《神医为何总被蛇咬》 第1章 [gl百合] 《神医为何总被蛇咬作者:底罗克【完结】 简介: 冷面刺客殷千寻死了,投胎成了一条蛇。 一条翠绿欲滴、极具观赏价值的青竹蛇。 于是,上辈子怕蛇的殷千寻,呱呱坠地,便被凑上来的蛇妈、蛇姨、蛇姥给吓晕了。 好在,她前世爱而不得的神医,也死了。 照着转世系统的逻辑,殷千寻等着,神医下一世高低也是一只穿山甲。 等着等着,等来个坏消息。 神医仍是女人,全须全尾,该死的俊美。不过成了病秧子,又改行了兽医,整日牛羊相伴风轻云淡。 偶尔,也救一救某些修成人形、又不太稳定的美人蛇,比如殷千寻。 可殷千寻尝尽了爱情的苦,一身傲娇骨,哪怕飞檐走壁之时突然退化成蛇,摔得七窍生烟也不服软: “少搁这假惺惺!当心老娘咬你。” “你咬得还少么?来,给你咬。” 神医倾身将她轻柔抱起,特意,将纤白脖颈暴露在美人蛇的咬合范围内。 美人蛇琢磨了很久也没明白:她见血封喉的毒牙,怎么就成了这个病秧子的养老保健品? 她实在想再死一次,去地府问候问候阎王:“你喵的转世系统是不是有什么大病?bug麻了!” 阎王比了个心:“懂,这就唤些牛鬼蛇神来修。” 病秧子摩挲着手术刀,淡雅一笑:“不准修。” 无人知晓,神医暗藏心底的那个不见天日的欲念。 她宁愿与这美人蛇彼此纠缠,相互折磨,渡越一世又一世,直到轮回尽头不得不撒手的一刻。 而那一刻,愈来愈近了…… 封心锁爱但反复横跳傲娇疏狂美人蛇vs 似乎禁欲但偷偷追妻腹黑温柔病弱神医; 略沙雕,略魔幻,略护工,1v1,he;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相爱相杀 沙雕 腹黑 傲娇 追爱火葬场 主角视角仲堇互动视角殷千寻 一句话简介:美人蛇,毒人不成,反被入药。 立意:善待万物生灵。 第1章 这样的美貌,高低也是个万蛇迷。 她快要无法呼吸了。 汗从额上沁出,流过敲着小鼓的太阳穴,头皮过电般阵阵发麻。 终于,屏幕暗下来,映出一张惨白的脸。 “不,不不,一定搞错了,”殷千寻抬眼,企图辩驳,“这系统有问题!” 她这花容月貌的可人儿,下一世怎么可能是蛇?就算不再是什么矫若游龙的暗影刺客,好歹是个人吧。 “系统上线没多久,确实不完美,”坐在大殿中央的阎王疲惫地打个哈欠,“所以我才在这里拍板呐。” 殷千寻抓到救命稻草似的:“那阎爷爷,你看……” “我看没什么可挑剔,判得合情合理。不信你再检查检查?” 阎王还算耐心,给了旁侧的黑白无常一个眼神。白无常伸手一挥,屏幕再度亮起。 「请,简要概括您上辈子的几个特点。系统将根据因果报应模型,判出您的下辈子。」 殷千寻咬着唇,盯着屏幕,一字一词检查自己方才给出的概括语。 「冷面刺客,心狠手毒,孤芳自赏,美人蛇……」 问题一定出在“美人蛇”这个外号上了。尽管它如此精准地传达出她引以为傲的两大特征:美丽、致命。 殷千寻醒悟过来,赶忙抬手要抹掉这三个字,黑无常先她一步,把屏幕熄了,摆出个虚假微笑。 “走吧姑娘,后边还好些人排队等着投胎呢。” “不不不,等等,等等……” 基本是连拉带拽,沿着忘川河,两位无常将殷千寻带至一座庞大的圆柱体容器面前。 容器大门缓缓打开,里面烟雾弥漫,什么也看不清。门上悬的那块匾倒是清晰明了: 「天道好轮回,排队别插队」 白无常站在门外,微微抬手,做出个“里面请”的姿势。 “急什么?好歹让我做个心理准备不是?” 殷千寻万念俱灰地闭上眼,深呼吸,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上辈子刺客生涯带给她的最大收获,恐怕就是临危不乱的心理素质了。如果一切已成定局…… 她猛地睁开眼,左右看看,问:“孟婆呢?” “找孟婆干嘛?” “喝汤啊!”殷千寻急了,“我殷千寻天不怕地不怕,单单怕蛇!你们不给我喝汤,不让我消去记忆消去恐惧,我生在蛇窝里,不夸张,睁开眼就能被吓死……” 话没说完,她整个人便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托起,推入门内,给氤氲散漫的雾气笼罩起来。 门咔哒一下关上之前,外面悠悠传来个声音: “什么年代了都,孟婆早就不煮汤了。系统会自动抹掉你这一世的记忆、恐惧、爱恨,一切的一切……” 这话听着故弄玄虚,却有一种让人沉静的力量。 殷千寻的心跳随之缓了下来。她无知觉跟着念出后面几个字:爱恨,一切的一切… 忽然,殷千寻嘴角一翘,笑了。 总算能忘记那个女人了。想想也可恨,竟以死、以投胎成蛇为代价…… 轰——砰! 一声开天辟地的巨响,震得她心神一荡,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张开了,冷飕飕的,仿佛换了个所在。 眼前仍是一片迷雾,耳旁“咝咝”两声。 不过几秒功夫,迷雾般的奶色薄膜裂出几道血色纹路。随后,纹路越裂越开,越来越真切的“咝咝”声环绕四周,世界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 细细长长的几坨翠绿,正扭动着围过来,丝滑摆动的脑袋,红红的圆眼睛,时不时吐出的尖信子…… 玛雅,蛇!好多蛇! 于是,小小的、同样翠绿的婴儿蛇殷千寻,一出生,便吓晕了过去。 冥府的转世系统果真有问题。说好的抹去记忆,抹去恐惧,通通是鬼话——可不就是“鬼”话? 好在,蛇姥、蛇姨们面对这最后脱胎的小蛇,只围观了几秒,便兴致寥寥地散去。 当殷千寻从第九次的昏厥中,清醒过来的时候,蛇窝只剩她孤零零一个。同胞的兄弟姐妹们早已适应了蛇的世界,大大方方跟着蛇妈外出觅食去了。 殷千寻当机立断,逃出洞来,自甘自愿地成了条孤儿蛇。 眼下是酷暑,到处郁郁葱葱,她在灌木丛中踽踽前行。 这爬行动物的世界一切都那么新鲜,新鲜得简直恐怖。 她连自个儿的身子,也是过了好一阵,才敢试着观察。比如,在溪边喝水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照照镜子。 怎么说呢?其实是漂亮的:眼似红玛瑙,点缀着鲜翠欲滴的纤长身体,末端是焦红色的小尾巴,偶尔不受控制地摆来摆去。 这般美貌,高低也是个万蛇迷。 她慢慢学着用这样的身体,去稻田里捕青蛙,捉蝌蚪,绕到树上去捕栖息在枝头的麻雀……唯一捕猎成功的例子,是蜗牛。 到了秋天,日子更加难熬。 她拖着绿油油的小身子,饥肠辘辘地来到一片黄灿灿的田野。眼前的美景让她忘了自己多么显眼,忘了这时节,田野上空盘旋的老鹰格外多—— 黄昏时分,她差点被一只暗褐熊鹰捉去当晚餐。 那时,熊鹰扑打着翅膀俯冲下来,钩爪以箭的速度逼近。这猛禽对她这条小蛇来说,简直是个庞然大物,她逃无可逃,只能睁着绝望的赤色眼眸,做着赴死的打算。 千钧一发之际,一条眼镜蛇从旁边的芦苇窜了出来,高高地昂起头颅,迅速出击,击中了熊鹰的眼球。熊鹰一声凄厉惨鸣,近地打了个旋,灰溜溜飞走了。 此后几日,这条好心的眼镜蛇一路护着她,甚至邀她到它的蛇族部落去——原来它还是个部落酋长。 知晓动物世界的危险后,殷千寻抱紧了这条大腿。 只不过有时醒来,冷不丁见身旁卧了这么一团漆黑油亮的眼镜蛇,殷千寻会不由地一哆嗦。偶尔一同外出捕猎,她还会被眼镜蛇突然膨大的脖子给吓出眼泪,怎么也习惯不了…… 一年又一年,流光瞬息,春暖花开,殷千寻迎来自己的成蛇礼。 这天清早,眼镜蛇从洞外回来,嘴间叼了只死掉的大肥老鼠,扔到睡眼惺忪的殷千寻面前。殷千寻吓一浑身一激灵,碰出三米远。醒过神来,才发现眼镜蛇眼里满是羞赧,那种面对心爱之蛇才有的羞赧。 她明白过来,呵,这小眼镜跟她玩养成呢。 可怜呐,白费力气。它不知道,秀色可餐的青竹蛇里边,困的可是冷面刺客殷千寻的灵魂,她怎么会看上蛇? 想她前一世,可是刺客界响当当的万人迷。连暗杀目标见了她的绝美容颜,也要神魂颠倒把脖子露出来让她抹一抹。然她一心扑在致富路上,独自享受堆金叠玉的日子,可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第2章 想到这里,殷千寻莫名其妙,又想起了那个女人。似乎,她是唯一一个殷千寻愿意沾一沾的人。却不该沾,稀里糊涂赔上了性命,晕晕乎乎成了条蛇……杀千刀的转世系统,弄出这么个天方夜谭的局面。 那女人,现在应该过得挺舒坦的吧。每日坐在店里把把脉,开开方,乐意救谁就救谁,再没有一个叫殷千寻的来烦她…… 夜色凄迷,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引得殷千寻有些心伤。 趁着眼镜蛇睡回笼觉,她悄悄离开了部落,沿着乡间小道,不知不觉走至一座酒庄。 当蛇有个好处,借酒浇愁不用花钱,顺着窗沿老鼠啃出来的小洞钻进酒窖就是了。 她扭着婀娜的身姿左挑右捡,选了坛上好的女儿红,将酒坛的泥封一点点啃咬下来,呲溜进去。 很快醉得迷蒙了双眼。 恍惚中,听到个小女孩的声音:“呀,爹!这有一条蛇!” 原是酒馆老板的女儿进来搬酒,正碰上殷千寻醉得头晕眼花,浮在掀了泥封的坛子酒里。 “这蛇醉死了。”女孩笑着,好奇地凑近看。 “别动!是毒蛇!” 毒蛇?殷千寻晕晕乎乎地想,什么屁,她这般可爱的美蛇儿,怎么可能是毒蛇? 下一秒,她便被一根粗糙的树枝挑了起来,挑出了酒窖,狠狠摔在下过雨的泥土地上,摔得她差点魂飞魄散,回炉重造。紧接着,一只大脚掌从空中落下,她惊恐万分,嗖的一下溜进一旁的花丛里。 第二日雨过天晴。 她仍醉着,身姿妖娆地躺在花丛中晒太阳,却被一只黑狗闻见,流着涎水疯了般地追咬她。 这部落外面的世界真是危机四伏,殷千寻无奈只好爬上一棵榛子树,晕头晕脑呆了三天。 那坛女儿红后劲好大,整整三天她清醒不过来,如堕五里雾中。 因此,当那句话丝丝缕缕飘进她耳里时,她以为自己做梦。不知听到第几遍,才恍然醒悟—— “往东走,一直往东走,有个弥鹿仙岛,岛上住了个半仙,半仙手里握着修炼成人的秘方…” 殷千寻回到部落,把这事告诉了眼镜蛇。 “你想做人?”眼镜蛇问。它的表情在说,你醉得不轻…… “什么叫想做人?我本就是人,冥府那帮老糊涂出了岔子,才把我安排成……算了。” 眼镜蛇一头雾水,估计怎么解释它的小脑瓜都不会明白,殷千寻便撂下一句: “总之,把我忘了吧。你有恩于我,但我们生殖隔离,没可能。” 接着,她背上她的行李(一串蚂蚱),狠了狠心,扭出洞去。 料想眼镜蛇一定跟在后面望穿秋水,她没回头,目光坚定地摇摇尾巴,就当挥手再见: “等姐姐修成人形,回来看你。” 前世的殷千寻,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是在这条救过她小命的恩蛇面前,她竟说到做到。 一晃,三个月过去。 殷千寻扭着人类的腰肢,回来了。 话本里的白娘子和青娘子五百年、一千年才修得人模人样,因此她离开的时候,也打着至少修炼五百年的谱。可没想到,一个月不到,她就长出了一双白皙的纤纤玉手;两个月,探出脑袋,照照镜子,还是前世的天姿国色;三个月,生出细长的两条腿,完成收尾工作。 原来修炼成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尽管这人形极不稳定,总冷不丁地又变回青竹蛇,需默念三声“做个人吧”才可恢复。半仙解释说,这是修为没到家的缘故。适逢弥鹿仙岛歇夏,半仙叮嘱她离开的这段日子,务必净心行善,保持修为。 这日,殷千寻回到部落,刚走进村口,她便觉出了不对劲。 部落的每一条树枝,每一个洞口,都悬挂着白色小纸花,像在举行什么不祥的仪式。 她遁回蛇形,走进住过的洞窟,却四处不见眼镜蛇的踪影。 一条头戴白花的玉米蛇从洞口经过,殷千寻拦住它,问:“你们酋长呢?” 话音刚落,玉米蛇的眼泪瞬间下来了。 它梨花带雨地说,几日前,酋长被一个上山采药的神医捉去做了药引子。 一同被捉去的,还有它的老婆和孩子。 殷千寻顾不上想为什么自己才离开了三个月,眼镜蛇不光老婆连孩子都有了,此刻她的脑子已被“神医”两字炸得嗡嗡乱响: 神医?哪个神医? 玉米蛇把她带到眼镜蛇一家三口的追悼会上。会场上蛇族们七嘴八舌,也没能讨论出那个神医叫什么。只听说她在山下的潭溪镇北有间偌大的药房,门庭若市,买药的瞧病的都恭恭敬敬唤她一声神医。 殷千寻盯着眼镜蛇的遗照,一言不发,心里有了答案。 第2章 诸位,大仇已报,神医死了。 殷千寻身着一袭玄色绸衣,迈着猫步,步步生莲,来到潭溪镇的那间大药房门前。 一路上她在心里排练着开场白。 要么是:别来无恙,仲神医?要么是:我不在的这些日子,睡得安稳么?愧疚么? 想来想去都不太恰当,最后还是决定采用这一句:新仇宿怨一并算,仲堇,速速受死! 这会儿,潭溪镇热闹的夜生活才刚开始,可她发现药房的红木大门居然紧闭着,很不寻常。 “姑娘。” 过路男子见她站在门口发呆,走上前来搭讪:“你是来瞧病,还是来吊唁?” 殷千寻转过身,一愣:“吊唁?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男子叹口气,神色惋惜,“仲神医人没啦。” 殷千寻飞快地眨两下眼,没听懂似的。 “放什么屁,”她笑了笑,“前几日,她不是还上山采药了吗?” “不采药还不会出事!”男子凑上来,神秘兮兮压低了音量,“不知仲神医中了哪门子邪,去招惹眼镜蛇,身上被咬了好几处,坚持了两天就没得了。” 殷千寻后退几步,脸上的愣怔化不开了。 “不过,我也懂点医术,”男子盯着殷千寻这张美得人心疼的脸,“你要有哪里不舒服,我也可以……” 他的手不甚老实往殷千寻腰间摸去,还没挨上,便被狠狠地捏住了。咔嚓、咔嚓,五根指骨一节节地断开来。他瞪着惊恐的三角眼,嘴巴死命张开,却吐不出成形的句子,一连串痛苦的气泡音从嗓底冒出。 殷千寻的神色没有任何波澜,像是仍在发呆,手上却本能地起了杀意。要不是心里还记着半仙的叮嘱,她定会把这不知死活的肥猪整条胳膊拧下来,问问他:色心色到著名刺客“美人蛇”身上,活腻歪了? 手捏酸了,她不动声色地撒了手,死肥猪屁滚尿流地逃离现场。 好一会儿,殷千寻出神地望着药房门前柱上“悬壶济世”的牌匾。 然后她慢慢走近了,额头抵在门柱上,把牌匾当成了神医本人去对话: “救了那么多人,偏偏救不了自己。你说你,是不是活该?” 话音未落,殷千寻冷不丁又回到蛇形,粘附在朱红门柱上。 她翻了个白眼,从柱上跳下来。 围着药房游走了一圈,最后沿着窗边一条窄缝,呲溜一下钻进去。 然后念咒恢复了人形,走到柜台边,轻车熟路从柜门里摸出一根火折子。 一晃,火光照亮了柜台上的药方簿子。 她抵在柜台上,一页一页地掀动药方,脸色越来越难看。 火折微弱的光亮下,神医的罪行昭然若揭。 五步蛇胆,穿山甲鳞片,鼍甲……均可入药。 前一世,这药房她来过不少回,也曾托着腮,近距离看着神医提笔开方,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可现在,她转世成了蛇,身边的同类切实受了害,才明白其中的残忍。 殷千寻把药方簿慢慢合上,提起一角,放到火折上方闪动的火焰处。 药方受了热,一张张地缓慢卷曲,发红,变黑,最终成了一摊死灰,落满柜台。 「诸位,大仇已报,神医死了。」 回到部落,她把这大快蛇心的消息张贴在了村口的公示栏。 很快,蛇族普天同庆聚了过来,把她团团围住,叽叽喳喳:“那么厉害个神医,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殷千寻神秘兮兮地顿了顿,“当然是被你们的酋长咬死的!” 她扭了扭身子,示意众蛇后退,为她腾出一片表演场地,然后声色并茂地讲起了故事: “说时迟那时快,小眼镜的脑袋和身体已被刀断成两截,可它恨啊!死不瞑目啊!一缕冤魂滞留在脑里,它眼睁睁看着那神医在旁边,拿着刀处理它的妻小……慢慢地,小眼镜的怨气到了顶峰。它拼了!脑袋拔地飞起,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了神医的脖子,余下多少毒液全部注进去。没多久,神医毒发身亡。” 说罢,殷千寻按住自己的胸口,垂下头,神色哀戚。 第3章 这凭空杜撰的故事,讲得她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把眼镜蛇的死状尽量渲染得壮烈,好让它光辉伟大的形象长久留存在部落蛇族心中。 众蛇果然感动得涕泪横流,一边抹泪一边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殷千寻当然不能说是她即兴编的,只把话锋一转,“我知道的可多了!” “你还知道什么,快讲给我们听听!”众蛇莫名来了听故事的兴致,将酋长的死抛诸脑后。 殷千寻哑然,咬着唇想了想,用尾巴打了个响:“我还知道神医下一世会变成什么!” “变成什么?” “变成……”她老谋深算一笑,“药材!” 依着地府那一套转世系统的因果逻辑,神医这一世的关键词少不了那些药材,所以下一世,她变成药材的概率高得不得了。 只看,是变成白花蛇,扬子鳄,还是穿山甲了…… 众蛇听完了故事,心满意足离开。殷千寻却忽然筋疲力尽,瘫倒在地上。 天色阴沉,像是闷着一场雨。 她望着树枝上密布一片的蜘蛛网,有些摸不透自己现在究竟什么心情。 小眼镜的死让她好生难过。假如没遇上它,她十之八九活不到现在,熬不出人形。 那仲堇的死呢,真让她觉得痛快吗? 前一世的微妙纠葛在她脑里走马灯似的一幕一幕闪过,越闪越晕,晕得眼角也湿润起来,竟疑似眼泪。 殷千寻被自己这不可思议的泪吓一跳,赶紧抹一把,站起身来,拍拍衣上的泥尘。 前尘已过,过好眼下这一世才是正经事。 歇夏还未结束,她提前返回了弥鹿仙岛。 说起仙岛,这儿可真是个世外桃源,无聊得够呛。假如不是为了加深修为,修得人蛇形态随心转换,殷千寻这个贪图享乐的性子打死也呆不了半年。 白天,听半仙东拉西扯讲一些令人昏昏欲睡的为人之道,晚上,泡在仙岛的书馆,练练字,翻翻书,谓之修身养性。只是,字怎么练,也像蛆爬似的。书也只爱翻那些印着小插图的连环画。其中,《动物世界》翻得最多,她就是从这本书了解到,原来她这条竹叶青还真是毒蛇,怨不得酒庄老板当时那么紧张。 不过,她这毒液恐怕没什么用武之地。循着半仙的教诲,她去隔壁村庄揭英雄榜,日行一善,干得尽是惩恶扬善的好事。前世一身夜行衣在黑暗里浴血潜行的刺客记忆,像已过去十几二十年似的,遥远不清了。 某日清晨,半仙出岛迎接客人,取消了早课。殷千寻独自在学馆闲极无聊,去翻半仙搁在龙骨架上的台历。翻了一阵,才猛然意识到,原来,她在岛上的确已经生活了二十几年。 这无忧无虑无聊的日子怎的过得如此之快? 她轻衣缓带倚在窗边,十五度仰望着天上翻卷涌动的白云,陷入遐想。 如果仲堇转世成了穿山甲,这会儿也是二十几岁的老穿山甲了,不知还活着没有…… 仍是这晚,半仙拿出她压箱底的夜光杯,特意拜托殷千寻到邻村饭馆抱一坛上好的葡萄美酒。 半仙生性守旧,鲜少与外界来往,这次之所以弄得这么隆重,只因来客是位真正的仙人。 上桌斟酒的时候,殷千寻盯着这位真正的仙人开了小差。 仙人与其说坐在蒲团上,更像是飘在上面。衣袂飞飞,头发眉毛也飞飞,虽然全白了,脸上却没有一丝皱纹,于是看不出年纪,也看不出男女。直到仙人一开口,声音柔情似水,才察觉是个女仙子。 仙子冲殷千寻莞尔一笑,抬手指了指桌上的夜光杯:“千寻姑娘,酒倒在外面了。” 殷千寻回过神,赶快拿衣袖去抹溢出来的葡萄酒,抹着抹着觉出不对劲了:“你怎么知道我叫千寻?” 二仙一道笑了起来,把殷千寻笑成一个摸不着头脑的局外人。 “你不觉得我的声音耳熟吗?” “……” “往东走,一直往东走,有个弥鹿仙岛……” 殷千寻幡然记起。 原来,多年前指引她来到弥鹿仙岛的那个声音,就是这位仙子。 这可是恩仙。殷千寻当即坐了下来,恭恭敬敬敬上一杯酒。 酒过三巡,两人一聊,才知,原来殷千寻投胎那日,仙子恰好在地府出差,目击了她的遭遇。其实,仙子当场已为殷千寻鸣不平,请求阎王重判。可阎王打着哈欠说今日就到这里,实在太累,下一世再说吧。 好轻巧的一句“下一世再说吧”。 殷千寻咬牙切齿地笑笑:“倒还要谢谢阎王,生生把我怕蛇的弱点给矫正了。” 所幸如今已勉强修得人形,她也懒得再去计较什么。恐怕这宽容的性子,也拜阎王所赐。投胎成蛇,炼了心智,磨了性子,如今她心境平和,气定神宁,很难再有什么能让她起波澜。 直到仙子说,殷千寻投胎那一届,似乎是转世系统判得最严的,迭代了一版,就没那么严了。 殷千寻的心里起了波澜。 她欲言又止,给自己倒了半杯酒,心事重重地喝下去,思忖半晌,决定还是问上一问。 “仙子,你知不知道二十年前潭溪有位神医?” 仙子半眯着眼想了想:“神医仲堇?” “是她!”殷千寻的桃花眼忽地一亮,“那你知不知道,她现在投胎成了什么药材呀?” “药材?”仙子没明白。 “我的意思是,不知她死后投胎成了什么爬行动物,比如穿山甲呀,蛇呀,现如今在哪片山头穿梭呀?” “爬行动物?待我一算,”仙子懵里懵懂伸出左手,拇指与中指一合,闭上眼,“仲堇,她……” 她呀,她没有投胎成什么爬行动物呀。还是正儿八经的人,女人。不仅如此,由于她上辈子妙手仁心,救过不少黎民百姓,自己却落得个英年早逝,因此,冥府的转世系统奖励了她一个长生不死之身。 殷千寻听得愣神,好一会,才笑笑:“不是,仙子,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仲堇吗?” 仙子掐指又一算:“没有第二个神医叫仲堇呀。” 殷千寻石化成了一尊美女雕像。 判得松,可以理解,但也不能松得毫无原则吧? 前一世,殷千寻手上的确染了不少血,落得个转世成蛇的下场,她也懒得再辩驳什么。可是,人的命是命,动物的命就不是命?她仲堇,为了流芳百世,什么人也救,什么药也采,生生拆散了多少美满的动物家庭,凭什么能转成个不死之身呢? 殷千寻气坏了,全然忘了仲堇死后,自己为她流得那一滴可疑的泪。 趁着仙子喝得云里雾里,她旁敲侧击打听出了仲堇如今身在何处。 第二日一早,她打包好了行李,告别半仙,说事发突然,自己有要事需出岛一趟。 半仙按着宿醉的脑袋,再三叮嘱,断不可有害人之心,谨防修为退减,蛇形毕露。 殷千寻嘴上说:“不会,你放心,我如今慈悲得像个菩萨。” 心里却又来了那句台词:新仇宿怨一并算,仲堇,速速受死! 第3章 残酷,实在残酷。 不知仲堇怎么想的,这一世住到了这么个山高皇帝远的穷乡僻壤来。 殷千寻刚冒着瓢泼大雨翻山越岭,又顶着骄阳穿过一片戈壁滩。淋过雨的娇皮嫩肉给太阳暴晒,皮也几乎蜕掉一层。终于抵达西北这个人烟稀少的村落,已被折磨得没了人样,干脆化回蛇形。 村子外缘是条小溪,殷千寻沿溪前行,边走边照镜子,紧急梳妆打扮一番。尽管她也不知道打扮的意义何在,总之保持美好形象是没坏处的。 描眉画眼了没多久,她便听到一个分外耳熟的嗓音,一怔,心里一亮。 循着这声音,来到一处篱笆围成的小院落,削尖了脑袋,从篱笆的缝隙钻了进去。 院里有个圆石桌,俩女孩围坐在桌旁。 一个豆蔻少女,梳个双平髻,面容娇俏,埋首在纸上记着什么。 另一个看上去约莫二十岁年纪,样貌清丽动人,长发如墨无饰,一绺发丝悬荡着垂在颊侧,以手指挑起,别在耳后。她口中念念有词,手指轻轻磕着桌板,打出抑扬顿挫的节奏。 隐匿在角落花丛的殷千寻,一眼认出了这是仲堇。 此女容颜生得与前世别无二致,眉眼间天生一股清微淡远,令人过目难忘的神清骨秀。 只是……脑袋似乎少了根筋。 眼下是个酷暑天,她不嫌热,身着高领的鸽灰竹布衫,又披件玄青斗篷,本来就小的脸蛋快给衬没了。 “黄岑、麦冬各二十克,玄参、桔梗各十克,白糖五十克,水煎灌服…” 说到这里,仲堇倏然抬手握成拳,抵在唇上咳了几声,声声愈重。 旁侧正埋头记药的女孩抬起头,眉心皱起:“昨晚给你煎的药,喝了吗?” 第4章 仲堇没理会,只清了清嗓,兀自往下说:“遇到猪胎燥,就用这个方子,记住了。” 女孩却赌气不写了,横眉竖目盯着她。 仲堇笑起来,轻声细语道:“早让你别再煎了,煎了也浪费。我这个病,没药可治。” “那也不能就这么不管不顾咳下去吧?多难受啊,血吐了那么多,你看看你脸上,还有一点血色吗?” 仲堇仍是风清云净地一笑:“挨一天是一天,横竖死不了。” “阿堇……” 阿堇?殷千寻柳眉微蹙,莫名心生不快。仲堇从哪儿招来这么个小丫头,肉麻得要命。 “抓药去吧,”仲堇指了指篱笆边,“记得带上那捆鸡爪草,孙婆婆家的猪爱吃。” “猪猪猪,天天就想着猪……” 女孩没好气,在纸上潦草记下最后两笔,闷闷不乐地转身往篱笆墙边走过来。 殷千寻见状立刻溜了出去,悄悄等在外沿,等到女孩提起那捆草,脚步声远了,才又进去。 方才,她听出两人的对话有蹊跷。仲堇似乎得了某种顽疾,连她神医转世也无法医治的顽疾。 仲堇轻拍长衫回屋了,殷千寻顺着敞开的窗户,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了进去。 圆木垒作的墙边竖着几袋蜀黍、苞谷、药草。殷千寻藏身在这些袋子后面缓慢地向前穿梭,探头打量。 这间屋构造十分简单,可说简陋。只一张矮小的木床,挨着烧水的炉灶。四方桌上除了瓶瓶罐罐的药材,就是层层叠叠的医书。最显眼的,当属墙角那个堪称巨大的檀木浴桶。 看来仲堇的洁癖也传承下来了。前世她便风雨无阻,雷打不动,一日焚香沐浴三次。 眼下,显然,她开始了这一日的浴前准备工作。 水已烧好,从炉灶提起,浇入浴桶中。仲堇提水的两只竹竿状的胳膊微微打颤,吃不住力似的。接连倒了三壶水,她额上已盈满汗,又将身后的斗篷脱下,挂在门后的木架上,然后动手解起了身上的竹布衫。 殷千寻小脸一红,下意识别开视线。 可转念一想,自己这会儿不过是条青竹蛇,娇羞个什么劲?这么想着,她落落大方地看过去。心里还要把责任推脱得一干二净:不算我偷看,是你自己非要脱给我看的。 仲堇的竹布衫纽扣正解到一半,蓦地咳疾发作了。她一手撑在桌沿,另一手迅速抓过一张纸捂住唇,咳得天崩地裂,肺也快呕出来了。咳止,她气息紊乱,将那纸仔仔细细叠好,丢进了桌下的垃圾桶。 纸上鲜红的血迹,结结实实落进了殷千寻眼里。 她微微一怔,怎么,这一世仲堇竟是个病秧子? 难道,她误会了系统?并非系统偏袒这神医,而是布了个更大的局:神医投胎投成个长生不死的病秧子,一身疾痛无药可救,活着白受罪,死又死不成。 残酷,实在残酷。 这般思忖,殷千寻动摇了起来,似乎由着仲堇自作自受也就算了…… 忽然砰的一声,她头上一痛,抬眼一看。 不得了,撞上个玻璃缸。缸里,卧了几条蛇。 这几条蛇病恹恹的,一动不动,不知死了还是睡着了。殷千寻试着用蛇语咝了几声,没有回应。 难道仲堇又把这些蛇养来做药引子? 殷千寻扭头,瞥向仲堇。 这时仲堇已褪去了所有衣物,抬起一条纤细长腿迈入水汽氤氲的浴桶中。 殷千寻顾不上娇羞,万箭穿心地看着她:仲堇,你要作孽到什么时候? 心下决定,还是让她尝点苦头,让她明白明白,惹了蛇是个什么后果。 她悄悄地游走至浴桶后方,沿着木桶外壁,婀娜蜿蜒地往*上爬。 终于爬到了浴桶边缘,她扬起天鹅般的长颈,瞄准了仲堇同样天鹅般的长颈。 这柔白细腻、线条流畅的肩颈在水汽中蒸着,看上去很是美味可口……殷千寻的嗓里咕咚一声。 这时,仲堇扬手向后甩出水花,溅在殷千寻的额上。她晃了晃绿油油的小脑袋,将一些无关杂念晃出去,只留下作恶的念头:对不起了半仙,我今天非要惩罚一下这人不可,死不了也要让她痛一痛。 水温宜人,仲堇舒适得眯起一双凤眼,浑然不觉身后的危险。 殷千寻轻启绿唇,吐出鲜红的蛇信子。 近二十年没用过的小尖牙依然锋利无比,她不断调整着角度,不知怎么回事,始终下不去口。 她扭头,深呼吸,瞥一眼玻璃缸中病恹恹的同类,给自己加了加油,鼓了鼓劲,最后眼一闭,牙一呲,对着仲堇的脖颈咬了下去。 只听得浴桶里的神医一声痛叫:“啊……” 在她回头之前,殷千寻及时松开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身跳下浴桶,顺着来时的路又溜了出去。 之后,整整一个夜晚,殷千寻心绪不宁,辗转难眠。 担心仲堇?呵,怎么会。她只是担心这一嘴下去,是否有损自己的修为。然转念一想,反正这病秧子死也死不了,咬一口两口根本不碍事。如果恰巧死了,终结了这一世的病痛,那她反而做了好事…… ……等等,不会真死了吧?说是不死之身,可谁知道那个转世系统靠不靠谱?说好的抹去她的记忆,也没抹掉啊…… 于是第二日,殷千寻起了个大早,扭着窈窕身姿又来了。 正碰上一位大娘提了一篮子鸡蛋,站在仲堇家的篱笆门前。 殷千寻藏身在灌木丛中,紧张兮兮地从旁观察。 那位大娘往里面吆喝了半天,始终没人应。 当殷千寻怀疑仲堇真的死了的时候,迎面拂来一阵药草味道的清风。她仰头望去,仲堇正从身旁经过。 淡粉的朝霞把仲堇衬得朝气蓬勃,长发飘扬,神采奕奕,与昨日判若两人。且,她身后背了一大捆柴——这可不是病秧子的做派。 “庄婶,久等了吧?”仲堇快走两步,把篱笆门打开,“家里没柴了,我去林里砍了点。” “仲医生,你当心身子骨啊,小菲呢?” “也总不能一直让小菲受累,”仲堇笑笑,“不知何故,今早起来,感觉身上轻快了不少。” “那就好,”庄婶把鸡蛋放在院里的石桌上,“再吃点蛋补补,我家母鸡早上刚下的,热乎!” “庄婶,你知道我不收礼的。” “拿着!这算什么礼?要不是你给我家鸡治好了病,哪来的蛋,屁都没一个!” 见仲堇神色仍为难,庄婶干脆自作主张,把这篮鸡蛋提到了屋里,顺便参观了一下仲医生的陋室。 “仲医生,你觉悟真高,从大城市来到我们这穷地方,还住得这么朴素…有你真是我们村的福气啊。” 庄婶笑眯眯地,捡了几颗鸡蛋扔进灶上咕嘟滚沸的烧水壶里,离开了。 仲堇靠在炉子边上,一边烤火,一边神情专注地扒鸡蛋皮。此时,殷千寻从窗户缝溜了进来。 她目光投向玻璃缸中的同类,看看几条蛇是否还健在。 结论是,跟仲堇一样,还活着,而且比前一日更精神了,在缸底缓缓蠕动着。 殷千寻又望望仲堇,实在疑惑不解。就算仲堇真是个不死之身,昨天被咬,今天不死也要蔫一蔫,怎么反而气色更佳,竟砍得动柴了?另外,算起来殷千寻已来了大半时辰,这期间,她竟一声也没咳。 正想着,仲堇陡然咳了起来。殷千寻扒开米袋望过去。 仲堇握拳捶了两下前胸。原来是被蛋黄噎了。 趁她咳得销魂,殷千寻支起脑袋,碰了碰玻璃缸,唤了唤里面的同类。 一条王锦蛇转过头来,眯起眼好奇地盯着殷千寻。 殷千寻用口型告诉它:“别怕,我救你们出去。” 王锦蛇好似没懂,皱起个眉,呆愣愣。 “你们身上有伤吗?”殷千寻又问。 另两条蛇也扭头看过来。三条蛇脑袋挤在一块,傻得冒气。 殷千寻心想,这些蛇怎么回事,给关傻了? 正费力和它们交流,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庄婶唤作小菲的女孩,哼着小曲从外面走进来。 “呀,谁送来的鸡蛋?” “庄婶。”仲堇将一个剥好的蛋递给她。 小菲喜滋滋接过来,一口塞在嘴里,嫌烫,又吐出来。两人一齐笑了。 这温情的画面让殷千寻心中突生一丝不适。 她垂下眼眸,扭头继续与玻璃缸里的同类交流。 “等会儿屋里没人的时候,我救你们出去……” 她一边用蛇语做着口型,一边首尾并用地扭摆肢体,几乎跳完了一只秧歌。 突然,缸里三条蛇的脑袋齐刷刷立了起来,却不是望向殷千寻,而是望向殷千寻头顶上方的位置。 殷千寻心生不悦。这三条蛇怎的这般没礼貌,没等她发完言,注意力就跑偏了。 第5章 倏然,仲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菲,你做什么?” 接着,小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烫不死你!小蛇崽子!” 未来得及回头。 顷刻间,一股烫得要命的水流从天而降,浇在殷千寻背上,浇得她魂飞魄散,措手不及,慌不择路,在屋内没头苍蝇般窜来窜去,撞翻不少小米袋,最后,终于从门缝底下挤出去了。 她绊绊磕磕仓皇逃到了村外的胡杨林里,之后,颤颤巍巍念了三声咒语:“做个人吧”,变回了人形。 第4章 跑得这么急,是想我了? 后背仍火辣辣剧痛,殷千寻这副仙姿玉色的容颜,痛得皱成了八个褶的肉包子。 前世今生,头一次有人敢对她这样不客气。 两团火在殷千寻目中作烧,烧得她切齿拊心,不报不快。 于是第三日夜间,冒着细如毛的雨,顶着后背的腌痛,殷千寻又来了。 屋内烛台透窗亮着幽微的光,进来后,里边却空无一人。 三条蛇在玻璃缸中仰面朝天打着瞌睡,简直悠游自在,像在度假。 殷千寻为它们悲哀,为它们提前哀悼。它们已麻痹了,根本不晓得自己即将成为神医的药材。 哀悼到半途,殷千寻突然感觉自己的脖颈一紧。 反应过来时,她整条身子被谁从地上提了起来,被迫回头,和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对视了。 殷千寻不太记得了,前一世,如此近距离和仲堇对视是什么情形? 啊……仲堇这双凤眼的弧度生得好美,眸子清澈如村边的溪水,真想跳进去…… 好半晌,殷千寻才把自己从奇怪的想象中拔出来,接着,意识到了可能面临的下场: 救命,老娘要被做成药材了! 桌上摆着一坛煮好放冷的马樱丹水,散出刺鼻的酸苦味。殷千寻溜进来时便注意到了这气味,却不知这坛水原是为她准备的,只等她自投罗网。 仲堇戴着银丝手套的手指微微施力,捏住了殷千寻的三寸,将她纤长的身子轻轻浸入坛里。 马樱丹的酸臭激得殷千寻拼命摆动尾巴,药水扑打出来,溅在仲堇脸上,顷刻间,仲堇如凝脂的脸上泛起几处红斑。 殷千寻更为确信,这水有毒。 仲堇抬手擦拭脸上的水渍,另一手稍稍卸了力,殷千寻趁这时机,猝然扭过头,往仲堇的虎口处狠狠一咬。 尖牙刺透了手套,陷进肉里。仲堇痛得蹙眉,然而,指间却把殷千寻的三寸捏得更紧了。 这时,小菲从外面割完药草,提着镰刀进来,见此情形“啊呀”一声,抓紧镰刀杀气腾腾冲过来。 仲堇弓下腰,如墨长发从肩侧滑落,把这条咬她咬得如痴如醉的殷千寻护在了怀里。 于是小菲的镰刀差点挥到仲堇的后脑上。 她急急刹住手,怨气冲天:“阿堇!你晓得这是毒蛇吧!” “晓得。” “晓得你还护着它?”小菲手里的镰刀往地上一甩,“前两日不就是它咬了你?!” “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仲堇蹙眉施力将殷千寻的牙齿一点点掰开,手从毒牙下逃脱,已是血迹斑斑,她却不管,铁了心要把殷千寻的身子浸入马樱丹水中,任她如何在自己血淋淋的掌心里扭秧歌。 小菲走过来,在这坛水上方挥了挥手,通过味道辨认出了药水的成分是马樱丹。这植株虽有毒,汁液却有清除体表炎症的功效。料想昨日那壶开水把这青竹蛇烫得不轻,脓疮遍布后背,处理不好就得发炎溃烂。 “鬼迷日眼!一条毒蛇你也救……你没救了。” “毒不毒,不都为了生存吗?”仲堇望着手里上蹿下跳的殷千寻,过了一会儿,目光忽然深了,“况且,要论毒,最毒的恐怕是人吧……” “沐浴”结束,殷千寻被放进了玻璃缸,隔着一塑料窗纱,与三条小蛇聚在一起。 不知是否因为药水浸过的殷千寻身上散发着奇异的气味,任她贴着窗纱如何摩拳擦掌地描述自己的越狱计划,那三条蛇始终懒懒地抱成一团,拒她于千里之外。 一夜过后,殷千寻讲得口干舌燥,也未得到一声回应。 她精疲力尽躺在缸底,一百八十度仰望缸顶。 这台玻璃缸四处紧实严密,仅在顶部有一排针眼大小的透气孔。实在万不得已,她只能在缸底默念咒语恢复人形,只是那时,这台玻璃缸恐怕会整个碎掉,破碎的玻璃碴子恐怕会划伤她美丽无瑕的柔嫩肌肤。 她扭头望望后背。 死丫头拿开水烫伤的背部竟有所好转,脓疮已被洗净,不再似最初那般痒痛。 莫非,那坛药水是治她,不是毒她? 殷千寻冷笑一声。不愧是神医哈,对即将成为药材的蛇也呵护备至,临终关怀工作做得不错。 转过身,隔着玻璃,殷千寻的赤色眼眸与一双人类的琥珀眼眸对上了。 这天,仲堇依然气色很好,鲜眉亮眼。 天蒙蒙亮,她去了村头集市,临近中午提了红红绿绿几个大兜小兜回来。 热气腾腾的纸包打开,糖炒板栗的香气在小屋弥漫开来。 仲堇坐在凳上,细长手指揉捏着一颗板栗,眼睛却幽幽望着玻璃缸。 准确来说,是望着玻璃缸里的殷千寻。 鲜红的蛇信子在殷千寻唇间时隐时现,两个前世冤家,此刻隔着一道玻璃剑拔弩张。 忽然,仲堇意味不明地笑了,捏着剥好的栗子,翩翩然走过来。 玻璃缸的小天窗开了道缝,指尖碾碎的栗子末沙拉拉落进来。 饿了几个时辰的殷千寻顶不住,欲拒还迎,欲迎还拒,最后忸怩作态启开嘴,栗香瞬间溢满口中。 前世,她最爱吃的便是糖炒板栗。 几粒下肚之后,殷千寻恢复了力气,温饱思其它。 当仲堇沾着板栗碎的手指再一次在天窗缝隙间显露,她飞身去咬。 仲堇下意识抽离手指,殷千寻扑了个空,脑袋撞上玻璃,砰一声,把缸底憩着的三条蛇惊醒了。 可没一会,仲堇的手指不知何故再次伸了进来。 殷千寻又扑上去,这次,仲堇却没有躲的意思,任她去咬,咬得再狠也只是眉心蹙起个川字。 这日晚上,王锦蛇带头三条蛇,从窗纱上钻了个洞爬过来,来势汹汹,将殷千寻团团围住了。 “你这家伙,干吗总咬仲医生?” 殷千寻本来迷迷糊糊快睡着了,一看这情形,笑吟吟翻了个身: “哟,你们原来不哑巴呀。” “我们不哑,也不瞎,你欺负仲医生,我们可都看到了,”王锦蛇立起上半身,气场瞬时高了殷千寻几寸,“特此警告,再对仲医生不客气,我们可对你不客气。” 殷千寻怀疑自己听错了,她揉揉耳朵。 “有没有良心啊你们?老娘咬她还不是为了你们?搞得我自己都搭进来给你们陪葬了……” “你为我们?我们好好的,你为我们作什么?” “你们仨傻帽马上要被做成药引子了!知道吗?” 三条蛇互相看看:她在哔哔什么?你听得懂吗?不懂。我也不懂。 殷千寻的白眼飞到天上去了。 “日子过得挺舒服,是吧?我告诉你们,她现在养着你们,养得鲜香肥美,时候到了就扒皮去骨,小火慢炖,制成一味味药材,”殷千寻冷哼两声,“到那时候,都给老娘去病秧子的肚里舒服去吧!” 可似乎,三条蛇油盐不进。 任殷千寻讲得再恐怖,它们也只瞪着单纯的小眼,面面相觑:这条绿玩意儿到底在哔哔什么? 殷千寻悔得肠子青了。救什么不好,救三条白眼蛇?她和蛇算什么同类,生殖隔离,脑回路也隔离。 恼得她一夜没睡好。第二日,日上三竿,才懒洋洋睁开眼。 这时,她发现玻璃缸中只她一个,残破窗纱另一侧的三条蛇已无影无踪。 她瞬间清醒,愣怔,然后凄楚一笑。 现世报,这不就来了? 她却不知道,辰时三刻,她还在熟睡,村里的养蛇人张师傅背着篓,把三条蛇领回蛇场了。 数日前,三条蛇在蛇场忽然不吃不喝,张师傅很快放弃了它们,将它们丢在蛇场外围的灌木丛中。碰巧仲堇采药路过,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三条蛇,带回医馆检查一通,得知是慢性胆囊炎,便将它们圈养了起来。茵陈、龙胆草、郁金几味药加入蜂蜜制成药丸,早晚各一粒,没多久,三条蛇好转过来。 仲堇将三条蛇交还张师傅时,道:“往后弃养别这么痛快,死马也当活马医一医,好吗?” 张师傅背上篓,朝仲医生点头哈腰:“一定,一定。” 他拉紧绳带,转身要走,仲堇又突然想起什么,叫住了他。 “不然,我随你去蛇场看一看?做个体检,免费的。” 第6章 西北这块地广人稀,小村落的普通蛇场,也建造得大过半个蹴鞠场。四面是近两米高的石墙,打磨得光滑平整,顶部罩着茶色的塑料纱网,遮阳又防逃。 仲堇换上高帮胶靴,踩过消毒水,和老张一前一后走进蛇室南侧的通道。 蛇室内堆叠了许多屉式蛇窝,以一扇纱门与通道相隔。 老张提着钥匙,边开门边道:“仲医生,像你胆儿这么大的女孩,不多见。” “……你也没见过几个女孩吧。”仲堇心不在焉地回答。 她的目光从上往下端详门上挂着的蛇屉木牌,牌上写着每窝蛇的品种。 最终,她锁定了挂有“青竹蛇”几个字的蛇屉——这是她此行的实际目的。 “老张,我的行医包落外面了,里面有个听诊器…” “我帮你拿!”老张把大串钥匙放在仲堇手里,“你可小心,等我来了再动,我这儿养了不少毒蛇。” 仲医生乖巧点头。 老张的背影消失在通道尽头,她不假思索拖出了青竹蛇的蛇屉,打开蛇屉上方的纱窗。 盘卧在里面的一条青竹蛇反应极快,纱窗仅开了一寸,它的脑袋便像装了弹簧似的弹射出来,吸住了仲堇的无名指指腹。 仲堇另一手指关节轻轻叩击青竹蛇的后颈,青竹蛇立刻老实了,缩回头去。 她不慌不忙关上纱窗,将蛇屉塞回原处。低头看看,伤口红肿起来,钻心疼痛。两颗血珍珠自伤处渗出,相连的血管异常青紫,毒素正以可知觉的速度随血管蔓布全身,呼吸逐渐不畅通了。 仲堇对此并不诧异,因为这才是被青竹蛇咬过之后该有的症状。 “仲医生,我没找到你的听诊器!”张师傅在外面喊。 “听诊器先不管了……”仲堇痛苦地阖上眼,伸手撑住一侧的墙,“老张……你这里有没有抗毒血清?” 张师傅抱着血清气喘吁吁跑来,仲堇已经休克,端端正正躺在地上,面色灰白安详,嘴唇像结了层霜。 当她从躺椅上醒转过来,已是数个时辰后,天黑了。 张师傅递来一碗热水,仲堇睁开眼,头晕目眩地看看他,扶着扶手慢慢站起来,摇摇晃晃。 “我先回去了,老张,体检的事我改天再来……” “先喝点水?”张师傅举着水碗呆站着。 “不用了,我很好。”说话间,仲堇已提起行医包,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地推门离去了。 月凉如水,洒了一路,仲堇的行医包中各类器具也撒了一路,她却顾不上捡。 此刻,心里有一个念头急切地想要证实。 终于赶到了家,冲进篱笆院里。 她气喘吁吁将手覆在老朽的木门上,略一迟疑,轻轻推开。 木门随之发出二胡般凄婉的声音。在这声音的烘染下,屋内一地狼藉的混乱景象,几乎让仲堇潸然泪下。 满地,尽是破碎的细小玻璃茬子、大米小米高粱米。炉灶上的水壶揭了盖滚落在地上,桌子椅子凳子,任何能倒的东西,统统歪七斜八躺在地上。 然而,空气中又飘有丝丝香甜。馥郁芬芳的水汽弥漫其中,带水迹的玫瑰花瓣铺出了一条隐约的花路。 仲堇喘息不匀地跨进门,将空空如也的行医包随手一扔,视线沿着花瓣缓缓游移,游至床边。 呼吸一滞。 女人身着月白纱衫,出水芙蓉那般侧卧于床沿,左手托腮,右手两指轻轻一勾,风流柔媚,恍如前世。 “跑得这么急,是想我了?” 第5章 你这是,要留我过夜? 仲堇的喉咙上下涌动几番,足底的步子拖得如有千斤重,一步、两步,朝床边走去。 未得到回应,殷千寻略尴尬,清了清嗓子,念出备好的第二句开场白:“别来无恙,仲~神~医。” “仲神医”三字以她清越的嗓音念得千回百转,寻常人听了得酥麻半边身子。 可仲堇毕竟不是寻常人。 她沉默不语,只一步步逼近,愈来愈近,浅云色的衣襟挨上了床沿。 与此同时,殷千寻那柳妖花媚的神色不自觉收住了,手指僵滞在半空,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她垂下眼眸,道:“知道你们这穷乡僻壤没多少美人儿,也不必这样盯着我吧……” “千寻,别来无恙。” 仲堇开了口,声音还是那般雅静。 殷千寻抬眼,忽而怔住:“你记得我?”一转念,又带着嘲意笑了。 “呵,我就知道……那鬼玩意儿漏洞百出,你的前世记忆也没消干净吧?” 闻此言,仲堇笑得些微苍白。她安静地望了殷千寻一会儿,转过身,捡起了墙边的扫帚。 见她离远了些,殷千寻松了口气的同时,心生不满:“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仲堇握着扫帚点点头,回答道:“好奇。” 可她的模样丁点儿也不像好奇。她倾腰扫着地上的玻璃残屑,嘴角含着笑意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殷千寻神秘兮兮地翻了个身,对着墙,十分悄悄地默念了三声咒“老娘是条美人蛇”。 噗一声,忽生一缕青烟,烟散去,一条翠绿竹叶青盘卧于床上,扭了扭身,朝仲堇悠悠吐了几下蛇信子。 仲堇抬头看她一眼,眼里的笑意更甚了。 下一瞬,殷千寻念咒回到人形,衣袂飘飘从床上飞身而下,扑到仲堇身前,浓墨般的长发扫过她的脸颊。 “你不惊讶?”殷千寻秀眉微蹙。 “我已经看出来了。”仲堇闪过她,往桌边走去。 殷千寻嗤笑一声:“怎么可能?”接着迅速跟了一步,扯住仲堇的衣袖,“怎么看出来的?什么时候?” 仲堇拿起桌上剩的半包栗子,晃了晃,递给殷千寻:“饿不饿?” 殷千寻神色颇不自在,讪讪地接过来:“有点。” 她剥皮剥得嘎嘣响,嚼得正起劲,仲堇在一旁低吟道:“没听说什么蛇会喜欢吃栗子。” “就凭这个?也太武断了吧。” “其实你投胎成蛇这件事,我在冥府已有耳闻。” 闻言,殷千寻倏地一怔,吃力咽下嘴里的,抓起剩下的半包栗子哗啦啦朝仲堇身上砸过去。 “原来你早看出来了!亏你关我那么久!” 她撩起衣袖,将纤白手臂的一道道伤口亮出来,“非让我自己挣脱?你看看我身上被玻璃碴子划的!” 这下仲堇收起了笑意,快步走过来,弯下腰,凑近了检查殷千寻手臂上的累累伤痕。 “还有这里!”殷千寻手放于襟领处,本想再展示一下颈背的伤,忽而一顿,放下手,“算了。” 仲堇转身去墙边拾药,迅速捣碎,边捣边说:“我方才急着回来把你放出,没料到你先……” 殷千寻闷声道:“废话。把你关到玻璃缸试试。” 仲堇走到床边,将盛有药草碎末的青石臼置于膝上,抬手,轻轻拉过殷千寻的手臂。 下一秒,殷千寻甩开了她的手。 她一怔,抬眼望望殷千寻冷若冰霜的脸,咬了咬唇,再次将她的手臂拉了过来。 殷千寻垂下眼,由她去了。 仲堇垂首,一绺发丝悬在颊侧。温润似玉的指尖带着清凉的药草,轻柔碰触着殷千寻手臂上的每一道伤。 很快,殷千寻手臂上起了一层极细微的红点,不知过敏,还是敏感…… 她有些尴尬,偷偷晃手,衣袖往下滑了滑。仲堇轻轻把她的袖口推上去,她又晃,衣袖又往下滑。 这般来回推拉几番之后,仲堇柔声道:“别动。” 又来了,又来了。 前一世,仲堇就是这样。用这样一双温凉的纤长手指为自己疗伤,用这般的柔声细语对自己说着一类“别动”“疼吗”“当心”,让自小颠沛流离没体会过多少似水柔情的殷千寻稀里糊涂堕入了她的温柔乡。 却是个虚幻的温柔乡。 一个自作多情出来的温柔乡。 殷千寻阖上眼,捏紧指关节,尽力让自己清醒些。 如今英年早逝、投胎成蛇,荒诞不羁、麻烦百出的日子,不全拜她仲堇所赐么? 她医术可真高明啊……但凡殷千寻没下狠手,没让那些“麻雀”彻底地身首异处,她仲堇就有法子让他们起死回生。不论善恶,不分黑白,但凡抬到她行医馆的人,她二话不说便要着手行她的妙手回春之术。 最终怎样?经神医调教死而复生的一只只“麻雀”,自然恨毒了殷千寻。不是我死,就是你亡。 如此,风流一世的传奇刺客殷千寻,一时疏忽,竟丧命于区区麻雀手中。 这口锅,难道不该扣在仲堇头上? 这样想着,殷千寻陡然一把推翻了仲堇腿上的青石臼,草药末洒了她一身。 仲堇手里捏着药捣,愣愣地看着她。 她蓦地又抓过仲堇的衣袖,将手臂上抹了一半的青翠药草渣子在仲堇衣袖上抹了个干净,随后起身。 第7章 行步如风往门口去了。 仲堇放下药捣,追上去,赶在殷千寻伸手拉开门之前,先一步抵了上去。 她转身,手背在身后插上了门闩。 咔哒一声。 殷千寻听到这声响,蹙眉道:“干什么?光天化日的……”稍有些慌不择言,这时已经深更半夜了。 而仲堇仿佛猜到了她方才的所思所想,忧郁神色生出许多愧疚,款款深深道:“对不起。” “对不起?”殷千寻挑了挑眉,“真好笑。和阎王的‘下一世再说吧’同样好笑。” 忽然,殷千寻神色变了。从前世起,仲堇身上便总飘有一股清淡悠远的药草香,似有安神定魄的功效。 眼下又闻到了这气味,殷千寻不知不觉又…… 打住。 却打不住。 殷千寻还是动了点歪心思,往前轻轻迈了一步。 她微微仰脸,离得仲堇秀挺的鼻尖约一寸近,盯着她的眼睛,露出一抹邪笑:“你这是,要留我过夜?” 再度走神。 她发觉,这样近的距离,仲堇脸上竟连一个毛孔都寻不到,五官秀丽俊美得几乎要了她的命。 不知不觉,她抬起纤纤细指,隔着浅云色绸衫,轻搭在仲堇的腰上,似触非触,慢悠悠地往上滑。 不知神色如常的仲堇内心感受如何。但滑着滑着,殷千寻自己的喉咙,咕咚了一声。 此般安静的氛围中,这咕咚一声,震耳欲聋。 由此奉劝诸位,本身定力不好的人,就别去撩别人了,省得尴尬。 殷千寻便陷入了这样的尴尬中。若非她本质是个冷血动物,不会脸红,否则肩上该像扛了个大红灯笼。 危急关头,仲堇开口解了围。 情况却更糟了。 她轻声道:“假如我说,我是想留你过夜呢?” 殷千寻抬眼怔住了。 她努力想要在仲堇的眼中找寻些微与情字、爱字相关的意味,然而寻了良久,却失败了。 仲堇的眼中尽是怜悯,尽是痛疚。 太失望了。不过,失望惯了。 她凄楚一笑,覆在仲堇腰上的手顿时失去力气滑下,眼帘低垂道:“仲堇,这一世我不会再喜欢你了。” “前世,如果我没有犯傻,现如今,大约仍躺在我风里雨里赚来的万两黄金屋中,过着骄奢无度潇洒快活的退休日子,哪像现在,为了维持住这完美无瑕的身体,需得假惺惺地日行一善……” 她兀自喃喃。 “人傻一世就够了。这一世,我将封心锁爱,今夜如此,夜夜皆然。” 语毕,她哀悼似的,垂首沉默了半晌。这半晌,仲堇也就盯着她沉默,没有解释,没有安慰。 终于,殷千寻失去耐心,猛抬起头,俏颜生威,凶厉道:“你到底让不让开!再不让开,老娘咬你了!” 仲堇不紧不慢挽起衣袖,乖巧地伸出手,将手腕透着青紫血管的单薄内侧对着殷千寻,那意思是,你咬。 殷千寻横眉冷目往她腕上一扫,忽然,神色一滞。 仲堇柔白的手腕内侧纵横交错着无数割痕,就像最精美的白瓷瓶裂出了一道道纹路,看得人心里发紧。 殷千寻欲言又止,欲止又言,终于低声哑气道:“你手腕怎么回事?” 仲堇不动声色将衣袖落回去:“如你所见,我是个病秧子,无药可医,又不想日夜在疾痛里熬煎……” “所以你就寻死,然后发现,果然死不了?”殷千寻恨恨道,“报应。” “是啊。”仲堇淡然一笑,“可我前几日发现,你似乎,能够遏制我的病……” 殷千寻眯起眼:“什么?” “一般来说,被青竹蛇咬了,症状是四肢发软,头晕目眩,伤口肿胀……可这几日,我被你几次三番咬过后,不但没有这些症状,反而自我出生就有的肺腑之间的怪痛也消失了。” “说到底,你还是想把我入药。”殷千寻冷笑一声,之后,眼眶竟不由盈起了一层亮晶晶的东西。 “仲医生,你揣着这样的企图,让我留下过夜,你不恶心么?” 似乎想到了殷千寻会这么说,仲堇不疾不徐,亮出了她的筹码:“千寻,我不再为人行医,也就不再往你的生财之道横插一杠,你想取谁的命都由你。而且你知道,我精于解毒,也擅长制毒,我可以帮你……” “够了!” 殷千寻的忍耐到了极限,她抬起柔荑细指,一下下狠狠戳在仲堇肩上。 “我想取你的命,由我?” “趁我还没,请你立刻、马上、给我让开!” 仲堇那纤弱的身子骨被戳得晃晃悠悠,手指却牢牢抓着门口的闩,颇有视死如归的凛然气概。 于是殷千寻索性扬起手,一记凌厉掌风,极准极狠地往仲堇的肩颈处劈下去,锐如刀风。 顷刻间,仲堇闭了眼,撒了门闩上的手,身体软绵绵地倒下去,躺在了湿淋淋的地上。 殷千寻心若寒灰,脱掉了身上的月白纱衫,冷冷往仲堇脸上一扔,继而换上自己的玄色绸衫,飒然而去。 第6章 哈,哈哈,哈哈哈。娘子?! 半仙知道,自打殷千寻来了这弥鹿仙岛,二十几年来,她那脑袋瓜里从来没有“笃志好学”这一概念。 可从前,起码,她还能装出个好态度。偶尔在学馆里打个瞌睡,也只是脸对着半仙小鸡啄米。 然而从岛外归来这两天,殷千寻忽然不装了。 这日开堂没多久,她便抬起一条腿放浪不羁踩在凳沿,眼帘低垂,两手不知在桌底下做着什么小动作。 “千寻?” 半仙握着书,缓步过去,抻头一看。 发现,殷千寻一心一意盯着自己的脚心。一层面积可观的死皮正被她的纤纤玉指捏住,一点点剥离脚心。 半仙拿书轻敲她的桌角。殷千寻没急着抬头,慢条斯理完成了剥离动作,脸在肩侧抹了一下,才仰起来。 “嗯?” 一双媚气的桃花眼此刻微微有些浮肿,眼尾泛红。 见她这模样,半仙一怔,批评的话语忍了回去,问道:“你怎么了?” 殷千寻放下腿,懒懒向后一靠,绝口不提泪眼,只怏怏道:“日行千里,步子赶得急,磨出了好些泡。” 半仙有个优点。别人不愿回答的问题,她一概不追问。就只顺着殷千寻的话,问道:“怎么不骑马呢?” 殷千寻抬眼轻啧一声,叹口气:“我倒是想骑马,可没钱买马呀。不知哪里有免费的马给我骑一骑?” 啪的一声。 两人同时扭头,旁座的小女孩笔砸落在地上。 殷千寻离岛的这段日子,岛上来了个新学生,名叫苗阿青。她来的时候是一匹栗色小母马,十来天功夫,已脱胎成个小麦色皮肤的漂亮小姑娘。她怕人,尤其怕殷千寻,尤其当殷千寻冷不丁变成青竹蛇的时候。 殷千寻伸出一只手,笑眯眯搭在苗阿青肩上。苗阿青浑身瑟缩起来。 “别怕,姐姐没在暗示你什么。”殷千寻眼神往半仙的方向一瞥,阴阳怪气道,“姐姐只是在抱怨,有人天天嘱咐惩恶扬善,可附近的村民无欲无求,压根赚不到他们什么钱。遥想当年,姐姐当刺客那会……” 半仙眉心皱起:“千寻,不可妄言。前尘已过……” “前尘已过,度好当下。”殷千寻闭着眼,幽幽复述。 不知是否因这两年“低欲望”理念的盛行,隔壁村的村民愈发清心寡欲,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从前,殷千寻还能接一些“严惩偷鸡贼”“暴打负心人”的体力活来小赚一笔。 可近两年,村头的公告栏上,那几个烫金大字“英雄榜”下面,张贴出来的任务,要么是: “孙二婆家的狗爆冲,把李三婶家的猪吓得难产了。诚聘一有经验的母猪助产士,急。” 要么是: “我娘子得一梦游怪病,常三更半夜去河边钓鱼。诚聘一陪同者,擅长钓鱼优先,自备鱼竿。” 为此,殷千寻不得不找村长帮忙,召集所有村民,在村头一棵芒果树下面设了一堂“欲望觉醒大会”。 她特意将长发用一条青色丝带束起,衣袖飘曳生风,负手立在树坛边沿,尽力模仿着半仙讲课的英姿。 “诸位,我们是人,活生生的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贪什么痴什么。” “你们想想,仔细想想,这一辈子,有没有被命运残忍地对待过?” “有没有怨恨过什么人?” “有没有爱而不得过?” 似乎,每一个问题都叩问到了殷千寻自己的痛处,心中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然而再看看村民,一个个仰着天真烂漫的小脸蛋,懵里懵懂地摇头,齐刷刷道:“没有。” 殷千寻的心好似被插了一刀。 其中,不乏几人,回答“没有”的时候,含情脉脉看向了自己身旁的意中人。 第8章 殷千寻阖上眼。好了好了,老娘看不得这个,别给老娘添堵了,知道你们个个都和此生挚爱终成眷属了。 一颗熟透了的大芒果从树上落下来。 殷千寻捂着被砸痛的薄肩,慢慢落身,蹲在了树坛上。 直到村民们散尽了,她仍蹲在那儿,目光长久地落在地上,一动不动。 隔日早饭,殷千寻出奇地话少了很多,米粒一颗一颗往嘴里送,摆在面前的菜不吃只盯着出神。 “千寻……”半仙犹犹豫豫,还是决定关怀一下她的精神状态。 “此番出岛,顺利吗?见到想见的人,做成想做的事了吗?” 殷千寻仰起脸,怔怔地望了半仙一阵。 咦?是啊。她最初出岛,想做什么来着?似乎是为了寻仇。前世负心之仇,以及今世杀恩之仇。 可是,怎么到了那儿,见了那女人,就把这一切都抛诸脑后了呢。什么也没干成,就这么灰溜溜回来了? 太不光彩了,这哪是她的作风。 殷千寻嘴硬,硬生生挤出了两个字:“顺利。” “嗯……”半仙欲休还说道,“假如我没算错,你此番去了西北的莽原?” 殷千寻把碗筷往桌上一撂:“你居然把寻人术用我身上!” “为师不过担心你误入歧途,毁了此前的修为。冤冤相报何时了,前尘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半仙酒量差,还爱喝。一旦喝多了,话就变多。眼下就这个话题,她几乎没完没了絮絮叨叨起来。 殷千寻听得心烦意乱,欲转身离开,却听到半仙来了这么一句: “毕竟眼下,那人已是上有老,下有小,诸多牵挂。你若杀了……” “等等,等等,”殷千寻听迷蒙了,抬起手,叫停,“什么?下……下有小?她有女儿了?!” 半仙略一思忖:“据我所知,是个儿子。” “我……”殷千寻咬着下唇忍住了脏话,忍了许久,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不生气,不生气,与我无关,不生气。 “孩子,是她跟谁的呀?”殷千寻笑里藏刀地问。 “这我记不太清了,”半仙酒瓶抵着太阳穴,努力回忆,“是跟第一位娘子,还是第二位娘子……” “哈,哈哈,哈哈哈。”娘子?!还好几位?! 殷千寻又仰天长笑几声,精神状态可谓十分良好。 她彬彬有礼笑着问道:“如今,外面的技术都发展成这样了?女人和女人也可以生小孩了?” “等会儿,”半仙尚存一丝理智,翘起兰花指,道,“我想我们有点误会。你说的是谁?” “……姓仲的,能是谁?” “仲……噢,”半仙抚着前胸,好似松了口气,“我说的不是她。” 殷千寻木然立在一侧,不觉也松口气,又狐疑道:“那你说的是谁?” 半仙却嘴巴严起来,不肯再说了。 殷千寻再问,半仙便手一挥,将桌上的剩饭剩菜扫至庖厨的杂物桶中。 随后,转身拿出一卷装帧精美的地图,铺在桌上,脸红扑扑道:“千寻,来,为师教你寻人之术。” 殷千寻蹙起眉。这个转折还能再生硬一点么?显然,半仙在逃避殷千寻的问题。她逃避,谁也撬不开。 殷千寻并无太多想学之心,可不想拂了半仙的心意,便意兴阑珊走到她旁边,懒洋洋道:“怎么弄?” 半仙从襟内拿出一支竹雕狼毫笔,空中比划几下,道:“想查一个人的所在,便把那人最渴望的东西挥笔悬空写于这地图上方,地图中将会亮出几星荧光,荧光所在,便是那人所在。” “比如,为师最渴望成仙。” 半仙挥笔写个“成仙”。下一瞬,地图中亮起无数荧光。其中一点,便点在了半仙所处的弥鹿仙岛之地。 半仙笑道:“你看,这世上想要成仙的人,实在很多。” 此时,殷千寻背后却起了一丝凉意,她翼翼小心地问道:“所以,你在寻我的时候,写的是什么?” 闻言,半仙脸上一僵,嘴角轻微抽搐了几下。 良久,低声道:“上次让你写诗,你交上来,背面密密麻麻写的都是那两个字,为师,便试了一试……” 不必问哪两个字。殷千寻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她倏然从半仙手里夺过笔,忿忿道:“此行,我已脱胎换骨。如今我渴望的,只有我自己,殷千寻。” 她一字一词讲得顿挫有力,既像宣告半仙,也像说服自己。 半仙微笑颔首,抬手道:“来,那就写下你自己。” 殷千寻悄悄深呼吸,歪歪扭扭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边写边道:“其实,渴望我的人多了去了,这地图定会亮起万家灯火,你这内存不一定加载得过来。” 停了笔,少顷,那地图中亮起一处绿幽幽的荧光,并且只有一点,准确地点在了弥鹿仙岛的方位上。 殷千寻一怔。脸稍稍有些痛。 怎么?封心锁爱这就达成了?她最渴望的,果然成了她自己?原来,这世上渴望她的,也只有她自己? “有问题,你这法子一定有问题。” 二人正欲辩争,却听到急匆匆的步伐在门外响起。 苗阿青门也顾不得敲,推开跑进,急促道:“半仙,有人偷渡上岛,中了几箭,躺在滩上快断气了。” 半仙与殷千寻对看一眼,抬脚快步朝门外走去。 “我这岛口,不是写了‘非请勿入,后果自负’么?若不识字,也该认得那万箭穿心的标识呀。” “谁这么虎?” “不晓得。是个女人,”苗阿青说到这里脸颊一红,“样貌清秀俊丽,行李中撒了好些草药出来……” 闻言,殷千寻心中倏然一震,脚下不觉加快了几步,可随后,又慢了下来,最后停住了。 半仙回过头,奇怪地望了她一眼。 “料想不是什么好人。”殷千寻眯起桃花眼,疏懒一笑,“断了气就扔海里。没断气,也扔海里吧。” 第7章 不疼吧?应该只是瘫痪了。 西南那间厢房空置了许多年,散着一股古朽味道。 半仙拿来一束龙涎香,点燃,插入案几的青铜香炉中。轻烟缭绕,慢慢将那朽味驱散了。 半仙与苗阿青垂手立在床边,屏气凝神。 床上的女人虽阖着眼,眼睫却颤动着,即将醒转过来的模样。 四个时辰前,她卧在滩上,浅云色长袍被鲜血染透,十来支箭分散插在前胸后背,状似血色蒲公英。 寻常人遇上这情况,恐怕已当场一命呜呼。仲堇这是占了“长生不死”的便宜。 尽管她的脉象也微弱得几近消失,仅靠一丝气息悬着命,却能在神志清醒与涣散的间隙中,寥寥数语引导如何将自己身上的箭一一除去,如何取出陷入体内的箭头,何种药物敷伤……之后,才安心地昏了过去。 见她这会儿终于缓缓睁眼,半仙俯身问道:“你是仲堇吧?” 语气中竟有一丝狗腿子味道。 半仙素来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博学广识,可唯独医术这一方面迟迟开不了窍,于是便对懂医的,尤其仲堇这类医界天花板的存在,无限敬意,只恨自己没能提前预知,出岛远迎,竟让神医蒙了伤。 仲堇陷在枕间那副极为端秀的面容侧过来,抬眼,目光在半仙与苗阿青之间来回轻扫了一下,似乎未寻到想寻的,便又将眼帘垂下去,音色恬淡,轻声歉意道:“在下擅自登岛,冒犯了,请见谅。” “要是别人,的确算得冒犯。” 半仙将襟摆一拢,款款坐于床沿,“可神医仲堇,悬壶问世,救济苍生,普天下任何地方都会欢迎你。” 她又问:“不过,你此行是为了……?” “寻人。” “寻……莫非是千寻?” 仲堇苍白地笑笑不作声。苗阿青在一旁皱起眉来。素日里道骨仙风的半仙,何以神色之间变得如此谄媚。 果然转眼间,半仙便暴露了内心的小九九,她话锋一转道: “呀对了,仲医生,我近日醒觉之后,总感觉这身上轻飘飘,胸口苦闷,心也像跳不动了似的,不知是快要升仙了,还是什么别的症候……” 仲堇疲乏而努力地眨着眼睛,听得很是认真,却在半仙语毕之后,道:“说来惭愧,敝人如今只是一介兽医,只懂得疗愈畜牲之道,不懂医人之道。” 半仙脸上一阵惋惜:“啊,一点都不懂么?” 仲堇笑了笑:“仙人见谅。” 说到此,她神色忽而一动,轻抬眼往窗边一瞥。 半掩的窗外,闪过一抹胭脂色的身影。 殷千寻一袭纱衫立在廊道上,细长的腿抬起搭在阑干上,有一下没一下压着,似有若无听着屋内的动静。 听到半仙问的那句“寻……莫非是千寻?”她双耳随之一竖,但很快,又耷下来。 第9章 就算来寻她又如何,也不过是想说服她做自己的“药引子”罢了。 又听到仲堇的那句“不懂医人之道”,登时想起了前些日,仲堇为她手臂上药的情形。 看来,仲堇是真的没把她当人。 想到此处,殷千寻愠意来了,收起阑干上的腿,正欲离去,刚巧半仙推开门。 “千寻,仲神医醒了,你不进来看看她?”她站在门内问道。 “不是说让你们把人扔海里?抬回来做什么?”殷千寻淡淡道,走了。 “……不可妄言。” 怕仲堇听了去,半仙赶忙转身关上门。然而仲堇已经听到了,对着立在床边不知所以的苗阿青笑了笑。 这晚月朗星稀,殷千寻对月独酌了许久。一直喝到了后半夜,夜深人静时分,她终于醉得不分东南西北。 这时所有人都已睡浓了,便没人知道,一条青色的小蛇沿着厢房窗边一道缝歪歪扭扭爬了进去。 游至床边时,幻为纤腰楚楚的女人,往床沿懒懒一坐,顺势倚在墨绿色帷帐上,醉得风姿绰约。 她仰着头,垂眸,盯着仲堇轻微扑闪的长睫毛。 “我知道你没睡着……” “但你不要睁眼……” “就当我没来过……” 她轻慢地俯下身来,唇间沾有酒气的滚烫气息呼在仲堇的锁骨上方一块柔弱的窝窝里。 如瀑如墨的长发从肩后一泄而下,倾洒在仲堇的锁骨上。稍微一顿,又往上去。 灼热气息所到之处,隔空引起了仲堇肌肤上的绯红一片。 当她的唇若有似无触碰到了仲堇的睫毛,这睫毛扇动得更厉害了。 殷千寻醉醉地冷笑了一下,起身,饶了她也饶了自己。 转而抬起两根纤秀手指在床沿上游走,游走至仲堇手边,将她的手牵了起来,牵至唇边。 良久,床沿没了动静,仲堇方才缓缓睁眼,抬起手背,凝视手背渗出的两个鲜红的小血珠子。 第二日清早,殷千寻仿佛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她穿了一身幽黑的夜行衣,提着一柄乌鞘长剑,若无其事从廊道经过,一眼瞥见了更为若无其事的仲堇。 仲堇身着一袭皎白如雪的轻纱,姿态轻松地坐在院中的石桌上,与站在身前的苗阿青言笑晏晏说着什么。 苗阿青对于仲堇如此之快的痊愈速度很是惊诧,左看她一下,右看她一下,没看出什么门道,憨笑起来。 自打苗阿青来岛,殷千寻还没见她这么笑过,小麦色的脸颊笑得透着粉红,洁亮的牙齿少说露了八颗。 视线挪开之际,不想却与仲堇的目光对上了。 仲堇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手指指天,粲然道:“现在是白天,千寻。” 显然指的是殷千寻青天白日穿夜行衣这事儿。 “老娘喜欢穿什么穿什么。” 殷千寻淡漠地收起目光,不作丝毫停留,风一般从她面前翩然经过。 她懂什么?埋身于医书而对时尚毫无研究的女人。 这身夜行衣,一来神秘酷飒,有侵略性,自带生人勿进的气场,恍有前世风采,且淡妆浓抹总相宜。 二来…… 恍惚摇摆的心情只想穿些黯淡的衣衫来遮掩罢了。 这女人到底在想什么……这么千里迢迢地追寻她,竟追到了弥鹿仙岛来。真的只是想抓她回去做药引子? 她凭什么认定自己会跟她回去?凭什么…… 殷千寻抱着长剑,靠在耿奶奶家屋顶炊烟袅袅的烟囱上愣起了神。 忽然哪儿“哇”的一声,闪电般,一只黑影从她眼前飞过。 耿奶奶养的一只黑猫丢了,便怀疑它躲在了房顶的某个角落。横竖没什么好活可接,殷千寻揭下了它。 她猛地回过神,顺着黑影去的方向一看,那黑猫已跳跃到了另一户人家的房顶上,优雅地坐了下来,伸出一只爪子舔了舔手心,吧唧着嘴巴看了看殷千寻,缩成细条的瞳孔中不无挑衅。 殷千寻提剑飞身追了上去,屋脊上瞬间惊起一群灰鸽。 一小一大两抹黑影一前一后,从一间间屋脊上疾速掠过,六只脚不着地般,瓦片未曾发出一声响。 那黑猫身影极其灵活,四爪生风,悠然自适地飞跃于瓦屋之间,轻功了得,简直是猫界殷千寻。 自然,相比于真正的殷千寻还是差了一截。 当从较低的房檐最终跃至村口一座高高的四方亭,殷千寻猛地长剑出鞘,刺向房檐借力,而后凌空飞起。 这一下,她高出了小黑猫足有一丈。 从至高点向下降落途中,她伸出手,指尖距离那黑猫仅几寸远了。 然而这时,冷不丁的,殷千寻变回了蛇。 她从约有两个凉亭高的高度上,咚一声,如同一条铁链子,硬生生砸在了粗粒小石块铺成的夯实路面上。 灰尘登时四起,扬在空中。 一刹那,殷千寻几乎心碎胆裂。浑身的每一节筋骨好似都断裂了。 再之后,她便感觉不到疼痛了。 她尽力支起头,试图摆一摆那焦红色的小尾巴,却发现动不了,甚至于,头部以下皆失去了知觉。 殷千寻只慌了短短一瞬,便冷静下来。尽管她不想,但不得不承认,不慌的底气是那个仲神医给的。 她沉静地念了三声咒,恢复了人形。 好在,从空中摔下的那个姿态还算漂亮,侧卧着,纤手搭在腰间,一腿伸直,一腿曲起,颇有几分妩媚。 等着好了。 这村口平日人来人往,很快就会有人发现她。 这么想着,她便听到了踩着石子咯吱咯吱的脚步渐渐向她走近。 殷千寻抬起眸,映入眼里的,是亭亭玉立的皎玉色纱衫。 姓仲的没良心,这会儿竟笑得出来。 她嘴角勾着浅笑,居高临下地歪了歪脑袋,让自己的脸与殷千寻的脸大致平行。 “不疼吧?”一边问,一边目光将殷千寻从头扫至脚,迅速给出了诊断结论,“应该只是瘫痪了。” “仲堇……老娘劝你不要趁人之危,人在做,天在看……” 殷千寻口中的话还未结束,便觉自己忽然一轻,离地而起。 仲堇倾身将她抱了起来。 这一下,几乎抱得不费力。之后,轻轻慢慢往村外的岸边走去。 看来,昨晚的那一口咬得值了,殷千寻暗暗想。 风扬起仲堇肩侧长长的乌发,发梢时不时扫过殷千寻的脸颊,扫得她不得不与心里的一阵阵痒作抗争。 “你怎么跟过来了?”她漠声开口,分散自己的注意。 “看你一身夜行衣,料想又要干些危险行当。我横竖闲着,就跟过来了。” “我是问,你是怎么跟到弥鹿仙岛的?” “你鞋底踩了我不少的药草,我第二日醒来后,循着药草的味道就跟过来了。” “……为什么跟过来?” “你知道为什么。”仲堇笑起来时,侧脸尤其柔美。哪怕她讲的话再卑劣,有这种笑,就很难让人生气。 殷千寻轻呵一声:“就这么想让我做你的药引子?做你的春秋大梦……” “昨晚也是梦吗?”仲堇低头看她一眼,柔声笑道,“我手上的两个小牙印是怎么回事?” 殷千寻缓缓侧过脸,额角抵上了仲堇散着药草香的肩。 她定定神,大言不惭道:“昨晚醉了,不记得。” 第8章 凭什么连猫也对你投怀送抱? 前一世,她杀人不眨眼之余,尤爱摆花弄草。 抛洒万两黄金购置的峻宇雕墙,几乎被她摆弄成了一座穷奢极侈的人间秘境花园。 这一世,仙岛上的住处,虽说只是间小小卧房,也馥郁得令人瞠目。踢门而入,满眼奇花异卉,影影绰绰,香气袭人。床边长势极好的一株淡青色鹰爪花,顶上了屋梁,又活生生给掰弯了,横向生长起来。 怪不得,弥鹿仙岛这名字听来灵动,可滩口一路走来,落入眼里的净是些荒坡,一株花一簇草也寻不见。 大概,都被她连根拔走,移栽于自己的卧房里。岛上闷了二十几年,这种精神错乱的无聊事她干得出来。 想着这些,仲堇手指取出一根根细长的盘龙针,轻缓地将殷千寻背后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扯至腰部以下。 不得不分散些心思,才不至于对着眼前一寸寸的冰肌玉骨下针时,动了医者不该动的心思。 前世,类似场景犹在眼前。殷千寻抿着唇,千娇百媚从枕上转过脸来,却见医者行针的神色一派肃然正气,像在上香。她陡然从床沿跃起,披上衣衫,剑抵在医者颈上:“我的身子就这么勾不起你的欲望?” 想到这里,仲堇的唇角不自觉扬起。无意间抬眼,察觉殷千寻投来一抹含有愠色的目光。 “笑什么?我瘫痪了你就这么开心?” 如云烟过眼。仲堇心里悄悄叹了口气。 第10章 她牵过殷千寻的手腕,提起最后一枚毫针捻转刺入:“很快就会恢复的,你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殷千寻冷漠地垂着眼睫。 “归根到底,我如今的遭遇拜你所赐。若要真的瘫痪不起了,你必得每日端茶递水在我床前伺候着。” 殷千寻身上已布满毫针,像只小刺猬。 仲堇卷起针灸包,莞尔一笑:“好。” 眼前的场景,被经过廊道的半仙透窗望进了眼里。 想仲神医前一日对自己的病症指点一二都不肯,推说不懂,可今日竟如此任劳任怨地为殷千寻遍身针灸? 偏心至此……定有蹊跷。 见仲堇款步向窗边走来,她心情复杂地转身离开。 仲堇从包袱中取出几张银票,搁到了殷千寻枕边。 “耿奶奶给你的酬劳。” 殷千寻往那票子上瞥一眼:“什么酬劳?我又没帮她抓到猫。” “我抓到了,已经送回去了。” “你?”殷千寻像是听了个蠢笑话,嘲意地一笑,“你怎么抓?我都抓不到的东西,你抓得到?” “似乎的确不能算抓,”仲堇手肘撑在床沿,托着腮,“是它自己窜到我怀里的。在我走向你的路上。” “神医,好会给自己贴金啊,”殷千寻笑得更加讽刺,“凭什么连猫也对你投怀送抱?” 仲堇低头从腰间的袋子里揪出一条干瘪的小鱼干,晃了晃:“凭这个?” 殷千寻不笑了。她意识到了什么。 “你先把猫送回了家,才来救我……” “你为了猫摔成这样,我怎么能让它跑掉。” 眼看殷千寻要发火,仲堇赶快捏起枕边的银票,举起挡在两人视线之间,捻开,数了数。 其实不必数,只有三张,一眼看得过来。 “三两银票。” 仲堇抿着嘴,把票子轻轻塞到枕下,慢声细语,“如今这么点钱,便能请得动著名刺客殷千寻了?” 殷千寻深感耻辱地阖上眼。 “我说过,全拜你所赐。姑奶奶日行一善……如今二十几年,连匹马也买不起,更别提豪宅,只能……” 仲堇笑问:“前世一掷万金买的那座风澜苑呢?” “别说了,姑奶奶心很痛。想我投注了那么些心血……数年前路过,发觉已经鸠占鹊巢,变成衙门了。” 殷千寻闭着眼,密长的睫毛颤动,现出一个凄惨的笑,“官衙设在那么个华贵宅院,就不怕腐败?” 半晌,她没听到仲堇的回应。 缓缓睁开眼。 接着,便被眼前一张泛黄的腐旧纸张吓得一愣。 “……这什么?” 仲堇笑意盈盈地把那张纸旋转了九十度,以方便殷千寻的目光在上面来回地细细扫视。 “风澜苑的地契,不认得了?” 殷千寻微眯起眼。这? 是了。千真万确,风澜苑的地契。 她眨了眨眼,又纤悉地看上几遍,欣喜得哑口无言。若不是身子动不了,她定要抱紧了地契,亲上几亲。 “哪儿捡的?”她艰难地把视线从地契移至仲堇。 “鄙人没有那种好运,”仲堇轻柔捋开纸上的褶子,“从官府那儿买回来的。” “不可能。你哪儿来那么多钱?” 殷千寻记得清楚着呢。前一世,仲堇就是个穷得叮当响的神医。医术高得顶天,可但凡病人面露一丝难色,她便一分钱不收了。积年累月,混得两袖清风。逢年过节的烹羊宰牛都要靠她殷千寻大发善心救济。更别提这一世,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兽医。 “灰色收入吧?”殷千寻阴险地笑笑。 “绝对正当。”仲堇摇了摇头,倏地转身,对着身后的空气沉重地咳了几声。 殷千寻狐疑地盯了她一阵,思忖着什么,而后,忽然深吸一口气,吐气如兰将那张地契吹下床去。 “你以为这样就能收买我?” 仲堇俯身捡起地契,重新放回枕边:“能吗?” 殷千寻吃力地把脸转过去,朝向里面的墙。半晌。 “……能。” 她绝望地、恨自己不争气那般长叹一声。“不能”脱口而出之前,竟然鬼使神差地变成了“能”字。 脸颊忽感到床身动了动。还未扭头看是怎么回事,仲堇带有一丝温热的气息已经落下来,近在她耳边。 “殷千寻,谢谢你。” 连名带姓,如此庄严肃穆…… 殷千寻垂下眼眸,冷哼一声。前一秒才在颊上浮起的一抹浅色红晕瞬间褪去,心里也凉下去七八分。 “不必。交易罢了。” 日落时分,苗阿青来敲门。 仲堇为睡熟的殷千寻掖好了被角,随后在苗阿青的引领下来到宴馆,与半仙一道用餐。 半仙很好地掩饰起了对于神医偏心的洞察,温文尔雅作了一番关切之谈,而后若无其事地拿起碗筷。 席间三人默默无语。 不过苗阿青注意到半仙没有喝酒,料想她必有重要的话要说,于是很有眼力,没吃几口便抹嘴离了席。 这一离席,把半仙忍了半天的话匣子给打开了。 “仲神医,其实,你喜欢千寻吧?” 仲堇指间的筷子微妙一顿,被半仙看在眼里。 她不急于回答,斯斯文文地咀嚼,咽下,才开口。 “仙人为何这么问?” 半仙给神医留了些薄面,没有戳穿她背着自己偷偷为殷千寻疗伤的事情,而是提到了另一事。 “我有一寻人之术。摊开地图,写下某人的渴望,此人的所处便会在图中亮起。” 半仙回忆着,“那日,千寻写下了她自己的名字,地图中亮起的是弥鹿仙岛。而那时,你恰巧上岛。” 仲堇把筷子整整齐齐搁在碗上,垂眸沉吟片刻。 “我不想说谎。我可以不回答么?” “……可以。大概你也有你的苦衷。” 半仙随和一笑,“千寻这个孩子,虽看起来颇有些傲世不恭,可心不坏,否则她练不成这人形。” “她的心当然不坏。她很好……”仲堇目光忧郁地望着自己手上的两个小小的尖牙印子。 “心坏的,恐怕是我。” 闻此,半仙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忽而想起什么,若有所思。 “西北莽原有家马场,据我所知,马场主似是前世令千寻丧命之人。”半仙顿了顿,“听千寻提起,你也去了莽原……这不是巧合吧?” “消息有误。”仲堇垂下眼眸,“令她丧命的元凶并非是那马场主。不过,自然要从他开始下刀。” 半仙眉心紧锁,很是不理解。 “仲神医,千寻如今已投胎转世,也修得人形了。连她自己也未曾偏执于前世之仇,你又何必去为她……” “我并非为谁报仇,不过想纠正前世犯下的错罢了。” “你也许觉得我多嘴,可冤冤相报何时……” 半仙蓦地停住口。 她看到仲堇脸上的笑意几乎在一刹间敛了起来,幻成了一副令人生惧的森冷神色。 语气仍是雍容文雅的。 “仙人,你既然知道是多嘴,就请免开尊口吧。”仲堇手指轻慢地摩挲着碗沿,缓缓道。 “冤冤相报何时了?我看说这话的,要么生来幸运,从未被谁伤害过;要么,他自己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加害者。”仲堇抬起眼,向半仙投来清冷一瞥。“仙人,你应该是前者吧?” 热的缘故吗?半仙背脊上起了一层凉汗。她忽然觉得吃饱了,想离席了,而仲堇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结束。 她漆黑幽邃的眸子盯住了半仙,似乎要透过半仙鹤发松姿的仙气外貌,洞穿她这百年道行的内在灵魂。 “仙人,如果我没记错,两百年来,你一直在接受岛外村民的进贡吧……殷千寻这个免费劳力,好用吗?” 半仙的腮边抽动了几下,很快稳住了神色。心间却像有一口大钟极为沉闷地响了一声,震得她胸口生疼。 此时此刻,仲堇给她的感觉,绝非一个只活了二十几岁的凡胎俗骨。 “……你是谁?” “我?籍籍无名,不过是个枉活了几世的凡人。”仲堇悠然起身,挽了挽衣袖,收拾起了桌上的碗筷。 这时,半仙陡然从衣袖中伸掌,猛地在桌沿着力一拍。 仲堇已有预感,向后微微倾身。桌上的碗筷刹那间从她的鼻尖掠过,之后就那样悬浮在了半空中。 半仙这一下似乎是个应激反应,好像要让仲堇看看,她老人家也不是好惹的。 仲堇被她可爱到了,轻拭一下鼻尖,垂眸而笑。她端起悬在空中满溢的夜光杯,递到半仙面前。 “仙人。千寻于此处修炼成人,理应感恩。不过,并非你赠予她凡体肉身,她就要接受你的思想。” 她不疾不徐将座椅摆回原位,对半仙粲然一笑。 第11章 “千寻我先带走了。或许仙人什么时候得空,也到外面走走。” 仲堇飘然转身的瞬间,夜光杯在地上四分五裂。 第9章 她会彻底戒了她。 殷千寻不明白,仲堇如何做到的?对着不爱之人,竟如此千般柔情万般耐心? 两日来,她合衣睡在床边的枫木躺椅。 每过一个时辰,便提袖起身,坐到床沿,温柔细致作一番问诊,冷了还是热了,渴了还是饿了? 若殷千寻说饿了,也不管是个几更天,她转身便去了庖厨。没半炷香的功夫就把飘香的饭菜端来了床边。 神医一流的厨艺,殷千寻前世已领会过了。 许是行医久了,精于药材的采集与熬制,触类旁通,她对食材用量把控亦极为精细,容不得丝毫差错,提起菜刀手法干净利落,颠勺大火冲上房梁,她泰然自若,揭起锅盖往上轻轻一合,火灭,佳肴浴火而生。 她褪鞋上床,将殷千寻扶起,又将自己的长发拢至背后,任殷千寻没长骨头那般柔软地瘫倒在自己怀里。 之后一手端碗,一手捏勺,勺子在碗沿轻磕十来下,估摸着温度适宜了,再送至殷千寻故作冷漠的嘴边。 然而,仲堇自身到底也是个病秧子。这般不分昼夜地忙碌不过两日,犯了咳疾。 是夜房门开开关关十来遭,尽管声音幽微,殷千寻还是醒了。 她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知道仲堇又悄然避到院中咳血去了。许久才咳止,进了屋。 殷千寻冷冷清清地把她唤到床边。 仲堇走过来,唇边仍残留一丝未拭干净的血迹,声音带着歉意:“把你吵醒了?” “嗯。”殷千寻敛下眼帘淡漠地看着她。 “饿了?”仲堇坐到床沿,微笑,“想吃什么?” “手拿过来。”殷千寻淡淡道。 吃手?仲堇一怔,继而反应过来,撩起衣袖,露出纤柔细长的左手伸至殷千寻面前。 “洗过了?” “洗过了。” 按理来说,殷千寻的两只小尖牙穿透肌肤的刹那有些痛,因此那一抹痛的到来象征着此次疗治的结束。 仲堇一心等待着那个痛,而对于殷千寻的玩心毫无防备。 她没料到,殷千寻会仰起颈子,含上她的手指。 指尖温热滑润的奇异感受让仲堇脑内霎时间方寸大乱。她下意识往回缩手,而殷千寻咬住了她。 阻止了她的撤退。 走马灯似的,仲堇眼神中闪过一瞬又一瞬的异样,终于受不住般落下眼睫,睫毛也仍控制不住地*颤栗。 末了她喉间翻滚,隐忍地咬出三个字:“殷千寻……” 粗涩,低哑。 床畔伺候了两日以来,这是仲堇温柔如水的嗓音唯一不如水的一次。 殷千寻便知道了这是她的底线。 她衔着她的指尖,把戏得逞那般惬意地一笑,齿间这时才真正用力,刺透手指肌肤留下了两个小小尖痕。 床上闷得快要生出草来的殷千寻,似乎就此发现了消遣乐趣。 接下来的几日,她动不动便把仲堇的手指叼了去,以欣赏她气息不匀还要端着四平八稳的模样。哪怕这样一来,自己的气息也弄得紊乱不堪。 她着迷于观察仲堇的异样,那能一遍又一遍地证明仲堇并非是个清心寡欲的神医,并非无懈可击。 说起来,其实殷千寻瘫痪的时间没超过七个时辰。 然而,假装瘫痪的时间超过了七天。 其心态如同知道某个东西有毒,也一再告诫自己不可碰,然而贪恋身心一时的痛快,所以忍不住去碰。 仲医生就是那个毒东西。 毒性不小。竟让殷千寻这么个耐不住无聊的性子,卧病在床卧得长长久久,如痴如醉。 尽管,仲堇早就看出殷千寻的知觉恢复了。第一晚就看出来了。 那晚她起身,发现殷千寻把身上的蚕丝被给蹬了。帮她盖上,她似乎不太高兴,闭着眼蹙着眉翻了个身。 每日五更,殷千寻还会准时从床上探出个脑袋,看看仲堇是否睡熟了。接着,蹑手蹑脚起来,溜到浴房去享受一番晨浴,之后带着一身馥郁花香回到床上。 仲堇合眼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没有拆穿,由着她装去了。只是她实在没想到殷千寻能装七天这么久。 哪怕她可以等,莽原那些等着她接产的母牛和母羊们也等不了了,尤其孙婆婆家几头习惯难产的母猪。 于是这天,殷千寻进了浴房,仲堇也轻手轻脚地起身,将躺椅搬到了浴房门口,躺上去,静静候着。 当殷千寻绾着湿淋淋的发尾,身着藤紫色纱裙从浴房走出时,看到仲堇端庄典雅地躺在门口,愣住了。 仲堇从躺椅里悠悠睁开眼。 “千寻,既已恢复了,我们天亮动身吧。” “恢复?什么恢复……嗯?我的腿怎么自己站起来了?” 殷千寻的发丝从手心垂落。她本想原地来个贵妃醉酒,不料却被浴房的门槛绊了一下,直直往前摔去。 裙摆轻扬,湿答答的发丝在空中洒出一道优美的水弧。她准确无误地摔进了躺椅里,仲堇的怀里。 仲堇被砸得闷哼一声,唇间涌出一股血。 殷千寻仰起脸,望着仲堇一瞬动情的眼眸,视线缓缓下移,又望向她浸出鲜血的嘴唇。 病态的么?沾了血的仰月唇竟那么地夺目、令人晕眩地美。 本能令殷千寻微微仰脸,向着那美得具有致命诱惑力的唇形弧线一点点靠近。 单薄的胸腔感受到了一阵狂乱不息的心跳,却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身下人的,但都不重要了。 近在咫尺了。 然而,一根细长手指将她意乱情迷的红唇抵住了。 她急切地拽下将这根扫兴的手指,而它再次不疾不徐抵上来。 “仲堇……” 殷千寻蹙起眉。湿漉漉的含情目有着动人心魄的魅力。“你不想要我?” 仲堇的喉咙涌动了一下。两下。 “你明明就有欲望,”她手指覆上仲堇柔嫩的脖颈,“抵抗本能是会遭天谴的,知道吗?” 仲堇低低地苦笑了一声。 “对我来说……屈服于本能才会遭天谴。” “什么?”殷千寻没听清她。 仲堇深深地吸纳一口气,稳了稳自己的声线,道:“我当然有欲望。” 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殷千寻脸上闪过一刹惊喜,只一刹。仲堇接下来的话便好似一盆冷水将她浇了个透。 “欲望谁都有,它外化为身体的本能反应,可它并不一定与爱情挂钩……”语气沉静自持如同尼姑念经。 “别扯这些!”殷千寻覆在仲堇颈上的手变了姿势,施力扼住了她。 她尾音轻微发颤道:“你只管清清楚楚告诉我,想不想要我……想、还是不想?” 仲堇不作声,可沉静如水的眸光把什么都说了,像一把凌厉尖刀在殷千寻的心上割了数几道。 殷千寻松开了手,从她怀里站起身,慢慢地将水漉漉的头发往后拢去,对着虚空自嘲地笑了两下。 “为什么你总对我那么好……让我看不清?” 仲堇垂下眼,摩挲着指尖的两个小牙印。 “我仰赖于你。” 殷千寻伤透了心那般地看着她。 “你还不了解我么?答应你的事我几时反悔过?你又何必如此虚情假意地献殷勤?” 仲堇从始至终垂着眸,袖中指关节捏得泛白,喉间一阵阵腥血上涌,终究忍了下去,一句也没辩驳。 殷千寻眼里聚起的泪如同烈酒作烧。她失魂落魄地转身。 这次是真的了。她会彻底戒了她。 * 自那日仲堇从晚宴上离开,半仙便进入了半闭关状态。她把自己关进了仙岛的冥想堂,几日未曾踏出。 殷千寻站在堂前敲门未果,后撤几步,飞身一脚将门踹开。 尘雾中,半仙阖着双眼,盘身静坐于厅堂中央的蒲团之上。 她犹如百年枯树皮的苍老面容令殷千寻一惊。七日未见,半仙整个身子像缩水了一圈。 殷千寻放轻了步子,走过去。 “半仙?”她倾身凑近半仙的脸,抬手在她鼻尖试了试,“还活着吗?” 半仙慢腾腾地睁开眼,很陌生地看了殷千寻一眼,花了许久才把她认出来,又闭上了眼。 “喔,千寻啊。” “半仙你怎么了?”殷千寻抬手在她额上碰了碰,除了皮肤松弛脱垂,别无异样。 “无事。”半仙拿下她的手,“你来跟为师告别?” “你知道?”殷千寻略略惊讶,一想,许是仲堇提前与她说过了。 她顺势走到半仙身后,为半仙捶起了肩。平日里,每每她有求于半仙,便会化身成个贴身小棉袄。 半仙被捶得声音颤颤悠悠:“还有,何事?” 第12章 “半仙,我记得许多年前你说过,你在炼一味忘情丹药,”殷千寻加大了手里的力道,“炼成了么?” “九成,未寻到人试药,便搁置了。怎么了?” “你看,我来试药,怎么样?” “……为何?”半仙睁开眼,似有逗她之意,“你不是已经忘情弃爱了么?” “哪有那么轻易……”殷千寻坐下来,脸埋进半仙苍白的长发间,“我受够这个万年不开花的铁树了。” 半仙敛下眼皮,思索起了那日与仲堇的谈话。“是么?可为师看来,仲堇似乎很喜欢你。” 殷千寻抬起脸:“怎么说?” “她很重视你,对你很好……”看到殷千寻变了脸色,半仙改了方向,“似乎,她有她难言的苦衷……” “苦衷。”殷千寻冷笑,“什么苦衷会延续两世?嗯?” “仲堇她……” “够了!”她捏紧了半仙的袖子,情绪爆发,“我听够了!忘情小药丸呢?!速速拿来,让我饮下!” 半仙的耳膜几近震穿。 她紧锁眉心阖上眼,口中念念有词,拂了拂衣袖,伸出手,掌心多了一罐拳头大小的白瓷药瓶。 殷千寻两手垂下,痴痴望着那药瓶。瓶身雕了颗黑色的“心”,心上裂开一道纹。 “这药,与传说中的忘情丹药不同,吞下去不会即刻忘情,需服用一疗程,约莫三月。这期间,你的情爱会一点点消抹去,不过情根仍在。将来,你也许会爱上别人。唯独她,不再可能。” “……好。” 望着她,半仙不知为何又想起那日仲堇在八仙桌上的森冷神色。 “仲堇若知道,不知要怎么找为师麻烦……”半仙蓦地咬住了舌根,刹停了话头。 算了,不必说。像个背后嚼人舌根的讨厌鬼。 殷千寻讽刺一笑,道:“她能找你什么麻烦?她巴不得我忘了她,好让她享受永生永世的孤独。” “千寻,你可想清楚,想透……” 嫌她啰唆,殷千寻索性夺过药瓶,揭开了瓶口的软木塞,提了一口气。 半仙伸手掩住瓶口,嘱咐道:“一日一次,一次一粒,餐后服用。不良反应如下……” 未等半仙交代完毕,殷千寻便倒出一粒忘情小药丸,纳入口中,一仰脖,吞入腹中。 第10章 碗撞飞了,心里的小鹿也撞飞了。 我怎么、怎么、怎么会对她说出那些话?! 殷千寻面如死灰站在那张空荡荡的枫木躺椅前,一个时辰前的羞耻记忆潮水般涌来。 ——你不想要我? 殷千寻万念俱灭地阖上眼…… ——你明明有欲望。 殷千寻两手慢慢抓上了自己的头发…… ——你只管清清楚楚告诉我,想不想要我,想、还是不想? 殷千寻手上残忍地施力,恨不得将自己浓黑秀美的长发连根薅下,连带着脑壳里一切关于这些的记忆…… 直到头皮感觉到了丝丝撕裂的刺痛,她哀戚地松开手,缓缓抚摸了几下秀发,而后一脚踢开了那张躺椅。 也许,这是忘情小药丸开始发挥它的效力了。 天将破晓,乌沉沉的浓云从西边压过来,晨曦暗下去,一刹霍闪,一声惊雷,狂风大作。 门窗不安地抖动了好一阵,砰的敞开来。窗后的月白纱帘随风而起,桌台上烛火剧烈闪动几下,灭了。 仲堇抬手撩开遮了眼的发丝,仍专注于分门别类将药材包好,间歇中随意地往飞扬不止的纱帘望了一眼。 纱帘后边飘了个天青色的影子。 仲堇从容自若,捏着药材的柔长麻绳,灵巧地打个结,垂眸轻声道:“扶桑,别装神弄鬼了,出来。” 话落,门缓缓合上了。 身着青色长袍的仙子扶桑笑微微走来,两道修长俊美的白眉飘在脸侧,及腰长发几乎白得晃人眼。 “亓官,好久不见了。” “是好久了,”仲堇重新点亮了烛台,在幽微的火光中抬眼道,“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我撮合的这一对可人儿怎么样了。” 扶桑神清气正地坐下,望着仲堇仍在包袱上忙中有序的手,“海上起浪了,你非得这会儿带她走么?” “嗯。”仲堇轻声道,“这雨会延续十多天,再等下去,我那间篱笆屋的门槛要给莽村的猪给踏破了。” 扶桑哑然而笑:“也是没想到,日理万猪的仲医生,会千里迢迢跟到了这弥鹿仙岛来。” 仲堇揉了揉眉梢,手心压在桌沿,声音低微:“我想尽可能久地和她呆在一处。能久一天,是一天。” 扶桑闻言神色也跟着凝重下去。 “真快啊。忘忧峰弹指一挥间,你已在这绝情劫中九世轮回了。” “可不是么。” “……这一世,你真打算与她作合?”扶桑声音小心翼翼的。 “我是这么想的。只怕到时候她不想了。”仲堇苦笑一声,“方才又是一场不欢,只怕她快要恨我入骨了。” “唉……这绝情劫,好生棘手。”扶桑替她叹了口气。 “总算捱到了最后一世,”仲堇揉搓着包袱的线丝,凄楚道,“等一切尘埃落定……” 扶桑幽幽望着她,道:“可原本这一世过了,便能回到仙界继续做你的医官。不可惜吗?” “去个离得她十万九千丈的地方,做个医仙?”仲堇笑了笑,“听上去好无趣。” 扶桑凝视烛台,良久。 “真羡慕千寻,有人愿意为她放弃仙身,香消玉殒。” 注意到了扶桑语气中的忧悒,仲堇微微讶异,望着这位白眉仙子,不知作何安慰,只轻声道: “扶桑,你从来不与我讲你的事…” 扶桑情绪抽离得也快。她按着仲堇的手,摇头笑笑:“唉,也不知哪辈子的事了,早已放下了……” 说话间,仲堇倏地抬起手指,抵在唇上。 廊道传来脚步声。 扶桑站起身,走到墙边推开了窗。 廊道里,殷千寻垂着眸子神色清冷,一袭随风拂动的鸢色滚雪细纱裙,手间提了把赤金轻剑,款步走来。 扶桑从飘动的纱帘中扭头,按着胸口笑得慈眉善目:“千寻真美。怨不得你九世念念不忘,我见犹怜。” 殷千寻走至廊道拐角处,一抬眼,看到了立在窗边的白眉仙子。 冰冷的脸色稍稍缓解,有了笑意。 “仙子?你怎么……”她快步走到窗边,视线往窗内飘去,不慎与仲堇目光相碰,笑意即刻又被冻上了。 语气也瞬间凉下来,“你们认识?” “前世有过一面之缘。”扶桑借着殷千寻肩上的行李包袱,引开了话题,“你们这是要出岛?” “是啊。”殷千寻强颜欢笑,“仙子有时间,可到我的风澜苑坐坐。” “一定。”扶桑回头瞥一眼仲堇,使了个与她松风水月外貌不符的俏皮眼色,“那我就不耽搁你们了。” 说罢,扶桑开了门,飘然而去。 余下的两人隔着一层好似凝滞的空气,沉默无言。 便各自拿好了行李,迎着令人睁不开眼的风,一道走向岛口。 肩与肩之间,大约相距了一条河的宽度。 雨仍闷在云层里不落,空有急风怒号,电闪雷鸣。 天地间,两个龙姿凤采、长发飘在身后张牙舞爪的女人在狂风之中各自凌乱,各自摇摇欲倒地弓身前行。 一路上,仲堇几番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却被风灌了一嘴的沙尘,作罢。 殷千寻也很想问问她,哪个脑袋正常的人会挑在这么一个鬼天气出海?但同样,被风刮得启不开嘴。 终于,两人满身狼狈地抵达了岛口。一艘轻舟正巧泊在岸边。 短衣赤足的船夫停了船,说什么也不愿出海,这大风大浪唯恐翻了船。 仲堇顺手摸出一锭金子,递给他。 船夫将金子放嘴里咬了两下,满面悲壮地改了口。 殷千寻望着那金子,略微蹙眉,却也没说什么,先一步迈上船去。 船身摇摇晃晃,仲堇下意识伸手去扶她,却被她不动声色地避开。 仲堇愣怔了一下,心中被什么堵了般,惝恍间正要跟上去,忽闻身后响起马蹄沓沓声。 一匹栗色小马鬃毛飞舞着在风中扬尘而来。 近了,化成个皮肤黝黑的俊俏小姑娘。 “阿青?”仲堇收脚站在岸上。 殷千寻闻声也从船舱里探出脑袋。 “阿堇姐姐,我能跟你一起走吗?”苗阿青眯着吹进沙的眼,捂嘴道。 仲堇还未开口,殷千寻娇柔的声音便过来了。 “阿堇姐姐?”她悠哉地盘腿坐在船舱里,只手撑着腮,笑道,“你们何时混得这般熟络了?” 苗阿青仍有些畏惧殷千寻,脚稍稍往后瑟缩了一下。 第13章 殷千寻立刻捕捉到了她这一下,刻意作出唬人的模样,招手道:“阿青,你来。正好姐姐缺一匹马。” 苗阿青乌亮的眼睛在蓬乱刘海下求救地看向仲堇。仲堇托托她的腮,问道:“你跟来,半仙知道吗?” 苗阿青使劲儿点点头,道:“半仙闭着眼摆摆手,说‘走吧,都走吧’。” 仲堇心里隐约升起一丝对半仙的愧疚:“你这一走,岛上可没学生了……” 海上风浪一刻未息。 谁也没料到殷千寻会晕船晕得这样严重。连她自己也奇怪,怎会突然晕起了船。 舱里,狂烈的呕吐感一刻不间断地从胃底涌起,然而她掩唇飞身奔到船头,扶上阑干,却没感觉了。 仲堇端着一碗水从船舱出来,踩着摇摇晃晃的甲板,颤颤巍巍走至船头的时候,碗里的水已抖没了。 她回身重新端了一碗来,走到殷千寻身边时,猛来一阵大浪,水又没了。 这浪颠得殷千寻脚下一个不稳,柔弱无骨地撞进她怀里,把仲堇手上的碗撞飞了,心里的小鹿也撞飞了。 这次却是无意。殷千寻仍维持着尚好的理智,站稳后,一声不响地从仲堇怀里脱身出来。 然而肢体碰撞之间,一个白瓷小瓶从殷千寻的衣襟里滚落出来。 忘情小药丸。 殷千寻轻轻地“啊”了一声。声未落,仲堇已伸脚踩住了它,在它即将滚进大海的前一瞬。 她俯身捡起瓷瓶,在衣袖上擦拭干净,还未看清楚瓶身图案,殷千寻已从容不迫将它夺回去,塞回怀中。 “这是什么?”仲堇问道。 “药。” “……什么药?” “六味地黄丸。” “……”仲堇干笑了两下,“你需要吃这个?” 她漠然给了仲堇一个冷眼。 “怎么不需要?天天受气,可不得吃点,补血养颜,滋阴补肾。” 知道仲堇不会信,仍由着本能乱诌了一气。 她扶着阑干坐到甲板上,撩开颊侧凌乱的几缕发丝,抚上苍白如霜的前额,有些难受地闭上眼。 晕船的症状,莫不是因为这忘情小药丸吃多了?似乎一天只该吃一粒,可早上实在懊恼,就多吞了几颗。 察觉到仲堇仍杵在一旁,殷千寻闭眼淡淡道:“我在这里坐一会儿,你进去吧。” 却听到一阵衣物摩擦的窸窸窣窣声。仲堇似乎坐在了她旁边。 她疑惑地掀起眼帘,微微侧过脸,正对上仲堇阴郁的心疼眼神。 殷千寻恍惚心里一动。 然而似乎只是一个眨眼间,仲堇目光中的心疼已敛了起来。殷千寻便在心里嗤笑了自己一声,垂下眼睫。 “我记得你以前不晕船的。” “以前是以前了。” 这含沙射影的一句话,把仲堇生生给噎住了。她细腻地感知到了殷千寻好像悄然发生着某种变化。 可这变化具体是什么,从何而来?她暂时有些摸不透。 两人不远不近地倚靠在阑干上,各怀心事,随着海浪轻轻晃荡。 无言间,似有一股飘飘渺渺的花香夹在咸湿的海风中迎面扑来。 殷千寻倏然仰起脸。 近岸了。 一片灰旧寒酸的茅草房中,鹤立鸡群的风澜苑华丽得如同一座琼楼金阙。她们在船上已遥遥望见了它。 第11章 不刻意撩人的时候,似乎格外撩… 丁屿这座庸碌的渔乡古镇,有两个招牌。 死招牌是小红虾,活招牌是殷千寻。 自打殷千寻死后,“殷千寻”这块招牌,便被她那极为奢丽华美的宅邸“风澜苑”所取代。 自然而然,风澜苑成了此处一个旅游景点。 烈风呼啸中,宽敞气派的朱漆大门紧锁。朱漆还新着,只蒙了层灰,铜环锃亮未生出丝毫锈迹。 写有“风澜苑”三个金赤大字的门匾悬在顶上,熠熠生辉。 光是这个门的贵气便让苗阿青悄悄惊叹了一声。 “这就惊叹了?”殷千寻勾起唇角,晕船的不适一扫而光。 然而下一瞬,殷千寻勾起的嘴角微微抽搐起来。 只见朱漆大门的左下角,竖了块焦裂的寒碜木牌,牌上一团黑乎乎的字,似乎是用煤炭潦草写就的: 【著名刺客阴干寻故居】 ……“殷千寻”三个字,只对了一个“寻”。 牌子旁边,躺了几簇劲风中瑟瑟发抖的泛黄的花圈。 上面黏了副不知挽联还是寿联的东西:【音容宛在寿比南山】。 这都什么跟什么…… 殷千寻眉心蹙起,脊背感到一股凉飕飕的风。 仲堇捏着钥匙,从从容容绕过了这些物件。 “自从县衙搬走,门前就断断续续有人送花圈过来。” 她将钥匙插进那把硕大的铜锁,摸索着轻轻旋转,心不在焉道,“也许是哪个曾经仰慕你的……” 话音未落,仲堇顿住了。怎么一个没留神,让醋味溜出来了。 然而殷千寻似乎没听到这句,剑杵在地上,敛着眼,纤细的身子骨随风轻微晃动。 大门缓缓打开,门板上累积了许久的沉灰震颤着落下。 殷千寻在飞尘中眯细了眼。 手中轻剑忽地出鞘,几道寒光凌厉闪过,顷刻间,那张木牌与花圈碎落一地,随即被狂风沙拉拉卷走。 “啊……”苗阿青再次惊叹。 因她望见了门内那片可称得上“漫山遍野”的奇花异草园。 花影缤纷如梦,芬芳馥郁。这才明白海上闻到的花香源于此。 若俯视下来,这座花园应当是个太极图的形状,如同两条首尾相连的鲵。 “沦为县衙的那些时日,格局遭了些破坏,我照着记忆里的样子,把它修复了。”仲堇解释道。 “另外,添了些自己的小巧思。” 殷千寻抱着轻剑,徐徐向前。她看到了她前世最爱的那株墨红,在太极那一点上,开得烈焰一般绚烂。 以及迷迭香,黑醋栗…… “我怎么觉得,我一点都不了解你。”殷千寻转了话题,抱着剑问道,“你的钱从哪儿来的?” 随手丢出那么大个金锭子,随手丢出这么个豪华宅子,还布置得如此华巧,与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尽管她一早便觉得,仲堇看起来从来不像个乡野医生,也不像个富裕财主,反倒像是个,小神仙。 她和仙子扶桑站在一处时,两人仙风道骨的气质何其相似。 仲堇假装没听到,没回答。难道告诉她,靠着九世积累下来的财富,本人其实富可敌国么? 至于前世装穷,不过套路罢了。毕竟挤兑和救济穷鬼仲神医,是殷千寻一大赏心乐事。 花园中央一条曲弯小径,通向那座雕栏玉砌的九层高阁。 仲堇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条长竹棍,像个盲人那般用竹棍敲打着路面,领着两人往里走。 “花园许久没打理了,可能有蛇,小心些。” 苗阿青听了这话紧张起来,捉上了仲堇的衣袖。 而殷千寻裙裾轻扬走至前面,海风吹得微卷的长发在身后一荡一甩,满溢的自信与洒脱。 她边走边轻蔑道:“笑话。我如今还会怕蛇?” 说着,脚底踩上了一团软中带硬的东西。 殷千寻面色僵硬地闭了眼。没有触电般弹跳出去是她最后的坚强。 然而,仲堇轻笑着从她身边走过,擦过耳边时低声说:“别怕,你只是踩到了一只手。” 殷千寻悬着的心落了回去,轻轻挪开脚。 果然,是一只经年累月风干了的胖手。 她轻抬脚尖,将它踢进了一旁的灌木丛。 站在雕花阑干旁,转身望向花园。硕大个园子,每一株花,每一簇草,都那么完美契合着殷千寻的喜好。 丁屿与潭溪相隔不远。这风澜苑,她前世邀请仲堇来过几次,每次路过花园,仲堇表现出来的皆是心不在焉,敷敷衍衍,可到头来,竟一丝不落地记住了她对花的喜好。 有点头痛。殷千寻揉了揉太阳穴,拿出襟怀里的忘情小药丸,含了一颗,走进地下室。 铁腥夹杂着木香的奇特味道扑鼻而来。 昏暗的烛光里,一排排刀架与剑架整齐地横亘在石室,银光闪闪未锈。 石墙上陈列了五花八门的暗器。钩索,袖剑,飞刀……皆是殷千寻前世用过的暗器。 其中一把飞刀,刀柄雕成羊头状,缠着紫绸,尖利的刀刃闪着寒光。 殷千寻记得很清楚。这把飞刀曾经贯穿了仲堇的手掌,在她们前世并不愉快的第一次相遇时。 隐隐约约,上面还残留着当时的血迹。 殷千寻拿起了这柄飞刀,掂在手里,转过身,看着仲堇。 苗阿青和仲堇站在一处,贴得很近。 殷千寻往一侧摆摆手:“阿青,你离远些。” 第14章 苗阿青呆了呆,不知所以地后撤几步。 殷千寻提起飞刀,眯细了一只桃花眼,对准了仲堇。 “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你。”她淡淡道。 有些人好端端地翻脸比翻船还可怕。苗阿青瞪着惊恐又困惑的双眼,“不要”两个字咬在嘴里。 而仲堇垂手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站得更直了,延展了可命中的面积,生怕殷千寻失手脱靶似的。 “譬如什么时候?” “现在。” 此话一脱口,殷千寻手中的飞刀便跟着脱手了,冲云破日般疾速朝着仲堇的脸飞过来。 仲堇的眼睛眨也未眨一下。 飞刀擦着她耳廓的细小绒毛过去了,惹出一丝痒,削断了她别在耳后的一绺细发。 武器室的对面,有些离谱,是一间大药房。 四面墙一眼望去皆是药斗,每个药匣按照病症整齐有致地排列开来。 苗阿青走到药柜前,天真无邪地小声念着药匣外面贴的一行行小字: “急性腰扭伤,蒲公英与生地煮成汁,加入冰片制成膏,敷于患处。若还疼,请找仲医生……” “刀箭伤,五倍子,降香,等分为末,敷伤。若血仍不止,请找仲医生……” 几个药匣看下来,最后一句话都是“请找仲医生”。 仲堇咬着下唇,悄然观察殷千寻的反应。却见殷千寻脸色愈来愈冷,愈阴沉,比这间石室的光线还要黯。 然而启唇开口,她声音仍是淡然的: “方才,我真该让那把刀从你脑袋穿过去,看看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雨打芭蕉的声音骤然响起,雨终于从聚拢的云层落了下来。 卧房在第九层。 殷千寻施展轻功翩然飞了上去,房内陈设一如前世。推开窗,沾有馥郁花香的风雨从外面扑进来。 润湿的长发如海藻,风将它飒飒然扬在身后。殷千寻阖上眼,仔细感受凉津津的雨一颗颗敲打在脸上。 回到朝思暮想的风澜苑,毫无疑问她是欣喜的。可欣喜心情的内里,似乎仍有一层徘徊不去的忧闷。 遇到仲堇之前,她从没觉得这个宅邸大。如今怎么感觉它浩大得无边无沿呢? 独自一人栖身其中,就像茫茫大海里的一粒沙。 殷千寻不由又摸出忘情小药丸,扔了一粒到口中。 眩晕,她伸手扶上窗,刹住了一切念头。 然后仰躺在了微凉暄软的床上。 床柱挂着绫罗药草包,药草的味道缓缓浸入鼻腔,她来了睡意。 仲堇爬上九层时已有些喘咳。站在门前敲了敲,未得回应,轻推开道门缝,一股冰凉雨汽袭来。 殷千寻卧房的窗大敞着。两扇窗被风刮得来回扑闪,倾盆大雨时而从敞开的窗口泼进来。 殷千寻仰躺在床上,阖着眼,像睡着了。身上的鸢色纱裙沾了雨水,微微贴拢,显出玲珑精致的曲线。 仲堇愣神顷刻,挪开了目光,走过去关窗。 风雨隔挡在了外面,屋内安静下来。仲堇站在床边,出神地望着她。 安安静静的、没在刻意撩人的殷千寻,怎么似乎格外地撩…… 仲堇按了按倏然跳快了的心脏,果然,与本能抗争是极难的事。 她迈腿准备离开,殷千寻却在此时开口了。原来她并没有睡着。 “你在楼下随便找间房休息。”她闭眼道。 仲堇稍一迟疑:“我得回莽原了,那边还有些事要处理。” 原以为自己说出这话,起码,殷千寻会蹙一蹙眉,表露哪怕一丝不悦。 竟然没有。 殷千寻闭着眼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向内。 仲堇立在原地,忽然觉得腿重得抬不起。 她对着殷千寻侧躺在床上的背影,喃喃道: “每隔一天我会来一次……嗯,你知道……等莽原的事情处理好了,我想在丁屿开一家兽医馆……” 然而,殷千寻没有任何回应,静静躺着像一片树叶。 仲堇心里猛然一阵空乏。 面对那个目光灼灼的殷千寻,她很难受。可此时殷千寻淡然得像一阵拂身而过的风,似乎更难受了。 “……千寻。”仲堇试探地唤了她一声。 仍没有回应。仲堇拖着沉甸甸的步子往门口去。 而当指尖碰上了门,她听到身后的床吱呀响了一声。 刚转过身,殷千寻便拥了上来,将她抵在了门后。 刹那间,仲堇心跳得如擂鼓,一股滚烫的血液轰隆隆地窜遍全身。脑内有根弦差点,只差一点就断了。 殷千寻的手覆在她的腰间,下巴搁在她的肩上。 谁也没说话,来不及说话,仲堇肩上便来了一阵刺痛。 殷千寻的尖牙隔着一层薄薄的纱衣咬上了她的肩。 紧接着,仍处于混沌状态的仲堇便被推了出来。之后愣怔地,看着面前的门哐一声关上了。 第12章 狐仙脸上的神色,不太好惹。 一声惊雷扰了殷千寻的清梦。 她翻了个身,悠悠转醒,侧躺望着窗外大亮的天光。 雨淅淅沥沥仍没停。前一日头疼的感觉倒是好了不少。 倏然,她这才忆起来了前一日朦胧睡去之前,仲堇似乎立在床尾说她要回莽原。 说是,隔一日来一次……呵,这女人不嫌折腾。 看来眼下自己又是一人了。 她软绵绵地推开窗,望出去。却见有个小小人影打着伞站在花园里,手里提了个浇水壶。 “你怎么没跟她走?” 殷千寻心慵意懒倚在花园前的廊道阑干上。 苗阿青抬起伞,绸巾面罩中露出怯生生一双眼,嗫嚅道:“阿堇姐姐让我留在这里……陪你。” 她浑身上下裹得不见一块肉,许是记得昨日仲堇说这园里有蛇,担惊受怕地把自己保护起来了。 怕,也仍要淋雨帮姐姐浇花,这孩子有点傻。 殷千寻随手从廊沿携了把碎花油纸伞,踏上花园小径。 “乖,好生帮姐姐打理着,”她抬手在苗阿青脑袋上轻抚了一把,温柔道,“理不好就把你埋了作肥料。” 苗阿青惊得一瑟缩,水壶浇了满身。殷千寻勾着抹坏笑,袅袅娜娜走至庭院门口。 深吸一口气,鲜润的雨雾盈满了胸腔。只要不去想某些人,日子是能过成美景良辰的。 怀着这样的念头,殷千寻微笑着扔掉了门栓,拉开门。 接着,便被门外竖着的硕大花圈,惊了个半死。 花圈还热乎着,殷千寻的好心情飘去了阴间。 她忿然作色,三两步过去将花圈踢飞。 却不料花圈后面还弯了个人,正俯身虔诚祭奠,被陡然飞起的花圈压在了后面。 殷千寻撑着伞走过去,睥睨而视:“就是你天天过来送花圈,咒老娘死?” 看清了压在花圈下的女人,她微微一怔。“老娘”这个自称似乎唐突了。 女人眼角纹路细密,看上去已年逾不惑。原本梳了个利落的百合髻,这下稍许凌乱浸在*路面的积雨中。 雨眯了眼,她缓缓睁开,抻平了眼尾的纹路,目光由懵懂转为惊惧。 “殷千,千……千寻?” 她猛地推开压在身上的花圈,从地上挣扎着爬起,伸出两只泥泞的手,朝殷千寻晃悠而来。 “千寻……你怎么,回来了?!”她已变作一脸的狂喜,似乎要扑上来了。 “你转生再世了?” “你……” 殷千寻被她逼得后撤,背挨上了湿淋淋的红墙。 “等等。” 她抬肘抵住了面前这个疯狂要贴上来的中年女子。 “这位伯母,请你冷静……你谁?” 女人一顿,两手拐了个弯指向了自己的脸:“我是秋荃啊,你不认得我了?” 说着,她慢慢收回手,抚上自己的脸,神色忽而哀戚。 “也是。二十年过去,你还是那样青葱,我已苍老了许多。” “秋,荃?”殷千寻半眯起眼,唇间咂摸着这两个字。渐渐地,恍惚记起来了。 秋荃,眉宇之间,的确冒着当年那股子娇憨赤忱的傻气。 如仲堇所说,送花圈的,兴许是前世仰慕过殷千寻的人——沈秋荃便是这么个女人。 那年,顺着家里的安排,沈秋荃嫁了个财主。 洞房花烛夜,望着胖胖的相公如狼似虎地朝自己扑来,厚重的绝望感逐渐吞没着她。 倏然,烛光闪动,一道突如其来的森寒剑光过后,相公的脑袋与身子利落地分了家。 鲜血如喷泉洒溅,溅进了眼眶。她揉搓着使劲睁开眼。 一个女人悠悠旋着个峨眉刺,提了个血淋淋的包袱,及腰长发飘洒在身后,一跃消失于窗边。 那绝世风华的姿貌自此刻在了沈秋荃心里。 自此,她成了殷千寻的信徒。着迷于打探殷千寻的行程,悄悄地蹲守在现场,一睹她嗜血的风采。 第15章 殷千寻有几次刺杀计划因着沈秋荃一时激动的呐喊而扑了空。她险些要把她连带杀掉,被仲堇拦了下来。 一来二去,三人莫名其妙成了来往甚密的铁三角。 雨愈下愈急,沈秋荃的发髻和衣衫全然湿透。殷千寻不得不领她进了庭院,划拉出一件干净的绸衫扔给她。 苗阿青端来茶水。一壶茶过后,殷千寻知道了沈秋荃这些年来如何风雨无阻哭哭啼啼地为自己上香。 殷千寻托着腮,把玩手里的茶盅,心里沉甸甸地五味杂陈,或许有一丝病态的快感,但更多的是无名的愧意。 她幽幽感慨道:“原来被一个人念念不忘地记了这么些年,是这种感觉。” 沈秋荃低头啄一口茶,抚着杯身轻声道:“想来想去,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原想为你报仇,杀了那狗贼……” 听到这,殷千寻扑哧一下笑了:“你,为我报仇?秋荃,你连只鸡都不敢杀……” “为了你,我敢。”沈秋荃眼里闪过一抹杀意,信誓旦旦道。 她这一番赤诚模样竟让殷千寻生出了些许感动,原来,是有人这样把她的生死放在心上的。 转眼间,沈秋荃的目光又黯淡下去。 “我是想杀了那狗贼来着。不过,我连那狗贼的家门还没进去,就被捏住颈子丢了出来。” 殷千寻不在意地一笑,问:“狗贼叫什么来着?” “……燕子升。”沈秋荃有些吃惊,“千寻,你既已重生,又有前世记忆,没想过寻仇么?” “想,怎么没想?”殷千寻淡淡回忆道。 “不过姓燕的似乎怕我变成厉鬼寻他的仇,早已举家搬迁,不知去了哪儿……姑奶奶懒得寻他,罢了。” 其实,殷千寻只将话说了一半。 修炼之初,半仙便告诫过她,若这一世破戒杀了人,蛇形毕露是早晚的事,兴许还要承受个没法儿再修炼成人的风险。 所以,刺客这行当对她来说,当真是个一去不复返的梦了。 然而细细想来,殷千寻察觉自己转世成蛇后,戾气小了不少。若放在前世,加害于她者,虽远必诛,万剐千刀。可如今,她竟没了那个追仇追到天涯海角去的劲头了。这一世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可算起来,她实实在在有个年近半百的灵魂,沉稳淡泊了不少……只要不牵扯仲堇那个女人。 沈秋荃起身把门关上了,咔哒一声令殷千寻回神。 “你若是想知道他去了哪儿,”她神神秘秘伏在桌上,“我有个小道消息。” “什么消息?”殷千寻意兴阑珊地问。 “燕子升在莽原经营马场,专供战马。赶上这些年战乱频频,他家大业大,赚得盆满钵满……” 殷千寻抬起手指,打断了她:“我没听错吧,莽原?” “没错,是莽原。” 殷千寻慢慢抚上了额,迁思回虑了起来。 仲堇也在莽原,当真会这么巧……还是另有隐情? 莽原的雨似乎比着丁屿还要大些。 仲医生披了个斗篷,跪在瓢泼大雨中,正为孙婆婆家的母猪接生。 小菲在一旁为她撑着伞,然而却无用。狂飞乱舞的雨斜着洒了她全身,冷风瑟瑟,寒气侵骨。 孙婆婆家的母猪是有些脾气的,躺在猪圈里毫无动静,非要到这泼天的雨露中才肯用力。 仲堇身子慢慢卧在了泥泞地上,整条纤细的手臂没入母猪的肚里,艰难探索那群难以娩出的小猪崽。 小猪崽的一排牙尖厉得很,咬了她手臂好多下,每一下皆深陷进肌肤。仲堇紧蹙眉心,忍着痛,摸到了堵在最外的一只猪崽的腿,抓住了它,将它轻柔地取了出来。 却由于在子宫口窒息过久,是个死胎。 被挡在里面的猪崽仍可能活着,于是手臂再度抹了油,伸入腹中,一寸寸摸索。然而活着的小猪崽更加难捉,浑身油光水滑,每每捏住了腿,一不小心又滑脱出了手。 一番良久的挣扎,仲堇不得不狠心施力,死死抓住了猪崽的蹄子,将它用力扯了出来。 小猪崽一落地,便蹒跚着朝母亲怀里歪去。如此下来,其后的猪崽接连降生,数了数有六只。 仲堇脸上已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她精疲力竭,褪下脏透的斗篷,将伤痕累累的手臂没入温暖的水桶中渐渐回温,接过孙婆婆递来的干净毛巾。 她一边擦拭手臂一边斜倚在猪圈栏杆上,望着六只小猪崽挤在母亲怀里吸吮乳汁,疲惫一笑。 凄风寒雨中受了凉,加之跪在猪圈长达两个时辰的劳作,将要走至家门口时,仲堇冷不防吐了几口血出来,软烟色的衣袍胸前染得殷红。 小菲一手吃力地撑着伞,一手慌乱地去掏手帕,半天却掏不出,急了。 “看你还要不要到处乱跑了?定是这些日子四面八方跑给累的!” 仲堇不作声,只抿嘴笑笑,侧了侧脸,嘴角的血迹拭在肩头,这外衫反正也留不得了。 “还笑得出来——” 忽然,小菲掏手帕的动作停了,嘴里“咦”了一声。 “哪儿来的仙女……”小菲木然仰着脸,愣愣道。 仲堇也茫然抬起头。 不期然地,殷千寻打了把缣缃油纸伞,长发披拂,一袭墨色纱衣,裙裾飘曳立在篱笆门前。 烟雨濛濛,她确乎美得不可方物,像个仙,狐仙。 只是狐仙脸上的神色,似乎不太好惹。 第13章 你以为我不舍得刺下去,是么? 仲堇迎风走过去,声音放柔了许多。 “你怎么来了?我本打算晚些去丁屿……” “只许你找我,不许我找你?” 殷千寻语气仍轻佻,目光却刀锋般冷厉。仲堇察觉到她情绪的微妙,而身旁的小菲浑然无感。 她暗自看殷千寻看得痴了。偏乡僻壤罕见这般仙姿玉貌的美人,不由上前也想套个近乎。 走至离得美人不到两丈时,美人佩在腰间的轻剑倏地出了鞘。 寒光闪过。 小菲哪料到有这出,吓得“哇”一声蹲下去,捂住了脑袋。 然而半晌过去,再无动静。她悄然抬起头,从指缝间看去,却见美人凌厉的剑尖已抵在了仲堇的锁骨处。 “喂!你这是干什么?”她噌地站起。 殷千寻却拿她作空气,只漠然凝视眼前的仲堇,道:“带我去燕子升的马场。” 闻言,仲堇眉心微蹙,很快神色又恢复如常。她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推开殷千寻的剑刃。 “能否,先让我沐浴更衣一番?” 殷千寻视线下移,望向仲堇胸前的血迹和裙摆的污秽,于是淡漠地收了剑,冷冷道:“动作麻利些。” 不对,实在不对。 仲堇泡在温水中,一边心不在焉往身上撩水,一边回想方才殷千寻的神情。 先前殷千寻对她的态度,虽说算不上多柔情,时好时坏。可哪怕坏,总是坏得有态度,坏得在乎。 而现在,仲堇在殷千寻脸上看到的,似乎更多的是淡而不厌,漠不关心。常言道,不爱的终极境界不是恨,是无她,是淡然处之,无动于衷。难道,她正走向这个无她的境界? 与此同时,殷千寻与小菲两人不尴不尬待在偏房。 殷千寻将剑拄在地上,凝望窗外的雨,而小菲翘腿坐在凳子上,端详她的背影。 良久,小菲忍不住先开了口:“生得这般美,没成想是个蛇蝎女人。” 闻言殷千寻轻笑一声,转身倚在窗边,悠然道:“唔,猜对了。姐姐我可不就是蛇蝎美人?” 小菲嘁一声:“真不害臊。” “小菲?”殷千寻忽然唤她。 “颜菲。”小菲瓮声瓮气更正道。 殷千寻低头笑了笑:“你烫我的那一下,还没跟你算账呢。” 她走到炉灶边,手悬在热水壶上方试了试温度,而后将它提起,施施然朝颜菲走去。 “我什么时候烫……”颜菲贴着桌子慢慢站起来,警惕道,“你干什么?” 殷千寻提着水壶的手臂向前伸直,歪了歪头,浓墨般的长发从身后一泻而下,嫣然一笑:“报仇咯。” 这般疯女人的气质着实把颜菲吓了一跳。 她撒腿往门口跑。 殷千寻咬着唇笑,恐吓般在原地跺了几下脚,颜菲逃亡的步子迈得更大,于是殷千寻笑得更疏狂了。 慌忙逃窜间,颜菲撞上了正要进门的仲堇,立刻躲在她身后,丧声道:“这,这女人好疯!” 仲堇抬眼望向殷千寻,殷千寻脸上的笑意陡然收了,将水壶随意地往墙边一甩,热气腾腾的水花四溅。 她若无其事撑开了伞,冷冷清清经过仲堇。 “走吧。” 雨小些了,淅淅沥沥。 两人各自撑着伞,伞沿偶尔擦着伞沿,寂然无声走在路上。 至岔路口,殷千寻听闻左前方向传来马蹄沓沓,正要拐向左,仲堇却倏地一步上来捉住了她的袖口。 第16章 殷千寻的伞被碰翻,站到了仲堇的伞下。 两人距离陡然变得很近。仲堇似乎在殷千寻眼中找寻什么,未果,她黯然垂下眼睫,极其微弱地一声叹息,松了手,指了指右边。 殷千寻指向左:“我方才听到嘶鸣,马场在那处。” “你不是找燕子升么?他不在马场。” 仲堇将伞塞进殷千寻手里,独自淋雨进了旁侧的胡杨林。殷千寻疑云满腹地跟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许久,走至胡杨林最深处,眼前现出一段巍峨陡峭的崖壁。 仲堇将手覆在崖壁某一处,不知触了什么机关,崖壁表层竟有一道暗门缓缓打开,曝出一个幽深洞口。 仲堇回头望了殷千寻一眼,之后俯身拾起门内一个火把,借着墙上一盏烛台引燃。 火把幽微的光照着脚下坑坑洼洼的路,又向着山洞更深处走去。 洞中阴森晦暗,荡着一股经年腐朽的腥臭气息。越往里走,味道越重,雨声越小,静得听得到心跳。 算不清走了多久,昏暗视野中倏地出现了一个硕大的锈迹斑斑的铁笼子。 笼中,有个不知是人是兽的东西伏在地上,身披褴褛一动不动,不知死了还是睡着了。 味道似乎从这里散出。 仲堇将火把插到一侧的岩石上,轻轻踢了踢笼子。 里面的东西缓缓蠕动一下,一颗头发凌乱花白的脑袋抬了起来。 殷千寻微眯起眼眸,看清了是个人。 当笼子里的人同样看清了殷千寻,那颗花白的脑袋如同癫痫那般猛烈抽动起来。 殷千寻徐步向前,离得笼子愈近,那人脑袋抽得愈厉害,终于往旁侧一歪磕在地上,口中涌出白沫。 仲堇不紧不慢戴上了手套,不知从哪儿捏了个什么,伸进笼里,对准了那人的嘴塞进去。 慢慢地,那人止住了癫,一滩烂泥般喘着粗气,瞪着虚空的眼。 此人已失去了原本的样貌。唯一可辨识的地方,是殷千寻的剑曾经在他脖上留下的一道深长疤痕。 殷千寻蹙起眉:“燕子升?” 仲堇脱掉了手套,轻轻“嗯”了一声。 “他怎么会在这里?我听闻他在莽原经营马场……” “原先是的,”仲堇望着笼中,“被我抓来这里之前。” 殷千寻扭头望向仲堇,神色已不能用惊诧形容,是不可思议。她恍惚感觉自己并不认识眼前这位仲医生。 她凝思片刻道:“还记得沈秋荃吗?” “记得。很喜欢你的那位姑娘。”仲堇不假思索。 “秋荃说,她想杀了燕子升,为我报仇。” 殷千寻指了指笼子。 “你把他抓到这里,囚起来,不是出于同一个原因吧?” 仲堇一怔,垂下眼睫:“略有些不同……” “什么不同?你不杀他,只想折磨他?” 仲堇摇摇头:“折磨是顺带的。要紧的是,我疑心元凶另有其人,所以想逼他招出来。” “你如何知道?” 仲堇抿了抿唇,深深吐纳了一口气。 “前世我救下那些人,在他们体内种了蛊。无论他们再以何种方式找你麻烦,都会被蛊虫侵蚀而死。” “……你懂巫术?”殷千寻的重点稍微有些跑偏。这仲神医究竟还有多少事是她不了解的? 仲堇点了点头,柔声细语道:“燕子升此人很惜命,胆小怕事。我不觉得他有什么理由去冒这个险。所以,他蛊毒发作,我把他救了回来,悬着他一线命……可他挨了这些年,竟什么也不肯说。” 听了个笑话似的,殷千寻倏然笑了,回声荡漾。 “仲神医,你何苦呢?” “你不是仁医么?不是很爱跟我作对么?我杀一个你救一个,何必又反过来费这些功夫,你这般闲?” “我从没想要与你作对。”仲堇咬着唇闭了闭眼。 “你记不记得我请求过你,可不可以不再杀人?我救那些人,难道是在乎他们?我是怕,怕你手上沾了太多血债,遭……” 她讲不下去了。 “遭天谴?你怕我遭天谴?”殷千寻深感荒唐地一笑,“前世,我杀的哪个人不是罪有应得?” 仲堇也凄楚一笑。 “结果呢?善终了么?” “他们,”她抬手向上空指了指,声音微微发颤,“千寻,你以为他们有公道么?他们哪会管你杀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啊?但凡沾了血,就是血债,要还债;动了情就是情债,要遭劫……你若不信,不妨看看我们两人的境遇?!” 仲堇气息乱了。她极少有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刻,双目盈满了血丝,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发了麻。 殷千寻怔忪地望着她,而后,陡然抬起手拽住了仲堇的襟领,推着她,将她死死抵在了冰凉的岩壁上。 她嗓音低哑道:“仲堇你把话说清……” 然而话音未落,脑内猛来了一阵剧痛与眩晕。仲堇在她视野中摇晃起来,整个山洞都摇晃起来。 仲堇倾身抱住了她,唤她的声音听来异常遥远。 “千寻……” 再之后,殷千寻什么也听不清看不清了,本能将手伸到衣襟里去拿药,然而拿到半途,手里却突然空了。 她晃了晃头试图让自己清醒,渐渐,她察觉忘情丹药的瓶子不知怎么到了仲堇的手里。 仲堇神色凝重,慢慢收回了揽在殷千寻身后的手,转而去揭药瓶的木塞,里面空荡荡剩了没几颗。 她将瓶口凑近鼻尖闻了闻,殷千寻蓦地清醒过来,将药夺了回去。 仲堇眉心蹙起:“这哪是六味地黄丸……” 殷千寻垂眸冷冷道:“忘情丹,满意了?” 仲堇的手仍保持一个虚虚握住的姿势,倏然,苍白惨淡地一笑。没什么比这个笑更能诠释痛心入骨了。 真正罪该万死的是谁?似乎是她仲堇。她如何狠得下心让殷千寻忧悒成了这样,去吃这种来历不明副作用不明的丹药?从前殷千寻对这类荒诞不经的灵丹妙药多么嗤之以鼻,如今竟也病急乱投医,依赖了起来。 “这药……管用么?”仲堇心揪得直痛,痛得厉害。 “管用得很,”殷千寻抬眸,讽刺道,“你想试试么?” 说话间,仲堇的肩膀被一把飞刀抵住了。 刀柄束一条紫绸的飞刀。 “仲堇……” “不论你方才絮叨的这些是何含义,不重要了。” 殷千寻指间微微施力,刀刃陷入仲堇的纱衣。 “我心里没了你,你在我眼里,就和别人没什么两样。这刀随时会插在你身上,绝不留情。” 仲堇惘然。 心脏撕扯的疼痛竟令她不由向前迈了一步。 殷千寻后退了一步,那双桃花目含的却不是情,是落落穆穆,漫不经心。 “你以为我不舍得刺下去,是么?”她淡淡道。 仲堇喉咙滚动几番,只往前又迈了一步。 殷千寻不再退。 尖锐的刺痛终于从肩上袭来。 刀锋没入之处,仲堇皎月色的纱衣渐渐泛起一圈朱砂红。 她定定地望着殷千寻冷若寒月的眼睛,蹙眉忍住了剧痛再向前迈出一步。 两人之间距离愈来愈近,淹没了岩壁上那抹火。 殷千寻紧攥着紫绸飞刀,漠然不动。于是刀锋没入得更深了,贯穿了仲堇单薄的肩膀,鲜血从背后渗出。 她眼里烧起的泪却不是因为身上的痛。 第14章 我——是——神——仙。 别说,这皎月色的衣衫搭配火焰般蔓延的淋漓鲜血,一半烈焰,一半寒月,美得破了天际。 不愧曾是引领过「刺杀美学」的美人蛇,小刀刺个人也刺出了如此高雅的艺术感。 殷千寻悠然卧在床沿,手上搭了块帕子,一面慢条斯理擦拭紫绸飞刀,一面欣赏自己的杰作。 拜她所赐,一炷香了,仲堇的右肩仍血流不止,及腰长发柔和地拢在左肩,小脸白得没了一抹血色,眉心微蹙,有点儿西子捧心的味道。 流吧。流再多的血你也死不了,受着吧。 这么想着,殷千寻嘴边升起了一丝冷傲的笑意。 仲堇动作吃力地用桑皮纸将一把药材包好,慢慢捧着走过来,放到殷千寻身前,殷千寻的笑倏地一滞。 “那瓶忘情丹药里含有魂骨柒的成分,一次性吃太多会致幻,或许,还有别的副作用……”仲堇顿了顿,轻启如霜的唇,“你若一定要吃,一日一粒应该够了。这些药你拿回去,抗一抗它的副作用。” 殷千寻藐然轻哼,抬眸道,“仲神医,与其啰里啰嗦,不如先捡捡自己的药吧。” 仲堇垂眼望着她,望得深而重,良久,道:“我的药,不是你吗?” 不曾预料她会说这样的话,殷千寻略微愣怔,而后淡然置之地一笑。 “我如果说我反悔了,不做你的药引子了……”她垂着眸子,柔柔抚着手上的刀刃,不紧不慢道,“反正,这风澜苑我已经住进去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第17章 这久违的无赖感觉,令殷千寻莫名其妙一阵舒爽。忘情丹药这好东西,属实吃得有些晚了。她果然还是适合做一个在道德边缘徘徊的闲云野鹤。至于痴情种子,谁爱当谁当去吧。 “自然不会把你怎么样。”仲堇别开落寞的目光,蹒跚转过身,留给殷千寻一个落落穆穆的凄凉背影。 见仲堇这失落的模样,殷千寻心里有根弦忽地又颤动一下。 思绪一刹天堂,一刹地狱,真是令人厌烦。 “你过来。” 她声色不悦地唤回了仲堇。 可望着仲堇探过来的这只线条流畅纤长白嫩的手,她怎么始终下不去嘴了呢? 怎么都别扭,甚至于,感到一丝丝羞耻。 她凝视仲堇的手背,咬唇思忖了片刻,抬眸问道: “你的手,应该挺敏感的吧?” 面对这个诡异的、很难不令人想歪的问题,仲堇没听懂般眨了眨眼,许久,涩然道:“嗯,是挺敏感。” “那你身上最不敏感的地方是哪儿?” 殷千寻想挑那么个地方下嘴。 仲堇微微蹙眉,约莫明白了她的意思,收回了手,抚平袖子,轻声道:“背部。” 殷千寻抬眼稍稍端详一下仲堇挺秀单薄的纤背,若要往背部下口,势必要扒掉她的衣裳…… 不了。 “其次不敏感的地方呢?”她又问。 仲堇沉默了半晌,最后神色自若道:“臀部。” 闻言,殷千寻呼吸一滞,嘴角轻微抽搐。 她阖眼下了决心,蓦地伸手抓过仲堇的腕子,猛掀起一层外衫,隔着里边的轻纱咬上了仲堇的手臂。 熟悉的,微弱的刺痛感袭来。 晚些时候,殷千寻离开前,杳然转着手里的伞柄,漫不经心留下了几句话。 “燕子升嘴巴关严了这么些年,想必是长上了,掐死算了。” “风水轮流转,这一世我可等着,看看是谁躲在暗处,那么想要我的命。” * 可不,风水轮流转,痴情种子像颗飘飘荡荡的蒲公英,脱离了殷千寻,附到仲医生身上来了。 几日过去,仲堇肩上的伤已经好全了,然而神思恍惚的感觉却未曾退减,甚至大有病入膏肓的趋势。 为几匹马作孕前检查,开了小差,站到了不该站的地方,于是马尥蹶子踢折了她两根肋骨; 为张师傅的蛇场作体检,站在竹叶青的蛇笼前,腿忽像灌了两股泥沙走不动了,愣怔凝望着一团翠绿失了神。当竹叶青张开血盆大口咬上来,钻心的痛才令她清醒,这可是如假包换的毒蛇,不是殷千寻; 为庄婶家的鸡实行阉割术,旁侧鸡笼的另一只鸡没命地扑腾翅膀。庄婶解释道,它们本是一对儿,恩恩爱爱,但这只鸡天性自由,总想翻出鸡棚云游四海,还想把它的小情鸡一起带走……或许断了情根能消停。 鬼迷心窍了么,听庄婶寥寥数语讲完这个并不怎么凄美的爱情故事之后,仲堇默默解开了绑在鸡脚上的麻绳,眼泪缓缓淌了下来。 庄婶吓坏了,赶快拿来湿乎乎的热毛巾给仲医生擦脸,边擦边问:“你这是怎么了,仲医生?” 仲堇垂下泛红的眼帘,咬着下唇笑了笑:“觉得,有些残忍。” 庄婶一听,这不简单。 仲医生不是新手,按理来说类似的阉割术施了没有上百回也有上千回了,怎么这会儿突然觉得残忍了? 一定是代入了。 兴许是失恋了。 这么一想,更不简单了。仲医生这样一个年少有为的漂亮女人,莽村的小年轻们个个难以望其项背,谁有能耐让她失恋呢? 庄婶的热心肠烧起来了。她起身将篱笆门一锁,无论如何要把仲医生留下来吃顿晚饭,绝不能让这么个好姑娘独身回到那冰冷破旧的陋居与满屋子的药草彻夜泪眼相对。 仲堇刚止住的眼泪,在抿上庄婶端来的第一杯茶时,又辣出来了。 分明是酒。 她抵唇轻咳,泪眼蒙蒙看着庄婶。 庄婶笑道:“没事,仲医生,难过就喝点酒吧。” 仲医生轮回了几百年,唯一没习惯的东西就是酒。 然而庄婶说,这是她在地窖中珍藏了几十年的极品佳酿,逢年过节也不舍得拿出来呢。 仲堇盛情难却,一口便把自己微醺了。两杯,迷离了。 庄婶笑眯眯地开始套话:“仲医生,这是喜欢上哪家小伙了?” 仲堇手腕支着前额,满面绯红,目光涣散道:“……是姑娘。” 庄婶下颌猛地一收,夹了颗花生米,塞进嘴里缓缓咀嚼。 “虽然我没听过姑娘喜欢姑娘这事儿,不过两个姑娘相亲相爱,想来也是桩妙事……为什么要哭呢?“ 仲堇上身缓缓沉下去,脸颊贴在了桌沿。 “因为不行……” 庄婶闻言放下筷子,上下打量一番仲医生。全须全尾,神清骨秀,纤腰楚楚,没看出哪儿不行啊。 “庄婶……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仲堇抬起手,招了招。庄婶耳朵凑过去。 她在庄婶耳畔轻声道: “我——是——神——仙。” 庄婶嘴里的花生米差些喷出来。 她抹了抹嘴,小鸡啄米般点点头:“嗯,神仙,神仙好啊。” “仲医生,那你会遁地吗,一个跟斗一百米?” “不会,不会。”仲堇的腮贴着桌沿滚了两下。 “我爱上了不该爱的凡人……被罚下来历情劫……” 庄婶嚼动嘴里的牛肉,了然地点点头。行,越说越离谱了。 “这情劫,是怎么个历法?”她很是配合地问。 “不可坦白心意,不可作合……否则,立遭雷劈而死……如此循环九世……总是眼睁睁看着她满目期望而来,心灰意冷而去……”仲堇揪住了心口的衣衫,闭上眼,怅然一声叹息,“好痛。” 见仲医生如此入戏,庄婶也不由来了情绪。 “这么惨哪?那现在是第几世了?” 仲堇咳嗽几声,抬起手指比了个“九”。 庄婶一面抚着她的背,一面啧啧道:“九世熬过来,就好了,啊。” “好不了……”仲堇缓缓摇头。 “九世一过,我返仙界做个医仙……她在人间,继续当她的凡人,从此我们永不交织……” 她苦涩一笑,“我才不要这样。” 庄婶只呆呆地看着她,不敢插话。 仲堇晃悠悠站了起来,高高举起酒壶,颇有些质问上苍的意味:“这一世,我要打点好所有所有一切……而后……向她袒露心意……哪怕情意相融只短短一日……或许只一刹……也值了。” 酒壶从手间滑下,勾在小指上晃了晃,仲堇凄凉一笑。 “我想……这似乎是最好的解法……这一世过了,我不必返回仙界,也不再徘徊人间……堕于无间地狱不入轮回……她,过了奈何桥,再也不会想起我……” 两人一道陷入了沉默,望着一桌的酒菜发起了呆。 半晌,庄婶喃喃道:“那姑娘若知道了这些,一定不好受。” 这话一下子把仲堇打回了现实。 她颓然放下酒壶,下巴搁回了桌沿。 “似乎全是我的一厢情愿……脑中的构想而已……她好像已经,把我从她的心里提前清除了……” “啊?怎么会这样?”庄婶入戏很深。 “忘情丹药……虽不清楚那药是不是真那么有效,可是目前看来……有这么个趋势。” 仲堇痛楚地闭上眼。 “我知道……谁揣着一颗滚烫的心受得了一次次冷冰冰的拒绝呢……” 庄婶紧皱眉头,飞快嚼动起了花生米。她酒量极好,故而头脑仍十分清醒。 她好像从仲医生的故事里听出了一个破绽。 “仲医生,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既然你这情劫,它不让表白,那你不表白,只一味对她好,不就成了?反正她已吃了忘情小药丸,大概率对你爱答不理,不会动心,你俩也就没那作合的机会,雷不就劈不到你身上去了?” 她面色慈爱地抚了抚仲堇的薄肩,“起码,你这憋屈了几世的情意,可以释放一二?” 仲堇缓缓睁开眼,眼神迷散了几秒后,倏然焕发了生机那般聚了焦,然而很快,又散掉。 “可我不知,她是真的,还是装的。万一只是装作忘了情……” “你试探试探她呀。” “如何试探?” “比方说,”庄婶作出个捅刀的动作,“让她扎你两刀?” 嘶——仲堇的肩膀恍然又感到疼了。她倒也没有那般受虐倾向。 “再比如,你去和别人亲近一下,看她会不会吃醋。” 嘶——听到要和别人亲近一下,仲堇本能将眉心蹙了起来。 好生厌恶。 庄婶在她肩侧使劲拍了拍,落落大方一笑:“稍微演一演就好了,又不是真让你去和谁亲近。” 第18章 演么? 仲堇托着腮,凤眼微眯,回忆了一下自己的演技。 既然殷千寻从未识破她爱她,那似乎,演技还行。 第15章 “去,绑了她。” 当仲堇牵着她的戏搭子,扬鞭策马赶往风澜苑的路上,殷千寻正柔弱无骨躺在她流苏锦帐的床上。 陷入一个离奇古怪的梦。 梦中,她似乎是个贪花恋酒的昏君,半卧半倚在一片锦簇花丛之中,视野所及之处皆是奇卉异草,花影缤纷,身畔围坐了一众衣饰华美的俏丽姑娘。 而她自个儿身着一件精雅的雪青暗纹留仙裙,垫条银白貂裘毯子,手里执了把纱扇,往怀中轻缓扑打着。 扑了几下,蓦地,那纱扇抬起,往前方疏懒一指。 轻言软语道:“去,绑了她。” 霎时,身侧绿鬓朱颜的姑娘们自花丛中拽起一条银丝绳,鸢飞鱼跃而上,拦住了一名正翩然远去的女子。 女子身姿修竹般颀长,及腰乌发如瀑,披散在烟青色广袖长衫上,腰系云峰玉带,亭亭立在一株雪松旁,活脱脱一只云中仙鹤。 仙鹤在细长银丝绳的束缚下转过身来。绳子一紧,她便向着殷千寻不情不愿地迈一步。 渐渐地,殷千寻看清了她清丽秀逸的面容……呼吸一滞。 仲,堇? 惊愕间,殷千寻忽然听到自己媚里媚气唤了一声: “亓官柔……” 而后,她看到自己微笑着伸出手,覆上了女子腰间的玉带,指尖轻轻一勾,将她勾进了花丛中。 冰凉柔滑的青丝之间光影一晃,女子衣衫上出尘绝俗的松香气息拂来。 殷千寻心中一动,缓缓阖上了眼,不知不觉间好似融化成了一滩水…… 而后,身体里似乎有一根弦陡然弹响,殷千寻倏地睁开眸子,气息凌乱地从床上惊醒过来。 她愣愣地盯着床帐顶部,手心覆在胸前,遏止住胸腔中那阵不匀的律*动。 岂有此理? 这些日子,她分明已经不怎么记挂那人了。怎又突然生出这么个春光乍泄的梦,还在那般众目睽睽之下? 殷千寻下意识往枕下摸去,摸出了“定心丸”,揭开塞子一看,只剩最后三粒了。 顿了顿,索性一起含在嘴里。 回想梦中,那小仙人模样虽与仲堇相似,可亓官柔?分明是个陌生名字……尽管有抹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谁呢?怎么会梦到与一个陌生人…… 忆着忆着,体内忽又来了股轻微的燥热。 她慵懒支起身,焚香沐浴,将自己由里而外细致收拾了一番,却在最后选择外衫时,扶着下颌发起呆来。 翻来覆去总是这么几件衣裳,腻了。 梦里身披的那件暗纹留仙裙当真极美,不过,散发着一股买不起的味道。 还是要尽快想个来钱的法子。 虽说如今在这瑶台银阙之中过得也自在惬意,可不免有金丝雀之嫌。真金白银赚到手里才真的踏实了。 她眼眸微眯冥思苦想。 梦里她似乎很有钱,如何赚的呢?穿得那般累赘绝非刺客,还有那么些可使唤的手下,个个身手轻盈…… 莫非,是个刺客头子? 仿佛幽夜中看到了一缕荧光,殷千寻心间陡然一亮。 对了,之前怎么没动过这个念头呢?既然她的手没法儿沾血,那么养一群能沾血的刺客门徒不就好了么? 以她前世闻名丧胆的资历,当个刺客首领绰绰有余。 况且,硕大个风澜苑空着的房间数也难数清,住个百十来号门徒不成问题。再将其中几间改造成庖厨、练武室……如此一来包食宿,包培训,还有个神医亲建的大药房,包伤后复健…… 妙哉。 如此算计一番,殷千寻心绪荡漾起来,猛地推开窗,扑面而来的初秋凉风又让她瞬间清醒。 从哪儿招揽门徒呢? 拄腮思忖间,忽闻楼下花园中一声凄厉的嘶鸣。 苗阿青不知怎的,本来在园中浇水浇得好好的,蓦地化回了栗色小马,围着花园前踢后蹶奔腾飞跃起来。 眼看园中的奇花异草要在失控的马蹄下遭殃,殷千寻一甩衣袖飞身而下,稳稳落在马背上,蒙住了马眼。 “发什么疯,阿青?”她腾出一手在小马的颈上轻抚了几下,狂乱马蹄在安抚下逐渐消停下来。 这时,殷千寻才发现马鬃之间缠了一条红褐斑纹的玉米蛇。 碰到它冰凉鳞皮的一刹那,殷千寻的手登时从马鬃上弹出去大老远,惊得七魄悠悠,险些从马背栽下来。 咬牙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也是蛇。许久不与蛇类相处,竟又怕起来了,果真天性难改。 她手藏在纱袖中,提着胆子,将那条蛇从马鬃上摘了下来,正要隔墙抛出去,忽然顿住,将它拿到眼前仔细瞅了瞅。 她发现,这条玉米蛇好似在流泪。 这般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令她忆起了蛇族部落那条戴白花的玉米蛇。 距那时已恍然过去二十几年了。小蛇的寿命远没有那么久,想必早已亡命升天。 然而仍像故亲重逢,殷千寻心里生出莫名的亲切,恐惧感慢慢散去了。 “老娘是条美人蛇……”她将玉米蛇放在松软的泥地上,念三声咒,化回了蛇形。 玉米蛇涕泪横流落地正要溜,见面前的女人忽地变成一条竹叶青,眼泪一下子停了,鼻间出来个鼻涕泡。 它瞪着鲜红的眼珠,愣愣道:“族里的老一辈讲故事,说以前有条青竹蛇修成了人……不会就是你吧?” 殷千寻也一怔。这么巧么? 三言两语间,得知这玉米蛇竟真是眼镜蛇的部落后代。 然而玉米蛇接下来的消息,就令她有些脊背发凉了:花园中不只它一条玉米蛇,实际上,整个花园地底下已成了个大型蛇窝。 两年来,各处都在垦荒,原先的蛇族部落所在正缓缓矗立出一座宏伟的天文台,于是蛇族开始了大迁徙。 缘分使然,抑或是殷千寻的这座风澜苑实在过于招摇,千里飘香,引来了不少生灵落脚。这阵子一直下雨,生灵们便钻在地底下,雨刚停,爬上来透气,没成想吓着了园中一日三时不忘浇花的小马苗阿青。 晚饭间,殷千寻轻描淡写地,把花园变蛇窝这件事告知了苗阿青。苗阿青搁下筷子便要走人。 一条殷千寻已够她胆战心惊的了,满园都是蛇,她这匹小马驹还怎么快乐茁壮地长成骏马? 殷千寻不在意,只抬头瞥她一眼,漫不经心道:“你走,你上哪儿去?” 苗阿青闷声“唔”了一下:“我去莽原找阿堇姐姐去。” 殷千寻指间筷子一顿,讪笑了两声:“真把你阿堇姐姐当成什么大善人了?” “她也就长了个仙姿玉质的好皮囊,其实心地黑得很,坏透了,你可不要被她卖了还帮着数钱……” “那你还喜欢她。” 苗阿青不愿听谁讲仲堇的坏话,一向乖巧的她便壮着胆子小小声地顶了殷千寻一句。 没成想被噎了这么一句,殷千寻神色一僵,沉下来,目光冷厉道:“你说什么?” “你好像因为她哭了好些天。”苗阿青揉着衣角,拼了,“我还看到,你喝醉酒偷偷跑到她房间里。” 殷千寻眉心蹙了蹙,搁下筷子,道:“还有呢?” “还看到,你扑她。”苗阿青说完就闭了眼,准备挨揍似的。 殷千寻点了点头,眼底却闪过一丝危险的杀气。 黑历史竟有目击证人。这马东西不杀留着过年么?全是些平日里看着贴心,本质并不和她一条心的玩意。 好似一阵凌风刮过,殷千寻的手已卡上了阿青柔细的脖子,死死扼住,将她整个拎起,怼在墙上。 “阿青,你可听好了,姐姐谁也不爱,若你再敢说这些胡话——拔了舌头,还是扔到蛇窝里,你选。” 殷千寻眉目间满是冰寒之意,手一点点加深了力道。 苗阿青细瘦的四肢在空中胡乱扑腾,小麦色的脸渐渐憋成了赭色,额角青筋暴胀,眼里闪出泪花。 倏然,殷千寻松了手,苗阿青从半空中郎当落下,摔得鼻子眼皱到一块去了。 花园小径上踏来幽微清逸的脚步声。 连脚步声也如此恬淡无欲的,除了仲堇没别人了。 仿佛刚才的一切没发生过,殷千寻安然无事坐回到桌边,捏起帕子一根一根手指细致擦拭着。 忽然,眉心微蹙,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人。 她抬起眸子。 雕花木门被轻轻敲了两下,然后娴熟推开了。 先进来的,是那张清雅绝尘的熟悉面孔,其后,紧随一位浓妆艳抹的妇人,挽着前者的手臂。 妇人的衣着打扮在殷千寻眼中可谓灾难。像是,怀着争奇斗艳之心,仓促打扮出来的。 沉重的元宝髻有些歪了,搭配一条三指宽的鸦青抹额,红唇描得夸张了些,金红彩衣也艳得着实刺目。 第19章 殷千寻眸光被刺得缩了缩。 这不是莽村养鸡的庄婶么? 然而在仲堇看来,殷千寻缩眸的神色可以解读为,不悦。 数个时辰前,醉酒的仲堇正托腮苦思,找谁来配合演出“假亲近”呢? 庄婶毛遂自荐:“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可以一战。” 但当她挽着仲堇踏进门槛,把桌边烟罗软纱横眉冷目的女人望进眼里时,内心一抖,感觉徐娘要战败了。 第16章 忘情丹吃完了,药效不错。 空气安静得几乎凝滞成雾了。 桌上的四个女人,笼在这层雾里,很有默契地谁也没开口,又各有各的表情。 苗阿青紧绷着下唇,尾巴骨仍隐隐作痛,两眼空空望着身前的碗筷。 庄婶一手扶着头顶快要歪下来的元宝髻,另一手倒了杯茶,轻抿一口,而后递给仲堇。 仲堇眸光一颤,抬手抚平了自己倏然皱起的眉,手心微微发汗,客客气气道了声“谢谢”,并不去接。 庄婶情绪入了戏,轻巧地“啧”一声,嗔怪道:“堇啊,咱俩这关系,用得着这么生分吗?”说完自己似乎没绷住,紧连了一串杠铃般的笑场:“哈哈哈哈——”,哈了几下,又赶紧掩上了嘴,变成“呵”。 同时,颅顶歪七扭八的沉重元宝髻直直朝仲堇砸去。 仲堇往后避闪不及,立刻低了头,庄婶的元宝髻恰巧勾上了她头顶的束带,两人的脑袋狼狈粘在了一起。 殷千寻悠悠抱着双臂,眼眸微眯,冷眼旁观着两人错漏百出的尴尬互动。 之后仲堇只好抬手拆了束带,长发清逸地披散下来,两颗头颅才勉强分开。 殷千寻将她乌发垂落的一瞬望进眼里,忽而忆起了午间暧昧的梦,不由垂下眼帘,面色现出轻微的烦躁。 仲堇感知了她的不耐烦,抿嘴道:“我还是介绍一下吧,这位……” “好拙劣的表演。” 殷千寻抬起眼眸,指尖轻轻拽了拽耳垂,“你们是想看我会不会吃醋吗?” 几人皆一怔,有这么明显么? 庄婶手忙脚乱正要否认,余光却瞥见仲医生乖巧地点了点头。 正要伸手去捂嘴,仲医生已然天真无邪道:“会吗?” 殷千寻不作声,只挑了挑眉,漠然的目光便是答案。 好啊,白打扮了,庄婶气力尽失地驼起背。仲医生这姑娘太实在,没丁点儿心眼,徐娘愁啊。 仲堇手抚上桌沿,还想说什么,殷千寻却懒懒地打了个呵欠,眼眶呵出亮盈盈的水光,道:“困了。” 尽管外面只不过黄昏时分。 她逍遥事外地站起身,烟罗软纱飘在身后,翩翩然出了这屋。 余下三人在桌边面面相觑。 庄婶撇下嘴角,一边拆着头上的元宝髻,一边轻声不满道:“仲医生呀,追女孩不能这么……” 话未说完,仲堇悄然捏了捏她的手肘,制止了她。 接着,仲堇若无其事扬起微笑,伸手到八仙桌对面抚了抚苗阿青的脑瓜:“怎么了阿青,看你不开心?” 苗阿青目含委屈,一开口声音有些哽咽,险些哭出来:“阿堇姐姐,我能跟你走吗?花园里好多蛇……” “好多蛇?”仲堇起身走到廊道,顺着阑干往下望了望。 庄婶见不得小姑娘哭,发髻还未理好便坐到对面去,自来熟地揽上了苗阿青的肩。 “嗐!蛇怕什么的,等我哪天从莽村拉几头牛过来,把花园整个犁它一遍就好了……” “不可,”仲堇走进来,淡然拒绝了这个方案,“这会要了殷千寻半条命。她最钟爱那些花了。” 庄婶道:“唔,这殷姑娘看上去冷心冷面的,还爱拈花惹草呢?” 仲堇抬手挠了挠眉梢。“拈花惹草”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三人商量一番,仲堇请庄婶先将苗阿青带回莽原,若顾不过来,就送到小菲那里。至于蛇,她来想办法。 苗阿青背着行李走下门前台阶,见仲堇仍立在门槛里,便问她:“阿堇姐姐你不走?” 仲堇笑着摇摇头。 苗阿青默然转身,走两步又回过头来:“阿堇姐姐你不会……也喜欢她吧?” 仲堇的嘴唇刚启开,庄婶便帮她配音了:“何止喜欢?我们仲医生脑子里想象了一场九生九世的虐……” “庄婶——”仲堇粲然一笑,笑里藏刀道,“你向我保证过的。”要保密。 以灿烂的笑容送走了两人,阖上门的瞬间,仲堇脸色一变,插紧了门栓。 她低头在花园里慢慢踱着步子,细致观察。松软的泥土的确布满了许多蛇爬行出来的蜿蜿蜒蜒的轨迹。 怎么会突然来了许多蛇呢? 知晓殷千寻和苗阿青两人都怕蛇,搬来的当天,仲堇分明已经找人连夜将风澜苑里里外外检查过几遍了。 绝不可能短短半月的功夫就成了个蛇窝。 莫不是有人蓄意…… 忽听得嗖的一声,一支三羽箭倏然射来,稳准狠地插在了花园小径上,仲堇下一步将要迈上的地方。 她刹时顿住脚,仰起脸。 九层高阁之上,殷千寻换了身丹色长袍,伏在阑干上,手中荡着一把弯如初月的银弓,傲然睥睨。 她的声音遥远而简洁明了地传进仲堇耳里:“离我的花远一些。” 夕照漫天,殷千寻展开的丹色长袍染得血一般夺目,她轻功飒然飞落下来,幽香清风拂过仲堇的鼻尖。 仲堇微微失神:“你不是困了?” 殷千寻从她身畔擦过,抬手扶起一枝垂悬的珠兰,淡淡道:“听得有人在花园中踱来踱去,甚是烦嚣。” 仲堇莞尔一笑,跟在她身后:“我听说,这花园下面成了蛇窝?” “美人蛇的花园里住了许多蛇小妹,很奇怪么?” “你不怕了?”仲堇笑。 “我何时怕过。”殷千寻攥紧了手中的弓,给了仲堇一记眼刀。 仲堇有点走神,她恍然觉得殷千寻不该是一条蛇,该是一只通身绵软的鸭嘴兽。 “这些蛇小妹,是我修成人形前暂居过的一个部落后代,说起来……”殷千寻横起弓,抵上了仲堇的小腹。 “二十年前它们的部落首领,死在你手里。” 仲堇忽而愣怔,垂下眸,仔细思忖了一会,倏然眸光一震,将信将疑抬起:“那条扁颈蛇?” “没错。你知不知道那眼镜蛇救过我的命,你却害了它全家——这个仇,我是不是该跟你算一下?” 殷千寻靠近过来,目光冷冷的,手中猛然着力,银弓顶得仲堇腹部吃痛,倾下身,闷哼一声。 而后似是茫然不解地望向一侧的花丛,喃喃道:“怎有如此巧的事……” 殷千寻冷哼一声,扔掉了手里的弓,抚着手心转过身去:“生而为蛇,任人欺凌,实在卑微。” “所以我想,让这些蛇通通到弥鹿仙岛修炼去,个个修得人形,而后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接着,殷千寻的声音低了下去,若有若无的心虚:“……顺便,拜入我门下,帮我捞点钱。” “这又是何意?”仲堇揉了揉太阳穴,信息量能来得慢一些么? “我打算立个刺客门派,到时候把这风澜苑也改了,就叫‘狂蛇宫’,怎么样?”殷千寻冷冷一笑。 仲堇怔了怔。 最后一抹夕阳暗淡地笼在殷千寻的脸上,美而冷峭。 她突然与仲堇算起了今天的账: “你带庄婶来,想试试我会不会吃醋,倘若察觉我会吃醋,你就得再度远离了。我说得对吗,仲医生?” 说得对。仲堇黯然点了点头。她不忘情,她不敢招惹她。到时候天雷勾地火,不得了。 若在以前,殷千寻的一个耳光想必是会扇过来了。此刻她却平心静气,慢条斯理,仿佛讲述着别人的事。 “我发现有些人真无耻。被爱时,若即若离,拒人千里,可某天,忽然感觉自己好像不怎么被爱了,便开始浑身不舒服了,急于挽回?想再度证明自己的魅力不减当初?仲医生,你说这种人,是不是很无耻?” 仲堇想开口,却感觉嗓子干涩得像堵了一块石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一株烈香杜鹃在泪中朦胧起来。 “你哭什么?冤枉你了?”殷千寻的声音依旧淡然如水,像是在念一首恬静的诗,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 “往后此类试探省去吧。”她从衣襟中拿出一个小瓷瓶,往仲堇怀里一丢。 “忘情丹吃完了,药效不错。” 仲堇木然捧住瓷瓶,揭开木塞,往里一瞧,的确是空了。 这也吃得太快了。 她咽下了堵在嗓里的泪,缓了缓情绪,清了清嗓,道:“我给你的药,喝了么?抗副作用的那些……” 殷千寻轻蔑道:“我是那种会自己煎药的人?” 仲堇捏着手里的药瓶,陷入深思,“那你除了晕眩,可还有其他不适?” 第20章 “没有。舒服得很。” 话音刚落,殷千寻忆起了午间的那个梦,以及梦之后的绵延反应,一连几个时辰体内涌起的一浪浪燥热。 她眸光倏然一缩,警觉道:“你话里有话。” 仲堇垂眸道:“我讲过的,这药含魂骨柒,适量用或许能有你想要的效果,可短时间内用得太多,恐怕会反噬……” “……怎、怎么个反噬法?”殷千寻声音微微发颤,心中升起一丝不祥。 “……催情。” 第17章 这个姐姐,我想追。 亡羊补牢,也不晓得晚没晚。 殷千寻将那包药从墙角垃圾中翻出来,煮上了。 紫砂锅中,药液咕嘟咕嘟,房间飘溢着苦涩难闻的气味。 仲堇含蓄的叮嘱犹在耳边:既然已有情发症状,只能以药物加以遏制。不要倚仗自己的力气去迎合它,无用的;更不要想着去寻花问柳一纵为快,伤身不说,也容易染上什么怪疾…… 秋夜凉意愈来愈重,殷千寻却总觉热,一袭单薄的淡紫轻纱,伏于烛台幽光下,执了根笔潦草写着什么。 若要将寄居于风澜苑的蛇引到弥鹿仙岛去修炼,还需事先寄一封信到岛上,征得半仙准允,以防触发入岛口的冷箭机关。 这信不过寥寥数语,却费了殷千寻好些力气。 不知是不是忘情丹的催情作用使然,她脑里生出了许多莺莺燕燕…… 手执狼毫笔尖落到纸上,前半句还好好的:「近日,我这宅邸中来了百十条蛇」,后半句突然成了:「个个生得香温玉软,娇皮……」 殷千寻烦躁着划掉,将纸揉皱,重写。如此几番,体内那股无名邪火的火星子竟越飘越大。 忽然,闻得一股糊味。 炉灶上的药煎过头了,砂锅里满是黏糊的黑渣滓。 殷千寻蹙起眉,烦扰的心绪更甚。 她眸光一缩,倏然从墙边抽出一把剑,砰一声,将砂锅挑翻了,墙上刹那绽开一朵硕大的墨色花纹。 凝望着这朵墨色花,她嘴边漾起蔑笑。 偏偏不信这个邪了。 孤寡了这些年,某方面的技艺已不陌生。若情发也需要喝药,那她这双纤柔轻灵的手岂不是白长了? 沐了个热气氤氲的玫瑰浴,秋水芙蓉般款步走至床边,扯开了腰间的系带,丝滑的睡袍自肩边坠落。 不料,脸被打得生疼。 果然如仲堇所说,莫想着倚靠自己的力气去迎合它,无用的…… 她绝望地仰躺在床上,手臂酸痛得轻微抖颤了,也未能起到火上浇水的效力,反而像是又添了把柴。 到了后半夜,因着疲惫坠入梦乡。 她却又一次梦到了那个女人。亓官柔。 殷千寻不愿这么想,可又不得不面对,这女人一双凤眼生得与仲堇何其相似,形状秀逸而目光幽邃。 她介意,却仍不由自主在这样一双目光的注视下,一次又一次地灵魂走失。 这晚的梦不在缤纷花丛,而在某处山崖之巅。山风凛冽,却不觉冷。女人与女人如墨长发被风拂动着缠绕到了一处,雪青与烟青色绵软衣衫彼此相融着堆在了一侧,与主人一般缠绵缱绻。 间歇中,殷千寻在她耳侧一遍遍质问:“你是谁?” “……究竟是谁?” 女人启唇回应她,然而声音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山崖震动掩盖了。奇形怪状的石头往山下滚去,逐渐,山崖表面也裂出了一道道幽深纹路。殷千寻伸手想要拉过身旁的衣衫,手却被另一只纤长温润的手握住了。 伴着“轰”一声巨响,山崖彻底被一道狭长的裂纹一分为二。 刹那间,两人的躯体连同一旁的衣物疾速往下坠落。 殷千寻别无所依,只得拥紧了身边人。 恍惚中,只觉亓官柔锁骨处细腻的触感,以及颈间若有似无的淡淡药草香,这些,都与仲堇何其相似。 这场坠落持续了很久,久得她拥着亓官柔几乎昏昏欲睡过去。 最后,砰的一声,坠到床上。 清醒之后,相拥的触感仿佛还残存在身上。 得知了这类怪异的梦境是忘情丹在作祟后,殷千寻释怀了。 横竖是个美梦,有何不可。 至于那陌生女人生得与仲堇十二分相似,也没什么。她向来肤浅,尤爱皮囊漂亮的女人,仲堇恰恰就是这么个契合她审美的女人。况且仲医生之前现身说法,身体上的欲望并不与爱挂钩。所以,没什么的。 唯一令殷千寻困惑的点在于,清醒之后,床身仍有轻微的震动,一下下颇有节奏。 转世为蛇,地面传导而来的震动她总是极为敏感。不单能辨出不同人脚步的振幅与频率,就连风澜苑外的道上任何风吹草动,也全在她的知觉之中。 天光已大亮,她被这震动扰得心烦,抓过衣袍披在身上,来到花园。 仲堇离去前,在花园小径两侧撒上了七叶一枝花的叶瓣,说这样可防止蛇乱窜到小径上。 殷千寻嘴上淡淡念着,多此一举,她根本不怕蛇。却也由着仲堇去做这件事了。 似乎有效。 园中花卉草木枝头缠绕着斑纹各异的蛇,泥地上也爬着许多,却都在小径之前掉转头,不越雷池半步。 殷千寻沿着小径,快步经过花园,推开门。 接着,便给眼前的情形怔住了。 风澜苑原本正对着一面空旷的原野。殷千寻当年挑中这处庭院,门前一览无余的广阔感是重要考量。 可眼下,这片旷野之上倏然立起了一间房体的建筑骨架、众多木桩子、以及堆成山的杉木。 九层高阁感受到的震颤源头,正是匠工们一下一下夯打木桩。 这不是在她太岁头上动土么? 她抱起双臂,踱步过去,冷声冷色道: “我说,你们在此处盖房之前,有打听过对面住的是谁么?” “没,打听那个干啥?”匠工们头也未抬。 殷千寻神色一僵,脸上稍稍有些挂不住。 “没听说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刺客么?” “借过。”匠工抱着粗圆杉木,嫌殷千寻挡了路。 殷千寻偏不让,厉色道,“刺客喜安静,不喜与人住得太近。你们把房子盖到这儿,不怕掉脑袋?” 然而,匠工们心怀宏伟蓝图,闷头行走在规划好的路线上,专注于手头的活计,再无一人搭理她。 恰逢两名匠工从旁侧的马车搬下一块硕大的门匾。 她撩起垂悬颊侧的一绺发丝,别至耳后,凝视着那块牌匾上的字。 「仲兽医馆」 想将那牌匾踢飞的冲动如一道火花,沿着腿筋滋滋作响。 “你在莽原乖乖待着做个牧医不好么,到这儿来做什么?!” 当晚,仲堇照常来到风澜苑挨咬,殷千寻对着她劈头盖脸地发了难。 仲堇端起沸腾已久的砂锅,将药缓缓倒入碗中,从容自若道:“我不是说了,想在丁屿开个兽医馆么……” 殷千寻一拍桌子:“谁允许你把兽医馆开到我对面?” 仲堇伸手护住殷千寻面前的药碗:“不可以么……” 于是这晚,美人蛇未赏咬痕,仲堇未能得到她想要的治疗。 秋风凉爽,气温不冷不热,正是垦荒动土的好时机。 匠工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几天,这兽医馆便出来个雏形。 即便,在殷千寻接二连三的捣乱之下,也未耽误进度。 这些日子,她常化作蛇形,时时给寄居于花园中的蛇小妹们洗洗脑子。 “孩儿们,有人想在这风澜苑对面设兽医馆,知道她是谁么?” 蛇小妹摇头。 殷千寻仰望空中朦胧的月色,神情忧郁,深沉道: “你们若有活得久的,该晓得二十年前,本族部落首领死于何人之手?” 蛇小妹依然摇头。 她便自问自答:“没错,神医仲堇。” “那么这兽医馆,我们该让她顺风顺水造起来吗?” “不该——” 月黑风高之时,万蛇出洞,乌央乌央涌入了对面仅差一成便宣告完工的兽医馆。 是夜,殷千寻轻衣缓带卧在床上,听得一声声痛入肺腑的惨叫响彻云霄。 她欣慰地阖上眼,堕入美梦。 第二日。 一早开门,她便瞧见一袭缥色衣衫的仲堇,长发以淡绿束带束起,与一名身形颀长挺秀的男子站在一处。 两人正对着那间暂时停了工的兽医馆,似在发愁。 听到脚步声,仲堇扭头望过来。 由于殷千寻赌着一口气,许多时日未以毒牙疗愈她,因此仲堇此时看上去很虚弱,一戳便倒似的。 尽管面容苍白憔悴,眼里的笑意却依然清亮。 “千寻,昨夜睡得好么?” 殷千寻却没理她,只望向她身旁的男子。 第21章 显然这男子昨晚遭了咬,颈后几处伤,手腕缠了白色绢帛。 “男子”转过身,殷千寻才发现,此人只是戴着冠帽,又穿着较为魁伟的草灰色衣衫。冠帽之下,却是个俊俏女孩。虽不及仲堇仙子般出尘绝俗的清逸秀丽,放在人堆中也足够惹眼了。 于是殷千寻态度一百八十度拐弯。 原本清冷着的眼神刹那间绽放出嫣然笑意,百媚千柔,万种风情荡漾其中。 她走得愈来愈近,女孩逐渐僵住了。 “莫要跟着这个黑心兽医瞎掺和,知道么?”殷千寻抬起手,指背轻柔抚过女孩腮边的咬痕。 “这般俊俏的脸,伤了可惜……” 见此情形,伫在一旁的仲堇一怔,眼神忽闪了闪。慢慢地挪开了视线,藏了眼底的不悦,脸色愈发苍白。 “你叫什么?”殷千寻笑问道。 女孩略紧张,清嗓道:“燕,燕云……” 仲堇垂着眸子,替她答了:“燕云襄。” 殷千寻目光未落在仲堇身上一瞬,只幽幽盯了燕云襄一会儿,便换上一贯散漫疏懒之态,飘然而去。 她走后良久,燕云襄才缓缓回神,道:“阿堇。” 仲堇心不在焉,未应,只回想着方才殷千寻的妖冶神色,浸在心事中。 殷千寻泛红的耳垂和微散的眸光皆不寻常,可见这些日子,并未按时按量地好好喝药。 正忧虑这事,身畔,燕云襄的话又犹如另一把尖刀,毫无预兆刺入了仲医生耳里。 “这个姐姐,我想追。” 第18章 今日咬这里,可以么? 匠工被蛇咬了,兽医馆的竣工之日往后拖延了一阵。 仍缺着一面墙的兽医馆,在夜间寂寥下来。 是夜,失眠的仲医生披着黑斗篷,举一盏烛台,从墙的缺口处走进院中,坐在东南角落的石桌边。 桌脚堆着一团绢帛,是前些日她为燕云襄上药时剩下来的。 望着那团绢帛,念起了燕云襄前些日呆愣又决然的那句话,心中有些发堵。 按理来说,仲医生早该习惯了,毕竟—— 除了不可告白之外,这情劫似乎还有个附加的虾仁猪心:不论轮回几世,殷千寻都是个招桃花的体质。 就连前世,那切头如切瓜的蛇蝎刺客,也桃花泛滥。 泛滥到刺客犯恶心,勾着酒壶醉意熏熏地将仲堇的医馆误当成了酒馆,然后就赖在了仲堇开药方的桌上。 那时,仲堇从药方上抬起眼,问她,被许多人爱慕不是好事么? 殷千寻趴在桌上冷笑,“爱”与“盲目崇拜”,她还是分得清的。 谁会爱一个人爱到,听说自己是下个暗杀目标,便把自己的脑袋恭恭敬敬切下来,摆在贡台上待她来取? 无外乎贪恋她掩在兜帽之下的姣好面容,亦或是仰崇她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风采。刨去了这些,她不过是个习惯贪睡、时常喝醉、无视纲纪、缺乏品德的疯子。纯粹喜欢她这么个疯子的,又有谁呢? 那时,听着殷千寻醉得迷迷糊糊咕哝出这番话,仲堇敛着眼未吭一声,心却要憋屈得拧出苦水来了。 她没办法将这些话告诉殷千寻: 从遁世绝俗的残花宫宫主,到占山一方的土匪头目,再到这个眼泪鼻涕肆意横飞着醉倒在面前的小刺客……不论轮回了多少个身份,殷千寻之于她的吸引力未曾减弱一分。 甚至,随着终将诀别的那一天愈来愈近,这引力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有时仲堇希望,赶快出现这么一个人吧:能落落大方将对殷千寻的爱宣之于口,又能幸运地得到她的爱。 然而多数时候,仲堇不希望那个人出现。 她心底暗存着一个自私得近乎病态的念想:宁愿与千寻彼此拉扯,互为折磨,度过一世又一世,直到轮回尽头不得不撒手的一刻。 此番矛盾的心情,在多少午夜梦回之时快要将这位仲医生的灵魂撕裂成碎片了。 也不知因着什么,她还能在醒来后,将自己的情绪又拉成稳稳的一条直线。 夜色冰凉如水,仲医生衔着束带,将长发拢在后面,微弱的叹息在空气中呼出一团缥缈雾气。 她头抵上一侧的廊柱,目光穿越这雾气,遥遥望向隔壁风澜苑,九层高阁之上那扇依然亮着幽光的窗。 这便是仲堇之所以将兽医馆建到风澜苑对面的缘由了——坐在院中,她一眼能望到那间卧房的窗。 这心思之幼稚之阴暗,令灵魂几百岁的仲堇黯然发笑。 眼下已三更天,那窗仍亮着,不知风澜苑的主人此刻在做什么。 仲堇正望着它愣神,窗纸倏然映出了一个窈窕人影,接着,窗推开了。 下一瞬,殷千寻拢着一条薄纱披风,伏在了窗边。 心无预兆地一动,仲堇下意识垂下眼眸,灭了桌上的烛台。 然而……黑暗中静坐了几秒,她又忍不住抬眸望去。 视力太好是什么体验? 高阁之上寒风阵阵,殷千寻身上的披风微微往下滑,露出白皙柔薄的半边肩。 仲堇喉间不由滚了一下,而后,被自个的口水呛到了,咳起来。 这几日,她身子本就虚,如此一牵扯,咳疾隐有发作苗头,咳一声,肺便痛一下。 没一会,便觉胸腔中一阵热流上涌,腥重的血味瞬间盈满鼻腔,一大口血喷涌至石桌上。 夜阑人寐,高阁之处的人自然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转头望过来。 仲堇从襟内掏出帕子拭嘴的空当,忽觉一抹短促的凉风从颊侧拂过,耳边蓦地“砰”一声。 她一愣,望向风澜苑的高阁。殷千寻不知何时进去了,窗仍敞着。 她复又点亮烛台。 火光映照下,身侧的廊柱陡然插了一把紫绸飞刀。 刀尖抵着一张边缘不齐的麻纸,纸上龙飞凤舞*画了两条虫。 仲堇移近了烛台,眸光细眯仔细辨认,才认出是两个字: 「过来」 风澜苑的花园已不见一条蛇的踪影,想必求仙去了。 仲堇吃力地登上九层,扶着墙咳喘几声,而后站在门边敲了敲。 门内照旧没有回应,她推门进去。 床上无人。 地面铺了张绵柔如云絮的雪白毯子。 殷千寻披襟散发,闭着眼仰躺在毯子上。面颊微微泛红,胸前覆了把纱扇。 仲堇将那柄拭干净的紫绸飞刀放到桌上,解下身前的斗篷系带,俯身将斗篷轻柔盖到了殷千寻身上。 “仔细着凉。” 殷千寻眼未睁,只把黑呢斗篷从身前拽下,甩到一旁。 “热。” 她声音有些喑哑,脸侧轻微泛起的红一直延至肩颈,胸前覆着的纱扇上下起伏动静过大。 仲堇立在一旁沉默着看她,明白是情发了,哑声道:“我帮你煎药去。” “不必。” “就这么扛着么?” “谁说我扛着了?” 殷千寻睁开眼,敛下眸子,悠然望着自己缓缓抬起的手指,意有所指。 仲堇的目光不觉也落到她手上,于是很快懂了她的意思,而后脸微微有些发热。 “那,症状可有缓解?”仲堇清了清嗓,依然哑声。 “没有……”殷千寻从毯上懒懒翻了个身,嗓里冷哼一声,“所以我在想,是不是该找个床伴了。” 明明,殷千寻的音色如月色一般清凉,仲堇却被“床伴”两个字灼了一下,鼻间的呼吸也烫起来。 她不知作何回应,难道要说“好”么?只坐下来,望着桌上撕下一角的麻纸出神。 若不愿吃药,情发之时,确保干净的前提下,找个心意契合的伴侣,抑止效果确实要好过自己来。 忽然,殷千寻歪了歪脑袋,眼神荡漾:“那日清早,那女孩叫什么来着?” 闻言,仲堇心里一堵。此时提燕云襄作什么?难不成,想要她作床伴? 于是稍有松懈,失了分寸,心里话脱口而出:“提她作什么?” 殷千寻听出了她语气中的不悦,却想到了另一个方向去:“怎么,不能提?那个莫非是仲医生的小女友?” 仲堇顿口无言,半晌,低声道:“燕云襄是…” 又补充,“燕子升的女儿。” “唔。”殷千寻点了点头,“听她姓燕,我猜到了。” 她从毯上坐起身来,慵懒地靠在床尾,望向仲堇的目光似有探寻之意。 “对付燕子升,费了你不少力气吧?甚至于,要与他的家人交好?” “不算太多力气。” 仲堇抵唇轻咳几声,指关节轻轻敲打桌沿。 “十五岁那年我到燕家马场当马医,燕家仰仗我,也信任我。尤其云襄,她小时候被燕子升当儿子养,外人中,只有我知道她是女孩……她几乎将我视作长姐。” 殷千寻挑眉,冷冷一笑:“那她知道,她的长姐,把她的老父亲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山洞里吗?” 第22章 “自然不知道。” “仲堇,你愈来愈超出我的认知了。” 殷千寻眼角荡起了笑意。 “原来我前世的死,给了你这么深的执念啊。要这么费尽周章为我寻仇?” 仲堇未说话,垂下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凄楚。 殷千寻扶着床帏站起身,步伐稍显绵软地走过来。 “看在你如此不辞辛劳为我寻仇的份上……” “赏你个咬痕。”她走至仲堇面前,眼神往下一落,示意,“手抬起来。” 仲堇微怔了怔,没有抬手,而是站起了身。 她兀自将手指覆在襟领处,稍稍拉敞开了一些,露出一方净白得清晰透出青色血筋的颈部肌肤。 “今日咬这里,可以么?” 殷千寻静默地望着她这一系列的诡异动作,眉心蹙了蹙,不动声色抬眸道:“你在跟我玩火么?” 仲堇定定地与她对视一瞬,渐渐偏过脸去,眸光黯淡了—— 殷千寻看自己的眼神,已与那日她看燕云襄的眼神没什么区别了。甚至,不如那日热切。 她眼帘低垂,嗓音略有发涩道:“你不是吃过忘情丹了么?我想,火应该不会烧到我身上来的罢。” 殷千寻半眯起眼,打量她。此时的仲堇与她记忆中确乎不太一样,隐隐散发出一股……撩人美色? 令她忆起了梦里的亓官柔。 她缓缓抬手,指尖将仲堇披在肩侧的微凉乌发撩到身后,而后顺着她的颈子往下滑,停在锁骨下端。 仲堇脸又偏了偏,脖颈牵引得更加修长,线条更加优美,神色坦然自若,耳廓也没有发红的迹象。 然而,殷千寻的指尖却感知到,她锁骨下方一条动脉的颤动频率有些夸张了。 殷千寻另一手轻轻覆在自己心口,作了番比较,仲堇心跳的速度几乎是她的两倍。 她忽然轻笑一声,“你这一副要凛然献身的模样……” “难不成,你也要做我的药引子?” 仲堇很慢地眨了眨眼,唇间咬了个“是”字。 然而“是”字还及脱口,殷千寻却无预兆地翻了脸。 她倏地敛起笑意,眸光一冷,手拽上了仲医生的领口,将她从桌边一路拽到了门口,潇潇洒洒丢出门去。 “滚。” 第19章 身体仿若爬上了万只蚂蚁在啃噬… 这日,半仙从岛上寄来了信。 「千寻,谢谢引荐。仙岛又热闹起来了。蛇儿们很尊敬为师(并非暗讽你不尊敬为师),也很喜欢为师。有时为师睡到半夜,忽觉身上一凉,不必看,定是缠了条两条银环蛇。为师身上虽凉,心里暖暖的。」 殷千寻闭上眼,手指轻轻将信纸撕成了一道一道,深呼吸几番,让自己心平气静下来。 一日日硬挺着熬过来,忘情丹反噬而来的情发症状愈发严重了—— 半仙这封不咸不淡的家常流水信,竟活生生给她看出了一种情爱话本的感觉。但凡字里行间稍稍沾上一点不太对劲的味道,她便自然而然想象出了那个画面,进而喘息深重了起来,腹内荡起一波波诡异的潮润感。 这已是这日,她沐了第七遍冷水浴了。 殷千寻深深吸一口气,贴着浴池边缘慢慢往下滑落,水没过头顶。 浓黑长发在水中纷纷扬扬地飘荡开来,仿若一朵滴落水中又融化绽开的墨色花。 墨色花轻微出现一丁点颤动。渐渐,水面散开一圈圈的波纹。 倏然,殷千寻在水中睁开一双不悦的眼睛。 有人不合时宜地在此刻敲上了她的门。 尽管那敲门的频率听上去青涩又怯懦,依然扰了她的兴致,罪无可恕。 她随意扯了件衣衫,踏步如秋风,猛地拉开厚重的朱漆大门。 然而看清了来人的模样,殷千寻横眉冷目稍一怔,柔和下来。 她顺势往门上一靠,抱着手臂道:“有事?” 眼前的女孩除去了那日的冠帽,梳了个单螺发髻,身着一条淡绿色的绸衫。只是仍如那日,有些口吃。 “千寻姐姐姐,上午好……” 燕云襄的两只手扣在一块,互相揉搓着,“我叫作燕云襄,是对面兽医馆的筑师,也是仲医生的好……” 殷千寻眉梢浮起一丝不耐烦,淡淡打断了她:“讲重点。” 燕云襄腮上飞起两片红晕,咽了下口水,清嗓道:“自那日与姐姐萍水相逢,一直想来拜访,可又一直没那般勇气,恰逢今日秋分,万物生光辉……” “讲重点。”殷千寻抬手揉了揉耳垂,很有耐心地再次打断女孩。 燕云襄抿紧了嘴,表情壮烈得有些破釜沉舟。 “我想和姐姐一道喝杯茶!” “哦?” 挺好,女孩子如此单刀直入地表达好感,总是如同一滴甘露,滴在殷千寻心底那片几近干枯的沙壤上。 殷千寻半眯的眼里盈起了一丝笑意。 “你有十八岁么?”她忽然这么问。 燕云襄以为她在嫌弃自己年纪小,急于证明自己那般恳切道:“年初满十八,如今,快要十九了。” 殷千寻点了点头,心中稍稍算了算另一笔账。 那么,二十几年前,燕子升派人杀掉自己那会儿,燕云襄这小姑娘还未出世,恩恩仇仇也都与她无关。 能处。 这么看来,今日的确秋高气爽,空气中飘着一股恬淡的枫香气息。风澜苑中闷得久了,走一走,也不坏。 可细细感受来,如此闲逸的氛围又有一抹不和谐。 殷千寻往女孩身后的兽医馆瞥了一眼。 湛蓝高空之下,对面的仲兽医馆又在热火朝天地叮叮当当。仲医生束起长发,绾起衣袖,秀秀气气地跟在几位搬动木材的熊壮匠工身后,纤柔的手伸出去指挥两下,又立刻握成拳抵在嘴边,弱柳扶风地咳两声。 仿佛误入兵荒马乱之中的一介娇弱书生。 娇弱书生偶然一个抬眼,看见了倚在风澜苑门口眼神意味悠长的殷千寻,以及杵在殷千寻身侧的燕云襄。 她嘴角牵起一抹勉强的笑意,匆匆转身,又投入到兵荒马乱中。 殷千寻收回目光,望向燕云襄。 “带钱了么?” 燕云襄一愣,咧开狂喜的笑容:“带了!” 好些日子没这般悠闲逛街了——算起来有二十多年了。 走在路上,殷千寻很快察觉到了路人猎奇的眼光。 心下道,平日也该多出来走走。看,尽管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美人蛇的仙姿仍令丁屿的百姓流连忘返。 这样想着,她放慢步子,走得越发袅娜,好让百姓欣赏个完全。燕云襄便时不时停下来,眨巴着眼等她。 实际上,殷千寻却误会了路人眼光的含义。 眼下深秋时节,走在路上的人至少穿个棉褂,怕冷的已经裹上袄子了。殷千寻却仍穿得单薄,烟罗软纱,搭一条飘拂的云丝披风,美则美矣,只看得人倒吸一口凉气,恨不得从裁缝铺子抓条秋裤来逼她穿上。 从风澜苑到这家茶馆,区区几百米,因着殷千寻的误会,把这条路走成了西天取经一般漫长。 来到茶馆,已是半时辰之后的事了。 刚坐下来,茶还未要,殷千寻搭在桌沿的手中塞进了一卷丝绸打结系起的水纹纸。 沉浸在方才的自恋情结中,殷千寻轻笑着转了转这卷纸,脱口而出道:“不是情书吧?” 然而抬眸,对上的是燕云襄涨得像个西红柿的脸,以及羞答答的目光。 殷千寻一怔,完了,感觉自己猜对了。 这倒是她意料之外的。 回想前世一个人单惯了,闲暇时聊以慰藉,也看过不少女子情感话本。话本中,姑娘之间的情意总是缠绵拉扯,哪怕心意相通了,也因着这样那样的原因,迟迟不捅破那层窗纸,悠长得如同一道潺涓的溪流。 像燕云襄这般,第二次见面便奉上一纸情书的,头一遭见。尤其,她明明看上去是个有些害羞的女孩。 殷千寻不由想到了对面开兽医馆的那棵万年不开花的铁树——这就是人与人的参差么? 她似乎并不打算拆开这卷信,只垂着眼睫摩挲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微微有些无所适从。 平日里轻浮浪荡惯了的人,碰上这种真格的,偏偏不知如何是好了。 燕云襄看出了她的尴尬,嗫嚅解释道:“因为我嘴巴比较笨,讲话也容易紧张……就只好写……” 殷千寻听在耳里,暗叹多诚挚的妹妹,然而—— 然而抬起眼眸的一瞬,她发现茶馆门前有个相熟的身影匆匆而过。 像是捉住了救命稻草那般,殷千寻扯起清亮的歌喉:“秋荃——” 趁着燕云襄也望出去的功夫,她迅速将那卷纸揣进袖里。 沈秋荃路过茶馆时,脸上还挂着轻微怒意,而当她循着声音,退回茶馆门口往里一瞧,立即眉开眼笑了。 第23章 “千寻!”她扶稳头上的百合髻,踏着豪迈的步子跑进来。 “许久日子未见了——” 殷千寻眯起桃花眼,支着下巴,佯出了一副热切的模样,“你急匆匆作什么去?” 沈秋荃抹着额上的汗,坐下来正要开口,却注意到桌边还坐了另一个人,疑惑道:“这位姑娘是?” 燕云襄礼貌倾身,一点都不结巴道:“伯母您好,我叫作燕云襄。” 闻言,沈秋荃笑意倏地一僵:“燕云襄?你爹不是那个……” 这些年,沈秋荃为了殷千寻的死仇而奔走,消息很是灵通,已把燕子升上下十八代的宗谱都摸透了,因此知道他有个儿子叫作燕云襄。却原来,是个女儿么? 殷千寻在桌下悄然握上沈秋荃的手腕,轻轻施力制止她讲下去。 沈秋荃眼神飘向殷千寻,了然闭上嘴,只是望向燕云襄的神情不再友好。 “家父?”燕云襄眼底闪过困惑,“怎么了?” “没什么。” 殷千寻不动声色地引开了这个话题,“秋荃,你方才说你要干什么去?” 提及这个,沈秋荃的脸色更糟了。 “我听说那仲神医把医馆开到你宅邸对面了,正想去会会她,看她又想搞什么幺蛾子?!” 闻言,殷千寻心领神会地笑了。 她记得,前世,沈秋荃就不太喜欢这位神医。缘由也简单,她把殷千寻当作神一般去仰慕,追逐。因此她万万受不了殷千寻那样屈尊去爱一个并不爱她的人。在沈秋荃心中,能配得上殷千寻的人,还未出世。 而燕云襄在一旁木讷道:“伯母,你与仲医生有什么过节么?” 沈秋荃瞥她一眼,索性甩了句:“大人说话小孩莫要插嘴。” 燕云襄碰了一鼻子灰,嘴埋在茶碗上不出声了,只盯着面前两位年纪显然至少相差二十岁的女人,毫无隔阂地相谈甚欢。而两人的谈话内容,令她这个年方二九的少女,越听越迷糊:什么前世,今世,孽缘…… 殷千寻悠悠为沈秋荃斟了一碗茶,然后托着腮,饶有兴致欣赏着越说越激动的沈秋荃。 沈秋荃斥责神医的一字一词简直讲到她心坎里去了,暖洋洋的,说不出来的惬意。 沈秋荃讲得口干舌燥,抿了一口茶,继续道。 “你去世后,我把花圈摆到了仲堇的医馆门前。她看着花圈,给我表演了一把泪眼朦胧。我对她说,‘虚情假意!假惺惺!现在表演什么深情!千寻生前那么喜欢你,你早干吗去了?’”沈秋荃恨恨地呸一声。 “结果仲堇说了什么?她说,她有不可言的苦衷。”沈秋荃又呸一声,“她能有什么苦衷?!” “难道她也遭了九世情劫不成?!” “她以为她是亓官柔啊!” 殷千寻原本听得内心极度舒适,笑盈盈地眯着一双桃花眼,然而此刻,蓦地听到了“亓官柔”这三个字。 刹那间,脑中像是陡然引爆了一颗火种,尖锐刺痛之后,炸开的烟雾将她蒙住了,头混混沌沌起来。 她蹙了蹙眉,有些难受地垂下眼,攥紧了手中的茶盅,喉咙有些发涩。 “你说什么……亓官柔?” 这不是她梦里虚幻出来的名字么?怎会出现在别人口中…… 不知为何,这一刻,梦里那些纷纷乱乱耳鬓厮磨的情景,又春潮一般向她涌来,冰冷地将她淹没了。 “千寻你怎么了?”沈秋荃看出她的不对劲。 “姐姐你还好吧?”燕云襄原本听得快要昏昏欲睡了,此刻也一个激灵站起来。 沈秋荃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她小心翼翼蹲在殷千寻旁侧,抚上她的肩,喃喃道: “我方才只是想起最近看的话本……有个故事讲的是医仙亓官柔与残花宫宫主云裳的一段仙凡虐恋……” 殷千寻手抵着前额,愈发心神恍惚起来,昏昏默默低声道,“残花宫……” “云裳……” 头越来越痛了……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眩晕感。 当眩晕感如潮退去后,她恍然记起来了。 是了。 梦中亓官柔覆在她耳边低语,唤过一个名字: 云裳…… 会这么巧么? 身体仿若爬上了万只蚂蚁在啃噬……灼热…… 啪——手中的茶盅碎掉了。 “千寻!” 迷离怅惘中,殷千寻恍觉唇上一热,抬手去抹,却抹了一手刺目鲜红的血。 之后,她身子倏地软绵绵向前一倾,失去了意识。 第20章 劈得她脑海中刹那一片白茫茫的空虚。 尽管转过身去,仲堇仍留心着风澜苑门前的动静。 凉凉的秋风掠过耳畔,捎来殷千寻有些娇俏的声音:带钱了么?接着,她便与燕云襄并肩走了。 瞥见两人远去的背影,仲堇踏出七零八碎的兽医馆,不知不觉揪上了路边枫树的叶子。 接下来再指挥匠工的活计时,多多少少有些心不在焉,几乎扮演了个帮倒忙的。 “仲医生,让开些,当心砸你头。” “仲医生,燕姑娘给的设计图不是这么画的,这根柱子怼错位置了。” “仲医生,我要圆钉,你给我火杵不合适吧?” 仲堇打量着手里的火杵,愣了愣,“噢。” 转身走到墙边,蹲到一个练色麻袋跟前,两手伸进去心不在焉地扒拉起了小圆钉。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匆匆而至。 仲堇还未转扭头的功夫,燕云襄慌里慌张的声音已从旁炸开了: “阿堇!快!千寻姐姐她——” 仲堇心里一惊,手指倏地在袋中蜷紧了,虽没觉得痛,手从麻袋中抽出的时候已扎了许多红殷殷的洞眼。 沈秋荃踉踉跄跄跑在后面,背上挂了个不省人事的殷千寻。 这节骨眼上,沈秋荃急得满颊通红,仍不忘先甩给仲堇一个白眼:“我是不想带千寻来找你的……” 仲堇快步迎上去,丝毫未听到沈秋荃说了什么,满心满目都是伏在她背上那个面色惨白双目紧闭的女人。 引着她们来到风澜苑的地下药室,将殷千寻轻轻放置在墙边一张早前铺了锦褥的榻上。 火折引燃了炭火盆,端至床边。 仲堇坐到床沿,因着急切,满是血孔的手抚上殷千寻的脸颊,有些发烫,转而撩起她的衣袖,搭在脉上。 情发使得血行加快,而这几日殷千寻偏穿得实在过少,血脉紧缩,二者相悖,引致了一时的血行阻塞…… 燕云襄打来一盆水,仲堇回身将帕子浸入盆中,一边问:“她怎会突然这样?” 沈秋荃杵在一旁神情复杂,不情不愿掀开嘴道:“啷个晓得?” 她不愿让仲堇靠得千寻太近,可念在这般危急情况又不得不倚仗这神医,着实令她心中不快。 燕云襄在一侧挠了挠腮,沉吟道:“似乎是,说到了什么话本……” 仲堇蹙眉,擦着手问:“什么话本?” 燕云襄扭头问沈秋荃:“伯母,什么话本来着?” “……” 沈秋荃已无心回答,一双眼死死盯上了仲堇的手。 见仲堇作势要伸手为殷千寻解开腰间的系带,她很是警觉地扑了过去,臂膀牢牢护住了殷千寻的衣物。 “你瞧病就瞧病,弄她衣裳作甚?” 仲堇被她挡了一道,两手停顿在虚空中,眉心蹙起。她扭过头声音低沉道:“云襄,带这位伯母出去。” 燕云襄走上前来,却拉不动沈秋荃。 沈秋荃死心塌地地伏在床榻前,两条孔武有力的手臂钳在殷千寻身体之上。 此时仲堇望见被秋荃护在身下的殷千寻眉心紧蹙了一下,仿佛受难般,嗓中发出一声隐晦的低哼。 仲堇倏地来了一股无名火,也不知从哪突然迸发出来的力气,一把拽住沈秋荃的胳膊,将她往身后一甩。 沈秋荃冷不丁地摔到燕云襄怀里,懵住了。燕云襄猛被撞了一下,也懵了。 平日里温文尔雅柔声细气的仲医生,怎么突然来了如此大的脾气? 沈秋荃扶着燕云襄的手臂站稳,嘴里还待顶撞两句,却见仲堇双目森凉,好似一苗鬼火阴冷地燃在其中。 仲堇什么都没说,这可怖的眼神把什么都说了。若再敢违抗她的命令,将会比死在殷千寻剑下还要惨。 沈秋荃壮着胆子抬起食指:“我警告你……不准趁她之危……” 在燕云襄的拉拽下,沈秋荃恋恋不舍望向榻上的殷千寻,一步三回首地离开了药房,仲堇随后关严了门。 她熟练地拾了几味药,添到煎炉上。 等待药煎好的过程中,仲堇坐在床沿。 墙上有盏昏黄的烛台,她凝视着殷千寻低垂的睫毛投下的一片朦胧阴影。 伸手取下她额上的湿帕子,冰凉指背轻轻划过她的额头,仍在发烫,甚至帕子也沾染得有些烫了。 第24章 “千寻。”似在唤她,又似在自言自语。 还是抽掉了殷千寻腰间的系带,将她身上的烟罗软纱敞开来,露出里层绣了一条张牙舞爪青蛇的肚兜。 仲堇此刻并无一丝杂念,满心只被忧悒盈满了。 她往帕子上倒了些药酒,重新拧干,而后一寸寸轻柔擦拭着她的身体。 擦至手臂时,忽然发觉她的衣袖里塞了什么。 下意识轻轻一探,发现是一卷水纹纸。 仲堇将这卷纸拿在手中端详了片刻。 如此名贵的纸张,由一条精致的浅色丝绸系成,绝非殷千寻自己所为。联想到晌午时分,她与燕云襄一道离去,再略一思忖,便知是什么了。 仲堇匪夷所思地看了一眼炭火盆。心里腾起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只要一扬手,这卷纸便会灰飞烟灭了。 转念之间,她还是收起了这样见不得人的阴暗心思,将这卷纸放置在了殷千寻的枕边。 然而看着它,心里又有些发堵……迟疑片刻,将它揣进了自己的衣襟里。 药煎好了,酸涩的味道充斥了整个房间。 仲堇将药汁盛进碗里,药匙缓缓搅动着降温。 然而当盛满药汤的匙,贴到殷千寻的唇上时,殷千寻原本闭着的嘴唇,本能地抿得更紧了。 仲堇见状俯下身来,靠近她耳边,企图洗脑:“千寻,你喜欢的玉米马蹄西米羹……” 仲医生的声音轻柔绵软,无形中似乎钻进了殷千寻的灵魂深处。 她果然被骗了,轻启开唇,尽管只一点点。 然而,稍稍倾了小半勺进去,殷千寻无意识吧唧了两下嘴,察觉到了苦涩,眉心紧蹙起来。 剩下的半勺顺着嘴角流下,怎么也灌不进了。 久经风霜的仲医生,面对这般情况,很快想到了解决办法。 她略一怔,搁下了药匙,嘴唇贴近碗沿,试探地含进了一口药汤。 当她倾身一寸寸靠近殷千寻的时候,桃夭柳媚的一张脸愈来愈近,她心不免跳得快了,气息也略有不稳。 某个节点之时,殷千寻的本能似乎敏感地知觉到了悬在她上方的,稍稍有些紊乱的气息。 殷千寻一部分意识从沉睡中苏醒,却又将醒未醒,于是下意识抬手抵在了倾身过来者的腹上。 却未挡得住她。 仲堇以为她只是睡梦中的乱动,因此只轻柔地拨开了她的手,继续靠近。 这一拨好了,把殷千寻彻底拨清醒了。 她微微睁开了眼眸,涣散一瞬的眼神逐渐聚了焦,而后,再次抬起手,并且握成了拳。 尽管刚刚醒来,身上仍发软,所剩力气不多,可全部集中于拳上,也够用了。 就这样,当仲堇一心一意盯着她的唇想要递药的时候,她一拳捣上了仲堇的腹部。 仲堇吃了痛一声闷哼。 含着一口药的嘴唇不慎张开,药顺着气息涌了出来,很均匀地喷洒了殷千寻一脸。 世间万物在这一刹那凝滞了。 仲堇复杂的目光从捂着嘴的手上方望过去,怔怔凝望着被这口药喷懵了的殷千寻。 乌漆墨黑的药液,流淌过美人蹙起的眉心,灵秀的鼻梁,柔润的唇角,之后沿着精美的下颌缓缓而下。 美人那双仍游离于梦境与清醒之间、不怒自威的桃花眼中,眼神,已不是眼神,是地狱使者,冥府之神。 她缓缓伸出手,揪住了仲堇的襟领,将她慢慢拽到眼前,一字一顿问道:“你,想,干,什,么?” 仲堇发现,原来有气无力的声音也可如此具有威慑力。 她悄然伸出手去,把药碗稳稳放在床榻旁的桌上,以免殃及。 此时两人的脸挨得极尽,仲堇看清了殷千寻因沾着药液而微微发颤的长睫毛,十分自然地拿起了手边的湿帕子,捏起一角,近距离地为殷千寻拭了拭眼角的药液。 殷千寻隐忍地闭上眼。 这眼睛闭得,仿佛睁开就是杀机。 仲堇却不在意,一心一意捏着帕子的一个小角,一丝不苟为她拭干净了脸上的每个角落,直到殷千寻的面容恢复了素日的白净柔皙,她定定地望着殷千寻阖上的眼帘。 “你必须得喝药了,千寻。” 殷千寻却不作声,沉默良久。 久到,仲堇恍惚以为她又睡了过去时,她忽地睁开了眼眸,声音有些沙哑。 “仲堇,你究竟是谁呢?” 不知是因着这话,还是因着目光相触的一瞬,仲堇的心脏也跟着她的眼睫忽地一动,打了个秋千。 “我是谁?”仲堇勾起嘴角笑得很温柔,“你不是叫我仲堇了么?” 殷千寻却咬着唇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颤道: “那亓官柔是谁?” 这下仲堇笑不出来了,残留的笑意让她的嘴角僵在一个弧度上,眼底盈满了惊诧。 她木然地捏紧了手里的帕子,似乎怕吓到谁似的,小心翼翼地问:“你从何处听来这个名字?” 殷千寻不回答,直直望着她,“云裳,又是谁?” 这“云裳”二字如同天庭降下的一道雷,劈得仲堇脑海中刹那一片白茫茫的空虚。 今夕是何年? 她不知不觉捏上了殷千寻的肩,蹙起的眉心颤了一下,泪从眼底漫上来了,“你怎会知道这两人?” 那么,她这话的意思便是,她一早就知道这两人。 并且,仲堇眼眶中欲落不落的泪,使得殷千寻更疑惑了。 为何,这泛红的凤目,微蹙的眉心,从衣衫到发丝都染有淡淡药草味,一切都与梦中的亓官柔那般相似? 梦与现实在这一刻发生了微妙的交叠。 难道? 倏然,她感觉血脉流动得快了。该死的,莫名其妙的情欲之念怎么偏偏在这时候如浪潮一般泛上来…… 她揪着仲堇身前的衣料,隐忍地阖上眼。 “千寻?” 这一声近在咫尺的呼唤,怎么听上去那么像梦里的:“云裳?” 脑中一根拉紧许久的弦,嘭的断了。 “我想……” 殷千寻看破红尘那般睁开眼眸,纤柔手指沿着仲堇的脖颈滑上去,毫无预兆地勾住她,而后将她勾下来。 她想知道,亲吻仲堇,与亲吻亓官柔,是否是同一种感觉。 她仰起脸,吻上了她。 第21章 你把我当谁的替代品? 三魂七魄悠悠。 仲堇万万想不到自个儿克制欲望,艰苦卓绝克制了近三百年之久,眼下竟被这么个吻轻易打乱了阵脚。 起初,她脑海中还被殷千寻突然念出“亓官柔”和“云裳”这两个名字而震得噼里啪啦。 随着这个吻扑上来,愈来愈深,殷千寻揪住她衣料的手也愈发紧了,唇沿着唇的曲线柔腻滑过,仲堇的神志涣散起来,再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去思索其他。 好似酒壶底磕破个角,一泻而出的醇香流了满地,熏得人魂梦颠倒,哪怕下一刻乘风归去,谁会怕呢? 殷千寻始终阖着眼,微蹙的眉心缓缓展开,睫毛轻微颤动着,容颜的每一寸都楚楚动人。 这副面容,哪怕凝望了这么几世,如此近的距离之下,仲堇仍又被她的美夺魂摄魄了,欲念引得更烈了。 她原本撑在床沿的手慢慢滑向了枕边,而后手心抚上了殷千寻的脸颊,想要吻得更深。 然而舌尖刚掠过她牙关的一瞬,唇上倏然迎来了一阵针扎的痛感。 疼痛感愈来愈尖利,痛得她蹙起眉,却仍不舍得离开。 直到血液的腥气从两人相依的唇齿之间漫出来,殷千寻抓住她衣襟的手倏地松了,而后将她推开了。 仿佛从轻柔绵软的云间一瞬间坠落回冰冷地面—— 胸前仍剧烈起伏着,仲堇怔怔抬手抚上自己的唇,那里残留着殷千寻咬出的两个小口,正往外渗着血珠。 唇上的痛感过后,很快,奇异的清凉在她体内慢慢扩散开,胸腔中的闷痛也逐渐消弭。 这是美人蛇毒在发挥疗愈奇效了。 而美人蛇本人,手心覆在眼睛上,盖住了那双柔媚的桃花目,沾了丝丝血迹的牙齿咬了咬下唇,低声恨恨道:“我在干什么……” 懊悔的语气笼罩于每个字眼。 而后,她将手从眼上拿下来,垂着睫毛冷声道:“莫要误会。我只是把你当作了其她人的替代品。” 这话也可以讲得如此理直气壮么? 仲堇手垂下来,怅然若失地一笑,问:“把我当谁的替代品?” “亓官柔么?” 闻言,殷千寻在嗓中轻呵了一声,好似十分不屑那般,然而又并未否定。 仲堇了然,点了点头,又问:“亓官柔这名字,你从何处听来的?” 殷千寻不言语。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抚着着身下的被单布料,手背显露出根缕分明的青筋。 能说什么呢?难道说她殷千寻做了几个春梦,欲念的释放对象是一名与仲堇一模一样的小仙子,亓官柔? 第25章 疯了才会把这事儿告诉她。 两人沉默地互相对视了半晌,殷千寻淡淡地回答说,是沈秋荃看了个仙凡虐恋的话本,说给她听的。 仲堇眼底闪过一丝诧色。 那故事从前没多少凡人知道,怎么会成了话本流传出来呢? 莫非冥冥之中有什么缘分牵引着她们?难道殷千寻注定终将把最初的记忆寻回?……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敛下了纷乱的思绪,仲堇视线转向桌边的药碗。 药已凉了。 她站起身来,“我重新煎一碗。” “不喝会怎样?” 殷千寻的手指有意无意揪住了她的衫摆,怫然不悦地盯着她,冷冷地问,“情发久而不治,会死么?” 仲堇一怔,又坐下来。“不至于死。我只是不想看你这样难受……” “假惺惺。”殷千寻翻了翻眼。 “等你的兽医馆开业了,送你幅匾,‘菩萨低眉,假仁假义’,怎么样?” 仲堇半心半意*地点了点头,将话题拐回来,“你若嫌煎药麻烦,我每日过来帮你煎,好么?” 然而话音刚落,转眼间,床上突然飘来一阵青烟。 烟散了,一条翠绿的竹叶青卧在床上,吐了吐鲜红的蛇信子,而后一扭身,溜到床下去了。 仲堇无奈地笑了,长长一声叹息。 让这女人喝中药就这么难么? 过了会儿,她端起那碗凉透的药,自个儿仰头喝了下去。 她自己的确也该降降火了。 * 拉开门,岁月静好。 燕云襄倚在墙边愣神,而沈秋荃靠在药房门旁,窝在地上看书。 门一打开,沈秋荃便从地上蹭的站起来,声色不善斥道: “怎的这么慢……” 仲堇垂下眼,注意到了她胳膊下面夹了一本封面很是艳俗的书。 念及殷千寻提及的仙凡虐恋的话本,这估计就是这本了。 仲堇抿抿嘴,手微微一抬指了指那书,道:“能借我看看么?” 沈秋荃一愣,将书举起来,讥讽她道:“唷,想不到仲神医还对咱老百姓爱看的这种庸俗话本感兴趣?” 仲堇的目光落在这本书的书名上,四个毛笔挥就的大字,直白得毫无内涵与修养: 《你比花香》 “……” * 夜晚,万籁俱静之时。 仲堇在院里的石桌上点亮了烛台,从怀中掏出磨破了嘴,才从沈秋荃手中借过来的《你比花香》。 摊开在石桌上。 然而掀开扉页,目光仅仅划过第一行字,她就有些鼻酸了。 「残花宫宫主云裳喜欢女人,这件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然而亓官柔不是人,所以她不晓得。」 「她同样不晓得,眼下她踏入的便是残花宫的地界。她身背竹篓,手掌遮在眉端,目光扫遍漫山遍野,只想寻得她所需的那株浮丹草,却没料到——不远处的花丛中,宫主云裳的视线已经落在她身上许久了。」 一页一页捻动着翻下去。 写得……别说,还挺好。虽有夸张不实的虚构成分,可情感的渲染却是真真切切的。 读着读着,一幕幕前尘旧事涌上心头,仲堇的眼底浮上了一层雾气。 尤其读到云裳一把火烧了她挚爱也引以为傲的奇葩异卉,熊熊燃烧的烈火漫山遍野地蔓延了七天七夜…… 她顿了顿,手心盖在书页上,遮住了上面灼目的文字,而后头仰在椅背上,望着幽蓝夜空半晌一动不动。 眼尾的红晕渐渐泛开了。 恰在这时,空中闪过的一道白色弧光让她回过神。 她抬手揩去了眼角的泪,把书合起来,塞进怀里。 “别藏啦,我都看到了。” 白眉仙子衣袂飘飘立在屋檐上,温慈地笑了两声,之后飘飘而下。 仲堇便只好把书重新放到石桌上,抬脸冲她笑笑。 “你来了,扶桑。” 扶桑走过来,挥了挥衣袖,旁侧石凳瞬时一尘不染地光洁发亮。 扶桑坐下来,意味深长地笑道: “你竟熬夜看这类少女情怀的话本?” 仲堇手指撩起颊侧的一缕发丝别在耳后,赧笑道:“只是好奇人们会如何讲述三百年前的那段往事。” 忽然她又一怔,“你怎么知道这是什么?” “扶桑,该不会是你……”她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扶桑神色微微有些尴尬,低眉说道:“忘忧峰的日头实在难熬,闲来无事,就起了动笔的念头。” “打发时间罢了。”她话锋一转,“身为主角,我写得怎么样,你评价评价?” 仲堇手指敲着桌沿,还真酌情思考了起来:“几个细节是错的……不过,毕竟是一些床笫之间的私密情节,你未能知晓到那么细致也是在所难免。” “私密情节……”扶桑仙子轻呵了一声,抚了抚飘荡的眉毛,淡淡道,“这倒是不必与我详说。” 忽然起了一阵风,仲堇偏过身去,打了个喷嚏。 扶桑劝说道:“这外头冷,你身子骨弱,夜深露重还是进屋去好。” “不碍事。”仲堇摆摆手,不经意瞥了一眼风澜苑的高阁。 她似乎习惯夜间呆在这里了。 扶桑沉默了半晌,叹口气:“你这顽疾,我在冥府问过,该是转世系统出的差池,并非阎王有意为之。” “冥府那转世系统,这些年来,总是拆去东墙补西墙,牛鬼蛇神当真不靠谱。” 仲堇不在意地一笑,然而倏地想到了什么,笑容暗下来。 “你说,千寻毒液的疗愈效果,会不会也是系统的差池?” 扶桑道:“想必是了。” 仲堇点了点头,苍凉地一笑,“即是差池,就会有修复的一天罢……我本想靠这个维系这一世与她的来往,却原来,这维系也可能断掉的么?” “你既已搬到她对面来了,还需要靠那个维系么?” 仲堇自嘲地撇撇嘴,手臂拄在桌上支着下巴:“千寻吃下了忘情丹,如今见了我,时常嫌恶得很。” “忘情丹?哪儿来的?” “能是哪来的,与仙沾边的,除了你,她只认识个半仙。想必是那半仙给的了。” “半仙?”扶桑抚了抚眉,“这倒是不好说了。半仙那里的东西历来不太靠谱……” 仲堇沉吟道:“依我观察,药效是有的。不过,也的确生出了许多麻烦,副作用严重……” 忽然,她又一怔,“等等……你的意思是,莫非,可能有失效的时候?” 扶桑幽幽叹息道:“这可难说。” 闻言仲堇起了一身冷汗。 假设忘情药效散去,在仲堇的柔情蜜语下,殷千寻再度动了情,她们二人天雷勾地火,一刹那情意相融难以自控,鱼水相欢…… 按照情劫的设定,岂不是会当场被雷劈死? 第22章 为何还会如此,嗯? 好容易,仲兽医馆熬到了开业的这天,门前听取鸡鸣一片。 庄婶特意,从莽原背了一笼子身体康健的母鸡过来,声称要给仲医生壮场子。 因此这天清早,鸡毛漫天狂舞,一声声咯咯哒在空中回荡不息。 仲堇倚着门框,蹙眉望着眼前这乱糟糟的场景。 她开的也不是饭馆这类热闹场所,需要这般动静么? 于是有些担心地朝风澜苑的高阁望过去,还好,暂时还未引来殷千寻的什么不满。 苗阿青和颜菲也从莽原赶来了。 有些日头未见,苗阿青个子似乎长了不少,只是仍那般羞赧少言,然而这般性格与蓬勃泼辣的颜菲站在一处,看起来竟十分和谐。 一个叽叽喳喳总想挤兑谁两句,一个全盘接收只弯起眼笑一笑。 想来整个晌午,除了门口那几只作妖的鸡,兽医馆冷冷清清无人前来,无怪乎颜菲嘟嘟囔囔地抱怨几句。 起初嫌弃着苗阿青手笨处理不好药材,后来又开始抱怨起了仲医生。 “真不懂你为何把兽医馆开到丁屿来?这可是个渔村,渔村!都是渔民,难道,你给鱼针灸不成?” 仲堇倚靠在门前的秋日晨光中,翻着一本恬静的医书,心不在焉道:“怎么不成?万物有灵。” 她手指在唇上轻抿一下,缓悠悠地捻了一页。 医书的封皮里面,藏的是那本《你比花香》。 不过几天功夫,她已将这话本翻来覆去看了好些遍,怪了,怎么都看不腻。 扶桑的笔力竟这般好,将亓官柔与云裳两人前半段的缠绵缱绻,与后半段的彻骨之痛描绘得淋漓尽致。 描得出这般生动故事的扶桑,定然也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 正感慨间,忽闻路上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踏来。 仲堇阖上书本,抬头,不期然地看到一副硕大的匾,匾上写着「神医转世」四字。 她眉心蹙起。 第26章 “来顾客了么?”颜菲终于展开了笑颜,跑到门口来,却一怔。 「神医转世」四字大匾之后,几人抬了一辆外饰华美的轿子,停在了兽医馆门前。 轿子旁跟的大致是个小厮,许是嫌弃兽医馆门前的鸡粪味道,掩住口鼻细声细气道: “仲神医,听说您神医转世,久仰大名了!我家少爷有疾,帮忙看看吧!” 仲堇眼底划过一抹凉意,又恰如其分地收起了,温润笑道: “在下哪是什么神医,”她手指向上指了指头顶的门匾,“仲——兽医馆。” “抱歉了,在下只给畜牲看病。” 话毕,轿子里头隔着帘子扔出了一锭银子,咕噜噜滚至仲堇脚下。 有个呼哧带喘有气无力的声音在里面道:“这些钱,够了吗?” 仲堇视线扫过轿帘,稍稍用了些力气才把眼中的嫌恶压下。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面色虽看着纯良和善,语气却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 “不是钱的问题。在下一介兽医,实在不懂人身上的病症,公子请回吧。” 此时,轿帘从里面一把掀开了,一名满脸生着红疮,嘴唇干枯发白的男子浑身软绵绵地歪在轿子里。 颜菲和庄婶两人是不会遮掩心事的,看到那少爷的面容之后,喉中发出几声呕。 那轿里的男子气喘吁吁道: “远的近的,谁没听说你仲堇神医转世,我这匾都给你弄来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哎,怎么说话呢……”颜菲撸起袖子想上去理论,被仲堇伸手拦下。 仲堇稍稍向前迈了两步,神色认真不像开玩笑,“在下见识浅薄,从未喝过罚酒,倒想一试。” 两方僵持不下之际,下一刻,轿子后面忽然来了另一帮人。 为首的是沈秋荃,后面跟了四五个挑夫,也挑了两块匾。 仲堇半眯起眸子,还未看清匾上是什么,余光中,轿顶上陡然轻飘飘地落了个女人。 那女人容颜美而冷峭,长发如墨飘扬,持一柄轻剑,着一袭赤色轻纱,衣袂拂荡。 仲堇看到她的那一刻,脸上瞬时有了笑意。目光从上至下将她打量一通,隔空来了一次“望闻问切”。 寒露时节天朗气清,衬得殷千寻气色上佳,风姿绰约。看来在沈秋荃的看顾下,这两日她有好好吃药。 正这样想着,忽见殷千寻将剑杵在了轿子顶,两手施力,轿子忽从顶部裂开,如一朵花包谷刹那绽放。 与此同时,殷千寻从轿上飞下来,轻盈地落在仲堇身前,幽香拂面。 然而她的目光未曾落在仲堇身上,便转过身去。 碎落的木屑落得里面的男子满身满脸都是,呛得他咳喘连连,想骂什么却骂不出。小厮满脸惊恐,上前伺候,回身道:“诶,你——”待看清了殷千寻的神色,小厮的嗓音软下来,直至渐渐消弭了。 殷千寻轻飘飘的声音不怒而威,压倒了一切:“你们扰了姑奶奶的清梦,该当何罪?” 经过束在门前那块「神医在世」的匾时,她侧过脸,略微扫了一眼,嗤笑道:“神医在世?毫无新意。” 仲堇抿了抿嘴,抱着胳膊靠在门上欣赏起来。 她见殷千寻脚尖踢起一颗小石子,往匾正中疾速飞行过去,咔哒一声,石子击中哪里,匾从中间碎开了。 小厮急得身子一直,却又只敢偏着脑袋,隔着殷千寻望向她身后的仲堇: “仲神医,我们少爷自小瘫痪,这抬轿走了十八里乡路,现在没了轿子,让我们怎么走?” 未等仲堇发话,殷千寻悠悠开了口:“怎么走?这好办。” 她手中漫不经心地耍了个剑花,而后收剑入鞘。 “你们从哪个方向来的?” 小厮往东边一指,然后说不对不对,又往南边一指。 “确定么?” 小厮不明就里地点点头。 殷千寻用剑鞘的尖端指上小厮的衣襟,将他从那位花柳少爷的身前挑开,接着,上前两步,踢蹴鞠一般,将咳得缩成一团的花柳少爷朝着南边一踢,于是,少爷往家的方向飞过去三丈远。 那位少爷被踢懵了,顿了半晌又咳起来,像个泥鳅一般在地上扭来扭曲,嗓子里冒出痛苦的声音。 殷千寻手执剑柄款款走过去,剑鞘在地上划出一道凌厉的痕迹。 小厮又怕又急跟在后面求情,如热锅蚂蚁般。 殷千寻却置若罔闻,徐徐走到那位少爷面前,不曾听他一句辩解,冲着那堆肥的肚腩上又是一脚。 又是飞出去五丈远。 然而下一瞬,医学奇迹般,花柳少爷忍着巨大的痛楚从地上爬起来,晃悠悠站稳了。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走。” 小厮也惊诧了:“少,少爷……” 送走了这波闹剧之后,轮到了沈秋荃这边。 她吩咐那几人将匾亮到医馆门口,然而医馆里的几人看清了匾上的字后,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菩萨低眉」「假仁假义」 可是再看看仲医生呢?不但不介意,反而抿起嘴角笑得如沐秋风,很是惬意。 “劳烦几位,顺手帮我挂到这门前吧。” 接着,她抬起眼眸,目光随上了不远处抱着轻剑优哉游哉荡过来的殷千寻。 “喜欢吗?我送你的匾。” “喜欢。”仲堇笑道。 “我的蛇小妹马上要回来了。到时候,还得仰仗你,”她故意把这三个咬得很生硬,“仲医生。” 话音刚落,殷千寻佯出来的笑意忽然消弭了,神色一冷,倏然便要转身离去。 许久没像方才那般运动了。这一刻忽觉心口猛然一震,胸腹之间气血翻涌,又是那种不妙的感觉袭来了。 然而,她转身一瞬却陡然感觉到手腕一紧,低头望去,仲堇隔着衣袖扯住了她的手。 没预料到有这一出。 殷千寻的手指微微一蜷,怔怔地抬眼,眼神有些发红,质问道:干什么? 仲堇自己也意识到了些微不妥,手悄然向上调整了位置,拉住了她的手腕。 在门前挂匾的一片挤挤拥拥之中,她拽着即将情发的殷千寻走进医馆里,左拐右拐,拐进了一个阴暗闭塞的角落。 这仲医生可真是个密室爱好者。 手心挨上一面墙,地上又显出一张暗门,震动着无数尘埃渐渐打开,通往地下的木梯浮现在脚边。 两人下去后,仲堇一边观察着殷千寻的动静,一边点亮了壁上的烛台。 “你那个药方也不过如此。” 殷千寻倚在墙上轻声揶揄了她一句,而后难受得转了个身,将头抵在墙上,轻轻撞着。 仲堇下意识抬起手,垫在了殷千寻撞墙的位置上。 于是殷千寻的额头成了一下下往她柔软的手心里撞。 这间地下室面积不大,幽静晦暗,两人不知不觉间挨得近了些。 “为何还会如此,嗯?” 殷千寻抬眸,斜着望过来,嘴唇轻微地翘起一个质问的弧度,很是灵动。 烛台投下的昏暗光线将殷千寻的嘴唇塑造地极其有形状,看起来异常的…… 好亲。 莫名其妙地,仲堇想到了那日匆匆而来又匆匆逝去的吻。 于是此时此刻,情发的似乎不止殷千寻一个人。 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奇异氛围如同酵素般,慢慢地在这方狭小空间中泛起了沫。 殷千寻斜望向她的眼神幽深不见底,仿佛有种把人的魂吸了进去的魔力。仲堇些微感觉到一丝口干舌燥。 然而理智险些飘离之际,地面上有个目的性很强的脚步声朝着这边过来了。 听嗓音,是燕云襄来了。 “仲医生呢?” “好像方才去了地下室。” 殷千寻也听到了,她偏过脸,咬着下唇,朝木梯上看了一眼,神色显出一抹淡淡的烦躁。 “你这儿,有没有柜子给我藏一藏?”她慢慢地靠近了仲堇的身侧,缩了缩。 仲堇惑然,哑声道:“怎么了?” “我把这小姑娘送我的情书,弄丢了。”殷千寻的前额几乎软软地抵在了仲堇的肩上。 仲堇微微一怔,心虚的手不由地抚摸上了自己的前襟……渐渐摸出了一个压扁了的纸卷形状。 似乎,那封情书藏在她这里。 第23章 不然你勾引一下我试试呢? 仲堇收起了心虚,手悄然按了按怀襟,让水纹纸支棱起来的一点点形状回归平整。 “你先在这里待一会儿,我出去看看。” 说着,她手就去摸墙上的一盏烛台。 然而她的手还未靠上烛台的时候,殷千寻先一步攥上了烛台与墙壁相连的木杆。 胸腔中是难捱的热燥,手上猛一用力,咔一声,烛台轻轻松松被拔了下来,握在手里,转身向一旁走去。 她想找个墙角窝一窝。 第27章 仲堇手伸在半空,愣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 “不是,千寻……” 当烛台的微光照亮了里侧的另一面墙,殷千寻原本蹙起的眉心因着惊诧而略略展开。 整面的瓶瓶罐罐,罗列在一个枫红木架上。 “这是什么……” 她手里的剑咣当落地,将烛台放到架上,“药么?” 她捏过架上一个黑色瓷瓶,将瓶上的塞子拔开,刚要凑上瓶口闻一闻,仲堇快步上来将它夺了过去。 “小心,有毒的。”仲堇将黑瓶放回原来的位置。 “有毒?”殷千寻眼底闪过困惑之色,手却不受管教地又去摸另一瓶,捏着瓶颈晃了晃,里面咣几两声。 依然被仲堇不着痕迹地夺过来,放回去。 殷千寻问:“这一瓶又是什么?” 仲堇淡淡回答道:“同样是有毒的……抹在飞刀上,也可以抹在剑刃上。” 殷千寻神色滞了一瞬,盯着她的侧脸,眼里满是探寻之意,而后渐渐明白了。 前世,仲堇偶有一次说漏了嘴。她说这世上没有她解不了的毒药,除非是她自己制的毒…… 她要制,就制没有解药的毒。 那时,殷千寻便想说服她为自己制毒。毕竟面对某些位高权重的暗杀目标,动刀子并非明智的选择,暗中投毒才是最为稳当妥帖的手段。然而仲堇却也不肯答应她,道貌岸然道,医者怎可做那样的事? “医者怎可做那样的事……你不记得你自己的话了?”殷千寻有些疲乏了,顺着架子滑坐下去,喃喃道。 “记得。”仲堇抚着襟摆俯身下来,蹲在她面前。 “那为何现在肯制毒了?”殷千寻睥睨她,冷淡地一笑。 “前一世拒绝过我的,这一世你想一点点弥补回来么?” 话音未落,她因着体内腾起的不适感阖上眼,眉心微蹙。 仲堇蹲在她身前,默默望着她,良久,忽然调整了姿势,跪在地上,然后支起上身,往前倾了一下。 属于刺客的敏感令殷千寻立即感知到,倏地睁开眼,往后仰了一下,手心抵住她,警惕道:“嗯?” “我帮你按摩一个穴位。” “……什么穴位。”这实在很突然。 仲堇亮了个让她放心的莞尔一笑。 几轮推拉之后。 她兀自跪到了殷千寻分开的膝盖间,而殷千寻终以一种较为娇柔的姿势,头抵在了她纤柔的颈窝里。 尽管这事是仲堇主动的,她心跳仍有一瞬的漏拍。 她失神地辨认了一下殷千寻发丝间的花香气息,是风澜苑花园中的哪一株呢,薰衣草,还是迷迭香? 她蜷起手臂,轻柔的指尖覆在殷千寻的太阳穴上,一下一下地揉按着。 殷千寻出于防备的紧张感逐渐松懈了下来,晕眩与胀燥的感觉尽管未能完全消退,也可说缓解了一些。 她的身子往下沉了沉,终于将一部分重量压在仲堇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仲堇悄然抬起眼眸,小心思仿佛酝酿了许久,脸颊有意无意地在殷千寻微凉的发丝上蹭了一下,然后她望着殷千寻身后的墙,舌尖轻舔微微干涩的嘴唇,试探性开口道: “其实,这些不止是为了弥补,也是……” 砰、砰、砰—— 敲打门板的声音打断了仲堇的话,她嗓中发出一声只有她自己听得到的轻微不悦。 殷千寻也如梦方醒般,从仲堇的颈窝里出来,不动声色地仰回到墙上,伸出脚尖软绵绵地踢了仲堇一下。 “你方才不是说要出去么?还不走?” 仲堇回头望了望木梯顶端的门板,轻轻叹息一下,神色忧虑道: “你把我们出去的机关……给拔下来了。” 她抬起手指,沉重地往殷千寻放在架子上的烛台一指,“机关……” 砰、砰、砰—— 燕云襄蹲在地上,手在地板上轻抠了两下,想要仔细瞧出这道暗门的门缝到底在哪儿? 作为兽医馆的筑师,这密室原本并不在她的设计图中,然而仲医生却坚持要造一间出来,不知所为何用。 “仲医生?” “阿堇?” 连唤了几声之后,底下毫无动静。 她站起身来,问身后的颜菲: “你确定阿堇下去了?” “当然了,”颜菲也走过来,手沿着地面摸了一圈。 “不过入口机关在哪儿来着……刚才明明看到她们进去了的。” “她们?阿堇还有谁么?”燕云襄问。 “……殷千寻。”咬到她的名字,颜菲脸上便有些愠色。她还忘不了殷千寻提着水壶恐吓她的模样。 想不通仲医生为何总要和这么个女人搅到一处去,两人每每相见,又总向周遭散发一种剑拔弩张的气味。 与此同时,仲医生的手指抚摸着烛台拔掉后,剩下的一块小木蒂上,嗓子喊哑了,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偏偏,这地下室的隔音效果又极好,她仅勉强听得到外面的声音,外面却听不到里面。 她踩到了木梯上,嘴巴贴在门缝边缘几乎要喊破了喉咙,外头几个迷迷糊糊的姑娘仍像无头苍蝇那般,手从地板一路拍到墙上,永远也找不到机关似的。 慢慢地,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小了。颜菲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看花眼了,也许仲堇并没进密室。 脚步声略有迟疑地远去。 “小菲——” “云襄——” 仲堇的手贴在门缝上,贴成了一个扩音器。 殷千寻甚是不耐烦地伸手从架子上拿了一瓶药,而后朝着仲堇的背影丢过去。 “吵死了——闭嘴。” 仲堇揉着背转过身,俯身捡起地上碎裂的瓷瓶与毒丸。 “你放心,晚些时候,我若仍不现身,她们把这兽医馆翻个底朝天,也要把我找出去的。” 她沙哑着嗓子一本正经道,不紧不慢将毒丸用一块绢布包了起来,搁回架上。 然而一转身,一柄脱了鞘的剑刃轻轻抵在了她的腹部。 殷千寻仍坐在地上,两条纤细的手臂担在膝上,左手没用太多力气,虚虚握着剑柄,凌厉的剑尖向上。 仲堇稍一动,那剑尖又往上滑了滑。 因着力道过小,非但没有丝毫痛感,反而给她带来了一丝虚无缥缈的痒。 “怎么了?”她哑着嗓子问。 “秋荃说,你抢了她的话本?”殷千寻的思维总这般跳脱。 “……不算抢,借的。” 仲堇的手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剑刃抚上了襟怀,嗯,连同燕云襄的情书,一道安安稳稳呆在那里。 “拿过来。”殷千寻淡淡道。 “没在身上。” 仲医生有时诚实起来令人为她捏一把汗,有时撒起谎来,坦然自若的神色又足够以假乱真。 殷千寻嗤笑了一声,“你当我瞎么?” 她稍稍坐直了些,往前递了递剑,于是剑尖从仲堇的胸前轻慢地划过,显然,里面有个东西硌到了剑尖。 “这是什么?嗯?” 这剑千万别再动了,仲堇祈祷。 “数到三,要么自己拿出来,要么我把你这衫衣挑开?” 剑尖来到了仲堇的腰间,挑了挑她那条青白玉的系带。 于是,仲堇手指轻合捏住了剑尖,不再让它乱动,另一手从衣襟里掏出那本伪装成医书的《你比花香》。 慢腾腾地递过去。 * 烛台多点了几盏,火苗闪烁着好几朵,石室里的光亮了些。 仲堇盖上了火折,略微紧张地注视着殷千寻的反应。 她不太确定这会产生何种影响。 当殷千寻读到三百年前的那段往事,会有记起来的可能性么,会像她一样一边捻页一边流泪么? 如今殷千寻对她的态度不冷不热,不是真正的敌对,更不是恨,而是无所容心,无足介意。 仅有的一时兴起的撩拨,也不过是她素来的风流轻佻性子使然…… 想到这里,闷沉沉的一团气又堵在了仲堇的心口。 万一,殷千寻真的爱上别人呢? 这个念头,令仲堇坠入了万丈深渊一般,比死更令她感到幽深不见日光的绝望…… 就在仲堇刹不住的思绪纷飞的同时,殷千寻将剑放在身侧,将那本《你比花香》摊开,搁在膝头。 片刻之后,她的视线划过第一行字,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一如前世,看书超过一行字便会发困。 坚持了三行字之后,她将书阖了起来,放在身侧。“……改日再看。” 转而将额头抵在了膝上,整个人缩成了小小一团。 仲堇在心里嘲笑并敛起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后,走过去,坐到了殷千寻身侧。 暗室上面的走动声不知何时已停歇了,四周寂静得只听得到怦怦的,偶尔乱那么一下的心跳。 第28章 两人倚在墙上,在这样的寂静无声中坐了许久。 本以为睡着了的殷千寻,却从膝上支起颈子,倏然往旁边绵软一倒,闭着眼,懒懒地枕在了仲堇肩上。 仲堇一怔,往她靠了靠,让她枕得更舒服了些,而后垂下眼睫,凝望着她们紧贴却迥然相异的衣衫垂袖。 一个赤焰如虹,一个浅云似霜…… 这般相依的情形往后会发生在她与别人之间么? 如此一念生,尽管两人依偎得很近,仲堇却觉出一股彻寒的凉意逐渐升上来,浑身的血脉仿佛冻僵住了。 “千寻,问你个问题好吗?” 仲堇恍惚感觉自己的声音是从很遥远的地方过来的,似乎不受自己的意识所控。 殷千寻在她肩上漠然地“嗯”了一声。 仲堇接下来问出的这句话,更加是脱离了意识的。 她问:“你还爱我吗?” 殷千寻许是没想到,闻言稍一愣,而后,笑了起来,直笑得花枝乱颤,从仲堇的肩上栽下来。 仲堇的心往下沉了一下。 这笑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我似乎回答过你许多次了。”笑过之后,殷千寻正色道。 “若你实在不信……不然你勾引一下我试试呢?” 她手肘撑在膝上,手腕支着腮,看着仲堇,“看我会不会动心?” 然而她同样没想到,话音刚落,仲堇便从她的视线中站起身来了,没有一丝迟疑。 她微怔,视线随着仲堇抬眸。 只见仲堇站在了距离她一丈远之处,修长手指覆在腰间的系带上,若有似无地捻了一下。 “……”这是仲堇么? 昏黄的烛光中,一双很有风致的凤眼此刻漆黑炙热,眼神俯视向前凝注。 殷千寻几乎被这眼神烫了一下。心倒是纹丝未动,只是好像身体的某一处擦燃了火苗。 当看到她腰间的系带从她秀气的指节间滑落,浅云色的衫衣被指尖撩着慢慢敞开时…… 殷千寻几乎要下意识闭上眼。 然而下一瞬,她听到轻盈的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睁开眼,便看到一卷皱巴巴的纸从仲堇的衣衫里掉落了出来。 原本,仲堇满心沉浸在宽衣解带中,满心准备着全然的释放,听到声响,不期然低头一看,大梦方醒。 脑袋瓜里嗡的一声。 殷千寻的视线随着那卷纸落下:“这不是——?”燕云襄给她的情书么? 仲堇俯身捡拾之际,一把轻剑出鞘,剑柄击中了仲堇的手腕,然后那卷纸轻飘飘地落到了殷千寻手里。 丝绸仍牢牢系在上面,只不过,在仲堇怀中窝藏了几日后,水纹纸已成了皱纹纸,十分绵软,温暖。 殷千寻怔怔地抬起眸子,茫然费解的目光落在仲堇身上,像又重新认识了一下仲堇似的。 “仲堇,偷情书这种事你也干得出来?……为什么?” 在殷千寻的诧异神色中,仲堇面如死灰地系上了衣衫,转身,孤魂野鬼般走到了木梯旁。手不知碰了木梯后面的什么东西,轰隆声音响起,顶端暗门缓缓打开,万千细小灰尘在外界投射进来的天光中飞舞。 殷千寻愣愣地望向身侧的烛台。 她没记错的话,刚才好像说这个是开关来着。 第24章 不可杀人,否则回炉重造。 仲医生拾级而上,从地底升上来的时候,脸颊泛着红。 身上衣衫一改平日的端庄素洁,略有些凌乱,像是匆匆系上的,襟领有些歪,斜斜漏着一方胜雪肌肤…… “仲医生,你这是……”庄婶怀抱着一只母鸡站在天井里,望向仲医生的眼神有些茫然。 颜菲扔掉了手里的瓢,半倾着身子在一口水缸上,愣愣道:“……你果然在下面,怎的呆了那么久?” 而燕云襄的神色更为复杂。她呆呆地看看仲堇,又看看仲堇空无一人的身后。 仲堇抬起眼眸,见几人皆惑然盯着她领口,只不动声色抬手又拢紧了些,嗓中轻吭一声,走进了前厅。 她见燕云襄的眼神仍直直望着自己身后,便若无其事地伸出手,拉过燕云襄的手臂,“找我有事?” 燕云襄心不在焉地点了一下头,眼神仍时不时瞟向那暗室的出口,含混不清道:“马场有几匹马……似乎得了赛前焦虑,不吃不喝,你今日得空的话回去看……”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看到殷千寻从暗室出口上来了。身上的衣衫倒是齐整了,脸色却也微微泛红。 她不甚上心地抱了许多物什,因着外面的天光亮,微微眯了眯眼,抬手遮了一下,怀中的东西便哗啦啦往下落。 燕云襄撇下仲医生,撇下交代了一半的话,大步流星地朝她走过去。 仲堇跟着转过身,眉心蹙了蹙。 只见燕云襄毕恭毕敬地蹲下身去,先殷千寻一步帮她把落在地上的东西捡了起来。 有剑,有书,还有一卷似曾相识的花帘纸。纸已发皱,丝绸仍牢固地在上面打着结。 “姐姐,这个你还没拆么?”她递过去。 殷千寻从她手中接过这些,迅即嫣然一笑,信口胡诌道: “姐姐我最近太忙,情书这种东西呢,定要找个不忙的时间好好品一品……” 燕云襄闻言脸上却闪过一丝惑色:“情……情书?” 殷千寻却未注意,只敛眉低眸,边走边道:“待我细细*品过,再予你答复。” 路过前厅的柜台,她不经意地瞥了仲堇一眼,而后道: “不过,见惯了千年才开花的铁树,你这见第二面便递情书的举动,着实令我有些耳目一新……” 仲堇低头翻着柜台上的医书,紧蹙眉心,却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耳里全是殷千寻含沙射影的讽刺。 然而燕云襄跟着殷千寻走出了兽医馆,却在她身后顿住了。 “千寻姐姐……” “嗯?”殷千寻转过头。 她这才发觉燕云襄的脸又涨红得像个西红柿了。 燕云襄红红的神色中又有些尴尬,小声道:“那个……不是情书。” 殷千寻一愣,下颌略微抽搐了一下:“不是情书?” 老娘又自作多情了? “虽然我的确,对姐姐有些好感……” 燕云襄抿了抿嘴,略略有些口吃道:“但我哪敢这么快就表达心意?这样岂不是会唐,唐突了姐姐……” 呵,场面话。小姑娘倒是挺会做人的。 殷千寻尽力维持住了面容的闲适,只抬手抚了抚眉梢,目光往怀里的水纹纸瞥了一眼:“那这是什么?” 燕云襄娓娓解释道:“是这样,我家马场下月初有一场颇,颇盛大的赛马会,我想,邀请姐姐去看……” 闻言,殷千寻脸上略微升起一丝愠色,从怀中拈起它,刷的一下抻开:“这种事,当面说不就好了么?” “赛马会的邀请函总是会正式一些。”燕云襄咬唇道。 殷千寻在心里白了她一眼。这点鸡毛蒜皮也弄得煞有介事,白白害得她丢了一点脸。 本来丢脸的不只是她,还有那同样把它误以为是情书,生生将它窝藏在怀中窝了好几日的仲医生。 然而仲医生十分耳尖地听到了这些之后,抵在柜台边上,嘴角险些压不住,略略颤抖着往上勾起。 * 是夜,下起了萧瑟冷冽的秋雨。 风澜苑内的奇花异卉在秋雨淋漓之下,弥漫出一股凄切迷离的馥郁奇香。 殷千寻缓带轻裘倚在窗边,脸颊沾染了一层雨夜雾气,阖上眼,恍觉气氛到了,从身侧拿起那本书。 其实今日在密室中,她刚刚读过第一行字,不知为什么,眼泪差点就神经兮兮地落出来了。 无奈仲堇在身侧,她可不愿让她看到自己那莫名其妙的泪。 索性装困了。 眼下她再度翻开这本书,依然那般,读了寥寥几行,眼泪啪嗒一声,砸到了书页上,正中“残花”二字。 殷千寻怔忪地看着那两个字,指尖轻轻按上去,湿润的触感把她吓了一跳。 到底为何会落泪?她心里分明没什么难过的感觉啊。 然而随着手指捻过一页又一页,她眼里落出来的泪把书页濡湿得起了皱,微微蜷起来,字也模糊了。 不得不暂时休止,阖上了书。敛着衣衫缓缓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来。 铜镜映出了一副梨花带雨的艳容,眼泪浸得脸颊的肌肤微微发红,状若桃花的眼眸泛着血丝。 在殷千寻记忆中,这辈子以及上辈子,她总以冷漠示外人,哪怕曾经掉过几滴泪,也从未狼狈成这样过。 是否要找那神医看看,莫非自己得了某种泪失禁的病症? 她抬起柔荑细指抚过眼尾的泪光,抚过脸颊,唇角。 倏然,一个奇怪的念头爬进她脑中。 她恍恍惚惚感觉,镜中流泪的人不是她自己,而是那得知了亓官柔决意离去之后的云裳…… 第29章 正当此时,窗外有道暗影一闪而过。 殷千寻察觉到了。她夷然自若地抬手拭去眼泪,从梳妆台上摸过两把柳叶镖,款款来到窗边。 然而推开了窗,窗外除了朦胧的雨雾,别无一物。 这可是九层高阁。 而下一瞬,她从雨落的声音中辨识出了一声阁顶青瓦的咔哒作响。 殷千寻迅即一甩衣袖,飞身而出,脚踏上窗沿借力,展开轻功如一只赤色鸢鸟稳稳落在阁檐之上。 雨夜无星无月,眼前一片幽静晦暗,殷千寻仍是凭着蛇类对于震动的敏锐感觉到了屋檐上站着另一人。 一袭黑衣,在她身后,约莫三丈之处。 那黑衣人踩着青瓦缓缓行了两步之后,蓦地提了速,朝殷千寻背后疾奔而来,掀起一阵微腥的雨风。 “不知死活的东西。” 殷千寻唇角勾笑,轻柔抚摸着袖中的柳叶飞镖。 待那黑衣人离得她不过一丈之时,她倏然一挥衣袖,袖中的柳叶镖凌厉飞出,准而狠插进了黑影的膝上。 然而黑衣人的步法也仅微微一顿,仍又如疾风骤雨般提剑向着殷千寻刺来。 从身形以及发力的蛮横来看是个男的。 殷千寻微微侧身避开,随即抢攻向前,提膝踢向黑衣人的心口,却被黑衣人急速压肘挡下。 与此同时,重剑的剑刃带风由下而上从殷千寻的耳边划过,似乎稍不留神,便要将她的耳朵削去了。 殷千寻心中暗叹一声。 原以为是那花柳少爷回去后,左右不忿,派了个打手来寻仇,于是不曾重视,只捏了两片飞镖便出来了。 却不想是个劲敌,人狠话不多。 几招周旋过后,她发觉对方身手沉猛迅捷,剑招步步加紧,如同一匹嗜杀成性的鬣狗死死咬住了她。 加之自己赤手空拳,且记着半仙的叮嘱不可下死手,而对方手中持了一柄重剑,力大无穷,每一道剑气如一柄利斧迎面劈砍而来,招招想要她的命。 殷千寻擅长于出其不意的暗中刺杀,行如矫若游龙将敌手一击毙命,极少与人这般长时间的正面对抗。 她不由凝神敛气,化攻为守,尽力调匀着体内渐乱的气息,步伐虚浮起来,渐渐落了下风,直被黑衣人逼得连退了几步,堪堪仗着身姿灵巧化解了黑衣人的攻势,却丝毫伤他不得。 只顺手,揭去了他的蒙面巾。 而后发觉此人胡须戟张,相貌丑陋,并不认识。 雨势渐猛,隐去了数十片青瓦哗哗而下的声音。 殷千寻被逼到了屋脊边缘,见势头不对,欲施轻功纵身而下,却被黑衣人冲上来的挥剑一砍阻住,原本不稳气息彻底乱了,顺着檐坡滚了几遭,最终惊险地刹止在了末端檐沿。 半仙那句“不可杀人,否则回炉重造”的叮嘱如一道疾雷在她脑中炸起。 她想,无法,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只得下死手了。 于是衣袖中捏紧了第二片柳叶飞镖。 当黑衣人再度提剑冲上来的时候,殷千寻悠然支起手肘,撩开颊侧一绺被雨淋湿的发丝,姿态妖娆地躺在檐沿,凄凉决绝地一笑。 赤色衣袖如一面旗在雨风中挥出,袖中的柳叶镖如同生了眼一般,疾速向黑衣人包着头巾的头颅飞去了。 眼看此人就要毙命倒下,眼看殷千寻的修为将支离破碎,退化为那条翠绿青蛇,从头来过。 然千钧一发之际,清脆的一声叮响。 细长尖利的柳叶镖从黑衣人的额前打了个弯,叮呤当啷顺着房檐滚落下去。 殷千寻与黑衣人之间蓦地立了道颀长的浅色身影。 黑衣人一顿,手中的重剑同样拐了个弯,横着划起一道弧,砍向浅色衣衫的腰间。 而浅色衣衫不疾不徐,翩然抬起衣袖,扣住了黑衣人的脖颈。 顷刻之间,黑衣人如同一坨卸了沙的沙袋,绵软了下去,手中的重剑也咣当落下,震得周遭青瓦一抖。 下一瞬,浅色衣衫轰隆隆踏着屋瓦,冲殷千寻跑来。 将她从檐沿扶起,周身仔细端详检查了一遭,确认殷千寻身上并无什么要紧伤后,紧紧将她揽在了怀里。 力道稍稍有些大了,像是搂了个失而复得的珍宝。 殷千寻几欲窒息,费了些力气才从此人怀里脱身,抬起手,抵住了浅色衣衫腰间汨汨渗血的伤口。 浅色衣衫疼得上身一缩。 殷千寻却未收力,只仰脸怔怔地问:“仲堇——你是怎么飞上来的?” 第25章 “放肆!” 仲堇按着腰间的剑伤,正痛得垂首蹙眉之时,听闻殷千寻有此问,眸光暗中一怔—— 方才飞上来飞得太急,未曾考虑太多,这下似乎又暴露了一些什么…… 她心下思忖着对策,慢吞吞地抬起脸来,目光缓缓扫视四周,又微微抻长了脖子沿着房檐向下望去,而后身体重心倏地往后一撤,捂着腰上的伤口顺势坐在阁瓦上,抚上心口道: “啊,好高。” 然而这三个字的语气,却平淡得如同说了个“啊,吃饱了”。 殷千寻目光渐冷,轻轻踢了一下她的脚,淡淡道:“演技很烂。” 仲堇木然收起脚,抱着双膝缩成一团,继续装傻道:“啊?” 殷千寻不再理她,只抚着纱衣上的褶皱站起身,将雨雾淋湿的长发向后拢去,傲然睥睨道:“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仲堇仰着脸望了她一阵,慢慢抬手抹了抹自己脸颊上的雨,忽然,脸藏在手心里笑了。 她抬起眸子,神色颇为坦然自若道:“其实我偷偷学了点轻功。” 殷千寻一怔,挑了挑眉:“什么时候的事?我竟不知道?” 仲堇抱着膝盖仰望她,心想,其实她该知道的。 从这一刻往前推,推个三世,仲堇的轻功便是彼时的殷千寻教的。 犹记那时,她想破了脑袋,才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能拴住彼时行踪不定的殷千寻。 她斥了一笔巨资想要收买她,而后又在这笔钱上不断加码,才令她答应收仲堇为关门弟子,驻足于仲堇的宅邸一段时日,教她习武。 而殷千寻原本还算温柔圆滑的脾气,大概也就是从那一世开始变差的,谁让她摊上了仲堇这么个学生? 这位仲医生的天赋点大概都点在了医学上,习武这方面,她的天资实在是出奇地愚钝。 刀枪棍棒在手里每每耍得像个烫手山芋,一日功夫练下来,身上没一块细皮嫩肉;练轻功,竟会把自己一条腿练得粉末性骨折。好在她毅力可贵,装上假肢后,日夜滴水穿石终于在武道中摸索出了一道门,推开进来了。 思绪回笼,仲堇当然不能照实这么说,于是只指尖磕着太阳穴,思索道:“不是这一世,就是上一世……” 殷千寻心里一合计,感觉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她紧蹙眉心道:“这不是废话么?你统共记得几世,不就这两世?” “还有,”她下巴轻抬,指了指担在脊檩上如一大坨腐肉的黑衣人,“那个人,你怎能轻轻松松把他撂倒?” 殷千寻的语气尽管听起来稀松平常,然而仲堇却从中品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别扭,稍许介意。 毕竟殷千寻赤手空拳都险些和黑衣人打了个平手。她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医生,凭什么? 仲堇垂眸一笑,从前襟中掏出了一根竹筒,拔下竹筒上的盖子,手指伸进去捏了几枚银针出来。 “也不算轻轻松松,制这个还是花了不少时日的。” 殷千寻侧身望过来。 仲堇将银针递给她,“小心扎着手。” “这是什么?” “上面沾了少许麻醉药水……” 仲堇话音还未落,殷千寻便像被烫了一下似的迅即将几枚针甩掉了,纤柔手指紧贴着衣襟蹭了蹭。 仲堇笑着解释道:“别被它扎到就好,这药水溶于血液才会起效。” 殷千寻眼眸闪过探寻之意:“你方才便是将这个刺入了他的脖子?” 仲堇点了点头,道:“毕竟还要留个活口审一审不是?否则上面涂的该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了。” 殷千寻沉吟片刻,倏然优雅地一甩衣袖,不动声色夺过了仲堇手中的竹筒,往里面看了看,而后将其盖上,十分顺手地放进了自己的前襟。 “这倒是个好东西,与我不忍杀生的慈悲心肠很相衬。” 她对着仲堇淡然一笑,往黑衣人的方向使了个眼色:“既已会了轻功,将那人带下来,好好地审一审他。” 语毕,她转身便欲展袖飞身而下,却忽觉身上的衣衫猛地向下一松。 ……仲堇在身后悄然拉住了她的衣袖。 殷千寻身上的纱衣经过方才这么一通折腾,本就在身上松松垮垮摇摇欲坠了,如此一拽,意外露出了一侧纤柔细腻的肩骨。 好在殷千寻反应极快,抬手护住了即将落得个彻底的纱衣,一挥衣袖,顺势甩了仲堇一记眼刀: 第30章 “放肆!” “……” 仲堇原本也未料到她的衣裳竟如此之松,怔忪间抬起眼正要道歉,却恍然触到了殷千寻威仪凛凛的目光,同时耳边听到了她冷厉的呵斥,于是刹那间陡然失神—— “放肆”这个词,她先前从未在殷千寻口中听到过,倒是那残花宫的宫主云裳时常将这二字挂在嘴边…… 她心神恍惚,垂着颈子走上了殷千寻近前,轻言软语解释道:“我只学了飞上来的轻功,不知如何飞下去。” “……鬼话连篇。”殷千寻面带愠色回了她这么一句。 然而,片刻功夫之后。 九层高阁的楼顶犹如飞下了一串蚂蚱—— 神医紧紧地搂抱住了殷千寻纤长的小腿,而神医自己的两只脚尖吃力翘起,牢牢地勾在黑衣人腋下。 如此这般,风流翩翩衣袂飘飘的殷千寻身下带了两个拖油瓶,悠悠荡荡从九层高阁飞进花园中。 然而当三人飞至半途之际,仲堇因着腰间的伤痛倏然卸了力,脚尖软软地垂了下来。 于是,黑衣人从她脚上滑落,刹那间像个漏了气的气球,在空中极速堕落,一秒后,咚地一声砸进了花园。 砸出个大字坑。 殷千寻闻声回眸一望,待眯细了眸子看清之后,眼底瞬间腾起了三丈高的怒火。 放肆! 黑衣人身躯砸中的,正是她最心爱的那株墨兰。 她怒极了,一把拽起了搂在自己腿上的仲堇,扯住她的衣领,将她整个提溜了起来与自己面对面。 两人还未落地,她便迫不及待地要来一场问责: “你这个——” 然而仲医生四肢骤然没了依托,手忙脚乱之际,依凭本能搂紧了殷千寻纤楚的腰肢,两人的距离陡然拉得很近。 仲医生沾了湿雨的长发冰冰凉凉地滑过殷千寻的脸颊,清丽面容倏然贴近,忽然令殷千寻的呵责刹止在了半途。莫名其妙地,她轻功悬着的一口气息登时紊乱了,身子猛然往下一沉。 下一瞬,两人搂抱着,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栽进了花丛中。 花萼滚了满身,满脸。 仲堇原本下意识将手护在殷千寻脑后,直到她自己的腰恰巧抵上了身侧一丛虎刺梅。 虎刺梅尖而硬的锥状刺戳进了她腰间的剑伤。 刹那间,剧烈的疼痛感如过电般直直冲向了颅顶,她脑内倏地一凉,缓缓阖了眼,疼晕了过去。 * 这场迷离朦胧的秋雨从深夜下到了凌晨五更时刻,终于停歇了。 仲堇从房里醒来的时候,天似乎已蒙蒙亮,只觉天地之间万籁俱寂。 敛下眼望去,桌上的烛台燃得只剩一层厚厚的凝固蜡油,蜡油中一点烛芯闪动着最后一小簇虚无缥缈的火苗。 最初,她恍惚以为自己躺在殷千寻的卧房,然而左右环顾,缓慢反应了那么一会儿,才得出这只不过是风澜苑某一间最普通不过的客房。 身下是一张铺着锦褥,却泛着潮湿腐朽气味的床……也不知多久没睡人了。 她手肘支着床褥,撑起上身,掀开了同样泛着霉味的被子。 这时才发现自己身上只着了一层单薄的白色亵衣,腰间是一大块已然风干的红殷殷的血迹。 然而当手心覆上去,却不觉得痛了。 她下意识翻转手腕。 手腕内侧多了两个尖利的淡红色小牙印。 美人蛇留下来的印记。 而仲堇原先穿在身上的浅云色衣衫,眼下乱糟糟一团堆在地上,已然沾满了花萼与湿泥,仔细一瞧,甚至有个灰兮兮的鞋印。 由此可推断,那美人蛇在为她扒衣服的时候,该是怎样的嫌麻烦与不耐烦。 仲堇下到地上,款款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望着外面灰白的天色略微算了算时辰。 这时候麻醉药水的功效应当过了,那黑衣人该醒过来了。 她裹着一条被褥,趿着鞋,推开门走到廊道里。 恰见黑衣人浑身五花大绑,被缚在廊道的阑干柱子上,却还未醒,耷拉着脑袋。 仲堇走近了,恍惚在他身上闻到了一丝死亡的气息。 她蹙了蹙眉心,从怀中掏出一条帕子,垫着手帕往他脖颈上一探。 果然,此人刚死去不久。 她隔着帕子又顶住他密布胡茬的下巴,抬起这张毫无生气的脸,发觉此人嘴唇之间含了半片血淋淋的东西。 指间用力,略略令他张嘴,那片血东西滚落出来。 仲堇裹紧被子蹲下来,仔细一瞧,原来是一截子舌头。 她凝视了一会儿,像看到什么幼稚把戏那般笑了一下。 失了手便想咬舌自尽,以躲避追究么?未免太天真了。 若想死在神医的眼皮底下,也是有点难度的。哪怕摇摇欲坠的脑袋,她都可以将其缝合起来,妙手回春。 半截舌头更是不在话下。 第26章 写这书的人心底得多阴暗。 仲医生垂首从被褥边沿抽了根线头,面不改色地绕着此人的舌头紧紧缠了一圈,随后指尖点上曲泉与五里两个穴位,止血缓流…… 然而离去之前,还想再看她一眼。 仲堇抬膝跨上一层台阶,却忽闻到地面之下窜上来一阵浓重清苦的药味。 一闻便知,是那个抑制情发的方子,只是这气味苦得些许过了头,更像是熬煎坏了的。 仲堇心里揣着个莫名其妙转身拾梯而下。 此刻不过卯时,若是殷千寻这女人未待在自己的卧房,而在地下药室煎药,实属不太正常。 药室的石门虚掩着,里头透出来幽微的暗光。 仲堇略偏一下视线,便从门缝中看到了殷千寻屈膝窝在一张宽大的藤椅之上,一身木槿色的纱衣松松垂垂曳在地上。她手肘撑于扶手之上,支着歪斜到一侧的脑袋,深邃忧郁的目光落在膝头摆放的一本什么书。 那该是一本很令她入神的书,否则方才仲堇踏上台阶之前她便察觉了,而不至于仲堇已经抬手敲上了门,她才如梦初醒,将膝上的书往下一拽,扣在椅面上并顺势把裙摆往旁边一甩,遮盖了它。 若仲堇方才没看错,殷千寻幽邃的眼眸中似乎染着几星水光,而她听到敲门声的下一瞬抬手将它掸掉了。 仲堇推门走进去,清越的嗓子便不受自己控制似的念叨起来: “没睡,还是起早了?这个点下来煎药,是身上又不舒服了么?” “莫管,啰里啰嗦。” 殷千寻下巴支在膝上,纤眉一挑,嘴上说出来的这话字字无情,然而语气却很是绵柔无力,不热也不冷,更像是出窍的灵魂还被什么事情耽搁着,未跟过来招待眼前的人,只是嘴上不甚走心地打了个招呼。 仲堇仿似鼻上碰了点灰,指背蹭了蹭鼻尖,走到煎炉旁边,探头往砂锅里一瞧。 黑漆漆的一摊渣滓,果然是煎过了头的药。 殷千寻的视线无意识地跟随着她,而后倏地一顿。 仿佛这时才想起自己正在煎药,双腿迅速从椅上滑下来,急着上前抢救,仲堇抬起衣袖轻轻挡了她一下。 “没得救了,我重新给你煎一碗。”说着,她握起砂锅柄,俯身将里头的药渣仔细倒进一旁的垃圾篓中。 她一边倒一边抬起眼眸,赶在殷千寻神色倦怠地坐回椅上去之前,目光迅速往椅面上瞟了一眼,看清了上面搁置的《你比花香》。 仲堇眼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又望向殷千寻仍在神游中的脸。 “这话本,竟让你这般起早贪黑?”她迟疑道,“好看么?” 殷千寻目光往她脸上定了一瞬,眸光逐渐聚焦了,可见魂魄终于从一件不知名的事情上回来了。 因此她讲话的语气也回归了冷声冷调,“狗血连篇。” 仲堇精准地捏了份量适度的药材,依数丢进洗净的砂锅中,添上水,才缓缓起身道:“狗血?何处狗血?” “前期不打不相识的邂逅,老套。中期欲拒还迎的纠缠,低俗。至于后期的虐,依我看,这后半截的虐,压根儿是为了赚人眼泪而虐。仙凡之恋怎么了,碍着谁了,为何中间偏要如此生出如此多的波折磨难?一波三折,最后还不得善终?呵,写这书的人心底得多阴暗呢。” 听着她的话,仲堇神色愈来愈尴尬,咬着唇,心道,扶桑可别听到这些话,是恶评。 她正欲开口打个圆场,然而殷千寻却似乎是揭开了话匣子,洋洋洒洒一发不可收拾。 “还有,九世情劫?这般不人道!” “天帝那个暴戾东西那般无情,又为何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也想要得道成仙,去给那东西当牛做马?” “人间逢年过节还要好酒好肉祭拜他?给他脸了?” 噼啪——! 好似一记皮鞭抽上了云层,刹那间,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雷声响彻九霄。 “……” 淅淅沥沥,外面刚停了的雨又应景地下起来了。 第31章 殷千寻如此一连串呵佛骂祖的灵魂叩问下来,仲堇已然忘记了方才自己想要说什么,只得装成一把默默无言遮风挡雨的油纸伞,任凭这女人一字一词雨打芭蕉般强劲有力地溅落到自己身上。 半晌,她缓缓摇了摇头,仿佛摇落身上的雨点子,终于憋了四个字出来:“所言极是……” 说着她略微挪了挪凳子,想着若有一道雷劈下来,劈中了殷千寻,她就飞身扑过去跟她一道走得了。 殷千寻讲得略微口干,端了杯水,一边默默喝着,一边歪着头凝望仲堇腰间的血迹,思忖着什么。 而后渐渐缓和了目光,悠然抬起:“依你看呢?” 仲堇沉吟片刻,敛眼一笑:“修仙之人,本意或许不满足于短短几十载的寿数,又或者想要跳脱出这人界的种种繁琐禁锢,向往潇洒自在的神仙日子,殊不知成了仙更有一堆规矩要守,并不比人界自由多少。” “……我不是问你这个。” “……那你是问什么?” 殷千寻将那话本从裙底捞出来,状似漫不经心地提在手里晃了晃,道:“我想问,你觉得这话本狗血么?” “亦或者,你觉得它很真实?” 仲堇眸光一怔,哑然,一时不知该回答什么。 这确乎是纪实文学,可方才听殷千寻这么一言,只觉得的确满满三流低俗话本的味道,该附和道狗血么? 此时殷千寻的目光正幽幽盯着她,眸底盈满了探寻之意。 似乎在这个问题的更深层之处,她想要探究出一些别的什么意味? 她是在怀疑么? 短短一刻,仲堇心里乱窜着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最终垂下眼睫,不经意扫了扫腿上压根儿也不存在的灰尘。 “的确……听起来,有些不太真实。” 也只能说到这里了。 殷千寻双眸微微一沉,敛起了视线,不再以幽深眼神逼问她,只默然盯着话本的封皮。 顷刻后,空气飘起一股火候到了的药味。 仲堇起身将煎炉上的药端下来,倒进一只白瓷小碗里,外侧垫了块湿帕子,小心翼翼地端给殷千寻。 令她意外的是,殷千寻搁下书,难得乖巧地接过碗,只被清苦的药味熏得蹙了蹙眉,一手捏住了鼻尖,将这碗苦药一饮而下。喝得略微迅疾了些,刚放下碗便倾身,有些干呕。仲医生手心覆在她背后轻抚了两下。 殷千寻却下意识抵触她的接近,手探到背后不着痕迹地将仲医生的手腕轻拽下来。 “既已醒了还不回去,赖在这里做什么?” 仲堇垂着甩落的手,有些心不在焉,答非所问道:“那人咬舌自尽了,我将他带回去,兴许还能救回来。” 殷千寻含了口清水,仰头漱了漱嘴巴,吐掉,淡然道:“走就是了,还要特地来向我报告么?” 仲堇脚尖往外微微一转,却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又在地上来回磨蹭几番,抿唇道:“花园里那株毁了的墨兰,我改日另寻一株帮你栽回去……” “不必了。” 殷千寻漠声起身,藤紫色的暗纹纱裙曳地。她一手提起了裙摆,一手甩着话本,步步生莲走向药室门口。 这身影尽管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仲堇跟在身后,仍被她这风情旖旎的娇逸姿态惊艳了一瞬,哑声道:“为何?你不是很喜欢那株墨兰么?” 殷千寻走至门边,一手覆在门沿,扭过身来,眸光中秋水盈盈,嘴边却冷笑了一声,道:“喜欢归喜欢。可发现没了这株花,横竖心里也没掉块肉……大概也就没那么喜欢,毁了就毁了吧。” 仲医生自然晓得自己又被含沙射影地嘲讽了一番。 * 按照寻常的规律来说,仲医生每三日便得到美人蛇那里索咬一次,否则肉身将肉眼可见地虚弱下去。 肺痛,咳血,窒息…… 然而自打这日离开风澜苑,算着已经过去七八日了,不知何故,她身子骨硬朗得像个十七八岁的青葱少女。 夜深人静时分,仲医生在烛光下手执麻线,为那黑衣人缝制舌头之时,偶然抬起脸会想到一种可能性: 莫非,冥府系统的bug修复了?也就意味着她的顽疾被修复了? 这个可疑的念头弄得仲医生一时心神不定,指间的麻线用力扯得绷开了,于是拆掉,重来。 然而,仲医生大抵不晓得的是,秋雨那日,除了她手腕内侧的两个小牙印,在她自个儿看不到的背后,其实还残留着数十个牙印,故此美人蛇毒液的疗愈时效自然而然也往后延长了数十倍。 * 彼时殷千寻忍着一股无从发泄的心火将仲堇拖进房中,扒掉了外衫,提起来,摔在床上。 这神医看上去神清骨秀,楚腰纤纤,份量却不轻,本就气息不畅的美人蛇此番被折腾得四肢发颤,倏然身躯一软,跌伏在床上,趴在了神医腰与腿相连的位置上。 鬼使神差般,殷千寻没有马上弹起来,而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懒得早朝的昏君那般,将神医的身子当作了龙椅,在上面坐得放浪不羁。 她臂肘担在膝上,指尖抵着太阳穴,冷傲睥睨仲堇湿漉漉的乌青发丝之间,惨白却尤显清婉秀逸的面容。 这张脸,曾经很让她心动。倏忽之间有情欲,也是某种情境下心跳过速,擦燃了某根弦才惹起来的□□。 然而现在,湍急的不知缘何而起的无名邪火把她的气息搅得一团乱,胸腔中的那颗心脏却像尼姑敲木鱼。 ——不紧不慢,稳稳的,一下又一下。 几乎快要感觉自己活生生不像个人了,像个…… 殷千寻上手揉了揉太阳穴,把这些妄自菲薄的念头挤出脑去——还能让这区区忘情丹药毁了她自己不成? 之后渐渐地,殷千寻心里一点一滴说服了自己,将眼下这股子邪火,归类为一种牙齿发痒,想咬人的冲动。 怀着此般念头,她将身下的罪魁祸首翻了个面,脸朝下,背朝上,略一迟疑,默念了三声咒语。 而后她扭动着绿油油的身子,在床上一路蜿蜒游走,爬进了神医的雪白亵衣,爬上了她纤柔细嫩的颈背…… 轻启烈焰绿唇,狂肆咬噬了一番。 第27章 看你,都上火了。 “丁屿的父老乡亲们,你们有福了!” 砰—— 苗阿青努着嘴大力挥动手里的锣槌,锣应声而响。 一旁的颜菲身上斜挂了一副红彤彤的绶带,上面歪歪扭扭画了几个毛笔大字:「仲兽医馆,盛大开业」 她将手中的卷纸卷成了喇叭状,扣在嘴巴上,声嘶力竭道: “若有谁家的鱼,精神萎靡,不吃不喝干瞪眼,上浮下坠,如今都不怕用了!因为神医转世当兽医了——” “沿着海滩此处,向北直走一里地,左拐直走三公里,再右拐七公里,九层高阁的风澜苑对面就是啊!” “每条鱼,每只虾的健康,都与咱们丁屿的渔民生计息息相关啊!若有发现任何的不对劲,千万不要硬撑,咱们有神医啊——仲神医什么病都能瞧好!” 砰—— 苗阿青又鸣响了一声锣,紧接着,就被海滩上撒网的渔民吼来的骂声吓得一缩脖子。 “吵死了!滚远一点!鱼都给你们吓跑了!” 两人沿着海滩从天刚蒙蒙亮开始,迎着朝阳喊了一头午,喊到了日上三竿,除了惹来海滩渔民的凌厉白眼,以及几声怒气冲冲的驱逐,别无所获。 苗阿青的手腕震痛了,索性将锣鼓往脖上一挂,揉着手嗫嚅道:“小菲姐姐,这样真的有用吗?” “有用没用,都得试一试才知道。” 颜菲的嗓子也哑了,声音暗沉下去,但仍顽强地举着横幅冲海滩上的渔民微微一笑,一边低声切齿道: “医馆再这样冷清下去,我们可都得喝东北风了。” 苗阿青有些不解:“可是,我看阿堇姐姐好像一点都不为钱财发愁……咱们顿顿不都是四菜一汤吗?” 颜菲鼻腔中轻哼了一声:“看着是不为钱发愁,整日一袭青绸仙风道骨,可她是个打碎了牙也往肚子里咽的主啊,真缺钱了也不会跟咱们说,指定一个人背地里去想什么法子,咱们要有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 “再者说了,四菜一汤有什么好,我想吃肉啊!我没肉活不了!你们两个素食主义者,有没有管过我的死活?” 说着她叹了口气,“我已经开始想念了莽原,顿顿都有烤羊肉吃,牛肉,马……” 话至此,颜菲警觉到了什么,蓦地停下话,扭过头看向苗阿青,果然,苗阿青吓得脸色灰白,牙齿打颤。 “胆儿真细。”颜菲嫌弃地撇了撇嘴,骗她道,“我是想说马蹄羹的,行了吧?” 她揽过苗阿青的肩膀,手心在她膀子上使劲儿一拍,接着苗阿青的脸便由白转红,身子颤得厉害了。 “你们等*一等!” 第32章 许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人正准备收工回去准备午饭,听见谁从后头呼哧带喘地跑着跟上来了。 那人跑得脸红得像涂了满脸猪血,凑到近前,压低了嗓子神经兮兮道:“神医当真什么病都给瞧?” “那可不!”颜菲见此人穿着乌金大褂,脖上戴一串玛瑙佛珠,看上去颇富贵,闻到了一丝金钱的味道。 “不过先说明,我们仲神医主打一个兽医学,只看动物,这方面你有什么难处尽管说!” 此人搓着手,似乎难以启齿地笑了笑,道:“鱼类的医美会做么?” 颜菲与苗阿青对视了一眼,齐齐蹙起眉,两脸迷茫,“你说什么?” “我专卖观赏鱼的,近日来跑了几个鱼展,总感觉我家的金鱼长得没别家的美艳,似乎少了竞争力……” 他咧开嘴,露出两个金灿灿的板牙。 “所以我想,要不给我家的金鱼,拉个双眼皮?” * 与此同时,阴森晦沉得不见一缕幽光的地下暗室中。 仲堇指间漫不经意地揉捏着两枚细小的银针,端庄娴雅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漆黑目光凝视着对面的墙。 对面的石板墙上,钉了个欢蹦乱跳的黑衣人。 黑衣人的舌头已被神医的回春妙手缝合而成,掺有九命草的还魂药水灌了三天,这日卯时他幡然转醒。 醒来却发觉手腕与脚腕,脖颈皆扣上了镣铐,而镣铐又被牢牢钉在身后的墙上,四肢动弹不得,只庞壮的躯干在墙上扭来扭去,扭得像条无腿的黑蜈蚣。 倏然,寂静黑暗中响起一声冷幽幽的调子。 “鬼门关走了一遭,滋味如何?” 火折瞬间而起的光照亮了黑衣人的视野,火光中,神医清丽俊美的面容在黑衣人看来,简直是个噩梦。 他贴在墙上的身躯猛然静止了,撑圆的两只三角眼中,辨不清是恐惧还是绝望。 “你……” “我?” 神医莞尔一笑,伸手点燃了桌上的烛台,对着烛火,细致入微地将手中的银针打量了一番,而后,起身,朝着黑衣人徐徐踱步而来。 在黑衣人看来,神医的脸一半在烛光的盈照下,诗意圣洁,而另一半隐在阴影中,幽邃森冷,鬼魅般。 她提起手中的针,另一手支起竖在眼前,似乎在丈量把这针插到哪里比较好。 黑衣人瞪着离自己的瞳孔愈来愈近的针尖,不由闭紧了眼,而后两侧的腮骨猛地一动,死命咬住了舌头。 然而下一瞬,他陡然面色痛苦地睁开了眼,整张脸皱成个肉包子,鲜血从嘴角汨汨而下。 仲堇见状往旁侧微微一避身,果不其然,下一刻黑衣人嘴中吐了几颗苞谷粒大小的森白沾血的东西出来。 仲医生早料到,不出意外,此人醒来又会咬舌,因此为他缝合舌头之时,特意在他舌苔表层喷涂了一层特殊材质制成的膜,讲话无影响亦无感,可若出其不意用力一咬,膜瞬间形成的硬度足以将牙崩几颗下来。 黑衣人愤懑地吐出两口血,齿间漏着凉风,含混不清道:“你究竟想干什么……为何……不让我死?” “你既晓得咬舌自尽,不就是为了逃避追问么?那你自然也猜到了我想问什么,还需要我多费口舌?” 仲堇环起手臂,指间揉弄着两枚银针,慢条斯理道,“说吧,受谁指使?” 黑衣人蔑笑了一下,“殷千寻那样一个……杀人嗜血的魔女……人人得而诛之,还需要旁人指使么!” 仲堇咬着唇,压下了心间渐燃的怒火。 此人的话术与先前燕子升说与她的大差不差,并且,两人还有一个共同特点:颇有些咬文嚼字。想来身份复杂,并不完全是个单纯耍剑弄刀的文盲老粗。 思忖之间,她食指与中指并拢夹起一枚银针,不动声色刺在了黑衣人喉间的人迎穴。 刹那间,银针上的毒液顺着黑衣人的血脉从颅顶游至足底,仿若千万只蜈蚣顺着足底爬上来,痛痒的感觉一寸寸蔓延全身,他满头渐生大汗,神色痛苦不堪。 很快便求饶了:“别……啊!啊、我说!说……” 仲堇好似置身之外,气定神闲地来回蹚步。之后,缓缓抬手拔去了那枚针,用纸包起扔掉,等他开口。 黑衣人缓过这阵难受后,抬起遍布褶皱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脸,艰难地咽下口中血水,冷笑一声道: “可笑啊可笑。从前潭溪镇悬壶济世的仲神医,这一世竟与那女魔头同流合污去了,冒天下之大不韪!” “哦,你认识我?” 仲堇抿唇而笑,不待黑衣人回答,便提起了第二枚银针横着贯穿了他的鼻腔,像个精致的条型鼻环。 对于黑衣人之后再如何发出求饶的哞哞声,仲堇不再理会了,转身衣袂飘然地离开。 横竖,她也不是只有这么一个法子。 与燕子升耗着的这些年,她苦心研制起了一味能够令人吐露心声的药水。到今为止,尚缺着一株花作最后一味药材。那株花极为奇异,二十年一现,隐秘生长于幻空山的某座峰崖之上,且在寒冬腊月,大雪封山之际,方可能寻到。 仲医生掐指一算,今年恰好到了这株花盛开的年份。 从暗室走出,正是日悬当空的晌午时分,仲堇被闪灼的日光刺得眯了眯眼。 近来一直闷于暗室中,与黑白无常抢夺那条黑衣人的小命,算来已经有个十来日未见太阳。 也有十来日未见殷千寻了。 怀着这个念头,仲堇不知不觉走至兽医馆门前,倚靠在门框上,望着风澜苑紧闭的朱漆大门出神。 这些日子她在做什么呢…… 恍惚之间,那扇朱漆大门缓缓拉开了。 仲堇眸光一怔,眼底渐渐升起光亮。 然而浮起的光也仅亮了一瞬,噗的一下又黯下去了。 她看到门里肩擦肩走出一对璧人,青葱灵动,亭亭玉立。 正午的刺目阳光照拂在她们的赤色轻纱与鸦青绸袍之上,几乎将她们熔化为了一体,紧相依偎。 仲堇心中一颤,眼睛被这情景灼得不轻,敛下睫毛,正欲转身进屋。 “仲医生,中午好!” 鸦青色的燕云襄跨出门来便注意到了她,挥起手臂大大方方朝她打了个招呼,看起来心情极其雀跃。 仲堇未作声,只是对她点了点头,抿唇一笑。笑也只在唇边,未及眼底。 此时赤色的殷千寻也闻声望过来,无知觉的眸光在仲堇身上落下一瞬,而后神色不易察觉地轻微一滞,挑了挑眉,随即收回目光,面容添上了更明媚的笑意,翩然上马。 燕云襄为她备了一匹极为气派的银鬃黑马,笼头镀了亮闪闪的金,配上殷千寻烂漫如血的赤色轻纱,一如画卷中鲜衣怒马的侠女下凡,惊鸿艳影得令某些神医鼻腔一热,出乎意料的鼻血涌了出来…… 她匆忙两指捏住鼻梁,转身步入前厅。然而,燕云襄这个实诚孩子仍是眼尖看到了,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阿堇你没事吧?”她从身上掏出一方雪白手帕塞进仲堇手里。 “没事,”仲堇的眼神略微躲闪,手指隔着帕子捏住鼻梁瓮声瓮气道,“你们这是,作甚么去?” 燕云襄闻言骤然一羞,两片红霞飞上颧骨,咕哝道,“似乎,是约会。” “约会?”仲堇眸光一颤,喉咙动了动。 “嗯,穹原。”燕云襄补充道。 “……穹原很远。”仲堇的心默默往下一沉,咕咚一声。 燕云襄天真地点了点头:“嗯,所以可能要过几天才回来,不过没关系,客栈已经托人安排好了。” “……” 此时,仲堇的瞳孔中发生了一场破坏力不小的地震。 “云襄。” 燕云襄闻声扭过头去。 殷千寻坐在马背上,冲她嫣然一笑,“还不走么?” 燕云襄回过头来,满目都是幸福笑意,“阿堇,那我们先走了。” 仲堇虚弱无力地伏在柜台上,阖着眼,抚上眉心。 泰山崩于前而神色不乱的仲神医,倘若此时脚边搁了个醋坛子,也说不准会不会踹个大窟窿出来。 兽医馆外,马蹄声渐远了,不久,一轻一重的两个脚步声近了。 颜菲率先跨进门,扯下身上的条幅等累赘往地上一丢,兴冲冲道:“阿堇,有个生意你做不做?” 仲堇仰在柜台里边的躺椅上闭目养神,鼻里塞着一块棉絮,无精打采道,“不做。” “给金鱼割双眼皮!”颜菲不管不顾地说出来,直到看清了仲堇,倏地一愣,“……你鼻子咋了?” 而仲堇疑心自己听错了,懒怠地半睁开眼,“金鱼什么?” 察觉到了仲堇的情绪似乎不太对劲,颜菲小心翼翼地缓和了语调,轻声道:“给金鱼,拉个双眼皮。” 仲堇轻启嘴唇,欲言又止,而后索性又阖上眼。 第33章 “怎么样?你倒说句话。”颜菲蹲在她的躺椅旁。 仲堇阖着眼低声道:“且不论,给动物做医美这件事合不合适……单从动物学来说,鱼是没有眼皮的。” “我当然知道,”颜菲扒着仲医生的胳膊道,“你就糊弄糊弄他呢,比如在金鱼的眼圈上画一圈眼线?” 仲堇眉心倏然蹙起,从躺椅上转过脸来,一双凤目微睁,不怒自威,看得颜菲心里莫名有些发怵。 “小菲,你若过得憋闷,不愿继续跟着我在这医馆中浪费青葱年华,大可以提出来,我理解的。” 颜菲猛地一怔。仲堇这是怎么了? 自打她八岁那年母亲离世,就一直跟着仲堇作她的助手,这十来年都过去了,哪怕颜菲在食素的仲堇面前大口吃肉,仲堇也很是尊重她的生活方式,从未说过什么重话,更别提这般要与她分道扬镳的威胁…… 她眸光渐沉,捏住了仲堇的衣料,轻声解释道:“我只是着急,这开业许多时日了,也没个鱼来看病……” “兽医本就是个冷门行当,耐不住寂寞去寻一些歪门邪道——小菲,你怎么想的呢?” “说我?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颜菲的火噌一下燃起来了。 “兽医虽冷门,可我们原先在莽原干得就很热闹呀!偏偏跑到这里来,你看看周围,有一家人养牛养猪养马吗?” 听她说到这里,仲堇沉默了半晌。 之后她轻叹一口气,幽幽道:“小菲,燕家的马场在扩张,你知道么?” 颜菲怔怔摇了摇头,不懂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如今燕家不止养战马,还有赛马——如火如荼的新兴玩艺。要不了多久,莽原大抵就被燕家马场全面覆盖了。到那时候,莽村百姓也不得不迁徙……南方战事不息,北方是边境,你说她们会去哪儿?” “那就,只能往东了,”颜菲沉吟片刻,眼睛忽地一亮,“你是说他们会来丁屿?” “这儿离得莽原近,北面有片天然草场,又是个地广人稀气候宜人的临海古城,有什么理由不来呢。” 仲堇垂眼轻声道。 颜菲有些不敢置信地发着愣,无知无觉扭头看了看苗阿青,苗阿青在她身后露出复杂的神色。 而她并未在意,转即被兴奋的设想冲昏了头脑:“假如你这推论可靠,那我们算是抢占先机了?” “你也不早说,害得我跟阿青白着急。”她猛地一拍仲堇的肩。 仲堇抚上了发痛的肩,眉心微蹙:“我也是前几日到马场例行体检才听说。” 颜菲下颌一收,收回了正待夸仲堇有先见之明的话。 此刻肚里已开始咕咕抗议,她便也顾不得想太多。 “先吃饭吧……吃点降火的?”她指了指仲堇鼻腔中塞着的棉絮,“看你,都上火了。” 仲堇这才记起了鼻血这回事。鼻中棉絮已然浸得深红。 她默默盯着它,蓦地心烦意乱了。 “我不吃了,你们随意吧。” 下一瞬,她从躺椅上站起身,行步如风进了堂屋。 “你干什么去?”颜菲抻着脖子问。 仲堇没回答,只在心里暗自安排:去穹原。 住一住某些客栈,品鉴品鉴某些人的约会。 第28章 院里有个呼吸略微凌乱了几下。 穹原是位于丁屿以北的一个边陲城镇,彼时丁屿还深陷秋雨之中草木萧瑟,穹原已步入凛冽初冬。 殷千寻与燕云襄两人策马赶来一路逐层添衣,抵达穹原之时,殷千寻将自个儿压箱底的玄狐披风裹上了。 夜幕低垂,她们正赶上穹原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光。 若以丁屿这个黄发垂笤怡然自乐的老渔乡作为基准,那么穹原大概会是个纸醉金迷的繁华大都会。 燕云襄托人安排的客栈须途径一处喧嚣扰攘的夜市。 两人骑在马上,徐徐穿过挤挤拥拥的人群,满目人间烟火,体感温度骤升。 每经过一个吃食摊子,声嘶力竭的叫卖声于听觉而言是一种折磨,于嗅觉却是一次飘飘欲仙的享受。 殷千寻于痛与乐之间饱受煎熬,终于身侧飘来的一股糖炒板栗的焦甜香气将她诱得纵身跃下了马。 然而走上前去一问卖价,贵得离谱。 “多少?!” 殷千寻护着腰间的钱袋,秀眉正中蹙出了一个川字。她还从未吃过按颗收费的糖炒板栗,一颗五两钱。 不过是栗子,凭什么卖出了金子的架势。 此时燕云襄牵着缰绳从身后跟过来,闻言吓了一跳,不由也摸上了钱袋。 她还是头一遭到这个地方来,看来低估了此地的消费水平,也不知身上带的银两够不够。 摊主是个约莫五十岁的妇人。殷千寻抬眸对着她,弯起一双桃花眼笑得极为甜美: “姐姐,你分明可以抢钱,偏要大费周折弄个摊子——你这栗子吃了是能成仙,还是怎么的?” 摊主刚为别人包好了一袋,笑容满面地递过去,扭过头来对上了殷千寻的挑衅目光,不疾不徐地变了脸。 “姑娘你是外地来的吧?你可以打听打听,我这卖得不算贵了。咱们穹原的物价从古至今一直这么高。” “从古至今?” 殷千寻嗓中轻哼一声,“这话糊弄糊弄别人也就算了,你当我第一次来么?我二十年前到这儿,明明……” 明明很便宜。 遥想二十年前,某一次时运不济,殷千寻刺杀一介朝廷命官不慎失了手,负伤从皇城逃回丁屿的路上,途径穹原的一座破庙失血过多昏了过去,恰巧遇上彼时游医到此地的仲堇。 仲堇那时候穷得叮当响,游医一天下来也挣不到半两银子。她为迷迷晕晕的殷千寻处理好了伤口,将她拖到佛像后面,离开了一小会,捧着一袋喷香的板栗回来了。她说那是她逛了一圈,唯一买得起的东西了。 摊主笑了:“姑娘你这就有点无理取闹了。你看上去顶多也就二十岁年纪,二十年前你怎么来?” 殷千寻勾唇一笑,没说什么,只从腰间摸出了一锭二十两的银子,递上去。摊主伸手来接,然而摸上去的瞬间,殷千寻赤色衣袖中一把凌厉的袖剑冰冰凉凉地悄然硌住了摊主的手。 摊主反应过来后面色一白,慌得下意识想要抽手,殷千寻却将她的手抓得很牢,脸上笑靥依旧,柔声道: “便宜点儿。” 哪料摊主吓得嘴唇发紫哆哆嗦嗦了,依旧梗着脖子道:“真不能便宜了,已经是赔本价了……” 殷千寻悠悠翻个白眼,索性自个儿伸手去抓,摊主也顾不得烫,俯身趴在炒栗子的铁锅上,两手环抱住。 燕云襄本杵在一旁看热闹,不敢插话,此时见摊主这副模样,困惑道:“伯母,你很缺钱么?” “缺!” 摊主带着嘶哑哭腔道,“临江有栋房舍我实在心仪许久了,为了它我已攒了好多年的钱,眼看就要住进去了。我今儿少挣一分钱,就感觉离着它又远了一步,晚上甭想睡着了……” 闻言,殷千寻倏地一怔。 她竟被摊主这诚恳的话给莫名其妙触动了。愣怔半晌,竟不由地心悦诚服,用一锭银子换了四颗板栗。 两人牵着马,猎奇般一个摊子一个摊子地观察过去,渐渐发觉这夜市的摊主个个都是豁出命赚钱的主。 于是自小不缺钱,且极少与钱打交道的燕云襄也不由抒发出一些感慨: “此地的人,与莽原和丁屿好生不同,对钱财这类身外之物好有执念噢。” “是呀。”殷千寻扔了手中七零八落的栗子壳,抚着手心抬起头来,淡淡道,“人欲横流,好生真实。” 燕云襄点点头:“不太好。” “不好么?”殷千寻侧脸望过来,笑了笑,“我倒挺喜欢的。” 这话很是出乎燕云襄的意料。 如今这个世道,谁若公然宣称自己嗜财爱物,必然招致骂声一片。与之相反,摒除欲望、当个与世无争的孤云野鹤不才是天下颂扬的主旋律么? “为何?”燕云襄不解道。 “钱是个寻欢作乐的好帮手,谁不喜欢呢?若心里喜欢,嘴上却偏偏抵触它,岂不是很虚伪?” 说着她往旁侧买肚兜的小摊上看了一眼。那摊主为了招揽客人,正陶醉地表演一段肚皮舞。 殷千寻嫣然含笑,轻声道:“我喜欢看人们恣情纵欲,讨厌压抑欲望的虚伪。” 燕云襄在侧一言不发,怔然看着她,内心一贯自持的某些道德操守此刻受到了些微的冲击。 她自小被礼义廉耻规训成长的漫长岁月中,书中学的、耳里听的,可都是些“淡泊名利廉静寡欲”的道理,这还是头一遭听谁如此不加掩饰地表达自个儿对于恣情纵欲的赞赏。 愣怔良久,她低声道:“我……不知道。我似乎没什么体会,自小想要什么,还未张口,便得到了……” 第34章 呵,凡尔赛公主。 殷千寻目视前方,了然于心地勾了勾嘴角,“也是,我倒忘了这茬——你自小过得挺幸福的吧?” “嗯。”燕云襄点点头,“或许唯一有些压抑的一点是,从小必须要扮成个男孩,不得与女孩儿太过亲近。不过,自从我爹离世,也没人再逼迫我作那般打扮。平日里偶尔穿一穿男装,似乎是十多年习惯使然。” 殷千寻暗暗一怔。原来燕云襄以为父亲燕子升已经离世了。她心下不免好奇,仲堇是如何做到的呢? 见殷千寻忽然不言语了,似乎陷入了某种遐想,燕云襄便以为她也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于是问道: “姐姐你呢?你爹娘是做什么的?” “我?”殷千寻回神,淡然道,“你若问这一世,我娘是竹叶青。爹不晓得,大概也是竹叶青吧。” 说着,她也自觉荒唐地笑了笑。 燕云襄咽了下口水,她还在努力消化殷千寻是条美人蛇这件事。 “那上一世呢?” “无父无母。” “啊,”燕云襄又是一惊,“无父无母,那姐姐的名字怎么来的?” 很久没人问她这个问题了。殷千寻支着下巴缓缓回忆了一阵。 “上一世,我似乎是在育婴堂被一个街头说书的老婆婆捡回家。婆婆平日里就爱讲点殷纣王与妲己,随手给我安了个殷姓。至于妲己这个名儿,给了她捡来的另一个女孩……想来婆婆这人行事也挺随性古怪。” 燕云襄听得正沉浸,注意到了殷千寻眼里似乎泛起一点莹亮的东西,她从怀中掏出手帕小心翼翼递过去。 殷千寻未接,摇了摇头,“后来一场战乱,我和婆婆失散了,自那萍飘蓬转,流落街头和一帮小乞丐一道讨生活……要是那会儿我不争不抢,每日只靠从垃圾堆里捡那么几口吃的度日,兴许连十岁都活不过。” 说到此处,她凄然地一笑,敛下眼。 “我得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甚至可以说,我的生命力,便是靠着内在的欲望催生出来的。” 闻此,燕云襄心里感到一种不可言的震撼,陷入了沉默。她自小锦衣玉食,身边接触的也多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殷千寻回忆的那种生活,与她相去甚远,无从想象。她原以为,住在那么个雕栏玉砌风澜苑里的殷千寻也是个天之骄女,却原来,她如今这般淋漓鲜活的生命力,脱胎于那么一个几乎称得上惨淡的幼年。 望着殷千寻悠然自若的姣美侧颜,又恍惚感觉方才的这些话并非从她口中讲出。 燕云襄木然半晌,想到了似乎与殷千寻是旧相识的仲医生,便哑着嗓子问道: “那你与阿堇是怎么认识的呢?” “咦——” 殷千寻忽然抬手,指上了不远处的一座院子,不着痕迹打断了燕云襄的话,“这是不是你说的那家客栈?” 客栈是个古香古色的雅苑,背靠一片竹林,三面环江。若从顶部露台望出去,那景色该是十分赏心悦目。 殷千寻慵懒地倚在柜台上,指间有节奏地轻轻敲打着柜台,耐心等待燕云襄与店家核验之前的预订信息。 倏然,她磕在柜台的手指微微一滞。 体内的某根神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不远处跟来的一个人。 那人在客栈院门外栓好了马,抬腿跨进院中。脚步声斯文得过了头,便显得略有些唯唯诺诺。 殷千寻稍稍侧过脸,往客栈厅堂的门外望去,仅在月色中望到了一片飘起的浅色襟摆,和一缕墨色发尾。 她转过脸,轻轻冷笑一声。 “云襄。” 殷千寻冲燕云襄使了个温柔眼色,“我们不妨住同一间?如此既能省钱,晚上也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聊天。” 燕云襄的脸腾地红了,然而神色是喜出望外的,“好啊,我方才还在想呢,我很喜欢跟姐姐聊天……” 而转眼之间痛失一间房费的店家显然不大高兴,表情由热转冷道:“一张床,还是两张床呢?” 殷千寻嘴上浅笑道:“一张床。” 然而同时,竖起食指与中指比了个“二”字,并用手势加唇语确认了“两张床”。 她听到,院里有个呼吸略微凌乱了几下,旋即勾起得逞的坏笑。 第29章 怎么!你还要吻回来不成? 江面上升起渔火点点,行着几叶扁舟,文人雅客身在其中,觥筹交错之间,一阵熟悉的笙歌飘进了耳里。 仲堇却没心思细听,衣摆飘扬几步走进客栈前厅,将一锭金子搁在了柜台上。 “给我方才两人隔壁的那一间。” 搁金子的力道没控制好,砸出了“砰”的一声,把正算账的店老板惊得一抖。 他双眼发愣地放下了手中的笔,颤着手摸上这锭快赶上拳头大小的金子,捧在嘴里咬了一下,有点软。 再抬脸看看面前这位姑娘。 长身玉立,一袭浅云鹤氅,散着凉意,墨发如瀑以一条绸带束起,凤眸微眯,一眼便知是贵人相。 只是这贵人似有些心急,磕在柜台上的指尖透着轻微烦躁,眉心渐渐轻蹙起来:“老板,听着了么?” 店老板回过神,“您是说方才的两位姑娘吗?……恐怕不太好安排,两位姑娘隔壁是一间五谷轮回之所。” “……” 五谷轮回之所?不就是茅厕。仲堇略一愣怔,轻声道:“另一边呢?” “另一边是江,”店老板赔个笑,“那二位选了个江景房。” “那就对面。” “对面是浴房。” 店老板掉进钱眼的脑子这才清醒了,警惕起来,拐弯抹角道:“贵人,您别怪我多话啊,最近穹原来了不少跟踪怪,不过,看您也是个知书达理温润儒雅的姑娘,应该……您与那二位是什么关系?” “……” 仲堇知道自己若不想惹无端的麻烦,便不该再挑剔下去了,翘起嘴角无力一笑,住进了两人楼下那间房。 刚住进来,便有些头秃…… 这什么动静?殷千寻和燕云襄是在跳舞么? 楼上不时有笑声传来,两双脚步来来回回,富有律动,悠扬婉转。从天花板的东南角,一路沓响至西北角。 就这么快乐么? 仲堇手覆在前额,略感头疼地躺在床上。 她的指尖不知不觉随着楼上踏步的节奏轻轻敲打着额角。 忽然,某个时点蓦地睁开眼眸,望着天花板一怔。 不对,这舞步碰擦擦的律动听上去颇像是风落舞。 然而风落舞不该是殷千寻会跳的…… 愣怔间,楼上的动静停了。 * “姐姐,我去问店老板拿点金创药吧。” 燕云襄颇有些难为情,手足无措地站在门边。 殷千寻垫高了背后的睡枕,半坐半躺在床上,两只被踩了许多下已然踩得泛红的纤纤玉足翘在床沿。 “不用,没关系。”她抬起手,指了指窗,“先把窗子关上吧。” 殷千寻眉梢眼角挑起微微的笑意,然而心里却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方才走进屋里,忽觉体内生出一阵莫名其妙的燥热,恐又是情发,便赶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想要呼进一些冰凉的空气来降降体内这不合时宜的温。 然而推开门的一瞬间,却听到江面通明的渔火之间飘来一阵旋律独特而欢快的笙歌,倏然之间,一股遥远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回忆恍惚袭上了心头。 她的手与脚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动起来,引着她在地板上赤色裙摆飘扬,飞燕游龙一般翩跹而舞,顺道,还勾过了一旁不明所以的燕云襄。 结果便是燕云襄稀里糊涂被带了过去,远古人类驯化四肢那般,把殷千寻的脚背踏踏实实地踩肿了。 燕云襄关上了窗,将江面的笙歌隔绝在了外面,而后挠着耳朵走过来。 “不过姐姐,方才你这舞好生美艳,我也看过不少歌舞,却从未见过这等活泼的舞步,是从哪里学来的?” 殷千寻蹙起眉,陷入了同样的疑惑。 “我如果说,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些奇怪?” 她前世好端端的一个冷面刺客,刀山血海地赚人头钱还来不及,哪来的闲情逸致去学这种艳舞? 倒是,那个残花宫宫主云裳,从妆容到穿着打扮,行步的窈窕姿态,像是这般会起舞弄影的女人。 话本中提及过风落舞,该不会就是这个吧? 殷千寻晃了晃脑袋,把这些天方夜谭的想法晃了出去。 * 沐浴过后,熄了烛火。两人各自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 只聊了没半柱香的功夫,因着长途跋涉的疲惫,燕云襄的说话声愈来愈小,呼吸声逐渐均匀了。 半个时辰后,殷千寻仍盯着黑幽幽的天花板,手心覆在跳得毫无章法的心脏之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睡意。 她坐起身,轻手轻脚地披上了玄狐披风,推开门,沿着长长的廊道走上了阁顶的露台。 第35章 脚步轻微一滞。 子时三刻,没有睡意的人原来不止她一个。 殷千寻在拱门之下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走向露台边缘,手臂浅浅搭上了朱漆雕花阑干,望向前方的江面。 一丈之外,披着鹤氅的仲堇自然也察觉到了她,却同样没有开口,只倾身伏在阑干上。 两人安静无声望着江面的渔火。 “你跟踪我。” 不知过了多久,殷千寻清冷的声音,连带着穹原夜间幽冷的空气灌进耳中,一时分不清哪个更冷一些。 “嗯。” 仲堇轻声回得干净利落,倒也坦荡。 “为什么?”殷千寻眼睫低垂,俯视江面,依然淡淡道,“我认识的仲医生,似乎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仲堇映着渔火的眸光微微一动。只在心里道,也许你认识的那个仲医生,并非原本的我。 想来,这般鬼鬼祟祟之事,她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只是这一次并没有想要掩饰的心思,也就不太在乎被发现了。 她平心静气下来,只把理由讲了一半: “听云襄提及穹原,想起这是我与一位故人初次相识的地方,所以动了想要回来怀旧一番的念头。” 殷千寻面带嘲意地笑了,“你还记得。” “哪能忘呢。” 殷千寻沉默了一阵,幽幽叹口气,转过身来,斜斜倚在阑干上。 “我真的是越来越搞不懂你了。” 仲堇也转过身,漆黑眼眸径直望进了殷千寻眼底。 “那要不,搞搞试试?” 不像开玩笑。 这语义石破天惊的四个字仿佛一块粗砺的石头,直直砸进殷千寻心里,激起了一圈圈的暗纹。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那双桃花眼。眼下愈发怀疑了,染上情发症状的人不是自己,而是面前这位神医。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仲堇缓慢眨了眨眼,表示知道。而后她往前迈了两步。 此举,逼得殷千寻的身体微微站直了些。 一个往前,一个后撤。 不知何故,被逼到了阑干一角的殷千寻有点腿软。她的手下意识摸进了衣袖,却忘了里面穿的是寝衣。 没有一丁点可以防身的劳什子。 “找这个么?” 仲堇倒是从自己的衣袖中拿出了一条竹筒。她眼睛望着殷千寻,手指揭开盖子,露出浸入麻醉药的银针。 她将它递给殷千寻。 殷千寻却垂下眼眸,没有接。纤长手指紧紧按在了一侧的阑干上,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胸前起伏剧烈。 情发总是如此不合时宜。 仲堇察觉到了,眉心微蹙道,“你带药了么?” 殷千寻虽没有回答,但显然她不会带药。 仲堇顿了顿,咬着下唇,将银针收回衣袖中。 她望着殷千寻垂悬在颊侧的一缕发丝,柔声道:“我先前所说,想当你的药引子,是真的。” “我拒绝也不是假的。”殷千寻抬起眼眸,眼尾因隐忍而发红。 “仲堇,我没兴趣陪你玩那些欲擒故纵的把戏,你若再这样不知分寸……” “前些日子,你在药室里吻我了。” 仲堇的语气淡得如同四两拨千斤,瞬间化解了殷千寻冷漠如霜的气质。 殷千寻眸光一怔,这家伙这时候突然又提起这件事,她想作什么? “而且吻得出其不意,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准备。” “怎么!你还要吻回来不成?”殷千寻尾音发颤,开始口不择言。 然后就被她说中了。 吐字伴随的雾气还未消散,一缕带着清淡药草香的风倏然迎面而来*。 殷千寻身后覆上了一条纤柔的手臂,令她失去了即刻脱逃的机会。下一秒,温软的嘴唇贴上来了。 她眼眸微睁,手下意识抵上了仲堇的肩。 然而看清了仲堇微微颤动的长睫毛,倏然之间,她推开她的念头却转瞬即逝,抵在仲堇肩上的手缓缓游移到了她的颈后,不着痕迹地轻轻一勾,消弭了两人之间尚存的最后一寸距离,加深了这个吻。 她的手心从仲堇的后颈一路往下,抚过她及腰的长发,手心感受着发尾的冰凉,心里却仿佛添了几把火。 意乱情迷之间,她沿着仲堇的唇线缓缓往下,一寸一寸地,贴进了她的颈窝里。 蛇信子般轻巧的舌尖若有似无地在锁骨上划了一下,而后咬了上去。 仲堇不自觉仰起脸,对着深蓝的夜空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叹,似受难,又似欢愉。 与此同时,燕云襄站在露台拱门之下,使劲地揉了揉眼。 “阿堇?!” 闻声,殷千寻入梦方醒,唇被烫了般,瞬间逃离了仲堇的身体。 随后,一记掌风将这个女人推至三丈之外。 兴许是没控制好这记掌的力道,仲堇扶着身后的阑干,面色苍白咳了两声,一道鲜血从唇间缓缓涌出来。 第30章 宫主—— “阿堇……你怎么会在这里?” 燕云襄看起来仍挣扎于梦境与清醒之间,迷瞪着眼睛走过去,将仲堇扶起。 她探着脖子,仔细瞧了瞧仲堇嘴角的血迹,又扭头望了望另一侧正伏在阑干上佯装看风景的殷千寻。 “我若没看错的话,你们方才,是在,是在……”越说,她的眼睛瞪得越大。 “休要胡说。” 殷千寻忽然防卫般站直了身子,裹紧披风,掸了掸肩侧,“只是这露台上颇有点凉,彼此取取暖罢了。” 说罢,仿佛为了证明这话的可信度,她抬起一双手呵口气互相搓了搓,而后打个哈欠,翩然离开了露台。 燕云襄望着她的背影,嘴唇抿成一条线,显然是不太信的,于是侧过脸又来观察仲堇的神色。 仲堇注意到了她望过来的眼神,抬起衣袖拭干净了脸上的血迹,顺便拢紧了鹤氅的领口,遮掩了殷千寻方才在她锁骨上作乱的痕迹。 “你听见了,”她敛下眼对着燕云襄勉强一笑,“是这样。” “走吧,睡觉去。” 正欲扳过燕云襄的肩膀,拽她离开露台之际,燕云襄的脚忽然像在露台上生了根那般,一动不动。 “怎么了?”仲堇转过身去奇怪地看着她。 燕云襄的眼神现在才像是清醒了,很具穿透性地望进了仲堇眼里,小心地从她这里确认一个答案: “阿堇,你是不是……喜欢千寻姐姐?” 仲堇略一愣怔,嘴角先于眼睛笑了,将面前的一绺头发丝别在耳后,“这么明显么?” “你这么说,看来是的了。” 燕云襄像是卸了点力那般,两个肩膀往下一坠,敛下眼,望着地面深深地叹了口气,几个字闷在嗓子里。 “这要如何是好……” “嗯?” 燕云襄将睡得凌乱的长发揉得更乱了,抬起脸道: “阿堇,你对我一直很好,我也自小便把你当姐姐看待,那么千寻既是你喜欢的人,我不该,不该……” 仲堇摸着身旁一株银杏的叶子,大概听明白了燕云襄的意思,然而却抚着她的肩,望着江面笑了。 “云襄,你长大了,所以我也没再把你当小孩子看待。” “我承认,看到你与千寻一道离开,心里的确是不舒服的。这也是我为何一路鬼鬼祟祟地跟来了。” “但于情于理,我对千寻,如今只是一厢情愿而已。而你也不必因为我是你的什么人,就为了我而决定主动放弃什么。说到底,我们每个人都是彼此独立的,你与你的家人如此,与我更是如此。”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继续追求千寻姐姐,而你也不会介意?” 燕云襄很是直白地反问道。 显然,她是不太相信仲堇的这一套圣母白莲花般冠冕堂皇的说辞。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人的情感往往是不受理智禁锢的,既然仲堇能如此千里迢迢地追踪而来,必是在乎到骨子里去了。 而她未能料到,仲堇也同样直白道: “不,当然介意。” “我只是想说,你不必主动弃牌。你千寻姐姐不是那么好追的一个人。你若真能追到,自然是你的本事。” 仲堇说这句话时,看似气定神闲,底牌十足,可心里却一阵阵地往上翻涌又酸又苦的水。 没什么比她眼下的处境更为可悲的了。 若能够依着她心底那似乎略微脱缰了的、近乎病态的占有欲行事的话,她也许会像当初殷千寻作为一条竹叶青闯进她的篱笆屋时那样,用一个玻璃罩子将她罩起来,杜绝她与旁人一丝一毫的可能性。 然而人之所以为人,人能够在情感浓度达到一个几近失控的境地之时,调动那根理智之弦来悬崖勒马。 她明白仅仅阻止一个燕云襄,毫无意义。殷千寻注定会遇见形形色色的人,不仅在这一世,更在往后彻底没有了仲堇这个人存在的生生世世。 第36章 仲堇怀着这一肚子矛盾的苦水,回到房间。 转身关门之际,她余光忽然察觉到了屋里的窗户开了,纱白的窗帘在夜风的吹动下浮荡不止。 月色映照下,有个人影映照窗帘之上。 或仙。 “扶桑,忘忧峰最近如此清闲么?” 仲堇走过去,关上窗,将窗帘随手一撩。窗帘后面一袭青纱的仙子一时间无处遁形,眉眼弯弯地笑了笑。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仲堇感觉扶桑这个白眉飘飘的老仙子近来愈发多了一些小女孩的活泼娇态。 她从衣袖中拿出了一支紫竹笙,纤纤十指按在孔上,一段欢快的旋律从中轻悠地流泻而出。 仲堇阖上双目,环着双臂,静静地听着。 ”风落曲。” 她笑了笑,轻声道,“原来方才江面上弄响这笙歌的,是你。” 扶桑将竹笙收起,也莞尔一笑。 “亓官啊,我看来你真的是在人间呆得太久了,都快要忘了这首曲子只有咱们仙界的才知晓么?” “还有那风落舞。” 仲堇接话道,“毕竟已经过去了几百年。我方才只觉得这曲子熟悉,竟没能记起来,脑袋大不如从前了。” “是了。”扶桑自顾自地走到桌前坐下,将竹笙往桌上一放。 仲堇跟过来,端起桌上的茶壶慢慢地倒出两杯已不太热的茶。 扶桑抬眼道:“你也不问问千寻,她为何会突然懂得了这风落舞?以及,她又为何会来穹原?” “我……” 仲堇待要解释,扶桑扑哧一笑,抢话道,“见了她,就满脑子化成一团浆糊,满腹疑团不知从何问起?” “方才露台上的一切,我都看到了。” “你真是……” 仲堇被她说得有些脸红,清凉的手背挨了挨发烫的腮,清清嗓,战术性抿了一口茶,无可奈何地一笑。 “千寻来穹原这件事,我倒是猜测与我有关,可若真跟我有关,我问,她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断然不会说;若是跟我无关,岂不暴露了我的自作多情?” 扶桑眯起眸子,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你还真是了解她。” “那我便来当这个罗里吧嗦的角色,告诉你好了,免得你揣着满肚子的疑问成夜地翻来覆去。” 仲堇眸光一怔:“你怎会知道?” “我造的梦,我当然知道。” “什么?” “近来,我为千寻造的梦境,皆是发生在穹原,如此她便可能重新记起,她是如何一点点喜欢上你的。” 仲堇眉心蹙起,忽闪了两下眼睛,“你在为她造梦?为何?” “唉——”扶桑幽幽叹了口气,嘴角略微往下一撇,“殷千寻服下的忘情药丸既让你那般痛苦,我横竖也没什么好帮你的,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帮她一点点记起从前的记忆了。” 闻言,仲堇倏然仿佛想起了什么,捏紧了手里的茶杯,“莫非,亓官柔和云裳,也是你为她造的梦?” 扶桑莞尔而笑,“怎样,惊喜么?” “扶桑……”仲堇松开茶杯,手心按上桌沿,轻轻闭了闭眼,将这事儿在脑海中细细捋顺了一遍。 “你对我与千寻一连几世的关照,我已是很感恩,但往后,就不必再在我们身上费心思了。” 这下倒是扶桑不明白了,两道飘白的眉毛微微蹙起。 “这并不会费我太多心思,就像写的那本书,都只是闲来无事随手人情罢了。” “不过,亓官你为何不愿呢?你莫不是更喜欢千寻对你爱答不理的滋味?” “……这倒也是没有。” 仲堇心中升起一丝无奈,为何人人都会往她有受虐倾向的这一点去怀疑呢? 弄的,她自个儿也快有同样的疑虑了。 她捋过颊侧的一缕发丝捏在手里绕了几圈,缓悠悠道: “按照情劫的设定,横竖我俩也是没法儿互通情意。她如今对我这般冷漠,倒也给了我换位的机会,能切身体会到她之前遭我的冷落,该是何种难熬的心情。” * 而事实上,仲医生怕是没想到,她要历经的劫难却是双倍的。 一面,她要遭受殷千寻的冷落,另一面,还要坐在穹原各色各样的饭馆里,听着隔壁另一张桌上,殷千寻与燕云襄不知是演出来的,还是真实的“姐妹情深”。 燕云襄这小姑娘倒是听劝,真就把仲堇对于殷千寻的喜欢抛诸脑后那般,绕着她的千寻姐姐瞻前马后,极尽殷勤。 而殷千寻对着这个刚结识不久的燕云襄,字字句句,一举一动,一扬眉一瞬目,也可称得上是极尽温柔。 甚至,温柔过了殷千寻吞下忘情丹药之前对仲堇本人的态度。 仲堇揉转着手里的筷子,指尖抚着太阳穴,一口菜也吃不进。 她想起自己前几日夜间在露台之上对燕云襄的那些开导与安慰,不禁阖上眼,感觉自己就像个笑话。 好在,殷千寻也并非完全绝情,这般修罗炼狱的日子也未让仲堇遭受太久。 又或许是仲堇的出现将她的穹原之行扰得不是个滋味了,仅呆了不过三天,便起程归返。 然而一进丁屿,殷千寻便恍然觉出了空气中飘着一股不太对劲的气息。 一丝挤挤拥拥的震动感,自风澜苑的方向而来,透过身下的马,传导进了她的体内。 她策马扬鞭,将不明所以的另二人远远甩在身后。 尽管有了些许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令她吃了一惊。 风澜苑的门前,横七竖八地躺倒了一片婀娜多姿的女子,个个姿态妖娆,没长骨头那般绵柔。 殷千寻纵身跳下马,愣愣地抬起手中的鞭子,直指这一众美丽女子。 “你们……” 话音未落,其中一个女子率先睁开了一双明眸,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扭着窈窕的身段热情四溢扑来: “宫主——” 第31章 自有一种万蛇狂舞的气势。 “打住——” 殷千寻荡下手臂,掌心的鞭子往旁侧一甩,啪的一声骤然劈裂在空中。 霎时间,门前横七竖八躺着的娇美女人们,一个个的,接连睁开了眸子,脖颈从地上散漫着支起来,随后彼此交换了个眼神,不紧不慢地从地上袅袅娜娜升了起来。 然而站也未能站成个正经人模样,个个成双成对,双生花那般,彼此之间纱衣相融贴耳交颈,甚是亲密。 殷千寻慢慢地将鞭子往手上缠绕起来,从这群美人之间款款穿行而过,眯细了眸子,挨个端详着。 有些人容貌娇俏动人,有些人清秀端雅,还有的,矜贵清冷……总之是,每个人都各有各的美法。 “你们莫不是……” 话未完,忽觉一股凉意从身后侵上来了,殷千寻微微一僵。 方才为首的那名女子静静悄悄从她背后贴了过来,尖尖的下巴颏搁在了殷千寻的肩上,戳得她有些肩疼。 “宫主,你瞧着咱们修得的模样,还合您眼缘么?” 殷千寻抬手捏住了这名女子的下巴,亦或是该称她“蛇小妹”,将她从自己肩上扳下来,挪至眼前,目光睥睨着打量一番,微不可视地点了点头。 “还可以。” 她嘴角勾起了满意的笑,松开了蛇小妹的下巴。 “那咱们就放心了。姐妹们可是日夜苦修,照着宫主您之间给咱们的那古时几位美人的画册去修炼的……” 说着,她将四周懒懒散散的美人们一个个牵拉过来,为殷千寻逐一介绍。 “这是西施,过去是那条菱斑响尾蛇;这是貂蝉,是那玉斑锦蛇;这是昭君……” 几位美人儿在殷千寻面前走马灯似的晃过,将殷千寻晃得渐渐困倦了。 她略感乏味地打了个呵欠,将下巴一抬,望向为首的女子,“你,想必就是那条小玉米蛇了?” 女子眉眼弯弯,手心拖住下巴,将脸衬成了一朵俏花,“是的,我便是玉环了。” 哼,还挺可爱的,殷千寻心想。 回忆数月前,蛇小妹临行仙岛前问殷千寻,若要她们修炼成人形,没个参考,修成个什么容貌比较好呢? 殷千寻第一反应便回想到了梦中,围绕于那残花宫宫主身侧的一众姊妹,个个生得清俊俏丽。可总不能邀请蛇小妹到自己的春梦中一览。因此她某日到花市上,顺手偷了几幅很有眼缘的美人画册,分发了下去。 不过,横竖也不是什么选美,这帮蛇小妹们只要有本事赚到票子,便可以了。 殷千寻暂时收起了她这略为阴暗的念头,开了门,将她的“摇钱树”们一株株地迎进了风澜苑。 美人们扭着纤腰鱼贯而入。 待到仲堇与燕云襄赶上来的时候,只瞥见了最后一位蛇小妹身后飘起的桃红裙摆。 仲堇小腿往马肚上一夹,正要快马追上去探个究竟,风澜苑的朱漆大门咣的一下关死了。 第37章 * 夜间凉风习习,殷千寻伏在阑干上,眸光清冷地望向花园,观察这倏然不再幽静的风澜苑。 楼阁一排灯笼的红晕笼罩之下,众多蛇小妹似乎仍然习惯流连于花丛中,扭着身子嬉戏打闹,十分青葱。 俯望着这群少女灵动轻俏的身影,不知为何,殷千寻恍惚感觉自己一刹那年迈了几十岁。 她独来独往了几十年,眼下尚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习惯与这么一大帮女人过群居生活。 更何况这些女人,都是些美人蛇。想起半仙的那封信,夜间几条蛇爬进了被窝,她便浑身一激灵。 “宫主,借过一下。” 玉环从东厢房中抱了条发潮的被褥,从殷千寻身后经过。 殷千寻却不给她让路,往后挪了挪脚,上身妖娆前倾,脸颊贴在阑干交叠的手臂上,神色慵懒地问: “为何喊我宫主?” 这条小玉米蛇的脾性似乎很不错。她的脑袋在厚重的被褥上方轻轻歪了歪,绽放了一抹春风和煦的笑意: “咱们不是狂蛇宫么?您作为咱们的首领,自然该称您一声,宫主。” “狂蛇宫……” 殷千寻手心覆上了一双桃花眼,有些无可奈何。 她只在给半仙回去的一封信中,提及她需要这些蛇小妹修得人形之后再回到她身边。因为她正计划着设立个名为“狂蛇宫”的门派,从她这儿走出去的蛇小妹理应是第一届门徒。 只是,她不曾将“狂蛇宫”的本意是刺客门派这件事交代于信中。 “我给半仙写的信,她都给你们看过了?” “是的。” “那你们此次回来,她可有什么交代么?” “半仙师傅只交代说,咱们几个不可杀生,否则回炉重造。” “又是如此……” 殷千寻轻轻翻了个白眼,想着自己原先略略有些失算。她本来的计划是,自己手上不可沾上杀生的孽债,便找些刺客门徒替她杀生好了,然造化弄人,自个找上门来的这帮子门徒,与她同样是不可杀生的体质。 好在,对面住了个稀奇古怪的神医,总能造出许多令人瘫软而不致死的古怪药水,她倒也不至于太懊恼。 “宫主,您让玉环过去一下。”玉环欠了欠身。 殷千寻仍不让她,似笑非笑盯着自己近在眼前的纤柔细指。 “狂蛇宫这三个字,不过是我随口一说,你觉得好听么?” 玉环抿着嘴思索了一下,“好听。自有一种万蛇狂舞的气势。” “有气势?” 殷千寻的半边脸埋在手臂里,露出一只潋滟动人的桃花眼,忽闪了几下,幽幽慢慢道: “我怎么觉得,残花宫这三个字,更有气势呢。” 玉环眼神上挑,努力地想要从“残花宫”三字中品出气势,未果,随和地笑了,“这种事宫主决定便好。” * 没几天功夫,住在对面的这位神医,某日清早推开兽医馆的木门,便发现风澜苑门前的牌匾撤了下来。 晚些时候,几个人抬了块新匾来,踩着梯子叮叮咚咚敲了一阵。 「残花宫」三个大字赫然出现于朱漆大门上方。 此时正值黄昏,红霞漫天。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打在那乌金闪闪的三个字上,刺得仲堇双目有些酸涩。 恍如隔世。 几百年前的遥远记忆,如今又一次真真切切现在了面前。 她抬腿迈进风澜苑,然而刚走进花园,面前忽散开一道青烟,一名娇丽女子从烟中站起,伸手拦住了她。 “你是哪个?怎可随意闯咱们残花宫?” 仲堇愣了愣。 竟然连她误闯残花宫,听到的这句拦辞也如此相似。 “那,麻烦帮忙通禀一声?我想见殷千寻。” 女子上下打量她一番,轻蔑道:“咱们宫主的名字也是你可随意叫的?” 仲堇抬手揉了揉额角,有些头疼。 这自下而上皆傲慢的残花宫,真是与几百年前十分对味了。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两人正杵在花园小径僵持不下,另一名女子从廊道中缓缓走来。 “西施,莫要无礼。” 玉环走来,对着仲堇略微欠身,歪头一笑,“你就是对面那位神医吧?” “随我来。” * 殷千寻轻衣缓带半倚在一张榻上,指间捏着一小串黛紫葡萄,正仰着颈子,将葡萄一颗颗缓缓纳入口中。 美人蛇纤柔的脖颈在墨色发丝之间,抻得线条更为修长流畅。一粒葡萄滑入,她喉咙处轻轻滚动了一下。 望着这场景,仲堇的喉咙也不由跟着滚了一下。 “宫主,神医来了。” 玉环欠了欠身,将立在门后略有些拘谨的仲医生往里边推了几步,而后退出去,阖上了门。 仲堇对于自个儿被往前推了几下这件事有些不满,弄得她似乎有些呆呆的羞赧与被动。 不过是风澜苑换了个残花宫的门匾,里头又多了些寄居者,眼前的人不还是千寻么?有什么好紧张的? 念及此,她款款大方行了两步,自然地伸手去碰榻几上的葡萄粒,手背上却即刻挨了一下火辣辣的拍打。 殷千寻这一掌来无影去无踪,没事人似的,视线从手中的葡萄串,懒洋洋游移至立在榻前的仲堇身上。 “仲医生又来讨咬了?” “倒不是。” 仲堇揉着手背,神色自若道:“前几日夜里,露台上挨的那几下,你咬得比较狠,能抗许多日……” 闻言,殷千寻陡然生出几分愠色,身子应激似的往前一倾,手中的葡萄往仲堇脸上一怼,堵上了她的嘴。 “不许再提那个!” 仲堇捧着微凉的葡萄串,缓悠悠咽下口中的,迟疑道,“不是原先打算叫狂蛇宫么,怎么改成残花宫了?” “真闲。你就是来问这个的?”殷千寻往后一仰,绵软地靠在榻垫上,“本宫乐意叫什么就叫什么。” 语毕,她疏懒一笑,又将“本宫”这二字咂摸在唇间,细细品味了一番,慢慢地,觉出了一丝莫名的惬意。 这二字念着,似乎比“老娘”“姑奶奶”这类词,更爽些。 仲堇同样也将关心的焦点放在了“本宫”这二字自称上。 从穹原回来不过五六天,殷千寻摇身一变,从一个没落刺客成了梦中的残花宫宫主…… 扶桑造的梦对她的影响竟如此具象么?眼前的殷千寻,渐渐要与遥远回忆中的云裳重影了。 “不过你来的也正好。”殷千寻见仲堇出神地望着自己,不悦地拢了拢身上的衫衣。 “这些日子,我这些蛇小妹们要开始学些刺客功夫,不免有个跌打损伤,你可关照着些。” “另外,她们与我一样,都是不可杀生的主。你那些麻醉的劳什子,多造一些来。” “当然这些不会白要你的,通通记在我账上,往后等本宫赚了钱,一一还你。” 她大珠小珠落玉盘地说了一通,仲堇桩桩件件听着,眉心微微蹙起。 “如此安排,是否有些太匆忙了?” “匆忙?”殷千寻衔一粒葡萄,悠然飞了个白眼过来。 “你可知我坐吃山空多久了?” “再不寻些人来帮衬着我赚些银两,过不了多久,我便要活活饿死在这玉楼金阙之中了。” “怎么会呢?”仲堇垂下眼睫笑了笑,她怎么可能让殷千寻饿死? 然而这笑在殷千寻看来分别是幸灾乐祸,一时气上心头,不免想多压些活计在这位虚心冷气的神医身上。 “过些日子我去莽原观赏赛马盛会,听说那赛马会为期三天,我也懒得来回跑了。你那医馆横竖没什么客人,是不是得尽些人情,帮我监督监督这群蛇小妹练功有无偷懒?不忙的话,也当个沙袋陪着她们练练功什么的,反正你命硬,头上中个镖什么的,也死不了。” 说完,她感觉口干舌燥,兰花指端起榻几上的茶杯,小口抿着。 仲堇认真听完了她这些话,思忖一阵,摇了摇头,道:“恐怕不行。” 殷千寻少有被此人拒绝的时候,险些被茶呛了,咳了几声,仰起愠然的脸。 “为何?” 仲堇怔怔地望着她一会儿,忽然垂下眸子,从衣袖中取出叠得整齐的方巾,俯身,在殷千寻残留着几星水迹的唇角拭了一下。 此举殷千寻毫无防备,不觉眸光一怔,呼吸滞了几秒。 反应过来时,神医已回到了恰如其分的距离上,莞尔一笑。 “我作为赛马会的首席马医,自然是要全程跟赛的。” 第32章 她有她的药。 殷千寻对赛马不感一丁点的兴趣,她很清楚这一点。 可仍然摆出了一副笑靥如花的姣美姿态,一袭烟纹碧霞罗衣,挽了个慵懒的随云髻,应了燕云襄的邀约。 她别有所图。 第38章 燕云襄安排了马车来接她的时候,看到殷千寻一向纤细的身条不知为何突然浑圆了一圈,便多看了两眼。 殷千寻笑着解释说,天儿冷,里面多添了件加绒的保暖内衣。 燕云襄将信将疑,也没多问什么,只从旁揭开了马车帷帐,把她迎上去。 意料之外,车里还坐了个仲医生,抬眼冲她温文尔雅地一笑,很自觉地倾身往旁边挪了个位子。 殷千寻本能地敛起了笑容,一声不吭坐在了离这位神医最远的一个角落,侧过脸,望着撩开一角的窗外。 眼下,满脑子都是赛马场上的生意经,殷千寻压根儿腾不出心思与她的冤家针锋相对。 她让自己一心只想这件事,赌马。 当然并非她自己要赌马。而是她前世从赌马这件事里赚到过太多甜头,这一世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商机。 谁让这件事实在容易掺杂进太多不干不净的肮脏交易?不公平会让没占到便宜的人滋生出仇恨来。 刺客殷千寻受雇得来的金银珠宝,很大一部分便是根植于这些恨意。 比方说,原本讲好了,马夫在赛马的饲料中添些安神药草,令马儿上场的时候肌肉松懈下来,无论如何跑不起来,于是,唯一未被喂药的那匹白马便被赌徒下注了。 可是也许,另一批赌徒给了马夫更多的好处,使得马夫将原本要喂给白马的干净饲料喂给了黑马,结果压了白马的那群人被马夫坑了,输得裤子不剩,压了黑马的则成了赢家。 因此赌马最火盛的几年里,不声不响离奇死去的马夫与赌马者接二连三,数不胜数。而后,落进殷千寻的票子,更是数不胜数。 总而言之,如今坐在赛马场上的这群人心里,一定同样积累了不少的欲望与仇恨,殷千寻很有信心。 因此,清晨穿衣时,她在衣衫里面藏了一叠又一叠玉环为她提前备好的接活单子,想着到了赛马场上眼疾手快地分发一波,高低为她的刺客门派拉来第一笔生意。 到了赛场,殷千寻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她看到,看席上的女男少老们一张张苦大仇深的脸皱得像苦瓜,苦出水了,嘴里叽里咕噜抱怨着什么。 随着燕云襄满意地寻找座位坐下。 坐下没一会儿,赛场上铃声大作。 围栏的门缓缓大开,一匹匹血脉偾张的马在骑手驾驭下,四肢飞腾着从门内奔出。 按说,这般紧张的时刻,观众席上应该掀起第一波欢呼声潮才对,然而并没有,仍旧是怨气的嘟囔。 殷千寻坐在第一排,满耳嗡嗡,只觉自己都要被身后这帮怨鬼的怨念淹了,但不知他们的怨念因何而起。 似乎与眼前的赛马无关,而是在别的什么事上。 她悄悄地竖起了耳朵。听到最多的似乎是个“燕”字:燕家的马如何该死,燕家的人如何该死…… 殷千寻惑然地望向坐在身侧的燕云襄。 燕家得罪了这帮人? 燕云襄的眼睛专注地望向底下的赛马场,似乎没听见身后的私语,也没注意到殷千寻投来的探询目光。 此时,身后一阵窸窸窣窣,动静颇大,殷千寻的背被蹭了一下,被迫往前一倾,差点撞到燕云襄肩上去。 她瞬时蹙起眉,目含杀气,扭头望去。 无心推搡了她的一位妇人显然还未意识到问题所在,正弯着上身,不疾不徐整理自己皱了的裙摆。 殷千寻凌厉的目光渐渐钝下去。她在妇人低着的后脑勺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元宝髻,略发凌乱的。 ……庄婶。 庄婶终于抬起头来,不觉对上了面前的一张绝美面容,神色一僵。 她眼睛在殷千寻脸上定了两秒后,龇起牙来,笑嘻嘻道:“呀,你不是那位殷姑娘么……” 仲医生属意的那位。 “不是。” 殷千寻猜到了她要问什么,因此不给她机会问下去,神色恢复了清清冷冷,扭过颈子目视前方。 反正否定得也不是全无道理。殷姑娘这称谓是过去式了,现在要跟她套近乎,怎么也得喊个殷宫主不是? 庄婶嘟起嘴来,心想自己不可能看错啊。 殷千寻原本也没在赛场上投入太多注意,眼下又被身后的窃窃怨念与身旁的庄婶分了心。 这庄婶的眼神仍时不时瞟到她身上来,好在目光是欣赏式的,殷千寻只不悦地瞥了她一眼,由着她去了。 谁料过了多久,庄婶先发怒了,对着身后叽叽咕咕的人群。 “多大点事儿,能不能别吵吵了?来了,就好好看比赛,享受当下!” 庄婶转过身去骂完了,回过头,嘴里依旧咕咕哝哝,“真是的……” 注意到殷千寻投来的疑惑目光后,她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瞬间换了个和和气气的神色,小声道:“殷姑娘你别介意啊,都是我们村的村民,平时净跟猪牛羊打交道,不太懂礼节,不知道这种场合得安静。” 殷千寻欲言又止。 等到燕云襄中场休息之时离开了座位去了赛场,殷千寻这才把心里的疑问一股脑全抖搂给了庄婶。 “我方才听到他们在骂燕家,你知道为什么吗?” “嗐,简单。”庄婶挤着眼笑了笑,“仲医生没跟你说过?” 见殷千寻脸色又一黑,庄婶赶紧收起了这份挤眉弄眼,老老实实答道: “燕家胃口太大啊,战马养不够,这不还要搞赛马,马场越扩越大,逼得莽村的村民腾地方,搬迁。” 殷千寻不太信,挑了挑眉:“让他们搬就搬?这么好欺负么?” “哪有?当然是给了票子的,不少票子呢。所以大伙儿心里矛盾着,一面呢不想走,一面又舍不得这钱。” “……”殷千寻不由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既然如此不甘,为何还要来赛马场给自个儿添堵?” “这也简单。”庄婶压低了声音,手指往对面的看席上指了指。 “看到那帮肥头大耳的没有?都是皇城来巡察的,燕家马场一举一动都在上头的关注里。” 殷千寻顺着她指的望了过去。 的确看到了一帮身着华服头戴官帽的肥头大耳。以她的敏锐来看,这些人眼里充斥了不少的贪念和欲望。 “燕家额外给了村民一笔钱,让他们演戏给这帮人看。得让这帮人觉得,马场扩建是受到了村民拥护的。” “所以一个个的虽然拿了钱,还是改不了一肚子的怨言,不情不愿……” 殷千寻点了点头,幽幽道:“你也是被迫来的?” “是呀。”庄婶咧起嘴,露出快活的笑。 左看右看,这开心的模样也不像是被迫。 殷千寻问她:“那你怎么如此开心?你不用搬么?” “哎哟,我又没什么背景,当然也要搬呀。” 庄婶笑道,“不过我啊,老早就想搬了,从仲医生离开莽原去了丁屿那天,我其实就打算搬了。” “……” 这意思?殷千寻不禁回想起了数月前那一日,庄婶挽着仲堇步入风澜苑时的风情万种。 “你不是真的喜欢她吧?”殷千寻费了些力气忍住笑意,因此面色看上去有一丝僵硬。 庄婶一愣,一巴掌拍上了殷千寻的肩。此婶掌力之大震得殷千寻浑身震颤不止,脑瓜子嗡嗡的。 “殷姑娘你放心啊,我对阿堇只是长辈对晚辈滔滔的敬仰,我太喜欢这孩子了。” “……” 殷千寻瞬间失去了谈话的兴致,转过身,环起手臂*,淡淡道:“跟我什么关系?我有什么不放心。” 口是心非么?然而听着语气不像口是心非。庄婶沉默了。 她看看眼前这位殷姑娘挑不出一丝瑕疵的幽美侧脸,又望了望鞍形场远处那位纤纤弱弱,一身月白衣袍,背着行医包,挽着衣袖,耳上挂着听诊器全神贯注检查马体状况的仲医生。 单看形貌,是多般配的一对璧人。庄婶心里不免可惜。 虽然仲医生嘱咐过,千万莫要把九世情劫的那个故事告诉任何人,千万不要…… “殷姑娘,仲医生很喜欢你。” 庄婶还是没忍住。 若不是殷千寻的神色略微一滞,庄婶差点就以为她没听到了。 接着,她便看到殷千寻低了头,若无其事地扯开了身上的腰带。 庄婶丈二和尚“呀”的一声,只见哗啦啦的纸条从殷千寻的烟纹外衫里涌了出来,好在,里面还穿了一件。 她愣愣地,看着殷千寻抱起这堆纸条,站起身来,沿着看席阶梯往后面走去,边走边把小纸条抛了一路。 纸条如大雪纷飞,飘飘洒洒地落在了怨念丛生的看席里。 看席上的人们颓丧着脸,一个接一个抓下头上落的小白条,拿到眼前一看: “仇人,宿敌,对手,冤家……解决你的一切不顺心。” 右下角盖了个红印,瞅着像是「残花宫」,还有一小排字写的似乎是个所在。 第39章 有人甚觉好笑,嗤笑一声,将这纸条抛了。有人左看右看,偷偷将纸条塞进了衣袖。 庄婶望着殷千寻抛洒纸片的潇洒不羁背影,呆望了一阵,越发觉得这姑娘与那弱不禁风的仲医生相配。 于是俯身从地上捡了捡丢落的字条,小碎步跟了上去。 “殷姑娘,你可听我说呀,那天仲医生喝醉……” 殷千寻嫌烦地顿住,庄婶没刹住,将她往前撞了一下,于是她更烦躁了,“什么殷姑娘?” 她举起一张字条在庄婶面前晃了晃:“看清楚,残花宫宫主,知道么?” 庄婶飞速眨了眨眼,残花宫宫主,呀,很耳熟…… 不就是仲堇给她讲的那个九世情劫的主人公之一? 她挠了挠头上的发髻,“哦,原来阿堇给你讲过了呀。” “……什么?” 殷千寻蹙起眉,不打算再搭理这个磨磨唧唧的婶子,转过身继续抛洒她的小广告。 “就,她是神仙的这个故事呀。”庄婶又提脚跟上。 她是神仙。 殷千寻如同听了个蠢笑话,不屑地冷笑一声。 然而沿着看台的阶梯行了几步之后,她慢慢地顿住了,眸底渐渐升起由来已久的困惑。 庄婶跟上去,站到了与她同一水平线上。 这位庄婶眼里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她诚挚无比地点了点头,道:“阿堇是给你讲过了吧?” 殷千寻不说话,只怔怔地看着庄婶。 “她是医仙。”庄婶小声补充道。 空中飘起了朦胧的小雨,逐渐地,赛道上变得有些湿滑,泥泞。 一只只马蹄飞踏起的淤泥溅上马身,慢慢地,赛场上所有马匹成了同一种深灰,再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仲医生站在雨中的赛场边上,有些走神。 她看到殷千寻站在看席阶梯上,对面站着庄婶。两人不知聊些什么,过一会儿,殷千寻的目光望了过来。 她们相距有些遥远,仲堇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恍惚觉得她的脸色不是太好看。 比赛结束的哨声响起,仲堇不得不收回了视线,照例在这一批赛马下场之后,提着行医包挨个检查。 马尾上表示此马好踢人的红绳也被泥浆掩盖了,仲堇有些走神,毫无防备地站在了一匹烈性马身后。 她的手刚挨上马腿,这匹烈马便出其不意地猛尥了蹶子,一下子踢上了仲堇的胸口。 下一瞬,她跪到了地面泥泞中,脸色苍白,痛得几乎晕厥过去。 大概不止胸痛,里头也痛。耳里听到咔的一声,肋骨断了,摸上去,不止一根。 此时身旁的工作人员注意到了,急匆匆地围了上来,纷纷拥拥挡了她的视线,“仲医生你没事吧?” 仲医生额上全是水,不知是雨还是疼出来的汗。 “……你们让开。”她蹙眉忍痛,心道当然没事,她有她的药。 她从面前拥挤人群的间隙中往看台上望去,找寻她的药。 然而这会儿,她发觉看台上的殷千寻已经不见了。只庄婶一个人杵在那里,举目四望心茫然。 第33章 好像真的很深…… 殷千寻未听完那个九世情劫的故事,便阖上眼,抬起捏合的两根指尖,沿着嘴唇横向做了个闭嘴的指令。 庄婶随令立时噤了声。 接着,殷千寻慢慢转过身,抬脚往看席出口的方向走去,语气淡淡地,听不出情绪,“嗯,我知道了。” “……那你,她,我……” 庄婶比手画脚结巴了半晌,什么也没道出来。最后只眼巴巴望着殷千寻如梦如醉离去的纤楚身影,木然不解:就,就这样?这般冷静?那忘情丹就这么厉害吗? * 秋日的天空难得这般阴沉晦暗。这场雨来得突然,却落得极其舒缓,为高原万物罩上了一层朦胧的棉纱。 殷千寻离开了赛马场,漫无目的,神魂飘忽地进了旁侧的一片胡杨林,沿着一条林间小道悠悠荡荡地走。 身上的衣衫被雨濡湿了,紧贴着滑腻的肌肤,黏得她难受,便一路走,一路漫不经心地解着衣衫,脱着。 渐渐脱得仅剩一层月白薄纱衣,绣狂蛇的青色兜衣隐隐显形。她将湿漉的长发全拢在脑后,就这样走着。 莽原这个地方听上去似乎是个广袤的所在,处处自由,盛得下一切的莽撞。 然而殷千寻走在这片土地上,却发觉处处是枷锁。视线所及尽是无数猎人布下的陷阱,稍有不慎便栽入。 她凭靠蛇类野外生存的敏感,准确避开了这些陷阱,慢慢走出了胡杨林,不知不觉间便走至了悬崖边上。 低下头,她无意识从脚边踢了块石头下去,未听到石头坠底的声音。不知是雨声盖了过去,还是崖底太深。 她倏然一阵恍惚,莫非这又是梦吗? 先前曾梦见残花宫也有这样深不见底的崖。它在梦中裂开一道深谷,亓官柔与云裳拥着坠落下去…… 此刻回想起来,其实无论在梦中,还是读着那话本时,她始终存有一种诡异感觉:她似乎认得那个亓官柔。 她不止一次怀疑过亓官柔就是仲堇。因为她们太像了。同样是医,极度相似的容貌,温煦柔润的嗓音…… 如若真的是这样,仲堇种种的古怪行径似乎也合理化了: 之前像个柳下惠,无论如何不肯回应爱意;偏偏在自己服下忘情丹后,她陡然性情大变似的一步步靠近。 殷千寻在悬崖边上慢慢蹲下来,抱着双膝,眼眸映上了袅绕迷漫的云雾。 回想两世以来,两人如云烟般缭绕纠缠的若干往事,愈想愈觉得是这样没错。 可愈想,又愈觉得好可悲。 任何人,若猛然发现自己身处这么一个离谱的九世情劫之中,该是怎样的心情,又有怎样的表现? 不甘?心痛?抑或愤怒? 当她第一次读到《你比花香》那话本,的确感到了一股难言的愤怒,甚至莫名其妙把眼哭得像肿桃儿。 可此刻,她自个儿突然成了那话本中的角色本色,情绪竟如此稳定,一点也没了那般大起大伏的心情。 服下忘情丹,忘情弃爱的意义就在于此吗?越是与自己有关,越是心慵意懒,如无其事。 除却隐约的头疼与晕眩,她只觉得荒谬,疲惫。 胸腔中那颗心脏跳得极其缓慢,好似一滩死水般空虚乏力,连去找仲堇当面对质的气力都没了。 若不是眼前的悬崖拦阻了她,她实在想淋着雨一直浑浑沌沌走下去,逃离这天方夜谭的一切。 她将下巴搁在膝上,望着悬崖边氤氲弥漫的雨雾,渐渐放空了自己。 不知过去多久,拖沓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殷千寻没回头,像个永恒长在悬崖边的蘑菇。 随后,头顶上的雨停了,与此同时一件云峰外衫披在了她的身上。外衫上熟悉的药草香气渐渐没入鼻间。 外衫的主人在她身旁撑着一把伞,哑着嗓子道:“回去吧,别着凉了。” 殷千寻像没听见般,一动不动。 撑伞的人俯下身,掌心撑在崖边湿滑的草地上,在她身侧跪了下来。跪的动作缓慢,像是忍着一股劲儿。 而她手中的那把伞下降途中,伞沿挡住了殷千寻望向云雾的视线。 于是殷千寻抬起手轻轻一挥,不动声色地将伞打落了。 茶白的油纸伞飘入崖谷,瞬间与云海融为一体。 “我该叫你什么?” 殷千寻望着面前的云海,声色淡然地开了口。 “阿堇?还是阿柔?” “还是你更喜欢医仙大人这个称呼?” 说罢,许久未得到回应,殷千寻朝身侧的仲堇微微转过脸。 她这时才注意到仲堇垂着眼睫,脸色异乎寻常地惨白,嘴唇也像霜打了似的,皎玉色的前襟沾染了斑驳的污泥与血迹。 “……你怎么了?”殷千寻蹙了蹙眉。 仲堇闭着眼,霜白的唇略有些费力地一张一合,一字一顿道:“肋骨断了。” “……” 断得这么不是时候?殷千寻耷下眼帘,不禁有些怀疑地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往仲堇的腹部轻戳了一下。 像是戳到了什么机关,引得仲堇霎时闷哼一声,头颅缓缓沉下去。 与此同时,她跪着的上身像是忽然卸掉了力,往悬崖另一侧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喂!” 殷千寻微眯的眸光蓦地一散,急忙伸出手去拽住了仲堇的衣袖。 然而被雨浸湿的绸衫衣料分外容易打滑,像条活鱼,仅在她手心里停留了不过一瞬,噗呲一声溜了出去。 紧随着方才那把飘落谷底的油纸伞,仲医生也没入了崖间的云海,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殷千寻抬起的手臂滞留在半空,怔怔凝望着眼前吞没一切的云海,整个人傻眼了,脑袋彻底成了片空白。 良久。 第40章 “仲堇!” 殷千寻两手撑在崖边的草地上,伸长脖颈往崖外探着脑袋,冲着云雾弥漫什么都看不清的崖谷嘶喊。 谷间的回音很热心,此起彼伏地帮着她一起喊了几声仲堇……好像真的很深。 然而空洞寂寥的时间一秒秒过去,殷千寻盯着无动静的崖谷,到了某个节点,呼吸不知何故突然就乱了。 方才沉寂得如同一块死肉的心脏,这时候倏然猛烈蹦跶起来,撞得她的胸腔一阵阵地酸痛。 她仰起脸,顾不得掌心脏,抬起手飞速向脑后拢了拢湿答答的长发,一边顺着崖边左右看了看。 找个树枝?找个绳子?还是找个钓鱼竿?各种没头没脑的念头豆子似的一个个跳出来,似乎都行不通。 总不能跟着跳下去吧? 这个鬼使神差的念头在殷千寻脑中像个急雷一闪而过。 接着,云峰色的袍衫从她身上滑下,落在了崖边的湿润草地上。 下一秒,殷千寻便站起身来,深深吐纳了一口气,在云雾氤氲的崖谷之间展开双臂,未曾迟疑纵身一跃。 她身上那袭雨雾沾湿的月色轻薄纱衣如一只垂死的鸢鸟,仅腾飞了一秒,便在崖谷间疾速地坠落了下去。 坠落的速度愈来愈快,致使殷千寻在半途一度失去了意识。 直到身体猛地接触到了冰冷的水面,彻骨凉意以及肌肤擦过水面的细微痛感令她转瞬又醒过神来。 奇怪,她似乎早有预感不会摔在地上,因此意识丧失前便摆出了标准的入水姿势,水花压得极小。 “仲堇!” 她脑袋刚露出水面便喊了一声,而后咬紧了牙关在凛冽的水中游动,游至岸边,瑟瑟发抖着转身望去,发现落入的是一汪广阔的深潭。 谷底无风,本身并不算冷,只是这深潭似乎往外散着阵阵幽冷寒气,加之浑身湿透了,她冷得牙关直打颤,微微弓身抚着手臂,踩着岸边的鹅卵石踉踉跄跄地行走,一路茫目顾盼,寻找仲堇的身影。 好在没费太久,她便在潭面发现了一角浮起的皎玉色衣衫。 于是她咬牙再度扎进水中,盯住了这截衣角,游过去,将手心已然泡得发皱的仲堇捞了上来,拖至岸边。 看着仲堇俨如死灰的面容,殷千寻狂乱不息的心跳似乎也死了一瞬。 她伸出两指,轻微颤抖地置于仲堇的颈侧,去探她是否还有心跳。 而后发现,这个女人的心比她殷千寻的心跳得还欢。 殷千寻恨恨地收回手的同时,顺势用手背在仲堇的脸上轻扇了一个耳光。 她这会儿才想起来,这病秧子是不死之身——她怎么能把这茬给忘了,莫名其妙地跟着她跳下来送死呢! “喂,别装了,给老娘醒醒。” 她没好气地将仲堇贴在颊侧的几绺湿发往后随意地撩了一下,又捏着仲堇的腮上下用力扯动了几番。 然而无论如何折腾她,她始终双目紧闭,像块捏成什么样就什么样的泥团。 若不是摸着还有心跳,单看灰白的皮囊真像死了一般安详,湿漉漉的长睫毛也毫无颤动的迹象。 殷千寻感觉到了一丝怪异。 她探寻的眸光从头至脚将仲堇端详了一番,而后发现仲堇胸腹的位置似乎有什么尖尖的东西微微隆起着。 殷千寻眉心微蹙,两手触上仲堇的腰带,手指轻柔地将它解开,而后将她脏乱不堪的外衫微微掀开。 这才发现,她里层雪白的亵衣胸前遍布殷红一片。 于是殷千寻大概猜到那些尖尖是什么了。 染红的亵衣揭开,果不其然,淤青蔓延的胸腹肌肤上,几根森白肋骨斜着穿了出来。 不知是跳下崖来摔的,还是方才在崖顶就已经如此…… 第34章 你可要再加把劲。 时间每逝去一秒,仲堇体表的肌肤就黯淡一个色度,呼吸却自始至终平稳着,俨然一个活死人。 殷千寻用小指挑着她的衣裳,姿势看上去过于嫌弃,最后在她的臂肘找到了一小方暂时还白嫩细腻的肉。 她将仲堇的衣袖推上去,埋下颈子去咬。 先前不是说,咬得厉害,药效就愈厉害么?她便公报私仇多咬了几口,直到此女手臂再无一块好下嘴的地方。 雨不知何时停了,稠密乌云渐渐飘远。透过崖顶稀薄的雾气,可见朦胧的月牙从东边升上来,天擦黑了。 这一晚是休想回到上面去了。 她这样想着,将仲堇的衣衫草草拢好,一边仰头前后望望。 深潭两岸皆是被雨冲刷得湿滑的削壁,顺着潭水往东,崖谷之间似乎浮来了一抹微微散发灰蓝色的暮雾,不知是否别有洞天。 她决定往那边走。 仲堇的脸色已经不像方才那般晦暗,但仍无醒过来的迹象。而那几条断掉的肋骨也不会这么快就愈合回去。 殷千寻坐在她身侧,有意无意捏着她的襟摆,蹙眉思索该拿这个女人怎么办。 少顷,她终于还是俯下身去,将仲堇两条绵软的手臂抓起,搭在自己肩上,然而瞬间又滑落。 殷千寻只好俯得再低一些,隐忍着闭上眼,脸颊擦过仲堇耳侧湿冷的发丝,将她的手臂紧搭在自己颈后。 而后咬着下唇,稍稍用力,以一个绝美公主抱的姿势,伸臂将绝美神医抱起,缓缓往东边那团淡蓝的雾气走去。 神医的手后来还是从她身上软软地滑了下去,毫无生气地垂悬在身侧。 方才在寒潭游进游出,已令殷千寻力困筋乏了。而眼下这不省人事的神医又一点力也不出,令殷千寻抱得十分狼狈,走两步,便觉得这神医要从自己的两臂间坠下去了,需得抬腿顶着她的脊背往上颠一下。 殷千寻由此感到些微的挫败。她还记得之前在弥鹿仙岛,仲堇以同样的姿势抱过她。好像抱得并不吃力。 一个奇怪的想法倏然在她心里冒头: 若她们两人有朝一日要拼力气,她堂堂著名刺客,该不会还拼不过这个病秧子吧?传出去还不笑死人了。 不过转念一想,这人又不是普通的病秧子,甚至不算人,说不准是用了什么灵力作弊。等她醒了,一定狠狠地刺探她到底多深的修为,竟把姑奶奶耍了这么多年…… 这些鸡零狗碎的念头被前方飘来的一股奇异香气打断了。 如此幽深的谷底怎会有如此馥郁的花香? 殷千寻心底腾起一丝希冀,脚下的步伐不由快了些,抱着仲堇拐过了崖谷的一块巨石,步入那团蓝雾。 走得愈近,花香愈浓,竟令她有些醺醺然了。渐渐地,殷千寻看清了雾中的景象,脚步不禁慢下来,停了。 果然别有洞天。而这雾如同个穹庐将这方天地罩了起来。 胧月升空,银白月光洒地,花影婆娑,不知是何品种,竟自散发着幽微的深蓝,如同另一片幽蓝夜空。 更绝妙的是,此方花影正中央有两株高大的冷杉,而冷杉之间伫立着一栋遍布红叶爬山虎的小木屋。 暂时来不及欣赏。殷千寻小心地避让着脚下美得人心颤的蓝色花朵,沿着一条湿泞的地垄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近了小木屋。 这木屋没上锁,殷千寻轻轻踢了门一下,里面静悄悄的并无应声。她转身以脊背抵上了门板,稍用力,将门抵开了。 意外的是,这栋木屋竟然没有她预想的腐朽味道,反而飘着一股淡雅清香,不似花香,更像是洗衣用的皂香。 天还未完全黑透,借着黯淡的天光,她看到屋里有些摆设,但不多。 一架木柜,一张小小的四方桌,两张椅子,旁边竖了一把古琴。尤为引人瞩目的是墙边一张大床,床面大得足够睡下四口之家,上面铺着绣有墨竹的锦被,泛着浅淡的金光,看上去价值不菲。 莫不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度假屋?不管,先用一用。 她抱着仲堇走至床边,将她横放在锦被之上,也顾不得浑身脏兮兮的仲堇会否污染人家的昂贵锦被。 可算卸了这个沉重负担,她喘着不匀的气,揉着手臂走至墙边的木柜。天就要黑透了,需得找个火折之类能借光的东西。 然而拉开柜门,弯腰在里面扒拉一阵,火折没见到一根,倒是扒拉出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这是什么?她捏着一只软软的小盒,掀开盖,里面是一根根白色小圆筒,凑到鼻尖一闻,有些刺鼻的干草味道。 这又是什么?两个冰凉的小圆环用一根细短的铁链子连起。手镯?殷千寻不知不觉将自己纤细的手伸进其中一个圆环,结果,环自个儿咔哒一声扣上了,手腕挤得殷红才得以把手拔出来。 终于找到一个与火折沾边的东西。四四方方小铁块,手指在上面摸索一通,触到了某个地方,咔一声,细小的火苗从一角冒起。 她就着这火苗,将桌上的一根快要燃尽的蜡烛点着了,幽微的光照亮了小木屋。 这小方块按着声音咔哒咔哒,倒挺有意思。她翘着腿慵懒地坐在床沿,借这点声响消遣着,望着仍昏迷不醒的仲堇。 第41章 这女人平时爱干净得很,极少有这样狼狈不堪的时候,身上脏得像从沼泽地里爬出来似的。 殷千寻低头看看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原本半透视的浅云薄轻纱,沾了污泥,风干,成了灰色绸衣,倒别有一种保暖的效果。 她在柜子里找出一件银朱长袍。 扭头确认仲堇还未醒,干脆利落地除下身上的脏纱,裹上这件长袍,扭身细看,尺寸竟刚好合身。 她便穿着这袭银朱长袍又回了趟深潭,打了半桶水回来,蘸湿帕子,盘腿坐在床沿打算为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的女人擦擦身子。 这些行为几乎是她无意识之下完成的。然而湿帕刚刚拭过了仲堇的掌心,她忽然一怔,蹙起眉,将仲堇的手腕冷冷往床上一甩。 什么意思,我怎么在伺候她,还伺候得如此自然?岂有此理。 然而转过身去,视线仍不知不觉落在了仲堇垂在床沿的手。 不得不承认,神医有一双极其漂亮的手。手指修长无节,线条流畅至极。 实际上,前世殷千寻最初注意到的便是这手,它提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将药方写得像首吟风弄月的诗,那般清雅飘逸。一向书法不羁如蛆爬的殷千寻,彼时才知道原来写字也是一件可以有美感的事。 鬼使神差,殷千寻的手沿着床沿慢慢爬过去,走进仲堇手心里,指尖若有似无划过她手心的纹路,轻轻缓缓地写了两个字。 然而,最后一个字的钩子还未钩起,仲堇的手指忽然蜷了一下,将殷千寻的手指勾住了。 殷千寻手上的动作一滞,扭过脸,发现仲堇正敛着眸子看着她。 “活了?” 殷千寻淡漠地抽回手。 仲堇未作声,眼眸定定地看着她。 屋内烛火昏暗,看不清仲堇眼眸中的情绪,只知道她看了许久,久到殷千寻以为她摔坏了脑子,手持湿帕子在她面前晃了晃。 “不认得我了?” “……认得。” 仲堇终于在湿帕子后面动了动唇,沙哑着嗓子道,“你是跟着我跳下来的么?” 闻言,殷千寻轻蔑地哧笑了一声,“怎么可能。” “你把我拽下来的,忘了?” “……” 仲堇就当自己信了罢。 她微微动了动,想要起身,然而胸腔中仍泛着撕裂的痛感,于是身子没起来,只眉心蹙起来。 殷千寻看在眼里,幸灾乐祸道,“你可要再加把劲。” 她的手随意地扯了一下仲堇腰间散开的系带,“方才我看,你这肋骨还在外面杵着呢。” 仲堇闻言,支起颈子吃力地看了看自己身上沾满血污凌乱肮脏的衣衫,手心轻覆上去,眉心皱得更紧了。 “脏死了。”殷千寻淡淡地嫌恶道,正想站起身,仲堇及时伸手捉住了她的襟摆。 “你去哪……” “你管得着么?”殷千寻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呛人。她蹙起眉想要将仲堇的手打掉,连打了两下,却没打掉,“哎你……” 然而抬眸却对上了仲堇忽然泛红的眼眶,以及眼底渐渐涌上来的雾气。 殷千寻一下子愣怔了,六神无主起来。 “……你哭什么?”她双手茫无头绪地往后撩了把头发。 仲堇不说话,只执着地攥着她的衣角,指关节攥得泛白了,与此同时她的眼泪就那样无声无息地从眼底漫上来,滑出眼眶,滑至乌青的鬓角瞬间消弭不见,只在眼尾留下一道莹亮的泪痕。 这样楚楚可怜的神医,她好像从没见过。 殷千寻的冰冷神色仿佛慢慢地被神医如此罕见的眼泪融化了,心底的某一处跟着渐渐软下去。 她坐回床沿,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声线不知不觉也略微放柔了,道,“你哭什么,该哭的不应该是我么……” “你用心良苦地瞒了我这么些年,结果呢,我有好过一些么?” “我方才在想,若我是从前的殷千寻,知道仲医生那么爱我,不晓得会有多开心。” “但可惜我不是了。也庆幸我不是了。” “虽然吞了那些忘情丹之后,时不常要遭一遭情发的折磨,可是比起被你一次次拒绝的痛楚,那些简直微不足道。” 说完这些,殷千寻凄冷地笑了笑,手指有意无意在仲堇闭着眼的湿润眼尾划了一下。 “你看,实在不行,我向半仙再讨些忘情丹,你也试试,怎么样?” 正流泪流得七魄悠悠的仲堇,倏然被这句话弄得笑了,摇了摇头。 “不吃?那受着吧。好好尝一尝心里有根刺,想拔又拔不掉的滋味。” “你不是刺,”仲堇睁开眼,眼里布着红血丝,咽下满嗓子的泪,轻声道,“我也没想拔掉。” 殷千寻闻言一怔,挑了挑眉,“怎么,你喜欢受虐?” 仲堇脸上浮起一抹自嘲的微笑。好,如今连殷千寻本人也怀疑到这里来了。 索性承认了吧,“嗯。” 这是殷千寻未曾设想的答案。 殷千寻目光复杂地沉默了许久,脸上的神色变换非常精彩。最后,她抓住了仲堇依然扯在自己衣襟上的手背,拍了拍,“松手。” 仲堇的手刚一松,她便将湿帕子往她手里一塞,又从床头抓过方才扒出的一条深松色的袍衫,往仲堇脸上一丢。 “把自己弄干净,换身衣裳。” 她起身,走至门口,淡淡道,“我可不会挨着脏兮兮的人睡觉。” 第35章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木屋内时不时传来噼里啪嚓的响动,想来是那病秧子身上还疼着,腿脚不利索,换衣裳的过程中笨手笨脚把自己给摔了。 还医仙呢,真弱。 殷千寻嘴角撇出一抹浅淡的嫌弃,环臂走在花园里。 这方蓝色小花园实在芳香怡人,淡雅的气味绵绵不息顺着鼻腔飘入体内,只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涤荡了一通。方才在屋内积起的一股燥热终于也渐渐止息了,觉出一丝惬意来。 她想,能栽培出这么个花园的,想来定是个雅致有品位的美丽女人,不知能否有机会认识认识。 殷千寻微微屈膝,伸出手去触摸脚边一株绽放得最为娇艳的蓝色花骨朵。 此时,小木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当心花茎上的毒刺。” 仲堇从身后缓缓走来,听得出脚步有些不稳,发飘。 “毒刺?” 殷千寻闻言蹙起眉,落落穆穆地收回了手,转身望过去。 她看到,仲堇以一条银白绸带将她的乌黑长发束起了,较方才披散着显得利落精神了不少。身上穿的不仅是殷千寻扔给她的深松袍衫,还自行发挥,在外面披了个翩翩风流的墨色鹤氅,也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扒出来的,倒挺会搭。 照殷千寻梦里来看,亓官柔的衣品是绝好的。至于开设兽医馆的仲堇天天穿的不是灰袍就是白袍,单调乏味,想必也是装出来的了。 殷千寻失神打量她的功夫,她俯身摘下旁侧花枝一片脱落的花瓣,细长的指尖一捻,瞬时在手心化作一抹淡蓝星火,冉冉升起。 “这种蓝色的花叫做‘鬼火’。茎上生有细刺,毒性不小。”仲堇垂眸轻声道。 殷千寻怔怔地望了一会儿。这奇观令她有些着迷,自个儿也伸手择了片欲落不落的花瓣,轻柔一捻,蓝火在指间悠悠散开。 像是烦闷了许久的孩童终于发现一点有意思的玩意儿,她唇角翘着若有似无的笑,如此玩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笑意愈发明艳。 然而当她孩子气的目光偶然掠过仲堇,发觉仲堇嘴边也正含着笑,以一抹恍似入了迷的眼神定定地望着自己。 条件反射般,殷千寻立即收起了笑意,眸光瞬间冷下来,从眼角斜着瞥了她一眼,兴味索然道:“你对这花,怎地这么了解?” 倏然,她即刻灵光一闪,疑问的语气成了陈述式,“你来过这里。” 仲堇眼含笑意望着她,抿了抿唇,“不止我,你也来过。” “我来过?” 殷千寻微蹙起眉,不紧不慢将此处环视了一周。怪不得方才走进雾中,心中恍恍有一种梦境般的不真切感,莫非真的梦到过。 她沉吟道,“莫非这儿就是残花宫?” 仲堇摇了摇头,微不可闻地叹口气,“三百年的残花宫早已尽毁了。” “不过这间小木屋,”仲堇的视线落在殷千寻身后,“的确是云裳派人搭盖的。” 她兀自陷入回忆般,轻轻慢慢道: “当年云裳厌弃周围景色单调了些,便随手洒了一捧种子,生出这片淡蓝鬼火。鬼火开得最盛一日是冬至,彼时屋内无需燃烛。” 殷千寻听得渐渐眯起眸子,不知不觉想到了木屋内那张硕大无比的床,还有那些不清楚是什么的小玩意,奇怪的念头攀上来。 她悠悠道:“这里不会是你与那云裳宫主的放荡行乐之所吧?” 第42章 仲堇闻言愣怔了片刻,抬手摸了摸额角,遮住了缓慢爬上脸颊的红晕。话虽如此没错,可从殷千寻口中说出来不免奇怪。云裳不就是她本人么?尽管失却了从前几世的记忆。 见仲堇不作答,殷千寻冷哼一声,垂首俯视身上的银朱长袍,翘起小指扯了扯衣袖,神色有些厌弃,“那这件袍子……” 说着,她闭了闭眼。那么这件华丽非凡的银朱色袍子,十有八九也是云裳的了。难怪穿在自己身上会如此合身。 布料摸上去丝滑柔凉,如新作的一般。不知是何昂贵材质,这般的历久弥新。算起来,这袍子的原主人可是死了有几百年了…… 因着这念头,殷千寻脊背生出一丝凉意,不适地上下抚了抚手臂。而后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动作一僵,朝身前的仲堇抬起眼。 “我有个疑问。” “嗯?” “你念念不忘的是云裳,”她眯起眼眸,“还是我殷千寻?” “……” 未料到会有这一问,类似于听到悟空问玄奘,你喜欢行者,还是悟空?仲堇目光茫然地一笑,温声道,“这两者有什么区别么?” 闻言,殷千寻倏然秀眉紧蹙,嗓子里像是引燃了一串炮仗,声色俱厉道:“该死的,你不是拿我殷千寻当云裳的替身了吧?!” 若眼下她袖里有飞镖之类的物什,定会毫不留情地扬手抛过来刺她个片甲不留。 仲堇满脸地惑然不解,“怎么会呢?……不对,你与她根本是同一人,又何来替身一说?” 说话间,她视线缓慢游移往下。 殷千寻垂在身侧的摸上了腰间系带,手指翻飞着将它解开了,下一瞬,挂在身上的袍衫瞬间松散了。 云裳的袍衫。 殷千寻里面着的仍是那件绣了一条狂妄青蛇的浅色兜衣,精致曼妙的曲线隐隐在其中显形。仲堇下意识别开视线,心跳怦然。 秋末冬初的夜风彻凉入骨,带着缥缈的雨雾,瞬间沾染了殷千寻裸露出来的每一寸肌肤*,引得身上起了一阵轻微的寒颤。 然而她还是义无反顾将这袭朱砂般艳丽的袍衫脱下,凛然将其散落在花园湿泞的泥地,且抬腿在那一尘不染的布料上踩了一脚。 “晦气。” 她裸着纤薄的背,横眉冷目低垂,一心一意想要毁掉这件衣衫,借此否认她自个儿与那云裳之间莫名其妙的联系…… 不料下一瞬,耳里传来了一阵丝质衣料飞快抽离摩擦发出的声音。 她狐疑,但还未来得及抬眼,便觉眼前一黑。 夜幕下正遭受着风吹雨淋的冰凉身体,陡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绵软怀抱。 温暖与绵软,皆源自于肌肤贴着肌肤。 殷千寻整张脸闷在了一个散着浅淡香气的滚烫颈窝里,不争气的身子倏然不受控制地软了一瞬,脑神经也有一刹是断裂了的。 接上之后,她发觉这个不知死活的神医,竟把自个儿的腰带也抽落了,并且敞开了鹤氅与袍衫,将她整个紧紧实实裹在了怀里。 “你放肆——”她闷声道。 “深秋冷雨,会着凉的。” 殷千寻看不到仲堇的表情,但此人的语气听上去就像坐在医馆开药方那般庄重自持,正经八百。 要不是殷千寻紧贴着她,感受到了神医单薄却同样有着玲珑线条的前胸,以及她过于明显的擂鼓般狂乱的心跳,差点就信了。 她想要挣脱出来,神医却把她抱得更紧了。 于是她吃力地抬起手腕,照着神医伤口还未完全愈合的胸腹之处,戳了一下。 “别,别动……”仲堇瞬间痛得喉间急促地低喘了几声,哑着嗓子道,“你起码穿了个兜衣,我里边什么也没穿。” “……” 殷千寻果然不动了。 却不是因为仲堇的这句话。 而是因为仲堇因痛喘出来的这几声,太过近距离地钻进了耳里,挠得她耳间的细小绒毛蓦地一痒,接着浑身的寒毛刹那间卷起了一阵风,简直令她从头酥麻至脚,外焦里嫩,腹腔中那种久违的热流如潮涌至了…… 该死的。 * 桌上的蜡烛燃尽了。 三更半夜,荒郊野岭,度假小屋,两个女人同床共枕,又皆是妙龄单身,其中一个居心不良,另一个还情发了。 殷千寻有些难受地躺在一团绵柔锦被之中,望着窗外渗进来的幽蓝洒在屋梁,思忖自个儿的处境,越想越觉出一丝荒唐。 论角力,她竟然真的角不过这个病秧子。 竟然生生就被她的鹤氅这么裹着,紧紧贴着一步步挪进了木屋,放倒在了床上,接着又被温暖厚实的锦被团团包裹住。 好在床很大,她与仲堇之间隔了少说三个人的距离。 这神医虽说老奸巨猾心思不纯,总算还能装出一副尔雅温文的模样,只要殷千寻自己不出什么乱子,她也绝不会贸然逾矩。 但,殷千寻还是不禁开始怀疑这一切都是神医的阴谋: 故意被马踢断肋骨,尾随自己来到悬崖边,知道下面是个深潭,因此装晕落下悬崖,并笃定自己会因着愧疚跟随她跳下来…… 勾勒完这一切,殷千寻追悔莫及地闭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气。考验她美人蛇凛然傲骨的关键时刻到了,决不能被区区情欲击垮。 于是,自从半柱香前躺到了床上,殷千寻便无声无息地像一片秋日的萧瑟落叶,浑然看不出体内是怎样的千万股暗流奔腾涌动。 只有这一声哑沉的叹息,令躺在另一边的仲堇察觉了一丝可乘之机。 “不舒服吗?”仲堇轻声问道。 殷千寻不回答。 “睡不着?” “闭嘴。本来要睡着也被你吵醒了。” 殷千寻在黑暗中翻个白眼。 片刻后。 “可是,”仲堇轻缓地翻了个身,朝向了她,“我睡不着。” 感受着床体的细微颤动,殷千寻搁在身前的两只手渐渐攥紧了。 “你睡不睡得着跟我什么关系?” “有关系。” “……” 这是在暗示什么?殷千寻提起一口气,随时准备重拳出击。 “方才被你戳的那一下,又在流血了。”神医两手交叠,搁在枕头与腮之间,轻笑道,“好痛。” 原来是说这个。 殷千寻淡淡道:“痛死你算了。” 话一出口,她又后悔了,不堪回首地咬住唇: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打情骂俏。 而仲堇似乎并未在意,只浅浅笑了一声,道:“痛死我,你可寻不到出去的路了。” “呵,威胁我?”殷千寻冷笑,“姑奶奶平生最不怕的就是威胁。” “横竖这崖谷景色不错,就是在这儿过上一辈子,又何妨?” 此言一出,仲堇陷入良久的沉默。 殷千寻渐渐心生不满,以为仲堇睡着了,迟疑着从枕上转脸望去,然而,却将仲堇映着漆漆幽蓝的温柔眸光尽收眼底。 “是啊,能同你在此处过上一辈子也好了,寤寐求之。”神医柔声道。 “……” 殷千寻想骂人了。这是摊牌了,不装了是吧? 从前怎么没觉得这木头神医这么会讲骚话啊?适度的骚她能接受,她可以视而不见。可如果骚过了她美人蛇,她可就不开心了。 于是美人蛇骤然抬腿,蹬掉了身上的锦被——热得想死,谁要盖被子啊! 床板吱呀响了两下。 不过一刹电光石火之间,殷千寻矫若游龙翻了个身,势如水火将仲堇压在了身下,虎口一下抵在她的咽喉处,不疾不徐地施力。 “你再给我乱讲一句试试?” 殷千寻细长的手指将仲堇的脖颈整个覆住,卡上去的力道渐渐加深,仲堇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窒息令她的两手本能往殷千寻身前抵,然而指尖触上去却触到了一片柔腻的肌肤,又烫着似的缩回手,转而抓紧了身下的床单。 殷千寻姣美的面庞离得她几寸远,气息灼热得如同一株浇了滚烫开水的幽兰,语气却分外凛若冰霜: “不是喜欢受虐么?嗯?滋味如何?” 仲堇额上青筋暴起,被迫仰起脖子,布满血丝的眼眸垂死般望向正缓缓要她命的殷千寻,哪里还说得出话。 接着,殷千寻略微错开脸,俯贴在她耳边,呢喃道: “提醒你最后一次,我殷千寻如今是一条随时会咬人的蛇幻成的人形,与那残花宫宫主云裳已是八辈子扯不上的关系……” “我没兴趣做谁的替身,你若再这样不清不楚地勾引我……” “我折磨人的手段可远不止于此。” 殷千寻本一双生来含情的桃花眼,此时漠然置之地盯着仲堇因窒息而起泪的眼眶,良久,松了手。 仲堇伏在床边剧烈咳喘起来。 而肇事者若无其事地躺回了原处,闭上眼,暗暗压下胸腔中愈演愈烈的邪火,将自个儿紊乱的气息调匀。 第43章 该死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睡不着就滚出去,莫扰了我清净。”殷千寻阖着眸子冷冷清清道。 没成想下一瞬,仲堇那双修长的腿从床边慢吞吞地耷拉下去,踩上靴子,扶着床沿缓缓起身……竟真的滚出去了。 她从外边轻轻带上门,捂着嘴,步履蹒跚地行至花园中。 直到走得离木屋有一段不短的距离,终于脸色煞白地俯下身去,将胸腔中积忍了许久的淤血一吐而尽,险些呕晕过去, 大片滚烫的鲜血浇在了湿冷的泥土地上,将其染得深黑,升起丝丝缕缕的热气。 仲堇闭眼缓了一阵,而后眉心紧蹙,忍着锥心的疼痛将身前的袍襟一点点掀开。 断了的胸肋处仍汨汨向外渗血,有些已经凝固了,因此衣襟与骨肉粘连到了一处,揭开衣衫的过程如同剥骨削肉般痛。 她疼得满额是汗,紧咬着唇,低头察看伤口。 美人蛇在她手臂留下许多齿痕,相当于成倍的疗愈效果,按说,这点伤早该愈合了。 然而眼下借着鬼火幽微的蓝光,她看到暴露在肌肤之外的肋骨虽有愈合回缩的趋势,速度却比之前肉眼可见慢了许多。 该来的,看来总是逃不过。 第36章 我管你死活。 第二日雨过,万顷晴空,天蓝得微微发紫。 正午阳光从窗外铺洒进来,照在殷千寻的脸上。 卷翘的长睫投下一袭阴影,伴随清脆婉转的鸟鸣,这阴影动了动,悠悠转醒,睁开一双睡香了的桃花眸。 而后盯着房梁反应了好一阵,这小破屋是哪里。 她从床沿撑起身时,感觉手臂有些酸痛,缓缓捏着捶打一阵,逐渐想起来为什么会酸痛。 似乎由于她昨日用这双手,稍显狼狈地将那个昏迷的病秧子从潭边抱进了这间木屋。 然而左右看了看屋内,的确只她一个人。 仲堇呢? 她推开屋门,晴日的清风挟着芬芳扑面袭来。白天,这花园中的“鬼火”原是一派与薰衣草相似的淡紫色。 殷千寻一向偏爱淡紫色,纵然眼下花光浮动,甚是赏心悦目,她却没多少心情细细欣赏—— 过了一晚,那个病秧子怎么没影了? 笼罩着这片花园的薄雾已然散尽,视野开阔了许多。 殷千寻拢着长发屋前屋后地寻找,甚至飞上高耸的冷杉极目四望,然而遥远的四面八方皆是冷峭崖壁。 “仲堇——” 喊出一声,久久不见回声,殷千寻心里直呼坏事了:莫不是连夜把我丢在了此处,让我自生自灭? 昨日还口口声声喜欢自己,念叨着要同自己在此处过一辈子的胡话,只因为被拒绝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神医果然本质是个无情的女人。还好昨日没有被一时的情欲冲昏了头脑,落入她甜言蜜语编织的圈套。 殷千寻披上了浣洗干净晾晒于枝头的薄纱衣,神色狐疑地沿着花园走了一段。 倏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若不是她对气味敏感,这浅淡的味道便被馥郁的花香掩过去了。 她垂下眼眸,这才发觉足底的泥地俨然一大滩红得发黑的血迹。 她拢了拢纱裙的襟摆,蹲下身来。从血迹风干的程度以及气味来看,应当是昨晚留下的。 能是谁的?只能是那个病秧子。 可是她觉出一丝怪异:明明自个儿特意咬了她许多下,按说成倍的疗效,她又从哪儿冒出来这么多血呢? /:. ……这病秧子昨晚不会出事了吧? 殷千寻咬唇起身,心里隐隐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 “仲堇?” 她回到崖谷之下的深潭,一路喊着仲堇的名字,沿潭将周围的小树林寻了个遍,半个影子都未寻得。 无名的忧虑越来越甚,殷千寻站在深潭边的一处巨石之上,深呼吸几番,决定潜入水下去找一找。 然而提起一口气,正欲一跃而下,身后响起个端雅的声音。 “千寻。” 殷千寻在巨石上急急地刹住步子,转身。 “你方才死哪儿去了?” 她一拂衣袖飞落至仲堇身前。 仲堇被她杀气腾腾飘洒上来的长发袭了满脸,往后微微倾身,然而手臂前伸,从两侧虚护住了她落在湿滑鹅卵石上摇摇晃晃的身子。 殷千寻很快发现仲堇手里捏了只半青不黄的苹果。 “我找了点吃的。” 她笑着将苹果往殷千寻手里一塞,又从自个儿前襟中掏了一堆青枣出来。 一粒粒枣子都青得些微发白。 “这崖谷常年不见阳光,长出来的果子不太好吃,将就一下。” 殷千寻侧过脸,看了看崖壁旁边几棵少说也有三丈高的枣树……若不是爬到上面,压根儿摘不到一颗枣。 她盯着这堆青枣沉默了片刻,迟疑道:“我方才在花园中看到一滩血,是不是你……” 倒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仲堇挠了挠眉,手指顺着长发往脑后轻缓拢了一把,抿唇道:“不是我的。” “不是你还能是谁?” 殷千寻愠然蹙起眉,握拳在她肩上轻怼了一下,没好气地问道:“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仲堇抚上肩,一派轻松道:“已经好了呀。” 见殷千寻的神色将信将疑,仲堇的手指便放到衣领处往下勾了勾,微笑道,“你若不信,我给你看看?” 殷千寻转过身去,留给她一个乌发及腰的背影,淡淡道:“不必了。” 仲堇跟上去,走到她身侧,偏过头,笑盈盈道:“你担心我呀?” “呵,痴人说什么梦。” 殷千寻瞥了她一眼,手中的青苹果往她嘴里一杵,接着一边欣赏仲堇被酸得花容失色的脸,一边幽幽道: “我只会担心,你这株小病秧子还有没有命能带本宫离开这个鬼地方?本宫还有一堆小妹要养活呢!” 仲堇紧蹙眉心将这酸涩得要命的苹果咽下,心想,殷千寻一直不太会说谎。 昨晚不是还说,这地方景色优美,就算离不开,过一辈子也无妨么? 她未戳穿殷千寻,只从怀里抓了两三青枣搁到殷千寻手里,莫名其妙道: “你瘦,多吃一点,对我们逃出去有帮助。” 殷千寻嫌弃地避开,将几颗枣打落在地,扑了扑纱衣:“休想胡言乱语蒙骗本宫——出口究竟在哪儿?” 仲堇一手掩着酸倒的牙,指尖指向旁侧的深潭:“这里便是出口。” * 殷千寻生无可恋含着半颗酸枣,非常怀疑仲堇是在借机报复。 她之前在这深潭上上下下几遭,这里头寒彻入骨,哪里是什么鬼出口?鬼门关的入口兴许差不多。 然而转眼间,仲堇已一大半身子没入潭水了。 她浮在潭面回头,嘴唇冻得发白,抿着唇冲殷千寻招了招手,激起水面一圈圈的涟漪。 横竖没别的法子,殷千寻只得跟过去了。 待她游近了,仲堇的下巴没入水中,沉声道:“千寻,你知道闭气诀吧。” “嗯。” “那么一会儿记得闭住气,我们往深处潜。” 语毕,仲堇的脑袋先一步沉入水中,浓密的乌青发丝在水面丝丝缕缕地洒开,而后慢慢沉离了水面。 殷千寻阖上眼,深长地纳入一口气,同样缓缓沉没。 待到她潜至半途之时,终于明白了为何方才仲堇让她多吃几口。 因嫌酸,只潦草吃了几口枣的她,腹内空空荡荡仅一肚子气,越往下,便觉浮力越强。好不容易往深处多潜了几寸,一个不留神,便又被潭中暗涌的急流往上冲了半丈远。 可谓艰难前行一步,轻松倒退百步。 她睁开眼,借着潭面透下来的光,恍然发现仲堇水中游动的身影已将她远远甩在后面,似乎快要触底了。 心下十分不服,便再闭上眼,暗暗运一股力,急沉而下。 然而潜了一丈深,无奈体内实在没什么密度,又被四周潭壁涌来的暗流往上猛托了一阵,还险些被呛了。 而仲堇不知何时调转了方向,朝她游过来了。 杀千刀的,这女的竟然在笑。果然是趁机报私仇。 还未想出对策的功夫,仲堇已经游到近前,伸臂半拥住了她,并向她打了个手势,示意两人一起往下潜。 可是一起潜的过程,实在挨得太近了。 殷千寻的每一根发丝如同一条游动的水蛇,时不时扫过仲堇的脸颊,鼻尖,眼睫。 仲堇的发丝也是如此,有意无意扫过殷千寻本就没穿多少布料的身体。 两人这般贴着往下潜了一阵,殷千寻痒意愈深,不由气息渐促,闭气诀险些破了,她下意识想要逃脱。 仲堇似乎察觉到了,微微松开了揽在殷千寻身后的手臂。 殷千寻正欲趁势推开她,然而下一瞬,感觉什么东西扣在了自个儿的手腕上。 第44章 她低头望过去,辨认了一番,发觉竟是木屋里扒拉到的那副银白色的类似于手镯的玩意。 眼下这手镯不知为何到了仲堇那里。而仲堇将一个环扣在了殷千寻的手腕上,另一环扣在了自个儿腕上。 殷千寻蹙起眉,愠怒地看着她。 眼神道,干什么?你在对我用一种比较新型的水下私刑? 仲堇无视了她的无声质问,只冲她忽闪了两下那双在水中格外柔美的瑞凤眼,敛起眸一门心思往下潜。 然而潜了一阵,仲堇便游得愈发费力起来。 原来殷千寻索性破罐子破摔,自个儿不游了,只在水中优雅地转个身,未被手镯扣住的另一条手臂,慵懒地勾住了仲堇的腰。 两张脸差点又鼻尖碰鼻尖了。 殷千寻眼神笑道,我可不是甘心吃哑巴亏那种人哦,你这般对我,那我也只好以暴制暴,惩治你一番了。 心跳一阵怦然,仲堇默默紧念了几句闭气诀。 好在随着下潜愈深,光逐渐消失,慢慢地,她将殷千寻近在咫尺的妖艳冶容隔绝在了视觉外。 但仍能感觉殷千寻如蛇的指尖在自己身后四处游走。肩胛戳戳,后腰挠挠。 仲堇心里无奈地笑了笑,心道这个女人还真是无论身处什么境地,都能保持这份不计后果的玩心呢。 两人在水底这般拉拉扯扯,互相折磨,游了不知多久,只知闭气诀快要熬不住了,殷千寻呛了几口水,而仲堇因承受着两人的份量,呛得更多些。 所幸潭底暗流渐缓,她们贴着拐入一条暗道。此处地势渐高,慢慢地,她们浮出了水面。 未等殷千寻的手掐上来,仲堇很识趣地拿个小树叉之类的玩意,往手镯上戳两下,将两人的手分开了。 运气吐出腹中的水后,殷千寻暂时无法出声,只揉着手腕,看仲堇在暗道壁慢慢抚摸着,似是寻找什么。 最后,她寻到了某一处,用力往外一推,壁上现出一个可通人大小的洞口,外界刺眼的光亮透进来。 仲堇对殷千寻行了个“这边请”的姿势,殷千寻毫不客气地俯身出去,仲堇紧随其后。 再次呼吸到新鲜空气的同时,一丝熟悉的药草味也被纳入肺腔。 长时间的缺氧导致殷千寻的脑袋懵了好一阵,良久,她才认出眼前的所在: 这不是仲堇在莽原的家么? 还没来得及质问仲医生这是怎么回事,仲医生为了逃避质问,把自己咳得直不起身来了。 殷千寻湿淋淋地走过去,怔怔地望着同样湿淋淋的仲堇,看到她唇角缓慢流下一道鲜红血线。 “怎么会这样?明明昨晚才咬过了你,还咬得那么……” 仲堇不紧不慢从桌上抽取一块绵柔纸巾,擦拭着唇角的血,轻笑道:“看吧,你还是担心我了。” 她发现,用这个法子来止住殷千寻的追问,屡试不爽。 殷千寻果然立刻收起了紧绷的神色,换上了一副无关痛痒的模样,冷声道:“我管你死活。” 然而心里却升起了一团大雾般的不解: 我怎么、好像、确实、是在担心啊…… 不应该啊。忘情丹药干什么吃的?偶尔对这女人有一丝欲望就算了,心里恍惚一揪一揪的算怎么回事? ……是时候找半仙讨个说法了,趁还不晚。 思索间,屋外传来一阵骚动,好似一群人在外面的院子里嘁嘁喳喳地吵起架来。 “定是这庸医把我们宫主拐走了!你们让开!”这女孩声音有点熟悉。 “你这小姑娘是听不懂人话么?仲医生早就不在这里住啦!”庄婶的声音。 仲堇扔掉浸红的纸,一手绾着滴水的发尾,走过去,单手扯掉了门后的锁,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方才信誓旦旦说仲医生早已不在此处的庄婶,扭头一看,懵了。 “啊——这?” 而后,谁也没料到,下一瞬,一支箭穿云破日般,朝仲医生射来。 且伴随一声痛骂:“杀了你这庸医!把我们宫主拐哪儿去了?!” 以及众人惶恐的惊呼:“啊不好!” 此时,殷千寻也不知道自个儿脑筋搭错了哪一根,竟拂袖一个箭步纵身上前,迅得如同一道鬼魅的影子。 她左手一探,食指与中指稳准钳住了疾速朝仲堇射来的箭,将它刹止在离得仲堇身前不过三寸之处。 而后指间微微用力,生生折断了它,剩了半截的箭头顺势拐了个方向,砰的一声,插在了旁侧的门板上。 院里又是一阵松口气的呼声:“好险。” 殷千寻斜眼微睨,望向院中,这才察觉射冷箭的是西施——脾气最暴躁、名字与性格最不符的蛇小妹。 “宫主?” 西施一手执弓,一手拿箭,不可思议地盯着门里从头湿到脚的殷宫主。 “宫主你去哪了?怎会跟这个……” 殷千寻眸光一凛,威严道:“放肆。” “既是向她寻我,可想过你一箭杀了她,还怎么寻得到我?” 西施撇下唇,闷声道:“我没想杀她,箭是朝着她肩膀去的……” “还顶嘴?箭才练了几天,你的准头有这么好?” 望着西施仍不服气但缓缓垂下的脑袋,其实殷千寻自个儿心里也并不明朗,如堕五里雾中。 她的身体怎会突然生出这般本能:为了救这个压根也死不掉的神医,竟连自个儿的纤纤玉手也不顾了,徒手去抓那支箭。 抓是抓住了,可震得指间生疼,合都合不上了。 兀自反思间,她忽觉手腕一软,望去。 仲堇将她淌着血的手拿了起来,冰冰凉凉的药草轻柔抹在了方才被箭擦去一块柔嫩皮肉的指间。 方才刹停那支箭还不觉得,眼下被神医细心照料着伤处,殷千寻反而蹙起眉,疼得一缩。 仲堇手上的动作一顿,抬起眸,只顾惜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然而她目光中蕴含的细细密密的心疼,几乎编成了一张网,将殷千寻由内而外一整个网住,进退无措了。 殷千寻感觉封闭完好的心底某一处,似乎被方才这支箭刺穿了个洞,冷飕飕地漏着风,凉凉的,酸酸的。 于是,两人就这样,在满院纷繁复杂的视线之中,明晃晃地贴身执手上药,间或意味不明地对视一眼。 待殷千寻觉出不对劲,已过去许久。 她下意识想要挣开仲堇的手,却不知自己手软还是怎样,未能挣脱。 她静静地咽下一口气,靠近了仲堇,垂眸,切齿咬牙道:“你干什么?当着这么多人……” 仲堇沾着冰凉药草的指尖在她指间伤处轻慢绕着圈,抬眸看她一眼:“管他们作什么?” “……” 终于,三丈之外的西施看不下去了,大着胆子往前迈了两步,小心翼翼道: “宫主……有一事禀告。” 殷千寻并不看她,只凝视仲堇为自己上药的手,淡然道:“说。” “半仙探访您来了……我想她好不容易来一次,便从丁屿过来寻您,可赛马场的人说您早就离开了……” 殷千寻眸光一滞,陡然将手从神医手中抽离,转向西施,“半仙到风澜苑了?” “是的,她老人家……” 西施话音未落,殷千寻行步如风,拽过她的手臂,刹那间冲开了院里一脸迷茫显然看戏还未看够的人群。 “走,打道回府。” 她心道,来得可巧,我正想好好质问质问这个老太太:当初拿给我的忘情药,到底是不是过了保质期的! 第37章 我不懂。 回到风澜苑已是黄昏时分。 殷千寻一袭纱衣伫立在门前,不自觉抬眸,眼睛被“残花宫”三个映着夕阳的乌赤大字给狠狠灼痛了一下。 前些日读完那个故事,好似鬼迷日眼,她朦朦胧胧便开始把自己往云裳的方向去靠拢,总觉如此才舒心。 她如云裳那般,招引了一帮可陪伴又可使唤的蛇小妹;衣柜里的穿衣风格也渐渐舍弃赤黑色调,不知不觉添了许多淡紫、雪青一类;甚至连这风澜苑的门匾,也改作“残花宫”……这都无所谓,她玩得开心就好。 然而现在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她反而开始反感。 尽管从旁人口中知晓了她与云裳前世今生的关系,可她终归没有云裳的记忆。对她来说,云裳仍是个遥远的“另一人”。于是,再来回顾先前所做的这一切,感觉自己仿若活在了“另一人”的阴影之下,十分可笑。 她殷千寻绝对绝对,不会让自己成为另一个人的影子。 进门前,她微微偏过头,吩咐随在身后的西施道:“将这匾换掉,改回狂蛇宫。” 西施啊了一声:“为什么?” 原本,她也更喜欢狂蛇宫三字,多有气势,听着便令人生畏。 然而从莽原归来的一路上,她悄悄从旁观察着殷千寻。自打从仙岛回来,便被宫主撺掇着练这个练那个,忙得连宫主的尊容也没看清过。眼下越看,越觉得这位宫主当真人比花娇,只不知有何心事,一直敛着长睫,目光涣散盯着某处,神色清冷寡欢,颇有点黛玉葬花那味儿,由此府邸带个“花”字似乎再合适不过。 第45章 “多嘴。” 那人比花娇的宫主撩起纱裙迈入门槛,淡淡道:“让你换,换掉就是。” 话音未落,殷宫主已然拂袖施展轻功,衣袂飘飘,径直飞上了九层高阁,一记掌风震开了客房的门。 此时,半仙仙风道骨地盘坐在榻上,两只湿漉漉的手搁在榻几,一心一意扒着玉环孝敬来的妃子笑荔枝。 听到门砰的一声敞开,她惊得心脏一跳,含在口中的果核滋溜一下滑入喉道,噎在半途了。 殷千寻抱着双臂不疾不徐走上前,悠闲抬起一腿踩在榻沿,手肘担在膝上,冷眼瞧着半仙被一颗荔枝核差点噎得圆寂的模样。 心道,自己是中了哪门子邪,才会相信这个半吊子仙人? 半仙握拳捶打胸脯,捶了十几下终于缓过劲来,气喘道:“也不来帮为师一把,就这么看着为师噎死……” 殷千寻声色漠然道:“噎死了你,这世上就少个倚老卖老的江湖骗士。” 听了这话,半仙陡然抬起憋红的脸,惶惑地眨眨眼:“千寻,为师何处得罪你了?怎的说这般伤人之语?” 殷千寻一撩襟摆,倚在榻上,伸手拢过了盛荔枝的土陶小碟,拿起一颗轻轻一捏,多汁的荔枝滚入口中。 “这就伤到你了?” 她慵懒地抬起那对卷翘的睫毛,妖声怪气道:“你也没见,你的忘情小药丸把我伤成了什么鬼样……” 半仙困惑的目光由上至下打量着殷千寻:鬼样?这不还是个妖妖娆娆千娇百媚的美人蛇模样么? “此话怎讲?是为师给你的这忘情丹不见起效?” 殷千寻指尖在桌沿轻磕几下,质问道:“且不论忘情效果,你先说,你这药是何时制成的,是否过期了?” 闻言半仙眉心紧蹙,掐指算了算。 “一百年前才新鲜出炉的,不存在过期一说。” 一百年…… 殷千寻隐忍地阖上眼,捏在指间的荔枝肉几乎掐出水来。 见她脸色不妙,半仙小声问道:“这忘情丹,是服下有什么不良反应么?不行的话,为师回去改良一版。” 殷千寻一掌狠狠地拍在桌沿,震得榻几上的土陶小碟嗡嗡响了一阵。 “我问你,明明是忘情丹,为何服下会变成一条随时随地莫名其妙发情的美人蛇?我冷面刺客颜面何存!” 半仙抬手将一缕被殷千寻的怒气震乱的雪白发丝重新别回耳后,细细思索一番,道: “你服下这药之前,为师已将副作用嘱咐于你了。恐怕你当时吞得过急,将为师的嘱咐当了耳旁风……” “……” “其实,这副作用是能够避免的,只要你一日一粒,服用三个月,定能安稳度过这段忘情期。除非……” 半仙一顿,抬了抬眼,瞧见了殷千寻愈发难堪的面色,“除非你操之过急,一次性服用了过多的量。” 殷千寻切齿道:“废话。我既然向你求药,定是十万火急,还等得及慢条斯理一日一粒?” 半仙闻言,幽叹了一口气。似乎殷千寻未能了解她的良苦用心。 “为师是这么想的:需要这忘情药的人,虽说为情所困,大抵也都是用情至深。情字可是人世间独有的一类珍贵东西。之所以将用药时间拖长,本意也是想给凡人留个反悔的余地。” “……多此一举。” 殷千寻对半仙的良苦用心并不领情。 她之所以要来这忘情丹,不就是因为自个儿定力不足靠不住,却又不想让自己在一次次反复中虚耗生命? 鲜嫩可口的荔枝含在嘴里,也丝毫不觉得甘甜了,反而像是酸苦的药水在舌尖漫开。 苦得她眼泪要冒出来了。 半仙看着殷千寻眸底渐渐升起的雾气,迟疑片刻,小心翼翼问道: “为师来的时候,见你这宅邸对面开了个兽医馆……是她吧?” 殷千寻头疼地抚上前额,没有灵魂地点了点头。 “你与她,现在如何了?” 提及这个话题,殷千寻整个人像被秋雨打蔫了似的,落落穆穆起来,缓缓向前倾身,伏在了榻几上。 “原本还好,我对她无恨也无怨,几乎快要淡忘了,仅仅偶然情欲波动起来,才对她有那么点非分之想。” 半仙一听这话头,便知有转折:“那后来?” “这两日,似乎有点子节外生枝。” 殷千寻侧脸枕在衣袖上,指尖在陶土碟里缓缓拨动着一粒粒荔枝,“我得知了她先前冷落我的缘由。” “什么缘由?” “九世情劫……”提及此事,殷千寻仍觉得荒诞不经,笑了笑,“她竟然是个上界罚下来历劫的医仙。” “医仙?” 半仙瞪大了眼,捋着耳侧一绺发丝,沉吟了半晌,道:“莫不是那医仙亓官柔?” 她想,怪不得,当时在弥鹿仙岛,怎么看仲堇也不像是个普通的神医,百年往事竟都知晓得那么清楚。 “嗯?”殷千寻支起上身,将信将疑地忽闪着眸子,“连你这不问世事的也知道?” 半仙收拢思绪,抿唇道:“为师也不是生来就不问世事的。” “记得二百年前,我母亲那时还在世,每日茶余饭后,坐在天井的葡萄架下,她最爱讲给我的故事,便是上仙亓官柔与凡人云裳的爱恨纠葛……那些日子,想来真令人难忘。” 说到这里,半仙眸光中闪过一瞬的落寞,然而片刻后,又忽然一滞,怔怔地盯上了殷千寻。 她忽然想到了初站在风澜苑门口,抬头看到“残花宫”门匾。当时只觉得这三字甚是*眼熟,却没往此处想。 “……千寻,你不会就是那,残花宫宫主云裳转世吧?” 殷千寻不说话,流连在指间荔枝的目光又缓缓升起,一双状若桃花风流又风情的眼眸幽幽望过来。 是了,眼前殷千寻这般桃夭柳媚的样貌,恍惚与她年少听故事时所幻想出来的残花宫主的模样十足吻合。 半仙往后挪了挪身子。民间故事里的风月俏佳人,摇身一变成了自个儿的学生,一时之间,有些震撼。 然而震撼过后,便开始懊悔。 半仙从榻上起身,两手杵在袖中揉搓着踱来踱去。 “哎哟,这可造孽了不是?” 她无措道,“我亲手把忘情丹药递于你,助你忘了她……岂不是彻底把这段流传百年的故事给掐断了?” 殷千寻手心托腮,仿若事不关己地瞧着她,疏懒道:“你未免对自己的丹药太过自信罢?” 她本人都还没弄清楚,究竟有没有把那姓仲的忘干净呢。 半仙脚步一顿,眨了眨眼:“对了。” 她倏然上前,将榻几的荔枝端走,而后从自个儿前襟中掏出了什么东西,往榻几上一摆。 那卷寻人的地图。 随后,半仙将那支狼毫笔往殷千寻面前一举,殷千寻怔了片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半仙是想看看自己的忘情丹药效走到什么程度了。 她不露声色地躲开了半仙递过来的笔,手臂搭在靠背上,心慵意懒道:“无聊,我才不写。” 半仙抿着唇,迟迟疑疑道,“那我写了?” 这半仙嘴上迟疑,手上的动作却很快。唰唰几下,狼毫笔尖便在地图上方以草书飞出了“仲堇”二字。 而后,紧张等待着地图的运算结果。 殷千寻意兴阑珊把玩着手中的荔枝,暗暗控制着眼神,不要去看,懒得去看。 直到半仙发出了一声微妙的叹息,殷千寻的目光,仍是好奇且不由自主地飘了过去。 看清结果的瞬间,她本靠在榻上柔若无骨的身子,红色鲤鱼般一跃而起,手心不可思议地按在了地图上。 半仙心情复杂地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暗自忏悔起来。 地图上布满了荧光色的星星点点。每亮起一点,代表有一个人对神医的渴望超越了一切。 然而其中,风澜苑黯淡无光,足以说明,眼前这位风澜苑的主人,的确已不再如先前那般倾情于神医了。 半仙心情复杂的点在于,修炼几十年的忘情丹药确实起效了,可似乎干了件棒打苦命鸳鸯的孽事。 然而殷千寻此时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 她指尖缓慢描摹着地图上的每一处星火,越描,秀眉蹙得越紧,心底纷乱复杂的情绪缓缓涌动。 ……怎么有这么多人渴望那个病秧子? 平平无奇的病秧子神医怎么是个万人迷! 她看到,地图上大多数星星亮在莽原。 好吧。 想来,仲堇在莽原当了那么多年的好好兽医小姐,俘获了不少莽村村民的芳心,也不算什么奇事。 另有一部分亮在潭溪。 好吧。 上一世神医仲堇妙手回春救活了不少人,这一世仍有人对她念念不忘,痴情至深,也不算太过稀奇。 第46章 可是,就连地图边境上,云雾缭绕的某一处山峰,似乎也朦朦胧胧地亮起了一颗星星。 这就说不过去了。 殷千寻指尖描到了这里,惑然道:“这是什么地方?” “嗯?”半仙闻言转身,然而还未来得及看清,门外便传来敲门声。 半仙骤然一挥手臂,瞬间将榻几的地图收拢至衣袖中。 * 玉环趴在门外,柔声道:“宫主,有位大婶儿求见。” “什么大婶?我和你们宫主前世可是同龄人呢。” 沈秋荃的声音在一旁,听着像是嘟起了嘴。 沈秋荃素来善于打听各类消息,殷千寻很清楚。 因此前些日子,从穹原回来后,她便托沈秋荃把穹原那边的富商大贾家底扒了个底朝天,借此,将穹原暴发户们各家的仇恨链条条缕缕分析个透彻。 殷千寻猜测,穹原那么个物欲横流的地方,人心膨胀,铁定暗藏着数不清的逾越道德与伦理的冲突纷争。 常言道,哪里人性扭曲、道德沦丧、需要流血,哪里便是她著名刺客美人蛇大展拳脚的聚宝盆。 沈秋荃此次来,果然不负所托,怀中抱了三指厚的一沓册子。 纸册上面,是沈秋荃连夜密密麻麻记载的穹原众多暴发户们的发迹史,其中不免涉及某些家族之间的商战,有些甚至长达百年还未停歇。于是大大小小的私人家庭聚会上,便不免透露过许多“想将对家的骨灰给扬了”这类言论。 都被沈秋荃无所不用其极地搜罗了过来。 “穹原果然是个好地方。” “我有预感,穹原定是我东山再起的风水宝地。” 殷千寻的桃花眸很久没有这般亮过了,刹那间燃起一千瓦的亮度,仿佛要先把谁烧了来助助兴。 半仙在一旁侧耳倾听,皱眉凝视,眉心耸得能挂好几件衣裳。 她从殷千寻饿虎扑食般的眼神看明白了,这条美人蛇,如今最渴望的不是爱情是金钱,没跑了。 “千寻。” 她摩挲着手指犹豫几番,身为人师,最终还是不得不开口提醒。 “莫忘了,你们是蛇修炼而来的,不可杀生……” 殷千寻懒懒地堵上了要被这句话磨出茧子的耳朵。 山人自有妙计,她哪里还用得着杀生? 只要有了神医源源不断供来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折磨人的玩意,杀人已经成了太没技术含量的事情。 只是眼下,她似乎不太想见那个神医。 她要好好地保持住这股对金钱的渴望,将她全部的心思局限于发家致富,不要被旁的什么扰乱了心智。 忘了的,就让她过去了。 她朝一侧拂了拂衣袖,将杵在门边的玉环召唤过来。 “你去对面走一趟,跟那个兽医要些……” “要些东西来。” 不知为何,麻醉小银针这词,她在这些人面前有点说不出口。这玩意听着怪怪的,万一被当成奇怪的趣味用品…… “什么东西?”玉环不解。 “你只管这么说,她会懂的。” * 一炷香后,玉环站在兽医馆院中,一字一句依葫芦画瓢。 “我们宫主说,你会懂的。” 仲堇忽闪了几下眼睫,抬眸往风澜苑的九层高阁遥遥望去。 此时,一个鬼魅般的窈窕身影倏然消失在窗边。 仲堇收拢目光落回玉环脸上,嫣然一笑:“我不懂。” “让你们宫主自己过来讲清楚。” 第38章 本宫还要费心保护你。 这日一直等到了月黑风高,万籁俱寂。 对面那位姓殷的宫主一直没来,铁了心的。 不过,也并未耽误仲医生自两个时辰前,已勤勤恳恳着手准备起了殷宫主需要的那些东西。 她换上了一件洗得几近褪色的茶白粗布衫,戴一副银丝手套,栖身于地下室,点上一盏烛火,捏着一枚枚细长的尖针在火上静静灼烧。 仲医生是讲究人。但凡是需要刺入人体的,哪怕这针的主要用途是折磨人,也必定是仔仔细细消过毒的。 原本制作这小小的麻醉针不过速战速决的一件小事,可是这会儿缠着绷带的胸肋处偶尔袭来的疼痛,仍令她总不时需要放下手头的活计,手肘紧紧撑在桌沿,闭着眼屏气凝息硬捱上一阵。 这麻醉药水中有一味孖皇成分,嗅久了便容易引发个头晕耳鸣,严重了还可能出现幻觉。 比如现在,仲堇的眼睛一闭一睁之间,余光看到,一位白衣飘飘好似披麻戴孝的女人,端坐在墙边的一张太师椅里。 这女人目光幽怨,一眨不眨盯着仲堇。 好在活得年头久了,胆子大,许多事也就见怪不怪了。 仲堇没去理会这只阿飘,只趁着这会儿身上不痛,专心致志将烧好的针一枚枚塞入竹筒,旋紧了盖子。 倏然,她眼前一条白袖拂过,烛火抖动几番,捏在手里的竹筒瞬间消失了。 亦或说是转移到了坐在一旁的那位白衣女人手里。 仲堇这才扭过脸,眼眸微眯,观察了这女人一阵,绷起的肩头缓缓落下。 “我以为你是我的幻觉呢。”仲堇道。 “呀,那我可真荣幸,竟能出现在你的幻觉里。” 扶桑秀长白眉之下的眼神在暗处显得幽深静谧,缓缓打量着仲堇因缠绕了几圈纱帛而微微鼓起的胸腹。 而后,她将藏有小银针的竹筒往桌上轻轻一搁,食指在上面磕了磕,声色些微不悦。 “亓官,有些话我还是不得不啰唆几句了。” “你终归是医,这类害人之物还是少碰为好。千寻倒是不必再杀生害命了,可这孽全算到你身上来了。” 闻言,仲堇漫不经心一笑:“横竖我不入轮回,还怕什么呢。” 扶桑两道白眉皱得更紧:“我替你求来长生不死的奖赏,是给你挡劫,并非给你随意挥霍。” 她指了指仲堇的伤处。 “看你这身子骨伤得愈来愈频繁……再如此造下去,说不准哪天,就把这长生不死的奖赏给造没了。” 仲堇仍是淡然:“无事的,只是一点小伤。” 扶桑反问:“从万丈悬崖坠落叫作‘一点小伤’?” 仲堇不再解释,只将剩下的一点孖皇用绢帛包起,边包边说:“你这次来,不会只是想数落我这些吧?” “……当然不是。” 扶桑无可奈何地弯了弯一双眉眼,意兴阑珊。 “我是来给你送好消息的。” “我这人还能有好消息?”仲堇笑了笑,“什么好消息?” 扶桑略微嗔怪地瞥她一眼,道:“前两日,我到冥府出差,眼见的冥府上上下下忙成了一锅乱粥。” “因着这轮回系统岔子实在太多,天帝也没法再坐视不管,诏令阎王尽快修补……” 她顿了顿,“所以我想,你这一世生来固有的那些顽疾,大约就快要离你而去了。” 她这好消息是说完了,却发觉仲堇的神色并不如她想象中那般开心。 神医反而满目阴郁,望着一簇幽幽烛火,沉吟道:“怪不得呢,最近咳疾发作得越来越少了。” 扶桑一怔,哑然失笑道:“我是不是看错了,你这是不开心么?” 仲堇回过神,勉强地翘了翘唇角。 “不,当然开心。” “总被人尊称一声神医,可这神医自己却一身病痛,十分地没有说服力。” 扶桑好奇道:“那你这满目忧郁是?” 仲堇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只是忽然想起千寻的毒液之于我,似乎疗愈效果正在消退,不知是不是冥府如今的动静闹的……” 扶桑抬手捋了捋修长的眉毛,同样陷入思索。 慢慢地,两个人想到一块去了。 若真是这样,又岂止会丧失疗愈效果呢。这一世殷千寻原身是条竹叶青,想必蛇液早晚也会恢复毒性。 下次再去美人蛇那儿讨咬之前,可要思忖一番了。 * 神医这边种种心事还郁结着,人家风澜苑那边已不知不觉又变了个天。 门前,“残花宫”三个字如同昙花一现,某一日蓦地消失了,换上了更为遒劲不羁的“狂蛇宫”三字。 仲堇盯着新置的牌匾,恍惚陷入了某种疑惑: 与殷千寻在莽原崖谷度过的幽蓝一夜,该不会也只是黄粱一梦吧? 数十只装满麻醉针的小竹筒已经备好了,整整齐齐摆在地下室的柜上,只等殷千寻上门来取。 然而,这位神医等得自个儿外露的肋骨都愈合回去了,浑身上下几乎化作一颗望妻石了…… 等来的,也不过是狂蛇宫的蛇小妹轮流上门,从玉环,到西施……极尽谄媚讨要她们宫主需要的东西。 偏偏就是等不到宫主本人。 于是仲堇也铁了心装傻充愣,任谁过来都只微微一笑:究竟什么东西,我不明白,请你们宫主过来解释。 第47章 这日头,仲堇是掰着手指一天天数着过的。眼见两只手都数完了,已整整十天没见殷千寻的人影了。 好在最近兽医馆生意有所起色,让这位医生可以分分心,不至于完全沦落成一块失去职业操守的石头。 那次赛马会过后,莽原的村民便开始陆陆续续搬迁到了丁屿来。 于是萧瑟秋风中沉寂了许久的仲兽医馆,终于在凛冽的初冬时节迎来了零零星星的鸡鸣狗吠。 就在仲堇隐隐担心愈来愈热闹的兽医馆是否会吵扰到隔壁宫主的作息,却发现—— 狂蛇宫里的动静更大。 先前殷千寻提过的关于她这群刺客门徒的武道训练,似乎真的有模有样地操办起来了。 仲医生坐在医馆前厅为牛羊誊写药方的间隙中,总能听到对面风澜苑的院中传来一片似在打拳的呼喝呐喊之声,亦或是钉钉铎铎的兵刃相交撞击之声。 并非所有的蛇小妹都是练武的好材料,所以这些噪音大多听来稚嫩笨拙,满满三脚猫的味道。 可有时,其中倏然夹杂了几下利落干净的飕飕剑声,仲堇行在纸上的笔尖会蓦地顿住,一下子走了神。 她知道只有殷千寻才挥洒得出这般轻灵飘逸的剑声。 她甚至想象得到此时殷千寻剑舞的倨傲神态,一扬眉一瞬目,冷傲如冰霜。 这位刺客素来偏好暗器阴招,多数时候轻剑挂在身上仅作一个造型的作用,可但凡她一时兴起剑刃出鞘,便没人不会被她虚无缥缈不可捉摸、却又于无形中直抵命门的剑法骇住。 日暮时分,医馆寂寥下来,仲堇躺卧前厅门侧一片夕阳的阴影中休憩。 只要一阖上眼,她眼前皆是前一世穹原的幽静竹林。 一阵微风拂过,吹得那竹叶簌簌作响。 她轻靴踏叶行至林深处,倏然见一袭染血的红色衣袂翩然,风姿绰约,宛如匿影林中的赤焰仙子。而仙子左手所执软韧的剑刃舞得颤动不止,化作一条竹林中蜿蜒盘旋而上的青蛇。 “千寻。” 声落,那柄如三角蛇头的刃尖陡然转了个方向,嗖的一声穿云破空直刺上来,冰凉地抵在她的咽喉…… 半梦半醒之间,仲堇被那剑刺得猛咳了几声。 而后她隐隐听得耳边传来马匹嘶鸣,以及喧闹的女子轻笑。 她朦朦胧胧睁开眼,神志缓慢清醒后,发觉自己斜卧在医馆前厅的躺椅里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夜。 而莫名其妙的是,自个儿身上还披了件陌生的织锦镶毛斗篷,触上去丝滑柔软。 仲堇凝视着这斗篷片刻,迟疑地将它拉至鼻尖。 什么也没闻到。 躺椅上度过了冰寒彻骨的一夜,必定受了凉,此刻鼻腔已经丧失了一点嗅觉,手脚也冰凉得不像活人。 记得医馆外墙好像还堆着几捆木柴,可搬些进来生火取取暖。 仲堇披上这条镶毛斗篷,拉开医馆的门。 当右手碰到门栓时,她恍然忆起,昨日傍晚,她根本没来得及关门,便睡了过去。 似乎是有人帮她关的。 抬手再一细看,她看到自己右手的虎口处似乎多了两个尖尖的小红点。 形状熟悉的咬痕…… 殷千寻来过了。 得出这个结论后,仲堇下一瞬拉门的动作有些虎,门缝间猛然扑进来的凛冽寒风呛得她一个冷不防。 她弓身闭眼让自己慢慢适应这阵狂乱的寒流,再睁开眼,看清了身前的景象,心里油然滚过一股温热。 外头下雪了。 入冬以来的初雪。 呼啸的北风裹挟着鹅毛大小的雪花,卷得漫天狂舞,天地间成了白茫茫一团。医馆门前的松梢积了雪,压得微微弯垂。 不过仲堇心间的温热并非由于这片如画的雪景。 而是由于融在雪景中如画的人。 一众风华正茂的姑娘手执缰绳,围聚于风澜苑门前,在纷飞大雪中笑着,叽叽喳喳闹作一团十足快活。 为首的,竟是这群姑娘中最为沉稳静逸的那一位。 殷千寻身披白狐里的血染皎玉披风,墨色长发披散着垂至腰间,柔丝如瀑,正俯首立在一匹银鬃黑马身侧整理马鞍。 因着一旁玉环的附耳提醒,她不经意转过脸,看到了踏着白雪缓缓走过来的仲堇。 走近了,仲堇凄楚一笑,垂下手。 手中提了个赭色包裹。 “见你一面就这么难吗,殷千寻?” 身旁的玉环拉着众小妹很识趣地撤远了些,为宫主和她的冤家神医留出一点或叙旧或拌嘴的私人空间。 宫主却似乎并未打算与神医叙旧,兀自翩然上马,睥睨道:“这不是见到了?” 仲堇仰起脸凝视她许久,直盯得殷千寻秀眉微蹙,才将赭色包裹双手递上。 “那这些东西,殷宫主不要了?” 这包裹里,除了十几只装满麻醉银针的竹筒之外,疗治形形色色内外伤的奇效药物也塞得满满当当。 前些日子仲医生从蛇小妹口中得知殷千寻接下了穹原的几档暴力绑票生意,便开始着手为她准备这些。 殷千寻兴致缺缺地接过包裹,心慵意懒地往马鞍桩头上一挂,勾唇道:“你这不是给我了?” 仲堇被噎得哑口无言。 想让这条傲骨铮铮的美人蛇偶尔服一回软,是她痴心妄想。 她上前伸手在马鬃上抚了一把,将马鬃上的落雪抚掉了,而后轻慢抬眸望向殷千寻。 “那你一切小心。” 殷千寻凝眸望着仲堇隐没于马鬃中时隐时现的手指,沉默少顷,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很快又补充道:“我警告你,这次别再跟来了,否则……” 她抬手状似不经意地扑了扑肩头的雪,看起来很是骄矜。 “本宫还要费心保护你。” 本来还以为这女人又要放什么狠话,却没料到是如此软绵绵的一句,冰天雪地里听得仲堇心里一热。 哪怕知道这不过是殷千寻的一句无心戏谑之语,可仲堇内心还是忍不住升腾起一丝虚妄的快乐。 她摇了摇头,粲然一笑道:“这次不会。” 错觉吗? 殷千寻眼底似乎有一抹失落流星般转瞬即逝。 还未厘清这失落的由头,殷千寻倏然一声喝令,其后聚作一团的蛇小妹立刻安静,纷纷纵身上马。 仅片刻功夫,一行姑娘浩浩汤汤地离去了。 雪白道路上霎时间浮现出千百朵凌乱青黑的马蹄印记。 仲堇伫立在原地。 直到细密的雪花瓣落满肩头,浸湿披风令她身上感到切骨凉意,她才轻轻抖落了披风上的积雪,又拢了拢被雪濡湿的长发,转过身,往医馆走。 其实她想跟去的。 仅一街之隔都令她牵肠挂肚,更何况相距千里的穹原呢。 然而念及这一年寒冬腊月,冰天雪窖之时,正是幻空山的峰崖上,那株坦腹药草终于抽芽的好时节。 这一刻她等了二十年,是时候走一趟了。 第39章 脑子轰地一声炸开了花。 临近穹原,又是黄昏。 白茫茫的空旷雪地一路行来,某一个抬眼,忽见不远处突然现出一座座琼楼玉宇,其间灯火淡淡亮着,点缀在细而密的一方方小窗里,满目烟火气息,恍若从未开化的蛮荒中趟出一条路,终于来到了人间。 狂蛇宫的姑娘们好似成了一群看见肥肉的野狼崽子,双眼登时冒出萤萤的绿光,手中马鞭啪地一甩,马蹄扬起白雪,朝着那流光溢彩的万家灯火奔冲过去。 而原本遥遥为首的殷宫主,速度却逐渐拖沓下来,被大部队追赶过去,远远甩在了末尾。 不知为何,离着丁屿越远,她愈发心神不宁,走神走得一塌糊涂。 此刻她垂着眼睫,盯着仲堇递来的包裹,凝视了一阵,忽然伸手将它从柱头上取下,搁在鞍上,解开了。 指尖漫无目的在满兜冰凉的瓶瓶罐罐里划拉了好一会儿。 里边除了麻醉针之外,还塞了好些七七八八的药物。 一边摩挲,她一边不知不觉回想,冰天雪地之中,看那女人脸色倒还挺红润的,想必身上的伤已经好了。 倏然,殷千寻的手一顿,在包裹里摸到什么奇怪之处。 她捏出其中的一小瓶,眯起眸子瞧了瞧。 这才发现,瓶罐表面,刻了一颗线条圆润的心。 与先前,她从半仙那儿讨来的忘情小药丸瓶身上那颗中间断裂的心,形成了一个戏剧化的反差。 殷千寻凝眸盯着瓶身,讪笑了一下。 表面看上去温文娴雅的神医竟干得出这般娇俏肉麻之事,活脱脱一个怀春少女,叫人起鸡皮疙瘩。 其实,这般打不跑、骂不走的追求者,美人蛇前一世自然也见识过不少。 那帮烂桃花,大多死皮赖脸地贴上来,嘴唇一闭一合便说愿为你当牛做马别无所求,只说得好听,可不干不净的欲望肆无忌惮写在脸上,让人嫌恶得直犯恶心,不得不像拍绿豆蝇一样,一掌结果了聒噪的他们。 第48章 而仲堇,全然是另一种极端浅淡的风格。 她就像一阵偶然的清风拂面,轻轻地,柔柔地,若即若离,等你觉出不适,反应过来想要拂开她,她已然自觉退回到了原地,那般神清骨秀地站着,以眼神,以语气,遥远地关切着你,除非你要求她靠近。 这种女人,绝让你讨厌不了她。 笑意从脸上消散去,殷千寻的心里渐渐来了阵怅惘。 若换了其他女人,这般怀揣着满腹柔情却又一张一弛极有分寸感,气傲心高如殷千寻,也该动心了。 可她是仲堇,是遭了天谴轮回九世的亓官柔。 若能平平稳稳渡越这一世,亓官柔自然会回到她的仙界做她的小神仙,再与凡尘俗世没什么纠葛。 何必再去沾染她呢。 哪怕当初没有服下忘情丹,如今知晓了来龙去脉,若殷千寻足够理智,也不该再去沾染这么一个人了。 “宫主。” 玉环恍然注意到殷千寻掉了队,调转马头,来到她身侧,打断了她的思绪。 “您有心事么?” “没有。” 殷千寻若无其事将包裹重新系了个结,挂回柱头上,抬首看了看近在眼前的一排红砖碧瓦之所。 “还有多久到穹原……” 她淡然说着,忽然左右环首,问:“其她人呢?” 玉环微微讶异,看来这宫主走神真是走得无边无沿了。 她拿出马鞍袋中的穹原地图。 “宫主,我们一炷香之前已经抵达穹原,顺着这条街,往前走大概二十里,便是那丹砂老祖的府邸。” 她缓缓卷起地图,又解释道:“西施她们饿坏了,一到穹原便觅食去了,毕竟在马背上饿了近一天。宫主,我们是否找个地方先安顿下来,等明日天亮再从长计议?” 殷千寻转过脸,轻悠悠地翻了个白眼。 “不过绑个小架而已,有什么需要从长计议的?” “何况,你见哪家绑匪等到青天白日才去绑架的?这种事,当然是趁着夜黑风高去做的。” 殷千寻心里着实有点儿恨铁不成钢。 原本这么个鸡毛蒜皮的小活,她是不愿亲自来的。可几个蛇小妹到底是没实战过,心慌得很,伏在榻前再三请求,一条两条水蛇腰就差没盘到她身上来了,她一边抗拒地往后缩,一边勉强答应这次先做个表率。 不过也还好跟来了。就这几个蛇小妹,这般贪玩好奇又大咧咧的性子,首次行动全军覆没也说不准。 “让她们几个吃过饭,乖乖回到客栈里等着。等这天彻底黑下来,换上夜行衣,立即行动。” 玉环低眉顺眼地点了点头。 * 狂蛇宫这次的行动,受托于穹原本地一个规模颇大的丹砂经营厂厂主。 说起丹砂此物,原本不过一味平凡药物,寥寥有些安神与镇痛的功效。 二十年前,南方边境突发战乱,战场上死伤无数,这类平平无奇的伤药一度成了战场上的紧俏物资,于是穹原经营丹砂的厂商趁机发了笔难财。 先富带动后富,慢慢地,地理上远离硝烟中心的穹原一家一户地接连奔上了康庄大道。 讽刺的是,靠着埋没无数尸骨的战场发家的穹原人,聚敛了无数财富之后,暗暗探寻起了长生不死之术。 金银财宝聚累愈多,他们世世代代守着金山银山不愿死去的欲望越强,这股追求长生不死的风气便愈浓。 穹原精明的丹砂厂商自然不会放过近在眼前的机会,悄然放出消息,真假难辨: 丹砂正是研制不死丹药的一味关键要素。 如此一来,穹原乃至周边地域对于丹砂的追捧之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哪怕还从未有人成功研制成这不死丹药,可一代代人对于不死之术的追求从未消停。 待到流通于市面的丹砂终于供不应求之后,这场闹剧的最大话语权蓦地落在了丹砂老祖手里。 之所以称那人丹砂老祖,因他是第一个发掘丹穴之人。 此人坐拥穹原面积最广阔的三处丹穴,凭着对丹砂货源的绝对垄断地位,漫天开价,引来了几家主业流通丹砂经营商的不满。 却多是敢怒不敢言。 那丹砂老祖常年一人独来独往,脑筋多半不太正常,无妻无女,只在府邸养了无数条毒蛇,光是从他府邸门前经过,看到门缝偶尔露出的一截子花溜溜的蛇尾,身上便觉出一片阴森森的凉意了,无人敢招惹。 于是惩治丹砂老祖的这档活计,几乎是为了狂蛇宫的美人蛇们量身定做的。 等到了万籁俱寂的深夜,殷千寻一袭墨色夜行衣,带领一众蛇小妹,悄然来到丹砂老祖的府邸。 她们聚拢门前,依次默声念咒化为蛇形,扭着纤细窈窕的身姿从窄小门缝中滑溜了进去。 丹砂老祖的府邸前后院皆种满了青幽幽的竹林,散发着淡雅的清香,中央是一座淡雾笼罩的楼阁云窗。 若不是知道这里头住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奸商,单看这雅致的作派,还以为是哪个文人雅士的所在。 盘在院中的毒蛇大多睡了过去,只感知到了动静,一个个懒洋洋地抬了抬头,又懒洋洋缩回去。 只有那么几条好色的白花蛇顺着竹竿溜下,慢慢扭走过来,吐着鲜红蛇信子,一股谄媚地求偶的劲儿。 眼见玉环客客气气地迎上去,似乎与那白花蛇看对了眼,殷千寻先一步游过去,横亘在了两蛇之间。 “这银针,我教过你们怎么用的。” 她笑着,将拴在颈上的竹筒取下递给玉环,而后尾端悄悄用力,在那白花蛇身上一抽,将白花蛇赶跑了。 “一会儿见到那丹砂老祖,二话不要说,照着他的脖颈刺下去,再用绳子将他吊到屋梁上,等我发落。” “那您呢,宫主?” “我四处随便逛一逛。” 闻言,玉环蹙起眉,说好的给这帮贪玩的小妹做表率呢?贪玩的竟是宫主本人。 然而事实上是,方才从门缝溜进来的第一时间,殷千寻的注意力便被后院的竹林给吸引走了。 那处竹林中似乎漫着一片蓝幽幽的光晕,就如那日,在莽原的崖谷中见过的那种蓝色鬼火之花。 一种别样的奇怪感觉在心底漫开。 待玉环领着一众蛇小妹们依次溜上楼去,殷千寻转了个方向,顺着林间小径往后院飞快游走而去。 游了一阵,她便嫌慢,干脆化成人形,轻功踏叶来到后院的竹林。 丹砂老祖养在后院的群蛇四处盘卧,一不小心便踩上。 不知是否认出了眼前的女人是同类化成的,它们仅扬了扬脑袋,“咝咝”几声竟像打招呼,而后便安静了。 殷千寻顺着方才蓝色幽光的指引,一直走到竹林最深处,几乎临近这府邸的围墙了,越走越觉出不对劲。 在她眯细的眸光中,看到围墙角落似乎矗立着两个小小的山包。 然而走近了发现,这哪是什么山包,分明是两座坟冢。 而坟冢周围十分紧密地栽种了一圈“鬼火”,将这两座坟冢簇拥着环抱了起来。 看来鬼火这花株也不是很稀奇嘛,殷千寻心想。 借着深蓝的幽光,她随意往左侧坟冢中央的一块石碑由上到下瞧了瞧。 原本不过随意的一瞧,可下一瞬,愣怔便在她脸上浓得化不开了。 墓碑上端端正正刻着四个大字: 「仲堇之墓」 好离谱。 尽管离谱,殷千寻承认自己的心脏看到这四个字的时候,莫名往下猛地一沉,腿也险些软了,不知何故。 明明今日清早,那病秧子还好端端的啊……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发现自己的确没花眼。 但转念一想,也许是重名,毕竟她发现,坟冢上方已然盖了一层厚实的白雪。 殷千寻咬着唇迟疑了片刻,缓慢地伸出手,指尖略微颤抖地触摸到了「仲」字。 而后,她顺着字体的凹槽轻轻一抹,摸到了一撮灰尘,同时察觉边缘略显坑坑洼洼。 于是不自觉舒了口气。 这坟冢显然有些年岁了,应该是有人与那神医重名了,毕竟“仲堇”这名字,着实普通。 她的余光看到右侧还有一座坟冢,于是侧脸望过去。 这一望,殷千寻的脑子轰地一声彻底炸开了花。 另一座坟冢碑上,以同样端正的字体清清楚楚写着: 「殷千寻之墓」 第40章 为她而生,为她而死。 一声凄厉的惨叫仿似尖刀划破深黑的夜幕。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我冤枉啊——” “冤枉?我们千寻宫主的墓就在你府邸中,不是你干的是谁?” “谁借你的胆子敢咒我们宫主,活腻歪了吧!” 房门大敞,里里外外站着一群衣着俏丽的少女,个个横眉冷目,咄咄逼人围着一个倒挂在房梁上的家伙。 第49章 被倒插葱的这家伙,两只脚腕上紧缠了四五圈麻绳,头朝下地吊在房梁上,身上的鸦灰睡袍垂荡下来,襟摆蒙住了他的脸,只听得一声声凄惨的喊冤声音从那血泪涟涟的衣料下渗出。 殷千寻翘着腿,懒洋洋地倚坐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状似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手中的一把轻剑,许是觉得此人过于聒噪了,心不在焉的脸上显出一丝轻微的烦躁,她抬手揉了揉眉心,而后手轻轻往旁侧扫了扫。 西施看了她一眼,立刻会意,手中的皮鞭热力四射地往此人身上猛一顿*挥。 “说是不说?还敢嘴硬,看看你硬得过我的鞭子不?!” 手起鞭落——啪! 又是一阵带哭腔的惨叫连连。 其中不免夹杂了几声轻笑,来自于站在旁侧看热闹的一众蛇小妹。 她们交头接耳道:“还丹砂老祖呢?这般窝囊样,真看不出来。” 地上滴滴答答溅落了一滩血。倒悬着的那人许是被口水或血水呛了,一边咳得泣不成声,一边断断续续道:“我不是……你说的什么丹砂老祖……真的不是……” 西施作了个挥鞭的假动作,吓得他登时住口。 “你不是,谁是?这宅邸上上下下就住了你一个人,丹砂老祖不是你,难道是院里那群蛇不成?” “丹砂老祖……老祖早就不在了啊……我只是老祖当年请来帮趁着管理丹穴,一个打工的而已啊……” “那丹砂老祖究竟是谁?” “是……总之不是我啊……是……我不知道。” 那人的声音听来吞吞吐吐,刚要吐露些什么,就似喉咙里塞进了一团厚棉,失了声,如此反复几番,听着着实令人难受,恨不得把他的嘴给撕开了。 啪——! 西施果然头一个受不了,近水楼台,一鞭子又抽上了。 “你这嘴,是便秘了吗?”她恨恨道。 四周又是一阵莺歌燕语的轻笑。 若不是有个声音一直在发出痛苦的哀鸣,这轻松愉悦的氛围万万不像是审人。 那人嗓中呛着血水咕咕哝哝的辩解在一众清脆的欢笑声中几乎被淹没,却被殷千寻敏锐地捕捉在耳中。 她拭得干净锃亮的轻剑入鞘,抬起头来。 “安静。” 清清冷冷的音色,声压不高,却很有威严,空气瞬间寂静无声,只听得那人身上的血一点一滴往地上落。 殷千寻放平了翘着的小腿,左手执剑柄往身侧的地上轻轻一点,右手陡然一拂袖,袖中飞出一只竹叶镖。 眨眼之间,只听得一声轻灵的“叮”,那人脚上绳子断开了,活像个肥腻的大蚕蛹滚落在地上,“砰”一声。 西施离得此人最近,毫无防备地吓了一跳,而后稍稍往后撤了一步。 她看到她们的殷宫主已从太师椅上悠然起身,两只纤细的胳膊环抱着那柄轻剑,徐徐踱着步子走过来。 “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殷千寻傲然睥睨的目光,望着蠕动在地上的那一坨。 她走近了,缓缓抬脚,踩在了此人的胸膛之上,将蜷缩着蠕动不止的人踩得仰面朝天。 “丹砂老祖,是谁?” 此人被踩得嘴角涌出一股血水,一双死鱼眼毫无生气,奄奄一息地盯着头顶的房梁,沉默良久,喃喃道: “我体内……有蛊……所以我不能说……说了是要死的呀……” 蛊? 殷千寻霎时愣怔住,眸底闪过一抹困惑。 不知为何,此人这话令她一下子想起了那数十年被囚禁于莽原山洞之中的燕子升,身上同样是中了蛊。 会如此之巧么? 殷千寻沉吟片刻,而后眯起那双狡黠的桃花眸,笑了笑。 “说了会死,那你以为不说,我就不会杀了你么?” 然而此人似乎并不吃这一套,他破罐破摔道:“那我宁愿你一剑结果了我……也好过被这蛊虫折磨……” “呵,好大的骨气。” 殷千寻踩住此人胸膛的力度渐渐加深。 “那你说,谁给你下的蛊?” 此人又是苟延残喘在地上摇了摇头。 “不能说……” 殷千寻轻哼一声,轻靴在他胸口猛用力踹了一下,而后抬起脚,优游不迫地望向身侧的一众蛇小妹。 “你们先出去,我自个儿好好审审他。” 蛇小妹们的脸上虽是一片懵逼,可也不好问什么,宫主向来很有自个儿的主见,便纷纷退出去了。 门关上的一瞬,殷千寻手中剑出鞘,嗖的一下,剑尖骤然插在那人脸侧,他耳廓一刹间被削掉了一小块。 一声痛叫:“啊——” 殷千寻对此充耳不闻,依然不经意地玩转着手里的剑柄,满门心思沉浸在自己的猜想中。 这猜想实在有些天马行空。 但鉴于这一世种种事端实在已经崩坏得够可以了,再见识到什么荒谬之事,似乎也不足为奇。 她垂着眼眸,手握着剑柄,冰凉的剑尖抵在地面,贴着此人的鬓角,淡淡道: “既然你不能说,那么我问你,你只管点头就是了。” “好吗?”殷千寻倏然面色甚是柔润地笑了笑。 于是那人眼神一下子飘忽了,像是被什么狐妖迷住了一般,浑浑噩噩点了点头。 殷千寻问:“你的确不是丹砂老祖?” 此人摇了摇头。 她又问:“那你体内的蛊,是那丹砂老祖种的?” 此人犹豫了几秒,点了点头。 殷千寻悄然地提起一口气,闭上眼,问:“丹砂老祖,是女的?” 此人忽地一怔,蠢蠢道:“你怎么知道……” 而后他意识到失言,及时收口。 但殷千寻还是明白了,她阖着眼眸若有所思:“那就是了。” 而后,她睁开眼,怔怔地望着虚空。 “那后院竹林中的墓,其中有一个,是她的?” 此人紧皱起眉头,痛楚思索了一阵,然后着实为难道:“一共就两个墓……这个也太……我也不能说……” 眼见殷千寻的神色冰冷了几个度,他赶忙求饶:“哎哟姑奶奶,我求求你,真别为难我了,我……” 然而话及此,他陡然顿住了,只两个眼珠子不太顺畅地左右一转。 “不过……关于后院那两个墓,我倒是听闻过一个故事……不知道可不可以说……应该可以吧……” “丹砂老祖似乎只交代过不许与旁人暴露她的身份……” “少废话。” 殷千寻的耐心渐渐消失,神色一凛,“讲。” 她手上着力,剑尖蓦地在此人耳上一震。 他捂着流血的耳朵,痛得龇牙咧嘴道,口中一字一词挤道: “我说、我说……“ “那墓里埋的……其中一个……好像是那老祖的妻子……” 殷千寻秀眉蹙起:“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竹林中,她惊愕过后,渐渐猜到了那墓大抵是上一世的。 虽说不知何故,自个儿前一世的墓跑到距丁屿千里之外的穹原来了,且与仲堇的墓葬到了一块去……前尘之事倒也懒得计较了。 可她什么时候成了仲堇的妻子? 谁允许了?谁答应了? 难不成,前一世,她舍掉自个儿珍贵的尊严,明里暗里到那医馆示爱,屡屡被那神医冷落过去,结果死了之后,终于被神医赐了一个爱妻的名号? 听听,多可悲,谁稀罕! “我听到的传闻确乎是这样……” 那人并未注意到殷千寻愈发冰寒的神色,还兀自喃喃着。 “都说老祖守着这几处丹穴赚得金山银山,可她当初开采这些丹穴并非为了赚钱,是为了炼制还魂丹,救她的爱人……” “只不过,炼这丹药还需最后一味要素……并不顺利……老祖最后死在寻找最后一味要素的半途中……” “她似乎也提前预料到这结果了……启程之前已将后事安排好,若在约定之日未能赶回,就说明她失败了,嘱咐我们需将她们两人合葬于竹林中……” “这竹林,据闻,是她们二人第一次邂逅的地方……” “都传此处是丹砂老祖的府邸,其实这府邸横竖不过是一处墓地,我如今也不过是个守墓人……” “……” * 果然,这世上永远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殷千寻从房中走出时,神色恍惚。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竹林中那透着蓝色幽光的两座坟冢。如同黑暗中永恒相依的两座小山丘。 一座是前世的她。 另一座为她而生,为她而死。 其实殷千寻什么也没想。她的心,此刻空得如一口深不见底的黑井,没有色彩,没有声音。 似乎是这些念头主动轻飘飘地落进她体内,落进她心底的那口黑井,而后沉下去,连一滴水花也没激起。 第50章 轻剑拄在身侧,她仿若一个丧掉躯壳的游魂野鬼般站着。 直到远处站在阑干旁的玉环注意到了她,领着众小妹纷纷围上来,挡了她的视线。 殷千寻空空如也的眸光依次从她们脸上扫过,像是找寻什么,未果,最后挪开视线,望着虚空,淡淡道: “此人不过是个没用的傀儡,连丹穴在何处都不知晓。”她语气沉稳而机械道。 “啊,那该如何是好?” “你们且守在此地,别给他逃了。” 殷千寻安然如故说着这些,一边迈腿往楼下慢慢走去。 玉环目光紧随着她飘飘扬扬荡在身后的及腰长发:“宫主,您作什么去?” 作什么去?自然是去寻那位真正的丹砂老祖,问个明白。 神医?医仙?丹砂老祖? 看她到底还有几个身份。 第41章 一回头,心肌险些梗塞。 这日辰时,天刚破晓,蒙蒙亮着,原本正是一日之中最幽静的时刻。 仲兽医馆的大门外却蓦地响起一阵来势汹汹的砸门声。 听着来者不善,声声如颗颗硕大的冰雹往门板上撞击。 颜菲瞬时被惊醒,起床气如一道杀气从一双黑漆漆的眼中冒出。 这两日从莽原迁徙而来的村民越来越多,个个拖家带口,牵牛赶羊,兽医馆眼见一日比一日热闹起来。 然而正巧仲医生本人不在,突如其来的繁重工作量全数落在了颜菲和苗阿青两个药童身上。 前一日两人仅照着仲堇留下来的药方簿子抓药,就忙到了子时,刚睡下没多久,便被这动静闹醒了。 颜菲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抓起衣衫往身上披,穿反了也来不及纠正,顶着蓬乱如鸟窝的头发,大步流星推门出了卧房来到前厅。 “才几点啊,给不给人睡觉?谁啊!” 苗阿青也被吵醒了,揉着乌青的黑眼圈,跟在颜菲身后。 两人贴在大门后细细听了一会儿,然而回应颜菲的只有持续不灭的敲门声。 “什么毛病,不说话光敲门,敲你来来……” 颜菲口中小声嘟囔着,迟疑地抽开了门栓。 然而拉开门之后,颜菲看清了门外来者何人,心里瞬间一梗,骂骂咧咧的牙齿差点咬到舌头。 站在门外的人一袭赤红似血的绸袍,衣领微微敞开,不太体面,长发的凌乱程度或可与颜菲一较高下,只是长一些,垂悬在身后,仅几绺叛逆的随着冬日凌晨的寒风拂动不止,衬得她冷心冷意的神色更为肃杀。 有点儿像从阴曹地府溜出来的,携着满魂的怨气前来索命的女鬼。 还不如鬼,颜菲想。 女鬼充其量也就吓吓人,这疯女人可实打实要用滚水烫她来着,眼下杀气腾腾,不知又闹什么幺蛾子。 “怎么是你,你发什么……” “疯”字还未脱口,疯女人便打断了她,漠声道: “病秧子呢?让她出来。” 殷千寻冷若冰霜的声色让门内的两个小药童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颤。 颜菲忽闪着眼睛,壮起胆子道:“什么病秧子……请你对我们仲医生放尊重一些。” 殷千寻的白眼翻得极其优雅,下一瞬幽幽叹口气,一柄剑已自腰间出鞘,冰寒的剑刃架在了颜菲脖子上。 “本宫没心情听你废话,让她速速滚出来。” 颜菲只道这女人疯,哪料到她会真的撂家伙,登时脸色刹白,两腿一软,险些跪下去,被身侧的苗阿青及时扶住了。 苗阿青也吓得手心满是汗,咕咚咽了口唾沫,艰难道: “阿堇姐姐她、前几日去爬山了。” “……” 鬼会信,这么个天寒地冻的节气,去爬山? “滚开。” 殷千寻彻底失去耐性,索性抬肘撞开了面前两个挡道的小东西,兀自大踏步迈进医馆,行步如风,踢开一扇扇房门。 然而满屋寻了一通,甚至于翻箱倒柜,连地下室也未放过,皆不见仲堇的身影。 ……真去爬山了? 殷千寻碰了一鼻灰,回到门厅里,盯着两个药童将信将疑道: “她何时离开的?” 颜菲捂着脖颈躲在苗阿青身后,苗阿青只好硬着头皮低声答道:“三日前。” 三日前不就是自己动身去穹原那日么? 殷千寻又问:“爬的什么山,三日了还未回来?” 与此同时,心想,不是出意外了罢…… “阿、阿堇姐姐没告诉我们。” “她为何突然爬山?” 两人再次摇头。 “……” 一问三不知。 这病秧子怎么偏爱招揽这种没用的废物点心? 她寒冬腊月不知何故跑到山上去,三日还未归来,而她招来的这两个好宝,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心,甚至连她的所在都不清楚,若真出了什么意外,寻人也没处寻去,只等收尸罢。 从兽医馆走出,殷千寻忽然觉出冷,从马鞍扯下斗篷裹在身上,望向远处乌沉的天。 这天似是酝酿着又一场大雪。 这般天凝地闭之时,寒风侵肌,那病秧子柔心弱骨的,爬山?不得要了半条命? 纵有不死之身也不必这么折腾吧。 前几日动身赶往穹原之前,殷千寻托半仙镇守风澜苑,因此半仙此刻仍优哉住在风澜苑中,还未离开。 她犹豫片刻,还是跟半仙讨来了那幅用以寻人的地图。 先前她一向没瞧上这个奇奇怪怪的寻人之术,只觉滑稽可笑,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她竟指望得上这玩意。 然而,当她坐在榻座,将地图铺展在榻几之上,提起笔,下一秒却顿住了。 该写什么呢? 仲堇这一世最渴望什么? …… 她自己,殷千寻么? 似乎,仍无法确定。 殷千寻想,从古至今,爱人之间始乱终弃的例子还少么?人世间尚且如此,亓官柔身为医仙,活得寿数百十倍于凡人,见识过的人与事、受到的诱惑自然也翻了百十倍,会九世如一日地爱慕一介凡人么? 想想也觉得荒谬。 更何况,这个凡人是她殷千寻自个儿。 时至如今,殷千寻仍未能百分之百地相信,这样矢志不渝的凄美故事会降落在她身上。 天官书写她的命数时,似乎总很潦草与滑稽:前一世她是个没人要的弃婴,这一世是条人人喊打的毒蛇。 又怎会给予她这样的好运气,让她遇上这样好的一个人? 殷千寻就此提笔顿在了半空,面容罕见染上了一丝凄楚意味。 “不知该写什么?”半仙的声音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 殷千寻心慵意懒地摇了摇头,随手将狼毫笔往榻上一扔,扶上前额。 半仙看着她这般为难的模样,颇有些不解:“为师认为,这不是什么难事吧?” “不是难事?” 殷千寻支着前额冷笑两声,“我哪知道那个病秧子渴望什么?” 半仙伸手拿起榻上的笔,将被蹂躏凌乱的狼毫笔尖仔细捋顺了一些,一边状似自言自语道: “那神医既是病秧子,那么为师猜测,她渴望的自然是药了。” “……” 半仙此言一出,殷千寻身上即刻感受到一阵凉飕飕的寒风:仲堇的药,不就是她么? 好肉麻的形容。 她颇不自在地抚了抚手臂,抬起眸子,却碰上了半仙信心十足的眼神。 “为师并非胡乱猜测。”半仙笑眯眯道。 “你还记得之前在岛上,为师初次为你演示寻人之术,让你写下自己的名字……至于结果,你还记得么?” 殷千寻蹙眉回想了片刻,自然,很轻易便想了起来。 因为那次着实有点丢人:硕大个地图版面,仅一颗星在弥鹿仙岛亮起。 可此时半仙又提起这事什么意思呢? 然而半仙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只以眼神鼓励殷千寻自己探寻。 于是,殷千寻便再往深处又想了想,眉心也蹙得愈来愈深,慢慢地,忆起了更多。 那时,她只当自己封心锁爱初有所成,这颗星星代表的是她自己。 却不曾想,那个时候,仲堇也刚刚踏上弥鹿仙岛。 很多事情当下似乎看不清晰,可若度过去,再回头望,又好像抽丝剥茧般,渐渐一目了然了。 想清楚这些之后。良久。 她从半仙手中接过狼毫笔。 悬于地图上方,一笔一划徐徐写下自己的名字。殷千寻。 与此同时,她闭上眼,悄然调整着自己倏然不甚均匀的心跳。 再度睁开眼眸之时,她看到,一点萤火之光在西北边境处的一座山巅缓缓亮起来。 殷千寻指尖无意识抚过这里。 这是何处? * 幻空山的雪大得恍若个传奇。 在仲堇有记忆的这悠悠漫长五百来年中,也未曾见过这般壮丽的雪景。 第51章 初到山脚,雪仅一尺厚,刚没过脚踝。然而越往山上行,雪越飘越大,抵达半山腰时,雪已经没过膝盖。 好在她先前来过此处,对于山体构造也颇熟悉,知道该往何处寻栖身之地。 她步步谨慎地在雪中辟出一条路,寻到了她记忆中的一处山洞。 二十年前,这山洞原本是一窝山狼的所在。直到那一年,仲堇向当地的猎人问询幻空山的所在,那猎人很是热心肠,背上猎弓将她带上山,登山途中却不巧碰上了山狼,眼露凶光从两人身侧经过。 猎人早有准备,转瞬间拉满弦,扭转局势,并乘势追击,将栖身洞中的这窝狼的一家三口全部猎杀。 那时,仲堇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而后,面无表情地埋掉了被猎人剥皮之后还暖着的血淋淋的狼躯。 其中一只,看起来不过出生不久的狼崽。 她很清楚自己九世之中有意无意造了多少孽。因此最后一世,不仅要渡情劫,还需一点点还清这些孽。 这山洞不深,却给她提供了一个恰到好处的临时栖身之地。 她脱下厚重的斗篷,浑身已被雪浸得湿透,冰冷彻骨,冻得上下牙打颤。 所幸洞中散落着一些枯朽的干柴。为了不使自个儿冻死,她找了些发光发热的活计,将这些干柴依数捡起,堆成一团,手持一条尖厉树枝,盘腿倚靠在壁上,效仿起了山林中的燧人氏。 终于钻木钻得出了一身的汗,钻出了一簇火苗。 其实仲堇原本并未打算在山上长留。 她轻裘缓带坐在火堆旁,慢慢地烘烤着几件湿答答的衣衫,掐指算着这场雪的起始时分。 算得这雪约莫在暮色酉时停歇,彼时皎月当空,泼洒在漫山遍野的积雪之上,更容易寻得那坦腹草的所在。 那株草类似于鬼火泛有幽蓝之光,不过发光条件更刁钻一些,需浸润过初雪,晴空月色映照之下,方可。 算好这一切,仲堇唇角勾起了满意的弧度,伸长冰凉的手指靠近篝火,舒舒服服地取暖。 然而下一瞬,偶一个抬眼,她勾起的唇角陡然僵住了。 不远处空茫茫的纯白雪景出现了一行扫兴的黑线。 仲堇眯起眼眸,逐渐看清了,那一行黑线,是一列浩荡的队伍。 神医千算万算,未算到此时竟有旁人上山。 还是黑压压的一群人。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略有些衣不蔽体,于是转身拿起地上散落的衣衫,顾不得还湿着,飞快地披在了身上。 低头系紧了腰间的系带,再一回头,心肌险些梗塞。 这群人已经腆着脸凑到洞口来了。 竟个个头戴纱帽,穿的皆是宫廷之风的华服,举止做作,行步间扭扭捏捏…… 十有八九是些宦官。 他们许是奔着这山洞而来,近了却发现竟有人捷足先登,也一惊一愣,翘起的兰花指纷纷捂住了脸。 “呀!洞里有人!” 仲堇秉持着敌不动我不动的策略,仍盘腿靠墙坐着,未发一言,只手在袖中捏紧了麻醉银针。 这群人中为首的那个先开了口。 此人面容尤其阴柔,一开口,声音好生尖俏:“姐妹儿,外头冷得很,可以给咱家腾个地方么?” 仲堇不动声色地敛下眼睫,扫视了一下此处的环境。 山洞本就小,放置了她的行李,再燃一捧柴火,如此逼仄的环境中,让她和这帮宦官和和美美挤在一处? 等于要她的命。 “不能。”她抬眸道。 有人一听此话,叉着腰就要冲上来: “哎你这女的敬酒不吃……” 那宦官头子啧了一声,抬手制止了此人的不礼貌。 不过,他显然也未料到仲堇会如此作答,思忖片刻,细长的眼再次眯起来,彬彬有礼道:“咱家是当朝公主派来的,到山上寻个东西,姐妹你看,你若能行个方便,到时候咱家汇报给公主,公主定重重有赏。” 仲堇将“公主”听成了“宫主”,稍一晃神,随即又警惕了起来。 她问:“你们寻什么东西?” 宦官头子道:“啊这……不便告知。” 仲堇:“不便告知?那你们在外头呆着吧。” 宦官头子:“坦腹草。” 第42章 哪来的一根筋似乎在命令她:过去抱她。 原来是跟她抢东西来了。 仲堇指尖搭在膝上的布料,轻轻摩挲着,思索。 这坦腹草,本是她在天上作医仙的时候,遍寻天下,才寻到的记载于册的奇珍异草之一,凡间知道的人本就极少,此草存活的环境与时节又很生刁钻,她可是足足等够了二十年,从前世到今生。旁人,若非有着如她一般执着的念想,断然不会费力来寻这劳什子玩意。 这群人口中所提的这位公主,要这东西来作甚? 仲堇微掀起眼帘,从洞口攒动的人头间隙之中看到,外面的暮色天光正一点点暗沉下去。 眼见就要天黑了。 她吃不准这山上的坦腹草究竟有几株。若寥寥无几,对手自然是留不得的。 正沉吟间,那为首的宦官又眯起眼来,谄声问道: “现在可以让咱几个进来避寒了么?” 仲堇抬眸笑了笑:“进来吧。” “不过洞小,”她补充道,“保持秩序,一个一个进。” “那是自然。” 他回头对着群宦尖利道: “秩序!听见了没?咱们宫里来的,出门在外代表的可就是公主的形象……” “公主”一词进了仲堇耳里,总不知不觉牵着她往“宫主”那儿想去了。 不知道她那边怎么样了…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踩在石粒上的脚步声依次在洞内响起,仲堇收起这些不合时宜的念头,往洞壁一侧挪了挪身子,微阖上眼,好似就能隔绝逐渐涌入的纷乱嘈杂。 不多时,这群宦官已围着篝火一个个挨着坐下来。 排排坐,食果果。 仲堇不动声色清点了人头数,并与身上揣着的麻醉小银针一一比对。 刚刚够用。 嗖——砰! 只不过眨眼的功夫,几道不知名的银光从仲堇袖中飞出,甚至没人看清她是否有抬手的动作,甚至来不及惊讶,更来不及呼救,一尊尊人像轰然倒地的声音便如同一曲华丽的多重唱,秩序井然地叠次响起。 脑门、腮上、鼻尖……每人皆在不同位置上收获了一根精致的银针。 仅剩一件麻烦事。 那宦官头子竟是有点功夫在身上的。 他排在最末,当前面的人以瞬息万变之势七倒八歪横在地上,他已反应了过来,口中呼出“啊”的一声,疾速往旁边倾倒身子,躲开了属于他的那枚小银针。 此人身子还没稳住,便要往洞口奔逃,眼见得快到洞口了,膝盖窝里却一疼,被飞来的一块石粒准确击中,麻酥酥地一软,跪趴在了地上。 “哎哟!” 他两手撑在地上刚要起身,背上忽如其来的重量又压得他往下一沉,脸贴在了地上。满地坑坑洼洼的砾石,镶嵌入他颊侧堆起的肥肉里。 那看上去纤细文弱的女子,一只脚竟似有千钧重,任他如何扑腾,却怎么也翻不了身。 “阁下以为逃得了吗?” “姐……妹……”他讲话讲得十分吃力,“别……别杀我……” 仲堇手中捏着从地上捡起的银针,取出身上的小竹筒,将银针探进去,重新沾了些药水。 而后她倾身蹲下去,持针的指尖往地上那宦官的脸上逼去。 “放心,不杀你,只是昏一会儿。” “昏…昏一会儿?”可信吗? 官宦脸上浸出汗粒,惶恐的眼神盯着那越来越近的针尖,渐渐目光失焦了,不自觉落在了仲堇的脸上。 方才在洞内幽暗,他未曾看清,眼下借着洞外尚有光亮的天色,他终于看清了这个女人的相貌,心中一恍。 这张脸,与他记忆中的另一张脸发生了重合,相似度百分之95。 似乎,在公主的寝宫里见过一张裱起来的照片:年幼的公主神色乖顺,倚靠一个女人的手臂上…… 不管了,许是一线生机,他急中开喊:“且等……我……” “看你眼……眼熟!” 呵,仲堇只觉可笑。 那宦官仿佛要搬出什么免死金牌那般,抱住脑袋破声大喊: “厉宁公主——!” 针尖擦过了宦官的脸皮,这一声,令仲堇忽而止住了动势。 这个称谓,她记得。 与此同时,她脑内模模糊糊响起了一声遥远而清亮的孩童声音: “姐姐!” 二十多年前,宫里有位小公主生了个什么都往嘴里放的怪疾,数位御医多次会诊,个个揣着手,对此摇头,束手无策。 王得知此事,也并未放在心上:不过是个乳臭未干又没了娘亲的小公主,宫中一抓一把,废一个不碍事,只别让她到处乱跑,传出去损了王室颜面。 第52章 是小公主的乳母,拿出微薄的积蓄,上下打点,寻到了潭溪的那位神医。 神医伪装成宫女进宫,身上穿的那身青色的绫罗绸缎,还是对面那位有钱的殷宫主随手遗落在医馆的。 那时小公主不过六七岁的年纪,生得白皙圆润,像颗汤圆,极为可爱。 饶是阅人无数、处世波澜不惊的仲神医,在听到小公主奶声奶气唤出“姐姐”那一刻,心里也软得牵动了眼里的笑意。 宫里好一群庸医。 那所谓无药可治的怪癖,原不过是体内缺了一味微量元素罢了。 为公主开过药,与乳母交代过,本该就此离开,可小公主光着脚叭叭追过来,又止在门口,扒上门框喊她“姐姐”。声量不高,仍引得仲堇顿住脚。 “本来宫中就没几个愿和公主玩耍,自从得了这怪疾,她更是孤零零的。” “我妈妈是不是也如姐姐这般好看?” “你好好吃饭,我不走。” 仲堇在宫中多停留了几天。直到某天晚上,盯着小公主用过药,她便听得房梁之上一阵极其细微的响动。 哄着公主上了床,又为她掖好被子,轻拍两下。仲堇走到院子里,抬起头。 视线所及,是一袭赤色在随着夜风轻轻飘荡。 殷千寻一手悠然旋着峨眉刺,一手托着腮,坐在房梁上假装看月亮。 这凡间就没有她去不得的地方、寻不到的人。 忆起这些前尘往事,仲堇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匆匆而过的笑意。 那厉宁公主如今,算一算已是三十岁有余,若有机会再见面,倒要轮到仲堇来唤她姐姐了吧。 这笑意被宦官捕捉了去。他想,这一步还真是让他给走着了。 形势稍有缓和,他口条也稳了些: “姐妹,你与我们厉宁公主,有些渊源的吧?” “是有些,不过已是前尘往事了。” 仲堇从衣襟中取出盛有毒液的竹筒。 如此一耽搁,银针上的毒液已然干了,仲堇将它放入竹筒中再度湿润。 宦官见此又慌了,忙又喊道:“别、别杀我!我是厉宁公主最好的朋友!” “说了,我不杀你。” “您不杀我,可坦腹草一事要是耽搁了,交不了差,我仍是性命难保呀!” “你不是厉宁公主最好的朋友么?一株草而已,怎会威胁到你的性命呢?” 她已将银针夹在了指尖。 “可公主她……” 宦官顿住口,可不敢背后蛐蛐公主,便只好改了话头: “总之这坦腹草我们是一定要找来的,公主下的死命……” 银针从指间嗖的一下飞出,宦官翻了个白眼,再没了声响。 死命令么? 仲堇心下闪过一丝感慨:当年那乖顺得如同一团纯白棉花的小姑娘,如今,却也会下死命令了? 看来已学会了宫中的生存之道,倒是令人欣慰。 * 等了许久的暮色终于彻底黯淡下来。 宽广无涯的深蓝夜空,悬着一轮硕大的皎洁月盘。山岭之上已刮起了呼啸刺骨的寒风,吹卷起来的积雪的山间狂乱飞舞,迷了赶路人的眼睛。 仲堇肩负行囊,微微弓身行在山路上,尽力半睁着眼睛观察四周。 她如凌波微步,走得极快,因此衣衫系得再紧,也防不住密密麻麻的雪花片子像被捅了巢穴的马蜂,成群结队往她颈子里灌,彻骨之寒。若非暗暗运气凝聚热量来为周身保暖,恐不多时便会原地速冻成一座称不上优雅的雕塑。 短短两个时辰,她已翻越了三个山头。漫山遍野尽铺着无人踏足的乌沉的雪,在月光的辉映之下泛出灰白荧光,偶尔有几处深色,是小动物的足迹。 或是屎?有些看不清。 雪吹淋的眼睛疼得有点受不住了。 她停下来,闭上眼,两手覆在眼上,让手心残存的温度过渡到眼皮上些。行一段路,便如此反复,仍觉得视物越来越不清。 毕竟凡胎□□,与此同时,气也愈发不够用了,体温以可感知的速度一点点降下去,胸腔中那颗急速扑通的心脏,似乎也在渐渐沉寂,凉下来。 当她登上第五座山头之时,手再度阖上眼,几乎要怀疑那坦腹草不过又是一个人间传说了。 垂手,睁眼。 绝望与希望却藏在转眼之间。 目光穿透漫天的飞雪,落在约莫百米开外的山巅之上。 那里有块岩石。岩石上,迸出了一点时而黯淡又时而明朗的幽蓝星火。 仲堇行将冷却的心脏刹那间活过来那般,狂跳不已,血液轰隆隆流遍全身。 终于,终于。 她飞奔过去。 这株草确乎生长在岩缝之中。 远看是一点星光,近看,好似一把扇子,又好似孔雀那花花绿绿的尾屏。 仲堇按捺着欣喜,左左右右将它端详了一阵。 这坦腹草花枝招展的“尾屏*”竟害了羞那般,在她的注视之下渐渐合上了。 待仲堇取下背上的包裹,迅速打开,再抬首,那“尾屏”不知何时又已绽放得风情万种,妖里妖气。 神医伸手去采撷,“尾屏”便又阖上了。 这欲迎还拒的作派,怎么与某人有些相似之处? 仲堇莞尔一笑,这笑就凝在了脸上。 她那距坦腹草不过两寸的手背,突然被什么东西击打得一滞。 一抹暗色的影子从她眼皮底下鬼魅闪过。 仲堇探出的指尖仅划过了冰凉柔滑的布料。 转瞬之间,眼前的岩缝中已再无半株“坦腹草”的影子。 她转过头,下意识伸手去摸腰间的银针,却忘了针已在山洞中用尽了。 不过,也不需要了。 仲堇此时的心跳,比方才寻到那株草还要乱得多,可与四周这呼啸的凛风一较高下。 坦腹草紧紧攥在黑衣女子手中,变了形,失却了方才的妖娆,一息奄奄。 余光见此,仲堇不免有些心疼。 然而更心疼的,却是蹂躏这株草的“元凶”。 穹原定是发生了什么,否则这女人不会是现在这幅模样。 除了又瘦了些之外…… 山风拂发,衣袂飘然,立在这烈风暴雪的山巅,竟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 她静静阖着眼,神色少了惯常的傲气凌人,竟现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凄楚。 连带着声音也是凄楚的: “亓官柔。” 这样磨砂玻璃碎片般的喑哑音色出现在殷千寻口中,极为少见。 听来,心里没来由泛起一股酸楚。 仲堇微微向前挪动了一步。 不知是现下的天寒地冻令理智僵化的缘故,哪来的一根筋似乎在命令神医: 过去抱她。 仲堇于是又迈出了一步。 殷千寻仍阖着眼,清冷道:“医仙。” 医仙又是一步。 “丹砂老祖?” 听到这句,仲堇心中倏然一颤:好久远的称谓了。 “看来你去过那处宅邸了……” 话音刚落,殷千寻手里的剑已抵上了她的腰间,阻止了她的更近一步。 不过这个距离,已足够她看清殷千寻睁开的一双眼睛里满盈的血丝。 那纵横交错的血色,从前往往被解读为杀戮的前兆与尾声,如今,混乱不堪的血丝,唯一的含义便仅仅只是,混乱不堪。 殷千寻实在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一步步走到这错乱百出的境地。 前世今生、九世情劫、忘情丹药…… 混混沌沌的千头万绪,已经把她整个人弄得纷乱如麻,一塌糊涂。 所有的一切像一张细细密密的蜘蛛网将她网罗其中,越收越紧,紧得她已然看不清眼前的人是真是假,紧得她听不情自己内心的所思所想,紧得她…… 要疯了。 坦腹草被她越攥越紧,几乎已被掐出水了,染蓝了那流畅至极的手指线条。 仲堇觉出一丝不妙,又踏出一步,殷千寻的剑尖不留情面没入她腰间一寸。 来不及感受那痛,仲堇惊呼出声:“千寻!” 殷千寻举起那株耷拉了脑袋的坦腹草,含进嘴里。 苦么?后悔了么? 她好似呼吸一滞,微微蹙眉。 而后不加咀嚼地,将它吞咽了下去。 第43章 你爱我,对不对? 风雪势头更劲了些。 尖尖染了红的银灰软剑倏然脱手,闷声坠入雪中。 殷千寻原本持剑的手指撑上太阳穴,快速涌动开来的血流拱得此处一跳一跳的,有点疼。 仲堇也头疼。 这女人,怎么什么都敢吃?莫不是也缺了哪味微量元素? 她俯身捡起地上的软剑,余光盯着殷千寻垂在身侧的手,不由分说抓了上去。 暗渡陈仓,就势将她手中攥着的咬剩的半株坦腹草渡到了自己的手中,滑入前襟。 第53章 山崖侧面背对风向,有一处小小的洞窟。 仲堇拽着殷千寻的手腕,疾行去往洞窟。 途中殷千寻甩了几次甩不开,索性扑上去咬她的肩膀。仲堇便由着她咬,横竖也受惯了。 走至洞窟深处,耳侧咆哮的风声终于消失殆尽,取而代之,仲堇好似听到了殷千寻在低声抽泣。 她略一愣怔,脚下一顿,殷千寻细滑的手指就从她掌心挣脱了。 周围一片漆黑冷寂。 她摘下行囊,从中取出火折,一晃,火光照亮洞穴。 只见殷千寻环抱双膝,靠着墙坐在了地上,半扎的墨色发尾松垮垮地垂在颊侧,遮住了脸。 仲堇定定地凝望着她,片刻,轻轻在她面前跪下来。 她将火折放在地上,歪了歪头,这才看清殷千寻掩在发下的神色凄迷,眼神也似有失焦。 喉口滚了一下,仲堇柔声问道:“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殷千寻神情未改,也未瞧她一眼,只答:“有”。 “有”字沾了点若有似无的哭腔。 仲堇又问:“哪里不舒服?” 其实她很清楚殷千寻哪里不舒服,可她想听她说。 殷千寻垂着眼,异常罕见地一五一十回答着她的问题: “头晕。恶心。想吐。还有……心里难受。” 坦腹草生效了。 听着面前的女人如此乖顺、甚至有些可怜兮兮地描述着自己的“症状”,仲堇胸口闷堵得有些生疼。 “我帮你……”她试探着拉过殷千寻的手臂。 没有抗拒。 这手臂此刻也软塌塌的,柔似无骨。仲堇的指尖触上她手腕内侧的穴位,轻而有韵律地揉着。 方才的凛冽风雪像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洞穴此时极安静。 不知哪里滴水,偶尔嗒一声,多数时候,静得能听到两个人不算轻浅的呼吸,还有心跳。 最后不知是谁的腿挪动了,两人没来由挨得越来越近。 仲堇的手指在殷千寻的腕内缓缓揉压着,心里正想着:坦腹草的功效果然不虚,这下定能…… 不料此时,殷千寻蓦地仰起脸,涣散的眼神已然聚焦,含着无声质问的意味,对上了仲堇的眼睛。 这未曾预兆的一眼,盯得仲堇心跳怦然加速,脸有些发烫。 近在咫尺。 她强迫自己不去看女人的嘴唇,放缓了险些湍急起来的呼吸,才开口道: “有,好一点吗?” “有……” “可心里没有好一点,”殷千寻淡淡补充道,“一丁点,都没有。” 估摸着,这大抵是要秋后算账了。 仲堇将殷千寻的手臂放好,收回自己的手,认认真真搭在自个儿跪着的膝盖上,道: “你说。” 殷千寻手心抚上前胸,按住心脏的位置,在那里暗暗感受了片刻。 像探寻什么答案未果似的,终于无力垂下,哑声道: “我心里很乱。好乱。” “仲堇……我为什么觉得这世间,就像一个局呢?我活在这里,只活得像颗棋子,像个傻子,顺着永远逃不出去的网,绕得团团转……我弄不清你们这些仙人、凡人,说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我现在,甚至连自己的心都弄不清了……它到底在想什么……它究竟已经忘了你,还是……” “还爱着你?”尾声颤抖。 “千寻……” 仲堇心跳如雷,酸胀得难受。 她忍不住伸手,想去搂住她,殷千寻却抬肘阻止了,毫无所动沉浸在自白中: “我以为这株烂草会给我答案,让我厘清所思所想,可是,为什么不行?” 受了情绪的感染,仲堇的理智消磨殆尽,遭到拒绝之后,她竟循着本能,机械回答起了这个本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坦腹草,会让人毫无保留袒露自己所知道的事……你被那忘情丹药扰得心性混乱,有些事,自己一时也无法看清,无法知晓,它自然无法……” 果然,这话惹恼了殷千寻,她情绪激动起来,伸手推了她一下,愠怒道:“还不是拜你所赐!” “从头到尾,你什么都知道!” “可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啊?” 就连上一世为自己而死这件事,她也绝口不提,活生生让自己拿她当冤家宿敌,恨了二十年。 殷千寻声声泣血,一颗剔透的泪从眼尾滑下。 …… 疼得受不了了。 仲堇顾不得了,倾身过去拥住她,一手揽腰,一手放在她脑后,如同失而复得那般,抱得死死的。 殷千寻挣扎了一阵未果,便只手握拳,捣在了仲堇方才被剑尖刺入的腰间,痛得她“嘶”地一声浑身一颤,仍不松手。 嘀——嗒——片刻。 许是扑腾累了,许是心软了,殷千寻紧绷的身体在某一瞬忽然松弛了下来。 于是整个人抱起来更显小些,即将要脱手似的,仲堇又紧了紧双臂,下巴搁在她肩上。 随后,神医悄无声息流出的一行泪,濡湿了殷千寻肩侧的长发。 医仙与凡人相恋,是医仙明知天庭戒律,却选择去触犯,可凡人有什么过错呢?凭什么一世一世要陪她承受这非人道的情劫? 知晓结局必是惨淡的,因此,她每一世都选择无视,选择不回应,选择吞下从前生生世世的苦涩记忆,留在她们分离的日日夜夜独自品尝,直到如今。 如今看来,她自以为在保护的这个人,承受的痛苦非但没有丝毫的减少,反而愈加肝胆俱裂。 是她过于高估自己的能力了。 无论作为仙人,还是作为凡人,她都弱得可怜、可笑。 她抚着殷千寻淌在背后的柔滑冰凉的长发,慢慢收拾好了这一摊自责,深深吸一口气,柔声道: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然而,殷千寻许久未作声,安静得像是窝在她怀里睡着了。 四周静谧,火折的光愈渐昏暗,两人逐渐轻缓的心跳呼吸声交叠在一处。 渐渐地,仲堇发觉自己也越来越困倦了。 受了风寒的缘故么?脑筋昏昏沉沉的。 方才情感浓度过剩,肾上腺素飙升,她未曾感觉,直到现在短暂的安宁,她才意识到,肩上方才被咬过的地方,从隐隐作痛逐渐演化成了痛得厉害,甚至痛过了腰间的剑伤。 在意识涣散的边缘挣扎之际,她忽听得殷千寻清冷脆弱的声音仿若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你爱我,对不对?” “你从前世就爱我,对不对?” 仲堇感觉自己摇头了,却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摇头。 她想说的是: 不,不是从前世,是从五百一十三年前开始。 那时,我是清心寡欲的医仙亓官柔,你是扇惑人心的残花宫宫主云裳…… 然而仲堇什么都没能说出口,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 砰—— 一声雪夜惊雷般的巨响。 仲兽医馆紧锁的大门被一脚踢开,前厅尘雾漫天飞舞。 前一夜捣腾药方捣到昏厥、正睡在前厅躺椅里的颜菲在梦中悚然一惊,从躺椅上跌落下来。 “谁——” 她从地上撑起身子,揉着迷蒙睡眼,模模糊糊看到门口进来一个人,正公主抱着另一个人。 “别睡了、起来!” 这熟悉的、毫无素质的、夹枪带棒的冷腔冷调——殷千寻?! 那她怀里躺着的——仲堇?! 脸色惨白的仲堇被殷千寻抱在怀里,手臂软绵绵耷拉着,随着殷千寻如飞的箭步荡来荡去,如瀑长发也毫无生气地垂着,如死了一般。 颜菲彻底醒了。 她从地上跳起来,紧跑了几步跟上她,又急又气地喝道: “你!你!你把她怎么……” “少废话!” 殷千寻听上去心情也颇为焦躁。 途中所经过的屋门,皆是用脚踹开的。仲堇的卧房门甚至听得咔嚓一声,木质纤维似乎断裂了。 她尽量轻柔地将仲堇放在床上,手在她前额抚了一把,依旧烫得厉害。 颜菲绕到另一侧扑跪在床头,伸手拿过柜上的烛台,手指掰开仲堇的眼睛,确认了一下,仍有瞳孔反射:好好好,人还活着。 接着,她启开仲堇苍白的嘴唇,看了看内里的舌苔,随后动作麻利解开了她的外衫…… 殷千寻垂着手,眼睁睁看着颜菲摆弄着床上的仲堇,像摆弄一个洋葱,一层一层剥掉了她的衣裳。 只剩最后一层薄衣的时候,颜菲手上动作一顿,抬头,给了殷千寻一个不善的眼神,示意她回避。 殷千寻一怔,想反驳:你搞没搞错?要我回避? 然而身体的反应却先于大脑,已乖乖转了过去,嘴上未发一言,只是,心里微微升腾起一丝不悦。 而后,她听到身后衣料和被褥摩擦的声音,以及颜菲搬动仲堇的身体时,那粗重的喘息…… 第54章 虽说不合时宜,却还是听得人心黄黄。 殷千寻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快愈来愈盛。 有冇搞错?她和她九世的姻缘耶,这么铁的关系需要回避?可笑。 避不了一点。 殷千寻自我说服过后,抱起双臂,冷冷道: “好了么?为何如此之慢?” 说着,她理直气壮转回身去,望向床上。 “喂你!” 颜菲眼疾手快,伸手拽过被子,为神医遮盖住了袒露的玉体。 而后翻了个白眼,冷冷道:“她中了蛇毒。” “……蛇毒?” 殷千寻蹙起眉,满目狐疑,“怎么会?” “对啊怎么会?”颜菲阴阳怪气道,“你们究竟去哪儿了?她是不是被蛇咬了?” 殷千寻怔怔地忽闪着卷翘的睫毛。 颜菲从隔壁取来水,嘴里念叨着:“就庆幸外面天寒地冻蛇毒扩散得不快吧,否则……” 殷千寻心想:对啊,这冰天雪地的,哪来的什么蛇,放屁…… 直到颜菲往下拉了拉被角,露出神医白皙瘦削的肩峰,以及峰顶渗着血的又红又肿的伤口…… 嘶,等等。 做人做久了,险些忘了,自己的本质是条毒蛇来着。 第44章 你昏睡的这两天,断断续续在念一个可怕的名字。 “阿堇,这事儿你不能怪我。” 颜菲抻平了巴掌,照着仲堇的脸上,来了一下。 啪…… 神医肤白如雪的脸颊,多了四根红条条。 火辣辣的痛感传递进了梦境。仲堇挣扎于梦境与清醒的边缘,渐渐蹙起眉,睫毛颤动了几下,眼睛一点一点地眨开了。 “阿堇姐姐?”苗阿青的声音。 “看,醒了吧。”颜菲的声音。 两个女孩分站在床边两侧,齐整如一低着头,望着仲堇,眼中带有不同意味的欲言又止。 刚从蛇毒中恢复意识,仲堇整个人仍昏沉着,迷蒙的眼神像在回忆昏前之事。 少顷,她干燥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却卡在喉咙中,复又清了清嗓,才沙哑着嗓子道出: “千寻呢?” 话音刚落,颜菲两个眼往天上一飞,陀螺那般迅速转了个身,走了。 本就破烂不堪的房门,摔得摇摇晃晃。 留下怔忪的仲堇与床边的苗阿青面面相觑。 苗阿青小大人地叹口气,把放置水盆的木架拉到近处,手伸进去,稀里哗啦涮起了毛巾。 仲堇望着她动作,咳了两声,扯得伤口有些痛,没太多力气讲话,只用眼神问道: 这是怎么了? 苗阿青收到她的眼神,拧着毛巾,一五一十耐心解答道: “阿堇姐姐,你中了蛇毒,腰上也有伤,在床上昏睡了两天。” 她把温热濡湿的毛巾仔细叠好,敷住了仲堇脸上红红的巴掌印。 “不过你昏睡的这两天,断断续续在念一个名字……小菲姐姐好像很不喜欢听到这个名字,再加上,你的伤已经没什么大碍,所以她就……你就醒了。” 念一个名字?仲堇弱声道:“殷,千,寻?” “嗯……”苗阿青抿着嘴点头,“其实,我也不喜欢听这三个字……你晓得的,我怕她。” 仲堇一笑,了然地闭上眼。 怕她,是没看懂她。懂她,就只会…… 忆起了前日昏暗洞穴中的那个拥抱。仲堇身上的力气好似回来了一点,嗓音中恢复了些许中气: “你还没回答我,”仲堇浅淡地牵了牵唇角,望向苗青,“她呢?” “送你来的那晚她就走了,好像是说,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 仲堇眼神黯淡了一瞬,片刻后,若有所思道:“那她走的时候……神色如何?” “当时是晚上,我没看清。”苗阿青老老实实道。 “不过我感觉,她好像没有之前那么可怕了。她说,等她处理完了会来看你,要你好好养伤。而且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还挺……”苗阿青侧着脑袋,努力思索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那感觉。 仲堇微微挑眉,忍不住接了一句:“还挺温柔的?” 苗阿青使劲点点头,接着,浑身又抖三抖。她想不到有一天竟可以用“温柔”一词来形容那个女人。 人类的参差便是,听着这些,想象着殷千寻讲这些话语的神情,仲堇心底似乎有一处凉凉的浅湾,正不可自持泛起一圈圈名为快乐的涟漪,体内的每一根筋络,都舒服得四通八达。 她甚至感觉,现在就可以下床。 然而手肘撑在床沿,只稍一用力,肌肤各处的痛楚就让她回归了现实。 在苗阿青的帮助之下,她勉强坐了起来,寻了个不费劲的姿势倚在床头。 随后,她视线落在房门上,一怔。 这才注意到,这红木制的坚硬房门,诡异地只剩了上半截,而下半截龇牙咧嘴,张着血盆大口。 不必问也知道怎么回事了。 仲堇摩挲着指间,想象力自动在脑海中勾勒出了前一晚的情形。 如此厚实的木门踢成这样,脚痛不痛? 正想着,外面忽而一阵闹哄哄的嘶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走廊响起。 仲堇一抬眼,砰的一下,房门下半截的血盆大口咆哮起来,绽得更恐怖了。 只见燕云襄满目涨得通红,手提一把乌青剑,杀气腾腾地朝床边冲过来。 “啊!” 苗阿青惊呼一声。 她哐叽一下碰倒了水盆架子,一个箭步上前,母鸡护小鸡那般伸开双臂,挡在了剑刃之下。 颜菲也张张皇皇跟了过来,从后面用力扯住了燕云襄的衣裳:“燕云襄你犯什么神经!” 仲堇也惊讶,可她的惊讶从不写在脸上。 于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她纹丝不动依旧软绵绵靠在床头。 更何况,也动不了。再何况,这样的情形,她早预料总有一天会发生。 “你们两个出去吧,没事的。” …… 劝两个赤胆小女孩远离这间屋,费了仲堇不少的力气。再独自面对燕云襄的时候,她那张脸已经煞白,眼皮眨得极慢,可说是奄奄一息歪在床上,谁若再忍心动她一根指头,那真是造孽了。 而这病弱的模样,似乎有效遏制了燕云襄的气焰。 她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似的,双手将剑往地上卸力一支,深深地吸一口气,道: “仲堇,你应该猜得到,我为什么过来吧?” 听得出,燕云襄低沉嗓音下面仍压着万丈怒火,稍不留心便会腾窜起,将孱弱的神医整个吞没。 仲堇缓缓眨眼,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还用说么,自然是知道这些年,神医一直将她父亲囚于深山老林这件事了。 接下来,燕云襄红着眼,怀着一腔激愤开启了她单口的火力输出: “从小到大我视你为长姐!你就是这样待我、待我的家人?……” 在她的声声痛诉中,仲堇逐渐把事情捋顺了。燕云襄寻到了她那个已经快要烂在深山里的爹——燕子升。她砍断了紧紧束缚住他的镣铐,并将精神恍惚、只剩了半条命可活的他,带回了家。 而现在,她之所以不杀仲堇,是她要给仲堇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她要她好好医治她的老父亲,无论是躯体上,还是精神上…… 仲堇听得脑仁嗡嗡作响,不得不打断她,道出自己最好奇的那个问题: “谁告诉你的?” 神医这一句倒是清亮,不像垂死之人能有的气口。 “……”燕云襄稍有错顿,瓮声瓮气道,“奶奶托梦告诉我的。” 仲堇也一愣,蹙起眉。这倒是她未曾设想的答案。 若非与燕云襄一道长起来,知道她永远学不来扯谎,定会觉得这是一句玩笑话。 但这,怎么可能有如此巧合? 这边厢,仲堇还在思忖其中的道道,那边,燕云襄继续着她的痛诉,竟讲到了,自青少年缺失父亲的她,过得何等不完整、何其不幸。 听到这,仲堇不禁冷笑,不得不再次打断她:“云襄,你该庆幸没了父亲……” 燕云襄愣住了。 面前这个嘴唇苍白、像发着三十九度高烧的女人,怎会说出如此冰冷的话? “若我说,你父亲年轻时恶贯满盈,罪该万死……” “一派胡言!你不过比我虚长几岁,我父亲年轻时是怎样的人,你又怎会清楚!” 不信。那怎么办呢? 只好把那个讲烂了的故事,对着她再讲一遍。 尽管这故事并非燕云襄能理解得了,或许任何人都理解不了: 云襄啊,一世一世的轮回太累了,尤其是,当你没有资格去喝奈何桥上的那碗汤,只能带着一世世沉积的苦难记忆,负担累累地活着。所以,仲医生过了这一世,便不打算再继续了。而彻底化为虚无之前,有件事她必须查清楚:找到那个一世又一世总想要了殷千寻的命的那个人,或神。 第55章 至于燕子升么,他不过是这漫漫求索之路的其中一环,却又是重要的一环:前世正是他派人取了殷千寻的性命,那么一切线索,自然要从他这里着手探寻。 仲堇将此事全貌讲得尽量细腻,包括燕子升年轻时干了何等勾当,造了何孽,以至于血债累累的刺客殷千寻,在杀他的这档子事上,也成了正义使者。甚至,行动失败后,有人为她点蜡祈福。 …… 听着仲堇气若游丝的讲述,燕云襄就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 她上气不接下气喘了两口,气笑了。 “你不写话本,反去当那劳什子兽医,可真荒废了!” 仲堇虚弱一笑,道:“若不信我,大可以去问问你千寻姐姐。” 提到殷千寻,燕云襄脸上的怒火忽闪了一下,不知又想起什么,转瞬烧得更旺了: “问她?你们两人根本是一伙的、穿同一条裤子!” 呵。这说法倒是新奇。 仲堇又是一笑,灵魂叩问道:“可你不是喜欢千寻么?喜欢的人,你也不信?” 燕云襄此刻的脸红,分不清是怒还是羞,抑或又羞又怒。她咬着牙,愤愤提起那柄剑,似是要砍过来。然而,呼啸的剑风匆匆掠过,只斩断了仲堇垂在床沿的几缕发丝,哐当,落在地上。 燕云襄一屁股瘫在了墙边的椅子里,闭上了眼,像忍着一股巨大的痛苦那般,沉默了好一阵。 为了那个几乎素未谋面的父亲,砍了这个曾年年岁岁朝夕相处的“长姐”么? 青春年少的欢声笑语忽然间在她脑子里吵哄哄的。 她根本下不去这个手。 仲堇也闭着眼,默不作声,给足她时间去把这“荒唐”的故事消化、吸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她听到燕云襄那原本气促的呼吸声,一点一点地平缓了下来。最后,像是拿这荒唐故事没办法那般,一筹莫展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念了一声“千寻姐姐”。 接着,仲堇听到她说: “若真像你说的这般,也该当是千寻姐姐来找他的麻烦。冤有头,债有主。可你——” “你为什么要去插手这件事?!” “我为什么插手?”仲堇闭着眼,一笑,轻声道,“你也说了,我同她是一伙的……” “我们不光穿同一条裤子,有时也会穿同一条裙子……” 这模样,这语气,燕云襄真恨不得上去啐她两口。 “莫要太得意。”她冷冷地哼一声。 “先前念在你比我年长,我敬重你,顾及你感受,因而尽量不与千寻姐姐来往太过密切。” “但从现在开始,不会了。” * 直到第二日清晨,仲堇仍在回想着燕云襄愤懑离去之前,讲的那句话。 这是在向她正式宣战么? 而她,应该有危机感么? 这命数,果真一点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她么?何故一个个烂摊子叠到一块去了。她不过一介凡人,没有三头六臂,能否容许她把这所有的事情,一桩一桩理开来、井然有序地去处理? 受伤那晚的衣裳,苗青拿去洗了,连同揣在前襟里的那半株坦腹草。 注视着静静躺在下水道、秃得不剩两根毛、裹了一层污泥的坦腹草,神医如上感慨道。 这倒还好,捡起来,洗洗还能吃。 可是,凝望着空空荡荡的地下室,机关算尽的神医有一点想崩溃了。 不但拴着的燕子升飞了,原本被她锁在地下室的那黑衣人,竟也凭空蒸发那般,消失了。 第45章 是啊,我怎么受了? 针对这一起失窃案,仲堇就站在地下室门口,展开了对颜菲与苗阿青的审讯。 你们二人是否进过这地下室?是否见过有人进了这地下室? 苗阿青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绝对没有。” 颜菲比她话多些:“当然没有。况且,我们谁也没有它的钥匙,怎么进去?” 本来审讯就这么结束了,她又跟上来问了一句:“你是丢了什么东西吗?” 这些事不必牵扯不相干的人进来,仲堇自然回她一个“没有”。 可既然打开了这个口子,颜菲索性追问下去:“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你能不能告诉我?前几日燕云襄那副架势过来找你,到底为了什么你也不说……” “真的没事,莫担心。” 仲堇走进门厅,看到柜台上积攒的厚厚的一摞纸。 莽原的牧民们已经大批大批地迁过来了,仲堇不在的这些日子,兽医馆积攒了不少的预约出诊单。 见颜菲仍有问下去的趋势,仲堇将手放在这一摞纸上,一句话堵了这个口子: “照着这些,明天开始出诊。准备一下吧。” 或许这可以制止颜菲的追问,却制止不了颜菲的疑惑。 这一日颜菲背着行医包,跟随仲堇出诊,愈发觉得不对劲。 仅出来不到一个时辰,走诊了四五户,仲医生身上已经添了两处新伤。 虽说寻常当牧医的,免不了被受惊的牲畜袭击,可仲堇不寻常,她太了解她的“病人”了。每一类牲畜作出每个行为的前兆,她通通了如指掌,总能凭着对病畜细致入微的观察力,轻松化解在行医时可能受到的伤害。 所以现在这种情形,兹要是不瞎的都看得出,她的注意力被别的什么东西攫取了。 可究竟被什么攫取了呢? 自然而然,颜菲想到了她昏迷中唤过的那个女人的名字。 颜菲年纪不大,还未品尝过爱情的滋味,只听说过,爱情使人面目全非。 那么仲堇现在变成这样,是因为爱情吗?那个女人是她的爱情? 颜菲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她从八岁那年就一直跟着阿堇。没了娘亲之后,在这个世界上,阿堇就是她最亲的人了,是唯一。她以为,同样没有娘亲的阿堇,也是如此看待她的。她们两人是相依为命的。可是现在,半路里杀出一个叫作殷千寻的女人,似乎正以爱情的名义一点点抢占阿堇的注意力。 听说爱情的威力是很可怕的。 颜菲心里有点害怕。 自小闯江湖,她不习惯示弱,怕了,就张牙舞爪,虚张声势吓跑对方。 可是如今遇上这种害怕,该怎么做呢? “小菲?”仲堇坐在母牛腹下的板凳上,朝她伸出手。 “哦!”颜菲回神,赶快从包里找出挤奶器,递上去。 从王姨家的牛棚出来后,两人并排走在路上。 出太阳了,几天几夜的积雪开始融化,一截土路变得泥泞不堪。颜菲一个不留神踩进了泥堆里,呀了一声,嫌恶地拔出脚,抬着往街口的石墩子上蹭。 仲堇停下等她,随口道:“你今天是怎么了?一直走神。” 正戳到颜菲的心事上。 “还好意思说我哦,你也不是吗?”颜菲朝她转过脸,又朝她身上一抬下巴,“看看你这身上还有一处好肉没有?” 仲堇闻言低头。 可不,鸦青色的长衫落满了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蹄子印,眼色略深的地方是动物牙齿啃咬过留下的口水。那么衣衫底下的皮肤健康状态,可见一斑。 自嘲地笑了笑,仲堇便不再作声。 二人刚拐进兽医馆前的那条青石街,忽而一阵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漫过来了。定睛望去,三个衣着鲜亮的女孩牵着马,在狂蛇宫门前嬉笑打闹。 仲堇第一个念头便知道,殷千寻回来了。 虽还未想好以什么姿态来面对殷千寻,脚下已无意识加快了速度。 然而刚走出没几步,后背的衣裳料子就被扯住了。 “阿堇!”颜菲从后面拽住了她。 拽住她的这个举动,也是颜菲的无意识。她的那股害怕又来了:她与阿堇之间横亘了一个外来者。现在阿堇走快的这两步,是为了这个外来者。 “你要去找她吗?……殷千寻?” 仲堇怔怔地眨了眨眼:“不是,身上脏了,回去沐浴更衣。” 然而半柱香过后,颜菲路过仲堇的卧房,从她破破烂烂的房门望进去,只见仲堇换上了干净衣衫,正对着铜镜仔仔细细梳妆打扮,心道:我信你个鬼! 她提脚就往外面走,不多时,步履匆匆地回来了,怀里抱了钱奶奶家的布偶猫。 恰好,正赶上仲堇衣袂翩然从门厅里经过,看样子是要往对面去没跑了。 她箭步冲上去挡了仲堇的去路,将那只猫往仲堇怀里一塞,气喘吁吁道: “怀孕了,帮它做个产检!” 仲堇顿住步子,愣怔地掐住了这只不太老实的猫。 刚换上的烟墨色衣衫,登时扑腾上了一层灰白的猫毛。 只好将它放在墙边的诊台上。 此猫起初不太配合,尾巴躁动着甩来甩去。仲堇手指流利地轻挠它毛茸茸的腮边,轻声细语好似它听得懂一样,不多时它便眯上眼,舒服得呼噜起来。 第56章 是怀孕了,约莫不到一个月。仲堇手指温柔触着它的腹部,数着里头有几只小东西,每只小东西状态如何…… 数到第三只的时候,仲堇走神了。 她看到殷千寻裹着一件雪青鹤氅,从狂蛇宫宽大气派的门里走*出来。 “没了?只有两只?” 颜菲端着记录本,还在从旁记录,仲堇定了定神,重新摸了摸第三只。 “还有。且等……” 她余光看到殷千寻朝医馆这边走过来了,不过几步路,给她走得风姿绰约。 她知道殷千寻也看到她了。 她无论如何摸不到第三只小东西的心跳,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 颜菲仍在一旁催促:“还没摸到吗……” 殷千寻步子极轻,因此,走到诊台近旁时,颜菲才察觉身后来了人,惊得手里的本子一下扔到了地上。待看清来人是殷千寻,她彻底炸毛。 “你是鬼吗!走路连个动静也没有!” 仲堇抬起头,与殷千寻的视线对到了一处。 殷千寻看起来心情不错,未与颜菲计较,甚至未看她一眼,眼睛只盯住了仲堇,抬起手指轻轻覆上诊台上的毛绒生物。 指尖与指尖在布偶猫长而柔顺的毛发里相遇了,指尖爬上指尖,轻挠了一下,仲堇的喉咙滚动了一下。 颜菲还未曾注意到布偶猫已成了两人play中的一环,只义正言辞道:“这里是医馆,请你不要打扰仲医生看诊,好吗?” “好啊。”殷千寻望着仲医生,莞尔一笑:“去别处,好吗?” * 以为她指的别处是狂蛇宫,然而殷千寻牵着仲堇的衣袖,引她出了兽医馆,便径自左拐,沿着街一路向南去了。 估摸着走出了身后那双眼睛的视野范围,殷千寻有意无意松开了仲堇的手。 两个人默默无言,只沿街走着,没有方向,没有目的。 本来想着,见了她,有好多的话要讲,可不知何故,没了第三人的在场,两个人的相处气氛诡异地凝固了起来。 这是从未有过的状况,仲堇一时有些无法应对这样沉默的殷千寻。 平日里脑子转得飞快的神医,此刻暗暗搜肠刮肚,居然只能想出一句: “你回来了?”自然是句废话。 殷千寻竟也没揶揄她,淡淡地回了个“嗯”。 “这一趟,还顺利么?”仲堇又问。 “嗯。”殷千寻依然没有要展开聊聊的意思。 “你那日……” 殷千寻这次打断了她,不过是笑着:“想不到说什么,就不想了,好不好?陪我走走。” 冬日的阳光投在身上很暖,投在脸上,也将殷千寻的笑意渲染得很暖,很美,很有诗意。 极少极少见到她有这样的笑容,仲堇只觉心动不已。 她回忆着过去的五百多年,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有哪一次,她们两人如此悄无声息,如此心境平和,并肩走在同一条乡间小路上。 走到窄一些的路上时,两人不可避免肩擦着肩,柔滑的手背时不时擦过。 仲堇心里有一点快活,又有一点想笑。怎么还纯爱上了?两个岁数理论上加起来一千多岁的人,怎也遭遇了这种青涩少女的戏码? 不知这般走了多久,她们路过一个马场,忽闻一阵嘶鸣喧啸,仲堇这才想起了那件不得不说的事。可她似乎又有些不愿打破这一刻难得的祥和。 犹豫了又犹豫,却没料到殷千寻像懂得识心术那般,竟主动问起了这件事: “燕子升怎么样了?” 仲堇一怔,无奈地笑了笑:“逃之夭夭了。” 熟悉的嘲讽出现在殷千寻的嘴角。 “我似乎建议过,让你杀了他。”她转过脸,特意欣赏仲堇吃瘪的模样,“所以是谁救的?” “燕云襄。” “哦?”殷千寻脸上的兴趣更甚了,“那她可是恨上你了?” “是,”她的兴趣让仲堇有些不舒服,尽可能不动声色继续道,“不过,应当不会影响她对你的态度。” 殷千寻走向马场,侧身倚靠在栅栏上,望着仲堇,玩味道:“关我什么事。” 仲堇缓步走到她近前,轻声道:“她喜欢你……” “喜欢我的多了去了。眼前不就有一个?” 殷千寻抬起手,手指描摹过仲堇瘦削的脸部线条,“仲堇,你怎么瘦了?” 此女最善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来蛊惑人心。 四下倏然寂静得不寻常,听得见仲堇咽口水的声音。 她也困惑起来:是啊,我怎么受了? 第46章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东西? 遥遥数百年前,残花宫主的床榻上为数不多的几次欢好,皆由亓官柔一手主导。 倒也不是她多么执着于当这个1,只是那残花宫主叫人伺候习惯了,只乐意躺着享受,丁点力气都不想出。 眼下仲堇怀疑,殷千寻这是在暗示,自己太0了? 思忖片刻,她向前微微迈了一步,尝试1起来。 却不料殷千寻退得比谁都快,抓住她的胳膊阻止她近前,蹙眉道:“你身上好些猫毛。” “嘶。” 看着仲堇吃痛的神色,殷千寻迟疑地松开手。 几天不见,虚弱成这样?碰都碰不得了。 仲堇卷起衣袖,露出细长手臂上的“工伤”。 这一下刚好抓在了某只牧羊犬啃咬过的地方。 殷千寻搭眼一看,不过是些皮外伤,痛则痛已,算得了什么。不过仲医生把咬痕委屈巴巴亮给人看的模样,可是头一遭,竟有点可爱。 她忍俊不禁道:“呀,是想要抱抱,还是要吹吹,还是想我再咬你一口啊?” 说到这里,殷千寻终于想起本来要问的那件事,神色稍严肃了一些。 “对了,你那日为何会中我的毒?对你来说,我的毒不是药引子么?” 仲堇慢慢放下衣袖,“似乎是地府的bug修复了。” 殷千寻没太明白。 仲堇耐心解释道:“你的蛇毒,往后就真的只是蛇毒了。往好了说,你恢复了在自然界捕猎的能力……” 殷千寻捣了她一拳:“谁要在自然界捕猎!” “往坏了说,你不能再做我的药引子了。”仲堇笑得有点苦涩。 殷千寻一愣,道:“这哪是往坏了说,这简直大快人心,谁稀罕做你的药引子。” 话虽如此,殷千寻语气听不出有多开心。 仲堇又道:“不过,我的身子似乎也有变化,不再如从前那般病痛缠身了。” 殷千寻脸上本挂着的浅浅笑意,渐渐淡去,消散,过了一会,她忽然垂下睫毛,低声道: “也就意味着,你不需要我了。” 是坦腹草仍在发挥功效么?这话从殷千寻口说出,又以如此怅惘的声调,仲堇心里微微作疼。 她总是不能冷静看待殷千寻袒露柔软的那一面。 她恍惚地拉起她的手腕,往自己的方向一带。 她与她之间的距离刹那间消弭殆尽,幽香的铃兰气味与清雅的书香碰撞着,扑进彼此的鼻间,分不清是谁的气息先乱了,也无人再去在意猫毛一类的事。 马蹄声渐起,伴着女人受惊的呼声,自马场的远处飞速逼近过来:“小心啊小心!” 身后的木栅栏被飞驰而过的马蹄子撂翻了。 坍塌的栅栏边,有一个情不自禁的吻还在酝酿阶段便匆匆结束,两人尴尬而默契地拉开与彼此的距离,一如无事发生那般望着失控的马,连同上面七倒八歪喊救命的人。 仲堇扭头看一眼殷千寻,殷千寻无所谓地耸肩:“救她可以,你付钱。” “好。” 话音刚落,殷千寻纵身而起,轻功利落追上,将马背上的人一脚飞踹下去,而后自己落到马鞍上。 仲堇上前将那人扶起,待她捋顺头发露出脸,才看清原来是莽原养马的周姨。 “呀妈,仲医生?”周姨连连道歉,“刚才没撞着你吧,对不起啊对不起……” “吁——” 转瞬之间,殷千寻已气定神闲驾着马回来了。 在周姨对着马背上的殷千寻一顿马屁输出的空当里,仲堇上前绕着马走了一周,而后拉住缰绳,伸手,将被夸得心满意足的殷千寻从马背上接下来,转身对周姨说: “这马腿有疾,似是天生的。” “唉,知道。”周姨忧心忡忡,“仲医生你来得可巧,还有两匹马,你来帮忙看看成色?” 仲堇仔细看过,几匹马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疾,且都是天生的,任她神医也难改命。 周姨无奈叹口气。 “放眼全国,全须全尾的好马都让燕家给搜罗光了,哪儿还轮得到我们这种小马场……” 她忽然想到,“哎,仲医生,你应该清楚啊,你不是她们燕家的私人马医么?” 语气中似乎含有些许的怨愤。 仲堇还未说什么,殷千寻先一步冷冷道:“乱扣什么帽子,她已经被开除了。” 第57章 “啊?为啥?”周姨不解地眨眨眼,转念一想,恍然大悟,“噢!有小道消息说,燕家马场最近好像死了不少马,是不是为这事儿把你开除的?哟,那看来这事儿是真的了!太好了呀,报应!报应终于来了!我看啊,要再这么死下去,朝廷降罪下来,燕家得完球……” 这事两人并不知情,又不好说什么,只得雾里看花般看着周姨表演单口相声。 从马场出来,西边飘了片乌云过来,将阳光拢进去些,天色渐渐阴沉,两人往回走。 “我得去一趟燕家马场。”仲堇沉思道。 “去做什么?”殷千寻问道。 “燕家马场的主事是云襄与她母亲,朝廷若真降罪,她俩脱不了干系……” “哟,人家都恨上你了,还这么记挂人家,”殷千寻虚伪赞叹道,“阿堇姐姐真是个好姐姐。” 说罢她冷笑一声,快走几步将仲堇甩开了。 这口醋怎么连个前摇都没有? 仲堇忙追上她,解释道,“不是还剩了半株坦腹草么,我打算喂给燕子升,让他……” “不要,”殷千寻仍没好气道,“不给他吃。” 这小孩脾气模样让仲堇哭笑不得:“黑衣人消失了,眼下的线索只有他了。” “那也不给他吃。他算什么东西,也配吃我吃剩的东西?” “……”仲堇想想,这话也不无道理,“那,谁吃?” “你吃。”殷千寻讲得理所当然。 “啊?” “你还有很多事没向我坦白呢,不该你吃吗?” 仲堇笑了,在这里等着她呢。 “我那日说过,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就算不吃那个,我也会说。”她诚诚恳恳。 “可是我问你了,你没回答。” “什么?” 两人已走到了风澜苑门口,女孩们的银铃欢笑从院里传出来,既吵闹,又悦耳。 殷千寻站住不再向里走,转身面对仲堇,抬眼凝望她的眼睛。 “我那日问你,是不是爱我?” 咔嚓—— 天边突然响起一声惊雷,伴着风澜苑内某个女孩的尖呼声。 这就像一声警告,令殷千寻一下子想起那个情劫,手指立刻抵住了仲堇欲张开的唇上。 她这次没能很好地掩饰住自己的紧张:“说出那个字,你是不是会被雷劈?” 仲堇捉住殷千寻的手,抿了抿唇:“不确定,有可能。” “那就不要说了。”殷千寻眼底有点失望。 仲堇静默地与她对望了一会儿,忽然只手解开了自己烟墨色的披风。而后她引着殷千寻的手,将它放在了自己内衫前襟的心口处。 殷千寻冰凉的手心感受到里边有一颗温热的心脏,此刻跳动得异常之快,像在猛烈地敲门。 敲开门,说些什么。 我没办法说,让它告诉你。 许久,殷千寻望着那一处,神思恍惚道: “那我们是不是也不能……” 她的手指像是有了自主意识,不受她控制那般,从仲堇的心口往下滑,落在稍下方微微隆起的那里,若有似无握了一下。 这个发展有点出乎意料,仲堇闭眼,吸了一口凉气。 “千寻……” 然而不等她作何回应,殷千寻已抽手转身,将仲堇撂在了大街上,飞也似地进了风澜苑。 顷刻后,风澜苑内传出一声颇具威严的命令:“玉环,给本宫备药。” 这是,情发了。 仲堇反思道,自己是不是也该吃点药控制一下了。 * 回到医馆,只见苗阿青孤身趴在柜台上记账。 “小菲呢?” 苗阿青忙得满头是汗,抬手往里边一指:“在房间里。” 等到了吃晚饭的时间,颜菲仍不见人影。苗阿青三番四次过去喊她,她只回“不吃”二字。 仲堇不动声色夹了一碗饭菜,端着起身。 走进走廊便听到颜菲卧房传来轻微的啜泣声。 仲堇敲了敲门,小心翼翼道:“小菲,还好吗?” 不问还好,一问,里边的哭声嗷得一声炸开了锅。 仲堇只好把门推开了。 颜菲扑在床上哭得简直撼天动地,把饭吃到一半的苗阿青也给哭过来了。 仲堇将饭菜放在桌上,走过去坐在床边,轻轻拍她的背。 仲堇大概能猜到是怎么了,没急着问,只等颜菲情绪稳定下来自己开口。 苗阿青也站在床边,瞪着大眼睛,好奇又耐心地看着她。 “阿堇,我有点孩怕。”颜菲哭了少说一炷香,抽抽搭搭说。 “怕什么?” “我只有你了……” 苗阿青从怀里掏出手帕,递上去,搭话道:“不啊小菲姐姐,你还有我啊。” 颜菲抹了一把鼻涕:“苗阿青你别在这给我捣乱。” 苗阿青瘪了瘪嘴,仲堇笑着伸手在她头上抚了一把,“可是阿青说得对呀……” “我现在说的是你!仲阿堇!” “自从搬到这里,你就变了!你自己想想,你跟我,咱俩相处了多久,你跟对面那个人,才相处了多久?你现在居然心心念念都是她、你、你对我的关注都变少了!这合适吗?!” 且先不说跟谁相处更久……仲堇挠了挠眉毛,小心道:“我以前,对你的关注有很多么?” 好狠的女人。 小菲被噎了一下,一时竟无法反驳。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说得也是啊。阿堇本来就是个冷心冷情的性子,对谁都客客气气的,有距离感。虽说自八岁就跟着她,可她除了教自己一些兽医方子,必要的生活技巧,成长过程中一些注意事项……再之外,她们似乎就没什么更深入的交流了……从前,阿堇一门心思扑在猪身上,她还怨她光想着猪猪猪;现在,阿堇对猪的确是没有那么上心了…… 所以,好像是殷千寻夺走了阿堇对猪的关注?要吃醋,也该是猪先吃醋?轮不到她颜菲。 想到这里,小菲竟莫名其妙有些舒怀了。 可再往深处想,又觉得被忽悠了。 “可我总觉得你看她的眼神不一样,更认真。” “眼神不一样,许是友情和爱情的区别。” 只听苗阿青倒吸一口冷气,眼神惊恐道:“阿堇姐姐你……跟对面那个姐姐在谈恋爱?” 颜菲斜她一眼:“没少看话本!谈恋爱这个词都学来了!” 仲堇仔细思忖着,谈恋爱么?好像不算,又好像有点那个意思,不知道怎么说…… “总之你放心,我和千寻什么关系,不会影响我和你们的关系。” 呵,翻译一下,那就是原先怎么冷淡,还会继续怎么冷淡。颜菲悻悻地想。 果然,是爱情让仲医生面目全非。爱情的威力果然很可怕。 颜菲无解了,失去力气仰面躺倒,盯着天花板,陷入哲思: “这个爱情,究竟有什么好的?” “是啊,什么感觉呢?” 苗阿青也顺势跟着躺下,两人形成了一副对称的峨眉刺。一个十七岁,一个约莫十六岁。 仲堇垂眼看着这幅有些奇趣的画面,心想,是时候给孩子们进行一些爱的教育了。 她软语温言道:“在你们这个年纪,爱情的感觉说浅了,可能就是忍不住想亲近她,比如拥抱,亲吻。等再长大一些,身体发育更成熟些,接触的东西更多之后,或许慢慢地,就会有一些更深层的想法浮现在你的感官层面,到那时候,也许亲吻已经不足以表达你对她的喜欢了,你会想取悦她,进入……。” 唠这个,孩子们可就不困了。 颜菲:“哎,到底怎么进入呀?我看过的话本子写得都好晦涩,糊里糊涂看不明白。” 苗阿青:“对啊,总不能是变小变小,然后被她吞掉吧?” 仲堇:“这倒也是一种方式。不过通常来说,会是用手指,或唇舌……” 课堂讨论正热火朝天进行着,突然嗖的一声,什么东西破窗而入。 房内瞬间鸦雀无声,三人皆愣愣地望着床柱上面插着的一把飞镖,飞镖尖尖压了张纸。 “今天的睡前故事就到这里。剩下的,你们慢慢自己悟吧。” 仲堇率先起身,宣布课堂结束,同时神色自若地拔了床上的飞镖,连同那张纸。 走廊上,她低头展开那张纸,上面是殷千寻龙飞凤舞的字迹: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东西?」 坦腹草会使人耳聪目明到这种程度吗?刚才的话全给听去了? 仲堇脸上有一点发烫。 走进院子,正想吹吹凉风冷静冷静,耳边嗖的一下,又一支飞镖袭来,刺入天井的廊柱。 「睡前故事吗?我也要听。」 仲堇抬眸看了看不远处的九层高阁,弦歌之声阵阵传来,还有吹笙打鼓的,听着好生热闹,哪有多余的耳朵听睡前故事? 第58章 于是仲堇只当殷千寻在嘲讽自己,将飞镖收进了前襟,裹紧衣衫坐在天井的石凳上,望月沉思。 过了一小会儿,门厅突然响起几下温温柔柔的敲门声。 拉开门一看,是温文尔雅的玉环。 玉环莞尔一笑:“仲医生,您是瞎了吗?您是大佛吗?怎么还请不动了?” 不等仲堇回答,她抿嘴道:“这不是我说的,是我们宫主说的。” “宫主说,请您过去,敲一敲,你们二人日后相处的主旋律。” 第47章 我从前像个挖野菜的,爱你爱得命都不要了。 有些日子没踏足这风澜苑了。 九层楼阁幽黄的光散漫着笼罩下来,原本枝繁叶茂的花园变了光景,凋零的枯枝丫丫歪七斜八毫无章法,只剩了孤零零几株冬梅傲然挺立。 看得出这会儿风澜苑的主人没了悉心打理花园的雅致,有了别的乐子。 第七层,似乎正开着歌舞派对。 玉环引着仲堇,拾级而上。 鼓乐声愈来愈响亮,耳朵已渐渐适应,然而厅门猛一敞开,鼻子还是被金钱的味道狠狠呛了一下。 扑面而来的迷幻光影真叫人毫无准备,刺得双眼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 打眼望去,满目尽是灯红酒绿,群魔乱舞,像误入了哪个七十年代的迪厅。视线所及全是水蛇腰,数也数不清,少说有百来条。看的人沉不沉醉不说,扭着的自个儿已然销魂,似没长骨头的双臂举在空中,软软地摇来晃去。 这帮人,往穹原的这一趟到底赚了多少钱,值得这般上头? 玉环拉开门后,已自顾自快乐地投入了这股洪流。 仲堇有点抗拒,不是很想进去。加之自己这一身暗沉的加绒斗篷,对着这场面,实在写满了格格不入。 打退堂鼓么,身后的门又已紧紧扣住,谁在外面上了锁。 现在她只关心殷千寻在哪。是其中的一条水蛇腰么? 不是说,要她来敲定一下主旋律么?难道这就是主旋律? 仲堇轻咬下唇,努力盯着人群找了一会儿,直找得眼花缭乱。 倏地,像是所有人齐刷刷打了个暗号,狂乱的舞曲瞬间安静,扭动的腰们也突然僵直不动了。一秒。两秒。接着又是一个暗号。群腰纷纷向两侧退散开来,化入背景,让出了好大一块清净地方,烘托成了压轴的舞台。 此时空气中仍飞舞着微小的灰尘,厅顶粉紫色的光投下两束丁达尔效应。 一束落在仲堇身上。另一束落在对面…… 对面是一条盘在地上,正缓缓苏醒的美人蛇。 美人蛇眨着扇惑人心的眼,朝她游走而来,一步,两步。 她向仲堇极尽优雅地伸出纤纤玉手,仲堇被吸走了魂魄那般,将手搭了上去。 而后,她只觉自己浑身被股力量一吸,一卷,就来到了舞台正中,腰后缠上了一条纤柔而不失力道的手臂,既不会紧得她不舒服,也让她休想逃。 美人蛇清凉的唇轻扫过仲堇的鼻尖,在她耳边,“我们一起……” 仲堇不想破坏此时的氛围,但她实在,“我不会。” 美人蛇柔柔的眼神突然尖厉了一下,“撒谎。你会。” 寂静无声之中,有人吹起了笙。当笙歌的第一个音符响起来,仲堇了然,自己确实会。 风落舞嘛。 那是仙界团建之时,忘忧峰上集思广益出的一支团舞,也是医仙唯一懂得的一支舞。 当年残花宫主吃着荔枝卧在榻上,让医仙舞一个来看看,舞完了就放她走,原本也是想戏弄她,料想她舞不出个四五六,却没想到这一舞就舞进了她心里,这一舞就是十辈子。 说起来,也怨残花宫主那可疑的审美。当年医仙微微欠身示意后,在草地上跳起这支舞,那僵硬得犹如刚长出来的手与脚,与人类早期驯化四肢并无什么不同,侍女们皆以扇子捂嘴偷笑不止,有的胆大干脆扔了扇子,笑倒在花丛里,可那残花宫宫主非但一声没笑,非但看了进去,还记在了心里。 眼下又是这般好光景。 以西施为首的蛇小妹笑成了一团,殷千寻只当听不见似的,仰着优美的下巴,牵引着一位木偶神医,卡着曲子每一个旋律点,而神医本人也未觉出一丝羞辱,脸上一派投入,像在进行一台需要百分百专注的手术,哪怕她的斗篷跳落在了地上,脚踩上去,险些滑倒,使原本就凌乱的舞步更加不成体统。 两人如胶似漆,不分你我那般,舞得旁若无人。最后,旁边也真的无人了。 恢弘阔大的堂厅,不知何时只剩下她们两人还在如痴如醉。 许久,终于觉出累了,胸腔中一股气流袭来,仲堇被迫停下来,脸侧向另一边,手握成拳抵着唇咳嗽。殷千寻一顿,想伸手去抚她,却又看到她手抵着嘴,扑哧一声笑了。 然后就笑得停不下来了,笑得畅快淋漓,五脏六腑都在震动。 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的,也不知是汗还是泪。 殷千寻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笑。她没去问她为什么要笑,她觉得自己似乎懂,除此之外,她觉得自己似乎要被仲堇的笑,美得晕眩过去了。 仲堇脸上总挂着和煦又疏离的笑,可是印象中,她从未笑得如此放肆过。以至于殷千寻现在才发现,仲堇的嘴角下方有个浅淡的小梨涡,好看。 俗话说,出了汗,要沐浴。 风澜苑的浴池边上有个小榻几,摆着个小瓷瓶,不知何时被殷千寻撂在这里。 仲堇一进浴池就眼尖地看见了它。忘情小药丸。 有些日子没见这玩意了,现在看来,仍觉得有些刺眼。 她伸手将它拿过来,揪开木塞,见里面是空的,正要放回去,殷千寻蓦地游了过来,伸手将那小瓶子打掉了,它瞬间落入铺满花瓣的水中,消失不见。 “废物。”不知何意。 “未曾有用?”仲堇试探性问道。 “自然是有些用。”殷千寻背抵浴池边,只露出个脑袋,“我从前像个挖野菜的,爱你爱得命都不要了。” 仲堇蹙了蹙眉,垂眼望着水面的花瓣,只听她讲。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终于有了些眉目。”殷千寻手指撩弄着花瓣,自顾自道,“现在么,我对你仍有些好感,不讨厌……但这好感,似乎只建立于,我知道我与你有九世的缘分……” “假如有一天我发现,这些通通是假的,这点好感,兴许也就断了,而且……可能还会杀了你。” 仲堇怔怔一笑,笑得凄楚,“这样么?” 殷千寻反问道:“你想怎样?” 仲堇下意识道:“我没……” 话未说完,殷千寻的手已划开水面的花瓣,直直抵过来,掐上了仲堇的咽喉。 “我就说你该吃那坦腹草。”殷千寻游至她耳边恨恨道,“撒谎是会成性的,知道么,仙君?” “你明明不甘心,不是么,为什么不承认?” “你怕我爱你,又怕我不爱你。” “多矛盾啊……” “明明如此有人性的仙君,却偏要装出那副清心无欲的模样,不累么?” 殷千寻手上掐的力道并不重,一句又一句,皆给足了仲堇开口反驳的空间。可仲堇并未作声,因为殷千寻说的,没有一句是错的。 在天道的注视下,有些话不可说,但她希望殷千寻明白,她的不说话,即是默认。 “不说话,我当你默认了?”殷千寻看着仲堇的眼睛,竟道出她的心里话。 仲堇又快乐得想笑了。她的心上人是聪明人。 “我不会再问你那个问题,”所谓爱不爱的问题,殷千寻已经知道了答案,“但除此之外,你不许撒谎,知道么?” “知道了。”仲堇乖巧得像个五百岁的孩子。 “乖。”殷千寻随即展露笑容,手指离开她的咽喉,顺道在她下巴轻轻勾了一下。 “随我到床上来。” * 到底在期待什么呢?原来真的只是想听睡前故事了。 九层卧房中,偌大一张床,两人之间仿若隔了道银河。仲堇在银河这头,颇有些无奈地看着银河那头,眨眼眨得越来越缓慢的殷千寻,仿佛随时就要沉入梦香,伴着仲堇那富有磁性的轻柔嗓音。 “我每一世…都长得一样么…”殷千寻迷离道。 “大致一样,只是生存环境不同,会有些许差异。比如,你捡垃圾的那一世,皮肤有点黑。” 殷千寻一下子清醒了,她支起脖子,不可思议道:“我为什么会捡垃圾?!” “因为那一世,你生在一个捡垃圾之家,继承了家业。” “那你呢?你就在旁边看着我捡垃圾?” “没,”仲堇笑着伸手,摸了摸殷千寻险些生气的脸,有意无意地拉近了距离。 “我制造垃圾。”她柔声道。 听着不太对劲,但好像又有点甜。 第59章 殷千寻仔细回味着这句话,脑袋慢慢沉了下去,脸枕在了仲堇的掌心里。 “说起垃圾…”她眨动的睫毛扫着仲堇的手心,若有所思,“你不要再去找什么燕子升了。” 话题转得突然,仲堇问:“嗯?为什么?” “有些事知晓之后,我上一世已经没什么遗憾了…你也,不要再记挂着为我寻仇了…好不好?” 困意来袭的时候,殷千寻说话总带着一种倦倦的温存感,很受听,仲堇很喜欢。但仲堇不想说好。 殷千寻半闭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笑道:“何苦,你倒比我还固执。” “省省力气好不好…都过去了…” 过去了吗?仲堇直觉没有。她感觉到不知哪里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殷千寻,亦或盯着她们两个。 想来,目前为止,殷千寻还只是单纯好奇于九世之间的细枝末节,未曾去设想这个情劫的终局将会如何。 假若如她所说,对自己仅是好感的话……其实也好。很好。 待自己堕入无间不再轮回的那一日,她大抵会平静地接受,转世将她忘个一干二净。 很好,不是吗? 殷千寻呼吸渐深而平稳,仲堇凝视着她,良久,倾身过去,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个晚安吻。 * 第二日清晨,门外响起轻柔的敲门声。 殷千寻恍恍惚惚想,定是玉环来送早餐了。 她习惯性道:“进来…” 道完这二字,她悠悠转醒,才意识到,自己正柔似无骨般紧贴在另一个女人的怀里。 猛抬眼看去,仲堇那张仙姿玉质的面容,近距离跳入眼帘。 心忽地一动。不知不觉盯着那瓣饱满红润的仰月唇,出了神。 不知为何,她回忆起昨晚说过的这样一句话: “可以爱,但不可说爱,可以亲吻,但不可□□…” “可以亲吻”是重读。 而这一切都被推门而入的玉环看在了眼里。玉环张着嘴,愣了愣,趁宫主没回过神,又赶快退出去。但站在门外左思右想,又确实有急事,不得不再度敲了敲门,不等里面回应便贴在门缝,慢条斯理禀报道: “宫主,对面兽医馆的小伙计要把咱们狂蛇宫的大门给敲烂了,西施与她们在门口扭打起来了。” 仲堇这时才朦朦胧胧醒来,揉着眼睛问:“嗯…什么?” 殷千寻已若无其事从她怀中撤退,手臂支着腮,端的是看热闹的架子。 “说是,燕家马场派人来请仲医生过去一趟,似乎很急。”玉环在门外道。 “嗯…”仲堇还未完全清醒,无意识坐起来,揉着被压麻了的胳膊。 殷千寻倏地伸手捉住她衣袖的布料,迅速一拽,仲堇重心不稳又栽回床上,什么东西压了上来。 “忘了我昨晚怎么说的?”殷千寻居高临下道。 “你不许去。” 第48章 “你怎么会在这儿?!” 燕家的小厮已连着三天来医馆请人了。 每回见了他,颜菲必要冷声讥讽一番。 “燕家好大的脸,真当我们仲医生是你家马场的使唤丫头不成?上回燕云襄气势汹汹跑来闹,如今出事了,倒想起我们的好来了?既是上门求医,总该有个求人的样子,怎么她连个人影都不见?单派你这么个愣头青来?” 那小厮窘得手足无措,支支吾吾道:“我们家姑娘……实在脱不开身……” 颜菲哼笑一声:“哟,可巧,我们家姑娘也脱不开身,这不,攒了如山的一堆药方子,写得手都要断了!” 这倒是实话。案桌那头,仲堇垂首执笔,静默地写着药方,偶尔停笔揉一揉发酸的手腕,似乎对这口舌之争浑然未闻。 前些日子,殷千寻在床上按着她手腕说的话还在耳边烧着:「不许去。」 「与燕家保持些距离,别再搅进去了。」 可尽管表面上一派波澜不惊,仲堇心中仍有些徘徊不定。 传话的小厮只道马场有急事相求,可具体什么事,他极为难似的开不了口。仲堇想起那日周姨所说:燕家马场死了不少马……大约,就是这事儿吧。 苗阿青也不知从哪儿听来了风声,半夜缩在厢房里哭起来。* 她原是燕家马场逃出来的马驹,在弥鹿仙岛修成了人形,可她娘亲与姥姥仍在那马场里。如今传闻燕家马场的马接连出事,她夜里做梦都是娘亲和姥姥在槽枥间哀鸣的模样,每日醒来,两只眼肿得像大桃子。 这日,天还未亮透,整宿未睡的燕阿青正烙饼似的,翻来覆去。 忽然,门板被轻轻叩响了:笃、笃、笃。 仲堇清冷的嗓音透进来,解救了她的焦灼: “阿青,收拾一下,随我走。” * 传言终究还是轻了。 踏入燕家马场的那一刻,仲堇发现,事态已发展得远远超乎了她的想象。 寒意从脚底渗上来,这不是冬日该有的冷,是一种粘稠的、近乎腐烂的阴湿。 尚未抵达出事地点,先被那气味截住了——还不是简单的腐臭,是成百上千具尸体同时溃烂的浊浪,混着草料发酸的甜腥,劈头盖脸呛进肺里。 马场未见燕云襄的身影。小厮吞吐着说,姑娘正忙着“善后”。他眼神却在乱飘。仲堇不追问,只沉默地跟着长工往里走。 草场在晨曦中铺开,如同一幅被恶意涂抹的油画: 本该苍青的草甸,如今覆着一层黏腻的暗红,数不清的马尸横陈其间,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屠杀后,随意丢弃的破毛毯。这些曾迅捷如风的生灵,鬃毛飞扬时能划出流火的弧线,而此刻,却成了僵硬冰冷的皮囊,腹部鼓胀着,渗出褐黄的脓汁,挂在毛发上,凝成一层白霜。 身后,苗阿青的喘息突然急促起来。 那双总是湿漉漉的大眼睛此刻瞪得几欲裂开,视线在尸堆间慌乱搜寻:赛场跑得最快的娘亲…右眼下方生着三角白斑的姥姥…莫不是,都卧在这冰冷的尸堆之中? 蓦地,她弯下腰,呕吐物猛然溅在靴尖上。 仲堇的手心贴了贴她的背脊,而后,提步向前,走近一具马尸。 马颈上有一道不足三寸的乌黑切口,边缘齐整凌厉,像被某种钩状的凶器剜过,边缘的皮肉微微外翻。 她连续翻检了几具尸体,同样的伤口,同样的位置。最后她蹲下身,掰开一匹青骢马的颌骨,指腹擦过齿龈上轻微的紫色瘀斑。 她搓捻着指间的黏液,迎着光端详片刻。 心想,不是瘟疫。 她从行医包中抽出了一副羊肠手套。 薄如蝉翼的白色胶膜裹上十指,她持起刀,刀刃剖开马腹,而后将手探进去。慢慢地,一股怪异的甜腥溢出来,熏得她喉头发紧。 忽然,她探进去的手一颤——指尖触到了心脏表面诡异的凸起。闭目细抚,那些纹路盘根错节,似是某种古老的咒文…… 另一边,苗阿青仍在尸堆里徘徊。手掌痉挛般,拨开一具具冰冷躯体,抚过发硬的鬃毛,辨认着它们的毛色、体态、面孔。 不是这匹灰鬃的,也不是那匹额带白星的……希望和绝望在她肩胛骨之间不断拉扯,吱嘎作响。 "阿青,来!" 仲堇的轻呼,劈开沉沉的尸气,扎进苗阿青混沌的脑仁。 她呆呆地循声望去。 仲堇半跪的姿势像尊泥塑的菩萨,一匹垂死的马正在她手掌下微弱起伏。 苗阿青扑跪上去,伴着药箱铜扣弹开的脆响,十指抖得像抽了筋。 然而,母马脖颈上一道月牙形的疤又让她的心沉了下去——不是娘亲……姥姥的左耳也不可能生出这样的杂毛。 她恍惚地拿出药水,与此同时,仲堇扯开了自己外衫的盘扣,撕下内襟的一块布,浸透了苗阿青递来的药水,用力按压着敷在了母马鼓胀冰冷的腹部。 接着,她探手从药箱中取出一枚细长银针,精准刺入母马下腹的穴位。 母马庞大的身躯骤然一阵剧烈抽搐,肌肉绷紧如铁。 银针在仲堇指间化作一道寒芒,不断穿透着母马冷硬的肌肤。 时间在焦灼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母马终于猛吸一口气,发出一声仿似来自地狱深处的悠长嘶鸣。它沉重的眼皮掀开一道缝隙,浑浊的眼球缓缓转动。 苗阿青顺着母马黯淡的目光望过去。 母马身侧,是一匹小小的、早已僵冷如石的马驹。 母马头颅微动,伸出粗糙的暗色舌头,一遍遍舔舐着小马驹覆盖着薄霜的绒毛。这源于本能的动作缓慢而执着,带着一种心碎的温柔…… 苗阿青的心抽搐起来。 她似乎看到了小时候的她与娘亲…… 这源于血脉深处的、同类的悲鸣几乎要冲破她的喉咙,撕裂这具人形皮囊。 她泪眼模糊地转过头,却看到仲堇神色淡漠着,在缓缓拭针。 第60章 绢帕掠过针尖的模样,几乎像汉尼拔在慢条斯理地擦刀…… 这画面,令苗阿青想起了殷千寻在餐桌上说过的那句话: 「你可别轻信了她那副菩萨低眉的慈悲假象,那女人,心比谁都硬……」 苗阿青那时还不信。 却原来再慈悲的菩萨,也渡不了她们这些半人半畜的孽障…… 想着这些,苗阿青缓缓醒悟般,袖口慢慢地蹭过脸颊的腥黏。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视线四下飘忽,最后定在了马场南边。 一排丈高的原木栅栏蓦地撞进视野。 栅栏每根圆木都有小臂粗,顶端削得尖利,像一排列队的骨矛。 而栅栏缝隙里,渗出阵阵热气,隐约能听见马蹄铁踏碎冻土的脆响。 战马营…… 苗阿青打了个寒战,脑袋里蹦出个念头: 那些专挑烈马下手的军需官,说不定早把娘亲和姥姥拖进了这处炼狱?那年赛马会,娘亲脖颈上飘的红绸可比晚霞还艳;而姥姥拉辎重车时,铁蹄能在青石板上踏出火星子...... 她魔怔似的往那栅栏一步步挪去,与此同时,心中越来越寒—— 身后竟没人来拦她。 …… 一心起死回生的仲医生,哪会注意到阿青的这些伤春悲秋? 何况,她向来不是个会把情绪淌在脸上的人。 给母马扎完最后一针后,母马喘息渐稳,在药力作用下沉沉睡去。眼睑垂落的姿态,是个认了命的母亲。 仲堇凝视它片刻,而后,习惯性往身侧一伸手。 往常这时,苗阿青会捧着浸透清水的棉布候着。 然而现在,四下唯有北风卷着草屑打旋。 "随我来的小姑娘呢?"她问埋头敛尸的长工。 长工们麻木摇头,有个蹲着剥马鞍的老头嘀咕:"方才瞧见个影子往南飘......" 话音刚落,仲堇的长靴碾过一滩半凝的血洼。 战马营前站了两个披甲兵,门神般阴沉着脸。 听说女人在找一个小丫头,其中一人撇了撇嘴,不耐烦道:“那小丫头敢窥伺军马,没打断腿算她造化!” 另一人靴尖踢起块泥土,“这可是皇城钦定的军机重地,哪能给她瞎钻,早轰跑了!” 仲堇忽然觉得指缝黏得厉害。 低头看,方才救马蹭上的血,此刻已然凉透了。 苗阿青应当是跑不远的,可那些横死的马尸却等不起。 领路的长工佝偻着身子,听到仲堇说要见燕云襄,他身子弓得更厉害了,嘴中含混不清道:“姑娘这会儿,怕是正忙哩……” 仲堇余光望见了长工腰间露出的半截荷包,瘪得像饿了三年的马腹。 她不紧不慢摘着袖口粘的马鬃,道:“关于马匹的死因,我已有些眉目了,燕姑娘定然很想知道……你不想快些领些赏钱么?” * 接近晌午的日头,打在“饮马清风”的额匾上。檐下挂的俩灯笼破了个洞,穿堂风一过,发出呜咽的哨响。 走廊里,摆了条紫檀长案,其上,一缕沉水香自狻猊口中吐出,袅袅升腾。 而檀木味道中,仿佛混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幽香。 念着其它事,仲堇对此没有多想。 那扇雕花木门闭得死紧,长工指节在上面叩了两下,里面没有丁点动静。 又心虚地敲几下,谄笑道:“姑娘,有要事禀告。” “进。” 燕云襄低沉的嗓音从门缝里传来,带着一丝被扰的不悦。 门敞开的刹那,暖烘烘的炭气裹着一股熟悉的清幽花香扑面而来。 仲堇蹙眉,忽然觉出古怪。 这是……? 她毫无防备一抬眼,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圆木桌前坐了两人,挨得极近。门打开之前,似正亲密无间商量着什么…… 仲堇想不通:寒冬腊月,天寒地冻,热吗?燕云襄的衣袖为何要挽到手肘处,露出那么大一截子手臂? 更值得揣摩的是另一人,此时指尖虚虚搭在她的手臂上,蔻丹红得刺目。 听到响动,此人侧过半张脸。烛影映出她那顾盼生姿的眉眼。仲堇愣住了。 眼花了?还是相思成疾出幻觉了?可不过三四日未见…… 殷千寻的眼底,同样闪过一瞬猝不及防的惊愕。 “你怎么会在这儿?!” 两人的声音撞在了一起。 第49章 “我在上面,也不行么?” 冷雾浮在空气中,凉凉地浸入肌肤。 仲堇喉间微窒,胸腔里好似翻腾着醋海。 这个燕云襄,执行力还挺强。前几日刚宣称了自己要挖墙脚,这就开始了? 与此同时,殷千寻从桌边缓缓起身的裙裾声像刀子,刮得仲堇耳膜生疼。 “说好的事……” 她那带着幽兰香的气息侵入耳畔,“怎么床上答应了,床下就不作数了?” 话是咬着耳朵说的,显然带了点呵责的气劲儿,又刚好够第三个人听见。 仲堇抬眼去觑燕云襄。果然,那张脸霎时黑了几个度,想必是听见了什么床上床下…… 仲堇心想,这女人说话,怎么也不会顾及一下旁人的感受。这床上床下的,让旁人听去了,可怎么想,怎么受得了? 如此虚伪地一想,仲堇的心里倏然松快了不少。 腰间的掐痛又来得突然。 她闷哼一声,揉了揉腰,才缓声开口道:“我来这里,不过尽医者本分罢了,绝无别的念头。” 绝无,找燕子升麻烦的念头。所以,不算出尔反尔。 忽然,仲堇发现余光里粘着个碍事的身影。 那长工竟还杵在门边上,眼中藏不住的窥探之意,惹人心烦。 瞥见桌上的黄铜镇纸映着刺眼的光,仲堇将它拿起,往门口信手一丢。 咣当一声,金钱入怀的声响总算打发走了闲人。 门轴“吱呀”合拢的刹那,屋里蓦地静得能听见银针落地。 燕云襄泛白的指尖在茶杯边沿发颤,毕竟,她的囚父仇人,此刻,正和她有好感的心上人耳鬓厮磨——怕是连阴司的孽镜台也映不出更诛心的画面。 而囚父仇人仲堇,这会儿倒是心情不错起来。 她按着殷千寻双肩,把人按在西窗下的红木椅上,自己则堂而皇之坐到燕云襄身侧。 听着对方牙关咬得格格响,她想起幼时养过的一只炸毛小狸奴。 不去管这炸毛小狸奴,只管低头摆弄行医包,将那些血淋淋的马尸残件一一陈列在桌上。 脏器与碎骨铺开,像一副占卜图谱。 殷千寻迅速掩了鼻,蹙眉道:“这是什么?”说着,收了收裙角,生怕腐气沾上自己。 “死因。” 仲堇刀尖挑起一块发黑的脾脏,淤血凝成古怪纹路。“看到这印记了么?” 这印记,连她自己也只在七百年前的漠北古战场上见过。 “几近失传的鬼骑咒。” “……” “这,”燕云襄嗓音发涩,“可有解?” “有。”仲堇凝视着那些纹路,“忘忧峰上有个老仙子能解,不过……” 她勾了勾唇,“那位仙子喜欢云游四海,比野雁还难逮。” 烛芯噼啪爆裂。 燕云襄的指节有些焦躁地敲打着桌面,“那怎么办?” “无论如何,先揪出下咒的人,止住这股死亡的态势。” “要怎么揪呢?马场日夜都有人看守,盯得死死的,可仍……” “所以才古怪。”仲堇收拾好物证,合上行医包。 黑衣人、燕子升、古怪的马尸……这些碎片在她脑中浮动,却拼不出全貌。 “这两日,我留下守夜。”她说。 殷千寻忽然轻笑出声:“仲医生这是要为马守灵?” 闻言,燕云襄似乎也羞惭起来,“你其实不用……” “我有自己的打算,”仲堇淡淡地截住她,“不全是为了你们燕家。” 此言一出,燕云襄与殷千寻对视了一眼。 “千寻姐姐,那,那件事……” “暂缓吧。” “好,那我先用银子打点一番……” 仲堇眯起眼。 这两人之间显然商量过什么秘密,还搁这打起哑谜来了。 “两位,”她拿出一条手绢细细擦手,“是有什么计划吗?” …… “我娘亲下狱了。”燕云襄的嗓音被砂纸磨过似的。 “……因死了的这些马?” “嗯。”燕云襄指甲掐进手心。 “上头说了,若马再死,我们母女二人……连带着燕子升,通通都要填命。” “所以,你们的计划是?” “千寻姐姐说,她可以带着她的蛇小妹去劫狱。” 仲堇一愣,望向窗边的殷千寻。 殷千寻此时显然也觉出这个计划的荒谬,她打个呵欠,手心状似不经意地掩住了眉眼。 第61章 “劫狱……”仲堇将此事放在唇间咂摸了一下,笑了。 让这群蛇小妹去撞铁牢,怕不是要炖一锅蛇羹。 “就是劫成了,你们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燕家马场就立在这儿,难道你们要拖着囚车浪迹天涯?” “这庙……”燕云襄忽然抬头,轻叹一声,“我早就不想要了。” 她转向仲堇,像个溺水的人抓住浮木,“阿堇你记得吗?我本该是建亭台的人……”声音戛然而止,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多可笑的话。 仲堇注意到称呼的变化。 她又在唤自己“阿堇”。而“燕子升”就是“燕子升”,不再称作“父亲”。 仲堇心头微微一刺。 也不知,她是信了自己那日的剖白,还是殷千寻与她说了什么体己话…… 正要探问,倏然嗅到隔壁飘来一股臭味——混着药渣与便溺的气息,像口将朽的棺材。 仲堇问得故作轻巧:“燕子升现在如何了?” “吊着一口气。”燕云襄嗓子里满是倦意,“你们想看看么?” 殷千寻的指尖正描摹茶盖上的精致纹路,闻言冷冷道:“才不看,晦气。” 然而当她们二人穿过回廊时,那道赤色的身影还是不远不近地跟在了后面。 推开门,燕子升瘫在污秽的床褥间,嘴角的涎水将枕巾浸出深色痕迹。 床头放了碗冷粥,凝着层青灰色的膜,一如死人眼上结的翳。 燕云襄一脚踹醒了靠在床边打盹的仆役,“滚出去。” 盯着床上那具活尸,仲堇不自觉地摸向衣襟——那里空落落的。 要是带了坦腹草就好了,哪怕被殷千寻捉了小辫子,她也定要塞给此人,撬开这副皮囊,看看里头到底裹着多少见不得人的秘密。 燕云襄眼下似乎也不怎么待见他,离得远远的。 只听到她在身后道:“千寻姐姐,若他当年真对你……” “不要再提了。”殷千寻斩断话头。 她始终站在最远的角落,衣衫紧贴着门框,仿佛随时就要化作一缕烟飘走。 “横竖是烂透了,建议早些喂狗。” * 一顶云色帐篷突兀地支在马槽旁,帆布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几名仆役正往里搬被褥,扬起细小的草屑在斜阳中飞舞。 横竖闲着,仲堇站在一旁,为几匹马驹作例行体检。 殷千寻是从身后草垛子的阴影里游出来的。 她的赤红裙摆拂过干草堆,沙沙作响。 “夜可长呢,你要真想守在这儿……” 玩心渐起的女人,纤长的手指勾住了仲堇的衣袖,在耳边吐气如兰,“我陪你?” 仲堇耳尖一热,低头轻笑了一下。 她还未作一言,燕云襄跟上来,倒先反对上了:“不妥。” “夜半鼠群会往热乎处钻。”她补充道。 殷千寻弯了弯唇,又转向仲堇。 “我们仲医生这般细皮嫩肉的,都不怕老鼠啃,我怕什么?” 仲堇持着听诊器往马腹上贴,闻言笑了笑,不作声。 燕云襄咬了咬唇,略一思忖:“那就…再支一顶帐篷好了。” “浪费。” 殷千寻的指尖顺着仲堇袖口暗纹游走,“一顶足够暖和了。” 燕云襄顿了顿,移开视线,而后,声音比夜霜还凉三分:“建议还是两顶吧。” * 直到夜深,苗阿青的身影始终未见,大约是回医馆了。 子时的梆子声消散在马厩的飞檐下,鸦青长衫在马槽间忽隐忽现。 仲医生时而俯身查看马驹的眼睑,时而捻起食槽里的草料细闻。 月光透过马厩的木栅栏,在她身上投下斑驳。 走得乏了,她挨着草垛坐下。 日头晒过的干草蒸腾着暖意,与马匹温热的鼻息混在一处,竟酿出一种令人安心的气味。 而仲堇的目光始终黏在马群身上,时刻准备窥探油亮皮毛里藏着的秘密。 忽然一阵异香飘过来。 抬眼时,殷千寻的赤衣已近到眼前,如一簇跳动的火焰,将周围的干草映得泛红。 “先前的问题,”殷千寻挨着她坐下,声音清冷,“你还没答。” “什么问题?”自然是答应了不来燕家马场却又偷偷来了的问题,仲堇晓得。 见仲堇装傻,殷千寻索性转过脸来,看着她。 月光照在她半边面容上,将傍晚时那些撩人的妖气都洗了去,只剩下一对秋水盈盈的目光。 “做不到就说做不到,我会吃了你么?”殷千寻抱紧双膝,暗红的裙裾堆在脚边,“不要口中说着好、可以,结果又做不到……” “我最恨这个。” 仲堇盯着光影在她鼻梁投下的一小道细线,忽然心尖发软,道: “嗯,以后不这样了。” 夜风穿过栅栏,将两人拂动的墨色发尾缠在一处。 殷千寻望着虚空某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影。 “今晚不睡么?” 她这话有点歧义。 仲堇喉咙动了动,手指藏在袖中无意识地蜷起。 “你先去吧,我再盯会儿。” 殷千寻不再作声,仍坐着不动。 夜更深时,仲堇忽觉肩头一沉。 殷千寻的发丝垂落在她颈间,凉凉的,带着淡淡的幽兰香,随着呼吸轻轻颤动,惹得仲堇心里有些酸。 她将殷千寻轻轻抱起,又往臂弯里搂紧了些,指节陷进那袭红纱软绸,像握了一捧红雾。 帐篷的门帘被靴尖挑开的一刹,月光斜刺进去,照亮了毡垫上铺得整齐的被褥。 她倾身,将怀中人轻柔地放上去。 然而下一瞬,她却又猝不及防地被殷千寻勾住了后颈,于是整个人倏地跌下去,手肘堪堪撑在殷千寻肩侧。 …… 好一个装睡。 此时,二人鼻尖相抵的距离之近,令呼吸都交融到了一块去。 仲堇的心跳全乱了拍,嗓子也莫名沙哑了。 “…这会儿可不是什么好时候。” 毕竟,马粪的酸腐在空气中浮动,实在不算好闻。 殷千寻的唇角翘起来,不在意地一笑。 “恰恰相反……” 她指尖游动,揪住了仲堇的衣领往下拽,“这会儿,正是好时候。” 当殷千寻的唇软软地覆上来的时候,仲堇恍惚感觉四周漂浮的尘埃都静止了。 唇舌相抵,舌尖交缠带出微妙的水声,混着彼此吞咽的喘息。 她们吻得很深,似在借着对方那干净如兰的气息,来短暂逃离这空气污浊的所在……由此,仲堇明白了,殷千寻所说的“正是好时候”是什么含义。 殷千寻的手指隔着衣衫的布料抚着仲堇的蝴蝶骨,而后一路滑过她的脊背,引起一阵战栗,再往下…… 正要往更深处去探索时,却突然被扣住了手腕。 “……” 仲堇低喘着,眼底一片深色:“忘了?不行的。” 殷千寻语气些许灼热:“我在上面,也不行么?” “也不行。” 殷千寻哑然怔了片刻,倏地挣开仲堇的手。 她再度吻上仲堇的唇,并趁势翻了个身,两人对调了位置。 那就亲久一点。 她将仲堇压在身下,焦灼的吻从医者的眉骨、鼻尖一路游走至脖颈、锁骨,留下一串湿润的印记…… 最后,的确没忍住,在她的心口位置轻轻啃咬了一下。 只怪神医自个儿的肌肤不争气,牙齿刚挨上去,还未发力呢,血珠子渗出来了。 她眼底映着仲堇胸前渗出的红色,愣愣道:“你是不是,又要中毒了……” 仲堇阖眼缓了两秒,喉咙滚了一下,声音低哑道: “抗蛇毒血清……在药箱里。” 殷千寻翻动药箱的手指有些慌乱。下毒是很有经验了,解毒还是头一遭。 当针尖扎进雪白肌肤,推注时,她才发现自己掌心全是汗。 “好点了吗?”她覆在仲堇近旁轻声问。 仲堇未能回答,药劲儿上来得实在太快。 在昏昏沉沉栽入黑暗之前,最后嗅到的仍是殷千寻衣衫上馥郁的花香。 * 天光乍破时,帐外忽然炸开凄厉的嘶喊。 方要睡着的殷千寻猝然惊醒,蹙眉睁眼。 低头看了看怀中仍在昏睡的仲堇,不自觉伸出指尖,轻轻掠过她的唇角。 此时,她才听清了帐篷外混乱的脚步中,那一声如同丧钟的哀嚎。 “七十三!昨晚又死了七十三匹!” 第50章 仲医生还有这般了不得的旧识? 晨雾还湿漉漉地贴着马棚的草檐,仲堇深一脚浅一脚在马厩间穿行,揭开一具又一具盖着粗麻布的马尸。 又是同样的死法。 符咒刻在心脏上,笔锋似刀,像割开了一道冥冥中的口子,将生命抽走。 第62章 “昨夜还是没听见动静?” 她问守夜的老长工,嗓子有些哑,似是还残留着昨夜蛇毒留下的酥麻感。 “没。”长工搓了搓粗糙的掌心,眼珠子往一旁斜了斜,似乎怕说错什么。 殷千寻站在她身后,目光落在几匹僵硬的马尸上,眉心不自觉地蹙了蹙——转世为蛇之后,她对动物的死总是比常人更敏锐——心脏倏地一缩,竟像自己的鳞片被剥了几片似的,凉飕飕地发疼。 仲堇这会儿脑筋还晕着,毒劲没散透。她猛地从马尸前站起来,眼前骤然一黑,身形晃了晃,眼看就要栽进草料堆。殷千寻手臂一伸,稳稳托住了她。 可仲堇急着去查验下一具尸体,下意识挣开了她的手,步子迈得快。 殷千寻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发凉。 她突然自嘲般冷笑一声,两步追上去,声音压得低,却带了点蛇信子似的锐利:“仲医生,这是怨我昨晚搅了正事么?” 仲堇忽地顿住脚,回头时脸色还苍白,却有些懵:“…只是有点急…我没那个意思。” 说完,她才发现殷千寻眼眶竟微微泛红,像被风吹疼了似的。 心里一软,赶紧伸手握住她的腕子,拇指在她脉搏上安抚性地蹭了蹭。 怎么可能怪她?昨夜的荒唐虽耽误了正事,可说到底,也是她自个儿没顶住——况且,这谁顶得住…… 再况且,真正该怪的,是那个鬼魅般出没于无形的下咒者,不是吗? 两人正僵持着,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燕云襄来了。 她站在马棚旁,眼神发直地盯着那些横七竖八的死马,耳边嗡嗡作响。 好了,娘亲的死罪怕是免不了了。好极了,燕家上下,恐怕也逃不过一个满门抄斩。 她的心像是被浸在了冷水里,冻得发慌,目光茫然地扫过马厩…… 两个帐篷孤零零支在那儿——昨晚她坚持让人放了两顶帐篷在这儿,可眼下,一顶帐帘子大喇喇掀开着,里头被褥凌乱,另一顶却齐整得像是从未有人碰过。 简直是好上加好。 她脚步虚浮地走了几步,视线落在仲堇身上,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这就是仲医生熬了一夜的成效?” “现在再扯这些有什么用?”殷千寻状似漫不经心迈了一步,站在了仲堇前面,嗓音清凌凌的。她抱起双臂道,“说起来,你们燕家马场的祸事,到底是哪个捅到朝廷耳朵里的?” “朝廷派来的督查官。”燕云襄下意识回了句。 千寻眸光一敛:“那还不快去把人扣了?消息封死,至少能拖个一两天。” 燕云襄一怔,抬眼看她。 晨光里,殷千寻面容的轮廓镀了层淡粉色,眉目如画,却透着冷肃的锐气。 燕云襄从未见过这样的殷千寻,镇定、果决,如盘踞在暗处的危险的蛇,吐信时又偏偏带着摄人心魂的魄力。 心尖像是被什么轻挠了一下,燕云本能地点了点头。 她转身对小厮低声吩咐了几句,再回头时,眼神也不自觉地柔和了些,而嗓音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千寻姐姐……黄金千两,够不够?” 闻此,殷千寻的眼尾微微挑起锐意:“你是说,那个法子?” “似乎只能如此了。”燕云襄神色黯淡道。 眼下确实已被逼到墙角,除了铤而走险,再无他法。 殷千寻的长睫扇动着,袖中的手指轻轻捻动,盘算,而后她轻嗤一声:“好,我回去摇人。” 仲堇倚在马棚的木栏旁,听着两人又在密谋那个不靠谱的馊点子,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道: “知道你们很急但先别急……朝廷那边,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么?” “的确急不到你头上,”燕云襄惨笑一声,“你可知道宫里那位公主的做派?” “公主?” 闻此,仲堇的眼前蓦地闪过了幻空山那群古里古怪的宦官模样,一个猜测浮上心头:“你指的,莫不是…厉宁公主?” “没错。”燕云襄狐疑地打量着她,“你也有所耳闻?” “嗯…我为她瞧过病,那时她不过七八岁,与如今的传闻,完全是两模两样……” “呀。” 殷千寻阴阳怪气截断她,红唇勾起讥诮的弧度,“我竟不知仲医生还有这般了不得的旧识?” 仲堇无奈地看了眼殷千寻:“不过寻常问诊。”忽而她话锋一转,眼底泛起笑意,“你忘了?当年我被小公主多留了几日,某人可是一路追了过去……” 殷千寻眯着眼睛慢慢回忆,终于,记了起来,嘴边轻哼一声,立时反唇相讥道: “可不?某人留得可久,我险些以为她被哪个公主瞧上了,飞上枝头变驸马……” 熹微的晨光洒在马场上,薄雾未散,草叶上凝着露水。 燕云襄微微蹙眉,目光在两位女子之间来回游移。那些她听不明白的前尘往事像隔着一层纱,明明近在咫尺,却始终触不到根底。 “总之……” 仲堇拢了拢被晨风吹散的鬓发,“我去一趟皇城,设法与这位公主见一面,看看是否有周旋的余地。” 燕云襄的指甲不自觉刮着手心,心里盘算着这个赌注的胜算。 如今燕家几近走到大厦将倾的时刻,若是又押错了注…… “自然不能把身家性命全押在这点渊源上。” 仲堇似乎看穿了她的顾虑,道:“二十年足以让婴孩变成猛虎,我也不敢保证会是什么结果,因此,需做两手准备……” 殷千寻眉梢一扬,衣袂无风自动:“我这就去……” 话未说完就被仲堇轻轻按住手腕:“且慢,不是叫你去劫狱。” 她指尖在殷千寻腕间柔柔地画了个圈,“另外有桩要事,想请你走一趟。” 殷千寻迷茫地望着她。 “我昨日说过,有位仙子会解此咒,但不知忘忧峰上能否寻到她……” 殷千寻蹙着的眉舒展开,翻了个眼:“这种无聊差事,也值得本宫亲自走一趟?” “你们是旧识。”仲堇眼角带着几分玩味。 “……谁?” “扶桑。” * 药炉里熬着的汤药咕嘟作响,蒸腾的热气在空气中盘旋。 仲堇一跨进医馆门槛,便四下环顾:“阿青?” 柜前只有颜菲一人正称着药,发间还沾着新晒的草药碎屑。她抬起头,眼神茫然:“怎么突然唤她?她还没回来呢。” 仲堇心下一沉:“至今未归?” “对啊……”颜菲看着她,眼色凝重起来,“前日随你去了燕家马场后,就没回来过……你们还能走散了?” 仲堇指尖抚过案上的艾灸条,留下浅浅的指甲印。 “小菲,你这几日差人再去莽原寻一寻她,尤其是燕家马场附近。” 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身朝内室走去。 颜菲扔下秤杆追上去:“阿堇!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这是又要去哪里?” “皇城。” 药架上的铜铃被风掀起一串脆响,掩去了颜菲倒抽的那口凉气。 * 跃动的烛光下,仲堇将坦腹草仔细裹进油纸,又以软绸层层包裹,贴身收在行囊暗袋里。 骏马踏着石板路疾驰了一整夜,待皇城朱红的城墙跃入眼帘时,已接近晌午时分。 “通行令牒。”守城护卫横枪一拦,铁甲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仲堇站在马侧,握紧了缰绳:“我没有令牒,但有公主要的东西。” 侍卫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只见她身着一袭朴素的青色长衫,连半点首饰也没有,于是啐了一口,骂道:““痴人说梦!” “咱们公主金枝玉叶,岂是你这等草民想见就见的!” 正僵持间,城门内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 一队禁军押着几个蓬头垢面的囚徒往外走,正经过仲堇,突然,其中一名囚犯猛抬头,扭身望了过来…… 片刻后,他枯瘦的手腕竟挣脱了禁军的束缚,踉跄扑向她—— “你——是你!” 染血的粗糙指甲几欲抓破仲堇的袖口。 囚犯浑浊的眼白在散乱发丝间翻动。随着粗重的喘息,吹开额前结成绺的乱发,那张布满血污的脸逐渐在仲堇记忆中清晰显现——居然是那日在幻空山遇到的宦官头子——不过眼下,他哪还有半点儿那一日的雍容华贵?无怪乎仲堇懵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他。 “姐妹!你可害苦了我啊……” 这人喉头剧烈滚动,还想说什么,却被追上来的禁军一棍砸在后颈,破麻袋般栽在地上。 然而他那枯枝般的手指死死绞住了仲堇的衣袖,令仲堇跟着猛地一倾身。 仲堇脸*上并无一丝慌乱,心里也渐渐明白过来。 还用说么?未曾寻得坦腹草,这些办事不力的废物们果然被问罪了,连同这位自称公主闺蜜的宦官头子…… 第63章 “午时将至,休得耽搁!”兵士拽动铁链,生生将那人指节掰开。 头子手腕上粗粝的麻绳磨过仲堇的衣袖,留下道道污痕。 “慢着!” 她忽然扬声,在兵士们纷纷回首时趋前两步。 迎着囚徒怨毒的眼神,仲堇解下身上的行囊。 “那日你说,公主想要坦腹草,没错吧?” 她并未打开行囊,只指节在上面轻叩了两下,转向持矛的兵士: “我保证,公主见了这个,一定很开心,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好处……劳烦通禀。” * 仲堇被侍女引至一处暖阁。 门扉合上时,带起一阵淡雅的沉香。 侍女垂首道:“姑娘在此稍候,公主朝会未散,一会儿自会差人来请。” 抚过紫铜香炉上精致的鹤纹,暖意顺着指尖蔓延。 朝会? 仲堇唇角微扬,当年那个鼻尖通红的小女孩,如今竟有了帝王气派么。 熏香燃尽半炉时,珠帘外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梳双髻的侍女探身行礼:“姑娘请随我来。” 穿过七重朱廊,九曲回桥,金丝楠木的殿宇在日光中流转着璀璨的光晕,琉璃瓦映着云影天光。 凤榻上,女人峨冠博带,不怒自威。朱砂点就的花钿衬得她肤若凝脂,已然再寻不见二十年前带着哭腔撒娇的稚气。 然而,四目相对的刹那,厉宁公主指尖的玉如意倏然滑落在地。 “你……?” 她蓦地从榻上起身,疾步上前,金线刺绣的裙尾扫过青玉砖,发间步摇也乱了几分。 颤抖的手指悬在仲堇眉眼寸许之地,像是怕惊散一场梦。 “……阿堇姐姐?” 第51章 你想认识她?你确定? “难为公主还记得我。” 仲堇莞尔一笑,眼波中的烛影浅浅一漾。 心想,能在这双华贵的凤眸中留下一痕,倒是个好兆头,如此一来,解救燕家的那盘棋,便活了大半。 “我怎么会忘?若不是阿堇姐姐……” 公主忽地顿住,眼底那抹温软的水光忽凝成一片薄霜。 她侧眸对着近旁的侍女,耳坠在烛火下晃出一道寒影:“都下去吧,阖上门。” 待殿门沉沉一扣,公主探身握住仲堇的手腕,将她拉至点着沉香的榻边。 戴着金灿灿护甲的指尖,陷进仲堇的腕肉里,像是怕她下一刻就会如烟散去。 “若非阿堇姐姐当年施救,我现在,怕仍是那个躲在药渣堆里的古怪病秧子呢。” “公主言重了。” 仲堇轻轻转动手腕,不着痕迹地脱开公主的钳制。 “当年,公主染得其实也不是什么怪疾,只不过御医们被富贵泡糊涂了,再寻常不过的异食症,竟也诊不出。” “是吗?”公主很称心地笑了,指尖抚过案上的金丝蜜枣,艳红的美甲衬着枣色,宛如凝结的血,“所以后来,我叫内务府赏他们一人一盏鸩酒,让他们好好治一治自己的糊涂病。” 仲堇神色未动,唯有眼帘微微垂下,遮去眼底的冷意——公主到底是变了,从前那个扒着门框,怯生生喊住她的女孩,如今说起赐死,竟愉悦到像是唱起今天天气好晴朗。 见仲堇这般反应,公主蹙了蹙眉,似是懊悔说得太重,指尖轻轻一勾,又牵住仲堇的袖角,“阿堇姐姐……” 她脸上现出一种柔软却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 “我后来派了人去潭溪寻你……可那群狗奴才竟胆大包天,骗我说你死了!” 说到这里,她咬牙切齿,眼角沁出一抹狠色,“这群背主的贱人,都该剥了皮丢去喂狗!” 仲堇抬眼,静静地望着她,忽而一笑:“他们没骗你。”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飘散在殿中,“那时候的我,的确死了。” 公主眼睫蓦地一掀,唇角微僵,旋即如春冰化冻般舒展开一抹笑。 “阿堇姐姐,莫非在逗我玩么?” 仲堇眉梢动了动,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我的确真真切切死过了,只是奈何桥上洒了碗孟婆汤,因此前世的记忆没能消掉。”她倏然轻笑出声,“听着,像话本子里的荒唐故事,是吧?" “不荒唐。阿堇姐姐说什么,我都信。”公主倾身向前,长长的护甲划过檀木小几,发出细细嘶声,“就像你说,带了坦腹草前来见我,也一定不会是骗我的,对吧?” 兜兜转转,话题终于还是落回了这上面。 “自然。” 仲堇缓缓解开身上的行囊。包裹层层叠叠,像是剥开一颗陈年老茧。 当最后一层绸布掀开时,那株所谓的坦腹草蔫头耷脑地蜷缩着,活似被烈日晒干了的蚯蚓。 更可笑的是,它只剩了可怜兮兮的四分之一。而另外的四分之一,已被仲堇提前切下,收起,藏进了地下室的暗格里。 公主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这……当真是坦腹草?” “怎么?”仲堇似笑非笑地抬眸,“方才还说信我,转眼就疑心了?” “当然不是。”公主以袖掩唇,口中否认,眸中却闪着狐疑的光,“我只是好奇,传说中那样神奇的仙草,怎生得这般……造型别致?” 仲堇指尖轻轻拨弄着枯萎的草叶:“它生在幻空山崖石的缝隙里,花开时艳如孔雀开屏,极为招摇……只是现今离了故土,又舟车劳顿,难免憔悴了一些。” 她将草缓缓推至公主面前,又话锋一转,“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 “公主寻这坦腹草,是要作何用?” 这是可以问的吗?不知道。但问出来,可以测试一下公主对自己的容忍度有几分。 公主的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划,不动声色将那蔫黄的草叶拢至袖边。 “还不是因为这两年,朝野间总有些闲言碎语,说本宫性情暴戾…”她低笑一声,“可奇怪的是,满朝文武在本宫跟前,又个个都温顺得像羔羊,真不知是谁在背后嚼舌根…” 言及此,公主冷冷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总得想个法子,把这些虚伪面具,通通撕下来!” 仲堇垂眸,茶汤里映出自己微微蹙起的眉心。这厉宁公主真是愈发像个戏台上的角儿了——听闻自个儿暴戾,不思己过,倒先要治人一个“不坦诚”的罪过。“暴君”的名号,怕是要坐实喽。 她想,还是尽快找个机会,将自己此行的目的道出。毕竟,燕云襄母亲的生死命运若掌握在此人手中,的确是朝不保夕。 “阿堇姐姐,有话但说无妨。” 像是察觉了仲堇的心思,公主嫣然而笑,道:“我既然收了你的礼,合该还你个情分。” 既然公主主动给了这个台阶,仲堇倒也不必迂回了,大大方方抬脚迈了上去。 “我这些年一直在燕家马场作马医……” “哦?我竟不知……阿堇姐姐如今转作兽医了?” 仲堇点头,继续道,“说起来,也怪我技艺不精,眼睁睁看着马场死了那么些马……若要论罪,恐怕我首当其冲。可公主未曾治我的罪,倒先扣下了燕云襄的母亲,实在让我有些过意不去。” “这样啊,”公主眼尾一挑,咯咯笑起来,“阿堇姐姐的意思,是要本宫放了她?” 殿外风声忽紧,吹得窗纱噗噗作响。仲堇等着公主的笑声散尽,才轻声道:“可是让公主为难了?” “倒不是为难……” 公主忽将手覆在仲堇手背上,那手心凉得像块生铁,“也不是我信不过姐姐。只是兹事体大,总要将这坦腹草,验明了正身,再谈旁的。”她压低了声音,抿嘴道,“姐姐勿怪。” 懂,还是信不过。 仲堇收回手,指尖若无其事擦过袖口:“理应如此。” “若这草,真如古籍所载那般神奇……” 公主抚着坦腹草枯黄的叶脉,笑了笑,“我便依姐姐所言,放了那人就是。” 茶早已凉透,浮沫凝成灰白的痂。 仲堇看着宫女们鱼贯而入收拾茶具,忽听得公主柔声道:“阿堇姐姐这几日,便住在芷萝宫吧,我会不时过去,与姐姐说说体己话。” 啊这,是在通知我么?我并无打算留下…… 仲堇正要推辞,公主已转向旁人,嗓音染上了威严:“你们好生伺候。” 宫人们齐声应答:“是。” …… 同样是留人,还是七八岁的公主留人的法子,叫人好接受多了。 宫人捧来的莲纹香炉里,沉水香正吐出最后一缕青烟。望着厉宁公主远去的背影,仲堇不知为何想起潭溪的老人们常说的那句:最要小心的,倒是笑着留客的主人。 * 红墙内的夜晚总是格外漫长。 这天晚上,仲堇倚在窗边,手中翻着一册医书,几近燃尽的烛火将枯黄的字迹照得忽明忽暗。 「寻骨风:散风痹,通络,治骨节痛。」 第64章 神医看书也有走神的时候。单单一个“寻”字,便让她心头忽地泛起一阵若有似无的酸痛。 她放下书,推开雕花木窗,让月色裹着寒气涌进来。 蓦地,屋檐上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 仲堇指尖一颤,箭步冲出门外。 恍惚间以为,又是那袭熟悉的玄色衣衫追来了——却不过是一只黑猫踏着琉璃瓦走过,绿莹莹的眼睛像两粒泛光的大豌豆,傲慢地看了一眼杵在院子里傻里傻气的人类。 仲堇自嘲地笑了笑,一缕思念化作白雾消散在冬夜的寒气里。 怎么可能追来?明明有任务在身——还是自己亲口派给她的任务。 算着日子,她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忘忧峰。 不知这一路是否顺利,山间风雪可曾阻了去路,不知有没有见到那个行踪飘忽不定的老仙子…… “公主驾到——” 尖细的嗓音刺破夜色,打断了仲堇的思绪。 公主踩着月光快步而来,长长的裙尾扫过青砖,发出沙沙的响声。 “阿堇姐姐!”她三两下挥退随从的侍女,拉着仲堇往屋内走。 “可惜你不在,今日朝堂精彩极了!” “怎么?” 公主掩口轻笑,“我把坦腹草掺在了御赐的茶里,那几个老狐狸喝完后,竟真把心窝子里的话都倒出来了!” 她猝然凑近,身上龙涎香的味道熏得人头晕。 “连太常寺卿与她的夫人爱在帐子里玩皮鞭的小癖好都说了……” 仲堇生硬地扯了扯嘴角,后背悄悄攀上了一道冰冷的汗:这药性之猛,让她自己都有些心惊呢,可要当心,别误食了才是。 突然,公主脸上的笑意凝固了,“另外,他们说我心狠手辣,暴虐至极。” “说,古往今来,将父王架空作了傀儡,自个儿当了皇帝的公主,我是头一个。” “囚父,弑兄,夺权……当真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女人,哈。” 仲堇不作声,也并未表露丝毫惊讶,只神色投入地听着。 这等宫闱秘事,她不感兴趣,但,若能从中探寻到这位厉宁公主性情变化的轨迹,从而滴水不漏地与她周旋……她很愿意洗耳恭听。 月光透过窗纱,照得厉宁公主半边脸惨白。 蓦地,她摘下了金凤冠,略一低头,青丝间露出一道蜈蚣似的疤痕。 “谁还记得,当年父王用这凤冠砸我时,说我连条野狗都不如?” “又有谁记得,小时候我得了那怪病,他将我丢在偏院,禁了我的足,怕辱了王室颜面。若不是乳母可怜我,想方设法请了姐姐来为我治病,我哪能活到今日……” “母亲,不就是这样被他折磨死的么?” 仲堇望着那道疤,忆起了自己救治过的被烫伤的小猫——越是伤得深的,长大了,挠人越狠。 所谓孰是孰非,人心善恶,实在很难定论。公主如今变了这般模样,也不过是顺应了适者生存的深宫法则。 仲堇心底幽幽叹息一声,淡淡道:“世人只道冰雪寒,谁知冰下暗流深。” “阿堇姐姐果然是懂我的。” 公主轻笑着捏起茶盏,腕间金镶翠的镯子碰出细碎的声响,“至于那些睁眼瞎的蛀虫,”说着,又蓦地将茶盏往案上一顿,青瓷底磕出个白印,“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好好好,仲堇心中对此很是赞同。但,她还有主线任务在身,是时候提醒公主了。 “既然坦腹草验明了正身……”她轻声道,“公主可还记得许诺给我的事?” “那是自然,本宫玉口金言,说到做到。”她转脸向外,扬声道,“来人!” 侍女快步进来时,公主手里把玩起了一柄羊角梳,对着案几的铜镜将碎乱的头发慢慢梳起。 边梳边道:“前些日子收押入天牢里的,那个养马的女人……叫什么来着?” “回公主,那女人名作梅寒枝,是燕家马场的当家。” 公主噗嗤一笑:“阿堇姐姐,你听听,明明是梅家的产业,偏要挂着她那窝囊丈夫的姓氏,可笑!” 言毕,她将梳子一掷,铜镜里映出半边冷意,“传令下去,放了梅寒枝。告诉她,好好替本宫照看好了那些战马……”护甲刮过案几边缘,“若再出岔子,这马场就该随本宫,姓厉了。” 仲堇从旁静观公主眉眼间的凌厉与柔情交织,暗叹世人的评判总如隔雾观花,非亲历者难辨其香臭。如果,只听坊间流言,哪能知晓这厉宁公主并非一味施虐的疯子,反倒是一头精于算计的豹,知道何时露爪牙,何时敛锋芒。只是,这世道向来苛刻,女人稍展锋芒便是“蛇蝎心肠”,男人快意恩仇倒成了“雄心壮志”。 她轻拢衣袖,起身,朝公主深施一礼:“多谢公主信守诺言。” 正欲坦白自己想要明日离宫,然而,话还未脱口,公主已然断了她的话头。 “阿堇姐姐。”公主歪了歪头,恍然竟有一瞬年少时的纯真。 “不如留在宫里,常伴本宫左右?” 话音未落,殿内熏香陡然凝滞,铜漏的滴答声清晰可闻。 对此,仲堇似乎早有预感,可亲耳听公主将此话道出,还是不由一怔。 这可使不得哦。某个醋王还不得掀翻了这座宫墙。 这样想着,仲堇垂下眼帘,不疾不徐道: “我不过是个庸碌兽医,于公主没有多大的用处,留在宫里也白吃皇粮……” “怎么会?”公主撑着下巴,指尖捡了颗蜜饯放入口中,气定神闲道,“阿堇姐姐何必自谦呢?既然孟婆汤未喝,前世的医术,想必也一丝不落带过来了吧?”灯影里,一双凤眼绵里藏针。 仲堇只觉青砖凉意透过靴底,既然公主不吃这一套,那就如实道来便是。 “公主,我不愿留在这里,原因也简单,”她莞尔一笑,“我的心上人,在宫外等着我。” “那更好了!”公主忽然拍手,绣着牡丹的广袖荡起一阵凉风,“接进宫来作伴岂不美哉?能让阿堇姐姐倾心的佳人……”她快意倾身,吐息带着蜜饯的过分甜腻,“必是妙人,本宫很想认识。” 你想认识她?你确定? 仲堇心里有点想笑:你们两个人都自称“本宫”,一个手握王权唯我独尊,一个生性风流疏狂不羁,不知见了面,哪个“本宫”更盛气凌人一些。那场面,还真有点好奇,有点,想见识一下。 想到这里,仲堇的唇角弯了弯,还是婉拒了:“想必她是不愿来的。” 未说出口的是:请她,她自是不会乖乖过来,可若我再磨蹭几日,她怕是要提着剑杀进宫里来了。到那时候,你再想把她请走都难了。 然而听了上面那话,公主的笑意却冷不丁僵住了。 案上的烛台“啪”地爆了个花。 公主慢慢抚摸着腰间的翡翠禁步,好似自言自语道:“我这儿,竟入不得贵人的眼了么…” 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似的。 仲堇知道自己失言了,暗自反思:何以谈及殷千寻,自个儿竟不分场合得意忘形起来,竟不慎步入了情商洼地,竟忘了,自己面对的,是个喜怒无常的九五之尊。 “公主莫怪,她生性自由惯了,受不得拘束……” 话未完,就被公主一记眼风打断。 “阿堇姐姐不必再说了。” 见仲堇难得流露了紧张,公主舒颜一笑,金缕鞋碾过地上的月光。 “本宫最喜欢率性之人,只管请来便是。” 步摇的流苏扫过仲堇的耳畔,带起一阵细碎的珠玉相击声。 眨眼间,这位厉宁公主已化作一抹富贵祥云,扬长而去。裙尾掠过芷萝宫的门槛,惊飞梁上一双宿燕。 仲堇望着晃动的珠帘兀自出神,忽听得门外头“咔嗒”一响。 笼中鸟的日子就此拉开序幕。 第52章 “杀戒一开,永堕蛇身。” 这日子也是好起来了。 仲医生在这雕梁画柱的芷萝宫中,也过了一把金丝雀的瘾。 宫人会按时送来菜色精美、营养丰富的三餐;晨起洗漱会有人抢着递牙刷,睡前会有人来问需不需要马杀鸡。 仲堇的手指日日夜夜探入行囊,摩挲那几支麻醉用的小银针,指腹几乎蹭出茧来,可终究没有下一步行动。 她不是没想过,将侍女给扎晕了,然后逃出去。可若真这么做了,依照那位公主的脾性,这侍女怕是活不过明日。 当真祸不单行。 前些日子接连挨了几次蛇毒,于内功损耗不小,又一直没能得空好好修养,眼下,仲堇的轻功多说也只剩了五成。 她试着跃上宫墙,可跳起来几次,竟连檐角也够不着。 有点尴尬,还好没人看见。 心想着,算了,等殷千寻杀过来吧。 然而日复一日,她盯着院内墙角青砖缝里渐生出的霉斑,殷千寻始终杳无音讯。 第65章 起初没有多想,时候久了,仲堇心头免不了发紧。 难道,这一趟出了什么岔子? 这念头一起,便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悔意如潮翻涌:忘忧峰山高水远,我那会儿何必非要让她去呢?那点子破事,哪里及得上她半分要紧?蠢,真是蠢透了。 这期间,公主偶尔前来,嘴上说着“我来陪姐姐解闷”,实则不过是自说自话。 仲堇执卷斜倚窗边,偶尔插进来一句:“公主打算关我到几时?” 公主捻着袖口金线,惺惺作态:“不是说过了?阿堇姐姐大可请那位心上人进宫作陪。” “那你倒是放我出去请啊。” “何必费这功夫?”公主轻笑,“一封信还不够?难不成,阿堇姐姐的心上人,竟是个不识字的文盲么?” 得了公主的允许,侍女这才敢帮着神医往外递信。 第一封信,送去了医馆。 仲堇在信里问颜菲,对面的那位宫主可曾回来了?信的末尾,捎带着问了一句苗阿青的消息。然而,这一纸信送出去,竟如石投深潭,竟再无回音。 第二封送去了狂蛇宫。 不知是狂蛇宫的小蛇女们不识字还是什么缘故,依然未能收到回信。 后来,仲堇给燕云襄去了封信,这一次终于得了答复。 然而燕云襄在信中说,母亲已平安归家,且奇迹般,马场再无马匹暴毙的异事,至于殷千寻——她也未曾收到殷千寻的任何音讯,也觉得蹊跷,已遣人去寻。 字里行间,也透出燕云襄的焦灼。 如此一来,就坐实了一桩事,殷千寻的确失联了。 算着日子,距离两人从马场分离那天,已过去半月有余了。 于是等公主再来时,仲堇不再犹豫。 她指尖一动,那枚早已摩挲了无数遍的银针倏地刺入了侍卫腕间。 对方一个踉跄,手中长剑已落入仲堇的掌中。 她剑锋一转,直指公主咽喉。 公主猝不及防,脸上血色微褪,显然不曾料想这位素来温吞的医生,竟有这般身手。 然而很快,她便有恃无恐了:倘若她真要下杀手,又何必等到今日? “倒是我小瞧了阿堇姐姐。”公主牵了牵嘴角,“既懂医,又擅武,真是低调处世,不露锋芒。” 仲堇懒得应她,只将长剑一横,身形倏忽一闪,人已绕至公主背后。 她将剑刃贴于公主颈侧,挟着她一步步往外走去。 墙外侍卫闻声涌来,剑光乍寒,却又在看清形势后纷纷僵住。 仲堇冷笑,若是身上的银针够用,便可叫这些狗腿子通通倒地不起。 可惜针没带够。 “不准后退!”公主倏然厉声喝道。 “你们今日若放她踏出宫门半步,就提头来见!” 侍卫们闻言浑身一震,果然再不敢退后半步。 密密麻麻的剑渐渐织成了一张网,将仲堇困在了方寸之地,再挪不动分毫。 仲堇气极反笑,凑近公主耳后,声音轻得像是拂过刀刃的风。 “公主是笃定了我不会杀你?” “阿堇姐姐心那般善,怎会舍得呢?” “心善?”仲堇眸色暗沉,嘴角却勾起一抹讥诮,“若论我这一世的心狠手辣,公主怕是连皮毛都未曾见识过……可我知道杀了你,照样出不去,何必多此一举?” 公主偏过头,饶有兴味看着她:“那阿堇姐姐,该当如何是好呢?” 电光火石间,只见仲堇手臂一翻,手握剑刃,抵向自己的心口。 她五指死死扣在寒刃上,鲜血顺着手腕蜿蜒而下,砸在地上绽开朵朵红梅。 公主眼皮微微一跳,唇边的笑意却未减。 “这个威胁倒是有点分量了。” 脱离了控制,公主慢悠悠踱开步,广袖一拂,侍卫们如同蚂蚁散开来。 “不过呢,如果姐姐执意要走,那就和死了一样,于我没什么分别。” 她手指敲着太阳穴,笑得老谋深算:“好吧,那就动手吧。” …… 剑尖在胸前的衣料上压出个小小的凹陷……仲堇举剑举得,手臂有些酸…… 她自然不打算真往自己心脏上捅,偏生眼前这位祖宗软硬不吃,倒显出自己有几分黔驴技穷的尴尬——这滋味,对素来算无遗策的仲神医来说,实在陌生得很。 究竟该怎么办呢……她一个活人,难道真要被这个宫墙给困死了? 头一次,仲堇如此直观地看见了自己的弱。 想到这里,她垂眸一笑,还真有一死了之的冲动:这样的她,有什么值得人眷恋的……心口蓦地一热,腥甜已涌上喉口,溅落在青砖地上,染成了殷红一片。 仲堇的喘息愈发沉重,手指发颤,剑刃在掌心晃荡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坠落。 恰在此时,突如其来一声羽箭破空的锐响,撕开了这一片死寂。 一支白羽铁箭精准击中了仲堇手中的剑,“铛”的一声脆响。 剑刃震荡,虎口一麻,仲堇手中的剑脱了手,坠在地上。 一袭红衣猎猎如焰,将满地血光都灼成了背景。 殷千寻落定时,带来幽兰的香风拂开仲堇散落的碎发。 目光缠绕的一刹那,连彼此的睫毛轻颤都成了慢镜画面。 耳边纷乱的心跳声,一下重过一下,像要将胸骨撞碎了逃出来。 绷紧的弦一寸寸松泛,倒把眼眶逼得发烫,仲堇肩骨倏地往下一沉,连日来的疑虑与担忧,皆在此刻尽数化为轻柔的: “千寻。” 只是声音不稳,舌根都是颤的。 殷千寻静默地抬起手,手指抹去了她唇角的血迹,忽然笑了:“在等我?” 笑意浸在冬日暖阳里,衬得那柄剑上未干的血渍都成了胭脂色。 “看来这位,便是阿堇姐姐朝思暮想的人了?” 公主的声音十分不合时宜,自后方幽幽飘来。 她施施然踱步上前,将殷千寻欣赏一番。 “果然是个妙人。这样的出场方式……当真是教人,过目难忘。” 殷千寻的目光几乎粘在了仲堇脸上,连余光都懒得施舍给旁人。 只唇角勾起个危险的弧度,红唇轻启,吐出的字句像是淬了毒: “谁这么不长眼,非要在别人缠绵时来讨嫌?” 她漫不经心地转身,红衣下摆漾开一圈涟漪,双臂交叠胸前,视线将公主从头到脚扫了个遍。 “呀,当年那个馊包子也抢着吃的小丫头,如今倒是人模人样了。” 听到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从此人口中说出,公主一愣,脸上一阵青白,还未发作,又听她道:“你既然唤她阿堇姐姐,照礼数,也该叫我一声千寻姐姐才是。” “千寻姐姐?”公主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硬生生挤出了一个甜腻的假笑。 “千寻姐姐生得这般天仙模样,性子又如此…别致,本宫也很是喜欢…” “喜欢也忍着,横竖是你求不来的。” 若论哪个人嘴巴更毒,风澜苑的这位自然更胜一筹。 公主句句吃瘪,终于沉了脸色:“给我拿下这对野鸳鸯!记着,留活口!” “遵命!”侍卫们齐声应和。 仲堇袖口微颤,几道银光闪过,话音刚落的侍卫们已然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然而身后,数十名侍卫又如潮水般涌来。 仲堇后退了两步,贴近殷千寻,低声道: “银针不够了,不宜与他们纠缠太久,我们寻机会逃走便是……” 她递过几枚银针,却不见对方伸手来接。 疑惑着转头,正撞进了殷千寻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像暴雨前的海面。 …… 这是怎么了?那双眼睛里好似翻涌着一股复杂的暗流,叫人看不透彻。 “千寻?” 仲堇开口唤她,然而话音未落,预料之外的剑鸣忽起,殷千寻手中的剑光已然出鞘。 余光只见一道寒芒如白虹贯日,冲在最前头的侍卫颈间绽开了一道血线。 硕大个头颅飞起的刹那,断面喷溅的液体在空中凝成了妖异的红色薄雾。 转瞬之间,殷千寻已化作一道赤色闪电刺入了敌阵。 那柄平日静止如冬眠白蛇的软剑,此刻骤然化为一条吐信的银蟒,掠过的每一处,必带起一蓬磅礴的血雨。 剑刃起初通体泛着银光,渐渐染成了猩红,最后竟被浓血浸成了玄铁般的乌黑。 仲堇僵在原地,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胸腔里沉甸甸的,像是被人按进了一口幽深的井水中,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潮湿的回音。 半仙的谶语在耳边一声声炸响,震得她心脏发麻——“杀戒一开,永堕蛇身……” 这话本该是刻在殷千寻骨子里的禁忌,可眼下,她这突如其来的疯魔般的杀意是从何而来?这不是……在自毁么?! 仲堇昏昏沉沉抄起地上的一柄长剑。 第66章 既然殷千寻的杀戒已开,再无回头之余地,她也只能把自己填进去,能多揽一份是一份,横竖都是孽,不如往自己身上引。 她持剑冲进战阵,拼命地抢在殷千寻前头对侍卫们出手。 刀刃劈开血肉的感觉像斩进浸透水的棉花,闷闷的,连惨叫都听得不真切。 然而不过是蚍蜉撼树——眼下,殷千寻杀意太强,杀招凌厉、狠辣、迅猛,且招招致命,完全不是现在的仲堇所能阻拦得了的。 难道是这些日子遭遇了什么事情吗?怎么看都像是在哪儿憋了一肚子的戾气,到这儿发泄来了……仲堇想不透,也没工夫想。 除了担忧殷千寻下一秒会突然变成一条蛇之外,眼下,侍卫们仍在一波波涌来,像是永远杀不完的蟑螂。 渐渐地,仲堇的手臂越来越沉,开始力不从心。解了几次蛇毒的身子,本就未完全恢复,反应能力也弱了许多,稍有个不留神,腹部便挨了一记狠踹,吃痛的身子往下一沉。 她拄着剑单膝跪在地上,喉间一股腥甜上涌,哗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殷千寻闻声回首,正见一柄利剑朝着仲堇劈下来。 红影倏闪,她手中的剑光往上一挑,那意欲刺向仲堇的侍卫,顷刻间身首分离。 一颗新鲜头颅带着血线,径直飞向了公主,而后不偏不倚落入了公主的怀中。 颅内喷涌的鲜血在金缕衣上晕开了大片猩红。 原本好整以暇的公主被这飞来横头吓了一跳,惊呼一声,张牙舞爪推开了这玩意儿,华贵的衣袍上已是一团红色污浊。 殷千寻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些蟑螂根本灭不净,也腻了,该换个目标了。 她的剑尖突然转了个弯,直直抵向了公主的眉心,寒光逼人。 惊魂未定的厉宁公主瞳孔又骤然扩大。 她明白自己犯了个致命错误——她不该呆在这里看戏——眼前这个杀气腾腾的女人不是仲堇,与自己没有半点子情分,更不会顾忌自己是什么九五之尊…… 死亡的气息拂过眉心,公主决绝地闭上眼,眼睫轻颤,红唇微抖。 自然是不甘心,可挺直的脊背却始终丁点儿未弯。 她等着那柄冰冷的剑刺穿自己的头骨,可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 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惶惑着睁开眼。 好家伙,漫天的狗粮扑簌簌,砸在她脸上。 仲堇从身后紧紧拥住了殷千寻,染了血的手指深陷入对方腰间的衣料。 此时此刻,在血腥味漫天的凶杀案现场,仲堇贴在心上人耳边呢喃:“够了……” “若你要出气……发泄……也该杀够了……”她每说一个字,便有血流从嘴角汨汨而出,淌在殷千寻肩上,一袭红纱洇成了更深的暗色,“我们……走吧……” 一声声低语混着血气,缠绕在两人之间。 殷千寻剑势一顿,剑尖颤了颤。 “好。” 然而话音方落,她的剑锋又倏地下移,毫无征兆地贯穿了公主的肩头,又在狠厉抽离时带起了一串晶莹飞舞的血珠。 等侍卫们回过神来,只见红衣翩跹间,两道红白相融的影子已掠过琉璃瓦,转瞬消失在宫墙外的暮色里。檐角的铜铃被风引得叮咚作响,似给这场杀戮奏了终曲。 公主颤抖着跪在血泊中,捂着的肩头钻心地疼,心头却燃起一团异常灼热的火——若能把这个女人拢来为自己冲锋陷阵,何愁疆土不扩? 她狠狠挥开冲上来搀扶的侍从,嘶声喝道:“废物!还不去追!” 第53章 从门板一路跌跌撞撞,吻到了床榻上。 夜色如墨,骏*马踏碎了郊野的寂静,扬起细碎的沙石,打在道旁的荒草上。 殷千寻攥着缰绳的手有些麻了,渐起的月光在手背上慢慢凝出一道道青痕。 仲堇静静地在她身后,一双细长的手臂藤蔓般禁锢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的肩上,每一次呼吸都挟着微微的热意,随着马背起伏的节奏,钻进她的后颈。 皇城的追兵一直不远不近跟在身后,铁蹄声如附骨之疽,隔着一层薄雾,清晰可闻。 没脑子的东西——上赶着送死来了。 殷千寻心中掠过一句轻嗤。换作几个时辰前,她那柄剑刃又该饮血送他们一程。 可此刻,仲堇前胸贴着她的后背,染着药香的温暖顺着脊椎攀上来,竟将她一团杀气渐渐给融化殆尽了。于是只管策马,在陌生城镇的郊野之间似无目的地穿行。 青石板路上马蹄声脆,转过七道弯,掠过最后一个界碑时,招人厌的蟑螂们终于远远甩在身后。 身下的马渐渐放缓了步子,湿漉漉的鼻息翕动着,在寒夜里喷出团团白雾。 然而腰间的那双手,却丝毫没有要松下来的意思,反而越箍越紧,像是恨不得嵌进去,一寸寸填补这几日分离的空缺。 她的手搭在仲堇腕上,轻轻拨了拨,没拨动。 侧过头,鼻尖擦过身后人的额角,只见她闭着双眼,睫毛轻轻颤动着,被月光投下朦胧的阴影。 是睡过去了,还是……? 手心摩挲过仲堇微微隆起的手背筋脉,曲起指节,在上面敲了敲。 “松手,”她轻声道,“你要勒死我了。” “嗯…”仲堇的喉咙里闷出一声低应,手臂却陡然收得更紧。脸顺势埋进她颈窝,温热的呼气钻透衣料,一路燎进肌肤深处,灼得她后背沁出一层薄汗。 殷千寻攥住缰绳的手指微微泛白。 她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唇间挤出一声:“你——” “我好想你…” 仲堇将脸更深地埋进殷千寻的肩窝,声音闷窒,从层层叠叠的衣料深处渗出,绵软而潮湿,像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往心里坠。 殷千寻的脊骨微僵了片刻,才低低笑了一声,嗓音却极淡,好似雪末擦过刀刃: “今儿是吃了坦腹草么。说话这般露骨。” …… 这语调,有一丝不寻常。 往常的殷千寻若听到仲堇讲了这般情话,早该得意地像只偷了腥的猫,尾巴都要翘到七彩云端上去,定还不忘讥诮地调侃她两句:“你才知道想我?” 可此时,她的声音却清淡地近乎陌生,甚至有几分倦怠的忧郁。 仲堇仰起脸。 方才隔着衣料,殷千寻只觉得肩头一阵阵发潮,这会儿才听真切——仲堇的声音里分明裹着细细的颤意。 “千寻…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殷千寻不作声,只是望着前方,眸色比夜色还沉。 仲堇只能望见她半边侧脸,月光在挺秀的鼻梁上投下一线微弱的光,如刀锋上的冷痕。 “为什么这样问?”殷千寻终于开口,嗓音极轻,一粒沙坠入深潭,半分涟漪也不曾激起。 “你方才…开了杀戒…”这几个字沙哑而破碎,字字都含着血味。 殷千寻却笑了。 笑声轻轻脆脆,像瓷片刮在青石上,又艳又冷:“是啊,那又怎样?” 她抬手,指尖闲闲地梳过马儿的鬃毛,顺势轻轻一旋肩膀,不着痕迹地从仲堇的怀抱中滑了出去。仲堇的下巴倏然失了依靠,整个人像是被抽了筋骨,僵在那儿,凝望着殷千寻的身后,感觉喉咙被棉絮堵死,声音涩得刺耳: “那半仙说过…杀戒一开,永堕……” “哈,”殷千寻的笑声更不羁了,“那老太太的话你也信?” 确然,半仙向来不大靠谱。 可殷千寻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仍莫名叫仲堇五脏都揪作一团。 她的手自作主张地攥住了殷千寻腰后的衣料,指节泛白:“然而……” “再啰唆一句,我把你掀下马去。”殷千寻音调微提,带着些许的烦躁。 她手肘往后一顶,想要挣开仲堇的手。哪知她靠得极近,这一记肘击正捣在她胸口。 “噩。” 一声闷响之后,身后骤然清静了。 然而沉默不过须臾,忽听一声抑制不住的哗的一下,温热的血呕在了殷千寻的背上。 “……” 殷千寻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又好气又心…… 心疼?怎会。 这人当真是越来越虚弱了,动不动就碰瓷,给她表演苦肉计。 她沉沉吁出一口气,胸腔里那股燥意被压成细碎的无奈,语气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好了。” 她侧过脸,余光斜睨着仲堇,眼尾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 “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的?哪里就堕成蛇了?” 而后,她忽然翘起嘴角,眼尾荡出几分轻佻:“要不…你摸摸看?” 这最后一句的声调,尾音微微一挑,带着久违的蛊惑,勾得仲堇心里一动。 原本揪着衣料的手终于松了劲儿,顺着腰线向前游走,而后慢慢地,慢慢地,环拢,收紧,从后面将殷千寻整个圈抱在怀里。 第67章 她感觉到殷千寻的身体僵了一瞬,随后才渐渐放松下来,柔似无骨地沉进她怀里。 自然是人类的身子,只比寻常人更凉一些,也更软些。方才挑起一颗又一颗侍卫脑袋,阴狠似鬼魅,身影凌厉得像一道刃,此刻却能柔成一摊水,就这么由她拥着。 尽管仲堇仍觉得,总有哪儿透着古怪。 两人胸前紧贴着后背,中间只隔一层被血染透的衣衫。心跳声在彼此的体温里膨胀,竟分不清是谁的更湍急些。 仲堇微微偏头,唇瓣掠过殷千寻耳后细小的绒毛,轻柔得像一片羽毛扫过,让那处泛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她稍稍启唇,低低送出一句:“我们寻个客栈吧。” 本意不过是身上血污太重,总要先寻个落脚之处收拾干净。 可话一出口,传进了身前人的耳朵里,含义就变了——殷千寻的气息骤然一滞。 * 荒山野岭间,孤零零杵着一间低矮客栈。 那檐下挂着的半截灯笼在风里晃荡,照出满墙斑驳的雪渍。 小伙计正倚着柜台打盹,陡然被推门声惊醒。 一抬眼,只见两道人影踏进门来——明明是极标致的人物,衣衫却被血污浸透了,在烛光下分外刺目。尤其前头那位执剑的女子,眉目如画,眼神却凌厉似刀,指尖还沾着结痂的血迹,往柜上一放,叫人触目惊心。 然而她手腕倏地一翻,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锭金子,于是便不触目惊心了。 “可有金创药之类的?” 金子“咚”的一声砸在榆木柜台上,震得柜边的积尘簌簌落下。 小伙计的眼睛霎时被这抹金黄刺亮了,喉头滚了滚:“有、有有有!小的这就去买……” “动作快些。”她眉心微蹙,目光瞟向身侧的仲堇,指尖带着莫名的焦躁,一下下叩击柜面,发出闷闷的笃声,“再备两套干净衣裳。” 小伙计刚要抬腿,闻言将二人快速打量一番,搓了搓手,讪讪道:“我们这穷乡僻壤的,恐怕只能寻到些粗布麻衣,二位姑娘莫要嫌……” 懒得再听她啰嗦半句,殷千寻指尖一掠,柜台上的铜钥匙便被她抄入掌心。 随后,她一把扣住仲堇的手腕,拽着她便往廊间走。 步履带风,每一步都透着一股压抑的急躁。 房门砰然合上的刹那,仲堇的后背抵上了门板。 殷千寻压过来时,衣袖间还带着夜风的凛冽,唇却炙热得吓人。 吻来得又急又狠,像雪原上扑来的狼,可仲堇分明又从中尝出几分隐忍——她齿关紧咬,只用柔软的唇瓣碾磨,仿佛稍一放纵,就会克制不住地啃咬上来,叫人又中了自己的毒。 “仲医生…”唇齿纠缠间,换气的间隙,殷千寻竟还能喘息着从齿间一字字挤出话语,“你到底…有几个…好妹妹?” 每个字都像是刚从醋里捞出来似的,滴滴答答浸着酸意。原来白日里那声“阿堇姐姐”还梗在某人喉口,此刻借着血色与夜色,终究化作了唇齿间的兴师问罪。 “仲…” 这醋没吃完,殷千寻似乎还有话要讲,然而话未尽,她的唇舌已被彻底封缄了。 仲堇蓦地加重了力道回吻,纤长的手指插入她散乱的墨色长发,指尖缠绕着沾了血的发丝,以近乎野蛮的攻势剥夺她言语的余地。 殷千寻猝不及防,闷哼了一声,指尖不自觉揪紧了仲堇背后的衣料。 二人踉跄着纠缠,从门板一路跌跌撞撞,吻到了床榻上。 殷千寻腰带的玉饰撞在桌角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谁也无暇顾及。 仲堇反身将人压倒时,殷千寻竟出人意料地卸了力道,任凭自己被按进泛着潮味的床褥。 美人蛇的鳞甲已被剥得七零八落,此刻终于露出了内里的驯顺——仰颈承接着仲医生罕见的强势,喘息凌乱得不成章法,指节在那沾血的衣料上抓出凄美的褶皱。 窗外月光不知何时被乌云啃蚀殆尽,房内只余彼此交错的呼吸。 笃、笃、笃。 突兀的敲门声像柄冰刀,劈开满室燥热。 床上交缠的身影骤然凝固,身下人涣散的眸光倏地一凛,几乎要凭本能翻身而起,却又被仲堇按着肩膀压回了原处。 …… 这位方才虚弱不堪的医者,这会儿也不知从哪来了一股奇劲,指尖抵着殷千寻剧烈起伏的喉骨,眼底暗潮翻涌,声音低沉性感得不像话了: “不理。” 然而,烛火摇曳间,门外又传来一声战战兢兢的呼唤: “二…位姑娘…?” 小伙计声音颤颤巍巍,显然已听出了屋内不同寻常的动静,虽不敢贸然打扰,却又不得不履行差事,好回去睡觉。 两人艰难分开时,唇齿间仍残余着彼此的温度。殷千寻的衣裳已凌乱不堪,半褪着滑落至肘弯,露出的肩如寒夜里的雪,在昏暗的烛光里泛着微微的冷芒。 仲堇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一瞬,强迫自己回神,扯过被子,轻轻掩住她的肩,起身去开门。 小伙计面色绯红,低垂着头不敢抬眼,怀里紧紧抱着两身干净衣裳,手里攥着金创药,结结巴巴道:“东、东西送、送来了…打、打扰了…二位继续!” 说完,东西往仲堇怀里一塞,几乎逃命似的转身冲下了楼。 仲堇面无表情关上门,将金创药搁在一旁桌上,衣物随手搁在床尾,而后在床边坐下来,低眸去看依旧躺在被褥间的殷千寻。 殷千寻也在看她,眼底尚存着浓雾般散不尽的欲念。 仲堇伸手,指尖落在她的额角。 一缕青丝散乱地搭在颊边,像一条蜿蜒游动的细蛇,被汗浸湿了。 医者的指腹轻轻掠过,将发丝绕回耳后,声音带着明知故问的试探,道: “不是说,对我只有‘好感’么?” 殷千寻唇角一勾,扯出个风流的笑。她漫不经心地应道:“是啊,只有好感。” 哪怕天塌下来砸到头上,殷千寻的这张嘴也得□□到最后。 仲堇手心覆到被面上,五指微微陷入柔软,指尖似有若无压着底下的弧度,隔着厚厚的棉被,依然能察觉到那里急促的跳动。 “只有‘好感’…”她嗓音低哑,手指在被面上画圈圈,“心跳成这样?” 殷千寻懒懒地掀了掀眼帘,哼笑一声,而后支起身子,慢条斯理伸手去够床沿放着的干净衣裳,嘴角噙着笑,轻飘飘地扔出一句: “仲医生,成年人做这种事,心跳得不快…”她指尖勾着衣带,倏地往下一拽,笑意更浓,“可就坏了。” 仲堇的视线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喉咙轻轻一滚。 殷千寻已下了床,抬脚往屏风后走去,背影慵懒得像只猫。 * 当仲堇带着潮热的水汽,从屏风后走出时,殷千寻正仰躺在床上,身子骨散漫。 小伙计送来的粗布衣裳实在是粗,弃在床脚,她仅着一层薄如蝉翼的中衣,如瀑的发丝铺在枕上,衬得整个人美得晃眼。 仲堇顺着她视线看过去,发现她在看房梁上的一片蛛网。 网织得细密,悬在阴影里。 仲堇视线下移,追着那节薄纱里若隐若现的腰线,抬腿迈上床沿,膝盖陷进被褥。 “那…”她咬字极轻,“继续?” 殷千寻仍盯着蛛网,只睫毛扇动了两下。 “好啊。”她转过脸来,眼里汪着笑意,“你在上。” 薄绸下起伏的曲线像暗涌的海。仲堇俯身,唇舌游走过肩颈,冷白的肌肤渐渐泛起潮红,像雪地里燃起的火。殷千寻的喘息碎在被褥间,手指陷进她散落的乌发。 屋外,北风撞响了窗棂。 蓦地,像是被这一下惊醒似的,殷千寻攥住了仲堇堪堪游走至腰部的手。 肌肤一寸寸凉了下来,像退潮的海。 她怔怔地望着仲堇,而仲堇也怔怔地望着她:“怎么…” 她忽然撇开了仲堇的手,背过身去,将那层薄薄的绸衣往肩上一拢,连带着方才旖旎的热度也被兜走了。 仲堇挨了一闷棍似的,望着她的后背,漂亮的蝴蝶骨凸出的形状几欲振翅。 不对劲,还是不对劲。 片刻,她贴着殷千寻的背躺下。 没敢再碰她,只最大限度放软了嗓子,像哄一只莫名其妙生闷气的猫。 “千寻…此行可有见到扶桑?” 话音刚落,殷千寻的肩骨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像被冰针刺了一下。 “没有。”她答得极快,然而肢体语言还是被仲堇捕捉了去。 仲堇放慢了声调,勉强自己笑道:“既没见到她,怎么这一趟,去了这么久?” “去了穹原,接了单子,”殷千寻蜷进被衾里,声音闷着,却出奇地流利,“赚点外快。” 仲堇盯着她的后颈,嘴角现出个惨笑。 这人还能再敷衍一点吗?这谎扯出来就没打算让人信。兹要她不想说的事,任你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休想撬开一句。 第68章 夜风挤进窗缝,烛影在墙上打了个踉跄。 罢了。谁没有点自己的小秘密了。自个儿留心些,总能寻见点端倪。 仲堇的指尖探入被下,悄悄向那节细腰围拢。 察觉到这一试探,殷千寻微微挣脱,指甲在溜过来的手背上刮出几道细微红痕,可仲堇并不撤退,反而趁势和她的手扣在了一起。 如此三番,殷千寻卸了力气,默许了这纠缠,由着她搂着,呼吸渐渐绵长,像睡着了。 仲堇将脸埋进她的后颈。这处肌肤似乎格外柔软,带着点幽幽的冷香。 困在宫里的这些日子一直没怎么睡着,眼下,倦意忽如潮水漫上来。 恍惚间,窗外的雪粒子扑簌簌打在瓦片上,像谁在轻轻叩门。 仲堇的呼吸渐渐沉了,均匀而温热地扑在殷千寻的后颈。 而此时,殷千寻慢慢睁开眼,眸子在暗处泛着一点细碎的冷光。她静默地盯了一会儿虚空,视线逐渐落在了仲堇的手上——那手像一条温柔的藤蔓,与自己的手缠在一处。 手指修长流畅,骨节匀称,肌肤细腻,指甲修剪得剔透干净,泛着淡淡的珠光。 这样漂亮的一只手,偏偏……不可能成全她最幽深的欲念。当真是,万分可惜。 指尖忍不住抚过仲堇的手心纹路,仿佛在描摹一段无解的命数。 唇角微微勾起,却是个自嘲的弧度。 真可笑。 这五百多年来的缠绵,到头来,竟是一场不可倚靠上去的荒谬的错觉。 门缝掠进来一道夜风,帐幔轻轻摇曳。 殷千寻松开了仲堇的手,指尖在那腕脉上停留了一瞬,像是贪恋那一点温热。 月光正凉。 堆叠的雪白内衫,如一具抽空的蝉蜕。 仲堇在沉沉的睡梦中,揽住那团空空如也的衣衫,仿佛拥着一场空梦。 第54章 “就这么怕我变成蛇?” 仲堇是在一阵羽毛般的痒意中惊醒的。 先是颧上一点轻微的刺挠,接着是鼻尖,又慢悠悠地滑向眼睫。 蹙着眉,睁开半只眼——晨光里,殷千寻的脸离得极近,睫毛投下的阴影里藏着一双浸了墨似的眼瞳,唇色浅淡,透出点近乎妖异的水红。 她指尖缠着一缕青丝,正轻飘飘地在仲堇脸上游走,姿态慵懒。 仲堇又阖上眼,唇角却翘了起来:“早啊。” 她习惯性伸手去捉那只作乱的手,却在触到的瞬间彻底清醒。 那指尖寒气森森,刚从忘川里打捞上来似的。 “怎么这么凉?”仲堇一下子将那双冷透的手裹进掌心,揉搓的动作近乎虔诚,却怎么都焐不热那寸寸冰肌。 “不一直这么凉么…” 殷千寻不着痕迹抽回手,指尖掠过窗户投下的菱形光斑。 “你管这叫早?”她声音里含着笑意,歪头看向窗外,雪光映得侧脸近乎透明,“日头都偏西了。” 随着望出去,窗外雪絮翻飞。 仲堇恍惚道:“下雪了?” “睡得像死猪。”看着她迷迷糊糊的样子,殷千寻突然笑起来,“五百多年的道行,竟连迷香也嗅不出来?” 仲堇蹙起眉,盯着她。 “看我作什么,迷香又不是我点的。”殷千寻施施然起身,裙摆扫过一地阳光。 * 推开房门,便是另一个世界。 血腥气扑面而来,浓稠得几乎能在舌尖尝出铁锈味。 楼梯上,横七竖八倒着无头尸首,血顺着木质阶梯蜿蜒而下,在柜台前积成粘稠的暗洼。柜台后边的小伙计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一盏油灯在死人堆里晃着幽光。门外的雪地格外刺眼,几颗头颅半埋在雪里,发丝冻成了猩红的冰凌子。 仲堇转过脸,看向殷千寻,希望得到一个解释。 殷千寻正掸着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轻快得像是谈论早膳:“大老远送上门来的人头,总不好叫人家白跑一趟。” 说完,她将两指抵在唇间,一声尖利的哨音刺破死寂。 马飞踏而来,碾碎一道冻硬的血冰。 殷千寻刚要踩镫上马,忽被仲堇从背后抱住。 仲堇的喉咙里滚出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水汽:“我们不杀了…好吗?” 殷千寻动作一滞,忽地低笑起来。 她转过身,回抱住了仲堇的腰肢,轻轻攥住她腰间的衣料,吐息喷在对方耳际: “仲医生,你就这么怕我变成蛇?” 湿热的气流钻进耳蜗,仲堇心头一软,喉间不自觉漏出个“嗯”字。 这声应答刚落,殷千寻已抽身离开。 她翻身上马,缰绳在掌心绕了两圈,语气里不知为何,带了点情绪:“走吧。” 仲堇立在原地,怀里残留的寒意尚未散去,抬脸看向她:“去哪?” 殷千寻俯视着她,片刻后,叹口气,“我的仲医生最近怎么傻乎乎的?” “不去寻你那下落不明的阿青妹妹了?” 仲堇皱眉,手指摸向耳垂,还真是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 “这事,你怎么知道?” “你寄回医馆的那封信我瞧过了——不然怎知你仍困在宫里作金丝雀?” * 回到医馆,证实了,苗阿青确确实实不见了。 颜菲每日天没亮就出门寻人,傍晚回来时眼眶总湿得发红,饭食摆在桌上不动,信件更是无心拆看。 阿青平日里总亦步亦趋地跟着,像甩不开的影子,偶尔惹得颜菲心烦。可真当那小尾巴突然消失了,她才发觉心口像是被剜去一块,空落落地漏着风。 回来后,仲堇便立刻把能动用的关系都调动了起来。 庄婶翻遍了市井角落,沈秋荃调出了她所有的眼线,就连狂蛇宫那群向来不掺和世俗事的蛇小妹也都倾巢而出。一群人把莽原掀了个底朝天,连周边城镇的枯井荒庙都没放过,连找三天三夜,也没寻到半点苗阿青的踪迹。 殷千寻陪着仲堇去了苗阿青最初消失的地方——燕家马场,啊,对了,如今马场大门匾额上的漆字早已改成了“梅家马场”。 梅寒枝从天牢出来,第一件事便是摘了那块挂了几十年的“燕”字招牌。厉宁公主的话,终究是钻进了她的心里:二十年来,这马场全凭她一双手打理,凭什么还要挂那半身不遂的丈夫的姓? 死马早已处理干净,每日又有战马源源不断地送出,偌大的梅家马场几近空空荡荡,偶尔几声嘶鸣撞在木栏上,荡出几分刺耳的回音——仍是没有半个小女孩的踪影。 “仲医生,一直没机会好好谢你。” 梅寒枝的指尖在杯壁轻颤着,天牢里的铁链绞断了她一根手指,那节残缺的骨节微微发白。 她正要把茶推到仲堇面前,茶水在晃动中溢出少许,浸湿了桌面。 “我来吧。” 燕云襄接过茶盏,将它稳稳放在仲堇面前,随后转身又取来一壶酒,斟满一杯推到殷千寻手边。 “千寻姐姐,我记得你不爱喝茶。” 殷千寻挑眉:“难为你记得。” “你去忘忧峰,怎的耽搁这么许久?总不见你回来,我还派人去寻过你。”燕云襄问得恳切。 殷千寻晃了晃酒杯,眼底浮着一层不易察觉的伪装。 “白跑一趟罢了。偌大个山头,半个人影也没的,怕不是叫哪位神医给诓了。” 说着,她目光一斜,掠过仲堇低垂的睫毛,“索性拐去穹原做趟买卖,总得把亏空的路费补上。” 仲堇默默抿了一口茶。嗯,这套说辞,倒比上回的添了几分圆润与精巧。 殷千寻忽然又将杯底往桌上一磕,对燕云襄道:“不过,你怎么不问问你阿堇姐姐,怎的宫里耽搁了这么久?” 仲堇品着方才这口茶,有点酸,涩得舌根发麻。 “是啊,”燕云襄随口接道,“怎么在宫里耽搁了?” 仲堇唇角浮起个浅笑,不作声。她知道燕云襄也并不在意。 “说来也怪…”燕云襄的确很快就转了话头,“自打你俩先后离开,马场里再没死过马…” 窗缝漏进的风忽然一滞。 “那不是好事么?”殷千寻笑了一声,指尖在桌上轻轻一点,“难不成你喜欢隔三差五给自己找不痛快?”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讪讪地笑,鬓角的碎发落下一缕,衬得神色更为犹疑,“只是太突然了…莫名其妙来的蹊跷事,又莫名其妙地没了…” “年纪不大,心思倒重。”殷千寻轻哼,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日子太平了反倒不安心?少琢磨些没头没尾的事,有好日子,就好生过着。” 她目光瞟向一直不作声的仲堇,突然点她:“你说是不是?” “是啊。”仲堇浅笑着,眼底却静沉沉地映着茶汤。 是吗? 真不奇怪吗? 那些马的古怪死法,那些巧得太过的时间点,苗阿青的失踪……以及眼下,殷千寻故作轻松的态度,都很值得琢磨一番。 第69章 * 二人从梅家马场出来,正赶上一队新的战马踏雪远去。 雪末子被马蹄扬起来,碎成细白的烟,弥散在冷风里。殷千寻的袖口被风掀得簌簌作响,鹤氅松散地垂着,露出里衫一角玄色的暗纹。 仲堇的手指碰了碰她的臂弯,触到了凉意,便顺势将她拉过来,帮她将鹤氅的系带仔仔细细系好,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下颌。 殷千寻仍怔怔地看向远处,眼底映着雪色和马蹄搅起的尘雾。 “走吧。”仲堇碰碰她的脸,低声道。 殷千寻被这一声唤回神,侧过头,霜白的呼吸晕在唇边。 “你说…”她的嗓音比往常轻,像是怕惊扰了某种不该戳破的猜想,“苗阿青会不会混进了这些战马里?” 仲堇指尖一顿,继而轻轻摇头:“你们不是一道在弥鹿仙岛修炼过的么?她既已化为人形,怎会轻易退回马身?如果实在有变故,只消一句咒语便可以复原,不是吗?” 殷千寻的眉间蹙得更深,风雪从她耳畔掠过,带起散落的一绺青丝。 她好似自言自语道:“倘若…咒语不管用了呢?” 仲堇胸口微窒,冷风钻进喉咙。 她闭了闭眼,声音压得极低:“杀戒一破,道基尽毁……”她伸手去握殷千寻的手腕,触到一截急促跳动的血脉,“这便是我那日……想拦着你的缘由。” 殷千寻轻嗤一声,嘴角浮起一丝冷峭。 “杀戒一事,倒是个笑话了。”她指尖掠过腰间悬挂的暗红流苏穗子,颜色浓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前几日我手下的亡魂,不计其数吧?你看我现在,几分像蛇?” 她意图转移话题,而仲堇果然上了钩。 她的手无声地抬起,穿过殷千寻垂落的青丝,手心覆在她耳畔。而殷千寻竟没躲,甚至微微偏过头,脸颊贴上她温热的手心,眼睫低垂,乖巧得很,比起蛇,更像猫… 仲堇心里一动,低声开口,声音有些发涩: “今晚…” 殷千寻倏地支起脸,嘴角的笑被细线勾着,既不落,也不扬:“不行,身子不便。” 仲堇蹙起眉头。 托了情劫的福,她们同榻而眠,也仅止于亲吻厮磨,从未越过那一线——便不便,有什么要紧? 仲堇向她迈了一步,轻缓道:“只是一起躺着,不做什么…也不行吗?” 殷千寻睫毛轻颤,笑了:“你忍得住?” 仲堇不说话了。 * 回程的风雪越发紧了,细碎的雪粒扑在脸上。 仲堇的思绪随脚步颠簸,总忍不住去揣摩这些日子殷千寻的回避。 自那晚客栈的抵死缠绵后,再也没有机会同床共枕。若说,她是担心仲堇触犯情劫被雷劈,可只是一些浅显的亲吻她偶尔也会躲避……她不愿说为什么,仲堇也问不得,只能在每一次触碰的闪避、对视的游移间摸索那一丝不可说的端倪。 纷乱的思绪刹不住,直到医馆的轮廓在风雪中显出,一声凄厉的马嘶猝然划破长夜。 仲堇快步走进医馆,推开偏院的门。 一匹栗马横卧在院中,鬃毛被血块黏结成绺,后腿怪异地扭着。 颜菲跪在雪泥里,袖子挽到手肘,白雾随着急促的呼吸在暮色里翻涌。 “你可回来了!”她手上不停,绷带刚缠上就渗出血迹,“它伤得不轻。” 仲堇蹲下察看。 刀伤斜在马腿上,皮肉翻卷的地方泛出死灰色,更深处,一段断骨顶着皮,微微翘起,森白刺目。 腿上的伤势对马最是要命——马这种生物,带着奔跑的使命降生,命里不存在静养二字,痛得越狠就越挣扎,骨头碎得越狠越要起身蹦跳,直到血流尽了才算完。 不过,这匹不同。 除了间歇的哀鸣,它竟真能忍着不动,任由颜菲拿烈酒浇洗伤口。 仲堇备好的麻沸散成了多余,只把捣碎的接骨木混着石斛汁敷上去,马身猛地一颤,再无动作,喷出的鼻息在雪地上融出两个小坑。 不过后来的整夜里,那匹马的嘶鸣一声比一声凄厉,撞在医馆的砖墙上,又滚进巷弄深处,整条街估计都要被它拽醒了。 天刚泛起蟹壳青时,风澜苑的门轴咯吱一响。 殷千寻披着件松垮垮的绛色寝衣,眼下浮着两道青影,飘进医馆。 显然是昨晚被医馆的动静扰了一宿,算账来了。 仲堇搁下写方子的笔,从椅背上抓过披风,正要迎上去为她披上,可殷千寻却抬手拨开了她,目光直直盯向院里。 院里,那匹栗马仍卧在雪地上,染血的绷带被风吹得翻飞。 她凝望着马额上一道月牙形的印记,许久。 然后转过身,看向仲堇。 “这是苗阿青。” 第55章 我的学生——不是都在这儿吗? 怪事来了。 自殷千寻说出“苗阿青”三个字之后,这匹栗马的嘶声蓦地止息了。 似是整夜的嘶鸣终于得了反馈,它的眸子黑沉沉、湿漉漉地转过来,带一股难言的忧伤,望着两人。 这是阿青…… 这念头,其实早先便在仲堇心中闪过一瞬的。但不知为何,她有意无意地回避了它。 而现在,如同不得不去面对某件事,仲堇蹲下身去,手指拨开杂乱的鬃毛。 那里有一道结了痂的翻卷的刀伤,凑近去闻,混着战场上的兵器特有的腥锈味。 “当真是战场受的伤……”仲堇不得不去承认这个事实。 看来,苗阿青果真在那日混进了战马营,后来便被驱赶着上了战场…那么现下这是,逃出来的? “阿青,你的……” 偏院的木门吱嘎一声裂开条缝,骤然听到了“阿青”二字,颜菲端着药盆愣在门槛处。 而后,她猛地将盆往旁边一扔,扑冲过来,咚的一下跪在马身旁的雪泥里。 “这……这果真是阿青?”原来她也有这般预感。 她指尖抖着,抚上她的脸,声音控制不住地劈了岔,“阿青…你的化形咒呢?快…快念啊!” 仲堇垂着眼眸,忧心忡忡地望着她们。 昨日殷千寻的那句话一直攀在她的某根神经上,此刻又是一扯:倘若咒语失效了呢… “化形咒语,自然是失效了。”说着,她转过脸来,眼眸深沉地盯住了殷千寻。 而殷千寻似在控制自己不去躲闪她的目光,微微扬起下颌,望回来。 “这样看着我作什么?难道怀疑我将她变成这样?” 自然不是,然而此事一定有个可以问责的对象,而仲堇隐隐觉得,殷千寻晓得内情。 “那么会是谁呢?”仲堇走过去。 殷千寻嘴角勾起个冷冷的笑:“你问我,我就该知道么?” “那你昨日为何会说咒语也许失效了——嗯?殷千寻?” 仲堇语气没能控制好,声调陡然抬高。因为她突然间生出一种恐惧,而这恐惧绝不是凭空而来:眼前的殷千寻与阿青一样,皆来自弥鹿仙岛,如今阿青莫名其妙现了马形,且恢复人身的咒语也失灵了……她很难不担忧接下来会轮到谁…… “……?” 殷千寻眼眸微微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一向温软的仲医生第一次以这样冷硬的语气来质问她,还叫了她全名,她自然不能容忍,于是猛地转身,衣袖甩出风的声音。 仲堇的手下意识追上去,拽住了她的腕骨,道歉*倒也快:“对不起,我……” “你们两个能不能先别演鸳鸯蝴蝶了!” 颜菲受不了了,跪在地上扭身朝她们大喝,“能不能先想办法把阿青变回来!” 当务之急,自然是想办法将苗阿青从这具躯壳里解救出来。 马身躺得久了,底下容易生疮。仲堇找了几个村民来帮忙,折腾半晌,才将苗阿青这只巨兽勉强翻了个身。马腹的皮肉上已经长出了一些紫红色的疮,渗出腥黄的汁水。 若再不快些站起来,就怕里头的五脏六腑要慢慢沤烂了。 望着它,仲堇忧虑道:“去弥鹿仙岛吧。” 毕竟解铃还需系铃人。目前看来,只能看看半仙有没有什么法子将它化回人形。 然而,仲堇的这个想法一经提出,便收获了殷千寻浇来的冷水。 她抱着双臂斜倚在门廊上,像是已放弃治疗那般,淡淡道:“白跑一趟。” “你怎么知道是白跑一趟?!”未等仲堇说什么,颜菲的情绪先激动了起来。 好不容易有个法子,她心里正要窜出希望的火苗,这女人一下就给人浇熄了。 仲堇已波澜不惊了,只冷冷地笑了一下,向她投去目光,第n次希望能得到个解释。 然而希望也再度落空。 殷千寻未解释什么,只淡漠道:“不信,便去试试好了,无非多踩几脚泥……” 仲堇的耐心快要被磨穿了,情绪在失控的边缘摇摇晃晃。 第70章 她这才明白,憋着一肚子要说不说的话,在别人听来是多么可恨。怨不得从前殷千寻瞧着她那一问一个不吱声的模样,恨不得想掐死她。 弥鹿仙岛还是要去一趟的,横竖没有别的路数了,哪怕死马当活马医,权当赌一回。 雇来的笼车宽得像间小屋,村里找来了七八口人,一起喊着号子,慢慢将苗阿青那副沉重肉身挪了上去。后来再推到甲板上,整条船咯吱作响,吃水比平日里深了几寸。 当天早上,殷千寻躺在风澜苑的大软床上,动也不肯动,眼帘都懒得掀一下。 一来,还生着仲堇的气;二来,她阖着眼悠悠道:“白费工夫的事,我跟着作甚?” 仲堇不接她的话,只端坐在床沿,腰背笔挺,像尊大佛,目光沉甸甸地俯视下来。 这视线实在有分量,又有穿透力,慢慢地,盯得殷千寻后颈寒毛微微束起来了。 就这么僵持了近一个清早,到底还是殷千寻败下阵来。 她不情不愿支起身子,锦被滑落带起一阵幽兰香,又鬼使神差跟着仲堇上了船。 仲堇自然是有她的思量。一来,岛口有机关,只有殷千寻晓得如何避开…… 二来,这一趟还不知道要去多久,她再不能放这人离开自己的视线了——超过半天都不行——这念头深切得,已经如同骨血里生出的警惕。 一路上,颜菲寸步不离地守在甲板上。 见苗阿青似乎冷了,她便为她裹紧毯子,又似乎热了,便蘸些温水为她擦拭马鬃。 她照顾得细致入微,连苗阿青身下垫的干草都时时整理,生怕磨疼她半分。 另一边,殷千寻晕船的毛病还在。 起航没多久,她便失却了所有力气倚在了仲堇肩头,手肘软绵绵地搭在仲堇的腿上。 船舱狭小,两人之间因苗阿青生出的剑拔弩张,被此刻此人晕船的虚弱冲淡了些。 晌午,日光温吞吞爬进船舱。 仲堇抬手掀开了舱帘一角,让风卷着暖和的水汽飘进来,好让晕船的女人透些气。 殷千寻眯着眼,懒倦地向外瞟了瞟,正望见颜菲伏在马颈边说着什么,指尖在马鬃里一梳一梳,轻得像在哄婴孩。 “颜菲…是喜欢上阿青了吧?”她无力地笑了笑,轻声道。 “或许是吧,后知后觉。”仲堇答得心不在焉。 “想不到颜菲…倒是个有情有义的…阿青现在成了匹马,她仍待她这般好……” 仲堇转过脸来,垂下眼眸望着她:“你变成蛇的那次,我待你不好么?” 殷千寻嗓子里哼笑一声,并不接话,只自顾自道:“可如果苗阿青永远变不回人,你说,颜菲这份真心,能撑多久?” 仲堇的目光陡然一沉。 她揣摩着殷千寻这句话,想从中揪出些弦外之音,未果,仍是混沌一片。 半晌,她低低开口:“若真到那一步,恐怕要先看阿青自己,接受不接受得了……” * 晃晃悠悠,终于登上弥鹿仙岛。 殷千寻弱柳扶风般缓步上前,正要解除岛口的防入侵机关,手指碰到操控射箭装置的铜盘,却发现盘面锈迹斑斑,机关不动了。 岛上也变了样。 曾经四季如春的草木蔫萎了不少,枝叶凋零,风一过,簌簌地响,显出几分荒凉。 岛中央的木阁子静悄悄的,不似从前那般热闹。 推门进去,半仙倚在蒲团上,正半阖着眼养神。 殷千寻懒洋洋踱到窗边,顺手捞起博古架上的一个小玩意,事不关己摆弄起来。 仲堇和颜菲仍站在门口,半仙缓缓抬头,眯着眼认清了来人,却一言不发。 “老太…”颜菲刚要开口。 “仙人下午好,”仲堇截断了颜菲的话,“你一个人么?”她顿了顿,“不收学生了?” 半仙捋了把白眉,袖口滑下来,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臂。 “怎么不收?我的学生——”她拂尘一甩,往地上一指,“不是都在这儿么?” 话音刚落,又补了句,“仔细些,别踩着它们……” 闻言低头,二人这才看见地毯间卧着一片密密麻麻的黑影。 蝎子、蜈蚣、蜘蛛…通通蛰伏在暗纹之上,足爪微微爬行着。 颜菲的脸霎时白了,几乎跳起来挂到仲堇身上。 由于旁边坐了一位醋王,为了避嫌,仲堇不着痕迹地扶开颜菲,往边上侧了半步。 又随口问道:“仙人,你的学生以往,不是数月便可修成人形?这些是新来的?” 半仙掐指默算:“来了有半年了……” 她拂尘一摆,目光扫过地上的学生,眉头渐紧,“说起来,的确怪得很。往常这些孩子们,最慢三个月便可成人,而千寻这样灵窍通透的,只需一月……” 闻言,殷千寻轻哼一声,指间“咔”一个脆响,不知将什么东西捏碎了。 见仙人越扯越远,颜菲急了,忽地向前一步,嗓音又亮又尖,放鞭炮似的: “那什么、仙人先别论修行了!您从前教过一匹小马,叫苗阿青,早修成了人的,如今突然又变回了马身,咒法统统不中用了——您快给瞧瞧,到底怎么帮她恢复人身?!” 半仙白眉一挑:“哦?”缓缓将手里拂尘一挥,慢悠悠站起,“有这种蹊跷?”她迈步往外走,布鞋在地毯上小心翼翼绕过她的学生们,“走,领我瞧瞧去。” 殷千寻指尖仍在拨弄那小玩意,又是“哒”一声轻响,若非仲堇过来牵她,她懒得动。 几人走近笼车,躺在笼中的苗阿青察觉到了半仙的到来。 它的前蹄在木条上焦躁地挠了几下,陡然仰头发出一声绵长的嘶鸣,声音里裹着某种近乎绝望的期冀。 半仙背起手,绕着笼车缓步走了一圈,枯瘦的手指不时在笼栏上抚两下。 随后,她闭眼念起咒语,干瘪的嘴唇微微抖动着:“做个人吧…做个人吧……” 颜菲咬着下唇,眼睛一眨不眨紧盯着半仙施法。 几声咒语念毕。 笼中的苗阿青仍是一匹马,货真价实的马,一根鬃毛都没变。 半仙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冬日的冷风里闪着微光。 她顿了半晌,缓缓垂下拂尘,手指摩挲着笼栏上的木屑:“老朽…也无计可施了。” 仲堇心下一沉。 “什么?!”颜菲的声音已如一声窜天猴拔地而起,“你怎么可以无计可施?!” 半仙无奈地摇摇头:“多少年了,这咒语从未失效过,不知为何……” 声音渐弱下去,消散在风里。 颜菲的胸口剧烈起伏,泪水在眶里打着转:“你个江湖骗子!我要把你这个岛给掀……!” “小菲。” 仲堇的声音如冷水,压住了颜菲的气焰。 然而她也不过表面镇定罢了。藏在袖中的手指,止不住地微微发抖。那团冰冷的念头在她心底急速膨胀,像要把五脏六腑都挤到一处——阿青如今这样…下一个是谁?殷千寻么… 她不自觉转身看向殷千寻。 那人正闲闲靠在枯树上,见她望来,只轻飘飘地耸了耸肩,眼里明明白白写着:早跟你说过了。 仲堇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定下心神。 她盯着半仙,声音压得极低:“您可有同门?或者认识其他懂得此法的术士?或许…” 半仙摇头道:“没有同门。这令动物修炼成人的本事,是老朽自个儿琢磨的,无师自通,无人授业,全凭……” 不知因了什么,殷千寻似乎忍无可忍,一个箭步上前,打断了半仙的话,猛地拽住了她的衣袖。 接着,像拎个鸡崽似的,将老太太一路拎至偏屋。 木门砰的一声扣上,震落几缕墙灰。 顷刻,偶有片语飘出,辨不真切。 仲堇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满腔疑窦,几次抬脚又落下。 身后,颜菲钻进了笼子里去,伏在苗阿青的脖颈上抽噎,眼泪浸湿了马鬃。 而苗阿青的鼻息中更是发出一阵悲过一阵的嘶鸣,来自地狱深处般。 第56章 你呢,你摸到了吗? 如千寻所言,这一趟,终究是白跑了。 回了医馆,阿青不再嘶鸣,却彻底蔫了神,陷入深沉的抑郁状态。 腿上的伤早已结痂,好得七七八八,可她就是不肯起身,成日瘫在院角的干草堆上。 喂到嘴边的苜蓿草和胡萝卜,她最多只是嗅嗅,便别开头,空洞的眸子像是蒙了层灰,连眼皮都懒得眨动。颜菲每日来给她擦洗时,她才迟缓地转一下眼珠,干涩的睫毛在风里轻颤。若不然,那副姿态真像是具早已僵死的马尸。 “阿青啊,其实做马也没什么不好,”颜菲蹲在她身旁,手指沾着水,轻轻梳开着她打结的鬃毛,“至少比人跑得快嘛,你说……” 然而话还没说完,眼里有一滴泪没有征兆地砸了下来。 第71章 偶尔,颜菲也忍不住要冲她发火,声音拔高起来: “苗阿青你倒是动一动啊!这么大一匹马,我哪儿搬得动你?整天压着半边身子,底下的皮肉都要烂透了!” 苗阿青的耳朵抖了抖,尾巴敷衍地扫两下草屑,算是应了这声斥责,却再没有更多反应。 仲堇站在一旁,手里捧着褐黑的药汁,指甲扣紧了陶碗边缘。 她只能靠这苦汤吊住阿青的命了。一直躺着不动,五脏迟早要腐坏。可每次掰开她的牙关,看着她抗拒地甩头,嘴角溢出棕黄的药渍,仲堇心口便一阵难受。 “阿青…” 仲医生也开始学着颜菲的样子,理一理阿青脖颈上纠结的鬃毛,同她说说话。 “其实做人也没什么趣儿,哪怕成了仙,照样一堆的糟心事……” 然而刚脱口,仲堇便觉得自己这话,十分矫情。 在一匹马听来,这话哪里像安慰,更像一条刻毒的鞭子。说得出这些风凉话的,永远是不用套笼头、钉马掌的人——做人再苦,苦得过成日被这个骑、被那个抽么?苦得过与数十个姐妹挤在窄小酸臭的马厩里,见不得阳光、撒不得欢么? 当初,阿青拼死挣断缰绳、踏破围栏逃出马场,顶着暴雨风沙一路奔向弥鹿仙岛,那股劲头,分明就是要修炼成人才肯罢休的。 她的这般胆魄,放在人界也是少见的。娘亲、姥姥,那样健壮坚韧的两匹马,却早已被驯得连嘶鸣都带着讨好的调,偏她这匹小马驹,头也不回就冲进了外头的世界。 仲堇蹲在她身旁,指尖轻捋着她颈侧日渐黯淡的皮毛: “阿青,你后来…见着你娘和姥姥了没有?” 听了这话,阿青终于似是有了些反应。 她的眼珠在干涩的眶里缓慢转了半圈,鬃毛下的脖颈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仲堇看懂了她的肢体语言,只把声音放得更轻:“她们…在哪儿?” 这个问题便超出了阿青能回答的范畴了。 浑浊的泪水漫过她发红的眼睑,慢慢地,在皮毛上冲出了一道湿痕。 仲堇有些悔恨。 那时在马场,她本该问清楚的,问问阿青的娘亲鬃毛是什么颜色,姥姥的额前有没有斑纹…诸如此类。 她这冷心冷情的淡漠性子,终于给自个儿埋下了不可弥补的遗憾。 * 第二日,天刚亮,颜菲提着木桶走进院子,桶里的水荡出圈圈的波纹。 手指冻得泛红,她呵了口白气,却在抬头时猛然僵住了—— 阿青站在院子里…… 她居然站起来了…… 墙角未完全融尽的雪反射着粉红的晨曦,阿青的马鬃在寒风里翻卷,每一根毛发都透着久违的生气。 她高昂着头,颈部的线条绷得笔直,皮毛下的肌肉隐约起伏。 这般英气的姿态让颜菲一时忘了呼吸,似被迷住了那般,身子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听到动静,阿青扭头望过来,试探着迈开了步子。 太久没有这样站立了。 肋间许多结了痂的疮疤,腿上的旧伤也使她走动的姿态有些迟疑。 青石板的缝隙宽而深,积了雪水,马蹄陷下去时,她明显顿了顿,关节微微发僵。膝盖打颤的瞬间,又不得不把重心偏向另一侧,鬃毛狼狈地甩动了几下…… 可她还是固执地向前迈,一步,又一步,蹄底钝钝地一声声叩在石板上。 颜菲无意识松了攥紧木桶的把手。 阿青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她心上。 她忍不住要伸手迎上去,托住她摇晃的躯体,然而最终,她只是站着,看她独自艰难地掌握着平衡,犹如终于挣脱束缚的囚徒,在跌跌撞撞中找回四肢原本的韵律。 终于,触手可及。 颜菲的手指穿过冰冷的空气,触到了她的鬃毛。 指尖微微一颤,鼻腔蓦地酸了。 阿青的毛发里混杂着雪泥、草屑、以及洗不掉的战火印记,此时透出了一股灼热的生命力,灼得她手心发麻。 她两只手扶着阿青的脑袋,令她侧过头来朝向自己。 那双眼睛黑得发亮,温热潮湿的鼻息喷在颜菲的耳畔,像叹息。 随后一声低低的鸣响从她的喉咙深处滚出来,带着胸腔轻微的震动。 “什么?”颜菲下意识问道。 自然得不到回答。 空气中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和阿青沉重的鼻息。 她慢慢把前额贴到阿青的脖颈上,脉搏透过皮肤传来。一下。两下。节奏渐渐与自己的心跳重合。 或许此刻,她们不需要任何言语,寂静中反而能听见更多的声音:比如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远处灶膛柴火的噼啪……还有,某种更为隐秘的震颤,正从她们相贴的肌肤间汩汩流过。 有个念头来得突兀—— 颜菲想起前些日子,阿堇讲的:何为爱情。 那时,她和阿青躺在床上,头挨着头,一道盯着房梁,一道努力去消化医者口中的爱情,试图去理解那种想要与对方合而为一的感觉。 而现在,颜菲似乎有一点点摸到了那种感觉的雏形……但她不是特别确定。 她想问问阿青:你呢,你摸到了吗? 然而望着阿青如今的样子,这问题也许得不到答案了。 许久,颜菲带着些微哭腔道: “来,我帮你擦擦身子吧,看你,躺了那么久,肉都溃烂了许多…” 眼泪马上就要涌出来,她急急转过身,一边去提水桶,一边道: “早就说让你起来走一走,你偏不听…以后你再这样不听我的话,我可……” 马蹄声来得突然,一下下砸在石板上,夯进耳底。 颜菲闻声转头,却僵住了。 她见阿青似乎正踉跄着朝院门奔去,可前蹄刚抬起,后腿就跟着打滑,怎么也迈不出去,于是停下,立在了偏门的阴影里,头颅低垂,前胸急促地起伏着,像是认了命。 “阿青……?”颜菲声音发飘,舌尖尝到一丝涩意。 听到这声呼唤,阿青回过颈子,那双永远黑漆漆的大眼睛直直盯过来。 极为短暂的一眼,那里头却有一股决绝的深意,深得扎人。 而后,她转过头,折了方向,朝着东边去。 东边竖着一堵石墙,灰沉沉地压在地上,顶上爬满了枯藤。 她的步履乱得不成样子,四条腿像是互相绊着,然而她跑得那样急,那样狠—— 最后一丈,她甚至踉跄着纵身一跃—— 砰。 闷响炸开时,颜菲的眼睛痉挛般闭紧。 黑暗中,阿青的嗓音响起,带着旧日的温度: “不啊,小菲姐姐,你还有我啊。” 第57章 啪,一巴掌。“专心些。” 莽原边缘的树林里,垒起个小土包。 土是新翻的,还带着湿气,一块削得方正的木牌直直插在土堆正中央。 “阿青”两个字凿得很深,笔画边缘带着些许毛刺。 风掠过树梢,沙沙地响,衬得此处安静极了。 到场的人,拢共不过四五个,呼吸都放得很轻。 颜菲站在最前头,一滴泪未流,也不言语,只盯着木牌上的两个字看。 明明是极为熟悉的两个字,此刻写在木牌上,插在坟丘上,却如此陌生。 到现在,她还是不能完全将那匹栗色马与“阿青”两个字联系起来。 她本以为自己会有大把的时间去慢慢习惯,接纳。 但现在没有了。 庄婶与沈秋荃两人的眼泪没停过。 她们虽与这小姑娘算不得熟稔,却把她的样子记得真真切切。每回路过兽医馆的草药棚子,总能看见她迎着太阳颠药筛,两只细胳膊露在短褂外头,晒得通红,碎发粘得满脑门都是也顾不上擦……谁能想到这孩子的命数比晒干的药草还要脆。 殷千寻的眼眶也微微发烫。 她与苗阿青,勉强算个同门(一同从弥鹿仙岛的大门走出)。 然而除此之外,一道更深的联系藏在心底,旁人无从得知。 那种联系不是情谊,是如出一辙的宿命。 望着这座小坟丘,她明白阿青最后那一跃为何如此决绝—— 当你的五脏六腑都记住了做人的感觉,舌头却只能卷着草料咀嚼;意图讲出的每一句话,嘴唇一掀,却成了尖锐的嘶鸣,提醒着你一生不得复返……如此一来,活着竟成了最漫长的凌迟,倒不如干干净净化作森林里的养分。 这念头,曾经也在殷千寻心中撕扯了好些时日…… 仲堇瞥见了殷千寻泛红的眼,心头似有一块铅沉沉坠着,压得思绪缓慢而滞重。 在马场做了这些年的牧医,她同样理解阿青为何这样选择。 可她始终没弄明白的是,本已修炼成人的阿青,为何又突然退化成了原形?也不明白,咒语为何会失效。 她有十足的把握认为殷千寻知道些什么,可又探不出半点口风……有几次,她险些没按住那个念头:剩下的那一小撮坦腹草,干脆给殷千寻服下去。 第72章 满腹的疑窦,满腔的沉痛,在体内不断发酵,成了入骨的钝痛……总要找个时间发泄出来。 燕云襄来迟了一些,站在外围。 她早已听闻阿青的事,也清晰记得那匹多年前从马场逃出去的小马驹。当年她拒绝接管马场,梗着脖子宣布她要作一名筑师,某种程度上,也是受了那匹小马驹的启发。 一个转身的间隙,仲堇将燕云襄引至一片空地,避开了葬礼上的其余人。 枯叶在脚下细碎作响,几欲盖住仲堇的声音: “那日,阿青跟着我去了马场……” 为了找寻娘亲和姥姥,阿青混进了一批战马。仲堇想问燕云襄,她是否知道如今那批战马的所在? 燕云襄望着风卷起纸钱的灰烬,思忖着。 的确,她们二人到马场的那天,有一批即将遣往北境前线的战马列队待发。如果阿青真的混了进去…… “第三营的战马。”燕云襄沉声道,“听说,他们上个月在饮马河全军覆没了……” 心里又刺痛一下。 这样说起来,小马阿青拖着那条被砍伤的瘸腿,揣着希望,逃离尸山血海,穿越三十里烽火路,才硬是爬回了医馆……而她的娘亲与姥姥,终究是个谜团了。 * 从葬礼回来时,暮色已压得很低。 一行人脚步拖沓着,鞋底蹭过石板的声音格外沉重。 仲堇走在最后,目光始终落在殷千寻那抹墨色长衫的背影上。 这几日,一直忧心着阿青的事,仲堇尚未来得及与殷千寻好好“算账”。 她必须要问个明白了——阿青的结局,是否会在殷千寻身上重演?以及最重要的,破解之法。 那抹墨色身影,眼看就要消失在风澜苑的大门内。仲堇倏然快走几步,追上去,扯住了殷千寻的手腕。 殷千寻沉默着,并未作太多抵抗,否则以仲堇如今的气力,大抵是拽不过她的。 原本攥的是手腕,慢慢移到了手上,牵着她,微微施力,行步如风往九层高阁上走。 屋内还未掌灯,光线昏暗。 仲堇松了手,将殷千寻往床上一甩,床帐晃了晃,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力道有些失控。 印象中,这般的不温柔,还是第一次。 她站在原地平复呼吸,也隐隐听见殷千寻轻而缓的气息。 彼此的脸都隐没在黑暗里,谁也看不清谁。谁也没想要去点灯。 床榻发出细微的咯吱。 殷千寻抬起手,指尖不紧不慢地抚了抚被仲堇拽皱了的衣襟。 衣料摩擦的窸窣过后,屋内又是一片死寂,呼吸声也渐沉。 “还不打算告诉我吗?” 仲堇咬字时尝到了腥甜味,这才意识到下唇被自己咬出了血。 “不打算。”殷千寻的回答却又轻又快,“也不必说。时辰到了自然知晓。” 仲堇的喉咙干涩而冰冷:“是不好的事…对吗?” “当然。” “那为什么不干脆说出来呢?”仲堇忽然向前一步,脚尖抵上床沿,“我们一起来想办法,不好吗?哪怕九世情劫,不也找到了折中的法子?只要不越界,不说那个字……” “不一样。” 殷千寻轻声打断她,语气平淡得分明是在讲述一件尘埃落定的事。 “这次没有折中的法子。” “…究竟是什么?”仲医生的语调再一次失控,尾音在房内来回冲撞。 黑暗里响起殷千寻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她居然还笑得出来。 这笑声像落在仲堇身上的冰碴子,刺得她心脏猛一阵收缩。 她不得不给自己手头找点事做了,否则,她怕自己会忍不住想摔点什么东西。 她抖着手摸出床头的火折子,指间烦躁,甩了四五下才冒出火光。 烛芯颤颤巍巍点着了,一寸寸撕开黑暗,殷千寻的神色渐渐浮现出来。 她唇角的确是上扬的,可眼神却凄迷得像一口荒了许多年的井。 仲堇凝视着她,烛泪滴在手背上,竟没觉得烫。 她听到殷千寻含着冷嘲的嗓音:“看来你真的很在乎,我是人身,还是蛇形……” 仲堇没有否认。她在乎,怎么可能会不在乎? 看到阿青的结局了?若殷千寻也踏上这条路…仅仅这个念头,就足够让仲堇失控了。 “你放心。”殷千寻又一次洞穿她的心思,淡淡道,“我已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不会像苗阿青那样。” “许久的心理准备?”仲堇蹙起眉,抓住了这个点。 多久?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思绪兀自翻涌起来,回忆如刀片般一片片割过—— “忘忧峰…”喃喃念出这三个字,仲堇似乎有了头绪。 “忘忧峰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对吗?” 殷千寻静默着,只睫毛颤动了一下,仲堇知道自己猜对了。 “…我去忘忧峰走一趟便什么都清楚了。” “站住。” 殷千寻的声音冷冷响起,不疾不徐,不容违逆。 仲堇顿住了脚。 殷千寻垂着眸,苍白的手指深深陷进锦被——似乎正在下一个很大的决心,得抓点什么才能稳住气息,稍一动摇、稍一分神便会溃决了。 沉默又一次在两人之间拉紧。 “你过来。” 她终于抬眸,声音压得极低,不容置喙。 仲堇顺从地迈开步子,靴底碾过青玉砖,发出细碎的响动。 “坐下。”殷千寻指尖轻磕了磕床沿。 床榻微微下陷。仲堇端正了脊背,坐得虔诚。 “既然你这般想知道……”殷千寻的睫毛垂着,喉骨滑动了一下,“但在那之前……” 她忽然起身,衣袖带起的风凉丝丝地掠过仲堇的脸颊。 膝头一沉,殷千寻已经跨坐上来。 得再抱她一次。殷千寻的手指穿过仲堇的发丝时,这样想。 有些事一旦说出口,也许就再不能这样前额相抵、吐息交缠了。 所以,需得再贪恋一次。兴许,是最后一次。 “吻我。”殷千寻垂眸命令道,尾音却不甚稳。 若在这之前,仲堇会很喜欢这个命令。 可眼下,忧思占据了满心,她实在腾不出一丝兴致。 于是不自觉低了头,躲避了殷千寻的目光和命令。 然而殷千寻的手指却突然钳住了她的下巴,力度精准,拇指卡在下颌骨凹陷处。 仲堇被迫仰起脸时,撞上那双眼——暗红血丝缠在眼底,水光凝在睫梢,将坠未坠。 仲堇分不清这是痛极了渗出的泪,还是别的什么…… 但无论是真是假,每每看到殷千寻流露的这副神色,她心口就滞闷得发疼,再无法拒绝她任何。 仲堇抬手覆在她的后颈,微微用力使她俯首,而后仰起头,唇覆上去。 一个极轻极柔的吻。 分开半寸,对方的眼睫仍是湿漉漉的,眼神里写着:不够。 于是这个吻又沉下去,纠缠渐深。 玉环端着晚膳在门外轻叩,食盒中的汤匙磕着瓷盅,叮呤当啷地响个不停。 殷千寻的唇仍抵着仲堇的,只指尖一勾,从床头抄起个不知什么东西随手一掷—— 咔哒。 门闩应声滑落,严严实实锁死了。 这下再没谁来打搅。 殷千寻整个人压上去,膝盖抵进仲堇腿间,一寸一寸将她按进锦褥里。 唇舌在耳后薄嫩的肌肤上徘徊不去,惹得仲堇喉咙里溢出细碎的声息。而后亲吻一路向下,力道时轻时重,像温存又像惩罚。 起初的敏感过后,皮肤逐渐适应了触碰,发烫的神经木钝起来……由此,理性掌管的烦忧又趁机钻回了仲堇的脑神经,冷冰冰地盘踞在那儿。 她睁开眼,恍惚望着帐顶的纹饰,思绪纷飞。 手指依然搭在殷千寻的后颈,随着她的动作缓慢下滑,心却已不在焉,渐渐地,连喉间的喘息也停下来了,整个人安安静静地躺着,好似已进入了贤者时间。 殷千寻自然察觉到了。 她支起身子,盯着仲堇涣散的眼瞳看了片刻,突然扬手,不轻不重给了她一个巴掌。 “专心些。”殷千寻声音淡淡的,眼底却凝着冰霜。 仲堇试图再度投入,然而,那念头如冰刺进骨缝,每三分钟就要冒出来,扎她一下。 殷千寻彻底扫了兴,松开了钳制她的手,一声失望的冷笑从喉间滚出。 眼下,不过是一个未经证实的猜疑,就把这人的情热浇熄成这般。若知晓了真相,恐怕连碰自己一下、瞧自己一眼,都是难事了。 “先前问你爱不爱我…我已摸清了答案。”殷千寻将身上凌乱的衣襟拢好,侧身躺下。 “但现在,我要问你一句别的。” “你说。”仲堇也转过身来,对着她。微微绷紧的背脊泄露了她的紧张。 第73章 “假如我变成蛇,你还会爱我吗?——你不必开口,我会在你的眼里看到答案。” 烛火在仲堇的眼里荡漾了一下,殷千寻盯着那点涟漪看了半晌,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 她满意于自己看到的答案是:会。 但,还不够。 她还需要再换个问法: “那,假如我永远是一条蛇,只是蛇,没有这副皮相,不言不语……你可还会爱我?” 倘若这是床笫之间调情的话,仲堇大可以眼都不眨,毫不犹豫说一句:当然会。 可眼下的情况特殊。殷千寻的眼眸太清亮,将她的每一寸表情都照得纤毫毕现。 容不得一丝含糊。 于是仲堇全神贯注开始了认真思索。 倘若不存在人形,只是蛇,那她们两个,不就是跨越物种的爱恋? 在这一世之前,仲堇必定认为这问题好生荒谬,退、退、退。 可这一世有些特别。 这一世初见时,缠在她腕间的殷千寻,的确是一条小青蛇。鳞片冰凉,扫过她皮肤。 她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虎口——那里至今仍残留着隐约的齿痕,不痛不痒,却总在特定时刻泛起异样之感。 如果没了眼前这具人形,永远是那样一条滑不溜丢的小绿虫……有些想象不出来。 屋内静得能听见烛芯将尽的滋滋声。 殷千寻的目光透过仲堇的眼睛,意图洞穿她的心,却失败了,只看到一片迟疑。 她的目光黯淡下去。失望再次如滴入水中的墨,在体内渐渐晕开。 殷千寻阖上眼,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沉。 持久的沉默,终于还是印证了她与她这段悠长岁月的不可倚靠。 仿佛也预言了她们之间,终将分崩离析的结局。 最后一截蜡烛燃尽了,火光跳动一下,屋内陡然又陷入幽深的黑暗。 “莫要想太久。”殷千寻心碎地笑了一声。 “还有半个时辰,我就要遁走了哦。” 第58章 合作吗?滚。气得想死。 【时光溯回三十七日前】 殷千寻踏上忘忧峰之时,扶桑花开得正盛。 落下的花瓣层层叠叠铺了满径,像是特意铺设的红地毯,在迎接她那般。 沿着蜿蜒的台阶一路前行,走到了尽头,便瞧见了峰顶那座云雾缭绕的木阁。 朱漆剥落,檐角悬着只褪了色的青铜铃,风一过,摇摇晃晃,却不声不响。 她走过去,叩了几下门,没有应答。试探性推了一下,门竟兀自开了。* 踏进去,里面似乎是条回廊,幽深曲折,走了好一阵,永远走不到头那般。 她翩跹的身影投在青灰的转墙上,随着廊柱上烛火的摇曳忽长忽短。 在这回廊中拐到第五道弯的时候,殷千寻的脚步蓦地定住了。 眼前忽然现出一座镜阵。数不清的铜镜层层而立,冷光浮动。 ……扶桑仙子这么爱照镜子的么?竟特意设了座镜阵。 殷千寻疑惑地走向第一面镜子。 走近了,发现镜中正翻涌着一团蒙蒙的白雾,什么也看不清。 片刻后,那雾气渐渐稀薄,散开来,一条青蛇缓缓显形,鳞片泛着湿润的光泽,蛇身盘卷着,昂着脑袋,正看着镜外的殷千寻。 殷千寻呼吸短了一瞬,心道:这是闹什么鬼? 她强忍着不适别开视线,朝着第二面镜子挪去,仍是白雾迷茫。 然而少顷,一条大黑蟒赫然显现,粗如梁木,竖瞳双目如两点寒星径直望进她眼里。 殷千寻的脑袋嗡了一下,浑身发麻,本能地撤后了两步,脊背一下子绷紧了。 可奇怪的是,那黑蟒竟也往后瑟缩了一下,显出几分……愕然? 学人精? 她不信邪了,咬着牙继续向前走,一面一面照过去——银环、蝮蛇、过山峰…… 未料到往前走的每一步都是刑罚,后颈上的寒毛几乎都立了起来。 这些年过去了,她还是怕蛇,而这座镜阵简直是个蛇类大赏,各色各样的都有,或长或短,或盘或立,无一例外,全都在注视着她,作出了与她一致的被吓到的反应…… 她实在不明白,扶桑仙子的居所为何收藏着这种鬼玩意儿? 正被吓得魂不附体之际,回廊尽头忽然传来了一声笑。 轻飘飘的,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殷千寻循声望去。 廊道的尽头昏黑如墨,一袭白色身影半隐在阴影里。那素白长衣被穿堂风掀起一角,白发垂落,遮住了半边脸,正倚着廊柱。 “千寻。”白影子开口了。 殷千寻终获赦免了那般,行步如风地过去,嫣然一笑:“仙子,原来你在呀。” 扶桑的视线从她身后的镜阵,滑至她的脸上,微微颔首。 殷千寻故作镇静地指了指身后的铜镜,“仙子,那些是什么?” “不过是些镜子。” “镜子?什么镜子这般奇怪?为何我看到的全是蛇?”殷千寻的声音溅在空荡的廊道里,惊起一丝回响。她缓了缓,继续道:“什么青的、黑的、镶花的……” 说不下去了,喉咙被腥气哽住了似的,有些恶心。 “这有何奇怪?”扶桑突然笑了,抬手将白发拢到耳后,“若非如此,才叫怪事呢。” 殷千寻一怔,道:“这是何意?” 她看到扶桑脚步缓步地走向了那座镜阵。 “这些镜子,叫作'妄念鉴',能破除皮相,照见真相。”扶桑的指尖抚过镜框,铜制的纹路在她指下蜿蜒,“一面镜子便是一世,你沿途走来,看到的,是你的每一世……” “……?”每一个字都听得懂,连起来,却听不懂了。 殷千寻听见自己笑了一声,那一声干涩得像树皮迸裂。 “我这一世早已修炼成人,怎么可能……”说着,她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触到冰凉的汗,除此之外,仍是精致的美人模样,稍微放了心。而后,忽然提高了声调:“仙子,你休要放屁。前几世,我分明是如假包换的人,而镜中照出来的,却有一条巨蟒……” 说到“巨蟒”二字,殷千寻险些咬了舌头。光是这两个字,就够她起一身小米粒儿了。 “如假包换的人?”扶桑的白眉微微扬起,阴影从唇角漫开。 “千寻,你这是做人做上瘾了?” “……” 殷千寻蹙起眉,左脚向后警觉地撤了半步,袖中的峨眉刺已蓄势待发。 她已察觉到眼前这个人不太对劲了。 “你不是扶桑…”她冷冷道,“你是谁?” 扶桑却不回答,手指在镜框上缓缓游走,铜镜发出轻微的嗡鸣。 “千寻,眼睛是会骗人的。”她声音很轻,却像利刀刮着耳膜,“但这妄念鉴不会。” 殷千寻已将峨眉刺旋在手心,低声道:“一派……” 只见扶桑手腕一翻,那面雕着蛇纹的铜镜便转了过来,对准了殷千寻。 镜中的巨蟒猛然昂首——竖瞳收缩,獠牙森白,嘴角暗红的毒液正拉着丝。更骇人的是那副表情:惊惧、扭曲、狰狞,分明是殷千寻自己的神情放大之后烙在了蛇脸上。 峨眉刺破空而出的瞬间,殷千寻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出了手。 铜镜炸裂的脆响在密闭的镜廊里回荡,无数碎片溅落在青砖地板上。 然而无用,扶桑已经转开了第二面镜子。 银环蛇细密的鳞片在镜中泛着幽光,蛇信一吐,正舔上了殷千寻倒映在镜中的眼眸。 又一柄峨眉刺钉进镜面时,她听见自己牙关碰撞的声响。 “千寻…杀人的时候,你连眼都不眨一下,却偏生这般怕蛇。”扶桑捡起铜镜碎片拿在手中翻转,对着它整理了一下乱掉的白鬓,"因为你潜意识里害怕认清这个真相。” “你从始至终从头至尾都是一条蛇的真相……” 殷千寻呼吸千钧沉重,她不由阖上眼,指尖深深陷入了掌心。 “你以为,这一世是系统出了岔子,你才转世为蛇?恰恰相反……” 扶桑款款走上前来,突然捏住了她的手腕往镜前一拽。 破碎的铜镜中,千百条蛇影同时昂头,“看清楚了,千寻,你从来都是这副模样。” 殷千寻离得镜面极尽,抓紧了边缘,碎片刺进她的手心,鲜血顺着手腕蜿蜒而下。 镜中,身后的人,样貌丝毫未变——她竟真的是从前那个慈眉善目的扶桑仙子。 而她自己……她盯着镜中那条银环蛇金黄的竖瞳,凝视良久,自嘲地笑了。 接着,袖中寒光一闪,峨眉刺的锋刃已然抵在了扶桑的喉口,刀刃压进了皮肤。 殷千寻的手微微发颤,镜片碎渣扎进了虎口的肌肤,血珠顺着银刃往下坠,在石板上砸出一个个暗红的圆点。 “一派胡言。”她嗓音淬了冰,恨恨道,“半个字都不信。” 第74章 扶桑颈上的血脉贴着峨眉刺的尖刃,竟忽地往前一倾,那尖峰抵进了颈间皮肉里。 “这东西,连我的衣服都难划破——何况,你真敢杀我么?” 她凑近了殷千寻颊侧,悄声道:“你这副人皮,可是全靠我的幻形术吊着呢——杀了我,仲堇立刻就会看见,你真正的样子……” 呼吸一滞……什么? “……幻形术?你意思是、我这身子,是幻象?” 殷千寻声音哑了,胸口窒闷得厉害。明明是她掐着扶桑,她却觉得自己透不过气了。 “何止你,所有从弥鹿仙岛修得人形的,都是幻形术捏出的假象呢——从前,都是算准了时间,轮回路开启之前,就为你提前施了术。可这一次,地府的系统有变,未来得及提前安排,竟让你瞧见自己的真身了……失算失算,只好为你布下这一盘棋……” 一个字也不信……可殷千寻的锋刃还是猛地一滞,那攥住峨眉刺的指节青白如骨雕。 “……为何做这样的事?!” “自然是为了亓官。” “亓官柔?”殷千寻死死盯着扶桑,喉咙发涩道,“若真如你所说……九世了,她为何一直没有道破?她不是医仙么?怎么可能摸不出……蛇与人的区别……” “这倒要谢谢残花宫的云裳宫主了。” “……与她又有何关系?” “我会习得这幻形术,也是拜她所赐——哦,对了,云裳可是个修为颇深的大蛇妖呢。”扶桑手指拨开峨眉刺,捋着银白发丝,缓缓踱开,“云裳的修为,比我与亓官加起来,还要高……也无怪乎当年,亓官会着了她的道,竟一直以为她是个凡人……” 殷千寻茫茫然站着,持着峨眉刺的手软软地垂下来。 扶桑望了她一眼,继续道:“古往今来,这仙凡相恋的戏码,还少么?可你见过哪对受到这般严苛的刑罚——只不过因为,你们根本不是仙凡相恋,而是仙、妖、相、恋。” 扶桑的声音忽远忽近传进耳里,字字句句如万千根冰针密密刺进脑髓,殷千寻眼前逐渐发起黑来,耳际嗡鸣声不止,思绪也彻底被阻断了,脑中只剩下一片翻涌的混沌。 “可怜的阿柔啊,直到现在,仍以为,她爱的云裳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她怀着沉痛入骨的愧疚度过了五百多年,只因她觉得,是她把你连累了——殊不知,天帝降下的刑罚如此之重,皆因你是妖——并非她连累你,而是你连累了她。” 所有气力随风散去那般,殷千寻全身一软,膝盖骨砸在地上的声响闷得令人心惊。 头痛得几欲要裂开了。扶桑那些时而冰冷时而滚烫的字句灌入了脑内,不给她喘息的机会,熔断了她所有思考的脉络。她本能地抗拒着,每一根神经都在吵嚷着拒绝。 “千寻,其实你早该察觉了——你身上的煞气如此之重,嗜血的欲望如此强烈……” “不。不信。半个字都不信,”她嘴唇颤抖着,“为何要同我说这些?你……” 扶桑拢着白衣,蹲在了她面前,沉声道:“只要应了与我合作,我便告诉你。” “合作……” 闻言,殷千寻忽然明白了什么,带着冰冷的嘲意笑了。 “燕家马场的咒术……是你的手笔?你费尽心机引我来此,就为了同我说这些?” “嗯呢。”扶桑认真地点点头,“说起来,还要感谢你与亓官的配合。你们每一步都踏在我画好的道上。”她伸出食指,在空气中轻轻一勾,“怎么样?合作吗?” “妄想。” “啊?”扶桑歪了歪脑袋,银丝从肩上滑落,“你都不问一下合作内容吗?” 殷千寻抬眸,嗜血的赤色在眼底涌动:“闭上你的嘴——滚。” biu—— “滚”字的尾音还在空气中翻滚,殷千寻已蓦地化身成了一条翠绿欲滴的竹叶青。 “看到了么?这就是幻形术拿掉的下场,”扶桑俯视她道,“怎么样?合作吗?” 殷千寻张开下颚,吐出蛇信子,想再骂点什么,喉间却只能发出短促的咝咝声。 扶桑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又道:“合不合作?若答应了,就甩一甩你的小尾巴。” 扶桑像个冷冰冰的合作复读机,而殷千寻气得想死。 鳞片下的肌肉开始剧烈收缩,她整条蛇拔地而起,毒牙猛地向前飞扑而去,却在距离扶桑脖颈寸许之处戛然而止——无形的禁锢让她的动作凝固在了半空中。 “怎的这般倔强……”扶桑叹息着直起身,“那我只好先将你收入锁龙囊了。” * 锁龙囊中的天光,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每每从昏沉中苏醒,殷千寻总下意识想伸展四肢,却又在下一秒,被身下那条灵活摆动的赤红蛇尾惊得肝胆一颤。 救命。又变成蛇了。 每日三餐,扶桑会定时揭开囊口,将食物丢进来。 有时是一只胖乎乎的老鼠,吱吱叫着从她面前跑过; 有时是一只癞蛤蟆,皮上凸起的疙瘩溢出了黏液。 殷千寻闭上眼,屏住呼吸,咬紧牙关,任凭饿得腹中绞痛难忍,也绝不沾它们一下。 做个人吧…做个人吧……她把这咒语在她心中重复得精疲力尽,也丝毫未能改变什么…… 绝望渐渐吞噬着她。 十日过去,她饿得头晕眼花,脊椎几乎要戳破皮囊,脑袋昏昏沉沉耷拉着。 身体上的折磨,精神上的羞辱,这一切,都令她想一头撞死,然而,她没有起身的力气,她甚至连吐蛇信子的力气也没有了。 第十一日清早,锁龙囊又开了一条缝,几颗飘香的烤栗子滚落进来。 这熟悉的香气令殷千寻回光返照般,瞬间恢复了一些本能。 试了试,尖牙划不开栗壳。囫囵吞,小嘴巴又张不了那么大。 最后,殷千寻用身体将栗子们缠绕了起来,用尽了毕生的核心力量,腹腔硬生生将它们碾碎,木屑混着果实全咽了下去——塞了半天的牙。 久违的饱腹感终于唤回了神智,接下来,她开始似是而非地思念仲堇。 那位医者的身影在眼前若有似无晃动着。 自己这么多天杳无音信,她会不会着急……会不会找过来…… 说不定,已经沿着山道一路寻过来了…… 这个念头像毒液渗进血管,弄得殷千寻有些窒息。 倘若仲堇真的寻她寻到这里来,看见的会是什么? 自己爱了五百多年的,曾经是个大蛇妖,如今是一条靠老鼠□□栗子苟活的小青蛇? 这个信息量,饶是医仙,也要崩溃的吧? 殷千寻把自己缩成了一团,绞紧了自己的尾尖,蛇鳞摩擦出一阵烦忧的躁动。 整整三个昼夜,她都被这个念头折磨着,丝毫未能合眼。 终于,在被囚禁的第十七日,锁龙囊开启时,殷千寻慢慢支起半身,竖瞳里的眸子如同将熄的炭,朝着扶桑投去了妥协的目光。 * 扶桑掐诀,周身泛起一层黯淡的光。 待殷千寻渐渐化出了人形,扶桑的手指却在收回时微不可察地发抖。 她撑住墙壁缓了缓,忽然眉心一蹙,呕出一口淤血。 鲜红的血渍溅在衣襟上,她神色却无多少波动,只是不紧不慢用绢帕揩了唇角。 殷千寻的目光茫茫然从那一抹血色上掠过,眉梢都不曾动一下。仙子吐血的确是怪事,可她自己的五脏六腑已被某种钝痛搅得发沉,哪还有余力琢磨旁的。 “千寻,我真羡慕你。”扶桑的嗓音低得近乎自语,“一条冷血毒虫,竟得一人舍生忘死地疼惜。” “少废话。” 殷千寻慢慢拾起长剑,剑尖抵着地面。她抬眸,眼底尽是冷意:“你究竟要我做什么?”顿了顿,又淡声道,“先说好,若是什么刺杀兽医的勾当,就不必开口了。” 扶桑闻言竟笑出声来,笑声轻得近乎飘渺。 她走近几步,径自在殷千寻身侧坐下,伸手要拍她的肩:“我怎会要亓官的命呢?” 指尖却落了个空——殷千寻侧身避开了。 扶桑指尖悬在半空,缓缓收拢,声音依然柔和:“我待她的心意,不比你浅半分。” 闻言,殷千寻冷笑道:“哦?原是仙子动了凡心,又爱而不得,便来作践我消遣?”她斜睨着扶桑温婉如玉的眉眼,道,“所谓仙人都是这般么?菩萨皮相、假仁假义。” “或许吧。”扶桑嘴边勾了个浅弧,“但若你听了我接下来的话,不必等我找,你自己也该急着想办法了。” 接着,扶桑便将仲堇不入轮回的打算,一五一十告知了殷千寻。 那些话语轻得像一阵烟,却沉沉压在了殷千寻耳里。 “照规矩,只要安安稳稳度过九世劫难,亓官便会归位。可她如今不愿做这个神仙了。她偏要守着你渡完这最后一世,然后亲手将自己钉进阴司最底层的炼狱……” 第75章 “什么……”殷千寻不可置信地蹙起眉。 至此,她才忽然惊觉,自己竟从未问过仲堇:九世之后又会怎样?你怎样?我怎样? 她以为,九世的劫难结束之后,她们就自由了……竟忘了问,是否有人甘愿永陷其中?是否有人宁可违抗天道,将情劫期限从九世拽至永世,也要将命攥在自己手里? 殷千寻恍恍惚惚,想说什么,却哑得说不出口。 “千寻,你好生劝亓官归位吧。”扶桑柔声道,“我会在她的归位系统中加入一味忘忧桑,令她彻底忘记你,如此便能去除执念,从这情劫中解脱……” 殷千寻长久地沉默。 时间如同凝固了,回廊的空气也粘稠起来,每一次呼吸都有些费力。 她低垂着眼眸,望着自己卧在剑柄上的手——指尖凉得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开口,嗓音淡淡地,像是念一段无关紧要的判词: “你何不干脆杀了我?” 她望向扶桑:“仙子,我前一世的死,也是拜你所赐吧?” “何必要大费周章弄出这些幺蛾子,不厌其烦地一世又一世为我捏出这副皮相?”她缓缓倾身,“何不再来一次,杀了我,破了她这最后一世的情劫?” “的确这样做过。”扶桑微微含笑拉过殷千寻的手,将她的指尖按在自己的手腕内侧。 肌肤冰凉,可底下似乎藏着个硬物,硌着她的指尖。 她眯起眼,下意识抵了抵,忽然有一股奇怪的寒意游进她指尖,顺着她的神经窜游起来,引得她呼吸一滞。 视线骤然模糊了一下,恍惚间,眼前似乎飞掠过什么光景——大片绮丽的花园,一抹淡紫色裙角——转瞬即逝。 扶桑又咳了两声,嘴角滚出几个暗红的血沫子。 她抬手抹了抹嘴角,手腕处忽地浮现出一道蛇鳞般的纹路,透着诡谲的光…… “你……”殷千寻的指尖怔在半空。 扶桑深吸一口气,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回响。 她稳了稳气息,声音低沉道:“当年云裳临死之际,在我腕上烙下这个。”盯着那道印记,她眼神虚了一瞬,“她本想咬断我的脉,可却把半缕妖魂渡进了我的体内……这妖魂,让我窥见了混元大罗金妖的幻形术,却也日日啃噬我的仙元……撑不了多久了。” 殷千寻凝视着那道印记,心里微微一动。 方才闪过的幻影里,似乎藏着云裳的记忆……她鬼使神差地又伸手触了上去,这一次,指尖一凉,恍惚间瞥见一个长身玉立的背影——那是……亓官柔? 扶桑任由她把玩自己的手腕,只是絮絮叨叨地说着,自言自语般。 “我多希望亓官眼里也能映出我的影子……所以,我真恨你啊。”她忽然低笑一声,自嘲那般,"可我终究明白了,就算我杀了你千次万次,也改不了她的心。”她的手指摩挲着腕上的印记,“反而令她的执念越来越深……我倒成了为你们牵线的月老。” “如今,我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便是她能放弃堕入地狱的打算,安稳渡越这一世,回到这忘忧峰上来。”她目光落在窗外,山峦间透出几簇深红的花影,“即便那时,我早已身归混沌,这漫山的扶桑花,也总归能替我陪伴着她……” 说到此处,许是情动难抑,她又咳了几声,咳势激烈,带着身子弯下去。 殷千寻冷眼旁观,唇角一抹嘲意。 “仙子,你好病态啊。用这种法子,困住你的亓官,和她生生世世?” 对于“亓官”这个词,殷千寻并不敏感,不怎么会激起醋意,故而可以肆无忌惮嘲讽。 扶桑咳了满地的血,堪堪停下来:“瞧……每动用一次幻形术…就离破功更近一步……幻形术已变得不稳定,恐坚持不了太久……千寻,趁你还有言语的能力,尽快……” 殷千寻眼瞳微睁:“不稳定又是何意?” “寅时……”扶桑指节按在胸口,“是我最为虚弱的时候……每日的这个时辰,恐怕你会短暂地现回蛇身……并且,这蛇身持续的时辰会越来延长,直至……再幻不出人形。” …… 也就是说,免不了最后,这具风流旖旎的皮相会悄然腐烂、彻底剥落。 仅剩一条冰冷、赤裸的竹叶青蛇。 第59章 姐姐,你看不到我在生气吗? 听完上述回忆,仲堇整个人肃静地如一座雕塑,长久地沉默着。 她缓缓抬起眼睫,目光凝在殷千寻脸上,确认了她没有扯谎的痕迹。 的确有一丝震撼——如果千寻,每一世都是蛇的话。 方才险些忘了呼吸,此刻仲堇深吸了一口气。 其实,轮回九世皆是蛇,这不太合常理。 虽说世人皆谈冥府色变,可仲堇有着丰富的轮回经验,她倒是很清楚,冥府里那些判官,写命簿的鬼,也不是一味冷血的主。但凡生前未造什么大恶,来世投个什么胎,总归有个商量的余地。哪怕选不得富贵出身,也总不至于永生永世被摁死在了动物界。 可千寻……九生九世,回回坠入蛇门,这似乎成了个默认项,丝毫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 大抵,是天道对云裳的惩罚。 千年道行的混元大罗金妖,轮回成了见不得光的小毒虫——天道的酷烈,竟比那幽深的冥府更为恐怖。 话说回来——云裳是修为极深的蛇妖——得知此事的仲堇,心底竟升腾起一丝诡异的放松。 当年初见,她便觉得云裳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与她遇到过的所有凡人都不同。眼角眉梢,乃至整体气质,都带着极致的妖冶与风情,却又实实在在是个有血有肉的凡间女人……却原来,竟是把妖气收敛得滴水不漏,以至于把医仙也瞒了过去。 那么说来,这五百多年日日夜夜的愧疚,却是自寻烦恼了——并非医仙连累凡人,而是,两个都不是人,偏偏撞在了一起。 可转念,又觉得可笑。这种事,说什么连累不连累? 九世以来,在情劫的摧残之下,日子虽惊险万分。然而,比起忘忧峰数百年如一日的平淡日子,与千寻一同度过的每一刻,都是滚烫鲜活的,守着她度过一秒钟,恐怕也抵过忘忧峰上的十年。 …… 那边厢,殷千寻讲完了最后一个字,喉口发干,人也乏了,索性往后一靠,任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 她斜倚床头,仲堇坐在床尾,这距离不远不近,很微妙。很适宜观察仲堇的反应。 倒想看看,她要沉默到什么时候? 过了不知多久,锦被细微的窸窣声响起。 她看到仲堇这座雕塑终于活了,开始一寸寸地靠近她,动作缓地如同夜归之人轻轻推开了家门,怕惊扰了睡熟的爱人。 殷千寻纹丝不动,只抬起眼睛注视着她。 最后,仲堇不过是停在了一臂之遥的位置。 她伸出手,指尖凉滑,如同品鉴上等的丝绸那般,轻柔触上殷千寻的眉骨、掠过鼻梁、滑过唇角…… 最后停在耳朵。 她轻轻在殷千寻的耳垂上揉了一下,逗弄小孩那般,神情却又虔诚。 殷千寻没有躲,任由她的指尖游走。 这抚摸太熟悉了,像在确认某件失而复得的珍宝……然而,殷千寻的心却随着她的触碰,一点点冷下来。 仲堇留恋的不是她,而是她这具完美的人形皮相。 她冷笑了一声,声音低哑道,“都是假的,有什么好摸的。” “所以现在…你认清现实了吗?为了我这么个捏造的幻象,放弃你的仙位,堕入无间地狱,实在蠢得可以。” 说完,她望向仲堇的眼睛,等着她收回手,等着她露出悔恨、厌恶,或者哪怕一瞬的动摇。 然而,这些情绪并未从仲堇的眼中流露出哪怕一丁点。 她动也未动,只是轻声说: “确实蠢得可以。居然让你去了忘忧峰,受了那么些的苦……” “……” 殷千寻一时哑口无言。属实没想到她突然走了这个路子。 “这些年,为了找寻加害你的元凶,我在人间弯弯绕绕兜了这么多圈,竟丝毫未曾怀疑过,这件事,会与扶桑有牵扯…” 仲堇失了力气般垂下手,苦笑道,“是人心隔肚皮,还是我有眼无瞳?与扶桑相识近千百年…竟从未知晓过她的这般心思。” 本来铁了心地,若能寻到元凶,必将其捉来钉在刑架上万剐千刀,永绝后患…如今却发现,那人竟是自己在仙界最信任的“知心好友”…其中滋味着实诛心,难以言说。 见仲堇的神色很是凄楚,殷千寻酝酿许久的狠话竟不忍心说出口… 然而下一刻,仲堇的话又相当令人血压飙升。 “不过…她与你合作要劝我归位一事?我宣布合作失败——我怎么可能归位呢?早早就决定好了的事,没有反悔一说。” 第76章 “……” 还没开始劝呢,这路怎么就给堵死了?殷千寻心中窜起无名火。 “哪怕我劝你,你也不肯?你可知道无间地狱是个什么地方?我虽然从未亲历——也许亲历了也不记得了——可我查过古籍,古籍上写得清清楚楚——那是无休无止连骨头缝都要疼碎了的折磨!”殷千寻的声音渐渐发颤,“你有没有掂量过……你这个病秧子,去受那种刑?你受得了吗?” 仲堇静静地听着,等她彻底发泄完了,才轻声道:“你知不知道什么才是我受不了的?” “什么?”殷千寻愠怒的神色仍挂在脸上,没搁下。 “看你掉眼泪。”说着,仲堇伸手抹去她落在颊侧的泪。 殷千寻一怔,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哭了。奇怪,明明没想哭的。 新点上的蜡炬,烛泪层层堆积,火光越来越暗。 殷千寻望着烛台,意识到时间快到了,还有一炷香。 她转过身去,淡淡道:“蠢话不必再讲了,其余的,如果没什么要说的,你回去吧。我要现原形了。” 仲堇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不作声,只默默又挪到了她面前。 烛光打在仲堇背上,影子将殷千寻笼罩了起来。 半晌,她慢慢伸出两只手,声音压得很低:“那…能抱一会儿吗?” 殷千寻蹙起眉,大为不解:“姐姐,你看不到我在生气吗?” “看得出来。”然而手仍然固执地悬在那儿,纹丝不动,“抱抱。” 她不耐烦地挥手,想要挥开仲堇的手臂,却落了空。仲堇的手肘灵活一抬,避开了,可随后又稳稳递了过来,像块怎么也甩不掉的粘糕,固执地、无声地讨要抱抱。 “仲堇……”她磨牙霍霍,几乎又想咬她一口。 “抱抱。” “……” 受不了了——忘忧峰上的这些个仙君,都是复读机吗?刚摆脱一个张口闭口都是“合作吗”的复读机,又来了个抱抱复读机,烦得想死。 “想抱不会自己过来?难不成还要我往你怀里钻?”她烦得开始口不择言。 话音一落,整个人就被结结实实揽了过去。 呼吸一滞。 仲堇身上暖烘烘的,带着一点淡淡的松木香。 抱得不紧,轻轻柔柔的,却将她拢了个满怀。 奇怪。 明明刚才还气得想咬人,可现在窝在她颈窝里,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匀了。那股无名的怒火也不知道怎么就被浇熄了。 烛光摇曳,仲堇的手从殷千寻的腰肢慢慢上滑,到了她的肩。 “千寻,我的确有一些话要说。”她停顿了一下,眉头微蹙,“但,这些话里,可能夹杂着一些会遭雷劈的违禁词,我就用这个——” 说着,她指尖在殷千寻的肩胛骨上轻轻叩了三下:哒、哒、哒。 “来替代。” 殷千寻没动,睫毛在烛光里投下淡淡的阴影。 “嗯。”她应得很淡,似敷衍,又似默许。 “你的眉眼,我已看了五百一十三年…熟悉得,闭着眼也能画出来。可以说,对于你的这具身体,你的容貌,我十分…”说着,手指在殷千寻的肩胛骨上点了三下。哒、哒、哒。自然十分喜欢。 “可真正让我…”指节再一次敲出三声脆响,声音极轻,“是你藏在皮囊之下的东西。” 真正让我倾慕的,是你内在的灵魂。 “因为已经沦陷了,所以在此之后,不管你是人还是蛇,我都一样……”哒、哒、哒。 殷千寻有些愣怔。 活了这些年,这副精美的皮相招惹过太多目光——贪婪的、痴迷的、下作的。那些人前赴后继地凑上来,最终又在她阴晴不定的脾气和染血的剑下仓皇逃窜。 从未有人如此抛却对皮相的关注,而表达对她魂灵的倾慕。 想到这里,她自嘲地笑了笑:“那你倒是说说,我这副皮囊里面,有什么可值得喜欢的?” “嗯……你鲜活灵动,像草原上的野火。” 仲堇下巴搁在她肩上,轻轻慢慢地说着:“风流不羁,三界的条条框框通通困不住你…看起来那么不可一世,什么都入不了眼,可眼泪有时候会掉得不知不觉…踢翻醋坛的样子,很可爱,假作不在乎的样子,也很可爱……” “我嗜血如命,杀人如麻……也可爱?” 殷千寻打断了她。再由着她这么说下去,要出事的。 “说起这个……”仲堇忽然笑了。 “那日在宫里,我只顾着忧心你犯了杀戒,现在回想起来,你那日以一敌百的厮杀,可称得上风华绝代;你飞剑切人脑袋的技术,举世无双;那刃口喷出来的鲜血,与喷泉别无二致,十分具有观赏性……” …… 几乎被她说得晕头转向,殷千寻不得不抬手在仲堇腰侧掐了一下,以保持清醒。 然而唇角仍不自觉地勾起。 这个哑巴神医长了嘴之后,怎么这么会说话?况且,这还是戴着镣铐跳舞。殷千寻甚至有一丝怀疑,这九世情劫的设定,该不会只为了让仲堇把语言方面的能力稍微收敛一些吧?别把人醉死在甜言蜜语里。 两人相拥的四周洋溢着甜腻的暖意,过了好一阵,仲堇的语气倏然降了温。 整件事,最让仲堇难熬的不是震惊,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痛感——她心疼殷千寻。 听着殷千寻的诉说,能想象得到扶桑说出那些话时,殷千寻的神色: 那张总带着几分骄矜的脸一定突然之间茫然了,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动了动,没能发出声音。那张花容月貌的脸,曾是她引以为傲的东西之一,而蛇,是她最恐惧的东西。现在,却要让她相信——这面容,是假的;你最恐惧的玩意,才是你真正的模样。 “…千寻。” 她抚上殷千寻的背,声线有些凄迷,“你真的做好心理准备了么?”终将褪去人形,回归蛇身的准备…… 怀里的人许久没动,只有温热的呼吸拂过锁骨。 仲堇的手心搁在她的背上*,感受得到她呼吸起伏的弧度,似是要离水的鱼挣扎着汲取最后一口氧气。 末了,殷千寻整个人往她颈窝深处埋了埋,鼻尖挨着那块突起的骨头,轻声道: “怎么可能?” “再怎么准备,等那天真的来了…”殷千寻的手指攥紧了她背后的衣料,“还是会怕。” 仲堇喉咙滚了一下:“那,她有说过还剩下多久么?”扶桑两个字,她甚至不愿再念出口。 “没有…不过最近,现出蛇身的时间在提前。起初是寅时,后来是丑时,子时……现在,已经提前到了亥时,按照这个速度来推算的话……” 说着,她突然笑了一下,唇角扯得勉强,“你自个儿算吧。” 仲堇心里的算盘飞速打响了——如果是匀速提前,那么千寻的人形,大约还剩了三个月……不对,更可能会加速度,那么将会远远少于三个月,也许三十天也未可知…… 心脏猛地揪紧。 留给她们这般相拥耳语的时间太短了。 真的没有折中的法子?仲堇偏有点不信邪。 “我定会找出个…….” 然而话还未说完,怀里一下子空了。 仲堇的心里也蓦地一空。 那墨色长衫抽去筋骨般,倏然从双臂间溜走,“哗啦”一下塌陷下去,落在她的腿上。 褶皱间,似乎还能看出方才被拥抱的形状。 三秒后,袖口微微耸动,鬼鬼祟祟地钻出来一条绿色的殷千寻。 她探出小脑袋,抬起脸。 那对琥珀色的眼睛与仲堇对视了一瞬,只一瞬,扭头就溜了。 知道她要跑,仲堇下意识去捉她。然而仓促间,只碰到一截凉凉的尾梢,滑溜溜的,没捉住。 花园的夜露浸湿了靴尖。 仲堇俯着身子,手指渐次拨开沾着霜的草。 月光下闪过一条细长蛇影,缠在枯树枝间,见人来了也不躲,反倒昂起脑袋吐信子。 玉斑锦蛇——仲堇认得出这是西施。然而她的竹叶青,却不知道藏哪儿去了。 * 寻青未果,仲堇只得先返回医馆。 还未踏进门槛,便听见了里屋一声声痛彻心扉的哭嚎,把整个医馆都震得发颤。 阿青的卧房门大敞着。 仲堇望进去,看到颜菲蜷在阿青床榻上,怀里死死绞着一件素竹布衫,脸埋进布料里,浑身发抖地抽噎着……涕泪糊了满脸,衣襟也湿了一大片。 今早阿青下葬,颜菲从头至尾麻木着一张脸,连眼眶都没红一下。这会儿,仿佛堵塞了两日的泪腺终于通开了,积攒的眼泪这才泼了出来。 仲堇本已沉在底的心又被这哭声往下拽了拽,一滴泪也随着悄无声息滑了下来。 她走进去,在床沿坐下。 颜菲对她的到来毫无反应,仍自顾自恸哭着,肩膀一耸一耸。 第77章 仲堇望着漆黑一片的窗外,一言不发地陪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颜菲的哭声才渐渐弱下来,转为断断续续的抽泣。 “阿堇……”她的嗓音哑得几乎说不出话,“那天我……我明明可以拦住她的.……她那时候腿脚不好,跑不快……可我……我竟然就那么站着……眼睁睁看她撞上去……” 她的呼吸又急促起来,整个人像要背过气去。仲堇连忙抬手按在她后颈,拇指精准地抵住风池穴,力道适中地按揉着。颜菲的身体逐渐松弛下来,可眼泪还在流个不止。 仲堇懂得她此刻的心境。 死亡一锤定音后,关于许多能做未做之事的悔恨就会如附骨之疽,昼夜啃噬。其实颜菲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阻拦。可面对阿青冰冷的尸身,这份当时的清醒又成了另一重折磨。 “阿堇,给我开副药行吗……”颜菲的手指用力揪着胸口出的衣襟,声音嘶哑得不成调,“一想到再也见不到阿青,我的心脏好疼,像被挖空了一大块……” 仲堇垂下眼,没应她。有些痛楚,岂是半夏当归能医的。 “…小菲。”过了半晌,她才轻轻说道,“你会再见到她的。” 声量虽不高,却清晰有力。 颜菲倏然抬头,泪水还悬在下颌。 “怎么见?” “阿青这会儿,想必已经过了奈何桥。”仲堇的视线落在颜菲脸上,“下一世,她大抵年纪比你大上许多,你该喊她姐姐了……” 闻言,颜菲又委顿起来,喉咙里滚出一声呜咽,“我根本不在乎这些,只要能再见她一眼…可是,奈何桥上的孟婆汤,会让我们根本认不出彼此……” “阿青最后看了你一眼,对不对?” 颜菲木讷地点了点头。 仲堇望进她红肿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古书上记载了一种说法,叫作钟摆。它的含义大约是,人在去世之前,瞳孔会烙下最后所见之人的脸,等来世,哪怕喝了孟婆汤,骨子里也还是会记得这张脸,如此,便能循着记忆,找到这个人……” “所以,”她伸手掸掉颜菲眼角的泪珠,“阿青一定会找到你的。” 颜菲的呼吸滞住,似是相信了,泪眼婆娑道:“真的?不是骗我的?” “我几时骗过你?”仲堇嘴角温柔地弯起。 然而转过脸,这笑意却又掺进了一抹苦涩。 钟摆,确有其事。颜菲和苗阿青之间的确存在着重逢的可能。 只是她与殷千寻,过了这一世,就真的再没有后续了。 那么剩了这寥寥数月的光阴,须得把每一刻都攥紧了过。 * 这日凌晨四时,天还灰着。 仲堇忙完了一台难产手术回到医馆,洗浴一番过后,正准备躺下合会儿眼——忽然指尖掐算时辰——千寻该恢复人形了。 便又披衣起身。 这会儿,风澜苑大门仍紧闭着,悬着冰冷的铜锁。 仲堇退了两步,抬头望了望墙头。蓦地,她提气一跃,轻轻松松翻了过去。 脚底沾地时,只膝盖微微一晃,内息运转比前些日顺畅许多,看来内功已恢复了七八成。 花园里仍是死寂一片。 夜露凝在枯枝上,裙角扫过,簌簌掉下来。 她走近了,才发觉,九层高阁的厅堂正门也紧锁着。她蹙起眉:以前可没这般戒备。 不过,既然每日总有几个时辰全苑统一陷入蛇态,那么,多防备一些,也无可厚非。 仰头望向第九层,见窗缝里似乎透出一星灯火。 于是又如云雀那般纵身而起,足底踏着飞檐,逐层往上。 然而,堪堪飞到第八层时,小腿蓦地一阵抽筋,气力不济,整个人直直要往下坠。 混乱中,随手一抓,指尖在木檐上剐出几道白痕,又用力勾住,这才吊住了摇摇晃晃的身子。 随后,她紧紧咬着下唇,手脚并用地攀上了第九层,指尖终于触到了窗棂—— 就在这时,窗户猛地向外弹开了。 砰! 她被这股力道掀得飞了出去。 风声呼啸着灌进耳内,失重感瞬间攫住心脏。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小贼如此——”殷千寻懒洋洋的讥诮戛然而止。 等等,那个倒栽葱往下坠的身影,怎么越看越像…… 千钧一发之际,玄色衣袍翻飞如展翅,如箭一般疾速掠出窗口,在仲堇即将触地的刹那,拦腰一揽。 撕拉。 不知谁的衣袖被树枝扯裂了,两人又一次狼狈地滚进了枯草丛。 窸窣声四起。花园中睡得正香的蛇小妹们被惊动了,仓皇游窜。 殷千寻急急将压在身下的仲堇扶起,手搭上了她的腰,指节微微陷进衣料,刚要问:“怎么样,还好吗……”却在下一秒想明白什么似的,猛地收力,将她往外一推。 “合该摔死你!”她愠怒道,“内力刚恢复了一些就跑来作妖?你……” 仲堇没有给她说完的机会,直接撞上去抱住她。 环住腰时,明显感觉到对方身体一僵,绷得像张拉满的弓。 “想你了。”她低声说,嘴唇贴在殷千寻的耳廓。 耳垂被一抹灼热的气息撩过,殷千寻的呼吸滞了滞,理智离家出走了。 怎么回事?自那日说开之后,原以为会生出隔阂,结果却是愈发纠缠得分不开了。 昨夜明明厮磨到了寅时(哪怕一人一蛇),直到医馆来急信说钱奶奶家的布偶猫似乎难产了,才不得不分开。 可现在,她的手指不知怎么了,竟也死死扯住了仲堇身后的衣料,让这个拥抱更加严丝合缝起来。 原本是个温馨时刻,偏偏这时,门外乍然响起一声铜锣。 “苍天有眼!大块人心!燕家马场烧起来了——” 不知是哪个穹原过来的流民,敲锣打鼓从街上经过,声嘶力竭喊着个大新闻。 原本不想去在意,可那喊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令人难以忽视。 两人分开寸许,确认了街上那人喊的,的确是如今的梅家马场。 仲堇扭头看向门口,脖颈拉出线条。 “想去?” “一起?” 回过头时,殷千寻的手指已不知不觉缠上她腰间。 她眯起眼,扯紧了仲堇的束带把人拽到近前。“某人连半个时辰的分离都忍不了,黏人得紧,”她贴着她唇角低语,“别说火场…就是下地狱,我不也得陪着?” * 梅家马场的火势窜得极快,黑烟卷着暗红的火舌往天上扑,整个莽原都被映成了血色。 仲堇的视线在马棚间飞快扫过——竟空荡荡的,半撮马毛都没见着。 倒是南边几座高阁烧得正凶,木梁噼啪爆裂的声音混着人声嘶吼,听得人头皮发紧。 长工们三三两两瘫坐在马场外的荒地上,脸上糊着黑灰,捧着水碗边喝边咳。 仲堇拉着殷千寻的手腕,两人一个个问过去,得到的回答全都一样—— 没人看见梅寒枝,也没人见燕云襄。 抬头望向那间烧得最凶的阁楼,窗框已经成了焦黑的骨架,火苗正从里头往外舔。 仲堇咬着下唇,心想,燕云襄要是在里面,这会儿怕是……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松开了殷千寻的手,作势要往火里去。 “等等——你疯了?!” 殷千寻倾身一把拽住她的袖子,力道大得差点将她拽倒,“你怎么哪儿都敢进?” 仲堇轻轻拍了拍她覆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低声道:“忘了?我有不死之身,不会有事的。” 说着,抬脚又要往里走,然而殷千寻抓着她衣袖的手又紧了紧,还是不放。 如今这世道,变来变去的,谁知道那个不死之身还有没有效果?——更何况,那个不死之身是扶桑帮着求来的,更可疑了。 没办法,仲堇回过身,双手忽然捧住了她脸颊,猝不及防凑上去,给了一个让她安心的吻。 “乖,在这儿等我。”分开时,仲堇低声对她说。 “你……”殷千寻的心跳得一下快过一下,但手里还是松了力道,衣料从不甘的指间滑走。 不远处,有个脏兮兮的长工正端着水盆往脸上撩,然而手还没沾到水,仲堇已经一把夺过,兜头浇下。 “哎你这人——” 水凉得刺骨,她却又三两下扒了湿透的外衫,往头上一裹,冲进火场时那布料还滴着水。 烈火烤得人肌肤滚烫,几乎能闻到香熟的烤肉味,眼前的睫毛似乎也已烧卷起来了。 仲堇捂着口鼻,挨个踹开一扇扇门,热浪劈头盖脸扑了过来,浓烟滚滚。 只觉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淌——不是嘴硬,真是烟熏的。 艰难寻找许久,终于透过滚滚的烟雾,透过模糊的泪眼,恍惚瞧见某间屋的床上,似乎有个人影在蠕动。 第78章 仲堇心内一紧,一个箭步跨越即将燃起来的门槛,冲了过去。 然而挥开烟雾,往床上一看——哦,燕子升。 这人命挺硬,还活着。 眼下他的喉咙里似卡了什么东西,一个劲儿呕又呕不出,枯树干的手指死命抠着床沿,痛苦挣扎着,像只翻了背的甲虫,死活翻不过来。 见状,仲堇转身就走,没在这儿耽搁半秒。 除此之外,其余房间似乎都空着。 火愈烧愈凶,浓烟已呛进了喉咙,像灌了铁砂,每一次呼吸都刮得肺里生疼。热浪将视线烘得发飘,墙壁似乎也摇晃起来。 刚退回走廊,想着是不是该出去了,头顶突然爆开一声什么断裂的脆响。 她下意识抬眼,横梁已迫近了睫毛前—— 一抹比火焰更亮的玄色身影突然从侧面扑上来,千钧一发之际狠狠地将她撞开了。 肋骨相撞的剧痛中,天旋地转,后脑砸地的闷响里,殷千寻的呼吸喷在她颈侧,又急又烫。 “千寻…” “找到人没有?” “没…” “跟我出去!” 殷千寻将她从地上拽起,身后,木梁已轰然砸在了方才仲堇站立的位置,带火星的木屑泼溅到衣摆上。 两人拉拉扯扯跌跌撞撞冲出来时,袖口裙摆皆已烫得发酥,一碰就簌簌往下掉碎末。 守在外头的长工们凑过来问:“梅夫人和燕姑娘……” 见仲堇摇头,紧跟着,就飘来一句:“哟,那不成灰了么?” “……” 仲堇杵在原地,望着依然滔天的火势,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阿青坟上的纸钱灰好似还在眼前飘荡,下一个不要来得这么快…… * 火场里没捞出半个人影,回丁屿的路上,两个人面色都有些微阴沉,谁也没说话。 仲堇腿上耷拉着一块没烧尽的布料,随着步子一掀一掀的,像片垂死的蝴蝶翅膀。 拐进风澜苑,似是刚从蛇形中复苏过来的玉环袅袅娜娜走了过来,欠身微笑道: “宫主,燕姑娘来了。” 两人脚步一顿,眼里瞬间有了抹光亮。 快步走进堂厅,只见燕云襄和梅寒枝端坐在茶案前,衣裳光鲜亮丽得能照出人影。 反观她们两个,满脸乌黑的烟灰,袖口燎出焦黄的边,像是刚从炭堆里刨出来的尸体。 “你们这是…去哪了?”燕云襄的茶盏惊讶地悬在半空。 仲堇双肩微微向下一沉,默不作声坐在了一旁,将火力全权交给殷千寻。 “去哪儿了?替二位收尸去了!”殷千寻气笑了,嘴角讥诮的弧度几乎要升天了。 “您们家的马场着火了,烧得连老鼠都七窍生烟,知道吗?” 燕云襄与梅寒枝对看了一眼。殷千寻觉得自己好似出现了幻觉:两人好像笑了一下? “知道的。”燕云襄脸上非但没有半分着急,指尖反倒绕着茶盏转了一圈,有些不好意思道:“昨晚我们不在马场,娘亲带我看花灯去了。” “…花灯?”殷千寻眼眸微睁,“元宵节还未到,这会儿看花灯?” 燕云襄颔首而笑,轻声道:“娘说,正月十五怕是赶不及…故而带我提前去看。” 这时,坐在一旁的梅寒枝也温婉附和道:“云襄自小就好奇外边的花灯节是个什么光景,我总推脱忙,一直未带她看过,拖到昨日才遂了她的愿。” 桌下,殷千寻的手悄悄在仲堇的手心划了一下,两人悄然交换了一个眼神—— 怎么会把时间掐得这么巧?二十年难遇的火灾发生之时,这对母女刚好去逛了二十年没逛过的花灯节,完美避开了——好生蹊跷。 不过,却也不是什么值得深究的大事。横竖马场的马匹并无伤亡,似乎只是冲破了围栏,四散而逃了。 想到此处,仲堇沉吟道:“马场突然失火,想必厉宁公主那里又不好交代了,你们早做打算……” “恐怕是的。”梅寒枝点点头,面上却没有丝毫的忧心,“这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 闻言,殷千寻蹙起眉,眼神警惕道:“你们…莫不是又想让仲堇往宫里跑一趟?” “没有没有,怎敢好意思再劳烦仲医生?”梅寒枝眼角舒展开,笑道。 “我和娘亲已经买了明早的船票,打算去西域避一阵。”燕云襄接过话,轻声道,“这一趟来,是想同你们道个别。” “…哦?这样?” 肩胛的线条一寸寸软下来,殷千寻的目光再次瞟向仲堇。 仲堇也正从茶盏上抬眸,望过来,两人的眼神又互相递了个小纸条——这场火,压根是她们自个放的吧?原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现在,干脆把庙烧了,不就得了? 两人正用意念无声对话,燕云襄忽然压低了嗓子,身子微微前倾。 “还有件事,想给你们通个气…”她往外瞥了一眼,神秘兮兮道,“你们…也要当心…” 殷千寻挑了挑眉,道:“当心什么?” “厉宁公主在搜捕你俩…”燕云襄指尖在桌面轻轻一叩,“昨日,马场的人都被带去问话了。” 殷千寻哼笑一声,嘴角浮起冷意,余光扫了仲堇一眼:“这小公主,倒是锲而不舍。” “似乎,主要目标在你,千寻姐姐。”燕云襄补充道。 “…我?”殷千寻微怔,“她找我做什么?” 燕云襄摇了摇头:“这我倒是不清楚,只听说,厉宁公主寻你寻得急,也许不日便会查到这里来……” 停顿片刻,燕云襄的脸上忽然飞上一抹绯红:“所以,此行也想来问问你…若你愿意,可以同我们一道坐船离开……” ——“你”。不带仲堇的“你”。 一直沉默着小口嘬茶、暗中观察的仲医生,此刻抬起眸子。 燕云襄,事到如今,居然还在盘算着挖她的墙角?这世上锲而不舍的人,真不少。 当然,殷千寻不假思索便回绝了这个邀请,她勾起唇角,假笑道:“婉拒了,晕船。” 接着,思绪便又回到了那位公主身上,唇边的假笑演变成了坏笑。 两手举起伸了个懒腰,指节按在颈后,缓慢转了一圈,发出清脆的骨节摩擦声。 “好啊。她要来,就让她来吧。” 接着,站起身,肩膀极致地向后舒展开来,脊椎处传来了久未活动的滞涩感。 “最近确实有些懈怠了,骨头好似生了锈,手也有些……” 指节张开又收拢。 “痒了。” 仲堇抬眼,望着这一系列有些做作、又似有些可爱的热身动作,虽感无奈,嘴角却不由翘起。 好吧。 既然从来都不是人,那么杀戒也就不复存在…… 这就意味着,又可以看到漂亮的红色喷泉了。 第60章 蛇尾一下子卷住了麦克风,抢答道: 要说皇城里那些人,真是够废物的。 也不知是不是莽原的百姓帮着打掩护了,还是怎么的—— 偌大个知名神医,偌大个知名美人蛇,皇城那帮子人搜捕了大半个月,竟只是傻傻地在莽原附近打转悠,连丁屿的边边都没摸着。 另外,梅寒枝与燕云襄的通缉令,傻傻地贴满了莽原,可此刻,人家母女二人早已在西域吃香喝辣好些天,安安稳稳地住下了,甚至还飞鸽递了封信来风澜苑,问候彼此的安好。 十天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过去了。殷千寻几乎要忘了自己被搜捕的这事儿了。 如今,横竖这副变化多端的身子也出不了远门,一天天要么在丁屿闲逛,要么就闷在风澜苑里,眼睁睁看着这座曾经繁华热闹的琼楼玉宇越来越空旷。 扶桑大抵是把残存无几的术法都照顾给了殷千寻,而她手下的这帮蛇小妹们,早早便撑不住人形了,一个接一个,都缩回了蛇身。由于知道宫主怕蛇,她们便只默默盘踞在园子深处,小心躲着,以免惊吓了宫主。 从前莺莺燕燕的那群少女,如今都成了蜿蜒的影,在枯枝败叶间悄然游移。 于是,偌大的风澜苑,一天比一天寂静。 暮色时分,殷千寻倚在九层高阁的阑干上。 天光黯淡,凉凉的风从庭院里卷过,拂动几根枯树枝,沙沙地响。 光秃秃的枝杈横七竖八杵在土里,像是谁的骨头被拆散后胡乱丢了一地。她的指节无意识地在木栏上敲了两下,关节硌在冷硬的木头上,隐隐有些疼。 其实是有些恨意,有些落寞。 偶尔几个瞬间,刻意将目光从花园中移开,扫向对面。 看到仲医生端着捣药的杵臼,在医馆的偏院里忙进忙出,鸦青衣袂不停地翻飞…… 她不知不觉盯上片刻。 这是难得的,心情稍稍飞扬起来的一些瞬间。 其实这些日子,仲堇大多数时间都黏在了她的风澜苑。 殷千寻的人形持续时间越来越短了,像时时要散去的雾,两人都明白,该趁此时多相处,最好整日整夜绑在一处,把想说的话说尽,想做的事都做尽。 第79章 然而总是不够的。斗转星移,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快,每每四目相望,彼此的眼底都浸满了无尽的贪念——不够,怎么都不够。 偏生丁屿的牛马们,生病是不会挑时候的。要么今天,这家的母鸡被牧羊犬咬了,要么明晚,那家的牦牛吃了毒草……总不能坐视不管。 不得不分离的几个钟头里,仲堇配方的手指翻飞,快得几乎出了残影,转眼就配好了一支支解毒剂。另外,她教颜菲认药的动作也急,看上去,似乎是要把几辈子的医学本领,都赶在这几天通通填鸭式传授给颜菲。 阿青刚离开的那阵子,颜菲整日抱着膝盖蜷在角落,像个抽了魂的布偶。近日来,被支使得团团转,不间断接生羊崽、狗崽,沾了满手胎衣的黏液怎么也洗不干净,这才终于有了点活人气儿。灶台上的药罐咕嘟咕嘟响着,她盯火候的样子也分外认真,精神状态渐渐好转,已经有三天没抹眼泪了。 而殷千寻就这样,伏在九层高阁的阑干上,支着腮,望向对面的医馆。院子里,仲堇的行医包往肩上甩得过快,力道也过重,而后步履匆匆,是要出门走诊—— 可还未走出院门,她又总会突然刹住脚,抬起头,往九层高阁这边望过来。 隔着百来米的距离,两人遥遥对望一眼。 在这短暂的一眼里,殷千寻的眼眸好似生了钩子,敛着长长的睫毛,翘起唇角,把笑意酿得坏极了,极尽勾引之能事。 如此,约莫半个时辰后,殷千寻便会听到楼梯上传来咚咚的急而沉的脚步声,如同一团火烧着窜上来。 刚从床上懒洋洋支起身子,还未迎上去,卧房的门轴就会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袭素白身影挟着外面的凉风,袭进来,下一秒,她就会被沐浴过散着淡淡松木香的仲医生,不由分说按在床上。 为自己方才的惹火付出代价。 元宵之夜,两人头一次,一起逛了花灯节。 整条街浸在琥珀色的光里。 仲堇将殷千寻揣在怀中,指节微微收拢,托住她细长的蛇身,又藏在袖口。 如今殷千寻人形的时间愈发短了,每日不过寅时到午时那丁点儿时间,不超过四个时辰。于是,五百多年来两人头一回同游灯会,却是这么个情形。 虽遗憾,总也好过没有。 花灯摊子扎得最密的地方,有人设了灯谜彩头。 其中一幅,红绸上墨迹未干,写着: 「无脚行千里,有芯吐相思」(打一动物) 仲堇嘴角浮起笑,这不是明摆着的送分题? 刚要抬手作答,一道青影从眼前闪过,只觉衣袖中突然一空—— 殷千寻从袖口蓦地窜了出来,蛇尾一下子卷住了摊上的小喇叭,抢答道: “嘶——!” 半句人话没说出来。 倒叫摊主手里的茶盏“哐当”砸在地上,整个人向后栽去,四脚朝天。 “蛇!” 周围嗡地一下炸开了惊呼,人群像潮水般忽地围拢过来。 仲堇一把抄起殷千寻往袖子里塞,并兜紧了袖口,箭步如飞地冲出人群,不去管背后无数道惊疑的目光。 终于捱到了寅时,怀中重量蓦地一沉。 化回人形的殷千寻支着下巴,得意洋洋地解释道:“那谜底分明是你嘛。天天追着我跑,跑了五百年,可不就是无脚行千里?至于‘有芯吐相思’…”她指尖戳着仲堇心口,“也不知道是哪个开了窍,小嘴抹了蜜,甜得拉丝。” “嗯…”仲堇细细思考了片刻,握住她的手指,摇头道:“不对,我有脚。” 殷千寻猛地抽回手,翻了脸:“有脚好了不起?显摆什么?” “……” 一句无心之语竟不小心戳到了殷千寻的痛处,只好温言软语哄了一整日。 这二十来天过得轻飘飘的,虽没半点正经事,可平淡中却透着一丝温馨。 殷千寻回顾此生,以及上一生,似乎,都没有过这样可以称之为幸福的生活。 皇城搜捕令?早就丢进了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没影了。 直到这日上午。 一阵狂乱的马嘶声将殷千寻从睡梦中生生拽出,耳朵比脑子先醒了。 只听得,无尽骚乱中,风澜苑大门方向传来了一声震耳欲聋的爆裂声,听上去,像是有人把整个风澜苑的门板踹进了她的天灵盖。 温馨的日子将殷千寻的戾气磨得所剩无几,她不疾不徐,慢吞吞勾起身上半褪的衣衫,赤着脚晃到窗边,身子微微前倾,额头抵着雕花窗棂往下看—— 一片黑压压的影子正从大门处往里涌,马背上的铁甲,晃得她眯了眯眼。 那些盘踞在花园里的蛇小妹们,此刻正仓皇扭动着细长的身躯,像被沸水浇了的蚂蚁,慌不择路往草丛深处钻。 殷千寻歪着头看了一会儿。 哦,想起来了,这大约是公主派了来逮她的。 终于来了,废物们,还以为永远都找不过来呢。 她心慵意懒地伸了个腰,背脊骨节发出一串轻微的咔嗒声。 手往床边一探,两根峨眉刺便悄无声息地滑入掌心。 随后推开窗,脚尖一点,整个人便从九层高阁的窗前飞了出去。 翻飞的玄色衣袂在暖色日光里划出一道冷艳的弧线。 底下那群骑马的废物们,显然没料到搜捕对象会以这种方式现身。 他们绷着脸,竭力维持着肃杀的阵型,可殷千寻分明看见,当她的影子落到地面,最前排几个人的喉咙不约而同抖了一下——紧张起来了。 为首的缇骑深吸一口气,嗓子眼里挤出一句:“殷千寻——公主有请!~” 尾音都打飘了。 峨眉刺在殷千寻指间悠悠转了两圈。她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眼睛一寸寸扫过去,默数着对面的人数。 三十来个? 她蹙起眉,不太满意地撇了撇嘴:怎么就这么几号废物,给她练手都嫌少。 这样想着,淡淡道:“这就是你们请人的态度?” 她目光斜斜掠过去,声音不大,却如冷箭凉飕飕地直直飞进人耳朵里。 “连马都不知道下?看看——” 鞋尖挑起一块被马蹄踩碎的枯花枝,“本宫的花园让你们糟蹋成这样。” “待会儿,就拿你们的脑袋当花肥吧。” 前排的缇骑僵了。 他们已然听说过了殷千寻血溅宫墙的风采。可传闻里,那血淋淋的疯劲儿,真撞上时,竟比想象中还沉甸甸地迫人。还有那语气里的威严劲儿,比起厉宁公主,有过之而无不及,字字都像带着倒钩的鞭子,抽得人浑身生疼。 几个人对视了一眼,默默翻身下马。 “马都给本宫牵出去。” 殷千寻慢条斯理地摆了摆手。她可不想待会杀红了眼,误伤这些马……仲堇那么个爱岗敬业的性子,又要给马熬药裹伤,岂不又少了陪她睡觉的时间。 废物们乖乖照做,马缰绳一串串系在门外的老槐树上。 她偏头瞟了眼大门,街边几个闲人听到动静,正扒着门往里瞅,脖子抻得老长。 脚尖踢了块飞石过去,不知谁发出一声惨叫,捂着眼栽倒在地上。 “锁门。”殷千寻懒懒补了一句,“从里头锁紧了。” 门闩咔嗒一响,关严了,凑在门口看热闹的人,险些碰断了鼻子,一步三回首地走开了。 然而,风澜苑内刀剑撞在一起的动静太大,隔着墙也拦不住。 金属碰撞声混着惨叫,像锅煮沸的滚水,咕嘟咕嘟往外冒。 这声响一路漫过长街,人传人,传到了仲堇耳朵里。 本来正在牛棚给难产的母牛接生,听闻风澜苑里打起来了,她手上一颤,针尖偏了半寸,母牛突然吃痛,后蹄猛地一蹬,正踹在了她的腹部。 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透后脊。 牛主人惊呼着要来扶,她一把将人推开,气息不稳地起身。 行医箱甩出去老远,银针药瓶叮叮当当散了一地,没顾上去捡,只咬着牙,握拳死死抵住腹侧的剧痛,跌跌撞撞往风澜苑跑。 来到了门口,只见一根粗木横梁歪倒在阶前。 她快步上前伸手推门,纹丝不动,手抵着门缝往里探,只摸到铜锁的冷硬。 她也不敢喊她的名字。 刀兵相接的动静隔着门忽密忽疏,万一喊了名字,引得她一个分神,指不定那些刀光就能撕开她的空门。 仲堇深吸一口气,想提气越过墙头,可上腹骤然炸开的疼痛又逼得她弯下腰去,呼吸都打着哆嗦。 路边几个挑担的村民瞧见了,三两步围上来:“呀!仲医生,这是怎么了?” 仲堇俯着身,没多余气力解释,只指了指地上的横梁:“劳烦…帮我撞开。” 十来双手抱住了梁柱,步调一致,沉甸甸地向后一撤,再猛地撞向门板。 第80章 一声闷响,门框裂了缝,再撞第二下,第三下。 木屑飞溅,锁扣崩断了,那两扇朱漆大门终于轰然洞开。 仲堇捂着上腹踉跄地跑进去。 …… 场面太血腥了。 花园里的血已经漫成了小溪流,几具无头尸身横七竖八地歪着,脖颈断口处的血还在汩汩外涌,几颗脑袋挂在了枯树枝上—— 一整支搜捕队伍,仅剩的三个人此时正在半空中,与殷千寻打得不可开交。 人影腾挪闪转,长剑破空声时轻时重。 这三人的身法还算利落,剑锋也不至于像个摆设。可仲堇只消看一眼,就知道殷千寻压根儿没动真格,完全是玩心渐起,不想那么快一击毙命。 她的招数比平日慢了三分,每一次交锋都像刻意给对方留个抽身的空当,甚至会在对方刺空时,脚尖轻点枝头,身形轻盈地绕到他们背后,手中的峨眉刺轻轻一掠对方的后颈,削下两绺子头发——只是*在逗弄几头困兽罢了。 尽管早就知道以殷千寻的能力,任皇城派多少兵马来捕,都造不成什么太大威胁。可非得亲眼看到了,仲堇心里才稍微松了松。 她这才有空检查伤势,手指抚过肋下,轻轻一触就疼得眼前发黑,应该是断了条肋骨。 半空中,殷千寻的余光瞥见站在门口的人,唇角忽然扬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玩够了。 她的攻势陡然一变,寒光如线,直奔三人咽喉而去。 然而当峨眉刺尖离得目标只差寸许之际—— 它毫无预兆地脱了手,直直从空中疾速坠下来。 一同落下的,还有一条竹叶青蛇。绿鳞红尾,划出一道颜色鲜亮的风景线。 仲堇瞳孔骤缩,顾不得肋间剧痛,一个箭步冲过去,伸出双手,赶在殷千寻坠到地上七窍生烟之前,捧住了她。 那三人跟着飞下来,落地后,齐齐懵了。 前一秒与他们斗得如火如荼的女子,怎么突然之间凭空消失不见了? 再一看,面前这个女人喘息着跪在血泊里,捧着稀世珍宝般,捧着一条青蛇。 而这条青蛇,正昂首盯着他们,竖瞳里闪着冷光,冲他们狠狠吐着蛇信子。 三人的剑尖僵在半空,为首的那个使劲咽了口唾沫,小声道:“咋回事?” 同伴盯着那条青蛇,剑刃也微微发颤:“她、她这是变成…蛇了?” “怎么办?怎么给公主复命?” “要不,就先把这条蛇带回去?” …… 那边,三人还在互相递着眼色暗中商议。 这边,仲堇将亮出小尖牙的殷千寻揣进了前襟里,又将她探出来的小脑袋轻轻按回去。 冰凉的牙尖挠痒般擦过她的虎口,是在无声的抗议。 她弯腰捡起殷千寻落在地上的峨眉刺,全程提着一口气,忍着肋上的剧痛,将体内翻涌的血腥咽下去,脸上照例是一副平淡如水的神色,对着三人道: “烦请几位回去告知厉宁公主——我们二人才疏学浅,能力有限,无心效命。即便公主再三相邀,也只会让彼此难堪。人各有志,公主的心意我们领了,希望她也能尊重我们的选择。” 然而这几句话讲与这几个人,根本就是对牛弹琴。 他们充耳不闻,只彼此间又使了个眼色,刀锋便齐刷刷抵上了仲堇的颈侧。 透过衣衫缝隙,看到仲堇被人架了三把刀,殷千寻火蹭得冒起,在前襟下猛然一挣,却又被仲堇及时按住了。 她指间紧紧扣住了殷千寻扭动的蛇身,只挣扎的蛇尾猛扫过她断裂的肋骨,痛得她浑身一战,牙关紧闭才不至于溢出痛叫。 此刻心中暗悔,这些日子,她也将公主正搜捕她们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没料到会来得这么突然,出门时身上没带麻醉小银针。 眼下,这三个人功夫不差,再加上她的肋骨折断了,贸贸然动手只会让处境更糟,自己的安危若保不住,更保不住怀里的殷千寻。 不如先顺着他们,等殷千寻恢复了人形,再从长计议。 她将前襟里的殷千寻又护紧了些,冰冷的鳞片贴着她的心跳,殷千寻似乎感应到了那般,躁动的身子也终于慢慢冷静了下来。 仲堇沉默地迈出风澜苑的门槛,脖颈上依然抵着两把冰凉的刀刃。 此时,医馆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 颜菲的药筐扔到一边,煞白着脸冲过来:“干什么!你们放开她!” 她手臂已经扬起,下一秒就要不管不顾扑上来撕扯。 仲堇抬眼望向她,眼神倏地冷下去,微不可察地摇摇头,制止。 颜菲一怔,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略带迟疑地收了回去。 仲堇语气极轻:“照看好医馆,等我回来。” 第61章 她太不擅长应对殷千寻的眼泪了。 芷萝宫的檀香味又漫上来。 御医跪在一旁捧着药匣,低着脑袋,不敢近前一步——听说,这可是神医。 仲堇伸出手。 肋下的伤牵扯着每一根神经,手指微颤地,从药匣中取出药酒,淋在肋间的那道裂口之中。 药酒浸入皮肉,咬着布巾的牙关紧了紧。汗水顺着发际往下爬,悬在下巴尖上。 蛇笼摆在一侧。 殷千寻趴在笼底,竖瞳随着仲堇的喘息不自觉收缩,尾尖不知什么时候绞在了一起, 公主的金缕鞋踏过门槛的刹那,她倏然直起半身,颈后的鳞片微微翕张。 “真叫人稀奇。”公主满目好奇走过来,眼睛在蛇与人之间来回扫了几下。 “意外之中还有意外——竟不知,原来阿堇姐姐珍而重之的人,是个蛇妖?” 仲堇剪断肋下缠了一半的绷带,血丝顺着布纹晕开。 “并非蛇妖,寻常的一条小蛇罢了。”她语气沉静。 “一日能化人形的,不过四个时辰。”以此来暗示公主,不论她想让她们做什么,恐怕都不能得偿所愿。 公主低低一笑,轻抬手,护甲尖划过笼门的铜环,有些刺耳。 “四个时辰,以千寻姐姐的功夫,取十颗八颗的敌将首级,想来也是绰绰有余的。” 宫人无声上前,在案几上缓缓展开一张舆图,而后,将蛇笼搁在一旁,铜底与案几相触,发出闷响。 “……” 仲堇外出行诊时,被迫听说了一些闲谈:南方战事吃紧。可怎么也没想到,公主紧急搜捕她们二人,竟是想拿她们当打手……这是否有些病急乱投医了? “当前,这一带的战事最为焦灼。” 连过渡也省了,直接切入正题。公主的指节在雁湖一敲,“此次对上了劲敌,五天折了本宫三营精锐……” “……” 丝毫没有兴趣。 仲堇悄然闭上眼,等待肋下的疼痛渐渐缓解。 她听到公主步摇上有两颗珠子,正随着她讲述战况的节奏,一下下彼此撞击着。 什么溃堤、火攻、迂回包抄……每个陌生的词都像细小的砂砾磨着耳道,有点折磨,又有点催眠。 仲堇的舌尖顶住上颚,将呵欠压成一声绵长的叹息。 她走了神,不知不觉偏过头,去看蛇笼,算着时辰,还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千寻就要变回人形了。 “我想,可以子时燃火为号……”公主猛地收住声音。 “阿堇姐姐,你有没有在听?”她在这儿讲得激情澎湃,她在那儿呵欠连天? 仲堇指尖弹去眼角的泪珠,眼眸尽力睁了睁:“是这样的公主……” “千寻恢复人形的时间越来越短,并不总是四个时辰。所以我们无意去做旁的事,只想多一些时间相处。” 闻言,公主突然笑起来,手心蓦地拍在舆图上,砰的一声响,笼子也跟着震三震。 “既然千寻姐姐化形的时辰越来越金贵,那更不可虚度了!该当去做一些名垂青史的大事件——毕竟,女人要有事业心,不可整日总耽于情情爱爱,阿堇姐姐,你说对吗?” 仲堇缓慢地眨了两下眼,莞尔,表示赞同。 “公主所言极是。可事业心这种东西,本就是因人而异……公主愿意征伐天下,开疆拓土,而我们…” 她望向蛇笼,声音低柔,“眼下只想在床榻上多温存几分。” 房内烛火一颤,公主的眼神阴翳了一瞬。 她嘴唇动了动,似是在咀嚼反驳的话语,咀嚼了好一阵,才开口道: “那,就当是本宫送与两位姐姐的一场蜜月如何?” 她手指一划,点在舆图的雁湖上。 “雁湖雪景极美,湖面澄彻如镜,雪粒子映着日光,就如满地的碎银子。”公主顿了顿,眼神晶亮,“钦天监观测,下个月,战场的夜空上会出现‘比翼鸟’星象,看,多么应景?更何况,这去往战场的一路上风光极美,又有整支兵士护着你们,等到了战场,选在千寻姐姐化形的时辰——”她指尖在舆图上一敲。 第81章 “杀敌方一个措手不及,岂不快哉。” 她意有所指望向蛇笼:“上次…看得出来,千寻姐姐嗜血的欲望不小呢,何不让她杀个痛快?” “……” 虽然听起来不无道理,但是,将出征之路当作蜜月之旅,怎么听,都听出来一丝荒唐。 仲堇闭了闭眼,睁开时,眸光平静如水: “若我仍不答应,公主预备怎样?会用这九五之尊的位子来逼迫我低头么?” 公主嘴角噙着的笑意缓缓冻住,眼底的温度渐沉下去: “阿堇姐姐,别逼我。我不想与你走到那境地。” “究竟谁在逼谁,公主该辨得清。”仲堇垂下眼睫,“公主如今,似乎已被权柄熏昏了眼,这副作态,与你父王又有何分别呢?不过是借天下人的血肉,填心里越烧越旺的欲望……” “放肆!”公主的护甲猛地刮过舆图,“他也配与我比?本宫此生最恨就是他!” “恨他,就不要让自己堕落成他。” 仲堇目光移向窗外,“公主不妨看看,那些没了草场的莽原牧民,如今在丁屿街头乞讨的流民,还有……”她喉口微微一动,想起了阿青,“梅家马场,那些被圈在马棚里日夜鞭笞,最后死在血海尸堆里的战马。” 空气骤然静了,听得到笼内的蛇鳞刮擦着笼底,发出一些不太耐烦的声响。 过了好一阵,公主突然扑哧一声笑了。 “阿堇姐姐,你这是在用良知来感化我吗?” 她喃喃道:“良知这东西……假如我有的话,那么我在这深宫之中,根本活不过八岁。” “我之所以能走到今日,单凭一个字:狠。” 仲堇注视着她眉梢吊着的那抹冷笑,也缓缓笑了。 “好。”她慢慢拢一拢衣袖,“我走到今日,单凭三个字:一根筋。” 她轻抚蛇笼,眼底带着笑意望向殷千寻的玛瑙色眸子。算着时辰,殷千寻该马上就要现出人形了。 “…这战场,我们无论如何不会踏足。公主若要治罪,悉听尊便。” “好个悉听尊便!”公主一甩衣袖,怒气烧起来了,“你以为本宫不敢把你扔进天牢?!” 仲堇垂眸盯着蛇笼,微微抿唇,不作声。 公主牙关咬动几下,刚要开口—— 一道清冷的嗓音凭空出现,截断了她: “本宫应了。” …… 仲堇抬眼,怀疑自己听错了,眼神有些微愣怔。 殷千寻飘然站在案几上,靴底碾过上面的舆图,指尖挑着挣破的蛇笼,舒展了一下身子,轻巧跃到地上。 仲堇目光随着她,嘴唇无声地动了动,而她却不看仲堇,只径直走向同样错愕的公主: “本宫应了。”她又附在公主耳旁说了一遍。 * 屋门在公主身后满意地合拢,门轴发出一声欢快的吱呀。 仲堇盯着那扇雕花门看了一阵,转过身时,眼里的冷光渐渐上了温度。 “怎么答应了?这可不像你。”她问道,声音比平日低哑三分。 殷千寻倾身,若无其事地整理起了一旁散落的药匣,拿起绷带的指尖顿了顿。 “不是什么难事。我前世也接过几次刺杀敌将的单子,有些经验。” 她语气波澜不惊,像说着别人的事。 而后拿着绷带走到了仲堇跟前,拢着裙摆蹲下来,将仲堇的衣襟轻轻剥开。 “怎么又伤了?” 眉心蹙起,手指悬在包扎的肋骨上方,又落在染满了血的绷带上。 仲堇垂眸望着她,道:“听说你与谁打起来了,一时分了心。” 殷千寻无声笑了笑,指尖极稳,却在触及皮肉时,察觉到了仲堇不易察觉的一颤。 “现在会疼了?”殷千寻抬眼看她,眸光沉沉的,“方才那股硬气哪儿去了?” 干净的绷带一圈圈缠上去,手指紧了又紧。 “天牢里的刑具不比牛蹄,你这弱柳扶风的身板,到那儿怕是连半炷香都撑不过。” 仲堇一笑,“横竖有不死之身……” “死不了就该往死里折腾?”殷千寻猛然打断她,药匣里的瓷瓶被震得轻响。 想起不久之前,也是这般肋骨折断的情况。那时,殷千寻的蛇液之于仲堇尚有疗愈效果,只需啃上她几口,那伤很快便愈合了。可眼下,两人的体质都有了变化,她已不再是仲堇的药引子了,受了什么伤,她也只能照着寻常的法子,生生熬过去。偏偏这人,又总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仗着有个不死身,刀山火海也敢生闯…… 越想心中越滞闷,殷千寻微微阖眼,再开口时,换了淡淡的声线。 “你陪着我,去哪儿不都一样吗?只当换了个清净地方,没有牛羊,没有追兵……” “再说,医馆不是有颜菲照看着?你已教了她那么些时日,她也该出师了。” 仲堇望着她。似又重新认识她一次。 静静蜷在笼底的那几个时辰,原来她已将整件事都盘算好了,想得如此,周到。 * 肋骨的断裂伤养得几近愈合,启程前往战场之前,公主亲自送来了蜜月马车。 车围是檀木的,四角包金,帘幕垂着西域进贡的冰绡纱,车轮也裹了软革,碾过石板路,一丝声响也无。 殷千寻剑尖挑开帘子,往车里扫了一眼。 软榻几案俱全,还有个乌木包铜的炭炉,箍着几道云纹,压在锦褥旁。 这阵仗,谁能想得到是送二人出征上战场? 说是要将这一趟当作蜜月之旅送给二位——这位厉宁公主倒是说到做到。 殷千寻唇角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轻轻一跃上了马车,寻了个最舒适的姿势斜倚着,两手枕在颈后。 公主打扮得也庄重,罗裙曳地,尊尊敬敬在车外屈膝,行了个礼。 “千寻姐姐,阿堇姐姐。” 她声音清亮,带着刻意的柔软,“两位于我恩义深重。一个拉起年幼的我,带我走出那个黑暗的泥沼;一个如今助我劈开前路,令我飞得更高……” ……鬼话连篇。 即便这样,前几日不还是要将你的恩姐送进天牢? 殷千寻躺在锦褥上淡淡飞了个白眼。 公主从帘缝瞥见了,却很宽容,不以为忤,兀自又转向仲堇,端正地行了一礼。 “阿堇姐姐,你与千寻姐姐当真是天造地设。待战事结束,天下稍定,你们凯旋归来,我必定为你们二位筹办一场盛世无双的婚礼。” 仲堇静静听完,只浅浅一笑。 ——婚礼之后呢?大约是红烛未冷,宫门又锁。 她未发一言,向公主微微颔首,便转身登上马车。 帘子落下时,隔断了宫城内的最后一道天光。 * 马车在深夜的山道上起伏晃荡着,殷千寻在晃荡中陷入了昏沉的梦魇。 梦中的视野一片铅灰。 仲堇跪在暗红的血泊中。 她的发丝被冷汗浸透,一缕一缕贴在颈上,脸上横着几道深可见骨的伤,手腕上拴着的铁链,陷进溃烂的皮肉里,磨破的腕骨突兀地支棱着,白得森冷。 殷千寻离她不过十步远,却像是隔着一道天堑。 她拼命想挪动脚步,却发现身子瘫软在地上,像被抽掉了筋骨。 低头一看,竟是蛇尾在身下徒劳地甩动,鳞片刮擦着粗粝的地面,蹭出一道道血痕。 是梦。快醒,快醒。 她发狠咬向自己的蛇身,尖牙刺穿鳞片,试图将自己痛醒,却尝不到半点痛感。 远处的忘川河黑沉沉地涌动,河面上翻着浑浊的泡沫。 她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向河边游去,而后一头扎进那漆黑的漩涡—— 身体却依然重重摔回原处。每一次挣扎着投河,每一次都被无形的力量拽回来。 而仲堇身上的伤口在不断增加,一道又一道,深红刺目, 最后,顶上的黑暗突然裂开一道刺眼的电光,劈头砸向那个血泊中的人影。 殷千寻的嘶喊卡在喉口。她浑身剧颤,猛地挣出梦境。 惊醒过来时,眼角全是泪。枕巾也被泪水浸透了。 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阵,喉咙滚了滚,偏过头。 仲堇就睡在她身边,睫毛安静地垂着,呼吸均匀而绵长,半点没受侵扰。 殷千寻盯了她许久,喉间那股发紧的窒息感才一点点消褪。 她支起身,小心翼翼地靠过去。指尖先悄悄探向她的颈脉,血脉在指腹下稳稳地跳动;又轻轻勾开她的衣领,完好,没有梦中狰狞的伤痕。 还是不放心,手慢慢下滑,滑到了她的手腕上。那手腕纤长白皙,确认了没有铁链勒出的血痕。 仲堇被她这一系列动作唤醒,半睁开眼睛,目光有些涣散,却在看清殷千寻泪痕未干的脸时瞬间清明。 “怎么了?”她一怔,眉心蹙起,下意识握住殷千寻探过来的手腕,触到一手的冰凉。 第82章 “我梦见…”殷千寻声音低哑,似乎真在忘川边上喊坏了嗓子。 “梦见你在阴司受刑。” 仲堇抓住她的手指微微一紧,眼底残存的睡意倏然沉下去。 殷千寻回忆着梦中的每一处细节都分毫不差—— 剥皮的铁铐,蚀骨的铜柱,连弥漫着的腥气都像是在她眼前重现过千百遍似的。而能这么准确地描摹无间地狱的,除了扶桑还能有谁?那女人向来爱耍这种造梦的把戏。燕云襄的奶奶托梦是这样,如今这一遭想必也是——见殷千寻迟迟不能劝仲堇归位,她便索性直接拿血淋淋的地狱图景来敲打她。 正沉在这般思绪里,殷千寻纤凉的手指贴了上来。 她的指腹沿着仲堇的脸部轮廓轻抚,似乎在确认眼前安然无恙的人是真实的。 “仲堇。” 她声音轻得如同一声叹息,可字字又像在唇齿间碎了一遍才说出来,“知道你不想归位……是,神仙的日子有什么好?长生不死、天规森严,大笑一声都要顾忌天条。可是……” 她手指攥紧了仲堇的衣袖,喉间一哽,泪滚出来的瞬间连她自己都猝不及防。 “一想到你被钉在那种地方……” 仲堇看着她,心口滞得生疼。 她太不擅长应对殷千寻的眼泪了。 几世以来,她见过殷千寻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还能勾着冷笑,反手折断那人的腕骨;也见过她脸色煞白踉跄冲进医馆,还能撑在诊台前勾着她的衣带调笑,暧昧话说尽了也绝不说一个疼—— 可现在,只是做了个噩梦,她的泪就像断了线,淌湿了仲堇的半片衣襟。 何必呢?仲堇忽然恨自己。 何必要在余下的这点稀薄的日子里让她这样哭,把这样美的一双眉眼泡在泪水里?睫毛都湿成一簇簇。 撒个谎吧。 念在余下能这般贴耳交流的时日不多了,她不该让她这样难过,她希望她无忧无虑的。 仲堇喉咙滚了一下,抬起手,拇指轻轻抚过她的眉尾,沾了一片潮湿。 仲堇忽然笑了,眼底柔得像扑了一层软软的雪。 “好。” 她温柔的嗓音沉在颠簸的马车里。 “我答应你。” 未等殷千寻反应过来,仲堇掌心已然扣在她的后颈,仰起脸吻上去。 “等等…” 殷千寻抵上她的锁骨,稍稍拉开距离,目光认真,确认道:“你说什么?” 仲堇掌心添了力道又吻上来。唇齿交融之间,溢出含混的字词:“答应你…归位…” 听清了。 殷千寻被抵在厢壁,手下意识攀上她的肩,阖上眼,回吻她,指尖不自觉地收紧,攥皱了衣料。 马车在夜色中摇晃,车帘缝里漏进的月光忽明忽暗地照在缠绵的身影上。 * 一路上,的确如公主所言,风光流转,景致多变。 戈壁滩上粗粝的风砂刚退去,赤红的雅丹便层叠浮现开来。待到草甸舒展开茸茸的绿意,远山的雪峰又冷白地压了过来。 殷千寻盘踞在她怀里小憩之时,仲堇会静静地挑开锦帘,让那些景浮光掠影地从眼底流过去。 而当殷千寻一旦化为人形,便不给她这机会——只勾上她的脖颈缠上来,唇齿间带上了蛇类的清冷。 缎面软枕染满了纠缠的痕迹,细碎的喘息浮在马车颠簸的空隙里,时而急促,时而悠长。 三日过去,仲堇的衣带换了十七种系法,肩颈的肌肤尽是月牙状的细小瘀痕,而殷千寻的手腕上添了几圈可疑的红印,头发也换了五六种盘法,最后烦了,干脆撒开来,长发如瀑,散落肩侧。 这一切在三日后的正午戛然而止。 车轮蓦地停了下来。 撩开车帘望出去,第一反应便是被公主坑了。 望不见边际的盐碱地,猝不及防漫到了马蹄之下。 公主口中的“雁湖”,大概是写作“盐湖”。 “雪粒子映着日光如满地的碎银”,实际是,白茫茫的盐粒子铺到天边,毒辣日光一照,刺得人眼底生疼。 军营安顿下的第一晚,殷千寻便由于脱水,蜕掉了一层薄如蝉翼的蛇皮。 第62章 好喜欢看你吃醋的样子。 寅时三刻,营帐内,烛芯快要烧尽了。 殷千寻从蛇形中恢复至人身,仅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她仰卧在行军榻上,前襟微敞着,露出胸前一片泛红的肌肤。 原本蜕了皮,等待自然脱落就好。 偏生此人的手指闲不住,将那块薄皮硬生生给撕扯了下来, 撕到一半,就觉出火辣辣了,可又不好停下来,毕竟若那薄皮在胸口忽闪忽闪,扑棱蛾子般,也不好看。 仲堇俯在案几前捣药,药泥渐渐捣成了深绿,她捧着走到榻前。 “忍忍。” 指尖微凉的药泥刚敷上去,殷千寻瞬间抓紧了被褥。 她别过头去,脸朝向另一边,埋进枕头里,十分隐忍。 “该死的……厉宁……” 仲堇尽量放柔了手上的动作。 尽管如此,心里还是冒出了一些不合时宜的念头: 早跟你说过了,不要答应,你不听。 不过,这类话万万不可说出口,那会让殷千寻的怒火更甚,不仅有损她们的感情,也有损自个的情商。 “你好生趴着,不要动,不要翻身。” 说着,她起身,“预计一个时辰,底下就会生出完好的肌肤。” “做什么去?” 见她要走,殷千寻急急探手揪住她的衣摆。 “我出去瞧瞧,看有没有什么法子。” 仲堇倾身在她额上轻吻了一下。 * 帐外,整个营地仍沉在睡梦里。 偶尔从某个帐篷传来一两声痛苦的呻吟,又很快消失在咸涩的夜风中。 殷千寻仅仅因脱水蜕了层薄皮,已算是最轻的症状。 其她的小兵们,皮肤稍敏感些的,足底的皮肤皆被硌出了疮,又让盐粒子给腌着,已经烂得不成样子。 行两步路都疼得发抖,还谈什么打仗。 仲堇将佩刀别在腰间,蹲下来,将靴口缠得更紧了些。满地的盐粒子无孔不入,不能让它们钻进去。 做好了这些准备,她起身,独自一人踏进了雁湖腹地。 仲医生素来是个干一行爱一行的性子,原本不想应下的差事,既然应下了,便不自觉要负起责来。 总得先想个法子解决了眼前的盐害。 脚下的盐粒子发出咯吱的脆响,晨雾中弥漫着齁咸的味道。 她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赫然发现不远处,现出一个隘口。 有个人影,突兀地立在那儿。 仲堇顿住脚,右手轻按在刀柄上,警惕地望了一阵。 而后她发现,那影子像被点了穴似的,一动不动。 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一具干尸。 尸体已经完全风干,又被空气中的盐分腌透了,皮肤呈现出蜡黄的质感。 它的嘴微微张着,一只手僵硬地抬起兰花指,指向前方。 顺着那方向望过去,隐隐约约看出了似乎是个洞穴的轮廓。 她走过去,确认了是个洞口,被盐晶掩埋了大半。 刀尖慢慢拨动洞口的盐晶,盐渣簌簌地掉落。 不一会,洞口便呈现出可一人通行的大小。 她杵在洞口观察片刻,弯腰钻了进去。 洞壁上覆盖着一层淡黄的结晶,不同于盐粒的锋利棱角,表面看起来温吞吞的。 她的指尖悬在半空,迟疑了三秒落下去,触感比预想的绵软。 指腹沾上一层细霜,凑近闻了闻,竟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她从行医袋里层抽出银针,刺入洞壁。 再拔出的刹那,带出了一线米汤似的浑浊液体。 从袋中捏出个透明小瓶,接住。 片刻后,液体在瓶底沉静下来,最终分出了清晰的三层。 “居然是三叠泉。”她惊喜地笑笑。 天刚蒙蒙亮时,她已将三叠泉的底层结晶研成粉,加入车前草与蜂蜡。 药膏出锅时泛着青灰,表面结了一层亮膜。 第一个试药的小兵约莫不过十四五,脚底板烂得见骨。 药膏抹上去,约莫半个时辰后,女孩已能够趿着鞋,在盐碱地上沓沓跑着去抢饭了。 更多的伤兵拖着溃烂的双脚聚到医帐前,队伍从营地中央一直排到了马厩。 仲堇垂首坐在案几前,手持着涂满了药膏的木条,挨个为伤员上药。 殷千寻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倚在帐门边,目光落在仲堇的背影上。 这个身影还真是看不厌。 看得久了,还觉出一种暖暖的安定感。 一旁的小兵悄声议论:仲医生可真神呐,多少个军医来了都没调好的盐害,她随手调了碗药膏就见效了… 殷千寻听进耳里,嘴角不自觉翘了一下。 第83章 这算什么?你们恐怕还没见过她真神的时候呢—— 不过,仲堇还真是,在哪儿都吃得开,哪怕是个寸草不生的地界。 以后若是跟着她赤脚行天涯,也不必担心会饿死了。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泛起暖意,可随即又像被什么堵了。 “以后”,“赤脚”。 说起来那么稀松平常的两个词眼,在她这儿却是遥不可及。 忽然见仲堇甩了甩手腕,她眉心一蹙,走过去,捉住了那截腕子,轻轻帮她揉开了酸胀的筋络。 两个人目光一碰,像是磁铁吸住了似的,再也挪不开了。 她头也不抬,冷冷丢给伤员一句:“没长手吗?自个儿涂。” * 辰时,一声号角刺破了沉寂,主帅的帐内慢慢聚满了人。 沙盘铺展开,主帅的指节叩在雁湖隘口,嗓音沉而锋利。 听闻,她叫作虞沉舟。 此人身量极高,影子压过了半个沙盘。面容黝黑,眉宇锐厉,一眼望去便知是多年行军炼出的一把锋刃。 底下几名副官埋头记着,纸上沙沙响,时而抬眼,目光跟着主帅指尖游走。 唯有仲堇,整晚没顾上休息,此刻眼皮勉强支着,视线虽落在虞沉舟的身上,神思却早已溃散不清了。 “明日辰时,突破隘口——仲医生,你跟随中军吧。” 仲堇并未听到她说什么,只机械地点了点头,连脖子都没动一下。 “殷小姐。” 虞沉舟转向另一侧,“西侧有一粮仓守备森严,明日黎明之前,请你帮忙解决掉哨卫——” 她话头忽然一顿。 “殷小姐?” 这三个字的呼唤,倒是将仲堇的神志倏然拽了回来。 她转过头,却见殷千寻支着腮,视线直勾勾落在了虞沉舟的腰上。 后者呈俯身的姿势,衣料裹着的腰线弧度锋利又饱满。 仲堇蹙起眉,手心覆在了她的腿上,微微施力。 “啊?哦……”殷千寻如梦初醒,拖长调子应了一声,“行。” 虞沉舟一笑,“若是没什么其她的事,就先散会吧。” 殷千寻却没动,视线越过她,定在她头顶摇摆的铜钟上。 “等等。”她抬起手。 “我有个要求:每日上午十点之前,必须收兵,结束战斗。” 虞沉舟好奇道:“为何?” “因为……” 殷千寻看着秒针滑向最后一格,“十点整,我就会——” 话音未落,咔哒一声轻响,帐内凭空腾起一缕烟气。 众人纷纷诧异,只见殷千寻原本倚着桌沿的身形轰然坍塌。 凳上的青蛇盘成了小小一圈,往仲堇身上游去。 * 第二日寅时,盐碱地泛起一片青白。 幻回人形的殷千寻足尖点过盐晶柱,轻盈如飞燕。 十丈开外的岩缝,仲堇伏在里面。几条银针在袖袋中列成一排,蓄势待发。 若照主帅的安排,她今日不该出现在这里。 然而始终不放心殷千寻只身前往,便随了她过来,暗中盯梢。 只见殷千寻身影一闪,消失在了粮仓高墙投落的阴影之下。 底下的守卫甚至来不及发出声响,咽喉就被一道剑风割开。 旁边的人察觉到了动静,转身的刹那,殷千寻已蛇般滑至身后,手指在他颈椎的第二节凸起上一捏。 咔嚓。 骨节错位的声响干净,与医帐里正骨的动静如出一辙。 她轻笑,甩了甩手:我们仲医生教得,果然好用。 没一会儿,瞭望台的木梯丝丝颤动。 殷千寻的剑刃轻轻磕到了栏杆,顶上打盹的两个哨兵一个激灵,还没完全睁开的眼皮又永远合上了。 将两个哨兵踢下去,似是打草惊了蛇,高墙后面,突然立起了一排黑影。 十来名敌军的弓弩手,齐刷刷地列起了阵,箭尖通通对准了高处的瞭望台。 在弓弦绷紧的声音中,殷千寻站在瞭望台上,玄色衣袂飘扬,站得一派云淡风轻。 下一瞬,几缕银光闪过,仲堇手中的针已脱手,纷纷刺入弩手的太阳穴,墙头哗啦啦倒了一排人影。 殷千寻从瞭望台上转身,与仲堇遥远相视一眼,嫣然而笑。 不多时,涌来的弓箭手踩踏着同伴的尸体,往粮仓聚集而去。 殷千寻足尖点地,从瞭望台上飞出一个信仰之跃。 与此同时,手中的软剑,剑光如水,横向划出一道新月弧。 箭手们还未列好阵,脖间便一个接一个地绽开了血线。 接下来,只身冲进敌营的殷千寻,几乎犹如古希腊的战神附体,三步一只手,五步一颗头。 另一边,里应外合地,虞沉舟的战车也碾过了盐碱地,铁血铮铮朝着敌营冲来。 车身捆绑了一只沙漏,细沙缓缓坠下—— 应了殷千寻的要求,提醒全军在十点之前速战速决。 她的兵卒早已在营帐中养足了精神,刀戟锋利,眉间不见半分倦色。 反观对面的营垒,许多敌军连靴子都未来得及套好,赤脚冲出来。 被矛尖捅穿时,他们的脚底板还沾着褥草的碎屑。 战场上血腥气渐浓,战势摧枯拉朽。谁会胜谁会负,一眼便知分晓。 忽然,*空气中刺开了一道尖啸。 一支玄铁重箭破空而来,直直射向了虞沉舟的后心。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暗血般的玄色身影从一座敌军营帐里飞掠而出。 铛—— 虞沉舟闻声望去。 只见殷千寻挥剑一舞,那支箭拐了方向的同时,断成了两截,偏飞而去,钉入了两名敌卒的眉心。 虞沉舟尚未回神,又觉肩头一紧。 殷千寻攥上了她的披风狠狠一扯。 又一支冷箭擦着她的咽喉掠过。 殷千寻手中剑势不减,横扫,回掠,剑气如虹,荡开了一圈圈血浪。 敌军终于溃退了,鼠一般仓皇逃窜,脚底踩踏着的尸体甚至都尚未冷却。 望一眼沙漏,此时竟还不到六时,东方仅有一抹微光。 虞沉舟低头看了眼左肩。 仍不免被一支箭矢伤了,贯穿了皮肉,渗出的血色乌沉沉的。 * 主帅营帐内,炭火暗红。 虞沉舟的战甲褪至腰际,沾了药粉的细纱拭过伤处,她痛得颤抖一下,绷紧了背肌。 仲堇手中的银针迅速翻飞,精准避开了经络暗伤,为主帅清理肩上的毒。 她全程冷着脸,针法稳如磐石。 然而今晨的刀光剑影犹在眼前。 她回忆着,殷千寻的身法实在太快了,那时一头便扎进了敌营深处,不见了踪影,让她好一阵苦寻。 终于再次寻到那抹红影,却是看见她与虞沉舟两人背抵着背,在战场中央齐心协力杀敌的身影。 殷千寻的左手,还死死抓住了虞沉舟的披风。 仲医生心中的醋坛子踢得碎落了一地。 “忍着——毒已入肌理,须仔细处理。” 她声音冷漠,手腕一个反挑,将腐肉剜了下来。 虞沉舟一声闷哼,汗顺着下颌砸在榻上。 她哑声道:“有劳……仲医生。” 此时,殷千寻已换上一身休闲衣衫,抱着手倚在帐帘上看热闹。 她视线灼灼落在虞沉舟的背上,似是欣赏了许久,忽然开口道: “平时裹着战甲,看得不真切——虞将军这脊背的线条,练得着实漂亮,我也……” 仲堇手下的力度没控好,真不是故意的。 虞沉舟猝然痛出一声:“嘶……” 她咬着牙,艰难道:“殷小姐谬赞……你的身手才真的令人叹服……我…自惭形秽。” 殷千寻勾唇笑道:“我的身手,寻常人自然望尘莫及,你已经不错了。” “病人需要静养。”仲堇忽然开口。 她剪断了绷带,侧着脸,淡淡道,“殷小姐可以回避一下吗?” 语调里压着一股无名火。 帐内骤然安静。 殷千寻挑眉,饶有兴致盯了仲堇两秒。 忽然笑得意味深长:“好啊。那我去看看虞将军的药,煎好了没——” 说罢,不等仲堇反应,在帐帘之间一闪便没影了。 * 辰中时分,医帐内。 殷千寻支着手肘斜躺在行军榻上,目光缓缓描摹着仲堇的身影。 欣赏她冷着脸,坐在案前提笔写方的模样。 仲堇的笔法不免带了些情绪。 “哧”地一声,笔尖的墨色刺透了宣纸。 最后一笔收锋,她的手腕尚未抬起,背后便有一股力量压了上来。 身前的案几被撞得移了寸许,自个儿被迫抵在了上面。 接着,又被人扣住肩骨,翻了个面。 呼吸交错间,殷千寻的额头抵上来,睫毛几乎扫到了她的睫毛。 第84章 “仲医生吃醋了?” 她抬手轻轻在仲堇的下巴挠了挠,逗小狗那般。 仲堇面色虽冷,语气一如既往地坦诚: “嗯,吃了。” 殷千寻低笑一声,唇掠过她的脸,气息呵在耳廓。 “这可怎么办…好喜欢看你吃醋的样子。” “……” 怎么办?那就是说,为了欣赏她吃醋的模样,今后还会继续那般捣乱了? “殷千寻……”仲堇气息不匀,正想要谴责她。 “你抱着我。” “……?” 殷千寻还命令上她了,尽管柔声细语。 气归气,醋归醋,仲堇仍拒绝不了她的请求,乖乖照做了,手不知不觉圈住了她的腰。 殷千寻在她耳边叹了口气,语调绵软,很是无辜。 “今日救人很累的,要仲医生抱抱才能好。” 说着,她咬了仲堇的耳垂一下。 仲堇忍耐到了极限。 下一秒,两人纠缠着滚上了行军榻。 * 战局一日日往南推进,接连告捷。 殷千寻几乎成了这片盐碱地上最锋利的刀刃。 敌军一退再退,雁湖的地界近乎全部划到了她们手里。 也便是从这时开始,士兵们渐渐松懈了,甚至提前饮起了烈酒庆功。 夜里篝火噼啪,觥筹交错。 仲堇却没有松懈。 每夜躺下之前,她必先数一数药箱里余下的麻醉小银针。 每夜少两根。 那些半夜摸进帐里的黑衣刺客,倒下之后,个个嘴里塞着毒囊,一声闷哼都不肯发出。 敌军并未完全溃败,但想必已濒临破防,否则怎会接连派死士来刺杀一条沉睡中的竹叶青蛇? 也许凯旋归去的日子不远了。 可与此同时,殷千寻幻成人形的时间,也愈发地短了。 仲堇守着蜷在榻上熟睡的青蛇,瞟了一眼帐内的铜钟,神色间一抹忧思。 这一次,已经持续了整整十个时辰。 * 这日夜里,火是子时烧起来的。 彼时,殷千寻仍盘踞在榻上,鳞片随呼吸微微翕张。 仲堇拿着软布,蘸着防蜕皮的药汁,轻轻为她擦拭着身体。 倏然,一声号角撕裂了夜空。 营地顿时炸开了锅。 原本的欢声醉语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火焰吞噬帐篷的噼啪声,以及一声声凄厉的惨叫。 仲堇的手在药箱边僵了一瞬。 随即本能似的,一把抄起仍在沉睡的殷千寻,迅速将她塞进了贴身的暗袋里。 蛇身冰凉,透过衣料熨着她怦乱的心跳。 冲出医帐时,敌军的战车已然碾过了营地的围栏,铁轮溅起混着血的盐粒子。 仲堇剑刃出鞘,挡开了一支支四面八方而来的流矢,却在后撤时,被急速冲来的车辕狠狠撞上了小腿。 她听见骨头断裂的脆响,未来得及感受那疼痛,手中的剑尖已没入敌兵的胸腔。 火光映照的不远处,浓烟滚滚,她看到虞沉舟倚在旗杆上,胸前插着一支箭,血已浸透了半边衣衫。 虞沉舟还在挥刀,然而动作却一下比一下迟缓。 仲堇拖着伤腿扑进药帐,发现药架上只剩了一堆灰。 草药已被烧成焦黑的残渣。 渐渐地,仲堇明白过来,这并不是敌军破釜沉舟的反抗式突袭,而完全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战策。 晓得正面开战没了胜算,便索性撤退得再窝囊一些,哄得对方错觉到可以半场开香槟。 如此一来,这边连日来的节节胜利,一夜之间就化为了幻影。 仲堇沉着气,试图将虞沉舟从地上拽起来,然而痉挛的伤腿却根本使不上一丝一毫的力气。 虞沉舟的喘息越来越微弱,带着血腥气。 她掀起沉重的眼皮看了仲堇一眼,冲她艰难地挥了挥手,剑坠落地上。 “走……”染血的嘴唇轻微张合,“这是…军令……” 仲堇没动,怔怔地站了一会。 几名冲来的敌军倒在了她的剑刃下,而她的腿一步也没有挪动。 她看着虞沉舟的眼睛,那里面的光正在涣散。 不过十日之前,那目光曾锐利得惊人。 又一支燃着火的箭窜上了帐顶,热浪迎面掀过来。 怀中的殷千寻醒了,在她的衣襟内拱动起来。 仲堇回过神,手心死死按捺住了前襟。 她知道再这样无谓地耗下去,于谁都没有任何益处。 于是她艰难俯身,捡起了地上的剑,将它塞进虞沉舟蜷着的手心里。 而后略略顷腰,护住了怀里的青蛇,身形不稳地逃离了浓烟漫天的军营。 * 血从腿部的裂口淌出,沿途流了一路。 仲堇紧攥着一把盐,每一步都拖着伤腿,将盐粒洒向身后。 然而,渗透了血的盐晶,泛着绮丽的粉,在月光下仍得十分刺目。 盐洞口的碎晶划破了掌心,却已觉不出痛。 身体被这失血的状态掏空了知觉,连骨裂的腿都只剩下一种钝钝的麻木。 她扒拉着洞口堆积的盐晶,一层层盖住来时的血迹。 洞内很冷。 岩壁上挂满了血掌印。 仲堇倚在角落里,虚弱地垂着眼。 怀中的殷千寻已清醒了,从她的衣襟中游出,却安安静静地盘在她膝上,一动不动。 她知道再怎么动也无济于事,困在蛇身里的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尾尖偶尔地触一下仲堇的手心,让仲堇尽力维持清醒。 仲堇恍惚想笑,嘴角却像冻住了似的,笑不出那个模样。 洞外传来了靴底碾碎盐粒子的声响,咯吱,咯吱。 一下下越来越近。 仲堇的视野却开始发黑,边缘逐渐模糊,皱缩。 殷千寻的蛇尾愈发用力地拍打她的手心,然而她的意识仍一点点剥离,不可自控般。 直到那个声音响起。 起初像是遥遥从天际飘落,后来又猛烈地炸开在神识里。 那声音大约响了两次,仲堇涣散的眼瞳才勉强又凝聚起来。 是千寻的声音。 不,又不全是。 更沉,更旧,仿佛沉睡了几百年…… ——“阿柔,来。” 想起了,是云裳的声音。 终于,敌兵的靴子踢碎了洞口的盐晶。 然而,他们的靴底踏进洞内的一刻,忽觉一阵刺眼,纷纷抬手去挡。 突如其来的光芒吞没了洞内的一切。 第63章 都不记得我了,要如何拜入我门下。 槿紫色的纱衫垂落在石榻边沿。 云裳仍是半倚半躺的模样,像是被抽了筋骨一般。 风掠过这片绮丽的花园,撩动她的衣袖。 她抬眼,视线缓缓扫过立在一旁的仲堇,唇边浮起极淡的笑意。 “阿柔,怎地将自己,搞成这副狼狈的模样?” 仲堇闻言低头,衣袍的裂口一直从肩头延伸至肋下,原本雪白的内衬浸染着斑驳的血迹。发丝凌乱地散落在肩前…… 云裳的手划过榻边的锦缎,声音轻得要散进风里:“我还是更喜欢你从前的样子,白衣胜雪,步履不沾尘,像个九天上的仙人……” “呀,险些忘了,阿柔本来就是仙人……” 仲堇短促地笑笑:“现下是个兽医,成日与牲口厮混,怎可能白衣胜雪?” “兽医……” 云裳的手指蜷了蜷,缓缓撑起身。 丝绸窸窣作响,她一步步走近。 身上的香气不似往日的幽冷,反而混杂了一丝温热的血气。 她的指尖冰凉地触上仲堇的下颌,轻轻一抬,迫使她对上那双幽深的眼。 “看人……看得厌倦了?”云裳低声问道。 “有一些。” 似是叹了口气,云裳的声音隐隐透着寂寥:“那你可是知道了,我不是人?” 仲堇点了点头,神色未变。 “你不怨我瞒着你?” “怨…”仲堇涩声道,“怎么会?” 云裳凝视她片刻,忽然轻笑出声。 “我的阿柔,真是个小神仙,永远这么地处事不惊……” 她的手抚上仲堇的脸颊——这手心的触感竟是暖的——从前,她的皮肤向来冷得像玉,于是这温热让仲堇的心头升起一抹异样的警惕。 云裳垂眸凑近,气息染上她的颊侧。 距离太近,近到她几乎能看清对方睫毛下的阴影在微微抖动。 下意识般,仲堇的手倏然抵住她的肩:“千寻……” 云裳骤然僵住,眼中的迷离瞬间凝固。 再开口时,笑里掺着几分苦涩:“千寻?你叫我……千寻?” 仲堇自己也些微愣怔。 这个名字脱口而出,分明未经过思量。从前,想当然地认为云裳和殷千寻是同一个人——同样的眉眼,同样的倨傲与散漫。可当她再次面对云裳时,却发觉她们之间隔着某种说不清的、近乎宿命般的差异。 第85章 唯有喊她“千寻”,仲堇才能平息心中的滞闷,才能勉强说服自己——眼前这个人,终究还是那个她熟悉的存在。 可若是更进一步,她的身体却先于理智做出了抗拒。 云裳的手慢慢松开。 “阿柔终究是不一样了。”她往后退了半步,声音轻得像是自语,“从前,你可从不会这般拒绝我的亲近……” 她缓缓转身,朝着悬崖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回忆的碎片上。 “罢了,我也该走了。” 背影单薄得近乎虚幻,声音散进了风里,“…你已不再需要我了。” 仲堇想追,双腿却僵在原地,如有千斤重,没办法挪动分毫。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云裳衣袂翻飞,如一片轻羽飘入深渊。 猛地惊醒,手还向前伸着,仿佛要抓住什么。 黑暗褪去,眼前是陌生的床帐,半明半暗的光线从窗边打进来。 这房间,陌生中依稀又带着某种潜藏的熟悉感。 她缓缓收手,然而此时,一只温热的掌心忽然覆上来,五指轻轻拢住她。 仲堇从枕上转过头。 是扶桑。 许久未见的扶桑,似乎也有些变化:原本飘飘的白眉白发,此刻更是白得恐怖,面容也几近透明,风一来就能吹散了似的。 仲堇本能地抽回手,仿佛指尖触到的是一块刚从炭火里取出的铁。 ……看来方才的,又是扶桑的人造梦。 扶桑的手指在半空中微微合拢,又轻轻垂下。 “醒了?”她嘴角牵了牵。 醒了…? 仲堇蹙起眉,钝痛的意识还未完全归位。 昏睡前的画面如被打碎的镜子,片段扎进记忆里:漫无天际的盐碱地,冰冷的血,逐渐模糊的视野…… “感觉如何?是否有些晕头胀脑?” 扶桑袖口动了动,像是想伸手过来,又在半途停住。她笑笑:“忘忧峰的传送阵太久没用,灵力乱了点。” 原来这里是忘忧峰。怨不得瞧着熟悉。 仲堇慢慢支起身子,左手下意识探进了前襟——空的。 心脏忽地漏跳一拍,她嗓音发紧:“千寻呢?” 扶桑却沉默地看着她。 仲堇急急地翻身下榻。 然而腿上的伤未能愈合,尖锐的痛感窜上来,她咬牙撑着床沿才没栽倒。 啪嗒—— 扶桑的广袖忽然抖开,一条小青蛇从绸缎褶皱里滑出来,直直坠向她膝头。 仲堇本能伸出手接住,掌心触到冰凉的鳞片,才找回呼吸。 然而发现,殷千寻绿油油的身上沾了血迹。 心头又是一紧,手指掠过鳞片,仔细检查了每一寸蛇身,确认没有伤口。 手心里的殷千寻却只顾着昂头,朝着扶桑的方向“嘶”声示威。 蛇信子猩红,尖牙上还挂着一缕新鲜的血丝。 原来不是她的血,是她把扶桑的手腕给咬了。 仲堇再度放了心。 指尖在殷千寻的小脑袋上摸了摸,不可避免带了点奖励的意味。 她将殷千寻拢回怀中,蛇尾缠上她的小指。 起身迈步要走,扶桑忽道:“亓官,你不与我聊聊吗?” 仲堇走到她身侧,顿住了脚。 “我与你有什么可聊的呢?” “千寻都告诉你了吧……我还以为,你定会来质问我一番……” “不想浪费那个时间。”仲堇淡淡道。 从丁屿到忘忧峰,千里迢迢……她如今的时间可都是数着秒过的,没有那个闲工夫。 殷千寻的身体在她腕上缠紧了,尾尖正不耐烦地拍打着她的脉搏。 “你一点都不好奇,我为何要那样做吗?”扶桑的白眉抬了抬。 “不好奇。我对揣摩你的内心没有兴趣。” 仲堇手指顺着抚了抚掌心快要逆起的鳞片。 “从前,我也只想扯出加害她的元凶,杀之而后快。至于那人为什么这么做……追问作案动机,那是衙门在乎的事,是为给犯人一个辩驳的机会……”她顿了顿,“而我并不想给任何机会。” 扶桑笑道:“那现在呢?对我,你想杀之而后快吗?” “自然是想过。” “想过?现在不想了?” “不是不想,既是没时间,也知道拿你没办法。你是仙,我是人,我如何斗得过你?” “是啊,我是仙……” 扶桑忽然叹了口气,“亓官,我好像忽然明白你了。” “当初,我日日盼着成仙,想着活到天长地久该多好。真得了这长生,反倒觉得日子一天比一天慢……” 她的目光望向窗外,眼神渐渐散了焦,“原来,盼着成仙的那些日子才是活着,没了盼头,活多久都是虚妄,好生无聊。” 仲堇沉默着,没作声。 这话她倒是认同。自从做了这凡人,她时常觉得日子不够用……近来更是如此,恨不得一日劈开两半,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弥足珍贵。 她望了扶桑一眼。 “所以,你就靠着消遣我们,来为你这虚妄的仙生找寻乐趣?” 扶桑笑了笑,“的确,这五百年来,有这么些事儿撑着,日子倒是过得快了…些……” 喉头忽地一滚,唇角溢出一丝血,她似乎习以为常,抬手抹去。 “…不过最初…并非本着消遣的目的去做这些,受欲念驱使罢了……亓官,我曾经还笑你呢,成仙了,竟还有那般世俗的欲望。却没想到我自己,爱恨情仇贪嗔痴,样样占全了……我们忘忧峰出来的这一届,真可笑啊。” 仲堇盯住她被血染红的袖口。 看样子,她的确是撑不了多久了。 心里闷闷地沉了一下。这就意味着,扶桑手中,那条无形的链子正在收紧,而一旦断裂,殷千寻就真的永远困在这具蛇身里了。 * 窗纸泛起了青灰色,寅时已过去许久。 仲堇躺在床上,指尖摩挲着枕畔的殷千寻。 鳞片总是这般凉滑。 这一夜的时间走得仿佛格外慢,屋外的更漏声断续传来,仲堇心中的那抹焦虑愈来愈深。 每次闭上眼,再睁开,仍是与那只玛瑙色的小眼睛目目相觑。 心不断地往下坠。 然而,她始终不敢将焦躁的心情显在脸上——殷千寻的心里定比任何人都更焦急。 于是她不断地伸手去抚慰她,尽量将语气放得平缓:“快了。再等等。” 直到忘忧峰的第一声鸡鸣穿透晨雾。 她的唇上落下了一个凉凉的吻。 心这才稳稳地落回肚子里。 仲堇闭着眼,笑了。 “你回来了?” 张开双臂,怀里立刻滑进来一个纤柔的身体。 她睁开眼,殷千寻的额角正抵着她的下颌,手紧紧扯住了她身后的衣料,腿也几乎要攀到她腰上来。 两人陷在被子里抱得严丝合缝,像是要将对方嵌入到自己身体里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似乎双方都觉出有些窒息,才稍稍分开了一些。 她们面对面侧躺,目光落进彼此眼里。 “方才扶桑的话,你可都听到了?” 仲堇的嗓音极其轻柔,“神仙也挺可悲的,是吧?” 殷千寻淡淡哼出一声笑:“不必她多嘴多舌,想也知道仙人的生活多么无趣。” “那你,还希望我归位,去做神仙吗?”仲堇试探性问。 “归位还是要归位的。” 仿佛预知了她要说什么似的,殷千寻已把应答的话都想好了。 “等你归位之后,我就去修仙,去陪你,如何?”说着,她粲然一笑。 “真的?”仲堇也跟着笑,却并不当真。 “……假的。”她垂下眼眸,扯住了仲堇的衣袖,“我这生来就是享福的身子,恐怕吃不了那个修仙的苦。” 扯着她的衣袖玩了一阵,若有所思了一阵,忽然又道,“不过,若是你座下的道场,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仲堇苦笑道:“你那时都不记得我了,要如何拜入我门下?” “我不记得你,可你记得我啊,你可以——” 蓦地,殷千寻也怔住了。 她忽然想起了扶桑那日的话。 扶桑说过,她会在仲堇的归位之路加入一味忘忧桑,让她彻底忘了自己,除了她的执念。 所以到了那时候,恐怕她们谁都不记得彼此了。 这算起来已然十世的缘分,到那时候也就彻底断了。此后,仲堇哪怕站在云端俯视众生,眼里也不会再有她的影子。 这念头如烧红了的针,猛地刺进心里,生出一股极其灼痛的心碎。 殷千寻定定地望着仲堇,无论如何想象不到,眼前这人不再喜欢她的情形—— 光是这样一想,已经受不了了。 她深深吸气,忍住那股滞痛,慢慢凑过去,将仲堇抱住。 第86章 而仲堇此时的心境,也分毫不差与她重合。 殷千寻服下那个忘情小药丸,只不过短暂地冷了她一阵,她已经难受得有些面目全非。下一次轮回,就真的,把自己抛得一干二净了。 所以为何不能趁现在,明明白白将自己的心意道出来呢? 为什么不能? 被这股毫无预兆的冲动裹挟着,仲堇情不自禁,险些就要说出那个字: “千寻,我……” 预感到了她要说什么,殷千寻如梦初醒,一把捂住她的嘴,速度快得几乎像是扬了她一巴掌。 “不许说。”她声音发哑,睫毛上挂着未落的湿意。 仲堇望着她,慢慢地将她的手从自己的唇上拿下来。 她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指尖沿着手背的线条描摹,最后停在腕间突起的骨节上。 而后倾身将人压进锦被里。 吻从额角开始,一路向下,落在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角落。 与此同时,仲堇心里的那个念头更深切了:定然…会寻到一个法子。 第64章 干嘛干嘛?又不是真死了。 忘忧峰的山脚,炒栗子的焦甜香气扑人。 仲堇一手捏着油纸包,垂首从腰袋中取钱。 此时,一旁卖柴人的闲话钻进了耳朵: “听说了么?厉宁公主又要出兵了。雁湖那动静闹得可大,驻扎在那的军营烧得光光的,连半片盔甲都没剩下——现在,正往东边打呢。” 仲堇闻言一怔,只将一把铜钱塞给了卖栗子的妇人,捏紧了油纸包的口子,转身往山上走去。 她想,厉宁公主不会轻易罢休的。 也许会怀疑她与殷千寻已葬身火海,然而她那狼一般的固执,必然要追到丁屿去查个明白,才算罢休。 丁屿暂时不回去了,且在忘忧峰呆上一阵。 这时节,忘忧峰的风裹着新融的雪气,细闻带着清淡的凛香。 溪水在山路的石缝间撞出泠响,打湿了殷千寻的靴尖。 上次来这儿,她满脑子都是扶桑那些刀子样的话,烦得要死,根本没什么心思瞧什么山水—— 如今倒是有了。 仲堇牵着她的手,走在忘忧峰一处山谷里。 山谷很静,听得见积雪消融的水珠,从松针尖上坠入苔藓的声响。 布谷鸟一声,接着一声。那声音似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漫过苍黑的崖壁,掠过幽冷的溪涧,在峰峦之间飘荡,带着几分孤绝的味道。 她的视线落在仲堇的背影上。 一袭白衣被山风拂动得微微飘起,长发如瀑垂在肩后,随步子轻晃。乌黑的发丝间漏过几缕阳光,暖暖的色调映进殷千寻眸底。 她恍惚觉得医仙合该立在这苍青的山色里——因为这景致实在美得像一幅画,令人不忍染指。 挎着竹篓的两三个少女从石阶下忽然冒出来。 她们一抬头,盯着这对生面孔怔了神,直至擦肩而过后,仍忍不住频频回头张望。 这些女孩们年岁尚浅,自是不认识亓官柔,自然也不认识仲堇。 只是,这一对实在让人有些挪不开眼: 一个白衣素得像朵天上的云,另一个红衣艳得似一团烈火。偏生二人靠得极近,十指勾在一起,衣袂也相融在了一处——竟把四周的寻常风景也衬得失了颜色。 她们便是这样一路缱绻着,来到半山腰的木阁前。 推门的瞬间,仲堇微微讶异于竟未落灰。 陈年的药香混着墨韵迎面扑来。 左墙的药柜齐齐码着百十个小抽屉,铜环依然亮得能照见人影;右墙的柜上,书卷摞得很高,快要抵到了屋梁。 最顶上那本《灵枢针要》斜插着,纸页边沿已泛出毛边。 仲堇的指尖抚过案几,青石桌面冷而滑。 一切竟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处处一尘不染。 大抵是扶桑定期拂拭着,否则这么些年过去,积的灰也该比一本古籍还要厚了。 殷千寻跟进来,目光扫过四周时略带些怔然。 “这就是你从前研究医术的地方?” 随手翻开一本搁在案上的簿册,纸页簌簌响着展开。 “嗯。”仲堇回头冲她笑了笑,“怎么样?” “就…很你。”殷千寻轻声答。 她的手指抚过薄册子,纸张的触感,笔迹的走势,皆是她熟悉的,仲堇的笔迹,然而却是五百多年前留下的……感觉有一丝神奇。 忽然一抬眼,看到仲堇撩起衣摆,踩上了一张矮凳。 殷千寻两步过去,掌心顺势扶住了她的腰。 “找什么?”她仰头问。 仲堇的手探到了书柜最上层,指尖从一排书脊上挨个滑过,略过几本后突然一顿,似乎确定了什么,随即快速抽出几册。 不多时,她便抱了一摞书下来,沉甸甸地往案上一放。 “买书如山倒,读书如抽丝。”仲堇笑着拍了拍那摞书。 “这些孤本,是我从前辗转九州四海才寻来的。买了许多,真正读了的,却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仲堇的指尖抚过书脊,感受着岁月留下的磨损,“有些书可是绝版了,就像写书的人……比如这本,是一位云游仙人的手札,记录着数千种世间罕见的丹方……大概,只有想不到,没有这些书提及不到。” 光是听这几句话,殷千寻的眼皮已有些发沉。 她掩嘴打了个呵欠,微微用力眨了眨睫毛:“所以呢?” “我打算带回去,通通读完。”仲堇搓了搓手,跃跃欲试的模样。 闻言,殷千寻的眼眸骤然睁大,倦意一扫而光。 “……你确定?这个时候你要看书?” 这女人是有什么问题吗?近来她们温存都嫌时间不够,连吃饭这回事儿都省了,而她居然有闲心要读书? 是人吗? “放心,”仲堇看穿她心思,轻笑,“自然是在你化为蛇形之时,才抽空去翻读。” 殷千寻仍蹙着眉,低声问道:“你看这些书,是找什么呢?” “找答案。”仲堇垂眸缓缓道。 “这世上许多无解的难题,总有人曾在某处留下线索,或许,书中有解忧之钥。” “……” 殷千寻望着她,“所以,你还是想找出个法子,吊住我这具形态?” “未必如此。”仲堇摇了摇头。 “只要能找到个法子,让你我仍可这般交谈,就足够了。” 说着,她微微勾唇,“比如,也许有一本书,能令我学会蛇语呢?” 这话听来像个玩笑,却令两人突然陷入莫名的沉默。 殷千寻心中浮出几分晦涩的认同。 她想,腹中有千言万语,出口却只剩了“嘶”,又没法儿写——或许练一练,用尾巴也写得了,可毕竟费功夫——长此以往,自己恐怕要疯。 毕竟这几日已能够窥见端倪。 殷千寻原本的话就不少,如今被困在蛇身里大半日,待那一个时辰的人形终于现身,她几乎扑在仲堇耳边,恨不得将整日积压的言语一口气宣泄尽。 仲堇自然也很乐意听她讲话。 殷千寻说一句,她便捧哏一句,绝不让任何一句话掉在地上。偶尔殷千寻换气,停了一瞬,她还要问:“嗯?然后呢?” 直到这一日,殷千寻枕在她腿上,忽然来了一句: “先说好,等哪天我彻底变不成人了,你帮我盖个坟吧。” 仲堇正捋着她发丝的手指蓦地一顿,眼里的光骤然暗了下去。 本来这情形就够糟心的了,她还偏要说这样的话…… 仲堇这次不想回应她了,只垂着头,目光死死锁在殷千寻的发丝间。 "听见了吗?"殷千寻拽了拽她的袖口。 仲堇肩膀一塌,抬起眼,两道含着怨气的眸光直直落在殷千寻脸上。 瞧见她这副神色,殷千寻嗤笑一声。 “干嘛干嘛?我又不是真死了。” 她支起身子,手捏着仲堇的下巴轻轻晃,“不过是让你立个墓碑,对外头说我已经——” 话没说完,就被仲堇一记凌厉的目光截住了。 仲堇最听不得“殷千寻”和“坟”这两个词摆在一处。 一世又一世,亲手埋葬她尸首的画面,已然成了她心上永远不会结痂的疤。 ptsd了。 殷千寻又道:“我这一世英名,可不想给人知道,我是一条披着人皮活了这么多年的蛇…多丢份儿啊。” 见仲堇仍是满脸的阴郁,她慢慢凑近了,嘴唇在她腮边轻轻一贴。 然后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这回你可以刻上……某人之妻。” 仲堇呼吸一滞。 她转脸,鼻尖几乎碰倒殷千寻的。太近了,险些又要擦着了火。 这次克制住了,生生偏开了一寸距离,嗓音沉了几分: “你想…埋在哪儿……” 第87章 “就风澜苑的花园罢。”殷千寻居然兴致勃勃地比划了起来。 “碑下种墨兰,边上栽迷迭香,再围一圈四季开花的……” 她讲得眉飞色舞,仿佛在布置一幢新房。 仲堇盯着她的侧脸,入了神。 一句句轻快的字句砸在心上,像钝刀子扎上去,胸口持续刺痛。 这样鲜活乐观的一个人,怎么偏生摊上这样的命数? “还有,你好生看顾那几个蛇小妹。” 殷千寻还在继续说,“她们好容易修成了人形,平白无故又被打回原形,想必也需要些日子去习惯……你做医生的,不仅要懂得治身上的病,也要时常关怀她们的心理状况……” 见仲堇的眼帘又垂下去了,殷千寻又凑过去:“仲医生…我的话,你听进去了么?” “……” 仲堇微微闭了闭眼,只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但属实有些听不下去了,因为殷千寻这会儿就跟交代遗言似的。 当然,如果日后交流成了不可能,有些事的确是该交代。 案几上的沙漏一直在簌簌作响。 仲堇抬眼望去,没有意外的话,幻形术维持下的人形已不足半个时辰了。 昨日夜里,她去找过扶桑。 扶桑已很久不出房门了,床榻成了她的四方天地。 前些日子施阵耗费的灵力不少,几近抽空了她,*如今连说话都带着气音。 仲堇站在帐幔外,看见她躺在被里的身形薄得像张纸。 迟疑片刻,她还是走上前去,伏在榻边。 指尖搭在扶桑的脉搏上,试图看看她还有没有救。 然而扶桑却突然抽回手,嘴角弯了弯,有气无力道:“不必。” 仲堇的手微微滞在半空。 眼前的扶桑带给她的感受实在有些复杂…除却前些日子知晓的荒唐事,千百年来她一直在照拂着自己,于是全然的恨也不是,不恨又不可能。 而眼下最关键的是,扶桑的幻形之术,是吊住殷千寻人形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扶桑真真切切告诉她,已然尽力了。 如今殷千寻只能靠着自己体内那点残存的灵力苦撑着,每一缕灵气都在无声消逝着。 屋里的沙漏还在沙沙作响,响声愈发微弱。 仲堇垂下眼。 她看着殷千寻放在自己膝上的手,那指尖已开始幻出些不真切的虚影。 不敢握上去,怕稍一用力,这影就碎了。 然而千寻自己似乎并未留意。 她仍在絮絮说着话,细碎的交代从唇间流出。 她说自己习惯了酉时喝一杯果茶,又嘱咐不准给西施——也就是最小的那条玉锦斑蛇——喂大老鼠,西施的性子有些像自己,吃过了人类的食物,再也吃不得那些了。 仲堇随着她的交代,一直微微颔首。 平日里这人看似冷淡,与底下的蛇小妹也没有过多交流,却在不经意之间把她们的习性都记得清清楚楚。 听到后来,仲堇抬眼看沙漏,只剩了几不可见的一点细沙了。 很快,很快就要到时间了… 她忽然偏过头,望着殷千寻,本想笑得好看一些,但失败了,极其苦涩。 “我呢?” 她哑声道,“你交代的这些…没有关于我的吗?” 殷千寻凝视她,良久,唇角轻牵了一下。 “有。” 抬手抚上她的脸,“怎么可能忘了你?” 手沿着她的轮廓落下,把她轻柔地抱进怀里。 “最重要的…你要照顾好自己,不准再不管不顾往火里冲,知道吗?” 感觉到仲堇微微点了头,她将下巴搁在她肩上,声音贴着耳畔, “仲堇…前面的几世我没有记忆,然而,就这两世而言,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她轻轻笑了笑,“你是我唯一想沾的那片叶子。” 仲堇也跟着笑了。 随后,殷千寻的手忽然滑到了她身后,落在她的肩胛骨上。 “我…” 她蜷起手指,指关节在仲堇的肩胛骨上叩了三下,哒、哒、哒。 这是她们约定过的,避开了天道的规则,藏在骨肉中的暗语。 肩胛骨上三记叩击,是说不出口的缠绵情思,神魂俱灭也消不去的执念。 殷千寻的唇贴着她耳朵,最后一个字烫进耳膜里: “你。” 仲堇的心脏悬停了一秒。 她四肢百骸的血液已几近冷凝,却又被耳侧这几个音节灼得沸腾起来,如雷般轰隆隆流遍全身。 沙漏的细沙疾速坠落,最后几粒悬在狭窄的瓶颈处,执念太深而不肯坠落般。 她将脸埋进殷千寻的颈窝,用力收拢了手臂,要将自己烙进对方的魂灵里。 然而下一瞬,拥抱的力度陡然没了着落。 怀里空了。 只剩了那抹幽香还残留在空气中,飘飘荡荡,无声无息。 第65章 如果这双眼睛只能留一分清明。 日子仍像忘忧峰的溪水一样缓慢流淌。 每日清晨,仲堇依旧会带着殷千寻在忘忧峰游荡。 她们穿过山谷,看扶桑花成片地败落,看飞流直下的瀑布溅湿潭边的青石。 待到落日时分,坐到悬崖边上,感受初春时节带了一丝暖意的晚风。 忘忧峰几个少女常溜下山去玩耍。 她们来了许多年,早就看腻了峰上的景色,如今倒是更喜欢看峰上的来客。 只不过,原本常常手挽手与她们擦肩而过的两个女人,不知为何,只剩了一个白衣女子,孤零零地飘在山路上,如做着一场未醒的梦。 更让人觉得古怪的是,那女子总捏着一包炒栗子,边走边剥。 而剥好的栗子肉并不送进自己嘴里,而是低头往前襟里轻放。 少女们竖起耳朵,便听到她柔声细语对着自己的胸口说: “慢点吃,别噎着。” 她们奇怪地对视一眼,心里浮起同一个念头: 这样仙风道骨的一个姐姐,怎么偏生精神失常了呢? 起初,她们小心翼翼地向她微笑,目光里不可避免带了惋惜,如同怜悯着一个走失的灵魂。 仲堇抬眸,眸色仍清明如常,甚至还能回她们一个淡笑。 直到某天,有个少女盯着缠绕在仲堇手腕上的小青蛇,一惊,而后掩嘴笑道: “姐姐,你这条翠绿的手镯子,好生别致呀…是从山下买的么?” 说罢,同行的几个人跟着咯咯笑起来。 尽管这笑没什么恶意,殷千寻仍感觉尊严受损了。 她的蛇身微微僵硬了一瞬,而后缓慢松开了仲堇的手腕,悄然溜进她的衣袖深处。 没有了往日的示威,没有了愤怒的嘶声,只剩一股近乎消沉的安静。 仲堇蹙起眉,没应声,只将手中的栗子放回了纸包,转身离开。 自那之后,她挑了另一条罕无人迹的山路。 几个月过去,仲堇终于给医馆去了几封信。 回信送来时,纸张皱巴巴的,像是揉过又展开,看得出写信者的情绪不怎么样。 果然,颜菲的笔记比从前潦草了许多。 前半张纸全是滔天的怒意: 不是说很快就回来吗?就这么把医馆这烂摊子往她身上一丢,自个儿跑出去游山玩水去了?害得她担心了这么久,连行医坐诊也心神不宁,硬是开错了好些方子,被丁屿的村民们骂得不轻…… 信的最后几行,似是终于发泄完了,收敛了一些,只寥寥数语说道: 公主派来的人,上个月掘地三尺将丁屿翻了个底朝天,近来消停了。 仲堇折起信纸,抚了抚蜷在袖中的微凉鳞甲,轻声道:“回家啦。” * 风澜苑的门庭荒了不少,杂草从石缝里钻出来。 那扇朱漆大门还歪斜着,漆皮翻卷,门板凹陷处留着当时用大梁木砸出的坑。 仲堇找了镇上最好的木匠,将新门板换上去。 而后,又花了几日,亲自修整院子,剪下来的杂草在墙角堆成小山,成了蛇小妹的欢乐场。 最后照着殷千寻嘱托过的,在某个雨后的晴朗日子,在花园里为她围了一座小坟。 抚平了碑石上的浮土,凿子在石头上一笔一划,刻上了殷千寻的种种称号: 著名刺客头子、风澜苑产权所有者、狂蛇宫宫主…… 渐渐地,袖中的那条蛇尾有了点反应,锁紧了她的手腕,似乎在提醒她别忘了什么。 结束后,仲堇将碑面上的字迹吹干净,最后一行清清楚楚显出四个字:仲堇之妻。 后来,又照着殷千寻当初设想的,绕坟一周,栽上了她最喜欢的花。 初春的雨水一润,这些花疯长起来,没过多久就把坟墓遮得几乎看不见石基。 再过些时日,风澜苑的整片花园又姹紫嫣红起来。 丁屿的村民们带着家畜前来问诊,医馆却总寻不到仲医生,慢慢发现,她竟在对面俯身修枝。 第88章 渐渐地风言风语传开来了,都说仲医生改行了,被风澜苑雇去当了园丁,她蹲在院子里摆弄花草那个神情,比给人把脉时还要专注…… 而每到深夜,等到枕边的青蛇吐息渐渐绵长后,仲堇又会悄然起身。 雇了辆马车,一共载了七八趟,才将忘忧峰上的古籍尽数堆在了九层高阁的卧房里。 她一本本翻阅着这些孤本,试图从中找出能与蛇交流的方法。 还真让她找到了不少。 一本《灵兽通言》写道:灵蛇七寸下三寸有隐窍,以银针挑破,可通人语。 另一本《鬼谷残篇》则写道:取蛇心血三滴,合朱砂写符,贴于舌底,可闻其心声。 …… 仲堇一字字看完,又一本本合上。 这些法子本末倒置了,要么破千寻的鳞,要么取千寻的心头血……没有一个可行的。 后来某天,她剥着栗子喂给殷千寻,目光落在《灵枢》的一行字上,忽然陷入沉思。 「目者,宗脉之所聚也。」 …… 若是万物经脉相通,那能否用眼脉来连接人蛇之魂呢? 而印象中,似乎有本论述禁术的残本,的确记载有相关的金针刺目一法。 她循着记忆,从书堆的最底层翻出一册已被虫蛀得不成样子的残本。 本着不放弃一丝一缕希望的原则,她还是将它打开,拿到烛台下细细研读。 她发现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符纸,上面潦草地记着一些只言片语: 「欲通兽语,须以目易灵,目盲则可见不可见…取金针刺瞳,引灵犀入窍,则能视神魂……」 其中的一部分文字被蛀毁了,只留下一些大概的操作方式—— 须用金针刺入眼瞳,目盲,便能够看见神魂,通晓蛇语。 然而却不知道,在被蛀毁的部分文字里,是否写着一些致命的禁忌…… 她思来想去,又去翻了其余的古籍,来侧面印证这种方法的可靠程度。 《山海经大荒东经》中,的确记载有「目盲而视魂」…… 一世又一世,或许殷千寻的神魂早已完全凝得人形,那么这方法,大抵就是难得的机缘了。 仲堇盯着残本符纸上的那行字,思忖了许久,终于还是陷入了犹豫。 如果能成的话,那自然好,若能听得懂殷千寻的声响,这双眼睛舍了也罢;可若不成,无法视其魂、通其语,又失了视觉,那么她也许连蛇形的殷千寻也看顾不好了…… 而就在她徘徊不定的这些日夜里,殷千寻的忧郁也日渐深重。 风澜苑的海棠花瓣铺了满地。仲堇立在花影里,袖口微微敞开。 往常,这是殷千寻钟爱的景色,必要探出头去够枝头颤巍巍的粉蕊,可如今,却只懒在衣袖中,纹丝不动。 逗她,将衣袖挽起强行让她观景,那条蛇尾便不耐烦地抽打仲堇的手背,在肌肤上留下淡红的痕。 新烤的栗子买了来,为她剥好,放在面前,她也只是闻了闻,慢悠悠滑走了,然后缓缓地将身体盘成个蚊香,脑袋往蚊香中央的空当里一插,暗示:没胃口,勿扰。 晓得她定是闷得要疯了,仲堇铺开宣纸,试图让她用尾巴沾着墨写字。 结果两笔没写完,殷千寻便失去了耐心,尾巴一甩,将砚台打翻了,墨汁晕了自己一身。 仲堇捧着柔软的湿帕子过来为她擦身,却见她嗖的一下子溜了,拖着这条墨水身子到处乱爬,在洁白无染的素锦被褥上爬出了一幅潦草的写意山水画。 某日凌晨,仲堇在断续的轻响中醒来。 睁开眼,榻前月光如水。 她看见殷千寻的额际正一下下撞击着床柱,头顶的鳞片已有一小块触目惊心的暗红。 仲堇慌忙将手掌垫上去。 当殷千寻发觉自己撞上了软软的肉垫之后,下一秒,她倏然昂首,亮出了森白的毒牙,往仲堇的虎口咬过去。 却又在牙尖触及仲堇的肌肤之时,忽地一下子凝住了。 静默在月光里流淌。 未几,那条冰凉的身子漠然游下了床,消失在了榻下的阴影中,整日都不曾现形。 当初讲过的,已做好了永久成蛇的准备,然而真当鳞片覆体,不复人形,才知道再怎么准备也是徒劳。 * 清明微雨,沾湿了莽原的草芽,仲堇在苗阿青坟前立了许久。 颜菲明显来过了,坟前的青石板上码了一堆荞麦饼和密渍梅子,都是阿青喜欢的吃食。 仲堇的手抚上墓碑,那上面沁着凉意,可前襟里盘着的那一团不声不响的活蛇,却更冷几分。 她垂下眼睫,暗暗按捺着心底隐隐浮现的惶恐。 她怕怀中这一抹凉意,终有一日也会如阿青这般,化作黄土之下永恒沉寂的白骨。 回到风澜苑,夜色渐深,屋内一直没有点灯。 仲堇将殷千寻轻轻置于案几上,眸色深沉,在昏暗中静静地盯了她许久。 而殷千寻的蛇尾也缓缓盘成柔和的螺形,细窄的颌骨抵着尾尖,那双琥珀色的竖瞳也注视着她,似是早已洞悉她的犹豫,只等她开口。 “千寻…” 过了好一阵,仲堇才开口,将声音放得很轻,怕惊了谁一样。 “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提前预知了殷千寻可能会生气,所以她讲得极其委婉。 “这并非自残…也没有你想得那般凶险…如果这双眼睛能换得我们心照神交……” 然而,话还未说两句,一道冷风般的尾影已掠了过来。 手背上骤然的痛意让她轻轻“嘶”了一声,红痕缓缓浮起,却没有收回。 她望着那道痕迹片刻,又执着地轻声续道:“金针刺穴之法,我磨了几百年,分寸早已谙熟于心,只消半寸入皮,不会伤身。到时候再敷上麻沸散,连痛也不会有,你不必担心……” 她又举了许多古时候的先例。 比方,古籍上就有这么个记载,有个痴情书生,为了见她已故的妻子,将槐树汁滴在眼里,三日后,如愿见到了妻子的神魂。而至少,仲堇用的是正儿八经的医家金针,比槐树汁还要体面些…… 可很显然,这番苦心劝解,终究没能撼动殷千寻半分。 每当仲堇开口絮叨,那条蛇尾便如一道冰冷的警告,横空抽来,在她手腕上留下了一道道细长的红印。有时又是一声锐利的“嘶”响,不耐的蛇信子在她鼻尖前颤动,试图将所有未尽的话语绞死在空气中。 仲堇知道,若非顾忌着蛇毒伤身,殷千寻早已毫不留情一口咬到她身上。 可仲堇也有个固执的脾性,两条手臂抽疼得火辣辣的,她仍不死心,又道: “可是……” 话音未落,殷千寻的忍耐来到了极限。 案几一震,她的长尾猛地扫过药炉。 炉盖掀翻,里头未熄的火星登时四溅。 案几上那些摊开的古籍立时成了最好的引燃物。火星子泼到上面,火焰噌的一声窜起了,转眼间便吞没了书页。 火光摇曳,将昏暗的室内照得骤亮。 仲堇却未急着扑救。 她只是伸手,五指轻轻拢住殷千寻那冰凉微颤的身躯,揽过来,紧紧箍在怀里。 火舌在燃烧的书页间游动,映在仲堇的眼底。 字句在焰光中蜷曲,逐渐化作灰烬,却不要紧—— 毕竟,书上的字字句句,都已烙进了她的脑海里,烧不掉半分。 * 原本这事便可以这么搁下了。 可渐渐地,仲堇的话也一日少过一日。 除却行医,嘱咐村民为家畜用药时那几句必须说的,她嘴里再难吐出半个闲字。 后来有个村民抱了只幼犬来瞧病。 刚把那毛团放在诊台上,小狗忽地立起了耳朵。 它看见了仲堇前襟中露出的一节绿色的尾巴,于是扑上来就要咬,险些把殷千寻惊得魂飞魄散。 自那之后,仲堇索性又将这摊子往小菲身上一推,再也不踏入医馆的门槛半分。 风澜苑的铜锁沉重地合上了。 她与殷千寻不问世事地呆在九层高阁的卧房里,从早到晚,如同堕入了幽静的深渊。 风澜苑的大门偶尔会响起一阵狂暴的叩击声。 要么是颜菲捧着账本来寻她,要么是哪家的牛没看好,又吃了脏东西。 然而仲堇却不去应,只是静坐在黑暗中,连睫毛也不曾颤动一下。 渐渐地,连殷千寻也被仲堇的这副状态给吓到了。 夜半时分,她贴伏在仲堇的胸前,蛇信轻吐,缓慢地一点点舔舐着她的锁骨,试图唤起仲堇眼底的一丝涟漪。 仲堇目光虚虚地落在帐顶的云纹上,若有似无地牵了牵唇角。 她许久没出声的嗓子有点哑了,声音听起来有些凄楚。 “殷千寻……” 殷千寻闻言扬起脑袋。 第89章 “这世上,有千万种声音,但我似乎只听得见你的……天地方物,万紫千红,我似乎又只能看到你这一抹青……” 她指尖抚上殷千寻轻轻颤动的鳞片,自顾自说道:“旁的看不看得见,本就无关紧要…如果我这双眼睛能留一分清明,我只想…用来看你。耳边,也只想辨得清你的一言一语……所以。” 她敛下眼眸,看着殷千寻:“…让我试一试,好不好?” 殷千寻怔在那里,蛇身僵滞了许久。 原本,她宁可将自己的声息永远囚在这具冰冷的皮囊里,宁可心底翻涌的万语千言一个字也吐不出,也不愿仲堇失去这双清亮的眼睛。 可眼下她这样说…还能拒绝吗? 殷千寻低垂着蛇首,静默了良久。 终究还是极轻极慢地点了一下头。 * 月圆之夜。 按照残本的要求焚香净手后,仲堇在案前凝神片刻,从沉香木匣中取出一条半透明的鲛绡纱巾。 垂首,将纱巾覆上双眸,系紧,颈后垂落下一道柔光,恰如一抹月晕。 她阖上眼,摸过那根极细极长的金针。 金针刺入晴明的刹那,神识深处传来一声极细微的碎响,像是冰面裂开了一道纹。 痛意漫上来时,血混着泪滑过颊边。 世界便这么暗了下去。 手边忽然传来冰凉的触感——殷千寻游了过来,缠在了她的手腕上,细长的蛇身微微发颤。 她唇角带着笑意,摸索着捧起蛇首,指腹在上面轻抚两下:“没事,别担心。” …… 更深露重时,殷千寻依旧蜷在她枕边。 她在黑暗中静静聆听,恍惚捕捉到一线几不可闻的抽噎——蛇不会发出这种声音。 心底的希冀渐渐升腾起来。 只不过等待奇迹的时日比想象中要难熬一些。 浸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她时常坐在窗边发呆,手指无意识绕着绢巾打转。 三日后拆药,仲堇眼前仍蒙着一条防光的白纱。 她坐在案前,将殷千寻小心地放在案几上,等待识其神魂那一刻的出现。 听着沙漏的细响,算着时辰。 大约是晨光扑进窗里,又慢慢褪成了暮色。 她从早坐到了晚,然而眼前的景象丝毫未变,仍是一片漆黑。 当窗外响起第一声蟋蟀的鸣叫,标示夜晚的来临。 她仍未能够瞧见殷千寻的神魂,也听不见她的声响,唯一的知觉,仍是手边冰冷的鳞片。 仲堇凄楚地笑了。 失败的苦涩比预想中要平静一些。 至少尝试过了,倒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她抬起手,解下眼上的纱巾,而后伸手去摩挲案几。 可徒劳地摸索了一番,却只触到一片虚无——案几空空荡荡,未能摸到那一团熟悉的冰凉。 殷千寻不见了。 心突然悬起来。 她急切地俯身,衣摆扫过案几边缘。 桌面、桌脚、地面……那些她过往熟知的纹理,此刻全都陌生得可怕起来。 她此前最担心的事便是这样:失了视觉,而这法子又没生效,恐怕连那条小蛇都看护不了。 正焦急间,恍然,身旁掠过一缕微风…似乎,有个影子闪过去了。 仲堇指尖一僵。 不对。 绝望的尽头油然而生一抹奇异的预感。 如果这法子的确失败了,那么照理来说,她本不该看到任何东西的—— 那么此刻,又怎么会有光影浮动? 是不是…… 她屏住呼吸,偏过头。 下一瞬,忽然感觉眼帘被谁的气息吹拂了一下,随即有柔软的东西覆了上来…… 等那柔软触感消失后,她轻颤着睫毛,睁开眼。 在无边寂寥的黑暗之中,一张熟悉的面容如月色破云般浮现。 与此同时,耳边听到了那久违的、清越的嗓音,带着细微的颤意: “疼吗?” 第66章 只要恨意心中驻,黄泉路上走台步。 “往左、再往左…向上抬一寸…对,就那儿。” 药香氤氲的医馆里,颜菲一边扇着药炉子,一边指挥仲堇摸索着药柜取药。 那只悬在药柜前的手,在半空中迟疑地晃了几下,最终准确捏出了一小包茯苓。 真是倒反天罡了,颜菲想。 这位昔日神医,如今倒成了她的小学徒似的。 颜菲垂下眼,对着药炉猛叹了口气。 对于颜菲来说,最近可算迎来了一个好消息: 医馆终于不再是她一个人忙里忙外了: 这个近来死不着家的仲阿堇终于放弃在隔壁当园丁,舍得回医馆了。 不过,也有个坏消息: 仲堇瞎了,成了盲医。 本来这已经算是轰动丁屿的大新闻了。 然而还有个更坏的消息: 仲堇疯了。 走到哪儿,她的手臂上总要缠着那条小青蛇。 这原本无可厚非,毕竟这年头养异宠的人也不少。 可她吃饭,竟也要给小青蛇腾位子,帮它拿筷子,还干脆让它上桌。 这些都不提有多癫了,她还总对着那条蛇自言自语,一个人还能说得有捧有哏。 就拿这日午后来说。 仲堇坐在檐廊下,双手摸索着晒药材,忽然将脸朝向一旁懒洋洋晒太阳的小青蛇,疑惑道: “嗯?当归好像少了一片?” “不知道?不然,你先把嘴里的东西咽了再说话?” “只吃当归有些营养不均衡了…要不黄连也试试呢?” 说完,她一个人竟笑得眉眼弯弯,一派享着天伦之乐的神色。 颜菲在一旁默默看了一会儿,摇着头走了。 其实,这还不算什么。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就连睡觉,她也要搂着那条蛇。 有时颜菲起夜,路过那间卧房,总能听到里面传出灵动的轻言笑语。 从茅厕回来,又听到里面演化成了一些意味不明的喘息……不能细想,邪了门了。 第二日清早,仲堇打着呵欠从房里慢慢走出,正撞上从走廊经过的颜菲。 颜菲堪堪将她扶稳,发觉阿堇的眼睛还未蒙上纱巾。 那么青黑的一双眼圈,一看便知是熬夜了。 “阿堇,你…” 她一面支支吾吾问道,一面偷偷往卧房里瞥去:那条小青蛇仍盘在枕上,睡得正香。 “你不是让蛇妖给缠上了吧?” 仲堇一愣,不动声色地抬起盲杖,哒的一下抵上了房门,截断了颜菲往里瞅的视线。 与此同时她浅笑道:“昨晚兴许做噩梦了,你莫要介意。” 说着,她盲杖点地,走开了。 没几步,又回头道:“小菲,以后夜里,你带副耳塞吧。” 颜菲不想听懂,如堕五里雾中。 医馆的老主顾庄婶,听说此事之后,痛心不已,隔三差五便带着家养母鸡下的蛋来看望仲堇。 “我苦命的仲医生啊……” 袖子擤一把鼻涕,她边抽泣边道,“来,多吃点鸡蛋,补补脑子。” 时日久了,仲医生又盲又疯的这事儿,成了丁屿史上一大未解之谜。 村民们皆开始议论纷纷: “我琢磨,仲医生自从被那伙人带走之后,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你看,她前段时间,成天价赖在风澜苑当园丁,都不带露面的…这些日子,定是发生了什么怪事……” “该不是,被宫里的那个什么公主给下了降头了?” “哎哎,别瞎说!隔墙有耳,你可别连累我!” 起初,颜菲也怀疑是那厉宁公主用了什么手段,把仲堇给夺舍了。 直到有一日,她路过风澜苑。 恰逢风澜苑的门没关紧,一阵风吹过来,馥郁的花香盈了她满怀。 ……怨不得阿堇总往这儿跑呢。 从前她未注意,这才察觉,风澜苑里的香气好生沁人心脾,叫人挪不开鼻子。 颜菲杵了几秒,忍不住往门缝里瞅了一眼。 同时,心里也生出个念头:怪了,好像有段日子没瞧见殷千寻那女人了…… 接着她就看到了花园中央盖的那座豪华坟墓。 颜菲心里一咯噔,吓了一跳。 什么意思?这是谁的坟? 她没忍住好奇心,轻轻推开门,往里面悄悄走了两步。 只见那墓碑上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而最大的三个字几乎亮得刺眼: 「殷千寻」 颜菲愣得眼睛都忘记眨了。 那个女人,死了? 那么,阿堇日日夜夜泡在这风澜苑里…… 她们该不会在上演人鬼情未了吧? 又走近些,将墓碑上那些小字一行行看下来。 看到了最后:「仲堇之妻」 于是大概明白了,为什么阿堇会突然变成这样—— 第90章 没了妻子的女人,精神状态怎么可能会好呢? 颜菲心里生出一抹酸涩。 她和阿堇到底是同病相怜的,这方面的命运几乎如出一辙。 * 这日晚饭,饭桌上静得出奇。 颜菲的筷子头在米饭里戳了好几个坑。 “阿堇…”她支支吾吾半天,终于憋不住了,“那个姓殷的…殷千寻,死了?” 仲堇的筷子一顿。 她抬头,望了一眼就坐在旁边的殷千寻。 殷千寻夹了块鸡肉往嘴里送,吃得正香,听到这话,眼帘也没抬一下,只淡淡道:“没错,死了。” 不过这话,颜菲听不到。 仲堇便从中翻译,含混地应了一声:“嗯。” “…那她是怎么死的?”颜菲又问。 仲堇又看了殷千寻一眼。 殷千寻蹙起眉,似是有些不耐烦了。 仲堇便低声道:“别问了。” 而从颜菲的视角看起来,仲堇每次说话之前,都要与趴在桌上的这条蛇对视一眼。仿佛得了它的许可才敢开口一样……蛇管严? 片刻后,颜菲不死心似的,又犹犹豫豫问了一句: “那个…她怎么死的啊?” “还有,她有没有什么,喜欢吃的东西?” 仲堇正怀疑自己听错了,疑惑间,殷千寻已被吵得没了食欲,鸡骨头从她指间掉进盘子里,当的一声。 她怒目盯着颜菲。 而在颜菲看来,那条小青蛇忽然松开了口中的手撕鸡,昂起脑袋,玛瑙色的竖瞳冷冷地盯了过来。 鲜红的蛇信子在它唇间轻吐,蓄势待发一般。 若是被一条过山风这样昂着头盯着,想必整个人都要吓瘫软了。 可眼前这条小蛇,虽也剧毒,可生得过于精致漂亮,连发怒的样子看起来都像娇嗔,实在没什么震慑力。 颜菲甚至从中看出了一丝可爱。 “哟?你这小毒物…”她哼笑了一声,阴阳怪气道:“问的又不是你,你搁这儿找什么存在感?” 话音刚落,殷千寻闪电般扑了上去,作势要啃她,被仲堇及时一把拉住了。 颜菲怔怔地看着。 她倒不是惊讶于小青蛇突然跳起来咬她,而是惊讶于: 仲堇这个盲人,怎么会如此迅捷地就捉住了这条蛇?不会是装的吧。 她看到仲堇抓起那条疯狂扭动的蛇,一边往内室走,一边飞快地报出菜名: “酱烧肘子、蜜缠橘子、糖炒栗子…” * 几天后,殷千寻的坟上赫然摆满了这些菜。 殷千寻进门来看到这景象,一怔,笑了。 “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妹妹?” “嗯?怎么了?” 仲堇看不到,不知发生了什么。 殷千寻便俯身从坟上拿了一小瓣橘子,放进仲堇的嘴里。 “颜菲,竟还知道给嫂嫂上贡?” 仲堇闻言,吞下橘子,笑道:“说起来…小菲与你有些相似之处,都是嘴硬心软之人…” “我?”殷千寻眯起了眸子,眼神悠悠扫过来,声线若有似无往上调,“嘴硬心软?” “……” 仲堇的气息微微有些乱了。 只需一个眼神、或一句话的勾引,两个人随时随地便可以擦起火花来。 殷千寻靠近了她,唇角噙着一抹极浅淡的笑意: “罚你再说一遍……我哪儿软?” 自然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的手不自觉揽上了殷千寻的腰。 空气越来越暧昧,几乎拉丝。 两人即将要进行一些唇部软硬度检测的项目,门外倏然响起一声嘹亮的哭嚎。 “呜哇——千寻啊——!” 秋荃拖着两条长长的白孝布撞开院门。 她直楞楞扎入两人之间,猛地一下子将仲堇撞飞了,不管不顾扑到坟前,抱着墓碑就哭天抢地起来。 坟前的几盘吃食被她撞得七倒八歪,盘盏相击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仲堇揉着被撞疼的肩。 她看不到秋荃,只能听到秋荃一边收拾这些盘子,一边带着哭腔发狠道: “老天、真是、不长眼!为什么、我们千寻、总是英年早逝呢!” 仲堇杵在一旁,默默忍受着那哭劈叉了的嗓音一声声尖厉地扎进耳里。 她侧了侧身子,贴着一旁的殷千寻,低声道:“真的不告诉她么?我听她,似乎哭得要厥过去了。” “……”殷千寻没立刻回答。 望着秋荃抽搐的双肩,她的确不忍心…… 可是,她的偶像包袱太重了。 若万一秋荃知道了自己只是一条小青蛇,大为震撼之下,脱粉了怎么办? 她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轻轻摇头:“暂时…先别说了吧。” * 后来,秋荃的花圈隔三差五就送来一次,算准了时日似的。 偌大个风澜苑花园,很快被她摆成个英雌陵园。 纸扎的菊花、布挽的白绸带,整整齐齐码在坟前,比上香还正式。 仲堇虽然眼睛瞧不见,却总能闻见那些混着些线香的火气。 渐渐地,在这样寻常却又不寻常的日子里,仲堇有了新的感悟: 眼睛看不见了之后,只侧耳倾听,反而更容易捕捉这世上的善意了,心也变得越来越柔软。 前一世,面对殷千寻的溘然离世,秋荃也是这般模样,硬生生把活人墓守成个香火庙。 如今,仲堇倒从中咂摸出别的滋味。 在这人心不古的世上,秋荃这般不计回报地去惦记一个灰飞烟灭的人,其实格外珍贵。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颜菲的炮仗性子似乎也被岁月泡得软和了一些。 医馆照旧很忙,她也照旧天一亮就开始摔摔打打,药杵捣得震天响。 可动静大归动静大,颜菲的确慢慢开始独当一面了。 哪怕仲堇多日不归,医馆的诊单也再未耽搁下。 三不五时,灶房还会传来动静,锅铲沙沙蹭着铁锅,没多久,甜香飘进院子。 殷千寻的坟前多了一碗红糖糍粑。 庄婶的鸡蛋,也是十年如一日地往医馆送,而仲堇也会尽力地吃,努力地研制鸡蛋的各种做法。 至于丁屿的村民们,尽管总有人在背后偷偷议论这位又*瞎又疯的神医,可每回她拄着盲杖走在泥路上磕磕绊绊时,总会有不知哪来的手突然搀她一把,在她道谢之前,又飞快撤走。 人性的复杂莫测果真十分美妙,比那天道的一味冷酷可要有意思多了。 日子就在这样的平平淡淡中缓慢向前游走。 流光瞬息,一弹指顷。 终于躲不过那个谁也避不开的词——寿命。 风澜苑的蛇小妹们悄没声地没了。 起先是一条,两条,后来几乎像秋风扫落叶似的,挡也挡不住。 蛇类本就不是长寿的物种,有的是三五年命数,有的是十几二十年命数。 某种意义上,殷千寻也可说有幸运之处。 借着扶桑那点残存的幻形术,阴差阳错,她的寿命悠悠拉长到了几近三十年,已然算是透支了。 再怎么拒绝去面对这事,当它就摆到了面前,仲堇也不得不学着接受了。 自第一条蛇小妹突然消失无踪后,她便开始每日熬制蛇类延年益寿的汤药。 可蛇到底是蛇,短短的命数钉在那儿,无论如何跑不掉。 约莫三十岁这一年,殷千寻终究还是迎来了她的倒计时。 魂灵的人类容貌仍然未变——本来人类的容貌三十岁与二十岁也相差无几。 可身体上,蛇类的十年,可是天翻地覆的不同。 第一个不可忽视的便是蜕皮这件事。 原先,每月准时蜕一次的蛇皮,如今,蜕到了一半,卡在腰间三天了,还没有动静。 仲堇盯着她腰上那截灰白多看了一会儿,殷千寻气恼道:“别看了,不是束腰…” 仲堇不作声,只转身去调制药酒。不多时,指尖蘸了酒液,一点点顺着鳞片的纹路往下搓。 从前屡屡令仲堇昏厥不醒的两颗毒牙,如今,也开始松动了。 仲堇又默默在她的饭里加了钙粉。 可钙粉磨得再细,殷千寻仍嚼不过几口,便吐出来。 “硌牙……”她说。 于是两颗毒牙最终还是彻底掉在了饭碗里,当啷一声。 还有那昔日妖娆的s形走位,如今硬生生拖成了一条笔挺的擀面杖。 她的食欲也越来越差了,每日唯一的进食成了汤药。 往昔,两人床榻前调情的话语,也慢慢被这句话取而代之: “千寻,起来喝药了。” 然而药也越来越难喂了。 碗端到跟前,她便扭头装睡。 仲堇举着勺子等了半天,最后只得微不可闻叹口气,自个儿把那碗药喝了。 三十岁的竹叶青,搁在人身上,得是捧着寿桃庆贺两百岁的年纪了。 第91章 按说该算喜丧—— 可谁规定活够了岁数就该欢天喜地去死? 不够,永远不够。 这般相濡以沫的缠绵日子,怎么可能够呢? 可她们两个人又很有默契地,谁也没有把这件事渲染得太过悲切。 苦日子已过得太久太腻了,那么残存无几的这几滴时间,尽量点缀些温柔笑意的华彩。 只不过每日夜里,仲堇会悄悄数着她的心跳声。 月色映照下,一抹莹亮从蒙着眼的纱巾上缓慢渗出。 …… 终于,这天还是来了。 仲堇伏在床沿,握上她的手,柔声道: “千寻,这几年过得开心吗?” 这句话,她一个人对着墙角的幽兰偷偷练习过无数次,舌头抵着齿尖,尽量每个字说得平稳。 可真正说出时,喉咙仍不可自制地滚过一丝颤音。 殷千寻躺在榻上点了点头,嘴唇轻启,但已发不出十分清晰的嗓音。 仲堇大约只能从她的口型辨得:“开心。” 开心就好。 鼻腔突如其来一阵强烈的酸胀,她忙垂首去掩。耳朵贴近了殷千寻的心口。 她听着她的心跳慢吞吞地往远处走。 像个蹒跚老人的步伐,一下弱过一下。 就在那心跳声弱得虚无缥缈之际,就在殷千寻即将闭上眼的前一刻—— 仲堇忽然俯下身,贴在她耳边,说出了那几个在心里翻滚了五百多年的字。 “殷千寻。”她在她耳垂上落下一吻。 “我爱你。” 清清楚楚,坦坦荡荡。 一刹那,九世情劫骤然启动。 天雷滚滚,轰的一声炸响了—— 仲堇平静抬手,覆在了殷千寻的眼上,而后自己也闭上眼睛,迎接死亡—— 可就在此刻,她的掌心却忽然一痒: ? 殷千寻的睫毛,似乎还在微微颤动。 仲堇蓦地睁开眼。 接着她便看到,殷千寻的眼神犹如回光返照般灼灼其华。 那冷然睁大的瞳孔中,好似发生着一场惊魂动魄的地震。 几个哑哑的字从她的唇间硬生生挤出,却也听得透彻: “仲、堇、你、个——” 似乎后面还有三个要骂出来的字:死骗子。 但她实在太虚弱了。 剩余的那三个字眼,便留在了嗓子里,与她一同魂归故里了。 与此同时,那道天雷如同苦苦求了五百年那般,从天边飞驰电掣而来,准确地搜寻到了仲堇的所在,直直劈了下来—— 这雷是天道降下的雷,任你什么不死之身都遭不住了。 仲堇就在等着这一下。 笑了。 去他爸的天道天命天理天规,都随着这道天雷一起破碎吧—— 于是顷刻之间,坐在床榻边的人化为了乌有。 连三魂七魄都不知道劈哪儿去了。 而殷千寻的神魂仍呆立在原地,愣愣地盯着雷劫过后的那一缕青烟。 ? 仲堇明明答应过她的。 答应过她,会乖乖归位的…… 那现在呢? 现在这算什么? 耳边,忽然响起了幽冥的引魂铃。 黑白无常来了。来锁她的魂。 锁链哐啷一声,刚要挨上殷千寻的手腕,便被她猛地一巴掌拂开了: “滚————!” 脱离了老朽蛇身的束缚,她这一嗓子吼得,简直震彻九霄,比方才的天雷滚滚还要骇人…骇鬼。 饶是阴司当差上千年,见惯了厉鬼恶鬼的黑白二位,也被她浑身的煞气吓了一跳。 她们竟有点犯怵了,正发愣,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个大号厉鬼的时候。 不料,殷千寻却又自己转过身来,冷冷扫了她们一眼,淡淡道: “不走?还愣着干嘛?” 黑白无常醒过来神,锁链哗啦啦拖在地上,一溜小跑着跟上。 黄泉路上。 殷千寻大步流星走在前面,衣袂生风,心里一笔一划地记着: “仲堇,你等着。” 第67章 「一念相思苦,不如偷渡。」 上一届阎王由于收受贿赂,私自篡改她人轮回簿上的命数,已被上面革了职—— 这职,革得实在不轻松。状纸雪片似的往天庭递,这官司一拖就是五百个春秋。 如今坐在大雌宝殿上的阎王,是新上任的。 看样子约莫一千三百岁上下,白发盘髻,鼻梁上架着老式玳瑁眼镜儿,镜腿还缠着圈白胶布,毛笔尖正丝滑地在文书上走着。 殿内的寒气有些重,她捧起案几上的保温杯,往水面轻吹了几口,撩开茶叶,氤氲的热气瞬间迷蒙了她的镜片。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乱动静。 一个红发小鬼几乎是滚进来的,冠帽也歪到了耳根: “启禀阎王!有个红衣厉鬼在殿外插队,与别的鬼打起来了!” 阎王摘下眼镜,不疾不徐地用衣袖拭干了镜面的雾气,轻轻对折,放至一边,搁在了《地府年中工作总结》的封皮上。 “规矩,都贴在告示牌上了吧?”她缓缓问道。 “小的刚念完规矩,她就踹翻了告示牌!” 鬼差捂着青紫的额角,“她还掰断了锁魂使的钢叉。” “这样吗?”阎王捋了捋鬓发散落的银发,“带进来吧。我倒想瞧瞧看了。” 话音刚落,殿门轰然大开。 是被踹开的。 殷千寻浑身翻腾着血雾般的怨气,眼瞳暗红,手里拎着半截夺来的钢叉。 她踏过门槛时,后面两个鬼差正忙着捡自己被撕下来的胳膊。 阎王摆摆手,几个残兵败将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她数着这位红衣女鬼的步子: 三、二、一。 钢叉的尖尖磕在阎王面前的案几上,磕出个深而小的凹痕。 殷千寻俯身,手按在案几上,一缕发丝拂过阎王的保温杯: “老东——” “新摘的彼岸花果榨汁,”阎王却突然仰起脸,“要不要加冰?” 她指了指案几边缘摆着的琉璃壶,里面的红色液体缓缓沉淀着。 可恶。 这阎王已经不是她记忆中面目可憎的老登了。 这会儿,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法令纹的沟壑里都蓄着温柔。 殷千寻握着钢叉的手微微一滞,满腔戾气突然没了着落处,在胸内打了个转,又沉沉地坠下去。 她低声道:“我问你,仲堇在哪?” “仲堇?” “别装傻,你什么都知道——医仙,亓、官、柔。”殷千寻一字一顿道。 阎王眨了眨眼,抬起手:“你且等等,我来查一查。” 她枯瘦的手指在虚空划拉了几下。 一道刺眼的光幕浮现在案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如蚁群般蠕动,皆是仲堇的罪状。 “医仙爱上蛇,触犯天条……” 阎王眯着眼,读得很是仔细,“拒受九世情劫惩戒,现已切断轮回路,打入无间……” 阎王将光幕掉了个方向,亮给殷千寻,嘴角噙着怜悯的笑意:“看到了么?” 殷千寻眉心紧蹙,睫毛轻颤着,目光飞速浏览这些狗屁不通的条文。 读到第三条时,她突然扬手—— 光幕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哐当砸在地上,碎成了几块玻璃片子。 “我瞧这些屁话做什么?我只想知道:仲堇人呢?!” 阎王倒也不生气,不紧不慢地招手,那些碎片又拼回原状,温顺地落回她掌心。 “如今的年轻小鬼,戾气怎地都这么重……”她掸了掸上面的灰。 殷千寻没耐心再与她耗下去,抡起钢叉便要往阎王头上捶过去。 然而钢叉在空中呼啸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浑身一紧。 不知何时缠上来的红绳已经勒进了她的衣襟,越挣扎就嵌得越深。 她被迫昂着头,眼睁睁看着阎王重新调出光幕,轮回判笔在上面轻点几下。 那熟悉的因果轮回系统,又亮起来了。 阎王语气依旧温和: “来,姑娘,选几个关键词……” 殷千寻被那绳子捆得气息短促,艰难道:“选…选你爹。” “我爹?”阎王略一思忖,似是陷入回忆。 “我爹是当年忘川河畔的一只老鳖,被孟婆抓去熬了汤,喝过的鬼,个个投胎到了长寿乡,活过了三百岁……如今地府连年亏空的局面,说起来,这个老鳖爹得担几分责——你确定要投成他?” 殷千寻根本无心听她絮叨,只咬紧牙关,挣扎着想要挣开束缚,可那丝线却越缠越深。 阎王叹了口气,提笔在一块青玉令牌上缓缓书写:“你若是不选,那便只能按系统默认......这一世是蛇,下一世,仍是……” “闭嘴!”殷千寻猛然抬头,眼里烧着怒意,截断了她的判决。 第92章 “是否轮回,我没得选么?!直接送我去无间地狱!” “不可。”阎王将笔搁下,“你没犯天条,无间地狱不收清白魂魄。” “我怎么没犯!”殷千寻情绪激动道,“我勾引了医仙啊!” 阎王摇头:“可你已受了九世情劫的惩罚。投胎成蛇,便是你的劫数,而今已清了。” “那仲堇呢?”殷千寻的嗓音发颤,“她投胎成了凡人病秧子,与我一同受劫,不算数?为何她仍要堕入无间?!” “论情论理论事,确实不公......” 阎王揉了揉眉心,叹息里带着一丝无可奈何,“可天规如此,我一个小小的十殿转轮王,能做的…十分有限。” “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鬼神,一丘之貉,向来如此!只会欺压凡间蝼蚁!” 殷千寻眼里的火烧得更烈。 阎王听了,仍然不恼。 她慢条斯理地戴回老花镜,指节轻点桌案,似在思虑什么。 最终,还是拿起方才写好的青玉令牌,抬手一掷—— “送她轮回去吧。” 一名小鬼差缩着肩膀上前。 小鬼差看起来年纪不大,脸盘稚嫩,显然是新来的,被殷千寻那股狠厉劲儿震得手脚发软。 她先是怯生生拉了拉殷千寻的袖角,动作极轻,手指微微发抖。 可殷千寻瞧着纤细,此刻却像在大殿地砖上扎了根,任凭小鬼拉扯,身子连晃都不晃一下。 阎君偏过头,视线落在了一旁打盹的牛头阿傍身上。 阿傍打了个呵欠,浑身肌肉便如山峦般隆起。 她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抖了抖肩膀,地动山摇地走过来,庞大的身躯向前一俯。 手臂往殷千寻腰上一兜,轻飘飘将她捞了起来,往肩头一甩,又地动山摇向殿外走去。 殷千寻的长发倒悬着挥来荡去,白皙的脸颊渐变成了绛红色,眼球很快爬满鲜红血丝。 她在阿傍厚实的肩上颠簸,无奈全身被捆绑,只能咒天骂地,可威力近似于给大象挠痒。 小鬼差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面色惶窘。 殷千寻嘴里毁天灭地的骂词儿听得她胆战心惊,恨不得从哪儿找个馒头塞一塞。 她左一声“求求你了”,右一声“别骂了”,手指抵在唇上就没放下来过。 随着空气中可闻的一股腥味越来越重,忘川河上的那条奈何桥近在眼前了。 阿傍停下脚步,将她往桥上狠狠一杵,两手叉腰,牛眼一垂,看样子像是又要睡过去了。 殷千寻一路被摇得有些头晕目眩,险些摔倒,那小鬼差慌忙伸手扶住她的胳膊。 “姐姐,该过桥了……”她细声细气地劝。 殷千寻有气无力道:“你们,倒是给我松绑啊……” “哦!” 小鬼差恍然惊觉,手指在袖子里一阵搓动,念了句咒。 那缠在殷千寻身上的红丝绳霎时松动,软绵绵地垂落下来。 殷千寻眼神一厉,趁着这一瞬的空隙,猛然转身就要逃—— 可阿傍小山一样的身躯挪了半步,稳稳当当地横在了桥头。 而桥的另一端,孟婆拄着拐杖站着,鹤发童颜的脸笑得很慈祥,怀里揣个发光的碗。 殷千寻眯着眼打量她,忽然侧头对旁边的小鬼差道: “等等,上回我来时,不是说孟婆不熬汤了吗?” 小鬼差飞快扫了孟婆一眼,那一眼似乎莫名地有点羞赧。 她轻声道:“转世系统出了岔子,好些人前世的记忆未消,所以阎王,就又把阿孟…咳,孟婆给请回来了……” 殷千寻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阿孟?”她意有所指道,“你们什么交情?” 小鬼差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这时候,孟婆已经拄着拐杖,冲她们缓悠悠走过来了。 她先是瞥了小鬼差一眼,目光在她红透的耳垂上停了停,才转向殷千寻: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夜千寻不打算投胎,也不想搭理她,浸着戾气的眼神穿过凌乱发丝,盯着孟婆,一言不发。 “殷千寻。”小鬼差赶紧替她回答,声音软得像团棉花。 孟婆看她一眼,笑着点点头。 她枯瘦的手指围着发光的碗沿打磨了几圈,嘴里念念有词道: “殷千寻,忘却前尘的一切吧。过了这桥,往后好生……” 话未念完,孟婆怀里一空,青玉碗嗖的一下让谁夺去了。 小鬼差在一旁捂嘴惊呼出声。 不过眨眼之间,殷千寻已倚在桥栏边,衣袂随着河上的腥风飘荡不止。 她手里攥着那个发着幽光的碗,垂着眼仔细端详。 原来,这碗之所以泛光,是因为碗底正有声有色演着些画面。 殷千寻的前尘往事,所有的记忆。 眼前这会儿的画面,正映到了雪山洞穴的那一截儿。 外头风雪怒号,洞内火折子的光幽幽晃晃,将两道人影投在石壁上,彼此相拥,难舍难离… 夜千寻望着,望着,眼里的泪急速打转,悄然落入碗底。 孟婆和小鬼差怔住了,互相对望一眼。 “若我不想忘记前尘的记忆,不想轮回呢?” 殷千寻忽然抬头,手指将眼边的泪一弹,掌心覆住了碗底画面,抓紧青玉碗沿,手臂朝桥外探去—— 桥下便是浊浪翻滚的忘川河,什么东西落下去也就刹那灰飞烟灭。 孟婆还未作反应,小鬼差猛一声惊呼:“别、别别——那可是阿孟的饭碗啊!” 话刚脱口,她似乎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忙改口: “这、这是我第一次押送魂灵转世投胎,要出了什么岔子,我交不了差……” 夜千寻慢慢转过脸,盯着她: “那你就如实告诉我,为何要在这里当差?又是怎么当上的?” 小鬼差偷偷望了孟婆一眼,后者却别开脸,袖手旁观。 “第一个问题…我不能说。”小鬼差怯懦道。 “但我可以回答你第二个——不过你得先把碗还给孟婆。” 殷千寻手腕一扬,青玉碗飞向孟婆。 孟婆接得稳稳当当,捧在手里仔细查验了起来。 “说吧。”殷千寻抱着胳膊,眼神轻慢。 “我…一百年内,努力死了九回,这才得了个地府永久居留的资格,后来又考了编制......” 殷千寻眼睫一颤,瞳孔地震了。 “那岂不是要反反复复地找死?” 也太变态了吧? 还未与那小鬼差探讨得十分明白,桥那头已经排出了三五个新鬼,耐不住性子聒噪起来。 其中一个尖着嗓子嚷道:“喂!桥上那个还走不走了,这儿都赶着投胎呢!” 小鬼差无助地看向孟婆。 孟婆从青玉碗上抬起脸,不紧不慢走到殷千寻身边。 干瘦的手指轻轻搭上她的腕子,一牵,力道柔和却不容抗拒:“走吧,千寻姑娘。” 殷千寻手一挥,却发现自己挥不动。 那孟婆的手温温柔柔覆在自己的手腕上,明明没有施力,却怎么都挣不脱。 于是她一把抓住了桥的阑干,五指死死扣住了木纹,指尖泛白。 小鬼差着急忙慌去掰她的手指,却怎么也掰不动。 殷千寻的话咬在唇间:“你们不要逼我。我不轮回,我要去找她,她在无间地狱受刑……” 听到此处,孟婆的脚步似是一顿,握住殷千寻的手却丝毫未松。 牛头阿傍身后排队的鬼越来越多。 她终于被喧嚷声吵醒了,又打个呵欠,朝着拉拉扯扯的三个人晃过来。 孟婆回头瞥了阿傍一眼,十分微妙地靠近了殷千寻,在她耳边低语了句什么。 殷千寻一怔。 “当真?”她迟疑地望着孟婆,“没骗我?” 孟婆只是微笑:“走吧。” 殷千寻抓着阑干的手突然卸了力,小鬼差猝不及防被诓了一下,险些后仰过去,被孟婆稳稳托住后腰。 三鬼就这样拉扯着,一步一顿往桥那头挪去。 到了尽头,孟婆又将她的青玉碗捧到殷千寻面前—— 碗里不知何时已盛满了一碗汤,冒着丝丝热气,热气中闻着竟有甜香。 “喝了它,去吧。” 殷千寻仍然有点迟疑地看看那碗汤,抬眼再看看孟婆:“……真没骗我?” 孟婆目光如水,笑而不语。 小鬼差看看孟婆,又看看殷千寻,嗫嚅道: “虽然我不晓得她跟你说了什么,但你放心,她从不骗人。” 殷千寻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挪腾了一番:“你们两个到底是……” 小鬼差慌忙摆手,喉头刚挤出半个音节,孟婆却平静地抢过了话头: “确然是你想的那样。所以,你更该信我。” 第93章 小鬼差倏地僵住了,耳根泛起一片红,直漫到脖颈。 殷千寻唇角终于弯出个极浅的弧。 她接过青玉碗,一仰而尽之前,淡淡威胁道: “若敢骗我,且看我如何将这奈何桥一截截拆了喂忘川。” 孟婆莞尔一笑,枯瘦的手臂朝轮回路方向一展:“请。” 殷千寻将空碗掷进小鬼差怀里,转身踏上了轮回路。 * 轮回台藏在了九曲十八拐的山道尽头。 然而,在轮回台西北角的灯柱下,一道暗钮半掩在阴影里。 她走过去,指腹刚触上暗钮机关,石阶便从岩壁里无声滑出。 几尊贴着符咒的桥墩拦在入口。 殷千寻凑近石面,气息拂过斑驳的刻痕,轻声念道: 「一念相思苦,不如偷渡。」 咔嚓—— 桥墩缓缓沉降。小径在眼前豁然洞开—— 这正是孟婆方才附耳告知的隐秘:业障归墟径,一条专供鬼差疾驰缉凶的羊肠暗道。 她闪身没入通道。 两侧石壁紧贴着手肘,甬道长得仿佛直通地心,唯有尽头那点暗红的萤火微微晃动。 走得越深,她见到仲堇的念头越来越迫切,于是便越走越快。 也不知道仲堇被折磨成什么样了——这念头刚冒出来,胸口就泛起钝钝的痛,又想到那个阴司受刑梦了。 还没有完全走出这甬道时,耳边便传进来一些噪音。 叮!轰!靠!金属撞击声、爆破声、咒骂声混成一片。 殷千寻攥紧了拳—— 光是听上去,这无间地狱已十分惨烈。 她跑了起来。 从逼仄的小通道冲出来时,视野骤然开阔了。 然后,殷千寻愣住了。 这什么啊? 远处,一座漆黑的石塔拔地而起,塔身盘绞着一条不知道是蛇还是蛟龙的东西。 塔顶翻涌着一层血色的阴云,而云中隐约浮动着一张张狰狞的鬼脸。 半空中,悬着数十条铁青的索桥,桥上似乎挂了一些鬼。 这些鬼们骨瘦如柴,两个肩上被铁索贯穿,手中正拿着什么黏糊糊的东西一点点往铁索上抹。 其中一个似是支撑不住了,从桥上脱落,化作一簇幽暗的蓝火坠落下来。 殷千寻怔怔仰起头,一座刻有“天地银行”四个朱红大字的楼阁耸然挺立。 裸露的骨架看上去已搭设了一大半,砖缝间渗着黑血,台基四周,跪伏着许许多多的鬼影,身形佝偻似烤干的大虾,口中喃喃念叨着什么。 殷千寻走近了,听到念的是:“利滚利,利滚利……” …… 这就是无间地狱? 殷千寻的唇角微微抽搐。 虽说场景确实骇人,却莫名带着股流水线的规整——与她在阳间听说的油锅刀山,可谓截然不同。 她正待上前,想瞧得更真切些,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回过头,是张惨白的脸,戴了个乌纱帽。 乌纱帽下,那张女鬼脸裂开了一道阴森的口子,一张一合:“迷路了?新来的?” 殷千寻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挣脱那只枯爪,拉开些距离道:“无间地狱怎么走?” “无间地狱?”女鬼上下打量她,“这儿不就是?——不过地狱称呼早已废弃了。” “这儿就是?” 殷千寻视线扫过四周机械劳作的鬼影,狐疑道,“怎么跟我想的不太一样……没有火海油锅、拔舌抽筋?” 说着,她的目光已开始四处搜寻着,心不在焉起来。 女鬼这下笑了,冷笑:“都什么年代了?那种刑罚多原始啊?” 殷千寻望向她:“那如今呢?如今是何种刑罚?” 女鬼朝一旁努了努那道叫做嘴的口子:“呶,不就是你看到的?现在流行劳动改造。” “……” 殷千寻眯了眯眼。 “劳动改造”,这个词听起来陌生又怪异…… 眼前的景象虽不似梦中那般血肉横飞,却另有一种冰冷的折磨感……锁链上那些低垂的麻木的头颅,机械般的手上动作,分明透着比肉刑更深的疲惫,不是一时之痛,却是绵长无望的劳苦。 她心脏蓦地缩了缩,随即又微微宽慰了些。至少,仲堇不会在火海里煎熬,在刀山上爬滚。 “不过你到底是谁啊?什么名字?” 女鬼从怀里掏出一本黑皮册,翻开,“这儿是施工重地,闲杂鬼等不得逗留。” 殷千寻冷笑一声,并不让开,反而逼近一步:“你呢?你又是什么东西?” 女鬼扯了扯胸前歪斜的工牌,“我是监工。” 殷千寻鼻腔里哼出一个略带嘲弄的“哦~”,随即话锋一转: “那你知不知道一个新来的,叫仲堇?” 女鬼一直耷拉着的眼皮,这会儿,才微微掀开:“仲医生?” “对!”殷千寻的声音几乎哽了一下,“她在哪儿?” 与此同时,她心中升起一阵迷糊: 这不是阴间吗?怎么这边的鬼也唤她仲医生……那女人果真是走到哪儿都吃得开? 女鬼警惕地眯起眼:“她刚来,还没上工——不是,你到底是谁?找她做什么?” “她在哪儿?!” 殷千寻一把扯住了她的袖子,力道足以令布帛发出一声刺啦。 女鬼踉跄,乌纱帽险些脱落,手忙脚乱地扶住:“你是她什么人啊……” “我是她——” 殷千寻陡然一顿,牙齿差点咬了舌头。 最后两个字在喉咙里翻了翻,缓了缓,终于柔柔地从口中送出:“妻子。” “啊?” 那女鬼瞳孔骤大,且似乎燃起了一簇八卦的火焰: “仲医生?和你?成婚了?” 殷千寻不想再与她废话,一刻都捱不了了。 她干脆拽住女鬼的袖子,往前一扯,迈开步子。 “带路。” 第68章 有辱斯文,甚好。 “哎,你慢些——” 女鬼被拉得踉踉跄跄,乌纱帽歪在一边,仍不死心地八卦: “你们到底是怎么个故事?” 殷千寻头也不回,走得飞快:“见到她,就告诉你。” “错了!方向错了!”女鬼突然扯住她手腕。 殷千寻猛地刹住步子,立即调转了方向。 她们穿过一队队行进的游魂。 灰红色的雾气浮在空气里,时浓时淡,视野就像被撕成碎片的长布,忽明忽暗。 蓦地,殷千寻停下了。 她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 血色灰雾的深处,一列长长的队伍正缓缓蠕动着。 而在队伍尽头,有一道熟悉的影子,忽地刺进她的眼底—— 仲堇。 尽管两个人分离并不算久,但此刻的情形,十分不同。 她们在阳间重逢了一次又一次,却从未设想过,竟有一次,在阴间重逢了。 她立在魂群之中,苍白,纤瘦,被周遭的躁动衬托得,犹显安静,如一座青白石雕。 身上的衣物褴褛不堪,脚腕带着镣铐,可依然长身玉立,似风雪中也不甘折断的青竹。 殷千寻始终揪着的一颗心此刻缓缓松动了一些。 好一些,不是梦里那样血淋淋…… 然而下一刻,她的心脏又骤然被捏了一下。 阴役正将一块漆黑的魂牌塞进仲堇的掌心。 牌身触到皮肤的一刹那,黑雾如毒蛇噬咬,猛地缠上了她的手腕,青紫的筋脉瞬间爬满了手背。 嘶——筋骨灼烧的声音。 仲堇的手指猛然痉挛,下唇几近咬出血痕,可连一声痛哼也没泄出。 “仲堇。” 殷千寻喉中滚出两个破碎的字。 她的声量并不高,然而如同冥冥之中的感应,仲堇倏然回过头来。 两簇目光撞在一处,于无声中碎了。 “……千寻?” 那双原本沉静如一潭死水的眼眸,陡然翻起了汹涌的波澜。 仲堇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身后的女鬼却在此时骤然挡在了殷千寻面前,嗓音压低了: “别扰乱鬼魂队列……待会儿惊动了巡司,我可保不了你。” 殷千寻置若罔闻,目光穿过女鬼的肩头,仍与仲堇的目光纠在一处。 仲堇朝着她的方向下意识动了一步,脚腕上的镣铐猛地一扯,一踉跄。 这个情形一下子激怒了殷千寻。 她猛地拨开了挡路的女鬼,暗红色的衣袂残影如风,转瞬之间冲到了仲堇面前。 那指尖如箭,破空而来,一把攥住了仲堇锁骨处的领襟,带起几缕飘扬的发丝。 “骗、子。” 齿间逼出这两个字,气息拂过仲堇的鼻尖。 仲堇仍怔着,还未来得及回应什么,她后面探出个青白头颅: 第94章 “哪来的东西不讲规——” 啪! 殷千寻看也不看,扬手给了那个鬼一巴掌,告诉了他什么是规矩。 耳光清脆锐利,那鬼被打得脖颈一折,整张脸歪到了背后。 亡魂的队伍骤然骚乱起来,铁链哗啦啦响动起一片。 “怎么插队还有理了,还打鬼!” “反了天了!” “有没有鬼管管啊!” 忽然,一阵黑雾从殷千寻的身后陡然暴起,像一张网,要罩住她。 殷千寻暂时松开了仲堇的衣襟,左手凌厉如一道剑风,竟徒手直接撕裂了那道阴网。 数十条锁魂链崩断开来,哗啦啦落在地上。 随之而来的鬼差也齐齐后退,不敢近前。 “放肆——” 一声厉喝震动耳膜。 浓雾中踏出个紫面红发的巡司,手中的钢鞭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劈向殷千寻的后背。 鞭风未至,殷千寻已做好应对准备,不料却被仲堇一把捞过去,揽进怀里。 “你…!”殷千寻的心跳跟着一滞。 蠢如她,竟硬生生用后背迎向那鞭甩。 好在那钢鞭在触及她后背的一瞬间滞住了。 仲堇趁势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怎么会闯到这种地方来?!” 话音未落,殷千寻已从她怀里挣脱出来,目光急急探向她背后。 看清了她后背的衣料仅仅有一道浅痕,殷千寻紧张的双肩才松了半分,恨不得想推她一下。 “仲医生!” 红发巡司拖着钢鞭疾步上前,地上划出一道火星子,“你认识她?” 仲堇微微点头,向她表示歉意:“烦请大人送她离……” “休想!”殷千寻厉声打断。 “……” 空气凝固了一瞬。 红发巡司眼底阴晴不定,冷哼了一声:“听见了吧,仲医生,多有得罪了——” 说着,钢鞭凌空劈下:“还不拿下!” 闻言,数十阴兵齐齐挺进,刀光织成了一道天罗地网。 殷千寻冷笑,脚尖勾起地上的小半截断链,利落地握在手中。 那链身迎风绷直,竟形似一柄寒光凛冽的峨眉刺。 “活人杀腻了,今日倒要尝尝杀鬼的滋味。” “千寻…” 不等仲堇说什么,殷千寻已经旋身杀入了阴兵阵中。 锁魂链横扫而过,所掠之处,皆爆开泼天的黑血。 一个个阴兵的灵躯四分五裂,魂魄刚溢散成烟,又被下一鞭搅得粉碎。 在魂飞魄散的惨嚎中,她每往前进一步,脚下便绽开一朵新的暗红牡丹。 阴*兵节节败退,红发巡司的额头青筋暴起。 殷千寻这会儿觉得,杀鬼可比杀人痛快多了——叫声更凄厉,血更黑,溅得更高。 * 幽暗的大雌宝殿内,一块巨大的水镜浮悬半空。 阎王搁下朱笔,揉了揉发酸的肩颈,抬眸扫了一眼镜面。 画面瞬间定格。 殷千寻一脚踹翻了阴兵,眉目森冷,手中的锁魂链寒光凛冽,衣袂翻飞间,戾气与艳丽诡异地交融—— 美得惊心动魄。 阎王按了按太阳穴,有点头疼:“这是孟婆又放水了……” 一旁的判官有些紧张道:“再由着她这么闹下去,无间工地怕是要被掀翻了……” “无碍。”阎王沉吟片刻,“让钟灵去。” * 无间工地上。 仲堇指尖抵着眉心,也有点头疼。 殷千寻…怎么走到哪儿都能杀起来呢? 而她又阻止不了——镣铐沉甸甸坠在脚踝,她只能僵立原地,看着殷千寻越杀越上头。 倏然,不远处一阵清脆的铃响。 叮呤。叮呤。 殷千寻蓦地回头。 一个绿衣少女正歪着脑袋看她,双马尾轻轻晃动,铃铛系在脚踝上。 走在这阴湿的地府,她却俨然像是在春游。 殷千寻眯起了眼,手中的锁魂链燃起幽蓝鬼火。缓缓划过的轨迹,在空气中滞留着,如冥蝶的残影。 她盯着钟灵,冷冷道:“小鬼,不想魂飞魄散就滚开。” 钟灵咧嘴一笑:“不行的喔。” 下一瞬。 轰! 殷千寻的锁魂链横扫而过,天地银行地基的碎石崩裂,地面豁开一道数十丈的裂痕。 但本该被劈作两半的钟灵,却忽地化作一道残影,蓦然瞬移来到了她的身侧。 ——“嘿嘿。” 轻快的笑声近在耳边。 她甚至没看清钟灵的动作,一只白嫩的小手已轻飘飘搭在了她的肩上。 “抓到你啦。” 地面轰然塌陷了。 “千寻!” 仲堇嘶声喊出,脚一动,踝上的缚神镣铐猛地又收紧了,整个人被钉在原地,半步难移。 尘土飞扬中,殷千寻整个身子砸进地底三尺,激起碎石飞迸。 她猛地咳出一口血。 “钟灵!住手!”仲堇在身后喝道。 钟灵蹲在坑边,笑眯眯地回过头,摆了摆手:“别急嘛,我又不会打死她。” 殷千寻艰难支起上身,嘴角又溢出血丝,却抬眸冷笑:“谁死还不一定……” 叮铃—— 钟灵脚踝上的金铃骤响,身影刹那间分化出数个: 五个笑吟吟的钟灵残影同时朝着殷千寻扑来—— 一个按住了殷千寻的肩胛骨,两个按住了她的手腕,两个按住脚踝。 殷千寻瞬间一下子被钉回坑底,身上五个点都被压得死死的,完全动不了。 “认输吗?”钟灵俏皮地眨了眨眼。 殷千寻低哼一声,唇咬得死紧,渗出血来了,仍不服软。 “钟、灵。”仲堇唇间狠狠逼出两个字。 钟灵回头,瞥了眼被困住的仲堇煞白的脸。 她倒是从未见过仲医生这模样——双目赤红,周身的鬼气空前翻涌起来,缚魂链在脚腕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厮磨声,却终究未能断开。 这是仲堇少有的生出杀意的时刻。 “嗨呀仲医生,我不过跟她玩一玩嘛——这么小气。” 钟灵拍了拍手,从坑边站起身,一蹦一跳地向阎王隔空答复:“搞定!” * 大雌宝殿,寂静得出奇。 阎王坐在高座之上,枯瘦的手指有韵律地敲着案面,意味深长地盯着殿上的两道身影。 殷千寻被钟灵的厉鬼专用特级锁链束缚着,被迫跪坐在殿中央。 而仲堇跪在她身旁,双手也被铐住,目光却偏向了殷千寻肩上的伤口:“疼吗?” “疼。” 殷千寻垂着眼,淡淡道,“可不及看到你被雷劈死那一刻疼的十分之一。” 仲堇胸口一窒。 “……我不是有意骗你。” “你只是想让我最后那段日子过得舒坦些,”殷千寻冷冷望向她,“对吧?” “…嗯。” “可你没想过,我活着没算完的账,死了照样能追着你讨,对吧?” “…嗯。” “你除了嗯,还会说什么?”殷千寻忽然抬眼。 仲堇望着她的眼神。 那眼神里的冷意与恨意已经渐渐演化出了一丝,挑逗? 什么意思? “……” 阎王嘴巴抿成了一条细线,慢悠悠摸了把瓜子。 磕了起来。 边磕边叹气:“该拿你们两个小鬼怎么办呢?” 殷千寻眉心微蹙,望向阎王,眼神又变成了清清冷冷的: “简单啊——让我留在地府,不必轮回,不就得了。” 阎王却摇头,似是很有研究般,念叨道:“如果开了这个先例,那岂不是所有不想回人间的鬼,都赖在这里不走了?到时候,地府鬼口膨胀,资源紧缺,弄不好,还会造成能源危机…恐怕到时,煎恶鬼的油锅要变成九宫格……这一系列的问题,我担待不起。” 殷千寻眼眸微眯。 这话说得,似乎也挑不出什么错…… 她的目光掠向阎王身旁的小鬼差。 那小鬼差立即低头,心虚似的,不看她。 殷千寻想,难道只能像这小鬼差那样……翻来覆去地寻死?发这种疯? 她偏过头,若有所思望向仲堇。 而仲堇的视线也正锁着她。 仲堇那双眼睛明明白白在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主意? 殷千寻挑眉:借一步说话。 眼神交锋不过瞬息,殷千寻抬眼望向阎王时,语气已带上三分混不吝: “阎奶奶,我要休庭。” 这等荒唐无理的要求,若搁在前任阎王那里,定要拍案而起,被轰出去的…… 幸而,现任阎王与前任阎王有很大的不同。 如今这位,可称得上一句和蔼可亲、通情达理。 * 铁链落地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第95章 两人皆被松了绑,又被关到了一旁的偏殿里。 偏殿的门咔哒一响,殷千寻便将仲堇抵在了门板上。 “仲堇…” 她急切的吻落在仲堇的脖颈,下颌线条,锁骨。 仲堇被迫仰起头,承接,喘息乱了分寸。 “咳咳。”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尴尬的轻咳—— 小鬼差的声音从门缝透进来:“两位姐姐…里边有摄像头的。” 两个人稳了稳气息,只好先分开。 三言两语之间,殷千寻已对仲堇道出了那个计划。大差不差是把小鬼差的经历再历一遍。 然而仲堇听完,睫毛都未曾颤一下,声线平得像块板砖: “行不通。” “怎么就行不通?” “一旦踏上轮回路,你的记忆便消除了,而且…” “那便让孟婆在汤里掺假,”殷千寻抱起双臂,“我看那孟婆挺好说话的…” “就算孟婆肯在汤里动手脚……” 仲堇神色正经,一板一眼道,“你带着记忆轮回,每一世寻死…轮回九次,才得以挣得一个地府居留权……千寻,没被天道玩够,还想被地府的条条框框再耍几回吗?” 殷千寻的脸色唰地一下子冷了下来。 “你如此深明大义…”她冷笑,“那你讲个更高明的法子?” 仲堇不吭声了。 她抱着胳膊,低着头,在屋内踱来踱去,靴底蹭得地面沙沙作响。 的确是在想,在梳理。 忽然,殷千寻似是平复了不悦,又从背后贴上来,抱住了她。 她的手在前面勾着仲堇腰间的束带,一寸寸往外扯 “仲堇、仲堇…” 她咬字又慢又流连,不怀好意,“你不是一向很聪明么?快想、快想。” 仲堇放下手,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样,让我怎么想?” …… 殿上,阎王支着下巴,也叹了口气。 现在的年轻鬼啊。 小鬼差垂着脑袋,脸通红,眼睛只敢斜着往水镜的画面上瞅—— 这两位姐,从进了偏殿的门起,手就没从对方身上挪开超过一分钟……如胶似漆。 最后,还是阎王瞥了眼时辰,快要下班了。 才屈指敲案,催促道:“两位,可歇好了?” * 大雌宝殿的地面震了三震,门开着,阴风卷着香炉的灰盘旋而上。 牛头阿傍扛着第四块白板跨过门槛时,蹄子开始打滑了。 她鼻翼翕张,额角的青筋暴起——这差事,怎么比她扛三百年的厉鬼还磨人。 “再大些。” 仲堇手指叩了叩白板边缘,眼皮都没掀,“不够用。” 殷千寻倚在门柱上,笑得坏透了。 仲堇这个行为自然是带了报复的意味。方才在偏殿的那短短一会儿,殷千寻什么都告诉她了。 玩够了,最后一块够大的白板轰然落地。 仲堇接过小鬼差递来的笔,笔尖抵上白板时发出刺耳的吱哟。 她望向阎王。 “您方才说,若千寻想要留在地府,担心众鬼魂纷纷效仿,地府不好管理?” 手腕发力,在白板左上方写下个「壹」。 殷千寻找了个台阶坐下来,支着下巴,欣赏起了她家医生百年难得一见的指点阴间的风采。 “…其实,大可以参考人间大城市的落户政策,将标准设定为,有特殊技能的鬼,比如…” 她抬起手,掌心向上,指向殷千寻,“像她这般杀伐凛然、身法如电的鬼,可直接发放地府绿卡。” “而平庸的鬼,则可通过积累功德,来延续地府的居留时限。” 笔唰唰划出三条平行线。 “最后,恶鬼,则可直接投入忘川河,作溶解处理。” “如此一来,既留住了难得的鬼才,也可防止混吃等死的鬼挤占地府资源……” 阎王的手指绕着一缕鬓发,顿了顿。 “似乎,有可取之处…那这功德,要怎么算?” “托梦劝善算五分,”仲堇笔走龙蛇,列起了表格,“参与基建按工时翻倍。” 细密的字迹像一串蚂蚁,很快爬满了整块白板。 一旁,小鬼差手中的笔记得飞快,还未完全记下—— 仲堇手一挥,白板上的字抹去了,又重新写下个「贰」。 “据我九世轮回的所见所感,地府鬼魂想要滞留于此,不愿轮回,大多是因为执念未消。” 她抬眼望向阎王,“方才的政策归为大政策,我们不妨再想一些…小的辅助措施,来消除鬼魂的执念。” 手指敲敲白板,写下第一项: “设往生心理咨询室——让精通心灵的鬼才套话,挖出那些不可不说的执念,解开心结,自愿投胎……” 接着,写下第二项: “收取地府滞留金,并且每月翻倍。而冥币耗光了的那些孤魂野鬼,通通发配至地府基建处,运送板材。” 唰唰几声,白板上裂出个「叁」。 “说实话,一味担心地府鬼口膨胀,于是采取一刀切的限制鬼口政策,无异于懒政。而我的建议是,搭建高层公寓,提升地府的鬼口容留能力;亦或者是,开通阴阳高铁,加快投胎效率……” “另外,长期滞留于此的鬼魂,换个角度看,是不要白不要的劳动力。” 她手指忽然点向外面,“您看,忘川污水处理厂正缺大量的劳力,可将滞留于地府的游魂野鬼们引导于此,日夜劳作…996的福报若是受不了了,自然哭着嚷着要去投胎。” “至于恶鬼,”仲堇笑了笑,“他们的怨气拿来烧油锅,可比阴火旺盛多了。” 阎王的眉梢几不可察动了一下,案下的手悄然攥紧了。 “如此一来……” 这些日子,下属们递上来的地府改革建议册子,厚得像墙,个个字斟句酌,偏生没一个说到点子上。今日仲堇这几句话,倒像把剪刀,咔嚓一下利落地剪开了疙瘩。 “如此一来……” 殷千寻也懒洋洋起身,拍了拍手,“阎奶奶还要撵我走吗?” 三张脸在这大殿的幽绿烛火下,笑得各怀鬼胎。 唯独角落里的小鬼差,投出两束幽怨的目光: 我折腾百来年寻死觅活,倒成了个笑话。谁能为我发发声?——阿孟,别总沉迷于熬你那锅香汤了,练练嘴皮子罢……就当是为了我? * 待殿上的鬼们一个个散去后,大雌宝殿的门合紧了。 烛火暗了下来。 判官走至阎王近旁,微微担心道: “就这样把殷千寻给留在这里么?会不会得罪…上面那位?”她往上指了指。 素日工作时端庄优雅的阎奶奶,这会儿翻了个白眼,懒懒倚在榻上: “管他的呢。”她嗤了一声,“那个老登,腐朽得很,早该进油锅炸两轮了。” “……其实,您一早就没打算让殷千寻轮回,是吧?” 阎王转过脸,淡淡地扫了判官一眼。 “说话要讲究证据的哦?判官大人。” 那看似不经意扫来的一眼,竟似乎含了一抹千年来难得一见的柔情。 * 自仲堇在大雌宝殿上发表了那一番慷慨陈词。 当夜,判官就已经在地府管理条例上勾出了新的条目。 不到三日,地府各处就张贴起了《关于优化鬼口管理的各项要则》。 鬼差们沿街串巷,揭开了游魂们身上的铺盖,把盖着阎王印的通知拍到他们脸上。 另外,殷千寻的地府居留证很快也下来了。 只不过,两人还没来得及乐呵几个钟头,便被发配到了奈何桥的修缮工程上—— 又来了个厉鬼,竟把这桥给硬生生踹断了,成了断桥。 996的福报终于也是轮到了她们两人头上。 夕阳斜照,奈何桥的工地上阴风阵阵。 殷千寻手腕一翻,拎起大锤。 三十斤重的冥铁锤在她手里轻得像根树枝,砸下去,碎石飞溅,尘土四起。 “想我堂堂知名刺客…死了在这儿干这种粗活。” 她无聊地甩甩手,叹口气。 仲堇单膝跪在一旁,纤长的手指稳稳地码着青砖。 她动作干净利落,每一块砖都黏合地严丝合缝。 耳旁听到熟悉的抱怨,头也不抬,只嘴角微微翘起道:“留下来,反悔了吗?” 殷千寻闻言也是一笑,扔了锤子,凑了过去,下巴搁在她肩上: “哪儿能?我是心疼我们家大夫,这双该诊脉开方的手,怎么在这儿搬砖呢?” 仲堇碰碰她的脑袋,“离远些,这泥味道大——” “就不。” 殷千寻的笑带着顽劣,脸埋在她颈侧的肌肤。 温热的气息一落,引起一片细小绒毛。 “仲医生身上的草药香…可盖过一切难闻的味道……” 第96章 话音未落,监工从远处飘来了,脸色阴沉。 “你俩你俩、腻歪够了没?还能不能好好干活了?” 殷千寻一动不动,下巴仍抵在仲堇肩上,只眼睫抬起,斜过眼尾,望向监工的眼神中写满了挑衅。 仲堇也不动声色,垂着眼,掌心的砖轻巧翻了个面,嗓音低低道: “工头,这两日心口堵得厉害吧?” 监工一愣,下意识揉了揉胸口,声音虚了几分:“仲医生…又看出来了?” 天天看着你俩腻歪,能不堵得慌吗? “阴气堆积,加上常年熬夜赶工,再不调理,魂都要虚散了。” 仲堇忽地抬眼,笑了笑:“待会儿收了工,给你扎两针。” 监工脸色变了变,嘴里咕哝几句“有劳”,“不过工作时间最好还是不要腻歪”…… 飘走了。 殷千寻的目光又落回仲堇的耳侧,轻笑起来。 “我们仲医生,果然在哪儿都吃得开——如今连鬼差都要被你拿捏了?” 尽管监工那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珠子终日在奈何桥上打转,可即便如此,她们依然能在她的眼皮底下偷得片刻喘息。 每每午休的钟声一荡,殷千寻的手指便扣住了仲堇的腕子,不由分说将人拖到了废弃的望乡台后。 斑驳的石影中,仲堇刚在地上坐定,便被人揽住腰,拽进怀里。 殷千寻凉滑的唇掠过她耳际。 “说起来,那日在大殿上,倒叫我重新认识了我的仲医生。” “是吗。”仲堇笑了笑。 “原来你会的,不止是行医救人?还有……” “规划地府发展?”仲堇接话道。 “不。”殷千寻咬了她的耳朵一下,“还会坑人、坑鬼……坑得很像样嘛。” 仲堇又笑:“某一世运气不好,当过一官半职,懂得一点皮毛而已。” “哦?”殷千寻圈住她的腰,玩弄着她腰间的系带,“那你…还做过什么…还会什么?” “你要我展示给你?”仲堇侧过脸看她,“现在?” 殷千寻的手指勾住她的衣领:“那你想什么时候?” * 砰! 暮色中,奈何桥工程宿舍的门被撞开。 殷千寻刚踏进门,还未落稳,后背就抵在了门板上。 仲堇难得强势,她很满意。 手指揪住了仲堇颈后的领襟,喉间溢出的喘息轻而急促: “…仲堇…” 仲堇的唇贴在她颈侧,吻得灼热而耐心。 直到感受到怀里的人来了阵从未有过的轻颤,才微微分开,额头抵着她明知故问道: “怎么了?” “……你说呢?” 殷千寻的咬牙切齿也柔起来。声音很低,带着不易察觉的羞赧。 仲堇定定地看着她,善解人意地将她拢得紧了。 掌心贴着她的后腰,让她整个人处在了自己的掌控之中。 “那我……” …… 漫长的纠缠。 被褥凌乱地堆在床脚。 殷千寻指间仍然缠着仲堇一缕散落的发丝,余韵过后,若有所思地盯着虚空。 忽然,她开了口,声音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颤意。 “外面…没打雷吧?” 两人的呼吸同时凝滞了一瞬。 实际上,两人方才,也都并未完全地沉沦,心底某个暗处,都还隐隐揪着。 天罚、雷劫……这些,曾经都是刻进血脉里的戒律了。 多年的压抑让她们本能地戒备,怕眼前的梦是陷阱,怕下一刻天雷会穿透地府劈落。 毕竟眼下的一切,的确太像是一场美梦。 也太怕这是一场梦。 她们竟真能够毫无保留地融进对方的身体,而不必担心遭遇天罚吗? 不知过了多久。 黑暗里,仲堇的额头抵上来,轻笑了一声,嘴唇压上殷千寻脖颈上不平稳的脉搏。 “千寻,我们慢慢习惯吧…要记住……” “这儿…是忘川河畔,是天道的五指,永远触不到的暗处。” 察觉到殷千寻仍然有些紧绷,仲堇的指腹缓慢地往下描摹,带着安抚的意味。 “我们的‘罪’,在这儿,连业障都算不上……” 随着仲堇指尖的描摹,殷千寻呼吸微乱了。 仲堇低头,轻轻咬上她的颈侧,彻底打乱了她的忧虑: “天雷若真要来劈我,早在我刚才探进去的时候,就该来了。” “……” 殷千寻嗤笑一声,拳落在她背上,气息不匀地低骂一声“混…”。 心中却颇有些满意。 这样个一贯斯文受礼的人,终于也说出了这样有辱斯文的话,甚好。 于是指尖终于渐渐松开,咽喉处肌肤微颤,被某种情绪冲刷得发酥。 仲堇的舌尖轻柔地滑过那处,又缓缓沿着吻下去,一点点加重力道。 殷千寻的思绪彻底溃散,所有紧绷,通通化作了滚烫的欲。 她倏然翻身,将仲堇压在了下面,喘着气咬出一句: “那就……再疯一些。” * 窗外,忘川的河水在月光下静静流淌。 不再有天雷降落,不再有刑罚加身。 仅仅是彼此烫得发疼的魂魄,因着千万年的隐忍,正一寸一寸,将所有的桎梏—— 烧穿,焚尽。 【正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