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春秋处》 第1章 [gl百合] 《花落春秋处作者:灯鬼桃花【完结+番外】 文案 我是公主,你做我的女官。 我是帝王,你做我的臣子。 星月相依,生死同裘,唯你与我共春秋。 内容标签:强强 年下 宫廷侯爵 正剧 白月光 主角:萧姒,谢灵仙 一句话简介:丞相和孤的二三事 立意:为了爱与和平 第一章 梁史载萧姒传曰: 北凉自太祖望舒始,历太宗、仁宗、世宗四朝,二女主二男君,凡八十四载。 景宁初,武帝萧姒践祚,政清民安,武备雄强,收河朔故土,承太祖遗风,更国号曰梁。 帝深宠股肱谢灵仙,虚置六宫,共誓白首。及崩,与谢氏同葬帝陵,是日龙吟凤泣,天下恸哀,咸谓君臣契洽,伉俪忠贞。 …… 年岁大了后,恍恍惚惚我总能瞧见初遇谢灵仙时她的模样。 上元宴,她一个小女儿家,绷着张苦面的狸猫儿脸,跟在老臣谢珩后面,寡言而拘谨。 别人家的姑娘都是水灵灵一双圆眼睛,就她一人眼睛像是淬了一层冷霜,活脱脱小儿老成。 北凉太祖帝君后名里有个白字,故北凉以紫为尊,黑为贵,以红为穆,而以白为美,平日里女儿家穿素色是常有的事。别人家姑娘也有穿着白袄裙,偏生她穿白最是夺目,好似那乌烟瘴气里落了个明珠。 我去问谢珩,这小女儿姓名。 谢珩弓腰作礼,回我她是谢氏女儿,谢灵仙。才过了生辰,年满八岁,是他家中长孙女。性格木讷,望我海涵。 木讷?不见得。 霜天雪地,万物清朗,白衣女儿冲我浅笑,蜻蜓点水,绿水荡漾,与她的名字如此相衬。 我拉着父皇的衣角,让她入宫陪我。 若是往常倒也罢辽,左不过是一个旧臣的女眷,即便是宗室之女,我若是想要她们入宫作陪再容易不过。 可那时这些出身高门的老骨头正与父皇闹得不愉快,在朝堂上多有争执。 天子威严何人敢冒犯。 可是这些人要想磋磨天子,也自然是能慢慢地熬着,我年岁尚小,不懂这些机锋,不曾想,日后我竟然成了那掌舵之人,载着这些臣下,还要成天听他们唠叨,但也都是后话了。 父皇却只是摇摇头,说谢家求了旨意将她送回老家教养,而我何故叨扰。 我虽极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 回了母后的寝殿后,我还总盼着再见谢灵仙一面,我虽不说,却总是念着。 某日,母后见我烦扰多日,便亲亲我的额头,哄我道:“等着寿宴,母后再把她召进宫来,陪陪我们的阿姒,省的本宫的小公主成日皱着脸了。” 我抱住母亲,蹭着她的脖子撒娇,一个劲地说:“母后最疼儿臣了。” 我等啊等,却等来了坏消息。 宫中女官提起这位谢家女儿,竟是说她在寒春时落入冻水之中,生了大病,已缠绵病榻半年有余,成了这世家小姐里出了名的药罐子,陛下特意免了她进宫问候。 天子之言,重于九鼎。 我哪敢再央求父皇,便去东宫寻太子兄长。 我们一母同胞,同为皇后所出,自是诺大的皇宫中的最亲密的存在,可是一向顺着我的太子哥哥,这次却也无能为力了。 我记得他说:“阿姒,往后可莫要再提这事,惹得父皇不爽快,我们都得跪在太极殿外磕头认错,她若是以后长的庸凡些,倒也是能避开莫须有的迁怒。” “迁怒?” 太子说:“你还小,不必知晓这些。” 我不小了。 再过几年我及笄后,就能成亲了。 我们萧氏是女子打下来的天下,是女帝建下这家国大业。太祖帝萧望舒因常年征战,子嗣不丰,故而颠覆了废朝传统,女子亦可继位,帝女嫡出后嗣亦可姓萧,入的是皇室族谱。 而后,代代传位嫡长,若嫡长腰折便传位嫡次,若无嫡次便从嫡系旁支里挑选过继为帝子。 我萧氏虽后嗣不繁,却个个是骁勇之人。 其间历一女帝,一男帝,皆功绩不菲。 就拿父皇来说,他曾带领三十万大军南下平乱,将江南同岭南一带的土地尽收囊中,虽仍有反叛起落,可终究是一代豪雄。 我幼时总是仰望着他,我的父皇是北凉的天空,他骁勇善战谋划纵横,赫赫战功不输留名青史的大将军——我崇拜他,想要多肖似他,想要在长大后也成为他那样的人。 同生天子膝下,我从小还听着太祖的故事长大,虽说往闺阁里添几个佳人就能去封地享乐,但我却更是向往像萧望舒和父皇一般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我既自诩万人之上,怎甘心一辈子拘在女儿情思之中不得快活。 所以我面上乖顺,心中却不服,太子能做到的,我萧姒自然也能做到,又为何说我不必知晓呢? 有时我也觉得帝王无情。 宫墙之下的勾连,就如同那摇曳柳枝,池中锦鲤。 平日里看着风静浪平的,若是这风大些再大些,柳枝就缠在一团像是要勒死对方似的。不论何时往池子里投饵料,泛起的涟漪都要把池子掀起来似的,有时不是饿死,而是撑死。 帝王,就是那风,那投下饵料的手。 掌握着权力的大手之下,即便是太子,也不曾真正快意几分。 既如此,又何以快意? 我想只有等皇帝陛下老去。 老的提不动剑,老的不能抬起眼居高临下地凝望匍匐在他脚下的人,老的走不到朝堂上,老的清楚自己的皇位马上要落在孩子手里了,就不会再磋磨我们了。 但事与愿违,我没等到这天,却等到了母后崩世。 至此,我再也没能重新升起儿时那样对父皇的孺慕之情,只道帝王家痴情冢,变为了皇宫中作壁上观之人。 有时闲暇,我总是想起谢灵仙。 其实我也觉得自己荒谬,不过是匆匆一面而已,在繁冗烦闷的琐事交叠中,宫中风浪几经波澜,我从一个孩子变作少女,却还是时不时念着谢灵仙。 她落水时,我差人慰问。 谢灵仙回我一副画作,是莲花。 我对其爱不释手,将其挂在床头,每日晨昏都能看个清楚。 我叩问自己为何欣喜,却始终并无答案。 我将其认作,对少时不可得之物的留恋。可是后来我把她留在宫中,让她做女官,许她丞相之位,在神佛面前起誓,我要娶她,我要和她生生世世再也不分开。如此,执著一生。 原来是我年岁尚小,不知道有些缘分,在人降生时,便注定了,而后生生世世都未遗忘。 第二章 我再见她,已是及笄第二年的夏日。 那年,宫里头还有个张贵妃。我依稀记得她最喜欢搞点劳什子宴会,邀请长安女眷来禁宫里小聚。 我实在搞不明白她到底为何热衷于设宴,起先我还去一两次,结果也没什么猫腻,无非是赏赏花吃吃酒。我倚在软榻上端着酒杯直打瞌睡,实在无聊透顶。 贵妃那做派啰嗦的很,先前三番五次着人请我,好似若是我去了,她脸上多几分光彩一般,我才懒得陪她做戏,与其在她们眼皮子底下假意恭维,还不如在莲池里玩水。 况且她那地方,哼,远不如我的气派。 我的明王宫极尽奢华,是太祖帝亲自下旨修建,又亲自监督建造。 史书中有记载,太祖帝在少女时曾经梦到孔雀大明王入梦,又在征战时出现大明王现身的异象,大大提振了士气,入主长安后就在禁宫西侧旁修了明王宫,和东宫遥遥相对,时间久了便有了个新的名字,小西宫。 建好后的明王宫一直是萧望舒最爱往来的居所,待到她的小女儿昭阳公主降生后这座宫殿就成了昭阳公主的府邸。 虽然名字上比东宫矮了一截,但它可是按照东宫规制建造。冬日有松雪,夏日有莲池,窗棱上镶嵌着昆仑进贡的美玉,屋中垂下的是名冠江南的流光织锦,日光落在上面便同江河之水潺潺微波。 无一处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就算宴会上权贵众多,又怎么与我的宫殿相媲美,毕竟向来是我愿不愿让她们来,而不是我派人去请。 等宴会过半,张贵妃便拉着别家的女郎,问她有没有看上哪家的公子。 虽然北凉民风开放,可是又不是过来请旨赐婚的,谁会把这种事告诉正得宠的贵妃娘娘,便三缄其口。 可若说没有的话,贵妃就借机充月下老人,如数家珍似的列举正当嫁娶年纪的公子。 最后,再把自己的智障侄子推出来。 每当这时,这些女眷便一个比一个沉默,我便端着酒盏哈哈大笑起来,惹得张贵妃愠怒却不敢冲我发作。 女人们知道我和贵妃不和,故而便都低着头充耳不闻,就差把别带上我们挂在头顶上。 第2章 唯独有次,她讲到兴头把高宣王搬出来,兴高采烈地说:“不知道哪家女儿能和闲云野鹤整年不归京的高宣王相配,若是他要从外面找个姑娘,想必会让陛下头疼。” 我顿时沉下脸,笑语欢声也便跟着沉寂了。 贵妃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把宴会打发了。 太祖帝只有三个嫡子,为了安抚君后萧白玉的身份,将三代以后不曾立功的皇嗣及后代改姓为魏,入的是前朝北齐族谱。 但明眼人都知道,这看似是安抚君后,实则是防备百年前藩镇王侯借着正统名号造反的混乱局面。虽然她们依然享用王爵待遇,却和正统几乎是天壤之别。 唯独和太宗皇帝一母同胞的高宣王和昭阳长公主兄妹两人的爵位代代承袭,就算是谋逆大罪,人可以杀了,封号却不能撤。 于是,世袭王位的婚配,只能由陛下做主,四代帝王,从无例外。 即便现如今这二位王早就不涉朝政,可若是在这两个王侯的婚事上有任何指摘,想要左右哪怕分毫,都无异于拿着棍棒在帝王鼻子前挥舞,不知是意欲何为,难道不算是罪过极大。 这个没脑子的,指不定什么时候便祸从口出,我可不想从她这惹一身骚。 后头她再请我便连借口都不找就推了,可这女人自讨没趣,却还要再请,真是一顶一的烦。 唯独那年,谢灵仙进宫了。 这些大族的女子想要避开和皇室和交往,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小宴她是躲不掉的。 去年,我听人说谢家要给谢灵仙安排婚事,传到宫里的时候,我听着女官讲起来,心头却不大舒服,可却又不知道心里堵着的气是哪来的。纵然如此,可我又凭什么来左右她的婚事。 而后过了数月,到了年底,又说谢灵仙身体抱恙,要跟着比丘尼进山修行。 听说是幽州青城,那是太祖她出生之地,城外小青山的照莲庵因为曾庇佑过被追杀的太祖而享誉天下,而后帝王生辰,都会遣人去举行祈福仪式。她要到那里出家,我并不意外。 确实有女眷为了逃避婚事便借出家的名头躲起来,即便是公主也不曾例外,但我却不觉得此事一时半刻能成得了,谢家虽不是什么虎狼窝,可这般转折,定然不是他们所愿。 至于内情,我却无从知晓了。 谢氏老家远在姑苏,而我在长安,这时候我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哪里有这手眼通天的本事去窥探他们的内宅之事。 谢家本为权贵,公卿辈出,单单一个两朝元老谢珩门下就多少江南学子,说来北凉太宗皇帝的皇后和仁宗皇帝的君后均是出自谢氏嫡系,这样追根溯源,我还真得和谢灵仙以姐妹相称。 若是谢灵仙想左右自己的婚事,还是太难太难。我不由得因着她,想起了自己,就算皇家是女主立朝,也躲不过拿子女婚事做交易,可我又有些不同,我天生就不喜欢男人,届时又该何去何从。 我笑起来,自顾自说着:“不妨去问问她,记下她的山头,到时候做个比丘尼在她隔壁,她打坐念经,我便青灯古佛。” 女官权当我在玩笑,我也懒得解释。 贵妃设宴的宫殿离我的明王宫不远,我便差近侍云女去截人,最好态度强硬点,别让她被贵妃记恨上。 前两年有个婕妤,我记不得什么封号了,她就推脱了几次贵妃,缺了那么几次去她殿里恭维,就被冠上嫉妒自己得宠的名头,罚了这婕妤不少银钱。 这样的例子不算少。 贵妃那心眼芝麻大小,也就我这种不讲理的公主能借着恃宠而骄,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办法治一治她,别的公主给她几个不屑的眼神,她能带人把公主母妃的宫殿顶给掀了。 无他,就是仗着皇帝宠爱。 我总是想不明白,为何皇帝能给那么多女人宠爱,却还能对着母后的画像作深情面孔。 太子也有妻妾,却也都相敬如宾。 我喜欢女人,却近乎是多年克己守礼,没有逾越过礼数,不少人想要爬上我的象牙床,可是都被我用拳头招呼走了。 母后是爱父皇的,却也因为这份回报并不同等的爱,才陨落在深宫。 难道做皇帝就一直要对每个女人都爱吗,我觉得,我这个父亲最爱的只有他自己吧。 或许在这禁宫,忠贞本就难得,爱别人胜过爱自己,更是难得。 第三章 我半路想把贵妃的客人带走,就把人带走了,她必然气的脸都绿掉,我高兴得多喝了两盏酒,在明王宫等着近侍把人带过来。 可等了半晌还未见人,我有些不耐。 我拿酒盏敲了敲池边,外面候着的宫人低着头进来,半分不敢没了规矩。我问:“谢灵仙人呢?” 她道:“殿下,贵妃那似乎有了争执,云女姑姑去了,费了些口舌,方才跟着姑姑的宫人回来说,殿下得多等片刻了。” “口舌之争?” 这傻子贵妃不知道又惹了什么乱子,真是耽误要事,可是一想到过会儿就能见她,我便耐着性子让她退下了。 这莲池建造在黑玉池之中,玉池外才是流水,莲池四周一面是铺了整墙的苏绣屏风,四面是层层叠叠的纱帘,池中水波荡漾清凉透骨,墨绿和莲白晕染在涟漪之中。我备了些瓜果美酒,只裹一片蔽体衣衫在莲池中。 莲香宜人,我想起谢灵仙送我那幅画,我在寝殿挂了整整六年。 六年了。 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光阴似白驹过隙,倏忽间已经这么多年了,若说我只是觉得那幅画好看,才挂在床头,她会信吗? 可我现在对她这姑苏女子的印象,却只剩下莲花了,一朵多年未曾见过的莲花。 我瞧着这莲华,觉得自己醉了酒。 在炎热夏日之中,这莲池便是世间绝无仅有的极乐之所。 只是这极乐之所,却有个不速之客。 我都要喊人捉贼了,那贼人却抬起一张我见犹怜的面庞,竟然比这白莲还要仙上三分。我恍惚了片刻才有了些印象,按下心中猜测,定睛仔细打量着这白衣少女。 云女是母后宫中出来的人,平日里古板的很,怎么今个忽然开了窍,把人送到我的池子里来。 可她也不知道把人打扮一番,穿的如此得体就泡在水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面圣去了。 少女似乎也不知这里有人。 见我这幅样子,她眼神都不知道该落到哪里去。 但看我这一双凌厉的凤眸,倨傲却闲适悠游的神态,想来也是很快能认出来我是谁,不过眨眼的功夫,这少女脸色就变得煞白,近乎和她身上被打湿的白纱衣一般了。 我道:“谢灵仙,不认得本宫?” 谢灵仙在水中,冲我行了礼,抬头看了眼我这般赤裸的模样,蹙了蹙眉,又将眼眸垂下了。 她发髻凌乱,只有一个冷玉簪子堪堪挽着发髻,少女如墨的长发散在水中,像极了她肩头浮起的莲叶。 似是一片霜花落在烈火之上。 似是莲花被风云搅弄。 我这肺腑全都烧了个精光,里里外外全是空壳,怎么也消解不了着灼热紧迫。 我紧了紧喉咙,又不紧不慢道:“敢进本宫的池子,不敢抬头见本宫?” 谢灵仙有口难言,张口欲答。 我把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她立刻噤了声。 谢灵仙这幅正经却又诱人的模样,真是让我喉咙发紧,微风拂过,纱帘微动,莲华轻曳,心间盘踞的火焰顺着心肝脾肺就窜到了下腹。 我都觉得自己荒唐。 原本我只是想见她一面罢了。 但也无妨,我是当朝长公主,我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我撑起身子坐在池边,招手让谢灵仙靠近些,她慢吞吞游到我腿边,将手搭在池边想要从水池中出来,却又被我拿手指怼着肩膀推了回去,她不明就里,仰着纤细的脖子瞧着我,看着我。我把玩着酒杯,问她:“平日里喝酒么?” 谢灵仙看了我手里盛满酒的杯子,摇摇头。 我当然知道她不会喝酒,这人常在病中,又久居内宅,看谢灵仙自持又谨慎,通身的精气神疏朗冷淡,就知这不是个喜欢饮酒的。 可做这种事,太清醒,就不好玩了。 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勾着手指把玉壶吊起来,晃晃悠悠提到她跟前,俯身与她耳语道:“把酒喝了。” 谢灵仙脸色愈发惨白,问我:“殿下,这是何意?难不成是羞辱臣女。” 我用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欣赏她倔强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怜惜地用手指摩挲着她微冷的肌肤,摇头道:“你这样的美人,我可舍不得。” 谢灵仙冷笑一声。 她接过酒壶,直接豪饮起来,喝尽后她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水中,酒壶也脱手飘在水上,我拉住她纤细的手腕,她便借力伏在我膝头,我眼睁睁看谢灵仙瞬间红了耳朵,恼羞成怒地又退了回去。 第3章 谢灵仙嘴唇微动,似乎想要斥责,但对着我这双酷似圣上的眼睛,到底是忍了回去。 我抬起腿,用足尖点着她的腰。 感受着她僵直的身体,随着一点点往上,直到我用脚抬起了她的下巴,我看着谢灵仙恼羞中带着恍然,眼神闪躲中又有些羞怯,最后化作了逃避。 可是到嘴边的猎物,又怎么能放走? 我直接拦腰把她抱起,反手扣在了池边,让她的脸对着映照出自己慌张神色的水面,起初谢灵仙还有些挣扎,可是她看着自己的脸,却逐渐冷静了下来。 谢灵仙任命一般叹息:“殿下,我早就要离红尘而去了,您又何苦扰动情欲。” 我道:“你不想入宫。” “不想。” 我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谢家曾出过两位皇后,她同我兄长年纪相仿,族内多少眼睛盯着她,我并非不清楚。 但那又如何。 我轻嗤一声,趴在她肩头说:“即便入了宫,我也敢把你压在身下。” 不过我现在也有些许后怕,之前我年幼,不知情事是何滋味,若谢灵仙的婚事真成了,那事情就麻烦了,一边是女人一边是朝政,若是被皇帝知道我夺了大臣的妻室,亦或是和兄弟宗亲抢妃妾,我和谢灵仙肯定要一同被治罪。 我摩挲着她的脸颊,落下亲吻,谢灵仙抖了三抖,阖上了双眼,似乎受不得我这般大逆不道,过了半晌才道:“但是我有个条件。” 我来了兴致,翻身到一边,问她是何。 谢灵仙望着我的眼睛,道:“我绝不为人妻妾,除此之外,听凭差遣。” 好一个不为妻妾,听凭差遣。 多年共处,我又怎么会不懂她。谢灵仙是个慧极必伤的典例,她聪慧,耐心也非常清楚自己要什么,进退有度,又懂得变通。不论处于什么情景下,谢灵仙都知道关键一步棋该落到什么地方。 就像现在,谢灵仙她清楚我对她非常感兴趣,虽然我不知道她根据什么判断出,我对她的兴趣浓厚到可以答应她,但是谢灵仙的的确确猜对了。 我问她:“谢灵仙啊,谢灵仙,本宫不想听这个,本宫想知道你究竟为什么,想要入宫。” 谢灵仙直视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若弗建功以立业,则遁世而栖隐,斯吾道也。” 我捧腹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第四章 她和我,竟是同类人。 估计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野心就写在眼睛里,可是就是那么一瞬,她的眼睛又和平常一样,就像看不到底的潭水,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但是那一瞬间的精明外露,却让我稀罕的不得了。 稀奇,实在是稀奇,我这阖宫的宝贝竟比不了这样一个妙人。 我又压着她的肩头,隔着衣服在她肩头咬了一口,又俯在耳边轻语道:“那以后若是我会天天如此,夜夜如此,时常如此,你可后悔?” 谢灵仙双手紧紧扒着池边,听了我这污言秽语,又闭上了眼。好一会,她才道:“不悔。” 她十分紧张,连嘴唇都是颤抖的,我拉开了和她的距离,往她身后走去,谢灵仙没想到我在这种紧要关头却没了动作,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我却已经坐在玉榻上,将打湿的长发挽起来,夏风吹动层层纱帘,铃声清脆,我们对望着,各自不语。 “萧姒。” 她直呼我的名字。 我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谢灵仙骤然松懈下来,也不觉得这样不体面的姿势多么狼狈了,自己爬起来,将湿哒哒的衣服的脱下叠起来,穿着单薄的衬裙走到我面前,垂着眼看着我,却没有说话,只是坐在我身边,拿起来干净的帕子帮我擦去皮肤上的水珠。 突然乖顺起来,还叫我怪不习惯的。 我将盛放葡萄的玉盘交予她手中,谢灵仙放下帕子,用莹白指尖扭下来一粒递到我嘴边。 我将葡萄拿过来,点着她的唇放到她唇齿之间,便躺在她膝盖上张着嘴等她。 谢灵仙闭眼仰头,轻叹一声。 接着俯身嘴对嘴把葡萄送到我嘴里,我瞥了眼还有一整串,谢灵仙嘴角微动,道:“殿下这做派,还真是大有昏君妖妃的潜质,臣女着实惶恐,不敢恭维。” 我瞧了眼她素净的脸蛋。 哪有半分不安,倒是有几分谴责在里面,虽然说的在理,可我又不是那礼仪在前面跑人在后面追的太子殿下。 这些话对我而言,不痛不痒罢了。 向来是高门贵女,如今却落入我掌中玩弄,心中不服我自然能体谅,但是体谅归体谅,这些新鲜水果若是不干净吃完,次日可是要扔了去的,我心疼谢灵仙,也可怜这些水果,白白被丢弃才可惜。 我道:“莫不是想要本宫喂你?” 谢灵仙道了声不敢。 她冷着脸去咬葡萄送到我嘴边,等她凑过来,我扯着她的领子抬头吻去,唇齿分开后两人的下巴上都是汁液,我捧腹直笑,拿着帕子把嘴巴擦干净,再把帕子递给她。 谢灵仙将帕子对折,用干净的那面擦拭自己的脸颊。 我真是爱惨了她的冷脸,她柔弱无骨的身段,还有嘴硬时候阖眼的模样,真是惹得人万分垂怜。 我摆摆手,道:“这盘御赐的葡萄赏给谢卿了,还不谢过本宫。” 谢灵仙眉头直跳,捏着果盘的手逐渐收紧。 我问:“怎么这时不说本宫大逆不道了?” 谢灵仙冷笑道:“殿下都不怕陛下追究,臣女有什么好怕的。” 我从前究竟为何忍得住不去见她,为何连她是这样可爱的样子都不知晓,谢灵仙生气起来,这阴声怪气的模样都能让我忍不住笑起来。 我摇了摇从房檐垂下的铜铃。 有四个侍女垂着脑袋进来,未敢直视纱帘后两位影影绰绰的女子,我让她取几身衣衫来,侍女却左右瞧了瞧,一时没有动身子。我有些不耐,问又有何事,赶紧说便是。 侍女道:“贵妃娘娘来咱们明王宫要人,说是在宴上走丢了一个女子,有人看到往咱们这边来,现下差人来问了。” 我用脚勾起水池里的酒壶,拿手摔了出去,侍女们把头低的更低。 我站在纱帘后面,压着喉咙道:“别管谁来,让他赶紧滚蛋。” 既没说有,亦没说无。 就这样极其敷衍地把人打发走了,我要的只是谢灵仙,旁人如何关我何事。我道:“你不是本来打算着要去幽州了,那边由我坐庄,将这事打发回去,从此作废罢。” 谢灵仙摇头,道:“不必如此。” 我还未发作,却听她道:“修行一事从我幼时就认了师长,不可作废。” “你知道我不是说的这个。” “天涯海角有多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还没临阵退却,殿下何故担心我要逃开。”谢灵仙无奈摇头。 我贴近她的眼睛,问:“若是有朝一日你看上别人,要和别人一起跑了,我会把那人千刀万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至于你么……” “不会有这一天。”谢灵仙莞尔,语气比我还要笃定,里头夹杂着细细密密的痛恨,“我要拿我的肉身给谁铺路,只能由我自己做决定,既然入宫,那我只会效忠殿下一人。” 真是拿出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势。谢灵仙直直看着我恍然大笑,没有丝毫责怪和惧怕之意,犹豫半晌才问我:“殿下把我留在身边,就不怕吗?” 我直起上半身,没骨头似的拿手臂撑在池边,反问谢灵仙:“怕什么,怕你心肠冷漠,不顾这一日眷侣百日恩,反手将我送走,还是怕你心思缜密,我察觉不出来你所想?” 谢灵仙应是被我戳中了,有些许难堪地别过头去,不再直视我。 我掰着她的下巴,让她继续看着我,“合了你自己的意就好,本宫还怕你不高兴呢。” 明人不说暗话,这般新奇的体验我还只从谢灵仙身上找到过,我可从来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若不和帝王将相做比,我是拥有滔天权势,故而比起二心,我更在乎她会不会去寻个第二人来,分了我的情。 闲话时,侍女将我的衣衫备好。 见天色欲晚,我用白绸将她裹起来,横抱到寝殿里,谢灵仙未曾料到我力气这么大,可是我身上也光溜溜的,连个抓的地方都没,只能伸出一只玉臂勾着我的脖子。 她见我脸不红气不喘的模样,问我:“殿下善武?” 我道:“尚可。” 我将谢灵仙放到我的床榻上,谢灵仙一下子被满床沉水香给裹住了,她腾的一下坐起身来,身上的绸缎散落开,一片春色。我握着她纤细的小腿抬起来,谢灵仙又被我弄倒倒在榻上,仰头便见我挂在床头的莲花图。 大片留白中,一捧莲,一轮月,几点涟漪。 浑然天成,姿态清直。 她连忙扯着东西遮住身上,用胳膊半撑着身子,脸颊和脖颈又红了一片。 第4章 谢灵仙问:“殿下,您把这画挂在了这里,一直挂着。” 我道:“挂了六年,终于把作画之人放到我床榻上了,该恭喜本宫才是。” 谢灵仙瞧我眼神迷离,就知道我在打什么主意,连忙制止道:“殿下,不要再玩乐了,若是臣女受了风寒,得花好些日子才能好。” 我这才把她的小腿用被褥盖住,颇为可惜地坐在床边,唤侍女将衣服带进来。 第五章 我的衣裳里甚少有白色,多是正红、松绿和湖蓝这种重色,谢灵仙穿着倒是显得老气了,好容易翻出来一件浅蓝色,还是前几年和父皇出宫时,在京城买来一件当下时兴的衣裙。如今我身量见长,穿着紧巴束缚,给谢灵仙穿正合身。 我将衣裙拎起来,让谢灵仙站起来,我与她穿衣。 谢灵仙闻声,面露难色。 她道:“殿下,给我穿衣?这……不合规矩。” “这明王宫,本宫就是规矩。” 我哼笑一声,拉着谢灵仙的手,让她起身,很快谢灵仙便发现,我才不是什么恭敬的人,而是玩心大起。 我从肚兜开始穿起,我专门挑了个绣着金色莲花的黑肚兜,谢灵仙本想制止,却被我摁着胳膊怼在床上,把绸带从身前绕过来,在身后系上,碰到她腰上肌肤的时候还没忍住揩了油,再去拿浅色衬裙。 可是物件繁杂,平日里都是侍女伺候着,我有时也未必能分清女子这些繁杂衣物的顺序。 我两只手抓住衣服,不知该穿什么了,谢灵仙握着我的手,去挑出来她该穿哪件。 不知为何,我心中忽然欢喜。 便又扔了衣衫去亲她的脸颊,谢灵仙抱着我的脑袋,轻叹一声,任由我亲昵去了。 只是,我们闹了半天,她这衣服穿的也十分凌乱,见客是不能了。 谢灵仙用过晚膳便在床榻上睡了过去,我在寝殿正摆弄着桌上的小香炉,思索如何与陛下将谢灵仙的事圆回来,贵妃就上赶着给我送借口了。 无他,这女人又差人来明王宫要人,语气是无比诚恳,没了平日那狗眼挂脑门的嚣张了。 这才想起,他说,走丢了一个女子。 我隐隐觉得,似乎里面是有些波折,等谢灵仙睡到夜半于梦中惊醒,她揉了揉眉心,恍然发现自己身在的床榻是我的,而我就在她身后,用手指勾着她的发丝,目光迥然地盯着她。 谢灵仙翻身坐在床畔,不自在地拢了拢衣领,轻声道:“我该住在女官应该在的地方。”睡了许久,嗓音有些哑,说完又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我也是糊涂了。” 言外之意,她不想和我同眠共枕。 我装作不知,将她拦腰扯了回来,枕在她的肩上,问:“不是云女唤你来的?” 谢灵仙不自在地往床边蹭了蹭,我的脑袋滑到了床榻上,眼睛却还盯着她,你进我进,你退我还进,我便是这般蛮横的人,我又贴上去,拿指尖描摹她的脸颊,在她的下巴上来回蹭,扰的谢灵仙脸上有了愠色。 却还是忍耐着回答我的问题:“是我自己来的。” 她也反应过来,云女是我的人,而我原本是想去贵妃那把她捞出来的,可是那时候在殿中隐隐起了争执,似乎是有人想要进殿,却被贵妃的人挡在了外面。 原是来找她的。 谢灵仙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听她还哑着,赤脚下去给她端了杯清水让她润润嗓子。我拿着杯盏,跪坐在床下,撑着脑袋等谢灵仙坐起来,她约莫是被我这无赖的样子给镇住了,虽然还是不情不愿的,但还是扶着杯盏,勉强抿了两口。 我痴痴看着她喝水,谢灵仙抬眼看了看我,叹口气,转身将脸对着里面去了,连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肩膀,都透着欲言无止的无奈。 自打谢灵仙来了后,寝殿之内我怎么也不愿意看到旁人了,虽然外面有侍女守夜,可是我也懒得再叫人,我将杯盏随便一丢,爬上床,贴着她的后背喁喁细语,“旁的事都不打紧,还是睡觉要紧,小心明天起来脑袋痛。” 谢灵仙仍旧不搭理我。 我不情不愿道:“好了,今天这不是很晚了,明日起来,我让人把偏殿给你收拾出来嘛。” 她这才轻轻应了一声。 她僵着身子,迟迟没有入睡,我打着哈欠,困意朦胧,生怕她半夜跑了,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她才重新进入梦乡,睡前我勾起她的发丝,梦中是莲白如月,音声渺渺。 日上三竿,我悠然醒来,谢灵仙被我紧箍着腰,动弹不得,我醒了以后她才得以脱困,云女在外室候着,向我禀明已经查清了昨日之事,我看了眼脸颊泛红正转过身掩饰害羞的谢灵仙,便让云女直接在外室细细讲来。 云女道:“昨日在宴上,过了约莫半刻,贵妃便张罗着她母家,打算把谢姑娘安排给张家那痴儿,谢姑娘不愿,道明已经此身向道,贵妃却不依不饶,如此难堪,谢灵仙假借透气直接跃入溪水。” 谢灵仙不语,当是并无错处。 我拊掌而笑:“这可是我用来排洗澡水的地方,这个傻子,也真是眼光独到。” 缠着谢灵仙已经有半日时间,张贵妃明知道人在我的明王宫,却怎么也进不来,谢灵仙也出不去,这蠢货怕不是已经如热锅上的蚂蚁了,思及此我又大笑起来。 倒是谢灵仙,她听那溪水便是用来给莲池排水的地方,一时间脸色青白交错,八成心里想着,怪不得逆着水流竟然摸到了我的明王宫。她扶额,叹道:“是我莽撞了。” 我道:“既然来龙去脉如此,那便好说了,且等本宫添上几分颜色,与父皇说上三分情,先假借你发热在明王宫养病,再徐徐图之,病好后我再请旨让你留下。” 我吃了幼时的教训,这次定要万无一失。 谢灵仙确实聪慧,可是这脾气刚硬的很,贵妃找谁不好,偏偏找上她,也真是瞎了眼睛。 想到那张家那独子,我不由得嗤笑,“就那傻子,张贵妃得意时还让本宫唤他表哥,本宫一脚就将他从台阶上踹下去了。” “陛下没罚公主?” 谢灵仙披上衣裳,坐在屏风后,与我隔了老远。 罚?从头到尾他只说了我一句,行事张狂,是萧家的作风。 我道:“本宫转头就去向父皇吹风,说听到贵妃宫中的下人密语儿臣与那傻子相配,所以后来看到他伸手抓儿臣,才觉得害怕,张贵妃也是个傻的,半句都解释不清,后来便禁足她三个月,让那傻子不再进宫。” 谢灵仙失笑:“此事,我在姑苏也听闻了,虽然平日大家不敢明着去谈论禁宫这些事,但私下提起,都觉得殿下做的好。” 我哼了一声:“也就我能治她了。” 张家仗着这孩子是独子,于是便千娇百宠,又因为是个脑子残了的傻子,礼仪不辨尊卑不分。 除了遇见皇帝就一个劲磕头,碰上别人便是我家孩子不懂事,让让便过去了。 浑是个傻子霸王。 脑袋残了身子不残,整日流连烟花之地不说,走在街上还爱冲撞行人推倒商摊,京中百姓提到这号就犯头风。告到上面,便是一句我家孩子是个傻的给打发了。 如今又来祸害良家女子,也真是不要脸的典范,上房揭瓦的楷模。 虽说我的所作所为同样是欺压祸害,不过谢灵仙宁可跟我,也不愿意委屈自己与傻子作配,做坏人也是要分优劣的,这傻子怎能与我相提并论,我自是上等坏人,而这傻子则是最最劣等之坏种。 第六章 暖风和煦,用过午膳后,谢灵仙在屏风后换上昨日打湿的衣裳,我本来已经着人去尚衣局取来合她身量的衣裙,但她嫌太过华贵,还是偏爱自己那一身素衣。 云女垂首立在阶下,听我吩咐道:“把东偏殿收拾出来,给姑娘暂住。” 谢灵仙正穿衣的手顿了顿,她抬眼望我,眉尖微蹙:“殿下何必多此一举,我还不是公主的贴身侍从,传出去恐怕有损殿下名声。” 她这话说的隐晦,我若不好女色,她住在偏殿也就罢了,可是看我这般不知道遮掩的样子,就知道我在这方面就没有过顾忌。 “本宫乐意。”我斜倚在软榻上瞧着她,“明王宫吵,偏殿清静,来往也方便些。” “谢过殿下,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竟无半分推拒,转身便要往外走。 我盯着她背影,看那素白衣摆拂过门槛,真是半分留恋都无。 殿门阖上的刹那,我不禁恼起来。 于是我悄摸挪到东偏殿墙外。摇曳树影筛在窗纸上,映出谢灵仙临窗静坐的侧影,她正提笔写着什么,应当是在给家中传信。 也是,被贵妃欺负后又被丹阳公主留在宫中,早就超出了谢家的预料,她也合该写信。 却又忽然泄了气,谢灵仙不过是换个地方住,我何苦这般气恼,算来算去加上曾经见过的一面,也不过相识一日罢了,怎的就将她当成自己的所有之物了。 第5章 这般的霸道,早晚让她生气,可我偏偏天生就是这样的人。 正看得出神,侍女站在远处禀报:“张贵妃求见。” 谢灵仙停笔,显然已经知道我在外面窥视,我摸了摸腰间玉带,错开她的视线,转身走到廊下,愠怒道:“来的真不是时候,让她在外面等着吧,什么时候我愿意了再出去见客。” 我又看她一眼,她已经又执起笔,连脸颊边垂下的青丝都透着认真,我不禁想象起来她作画时的模样,应该也是这般。我察觉到自己翘起的嘴角,赶紧轻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拿起鱼食喂池塘中的锦鲤。 明王宫的香炉中浮沉着沉水香,烟霭如缕,在曦光里织就朦胧纱幔。水池中莲花开得正好,几尾红鲤游过,搅碎了水面倒映的廊下宫灯。 云女垂手立在帘外,声线带着几分隐忍的笑意:“贵妃已经等了半个时辰,要走不走的,又坐下下来喝了几口茶,说许久和公主没见,要叙旧呢。” 我撇嘴道:“我和她叙哪门子旧,这是有求于我呢,行了,时候也不早了,让她进来吧。” 云女颔首,出去请人。 我将手放在眼前,仔细打量着才修剪过的指甲,脚步声愈发的近了,我才懒懒抬眼,见那团花红柳绿的身影已撩开珠帘,身后跟着的宫女神态倨傲,仿佛踩进的不是长公主的宫殿,而是自家后院。 张贵妃穿一身华贵宫装,满头珠翠晃得人眼晕,眼里带着气,偏偏脸上堆着笑,道:“丹阳殿下贵安。” 我瞧着她那副娇柔的模样,分明是揣着小心思,我只觉得无趣,坐在这的人又不是陛下,我难不成还吃她这一套不成。 “丹阳殿下,”张贵妃终于开了口,一反常态的细声慢语,“之前的那些事,是本宫糊涂,不该在宴上多嘴,公主你也别怪我,我给你赔个不是。” “行了,有屁快放。” 再绕弯子真要赶上晚膳了,我可不想因为她这张脸倒胃口。 “你不知道,陛下近来身子不爽,这心里也堵着气,若是知道您将谢灵仙私自留在宫中,传扬出去,于您名声不好啊。” 我嗤笑一声,“名声?贵妃倒是惦记本宫的名声,你四处给张家的傻子说亲的时候,怎么不惦记惦记你自己的名声?” 张贵妃脸色一白,丝帕绞得更紧,指尖都泛了青,最终还是咬牙忍下来我的羞辱:“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虽然是她来求我,可是话里话外都是看在陛下的份上,我若不是看在自家的老子还在太极殿坐着,我今天连见都不会见她一次。 她也不搞那些弯弯绕绕了,直接恳求道:“殿下,您就当本宫求您,把谢家的姑娘送走吧,送去宫外也好,送去江南也好,要多少珠宝钱财,本宫都能设法给您弄来,只求您……” 我抬手打断她,“张贵妃是拿本宫当与人卖笑的,用钱财换人,你是从哪里学来的伎俩,本宫是缺你那点金银财宝,还是需要靠给你卖人情才能在宫里活下去,做梦呢你?” 她张贵妃算什么东西,也敢用钱羞辱人了。 跟着这女人的侍女看不下去了,跳出来愤然道:“就算你是公主,可是我们主子也算是你的长辈,您岂能对自家长辈这般口气说话,若是被陛下知道了,公主还能保证自己不受迁怒吗?” 这话约莫是说到贵妃的心坎里去了,可她这一口气没喘上来呢,就被云女打在他侍女脸上的一巴掌惊得睁大了眼睛。 眼见她的脸上迅速红肿起来,云女斥道:“贵妃,这宫里的规矩您若是不知道,我给您再说道说道,公主为君,你为臣,君臣有别,尊卑分明,公主为尊,你为卑,您虽然是公主的长辈,却没有君向臣称卑的道理。” “丹阳!” 我抚了抚发丝,云女继续道:“更别提你身后这个,若不是公主心慈,早割了你的舌头。” 云女是母后凤仪殿出来的人,贵妃知道先皇后的分量,不敢真把云女怎么样,她把低声哭泣的侍女拉到后面,又丹阳丹阳地呼喊着,“你管管你宫里的人行不行!” 我乏了,让云女送客。 张贵妃见我油盐不进,脸上那层委屈的皮终于挂不住了。她往后退开半步,眼神陡然尖利起来,声音也拔高了几分:“萧姒!你别不识好歹!如今陛下还在,你便如此跋扈,若是惹恼了陛下,废了你这长公主封号,你信不信——” “信。”我打断她,语气冷了下来,“但张贵妃不妨试试,看看是陛下先废了本宫,还是本宫先让您这张搬弄是非的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她还想继续纠缠,可是在我说道:“我可不是皇帝的妃妾,你倒也犯不着把废不废这种词冠在我头上,还是给你自己留着争风吃醋用去吧,我的将来,就不劳张贵妃操心了。” 这句话切切实实刺痛了她,她脸色煞白地和宣纸一般,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 我啧了一声,其实我也本来用不到说这句话的。毕竟她也不是自愿入宫的,可是在得到切实好处后,又欣喜起来罢了,我的话讲她自我欺骗的布子全都扯了下来,无所遁形,无处可躲。 用不到明天,过了今晚,她就又是老样子了。 可那又怎么样呢,反正我们也不是朋友,她不因为谢灵仙的事和我结仇,我都能高看她一眼了。 第七章 我让云女给谢家托了信,说是谢灵仙落了水,在宫中多留些时日,他们也没有推脱的道理,便让谢灵仙在我身边继续待着。不过,此时谢家也并不知道我有让她做女官的打算,还一心筹备着谢灵仙去照莲庵出家的事。 不知等到谢灵仙摇身一变成女官那天,他们会如何反应,但我也并不在意,谢灵仙是谢灵仙,谢家是谢家,我向来分得很清楚。 谁曾想,我前脚说要谢灵仙假装生病,结果晨起时,她面色就不大好,还拿着手帕遮住苍白的薄唇,有一搭没一搭地咳起来。连忙唤了医官过来诊治,幸亏没伤到肺里,躺几天便好了。 接连几日,殿内都弥漫着淡淡的药味,混着沉水香,倒不刺鼻,反添了几分静谧。 谢灵仙在床榻上歇着,额间搭着一方湿帕,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唇瓣却因发热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她合着眼,呼吸轻浅,时不时蹙起眉尖,似是被药味扰了心神。 我坐在榻边,握着她微凉的手,一遍遍摩挲着她的手腕的骨节。殿外风声骤起,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我盯着谢灵仙病容,心里那点烦躁越积越厚。 我总是我低声抱怨着,“都怪我乌鸦嘴,早先还笑你像个药罐子,转眼就真病了,早知如此,我真不该说那话。” 谢灵仙的眸光因发热而有些涣散,却仍带着清浅笑意:“殿下怎么说这种孩子气的话,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何况不过是场风寒,哪里成乌鸦嘴和药罐子了。” “本来就是!”我加重了语气,边伸手将帕子取下来用手背探她额头,“我还要你入宫,是我不好,没照顾好你。” 谢灵仙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袖:“殿下金尊玉贵,哪能分神顾这些细枝末节,不过是沾了些寒气,静养几日便好,我从小病惯了,这些算不得什么。” 怎么就是我金尊玉贵不懂疼人了,难道自己除了强取豪夺,就再不会做暖心的事了,什么时候在谢灵仙心里落下个这样的印象。 我挑眉,语气陡然沉下来,“习惯了汤药苦口,习惯了畏寒发热?什么破习惯,谢灵仙,你这习惯,本宫瞧着便碍眼。” 她瞧着我紧绷的侧脸,笑着岔开我的话:“倒是殿下你,自昨夜起便守在这里,眼下乌青,仔细自己也病倒了。” “本宫身强体健,哪有那么容易病?” 我哼了声,身子又挪得近了些,诱惑道:“明王宫的偏殿太冷,本宫的寝殿又太吵,不如你搬去正殿住。” 谢灵仙阖眼,装睡起来,我轻轻啧了一声,但也没说什么,反正她也病着,我让让她又何妨,索性耍赖:“从今往后,本宫就陪着你住这偏殿,也方便照顾你。” 谢灵仙无奈地笑,眼尾的红意更浓,倒像是染上了胭脂。我抓起她的手,十指交握,她挣了挣手,想抽回来,却被我握得更紧。 我轻声道:“睡吧,本宫守着你。” 谢灵仙嗯了一声,指尖微微蜷缩,似乎做了一番挣扎,才回握住我的手,很快便坠入浅眠。我瞧着她恬静的睡颜,心里那点烦躁终是化作了绵长的无奈与疼惜。 我低头,在她额间印下一个极轻的吻,像怕惊扰了易碎的琉璃。 谢灵仙病好的快,我在她身边守着,自然清楚,虽然我嘴上说着要搬过来,但是谢灵仙还别扭着,我也只是嘴上喊喊,到底没有动真格的。 她好的差不多的时候,正巧赶上御园外的曲江有祭祀,这祭祀就是在夏日最热的时候办,用以祈福消灾,减暑去毒。 曲江池畔的祭礼刚散,夏日的风裹着草木气息与梵香,拂过攒动的人影,宫人们三三两两在池边嬉闹,手里抛着彩球,笑声惊起几只鸟雀。 第6章 请安回来后,马不停蹄地赶回了我的明王殿,我换了身轻巧的墨绿衣裙,想要拉着病愈的谢灵仙一同出去游玩。原想直接进区偏殿,却在廊下听见内室传来云女的声音,还有着谢灵仙低柔的回应。 云女的声音透过窗扇飘出来,带着几分笑意,“您别往心里去,殿下正年轻,自然是烈火烹油,瞧着冷,心里却热。” 谢灵仙的声音低些,带着疑惑:“我瞧陛下性子疏朗,不似……” “不似会对谁这般上心?”云女接过话头,“实不相瞒,我也是头一次见她情窦初开的模样,若是先皇后能看到,想必也是十分惊奇,早年在凤仪殿,殿下连只猫都懒得喂,如今倒好,汤药都要亲自尝温凉。” 我靠在廊柱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墙缝,耳尖却有些发烫。 谢灵仙沉默片刻,忽而轻笑道:“我还以为……这般熟练,是曾对旁人用过心。” 云女笑声爽朗:“她才多大年纪,哪有什么旁人,她那性子,只是能入她眼的物件都少,何况是人,不过是对真正珍爱之物,便要攥在手心,生怕摔了碰了。” 我猛地睁大了眼,谢灵仙居然猜测我有过别的什么旁人,难怪前些时日她看着我,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竟然是这样想的。 越想越委屈,索性不再躲,我直接几步过去推门而入,脸上却故意板着:“你们在这儿说什么体己话?” 云女吓了一跳,慌忙行礼:“殿下恕罪!” 谢灵仙也转过身,见我脸色古怪,眼中带着委屈,不禁失笑:“殿下这是做什么?偷听壁角,还摆出这副模样。” “谁偷听了!”我梗着脖子,目光却落在谢灵仙脸上,“本宫是带你去御园玩的,你竟还疑心本宫有别的人,我哪里还有什么别的人,是不是谁私底下对你说什么坏话了,若是被我找到,我定要这人以后再也说不了话。” 谢灵仙走上前,语气温软:“不过是随口一说,殿下怎还较真了。” “怎么不较真!” 我抓住她的手,像个被冤枉的孩子,“本宫生平见过的人多了,可曾对谁像对你这样,哪样不是头一遭?你倒好,居然猜这种没由头的事!” 云女见状,识趣地躬身退下。殿内只剩两人,谢灵仙无奈地伸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背,真像是哄孩子一般:“是我的不是,不该胡乱猜测。” “知道错了?” “知道了。” 谢灵仙笑着问我:“不是要去御园,赶巧了,我今天精神头好,那我们还去不去?” 我哼了一声,“去,当然去,我看你就是这几日闷在偏殿给憋坏了才胡思乱想,本宫带你去御园走走,散散晦气。” 我们坐在轿辇之中,很快到了御园,许多宫人结伴而行,我拉着谢灵仙的手,挑了条小道,向草木繁盛处深入。 第八章 御园之中,绿色葳蕤,树影婆娑,蝉鸣声拉的很长,草木清香弥漫在石板路上,仿佛将裙摆都染上夏意。我牵着谢灵仙的手,沿着临江的游廊慢行。辟玉阁遥遥立在水畔,像是用仙山琼石雕刻的楼阁,在曦光下泛着温润光泽。 我抚过廊柱上的凤凰纹样,忽然停步,“这阁子还是父皇给母后建的,母后夏日畏热,便寻了这处临水的地方,又用玉做了楼中装饰,图个清凉。” 谢灵仙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风拂动她鬓边的碎发,声音轻得像落花:“世事无常。” 我笑了笑:“是啊,不过都过去了。” 拨开草木,我摸向记忆中的小路,沿着一处台阶,爬上了辟玉阁半腰处的亭台上,一路上摘了许多花捧在怀中,正好有个歇脚处,我松开她的手,坐在石椅上摆弄着花茎,片刻功夫便成了个饱满的花环。 “来,低头。” 谢灵仙依言俯身,任由我将花环戴在她发间。纯白的娇柔花瓣衬着她的面颊,比花要动人千倍。我瞧得出神,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怎生得这般好看。” 谢灵仙抬手抚了抚花环,垂眸浅笑,又忽然凑近,在我脸颊上印下一个轻浅的吻。温热的触感转瞬即逝,像无数蝴蝶从心间飞过,我怔在原地,耳尖慢慢红起来。 谢灵仙退后半步,眸光清澈,她对我说:“殿下,在偏殿的那些话,是我错了。” 我还在发愣,谢灵仙还仍在叽里咕噜说着:“不该觉得殿下曾对旁人这般用心,大约是从未遇见过像殿下这样特别的人,我比殿下大上两岁,却还不如殿下赤诚,真是令人惭愧。” 我盯着她的眼睛,捧着她的脸,慢慢凑过去,用力地吻上她,想要重新找回方才的感觉,谢灵仙向后一个踉跄,后背抵在墙上,发出的一声闷哼也被我吞了下去,她头顶上的花环摔在地上,花瓣落了一地。 她像个木偶似的,呆呆地站着,待到我满足地蹭着她的脸颊,放开她莹润的嘴唇,她才眼睫轻颤地看着我。 谢灵仙方才还未多么害羞,可是在看到我的脸时,她的脸却一下子变得红彤彤的,还闪躲着我的目光,也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连忙从我怀中挣开,捡起地上的花环,可惜道:“这花环,怕是一会便要蔫了。” “蔫了再编新的,这些小手艺,我倒是能练得炉火纯青。”我灵机一动,心想着,既然她喜欢,还不如命人打一顶玉石雕刻的花冠,当做礼物送给她。 我捏了捏花环上的花瓣,不过有时候金玉再好,也抵不上这点小巧思能逗人开心。 傍晚的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远处传来宫人们嬉闹的声音,却都被隔绝在这方小天地之外。谢灵仙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江面,不知在沉思什么。 这些天她虽然不说,但对于我,心底到底存着些微芥蒂,大约直到今天,心底那些别扭才稍微化开了几分。江风拂过,满袖花香,我们牵着手,从辟玉阁下来,沿着江畔走回了我的明王宫。 前脚刚到明王宫,后脚便有陛下身边的宦官赶来,见到我像是见到了恩人一般,眼中都亮了三分。他弓着腰,声音尖细却清晰,“陛下口谕,丹阳公主即刻往太极殿觐见。另,谢姑娘寒疾初愈,着令其留居明王宫,不必随驾。” 我对谢灵仙道:“安心待着,我去去就回。” 说罢便转身随宦官离去。 太极殿的香炉里燃着龙腹香,紫烟袅袅,仿佛轻纱薄暮。皇帝高坐在龙椅上,鬓边虽添了些霜色,目光却依旧锐利如鹰。他免了我虚礼,开门见山地问我谢灵仙之事:“听说你把谢灵仙留在明王宫?” 我眼观鼻,鼻观心,道了声是。 皇帝指尖叩着玉案,案上摊着一卷未批完的奏折,“病愈了也不放人,倒像是把个世家女子当成了笼中鸟雀。” “不过是病刚好,留在明王宫将养些时日罢了。” “将养?”皇帝冷哼一声,“孤还从未听过把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养在自己宫殿的。” 我扯了扯嘴角,这说得多少有些夸张了。 他放下朱笔,身子微微前倾,“那谢灵仙有何特别之处,你连殿门都不出了,成日在偏殿待着?” 我喉间忽然有些发紧,努力稳了稳心神,抬眼迎上皇帝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她是个可用之人。” “可用?” 皇帝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探究,“当年你母后身边也有可用的女官,可没见你把人留在寝殿一留数日,别拿‘可用’来搪塞孤,你那点心思,瞒得过旁人,瞒不过孤。”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开始咚咚作响,但还是稳住了心神,装傻道:“陛下想问什么,直接问女儿就是了,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得不到的就耍赖,我小时候瞧她稀奇,好不容易进了宫,自然是好奇的紧了。” “还是孤这个做父亲的不是了。”皇帝笑了两声,声音沉下来,“我问你,你是把她当臣子,还是当……别的?” 这话问得真是直白。 我喉头滚动,却答得坦然:“臣女与她,是君臣,也是知己。” “知己?”皇帝靠回椅背,目光落在远处,“当年那公主,也说与女师是知己,结果呢?红玉台上一跃而下,闹得满城风雨。” 我攥紧了衣袖,依然笑着:“陛下,我才不会做这种傻事,我还有您和兄长,怎么舍得让自己有一分一毫的损伤。” 皇帝沉默良久,他看着眼前我这个女儿。我的眉眼长得不像母后,只是笑起来的感觉像她,却又带着肖似他的凌厉,他忽然叹了口气:“罢了,你喜欢就随你吧,心里有数就行。” 我本以为这场问话到此为止,但是他却目光一转,命人将贵妃带过来。被宦官请来的贵妃吓得不轻,拈着丝帕哭哭啼啼的,应该是知道皇帝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我转过头,幸灾乐祸地冲她笑了笑。 那女人瞧我这模样,以为我肚子里没憋好东西,连忙对皇帝说我们早有争执,都是我诬陷她的。 第7章 我自然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倔强地跪了下去,憋着嘴望向皇帝,贵妃看我一眼,也跟着跪了下去。 第九章 约莫几个瞬息,皇帝唤我阿姒。 他让我先起来再说,我在心里勾了勾唇,知道这事成了七八分。 我试着挤出来一双朦胧泪眼,但我真的做不到,只好不忍道:“父皇,儿臣知道此事不妥,可是谢家那女儿为了躲逼婚事,情急之下投河保全自己名节。” 贵妃往前情急之下用膝盖往前蹭了蹭,焦急地否认,千言万语被陛下一句轻飘飘的孤自有考量给打了回去。 我继续道:“谢大姑娘虽祖籍姑苏,却不善水,若不是那溪水浅,否则即便冲不到儿臣殿中,也怕是无力回天。” 丑闻一桩,还是从宫里传出来的。 到底是我喜欢上女人是丑闻,还是他的妃子逼死世家女子更是丑闻。 也是多亏了老祖宗们豪放不羁的情事,所以相较之下,还是闹出人命更大些,陛下自是能遮掩,可是他又为何心甘情愿为妃子去遮羞。 他道:“昨天她的祖父谢珩在下朝后还问孤他的孙女怎么样,孤怎么好意思说是因为女人家之间的打闹落了水,不仅如此还生了病,你倒是难得好心,还将人捡了回去。” 我确实心虚的很。 谢灵仙刚从水里起来还没事,和我厮混一番,才开始咳起来,若真辩起来,我也少不了挨骂,但是这个时候,是怎么也不能把这顶帽子认下来的。 “看着人都蔫了,好在没伤及根本。”我收了收声情并茂的模样,又故作低沉道,“谢大姑娘在我怀中羞愤欲死,哭泣了半晌才停歇,让儿臣不禁想起了幼时被张家公子拉扯之景,真真是于心不忍,谢姑娘身体不适,故儿臣来求父皇,让贵妃收回成命。” 听我解释是同病相怜,他才彻底松懈下来。 谢灵仙身份特殊,他定然不只是因为我对谢灵仙有好感才特意拉来问话的。 因为她姓谢。 单单一个“谢”字,背后不知道牵连出来多少东西,我可能不知全貌,但对于皇帝来说,他思量的可比我多得多。 谢灵仙若真想嫁,那就不单单是她个人的事,背后不知多少眼睛盯着。只要她还粘带着祖父谢珩的名头,就不可能自己做得了主,与王公联姻会招致忌惮,委身下嫁谢家也不会乐意。 说到底还是帝王和老臣之间的事。 不同于招猫逗狗的世家子弟,谢珩是正儿八经中状元进的朝廷,加上祖上荫庇,初入官场就是正四品的位子。一流才华,一流家世,满身傲骨太正常不过,可偏偏也是因此才招致忌惮。 以权色养人,或许会消磨志气。 也可能会滋生野心。 这偌大的北凉中,我是最懂这句话的人,更何况这还是个生龙活虎的两朝外戚,皇帝的打压是必然。可这么大的家族若是栽在他手里,以谢珩的性情,还不如拿刀杀了他。 其他几家氏族也是如此所想,百年基业不可荒废于自身。 但是事实证明,他们不如谢珩聪明。 这把老骨头风光半辈子,如今站出来给圣上伏低身子,一退再退,心里这口气自然是堵得慌。 谢灵仙打定了主意要去出家,反而能两全其美,只是终究并非她的本意。 我作弱柳扶风状,一脸委屈地看着皇帝,贵妃拈着帕子的手都开始抖,见皇帝神色不愉,她几乎跪也跪不稳了。 贵妃道:“臣妾只是……只是可惜谢家娘子年纪轻轻就出了家,大好年华岂不辜负,若是另选我侄儿为婿,也好成全一段佳话,谁曾想……谁曾想她千般不愿,就跳进河去了,臣妾、臣妾实在是没有强迫。” 我心中冷笑,这妇人每次做了龌龊事都是这般颠三倒四漏洞百出。 可偏偏皇帝喜欢她这蠢笨模样。 母后的母族出自幽云,这是萧氏的祖地,其间贵胄众多,萧氏最为显赫才能获取拥护,光是幽云被封赏的高门就数不胜数,后来在皇位更迭中却又渐渐被罢免。而父皇和母后也在门阀之争中渐行渐远,直到她积郁成疾早早离世。 至于贵妃,倒也不难理解。 除了有几分肖似我母后的年轻时的容颜,因为贵妃够直白,肚子里藏不住二两货,寻常她做的那些坏事摆在皇帝眼中,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贵妃卖个傻也就过去了。 皇帝宠爱贵妃,却不信她。 若是碰到皇帝的痛点,她们张家顷刻之间便要引颈就戮。 我故作疑问道:“可张夫人不是听谢灵仙要回江南,都要张罗张公子去拜见岳父了么,怎的是贵妃座下那些皇亲国戚诰命夫人耳朵不好使了?” 我的话音刚落,皇帝手边的茶盏就飞了出去,不偏不倚砸在了她的发髻上,滚烫茶水浇了她满头满脸,她也只能咬着牙低头认错,不敢发出半点响声。 皇帝不高兴,我在心中暗笑,他当然是不高兴的。 就像现下,皇帝虽然口中是对谢珩的敬重,是对两朝元老的眷顾,毫不犹豫将“越俎代庖,不知所谓”的帽子扣在了贵妃头上。 我在来之前问过谢灵仙。她这句话前后都是嘲讽,里里外外都是她嫁给贵妃侄子是高攀。张夫人这句话自然是反问谢灵仙,难不成还要让她侄子跟着她去江南入赘么? 真真是口出狂言,被我揪住了尾巴。 虽然世家固然厌恶,但是底下的人只要有机会爬上来,谁不愿意做敢与天子分权的世家豪门,我们萧氏不也出自幽云大族,往远了说是中原正统末裔,往近了说还有前朝王族血脉。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无心之失。” 贵妃心里觉得冤屈,但也清楚不能真把那些话抖搂出来,她比我更清楚张家瞒着皇帝做的勾当,只能不断示弱。 她出身不高不低,家中无建功立业的好儿郎,膝下还无嗣,身家全系在皇帝喜怒一念间,皇帝最不喜的就是她脱离自己的掌控,若是真以为皇帝对她百依百顺,她可以直接进皇陵一头撞死得了。 他看向我,道:“既然你和谢老都看中她,孤也不妨顺水推舟,下旨昭告谢灵仙留在你身边,不过么,既然做了帝子贴身女官,便再不能婚嫁。” 我直接叩谢圣恩,皇帝被我这得意模样逗笑:“这么猴急做什么。” 我道:“儿臣本来觉得谢灵仙可怜,现在觉得她占了便宜。” 皇帝神色微动,问我:“哦?什么便宜?” 我瞥了眼还跪在地上的贵妃,说:“这不是被坏了名声,在命妇那丢光了脸,本来都要寻死腻活了,儿臣好说歹说劝了下来,她该感谢儿臣才是,哪有嫌弃的道理。” 皇帝大笑,我还以为只是被我逗乐。 后来他崩世后我才知,他少时追求我母后,也是这般说辞。 他看着我,想起来做太子时的逍遥快活和刚娶妻时的得意风光,自然是开心的。 第十章 我走出太极殿,才发现掌心已沁出汗来。 耳畔回响着临走之前皇帝对我说的话,他挥了挥手,对我说道:“御园的辟玉阁我让人腾出来了,这个夏天你们过去住,免得让她再病了,但是记住,别让私情误了正事,谢家那女儿留在明王宫可以,但宫里的规矩不能废,女官应有的考核都不能少。” 我呼出一口浊气,将心压在肚子里。 贵妃还未从太极殿出来,他们之间的事可就与我无关了,男和女之间,君和妃之间,真是难懂的很。 我跌坐进明王宫的软榻,龙腹香的气息似乎还在鼻尖萦绕,手臂磕碰在扶手上发出声响都浑然不觉痛楚,只感觉到太阳穴突突直跳,殿外伺候的侍女们探了探头,都不敢靠近,云女摇了摇头,她们便悄然退下了。 “殿下这是怎么了?” 谢灵仙从内室出来,手中拿着白绢擦拭着染在指腹的墨汁,见我脸色发白,连忙弯身替我解去沉重的首饰,我望着她的眼睛,才恍惚回神。 “没事,陛下准了你能留在明王宫做贴身女官。” 我扯出个笑,语气刻意轻快,“咱们还能去辟玉阁避暑,那可是个好地方。” 谢灵仙揉揉我僵硬的肩膀,道:“殿下似乎并不高兴。” “高兴,怎么不高兴?”我哼了声,却泄了气般靠向软榻背,“不过是……” 话到嘴边,又改口道,“今日奔波,腿都站麻了。” 谢灵仙没再追问,只取来温水拧了帕子,蹲在我膝前替我擦拭掌心。帕子的温热驱散了沾了夜色的凉意,我盯着她低垂的眼睫,想起太极殿上父皇那句“别让私情误了正事”,伴君如伴虎,这话在舌尖滚了几滚,终究是没敢吐出来。 就寝前,谢灵仙从偏殿来到我寝殿,她站在屏风后,让侍女们去歇着,对我道:“夜深了,该更衣安歇了。” 我声音发闷,“你替我啊。” 她走到我身前,殿内烛火摇曳,将我们两人影子投在屏风上。谢灵仙解开我繁复宫装的手顿了顿,忽而轻笑一声,指尖挑开我腰间的玉带:“殿下是在太极殿受了委屈?” 第8章 我没吭声,只由着她将宫装褪下,露出里层的绛红长裙。殿中只剩下衣料摩挲的轻响,直到谢灵仙挽起我的长发,才道:“陛下是在想,‘伴君如伴虎’?” 我浑身一僵,猛地回头看她。 谢灵仙垂眸梳理我的长发,语气平淡无波:“陛下自幼丧母,先帝性子又严苛,这些年在他跟前周旋,想必不易。” 琉璃宫灯散出的华光映得谢灵仙眼底水光潋滟。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容,那些憋在心里的话忽然决了堤,我猛地伸手将人揽进怀里,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闷闷的:“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谢灵仙被我勒得喘不过气,却抬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像哄孩童般顺着我的长发:“你的心思,我多少能猜到的,只是多了几分幸运,正好猜中而已。” 我默不作声,只将脸埋得更深。 这满殿的金玉珠翠,都不如怀中这人实在。 “你饱读诗书,怎么不说这就是心有灵犀呢。” 谢灵仙低笑,“好,我们心有灵犀。” 我埋在谢灵仙怀里,听着她平稳的心跳声,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这对我来说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我不该这么脆弱,明明我们不过相识短短数日。可是,我竟然觉得我们应该早就度过很漫长的时光。 月半十五按例有宫宴,后宫妃嫔与公主皆在场,水袖翻卷,鼓瑟吹笙,夏风透过珠帘将瓜果香气拂到面上,殿中玉盘上的冰块逸散出的冰雾像是天边的流云,相熟的女子们贴近着交谈,我这些未出阁的姐妹们坐在各自的母亲身边,脸上还带着小女儿的娇羞。 张贵妃被陛下训斥数日后未曾露面,坐在主位的是丽嫔,她也是大皇子的生母,虽然是宫中的老人,可是多年未曾晋升,但旁人多会因为丽嫔入宫的年头敬她几分。 丽嫔正浅笑着举杯,眼角余光却瞟向百无聊赖打哈欠的我,贴心地问我:“殿下可是嫌这曲子腻了?” 也算是瞌睡了送枕头,我干脆起身,道:“本宫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可是丹阳姐姐你根本就没喝酒啊。” 福宁公主戳破了我的借口,但是我现在连个眼神都懒得分给她,福宁的眼神渐渐变得怯弱,不敢抬眼看我,我轻嗤一声,来这里露个面已经算是我知礼数,难不成还要继续在这里荒废时日,转身便要离开,殿中人面面相觑, “殿下留步!” 丽嫔上前,挡我的去路,连头上的步摇都在簌簌乱颤,显然是难忍焦急:“点心还未到,丹阳殿下不妨再留片刻。” 我挑眉:“丽嫔这是何意,莫不是早就盯着本宫,算准了要拦我,丽嫔娘娘你从前可没这么热情。” 丽嫔勉强维持着笑意:“丹阳殿下你平日只来往东宫,难得相聚,当然想和和美美聊些女人家的小话。” “你爱和谁聊谁聊,本宫要走你还真拦本宫不成。” 丽嫔后退半步,却又咬牙上前,伸手想去拉我的衣袖:“殿下为何偏要走,就不能看在大家的面子上,多留些片刻。” 我推开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丽嫔差点摔的人仰马翻,她的脸色惨白,不敢相信我直接动手,我径直往殿门走去,她却捂着额头哀嚎着往地上跌。我一言难尽地瞥她一眼,讹人讹得也太没有水准,侍女上前想阻挡,我一撩裙摆作势要抬脚,她们便瑟缩着又闪开了。 离开殿门前,丽嫔拔高声音:“殿下!你就一点也不顾念我们的情分,执意是要和我们后宫这些人撕破脸不成。” 我脚步未停,只是摸摸耳坠,才不管身后的一团乱麻。 宫道旁的宫人见了我都垂首避让,唯有檐角铜铃在晃出零碎声响,衬得这禁宫愈发空荡。刚回到明王宫,侍女便慌张地赶来,说六尚的女官正训诫谢姑娘。照常理新入宫的女官确实要受规训,但是她这般焦急,定然是出了事,我连忙往殿后走去。 第十一章 还未见到人,老远便听到争执声。 一个女人大声道:“不过是个新入宫的女官,也敢在尚仪局的规矩面前摆架子。” 云女争辩道:“谢姑娘病刚好,教习怎可如此严苛。” “不过是装病避祸,真当本官是好糊弄的。”那女官冷笑一声,驳回云女的话:“本宫奉旨来教谢女官规矩,你不过是一介侍女,虽然出自凤仪殿,可是终归是奴婢,难不成也敢抗旨?” 谢灵仙一身素色女官常服,正垂首站在刺目的日头下,膝头布料已有些磨损。她面前有个穿绯红宫装的女官,正是尚仪局派来教习规矩的赵女官。 云女托着谢灵仙的手臂,在和赵女官对峙中落了下风,赵女官得意地看着谢灵仙,拿手指戳着谢灵仙的肩头,“真当自己是丹阳殿下跟前的红人,就算出身名门又如何,便连宫中的礼数都想敷衍,本官偏不如你的愿,今天我就教你什么叫宫里的规矩。” 她嗤笑一声,开口就是让谢灵仙再跪一次,我加快了脚步,谢灵仙也不恼怒,竟然真的要跪了下去,抬眼的功夫看到了怒气冲冲的我,动作一滞,那女官竟伸手去摁谢灵仙的肩膀,想让她磕在青砖上。 我上去便是一脚,揣得她噗通一声趴在谢灵仙面前,赵女官惊恐地回头,我怒目而视,但还是查验谢灵仙身上有无伤口要紧。 被我揽住的谢灵仙还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但我的力气之大,她也挣脱不开,索性在我怀中道:“臣女入宫日浅,与六尚局诸位大人素无交集,和宫中的各位贵人更是没有往来,怎么就值得女官如此兴师动众。” 女人脸色微变,打断道:“休要胡言!” 竟然还敢对谢灵仙这样无礼。 我胸腔里的怒火腾地一下烧起来,几步上前攥住周女官的后颈,像拎小鸡似的把她提起来。 我的指节掐进她颈侧软肉,听着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女人被掐得眼珠翻白,手指乱挥,明王宫的侍女和她从六尚带来的宫人乱做一团,云女也拉着我,免得我真把六尚女官掐死,最后还是谢灵仙握住我的手腕,摇了摇头。 我冷笑,指尖用力,将她狠狠掼在地上,“我下次见你,还会给你教教规矩。” 她的目光掠过谢灵仙,被云女呵斥一声还不快滚,这才连滚带爬地带着六尚的宫人离开明王宫,临走前面色惊惶,险些被门槛绊倒。她没想到我是个疯的,真的能吓死手,当然会害怕。 我当即让云女备好轿辇,前往收拾出来的辟玉阁,那里离后宫这些妃嫔甚远,省得某些人借着教习规矩的由头,再把爪子伸到谢灵仙跟前。我浑身上下翻涌的怒气未平息,谢灵仙不触我的霉头,安静地坐在轿辇中,等着侍女将杂物收拾好。 不多时,兄长却踏入了明王宫,我才熄了火,尽量好声好气地对他说:“今日怎得有空来瞧我这惹是生非的妹妹?” “阿姒,听说你把女官打了?” 太子没有训斥我,他瞧了瞧我的拳头,稀奇的很,仿佛看到了什么宝贝似的。可是我自小就是这性子,顶多挨顿训斥罢了,他怎么好像是头一次见一般。 “兄长消息倒灵通,但是这可不是我的错,谢灵仙得罪了贵妃,丽嫔想拖住我让这个女官来折腾谢灵仙,难道她不该打吗?”我撇撇嘴,十成十的不服气。 谢灵仙要从轿辇中出来问安,我挡在她身前,用手压着她的手臂,对太子道:“她不方便,我替你免了她的礼。” 他靠近,低声道:“你如今也会为心爱的姑娘家出头了,真是让为兄开眼了。” 太子是第一个猜出来我不喜欢男子的人,因为我从小到大就从未对男子露出过羞怯情态,却将谢灵仙的画挂了六年。但是知道我这些天粘着的人是谢灵仙后,还是颇为惊奇。 我上去便捶他的脑袋,被他笑着躲开了,他对谢灵仙道:“谢姑娘,我这妹妹性子顽劣,还要你多担待” “太子殿下言重了。” 他又揶揄地看我:“辟玉阁清静,正好去那里避些时日,陛下那边有我。” 我这才喜笑颜开:“那就多谢兄长替我挡刀子了。” 待到行至辟玉阁,已是月上柳梢。 暮夏时节气息闷热,辟玉阁中却凉风习习,流连御莲池的夏风穿过玉珠帘,清泠的声音仿佛泉水叮咚。月影婆娑,目光朦胧,我和谢灵仙裹着薄纱,坐在窗下闲谈。她身上传来的温热透过轻纱传到我的肌肤上,叫人万分眷恋。 这一年我十六岁,谢灵仙十八岁。 月色之下,谢灵仙就像是神女一般,静谧而美好。 刚到辟玉阁时,我给谢灵仙上药,她疼得身体微颤,却始终没再哼一声。我看着药棉擦过淤青处泛起的红痕,用手指轻轻碰了碰谢灵仙的膝盖:“疼吗?” 谢灵仙从始至终半分没有生气:“殿下,此举无非是有人想借规矩报复一下,若您为我动怒,让她抓住把柄去陛下那告状怎么办。” 第9章 “以后六尚局的教习,让云女盯着,再有人敢刁难,不必忍着,直接告诉本宫。” “殿下……” 这宫里的弯弯绕绕太多,她何苦要被这种事耽搁。我靠在她的肩上,嗅着她长发上的香气,叹息道:“就算你不认我的情意,可是我们好歹也能以姐妹相称,若不是因为我,你还不至于这般倒霉,早就去清修了。” 谢灵仙歪头瞧我,莞尔一笑,似是镜花水月,让人看不真切。她摸摸我的长发,垂眸看了眼我的嘴唇,我抬起下巴,她便温柔地落下一个吻,在我的唇畔轻声呢喃道:“我可没有不认。” 话尾的一声只是被湮没在我们交缠的呼吸中,我追问谢灵仙,她抬起头,看着我说:“只是你还太小,少女心意炽热,兴许过些时日便会消散了,但是我也喜爱殿下,若是殿下想玩,我也奉陪。” 我哼了一声。谢灵仙也不过是猜测而已,怎么就能认准了我只是玩玩而已。 第十二章 辟玉阁地处偏僻,周围草木繁茂,虽是近些年才建造的阁楼,可是不论昼夜屋中都昏暗的很,仿佛无时无刻不在燃香。谢灵仙就挑最明亮的一处,经常在此弹琴作画。我倒是想和她整日腻在一处,但是她却像不开窍的石头,一整天摆弄书本也不愿意多瞧瞧我。 我便有意无意地在她跟前转悠。 瞧她蹙眉思索时轻咬下唇,瞧她偶尔抬眼望窗外浮沉的光影时眸光清透,瞧她素手翻书时袖口滑落露出的皓腕,我真是越瞧越觉得这书可恨,竟分走了她全部心神。 “又在看这些老掉牙的册子。” 我边说着,边赤着脚踩在玉砖上,故意用了很大的力气,跺得咚咚响。谢灵仙翻书的动作未停,只淡淡应道:“殿下若觉无趣,可去辟玉阁外面钓鱼赏花。” “本宫偏不。” 我几步晃到书案前,趁谢灵仙抬眸刹那,猛地抽走她手中的书,“这书再好看,哪能比我还好看呢,你不妨多看看我。” 书卷被我很高,谢灵仙无奈摇头,伸手去够我手里的书,我顺手将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的书塞进胸口里,我挑挑眉,撑着下巴,让她亲自来取。 “殿下又胡闹!” 谢灵仙顿时睁大了眼睛,捂着额头,移开了视线,从薄唇里挤出来五个字,但是这种话又怎么可能让我收敛,我得寸进尺,歪着脑袋冲她笑。谢灵仙也不知是气急了,还是害羞了,支支吾吾地小声道:“殿下贵为公主,从哪里学来的轻浮举动。” “自然是无师自通。” 有问有答,我向来有礼的很。 谢灵仙蹙眉,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铺开画纸,我将胸口的书卷掏出来随手丢在桌上,绕过书案贴到她身上,她往一边挪,我就往她身上靠,谢灵仙手抖了抖,还是忍了下来。 我帮她磨墨,可是她执笔,却迟迟不知该画什么,大抵是因为我在旁边缠着,她静不下心来。半晌谢灵仙才画出几片墨绿长叶,我夸张道:“画工越发精进了。” 可是她连回应一声都不愿了,撑着额头默不做声。 我拖长了语调喊她的名字,故意用指节叩了叩她桌案,她还是不理我,我干脆又凑过去些,指尖戳上她握笔的手背,她手腕微转,躲开我的打扰,笔锋却依旧稳当,在纸上点染些许胭脂色。 我学乖了,也不打扰她了,谢灵仙这才低头看我,说:“殿下若真喜欢,不妨也取笔来。” 我故作为难:“可是我画技拙劣,真怕被你取笑,不若你握着我的手教我怎么画吧。” 我还以为谢灵仙不会答应呢,她却欣然点头,柔软的手心覆在我的手背上,引导着我落笔,一笔一画都细细勾勒。我怔怔地望着她认真的侧脸,手中的力道也不讲究个轻重,就算有谢灵仙帮忙也画的不成样子,歪歪扭扭的,勉强有些花朵的雏形。 谢灵仙捏捏我的手,示意我回神。 我咬住下唇,憋着笑,手上开始发力,谢灵仙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开大合几下画纸上已然有了两个女子的身形,谢灵仙转头瞧我,仿佛在说原来我会画画。 但是她这就小瞧我了,我要画的可不是什么典雅的仕女图,谢灵仙一向正经,怎么能猜出我的意图。 待到两个赤条条的女子像水蛇一般交缠在纸上,她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迅速抽回自己的手。 不过这时候阻止我已经晚了了,虽然来不及补充不了细节,但这样香艳的画已经勉强算作完成。 谢灵仙羞恼地唤了声殿下,蘸了墨汁要把一旁她留下的手笔毁尸灭迹,可是我怎么能让她如愿,直接将画纸抽出来。 我拿着墨迹还未干的画跳在一旁,谢灵仙也起身去夺,我冲她挑衅笑笑,赤着脚在辟玉阁中小跑着,谢灵仙也来不及穿鞋,提着裙摆来追我。 可是她哪能追的上我,就算我半转着身挥舞画纸,将上面羞人的画展示给她,谢灵仙又恼又羞,却总是差我一段距离,怎么也追不上来,情急之中她还直呼了我萧姒,连殿下都忘了带,可见她是真的急了。 看她额头上沁出了汗珠,我才故意放慢了步伐,谢灵仙这才把画纸抢了过去,我问她:“怎么,是想撕了这画不成,不过是随便画的,再说了旁人又有谁能看见。” 她面红耳赤地看了眼画纸,别过脸将画纸卷起来,仿佛多看一眼都不行。她垂在胸前的长发变得凌乱,我拿手指穿过她的发丝,谢灵仙想走的时候,我轻轻吻上她鬓角的汗珠,呼吸洒在她的脸颊上,她的眼睛变得湿漉漉的,仿佛淋了雨一般。 我望着她的眼睛,呼吸向下蜿蜒,直到嘴唇上。 我抿了抿沾着她汗珠的嘴唇,向上盯着她的眼睛,像是吹灭烛火一般,吹出一口气到她的红润的嘴巴上,这下我们就一样了。 谢灵仙迷蒙的双眸也望着我,下意识咬着嘴,因为被吹气的感觉会很痒,可是发觉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她手中的画卷掉到了地上,她无措地摇着头往后退,我却一点一点逼近,就连她急促的心跳声都清晰可为闻。 谢灵仙腿一软,直接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我攀附到她身上,揉搓着她软乎乎的嘴巴,蛊惑道:“谢灵仙,你就不能承认你就是为我心动吗,你这么聪明,难道没有发现你其实也喜欢女人吗?” 她握住我的手腕,将我的手拉下来,说:“十六岁,算女人吗?” 这句话可算点炸我了,我这个年纪做母亲的都大有人在,谢灵仙这是瞧不起谁呢。 谢灵仙似笑非笑的,好像真觉得我是绣花枕头,我压在她身上,用力地啃着她的嘴巴,从中溢出的声音就像甜腻的歌声,化开的糖果,本意只是想小惩大诫,可是越亲越觉得沉迷其中无法自拔,手也变得不安分,开始向腰间摸去,让人想再多品尝一番。 忽然,外面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有人在窥视。 我顿时沉下脸,谢灵仙也推着我的肩膀,扭过头去。被打断的兴致瞬间变作满腔怒火,我不是已经让宫人无事不要靠近的么,怎么偏有人不长眼。 我将谢灵仙从地上拉起来,她还顺便给我整了整蹭开的衣襟。我看了她一眼,蹬上鞋踹开门就往外走,倒要看看是谁坏了我的好事。 第十三章 这御园虽不如东西两宫禁卫森严,却也不该有外人擅自闯入,还为了偷听我的私隐,将自己的身份刻意掩藏在粗布宫女的衣衫下。 云女听到我踹门而出的动静,也连忙拾阶而上,听我说有人偷窥后,她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带着人去堵住去路。我早早吩咐过,若是我和她单独相处,就让侍女们离得远一些,若没有传唤不得接近,倒给了别有用心的人钻空子的机会,真是给我火上浇油。 御园人烟少,天色暗下来之后气息更加冷寂,我步履轻盈,循着那慌乱的脚步声追去,残阳如血,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吃人的鬼怪,追着一个惊慌的猎物。 “站住!”我冷声喝止,声音穿透暮色,惊起几只栖息的雀鸟,“在暗处窥人隐私,胆子还挺大的,怎么又害怕地跑了,本宫还能真把你吃了不成。” 那人跑得更急,裙角勾住了树枝,撕裂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我不紧不慢地追着,脚下发出细碎声响仿佛是抵在脑后的银针,让她几乎慌不择路,拨开茂密的花丛跳了进去,虽然只有一瞬间,我多少还是看到了她的衣着。 她虽然穿着宫女服侍,但是鞋履的料子上佳,依照宫规来说应是女官所用才对。那鬼祟身影拐进一片竹林,那正好是六尚局的方向。 我开始还觉得她对这一带的路算不得熟悉,若是想脱身,定然不会朝着这条小道,而是去方向相反的那条路而去。还真是让我猜对了,果真是后宫那些人,看来之前的事,让她们记恨上我了。 我停下了脚步,晚风渐紧,卷起我额前碎发。 追上去又有什么用,这人不过是被放出来盯梢的,背后还藏着呢。 第10章 我转身慢悠悠往回走,暮色彻底沉下来,宫灯初上,将我的影子拉得颀长。我穿过廊道,谢灵仙已披好外衫,正扶门远远望着我,眼中带着忧色。 “跑了个不长眼的。”我冷笑一声,但语气却软了下来,安抚着谢灵仙,“依我看,后宫里的人,想是嫌日子过得太安稳了,敢把眼睛伸到我的跟前,我定要把她们眼眶里那两个没用的东西扣下来喂狗。” 想要抓住我的把柄,借着我和谢灵仙的事惨我一本是吧,既然如此,那就让她们好好瞧瞧,惹了我的下场。 谢灵仙看我跃跃欲试的模样,知道我不会白白等着人坑害,紧张的神情松懈了下来。 待谢灵仙屋中的烛火熄灭后,我掐着时辰,料想她应该睡着后,我才起身更衣,离开辟玉阁到东宫。白日里我给太子传了信,让他晚些就寝,等我过来商议要事,他让人在侧门接应,老远我便看到小宦官提着灯笼蹲在门边。 他见到戴着斗篷的我面带喜色,连忙道:“丹阳殿下,这边来,太子他早就等着您了。” 我点点头,跟着宦官去了书房。 “阿姒来了。” 太子头也未抬,仍然不停在奏章上勾画。 我也不给他打什么弯绕,直接道:“我想请兄长帮个忙。” 他却早就猜出了我的来意,“是因为你和谢家大姑娘的事吧。” 我的反应骗不了人,他继续道:“这几日张贵妃偃旗息鼓,做贤良淑德的模样,朝中攀附张氏的官员便为她求情,谢家也不好说什么,倒是丽嫔做了那个出头的人,借着你在宴会上对她无礼的事似有若无地把话头引到你的房中事上。” 丽嫔出身不好,太子是只是个侍妾,因为生下长子才有了看得过去的位份。 这就不得不提到母后还在的陈年旧事了。 丽嫔早年没少仗着大皇子邀宠,可是没多久我的兄长就出生了,皇帝欢天喜地将兄长封为太子,虽然他们年纪相仿,但是待遇却天差地别。 从小到大,大皇子没少和兄长怄气,说白了就是嫉妒。 可是太子不仅长相随了母后,行事作风也和母后相似,这么多年挑不出丁点错处,朝中大臣争相夸赞,大皇子这个长子身份如同虚设,再这么想和太子争也争不上,还为此没少被皇帝训斥。 后来丽嫔把目光放到我身上,想我身上挑刺,但是偏偏我生性暴烈又牙尖嘴利,有次我薅住一个弟弟的头发,把他推开,丽嫔就去吹枕边风,说我性情顽劣不堪,可皇帝不仅不反感,还大加赞扬,让她吃了一嘴的灰,从此才偃旗息鼓。 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一点记性都不长。 但皇帝虽然纵容自己的女人,却不会在大事上犯糊涂,可是我仍旧担忧迟早有天,他一个不开心也把我的脑袋提起来。我无奈道:“我找兄长,是因为今天有人窥伺我和谢灵仙亲昵,她搞出了动静,被我抓个正着,这人都明目张胆骑在我头上了,我当然不乐意。” 太子执笔的动作一停,抬眼看着我笑起来,声音爽朗,仿佛我方才说了个笑话,我不满地喊了声兄长,他才憋着笑意摇摇头,对我道:“好妹妹,你还有今天。” “若真能打一顿就能解决,我早就去六尚局大闹了,哪还能做贼似的来东宫求你啊。” 但他不愧是出生没多久就被封了太子,很快就做出了应对,“张家本来就暗地捞了不少油水,只是没闹到明面上,我会让东宫幕僚暗中搜集张家罪证,待时机成熟,只需将证据递到陛下御前,届时你只需要作出一概不知的无辜模样,陛下自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君恩如流水。” 做皇帝没有疑心轻的。 今日生疑,来日必定遣麒麟卫去查,张贵妃防住家宅,防住我的嘴巴,死都不会想到,竟是东宫那边传出来的消息,贵妃这边安生了,丽嫔那自然也闹不出什么幺蛾子。 曾经她的婚事是筹码,不管嫁给哪个王侯又或者重臣之后,只要她身世摆在这,因着皇室不快的缘故,她也只能被似有若无的厌弃,即使外表看起来风光无限,内里却是破絮罢了。 如今她都在我身边了,竟然还要因为和我的关系,成了一种被人拿捏的把柄和要挟。 这是我绝对不能容忍的。 回去的路上,我问云女:“张家的傻子,还在京中晃荡?” “昨儿个在西市掀了茶摊,还要调戏卖帕子的姑娘,百姓们闹到京兆府门口,张家管事拦不住,又来宫里讨贵妃的恩惠。” 之前大皇子弹劾过太子,被陛下训斥后就沉溺在美色之中,整日寻欢作乐。我冷笑一声:“大皇兄最近新纳了一个妾室吧?” 云女心领神会,压低声音道:“七日之后里大皇子为此设宴,怕是要喝得酩酊大醉。” 我沉吟片刻道:“找个手脚利落的,把那傻子引到妾室的院落附近,不需要真让他动手动脚,但一定要掐准时间,让我这位好兄长瞧仔细了这傻子的嘴脸。” 我不能让谢灵仙成了筹码或是把柄,既然如此,那就要永绝后患。 第十四章 转眼要入秋,我和谢灵仙也该搬回明王宫。入秋前一天的晚上,长安城中人头攒动,百姓们在空地点燃烟火爆竹,我牵着谢灵仙的手,跑到了辟玉阁的顶楼里,将巨大的木窗拉开,发出吱呀一声响,好在宫人们打扫的勤快,要不然待会我和谢灵仙就要蒙着一脑袋土离开了。 我们俩站在窗前,低头能看到月色溶于静谧的水中,抬头能望见烟花炸在空中,真是绝佳的赏景之地。 我道:“宫里面奢侈的宫殿多得很,但是这样僻静又有小巧思的地方可不多,在这里喝酒赏月看着长安城里的繁华,才是真的享受。” 谢灵仙问我:“殿下经常来?” 我摇头:“不,这种时候我就喜欢出去跑闹,将宫外面那些好吃的好喝的都尝一遍,若是碰见有趣的小玩意,我还会带回来给太子。” “我们现在出宫还来得及。” 我点亮架上烛火,幽微的光芒在浓浓的夜色里飘忽摇曳,我把小案扯过来,坐在案前,将揣在怀里的酒拿出来倒了两杯。谢灵仙接过我的酒,也坐了下来,“看来殿下今年不想出去了。” “不想,我瞧你也不是喜欢热闹的样子,这样不也挺快活的。” 待到拜月那天会更加热闹,但是到时候有大大小小的宴会,我就没办法和谢灵仙单独在一处,比起那种无聊的喧闹,我还是更喜欢与她在一起。 几杯香醇的酒水下肚,我枕着胳膊躺倒,抻展腿,将两只小腿压在谢灵仙的膝盖上,悠哉道:“我母后还在的时候,总会想出来各种办法逗我们兄妹俩开心,还会穿上轻便的衣服和我们玩闹,现在的热闹总是差了点意思。” 谢灵仙轻轻把我的腿推下去,略带幽怨地瞥我一眼,但说的话却很温柔:“现在殿下也会给自己找快活了。” 她举杯,却只是轻轻抿了一口。 我轻佻道:“美酒配佳人,当然快活得很,只要有灵仙在的地方,何处不是温柔乡?” 谢灵仙浅笑着,不搭理我的胡话,但她不胜酒力,不一会眼神也飘忽起来,我从地上爬起来,将裙摆一掀坐在小案上,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烫得很,她拍掉我的手,半晌才摇头道:“温柔乡,谁又能保证殿下以后不会有别的温柔乡。” 我眼前一亮,这算是酒后吐真言吧。 毕竟以谢灵仙的清直性子,决计是装不出这样晕晕乎乎的模样,我赶紧从小案上下来,跪坐在她腰上,她推了我两下没有推动,才开始慌起来想要抽身。 “我不会有别的人。” 她嗤笑一声:“谁能保证以后的事。”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保证?” 谢灵仙好像真的犯了难,睁着无辜的眼睛望着我,我诱惑道:“只要你说我信你,就不会有这种事发生了。” 奈何谢灵仙可不是什么容易轻信别人的人,我也知道我现在正在兴头,就算做出承诺,也不会让人觉得我是诚恳的。 还是活在当下最好。 我不再逗她,与她推搡我的手十指相扣,顺势让她和我一起躺倒。窗外的烟花还在响,我们望着对方的眼睛,不约而同笑了起来,谢灵仙摸了摸的下巴,像是在揉狸猫一般,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她靠着我的肩膀吻了上来。 是不是谢灵仙的舌尖沾了蜜糖,要不然为什么吻会是甜的呢,比花香还要香甜的气息,让人忍不住索取更多。 我下意识揉抓她的细腰,在往下走的时候,谢灵仙发出一声闷哼,握住我的手腕,我赖在她的身上哼哼唧唧的,谢灵仙扑哧一声笑出来,可很快她又不知道想什么去了,两眼望着窗外的夜色放空。 反正我们来日方长,还能急于这一时不成。 从辟玉阁回了明王宫之后,我整个人就像是中了蛊一样,总是惦记着她唇齿间的温软,但是她回来后就着手料理明王宫的大小事务,连饮食起居吃穿住行上都要经她之手,我本想趁着她闲暇时候再亲亲她。 第11章 谢灵仙这人偏又勤快的很,云女在殿外做活儿,她就巴巴跟在云女后头,若是云女在殿内服侍,她也主动跟上去,听云女讲一些近侍女官需要上心的事。 云女比我大上几岁,自幼在母后殿里长大,她无父无母,母后算作云女养母都说的过去,后来没过几年母后崩世,她就跟着我来明王宫,故而通晓我的脾性。她知道我多在意这位谢姑娘,也十分尽心尽力教导,谢灵仙听得认真,我便假模假意地翻书,实则透过珠帘看着她们。 她从来未在我的事上偷懒半分,更不会同其他女官或者侍女一样,整日盼着出宫,谢灵仙应了这件事,便做到力所能及的最好,近乎是从无缺漏。 就是苦了我馋的很,只能在谢灵仙不注意的时候,飞快亲上去,我自然是想再深入一步,可是亲过之后,谢灵仙便脚下生风一般离开了,叫我好生郁闷。 我抓着她不放,总是跟在她身后说:“什么差事有本宫要紧? 她被我闹得没法,索性更加频繁地来往六尚,就是为了躲开我,我呢,就是要跟着她,谢灵仙若是去六尚局的女官那边学习,我就不近不远跟着谢灵仙,虽然不能偷亲,但谁也不敢再低看她,也不算白来一趟。 之前那个欺负过谢灵仙的女官见到我和见到瘟神一般,唯恐避之不及,别的女官也不乐意得罪我这个在宫里横着走的公主,能离得远些就离得远了,唯独有个另类,非要跟着我们屁股后头,找点闲杂之事缠上来。 我实在不耐烦了,让她滚蛋。 但没想到她却要求一个和我单独说话的机会。 我要是能有耐心这种东西,萧姒两个字得倒过来写,就在我破口大骂之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官却对我说:“丹阳殿下,若想保住您与谢大人的体面,最好依了我的条件。” 我上去就要给她一巴掌,谢灵仙却拦住了我,也对,这是六尚局,她们好歹也算是朝廷的官员,我嫌恶地看她一眼,但还是跟着她到了一处无人之处。 第十五章 谢灵仙是谢灵仙,旁人是旁人,其中的界限泾渭分明,丝毫没有动摇的余地。我本就高挑,正好能居高临下地对她说:“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本宫谈条件?” 她开口便要说自己是谁,我直接打断了她,“行了,你是谁我不关心,赶紧说你要谈什么东西,别说那种不重要的废话。” “是,我是尚仪局最末等的一个小官,干着侍候人的活计,比宫女好不到哪里去,自然比不得谢大人金贵,得以夜夜宿在公主房中,和殿下您共享磨镜之好。” 我脸色一变,“你就是那个在辟玉阁外面偷窥的人?” 女人没有反驳,反而洋洋得意起来,我被她的神情恶心的够呛,可是她看到我毫不掩饰地厌恶却没有被激怒,反而在看向我时,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看来这偌大的禁宫,也不止我一个人有这般癖好。 “怎么,你想告到父皇那里去?” 她以为拿捏住了我,腰杆挺得更直:“陛下若知道您堂堂一个公主却与女官私通,怕不是要收了您的封号,只要殿下肯宠幸我,让我做您的枕边人,我自然闭紧嘴巴。” 真是荒谬至极。 我听得哈哈大笑,笑得差点掉出眼泪来,惹得过路人偷过来奇怪的眼色,我动了动手腕,想要狠狠一巴掌,但是又怕脏了我自己的手,忍了忍终于没打下去,只送了她三个字:“你也配?” 我根本不怕她幼稚的威胁,她却也不甘心放弃,挡在我的去路前面,哀求道:“殿下尊贵无比,我知道我不配,可是我真的已经心悦殿下许久,您为何青睐一个入宫不过一月的女子,却不能多看我一眼呢?是因为不如她美貌,还是我的家世差?” 我压根就不认识她啊,她这话说的还以为我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这蠢货还不知道陛下早已知晓我与谢灵仙的事,要不然我也不能和谢灵仙在辟玉阁住这么些天,她竟然还真以为这算是个把柄。 与我而言,后宫的女人吹枕边风,可比她拿这点小事来要挟我要让我在意得多,因为那可是确确实实能影响到我的。 我也是见惯了内宫这些人争风吃醋,她们自以为陛下不知道,实际上他再清楚不过,但是知道了又怎么样,根本懒得管罢了,若是他肯,哪怕只是说上一句话,都会中止了这般局面,只不过她们的陛下从来不愿。 但是我可不愿意让谢灵仙也成为她们那样,被迫卷进去。我脑筋一转,冷哼道:“因为我爱谢灵仙。” 她不可置信地重复着我的话,将重音压在了爱这个字上,神情恍惚地大笑起来。 “就算你告了又怎么样,若是因为只爱谢灵仙一人我会下十八层地狱,别说十八层,就算是九百九十九层我也毫不惧怕,你大可去告,告到天神那里我也不会多看你一眼,劝你死了这条心,若你再敢来偷窥,本宫就把你的眼睛挖下来。” 女官驳斥道:“在这个地方,什么情什么爱,不过都是朝露一般,晨起还在,用不了等到晚上就会蒸腾殆尽,殿下您却说您爱她,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我没有再解释下去,但我知道,就算她告诉自己我在骗她,可是她还是绝望地看着我,无力地跪在地上,神色颓唐,瞧这模样,应该是放弃了。 至于告不告的,那就随她的意了,反正皇帝还不至于听信一个小小女官的话对我发难。 一转身,谢灵仙却站在小巷尽头。 我顿时心虚起来。但还是佯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走到谢灵仙身边,拉着她的手腕,对她说:“你做不做的了女官我说了算,以后还是少来六尚局吧。” 我们一同回到明王宫,谁也没主动说话。 谢灵仙弯腰整理着从书阁取来的册子,我盯着她,她便将身体挪开,刻意避开我的目光。 我当然是心里有数的,八成是她听到我那番话心里退却了,但是又不禁郁闷起来,是不是她知道我是夸大其词,所以才回避我呢。还是我主动开口道:“禁宫四处是皇帝耳目,他自然知道你与我的关系,与其遮遮掩掩,不如让他知道清楚。” 不过我本来也没想着躲着他,但谢灵仙她愿意让我藏着些,开始我也就依了她,亲昵时还避讳着宫人。 可是北凉皇室里的磨镜和断袖数目也不少,我好歹也算是被人捧着长大的公主,怎的宠幸一个女人也要避开侍从了。 谢灵仙这才抬头瞧我一眼,我拿着书卷轻轻拍着小案,唉声叹气道:“不仅像是做贼,还有些背着满皇宫谈情说爱的偷情感觉,我这公主才真是憋屈。” 我故意走到谢灵仙边上,大声地又说一遍,她才无奈地道:“殿下出去一趟,怎么傻了。” “哪里傻了,本宫在想你这官位,虽然三品已然足够,可是我想去给你求个一品,毕竟有名无实,但是要了这个名,以后说不定有用处。”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我才接管明王宫大小事务,殿下是否有些操之过急。” 谢灵仙把书整齐放到书架上,背对着我,不咸不淡来了这么一句。 “再说了,有什么好怕的,反正陛下也知道你我的关系了,这公主嫁了驸马还能给驸马求个不大不小的官,我也是个公主,怎么给你求就不行了。”我挤到谢灵仙和书架之间,不满叉腰,道:“谢灵仙,我看傻的是你吧,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六尚局那些人欺负你不成。” 一品女官,宫中不超过二十人,且多在六尚局行事,我不把谢灵仙安排到六尚做事,求个官名想来十分容易。况且,以谢灵仙的能力,完全当得起这个官名,甚至于就算去到前朝也绰绰有余。 只可惜太宗甚少启用女子,我的仁宗祖母又不长命,就算想修缮弥补太祖传下来的女官制度也有心无力,如今朝堂里的女官更是寥寥无几,多是虚职。 可谢灵仙却兴致缺缺,回我的话也让我窝火的很:“她们并没有欺负我什么。” 我看着她的眼睛,逼问道:“你在生气?” 谢灵仙避开我的眼神,扶着额头叹了口气,摇摇头,否认了在生气的说法,不知她又想到什么,又摸摸我的脸,语气中带着些许疲惫,“殿下还年少,我不该在这上面思虑过重。” 我回想起,她在辟玉阁中对我说,我还太小,心意炽热,她虽喜欢我,却只觉得我在玩闹罢了,少时的情爱或许过些时日便会消散。 我那时候满心满眼都是谢灵仙,未曾想到她的心思比我想的还要深,我装出那副深情模样非但没让谢灵仙开心,反而让她烦恼起来。 可是我现在总不能说,只是骗那人的吧。 我刚烧起来的怒气又偃旗息鼓,干笑了两声,握住谢灵仙的手,郑重对她说了四个字,来日方长。谢灵仙轻笑一声,转身去干别的事,我摸了摸手心,那里还带着她的余温。果真不能随便说谎,应验起来叫人骑虎难下,头疼的厉害。 第12章 第十六章 入秋以后,接连下了几场寒凉秋雨,禁宫阴寒的厉害,那股寒气能透过衣裙钻进骨头里似的,就算穿得再臃肿也无法挡得住凉意,每次去太极殿请安,跪在玉砖石上,隔着垫子都觉得骨头冰冷。 正是这几日,贵妃没再来过太极殿了。听说是张家做了不干净的事,惹了皇帝不开心,就让她在自己的宫殿里好生反省,没事别出来瞎转。 云女在我身侧撑着伞,身后还带着几个侍从分成两列伺候着。雨水溅在伞上发出噼啪的响声,似是心惊肉跳,带着些许肃杀。在众多给皇帝问安的人里,我并不算排场大的。 我对云女道:“这几日多在殿里放些糕点,把茶撤了,就说还没去六尚局领。” 虽然明王宫里暖和,但我总觉得谢灵仙身子骨不行,到了这样寒凉的天气,就恨不得她一步也不踏出明王宫,免得受了风又难受,可谢灵仙虽然喜静,但也想随我外出,最好用吃的给她嘴巴堵上,省的她老在我耳边念叨。 故而这几天下雨,都是云女陪着我一同外出去太极宫请安。 云女点头,应下了。 每月十五前后,请安是惯例。 不过,坐在明王宫也只是例行让皇帝问过几句话罢了。我挺直了腰背,半低着脑袋,似乎是认真恭顺的模样,实际上思绪早就飞回了明王宫。 今个早晨谢灵仙与我用膳,似乎胃口不佳,吃的东西不算多,吃完后却又贪嘴喝了几盏茶,看起书来没完没了,下意识地便要去摸杯子。 真不是个好习惯。等我回去明王宫,定要督促她吃些养脾胃的热乎糕点,整日喝茶,她也不嫌腻歪。 我也是和她住在一起后,才知谢灵仙嘴上挑剔的很,得我亲自哄着她才勉强多吃两口,真不知道她以前在姑苏怎么过来的,难不成她住了这么久还没习惯长安的饮食么,谢灵仙若是能学我几分,再难吃的干粮也能塞进肚子里,也不至于被我嫌弃嘴挑了。 谢灵仙啊谢灵仙,哼。 我还是得去尚食局多揽两个厨子来。 直到太子唤我,这飘摇的思绪才收敛起来。他们似乎论起了政事,几个公主也在凑着脑袋说着什么,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唯独手臂受了伤的大皇子没有来。我也笑了笑,回答着太子的闲话。 兄友妹恭,嫡长孝顺,嫡次温良。 这是皇帝想看的吗? 那就让他看好了。 太子和其余几个帝子年岁渐长,需要皇帝费心的地方便多了,我本想早早就从太极殿退了出来,不打扰他们父慈子孝。但也不知道他翻到的奏章写了什么,惹得他忽然就当堂大怒,用力拍着桌案:“反了!真是反了!” 我们连忙站起来,不管他为什么生气,但都第一时间垂首求他息怒,离皇帝最近的太子将差点摔在地上的茶盏接住,退在了一旁,弓腰沉默着。 皇帝又看了遍奏章,气得浑身发抖,将桌上的奏章砸了出去,“看看孤养出来的好儿子,真是给孤丢尽了脸面。” 别的帝子都不敢上前,唯独我将摔在地上的奏章捡起来,一字一句看过去。 原来是大皇子为纳妾设宴,张贵妃的侄子在晚宴上吃醉了酒,摸到了妾室房外被大皇子撞个正着,二人大打出手,那个傻子哪能打过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只是没想到,我这个兄长竟然把他给失手打死了。 长安百姓都知道张公子好美色,陛下岂会不知,但奈何凶手是他的皇长子,就算儿子再废物,在大庭广众之下亲手把人给打死了,终究落不了一个好名声,百姓觉得解气,对眼前怒火滔天的帝王来说,却不这么觉得。 我在心中暗笑,慢慢将奏章合上,没人敢发出声音,我看准时机上前扶住皇帝,小心劝道:“陛下息怒,许是兄长他酒后失德,并非有意。” 太子抬头看我,我和他双眸正对,又不约而同错开视线。 “并非有意?” 皇帝甩开我的手,指着殿外:“传旨!大皇子醉酒行凶,废去皇子身份,即刻软禁府中,丽嫔身为大皇子生母,管教不严,收回封号迁居别宫,无召不得来太极殿。” 旨意一下,满宫哗然。 丽嫔不顾满头朱钗与厚重的宫装,提着裙摆在太极殿的台阶上奔跑,身旁的侍女根本来不及搀扶,差点摔在门前。但皇帝已经下诏,不许她踏入太极殿一步,所以纵然她离自己的枕边人只有咫尺距离,却也只能遥遥相望。 她满脸是泪,不管不顾地跪下磕头,请求陛下收回成命,哪怕让自己粉身碎骨,却也不要将大皇子废为庶民,但她的陛下就这么看着,只是看着,脸上的怒气还没完全消散。 怒目之下,她跪着往前,却被强硬地拦了下来。 我和太子在陛下一左一右,太子冷静,而我却嘲弄地俯视着她,她缓缓直起身,看着我,忽而大笑,紧接着又嘶喊大叫着,晕倒在了太极殿前。真正的报复必须要一击毙命,否则绝对后患无穷,可惜我现在只顾着开心,未曾真正领略到这道理。 离开太极殿后,太子来了我的明王宫。 我本就打着腹稿如何坦白了我做下的事,但是他却并没有发问,只是说那小妾本是他安插在大皇子身边的探子,却没想到促成了这桩案子。 大皇子能把人打死,确实是出乎预料,但效果不错,让我十分满意。 他没有点破我,反而略有后悔之意:“若是我能将你保护好,也省的你蹚浑水了,但是你懂得自保,做兄长的,还是很欣慰。” 我笑着说:“太子殿下,我本就不是柔弱花朵,没什么好可惜的。” 思索一番,我还是没对太子坦诚相待。 从前母后在宫观之地多有布施,与许多比丘尼和女冠都交情颇好,我只是对他说可以将人救下来,送到尼姑庵里藏几年,重新安排个身份,届时还能出来走动,不至于被她们的兄长牵连。 第十七章 这就是皇权,高低起落,不过一念之间。 谢灵仙为我换下衣物,我握着她的手腕,将她的面容看了个仔细,谢灵仙便知我在太极殿遇了什么动摇心神的事,便问我,可我只是摇头。 谢灵仙,我不能没有她。我以为我所求甚多,可是翻来覆去,却只是想着她,谢灵仙是不是在睡梦中给我下了迷魂汤药,否则这不到半年的时间,我却已然魂牵梦萦。 所以我才更要紧紧抓住已经拥有的一切,不能让它们有半点从我手中流走。 谢灵仙瞧了眼我握着她的手,唤我殿下,我又顺着手滑下去,摩挲着她的指骨,俯身想要一亲芳泽,谢灵仙眼睫轻颤,我瞧她那样子,忽然笑起来,又站直了身体,将带着寒意的外袍脱下来扔给云女,靠在书架上翻看起来。 谢灵仙也笑了,去接宫人送来的点心时,还不忘说我真是喜怒无常,上一刻还阴着脸,下一刻不知道想起什么,又是晴空万里,让人捉摸不透。 我放下书,拿起糕点便放到她嘴边,眼神在她唇瓣上逡巡,谢灵仙眼神一瞬慌乱,我歪着头看她,她接过糕点,转过身去慢吞吞吃东西了。 “还不如那些老臣修的帝王记有意思,怎么的这几年越写越无趣了。”我又翻了几页,全是乏善可陈的腔调,又将书合上塞了回去,继续往书架夹层里面走。 角落有几摞被白丝绸包裹的书,应该是谢灵仙让人搬过来的,我闲着也是闲着,自己动手开始拆。 是些游记杂谈,我一本一本翻过去,翻到下面,手上的动作一顿。我抽出拿起被压在下面的一本《月郎腰》,总觉得有些眼熟,直到随手看了几页,才想起来这是本禁书。 讲的是后宫女子因为久受冷落,所以其中长相英气的女子便扮作男子,在月下与姐妹们作交颈鸳鸯,故而被称作《月郎腰》,这本书行文大胆,辞藻华美,不过被禁主要是因为它还有许多香艳配图,当做春宫图来看也不为过。 被禁了以后,这书又删删改改,搬到戏台上了,我手中这本《月郎腰》前半部分确实是正经唱词,后半部分就全是靡靡之词,露骨的很,每隔一张还有配图,罗帐半卷,玉体横陈,连唇齿相触时眉尖微蹙的神态都栩栩如生,可比我在辟玉阁给谢灵仙画的要美多了。 画技挺不错,还是颇为值得观摩的。我挠了挠发烫的脸,将书啪的一下合上,问谢灵仙:“你是特意给我看的吗?” 谢灵仙随口道:“想来殿下会喜欢。” 我嘟囔着:“确实喜欢,就是不像你能干出来的事。” 我把这本《月郎腰》塞到袖子里,顺便蹲下来继续找有无其他像这本的书,果不其然,不止《月郎腰》这一本,我憋着笑,偷偷将这些全搜罗到怀中,谢灵仙没听清我的话,还想问我有什么吩咐,轻咳一声,说想午睡了,火急火燎地跑回寝殿。 夜色浓时,我还在孜孜不倦地看这些香艳的书册,就连谢灵仙进殿我都没听到,直到一个纤瘦的身影出现在头顶,我才惊觉,连忙将床榻上散乱的书册合上,塞到了锦衾之下,跪坐着不敢直视谢灵仙的眼睛。 第13章 我难得露出这番羞涩的模样,谢灵仙掀开纱幔,看到我这样,不禁挑眉,把我被汗水沾湿在额头上的发丝挑开,我咽了咽口水,心跳的更快。 谢灵仙似懂非懂地说:“我就不打扰殿下了。” 她去偏殿之后,我才后知后觉,明明这不就是她带过来的,怎么我反而害羞起来,早知道应该拉着谢灵仙一同鉴赏,为何非要退却呢。 晚来入梦,一颦一笑皆是谢灵仙。 月色荡漾似佳酿,她背对着我席地而坐,青丝如瀑,眉眼朦胧,向后睨了我一眼,轻声唤我殿下,我慌不择路地跑过去,却扑了一场空。 我神情恍惚地坐起,连后颈都是酥麻的,不知怎么就着了魔,走到了偏殿门前,却又觉得自己这般太过唐突,叹了口气,原地坐下来吹了会儿深秋的冷风,才吹着脑袋回去酝酿睡意。 又是初一,请安回去的路上,丽嫔仍然在太极宫外跪着给儿子求情,她好容易看到我,骂骂咧咧地要扑过来,却被宫人无情地拖走了,消失在宫道拐角前开始放声大哭。 早先我差人去打听,知道了一些不算是隐秘的隐秘。张贵妃的母家被查出贪污了不少金银,自认是皇帝岳丈的张大人被流放,剩下的一律贬为庶民,就连贵妃如今也不能叫贵妃了。 陛下说尚未想好封号,便就这么在宫中搁置着,这和将她打入冷宫也无甚区别了。贵妃之位,仅次于皇后之下,虽无凤印,却也享受了几年的荣华富贵,顷刻之间便如危楼倒塌,但贪污银两也算不得什么隐秘。 但里头涉及她和皇帝房中事,便不可为外人道了,天子之名万钧之重,圣目圣听无处不在,若是那些隐秘传的满皇宫都是,天子圣威想必已是一干二净了。 但是这样的落差肯定让人难以接受,后来张氏就疯了,每天在宫道上又哭又笑的。 至于丽嫔呢,谁让她的宝贝儿子非要弹劾太子呢,她不阻止就算了,还要帮张氏报复我。 我可不像太子,实在没什么仁义心肠,肚子里装的全是毒药,谁拦我的路,就要随时接受我的报复。 本以为事情会到此为止,很快到了拜月节,我在明王宫坐着都能闻见从御园飘来的桂花香气,宫中忙忙碌碌,几场赏菊宴下来,宫里又添了几个新人,里头有个少女年轻貌美,低头时肖似我母后。 说来也巧,她是幽州褚氏大族,与母后还沾亲带故。我外祖母姓褚,但却并非正宗,嫁入了朝歌宣氏后,因外公和一个姓褚的大臣在朝堂上不和,她干脆把和褚氏的联系断了个干净。 幽云一带的这些氏族都算的上是外戚,多多少少和我的老祖宗们有些干系,也都为太祖帝征战四方出过力,但是褚家有些特殊,前朝灭国时,它本和萧氏同为地方豪强,从来看不上萧家武夫出身,后来北凉定都长安,他们便没被重用过。 直到我母后入宫,才找到借口,愈发恭敬谄媚起来,但母后却从未回应过,褚家记恨着,一直送年轻女子入宫争宠。 谁曾想就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某天清晨,云女对我说丽嫔想要邀请陛下再看她跳舞,可是她的陛下压根没搭理她,万念俱灰之下,她搭了个根白绫上吊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秋雨连绵让他厌烦,还是因为长子愚蠢的行为丢了颜面,亦或者是因为西戎朝贡在即,他无暇顾及。 皇帝听到时,只是语气淡淡地说了句晦气。 第十八章 谢灵仙自领了女官差事,有时在公务之余,也会携了书卷与宫中交好的女官和侍女们在明王宫莲池旁的亭台楼阁中闲坐,或论诗赋,或抚琴弦,许多女子慕名而来,让明王宫好不热闹。 正值拜月节,我去赴宫宴,谢灵仙便和宫人们在一处。 皇帝心情不佳,刚被封了婕妤的褚氏扶着他回太极宫,太子还在主持大局,我随意找了个借口回了明王宫,正好遇见谢灵仙正点着书页,与旁侧一位绿衣女官探讨诗词,周遭侍女们或凝神倾听,或含笑点头,气氛融融。 云女顺着我的目光望去,轻声道:“殿下瞧谢大人与姐妹们谈得投机,何不过去坐坐,也好听听大人的精妙见解。” 我慢悠悠开口:“亲近是一回事,规矩又是一回事,你瞧她们说得那般投入,若本宫过去了,她们个个敛声屏气,连笑都要绷着,岂不是扫了兴致。” 话音刚落,水心亭中忽然响起清越琴声,谢羽正拨弄着膝上的古琴,指尖起落间,悦耳曲调潺潺淌出,有几个活泼的宫女随着她的琴声翩然起舞,她们将谢灵仙围住,载歌载舞。 我记得这曲调,是母后年轻时所作,欢快笑声中,云女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退下,谢灵仙抬头望向站在高处的我,澄明的烛光洒在她带着笑意的面颊上,我也笑着冲她招招手。 一曲舞罢,谢灵仙和她的姐妹们告辞,抱着琴上楼来到我身边,对我说:“时辰还早,月亮还不是最圆的时候,不如我们去园中小坐,那里的桂花也开了。” 拜月节的桂花香漫了明王宫满院,我和谢灵仙一起将祈愿的红绸系在枝头。 我顺手摘了朵桂花戴在她的发间的桂花钗旁,谢灵仙摸了摸花瓣,又继续挂她的红绸,她踮着脚,说:“这红绸要系得高些,据说能离月神更近。” 我和她贴在一处,把我们俩的红绸系成同心结。 谢灵仙阖眼轻声说:“愿殿下万事顺遂。” 我挑眉:“没了?” 她点头,问我许了什么愿望。 我指了指同心结,说:“我早就许好了。” 夜色明朗,地上摆着的兔子宫灯各式各样,这处小园倒成了兔子窝了。我从凳子上跳下来,坐在榻上,随便提起来一只宫灯摆弄,谢灵仙摸摸我的脑袋,扶着我的肩膀,也从凳子上下来。 可是她没有陪我坐着,而是捧起我的脸,对我说:“殿下,你要好好看着,我可只跳这一次。” 她走到桂树下,被宫灯拥簇着,广袖扬起时月光忽而被拢入袖中,衣袂翻飞间,裙裾扫过满地碎金,她的眼眸如同月光般的清冽,仿佛真是月神降世。 明明方才已经看到宫人们跳过,可是不知为何,谢灵仙跳的却最为特殊。我怔怔起身,走到她的身边,谢灵仙拉起我的手,她的目光和月光一同落在我身上,我好像不是这里的公主,她也不是女官,我们只是两个祭月的女子,尽情在无人处跳着同一支舞蹈。 谢灵仙将我抱在怀中,温柔地说:“殿下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久久相拥后,我缠着谢灵仙要她陪我去寝殿,“今夜便宿在我这里嘛。” 她点点我的额头,无奈地随我同去内室,浓郁的沉水香混着桂香,绕得人头晕,谢灵仙被我拉得踉跄半步,我本来满心欢欣地扯开散乱的纱幔,可是一低头,床榻上全是我还没来得及收进暗格的春宫。 等等还没说出口,谢灵仙已捡起来地上的画纸,赫然是一副两女子在秋千架上交颈缠绵的艳图,内室昏暗,待到她看清是什么的时候,不可置信地看向我,手里的画又从手中滑落,我忙不迭地接过来,坐在床上还不忘把我那些乱七八糟的春宫图全塞到裙子底下。 “殿下……你……” 我梗着脖子道:“本宫怎么了?” “坐得这般稳当,可是怕我看见,不过我也不是不通人事,殿下也不必如此。 ” 她完全是把我当做小孩看了,我不满道:“这些还不是谢大人你给我从六尚局拿回来的。” 此话一出,谢灵仙肉眼可见得慌张起来了,然后便马不停蹄地解释:“我虽督促殿里的人去六尚和书阁取了书,可堆积的册子太多,有些未能一一翻看,我瞧见这名字,问了书阁掌册的宫人,那人拍着胸脯说都是殿下你会喜欢。” 她也反应过来,此喜欢非彼喜欢。 我惭愧地挪开视线。也不知是哪位天才人物,竟然摸准了我的性子,我确实是很喜欢。 趁着她懊恼的时候,我连忙将这些画册归拢,塞到了床底下,翘起腿张开手,等着谢灵仙给我更衣,但是她转头就要回自己的偏殿,我连忙扑过去,从后面抱着她的腰,求着她:“谢大人,你就陪陪我吧,从前拜月节的时候,也是母后给我跳舞,陪我入睡的。” 谢灵仙叹了口气,却还是转过身,开始替我更衣,我吐了吐舌头,就这么盯着她看着她。 反正只要她害羞了,我就不害羞了。 我缩在谢灵仙怀中,汲取着她的温暖,美滋滋地入睡,只是睡着后做的梦不大好。 我梦见自己被母后抱在膝头,太子坐在母后旁边,手里攥着根花瓣掉光的桂枝,我揪着母后的衣袖,“明明是父皇答应了今日陪我们拜月的。” “父皇在忙呢,阿姒乖。” 可我知道她一直在等,直到月至天中,都不见他的身影,太子安慰着她,说他和我会一直陪着母后。我挣开怀抱站在她面前,郑重其事地说:“母后,以后我只喜欢一个人,只对一个人好,绝不会像父皇那样说话不算话。” 第14章 母后愣住了,她重新将我抱回怀里,下巴抵着我的发顶,对我说:“傻孩子,只喜欢一个人,是会伤心的。” “为什么只喜欢一个人会伤心呢?” 太子在一旁低声道:“阿姒,别惹母后难过。” 我正要辩驳,母后忽然笑了:“好,我们阿姒最厉害,不会让人伤心。” 第十九章 趁着碰上晴朗的日子,我带谢灵仙在御园跑马。 不得不说,谢灵仙每次被裹得浑身鼓鼓囊囊的样子,还真有点好玩。 毛茸茸的领子把脸裹着,谢灵仙就用带着皮手套的手扒着毛领,露出嘴巴和下巴,走起路比平时迟缓许多,在我身后没一会儿就跟不上我的步子了。连带着长靴上挂着的绒球也一晃一晃的,像兔子屁股上的毛球,可爱极了。 我站定在草地上,等着谢灵仙跟上我,她又会微微抬起那张淡然的小脸,睁着无辜的眼睛瞧我,还会问我:“殿下怎么不走了?” 我憋笑摇头,好几次都是如此后,我实在没憋住,笑得前仰后合,谢灵仙又不能在大庭广众下冲我发火,等我去牵着她的手,她才贴过来将手指穿过腰带扭我腰上的肉。 我的衣裳都是她穿的,她自然知道往哪下手才能碰到肉,可依旧是不痛不痒的,只让我觉得好笑。 侍从牵马来的时候,恰好碰上几个公主与异国贵胄结伴,窈窕淑女彩衣香风,正是大好年华。 西戎是北凉的西方邻邦,他们的贵族大多金发碧眼,鼻高目深,鲜艳的服饰上缀着繁复的珠宝,在曦光下闪耀着夺目的色彩。 入主长安时,西戎人蠢蠢欲动,被萧望舒带铁骑踏入腹地,才令其俯首称臣。而后仁宗在世,他们见其受太皇太后掣肘,便起了歹心去骚扰边境的百姓,正进村庄烧杀抢劫时,被驻守边境的李庭广打了回去。 不过,现在他们臣服北凉,就算再怎么觉得他们贼心不死,也得在朝贡时装出宾主皆欢的模样。 每当这时便会有文斗与武斗。男女皆可参与,百姓便会借此聚在一起习武射箭,好不热闹。前朝推举文官,而北凉尚武,女子中习武者多了数倍,不过谢灵仙虽然也会上马,可是甚少纵马长街。 她们在远处张望着,看到我又不知怎么的,扭扭捏捏一番也没过来请安。 谢灵仙低声问我:“怎么,她们都似乎有些怕殿下?” 我轻咳一声道:“这说来话长。” 她们几个各有各的好看,我一个也没记住名字,谢灵仙是女官,她从我身后走向前一一行礼,倒是能把她们的封号说的准确,这些五花八门的名头在我脑袋里过了一遍,又浑都不知道忘在哪去了。 我从侍手中把马牵过来。 通体玄黑无杂色,是幽云声名远播的战马种类,不论是品相还是神态都十分昂扬,引得这几个姐妹和西戎贵族不断发出羡慕的惊叹。我顺顺鬃毛,招手让谢灵仙过来。 她对公主们道了声失陪。 我让她搭着我的肩膀,踩着马鞍上去,忽然起了微风,吹得人脑门和耳朵一阵冷意,我从怀里掏出来一顶挂着毛球和纱帘的帽子,谢灵仙顺从地低下头,就像她身下的马驹一样。 我垫脚,将帽子给她戴好,理了理她的发髻,在她耳边悄声说:“本宫可看到你一直看着她们了,她们有我美吗,你就看。” 谢灵仙笑了声,说:“难不成殿下以前也为了女子吃醋,和她们打起来,所以她们才害怕的吗?” 我伸手拍了一下马屁股,马儿忽然嘶鸣,蹄子躁动起来想要窜出去,我扯住缰绳给它定在原地,谢灵仙神态自若,眼中有几分无奈。我挑眉道:“看来这马还没驯好,得我亲自上去,教导一番。” 谢灵仙把头微微侧过去,又不看我了,她们眼神在我和谢灵仙身上游移,尤其是这些西戎贵族,和没见过世面似的,大惊小怪的模样,在我回头去看的时候,这些人又把头低了下去。 她们神色揶揄,交头接耳不知嘀咕几句什么,便坐在阴凉处早就备下的帐子下,把地方留给我,那几个西戎贵族倒是跃跃欲试,让宫人牵也牵来马匹。 他用粗粝的嗓音说着长安官话,从草地另一头传来:“丹阳殿下果然名不虚传,这风姿比我的烈酒还要灼人!” 我连眼皮都没掀一下:“这打西边来的,就是放得开,若是寻常的长安贵族,早就被打出禁宫了。” 我拽着缰绳上马,稳稳坐在谢灵仙后面,至于这个金发男人,我是根本不愿意搭理。 可是我越冷淡,这异族男人反而笑得越大声,福安和福宁两姐妹不知对他说了什么,他看看我,又看看谢灵仙,忽然恍然大悟般大笑道:“原来殿下是要陪美人,难怪不愿与我这粗人较量!” 我冷冷睨了他们一眼,扯了扯缰绳,不过我也不敢跑的太猛,以免过于颠簸让谢灵仙不适,等谢灵仙适应我的节奏后,我就手拉缰绳,把将纱帘掀开,把手放到她的小腹上,用侧脸贴着她微凉的脸颊。 宫中的繁琐礼数,于我而言,什么都不是。 又遑论一个异邦人的邀请。 我道:“本宫九岁那年,福安抢了我母后给我做的小玩意,我就去她宫里,扯着她的头发,把她扇成了猪头,数月都没出殿门,加上我平时就有些不近人情的样子,所以她们不敢和本宫多说话。” 谢灵仙震惊地看向我,不过我没告诉她,根本原因还是因为我的母妃是皇后,也是唯一的皇后。 因为北凉开国女帝和君后是一妻一夫,又向来子嗣单薄,女子亦可登基,所以格外注重嫡庶,帝后之子和其他帝子中间仿佛隔着千沟万壑,根本无法逾越。 皇帝爱屋及乌,只要我不把她们打死,皇帝不会治我的罪。 其实只要不惹我,我不会随意发怒。 她们发现这点后,有时便团在角落偷偷瞧着我,自以为我不会注意她们,可是我要真多看她们几眼,她们又乱作一团,互相扯着衣袖走远了。 谢灵仙道:“殿下不知道自己冷脸多唬人吗?” “哦,是吗,没觉得。”我随口道。 忽然,我夹了下马肚子。 黑马疾驰起来,谢灵仙没反应过来,手一下子握住我的小臂,整个人也往我怀里缩,我又开怀大笑起来,还在我怀中的谢灵仙冷着脸,想用手肘顶我,我放在她小腹上的手便轻轻一抓。 谢灵仙浑身一震,又是不动如山的样子。 跑了几圈,我便勒马下来了。 我看谢灵仙挺直了背,还在马上观望,我语气讨好地唤了声灵仙,她才扭头看我。我嘴里含了糖块似的,黏黏糊糊喊了声:“谢灵仙,谢灵仙!” 我冲她张开手臂,让她抓着我下来。 “殿下,我们该回去了,这个时辰,尚衣局送的衣服该到了。”谢灵仙扯了扯嘴角,似乎欲言又止,却最终别开了话。 她借我的手臂从马背上下来,我低头盯着她靴子上的晃悠悠毛球,忍俊不禁起来。 也是很久以后,我才知她想说的是,我总是像个痴情破落人。 我听着不解,我明明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坐拥江山的女人,哪里来破落一说,但是听起来也不似骂人,我也就没追问下去。 第二十章 尚衣局送的是明年开春的宫衣。 往常若是碰上大日子,譬如命妇被封诰命进宫拜谢,谢灵仙便要天未亮穿好衣裳,和云女一起忙碌起来,还不能吵醒正在酣睡的我。 因为若是动静大了些将我闹起来,我虽不会冲谢灵仙发难,但其他人便要遭殃,可是我又不愿意让谢灵仙住在偏殿,所以私下明烛殿的侍从们都要拜托谢灵仙多哄着些我,顺着我的毛来,免得我发火。 谢灵仙虽无奈,却也是照做了。 什么事先依着我,让我别把肚子里的气顶上了脑袋,明烛殿这些内侍宫女便对谢灵仙感恩戴德了。 我寻思我也不会动不动砍头,最多是把人赶回去六尚局,怎得一个个见了我和见老虎似的。 谢灵仙说,我这眼睛,和陛下太像。 我道:“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面上我装的十分恭敬。 我很清楚怎么做能让皇帝在某些时候忽略我,又在哪些时候重视我,什么时候该站出来说点他爱听的,什么时候又要夹着尾巴闭嘴。我并非不争不抢,只是未到时候而已。 有时读北凉史官撰写的帝王记。 先皇仁宗那卷中有只言片语提到了还是太子的陛下,精于谋算,少年英才。 经年之后,我才从我自己身上,看到了他留在我行事作风上的痕迹。 不过从始至终,我都并不是很想像他,只是时过境迁,厌烦的原因有所不同。 说这话的时候,谢灵仙正半跪在我身前。 她整理好我衬裙的衣摆后,又从架子上取来用金线织成的细带,上面串着错落有致的玉环,走起路来随着脚步声叮当作响,清脆如泉水撞石。 第15章 听到我这有些冷嘲热讽的话,正在弯腰给我系带子的谢灵仙仰头瞧了我一眼,泼墨一般的长发从肩膀滑落。 回宫后她为了侍候我试衣服,换了衣裙后,只用一根素色玉簪挽起一个简单发髻,真是美极了。 谢灵仙…… 我唤她,轻抚她的脸颊,谢灵仙莞尔一笑,又低头做手上的活计。 谢灵仙系好金玉琳琅的带子,将玄色外袍下的小香炉拎到一旁,把浸着沉水香的外袍为我穿上。 她的脸贴着我的腹部,伸手向我身后探去确保带子没有挂到衣裳,我能感受到她靠近时散发的暖意,就像是搂着她时,她的皮肤也会有一股带着淡淡莲香的温暖。 北凉笃信佛陀。 先帝在时就曾在南方大兴佛教。 宫廷之中亦多用檀香与沉水香,还有味道极浓的苦麝香,和稍微清淡些的莲水香,我自幼闻沉水香,早就对这味道未有觉知,谢灵仙身上淡雅的香味反倒醒目。 只是谢灵仙被这浓郁的水沉香熏的入味,早嗅不出旁的香味。 谢灵仙道:“陛下是殿下的父亲,也是天下的君父,他先是帝王,再是人父,殿下有时介怀,也只徒增伤心。” 我从鼻子里哼出来一声,表示知道了。这道理自然懂得,可是我现在还没过二十岁,若是完全不介怀,那自然也有些困难。 她把我引到铜镜前。 为我再整理一番头上的朱钗,确保每一根簪子和玉钗都在自己应该在的位置上。 我略有敷衍地应和着确实如此。 手却又不安分地冲她的纤细不堪一握的的腰上去了,谢灵仙第一次还有些气恼,如今几个月过去,却已是熟稔许多,五指扣住我蠢蠢欲动的手,又给我绕回到身前。 她用指尖点了点我眉间的花钿,摇摇头道:“有些事,总是很难释怀,只能暂且搁置和遗忘。” 我起身将她抱在怀中,叹道:“本宫现在才知,从此君王不早朝是如何,温柔乡果真是让人贪恋。” 谢灵仙第一次听到这话十分诚惶诚恐,就差让我跪下来不要再说。 我便十分恶趣味地又说了一边。 可是那时候我们是在纱帐之中,谢灵仙没法子跪下,她的双手被我束缚着举过头顶,只能咬着唇别过头去,眼看要把美人弄哭,我才连忙说这不过是香阁胡话,她不说出去,便无人得知。 谢灵仙才肯正脸瞧我。 她对我道:“你是公主,我是禁宫女官,就算你我想图谋什么,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我将她被汗水浸湿的碎发捋到脑后,盯着她湿漉漉的眼睛,在某一瞬间,她就像是被长箭射中要害的猎物,匍匐在大地上望着遥远的天际,喘息之中传递出的是身体最深处的东西。 她直勾勾看着我,就好像,我是她的天穹,而她是我的大地。 我回神时,入目就是着官袍的谢灵仙。 谢灵仙与宫中女官一同,在内侍宣读祝词时跪拜,不过她是站在其他一品女官之后,几乎隐没在人群中,众臣不可直视天子容颜,她自然也看不到皇帝身侧的我。 这已经是谢灵仙入宫第二年。 覆雪的凛冬已经过去,随着春色逐渐攀上枝头,西戎朝贡的队伍也来到了长安,同其他藩属国,一同祝贺陛下寿诞。 我不和公主妃嫔们一起,而是穿着清晨时谢灵仙亲手为我穿上的宫衣,站在了太子身侧,我与他同在皇帝侧后方。 这是个极好的位置,将所有人都一览无余,而我在高台之上眺望她的身影,有些心不在焉。 等到祝寿结束,我和谢灵仙去偏殿,换陛下寿宴上应该穿的另一套衣物。 她又仔仔细细将厚重的衣袍给我脱下,清点首饰的数目有无缺漏,再将早就备好的轻便宫衣给我换上。 谢灵仙心甘情愿做这,三四个侍从才能做好的事,偏偏做得有条不紊滴水不漏,给人一种,她似乎在禁宫里待了许多年的老道熟练。 有时她因要事被六尚局的喊走,换成旁的侍女来侍候我,我却总是没耐心,老是稍有不顺便黑了张脸,把她们吓得够呛。 唯有谢灵仙,我却总是满意得很。 我们马上要去元辰殿赴宴,我忽然问谢灵仙:“跟着我的话,累不累?” 有时候连我也没发现,对着谢灵仙的时候,本宫这个自称不自觉地就变作了,我,只是我,只是萧姒,这个站在她面前的女子在和她说话,而不是有着身份隔阂的公主殿下。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 我却是不记得了。 直到今天,我恍惚之间脱口的一句询问,让我自己明白,我很在乎她,不是公主对女官的关怀,而是真真切切的,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在乎。 就好像我们站在两座同样高的山峰上,静静地凝视着彼此。 第二十一章 谢灵仙神色一瞬茫然。 我问完便心中不爽,挥手让谢灵仙退下了。 或许我是在试探,但我自己也不知。 我本权贵,向来是别人向我嘘寒问暖,却怎么放下身段去问一个名义上是女官,实则是做驸马事的女子,累否苦否,原来之前的我对她,一直是君对臣的施舍,现在我将心舍在她的身上,才开始慌了起来。 又恍然发现,其实她一直克制自己,只偶尔从唇缝里漏出几分爱意,就让我昏了头。 谢灵仙虽不明就里,却还是恭谨行礼,让旁的侍女来服侍我换衣服。竟也没回我半个字,便就这样离开了。 着实让我好生气恼。 在寿宴上,我没法同她坐在一起。 只能隔着一道珠帘,看着她以茶代酒回应旁人的问候,我恶狠狠不断倒酒,在心中想着方才她不回我话就算了,从偏殿出来也没哄我两句,我猜她应是顾忌到这里是禁宫最大的宴会之所,元辰殿。 而不是我的明烛殿。 但我还是忍不住想,接下来连着数夜我都定要背对着她入眠。 可若是不搂她抱她,才更是让我憋屈,竟不知道是罚她,还是罚我自己。 我怎么如此反复? 着实苦闷,我又倒了两杯酒灌了下去。太子看我面色不佳,问我:“发生何事?” 我抬头时又笑起来,说:“自然是因想不出什么新奇的祝寿词,身为女儿觉得苦闷罢了。” 我放下酒杯,走到太子和皇帝中间,三言两句将皇帝逗得直笑,一时间殿中气氛热烈,御园中金发碧眼的男人也看向我,西戎使者上前用着特有的西域语调说着吉祥话,几个身形彪悍的西戎男子在殿中跳起舞来,外围还有圈手执乐器的舞姬,一边奏乐一边舞蹈。 陛下和太子看的入神。 我功成身退,又坐回了原位。 台下众人有的凝神看西戎男女献舞,有的便互相敬酒,说些漂亮话,我把玩着琉璃盏,态度随意地应付着案前来往之人。直到,谢灵仙也端着酒盏起身。 她于嘈杂中款款而来。 我道:“怎么,我们这大忙人,竟有空闲与我敬酒。” 谢灵仙那只敬酒的手又折了回去,她略有苦恼道:“那,殿下不喜欢,臣就回去了。” 我将空酒盏伸到她跟前,谢灵仙会意,还用宽袍大袖挡着,把自己杯子里的酒水倒分我,我钳住她的手腕,这么一抖的片刻,她带来的酒就尽数进了我这里。我低声道:“本宫让你喂给我,不是让你倒给我。” 谢灵仙不知何时学会了耍无赖。 她装若不知,道:“再倒回来吧。” 我将酒一饮而尽,却没兴趣再喝了。 谢灵仙这才施施然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后来酒意上来,我撑着下巴在座位上晃晃悠悠地盯着谢灵仙,谢灵仙一直安安静静坐在原位。 惯有的正经模样。 隔着摇曳珠帘与我视线对上时,她作势拿起酒壶,我挺直了背,用指节轻叩着小案,她才忍着笑意将酒壶放下。 她在逗我玩。 真是让人生不起气来。 万千光华,浮光掠影。 笙歌曼舞似天际的火光,大片烧起来的云彩在眼睛上面旋转,灯笼与烛火应和着绵绵歌声像涟漪般荡漾,时而耀眼,时而喧闹,有时却又如此安静。 安静的好像天地之间只剩我一人。 酒意使人的头脑昏沉。 西戎进贡的酒确实后劲大,不似漠北的酒烈呛口,却不会让人这样迷离恍惚,也不知宴会何时结束,我扶着脑门,总觉珠帘的影子重重叠叠。 可是谢灵仙的面孔却如此清晰。 就这么将那些纠结就此放下,以后再也不提便是,也挺不错的,毕竟只是我一人纠结,和谢灵仙无关。 宴会后的元辰殿满是寂寥。 暮春寒,诉不尽萧瑟。 谢灵仙越过侍从,扶着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扣在我腰后面,我摩挲着她微凉的手,拿脑袋蹭了蹭她的脸颊,罕见的安静。她在我耳边道:“殿下,我带你回去。” 第16章 我笑着说:“好啊。” 忽然有个宫女焦急跑来,看我这样子,有些瑟缩,明烛殿的侍从不知她是打哪来拦路的,正要赶人,她才拽着自己袖口,紧张兮兮地与我行礼,说是有人找谢灵仙。 朦胧间,我似乎听到是褚氏。 我还没训斥回去,谢灵仙便打发她赶紧离开了,她似乎不想就这么无功而返,还要说什么。 我猛地站直,冷冷俯视着她。 那宫女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谢灵仙知我为何如此不爽,便赶紧让她退下了,她踉跄着,提着裙摆就跑了,好像我是什么豺狼虎豹,这宫女要是再在我眼前几瞬,我就算要翻遍元辰殿,也找出来谁哪个混账要和谢灵仙在一旁瞎扯。 等回到明烛殿,谢灵仙服侍我沐浴时,我还抓住她的手说:“褚家,不是什么好东西,全靠利益维系,若是捞不到好处便要翻脸不认人了。” 在我幼时,母后还常常提起自己和皇帝的相遇。 那时候还是太子的皇帝贪玩,他本不愿意选太子妃,每当把这些太子妃候选的佳人去了东宫,皇帝就换上麒麟卫的铠甲,躲在别处去了。 母后也不愿意一辈子待在宫中,其他人欺负她,想要把她的妆容弄花,母后就忍了下来,哭哭啼啼闹一闹,说不定便落选了,结果正巧被装成侍卫的太子救下。或许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电光火石的触碰和相视,就让他记住了母后。 太子假借侍卫的身份和母后短暂相处了几次,便去请旨把母后立为太子妃了。 我在母后怀中,问她:“母后,一开始您不是不想入宫吗?” 母后笑着说:“你父皇身长玉立,着银铠执长剑,不心动自然不可能,本来是很惶恐,结果看他有恃无恐的模样,我就猜到他是谁咯。” 这时父皇从屏风后跳出来,原来他竟躲了半天,他把我高高举起,又抱在怀里,我也抓着他的大手,高兴地大叫,母后无奈地摇头,看着我们胡闹…… 物是人非,时过境迁。 我靠在谢灵仙身上,呢喃道:“我真讨厌她,也讨厌他们,不管哪个姓褚的人找你,你都不要去搭理他们好不好,离他们远远的,和我站在一起。” 谢灵仙正在拿玉勺舀汤池水泼在我身上,她听到我胡乱说的话后,便从背后抱住了我,将唇畔紧紧贴着我的肩膀,呢喃着说了声好。 这是她难得主动。 总算是,有件让我畅快的事了。 第二十二章 沐浴后,谢灵仙给我穿好衣衫。 她看着我又焕然一新的样子,才展露笑颜,把手放在我肩头,说:“殿下今天辛苦了,不过我还未清理,殿下先去回寝殿吧,我一会就回来了。” 原本我还有些困倦,现下却精神起来,抓着她放在我身上的手,不愿起身了,就这么囫囵裹着衣裳,把手臂横放在池边,等着侍女给她脱下长裙。 今晚我半醉不醉的,她肯定没法和我像以往一样共浴,但这样拉拉扯扯的模样,却也是没法沐浴的。 谢灵仙摇摇头,蹲下来。 身后的裙摆像是花瓣一样散开在地上,被池水打湿,神情湛然,眼中清澈,无挂碍亦无烦恼,我预感到她想要做什么,眼神落在了她微微弯起的嘴角上,果不其然,她捧着我的脸,给了我一个缠绵悱恻的吻。 在荡漾的池水中,我看到她垂下的眼眸,蜷曲的指节,还有从肩膀上滑落的长发,那些水雾好像进了她的眼睛,湿润的像是起了褶皱的宣纸。最后,我望着她忽然抬起的眼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唇齿分开,谢灵仙撑着我的肩膀想要起来,我又把她摁在池边,想要再次一亲芳泽。 谢灵仙用指尖描摹我的眉眼。 她说:“对不起,殿下,那时候没有哄你,是不是伤心了。” “本宫有什么可伤心的。”我哼笑一声,否认了自己心中的别扭,还是让谢灵仙觉得,我还是那个行事作风都很凌厉的丹阳殿下吧,这样纠结反复可不是我的作风。 谢灵仙却说:“殿下,您永远是谢灵仙的殿下,我也是您的臣子,只是您一个人的臣子,我以为殿下早就知道了,没想到还因为这个生气呀。” 她简直像个妖精。 我喘了两声粗气,把头靠在了谢灵仙的心口,听着她平缓的心跳,心想这个人怎么可以用淡的像水似的口吻,说这种撩拨人心弦的情话,明明没有半个艳词淫句,可是却让我情难自抑。 大概,谢灵仙就是我的克星。 她说的每句话,一颦一笑,甚至每一步,每一次发丝的摇动,都摄人心魄,我的心不受控制地向她而去,就算我尽力克制,最后却都溃不成军。 只能听之任之。 在明王宫歇了几日,我才去元辰殿晃了一圈。 元辰殿位于禁宫西侧,是除了太极殿外占地最大的宫殿,从高耸的台阶下面遥望元辰殿,才觉其巍峨,那样恢弘的气势简直令人几欲昏厥,我喜欢在高台之上向下俯视,也喜欢站在台下,仰望浩浩乾坤。 但最喜欢的,还是从台下走到台上。 就是今年反复来去,让我对这座漂亮的宫殿都有些厌烦,恰逢两国勇士比武,我随意挑了个位子坐着,谢灵仙站在我身后,时不时提醒着我战况如何,我听得心不在焉,时不时看着高台上,皇帝两侧的太子殿下和燕妃。 这妃子看着不比我大几岁,捂着自己已经溜圆的肚子,没过一会便拉着皇帝的手,嘀嘀咕咕说什么,说完以后还要在脸上挤出来甜美的笑意。 这难道不比底下的肉搏好看多了。 一炷香的时间,北凉的人屡屡处于下风,谢灵仙直接连说都不说了,和我一起冷眼旁观,但是在我看来,这些大块头也不过如此,随便从麒麟近卫里挑几个出来也不至于如此狼狈吧。 真是没看头。 我正要起身回明王宫,底下便有人上前自荐,我定睛一看,竟是那隔了一辈的皇叔淮王萧歧,萧歧上前一步,拱手道:“他们连日操劳,怕是失了准头,不如换我等老将试试?” 他也是老当益壮,这种场合还要出来和年轻人拼个胜负。我对谢灵仙低声道:“瞧着吧,肯定是我这皇叔胜了。” 明眼人都瞧出不对劲,偏偏西戎人像是浑然不觉,只当北凉以武治国徒有虚名,明明作壁上观,隔岸观火才是我的作风,却又实在看不得他小人得利的样子。 我也起身,高声道:“陛下,儿臣请战。” 不少西戎人低下头窃笑,好像我一个公主和他们的勇士比武是件多么好笑的事,萧歧惊愕地看向我,也跟着笑起来,对皇帝道:“陛下,我看丹阳殿下是徒有热血,这样的场合孩子凑什么热闹。” 太子却为我说话:“阿姒自由骑射便是帝子们最佳,就连儿臣也输在阿姒手下,只是这几年她喜静,却不是个不懂武的。” 我察觉到皇帝的打量,抬起头,信誓旦旦地说:“儿臣不才,却有十成十的把握,请陛下给儿臣一个机会。” 萧歧似乎打定了主意,皇帝不会信任一个年少的公主,他本来眼神都落在了一旁的武器架上,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皇帝准了我上场。一言既出,断不容再更改,萧歧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从侍卫手中接过银枪,却再说不出反驳的话。 这时候激怒面色不佳的帝王,不是个好的选择。 曾在御园遇到过的西戎贵族抽出弯刀,笑得十分张扬:“公主若想玩,我倒是可以作陪,只是伤了美人,可担待不起。” 我枪尖指着他:“担待?就凭你也能担待我?” 他嘶吼一声看刀,弯刀带着风声劈向我的面门,我轻轻松松侧身避过,回身的瞬间枪尖如灵蛇般点向他手腕,很显然他从一开始就轻视了我,他手腕一转,想与我角力,但是单纯可惜了,只依靠体型来判断力气大小,是个非常不明智的决定。 弯刀被震得险些脱手,他退了三步,才真正正视我这个对手,观战的西戎人一片哗然都在说着怎么可能。萧歧不甘道:“公主好身手,只是西戎王子怕也是未尽全力。” 但让这些看好戏的人失望了,若不是我收了力道,枪尖早就从他的咽喉刺破。 缠斗间歇,他还兴致勃勃对我说:“看来这天下女子,皆不如丹阳殿下,若是能做殿下枪下亡魂,倒也不枉此生。” 我用力咬住后槽牙,迅速瞥了眼紧张望向这边的谢灵仙,也不用枪了,贴近的时候,左手一拳砸在他的脸上,又提着他的领子让他站直了,他也想掐住我的脖子,可是却被我一枪挑开,枪杆一转,横扫在他的脚下,让他狠狠摔在了脚底下。 西戎人虽然愤怒,可是却也不能声讨,他们最先都看不上我一个公主,自家的王子却输得这么惨,哪还有脸再提什么拳头的事。 我朗声道:“北凉儿郎的枪,能劈山,能破阵,更能护我河山,今日让诸位见笑,并非我北凉无人,只是待客之道,总要留三分余地。” 第17章 皇帝龙颜大悦:“说得好,来人,赐西戎使团黄金万两,也算全了北凉的礼数。” 那金发王子挣扎起身,抱拳时手臂都在颤抖:“公主神勇,在下佩服。” 西戎使者纷纷行礼,再无半分轻视。萧歧走上前,笑容僵硬,却还要一起应和着,直到我将长枪扔给侍卫,也走上前,萧歧才低声对我道:“公主真是为我北凉长脸了。” 我不咸不淡回了句:“皇叔谬赞。” 他脸色一白,低着头退到一旁看,早已笑意全无。 第二十三章 回去的路上,我与谢灵仙聊起来宗室这档子事,“皇室对旁支严苛的很,若是三代以后无显赫军功或者被挑了错处,就得入魏氏族谱了,但毕竟君后也是前朝王族,又不能觉得这是丢人的事,好似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 时至今日保留封号的皇亲国戚只有高宣王,昭阳公主与一个远在淮郊的藩王皇叔,萧歧。 谢灵仙道:“那日万寿宴,淮王便大出风头,又是送舞姬,又是大谈淮郊如今繁荣,虽然陛下一向和他交好,但这算不上是明智的做法。” 高宣王的后嗣如今跟着玉阳子游山玩水求仙问道,甚少过问朝堂之事。 昭阳公主的封号世代由女儿承袭,现在那后人武艺不错,拜别长辈后去江湖中闯荡,现下也杳无音信。 真正与朝廷联系密切的就是萧歧。 我们离开明烛殿时,有侍从正在清理莲池子,等到我们回来,几乎已经妥当,这池子在夏日我才来,池水清澈凉爽,池中莲花与莲叶也要着宫人每日去采,次日便要取出来埋进土里作花肥,其他三季我便不去这莲池了。 现下用隔板堵住了溪水,上面覆盖住厚木板,放上软榻作莲台用,周围放了些名贵花草稍作景致。 正当天光好,我便着人将那流光织锦的纱帘放下,隔绝了外部的一切,只剩下我和谢灵仙,真是惬意得很。 我躺在软榻上,道:“他军功卓著,到他已是三代从军,皇帝看似因为他得民心,才和他和和气气的,实则不然,削藩向来不是容易的事,北凉尚武,有的藩王旧部不甘心被削,便要搏一搏。” 姓萧的,个个都是狼子野心。 谢灵仙坐在我脚边,整理着旧时卷宗,都是从书阁抄录来的,大部分都是前朝留在宫中的旧卷。 谢灵仙抱着书卷,又来到我身边,说:“殿下,担心隔墙有耳,不论是殿下也好,还是我也好,妄议朝政都是罪过。” 我立刻会意,从她怀中拿起卷宗,有些玩味地说:“那还是看书吧,好歹是前朝往事,即便被捅了出去也可大事化小。” 只是我有些好奇。 我在皇帝眼里都是个顺从乖巧的公主,这么些年向来相安无事,怎么忽然有人盯上我了。 这次万寿宴会也真是有意思。 谢灵仙面不改色道:“殿下交给我就好。” 我将她圈在怀里蹭了蹭,甜滋滋地说了声好。 西戎离开前,我一直在明王宫,不曾踏出,皇帝见我胜而不骄,又赏了许多宝贝下来。 明王宫寝殿中,纱帘低垂,沉水香袅袅,我把整个人挂在谢灵仙身上,下巴蹭着她素白的肩颈,腻声道:“谢灵仙,你抱我一会儿嘛,就一会儿。” 谢灵仙无奈推开我,整理被蹭乱的衣襟:“殿下,太子妃的忌日刚过,太子殿下这几日看起来有些憔悴,您该去东宫看看。” 我闷声道:“知道了,那又不耽误我们。” 谢灵仙轻拍了两下我的后背:“陛下前日还念叨,说您是太子唯一的亲妹妹,这时候不去安慰,像什么样子。” 三年前东宫世子出生,本来该是皆大欢喜的,临了的时候太子妃却在半夜忽然发病,很快便撒手人寰,一时间东宫都笼罩在悲伤之中,不过世子还在襁褓中,压根不知道自己母亲已经离开。 他们夫妻虽然不是相濡以沫,却也是相敬如宾,走得这样突然,是个人都会难过。我和这位太子妃算不得熟悉,过了三年,我早就把这事忘在脑后了,谢灵仙实在是过于心细。 刚换好衣衫,殿外传来通传,西戎王子求见,我不耐烦地皱眉,朝门外喊让他滚,谢灵仙连忙摇头:“殿下,好歹是外使,若是你不愿意,我去接待也可。” 我有些后悔,怎么没把他揍得再狠一些。 看在谢灵仙的份上,我还是和她一起见客,直到坐在正殿,我还幽怨地望着谢灵仙,她笑着替我理着长发,又捏了捏我的下巴,我这才喜笑颜开,揪着谢灵仙的袖子晃悠。 那什么王子将侍从留在殿外,独自进来见我,他穿得花枝招展,恨不得将所有宝石都挂在身上,晃眼得很。我瞥他一眼:“你不是走了吗?” 他本来在呢喃着什么原来是这样,听到我赶人,又赶紧说:“我是要离开北凉了,特来告辞的,只是没想到,丹阳公主竟有如此……温柔的一面。” “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公主早有心上人,可惜了,若本王子也是女儿身,或许会另有一番造化。” 他神情认真,倒是换我愕然了,谢灵仙却全然没有嫉妒的模样,只是用袖摆半遮着笑颜。 她倒是一点也不吃味,反而让我有些心酸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我造你爷爷的头!”我猛地站起来,骂道,“你做你奶奶的青天白日梦呢,本公主可从不喜欢比我弱的人。” 他苦笑两声,挠了挠自己金闪闪的脑袋,看了眼纤瘦的谢灵仙:“那照公主的说法,这女官还能强过公主不成?” 我忽然笑起来,眼神掠过谢灵仙戏谑的笑颜,道:“自然了,本宫心甘情愿地认输,难道不就证明她能强过我么。” 我实在是过于理直气壮,让他半句话都说不出,直到要离开,他才最后恋恋不舍说了句:“我们还会再见的,公主。” 我尽力保持着最后的体面,没上去给他的左脸再来一拳:“最好别见,否则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他长叹一声,大步离去。 我嘟囔着:“这大傻子脑子有坑吧,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搞得我们很熟似的。” 谢灵仙还在低头轻笑,我靠过去,用指尖戳了戳她的脸蛋,问她:“怎么还在笑,莫不是又想到什么趣事了” 她凑到我耳边,说道:“宫里头都在传方才这王子可是个花心肠,没少对宫中女眷暗送秋波,被人看到多次,甚至连福安公主也与他有些传闻,是真是假倒不好说。” 她的性子我还不知道,若是不实的消息,不管什么传闻都不会和我说,除非是已经坐实却没有证据,但他那副窝囊模样,还能闹出什么花样,我连忙催促谢灵仙,她这才一五一十说出来。 原来前日有六尚的小宫女撞见他从福安的寝殿出来,衣衫不整不说,胸膛上还全是红痕,一边往外走一边正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襟,那小宫女躲在角落才没被看到,她曾受过谢灵仙恩惠,所以只对了她一人说起。 我瞬间沉下脸来:“来人!把正殿从上到下用重新擦洗一遍,熏香也换新的,现在立刻动手!” 殿外传来应声,我感觉自己被恶心了透顶,谢灵仙连忙替我顺气:“好了好了,殿下消消气,犯不着为了不相干的人动怒。” 我不情不愿道:“不相干?脏了我的地方就是相干,我动身去东宫,你在家里盯着。” 谢灵仙忍者笑意,将我送出明王宫去。 第二十四章 西戎使者走后没多久,便是聒噪的夏日,夏蝉几乎嘶哑,似乎是和往年没什么两样,不过就是明烛殿死了个小宫女,因为和尚仪局的内侍在池塘边私会时,发生争执,被内侍不慎推入水中,那内侍去救她,便一起溺死了。 私会是真,争执是真。不过不是和内侍的争执,而是和一个麒麟卫的争执,推手自然是谢灵仙,那近卫年岁已大,可是家中妻子重病,买药钱却不够。 谢灵仙便重金让他收了两条人命。 我听了她的禀报,只说:“西戎那档子事,倒是让我瞧明白了,这人要真有能力,可不是让自己的本身烂在手里的。” 这个小眼线,究竟是谁的呢,想必很快会有答案。 我这不大不小的明烛殿,其实甚少有客人来访,但其中有一个倒是令我印象深刻,那便是大着肚子的褚妃。 我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妃子。 她身上有种被训练的很好的伪饰,举手投足之间的柔顺和情意都是从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可是就在极短的时间内,她就得了宠爱。 在西戎使者走后没多久,她被医官诊出怀了龙胎。刚得知这消息的皇帝连着数日上朝时,都是春风和煦的样子,还将她的位份一进再进,直至妃位。 靠兵戈坐稳位置的皇帝确实不同。那女子虽是褚氏主脉,可按寻常后宫礼制和皇帝一贯的喜好来说,她这孩子还没出来,如何能提拔如此之快,朝堂上虽然有些非议却也激不起半分浪花,便被皇帝三两句打发了。 第18章 这眼线是褚妃的人,我倒不奇怪。 她来明烛殿的时间不是很好,我正在莲池和谢灵仙厮混,正在兴头,云女差人知会我一声,这女人来了,我本想凉她片刻,可是兴致早就不翼而飞了,只能和谢灵仙穿好衣服出来见客。 她总是半低着头,坐在我殿中。 我踏进明烛殿,瞧见她那样子我就心中窝火,连假笑我都作不出半分,便懒散倚着,端着茶盏要喝不喝,用眼斜睨着与我年岁相差不大的褚氏。 且等着她何时开口。 褚妃捧着肚子,垂眸不语,半晌才道:“丹阳殿下觉得,妾怀的是龙子吗?” 我先是冷笑一声,瞥了眼她暗暗期待的样子,又不禁笑得茶盏险些拿不住,谢灵仙眼疾手快地从我手里取下来放在桌案上。 她一双杏眼,目不转睛看着谢灵仙。 我忽然问她,又将她心神扯了回来,“你觉得呢?” 褚妃却又绕开了话,低眉顺眼道:“不论是公主还是皇子,都该唤丹阳公主一声姐姐,妾比不得先皇后,可我们同姓褚,妾愿意让这孩子多亲近殿下……” 我抬手打断了她,看了眼她的肚子,哼笑一声,道:“看来你也不傻,知道自己为什么受宠,本宫对你生出什么并无所谓,太子如今还好好的呢,本宫不过是多去了东宫几趟,瞧把你急的。” 还龙子? 非嫡非长,生十个男的又有什么用。 我理了理宽袖,换了一边倚着。 看她那慌张的惨淡脸色,我又不甚客气地冷笑一声。 新入宫的女人总是怀揣着泼天的大梦,殊不知只是圣恩凉薄春去秋来而已。 当年母后容颜渐渐不如年轻时鲜妍,皇帝还不是另寻他处,母后尚在病中他便找了肖像她的女子加以恩宠。如今这宫里来来去去换了几波人,我连最开始那个女人都忘了叫什么名字了。 我点点额头,反问褚妃:“你猜现在那个贵妃……不对,如今该叫张氏了,她下场如何?” 褚妃渐有怒容,道:“妾与殿下无冤无仇,何苦这般讽刺妾!” 无冤无仇? 明知自己靠什么得宠,还要来我这边晃荡,我该说她是不知好歹呢,还是别有用心呢。 我反手叩了叩桌子,让侍女领她出去,褚妃却又拿起来妃子架势,点名让谢灵仙恭送她回宫,她嘴里这一声贴身侍女让人心中不爽。 我抄起手边的茶水就砸向她的脑袋,却被她下意识抬手撑起来的宽袖挡了去,身上洇开一片水渍,殿中一片刺耳的尖叫声。 跟着她的侍女直接乱了分寸,纷纷护在她身上,好像我要把她吃了似的。 我冷冷瞧着褚妃,道:“本宫不是父皇嫔妃,少拿那套与本宫装腔作势,赶紧滚,还指望本宫亲自送你吗?” 她捂着肚子要发作。 我轻撩衣摆慢步到她跟前,俯身道:“再不滚,本宫有的是办法,让你这崽子生不下来。” 褚妃脸色一滞,连冠冕堂皇的话都不说了,火急火燎便从明烛殿离开了,仿佛我这屋子里头有什么恶鬼等着咬她。 这女人真是气煞我也。 我还是头一次遇到上我这耀武扬威来的,脸皮子比这宫墙还厚上三分。 我心里头火气大的很,叉着腰在殿中踱步,有侍女垂着脑袋进来将碎瓷片清走,见我生气连大气都不敢喘,谢灵仙让她们全都下去待命,她们都如释重负地离开了。 殿中总算是没了人。谢灵仙才到我身边,抚着我的脊背给我顺气,还笑我道:“殿下知道刚才您这样子,简直要吃人似的。” 我只呵了一声,却也无话可说。 “要是能吃,我第一个就吃了你。” 顿时从紧张变得旖旎起来,谢灵仙却不解风情地说:“尚宫局有许多人都受过皇后的恩惠,平时就对我们明王宫的人多有观照,那边已有人替殿下盯着,倒是不用殿下多上心,褚妃野心不小,大有效仿先皇后的打算,殿下须得小心为上。” 我握住她的手,狠狠亲了一口,谁能想到是这双纤柔的双手,竟然有天搅得六尚局天翻地覆?我要笼络人心,她替我去做,我要铲除异己,她还是义无反顾帮我。 我悠然道:“张氏母族倒台时,我听到老东西们在朝堂上抖如筛糠,心中这滋味真是销魂得厉害,你说,这权势握在手里,怎么就这么让人上瘾?” “因为殿下生来就该坐在最高处。” “若是我手握大权,定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萧姒的明日有一半是你谢灵仙给撑起来的。 谢灵仙抬手摸了摸我的眉眼,她的衣袖中有好闻的花香,她的手顺着我的鼻梁往下,勾过鼻尖,又去抚着的面颊,最后却摇了摇头。 她说:“我所求非此。” 我好想说,那你便求我吧,求我再多爱你一点,可是实际上恰恰相反,我贪图的是她将全部的情爱留给我,再也不会分给别人一星半点。 第二十五章 褚妃也确实没有找我麻烦,也没和皇帝吹枕边风,但是没过多久却发生了一件让我有些苦恼的事——这胎不足三月时,太子被皇帝打发去了江南平民乱。 虽然只是一些藩王旧部鼓动所致,以太子的骑射和智谋平息这闹剧不成问题。但是这次太子南下,我心中老是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我赶去东宫,问他:“你真要去?南方不比长安,要跟你一起平乱批的人可是之前跟着萧歧的,鬼知道他们肚子里装的什么。 太子揉着眉心,叹息道:“不去又能如何,父皇说太子当知兵事,我必须要应下。” 我们两个都苦恼着,可是显然,谁也没到能撼动他的份上。 皇帝已然到了鬓白骨老的年纪,加上早年征战留下的伤痛,令他的脾气愈发阴晴不定,身子也是一年不如一年,所以他才对褚妃肚子里的孩子如此欣喜。他当然不至于别有用心,将太子置于危险之地,给他新纳的褚妃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腾地方。 我自然是担心,他若是有个急症,京中因此生乱的话,兄长回来不好处置。他当然也会想到这一层,故而更是气恼,今早在朝堂上,有大臣反对太子平乱,谏言储君是国之根本,不可轻动,被他好一通训斥。 临走之前,太子才对我说:“这世上,我最信任的人就是阿姒了,若是我久久未给你回信,还望阿姒你能在暗中帮我一把。” 我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怒气冲冲地让他不要说这种丧气话,可是他仍然抱着期望地看着我,我重重点头后他摸了摸我的脑袋。 一个晴朗午后,我于太极殿面圣,德妃正跪坐榻前,为他梳理散乱的白发,皇帝问我:“太子走了半月,没给你传信?” 我垂眸避开他审视的目光,道:“来信了,一切平稳,兴许用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他倒是能干。”皇帝的声音里听不出褒贬,他挥挥手,德妃顺从地松开手,退到了殿外,话锋落到了我的头上,“你可知今早林相递了折子?” 我心下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尽量做出恭顺的模样。 “儿臣愚钝,猜不透丞相心意。” 奏章被摔在了我眼前,他忽然拔高了声音,近乎于质问:“长公主贤明,可代太子摄朝政,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孤的丹阳竟然这么能干了。” 我赶紧跪了下来,膝行半步捡起奏折,一目十行地看过去,连忙道:“陛下春秋正盛,儿臣怎敢越俎代庖,更何况我如何比得上陛下亲自训诫的太子哥哥呢,丞相此言,实在是让儿臣觉得荒诞。” 皇帝却忽然大笑起来:“孤可没说不愿意,传孤口谕,丹阳可于偏殿设案,官员不论品阶,奏折先呈公主过目。” “若能为陛下分担一二,儿臣甘之如饴。” 北凉本不兴跪拜之礼,只有行大礼的时候才会三跪九叩,我在太极殿这里跪的,都要比宫中的侍从还要多了,但好在这双铁打的膝盖还有几分用处,现下不就是好处落在了我的头上,虽然离摄政还远,但对目前的我来说,已经足够。 好容易进了秋天,南方来了信。 那时候我同谢灵仙已就寝,侍女敲门送信时,我已经昏昏欲睡。自打开始接触朝中的事,我就经常从早晨忙到天黑,连午膳都不能好生用,可是我若是太过于殷勤,皇帝看我的时候,总感觉像是在看贼似的,带着审视。 故而我还得掌握好分寸,免得让他猜忌,时不时要找点借口提前回到明王宫。若真要细究,我们这些帝子无一不是战战兢兢在享受帝王赐予的荣华富贵。 我有个姐姐,性情思敏,德才兼备,在永和十三年党争最为激烈的那年为母家求情,被父皇废黜,在一酷寒的夜晚饮鸩而死。还有个皇子顽劣,在永和五年因调戏母后宫中女官不成被严厉斥责,吊死在宫殿中。 掰着手指数一数,若说可怜,我们这些勋贵帝子里,当属我二哥这窝囊太子了。 第19章 每日不分昼夜为皇帝陛下分担政务不说,还要时刻揣摩阴晴不定的圣意,在朝堂之上不能太过火,与朝臣们走的太近,又不能离得太远。 我记得幼时他还有些脾气,还能在遇到不喜欢的吃食时摔个杯,训两句,如今的太子殿下最是没脾气了,谁人有冒犯,他只叹上两口气,说道罢了罢了,自己去领罚吧。他这太子当的真是不快意。 这一遭下来,我算是知道为何太子这般小心翼翼了。 今个便借口有新鲜玩意送到明王宫,装出贪玩的样子,才从太极宫出来,早早就睡下了。不过我早吩咐过,若是太子的信,只要送到明烛殿,那不论多晚都要将我唤起来。 自从我与谢灵仙同住,侍女们便在外殿候着,所以也是谢灵仙披着衣裳,秉烛去殿门拿信。她将信递给我,又持火将架子上的灯烛点燃,再回到我身边,将手中烛火靠近些,以便我能读信。 她睡眼惺忪却还是强撑着困意去瞧信纸,我估摸着她也就能看清几个字罢了。 等我将信折起来,扔到暖炉里烧了,谢灵仙才问:“殿下南巡如何?” 我喜笑颜开,道:“都顺遂,不日返京。” 她将要熄了烛,我却拉住她瞧着她的眼睛,痴痴看着,她问我为何这样看她。 我道只是高兴。 原本我都要觉得这次会出事了,但幸亏老天爷没让我的预感成真。 她不由得笑了一声,另一只手摩挲着我颈侧的肌肤,但就这么出去拿信的片刻,她的手就如同冰块似的,我的手却还是像火炉一般。 我直接吹了烛火,将其丢在一旁,与谢灵仙食指相扣倒在榻上,我从后面拥着谢灵仙,与她闲话。 我道:“他还在姑苏结识了一位红颜知己,言语间颇为宠溺,应该会与她一同返京,据说也是谢氏的女儿,只是兄长未点明,我也不知是你们的本家还是旁支。” 谢灵仙道:“等太子殿下归京,臣与殿下同去东宫。” “这倒不打紧,不打紧。”我打了个哈欠,心中却已经另有打算,“明年春日,我们同去姑苏泛舟,就同他们一般。” “好,臣女与殿下一起。” “我的灵仙啊,我的灵仙……” “睡吧,殿下,我一直都在。” “……” 殿外秋雨缠绵稀稀落落。 寒意皱起的时节,无端惹人睡意昏沉,神魂懒怠,不知哪天这雨水忽而变作雪来,满城飞絮,衣襟生寒,需得上南山群寺,静观菩提雪,如珠似玉,霜华满长安,但若有佳人作伴,方为上上观。 第二十六章 太子正在归京途中。 宫里因为褚妃的肚子都十分在意,生怕出了半点问题惹皇帝不快。我看着都觉得心烦,虽然我记不住那妃子姓甚名谁,可是一听到就忍不住发火,索性便借为皇帝祈福的名头,领着谢灵仙和几个幕僚去了南山寺。 虽说我找的名头真是比唱戏还动听,但实际上与其说是为皇帝祈福,不如说是躲个清净。 南郊,国寺,山雪。 我常与谢灵仙对弈到天色昏暗。 山中月光明亮,透过窗户洒在棋盘上,与点了烛火别无二致。 我撑着脑袋用另一只手慢悠悠拈起来黑子放进去,谢灵仙却早就将白玉棋子收好,瞧着外面的飞雪发愣,我双指夹着一粒黑子便扔到她怀中。 我道:“曾有山人观雪而盲,谢卿还是爱惜眼睛的好。” 谢灵仙睨了眼落在她怀中的棋子,又继续去望雪,我用手指叩了叩棋盘,她轻轻摇头,将棋子抓起来,放到了我身前的棋盅里,我眼疾手快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猛地一拉,谢灵仙整个人就伏在了棋盘上,她用手撑着小案,无奈抬头看我。 她道:“殿下,这里是禅房。” 我点头道:“我知。” 见我依旧没有撒手的意思,谢灵仙面着张脸,像个僵掉的木头似的,直接用手撑起身子,她身上的鹤氅落在了地上,里面只穿了件略显单薄的白裙,像个女妖精似的,攀着小案扑到我怀中,从善如流地将我的大氅裹住自己,还勾着我的脖子气吐如兰。 这下倒是我引火上身了。 她靠着我的肩膀,仰头在我耳边冷言冷语,道:“这难道不是殿下想要的吗?” 我竟反驳不了半分,只能挠挠她的后腰,盼着她下去,可是她却勾着我闷头憋笑,却也不肯动地方,在我怀中好似大狸子似的乱扭。 恰逢敲门声响起。 这个时候还有事禀报,定然有些急的,我只能扣住她的腰,温言软语道:“等我们出山再说,谢灵仙你先下来,算本宫求你。” 谢灵仙轻哼一声,揪揪我的黑玉耳坠,才拎着裙摆施施然从我身上下来,我瞧她那冷淡又得意的娇俏模样,心里痒痒的很,将地上的鹤氅拾起来给谢灵仙披上,让门外候着的人进来。 谢灵仙这才转身正眼看我,用纤纤玉手抚平我衣襟上的凌乱褶皱。 原本我脸上还挂着笑,可是听到禀上来的事,我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不见。 我迈着大步走过去,扯着那人的领子,低头问他:“你再说一遍,陛下怎么了?” “陛下……陛下给您送了两个面首,现下估摸着已经在明烛殿安顿好了。” 禅房内如同落霜一般寂静。 我看到他眼中如同罗刹般的自己,不禁笑了出来,只是没有半分开心之意,倒像是下一刻要拿把剑劈过去。 我松开了他的领子,拿手扶着额头自己消化了一会,我不好男色之事虽不至于人尽皆知,却也不是秘密,皇帝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忽然赐我男宠。 这同羞辱有何区别。 谢灵仙把手放到我肩上,劝我沉住气。 我看着她平静的模样,刚压住的火气又窜了上来,又问那幕僚是谁在陛下耳边吹的邪风。 幕僚道是德妃。 我还思索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那个姓褚的女人。 那日她逃命似的从明烛殿离开,没想到还记恨此事,我还以为她能忍住,原是在这儿等着我,好一个挂着兔头的豺狼虎豹,如今她即将临盆,皇帝盼着她欢心,自然忍心拿我做这乐子与她看。 褚妃这生产日子挑的甚好。 若是巧了些还能与太子回宫碰上,我虽不觉得她这孩子能和兄长冲撞,但是耐不住皇帝年老昏聩。 人这脑袋糊涂后看不清事认不清人,兄长这太子做了十余年,可是这几年皇帝从未在朝臣面前夸过这儿子一次。 太子,自然是要挑剔些。 可是他们难道就不是父子了吗? 我道:“传信回去,让尚药局多挑几个医官和产婆伺候着她,动静大些,务必热闹起来。” 他令命欲奔走,我让他回来。 “去太史局,就说太子归朝,妖鬼退避,里面会有聪明人知道意思的。” 禅房重归寂静,我走到架子上的佩剑前,忽的将剑拔出来,盯着映出我双眼的剑锋,道:“本宫许久没有碰刀剑了。” 谢灵仙在明烛殿已久,知道在我为何总是一副作壁上观的冷淡样子。 及笄前的冬猎中,因为与大皇子争夺猎物而被误射中右肩,后来我便称自己旧伤未愈,再也没去过狩猎了。谢灵仙方才手放着的位置就是我那块伤疤在的地方,我能觉出她神情怔愣。 又轻轻唤了我一声殿下。 我知她身处深宫,即便不愿和男子共处一室,有时却也身不由己。就如同我曾和皇帝说无意招驸马,只愿潇洒一生,可是却还是白白得了两个不知身份来历的男宠。 若说这不是褚妃的眼线,我断然是不信的,所以我固然生气,却也气不到谢灵仙头上。 我道:“其实我并无旧伤,十四岁那年的冬猎中我的猎物并不比其他帝子差,那一箭伤口虽深却不致命,我撑到了最后面圣,却被父皇打发去疗伤,只是夸赞了几个儿子英武,对我却只是寥寥几字揭过,只有太子不忍,为我求赏,他才好像想起自己还有个女儿似的。” 真是好笑。 谢灵仙道:“陛下不喜女儿家舞枪弄棒?” 北凉比前朝要开朗不知多少倍,即便朝中男臣居多,可太祖帝光辉照耀千百年,断然谈不上用女子这层身份打压公主。我摇头:“只是我用错了讨他欢心的法子,或者是我妄图用我的法子讨他欢心。” 后来我就安心守好公主的本分,所以他才能容忍我与谢灵仙寻欢作乐。 在这内宫一呼一吸都要仰仗一人。 可是我快厌倦这样的日子了。 我道:“谢灵仙,陪我在雪地里走走。” 谢灵仙道:“好,我与殿下同去。” 月钩凛冽,欲坠重霄,松青风寂。 霜雪与檀香铺了满地。 本该是好光景,奈何心里惆怅,再好的天色也无心欣赏,恍惚之间觉得自己这一身黑衣袍在雪地之中,就同棋盘上的黑子没什么区别。 第20章 天地为盘,而我为棋子。 俯仰进退都是算计。 谢灵仙道:“太子性格温和守礼,这些年又愈发恭谨,以免被小人暗害,殿下还是多招募自己的门客幕僚,以备不时之需,着人去太史局要在天象上有所准备,用灾星冲帝星来压她气焰,但是臣觉得还不够,有些事终归还是落在朝堂上,殿下若是真想帮太子殿下,那就不能只停步在内宫,有些事还是尽早准备为好。” 果然还是谢灵仙懂我。 我确实想帮他,但我更想帮自己。 我抬头望月,良久才问:“谢灵仙啊,你说我能抓住天上月吗?” 谢灵仙道:“天上月不可得,水中月不可得,心中月触手可得。” 皇帝赐我男宠,我虽气恼,却也仅此而已,但是这背后却是越来越不加以遮掩的轻视。 我未尝不能只做一个乖顺懂事的女儿。 但在这皇宫中,一切顺着旁人的心意,那只有死路一条。 哪怕这所谓的旁人是我的父亲,是天子,是万钧皇权。 谢灵仙早早显露出她在政事上的天分,可是我私心愿意她在内宫陪着我,以至于她后来去朝堂时有诸多蹉跎坎坷。 但她倒反过来安慰我。 这个节骨眼上她若是有心去搅和进去东宫的事,若是被发现了不仅自己要获罪,我也会被连累进去。 第二十七章 大雪初霁,我偷偷带着谢灵仙来到山脚的别苑。我对留在寺庙里的人说,要带着她去山里面散心,若是赶不回来,就在太子名下的宅子借宿一晚。 这是我在母后过世后不久买的宅子。皇室中有规定,葬入皇陵之前的七日不允许有哭声,那时我还小,拼了命去够棺木,被太子压在怀中,死死捂住嘴巴。 那之后,我在明王宫不吃不喝闹脾气,说讨厌宫里的规矩,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太子为了哄我,说在山中买了宅院送我,若有自由那天,就跑到山里,谁也找不到。 我那时候就喜笑颜开了,但其实我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还真给我在南山买了个大宅子,只是我很少来过。这世上除了太子,几乎没人知晓这地方是我的,也就这样含糊不清地蒙混过去了。 地上还覆着厚雪,一路上我时不时就要抱怨念那些祝词,念得舌头都要打结了。谢灵仙比我谨慎多了,一直劝我:“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大雪封山,这地方就咱们俩,连个鬼都没有,谁能看见。”我根本顾及不了那些别的东西,到了听雪坞之后更是来劲,自己扛着家伙什就去烧热汤池水,脸上被熏得全是汗水也浑然不知,她就坐在池边,看着我直摇头。 入夜,沐浴。 我与谢灵仙同浴。 她绕到我身后,将我的长发拨开,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我右肩上的伤疤。在大片莹白如玉的肌肤上这块疤痕显得格外突兀,谢灵仙轻抚我的后背,在我的疤痕上落下细密的吻,我撑着池边,阖眼仰头享受谢灵仙来之不易的缱绻。 氤氲中见她柔情,我自然快意的很。 北凉并不像前朝一样忌讳女子习武上沙场,既然要习武,那自然是留下伤的,我也并不例外。 我这双手也与谢灵仙时常翻书作画的手不同,乍一看是双养尊处优的手,但是细看便会发现手掌与指节都有茧子,我幼时同兄长一起习武,后来年岁见长才渐渐不碰这些东西,故而手劲大的很。 常常因力道太大,总是弄疼谢灵仙,惹得她捶打我的肩膀掐我腰上的软肉。谢灵仙自然不是心疼我习武辛苦,而是那件明烛殿中讳莫如深的往事。 那时候兄长在高台上陪同皇帝,看到我右肩中箭,着急地要策马来接我回去。可是冬猎马上结束,我咬着牙将箭身掰断,撑到了冬猎结束,最后从马上跌下,幸亏被赶来的兄长接住,才免得头上留疤。 皇帝虽然夸奖我坚韧,可是过后却说我这个女儿家没必要如此拼命。我却说:“太祖皇后在沙场上也如此英武,做后辈的怎么能胆怯。” 可是皇帝脸色却说不上好,只让我好好养伤,以后少和皇子们混在一起。我没有再争论,只是称是,他这才语气软了下来,唤我阿姒。 我从往事中回过神来,摩挲着谢灵仙的脸颊,亲了亲她的鼻尖,忽然问她:“谢灵仙,你愿意去朝堂之上为我做事吗?” 她身上的红晕还未褪去,额头上的汗珠顺着眼尾滴在了锁骨上,如同一朵娇艳欲滴的睡莲。听到我这没头没尾的问话,她的眼神瞬间清亮,思索片刻后,却又反问我:“殿下舍得?” 这还真是把我问住了。 我们如今朝夕相伴,而我惊诧地发现,如今似乎不是谢灵仙离不开我。 是我离不开她。 而若是我现在说要放她自由,说不定她次日便收拾好行李便回了姑苏,如今她攒下的银钱即便不靠祖宅供养,也足够她到老了。 这个认知真是让我不爽,我没再回她,一口咬住她湿漉漉的锁骨,谢灵仙嘶了一声,将手搭在我身上,靠着浴池,感叹似的说了一句:“殿下不用慌张,我不会走的,我会一直一直陪着殿下。” 我抬头看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如同南山寺的钟声般,在我的神魂之间响彻,我们拥吻在一处。 一瞬便如天荒地老。 明明没有沾酒,却比我们在莲池碰上还要不清醒,我不但说了一堆荤话,还扯了不少诸如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只爱卿一人之类的混账话。睡醒后脑袋倒是不热了,开始心虚起来说过的话,但是谢灵仙瞧着却与往常别无二致,似乎根本没有被我那些誓言左右心神。 我本该偷着乐才是。 可是看她一切如旧波澜不惊的样子,不知怎么的我却总是有些郁闷,最开始强求的是我,如今心里纠结反复的还是我,可是我又拉不下脸来问,只能干看着。 从汤池出来后,我拿出云女给我准备的玉盒,她知道我在山上耐不住性子,就把从西戎使团送的玩意给我装在了马车里一起带上了山。 我将纱帘放下,把玉盒打开,里面的东西简直眼花缭乱,我翘着腿坐在纱帐中,摆弄这些打西域送来助兴的玩意儿。 看着就贵,还很脆。 我要是稍微用大些力,就会把它扯坏似的。 谢灵仙裹着衣衫到内室时,就听到层层纱帐中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响。 她看到已经被打开的玉盒子,本来打算询问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一只手揪着衣服,一手摆弄着盒子。 我将纱帘掀开一条缝。 我道:“谢灵仙,快来,我给你看个好宝贝。” 谢灵仙面露无奈,可是今天她对我倒是宠溺,还指着玉盒子对我说道:“底下有块香料,想来是要用的,殿下不需要吗?” 我捏着铃铛晃了晃。 “本宫自幼时骑射功夫便是一绝,何须那玩意助兴。”我眼睛一转,看着面色不动的谢灵仙,她这样的克制自己人,比我更需要这玩意吧,“不过,本宫就喜欢尝鲜。” 我从床榻上跳下去,将盒底的圆溜溜的香料一把抓住扔进香炉中,谢灵仙想伸手拦住都来不及,她蹲在香炉边,拿着长匙将已经烧成不同块的助兴香料又给捞出来一部分。 就算只烧了一些,可是几乎浓郁到呛鼻的西域麝香混着极其香甜的沉香在寝殿弥漫开来,因为用料极其珍贵,故而并不难闻,反而开始令人飘然欲仙。 第二十八章 谢灵仙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披着衣服坐在床边。 我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我道:“本宫现在清醒的很,你去里面点,我给你穿衣服。” 谢灵仙失笑地摇摇头,顺着我的话,坐在了里面,将披着的衣服随手扔到了床脚,露出了光洁而白皙的肌肤,就这么撑着下巴看我。我有时也是不懂,为何她都这样了,甚至还燃着岁欢香,她都是这样自持的模样。 莫不是给我送了个假香。 我给谢灵仙亲手缠上穿着小金铃的薄纱裙,这从西域弄来的新鲜玩意儿,意在增加闺房之乐,我废了好大劲才给谢灵仙戴穿好。 她的脖颈、手臂与手腕,腰侧分别两个,小腹下坠着一个,大腿上有一只沉甸甸的金环,腿弯处与脚腕也缀着小铃铛,铃铛之间又挂着飘忽细带,穿好这些才能披上薄薄一层朦胧白纱,用腰侧的细带收束白纱,这才勉强像个衣裙样,因为稍微动作便会叮当作响,还会扯到细带,若有不慎就会将自己绊倒,所以只能在闺房之中取乐时穿一穿。 等穿好后,她的脸上才漫上薄红。 像个玩偶似的躺在中央。 微微歪着脑袋,安静地瞧着我,双眸里像是盛了汪春水。 我捧着她的脸,细细亲吻她的眉眼。 谢灵仙的眼睫蹭着我的皮肤,像一只蝴蝶似的落在我身上,我嗅着从她鼻子呼出的热气,不过片刻便无力地埋在她的脖颈间。 第21章 我将她的发丝缠绕我的骨节上,带着丝丝缕缕的白烟,黑白交织,浑浊复清白,谢灵仙的双腿无力地搭在我的臂弯,敞开而没有丝毫遮挡的腹部就像是初上岸的鲛人,还未褪去鳞片的鱼鳃,一起一落,竭尽全力想要将空气纳入腹中。 可充斥着这里的只有麝香。 即便我指使着她做出各种媚人的动作,但是却从她身上看不到丝毫谄媚之意,明明白皙柔嫩的皮肤上都像是笼了粉红绸缎,脸颊与骨节都似是抹了红胭脂。 褪去白纱时,眼睛还带着几丝清明的,嘴唇却被自己咬出了血迹,再怎么被我这亵玩莲花的登徒子摆弄,骨子里还是克制。 等我这纤纤玉手探了下去,她恨不得要滚落到床下,我的另一手托住她的纤细脖颈,让抬起头看着我,她明明也很欢乐,却总是咬唇忍着。我舐去她唇齿上的血迹,却还是要盼着望着瞧她冲我求饶时的苦涩憔悴。 娇艳欲滴的一朵冷莲花。 情到浓时,她说:“做殿下的臣子,未曾累过,若是殿下在情事上收敛些就好了,否则我真就得去太医院找医官,开些治虚病的补药。” 我只听前半句,本来沉寂的兴头上来又滚到榻上,和谢灵仙折腾到后半夜。 佛家说的那些嗔痴我甚少从她身上尝出来,我的欲如同浓郁呛人的沉水香,从她的骨头关窍里流淌晕染,可到头来她却只是沾染了丝丝缕缕,瑟瑟秋风一吹,便又一支娉婷莲花。 当情欲退却,我怜惜地与她十指相扣,为她擦拭身体,抵着她的额头喘息,她想把我推开,却又拿我无可奈何,痴痴缠缠,懒懒散散,食饱餍足,我就是最爱她欲语还休的样子。 我想起了第一次见谢灵仙的时候,她像只雪白的狸猫,还是只会笑的狸猫,我忽然笑起来,又想起来自己还没告诉谢灵仙她,我这个绝妙的比喻,她却已经昏昏沉沉睡去了。 我劝自己,若是常人喜爱一个物件,平日里尚会爱惜,更别提是个活人,自然更得加以呵护,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七苦加诸于身,却能将生人比工匠制出的器具还要脆弱。 但我还是偏好如此待她。 一面我怕将她玩的抽干血气,逐渐在深宫里枯败下去,一面却又想索取更多。 爱欲沉沦美人枯骨,愧之怨之,怜之惜之,此番我却是着了相。 七日后回宫,这几天我得沉住气安心在寺里祈福。 若是因为区区两个野男人便要火急火燎回京,免不了一顿责骂,但是又不能再借口散心偷偷跑出去,我虽有心求神拜佛,却也心不在焉,总是盯着袅袅香雾发愣。 皇室最喜欢祭祀祈福,可是根本就没几个虔诚之人,我虽然也安坐在此处,可是我也不怎么信鬼神之说。 只是忍不住想,若是人已经预料到这一生艰难困苦,是将苦难归结于前世,还是将希望寄托于下一世,磨难加身,却还是要坚持往下走,究竟是执着还是一种对于自己的虔诚。 谢灵仙比我专心不少,她安安静静跪在蒲团上,我心里好奇极了她阖眼时在想什么,如此认真。我这才记起她本来就是要去做比丘尼的,人啊,果然没法预料到以后的事。 她轻声道:“我希望殿下所求皆有所得。” 我笑着说:“我自然想要你。” 谢灵仙睁眼看我,又侧头去瞥隔了老远打坐念经的僧人,她瞧着无人注意到这边,才轻轻摇头,有些无奈而宠溺地笑了笑,继续闭目静思。 等我们出了宝殿外,她本在我侧后方紧紧跟着,却忽然挨着我,在衣袖的遮挡下勾了勾我的手。 我握住她的手腕,与她十指相扣。 回京前夜,德妃的早产的消息传到了我这里,是个皇子。 我轻嗤一声,儿子又如何? 非嫡非长,得位不正。太祖帝定下的铁律,无人能撼动。仁宗帝虽先天体弱,可谋略冠绝,做太女时就有不少皇子觊觎东宫,不还是被一一处理了,朝堂里那么多男人,谁敢提出异议? 不过她高兴的时候也就这几日了,我与太子即刻到京中,与此同时,太史令说她这胎映照了凶星荧惑异动,虽不成大凶,却有害子嗣,恐怕不利从今往后的龙嗣延绵。 果然,皇帝顿时就心焦起来。 他询问太史令破解之法,太史令便承着子嗣这话头,指明太子与我这两个最为夺目的孩子回宫,恰恰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冲破此星象,否则在这小皇子成年之前,皇宫中都很难有其他孩子出生。 而最为关键的一环,便是将小皇子养在内宫,最好与皇帝少见,直到他成年,这说法有些过火,他未必会全信,但短时间内能达到我的目的,也就够了。 第二十九章 深冬,大雪,复归明王宫。 有两贼子,列殿门左右。 这两个男宠也颇有意思。 一个是自幼孤苦早早就在乐府弹琴的琴师,穿着白衣裳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一个是曾在南山寺为禅师抄经的书生,人看着面白气弱,一阵风吹过就能将他搡到土堆里去。他们二人就在殿门不远处候着我,瞧得我真是火大。 谢灵仙见我头顶上的发髻都快炸了,便上前说:“现在还有机会离开,殿下并不会把你们怎么样。” 可是这俩蠢货却对视一眼,态度愈发谄媚起来,道:“陛下之令,不敢不从。” 左右都是想与我勾勾搭搭。 我直接取来弓箭,搭上长箭拉开弓弦,冲那个妄图上前来的书生双眼比划。 他这才惊疑不定地看着我,颤颤巍巍喊了声公主殿下。 我嫌恶地撇撇嘴,一箭将他的衣袍射穿,紧接着又搭上一箭,又冲他的另一只眼睛比划,这男人便脸色煞白仿佛要晕倒似的跪倒在地,叩首求我恕罪,那琴师显然聪明些,哑巴一样跪在旁边不敢再有动作。 但是我这弓弦都拉开了,总不能不放吧,于是便随手放了出去,在众人的惊呼之中,它扎在了那白衣琴师的发髻之中,束发的发冠被箭射穿,他的头发散乱一地,配上这身白衣,不像是乐师。 像是从谁家坟头爬出来的恶鬼。 我倒是想把他们捆起来打包送到德妃的宫殿,可是那人说的也没错,即便是她提的由头,但终归是陛下赐下来的,我就算想要处置也不是现在,只好捏着鼻子认了下来。 谢灵仙已经去安排沐浴。 我将弓箭扔到一旁的侍从,抖了抖衣袖,道:“以后别让本宫看到你们穿白衣。” 说罢我便与谢灵仙相携而去。 这德妃惯会膈应人,谢灵仙喜白擅琴,她就找了这样劣质的赝品来恶心我。我才不管旁人的反应如何,要是能咽下这口气,我还当什么劳什子公主。 我和谢灵仙去东宫,将这事的来龙去脉和兄长道来。 太子沉吟片刻,才道:“陛下听了太史令的话不仅不会生气,反而还要大加赏赐,这一步棋虽然走的极好,可要是有差错,阿姒儿你该如何是好。” 他本就年老,但是太史令却说他可以再有二十年好活,他自然欣喜,对太史令大加封赏。 唯一心中不爽的自然是德妃无疑。 我当然知道太子担心我暴露,可是我们才是至亲,兄妹一体。我道:“她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宝贝儿子居然成了皇帝的忌讳,虽然皇帝不会给她降位,但是却之前宠爱退去大半,兄长,我既然是你的妹妹,绝不会知道她对你有异心,还要坐视不管。” 太子叹气道:“也就和妹妹你说话,我能畅快些,东宫里眼线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我知她不安分,但自从我回来,她就没了动静,如此也可安心了。” 我哼了声,道:“太子殿下,你就是太心软。” 太子殿下从姑苏带回来的侧妃,谢宛,奉茶入室时,恰好听到我这句话,也笑了出来,她看着太子道:“公主说的没错,殿下就是太心软了。” 她将茶捧给我,我唤了声嫂嫂。 谢宛,她并非谢氏旁支,而是谢灵仙的亲堂妹。 后来她生下了两个女儿,这身份完全够她做太子正妃,若她真能被提拔为正宫,再过数十年,说不定能再出个女帝。 可惜了太子还有个长子,只能像我一般,最多做个嫡次。 谢宛倒是看得很开,闲谈时提起这两个孩子,对我说:“若她们要是有丹阳你这个做姑姑的半分风姿,妾就心满意足了。” 原本的太子妃因生产长子而血崩,她撒手人寰后,兄长并未立第二位正妃,谢宛和太子两人脾性相投,平日里也算恩爱,兄长原本在姑苏就上书想让她作正妃。皇帝也并未说不许谢宛作正妃,只道,“往后你会碰到更好的女子,何必执着一人。” 我知他并不喜谢氏女子做未来的皇后,奈何太子喜爱她,为此还与皇帝闹了红脸。 我也问过她是否不甘。 谢宛却说:“妾没半分遗憾。” 第22章 她确实性格讨人喜欢,光这几句话便哄的人心花怒放,我不难理解为什么太子喜欢她。 有时我心烦意乱,谢灵仙在我跟前的时候,我却又春风和煦,只能把憋起来的气朝别人身上撒,那两个男宠便正正好整成了我的出气筒。 闲来无事我便坐在榻上,让他们两人举着罐子匍匐着跪在庭院中,我便一边吃着瓜果,一边拿箭投壶玩。 我的力道掌控得恰如其分,无论如何都不会伤他们分毫,可是就算投不进去,他们会战战兢兢,若是投进去了,箭与陶器碰撞发出的尖锐声响也能他们抖上三抖。 他们倒是想攀上我这金缕衣玉罗裙,可是连近身的机会都没,只能做个洒扫仆役,平日里远远看上我一眼都算是运气好,就算能近身也只是在我无事消遣拿他们投壶。 有次见我心情不错,他们还斗胆来问如何讨我欢心。 我便想了个歪主意,让他们穿着女子款式的罗裙,梳女子妆容,当然歌舞也不能落下。后来德妃又来我明烛殿,只见到两个女装扮相走起路来袅袅婷婷的人。 这女人在生完孩子后,愈发恭敬乖顺起来,从外表来看根本没有任何威胁,于是又渐渐得宠,但她还是没忘了膈应我这件事,在侍寝时,她就将我让男宠穿裙子跳舞这件事告诉了皇帝。 德妃还真是见风使舵的能手,皇帝见我接触朝政越来越多,多少带着几分警告我不要结党营私的意味,借此正好把我传唤到太极殿敲打敲打,我也顺着他的话,自我反省确实是玩物丧志了,改日就给这俩男宠另寻去处。 他的眼睛被笼罩在阴翳之下。 我猜不透,也不想猜,我早就忍够了,只想任性一次,从太极殿离开后,我转头就将这两人送给了京中一个断袖纨绔。 第三十章 本来日子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着,在我以为最不可能的时候,皇帝用一摞弹劾我的奏呈,让我立刻去太极殿。 天边的阴云翻滚着,谢灵仙将我送到太极宫的宫门,嘱咐我:“陛下向来多疑,此举不过是试探心迹,不是真的想为难殿下,不论他说什么,殿下且顺着说就好。” 我握了握她的手,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她,可是我还是想的太简单,太简单。 “孤看你是翅膀硬了,连孤的旨意都能随意曲解。” 踏进太极殿,一句厉声的质问将我所有的准备都打成了粉碎。 我反应过来,他生气,是因为我把他赐的人给了纨绔,我的指尖掐进掌心,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仅仅因为这种小事就对我发难,但我还是竭力在腹中编造替自己辩解的话,比如陛下的赏赐,儿臣不敢轻慢,又或是只是那二人蔑视宫规,儿臣想着外放历练更合时宜。 “孤告诉你,当年仁宗膝下无子,多少宗室盯着皇位,若不是她收敛锋芒,北凉早成了旁人囊中之物,你倒好,把这些小情小爱摆在明面上,丝毫不知收敛。” “儿臣并非……” 在他的质问中,我的口齿伶俐都化为乌有。 “并非什么?”他霍然起身,语调开始变高,“萧姒,你以为孤不知道你在豢养幕僚,还是你以为孤看不出你让谢灵仙替你做事是为了什么?” 殿外暴雨声急促,我跪在冰凉的玉砖上,膝头硌得生疼。他的质问把我的怒火也激了起来:“儿臣对陛下,对北凉都是忠心耿耿,陛下到底在怀疑什么,从前陛下觉得母后对你有二心,任她怎么证明,你都觉得是在做戏,现在换成我,陛下也要这么觉得吗?” “你不要提你母后!” “陛下,非要如此吗?” “萧姒,你以为孤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吗?” 我恨声道:“儿臣若有不臣之心,早就借兄长的名头呼风唤雨,又何必汲汲营营到让陛下在这里质问。” 雨水的味道和龙腹香混在一处,让我第一次有了想要呕吐的感觉,愤怒,怨气,委屈,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只是想,若是他再逼我,我就一不做二不休,让他干脆废了我算了,何必这样折磨我。 剑拔弩张之时,太极殿的宦官禀报,谢灵仙跪在殿外,她没有为我求情,而是来请罪的。 皇帝稍微冷静些许,问宦官:“她来请什么罪?” 我慢慢直起来上半身,扭头往后看去,隐约看到了雨幕之中,她深深叩首,未曾起身,也没有看到我的凝望。愚钝如斯,我竟然因为一次任性,就陷入到了这般地步。 宦官离开后片刻又进来,向皇帝传着谢灵仙的话:“谢女官说,臣与殿下是君臣,亦是知己,臣辅佐殿下,皆为北凉社稷,无关私情,更何况公主早有安排,欲送臣女往幽州青城照莲庵带发修行,只因怕扰了陛下才迟迟未奏,如今臣惹陛下与公主父女不和,深感惶恐,特来请罪,自请立刻启程去幽州。” 最后那四个字掷地有声,将我砸了个眼冒金星,几乎跪都跪不稳。 她谢灵仙怎么就能想出这样狠绝的办法,让我这个最不愿意她离开的人都措手不及,还是说,这本来就是她想好的退路,只等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候说出来,明明我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所有纷杂的情绪都变作恨意,让我忽然笑了出来。 皇帝听到我的笑声,反而不再愤怒。但我现在想的是,若是能渡过这次难关,定要把在背后推波助澜的人全都杀了,一个也不能留。 “好一个无关私情,萧姒,你听听,连你的人都比你会说话。”皇帝看着仍然扭着头的我说,“孤只问一遍,她带发修行,你可舍得。” 又不是真落发为尼,就算做了尼姑,我照样能将她抢回来。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湮没在雨声中:“儿臣当然愿意了,谢灵仙能以身奉我北凉,我开心还来不及。” 皇帝坐回了高位,语气已经不似之前那样咄咄逼人:“你敢承认,便莫要后悔。” “我,不悔——” 大雨瓢泼,我走出殿门的时候,谢灵仙还跪在雨中,看到我安然无恙,知道这招以退为进算是成功了,她望着我,冲我浅笑,顿时心中对她的埋怨都消散了,我从一旁扯过伞,遮在她的头上,摸了摸她的脸。 谢灵仙拉住我的手,摇摇头。 我垂下眼睛,她本来身体就弱,这样淋雨,还要舟车劳顿,怕是又要生病,她踉跄着站起来,我们手拉着手,并肩走回了明王宫,雷声轰隆,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在明王宫外,她忽然唤我殿下,紧接着就倒了下去。 我接住她,连忙让人请医官。 谢灵仙染了风寒,整日昏睡不醒。 即便服了汤药也睡的极不安稳,我抚她脸颊,有时觉的滚烫,有时又觉冰冷,如此翻来覆去反复无常,使得谢灵仙愈发形容憔悴。记得她刚来明烛殿时,谢灵仙也这样病了一次,烧的浑身滚烫。 上一次这般忧心,还是在母后病入膏肓时,那时候我还年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日渐憔悴,起初她和皇帝关系还有些僵硬,深夜他来,只会隔着纱幔远远瞧着母后。 我总是被父皇神出鬼没的身影吓到,兄长冲我嘘声,我们只能装作看不到母后和他遥遥对望,可是他总是不进来,总是这样站在远处,好像隔的不是一层纱,而是千山万水。 到了后来,母后病重了,他才来到床前,但他已经抓不住了。 德妃知道谢灵仙病了,还特意请了旨意,让她即刻出宫前往幽州,就算在病中也不得耽搁,我在明王宫大发雷霆,又去了她的宫殿,把能砸的东西砸了一个遍,德妃躲在太极宫,根本不敢来见我。 或许,他本来就只是帝王。 是我总在回忆那段还算幸福的往事,不肯认清现实。 第三十一章 南山寺庙中的雪夜,我自以为算无遗策,实际上谢灵仙执棋比我冷漠千百倍,我真是信了她的邪,才觉得她对我有几分情爱。 意识到谢灵仙没有我自以为的那么稀罕我并不是一件难事,可是察觉到我比自以为的,要更喜爱她,更让我痛恨。 我跪在她的床畔,轻声质问她为何要离开,我在意的是谢灵仙竟然就这样答应了,没有丝毫犹豫纠结,可是她不回答我,也不醒过来。 太子立在外殿,他看着我从内室走出来时魂不守舍的模样,眉头锁得更紧:“我知道你放心不大她,但是幽州路途遥远,陛下若问起,你又该怎么交代?” “我知朝局暗流汹涌,擅离京畿实非明智之举,但是我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幽州路途遥远,又要车马劳顿,若是照顾不周,她的病又怎么办。” 我下定了决心:“对外只说我受了风寒,需在明王宫静养,不许人探视。” 太子严肃道:“但你须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至多月余,必须回京,且途中一切行止低调,绝不能让被人察觉你是为了谢灵仙离开。” 我答应了他。离宫这天我乔装成侍女,坐在马车里守着谢灵仙,而云女留在明王宫和太子一同帮我掩盖行踪。天边阴云未散,但暴雨已停,太子和侧妃站在宫门外望着我们离开。 第23章 水长路远,我们一路向北。 从长安来的宝马香车四角挂着精雕细琢的铜铃,车马行进之时会发出清脆响声,铜铃下面还挂着澄明金黄的琉璃宫灯,坠下的流苏随风摇曳,如天际的星子般夺目。如此奢豪,令街中百姓总会交头接耳地议论着:“那里面的是哪位贵人?” “听说是宫里的女官。” 萧姒将谢灵仙的脑袋扶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每隔一段时间就给她喂一次药。 谢灵仙曾说过,她幼时不慎掉在水中,才落下了病根,故而体弱受不得寒,这下急火攻心又淋了雨水,还不能在宫里头好好休息,她不会加重病情,我就谢天谢地了。 她就像是一片羽毛般轻飘飘地裹在绫罗之中,即便身上的锦被再厚,也压不住她的魂魄。 我甚少有泪意,这么些年在谢灵仙眼前掉泪的次数不多,这次算一次。不知何时,她竟然悠悠转醒,我忍着泪别过头,她却将我的泪拭去,虚弱叹气,目光柔和而缥缈,只对我说了四个字:“不破不立。” 我忽然泪眼朦胧起来,就这样望着谢灵仙任由她询问也不发一言了,只轻轻抚着她消瘦的脸颊,我确实生气,我一直都很生气,可是我对她,又如何能真的心硬。 因在病中,她没法安置在寺院,只好在小青山下的禅院先行安置,我请来照莲庵的老尼姑慧明给谢灵仙诊脉。原本我满怀期待,觉得谢灵仙应该很快就会好起来,可是慧明师傅却摇头叹气,让我借一步说话,我的心顿时沉下来。 她问我:“公主可信因果一说?” 慧明法师虽然已年逾七十,但眼中清澈明亮,没有丝毫浑浊。她显然已经认出了我的身份,但我知晓她的品格,不会也相信她不会对外说出。 至于因果,我还真没想过。 她继续道:“似僧有发,似俗无尘,身在红尘,心在云水,里面那位贵人,就是这般具有慧根的人,生来是要修行的,却为因果业报,不得解脱,公主若是放她剃度,兴许还有个结束。” 我苦笑一声,“您是说,她本来就是要出家的命,却因为我才受了这些难?” “不,这是她的选择,但现在却是公主的选择。” 我哀求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慧明法师叹息着说:“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 我才不要问什么因证什么果,大不了我被废为庶人,和她一块剃度,不过我欲孽缠身,怕是这佛门清净之地都不会让我进来。 我早就心意已决,慧明法师也知道拦我不住,她给我讲了个故事,告诉我,只让我去菩萨面前恳求,若是三日之内,谢灵仙能好起来,便是已经了却从前。 谢灵仙再醒来的时候,烛光昏暗,我已经泄了气,只是颓然地坐在床下面,她把手从厚厚的被褥伸出来去摸我的脸。我一把抓住她纤细的手腕,急切道:“谢灵仙,你挺过去,只要这次你赶紧好起来,让我做什么都行。” 她只半睁着眼,任由我用力握着自己的手腕,有些怜惜道:“殿下,幽州真冷,可比长安冷多了。” 我便将外袍一解,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将手臂穿过她脖颈下面,用嘴唇轻轻蹭着她的后颈,圈着她的手腕把玩,另一只手还不安分的摩挲她的小腹,谢灵仙一开始还僵直着身子,没一会就蜷起来,像一只雪白的狸猫儿。 她的病容,即便憔悴却也如西子捧心,像是要羽化仙去的模样,有时睫毛轻颤,眼瞳蒙着水雾一般,好像要哭出来似的,她转过身子看着我,我们俩就这么互相盯着瞧着。 我俯身贴了上,可刚想要吻她,她又撑着手臂扭过去,说是会过了病气,我只好用鼻尖蹭了蹭她后背。 我情不自禁想起从前。 开始的时候,我对谢灵仙,却又不同于那种情愫,更像是孩子豢养了一只心爱的宠物,必然不希望其生机折损。如此,将活人比作宠物,顽劣却恰如其分。 只是我从前从未在明王宫养过活物,我看着少女在我的榻上安睡,总是莫名高兴,倒也是新奇的很。 我笑了笑,对谢灵仙说起慧明法师给我讲的故事:“她说,从前有高僧的师傅是个法力高深的比丘尼,这个比丘尼本来要得证正果,却遇上了一个受了重伤的女将军,这个将军身后有无数魂魄,这些人皆因将军而死,却因为杀气过重不敢接近,比丘尼将这些鬼魂尽数超度完,将军也随即过世。” “然后呢,她们再没见面了吗?” “不,这个女将军记住了她,每次轮回都缠着比丘尼的转世之人,终于是让她生了情根,再不能踏入修行。” 谢灵仙闻言却笑了出来:“坏人修行,可是有惩罚的,那个将军是不是以后都倒了霉运。” 不知为何我心头一阵酸涩悸动,仿佛自己也成了故事里的女将军,可是真相谁又能知道呢,反正他们出家人的故事都云里雾里的,我是觉得,女将军肯定想多活一会,和那小尼姑道谢,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死了。 “爱一人,是坏人修行吗?” “不是吗?” “那这又是谁规定的,若是被我知道了,定要把说这话的人找出来打一顿,让这见不得恩爱的酸货改口就行了。” 谢灵仙被我的话逗笑,眼角都有些湿润,我努努嘴,难不成她还指望我说什么高深莫测的佛理出来解释吗,什么是脱离苦海,若是情爱是苦海,那我宁可永远溺在其中,离岸边越远越好。 第三十二章 曾有道,南柯一梦万般皆空。 可我手握大权,日日踏实,从未眼有空相。 年岁大了后,我会在秋日梦到夜闯太极殿那次,何等凶险何等莽撞。但是我此时正当年少,反倒甚少做梦,细算来,我只跌入过两次似幻非幻的梦境,醒来后只反复默念那句。 南柯一梦万般皆空。 竟似浮生眼前过,乱红迷人眼。 在大雾中见谢灵仙,是第一个梦。 香雾云鬓,白衣女子纤细柔美,赤脚于水面停留。 瘦骨花颜,水波未动,莲叶轻移。 蓦然回首却是谢灵仙无疑。 她拈着丝帕用手背微微遮住额头,眼中凄迷彷徨。 我在雾气中喊着谢灵仙,她却好似未听到,我心急如焚便跌入水中向她游去。好容易拨开水雾,却再没有谢灵仙身影,我浮在水面上,就如同第一次见谢灵仙时,似出水莲花,却只是狼狈。 我低头看去,水池下白骨赫然。 我心中大骇,再细细看去,只一朵沉底白莲华。我心中不知怎么的,浮出话来:她本该是去了的,却被我硬是拉扯着留住。 猝然惊醒,身边空无一人。 我惊慌失措地起身,连鞋子都顾不上穿便奔走出寝殿,那时雪霰未消,殿中尚有寒意,谢灵仙刚住进偏殿不久,吹着冷风染了风寒,那时我在门前站了半晌,又兀自回去了。 第二个梦,是在南山寺中。 深渊般漆黑中,一点红光像花瓣飞向高天,将黑暗照亮,赤红如血的曼珠沙华无边无际,在堆积成山的白骨上肆意生长,我的手上全是血,如烂泥一样紧紧禁锢着身体,不能往前移动半步。 直到一个头戴白色风帽的比丘尼,双手合十,盘腿坐于曼珠沙华之中,像梵音绽放的莲华。 她对我说:“不得渡你,来世再见。” 昏暗如幽潭的宝殿中,灯烛扑朔。 像是无数只睁开又闭上的眼眸。 像是无数只振翅而飞的蝴蝶。 流转了千年的梵音在神佛眼中倒悬,不间歇的经文从僧人们口中见到这万相丛生的尘世间,为何叹息,为何不回头,为何执着沉沦。 我穿过非相和实相的幻想,一步一步往前走。 既见菩萨,慈悲眼。 尽是妄心,尽是贪求,不能见。 非是落花入水而嗡鸣不止,作如是观。 心有忧烦则无处是极乐,一瞬欢喜即万物是极乐,轮回何解,行过万岁而复归原处。心有执,不离轮回,如朝露如闪电,幻灭而已,万世无解。 故而不求来世,不求顿悟。 只求这一瞬的解脱。 双手合十的我,闭眼见到的是我自己,可是抬头,却看到了她,有些人,拿起了,就再也放不下了。 我的解脱是她,只有她。 我们相伴几十年,她身上大小病痛不算少,唯独这次我隐隐觉得她似乎离死之一字不远,那种腐败的气息在她的身下蔓延,想要把她从我身边夺走,我只想倾尽全力把她留住。 我会打动神佛吗。 我本不信神佛,我也不懂如何爱惜一个人,可是在遇到那个人的时候,就会发现身上的枷锁像是羽毛和花瓣一样被扯进了风里,站在她面前的是我,当我看着她的时候,我也能看到自己。 仅仅只是,我和她。 没有其他人,没有其他烦恼。 第24章 我忘记了自己的来处,也忘记了要去哪里,把自己交给本能,像个蹒跚学步的婴孩一样往前走,前面会有困难吗,我不知道,可是一想到她在前面等着我,我就觉得有种难以言说的平静在心底氤氲开。 因为她,我觉得快乐和平静。 所以我不能失去她。 没有她,就算这一生再辉煌璀璨,也不过是灰尘做成的危楼,它确实存在过,却因为没有她,而变得毫无意义。 我不在乎谢灵仙心中有几分留给权势,有几分留给我,我通通我不在乎,望她平安顺遂和生同裘死同穴,才是我的夙愿。 我们本就该在一起。 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缓慢地一步,又一步,我走在这些宝灯香音之间。 在诡谲的平静和怅惘悲悯交替中,思念着什么呢。 曾有人说,帝王家,痴情冢,我并不觉得自己痴情,我只是一个孤身前来,为心爱之人祈愿的女人而已。 若是不得愿,若是漫天神佛能聆听到我的心声,那便让我也与她同去。 是不是有些缘分,在人降生时,便注定了,而后生生世世都未遗忘,那我不仅要求今生,就连死后轮回百转永生永世,我们都要像骨头和血肉一样交缠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第三十三章 我从照莲庵回到谢灵仙栖息的禅院,黄昏笼罩四野,谢灵仙脸上已经有了几分神采。下山前,慧明师傅对我说,谢灵仙在幼时落水受了寒,生了场大病,从那以后不仅不能受风寒,还在子嗣上也会艰难。 她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何至于此。正好她清醒,我与她提起这事。她却问我:“这算是殿下的旨意?” 很显然,她并不想告知我。 我反问她:“若不是我的旨意,你就要撒谎,可你就算不答,我也查得出来。” 端坐在床畔的谢灵仙放下刚刚端起的药碗,看着我的眼睛,嘴边的笑意有些玩味。她一身白色衣袍,举手之间露出纤细白皙的手腕,真真是皓腕凝霜雪。 我圈着她的手腕,贴了上去。谢灵仙道:“反正我也不会为了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伤心,天伦之乐子嗣环绕与我不过尔尔,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但我可没这么好打发,我只是想找出谁害她而已。她摇头轻叹,却又像是松了口气一般,像是从鲛人嘴里吐珠子似的,把那些深埋的往事全都说了出来。 她道:“也罢,我说就是,幼时父亲望我入宫做天子妾,我不愿将其打算告诉祖父,而祖父本就望我远离宫廷,便怒斥父亲几句。” 谢灵仙话语一顿,应是想起那时情景,便道:“应是我说得绝情了,激恼了他。” 谢灵仙可真是瞒我瞒得厉害,居然没有主动提起过。 “激恼?既要拿你的婚事做买卖,又要你恭顺,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我记得谢灵仙她父亲。 谢珩长子,科举落榜,当个不大不小的官,漂亮事没做几件,威风耍了不少,还因此被父皇在朝中拿来数落谢珩教子无方。 谢灵仙继续说:“过后我父亲觉得心中郁闷,喝了许多酒,回房时见到在湖边的我,上来便辱我不孝,我反抗时不慎将我推入水中,那时春寒料峭湖水冰冷,我生了场大病,仅此而已,不过这也算是丑事,对外便说是我失足落水。” 我知道世家之中有多少诟病,却也不曾想谢家还有这样令人嗤之以鼻的龃龊,科举落榜是本事不行,如此便是枉为人父。 这天下大部分人,不论贫富,到了年纪都会嫁娶,生育子嗣,养大成人,奉承天地之道而已。这人人都可做的事,他都能办砸成这样,真是个做什么都做不成,还要拿孩子撒气的废物。 狗屁孝道,骂他个狗血淋头都是活该的,竟然还恼羞成怒了。 我哂笑道:“本事小,脾气大,谢珩聪明一世,怎么生出来这么个混账玩意儿。” 谢灵仙语气冷淡:“毕竟是长子。” 我问她:“你就这么把那些老匹夫忍下来了?” 谢灵仙看起来冷静的很,也没有用什么劳什子孝道搪塞我。 她道:“我不得不忍,我父亲是嫡子,也是家中长子,他可以不学无术,碌碌无为,可是只要不把谢家的面子丢尽,谢家不会不护着他,而我因为落水身子孱弱,也不必掺和选秀,将谢家重新推到前面,这对谢家而言,不算坏事。” 谢灵仙吃穿用度都不曾短缺,也并不奢侈无度,常年待在谢家也未曾游山玩水,能触手可及而迫在眉睫的便剩下一件事,那便是自己的婚事。 谢灵仙道:“想来殿下已经想到,我用这件事换来什么。” 左不过是用来换让她出家躲避婚事,兜兜转转,她竟然还不是自愿,就连我也一时语塞了,可是她这人的心狠,总是朝着自己来的。 我其实看过谢灵仙的起居简录。 长女谢灵仙,讷口少言。 羽自幼丧母,常居姑苏,无同母姊妹而兄弟疏离,久病而药石难医。喜书画,善琴,姑苏一带无人媲美。 如此乏善可陈的生活,倒是和我有些相似,只是这真病,还是她借此避世静养,我也没必要再追问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精于算计,失了些人情味,谢灵仙这般以身入局,虽如履薄冰却也收获颇丰,才真是心似霜天雪地。 若我是她,真要图个父慈子孝,这面子在外,那必定要把里子闹翻天,若是能给那老畜生留半条命算我萧姒良善。 但我这话还是说早了,谁叫我也有个烦人的皇帝爹,他虽猜忌自己的亲人,但是也实打实地给了我权力,但我始终想不明白,像谢灵仙生身父亲的,不是皇帝的命,一身土皇帝的毛病,真是把自己当主子了,吆五喝六的。 谢灵仙趁我沉思时已经把药喝完。 她微微蹙眉,连糖块都不用含,便又面不改色与我交谈,想来已是习以为常。 汤药将她额头逼出一层汗意,谢灵仙柔弱无骨般倚在榻上,我将她手里的丝帕抽出来,给她擦拭额头上的汗意。 我背后的发髻都落在了她怀中,谢灵仙拿手指勾着我的发丝,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我问她:“笑什么,难道是因为我太体贴了,正好我心情好,且告诉你,你这病我揽了,你肯定用不了多久就能好。” 谢灵仙弯弯手,让我凑近些。 我不明就里,但还是靠了过去,谢灵仙圈住我的肩膀,生怕我跑了似的,非常主动地亲了上来,在她的舌尖抵住我的上唇时,我还有些欣喜地握住她的腰,可紧接着一股苦到像是把新鲜的草药汁都倒进嘴里的味道弥漫开来。 竟是打的这主意。 我咬住她的舌尖,犹如在棋盘上黑子蚕食白子一样,毫不留情地进攻,谢灵仙克制住从喉咙传出的娇声,双手用力抓着我的衣服。 等我松开谢灵仙时,她已经晕了头,无力地靠在我身上,脸颊上都是病态的红晕。 谢灵仙将额头薄薄一层香汗都蹭到了我的侧脸上,气若游丝道:“殿下,你现在后悔了吗,现在想反悔,还来得及。” 我用一只手捧着她的脸,让她转过头看我。反悔?我确实有些后悔,后悔未曾把她早些留在宫中,后悔没提前把异己铲除,后悔任性一次却要她承受这么大代价。 我道:“该问这句话的人,是我才对。” 药劲儿上来,谢灵仙意识昏沉,身体也松软了,她轻咳两声,眼波流转,道:“殿下,这世上没人能逼我做我不愿意的事,更何况,或许用不了多久我就回到长安了。” “一定会的。” 等她好起来,就是我们该分别的时候了。 第三十四章 谢灵仙好的很快,离开之前,我在照莲庵见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客人,昭阳公主,高宣王,还有一个身份特别的女子,这女子伪装成了昭阳的婢子,但我见过的权贵数不胜数,自然看得清楚,她可不是什么普通人。 在这几十年里跟随我的臣子亲信有许多,唯独昭阳最称我心意,我和同胞姐妹并不亲近,但和昭阳却很聊得来,至于高宣王么,他一向静默寡言的,确实是无心争斗的隐世作风。 此番前来,却是为了向我投诚。 顺便还把我来幽州的踪迹都掩盖了,暗中帮了我不少忙。 高宣王打着哈欠,靠着大树抬头数叶子,数了片刻就昏昏沉沉睡在了树下。他穿着一身厚厚的白袍,看起来很暖和,身形清瘦面容秀丽,脖子上挂了个拇指大的八卦玉坠,倒真像是打南边来的小道。 谢灵仙本来想戴上披风出来接见客人,被我摁着肩膀,让她坐下来看着茶。她和那女子打着机锋,你来我往像是下棋一般,三言两句之中,我才想起谢灵仙曾与我提过一次,昭阳公主交好之人中有一幽州司马氏族的女儿,但是那女子母亲出身不高,故而能传到长安的东西少之又少。 不用我开口询问,司马伶已经自报家门。 第25章 和昭阳生来显赫不同,司马伶虽然生在司马家这地方豪族,可是她母亲是个唱曲的伶人。但是她有了身孕后却连外室的身份都没着落,数年后她母亲因病逝世,她那浪荡情场的公子哥父亲才把她接到家中。 改姓为司马,从伶人里挑了个伶字。 她的兄弟姐妹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因为母亲的出身,在家中待遇比司马庶出的孩子都不如。 北凉境内世家不少,最为得势的是姑苏谢家,朝歌李家,金陵林家和幽云一干贵族,贵族之外又以褚家为大。 谢家蛰伏,林家势弱,谢灵仙向来对家族冷眼,林丞相年迈体弱,因朝局忽然动荡才留下来,李家早早就驻扎在边疆一带,最是安分守己。 幽云一带势力盘根错节。依附萧氏的旧贵和大部分入了前朝族谱的皇室旁支共存,除此之外还有诸多世家。 司马伶看着手中莹润的黑子,道:“若是棋子为这些世家,那棋盘便是幽云十六大州,天下人都知道藩王萧歧被猜忌,现在的暗流涌动,这只不过是个开始,若是京中有变,我会审时度势为公主殿下所用。” “信我,司马伶可比那些酒囊饭袋好了不知道多少。” 一袭红衣的昭阳大大咧咧地喝起酒来。 我自然是信的,也知道为什么她们会找上我。 谢灵仙珠玉在前,有抱负的女子就会寄希望在我身上,若是有朝一日从中得势,她们也能靠女子身份建功立业,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昭阳眼眸明亮如星,性格又奔放热烈,偶尔我也会感叹昭阳和自己有些肖似,但总是很快就推翻了这个念头,就像是现在。 她喝高了以后扯着我的宽袖,大着舌头问我:“需不需要我去把……嗝,把他们都杀了,我跟你说我养的暗卫,保准你用的放心啊。” 最初的高宣王和昭阳公主,这对兄妹确实能豢养军队,只是过了几十年,她们根本不敢做这事罢了,没成想萧文珠却是个胆大的。 我面色古怪地把袖子从她攥紧的手里往外抽,但是我越是抽她就越是拽,司马伶见状眼疾手快往昭阳嘴里塞了个点心,昭阳这才松开我的袖子,去抱着点心啃了。 我若有朝一日想动幽云,必然要直面幽云铁骑,有萧文珠这个昭阳公主在,我确实能省力不少。 送她们离开小青山,我沉静下来,思索着怎么才能顺理成章把谢灵仙接回长安。谢灵仙虽然从没说过让我利用她,但是她已经暗示我要用带发修行的身份,从中做些手脚。 我会做的,我自然会做的。 又过几日,她的汤药换成了补药,身体恢复得也不错,我知道我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不能再在这里偷偷摸摸地苟且度日,但是我就是舍不得,几乎要垂泪,但为了不让她跟着我一起伤心,我嘴硬的很,强装着不在意的模样,说着想迫不及待回京的话。 临行前夜,谢灵仙用指尖轻抚我的长眉,最后停留在眼尾,我握住她泛着凉意的手。谢灵仙嘴角含着笑意,对我说:“殿下,其实你撒谎的时候,就和说真话没什么两样,可是你的眼睛看着我,就好像再说,快发现我在说谎吧。” “是吗,哪有这么神奇。” 谢灵仙含笑点头。 我捏捏她的手,“底子都亏成这样了,还笑得出来呢。” 她靠在我身上,说的话和抹了蜜似的:“这不是还有殿下陪着我,哪怕是今晚上也足够了。” 我道:“我想娶你。” 谢灵仙却不答话了,不是因为不愿意,恰恰相反,她太聪明了,聪明到只需要只言片语,就能猜度出我的想法。 过了片刻,她才说:“我永远站在殿下这边啊,殿下如果想要娶我,我当然会答应了。” 我立刻从外面端来一碗补药,坐在她身边,苦笑道:“那我们就以药代酒,就这么定下了,我要做的事,不需要天地和父母来同意,你情我愿,旁人再也管不着。” 谢灵仙被我逗笑了,却还是陪我玩这个游戏,我紧紧抱住谢灵仙,她抻着腰,抓住了我后背的衣服。我感受到她身体里缓缓流淌的生命气息,仍然鲜活,只是比之前要黯淡。 山中清晨,殿中总有些似有若无的冷意,我醒来的并不晚,睁眼却看到隔着纱帘的绰约人影,谢灵仙正蹲在雕刻着莲花的香炉前面,用长匙拨弄着香炉里的冷灰。 我披上衣服,略微遮住身上的斑驳痕迹,也和谢灵仙一起蹲在香炉前。 我叹道:“香冷了,时间却还早,我们再睡会儿吧。” 我将谢灵仙抱起来,轻轻放到榻上,一个翻身到里面,从后面拥着谢灵仙,她侧脸的轮廓,隔着帷幔,看到日光透过窗棱,从昏暗逐渐变得明亮。 但是不管是我,还是谢灵仙,都没有丝毫睡意。 她上山,进了照莲庵,我下山,回到了繁华的长安城,早就预料到,谢灵仙不在身边,每时每刻都如此难熬。 第三十五章 这年冬天,太子上书请封谢宛为正妃,又不知多少次被打了回来,干脆冒着大雪在太极殿外面跪了半晌,可两人谁都没有后退一步的打算。 长安的冬天冷极了,就算是晴朗的天气,苍白的日光照耀在雪地上,就连呼吸都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冻住了。 谢宛在东宫急的打转,可是又被太子嘱咐过不可找自己,免得带着她一起被罚。 她那时候刚怀上第二个女儿,受不得寒,便来明王宫求我,谢宛好歹是谢灵仙的堂妹,谢灵仙远在幽州,我自然要多照拂她几分。 听到她的话后,我立马就撑着伞去太极宫找兄长,我到的时候,他他面色晦暗,只是跪在那,和殿里面的人一样,都是冷硬的态度。 皇帝怒气冲冲的声音从殿里传出来,让我带着他赶紧滚,隐隐约约中我听到了褚妃的声音,不由得在心中哂笑一声,怎么哪里都有她。我把伞撑在太子头上,一时间竟然想不出来该说什么话才好。 半晌才叹了声何苦。 干脆一掌把他劈晕,让侍从给他裹上衣服,给他抬回去东宫。 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他腿上的伤许久久未愈,我时常去东宫探望,有次我调侃太子,说他这膝盖伤的也太不值了,陛下那边不点头,就一直不会同意的,哪怕他再跪上几天,也无济于事。正因为了解皇帝这点,所以我回来后才不动声色,就连和谢灵仙通讯都是偷着来的。 自打皇帝看到我这幅“忠心”模样,就对我信赖有加,甚至一度超过太子,果真应了谢灵仙的话,其实他只是对我们都不信任而已。 他苦笑几声,明明东宫炭火充盈,可是我却总是觉得太子身上带着一股寒意。 他有些疲惫了,大约是连妻子的人选他都无法决定,感到徒劳和伤心。他对我说:“其实,母后仙逝后,我就一直想要过寻常生活,可是……” 可是,世事无常而已。 数年后那女人联合萧歧,在皇帝病重之时带着儿子支持萧歧,他于淮郊一带起兵造反,携家眷南巡的太子殿下在返京途中与其交战,皇帝为了稳定京中局势,将大部分麒麟卫召回宫中,留在太子身边的人手并不多。 我和谢灵仙虽然从昭阳那得知萧歧看似顺从,实则并不安分,但是却也没有这样完全的防备,或者说,他早就是奔着太子的性命去的。 我带人过去的时候,全死了。 只剩下两个女儿。 若我知道褚妃能惹出这么大的祸乱,就该在这年冬天将她一把火烧死在瑶台殿。 可是,世事无常啊。 任谁也不能将时光逆流。 他从出生时就背负着整个国家的期望,母后心疼他自幼劳累,也心疼他生活在阴谋和算计中。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他身上,盼望着他是个好储君,也盼望着他犯下弥天大错,搅乱禁宫的浑水。 要怪就怪萧氏子嗣不丰,却个个都是凤子龙孙,有时候这压力不是平白无故来的,而是祖祖辈辈积压所致。 偏偏,他又没有野心。 太子温润知礼,饱读史书。 他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即使做不到像父辈一样早早建功立业,但也有自己一番功绩。 但他真正想要的,其实无人在意。 就连我,也只是在这次只言片语中,才窥见几分,可往往人想要做什么弥补的时候,才发现为时已晚,我知道的太晚,以至于不能让他尝愿。 我向他提出个办法,如今皇帝小病缠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大病一场,可以让谢灵仙在他病好前弄出异象,和太史令那里应外合,给他东宫女子天降祥瑞的假相,在把谢灵仙接回来的时候,顺势提出给谢宛封妃。 太子有些犹豫,但还是答应配合我。 我也并不是有十足的把握,“就看老天爷让不让我们如愿了。” 时光如白驹过隙,我早在京中开府,只是一直没搬出去,为了更好地接触各方势力,我住到了公主府中。可是搬出禁宫后没多久,皇帝大病了一场,我又奉旨,回了宫中。 第26章 良药苦,熬春长。 那个春天,就连太极殿中焚的香似乎都是苦的,麒麟卫不分昼夜的在太极宫内外巡视,整座皇宫之中看不到半点鲜妍色彩,仿佛被一片厚重的灰色纱幔兜头罩住了。 即便是替皇帝勤政的太子也不能随意进出皇帝的住所。宫闱之中,独我可以随时探望他的病体。 期间他命我监管汤药。 甚至我还要帮他拟遗诏,何等荣光。 不同于我借着养宠妾的名头在公主府中豢养幕僚,企图在朝堂上有建树,他将手中十不足一的权柄短暂地交到我手中,便已经能够无限度地滋长我对于权力的欲望。 太子在前朝,我在内宫,他可以做到的,我也能做到,而且做的并不比他差。 他病倒的这些时间,我反复想起谢灵仙曾和我的那句话。 天上月不可得,水中月不可得。 心中月,我已得到。 我能猜出为何他子嗣繁多,却独独信任我,但是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来,这好父亲和好女儿的戏码,我们都不知疲倦地演了下去。 穿梭在太极殿的每天,我看着这座古朴厚重的禁宫,虽然昔日最为璀璨的光景已经黯淡,但并不妨碍它依然金碧辉煌。 我并不为皇帝的病伤心。 一点都不。 恰恰相反,我开心极了,就算看着昏黄的灯笼,我都能笑出来。可是我不能笑,我也不能哭,我只能把脸摆出忍痛,装给皇帝看。 只是,曾有后妃在他清醒时,提议用鬼神之法消退顽疾以期长寿,甚至那红彤彤的丹药都被呈到他跟前,我目睹他睨了眼那妃子,便掐着她的脸,下令将人赐死了。 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四处征战,如今落下一身伤病,年老之后更是反复发作折磨病体,我看着逐渐病重的父亲,却难得意识到,他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君主。 也曾在沙场上血刃敌人,在朝堂上叱咤风云,而不是我总是看到的,那个游走在裙钗之中的掌权者。 让我在算计这条老龙时,也不由得捏了把汗。 第三十六章 正好太子妃的孩子出生,照莲庵那又传来喜讯,配合医官和太史令,我和太子联手给皇帝编造了一场美丽的幻梦,让他觉得自己是天神开恩,枯木回春。 大喜之余,我和太子都得偿所愿,谢灵仙也不日回宫,提拔为尚仪局女冠,辅佐内宫大小事宜。 谢灵仙回来这天,我刚好从太极宫走出来,云女就告诉了我这个好消息,我几乎是不管不顾地跑了起来,在一处长廊上,恰好遇到了向我而来的谢灵仙。 竹帘随着微风晃动,我张开手臂,她向我奔来,与我相拥在一处,这一次,她再也不会从我身边离开了。 不过,这还不意味着万事大吉。 谢灵仙当然能看出我内心压抑,却又呼之欲出的东西。 无数的清晨和夜晚,她都在我耳边提醒,“殿下,我们现在还没准备好,一定要有耐心,一定要有耐心啊。” 果不其然,皇帝原本撑着一口气将遗诏拟好后昏厥数日,在如同天降胜迹一般醒过来后,身子骨反而还硬朗不少,对朝堂的掌控也更甚从前,我到了要把东西还回去的时候。 太极殿内,他倚着龙椅。 而我跪在青玉石砖上。 我又做回了他的乖女儿,手持兵符,将调动麒麟近卫的权柄交还回去。他起先还试探我想不想要兵权,我再三拒绝后,皇帝大悦,赐我珍宝无数。 我是他的女儿啊。 又怎会不知他的疑心,纵使我再如何渴望兵符,却也不可露出半点破绽,在这时候他的信任比任何东西都要珍贵万分。 我叩首,恭敬退出太极殿。 谢灵仙在殿外等我,等到我们走到隐蔽之处,我才抱住谢灵仙,良久才松开,我拉着她的手,轻声呢喃着:“果然,伴君如伴虎,真不如上阵杀敌轻松。” 谢灵仙道:“太子监国,而公主掌管内宫,就连德妃也收了小性子,可是若是殿下有任何贪婪之心。” 我接着她的话,说:“我毫不怀疑,他会让我和兄长互相掣肘。” 一时间,我和谢灵仙纷纷沉默。 皇帝病好后却沉迷起神仙方术,也不知真信还是假信,他招来傩戏班子在长安,每逢大节就要舞傩驱邪,最近的一次傩舞,就是上元夜了。 傩戏,在北凉建立之初,宫中对其并不热衷,太祖格外喜爱道玄之术,而到了太宗帝才开始大兴佛教,民间的傩舞吸取了佛家特色,来往宫中的次数才多了起来。 真到了上元那天,我与谢灵仙忙的不可开交,应付完宴会才能在元辰殿里闲话一二。 闲聊中不禁提到了昭阳。今年为了庆祝皇帝大病初愈,她和高宣王也难得回来长安,按照她这世袭的封号来讲,如何大封特封都不为过,但是现在只是领了个有名无实的官名挂着,对她来说还真是委屈了。 我唤来近侍,问:“本宫见昭阳晨起还在宫中,如今去哪里了。” 近侍道:“殿下忘了,今个是上元,昭阳殿下现已出宫了。” 殿外有炮仗声响起,我便提议在长安街上走走,见谢灵仙身上衣裳同去年别无二致,我便命人取来早前就吩咐下去做的大氅。 谢灵仙看这酡红颜色,不由得有些犹豫,问是否有些鲜艳了,我道无妨。 她穿大红明明很好看,但她总是偏好素色。 若依宫礼打扮,女官头上一根朱钗都少不得,后来谢灵仙做了一国之相,倒是自在很多。 平日里不著铅华,即便是上朝也只是多戴几根玉簪子,丝毫没有奢靡之意,倒是身上的官服平整的一丝不苟,连个带子都系得规规矩矩。 我还问过谢灵仙为何不搞些金玉来装点,她只是说:“禁宫的宝贝至尊至贵,若臣想要,殿下必定会给,但臣这身官服可不是钱财宝物能买来的,当然要更加珍惜。” 我亲手给她裹上衣裳,兜帽旁的白色绒毛紧紧蹭着脸,有几分憨态可掬的意味。 我道:“还是差了点什么。” 我凝神瞧着谢灵仙的素净脸蛋。 她这纤长柳眉与净瞳明眸已然足够,但是今日上元,总该要热闹些才好。 我拉着她到铜镜前坐着,用指尖蹭了些胭脂抹在她唇上,又在她额间贴了个珍珠莲花钿,谢灵仙用指尖轻抚过额间,说:“殿下总是偏爱这种花。” 那是自然,她送的莲图,我还珍藏着呢。 谢灵仙原本垂着眼,可是我迟迟未有动作后,她又抬眼看我。 我道:“再多点缀反而有损神韵。” 我实在是喜欢她这双眼睛。 烛火在她眼中跳动,浅色瞳仁中除了红焰还有我情难自禁笑起来的模样。 谢灵仙扶着我的肩膀站起来,从侍女手中拿过灯笼,却也不看我了,只道:“陛下,再不走,就晚了。” 我把绣着麒麟的衣袍换下,穿上和谢灵仙一般寻常富贵人家才穿的衣袍,坐上马车出了宫,长安街巷依旧热闹,官道两旁挂着大红灯笼,把长安城上方的天空映照如同夕阳覆盖。 空气中弥漫着安逸气息令我陶醉。 那场谋逆虽然让百姓惶惶不安了几日,可是这不同于外族打进来那种凶险,没多久便该吃喝吃喝,该种地种地,并不费力就使得生活回到了正轨上。 我正要问谢灵仙想吃些什么。 忽而有人策马飞驰,虽然车辇马夫都在尽力阻拦,那男子却只是挥着手大喝道:“快让开,冲撞了小爷仔细你们的脑袋。” 近侍也指着他的鼻子,喊道:“瞎了你的狗眼,不知道冲撞的是哪位贵人吗?” 他神色一愣,手上动作想要勒马,但是我这出行低调,只带了几个仆从,这人还是冲了过来。 马夫哼出粗气,抽出来长鞭转挑人抽不挑马揍,一鞭子下去就把那纨绔子弟给甩了出去,撞在了一家买点心的商铺门口的柱子上,那老板被吓的差点飞起来,人群一时骚动。 我真是觉得好笑,好不容易不大张旗鼓出来一次,就碰上这档子事。不过也是,若是我要带着麒麟卫招摇过市,还轮得到这小子撞上我了么。 我拿指尖把帘子挑开一条缝,看着这人抱着估计已经断掉的腿哀嚎谩骂,不一会儿便有跟着他出来的家丁涌了上来。 “孟侍郎家的公子吧。”谢灵仙瞥了眼说道,见我疑惑,她又道:“眉目间有些相似,前些日子的大宴上,我见过福宁公主和她的驸马孟大公子,他们一家子都长得有些相似。” 原是驸马的弟弟,怪不得如此蛮横。 第三十七章 近侍说他们吵嚷着要我这个主子下车理论。 我哼了一声,把令牌扔给近侍,道:“把人绑了送到孟家,告诉孟侍郎,依本宫看书香门第也不过如此,闹市纵马扰乱官道,该当如何,让他这位孟大人好好反省,自己怎么教育儿子的。” 第27章 跟着我扮成普通百姓的麒麟卫将孟家家丁踹开,把这断了腿的可怜虫绑起来,全须全尾地送去了孟家。 我忍不住啧啧叹道:“官做大了就是好,今日冲撞行人不阻拦,明日就敢作奸犯科。” 她道:“枯骨而已,不成气候。” 谢灵仙抱着手炉,戴上兜帽,语气轻快道:“既然都来了,我们便下车吧,不过在外面不能叫殿下了,您说臣该叫什么好?” 我道:“就叫阿姒吧,我听着还习惯。” 这世上没几人可以叫我阿姒,许久没听到这名字,倒还真是有些想念。 我与谢灵仙独处,最不愿意称孤道寡,我还要和她做神仙眷侣,若是孤寡二字说多了,万一一语成谶该如何,还不如直白一些。 反正谢灵仙才是最讲规矩的,哪怕把某些脑袋里似乎就装了一根筋的直臣耍的团团转,她还是那个礼数周到让人挑不出一点错的。 果然,谢灵仙便道:“殿下,这不合规矩。” 我道:“这是下旨。” 谢灵仙乖乖喊我阿姒。 后来我就琢磨出来用哪一套对付她犯直,那便是假意用下旨来糊弄过去,师出有名,她做什么都理直气壮。 我道:“谢灵仙啊谢灵仙,我还真是希望你能恃宠而骄一些。” 谢灵仙却又开始装了半聋,只听我前面那句话,不听我后面那句话,可不是半聋,“阿姒……我们下马车吧。” 我哼了一声先下去,再让谢灵仙把手搭在我的手心,借着我的力下了马车。 街巷中有许多商贩和杂耍,我抱臂漫步,谢灵仙倒是颇有兴致,在摊贩上走走瞧瞧,没一会手中就多了些新奇玩意。 她握着一张纯白傩面走到我跟前,刻意压低了声音,道:“阿姒,猜猜我是谁。” 这傩面我不陌生。 大片的纯白,只有眼角有青色花纹,额头上是莲花样,下巴是一点朱红。 好似是把菩萨画像上的装饰倒了过来,洁净又瑰丽。 说起来花神面原本不是这样的,可太宗皇帝要看新颖的傩戏,工匠便连夜赶制出来一批不同的面具,虽然有敷衍之嫌,但太宗确实满意的很。 我道是花神,便伸手将五指扣了上去,用手指捏住面具下沿,调笑道:“还是……莲花女?” 谢灵仙在面具下轻笑了一声。 她打算把头别过去,我手上用力,将她的面具摘了下来,谢灵仙脸上还带着些许倦色,柔脆而纤弱,美丽不可方物。 她忍住娇嗔之意,理理鬓边有些乱了的发丝,将厚厚的兜帽又戴在头上,说道:“花神面就是花神面,怎么还胡说起来。” “说来长安有个庙宇供奉花神,我们且去瞧瞧,如何?”我已经跃跃欲试,脑袋瓜里冒出来许多新鲜法子,好叫这上元节过得再热闹些。 谢灵仙点点,兴许是怕我兴头起来胡搞,便背过身去又去看别的小玩意儿了。 我问谢灵仙:“你有看到那跳傩戏的吗?怎么逛了半天还不见踪影,今夜不是祭祀花神吗?” 谢灵仙说:“方才听人说,在前面,但今夜似乎有些不对劲呢,刚才在那商摊,可是有人十分殷切地和我打听你。” “那你怎么说的。” 谢灵仙笑了一声,说:“我说你是我的妹妹,那人便哽住了,我给了银子,他还一直往你这边看。” 我大笑起来。 妹妹?这还真是个新鲜词。 谢灵仙还真是比我大些,若论起来,我还得真叫她一声姐姐呢。 笑够了后,我才转了转手腕,感叹道:“看来有人耐心不够用了哦,你说是吧,好姐姐?” 谢灵仙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没应我。 我们挽着手往街巷深处走,谢灵仙忽然回头,看了眼藏在人群中的近卫,他们四散开来,很快见不到身影。 我与谢灵仙闲扯着萧氏皇族那些家事,“太宗皇帝本来不怎么信佛家的,后来明乐太女死后,才开始在南山大兴寺庙,南方那些庙,多是前朝留下来的,每年明乐忌日,禁宫会有长达四十九天的傩戏,日夜不息。” 我太爷爷还算是位合格的守成之君,但比起太祖帝后还是逊色太多。 他的第二个太女明乐才识过人,品行俱佳,给取她的乳名叫明珠女,因为皇后的凤冠上就有一颗绝世珍奇的明珠,由此可见这对祖宗对这个孩子的宠爱程度,可天妒英才,还未弱冠便因急症逝去了。 我等着谢灵仙应和我,她却没了动静。我低头问:“怎么不说了?” 谢灵仙叹道:“原来那位殿下,还真不是被谋害么,确实是令人唏嘘。” 民间风言风语中,这位死后才被封了太女殿下的帝子,是被第一任非皇后所出的太子暗害。 虽然萧望舒三令五申要嫡长继位,就算公主,只要是嫡是长也可以坐上这位子,但她崩世后,许多人蠢蠢欲动,想要改掉这个规矩。 太宗长子非皇后所出,明乐出生之前,他被群臣推举半推半就坐上了太子之位,皇帝下令将他亲生母亲赐死,名义上过继在了皇后名下,平时也算是风平浪静,但明乐出生后,身世的差距,帝后的偏爱就渐渐显露出来。 毕竟他的亲生母亲被赐死,这太子之位才轮得到他,他合该担心自己稀里糊涂得来的太子之位被夺走,合该怨恨后来居上的明乐。 但这都是旁人对太宗帝第一个太子的猜测,实际上,明乐确实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急症仙逝的。 帝后对明乐的仙去几乎是悲痛欲绝,史书里记载皇帝哭到晕厥,在太极殿里昏睡五日未曾上朝。 于是乎,储位就在容不得臣子置喙了。 即便皇后未有所出,臣子也不能催着陛下立储,但凡在储位上有所质疑的,都被屠了个干干净净。 杀得几乎状若疯癫。 这句话我记得清清楚楚。 那几乎算是世家没落的开端,长极殿中长夜无,长命不得长安哭,许多人头从台阶上滚落,殿外的宫人都来不及收尸,从四个大世家出来的肱股之臣被杀了不少,为了填补空缺,科举才变得繁盛。 第三十八章 他和皇后几年后有第二女,是为仁宗。 这位帝王生下来便有先天不足,十三岁登基,但在位的时间却不长,只有十年。若不是太宗皇帝之前杀了许多想颠覆祖制的臣子,恐怕她连这十年皇帝都当不上。 她短暂的一生只有两个孩子,长子便是我的父皇,次子在幼年就夭折,仁宗觉得是自己身体羸弱,才害了自己的孩子,崩世前几年就沉溺在佛经庙宇中,从此,佛寺更为昌盛。 皇帝的亲夫是仁宗君后,出身清白官宦人家,次子的亲生父亲倒成了谜,就算宫里的人也无人能够肯定。 有的说是他出身麒麟卫,有的说是出身寒门,并不显赫,所以才没有被记载,还有一种说法,是他的亲生父亲虽然是仁宗皇帝最爱的人,但同时也怀揣着狼子野心,最后死在了她手中。 禁宫过往,总是很精彩纷呈,就算说到晚上就寝也说不完。 谈话间,我们遇到了正穿着花花绿绿的傩戏团,我附在谢灵仙耳边道:“这个时辰不太对吧。” 谢灵仙也与我咬耳朵:“这不就是等着殿下你呢么。” 打起来很危险的,我怕有不长眼的伤到谢灵仙,想让她去找麒麟卫。 可是转而一想,她可是我的心腹,既然都盯上我了,那定然不会让谢灵仙安然回去的,还不如让她在我眼皮子底下。 果然,我们站定,这些戴着傩面的就把刀剑亮出来了。 我把花神面在手中扬了扬,笑着道:“你们有,我也有。” 我和谢灵仙对视一瞬,下一刻我就把花神面扔给谢灵仙,顺便抖了把她的斗篷,一柄短剑从厚厚的斗篷里飞了出来。 我握住短剑,一把将谢灵仙背在身上,在百姓的尖叫中,我转头就向人烟稀少处奔走。 真他爹的不讲武德,哪有人在人堆里就大开杀戒的。 逃跑的过程中,我甚至有闲心将谢灵仙手里的花神面又戴在了脸上,忽然一个闪身,反手将短剑刺入扑过来的刺客喉咙,又借谢灵仙的重量顺脚把他踹开,免得血喷在身上。 这衣服很贵重的,难洗得很,我还没穿够呢。 巷陌漆黑,背着人,只有一把短剑。 可是沿路却杀了一个又一个。 谢灵仙开始还有些紧绷,后来也放松下来,还有闲心说了一句,“身为主君,不为感情所负累,才是理所应当的。” 人越来越多,我抬脚把短剑踢了出去,正中一个贼人心口,还嘟囔了一句,“这话我不依你,怎么能是负累,若是没有你,我决计撑不到现在。” 越来越多穿着不伦不类傩衣的刺客将我包围在其中,谢灵仙拽着我的衣服,从我背上下来,我伸手把她护在身后。 其中一个站出来,摸了摸面具上的裂痕,骂道:“你们萧家人,都是疯子。” 第28章 我晃了晃短剑道:“就当是夸赞了。”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忽然一道声音破空而来。 殿下!接剑! 房顶上和巷口全是穿着铠甲的麒麟卫,这一声暴呵和扔过来的佩剑,让这些人彻底慌了神。 外围的刺客被杀了干净,弓箭像是落雨而下,我用长剑把贼子面具劈开,嗯,陌生的面孔,我根本记不得。我直接一脚踹在他膝盖骨上,让他吃痛地跪在了我脚下。我居高临下道:“谁准你,站着和本宫讲话的。”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说道:“我是……” 我比了个嘘。 他瞪大眼睛,青筋暴起,低头看着心脏上泛着银光的剑刃,还有我冷漠的眼睛,我用力抽出长剑,他倒在地上,苟延残喘地仰视着我。 我叹了口气,“真是不乖啊。” 再说了,有必要把我想的这么蠢吗,居然会相信这时候的一面之词,到了诏狱自有刑罚伺候,哪里需要用得着我。 解决了刺客的事,我和谢灵仙又抄近路返回原路,我这才想起,我还带着花神面。 我把面具来回翻转了几次,做工倒还不错,摸起来和前两年的材质也有所不同。我越看这花神面越是欢喜,揣在怀里不松手,打算回到寝殿后把它放在我装宝贝的匣子里。 我把傩面举起来罩在脸上,就这么一抬头的功夫,却在人群里看到了昭阳,还有她身边抱着一堆小玩意的白面少年郎。 昭阳是何等眼尖的人,在我看过去的时候,她举着糖葫芦的手也直接僵住了。 我把傩面放下,红衣女子便往这边大步走来,她低头小声喊我殿下,又和谢灵仙象征性地行过礼. 跟着她的少年也屁颠屁颠跟过来了,结果凑近了以后满脸春意直接好似惊走鸟雀,荡然无存了。 他颤颤巍巍就要行大礼,被我抬手止住了。 我拿下巴指了指那少年,对昭阳道:“没记错的话,这是张尚书的小儿子吧,张家家风清正,你这么明目张胆祸害人家里最小的郎君,小心改日人参你一本。” 如今昭阳在长安待久了,谁不知她喜好男色,于情事上恣意风流。 她后来短短两年时间便又踹了四五个美男子,不过还没算我之前给她物色的,这几个还算是传到我耳朵了,都没给名分。 张老头要是看到他被昭阳迷得团团转,真是好好的白菜被拱了,绝对会气的脸都青掉。 昭阳挠挠头,刚要解释,那少年大惊失色,连忙对我作揖道:“是我自己要出来的,家父尚不知情,断不会连累公主的。” 我挑挑眉,看着昭阳。 她往后用力杵那张公子,他边抱着那堆小玩意,又弯下腰用另一只手吃痛地捂住小腹,昭阳啧了一声,他立刻站得比街边杵着的杆子还直。 昭阳道:“女子和男子之间这档子事,谁吃亏还说不准呢,怎么好像是他亏了,您瞧我这如花似玉的样子,怎么看也是这小子占便宜了吧。” 谢灵仙不禁笑起来,昭阳也跟着傻笑两声。 我嘴角抽了抽,道:“谁是吃亏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昭阳抱拳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说罢还冲我狡黠地眨眨眼。 我摆手让她赶紧走,看她那嘚瑟样子,保不准明天就被张侍郎逮个正着,追着她讲那些礼教。 我正要打发她离开,她又凑过来悄声说:“方才麒麟卫出动,长安城里是出事了?不安全的话,您这赶紧麻溜回去吧,晚了宫门都关了。” 昭阳虽然知道麒麟卫被调动了,但尚且不知道有刺客。 我敲了敲她的脑袋,让她早点回自己的公主府,这憨货,明天上朝估计会吃惊的跳起来,然后对于没有参与进来这件事深表遗憾。 昭阳又蹦蹦跳跳走了,那少年寸步不离跟着她,生怕被甩到后头似的。 第三十九章 没过几日,福宁公主进宫。 她在明王宫外就开始哭哭啼啼,进了殿门就拿着帕子往我眼皮底下一坐,柔柔弱弱的模样,我塌着腰,懒洋洋地看她唱戏,可她哭了半天,也没有歇歇的意思。 我本就心烦意乱,厉声道:“把你的嘴闭上,你的陛下听不见,再者要是哭得声音太大,姐姐我绝对让内侍给你缝上。” 她面色难堪,却还是噤了声。 这帮兄弟姐妹可没少看到我又抽又踹的模样,向来是能躲多远躲多远,今个破天荒走一遭,不过是为了上元夜的事罢了。 云女在我身旁道:“福宁公主,您说罢,若是驸马欺负了公主,女君会为你做主的。” 她赶紧否认了驸马欺负自己,却又支支吾吾,神色似有难言之隐。 我道:“驸马的弟弟从马上跌下来,伤到了,本宫知道,你说伤哪里了?” 云女直接命人召来医官去孟家一趟。 福宁忽然怔愣,不知怎么局面反倒扭过来了,连忙道:“我方才说了,他只是摔伤,不劳烦姐姐费心了,近日来我只是替他给皇姐认个不是,他年轻莽撞,姐姐您大人有大量,便饶了他这次吧。” 若是福宁不提,我还真记不起来这号人。 我审视着这个妹妹,她也半抬起眼神瞧我。 她是哪个妃子的孩子,我是忘了,但是我记得福宁的姐姐,大公主福安。两人是一母同胞的姐妹,福安已下嫁给林氏子弟,封号为福安,不久前就随夫就任,不在长安了。 她也是唯一一个,曾经被我踩着脑袋,命令其低头认错的公主。 我忽然问她:“可是,驸马的弟弟受伤,你怎么急了?” 福宁强笑着说了一通,我只是冷笑。 她的面色肉眼可见地苍白起来。 纵然极力掩饰,但还是破绽百出,她那手,都因惊惧不已僵硬地扯着帕子。 方才她那口吻,可不像是自己的小叔子受伤,而是自己那驸马受了伤。虽然嘴上说是都是一家人,可是她自认是公主,连去孟府坐坐都少有,常年住在自己的公主府。哪里来的家人一说。 我不紧不慢道:“去吧,给公主找几个俊俏的面首解闷。” 福宁摆手,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我这就出宫,不打扰姐姐了。” 我撑着脑袋看她火急火燎往外走,路过门槛的时候还摔了一跤,我一个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她赶紧爬起来,又慌慌张张跑了。 上元之后,各方相安无事。 但也只是看起来风平浪静而已。 我道对谢灵仙道:“兄长说今年夏天无事,可以一起去向陛下求旨意南巡,帮朝廷探一探萧歧的虚实。” 在旁人眼里,皇帝的身影重新回到朝堂,太子自请南游,我沾了他的光,才与他一同启程南下,反正好过在朝中碍皇帝的眼,让他觉得我俩整日惦记帝王的位子。 谢灵仙在幽州的数月,看起来每日吃斋念佛,但实际上每天都在帮我探查幽云的风向,有司马伶相助,整个过程事半功倍。 云女从殿外进来,将诏狱的密报呈上,是上元节刺杀一事查出了什么。我看完后,不由得冷笑,原来罪魁祸首是德妃的堂哥,还是姓褚,我怎么就和这家人过不去了。 但诏狱那边却没审出来究竟为何要点名道姓地杀我,还要背着德妃,正思量时,谢灵仙却又细细看了一遍。 “殿下,此事兴许还有隐情,之前我在小青山养病时,曾收到此人拜帖,说有要事相商,我以病体为由拒不见客,没想到他他等了一月有余,见我实在没有见他的打算,他才离开的。” 谢灵仙也很是不解,“我与他平生素无往来,不知他用意何在。” 我灵光一闪,想起来那年在元辰殿,便有个姓褚的要来见她,被我凶神恶煞地赶走了,合着此人真是贼心不死,过了这么久还要惦记我的谢灵仙。 “那女人对此事尚不知情,我本来还想拿行刺一事告他个措手不及,但是我现在却改了主意,且将证据留着,等我以后再用。”我唉声叹气的,后悔道,“早知道我就把人送到太极殿了。” 倒不急于一时,新仇旧恨,我要褚家所有人来抵。 转眼入夏,我们一起下江南。 虽然路途遥远,不过有谢灵仙相伴,到不算难捱——没有什么能比随时随地可一亲芳泽更令人感到快慰。 太子再清楚不过我们的关系非同寻常,在路上还要调侃我这做派实在是充大爷,就连他堂堂一个太子爷也是知道疼爱妻妾的。 而我不仅要谢灵仙同吃同住,还要她伺候更衣洗漱,公主府大大小小的内务也要谢灵仙操持,即便如此还要与人家折腾到半夜才罢休,委实不算良人。 故而太子劝我收敛。 免得哪天谢灵仙嫌弃我了,买一马车便回来姑苏老家。 当天回去就寝,谢灵仙卸去我头上簪钗,为我梳头时,我便靠在她怀中,复述着白日里太子说过的话,问她我是否该收敛。 第29章 谢灵仙将下巴压在我的肩头,用莹润的指尖点了点我的下唇,吐气如兰道:“殿下觉得,您该收敛吗?” 每当我起心动念问她这种问题,她就用美色做筹码将我这疑问尽数踢回来,若是换作旁人,八成只会得到我一记白眼,偏偏我就是吃谢灵仙这一套。 情色不愧是头上一把刀。 这一程,我们先来的姑苏。 姑苏有一郊野行宫,名为太殊,为前朝所留。其间多别致幽景,非常适合小住,我们便将暂住的地方定在太殊行宫。 我和太子两个前朝内宫最为得势的帝子来南方,许多官员便如鲤鱼如水似的,前来拜会。 太子虽然是来游玩,但是在行宫刚刚落脚便有人来访,这一行他少不了政事上的烦扰,光是接待这边的府州官员就够他忙。 我的话,就要轻松很多。 对他们来说,皇后崩世后陛下未立新后,我和太子是唯二的嫡出兄妹,而我当然是他最为信任的左膀右臂,但我毕竟常在内宫,所以多是在内宅的亲眷前来太殊行宫拜会我。 可我常常觉得无聊,到后面都是谢灵仙与人家交谈。 也是到这时,我才切身体会到了她的处境,看似风光,实则不然。 不难发现,女眷来拜访时,对着谢灵仙和云女,只是拿她们当做更得力的侍女,尤其是谢灵仙,嬉嬉笑笑地行过礼,嘴上说着大人,可是眼底根本没有敬畏,甚至不如云女的举动让她们在意。 这些细微处,我都尽收眼底,谢灵仙有颗七窍玲珑心,她不可能看不出来,但她从未表露过半分不满,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 但是她们对我谄媚,却对谢灵仙却低看。 这叫我怎么受得了。 第四十章 我等了数日,瞅准了某个南方大官的小姐让谢灵仙端茶过去的当口,把手中的杯子一甩,三步两步走到她跟前,揪着领子将她整个提了起来,阴沉沉地问她:“凭你,也敢使唤我的女官?” 现在已经不是女子当政的时候了,又隐隐回到了,女官也算官吗的轻视态度,令我很是不爽利。 那大小姐被我吓的差点晕过去,我还没发火,她就哆哆嗦嗦哭得上不来气,我顿觉无趣,又给她提着领子放回原位。 她两只手没扶住,从木椅上滑了下去,上半身几乎要匍匐在地上,任由旁人怎么拉也站不起来,殿中乱作一团,你一言我一语地给谢灵仙请罪。 我盯着欲言又止的谢灵仙,如果她在这时候给她们求情,虽然我也不想和她闹,但她一定要在这时候顺着我的,好在谢灵仙没说什么,只是转头端了杯茶去。 这算什么? 我站起来,她们又一哆嗦,但我只是把茶截走,又回到上座翘着腿,直到太子领着她们的父兄过来给我赔了不是才作罢。 那小姐的父兄起初还有些不情愿,我全程没有半分好脸色,他们才意识到了我确确实实是恼了,才急赤白脸赔不是。 谢灵仙替我做白脸,这事才这么翻了篇。 入了夜,侍女把帷幔放下。 谢灵仙才说:“您这又是何必,到时候这些大官又要在陛下面前说你跋扈了。” 我颇为不服气,“既然我已是位高权重,只有我不愿意和她们计较的份,却断然没有我后退的道理,况且,就算这事告到长安,也是我占理。” “好好好,殿下占理。” 谢灵仙无奈,揪了揪我的长发。 她枕着手臂,仰头看我,可思绪已经飘到不知哪里去了。 姑苏的夏日和长安的大有不同,那种氤氲的热气和草木香气,给谢灵仙增添了许多,处于自在风光中的灵动。 我们在禁宫中待太久了,宫规礼度将人的一言一行束缚得厉害,我以为我已经够放纵,可是真正远离禁宫时,才发现其实我自己相当规矩。 正因如此,才要好好享受起来。 我摩挲着她脖颈处最温暖的肌肤,将额头蹭着她的眉心,缱绻万分。 又是清晨,太殊行宫的莲池边,我翻看这里的藏书,谢灵仙原本在弹琴,不过半炷香我就与她聊起了女官一事,她的琴声也渐渐隐没在花鸟鱼虫之声里。 我道:“南方这边,并不看中女官,甚至于不承认和轻视了,没想到过了大几十年,这边还是这么迂腐。” 这就不得不提前朝乱世。 北齐皇室行事放荡,笙歌彻夜宫闱秽乱是家常,人伦尽丧男女不忌是便饭。 女子被视作玩物,被皇帝看上的男子也没好到哪去,秽风如此又何谈社稷,更别提女子做官了。 两百年前南朝曾有国号陈,也是夫妻一同打江山,结果那皇帝却生怕女人掌权似的,把他的皇后锁在内宫,大肆革除开国女官的职位,民间也不许女子私塾设立,数年下来才有了这般迂腐的民风。 “这才不到百年,难以彻底根除这样的习气也合情合理。” “那时乱世,无论南北,女子皆不可求取功名,即使对留在深宅中相夫教子的女子也极为苛刻,如今国泰民安,女子亦可为官。”我边翻看书卷,边道:“这般算来,对待女子开明,也能看作盛世之兆。” 太祖恢复了废除百年有余的女官制度,在宫廷中广纳女子为官,不论家世,不论贫富,又是一未曾有过的先河。 她在世时此制繁荣,后来这几位祖宗,算上我父皇,都没能很好地发展下去。 “世家之间需要联姻来维持关系,可多数女官都在宫中侍奉,一来二去多有不便,两相比较,还是去成亲了。”我哀叹一声,“这就又扯到婚姻之事了,头疼,头疼的紧啊。” 谢灵仙道:“男臣说是要完善女官之制,在内廷开设职位,可入了宫即便能做女官,也只是打理宫中琐碎,碰不到实实在在的权柄,本就不是长久之计。” 其实只要女子能同他们一般,入朝做官,这问题便解决了。 偏偏就是这件事,却困难重重。 可惜了太祖没法活个千岁,否则北凉定能万世昌盛,我也不至于因为这事发愁。 我抓着书卷歪倒在一边,耍无赖似的说:“女人的盛世要从男人脚下讨,当然不长久,反正我是受不了的,还不如把反对的全杀了。” 谢灵仙摇摇头,权当我是说笑了。 我们又各自想事去了,一时寂静。 过了片刻,谢灵仙弹起些江南曲调。 我调侃道:“这行宫是我的小江南,谢灵仙,你呢便是我的采莲女。” 这世上再没如她这般,和莲花相称的女子。 素手纤长,玉骨天成,眉眼清冷似是霜月,薄唇柔软似是莲瓣。看得我馋的紧,喃喃道:“不,采莲女是我才对。” 谢灵仙不解其意,一曲终了,才问我:“怎么又成了殿下?” 我读不来两卷诗册,自然没什么高雅用意,只是将谢灵仙比作莲花,而我又喜她唇齿留香,每每采撷都硕果颇丰,既然我日日赏莲采莲,自比为采莲女当然再合适不过。 谢灵仙听了我一本正经的解释后,抱着琴行礼,说是库房还有些送来的东西尚未清点,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我颇觉神清气爽,将手中书卷随手扔了,伸了个懒腰,盘算着入了夜如何将她哄回来,教她不会再用各种无趣又粗糙的借口敷衍我。 谢灵仙这冰雪一样剔透的人,喜怒哀乐都冻在里头,唯独在她的肝火上加柴添油才能调动她的几分性情,她知书达理固然好,可是她生气耍些小性时,才能看到几分初见她时的倔强冷淡。 真真是可爱至极。 我知谢灵仙愿意顺着我阴晴不定的性子,是因我乃长公主,是她的主人。 谢灵仙很聪慧,只要她愿意,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轻而易举拿捏我的喜好,恰到好处掌握我行事的分寸。 即便她是正儿八经被召进禁宫,被选上做六尚局的女官,照样能胜任这官职。谢灵仙从来不是只有我这一种选择。 所以我必须要做一些事,一些这普天之下除了我别人无法做到的事,这样她才能一直,一直和我在一块。 当夜,我与她厮混。 情到浓时,我点着她的颜色淡薄的嘴唇,一声声唤着灵仙,她不搭理我,我又喊她卿卿,她又不应答。 我乐此不疲,唤了一次又一次,次数多了她便面带愠色,张口便咬住我的指尖。我真是爱惨了她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她其实在情事上略有笨拙。 但是我却只是偏爱她的眼神,明明已经水雾朦胧,爱恨嗔痴都在里头流转,却还是要绷着弦保持清醒。 忽而眼神又明亮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只在极少数时会有平日里那种凝霜一样的平静闪过,她仿佛是个灌了酒的莲华。长醉复作醒,春水皱波风。 第四十一章 次日晨起,榻上无人,只闻琴声。 我起身去寻。 第30章 却原来,谢灵仙正披着我的衣衫,在廊下为我弹琴,夏蝉嘶鸣月色如水,如枯花般的沉香在她的琴边静燃,袅袅之中我窥她容颜,恍惚之中似是梦魂颠倒。 我真想,永远停留在这时候。 我们正当好年岁,汹涌的感情就像是抑制不住的潮汐,随着身体里充斥的冲动和激情一起,填满了朝朝暮暮。在这静谧的时候,我无比清楚地听到了内心的声音——我爱她。 我爱谢灵仙,因此我却忽然生出胆怯,以至于我怎么也张不开口来,只能坐在她身边,安静地听完这一曲。 好想让时光凝滞在这一刻,直到面对死亡。 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我们离开姑苏前,有场暴雨,耽搁了几日行程,索性就在太殊行宫待着了。 这时候,莲花开的正好。 风雨欲来之时湖中接天莲叶就如同泼墨一般的在砚池中荡漾,因狂风而翻浪般若隐若现的莲花,仿佛无意间滴落其中的粉玉,颇有一种向来娴静的文弱书生撕破衣衫换上罗裙,执笔在其中作狂舞的气势。 暴雨过后,我同谢灵仙泛舟湖上。 我着黑色衬裙,外面随意披着件绛紫色丝绸衣袍,腰间堪堪系着条黑玉琳琅带,不至于令衣襟大敞。 据母后宫中出来的老宫人说,我幼时多病,姑苏玉山的高道玉阳子批出我命格矜贵易早夭,最好在腰间带金挂玉,贵上加贵,方能破之,后来我便有了许多专门为女儿家打造的细玉带。 皇室之中只有得了封号的王亲贵族才可将麒麟纹样绣在服制之上。 记得在我五岁生辰时,皇帝送了我一条白玉带,上面缀着一只娇憨可爱的玉麒麟,我幼时就已知道这玉带与寻常腰带不同,属于皇帝破格赏赐,故而尤为喜爱这条带子。 我就常常穿着去东宫给兄长显摆。 他才比我年长两岁,虽然做太子得到的封赏也不少,可他还是很眼馋。 我将玉带借给他,但是他的腰身比我大不少,根本围不下去,为此他还沮丧了好些天,不过小孩总是长得很快,很快便它就束不住我的腰了,只能收进明烛殿的府库中落灰去了。 谢灵仙依旧是一身白衣。 干净无尘。 发髻之中只别了一根浅翠色的玉簪,她素手弹琴,眉目低垂,夹着莲香的风吹进船篷之中,谢灵仙鬓边的发丝扑在脸颊上,耳边的玉坠也不住摇曳。 我的绛紫色丝袍与她的白裙交缠在一起,诉不尽的缠绵。 我与谢灵仙胡扯道:“若有朝一日本宫因夺权下了诏狱,谢卿还是赶快跑的为好。” 她琴音不该面色如旧,缓缓道来:“如今陛下圣体康健,而太子殿下就在不远处的岸边与太子妃闲谈,殿下说这话不仅不妥,还为时过早。” 谢灵仙语气停顿,双手轻轻摁在琴弦上,看着我道:“不过若真有那一天,我会为殿下收尸。” 我抚掌大笑,将手边的莲花拽在身旁轻嗅,又随手松开让它慌张摇曳,留在上面的晶莹水珠肆意惊走。 乐此不疲,顽劣之极。 我屈指将指尖的水滴弹在她的白裳上,施施然道:“那本宫定然要你陪葬,生同裘死同穴才好。” 谢灵仙道:“殿下不怕后人编排谩骂?” 我嗤笑一声,道:“本宫都打算做争权夺势的勾当,即便太子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哥兄弟,可是自古皇家之中兵戈相向的至亲数不胜数,他若是不愿我搅弄朝政,赐我毒酒白绫也好,将我押解圈禁也好,本宫连这都不怕,后人几句不痛不痒的评头论足又算什么。” 这也不是我一时一日冒出来的冲动想法,但是具体多早之前,我也不记得了,只是在我思索这皇权之时,自然而言从我的思绪中流淌出来,呈现在我眼前。 谢灵仙一时不言,随意拨弄了几下琴弦,问我:“殿下还想听什么曲子。” 我道:“江南惯常有的采莲曲吧,就像刚到太殊行宫那天早晨,你给我弹的,后来我和那些权贵子弟出游时,无意间听到了这曲子,觉得耳熟,问了名字,便记了下来。” 谢灵仙笑着看我。 我又添了一句:“没你弹的好听。” 说罢我将她袖口的丝帕抽出,倒在船头闭眼假寐,把谢灵仙的丝帕展开揪住两角盖在脸上,就这样遮住了从船篷顶漏下的阳光。 谢灵仙一曲终了,将琴放到一边。 她躺在我的身侧,在我耳畔轻哼着方才她弹过的曲调,唱的我昏昏沉沉,懒懒散散,不过片刻就睡了过去。 我醒来时,小舟已经停在了岸边。 有侍从提灯接应着我们,我枕着谢灵仙的双腿,她用手拂过我的眉尾和眼角,我倏忽睁大双眼,抓住她的手腕。 她道:“殿下,天凉了,我们该回去了,不日便要启程回京,这几日不能睡得太晚。” 天色欲晚,凉风拂岸,我竟然睡了这么久,谢灵仙率先上岸,拿过侍从手中的莲花灯笼走到岸边,我起身借着她向我伸出的手,上了岸。 恰逢七月七,姑苏城浸在藕花香气里,河岸上张灯结彩,数不清的莲灯顺着水流漂向远方,烛光映得水面如天河倒映,据佛家传说,寄托着思念的水上灯能顺着水流飘向冥河,让已故的亲人听到思念。 我和谢灵仙也凑了个热闹,买了一盏胭脂色的花盏,一起把它放到了水里。我感叹道:“在长安,宫人们放灯还要顾忌规矩,哪有这般自在。” 谢灵仙笑话我一时的自在还勉强受得住,若是一点事都没,我就要慌了。她也没说错,毕竟我可不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了。 刚起身,一个儒生打扮的男子上前来,问道:“两位可是第一次来姑苏放灯,请恕我冒昧,你们姐妹二人真真是天香国色,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呢?” 又被认成姐妹了,我颇觉好笑。 谢灵仙尚未开口,我已侧身挡在她面前,靠在谢灵仙肩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咬耳道:“这书呆子真是怪碍事的。” 她怕我作妖,再给他踹到河中,三言两语给他打发了,牵着我的手回太殊行宫。 我好歹还能忙里偷闲去湖中泛舟,结果刚回太殊行宫没多久,忙了整日谢宛便来邀谢灵仙一起去集市买些要带回去的小玩意,我本来也想跟着去,结果太子把我拉住,于是我只能在行宫中与太子大眼瞪小眼。 他如是说道:“到了姑苏,除了谢灵仙回家,你出去和那些世家子弟玩了半晌,平日总是霸占着谢灵仙,如今人家姐妹两个说说小话,你怎么还跟着去。” 我道:“我也是女子,怎么不算做姐妹,难道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 要不是因为帝子去臣子家的章程过于麻烦,我还真不至于和那些人玩到一处,没意思的紧,只能在画舫上听曲喝酒,那江南第一花魁也不过如此。 论技艺还不如明烛殿那俩男的。 太子看出了我的想法,让我坐在园中消停会儿,等谢家姐妹回来。 第四十二章 幽园小亭中我与他对坐,我将腿翘起来,将手撑在石桌上发愣。 说实话,我确实有点想她了。 我与她单独相处时,并无侍女在身旁服侍,虽我们以君臣相称,却并无繁文缛节,好像本就应该如此,倒也万分快活。 细数起来,我们两人在一块也做了不少事,但到了后来多论朝堂事,鲜少有闲散之时,少女时这样无所事事,挤在一处整日玩闹的光景竟是少有。 以至于后来我在太极殿时还念念不忘,但即便我们携手回了那时那地,却也抓不住那宁静了。 我时常觉得二十岁前的我,应该对谢灵仙良善些,因为我对她,倒像是对待娇妻美妾一般,只觉有趣,作情场上的打发,无非我对谢灵仙多了丁点儿女子之间才有的怜惜。 后来我们一个在宫中,一个在庙堂,我才总是捶胸顿足,为何这时我竟作一个无情又缠人的主。 但谢灵仙却说:“陛下过了许多年才翻起旧账,是卸磨杀驴的作风,但我并不厌恶,虽然开始陛下总是手段强硬,却总给我留了几分柔情,虽然这情意是往那种事上绕的色心。” 卸磨杀驴本来就是帝王家的勾当,谢灵仙倒也没说错,但是她竟说我还有几分温良,着实令我得意的有些心虚。 不过谢灵仙看起来纤弱,可是性子倒是好似那莲杆儿比直而冷硬,能让她说出这种话,定然是出自真心。 兄长手执书卷凝神细看,忽而他将书扣在桌上问我:“你知晓淮郊徐家的事吗?” 我抖抖衣袖道:“勾结蛮族,私自运输货物,再加上在官场贪污钱财,哪一条加起来都不是小罪,被治了个满门获罪,男的做苦役,女的被做官婢贩卖,这件事闹得朝野尽知,要不然我们俩也不会南下这一趟……可这事儿不都尘埃落定了,兄长怎么还问我?” 徐老儿一人做这些倒也罢辽,奈何淮郊徐家在淮郊站稳,是仰仗的萧歧。 第31章 即便他们已经割席,可是有这层关系皇帝就是会有意敲打。 我还真怕兄长说出什么不忍心的话来,便提醒了一句:“我知兄长爱才心切,可是这次来姑苏,萧歧就派了个儿子过来问候,自己借着军务繁忙,这么多天都没来一次,陛下看到我们传回去的信,有朝一日必定会对萧歧下手。” 不过他倒是没我想象中那么心软。 太子道:“虽不至于满门抄斩,但是徐家上下一百多口人无一幸免,我知按北凉律令这些也不算是惨绝人寰,但是父皇曾问我,若是用这些人敲打萧歧,又当如何,我只是想问问阿姒儿,若是你在我的位置,又当如何?” 其实我回答算是逾矩。 但是即便在东宫,我们也多次谈论过政事,我倒不疑有他,略微思索道:“自然是将人有意送到萧歧跟前,生也好,死也罢,也要多少试探出来真假,陛下有意拔了这颗钉子,可是这一两年,萧歧把自己捂得死死的,拔钉子也得找能下手的地方吧,如今有现成的把柄,何乐而不为呢。” “这便……没了?” “自然。”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萧歧有击退南蛮的军功在身上,看似是最不可能勾结,但他在淮郊盘踞多年,不管有没有勾结已经不重要了。 我和太子都了解皇帝,他早年征战,杀伐过重,晚年又拜起神,虽然经常在太极殿长坐,可是朝中的事他一件都落不下,最喜欢玩兵不血刃这一套,若是能用点手段把猎物的脑袋套住,是绝对不会把自己放到被动的位子上。 不论如何,徐家这件事他焉能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最好的办法还是用他的亲信来敲打他,这时候曾和他有牵连的徐家一百多口人,反而是指向他的最好一把刀刃。”见太子叹气,我还是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兄长,这可不是伸冤的好时候。” 太子忽然笑起来。 我觉着奇怪,问他笑什么。 他忽而沉默,半晌才道:“有时我觉得,你更适合做这太子。” 我换了条腿翘着,哀叹一声道:“太子殿下可别折煞我了,要是被传到宫里头,你小心被父皇一巴掌扇到太极殿外,然后我还得陪你跪着,话又说回来,兄长你这也不像夸我吧。” 兄长不论是性情还是长相,比起皇帝,他与先帝更相似,可如今他在弱冠时满身的锐气也被磨去不少,他明明只大我两岁,看着却比我沧桑多了。 说好听点是比我这混不吝的多了不止一分的温雅,直白些,就是心累。 兄长想起曾被父皇扇的回忆,情不自禁摸上了脸,他也叹了一声,道:“我只是有些可惜徐家的二儿子,品行端方为人诚信,白白被连累了。” 徐家十有八九是替萧歧背了口硕大的黑锅,说是连累也恰当。 他忽然又把话题转到我身上,说:“妹妹,你这些天,唯一做的能讲出来的事,就是在画舫遇到纨绔公子哥,问人家送他的男宠如何,他还夸赞你调教的好,我说的没错吧。” 我轻咳一声,想起了那男的话。 “不仅性格服服帖帖的,翩翩起舞时的身姿丝毫不比名震江南的舞姬差。” 那自然是不差,毕竟这俩在我的明王宫里整日铆足了劲学舞等着我看。 不过我一次没召见过就是了。 我打马虎道:“害,那你指望我做什么,拿把剑把萧歧杀了啊。” “我的公主妹妹,不要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他又瞥了我一眼这豪放不羁的坐姿,无奈道:“阿姒啊,谢大姑娘是怎么忍耐你的,本宫真想请教一番。” 我看他也翘起腿来,呵了一声,道:“本宫也不知,大概是因为皮相不错吧。” 谢灵仙与谢宛手挽着手回到行宫时,就看到我们两人一个看天,一个瞧地,谁也不说话,都发着愣不知在想什么,还都翘起二郎腿来,活脱脱纨绔子弟的模样,纷纷笑作一团。 第四十三章 皇帝越来越忌惮淮郊王。 他将徐家推到萧歧跟前,可是萧歧上书说要严加惩罚,决不能姑息一人,将皇帝的试探原封不动的打了回来。 一时间,朝局变化无常。 皇亲凋落,皇帝年轻时也愿意与他们交好,但今时不同往日,多年来萧歧在淮郊百姓中名声颇好,对京都这边也是极尽恭敬,更有军功加身,挑不出错处。 但是他与边境颇近,长久以往绝不是益事,既然皇帝想要师出有名,自然要先搜罗好把柄再说。 我与皇帝进言,在麒麟卫中另提拔一支司察,由明转暗。 皇帝当即连说了三个好字。 司察看似是为了监视百官品行,但实则是为了帮皇帝解决了心头大患,起初我只是协助其在朝堂扩张势力的旁观者,但我自然清楚这是把手从内宫伸进前朝最好的方法,又怎么能将这只大鱼白白放走。 我在公主府的日子逐渐忙碌起来。 身边人来人往,不复往日清冷。 谢灵仙又在南方为我筹备,将徐二公子接到长安。 我还是听了兄长的建议,将徐二留了一命,谢灵仙调动的人手还是太子暗中协助。 徐家和萧歧有关,他不能冒着被皇帝知晓的风险去做这件事,但是用我的身份做这些却方便的很。 但就在他临行的前夜,徐家一百多口人都死于非命,独剩他苟活。 我见到徐二的时候,他眼中几乎空洞,抬头见到我的瞬间,直接瘫坐在地上,像是个线被扯掉的木偶,他抱着头无声哀嚎,眼角已经泛红,可还是克制着不让自己在我面前痛哭。 半晌,徐二才出声,道是萧歧。 我追问道:“有何罪证?” 他摇头,道:“他性格多疑谨慎,早将往昔可以置他于死地的证据销毁,我是唯一的人证,可是陛下不会信我的。” 的确,他现在连在阳光下活着都难。 我问他:“徐昆玉,你想报仇,而本宫恰好有个去处,你愿不愿意?” 徐二甚至连是哪都没问,直接对我磕头谢大恩。他这种身份和司察最为契合,只能在见不得光的地方行动,同时,这也是能让他留在长安,最好的办法。 兵行险招,我总是爱干这种事。 我将他改头换面,易姓更名,安排在司察之中,而他为我卖命,铲除朝中异己。 永和二十一年,冬。 姑苏有大雪。 谢灵仙因祖父谢珩葬礼归家。 我本欲与她同去,奈何琐事缠身,怎么也抽不出空闲,只得在长安待她归来。 初八这日,碎玉满长街,霜寒淬旧衣,长安的雪停了。 我在藤椅上翻看着司察中堆了数日的卷宗,忽而有积雪从房檐坠落,我心神微动,问帘帐外的侍女,谢灵仙何日归京。 她垂首道是下月初二,我知是那日,却还是忍不住想要问询一番。 我将卷宗盖在小腹上,撑着额头去看窗外的清寒天光。 不多时,我竟睡了过去。 隐约有人为我披上薄毯,我下意识便抓住她的手腕,唤了声灵仙,可是她却有些许慌乱地喊我一声公主殿下,我忽而睁眼,又失望地松开手,微微抬起下巴示意她出去,她便连忙退到帘外。 我心中烦躁,将卷宗扔在一旁,披上衣袍在雪地之中来回踱步。 但却不能消解半分苦闷。 又骑着马奔去长安城门上,独自望着京郊长道许久,天高地阔鸟雀无声,万物皆一团雪色,像极了我们在南山群寺的那几日,可是为何我现在却难消落寞。 这时我才惊觉,我的身边其实空无一人,唯有她,只有她。 若是她不在了,我才真正是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这条路上。 而后数日,我于夜中辗转,终于还是寻了个由头,只带着几个侍从护卫策马去了姑苏。 姑苏的冬日比长安要寒凉的多。 马车停在谢家老宅外面,我听着隐隐约约的哭声,免不了有些无聊困乏,直到护卫说谢大人从老宅中出来了,我才精神抖擞起来,拿着伞出了马车。 谢灵仙通身纯白,额间缚着素色孝带,鬓发之间簪着几朵堆叠起来的玲珑白花,除此之外浑身上下便没有别的装饰。 天寒地冻,她的脸色素白,即便裹着厚重的鹤氅也无济于事。 只在看到我从马车上下来,她的神情才有些触动。 想来,她也是有些思念我的罢。 我大步走过去,将伞撑开遮在她头上,即便她身后乌泱泱的人都在行礼,可是我心中焦急,只是拉住她想要行礼的手,没忍住用指腹去摩挲她冰冷的面颊,道:“你受苦了。” 谢灵仙身后一瘸一拐的锦衣男人瞧见我二人行为亲密,面色已有不虞,听到我说谢灵仙为谢珩丧事忙碌而受苦,那张扯起来的牛脸差点没绷住。 但他那条腿是我命人弄瘸的,官职也是我让他丢的,即便他心中再不爽快,就算他是谢灵仙的生身父亲。 第32章 也得给我忍住不满。 三年前我与她来姑苏,她与谢宛同归谢家老宅,可是后者因其太子侧妃的身份被奉为座上宾,而谢灵仙即便是内廷女官,却也不得几分尊敬。 还是回宫路上,谢宛单独寻我,将此事告知。 谢灵仙曾嘱咐她不要把这件事说出来,否则我定会大发雷霆给谢珩难看。 我发威倒也罢了,若是传回京中定会让我面上不好看,可谢灵仙父亲言语之间讥讽之意实在难听极了,若是白白让谢灵仙忍下去,谢宛心中也不情愿,才告知我的。 至于原因么,那自然再简单不过。 谢灵仙只是内宫中服侍我的女官,并不掌管什么要紧的事,皇帝也甚少过问,不过是徒有虚名却无实权的官职。 但是最让他觉得蒙羞的,自然还是与我的关系非同寻常。 世人喜爱在茶余饭后扯我这些轶闻,可我乃皇帝最为疼爱的公主,即便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豢养宠妾,他也并无愠怒。 但偏偏是谢灵仙。 偏偏谢灵仙她出身高门,却心甘情愿成为我的掌中玩物,在床榻之间施展气力才能讨到几分名不副实的好处,还不够令谢家这样的世家大族蒙羞吗? 即便谢灵仙同谢宛般,在东宫服侍也好啊,却偏偏与我这公主混在一起,已经足够谢家冷落她了。 第四十四章 谢宛走后,我抓起花瓶就打算砸出去,可是谢灵仙知道后,必定会猜测原因,她不愿意让我气恼,可是我怎么能不生气,我简直气得要死,但想到谢灵仙,我还是把花瓶放了回去。 我便让云女着人给了街头混混一些钱财,趁他醉酒归家时引到小道,套了麻袋一顿痛揍,还用铁锤将他的右边小腿敲断。 事后谢家寻遍姑苏也未找到贼人何在,加之他这官做的不痛不痒,司察随便寻了个错处便将他革职在家,至今还未官复原职。 虽颇有市井流氓的作风,但是也让此人消停不少,家中寄信给谢宛时提到谢灵仙也都是恭恭敬敬。想来是能知道些苗头,要不是不想闹得太难看,我早就把他命取了。 不过我这么堂而皇之来了姑苏,即便是上次去了这边的太殊行宫,也只是等着谢家之中的公卿濯尘净衣去拜见,哪有我亲自来谢宅的道理。 我只道自己是私下来的,慰问了几句躺在棺材里的谢珩,便揽着谢灵仙上了马车。 即便是坐实了关系也好,或者是闲言碎语也罢,我都不在乎了,我想她,独自在长安的每一个日夜,我都想她想的快要发疯。 上了马车,我将热茶递给谢灵仙。 她有些诧异地接过,捧着茶盏喝了几口,她并无悲伤之色,只是有些疲倦,指尖也被冻得发红,脸色显出些红润色彩,可手却依旧冰凉,我用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点着她通红的指尖,撑着下巴凝神望着她。 谢灵仙问我:“殿下为何突然来姑苏,是有什么要事?” 我道:“谢卿不是心知肚明?” 她将茶盏放下,轻轻抱住我,在我耳边悄声道:“殿下的眼神,好像要把臣吃了似的,但臣还是想听殿下亲口对我说。” 北凉习俗中以白为美,但只有全身上下皆白而无朱钗才算家中有丧。 谢灵仙原本就身子单薄,穿白更显谢灵仙身上那股临花照水之意气,她穿孝时更是无辜娇弱,任谁看了都觉我见犹怜。 她本就同祖母与母亲更为亲近,谢珩这把老骨头的死并不足以令她撼动心神,我这风流心思起的毫无愧疚之意。 我抚着她的长发,将她头上的孝带扯下来扔到一旁,道:“谢灵仙,等我们回长安,我帮你,我的谢卿要去更高的地方。” 谢灵仙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又被我按在怀中。 只有她同我并肩厮杀,我们才算是永不分离,我是人,我也有私心,我贪恋这样亲密无间的日子,我愿意让她留在我身边,日日夜夜只要抬眼便可以看到她,时时刻刻都能碰到她。 可谢灵仙终究和豢养的宠物不同。 以她的才能和才智,将她留在内宫和困杀她有何区别。 纵使有千般波折,纵使我知我们之间仍有沟壑难平,但那又如何? 我想要的,定会紧紧抓在手中。 这数年中皇宫中又添一女一男。 不过或许因为皇帝年迈,这两个姊弟身体也孱弱的厉害,时常多病,反而德妃那儿子体格到不错,打眼一瞧便是生机勃勃的样子,反而颇得皇帝喜爱,经常拉着他在学宫与御园中走动。 德妃因此也重新俘获了皇帝宠爱,时常出入太极殿中,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我总觉得她是个愚蠢货色,但我亦算不到她竟然敢勾结萧歧做造反的勾当。 我将全部心思都扑在了朝政上,好容易在司察这边站稳脚跟,将自己的人钉在里面,南方便出了异动。 我本以为皇帝会命大臣去巡查,亦或者是调遣五皇子与六皇子这俩本事一般但正值壮年的,再不济还有四皇子这个就知道流连花丛的废物。 但皇帝却偏偏又让太子南巡。 徐二短短几年做上了副司察使,洞察到的东西比我要敏锐些,他写信与我,说此去南巡凶险,多半与萧歧有关,还请我向皇帝求情,不要令太子陷入险境。 定是最近京中动作频繁,惹这老滑头起了防备之心。 这样的大事,我还没有调动兵权的能耐,别无他法,我只能去求太极殿的皇帝陛下,若是他不点头,再怎么在其他人身上努力也是白费。 我赶紧备马车进宫面圣,盼望着皇帝能收回成命。 可是,我跪在太极殿中。 跪在北凉最尊贵的皇帝脚下,我哀求我的父亲,“父皇!密探送来急报,萧歧已在淮郊调动兵力,所有密信截获处都指向他欲在太子返程途中设伏,此事风险极大,必须立刻调麒麟卫南下护卫。” 南巡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太子带着家眷南下,来日便没了定数,哪怕换个人也好,就算是让我去也可啊,为什么每次都是太子。 他面色阴沉不语,我还在竭力争取着,可是最后他却说:“太子当年南下平乱,带的兵比这次还少,不也好好回来了,若连这点风浪都扛不住,连个太子都当不好,日后又如何治理天下?孤还要这个儿子有什么用!” 我吼道:“后宫那个姓褚的日日在您耳边吹风,让你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可是兄长才是太子,他才是北凉的储君,不是她德妃的儿子!” 皇帝给我的答复却令我终身难忘。 凶狠的一巴掌落在我的脸上,我有些茫然地仰头看着他,问他:“为何?” 皇帝却道:“你竟拿后宫妇人做文章?是不是觉得自己这长公主觉得失了势,又想借题发挥,看来还是孤太纵容你,而太子同样,他能在东宫安稳度日,孤也帮着他,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我知道,他在拿这些威胁我。 但是我太了解他了,就算我把这些全都舍弃,却也无法让他回心转意,只会得到一句意气行事的呵责。 “丹阳,你该懂事了。” 这是他最后和我说的一句话。 我早就懂事了,都则我不会在快速思索后就选择了不去以卵击石。 我当即伏身叩首,有些绝望地阖眼。 继而道了一声——儿臣谢陛下圣恩。 第四十五章 梧桐叶落,秋深多雨。 我坐在屋檐下看着被裹挟在雨水中的落叶,莲台的木头也散发着一股只在秋日雨天才有的腐木檀香,我将头靠在柱子上,用手扯着檐下挂着的铜铃,它清脆的响声应和着淅淅沥沥的水声,显得愈发萧索。 太子那边并无进展。 最近几封信中总有种风雨欲来之感。 谢灵仙在司察那边又因女子之身诸多碰壁,几乎要落到被革职的地步。 我知是皇帝有意敲打我,才授意降职我这些左膀右臂,但我已无法顾忌那些,只盼着兄长能安全归来。 在我不着边际的构想之中,我这个搬弄权势,将手伸到前朝的长公主,是由登基的太子,未来的陛下圈禁亦或者赐死我。在诸多终局之中,这是我唯一想要得到的归宿。 虽然我于骨肉亲情上凉薄,我甚至想过与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决裂,但是我从未想过要令兄长置于险地。 如今的局势并非我所愿。 谢灵仙走来,为我披上一件衣服。 她劝解我不要太过忧心,她自己烦事缠身,还要照顾我的情绪,我拽着她的手贴在脸上,两个人都久久沉默着,短暂地逃避最近这一连串打击。 我正惆怅,有宫人来报,德妃要见我。 皇帝这次病重,最宠信的就是她了,这几年她可是乖顺之极,还大义凛然把自己儿子安置在一处偏远宫殿,也是忍下心来给自己谋出路。 谢灵仙道:“来者不善,殿下还是不要见的好。” 第33章 这人肚子里装的什么脏心烂肺,我和她心里都清楚,其实我倒有点理解她为何对旁的妃子趾高气昂,而独对我如此在意,因为我占了先皇后女儿的名头,是禁宫中最尊贵的女人。 我寻思着,若是在我没出生前就荣登极乐的太后娘娘还在的话,绝对把这女人治的服服帖帖,哪还有她跳脚的份。 若是按照往常的性子,我绝对要把这疯狗放进来好好讽刺一番,但是我实在是没有那心情,也不想看到这人的嘴脸,便让宫人随便寻了个由头打发了。 宫人前脚刚踏出去,这被晾了半天的女人竟然硬闯了进来。 我怒目圆瞪,大步上前抡圆胳膊给了她一巴掌,我的力气之大寻常人都受不住,更何况一个娇滴滴的妃子,她差点被我打的仰身翻倒过去,脸上的得意之色消失不见,她拿手指着我,我又伸出手掌,她慌乱地扯着宫人,还捂着自己的脸。 我冷笑,上去就是一脚。 不过被她扯着自己宫里的侍从挡了过去,那弓着腰的侍从哎呦一声坐在地上,捂着肚子哀嚎。 我怒骂:“这时候找本宫,你是想找死吗?滚,再不滚本宫拿刀划烂你的嘴。” 她似乎被我震慑住了,脸上露出一种惶恐的茫然,半天只说出:“你你你,你会后悔的,你且等着……” 我一把抽出侍卫的腰间的刀,指着那女人,她被吓得瘫软在地,谢灵仙冷眼看着,她才被侍女架着带走。 明烛殿又恢复了清净。 我捂着额头,气得手都在发抖。 朝局走势超出了所有人意料,太子接连数日杳无音讯时,皇帝忽然陷在病中。 皇帝一病不起,太极殿再次被苦药味浸染,他迅速将近京的麒麟卫尽数调回京都,守在宫外时时刻刻监视着朝野上下与并不安分的内宫。 那女人数次去告我的状,都是无果,不仅如此她的聒噪还差点惹怒了皇帝。 我知朝中一日不能无君,他忧心自己性命再合理不过,可是太子忽然下落不明,他手中又无兵权,不拨近卫给他,岂不是要凶多吉少。 虽然他下放了兵权,令将领去找人,可若是地方忠心,岂会让太子就这么轻易地失去踪迹,朝中许多大臣面上看着为太子心焦,实则都在皇帝吃定心丸,说太子定能平安归来。 这里面多少是萧歧的人? 又多少是其他皇子的支持者? 这天下太平许久了,太多人想要搅浑这看似清澈的池子。 谢灵仙为我撑伞,我在子夜奔往太极殿,又连续数日跪在殿门外,却依旧徒劳无功,徐昆玉在太极殿外整日巡逻,秋雨打湿他的银甲,犹如黯淡的星子。 我的膝盖一片乌青,每当谢灵仙为我上药时,都忍不住眼睫湿润,却又生生的憋了回去,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她知道,我也知道。 我对谢灵仙道:“皇帝比谁都更爱惜他的命,或许他已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便无论如何也不在意太子了。” 谢灵仙察觉出我的弦外之意,郑重道:“不管殿下做什么,谢灵仙都会站在殿下这边,我会帮殿下完成想要做的事,殿下放手去做便好。” 在这个秋雨连绵的秋日,我做了此生最是大胆也最为凶险的决定。 即使我登基为帝,却依旧会在秋日梦到这晚,辗转反侧而久不能入睡。 我提双剑,带着兵马夜闯太极殿。 在兵戈与马蹄声中,我推开了殿门。 皇帝似乎并没有预料到我这个女儿会犯下这样的死罪,这条垂暮而尚在病中的苍龙目光阴沉的盯着我。 他道:“萧蕴,你可要做大逆不道之事?” 我摇摇头,瞥了眼手中的长剑,道:“陛下还记得母后生辰,我手执双剑而舞……儿臣今夜不是来取陛下首级,只是想为陛下最后再献上剑舞。” 那年我才十岁,长剑舞的极好,母后虽带着病容,可是脸上却仍然富有光彩,但我的父皇却在那次看中了我殿中为我伴舞的侍女,对她的大加封赏即是对我的嘉奖。 那次生辰后不久母后忽然病重,不过数日便与世长辞。 但是皇帝在做什么?他带着新宠在太极殿夜夜笙歌。 在母后崩世后他做了什么?不过是将新宠厌弃以示对母后的思念。 在寒彻骨髓的兵刃相交声和寒蝉嘶鸣声中,我每一次挥舞剑刃都无比想要取他性命。 可是我不能,起码现在不能,只要我还想要帝位,这道天堑鸿沟就要留到最后。 第四十六章 一曲舞罢,在遍地护卫的尸体与滚烫的热血中,我丢了剑跪在他跟前,道:“父皇,我再叫您一声父皇,十岁那年我没有讨赏赐,这一次就让我讨赏吧。” 他仍没有说话,只是胸膛还剧烈起伏着,代表他现在并不平静。 我深深叩首,道:“请父皇把兵符赐我,带太子回朝!” 兵戈声渐渐低下,我的人占了上风,在空荡而寂静的大殿中,我又重复了一遍。 “请父皇把兵符赐我,带太子回朝——” 他终于开口,对我说:“你这是在逼宫。” “陛下,你这一生真的有在意过别人的心意吗,是不是在你眼中,别人的心思都是致命的毒药,只有掌握在你手中,才能放心,可是我和太子从来没有打算违逆过你,为什么你总是猜忌我们呢,我不明白,恐怕我这辈子都不会明白的。” 我抬起身子,绷直了身体,一字一句道:“若是陛下答应,这不会是逼宫,但若是陛下不答应,那就当是逼宫吧。” 看着他的眼睛,我似乎看到了我自己,狠厉却绝不甘心,亲人似仇人,仇人似亲人,无声的对峙终于还是以拿到兵符作为收尾。 我攥紧了麒麟形制的兵符,一甩衣袍,快步走到殿门外,扬声道:“麒麟卫听本宫号令,随本宫南下擒反贼萧歧,即刻出发。” 人群忽然起来骚动,又立刻回复安静,紧接着便是一声声的“听殿下号令”,我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们,在兵甲之中找到了披着斗篷的谢灵仙。 皇帝已年老,以至于宫内有起异心的人再寻常不过,但是事态比我想的更为严重,诺大皇宫之中全然可信之人竟只有谢灵仙。 我已经没什么好顾忌的了,我上前去抱住她又很快分开,我摸摸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道:“谢灵仙,替本宫守好东宫。” 她拉住我的手,说了声好。 我却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与她温存,我披轻甲上了马,只能再多看她一眼,便带着人马即刻出宫。 或许是还在我幼时,皇帝就有意无意打压萧歧的气焰,或许是这些年皇帝坚持不懈的监视,或许是往前几代帝王用血腥手段剪除宗室。如果不去争这一线生机,手握兵权的萧歧难逃一死。 成则生,败则死。 对于萧歧这样野心勃勃又不肯收敛锋芒的人来说,确实是最好的结局。 在马不停蹄狂奔向江南的路上,不断有人与我汇报着军中搜集的情报,我也杀了不少看不惯我谋划着与我分道扬镳的兵将,除了写军报,我还与徐昆玉写信,护住太极宫确实是第一要务,但是我必须确保其他皇子不在这时候趁机谋夺皇位。 在必要时,封住长安,以清君侧之名,将其他皇子全都控制住。 若有逆者,杀无赦。 太子死讯瞒不了几天,皇帝若是记恨我发动宫变,或是为稳朝纲另择帝子,我做这一切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我这信还未寄出去,长安却快马加鞭来了消息,递给我信的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劝我:“节哀”。 我一言不发,迅速把信拆开。 东宫暴乱丛生,小世子忽然毒发昏死。尚药局的医官说这是烈性毒药,如今已经无力回天,谢灵仙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毒发。 但也不是一无所获。 她抓住了下毒之人,严刑逼供。 原是之前他听闻太子失踪便因惊悸发烧,加上太极殿这边出事,有人趁乱伪装成平日照顾他的嬷嬷,在睡梦中喂给他一剂毒药。 先太子妃难产生下这孩子,本就体弱多病,好生养着才没出个好歹,性烈的毒药用在他身上,确实是大罗神仙来了都难救。 这孩子是太子唯一的儿子,他们以为掐了这条血脉,就能断了东宫的路,真是痴心妄想。 谢灵仙在我走后马不停蹄就赶去东宫,却被侧妃拦住去路。 好在徐昆玉加派麒麟护卫,把东宫围住,才硬是闯了进去,否则还真要让萧歧的人给逃出生天。 索性老天眷顾,我们并不费力就找到了兄长的线索,可是在真正见到他的时候,我才深觉其实天神似乎从未眷顾我。 而我看到谢灵仙的来信时,谢宛的尸体就在我的脚下,她已有四个月身孕,腰身才堪堪显露,心口的大洞已经不再流血,谢宛的两个女儿因为并非长子,居然还躲过了一劫,何其荒谬。 第34章 在混着血水和残肢的泥泞中,我找到了兄长的尸体。 他的脑袋被割了下来已经不知去向。 东宫的随行妃妾、侍从和近卫都被杀害,竟无一人存活。 我跪在兄长身边,一时无言,明明在姑苏的时候,我还做好了放手一搏后血亲反目成仇的准备,因为不管怎么看,若我要争夺帝位的话,和太子之间决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现在死了,我该开心才是,可是我却久违地想念着母后,这一家四口,怎么就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菩萨曾说一切众生未解脱者,善恶追逐境遇而摇摆,就如同游鱼般在尘世间时而顺水而动,时而陷入渔网,不过往复而已,人在六道轮回之中亦是如此,尘劫迷眼,业障难消,到头来却不得片刻歇息。 我忍着悲痛,亲手将白布盖在他身上。就那么恍惚一瞬,我似乎回到了母后刚去世的时候,佛寺的钟声响彻长安,她的宫殿中处处是为她祈福的香烛宝灯。 母后与兄长究竟是犯了怎样的罪孽才落得这般下场,而老天究竟是在怜悯哪些人,却为何不能多分一些怜悯予我。 何怜我嗟叹?何怜我蹉跎? 恨我手中有剑似无剑,恨我锦衣富贵而独不能活,有财无命,无命而枉然,恨我爱别离,恨我怨憎会,恨莲花住水一场空,恨淤泥埋我芳华骨,盘龙欲逍遥无云雨,玄凤衔玉带徒零落。 却独我哀哭,独我涕零。 朱颜不改,旧梦依稀,却不问诸天问极乐,秋雨凄凄何长眠,今昔白骨藏宫阙。 第四十七章 我命人把他们的尸体运到附近的寺庙安置,一分一刻耽误不得地带兵去追萧歧这反贼,行军途中有急报称幽云铁骑得了陛下恩准,执旗南下和我汇合。 镇守南疆的兵将中有三成不明所以跟着萧歧反了,剩下七成正在迅速整合,调动出部分兵力向北行进。 但这些位于四方的军队不像镇守长安的麒麟卫一样可以随时调动,他们的主要职责是保护边境,防止在内部动乱时被敌人腹背夹击,只能分出部分来支援。 幽云铁骑靠近漠北边境,离这里隔着大半疆域,来的如此之快,正好解了我燃眉之急,幽云铁骑将萧望舒不仅仅是臣子对帝王,几乎将她奉为神明,只遵她定下的《元启律》。 没过多久,萧歧将太子已经横尸的消息散播出去。 民间一时骚乱。我还在与兵将商议应对之策,便又有京中急报称,德妃居然捅了皇帝一刀。 这女人隐忍这么多年,居然在这种时候按捺不住,给了皇帝一刀,看来她也没有皇帝自以为的那么爱他。 谢灵仙信中说,德妃想拥护她儿子为新帝,却被她以毒害世子的名头压了下来。依北凉律令,这罪妇本应被押解进诏狱,可是她带着儿子伪装成宫人,用皇帝曾赠予的令牌从皇宫中逃窜而出。 可是那女人孤身一人带着孩子,只有几个侍从中途也弃她而去了,按理来说就算是拿到了皇帝给得令牌,也很难这么顺利的逃出宫禁。 我略微一思索前后因果,便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大抵是谢灵仙和徐昆玉出了主意,故意放这女人出来,既给了萧歧一个引子,也能借此铲除宫中那些不安分的。 副将问我:“殿下,需要派人去追这罪妇吗?” 我将这来信扔进火炉,沉吟道:“不必,这女人无足轻重,不过……现在去找人散布传言,就说这女人早就和萧歧有奸情了。” “殿下,这事关陛下,是否不妥?” 我睨了他一眼,道:“内廷的事儿,本宫自然清楚,她逃出禁宫的那一刻,这谣言生出来也是迟早的事,得让陛下瞧瞧,他最宠幸的女人背着他做了什么。” 副将领命离去,我盯着纸张余烬发愣。 这皇宫中似乎是触底反弹一般,在他康健时所有人都安分恭谨,可是一旦他倒下,那些人就各怀心思,化作了企图在他逐渐腐朽的身躯上分食一杯肉羹的秃鹫,全然盼着他去死了罢。 那女人想要皇位,萧歧想要皇位,我自然也想,那些世家虽然不至于谋反,但绝对是各有所图。 可是,他们岂能和我比。 嫡长亡故,嫡次当立,唯独我才是合乎礼法的那人,就算要争,我也是和太子留下的孩子争,这些人又算什么东西。 副将与我禀报时,道:“幸好那女人莽撞自大却又胆小的很,没有选择继续冒着生命危险耗下去,倒是白白给了我们机会。” 这副将本是跟着徐昆玉的,原本还有些犹豫,但打打杀杀这些天,也是上道了许多。 宫中局势如乱麻,她本就心焦如焚,被怒火中烧的皇帝和每天忙着清君侧的徐昆玉吓的够呛,在皇帝试探之时就这么捅了刀子,结果还没捅死。 若不是萧歧,此人根本就成不了气候。 却偏偏是这个蠢货撕开的口子最痛,最致命。 没过多久,又来急报。 宫里来的信,确实是我猜测的那样,故意引蛇出洞掉萧歧这条不安分的鱼,与此同时,北凉境内全是风言风语。 说这两人竟早就勾搭上了,说不定就连皇子也不是皇帝亲生的。 我的父皇不信任所有人,包括最亲近的侍从和妃子,所以内宫大小事务但凡他有所耳闻,必须要经过他掌眼,任何要紧的信息都要被攥紧在他手中。 殊不知这般却最容易被钻空子,我是如此,德妃也是如此,我的目光放在了前朝之中,却没想内宫之人竟然能和千里之外的藩王一同算计萧氏。 而皇帝就更不可能想到了。 他因此气急,生生吐出一口血来,病症又加重不少。 前朝臣子犹如无头苍蝇,全然没了主心骨,昭阳和高宣王正在进京路上,期间徐昆玉杀了不少企图靠近太极殿的逆贼,被皇帝越级提拔谢灵仙承担起颁布御令的活儿,连接起内廷与前朝。 电光火石而已,变化如此之多,虽然东宫那边还没公之于众,外人看来太子的事和他脱不了干系,可兵权在手,天下人讨伐他自然是找打。 可若他和内宫勾结,这可就不是勤王了——而是毫无疑问的混淆血脉篡夺皇位。 萧歧应该是意识到自己这步棋让他栽进去了,行军愈发迅速。 我猜测,若萧歧还要北上,那就还是要图个名正言顺,先做摄政王,再让傀儡皇帝退位,推让一番再取皇帝之位。 结果也确实如我所料,萧歧选择继续北上,打算接应落单的德妃。 还真是一个想做摄政王,一个想垂帘听政,真是美得很。 这论调简直给了萧歧当头一棒,他决计不会想到我能把皇帝的脸丢在地上,但他已经被那至高之位冲昏了头脑,就算知道其中利弊,也不会放弃进京拼一拼的。 他总觉得我只是个在内宫搬弄是非的小女子,甚至这么些年来从未正面看过我几眼,与他而言,我不过是比旁的公主更为尊贵些,又怎么会把我当成旗鼓相当的对手来看待。 可这是北凉,女子建国的北凉。 更何况,在战场上,又有什么分别。 在兵器和律法跟前,不过都是等待被审问的人罢了。 没有人会因为对手的性别而放下手中的武器,有时候当我的利刃插入对方的胸膛,他才惊觉我便是那个深宫之中甚少抛头露面的公主。 我踩在尸体上拿着兵器厮杀,许多士兵在我眼前倒下,一条条人命在我眼前如同指缝的沙粒散去,轻而易举,到最后我都觉得已经麻木,只有在想起兄长的头颅还在敌人手中时,我的心才会觉得微微刺痛,又重新打起精神来奋战。 我也觉得兴奋,兄长以死为我铺就的成王之路,我一定会走好。 毕竟,如果他不死,皇位就没我的份儿啊。 第四十八章 这一路上,我们遇到了叛军,不安分的世家,甚至这支并不庞大的队伍里都有因我的身份而背弃我的士兵。 我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来,用血战来证明他们臣服于我是件最正确不过的事。 大大小小的战役,我听着一声声“殿下千岁!”终于体会到了不一般的乐趣,我举着长剑和将士们欢呼,在万丈激情之中,无数光影掠过我的眼前,那时那刻,我脑海中闪过的却是谢灵仙那张泠然的面孔——若是她陪在我身边,同我享受这个时刻该多好。 我终于不再是那个在狩猎场中期盼着父亲一句赞赏的小女儿了,今日之我才是真我。 我真想把这一切都告诉她。 襄水畔,我率军截住了萧歧去路。 玄甲自北面高坡而下,像是落在大地之上的片片龙鳞,密密麻麻地折射着惨淡天光。在这一刻,和萧歧的血战,已经宣告了结局。 我把双剑插进萧歧的琵琶骨时,他眯着眼睛盯着我看,他的腿骨已经被我的战马踏碎,整个人同半死不活也无甚分别。 第35章 幽云铁骑的大将军想同我说上话,走进两步,我抓着萧歧的领子问兄长的头颅在哪,他却猝然大笑起来,她又默默抱拳退到一边。 我抽出带着倒刺的马鞭抽在他的脸上,又问一遍:“本宫问你,太子的首级在哪?” 他被我抽到在地,脸上血肉模糊,笑着说:“你可真像你父亲,比那心软的太子像多了,论起来你还得叫我一声堂兄呢。” 那女人泄露了太子的行踪,萧歧的人才能在山间野路伪装成平民百姓将他骗杀。 我怒不可遏,差点便忍不住动手将他一剑杀了。 我把他扔到地上,一脚踹在他的门面上,把他一颗门牙崩了下来,不屑道:“你个宗室之子,也配与本宫相提并论。” 堂堂一个封侯拜相的淮郊王,被我轻描淡写一句宗室之子盖了过去。这本是他最得意的事。 萧歧被我戳到了心窝子,一时间涨红了脸,咬着牙羞辱我,完全不可怜他的另一颗门牙,我命人将这缺了两颗门牙的老东西捆起来带到襄城中。 此次叛乱中跟随萧歧的兵将若是被俘一律就地斩杀,他年迈老母和妻妾子女在一天后也接连被交到我手上,准确地说是被徐昆玉的得力干将。 这次徐昆玉本想跟着我一同来的,但谢灵仙绸缪之事中,得有他参与,在复仇与功名之间,徐昆玉选择了后者。 萧歧被我捉住后还成日喊着:“让徐二来见我,让他见我!” 看着他的弟兄们被吵的受不住,将他的嘴堵得严严实实。 在送他一家老小上路前,我没少吩咐人折磨他,我也不需要从他嘴里撬出来什么,我只是要让他不好过罢了。 但是似乎别人很怕我不想要从他嘴里掏出来什么,因为这样我就可以随意定罪,毕竟兵权在我手中,我还真的能将其运用自如,我若是想要谁死,谁敢不提头来见。 一向眼高于顶的世家又纷纷不再明哲保身,拉了满街的财宝都送到我府库中。 我虽然也看不上他们,但是这样的示好我还是分外乐意见到的,但有那么几个不长眼的竟然给我塞男宠,我派人去闹,搜刮了不少油水出来发给了将士们,一时间我在军中威望不小。 当然他们服我,自然还是因为我能打胜仗。 那是一个难得的晴日,在襄城之外的郊野,我将形容潦草的萧歧一脚踹了出去,扯着他的头发让他强制去看眼前排成一排的家眷,犹如魔头边在他耳边道:“你知道本宫接下来要做什么吧。” 萧歧在哭喊声中闭上眼,颤声道:“成王败寇而已,要是我知道会输,早在淮郊就把她们杀了。” 我嫌弃地撇嘴,摆摆手让人摁住他,嘱咐道:“要是闭眼就把眼皮划开。” 我掂了掂略微有些沉的长刀,慢悠悠走到那蜷在地上念佛的老太,颇为不屑地想,这人自称居士,依我看她就是个猪脑子。 连诸色是空诸相非相这样简单的佛理都没明白,要是明白了岂会执着于财宝,执着于权势,老东西整日吃斋念佛劝诫旁人,却享受着别人对她的阿谀奉承,教出来一个挑起战乱的儿子,佛经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在她脑袋上比划着,垂眸欣赏她的颤抖,她一开始还十分淡然,但很快就绷不住老脸,哭喊道:“你会下地狱的!” 她不断重复,惹得我有些烦扰,身边有将士看到上去便是一巴掌,打的她松掉的牙差点飞出来,我自然有办法不让她们鬼哭狼嚎,但是我就是故意给萧歧这老东西看的。 徐二曾说他借官员的名头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真真是地方霸王也不为过。 高宣王和昭阳公主的后人都已远离朝政,独淮郊藩王还确确实实掌兵,享受着做王爷的一切,王府上上下下都因此觉得无上荣耀。 现在即便被抓,名贵的绫罗绸缎都还在身上,只是珠宝首饰都被士兵们哄抢得一干二净,也真是报应不爽。 我一刀插进她的后背,还用刀才她的心脏里转了几圈,踩着她的尸体把刀拔出来,甩了甩刀上的血滴,继续朝着他的王妃走去,这次我又换了个杀法,换成把刀捅进她的肚子里,紧接着是他的侧妃们,她们缩作一团,呼喊着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我揉了揉耳朵,把她们的脑袋齐整整地削下来,血喷了满地,没片刻功夫地上都是还滚烫的血,它顺着土地的脉络流淌到萧歧跟前,我微笑着过去,他瞪大的眼中似有绝望。 马上要杀到萧歧的子女,他这才挣扎着向我求饶,我惊奇地看着他,脚踩着尸体向他露出一个玩味的笑。 见他竟然是真心求我,我狞笑着撩开衣袍,踩着宫廷女子惯有的细碎步伐,走到他跟前,仿佛自己穿着裙子似的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他跟前,用刀刃拍拍他的脸,血从他苍老的脸颊滴下,像是泪。 第四十九章 眼见他终于崩溃,我收敛笑容,一字一句道:“萧歧,是本宫亲手给兄长收的尸,他可是本宫一母同胞的阿兄,是北凉的太子殿下,是天下未来的主人,他本该是个很好的君主,却死在你手中,东宫那么多人,你连怀着孕的妇人都不放过,他的儿子还那么小,就被你毒死,你觉得——本宫该怎么报仇!” 他啐了一口,两眼胀满血丝,吼道:“什么太子殿下,现在不也死了,本来这天下的皇帝应该是我,应该是我萧歧。” 我气急了不住点头,将他二女儿和几乎晕死过去的女婿扯过来扔在萧歧跟前,笑着道:“成王败寇,好一个成王败寇,你不会以为求我两声,我就会放过你吧?” 我笑着说:“我记得你还有个外孙吧,你非常喜欢,就算要谋反,还给他藏了起来,老东西,猜猜我有没有找到?” 他的女儿哭喊着,扑倒在他身上,一声声喊着父王救救我的孩子,萧歧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却不敢看她满是泪水的眼睛。 “你不是想说,稚子无辜?” 萧歧摇着头,老泪纵横,却怎么也不愿意求我,当然,就算求我,我也偏要这么做,不杀不解我心头之恨。 我像是一个在大漠中行走了数日,即将要渴死了的旅人一般,又快步将其他的子女扯在他跟前一个一个杀了。 他的儿子们我一个都不眼熟,但是他这小女儿我倒是有些印象。 年宴中萧歧他的小女儿甚至敢端着酒到我跟前暗暗攀比,还要挖苦我与谢灵仙相好之事,话里话外她仿佛才该是那个公主。 不过她的话说到一半,我的便把酒杯砸在了她的脸上,她还因此破了相,但那段时间我讨老皇帝欢心,连我的嚣张跋扈都看得顺眼,此事自然不了了之。 我在她的嘴边比划着,嘟囔道:“本宫觉得把你舌头割下来再杀比较好。” 她竟然两眼一翻,活生生被吓死过去,我将尸体扔到萧歧怀中,又去将他最为宝贝儿子踹过来,这次萧歧终于彻底崩溃,抓住我的衣摆,恳求我把他也杀了。 我酣畅淋漓的大笑起来,冲万里无云的天际大喊:“老天啊老天,你可听到,这老畜生居然想死了哈哈哈哈!” 我纵然畅快,却也断不会了结他。 我要他活着,日夜受酷刑折磨。 一把火把尸体烧了后,我带人去找兄长的头颅,终于在萧歧的床榻之下搜到,我将他的眼睛用白布蒙住,含着泪将他装进玉盒之中,又马不停蹄去兄长停灵的寺庙接他,将首级放进他的棺椁中。 我将萧歧大军要从襄城外出发的消息散播出去,终于在回京的路上遇上了德妃和那皇子,她们原本在马车上探出头来,看到行进的军队面上顿时有了色彩,德妃拉着儿子的手下来马车,连忙向这边奔来。 但在看清万军之前高头大马上的玉面罗刹是我,女人脸上的笑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儿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兴奋地冲我挥手,喊我皇姐、皇姐…… 我架起来长弓,拉开弓弦。 那女人抖的和筛糠一般拉着她儿子就要跑,但是她身后密密麻麻的军队已经赶来,正是昭阳公主萧文珠在带队,我们里应外合,就算德妃长了双翅膀,今日也不能飞出一寸。 我一箭射穿了那少年的后背,第二箭第三箭第四箭,终于有人看不下去,喊我一声殿下。 我侧着凤眸瞧他一眼,勾起一个笑容,将弓弦放下,指着拿“刺猬”道:“这是德妃和萧歧私通之子,虽是萧家之后,但是滔天大罪焉能不算进逆贼之流?” 那女人疯狂吼道:“萧姒!孩子是陛下骨肉,你不能这么干,你不能这么干,你还我孩子!” 但方才出声的人都抱拳称是,旁人更是没有一个应声的,他的死本来就是必然。倒是被捆在马上气短面虚的萧歧的摇摇头道:“这天下,终于要落到一个女人手中了。” 跟在我身侧的昭阳皱起眉,斜睨了萧歧一眼,仿佛在说,太祖怎么会有这种后嗣,“女人?瞧不起女人啊?搞得好像你不是从你娘肚子里生出来似的,怎么,被你爹用屁股生出来的吗?” 第36章 我嗤笑着驱赶马儿往前走,身后的将士有没憋住的,也卡着嗓子闷笑几声,萧歧这老东西怕是神志不清了,也跟着阴声笑了两下。 我看到昭阳的嘴角撇了撇,无奈道:“反正他以后不姓萧了,也不算给我们丢人。” 她的脸上就差写上吹胡子瞪眼五个大字,嫌弃的很呐,“不忠不义,不孝不仁,臣不敢与其同列,还请殿下明鉴臣心。” 多么动听的投诚之语。 我听得舒服极了。 “连我都打不过,若是你做了皇帝,北凉怕是要亡了。”我们的话刺痛了他,骂骂咧咧个不停,被昭阳抽了两鞭子便老实了,我已经懒得看他,摆摆手,士兵把德妃从她儿子身上扯了下来。 德妃疯疯癫癫的,眼神飘忽不定,嚷嚷着要找她的孩子,被士兵揪住衣服扔了回来,惊恐地抬头看我。 但我也并没小看她,德妃在宫中汲汲营营多年,有着能一刀捅皇帝的勇气,却还是信了萧歧的鬼话,白白枉费了这么多性命。 我冲她摊手道:“一命赔一命,你儿子的命总不能比世子的命还贵吧。” 她破口大骂我不得好死。 “这话倒是说到我心坎里了,我要所有和这场谋逆有关的人全都不得好死。”褚家上下几百口人还等着我呢,不能因为她耽搁太久,“随意杀了吧,这女的没什么用。” 还有躲在暗处推波助澜的人,接下来就该算这些账了。 我们走到宫道上的时候,有窸窸窣窣的雪落了下来,谢灵仙撑着伞站在宫门前等我,身边只有零星几个侍女,我这才觉得肩膀一松,一股难言的疲惫涌上了心头,我纵身下马,快步走过去与她相拥。 我道:“谢灵仙,我回来了。” 第五十章 回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见皇帝。 又是冬日,宫中尽是大片大片的雪白,不是飘雪便是扯起来的缟素,在宫中连做四十九日超度法事的僧人们也披上了白袍。 无处不在的香音宝灯,在每个幽暗角落似乎都有呜咽的哭声,似乎要把所有鲜妍颜色都灭尽的肃杀。 我明明没经历过多少丧礼,却为何对这样的惨白已经麻木。 他们有几滴因太子而起的眼泪,我并不在乎,不论是皇子也好还是嫔妃也罢,老老实实的给我为太子服丧,但凡有零星一点违逆之心起来便以死谢罪。 格杀勿论的命令层层而下,自然有的是人赶着为我捋顺内宫的腌臜事。 不过不需要大肆屠戮,只要杀鸡儆猴做给手脚不干净的看即可。 毕竟我只要他们安分,不需要真心。 走在太极宫长长的宫道上,我身上的战袍还沾着血,谢灵仙和昭阳在我左右两侧。 在走进太极殿之前,谢灵仙借着袖袍轻轻握着我的手,将我额角垂下的碎发别到耳后,我点点头,大步走入太极殿去复命。 皇帝腹部伤口尚未好全,穿上锦袍坐在那把椅子上都已十分吃力,那女人的力气不大,没有伤到要害,但他这躯壳中生机之枯萎已显而易见。 他问:“她死了吗?” 我道:“挫骨扬灰,不过如此。” 他又道:“太子……” 他只道太子,便再没了声音,他半低着脑袋,肩膀有些许起伏,我着人将太子尸体展示给他,虽然宫中仵作将他的头颅缝上,但依旧狰狞无比,前半生征战的皇帝陛下竟然不忍直视这具尸体。 他脸上的悲痛不似作假。 我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颓败之意,皇帝瘫坐在雕刻着九条玄龙的高座上,失语良久,最后长长叹了口气,在光线昏暗的宫殿中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幽云铁骑的大将军开始汇报幽云之中种种事宜,我站在一边,皇帝拿手指着我往殿中央晃了晃,“过来,你听着。” 我拱手,站在龙椅之下。 这里本是太子曾经经常站的地方。 我只是想,如今的我们终究成了真正的君与臣。 他让我处理好太子的后事,便使我退下了,皇帝心中是否有愧,我不知晓,或许他会痛惜吧,但是谁在乎呢。 拜过皇帝后,我马不停蹄跟着谢灵仙去了东宫。 一路上所有宫人都战战兢兢,生怕我会抽出腰间佩剑给他们来一下。 东宫,往日里所有人都要巴结,现在却成了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 这里繁华已去,反倒是我的明烛殿往来甚多,真是令人唏嘘,有谢灵仙带着还留下来的东宫幕僚,丧葬之事不用我处置,不过东宫的萧索也不单单是因为太子死了。 那夜谢灵仙赶去东宫时,侧妃竭力阻拦,给谢灵仙安了一堆罪名,但也没拦住她,世子已然毒发无力回天,德妃本侍奉皇帝左右,千防万防东宫的事传到太极殿中,这一路上可谓是困难重重。 可是谢灵仙是谁,和她玩这些小孩子的把戏,也真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以进为退冒死劝谏,反倒从皇帝那里得了青眼,那侧妃没等着谢灵仙带着彻查的令牌从太极殿回来,就用一条白绫把自己吊死了。 侧妃的尸体还晾在宫殿中,门紧紧关着也阻挡不了从里面发出来的尸臭味,现在天冷了,奈何她死的太早,离我归京有好些日子。 我将她的殿门踹开,入目就是一具华服女尸,尸体下有一滩气味冲天的不明液体,跟着我进来的宫人们被吓了一大跳,全都伏低了身子小声哀嚎着。 侍从给我搬了把椅子放在院子中央,我一甩披风坐了上去,徐昆玉把抓起来的幕僚和宫人都绑住扔在我脚下。 这些都是趁东宫出事时跑出去的,但是徐昆玉严苛把控门禁,想逃出去难如升天,除非是像那德妃一样,被他故意放出去的。 我用指尖捋了捋鬓发,另一只手摸着藏在衣袍里的剑柄,问:“是你们说,还是让本宫挨个问你们?” 既然太子拿命给我让出了一条道,那我自然要替他解决一下东宫这些手脚不干净的。 这些人无一人应答。 我冷笑一声,开始挨个拷打。 其中有人仗着自己家世不错,与我摆起谱来,譬如我家是哪哪哪的大族,祖上有谁谁谁为朝廷立过汗马功劳,我正愁没机会去收拾这些世家,简直就是瞌睡了送枕头,正合我意。 一颗圆溜溜的人头落地。 除了五大三粗的麒麟卫,只有我和谢灵仙面不改色,谢灵仙甚至眼都不眨一下。 我心底诧异,她什么时候变得,对这样的场景如此淡然。 徐昆玉见我面色不好,一脚把人头踢进了那屋子里,他蹴鞠玩得不错,人头撞在了女尸上又滚落在门框旁边,发出砰的一声响。 众人全都傻了眼,面面相觑着。 我扶着额头,有些不耐烦道:“这是……” 谢灵仙道:“河西王家。” 我微微坐直了身子道:“王氏,我记住了,改日本宫亲自去登门拜访,好了,你们还都不说是吧。” 他们一个个这才回过味来,我这不是在问责,而是在借机打压世家大族,不仅仅是处置背后拱火的,而是已经要开始表态了。 说了下场未必会好,但是他们现在不说,无异于被我视作威胁,绝对会是死路一条。 有吐出来东西的打个开头,剩下来的就好办多了。 等到天色昏暗,我才悠然起身。 谢灵仙轻轻拍拍手,麒麟卫拎着油桶进来,把这座偏僻狭小的宫殿淋上油,她把燃着幽光的火折子扔了进去,顷刻间就被吞没,附近没什么人在,只要看着便不会走火到别处,那些还未松绑的人挣扎着,却都被堵住了嘴巴,只能在地上蜷缩着想要出来。 等到大门被死死堵住,他们才意识到,我压根就没想留活口。 我嗅了嗅身上的味道,皱起了眉头,谢灵仙却道:“臣已经命人备好了东西,殿下随我去吧。” 我心中怜惜,让她去休息,她却摇摇头,只是说我已经很久没好好睡上一觉了,可谢灵仙不也同样如此,萧歧安排的人没有全部揪出来的时候,她就一刻不能松懈。 第五十一章 夜半子时,才有几分倦意,侍女畏畏缩缩的声音在殿门外响起。 原是两个郡主见不到谢灵仙守在身畔便无法入睡,吵着要谢大人陪着,我瞧了眼长发凌乱地落在榻上,已然昏睡的不知响动的谢灵仙,无奈地把人放进来。 两个女娃年岁不大,一个四岁,另一个才将将两岁,还未到记事的年纪。 世子这个兄长玩伴忽然逝去,内宫上下惶惶不安,平日里照顾她们的嬷嬷和宫女不知怎么的就少了几个,但是她们年纪尚小,自然不知她们是拿着银子早早跑路了,但这般局势连宦侍养的黄狗都知道不对劲,整天汪汪汪的叫唤,她们自然也能察觉出来。 听还留在东宫的侍女说,她们起先整日哭泣,后来谢灵仙日夜不移地守在身边,她们才渐渐稳定下来,就这么一直到我回来,她都没有松懈半分,故而对谢灵仙这个该叫一声姨母的人亲昵依赖也是人之常情。 第37章 谢灵仙同我,都不是什么对孩子感兴趣的人。这世上若是有女人喜欢逗弄子孙,那必然有女人对此毫不在意,这是在正常不过的事。 只是谢灵仙必须守住她们,这是去了西方极乐的太子殿下唯一的血脉了。 我从侍女手里接过两个孩子,可是我哪里是生养过孩子的人,连如何抱孩子都不知,便握着孩子的腰身给她们放到床榻中央,她们唤我一声姑母,便贴着谢灵仙挪了过去,不出半刻她们也睡了过去。 看着她们童稚睡容,我却没有了半点困意。 谢灵仙因着我一句帮我守好东宫,我不在的时候她要么是在打点东宫的一切,要么就是拿着我送她的佩剑,守在我两个侄女寝殿外,紧紧盯着过往的宫人。 唯独一事令我气恼。 那便是她虽然智谋无双,却还从未杀过人,可是就在我不在的这些时日,谢灵仙竟然亲自手刃了一个,妄图在睡梦中掐死小郡主的贼人。 我听时心中不忍怒火中烧,谢灵仙却握着我的手,万分镇定道:“杀人……没我想的难,在这宫里要是不杀人,便是任人鱼肉,小郡主不仅是殿下的侄女,也是我的外甥,我合该做的。” 谢灵仙刚来明烛殿的时候,我便拉着她在明烛殿的莲台上,从后背揽着她,扶着她的手教给她一些自保的武功,说说如何去找人身体上脆弱之处。 但是我当时只是为了调情而已,没想打她还真记了去。 我更没想到,她会在这种场合用上。 不同于我对弑杀之行毫无知觉,血溅到脸上我连都眼不眨,谢灵仙可是正儿八经的闺秀小姐,平日里连只鸡都未曾杀过,竟在危急关头把长剑刺入了敌人的后背。 她是谢灵仙啊,不沾尘埃的谢卿。 北凉天下女子之首。 她只需要借刀杀人,只需要稍微动一动手指,把这些活交给别人来做就好。 我本就不想让她的手沾上血污,即使这是本就不可避免的事。 我摩挲着她的倦颜,谢灵仙被我闹醒,她现在比之前警惕许多,看到两个孩子后又松了口气,我也在她浅色眼瞳中看到了自己疲倦的面孔。 谢灵仙摸摸我的手,让我睡吧。 可我每每阖眼便能想到她每夜站在窗下,执剑静立直到天明,只要一点异动她便握住剑柄警惕地盯过去,日夜往复,操劳不倦。 我道:“总觉你愈发消瘦了。” 谢灵仙却说:“殿下回来,我总是安心的。” 与我而言,能时常看到她的身影,又何尝不心安呢。 我不在时,皇帝受伤身体每况愈下,谢灵仙暗中吩咐尚药局的医官不论用什么法子都要把皇帝的命吊住。这正合我意,甚至猛药也好,伤及根本也罢,我要——皇帝活着。 我很清楚我要做的是什么。 不单单是要做超度祈福又或者是安葬太子遗体和东宫家眷那么简单,萧歧谋反一事牵扯到太多,皇帝的命不知还剩下多少斤两,我必须要把威胁到自己谋取皇位的东西一一拔除干净,以电光火石之速度为自己铺路。 就算他若有似无地将曾经太子该做的事交给我,但只要一天立储的诏书没有立下,我就不能安稳。 陛下的御诏高于一切,甚至兵权。 若他到最后还是不立我为太女,非要打破我的念想,或许我的下场不比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萧歧好多少。 皇帝伤势好转后,上朝时大封有从龙之功的下属。 我和谢灵仙一前一后踏入太极殿,但我站在群臣之前,她虽然是一品女官,却和林丞相这样的一品大官的职位差的远,只能站在大臣之末。 她被封为代掌御史令。 虽是朝中要职,就是可惜了是个代掌。 永和年间的女官只寥寥数人,都是祖母留下的大臣,早已经致仕归乡,谢灵仙还算是最为年轻,也最为被器重的女臣。 皇帝嘉奖的一干人等,多半都在我麾下,最后轮到我这个嫡次女,皇帝却一时静默。 我在底下跪着,也是无言。 其实我真的很想回头看谢灵仙一眼,但顾忌是如此场合,我还是克制住了心里这股冲动。 约莫半炷香的时间,皇帝才缓缓开口,他虽没有追究逼宫一事,也没收回我的兵权,还赏了我许多奇珍异宝,但却并未立即将我立为储君,而大臣们也不敢在太子丧命不久,皇帝还处于悲痛中的节骨眼,提出不可空悬储位的话来。 可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君心难测,又有几人敢冒险。 太子丧于非命,宫中短暂安稳后注定不会太平,东宫一日空置,就总会有人蠢蠢欲动。 我不仅没得偿所愿,反倒成了用来吸引纷争的靶子,但我也无话可说,反正他真细究起来,那夜我的所作所为和萧歧也没什么区别,不都是谋他的反,夺他的权。 悄悄深吸一口气,我死死掐住手心的肉,抬头、拱手、叩首、拜谢,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也不急于一时了。 第五十二章 回到明烛殿,我埋头在政务之中,让自己不得抽身。 夜深了,只剩下我和谢灵仙两人,我才松懈了身体,宣泄心中积攒了一整日的怨怼——他明明可以直接把谢灵仙封为御史令,偏偏做个代掌之职,又有什么意思。 谢灵仙摇头,说:“即使在此时,也要徐徐图之,若是太过焦急被陛下看出意图,定会猜忌你因为帝位做出什么不轨之事。” 我靠在椅背上,烦躁道:“不轨之心,我要是没有不轨之心,我干脆姓魏得了,你说说,我知道自己想做太女,他也不瞎,看得出来。” 这些日子我总是在想,若是兄长还在的话会如何做,渐渐的我又发现这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他在群臣的期待中长大,竭尽全力抹除自己的痕迹,无论做什么都要将所有事都照顾好,才能堪堪能让皇帝满意。 他垫着脚去够着皇帝心中那个太子,去做圣贤书中才有的人,却始终无法去学习如何做一个君主,我们是君臣,却又不能全然用君臣身份去猜测他的心思。 绕老绕去,真是麻烦的很。 我知道谢灵仙说的是对的,可但也不免心急,“我真是受够了,如今这关头,就算再怎么掩饰,我都铁了心要那位子,实在不行,大不了就反了。” 一不做二不休,还不如这样来的痛快,省的我每天看这满朝的长须和木头脸眼晕。 谢灵仙道:“那不妨先看看眼前的事,朝中着手应对褚家,现在他们正喊冤呢,说是德妃一人所为,和本家无关,如今也没找到切实的证据,但必然会连根拔起。” “无关个屁!” 我越说越激动:“我可不止要连根拔起,我是要所有姓褚的从幽云十六州全部消失,牵连再多我也不在乎了。” 谢灵仙点头:“那殿下去和昭阳公主共商大计,司马伶那边也做好万全准备了。” 她和高宣王左一件事被绊住,右一件事被绊住,是知道我借机在肃清宫中杂碎,故而找借口就避开了。 “幽州的事我得亲自处置,和她通个气,确实不错。” 我点点头,颇为肯定谢灵仙的话。 昭阳公主善武我是知道的,没想到也这么审时度势,趁着清君侧捞一把天子圣眷当然不错,但是实际上避开锋芒才是上上之举。 自古以来,男君居多,女主掌朝本就不易,我的祖母仁宗皇帝幼时就临朝听政,多少人因为她体弱而对皇位虎视眈眈,要不然就是想要修改祖制,将女人彻底逐出棋盘。 我还只是个公主,在尘埃落定之前我依旧不能放松警惕,任人宰割驱使。 不论是野心勃勃的世家也好,亦或者是图谋太子之位的皇子也好,不过是命似烟尘,做我走向那位置的脚下白骨,都廉价至极。 帝位只能是我的,也必须是我的。 次日,我把昭阳叫到明王宫商量对付褚家的事,昭阳说最好一不做二不休,将异党尽数清洗,但是我还记着另一个仇,必然要把它千百倍还回去。 谢灵仙察觉出我心情颇好,闷声笑着,问萧文珠:“不知那几个,昭阳殿下可还受用?” 她哇的一声就要去拉谢灵仙,我啧了一声,瞪着她不安分的爪子,昭阳感受到一股杀气,畏畏缩缩把手缩了回来,打哈哈道:“受用,受用的紧,各式各样,应有尽有,哈哈。” 我抽抽嘴角,无奈道:“萧文珠,这是在禁宫,你好歹注意点言行。” 昭阳大手一挥道:“得了吧,你这照莲庵连个蚊虫都飞不进来,还担心有人偷听呢。” 高宣王脑壳晃晃,忽然惊醒,眨眼又睡了过去。 我:“……” 至今为止萧文珠吃什么才能长成这憨样,这大冬天的虫子都被冻死了,她从哪里给我找虫子来。 她进宫勤王,我曾着谢灵仙去打听萧文珠私下有什么喜好,谢灵仙心思缜密,八成是在昭阳动身的时候便绸缪上了,可是她却对着我,神色有些古怪,我把奏章放下,抬头问谢灵仙:“有何不妥?” 第38章 谢灵仙却忽而笑起来,道:“并无不妥,昭阳殿下喜爱美色,不如您挑几个相貌较好善于侍奉的青年送她,昭阳殿下想必会喜笑颜开。” 我虽不知如今这北凉女子们偏好哪种男人,但是我自然知道哪种能把女人伺候舒服。 她收到我精心为她物色的可人美男的那几日在我跟前晃悠,整个人都焕发着鲜妍色彩般,待人接物都似春风拂面。 温柔乡果然是连萧文珠这憨货都留恋。 入夜,我坐在书案前翻看奏呈,灯烛幽暗,乍一抬眼便觉天昏地暗,揉了好一会儿额头才缓过来,殿外风雪交加,恍惚之际仿佛听见兵戈之声,几乎都要去抽出长剑冲出去了。 谢灵仙为我披上御寒的衣裳,抚摸我的额头,说:“这次太过凶险,连殿下都落了心病。” 我拉着她的纤纤素手放在心口,调笑道:“心病自然要美人医,谢卿在我身边,我便好了大半。” 若是往常她定会嗔我两句,但是她这次却不在言语了,只静静地陪着我,看来这次我病的真的有些重了。 我用绫罗绸带将将谢灵仙圈在怀中,抱着她的腰身将脸贴在她身前。 她顺势扶着我的肩膀,动作轻柔地抚摸我的鬓发,我的心头火拔地而起,可是瞥见这一身素衣,又将邪火压了下去,只是拿额头蹭了蹭她的身子,嗅着她身上似有若无的淡香。 谢灵仙被我拦腰抱起,她惊呼一声,没想到我是真敢做。 我将殿门踢开,堂而皇之地走向寝殿,还在守夜的宫人先是一惊,看到我们这般又迅速低下头背过身去,免得视线冲撞了我。 谢灵仙拽了拽我腰上的玉带,悄声调侃道:“殿下现在是越来不避人了。” 我将她小心放在床榻之上,将她头上束发的白玉钗子拔下来扔在一旁,摁着她纤细的脖颈便吻了下去,谢灵仙将头别过去,道:“不合规矩。” 我又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但这次她可真是冤枉我了。 分别多日后回来便是没日没夜地处理公务,从前不论多么忙碌只要招招手便可一亲芳泽,如今我还是个没头没尾的公主殿下,连丁点亲近之事都做不得,我才是憋屈的很。 我俯身在她耳边道:“本宫不做,不做那些,只是让本宫……亲近些。” 她受不了我悄声在她耳边轻语,揪着锦被就要躲。 我摁住她的腰抓着她的身子不让她翻到一边,紧接着我擒住她的手腕举过头顶,谢灵仙立刻知晓我要抽出玉带将她手腕绑住,便勾着我的腰带将我推在榻上。 四周围着的纱帘因着我俩折腾晃动不歇,我们闹累了,才依偎着躺下入睡。 第五十三章 我在太极殿中侍奉他去批改奏折,他虽然看似羸弱,却还撑着精神头去处理这些琐事,我在寝殿外坐着,焚香研磨。 有时他眼前昏暗,我便接过折子把里面的东西读出来,有次读到请旨给我赐婚的折子。 我语气一顿,抬头去看皇帝。 我道:“儿臣无意成婚。” 皇帝道:“先纳几个男宠,也碍着你了?” 老皇帝净会出馊主意。 我跪坐着,上半身直挺挺的,就这样看着皇帝喝了口茶,又去翻看奏折了。 这话看似是退让,实则全然没有退让。 我颤着手用玉钗拨着银盘中的香灰,烦乱中无意间瞥到滴在了桌案上的墨点,忽然就摁不住了心中窜起来的怒火,随意找了个由头退到殿外。 谢灵仙见我这样气冲冲出来,连忙上前拉住我。 我看到谢灵仙才稍微恢复了一些理智,开始装起来寻常模样。 回到殿中,我才把这事与她倾诉。 可是令我没想到的是,谢灵仙竟然就这般冷静,没有丝毫气恼,甚至劝我先收敛下来装装样子。 我哂笑一声,吼道:“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给谁好看,太子死了的时候怎么不说点漂亮话了,劝我找男人倒是……” 我别过头去,没再说下去。 不管是做公主也好,太女也好,还是做了皇帝也好,子嗣这件事总是烦扰我,但反正只要我不松口,男宠也好侍臣也罢,休想踏进太极殿一步,只是与我说的次数多了,令我头疼的很。 登基后,不少人冒着被我迁怒的后果,说什么也要往我后宫里塞进男宠,指望着此举能给皇室开枝散叶,好歹留一两个属于我的直系血脉。 还是谢灵仙拉着昭阳一起拦着我,我才没编出来两个女子也能凭空造出来孩子的话,去搪塞朝中这些脑袋里被烂木头塞住的老头,多生几个孩子又能怎么样,老皇帝还不是照样被捅,无非就是希望我能生个长子,他们怎么就这么愿意让男子做天下的主人呢,我偏不。 我的身体,还轮不到别人做主。 但我没想到的是,虽然我几次顶撞老皇帝,但他脾气可没之前那么大了,还让我替他上朝去,这几乎是宣告天下人,我马上要被册立为储君了。 尚仪局和尚衣局为我赶制了一身朝服,绛紫玉带缀满琳琅,玄色衣摆上是若隐若现的银龙纹样。幼时的那个玉带,终究又戴在了我腰间。 玄色珠帘后,我坐在檀木椅上。 长极殿中朝臣分为文武两列,尽在我睥睨之下。 这些臣子刚开始尽是不服,一个一个胡子吹的老高,好像这八十年,他们从未习惯女人坐在这似的。 我便冷笑一声,将长剑扔到殿中。 先是指责这些武将懦弱至极,未将太子保护好,后质问这些文臣为何不劝谏皇帝亲贤远佞,让萧歧钻了空子扰乱这本安定的天下。 我道:“若是你们这般如此蔑视萧氏,大可试一试拿起这剑杀了本宫,亦或是造个反给大家掌掌眼,且看下场是否会比萧歧好上几分。” 毕竟这场闹剧是我平定的,萧歧是我带回来长安的,太子的丧事由我一手操办的。这是萧家家事,本就应该由萧氏后嗣解决,我如今登上这个位置,也是家事。 他们这些屁用都没有的庸臣虽不至于尸位素餐,这种关头要么打算着保全自己,要么就是满心满眼妄图从中牟利——根本没有指摘我的份儿。 我的话一句比一句架的高,就是想让他们知道,我也是皇帝的子嗣。 当然有资格站在这里。 他们一个接一个跪了下去。 直到所有人对着在珠帘后的我俯首,我才满意地让他们起身。 有时候这人,就是缺旁人推一把。 有了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从无例外,跪了这一次,往后我再坐在这位子上一览众山小之时,他们也能跪拜得心里舒坦些。 想来我还是有几分体贴的。 我与谢灵仙在前朝简直如鱼得水,短短不到一月时间,我便顺手铲了几个实在闹得很欢的朝臣。 我不止说过一次:“非要闹到本宫跟前惹本宫眼烦,约莫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做,把官革了回老家自然有的事可以做。” 接连没了这些老顽固,朝堂也清净了许多,剩下的老东西即便心中不服气给我忍着便好。 一朝天子一朝臣。 这皇帝的位子谁来做都可,只要百姓乐意世家不造反,这皇帝便可安安稳稳当下去,百姓在意衣食冷暖,世家在意门楣荣耀。而某些尸位素餐的东西反对我,难不成真是为了什么天罡倒反,什么北凉在我手中不长久之类的? 狗屁。 都是为了面子罢了。 我有时倚着软榻,看着他们屈辱隐忍的神色就想发笑,浑不知这些人在屈辱个什么,不过日子还久,多跪跪便习惯了。 还是像徐二这样识时务的人适合在朝堂,如今他因从龙有功,成了麒麟卫大将军了,还不是恭恭敬敬唤我殿下。 再瞧瞧他们,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虽然一切顺风顺水,不代表我把心里的气咽了下去,我把满腔怒火都撒到了另一边,我给褚家那边造出来一个美梦,一个好像朝廷能放过他们的美梦。 一边我差人给幽云那暗示,我打算找人和亲信联姻,另一边我连带着之前上元夜的证据一起搜罗在一块,就等着再气老皇帝一回。 天下百姓皆知褚家的妃子谋反,幽州百姓因此人人自危,生怕会拖累了自己,可是褚氏寡居多年的老太太不这么想。 毕竟她也算我母后的姨婆,常常以长辈自居,虽不至于拿腔捏调地教诲我和兄长,可是依旧觉得自己这张老脸顶用的很,盘算着用自己这老骨头负荆请罪,以退为进把这场谋反推到早就死透的女人身上,将褚氏一族撇得干干净净。 真是天方夜谭,白日做梦。 我故意没把临朝摄政的消息传出去,褚老夫人从幽州赶来,看到我的时候诧异的下巴都要跌在地上。她做梦也未料到,自己舟车劳顿进行面圣却连皇帝一面都没见到。 见到的是架起的珠帘。 是高堂之上独坐的丹阳公主。 第39章 这老东西见竟然松了口气,还和我讨价还价起来,我真是觉得可笑至极,都到了抄九族的时候了这人还在谋算着什么。 第五十四章 我颇为幸灾乐祸地去太极殿将此事告知皇帝,但是我在太极殿却见到这个老东西跪在地上,窝窝囊囊的,不知憋了什么坏水,简直和德妃同出一辙。 我正要开口,可她却打断了我,恳求让谢灵仙和褚氏联姻。 我的笑意僵在脸上,谢灵仙其实早就想到人选会是自己,可但是否有些过于不要脸。我的身体比我的脑袋反应的更快,我抄起来砚台就向那老太太身上砸过去,她身子蠢笨闪躲不及,被我砸中了后脑直接扑在地上哀嚎。 我指着她,喊道:“蠢东西,你说了什么!” 皇帝唤我:“阿姒……” 我又提起来竖在墙角的琉璃灯盏,宫人连忙扯着我,抱着我的腰和双臂,我铆足了力气砸出去,比她脑袋还大的灯盏哐当一声碎在她脸边,给她直接嗷的一声吓晕了过去。 宫人们胆小的很,又不敢用力,但奈何人多,偏偏让我砸歪了。 在皇帝的安抚下,我不情不愿地应了下来,仿佛多么悲痛,可是在她去幽州前夜,我摸进了她所在的偏殿,她穿着一身素服,坐在床边,用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梳拢长发,我躲在纱帘后,看着烛火将她的影子照的摇来摇去。 等到火光暗去,想来她应该是睡下了,我才掀开纱帘往内室走。 但谢灵仙没有歇下,她仍旧坐在那里,我哼笑一声走过去,顺理成章地跪在她的脚边,把脸贴在她柔软的腹部。 谢灵仙问我:“你喝酒了?” “没有,喝酒做什么,难不成还要我去喝喜酒啊。” “还是介意的对吗。”谢灵仙揉揉我的颈窝,温声细语,“做戏而已,殿下怎么当真啦?” 我才不是介意她成婚的事。 我只是想让她多在意我一些。 谢灵仙见我不出声,还想再说什么,我嘘了一声,反手把腰间的玉带解下来。 她知道我心里的盘算,放在我身上的手立马收回去,上半身也往后倾倒,我猛地起身压过去,把她的手腕捆在枕下的横木上,道:“你要是把本宫的带子挣断了,明日你就别想上车辇了。” 谢灵仙瞪大了眼睛,看我扯掉身上的衣服,就算素白的脸蛋已经发烫,却还是盯着我瞧。 我握住她的小臂窸窸窣窣地吻到颈间,谢灵仙拍拍我的脸,让我别挑这种显眼的地方。 我摁着她的腰,将她翻了个身。 缀着珠玉的衣带发出叮当响声,谢灵仙仰头去看那脆弱的细长玉带,生怕被我粗暴的行径弄断了。 我发疯的时候说不让她去可能不会去做,但要是我现在说,十有八九会是真的。 我用指尖点在她脊背上微微凹下的肌肤,由上而下滑到了腰间,谢灵仙打了个冷颤,终于骂我:“荒唐!” 这下我真是舒坦多了。 次日从褚氏赶来的喜娘进殿看到的,便是女子赤裸的后背,上面全是抓痕。 那喜娘还有些慌张和茫然,唤了一声:“谢大人。” 谢灵仙累的够呛,翻了个身,将手搭在我腰间,胡乱说了一句先等着。 我听到那人倒吸一口冷气的动静,反手抄起一个玉瓶砸了出去,将来人吓的一个踉跄,连滚带爬从寝殿退了出去。 我施施然起身,捡起地上的衣服披上,将被扯到谢灵仙胸口下面的被子拉了上去,稍微遮住了些许吻痕。 殿门被打开,候在外面的人看到是我,面色都是一水的灰败难堪。 他们面面相觑,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天下谁人不知谢灵仙之前是给丹阳长公主殿下做女宠的,但褚氏上赶着娶人,看似是自己受了委屈,实则不还是打我的脸,既然如此那就谁都别面上好看了。 反正只要我不阻拦,就算在成婚当夜换我和谢灵仙行床笫之欢,皇帝也不会管的,谢灵仙也没想着真嫁给那劳什子公子,对这种事更是不在意,那难受的是谁,想必很显而易见了。 满城红绸,鼓瑟吹笙。 我在长安城门上,冷眼看着送亲的队伍走出城门,坐在轿辇上的谢灵仙忽然撩开了厚厚的红帘,凛冽春风将她头纱吹上高天,喜娘慌乱地想把她请回去。 可是谢灵仙却直勾勾看着城墙上的我,我咬咬牙,狠下心转身,没走几步,她那红纱却不知怎么的落在脚下。 我哼笑一声,把她的盖头捡起来拍了拍,从善如流地揣进怀里。 幽州城一改数月压抑,热闹喜庆的很,原因无他,自然是幽州褚氏大族把娇贵的新娘子从长安宫廷中迎了回来。 副将策马赶来,冲我点点头。 看来搜罗的证据已经到皇帝手里了。 我一扯缰绳,整个人如同脱弦之箭一般赶往褚宅,身后举着火把的兵将们跟紧了我一路狂奔。春寒料峭,幽州可比长安的春日要冷多了,晚风吹在我脸上,是刺骨的寒意。 有夜游行人撞见浩浩荡荡的兵马,边跑边大喊着:“举事了,举事了!” 街坊百姓听到急促马蹄声与行人的呼喊声皆把门窗紧闭,连枝头的鸟雀都知,今夜注定不会太平。 到了挂满红绸灯笼的褚氏老宅跟前,我抽出长剑纵身下马,举着火把的将士们也不约而同拔出兵器在我身后分为两列排开。 我一脚踹开紧闭的大门,褚氏家仆开始还以为是哪个不速之客,竟然敢在这样大喜的日子闹事。 可是在看清来人后,他们直接瘫软在地上。 我越过已经成了一滩烂泥的仆人们,径直向屋内走去,见到褚氏族人抬手便向脖子斩一剑。 宅子内还有宾客,见到这番血腥场面吓的只会尖叫逃窜。我扬声道:“除了褚氏,其他人在半个时辰之内速速离开,刀剑不长眼,过时不候啊各位。” 褚家儿郎闻讯赶来,看到大开杀戒的兵将,质问我这么做是大逆不道,枉为王公贵族。我掂了掂手中的长剑,把说话之人的脑袋削了下来,血溅到了周围人的身上,又是一阵尖叫声。 我笑着道:“自然是有人向圣上禀明,褚氏意图谋反。” 又有人道:“不过是那罪妇一人之过,褚氏何罪之有,褚氏上下几百口人何罪之有,况且先皇后出身褚氏,难道公主都不顾念血亲之情了吗?公主一人之言,难道就能算作圣旨,还请公主给褚某出示陛下之旨意,再杀也不迟!” 这话令我啼笑皆非。 我连萧歧一家几十口都能杀得一干二净,不过是苟延残喘的外戚,我还杀不得吗? 以为推几个替罪羔羊出来,我就会放过他们? 我母后自打成了太子妃,他们就想靠着这层干系从中捞取好处,她再三拒绝冷眼相待,褚家就往宫里送各色美人,母后崩世后,皇帝念在他们也算是皇后半个母族,给了不少恩惠。 我和兄长这么多年冷落褚氏,他们心中有怨,把那个肖似母后的女人送进宫,又纵容她借着皇子谋逆。 血亲之情?更是个笑话。 再说了,被赦免,本来就只是我给他们的一场梦罢了。 第五十五章 “你以为这不是圣上的意思吗?” 我侧目看了这褚家三郎一眼,拿剑指着他大笑起来,“本宫记得你父母早逝,从小和弟弟一起养在那老东西跟前,若你那没用的二叔死了,这家主的位子可是要落到你手里了。” 我的笑容一寸一寸消失。 “这次要娶谢灵仙的,就是你弟弟吧。”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颓败地坐在地上,忽然他扑着跪下,道:“宫中说是要留老太太多住些时日,我只想问殿下……” 我道:“死了。” 他不敢置信地跪倒在地,我道:“既然如此,就让你死个明白吧,谁让你们求娶谢灵仙的,我的人,你们也敢染指?也配染指。” 他颓靡道:“和我弟弟无关,是我出的主意。” 我恨不得把他的皮剥下来做鼓,将他的骨头拆了做棒槌,但是我还不能,因为谢灵仙还未现身。 我将他踹在地上,扯着他的头发往宅子里面走,横尸与血到处都是,从尸体脖颈处喷溅出来的血把烧着的灯烛都浇灭,将窗上草木上都染成赤红。 我心头畅快至极,兴奋的手都抖了起来。 宅子内还未察觉到我拖着他们褚三公子,一路刀光剑影的杀进来。 我走到内宅的时候,褚家四郎正扶着年迈长辈与宾客交谈。 明明褚家都被打压到泥土里了,这男人脸上却还是春风得意,这样子真是令我恶心至极,但是等他们看到我拖着他兄长进来的时候,脸上那快意便瞬间变作惊恐了。 褚四郎却抬手指向坐在喜堂中央的红盖头新娘,得意地笑着:“丹阳公主大驾光临,可惜来晚了,我与她已拜过天地,她生是褚家的人,死是褚家的鬼。” 第40章 这蠢货竟以为用顶破花轿就能抢走我的人。 我玩味道:“你这喜酒喝得太早了些,不过无妨,新娘子让大家瞧瞧,你究竟长什么样?” 说罢,新娘就要掀开盖头,褚四郎大惊失色地喊了声不要,他还没来得及掀开呢,正好让我帮她这个忙,但那盖头之下,却根本谢灵仙,而是昭阳手下的暗卫。 “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踉跄后退,却被自己迎回来的新娘用一把短剑刺过去,他连忙闪躲开,又猛地扑向我,却被侍卫按在地上。他发髻散乱,狼狈不堪,还在歇斯底里:“你把她藏哪了?!” 被愚弄后愤怒的样子真是太美妙了,我享受这一时刻,就是不搭理他的怒吼。 兵戈、血色、争吵。 还有引信烟花破空之声。 身着嫁衣的谢灵仙双手呈着一叠信件徐行到我眼前作尾声,月白衣衫,不染纤尘。 我手上还沾着血,只能虚虚抚了谢灵仙的侧脸,道:“做的不错。” 她眨眼,小声道:“殿下不确认一番?” 我把她拉到身后,冷哼一声。 幽云的事必须我亲自来,我也必须给皇帝证明看,这储君之位,我本就担得起。 “萧姒,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做!” 我畅怀大笑,就算他们明面上和那女人撇得干干净净,可是司马伶所在的氏族向来依附于他们,又怎么会不知道一星半点其中的猫腻,司马氏当然不会卖了他们,可司马伶就不一定了。 她巴不得把这一家子都踩在泥里,就算自己因此被牵连都无所谓,这些可是她给我精心策划的一出好戏。 若我只是要证据,那太容易不过了,多的是人为我鞍前马后,何必要我和谢灵仙大费周章来幽州呢,我要的是看到他这幅模样,要让他无比深刻地意识到,觊觎我身边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甚至,连他心心念念自以为马上就要得到手的新娘子,也是我为她准备的一环。 穿着喜服的新郎官看到谢灵仙有些不耐烦地打量四周,神情里没有丝毫愧疚,亦或者是被迫。有老人扑到他身上,打骂他引狼入室,这时他在确确实实意识到,谢灵仙才不是什么被囚禁于内宫的柔弱女子。 她是我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亦君亦臣,亦妻亦友。 想到这里他顿时有些绝望。 可是这些年的爱恋,又叫他怎么放下呢。男人含泪对谢灵仙道:“在十三岁南下姑苏那次,我看到你一人在湖心亭中抚琴,便发誓此生非你不娶,可是几年后入宫,你便再没回来,后来我才知道你委身于公主,寿宴上,我去找你了敬酒,可你根本不记得我,就算我同你搭话,你的目光却一直放在她身上。” “我以为……我以为你是被强迫的。” “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谢灵仙眼里全是冷漠。 嘴角微微扯了扯,流露出一丝蔑视。 他哭出声来:“好不容易你去了青城,你为什么就是不见我呢,可是……可是……” 可是谢灵仙只在乎我啊。 原来那晚上找谢灵仙的混账东西果真就是他啊,我可是记了很久呢。 褚三郎看到此番光景,捶地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在最初,确实是我强留谢灵仙,她勉为其难换来女官位子,我们各取所需,真心不见得有几分。 但是我最烦别人提起此事。 他弟弟连忙去搀扶他,却被我一脚踹到了旁边,我真是头回看到夺人所爱如此理直气壮,指着他骂:“滚你爹的,谢灵仙是我的,你这脏心烂肺的蠢东西居然还想把她偷走。” 我真是气急了,什么词都骂了出来。 怎么有人能这么无耻,趁人之危抢女人说的这么深情。 我不愿意让这满地血污脏了谢灵仙的眼睛,今夜的战乱还未停歇,我想让她那些“陪嫁侍女”带她离开。 跟着谢灵仙来幽州的侍女看似是柔弱女子,实则是昭阳公主的随从,我能这么快行军于此而不被发现,也是混进了陪嫁的队伍里,一路守着她。 褚宅的地图也是司马伶给的。 有她们帮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谢灵仙本来都要离开了,可是那男人却迎着我的剑也要追着谢灵仙,抓着她的裙摆,道:“我是真心想娶你的。” 我刚要发作,谢灵仙拦住了我。 她将衣摆从那男人手里拽出来,冷声冷语道:“臣谢灵仙,心甘情愿为丹阳公主殿下效力。” 掷地有声而决绝干脆,说的我心里舒服极了,这些天的郁闷瞬间一扫而空。 第五十六章 夜色沉如水,星子黯淡。 把人都杀了个干净,一把火烧了褚府后,我在主道上和如乌云覆盖一般的铁骑迎面对上。 她们动作倒是很快,身着黑甲的大将军下马与我行军礼,“都妥当了,丹阳公主殿下,您放心复命即可。” 其实褚家对谋逆一事不抱希望,那女人完全是自己的野心太大,若论起来,褚家确实无辜。 但那又怎么样呢?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我这个还没够上那高位的帝子演给皇帝看个乐子罢了,谁叫我既想要名声,又想要报复呢。 从始至终,我就没想着和幽云这些不安分的人虚与委蛇,褚家也算是叱咤一时的外戚,和宗室与元启旧臣后代平起平坐,既然褚家倒的如此惨烈,剩下的人自然会思量一番怎么乖巧懂事。 我对将军说:“幽云这带,还要劳烦将军您了。” 将军把头低的更加深了,愈发恭敬道:“末将不敢,能为殿下帮个小忙,也算是对之前太子殿下一事有所弥补。” 我嗯了一声,也算是首肯了她这番表忠心,等回了京,再做做善后,这件事也算是了的七七八八了。 等我回到住所,铠甲和衣摆上浸染的血还没干涸,从我下了马就顺着靴子淌在地上。 我站在门前,张开手,手上也是血,满世界的血红,让人想念禁宫里浓的呛人的沉水檀香。 我还是去洗个澡比较好。 刚要转身,谢灵仙就从房间里走出来,应该是听到了马蹄纷纷的动静。她像个等眷侣凯旋的新娘,伸手就要扑在我身上,我却连退三步。 谢灵仙愣在原地。 过了几个瞬息,她才问我:“殿下没受伤吧?要让随行的医官来检查一番吗?” 我道:“脏,别过来。” 受伤,怎么可能受伤,褚家根本就没想到我会釜底抽薪,在大婚之夜杀进去,一想到血流成河的府邸,我身体里莫名的兴奋盖过了身体的疲惫,吵着要跳进湖里洗澡。 谢灵仙不知道我又发哪门子疯,赶紧让侍女带我下去沐浴更衣。 汤池边,我将身上的铠甲卸掉,踢在一旁,直接纵身一跃跳进池中,水花溅的满地都是,从水里钻出来,就抓起酒灌进嘴里,辛辣极了。 但我紧绷的意识始终放不开,就像无法被松掉的琴弦。 朦胧中,我依稀看到有个身影。 是谢灵仙吗? 我猛地惊醒,差点喝了自己好几口洗澡水,我游到池边,一瞬不瞬地看谢灵仙往我池子里放一些草药。 她说:“这些可以去血腥气,幽州这边特有的法子。” 我打了个哈欠,道:“换了好几遍水,搞得人都困了,如今都快天亮了,洗了一遍才是清水,血这东西,清理起来真麻烦。” “殿下,沐浴时不要睡觉。”谢灵仙先是提醒了我一句,后来又说,“殿下刚才那样子,还真是香艳的很。” 听到谢灵仙形容我香艳,我将脚往池边一瞪,一个翻身又仰在池水里,甩到谢灵仙里衣上许多水珠,原本半蹲着的谢灵仙起身坐在池边,拿帕子去擦身上的水渍。 我用手臂撑着脑袋,肚皮大喇喇敞开,问谢灵仙:“如何香艳?” 谢灵仙头也没抬,说:“如此香艳。” 我低头瞧了眼自己,前半面身体光着被谢灵仙看到,但是我们坦诚相见的次数我数都数不过来,我身上有的,谢灵仙不也有么,为什么会因为这个觉得香艳。 沐浴不都是这样的吗? 我便好奇的追问谢灵仙,可是她把头一扭,说什么也不肯细说了。 我一头雾水,游到她跟前,拿汤池水撩拨她,谢灵仙被我弄得烦了,将怀中竹筐里剩下的几个小草药包一同砸在我身上,它们从我胸前滚落,落入池水中,没一会就散出草药香。 她怎么还生起气了,明明该生气的是我才对。 我揉揉胸,装出吃痛的样子。 谢灵仙把竹筐一放,瞥了眼我的胸口,说:“殿下还是早点睡觉的好。” 我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胴体,不明就里,继而又恍然大悟,胡乱把草药包往身上擦了几下,确保没有血腥味后,我赶紧从浴池出来,快步回去,手脚并用钻进谢灵仙的床榻里。 第41章 天光渐明,我将头埋在谢灵仙怀中,就好像永远不会天亮一样,谢灵仙将手放在我的脑袋上,时不时轻抚我的脊背。 我道:“杀不完,根本杀不完,这几天我们要留在幽州,将后续的事处理了,记得让司马伶管好了人,别给我们添麻烦。” 谢灵仙问我:“殿下不困吗?” 我嘟囔着:“嗯,不困,甚至过于清醒了,闭上眼就是血,头疼得很。” 我等着谢灵仙回应我,可是她的呼吸渐渐平稳,已经睡熟过去了。 我听着她的心跳声,也感觉到有些困倦,便从谢灵仙身上下来,躺在一边,免得一会睡熟了压着谢灵仙好几个时辰,她这个身板哪里受得了。 短暂的放纵后,我又开始善后幽州这团乱事,每当走在街上,都是一片萧索,商铺紧闭,惶惶不安,这时候出门巡视并不安全,我让谢灵仙留在了歇脚处,而是让云女陪着我。 云女看我兴致不高的样子,问我:“殿下是想皇后了吧,虽然先皇后出自褚氏,可是她在世时,就和家里人来往并不热切,后面因为主家送来美人,皇后还为此气恼,殿下不要太有负担。” 我立刻否认了云女的说法。 她却说:“那殿下怎么不和谢大人一起了,总是在避着她,这可不像是殿下的作风。” 我又是否认:“本宫还在生气。” 云女笑着摇摇头,换了个话头:“幽州、沧州和易州这一带,许多都和褚氏有姻亲关系,听闻其满门尽灭后,有的就上吊自尽了,包括幽州这带的司马氏也是。” “司马?” 她点头道:“没错,司马伶似乎,和殿下预想的不太一样,她对司马家似乎,并无兴趣,反而……” 我来了兴趣,问道:“反而什么。” “司马伶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母亲的牌位请进祠堂,但是对于其他司马氏族人不闻不问。” 说着话,我和云女走进一家药材铺。幽州这一带向来是易起兵戈之地,酒类和药材品质要更好,可以让人带一些回长安。 店家看我们身份不凡,显得有些拘谨。云女挑了几个品相的不错的药材,指给我看。我道:“她的身世特殊,能做出来这些也不奇怪。” 第五十七章 走出药材铺,萧瑟的街道上一阵颤动,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兵戈碰撞声愈发清晰,药材铺老板神色惊慌,哐当一声就把门扯住了,不过不是什么叛军,而是我带来的人。 兵甲之中让出了一条路,谢灵仙从里面走出来,将密信交到我手上。 是从长安下来的诏令。 我们即刻启程回京,可是这一路上我还是假装暗自生着闷气。 即使后来皇帝将这事翻了篇,把谢灵仙的官职一升再升,还封了我做太女,我心中也不畅快。 他要真要补偿,最好是许我和谢灵仙一个普天同庆的婚事,可是他没有。 皇帝成日躺在榻上昏睡不醒,开始他还让几个儿子轮流去太极殿侍疾,我本以为他还是琢磨着,在死前将位子留给这些庸人,我都做好准备要弑父杀兄了。 但是他却在清醒时把我召进殿中,将拟好的传位遗诏交到我手里。 他要立我为皇太女。 这还真是出乎我意料。 他看到我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呵笑一声,问我:“觉得孤不会把北凉交到你手中?” 我捧着遗诏,一时静默。 皇帝的话也没说错,我是打心眼里的不信任他。 他又道:“孤老了,也犯过错,但孤却不是一个昏聩的君王,青罗儿不是孤想的那个娇滴滴的姑娘,她杀伐果断铁血手腕,若你母亲看到,想必也是欣喜的,若你是男儿身,或许……罢了罢了……另一份遗诏在丞相手中,等孤死后,由他带领群臣,无人敢不服。” 也是那夜我才知,皇帝先前轮番召集皇子进宫,还真是怕我一个心急将他们全杀了。皇帝知道我干的出来。 而我也的确干的出来。 他进气短出气长,却还和我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朝堂布局和身后之事,等到他疲惫不堪挥手让我退出太极殿时,殿外已是月明星稀。 谢灵仙提着灯在宫道上等着我。 衣襟上已有夜露凉意,像是一枝被打湿的子夜玉兰,洁净而遗世独立。 亦或者像是一只当空悬着,半开不开的月中睡莲,她似乎从始至终都是这般模样。变的不是她,而是我。 我牵着她的手回了太极宫暂住的偏殿,她注意到我手中被长袖盖住的诏令,意识到了我身份的转变,她抓着我的手晃了晃,我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我现在还没彻底原谅她呢,且等着吧。 谢灵仙忍住到了嘴边的笑意,微微抬着眼看我,没走两步我就败下阵来,拦着她的后背,晃晃悠悠回了偏殿。 东宫我住不惯,将明王宫重新修缮一翻倒也不是不可,原本明王宫就是按照东宫的形制所建造,里里外外也大差不差,只是让人将殿中莲池修缮了一番。 可是改完后却总觉得不如从前好,虽然屏风摆件纱帘都在,莲花也是选的同一品种,檐下的铜铃也照旧随风摇曳发出清脆响声。 可是我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谢灵仙道:“终不似少年游,殿下这是思念少时了吧。” 可我还如此年轻,便要思念少女时岁月了么,我何时竟是这样多愁善感的性子,真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故意和谢灵仙唱反调,道:“本宫才不想那时候,难不成你想了?” 谢灵仙摇头否认。 我更加气了,命令谢灵仙给我弹琴听。 与我而言,做这皇太女无甚滋味,而是实在忙得很。 白日里要上朝,把朝服脱了又要还要整日批成堆的奏章,熬到了须得掌灯的时辰才能休憩。 我每每要与谢灵仙抱怨那些奏章真是瞧的我眼睛疼,有些老臣不知道说些什么,还偏偏要上个奏折来慰问我几句,虽然言辞亲切,却半句都没写有用的,真让人好生恼火。 当我好容易抽出空闲在莲台上久坐,谢灵仙又抚古琴奏江南曲调,暖风拂面纱帘微动,清脆的铃声荡啊荡,我才惊觉,原不是我多愁善感,而是我同谢灵仙已许久未曾这样,闲适地坐在一处,只消遣些许光阴作陪。 倒真有几分终不似少年游的意味了。 皇帝一天比一天醒的时候短。 为了防止他哪天彻底醒不过来,我便带着谢灵仙从太极宫的兰林殿搬进了主殿太极殿的偏殿,太极殿前面就是上朝的长极殿,这样往来还方便些。 我其实私心不喜欢住这里。 但是我不可能真的当着太极宫侍从的面说出来,只能在私下与谢灵仙抱怨:“这香料不是我喜欢的沉水香,床榻也不如我的软,可是我还得装样子给病的要死的皇帝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 谢灵仙听了我的话,倒吸一口冷气。 她问我:“殿下您,也不至于,如此急迫吧。” 我便拍拍她的手,道:“等我晚上找你。” 谢灵仙虽然用了我贴身女官的名头,但我们还是住的两间寝殿,我总是半夜晃荡出来,避开宫人抄小道,摸到她寝殿的小窗,在巡夜的宫人发现前推窗翻身进去。 久而久之,谢灵仙算准了我来的时间,还会给我留个窗子,省得我发出太大响动。 第一次我冷脸翻窗,谢灵仙还站在窗前阴阳两句道:“殿下这腰真不错,绝对是要比臣还软的。” 我经常夸她腰肢又软又细,把手放上去舒服的厉害,没成想她竟然在这种时候把话还给我了。 她只穿一件白衬裙,连里衣都没披上,我故作生气的样子,直接把窗户啪的一关,一个反身把谢灵仙扛起来,顺带打了两下她的大腿,小声道:“嘘,谢卿也不想让别人注意到我们吧。” 对此,谢灵仙如是说道:“殿下才没生我的气,不过是在报复陛下罢了。” 我心中不服。 我这都没敢让他知道,在他病入膏肓的时候,我在这里和谢灵仙颠鸾倒凤,她的衣衫就挂在我的腰间,而且每夜都如此,要不然他绝对会气得从那病榻上站起来追着我打,我这太女的位子能保住才怪。 保不住也没关系,每天在他眼皮子底下,想造反也是合情合理的。 第五十八章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扒着窗子又偷摸回到自己的床榻上,装出已经起身的样子,早早去太极殿服侍了。 太极殿总弥漫一股苦涩之味,装上厚厚的纱帘后这味道就更明显了,我一开始闻到,差点没打喷嚏。 因厚帘子能保存生气,故而在皇帝床榻外是一层接着一层的流光织锦,重臣皇子和妃子轮流侍奉时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他沉沉睡着的身影。 我在的时候总是带着谢灵仙,我隔着一间小室给皇帝念奏章的内容,谢灵仙便在一旁磨墨。 第42章 没过片刻,皇帝便没了动静,呼吸逐渐绵长起来。 我提起衣袍,绕到谢灵仙身后坐下来,谢灵仙身子都僵了,不断给我使眼色。 我权当看不到罢了。 我的手游曳在她的小腹,颇有向下的趋势,谢灵仙捉住我的手,重重与我摇头,我顽劣一笑,用力咬住她的肩膀,谢灵仙摁在桌案上闷哼一声,浑身抖了起来。 半晌谢灵仙额头上都是汗意,我才起身,周围的宫人隔着老远,生怕弄出动静吵到皇帝,故而都低着头,根本无人看到我这作为。 我一手拿着奏章,伸了个懒腰。 忽然帘子里轻咳一声,我便若无其事读起来,倒是谢灵仙手一抖,墨汁洒了半边裙摆。 我挑眉冲她一笑,谢灵仙无奈摇头,只能继续磨墨。 但也不是天衣无缝,在我们遮遮掩掩回偏殿的路上,撞到了昭阳。 这人现在封了小将军,甭提多得意了,高宣王早早出了京又去云游,司马伶也回了幽州主持事务,就剩下一个浪里浪荡的萧文珠。 她揶揄的眼神在我和谢灵仙身上晃来晃去。我道:“把嘴闭严实了。” 昭阳插科打诨:“殿下怎么知道我想什么的。” 我道:“那你想什么呢。” 昭阳举起来两个拇指比了比,我一脚上去被她灵活地躲开了,她还道:“没吃过猪肉,还没吃过羊肉么,丹阳你也太小瞧我了。” 我嘿了一声,指着她道:“皮痒了是吧,用不用本宫给你治治!” 昭阳一溜烟跑了,生怕我真和她扭打起来似的,昭阳长公主这世袭封号何等尊贵,只有别人应承她的份儿,除了我谁还能让她心甘情愿低下头认个不是了。 回了偏殿,我才道:“昭阳容色明媚潇洒而司马伶却是姣美艳丽,昭阳性格彪悍泼辣而司马伶却端方静默,昭阳独好男色而司马伶独不好男色,不过她也不好女色就是了,本宫也是不知这二人是怎么做成了至交好友。” 谢灵仙说:“民间说人之交相往来需得阴阳调和,也真是不无道理。” 我开始确实低估了司马伶。 她一生孑然,未曾嫁娶,是忠臣、重臣也是谏臣,更是孤臣。 后来,司马伶几乎将司马氏族玩的断子绝孙,如果不是她能将这个家族死死压住,绝对会被狠狠反扑一口。 她和昭阳二人真是我手底下的绝代双骄,光拿智谋来说,昭阳这憨货就胜过朝中大部分人了,不过她总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懒得动脑子罢了。 谢灵仙坐在铜镜前,被服侍着摆弄长发,我将宫女遣退,坐在了她身边,谢灵仙见我殷勤,微微歪着头道:“怎么,明个陛下下旨,殿下今个高兴,便要原谅臣啦?” 我呵了一声,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这人真是的,我再怎么生气又能怎么样,又不会把她给赶出去,无非是打打砸砸罢了,过后还要被她清点库房时,吐槽两句浪费,难道我这个做公主的还不能生两天闷气了。 谢灵仙看着镜子里我赌气地别过头,又拿额头蹭了蹭我,靠在我怀中细声道:“殿下,臣有些累了。” 我将她锁在怀中,片刻温存。 她身上有种湿润的莲香,仿佛置身于雨后莲池,云翳将烈日遮住,莲瓣上都是软绵水汽。 我呢喃道:“要是陛下知道我们如此,定会先把你杀了,再把我杀了的。” 谢灵仙点点我的额头,无奈道:“殿下,虽说这般讲有些大不敬了,可是您就不能忍忍么,您总不能拿着到手的位子冒险吧。” 我猛地抽了手,冷哼一声兀自躺在榻上了,谢灵仙摇头轻叹,见我没有挪位置的想法,才道:“殿下,您该走了,去另一个房间。” 我哎呦一声,见她确实没有挽留的意思,又从床榻上起身,不情不愿地回了自己的寝殿。 等到了月上柳梢头,我又悄摸地溜了进来。 区区一个老皇帝,还能挡住我不成。 但没过多久,我发现我这话就说早了。 趁着正朔这天,西戎送了几个美人到宫中,因为路途遥远,等这事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那三个娇滴滴的美人就已经在长安等着了。 我指着以为立了功就美滋滋的礼部侍郎破口大骂。 这人是什么猪头吗?现在这境况,是皇帝能享用美色,还是我能在太极殿偏殿和她们亲热。 结果侍郎结结巴巴半天,说是陛下已经知道了,亲口说让人把美人送太极殿。 我拿手搓了搓脸,让侍郎赶紧走。 这,闹了半天,怎么又感觉回到了前几年皇帝给我送男人的时候,可这次却让我有些哭笑不得。 我就故意不在侍奉时提到这事,打算暗暗把人处理了。 可是皇帝却对我耳提面命:“孤知道你不喜欢男人,就算宠幸女人倒也谢灵仙,但唯独有两点,你得有自己的子嗣,也不可专宠一人。” 我已经不是少时,那么冲动,那么悲愤了,我安安静静地跪在床畔,听了皇帝的话,我又反问他:“父皇,您也是这么看待母后的吗?” 所以既不专宠她,也和别的女人生了一堆孩子。 皇帝语气平静地让我滚出去。 我在殿外吹了会儿风,回到偏殿的时候,本以为会头疼一阵子,结果谢灵仙坐在殿中,那三个女人挤在一块跪着,一人拿着一本书,面露苦涩。 这是在让女宠读诗文? 我半只脚都踏进去了,忽然又有些犹豫,结果她们看到我全都扑了过来,被云女拦在我跟前。 我拉着谢灵仙的手,正经道:“这些人交给你了,嗯,就这么办吧。” 谢灵仙:“……” 夜半子时,我在床上辗转反侧。 那些女宠领了旨意说什么也要守着我,可是没有谢灵仙,我根本睡不着觉,便又偷偷翻窗出去,摸到谢灵仙窗前敲了敲。 谢灵仙还没给我开窗,一扭头,有个金发女人睁大眼睛看着我,嘴巴大的都快塞进去鸡蛋了,我挠挠额角,啧了一声。 谢灵仙为我开窗,还瞥了眼被震惊在原地的舞姬。 我从善如流道:“过阵子有傩戏班的进京,他们从漠北而来,等明年开春,在陛下寿宴上,让他们向天地祈福。” 谢灵仙点头,说了声好。 她让我早点睡吧,别再忧心朝政了,说完便合上了窗户,我弹了弹衣袖,路过那慌张的西戎女人,才冷声道:“别出去乱说,要不然仔细你这条命。”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我抱臂,悠然从寝殿正门走了进去。 在那一瞬间,我确实起了杀心,可是皇帝还活着,我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人,着实麻烦。 第五十九章 又入夜,我向往常一样去爬窗户,还未靠近就发现阴影处藏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宦官,不知道在怀里揣着什么,我脚步轻盈地绕到他后面,看着他时不时探头出去,在找什么人,等到他发现我的时候,我早就站了半天了。 他见鬼一样,大叫一声,从袖子里抽出匕首就要给我来一下,谢灵仙听到动静,连忙喊人来,但是实际上用不到,因为我一脚就给他从这头踹到了那头,他捂着肚子,根本起不来。 徐昆玉已经杀了进来,看到那贼人,上去便将手筋脚筋全挑断,以免都快凉了,还要再支棱一下子,蹦起来给我个后手。 我只不过是个女子,未免也太轻视我了吧,居然就想用这种办法杀我,我这个皇太女不要颜面的吗。 徐昆玉要给他带走审问,他却打算咬舌自尽,被徐昆玉一掌打晕了。 这些兄弟都被我严密监视起来,连每日去恭桶的时间我都知道的清清楚楚,还能是谁用这种幼稚的办法刺杀我。 我正要开口让他查查宫里人,徐昆玉忽然往里走,把这条死路尽头上锁的门劈开,一脚踹了上去,里面叽里咕噜跌出来一个被扒了衣服的宦官,徐昆玉把一个人嘴里堵住的东西扯出来,他一个壮汉差点没当场哭出来,抬着脑袋就喊我太女殿下。 在场的人都沉默了。 徐昆玉向我请罪,我摆摆手,宫里头有人记恨我再正常不过了,他起身后开始带人去搜太极殿每个角落,天亮时就向我禀报处理的情况,这人曾是福安公主手下的宦官,现在还保持着联系,因为福安公主对您颇多怨言,他才斗胆来刺杀的,无旁人指示。 谢灵仙正准备上朝的官服。 我喝着粥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听到了。 紧接着上朝,昭阳这混账和张尚书形容狼狈地前后进了长极殿,我就知道他们肯定起了争执。谢灵仙走到我身侧,说道:“尚书知道昭阳和他家公子的事了,清晨便等在殿外,要和殿下理论。” 我往后靠在椅背上,扶额叹了一声。 不过昭阳也算是留手了,要不然张老头一把年纪,被昭阳正儿八经揍一顿,是决计无法全须全尾走到殿中议事的。 第43章 这朝上到一半,张尚书站了出来。 他先是绕了个弯子,把礼部云云,户部云云,罗里吧嗦说了一通,紧接着就把矛头对准了昭阳。即使过了很多年,我也能记得张老头说的原话:“昭阳殿下如今也年岁不小了,该到了成婚的年纪,不妨让我家幼子和殿下结个亲事吧。” 昭阳蹭的抬头,傻了。 好不容易进一回长极殿,而不是守在殿外的徐昆玉也抬起了头,一副傻样。 我真的很想笑出来。 可是想到这里是长极殿,我生生把笑意憋了回去,死死抓住椅子,装作苦恼到道:“可昭阳这婚事应当陛下做主才可,本宫须得问过后才做决定。” 言外之意,管不了,要想管,等我做了皇帝再说吧。 昭阳看出我的幸灾乐祸,连忙道:“殿下,不可,昭阳年岁尚小,须得再等几年再说。” 张尚书捋了捋胡须,老神在在道:“殿下如今早过了及笄之年,还被陛下封了少府卿,昭阳殿下且看看这长极殿中,哪个封侯拜相的,不都娶妻生子了。” 徐昆玉连忙道:“公主择驸马,不是这么快便拍板的,再说了,就算殿下有嫁娶之意,也不一定是张公子吧。” 昭阳回头给了徐昆玉一个眼神,以示肯定,张老头气得胡子都快吹起来了。 我看了这出好戏,就差没鼓个掌。 我觉得张尚书就差没把昭阳公主始乱终弃八个大字写在脸上了,为了给这老来才得的小儿子一个名分,老头子也是拼了。 眼看气氛僵持起来,谢灵仙这才说道:“臣以为,既然按照尚书所说,成婚是好事,可公主殿下不愿成婚,想来是因成后女子多相夫教子,于朝政不便,殿下忧心政事,若是过得不顺,却又不能随意和离,那不妨先将婚制改进一番。” 朝臣们互相扭头小声议论起来。 张尚书问道:“如何改进。” 谢灵仙浅笑着解释起来:“那自然是,眷侣之间,能者任之。” 昭阳一脉向来郡主继承爵位,且必须姓萧,就算萧文珠和张小公子结了亲事,不像是驸马,更像是入赘,这四朝帝王一向如此,可是并没有在人间广泛流传。 谢灵仙想要的,就是让其推广。 女人能上朝,那便让其担任家主之位,而男子要么同为官,要么就打理内宅。 长极殿里许多男臣都纷纷抗议。 可是过了半晌,张尚书最后却赞同了谢灵仙的说法。 这老头,真是个聪明人啊。 我冲昭阳挑挑眉:张家还是挺不错的,不考虑考虑? 昭阳努努嘴:说这事还为时尚早,主要我还没玩够呢,这么着急干什么。 不过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并不会在这时候就强行下定论,比起选任女官和男臣共列朝廷,婚制才是更需要徐徐图之的大事。 退朝后,我正思索长极殿那些臣子说的话,谢灵仙和昭阳便从殿外前后脚进来,两人面色都有些无语,昭阳扑过来,叽哩哇啦就要说,我直接把一旁侍女手里拿着的茶端起来,一把怼在她嘴边。 昭阳接过茶杯,脑袋往后仰,大叫着:“烫烫烫!” 我让谢灵仙先说。 她道:“殿下,福安那边有猫腻呢。” 她和西戎人也有联系,十分的不安分。 西戎?我眼前一亮,那可太好了,简直是完美的鱼饵。 瞪着圆溜溜的大眼观望的昭阳,又开始嚷嚷:“殿下,我的太女殿下,您昨晚遇上刺客怎么没和我说啊,我这回府了才知道的。” 我道:“告诉你做什么,让你跟着我和谢灵仙凑热闹吗,人都被抓起来了,你拿着长枪再去戳两下?” “也不是不行啊。”昭阳去看坐在我对面执笔批文的谢灵仙,又说道:“谢灵仙大人不会不开心吧,我可没有要打算打扰你们的好事。” 我一抬头就能透过袅袅沉水香,看到轻轻蹙眉的谢大人。 她日日陪着我处理这些繁冗政务,若是哪一天她不在我跟前了,我真是连坐都坐不住。 第六十章 老皇帝快不行了。 其实我很想把他叫起来酣畅淋漓骂一顿,但是不论灌多少的药,他也很难醒过来了,连呼吸都是在燃烧生命。 医官们唯唯诺诺,始终不敢下定论。 我将一个老医官扯到跟前,让其他人退了出去,等到人走干净了,我才问他:“陛下如今还有多少时日。” 他汗如雨下,两条腿如同虚置般瘫软地垂在地上,我盯着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已经有不耐烦,他才结结巴巴地说:“一……最多一月,不,不,若是再过了十七日,陛下还安然的话,若是不行……” “那就是十七日。” 我一锤定音。 松开他的衣服后,老医官捂着心口坐在地上,面如枯槁,心如死灰。 我道:“本宫又不会杀了你,这本来不就是为了修缮帝陵做准备么。” 他的眼中这才恢复了一些光彩。 我让人将他好好送回尚药局,不得有一点闪失,尤其是在这十七天之内。 我要娶她,我要把谢灵仙拜为丞相。 嫁衣已经准备好了,官袍也准备好了。 这禁宫,还有整个长安,有为了这皇位谋算的,有为还未咽气的皇帝卖命的,有的是为了自己的仕途,有的为了自己身后的世家,有了只是为了些许钱财就可干出腌臜之事。芸芸众生皆有所求。 忠臣难求,奸佞横野。 凶手竟是许许多多官员,我记住面孔的,或者没见过面孔的,我要杀人,杀很多人,那些反对谢灵仙的,还有曾经鼓动把谢灵仙从我身边送走的,甚至还有想攀附在谢灵仙身上贪图好处的人——我统统要杀了,不能再留下丝毫祸患。 十七天,漫长的十七天。 这些日子里,长安城中有关我要娶妻的流言传的沸沸扬扬,我并没有制止,任由它滋长壮大。 朝堂里每个人听到后的反应都被司察记录的清清楚楚,他们其中有些人态度也非常微妙,半个月的时间,足够他们在心中衡量这件事,并且想出来对策。 这样才能在最后一天彻底爆发开来。 谢灵仙百忙之中,我就会偷偷把嫁衣拿出来看,我怕她以为我只是装装样子,但实际上从幽州回来我就在想这件事了,想要的,不管怎样,都要抓在手里。 我受够了被这些弯弯绕绕掣肘,这些天的郁闷,我迟早会还回去。 在第十七天的早朝,许许多多朝臣站出来,指责我是色欲熏心。 激烈的反对声越来越多。 一张脸,又是一张脸。紧闭的殿门,缺席的老臣,我将身后的长剑抽出,拾级而下,反对声因一颗圆溜溜的脑袋掉落戛然而止,血将红色的官服染红,流淌在黑玉砖上,几乎和地面融为一色,血腥气充斥着我的脑袋,我歪着脑袋,拿尸体身上的官服擦了擦剑。 我说——反对者,一路视为下毒的人。 他们后知后觉,我已经把他们自以为隐藏的天衣无缝的龌龊事剖开了,我根本不是来求他们让我如愿的。 我是来报仇的。 他们踉跄着起身,堆在一处互相拉着扯着扶着,往长极殿外跑,可惜雕刻着腾龙的殿门紧闭,根本无人在意他们的呼喊。 最后,他们走投无路。 才舍下了尊严,向我求饶。啊,真的是小看了我吧,不过他们一开始就认罪的话,我也是不会手软的。 我本来是想和他们好好周旋几年再说的,可是他们要联合起来,对我的谢灵仙下手,这让我怎么忍得了呢。 周旋不得,难道我还不会杀人了吗。 我管他祖上有几个官,我也根本不在乎他们立过怎样的功劳。 我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全杀光吧。 养尊处优的人,总是觉得自己离死亡很远,为什么总是要把人逼到绝处的时候,还要指责她疯狂呢,乖乖听话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可惜了。 这些人永远都是养不熟的玩意儿。 既不是忠臣,又不是直臣,亦不是能臣,当他们把手伸进太极殿的时候,死亡的结局已经注定了。 十七天啊,漫长的十七天。 明明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我拖着长剑踢开殿们的时候,血顺着我的步伐从长极殿缓缓流出。我忽然觉得脸上有些痒,抬头一瞧,天边乌漆嘛黑的乌云滚滚而来,瞬间电闪雷鸣,天昏地暗,倾盆大雨眨眼间就来了。 原来是雨水滴到了脸上。 我下意识拿手抹去,鼻端传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我皱了皱眉,提着剑从绕到殿后,又沿着空无一人的宫道,走进了皇帝所在的寝殿。 我拿手胡乱扯开厚重的纱帘,只需几瞬上面尽是惨淡的血迹。 扯的有些不耐烦,我用剑将这些碍事的东西都劈了开来,终于,我见到了躺在床榻上,行将就木的皇帝。我跪在床下,用剑杵着玉砖。 第44章 他已经出气多,进气少。 那双眼睛就像是被人抓过一样,布满了红血丝,而且莫名肿胀着,他身下的被褥已经全都被汗水打湿。 我道:“啊,真是不好意思,把陛下吵醒了,今天杀的人有点多。” 一道闪电劈下来,照亮了他的脸。 我甩了甩手上的血滴,说:“我马上就是北凉的皇帝了,父亲,您不对我说点什么。” 我以为他会责骂我,谁知道,他居然笑起来。在短促而无力的笑声中,他却怅惘地对我说“我好像看到她了,是她,我的妻子在唤我。” 我也不禁笑出了声。 但愿你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愿意搭理你吧。 雨水随着惊天的鸣雷退去而逐渐平和,我亲眼看着他生息消弭,彻底魂归高天。 谢灵仙当日喝了安神汤药,没有听见太极殿中的哭嚎声。过后我去找她,她却忽然抓着我的衣服嗅了嗅,就确定我又大开杀戒了,我也学着她的样子闻了闻衣袖,可是我却闻不出来是什么味道,只有浓郁的沉水香。 她却说不一样。 我明明花了一整个晚上去洗身上的血气,怎么还会被闻到呢。 我只能随口说:“杀了几个不听话的宫人。” 她却摇头,推开了我端着药的手,语气肯定:“不对,不止,若是这里面有我认识的人,殿下难道还能瞒得住我,今晚你把我骗过去了,难道明日,后日,以后都能骗过我吗。” 我却捧着她的脸道:“谢灵仙,你现在可以喊我陛下了。” 一时间我分不清她的神情是疑惑居多,还是快乐居多,谢灵仙她动了动嘴唇,还是没说出什么。 第六十一章 我缠着她先用膳,她轻轻叹了口气,真是拿我没一点办法,等饱餐之后,我才说,我在长极殿把不同意我封你为丞相的人全杀了。 谢灵仙乍听时,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这些字拼凑成的句子,她扯着我的衣衫,又问了一遍,可是见我神情笃定,一时激动,松开我便揪着自己胸口的衣服咳起来了。 我赶紧挪在她旁边,扶着她纤细的胳膊,谢灵仙用力地抓住我的手,又问我:“全杀了?” “嗯,全杀了。” “竟然在这种时候,在朝野之上,斩了那么多大臣?”她气得笑了一声,又问:“林老丞相呢,没上殿阻拦你,萧文珠呢,司马伶呢,还有徐昆玉,一个都没拦着?” 我自然是知道为何谢灵仙这么气恼的。 毕竟这里不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幽州地界,还能和昭阳暗中摆布着证据,一边嫁祸一边一锅端了,还涉及到太子,可谓是名正言顺,谢灵仙才懒得管。 但现在是在长安,一块砖头砸下去不知道多少史官谏臣,多少双眼睛盯着,若真被人知道是为了给她升官才做出这种事,恐怕要被骂到我入土。 于是乎我只能摸了摸鼻子,不吱声了。 谢灵仙把目光转到云女身上。 云女连忙道:“谢大人,您是不知道那时候,陛下有多渗人,整日也不说话,林丞相想拦着,可是他人都被昭阳殿下绑在丞相府里动弹不得,悲愤交加的喘不上气,还是司马大人送的药,徐大人奉命守在长极殿外,陛下给将军的令,是若是有人来闯宫门,便以谋逆之罪押进诏狱。” 不过并没有人闯进来。 毕竟这群蠢货都不知道我发现他们下毒一事,又怎么会提前防备我的动作。 谢灵仙连说三个荒唐,拿手戳着我的心口,唉了一声叹出口气。 “虽说自古新旧帝王更迭,都少不了腥风血雨,您这倒好,还没赏赐跟着你的臣下,就先杀起来了,还是您亲自动的手。”她又唉声叹气起来,瞧我这还得意的样子,睨了我一眼,不咸不淡地喊我一声“陛下。” 我嘿嘿笑着,给自己找补道:“我杀的也不多,加起来还没萧歧一家多呢。” 谢灵仙瞪我一眼,道:“实在是太草率了,以后这史书批你个嗜杀成性,疯疯癫癫,您就满意了?” “谁让他们之前把手伸到你这里了,活该。”我大声反驳道。 这帮人精,有的察觉出我的意图来,早早就上书把谢灵仙大封特封了,各种官都有,甚至还有说要给谢灵仙单独开辟一个官位呢。 长极殿一事他们自然也选择了明哲保身。 十七日,对于一念生死的皇室,难道不是够久了么。 况且,我手中又不是没刀。 我义正严词道:“今个反对我封你为丞相,明个就能造反,我不可坐以待毙啊,谢卿。” 谢灵仙先是我的心腹,再论其他。 就算是封侯拜相又如何? 眼神软下来,正要说什么的谢灵仙听了我的话,又咬牙切齿道:“林相还没死呢,您要给我封什么?” 我道:“也不是不……” 谢灵仙把带着凉意的手拍在我的嘴上,堵住了我的话,我要去捉她的手,她手上用了力道,把我的脑袋拍的直往后仰。 我被她这气呼呼的样子逗得直笑,谢灵仙白了我一眼,别过头去了。 见她真的生气,我才细细解释:“这些人本就不安分,罪名我都罗织好了,不可能直接去杀的,我都要称帝了,这些迂腐的东西若是连女子为官都接受不了,日后不过是处处给我使绊子而已。” 谢灵仙这才正眼看我。 她说:“陛下您也算是没被气得冲昏了头脑,这次除了些顽人,明年夏日的科举办的热闹些,早早填补上这些空缺。” 我期待地看着谢灵仙。 她不明就里,问我还有什么要注意。她将朝堂上能想到的事都想了一遍,甚至把平日在太极殿外守着的侍卫遣调都考虑到了,唯独没有说到我们成婚的事。 我道:“不是这些,是你我之前,那件很重要的事。” 忽然,谢灵仙止住了话语。 她也不再气恼我方才的事了,微微坐直了身子,安静地看着我。 谢灵仙看似很镇定,几乎像是没有反应似的,若我们还是十年前那个年纪,我定会觉得她心里没有我,根本不想同我成婚,可是现在我们已经共处这么多年,我清楚地知道,现下她的心里恐怕是惊涛大浪。 只是谢灵仙已经习惯了,表现出不被任何事惊扰的样子。 云女在我身后幽幽补充了一句:“陛下今日还在长极殿说要挑个吉日,立谢大人为后呢。” 谢灵仙气得阖眼。 她将被子一抽盖在身上,假寐去了,我摇她的胳膊,谢灵仙才睁开眼,又白了我一眼,我便谢灵仙啊谢灵仙这么不停歇地叫着,没一会儿什么心肝宝贝都冒了出来,惹得寝殿外的宫人一阵窃笑。 谢灵仙猛地坐起来,又对着我的胸口戳了好几下,说道:“我是多么稀罕这后位吗,更何况,我们帝陵都还没去,您还没正儿八经让臣子朝拜,您不若先把这事放放。” “去的,会去的。” 我拉着她的手,赶紧说。 忽然我转身看欲言又止的云女,打量道,“云女,我看六尚局不错,你要不干脆去管内宫得了,反正我也没妃子。” 谢灵仙知道我本就有意给云女封赏,可是这时候也不适合说这话,和赶人似的。 我这个混不吝的,肯定是不看场合,她又给我圆起话来。谢灵仙说:“云女,你先去歇息吧,如今天色也晚了,或者你把陛下也带走,免得我这病中人把晦气传给她。” 我欢天喜地地脱起衣裳。 云女也忍住笑意,对我拱拱手,退了下去。 永和二十八年的早春,寒意阑珊细雨斜风,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皇帝驾崩。 他最后一道旨意,便是传位于我。 我在文武百官之前跪拜接旨,太极殿的血气还未散尽,百官之中,唯独谢灵仙面色如常。 她站在万人之前,一袭白袍,清风瘦骨,嘴角有着淡淡的笑意。 我穿着玄水色朝服,一步一步走上了长极殿前。拖在身后的衣摆上盘踞着银色长龙,我只要微微垂眼,就能看到鞋履上盘缩俯首的麒麟。 在台阶的尽头,是权力的巅峰。 我转过身来,在寒凉的日光下张开双臂,享受着天地注目众生朝拜。 月落日升,北凉新的太阳要升起来了。 第六十二章 夜深人静时,我绕在她胸前的手,勾着压在她颈间的发丝绕啊绕,即使是背对着她,我也知道她实际上没有睡意。我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肩头,轻声道:“等太极宫其他的寝殿收拾好了,我们就搬出去吧,要不然在这偏殿住久了,我倒快习惯了。” 谢灵仙没有出声,片刻后,她才拉住我不是很安分的手,问我:“陛下……” “这种时候不如叫我阿姒。” “君臣有别。” “那又怎样?我从没觉得有什么分别。” 谢灵仙笑了一声,在静谧的寝殿中发出了细微的声响。她说道:“对不起,我总是想着别的事,反倒把你排在后面了。” 第45章 我哼了两声,道:“你知道就好。” 等了半天,我还是没等到她答应我成婚这事,不过幸好现在我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我总是能等到的。 不需要天下人的祝福,甚至不需要别人在场,只有我和她。 我其实不在乎旁人怎么编排,但谢灵仙比我更在乎这件事。 除了幽州那次,她一向不愿我随随便便大开杀戒,故而每次我生气时都是劝了又劝,长极殿这事,我肯定要和谢灵仙说,云女帮着我讲出来,尚且还能给她个缓冲,要不然她气个数日,到时候去帝陵祭拜,她都不肯和我去,那我岂不是倒了霉。 不过,我去南山给她点续命灯,决计是不能告诉她的。 若是她问我,我便说祈福好了。 登基前,我想着怎么谋划来这个位子,可是当我真正得到这个位置的时候,我可以纵览北凉天下,也可以每天低头就见到谢灵仙,我愿意看着她,每日看着她,从早到晚。 我们已经不是少时了。 若是换做寻常人家,这个年纪早就为人母,岁月的确在谢灵仙身上留下了痕迹,可是却没有半分摧残她。 准备登基的事,谢灵仙绝对是最心累的人,即使不能经常走动,但只要裹着大氅走出殿门,必然是吩咐各种大小事宜,就算靠在榻上,她也是在听底下的人汇报。 披霜戴月的一朵莲花。 所以我总喜欢盯着她去做事,一言一行都那么一丝不苟,认真的很,就连想要敷衍人的时候,也让人瞧不出半点,唬的人一愣一愣的。 真是可爱的紧。 她聪明,也懂世故,可却不圆滑。 这样的人,若不能身居高位,必定是要跌落淤泥之中的。 可是她是谢灵仙啊,她不是池中之物,相反,她比看起来要坚韧的多。 比起十六岁时,在明王宫被我亵玩的睡莲,如今的谢灵仙更像是开满了整个长安,即便是风吹雨打电闪雷鸣,也绝不弯折的金莲,高贵又璀璨。 数日后,我站在帝陵前。 这里是先帝后合葬的地方。皇帝的遗诏里没把其他妃嫔带进帝陵,而是和皇后合葬。 太子长眠的地方就在先帝陵墓附近,等过几十年,我也没了,我们这一家四口也能在地下团聚。但这事也不着急,因为我还是更愿意和谢灵仙待在一起。 我将一壶酒放在先帝跟前。 心想着他应该会喜欢我给他选的谥号吧——世宗帝。 朝臣们根据他这一生的功绩,吵了好些天,才吵出来几个谥号备选给我过目,我扫了一眼就选出来这个。反正不喜欢也没办法,我实在是懒得改了。 这宏伟的帝陵吹过一阵暮春的暖风,我吸了吸鼻子,到了这时候才有了切切实实的斯人已逝,生者尚活的感觉。我虽然名正言顺坐上了心心念念的位置,可是接下来的路还长着呢。 我漫无目的地东想西想,谢灵仙拿着圣旨在我跟前读了半天,左右是称颂先帝的文章。 不过,司马伶这东西写的真是。 无聊到了极点。 若不是在这样严肃的场合,我真的要说这玩意写的真是又臭又长。 难道她听自己写的东西,不会听的困吗? 若是再读上一炷香,我定会靠在先帝墓碑上睡过去了。 好容易把祭拜一事忙完,我和谢灵仙才得了空并肩在帝陵前闲话。 我给她指着远处高耸山丘上的巨大石碑,道:“那是太祖帝后的。” 我一生中最为喜爱萧望舒这个祖宗。 幼时我就爱读有关她的文章,依稀能从各种人写下的文字里拼凑出一个意气风发的巾帼女子。 她能文能武,这半壁江山几乎都是她亲自带兵收下来的,萧白玉说是君后,实际上是她的随行军师还差不多。他身子骨不好,有时行军忽然发热,还要萧望舒带他去城中看病。 我自认脾气算不得好,能动手的事绝对不会多说一句,常常把人揍的鼻青脸肿了手头这事也没解决。谢灵仙她性子细腻,常常为我处理这些琐事,故而她在场,我才能收敛些。 可是萧望舒却不然。 她临朝几十载,勤政爱民未有疏漏,没有人不会爱戴这位戎马一生却宽厚待人的皇后。 百姓是君主之臣民,亦是君主之子民。 我清楚地记得这句话,是她在长极殿对百官所说,只一句,就覆盖了她立国后种种策令。我没有这样的胸襟,谋取帝位也只是凭着野心和运气罢了,但既然我日后也会躺在帝陵,想来也不能真做个碌碌无为的昏庸皇帝。 但好在,还有谢灵仙作陪。 我指着另一个方向,对谢灵仙说:“那个方向,我已经在修自己的陵墓了,百年之后,我们一起在那边长眠,也十分不错。” 其实做太女的时候,我就已经在想,要修一个怎么样的陵墓,又要写什么样的墓志。 我从来没想过长命百岁,我们萧家人就没几个活过五十岁的,可是我现在还年轻,如何想得出来。 不过这种事,也急不得吧,谁没活够的时候,就要去绸缪身后事,反正还有许多年,慢慢想,直到知晓那一天快到来的时候,也不迟。 谢灵仙的眼眸却忽然氤氲了水汽。 我捧住她的脸,问她怎么了。 谢灵仙微微抬头,反问我:“陛下,有时候,我不知道,您只喜欢我,究竟为什么喜欢我,我想不明白。” 她几乎没有哭过的。 泪珠从眼角滑落,滴在我的手上。真是让人心碎。 第六十三章 我轻轻嗯了声,说:“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 “什么故事?” “一则皇室秘闻,不外传的那种。” 谢灵仙破涕为笑,问我:“在这个时候,是不是不太好?” 我无所谓道:“还好吧,反正我也没见过她们。” 太宗帝第二女银杪,无功绩在身,后纳入北齐族谱,易姓为魏,是为魏银杪。 宫中曾有传闻,她一生未嫁,是因为爱上了一个女人。魏银杪确实喜欢的女人,是不别人,正是从幼时教导她的女师。 这个公主的母亲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嫔妃,直到仙逝也只有这一个女儿,公主性情乖巧安静,得皇后喜爱,故而安排女师教习诗书礼易。 这个老师陪公主从幼孩,到成长为少女,再到及笄后谈婚论嫁。 自当是,情深义重。 在面对紧促的婚事,公主选择了向老师倾诉了这么多年心中的情谊,那个老师也深爱着公主,便答应了她的请求。但推迟拖延的婚事终究让这份情谊变成了纸包不住火的罪证。 尚且稚嫩的公主又怎么挡得住朝野上下的反对,她的母家不得势,母亲不受宠,帝后刚刚失去了明乐不久,又怎么顾得上她呢。 谢灵仙听后说:“按照民间的说法,是这位公主得仙人青睐,传闻中禁宫有一亭台名红玉,周围栽种着梧桐树,是夜公主在上面翩翩起舞,引的仙人乘凤凰而来,接她去了仙界。” 魏银杪是在上面起舞没错。 但是,是她的老师弹琴,而她应和着琴声起舞,一曲舞罢,她们便手拉着手从高耸的红玉台上一跃而下。 只剩下摇曳的梧桐树叶和一把琴。 这场情事,从开始就是死局,但奈何公主性子孱弱却又极为刚烈,谁都不肯妥协,更不愿意放手,只能用死亡成全了忠贞。 “帝王家,痴情冢呐。” 谢灵仙感叹了一声。 我道:“这件事虽然不比明乐对太宗帝的打击大,可是也是一记重锤,加剧了他整治朝中想要左右后嗣的想法,如果说高宣王娶了丞相之子是特例,那么之后皇嗣嫁娶就宽松许多了。” 仁宗身体不好,又只有两个孩子,次子还早逝,先帝作为独子被千娇百宠。虽然朝臣想劝文和帝多生几个,但她都没有点头,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这也是多亏了太宗帝的那次血洗留下的威慑。 有鸟儿展翅飞过,留下一串清脆的叫声,呼吸间都是草木清香,帝王陵墓,何等庄重,我和谢灵仙就这样聊起来老祖宗这些秘闻。 应该不会从里面跳出来打我脑袋吧。想到这,我甚至有了几分笑意,但对着先帝的墓志,我还是把笑意从嗓子眼咽了回去。 直到我们坐上了回宫的车辇,她问我:“为什么是红玉台。” “那个女师的名字叫红玉。” 谢灵仙沉默良久。 才看着我的眼睛说:“陛下,你是不是害怕,怕我们重蹈覆辙?” 情意太过厚重,纠缠在了一起,怎么也解不开,才能用死亡明志的爱,实在是太过悲壮,若是可以,当然不要选择这种结局。 所以才更要用杀戮来铺平未来要走的路。 我想了想,还是说:“其这种事,在皇室里不算少了,而且我们萧氏这另类之才如此多,我觉得还是归功于北齐那群姓魏的祖宗。” 第46章 北齐拢共三百多年,断袖多,磨镜更多,那喜欢上自己皇帝爹妃子的,只是其中一个,不过是因为身份原因,才如此突出。 伤感的气氛顿时当然无存。 谢灵仙失笑着点头,承认了我的说法:“陛下是说北齐煊城公主夜御八女还调戏妃子?还是端月君主强娶嫂子,又或者是涂吕夫人和丈夫的小妾成婚被丈夫报官……” 我双手合十,眼巴巴看着谢灵仙。 她再说下去,绝对能翻出来更离谱的,把人家下巴都惊掉都说轻了。 我咳了两声,道:“不过,我还是比较专一的。” 谢灵仙扑哧一声笑出来,拿宽袖遮住了扬起的笑容。 北齐往上面追溯也是中原正统,可是这史书横看竖看,我总觉得不像是正儿八经的史书,比人家那野史还要骇人。 果然,太祖没把北齐史广泛传播开来,自然是有她的考量。祖宗的底又被掀出来了,但幸亏是北齐的,还能说一说,北凉这些秘闻也就只能在皇族里扯一扯,出了禁宫就不可随意说了。 回宫的路上,我甚至还和谢灵仙探讨起来煊城夜御八女的可行性,说得谢灵仙直捂耳朵。 进了长安城,徐昆玉忽然在车辇旁说:“陛下,福宁公主拦在了路中央,需要把她押下去吗?” “拦路?”我呵呵笑了两声。 那个宦官后来招架不住,不仅说了福安打算给谢灵仙下毒,还打算夺取我的太女之位,当然我并不觉得她对我有威胁就是了。 事发东窗后,她便连夜逃往了西戎。 因为和那个西戎贵族的情谊,福安和西戎时不时会有所来往,也算是亲近,被我查出来她的计划后,这女人马不停蹄往西戎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若是西戎真敢收留她,那就是向北凉宣战,两国交战一触即发。北凉既是中原大国,千年来未曾屈居人下,如此忍下来,不就是承认自己的内朝政事可以让别国插手,无异于将北凉置于西戎附庸,平白低人一头。 况且北凉从不惧战,也绝不会败仗,若是能将西戎收入囊中,那我就能一举完成未竟之业,全了萧望舒老祖宗的心愿。 这一对姐妹还在禁宫时,很受先帝喜爱,尤其是她姐姐。虽不是皇后凤仪殿所出,可毕竟是长女,要不然也不会仗着这层身份,抢母后送我的玩意儿。 我给她扇成猪头,脑袋也踩在脚底下,最后让这所谓的姐姐哭喊着道歉了。 后来我和谢羽一合计,这死出,还是先帝留给我的麻烦之一。 我都不止一次想过,要是他别那么花心,这个也宠爱,那个也分点权,就不会给我留这么多乱子了。 但福宁确实对此不知情。 当然,还有她那个驸马的仇。他极力反对我给谢羽封赏,所以在长极殿中,被我一刀削了脑袋,后面连丧事都不能办。 她恨极了我,倒也合理。 可是徐昆玉说:“她说想和您聊聊,关于福安公主的事。” 我这才掀开帘子,看向我这妹妹。 第六十四章 那个刺客抓住后,我去过诏狱。 他不知道自己被隐瞒的主子马上要被扯出来了,还硬撑着一口气表忠诚。 徐昆玉正拿着带刺的烙铁棍上刑,他这个自杀未遂还剩下半口气的人倒是硬气,死到临头还要嘴硬,故意说着话激怒徐昆玉。 我半只脚踏进牢里,正巧一阵痛苦的吼声传来,我挠了挠耳朵,懒洋洋地看过去,徐昆玉见到是我,一把将脸上的血滴抹去,再冲我抱拳。 刺客见徐昆玉恭敬的样子,张着满口血沫的嘴,哈哈大笑起来,骂徐昆玉是狗腿子,我抱臂反问他:“你呢,又是谁的狗腿子?” 他看着我,阴恻恻道:“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我啧了一声,拦住了转着手腕,想要上去给他一拳的徐昆玉。 这人见到我这太女兴奋的和什么似的,慷慨之词抖出来一包袱,好像觉得自己是什么正义之使者,天降之勇士,代替天神来制裁别人了。 我不禁笑起来,指着那人对徐昆玉道:“你瞅这脑子,也不像是能说出来什么的吧。” “殿下说的是。” 我笑着说:“可惜了,你心中高高在上的福安公主确实就不在乎你,早就打算和西戎的情郎汇合了,反正你都对她没用了,我干么留着你,那就把这个处理了吧。” 他沉浸在自我狂欢中的得意神情如同从檐上摔碎的瓦片,顷刻间都没了。 反正他又不是真的正义之士,只不过是想死没死成的弃子,居然还说,要为北凉的百姓云云。 啊?杀我是为了百姓? 如今的百姓知道天下要换主子,恰巧这个主子是个女人,又不会扰乱春种秋忙,大家各安其事,谁会在乎这些贵族之间争斗时流了多少血。 顶多感叹一声世事无常,要么议论我心性残忍。 ——仅此而已。 就像我这那个姐姐。 即便是深宫里养出来的公主,看到我马上要登上那宝座后,也会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思。但是,她竟然想给谢灵仙下毒,这件事我确实不能白白受了。 转念一想,能在宫里动手,还知道谢灵仙是我的软肋这点,也确实只有久居内宫的人才能想出来。这些官员也是真够自以为是的,觉得找到了一个制衡我的存在就要帮她安排,殊不知这女人是个疯的。 不是禁宫的护卫看管不够,恰恰相反,正因为帝王病重,越是严密,越是容易钻空子,若是站在高处而无跌落的畏惧,自然会忽视背后的阴影和眼底看不见的地方,灯下黑罢了。之前东宫出事不也是如此。 但却也给了我一个的借口。 一个,非常完美的借口。 可以肃清朝堂,可以替谢灵仙铲除那些对她虎视眈眈的人。人都是各有所求罢了,但是既然马上要轮到我到那个位子,我就必须要用我信得过的,而不是随时会背弃我而去的。 这史书中有多少阴谋和杀伐,是假借他名呢,想必是数不胜数。 何妨多我一个。 但在某一瞬间,我也欣赏她身为女子的野心。 已经覆亡的南朝曾有夫妻同谋天下。 起初她们恩爱似比翼之鸟,但是登基后没有几年光景那皇帝便另有新欢,还利用女人之间的逐名逐利将皇后手中的权势收回。 在无休无止的争斗中这位开国皇后发动政变,企图登基称帝,但自然以失败告终,南朝也不过三代便亡了国,南方重新陷入混乱。 世人惧怕女人称帝。 这是个未曾有过也曾失败的先河,可但凡能够得着这位子的女人,又有谁能不生出与之相配的野心和手腕。 可是这人实在不算是什么好对手,她可太容易看穿了。我想起,幼时她要抢我的玩具时,振振有词道:“为什么她是公主,我也是公主,她能有的,为什么我不能有呢?” 一种带着童贞的自负和无知。 这次,企图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先帝长女是怎么想的呢,必然是,她是公主,我也是,凭什么因为她是皇后所出,皇帝宝座就必须属于她吗? 我那时候还没她长得高,就指着她的鼻子,用比她更大的声音说出来——因为,你不配。 萧氏奉行强者恒强。治理天下和驯服野兽没有区别,枕侧有野兽酣眠,必须时时警醒自己。 不可懈怠,不可轻视,不可软弱。 任何要抢手中之物的人,必须狠狠予以反击。 从来没有退让一说。 我的反驳不仅没让先帝指责我,反而对我的个性大加赞赏,自己的东西都守不好,又怎么去守好天下。 福宁穿着素衣,头上连根簪子都没,神情固执,虽然不能服丧,她这如丧考妣的样子谁看了都知道是死了丈夫。 看到金辇中我将帘子掀开一条缝隙,她面上才有了几分色彩,像是要扑过来似的,往前迈了两步,被披甲执戈的麒麟卫拦了下来。 虽然我并不是很需要从她嘴里挖出来东西,我只是好奇这对姐妹肚子里装的什么心。本来觉得是那些弟弟不安分,结果真正跳出来的却是这个被我暴揍过的姐姐。 我掀了掀眼皮,对徐昆玉道:“进了宫再说吧,孤懒得在宫道上和她扯。” 徐昆玉领命后,我将帘子放下。 谢灵仙道:“殿下,您似乎并不生气。” “你是指她违抗我的命令,从公主府出来,还是指她一母同胞的姐姐吃了熊心豹子胆逃命去了西戎?” 我半靠在她身上,鼻端是祭祀过后的冷檀香味,车辇内光影晃动,身体不由自主变得慵懒,实在正襟危坐不起来。 谢灵仙问我:“为何那时她忽然歇了气,不和殿下处处比较了。” 我摸摸鼻子,回道:“因为在懵懂年纪我就发现自己不喜欢男人,跑去和先帝说,长大后要去娶个女子回来,结果阖宫上下都知道了这事,这个女人那时正是当嫁的时候,原本想和我比谁嫁得好呢。” 第47章 福安公主明知道明王宫不欢迎她,但这事传到她那,她还特意找上门来,质问我此事。她实在是很不甘心,于是开始苦苦劝我。 她说我只是不知道男人的好,我冷笑一声,对她说:“不比你知道的多。” 这句话已经算是羞辱,可她见我软的不吃,又开始来硬的,说我如此是倒反人伦,大逆不道,迟早有天会遭到父皇厌弃,受到世人唾骂。 第六十五章 我讨好皇帝是因为有切切实实的好处,虽然我心里有些不情愿,但也知道自己是正宫之子,皇帝不会管我这些可有可无的事,反而是劳烦一个姐姐替我操这没用的心了。我懒得和她争执,说:“得了吧,就算本宫喜欢女人,也最讨厌你。” 不加掩饰的厌恶。 但她却是遗憾地走了。 谢灵仙有些诧异:“竟是如此。” “不过我也是懒得搭理她。”后来她嫁了驸马,再入宫见我反而泄了气似的。 我并不是很懂她把男人当做和我比较的物品,却也懒得细想。 进了无极门,还是一望无际的宫道。 我歪头看着谢灵仙,她的眼神落在远方,悠远又缥缈,眼睛下方还有翘起的鼻尖,连带着薄唇,都时明时暗,实在是吸引人的目光。 她的官服依旧是一品女官应该穿的衣服,湖蓝的纱衣罩在玄色长袍上,墨绿的孔雀石点缀的带子挂在腰上,衣摆上绣有振翅而飞的玄鸟。 说来,她这身衣服还是我给画的。 当时我画完后就把宣纸卷起来,十分得意地让云女送去尚服局,命她们照着我的画给谢灵仙做一身衣服。 结果过了一个时辰,尚宫来了太极殿和我禀告,说看不懂。 我欲言又止,尚宫的头都快埋进玉砖里头了,我压了压心里的不耐烦,亲自和她说了一遍,尚宫几乎全程合不拢嘴,走的时候也如释重负的样子。 我真这么骇人吗?真是离谱。 我拉着谢灵仙的手,下意识去转她拇指上带着的玉戒指,谢灵仙瞥了我一眼,想把手抽出来,我便整个人都靠在她身上,笑着说:“又无人看到,躲什么,搞得我像是什么洪水猛兽。” 谢灵仙冷淡地说了句:“您才上过坟。” 我理直气壮回道:“不耽误。” 谢灵仙扭头看着蹭在她肩膀上的我,哼笑了一声,鼻息洒在了我的额头上,让人心痒痒的很。她佯装吃痛地说了句:“陛下,您的头冠太重了,压的臣肩膀痛。” 我这才坐直身子。 谢灵仙直接让车辇停了下来,转身要下去了,我想开口挽留,她却说听到了小殿下的声音。 哪来的声音,我怎么没听到。 紧接着就传来一声稚气的童音,问过我安好后,才不停喊谢大人。 一口一个谢大人,我也能喊。 我理理衣襟,也跟着谢灵仙下了车辇。 登基后,我给顺理成章把兄长这两个孩子封了公主,长女萧慈封为玉章公主,次女萧淳封为宝真公主。 其实我有意将萧慈立为皇太女。 萧慈今年五岁,长得既不像兄长,又不像谢宛,这一双水灵灵的桃花眼,越看越觉得和萧望舒的画像有几分相似,故而我颇为偏爱这个孩子。 但谢灵仙总是提醒我要一视同仁。 可是萧淳那兔崽子才两岁,除了吃和睡,就是抢着要谢灵仙抱,我一视同仁?她那脑瓜能理解吗。 不过是谢灵仙嘱咐我的,我也就勉为其难答应了。 说是萧慈等在长极殿外的台阶下,有宫人看见便给云女传了个信,谢灵仙耳朵尖,正好听了去。她本就不想应付我缠着她,正好有借口避免和我独处。 我看着瘪着脸,一言不发拉着谢灵仙衣袖的小崽子,叉着腰问她:“都快天黑了,你不回东宫,在这里遛弯呢。” 我穿着冕服,比平日更为严肃和庄重,萧慈的眼神落在我衣摆上的暗金盘龙,又抬头看了看我,身子就开始往谢灵仙身后偏。 但是脑袋还梗在原地,活脱脱像个小鸡崽,我不由得笑出声来。 这小脸和萧望舒像了起码有七八分。 尤其是这双桃花眼,还有比中原汉人更为深邃的五官,但是史书说萧望舒性情活泼明媚,宫人们总是能听到她爽朗的笑声。 这小鸡崽每天不爱动,又不爱笑,脸和木板一样,根本和萧望舒没有一点肖似。 搞得我连逗弄的欲望都没。 谢灵仙瞥我一眼,将萧慈有些吃力地抱在怀里,萧慈搂住她的脖子,对我道:“姑母和姨母久未归,我有些想你们。” 嘿,这会又是姨母了。 “谢卿,你把她给我抱得了,再抱上一炷香,我看你连人带孩子都得翻过去。” 谢灵仙也知道自己力气不大,便抱着萧慈朝向我,我薅了一把袖子,冲萧慈伸出手,这小崽子却眼巴巴瞅着我,身体却向后仰,像个竹杆子压弯了的糖人。 我:“……” 这时候就是要拼眼疾手快了。我瞅准她的腰身,直接一把拎了起来,让她坐在我的臂弯上,见她小脸煞白,我将绣着银龙的宽袖递给她,让她玩去吧,小孩摸着上面的金线,没一会就爱不释手了。 她年岁还小,还不懂这盘龙的意义何在。 但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谢灵仙扶额,摇摇头,跟着我们一起进了太极殿,福宁也跟着进殿后,我这才想起来,我让人给她整了顶轿子让她跟着。 我把孩子交给云女,这种手足对峙的场面小孩子还是少看为少,免得晚上做噩梦。 福宁跪在殿中央,抬头看了眼谢灵仙,这意思是想她也跟着离开太极殿,我感觉我的耐心迅速告罄,靠在龙椅上垂眼看着这个妹妹。 谢灵仙站在我跟前,主动提出要离开,还和云女嘱咐了一句:“若是陛下有事,赶紧叫我,我就在殿外候着。” 我望着谢灵仙走出殿门时,绣着玄鸟的衣摆掠过太极殿的门槛,感觉自己的心思也跟着谢灵仙一起飞了。 等把福宁打发走了,用晚膳的时候坐在太极殿里,总能好好说两句体己话了吧。 福宁唤我:“皇姐……” 她的眼泪唰的下来了。 这是打算给我吹温情风?我用毛笔敲了敲桌子,不耐烦地说:“有屁快放,哭的吵到孤了,孤会让麒麟卫给你扔出去。” 以电光火石之速,她将哭声收了回去,只是眼有凄凄,神情惶恐,却又怕我真的不耐烦,连再和我说话的机会都没,连忙切入正题。 果不其然,给我耳边吹上温情这股风了。 “皇姐,其实姐姐她,很羡慕您,从小到大都很羡慕,她虽然是长女,可是却连您待遇的十分之一都够不上,您是皇后所出,兄长还是太子,就连旁人恭维,也会称您为丹阳长公主,但她就是不服气,处处和丹阳殿下比较,吃穿用度,喜好和言行,可是皇姐您从没在意过,直到她抢了先皇后的东西,姐姐这才发现,您其实连她的名字都叫不上来。” 说到这里,福宁自嘲地笑了一声,“皇姐您那种眼高于顶的骄矜之气,她学了那么久,却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第六十六章 我听着颇觉疑惑。 哪眼高于顶了? 我明明在宫里装了那么多年乖女儿,除了偶然生起气来把人打一顿,我连和人起争执都没有几次。 而且,我打人都没有下死手。 怎么能算的上骄矜,我甚至感觉我很善良,这些人我真是无法评价,眼睛都被老鹰叼走了吧。 我道:“所以,你想为谁求情呢?我的好妹妹。” 忽然想到那桩家宅密事,我拊掌道:“该不会是让孤放过你小叔子吧。” 福宁面着脸,看不出一点方才的伤怀,她道:“不过是个男人而已,我好歹是个公主,犯不着为了他在太极殿丢脸。” 我歪着身子,拿手撑着额头,就这么看着福宁,她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折了又折的纸。云女接了过来,拿给我看,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人名。 福宁说:“这些都是和姐姐有联系的西戎贵族。” 其实上我打算过几年就攻过去,根本不想管她那姐姐的死活,但她们一母同胞,在宫里不算风雨同舟,肯定比旁人更为亲密。 刚开始把福宁软禁在公主府的时候,她可是闹得很欢,后来学乖了,不闹了,才能偶尔被人看着出来放放风。 但是既然她聊表诚意,我也不能如此吝啬,等着她说出此行的意图。 见她嘴和糊住似的,我才道:“保留你的封号,让你继续享受富贵,甚至能让你小叔子改头换面做你的新驸马,但唯独,不会给你姐姐留一条命。” 福宁瞳孔一缩,双手紧紧抓着裙摆。 良久,她才叩谢圣恩。 她撑着地板踉跄着站起来,一时间身形不稳,云女还上前扶了一把,她一步一步挪着腿走出太极殿。 第48章 我提醒了她一句:“比起死了,在孤手底下活着更痛苦。” 比如自杀多次都被救下来了的萧歧。 不能叫萧歧了。他已经被褫夺了姓氏,只能叫个歧,连魏姓都不配冠,以后还不知道会苟延残喘多少年。 反正我会让他尽量活着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若福宁当真怜惜她姐姐,不会再央求我留着她姐姐的命。 谢灵仙和走出太极殿的福宁擦肩。 这时辰也该用膳了,我站起身来,高高兴兴去着人安排膳食。 用过晚膳,我躺在榻上翻看佛经。 谢灵仙坐在我身旁,将方才在殿中的情景又大致复述了一遍,我头也没抬,就说道:“如今云女可算是听你的话,好像是从姑苏带来宫里似的。” “关云女甚事,我就在殿外听着。”谢灵仙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我若无其事又翻起书页。 我平日背着谢灵仙生个闷气,想要暗搓搓做点什么,云女转头就告诉谢灵仙,拦都拦不住。见我不回话,谢灵仙又说:“福宁跪在那里,莫名让我想起,以前殿下向先皇求情的时候。” 我这才抬头,疑惑问她:“哪像了?” 她反问我:“不像吗?那时候的陛下倔强,一连跪了数日,要不是您身子骨好,定是要跪出来个好歹的。” 我忽然笑起来,凑近谢灵仙。 “你是不是心疼我了。”我语带戏谑,她却忽然咳起来,下意识拽住龙袍衣摆,我赶紧抚着她的纤薄的背,让候在外面的云女唤医官来,谢灵仙却连忙说不必了。 方才用膳她就胃口不佳。 吃了几口,将筷子放下去看着萧慈吃东西,桌上多半的东西都进了我的肚子。 那一小屁孩,有什么好看的,我找借口让宫人把她带回东宫,萧慈却总是想跟着谢灵仙,我真是好不容易给送走的。后面我给她夹菜,她只摇头。 我那会问她是不是不舒服,谢灵仙就说是有些劳累,无妨。 无妨,无妨,总说是无妨。 早该看出来她说这话十有八九是逞强。谢灵仙拉着我的手,明日再看也不迟,我钳住她的手腕,说道:“怎么,还怕我杀了他们不成。” 医官年纪不小了,鬓边都能见出白发,弓着腰擦着汗走进太极殿的内殿,就听到我冷笑一声说着打打杀杀的话,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听得我牙酸。 我快步过去,拎着他的领子让他站起来,“孤随口说的,不杀你,别废话,赶紧诊脉吧。” 这脉诊的不得了。 原来谢灵仙疲惫后头晕目眩,却又忙于手头的事,不好好让医官诊治,只不过为了不让我惴惴不安,反复追问,再问责周围的人,便会提前服药来止住病症,一来二去却又用量过多,不是长久之计。 我气得拿手指着谢灵仙。 她将长袖半遮住下面半张脸,就这么低垂着眼睛不敢看我,平日里绷直的肩胛都微微蜷了起来。还真是头一次见她如此心虚的样子,直叫我新鲜的很。 我冷哼几声,谢灵仙才握住我的手,轻声解释道:“只是为了帝陵祭祀一事,我没想着一直吃的,陛下您息怒。” 我来了气,道:“难道这些朝堂的事比你的身体重要,我看你就是缺个时间静养,我干脆把你关个一两年的,再当官也不迟。” “陛下,话不能这么说。” “那怎么说,我好歹也是做了皇帝了,你这么这么一次两次都瞒着我,天大的事,周围的人也不知道怎么被你下了迷魂药,也跟着你瞒着孤,这合适吗?” “回陛下,不合适。” 谢灵仙语气无奈。 我又嚷嚷着:“这合适吗?” “确实不合适……”她的态度软化了下来,扯着我的袖子晃了晃,开始用撒娇耍无赖了。 我冷哼了一声,把袖子抽出来,坐在她旁边,指着医官让他开药。 不久,太史局有一官员进言。 太极宫帝王之气太重,即使我们现在并不住在原本的正殿,而是另选了一处寝殿,但谢灵仙还是被压住了,所以才不见好。 我初听气恼,我不就是皇帝,谢灵仙同我朝夕相处,又怎么会被帝王气压住。 殿中音声凝滞。 那官员半弓着腰,对着我阴沉脸色小心解释道,是历朝历代的帝王,不单指陛下我。我心里才舒畅几分。 他见我脸色缓和,赶紧接话,说是要在宫外选址建一别宫,专门供给谢灵仙养病。 帝王家总是很信这些。 第六十七章 等太史局那人走了,谢灵仙却说:“不必破费。” 我现在听到谢灵仙说不必两个字就头疼,有什么不必的,她瞧我脸色不对,赶紧道:“偶尔破费一两次也不错。” 她原想着自掏腰包去买个院子,但是我却让她看好自己的财库,反正哪个帝王不修行宫,我只是修这一个又能如何。 谢灵仙摇头笑着道:“其实陛下之前的公主府就很好,再修一个多出来又有谁住呢。” “好了,好了,我不提就是了。” 我嘟囔着,恰好侍女将药端上来,我监督着谢灵仙将药喝完,她又问我:“陛下最近怎么总在翻看佛经?” “那自然是因为——孤乐意。” “容臣听一听?” 我将手里的《大孔雀明王经》啪的合上,眼神落在了明王二字上,道:“所有厄难,一切忧恼,一切疾病,一切饥馑,狱囚系缚,恐怖之处,悉皆解脱,寿命百岁,愿见百秋,明力成就,所求愿满。” 谢灵仙还看着我,我却把头一扭,道:“我可是陛下,你让我读,我就读吗?” 说完我倒在软榻上,背过身去,又去看经书了,谢灵仙轻轻拍了拍我的屁股,闷声笑起来,坐在案前去批堆着的奏章。 谢灵仙拿起一摞奏章,走到我跟前,我抬头瞧了一眼,又将目光收了回去,她便坐下来。我插科打诨道:“玉章公主人呢,灵仙,你定是想看看阿慈了,我叫人给她带来。” “婵婴,陛下怎么还是记不住。” “孤又不用非得记住吧。” 谢灵仙无奈:“陛下,好歹是一份心意。” 我说了一声好,谢灵仙就趁着说话的空档把奏章塞到我手里,这些都是林老丞相给我递上来的。 福安公主被剥了封号,林老丞相也因为林氏和她的姻亲关系,整日吵着要辞官归乡。我本来就想着,正好他走了,把丞相的位置空出来,就能给谢灵仙大封特封。 奈何谢灵仙不愿意。 她还对我说什么,新臣旧臣矛盾尚存,朝堂不稳,需要林丞相安抚这帮男人的心情,若是他们中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暗自结党,我再想处置就得吃劲了,况且层级而下,底下的官吏不去做自己的正事,整天为了上面朝廷的动荡忐忑不安,最终影响的不还是天下黎明百姓。 一句全都杀了的话都到嘴边了,我又给我咽了回去,我心中烦闷,但还是将谢灵仙的话听了进去。 安抚完林相后给他打发回宅子好好养着了。 结果这老匹夫还隔三差五给我上奏章,就差没直接当着我的面,把心灰意冷写在了脑门上。 我将奏章扔在脚底下,将身子一扭,嚷嚷道:“这老匹夫搞得孤心烦,孤让他留在这,他焉敢不从,就让他继续上奏章,权当看不见好了。” 谢灵仙又将身子前倾,凑了过来,柔声细语劝我:“陛下您三思,林相不仅是三朝老臣,深得先帝器重,还是旧臣之代表,不能因为已经废黜的福安公主是他的侄媳,就将林相冷落,陛下不若去相府慰探望一番,彰显您爱护旧臣。” 说来,这矛盾也是因为我在太极殿杀了许多旧臣所致,谢灵仙也是在为我调和矛盾,最后我还是勉为其难答应了。 我将书扔在一旁,看着弯身去捡我脚底下散乱奏章的谢灵仙,她一身白衣,面上有着浅淡笑意,我心弦一动,忽然问她:“谢卿,你今日……” 我忽然顿住,让四周侍奉的宫人到殿外,她们将屏风后面束着的绛紫纱帘放下,退至门外,还不忘将殿门关上。 谢灵仙不明就里,还问道:“陛下可是有什么要事与我说?” “你猜我葵水可来?” 谢灵仙已经坐在了自己的书案前,微微蹙眉,又笑道:“来了。” 我背着手,晃悠着踱步到谢灵仙身后,将手搭在她的肩上,摇头说:“我记得不是这个日子吧,欺君之罪可是很大的,谢卿不要乱说。” 谢灵仙点着头,堂而皇之让我恕罪。 我话锋一转,又拐到了另一件事上,“听闻,久病之人思淫|欲,不知谢卿是否听说过这个说法?” 她执笔,摇头。 我雀跃道:“那不妨今日试一试。” 我俯身勾住她的下巴,从身后吻了吻她的侧脸,软绵绵的,如同雨后的云彩,带着些懵懂凉意,她执笔之手猛地一颤,笔尖的墨汁撒在了书案上,以至于眉头蹙的更紧。 第49章 我干脆将她横抱起来。谢灵仙以为我会将她带到寝殿内,但我却将她放在了我的书案上,索性桌案宽阔,才没使得上面堆积的东西被推在了地上,谢灵仙神情慌乱,撑着胳膊就要起身,我却摁住她的腰腹,让她又倒了下去。 谢灵仙压着声音,哀求道:“起码,不要在这里。” “驳回。” “我求陛下了。” 她的鞋履掉在地上,我握着她纤细的脚腕,将她的腿架在我的臂弯中,如此一来谢灵仙再想起身是不行了。 “谁让你今个求情了。” “他……” 我赶紧打断谢灵仙:“我命你,不许提别人,这时候说这个,真是不合时宜。” “那我们聊聊那幅画吧。” “好啊,莲花图是吧。” 把花瓣聚拢,挤在莲花的茎叶之上,不复垂在四方随风摇摆的模样。 说起来我曾找人按在床头那副莲花雕刻过一些玉樽,也尝试过让御园的宫人养出如此风姿的花朵,可是不管怎样折腾,呈上来的物件再如何华丽精美,却始终不如谢灵仙送我的简简单单好看。 花瓣就像是狂风席卷后的残云,狼狈地堆在大片留白的天空一角。 谢灵仙双手盖在莲花上方,悄悄将被掀起来的繁复花瓣又给搡了下去,努力使其恢复原样的样子真是让我不禁笑出声来。 我想低头,却被谢灵仙用力拽住了领口。她看着我好整以暇的模样,哼笑了一声:“衣冠……” 我就喜欢听谢灵仙骂我。 可惜,她还是没骂出来。 第六十八章 我与她十指相扣,亲了亲她的手腕,暖玉镯子顺势滑到了她的小臂。 我的另一只手将玉带从身后扯下来,扔到龙椅上,三两下将衣襟大敞。我和谢灵仙比算不得白,毕竟也曾行军在外过一段时间,风吹雨淋,比不得谢灵仙白皙娇嫩,吹弹可破。 她这一双光洁如精雕玉琢的白藕,也让人爱不释手。 我把指尖点在她的腰上。 又轻轻从上往下滑到了白藕内侧,感受到她的战栗,我才笑着说:“这下让你看个够,怎么又不敢看了,明明已经看过很多遍了。” 我将她的手穿过我松开的衣袍,搭在我的背后,我俯身撑着桌子和她交换着一个缠绵的吻。 这朵被月色笼罩的莲花没一会便似有若无地贴近,可是靠得太近又会向另一边歪过去,轻轻对着花瓣吹气的话,莲叶又会随着凌乱的风遮挡在莲花上面。我知观花不可过近,可这根本让人无法忍住。 她的上半身还是穿的严严实实,只有领口有些松。 我用掌心抬起来她的下巴,让谢灵仙的眼神落在我身上。这朵莲花现在已经被我灌了酒似的。 真是美妙的画作。 我又低头啄了两下她的下巴。 继而忽然退后,从被这些花瓣包裹起来的玉藕开始往里亲,不管是叶也好,还是柔软的花瓣都像是被疾风骤雨摧残一般,彻底乱了姿态。谢灵仙惊呼一声,抻直胳膊去抓我的肩膀,她仰着头,有些无助地喊我陛下。 当然,我知道谢灵仙是想让我爱护这朵花,要不然将花瓣扯下来,我后面又要心疼,严重的话还要找人来修复,可是我已经走到了这步,是不可能收回接下来要做的动作。 我吻在了莲心上。 谢灵仙声音戛然而止,她知道已经没法阻拦我。 这朵水莲不住瑟缩着。 谢灵仙见状不妙,赶紧扯着我肩后的衣服,几乎要将其揉碎似的,试图让我停下来这称得上粗暴的动作,生怕把这朵娇花被我玩坏。 …… 猛地卸力后,我才起身。 我施施然舔了舔嘴,谢灵仙有气无力瞪我一眼。我将堆在一处的花瓣又拨开,让它回到了自己应该有的位置上,端庄,欲语还休,就像是谢灵仙的裙摆。 至于莲藕嘛,还是藏在花瓣下面比较好,符合现在的画师的审美。 坐在龙椅上,我姿态懒散地把玩着她的玉足。 看谢灵仙久久未缓过来,我才捡起地上早就拥在一处的云纱,又将它恢复原位,我勾着谢灵仙的腰肢,直接将她挂在了身上,把她抱去后面的寝殿。 谢灵仙扒着我的袍子,将我一边的肩和锁骨都露了出来,然后低头咬了下去。 这本是女人痛觉最灵敏的部位之一。 但是谢灵仙这力道,似有若无,根本没有痛感一说,像是被羽毛夹了一下。 她含含糊糊道:“白日宣淫。” 我道:“滋味甚好。” 谢灵仙冷笑两声,靠在我的肩上,没一会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将她安顿在龙床上小憩片刻,等她睡醒了,我们再一同商议明王宫的大小事宜。 浓重的沉水香掩盖了一切痕迹。 我将衣服褪下,洗净双手后换了身新衣袍,归拢好才回了到前殿。 不过,被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我是帝王,谁都不可能议论我的躯体和癖好,单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 但我还是一向不喜欢在我和谢灵仙欢好时,有旁人在场,还有那劳什子记录侍寝册子的,统统撤掉。这些人的存在除了让我平白减损乐趣,毫无其他用处可言。 收拾妥当后,我才让宫人进来,她们将玉带和谢灵仙掉在桌案下的绣鞋又给放回寝殿。 我把那一摞奏章递给云女。 “派人给他,就说孤都看过了。” 林相看到了这些,自然明白我的意图。 早春日暖,衣衫轻薄,披帛上的优昙花开的正好。沉水香从炉子里流泻而出,在日光的照耀下泛出迷离的紫色。 我拿着书卷在殿中踱步,这些紫烟就好似古籍中仙人脚下的云雾。 我初登基,把年号永和改为景宁。景宁一年的夏日,大封朝臣,广开言路,北凉以最快的速度从太子暴毙与先帝新丧中缓了过来。可是这个王朝仍旧不安宁,只是我总在谢灵仙身旁偷得浮生半日闲。 当少时心中暗藏的宏图大志落在了一言一行,还有条条诏令中,我才恍然,我并不能将所有事情都完美地解决,我不能将耳目放到北凉每一个角落。 有心而无力,尽心而竭力。 呈现出来的东西却总是不尽人意,失望不可避免,可是又怎么能对自己松懈。 景宁一年,在登基的第一年,我就发现了这件事。 也是在这时候,才真正了解了,当时当日,兄长心中的苦衷。 从前,我和谢灵仙在书阁往来。 有自大理寺抄录好的卷宗可供皇室成员随意翻看,我总是站在君王宗室这面去看,一眼望去尽是生杀予夺,看到清白官吏被玷污,也会唉声叹气,恨不得提剑将这些贪官污吏为非作歹的小人全都砍了,心里这气才能畅快。 可是谢灵仙却是不然。 她思虑周到缜密无错漏,所言常常令我侧目。 谢灵仙有一点令我欢喜。 那便是无论事情大小,她都一般无二的镇定。图谋的也是如何将一件事处理的使各方都受益,而不是仅仅因为利益共通而全然倒戈向一方。 如果我面前有一尊铜镜,那么里面映照出的一定是谢灵仙的面容。 我的想法若是不与她的建议交融,我总是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似有缺憾,不得圆满。 也不是没有人暗戳戳地提醒过我,不要专听一人,不能将养权臣,让我盯着谢灵仙的异心。 但是我也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清楚,谢灵仙不可能有丝毫异心,更不可能去行那荒唐事,明明她在禁宫中浸染多年,还是这般片叶不沾身的风度。 甚至我有时候觉得她的心太空了,只勉强装进去我这一点私情,也是这一点私情,她对我的任性和野心除了包容外,还有那浅淡却有力的欣赏。 如同水滴石穿,是无法磨灭的痕迹。 第六十九章 无言之时,谢灵仙换了身新衣从后殿走出,垂在肩上的发丝还沾着些水汽。 她看着我殷切的眼神,欲言又止了一番,却还是没说出口,转而要去坐在书案前。我便与她提起了明王宫建造一事。 这座禁宫外的宫殿在建造之初比规制中的皇室行宫要小一些,因记在我名下,却又比寻常别苑要大上不少。 主殿依照明烛殿和我没住过几年的公主府来建造,里面也有个莲池,和明烛殿里的那个一模一样。哎,像我这样雷厉风行的帝王,也是个怀恋旧物的人呢。 但其他的地方则比禁宫里的住处更为舒适。 譬如砖石并没选择名贵却寒凉的玉砖,房屋窗户更大,阳光可以照耀的地方更多,还有诸多精细的地方,都挑着适合谢灵仙休养的模样来建。 禁宫固然金碧辉煌。 可却大的空旷,反倒不适合养病了。 又扯了几句,我绕过香炉,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又蹭着她的肩膀漫步到另一边,谢灵仙抬头瞧我,问:“陛下,这是有什么吩咐。” 第50章 我摇头,谢灵仙微微眯起眼睛。 我牵住她的手让她站起来。 见我要将她龙椅上座那拉,谢灵仙以为我又要拉着她鉴赏画技,扯着我的披帛,便接连摇头。 我上前贴着她的后背,将语气放轻,对她说:“不是那种事,我带你见个东西。” “是什么?”谢灵仙不解。 直到我摁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了龙椅上,谢灵仙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要起身,却被我又摁了下去。 我道:“若不是先帝阻拦,你本该是我的皇后,这位子,我说你坐得,你就坐得。” 谢灵仙神情触动,却还是说:“可是我不是您的皇后,不是一国之母,只是您的臣子,您这么做……” 她最后的这句不妥,终究是没说出口。 我曾经很在意她对于自己的界定,但现在我真正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却对此宽容许多。 谢灵仙她甚少对我掩饰自己的想法,几乎称得上坦白而赤城。 但是她真正的看法呢,我似乎很少猜的透彻。 我道:“谢灵仙,你是孤的妻子。” 谢灵仙失笑,我追问道:“坐在这位子上,如何感觉?” “不如何。” 言简意赅的三个字。 谢灵仙说完便起身,给我让开了位子,我颇觉惊奇地追在她身后。 谢灵仙半背过身,没有将目光放到我身上,她的眼睫像是低垂的蝶翅,将最深的情绪掩藏在了最深处,极为细小,极为缓慢,半晌只说:“陛下,您难道总喜欢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 “好吧,好吧——”我将手背在身后,探出上半边身体,转头问她,“今个尚食局送来些样式新鲜的东西,不知谢卿愿不愿意赏孤个面子。” 她这才抬眼,怔怔地看着我。 我大笑,将谢灵仙一把抱起,在殿中转了个圈,谢灵仙靠着我,也笑着说:“不必给陛下赏脸,臣本来就是愿意的。” 我们也算十年共枕,那个斤斤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和空头漂亮话的年纪早就过去了,谢灵仙说不出口的事,我为什么非要给她没由头的压力呢。 如今她在庙堂,谨言慎行也是应该的。 朝野之中,对女子科举持轻视态度的人甚多。 这些反应并不出乎我的意料。 他们以为我会大怒。 恰恰相反,我要的就是这些人的反对。 明王宫建成时,正赶上科举那年。 自从中元夜后,守着长安城的麒麟卫也被我狠狠换了次水,徐昆玉全权掌管着麒麟卫上下,而徐昆玉由我直接下令调动。 确保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 巡逻的次数和换人的时辰等各种细节都要经过我的眼。 还有审查进出长安城的人,要格外严格。决不能因为身份贵贱如何而含糊其事,即便是一品大官,亦或者是要从皇宫进出的宫女侍从,也不能放纵。收受贿赂更是重罪。 在此基础上,新帝之政才能更好推展。 我和谢灵仙有时乔装成官宦家的小姐,过去正在修建的明王宫瞧上一眼,也去看看这长安难得的盛况。 经过整整一年的肃清,在这次科举之季,长安才有了难得繁荣昌盛。 从里到外都井井有条。 真是格外欣慰。 恰逢岁首,原是要在元辰殿设宴。 谢灵仙却说,不如在明王宫。 我私心是将其看作我和谢灵仙的私宅,不愿意外人踏入。 但转而一想,却也应了下来。这种在行宫的年宴,正巧方便女眷往来,我知道谢灵仙的意图落在哪,便也随了她。 景宁元年的暮冬,大雪纷纷,明王宫中的绿竹上挂着厚厚的落雪。 曾听闻南国西部有连绵高山,半山腰是无穷无尽的竹林,终年积雪,亘古不化。 我还没有去过那样遥远的地方,只在古籍中惊鸿一瞥。登基时,有闻名四方的旅人进京庆贺,为我献上了一本游记,便提到了南国这般壮丽景象。 于是乎,在建造明王宫时,我便让匠人去南山采来品相俱佳的绿竹,种在檐下和墙角。竹子这东西,长得快极了,还未彻底建好的时候,打远处一瞧,就能看到葱茏绿意。 太殊行宫也栽种幽篁许多。 可是那水草丰美的地带,就算是竹子,也透着难言的幽寂清凉,不比明王宫中的竹林生机盎然。 奉命入宴的女眷中有不少带着自家的小女儿,放眼望去,多与萧慈年纪相仿。 我喝了些酒,觉得意识有些飘忽起来,便靠在龙椅上,用手撑着额角垂着眼看着底下这些人,觥筹交错中各怀的心思就像是蛛丝密结,在阳光照耀下尤其明显。却原来,坐在这个位子上,俯视着整个殿堂,竟然和坐在堂下,感受大相迥异。 不少小女儿围着萧慈打转,如同五颜六色的雀团子,叽叽喳喳的堆在一处,就算再怎么恭敬,也掩饰不住好奇心。 倒是萧慈这孩子,丁点笑意都没有。 好似把傩面粘在了脸上似的。 我倒不是觉得她是因为至亲早亡而如此,或许是对她的性情有些影响,但更多的还是天性使然。 萧慈在萧淳这么大的时候,侍候的宫人再怎么逗弄她,这小娃娃也不会笑,兄长早就与我提过几次。 但我也不是什么对孩子感兴趣的人。 当时只是听了一耳朵,转头便忘了,如今再看人群中板正严肃的小公主,我忽然想起来兄长说过的话。 第七十章 我问坐在一旁的谢灵仙,“你说这孩子是随了谁,我兄长风趣,你堂姐温柔,这孩子偏生如此无趣。” 谢灵仙神情淡然道:“臣倒是觉得,她和陛下更像。” 我把手放下来,微微坐直了身体。 谢灵仙没有改口的打算,我又说:“孤?和孤有什么像的。” 我忽然觉得很嫌弃,赶紧喝了两杯酒压压惊。若是我的孩子能像谢灵仙,我还是十分欣喜的,可是谢灵仙就是谢灵仙,这世上只有一个谢灵仙,就算旁人,甚至说是亲生子女,再如何肖似,在我眼中也和长安街巷中的赶路人没什么两样。 第一次见谢灵仙的时候,她也是一副了然无趣的模样。 可是她还是对我笑了。 我与谢灵仙回忆起初见,谢灵仙却摇摇头,说:“那不是臣第一次见陛下。” 我来了兴趣,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在春宴前,宫中有次大庆皇后诞辰,她召来许多官家女儿,想给陛下您找几个玩伴,臣也是其中之一。” 我有些不解,“这其实是先帝的旨意,我打小性格便独的很,所以知道这旨意后便很不高兴。” 可是母后寿宴,我又不想沉着脸,就故意赖在她怀里胡说八道。 说什么,我想找一个狸猫样的,就像她养的那只,要浑身都是白的,还得每天逗我笑,最好还能像狸猫,挂在我的身上。 但是长得也不能差,要特别特别好看才行,要不然我也不要。 母后被我说的晕头转向,却又很快意会到我不想要这所谓的玩伴,寿宴之后,就随意找了由头把官家女儿们各自打发了。 我问:“我记得,我没看到你。” 谢灵仙笑着说:“因为,臣也没想着入宫,所以就没让陛下看到。” 我一时失笑,这不就是我父皇母后初见时的情景,一个不想娶妻,一个不想作妃子。 笑过后,我心中却有一丝难言的怅惘,我顺手拿起酒盏又想喝,谢灵仙探过身来,把手盖在了上面。我问她:“那你后面为什么对我笑?” 谢灵仙压低了声音,说:“可是我听到了陛下的话,觉得您……” “觉得孤怎么?” “您还是有些可爱的。” 我叹了口气,捏了捏她的脸,“要是早些见你,说不定就能把你留住了,真是可惜了,白白错过这么多年。” 谢灵仙用长袖遮住我非为作歹的手,真是欲盖弥彰,可是她好容易靠过来,我怎么会轻易放手。 谢灵仙赶紧对我说:“林相要来拜见,您悠着些。” 她早放出了消息,我要给宝章选伴读,这些官家小姐出现在元辰殿,再正常不过。但有些聪明人,也有备而来。 譬如跟在林丞相身侧的小女儿。 这重重宫阙中,总有那么几个聪明人,或者说,能在禁宫久往来之的,哪个不是个顶个的脑袋灵光。 相比如日中天的谢家,覆灭的燕家,蛰伏缄默的李家,唯独剩下林家,卡在了一个极为尴尬的位置。 他们需要做一个抉择。 老丞相年迈体弱,明眼人都知道丞相之位是谢灵仙的囊中物。 他每日作出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却并不是因此。 林家出了公主叛逃一事,驸马便上书辞了官职回老家避世,即将靠明年春夏之时科举的适龄男子也因此受到阻碍。虽然在地方也有不少在任的男人,可眼见外朝无人,他不可不心焦。 第51章 但,林相可是三朝元老。 这个老狐狸啊,精的很。 自然是知道谢灵仙不会让他就这么回去的,所以才敢上书辞官,我也确实应了谢灵仙,再过些时日去丞相府见他。 林相不过是在为自己争取时间。 猜度着我对他的看法,也在想如何功成身退。 这些都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东西。 林相将一少女领到我跟前。 她挽着简单的发髻,鬓间的装饰也很素净,藕荷色长裙搭配丁香外衣,不仅没有喧宾夺主,倒格外亮眼,说起话来也柔声细语:“妾身林妙霁,拜见陛下。” 她又垂着眼睫,将身子微微侧过去,对着谢灵仙也是盈盈一拜,给她这个谢大人也问了安。 林相拱手道:“这是老臣的小孙女,性情温婉,人也机灵,她向来仰慕陛下英姿,趁此机会,老臣带给陛下掌掌眼。” 我瞥了眼不动如山的谢灵仙。 徐昆玉不是从司察那传信,说老丞相是要把孙女送进六尚局的么,我还和谢灵仙打赌,他什么时候提出来这件事。 可……这老家伙,说这话,怎么好像是要给我塞女人的口吻。 我轻轻嗯了一声,扫了林妙霁一眼。 她放在腹前的手,交叠着又逐渐收紧,显然是紧张了,这老家伙也杵在原地不说话,让我有些不耐烦。谢灵仙赶紧将话头接了过来,说道:“臣看林姑娘稳重,想起尚仪局正巧缺了个人,不妨让林姑娘进宫试试。” 我哼了声,道:“谢卿,那你还得看这小姑娘愿意不愿意。” 林妙霁这才抬眼看我。 她恭敬俯身道:“臣谢过陛下大恩。” 老家伙也喜笑颜开,一副后事都交代好的畅快,对我叽里咕噜说了一串吉祥话,还不忘夸了谢灵仙几句——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看来他还挺看重这小孙女的,到头来竟然还是将希望寄托在了女儿家身上。 虽然他没有明说站在我这边,可是他这行动倒是很实诚。 谢灵仙道:“我记得,林姑娘今年才十三岁吧,比我入宫时的年纪还小。” 萧慈还板着脸,她和我的视线对上,就穿过人群到我跟前,我还以为她和我当年似的,一个都不愿意要。 但出乎意料的,她还有模有样地给我说了几个名字。 我道:“正巧,林丞相的孙女也会进宫,她比你大上几岁,你年纪小,有什么不懂的,也能问问她。” 萧慈点头,侍从给她搬来一张椅子,她便正襟危坐起来,谢灵仙过去用手背探了探她脸上的温度,又问她累不累,要不要回东宫去。 萧慈却看着我,说:“儿臣陪陛下一起,可以让宝真公主先回去。” 第七十一章 我问萧慈:“你觉得,孤修的这座宫殿如何?” 萧慈几乎没有思索道:“草木茂密,王气内敛,不论是论修筑格局,还是仅作观赏,在历代皇家行宫中都是佼佼,其中青竹尤为繁盛,我以为,和谢大人尤其相配。” “哦?青竹?” 萧慈点头,又看了眼端坐浅笑的谢灵仙,又解释着为什么青竹和谢灵仙气韵相似,“竹,向来被视为气节清傲之物,不折不屈,生长极为迅速,就算在冬日,也不曾凋敝,和谢大人很是相称。” 谢灵仙善妙笔丹青,少时甚爱,入宫后作画的次数就少了许多。 从前我以为她喜爱莲花,后来才慢慢了解,实际上她没什么偏好之物,只是因为家中有个小池子,中有莲花,故而莲花画的最好。 如今还挂在床头的莲图,也是她恰巧送给我的,并没有什么特殊寓意。 她也画过竹子,被我珍藏在寝殿。 竹,清高之物。 而谢灵仙此人,渺然空茫,外人看她,好似透过波光粼粼的薄纱,总是看不真切。 可越是了解,就清楚再怎么了解,也到不了那层纱后面,更让人越想要钻进她的心底,绞尽脑汁去从最深处,更深处挖出来一些东西,把这层薄纱掀开。 确实有些相似之处。 我不禁笑出声,指着萧慈对谢灵仙道:“你看看,这孩子,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谢灵仙向萧慈招招手,她便从座位上滑下来,快步到谢灵仙跟前,被谢灵仙揽在怀中,亲了亲额头。 我在心里哼了声,她也就在对这两个崽子的时候,情绪才会如此外露,平时自是克制的紧。 次日清晨,长安住风雪。 我与谢灵仙披衣坐于窗下。 窗景洁白,竹影摇曳,我们本谈论着立储之事,话语暂歇时,屋中安静的只能听见雪霰扑簌和寒风之声。 谢灵仙伸手,用指尖轻轻描摹窗上摇动的影子,眸中渐有痴色。 她曾道,不论如何下笔,终是比不过自然妙法。说这话的时候,她却是面带浅笑,温柔的很。 想来此时此刻,谢灵仙也是这样的心情,要不然也不能腰肢柔软地撑着榻,比平日那端正的样子多了不止一分的惬意。 良久,谢灵仙才回神。 她将目光放到了我的身上,见我不说话,才歪头,似乎在问怎么一直看着她。我伸了个懒腰,道:“那年我们在南山,也是这样的情形,不过是多了个棋盘,若不是因为做了皇帝,不能时常出游,我肯定是要带着你骑马进山的。” “春闱后,进南山避暑也不错。” 算算时日,这个时间进京的考生数目也不少,科举每三年一次,恰逢我登基后第一次科举,定是要好好操办才是,而这个重任自然而然也是落在了谢灵仙头上。 不是容易事。 但对她而言,自然游刃有余。 出了初三,我们就得回宫。回宫后,上元之时要在宫中祭拜先帝后和太子,春闱后还要大祭一次。 科举期间也是一堆繁冗之事,更何况这次要恢复多年未进行的殿试。 光是想想我就觉得麻烦了。 我道:“等过几日雪晴,我们在街上走走。” 谢灵仙自然不会拒绝。 但是闭着眼睛我都晓得,她出去不是玩乐,而是想要隐去身份,细细观察进京赶考的学子。 她与我久居内宫,穿素服上街,还真是在合适不过。恰逢雪停,谢灵仙着烟青衣裳,我穿着雀蓝长袍,就这么手挽着手,像是寻常女子一般,从市井热闹处漫步至僻静。 这扑面而来的烟火气也有我的一份。 说来好笑,坐上这位子前,我心中日日如同抓心挠肝,可是真坐上了这位子,竟然又觉得这样是好的了。 终于知道,为什么会有帝王热衷于作寻常百姓模样——在某一瞬间,我似乎也能忘记至高无上的帝王身份,忘却曾经的腥风血雨。 这样走在自己的王土上,却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仿佛我不是我,而是一只鸟雀。 自由自在地俯瞰着众生,没有任何枷锁和限制。 也是托了北凉安定的福,否则我也不能忙里偷闲。当然,如果忽略隐藏在百姓中的麒麟卫,这份感觉还能再真实一些。 谢灵仙道:“若是婵婴和潇娘再大些,我们还能带着她们出来。” 我连忙道:“我可不要,我们自己挽着,在街上闲逛不好么,干嘛带着俩崽子。” “您,这是……” 她话中带着调侃意味。 我凑近她,贴着谢灵仙的耳朵,温热的鼻息扑在她的耳垂上,让谢灵仙不禁扭着身子躲开,我拉着她的小臂将她又扯回来,谢灵仙的眼神快速扫过周围的行人,硬是在斗篷底下戳着我的腰,示意我站直身子。 我才慢慢摆正上半身,悠然地拍了拍她的宽袍大袖,连眼都不眨道:“自然是为了如此。” 恰巧路过一药材铺,想当初正是因为我在幽州吩咐人收了大批珍贵药材,后来谢灵仙毒发才迅速配上了解药。 边境的毒药,自然要边境的草药解。 马上就要一年时间,西方边境的驻军大将还在与西戎交涉,可是西戎之中的诸多部族口径不一,有互相推诿的,还有说不知道她行踪的。 我自然是想带兵平了西戎。 但是起战事燃狼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也不是一件我说两句就能做到的事。 谢灵仙拉住我的手,想往药材铺走两步,一个戴着虎头帽的小姑娘举着糖葫芦从我身边跑过去。她的眼神放在了刚买的糖葫芦上,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脚下踩着没完全融化的冰雪,我顺手伸出手捞了一把。 小姑娘扶正帽子,拽紧我的袖子,小脸慌张的很,抬头看我时却又傻笑了两声。 我将她放到地上,她把糖葫芦塞到我手里,盯着地上的雪小心翼翼走了。 我举着糖葫芦,仔细瞧了瞧,应是她方才从装扮成糖贩的麒麟军那买的,品相还不错。 我从上面咬了一个,递给谢灵仙,还顺带说了句:“放心,没毒,徐昆玉手底下的人做的。” 第52章 谢灵仙接过糖葫芦,细嚼慢咽起来。 西戎一事,上关社稷安稳,下关民生衣食,它必须要解决,却不是现在。 我固然离经叛道了些,却还不至于昏了脑袋,酿成大错,若是没有万全的把握,贸然行事,才真是成了千古罪人。 药材铺旁边是个书铺,里面都是些考生,抢着要买书,谢灵仙看到了这盛况,便说要过去看一眼,又把糖葫芦还给我。 她向来对文士的事儿感兴趣。 第七十二章 我瞧药材铺外面支了个棚子,棚上无雪,应是今天新支的,棚底下坐着个白胡子老头,痴迷于独自下棋。 那些文士都被吸引走了,无人和他作陪,我走过去坐下,拈起黑子和他下了起来。药材铺的老板娘靠着墙,嚼着药材,时不时从嘴巴呼出的白气。她对我说:“这老头子下了半天了,没人能打过呢。” 我瞥了眼他挂在背后的剑。 剑柄刻着太极。 我道:“试一试,不妨事。”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我就输了。 老板娘哎呦一声,说了句可惜,恰好有客人进店,她拍了拍围裙进去招待了。白胡子老头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不可惜,这位女郎输了,也和赢了似的,气度不凡啊。” 我挑眉道:“我这是棋品好。” 我将黑子一个一个又放回棋盅里,随口道:“我只会棋,却不善棋,不过我倒认识一个女郎,她下棋下的非常好,等她出来,让她和你下。” 我扭头瞥了眼书铺。 从里面传出来一声高喝,侧耳一听,竟是讽我趁乱得位,登基后这些功绩都是在旁人辅佐下才有的,文人墨客骂人就是顺溜,用的词也挺高尚。中途竟还夸了两句太子殿下。 我点点头,这人有眼光。 兄长他被夸确实是应该的,我要有他这样的继承人,做梦都得笑醒。 有人也大声反驳:“你这样的还来科举做什么!” 他用更高的声音喊回去:“难道朝廷不需要谏臣了吗?” 像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我心想。 老头子用神神叨叨地语气对我说:“我瞧着,您是个贵人,贵人的朋友自然也是贵人。” 我咬了一块山楂,也学着他的样子,说:“我瞧着您,也有些眼熟。” 老头子咳起来,一把年纪对着我还如此心虚,见我似笑非笑,他正眼都不敢看我了,左瞄一眼,右瞄一眼,像是要逃跑一样。半晌,才窘迫地回我一句:“不知,这位贵人,看我如何眼熟。” 这老家伙,耍起滑头来了,呵呵。 我道:“重风的师父,高道李素,我说的对不对?” 重风,高宣王萧牧河的表字。 恰好谢灵仙从书铺出来,我刚要过去迎她,扭头就看到方才那骂我的愣头青也拨开人群,从里面窜出来,一口一个姑娘且慢,一口一个女郎等等。 旁边人也不反驳他了,全等着看好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想继续和谢灵仙争辩。 原来他是在和谢灵仙吵啊。 我腾的站起来。 老头子摁住差点被我掀翻的棋桌,也跟着站起来看热闹。 我将谢灵仙护在怀里,问她:“这人欺负你了?” 那白面书生追出来,瞧见我们举止亲密,又停下脚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问我:“这位女郎,你们是姐妹吗?” 姐妹? 哪门子的姐妹。 我冷笑道:“去你爹的姐妹,她是我妻子,好小子,你是哪家的儿郎,我今个算是记住你了。” 北凉民风开放,尤其在我做了太女后,民间便更不忌讳此种,不过我这样,理直气壮说起来自己娶妻的,也是少见。 一时惹的过往行人注目。 许多考生都放下手头的事过来这边凑这个热闹,听到我这一声妻子纷纷起哄起来,像南山里那群野猴子般,有种无处安放的野心和精力。真不像是来赶考的。 我身后作旅人打扮的李素老头忽然又猛咳了几声。 我回头,冲他说:“李先生,需不需要给你找个医士来,又或者,你有什么意见,说来听听?” “那自然是不敢,老朽无事,无事。”他连忙摆手,长须都快翘起来了。 那方才说我坏话的书生脸红了半边。 支支吾吾,扭扭捏捏。 “女郎,我……您……您妻子,在下没有冒犯女郎的妻子,我们只是争辩了几句。”书生道:“在下,沈忆平,出自朝歌。” 沈忆平。沈家? 谢灵仙道:“沈氏和李氏自前朝便有姻亲,关系匪浅,如今我看阁下衣装朴素,想必是不打算沾家里的光了。” 李素不就是出自朝歌李氏么。 本来虚惊一场的李素听到这毛头孩子姓沈,几乎是用飘似的走到我的视线范围内,又冲我摇头摆手。 我笑着骂了声:“老顽童,知道这和你没关。” 他看了眼李素,神情有些疑惑,可还是没认出来李素是谁,甚至傻了吧唧发出惊讶的声音,还问谢灵仙:“在下平时钻研书本,名声不显,姑娘怎么一下就猜出来我的身份了。” 当然是因为我和谢灵仙早就看过今年科考的名册。 这傻子,都没听出来谢灵仙的弦外之音,沾家里的光他是没想,但是如今说上这一番话,若是传进宫中,沈家难道还会坐视不管。 算了,沈家能放他出来,又能有几个聪明的货色,我就算回头治个罪,一想到沈忆平是这么个行事,都有种喝了隔夜茶的感觉。 谢灵仙徐徐道来:“我还是那句话,男女也好,还是身上别的特点,不过是可利用的工具而已,各自寻了身上的优点去做事便可,陛下的初衷也仅仅在于此,这位公子,我知你有抱负,可天子脚下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他那股倔驴的劲儿又上来了,张口就是一个可是,不知道又要反驳什么。 我逐渐不耐烦起来,谢灵仙摁着我想要撸袖子的手,摇摇头,我切了声,把手拐了个弯,搭在她腰间。 忽然,人群里窜出来两个和他面容有几分相似的青年男女,蹦着跳着到沈忆平身边,一边一个架着沈忆平的脖子,要扯他走。沈忆平扯住青年的袖子,反抗道:“阿远,你拉我做什么,让我把话说完。” 头上戴着红色绒花的少女哎呀哎呀的,一把堵住他的嘴巴。 “我兄长脑子不好使,说的都是胡话,各位见怪了。”被叫做阿远的青年向四周赔笑着。 不过,他确实出言不逊,可沈家和李氏有姻亲,周围人也不会拿他怎么样,都是看着好戏罢了。 但是想来等我回宫不久,这弹劾沈氏乃至李氏的奏章就要送到我跟前了。 这青年看起来灵光许多,还专门与我俩赔不是。他道:“我们只是沈家旁的不能再旁的支系,断不敢蹭这姓氏的光耀,兄长说的这些胡话,还望您二位不要放在心上。” 沈忆平还呜哇呜哇地拍着弟弟的手。 我笑了一声,道:“你看起来还脑袋机灵些,今年男子有三场殿试,可不要让人失望。” 青年对上我的眼睛,腿发起软,身形顿时矮了一截,又忽然站直,冲我拱手称是。 第七十三章 那李老头已经想要开溜,我轻咳一声,他鬼鬼祟祟的身影定在原地。 我转身,盯着他的背,悠然道:“李先生,我可是记得,陛下登基时,你可说过,若非天大的事,断然不会贸然进京,这次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李素转过身,就算他极力克制,我也不难看出他浑身上下的忐忑。 欺负老人,可不是我的作风。 谢灵仙不禁失笑,上前一步和他问了声李先生好,老顽童这才吁了一口气,捋了捋白胡须,嘴上说着不敢不敢,脸上却是春风得意起来。 我道:“走吧,我新得了宅院,正好在此叙叙旧。” 他跟在我和谢灵仙后面,亦步亦趋。 也是难为这鹤发童颜的老顽童又回来这布满明争暗斗的长安,山野间自在惯了,又这般一切按照规矩来,定然是拘谨,还是在公主府畅谈比较舒适。 我们便于街巷里边走边交谈。 在热络的人声中,我听到沈忆平问弟弟为什么阻拦自己。那叫做阿远的说:“你没听到她能这么随意提起殿试,而且那人是李素啊,高宣王的师父,李家家主来了都得磕头的长辈,能让他这么恭敬,要么是内宫女官,要么是陛下身边的人,你若是再说下去可怎么……” 后面离的太远,我便听不清了。 朝歌李氏,武将辈出,但偶尔也有这么几个另类,李素算一个。 李素原不叫李素,这名字是他的师父给改的。他先天体弱,自幼出家,跟着老道云游四海,年轻时便在道门声望极高。后得衣钵传承,风头无量,彼时也不过二十八岁。 上一代高宣王也得拿着三壶好酒,乖乖称一声李叔,才哄得他收了唯一的徒弟,萧牧河。 第53章 这可不仅仅是拜了个好师父。 还是他的保命符。 我问李素:“身体尚好?” 他答:“还能活个把年。” 我又问:“又回长安,不知,这一路风光如何。” 他答:“百姓安居,民心向一,当然是好风光,不过……” “不过?” 他叹息道:“狼子野心,未曾平息,您想来也知道的清楚。” 我自然是清楚,正因为太清楚,放不下,却也急不得。我总是比少时多了不止一分的耐心。 白雪落在竹叶上,在无风的晴日,静谧而和谐,整座公主府如同鬼斧神工的玉雕,连鸟雀也充当好里面的装饰,只偶然几声清脆的鸣叫,未曾惊扰任何人。 在青竹堂中,我们在青白中执子。 不过,是我拈起棋子,谢灵仙在我身后,提醒我应该下在哪。 这法子并不新奇。幼时兄长和先帝下棋,我就是这样站在兄长身旁,他故意不落子,还要问我想下在哪里,久而久之我倒是喜欢这样的玩法。 我道:“李先生,你以为,孤这个皇帝做的怎么样?” 他执棋的手停滞在棋盘上。 我又道:“不论政绩。” 他这才落子,缓缓道来:“陛下杀伐之气太重,通身凌厉,不敢叫人直视。” 我哼笑一声,垂眼看着棋盘静思。 男人可以肆意杀戮,而女人不可以,男人可以玩转阴谋诡计而女人不可以,男人可以外出谋生而女子去谋生就要被施以阻力。在成就同样一件事业上,女人却要付出百倍努力。 这本就是偏见。 我要摒除这样的偏见。 “哦?那又该当如何。”我问。 见李素闭口不言,为难非常,谢灵仙出声为他解围:“先生您说便是,这是在青竹堂,不是在太极殿,您只管畅言。” 他抬眼看谢灵仙,欣赏写了满脸。 微风骤起,几点雪被吹落在棋盘上。 这局棋就这么成了残局。 李素苍老却饱含精神头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道分阴阳,乾坤和合,臣虽然是把老骨头,却也不是顽固之辈,觉得陛下身为女人继位是逆天而为,可能力易得,仁心难学,陛下善征战,却也有慈爱之情,如此,不也是阴阳调和,您若是能收敛凶相,重视民生,才是北凉百姓的福报。” 李素虽然是看着棋盘,但是我却感觉,在他的心中,其实是将目光放到我的身上。 这话不算好听,没有丝毫恭维之意。 却比站在朝堂上半数多的官员说的话还要动人心弦。 即使我觉得男女之事上多有不公,可是我从来不打算去鞭笞全天下的男人。 我不是把本来正当取得的权力从他们手中收回,更不是要将他们全都发配或者杀死,我只是想告诉世人,从来没有是什么男人可以做,而女人不可以做的事。 仅此而已。 我道:“你还是实诚,若是你留在朝廷,必然是一顶一的谏臣,可惜孤这手底下,竟然没一个像你样的。” 我瞥这老顽童一眼,他擦着头上的汗,半低着眼对我道:“臣,臣觉得谢大人就不错,臣这一把年纪了,还指望着徒弟给我这把老柴养老呢,陛下这样说,真是折煞我了。” 还挺从一而终的,我更是惋惜了。 这班臣子里居然没这样的人物。 李素在几十年没来过几次长安,短短一年时间回来两次,自然是确定徒弟的保命符还长不长久,能不能继续保住他的命。 帝王的猜忌就像是隐忍不发的毒药。 更何况是世袭爵位。 不同于先帝,我这样杀伐果断的新帝,先后杀了多少高门贵族,李素虽远在千里之外,可也是一清二楚。 上一任高宣王为避其锋芒,早早传位给还是孩童的萧牧河,就差没把姓改作魏,去做北齐遗孤了。 如今又换成了他的师父担心此事。 我只道:“也是难为你这老顽童一把年纪,还要为徒弟探口风,萧牧河人呢,没跟着你回来吗?” “老朽让他爬一百次山,爬不了就别跟着我出山。” 我和谢灵仙对视一眼,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一百次山,爬到猴年马月去了。我道:“昭阳和高宣本出自一家,如今昭阳是我左膀右臂,自然是和睦为上,倒是不必装病藏拙了。” 谢陛下。 ——李素高声谢恩。 他神情动容,起身要给我行大礼。 谢灵仙连忙上前,将他扶起来,我摆了摆手:“太祖帝早就下令,道士不用行礼,我可不想破这个旨。” 我既然都把太祖帝搬出来了,自然是顾念着这份血脉亲情。 况且萧牧河他能谋逆? 我信他能谋逆,不如信太阳都能打西边出来,又怎么会不答应李素。 沈家那小子觉得我把燕家清理了太过残暴,继而上升到我是个女人不善治理朝政,明着暗着都是讨伐呢,谢灵仙自然是向着我的,便与他辩了几句,将他怼的哑口无言,这才追出来。 他这话也不算假。 但若是我早能以女儿身去博取功名,又何苦在内宫翻覆风云,他讽我以女子之身谄媚能臣,他自己难道不也是占了身份的便宜,哪里借的脸皮讽刺我。 谢灵仙也如是说道。 这世间诸多事本不用说辞掩饰,不用暴行反抗。 偏偏作为女子之身,平白因此添了许多磨难,既要掩饰,又要暴行,才能把人的嘴堵上。 第七十四章 竹林一弈,李素答应三次为讲法。 他为帝师,在楼阁中央讲学,而我为学子,在上首踱步听法。 不问君臣身份,但求两三真章。 昭阳知道了李素住在禁宫里的消息,没多久就火急火燎请旨见我。 骑了匹马就直奔太极宫。 这人封了四品宣威将军,被我赏了铠甲与长枪。 封赏那日,她便穿着一袭红裙在宫道上跑马跑了整整八圈,称作招摇撞市也不为过。按理来说,这官位比她家世袭的封号差的远多了,可是昭阳还这么兴奋,让我心里舒坦的很。 可我没意见,不代表旁人乐意。 次日弹劾她僭越的奏章就在我跟前堆了一摞,谢灵仙翻了几本就懒得再看。 她性子热烈,办起事来也风风火火。 就因她这行事作风,没少被人在背后议论。 我索性就给了昭阳能骑马进出皇宫的特权,好让自己耳根清静些。 她人还未到,那时还是午后,我正翻看呈上来的文书,谢灵仙难得手头闲下来,在宣纸上作画,以消遣时光。 画的是玉兰,禁宫御园中多是从南山移栽的玉兰,这个时节正好赶上花季,谢灵仙趁花时作画,倒也风雅的很。 李素就住在御园附近,想来是护送他进宫时,谢灵仙多看了几眼御园的花树。 云女提醒我昭阳她要进殿了。 我刚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昭阳半只脚都悬在门槛上了,估摸着想起来我是皇帝,觉得我没看到似的,又把脚缩了回去,安安生生把礼数都周到了。 我让她进殿的话音刚落,一团火球就扑了进来,叽叽喳喳道:“李先生人呢人呢,萧牧河居然没跟着来长安,他什么时候这么怂了。” “李素说,他已经在路上了。” 昭阳圆溜溜的眼睛忽然眯起来,笑容带着揶揄,还故作神秘道:“我知道他为什么来,而且不是因为科举。” 李素早就告诉我了,萧牧河是来请旨赐婚的,昭阳听了我的话,顿感无趣。 萧牧河这婚事来的正正好。 他比昭阳小几岁,如今将将弱冠,放到宫中,十五六岁正是娶亲的年纪。 他云游四方,到了二十再议婚事,也不算太晚。原本我看他温吞冷淡的作风,不像是能主动与我请旨自己的婚姻大事,但谁知道这人早就和那姑娘相看七八年有余了。 我依稀记得,是姓东方来着。 看着姓氏,应是几百年前曾兴盛过,如今早就没落。 说的好听些,是避世而居,说的难听些,甚至不比朝中寒门出身的门第。 放在先帝那时,未必会同意这门婚事,但这反而合了我的意。 顾念着两家的关系,昭阳为萧牧河解释了一番:“陛下也别怪他们小心,如今这宗亲就剩下我们俩,重风还是男子,盯住他的眼睛可不少,私下里暗示他反你的也不是没有,生怕你起疑心把小命丢了。” 萧牧河一五一十把这些人告诉了我,这笔小小的血债,只能说是,杀鸡儆猴,聊胜于无。 我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孤就是因此才让李素留在长安的。” 昭阳忽然噤声,殿中没了她高低错落的声音,顿时变得安静。 谢灵仙这才抬头,安抚她:“陛下她吓唬你的,不用害怕。” 她哇的一声,从我身前挪走,转而站在了谢灵仙身边,感激涕零得有些夸张,“嫂子,还是你好啊,哎呀呀,嫂子你这画,真是绝无仅有的好看,无与伦比的妙啊。” 第54章 嫂子,呵呵。 居然这时候谄媚起来了。 我用指尖点着桌面,问她:“既然高宣王都要请孤赐婚了,你这个昭阳长公主殿下,什么时候结个亲,总不能贵为将军了,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吧。” 昭阳面带心虚,想要辩解。 我乘胜追击道:“平日里玩玩也就罢了,怎么正经婚事还未有着落,孤觉得你还是赶紧找个驸马,反正成婚了也不耽误收面首,怎么还犹犹豫豫的。” 我自然没想真的催她,她又不是萧慈,谁管她什么时候拐男人回公主府,我自然就是吓唬吓唬她咯。 昭阳脸憋得和身上的衣服一样红,见她那憋不出二两话的样子,我赶紧给她轰走了,省的耽误我欣赏谢灵仙的佳作。 早春多冷时,不知何时凄风寒雨就安静的落在御园里,升腾起的水雾把草木盈润地愈发萧瑟,但这多让文人墨客伤怀的时候,我看着伸进楼阁小窗的玉兰枝木,总觉得这萧瑟之下又满是生机。 风起,我又将窗户关上。 李素的声音跟着吱呀声戛然而止。 坐在书案前提笔记录的谢灵仙也停了笔,抬眼看我,于两列跪坐的抄录宫人也纷纷半停下手中的动作。我转身,道:“怎么不继续讲下去。” 方才说道农忙之事。 李素在山间地头的见闻有许多,乍听觉得十分有趣,渐渐却觉得沉重。 荷锄而归,这是我未曾有过的人生,却是北凉无数百姓日以夜继的立家之本,既然要以民生为重,我自然也要悉心问询。 不过我从来没打算偏听一人,或者说一种人的说法。官吏之言需入耳,而李素这游历四方寻法传道之隐士,呈现给我的视角却又不同。 李素问我:“臣下僭越,不知陛下可曾想过生死。” “这问题,真是够……呵,也不是没想过。”我并没有愠怒,只作寻常事一般说道:“孤早就想好帝陵的位置,生死不过寻常事,万物生,万物寂,生寂之间得几分颜色,不过如此,就算我是帝王,也不过是肉身,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谢灵仙歪头看我一眼,笑了笑。 这还是在去帝陵的路上,我问谢灵仙,少时多病,可有想过生死。 谢灵仙如是回答我。 万物生,万物寂,生寂之间得几分颜色,不过如此。如今回想,这句话还在耳畔盘桓萦绕,挥之不去,以至于在李素询问我的时候,我便脱口而出。 李素没想到我能讲出如此豁达之话,神情不由得几番变化,看到我和谢灵仙眉来眼去,却又喜笑颜开。他向来欣赏谢灵仙,我是知晓的。 他道:“乡野间的农人,总被氏族寒门觉得粗鄙,我北凉本就尚武,乡间又怎会出什么才子,懂什么学问,可是恰恰相反,他们也深谙此道理,种子播下,长成发芽,秋日收获,到了冬天白雪覆盖,冬去春来,轮回不息,这事物都有各自生寂的道理,不能违逆,否则时间一久,定会生乱。” 北凉以武立国,而后继续尚武。虽然武将辈出,可也因此暴乱不息,直到文和帝期间才有息止之象。 而后数年又碰上天灾,农人收成不好,边境地带多有起义。 即便如此,收上来的赋税供给豪门大族玩乐的例子也不少,甚至到了先帝也未有多少改善,我把燕家屠了后,幽州百姓虽惶惶不安,却也多有乐颜。世家不打压,百姓焉能安稳。 第七十五章 可是世家大族百年基业,不会是我短短几年可以动摇的。若是再往前几年,还能找借口再杀杀,但是现在我是帝王。 我不能三言两句,就极端行事。 屠灭大族,竟然成了空谈妄想,只能取制衡之道,各自开辟门路。 我道:“若是有机会,孤也想去你口中的乡野看看。” 李素拱手:“陛下,绝对会是个好帝王。” 我冷哼一声,“少恭维孤。” 战乱必定滋生流民,瘟疫,偷盗和匪患。若是这天下太平,我尚且能出得了长安,若是乱世因我而起,还是省些气力罢。 李素滔滔不绝,时不时拿起茶水润润喉咙。终于到了时辰,他恭敬退下。 第一次讲法也就这么结束了。 懒得回太极宫用膳,我们便在阁楼中填饱肚子。 雨后,我与谢灵仙携手漫步于御园。 忽而飘来箫声,如泣如诉,玉兰花笼罩了弥漫的水雾,如仙人屏画,隔着这层缥缈,这箫声愈发不真切了。 云女想差人去找谁在此处吹箫,被我拦了下来,反正也挺好听的,任由这乐声去吧。 我时常喜欢和谢灵仙携手漫步。 在鳞次栉比的金碧辉煌中,禁宫曲折回还的长廊中和诗画般妙然的景致中,这样的闲庭散步和多年前在明烛殿中的悠游嬉闹大不相同,可是恍惚的某个瞬间,却有一两点心情是相同的。 怎么能不慰藉人心。 我们衣角相贴,亲密无间,可惜不是夏日,要不然还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温度和香味。 这样清寒天,风吹过,人身上的味道都消散了。我道:“他这活了个把岁数的,虽然远离长安多年,但是治世的道理他这肚子里可是装了不少,起码比朝堂里尸位素餐的傻子好了百倍不止。” 谢灵仙道:“陛下勤政好学,是百姓的福气。” 我拽住她的手,低声道:“怎么连你也说这种话,我不爱听。” 谢灵仙拿手帕挡住半边脸,露出一双含笑的眼睛,我用力捏她的手,细碎的笑声就从丝帕下面晃悠悠飘了出来,就连额间的银制流苏额饰也晃动着。 像是被风雨吹动的花枝。 我揽着她,凑到她脸边,问她:“怎么如此高兴?” 谢灵仙将帕子抽在我脸上,将头扭过去,嗔道:“你明知故问。” 遇到这种畅谈政事的时候,谢灵仙总是兴致很高,她若是开心了,就会明里暗里打趣我两句。难得是开心颜色。 我将她的帕子捏住,缠在手指上,从她手里抽了过来,绕了又绕,揉了又揉。 “若说帝师,但凡能有真胆识的都可为帝师,今年科举,我就相中了好几个,但是……自然还是谢卿你教的多。” 谢灵仙看着我,眨巴两下眼睛。 又摇头道:“我不信,陛下少时没有老师?” 我脑袋里闪过几个人影,便说:“我忘了,那就不作数。” 谢灵仙又歪头指着我,轻轻晃动了两下手指,“你呀你呀,若是那些女师先生知道了,定要悔起来,偏生教了你这么个忘性大的。” 封都封完了,赏也赏过了,我记不记得,重要吗,定然是不重要的。 明明是要逗她玩的,怎得如此不解风情?我要去捉住她的指尖,又被她错身躲了过去。玩闹一番,就要回太极宫了,我便垫脚折了枝玉兰递给谢灵仙。 她捧着画枝,道:“今年宫中草木长得格外好,想来今年会有喜事吧。” 自然是有喜事的。 六尚已经在赶制高宣王妃的命妇服制。 不过几日,高宣王定亲的事传的沸沸扬扬,但世人关注的重点不是在高宣王,而是他的王妃——这位女子既不是出身于谢家这般的高门,也不是张家这样近几十年才崭露头角的仕宦之家。 而是近乎于无人知晓的东方氏。 李素似乎是知道我会宣召他询问这件事似的,流言蜚语还没传到我跟前的时候,他就主动来见我。 殿外飘着淅淅沥沥的雨丝。 我按兵不动,且看李素怎么圆话。 他先是借此讲起山野风光,再提起了他们师徒二人在山间的生活。 据李素说,他们在隐居的仙山中,萧牧河他总是窝在山里哪个角落靠着躺着,盘腿勾肩打瞌睡,完全没有王公贵族的架子,就算下山历练,也像是个富贵公子家的少爷一样。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但有意思的是,反观身为萧牧河师父的他可比自己唯一的徒弟要有精神头多了,整天在山头上跑上跑下,和村民们在山间地头干农活。 萧氏一向对宗室手段狠厉,萧牧河平平安安活这么些年,也不无缘由。 终于,他提起了东方氏。 是萧牧河游历西南时,与南朝旧地交界处遇到的姑娘,父母都是当地的教书先生,家世清白。 祖上的东方阙是前朝赫赫有名的大司马,后被皇帝忌惮削去官职,贬谪到临近南疆的边界之地,百年前同谢家还有过一段姻亲,后来家中没落,逐渐隐居,不再过问朝野。这倒是和徐昆玉交给我的话并无不同。 李素说:“我是看着他俩长大的,这姑娘性子上和重风相似,文静的很,心思也通透,陛下您会喜欢的。” 我只是笑了笑,没再问下去。 我应不应,对萧牧河来说或许重要。 但是对我而言,将被隐瞒的事揭开,才是重要的。 第55章 云女拿着图样找我的时候,我正在亲手装裱谢灵仙画的玉兰图。 比起规矩繁重的礼节规章,我还是喜欢做这无伤大雅的闲事。我只略微看了两眼,就要打发云女回六尚局,“你如今也是一品女官了,怎么这种事还要找孤。” 谢灵仙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起身来问云女关于服制的大小事宜,我才停下手中的动作去听了一耳朵她们聊的事。哎,无非是尺码,更衣地点,时间还有一些琐碎的东西,真不知有什么好讨论的。 等云女走出殿门,她才伸手揉着发酸的眼眶,对我说:“这也是为了彰显陛下的重视。” 重视,我当然很重视。 我这都要亲自见他们了,怎么不重视。 我将谢灵仙扯在怀中,她顺势靠着我,拿指腹蹭了蹭我的脸颊。我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今晚可不能再熬了,要不然过几日上朝,眼底一片青黑,像什么样子,别人以为我欺负你了。” 谢灵仙轻轻锤了下我的肩膀。 有气无力的样子,我干脆抬起她的腿弯,让她坐在我怀里。 谢灵仙拿长袖挡着下半张脸,窝在我肩头打了个哈欠,真像一只狸猫。 如今入了春,衣衫越来越薄,抱在一块都不臃肿,我把手放在她盈盈一握的腰上,感受着她身上的暖意,惬意得很。 第七十六章 她忽然用指尖捏住我的下巴,我跟着她的力道,微微抬起头,可是眼神还是落在她的脸上,想瞧瞧她打算做什么。 谢灵仙咬着下唇,但最后还是没忍住,从唇齿间溢出几声笑意。 我捉住她的手,问她:“笑什么?” 她道:“陛下,您下次上朝还是收敛些,这几天您沉着脸,就连昭阳都忐忑十分,生怕你忽然发火,更别说那些怕你怕的晚上无法入眠的大臣。” 怕我,怕的无法入眠? 干我屁事。 我当即拒绝了。 同云女来询问服制图样一般,小到考试里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到科举廷试过后的封赏与安排,这帮人能在长极殿吵得要把房顶掀了起来,我每次都是坐在上首,垂眼看着他们一个个面红脖子粗,就差没伸手招呼彼此。 我难道还能笑看他们这鸡飞狗跳的样子? 我冷哼一声,道:“既然我都沉着脸,这帮人还能吵起来,如此看来,不是怕我,是我太纵容他们了。” “啊呀,早知道,我就不替他们求情了。”谢灵仙仰头对着我说,话语似有遗憾,但是她眼中闪动的,明明就是幸灾乐祸的笑。 我语气软了下来,问她:“他们拜托你求情的?” 谢灵仙点点头。 迂腐?我看这些夫子才不迂腐呢。 之前还觉得谢灵仙这身份有失体统,现在已经仗着谢灵仙脾性温和,都托她求情求到我跟前了。我骂了一声:“这帮老混蛋。” 怀中美人这下笑出声来,细碎的,清脆的,像是珠玉滚落在银盘上,如同她额间坠下的细流苏,摇啊摇,荡在心间。 次日上朝,我记着她的话,还是收敛了许多。不过这并不耽误这帮臣子又吵起来了,叽叽喳喳,吵吵吧哄。 但争得最厉害的不是别人。 而是谢灵仙和司马伶。 两人必然是“臣以为”起头,将“若是臣说的不对,那便请教某某大人如何如何”结尾,中间有时长篇大论,有时短小急促,有时还要引经据典,竟然还讲究一个错落有致,韵律和谐。 知道的还觉得她们才论政,不知道的还以为在作赋。 林老丞相称病居家,谢灵仙代掌丞相之职,司马伶早在景宁元年就被加封太傅,两个人都位高权重,还都是心思缜密的,你一言我一语这样对上了话头,根本没有别人插嘴的份,等她们各自歇息片刻,别的臣子才续上这嘴仗。 偏偏是她们两个却总是意见相左,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几波人就这么交替着,让长极殿不得安生。 我不是个贪睡的人。每次开始听得津津有味,等到天光大盛,湛然晨色攀过长极殿门蔓延进这帮穿的像模像样的臣子身上,听着这些人言语的我实在昏昏欲睡,在龙椅上面无表情撑着脑袋,掀起眼皮盯住他们。 这帮老混蛋最怕的就是我这样子。 可能看起来像要打人。 到了后面他们纷纷噤声,可谢灵仙自然不怕我,司马伶更是个倔牛脾气,简直比李素那死牛鼻子还犟,反正我又不砍她的脑袋,她也无所顾忌,被我骂两句,还能木着脸说句谢陛下。 更是小混蛋一个。 于是就剩下谢灵仙和司马伶你来我往的辩争。 此二人和昭阳那家伙不同,都是喜恶不行于色的性子,就算吵得在激烈都不会面有愠色,只是语速越来越快,最后两人谁也不能说服谁,才找我做决断。 一声陛下又给我弄清醒了。 这二人的提议总是各有好处,我若是单取一人的法子,总是惹得另一人脸沉,只能在里面和稀泥。便坐直了身子,沉声道:“此事便由谢卿与太傅二人共同商议完成,科举中繁冗之处削减,但祖宗之法不可废,今年廷试结果出来,必定要大贺。” 她们也习惯了我这老好人做法,各自搭理衣袍,整整领子袖子,把头一撇不看对方了。 偏偏这两人真是乐此不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吵着。 久而久之,朝中便有了各种传闻。 传到我耳朵里的,譬如有说谢灵仙和司马伶不和,是故意针锋相对的。实际上私底下她们却没在朝中那样深仇大恨的模样,两人还常常约在明王宫喝茶钓鱼。 还有些离谱到没边的传闻,譬如有传司马伶同谢灵仙一般心悦我,奈何我这帝王只取一瓢饮,她们才生出嫌隙。 这更是大错特错。 司马伶此人心性沉稳城府极深,在家中隐忍多年,即便和昭阳在市井中相识也不显山不漏水,直到彻查燕氏一案中她借机发力,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在最快的时间内将族中异己铲除,借我之力登上朝堂。 每一步都算计的恰如其分。 感情上,她更是个木头。 谢灵仙虽然性子疏冷了些,可是亲近之人才知道她内里的柔软,而司马伶说是木石都不为过,更不可能有人做到让她敞开心扉去动情。 今年春试的主考官为崔恪,监考人为谢灵仙,同时经过朝臣一致商议,增设两场廷试,分别为武试和女试,前者为麒麟卫宣武大将徐昆玉主考,后者为我亲自考校,六尚女官皆可参加。 这三场廷试,我都会到场坐镇。 虽然武试和女试都是筹谋已久,但最重要的依然还是第一场,新帝登基后的首次前三甲,必然是备受瞩目。 在崔恪送到太极宫的名单中,我看好的人有张尚书家的张钰,武将世家的陆惟君还有沈家的几个子弟,谢家还有李家也各有出彩之人,但是比起前面几个,还是逊色了许多。 谢灵仙听完我的推测,思索片刻后,却说:“陛下所言,十有八九都是对的,却还是漏了几个。” 我将手中的宣纸卷了卷扔在书案上,笑着说:“能到廷试这关,个个都是人才,可是若我能记不起来的,那必然是寒门出身的了。” 见谢灵仙没有解释的意思,我又道:“这是要吊我的胃口了。” 谢灵仙莞尔,任我怎么磨她,她也不肯开口了。 第七十七章 直到廷试那日,我才知道谢灵仙话中之意。我坐在上首,看着这帮下至少年上到壮年的男人们埋头苦书,崔恪和谢灵仙在两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而我很快发现谢灵仙多看了两眼其中一个相貌尤为姣好的男子。 我蹙了蹙眉,打量着这个陌生面孔。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他便停笔,将卷纸平铺在桌案上,垂头拱手,行过礼后便离开了宫殿,皮相极佳,气质极佳,礼数极佳,单论外形确实是不可多得。 内侍将卷纸呈给崔恪,再由崔恪拿给我,当看到他所书时,我忽然就知道谢灵仙为何说我有所遗漏。 我瞥了眼这人的姓名,傅寒商。 只大致扫过一眼,我就让崔恪把人给我喊回来,谢灵仙干脆也凑过来,也和我一同品鉴。这人抽到的题目很特别,是我特意加进去的一个,之前没有和负责科举的这帮臣子商议过。 设鸾阁并下设女堂,当何如。 北凉素有太学,也有教导公主的女师,但专门为女臣所设的鸾阁和女堂却是前所未有。 傅寒商他不仅猜出了这两者的用途,言语虽然有些青涩,可文采斐然针砭时弊,还直言不讳地给出了自己的见解。 已经能看出一个能臣的雏形。 我回神时,傅寒商已经被带到我跟前,这时候已经陆陆续续有贡士的卷纸被呈上来,我便让傅寒商在跟前候着,不用和别人一同出去等结果。 我继续翻看他们的试卷,本以为会有超出傅寒商的人,但结果却让我失望,甚至于他珠玉在前,其他人都差了些意思,看到后面,我的耐心告罄,将剩下的几张丢回桌案上。 第56章 崔恪以为这些人太过差劲,惹恼了我,杵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我直接让谢灵仙去看,指着傅寒商说道:“你,今年的新科状元。” 谢灵仙看完后,将试卷整整齐齐归拢到一起,冲我摇了摇头。 我便道:“沈忆远为榜眼,张钰为探花。” 殿中的人纷纷行礼,我抖了抖衣襟,起身回太极殿。 走出一段距离后,谢灵仙才开口道:“不是旁人不好,而是这位新科状元太好,对不对?” 我哼了一声,“知道你还问。” “这难道不算是惊喜?” 这样说来,也算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不过可惜谢灵仙没赶上女子科举的时候,否则她的光芒绝对是璀璨夺目,以至于可以在史册上留下惊艳世人的一笔。 剩下的武试和女试并没有悬念,武试魁首为陆惟君,女试魁首为林妙霁。 上了年岁后,蓦然回首,纵观景宁年间,这次科举依旧是精彩纷呈,林妙霁、傅寒商与陆惟君三人正当好年华,不仅是至交好友,在民间传为佳话,同样也是鸾阁里的三个顶梁柱。 傅寒商之下的人虽然被他掩盖了光芒,可单拎出来也是得力大臣。 有时我也感叹,自己应当是运气好的,不仅开辟了女子为帝的先例,正好遇上了文曲遍地的好时候,还有忠心耿耿追随我的文武大臣。 这样天时地利人和的机遇,自古以来又有哪个帝王能得到呢? 七日后,新科进士受封。 百官猎于大殿之中,穿着玄银甲的麒麟卫立于太极宫道两列,收敛兵刃目视远方。 在最里侧的麒麟卫手中举着龙旗,在带着寒意的春风中发出凛声。 威严肃穆至极。 我穿着冕服站在最中央,俯视着他们缓缓而行的身影和迎风而动的龙旗。 龙旗是为黑底银龙。 龙身盘踞在交叠的日月之上,日为佛赤色而月为青冥色,交相辉映绮丽无比。 旗帜背面则是一只用银线勾勒出的麒麟,脚踏祥云,器宇轩昂,翻动之时似是乘风而起。 我曾对谢灵仙说过萧氏的龙旗上,我最喜欢的部分就是日月交叠的图腾。 乾坤日月,浩荡天地。 象征帝后二圣同临天下,代表汉室同漠北的结合繁衍,更完全颠覆前朝女子只能被迫高束于楼阁中的窘境。 单从这点就能一窥北境这片辽阔大地上焕然一新的气象,不过,只有等我收复西戎,将萧望舒并入帝王册,到那时日月同临才是真正得以实现。 在禁宫受封完,新科进士们就要沿着宫道出宫,在与宫道相通的官道上游街。 鲜衣怒马,春风得意。 真是好不快活。 科举的事告一段落,我和谢灵仙总算能喘口气,便拽上昭阳和司马伶去明王宫小聚。 长安百姓知道新科状元傅寒商相貌姣好,更甚于张钰这个探花郎,都想要一睹为快,以至于街上人头攒动,徐昆玉就亲自带着人护送我们四人。 绕路去行宫的路上,昭阳对司马伶抱怨着:“张钰那家伙,考中探花当晚就在我家门口大喊自己高中了,终于够格了,若是在闹市,我堂堂大将军,还要脸不要。” 司马伶语气平淡地给昭阳心口上插刀:“他想说的是,终于能娶你了吧,公主殿下?” “去去去!”昭阳一扭身子,靠着车辇长吁短叹。 张钰那男人说来也痴情的很,现在昭阳有了新欢,早就不搭理他了,但是他似乎是认定了昭阳一样,如今年已弱冠,也不见有成亲的苗头。 饭桌上,我还催昭阳:“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孤瞧张钰这人不错,你真不考虑?” 就算在行宫这里,也能听见外面传来的鞭炮声,我干脆命人在屋外头放上烟花,真是热闹的很,完全不输岁首。 烟花炸空的声音轰隆隆的,昭阳本来喝酒喝的就有些大舌头,第一次都没听到我的话,还是司马伶靠近她耳朵边,又给她提醒了一遍,昭阳这才嗯啊两声,说道:“我啊,我不是特喜欢他那样的,太单纯,脑袋里就是读书,没意思。” 我被她这话搞得发笑,又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昭阳双手撑着下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美滋滋地说:“那定然是能说到一处,玩到一处,惹急了还扛得住我揍,当然,还要长得好看,体格也好,还不能太老。” 我嘿了一声,对谢灵仙道:“她这是找男人还是去菜市条萝卜,嫩萝卜好找,这样的男人,难找极了。” 谢灵仙被我逗的直乐,歪在我肩头,对昭阳玩笑道:“我看昭阳将军才是那个萝卜。” 司马伶接着谢灵仙的话,把她没说出来的部分给补了上去,“是个水灵灵的花心大萝卜。” 昭阳被气的吱哇乱叫,胡闹一通抱着酒瓶子不撒手了,最后任司马伶怎么拽也不从位子上离开,我正要撸起袖子给她脖子上来一下,谢灵仙赶紧抱住我的手,把徐昆玉喊进来,让他把人送回公主府去。 第七十八章 等明王宫逐渐安静下来,夜也深了。 我趁着谢灵仙独坐为自己倒酒,想从后面抱住她,但是她似乎料到我会有所动作似的,起身躲开了。她端着酒,似是苦恼道:“臣要去沐浴更衣了。” 说罢,她把手里的物件塞给我,便打算离开似的。 我绕到她身前,挡住了她的去路,这人明明知道我想做什么,怎么今个还欲拒还迎起来,这又是什么新鲜的玩法? 谢灵仙笑起来,抬手挠挠我的下巴,哄小孩似的,说:“身上还有饭菜的味道,不好闻的。” 我看着手里的酒盏,反问她:“那你还倒酒。” “臣倒酒,难道就要自己喝吗?” 谢灵仙今晚真是喜形于色,脸上的笑意都没褪过,趁着她心情好,我心里那些小算盘都浮现了上来,拽住她纤细手腕一亲芳泽,嘴上含糊道:“不要叫臣,叫一声臣妾来听听。” 谢灵仙嘛,不管是自称臣,还是自称臣妾,都如此之合适。 臣妾…… 她还没把自己称作臣妾呢。 谢灵仙靠在我怀中,十分的温柔小意,故作矫揉造作道:“妾身今晚服侍陛下好不好。” 烟花早就停了,但是我感觉我脑袋里的烟花才炸开,轰的一声,把我整个人炸的一片空白,竟然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谢灵仙还弯着手腕,朝我肩上轻轻一推,我就呆愣着端着酒盏,顺势跌坐在了榻上。 谢灵仙还以为我出了什么问题,连忙扑在我身边,捧着我的脸,询问我有哪里不舒服吗。她的手已经不是早年那样泛着凉意,反而很温暖。 我凝神去瞧,却只能看到她上上下下的薄唇。 不受控制地,我就吻了上去。 手中的酒盏从手里掉出来,一时间酒香四溢,谢灵仙反应过来,我只是被蛊惑到了,或许是没想到美人计有用的过了头,不禁笑了起来,鼻息都扑在了我的脸颊上,还差点咬到我的舌头。 这种时候怎么能笑呢。 我轻轻咬了下她的上唇,示意她回神,谢灵仙忍住了笑意,慢慢闭上眼,把手放到我肩上,尽力应和着我的主动进攻。 只需要片刻,谢灵仙就用力扯着我的衣襟想要逃离。 十年共渡,我们是最熟悉彼此身体的人,我太清楚她喜欢怎样的爱抚,应该把手掌放在哪里,亦或是指尖流连在哪一块肌肤。 但谢灵仙自己却不知道,她在这上面的喜恶过于明显,直白地表现在身体的反应上。就如同一张纯白宣纸上蓦然留下一笔痕迹,显眼的很。 我将她的裙摆撩起来,让谢灵仙跨坐在我身上,如若不然,她歪着身子抬起头,实在费力得很,这样的姿势我还能托着她的腰,尤其可以看到她娇艳欲滴的一张脸,当真是好极了。交换气息的时候,我喘着气道:“说好的,今晚你服侍我。” 谢灵仙的头抵着我的下巴,整张脸都快埋进我的胸口了,半晌也不回我的话,我挠挠她的后腰,说:“当枕头用啦,怎么不说话,睡着了?” 谢灵仙这才像狸猫一样,抬起头蹭蹭我的脸,“确实很软。” 我大笑起来,就这么让她的腿勾着我的腰,把她抱到了浴池。 前几年谢灵仙还喜欢在这种空档和我扯点朝堂上的事,她根本没意识到这是多么败坏兴致的做法,在血脉偾张的时刻,随着她冷静的话语,朝堂上的那些面孔划过脑海,这已经不能称之为败坏兴致了,这简直能说是反胃。 或者是恐怖惊悸。 每当这时,我就用尽各种方法打断她,但最有效的办法,还是用嘴巴,把她的嘴巴堵住。 在我不懈努力的和她拉扯过几次后,谢灵仙终于有所长进,虽然不会像我一样,说点令人面红耳赤的荤话,但她只要安安静静地靠着我,我就相当满足了。 浴池边,谢灵仙脱得半漏不漏时,我已经靠着软榻,喝着早就备好的酒,看着她脱衣服。谢灵仙拎着衣带,无奈地看我一眼,问我:“殿下是不打算洗了?” 第57章 我理所当然道:“我洗得快。” 谢灵仙便扯住衣服,赤脚走过来,半蹲着去摆弄小案上的茶水瓜果,长长的粉白衣摆落在地上,像是柔软的花瓣。 我招手让她到跟前来,将酒盏递给她,问她喝不喝。 谢灵仙双手捧着酒盏接过来,她站起身,微微歪着头又笑意吟吟地递到我嘴边。 我握着她的手腕,直勾勾看着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轻飘飘拎起酒壶,像个妩媚妖姬般又倒一杯,问我陛下饮否,我自然不能认了输,便又进了一杯。 我被她灌了许多酒,醉眼朦胧中她撑着下巴,颇为宠溺地望着我。 我顺着她宽袍大袖中光洁的手臂摸了上去,还问她道:“你这是和谁学的,我真要去讨教一番。” 谢灵仙道:“自然是和陛下学的。” 我指着她却又因醉意抬不起手,只能笑倒在她怀中,言语断断续续,好歹是问了出来,“就这么服侍我?不对吧,我记得不是这样的,为什么这方面却不和我学学。” 她握着我光溜溜的肩膀一个用力,翻身坐在我腰上,她用手背挡住勾起的嘴唇,半遮着面容,眼神闪躲半天,才敢看着我的眼睛。 我被谢灵仙迷得晕头转向目不转睛,用指尖蹭着她的小腿,喃喃道:“谢卿啊谢卿,你知道我最喜欢你的哪吗。” 谢灵仙正笨拙地取悦我,听到我这问题也是一愣,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问我:“是哪里?” “小腹,当然是小腹。” 我的指尖往上游走,最后落到柔软的腹部,温暖而极其敏感,呼吸时像是连绵的水波,悸动时像是被游鱼扰乱的池水,急促的波澜推着另一个波澜,让人忍不住用手指探进去水波,让这汪池水乱一些,再乱一些。 等到谢灵仙满头汗意地从我身上下来,我也累的抬不起腰,半靠着软榻,拿着干净的帕子给她擦手。谢灵仙看着我,柔声细语地说:“玩不过殿下的……” 我亲亲她的脸颊,安慰她:“很棒了。” 谢灵仙翻了个身,昏昏欲睡。 第七十九章 折腾到后半夜,我们才相拥着入睡,即使被清水清洗过,两具躯体之间还是萦绕着麝香的气味。一般来说,我喜欢在欢好后一夜无梦,次日清晨起身真是神清气爽,但偏偏还是入了梦。 梦中我在明王宫中的水榭中,有丝竹声悦耳,许多侍女在弯弯绕绕的廊上候着,我靠在榻上眯着眼听这落玉般的音声,惬意非常。 不远处的亭台上有红衣女子翩然起舞。 可却并非谢灵仙。 忽然丝竹声与侍从全都消失不见,独剩我一人。 我颇为警惕地榻上起身,观那些女子起舞时被笼罩天地的羲和辉光照耀,似是散着赤色金光般夺目,她们身下的涟漪金波亦是璀璨无比。 一曲舞罢,我正惊奇,其中一人便来到我身前。 她向我盈盈一拜,道:“小女子受孔雀明王所托,前来祝陛下福寿安康。” 此人长相妩媚,眼波流转,却丝毫没有妩媚之意,眉眼清明似飞仙,说罢她便化作一缕红烟追日光而去,其余人也随着不见。 我醒来时,谢灵仙连忙给我披上衣服,拉着我的手来到了屋外,明王宫上空有彩云当空,白鸟鸣叫,久久未曾散去,百里之外都有诸多百姓围观。 谢灵仙看了我一眼,我也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当即下诏,命御史台将孔雀明王奉为护国神佛,必须将此事昭告天下。 自古以来,对于刚登基不久的帝王而言,借助谶语和神梦来巩固权力,是惯用的方法。仙人入梦,而百姓有目共睹,这难道不是天助我也? 更何况是在春试之后,岂不是祝贺我北凉有了良将大才。 次日,我乘轿辇去了林相府邸。 街巷之间都是热烈讨论昨日异象,言语间不乏对我的赞颂,多年后回忆起这天的清晨,却不记得是有多么兴高采烈了。 应该是有些欣慰的吧。 自己登基以来所作的事被上苍肯定,给了景宁元年那些激烈反对我的人狠狠一巴掌,不过可惜,估摸着他们坟头上的草都已经有几丈高了,自然是无法看到这样美妙的景象。 林府敞开着大门,头发已经全白的老丞相站在门前侯着我,只有我们二人,对视上的一瞬间,他要俯身行礼,我也及时制止了他。 这样看来,还是有几分君臣之间的温馨。 林丞相自以为用了掩耳不及迅雷的速度往我身后看了一眼,我呵呵两声,说:“别看了,谢灵仙没来,你的好孙女也没来。” 老头子悻悻地收回目光。 进了宅子,我坐在上首后,林老丞相才拍拍衣摆坐在我的右手边。 良久,他只是半抬着眼看我,苍老的眼睛中慢慢积蓄起了热泪,半掉不掉的时候,才拿袖子蹭掉,却又笑着说:“看着今年的新科进士少年有为,我这老掉牙的,也不禁想起了,弱冠时中了榜眼,骑着马去谢珩家门口炫耀,最后被他用马鞭抽走,我连夜写了三本去弹劾他,天亮了又羞于内容,到底没给圣上呈过去。” 这我倒是记得,谢珩可是十六岁就中了状元,难怪他气不过。 先帝年轻时,林老丞相就已经在朝中,他比谢珩小上几岁,最喜欢和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打嘴仗。 如今旧人已逝,只剩下他一人了。 他这样的元老忽然温情起来,我真是招架不住,便提起了林妙霁,“你这小孙女可是出息得很,在六尚局确实是屈才了,林老教导有方啊。” 想起家里这个姑娘,他这才收了收眼泪,“老臣还未庆贺陛下得良才,虽然今年春试有不少新鲜面孔,但他们品行俱佳,定能成为陛下的左膀右臂,臣这个小孙女自幼聪慧,但臣也没想到她能拿下女试榜首,着实给臣吓了一跳。” 平日林妙霁在六尚,我没怎么过问,只是知晓她言行未有差错,深得女官们喜爱,这次女试,也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客套话说完,他又给我嘱咐了许多朝堂上的事,说到最后还是绕到了谢灵仙,这个马上要做第一女相的人身上。 我看林老还有些犹豫,给他吃了颗定心丸,“你只管说就好,孤想听实话。” 他说:“陛下应该知道有关谢羽的传闻中,有这样一个说法,说她惯会迷惑圣心,不仅独掌后宫,很快就会在前朝只手遮天,做一个史无前例的女权臣,陛下您,未曾担心过吗?” “担心?”这两个字在我舌尖上转了一圈,最后只吐出几点笑意,“如果说,孤愿意让她做所谓的权臣,可是她不愿意呢。” 林老丞相却也笑了出来,没有嘲讽,只有无奈,“陛下,您是九五之尊,也是位难得的帝王,无人敢忤逆您,但谢羽不同。” 我能感觉到胸膛里跳动的心顿时皱紧,如同被锁链死死勒住,让我喘息不得,开口不得,任凭他的字眼一个接一个从心上踩过,我想要反驳,但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质疑不无道理。 他说:“陛下,您大可以把谢羽立为丞相,也可以把她立为皇后,但二者,若是同时出现,只会把这个手无兵权的女人变为众矢之的,陛下您,真的忍心?” 内廷和前朝勾连向来是大忌讳,就算是权倾朝野的摄政之臣,也不能例外。 林老的话,倒是提醒我了。 “孤知道了。”说罢,我起身要离开,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便说:“你还有什么话,现在不想说,回头上奏章吧。” 他赶紧道:“是托陛下给谢羽她传个话,其实……她的祖父对她一直很愧疚,积攒的多了,却再也没说出口,最后把话都带进了棺材里。”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早已逝去的谢珩。 其实谢灵仙是和我一同出门的,但是我思索一番,还是觉得他们没什么见面的必要,干脆又把她留在了大明王宫,谢灵仙便说好容易赶上休憩,要邀请司马伶和一些女官来行宫。 这个时辰,我估计她们都把茶撤了,若是我回的晚了,兴许都赶不上热乎的午膳。 只需片刻,我就回了明王宫。 司马伶也很识趣地带着几个女官离开,谢灵仙为我捧上热茶,问我:“谈得怎么样?” 我一五一十将方才情形托盘而出,但提到谢珩对于她未曾言说出的愧疚时,谢灵仙冷静自持的神情才有些许变化,但也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我喝完茶,顺手把茶盏交到谢灵仙手中,她一个恍惚,差点把东西砸到了地上,我连忙扶住她的手,把茶盏交给一旁候着的侍女,谢灵仙脸上勉强的笑容才渐渐消失。 “灵仙?”我的语气软下来。 谢灵仙,才说:“无妨,只是没想到祖父他……呵,不说也罢。” 那些尘封在姑苏的少女往事,经年后又触动了她的心弦,但也只是犹如蜻蜓点水一般,泛起一点点涟漪,转瞬又消失不见。 第58章 第八十章 不久后,萧牧河携妻子进京。 原本我打算把他的婚事交给六尚自己去处理,可这是皇族家事,高宣王有没父母过问,左右又落到了我手里,原本我谋算着在春试后,给谢灵仙提拔一番,但因此事,到底是耽搁了些许时日。 说是夫妻,其实并不恰当。 先帝丧期过去不久,本不该在明面上如此大张旗鼓,可萧牧河来宫中见我,将早就定下的婚贴拿了出来,李素瞪大了眼睛,就算平日再怎么镇定的一个道人,现下也慌了神。 麒麟卫设下的司察也不是吃干饭的,所以我知道萧牧河早就有了个知心人。 不过萧牧河把她保护的很好,我也是几经辗转才知道有这么个人的存在,中途还让谢灵仙去昭阳那里打听了一番,才确认了这件事。 但我未曾想到,这两个人居然把婚事都定了,却并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根本没经过长安这边的同意和许可,他看中了人家东方氏的姑娘,就这么自掏腰包把这婚事定了下来。 太极殿原本是先帝的起居之所,我登基后没有把这里作为寝宫,而是在太极宫中另择他处,久而久之太极殿便成了我的书房。 不论春夏秋冬,这里都燃烧着浓郁的沉水香,来盖过原本的味道,即便如此处在里面的内殿我是一次都不会踏进。 数年前,还是我和萧牧河一同在这里给晨起的先帝请安,如今也算是时过境迁。我把手放在两边雕刻着的龙头上,瞥了眼婚贴,冷笑两声,问萧牧河:“怎么不早拿出来。” 不是说在我登基后直接呈上来,求我给他心爱的女人上到族谱中,而是偏偏订下婚期的时间是三年前。 先帝还健在。 萧牧河却让我来认可这门婚事,这不是钻空子是什么,我心里不爽快是自然的。 没有哪个帝王喜欢有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耍小聪明。 “先帝必然不会同意。”对于我的质疑,萧牧河极其直白地回答道。 我上下扫了他两眼,说:“如若孤要棒打鸳鸯,你当如何?” 他就这么笃定我会帮他。 他像根木头一般杵在我跟前,听到我不像试探的试探,他哐当一声跪了下来,从木头变成了不会说话的石墩子,李素在一边急得团团转,若不是我在,定要指着他骂起来。 我让李素先出去等着,单独留下萧牧河。 李素站出来,想要说什么,我又看了他一眼,他又低下头,往后面退了几步,转身跨出殿门。 我问萧牧河:“你觉得王位是束缚?” 萧牧河慢慢抬起头,像是鼓起了勇气一般,他看着我的眼睛,说:“回陛下,不是束缚,是责任,只是……” 这句话直接让本来拉着脸的我破了功,其实我确实怀疑李素大费周章,是想要全这门未经先帝首肯就定下的婚事。 这些年,他和昭阳也未必有多好过。 昭阳的父亲还在,如今云游四海,可是萧牧河的父母因病早逝,少时就和师父在山中生活。 我清楚萧牧河没什么心眼,也不会和朝中某些怀有异心的老东西勾搭,但他身上这股劲真是让我想给他一脚。 “只是在婚事上不想委屈你的王妃。”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萧牧河还有些怪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我指着他,颇有些咬牙切齿:“你个小混球,景宁二年你舔着脸来求我,要是没过几年你就花心起来,去纳妾填房,你且等着。” 他傻了眼,后知后觉地叩首谢恩。 我呵了两声,眼见萧牧河两个耳朵红了起来,挥挥手让他滚吧。 看在他师父李素一把年纪,还进宫讲法的份上,我还是认了下来。 这小混蛋走了以后,我执笔,开始圈画送上来的奏章和卷宗,没过片刻,神思就飞的不知去了哪出,谢灵仙提着裙摆踏进太极殿时,我还是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 我盯着谢灵仙坐在对面的书案前,着手处理自己手头的公务,半盏茶的功夫,谢灵仙也把笔放了下去,抬头问我:“陛下今天怎么了,是高宣王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我摇头。 她微微歪着脑袋,问我:“这节骨眼上,能让陛下烦忧,难不成是应为臣?” 我自然是在想,林老的那番话。 我问谢灵仙:“是不是孤让你做任何事,你都会答应。” 谢灵仙笑着点点头,如此轻柔的动作,却让她做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她的心意,我一直是知道的,这不就已经足够了吗,但是谢灵仙自己想要什么呢,我似乎很少过问。 她总是把自己藏的太深,就算是掘地三尺,看到的东西,也未必是她的真实所想。 如流水般逝去的岁月之中,我无数次想许给谢灵仙一个天下皆知的婚事。 这只不过给我增添了几分骂名,可是对谢灵仙呢,全然依附于我的她,能否在权力的漩涡中保全自己,是不是我的心愿除了带给她潜在的压力之外,就毫无用处了呢。 她是我心爱的人,那我必然许她后位,我们可作眷侣,她是我的知己,能得一段君臣佳话,但她不仅是我的妻子,也是我的臣子。若我不是帝王,定不会因此顾忌。 我大可以兴师动众,用手腕遏制谣言,还有那些觊觎谢灵仙背后权势的害虫,身在官场,这些东西谁都不能避免,但我担心的不是自己的手腕够不够强硬,而是若我出了什么事,就像太子兄长那样,到那时又该如何保全失去庇护的她。 或许,我不应该如此贪心。 我将思虑都吞回了肚子里,转而与她谈论起了鸾阁事宜。 早在我还是太女的时候,我就有了这样的法子,从六尚局中挑选女官,和朝堂上的大臣一同组成鸾阁,直接由我管辖,列同丞相,位在六尚和麒麟卫之上,在我和世家大臣之间构成一股有型的牵制,并借此砍掉冗余闲官。 我的谋算不仅在此,只不过目前的形势来看,操之过急反而会事倍功半。 现下,谢灵仙有两个去处,要么拜相,要么统管鸾阁。 谢灵仙对此,考虑的更加长远,“鸾阁既然直接由陛下管辖,必然要选信任之人,但若是过于集中,恐怕经年之后功高盖主,终成祸患,私以为,还是将六尚局纳入鸾阁,保留丞相之职,使其和鸾阁、六部形成三方牵制。” 把思路理清,人员的安排就好说了。 朝中要职多是高门,六部中多是官宦弟子,那鸾阁必然要吸纳近年来入朝的寒门学子。 傅寒商是最好的人选。 纵然他在廷试中给我的答案,让我很满意,可是他还是太年轻,不是每个人都像谢灵仙一样,早年就被宫廷生活熏陶出在官场的炉火纯青,正当盛年时就可在高位游刃有余。 又是莲华初绽的夏日。 这一刻我等了太久太久,寤寐求之,翘首盼之,山河为鉴,天地为证,我将谢灵仙敕封为相,授金带赐佩剑,官至一品入朝堂监禁宫,嘉礼初成,同心同德。 千般愿,还不尽,惟愿青山休枯,斧柯不烂,同渡好年岁,莫空白首之誓。 第八十一章 再见萧牧河,就是今日朝拜了。 长极殿外,萧牧河与东方氏拾阶而上,携手走到太极殿中。 因三年丧期未满,故而照例要挂的红灯笼和红绸一概都没,只是简单搞了个过场。 即便如此,萧牧河嘴边一直带着几分笑意,眼睛也是笑眯眯的,就算罗里吧嗦说了许久场面话也不见疲态,看起来和平日里的样子大相径庭,他身边的东方姮音在这样的大场面,还是落落大方,没有丝毫慌乱,确实叫人刮目相看。 虽然出身差了些,但也担得起王妃这个头衔,反正就算老王爷在,光是他能成亲,就能给他高兴的够呛。 皇族家事,百官没几个到的,谢灵仙如今是丞相,其实和之前没什么差别,只是更忙碌了些,但因为在鸾阁没构建好之前,她还帮忙管着六尚局,故而也得到场。 她安安静静站在女官前面,依旧是白衣官袍,极为显眼。 景宁元年,她的官服后摆还是绣着玄鸟图纹,现在官位上去了,改成了青鸾。 在古籍中,青鸾是伴西王母左右的神鸟,也是西王母的信使,后来常常被描述成女性神仙坐骑。这样的祥瑞,作为女相服饰再合适不过了。 谢灵仙身前的裙摆上,是我特意命人去姑苏采景,粼粼湖光上莲影绰约朦胧,取的雾蓝为主色,搭配她这一身白袍再合适不过,庄严又不失灵动。 也不是没人说过谢灵仙以色侍君,可是他们也不自己照镜子瞧一瞧,难道这年头什么人都能靠色相了吗。 若说谢灵仙是十分,这些人充其量给个二三罢辽。 谢灵仙也这么望着我,偏偏我就喜欢她这样直勾勾看我,叫人怎么都不觉得腻烦。真想让萧牧河这家伙快点,我想赶紧拉着谢灵仙回殿内说说话,否则隔这么远,我也只能看着了。 第59章 繁琐的朝拜结束后,我们这帮人从长极殿又回到了太极殿,短暂的一段路程里,谢灵仙主动提出让东方姮音在长安逗留些时日。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我还颇为自得,选择在春试前把这亲事昭告天下,也是为了暗示我对于寒门的态度,让整日吵得不可开交的朝臣安生些。 谢灵仙如此说,也是来帮衬我。 我自然心中欢喜。 东方姮音穿着命妇服制,看起来比她原本的年纪大一些,但是在谢灵仙和她搭话时,脸上闪过的惊诧欣喜,让她看起来还是未经世事的小姑娘。 她看了一眼萧牧河,谢过丞相的盛情邀请,从善如流地应了下来。 可是我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谢灵仙看着东方姮音的眼神比旁人要热切三分。 我应付着跟在后面的女官,眼神落在了萧牧河身上,以免不自觉地盯着谢灵仙。 萧牧河被我盯的有些发毛,可是也不敢抬头直视我,还没走到殿门前,我都觉得他后背都抻直得有些僵硬。 她也察觉到我有些不对劲,时不时侧目瞧我一眼,神色有些许疑惑。 可谢灵仙之前也和东方姮音没什么交集,难道是因为东方氏祖宗和谢家有姻亲,想来也不至于因此对她多加注意吧。我在心中思忖半晌,没能想出一个所以然,干脆将谢灵仙拉到我身边,低声问她:“你似乎很感兴趣啊,谢卿。” 谢灵仙眼神微动,手指颤了颤,最终没在大庭广众之下躲开我。 周围的女官们都心照不宣地半低着头,将视线放到别处,免得在我和谢灵仙说小话的时候惊扰到我,东方姮音也有些慌神,昭阳在她身边,拉住她的手,让她安定不少。 我在旁人眼中总是威严无比,我早就习惯了像东方姮音一般的反应。 谢灵仙低声对我道:“分内之事。” 啧,好一个分内之事。 我松开手,左思右想,苦思冥想,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分内之事。 好容易把高宣王夫妇敷衍送走,我才缠着谢灵仙,盘问她怎么还主动邀请东方姮音,她平时可是很少主动去问候旁人的,不冷着脸就算不错了。 谢灵仙这才无奈的解释:“姮音的母亲和我母亲曾是旧识,但是各自嫁作人妇后便失去了联络,我也是刚知道不久的。” 旧识?竟然这都能碰上。 我又追问道:“那她们之间没什么娃娃亲之类的约定吧。” “未曾,不曾听家中长辈提起过。”谢灵仙后知后觉,眼神有些奇怪,可是看见我求知欲旺盛的脸颊,又有些想笑,“陛下,就算有定亲,也是和我的兄弟们商量,哪里轮得到我。” 差点忘了谢灵仙还有一个兄长和一个小弟。 谢灵仙道:“这二人般配非常,就算有娃娃亲,但是注定的姻缘是拆不散的。” 我施施然坐回了龙椅,还不忘调侃她:“谢卿,你如今可是嘴甜得很。” 话音刚落,徐昆玉大步进殿,行军礼,道:“麒麟军十三卫已经和昭阳殿下接洽完毕,高宣王殿下已经出了无极门,长安城内外也已安排妥当,只待陛下您下令。” 我道:“此后三个月之内,若有异动者,直接持令羁押进诏狱,等祭月节后我再处置。” 徐昆玉领命离去。 我和谢灵仙商定,来一计引蛇出洞,瓮中捉鳖,将长安周围的大州串联起来作瓮,目的就是为了在更大的战争爆发之前,除去后患。 我叹了口气,对谢灵仙说:“这两年,又要你劳心了。” 谢灵仙摇头,“这也是臣的分内之事,哪个做臣子的,不想为陛下分忧呢?” 这话真是抬举朝廷里某些尸位素餐,食官禄而不作为的老东西了。 景宁二年刚刚入秋之时,我假装患上风邪之病,如同先帝一般,无法走出寝殿半步。 实际上,我并不擅长装病,只是因为曾经离病弱的暮年帝王太近,以至于再清楚不过如何才能搞出紧张兮兮人心惶惶的状况罢了。 让萧牧河把消息散播出去后,长安的局势比我想象的要稳定很多。 只是不到三天时间,弹劾谢灵仙功高盖主的奏章就堆了半张书案。 但是我一本都没看过。 第八十二章 有的人弹劾她,有的是因为世家之间的争权夺利,有的只是单纯看不惯女子做官,还有的是觉得谢灵仙和我关系匪浅,是为丑闻,最后一类最为正常,只是在政见上意见相左。 但只要不对谢灵仙有实质性伤害,我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正天下皆知权臣谢羽,手腕非凡,她又不是徒有虚名,这些事交给她自己处理,我是放心的。 我在大明王宫啃着大梨子,翘起来二郎腿,美滋滋地躺在软榻上,看着帘子外面昭阳和高宣王唱戏一般,说着让我赶紧好起来的话,跟在这两人后面的百官垂着脑袋,看起来一个比一个丧气。 谢灵仙坐在我身边,拿着玉雕刀柄的小刀给我削水果,我啃完梨子,扶着她的手,把指尖夹着的果肉也咬到嘴里。 说到萧淳在内宫整日以泪洗面时,我潇洒的动作才有所停顿。 萧淳这孩子心性单纯,这当然是好事,只是生在皇族,让我这个代替兄长抚养她们的人感到棘手。 若太子是个女子的话,想来也是个温婉之人,倒是和谢琳琅有些像。 等着他们闲扯完了,我才开始处理眼下的事,“如今尘埃落定,但我那个姐姐在西戎销声匿迹将近两年,我的好妹妹也几乎被幽禁在公主府近两年,边疆多次传达了我的旨意,交出人,就能免了讨伐,西戎的几个单于轮流互相推诿,给我的说法通通是不知去向。” 怎么能让人不恼火。 战争的狼烟似乎一触即发,可是春试刚刚结束,谢灵仙被封为丞相不久,我若是带兵离京,朝中必然不稳。 攘内安外,还是要把自己的家事处理好才行。 带兵打仗,与我而言,不仅不陌生,反而要比在内宫待着要更加如鱼得水。 但是每当这时,我总觉对谢灵仙亏欠良久,在外人眼里,好像谢灵仙从我手中得到了多少滔天势力,应该很是得意才对,实际上,在我外出独留她一人,内宫外朝都要她打理,还要担心我的安危。 偌大的北凉压在她身上,要是她这能因此而得意也就罢了,偏偏她没有。 我预留了三个月时间,长安这边风平浪静,倒是不出一月,青州便出了个乱子——曾经的太子旧部打着他的旗号要谋反。 我第一次听到军报,大怒,气得把桌子踹了下去,不过是残党旧部,且不说太子没了多少年了,如今打着他的旗号,又是给谁做嫁衣。 谢灵仙把气急的我拦了下来,我冷静下来后,昭阳当晚就带兵东去。 继而在青州的西部,两州交界之处,有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对其进行包抄,果然早有预谋,这次就得我亲自过去一趟了,务必揪出幕后之人的尾巴。 平叛出发前,谢灵仙把一副小巧精致的莲花刺绣塞到我的银甲之中,轻声嘱咐我不要伤到自己。 我也应了她,定会赶在祭月之前归来。 我行军,从来不被保护在中间。 我带着小队,一骑当先走在大军前面,背着弓提着剑从两军夹击之间杀出一条血路,以最小的伤亡开辟出营救之路。 大军从西北前进,只要这个破绽被撕开,胜利只在顷刻间。 找到昭阳的时候,她浑身上下沾着血,让人分不清是她是穿着红衣,还是被血染成了红色。她用枪挑开脚底下的尸体,抹了把脸颊上的血迹,对我说:“不是我的血。” 我这才不急不慢道:“我还以为你狼狈到成了茹毛饮血的野人。” “这哪能啊,多余的马匹还有吗,我的马被刺穿了,没有马的话,我是不是就能和您一起走了。”昭阳扛着枪笑起来,我这才发现,她左半边脸肿了起来,呲出的牙花上还沾着血。 八成是从马上掉下来,情急之际和人缠斗,被人照着脸来了一拳。 得亏没把她的牙打飞。 我骂了她一声,“别做梦,没有马匹,抬也给你抬回去,你还是赶紧治你的脸吧,老大个人了,还单着呢,破了相我看你怎么找相好的。” 昭阳被我抹了蜜似的嘴毒到了,半刻钟之前还拿着长枪夺人性命眼都不眨的将军,现在和一个小孩似的,哇的叫了一声,让我不要拿未婚这事刺痛她,结果扯到了脸上的伤,闭上眼缓了好久。 我是从北面突围,原路返回定然更加凶险,我们便在山林里绕路,和大军汇合。这次调遣的麒麟卫由陆惟君领队,他这人虽然人高马大,但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可若是和他交手,就知道这人的身手是一等一的好。 徐昆玉尤为欣赏他,几乎是把陆惟君当做接班人培养,平时在太极殿外巡视,徐昆玉便时常带着这个新人。 第60章 这次平叛,也是他崭露头角的一次机遇。 两个时辰之后,陆惟君和我们碰了头,这次叛军的数量不多,但显然是有备而来,非常熟悉这里的地势交错,让我们在最开始吃了不少苦头。 可既是残党,又如何和天子手下的近卫相比,我们兵分两路,在尽量不影响当地百姓正常生活的情况下追击逃窜的余兵。 但是对方似乎料定了我们会如此,偏偏往村落小镇里头钻。 陆惟君便写信托了青州当地一家官户好友,借着家丁和妾室私通的名头,暗中在这些角落搜捕,不出七日就在农户家里的米缸里把人揪了出来。 我虽是皇帝,但不可能每一个官员都见过我,即便是太子的旧日幕僚,也未必会记住我的样貌。 这个被五花大绑起来的男人虽然看起来倔强,硬挺腰不愿意向我低头,却不敢直视我的容颜,生怕被我看穿什么的。 我道:“我兄长在天有灵,看到你这一个在东宫连屁都不敢放的幕僚,如今借他的名头来篡我的位子,定然会十分的恶心吧。” 站在我旁边的昭阳顿时笑出声来,就是里面充斥着不屑。 男人面色难看之极,涨红着脸对我吼道:“三年前你也只不过是一个看人和看狗没什么区别的公主,如今的位子还不是从荣德太子尸体下窃取出,有什么好得意的。” 在他身后的陆惟君怒目圆睁,冲着他的后背上去踹了他一脚,男人的下巴狠狠磕在地上,顿时见了血。 第八十三章 我心中平静的无聊,实在懒得回应。 说实在的,这人有些让我失望。 我倒真希望是太子的部下,没想到只是一个趁东宫大乱时夹着尾巴逃走的懦夫,又待到新君朝局不稳时跳出来捣乱的小人。 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既然这次世家没有从中干涉,那剩下的可能,肯定就是宗室,或者是敌国。 男人开始的供词是一人做主,无他人协助,跟着他的兵士背景干净的可怕,开始根本搜不出什么异样,关键还是陆惟君去搜捕他的九族时,才发现这人的至亲早早就被他送走了。 此人虽鸡贼,可是他的妻儿却不一定有他的小心谨慎,很容易就查出来,她们混进前往西戎商队了。 陆惟君所在的家族和久居昆仑脚下的骆氏有姻亲关系,当即快马加鞭传信,希望能趁着她们没离开疆域前截住。 这让我来了兴趣,大半夜把男人从地牢里拽出来,嘲讽道:“口口声声讨伐孤,却和另一个谋逆的庶人勾结,人家选择做人杰,偏偏你要去做猪狗,你真是太让孤感到惊奇了。” 他也崩溃,一口牙被陆惟君打的只剩下了牙根,说话都不利索,但还是嘴硬道:“若我有的选择,又怎么会指望她一介妇人。” 我把他扔在一旁,嘟囔道:“真是麻烦,我还要赶着祭月前回去呢。” 昭阳打着哈欠,说:“陛下要么把事交给小陆吧,您在这里坐镇,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好主意,我们收拾收拾明天就走。”我拍手称快。 昭阳连忙双手合十,就差没黏在我的铠甲上蹭了,“陛下,我就是说说,您别当真啊,这才刚有些线索,您还是要在青州待几天的。” 我有些不爽地啧了一声。 次日,原本大气不敢出的青州都督就来找我,说有个宴请我。我睨了眼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我的昭阳,哂笑一声,又把这老头打发走了,等他跨出门槛,我才眼疾手快揪住昭阳的耳朵,低声道:“你想出来的?” 昭阳连忙弯着腰,把手举起来,一脸吃痛道:“我就提了一嘴,谁知道他今天来找您啊。” 我这才松开昭阳,她捂着耳朵蹲在一旁,看起来好像是被我攘了一肘子似的。 但我确实心情不佳,干脆乔装打扮一番去了青州城中转了一圈,车辇路过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便叫陆惟君勒马停步,让我们进去参拜。 明通寺,在青州城内,同时也是北凉境内享誉四方的灵验庙宇,中有葱茏如盖的桂树,上面挂满了红绸和小巧铜铃,远远观望,极为赏心悦目。 听这里的沙弥说,主殿供奉着孔雀大明王,昭阳原本垫着脚在挂红绸,听到我要去上香,连忙三下两下系好,跟在我屁股后面,也要一起进去。陆惟君问她:“将军,你这是要求什么?” 昭阳美滋滋地说:“姻缘。” 我:“……”你开心就好。 上台阶时,有一个瘸了腿的中年男人吃力地往上面走,我看了眼陆惟君,他立马会意,上去扶了一把,男人见我们锦衣华服,不禁有些诚惶诚恐。 见他盛满瓜果的篮子里铺的红布整洁,瓜果新鲜,虽然腿上有疾,但浑身上下看起来也干干净净,我便装若随意地问了一句:“家中都可安好?” 男人这才有些轻松神色,连忙道:“我靠着官府给的贴补,但家中还是靠妻子刺绣得来的银钱,幸得妻子不弃,王某才得以安度。” 他对我们很恭敬,不敢敷衍,就差没把家中孩子的乳名告诉我们了。 我看了眼他的腿,道:“你曾参过军?” 他惊奇地说:“贵人您怎么看出来的。” 见多了,自然也就熟悉了。 我问他:“州府贴补的银钱可有亏损,你不要隐瞒,只管告诉我。” 这下他真是诚惶诚恐了,连忙否认了,生怕我要去找那老头对峙似的,我看他不像撒谎,便最后补了一句:“对你妻子好一些,可别辜负人家。” 说罢,我就转身去宝殿内上香了。 男人愣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呆呆地挠了两下头,结果一抬头,反倒看见了匆忙来找自己的妻子。 他拖着腿赶忙走去妻子跟前。弥漫着香气的桂花树下,两人携手,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妻子的神情逐渐放松下来,男人回头看了一眼我的方向,才和妻子依偎着离开明通寺。 我们上完香,昭阳还惦记她的姻缘红线,我便指着陆惟君,说:“我瞧他就不错,你不考虑考虑。” 陆惟君一个大男人,听我这么说,直接大气都不敢喘,一连四五个不敢从嘴里秃噜出来,生怕昭阳会看上他似的。 我忽然想起来,陆惟君的上司徐昆玉好像是对昭阳有那么几分意思。 怪不得他吓成这样。 昭阳连思索都没,脱口而出:“陆惟君有喜欢的人了,我可不去招惹他。” 我扭头看他。陆惟君这才期期艾艾道:“回女君,是谢家的姑娘,不过我们八字还没一撇呢。” 谢家支脉庞大子嗣繁多,家族之间多有联络也是很正常的事。 昭阳嘿嘿两声,说:“还没及笄呢,当然没戏咯。” “马上就要及笄了,礼物我都准备好了。”“哦哦哦呦,是什么呀,说来听听呗。”“不,我怎么能告诉你。” …… 这俩扯风筝似的你一言,我一句,像两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人,我瞅着这颗前朝就在此安家的桂树,也有些心动,及笄礼物要准备的话,那我大老远从青州回去,自然要给谢灵仙备点什么。 证据收集好后,男人和我那姐姐勾结谋逆之事公之于众,民间对西戎的讨伐声达到了顶峰,我们不日便班师回朝。 但我承了她的诺,便备了马,只带着十几个护卫,便要在大军之前先行。 出发前,昭阳放心不下我一个人带队,扯着缰绳跟在我后面,到底没忍住,说我:“您也太着急了。” 我当然着急了。 为了这么一两个废物,我真是浪费了太多时间。 第八十四章 但抄近路的坏处也不是没有,走到荒郊野地之间,冲出来一波劫道的土匪,起初昭阳握着长枪拽住缰绳到我身前呈护卫姿态。 我们都以为是敌军残党来埋伏了,若真是如此,那问题可就大发了,可是一旦交手,我和昭阳很快就发现这些还真是土匪。 可我宁可这是我的敌人。 他们动作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活。虽然我们人数不占优势,但是也算是兵将中的精锐,他们劫命不成,又生退却之意,连逃跑的路数看着也很熟练。 若我的推测是对的,这些人常年盘踞在这野地,劫落单军队的事都做得出来,当地的官府岂能不知,竟然就这样坐视不管。 官匪勾结,暗自生乱。 怎么会不寒百姓的心。 昭阳拿枪戳中了逃亡贼寇的小腿,把他从马上拖了下来,就这么绑在马后面,半死不活地拖到了当地府衙。 我们这么一折腾,反而和陆惟君又碰上面。 清晨的都督府门前,小厮打着哈欠,拿着扫帚清理门前的落叶,看到我们这样大张旗鼓策马而来的凶悍模样,吓得手中的东西直接掉在地上,进门通报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倒。 最开始出来的只是个小吏。 我不耐烦道:“让易州都督滚出来。” 第61章 他们面色异彩纷呈,但我们刀兵具在,只能灰溜溜叫管事的都督起床。 良久,肚大腰圆的易州都督才擦着眼睛从里面出来,他眯住眼,上下打量着我们,直到看见地上哀嚎都嚎不出来的人后,才变了脸色。 景宁元年后,地方府衙和军队逐渐有女子任职,数量虽少,但已经并不罕见,可我没想到这从五品的易州都督居然连我和昭阳都不认得。 想到青州那一带不是很太平,京都那边派了人,说不定就和眼前这些人有关。 若是上面来的,那这么嚣张就情有可原了。 他看我是领头之人,上前还装模作样地拱拱手,再上前低声让我下马,“这位女将军,您且先进来再说,围观的百姓会越来越多,本官可就无法善后了。” 我睨了他一眼,冷笑一声。 陆惟君下马把人揪起后领推了上去,中间扯到了他小腿上的伤口,顿时地上划出一道血痕,陆惟君逼问易州都督认不认得。 他神情忐忑,挺了挺腰,似乎为自己壮胆似的,说:“不认得,此人形状潦草不堪,本官如何认得。” 陆惟君握紧了拳头,指着他说:“当朝五品地方大官,郊野常年匪寇横行,欺压百姓,扰乱商队,乃至截住军队,你好歹也是在大宴时能进宫的官,竟然说自己毫无察觉?” 这人谨慎的很,陆惟君如此逼问,也不生气,反而摸了摸肚子,说:“我这个都督不行,您来了也未必可以,这十余年来,大战没有,小战不断,生出这样的乱子,本官也是有心无力啊。” 都督手底下这些长史司马也纷纷聚在此处,三番四次邀请我们先进去说话,左右是含糊其辞,说是整改,说是解决——只想把我们打发走。 陆惟君被气的说不出话,却完全没有惧怕他们的样子,惹得易州都督又打量了一番陆惟君,问他何许家世。 陆惟君道:“东昆陆家。” 他好似是松了口气一般。 东昆之前是昆仑山东脉贵族的总称,后来才演变为陆家,细说起来也是北凉建立后的事了,虽说出了个武举魁首,但也只堪堪够得上新贵的门槛。 昭阳笑出声来,反倒让这肥头大耳的忌惮。 如今这年头,能当上如此威风的女官,尤其是军中的官,家中必然是四方大族,反倒让人谨慎。 他又问昭阳,不知她是哪家的女君。 昭阳和我对视一眼,大笑起来,拿枪尖指着他,嚣张跋扈道:“北凉萧氏,正一品勋翊护国昭阳长公主,萧文珠是也。” 昭阳公主的封号代代由女子承袭。 助我登位后,昭阳这封号背后的显赫更上一层,我说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那第二绝对是她。 这些人全都傻了眼,连跪拜行礼都迟缓了不少。 我摸出一块令牌,扔给陆惟君,“从今日起,陆惟君你在此担任都督,等大军行进到此地,帮着昭阳剿贼,顺便从上往下捋一捋,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让他们这帮酒囊饭袋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昭阳这才收了混不吝的笑,冲我抱拳道:“您路上小心。” 我点点头,策马继续西行。 日夜兼程,终于赶在了祭月节当晚赶回了京城。今年仲秋暖风徐来,尚且没有凉意,正巧过节,赶上了祭月,这座城池上空如繁星一般的祈明灯,好似赶夜路时看到的万家灯火,陡然生出种归家的好心情,令人倍感安慰。 我们之前约定在大明王宫过节,我连打理一番都顾不上,直接把马拴在院中,穿过莲池上的水廊直奔寝殿,远远就看到谢灵仙披上衣衫倚着门。 她望着映照着月光的寒池,目光幽涩不知在静思何事,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谢灵仙没有回头,却知道是我:“陛下回来啦。” 说完,才回首,冲我莞尔一笑。 我也冲她笑笑,身上陡然卸了力,连脚步都慢了下来,踱步到她身后想要她圈在怀中,但身上污秽颇多,还是把剑撑在地上,脱力似的坐在地上,弓着腰抬头,和她一起在静谧处看着夜色中如明河般的祈明灯。 谢灵仙见我沉默,俯下身,轻柔地摸摸我的脸,生怕惊扰我似的,说:“膳房还有团圆饼,陛下想不想吃?” “想,很想。” “那我去让人端来。” “等等,我给你带了东西。”忽然想起什么,我从怀中掏出来一个被裹的严严实实的长条,将布拆开,露出里面缠着根红条的桂枝。 谢灵仙已然猜到它的来处,“少时就听闻青州的明通寺灵验,既然是能让陛下带回来的,自然是那的桂树枝吧。” 我点点头,把东西递给她。 这还是我磨了老主持半晌,答应给他不少香火钱,他才舍了我一条树枝,还嘱咐我好好供着,当时昭阳和陆惟君两个憋笑憋的脸都红了。 第八十五章 谢灵仙拿出来,从红布条里掉出来一支翡翠绿梅簪子和一对琥珀桂花耳坠。 青州盛产翠石,原本我只想打一根簪子,但是看到那桂花,又觉得光带回来簪子还是不够。不过,这两样东西加起来,都没这枝还开着花的桂枝难弄来。 她说:“你平安,就最好了。” 我用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她胸前落下的衣带,谢灵仙摸摸我这双血迹还干涸的手。我道:“爱卿怎么不问问我此行顺不顺利。” “陛下顺利归京,自然是迎刃而解,只是……” “只是?” “看起来闷闷不乐的。” 我挑眉,哼了两声,抬头亲了亲谢灵仙,“香风绰约,寒鬓斜钗,明月作珰……珠玉娇唇,既然可以一亲芳泽,怎么会不快乐呢,爱卿说这些未免扫兴。” 她却说:“陛下,您不要逞强了。” 说罢谢灵仙就将身上脏兮兮的我圈在怀里,我的脑袋被怼在她胸口,难得让我害羞了起来,我紧紧勾住她的腰,缓了许久。 她拍拍我的肩,问我:“陛下要不要去唤医官来,免得落下暗伤。” 我摇摇头,将她横抱起。 谢灵仙到嘴边的话便被生生打断了,她又拍了两下我的肩膀就要下去,但是我却高高兴兴抱着,权当她是打情骂俏了。谢灵仙无奈地轻叹一声,道:“陛下,好歹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我将她放在榻上,扑在她怀中,阖眼良久,谢灵仙语气软了下来,又道:“和我说说,陛下遇到什么了?” 我这才细细说来这些时日遇到的事。 听完后她道:“到头来还是靠官压官才能解决,这种人坐上了高官之位,看似没什么影响,但在看不到的地方,只是白白耽误一方百姓罢了。” 是啊,我固然气恼这些宵小为了争权夺利,顶用了太子的名头,也气愤那个庶人在西戎搅弄云雨,但真正让我落寞的,还是在易州遇到的事。 朝局总是一环扣一环,这种形式下或许我不久后就要挂帅出征。 这是个无比沉重的话题。 我又说起了昭阳和陆惟君,这两个人跟着我一同亲征,再好不过,这时也没忍住调侃她两句,“萧文珠她母亲本想着这孩子可以作个文弱秀气如珠似玉的闺阁娇女,谁曾想却是个打小将泼辣豪爽刻在脑门,把不服管教视作人生条例的女儿家,她母亲不知为此头疼过多少次,如今也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了。” 谢灵仙安静地聆听着我的唠叨。 渐渐地我们都有了困意,朦胧中我翻了身,把她带着凉意的手揣进怀中,心满意足地说了声睡吧。 不知过了多久,谢灵仙却挪到我身旁,在我耳畔轻声道了声殿下。 按照北凉律,我登基后再唤我殿下是大不敬,可是谢灵仙却喜爱在情急之际床榻之间喊我,殿下。有时恍惚,她也会脱口一声殿下。最开始她还请个罪,后见我欢欣也便这么喊了。 我阖眼假寐,且听她要偷偷摸摸说些什么我醒着不能听的话,她却用额头蹭蹭我的肩膀,自顾自睡去了。 此次回京,除了与西戎交涉,判断朝局让即将征战的我有无后顾之忧,最重要的还是有关萧慈的安排——她是有史以来第一个皇太女。 脱离了政治联姻和束之高阁,琴棋书画只不过是满足闲时风雅的陪衬,女德女训仅仅作为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所有话里的尾音。成为一个有能力的人,当然不能止步于此。 她会受到帝王德行和治国理政的教导,学会做一个帝王。 就像她的太子父亲一样。 秋去冬来,我无数次看着萧慈穿着她父亲幼时的衣裳改制过的宫衣,坐在我的书案下方,聚精会神地诵读先朝帝王所撰写的政要,童稚的嗓音在太极殿中回荡,显得有些空灵。 其中偶尔几次也会恍惚,仿佛我的魂魄飘摇回了孩童的身躯,看着作为储君的兄长,在我前方正襟危坐地读着圣贤书。 但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 第62章 用生人来缅怀逝去的人,终究是镜花水月而已。 北凉与西戎的边境并不安分。 甚至于,事情比我想的要严重,边境的摩擦已经无法被遮盖,双方处在战火涌动的边缘,驻守边境的将士已经几次传信,就等着我一声令下。 这并不是个好的开头。 曾经的我确实很想倾尽全力,征战四方,致使自己功绩显赫,可是真的站在了这个位置上,愈发觉得,和平比征战要宝贵的多。 这东西,是不能随便发动的,只是在必要的时候,决不能对站在对立面的那个存在有丝毫的仁慈——不论如何,我需要对治下的子民负责。 否则多少人都会因为草率的抉择而被无辜地拖下阿鼻地狱,到了那时候,才是真正的罪孽加身。 朝中对于出战的人选多有争议,从暮秋一直持续到了次年春天,其中有几次文武大臣隔着中间空旷的大殿,指着对方鼻子骂,就差没有招呼拳头上去了,虽然文臣们六艺皆佳,但是被人高马大的武将搡两下也是受不住的。 争论的要点无非是昭阳和陆惟君二人够不够格。 不同意陆惟君的我还理解。 毕竟他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朝中武将并不少,作战经验丰富的也是大有人在,陆惟君的资历未必够。 但这些人不同意昭阳的理由却让我恼火,说来说去,左不过是因为她是个女人——女人怎么能掺和这样的大事。 明明从嘴里说出的是没有任何有帮助的话,还是要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为其辩护。 若是弹劾昭阳功高盖主我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偏说这种虚头巴脑的屁话,以极其拙劣的理由去否定她的能力。 萧文珠的母亲二十八才有了这个独生女,四十二岁生了大病,撒手人寰,将位子世袭了下去。 得了封号后,她就请旨去这大好河山里四处游历,结识了不少有识之士,看到过不少民间疾苦,心智也成熟不少,胸中也生出了大志向。 第八十六章 可皇帝正是忌惮萧歧这藩王,心头满是疑虑忌讳,她也借口无心政事在江湖中韬光养晦多年。 于是乎在刺探情报和伪装身份上,萧文珠有她自己的一套办法。 昭阳善武善战,她麾下有支娘子军便能利用女子善于伪装易容,小巧灵敏使其放松警惕遮蔽视线,几次大捷下来还有哪个武臣不服,有几个通文墨的臣子还想扯嘴皮,被昭阳拿拳头教训了一顿也就闭上了嘴巴。 所以说因材施教才是正道。 她把人揍得鼻青脸肿,还认为是被打的人骨头硬,一脸嫌弃地甩着手腕子走进太极殿。我仍然记得那时,她对我说的话:“我以前总以为男人不知道各种利弊,以为他们是不开窍的朽木,实际上大错特错,他们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只是不够聪明。” 说完她又自嘲地笑笑。 对我说:“若是能不费拳头,就能把这些偏见拔除就好了,但幸好,我还有一身蛮力。” 这些儒臣确实不聪明。 总是搞不清楚,我才是审视他们所有人的那个作壁上观者,革职也好,还是排除异议任命昭阳为护国大将军,生杀予夺全在我一念之间。 入春前的数日,无极门前跪了一片又一片反对昭阳做出征大将的臣子。 以命谏君,真是壮烈的手段。 这些人今日能将愚见压在昭阳头上,有朝一日绝对会用相同的理由来谋我的反,况且我很快就要离朝,留谢灵仙和萧牧河监管朝廷。 留下这些人,必然是祸患无穷。 我让昭阳拿着谕旨去宫门前宣读。 三日,退者自行辞官,不退者,即刻下诏狱。 一句话,宣告了他们仕途的终结。 春雪满庭的午后,无极门前终于恢复了清净,我坐在城楼中,冷眼俯视这些人来来去去,从最开始的愤怒,不甘到后来的绝望,一个接着一个跪坐在地上,叩首谢恩后,迎着刺骨的寒风和雪霰,落寞地离开了长安宫道。 既然能以女子之身坐上这个位置,就注定要白骨作冠鲜血铺路。 从来没有第二个选择。 终于,在确定了出征的日子后,我才把萧慈叫到太极殿,嘱咐她我离开后的诸多事宜。 萧慈问朝中哪个大臣可以托付。 我却把这问题又抛给了她。 看她犹豫的样子,我直接干脆说道:“世家百年荣光,出过多少畜生不如的纨绔子弟,又出过多少治世之才,史书的记录难道还不够醒目?因威严而生信服,因信服而生尊贵,若是无德无能,空有出身又怎样。” 萧慈她比同龄人更为聪明,理解这些话对于她来说,只需要时间。 她问我:“那谢大人呢?” “她不一样。”我语气笃定。 忽然转换了神态,反倒让她有些疑惑了。我便补了一句:“世家更多的是安抚和平衡,但是人才无关家世,既然任人用贤,就不要被表相迷惑,总之,你只管信谢大人就好。” 萧慈上前拉住我的衣角,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是想问这个。 “那你想说什么?” 她道:“还会有姨母这样的臣子吗?” “没有。” 我比上一次还笃定。 “说我什么呢,让我也听听。”谢灵仙端着点心进来,瞧着我和萧慈兀自沉思又同出一辙的样子,忍俊不禁。 我贴住她,瞄了眼盘子上的点心,都是萧慈喜欢吃的,我还没发作,谢灵仙已经预料到我想说什么,“陛下,您的那份还多,正在做呢。” “这还差不多。” 我嘟囔了两句,伸手去拿,谢灵仙便先一步走了,她半蹲着,摸了摸萧慈的脸蛋,拿起一块点心要喂她。 我眼疾手捏了一块吃进嘴里,再把盘子接过来,塞到萧慈手里,让她自己去吃。 谢灵仙缓缓起身,我还腾出手拉了一把,她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又去帘外端着茶过来。 萧慈站在殿中央,有些手足无措。 我这才咳了声,拿着谢灵仙捧着的茶盏茶,润润喉咙,又道:“婵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要好好听谢相的安排,记住,你已经不是皇女了。” 她会被所有人的目光盯紧。 有多少人仰望着她,就有多少人想要诋毁她,但是身为储君,她必须做到,用自己的方式令人不敢冒犯。 北凉是个疆土辽阔的国度。 即便地方和边境多有战乱,可是依旧强盛。 如此国家的帝王若是不能给人以威严,给人以庄重,又谈何让自己的子民信任这是可以护佑众生的那个天子呢。 萧慈抿着嘴,小脸严肃地绷着,但是她小手里还有一盘新鲜出炉的甜点,让人瞧了觉得好玩。 她仰头看着我,似乎还想问我什么,但最后却说:“陛下,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守好长安的。” 我这才有零星几点笑意。 好容易把萧慈打发走,我和谢灵仙才能说说体己话,但更多时候,我们只是相顾无言,谢灵仙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这样表现出似有若无的眷恋,已经是她颇为伤怀的时刻了。 我调侃她:“知道有人说你什么吗,帝女次母,虚凰伪凤,如今你成了摄政宰相,不知道多少人心里妒恨呢。” 原本帝女只是沿用了公主的用意,现在渐渐成了皇太女的代称,和太子并称,时间久了以后,就连禁宫里的宫人有时也称呼萧慈为帝女慈,或是帝女婵婴。 帝女次母,多么讽刺的名称。我早晚要把说这种话的人的嘴全都缝住。 谢灵仙反问我:“陛下心疼了?” 这下我还真说不出来半个字了。 我已经快到了三十而立的年纪,考虑的也更多了,但在面对她的时候,好像依然是十几岁的心情,轻盈,急迫还带着几分期待。 谋算之外,我信的过谢灵仙。 也只信得过谢灵仙。 谢灵仙起身,越过小案,窝在我怀中,太极殿外的桃花开的正好,暖风吹动帘帷,有几片花飘过窗棱落在了我们交叠的衣袍上。只消得,片刻岁月静好。 数十年前北凉和西戎也曾有过和谐共处的一段时日,可现在已经结束了。 就在景宁三年的春天。 第八十七章 此次回京,除了与西戎交涉,判断朝局让即将征战的我有无后顾之忧,最重要的还是有关萧慈的安排——她是有史以来第一个皇太女。 脱离了政治联姻和束之高阁,琴棋书画只不过是满足闲时风雅的陪衬,女德女训仅仅作为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所有话里的尾音。成为一个有能力的人,当然不能止步于此。 她会受到帝王德行和治国理政的教导,学会做一个帝王。 就像她的太子父亲一样。 秋去冬来,我无数次看着萧慈穿着她父亲幼时的衣裳改制过的宫衣,坐在我的书案下方,聚精会神地诵读先朝帝王所撰写的政要,童稚的嗓音在太极殿中回荡,显得有些空灵。 第63章 其中偶尔几次也会恍惚,仿佛我的魂魄飘摇回了孩童的身躯,看着作为储君的兄长,在我前方正襟危坐地读着圣贤书。 但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 用生人来缅怀逝去的人,终究是镜花水月而已。 北凉与西戎的边境并不安分。 甚至于,事情比我想的要严重,边境的摩擦已经无法被遮盖,双方处在战火涌动的边缘,驻守边境的将士已经几次传信,就等着我一声令下。 这并不是个好的开头。 曾经的我确实很想倾尽全力,征战四方,致使自己功绩显赫,可是真的站在了这个位置上,愈发觉得,和平比征战要宝贵的多。 这东西,是不能随便发动的,只是在必要的时候,决不能对站在对立面的那个存在有丝毫的仁慈——不论如何,我需要对治下的子民负责。 否则多少人都会因为草率的抉择而被无辜地拖下阿鼻地狱,到了那时候,才是真正的罪孽加身。 朝中对于出战的人选多有争议,从暮秋一直持续到了次年春天,其中有几次文武大臣隔着中间空旷的大殿,指着对方鼻子骂,就差没有招呼拳头上去了,虽然文臣们六艺皆佳,但是被人高马大的武将搡两下也是受不住的。 争论的要点无非是昭阳和陆惟君二人够不够格。 不同意陆惟君的我还理解。 毕竟他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朝中武将并不少,作战经验丰富的也是大有人在,陆惟君的资历未必够。 但这些人不同意昭阳的理由却让我恼火,说来说去,左不过是因为她是个女人——女人怎么能掺和这样的大事。 明明从嘴里说出的是没有任何有帮助的话,还是要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为其辩护。 若是弹劾昭阳功高盖主我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偏说这种虚头巴脑的屁话,以极其拙劣的理由去否定她的能力。 萧文珠的母亲二十八才有了这个独生女,四十二岁生了大病,撒手人寰,将位子世袭了下去。 得了封号后,她就请旨去这大好河山里四处游历,结识了不少有识之士,看到过不少民间疾苦,心智也成熟不少,胸中也生出了大志向。 可皇帝正是忌惮萧歧这藩王,心头满是疑虑忌讳,她也借口无心政事在江湖中韬光养晦多年。 于是乎在刺探情报和伪装身份上,萧文珠有她自己的一套办法。 昭阳善武善战,她麾下有支娘子军便能利用女子善于伪装易容,小巧灵敏使其放松警惕遮蔽视线,几次大捷下来还有哪个武臣不服,有几个通文墨的臣子还想扯嘴皮,被昭阳拿拳头教训了一顿也就闭上了嘴巴。 所以说因材施教才是正道。 她把人揍得鼻青脸肿,还认为是被打的人骨头硬,一脸嫌弃地甩着手腕子走进太极殿。我仍然记得那时,她对我说的话:“我以前总以为男人不知道各种利弊,以为他们是不开窍的朽木,实际上大错特错,他们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只是不够聪明。” 说完她又自嘲地笑笑。 对我说:“若是能不费拳头,就能把这些偏见拔除就好了,但幸好,我还有一身蛮力。” 这些儒臣确实不聪明。 总是搞不清楚,我才是审视他们所有人的那个作壁上观者,革职也好,还是排除异议任命昭阳为护国大将军,生杀予夺全在我一念之间。 入春前的数日,无极门前跪了一片又一片反对昭阳做出征大将的臣子。 以命谏君,真是壮烈的手段。 这些人今日能将愚见压在昭阳头上,有朝一日绝对会用相同的理由来谋我的反,况且我很快就要离朝,留谢灵仙和萧牧河监管朝廷。 留下这些人,必然是祸患无穷。 我让昭阳拿着谕旨去宫门前宣读。 三日,退者自行辞官,不退者,即刻下诏狱。 一句话,宣告了他们仕途的终结。 春雪满庭的午后,无极门前终于恢复了清净,我坐在城楼中,冷眼俯视这些人来来去去,从最开始的愤怒,不甘到后来的绝望,一个接着一个跪坐在地上,叩首谢恩后,迎着刺骨的寒风和雪霰,落寞地离开了长安宫道。 既然能以女子之身坐上这个位置,就注定要白骨作冠鲜血铺路。 从来没有第二个选择。 终于,在确定了出征的日子后,我才把萧慈叫到太极殿,嘱咐她我离开后的诸多事宜。 萧慈问朝中哪个大臣可以托付。 我却把这问题又抛给了她。 看她犹豫的样子,我直接干脆说道:“世家百年荣光,出过多少畜生不如的纨绔子弟,又出过多少治世之才,史书的记录难道还不够醒目?因威严而生信服,因信服而生尊贵,若是无德无能,空有出身又怎样。” 萧慈她比同龄人更为聪明,理解这些话对于她来说,只需要时间。 她问我:“那谢大人呢?” “她不一样。”我语气笃定。 忽然转换了神态,反倒让她有些疑惑了。我便补了一句:“世家更多的是安抚和平衡,但是人才无关家世,既然任人用贤,就不要被表相迷惑,总之,你只管信谢大人就好。” 萧慈上前拉住我的衣角,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是想问这个。 “那你想说什么?” 她道:“还会有姨母这样的臣子吗?” “没有。” 我比上一次还笃定。 第八十八章 “说我什么呢,让我也听听。”谢灵仙端着点心进来,瞧着我和萧慈兀自沉思又同出一辙的样子,忍俊不禁。 我贴住她,瞄了眼盘子上的点心,都是萧慈喜欢吃的,我还没发作,谢灵仙已经预料到我想说什么,“陛下,您的那份还多,正在做呢。” “这还差不多。” 我嘟囔了两句,伸手去拿,谢灵仙便先一步走了,她半蹲着,摸了摸萧慈的脸蛋,拿起一块点心要喂她。 我眼疾手捏了一块吃进嘴里,再把盘子接过来,塞到萧慈手里,让她自己去吃。 谢灵仙缓缓起身,我还腾出手拉了一把,她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又去帘外端着茶过来。 萧慈站在殿中央,有些手足无措。 我这才咳了声,拿着谢灵仙捧着的茶盏茶,润润喉咙,又道:“婵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要好好听谢相的安排,记住,你已经不是皇女了。” 她会被所有人的目光盯紧。 有多少人仰望着她,就有多少人想要诋毁她,但是身为储君,她必须做到,用自己的方式令人不敢冒犯。 北凉是个疆土辽阔的国度。 即便地方和边境多有战乱,可是依旧强盛。 如此国家的帝王若是不能给人以威严,给人以庄重,又谈何让自己的子民信任这是可以护佑众生的那个天子呢。 萧慈抿着嘴,小脸严肃地绷着,但是她小手里还有一盘新鲜出炉的甜点,让人瞧了觉得好玩。 她仰头看着我,似乎还想问我什么,但最后却说:“陛下,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守好长安的。” 我这才有零星几点笑意。 好容易把萧慈打发走,我和谢灵仙才能说说体己话,但更多时候,我们只是相顾无言,谢灵仙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这样表现出似有若无的眷恋,已经是她颇为伤怀的时刻了。 我调侃她:“知道有人说你什么吗,帝女次母,虚凰伪凤,如今你成了摄政宰相,不知道多少人心里妒恨呢。” 原本帝女只是沿用了公主的用意,现在渐渐成了皇太女的代称,和太子并称,时间久了以后,就连禁宫里的宫人有时也称呼萧慈为帝女慈,或是帝女婵婴。 帝女次母,多么讽刺的名称。我早晚要把说这种话的人的嘴全都缝住。 谢灵仙反问我:“陛下心疼了?” 这下我还真说不出来半个字了。 我已经快到了三十而立的年纪,考虑的也更多了,但在面对她的时候,好像依然是十几岁的心情,轻盈,急迫还带着几分期待。 谋算之外,我信的过谢灵仙。 也只信得过谢灵仙。 谢灵仙起身,越过小案,窝在我怀中,太极殿外的桃花开的正好,暖风吹动帘帷,有几片花飘过窗棱落在了我们交叠的衣袍上。只消得,片刻岁月静好。 数十年前北凉和西戎也曾有过和谐共处的一段时日,可现在已经结束了。 就在景宁三年的春天。 西出玉门后,天地仿佛改换一般。 大军抵达在尹州西南之前,昭阳就带着先锋部队去刺探,而我带着主力军驻扎,停留之处位于离城镇不远的隐蔽之处。 从此处策马往南十里,隐约可见大漠连绵,若是继续前行,就可看到山脉之下的草原与河流。 我也曾到过漠北,那里是广阔的草原,还有仿佛绵延到天边的银练,无边无际,只有在摇曳的青草中看见羊羔和马匹,才会恍然自己身处人间。 第64章 同样是沙漠和草原,还有长河边的村庄,西塞却大有不同,辽阔而寂寞,无端生出悲凉之意。 长安以西的高门贵族百年来以朝歌李氏为首,在军营中的数日除了和军师们琢磨地图,就是在接洽李家的人。 李氏的家主李廷广上了年纪,比李素大个十来岁,不过他辈分比李素小一些,还得喊他一声堂叔。 他情绪有些激动,站的不稳,被几个孩子搀扶着,颤颤巍巍拄着拐杖来了军营见我,我这一看可还得了,连忙呼唤一声老将军,就把他迎了进来。 这也是三朝元老。 但比朝中那些耀武扬威的老骨头低调太多,他早早就离开朝廷回了宗族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临着两国边界的尹州度过。 他伏低着身体,却抬着眼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便老泪纵横起来,夸我有先王之姿帝祖之态。 我心中动容,问他近年来身体可好。 他忙不迭点头,絮絮叨叨说这话就要去寻要地西洲乃至西戎腹地的地图。 他道:“西戎有各个部族,其中不乏归顺我朝者,但大多数仍然是在讲和后数年便因土地和人口问题反水,部族之间征战,势必会拖累边境的百姓,长此以往就生了战事。” 太祖皇后就是带兵打败西戎,使其订立条约与我朝和平共处的人,从此国与国之间边界分明,不能互相攻伐。 可是无法同化,又不能使其臣服,反水也不过是早晚而已。 既然我下定了决心,离开长安,来到了这里,那势必要将此局势彻底改变。 讲和作为收尾,是决计不能接受的。 仁慈的前提是胜利。 没有胜算前的仁慈就是懦弱。 李老先生确实身子骨硬朗,在军营了住了好几日,我倒没什么,最怕的应该是主将李松云。 这个魁梧的中年男人见到这个大伯就犯怵,原本手还轻放在剑柄上,老远在我的营帐看到自家老家主的身影,猛地抓住剑柄,就差没小跑着离开了。 我们在沙丘上闲谈时,他提到了李松云,“幼时我管教他格外严厉,到了现在也怕我怕得很,看来我那时候下手确实重了些。” 这话说的我心中有些幸灾乐祸。 “瞧他皮实的样子,老先生多来两棍子也受得住。”我故作正经。 他捋了捋长胡子,也点点头,“陛下说的是,他小时候可真是太皮了,我记得他和别人打架,气不过,半夜把人家里晒的腊肉扯下来扔到那小孩床底下,让小孩被好一顿揍。” 我憋着笑,想起他平日里严肃的样子,又道:“没想到李将军竟是如此。” “是啊是啊,幸好他领起兵来靠谱多了。” …… 又走了几步,远远看到两个人影。 一前一后,背对着落日和泛黄的云彩缓缓而来。 我们站定在沙丘上,过了约莫半盏茶事件,看清了来人是一男一女,没一会儿有只挂着铃铛的骆驼从丘下跃上来,蹄子哒哒地跟上了男子。 第八十九章 女人蹦蹦跳跳的,她裹着一身红纱,是西戎当地的衣服。 纱裙上的缀着金片子的流苏和小铃铛叮当作响,发出的清脆声音比后面悠远的驼铃声要活泼很多,离得近了些,她扯下面纱,兴奋地冲我挥手。 是萧文珠无疑。 跟在她后面的青年也穿着异族服饰,五官也更为深邃,眼眸是如同火炬般的琥珀色,黑发带着些卷曲,不似北凉境内百姓长相。 两人身上都带着伤口,但我稍微细看,就发现她们应该是互相给了对方几个招式,但都没有下死手,伤口不在致命处。 他冲我和李老先生行的军礼,用的是流利的官话。 原来这少年是骆氏子弟,骆钧。 昆仑脚下的骆氏是西戎一支贵族演变而来,两百年前就归顺了中原王朝,渐渐昆仑以东也逐渐和中原融合。 骆氏和李氏也多有姻亲关系,这样算来,也是老先生的小辈了。 虽然长相大多异域,但风俗和耕种等观念已经和西戎部族大相径庭,不仅如此,他们也是北凉约束西戎的重要一环。 我道:“昭阳,你不是去刺探情报了吗,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 昭阳挠挠头,说:“我确实去打探军情了,这不是劫到了逆贼的家人吗,我顺手借用了他们的商队,顶替了身份,进了西戎境内。” 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这胆子可真大啊,萧文珠。”我提溜着她的衣袖,她顺势抬起手,还傻不愣登原地转了一圈,“这么多天,受的这点伤,还是他给你打的,真是出息了。” 昭阳抹了把脸,有些不好意思。 骆钧低头道歉:“是卑职没认出是长公主,才把她打伤的。” 昭阳摆摆手,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我也把他揍了,这事算我们两平。” 这两人三言两句,把来龙去脉给我顺清楚。昭阳混进商队后,进了西洲境内,和原本接应逆贼妻儿的人见了面,就在王庭暂住等候接见的时候,遇见了骆钧扮成的混血奴仆。 两人察觉出对方身份不对劲,都想用言语探探彼此的身份,结果谈判失败,扭打了起来。 过了几招,发现自己的路数和对方的有些相似,这才住了手。 说清身份后,他们就联手里应外合,直接把情报偷了回来,不费吹灰之力。 那个叛国的女人发现端倪后,派人去追,她们换了身衣服伪装成一个贵族的妾室,一路往东逃窜,和她的娘子军汇合,全身而退。 昭阳说:“幸亏那个小妾父母是漠北的,要不然我还真要费些力气。” 萧氏从立国就是宣称自己是继承了北齐中原正统,只是代代有和漠北联姻的习惯,无法继承皇位的贵族改姓为魏,入的是北齐皇室遗脉族谱,从而保证自己这汉人正统的说法为真,所以北凉只有少数贵族会学习漠北的文字。 恰好,昭阳和我都学过。 没想到竟然在这种地方派上了用场。 昭阳抱拳,笑盈盈的说要讨赏,我应了她。穿着一袭红衣的女子哼着从西洲学来的调子,背着手就往营帐那边走,仿佛是跃动的曦光,骆钧牵着骆驼,望着昭阳的身影失了神。 她忽然停下来,回身冲骆钧说:“还愣着干什么,没看到陛下和老将军在谈事吗?” 骆钧向我们行了礼,牵着骆驼追上昭阳,生怕她走的再快点摸不到人影了似的。 入夜,我点着灯,看作战路线。 昭阳带回来的东西有价值的很,能让我们在首战上取得先机。 而这第一次正式的战场必须是得我亲自去打,也务必要打胜,把军中的士气拔高到另一个层面,剩下的事就好说了。 帐外忽然有吵闹声,守帐子的将士进来,禀明我:“是昭阳和大将军在争吵。” “这矛盾因何而起?” 我的话音刚落,两个人就拌着嘴来到主帐前求见——合着是找我主持公道来了。 我往后靠去,让他们进帐再说。 昭阳先大声道:“你说皇帝是天子,全天下的人都要为陛下而臣服,怎的若我是个女人你就不服了,实在是滑稽的可笑!” 李松云露出牙疼的神情,连忙说:“末将可没说陛下的不好。” 昭阳叉着腰,气势唬人,“那你怎么老对女子有这样那样的意见,一帮臭男人怎么光长腱子肉,不长脑子,从前把男子比作太阳,女子比作月亮,这一天十二个时辰,日月各占一半,谁又是谁的附庸,向来是君臣父子,怎么就不能君臣母子,我们女人当然也可以端坐内宅,相夫教子,那为何就不能许男人去那深宅老院里,把大好光阴用在孩子身上。” “你嘴皮子利索,末将说不过公主。”李松云对上我审视的目光,顿时泄了气,根本和昭阳吵不起来。 我曲起手指,敲了敲桌案。 营帐中瞬间安静了下来,他们站定在原处,等着我发话。 我问:“先把原由说清楚。” 这下倒是李松云把话接了过去:“末将手底下有几个混小子,见昭阳公主貌美,便上前与公主搭话,公主便和他们说要纳回家一个贤良淑德的貌美夫君,洗衣做饭操持内务,一时在军中起了许多流言蜚语,末将训诫他们时用词不当,惹了公主不快。” 贤良淑德? 貌美夫君? 还真是她萧文珠能说出来的话。 几百年来,女子参与到这样的大型战役中已是少有,军中有这样那样的偏见再正常不过。 我对昭阳说:“既然你不服,那就用拳头去让他们服气。” 昭阳撇撇嘴:“我就是心里不痛快,要骂这糟老头子,不骂我就是不痛快。” 她还重复了两遍。 李松云这时冷静了下来,也有些懊恼,“我一介大丈夫,就不该和您这个长公主置气。” 第65章 昭阳指着他的鼻子,怒骂一声,说:“陛下,您且看看他这样子,怎么不叫人气。” “行了行了,你们,大战在即,主将副将吵起来了,像什么样子。”我这才不耐烦起来,让他们各自去领罚,“还有给萧文珠搭话的那几个,关起来好好反省,孤在的时候别让他们碍眼。” 他们领命,离开了营帐。 第九十章 数日之内,有西戎的探子反复在边境试探,扰的边陲百姓不堪受扰,派去反击的小将中,骆钧最为出色。 每次出营都是凯旋,无一例外。 我将他叫来营中,问他:“孤记得,你不仅是要喊老将军太爷,陆惟君也与你相识。” “回陛下,陆大人是末将表兄,但我可不敢攀老将军的亲戚,我们家的小辈都会喊一声太爷,表示尊重。” 骆钧回起话来不卑不亢,声音洪亮有力,精神的很,他是先锋小将中年纪最小的,但也是其中功劳最大的。 我越看越觉得是好苗子。 “孤给你拔职,从今日起你跟着李松云,听他调遣。” 当初在长安,陆惟君主动把大将的位置让了出来,选择跟着徐昆玉留在京中护卫,还以退为进力谏昭阳为辅将。 没法给他封赏,那我就赏他的表弟,也算是有几分抚慰跟着徐昆玉手底下那帮人的意味在。 但至于之后的造化,还要看骆钧自己了。 身形挺拔的青年原本垂首听训,听到我说要给他如此之大的奖赏,顿时喜出望外,抬起的脸上满是神采飞扬。我在他谢恩前说:“你别急着行礼,既然孤越级提拔,你也要给孤打出胜仗。” 骆钧抱拳,铿锵有力道:“是!定不负陛下圣恩!” 骆钧走后没多久,昭阳就找我问询他的事,大战在即,她忙着训兵,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来见我。 我拿着谢灵仙写给我的信,在灯烛下细细看着。出征前她并未多言,只是给我了一个被绣着“灵仙”二字的手帕包裹着的信件,让我出了长安再打开。 昭阳看我这样子,就知道信是谁写的,根本不用问我。等着我抬头,她才说:“是这几日来的信吗,我竟还没收到重风的信,不知京中是否有何要事。” “不是这几日来的。”我把信仔仔细细折起来,放进床榻边的小盒中,“在离京前,她提前写好了三十三封平安信,我若是想她就拿出来看看。” 昭阳早就习惯了我和谢灵仙之间的腻腻歪歪,还应和道:“三十三保平安,也是难为日理万机的丞相大人还得抽出时间来治陛下的相思病了。” 我睨了她一眼,“就你嘴贫。” 昭阳这段时间风吹日晒雨淋,比来时黑了不少,笑起来还是灿烂的很。 她打小就没什么婉约气质,看人时总是很大胆,若是蒙上面纱只露出曜石般的大眼睛,却与这里的贵族女性很是相像。 我们扯了几句,还是回到了骆钧身上,她夸赞这个少年人,“打法凶悍,极狠,极猛,把他撒在战场上,就如同把头狼放进了斗兽场,不,应该说放进了羊圈才是。” 昭阳对这个小将十分看好,溢美之词毫不吝啬。 不过她说她们平日在一处练兵,有说有笑的,若是提前找我,倒有勾结的嫌疑了。 为了避嫌,才等封完后和我这个统帅推举人才。 我故作不可思议:“竟然,你还能担心被说与人串通?” 昭阳挠挠头,有些羞赧,“毕竟这里不是只有我的赤阳军,谨慎些对她们好。” “你专门跑来我这,不会只是说这个吧。”我哼笑一声。 “陛下,我就知道瞒不过您。” 昭阳叹了口气,但还是说:“陛下,您说是万金之躯都不为过,七日后两军交战,我带人打头阵,您和主力紧随其后,虽然将士们会保证您的安全,您也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莽夫,可是您千万千万要保全自己的性命。” 她看我不说话,语气愈发恳切起来,“就当为了萧氏,为了还在长安等你的谢羽。” 萧文珠这样热烈直爽的人忽然如此温情,我一时间竟然适应不得,赶紧让半跪在地上行军礼的女人站起来。 她非常固执地跪在我脚底下,非要等我点头应下才卸劲似的。 我忍住了揪住她耳朵,让她起身的冲动,还是捏着鼻子应了昭阳。 她谢过我后,撩开营帐的帘子就大呼小叫起来,向远处狂奔而去,呼喊道:“成了,成了,陛下她应了!” “……”我揉了揉眉心,努力保持住自己的帝王气度。 看在萧文珠也是为了我着想的份上,这次就不和她计较了。 等外面安静了,我才走出营帐。 外面夜空澄澈繁星如许,遥想长安,她应当与我看得是同一片星空。 繁忙之际,她寄过来的信件,大部分都是在写萧慈多么聪明伶俐,端庄严肃,作为储君有多么合格,又或者是记录了近来朝中的变动。 公事公办的风格总是没变。 最后才在信的末尾附上一句:一切皆好,惟望君安,勿念。 若是此战顺利,等我回去后,她一定会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 都说是高处不胜寒,不只林老丞相曾对我说谢灵仙高处不胜寒,我也无数次反省,如若定要她在朝堂中高枕无忧,究竟如何才能两全。 而我却只想出一个办法。 那就是让谢灵仙站的比所有人都高,高到他们伸手都够不到她。 反正就算在最寒冷的地方,也有我陪着她,我们若是分开,不过是徒增了两个孤家寡人罢了,只要我们在一处,在哪里有什么分别吗。 黄沙席卷,阴云翻滚,大军如同黑色的浪潮往西涌进,以破空之势在西洲西南处与异族军队呈对垒之势。 充当先锋大将的昭阳提着枪,身上还绑着一杆萧氏龙旗,像是一条入海的蛟龙般刺入敌军要害里。 马蹄踏着血河一路向西。 撼动人心的兵戈声与厮杀声响彻云霄,人的肺腑之中也浸满了铁锈味,此时此刻,整个人脑海里只有一个贯彻到魂魄的意念,就是——赢。 根据之前带回来的军报,我们给了西戎错误的暗示,他们排兵布阵大多在东北,而我们出其不意突袭这块坡地,进则地势开阔可突击,退则有掩体和小路能迅速撤离。 实际上他们在四周都有防备,并不是说攻打西洲变得容易极了——我要的是出其不意四个字。 打仗当然要看气势。 犹如猛兽搏斗,每一次撕咬都是朝着致命处,生死之间,哪有那么多余地可言。 他们自以为算无遗策,有了一个姓萧的帮助他们,就可以知晓我们的动向,掌控北凉的胜负,可是真到了这天,不还是被我们反将一军。 第九十一章 首战,大捷。 昭阳更是越过万军,策马到了西洲外王族所在,把这次战役的军师和副将都抓回了营地,惹得军中热情高涨,就差没连夜平了西洲王庭。 但既然我在,这就不能是简单的战争,也是两国交锋。 西戎有意谈和,往后撤了数十里地,那我倒要看看能开出怎样的条件,让悬在他们脖颈上的长剑不会落下。 次日夜晚,驻扎营地之内载歌载舞。 昭阳如此勇猛重逢,只是肩膀上因为流矢受了些擦伤,将养了半日又能活蹦乱跳。 赤阳军的参军约束不了她,怕自家将军今天高兴过了头,又去和人喝酒,坏了身上的伤怎么好,便来求我管教一番。 趁着大捷,我心情不错,便从匣子里翻出一件物什,团吧团吧藏在手心里,向着围了一圈大将的篝火走去。 昭阳看起来兴奋的很,被火光映照的脸颊都是红的,她撕了一块烤羊扔进嘴里,拿粗布擦擦手,嘴里囫囵着说:“谁来和我跳舞,机会难得,过时不候。” 骆钧迫不及待跳出来,将披在身上的羊皮袍子一扯,就跑到了昭阳身旁,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起哄声此起彼伏,有人还拿起骨笛吹起了当地的曲子。 昭阳和骆钧便不循章法,不受拘束地在火焰旁跳着舞,两人手挽着手转着圈,纵情欢歌起来,欢呼声中有将士大声喊道:“等打了胜仗,我也找我心爱的人跳舞!” 气氛忽然多了一丝低沉。 这时昭阳停了下来,用膝盖顶向骆钧的后腰,把他顶了出去,大手一挥让人拿酒来,“这时候伤心什么,我看你们喝醉了还哭不哭。” 我站在一旁看了片刻,就等着萧文珠这句话呢。 昭阳见我笑了,还巴巴凑我跟前,问我喝不喝,我悄声说:“给你看个东西,你看不看?” 她傻乎乎的点头。 我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亮出手心,昭阳见之色变,伸出一对爪子扑虫子似的去抓,我又把东西攥进手心,她就顿时气急败坏起来,抬头看着我的脸,一副牙痒痒的样子。 第66章 我在心里默数了三个数。 果然,昭阳开始碎碎念着:“丹阳你是不是犯了癔症,没事将臣这八百年前搞出来的玩意翻出来做什么,不过我又仔细看了一眼,长姐你恐怕是找错了,臣现在的手艺好的不止一丁半点,这怎么会是我绣的。” 她恼羞成怒,却又不能直呼我的姓名,但也不敢这时候喊我陛下,只能搬出来我之前的封号来。 这人有时候幼稚的很。 见我无动于衷,她又道:“您这是故意恼臣吗?我们去比比武艺,不要看着劳什子巾帕了。” 出乎她意料的,我给答应了。 昭阳张大嘴巴,还想追问,我冲她笑了笑,直接一个横扫,把她没受伤的胳膊一扭摁在了地上,招呼赤阳军的部下给她抬走。 昭阳不甘心地喊:“我的酒,我的酒——” 我笑着摇摇头,这酒鬼,怎么没把自己脑子喝傻呢。 我揣着手,慢步回营帐。 骆钧小跑着跟在我身后,我眼皮都没抬一下,道:“干得不错,没白费孤的眼光,说吧,想要什么奖赏。” “什么奖励都行吗?” “你说了,孤才知道行不行。” 骆钧小心道:“末将想向陛下问一个问题,有关军中一个将军。” 我来了兴头,究竟是什么人,还打听到我头上了。我让他问,骆钧却说出让我一个哭笑不得的名字:“昭阳公主殿下,我想问,陛下给昭阳殿下看了什么,才让她乖乖回去的。” 少年心思昭然若揭。 我戳破了他根本掩盖不住的感情:“你喜欢她。” 骆钧没有否认。 昭阳行事不羁,性情张扬,总是不服管教,若是不能让她打心眼里臣服,她是绝对不会被制住的。 故而,骆钧问的完全是无解。 “你这小子,竟然问到孤这里,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狂妄的很。”我睨他一眼,骆钧抿着嘴,显而易见紧张了起来,“但是孤今晚心情不错,和你说说也无妨。” 昭阳在幼时,就是长安出了名的顽劣调皮。 我同萧文珠年岁相仿,她的事迹我亦是从小听到大,光是小郡主又从狗洞跑了我就听过不下五回。 她父亲抱着柴火堆把狗洞堵上,她后脚就刨开偷溜出公主府。 她母亲拿着竹条在屋外等着把人抓回来好好教训一顿,结果萧文珠在前面撒丫子跑,她父亲加上两个兄长硬是没薅住一根头发丝。 大些了不知从哪学了爬墙,又开始翻上翻下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她母亲别无他法,把长安闺阁小姐要学的不要的都给萧文珠试了个遍,可是琴棋书画对她来说就是小菜一碟,那绣品连母后看了都要啧啧称奇。 她每次废寝忘食把丝帕绣完,就换上一身便衣又爬墙溜出去了。 如此之精力旺盛,她母亲干脆请旨从麒麟卫挑了个教习武功的师傅给萧文珠,这调皮捣蛋的小祖宗才消停了,沉下心习武。 可惜她早年真迹所剩不多,但往往就是这么巧,我母后宫中还有些萧文珠绣的手帕。 出宫前清点明烛殿的旧物,不知怎么的,就把萧文珠的大作翻了出来,她当然不会因为一条手帕就要死要活。 就像是李松云看到曾经的老师,就像猫见了老虎似的,萧文珠看到自己曾经的绣品,难免想起来二十年前被追的上蹿下跳的日子,面子上过不去罢了。 当然,我可不会这么事无巨细地告诉骆钧,但就是这么提了几句,骆钧听的入了迷似的,愣怔了起来。 想追求昭阳的男子数不胜数,骆钧还是头一个追到我跟前的。 想到后面还有硬仗要打,我好心提醒了他一句:“小将军,想尚公主的可不止你一人,你就安心打你的仗吧。” 我只是随口提了一句,少年郎仿佛是顿悟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斗志昂扬地谢恩离开了。 我扭头看着他挺直了腰杆,往练武场走的背影,没忍住笑了起来,真是像个小孩一样,却是个战场上的狠人。 真是看不出来呢。 第九十二章 两国谈判的事迫在眉睫,惹得我辗转反侧才睡着,醒得又异常早,掀开营帐的帘子,寒星和冷风都还没有消退,我拽了拽身上的袍子,打算点上灯烛,再看看下面送来的情报,我刚要转身,急促的马蹄声想起。 我下意识摸向后腰的匕首。 结果来人是披着战袍的骆钧,还有他手底下的先锋队,就算天还没亮,我依然能看清他亮的如同太白星一般的眼睛,他从马上跃下,半跪在地上抱拳道:“陛下,末将把废公主带了回来,另外末将为陛下奉上三个人头。” 我差点失了仪态,赶紧给他拉起来,问他:“哪三个?” 他抬头看我,道:“西戎第一部族苏勒库的单于,王储还有大将军,三顶项上人头。” 骆钧话音刚落,有将士呈上三个神情惊惧地人头,确实如骆钧所说,他竟然把这场战争最大的敌人首领都给拿来了。 我还没欣赏够,一个披头散发,五花大绑的女人被掐着后脖颈,扔到了我面前。 她已经是叛国的庶人。 早就吩咐过,见到她,不必当做王室看待,可是这女人却不这么想,依旧抬眼怒目,直视着我。 敢情还把自己当做锦衣玉食的王族。 我喜笑颜开,拍了拍骆钧的肩膀,赞赏道:“叫你打胜仗,没想到啊,你真是让人喜出望外,孤要大赏你这个小将军。” 骆钧眉眼飞扬,春风得意,如同一把溅了血后让剑刃更加锐利的惊世宝剑,即便我手下有一众兵器里,他也毫不逊色。 接下来,就是皇族家事了。 我坐回上首,翘着腿,垂眼看这所谓的姐姐。 她低着头,眼睛却往上抬,尽是挑衅:“陛下啊,你如今也是能被奉为女子之中的九五至尊了,新帝登基,我可还没拜过呢。” 朝拜新帝? 我有一百种办法让她跪一辈子,可是我不稀罕,懒得做罢了。 “拜我,你也配?从你借西戎的手,企图扰乱民生,挑起战争的时候,你就已经是污点了。” 她望着我沉着的脸,自顾自笑了几声,问我:“陛下啊,陛下,您真不好奇我为什么苦心孤诣这么做吗?” “谋反还需要理由?” 谋我的逆,理由多了去了,我总不能每个都在乎吧。 她说:“妹妹,请容我在叫你一声妹妹,我知道你不想听我解释,但我必须要说出来,且看自古以来,有几个女中豪杰是因为个人品德昭彰才被世人歌颂,她们必须满足作为妻子,作为母亲的角色,但是男子除了丈夫和父亲的身份,他们还有太多选择,我也是女人,但我首先是个人,他们有的欲望,我也有啊,难不成只许他们追名逐利,却不允许我们弄权呢。” 这是在给自己找上借口咯。 我撑着额头,虽然觉得这庶人有些聒噪,但还是有些好奇,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她扯了扯胳膊,却没法挣脱手腕上的束缚,却还是歪七扭八地从地上站起来,站直了身体,急迫地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忽然停下,自嘲地笑了几声,问我:“看我现在这样,你是不是觉得很爽快?” 说完又自问自答道:“我究竟是输了,一败涂地,但是我也只是输了,而已——” 我反问她:“输?” 她浑身发抖地看着我,仿佛我下一刻会从嘴里吐出什么毒针刺进她的骨头里。 “你,从来没有和我谈输赢的资格,从前没有,现在更没有。” 她被我的话刺激到了,大喊道:“你撒谎,你根本在撒谎。” 我冷哼了一声。 “可是高高在上如丹阳殿下,却又怎么可能了解我们这种妃妾生的孩子呢,你又怎么知道我这三年在西戎的日子根本不好过呢。”她忽然凄惨起来,不过么,这一声殿下,叫的我有些不爽。 景宁三年了,一个从始至终不配和我相提并论的人,堂而皇之叫我殿下。 多么侮辱人呢。 忽然,她话锋一转,“连母妃都说,若我是个男子就好了,我嫉妒他们,一直以来享受着男子身份带来的便利,这种不需要费力就能得到的利益,女子要拼尽百倍只能摸到门槛,可为什么,偏偏是你呢?凭什么,我们都是父皇的孩子,我究竟比那些皇子差在哪,又比你差在哪里。” 我实在没功夫听她自怨自艾的诘问,真是浪费我的功夫。 不过,看在她费了这么大劲,就为了和我说这废话,我还是应了她一句:“我们之间,论的是君臣悖逆。” 不是论的男女,更不是玩宫廷女眷的小把戏,我这姐姐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和抢我玩具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呢? 更何况,萧氏无上荣光,何曾有过投敌叛国的王室后嗣。 我冷眼斜睨着状若疯癫的女人,就算她再说什么,我也无动于衷了。 第67章 我抬抬手,在一旁候着的将士将她拖了下去,直到她提到了谢灵仙,我才忍无可忍,我抽出宝剑,大步过去,将剑锋抵在她的喉咙上,压着声音问她:“你再提她一句试试?” “陛下,谋逆您不生气,怎么提到一个臣下,您却这么气啊,难不成她比你的百姓还重要?” 她看了眼我手中的剑刃就要撞上去,我揪住她的领子,制止住这人自寻死路的行径,反手给了她一巴掌。 被我打了,她反而开心起来。 “我怎么不敢说,若是当初没有谢羽给你筹谋,你能有今天吗,我就是恨当初怎么没给她毒死呢,真是可惜了,陛下不是要我再说一遍,我说了,你敢现在杀了我吗?” 极尽挑衅,一心求死。 那我就先把她舌头割下来,再送他去见阎王。 外面候着的昭阳听到里面的动静,赶紧扑过来,从后面拖住我的腰,把我往后拉,一边让人把这庶人带下去。 一时间,账内乱作一团。 我擒住昭阳的手腕,把她甩到身前,萧文珠顺势抓住我持剑的手,急忙喊道:“陛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庶人还不配您亲自动手。” 外面乌泱泱一群人,只有昭阳敢拦着我发疯,我稍稍冷静些许,把剑收鞘。 第九十三章 起码她在谈判时还有些用处,的确不能死在这个风口上。昭阳见我脸色缓和,才缓缓松开手,退后一步。 我瞥了眼昭阳,说:“孤发现,你们总喜欢在这种生死一瞬的时候,死命拉住我。” 昭阳还不是第一个。 好像笃定了我还有余地似的。 昭阳说:“陛下您心里总是有个衡量,只是气急了,难免想在当下动手。” “谢羽和你说的吧。” 我整整衣襟,好整以暇地坐了回去,昭阳大惊,问我怎么知道的。 我瞥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虽然谢灵仙没有当面对我说过,可我非常笃定,她已经在心里说过数次。毕竟我气在头上,拦我拦的最快的就是她。 我对昭阳说:“看着吧,这人会找机会自我了断的,恐怕是等不到回京。” “我让人盯紧她。” “不必,等谈判一事结束,她若是想死,就成全她,但谈判之前,她留着,还算个有用的物件。” 她和萧歧不同。 萧歧就算和南疆遗部暧昧不清,但起码没有在篡位这件事上和他们勾结,可是我这个好姐姐不一样,就算把她活着带回去,不过也是在史书上白白给萧氏徒增一笔耻辱,就这么死在半路上,对她,对北凉,都是个好结果。 昭阳思索一番,应了下来。 我灌了两口茶水,我们商讨没多久,就有西戎使团求见,正好省的我们在纸上谈兵了。 但这次谈判,着实让我窝火。 西戎肖想两国还想从前那样和平相处,而没有拿出臣服该有的样子。 在西戎收留叛国贼,还对北凉再三推脱时,就是挑衅。 猛兽嘴边夺食的风险,承担不起的话,是要粉身碎骨的,同样的,我把这些贵族使团杀了个干净,当即下令大军往西进军,直到臣服为止,这也是在刀尖上起舞。 可两国交锋,哪有退让可言。 若是我就不明不白糊里糊涂把这看似大团圆的要求答应了,又怎么对得起这些日日夜夜驻扎在疆域的军队,边疆的百姓,还有远在千里之外,等着一个结果的昆仑脚下的部族。 只是这个过程中,不可烧杀抢掠,不可欺辱当地平民百姓。 违令者杀无赦。 昭阳和骆钧两个人像是较劲似的,打急先锋也就罢辽,直接带着人前后脚深入西戎腹地,从西往东和大军形成两相对冲,呈打鱼收网的架势。 只收降书,不多停留。 昭阳曾振振有词对我道:“养军队,不是为了挑起战事,也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就是为了打胜仗,关键还在一个胜字。” 经年之后,她还真给我把这番话践行得彻彻底底。 大捷,大捷,还是大捷。 所向披靡也不过如此。 景宁四年初,西戎彻底纳入北凉国土,更名为西州。 岁首前后,我忙着安排和调换治理西州的官员,人员的选用和官位的更换既要遵循当地的旧制,又不能全然相同,起码不可以再像从前那样四分五裂,动不动就自起干戈。 这件事可不比打仗简单。 于是乎,世家的好处在此刻就凸显出来了。 骆钧功劳显著,被封为镇西侯。骆氏原本就是西戎里亲近中原的乡绅贵族,和北凉来往颇多,同北凉也有姻亲的惯例,如今填补人员空缺再合适不过。 战争平息后,我和长安那边的往来就频繁多了。 庆功宴当夜,谢灵仙寄来的信中,就拟好了几个堪当大用的异族首领,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鸾阁的筹备也提上了日程,就等着我回京主持。 信件的最后,才附上一句:御园有雪,想疆域苦寒,采白梅三两枝,暂排相思。相思二字旁还沾着两片白梅花瓣,只是寄过来花了这么久的时间,花瓣都干在了上面。 我把信放到鼻端,嗅了嗅,果然没有香味了。 没有就没有吧,我美滋滋地把信揣在了怀中,出了房间,想去找昭阳一起喝酒。 刚走没几步,一个侍者就禀告我,说老单于送来两个美妾供我消遣,祝贺我人逢喜事,我这火气一下就上来了,但转念一想,兴许不是来败兴的。 站在廊下,我抬头便瞧见有两个穿着红衣袍的艳丽女子远远站在院落外面,见到我看她们,还羞怯地给我行礼。 我:“……” 要是这两人是男的就好了,我还能打发给昭阳供她玩乐。 这些年也不是没人给我塞过美人,但早年我就问过谢灵仙,若是我哪年哪月厌弃她了,或者是宠幸别的女人了,我们二人没名没分的,又该如何。 那时候谢灵仙对我未必称得上多喜欢,她甚至连假装悲伤都懒得做,对我说:“那就恭喜殿下又得佳人了。” 这话给我气的够呛,可我着实不能拿她怎么样。 后来她病的厉害,我在昏迷的时候抱着她,又提起这事:“若是你没了,我该怎么办,难不成真让我去找别的女人吗,谢羽你未免太残忍了。” 也不知道她怎么听了去,醒来后  对我说:“殿下你不会的,毕竟殿下要么完全不在乎,但若是看上了什么,即便最开始徐徐图谋,时间久了也会变成强取豪夺,偏偏殿下还真能把想要的握在手中,一旦握住了,就绝不可能放手,霸道得很。” 实际上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带着几分讽刺的意味,就差没白我一眼——她知道了我在长极殿干的好事,正在头疼怎么给我善后, 我本想让她说我们最相爱之类的话,结果她却只说了个这,我心中有些不快,但她的病总算好了些,虽然身上透着药草苦香,但脸色红润。 见她安好,又觉欢喜,便勉为其难不罚她了,我还不情不愿肯定了一声。 第九十四章 我和昭阳在檐下喝着热酒。 昭阳时不时摸摸嘴唇,一脸春风的模样,酒过三巡,她自己就把所有事全都秃噜出来了。 平定了西戎,兴高采烈时亲了骆钧那小孩,觉得滋味不错,便美的不行。 我问她:“不打算给他一个名分?” 昭阳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快乐归快乐,你情我愿的,还到不了婚姻大事的地步上呢。” “你可别栽他头上。” 她自信满满,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肯定不会随随便便就被男人迷倒,就算骆钧是天纵英才的小将军,那也不可能。 事实上,她还真就栽他头上了。 甚至多年后昭阳纳了面首,还和张钰幽会,骆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稳坐驸马宝座,端的是正宫气度,有旁人没有之肚量。 我们喝的醉醺醺的,萧文珠忽然要偷摸拉着我去那无人烟的地方。 奇奇怪怪的,准没好事。 我们勾肩搭背着,见她像是要偷东西似的,我翻了个白眼,问她:“你这是要暗杀孤了?” 萧文珠煞有其事地摇头。 她对我道:“陛下私下带着我的帕子,还关心我的婚事,是不是暗中爱恋臣,可是臣只喜欢男的,恐怕……” 我蓦然睁大双眼,盯着萧文珠,沉默了几个瞬息,萧文珠缩着肩膀,对着我无辜地眨眨眼,我当即把她一把推开,露出嫌弃的神情。 萧文珠还想说什么,我大喝一声闭嘴,拽着她的后领子就去库里把手帕翻出来扔到她脸上,她把自己的绣品死死抓着,也骂骂咧咧地抱怨我为何不早些说。 于是我二人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扭打起来,丝毫顾不上君臣形象,到了后面我们满身都是滚在地上沾的雪,光是清理就费了不少时候。 第68章 真是气煞我也,这个萧文珠。 喝了酒,受了寒,次日醒来时,我的脑袋像是被人拿棒槌敲了一下,坐起来时都是发蒙的。 听到来人说废公主燃火自焚后,我才稍微清醒一些。 天地皆白,呛人的灰烬,未消散的奇怪味道,还有勉强看得出人形的骨头。看管她的将士对我说:“昨晚上大家都在喝酒,她也要了一碗,说讨喜,我们本来不想理她,但她哀求了很久,手底下就有个人给她一碗,结果她撕破布条,勾住灯烛打翻了它,泼上去酒,自焚了。” 昭阳吩咐过,若是她寻死,不必去救。 就在这普天同庆的时候,她在一个荒凉的角落,于众人的冷眼中死去了。 昭阳在我身后,说:“这几年,她在西戎过得确实算不上太好……” 我抬手制止了昭阳的解释。 她,终究是没有姓名的一个公主,一个算不上优秀的谋士,明明身份尊贵,却选择了最为卑劣的手法和我下完这盘棋。 她或许知道自己并不是执棋之人,只是个棋子罢了,但这条不归路,踏上就无法回头。 念在她好歹曾经是个公主的份上,我还是命人给她收了尸骨,但皇族的陵墓终归是没她的位置了。 回京的路上,百姓夹道欢迎,每个巷口都是锣鼓喧天,仿佛我是什么天神降世,但我不是,我只是做了一个帝王能做的事,甚至于,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罢了。 相思何解,近乡情怯。 我摸了摸怀中被丝帕包裹住的信件,恨不得背后生了双翅,飞到她的怀中。 回朝这日,是谢灵仙和两姐妹在宫道上等着,我看着日日夜夜魂牵梦绕的人就在眼前,直接下马快步到撩起官袍要行三跪九叩礼的谢灵仙身前。 千言万语,却只化作了片刻对望。 在这样隆重的场合,我不能把情绪都宣泄出来,只能克制住自己,把行礼行到一半的谢灵仙扶起来,望着她渐渐湿润的眼睛,问她:“你还安好?” 她两只手死死抓住我的铠甲,面上的神情却不动如山,声音颤抖地说:“安好。” 说完又猛地松开手,把目光微微错开,牵着萧慈和萧淳的手到我跟前,让我们叙旧,实际上也的确该展示一番帝王和继承人之间的慈孝。 但不能和谢灵仙说话,我心中的动容褪去了大半。 战场多肃杀之气,这两个女娃见我,大气都不敢出,脸闷的煞白,我只说了几句场面话,就站起身,扶着腰间的佩剑往长极殿走了。 这一天,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大赏特赏。 封赏在战场上厮杀的将士,安抚阵亡将士的遗孤,再赏对这次收复西戎有功的部族,还要把稳定超纲的这些臣子也封赏一个遍。最后,我才单独问谢灵仙:“谢卿,这次朝臣封赏,你可还有什么要提议的?” 谢灵仙道无。 我又问:“那既然赏完了,那可有要罚的。” 一时间,朝臣面面相觑。 谢灵仙还真从衣袖里拿出一卷名册,我直接伸手,让她给我拿上来,趁谢灵仙的背影挡住旁人的视线时,我才抬头冲她笑笑。 我还没说怎么罚,有些人就已经两股战战,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这本是属于谢灵仙的博弈,但我是个偏心的判官,只会让谢灵仙赢,绝不会让她输。 折腾完这些,就要紧锣密鼓着手鸾阁和女堂的大小事宜了,虽然谢灵仙提早安排了下去,可需要我敲锤子的事还多的很。 首先就是命谢灵仙兼任鸾阁总辅,再把林妙霁、傅寒商、陆惟君和张钰等人一一任职,这些大多是在我登基后第一次科举中崭露头角的年轻人,并且又在这些时日中政绩亮眼。 若是单单只有这些年轻人,自然会被朝中老臣看轻。 可这总辅是谢灵仙。 事情就变得不一样起来。 但也就是在这段时间,许多流言蜚语就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在太极殿中翻看着大臣名册,顺嘴就和谢灵仙说起来:“谢卿,你怎么看?” 谢灵仙看起来浑然不知似的,但我猜她定然知道的比我早,但浑然不屑于处理这些东西。 我虽早在尹州知道谢灵仙没吃瘪。 但我还是担心她受了委屈,便私下偷偷问跟着谢灵仙的小书侍。她对我说:“谢大人在明面上可没亏待他们,只是在公务上一丝不苟,又过于勤勉,让他们这一把年纪的老太爷老太叔撑不住。” 这小姑娘对谢灵仙还挺忠心。 还是谢灵仙教导有方。 谢灵仙在摆弄把柄上有自己的窍门,让他们有苦也没处说,硬生生打碎牙吞进肚子里。 第九十五章 我出征的日子里,谢羽把这些老臣折腾的够呛,却又没在身体上废了他们,苦其心志,再苦其心志,还是苦其心志,熬鹰一般,数月下来他们见到谢灵仙都犯怵。 譬如一个姓袁的大臣,家中儿子花心不说还宠妾灭妻,全依仗着这个老臣在身后面善后,谢灵仙也不提他家中的事,但专挑他家鸡飞狗跳的时候,把他召进宫中议事,任他怎么上书要离宫都无济于事,反正给他好吃好喝伺候着,又生不了病,但后院可是着了大火,烧的远在禁宫的老臣坐立不安。 他自然知晓谢灵仙手里有东西。 可是他费了牛劲,都找不到谢灵仙暗中调查他的证据,这才是最气的。 诸如此类事,不在少数。 正所谓闷棍都敲在了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才叫疼。 徐昆玉给我讲的这些事简直能逗得人开怀大笑。 有时候我还得装一把帝王气度,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但是谢灵仙却能仗着自己嚣张跋扈大权臣的名声在外,正好光明正大教训一番。 笑完了,我才下令让那袁家老小都召进女堂来,好好把前朝留下的《女德》《女训》通读一遍,再把老头子打发回去,即日起编纂《男德》《男训》,编写完了拿给谢灵仙过目。 对上我探究的神色,她斟酌一番还是说:“我巴不得你觉得我是谄媚你,用色相迷惑你,来保住自己权臣的位置。” 这话让我怎么接。 “嗯,那你要不迷惑迷惑我?” 谢灵仙啪的一声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起身朝着我就走了过来,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在我嘴上啄了一口。我双手撑着龙椅,直接傻了。 殿中一片寂静。 她问我:“这算是迷惑吗?” 我结结巴巴道:“算,算是吧?” “那就好。” 我浑身僵硬地坐在原处,看着她又坐回了我对面的书案,冲我浅浅一笑。好看是好看,但是这样的谢灵仙,我决计是吃不消的。 一直到了傍晚,这名册我是没翻几页,嘴上的口脂都被我的指腹蹭得一干二净。 鸾阁的组建牵扯太多太广,势必会有人急得跳脚,我这个杀伐之气过重的他们惹不得,惹不起,万一掉脑袋怎么办,他们就把矛头对准了我最得力的左膀右臂——近乎可以一手遮天谢灵仙,这个新上任的鸾阁总辅。 身份特殊的人,总是带有许多非议,可往往这非议无关对错,只关乎于利益纠葛。 我也不得不承认有些文官那嘴是真欠,人还记仇,我罚了他们比得赏赐还兴奋,仿佛记上一笔我的罪过就能留名青史,我要是赏了——我自然不可能赏,我是什么很大度的皇帝吗我还赏赐这些贱人。 要我说还是套麻袋打一顿才是上上法门。 景宁五年的岁首,我的寿辰前夕,我们几个老友在大明王宫里小聚。 徐二带着麒麟卫在别苑附近巡逻,食饱餍足后我揽着谢灵仙大骂某些言官谏臣,可是我又记不起来名字,便只能用此人那人胡乱说一通,最后落在了真想把他们揍一顿。 萧文珠双手一拍,万分赞同。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折了又折的纸,掀了好几次才打开,上面赫然是几个人名,她一脸谄媚地递给我,我这么一瞅,还真是几个老熟人。 她道:“臣真的忍他们好久了。” 我道:“孤也是,不如……” 她道:“不若……” 我们一拍即合,当即就要准备衣裳开干,谢灵仙和司马伶一人扯着一个,左右劝我们三思又冷静。 我拉着谢灵仙的手晃了半天,又是亲又是抱的才肯让她松嘴,昭阳则叫唤的更欢,把正在巡逻的徐二都给喊进来了。 这货更是个冲动的,听到昭阳说要去揍几个嘴臭的,也要跟着掺和进来。 我赶紧让他滚去巡逻,徐昆玉不仅管麒麟卫还管诏狱刑罚,要是让他去揍人,没轻没重的再把人弄死了,我们几个才真是要被史官记个几百年都不止了。 我们当晚就在长安某些臣子家宅附近蹲点,要是逮到人出了房门,或者是有要事在宫中夜里才回来,我和萧文珠便抓着麻袋上去把人罩住。 第69章 等他架起胳膊护好脑袋,昭阳胳膊一勒,连叫都叫不出声,我们再在不会落下伤的地方痛揍,保准第二日不会看出端倪来。 就这么接连揍了好几个,直到天空翻起来鱼肚白,我和萧文珠才各自回了各自的地方休息。 我回了寝殿倒头就睡,次日早朝便借口受了风有些头疼,让谢灵仙去替我主持早朝了,结果萧文珠这混账也借口自己偶感风寒头疼的厉害不便面圣,在自己的公主府里呼呼大睡。 两个孔武有力的女人在一夜之间都感染风寒,又在寿辰宴会当晚红光满面的出席,实在是诡异得很,很难不让人联想起某夜长安城中嘴皮子厉害的官员惨遭黑手的无头案子。 幸亏谢灵仙提前和司马伶串好口供,在朝中说我和萧文珠在别苑里废寝忘食谈论政事才着了凉,否则要是漏了馅还真有些许尴尬。 后来那些嘴贱的果然乖顺不少。 虽然背后没少念叨,但起码不在我跟前弹劾完谢灵仙还故作清高姿态了,这一顿打还是颇有价值的。 寿辰宴,躲在深山老林的南疆遗部也主动奉上归降书,我顺水推舟将萧望舒的名号纳入帝王名册,是为第一女帝,又在四方归顺的盛况下,把国号改为大梁,完成了彻底地归化中原正统这项大业。 文人墨客赞我功绩斐然,李素第二次来京宣法,各方大族奉上珍奇,诸多小国纷纷来京庆贺。 其中献礼献到我心坎里的,却都不是这些,而是有一丹青女在元辰殿为我献上一册百花仕女图,其名《秋水集》。 乍一听这名字倒是平平无奇,可是若是翻开那么一页,就知道这是画的谢灵仙。 虽不见正脸,但这画中的花朵,青鸾,还有白衣,古琴,但凡熟悉谢灵仙的都会笃定是她。 我也曾为她作过画,但论技艺却是比不得专司其业的丹青女,干脆就把人留在了女堂中教习绘画。 第九十六章 谢灵仙比我大了一岁,但我是年初正月生的,谢灵仙却是年末生的,其实相差无几,可惜这次我从西戎给她带的生辰礼物都是些贵重珠宝,却少了点趣味。 寿宴过后,我献宝似的把《秋水集》拿给谢灵仙。她看过后却说:“陛下安全,就是最好,臣不奢求别的。” 我却宝贝的很,吩咐人准备墨宝,我也要给这《秋水集》末尾添上一幅大作。 谢灵仙问我:“这是要添画?” 反正是我的私藏,就算破了规矩,我也要画在后面,要不然光明正大画出来又要惹人非议,白白惹来这些麻烦给她,我是定然不愿意的。 谢灵仙撑着下巴,坐在我身边,要看我如何下笔。 我和她讲起在边境遇到的琐碎之事,从出了玉门关后见到的异域风景,疆域长河落日的辽阔风景,篝火旁昭阳和骆钧手挽着手舞蹈,破城后百姓从抗拒到臣服,有些胆大的小孩在我装成富商在城中行走时,主动问我,有没有去过南方…… 寿辰宴上,骆钧和昭阳喝的东倒西歪,勾肩搭背,让张钰捏着杯子眼红的像是兔子。 但是徐昆玉却不像以前那样反应激烈了,甚至像个墩子似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也没对骆钧怒目而视,之前他对张钰可不是这样的,能上手搡两下是绝对不会阴阳怪气的嘲讽。 谢灵仙给我解释了一番,六尚有个小姑娘成天跟在徐昆玉后面。 这徐昆玉打了三十年光棍,要是真有了女勇士给他降服了,那我这个做上司的,绝对要给他好好操办婚事。 提到了为了一块帕子和昭阳打架的时候,谢灵仙欲言又止,神情古怪,犹豫一番才开口,连语气也一言难尽:“陛下,这是昭阳框你吧。” “怎么可能,她……” 话说到一半,没了声响,我后知后觉这厮故意拿话激我的。 半夜子时,我把画笔往谢灵仙手里一塞,站起身气冲冲地往寝殿外走,想让人把这混账从公主府给我弄过来,谢灵仙连忙从后面搂着我的腰,好说歹说给我留在了寝殿,才让萧文珠免了半夜遭一顿打。 我往嘴里灌了几杯清水,才将心火压了下去,继续提笔作画。 谢灵仙看着看着,也手痒起来,与我并肩站着,半伏着身子在纸上作画。 我少时虽习六艺,却不精画技,只得消遣,后来这手上的功夫还是和谢灵仙学来的。 只片刻,着雪青色衣衫的纤瘦女子便跃然纸上,站在玉兰花枝下,裙边还散落着书卷。 《秋水集》中的仕女图都没有正脸,大多是背影,这是丹青女以表对谢灵仙的尊重,唯独我这幅画,是照着谢灵仙的眉眼画的。 她拿着罗扇半遮住脸,细长柳眉,眼睫低垂,无悲无喜,腰后还挂着一个花神面。 这傩面虽然突兀了些,但我看着欢喜,便就要画上去。谢灵仙见之失笑:“陛下你是一点都不循规蹈矩。” 赏心悦目便可,哪来那么多规矩,再者,又有什么规矩能束缚我呢。 我拿起谢灵仙的画纸,她画的不是别人,也不是她自己,就像那丹青女所作《秋水集》一般,全然没有正脸,但这上半身正襟危坐,下半身翘着腿混不吝的样子,不正是我么。 “真是惟妙惟肖。” 我啧啧称奇,便想顺手收起来。 谢灵仙却拉着我的手,说:“这不是给陛下的,臣要私藏,至于和陛下这副作陪的,还要等些时日。” 我这才歇了偷画的心思。 花费了数日时间,谢灵仙才给我送来一卷画纸,我当即就迫不及待展开——是朵并蒂莲花。两朵娇花相互依存着,在水波之上摇曳。 我和她每日总有各种琐碎要处置,其实难得抽出空闲来沉下心作画,瞧花瓣纹理清晰可见,可见拥有这丹青妙手之人的用心程度。 那副莲图,至今还挂在我们的寝殿。 我离京时,给了谢灵仙旨意,让她可以向往常一般住在禁宫中,可她还是乘马车搬到了大明王宫住,怀中只揣了这幅画,没带离其他任何东西。 我明知故问道:“好一副并蒂莲,这怕不是在类比什么?” 谢灵仙已经很多年没有画过莲花,如今她画工见长,但这幅画的寓意却不在于画技如何了。听了我的话,她也只是说:“当然是了,这也是我给陛下的礼物,你喜不喜欢?” 谢灵仙贴着我的手臂,整个人像是藤蔓一般依偎着我,让我都不知坐卧为何,只能一瞬不瞬盯着谢灵仙,光线在她脸颊上摇动,呼吸间都是缱绻,连魂都要醉了去。 只能重复着,喜欢,当然喜欢。 景宁五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夏日午后,云女为我报上鸾阁建立来的大小事宜。 我凝神听着便要起身去鸾阁所在的文华宫看看,太极宫和文华宫离得近,我步行片刻就能到,我从太极殿走出了一段距离,才惊觉谢灵仙还在殿外站着。 我半转过身子,冲她招招手。 谢灵仙便肉眼可见的开朗起来,快步过来握住我的手。 这倒是让我震惊了。 十多年了,谢灵仙在外人跟前和我这般亲昵的次数屈指可数,要知道君臣有别是她的信条,止乎于礼是她的准则。很久以前我也不是没磨着她,但她也只拿眼神对付我,要么就是把手藏在官袍的袖子下再碰碰我。 回来后,谢灵仙却粘我粘的厉害,不仅我发现了这件事,禁宫上下都知道。 从前都是我跟前在谢灵仙后面,企图寸步不离她哄着她,现如今啊,她却反过来,患得患失的像个小姑娘似的,寸步也不离开我了。 这一别数月,倒让她这个仙子下了凡,但欣喜过后,我却又心情沉闷起来,就这么和谢灵仙牵着手,紧紧相依着在禁宫中走着。 终于,我还是没忍住,在一只脚跨进文华殿前,问谢灵仙:“我不在的日子里,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谢灵仙摇头说:“没有,他们不敢。” 当然不敢了,谢灵仙只是不会滥杀无辜,冤枉好人,可却不会白白浪费了这权臣的名头。 文华殿中栽满了蓝花楹,初夏时节,花开的正好,蓝紫色的花瓣清新活泼,和殿中一个个年轻的面孔散发出来的气息相同。我拂去她鬓角的落花,温声细语道:“若是受了委屈,就和我说。” 见她沉默不言,我调笑道:“难道是谢相怕我另寻美人,心里惴惴不安起来。” 谢灵仙破涕为笑,轻声道:“我只是怕,我们一朝相伴,你却离我而去,这次是我幸运,你回来了,若是你回不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一定会回来的呀。” 我捧着她的脸,谢灵仙抓着我的手,阖上眼,用脸颊汲取我手心的温度。 她说:“我只是害怕。” 谢灵仙又睁开眼,痴痴望着我,“是啊,你一直都在。” 第九十七章 “好了,不想这个了,我们去看看萧慈,听云女说她这些日子在和先生学吹箫呢,也不知她学的怎样。” 第70章 文化殿的空地有女子蹴鞠比赛,姑娘们穿着改良后的戎服长靴,清凉又便捷,喝彩声此起彼伏,热闹的很。 高高的宫墙上还有不少隔壁太学的少年爬上来偷看,见到我和谢灵仙也在,吓得一个个下饺子似的从墙头跌了下去。 谢灵仙说:“这几年女子蹴鞠一直办的很好,司马伶虽然严苛,但也倡议学生们多动一动,别老在书房里窝着不见太阳。” 看着他们青春洋溢的样子,我也有些摩拳擦掌了,等着秋天到了,我就专门在禁宫办个蹴鞠赛,搞个大赏头。 再往里走,似有若无的箫声就更近了,如铺天之云般的蓝花楹下,亭台水榭之中,萧慈拿着玉箫,有模有样地吹着,林妙霁穿着和蓝花楹一般的活泼颜色,神色温柔地看着萧慈。 等她吹完一曲,林妙霁才扶着她的箫,给她指出姿势还有各种细节上的不妥之处,萧慈煞有其事的点点头,按照林妙霁的话挪动自己的手指。 林妙霁把箫持起,又给她演示了一遍。 我听着有些耳熟。 谢灵仙也凝神思索起来,我们对视一眼,她说:“原来那年在玉兰树下的乐人是她。” 我摇了摇和谢灵仙十指相扣的手,问她:“谢卿你好久没给我弹琴了,总是忙着朝政,我也想一饱耳福。” 谢灵仙莞尔道:“好,陛下想听,我就弹。” 她现在对我宠溺的很,稍微过分一些的要求,她都会答应我,完全没了曾经冷然的感觉,让我适应了许久。 “下个月我们去姑苏吧。” 我在心中暗忖,等从姑苏回来,我们就成婚。 她被迫坐去幽州成亲的那年,在她发髻上别的红纱飞到我脚下时,在我屠戮之后浑身是血的去见还穿着嫁衣,惶惶不安的谢灵仙时,我就想这么做了。这些年,国泰民安,百姓安居,我才终于等到了一个能开口的机会。 谢灵仙疑惑道:“怎么忽然要去南方了。” 我打着哈哈:“我就是想去了,还不行吗。” 她给了我一个无奈的眼神,却还是说等回了太极殿就着手让人安排。 暮夏的姑苏仍旧多雨。 惊雷暴雨接连上阵,昏暗的天际偶然划过亮光,让堆积起来的乌云变得刹那间清晰可见,紧接着又是漫长的雨声,寝殿中燃着的香似乎都带着水汽。 谢灵仙和我一同躺在榻上。 她穿着身雪白衬裙,露出略有苍白的削瘦肩头,乌黑的长发流淌在身后,好似屋外的云彩落了下来,她阖眼,呼吸静谧,却没有睡意。 偷得浮生半日闲,流连又流连。 从谢灵仙来了姑苏,不,应该说从我回长安后,她就心事重重,只是在京都时,她这个丞相兼鸾阁总辅被各种琐事缠着绕着,在空闲时才会有聊聊愁绪。 我们在太殊行宫,除了游船作画,摆弄丝竹乐器,也便没有什么忙事了。 人闲下来的时候,总会想很多东西,我虽然是谢灵仙的枕边人,却总是琢磨不透她在想什么,真是令人郁闷。 我翻了个身,曲起手指,从她的眉心滑到鼻尖,在用手指点了点她的唇珠。 谢灵仙眼睫微动,但没有睁眼看我,胸膛几次起伏,好似要有千言万语似的,最后却缓缓道了声陛下,再没有其他言语。我伏在她的肩上,问她:“在愁什么,平日也不见人,谢宅你也不回去,有什么事是我也不能听的。” “不是不能听。” “那是什么?” 谢羽啊谢羽,这天下独她一人,万人之上,我之下,还有什么让她愁成这样的呢。 谢灵仙说:“社稷为天,君臣为地,国君为天,子民为地,君为天,臣为地,天地不能翻覆,臣不可欺君,我在想,谢家势大,终究是祸患,陛下不能因为情爱,就放任这个祸患滋长下去。” 这话真是听得人心酸。 什么谢家不谢家,若是我想处置谢家,她必然冷眼以对家族窘境,是想管都不想管的。 她说的,是自己罢了。 “我不给辅政大臣升官发财,我难不成给奸佞小人奖赏,你说的我不依。”我翻过身,背对着她。 谢灵仙把手臂绕过我的腰,从身后抱着我,“若是有一天,陛下不需要我了,我就把官袍还给陛下,去内宫做我的皇后。” 这话给我气笑了,我咬牙道:“谢羽,你怎么还挑上了。” 谢灵仙这些时日做摄政大臣,也不是没有把弹劾她谋权篡位违逆的奏章送到千里之外的尹州给我瞧,一面是全权,一面是流言,就算她做的再好,可是人心却不能被轻易改变。 我以为她是介意此事。 纵然她铁石心肠,或许也会因此介怀。 “这是功成身退。”谢灵仙听到我的笑声,语气也轻松不少,“羽这半生,能做的,想做的,都做过了,如今权倾朝野睥睨群臣,我也试过了,但我的本心,却只有你一个。” “南北贯通,东西一统,大梁的繁荣才刚刚开始,或许北凉需要我,但是大梁却不需要,也是时候该把这沉重的权柄,还给陛下了。” 这话说的我热泪盈眶起来,不禁拽着谢灵仙的长袖擦着眼角的泪花,谢灵仙宠溺地看着我,抚摸我的肩颈。我问她:“你说,你的心只有我一个?” 谢灵仙:“……” 她把薄被一扯,假寐去了,我抓着她的手,喋喋不休地追问,谢灵仙把耳朵捂住,又被我扯着衣袖扒下来。 我在她别着琥珀桂花坠子的耳边又问:“是不是因为爱我,才留在长安的。” 谢灵仙把衣袖从我手里拉出来,瞪我一眼:“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干这累活,难道我真稀罕这位子。” 或许真是年纪大了,又或许是想起朝中那些性格又臭又倔和茅坑里的石头没什么两样的臣子,深感憋屈,我忽然多愁善感起来,又窝在谢灵仙怀里,闷着哭了几声才作罢。 第九十八章 数日后,天晴,莲池雨露未消。我与谢灵仙乘船归京,进了城门前,我从怀里掏出红纱,要给谢灵仙蒙上。她一眼就认出,这是那年远去幽州时,飞上城墙的那一块。 她薄唇微动,却没说什么,指尖扶着我的手背,任由我给她的视线模糊起来。 过了半晌,谢灵仙问我:“是不是不回宫,要去别宫。” 数年来往,她早就对这路熟的不能再熟了。 想要瞒住她,还真是费了我不少力气。大明王宫外,我扶着她走下车辇,等走进去,我才给她眼前的红纱解下来——红绸满地,灯烛摇曳,四处可见的囍字十分夺目。 谢灵仙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问我:“是不是还有婚服?” “当然有,不过是我给你亲自穿。” 我们双手交握着,来到了寝殿。 从前烟紫色的绛云纱都已经被撤去,而是换上喜事才用到的红帘,长明烛也被换成了贴着囍字的红烛。 我把谢灵仙带到妆台前,看着铜镜前坐着的静美女子,半垂着眼,双手交叠着放在腿上,赤红丝绸长裙像是乳浆,哪怕她身上是草木清香,却总觉得应是甜腻。 这样娴雅的姿态,一如初见。 她的长发在我手中流泻,我拿着竖子慢慢给她梳头。 红纱帘如同姑苏那每日清晨弥漫的丝丝缕缕水雾般把人包裹着,昏暗的光线和香晕紧紧缠绕,好让我们把彼此融进骨肉才好。 戈壁上的篝火固然温暖,却根本抵不过心爱之人的体温。 无意间抬头,却和晦暗铜镜中的一双眼眸对了上。 我道:“这样真好。” 谢灵仙不言,把我拿着梳子的手拉到身前,轻轻抚着上面的疤痕,我半弯着腰,享受这一生一刻的温情,只片刻,抽泣声却在寝殿中响起。 一滴,两滴泪就这么滴在了我的手腕上,让我的五脏六腑也跟着颤动了起来。我轻声哄着她:“我们自己的婚礼,不是做皇后,而是妻子。” 谢灵仙哽咽地说:“我知道,只是你这一双金尊玉贵的手,可比走前粗粝了许多,锦衣玉食的一个贵人,却又偷偷学了给人上妆梳头。” 怎么心疼起来了。 我当然是心甘情愿,乐得快活。 大喜日子,多么高兴,却总有种千帆才过尽的心酸,大概不怪我们多愁善感,人生总是匆匆又匆匆。 …… 我今日没有穿玉骨冠,琳琅带,九龙冕袍,而是穿的和谢灵仙别无二致的嫁衣,上的是胭脂红妆,不需要盖头,不需要父母的认可,只作拜天地,然后便是我们二人对拜。 从前都是谢灵仙给我行礼,我这一生,也只有在这种情景下,才能笑意盈盈,心甘情愿地和别人行礼。 见我要弯腰,谢灵仙想伸手阻拦,却还是放弃了。 只是拜的比我更低,等我抬起身子,泪珠已经在她的眼眶中打转了,为了不弄花我给她画的妆容,硬生生地憋住了。 第71章 我们携手往内室走。 可是在推开房门的后,我却被里面的景象镇住了,谢灵仙连忙闪身到我面前,企图垫脚挡住我的视线,我下意识把她的手腕一擒,给她拉到了身后。 床榻周围吊着纵横数根细绳,上面挂着数不清的画作。 画中女子或坐或卧,或行走,或骑马,有的叉着腰在众人面前指点,有的撑着脑袋在软榻上休憩,有的姿态懒散拨弄着古琴,却只是玩心大起,不是认真态度,有的身披铠甲执剑而立,肃穆非常。 甚至于,还有的…… 我往前走了两步,去细细看谢灵仙画的这些我,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不论是姿态还是衣饰都惟妙惟肖,神韵完足。 她费了牛劲挡在我跟前,额头上覆了细密的汗珠,脸上也泛起了红晕,不知道是急的还是羞的。 我顺势把她往床上一摁,我们二人发髻之间的珠饰碰撞发出叮当响声。 谢灵仙伸手抓着我的的胳膊,眼神扑朔迷离,就是不敢直视我。 在我连番追问下,她才嗫嚅着回我一句:“回宫后忙的忘了撤去,谁知道侍女打扫也不敢动,就这么留着了。” 甚至就连帷帐内,都挂着我的画,其中有张,竟然还是我们在明烛殿见面时,我坐在莲池上,只裹住胸前风光的模样。 我摇了摇她的肩膀,对她说:“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原来我不在的时候,你就靠这个排解相思啊。” 谢灵仙双手捂着脸,一声不吭。 怪不得她对《秋水集》反应这么平淡,合着她在旁人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画过无数副她记忆中的“仕女图”了,但我毕竟是皇帝,这些画注定是流传不出去,只能供我自己欣赏。 我好奇地问:“怎么都没有你的身影啊。” 谢灵仙还是不回我。 我直起腰,从床上离开,在寝殿中四处转着,谢灵仙半遮着脸,细声细语地说:“让我把这画收起来再就寝吧,我很快就好。” “其实这样挺好的。” “哪里好了?” 我又问谢灵仙:“没画什么春宫图吗,那你——” 谢灵仙凑过来,亲上我的嘴,把我剩下的荤话都堵了回去,趁我神思昏暗的时候,她把我手里捏的画抽走,扔在了一旁。 好容易分开,我摸了摸被咬了一口的下唇,刚要说什么,谢灵仙又紧紧抱住我,脑袋靠在我的肩上,无限眷恋,这下她没堵我的嘴,可是我还是说不出什么。 得红烛摇曳,愿地久天长。 第九十九章 景宁十年冬,长安有大雪。 李素坐化忘尘山,羽化而登仙。 他上次来讲法已经是五年前了,虽然满头鹤发,却精神矍铄,我们笑谈之间他还对我说,趁着现在无病无灾的,要赶紧圆了给我的承诺,可没想到,还是没等到第三次进京讲法。 萧牧河的孩子如今都是个小萝卜头了,但碍于丧事沉重,他进京时没有带着妻儿。 或许道家的超脱就在于此,萧牧河虽有悲伤之意,却并不悲痛欲绝涕泪横流,还反过来安慰我:“陛下,师父他功德圆满,走的时候面色红润,面带微笑,虽然不舍,却依然是大喜之事。” 因着这句话,我就不用礼丧那一套来祭李素了,而是在长安的宫道两旁命人吟了七天七夜的登仙曲。 缥缈轻灵的歌声中,天地纯白,寂静无声。 谢灵仙屏退众人,在太极殿外,披着斗篷,踱步在雪地中,我放下手中的奏章,沿着即将被白雪覆盖的脚印,把手中的伞遮在她头上。 我曾问谢灵仙有没有想过生死。 她回我,万物生,万物寂,生寂之间得几分颜色。但生和死,都是一片纯白,洁净,像是雪。 回忆起来说过的话,谢灵仙道:“我还记得,皇陵里有留给我的位置。” 我说:“真到了那天,我必然要等你离开,我才考虑这件事,要不然你要是看着我,必然会十分伤心,我舍不得你伤心。” 谢灵仙把倾斜的伞拨回我这边,语气浅淡地说:“又说胡话。” 才不是胡话,每当我去南山祈福时,我都在想这件事。 “谢灵仙,你信有来世吗?” “若真的有来世,我们最好是生在清平人家,做一对寻常眷侣。” “若是来世相逢的话,我们肯定就不记得彼此了,啊,真是一件让人伤心的事。” …… 谢灵仙抬手把我的嘴捂住,漏出一截皓白手腕,她说:“怎么有人,这一世还没过完,就要想下辈子的事了。” 我握住她的手,笑盈盈地说:“下辈子,我肯定要记得你的,这样我就能去找你了,肯定不会像这次一样,让你在姑苏一等就是好多年。” 我们相伴快二十年光景,可我还是无法释怀,幼时初见,没有哀求着把她留在身边,如今回想,还是悔恨无端蹉跎了日日夜夜。 谢灵仙被我认真的样子逗笑,她伸出手,鹅毛大的雪花落在了手上,轻声说:“看来,来年是丰年呢。” 我以为她要与我论起农事。 但谢灵仙却道:“若真的有来世,愿天下太平,再无战事,你我作寻常眷侣,若是有来世,让我先去找你,若是有来世,我想先喜欢你。” 我轻声说:“肯定会有的,我已经在神佛面前祈愿过无数遍了。” 这一生,我唯一虔诚的就是谢灵仙。 忽然有白鹤飞过,落在檐上,展翅啼叫,声音清脆。 谢灵仙转头问我说了什么。 我摇摇头,还是把那些祈求的字眼都吞了回去。 我仍觉得,有些缘分,在人降生时,便注定了,而后生生世世都未遗忘。 或许容颜改变,或许不曾记得来路,但当我们的魂魄相对时,我的一切都会被牵动着,向着她而去。 第一百章 姑苏,是谢灵仙的故乡。 但是她已经许多年没有回去了。 景宁十三年,朝中有弹劾谢灵仙包庇族人行凶,蔑视大梁律法的奏疏呈上。 这里面字字恳切,句句锥心。 谢灵仙坐在太极殿里的书案前,翻看着弹劾自己的章文,不禁用手心摁了摁眉头。 官官相护,蔑视律法。 何能长久?百姓何安? 谢灵仙执笔想去批写,可是笔尖再三颤动,却没下的去笔,她把狼毫重重放回了砚台上,难得烦躁得脑中毫无思绪。 坐在上首垂眸静思的帝王身着冕袍,不怒自威,比年轻时气势更盛,不过还是多了几分内敛锋芒,更加不动声色。 萧姒眼神微移,把目光放在了面色不虞的谢灵仙身上,率先开口问她:“朝中又有什么混账事?” 谢灵仙叹了一声,摇摇头。 她起身,把这篇奏疏递给萧姒。 陛下看了眼面无表情的谢灵仙,微微坐直了身体,才接过了奏疏。 谢灵仙兄长助纣为虐,给杀了小妾的小舅子平事,用的谢灵仙的名头摆平了官府的追究。 但这房妾室的家人却不肯就此罢辽,找了谢家的政敌,告了次御状。 萧姒瞥了眼内容,就把东西放回了书案上。 世家式微,独独谢家靠着谢灵仙这个权臣,保留着家族荣耀与显赫声名——但这恰恰是谢灵仙最厌恶的地方。 “我如今已不位列公卿,只任鸾阁虚职打点上下,这事不能由我处置,干脆交给傅寒商,让他批文,把人绑了下狱,重重的罚,罚的他们下辈子都不敢再犯。” “好,必定要重罚。” “盛世昌平,欺世盗名狐假虎威的戏码怎么还在眼皮子底下上演。” 她心里腻烦的很,说着说着,她又用力敲了两下萧姒的书案。 “欲壑难填罢了。”陛下站起来,握着谢灵仙的手给她顺气,她还不解气,又骂了几句才作罢。 大族行欺上瞒下之事,是她们都极为厌恶的,谢灵仙远在京都,想必是她还在姑苏老宅的兄长故意瞒着她,妄想着让她后知后觉硬吞了这后果。 萧姒带着抚着胸口喘气的谢灵仙坐在窗下,温言细语许久,才让她心情平静下来。 谢灵仙抓着她的袖袍,问她:“陛下不打算交给傅寒商做?” 萧姒点点头,捏着小案上的棋子玩。 谢灵仙左思右想,却不能想到什么别的更好的法子,可是萧姒也是决计不可能包庇这桩案子的。却见萧姒认真地看着她,说道:“谢卿,你也该回姑苏一趟了。” 她不假思索道:“不行,陛下的身体……我不能回去,我要看着你。” 萧姒和先帝的四十岁,何其相似,青丝变白鬓只是表相,因连年征战而落下的内损才真正是不可逆的。 就如同刀兵从剑刃之中被腐蚀掏空,不能制止,只能减缓。 萧姒任性不说又不肯乖乖喝药,每次医官把汤药呈上来,她都借口政务繁忙推三阻四,就算帝女轮番劝阻,她也是不情不愿,旁人哪敢对着她多说废话,腿都没法打直。 第72章 只有谢灵仙端着药喂给她的时候,她才能坐好,乖乖把药喝了。 萧姒把棋子放下,拍了拍自己的臂膀,捏着谢灵仙的手腕放到自己身上,嘴里嘟囔着让她摸一摸,逞强道:“我现在好的很,怎么没法一个人在长安了。” 谢灵仙怜惜地摸着萧姒的脸颊。 “陛下,现在我只想在你身边。” 谢灵仙有双从未操劳过重活的手,就是因为常年写字,中指上留下了薄薄的茧子,萧姒很喜欢无事时把玩她的手指,细嫩纤长白净,指节分明,还有中指上细微的痕迹。 萧姒握着她的手,说:“我知道,我当然也不想你离开我半刻钟,但是若过了这回,恐怕以后再也不能回去了。” “所以,孤只给你一次机会。” 谢灵仙无奈,但看着萧姒恳切的凤眸,她还是应了下来。 谢家老宅的深深庭院浮现在脑海中,她这才想起,自己确实是很久没有归家了。 否则他们也不能背着自己闯下这样的大祸。 第一百零一章 谢灵仙的幼年,是极为枯燥无聊的,除了要精通琴棋书画,就是泡在修习礼仪规矩中。 一举一动,决不逾矩半分。 一言一行,需彰高门之风。 在这个嫡长女出生之时,她这一生就被安排好了——族中长辈对她最大的期望,就是找一门合乎门楣的亲事,延续世家之间联姻的传统,最好在适当年纪生下能承袭爵位的嫡子。 如此一生,便是恰如其分的。 在空旷而繁华的内室读书,弹琴与闻香,四方的天空映照下来的光洒在书页之间,浮光掠影。谢灵仙扭头看着屋外玉兰花枝上的鸟儿发呆。 女师见她走神,将谢灵仙叫起来,策问书中种种,谢灵仙面不改色,从善如流地回答出她的问题,不偏不倚,不多不少。 余下半个字,谢灵仙也是不会多说的。 这个嗓音尚且稚嫩的孩童,已经显露出她的早慧和机灵。 但许多平庸的老师并不喜欢这样的学生,他们更为偏爱本分读书的乖孩子,亦或是上蹿下跳四处捣乱的顽童。 谢灵仙这般寡言而过于聪明,一双大眼睛要看不看地对着自己,仿佛要被看穿,做什么都是可笑,会让师长觉得被俯视和挑战,就算想要用条规折腾谢灵仙,这当然不能,她可是谢家长女。 于是乎,四五个老师都向管家请了辞。 谢灵仙在幼时便断断续续地独自在内室看书,因为她从不表露寻良师的念头,有时这样的日子能持续长达半年之久。 身为祖父的谢珩虽已然察觉到这点,但也没指望一个女儿延续家族的荣耀,只是偶尔教了谢灵仙几日,就把她安置在体弱多病的母亲身边。 偶尔在进宫时,谢珩也会带着她,毕竟禁宫不比前朝,聪明的孩童显然更有用武之地。 但经年后,谢珩才意识到彻彻底底改变谢灵仙这一生的,就是为数不多带着谢灵仙去内宫赴宴。 她见到了丹阳公主。 两个人的命运交汇,时隔多年才发出的回响震耳欲聋。 回宅子的路上,谢灵仙依然安静,把下巴压在毛茸茸的领子上,不知在想什么,谢珩见她对公主的问询全然没有在意的模样,也就没再问她什么。 但谢灵仙的父亲却对此耿耿于怀。 他多次把谢灵仙叫在跟前,命她记住自己的话:必定要像曾经两任皇后一般,留在内廷。即便最后不能入主中宫,也要比做朝廷命妇荣耀百倍,这样才是他生的好女儿。 谢灵仙觉得厌烦,可对着自己的父亲又不能说什么,但是她前脚踏出房门,后脚就去了祖父的书房,把父亲的算盘全都说了出来。 这次的告状埋下了祸端。 没过多久,醉酒的父亲和年仅九岁的谢灵仙在小湖边争执起来,其实就算他怒骂谢灵仙不孝,不争气又或者是什么别的话,谢灵仙根本不放在心上,可是她看着这个男人。 除了皮相一无所有。 谢灵仙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咸不淡地说了句:“真是个无能之辈。” 谢灵仙的父亲不敢置信自己的女儿能如此出言羞辱,紧接着就是暴怒,扯着她的衣裳就要扇她,谢灵仙不想破相,借着他手上的力却跌入湖水中。 残荷零星,冰雪未消。 早春的湖水,冻进人的骨头里,但谢灵仙却连挣扎都懒得动两下。 冷风拂过,傻掉的男人才意识到谢灵仙落水了,赶紧伸手给她捞了起来,谢灵仙的小脸被冻的青白交错,可看着父亲慌张的脸,只是冷笑一声。 昏睡时偶尔醒来,他在帷帘外,还要说上一句:“只要你低头认个错,之前的话我就当你没有说过。” 谢灵仙翻了个身,阖眼假寐。 之后他就再也没来看过谢灵仙。 但也不是全无坏处。 谢灵仙以此作为把柄,向祖父要来了婚事自己做主——她可没兴趣做个贵妇人。 且不论谢家长子还未平步青云,他壮年丧妻,这时候碰上再娶的当口,若是传出去这遭丑闻,还不是要费谢珩的心力。况且,朝廷的事已经让他够忙了。 谢珩看着冷静开口的谢灵仙,皱了皱眉头,问她:“你可知此次冻伤,对女子而言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那又如何?” 谢灵仙笑了笑,反而让准备了一筐话的谢珩无言。谢灵仙想了想,既然婚事能自己做主了,那么自然还得有个安身的地方,她毫无负担地提出了第二个条件:“我要去南郊别院,那里曾是祖母休养的地方,正适合我这样身虚体弱的居住。” 她才九岁,就清楚地知道谢珩最在意的是什么。 知道什么叫权衡利弊。 以至于如此笃定谢珩不会放弃自己的长子名声。 只花了一炷香的时间,谢灵仙完成了这次谈判,对她来说,身体的亏损也就亏了,换来了多年清净才更让她开心。 七日后,谢灵仙带着自己的物件去了别院。离开宅子那日,暮春落花纷纷,小女儿单薄如纸的身量罩在宽松的似乎下一刻要被风吹走的斗篷下,肤如白瓷,眉眼低垂,但眼中尽是空芜。 比起热闹聒噪的老宅,简朴许多的别院显然更适合谢灵仙。 院中只有几个母亲留下的忠仆,平日深居简出,读书作画弹琴,坐卧只在内室方寸之地。 虽然身体已大好,可因着不出门,在老宅过年时也只是于珠帘后静坐,吃的也不多,只喝几口热茶作罢,外面她体弱多病的传闻坐实了似的。 但谢灵仙全然没有扼制这流言的打算,好继续安安生生在自己的地盘待着。 年岁如庭前小池里涨落的绿水,春华秋实,疏忽而过,又两年,是淅淅沥沥的夏日,忽然有主宅的家仆寻来,说是宫里来了人给谢灵仙送东西。 宫里? 如今的禁宫还有她的名字么。 谢灵仙半信半疑地回了主宅,却说是丹阳公主来问候她的身体。 谢灵仙依稀想起了那双神采奕奕的凤眸,是她的话,不知怎么的,却不让人那么意外了。 她让人把东西搬上马车,有个扎着朝天辫的孩童跑过去,扒着箱子要看里面的东西。见谢灵仙没认出来,有人提醒她,这是她父亲新得的那个幼子。 戴着帷帽的谢灵仙瞥了眼吵闹的孩童,轻轻摁了摁耳朵,让他们动作麻溜些,别因为枝末耽误了功夫。 第一百零二章 回到别院,谢灵仙才打开这些木箱,里面都是堆积起来的金银财宝,真真是富贵逼人,谢灵仙嘴角撇了撇,细声说:“真是俗气。” 她把帷帽摘下,回了内室,坐在妆台前,把银钗卸下,拿玉梳拢着头发,心神流转之间,天色已晚,谢灵仙瞥了眼架子上挂的莲花画作,心想着还是挑一副给这位公主殿下回礼吧。 可平日的练习之作,会不会容易被看出来。 她在自己挂画的木架前转了一圈,左思右想,苦思冥想,还是坐在了案前,看着院中的寥落的雨滴和静谧的莲花,谢灵仙在月色下执笔绘丹青。 也算全了这位贵人的一番心意。 此时的谢灵仙亦没想到,萧姒能把这幅画挂在床榻之上,一挂就是六年,更没想到,她们日后无数次在这幅画下酝酿情意。 快到及笄之年,谢灵仙逐渐在江南权贵之间露面,这时候世家贵族的女子若是想要独身,仍旧是丑闻。 具体来说,不是丑闻,而是伴随着她选择独居后的各种流言蜚语,最为典型的例子便是私下和外男勾连,是以,不如守寡。 说到底,还是一场谢灵仙和父族的博弈。 就算谢灵仙的父亲明面上答应了谢珩,不去干涉她的选择,但背着谢珩的小动作却是不少,经常围着她打转的青年中,有几个便仗着家世强硬地拦着其他人,自信的够呛。 族中女眷也在耳边吹着风,说哪些人是不错的,哪些人不值得嫁。 第73章 仿佛把谢灵仙当做囊中之物。 诺大的家族像是一块蚁穴,四通八达,即便是纵火也只能烧到一点皮毛,一般人要去挖出蚁穴更是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可是只要找准暴露在外的弱点,就可以轻易地铲除分支。 谢灵仙还没想着去把这些人一网打尽,只是给他们一些教训,不要再来像蚊虫一般缠着自己。 从开始人满为患,到最后空荡荡,只有谢灵仙一人弹琴的湖心亭。 谢灵仙只需要动动嘴皮子,就完成自己了自己的目的,像是一个操控傀儡的偃师。 终于,谢珩来了别院。 谢灵仙和他坐在棋桌前,摆弄着黑白棋子。谢灵仙问他:“祖父万忙之中来找我,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你不是孩子了,不能这么任性。” “祖父,我没有在玩啊,只是我的棋局,想和谁下,允许谁下,是由我决定的,谁都摆布不了。” 谢珩说:“灵仙,你的心太冷,太空,容不下一个人在里面,你在谢家一十三年,竟然没有什么能让你在意。” 谢灵仙,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谢珩离开前,给谢灵仙留下这样一句话。 她想要什么呢。 谢灵仙其实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荣华富贵固然舒适,操控人心也轻而易举,可是不论是什么,都差了一些。 从落雨到降雪,谢灵仙总是撑着伞站在庭院中,思量又思量,却终究没有结果。 谢灵仙十七岁入宫跟着萧姒。 这件事对谢家是先斩后奏,他们想拒绝,却早过了时候,只能让自己接受。 但谢灵仙连一封解释的信都没回。 谢家上下都极为震惊,他们想不通谢家对谢灵仙婚事看中多年和谢灵仙自己绸缪来的寡居,却都不抵和萧姒的一次相见。 但不论是谢珩也好,还是她的父兄也好,都不看好谢灵仙这样的性子能在宫中做事——孤僻、寡言、乖戾,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样的人,怎么侍候贵人? 谢灵仙的兄长还托了人给谢灵仙传信:她这样不从名师,身无长物的怪性子,还是赶紧抽时间辞了官回家,反正家中也供养的起她,免得伺候人出了差错,还要给谢家丢面子。 谢灵仙看到了送信之人的神情,就判断出里面写不了什么好东西。 她连拆都没拆,当着送信之人的面,就把信件扔进香炉里烧了。这让传信的男人大惊失色。 刚想开口训斥她不懂规矩,丹阳公主的身影就从屏风后漫步而出,云鬓红唇,眼神锐利的如同剑锋,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像背着弓的猎人只想射杀一只野兔,可是这只兔子后面却有一头长着獠牙的猛兽,从阴影中露出硕大的头颅。 谢灵仙终归是公主的人。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不过,他们哪一个也想不到。 缠绵悱恻,形影不离。 此侍奉却并非彼侍奉。 数月后,谢珩看到京中来的消息,拿着信的手都在抖,两眼一翻,差点晕了过去,手里的信纸也落在了地上。 谢灵仙的父亲走进书房,把地上的信捡起来,只需要掠过一眼,他就气的脸色涨红,吵嚷着要进京把谢灵仙带回来,关在祠堂里反省这么多年的礼教是学到哪里去了,怎么对得起族中多年的教导和族亲的期望。 谢珩更为冷静:“若是公主阻拦如何?” “那又如何?!她是谢家的女儿,难道还管教不得了,不过区区一个禁宫女官。” 谢珩颤颤巍巍坐在木椅上,反问自己的长子:“好一个,那又如何?” 男人这才懊恼地把信拍在桌上。 他恨声道:“偏偏是丹阳公主,她是正宫嫡出,兄长还是太子,若是别的公主倒也罢了,但真要和她起了争执,绝对要免不了前朝的麻烦……怎么偏偏就是她呢。” 若说名声最盛的,或许不是丹阳公主,但说起最受陛下宠爱的公主,那必然是萧姒无疑。 她好美色一事,禁宫上下谁人不知,丹阳连遮掩都不带遮掩,陛下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现在仗着公主宠爱,连家中的信件都不回,这像话吗?” 谢珩摇摇头,叹了口气。 这件事,目前为止,只能认下来,只是族中再也不许人提就是了,虽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但也好过成了茶余饭后的笑柄。 这件事他们隐忍着,直到谢灵仙几年后跟随帝子帝女南巡,才彻底爆发。 也是这次的冲突,给了谢家一个教训,他们高估了自己对谢灵仙的重要性,低估了公主殿下对谢灵仙的在乎。 第一百零三章 姑苏一行,太殊行宫,草木葳蕤,沉香萦绕。 旧日之景万般熟悉,谢灵仙却好似第一次踏上自己的故土般,从乏味无趣里找到了些许新奇。 当然,最熟悉的还是古板的家规族训,仍旧是怒目而视,陈词滥调。 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 谢灵仙和谢琳琅回老宅探亲。 家中亲眷对着谢琳琅嘘寒问暖,阿谀奉承,但是对将一切都打点妥当的谢灵仙冷眼旁观,只是寥寥几句问候,对于这个长房长女来说,过于客套疏离了。 站在人群中的谢灵仙心不在焉地想起她。 清晨时还赖在床榻上的萧姒,乌黑的长发几乎要垂在地上,光洁的肩背上落了一层黑纱,她把腿翘起来晃啊晃,枕着手臂,歪着头去看坐在铜镜前梳妆的她。 穿戴整齐,谢灵仙要离开行宫,萧姒就拽着她的手耍赖,拖延了好些时间。终于踏出房门,谢灵仙还回头嘱咐一句:“殿下记得用膳。” 萧姒站在窗棱后,一双眼睛如同星子,却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你今天这装扮很美。” 谢灵仙在姑苏一向这么穿。齐胸的白纱裙,轻薄的披帛,两鬓发髻松散,发丝低垂时耳坠轻摇,是江南这带寻常的婉约气派。她还是喜爱将发丝全然归拢,用几根玉簪固定,既简单又利落。 不过她夸赞的话,那或许确实有些好看吧。 谢珩见她失神,将她叫到书房中,她的父亲已经在等在那里,看着谢灵仙面不改色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就像童年那时,他抬手就想给谢灵仙一巴掌。 但这次她没有躲开。 谢灵仙挑眉,直视着男人,眼神不躲不闪。 谢珩把他的手扯下去,男人无他法,怒骂谢灵仙:“我怎么生出你这样不知廉耻的东西。” 谢灵仙根本没有反驳他的打算,转而问起了谢珩的身体安康。这更是让男人气急,怒骂谢灵仙:“如果不是爬上了公主的床榻,你现在什么都不是,竟敢在你父亲面前摆起了谱,有朝一日殿下将你厌弃,你走投无路,还不是要回谢家。” 谢珩这次没再拦着他。 “以色侍人,焉能长久,祖父难道觉得我不懂?” 谢灵仙哼笑一声。 谢珩看着面对父亲的羞辱,情绪没有丝毫波动的女子,她不是不在乎这番话,只是对于他,心中全是蔑视罢了。 一时间,他的心中有些复杂。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信谢灵仙孤身一人能在权力漩涡的中心保全自己,谢灵仙只是一介只身闯荡的女儿家,一朝踏错,只会是万劫不复。 更何况,她选择屈居公主身下,单凭这点,谢珩对于她的智谋和手腕也是持怀疑态度的。 最终,他还是犹豫了。 这点也不出谢灵仙的预料,她也没指望着这些人理解,对于父亲的质问和愤怒,谢灵仙只是说:“若父亲不愿,那我从今以后,革去谢家的名号,也未尝不可。” “你是说,你要和家里断了干系?”不可置信的语气。 “亦或是将我挪入旁系。” “有区别吗,就算把你在族谱上的名字划去,难道能改变我们之间的血亲关系吗,你真是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谢灵仙有些不耐烦了,她的眼神落在了盛放着花枝的白瓷瓶上。 幸亏没答应昨日萧姒要跟着一起来的要求,否则她定要把谢家掀一个底朝天,她才把兵符还回去,如今这形式,无声无息地做事才是上上策。 谢灵仙又瞥了眼天光,说道:“时候不早了,我和侧妃也该回去了。” “你……”男人还想说什么。 谢灵仙却已经往书房外走,谢珩最后对她叮咛了一句:“若是后悔了,就回来吧。” 她脚步微顿,福了福身。 “望祖父福寿安康,长命百岁。”她笑着说,眼睫低垂,轻柔而恭顺,仿佛挑不出什么错处。 和幼时不像,又那么相像。 这样的谢灵仙,实则才是锋芒毕露,从摇曳的青丝,到腰间的玉佩,都诉说着她的勃勃野心,只是世人眼拙,看不出她的渴念。 她的公主殿下会在飘摇的小舟间,用云彩般轻飘的话语说出夺权失败后要自己收尸,说完后却随意蹂躏着莲花,就像把弄朝局一般。 第74章 也会在清晨的廊下,安静地闻琴,看着自己的眼神纯挚而炽热。 所以不会后悔的。 哪怕万劫不复,她也不会后悔的。 可萧姒没选择夺权。 而是天命选了她。 谢灵仙是看着她,如何从丹阳公主,控兵符,合六尚,执掌司察,在麒麟军中有一席之地,又是如何逼宫先帝,拿着兵符在无边夜色中率军南下平乱,一步一步当上了太女,坐上了帝位。 收西戎,设鸾阁,立大梁,广开女官女学,不拒谏臣,文武昌盛,法度严明,在前代的帝王的积淀下让大梁迎来清平治世。 萧姒这样的女子,是注定要成王的,谢灵仙也心甘情愿为她铺路。 她仰望她,欣赏她,也爱她。 但萧姒把谢灵仙看作臣子,却更把她视为妻子。 这是一个帝王的爱。 谢灵仙曾不止踟蹰过一次,是她一直站在谢灵仙的身后,让她逐渐坚定。 谢珩曾经问过谢灵仙,她到底想要什么,许多年,她都没有这个答案。 她看似谦虚,实则自负。 从前她只是觉得以自己这样的才智,只有跟着陛下才得以彰显,而不是被男人的短见埋没在宅院。 萧姒的西征,深不见底的思念,让谢灵仙在那些孤独的夜晚,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真的是这样吗? 她无数次拿起画笔作画,放下画笔却又想起萧姒穿着暗金的铠甲,一袭烈烈战袍的身影。 久久徘徊,挥之不去。 于是她又拿起了画笔,画到直至力竭。 谢灵仙累的倒在纷然的画纸间。 这些画中人是她,却都不是她。 为什么自己这么迟钝,又这么胆怯,竟然连心中的感情都不敢承认,现在她远去边疆,自己独守着诺大的长安,又有什么意思。 她最想要的,只有萧姒。 没遇到她之前,谢灵仙想不出答案,可当她想出这个答案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早已实现。 她已经拥有了萧姒,在很久很久以前。 第一百零四章 多年后,谢灵仙重回姑苏。 排场被谢灵仙兄长搞得很大,城中百姓知道这位曾经的巾帼宰相要回故土,纷纷出门来迎。 谢灵仙不喜这般声势浩大,下了轿辇后,见到局促的兄长,也没给他丝毫好颜色,让他这半低的脑袋是抬起来不行,低下也不行。 白衣玉冠夫人髻。谢灵仙坐在上首不怒自威,身后跟着两个侍女低眉俯首。如今她虽不任宰相功在鸾阁,气势依然震慑人心。 谢灵仙转了转手指上的玉戒指,忽视了一众人赔笑的脸,直接问:“人呢,去哪了。” “不知妹妹说的什么人,如今家里人不都在吗?”她兄长展展衣袖,看了眼谢家人和后辈。 谢灵仙转而靠着椅子,把手放在桌上,虚虚握住。她似乎没有丝毫发怒的迹象,语气也冷静的很,“还用我提醒你吗,谢大人,你那手上沾了人命的小舅子,被你藏到哪了。” 现在这声谢大人,好似是平白给了他一巴掌似的。大梁之中提起谢大人,一是谢珩,二是谢灵仙,哪有自己的份,这点自知之明他不是不知道,但从谢灵仙口中说出,讥讽之意格外浓厚。 站在他身后的妇人想站出来说什么。被他拦住胳膊,又拽了回去。 谢灵仙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她的兄长仍然撑着脸面说道:“我和他虽平日亲近,可这样大的罪过,他也不知藏到哪去了,官府正派人搜查,应很快能找到,哎,那老夫妇也是气性太大,竟然叨扰了妹妹,还有陛下,也让这小子吃个教训,长长记性。” 谢灵仙既然动身来姑苏,陛下也一定知晓了此事,可是麻烦了不止数倍,但谢灵仙孤身前来,而不是带着诏狱的人,那还是有几分回旋的。 他的夫人拽着他的胳膊,也怯声道:“妾身的弟弟还小,这次定然是知道错了,他从小娇生惯养的,怎么受得住刑……” 她向来怕谢灵仙。 寻常都是小姑子敬爱长嫂,可谢灵仙倒好,回家次数不多也就罢了,还每次和个大爷一样,又不近人情,从她身上捞不到一点好处,就这次借她的名平了次事,她竟然大老远从京都赶回来质问。 真是亏都要亏死了。 谢灵仙瞥了她一眼,冷笑道:“那我真要把你这话原封不动的给朝中那些修齐律法的老夫子们听听,看他们会不会乐的把牙笑出来。” 妇人听了她的话,心凉了一半,想到担惊受怕的幼弟,她咬咬牙,直接向谢灵仙冲过去,谢灵仙身后的侍女眼疾手快,一个翻身把她的脖子掐住,让她打算跪在谢灵仙跟前的算盘落了空。 兄长大喊:“你们放肆!” 侍女眼神锐利,盯着男人高声道:“谢晟你放肆!陛下早就料到此番,给了口谕让我等近卫护卫谢大人,谢晟你现在是打算藐视陛下吗?” 萧姒早就下令给她们,见了谢家人要多嚣张有多嚣张,别给一点好颜色。 谢灵仙想起她那时不放心,对这些近卫千叮咛万嘱咐,就算是条狗离她近点,都要一脚踹开,仿佛谢家是什么吃人的魔窟,她不由得轻笑一声。 男人觉得万般羞辱,却也无可奈何地弯身认错。得到谢灵仙点头了,被掐的差点晕过去的妇人才跌在他怀中,似乎是被吓傻了一般,发髻散乱,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 他祈求道:“先让他们退出去吧,我们兄妹二人多年未见,说说体己话。” 体己话?谢灵仙觉得可笑。不就是为了接下来的审问,保全自己的面子吗。 还真是冠冕堂皇。 不过也好,且让他彻底死心。 谢晟见所有人都退了出去,但那两名看着是侍女,实际上是圣上亲卫的两个女子完全没有出去的打算,他也无可奈何。她们是陛下盯着谢家,护卫谢灵仙的耳目,谢晟今天敢指使她们,明天就得提头谢罪。 可,这让他怎么求情。 谢晟坐在椅子上,略有颓丧地说:“谢家累世荣耀,没成想我竟还有这般无力的时候,真是愧对族中长辈。” “如果你说的无能,是包庇族中子弟为非作歹,草芥人命,那你确实无能。愧对长辈?祖父虽对你们这些酒囊饭袋多有溺爱,难道教过你们这些腌臜手段?” 谢灵仙毫不客气,没给他留一点脸面。 “妹妹没有证据,还是不要随意定罪,而且我再如何,好歹也是你兄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没在圣上跟前说过我的好话,我计较过吗,也没必要如此看不起我吧。” 他脸上实在没挂住,质问谢灵仙。即便有近卫在此,言语中也多有激动。 谢灵仙身后的女子瞪着她,就要呵斥,谢灵仙微微偏头,将她制止。 “我可没忘,你在我刚入宫怎么对我说的,让我赶紧回姑苏,别在外面惹了祸?” 他将头一撇,说:“多少年前的事,我早不记得了。” 谢灵仙撑着下巴,玩味地反问:“哦?不记得了?” “那又怎样,你难道听我的话,回来了吗?”他丝毫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反而觉得自己非常委屈,“谢灵仙,我是拿你当妹妹的,可是你呢,看得起这家里的谁,谢家,高门贵族,入不得你一个女人的眼,我们这些兄弟觉得你过于孤僻,让你多和人来往,你听了吗,我们让你嫁给门当户对的公子,你听了吗,你从来都没听,你拿我当过兄长吗?可我们不还是为了你好。” 谢灵仙的弟弟听到厅堂里的吵闹声,连忙扯着衣袍跑进来,打算阻止冲动的谢晟再说出什么气话。 可是谢晟看谢灵仙不痛不痒的样子,更是愤怒,将弟弟推开,吼道:“这些话,我憋了这么多年,今日定要全都说出来,你没有一天尊敬过父亲,更别提小弟,你这些年问过一句吗。我和弟弟娶亲,生子,还有平日的家宴,你在乎过吗,从来没有,家里这些小辈承过您谢大人的恩惠吗,从来没有。” 说到情急之处,他回想起这些年在谢灵仙面前好声好气,却讨不到好脸,无论怎样暗示谢灵仙,这个权倾天下的臣子,让她在陛下跟前说些有利于谢家的话,她根本没说过。 谢晟怒道:“你难道真以为这些年自己多爱护寒门和百姓,以为和谢家撇清关系,就能得到陛下信任,你做这一切不还是为了讨陛下欢心,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房间一时寂静,谢灵仙的弟弟跪在地上,根本不敢抬头看一眼坐在上首的女人。 第一百零五章 谢灵仙听后只笑了两声,扬了扬下巴。 方才呵斥他的女子上前,抡圆了胳膊给了他一个嘴巴子,“这巴掌,是给你和朝廷正一品官员说话时的不敬之态,谢大人劳苦功高,你也配质疑。” 谢晟想反驳,女子又用另一只手尽全力给他一巴掌,“这一巴掌,是告诉大人,欺下媚上,乃不仁不义之举。” 第75章 他被打得眼冒金星,上身不稳,女子拽住他的官袍衣领,又给了他第三个巴掌,“这一下,是替陛下给的,大人想想自己堂而皇之提起陛下,是何罪过。” 而另一个侍女装扮的女子,从始至终都没离开过谢灵仙半步,一直阴恻恻地盯着周围的动静,眼睛如同雌鹰般锋利。 他轰然倒下,如果不是一旁的弟弟接着他,他恐怕要一头撞在桌角。 谢灵仙的弟弟见谢灵仙连一点怒气都不像有似的,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他连忙求情道:“姐姐,兄长他是口不择言,您……” 大人不记小人过。 这句话,他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若是个寻常不受宠爱的姑娘家,根本顶不住族中男人的百般苛责。 但谢灵仙不靠夫家,不靠娘家,她有权有势,和家族有关系,但也只是零星半点,今日过后,这点零星也化作乌有。谢家说是她的累赘还差不多。 他有些绝望,却百思不得其解。 兄长以前为什么就是想不明白,还总说谢灵仙有今日,不过是借着谢家的力入了陛下青眼,过后又把谢家踩了下去。 从前他还看不上谢灵仙,觉得一个女子除了搬弄口舌,以色侍人,她还能干什么,陛下肯定是看中谢灵仙背后的势力,等到色衰爱弛,她最后还不是要回谢家。 可事实是,如今景宁十三年了,都景宁十三年了,除了长姐,陛下从来没青睐过别人。 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他屈服权势,却不肯正视谢灵仙的能力,就算看到她的能力,也碍于面子,连句真心赞扬都说不出口,永远是带着目的的谄媚。若是谢灵仙不接受,还会觉得她瞧不起人,从而恼羞成怒。 他们高高在上,等着谢灵仙低头,融入这个从来看她不起的家族,这个眼看着谢灵仙在少时渐渐疏远却从不作为,还要背后骂她是个怪种的家。 但谢灵仙从来没有一次妥协。 她永远站在云端,冷眼看着他们丑态百出,到死都这样冥顽不灵。 谢灵仙道:“人已经在都督府扣下了,我过来只不过是想看看,到底谢家对这件事究竟有没有一丝丝愧疚,如今看来,我是白来了这一趟。” 她抚了抚衣摆,起身离开。她知道谢晟理智还在,便道:“这些年的账,接下来陛下会慢慢清算,这次别指望这我为你们遮掩了,所有的一切都会公之于众,最后,我再提醒大人一句,从今日起,谢灵仙的名字不会出现在谢家的族谱上。” 谢晟这才想起,祖父谢珩临终前对他说:纵然灵仙性子冷了些,但只要她在族中一日,谢家的辉煌就在,若是她离开了,上面再也不会对我们这根眼中钉有半分仁慈。 务必,要留住她。 谢晟父子面上应了谢珩,但不约而同地觉得他这话是夸大了,区区一个女人家的,难不成十年,二十年还不能比谢灵仙强吗。 他想爬起来,向谢灵仙求饶,可是不知怎么的,胸中的气越来越重,压的他动弹不得,任他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谢灵仙也早已离开了这深宅大院。 第一百零六章 太殊行宫,幽静寂寥。 谢灵仙正翻看着书册,有个面带喜色的侍从赶紧上前,对她说:“主子,有大喜事。” “找到药草还是香料了?” 谢灵仙翻了一页,问他。 “额,都不是,是别的喜事。” 啪,她把书一合,细眉蹙起。萧姒告诉她,等解决了谢家的事,就马不停蹄回长安吧,如今闲暇,她挂念着萧姒总是在秋天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睡着又做那金戈铁马的梦,就差人在江南一带寻医问药。 心病还须心药医,帝王心病,寻常草药治不了,但安神的法子,能用还是多用些。说不定哪一剂就有了神通,让她梦中安然。 可若不是找到药方了,又能有什么喜事。侍从压低声音说:“是赏赐呢。” “……” 定然又是陛下搞的。 虽然她说自己不用跪,但象征性地行礼还是要的。来的人也很熟悉,是六尚的小女官,见到谢灵仙要行礼,差点被吓得腿软,让她站在原处就好。 谢灵仙便停了动作,想看看她又赏了什么。在听到要把她封为异姓王,封号明王,把大明王宫赐给她的时候,谢灵仙嘴角抽了抽。碍于旁人还在,她还是忍住了说点什么不合时宜的话,伸手把圣旨接了过来。 她打算等人走了,再打开。 结果这个女官领着人,完全没有离开的打算。感受到谢灵仙疑惑的目光,她道:“陛下有令,要我等看顾着大人,随行您一同回长安。” 谢灵仙有些怀疑,她是为了给自己安排人,才发了一道旨意。她打开圣旨,萧姒她居然是模仿自己的笔迹写的,她唰的一声又把圣旨合上,压在手底下。 侍从见她扶额闭眼叹气,问她:“主子,这不是好事吗,您怎么还叹气呢。” 以谢灵仙的功劳,封个不承袭的异姓王完全是够格的。没有封地,却把帝王自己的行宫赐给她,不过是彰显圣上器重罢了。 如今的谢灵仙,再往上封,可真是封无可封。 谢灵仙连眼睛都没睁,说:“我应该高兴吗?”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纷纷低下脑袋。 这就是谢大人和陛下的家事了,她们掺和什么,还是装看不到好了。 谢灵仙看她们这样子,气都被气笑了。 虽有些无奈,但应付完姑苏这些乌七八糟的事,给了那小妾父母一个交代,也把谢家里头上下捋了一遍,谢灵仙就马不停蹄赶回了长安。 偶得闲时,她和几个医女在院中核对草药。萧姒原本在太极殿安坐议事,不知何时来到尚药局,悄声走在谢灵仙背后,忽然将她圈在怀里,谢灵仙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别扰乱自己做活,但萧姒偏不松手。 谢灵仙道:“陛下,您今年多大了。” “再大也比你小。” 谢灵仙嘴唇勾了勾:“这是嫌我太大了。” 萧姒赶紧松开手,走到她面前,解释道:“我可没这么说。” “哦?臣怎么记得,云女对臣说过,太极殿有个新来的奉茶宫女,可是对陛下您,暗送秋波,投怀送抱?” 她就知道谢灵仙自称臣的时候没好事。 但转念一想,她还是很在意自己的嘛。萧姒连忙说:“灵仙,你是不是醋了?” 谢灵仙转过身,又拈起一根草药在阳光下仔仔细细看着。萧姒将她手里的小玩意儿薅走,自己扭过身子到她眼前,完完全全占据了她的视线。 谢灵仙无奈,只好走到屋中坐下。萧姒坐在她身畔,问她:“我给你封王,你不高兴啊。” “封的太多,习惯了。” “原来如此,那就当你夸孤了。” 谢灵仙被她这顾影自怜的模样逗笑了。萧姒她如今对外人倒是严肃,对着自己却愈发不正经起来,活脱脱回到了少时一般。 谢灵仙靠着她,轻声说:“那陛下一会儿陪臣挑拣药材去吧。” “好啊,和你一同,做什么都快活。” 秋光和煦,落叶纷纷。 谢灵仙想问她这种细活有什么好快活的,但见她一副期待的模样,想了想,还是不说让这位尊贵的帝王回她的太极殿独自待着的话了。 第一百零七章 景宁二十一年,梁宣帝晏驾。 谢灵仙守在她的床畔,看着她气息渐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自己的手,却又万般不舍地阖眼。 谢灵仙泪如雨下,俯身亲了亲她带着余温的脸颊。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殿门,对候在寝殿外的人宣告帝王已去的消息,只是有好多好多哭声,让她觉得有些吵。 她越过跪倒一片的人群,慢慢往殿外走。 谢灵仙慢慢抬头看着苍白天光,抬脚向前走了几步,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就像那年在太极宫中一般。似乎有许多人跑过来,焦急的呼唤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她应该是被接住了,可是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好重,好重,一直在往下坠,向那玄渊一般的存在而去。 谢灵仙醒来时,睁眼是昏暗的纱帘。 萧慈听到床榻上的动静,连忙掀开帷幔抓着谢灵仙的手,一面唤着医官来问诊。谢灵仙见到萧慈,恍惚之间好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萧姒,威严而凌厉,如同出鞘宝剑一般锋利。 谢灵仙说:“若我去了,把我和她葬在一处。” 她还是不愿意称萧姒为先帝。 萧慈几乎要落泪了,“姨母,我只剩下你了。” 谢灵仙摇头,摸摸她的脸颊:“我老了,时日不多,料理好这些琐碎,便不剩什么时间而且,我是真的想她了。” 萧慈抓着她的瘦可见骨的手和垂下的衣摆嚎啕大哭。 但接下来数日,谢灵仙精神头看起来不错,将萧姒离去前嘱咐的事仔仔细细地办好,所有人都觉得谢灵仙是想开了,可是只有那些老友知道,她的心间火只剩下一堆灰烬,来一阵风吹过,便什么都不剩了。 第76章 入了夏,明烛殿的莲花开正好。 谢灵仙忙完了手头的事,说要去明烛殿观莲。萧慈问她用不用人陪着,谢灵仙摇摇头,笑着说:“难得精神头这么好,就不要旁人看着我了,正好图个清净。” 萧慈见她面带红光,话语间隐隐有笑意。 她和姑母少女时就是在明烛殿度过的,回到明烛殿,兴许是想追忆往事。可是明烛殿又是姑母驾崩的地方,萧慈怕谢灵仙高兴完,又悲从兴来,再伤了神。但谢灵仙坚持要去,她还是松口应了。 等到众人觉得天色欲晚,去明烛殿寻谢灵仙时,便见白衣女子端坐莲池畔,阖眼垂首。池中莲花尽数枯萎,一片萧瑟。而走进唤她,却发现谢灵仙已然气息全无,魂归高天。 她和先帝接连归去。 前后不过七日。 渺渺白雾,芦苇荡漾。谢灵仙在一片烟水之中,拨开长苇前行,可是前方依然是迷茫,似乎是无边无际的河流。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再往前走,便是彼岸,那是她魂魄的归处。 不对,没有她。怎么能算是归处。 谢灵仙回头,一直往回跑。这一世的种种浮光掠影,从眼前淌过,也都离她而去。人世的感情也越来越少,身上的累赘不翼而飞,她的三魂七魄也变得轻盈。 身体似乎越来越轻,完全没有年华老去后身体的笨重和疼痛,似乎回到了豆蔻之时,不,比那时候还要轻,简直要飞起来。 直到,来到了一处长廊上。 竹帘随着微风晃动,绛紫衣裙的女子在前方静立。她回身,张开手臂,赫然是萧姒。谢灵仙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变回了年轻时的模样,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向萧姒飞奔而去,与她相拥在一处。 这一世,才算如焚尽燃香般,尘埃落定。 第一百零八章 谢萧二家是世交。她们的妈妈是大学时的舍友,关系很好,一直到她们上小学,两家还是邻居。 谢容和萧青韫是从小玩到大的总角之交。谢容比她大两岁,萧青韫最喜欢做的就是跟在这个安安静静的姐姐后面,模仿她的一举一动。 后来萧青韫的双亲因为工作需求搬家去了南方,她们之间的联系才渐渐断开。 谢容再次见到小时候那个小萝卜头,已经是高三生了。 她的到来很突然。 谢容听到动静下楼,就见到是萧青韫站在鞋柜旁边干站着,半低着脑袋,整张脸隐没在阴影之中,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她一身黑衣,背着双肩包,只带了一个行李箱。这让谢容有种不好的预感。 妈妈把谢容叫到房间,嘱咐她:“青青的双亲因为工作下落不明,所以从今天起,她会和我们住,名义上是我们收养的孩子,你们不仅是姐妹也是同学,在各方面都要多照顾她一些。” 下落不明? 这让谢容听得心惊肉跳。 萧青韫的妈妈和爸爸是在军校认识的,和她妈妈学的工程学不同,她们俩都是在一线活跃,现在下落不明,多半是已经牺牲了。但因为一些特殊原因要求保密,还不能公布她们是牺牲。怪不得萧青韫看起来这么消沉。 谢容离开房间,努力让自己不流露出可怜的感觉。她走到萧青韫面前,把新的拖鞋拿出来,伸手接过她的行李箱。 对上带着红血丝的双眼,谢容的心颤了颤,却还是稳住情绪,打了声招呼。 萧青韫恹恹地说:“姐姐,从今往后,麻烦你了。” 一向不愿意搭理人的谢容从来没这么对人客气过,连忙说:“不麻烦,真的。” “我来带你看看房间吧。”谢容把她的行李箱提上去,边走边说,“你住在我旁边的房间,三楼这块都是我的,所以除了装修和我的房间不一样,其他像布局什么都差不多,如果你不喜欢,后面也可以重新装。” 她们两个的门紧紧挨着。 萧青韫点点头,有些失神地走进房间,把门关上。谢容在门外深吸一口气,想了想,还是问她:“想吃东西吗?” 门又从里面被打开,萧青韫说:“不用。” 谢容点头,“好吧,如果功课赶不上,可以来找我。” 萧青韫看了一眼谢容,又把门关上了。 从今天,萧青韫对外的名字,换成了谢蕴。而谢容,是她名义上的姐姐。 妈妈说,萧青韫的性格确实沉默寡言很多,人也显得孤僻,但是却还是和她玩得好,她们也算放心了。谢容在心里吐槽,她总是跟在自己后面,也不说话,就知道粘着自己,这也算放心吗。 谢容给她补习功课,和她一起吃饭,上下学和平时旅游都是在一起的。可是真正让她们感情升温的是那两件事。 一次雷雨天,谢容半夜被雷声吵醒,觉得肚子饿,想下楼找吃的垫垫,就看到萧青韫的房门半遮着,萧青韫穿着黑色睡裙,坐在阳台的窗棱上,窗户打开,雨水撒了一地,窗帘也被掀飞。 谢容吓得魂都飞了,想都没想就冲进去给她拽下来,摁在地上。萧青韫见到跨坐在自己身上,摁着自己的手,一脸焦急的谢容,也傻了。 谢容劫后余生地抱着她:“为什么想不开。” 只是睡不着吹吹风的萧青韫:“?” 在承认想不开装可怜和告诉她真相让她别担心愧疚之间,萧青韫犹豫了几秒,选择了后者。她也抱住谢容,说:“我真的就是吹风,吓到你了吧。” 说完自己还笑了两声。 谢容想要挣脱,却根本挣不开她。 萧青韫体质壮如牛,吹了两个小时风半点没事,反倒是谢容因为这几分钟咳了一个星期。萧青韫给她端茶倒水喂药,好不殷勤。 第二次,是由于学校里的流言蜚语。 谢家是传统意义上的家大业大。 如果按照族谱来说谢容家里算是主脉,但谢容妈妈却不走寻常路,在年轻时却选择去了军校学习工程学,还和富商结了婚,只有谢容这么一个孩子。 索性谢容有意接管谢家的大大小小,要不然谢容那每天梦想搞乐队的舅舅就要被逼疯了。 忽然冒出来“谢蕴”这个养女,还如此突然,各种难听的流言和揣测肯定少不了。 他们不敢当着谢容的面说难听的,但是背地里对萧青韫可没这么客气。只是她从来没有对家里提过。谢容知道这件事,还是有天晚上她回到家后,萧青韫却迟迟没回来,电话打了也没人接。 谢容担心的校服都没来得及换,急的就要出门去找她。楼梯走了一半,萧青韫就出现了,可是等到她走到谢容面前,谢容才看到她脸上大大小小触目惊心的伤口,让人碰都不敢碰。 萧青韫说:“我没事。” “谁干的?” “你担心我啊。” “都这时候了,你说什么废话。” 可是萧青韫却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喜欢你,姐姐。” 谢容站在比萧青韫高一个的台阶上,直视着她执拗的眼睛,避开她的伤口捧起她的脸,轻轻吻了她的嘴唇,说:“等你考上大学,我允许你追我。” “但是现在,你把脸洗干净,我给你上药,告诉我谁把你打成这样的,然后去写作业。” 萧青韫怔怔地看着她上楼的背影,忽然笑起来,摸摸自己的嘴巴。好软,好香,如果能继续下去就好了。 她的成绩一直排行倒数,谢容知道萧青韫是故意的,但妈妈却说她心里有道坎,过不去,就由着她好了。但是谢容觉得,这可怜的分数连大学都上不了,由着她自甘堕落吗。一个吻换一剂猛药,非常划算。 谢容把萧青韫被打的事告诉了爸爸,这学校都是她们家投的钱,让她爸管最好不过。 可是还没等处理,就有一帮学生家长先告状告到校长那里,要求把萧青韫开除,赔偿医药费。 一来二去,谢容妈妈也知道了这件事。 气得她直接亲自去了一趟学校。 虽然是少将,但校方意思是说萧青韫一个把二十来个都打了,一个比一个重,而她本人却只是受了点皮外伤,这事怎么着大事化小也得萧青韫亲自去道歉,道完歉就不用开除了。不能因为养母的军衔,就能欺负别人。 谢容妈妈听到她一个打二十几个的第一反应是惊喜——真是虎母无犬女。 既然如此,就更没有萧青韫给人道歉的道理了,“谢蕴双亲均是烈士,妈妈是少将,爸爸是大校,都在一线牺牲,他们这些同学骂谢蕴同学是我先生的私生子,骂我女儿是白眼狼,校长同志,你是觉得我查不出来吗?” 秃头校长听到这句话,简直如坐针毡。 他们哪里知道平时拽的二五八万,不好好学习只会跟在谢容屁股后面做跟班的谢蕴是这个来头。 如果把事情捅破了,别说是校长了,整个学校从上到下的领导都得完蛋。 合着这事,还是谢家大人不记小人过。 第77章 但萧青韫没工夫出席他们的道歉会,她现在为了谢容一句“我允许你追我”正埋头苦学,要把两个学期落下的知识全都补回来。 谢容成绩一向不错,毕业后去了最好的大学读经济学。她大二的时候,萧青韫毕业,她的选择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她填报了军校,毕业后入伍,和父母一样,去特种部队服役,在一线作战,成为一名光荣的战士。 大学期间,因为她们两个的学校非常近,萧青韫没事就往谢容那里跑。同学们一听萧青韫用的化名,还对谢容说:“你们虽然不是亲姐妹,可是这名字这么像,平时感情也这么好,真羡慕你啊。” 谢容:“……” 想到孜孜不倦送花写情书送饭约玩的“妹妹”,谢容有些头疼。她向来情绪起伏就不是很大,但扪心自问,她确实是对萧青韫和别人不一样,干脆就答应了她,免得她天天缠人的很。 可是没想到背着人确定关系后,萧青韫反而变本加厉,致力于在任何没熟人的地方索吻,这让谢容有种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的感觉。 这样猛烈的求爱,怎么可能不露馅。 于是在一次跨年聚会后,谢容的几个同学组团去厕所的时候,就看到了她们俩抱在一起啃得忘我的画面。 这把她们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虽然不是亲姐妹,可是这名字上如此相似,实在是给人一种不太遵循社会道德的感觉啊。她们商量一番,假装不知道这件事,就这么囫囵而过。 直到几年后,萧青韫入伍,恢复了本名,这个乌龙才算解开。 对于她们,还剩下一件事,就是怎么和妈妈解释。她爸倒是好说话,但是对于谢女士来说,一个女儿,一个已故挚友女儿兼最得意的学生,怎么想都不好接受吧。 她们做足了准备,在餐桌上公开了恋情。 结果妈妈和爸爸却反应平淡,还分别给她们夹菜,让她们多吃点。 谢容和萧青韫面面相觑。 原来在高中的时候,萧青韫告白,谢容亲她的场景,她们两口子当时就看到了。谢少将一晚上都没睡着,劝自己年轻人恋爱自由,强迫自己看开接受了。 谢容有些一言难尽。 合着她们偷偷恋爱,实则谁都没有瞒住呗。 谢女士看着这俩孩子卿卿我我,只是有点不知道,百年之后怎么和挚友解释,自己让女儿照顾她女儿,结果把人给拐跑了。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