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声泪俱下》 第1章 《帝师声泪俱下》作者:长尔鲨【完结】 文案: 温催玉穿书了。 好消息是,职业没变,还是老师。 坏消息是,他有且仅有一个学生——喜怒无常的少帝。 少帝卫樾六岁登基,摄政王把持朝政,傀儡皇帝上位十年间,除了吃喝玩乐之外一事无成,性情乖戾残暴。 对待温催玉这个由摄政王安排来的帝师,卫樾更是桀骜不驯、疯癫跋扈。 对于这样一个动辄可能弄死他的学生,温催玉决定学习原主,不听不看不理不问、每天照本宣科念完书就走人。 毕竟保命要紧,他本来就体弱多病,玩不动阴谋诡计。 然而,他绑定了个“诲人不倦”系统,每当他想要装聋作哑时,系统都会用“电疗”来提醒他要敬业。 脆弱得很容易被系统电出眼泪的温催玉:…… 于是只能爱岗敬业—— 少帝卫樾上课心不在焉,温催玉本想视而不见,然而系统反复电他。 温催玉只好咬牙切齿地好声好气:陛下,能告诉臣您为什么不愿意好好上课吗? 卫樾正想嘲讽温催玉多事,然而一抬头,就见年轻帝师眸中含泪、呼吸都带着泣音,看着他的目光再急迫诚恳不过。 少帝卫樾烧书燎伤了手。 本想置之不理的温催玉被迫关心:陛下的伤需要医治,若是不喜太医近身,臣代为上药可好? 卫樾正想讥笑温催玉自讨没趣,然而只见温催玉关切的目光落在他的伤上,竟是心疼得又要落泪的意思。 卫樾不背书不做课业,温催玉要哭。 卫樾写字写得鬼画符,温催玉要哭。 卫樾混世魔王不温良恭俭让,温催玉要哭。 卫樾太和气任人欺负了,温催玉要哭。 …… 反正只要一不顺心,温催玉就要对着他哭,简直看得卫樾头皮发麻,都担心温催玉病歪歪的身子骨被他自己的眼泪彻底淹死,只能想办法让他顺心。 以至于后来,权柄在握的年轻帝王说:朕能有今日,全仰仗这些年帝师不惜声泪俱下的教诲。 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一日为师终身为夫——卫樾决定以身相许,江山为聘,求娶帝师。 教出这么个逆道乱常的学生,温催玉:…… 真得声泪俱下了。 难以招架,温催玉索性功成身退、死遁跑路。 ——帝师温催玉,人如其名,温润如玉、惊才绝艳,可惜兰摧玉折、英年早逝。 帝师死后,满朝文武,有人为其遗憾哀悼,却也有人因此庆幸—— 陛下过于器重,帝师手中权柄滔天,于君权威严不利; 陛下鬼迷心窍,竟然意欲强娶帝师为后,于江山社稷不利。 有朝臣说,如今帝师因救驾而死,贤臣良师美名流芳,他们也不用再担心帝师成为第二个摄政王,堪称皆大欢喜。 当日,卫樾下令,砍了将帝师之丧称之为“喜”的朝臣,接着吩咐准备帝后大婚,他要迎娶帝师棺椁。 谁敢反对,一律砍了。 此后三年,暴君执政,朝臣们终于明白,他们这位陛下是一头疯狼。 当初是帝师在,才牵住了他。 帝师死后,再无人能约束他循规蹈矩。 于是,几个大臣灵机一动,想到为他们陛下寻一个替身回来——五湖四海大肆搜寻,务必找出一个和帝师容貌最相似的人来! 几番周折后,假死三年却又被送进宫当“替身”的温催玉:…… 内容标签:强强 年下 宫廷侯爵穿书 朝堂 主角:温催玉,卫樾 一句话简介:被强娶为后之前,帝师死遁了。 立意:珍惜生命,乐观生活 第1章 不受控制的,他眼里沁出了点泪花。 大燕宫城,见渊阁。 温催玉坐在堂上书案前,语气波澜不惊地念着面前的《中庸》:“……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下面整间课殿里,只在殿中央摆了一张书案,唯一的学生坐没坐相地趴在案上,手上的狼毫笔沾了墨水,但被他张牙舞爪地拿在指间乱划,到处溅上墨滴,他也不管。 等乱挥乱划得狼毫笔上没墨了,他才慢悠悠沿着周遭的墨点“作画”。 温催玉念着竹简上的字,偶尔抬头看一眼,对于这唯一的学生——少帝卫樾——丝毫没有上课模样、甚至不像个脑子正常的人的表现,他视若无睹。 毕竟以卫樾疯癫跋扈的性格,温催玉实在不敢赌,只想明哲保身。卫樾现在这么安安静静的,已经很“乖巧”了! 然而…… “……致中和,天地位焉……”念到这里,温催玉突然咬住牙,不得不停顿下来。 方才那一瞬间,仿佛有电流从四肢百骸穿梭而过,让温催玉一时间舌|根都酸软了。 要不是反应快、及时止了声,温催玉差点闷哼出来。 紧接着,不受控制的,他眼里沁出了点泪花。 温催玉咬咬牙,将竹简抬直挡住脸,继续肌肉记忆地念下去,免得引起卫樾察觉:“……万物育焉。” 同时他一心二用地质问系统:【你搞什么?!】 脑海中,和温催玉绑定的这个名叫“诲人不倦”的系统,语气公事公办地回答:【根据当前情况,宿主您已经发现学生心不在焉、没有专心听课,但没有加以干涉纠正。所以很抱歉,我需要对您进行电击提醒。】 温催玉:【……宿主的命也是命,你们做系统的讲点道理行吗?】 系统模拟出遗憾的语气:【祝愿宿主长命百岁。】 温催玉不想再跟它说了,继续四平八稳地念书,顺道悄悄抬手擦了下沁出眼角的眼泪。 然而,刚放下手,才消失不久的电流感突然又冒了出来! 温催玉双手攥着竹简,平常有些纤弱的十指,这会儿几乎把竹片攥出印子。 温催玉不得不再度停顿下来,这次多缓了几息,随手擦了又冒出来的几颗眼泪,才勉强继续念下去。 并且再度一心二用:【你这又是干什么!】 系统:【您的学生上课不专心……】 【我知道!我没管!你刚才不是因为这个,已经惩罚过了吗!】温催玉在心里咬牙切齿。 系统不急不躁:【是的,但是电击警告是持续性的,除非您改变行动、敬业起来,或者当前情景结束,否则我将会保持每三十秒一次电击的频率,对您进行提醒。】 温催玉:【……行,解释权在系统。那你是不是至少把电击的力度弄小一点?我很担心我迟早死于“电疗”,你能不能考虑下我只是个体弱的病秧子?】 系统还是语气平静:【抱歉,宿主,目前电流已经是考虑过您的身体素质情况,而采取的最小力度。而且请您放心,系统触发的电流是绝对不会对宿主的身体造成影响的。如果您是介意掉眼泪的情况,那我再次表示抱歉,您的身体素质并非我能控制的。】 闻言,温催玉想要对冷冰冰的系统冷笑。 得了,还怪他身体太弱承受不了“电疗”了。 温催玉不再跟系统对话,而是继续专心致志念书,同时拿出好心态迎接每三十秒一次的电流。 反正电流对身体没害,只要做好心理准备,每次电击的力度也并非不能承受,他宁愿忍“电疗”,也不想冒险去管喜怒无常的少帝卫樾。 要知道,据说上一个对卫樾格外耐心、和蔼可亲,甚至愿意从《三字经》开始教这个不学无术少帝的太傅,那还是一个德高望重、年至耄耋的大儒,就因为管得太多,最后被卫樾剃光了脑袋上所有发须,回家去活活羞愤至死了。 在这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非必要不可伤的时代背景下,这看似未伤及肉|体的“儿戏”,其实也是一种刑罚,名为髡刑,就是一种明晃晃的羞辱。 温催玉倒不在乎头发眉毛,但若是可以,他也是实在不想招惹卫樾。 反正只是电击而已…… 不过随着反复被电,温催玉眼里不由自主涌出的泪花越来越多,沾到因为过长而自然有点卷曲的睫羽上,总是挡住视线。 虽然他过目不忘、不看竹简上的文字也能念下去,但眼前全是泪花,不可能不擦,万一被人看到不是很奇怪吗。 所以温催玉一边念《中庸》,一边时不时抬头擦擦眼泪,还得小心偷瞄几眼,确认卫樾还在玩他自己的,没有注意到他这边。 幸好,卫樾显然对他这个太傅不感兴趣,已经为了画画撑到地上去了,应该没工夫注意他。 然而…… 事实上,卫樾已经因为温催玉前面两次突兀的停顿,而注意到他这位年轻太傅的异样了。 卫樾闲着无聊,发现温催玉故意把竹简竖高之后,反倒提起了兴趣,时不时撩一眼过去,还故意躲着温催玉打量他的目光,免得两人撞上。 第2章 于是,卫樾惊奇地发现——温催玉好像是在抬手擦眼睛! 又或是准确点说,是在抬手擦眼泪…… 而且,随着时间过去,温催玉擦拭眼泪的频率越来越高,念书的语气里间歇的哽咽也越来越明显。 卫樾不动声色挑了下眉,心想他这太傅倒是有意思,先是小心翼翼给他念了一个月书,然后据说是磕到脑袋要养病,直接告假了一个月,今日才回来继续授课。 没想到居然变得这么爱哭了! 觉得给他上课很委屈,所以越想,眼泪掉得越厉害? 这温催玉莫不是真把脑子磕傻了罢! 堂前,温催玉再次经受了电流,更多眼泪随之涌了出来,这次甚至没等他擦拭,就直接涌出眼睛,滑过他有些苍白的脸颊,留下一道微不可见的泪痕。 温催玉感觉自己的嗓子已经快要咬不出来字了,再忍下去,他可能真要徒手撕竹简了…… 他没辙,放弃负隅顽抗,抬手擦掉泪痕,然后放下竹简,看向大殿中央的卫樾。 卫樾在他气势汹汹、似乎不打算遮掩地放下竹简时,就收回了视线,专心致志看向地砖上他刚画的乌龟。 温催玉正要开口,但想了想,觉得既然反正要交流,那离得太远显得有距离感,离近一点或许更利于沟通。 所以他暂且闭上嘴,站起身走向卫樾。 卫樾抓着狼毫笔,轻飘飘地在地砖上勾勒一只新的乌龟,余光里看着温催玉离得越来越近。 卫樾心想,这温催玉不要命了。 走到距离卫樾三尺远的地方,温催玉停下脚步,也想好了要怎么开口。 但一点都不通情达理的系统只知道三十秒又过去了,于是在卫樾开口之前,又给了他一次“电疗”。 温催玉忍住痛哼出声的欲|望,在心里骂了声系统。 然后他咬牙切齿调整好呼吸,微微弯腰,对没规没矩、直接撑在地砖上画乌龟,一点都不像已经登基十年、年满十六的少帝卫樾开了口。 温催玉拿出从前去山区暑期支教的耐心,好声好气地问:“陛下,能告诉臣您为什么不愿意好好上课吗?” 听到温催玉的问题,卫樾下意识就要嘲讽他多事。 然而一抬头,卫樾微微一怔。 温催玉这个年轻帝师,长了副好样貌,这件事卫樾其实是知道的,他又不瞎。 但也就是知道而已,长得好看又不能当权势用,或许还会被权势所用,没什么意义。 可当下……温催玉眸中含泪,努力想要压下去的呼吸中都仿佛带着泣音,看着他的目光竟是再急迫诚恳不过。 好似温催玉真的因为他不务正业而心急如焚、关心他到落泪…… 看着温催玉这张春雪明如洗般的脸,和面上不似作伪的关怀,卫樾竟是一时没有口吐恶言。 而温催玉看着卫樾的脸,也是怔了怔——卫樾刚才跟心智不全似的胡乱甩墨点,虽然接着沾着墨点作了一堆画,但都画的是乌龟,没见得比单纯甩墨点要成熟稳重到哪里去。 因为乱挥笔,所以卫樾衣服上也有墨点,但他没抬头之前,温催玉没发现原来他脸颊上也沾了一小片墨迹。 卫樾默不吭声地抬头看着他,一时间看起来,竟不像是个桀骜不驯的暴君,倒像是有些倔强的少年。 温催玉一时不由得心软了点,心想……这卫樾确实才十六岁,放在现代都还在读高中呢,比他小了六岁,又从小命运多舛,也怪可怜的。 于是,温催玉一时没忍住,走近了点,蹲到卫樾面前,抬起衣袖落到卫樾脸上,轻轻给他擦了擦:“怎么弄得到处都是……” 卫樾敏锐地察觉到了温催玉眼里的怜惜,于是他沉下脸,想也不想地推开了温催玉。 温催玉猝然跌坐在地,看着卫樾放下狼毫笔、自己站起身,拍了拍衣袍。 然后卫樾居高临下地看着温催玉:“你是什么玩意儿,竟敢碰朕的脸,爪子不想要了?来人!把温太傅的手给朕砍下来!” 温催玉:“……”他刚才干嘛手贱! 居然觉得这个疯癫跋扈的少帝可怜! 卫樾冷冷地看着温催玉——你算什么东西,竟也敢怜悯朕? 第2章 系统叫“诲人不倦”,简直是想要他命。 宫人听到卫樾的传唤,步入了殿内。 但是对于卫樾的吩咐,他们实在是不敢照做,于是几个宫人齐齐跪伏在地,不敢出声,也不敢乱看。 卫樾冷声道:“朕现在使唤不动你们了?” 宫人们连忙告饶:“奴才们不敢!” “陛下恕罪!” 温催玉咬了咬牙,想起原书剧情里卫樾的一些行径,深觉要是再不让卫樾降火,只怕他恼怒下去觉得没面子,真会不管不顾非要砍了他的手。 事已至此,温催玉撑着地砖站起身,对卫樾作了一揖:“陛下……” 卫樾阴沉着脸看向他。 温催玉眼中方才没来得及拭去的泪花,此时正巧变成一滴泪落了下来。 卫樾的目光随着那滴泪看向地面。 那滴眼泪正好落在卫樾此前画的一只乌龟上,本就微小的水滴很快看不清了。 卫樾回想起温催玉方才举着竹简暗自抹泪,又小心走到他近前关心问候的模样,不由得攥了下手。 温催玉方才想给他擦脸,袖摆扫过他鼻间,他好像还闻到了白檀香的味道…… “陛下恕罪,是臣之过,臣方才一时僭越,还望陛下……咳、咳咳……臣……”温催玉没说两句,突然开始咳嗽。 他偏过头避开前方的卫樾,咳嗽两声了,又强忍下去,回过头正面对着卫樾,想要继续告罪。 但没说两个字,又实在忍不住似的,再次偏过头去,以袖掩面地咳嗽。 咳嗽着,他下意识抬手按住自己的心口,好像还有些胸闷气短,接着连咳嗽都开始喘不上气似的。 卫樾看着他越发苍白的脸色,突然想起来,这年轻的帝师温催玉,据说确实是自幼体弱多病。 方才那白檀香,兴许不是为了熏香,而是用来行气调理,从而沾染上的味道。 “行了,有痨病就滚出宫治,在朕面前咳什么咳,聒噪!”卫樾不耐烦地一甩手,往外走了。 虽然言语刻薄,但显然他不打算继续就“砍手”这个事,对温催玉不依不饶了。 温催玉松了口气——卫樾再不给反应的话,他就要装不下去了。 毕竟他一直是真体弱多病,难得有装病的需求。 “陛下……您今日课业……咳咳……” 温催玉有点担心卫樾就这么走了,系统判定他这个老师不够敬业,连学生擅离课堂都不管,又给他来一疗程电击,所以连忙出声。 但不知道是不是刚才装咳嗽、装胸闷气短遭了报应,说着话,温催玉突然真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正准备走出殿门的卫樾停在原处,侧身回头看向温催玉,眉头紧锁:“你要死了?” 温催玉没工夫搭理,他咳得只觉喉间都泛出了铁锈味,几乎要站不稳。 然后,失控的咳嗽突然停了,温催玉有些难受地躬下腰,扶着卫樾方才坐的书案,脸色苍白、小口小口急促喘气地倒在了地上。 衣袍上沾染了周遭未干的墨迹,温催玉也无暇顾及。 他双目无神地靠在书案边、伏在地上,一身素色长袍衣摆和腰间的水苍玉一起缀落在地,青丝垂下,半遮掩住他的脸。 卫樾看着,突然觉得温催玉好像一捧雪,快要融化了。 因为卫樾还没走,所以还跪着没敢起的宫人们,听着帝师这喘不上气的动静,也不由得跟着担忧,但又什么都不敢做。 直到卫樾冷声训斥:“都愣着干什么,想让朕再气死一个太傅?找太医给他看看!” 说完,卫樾甩袖离去。 温催玉虽然无暇回应,但这话他听见了,不由得苦中作乐——挺好,看来这次寻医问药的钱能省了。 接着,温催玉失去了意识,整个人彻底倒在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温催玉半梦半醒地有了意识,只是仍然浑浑噩噩,睁不开眼。 他索性先对系统念叨起来:【我都说了我病还没好,你非威胁我回来给那小暴君上课,现在好了吧,我又病了。】 或许是因为他现在意识不清,跟在心里说梦话似的,系统并没有回应他。 ——温催玉是在一个月前,绑定上这个自称名叫“诲人不倦”的系统的。 他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穿越到当下这个书中世界的。 温催玉,二十二岁,原本在现代是一个美术生,刚大学毕业,才考上学校里美术老师的工作,还没正式开始任教,此前只有大二和大三两次暑期前往山区支教的教学经验。 一个月前,温催玉前往山间采风,突然头晕目眩,失足摔倒,磕到了头,就此丧命。 第3章 再醒过来,就穿到了现在这个书中世界。 据系统介绍,原书书名简单粗暴,就叫《暴君》,讲述的是主角卫樾风云变幻的人生故事。 卫樾一出生便被厌弃,关在形同冷宫的偏僻宫殿之中无人问津,缺吃少穿地长到六岁,被起兵谋反的庄王扶持登基,从此成了庄王这个摄政王手下的傀儡皇帝。 傀儡皇帝,重在傀儡。卫樾在摄政王的安排下,登基之后除了吃喝玩乐之外一事无成,性格还越发乖戾残暴。 然而,表面看起来只知道疯癫跋扈的少帝,自己并非全无盘算,只是难在无米之炊,摄政王又权倾朝野、无人敢有异心。 直到卫樾二十岁这年,摄政王因病显出了颓势,曾经的少帝却已经及冠到了堪当大任的年纪。卫樾抓住了文武百官人心浮动的契机,成功用两年时间就让摄政王倒台,朝中权柄收于手中。 然而,卫樾过去的喜怒无常、桀骜不驯并非装模作样,他的的确确是个暴君,还是个多疑偏执的暴君。 暴君亲政,满朝文武至黎民百姓,都水深火热,最后卫樾作为一个人人喊打的暴君,突然就不想活了,选择自焚于大火之中——主角死了,这本书也就这么人人喊打的烂尾了。 系统表示,如果按着原书剧情走向,这个世界最终势必会崩坏。 所以现代的温催玉死后,被绑定了“诲人不倦”系统,带着“把他当前的学生教育成才”——放在书中背景下意即“教导卫樾成为一个心系百姓的明君”这样的任务,重生成了书中人。 温催玉穿书过来的这个角色,仿佛是另一个平行世界的自己,同名同姓之余,还有相同的外貌,一样的年纪,一样的从出生起就体弱多病,一样的无亲无故,甚至一样的英年早逝…… 原主在原书剧情中,虽然官至太傅,但本质只是主角卫樾人生中一个路过的炮灰。 温催玉穿书过来的时间点,正好是原主死亡的时间点—— 一个月前,刚当了一个月太傅的原主,因为郁郁不得志而饮酒过多,醉后失足摔倒,和现代的温催玉一样死于头部受伤。 在原书剧情中,原主这个太傅之死,是作为少帝卫樾桀骜不驯、难堪大任的一个佐证。 毕竟之前已经气死过一个耄耋大儒,如今又让一个青年才俊因借酒消愁而英年早逝,两任太傅都死得如此窝囊,少帝卫樾的所作所为,既让摄政王安心,也给了摄政王不再安排人教导少帝的正当理由。 不过由于温催玉的穿书,剧情没有像原书那样发展——本来太傅府上已经准备对外报丧,但没想到温催玉又醒过来了。 而温催玉穿书过来后,第一件事就是一连告假一个月,宣称本就体弱多病,如今又伤了脑袋,休养时间难免长些。 这期间,温催玉搞清楚、初步想好了自己当前所面临的状况。 系统要他好好教导暴君,最好一秒都别多等。 但温催玉觉得,按少帝卫樾的作风,是真有可能一个不高兴就弄死他的,反正他无亲无故又无权无势,就算是傀儡皇帝也不担心弄死他之后不好善后。 如果眼前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这个世界未来崩不崩坏? 所以,温催玉硬是养伤养了一个月,就是不急着复工。 直到系统提醒他:【宿主您的伤势已经痊愈,明日如果再不复课,我将采取电击警告。由于这是您第一次违反“诲人不倦”宗旨,故我提前采取了口头提醒,下一次我将直接启动电流,请知悉。】 温催玉:【……好奇一下,你所谓的“诲人不倦”宗旨,具体是个什么标准?】 系统表示,考虑到人类多样性,也不想为难宿主、徒增任务难度,所以这方面,“诲人不倦”系统因地制宜,将以温催玉自身的经历作为标准——虽然温催玉在现代还没来得及正式授课,但他曾两度前往山区支教,合计有近半年的教学经验。 对此,温催玉初听时就十分无语:【你的意思是,要我用对待支教期间所遇到的学生的态度,去教导这个世界的暴君?】 系统公事公办:【一定意义上来说,的确如此。】 温催玉:【……还有一点,我学美术的,原本要当的也只是美术老师。支教期间帮忙代课,凑合上一上小学的主科也就算了,你指望我现在变成儒学大师,去做太傅?】 系统理解了下,觉得宿主有点消极,于是道:【请宿主保持积极向上的态度,相信自己。您有过目不忘之能,明天复课,今天把四书五经尽快翻一遍,还来得及,您可以。】 温催玉如果可以,比较想把系统拉出来揍一顿。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已经是太傅了,躲着不回宫给皇帝上课,也不是个长久之计。 而且,摄政王庄王那边为表对皇帝课业的关怀,也已经派人到太傅府问候过了,不方便再消极怠工地搪塞下去。 所以,温催玉今日就回宫给少帝卫樾上课了。 但他原本想得很轻松——原主给卫樾上了一个月的课,期间什么都事不关己,卫樾虽然没把原主放在眼里,但也没有特意找他茬,这法子不是就很适合保命吗! 反正摄政王那边,也没有真想让少帝学有所成,所以如果摄政王召见太傅问起来,他只需要如履薄冰地面露苦色,也就应付过去了。 于是,温催玉本决定学习原主,进了宫凡事都不关心,不听不看不理不问、每天照本宣科念完书就走人,皆大欢喜。 可偏偏他绑定的系统叫“诲人不倦”,简直是想要他命。 第3章 熟悉的电流感再度传遍全身。 温催玉带着对系统的满腹怨气,睁开眼时,已经是五个时辰后。 守在床榻边的宫人见他醒了,连忙上前搀扶。 温催玉坐起身,靠在床头,接过宫人帮忙倒的水,喝下润了润嗓子。 “多谢。”温催玉将茶杯递还给宫人,又问,“我这是在哪儿,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宫人低着头道:“回太傅大人,这里是青霜殿,就在太傅大人您今日晕倒的见渊阁后面。您巳时晕倒,如今已戌时了。” 戌时…… 温催玉望了眼附近的窗户:“已经入夜了?” 宫人回道:“是的。半个时辰前,庄王殿下遣了人过来问候,又说天色已晚,宫门也将要下钥,您若是今日能醒,也不必急着出宫回府,可再好好休息一夜,凡事明日再说。而您府上,庄王殿下也会派人前去知会一声,您不用担心府上着急。” 这庄王,也就是当今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了。 温催玉客客气气道:“真是有劳庄王殿下挂怀了。对了,今日我晕倒之时,似是有听见陛下吩咐人为我传太医?” 宫人颔首:“是的,因有陛下吩咐,奴才们才敢将您送到这青霜殿来。” “窦太医前来为您诊治过,说是并无大碍,只是您素来身体虚弱,今日在见渊阁大抵是突然气血翻涌,一时经络不畅,多休息便好。” “窦太医也给您开了凝神平气的汤药,只是您先前一直睡着,不知什么时候能醒,便只煨在炉上。方才您醒了,出去的那个宫人,便是为您端药去了。” 说着话,另一个宫人端着药进来了。 “有劳了。”温催玉道。 宫人忙称不敢。 药闻着便苦,不过温催玉即便是在现代,也是个药罐子,从小到大没少喝中药温养,现在倒不至于喝不下去。 他也不想在宫人们面前显得犯怂,所以尝了一口,确定入口温度适宜后,他直接一鼓作气,将一整碗药喝了下去。 喝完药,又喝了点清水漱口,然后温催玉重新躺下,阖上眼,继续休息了。 不过大抵是因为白天已经睡得太多,虽然喝了药之后很快有了倦意,但温催玉昏昏沉沉睡到子时末,便又醒了。 根据养病多年的经验,温催玉知道自己若是再睡下去,反倒会更难受,便起了身,想出门呼吸下新鲜空气。 如今八月底的天气,暑气才过,不冷不热,不必担心夜里出门受凉。 守夜的宫人睡眼惺忪地想要爬起来陪同,温催玉摇头婉拒:“不必,我只在院子里走走,不会往别处去,不用人特意陪同,你们也不用担心我乱走、冲撞了人。” 宫人忙赔笑:“太傅大人说笑了,这宫里也就陛下一个主子,入了夜连庄王殿下都不在宫里。您是帝师,等闲只有旁人冲撞了您的份……” 如今朝中提起卫樾,仍有不少人以“少帝”相称,一是因为这些年来这样代称习惯了,二是卫樾如今年十六,的确也不算年纪多大的皇帝,这样称呼并不突兀。 但十六岁,放在这年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寻常人家这个岁数的儿子,大多都有相看亲事了。 不过少帝卫樾情况特殊,庄王当政,满朝文武里也就年迈的老臣敢大着胆子说一句“陛下到了可以选秀的年纪了”。 第4章 但也就仅此而已,说完了,庄王不允,略给面子地以“陛下尚未学有所成,此时广纳后宫,有碍陛下心性,不利陛下长进”为由,拒绝给少帝选秀、转而任职一个太傅,那些大臣们也不敢再置喙。 所以,如今三宫六院无人,到了宫门下钥、庄王也出宫回府的夜里,的确只有卫樾这个皇帝主子。 温催玉今日意外留宿宫中,所住的青霜殿名义上属于前朝,但落位于前朝和后宫交界处。 温催玉站在殿外院中,考虑着明天要怎么继续给他的好学生上课。 还有,托卫樾玩墨汁的福,温催玉倒下时衣袍上沾了墨迹,如今温催玉一身素衣,墨痕显眼,他还在寻思着等卯时宫门开了,应该来得及回府一趟,好歹换身衣裳…… 突然,余光里似乎瞥见了几道影子跑过,温催玉下意识看向远处的房顶。 位于后宫范围的院墙上,确实有几道匆匆而过的身影,温催玉刚定睛确认,那几道身影就似乎从房顶跳了下去,消失在了他视野中。 温催玉眨了眨眼。 他回忆了下原书剧情——原书从卫樾年满二十、开始争权这里起笔,这之前发生过的事并没专门叙述,只是之后插叙提过一些能充当背景的旧事,但往往也是几笔带过,并不详细。 如今卫樾才十六,往后近四年的时间段里,剧情都是空的,所以这会儿温催玉并不能从原书剧情里得到什么启发。 问系统也没用,系统最开始就说过,除了已经传输给温催玉的原书剧情以及原主记忆之外,其他信息方面的问题,系统本身也无从知晓更多,更不能帮助温催玉分析揣测。 这个“诲人不倦”系统,除了在温催玉穿书之初,帮助他了解情况之外,之后就只剩下“电疗”作用了。 温催玉又看了眼方才那几个飞檐走壁的身影消失的方向,然后默默转身,打算回殿内了。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但他一个病秧子,没权没势还手无缚鸡之力,连傀儡皇帝都不敢惹,现在也别多管闲事的好。 然而,没走几步,熟悉的电流感再度传遍全身。 温催玉咬牙切齿擦掉眼泪:【……这次又是什么原因?】 系统四平八稳地回答:【两年前,您在山区支教期间,一次在夜里起床喝水时,看到学生宿舍那边隐约有火光,虽然您当时不确定是否有危险,但还是因为担心学生安危,特意前去查看。】 【基于以上这段经历,对照现在,皇宫之中出现不同寻常的人影,最可能有危险的就是皇帝卫樾,您作为老师,应该去查看。】 温催玉沉默。 他现在很想回到两刻钟前,把非要起床出来透气的自己打晕——非要出来!这不就看到了不该看的吗! 该死的系统。 温催玉赶在下一次电流来之前,气势汹汹地转身往外走了:【我待会儿要是被牵连弄死了,看你上哪儿找新宿主做任务去——话说,我有回档复活的机会吗?】 系统表示很遗憾:【没有的哦,宿主请加油存活。】 温催玉:“……” 这一点都不科学的系统逻辑! 青霜殿和宫内大多数宫殿一样,寻常都没有人住,也就没有特意安排侍卫在殿外值守,只有宫道上按制站有卫戍宫城的侍卫轮值。 温催玉顺利走出了青霜殿,但他不认识宫里的路,又不想折返回青霜殿、拉上武力值大概没比他强出多少的宫人一起冒险,所以只能按着方才印象里那几道身影的方向,乱打乱撞地走过去。 没走多远,便遇到了值守的侍卫。 “站住!你是谁?为什么这个时辰还在宫里走动?”一个侍卫肃声问询。 另一边的侍卫提高灯笼,看清了温催玉的脸,连忙行礼:“见过温太傅!” 其他侍卫闻言,也跟着行礼:“温太傅!” 但最开始更为严肃的那个侍卫还是忍不住再问,只是语气客气许多:“温太傅,这么晚了,您怎么会在宫里走动?” 温催玉不想把动静闹大,但这事儿明摆着不可能低调。 他今夜在宫里走动,还是冲着去看卫樾安危的,待会儿卫樾就会被惊动,摄政王那边或许也很快会得到宫中消息,反正都是要知道的。 而且保命为上,既然有侍卫,他又何必“孤军奋战”? 于是温催玉直言:“我因养病临时留宿宫中,白日睡得太多,方才睡不着,起身透气,在院子里看到后宫方向有几道可疑的身影飞檐走壁,担心陛下安危,所以想过去看看。还请诸位引路同去。” 闻言,事关皇帝安危——管他是不是傀儡皇帝呢,这不是寻常侍卫需要考虑的层面——侍卫们也不觉得温催玉一个太傅有必要大庭广众撒谎,便领命道:“是!” 有了宫里的侍卫引路,直接前往卫樾的寝殿,倒是不用担心不认路了。 但另一个问题在于,侍卫们走得太快了,温催玉勉强跟了一段,就喘不上气了,不得不扶着宫墙停下来,再走也只能慢吞吞的,实在是跟不上。 见状,最开始那个严肃的侍卫停下来,对同行其他几个侍卫说:“温太傅是文人,走得慢,我陪同他稍后几步过去,你们沿路再多叫上些侍卫,快赶去陛下的寝宫保障陛下安危。还要排查宫中是否有形迹可疑之人,得通知秦统领做主……” 这么一安排,其他侍卫都加快了步伐。 温催玉看着走到他身侧的这个侍卫,顺了顺气,才开口:“对不住,拖累你们的脚程了。你方才说的秦统领是?” 侍卫回答:“温太傅言重,我等戍卫宫城,竟没发觉有可疑人影威胁陛下安危,已是失职,幸有温太傅提醒。秦贺秦统领,是守卫宫城的叱南军统领,今夜秦统领也在宫中当值,若要调动更多侍卫,还得秦统领下令。” 温催玉看了看这个侍卫:“听你谈吐,像是读过书?” 侍卫笑道:“在温太傅面前,不敢说读过书,只是少时家中有点闲钱,送我去私塾识过字。” 温催玉听着他这样说话,感觉累得慌,于是打算结束对谈:“我休息得差不多了,继续走快点吧,也不知道陛下那边如何了……对了,还没问过你名字。” 侍卫回道:“属下姓袁,名昭,日月昭昭的昭。” 温催玉点点头:“有劳袁侍卫了。” 在袁昭的陪同下,温催玉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卫樾的寝宫定风殿时,只见殿内殿外围了不少侍卫和宫人,而院中摆了一把摇椅,少帝卫樾正冷着脸躺在上面,还一晃一晃的。 看着在朦胧月光和灯笼烛火映照下,温催玉那张因为劳累而泛着红意的脸,还有看到他无碍时一闪而过的“放心了”的目光,卫樾怔了怔。 然后他敛了那一瞬间的错愕,没心没肺地挑眉道:“温太傅,大半夜这么兴师动众,让朕和这么多人等你过来解释,你这架子可比朕还大。” 温催玉就是怕自己走得太慢耽误事,这一路过来几乎没怎么喘匀过气,现在扶着院外的殿门,还觉得从喉间到脑子都是堵塞的。 他听到了卫樾的话,但一时反应不过来,寻思着先作个揖免得被挑刺吧,但四肢不听使唤,再稍微动一下,温催玉都担心自己直接瘫倒在地。 都这样了,反正卫樾没事,温催玉索性没急着回应,还是半扶半靠着墙慢慢呼吸,想尽快喘匀气。 同行的袁昭见状,只好自己大着胆子先站出来,下跪行礼:“卑职拜见陛下……温太傅说,瞧见了可疑人影在房顶上蹿动,太傅大人一路赶过来,十分担忧陛下安危,体力耗尽也不敢停歇……” “你还好意思说!”这话是站在卫樾附近的一个中年男人说的,看甲胄打扮,和寻常侍卫不同。 果不其然,袁昭称呼他道:“秦统领,属下……” “温太傅是个文人,又出了名体弱多病,一时眼花很正常,也不知道是看错了什么,记挂陛下安危所以急了点也情有可原,可你袁昭好歹是我叱南军里一个小领队,竟也跟着温太傅一起不知轻重,深更半夜在宫里乱蹿,还惊扰圣驾,这罪责你担得起吗!”秦贺厉声斥责。 接着他对卫樾拱手:“陛下,是臣管教不严之过,臣定重重责罚这大惊小怪的领队,往后更严厉管教叱南军,还望陛下恕罪。” 卫樾还是冷着脸:“废话太多,都滚!——温太傅留下,既然这般关怀朕的安危,来了之后怎么一句话都不说,看来你是想和朕单独聊聊。” 忙着喘气、根本没工夫说话的温催玉:“……” 第4章 一把拽住温催玉,直接把人按在了摇椅上。 秦贺领着叱南军说走就走,定风殿院内很快只剩下宫人。 还有就是在躺椅上摇摇晃晃的卫樾,以及仍然站在门口、平息方才一路过来快要炸开的心肺的温催玉。 卫樾也没再催,枕在躺椅上看着脸色渐渐恢复往日苍白的温催玉,然后似是觉得很有趣地说:“你看上去像个蜡烛做的,快要烧完了的那种。” 第5章 温催玉闭了闭眼,这跟说他像个死人有什么区别…… 他理了下方才所见所闻,似乎应该是戍守宫内的叱南军统领和侍卫们过来,把卫樾惊扰了出来,之后又十分迅速地搜寻了其他宫苑,确认并没有什么可疑之人。 所以卫樾才这么黑着脸跟他要“解释”,方才那个秦贺才那么阴阳怪气地撒火。 可……温催玉知道自己走得慢,但也不至于慢到了这般地步吧? 叱南军行动这么快吗,已经把宫里都搜过了,能那么笃定地确信只是他眼花看错? 就算卫樾只是个傀儡皇帝,但若是他真在宫里出了事,秦贺难逃问责,丢官都是小的,就怕还会丢命。所以,哪怕是卫樾不让叱南军到处搜查,秦贺也不该表现得那么理直气壮吧…… 还有,温催玉确定自己没有眼花的毛病,他当时清清楚楚看见了有人影,系统的认定更是实打实的证据。 所以……难道是那个秦贺知道什么内情,才能这么笃定? 思索着,温催玉总算休息得差不多了,能稳当走入庭院内,对卫樾俯身作揖:“陛下,臣只是担忧您的安危,并非有意惊扰,还望陛下恕罪。” 卫樾没喊平身,打量着他的腿:“怎么,温太傅这双腿弯不下去,不知道怎么行跪礼?” 温催玉在心里忙着骂系统给他找麻烦,这会儿要捎上卫樾一起骂了。 不知道装病这一招,一天用两次的话,这次的效果会不会被打骨折…… “臣……”温催玉暗自咬牙,心想算了。 往后和这少帝见面的次数还多着呢,总不能每次还没行礼就先装病。 能屈能伸吧! 卫樾看着温催玉凝重得似乎有些忍辱负重的表情,觉得挺有意思。 于是没等温催玉跪下去,卫樾先从摇椅上站起身,一把拽住温催玉,直接把人按在了摇椅上。 虽然温催玉比卫樾年长六岁,但病秧子的力气实在是没这整日吃饱喝足没事干就在宫里散步溜圈的少帝强悍。 温催玉被变故一惊,一时只觉头晕眼花。 后背撞在木质的摇椅上,也疼得他轻哼了声,泪花一闪。 偏偏这时候卫樾还掐住了他的脖颈,语气是近在咫尺的阴森:“怎么,温太傅另有主子,跪朕跪不下去?” 周遭的宫人们老老实实垂着头,对这情景仿若未见。 温催玉忍着弑君的冲动,在卫樾不断收束的力道中艰难地灵光乍现道:“陛下误会了……臣只是觉得,臣……身为太傅,与陛下有师生之谊……老师跪拜学生,有违尊师重道古训……但陛下是君,臣子跪拜,理所当然……” “哦?”卫樾还是掐着温催玉的脖颈,慢条斯理地用力,“温太傅这么重礼呢?那半夜四处乱看,又是哪本书里教太傅的?” 温催玉呼吸越发艰难,眉头紧蹙,摇椅还持续地摇摇晃晃,简直让他眼冒金星。 方才生出的泪花沁了出来,滑过温催玉的脸颊,正好落在了卫樾的手背上。 卫樾愣了下,这滴泪分明是冰凉的,但他好像被灼伤到了一般,指间力道无意识地松了松,但还是扼着温催玉的脖颈没放。 这时,温催玉忍不住,抬手抓住了卫樾的手腕:“陛下……爱护学生,本就是师之责……” 卫樾闻言一默。 看着温催玉有些涣散又含着朦胧水雾的目光,脸上清浅的泪痕,又瞧了眼他纤细的手指,余光还瞥见他衣袖上已经干了的墨迹污渍,白日在见渊阁时的情景浮现出来…… 卫樾突然把手从温催玉脖颈间抽离了。 温催玉抓着他的手也就撒开了,捂上心口咳嗽起来。 接着,温催玉听到卫樾不怀好意地说:“其实并非温太傅眼花,先前的确有几个人在房顶上蹿来蹿去,不过并非刺客,只是叱南军中今夜值守在定风殿外的几个侍卫罢了。朕无聊,睡不着,便吩咐他们追打给朕看乐子解闷,如此而已。” 温催玉:“……” 这少帝果然病得不轻。 “那秦贺过来得知了实情,朕又不乐意让他们宣扬,所以他只好装腔作势,当众怪到你温太傅眼花惹事上了。”卫樾又好似还挺同情地说。 温催玉将将停下咳嗽,没吭声——挨千刀的小兔崽子! 他要是再担心这卫樾一次,他就是蠢货转世! 方才一路疾行过来,温催玉其实还当真紧张过,就算按原书剧情来说,卫樾应该不会死在如今,但万一呢? 万一他温催玉穿书这件事造成了什么蝴蝶效应呢? 看到卫樾没事,温催玉是松了口气的。 但现在听到了真相,温催玉只遗憾这卫樾怎么没真的被刺杀呢! 见温催玉低着头不说话,卫樾又不满了,伸手掐住了温催玉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温太傅方才不是很能言善辩吗,怎么,不被掐着就不会说话?那你这嗜好,可真是不同一般……” 说着,卫樾竟是又要掐温催玉脖子的意思! 温催玉连忙抓住卫樾的手腕:“陛下!陛下无碍便好,不是臣莽撞惊扰了陛下安眠便好,臣不便在后宫久留,还是先行告退……” “走什么?你不是朕的老师吗,说着爱护学生,怎么好像对朕很避之不及啊?”卫樾目光幽冷地看着温催玉。 温催玉:“……陛下说笑了。” 卫樾还是盯着温催玉的眼睛看。 他心想,温催玉凭空比他年长几岁,也是出仕为官的人了,但好似不太会隐藏情绪。 尤其是这双眼睛,一览无遗。 温催玉似乎有些懊恼,又有些无语凝噎……大概是懊恼一时冲动,把自己陷于如今的境地吧。 至于无语凝噎,该是被他气的。 可是奇了怪了,卫樾竟然觉得,没从温催玉眼里看到太多恐惧。 卫樾又想起,方才温催玉站到定风殿外门处时,看向他的那瞬间,那眼神似乎当真有担忧。 还有白天在见渊阁内,温催玉急出的眼泪,轻柔擦拭他脸上墨迹时白檀香的味道…… 想到这里,卫樾突然觉得手下的肌肤很烫似的,仓促撒开了手,没再钳制着温催玉的下巴不放。 卫樾抿了下唇,转瞬缓过神,他站直身体,仍然用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发丝有些凌乱、被迫靠在躺椅上的温催玉,说:“温太傅,朕原以为你是个知道明哲保身的聪明人呢。” 可“诲人不倦”的系统要求他一而再地蹚浑水啊,偏偏系统还振振有词,说都是按他从前的教学经历提取的标准…… 温催玉有些心如死灰地想着,然后看了卫樾一眼,他不由得一顿。 又来了……卫樾脸上又出现白天那种“倔强少年”的表情了。 然而白天的时候,温催玉被卫樾这个表情唤醒了些许沉睡的心软,想要帮人家擦擦墨迹,结果差点被卫樾喊人来砍手。 方才担心卫樾被刺杀,结果是这少帝自己夜里无聊整人玩,不领他的关怀之情就算了,还要奚落他一番,让人当众怪成是他眼花…… 所以,温催玉寻思着,还是别再泛滥不值钱的心软了,免得惹祸上身—— 下一瞬,温催玉眼里又冒出了泪花,因为就在方才那瞬间,系统又电他了! 简直没天理了! 系统:【察觉学生心情有异,老师理应关心哦,如果问过了但学生不说,不追问也是一种体贴,但不能不问哦。】 温催玉:【……】 他上辈子到底发什么疯觉得自己可以去教书育人的!如今穿书的经历才是报应吧…… 温催玉无可奈何地抬眸,发现卫樾正错愕又惊奇地看着他。 然后,卫樾朝温催玉的眼睛伸出手。 温催玉下意识眨了眨眼,眼中泪花随之滴落,卫樾用指腹接住了。 卫樾捻了捻指腹上的水痕:“你居然真的在哭。” 温催玉:“……” “为什么?因为朕说你不是聪明人?你觉得一腔好心被辜负了?”卫樾把手背到了身后,用十六岁尚显单薄的身板,试图营造出老气横秋的架势。 温催玉看着他这有些“装腔作势”的模样,有点无可奈何,但又不禁被触动了。 他轻叹了声:“陛下,不论您信不信,臣对您当真没有恶意。您方才那瞬间的正经,其实也是有点信了的吧?” 卫樾冷笑:“朕何时不正经过?来人,把温催玉赶出定风殿!” 说留就留,说赶就赶,这少帝还真是喜怒无常。 又或者是……被说中了,恼羞成怒? 温催玉起身往外走,走到殿门处时,虽然理智在告诉他不要乱看,免得又因为看了一眼引起“电疗”麻烦。 但……他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眼方才卫樾的方向。 出乎意料的是,卫樾竟正好也蹙着眉头在打量他。 发现他回头看,卫樾马上恶狠狠地移开了目光。 第6章 温催玉:“……” 他如今理智在两边拉扯,一边说“卫樾是个暴君”,一边说“卫樾如今才十六岁”…… 最终,有关暴君的认知占据了上风。 十六岁,不小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放现代都是个高中生了,何况是这个时代、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少帝卫樾。 若是轻视他的十六岁,那“年少轻狂”的就该是他温催玉了。 他在晃神时,偶尔会觉得卫樾只是个不正常环境下长大、不知如何正常处事的孩子,此时加以引导,未必万恶不赦…… 可方才卫樾一言不发直接掐他脖颈,这也是真的。 那种呼吸不畅的感觉,温催玉不想再体验。 所以他宁愿继续和系统较劲,哪怕会时不时被电一下,但至少可以搞清楚系统给他拟定的“诲人不倦”的标准是什么,以后可以钻漏洞行事。 至于系统说的“教导暴君成为明君”的任务,温催玉目前没那么远大的志向,只想得过且过。 毕竟,太把自己的帝师身份当回事,想要教导少帝,不仅要担心被卫樾喜怒无常地弄得非死即伤,还要担心被摄政王视为站队少帝,从此很可能陷入各种阴谋阳谋,甚至被摄政王直接安排人杀了以除后患。 温催玉不想连这个小世界崩坏的那一天都还没活到,就先死在不太拿人命当回事的争权夺势中了。 他体弱多病,玩不动这些阴谋诡计、明争暗斗。 …… 虽然来时不认识路,但温催玉记性好,走过一遍,回去时便不会迷路。 从定风殿出来,回前朝的青霜殿,这一路上温催玉也遇到了不少值守的侍卫。 侍卫们大概是都认识他了,没再拦下他盘问,只是明里暗里多有视线打量。 回去路上不用再着急忙慌,温催玉慢吞吞回到青霜殿,里面的宫人看到他回来,松了口气。 “太傅大人,您去哪儿了?奴才方才突然惊醒,想到您出来透气了,便也出来看看,没成想没见着您,可把奴才吓坏了。”宫人说。 温催玉歉意地笑了笑:“对不住,让你担心了。” 宫人连忙称不敢:“太傅大人折煞奴才了。那奴才伺候您回屋歇息?” 温催玉离开青霜殿这一趟,把他累得够呛,这次躺下之后,他很快睡了过去。 卯时,天色未明,但宫门开了。 温催玉先出宫回了趟他的太傅府,把沾了墨迹的衣袍换下来,然后回到宫内,给他的少帝学生授课。 还是见渊阁—— 这回,温催玉学聪明了,一开始就把竹简竖得老高,直接挡住视线。 这样就算他待会儿不由自主去打量卫樾的状态,也会被竹简挡住,看不见的。 系统就不能以“你知道学生在心不在焉但是没管”为由电他了,毕竟他什么都看不到,能知道什么? 这竹简这么长,他拿得端正了点,难免挡住了视线,念书的时候又投入了些,毕竟他教学能力也就这样了,当然要更用心地把书念好,所以没分心观察无声无息很老实的学生,相信学生在认真听课,很正常吧? 系统也不能以他授课态度不端正做理由了。 希望卫樾今天也老实画乌龟,不要弄出别的动静…… 坐在殿中央的卫樾看着前面的温催玉,发现温催玉今日的学生大概是手里的竹简,明摆着是要对他这个真学生眼不见为净! 卫樾不满地喊:“来人!给朕抬个火盆进来!” 第5章 你不是说要给朕上药吗?骗朕? 宫人们习惯了少帝总是心血来潮的吩咐,当下一声不吭,领命很快送上了火盆。 对这些动静,温催玉继续用“书中自有黄金屋”的虔诚态度,盯着眼前竹简上的字不放。 他出于本心,也是有些故意没有做出反应,想看看系统会怎么判定…… 系统果然还是没放过他,例行一次“电疗”后,说道:【宿主,您听见了。】 温催玉噙着几颗眼泪,在心里磨了磨牙:【所以呢?我的学生怕冷,所以自己要了个火盆,我这个老师也要多此一举的过问才算敬业吗?】 系统:【按理来说,您应该做出一点反应,毕竟您听到了。】 温催玉:“……” 下次他挡住眼睛,再把耳朵也堵上算了! 温催玉用指腹擦去眼泪,还是没抬头,但开了口,聊表关心:“陛下知道冷热,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闻言,看着脸都没从竹简后面露出来的温催玉,卫樾冷笑了声。 温催玉当没听见,反正他关心过了,继续念书,上课才是正经事! 但是,接着温催玉听到了撕书的声响…… 这个书中世界是个大杂烩架空朝代,造纸术已经有了,但还处于发展初期,即便在上层阶级也不到普及的程度,就算是达官显贵、能读书识字的人家,也都以竹简为常,想要更便携的话,会考虑书写在绢布上。 纸质的东西尚且属于稀罕物,一整本纸质的书更是可以视作珍宝。 反正温催玉穿书过来一整个月,还只在卫樾的书案上看到过纸裁的书。 现在,卫樾在撕书…… 而且,隐约有烧东西的味道传来,再联系一下卫樾前面刚跟人要了火盆……所以他是在烧书。 温催玉这个从现代而来、看惯了更精美纸质书的人都忍不住心疼了。 但相比起制止卫樾的“雅兴”,温催玉还是比较想要尝试跟系统狡辩:【我的学生可能是翻书力气大了点。】 系统没有反应。 下一瞬,卫樾那边突然传来一声轻嘶。 温催玉有点纠结,他挺不想热脸贴冷屁股的,如果可以置之不理就好了…… 系统给了他一下电击,谴责他的冷漠。 温催玉默默叹气,有点习以为常地擦了下眼睛,然后放下竹简看向卫樾。 发现温催玉手里的竹简动了,卫樾一脸漠然地收回视线,又撕了一页书,放到火盆之上。 “陛下,您……”温催玉本来漫不经心、只想应付了事。 但竹简放下,视野豁然开朗,在看到卫樾当下情景的那一刹,温催玉脸色骤变。 他霍然站起身,朝卫樾走过去,也没顾上语气了:“你在干什么?疯了吗!” ——卫樾确实在烧书,但火苗都卷上书页、有的部分都变成灰烬了,卫樾也没松手,就那样把手放在火焰中,跟直接烧他自己的手有什么区别! 可卫樾方才竟然只是轻嘶了一声,就再没有发出动静! 温催玉都出声了,卫樾也没收回手,看都没看温催玉一眼。 温催玉快步走到卫樾面前,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从火盆上方抽了过来。 这时正好一个被火焰燎起的水泡,又被火焰给烧破了,血水滴落,看得温催玉眼睛疼。 卫樾的右手被火焰燎得血肉模糊,方才他受了伤还在继续撕书,以至于剩下的书页上都沾了血迹。 面前这一幕,让温催玉眉头紧蹙。 卫樾动了动手腕:“温太傅,你方才骂朕什么?” 温催玉看到他这油盐不进的模样,无端起了邪火,一时都忘了原书剧情人设那些东西了。 他没好气地回答:“骂你发疯。这么喜欢烧自己,你倒是别在我课上烧啊——常喜,快请太医过来,陛下受伤了!” 卫樾微怔,听着温催玉毫不客气,但好像真的因为他伤了自己而怒其不争的话,他看向自己仍被温催玉抓着的手。 常喜是值守见渊阁的宫人之一,昨夜温催玉留宿宫中,常喜是他近前照顾的。 因为卫樾不喜,所以宫人们都守在外面,无令不敢擅动,方才虽然听到了温催玉的声音,宫人们也没敢乱看。 直到这会儿得到了明明白白的吩咐,常喜才从门外看进来,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要请太医吗?” 虽然温催玉已经吩咐过了,但常喜知道卫樾并没那么尊敬这个太傅,所以不敢听了温催玉的话就去请太医,怕触怒少帝。 卫樾这才回神似的,他哼了声,不管疼痛地从温催玉手里抽出手腕,还甩了甩,才对外面的常喜不满道:“朕何时说要请太医了?耳朵不想要就去割了!” 常喜连忙跪下:“奴才知罪!” 温催玉无言以对:“……陛下,你能不能别这么任性?” 卫樾对他冷笑:“如此言行无状,温太傅是觉得,你是庄王安排给朕的太傅,朕奈何不了你是吗?” 温催玉看着卫樾那糟心的右手,这会儿满脑子都是“小兔崽子”和“熊孩子”,还有一堆心理疾病的学名,实在是没法把眼前的卫樾和“暴君”并列相提。 他好声好气地看着卫樾:“陛下,臣关心您的伤势,故而言行僭越了些,您好歹先召太医过来,把伤包扎了,再跟臣计较吧?” 卫樾听着温催玉看似恢复恭敬,实则跟哄小孩似的语气,沉默了下,然后他抬起下巴:“朕乐意这么烧着玩,温太傅这多管闲事的舌头若是不想要了,大可求朕赐你一个截舌之刑。” 第7章 温催玉:“……” 对他不是砍手就是割舌头,刚才还威胁宫人说要割耳朵,还没掌权呢就这么热爱酷刑,小暴君你自己烧手玩去吧! 话说,从卫樾烧自己的行为来看,在酷刑方面,这少帝居然还有点对人对己不“双标”的意思…… 温催玉琢磨着这冷笑话,面色平和地站起身,对卫樾作了一揖:“臣惶恐,是臣僭越了,臣这便继续本分,为陛下授课。” 说完,温催玉转身回去。 看着温催玉不再停留的脚步,卫樾的目光越发冷淡下来——呵,他就知道,什么关心着急,都是装的,怕担责任罢了,稍微有点阻力就不会再坚持,反正事后说起来也已经关怀过了。 温催玉慢条斯理朝他的书案那边走回去,眼前仿佛还是卫樾烧上的手的画面,他有点想叹气, “不要多管暴君的闲事,他不会让自己死了”的理智和“这臭小孩”的情感在拉扯互搏。 就在温催玉打算转身回去,再强硬一点,好歹让卫樾别再玩火、给伤上药的时候,熟悉的电流感再度传遍四肢百骸。 温催玉被电出泪花,眼前模糊了下,他在心里几乎一字一顿地问系统:【我不是在考虑吗?你就这么迫不及待非要电我一下?】 系统闻言表示遗憾:【我没有权限获知宿主在想什么哦,除非宿主有明确意识,是在对我说话。】 温催玉感觉这该死的系统也是个熊孩子。 他无可奈何地转身,看向正好撕下了新一页书的卫樾,拿出最大的耐心温和地说:“陛下的伤需要医治,若是不喜太医近身,臣代为上药可好?” 听到温催玉折返的关心,卫樾的心弦被无形的手轻微拨动了一下。 他垂目看着沾了血迹的书上字迹,一双黑珠子似的、光泽总显黯淡的眼睛颤动了下。 但转瞬之间,卫樾蹙起眉,唾弃自己竟如幼儿似的这般容易被影响心绪,真是没用。 他抬起头,摆出意欲讥笑温催玉自讨没趣的神态,正要开口,却又在目光落在温催玉脸上的瞬间,怔住了。 温催玉没有和他对视,因为温催玉的目光往下一点,正落在他的伤上,那眼神关切又夹杂着无奈,而且……竟渐有了心疼的意思。 卫樾的右手伤得实在严重,温催玉越看越觉得目不忍睹,都不知道卫樾是怎么忍着不吭声的。 他不忍再看下去,抬眸看向卫樾的眼睛:“陛下,您若是不反对,臣就再吩咐常喜去叫太医了?” 对视上了,卫樾发现,温催玉眼中竟是又隐含泪光,仿佛……仿佛是因为心疼他的伤,感同身受要落泪。 卫樾没吭声,只是下意识攥紧了握在手中的书页。 这一用力,卫樾那本就被燎破了表皮,更严重处更是烧伤裂开的右手便涌出了更多血珠,淋漓落在本就不干净了的书页上,看得温催玉吃了一惊,更加不忍。 温催玉匆忙上前,在卫樾的书案前面和卫樾相对而坐下来,然后他伸出手,想要把书从卫樾手里拿出来,语气也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陛下,您得爱惜自己的身子,手别再用力了,好吗?” 卫樾还是没说话,只是顺着温催玉抽书的力道,松开了紧攥的右手。 温催玉把书放到一边,握住卫樾的手腕,虽然忍不住蹙眉,但还是仔细看了看卫樾的伤势:“这怕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啊——常喜!快去请太医!” 常喜还是忍不住看卫樾。 温催玉道:“陛下同意了的,放心去吧。” 常喜见卫樾没有出声反驳,这才敢领命:“是,奴才这就去!” 卫樾一声不吭地摆出一张木头脸,温催玉看着他这虽然还是不好相处,但前后对比就知道已经是软化了的模样,不由得轻叹。 虽然理智一再提醒温催玉,不要把卫樾当成寻常十六岁少年来看,可这一而再的,温催玉还是放不下觉得卫樾是个“倔强叛逆少年”的念头。 温催玉想,卫樾虽然说过要砍手割耳朵割舌头,但毕竟没有真的行刑。 昨日温催玉先是装病,便让卫樾没再纠缠砍手的事。后来真病了,卫樾也没有放任他晕厥不管,让宫人给请了太医。 夜里不睡觉,折腾值守的侍卫在屋顶你追我赶,确实不温良,但也不至于十恶不赦,毕竟没害人命。 后来掐他脖子,这的确恶劣,可…… 好吧,这件事若是为他开脱,说“反正我没有死”,温催玉觉得自己就有熊家长的嫌疑了。 但看着面前的少帝,卫樾那故作不屑和冷漠的目光,温催玉还是忍不住心软。 他想,回顾方才卫樾的言行,他分明是期待能被关心的,可偏偏不仅要装作不在乎,还要字字句句都是排斥敌对,直到他折返再次表达关心,终于才以沉默表达默许。 ……心智很不成熟。 但温催玉忍不住再度思索,如今才十六岁的卫樾……即便原书剧情里,后来他是个实打实的暴君,可如今才十六岁的卫樾手中无权、身边无可信任之人,他对待旁人的关心,表现得像个刺猬,又何尝不是情理之中呢? 温催玉犹豫了下,看了眼殿外,反正太医还没过来,他就这么抓着卫樾的手腕僵持着,似乎也有点怪异。 于是温催玉开了口,仍是和风细雨、带着轻哄的温柔:“陛下方才把自己的手放在火上,应当也是觉得疼的吧,那为什么还要这么伤害自己呢?是觉得臣这授课方式,让您不舒坦了吗?” 他这么一说,卫樾就想起方才温催玉用竹简挡脸的样子,于是气性又上来了。 但他动了动手腕,却没继续抽出手,只语气恶劣道:“温太傅管念书叫授课?你这太傅当得,比朕这个皇帝还轻松啊。” 温催玉有了心理准备,倒没生气,他心平气和地说:“那是因为,臣赴任之前,听闻陛下曾有过一位太傅,正是因为那位太傅管得太多,惹了陛下厌烦,才招致髡刑。” 卫樾眉间蹙得更厉害了。 “那位太傅是德高望重的儒学大家,臣年纪轻资历浅,自认不能比那位大儒强,既然他都无法让陛下信服,臣自是不敢托大。所以陛下昨夜说,本以为臣是明哲保身,倒也确实没错。”温催玉轻言细语道。 他想试试,坦诚相待能否换来少帝卫樾的几分真诚,若是能,也未尝不是个好趋向。 只是,他若是选择了完成系统给的任务、教导卫樾,那就意味着得罪了如今权倾朝野、手握皇帝实权的摄政王……这也着实不是什么轻松的事啊。 卫樾又一声不吭了,他没想到温催玉突然这么温情脉脉,竟能坦诚至此。 温催玉耐心地看着卫樾,不让他继续沉默:“陛下,可怪臣此前明哲保身?” 卫樾冷笑,夹枪带棒道:“你觉得你错在明哲保身?不,你错在昨日失心疯,突然想做个‘好老师’,简直愚不可及。” 温催玉这个太傅,起初授课的一个月都很安分,所以卫樾对这个太傅挺“满意”的。 接着听闻他因郁郁不得志而酒后失足重伤,卫樾也没什么感觉,不用每天都来见渊阁坐着应付几个时辰,卫樾乐得自在。 可偏偏昨天温催玉打破了这个平衡,让卫樾不得不注意到他。 卫樾看着面露无奈的温催玉,又是一声冷笑:“怎么,温太傅是怀才不遇借酒浇愁撞坏脑袋之后,突然大彻大悟,改变主意想要赌命做个好老师,免得浪费你的惊世之才了?” 温催玉觉得这个说辞不错,于是从善如流地轻轻颔首:“这样说,倒也不算错。但臣不想步前一位太傅的后尘,所以斗胆请教陛下,那位大人到底是怎么得罪您了?臣吸取教训。” 卫樾难以理解地看着温催玉。 温催玉现在好似真一点都不怕他了,居然还敢跟他“请教”! “他说话朕就讨厌。”卫樾抬起下巴。 他用一种“你有本事毒哑自己”的睥睨目光看着温催玉的反应。 温催玉:“……” 这小兔崽子就是没法好好说话是吧! 正好,太医在这个时候来了。 为了方便太医给卫樾看伤,温催玉收回方才一直握着卫樾手腕的手,往旁边移开了点。 手腕上没了钳制,卫樾竟突然觉得有点空落落似的…… 来的是专门给皇帝看诊的方太医。 方太医过来之前,还以为这回和往常一样,只是少帝又闲着无聊消遣他玩了。 刚走进见渊阁,看到卫樾脸上不见痛楚,方太医更是以为常喜被迫夸大其词而已,卫樾并没有什么伤情。 但没想到近前一看,卫樾的右手居然真的烧伤严重! 刚跪下行礼的方太医连忙膝行几步:“陛下,您这手是……还请陛下手过来,臣为您清理伤口上药。” 卫樾却不肯,他看向温催玉:“你不是说要给朕上药吗?骗朕?” 第8章 温催玉:“……臣不敢。” 第6章 怎么现在不哭了?朕这伤吓不着你了? 宫人常喜去太医署传召方太医时,说了卫樾是手上烧伤。 虽然方太医心里犯嘀咕,觉得大抵是少帝折腾他解闷,但明面上不敢怠慢,老老实实带了治烧伤的药来。 所以,此时倒不担心无药可用、还得去取。 方太医唯独担心手下一个不小心,就弄疼、触怒了卫樾——虽然这只是个众所周知的傀儡皇帝,但他想借题发挥惩治一个太医,摄政王也不会多管。 方太医本就不敢赌,正好少帝要温太傅帮忙上药,方太医只觉得求之不得,连忙从携带的医箱中取出几瓶药和干净丝绢,放在书案上。 看着方太医疑似迫不及待的动作,还有盯着他的卫樾,温催玉无奈道:“还劳驾方太医指教。” 方太医忙道:“不敢当,温太傅言重了——看陛下这伤势,得先以丝绢擦去表面血迹,再上这瓶子里的止血粉,血止上了,接着才能上伤药,一日两次。剩下这个青色瓷盒中是祛疤的药膏,待伤口痂痕脱落后再上,陛下的手不会留疤。” 温催玉听他这意思,是要把卫樾手伤这事儿全都交给他了啊。 不过,目前卫樾大抵也是这个意思,怪方太医推脱也没用。 轻叹了声,温催玉拿起丝绢,对卫樾道:“陛下,您伤得厉害,即便臣力道再轻,也难免疼痛,还请您恕罪。” 事先说了,你个小兔崽子待会儿要是还借题发挥……温催玉看了眼手里的丝绢,心想我就用这丝绢把你的手勒死了事。 卫樾没回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温催玉伸手,一手再度握上他的手腕,另一手捏着丝绢小心翼翼落到他手背上。 虽然看起来好像没有痛觉似的,但……其实还是疼的。 卫樾强忍着痛感,不露声色地扫了眼方太医:“你可以滚了。” 方太医求之不得,连忙行礼,退出了见渊阁。 殿内再度只剩下温催玉和卫樾。 温催玉小心擦拭着卫樾手上的血迹,擦得差不多了,他放下被血弄脏的丝绢,拿起方太医方才说的止血粉瓶子。 他顺道抬眸看了眼卫樾,见卫樾神情凝重得眉头紧锁,温催玉轻声无奈道:“陛下,疼的话不用强忍着,烧伤这么严重,不疼才奇怪……但您既然知道疼,方才又为什么要故意弄伤自己呢?” 止血粉洒在伤口上,卫樾疼得本能抽动了下,但他嘴硬道:“朕不疼。” 温催玉:“……好,陛下不疼。” 卫樾看了眼火盆,又说:“朕原本也不是故意玩火,最开始被燎伤那一下,是意外。” 温催玉微微蹙眉:“那后面您整只手都故意放在火上呢?” 准备烤猪蹄? 卫樾兴致盎然说:“朕觉得有意思,就试试。” 温催玉心想,原书剧情里卫樾最后自尽身亡,大概也是觉得有意思,就试试死亡的感觉吧……简直病得不轻。 “陛下,”温催玉低头认真看着卫樾的手,小心把上面的止血粉敷开,嘴上说着话,语气温和,“正常人是不会觉得伤害自己很有趣的。” 卫樾沉下脸:“你说朕不正常?朕太给你脸了?” 温催玉抬眸,笑了笑。 昨天老惦记着原书剧情,他一见卫樾就如临大敌,可今日再细看,温催玉又觉得,至少如今才十六岁的少帝卫樾,还是色厉内荏的成分居多。 卫樾情绪激烈,温催玉便稳定的心平气和,正好这也算是他在学生面前习以为常的状态。 “陛下,臣是真的想跟您好好相处,您就算不把臣当老师,至少也可以当做您的臣子吧?您这样的说话方式,会让对您抱有期待的臣子们敬而远之的,这对您来说,难道是好事吗?” 温催玉说着这动辄越界的话,止血粉敷好了,他抬起目光,温和但坚定地看着卫樾。 卫樾有些发怔。 他想,温催玉的眼睛挺漂亮,有春波秋水,似千斛明珠。 可惜人不怎么聪明。 然后卫樾笑了。 这还是温催玉第一次见到卫樾笑得这般爽快。 遗憾的是,卫樾的笑并不和气,明摆着充满了讽意。 他笑着说:“温太傅,你是在说,你对朕抱有期待吗?” 温催玉一听就知道他没憋什么好话,但还是不急不躁地反问:“不可以吗,陛下?” 他太过正经,反叫卫樾的笑有些持续不下去了。 卫樾收敛了笑意,只余讽刺:“温太傅,这么想死在庄王手里,你直接去找他就行了,何必来朕这里表忠心,兜个圈子?” 总算听到卫樾说点正经的,温催玉轻叹:“陛下是担心臣被庄王发现,危及性命吗?陛下,担心臣子这种事,也可以直说,若是性情中人,会因为您的体贴之言而感激涕零、更加忠心的。” 卫樾看着“油盐不进”的温催玉:“你在教朕怎么做皇帝?” “不是,陛下。”温催玉直言道,“臣不懂帝王之术,只是在同您说人心,左右正好说到了。” 卫樾别开眼:“你能不能老实给朕上药!” 可算在卫樾身上看到了不那么讨人厌的孩子气,温催玉笑了笑:“好。” 不过止血粉刚敷上不久,还没让血完全止住,所以还不能擦去止血粉、接着上伤药。 温催玉看着卫樾惨不忍睹的手,叹了声,然后小心朝卫樾的手吹了吹气,问他:“这样会不会没那么疼了,陛下?” 听着温催玉温和得有些柔软的语气,嗅着来自温催玉身上、似有若无的白檀香味,卫樾没忍住,还是语气很坏:“你把朕当小孩子哄吗!” 还“吹一吹就不疼了”……这温太傅是不是脑子也有病! 居然好意思教导他! 卫樾没想到,面对如此质问,温催玉居然理所当然地回答:“陛下如今不过十六,臣比陛下年长六岁,臣视君为孩子自是不妥,但臣也并非那么不可理喻吧?” 卫樾:“……难怪能被庄王指派过来做太傅,温催玉你不仅伶牙俐齿,还胆大包天!你想被诛九族吗!” 温催玉看着卫樾血淋淋的手,打定了注意不被卫樾的情绪带着跑偏,所以只和气道:“陛下,庄王理政,臣受朝廷调任,自是得服从,并非是由庄王私人指派,臣与庄王并无私交。至于诛九族……臣的九族只剩臣一人,您下回直接威胁要砍臣的脑袋就够了。” 气势汹汹的卫樾一怔。 他看着温催玉,这温太傅一副非达官显贵人家养不出的气韵,卫樾并不知道温催玉全家只剩他自己一人。 不过卫樾没有再问,只是转念一想,打量着温催玉的眼睛,突然问他:“你怎么不哭了?” 温催玉:“……嗯?” 卫樾不怀好意地说:“你不是很喜欢哭吗?昨日一边念书一边偷偷抹眼泪,好像被朕这个不专心的学生气得十分委屈。方才又因朕手伤,急得蓄了眼泪……怎么现在不哭了?朕这伤吓不着你了?” 温催玉怔了下。 “一边念书一边抹眼泪”这说法,显得他好窝囊啊。 他也没想到,昨日画乌龟画得起劲的卫樾,居然有注意到他的动向…… 也是,毕竟是往后能及时抓住机会、仅用两年就斗倒摄政王的主角,就算行为显得心智不全、有点疯癫,本质也总还有点理智的警惕。 “臣不爱哭。”温催玉一本正经地否认。 卫樾冷哼一声:“温太傅是想以身作则,教朕说谎?” 温催玉回道:“臣不敢。若有这方面的需求,该是臣向陛下请教才是。” 卫樾完好的左手狠狠拍在书案上:“温催玉你好大的胆子,敢责骂朕,你的脑袋不想要了!” 闻言,温催玉看着卫樾的左手,好脾气地问:“陛下,手疼吗?” 卫樾:“……” 他一肚子脾气撒出来,没得到对方的惶惶不安或是不屑一顾,一时很不习惯,甚至……无端生出莫名的不安来。 这个温催玉怎么回事! 想不通,故而有些闷闷不乐的卫樾,抬起左手伸到温催玉面前。 温催玉不确定地看了卫樾一眼,然后朝卫樾的左手吹了口气,认命地哄这个嘴硬傲娇的十六岁大孩子:“吹一吹就不疼了啊。” 卫樾有点不自在地收回手。 温催玉看了看他的右手,又说:“看起来止血粉应该是已经见效了,陛下忍忍,臣再给您擦擦伤口,然后给您上伤药。” 卫樾若无其事道:“本也不疼。” 温催玉:“……” 这小兔崽子嘴硬得要死。 温催玉垂首,小心给卫樾上着药。 卫樾手上疼,便转移注意力地看着温催玉。 嗅着从温催玉身上传来的白檀香,卫樾正要开口,但话还没说出来,先被从见渊阁殿外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第9章 外面有宫人高声通传:“庄王殿下到——” 卫樾和温催玉俱是一顿。 然后卫樾低声对温催玉说:“温太傅方才不是在对朕表忠心吗,当着庄王的面也表表看。” 温催玉:“……”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你这个便宜老师去死吗? 摄政王庄王,本名赵曜,如今三十有九,不仅不老态龙钟,反之还挺春秋鼎盛。 他步履不慌不忙地走入见渊阁,看到温催玉正在用丝绢给卫樾的手包扎。 赵曜作揖行礼,表面功夫马马虎虎:“参见陛下。” 第7章 朕就成全你,允了你的投靠罢。 少帝卫樾目中无人,但唯独有个优点就是,他一视同仁。 他对待周遭的宫人、不敢惹他的寻常文臣武将,是盛气凌人。 对待庄王这样权倾朝野、实质上拿捏着他这个傀儡皇帝性命的摄政王,仍然倨傲跋扈。 庄王装装样子行了礼,知道卫樾不会配合装模作样,他也不想还当着其他朝臣的面维持行礼的姿势,所以没等卫樾说免礼,就自行站直了身体。 卫樾冷笑了声,嘲讽道:“庄王现如今是装都不愿意好好装了,怎么,决定好什么时候杀了朕,你亲自登基当个真皇帝了?” 庄王单手背在身后,一脸和蔼地回答:“陛下何出此言?臣绝无二心。臣听闻陛下受伤,特意前来探望,能看到陛下与温太傅相处和睦,臣也放心不少,不枉臣此前特意为陛下择了温太傅这位年轻帝师,果然年轻人之间好相处些。” 卫樾面色不愉,正好温催玉把丝绢系上、给他包扎好了,于是卫樾抽回了手,不屑地嗤笑了声。 温催玉反应平和,他站起身,对庄王作了一揖:“参见庄王殿下。” 庄王儒雅地颔首:“免礼。温太傅身体可还好?你前段日子伤了头,昨日将将回宫给陛下讲学,竟又犯了晕厥之症,着实叫人担忧啊。” 温催玉回道:“有劳庄王殿下挂念。昨日臣醒了之后,听宫人说庄王殿下还特意派人看望过臣,实在不敢当。臣这体弱是生来如此,耽误了陛下课业、给宫里添麻烦了,臣惭愧。” 庄王笑道:“温太傅乃国之栋梁,本王代陛下暂管朝政,理应礼士亲贤,温太傅说这些可就生分了。” 卫樾看着温催玉斯斯文文跟庄王交谈,本就不爽的心情更加不舒坦了。 于是他从心所欲地插了话,仿佛十分不长脑子,不知深浅地直接问道:“既然是代朕暂管,那庄王打算什么时候还政于朕?” 虽然知道卫樾是故意的,但温催玉闻言还是不禁心下一紧。 ——原书剧情里提过,少帝卫樾自登基起,就表现得十分没有自知之明,好像不知道什么叫傀儡皇帝,真把大权在握的摄政王当成代管的臣子似的,从来不给好脸色。 但偏偏就是这乞儿乍富后狂妄自大的表现,反让庄王很放心卫樾坐在皇位上。 温催玉知晓原书剧情,所以能确定这是卫樾故意的,他表现得足够愚蠢、眼皮子浅,才更利于让庄王放松警惕,这是年幼时的卫樾自己琢磨出来的自保法子。 就算庄王怀疑他是装的,那也总比直接认定他颇具威胁要好。 而且装一日会被怀疑作伪,那装十年呢? 反正朝中风向,已经认定少帝卫樾并无明君之相,这也在无形之中减轻了庄王持续把持朝政的阻力,庄王乐在其中。 当下面对卫樾不知死活的质问,庄王十分耐心地回答:“待陛下学有所成,臣自当恪守本分、还政于陛下。对了,温太傅,陛下的课业如何了?话说陛下这手上的烧伤,可是生了什么意外?” 温催玉又看了眼卫樾已经被包扎起来的右手,心下想叹气。 虽然卫樾的无知愚昧是装的,但他疯疯癫癫、并不温良的言行可就本性居多了,甚至借着“这样能让摄政王更不忌惮”的由头,有更加肆无忌惮、释放本性的意思。 着实让人头疼。 “陛下方才不慎被火盆灼伤了手,太医前来看过了。也是臣的疏忽之罪,太过专注于书简,没能及时察觉陛下伤情。”温催玉回道。 庄王听了,打量了下温催玉的神情,然后笑道:“温太傅用心授课,何罪之有。陛下这伤,既然已经包扎好了,那臣就放心了。陛下,臣不耽误您听温太傅讲学,这便告退了。” 行了一礼,庄王转身离去。 温催玉看着庄王走出见渊阁,守在门口的庄王侍从跟着一起走远了,才重新在卫樾的书案前坐下来。 卫樾却是挂着一脸不悦,在温催玉终于看向他时,重重冷哼了声:“温太傅,这就是你说的对朕抱有期望、要效忠朕?” 温催玉微微一顿,在困惑中解读了下卫樾阴阳怪气的原因,然后揣测着问:“陛下是觉得,臣方才对庄王的态度太谦和,没有与您调性一致,故而不满?” “呵,你那叫谦和?分明是恭敬!”卫樾挑刺道,“还一口一个‘臣’,你是谁的臣子?他赵曜在你心里已经登基了吗!” “……”温催玉无可奈何地看着这无理取闹的少帝,“陛下,您好歹也对臣体贴一点,考虑考虑臣的处境吧?” 卫樾扭头,别过眼不看温催玉,只是又冷哼了声。 温催玉轻叹了声:“您自己也明白的,庄王确实权势滔天,不是臣与您在这儿相对而坐,一起骂他几句,便能罔顾不提的。这话逆耳,但以陛下如今的处境,真话总是难免不好听。” “您坐在皇位上,只要不触及庄王利益,再怎么贬损他,他也不至于要了您的命。” “可臣不一样,臣无亲无故、朝中无资历,若是也张扬随性,明摆着与庄王作对,那即便是为了杀鸡儆猴,庄王也不会放过有胆子不敬他的臣子……臣还不想死,适当的作戏也是韬光养晦。” 他看着卫樾倔强的侧脸,轻声说:“陛下不是不懂,又何必因此借题发挥刁难臣?还是,陛下就是故意一而再挖苦,想看看臣到底有多大的决心辅佐您?” 卫樾转回脑袋,直勾勾盯着温催玉明珠般的眼睛,问他:“你既然知道跟庄王作对没好果子吃,又哪来的熊心豹子胆,敢背着庄王说要辅佐朕?你既无权无势,这般没用,朕又为何要信你、用你?” 温催玉轻笑,眉目间仿佛春水微漾、融了冬雪。 卫樾五分本性五分故意摆出的一脸凶狠,此时不禁一滞。 温催玉煞有介事地从容回答:“正是因为臣没有家底,所以想要往上爬,自然得剑走偏锋,又没有亲眷牵挂,纵然赌输了,也不过是臣一条性命。” “陛下再是没有实权,也是名正言顺的大燕皇帝。臣这太傅之职,虽然出自机缘巧合,最初臣也为此愁闷过,但转念一想,何尝不是好机遇?” “讨好庄王的人太多了,庄王也不缺马前卒,臣若是向庄王表忠心,毫无用处。但陛下您已年满十六,岁数上已到了能亲政的时候,若是臣能辅佐您,运气好帮您争权赢了,臣自是前程无量。” “便是您无争权之心,只想等庄王自然老去,届时权柄自然而然还归您手,那臣如今表忠心、好生陪同,将来总能在陛下面前有两分患难相伴的情分,总也是好的。” “朝中未必没有和臣想法相似的官员,但他们都没有臣这近水楼台的便利,臣当然得抓住了。” 卫樾听着温催玉直言不讳、充满钻营的话,不禁攥了攥右手。 温催玉看见了,连忙缓和语气:“陛下,莫要攥手,才包扎上,可别伤上加伤。” 卫樾松了手,意味不明地看着温催玉:“温太傅……倒是对朕十分坦诚,什么算计都敢说。” 温催玉敏锐察觉到了卫樾的不满,有些无奈:“陛下,臣若是同您讲情义,说臣就是路见不平,怜惜您六岁登基、十年来无人相伴,所以想要拿命陪您一程,您可愿意信?” 卫樾想也不想地嗤笑了声。 “您看,这样说您不肯信。故而臣不提私心,只说利益,可您听了又觉得不快,真是让臣拿捏不好分寸。”温催玉轻言慢语,但眼里含着笑意。 仿佛在很耐心地哄一个很看好的孩子,为此不惜把干硬的炊饼撕下来,一点一点分碎了喂给他——解释给他听。 卫樾还是不语,但面色不自觉平和了许多。 温催玉又接着说:“陛下说臣无用……臣倒也辩驳不出所以然来,但臣总不至于拖累您,且在前朝走动的话,总比陛下方便。陛下何不权当也赌一把,信臣能帮上您呢?” 闻言,卫樾打量着温催玉苍白如雪的面庞,还有他周身似有若无的白檀药香。 沉默几息后,卫樾轻哼了声,倒是听不出什么戾气了:“就你这病秧子,难说会不会拖累朕。不过……罢了,你都这般煞费苦心了,朕就成全你,允了你的投靠罢。” “……”温催玉好脾气地抬手作揖,“是,谢陛下恩典。陛下,那接下来,您得好好配合臣上课。” 第10章 卫樾蹙起眉头:“什么意思?” “您在朝中名声不好,都说您不学无术。纵然如今庄王一手遮天,文武百官喜或不喜似乎左右不了局面,但您若是想与庄王相争,百官的看法还是需要争取的。”温催玉说,“便是不争,长些学识也是应当的。” 卫樾挑眉:“可朕瞧着,温太傅似乎只会照本宣科。怎么教朕?” 温催玉微微一顿。 他确实不通四书五经,唯一能仰仗的,也就是穿书过来也没有消失的过目不忘之能,硬是在复课前一夜,匆匆把这些给记在了脑子里。 但记住了,不等于能笃定地融会贯通。 不过,温催玉倒不担心学识不够,暴露后引人猜忌怀疑。 因为……原主本身其实也并不是才高八斗的设定,而且不知缘由的巧在,原主的长处也是作画,温催玉正是从小学画的。 “陛下,臣能被庄王选中,派来给您做太傅,自然不会是什么学识渊博之人。”温催玉理所当然地回答,“不过,也未必不够格教导您。即便不够,那与您一同钻研,总是可以的。” “总之,接下来臣会悉心教导您,也望您能配合臣,不再心不在焉。” 卫樾可有可无地歪了下头。 …… 庄王赵曜单手背在身后,腰背挺直地走在宫道上,神情若有所思。 他的侍从察言观色地开口:“殿下可是在怀疑那温太傅有异心?” 方才在见渊阁,侍从虽然没有跟进殿内,但就站在殿门口,里面的情形和对话都没错过。 庄王看向侍从:“你有何看法?” 侍从谨慎回道:“属下不确定,但只觉得听方才温太傅言语间,似乎有维护陛下之意。” 庄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当着陛下的面,总不能还说陛下不好,温太傅一介文弱书生,自是不敢招惹陛下,但他对本王也是十分恭敬的。” 侍从跟随庄王许久,听得出来自家主子话里有话,便接着揣测:“可……听宫中侍卫说,昨夜温太傅误以为陛下有危险,竟是不惜劳身匆匆而至。还有方才,殿下刚到见渊阁时,也瞧见了,那温太傅在为陛下包扎伤口,这并非先前所闻的‘明哲保身’之举分内的。” “再者,陛下性情乖戾,不喜人近身,但方才居然接纳了温太傅为他上药包扎,可见温太傅这人,志向与能耐,都不同一般。” 庄王玩味道:“所以,你觉得本王应当提防这温太傅?” 侍从毫不犹豫地接下这名头:“是,属下以为,当谨慎为上。” 庄王面露苦恼:“可这温太傅,还是本王悉心为陛下择的老师呢。且他没根没底,本王便听信你的捕风捉影,忌惮于他,是否太无容人之量了?” “属下斗胆,还是以为当提防温太傅。正是因为他无根底,如今又轻易便能与陛下接触,才更容易铤而走险,自作聪明地生出异心。”侍从面不改色道。 “殿下爱护陛下之心,人人皆知,只是陛下年幼,难免识人不清,若是被有心人撺掇做了错事,也是让殿下徒添伤怀。故而,属下僭越,向殿下提议,不论温太傅是否真有异心,都当尽早斩草除根。” “不然,若是让其野心壮大,朝中其他大人也心浮气躁、想要效仿,岂非更加离间殿下您与陛下的情分?便是为了陛下,殿下也不该心慈手软啊。” 一个没根没底还是被庄王随口任命过去的年轻帝师,他投效了同样无能的少帝,这有什么可忌惮的? 但,若是他真投效了少帝、为少帝争权走动起来,而庄王还置之不理,这态度若是让朝中其他官员知道了,难免引人浮想联翩。 要灭的不是温催玉,甚至不是温催玉疑生的异心,而是要杀鸡儆猴,让朝中人知道,庄王还是很不喜有人妄图辅佐少帝。 这才是关键所在。 听侍从说完,庄王好似被说服了一般。 他一脸怅然地点了下头:“罢了,你虽妄言,但也是为本王和陛下着想,言之有理,本王确实不当心慈手软。” “不过……”庄王停下脚步,回首看向见渊阁方位,耐人寻味地接着说,“本王并无草菅人命的喜好,这温太傅毕竟还没犯什么错,就这么斩草除根了他的性命,反倒显得本王心狠手辣,传出去不好听啊。且人若是死了,岂不是反让陛下更是惦记?” “要本王说,根节还在陛下身上,陛下若是能识清人心,本王何苦再忧心?不若就借此契机,叫陛下看看温太傅的忠心吧。” 侍从了然:“是,属下即刻便去安排。” ——安排一场少帝和温太傅都在场的刺杀。 生死危难当前,就不信这温太傅有以命护驾的决心。 届时,不论温催玉有没有特意对少帝表过忠心,少帝都会对温催玉心生隔阂。 今日见渊阁里,那般师生和睦、相对而坐的情景,该是不会再出现了。 事实上,庄王挺希望这温太傅有对少帝表过决心。 少帝都让温太傅近身了,想来是已经有些亲近之意,这可难得一见。此时若发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刺杀,少帝得多失望啊,那刚对人生出的信任,岂不是要全然瓦解? 而且,往后温催玉每活生生出现在他面前一次,都是在提醒他曾有过的可笑信任…… 庄王寻思着,这般算来,活着的温催玉,可比死了的温催玉有价值。 第8章 像昨夜那样突然掐臣的脖颈,就过分了。 温催玉懒得走动,索性直接摊开了卫樾书案上的竹简,说:“陛下,来诵读吧。” 卫樾一点也不尊师重道地嗤笑了声:“看来温太傅确实不会讲学,你自己读还不够,还要叫朕一起读?” 对此,温催玉有理有据:“古籍有云,‘读书百遍,其义自见’。陛下,虽然臣目前确实只想到些笨方法,但您也莫要小瞧了这诵读。” 卫樾兴致缺缺:“那温太傅这么多年,肯定读了有上百遍了吧,领悟到什么了?” 温催玉回想了想,然后煞有介事地引经据典道:“读到了《礼记》说‘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意在要敬重老师。又说有两种人,君王可以不视其为臣子,其中一种便是‘当其为师,则弗臣也’,这句不用臣为您解释吧,陛下?” 温催玉语速不快,嗓音如清泉漱石,说的内容更是让的确没怎么看过四书五经的卫樾一怔。 卫樾看着面前的温催玉,突然意识到,他这位太傅,或许并非真的只会诵读,只是此前心有踌躇,反正他这个皇帝也没专心听讲,温催玉才索性敷衍了事…… 而且,温催玉他似乎是真打算教给他一些学识,乃至为君之道。 “继续说,你若能再说出三条,朕也可勉为其难认可你的讲学方式。”卫樾端出好整以暇的表情,仿佛并没有在心里百转千回地琢磨。 温催玉有点无奈:“陛下倒是反过来给臣这个太傅先出上了题……” 不过,卫樾能松口说要专心上课,温催玉也不介意先“做题”。 “陛下可要说话算话。”温催玉说着继续在脑子里翻找,“书上还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话出自《论语》。” 看了眼卫樾的右手,温催玉接着道:“不过,以陛下这对人对己一视同仁的不珍惜,这句话想来对陛下没什么意义。” 卫樾蹙眉:“你指桑骂槐呢!” 温催玉好脾气地回答:“陛下的成语用得不错,看来从前也并非全然不对学问上心。陛下,《中庸》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喜怒不形于色、即便表达也中和有度,您是君,当要学会控制情绪。” 卫樾抿了下唇。 “《礼记》又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意在强调修身之重。” 三条齐了,温催玉说:“好了,陛下,接下来请您从诵读经典开始修身吧。有不认识的字,无法理解的语句,可以问臣。” 他前天连翻了几个时辰的竹简,因此累得手腕都泛疼,可不是白疼的,应付如今的少帝应当足够了。 瞧着一本正经的温催玉,卫樾倒没再耍赖,只是看着竹简上的字,开口诵读时有些不自在:“……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你干什么去?” 卫樾看到温催玉站起了身。 温催玉指了指前方自己的书案:“臣方才说得太多,口渴,喝水去。陛下别分心,继续念书吧。” 卫樾这才回过味来,觉得自己方才的反应有些小题大做,好似多关注温催玉的举止一般,着实跌份。 于是他继续诵读,不看温催玉了。 温催玉喝了水,又慢腾腾回到卫樾附近。 只是卫樾在念书,温催玉干坐在他对面也无聊,而且怕盯着卫樾看久了,这少帝会不自在,继而又恼羞成怒。 所以温催玉没有坐下,而是拿起被卫樾撕得破破烂烂还沾了血迹的书本,在旁边动静不响地慢慢踱步。 第11章 好好一本书弄成这幅狼藉样,温催玉看着有点心疼,毕竟这时代,这么一本纸质的书实在难得。 他翻了翻,又一心二用地考虑着,到底该怎么给卫樾讲学——今日是没有准备,所以才让卫樾诵读,但总不能真让卫樾自己读书百遍等着其义自见,那还要他这个太傅做什么? 卫樾翻动竹简的时候,快速打量了温催玉一眼。 见他素白纤细的手指拿着书,和书页上的血迹相邻,卫樾抿了下唇,觉得眼睛有点不舒服。 “你总看那本书做什么?叫朕专心诵读,你却心不在焉听都不听,算什么太傅?”卫樾语气不快。 温催玉失笑,走近了,把书放回卫樾面前的书案上。 “看这书被毁,可惜了。陛下,书页难得,您往后纵然贪玩,也换点别的?”温催玉轻笑着说。 他俯身时,卫樾又闻到了他身上经久熏染出的淡淡白檀药香。 于是,不知是这白檀香的缘故,而是温催玉轻言细语的缘故,总之卫樾无端就觉得心绪平和了许多,语气也不那么咄咄逼人了,反倒真有点天真贪玩的意思。 “温太傅是说,朕往后别烧书,但可以烧不怎么难得的竹简?”卫樾说。 ——就是天真贪玩得还是很气人。 温催玉没好气地回答:“陛下有玩火的功夫,倒不如多读两遍书。” 卫樾便又说了一次:“你又没听,管朕读不读。” “何以见得臣没有专心听?”温催玉理直气壮地反驳,“臣对竹简上的内容早已熟读在心,故而才没有端坐着听陛下诵读罢了。” 温催玉说着想了想,觉得卫樾总分心、诵读不下去,大概是因为没有一个目标。 毕竟就这么干读,要读到什么时候去?卫樾又差不多是头回这么正儿八经读书,难免一时端正不起来。 于是,出乎卫樾意料的,温催玉在他身侧坐了下来,语气温和:“不过,陛下说得也对,您独自诵读,显得臣这太傅不够尽心尽责。还是这样吧,臣领读,陛下跟读,每读过一句,臣便与陛下讲解一句,如此整篇讲完,再通读复习,直至能够背诵下来,咱们就接着讲下一篇。” “如此循序渐进,陛下觉得可好?” 温催玉说到最后,偏过头看着卫樾。 卫樾觉得温催玉离得太近了,让他有些说不清的不自在,但又并不觉得排斥、想让温催玉离远点,于是只沉默以对。 卫樾想,温催玉一脸耐心,好像不管怎么样都能包容他、不会放弃教导他似的…… “好。”卫樾下意识点了下头,又马上倨傲地补道,“朕说了会专心听你讲学,便会说到做到,你不必总拿哄弄的语气消遣朕。你若是再敢把朕当孩童对待,朕便把你的头发也给剃了!” 温催玉这会儿已经不把卫樾的口头威胁放在心上了,反倒敏锐地察觉到了卫樾有松口风的迹象。 于是温催玉顺势,再次问起和上一位太傅有关的事:“所以,之前那位老太傅,就是太把陛下当孩童对待,才惹了陛下不喜的?” 卫樾抿住唇,还带着少年气的脸上眉头紧蹙起来,好一会儿都没有开口。 就在温催玉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卫樾说了:“他把朕当成正在被他施舍的乞儿。” 温催玉怔了怔。 卫樾垂首看着竹简上的字,说:“朕的出身,在朝中不是秘密,你应当也知道。在被庄王推上皇位之前,朕和母妃一同被囚居在定风殿。” “母妃虽神志不清、常有疯癫之举,但大抵是从前才名远扬,疯了的母妃也不自觉爱读书。定风殿里留有些许她从前读过的竹简,十分便利,她虽偶尔顺手为之将朕砸得头破血流,但也偶尔兴高采烈教朕认字读书。” “说起来,母妃才是朕第一位老师。她是个严师,若朕学得不如她意,她便会罚朕不许吃饭。其实当初在定风殿里关着,本也没多少吃的,挨饿是家常便饭,只是母妃记性不好,才会始终如一把这当惩罚。” “也正是她记性不好,所以有时会忘记,朕分明已经学会了她教的那些内容。她固执地认为朕没有学会,朕若是与她争执,惩罚便会从不许吃饭,变成被竹简敲打一番。” “定风殿里留存的竹简也不多,母妃便一遍遍地重复教朕,朕便重复着学。虽也没学出个名堂来,但认字是不成问题的。” 关于卫樾的出身,温催玉从原书剧情中能窥到部分,但总不如卫樾本人亲口所述得详细,又让人心惊。 温催玉看着卫樾,眉目间露出更加心软的神情。 卫樾侧过头,看见温催玉的神情,也不由得一怔,然后不自在地回过头。 他接着嗤了一声,语气张扬起来:“是以,庄王指派那位老太傅来给朕讲学时,朕是认得字的,《三字经》《千字文》更是滚瓜烂熟。” “可那老东西硬说朕从前学的都是歪瓜裂枣,有幸听他从头指教一遍,是朕鸿运当头,连给朕讲了一个月的‘人之初,性本善’。又说若非先帝固执、早年不肯杀朕与母妃,后又有庄王仁慈、把朕送上皇位,朕这个生来就克大燕国运、有灾星之名的人,哪里配让他来教导。” 温催玉蹙起眉。 “朕本以为他只是瞧不上朕,不怕朕对他如何,便借着贬损朕从而向庄王表忠心。可后来听老宫人说,朕出生那时,就是这位老太傅,当时他还是负责卜卦之术的太卜令,在朝堂上坚持要杀了朕和母妃。” 卫樾说着,方才故作的张扬渐渐变得阴鸷起来。 他偏头再度看向温催玉,冷声问:“所以,朕找了一风和日丽的天气,别的宫人不敢上手,朕就亲自帮那老东西剃了发须。只是如此而已,他羞愤而死是他自己想不开,朕已经很心慈手软了,不是吗?温太傅,你觉着呢?” 卫樾死死盯着温催玉的反应。 他恹恹地想,温催玉这样能随意引经据典、给他讲道理的文弱书生,脾气也总是平和,骨子里应当都是斯文的,大概只会劝他“为君者要宽容大度”,诸如此类的吧。 但,温催玉想了想,说的却是:“若是如此,事出有因,那陛下当初的确并不过分。” 卫樾定定的眸光倏然颤动。 “不过……”温催玉又道。 卫樾不知为何,竟被这简单二字弄得提起心来。 温催玉指了指自己的脖颈:“像昨夜那样突然掐臣的脖颈,就过分了,陛下。” 卫樾闻言看向温催玉白皙纤弱的脖子,目光不由得飘忽起来。 无法无天的少帝总算尝到了一点“心虚”的味道。 第9章 你……你敢摸朕的头! “朕……”卫樾辩称道,“你此前明哲保身地授课了一个月,又接着借养伤告了一个月假,朕本以为你是盘算要顺势辞官,没成想你居然又回来了,且昨日突然一反常态,那般关心朕,朕当然要疑心……” 温催玉颔首:“听起来,臣的确值得被疑。可如今陛下知道自己疑错了,那是否该对臣说声抱歉?” 卫樾错愕地看着温催玉:“你要朕对你道歉?” 温催玉眉眼如皎月,轻笑道:“陛下觉得不应该吗?” “您又是口头恫吓要砍臣的手、拔臣的舌头,又是亲手掐臣的脖子,诸多言语上的挤兑更是不必举例。” “既然如今知道臣并无图谋不轨之意,只有满腔真心,那即便不考虑臣是您的太傅,只是出于笼络安抚,说两句表达歉意的话,也不吃亏吧?” “陛下,为君者当有威严,但也当软硬兼施,该说软话的时候,不要吝啬啊。” 卫樾不自在道:“你倒是很会说漂亮话……你昨日在这见渊阁晕厥,朕还让人给你请太医,对你好的事你怎么不说?” 温催玉莞尔:“陛下,若是臣没记着您嘴硬之外的‘好’,今日也不会这么大胆,同您直言臣的真心了。” 动辄提及“真心”,又笑得似春雪消融……卫樾觉得温催玉真是书读多了,尽学些腻歪话。 “既然对你好过,那便算抵消,朕都没要你谢恩,你居然敢要朕对你致歉?”卫樾较劲着不肯松口。 温催玉觉得这小兔崽子还挺不好扭矫。 不过,卫樾这会儿瞧着并没有不顾理智的倾向,温催玉便没放弃,继续道:“可臣也对陛下好过,比方您这手,就是臣帮忙上药包扎的,臣也没要陛下道谢。” 卫樾错愕地瞪他:“朕是皇帝,你是臣子,你要朕对你致歉就已经十分狂妄,居然还敢要朕因为你帮忙上药就道谢?温太傅,你是觉得朕左右没在朝堂当过真皇帝,所以好糊弄吗!” “陛下,《论语》有言,‘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孟子》亦言,‘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温催玉不急不忙道。 “您若是想当一个臣民都信服的君主,便不能把‘臣民为皇帝做什么都理所应当’挂在嘴边,即便您当真这样想,也至少把表面装起来,尤其是您如今尚未掌权。” 第12章 卫樾怔住。 温催玉又说起摄政王:“您看庄王,即便他大权在握,朝中无人不知他十年前起兵谋反,杀了先帝还不够,更是连先帝的皇子都诛杀殆尽、只留了您这一个好操控的傀儡,这些年庄王更是党同伐异,独揽大权生杀予夺。” “庄王并非仁义君子,人人皆知,他不装也行,可他还是在人前作出一派和气,您难道以为,是庄王本□□作戏吗?纵然都知道他是在作戏,可这也是有用的。” 卫樾被温催玉说得心绪复杂,他问:“你说,即便朕心口不一也要佯装……那你就不怕,朕当真并非明君,将来得了势,便对你兔死狗烹?” 温催玉轻笑:“陛下,臣方才同您说过,打算循序渐进地教导您。而以您如今的脾性,臣直言要您真心做一个明君,您只怕是听不进去,还觉得臣异想天开。” “所以臣只能先让您知道,您要夺权,就至少要装成一个明君。但臣有信心,终有一日能把您劝导成真正的明君。” 卫樾咄咄逼人地追问:“若是不能呢?你不怕煞费苦心后寒心?” “那便是臣赌输了,有什么下场,臣自己受着。”温催玉定定地看着卫樾。 卫樾的气焰一下子消散许多。 他沉默片刻,又问:“可朕若是开始装明君了,庄王也就该忌惮了,他如日中天,朕实话实说,并没有与他相斗的底气。届时兴许他还愿意留下朕这个傀儡的性命,可你怕是必死无疑。” 说着生死大事,卫樾没想到温催玉此时居然注意到的是:“陛下这话便说得很熨帖,会让人觉得没白白有效忠之意。” 温催玉语气欣慰,卫樾蹙眉:“你当真不怕死?” “臣怕。”温催玉回答。 不然最开始,温催玉也不会想的是延续原主明哲保身的做法,直到被系统的“电疗”折腾得没办法了,才被迫靠近卫樾。 “但害怕没有用,还是要面对,所以臣觉得,可以因此更加谨慎小心,但不必因此步步自困。”温催玉又道,“不过,陛下所言甚是,眼下还没到能直接引起庄王忌惮的时候,所以还需韬光养晦。” “但在不被庄王发现的地方,臣与陛下说的那些利于笼络人心的做法,便是能开始实施的。陛下若是觉得还不到时机,想要再蛰伏,那臣所说的这些,纵然不实施,记住也是好的,终有一日能用上。” 卫樾咬了咬牙,又问:“你好似一点都不担心,朕其实没那么远大的志向,朕心甘情愿在这皇位上当个作威作福的傀儡皇帝,直到摄政王比朕先老死。那你的这些教导,还有何用?” 温催玉静静地看着卫樾那心绪万千的眼睛,说:“陛下忘了,臣说过,若您不想争,臣就陪着您,功绩和风险都少点,将来即使只在您面前凑个共苦的情分,总比没有好。” “若您不争,那臣教导的这些,您当是修身养性便好。心性也是影响寿数的,您每日有闲,再心情好些,总能活得比庄王长久。” 卫樾死死地睁大眼睛,和温催玉柔和的眉眼对视,语气充满叛逆:“那若是朕死在了庄王前面呢?那你不是彻底一场空?连所谓的患难情分也用不上,朕给不了你好处,你说不定还会因为被发现投靠了朕,然后被庄王早早杀了……” 温催玉无奈,轻声叹气。 他抬起手,抚了抚卫樾的发顶。 卫樾登时惊呆,连躲避都顾不得了:“你……你敢摸朕的头!” 温催玉放下手,目光柔软地看着面前才十六岁的少帝。 “陛下,您知道吗,您方才步步紧逼、咄咄追问的模样,就像是在冰天雪地的险境中捡到了一个能取暖的火折子,但又害怕火折子是假的,所以反反复复确认,即便您知道这样有提前消耗完火折子的风险,也还是难以控制。” 卫樾脸上还有明显的少年气,那藏在倨傲表象下的惶惶不安,让温催玉越说越泛起心疼。 此刻,纵然没有系统强制,温催玉也不会放弃卫樾了。 “陛下,对待别人不要这样咄咄逼人,是真会把人吓跑的。”温催玉轻言细语。 卫樾不知为何,突然觉得眼睛一酸:“……你不会被吓跑吗?” 温催玉轻松道:“还好,臣脾气比较好,但性子比表面看起来倔,认定了就难改了。” 卫樾抿了抿唇,垂首不语,把他觉得会很丢脸的泪意憋了回去。 他回想起温催玉此前说的—— “陛下,臣若是同您讲情义,说臣就是路见不平,怜惜您六岁登基、十年来无人相伴,所以想要拿命陪您一程,您可愿意信?” 他可愿意信? …… 稍等片刻,觉得这小孩应该已经收拾好情绪后,温催玉开口道:“陛下,那臣继续给您讲学吧?” 温催玉没打算再揪着致歉或道谢不放。 但卫樾却在下一刻开了口:“掐你脖子,是朕不对。你对朕的好意,朕领了,之后不会再故意与你为难。朕虽然跋扈,但并非不知好歹。” 温催玉怔了怔,旋即莞尔,对卫樾一拱手:“是,臣听见了。那臣也在此谢过陛下昨日为臣请太医的事。” 这么和气得有些温情脉脉的场面,让卫樾觉得有些不自在,所以扭过脸说:“你用心讲学便是了。” 虽然还是知道原书剧情,也知道卫樾本性并非温良,眼下这模样是难得被他不厌其烦的剖白给触动了。 但卫樾当前的反应,还是足以让温催玉觉得很欣慰,也觉得很有希望——这小皇帝并非没有感情,不是吗? 温催玉一时感慨,便又抬手摸了摸卫樾的头:“是,陛下。” 卫樾感觉着脑袋上的轻柔重量,抿了抿唇,虽然不习惯,但没吭声。 见卫樾这么乖巧,温催玉愉快地放下了手,看向竹简上的字。 他没注意到,卫樾在他放下手之后,露出了一点失落的表情。 卫樾的目光在温催玉放下的手上停留了几息,才匆忙移开视线。 第10章 温催玉又哭起来,也很棘手。 卫樾配合,温催玉的讲学就顺利了许多。 转眼到了午时用膳的时辰。 往日,因为这课上得敷衍,所以借着午膳也就顺势下课,少帝回他的定风殿,太傅出宫回府,师生和睦。 今天,定风殿值守的宫人蔡庆一如往常过来,走到门外,正准备朝里通禀,就被里面的情景惊得一愣——温太傅和陛下居然相邻而坐,瞧着很是上和下睦。 陛下居然在认真听温太傅讲学! 蔡庆吓了一跳,一时都不敢出声惊扰,生怕打搅了这画面,让少帝卫樾心气不顺、找他撒火。 不过,方向缘故,温催玉余光里已经瞥到了门口来了人。 他讲完当前这句后,停下来,看了过去。 卫樾听他停了,有点意犹未尽,所以看向门外蔡庆的目光也就不太舒坦。 “你来干什么?”卫樾冷声问。 他这对旁人没有变化的语气,让温催玉有点无奈。 但转念一想,反正目前还得韬光养晦着,卫樾这脾气慢慢改,来得及。改快了还怕他之后装不像,招来庄王忌惮呢。 蔡庆被卫樾的语气吓得一抖,连忙在门外跪下:“陛下,到午膳时辰了。您今日还是回定风殿用膳吗?” 好好的按往日规矩前来通禀午膳,结果被忘了时辰的少帝吓唬了一顿,蔡庆也是无妄之灾。 奈何卫樾不是乐于反思的性子,还是理直气壮觉得是蔡庆没眼色、打扰了他听课。 “不吃,滚。”卫樾不满地回答,然后看向温催玉,语气不自觉乖顺许多,“继续授课吧,朕听着呢。” 温催玉:“……陛下,您不吃,臣得吃。” 卫樾蹙起眉,那眼神好像在说“吃饭重要还是给朕讲学重要?你居然要吃饭、居然吃得下饭!”。 温催玉好脾气地看着他。 卫樾抿了下唇:“好吧,身体弱就是麻烦,一顿不吃都不行,难养得很……蔡庆,把午膳送到这里来,朕和温太傅一起用。” 温催玉还没来得及开口,殿门口的蔡庆就如逢大赦一般连忙道:“是,奴才这便去办。” 然后匆匆爬起身,跑走了。 温催玉无奈,对卫樾道:“陛下,臣本是想说,不如今日的课就到这里,陛下回定风殿用膳,臣也出宫回府去。” 闻言,卫樾的脸色明显不高兴起来,他盯着温催玉,用平铺直叙的语气说道:“你就这么急着走。” “陛下这脾气可真是说来就来。”温催玉轻笑,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喉咙,“陛下,臣已连续说了近一个时辰的话,嗓子实在是受不了了。” 卫樾愣了下,然后语气服软下来:“那……待会儿用膳的时候,你不是就能休息了吗,午后再继续授课也不行吗?” 温催玉见他又乖了,言语间也很是好学,不由得欣慰地抬起手,摸了摸卫樾的头。 第13章 卫樾抿住唇。 “陛下,臣今日准备不足,实则还没想好要怎么给陛下安排每日的课程、每段时日的授课目标,又要如何协调讲学时的步骤,让陛下有听课的时间、也有吸纳和融会贯通的时间,还要臣的身体能承受得住,不至于因为臣而耽误陛下课业。” 温催玉慢条斯理地解释:“这些都是需要臣好生思索、规划筹谋的。所以臣才想,今日授课就到这里,臣用下午的时间把方才说的这些都盘算好,明日起便是陛下不乐意,臣也不会放陛下午间便下课了。” 卫樾本以为,温催玉说要走,是因为不想给他上太久的课、整日都面对他。 毕竟他确实不好相处,温催玉就算再诚心投效他、面对他时乐意好脾气地哄着,但肯定也是不想整日都耗神在他身上的。 但没想到,温催玉只是为了从明日起,可以更好的给他授课讲学…… 卫樾看着温催玉刚放下的手,回想着方才这手放在他头顶轻柔抚摸的感觉,无端端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哦……那行吧。”卫樾轻咳了声,“那你走吧,明日再来。” 温催玉看着这别扭小孩,笑道:“可陛下方才不是已经说了,要人把午膳送到这里来,和臣一起用膳吗?臣若是现在走了,让陛下的金口玉言往哪儿搁。所以,臣留下,陪陛下一同用了午膳再走,可好?” 卫樾唇角上扬了下,又马上若无其事地压下来,端着面无表情说:“随你。” 温催玉没说话,但扶着书案慢慢站起了身。 见状,卫樾一怔,然后下意识蹙眉——什么意思?温催玉觉得他态度不好、显得勉强,所以又不打算留下一起用膳了?这人怎么这般善变! 温催玉坐久了觉得身子僵硬,所以正好趁现在午膳还没送过来,起身走动走动。 他顺道开始给卫樾布置今天的课后作业:“对了,陛下,温故而知新,正好今日剩下的时间还多,陛下午膳过后,把方才臣讲授过的那些内容都自行再抄写复习三遍,并背诵下来,臣明日一早检查,好吗?” 卫樾听着温催玉的话,明白过来他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不由得松了口气。 但随即,卫樾又觉得自己很没出息。 温催玉留不留下用膳,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什么可紧张在意的! 于是,卫樾心里别扭,嘴上故意道:“朕若是不想背书,不愿做这课业呢?你又不在宫里盯着朕,还管得了朕做不做?” “陛下这意思,是说您此前答应的会好好配合臣上课,仅限臣看着您的时候?”温催玉说着,轻轻挑了下眉。 看到温催玉鲜活的表情,卫樾恍惚了下,又低下头嘀咕:“你没看着的时候,朕还要听你的话,那朕成什么了……” 他声音小,温催玉没听清,便走近了两步:“陛下说什么?”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之前坐得太久,又一直在费神讲学,温催玉说着突然目眩了下,脚下不慎,接着就撞在了书案上。 不巧的是还正好撞在了桌角,给温催玉疼得一趔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比系统电他的效果还好。 卫樾看到温催玉身形不稳,下意识立马探长胳膊搀扶住了他。 一靠近,温催玉身上的白檀香又沁入了鼻间,让卫樾怔了怔。 温催玉抓住卫樾的手臂,借力站稳后,放开了手。 他一抬眸,卫樾便看清了明珠含泪的模样。 卫樾呆呆收回手臂:“你……朕背书就是了,不过一件小事,你何必气到又要哭,眼泪都糊了眼睛看不清路了……” 温催玉:“……” 他本想解释他没有因为这个而哭,眼泪只是纯粹因为腿被桌角撞疼了。 但……这解释,似乎也不会比卫樾以为的“气哭”要厉害些。 而且,既然卫樾能因此松口,愿意老实背书做课业,那误会就误会吧。 温催玉心平气和地擦去眼泪,对卫樾说:“那陛下可要说话算话。” 担心再次目眩难受,所以温催玉没再走动,坐了下来,和卫樾一起等午膳。 没过一会儿,蔡庆就带着其他宫人,把午膳的菜一道道端了进来。见渊阁里没有书案以外的桌子,宫人们还从临近的宫殿临时抬了张方桌过来。 摆上膳后,宫人们都退了出去。 少帝卫樾不喜人近身,连实际常伴左右的近侍都不要,用膳时也不要人伺候。寻常在宫里走动,身边也是没人紧跟着的,走到哪儿便用哪儿的宫人,没有定数。 因为卫樾性情刁钻,所以定风殿那边接触他最多的宫人们,还挺喜欢卫樾这不喜宫人跟随的脾气。 毕竟少接触就少有被卫樾看不惯的可能,利于保命,摄政王又不会因为少帝打杀了一个宫人就指摘什么。 …… 温催玉身体不好,所以饮食上格外讲究清淡和细嚼慢咽。 卫樾见他只夹固定几道菜,又吃得慢吞吞的,没忍住开口打听:“你瞧着不像是会客气的,那你是口味挑剔,还是身体竟弱到吃饭都这么讲究?” 温催玉无奈:“陛下,臣就是这般体弱,让您操心了,真是对不住啊。” 他语气慢悠悠的,显得有几分轻盈悦耳。 卫樾觉得耳根有点泛麻,不自在地嘀咕:“果真难养。” “是啊,吃穿住行都不能太差,药钱更是不能短了,所以陛下往后若是有机会,可要多赏赐臣一些奇珍异宝。”温催玉哭笑不得。 他又说:“陛下,臣好歹也是您的太傅,不奢望您能纡尊降贵真叫臣一声老师,可您动辄‘难养’,是否也太轻佻了点?” 卫樾出口骂人习惯了,恫吓威胁的话信手拈来。但好好说话的时候,反倒有些口拙。 他一时说不过温催玉,不知道怎么回答才能像温催玉这样分寸正好,调侃打趣但不会叫人误会心怀恶意。 所以卫樾索性只哼了一声:“食不语,温太傅好好吃饭。” 温催玉莞尔:“是,陛下。” 午膳过后,温催玉准备离开。 但在这之前,他想起来卫樾手上的烧伤,叮嘱道:“陛下,方太医说了,伤药需要一日两次,您别忘了换药。” 卫樾看了眼自己被包扎得妥帖的右手,轻哼了声:“原来你还记得朕伤了手……那你还叫朕抄写!” 温催玉心平气和:“陛下,因为臣观察过,您是左撇子。方才用膳拿筷子,您不也用的是左手吗?右手伤了,不妨碍左手做课业。” 卫樾烧书会伤了不是常用手的右手,是因为宫人把火盆端到了书案右侧,他若是不侧身,那直接用右手把纸张放到火盆上要方便些。 而且,温催玉猜测,卫樾虽然“贪玩”,但也知道惯用手受伤会比较麻烦,他又不喜欢宫人近身伺候,所以左手得好好留着……发疯之余,勉勉强强残留着一点理智。 “……”卫樾轻声嘀咕,“你倒是观察得细……” 在卫樾别扭的目送之下,温催玉离开了见渊阁,走向宫门。 卫樾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沉默片刻,才抬脚,也回自己的定风殿。 快步走了一会儿,卫樾突然想起来——虽然见渊阁位于前朝、离宫门近些,但走起来也要耽误不少时间,尤其是温催玉的身体还那么弱,走这一路,也不知道会不会又累又委屈得悄悄掉眼泪。 那么大个人了,还动辄落泪,这才轻佻呢!他方才居然没想到用这一点来“回击”温催玉! ……也没想起来,给温催玉安排辆马车什么的,送他出宫。 他虽然在朝中没有实权,但在宫里使唤个宫人、给太傅安排马车这种小事,还是做得到的。 卫樾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 都过去这么久了,他现在才叫人安排马车去追,温催玉大概也已经出宫了。 而且,他若是给温催玉安排了马车,就是明明白白要让其他人知道,他对温催玉这个太傅不一般,可这种消息未必对温催玉有好处。 “罢了,明日问问他,看他自己要不要马车送。”卫樾自言自语。 又想起温催玉给他留的课业,卫樾不由得头疼:“……要朕背下那些内容就罢了,居然还要抄写三遍,真是麻烦。” 可若是不背、不抄,温催玉又哭起来,也很棘手。 第11章 这是朕抄写的课业,你看看吧。 温催玉从南禧门出了宫,宫外一辆简朴的马车等候已久,正是太傅府上的马车,今早温催玉就是乘坐它到宫门口的。 “公子!”坐在马车外负责赶车的是个才十岁上下的男孩,他看到温催玉出来,连忙高兴地招手。 等温催玉走近了,他接着说:“您说午时出来,这都过了时辰了,我还担心您是和昨天一样出了事、又在宫里晕倒了,幸好没有。” 温催玉从见渊阁一路走出来,虽然没有为难自己,走得平缓,但还是有些累,以至于这会儿一开口,还没说出来话,就先咳了起来。 第14章 “我……咳、咳咳咳……”温催玉偏过头,掩面咳嗽。 面上因为走了一路而泛出的微红,短短几声轻咳间,又变得苍白似雪起来。 小仆连忙从马车上跳下来,给温催玉拍背顺气:“公子你这身体真是太弱了……” 他年纪小,手上力气没个数,好心办坏事,把温催玉拍得脸色更虚弱了。 温催玉连忙侧身避开,扶着马车缓了缓,才平顺地开了口:“……你再多拍几下,我的身体能更弱。” 小仆闻言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挠了挠头:“对不住啊,公子,我力气太大了,老是控制不住……您快上马车吧,车上有茶水,喝点顺顺气,应该能舒服点吧?” 温催玉颔首,上了马车,小仆也跟着坐上赶车的位置。 这行动间,小仆一瘸一拐,显然腿脚不便。 不过他一扯拉马的缰绳,手上赶车的鞭子一挥,虽然年纪小,但驾马车这件事做得很麻利。 “对了,公子,您今天出来这么晚……”小仆朝马车车厢里问,说着压低声音,“是不是又被那谁气着了?昨天我在外面久等不到您出来,反倒是宫里有人来说您讲学时一时激愤、人事不省……那谁真有这么气人啊?” 温催玉先喝水顺了顺气,接着失笑道:“倒也不是,今日我是因为留在宫里陪陛下用了午膳,所以才出来晚了。” “对了,子白,明日起我会整日给陛下讲学,就不午时出来了,你早上送我到了宫门口,就不用一直候着等我出来,下午晚些再来接我就行了。” 赶车的卢子白答应了一声:“好嘞,我知道了。其实我就在宫门外边候着也一样的,反正公子您又没给我其他差事,回了府上,其他人也都照顾我年纪小还腿脚不便,不让我干活,我还怪不好意思的……” 低调的马车驶离了冷清的宫道,汇入热闹的长街上。 温催玉如今住的太傅府,是朝廷拨给他的。 虽然他这个太傅只是个空有名头并无实权的存在,又因为少帝卫樾本人都没什么威信可言,所以温催玉这太傅的名头在朝中甚至都拿不出手,但说起来毕竟是位同三公的帝师。 庄王为了做好表面功夫,拨给温催玉的宅子倒是十分气派,距离宫城的南禧门也近。 卢子白这马车没赶多远,就能看到太傅府里最高的那处小楼了,不多时便回到了太傅府。 …… 卫樾回到了定风殿,便使唤宫人送上空白竹简和笔墨,准备做抄写的课业。 他自己研墨,左手执笔,狼毫笔尖沾了墨,就要落笔的时候,卫樾突然手腕一停。 他抬起被丝绢包扎着的右手,若有所思地端详片刻,然后将左手中的狼毫笔换到了右手。 右手有伤,写字时一用力,便密集的疼。 再多写一会儿,绢布包扎下本就止血不久的伤口承受不住,再度裂开,血珠很快浸染了不厚的绢布。 卫樾忍耐着手上的痛感,看着竹简上歪七扭八、十分难看的字迹,继续拿紧了笔写下去。 写到第三遍时,绢布被血色浸透,有血珠落在了竹简上。 卫樾面不改色,蘸着那点血珠继续写。 终于写完后,卫樾放下笔杆也沾了血渍的狼毫笔,不顾手上的伤,双手将竹简拿起来,满意地观摩了一番。 卫樾心想,明日温催玉瞧见了,定是要关心他的字迹为何如此之丑陋、竹简上又为何沾了血。 说不定温催玉一情急,到时候又要落泪……想想就十分有趣。 把竹简放下,卫樾又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太医给的伤药,卫樾回来时没拿,但见渊阁的宫人很有眼力见地随后送到了定风殿,定风殿主事的宫人蔡庆又小心翼翼送到了卫樾眼前,如今几瓶药都在卫樾触手可得的地方放着。 但他盯着自己充满血腥气的手,片刻后直接放下,没有补救上药、换条绢布重新包扎的意思。 晚膳的时辰,蔡庆和其他宫人送膳食入殿,瞥见卫樾右手满是血色,不由得吃惊。 但卫樾没发话,宫人们也都权当没瞧见、不敢过问。 翌日一早,卫樾结束了傀儡皇帝的早朝,回到定风殿换下朝服,然后带上了抄写的竹简和几瓶伤药,前往每日上课的见渊阁。 卫樾头一回这么期待到见渊阁去,步子快了些,他到的时候,温催玉还没来。 温催玉身为太傅,官职在身,但他这太傅一职特殊,没有同任其他官职、又无皇帝权力倚仗的情况下,可以说是手中半点实权都无。 按大燕的礼制,他这太傅不上早朝也行,上了早朝虽然没人会赶,但左右也没他发挥的余地。 温催玉本身又是个病秧子,既然无人在意他,那他自然就不上早朝了,只按着给少帝授课的时辰入宫。 前两日,卫樾并不在意温催玉到见渊阁的时辰,反正他又没打算听课。 但今日,卫樾坐在书案前,忍不住看了殿门口好几回。 他蹙着眉头想,这温催玉怎么动作这么拖拖拉拉,来得这么晚,他都等了许久了! 于是乎,温催玉到了见渊阁之后。 卫樾没等他行礼,便有些迫不及待地开口提议:“不如你明日起也上早朝吧,这样下了朝就过来,朕便不用等这么久了。” 温催玉从宫门口一路走过来,气息尚且不稳,就先听到他的好学生想让他每天卯时、即凌晨五点就到宫里站一两个时辰,一时语塞:“……” 卫樾见他不说话,追问:“不好吗?” 温催玉有气无力地回答:“陛下,您若是想让臣往后每日早些入宫,直言便是了,何必这般迂回。” 卫樾想说他是认真的,不过看着温催玉没什么活气的模样,他又意识到了—— 也是,就温催玉这个身子骨,若是上早朝的话,怕是会直接晕在朝堂上,等不到早朝结束再来给他授课了。 “罢了,你知道以后要早些来就行。”卫樾说着,又想起来昨日考虑过的事情,“你是不是走得太慢了?要不朕给你安排能在宫里行走的马车罢。你出了宫有马车接你吗,若是没有,那就直接从你府上接送,免得你慢吞吞耽误时间。” 温催玉倒是愿意接受他这别扭的好意,但想了想,还是微微摇头:“多谢陛下的体恤,不过还是不用了。臣觉得,咱们暂且越低调越好,而且如今天气好,臣每日走动走动,对身体也有益处。” 卫樾难得关心一回旁人,却被拒绝了,虽然也知道温催玉是出于冷静的考量,但卫樾还是有几分不自在的羞恼。 他想要揭过这茬,正好也有别的事想让温催玉知道,于是他接着若无其事地抬起方才被书案挡住的右手,把竹简递给温催玉:“随你。这是朕抄写的课业,你看看吧。” 温催玉正想先夸一句“陛下好学”,但下一瞬他目光一凛,没顾得上看竹简,而是惊愕地看向了卫樾的手。 那手上的绢布原先是浅色近白的,但这会儿□□涸后显得暗沉的血红染满了,温催玉看得几乎头晕目眩了一瞬。 他连忙走近,抓住卫樾抬着的右手手腕,盯着问:“这是怎么回事?陛下,这手上的伤昨日不是止血了吗,怎么……” 卫樾一脸轻描淡写,动了动手腕,想要收回手似的:“没什么,写字的时候不小心又裂开了吧,也不疼。” 温催玉瞧见他这副很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的反应,一时又操心又气恼,蹙着眉对殿外喊:“常喜,传太医——” “不用了,昨天的伤药又没用完,都在这里。”卫樾说,“你要这么看不过去,那再给朕重新上药便是了。” 温催玉无可奈何,先从卫樾手里抽出他还拿着的竹简。 放下的时候,他发现竹简上也沾着已经干了的血迹,不由得又是一蹙眉。 第12章 让温催玉心生怜惜,则能换来他温存的抚摸。 卫樾在书案前坐着,温催玉还是与他相邻而坐,帮他处理右手的伤。 先要把手上当前裹着的绢布拆下来。 这绢布被血浸湿,血一干,有的地方的布和伤口黏在了一起,温催玉看得心惊胆战,手上动作越发小心,但还是难免再度撕开伤口,又有血珠冒了出来。 卫樾始终一脸平静,嗅着靠得很近的白檀香,不发一言。 温催玉被近在咫尺的血腥气弄得有些气闷头晕,虽然满腹话想说,但自觉精力不足以一心多用,便只先专注给卫樾处理伤势。 总算小心拆下绢布后,温催玉让宫人常喜端了盆清水进来。 他还是握着卫樾的手腕,把卫樾的右手放到水盆上,掬水起来帮卫樾清洗了下伤口。 然后用干净绢布擦拭了水珠和血渍,拿过止血药粉,像昨天那样撒上敷好。 接着要等止血粉起效,温催玉总算能休息一下。 他闭了闭眼,睁眼后看向仿佛没有痛觉的卫樾,无奈问:“陛下真的不疼吗?” 第15章 昨天温催玉给卫樾上药的时候,卫樾还会神情凝重地蹙着眉、看得出来是有些疼的,但今天他这装得更云淡风轻了,让温催玉反而更担心。 但卫樾只坚称:“这有什么可疼的。” 他这么嘴硬,温催玉索性接着问别的:“陛下方才说,您这手是拿笔用力造成的伤上加伤……臣留下的课业,您用右手抄写完成的?” 卫樾不痛不痒地点头:“那是自然。” 温催玉不解:“可昨日不是说了吗,陛下您是惯用左手的,左手没受伤,本来不妨碍做课业。您为何非要用右手?” 闻言,卫樾仍是满不在乎的神情,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说:“朕年幼时随母妃习字,母妃说朕本就被批命数异于常人,若是被人发现连惯用手都和寻常人不同,只怕又招致祸端,所以母妃逼朕改用右手,朕只会用右手写字。” 温催玉怔住,目光柔和下来。 他轻声说:“是臣疏忽,昨日没有多问两句……那为何伤上加伤后,陛下没让人帮着重新上药包扎呢?就这么放置了整夜?” 卫樾偏过头看向他,眼神和语气都有些五味杂陈起来:“朕自己也能上药,但朕不想拆掉这绢布……你给朕包扎得很好,朕不想拆。” 温催玉不由得又是一怔,心绪也跟着翻涌得更厉害了。 他想,卫樾自幼和神志不清的母妃一起被关在形同冷宫的宫殿里,能感受到的、直接的温暖大抵不多。后来被推着登基,摄政王虎视眈眈,其他人大概不敢对少帝示好,卫樾也不敢信任其他人。 得到过的太少,所以如今才连一张绢布都舍不得自己拆。 要不是卫樾体质好,估摸着也有运气成分,他这伤口裹着被血污的绢布,又被弃之不理这么久,发炎化脓的风险很大,连带着人开始发烧生病都有可能…… 想到这里,温催玉突然有点担心,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卫樾的额头。 卫樾额上体温正常,不似发烧后在强撑的样子,温催玉才松了口气,放下手。 卫樾错愕又怔愣地看着方才摸他额头的温催玉……虽然昨日温催玉也胆大包天摸过他的头顶,但和这会儿摸脸,感觉总是不太一样的…… “陛下,臣僭越了。”温催玉见他一脸不知道怎么发作的表情,笑了笑,然后准备给卫樾继续上药。 卫樾垂眸看着低着头的温催玉,有些迷茫起来。 难道是他方才表现得不够可怜吗?温催玉为什么没有难过到哭一哭? 还是说,温催玉不会因为同情怜悯而哭,只会被委屈气到落泪? 那可真古怪。 …… 温催玉重新给卫樾包扎上了右手,然后一边收拾书案,一边叮嘱卫樾:“陛下,之后可不要再任性了,您的身体,您自己当最要保重才是。” “您若是习惯臣为您上药,那这样可好,臣每日早晨进宫后和傍晚出宫前,正好每日两次为您换药。旁的时间里,您自己多小心,不要让伤手碰着水。” 听着温催玉的轻言细语,卫樾抿了抿唇。 温催玉以为他还在想惯用手的事,便接着道:“惯用手左手的人虽然少,但本质和惯用右手的人无异。您又是皇帝,也不用担心饭桌上人太多,您惯用手不太一样会导致筷子打架。既然如此,何必在乎左手右手,如今习惯怎么用便怎么用就是。” 卫樾看了眼自己被重新包扎好的右手,突然伸手自己打开了抄写的那卷竹简,语气有些桀骜道:“这种道理,用得着你说?朕虽然生来惯用左手,但改用右手也写得一手好字,朕十分满意,温太傅觉得呢?” 听到卫樾的语气又骄横起来,温催玉心平气和。 但目光落在竹简上,看清上面的字迹后,温催玉平和不下去了,差点被呛住。 卫樾的字迹有如鬼画符,夹杂的血点更是起到了很好的烘托作用,让这卷竹简更适合拿去祭坛做法,而不是送到温催玉面前交作业。 温催玉沉默稍许,即便是出自鼓励学生的想法,也实在无法违心地说出正面评价。 所以他拿出和颜悦色的表情,对卫樾说:“臣觉得,陛下的字迹很值得挖潜。” 卫樾立刻冷下脸:“你嫌弃朕的字?你当朕听不懂你的意思是不是?” 温催玉拿这个没有自知之明的少帝没办法,继续温声哄道:“陛下愿意写,臣就很欣慰了,哪里敢嫌弃。陛下的字迹很有您的个人风范,张扬肆意。但这写字难免要给旁人看,若是能周正一些,兴许更好。所以,从今日起,臣也教陛下端正字迹,可好?” 温催玉穿书之前是学美术的,他从小画画,学得有些杂,但涉猎最多的便是写意风格的水墨国画。为了作画后的题字不至于毁了整幅画,他也认真学过书法。 以卫樾这竹简上的字迹水准来说,温催玉觉得自己还是能教一教他的。 卫樾蹙眉打量着温催玉的脸,想从他眼中看到落泪的痕迹,但目前还是没看到,温催玉好声好气、似乎并没有被气到。 “不好。”卫樾索性乖戾地不配合道,“朕觉得朕的字十分好,不打算改。你要是再废话,朕就让人剪了你的头发!” 温催玉:“……” 这小兔崽子方才不都还好好的吗,怎么又开始犯毛病了? 温催玉不想继续哄了,他这学生都十六了,他又不是幼师。 不过置之不理吧,温催玉又担心该死的系统和卫樾一样蛮不讲理,又给他“电疗”个不停,逼得他还是要哄学生。 ……说起“电疗”,温催玉突然想起来,昨天他不慎撞了桌角,疼得没忍住掉了眼泪,居然让卫樾这小孩立马改口愿意做课业了。 所以……温催玉决定,为教育事业献身,试一试。 他在心里喊系统:【你浅浅电我一下,比惩罚提醒的力度小一点。】 系统疑问:【宿主您确定吗?】 温催玉:【确定,快点。】 系统不明所以,但尊重宿主,马上释放了电流。 温催玉倏然抓紧了书案边沿,忍下闷哼声,感觉眼前有水雾氤氲起来。 他轻声喊:“陛下……” 卫樾看着温催玉眼中骤然出现的泪花,怔了下。 他想,温催玉终于哭了,果然要气他才能让他哭……但好奇怪,看到了想看的场面,但卫樾觉得自己也没感到多痛快。 反倒有些惊慌失措起来。 “你……你怎么又哭了,这么大个人了,说不过就哭。”卫樾一边说一边把面前的竹简卷了起来,好似能让温催玉“眼不见为净”就不哭了似的,但嘴上没停,“你这算什么为人师表,你是要教朕往后遇到了事就对人哭吗?” 温催玉见他这一下子没了气焰的反应,其实还是有点意外——没想到哭还真有用啊。 这小兔崽子果然还是有心的。 温催玉擦掉眼泪:“那陛下愿意练字了吗?” 卫樾抿了下唇,左手执笔,沾了点茶水,直接在书案上写了几个字。 温催玉盯着看了,发现这几个字写得挺漂亮的,虽然不是规矩方正的字迹,但和方才那竹简上乱七八糟、横竖都有断点的字,堪称天壤之别。 温催玉:“……所以,陛下是故意把课业写得那般难看,还诓臣说您只会右手写字?” 卫樾眯了下眼,有点想要发作,但又莫名心虚:“你方才果然是觉得朕的字难看,还说什么值得挖潜,有朕的风范……你也骗了朕,朕同你玩笑一番罢了,互抵了,你总不会还盘算又要朕同你道歉吧?” 温催玉轻叹道:“那陛下说您的母妃希望您不用左手,这事儿又是真是假?” “……半真半假。”卫樾轻咳了声,又别扭道,“也是你太轻信了。” 温催玉平心静气地看着卫樾。 卫樾避开视线,接着说:“朕有印象起,便没见母妃清醒过,她自己翻阅竹简、教朕读书,全凭心情,写字也是。” “朕学写字那会儿,定风殿里早没有墨可用了,只有经久的毛笔,可以将就继续用用。母妃便教朕用水假充墨,在桌上或地上写字,水干了字迹便没了,同一块地方能反复写,这一点上倒是比真墨更方便,毕竟定风殿里也没太多能写字的东西。” 卫樾这会儿不似方才,既没有故意的云淡风轻,也没有色厉内荏的夹枪带棒,但听得温催玉感到不忍。 卫樾说:“起初,因为母妃是右手执笔,所以朕也学着用右手,可用得不习惯,朕又想起自己拿别的东西时,是左手更便利,便自行改用左手执笔,果然顺畅许多。” “母妃精力涣散,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发现这件事,直到某次朕自己无意中说起,她听了之后突然崩溃,颠三倒四地说了一些话,大意就是方才朕说过的那些,总之想让朕和常人一样用右手。” “但她记性不好,自己说过了又忘了,朕没再提醒她,她便没再注意到朕惯用手的事。朕才不想为难自己,便没有改用右手。” 第16章 卫樾说完,头顶突然压下一道轻柔的力道,是温催玉又情不自禁摸了摸他的头,仿若安慰。 卫樾怔怔地看着温催玉如明珠般清润的眼睛,突然意识到,惹温催玉生气,能换来他的眼泪。 而让温催玉心生怜惜,则能换来他温存的抚摸。 第13章 这样的话,温催玉就得一直给他上药了。 这天之后,直到右手烧伤不再需要换药这天,小半个月过去,卫樾大体上都很“安分”。 温催玉也因此放心下来,这天下课离开皇宫之前,他又看了看卫樾的右手。 前几日起,卫樾的手就没再特意包扎了,不然不透气,闷着反而影响愈合。今日卫樾的右手上已经只剩粗糙的痂痕,稍微用点力也不会再崩裂渗血。 “方太医前两日来看时说过,等这些痂掉了之后,就可以擦那祛疤的药膏。陛下您这次烧伤太严重,万一留疤就不好了。”温催玉和声说。 卫樾有点不自在地说:“留疤就留疤,有什么好不好的。” 温催玉无奈:“您这伤来得很英勇吗?留下疤也不怕往后难为情。罢了,现在不操心这个,横竖到时候臣会每日给您上药,等您手上的疤痕也没了,臣也就松快了。” 闻言,卫樾微微一怔。 这天回到定风殿,卫樾坐在院中摇椅上,抬起右手看了片刻。 他想起了温催玉的手。 温催玉的手和他的人一样纤瘦修长,大抵是体弱多病的缘故,温催玉的手总是微微泛凉的。 可温催玉给他上药时,握住他的手腕、小心触碰他的手……想要安慰他时,抚摸他的头……还有之前担心他发烧生病,碰他的额头试探时,温催玉那纤细泛凉的手指,总是柔软的。 卫樾抿了下唇,伸出左手,落在右手的痂痕上,不慌不忙地撕扯起来。 很快,与疼痛相伴的,是痂痕和血珠的掉落。 卫樾满意地看着自己再度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手,心想这样的话,温催玉就得一直给他上药了。 温催玉不能不管他。 …… 翌日。 温催玉来到见渊阁,准备开始今天的讲学时,看到了卫樾故意放在书案上的右手。 他神情一变:“陛下,您的手怎么……” 卫樾轻描淡写地看了眼:“没什么,那太医不也说过吗,结痂愈合的过程中伤口可能会发痒,朕昨晚睡前就觉得痒,今早起来就瞧见这样了,大抵是朕在睡梦中不自觉挠了几下吧。” 温催玉没信他这鬼扯,抓起他的手仔细看了看。 “能把结痂全都挠开了,其他地方却没留什么挠痕,陛下这左手倒是厉害。”温催玉表情有些冷淡起来。 然后他几乎是用甩开的力气,放开了卫樾的手。 卫樾重重一怔,没想到温催玉会突然真的生气。 这段时间以来,温催玉给卫樾留下的印象就是脾气好,就算被气狠了也只是自己掉眼泪,面对他时总是斯文冷静的,好像可以包容他的一切恶劣言行。 可现在…… 卫樾下意识把右手藏到了书案下,有几分故作镇定的局促:“朕又不是故意的,你说话怪声怪气的作何……你生气了吗?” 温催玉展开竹简,看也不看卫樾:“不敢。” 卫樾攥了攥拳头:“……朕的手需要上药……你不管朕了吗?” 卫樾的语气难得这么虚弱,含着他自己也不知道意没意识到的忐忑不安。 温催玉看着竹简上的字,闭了闭眼,心下叹气。 然后他睁开眼,放下竹简,看着卫樾:“陛下,说实话,手是怎么回事?” 卫樾抿了抿唇才开口:“……朕自己把痂痕撕下来了。” 温催玉无奈:“您希望臣能继续给您上药,是吗?” 卫樾梗着脖子点了下头。 温催玉看着这个糟心的倒霉小孩,又觉得生气,又觉得不忍,感到心疼。 很显然,卫樾故意这样伤害自己,是不想结束这段时间以来每日例行的上药。 有人给他上药、关心他伤口的愈合情况,卫樾大概是从中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情。纵然他嘴上不肯承认,但心里是喜欢被人好好对待的。 温催玉缓和了神情,拿过就放置在见渊阁、本以为已经用不上了的止血粉和伤药,坐到卫樾身边:“陛下,伸手。” 卫樾用史无前例的老实态度,配合伸出手。 温催玉轻车熟路地给他上药,一心二用地轻声开口:“陛下,您愿意和臣亲近,臣很高兴。但臣是不是说过,您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听到温催玉说得这么直白,仿佛把他的别扭心思看透了一般,卫樾下意识就想要反驳,说谁想跟你亲近了…… 但又想起方才温催玉冷脸的模样,卫樾就把要出口的话强行咽了回去,再开口时语气也很轻:“朕……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动手撕了……” “那下次再有这种心思,陛下要忍住,好吗?”温催玉轻柔道,“陛下,臣是您的太傅,不是医师,不会因为您的手伤痊愈了,就不管您的。” 卫樾有些低落地“嗯”了声。 他知道温催玉不会走,但…… “若是陛下喜欢每日在讲学之外,再和臣一起做点别的事,”温催玉和声细语地接着说,“那等陛下的手痊愈之后,陛下和臣一起作画可好?” 闻言,卫樾双目一亮:“当真?” 温催玉颔首。 卫樾轻咳了声,又难得含蓄起来:“但朕不会画画……这话是真的,没有掺假,朕真不会。” “无妨,左右是画着玩玩。若是届时陛下喜欢作画,臣也可认真教陛下。”温催玉道。 说罢,温催玉又想起来先前卫樾胡乱甩墨点画乌龟的事,便玩笑道:“而且,陛下的乌龟画得栩栩如生,不必谦虚。” “……”卫樾轻咳了声。 被调侃了,他这会儿居然没觉得生气、不想发怒,卫樾自己也觉得惊奇。 看着卫樾这会儿跃跃欲试、但又强忍矜持的模样,温催玉知道可以真的放心了,这倒霉孩子不会再折腾他自己的手了。 …… 转眼又是十天过去,到了九月中旬,秋意渐渐明显起来,温催玉体弱怕冷,已经多加了一件衣裳。 卫樾的右手伤痕已经在掉痂,虽然这回真的偶尔会觉得发痒,但卫樾也没敢无所谓地去挠。 他不想温催玉再生气,也期待着能早日和温催玉一起作画消遣。 不过,在此之前,历来安排在九月中下旬的秋猎到了。 卫樾这少帝虽然连骑马射箭都不会,但还是要做个“祥瑞”似的存在,一起前往秋猎围场。 有段日子没出现的摄政王庄王来到见渊阁,说了秋猎出行的事,又看向温催玉,一脸和气地问:“温太傅体弱,此次可要随驾出行?” 卫樾看向温催玉。 温催玉没让他的期待落空,对庄王颔首:“臣毕竟担着太傅之名,理当和陛下同行。只是臣手无缚鸡之力,届时无法参与狩猎,还望庄王殿下别嫌臣煞风景才是。” 卫樾听着温催玉客气小心的用词,抿了抿唇。 待庄王离开见渊阁后,卫樾有些闷闷不乐地对温催玉说:“你放心,朕一定不会让你失望。有朝一日,你不会再需要对庄王和其他任何人这般小心谨慎。” 温催玉微微一怔,旋即轻笑。 他抬手摸了摸卫樾的头顶:“好,臣相信陛下。” 第14章 你对朕都没有这般好。 三日后,秋猎围场—— 一身骑装的庄王手持弯弓,站在点将台上,朝天一箭,正中空中飞过的大雁。 他在此番随行来到围场的官员和将士们的恭维叫好声中,宣布今年的秋猎正式开始。 卫樾和温催玉没在点将台附近观摩这一场面,而是待在皇帝的营帐里,一个传道受业一个勤学好问,和往常在宫里见渊阁中一样的。 往年春秋两次围猎,卫樾也都会被庄王安排着一起到围场,但卫樾不喜欢坐在点将台上被当乐子——平时早朝坐在龙椅上当哑巴皇帝,他已经体验够了。 而且要比较起来,好歹在朝堂上除了发呆以外,他也能听听文武百官奏对,多少有点意思。但围猎时的点将台,坐着就是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所以,自打登基后第二次参加围猎起,卫樾都是直接拒绝去点将台,反正也是庄王主持,他去不去没有差别。 而这回温催玉这个太傅也跟着一起来了,同样不打算去外面点将台附近干凑热闹,声音太吵,他听着多少会有点不舒服。 可庄王一早亲自前来问,温催玉不便像卫樾那样直言“朕不乐意去”,便借口说要和往常一样给少帝讲学。 但卫樾今日有点坐不住。 听到从营帐外传来的马蹄奔跑声后,卫樾等着温催玉把当前这几句讲完了,才兴致勃勃地说:“那些官员将士应该都已经出发去打猎了,外面现在没那么多事了,朕想出去转转。” 第17章 温催玉还没回答,又听到卫樾声音低落下去:“……朕一年到头都被关在宫里,唯有围猎的时候能出来看看,不想这几日也只闷在营帐里,你陪朕一起在围场里走走,别只顾着讲学了,行吗?” 闻言,纵然知道卫樾多少有点故意装可怜的成分,但温催玉还是有点不落忍。 因为他知道,卫樾只是语气显得刻意,说的内容却是没有弄虚作假的。庄王看管少帝看得严格,卫樾寻常的确出不了宫。 他又不能、也不会上马拉弓参加狩猎,若不是围猎的时候是难得能出宫的机会,以卫樾的脾气,大抵会直接不来围场。 温催玉目光温和地看着卫樾,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心想毕竟还是个半大的小孩,平日里装得再刁钻跋扈、爱搭不理,骨子里其实也还是有几分贪玩、喜欢新鲜和自由的。 “陛下,”温催玉轻声说,“臣知道,您觉得装可怜,能让臣更心疼您、顺着您……” 卫樾一怔。 “但臣也希望,若是可以,您能更加真实坦然地和臣这个老师相处。您四周虎狼环伺,本就很难率真而为,若是在臣面前,想要出去透透气也要装可怜来博弈,那未免也太累了。不必如此,好吗?”温催玉语气柔和。 卫樾从前桀骜不驯、交流起来颇有些费劲,温催玉虽然希望他能变得平和些,却不希望矫枉过正,让卫樾活得太累。 卫樾眨了眨眼。 他心下惊奇又错愕,感觉他这太傅似乎真把他当良善的孩子了,所以才会将“委曲求全”的词意用来解释他的行为。 他方才的确是故意把语气压得可怜,有意让温催玉心疼一下,摸摸他。但并非如温催玉所说这样憋屈,而且恰恰相反,卫樾乐在其中。 其实卫樾大可直接吩咐“温太傅陪朕出营帐逛逛”,但他觉得逗他的太傅,很有趣,所以才如此迂回了番。 恰如此前手伤将要痊愈,他却故意撕掉了痂痕,就是为了让温催玉能继续给他上药这事儿一样,卫樾本是觉得很有乐趣的,甚至很期待温催玉的反应,从而有些满足。 但直到温催玉猜到他是故意如此、然后冷了脸,卫樾当时才隐约升起了局促不安。 此后这些天,因为温催玉承诺说了,等他手伤痊愈之后,便和他一起作画玩,他也不想再惹好脾气的温催玉冷脸,所以便安分下来,没再折腾自己的手。 不过现在看来,他故意一而再弄伤自己这件事,给温催玉留下了过深的印象,导致温催玉如今瞧见他的异常表现,便联想起类似的动机来。 卫樾看着温催玉春波秋水般的眼睛,有点想说,其实他平常就挺率性而为的,当真并未隐忍含屈,甚至肆意妄为到连“多礼”的庄王在他面前都少装了些。 而这一点,温催玉并非没有见过,先前还半真半假埋怨过他动辄恫吓砍手拔舌,还让他因为动手掐了脖子而致歉。 但如今,温催玉才给他认真上了近一个月的课,便记性不好地忘了似的……卫樾心想,看来他这太傅只擅长记竹简上的东西,平常旁的事倒有些忘性大了。 又或者,是心太宽了。 这样好的性子…… 莫名其妙的,卫樾突然又有点想要把温催玉惹哭。 但转念一想,现在温催玉又没要他做什么,若是把人惹哭了,他都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让温催玉停下来,还是算了。 卫樾的思绪在转瞬间跑了个百转千回,心眼子不知道捅了多少个马蜂窝,但面上没显露太多。 他对温催玉露出一个乖顺的笑容:“那朕以后想要你陪朕做什么,都可以直接对你说?” 温催玉见他一脸放松,也轻笑起来:“当然,陛下。” 卫樾追问:“你什么都能答应朕?” 这个问题上,温催玉没有被乖孩子的表情带偏,他一本正经地回道:“那还是得看具体是什么事。比方说,陛下方才说想要出去玩,臣就很乐意作陪。咱们现在出去吧?” 温催玉没有立刻满口答应下来,卫樾有点不高兴。 他们走出营帐,候在外面的宫中内侍蔡庆,还有温催玉这回带着一起来的小仆卢子白,便一齐看了过来。 蔡庆恭恭敬敬地赔笑:“陛下,太傅大人,您二位要出去吗?” 卫樾正闷闷不乐着,又不想对温催玉发火,于是蔡庆就被当成了撒气的。 卫樾冷声道:“不然朕和太傅走到门口来,是为了特意看你这张老脸吗?说的都是什么废话!滚,别跟上来!” 蔡庆习以为常地回道:“是,奴才遵命。” 温催玉看着这一幕,又想起几步以前、还在营帐里时一脸乖巧的卫樾,不由得心情复杂。 但卫樾此时还需韬光养晦,对待旁人的态度的确不能和以前有明显变化,而且若是尊重他身为帝王的威严,那即便是帝师也不便在这种情况下、当着旁人的面说陛下有错。 所以温催玉只好心下叹气,打算待会儿走远一点、只剩他和卫樾的时候,再跟卫樾仔细说说。 卫樾看了眼跟上来的卢子白,皱了皱眉,便正好试试方才温催玉说的,有什么事都可以直接跟他说。 “朕不想让你的这个仆从跟着。”卫樾看着温催玉,说完了,又觉得语气有点生硬,下意识又说,“朕只想和你一起逛逛,可以吗?” 温催玉笑了下,点点头,然后看向一脸茫然的卢子白,温声道:“子白,你不用一直守着我,自己在围场里四处看看、莫要莽撞与人起冲突便是,若是逛累了,便回营帐里歇着,不用总想着伺候我。” 卢子白听到了卫樾说不要他跟着,所以也没敢和好脾气的自家公子多说,老老实实听了吩咐,没再跟随。 卫樾看着他一瘸一拐往回走,有些奇怪地问温催玉:“你府上竟这般窘迫吗,你只能带一个还没你这病秧子走路快、年纪还这么小的仆从出门?” 温催玉无奈:“陛下莫要小看子白,他虽年纪小,有点腿脚不便,但力气大,还擅长赶马车,臣每日出入宫城见您,都是他接送。这次到围场来,乘马车的官员都得用自家车夫,臣自然也是子白赶车送的,正好他也好奇秋猎是什么样,臣带他看个新鲜。他人小鬼大,性子是稳重的,不会冲撞了人。” 温催玉越说,卫樾的眉头蹙得越厉害。 他原本只是随口一问,顶算有点好奇温催玉为什么会用一个瘸腿还没眼色的小仆,但本身并不在意卢子白这个人。 不过一个仆从罢了,温催玉一是病秧子二是太傅,有人伺候有什么稀奇的,卫樾才没看进眼里。 可偏偏温催玉回他得这么仔细,听在卫樾耳朵里就如同袒护,让他很不舒服。 “我不过是问了一句,你就说这么多,夸他护他还要带他看新鲜,你对朕都没有这般好。”卫樾不高兴道。 温催玉失笑:“陛下,臣爱护您这个学生,和维护家中小仆,不矛盾吧?” 卫樾还是不愉——怎么不矛盾了? 一个人的心就那么大点,多装一个人,分下去的心思就少一份…… 温催玉是他的太傅,那个瘸腿的臭小子不过是温催玉的车夫,温催玉居然把他和那个臭小子相提并论?难道不该理所当然地以他为先吗! 卫樾黑了脸,说:“你堂堂帝师,身边用着这么丢人的仆从,也不怕旁人见了看轻你。” “陛下……”温催玉无奈,正想就此也说说方才卫樾对宫人的态度。 但此时带着凉意的风迎面刮过,正好给温催玉呛了一下,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卫樾吃了一惊,下意识伸出手,想要给温催玉拍拍背。 但他从前没做过这事儿,抬起手后一时僵住,“拍背”这种看似简单的动作,在这个瞬间似乎也变成了十分棘手的疑难杂症,卫樾担心自己一个拍不好,就把温催玉给折腾得更加虚弱了。 所以直到温催玉自己停下了咳嗽,卫樾的手都只是悬空放在温催玉的背后,没敢落下去。 他最后悻悻放下手,没什么底气地说:“……朕方才的话,哪里说得你不爱听了,你也直接同朕说就是,何必气成这样……” 不过既然没有气哭,只是咳嗽,那说明温催玉应该也不是很生气?卫樾庆幸地猜测。 听着卫樾因为误会而充满了心虚的语气,温催玉轻叹了声,心头又是一软。 第15章 你不能只是更喜欢朕,你要只喜欢朕。 “陛下,臣是被风呛着了,不是被您气的。”温催玉先解释道。 卫樾“哦”了声,也不知道信没信。 温催玉接着说:“还有啊,陛下,臣此前同您说过的‘喜怒不形于色’,您还记得吗?” 他这么一说,卫樾再想起自己方才的言行,当即便猜到了温催玉的意思。 于是,卫樾抿了下唇,开口时努力为自己方才的言行辩解:“朕当然记得……但这不是在人前吗,朕若是突然待谁都客客气气的,怕是不等庄王起疑,其他人就先被吓死了。” 第18章 温催玉颔首:“是,陛下这话说的没错。但您和臣都心知肚明,您方才并非出于作戏,对吧?” 卫樾不高兴道:“你是想要责备朕吗?你上次对朕生气,还是因为朕故意撕掉了手上的痂。这次生气,居然只是因为一个不重要的臭小子?” 温催玉平心静气地看着卫樾。 卫樾被他定定地打量着,脸上阴沉沉的表情维持不下去了,他有些别扭地避开温催玉的视线。 此时,温催玉才接着平心静气地说:“陛下,臣没有生气,也没有想要责备您。您这样活了十年了,要您马上就全改了,太过苛责。” 卫樾这才移回视线,看着温催玉似雪的面容:“真的?” 温催玉颔首,又说:“臣方才的话,也不单是因为您说起了子白,还因为您对蔡庆内侍的态度……臣知道,陛下您待宫人们那般随心所欲,并非是因为他们身为宫人的身份,您只是看谁都不顺眼,包括权倾朝野的庄王殿下。” 卫樾轻哼了声。 “……也包括此前的臣。”温催玉道。 闻言,卫樾摸了下鼻子。 温催玉看见他的小动作,笑了笑,接着慢条斯理地说:“但陛下,若是没有撕破脸的利益冲突,您又何必总是以獠牙示人呢?” “喜怒不形于色之外,臣还希望您能记得,不要小瞧任何一个人,不论这人是何身份,是宫人、侍卫、文臣武将……纵然是匹夫,也有蝼蚁撼树的可能,都不当被小觑。” 卫樾听了,但听不进去,满脸都写着“朕为什么要把蝼蚁放在眼里”。 温催玉也不急,和声细语地说:“古人有云,‘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真把人逼急了,一条命横出去不要,直接给您这个天子一刀,也不是做不出来的,尤其是宫人本就离您近、机会多。” “陛下,您若是一时无法认可‘旁人都是人’,那便从这蚍蜉撼树的危险思虑起,权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若是可以,非必要情况下,何必待旁人太过恶劣呢?” “以您的身份,您不再动辄恫吓,旁人自然会愿意亲近您,届时您便能体会到更多善意,有更多人对您好,不好吗?当然,为君者也不能一味仁慈,当恩威并施,这中间的度,还需要根据情况拿捏。” “且善意也分真假,不可一味相信表面作派,不过以您目前的脾性,臣倒不太担心您一下子仁善得可欺……陛下?” 卫樾脸色很难看。 他其实挺乐意听温催玉慢条斯理地同他说话,哪怕有时显得长篇累牍,但方才,从温催玉说“有更多人对您好”这句话起,卫樾就听不进去后面的了。 他看着温催玉,语气发沉:“朕为什么要更多人对朕好?你是不是盘算着等到那天,你就不用对朕好了?” 温催玉一怔,着实没明白过来卫樾这思维怎么会如此跳脱:“陛下……” “如你所言得来的‘好’,谁知道那些‘好’里掺着多少阴谋诡计,你不是朕的太傅吗,你就打算让朕的身边都是那样虚情假意的人?”卫樾咄咄逼人地质问。 温催玉蹙眉:“所以臣也说了,需要分辨真伪作派。但您是皇帝,您需要能用的、忠诚于您的人,如果始终这般对人恶言相向,谁也不信,您将身边无人可用,且需要面对的阴谋诡计照样不见得少……” “朕没有谁都不信。”卫樾说,“朕如今很信你。” 温催玉喉间一哽,只觉得感动得有点生气。 卫樾一脸倔强地看着温催玉,又服软道:“但……朕知道你的意思,朕想争权、将来要治国,如今这般胡乱行事,肯定是不行的,朕明白……朕只是不希望你有离开朕的想法,朕之前说兔死狗烹只是吓唬你,并未当真……” 他语气低落下来:“朕只相信你对朕的真心,旁人如何朕不在乎,但你若是一直抱有未来要离开朕的想法,朕会很失望的,温催玉。” 沉默几息后,卫樾的脑袋上挨了一下——不是轻柔的抚摸,而是不轻不重的一敲。 卫樾错愕了下,抬眸看向温催玉。 温催玉没好气道:“陛下,即便您不打算叫臣一声老师,但也不能直呼大名,这么不尊师重道吧?” 卫樾抿了抿唇。 老师…… 他看着温催玉的脸,微微启唇,有点想要用这个称呼哄温催玉高兴。 但这两个字仿佛有千斤重,坠得卫樾的口舌笨拙无力,一时间他像是刚牙牙学语的幼儿,艰难地在找对应的发音…… 温催玉看出卫樾的纠结,又揉了揉这倒霉孩子的脑袋,笑着说起别的事:“对了,陛下方才不是问子白的事吗,说起来,也是意外的缘分。” 温催玉本想换个话题,走在秋高气爽的围场里,说点轻松的事。 但卫樾压根不想听温催玉用这样的语气说起卢子白,还“意外的缘分”……能有温催玉和他之间缘分吗? 皇帝和帝师,将来不论夺权成败,他们都注定会在史书上留下与彼此浓墨重彩的记载,这才叫缘分! 但卫樾又想听温催玉说点和他自己有关的事,于是只好满心别扭地听着。 温催玉道:“子白其实也没来臣府上多久。臣家底薄,又非雁安人,若不是被安排做了太傅,被拨了个太傅府,如今应该还在租赁屋子住……” 按着原书设定,原主并非大燕国都雁安人,他是被举荐入仕后,才从老家来到雁安的。 ——在这个架空的大燕朝,还没有科举考试,选官制度更近似察举制,主要靠地方官向上举荐德才突出者到中央,再由中央考核后任官。 所以,虽说有“举荐不实则连坐”的规定,但这其中潜规则的可操作性仍然挺大,一般能被举荐入仕的,家世门庭都不会小、抬头低头总有点人脉。毕竟寻常布衣,也少有能让自己德行才名远扬的机会。 而如今无亲无故、家底不丰的温催玉,属于一个“意外”。 根据穿书后系统给的记忆所知,原主的父亲是西华郡的私塾先生、母亲是技艺精湛小有名气的绣娘,再往上的祖辈都已离世,也没旁的兄弟姊妹。 西华郡几面环山、多有匪患,去年更是有一支山匪很成规模,买通勾结了西华郡郡守,谋反攻占西华郡,想要跟朝廷讨价还价、得封个诸侯王当当。 朝廷平叛期间,原主的双亲为了庇护学生,死于匪军刀下,原主因此悲痛晕厥。 暂代西华郡郡守的官员为表爱民,把温家的情况作为优秀典型上报,又在今年选官期,以“至孝”推举了原主到国都接受选拔。 若是寻常时候,一个体弱的病秧子因为双亲离世而悲痛犯病,这点程度的孝即便被传开了,也没到够格被举孝廉的地步。 但这不是特殊情况吗——其双亲也算是为国捐躯,就剩下这么个独子,除了体弱之外名声上也挑不出毛病,权当是其父母之功荫蔽吧。 西华郡官员上报,雁安这边也接受了。但原主一路小病不断地赶到雁安时,不巧已经过了集中选任的时期。 这般情况,原本即便特殊处理,也顶多就是先任个郎官级别的职位,但巧的是正好庄王要给少帝安排新的太傅。 于是在冠冕堂皇的说辞下,本着不打算让卫樾学有所成的真实想法,庄王就这么钦点了原主,破格任他为太傅。 不过是个倚仗帝王喜恶、手中并无实权的虚职,其他大臣也对庄王的用意心知肚明,故而这样堪称乱来的任官,并未引起太大争议。 而成了太傅之后,原主虽然有了太傅府邸住,但手里着实没剩什么钱了。 刚上任,还没来得及领俸禄,于是原主最初是独居在偌大的太傅府,直到领到了第一份俸禄,原主才聘了几个仆从。但接着,原主饮酒失足而死,另一个时空同样失足撞到了头的温催玉穿了过来。 他醒了之后,府上刚来没多久的几个仆从就都辞了差事——主家瞧着不是很吉利啊,都差点办丧事了,且瞧着病歪歪的样子也不像是能长寿的,以后要是他又死了,届时身上背着“上任主家死了”的名头再去做工,都比寻常人更难被聘用。 于是一个仆从动了心思,剩下几个也跟着动了心思,便都走了。 这要是放在现代,水电气都便利,温催玉虽然体弱多病,但也不是没有自理能力、非需要人照顾,也就懒得再请人了。 但偏偏这是个古代背景,温催玉尝试了一番从井里打水,都实在磕磕绊绊后,便重新招工。 所以,刚穿到这个书中世界后的第一个月,温催玉虽然告假在家、没进宫讲学,但也不算是闲着没事。他养伤之余,新聘了仆从,还把原主书房中的东西都翻看了一遍。 这会儿对卫樾说起来,“穿书”这一茬自然是没提的,温催玉简单带过:“臣当时醒了之后,府上此前的几个仆从都辞去了,子白便是当时找上门来的。” 第19章 “他娘早逝,他爹本来是给别人养马的,但不慎冲撞了惹不起的权贵,他爹被打死了,他也被赶了出来。但他生来有腿疾,又年纪尚小,去找活做总没人要,当时会找到臣的太傅府前,也是此前离去的几个仆从里有人瞧他可怜,便告诉他太傅府正好走了仆从,兴许要人,让他上门试试。” 温催玉轻叹了声:“倒也确实正好,臣府上要用人,也有马车,子白又会赶马,臣便留下了他。” 卫樾听完,没心思同情这卢子白,只觉得心情更不好了。 他在这时明明白白地意识到了,温催玉待他好,是因为温催玉他自己骨子里的怜贫惜弱。 所以温催玉可以对他好,也可以对一个主动乞怜的卢子白好。 ……不,温催玉决定对他好之前,还要犹豫辗转一段日子,但让那个瘸小子进府里当车夫,肯定是没有犹豫的。 这样比起来,他竟还不如一个瘸小子! 卫樾冷着脸,问温催玉:“若是朕和那瘸……车夫,同时陷入险境,你会先救谁?” 温催玉被问得错愕,这恰如“我和你妈同时掉到水里你先救谁”的问题,是怎么会如此诡异地出现在卫樾口中的? 卫樾是怎么想到这种问题的? 温催玉仔细打量了下卫樾的神情,观摩着他阴森表情下的倔强乃至忐忑,突然明白过来。 就像幼儿园的孩子也会下意识争老师的偏爱一样,卫樾这样性情有些执拗的嘴硬小孩,难得信任一个人,自然想要自己在这个人心中的地位是独一无二的。 温催玉清浅笑开,好脾气地哄道:“自然是先救陛下。” 听到这个答案,卫樾高兴了点,但随即又警惕地追问:“是因为朕是皇帝,不救驾你也会死?” 温催玉拿这没安全感的少帝没辙,还是好声好气地回答:“当然不是,只是因为臣更喜欢陛下。” 卫樾收敛了阴森森的表情,强压着得意,继续得寸进尺:“你不能只是更喜欢朕,你要只喜欢朕。” 听到他这孩子气的话,温催玉失笑,惯性地点头哄道:“好,臣只喜欢陛下。” 闻言,卫樾这下是真高兴了。 第16章 他就知道温催玉会摸他,果不其然。 点将台上,庄王背手站着,看向远处慢吞吞走在围场边缘的少帝卫樾和太傅温催玉。 “那方向,陛下这是要带温太傅去看水梨树啊。”庄王慢悠悠地说道,“看来这段日子,陛下和温太傅的确相处得十分和睦。” 站在庄王身后的侍从回道:“殿下早就想好借这次秋猎出宫,设一场假刺杀真离间、防微杜渐的局,真是慧眼如炬。” 庄王笑了笑:“不过是担心陛下识人不清、温太傅糊涂走错路,所以小题大做罢了,免得朝中其他大臣们以为本王不关心陛下,人心浮动可就不好了。都准备好了?” 侍从:“是,按您吩咐,‘刺客’们都已经在水梨树附近隐匿,等待时机。” 庄王点了点头:“那就别耽误了,正好今日是秋猎第一天,若是陛下和温太傅不小心受了伤,剩下几日还能在这儿慢慢休养好,不至于耽误了回宫的行程。” 庄王不再看远处的卫樾和温催玉,目光随意在围场内逡巡了一圈,突然看到了个格格不入、走得一瘸一拐的半大孩子。 他若有所思:“那孩子……好像是温太傅带来的仆从?” 侍从跟着看过去,想了想才确定道:“是的。” “堂堂帝师,出门居然只带了个不体面的小仆,也不知道是温太傅囊箧萧条,还是他有意显得简朴。”庄王随口道。 侍从见庄王似乎有点兴趣,便回道:“此前温太傅告假养伤,殿下遣人到太傅府探望,那人回来后倒是提过,说太傅府上尽是老弱病残。” 庄王闻言:“哦?” 侍从:“属下未曾亲眼见过,只是听了一耳朵,说是太傅府上仆从不多,开门的是瘸腿的十岁上下小仆,洒扫的是一对年近半百的夫妇,端茶倒水的妇人瞧着年纪也不小了、看那打扮像是厨娘,因着有客上门所以临时充任侍女送个茶水,厨娘脸上一大块不知道是烫伤还是烧伤留下的疤,怪瘆人。” “此外好像还有少几个仆从,但被您派去探望温太傅那人没接触到,不太清楚,只知道太傅府上连个看家护院的壮年男人都没有,本该身强力壮点的温太傅自己还是个病秧子……” 说完了,侍从又解释道:“都是属下们闲暇时随意聊起见闻,那时您没有特意吩咐,所以去的人也没有特意观察,复命时更是没敢啰嗦这些闲事。” 庄王一脸玩味:“是吗,这般听起来,这个瘸腿的小仆竟像是太傅府上最拿得出手的一个了,好歹乍看还挺周正,也不大怯场。” “温太傅虽然没个好出身傍身,但太傅俸禄位同三公,便是初入官场手中拮据,也不至于连个年轻健壮些的仆从都用不起……” 他再度看向远处温催玉的背影,有几分意外地感慨:“没想到,竟真有能怜贫恤苦的人……如此想想,倒也难怪他会另辟蹊径、投诚陛下了。是个心地善良的年轻人啊,若是为民办事,想必会是个受老百姓爱戴的好官……” 侍从老实听着,没有插这话。 …… “陛下,您是要带臣去哪里吗?”温催玉问道。 他本以为只是随意走走,但渐渐发现卫樾似乎是有方向的。 卫樾抿了下唇,似乎有点难为情。 “……前面的林子里有几棵水梨树。”卫樾说。 温催玉回忆了下原书剧情,但原书中字里行间简单粗暴,很多细节都没有,连卫樾二十岁之后争权、斗倒摄政王那两年的剧情都着墨不多,篇幅主要花在暴君执政有多暴君了。 比如现在,这听起来对卫樾似乎有点特别的水梨树,温催玉就没能从原书剧情里找到相关的。 他脑海中也没有关于这种树的了解,所以只好实话实说地问:“水梨树是?” 卫樾看向前方:“一种不常见的树,据说在南边比较好栽种,在雁安这气候很难存活。被关在定风殿里那几年,朕的母妃时常坐在窗边看着外面,说水梨树开花的时候她就能回家了,不过定风殿院子里并没有水梨树。” 温催玉微微一怔。 他们步入了围场北边的小树林,这片树林并非狩猎区域,没人在这里打猎,很安静。 没走几步,卫樾就敲了敲路过的一棵树树干,对温催玉说:“这就是水梨树。” “当初在定风殿里,倒不只是只有朕和母妃,还有母妃的奶嬷嬷。一些和母妃过去有关的事,都是老嬷嬷告诉朕的,她说母妃自幼在淮南长大,住的地方窗外就有一棵水梨树,那树几乎是和母妃一起长大的。” “母妃入宫之后,曾被先帝盛宠过几年,那时先帝得知她思乡,便命人栽种水梨树,但精心栽种的都没能存活,反倒是这围场中随意洒下的树种活了几棵。” 温催玉目光落在水梨树上看了看。 这树其实有些其貌不扬,融在树林里,又只有寥寥三四棵,若不是有心分辨,乍看不会觉得这里有不同种类的树。 但对于卫樾来说,这几棵树是特别的。 温催玉轻声说:“所以,陛下来围场,原因之一也是想看看这些树?” 卫樾点了点头,然后垂首看向树根,几息后他才偏过头,继续对温催玉说:“最初,朕只是有点好奇母妃口中总念着的水梨树长什么模样,但看到了之后,朕有了个新想法。你猜猜是什么?” 听到卫樾的语气逐渐变得恶劣起来,温催玉微微一顿,灵光乍现道:“……您想把这几棵树砍了?” 卫樾有点意外,又有些惊喜似的:“没错!你居然能明白朕的想法!” 温催玉:“……” 他其实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明白了,只是这么一猜,反正不论出于什么想法,这种砍树的做法是很有卫樾的风格的。 卫樾说:“这几棵树,是母妃还受宠时,先帝为了哄她种下的,每每想到这个来历,朕就觉得这几棵树看着十分可笑,想来即便母妃还在,也不会在这几棵树上寄托思乡之情了,不如砍了痛快。” “明年三月春猎期间,正值母妃四十冥寿,朕打算那个时候把这几棵树砍了,烧给母妃闻闻。你觉得如何?” 卫樾用兴致勃勃的语气说着并不欢快的话题,听得温催玉有点为他难过。 温催玉的手落到卫樾头上,轻柔地摸了摸:“陛下觉得高兴便好。” 卫樾感受着头顶的轻盈重量,唇角轻扬——他就知道温催玉会摸他,果不其然。 “你不好奇朕的母妃怎么死的吗?”卫樾又问。 不过未等温催玉回答,卫樾又自问自答地说:“也是,朕的母妃什么时候死的也不是个秘密,你大概已经猜到了内情,所以才不问的吧?” 第20章 温催玉轻叹了声,微微颔首:“据传,辛夫人病逝于陛下登基前,但……” 辛夫人便是卫樾的母妃。 大燕帝王后宫品级,皇后之下便是夫人,通常设两人左右。卫樾的母妃入宫后颇受盛宠,很快便被封为夫人,直到被幽禁后降为良人。 后来庄王赵曜“清君侧”,让卫樾登基做了皇帝,卫樾的母妃才得以重封,仍以“辛夫人”之名下葬。 辛夫人死于被解除幽禁、卫樾登基之前,对外说是病逝。 但她病逝的时机实在太巧,所以不少朝臣私下猜测,应当是庄王要了她的命。 但也有人觉得或许就是这么巧,毕竟辛夫人一介疯疯癫癫的女流,杀她做什么?留着生母,还能牵制一下新登基的少帝,庄王难道想不到这一点吗? 温催玉因为原书剧情,所以知道真相——的确是庄王杀了辛夫人。 就在宫变当日,庄王在定风殿请出卫樾之后,没多等片刻,便当着卫樾的面命人三尺白绫勒杀了她。 正是因为知道真相,所以卫樾此前提起他母妃时,温催玉从未追问过。 眼下,温催玉刚说出“但”字,骤然林中风吹叶动。 突然出现在周围的两个蒙面黑衣人,打断了温催玉和卫樾的闲聊。 “狗皇帝,拿命来吧!” 两个黑衣人都手持长弓,正好挡在出林子的方向,让温催玉和卫樾若是想跑,也只能先往林中择路。 卫樾这傀儡皇帝当了十年,这还是头回遇到刺杀,一时有些意外。 更让他心绪复杂的是,温催玉紧跟着挡到了他身前…… 明明是清瘦脆弱的病秧子,却下意识腰背挺直地把他护在身后。 卫樾攥了攥手,看着温催玉单薄颀长的背影。 第17章 想听一声老师,臣这代价还挺大。 温催玉看着两个虎视眈眈的黑衣人,存亡未卜在前,他顾不上害怕,全凭本能的一股气撑着冷静。 温催玉想,他身体弱,生死面前潜能也爆发不到哪里去,大概跑都跑不了多远。 卫樾虽然身体康健,但不会武功,在这树林里和两个手持弓箭还把他当首要目标的刺客相比,逃脱的可能性也不大。 而两个刺客落地、喊完话之后,并没有等也不等地动手。 反正,就算他们现在马上转身就跑,刺客也是顺手就可以拉弓射箭,又不会多给出逃跑时间。 所以温催玉揣测着,或许可以趁刺客还没主动行动,先谈判试试,说不定这两个刺客也是有话要说…… “你们搞错人了,我们是丞相府的,我家公子不是当今陛下。”反正卫樾没穿龙袍,温催玉死马当活马医,试试。 两个刺客都冷笑一声,其中一个回答:“不用垂死挣扎了,我们认得狗皇帝!” 好,这个插科打诨的路数不行,温催玉也不纠缠,接着说:“那你们杀了陛下之后呢,想要得到什么?” 两个刺客没排这一出,被问得顿了顿,接着其中一个刺客抬手向后,从背着的箭囊里取箭。 “你哪来这么多废话,想拖延时间等人发现?想都别想!别跟他废话了!” 另一个刺客秉着“让少帝和帝师离心”的命令,也开口道:“我们要杀的是狗皇帝!与旁人无关!你若是识趣别挡道,说不定还能保住小命,让开!” 听到刺客的话,卫樾定定地看着温催玉的背影。 他想,真是奇妙,他竟然一点都不怀疑温催玉会抛下他。 见两个刺客都开始取箭拉弓,温催玉知道谈判这件事是不用想了,于是他当即转身推了卫樾一把:“跑!” 卫樾下意识抓住了温催玉的手腕,和他一起行动。 两人在林中逃亡起来。 温催玉扯了卫樾一下,带着他在树木间蜿蜒逃跑,这样虽然乍看跑出去距离不长,但好歹给刺客射箭造成了妨碍,目标没那么直愣愣的,弓箭射出毕竟不能改道,温催玉和卫樾也能借着树身当挡箭牌。 但温催玉体能不行,即便强撑,也很快就体力不支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苍白的脸色显出不正常的红,眼前景象越来越模糊扭曲,突然脚下一软,带得抓着他手腕的卫樾也差点一起摔倒。 卫樾扶起他:“我背你……” 温催玉推了推卫樾,勉强开口说话时,只觉得喉咙痉挛、满口晦涩的血腥气:“跑……你跑……” 卫樾不听他的,一脸倔强,手臂用力,想要强行把温催玉背起来,但随即又想到箭矢在后,他背着温催玉不是等于拿温催玉挡箭吗。 于是卫樾改为把温催玉打横抱起来,继续往前跑。 温催玉不想拖累他,但此时挣扎争执起来,只会更耽误功夫,于是只好抓紧了卫樾的肩臂,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往后看。 这一看,温催玉就发现了方才奔逃过程中无暇分心的情况。 他注意到,方才他和卫樾一直没有被追上、也没被射中,似乎不是拼命逃跑后的运气好,而是那两个刺客并没有用尽全力追杀。 那两个刺客仿佛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用很胜券在握的步伐追在后面,似乎并不急着完成刺杀的目的,箭矢要么射偏,要么擦着他和卫樾身边过去,看似危险,其实也只是借此影响他们的逃跑路线,让他们无法朝林外跑,只能一步步逃向深林。 不对……这种态度根本不是刺杀。 一支箭射到卫樾前面。 卫樾抱着温催玉,脚下近前的视野多少受阻,便没能及时躲开,一脚绊在箭上,抱着温催玉摔了下去。 看到温催玉红白交加、脆弱得马上要羽化登仙似的模样,卫樾生怕他直接摔地上能给就此丢命,于是咬牙竭力侧身,让自己先摔倒,给温催玉当了垫子。 卫樾和温催玉都闷哼了声。 卫樾这时候都还注意着这样的小细节,让温催玉有些触动。 他怕把卫樾压坏了,撑着翻身坐到了卫樾身边的地上,看向已经追到近前的两个刺客。 卫樾也翻起身,伸长手臂挡在温催玉面前,冷脸看着刺客:“想杀朕,就干脆利落点,不要牵连无辜。” 温催玉气息尚且不匀,没说话,只观察着两个刺客露出来的眼神。 “呵,让你死得太干脆,那不是便宜你了。”一个刺客说。 说的话仿佛有深仇大恨,好似也能解释方才为什么一路追杀都显得不着急。 但温催玉没从他的语气中听出程度相符的磨牙吮血,也没从他眼睛里看出仇恨的怨气。 另一个刺客也是,只看表征,情绪起伏还不如始终背不下课文的学生来得悲愤。 不见怨恨,也不见即将大仇得报的快意——假如他们真如自述这样,有要杀了“狗皇帝”的仇怨的话。 “我们也不想滥杀无辜,但这个人不识趣啊,方才让他闪开,他还带着你逃跑。”另一个刺客说,“而且看起来,狗皇帝你还挺在意这个太傅的嘛,那我们更不能放过他了。” 温催玉心想,这两个刺客认识很少出宫、露面不多的卫樾,也认识他这个太傅,还能正巧潜藏在这边的林子里,好像笃定他们口中要刺杀的卫樾一定会出现。 卫樾要看水梨树,自然会出现,但若不是往年都有关注,怎么会如此笃定呢? 卫樾咬牙瞪着两个刺客:“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一个刺客突然笑道:“我想到了,要不这样,温太傅你来选,你若是愿意识时务,动手杀了这狗皇帝,那我们兄弟俩放你一马也不是不行,反正我们有你杀了皇帝的把柄,不怕你不老实。” 另一个刺客附和:“好!这个有意思,让狗皇帝愿意一起抱着逃命的人亲手杀了他,这才大快人心!” 卫樾攥紧了手。 温催玉若有所思——按这两个刺客话多的行事作风,若是真和卫樾有仇,应该已经说了个明明白白,就怕卫樾不知道自己死于什么、想看他懊悔不迭,从而满足报复的快感才对。 可这两个刺客,来来去去都只有一句要杀了狗皇帝,根本没有实际由头…… 温催玉抿了下唇,觉得自己呼吸稍微顺畅点了、能自如说话了,他抬手按下卫樾挡在他身前的胳膊,看向两个刺客。 “你们说要放过我,可我若是杀了皇帝,还怎么全身而退?”温催玉问。 卫樾一怔。 两个刺客听到这苗头,觉得离间任务有望完成了,于是语气挺迫不及待。 “这个好处理,我给你箭,你拿这个捅他,我们再把他的尸体送到围场能打猎的林子去。回头有人发现了,只会以为是他自己跑去林子里,被狩猎的人当猎物射杀了。” “出了这种大意外,朝廷肯定不敢深查,更不会怀疑到你这个文弱书生身上。怎么样,我这样够讲道理了吧?我们真不想滥杀无辜,只想杀了狗皇帝报仇,你给我们一个把柄,那放过你也没什么。” 第21章 卫樾眼睛不眨地看着温催玉。 温催玉没看他,对刺客那边伸出手,语气冷静得两个刺客都惊讶:“给我箭。” 其中一个刺客抽了一支箭,走近递给了温催玉。 看着温催玉伸手接过箭,卫樾紧抿着唇,没说话。 温催玉抬眸对刺客说:“我体弱,手无缚鸡之力,这样用箭捅他,必定不能一击致命。所以,我给他第一下,也算是满足你们想要的把柄了,你们来真要他的命,也能完成你们的复仇,不至于叫我抢了风头,如何?” 刺客的眼神更显惊愕。 不过,想到主子的吩咐是——如果离间失败,那就直接在这次杀了温太傅,防微杜渐。 但如果离间成功,那就让少帝和温太傅都活着。少帝这个傀儡皇帝当得很好,要是真死了主子也麻烦,温太傅活着则能让局面更有趣。 所以,这会儿温太傅对少帝下手,但又没能耐、也有可能是还是有点狠不下心真下死手——但反正下了手就算是板上钉钉离间成功了,不下死手也省了他们再想说辞防止少帝真死了,堪称圆满! 于是刺客仿佛很大度地一点头:“行。” 温催玉这才看向卫樾,拿着箭:“对不住了,陛下。” 卫樾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反应,就好像是放弃垂死挣扎了一般,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更遑论起身继续逃跑,他就定定地坐在方才摔倒的地方。 在卫樾和两个刺客的注视下,温催玉起身跪坐到卫樾身边,背对着两个刺客。 他右手执箭,左手按到了卫樾心口的位置,好像在借力支撑身体,也好像是在确定自己能刺准。 箭头刺下的时候,宽大的袖摆随之垂落,堆叠在了卫樾的心口,随着动作间温催玉的靠近,卫樾闻到了更加浓郁的白檀香。 温催玉背对着他们,两个刺客看到温催玉用力刺下箭头的动作,还有紧跟着卫樾皱眉、闷哼忍痛的反应,着实受了点惊吓,担心这温太傅狠心起来真把少帝给弄死了…… 两个刺客往前几步,看到温催玉从卫樾的心口拔出箭矢的动作。 温催玉的袖摆移开后,两个刺客又看到卫樾心口附近的血色,那血色都沾到温催玉还按在卫樾心口的左手袖摆上了! 两个刺客:“……” 这温太傅怎么直接往心口刺啊!太狠心了吧!你随便刺一下手脚不行吗! 两个刺客不约而同地想,少帝要是真死了,他们可承担不起后果,所以他们现在还是赶紧走,让少帝能尽早得到救治,别耽误时间了…… “狗皇帝!你既然这么在意这个太傅,连他要杀你都不躲,那我们想好了,你就这么干脆利落死了,你倒是痛快,我们兄弟俩可就难受了,倒不如也让你痛苦地活着!” “是啊,你这么敬重的太傅居然想要杀你,看你以后还怎么面对他!被人背叛的滋味,足够你这辈子都痛苦了!我们走!” 两个刺客就这么蹿上树身,在树林跳跃间,快速离开了。 等到周遭只剩风吹叶动的静谧,温催玉和卫樾才同时动了。 温催玉浑身一软,右手沾了血的箭落地,左手也从卫樾心口滑落,在卫樾身前的衣服上划出一道血痕。 卫樾连忙搂住要跌倒的温催玉。 他看着温催玉左手上被箭头刺出的血洞,只觉目眦欲裂,但又生怕声音太大吓到怀里的人,于是只能隐忍地轻唤:“温催玉……老师,老师您再忍忍,我带您回营帐找太医……” 方才捅在自己左手上那一下力道太重,温催玉忍到两个刺客离开,这会儿实在忍不住了,眼泪难以控制地往外滑落。 微凉的泪珠落到卫樾的手上,却几乎把他灼伤。 这无形的烧灼直入心底,让卫樾觉得心上都被烧出了个空落落的洞。 又因为失血,温催玉的脸色更加苍白,身上白檀香的味道更是让他仿佛即将返归菩萨身侧,看得卫樾心惊胆战。 温催玉咳喘了声,想用轻松点的语气安抚卫樾,他笑道:“陛下果然是‘金口玉言’,想听一声老师,臣这代价还挺大……” 第18章 阿樾,我以后私下里,这样叫你好吗? “老师想听,那我以后多喊。老师,您不要再称臣称您了,您不是说过吗,‘当其为师,则弗臣也’,学生之前太顽劣,以后都记住了……老师,我带您去找太医。” 卫樾把温催玉抱了起来,快步朝林外走。 温催玉想说,方才逃跑过程中被抱一抱,就当事急从权了,可现在还抱,显得有些怪,背着都正常点吧…… 但他身体和心理都刚经历了大起大落,现在实在是打不起精神,只能昏昏欲睡地靠在卫樾的胸膛前。 卫樾低头看着染血的温催玉,惶惶不安地喊:“老师,不要睡,再坚持一下,求你了!” “都怪我没用,不仅保护不了老师,连自保能力都没有,还要老师弄伤自己来赌……十年前救不了母妃,如今又把老师害成这样,我怎么能一点长进都没有……” 卫樾的语气实在太可怜,让温催玉都不忍心昏睡过去了,不然卫樾怕是要崩溃。 温催玉强打着精神提醒卫樾:“陛下,我只是伤了手,又有点累而已,不是致命伤,你放心吧,死不了的……陛下,你方才有没有怀疑过,我是真想杀了你换取苟活?” “我没有!”卫樾斩钉截铁地回答,又怕温催玉不信似的,重复强调道,“我真的没有怀疑过你,老师相信我。” “我虽然过于愚蠢,没能看出来你方才为什么会赌那两个刺客不会真的要我们的命,但我相信老师不会害我,所以我已经做好了演戏假死的打算,所以我才那么配合没有跑。我说过的,我如今信你,只信你。” “我方才若是怀疑了,就不会还那么老实地待在原地配合……可我没想到,你会借着错位和衣袍遮挡,居然扎的是你自己的手,还扎得那么用力……我当时差点就装不下去了,你吓到我了,老师。” 卫樾太过不安,以至于语速飞快。 温催玉笑了笑,轻声回说:“那两个刺客太过随便,毫无在皇家围场刺杀皇帝的紧迫,也不见报仇雪恨的急切和快意,更像是被安排来,硬是要有这么一场师出无名的刺杀。” “所以,反正跑不了,我就赌了一把……咳、咳咳……” “……我赌他们并不想要我们俩的命,但也不是刺杀着玩……咳咳,那两个刺客言语间一直在撺掇我从你身边叛变,我想这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 所以,温催玉迎合了刺客的话,假动作骗过刺客,让他们以为流出的血是他捅伤了卫樾心口的。 然后,他赌赢了。 果不其然,那两个刺客根本没想要人命,甚至有点担心卫樾失血过多、救治不及时会死似的,离开得格外匆忙。 卫樾咬牙切齿:“有人想要借这场刺杀,离间我们,想让你抛弃我,让我看到你会抛弃我……是赵曜!除了他之外,没人有这个心思和能耐……他欺人太甚!” 温催玉有气无力地说:“我也觉得是他。” 以庄王赵曜对朝政的把控、在朝中的威严,其他大臣即便有能耐,也不敢在秋猎围场这种场合,安排一场耍着玩似的刺杀。 而且,其他大臣没必要离间少帝和太傅。 “庄王倒也是看得起我,未雨绸缪到了这种地步……”温催玉说着,忍不住接着咳嗽起来。 他受伤的左手搭在自己腰腹处,血淌出来,把那一片的衣衫浸得满是骇人的红,看起来他仿佛腰腹受伤、血流成河。 卫樾眼睛红得要淌血泪:“老师,您别说话了,快休息吧。怪我,你都伤得这么严重了,我还要你说话,我错了,我怎么这么窝囊无能……” “不要这样说自己。”温催玉气若游丝地安抚,“陛下……阿樾,我以后私下里,这样叫你好吗?” “好,这样叫亲近,我也很喜欢,老师愿意怎么叫都好……”卫樾忙不迭回答。 温催玉勉力笑了一下:“阿樾,老师厉害吗?” 卫樾:“厉害。” 温催玉:“那你要相信老师的眼光,老师很喜欢你这个学生,你很好,不要说自己没用。” 卫樾抿了抿唇,眼中一酸:“嗯。” “这次只是我们疏忽大意了,没想到庄王竟然如此防范有人接近你,他大概只是怀疑我有投向你的苗头,就宁可特意设局防患未然。”温催玉慢条斯理,说一句停几息,慢慢喘着气,“……小瞧了敌人,警惕心也不够,觉得反正是在围场里,这边树林偏僻无人也不要紧,就这么单打独斗地过来了。” “对了,我们俩这样回去,庄王肯定会意识到,离间的计划并没有成功,受伤的也不是你……” 他们已经走出了树林。 卫樾脚步不停,肃声道:“那就让他发现,他还能当众再刺杀不成?老师,你说得对,我们以后要更警惕,我这不喜欢带侍从的习惯得看情况改改。但我不想跟你装不合……连这都要装,我还不如不管不顾,找个赵曜来给我行礼的机会,直接一刀捅死他干脆。” 第22章 温催玉并未反对。 他脸色惨白,但语气仍然温和:“好,那就不装。横竖以庄王这戒心的程度,就算我们真的决裂,只怕他都不会相信,那倒不如坦荡些。反正与庄王相斗是注定的,风险与获益一体两面,兴许我们见招拆招着,反倒能收获不少。” 说完正事,温催玉彻底撑不住了,精力耗尽,昏睡了过去。 卫樾神色凝重,但没再一惊一乍。他抱稳了温催玉,大步往营帐回去。 毕竟是在围场里,虽然这会儿基本都去狩猎了,但营帐附近仍有侍卫把守。离开树林后没走多久,看起来鲜血淋漓的卫樾和温催玉就被人看到了。 …… 庄王的营帐里,方才在林中追杀卫樾和温催玉的两个蒙面黑衣人详实回禀完之后,退了出去。 庄王坐在桌边,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片刻后才悠悠开口,似是感慨:“这温太傅能如此当机立断,倒是出乎了本王意料。” 影子一样、总是跟在庄王身侧的侍从回道:“不过陛下嫉恶如仇,遭了这般背叛,等回过神来,怕是殿下您好心给温太傅留的这条命,在陛下跟前也留不了多久了。” “听着倒是有些可惜,温太傅也是个芝兰玉树的人物,若是英年早逝,岂不是我大燕痛失一才俊?”庄王满脸似真地轻叹,“希望他能多活一段日子吧,而且陛下难得这么喜欢这次的太傅,下一个可不好找。” 这主仆俩有模有样地表达完彼此心知肚明的“慈悲”,还没多久,营帐外传来了匆忙急迫的禀报:“庄王殿下!陛下方才遇刺了……” 庄王起身:“那可得赶紧去看看。” 然而前往少帝营帐的路上,听来禀的侍卫首领仔细一说,庄王才知道卫樾并未受伤,反倒是温催玉一身血,还是被卫樾抱回来的。 “陛下直接把温太傅带到了陛下的营帐中,也已吩咐太医前去。陛下虽没有受伤,但毕竟是遇刺了,卑职不敢不来惊扰庄王殿下您。”侍卫首领道。 听完,庄王目光幽暗,面上故作的担忧变得有几分真实的严肃起来。 庄王的侍从也是愣了下,然后意识到——不论温太傅何时死,但反正方才那两个被安排去刺杀离间、不仅没能成功还沾沾自喜复命的同僚,大概是活不过今日了。 第19章 衣裳给朕,朕给老师换,你出去。 庄王来到卫樾的营帐时,太医正在为昏迷的温催玉清理包扎左手的伤。 虽然不省人事,但温催玉受不住疼,手指下意识颤抖着,口中低低地溢出难忍的痛吟,眼角也沁出了泪珠,脸色惨白脆弱得仿佛正在受刑。 卫樾看得忧心如焚,偏偏又无法以身代之,也不敢冒冒失失自己上手,于是所有不满都无理取闹地冲向太医:“你到底会不会治伤!不知道动作轻点吗!他这都快疼醒了!” 压根没敢手重的太医:“……是,陛下,臣再小心些。” “听闻陛下遇刺,臣救驾未及,望陛下恕罪。”庄王走进营帐,一脸担忧,“不是说陛下并未受伤吗,怎么衣衫上也有血?温太傅伤势如何了?” 卫樾现在满心满眼都是温催玉,听到庄王这个始作俑者假惺惺的语气就厌恶,懒得搭理。 庄王便一脸和蔼地看向宫人蔡庆。 因为卫樾并没细说,所以蔡庆也只是揣测着知道大致情况,他低眉顺眼地回道:“万幸有温太傅救驾,陛下没有伤着,但温太傅手上伤得严重,血沾到了陛下衣衫上。” 太医大气都不敢喘地给温催玉包扎好了,才松了口气,起身行礼,说:“陛下,庄王殿下,温太傅的伤已经止血上药。因着伤口有些深,所以得养一段日子,但好在并未伤及筋骨,如今血也止住了,并无后患之忧。臣稍后再熬制些补血益气的药,待温太傅醒了之后可以服用。” 庄王神情放松了点:“那便好。对了,不知陛下是在何处遇刺,又是怎么逃脱的,那刺客是何去向啊?” 卫樾冷眼看向他,语气阴森:“在北边的树林里,那两个刺客疏忽大意,朕和温太傅才得以侥幸逃脱。庄王,你若是代朕压不住这天下,连一个围场的戍卫都做得如此无能,那不如早些还政罢。” 听到卫樾这毫不掩饰的话,太医和蔡庆冷汗直冒,巴不得自己聋了、并没有在这营帐里。 卢子白担心温催玉,也在营帐里。他离朝局远,反倒感觉不到战战兢兢,但知趣地晓得这时候不该引起注意,所以也和蔡庆他们一样,低眉顺眼老老实实地放轻呼吸。 庄王本人倒是没什么大反应,他被卫樾“口无遮拦”针对惯了,并不因此恼怒。 “陛下这般说,臣惶恐……”庄王一脸忠臣模样。 卫樾直接打断了他:“朕要那两个刺客的命,若是做不到,拿你自己的命填上也行。” 庄王拱手:“陛下放心,搜捕缉拿刺客,是臣应尽的本分。陛下……” “其他的话朕不想听,滚出去!”卫樾毫不留情道。 庄王放下手时攥紧了下,脸上倒还是没什么变化:“臣告退。” 出了营帐,走远之后,庄王冷声吩咐侍从:“把那两个蠢货的脑袋放到陛下营帐门口去。” 侍从不敢多言:“是!属下即刻去办……殿下,您何必容忍陛下对您如此造次……” 庄王平时乐意装得仁善大度,是因为所面临的人和事他都心里有数,而且除了色厉内荏的卫樾之外,其他人也都识趣配合他装。 这种情形下,偶尔被无能为力、只能发怒的卫樾挖苦嘲讽几句,庄王其实觉得还挺有猫看老鼠的乐趣在,并不觉得难以接受。 但方才,本以为顺利完成的刺杀离间居然失败了,庄王这么多年以来鲜少有的无法掌握的感觉冒了出来,他本就心情不佳。 又被少帝用一种“朕知道你是幕后主使”的态度,颐指气使地呼来喝去,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庄王此刻也懒得再在侍从面前装仁义道德的表象了。 “倒是本王小瞧了这温催玉,以为是防微杜渐的一场乐子,没想到离间不成反倒给他做了嫁裳,让陛下更信任他了。”庄王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卫樾的营帐。 侍从揣度问:“是否需要再正经准备一次刺杀,直接要了这温太傅的命,省得他给您添麻烦?” 庄王冷笑:“他再聪慧,也是个没根没底的病秧子,能给陛下什么助力?一次不成,再来一次刺杀,让人知道了还以为本王老糊涂不知轻重了,多瞧得上他啊。且有了这次,他之后必定更加谨慎,若是第二次刺杀也叫他逃脱了,那本王真成笑话了,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 侍从连忙告罪:“属下鲁莽了。” 庄王回过头,继续往前走:“罢了,确实是本王太过纵容陛下,说到底根节还是在陛下身上……去祁国的人有消息了吗?” 被问起这个,侍从更加谨慎地回答:“还没有新的消息。” 庄王若有所思:“都去了三个月了,还没消息,大概是又找错了。” 侍从不敢接话了,怕一个字没说对,就和即将要死的那两个同僚一块儿丢命。 …… “老师的衣衫上沾了血,你去拿身干净的过来给老师换上。”卫樾吩咐卢子白。 卢子白连忙答应下来,一瘸一拐往外走。 太医也告退离开、说回去熬药,蔡庆忙不迭跟着退出了营帐,帐内只剩下昏迷不醒的温催玉和手足无措的卫樾。 卫樾想先给温催玉盖上被子,但温催玉腰腹处的衣衫被血浸湿了不少,卫樾刚掀过被子,又担心就这样给温催玉盖上,血衣贴在身上,他会更不舒服。 而且等卢子白回温催玉的营帐拿了干净衣裳来,又要掀开被子给换,一盖一掀的似乎也不好? 于是卫樾放下被子,在床边踱了几步,站定在床头,蹲下来看着温催玉的脸。 几息后,他屏气凝神、小心翼翼抬起手,用指腹蹭了蹭温催玉的眼角,轻轻擦去那里残留的泪珠。 然后他看着温催玉在睡梦中仍然微蹙的眉头,苍白的脸色、唇色,心想——老师很脆弱,身体不好,吃不了疼,也受不了气,这两种情况都会让老师掉眼泪。 但老师也很厉害,才学过人、果敢无畏还有七窍玲珑心,能在刺杀逃亡的时候敏锐发现刺客的异样并加以利用。 唯独的“缺点”就是性子太好…… 圣人心,菩萨面,对待之前那么混账的他都能耐心十足。 “老师,我以后不混账了,再也不惹你哭了。”卫樾轻声呢喃,“也不会再让你受伤……我不要再像今日这样没用了。” 卫樾看向温催玉被包扎起来的左手,想了想,把自己的右手并列放了过去。 他右手上的伤已经掉痂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还待时日恢复的淡淡疤痕。 卫樾看了看,有些想要把疤痕切开、让右手再度血肉模糊的冲动,这样和老师受伤的手放在一起,才比较像样。 第23章 而且他害老师受伤,也该受到惩罚才对…… 不过,他之前故意撕掉痂痕、让伤口再度渗血那次,气到老师了,老师肯定不乐意看他这样做……卫樾抿了下唇,有点遗憾地挪开手。 以后再找机会吧,他想。 “陛下,奴才把公子的衣裳拿过来了。”卢子白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怕惊扰了温催玉,所以声音不大。 在温催玉面前,没那么多规矩,所以卢子白一直是自称我的。 但他今日来到围场后观望了下,觉得陛下好像脾气不太好,也不太喜欢他,所以他还是小心着点吧。现在公子也还昏迷着,他要是一句话不对让陛下厌烦了,都不知道怎么求救…… 听到卢子白的声音,卫樾神色一冷。 一想到老师维护过这个瘸小子,卫樾就满心不爽。 不过……老师也说过,如果面临险境,会先救他,这个瘸小子不能和他比。 卫樾想起这个,才舒服了点,对卢子白说:“过来给老师换上。” 他也不想让这个瘸小子接近老师,但他又知道自己没伺候过人,现在老师人事不省经不起折腾,所以只好暂时委曲求全,容忍了这个小仆先帮老师更衣。 但出乎卫樾意料的是,他的忍辱负重居然没派上用场——因为卢子白抱着温催玉的衣裳,有些纠结,但还是说了实话。 “陛下,公子在家中都是自己更衣的,奴才没为公子换过衣裳。奴才力气大,经常控制不好力道,这会儿公子又昏迷着,手上还有伤,奴才怕动作生疏伤到公子,所以……可不可以唤其他宫人来,先帮公子换衣裳?” 卢子白越说越心虚,觉得自己好像在玩忽职守、推卸职责。 但他又是真担心自己笨手笨脚弄巧成拙,毕竟之前见公子咳嗽,他帮忙拍了下背,都把公子拍得躲开了…… 所以只好实话实说了,卢子白又接着弥补道:“奴才以后一定好好学会给公子更衣……” 卫樾蹙着眉头,心想老师就是太心善,所以才会让这个一无是处的小仆跟在身边。 “衣裳给朕,朕给老师换,你出去。”卫樾伸手。 他本以为这个小仆以前伺候过温催玉更衣,那这会儿再多一回也没什么区别,但没想到没有。既然如此,那卫樾就不想让卢子白、也包括其他人来碰温催玉。 他自己来,虽然也是生疏,但小心一点慢慢来,总不会出差池的,他又不是连衣裳怎么穿都不知道的蠢货。 第20章 卫樾守在枕边,眼巴巴地等着温催玉睁眼。 听到卫樾说他要亲自给温催玉更衣,卢子白愣了愣,然后衡量了下自己力气上的没轻没重,和卫樾脾气上的喜怒无常…… 虽然陛下看起来对公子挺好,但万一换衣裳的时候一时烦躁,直接把公子摔开了怎么办? 所以卢子白鼓起勇气说:“不敢让陛下动手,还是奴才来吧……” 卫樾皱眉:“老师平日里太纵着你,让你连吩咐都听不懂了?” 卢子白不敢说了,把温催玉的衣袍递过去,然后满脸纠结、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营帐,和蔡庆一人一边守在门口。 卫樾先理了理衣袍的顺序,从里到外摆放好,接着小心翼翼把人事不省的温催玉扶起来、靠在床栏上。 他又站在床边想前顾后了一番,觉得对要怎么给温催玉更衣心里有数了,才敢下手。 先脱下外袍,要小心一点,手重了万一弄疼老师就不好了,褪袖口的时候更是要小心别碰到了左手上的伤……然后解开染血的腰带,从外衣到里衣一层层敞开,又扶起温催玉、从身后褪下衣衫……最后把干净衣裳一层层穿回去,只留下外袍暂且不穿,免得睡着难受。 蹑手蹑脚给温催玉换好衣裳,抱他重新躺好,再把被子掖好,如此一番折腾下来,卫樾可算松了口气,脑门上全是汗。 他把温催玉染血的衣裳都放远了点,接着坐回床榻边,看着仍然昏睡的温催玉。 方才更衣过程中,卫樾全神贯注只怕弄伤弄疼了温催玉,无暇他顾。但这会儿安定下来了,卫樾突然想到……老师的腰身好细,太瘦了,身上好白,人如其名,似有冰肌玉骨。 卫樾养尊处优的手落在温催玉身上时,都觉得自惭形秽。 想了想,卫樾伸手,把温催玉没有受伤的右手握住了。 卫樾轻轻捏着温催玉的手,想起这纤细的手指之前为他上药的时候,总是像风过春水一般,不仅能安抚他的伤,还能抚平他的一切心浮气躁。 “老师……”卫樾趴到枕边,看着温催玉,等着他醒来。 但半个时辰过去,温催玉还没醒,反倒是面颊泛起了微红、被卫樾握着的右手也隐约烫了点。 卫樾陡然意识到不对,探了探温催玉的额头,然后匆匆起身走到营帐门口,对外面的蔡庆道:“叫太医!老师好像发烧了……这该死的太医,方才怎么医治的,耽误了老师的病情,就让他跟那两个刺客一起死!” 蔡庆战战兢兢跑去再传太医,顺道把这话告诉了太医,还在熬药的太医听得肝胆俱裂,一把胡子都要被这蛮不讲理的少帝给吓掉了。 到了营帐,太医连忙下跪行礼:“参见陛下,臣知罪,臣先前疏忽,忘了温太傅体弱,伤重失血后……” “废什么话,快给老师诊治!”卫樾没耐心道。 太医连忙起身,走到床榻前,仔细给温催玉探脉诊治,确定只是低烧之后,他松了口气。 但卫樾搞得声势浩大,太医也不敢显得是少帝小题大做,回禀得小心翼翼,最后说:“……臣这便回去给温太傅熬退热的药。” 卫樾往外一挥手,让太医赶紧去。 然后他坐到温催玉身边,给他掖了掖被子,自责道:“肯定是我方才给老师换衣裳时太拖拖拉拉,害老师受凉了……我还有太多要学的了。” 退热和补血益气的药同时送了过来,卫樾让放在旁边,等凉到能入口的时候,他亲自喂温催玉。 话虽如此,但卫樾对喂药这件事有些忐忑,担心温催玉昏迷着不会吞咽,万一不小心弄脏衣裳那不是又要换,又着凉了怎么办。 要不他先试试,不行的话还是让别的宫人来伺候老师喝药…… 但出乎卫樾意料的是,喂药的过程十分顺利。 他扶起温催玉的上身,将一勺苦涩的汤药喂到温催玉嘴边,没费什么力气,就见温催玉下意识启唇,本能地喝下了药。 卫樾见这么顺利,还以为温催玉是醒了,但喊了两声,他才意识到温催玉仍然昏迷着。 大抵是喝药成了习惯,所以在身体不舒服的情况下,知道自己需要吃药,下意识这么配合吧……卫樾满目心疼。 喂完了两碗药,卫樾想了想,觉得温催玉若是醒着,肯定觉得口苦,所以他又给温催玉喂了几口清水,再重新给温催玉掖好被子,让他好好休息。 卫樾则继续守在枕边,眼巴巴地等着温催玉睁眼。 …… 暮色苍茫之际,温催玉还没醒,帐外突然传进庄王身边那个侍从的声音。 “启禀陛下!两个刺客皆已伏诛,现遵庄王殿下吩咐,特把刺客尸身带来交由陛下检阅,陛下可要出来瞧瞧?” 这侍从声音格外洪亮,语气却有些随意,卫樾骤然蹙眉。 他看了看温催玉,见他并没有被吵醒,才松了口气,沉着脸起身,先拿上了摆放在营帐内充数的鞭子——毕竟是来狩猎的,虽然少帝连马都不会骑,但住的地方放点摆件,显得布置的人机灵。 卫樾撩开门帘,映入眼中的就是两具身着刺客黑衣、如今血肉模糊的尸首,横陈着直接摆在门口。 他要是走出来的步子大一点,都能直接踩到尸首上。 原本守在营帐门外两边的蔡庆和卢子白也没见过这阵仗,强撑着站在一边行礼:“陛下……” 卫樾看向庄王的侍从,大步跨过脚下的尸首,同时扬鞭甩到了侍从脸上。 鞭子来得突然,侍从没躲得开,脸上马上多出了一条血痕。 “仗着自己是条狗,就到朕面前吠……”卫樾语气阴戾,长鞭继续往侍从脸上招呼,“赵曜就是这么管束你的?” 虽然这会儿躲得开,但听到庄王名讳,侍从咬咬牙,没敢躲——至少目前为止,庄王在明面上还给这个少帝尊荣,他作为侍从,现在给少帝下马威似的作为,庄王不会在人前护着他。 看到庄王侍从被打,蔡庆低眉顺眼不敢多看,卢子白倒是艺高人胆大地附和卫樾的怒气。 “就是!高声喧叫,还把两个尸体放到门口,你这是冲撞圣驾!” 卫樾看了卢子白一眼。 卢子白吓得还以为卫樾不喜欢人附和,担心卫樾随手下一鞭子就朝他脸上来,不由得怂了怂,小声提起自家公子当靠山:“还、还有太傅仍在昏睡,没休息好就被吵醒了怎么办……” 第24章 卫樾冷着脸,心想这个小瘸子也不算蠢笨到底……但这个小瘸子有什么资格操心老师的事? 卫樾不高兴,所以又给了庄王他侍从一鞭子。 …… 又半个时辰后,温催玉才醒过来。 帐中点了灯,但怕影响温催玉安睡,所以灯盏点得不多,显得周遭有些昏暗。 卫樾正目光一错不错地守在床榻前,温催玉刚有要醒的迹象,他就屏气凝神地提起了心。 看到温催玉睁开了眼,卫樾松了口气,小声喊:“老师……” 温催玉虽然醒了,但还是头晕目眩、胸闷气短得难受,他眼前模糊了小会儿,先听到了卫樾的声音,又隔了几息才觉得面前景象清楚起来。 卫樾正满脸担忧焦躁地看着他。 温催玉启唇,但喉间干涩,没能说出话来。 卫樾这个对待自己都从来不够仔细的棒槌,这会儿一眨不眨地候着温催玉,可算眼疾手快地反应过来,转身去桌边倒了一杯水,端到床前先放下了,又小心翼翼伸手扶起温催玉。 温催玉借力坐起来,发现自己受伤的左手已经被包扎好了,身上原本沾了血的衣服也都换了。 反倒是卫樾,他身前衣袍上沾了温催玉手上的血,挺显眼,但这会儿都还没换下来。 “老师,喝水。”卫樾坐到床榻边上,把瓷杯喂到温催玉嘴边。 温催玉觉得自己也没到喝水都要人喂的地步,抬起没受伤的右手自己拿住瓷杯,眼神示意卫樾可以松手了。 事实上,卫樾突然这么体贴,温催玉还有点不习惯。 卫樾只好有点遗憾地撤开手指,和温催玉纤长的手指擦过。 温催玉慢吞吞喝完了大半杯水,然后放下瓷杯,卫樾马上接了过去:“老师还喝吗?” 温催玉摇了摇头,又缓了缓,觉得嗓子舒服些了,才开口轻声问:“我昏了多久?” 卫樾也跟着放轻了声音:“快四个时辰了。” 不等温催玉继续问,卫樾便把他昏迷之后的事大体说了一遍,最后道:“……关于刺客,庄王给的说法是,在他们准备潜逃出围场的时候抓住了,刺客自称是死囚的亲眷,觉得朝廷判案不公,所以胆大包天潜进围场要刺杀皇帝。” “反正是敷衍搪塞的,不必在意。老师,你现在感觉如何,还是很不舒服吗?” 温催玉摇了摇头:“可能是昏睡太久,又没有进食,现在还有点晕,但还好,没有很难受。有吃的吗,清淡一点的?” 卫樾马上道:“有!方才晚膳时间,我叫他们把饭菜热着,等老师醒了之后马上能吃,我现在就去叫蔡庆传膳。” 走到门口,卫樾撩起门帘,对守在外面的蔡庆吩咐了传膳,便要放下门帘回温催玉身边。 “陛、陛下……公子醒了吗?奴才可以进去看看公子吗?”卢子白连忙大胆问道。 卫樾当没听见,继续放下帘子。 卢子白:“……” 陛下真的很不喜欢他啊……可是为什么呢?他今天才第一次在陛下面前出现啊! 第21章 老师,我好喜欢你身上的香味…… 卫樾回到温催玉身边,笑得乖顺:“老师,你手上有伤,待会儿我喂你吃饭,好不好?” 温催玉见他这卖乖的表情,笑了笑,抬起右手往卫樾头上轻轻一敲:“陛下,我右手好好的呢,能自己吃饭。” 卫樾抿了下唇,马上不高兴了:“你说过私下里不这样叫我的……” 温催玉怔了下,才想起来,失笑道:“好,阿樾。” 听到这亲近些的称呼,卫樾又有神采起来:“老师,你就让我喂你吧,你昏迷期间喝药都是我亲手喂的!对了,你待会儿还得喝药,等吃了饭,我就继续喂老师喝药,好不好?” 温催玉无奈:“我这会儿既然醒着,那喝药自然是一鼓作气喝完比较舒服,一口一口慢慢喂,药都那么苦,也太折腾自己了。” 话虽如此,但卫樾还是难掩失落。 温催玉便换了个话题:“对了,阿樾,你要不要先把身上沾了血的衣衫换下来?话说我的衣服是谁帮忙换的?” 闻言,卫樾的嘴角如同上山下山似的,又攀上了山顶,扬了起来:“我一个人亲自给老师换的!我忙着等老师醒过来,忘记换自己的衣衫了,这便换。” 卫樾说着起身,大步走到营帐内的衣箱跟前。 他身上沾的血不算很多,也没往里浸,所以换下外袍便好。 温催玉靠在床头,看着卫樾动作有些着急似的,很快换完外袍,又匆匆走回床边,双目紧紧盯着他,黏糊得要命。 让温催玉想起了他从前养过的一只小猫。 那是只出了车祸的流浪猫,温催玉看到了,就送去了附近的宠物医院,检查后得知猫大概有七八岁了。 它戒备心很强,非常不信任人类,醒了之后就想要跑,拖着骨折的腿对谁都龇牙。不过温催玉本也没打算养猫,所以不大在乎猫对人的态度。 他本想根据从网上查到的建议,给它治好伤、在宠物医院做了绝育就放归,但宠物医生说它身体指标不适合做绝育了,而且它之前会出车祸,应该就是因为年纪变大身体变差、眼神不好以及行动迟缓了。 也就意味着,如果治好伤就放它继续回去流浪,那它大概也活不了多久。 因为这个,温催玉最终把猫带回了家,反正他一个人住,没有家长管他养不养猫。 但猫祖宗没有“寄人篱下”也没有被收养的认知,只觉得自己被绑架了似的,仍然对温催玉龇牙露爪,吃东西也一定要藏到角落里,看到温催玉的人就跑。 温催玉倒无所谓,反正他也不是因为喜欢猫、想要它的亲近才养它的。 就这样过完了暑假,彼时在读高中的温催玉开始回学校上课。他是走读,晚自习下课后会回家。 就在返校上课的第一天,晚上回到家后,温催玉发现此前一直对他如避洪水猛兽的猫祖宗居然主动现身了,不仅会在他面前晃悠,吃东西也不藏起来了,还试探着跳到了他身上。 温催玉当时站着,肩头猝不及防落下一只猫,这猫祖宗经过一个暑假的喂养,已经长得十分膘肥体壮,差点给脆弱的温催玉压倒。 从那天开始,温催玉就发现小猫特别黏着他了,只要他在家,哪怕只是从客厅到厨房,小猫都要一直跟在他身边。 后来温催玉才反应过来,大概是此前整日在家的他突然开始早出晚归,留下小猫独自在家,让它在兵荒马乱中终于意识到了家里另外一个活人的意义,它可能是怕他突然消失了。 到小猫去世之前的日子,温催玉已经可以随便盘它了,小猫不再像最初那样龇牙,只会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猫太老了,流浪期间造成的身体损伤补不回来,温催玉养了它两年,它就离开了。 几年前的事了,小猫离开的时间已经比它在温催玉身边的时间都还长,温催玉其实不太会总想起它。 可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那么相似的目光——依赖满得要溢出来,同时很期待他也能回馈很满的爱,藏着的是没有安全感的本质。 温催玉被盯得心头泛软,他抬起手,本来想要一如既往摸摸卫樾的头,但卫樾随着他的动作俯身凑过来,正好让温催玉摸到了他的脸。 卫樾一怔,眨了眨眼。 温催玉笑了下,索性就这样又摸了摸卫樾的脸颊,温声道:“阿樾,老师在呢,不用这样一直守着。你放心,老师不会突然消失、离开你的。” 卫樾乖顺地“嗯”了一声:“我记住了,老师说话算话。” 温催玉看着他,心想,虽然在祖宗脾气上有些相似,但卫樾和猫毕竟不一样。 他遇到小猫时已经太晚了,而且他能给小猫兜底,无须它学会什么。 但卫樾是个活生生的人,还坐在大燕皇位上,卫樾需要成长。 幸好的是他们遇到的时间还不晚,都还来得及,他不会让卫樾像曾经的小猫一样死在他眼前,原书剧情里的结局不会复现。 …… 虽然卫樾很想,但温催玉坚持自己吃饭自己喝药,不要他喂。 饭后,温催玉其实有些精力不济了,但刚吃完东西又喝了药,胃有点撑,这会儿就躺下,他也难受,索性坐着继续和卫樾说话。 “老师,你说我现在开始学武,还来得及吗?”卫樾一本正经地问。 温催玉懒洋洋地回答:“我不太了解这方面,但学一学应该也没坏处?哪怕学不成,多少也能强身健体。” 卫樾:“我得学成……这样万一再遇到危险,不至于像今天这样,毫无还手之力。” 温催玉轻声宽慰:“有这目标倒也挺好,但不能操之过急,不然怕适得其反。而且我猜测,短时间内,庄王应该不会再安排刺杀了,不论真假刺杀。” 第25章 卫樾想了想,点了下头,慢慢分析:“有道理。他这次安排假刺杀,主要是为了离间老师和我的感情,二来说不定也有做给其他大臣看的意思——看到了吗,敢对陛下好,就是这个下场。” “如今围场的朝臣们应该都知道我们遇刺的事了,多半都会怀疑是庄王为了杀鸡儆猴。” “而今天这次刺杀,老师和我没有出事,是因为庄王派来的刺客大意、以为离间计划成功了,所以没有其他行动。但别的大臣不知道这一点,只会以为是庄王‘点到为止’,大发慈悲地松手了。这样看,他杀鸡儆猴的效果也能达到了。” “可如果庄王不忿这次被骗、卷土重来,安排第二次刺杀……若是成功了,倒还好说。若是又失败了,必然会让其他朝臣结合两次刺杀行动,怀疑是他无能。” 温催玉一脸欣慰地听完,夸道:“阿樾分析得很好。没错,尤其是我还是个无名小卒,庄王若是因此接连暗中刺杀还失败,其他朝臣必然怀疑庄王威严。” “成功杀了我,对庄王来说没有收益,留下我,也不见得多有风险,庄王没必要赌杀我第二次还失败这种可能,有第一次刺杀,显得他耳聪目明就足够了。” “便是还想针对,应当也是明面上来。” 说着话,温催玉越发困倦,便想要回他自己的营帐去睡了。 但卫樾听到他要走,抓住了他的衣袖,眼巴巴地把他望着:“老师,你就在我这里睡吧,反正也睡得下……今天先是遇刺,又因为老师昏睡不醒而担惊受怕,庄王的人还故意用尸体吓唬我,我想想就害怕,老师你陪陪我好不好?” 温催玉看着这样的卫樾,觉得他跟小羊羔似的,就差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了。 虽然知道卫樾大抵是卖惨撒娇的成分比较多,但温催玉还是忍不住心软——今天的确发生太多事了,卫樾再心高气傲,有些后怕也是正常的。 而且卫樾这么撒娇,就是为了和老师一起待着,多好的学生啊。 温催玉摸了摸卫樾的头:“好,那老师今晚留在这里陪阿樾。对了,子白还在外面守着吗?我去跟他说一声,让他自己回去睡吧……” 卫樾不高兴地把温催玉拉回来:“你总惦记他干什么,难道他困了还不知道睡觉吗……好吧好吧,我去说,老师你坐着,别去门口吹风,你才退烧没多久。” 接着,温催玉就见卫樾走向营帐门口,撩了一截帘子对外面吩咐:“打水来,朕和老师要洗漱。至于你,老师让你别在外面碍眼,赶紧滚。” 显然前一句是对蔡庆说的,后一句是对卢子白说的。 温催玉:“……” 然而卫樾会变脸,一转身回来又是一副乖顺模样了:“老师,等蔡庆送水来了,我帮你擦脸洗脚。” 温催玉无奈:“阿樾,你知道我能听见你方才对外面说了什么吧?” 卫樾理直气壮:“老师,我方才真的是故意的。我没忘记你今天才教过我什么,但现在不是还没到时候吗,我还需要张扬跋扈,免得庄王不放心、又搞阴谋诡计,你说是不是?” 温催玉:“……罢了,慢慢来吧。” 蔡庆很快带人送了热水来,卫樾不要他们伺候,把人赶了出去,自己捞起袖子拧帕子。 温催玉左手不能用力更不能沾水,所以没争着要自己来,只是等卫樾拧好帕子,伸出右手准备接过来。 但卫樾躲开了手,坚持道:“我帮老师擦脸,老师你放心,我动作很轻,不会弄疼你的。” 温催玉轻叹了声:“阿樾,老师知道你这会儿正新鲜着,想和老师亲近些,但不必这样,我也喜欢力所能及的事情自己做。” 闻言,卫樾抿了下唇:“我知道了……那就这一次好不好?” “你受伤了,还是被我牵连的,我不好好照顾你,我会很难受……不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吗,老师,我没见过先帝,也不想认他当爹,我也没见过清醒的母妃……如今你就纵纵我,让我体验一下孝敬亲长的滋味,好不好?” 卫樾的语气十分低落。 温催玉听得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天理不容的话……他不就只是拒绝了卫樾亲自帮他擦脸吗? “罢了罢了,你来吧。”温催玉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 卫樾高兴起来,把有点凉了的帕子又洗了一遍,接着轻轻落到温催玉的脸上,擦过他的眉眼。 离得太近,卫樾嗅着温催玉身上的清淡香气,放轻了声音:“老师,你身上是白檀香的味道吧?” 温催玉有点意外,阖着眼回道:“白檀香有药用,舒缓气闷神滞,又能温和脾胃,我便常年点着。阿樾你分辨得出白檀香的味道?味道很明显吗?” 是老习惯了,刚穿到这个书中世界时,屋子里没有白檀香的味道,温催玉还挺不习惯,便自己去铺子里挑了和从前点的味道最相近的,如今在太傅府里也没断。 擦好了脸,卫樾放下帕子,温催玉也睁开了眼睛。 卫樾回答:“离近了能闻到。我登基之后不是一直游手好闲吗,曾经去太医院捣鼓过药材,把太医们折腾得够呛,这白檀香的味道,就是在那里闻过记住的。” 温催玉抬起手嗅了嗅:“那大概是我点的时间长了,衣衫上都沾到了,我自己平日里闻习惯了,倒没注意……阿樾?” 卫樾突然又靠近了些,比方才给温催玉擦脸时的距离还近,他微微垂首、鼻尖几乎贴到温催玉脖颈间。 深嗅了一下之后,卫樾直接抱住了温催玉,环着他的腰身,把脸埋到温催玉肩窝处,他呢喃着说:“老师,我好喜欢你身上的香味……” 温催玉微微蹙眉——卫樾大概是从没跟人亲近过,所以只知道本能地靠近。 但卫樾毕竟和他养过的小猫不一样,更不是一只可以热情往主人身上挤的同时,还拼命抽动鼻子闻味道和嘤嘤叫的小狗……这样的举动有点怪异了,不太合适。 即便是寻常人家感情好的父子兄弟之间,应当也不会这样抱着闻来嗅去…… 第22章 老师,好奇怪,我有点想要咬你一口。 温催玉正想和卫樾说一说礼数分寸, 却又听到卫樾接着轻声道:“……在老师身边好舒服,闻着有四时安宁的感觉,好像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温催玉怔了怔, 旋即心疼弥漫,暂时越过了边界感。 算了, 他想,卫樾就是个还没长大、全凭本能行动的孩子,以前过得太孤僻, 如今好不容易能放心跟人撒撒娇。 反正又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顾忌,都是男的,抱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他还答应了今晚和卫樾一块儿睡呢。 他要是现在让卫樾松开手, 这小孩多半要很失落的。 温催玉摸了摸卫樾垂在身后的头发, 轻笑道:“阿樾这鼻子挺灵, 只是以前在太医院玩闹着闻过, 居然就能分辨出来白檀香的味道。” 被夸了,卫樾唇角上扬,又蹭了蹭温催玉的颈侧, 像一只黏黏糊糊的小兽。 “那些又不难,太医院的药柜抽屉外面都有药名,而且药柜按功效用法分别放置, 我鼻子好使, 闻过就记住了。”卫樾说,“不过……太医院的人被我吓得够呛, 还以为我要把太医院拆了。” 闻言,温催玉若有所思:“阿樾,你当时为什么会去太医院?” 卫樾有点犹豫, 最终还是乖乖实话实说:“日子太无聊,赵曜又不让人放我出宫,我就在宫里挨着折腾过去,哪儿都没放过,我不高兴就想让所有人提心吊胆,反正我闲得慌……” 说到最后,卫樾又蹭了蹭温催玉。 他知道温催玉体弱,所以虽然是依赖的姿势,但并没有把自己的力靠在温催玉身上,反而是箍着温催玉的腰身,把他往自己这边带,让温催玉能撑在他身上、不至于站得费力。 卫樾嗅着温催玉身上的白檀药香,又怕温催玉嫌他顽劣,于是为自己找补道:“但,我也不是只想胡作非为,也是想到处看看,能长点见识,不至于真的当个傻子傀儡……” 温催玉当下并未在意卫樾过去顽劣与否,而是想到:“太医院里那么多药,你只是借着瞎折腾的时候接触过,便能把药对应的味道记得这般牢……” 说着,温催玉拍了拍卫樾的肩:“好了,别撒娇了,放开我,我们说点正经的。” 卫樾不想松开,他觉得抱着温催玉很舒服。但温催玉发了话,他又不想让老师觉得他是个难应付的麻烦学生,所以只好遗憾松了手,站直了身体。 温催玉看着卫樾,思虑道:“阿樾……你有没有觉得,你或许在学医上有点天赋?” 卫樾怔了下:“我……有吗?” 他认真想了想,喃喃道:“不过这样说起来,我确实在记药和分辨药味这种事上挺无师自通,比方说今日老师你喝的退热的药和补血益气的药,我都能闻出来里面放的药材,确定没有问题,应该没有被赵曜吩咐人动过手脚,才敢给老师喝……” 第26章 见温催玉面露欣赏,卫樾忍不住说得更多:“还有,我在太医院瞎折腾的那几天,看到过写着穴位的针灸木人,那些穴位我一看就记住了,比膳房里的菜名都好记……不过我只看到了针灸木人,不知道对应的穴位扎针下去都会是什么功效,但若是让我看过相应书简,我必然也能轻易记住!” 卫樾双目炯炯地看着温催玉:“老师,你突然想到这个,是不是觉得我或许可以学医?” 温催玉颔首,轻声道:“你不是说想要学武、有防身的能力吗?” “但我在想,你已经十六岁,过了学武的最佳年纪,此时才从头开始,倒也不是不行,只是难免怕要不少时间,你又性子急,若是短时日内见不着成效……习武过程中有个摔摔打打本就正常,但你有些太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我怕你一急起来,过犹不及反伤己身。” “而且,武功师傅难找,即便你武学上也造诣颇深,但如今庄王又还密切盯着你和你身边的动向,学武难免动静大,要实施起来,着实有些阻碍。” “所以我方才想到,你在医术上有天分,若是不排斥学医,兴许可以考虑考虑。医术上若能学有所成,亦能自保,甚至可以如武艺一般作为攻击手段。” “不过倒也不是想劝你放弃学武,我想的是,若有机会,你辛苦一些都学上,二者相辅相成,你也不用急于武艺上一日千里了,能心安一些。” 温催玉慢条斯理说话时,卫樾一边听,一边走到桌边给他倒了杯水回来,然后继续眼巴巴地听着温催玉为他盘算。 此时说完了话,温催玉停下来,接过瓷杯喝水润喉。 看着温催玉喝了水,卫樾把瓷杯接回手里,他笑眯眯地回答温催玉:“好,听起来我会很厉害,若我能学医有成,将来还能照顾老师的身子。” 温催玉捏了下卫樾的脸颊:“但老师还是那句话,你自己的身体为上,不论学四书五经还是学武学医,变强大变厉害自然好,可若是你连自己都不爱惜,那谈何‘好’?” 卫樾微微偏头,蹭了蹭温催玉的手,乖顺道:“我记住了,老师。” 温催玉接着合计,顺势放下了手,卫樾的目光跟着下落,有点不舍。 “我身体不好,府里请个大夫再正常不过。以如今的情形,届时你打着来往太傅府的名头非要出宫,庄王顶多派人跟着你、盯着你的去向,应当不至于不成行。”温催玉道,“你可以在太傅府里,和我府上大夫学医,我也顺道陪同着听一听,兴许也能学会点。” 而大夫的人选,温催玉想起原书剧情,已经有了意向。 他接着道:“若是实在不行,你出不了宫,那我们便费点周折,由我跟大夫请教了,再整理成册,借每日入宫讲学的机会转述给你,横竖我过目、过耳不忘,即便领略不了,也不会记岔了,你自己领悟便是,大不了慢慢来。” 卫樾听着温催玉细细计划、为他考虑,忍不住再度抱了过来。 他搂着温催玉纤细的腰身,喃喃说:“老师最厉害了,什么都会。好,老师说什么都好,我们慢慢来……反正老师不会离开我,对吧?” 温催玉轻笑:“当然。好了,说这么久,水都要凉了,快些洗漱吧。” …… 就寝躺下前,卫樾帮温催玉褪下外袍,最后小心翼翼脱下左边的袖子。 放下外袍,卫樾握着温催玉的左手腕,轻轻抬起他被包扎得严实的左手。 “老师,很疼吧?”卫樾眼中满是懊恼。 温催玉没有卫樾嘴硬的毛病,轻叹了声:“是挺疼的。” 他这诚实的回答,让卫樾更加手足无措。 于是,想了想之后,虽然没用,但卫樾还是朝温催玉手上吹了吹,就像先前温催玉给他上药、安慰他时一样。 温催玉被逗笑了,抬起右手摸了摸卫樾的头:“很难过啊?你之前故意弄伤自己的手,老师看着也很难过。所以你啊,把现在这种感觉记牢,以后不许再伤害自己,让老师这么难受。” 卫樾点点头,又把右手摊平了给温催玉看:“我的伤快好了,老师不要生气了……我们一个伤了左手,一个伤了右手,倒是正好凑成一双了,老师。” “……”温催玉感动不下去了,没好气道,“这伤来得是一回事吗?小兔崽子。” 小兔崽子眼睛一亮:“原来老师也会骂人啊。” 温催玉:“……” 敢情他在卫樾眼里的形象真的很好,早知道就把方才这句小兔崽子留在心里吐槽了,说出来了多有损老师形象啊! “好了,睡了,我真的很困了。”温催玉一脸为人师表地说。 卫樾让温催玉睡在里侧,然后自己吹了灯,借着月光摸索回床边,在温催玉身边躺下来。 虽然多拿一条被子过来不难,但卫樾没有吩咐,蔡庆他们不敢擅作主张。 温催玉在这之前也没想起来这回事,直到这会儿卫樾轻手轻脚整理被子,他才想起来:“对了,让人再送一条被子过来吧……” “不要,我想和老师盖在一起!”卫樾当即回道,“老师你放心,我睡相很好的,不会在被子里踢你。” 卫樾说着,往温催玉身边挪了挪,靠得更近了,两人的长发落到了一起。 温催玉怕压着自己受伤的左手,所以是侧躺着,把左手放在身上的被子外,此时正好和侧身过来的卫樾面对面。 卫樾低下头,又把脸几乎是埋到了温催玉脖颈间,他嗅着温催玉身上的白檀药香,呼吸落在那小片皮肤上。 接着,卫樾蹙了下眉,很实诚地说:“老师,好奇怪,我有点想要咬你一口。” 温催玉:“……” 他再度觉得,这有点失分寸了……卫樾毕竟是十六,不是六岁,当下的言行用“童言无忌”来解释的话,未免显得他是个熊家长在纵容熊孩子。 “阿樾。”温催玉轻叹了声,“小猫小狗才会喜欢用互相舔咬来表达亲密。” 卫樾一愣:“老师……” 温催玉接着慢条斯理,语气平和道:“老师不是在嫌弃你幼稚,只是觉得,你不知道怎么恰当表达亲近,所以我作为老师,在你礼节有失分寸时,应该提醒你。” 卫樾抿了抿唇,藏在温催玉颈侧的神情有些晦涩不明。 温催玉轻声道:“你可能是没跟亲长好好相处过,这些年又总是独来独往,做事随心所欲惯了,所以有些拿不准该怎么和信任的亲长撒娇,把心里的依赖表现出来,就成了这般小兽习性。” “但人与人之间是需要合适的距离的,礼节分寸不当,长此以往容易弄不清彼此间的关系。” “方才这样亲昵的言行,不适合出现在师生、君臣……甚至父子兄弟间,阿樾,你若是习惯了这般表达信赖,往后会吓着其他有意辅佐你的朝臣的。” 卫樾嘟囔地回答:“可……我才不会这样对待其他朝臣呢,他们配受惊吓吗……我只在私下里对老师这样亲昵,也不行吗?” 温催玉:“阿樾……” 卫樾又有些委屈似的问:“老师,你是不是……其实还是和我有些隔阂,虽然愿意出于老师的职责爱护我这个学生,但心里并未把我当做家人,所以才不喜我太过亲昵?” 温催玉无奈,还未回答,又听到卫樾喃喃自语一般:“好吧,那也正常,谁让我此前对老师那般恶劣,我本就不讨人喜欢……老师待我好,是因为老师本就心善,又不是因为我讨人喜欢……” “阿樾,老师在和你讲人与人之间的礼节,你不要想偏了。”温催玉轻言细语地安抚,“你很好,老师很喜欢你,也愿意看你撒娇、和你亲近,只是觉得凡事有度……” 卫樾撑起身,自上而下看着温催玉,一双黑沉沉的眼睛若有所思:“我想偏了吗,那老师方才的意思……” 然后他恍然大悟似的:“我明白了,老师已经说过了,只是担心我这样成了习惯,对谁都这样,肯定不合适……老师,你相信我,我知道礼数分寸的,我真的只对你这样。” 温催玉觉得好像遇到了鬼打墙,怎么跟这小兔崽子说不通呢。 他想要叹气:“不止如此。我方才也说过了,阿樾,即便只对我这样,也有些不合适。” “不说师生君臣关系,纵然我视你做亲弟弟,那亲兄弟之间也不会如此的,可以睡一张床、偶有搂抱,但嗅闻贴蹭和更多言语,就有些怪异了。若是你只有五六岁,那还可以说是孩童天真、想法无忌,可你十六岁了,应当稳重一些,你明白吗?” 卫樾看着温催玉,表情倔强不服:“所以,老师是觉得我做事像野兽,就是嫌弃我幼稚不懂事,方才还偏说没有。” 温催玉:“……” 但接着,卫樾又乖顺起来,语气老老实实的:“其实老师就是希望我能稳重一些,不要再像个小孩子,老师直说的话,我能明白的。” 第27章 温催玉听得不禁迷茫起来——卫樾这样说,好像也没错,而且交流起来效率还高。 所以方才是他把事情说得太复杂了,反倒叫这小孩胡思乱想,显得他们之间说得太弯弯绕绕了? 温催玉不禁失笑:“好,方才是老师话太碎了,把你说糊涂了。那往后阿樾就稳重一些,可好?” 卫樾回答:“不好。” 温催玉:“……” 卫樾重新躺下,还是往温催玉身上贴,他说:“老师今日才说过,叫我在你面前坦然一些,有什么说什么,不必让自己心思太累。老师,我知道我要稳重,可我不想在你面前也稳重,我就想跟你亲近……” 闻言,温催玉心一软。 他本就犯困,意志不清,卫樾又确实情真意切、没弄虚作假,于是温催玉被说服了,甚至自我反省起来—— 对啊,这小孩只是想表达亲近而已,纯出本能。等他过了这段新鲜劲,只怕到时候让他撒娇他都不乐意,说不定还觉得跟男性师长撒娇有损气概呢。 自己身为老师,一边说希望卫樾在他面前坦然、放松,一边又拿礼节分寸约束他,说他在他面前不够庄重,这怎么行呢? 好在卫樾没有憋在心里纠结,而是直接说了出来,不至于郁结于心、另起隔阂。 “抱歉,阿樾,是老师不好。”温催玉轻声说。 卫樾摇头,又期期艾艾地确认:“老师没错……但老师也不会再排斥我的亲近了,对吧?” 温催玉莞尔:“嗯,不会了。” 卫樾心满意足地高兴起来,也松了口气,他蹭了蹭温催玉的颈侧,喃喃说:“那就好……我真的很喜欢这样亲近老师。” 十六岁的少帝虽然还在长个子,但身量已经没比年长六岁的温催玉矮多少,将将到了温催玉眉眼处,大概要不了多久就能长得和温催玉一般高,再越过他这老师去。 所以这会儿,卫樾贴在温催玉颈侧,实在没有“小鸟依人”的便利。而且他要小心别压着温催玉的肩臂,反倒得弓着腰、歪着脑袋,并不多舒坦。 可卫樾喜欢这样,闻着温催玉身上的白檀香,入睡都安稳。 温催玉也累了,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直至夜半,温催玉被左手上细密的疼痛给唤醒了。 清醒时能靠意志不去在意,困倦时能凭睡意沉沉忽略,但休息到没那么乏累的时候,伤口的疼痛便占了上风,温催玉又本就是对疼痛敏感的人,于是这觉就睡不下去了。 他下意识动了下左手,接着不禁轻嘶了声,意识还没完全醒来,就疼得先掉了几颗眼泪。 温催玉被自己这脆弱折腾得有些无奈。 他体弱,还怕疼,从小如此,于是待自己格外小心,而从前也没什么机会受伤,所以“疼哭了”这种窝窝囊囊的时刻并不多。 没想到穿到这个书中世界后,这段日子他总时不时就落泪,实在是糟糕。 “老师……”卫樾似是感觉到了温催玉的不宁,迷迷糊糊地醒了,还未睁眼,先蹭了蹭温催玉。 这时温催玉和卫樾自己才注意到,卫樾大概是睡前那个姿势比较别扭,睡着之后本能地换了,这会儿卫樾已经不是歪着头贴在温催玉颈边,而是挨着温催玉的头,脸一蹭就蹭到了温催玉的面颊。 卫樾一下子睁开了眼。 温催玉手疼,而且既然接受了卫樾小兽似的过分亲昵,这会儿也就没在意那么多,只是温声安抚道:“没事儿,继续睡吧。” 卫樾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又蹭了蹭温催玉的脸,然后等了几息,发现温催玉没再跟他说什么礼节和分寸,于是他放心地伸手抱住温催玉。 “老师,你怎么醒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卫樾担心道。 温催玉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块暖玉抱住了。 “还好,大抵是白天睡多了,现在睡不着。”温催玉只道。 深更半夜的,跟卫樾说手疼,让这孩子担心他、耽误睡眠,温催玉觉得没有必要。 但卫樾敏锐地想到:“老师,你是不是伤口疼了?” 他说着,定定地看向温催玉的眼睛,借着月光发现其中果然隐约有水痕,像是方才落过泪,必然是太疼了。 卫樾着急起来:“叫太医过来看看吧……” 温催玉意识到,卫樾虽然时而跋扈骄横,但若是他愿意,也是个很细心体贴的小孩。 既然卫樾想到了,温催玉也没瞒他,轻轻“嗯”了声:“是有点疼,不过不用折腾太医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受了伤要痊愈,总是要疼一疼的。你别担心,好好睡吧,我也继续睡了。” 卫樾想要碰一碰温催玉受伤的手,但又怕不小心弄得温催玉更疼,懊恼道:“怪我没用,害老师受伤,还不能让老师少疼一点……” 温催玉哑然失笑:“阿樾,怎么又说这种自责到不讲道理的话?不是你的错,若是说你没用,那我比你年长、又是你的老师,弄得这样狼狈,岂不是更没用?” “不是……反正就是我的错,如果老师不护着我,就不会受伤,但我和赵曜之间的仇怨一直都在,不论有没有老师你,我和赵曜都迟早会有厮杀。”卫樾轻轻磨了下牙,“……我一定要杀了他。” 即便没有今日的刺杀,卫樾和庄王之间也有杀母之仇。 温催玉想起来,白天在水梨树林子里遇到刺杀之前,他们正在说起卫樾的母妃辛夫人。 虽然他从原书剧情里知道一些内情,但具体细节还是不太清楚,此前因为怕惹卫樾回忆伤心往事,所以他并没有问过。但白日里卫樾既然愿意对他说起了,兴许也是想跟他聊旧事的。 “阿樾,你此前说十年前没能救下辛夫人……”温催玉轻声提起。 卫樾靠在温催玉脸侧,点了下头:“那时候……其实最开始,赵曜命人打开了定风殿的大门,我能到院子里自由走动了,最初我甚至是有点感激他的。” “赵曜谋反,杀了我名义上的父皇和一些兄弟,我其实没什么感觉,我又不认识他们,我和母妃、老嬷嬷被关在定风殿里六年,我还挺恨宫里其他人的。不管赵曜做了什么、又想要我做什么,至少他让我和母妃还有老嬷嬷自由了……我当时就是那样想的。” “直到他命人拿来了三尺白绫,说……要送我母妃一程。” 卫樾闭上眼睛,回忆着当初的场面:“那是我唯一一次求他。” “我求他放过母妃,我说母妃不过是个疯子,她就算没疯也做不了什么,她连娘家都没有。我说我会老老实实做个听话的傀儡,直到他需要我让位,到时候他杀了我我都绝不反抗。我求他把母妃留下来,作为牵制我的把柄,免得我生出异心不听话……” “他说,他不需要一个听话的傀儡……我后来猜测了下,觉得他的意思是,如果傀儡皇帝太安分了,虽然无功但也无过,日子长了只怕朝臣们反倒会不安分,毕竟再是傀儡,也终究占了个正统皇帝的名分。” 温催玉想要抚摸安慰卫樾,但他侧躺着、又被卫樾贴着,右手活动不便,放在被子外的左手又有伤,也不好乱动。 所以温催玉学着卫樾依赖他的举动,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卫樾。 卫樾把温催玉抱得更紧,喃喃道:“母妃当时就坐在院子里的枯树下,还在问老嬷嬷,说这水梨树怎么好像变样了、它到底什么时候能开花……” “老嬷嬷也一个劲儿给赵曜磕头,求他放过母妃,但没用……母妃临死之前还是不清醒,白绫缠到了她脖子上都没躲,直到最后她才下意识地挣扎,我和老嬷嬷被赵曜的人按着,就那样看着。” “母妃最后对老嬷嬷伸手,喊她乳娘……”卫樾如今回想起来,觉得最后那一刻的母妃,就像是一个害怕到了极致、所以想要找娘亲的孩子。 他不知道那一瞬间,母妃是否清醒过一刹。 卫樾轻声说:“母妃死了,赵曜没再对我和老嬷嬷做什么。” “我问老嬷嬷,我母妃是不是和赵曜有什么旧怨,不然他为什么非要杀了她不可,就算觉得用不上她,那不理她、甚至继续关着她不就足够了吗?留着她,万一哪天就派上用场了呢……” “老嬷嬷说,不仅没有旧怨,非要说的话,还算是我母妃对赵曜有旧恩。我母妃和赵曜都来自陈国,老师知道吧?” 温催玉轻轻颔首。 当下这个架空的大燕王朝,在国家制度上更近似史书上的汉初,实行的是郡国并行制。 卫樾提起的这个“陈国”,并非是与大燕并列的另一个国家,而只是大燕境内的一个诸侯国、属于大燕的一处封地。 陈国虽然叫国、封地内也有朝堂、还和皇室一样能立储继承陈国,但国内并没有“皇帝”,只有“陈王”,立储君世子也得报由大燕朝廷认可。 陈王本姓也是卫,是大燕皇室子弟。 当前的陈王是先帝的兄弟,先帝当年登基继承大统,其他皇室子弟要么留在国都雁安,要么如陈王一样有个自己的封地、前往封地做个受中央管束但能世袭的“土皇帝”。 第28章 正是因为还有这些姓卫的、更加名正言顺的诸侯王的存在,所以当年庄王逼宫后,才不得不留下了卫樾这个先帝的六皇子做傀儡皇帝,而不是他自己登基。 毕竟逼宫的事都做了,还在意史书如何写他窃国篡位的话就没意思了,但他当初如果敢自己登基、有违“清君侧”的名头,诸侯王们也就师出有名,能攻打入雁安,先齐心协力把谋朝篡位的庄王弄死,再各凭本事争帝位…… 庄王赵曜,是现存少数异姓王之一,也有他自己的封地庄国,但这些年他以“先帝临终托孤,命我辅佐朝政”为由,一直在雁安,没有回封地。 而在更早之前,赵曜其实是个来自陈国的小将。 卫樾的母妃辛夫人辛青荷,也来自陈国。她年少便因才貌出名,在二十三年前被陈王献给先帝。 从陈国出发前,辛青荷正巧撞见彼时还是个小将的赵曜被上峰冤枉殴打,便出言帮了赵曜一回,还让陈王允了由赵曜带队,送她到雁安。 也是因此,赵曜才有了到雁安、被先帝赏识然后留下来建功立业的机会。 十年前,辛青荷死后,老嬷嬷同六岁的卫樾说到这里,泪眼婆娑:“时隔十三年,早年的旧恩成了仇啊!” “他兴许是觉得,姑娘见过他落魄的时候,他可以挑最好掌控的殿下您当傀儡皇帝,却不能容忍姑娘活下去,哪怕她已经疯了、根本不认识他,他也不能接受……殿下,嬷嬷想替姑娘继续照顾您,但……姑娘她在唤老奴啊,您听到了吗,她在叫乳娘呢……” 老嬷嬷说完,就拿出了匕首,自戕于卫樾眼前。 十年后,卫樾紧紧抱着温催玉,嗅着他身上的白檀药香,压下记忆中那窒息的血气。 他绝对不会再让温催玉受伤。 “老师,你不能离开我……”卫樾像个原地打转的漩涡,再一次念念有词地说着已经确认过数次的陈词。 温催玉在卫樾回忆的诉说中,又想起了原书里,庄王倒台时最后和卫樾对峙的剧情…… 他轻叹了声,心疼地低声开口,不厌其烦地回答:“阿樾,老师不会离开你的……我陪着你,杀了赵曜,祭奠辛夫人和嬷嬷亡灵,还阿樾往后心安清静。” 卫樾低下头,将脸贴到温催玉心口,听着单薄胸膛下宁静的心跳,他缓缓道:“能遇到老师,已经很柳暗花明了。” 第23章 还是怕,怕老师疼。 翌日一早。 卫樾兴致勃勃又小心翼翼地帮温催玉穿好衣袍、佩戴好腰间的水苍玉, 然后拿了梳子:“老师,我来为你束发。” 温催玉失笑:“我第一次让人这么小心伺候,没想到就是被当朝陛下, 也算是受宠若惊了。” 卫樾听着揶揄,手指跟着梳齿一起缓缓抚过温催玉的发间。 虽然是皇帝, 但卫樾不喜宫人近身,能自己做的事多是自己做,比如说这梳洗。但他没给别人束过发, 所以当下给温催玉梳头,最初动作有点生疏,不过很快就找到了手感。 一部分头发被束起来、簪上玉簪,卫樾又梳了梳温催玉肩头披落的那部分长发, 突然想到:“及冠之后, 文人学士多用发冠, 以示庄重, 老师怎么只用一根簪子?” 温催玉愣了下,轻咳一声:“……簪子轻便,头发束得不那么一丝不苟也不打紧, 发冠用着有点累赘。” 说得更直白一些,就是温催玉觉得用发冠的话,梳头发的时候更费力气更麻烦, 梳好了也觉得头上紧绷、不大闲适。而且他本就不擅长束发, 又无意专门请个给他梳头发的仆从,索性自己怎么轻便怎么来了。 卫樾笑了笑, 又好奇:“老师已经及冠了,那有表字吧?” 说起表字,这又是温催玉觉得有些玄妙的地方。 他从前在现代, 自然是没有及冠起字这回事的。 但他出生的时候,父母和两边祖辈对起名这件事都各有想法,最后由他父母做主,定了个“玉”字——因为他父母正好一个姓“温”,一个是更罕见的“润”姓,恰是“温润如玉”——让他姥姥姥爷和爷爷奶奶两边围绕这个字意,各起一个名字,再由他父母来抓阄,抓到哪个就选哪个做大名,剩下那个当小名。 于是一番折腾,定下了“催玉”这名,另外一个便成了小名。 而穿到这个书中世界后,回顾系统给的原主记忆,温催玉发现,原主二十及冠的时候,家中给起的表字,正正好和他在现代的小名一样。 “令卿。”温催玉回道,“是‘如圭如璋,令闻令望’的‘令’,‘卿’没有实意。” 卫樾低声念了一遍:“令卿……那老师名中‘催玉’二字是怎么来的?” 温催玉慢条斯理地解释:“是出自‘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不过原句既不是这么断句的,也不是我名中的‘催’字。” “我出生时,长辈觉得这句话有风骨,便想要以此给我起名,但按原句断句截取,似乎怎么都不太吉利,所以最后不上不下择了‘摧玉’二字,另一位长辈又觉得这样截取还是寓意不好,所以将摧折的‘摧’改为了鞭催的‘催’。” 卫樾有心好奇温催玉的出身经历,但又想起温催玉是举孝廉到的雁安、双亲在去年都已辞世,他之前也说过自己已经无亲无故…… 怕提起伤心事让温催玉难受,卫樾没敢再追问,只说:“温催玉,温令卿……都是很美好的寓意。” 温催玉莞尔:“表字多由师长来起,阿樾如今十六,还有四年及冠,届时老师也给你起个寓意很好的表字,可好?” 卫樾听到“四年”那么久之后的事,不仅没觉得着急,反倒仿佛得到了海誓山盟般郑重的承诺,不由得欣喜道:“好,我等老师给我起字。” 帮温催玉梳洗妥帖后,卫樾才给他自己整饬仪容。 收拾好了,吃过早膳,温催玉一鼓作气喝了药,然后卫樾又帮温催玉换手伤的药、重新包扎。 温催玉忍着疼,看着卫樾呼吸都放轻了的郑重态度,调侃道:“我们师生倒还真互调过来了,先前你伤了手,我帮你上药,如今变成了你帮我上药……阿樾,你要不还是动作快点吧,这般慢腾腾的,也不见得能少疼,还耽误时间。” 卫樾看着温催玉手上仍然触目惊心的伤口,手指跟着心肝脾肺一起发颤。 他额头冒冷汗地给温催玉换了这回伤药,然后才哀求似的回答说:“老师,我托大了,下回还是让太医来给你换药吧,好吗?我看着你的伤,心慌得很……” 温催玉一怔,抬起完好的右手摸了摸卫樾的头,轻声道:“好,让别人来。阿樾,别怕。” 卫樾避开温催玉刚包扎好的左手,俯身靠近,下巴搁在了温催玉肩上。 “老师,老师……”卫樾呢喃着喊。 温催玉拿这爱撒娇的黏糊少帝没办法:“好了,出去走走?” 卫樾蹭了蹭温催玉的颈侧,说:“老师,我想趁着还在围场,这几天学学骑射。” 温催玉颔首:“也对,正好昨天才遇刺,你这时候发作、非要学点什么提高自保能力,庄王还不想撕破脸的话,应该就不会像以前那样借口说不安全,不让你学。但你学的时候还是得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来确实危险。” 卫樾:“好,老师放心。” 他们走出营帐,门口的蔡庆照旧低眉顺眼地行礼:“问陛下、温太傅安。” 卢子白也学着行礼,紧接着眉开眼笑地对温催玉说:“公子没事了就好了,昨天到现在一直没看到公子,我担心死了……” 温催玉看到卢子白眼下有点发青,嘴角还起了个燎泡,显然嘴里的担心是真没掺假,不由得对这个也才十岁上下的孩子抱歉道:“让你操心了,子白,怪我昨天太忽视你,忘了你一直等着会着急……” 卫樾听到温催玉好声好气对卢子白说话,本来挺愉悦的神情一下子冷了。 他不由分说地打断道:“老师已经够照顾他了,没见过哪家下人这么没规矩的,还敢受主子的解释。” 温催玉微微蹙眉:“陛下……” 当着人前,温催玉的称呼又换回了陛下,卫樾更加不高兴了,别过头去不看温催玉:“……老师性子太好,会被蹬鼻子上脸的……” 温催玉无奈。 要不是当着人前,要给卫樾留面子,他其实想回一句——可不是吗,卫樾现在就挺蹬鼻子上脸的。 卢子白被卫樾的脸色吓到了,又鹌鹑回去,连忙低下头:“我……奴才知罪,陛下教训的是,奴才为公子着急本就是应该的,哪有反要公子安慰的道理,是奴才没规矩了……” 温催玉看着卫樾,卫樾没吭声,他知道自己开口就没好话,不想再让温催玉听得不高兴。 “好了,子白,你昨晚没睡好吧?回去休息吧。”温催玉对卢子白道。 卢子白还是担心,想跟着温催玉一块儿行动,这样万一再遇到昨天刺杀的事,他总能替公子挡一挡吧…… 第29章 温催玉看出他的担忧,和声道:“放心,今天我和陛下只去马场那边,所过之处都有值守的侍卫,不会再去偏处。” 卢子白又瞧了瞧卫樾,虽然想说他以前跟着他爹养马、兴许能帮上忙,但最终还是没多话,老老实实告退了。 “我们也走吧,陛下?”温催玉耐心地看向卫樾。 卫樾抿了抿唇,走出去一段后,才咕哝地解释:“……我知道老师不喜欢我方才那样,但我忍不住……老师不是说过了吗,只喜欢我……” 温催玉见他又这样,有点气,又忍不住想笑:“那阿樾的意思是,以后我们师生二人就只对彼此有好脸色,见到旁人就恶声恶气?” 卫樾还是不服,索性无理取闹到底:“可老师对那瘸小子的语气也太好了……我听着就是会很难受,觉得自己在老师心里一点都不特别,和别人都是一样的……甚至还不如他呢,老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叫他名字,但叫我名字却只在人后。” 温催玉轻叹:“这样的话,为着阿樾你的心情着想,回头你还是别到我太傅府上了。” 闻言,卫樾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老师?我还没去过你家,你就要赶我走了?” “不是。”温催玉失笑,“你这个样子,我怕你去了之后,看到开门的子白要吃醋,看到扫地的海伯和周伯要吃醋,再看到侍弄花草的静婶也要吃醋,在我府上用膳,都要吃厨娘田婶的醋。我府上虽然地方还算大,但醋海淹下来也实在受不住啊,阿樾。” 卫樾顿住。 温催玉又不紧不慢道:“对了,你往后撒娇也别往老师身上蹭,老师的衣裳也是府里钱婶浣洗的。还有你觉得好闻的白檀香,老师没那能耐自己砍树炮制,都是上外面药铺买的,买的时候老师也习惯对伙计客气,都是你不待见的,你往后别提了。” 卫樾:“……” 他脸上拈酸吃醋的忿忿消停下来,看着温催玉面带揶揄的笑颜,一时发窘得很。 “没事了?”温催玉问他。 卫樾难为情地点点头:“……我错了,老师。” 是他着相了,总把自己跟那个瘸小子比什么。 都怪这次围猎,老师身边只带了一个小仆,让他见得少了,所以才一时想不开,以为那个小仆对老师来说有多特别,其实不然。 包括卢子白那个瘸小子在内的其他人,虽然看似离老师很近,但其实都是老师需要他们干活,所以才允许他们接近的,是给工钱的买卖关系。 老师待他们温和有礼,是因为老师本身就如此,并不是说那些人都是特殊的。 不像他,他是老师的学生,才和那些人不一样,他才是独一份特别的那个,是老师怜贫惜弱的习性里也绝无仅有的。 比方说,他闹脾气,老师会耐着性子哄他、掰碎了道理讲给他听,可那卢子白敢跟老师撒娇使性子吗? 卫樾回想一番,觉得老师本身其实还挺不喜欢麻烦,也很注重边界分寸。若是那卢子白真忘了自己是拿工钱干活的身份的话,老师肯定会嫌麻烦,不用这小仆了。 毕竟老师只是怜贫惜弱性子和气,但心性坚韧,不是不通人情世故、任人搓揉的,他心里自有一杆秤。 若是想不通这回事,总是因此吃味发脾气,他自己也难受,还惹得老师不高兴,半点好处没有……卫樾豁然开朗。 见卫樾听进去、想通了,温催玉放心下来,他可不想就着差不多的问题反复和卫樾纠缠。 “对了,老师……”卫樾回味着温催玉方才的话,“你府上怎么除了那个小孩似的卢子白,其他都是些婶伯?听起来暮气沉沉的,怎么没个年轻点的仆从?” 温催玉怔了下,旋即失笑:“我自己都没注意这一点,这般说来还真是,一府的老弱病残。” 这就把温催玉自己也说进去了……虽然知道温催玉并没有妄自菲薄的意思、只是调侃戏谑,但卫樾还是不禁蹙了眉:“不要这样说……老师,是因为银钱不够用,所以只能请年纪大些的仆从吗?还是都像卢子白那样,看他们可怜?” 跟学生说起家底,温催玉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耐心解释道:“请人时确实有考虑月钱这方面的花销,但并非是为了省钱而专门请年纪大些的仆从。” “而且一来他们年纪也都没多老,干活很麻利,我并非是请他们回府吃白饭的,当时都仔细挑选过人的脾性。二来,谁说年纪大些就等于月钱便宜了?年纪大不也资历深吗。” “比方说厨娘田婶,她手艺十分好,若非意外热油烫伤了脸,请得起厨娘的人家大多在意这相貌,她烫伤脸时的老东家又不肯继续用她,也轮不着我用那般实惠的工钱就请了她。” 卫樾点了点头—— 总之,虽然老师并非见着人可怜就心软聘用,有考虑做工的人的品性和能耐,但最终会弄得一府“老弱残”,还是因为老师怜贫惜弱,更愿意给不那么好找工的人机会。 一想到这样澧兰沅芷、浑金璞玉般的人在偏爱他,卫樾就心头泛起甜意来,觉得暖融融的。 说着话,来到围场马场,照顾马匹的厩夫得知少帝要人教他骑马,霎时如临大敌,推诿着等到上峰也就是厩丞过来。 而厩丞也不敢拿主意:“陛下,这……骑马毕竟危险,您万金之躯若是有什么差池,卑职万死难辞其咎!不若……不若请庄王殿下,为您安排专门的骑射师傅,能更周全……” 卫樾熟门熟路的沉着脸色:“那就为了你们自己的脑袋着想,小心点别让朕有差池。去,要么立刻给朕牵匹马来,要么给朕拿把刀来。” 厩丞小心翼翼问:“陛下拿刀是要做什么呢……” “朕没骑过马,也没亲自砍过人头,总要挑一样来做,看你的人头就很适合砍一砍。”卫樾语气阴森森的。 “陛下……”厩丞当即就跪下了,后面的厩夫方才跪下了之后就没起。 卫樾挺想直接一脚踹过去,但又想到温催玉在看着他,于是忍住了。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似的,温催玉这时开了口,对厩丞说:“陛下心意已决,即便庄王殿下本尊来劝,陛下也不会改变主意,你们何苦与陛下作对?去牵一匹最温顺的马来,再找个马术好的人教导陛下罢。” 厩丞听了,还以为帝师是在帮忙解局,暗示他可以先顺着陛下、免得脑袋不保,同时尽快去通知庄王,免得回头担责。 于是厩丞感激地看了温催玉一眼,然后连忙道:“卑职这便安排,劳陛下圣驾稍等。” 厩丞叫了厩夫去挑一匹马,又把亲信顺势拉到一匹马后,吩咐其马上去告知庄王。 庄王闻讯赶到马场时,正看到卫樾坐在一匹马上,倒没跑起来,只是由厩夫牵着缰绳,在马场里慢腾腾转悠,眉眼倨傲。 而帝师温催玉正斯斯文文坐在一隅,手里居然还闲适地端着一杯茶,围场管马的厩丞和一些厩夫就站在温催玉旁边。 “陛下和温太傅这是在做什么?” 庄王一脸和气,他身后跟着的侍从脸上还有昨天被卫樾抽出的鞭痕。 但温催玉不知道卫樾抽人这件事,看到侍从脸上的伤,还以为是庄王自己气不过给惩罚的,不禁在心里嘀咕了句“打人不打脸,庄王残暴之余,还羞辱人”。 不过虽然心里诟病,面上却不显,温催玉一脸平和地放下茶杯,站起身对庄王作了一揖:“参见庄王殿下。” 庄王抬了抬手:“温太傅免礼。看起来,温太傅伤病皆好转了,如此本王便放心了。” “是,有劳庄王殿下挂心。”温催玉道。 寥寥对话间,马背上的卫樾已经让厩夫把马牵到了温催玉和庄王近前。 “庄王来了正好。”卫樾居高临下道,“昨日匆忙,朕顾着担心温太傅身体,你也没提醒朕,倒叫朕忘了件重要的事。温太傅救驾有功,按制当有封赏,你估下朕这命值多少,看着办罢。” 温催玉抬眸。 庄王从容行礼,回道:“是。不过陛下提起昨日刺杀的事,臣也正好欲请陛下顾全龙体安康,莫要做涉险之事,纵马危险,陛下还是快些下来吧。” 卫樾手持马鞭,冷冷道:“昨日遇险才是提醒朕了,朕应当有自保之力。学会了骑马,下次遇刺,好歹能跑。庄王这般瞧不惯朕学骑马,是想朕往后遇事也只能束手就擒吗?” “陛下恕罪,臣绝无此意,只是相信陛下乃天命所定、必不会再遇险,也担心陛下安危,毕竟纵马若是跌下,后果难测。”庄王道。 “陛下登基这么多年来,只有昨日出过一次意外,若是后怕,往后随驾带好侍卫便是了。臣已责罚了此次秋猎负责围场戍卫的叱南军统领秦贺,命其反省、整肃军纪,相信再不会出现昨日疏漏。” 说罢,庄王直接看向厩丞,命令道:“还不赶紧把陛下从马背上请下来?摔了圣驾,你担待得起?” 第30章 厩丞连忙告罪,正欲行动,又闻帝师不慌不忙开了口。 温催玉道:“庄王殿下关怀陛下安危之心,臣甚是感动,不过依臣这太傅所见,庄王殿下有些过于小心了,只怕反而不利陛下长进。” 庄王脸色微冷:“是吗,还请温太傅赐教。” 温催玉慢条斯理地作揖:“不敢当。只是臣照本宣科,想起古语有言,‘先王立教官,掌教国子。教以六德、六行、六艺’,其中六艺乃礼乐射御书数,但陛下过去数年,在庄王悉心呵护下,可以说是六艺没通几窍。” “不过臣也理解,庄王殿下从前担心陛下安危,不敢叫陛下涉险,故而从不主动提及,也是用心良苦。但‘以其难而懈之,误且非矣’,如今陛下有好学上进之心,有意学习骑射,庄王却因其艰难而劝陛下放弃,只怕不合适。” “毕竟若论起来,还有什么比执掌天下更难、更有风险呢?庄王殿下若是担忧陛下安危,那为陛下择一良师教导骑射,方为上策。殿下觉得呢?” 庄王一脸意味深长地回答:“温太傅言之有理,看来本王为陛下择的你这一位良师,倒是择得很对。” 温催玉面上露出愧不敢当的自谦。 庄王接着语气平平地说:“陛下既然有心骑射……那便试试吧,不过陛下才跟着温太傅增长学识不久,如今若是又来一位师傅教学骑射,只怕分心,两边都学不好,不如慢慢来,往后再谈骑射师傅罢。温太傅以为呢?” 温催玉本就没指望庄王会给卫樾安排专门的骑射师傅——毕竟庄王并不想卫樾有什么真才实学,但如今卫樾身边有他这个太傅,若是来个浑水摸鱼不好好教学的骑射师傅,只怕节外生枝。 不能浑水摸鱼,又不能认真教导,而庄王目前也还不想卫樾出意外死了,所以安排个骑射师傅顺道对少帝动手脚,这种事当前也还没有必要。 总之几方面考量下来,温催玉和卫樾都心知肚明,庄王绝不会给卫樾安排其他师傅来,顶多退一步,不管卫樾学骑射这件事。 “庄王殿下说得在理。”温催玉做出遗憾模样,好似很可惜少帝不能有专人教导骑射。 庄王笑了笑,对给卫樾牵马的厩夫挥了挥手:“去吧,带陛下过过瘾,照顾好陛下。” 厩夫小心翼翼领命,又抬头看马背上的卫樾:“陛下,奴才继续为您牵马了?” 卫樾有点不放心留温催玉和庄王相处,但见温催玉一脸沉着冷静地看着他,便知道老师不用他留在这里守着。 “走吧。”卫樾肃着脸道。 牵马的厩夫连忙遵命,小心翼翼扯动缰绳。 厩丞也识趣地带着其他厩夫,不动声色退远了。 庄王背手站着,看着马背上走远的少帝,不紧不慢地笑道:“温太傅惊才绝艳、文思敏捷,不枉帝师之名。只是说来有些奇怪,本王记得当初任温太傅为帝师时,你瞧着颇有些避之不及,后又听闻你郁郁不得志、借酒消愁……原来是本王瞧错了,还听信了莫须有的风言风语。” 温催玉面不改色地回答:“庄王殿下谬赞了。也多谢殿下关怀,臣当初初入雁安,本以为顶多做个郎官,未曾想因着家父私塾先生这层身份,竟能得殿下赏识,飞上枝头直接做了太傅,初时确实不敢接任,故而显得勉强,也不算殿下瞧错。” “不过借酒消愁确实是无稽之谈,大抵是府上从前的仆从误会,传出了莫名的说法,让殿下费心了。” 听着温催玉滴水不漏的回答,庄王背在身后的手轻轻转着拇指上的扳指,突然道:“陛下性情有些多变,能因昨日救驾而对温太傅你亲近有加,也可能因方才温太傅这番话,而误会你是本王门下、视你为眼线,温太傅不怕刺杀,也不怕陛下翻脸?” 这明晃晃的,就差直接说少帝脾气喜怒无常、敏感多疑,是个不识好歹、难推心置腹的恶主了……虽然某种程度上来说,卫樾也确实有这些毛病吧。 但温催玉不想听庄王的挑拨。 他平心静气地回答:“庄王殿下说笑了,陛下有赤子之心,言行坦率罢了。至于刺杀,殿下方才不是宽慰了陛下,说只是十年难得一次的意外吗?只要陛下周全,臣不过一介书生,想必没人会特意为臣费心。” 庄王意味不明地笑笑:“一介书生?温太傅未免妄自菲薄了。” 带着侍从铩羽而归,庄王走着突然回头看了眼,说:“确实是本王小瞧了他,若是此前便打过今日这般交道,昨日那滑稽可笑的刺杀便不会有……不,从一开始,本王便不会让他去做这帝师。” 侍从跟随庄王多年,此时难得有些拿不准庄王的意思,总觉得庄王在忌惮之余,又似是有些欣赏那温太傅,只是可惜温太傅已站到了陛下那边…… 于是侍从没敢再提已经被否决过的刺杀,试探着说:“温太傅与陛下相处时日尚短,未必有多深重的君臣师生情谊。” 庄王看向侍从,慢慢转着手上的扳指:“能说出这种话,看来你脸上的鞭伤确实打轻了。” 侍从连忙低下头。 “确实是个人才,可惜了……”庄王慢腾腾继续往前走,若有所思道,“陛下方才不是为温太傅要封赏吗?本王为他想到了个好去处。” …… 过了庄王明面,陛下又坚持要学,马场的厩丞和厩夫们不敢再糊弄怠慢,用最小心稳妥的建议指导着陛下策马,又再三强调他们只是马场养马的、只怕指导不周。 不过,对卫樾这个初学者来说,马场的基础教导,也暂时够用了。 他很快可以独立地策马行走和小跑,来到温催玉面前,难掩得意地说:“老师,看来我在此道也小有天分。” 嘴里说着“小有”,表情显然是“大有”,温催玉被他逗笑了。 卫樾:“我今日熟悉熟悉马术,明日再在附近随便拉个侍卫来学学箭术,总之先囫囵学着,免得回宫之后反倒没这便利。老师觉得可好?” 温催玉喜欢这样有安排的学生,颔首笑道:“好。” 转眼上午过去,卫樾从马上下来,和温催玉一起回营帐用膳。 膳后,温催玉还得喝药,而且他手上的伤势比卫樾烧伤那次严重得多,得一日三次换药。 温催玉正想让人去请太医来帮忙换药,但早上那回还说着不敢再给他换药的卫樾,这会儿又挽了袖口,坚持道:“老师,还是让我来吧。” “不怕了?”温催玉挑了下眉。 卫樾看着温催玉被绢布包扎着的左手,轻声说:“还是怕,怕老师疼,怕看到老师伤成这样,怕自己无能再害老师受伤……所以我得记着这种怕,以后不要再犯。” 温催玉心间又是一软,像被一只小兽伸出舌头,湿哒哒地舔了他一口。 第24章 很自然的,将温催玉圈在了怀里。 接下来在围场的七天, 温催玉陪着卫樾日日到马场练骑射。 卫樾在这方面确实天资不错,虽然初学,但掌握要领、进步极快。 只是可惜马场的人和周遭被临时拉来教学的侍卫们本身上限也不高, 而且一是顾忌庄王威严,二是担心少帝安危, 总是战战兢兢的,所以也教不了卫樾更多。 温催玉心想,还是得给卫樾找个专门的骑射师傅, 不然怪埋没的。 不过还是之前的顾忌,习武动静大,不好瞒,而他们如今总跟庄王硬碰硬只怕讨不着好, 还要担心会不会连累了专门找来的骑射师傅。 所以这事儿急不得, 只能从长计议。 “老师……”卫樾策马跑到温催玉身边, 长发随风而动, 阳光下眉眼恣意,满是少年意气。 温催玉想起卫樾一脸阴鸷时的模样,两厢对比, 不禁莞尔。 卫樾见他笑了,于是也笑得更快意。 他坐在马背上,俯身对温催玉伸出手, 在秋日里还挺春风得意:“老师, 我带你骑马走两圈,好不好?” 温催玉倒是不想扫他的兴, 只是有些自知之明。 他看了看马镫和马背的高度,又看看卫樾伸出的手,觉得以自己这四肢不勤的能耐, 就算左手完好,都不一定能只借着卫樾一只手就顺利上马,何况他左手有伤、如今还不能使劲。 要是没上得去马背,那大庭广众之下多难为情,温太傅也是要脸面的。 所以温催玉没急着搭卫樾的手,转而看向附近的厩夫,笑道:“劳驾,可有上马凳?” 厩夫忙道不敢,又局促回答:“实在是小的们疏漏,没备上马凳……” 这里是用来狩猎的围场,随行参与狩猎的人大多都有自己骑来的马,马场里的马匹本也是以防万一备用的,这里更不是专门用来教习马术的,用马的人本就会骑射,马场没有特意准备辅助上马的马凳,也是情理之中。 见自己随口一个问题把厩夫弄得战战兢兢,温催玉有些过意不去道:“无妨,我随便问问,不必在意。” 第31章 卫樾翻身下马,有点懊恼道:“怪我得意忘形,不够细心。老师,我扶你上去吧?” 温催玉笑了笑:“好。” 卫樾骑的这匹马很温顺,老实地站在原地,温催玉也没害怕,踩着马镫撑在马身上,被卫樾一手扶胳膊、一手掌着腰,送上了马背。 坐在马背上,视野挺不同,温催玉微微晃了晃,抓住缰绳,低眸看向卫樾。 卫樾无意识地捻了下收回的指腹,对温催玉仰脸一笑,然后他握着温催玉抓缰绳的手,也踩着马镫翻身上马,动作比初次体验的温催玉要利落些,转眼就坐在了温催玉身后。 卫樾双手抓缰绳的同时,很自然的,将温催玉圈在了怀里。 贴着温催玉单薄的背脊,嗅着近在咫尺的白檀香,卫樾有些想把脸贴到温催玉颈侧蹭一蹭,但碍于大庭广众,温催玉可能不喜欢,于是只好按捺。 温催玉没等到他的动静,侧首问:“不是要带老师走两圈吗,怎么不动了?” 卫樾回神,敛色道:“……哦,对。” 温催玉失笑:“怎么有点呆?” 卫樾轻咳了声,握着温催玉的手拉动缰绳,让马慢慢走起来。 怕惊到温催玉,所以没让马跑动,确实只是走。 温催玉起先没注意,走了一段后发现卫樾还握着他的手忘了放,担心影响卫樾控制缰绳,所以往外抽了抽手。 很自然的一个动作,温催玉没特意对此说什么。 但卫樾手中一空,能握住的只剩缰绳,这感觉让他有点不舒服。 所以卫樾也移了移手,又握住了温催玉没受伤的右手,在温催玉开口之前,他先说道:“老师,你手一直都好凉,会冷吗?” 温催玉见卫樾似是“孝心”和撒娇心一起发作,想要帮他暖手,一时忍俊不禁,也就没再抽手。 “我这体寒是天生的,和冷不冷无关。”温催玉回道,“不用担心。” 卫樾略一抿唇,反而更担心了。 他想,老师体质弱易生病,他往后学医时,得多多注意这方面,好为老师调理身子。 共骑着在马场里转了两圈,卫樾小心翼翼将温催玉从马背上扶下来。 下马的时候手握得紧了些,温催玉站稳后没急着放开,顺势摸了摸卫樾掌上的薄茧。 卫樾指尖一颤:“老师……” 温催玉有些心疼:“这茧子好像又重了点。” 卫樾有点恍惚地回答:“啊,是……以前太养尊处优,笔都没拿太多,这几天抓缰绳和拉弓射箭练得勤,这么快起了茧子也正常……老师,好疼啊。” 温催玉微微一顿,挑了下眉,似笑非笑地揶揄:“陛下先前不是不怕疼吗,燎伤了手都咬定一点都不疼,这会儿倒是会撒娇喊疼了?” 卫樾不管,把自己的手往温催玉面前递:“反正就是疼,老师给我吹吹吧。” 温催玉好脾气地握住卫樾的手腕,朝他手上被磨出新茧的地方轻轻吹了吹。 掌心拂过细微的凉风,卫樾弯了眉眼。 …… 翌日一早,秋猎结束,拔营回城。 这些天里,凡有什么章程,比方说最初宣布秋猎开始,狩猎期间的结算犒赏、午宴夜宴……都由庄王主持,卫樾和温催玉都没出席,他们俩在围场里过得好似和其他参加秋猎的朝臣们不在一处。 关于秋猎第一日少帝遇刺、太傅救驾负伤这件事,朝臣们最初知道之后,都做了表面功夫,当天午间就纷纷“惶恐”前往少帝营帐因救驾不及而告罪、又表达对少帝身体安康的关切,以及对太傅伤情的担忧。 但那时温催玉还昏迷不醒,卫樾满心扑在床榻边等他醒来,懒得搭理那些朝臣,营帐也没让他们进,直接吩咐:“滚!” 朝臣们从容地在少帝营帐门外,继续表达完了关怀,当天才离去了。 第二天再去,就听闻太傅领着少帝去了马场,让少帝学骑射的事。 而庄王竟然没有制止! 又或者是……没能制止成功? 对于这情况,这些天以来,朝臣们心思各异。 “据说在围场这些天,温太傅一直宿在陛下的营帐里。” 正在准备返程,围场内收拾搬运行囊的侍从们来去匆匆,又有马匹和车驾走动,几乎处处嘈嘈杂杂。 丞相府的三公子看着不远处并肩走出营帐的卫樾和温催玉,仗着周围都是自家人,低声对其父议论道:“陛下因温太傅救驾一事,待他格外亲厚,这些天时刻近身相处,关心其伤情。如今看来,陛下待温太傅,竟真有尊师重道那意思了,这放在咱们陛下身上,可是堪称……惊天地泣鬼神。” 丞相等他说完了,才不痛不痒地斥责了句:“莫要妄议陛下。” 三公子揣着手,老神在在道:“不过是救了一次驾,看伤也不像是有多重,居然就能笼络陛下至此,看来咱们这陛下确实是没什么见识,外强中干罢了。陛下都不怀疑一下,说不准刺杀本就是姓温的在使苦肉计呢?” 丞相摇了摇头:“温催玉出身平常,又才入仕没几个月,只怕在雁安还人都不认识几个。便是为父,也不可能轻易在围场这地方安排刺杀,还能让庄王轻轻放过。” “那……说不定这姓温的是庄王的人,庄王安排他作戏取信于陛下?毕竟这个太傅本来也是庄王安排给陛下的,不见得真是凑巧随便,逮了一个没根没底的人就塞给陛下吧?”三公子又揣测说。 丞相看着自家傻儿子:“庄王为何要这么大费周章?你啊,还是不知道庄王如今在朝中有多一手遮天,也不知道陛下到底有多……” 他省了后面几个大不敬的字眼,继续道:“与其安排一个人,处心积虑取得陛下信任,为此不惜损失手下,还让陛下真有机会学东西、有所长进,不如继续让陛下孤家寡人、不学无术。陛下此前本就在庄王掌控之中,不需要另安排一枚棋子,做得越多反倒越容易横生枝节。庄王不是傻子,算得清这笔账。” “这个温催玉,不论他自身到底有何盘算,都绝非庄王安排,庄王应当也挺始料未及……也是打了个我等朝臣措手不及啊。” 三公子嘀咕:“庄王不是傻子,那父亲您是说我傻了……我这么听着,倒是觉得这姓温的比较蠢,既不投效庄王,也不明哲保身,非要逆水行舟,他这不是看不清局势吗……还是真有人能读书读傻了,信了书上迂腐的忠君之言?” 丞相看着走远了的卫樾和温催玉的背影,意味深长地说:“咱们这位帝师若是有勇无谋,陛下这几日哪来的机会学习骑射?” “反倒是陛下,出乎了为父意料,他知道抓住温催玉,而非如你一般只想得到浅层,没根没据只凭想象就疑神疑鬼……看来过去那没城府没脑子的表象,不可信啊……” 三公子皱起眉头:“父亲,您就别总贬低我了,您看看其他家的纨绔,像我这般饱读诗书肯苦学的有几个?我能想到疑心,就已经很有能耐了……” 丞相叹气:“你啊,要是都跟你似的这么‘知足’,咱们家往后可怎么办啊!” 三公子往后一看,有几分没心没肺:“咱们家不是还有大哥吗。” 丞相眉间一皱,看了看方才一直站在身后、低眉顺眼没比仆从敞亮多少的长子,他没像对待三子那样口头嫌弃,只是把不喜全表现在脸上了。 …… “老师不跟我一辆马车?”卫樾拧眉。 温催玉颔首:“我今日还有些别的事,待会儿就和别的朝臣一样不进宫了,皇帝的车驾走在最前面,若是没回到皇宫就停下来的话太招摇,但要是我跟你一起回了皇宫再出宫,又太折腾,还是和来时一样乘各自的马车吧。” 卫樾追问:“别的事?” 温催玉笑了笑:“之前不是说了吗,给你找个大夫学医,我已经有人选了,得去请。” 卫樾怔了下,然后“哦”了一声,既不说老师辛苦了,也不说谢谢,只是顾着唇角上扬,语气黏黏糊糊的:“老师对我真好。” 见状,温催玉有点想要摸摸这小孩的头。 但他们近前虽然没有其他人,附近稍远一点却到处都是人,大庭广众之下往皇帝头上动手还是不太好,温催玉便按捺住了。 卫樾低头看了看温催玉没动静的手,有点失落——都怪这里人太多了,不然老师肯定会摸他的头,老师最喜欢他卖乖的样子了…… 既然不打算坐同一辆,卫樾便先把温催玉送上了马车。 分开之前他看了眼卢子白,不咸不淡地吩咐:“赶车的时候小心点,别颠簸了老师。” 卢子白忙回道:“奴才遵命。” 等卫樾走远了,卢子白才松了口气,爬上马车朝里看:“公子,陛下这几天是不是没那么讨厌我了?” 虽然还是很冷淡,但卢子白对比了下最开始少帝对他的态度,就觉得如今这样,已经堪称十分和气了。 第32章 温催玉轻咳了声,在良心和偏心间博弈了下,然后一本正经地回答卢子白:“陛下也没有讨厌过你吧。” 卢子白挠了挠头:“没有吗?” 秉持着对自家公子的无条件信任,卢子白接着自圆其说起来:“有道理,陛下对身边伺候的蔡内侍还有其他宫人也没有好脸色……” “还有那些问安的大臣们,也是被陛下‘滚’字伺候,陛下对庄王殿下都不待见,显然陛下就是这个……嗯,天下无敌的性格,肯定没有特意讨厌我,我又没什么特别的。反倒是后面这几天,陛下可能是想到我是公子你的仆从,所以对我更和善了些。” 卢子白凡事不往心里去,说服了自己,也就继续乐呵呵的了。 为了自己的学生,糊弄了个十岁的孩子,温催玉面上依旧斯文雅致,内里良心微痛。 …… 回到雁安城中,朝臣们可以各自回府之后,等彻底和其他人分开了,温催玉才让卢子白先不回太傅府,转去了城西。 卢子白答应道:“好嘞!公子,去城西做什么啊?” 温催玉:“找个人。” 原书剧情中,庄王赵曜会在几年后突遭重创、大病一场,病后就每况愈下,使得原本他积威甚重的朝中人心浮动,卫樾也算是“趁他病要他命”,抓住了机会用两年时间就斗倒了庄王、把皇帝权柄实实在在拿回了手里。 ——因为这个,温催玉最初其实想过,要不就和卫樾韬光养晦,等到几年后这个天时地利人和发生时,再顺风而行。 但他很快放弃了这个想法。 一来,卫樾并不是那么能忍的人。 原书剧情中他并非主动的韬光养晦,而是自六岁起,就被庄王严严实实控制了十来年,身边没有可用和可信的人,朝中没有凭空愿意为他与庄王对抗的臣子,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只能等到庄王自己有所破绽。 但如今既然有温催玉这个真心待他的老师了,卫樾必然是想要有所谋划,而不是继续和前面十年一样“风平浪静”。 别看他最初试探温催玉真心与否时,扯什么“或许朕没有争权之心”,事实上若是温催玉当真一味叫他隐忍,他是决计接受不了的,说不准还会觉得有没有温催玉这个老师都一样,从而影响师生情分。 即便如今卫樾真心在意温催玉,能听进去温催玉的话,温催玉也不认为自己能说服卫樾。 即便再退一步,卫樾真的听了温催玉的话,继续隐忍、不跟他闹腾,那一忍再忍又是几年过去,卫樾这心理状态得崩坏成什么样子? 温催玉不希望那样。 卫樾策马射箭时的恣意就很好,温催玉希望他脸上多一些那样快活的表情。 二来,庄王也不是能眼看着少帝有长进还按兵不动、任其发展的人。 温催玉要当好这个老师、想要引导卫樾成为有能力的明君,那卫樾身上随之的变化,即便再小心隐藏,也必然会引起庄王的注意和忌惮,只是或早或晚的事罢了——事实证明,庄王的忌惮来得比温催玉预料得还要早得多。 最后,即便原书中几年后那个“天时地利人和”到了,也未必就真是“顺风局”。 因为,原书剧情里,及冠年纪的卫樾能两年就斗倒了摄政十余年的庄王,靠的自然不单是庄王自己的颓势和卫樾坐在皇位上的正统优势,更靠的是卫樾揣着“大不了就是死”的想法,不顾风险,使了不少雷霆乃至暴戾的手段。 那些手段,和“明君”二字远远相悖。 温催玉不能指望也不想看到卫樾还用原书剧情里的手段争权,那样的话……真就该问问要他这个老师有什么用了,不都和原书剧情里一样了吗,那卫樾真的能不像原书剧情里那样,最后对人世间毫无眷恋地选择自杀吗? 所以,即便当前还要韬光养晦,也是短暂的、绝不会是以年为单位计算的,更不会是除了给卫樾讲学之外就毫无动作的。 温催玉今天打算,先把几年后、本会给庄王治病的大夫,给截胡了。 这大夫医术了得但性格古怪——只诊治他自己有兴趣的病患,这是其一。 原书剧情中,这大夫走在大街上,看到了刚大病一场勉强康复的庄王,觉得这个患者的情况有意思,便主动凑上前去,好不容易混成了庄王府的大夫。 因为他确实有能耐,所以庄王本来还挺看重他,但未曾想有一次卫樾到庄王府瞎折腾,被这大夫瞧见了,这大夫霎时“惊为天人”,觉得卫樾似乎脑子病得不轻、很有诊治意义,于是大夫想要改换门庭,还大庭广众直接跑到卫樾面前问行不行。 暴君卫樾没要这个看起来也病得不轻的大夫,而庄王在恼怒之下,以“冒犯陛下”之名直接当众杀了这大夫。 这大夫在进庄王府之前,长居雁安城西河边的破船上,过着实打实风餐露宿的日子,他名叫…… “哟,何所有,自己都养不活了,还捡了个小乞丐呢?这回是个什么病啊?” 城西河边岸上,有老妇人一边支起馄饨摊子,一边对斜后方破船上的人招呼道,语气随意,显然是熟人了。 哪哪都七穿八烂的破船上,须发皆白的船主人何所有倒是把自己收拾得挺齐整,衣服虽旧但很干净,让人看不出是个风餐露宿的。 船虽然破旧,但也不算狭小,能坐下一个何所有和他的瓶瓶罐罐药材,还支了个四四方方带顶的小架子,用来存放着大抵是医药典籍的竹简。 此外,此时船上还躺了一个衣衫褴褛、看身形应该年纪不大的小乞丐,何所有正在给小乞丐施针,一边下针一边乐呵呵地回应岸上的馄饨摊摊主:“暂时死不了的病。” 说着,何所有从船上扔了二钱铜板到馄饨摊的桌子上:“来半碗馄饨,多加点汤。” 馄饨摊摊主习以为常地收了铜板:“好嘞。” 半碗馄饨一碗汤送到了船上,何所有先自己吃了大半,然后又给了人事不省的小乞丐最后一针。 小乞丐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鼻子动得比脑子快:“好香,饿……” 何所有还没把碗递到小乞丐面前,小乞丐已经饿虎扑食般爬起来抱住了碗,看也不看就开始往嘴里倒。 馄饨摊对面的街道上,太傅府那低调简略的马车停在墙根。 坐在车外的卢子白看到那小乞丐的样子,有些难过地收回视线,对温催玉说:“当初要不是公子收留了我,我大概也是流落街头当乞丐的下场了……” 马车门帘被撩了起来,温催玉坐在靠外的地方,离卢子白很近。 卢子白也不过是个才十岁的孩子,听到他这么可怜兮兮的话,温催玉下意识抬了手,摸摸他的脑袋聊作安慰——但刚摸完,温催玉就想起来了卫樾。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面这些天,他们师生俩总是黏在一起,以至于卫樾爱撒娇又爱吃醋的劲儿让温催玉格外印象深刻。 即便这会儿卫樾没在,温催玉也还是因为摸了别人脑袋这件事,而无端冒出了奇奇怪怪的心虚…… 虽然他觉得只是一件小事,卫樾也不大可能知道,但万一要是卫樾之后意外知道了,肯定又要难受得闹别扭。 毕竟,这小孩独自愁苦了十年,如今好不容易感受到了、信任并接纳了一份温暖,还没有足够的安全感且正新鲜着,难免会有比较执拗的独占欲,时间长了就会慢慢消解的。 温催玉默不作声地收回手,温声道:“子白,虽然当初是你主动找上门,希望我请你,但一来主动找活干并不丢人,你小小年纪、失去亲长,但还能坚强养活自己,很厉害了。” “二来,我请你不是因为看你走投无路,而是因为你说你力气大、能养马和赶马车,你入府后我也观察过,你确实是个勤快、知道分寸的人。如果你好吃懒做,即便你还是个孩子,我当初也不会留下你,我没那普度众生的心气。” 卢子白听得呆呆的,眨巴眨巴眼睛。 “你给我干活,我付你月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既不是让你在太傅府吃白饭,也没有阔绰地给你高于常价的工钱,所以并不是我收留你,你不欠我什么的,不要这样感激我,我会觉得受之有愧的。”温催玉慢条斯理地说完。 然后他伸手,给自己倒了杯清水润喉——这时候温催玉又想起来了卫樾。 大抵是因为年幼时被幽禁在定风殿,虽然有个忠心的老嬷嬷,但嬷嬷也一样是被幽禁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而且照顾神志不清的辛夫人都来不及,老人家实在没多少心力可分了,所以卫樾自幼便学着照顾自己。 后来成了傀儡皇帝,卫樾看谁都觉得不可信任,养成了不让宫人们近身的习惯,于是在生活琐事上面,卫樾娴熟独立得不似常人印象里养尊处优的皇帝。 他自理能力很强,照顾起旁人来,也和他惯常跋扈不羁的作风不一样——只要他愿意,便能把人照顾得很细致贴心,帮着穿衣时连腰间的玉佩都不会忘。 第33章 前面在围场这些天,卫樾在行动上简直是个贴心小棉袄,把左手受伤的温催玉当生活不能自理似的,帮忙穿衣束发,甚至都没让温催玉自己倒过茶水。 要不是温催玉不同意,卫樾简直想要把饭喂到他嘴里。 被别人——这个“别人”还是自己的学生——照顾,温催玉起先挺不习惯,但没想到这也没多久,就变成了自己倒水的时候都会想起卫樾了。 …… 温催玉说得理所当然,卢子白却还是红了眼睛,看起来要哭了似的,又自己揉揉眼睛,坚强道:“公子你说再多,再夸我,当初也确实只有你愿意给我活干……” “其他人家不愿意,也很正常,谁乐意找个瘸腿还饭量大的半大孩子,这是找仆从呢还是找麻烦呢,我还不愿意签死契……” “公子你是个很好的人,所以不要我感恩,我知道。但我也想当个好人,好人是要知道感恩的。”卢子白一脸坚定。 这样情深义重的场面,温催玉其实不太擅长应付。 相比之下,卫樾那样会使性子、但又不至于无可救药的情况,温催玉反倒能不慌不忙。 “好了,别想太多。”温催玉轻声道,“你留在这边等我一会儿,我去见见那何大夫。” 第25章 陛下来了!还带了好多东西来! 河岸边破船上, 一股脑将所剩不多的馄饨和汤灌下之后,小乞丐捧着空碗,看着面前的何所有, 后知后觉窘迫起来,声音如蚊嗫:“我……” 何所有没说话, 他从小乞丐手里拿回碗,还给了岸上的馄饨摊主。 回过头,见小乞丐还又闪躲又眼巴巴地看着, 何所有摊了摊手:“别看了,没吃的了,老夫每天就二钱铜板的饭钱,今日已经花完了。你既然已经醒了, 那就走吧。” 小乞丐摸了摸仍然瘪着的肚子, 也没耍赖皮, 进气多出气少地说了声“谢谢”, 然后就爬起身,想要到岸上去。 破船离岸很近,此时风平浪静也不算晃动, 但耐不住小乞丐年纪小、身形也瘦小,还又饿又昏浑身无力,他奋力迈了一大步, 却踩着岸边边沿落了空, 差点一脑袋栽到河里去。 但一双手从岸上扶住了他,小乞丐迷迷糊糊仰起头, 看到面前是个一身素净、长得像神仙一样的人物。 这仙人吃疼般轻嘶了声,收回了被绢布包扎着、应该是有伤的左手,但右手还是稳稳搀扶着他, 开口时语气温和:“没事吧?我扶你上来吧。” 小乞丐只觉得脑子更晕乎了。 他下意识借力上了岸,放下手时看到仙人原本白净的衣袖上沾了他有些脏污的手印,不由得窘迫道歉:“对、对不起……弄脏你衣服了……” 温催玉没在意,轻声道:“不要紧。” 见小乞丐站稳了,温催玉才收回了剩下的右手,然后他想要拿出随身的钱袋——这时他发现,身上的钱袋不见了。 虽然出门用钱的机会不多,但温催玉习惯随身带着点,以防万一。 正当他怀疑是不是不小心落在了马车上时,面前瘦巴巴的小乞丐尴尬地伸出手,递出的俨然是温催玉正在找的钱袋。 “对不起……我顺手就……”小乞丐低着头,没敢看眼前哪哪都像天仙的公子,嗫嚅辩解,“我……我说我没想偷,只是顺手习惯了,你……你信吗?” 温催玉愣了下,无奈拿回钱袋,从里面取出了十钱的铜板,放到小乞丐手里:“去买点东西吃吧。” 小乞丐看着手里的铜板,眨巴眨巴眼睛。 温催玉收好钱袋,没再关注小乞丐的动向,转身看向破船上的何所有。 何所有正好也在观望,见状乐呵呵地伸出手:“善人也打算请老夫吃饭?那老夫就不客气了。” 温催玉客客气气道:“何大夫说笑了。在下只是听闻您医术了得,所以特来请您过府。” 何所有有些意外,他打量了下岸上的温催玉,慢悠悠说:“公子瞧着是身体不大好,但并无急症,需的是长期调理,这并非老夫所长。再者,看周身气度,公子也不像是家里请不起大夫,还要你亲自来寻一个江湖郎中的。老夫在这河边数十年,若真是医术了得,又怎会食不果腹风餐露宿?公子怕是听错传闻找错人了。” 温催玉还未回答,边上正好闲着看个乐子的馄饨摊主开了口,拆何所有的台说:“唉哟,您老人家都快跟这小乞丐一样饿死了,这会儿有生意上门,还拿乔呢?我听得都替你累得慌。” 何所有:“……” 温催玉轻笑了声,回何所有道:“何大夫自谦了。何大夫行事准则别具一格,在下略有耳闻。在下今日也并非来请您瞧病,只是听说,何大夫早年有言,有意收个能让您名垂青史的徒弟?” 闻言,馄饨摊主又是一声“唉哟”,乐道:“何所有你还说过这大话呢?难怪你这些年一个养老送终的徒弟都收不到了。” 摊主又没当真地对温催玉说:“哎,小哥,你不是当真了吧?我跟这老头也算是小十年的邻居了,他说白了就一会点医术的大混混,你把他请去了,怕是要不了两天就要赶出门来哦。” 温催玉对摊主笑了笑,没有应话,只又转回头,看着发须皆白的何所有。 何所有也看着一脸正经的温催玉,眯了下眼。 片刻后,何所有才说:“老夫早年的确放过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言,但这‘早年’,最晚也起码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公子你都还没出生吧,不知是从何听来啊?” 温催玉好整以暇地回答:“若是诚心,自然有办法知道。” ——原书剧情中,何所有上赶着成为了庄王的府医后,因为庄王的身份,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年轻时的豪言壮语,所以抱着能让一身医术有所传承的想法,不怕死地打听庄王有没有子嗣想要拜师学医的。 得知庄王没有子嗣、甚至没有兄弟姊妹后,何所有甚至问到了庄王本人头上。 何所有打探庄王身边的消息,庄王得知后本是疑心丛生,想着杀了算了,但最后发现这何所有就是脑子里怪想法比较多、并无其他疑点,又看在何所有的确医术了得、让当时每况愈下的庄王身体有所好转的份上,庄王没有对他下杀手。 直到后来,何所有瞧上了卫樾这个“有趣”的病人,想要改换门庭,彻底触怒了庄王,才丢了命。而庄王身边没了神医,身体又衰败下去,给了原书中卫樾更多政斗优势。 温催玉既然是从原书剧情中知道的,就不便对何所有具体解释,索性一脸温和的高深莫测。 原书中关于何所有的信息量也就这点了,温催玉想了想,唯有“收徒”这个理由,能让性情古怪不定的何所有稳定一点,不至于之后看到什么感兴趣的病人就被勾着跑了。 而且,他确实是为了给卫樾找个师傅,才来请何所有的,也算是“知行合一”,十分真诚了,不必担心何所有之后觉得自己被诓骗。 温催玉思量着,不急于说服何所有马上答应下来,只要好歹先说动何所有,让他能答应到太傅府待两天。待见了卫樾之后,不出意外的话,何所有应该不会不答应收这个徒弟的。 然而,事情进展之顺利,出乎了温催玉意料—— 何所有又沉默了片刻,然后直接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嘴里念叨说:“行,管你打的是什么主意,就冲你小子这么费心,这么相信老夫的医术,老夫跟你走!” 方才还端着架子的何所有突然就这般“率真”了,温催玉怔了下。 何所有继续念念有词:“反正老夫一把年纪胡子都白了,当猪宰了都没二两肉,还怕你图旁的不成,这没着没落天天装腔作势的日子老夫真是过够了……” 温催玉:“……” 何所有把破船上的瓶瓶罐罐都拾掇进布包袱里,又搬着竹简:“小子,你可就庆幸你来得晚吧,这要是放在四十年前,老夫要求严着呢!” “放在三十年前,至少要你七顾茅庐。放在十年前,也好歹要三顾茅庐我才肯考虑考虑……如今嘛,造化弄人啊,知人善任眼睛好使的人越来越少了,看在你态度好还相信老夫医术的份上,你放心,就算是块朽木,老夫也多忍忍再走人!” 温催玉看着这年过六十、风风火火手脚麻利的老人家,轻咳了声:“何大夫大可放心……在下的马车就在对面,既然何大夫也无意拖延,那在下这便过去让人把马车赶过来,为何大夫搬行囊。” 闻言,何所有仙风道骨地一点头。 馄饨摊主乐道:“何所有,你这也算是运气来了,可就别再折腾了,什么‘忍忍再走’,你就老实点逮住这个徒弟给你养老送终嘛!” 何所有回道:“反正我这船,你帮我看好了,万一哪天徒弟没了,我回来好歹有个地方住。喏,我这还剩下十三钱,都给你了。” 馄饨摊主也不见外,接到手里抛了抛,然后全揣进了襜衣兜里:“发达了记得回来吃馄饨啊。” 第34章 温催玉让卢子白把马车赶到了河岸边,发现先前那个小乞丐还在树下蹲着没走,手里握着那十钱铜板,也没买个东西吃。 卢子白下马车时,也多看了那小乞丐两眼,然后一瘸一拐去帮何所有搬堆到岸上的东西了。 小乞丐低着头,看到卢子白的腿脚,愣了下,接着小心翼翼抬起头看向了温催玉。 温催玉手上伤还没好,不便使力,所以没有上前帮忙,只是旁观。 他闲来无事,注意到小乞丐在一侧的目光,略作犹豫,还是靠近了点。 “你不是饿了吗,怎么没去买东西吃?”温催玉轻声问。 小乞丐舔了舔嘴巴,语气虚弱地喃喃说:“我……大人……您家里还缺奴才吗?我能干活……” 温催玉微微一怔,然后坦荡地摇了摇头,道:“抱歉,我知道你小小年纪流落街头,实在可怜,但若是遇着一个可怜人我就往家里领回去,那迟早有一日家中人满为患、庇护不了,届时不照样叫人重回可怜境地吗?倒不如一开始便心里有点数,不掺和旁人生平。” 既然有了交集,给出十钱铜板,让小乞丐不至于当下便饿死,这是温催玉力所能及之事,他可以做,但更多的…… 正如他此前说的,他温催玉并没有那凭一人之力普度众生的志向和能耐。 温催玉如此坦然直言,小乞丐听了之后倒也没有纠缠,只是愣愣地点了点头,好像方才那句请求已经耗光了勇气一般。 他低下头说:“哦……大人说得对,是我太厚脸皮了……大人没有怪我偷你钱袋,还给了我十钱,已经很大方了……” 闻言,温催玉想了想,又问道:“我有一事不大明白……倒也不是认同你偷东西的意思,只是……你方才顺走我的钱袋,动作很麻利,我并没有发现,你能学成这般娴熟的‘手艺’,应当不至于饿肚子才是?” 小乞丐摇了摇头,小声说:“可我……我不想偷东西……真的!” 说到最后两个字,小乞丐仓促地抬头看了温催玉一眼。 温催玉耐心地看着他。 这给了小乞丐说下去的勇气:“我……我很小的时候就被老大他们捡回去,和其他小孩子一起挨训……就是训练我们偷东西和乞讨,学会了偷东西才能保住手,学不会的话等年纪大一点就会被弄断手脚好乞讨……” 温催玉怔了怔。 小乞丐:“我学会了偷东西……我偷得多一点,老大他们满意了,就不会因为别的孩子偷不来足够的钱生气,要弄断他们的手脚……我们本来不在国都的,但是去年老大他们想来国都发财,就把我们都带上了船,可船到一半沉了水,我运气好被路过的商船救了,才活了下来。” “那商船也是来国都的,我跟着到了国都,没地方去,就成了乞丐,可行人多的好地方都被本地乞丐占完了,我又打不过他们,所以讨饭也讨不着什么,总是饿肚子……” 小乞丐看着自己的手,小声说:“我能偷东西,但我不想当小偷了,讨饭也比偷东西好吧……但我以前偷习惯了,看到钱袋就手痒,只能躲着能看到钱袋的人走,但这样就更难讨到钱了……” 听罢,温催玉心下轻叹了声。 他伸出手,摸了摸小乞丐头发打结的脑袋,温声道:“罢了,你跟我回去吧。” 小乞丐一愣,仰起头看着温催玉,结巴道:“可、可……您不是说……” 温催玉笑了笑:“谁让我听了你的生平,那就不算萍水相逢了。” 而且,温催玉突然想起来,他如今好歹也算个官身,还把自己当寻常老百姓,对所见不平事太过回避,那对寻常老百姓而言未免不公。 他今日既然遇到了这小乞丐,那即便不带他回府,也该给他寻个去处安置,而不是让一个小小年纪的孩子继续流落街头。 小乞丐头发不干净,难免弄脏了温催玉的手,小乞丐看到他手上的脏污,有些窘迫地惶恐起来:“我会给您添麻烦吧……” “不会,正好我府上人少,请了何大夫入府,也没个给他端茶倒水跑跑腿的人,你和何大夫有缘,便去他的院子里给他打个下手吧。”温催玉柔声道。 小乞丐自打记事起,还没被人这么温柔对待过,当即鼻子一酸就想哭,但又怕哭哭啼啼显得麻烦,于是他匆忙抹了一把眼泪,顺势改蹲为跪,就要给温催玉磕头。 温催玉连忙侧身避开,伸手搀他:“可别,你快起来……” 小乞丐不肯起,温催玉只好给他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我手上还有伤,就一只手能用,你要让我为难吗?” 这下小乞丐不敢跟他犟了,老老实实站了起来,局促地捏着手说:“那我去帮忙搬东西……好像都搬完了……” 何所有的东西并不多,之前放置在破船上也规规整整的,这会儿收拾起来并不费事,温催玉决定让小乞丐一同回府的这点交谈时间里,卢子白已经帮忙都收拾到马车上了。 端着仙风道骨的何所有站在卢子白身边,是随时可以出发的意思。 听到了几耳朵的卢子白看着小乞丐,有点高兴道:“公子,他要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温催玉点了点头。 小乞丐看着精气神十足的卢子白,有点腼腆地笑了下。 何所有上了马车,小乞丐觉得自己身上脏,而且和卢子白一样都是仆从,没有进车内的道理,所以只坐在外面。又怕弄脏了卢子白的衣裳,所以小心翼翼不敢离赶车的卢子白太近。 温催玉坐在马车内,用绢布沾着茶水将就擦了擦方才弄脏的手,然后把一盒子糕点分成了两份,放到何所有面前一份,另一份递给了外面饥肠辘辘的小乞丐。 这盒子糕点还是从围场出发回城前,卫樾怕温催玉路上饿了,以防万一给放过来的。 何所有也没假客气,拿起糕点开始吃,顺道问温催玉:“方才有旁人在,我也不知道方不方便问,索性就没问。但这会儿没旁人了,你家府上是?” 温催玉沉静道:“忘了自报家门,失礼了。” 其实主要是何所有答应得太快,没给温催玉进一步自报家门、加以劝说的机会,温催玉本是计划循序渐进的…… “在下温催玉,目前是当朝太傅。”他接着自我介绍道。 车外,小乞丐抱着糕点盒,边吃边小声问卢子白:“太傅是什么呀?很大的官吗?” 卢子白压低了声音:“嘘——太傅就是皇帝的老师。” 小乞丐瞪大了眼睛,差点让糕点呛着。 车内,何所有倒是不至于问出“太傅是什么官”这种话,但他也挺惊诧:“太傅?这么年轻?不应当和老夫一样是头发都白了的年纪吗……年轻有为啊,看来老夫养老有望!” 温催玉失笑,又道:“不过,并非我想要拜师学医,方才同何大夫所说的徒弟,回头您见着了就知道了,想必不会让您失望。” 何所有无所谓道:“反正老夫年纪大了骨头软了,就看在温大人你相信老夫医术、特意亲自来请的份上,老夫也会多些耐心的。” 温催玉斯斯文文回答:“何大夫自谦了。” 说罢,温催玉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方才……” 他顿了顿,意识到先前何止是他自己忘了报姓名,他还忘了问小乞丐的名字。 撩起车帘,温催玉对上小乞丐的眼睛,笑了下:“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小乞丐吃东西吃得脑子发晕,这会儿又被温催玉的笑晃了晃眼,感觉跟看到了菩萨低眉似的,更晕了。 他匆匆咽下嘴里的糕点:“我叫……小七,因为我是之前的老大捡回去的第七个小孩……我也不知道自己具体几岁,大概十一二岁?” “老夫摸他骨头,推测他应该是十四岁了,只是过去缺衣少食,身形比寻常这个年纪的男孩要瘦小许多。”何所有接话道。 卢子白惊讶地看向小七,不禁有些同情:“那你比我大了三四岁呢,可你看上去和我差不多高……” 卢子白虽然也流落街头过过一段苦日子,但从前他爹还在世的时候,给大户人家养马所得工钱尚可,他爹也疼他,没短过他吃食,所以卢子白倒不瘦小。 小七窘迫地挠了挠头。 不等温催玉继续开口,何所有便猜到了他想问什么似的,接着说道:“不过,除此之外,这小乞儿身上倒没别的毛病,方才老夫为他诊治时瞧过了,就是饿过头了,以致气血阻塞晕厥过去而已,扎几针醒了便无事了。” “他这点毛病,老夫本是无心出诊,但他昨儿夜里正好晕在了老夫的船边,晕了整六个时辰也没动弹,老夫寻思着这求医之心也算诚了,才勉强出手。” 说着,何所有看向卢子白:“倒是这位小友的腿疾,老夫甚感兴趣,待会儿安置妥当了,容老夫给你瞧瞧?” 卢子白赶着车,闻言一愣:“啊?我的脚吗?可我这是天生的,我爹以前给我找过不少大夫,都说没法子,能一瘸一拐走路已经很不错了。” 第35章 温催玉和声道:“既然何大夫愿意看诊,那就给子白看看吧,若是能治好,自然是更好。” 卢子白有些纠结:“可是……” “不必担心,反正以你家公子我的家底,若是花费高昂,我也给不起。若是我负担得起给你治腿的花销,那你便能用月钱还上,亏不了我。”温催玉道。 卢子白知道这是温催玉在宽慰他,不由得将手里的缰绳抓得更紧——公子心善,恩德无量,他将来一定要誓死报答公子! …… 温催玉将何所有和小七带回了太傅府,府里地方大,缺什么都不缺住处,何所有和小七入住了扫秋院。 然后先给安排了正经餐食果腹,又给安排了热水沐浴更衣、整理仪容。小七身形和卢子白相仿,卢子白也待见他,所以先从卢子白那里拿了两身衣裳让小七穿。 趁扫秋院忙着,温催玉也换了身外袍,用过午膳。 待都整顿好之后,温催玉带卢子白到扫秋院,让何所有给他诊治腿脚的情况。 但刚坐下、还没来得及看出名堂来,主要负责家中洒扫的海伯便赶了过来,匆忙通报道:“大人,陛下来了!还带了好多东西来!” 第26章 一时没看住,就让老师关心别人去了! 听到卫樾来了, 温催玉有点意外。 “有劳何大夫继续给子白看诊吧,我去接一下陛下。”温催玉起身道。 待温催玉和前来通传的海伯离开了扫秋院,吃饱喝足后胆子也大了不少的小七才讶异地出声:“哇, 真的是皇帝来了吗?大人刚说的是‘接’,那是不是要把陛下接到这里来的意思啊……还是我想多了?” 小七和何所有都看着这个府上的“老人”卢子白, 似乎是觉得他或许能给出答案。 卢子白连忙摆了摆手:“我也不知道啊。看公子方才的反应,他好像都不知道陛下会在这时候来呢……刚从围场回来,都没分开多久呢, 陛下这个时候来……可能是担心公子的伤吧?” “公子手上的伤是为了救陛下才受的,陛下可在意了,前面这些天在围场,都是陛下照顾公子, 压根不让我们这些奴才靠近, 公子都拿陛下没办法。” 听完卢子白的念念有词, 小七说:“这样听起来, 陛下人蛮好的嘛!” 卢子白脑海里闪过少帝的冷脸,被吓得下意识想要摇头,但随即他又觉得说皇帝坏话不好, 虽然现在是在人后,但万一习惯了人后说是非,回头给公子造成麻烦怎么办? 所以卢子白沉默了下, 没有回应。 小七也没多想, 坐在旁边忍不住喜滋滋道:“我运气真好,遇到了大人, 大人长得好又心善,跟神仙似的,还是皇帝的老师, 皇帝还这么尊敬大人,大人年纪轻轻就这么厉害!跟了这么一个老大……不是,主子,我以后都不用担心挨饿受冻啦!昨晚上晕在了何大夫船边,我可真是运气好!” 小七在这之前只是个颠沛流离的偷儿、小乞丐,并不知道朝中情况,听到“皇帝”便下意识觉得万万人之上无所不能。 便是久居国都大半辈子的何所有,也因浸在民间、完全无关朝局,而并不清楚皇帝本人的处境。 卢子白也是这回跟着温催玉去了秋猎围场,看了这么小十天,才隐约知道了少帝在其他官员眼里远不如庄王有威严,这个皇帝当得其实还挺危险,甚至还会遇到刺杀…… 不过,不管这皇位坐得有多危险,少帝也是个本身脾气就很危险的皇帝…… 而这些事,卢子白其实了解得也挺粗浅,不知道怎么跟小七他们说。 所以他纠结了下,只好简单提醒道:“陛下虽然年纪也不大,但为人比较……严肃,何大夫和小七回头要是见到了,最好不要一上去就太随意……” 何所有在市井中活了六十多年,听到卢子白这样说,便明白过来言下之意了。 但小七虽然是个人精,却也只是个人小鬼大的人精,听什么信什么,没深想。 “那肯定的,皇帝嘛,不严肃怎么压住天下呢?”小七还是乐呵呵的,自以为非常有见解地说,“子白你放心,别看我现在敢议论陛下,真要是见到了,我肯定什么话都不敢说了,毕竟不小心触了霉头,很有可能要诛九族的!我绝对不会给大人惹麻烦的!” 小七说着没收住:“我以前还不得不偷东西的时候,最会看人了,什么人有钱什么人没钱,表面看起来有钱的人是不是真的有钱,表面看起来穷巴巴的人是不是真的穷,我看两眼就能确定。还有这个人好不好惹,万一偷东西被抓住了能不能让人心软放我走,我都……咳,不说这个了。” “那什么,不过……咱们陛下应该不会随便诛人九族吧?” 卢子白心想,还真不一定……不过陛下肯定不会株连他们家公子的。 …… 卫樾不是独自来的,跟了一队侍卫,阵仗不小——这倒不让人意外,毕竟卫樾要出宫门,必然要经过庄王的点头,而庄王绝无可能让他独自出宫。 相比之下,还是庄王同意了卫樾出宫,这件事比较让人意外。 太傅府占地广,温催玉又脚程不快,也无意为难自己的身体,所以他不紧不慢从扫秋院走到前院,花了点时间。 这段时间里,卫樾已经吩咐人把带来的东西又清点了一遍,可以直接入太傅府的库房了。 温催玉看着摆在前院里、几乎让人无处下脚的数个大箱子,问情况之前,想着毕竟是大庭广众之下,所以他打算作揖行个礼:“陛……” 卫樾上前,顺势握住温催玉的手,阻止了他行礼,又拉着他走到最近的一口箱子前。 “老师,我从国库里给你搜罗了一些东西来。”卫樾愉快地说。 温催玉愣了下。 卫樾语气乖巧地提醒道:“老师手上的伤都还没痊愈呢,怎么就忘了?” “之前还在围场的时候,我就跟庄王说过,让他记着你的救驾之功。方才回了宫,我看他还没想起来似的,就主动提起,可惜他抠门,只勉强答应给钱财,不肯给权势——不过这也没甚奇怪的,不算希望落空。” “我仗着名正言顺,主动说要去国库给老师挑赏赐,还要亲自给老师送来。当着还没散完的朝臣的面,庄王倒也没跟我太纠缠,就同意了。只是安排了这些侍卫,要他们寸步不离地‘保护’我,还为了我的安危着想,不能让我去宫外除了太傅府之外的其他地方。” 温催玉失笑,看向箱子:“那你都给老师搜罗了些什么宝贝?” “那边那三口箱子里,是一些金饼、金珠子。”卫樾指了指,“老师不是家底不丰吗,这往后就丰了。” 十分财大气粗的一句话。 “再旁边那两口箱子,我还挑了些金银玉饰和珠宝。国库里不少精美的花瓶之类的贵重瓷器,我也挑着让人装了几箱子。还有比较有意思的木雕石刻、据说难得的绫罗绸缎……对了,还有一箱子药材,都是能存放、放得越久越有用的,百年人参诸如此类的东西。” 琳琅满目,应接不暇。 温催玉心想,他往后的确是不穷了,不用盯着朝廷每月发放俸禄及不及时了,果然师凭生贵…… 卫樾终于说到了面前这口箱子。 箱子是打开的,低头便能看见里面的东西。 卫樾把最上面的长盒——从大小来看,也不算是“盒”了,更该说是个长箱子。 “方才那些,要么是药物,要么是俗物,这口箱子里的东西要雅致些,都是笔墨纸砚琴棋书画。我不知道老师抚不抚琴,但这把琴据说挺有来头,我就给老师拿来了。”卫樾献宝道。 “不过纸和纸上书画难得,国库里也不多,我把能看的基本都拿来了,先前我……烧书的时候,看老师还挺心疼那弄污的书册,所以方才挑东西时,想着老师或许会喜欢。” 卫樾大致翻给温催玉瞧了瞧,然后双目亮晶晶地问:“老师,这些东西你喜欢吗?” 看得温催玉差点大庭广众摸他脑袋。 温催玉莞尔道:“都很喜欢。不过,你这把半个国库搬到太傅府来的架势,庄王没阻止?” “庄王忙着朝政,没盯着我从国库里挑拣东西。”卫樾道,“再说这点东西要是就占了半个国库,那大燕也算是差不多该亡国了,要不是庄王安排来看着我的侍卫人手太少、搬不动更多,我本是想再挑些的。” 庄王吩咐随卫樾出宫的侍卫们,此刻分散站在太傅府前院墙下。 温催玉随着卫樾的话,不经意扫了一眼,然后目光在其中一人身上停顿了下。 “袁侍卫?”温催玉扬起了点声音,免得离得不近的人听不见。 袁昭闻声对温催玉揖手:“拜见温太傅。温太傅还记得卑职名姓,是卑职之幸。” 温催玉微微颔首回应。 卫樾蹙起眉头:“老师?” 温催玉收回目光,对卫樾解释道:“你忘了,之前我留宿宫中过,夜里意外瞧见有人飞檐走壁行踪可疑,便惊动了宫中侍卫,去你寝殿瞧过。当时照顾我体弱,特意放慢脚程、陪我同时到你寝殿的侍卫,便是这袁昭袁侍卫,没想到今日护送你出宫的侍卫里也有他。” 第36章 说起这事儿,卫樾又想起了自己掐温催玉脖颈的事。 他摸了摸鼻子,心虚道:“哦,那次啊……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老师不要记着这个侍卫了。” 温催玉本没有再拿旧事找卫樾麻烦的意思,但瞧见他这模样,不由得也笑起来,低声揶揄:“陛下是希望我不要记着袁侍卫,还是希望我忘了那夜在定风殿院中的事啊?” 卫樾轻咳了声:“都忘了最好——对了,我差点真忘了一件事,老师,你看这个,也是我在国库里看到的。” 卫樾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精致的小木盒,打开来,里面盛着一颗璀璨的珠子。 温催玉不解其意,抬眸用目光询问。 “我看到这颗夜明珠时,想到了老师的眼睛。”卫樾目光灼灼,“我就想啊,这么漂亮的珠子,放在库房里蒙尘未免可惜了,放在老师身边才相得益彰。老师把它随身收着,看到它就想起把它送给老师的我,好不好?” 温催玉接过来,轻笑道:“好,听阿樾的。” 他看着盒子里的夜明珠,突然想到上辈子看见过的一首佛偈,于是又对卫樾打趣说:“《示圆阇梨偈》说,‘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托阿樾的福,老师现在也算是有明珠一颗了。” 卫樾看着温催玉噙笑的眼睛,心想,老师本就有一对似明珠般的美目,用不着他越俎代庖。 温催玉收好了夜明珠,叫来没敢靠太近的海伯等人,和卫樾带来的侍卫们一起,把箱子都收拾进府上库房。 这时温催玉才知道,袁昭不仅仅是随驾侍卫之一,还是这些侍卫里领头的。 “这回秋猎,陛下在围场遇刺,叱南军作为宫中随行戍卫,秦统领被庄王殿下责罚,领了五十军棍,还起不来身呢。”袁昭解释道,“随行的其他中尉、校尉也都受了波及,倒是卑职因为留守宫中,没被责罚。” “今日陛下要出宫,说来惭愧,叱南军中拿得出手的校尉及以上将领,挑来挑去竟只有卑职这个升任不久、今日正好空得开的校尉可以一用,幸得陛下不嫌弃。” 卫樾不想听温催玉和旁人说话,便自己抢先接过话来,冷冷道:“朕嫌弃,是庄王不嫌弃。” 温催玉:“……” 袁昭不敢回答了,于是只跪下告罪。 温催玉不想人前让卫樾这个皇帝没面子,所以没有越俎代庖说什么,只是面露无奈地看着卫樾。 卫樾领略到他的意思,抿了抿唇,虽然仍然对袁昭十分不满,但还是停下了找茬,勉强道:“平身。” 袁昭站起身,老老实实站在边上不再多言了,免得说句奉承话都要被陛下挑刺。 温催玉有意带卫樾去扫秋院见见何所有,而且也想远离他人、单独和卫樾说事情——虽然方才在这院子里,其他人都离得远,只要不刻意扬声,叱南军的侍卫们和太傅府的仆从们也基本都听不见什么,但毕竟目之所及人数不少,温催玉觉得有的话还是不便说。 所以他这会儿问了下袁昭:“袁侍卫,庄王命你们寸步不离保护陛下,敢问是要多寸步不离?” 袁昭闻言,有些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寸步不离哪还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不就是紧跟着吗,至少要在目之所及的地方吧? 但袁昭并非听不懂言下之意的人,温太傅既然特意有此一问,大概是希望他们这些侍卫不要跟得那么紧的。 可若是顺了温太傅的意,袁昭又担心回头庄王问起来不好办,毕竟来的侍卫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多口杂,万一庄王再多叫几个人去确认有没有寸步不离跟着陛下,那怎么办? 见袁昭并没有毫不犹豫地给出显而易见的回答,而是面有纠结,温催玉反而松了口气。 袁昭如此反应,说明至少他并非全心听命于庄王,而且是个脑子并不愚钝的人。 温催玉又不动声色地追问道:“是在我这太傅府里也要亦步亦趋地跟着,还是你们分散开,守着太傅府前后门和院墙,确保不会有贼人出现即可?或是,留一两个人跟得近点,其他人看守府院,这样更周全些,庄王若是问起来也好安心?” 听到温催玉给了回话的方向,袁昭松了口气,忙道:“自然是更周全些才好。太傅大人若是不嫌弃,那等侍卫们把这些箱子都收入府库了,卑职安排他们分散值守,再由卑职跟随在陛下近前……不知可好?” 少帝亲近帝师、愿意听帝师安排,怕惹了少帝不快的袁昭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恭恭敬敬对着温催玉商量,不敢看卫樾,生怕多看一眼就“节外生枝”。 “那就有劳袁侍卫了。”温催玉道。 袁昭低着头:“不敢,太傅大人言重。” 卫樾想把温催玉的注意力重新拉回自己身上,便一脸乖顺地问道:“对了,这把古琴要不要直接放到老师方便取用的地方?老师会抚琴吗?” 温催玉看了眼琴匣,轻笑摇头:“虽然不会,但既然阿樾特意把琴给老师送来,那老师之后可以学学,也能打发时间。” 卫樾也笑起来:“好,那我等着听老师抚琴。” …… 前院一切安置妥当后,袁昭作为唯一一个侍卫,跟在卫樾身边,被温催玉带着前往扫秋院。 但袁昭十分知情识趣,待其他侍卫瞧不见之后,他便自然而然放慢了脚程,很快就落到了温催玉和卫樾身后老远,虽然还是在目之所及范围内,但除非有顺风耳,不然是决听不见温催玉和卫樾在说什么的。 “袁校尉此举,也算是有意示好了。”温催玉和声道。 卫樾蹙眉:“两边讨好左右逢源,既怕回头不好跟庄王交差,又怕眼下惹了我不悦遭罪罢了,老师别总把人看得太好。” 温催玉无奈:“依如今朝中局势,还有你和庄王的行事作风,袁校尉一个宫中侍卫,两边都不敢得罪,也是人之常情,但他这般轻易就回避远离,确实给我们行了方便,怎么不算示好呢?阿樾,你才是别总对或许可以为我所用的人横眉立目的,不好,万一人家愿意投效,结果被你吓唬得不敢了怎么办?” 卫樾闷闷地哼了声,倒没说“一个小小校尉有什么用处”这样能气到温催玉的话。 他用温催玉能听见的声音嘀咕道:“可我就是这个脾性,我这也算以诚待人吧……老师不就没被我吓唬跑吗……” 温催玉被他气笑了:“只怕这是‘以诚待人’这四个字最冤枉的一次了,我的陛下。” 卫樾抿着唇,因为温催玉这声拿他无可奈何般的“我的陛下”,而不由得唇角轻扬,又觉得耳间轻微发麻。 “反正有老师在就够了。”卫樾不想再说这个,一脸乖巧地笑着说起另一件事,“对了,方才人多眼杂,我也没来得及说,还有件好事。” 温催玉抬眸。 卫樾:“老师,从明日起,就由我每日出入宫城,往返太傅府上听你讲学,你就不用再亲自奔波了,也省得马车进不了宫,老师回回还得走上老远。” “这样一来,我出入宫城的路上自己骑马,还能继续练练骑术,不至于忘了,学医之事也方便许多。虽然和今天一样都会有侍卫跟着,但在老师的府邸中,总比宫中更自在些。” 温催玉有点意外。 让卫樾出宫来方便学医、乃至于继续学武,这件事是他们之前也商量过的,卫樾有此打算,倒不意料之外。 但按他们之前的盘算,本是应该等温催玉这边把能教医术的大夫请到了,然后至少明日入宫讲学时,再和卫樾一起商量要怎么说服庄王放卫樾出宫。 没想到卫樾自己这么快把事情办好了。 温催玉挺欣慰,又纳闷:“庄王这么好说话?” 卫樾笑眯眯道:“老师才接触庄王不久,所以还不太清楚他这个人到底有多‘要脸’。虽然人人皆知他早年逼宫弑君,还杀光了除我以外的先帝皇子,把先帝的后妃和公主们都圈禁在了城郊行宫不许露面,又强硬摄政多年,但他在人前十分在乎所谓的‘名正言顺’。” “原先把我关在宫里、不许我踏出宫门,也做得挺‘有理有据’,毕竟历来皇帝出宫都确实是大事,而且我出宫只是为了看新鲜、没个正经去处,他自然能打着为了我的安危着想的名头,任由我发火也绝不松口让步。” “但今天,有老师救驾受伤这件事在,不论是我出宫给老师送那些赏赐,还是说我往后亲自出宫来往太傅府听课,都很理直气壮。” “庄王本也有阻止,毕竟宫外不比宫内,总是多了些不确定的因素,而且我能出宫了,不是显得他对我的控制力又弱了点吗?”卫樾又道。 “他说老师你纵然是太傅,但毕竟也是臣子,皇帝亲自挑选和运送救驾的恩赏已经是莫大的荣耀,没有让皇帝出宫奔走的道理,而且还是老生常谈,说出宫怕遇到怀揣异心之人,尤其是我才在围场遇到过刺杀,多危险啊。” 第37章 这个话术,倒也确实有理有据。 温催玉:“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卫樾得意道:“就拿老师跟我讲过的‘当其为师,则弗臣也’堵他的话呗。皇帝作为天下之表率,他庄王还能拦着皇帝,说太尊师重道了不好不成?” “而且老师体弱,这件事朝中也都知道,如今又受了伤还没好,我这个学生敬重体恤老师,不忍老师每日奔波,这般精神,多值得褒奖啊。” “太傅府离宫城不远,沿路也没个三教九流混乱地带,说危险又有多大危险?我又是个没实权的皇帝,庄王也不可能拿政务离不开我来说话。” “而且我是当着还没散去的一些重臣的面说的,庄王假装没听到也不行,最后只能说会安排侍卫跟着我,又说为了安危着想,只能来往太傅府,不能去别处,要侍卫们上心护卫。” 卫樾嫌弃道:“庄王如此小气作派……不过无所谓了,反正我也没想去别处,能来老师府上就行。” 听完了,温催玉忍不住摸了摸卫樾的脑袋,笑道:“阿樾做起事来,倒也挺有条理的,老师放心不少。” 卫樾握住温催玉放下的手,卖乖道:“老师不要放心,多为我操点心吧……老师会怪我没有事先跟你商量,就擅作主张地行动了吗?” “怎么会。”温催玉失笑,“反倒是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今日秋猎回城的确是个好机会,我此前疏忽了,幸好你没错过。” “不是老师疏忽,老师为了我要操心的事太多,而且初入官场,秋猎都是第一回参加,没想到借此行事,再正常不过。”卫樾嘴甜地说,又带了点心虚接着道,“而且,也是我有意没提醒老师……一是觉得,如果处处都要老师费心,那我也太累赘了。” “二是呢,老师别看我方才说得志得意满,但其实我为这些说辞打腹稿时,也不确定能不能成功。所以我便想着,先不告诉老师,免得不成功的话,让老师跟着白期待一场,但若是成功了,那便算是惊喜吧?” 温催玉莞尔:“是,很惊喜。这样说来,我们师生分头行事,倒也效率很高。我不是说去给你请能教你医术的好师傅了吗,已经请来了,你待会儿见了人,可别太‘以诚待人’,收着点脾气,好吗?” 卫樾轻咳了声:“收得了一时又收不了一世……” 见温催玉又面露无奈了,卫樾连忙放软了声音,有几分可怜地说:“我错了,老师,我知道我的脾气不招人喜欢,也就只有老师格外好性子,能容忍我。我会改的,老师,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改好,你别生气,好不好?” 温催玉:“……” 这还怎么说得出教训的话……温催玉只好轻叹道:“阿樾,总捡好听的哄老师可不行啊。诚心一点,说到做到,好不好?” 卫樾一脸乖顺地点头。 见状,温催玉又担心自己语气太重、说得太强硬,所以不忍心道:“老师也不是说你的脾气一无是处,要你改得没半点个性,只是你有时太激进,总是这般待人处事,对你自己修身养性也不好。” “我知道,老师都是为了我着想。”卫樾双手握着温催玉没受伤的右手,嗅着温催玉身上近在咫尺似有若无的白檀香,语气越发温驯,目光灼亮,“老师对我最好了。” 温催玉拿卫樾这极度爱憎分明的性子没辙,抽出手来,捏了捏卫樾的脸颊。 卫樾上一瞬还在因为手中落空而沮丧,下一瞬又因温催玉亲昵的动作而满面欢喜起来。 因为高兴,所以来到扫秋院时,卫樾起先瞧着还挺平易近人。 但没过一会儿,他就恢复了往常吓唬人的冷脸——因为听完温催玉的介绍,卫樾回忆了下温催玉此前提过的太傅府仆从众人,对照发现,面前这叫小七的小孩是个新来的。 ……又多了一个!老师又带了个小孩回府! 虽然说是给何所有打下手的,但卫樾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老师又动菩萨心肠了。 何所有来太傅府又不是开医馆的,需要旁人打什么下手?就算是要安排人给他打下手、伺候起居,太傅府人不够用需要新的仆从,那也没必要街上随便捡个瘦小的乞丐回来……必然是这小乞丐看见老师心善好说话,故意装可怜博同情,死乞白赖缠上了太傅府! 居心叵测,心机深沉!偏偏老师还真把人带回府安顿了…… 卫樾面色越发阴郁。 “参见陛下……” 卢子白、何所有和小七都见证了卫樾的变脸,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反正行礼是没错的。 所以温催玉两厢介绍结束后,何所有和小七跟着卢子白的动作,准备跪下行礼。 卫樾没什么反应,对有人跪他这件事习以为常,不管对面是小孩还是发须皆白的老人家。 温催玉寻思着这会儿院子里就他们几个人,其中何所有还是他给卫樾找的医术师傅,实在不必行跪拜这样的大礼。 所以温催玉连忙上前扶住了何所有,代卫樾道:“不必如此,陛下不是讲究虚礼的人。” ——这话倒也不假,反正卫樾不会因为谁的礼节更到位就少讨厌谁一分。 温催玉开了口,卫樾不想落了他的面子,所以勉强收敛了阴郁的神情,尽量心平气和地开口道:“免礼。” 然后他看向何所有:“你就是老师为朕找的能教授医术的大夫?那往后有劳了。” 这已经是卫樾看在温催玉的面子上,特意拿出的“客气”态度了,但还是听得何所有一脸不知道该怎么接为好。 但不接皇帝的话肯定不行,何所有自认也不是个“威武不能屈”的,虽然卫樾一点都没有拜师学徒的样,从态度上来说就不符合何所有对徒弟人选的基本期待,但他混迹江湖这么些年没饿死也没得罪人被打死,就是靠审时度势能屈能伸。 遇到温催玉这样好脾气的人,何所有还能重视一下个人气质,但遇到卫樾这样显然没什么耐心、他又得罪不起的人,何所有就一点也没有世外高人架子地朴实回答道:“能教授陛下些许医术上的心得,是草民之幸。” 不过,虽然嘴上老实,但实际上,何所有已经开始盘算怎么离开太傅府了…… 温催玉去河边请他时就说了,要给他个能满足他青史留名需求的徒弟。 何所有原本还以为是夸大,但方才皇帝来了、温催玉离开扫秋院这段时间里,何所有自己寻思了下,隐约已经猜到了或许这温太傅说的“徒弟”就是当今陛下。 方才温催玉两厢一介绍,何所有的猜测落到实处成了真……能收一代帝王当徒弟,那的确是很难不名留青史,由此可证温太傅这人是个非常实诚的。 但看他们这陛下的性情,何所有实在是觉得没底,也不是很乐意真收下这个徒弟了。 毕竟,收了个徒弟,那不说有人端茶送水吧,再怎么着也不该是他这个当师傅的来提心吊胆吧?相比之下,何所有都更宁愿回破船上继续风餐露宿去。 只是,他这刚来太傅府还没两个时辰,看在温催玉确实合眼缘的份上,他也不想这么快就叫温催玉难做。而且他刚给卢子白看了腿脚的毛病,要治好也还需一段日子。 所以,这会儿何所有在心里悄无声息地盘算着,他先将就教这个皇帝些日子,等卢子白腿脚好得差不多了,他到时候再说和皇帝这个徒弟没缘分,向温太傅请辞,温太傅也不至于太难以接受……吧? 至于到时候皇帝会不会恼怒之下想要杀了他,何所有倒并不担心——这不是有温太傅在吗,想必保他的命还是不成问题的。 何所有暗中琢磨好了,面上笑得越发恭敬。 而温催玉看着何所有的反应,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妙。 虽然在某种程度上,何所有此人正如河边那馄饨摊主说的,是个“大混混”。但身负堪称神医的医术,能变成个“大混混”,本质来讲何所有是很有风骨的。 一身风骨纵然年逾耳顺、饱经风霜,但毕竟还没到腐朽的时候,是不乐意被旁人轻视敲打的。 何大夫只怕动了离去之心了……温催玉发愁地想。 不过,既然何大夫没有现在马上就走,那就还能寄希望于卫樾自身的能耐——等到开始传授,哪怕只是没那么尽心的“试讲”,何大夫应该也能发现卫樾在医学上颇有天赋。 在“一个有天赋的皇帝徒弟”这样的“诱惑”面前,以何所有颇有些古怪的脾气和十分灵活的处事原则,大抵就不会把卫樾的态度放在心上了。 温催玉只得如此自我安慰,然后开口说起旁的话题,免得场面太冷肃。 “对了,何大夫方才不是在为子白看诊吗,他腿脚的毛病如何,能根治吗?”温催玉道。 卫樾闻言,忍不住又要冷脸,但转瞬又强行忍住了。 他若是发脾气,温催玉肯定又要费心圆场,卫樾不想让温催玉总是操心,也不想让他觉得他太难相处、太麻烦。 第38章 只是……卫樾闷闷不乐地寻思,方才从围场回城,他和老师分开不过这么一阵,这太傅府上就又多出个小兔崽子,老师还让人给卢子白治腿…… 他果然应该寸步不离地和老师待在一起,不然一时没看住,就让老师关心别人去了! 第27章 老师,你以后是不是会成亲啊? 关于卢子白的腿疾, 何所有说能治个七七八八。 “他这虽然是在娘胎里没发育好带来的腿疾,但刚出生和后来学步时,若是能加以医治调理, 本可以完全健步如飞。”何所有说道。 “只是可惜,当初没遇到个对症的大夫, 如今他虽然年岁还不大,但毕竟也十岁了,老夫也不敢保证能完全治好, 只能说恢复之后,寻常慢走应当瞧不出问题,快走和跑动只怕还是多少能瞧出些异样。” 但这个程度的保证,已经让习惯了一瘸一拐的卢子白很惊喜了。 温催玉点了点头, 又听到何所有接着说:“还有一点, 他这腿要治, 除了要费些药材之外, 还得先把小腿打断了重新长,受不受得了疼是他要考虑的事,温大人要考虑的是, 卢小友这腿脚打断了、用药和外力恢复期间,肯定是不能下地走动干活的……” 卢子白闻言连忙道:“那怎么行,公子每天都要进宫, 我得给公子赶马车, 难道要公子给我治腿、养着我,还要另外再请车夫吗, 我不能这么添麻烦……” “无妨,子白,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应该都不怎么进出宫了, 陛下以我要养伤和尊师之名,决定了往后他亲自来往太傅府。而且陛下还要跟着何大夫学医,总不能隔着宫门学吧。”温催玉轻声安抚。 听着温催玉这般和风细雨地对另一个年纪比他小的人说话,卫樾难掩不满。 于是,他语气阴森森地接着话茬,开口道:“你就好好治吧,慢点治,多花点时间也没关系,反正老师如今不缺钱了。” ——治得越久越好,最好在长得肥头大耳、让人一看就可怜不起来前别下地走动,别往老师跟前杵,那就再好不过了。 卢子白有点懵,因为陛下说的话好像还挺好心的,可是听语气又觉得违和,至于表情……卢子白没敢看。 温催玉无奈地给了卫樾一眼,卫樾立马一脸乖巧老实了,好像方才对卢子白那话里没有绵里藏针似的。 “就这样吧,我拍板了,劳烦何大夫给子白医治,正好陛下可以一起看看实际的病例。”温催玉平和但有力地说道,“也劳烦何大夫不吝赐教,再多教陛下这个徒弟一些。” “不过何大夫,子白,小七,陛下要随何大夫学医术这件事,目前暂时不方便对外透露,所以还得请你们都保守住秘密。” 何大夫不置可否,卢子白和小七都下意识忙不迭点头,异口同声保证绝对不辜负温催玉的信任。 温催玉笑了笑,接着道:“往后,我和陛下每日上午便会到扫秋院来,但只在偏室里,由我给陛下讲文。下午,便由我陪着陛下听何大夫传授医理,何大夫可有旁的建议?” 何所有心想,反正他已经决定装模作样教一段时间,差不多了就走,得过且过吧:“老夫没意见,尤其是温大人能陪着陛下一起,那再好不过了。” 毕竟这个小皇帝看起来跟狼崽子似的,随时蓄势待发着呲牙,何所有虽然一把年纪了但实在还没活够,看这小皇帝就觉得怵得慌,更难以想象温催玉一介弱不禁风的斯文人怎么把这么个皇帝“收服”的。 所以,虽然按一般规矩来说,本没有教学徒时,还有旁人旁听的道理……但这不是情况非同一般嘛,首先他这会儿住的地方就是太傅府,而温催玉是这里的主人,他也是被温催玉亲自请回来的。 其次,也是最紧要的一点——之后有温催玉陪着,好歹不必担心小皇帝突然咬人,何所有实在是安心不少。 温催玉大致领略到何所有的言下之意,只得继续笑笑。 “对了,待会儿我让人送些钱财过来,何大夫需要哪些药材、哪些器具,还有府上疏漏了的平日所需,都可以采买,往后每月都如此。因着我府上人少、事情也不多,所以我自己也做着管家的事情,若是钱财不够用了但新的还没来,何大夫差小七跟我说一声,我开库房支取便是。” “您自己出门购置、带上小七一起帮忙也行,一般铺子里应当都能送上门,多费点钱倒不要紧,怎么舒适怎么来,反正陛下宽厚,方才送来不少东西,如今府里确实不缺钱了。” 毕竟是请专业人士上门授课,要人家忍受卫樾的坏脾气,还要人家传授毕生所学,如此待遇是最基础的。 正好卫樾送来了那么多金银珠宝,还是过了明面的,大方起来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温催玉思索着,不疾不徐又道:“或是何大夫懒得出门,那吩咐府里几位婶婶也行,平时府上采买都是她们在办。” “只是她们平日里采买的都是衣食或日用,若是何大夫要买的东西比较不寻常,那得跟她们说得细致一点,免得不小心买错了。当然,若是买错了,重新再买便是,不必因此烦心。” “总之,我这府上没多少规矩,何大夫自便便是。” 温催玉细心,何所有听得心下熨帖,点了点头,然后忍不住说:“温大人既然往后要陪陛下一同听老夫扯医理,那要不要也考虑做老夫的徒弟?” 听到这话,温催玉还没做出反应,卫樾已经皱起了眉头。 温催玉对何所有语气好,卫樾其实还能接受,因为他心里清楚老师这是为了他——想到这点,卫樾甚至觉得格外雀跃。 而何所有回以好态度,那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卫樾心想,要是何所有敢仗着老师脾气好就甩脸色,那他宁愿不学医,还要弄死何所有。 但是,何所有想要收老师当徒弟是什么意思?! 卫樾倒也不是不想让温催玉学医,他只是觉得……怎么回事,这老头怎么也盯上他老师了?一大把年纪了能不能知道点分寸!别蹬鼻子上脸! 仗着他老师人好,就想缠上来是不是! 卫樾阴沉着脸,想要发作。 但被盯上的何所有没注意到,他十分期待地看着温催玉,心想…… 这个徒弟可太好了! 何所有已经盘算起来,只要温催玉愿意,那就算温催玉天资不足,也不打紧,他等了大半辈子,多得是耐心嘛!慢慢教总能让徒弟出师的。 而且年纪轻轻能担任太傅,还真做成了狼崽子小皇帝都信服、名副其实的真帝师,怎么会天资不足? 只是很可惜,温催玉闻言怔了怔,接着略表歉意和遗憾地微微摇头,回答了他:“多谢何大夫厚爱,不过我闲听几句还行,真拜师当学徒只怕精力不济。且我因着常年小病不断,所以反倒有些听不进去医理,还是不耽误何大夫心力了。” 卫樾抿了下唇——他刚听完温催玉的回复这一瞬间,心里很是畅快,心想就该如此。 老师这般好,旁人不论什么目的想要缠上他也是“人之常情”,但旁人就是旁人,会被老师拒绝,只能希望落空。 不像他,能被老师无限包容接纳,老师只对他特别。 但,这瞬间的畅快又很快湮灭下去。 卫樾有些茫然地想,他也太不懂事了,没有关心老师自己是想法,只知道拈酸吃醋,还什么酸醋都吃,堪称“老少咸宜”。 ……他得改,至少得把这糟糕的一面藏起来,不然日子久了,老师万一嫌累了怎么办? 就算老师不嫌,难道他就能仗着老师爱护,所以理直气壮让老师为他不停地操心吗? 他明明说过不想让老师操太多心的,却只是说了不做……这样不好。 这样太恶劣了。 以后还是多撒娇卖乖吧,老师喜欢。而且老师心软,卖乖诉惨就能达成目的,何必总是怒气冲冲,叫老师见了难做。 在卫樾的沉默中,何所有遗憾叹了声气:“那真是可惜了。” 罢了,看在温太傅的面子上,他接下来这段时间就不那么敷衍,稍微用点心教小皇帝吧! 温催玉清浅一笑,又看向小七:“对了,差点把小七忘了。之后你和子白一样,每月领俸禄,具体的情况子白跟你说吧,你在府上跟着何大夫就行,听他差遣。若是有什么你年纪小不好办的事,你就来同我说,让我安排。” 小七忙不迭点头。 都交代得差不多了,温催玉索性没再逗留,带着卫樾一起准备离开扫秋院。 而出乎了温催玉和在场其他人意料,卫樾居然也紧跟着温催玉之后说了客客气气道别的话——是真的客气,看不出明显冷淡、不耐烦之流的勉强情绪。 他说:“那朕便随老师一起离开了,今日不再打扰。明日起就有劳何大夫费心。” 何所有挺“受宠若惊”——虽然这皇帝方才刚到扫秋院时,也说过“有劳”这样的话,但那语气要多言不由衷就有多目无下尘,全然不似现在这般,虽然也谈不上徒弟对师傅的孝敬吧,但好歹是客套得够体面。 第39章 因为不知道卫樾为什么突然改变这么大,何所有心里更打鼓了,他一边寻思着温太傅温大人你这到底是给老夫举荐了个什么学生,一边扯出朴实的笑:“陛下言重了。” 等走出屋子,来到扫秋院院中,温催玉才也有些意外地问卫樾:“阿樾怎么突然想通了?” 听温催玉语气里的欣慰,卫樾高兴道:“我本来就很把老师的教导放在心上,只是之前不习惯罢了。但方才我突然想到,反正这里都是老师府上的人,也不怕他们去跟谁‘告密’、让庄王听到风声后赶来找理由妨碍我们的正事,那我就从他们开始装一装什么礼贤下士好了,我不想总让老师为难打圆场……” 说到最后,卫樾语气低沉下去,显得有些许不安似的。 他顿了下,又小心翼翼追问道:“老师,我知道你肯定希望我不是假装而是真的有心做出改变,但我慢慢来好不好?我先装着,装久了说不定就慢慢成真了……” 温催玉面上的欣慰怔住了。几息之后,他轻叹了声,在院门几步之遥处站定下来,没继续往外走。 卫樾也跟着停下步伐。 然后温催玉抬手,轻轻揉了揉卫樾的头顶,软声道:“好,阿樾慢慢来,方才那样已经很有进步了。阿樾,老师说过会一直陪着你的,你不要这么不安,也不用着急,老师耐心还不错。” 卫樾一如既往乖顺地点头。 温催玉放下手时,突然轻挑了下眉:“你好像长高了点?” 卫樾怔了下,抬起手往温催玉头上比了比,笑了:“好像是。” 之前还在围场时,温催玉有观察过卫樾的身高,他记得那时卫樾稍微比他矮一点,到他眉眼处的高度,但才十六岁还能往上长,反正预料之内将来肯定比他高。 但如今才过去小半个月,这“将来”就很逼近了——卫樾既突然又不知不觉地拔高了点,目视前方时已经差不多和温催玉视线持平了。 温催玉清瘦高挑,并不是矮个子,于是他顺势预想了下卫樾这往上蹿的架势,不由得有点担心卫樾以后身高过于“鹤立鸡群”。 不过转念又想,大概是最近卫樾开始接触骑射,也算活动开了筋骨,本就是个子蹿得快的年纪,又不缺衣少食,所以短短时间冷不丁就长到和他一样的身高,倒也不算很惊人,往后继续长也不至于一直是这个趋势,倒也不用担心。 温催玉被自己的“杞人忧天”弄得忍俊不禁,他弯了弯唇,说:“阿樾再长就比老师高了,到时候老师想摸你头都要多费些力啊。” 闻言,卫樾想也不想地低下头,抬眸看着温催玉:“那到时候我低头就好了,不要老师多费力气,好不好?” 温催玉随口一句调侃,没想到卫樾这么眼巴巴地回答,他怔了下,旋即失笑地抬手又摸了摸卫樾的头顶:“好啊。” …… 温催玉和卫樾出了扫秋院院门,发现“寸步不离”的侍卫袁昭站在五丈开外的假山边——大概是为了避嫌,表示自己没有偷听偷看,所以袁昭甚至没站在院门外墙边。 这会儿等到了温催玉和卫樾出来,袁昭没出声地行了一礼。 温催玉颔首回应。 卫樾克制着没给冷眼,只是忽视过去,对温催玉说:“老师,我还不想现在就回宫……你带我逛逛你这府邸吧,你住在哪个院子?” 温催玉莞尔:“那过去看看吧。” 这太傅府是按朝廷规制拨下来的,据说从前是位列三公的某任御史大夫府邸,那位御史大夫怕人说他不够清正,所以府邸中不见金碧辉煌花里胡哨、很是简致,倒也恰好合了温催玉喜欢的风格,除了花花草草之外用不着对宅子过多捯饬。 温催玉住在以兰院,距离安排给何所有和小七的扫秋院不太远,方便往后日日走动。 温催玉和卫樾走在前面,袁昭还是和此前一样缀在后面老远地跟着,最后恪尽职守地站定在以兰院院门对面五丈远的地方,没再靠近。 卫樾进了以兰院便好奇打量,虽然这院子和方才的扫秋院相比也没多出特别之处,温催玉并不是喜好布置的人,但卫樾就是觉得这里看着顺眼颇多。 “那边是书房,我住在这间屋子。”温催玉介绍道。 温催玉常年用白檀香养神,不过前面这些天因为在秋猎的围场、不方便讲究,所以没用。今日方才一回府,他就习惯性地往屋子里的香炉中点了白檀香,这会儿屋里味道明显。 不过因为有开窗,并非全然封闭,所以味道也不浓重,温催玉闻着正好。 而卫樾不见外地走进屋内之后,动了动鼻子,又靠到温催玉颈侧嗅了一下。 温催玉失笑,偏开头:“哪有你这样的,到了个新地方先闻味道,真成小狗了?” 如果是别人这样说,哪怕只是调侃、并无恶意,卫樾也是要翻脸的。但这话是温催玉说的,卫樾只感觉到了格外的亲昵。 他心情颇佳地说:“屋子里有白檀香的味道,但我觉得没有老师身上的好闻。” 这么孩子气的话,温催玉忍俊不禁:“那这屋子里的白檀香可要冤枉死了,我身上的药香都是从香炉里沾来的好吗?” “反正不一样……”卫樾咕哝着说,“老师身上的就是好闻很多。” “那……大概是我平日里还时不时会喝点别的药,混到一起了?”温催玉随口瞎扯道,没纠结这个问题。 他走了一路,这会儿已经有点累了。 “阿樾,来吃点糕点。”温催玉坐到桌边,给自己倒水,顺道对卫樾说道,“你回宫之后先是和庄王斗智斗勇,又忙着去国库挑东西给我送来,没来得及用午膳吧?” 闻言,确实腹中空空的卫樾怔了下,然后他笑得欢欣,坐到温催玉身边:“我想快点来见到老师嘛。” 温催玉把桌上盛着糕点的木盒打开,推到卫樾手边,无奈道:“你啊……这糕点是方才我吃午膳时一起送来的,田婶的手艺不错,就是总担心我不够吃似的,每回送过来的饭菜份量都不小,我同她说过之后,她才把份量减少了,但又开始做糕点,免得我突然饿了、手边没吃的。你尝尝?” 卫樾发现,他仍然很不喜欢听老师说太多有关别人的事。 但他克制住了乱吃醋的念头,对温催玉笑了下,然后拿起一块糕点吃了一口:“……味道确实还行。” 温催玉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将就吃点吧。府上刚用完午膳不久,厨房那边大抵才收拾干净,我想着就别让田婶又忙活一顿……” 卫樾开始觉得手里的糕点难吃了,他忍不住马上接话:“可她不就是做这活的吗,老师心疼别人,连顿正经饭都不让我吃了……” 温催玉错愕了下,旋即无奈失笑:“天呐,我的陛下,你这又是吃的哪门子飞醋?待会儿我问问田婶,看厨房里还缺不缺醋,把你装醋坛子里算了。” 卫樾不说话,只是目光可怜巴巴地看着温催玉。 “好了……”温催玉抬手揉了揉卫樾的脑袋,“我这不是话还没说完吗。你现在先将就吃点垫垫肚子,我待会儿去跟田婶说,让她下午早些准备顿丰富的晚膳,阿樾在老师这里一起用了晚膳再回宫,好不好?” 卫樾这才高兴了点:“好!不过……要是能不回宫就好了,我还想继续和老师住在一起、睡一张床。” 温催玉道:“白天不是都在一起吗?” “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一起才好。”卫樾说,“而且老师你手上的伤还没痊愈,我不在你身边,换药怎么办?老师要洗漱、沐浴的时候怎么办……” “我这手已经好了不少了,再说府上又不是只有我一人,我若是自己不便,总知道找人帮忙的,阿樾别担心。”温催玉道。 卫樾抿了抿唇:“我不是担心老师不知道找人帮忙,我是……老师需要人在身边的时候,我却不在,想着觉得难过……” 听卫樾语气消沉,温催玉愣了愣,然后他笑道:“是吗,这样老师可就放心了。” 这回换卫樾愣了:“……老师?” 温催玉好整以暇地说:“阿樾这么有孝心,老师不用担心将来的养老问题了,可不就放心了吗。” “孝心”这词落到耳朵里,卫樾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学生对老师说一声“孝心”似乎也没问题……大概是温催玉并没有比他大几岁的缘故吧,所以联系到养老这个词,难免叫人觉得诡异。 卫樾不想挑温催玉用词的理,便只温驯地颔首:“我当然会一直陪着老师到老……等解决了赵曜那个麻烦,到时候我就天天住在老师府上,好不好?” 温催玉失笑,觉得卫樾在他面前倒是越来越有孩子气了,对“将来”的期待都充满了天真的简单。 像是小孩子在跟人拉钩,只注意得到眼前想要的,不会去想将来或许他会有更多想要的,届时“眼前想要的”就只能成为茶余饭后追忆往昔时的一点打趣了。 第40章 卫樾如今“身无长物”,所以觉得有老师就满足了,但将来没了庄王赵曜这个摄政王拦路虎,卫樾拥有的多了,和他这个老师也相处得够久、没那么不安的“新鲜感”了,自然就能意识到相处的分寸感。 说不定到了那时候,说起今天这格外粘人的孩子话,卫樾还会羞恼一番呢。 总之不是什么迫在眉睫又影响深远的要紧事,温催玉不想弄得太严肃、非要在现在告诉卫樾说“那是不可能也不合适的”。 所以他只是笑笑,温声应承下来:“好啊,如果到时候阿樾还想的话。” 卫樾心思敏感,一下就意识到了温催玉话中隐意。 他默默吃完了手里这块糕点,喝了杯水,然后语气消沉地问温催玉:“老师,你以后是不是会成亲啊?” 温催玉愣了下:“什么?” “老师方才说什么要我养老,是玩笑话吧,老师以后会娶妻生子,有自己的家人,哪里用得着我。我还说什么以后要天天和老师住在一起,不切实际,还不识趣,老师只是不想让我难过,所以才先答应下来,把我当孩子哄……”卫樾喃喃地说。 温催玉:“阿樾……” 卫樾没停下来,又紧接着对温催玉笑了下,赶在温催玉说出更多话之前,他道:“老师不用安抚我,我没那么不懂事,老师能哄着我,我就很开心很知足了……我总不能要求老师一辈子不成家,那多不像话。” 温催玉轻叹:“阿樾,老师方才的应承的确是哄你居多,但也没说假话。我会觉得这件事不可能成真,并非是考虑到我自己,我没打算成亲,孤家寡人一个,所以我说将来你若是还想,那你来和老师一起住,老师的确不会拒绝。” 卫樾不禁意外,忍着涌上心头的喜意,矜持地确认:“老师没打算成亲?一辈子都不成亲吗?” 温催玉颔首:“我对这方面的事没有兴趣,一个人过得挺自在的。而且我一个病秧子,所谓成家不就是拖累人吗……” “才不是!”卫樾想也不想地说。 虽然他不想温催玉成亲,但他是希望温催玉看不上别人,不想听温催玉往自己身上找“缺陷”。 卫樾:“不管是谁,要是能让老师看上,那都是三生有幸!” 温催玉莞尔,颔首附和:“好,三生有幸。” 听到这话,卫樾又别别扭扭地补充:“但是老师不打算成亲,那这个三生有幸的人就不存在了……不过我会一直陪在老师身边,老师不成家也不会是孤家寡人的。” 温催玉噙着笑看着他。 卫樾轻咳了声:“老师方才说,没把我的话太当真,但并非是考虑你自己,那就是考虑到我了?老师放心,我才不会和老师走到殊途,我们之间不会发生鸟尽弓藏这种事,我也和老师一样不会成亲,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让我们彼此疏离的,老师相信我好不好?” 这席话里有不少值得探讨的问题,但总之仍然不是现在非讨论不可的情况。 眼下若是继续深究,以卫樾的脾气大抵也听不进去,说不准还会节外生枝,索性不如让卫樾这些念头在时间里再沉淀沉淀,等卫樾再长大一点,兴许都不用再特意拿出来探讨,他自己就明白了。 所以温催玉仍然没有纠缠这个问题的念头,只轻柔地笑道:“好,阿樾今日这番话,老师都记住了。” 但卫樾也仍然瞧得出来,温催玉还是没有当真——老师不是不信他这个学生,只是还是把他当孩子,觉得他如今说的这些都是不成熟的幼稚之言,顺着哄哄无伤大雅,太当真反倒确实不是老师的性格。 卫樾默默又拿了块糕点,重重咬了一口。 他想,没关系,等他再长高一些、再长点岁数,老师不再把他当孩子看了,就会知道他方才所说都是很郑重的。 他要和老师一起当孤家寡人。 …… 晚些时候,卫樾在太傅府用了晚膳之后,天色已经暗了,他依依不舍磨磨蹭蹭地跟温催玉道别,好像不是明天一早就又能见到似的。 温催玉走到大门相送,看着卫樾翻身上马。 “老师,我明日一定早些来,你等我给你换药。”卫樾说。 温催玉手伤未愈,前面这些天一直是卫樾帮他换药,方才用过晚膳、逗留期间,卫樾抓紧又帮温催玉换了回药,俨然是把这件事当他的“差事”了。 “好,等你。”温催玉轻笑了声,好脾气地回应。 第28章 “老师,你哪里不舒服?” 翌日一早, 卫樾下了早朝就策马出宫前往了太傅府,身后跟着仍由袁昭带队的一众侍卫。 上午,温催玉带着卫樾在扫秋院偏室里讲经史子集。 扫秋院里并不太清静, 昨日下午何所有带着小七和还没有开始治腿的卢子白一起出门,赶着马车买了不少药材和器具回来, 还没收拾完,今日上午仍在布置,大有要把扫秋院正屋布置成医馆的架势。 卫樾听到从隔壁正屋传来的动静, 有些好奇地问温催玉:“对了,老师还没跟我说过呢,你是从哪儿找来这么个老头?老师不是喜静吗,这老头不像是和老师投契的。” 要不是手里拿的是竹简, 温催玉都想顺手敲卫樾脑袋一下。 他失笑道:“什么‘老头’?就算没当着本尊, 人后也不能这么不客气吧, 论起来你也该叫何大夫一声师傅。” 卫樾耍赖似的哼了声, 对温催玉“委屈”道:“老师,昨日你也看出来了吧,我觉得这何大夫根本不想教我。” “我最初不也不想教你吗。”温催玉莞尔。 卫樾抿了下唇:“那不一样。” 温催玉只好哄道:“那你也得给何大夫一些了解你的时间啊。虽然指望不了你的脾气能让何大夫改观, 但好在他老人家也是个怪脾气。” “何大夫沉醉医术且不吝啬,若是意识到你是个可造之材,大抵就不会在意昨日初见时的坏印象了, 为了不埋没一个好苗子, 他也会倾囊相授的。也不怪人家何大夫有所保留,你啊, 拜师学艺也确实态度不对,何大夫其实已经很给面子了。” 卫樾唔了声:“所以我说这个老头……何大夫,和老师不一样。老师不要拿别人跟你相提并论。” 温催玉好整以暇:“哦, 老师我胃口更好,吃得下闭门羹,能在你还冷言冷语的时候碰一鼻子灰也坚持‘三顾茅庐’,可算敲开了你的心门,似乎更好拿捏是吧?” 卫樾默默抬手蹭了下鼻子:“冤枉,学生不是这个意思……” “小兔崽子。”温催玉没好气地笑道。 对此,卫樾一本正经地回答:“老师,我还有不到半年就十七了,也已然和您一样高了,‘小兔崽子’这样的诨名不大合适。” 这小混账把“您”字喊得这么不着调,让温催玉忍不住特意放下竹简,屈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卫樾对温催玉展颜一笑。 …… 临近中午,正屋那边动静彻底消停,都摆弄好了。 温催玉和卫樾这边上午的课也正巧准备结束。 到了午膳时间,虽然都在一个院子里,但毕竟还不太熟悉,不想让何所有他们局促,而且卫樾也对和他们一起用膳不感兴趣,所以温催玉和卫樾并没有和何所有他们同桌用膳。 午后,稍作休息,温催玉便带着卫樾到了正屋,跟着何所有学医术。 何所有指着“新鲜出炉”的整面药柜,客客气气地说:“并非是老夫不上心、拿琐碎事为难陛下,只是陛下毕竟是初学,得从头起,接下来先把药柜里的药都记下来吧。老夫会带着陛下一样一样认过去,什么药有什么特征、针对什么症状也都会一一讲与陛下听,待陛下能记住这些药材性状了,再继续深入学习。” 说完了,何所有本来还担心卫樾会发火,毕竟这少帝一看就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 但出乎意料——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温太傅在旁看着——何所有小心打量了卫樾的神情,发现他居然没有不满的意思。 “行。”卫樾扫了眼药柜。 何所有这面药柜,和太医院的规格不能比,卫樾大致看了看挂在每个抽屉外木牌上的药材名字,发现都挺眼熟,用不着何所有再领他认一遍。 但卫樾不想显得是他在惹事、自视甚高,所以看在温催玉的面子上,选择了暂且忍忍答应下来,太平点。 卢子白和小七没在这里——何所有多少还是有点讲究传承的规矩,他没打算收这两个小孩当徒弟,所以提前打发他们出去玩了,没让旁听。 至于卢子白的腿疾,何所有表示他还要配药、做准备,大概还有一两天才能开始医治。 卢子白想着他开始治腿脚之后就不能下地了,于是何所有一说让他们出去玩,他就热情地领着小七在太傅府四处熟悉去了。 这会儿,温催玉在屋内桌前坐下来,看着何所有给卫樾讲解药材。 第41章 何所有虽然不见得真心想收卫樾这个徒弟,但教起来还是瞧不出敷衍的,最基础的药材辨认也说得细致。 温催玉听着何所有年迈的絮叨声,一个个药名过耳,嗅闻着屋子里的药味,他突然有点难受起来。 因为胸闷气促,温催玉本就苍白的脸色渐渐更加虚弱起来。 卫樾偶然一眼扫过,发现了这个情况,登时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他撂下药柜前的何所有,匆匆走到温催玉身边,放轻了声音:“老师,你哪里不舒服?” 有些恍惚的温催玉回过神,抬眸看着俯身站在面前的卫樾,本想开口安抚,但刚启唇,就忍不住匆忙低下头呛咳起来。 这一咳,更是把他脸上残留的些微血色都彻底咳没了。 “老师!”卫樾匆忙扭头看向何所有,“何大夫,快来给老师看看……” “没事……”温催玉的咳嗽缓了下来,他握住卫樾的手臂,轻声安抚,“别担心……咳,不是身体不舒服,只是……大抵是有些讳疾忌医的毛病,这会儿闻着太多药味,有些不大舒服。” 卫樾不太相信,“讳疾忌医”四个字瞧着就和温催玉扯不上关系。 温催玉很爱惜自己的身体,也从不排斥喝药,先前在围场受伤以至发烧那次,他都昏迷不醒了也还是会下意识吞咽汤药,根本不是难伺候的病人。 卫樾急道:“老师,你别为了不让我担心,就忍着难受……” 温催玉苍白地笑了笑:“真没有,放心吧。乖,你继续和何大夫认药材,老师出去透透气。” 卫樾想也不想地说:“我陪老师一起。” “别闹。”温催玉借力站起身,又说,“老师想一个人静静,好吗?” 卫樾扶着温催玉,抿了下唇,明白过来了——讳疾忌医应当只是随口的托词,兴许是这屋中情景有哪里不太对,让老师回想起了不舒服的事情,而老师现在不太想说,也不方便说。 卫樾现在也不方便追问,一来温催玉瞧着真的急需出去透气,二来这屋子里还有旁人、不是合适的时候。 “那好吧……老师小心,慢一些。”卫樾只好道。 温催玉轻轻颔首:“别担心。你好好跟着何大夫学,别闹脾气给何大夫添麻烦,嗯?” 卫樾不敢让他担心,连忙点头:“我知道,我不会的。” 温催玉笑了下,又对何所有道:“有劳何大夫了,我出去透透气,就在院子里不会走远,若有什么事,直管出门来寻我。” 何所有听得出来言下之意,温催玉是让他不用担心他这个太傅不在这里了、少帝就瞎折腾,叫他安心。 人瞧着都摇摇欲坠了,还惦记着这些细枝末节……何所有寻思着这少帝也不知是前世做了什么大善事,这辈子能以这牛脾气得遇温催玉这样的老师。 虽然何所有对病人比较挑剔,但眼下温催玉若是需要,他也是乐意帮忙看诊一番的。但既然温催玉说不用,那何所有也就没上赶着。 他点了点头:“温太傅放心。” 温催玉又轻轻咳了两声,然后面色如雪、身形似飘地出去了。 卫樾跟着走到门口看着,生怕温催玉走着走着就突然跌倒。 直至看到温催玉走到院中石桌前安稳坐下了,卫樾抿了抿唇,又仓促折返回屋内的桌前,拎上水壶和扣在桌上还没用过的杯子,匆匆出了屋子。 “老师,喝点水吧。”卫樾来到石桌前,给温催玉倒了杯水,又把水壶留下,然后不等温催玉催促,他就往屋内回去,嘴里说道,“我会用心跟何大夫学的,老师放心。” 远离了屋内的浓郁药味和那些絮念的药理,温催玉其实已经舒服些了,他看着面前的杯子和水壶,又看看卫樾的背影,露出欣慰的清浅笑意。 等到卫樾进了屋内,温催玉脸上的笑意才渐渐没了。 他端起杯子,慢条斯理地啜饮,思绪不由得飘回了上辈子——他穿书之前,还在现代的时候。 温催玉出生时家中情景不错。 父母恩爱,都是大学老师,有宽裕的时间陪伴他。爷爷奶奶和姥爷也都是高校教授、早有交情,姥姥是中医大拿、有一间声名远扬的中医馆。 温催玉的父母又是各自家中独子独女,温催玉是四位老人家唯一的孙辈,他可以说是自幼享尽了家中六位长辈的疼爱。 虽然温催玉出生以来便身体虚弱,三五天一个小病、一个月一场大病是常态,但家中并未因此嫌弃,反倒更加心疼他。 温催玉年幼时便比寻常孩子性格沉稳,不仅没有恃宠而骄,反而时不时会因为自己生病、让长辈们担心的事感到抱歉,所以他身体好时,会有意逗长辈们开心—— 温催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是天生的,又因为身体原因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总在外面玩闹打发时间,加上家里也有点“书香门第”的氛围熏染,所以他很早就能读书识字,还能背下姥姥给人开的药方。 每当他展现过目不忘、过耳熟记的本事时,家中长辈们都会很给面子地表现出惊叹,年幼的温催玉喜欢看大人们都高高兴兴的,所以总是找机会表现。 一家七口其乐融融,直到温催玉七岁那年,这样的日子戛然而止。 那年暑假,他们一家人安排了出门旅游,临出发前姥姥的一位老病人登门求诊,姥姥便让他们其余六人先行按原定时间出发,她则准备第二天再过去汇合。 反正都是自己家里人,也不是第一次集体出行了,姥姥身体健硕独自出门汇合不成问题,所以他们其余六人也没多纠结,按着原计划前往机场。 然后在途中出了车祸。 那是一场非常惨烈的车祸,温催玉的父母、爷爷奶奶和姥爷要么当场离世,要么重伤抢救失败,唯有被长辈们不约而同想要护在怀里的温催玉只是受了点轻伤、性命无碍。 温催玉记得,那时车翻下了山坡,他在眩晕和恐慌中几乎呼吸不上来,一边咳嗽一边胡乱喊着每一个长辈。 妈妈拖着奄奄一息的语气安慰他:“……乖啊,我们家小令卿最勇敢了……令卿,妈妈流血了,如果姥姥在这里……她会给妈妈开什么方子止血呢?令卿以……咳咳……以前背过止血方子的,对不对?背给妈妈听好不好?” 温催玉哽咽着开口背药方,在这个过程中慢慢调整好了呼吸。 等他背完了一个方子,爸爸也开了口:“令卿……爸爸头晕,头晕能开什么方子呢?” 温催玉在家长们的哄劝声里,背了一个又一个曾经记住的药方,但背到后来,就得不到回音了。他不敢哭闹,靠在父母中间,嗅着血腥气继续背药方。 后来他被救出来时,嗓子几乎失声。 自那以后,温催玉还是能过目不忘,但唯独不敢再碰中药相关,哪怕只是听一听也觉得难受。 那场车祸,温催玉和姥姥都失去了彼此以外的其他至亲家人。 姥姥无法接受那样的痛苦,以至于责怪上了她自己。要不是还有年幼的温催玉需要照顾,姥姥当年就要活不下去了……然而照顾孙辈的这口气也只撑到了温催玉十六岁那年。 直到离世前,姥姥还在念叨:“都怪我,当初犹豫要不要接诊耽误了时间,要是不耽误,准点出发,就不会遇到车祸了。要是我不催着你们提前走,让你们留下来和我一起第二天再走,也不会出车祸了。都怪我……令卿啊,姥姥走了,你可怎么办啊……” 姥姥离世后,温催玉将她的遗物悉心封存,却更是不敢再碰。 只能说,好在他只是无法忍受接触药理知识,但像个病人一样吃药用药是不妨碍的,不然更添麻烦。 温催玉本来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或许他那点阴影已经没事了,所以才说要陪着卫樾一起。 但没想到,还是这么不争气啊。 温催玉放下杯子,苦笑了声。 好在卫樾学医第一日,和何大夫相处得还挺和睦,温催玉觉得宽慰不少—— 两个时辰后,卫樾再度从屋内走出来,带着乖巧的笑对温催玉说:“老师,今日跟着何大夫的课结束了……其实主要就是他讲了一遍,然后让我自己拿着竹简、对照着药柜去记,我又记了一遍,觉得就差不多了,何大夫有些惊讶,便挑选着抽查了一番。” “他方才还问我是不是过目不忘,我说老师有这能耐,我可没有,何大夫听了像是要惊掉下巴。他本来还想继续教点别的来考我,但我觉得明日再继续,今日就到这里。老师,我可没给你丢脸。” 卫樾说着话,俯身低头靠近了温催玉。 温催玉莞尔,抬手揉了揉卫樾的脑袋:“好,阿樾很厉害。” 卫樾顺势握住他放下的手,然后皱了皱眉:“这么凉……不过老师现在看上去,比先前在屋里好多了。老师,既然你难受,那明日起你就别陪我一起了,我会老实听何大夫考教,老师你就在旁边屋子里休息吧,也别坐在院子里吹风着凉,这天气越来越冷了。” 第42章 温催玉颔首,忍俊不禁道:“行,听卫医师的。不过你这还没出师呢,就这么絮絮叨叨的,以后出了师可怎么办啊,卫大夫?” 卫樾听了揶揄,一本正经地回答:“老师的身体好起来,我就不絮叨了。” 温催玉心间一软。 …… 对于何所有而言,医术第一,颜面第二,旁的再议。 虽然初见时印象不佳,但教学第一日,何所有意识到这少年天子似乎还真是有点医学天赋。 第二日,何所有又特意想方设法考教了一番,确定了卫樾的确是个好苗子,甚至堪称奇才——于是初见的印象不重要了,何所有也不怕死了,越看卫樾越觉得顺眼。 待这日教学结束、卫樾在晚膳后离开了太傅府,何所有特意主动找上温催玉,作势就要一拜。 给温催玉惊得连忙侧身避开,又上前搀扶:“何大夫这是作甚?您这……难道是来辞别的?陛下他……” “不是不是。”何所有直起身,摆了摆手,“老夫特意来拜谢的!陛下确实是个奇才,便是没有这天子的身份,老夫如今也愿意收他为徒。只是以陛下的脾气,若非有温大人引荐,只怕老夫与陛下也是没这个师徒缘分的。” “温大人让老夫得此佳徒,年轻时所谓‘名垂青史’的妄言竟也有成真的可能,老夫百感交集,越想越觉得该来拜一拜大人。” 听这意思,何所有不仅不是忍无可忍来辞别的,还放下了此前要走的念头,温催玉松了口气。 “何大夫言重了。”温催玉慢条斯理道,“陛下他的脾气,确实是有不大好相处的地方,但熟悉些便好了,请何大夫信我,陛下本性不坏,只是过往时月里年少孤愤,难免不那么容易对人敞开心扉。您惜才又心胸宽广,愿意继续教陛下,有您这个师傅,是陛下之幸。” 言语间,何所有确定了,在此之前他想离开这个念头,温催玉应当是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为人玲珑,并未急着拆穿劝解。 “老夫一大把年纪,能得到温大人赏识,才是大幸啊!”何所有感慨道,“至于陛下,人才嘛,性格再怪都正常!你放心,老夫定倾囊相授,不让一身医术失传!” 有何所有这席话,温催玉总算安心了。 翌日,卫樾就发现,何所有这老头好像没那么敬畏他了,言行间反倒有点老爷子看大孙子的意思,简直不知死活! 卫樾阴沉着脸,看在何所有的确在医术上有所能耐,以及不想让温催玉操心的份上,没有发作。 何所有现在反正是把卫樾当徒弟了,看到他脸色难看也不在意,反正有温催玉在,卫樾还能一声令下把他砍了不成? 今日何所有要开始给卢子白治腿了,一边治一边当教材给卫樾讲解。 温催玉本来想在旁看看,但不等他被何所有口中的医学知识搅得头晕,就先被卢子白的尖叫声给震出去了——要打碎了小腿往下的骨头重塑,虽然有何所有配的麻沸散,但还是疼痛难忍。 这动静听得温催玉难受,索性出了屋子没再围观,留下卫樾继续跟着何所有听教,还有小七在旁给卢子白鼓劲。 温催玉走到院子里,还是能听到里面卢子白的叫喊声,他叹了声气,接着出了扫秋院。 院外不远,负责每日跟着卫樾的叱南军校尉袁昭仍然站在假山边上,他身旁放了一方书案和坐垫。 书案和坐垫是温催玉让人送的,除了袁昭这边,其他侍卫身侧也都送了。 虽然侍卫们站着值守属于本职常事,但就算放在宫里,从前他们值守时也是一天三轮换,不似现在,从早上来到太傅府,一站就到了天黑,还连晚膳都推辞不受,只敢接受太傅府上安排的午膳,也只有匆忙吃午膳时能稍微休息一下。 ——也因为府上多了要吃饭的侍卫,厨房那边田婶一个人,就算偶有其他人帮忙打下手,也难免忙得团团转,所以昨日起厨房那边又多请了四个人听田婶调配。 提供饭水之外,温催玉还让府上的人给侍卫们送了书案和坐垫,敢不敢趁着无人时偷个懒是侍卫们的事,反正他让人安排过了。 眼下,看到温催玉走出来,袁昭行礼道:“温太傅。” 温催玉颔首:“袁校尉不必多礼。院子里动静太大,没惊着你吧?” 袁昭顿了下,才谨慎地回答:“只要陛下安全,卑职便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看太傅大人您这般平静,想必陛下很安全。” 温催玉轻笑:“袁校尉说话很有趣。我记得你之前说,你曾上过私塾识得几个字,这几个字识得很值当。” 袁昭愣了下,才想起来好像初见那次兵荒马乱中,他是和温催玉闲聊过两句,有说过这话。 “卑职无意间说过的话,没想到有幸被太傅大人记住。”袁昭不好意思道,又状似无意地接着说,“说起来,军中士兵们识字的少,卑职也是占了这个便宜,才升任了校尉。若非如此,此番也没有资格负责护卫陛下的差事。” “虽然卑职是凑巧被点来的,但事关陛下,庄王殿下十分关心,正巧昨日护送陛下回宫后,庄王殿下遣人来问过陛下前两日的状况。” 温催玉不紧不慢地点了下头:“都说庄王殿下爱护陛下,他遣人过问,倒也正常。” “是。”袁昭道,“卑职也不敢添油加醋或是弄虚作假,便如实回答庄王殿下的近侍,说陛下并不难伺候,出了宫便直奔太傅府,未曾有过改路去其他地方的吩咐,到了太傅府也只是和太傅大人待在一起一整日,虽不喜卑职们离得过近,但好在有太傅大人从中体谅,陛下也就允了卑职待在能瞧见陛下动向的地方、守卫陛下安危。” “此外,庄王殿下也有些关心太傅大人您,庄王殿下的近侍向卑职问起,据说有人瞧见太傅府的人购置了不少药材,是否是太傅大人伤势加重或有旁的身体抱恙之处。” “卑职只得说,只瞧见太傅大人也是整日和陛下在一起,未曾瞧见频繁用药,大抵买药材是以防万一吧,毕竟太傅大人体弱,兴许是想趁着刚得了赏赐、手中阔绰,多在府上备些药材。庄王殿下那近侍也就没再多问,吩咐了卑职继续守卫好陛下安危,若有异样记得及时上报,便没了。” 温催玉虽然也有意试探袁昭有几分能为己所用,但对方直白至此,倒让他不禁更不确定了。 于是温催玉没再追问,听过便罢似的颔首:“也有劳袁校尉从中传话了。对了,我这好为人师的脾性上来,也不知当不当问,袁校尉家中既然曾送你上私塾,后来为何你又从了军?弃文从武,想必更添不易。” 袁昭沉默起来。 正当温催玉以为他不愿意回答、想要开口打圆场糊弄过去时,袁昭却开了口:“不瞒温太傅,卑职家中本就是开武馆的。只是卑职年幼时,先帝仍春秋鼎盛,先帝尚文、广纳士人,民间亦知这风向,家中本就担心舞刀弄棒容易受伤,便有意让卑职这家中独苗做个读书人。” “卑职五岁起上私塾,跟着先生读了十年书,未曾想那年先帝驾崩,卑职所读私塾的老先生……先帝在士人间名声颇佳,老先生得知先帝驾崩后伤心欲绝,口不择言,醉酒后当堂大骂……庄王窃国、挟天子令诸侯……被下了狱。” 温催玉一怔,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内情。 “老先生死在狱中后,家里吓破了胆,生怕卑职这学生也被牵连……其实老先生私塾中学生众多,卑职也不过是其中不打眼的一个,庄王殿下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并未牵连旁人……但家中有此担忧,也是情理之中。”袁昭接着说。 “若是继续读书,家中怕有心人拿卑职启蒙恩师这事儿做文章,将来便是侥幸入了仕途,也要终日惶惶不安,所以当年便让卑职弃文从武了。” “家中长辈们本是想让卑职接管武馆,做个应当能比寻常老百姓日子好一点的武夫,但卑职觉得那一眼看得到头的日子没趣味,便在朝廷征兵时,背着家里悄悄去报了名。” “因为拳脚功夫尚可,运气又好,得了秦统领赏识,便成了宫城内的叱南军侍卫,前些时日正巧升了校尉,一路说来倒也不敢自称‘不易’,不然显得卑职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袁昭如此坦诚,其中用意……温催玉若有所思。 但这日温催玉并未与袁昭多言,虽然从袁昭的生平听起来,他挺适合担任武艺师傅的。 温催玉宽慰了袁昭几句,然后与他道别,回到了扫秋院内。 卢子白已经过了痛苦哀嚎的时候,整个人浑浑噩噩地承受着何所有给他上药和木板固定包扎。 小七在旁抓耳挠腮,试图让卢子白分心:“哎,你还没回答我呢,我这新名字好不好?” 温催玉回到屋内时,正好听到这么句话,便随口问道:“小七有新名字了?” 小七扭头看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啊,大人回来了……小七这个名字不像大名嘛,今天早上我和子白还商量着要给我起个大名,我刚突然想到,要不我就跟着子白一个姓算了,学他的名字,叫子青!” 第43章 “青白都是颜色,这两字放在一起念也顺口,一看就像兄弟,而且我本来叫小七,七和青念出来乍听也差得不多,我觉得这名字真是太妙了。大人你觉得怎么样?” 卫樾本来事不关己,直到小七最后这句话,他才开了口,不满且强硬地说:“起名这种大事,你问老师做什么,不是让他为难吗?” 小七被质问得一懵——起好了名字问问意见也算为难吗……可能皇帝身边规矩比较多? 小七不敢反问,老老实实低下了头。 温催玉无奈地看了卫樾一眼,卫樾也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还维持着这个无辜的眼神走到了他面前。 然后,卫樾用屋内其他人听不清的声音,很委屈地低声说:“老师答应过要给我起表字的,现在还没到时间,老师可不能先给别人起名字……回答别人的名字好不好也不行。” “你啊。”温催玉屈起手指,往卫樾额头上轻轻敲了下。 第29章 竟觉得脸都热了起来,血液不禁躁动 每日上午, 温催玉给卫樾讲学、布置和检查课业,结束后一起吃了午膳,稍作休息, 卫樾就去跟何所有学医。 温催玉会间歇去待一小会儿,确认卫樾和何所有相处和睦, 然后就休息自己的去,期间慢悠悠准备好接下来的“教案”,偶尔再处理一下府上的日常事务。 总之日子过得还算清闲自在。 转眼, 秋去冬来,雁安落了雪,地上一踩一个脚印。 日子来到了这年的最后一个月月初,温催玉左手上的箭伤历经两个月时间, 总算痊愈了。 养伤期间, 温催玉还挺庆幸不是在夏日, 不然以他虚弱的体质, 这伤只怕禁不住要发炎,又要拖些时日才能痊愈不说,人还遭罪。 但“福兮祸所依”, 入冬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温催玉不适应这没有暖气的冬日,怕冷又怕生病, 所以纵然有火盆和暖手炉, 在屋内也总是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穿得太厚重就懒得起身走动,温催玉觉得自己在这个冬日真是变懒了许多。 “老师!”一大清早, 卫樾一身风雪地出现在了门口。 他没急着往里走,站在门口先解了披风,然后一边抖披风上的雪花, 一边看着屋里的温催玉。 因为主人畏寒,所以屋子里放了大大小小好几个火盆,其中一个离书案格外近些,温催玉这会儿正坐在近前,向来苍白的脸色都被炭火映得有几分暖意。 卫樾看着裹在毛茸茸黑色大氅里、揣着手懒洋洋的温催玉,觉得他这老师像只雍容华贵又骄矜的猫儿。 ……不过这话肯定不能和老师说,多不尊师重道啊!卫樾大逆不道地想。 放下披风,卫樾又拍了拍身上的雪花,然后先走到离温催玉稍远一点的火盆前,将自己周身的冷意都烤化了,不至于从外面带了寒气过给温催玉,他才起身来到温催玉身边,坐了下来。 卫樾握起温催玉贴在手炉上的左手,仔细看了看:“真的好了。” 温催玉失笑:“怎么听起来你还有点失落?” 卫樾否认:“不是……不是想让老师受伤,只是我还挺喜欢照顾老师的。” “还没到需要你给我养老的时候呢,陛下别着急啊。”温催玉打趣道,“好了,上课吧。” 卫樾乖顺地颔首。 …… 午膳是田婶拎着食盒,从厨房那边送过来的。 “大人,侍卫们的饭菜也都送了。”田婶说,“其他侍卫都进了屋里吃,但是这扫秋院外面那位袁校尉还是不肯。外面冰天雪地的,也就他们当兵的身体好才受得了了,我看那饭菜端出来没一会儿都没热气了,也不知道怎么吃下去的……” 温催玉颔首:“好。田婶你也回去吃饭吧。” 待田婶离开了,温催玉和卫樾慢条斯理吃了午膳。 “阿樾,你跟着何大夫学医也有两个月了,若是适应了,那老师再给你加点习武的课程?”温催玉用柔和的语气,说着增重的话。 好在卫樾是个勤学上进的好学生,如今又对温催玉这个老师万分千依百顺,温催玉说什么他就是什么,半点没二话。 “好啊。”卫樾先点了头,才问,“老师指的是……外面那个姓袁的?” 温催玉无奈:“袁昭,现叱南军校尉,雁安人士,家在溪南街袁家武馆。十年前,在私塾先生因言获罪、死于狱中后,他弃文从武,现年二十有五,仍是独身。” 最后这一点,并非袁昭亲口说的,是温催玉前些日子让小七去袁家武馆周遭打听来的——小七如今有了大名,叫卢子青,不过他还是习惯大家叫他小七,说大名是往后拿出去用的。 小七虽然年纪不大,但也是混迹市井的“老手”了,而且从前所从“职业”的缘故,很知道怎么不引起旁人注意地得到想要的信息。也正是因为他年纪不大,本也不容易让人戒备,打听消息更容易。 从小七的反馈来看,袁昭此前倒是并未说谎,温催玉也不觉得袁昭有“瞒天过海”的能耐和需求。 “据说他及冠那年家中给他说过亲事,但他挨了顿街坊邻里都听到声了的家法,被打了个半死也愣是不应,便没了后续。此后,街坊有些流言蜚语,但他一概不理……阿樾,你这是什么表情?” 卫樾满脸都写着“忍辱负重”,倒让温催玉看得困惑了,不由得停下了话头。 温催玉方才没问,卫樾就忍着,现在他总算问了,卫樾便想也不想地实话实说:“我不想听老师对别人这么如数家珍,但我又知道老师是为了我才去关心这些的,所以我虽然想但不能打断老师的话,只能忍着听完。老师,我听话吧?” 温催玉:“……” 卫樾这席话让温催玉觉得好气又好笑,只能没辙道:“好好好,全天下没有比你更听话的皇帝了。那既然你没意见,我待会儿就去跟袁校尉商量一下……” 卫樾蹙眉:“商量?还要老师去找他?这外面鹅毛大雪,老师冻着了怎么办。把他叫进来,我自己跟他说,他若是不乐意就算了,不过一个小小校尉,还要我们上赶着不成?” 正好他这两天在何所有那里看了卷毒理,上面让人又聋又哑的药也不难配,卫樾寻思着要是袁昭不能用,那给他下点药,免得他回头跑赵曜跟前去暴露了这事儿…… 不过这话不能跟温催玉说,说了指不定要吓着他。 温催玉无奈:“自然不必上赶着,不然陛下威严何在,要是他不乐意也就罢了,但……也没有不礼贤下士的道理吧?你作为新手,袁校尉教你习武,至少短时日内够资格的。” “虽然还未曾问过他愿不愿意,但我觉得他表达出来的投效意向挺明显,他此前特意把自己的出身经历说得详实,难道只是觉得跟我聊天很有意思?” “那也不是不可能,能和老师说话,谁都会知无不言的……”卫樾嘀咕说。 温催玉失笑:“我多谢你这么把我当宝啊。好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方才不还说你听话吗?” 卫樾:“我听的,不过我更关心老师的身体,所以还是把他叫进来说话吧,礼贤下士不差这几步路,好不好?老师放心,我知道自己说话不好听,不会在老师为我操心的时候再给老师拖后腿,所以待会儿我就不说话,行吗?” 温催玉知道卫樾是真的关心他的身体,自打入了冬,这总是黏黏糊糊的撒娇精甚至主动不要他每日在大门口接送了,生怕一阵冷风过来就把他给吹倒了似的。 但温催玉还是觉得,有些礼节不能省。 “你也说了,就几步路,我出去把他请进来说话,好吗?”温催玉轻声道。 卫樾站起身:“我去叫……我去请,老师,我保证不恶语相向。” 温催玉:“……好吧,说来本也是与你最相关的事,你开个头也好。慢点走,雪厚路滑。” 卫樾本来没打算拿披风,但撩开挡风雪的门帘后,他想了想又折回几步,拿上披风才出去了,不然在外面沾了一圈风雪回来,又要烤好一会儿才敢接近老师…… 温催玉注意到他这举动,转瞬便明白了缘由,只觉十分熨帖。 卫樾走出扫秋院。 值守在外面假山附近的袁昭也已经吃完了午膳,正半点不掺水分地笔挺站着,看到卫樾出来,袁昭连忙行礼,弯腰下跪的时候抖落了一身雪花。 “卑职拜见陛下。” 卫樾不冷不热道:“平身。进屋一趟。” 袁昭“受宠若惊”——不是因为叫他进屋一趟,而是因为陛下居然特意说了“平身”! 要知道,平日里他行他的礼,陛下是眼神都欠奉一个的…… 袁昭猜测着应该和温太傅有关,起身跟在卫樾身后进了扫秋院。 回到屋内,卫樾在门口喊了声老师,然后一边解自己的披风,一边向刚对温催玉行过礼的袁昭提醒道:“别把外面的寒气过给了老师,你找个离得远的火盆边上待着去……哦,也别离得太远,免得老师跟你说话费劲。” 第44章 袁昭:“……是,卑职遵旨。” 温催玉轻咳了声,但他习惯不在旁人面前说教学生,所以并未挑剔卫樾这并算不上“不恶语相向”的态度,只是对袁昭笑道:“袁校尉不必拘礼,拿垫子坐吧。” 卫樾烤暖了手,回到温催玉身边。 袁昭也挑了个离得不远不近的火盆,自己拿了垫子,有些拘谨地在旁跪坐下来。 温催玉并未急着开口,等到时间足够让人在外面冻得僵滞的身体被炭火的热气烤得回暖之后,他才温声说道:“听厨房的田婶说,袁校尉坚持在屋外用膳。如今天冷,饭菜也凉得快,纵然身强力壮,长期吃冷食也只怕对身体不好。” 袁昭态度恭敬地回答:“寸步不离保护陛下安危是卑职的份内之事,不敢因吃饭这点小事耽误正事。” 温催玉不疾不徐:“袁校尉带来的侍卫还有十数人吧,都听你调令,可否想过安排其他侍卫与你轮值,好歹用膳的时候能轻便些?” 袁昭还是一脸郑重:“护卫陛下之事,卑职不敢擅自交于他人,而且此前卑职向陛下、太傅大人保证过,会由卑职独自近前值守,故而不敢欺君。” 温催玉轻笑了声:“既然是要寸步不离地近前护卫,那自明日起,有劳袁校尉莫惊动他人,入扫秋院,指教陛下些拳脚骑射功夫,可方便?” 袁昭一愣。 ——自从近两个月前那次交谈过后,这些日子以来都不见温太傅表达什么别的意思,让袁昭怀疑过是不是自己太谨慎、表达得不够明确,让温太傅没明白,或是仍不敢放下戒备。 直到方才被叫进来,袁昭其实已经有了预感,猜到温太傅会代表皇帝接纳他这个不算“一股势力”的小小校尉。 但温太傅没打算只让他做一个寻常侍卫、托付陛下安危,而是想让他教陛下习武,这还是远远超出袁昭的意料了。 但转瞬一想,温太傅这才是步步为营地为陛下考虑啊!毕竟陛下如今时间多,有功夫习武,而指望身边有个能信任的护卫,自然不如提高自保能力来得更好。 而且,作为教陛下习武的“师傅”,他往后当然比一个寻常护卫要更有些份量,对他袁昭的前程当然更有益处。 不过,想来也只有温太傅能说动陛下如此行事,不然即便陛下自己也愿意习武,却也很难信任一个陌生校尉,这差事轮不着他。 袁昭起身,行了个大礼,叩首回答:“此乃卑职大幸,叩谢陛下、太傅大人信任,卑职定不负重托,不敢保证让陛下成为绝世高手,但卑职定竭尽全力倾囊相授,助陛下强健体魄。” 温催玉也忙道:“袁校尉快快请起——那往后就有劳袁校尉了。” 袁昭再叩首,才直起上身。 然后他犹豫了下,最终在温催玉不急不躁的注视中,还是坦荡开了口:“得陛下和大人信重,卑职感激涕零。只是……敢问大人,卑职如今每日护卫陛下出入宫城、来往太傅府,追根究底还是庄王殿下指派的差事,您就不疑心,卑职兴许是庄王殿下派来,想要接近陛下身侧做奸细的?” 卫樾挑了下眉。 温催玉失笑:“既然袁校尉如此直白,那我也不再绕圈子。实不相瞒,疑心过。” 听到这话,袁昭反倒放松些许。 “正如袁校尉所说,你是庄王指派来保护陛下的,那就有两种可能。要么你和我当初一样,只是凑巧,庄王没把我们这样的人当个人物,不看在眼里,故而随意派到陛下身边。要么你是庄王的人,他有心指派。”温催玉慢条斯理地说。 “秋猎回城那日,陛下说要来太傅府,属于他的突发奇想,连我都未曾提前知晓,庄王又从何提前安排,让你那日正好不值守宫城、能护送陛下?故而我和陛下愿意相信,你被差遣到陛下身边,确实只是巧合……兴许也是老天送的偏爱,让庄王没看在眼里却是人才的人都到陛下身边。” 温催玉说到这里,不禁一笑。 袁昭听得有些不好意思。 温催玉接着道:“我和陛下也分析过,若是庄王有意针对,那以当今庄王在朝中的威望和势力,纵然他重‘名正言顺’,也实属不必如此迂回。” “安排奸细,那是对待忌惮但无法掌控的对手的招数,但袁校尉此前在宫中也值守过,应当瞧得出来,庄王如今还远不到控制不住陛下的地步。与其如此大费周章还不一定能达到目的,不如直接找个由头,强硬分离陛下与外界,免得给了陛下‘可乘之机’,不是吗?” 这些话,温催玉说得,袁昭如今听得,但他只能听,自知附和不得,不然陛下待他可不会向对待温太傅那样敬重…… 所以袁昭只是低眉顺眼地听着,没有做出太大反应。 袁昭这知分寸的态度,更让温催玉放心。 他安抚了一眼目露委屈的卫樾,又接着道:“而且,这两个月以来,袁校尉在我府上,作风正派,并没有意欲为间的迹象。既然如此,陛下和我为何不相信你是可用之人呢?此前有过疑心,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如今既然敢托付重任,自然是不再疑袁校尉你了。” 温催玉说话,语气亲和,目光不躲不闪,真挚得恰到好处,既不会让人感到虚伪,又不至于情绪太过浓重以至对方无法直面。 他又天生一副春雪如洗的好样貌,眉目如画与芝兰玉树的气度相得益彰,故而只要他有意真诚以待,就很轻易能让人托付信任。 袁昭对温催玉的印象本就十分好,这会儿又是带着诚心而非戒心在交谈,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就相信了温催玉的话,并且因为温催玉的毫无保留而更加感动,以至心怀感激。 他忍不住更加坦诚地说:“请大人和陛下放心,卑职绝无异心!若说私心,倒是有些,不敢否认……卑职因早年私塾先生之死,这些年来私下里其实对庄王颇有怨言,故而想要为陛下出一份力,也算是为卑职的私塾先生报仇雪恨了……” 听到袁昭记挂曾经的私塾先生,如今把老师视为天下第一要紧的卫樾便表情和善了点。 温催玉轻轻颔首:“有袁校尉这样十年不忘恩师的学生,相信你的私塾先生在天之灵也十分慰藉。” 一场谈话,宾主尽欢,卫樾又多了一项课程、一个师傅,往后闲暇时间可以预料地会大幅缩减了。 而在这场谈话中,温催玉没说出口的是—— 反正目前为止卫樾还在养精蓄锐,没到对庄王发力行事的时候,袁昭离得再近也探听不到别的信息。所以即便袁昭别有所图,甚至哪怕就算他真是庄王想要安插过来的奸细,那又如何? 若是别有所图,那也要等到卫樾有所得之后才能图谋,目前想图也图不着什么,还得小心万一被庄王发现了的后果。 若是庄王安插来的奸细,那如此有心,为此不惜让奸细耐心蛰伏,还给安排了这么顺理成章的人生经历说法,方便博取更多信任……那安插成功后,也就不会让他太快暴露。 所以哪怕知道了卫樾如今在学医还想习武,庄王也不会为了避免让少帝有长进,就急匆匆过来打断。 毕竟这么快暴露的话,那前期费劲安插个奸细进来做什么,不是得不偿失吗?还不如直接让袁昭偷偷翻院墙窥视算了。 也就是说,不论如何,都妨碍不了当下卫樾学东西。 而且若是袁昭真有问题,那离得近了能尽快发现疑点,有所提防的同时还尽其用,反正卫樾能习武,不就挺好吗? ——当然,这些是最坏情况下的盘算。 事实上,温催玉目前还真不怀疑袁昭的诚意。 卫樾相信温催玉,对他的决策毫无异议。 于是第二天起,卫樾的课程安排更加紧凑了。 每日卯时起身,坐在朝堂上听早朝,一般辰时过半之前能结束早朝,他接着策马出宫前往太傅府。 这个时辰,温催玉已经起身吃过早膳了,卫樾虽然想一日三餐都赖着老师,但并不想因为自己就让温催玉用膳时间不稳定,所以他一般都是早朝时间吃早膳,正好就着朝臣的你来我往下饭。 到了太傅府,卫樾就开始跟着温催玉上课。往常是直接上到午膳时间,但又添了习武的课程之后,温催玉每日上午只讲一个时辰的课了,剩下的时间提前分给了何所有。 卫樾从午后学医变成了上午开始,学到一半吃过午膳,短暂休息后继续学医,然后余出晚膳之前的一个半时辰给袁昭。 在太傅府吃了晚膳过后,卫樾回宫,一般在戌时过半时回到他的寝殿定风殿。 定风殿的宫人们知道少帝的脾气,没有传唤从来不敢进内殿,卫樾便把在定风殿的时间也尽可能利用起来,一边练拳脚,一边在脑内回忆白日里所学或是得出所惑。 一个时辰后开始洗漱,在子时到来之前上床榻,每日睡三个时辰左右——他起先尝试过只睡两个时辰,但白日所学需要他动脑又动身,只睡两个时辰根本不足以调理出足够的精力应对第二日的课程,没过两天就让温催玉察觉到了问题,然后勒令他至少要睡够三个时辰。 第45章 卫樾乖乖照做。 虽然每日课程紧凑,最悠闲的时间除了睡觉时之外,竟然是在早朝朝堂上当傀儡皇帝的时候——但卫樾喜欢这种紧凑。 他唯独觉得不满的是,他每日跟温催玉相处的时间少了。 虽然都在同一个院子里,但如今天寒地冻、雁安的雪一天比一天大,卫樾要在屋外习武,总不能让温催玉一起待在屋外看着他。 他学医的时候虽然是在屋内,但温催玉更是不可能一直陪着,不然温催玉会难受。 能看到温催玉的时间缩减,卫樾因此一度按捺不住焦躁。 但好在他对温催玉足够坦诚,也不怕被老师笑话,意识到自己不舒服之后,就实话对温催玉实说了。 听完卫樾半是撒娇半是抱怨的话,温催玉怔了怔,旋即失笑:“你啊,像只雏鸟。” 趁着午膳后短暂的休息时间,卫樾挤在温催玉身边,用一种既像是靠在温催玉身上,又像是把温催玉搂在他怀里的姿势抱着温催玉。 “是猫是狗是鸟都行,我就想一直跟在老师身边。”卫樾胡言乱语地说。 温催玉一时也想不到解决办法,索性先拿出了最近这几日的成果,哄哄他这少帝学生。 “阿樾,你看。” 温催玉说着,单手展开了书案上的一幅绢布长卷——另一边胳膊被卫樾压着,腾不开。 卫樾目光落在长卷上,呼吸轻轻一滞。 这绢布长卷上,勾勒了一幅活灵活现的人像,正是习武时的卫樾。 画得精细,一看便是极为用心,画的时候必然满心满眼都是画中人,才能将神态气质都如此跃然纸上。 一想到温催玉伏案为他画像、还不动声色藏到完工才拿出来展现……卫樾竟觉得脸都热了起来,血液不禁躁动。 时下纸张难得,且稍大幅一些就控制不好品质,所以虽然卫樾此前从国库里倒腾出来了一些纸张送来,但温催玉还是选择了时下人们常用的“画纸”用具之一,也就是绢布。 自打卫樾开始习武,温催玉的闲暇时间倒是更多了,他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卫樾玩火燎伤了手那时,他曾说过等卫樾手伤好了,就教他作画打发时间。 但卫樾手上的伤将将愈合时,温催玉又受了伤,虽然伤的不是惯用手,可毕竟不方便。 前些日子温催玉手伤总算痊愈,但卫樾除了经史子集、学医之外又添了习武,时间用在正事上都不够分的,画画这种闲情逸致的娱乐约定自然没机会再提起。 温催玉便利用自己的闲暇时间,给卫樾画了幅人像,聊作纪念。 “……也免得你以后想起来,说是老师忘了、不守约定。”温催玉笑眯眯道,“喜欢这画像吗?” 卫樾的目光落在温催玉的脸上,他怔怔地说:“喜欢……我确实以为老师是忘了,毕竟老师总在为我操心,一时想不起来说过要教我画画玩的事,也很正常。虽然有点不务正业,但我还想着借此找个机会,使性子要老师哄呢……” 温催玉忍俊不禁:“你之前不还说你年纪不小了,都有老师高了,让老师别把你当孩子哄吗?对了,你是不是又长高了点……” 卫樾眨了眨眼:“那我不管,比老师高了我也是老师的学生,就赖着老师了。老师,你再给你自己画一幅人像好不好?我更想要你的人像,好看。” 闻言,温催玉打趣道:“怎么,阿樾还对自己的相貌没有自信啊?” 卫樾一本正经地回答:“自是不能和老师相比,谁都不能和老师相比。” 温催玉抬手捏了捏卫樾的脸颊,笑道:“行,你老师闭月羞花。” 卫樾:“那,老师的画像……” “好,老师自吹自擂一把,争取把自己画成天仙,再把画送给你珍藏。”温催玉随口道,“你记得找个不容易坏的盒子好生放着,这样千百年后万一有人考古挖掘出来,老师不至于颜面有损……你这表情,还挺郑重,真考虑上了?我说句玩笑话罢了。” 卫樾却听得心都热了。 他想,老师这个提议真是好极了! 他要把他和老师的画像放在一起,死的时候用来殉葬,兴许哪日会被后世人挖出来,让他和老师在新的轮回里也得以一起“重见天日”。 单独的画像不够,光是年轻时的画像也不够,还要更多,越多越好……但都让老师来画,那也太辛苦老师了。 “老师,等以后一切都尘埃落定,我们能放松一点了,到时候你还是要教我画画,好不好?我也想给你画像。”卫樾说。 温催玉颔首:“好啊,权当是之前的约定延后兑现了。” 说着,温催玉突然想到了一个或许可以缓解、乃至解决卫樾这段时间在雏鸟情结下,所冒出的焦躁情绪的办法。 “对了,阿樾你之前从国库里给老师拿了把名琴,老师当时也答应过你要学,然后抚琴给你听的。”温催玉说。 卫樾双目一亮。 温催玉:“特意找个琴师学习就不必了,如今府里不宜再出入生人,而且我这又不是奔着正经学成去的,我看着琴谱自己瞎琢磨试试吧。往后你在院子里习武,我不便去外面受冻,就在屋里学琴。” “你听着声音,知道老师在,会不会就没那么不安了?” 第30章 这般鲜活的明珠垂泪美人景…… 温催玉寻思着, 先通过琴声,解决卫樾见不着他人时的焦虑,等卫樾适应了只听声音也行之后, 就再慢慢“降级”,逐渐缓解卫樾因“雏鸟情结”而产生的情绪问题。 毕竟他们往后又不可能真的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待在一起, 这方面的情绪问题还是需要解决的。 不过,卫樾没想那么长远,听完后只觉得老师提出了一个权宜之计的好办法—— 如今天寒地冻, 门帘撩上去一些都怕冷风吹进屋里让老师受凉,但他看不到老师又实在难受,所以折中一些,能听到老师就在附近的声音, 也可以聊作慰藉。 等天气暖和了, 老师必然会愿意到院子里陪着他的, 届时就不用只依托琴音了。 “好, 能有老师抚琴作伴,想想就觉得心旷神怡。”卫樾笑眯眯道。 温催玉轻轻挑了下眉:“说不准是噪音为伴,反而添乱呢?” 卫樾想也不想地回答:“老师做什么都很厉害, 抚琴必然也能自学成才。” 学生对他这个老师这么有信心,温催玉哪里舍得叫他失望,这天下午就让人把放在房里的琴搬到了扫秋院, 拾掇拾掇撰写在竹简和绢布上的琴谱, 准备自学。 但就算是在现代,网络发达、什么信息都方便检索的环境下, 想要单靠自学就掌握一门传统技艺,也颇为不易。何况是在这个文字琴谱都不够那么精细的条件下…… 温催玉翻看了一遍,过目不忘的能耐让他的脑子记住了琴谱, 但音律天赋的未知让他记住了也不会用,毕竟这琴谱上连琴弦怎么区分都没写,实在无从下手。 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这算是有米但分不清锅碗瓢盆。 若有所思地考量片刻后,温催玉索性随意拨了拨琴弦。 然后他发现,其实胡乱拨弦弹出来的曲调也不难听,只要避开会导致“破音”得呕哑嘲哳的指法就行了。 反正他本意也只是为了让卫樾安心,有点声响便差不多了,没想着把自己变成一位名家。 温催玉有一搭没一搭地拨了会儿琴,又觉得这样浪费时间实在虚度,所以他还是提起精神,认真了点。 既然不认识琴弦,又不打算请琴师指教,目前也没有这方面从基础开始的“教科书”,那他就自己一根弦一根弦慢慢琢磨吧! 温催玉开始慢条斯理试探每一根琴弦,声音断断续续的传出门去。 屋外院中,风雪之下,卫樾被自家老师这琴音逗得忍不住笑。 虽然他也不会抚琴,但何为“弄弦不成曲”,如今也算是明了了。 同在院中的袁昭、隔壁屋子里的何所有、再隔壁屋子里养腿还不能下地的卢子白以及陪着他打发时间的小七,也都听到了或远或近的琴声。 袁昭仿若未闻,除了偶尔被乍现的琴声吓一下之外,没什么反应——他其实也有点想笑,还有点感慨,没想到光风霁月、看上去理应琴棋书画皆精通的温太傅,抚琴竟是这般动静。 但袁昭自认不想触少帝的霉头,少帝能笑,但他要是敢一起笑,只怕会被认为是嘲笑帝师,少帝必然不待见…… 何所有在屋内不慌不忙地磨着药,听着琴声带来的活人气息,他一脸乐呵,倒没有出门问一问的念头。 卢子白和小七听着动静,凑在一起讨论了一番,然后由活动自如的小七扒到门口往外看了看,发现其他人都没反应,便老实缩了回去,也没敢多好奇。 于是在寒风冬雪和诡异琴音中,扫秋院内众人各司其职,十分平和。 温催玉反复试了一会儿琴弦,正准备带入琴谱继续尝试,突然一阵久违的电流感传遍四肢百骸,猝然得温催玉闷哼了声,手指下意识攥紧,把琴弦攥得铮鸣刺耳—— 第46章 自打温催玉决定认真对待卫樾这个学生之后,就消停得无声无息的系统,这会儿突然又发作了! 温催玉噙着眼泪咬牙切齿:【还能不能讲点道理了?你代码紊乱了吗?】 系统冷静地回答:【宿主您好,您当下持续性的噪音行为,将会打扰学生正常学习状态,不符合您过往的教学态度。您从前任教期间,会特意在课前将手机调整至静音状态,避免打扰您的授课和学生学习,基于此,我刚才向您做出了惩罚举措,请理解并尽快改正。】 温催玉:【……你能不能灵活一点,结合一下实际来龙去脉?我这会儿就算是制造噪音了,但不也是为了让学生定心吗?】 系统表示抱歉:【宿主这个建议,我在刚才已经衡量过了,这也是我没有在宿主一开始制造噪音时就即刻采取惩罚措施的原因。】 温催玉:【……】 系统:【而经过衡量,我得出结论,即“诲人不倦”标准已定,不得更改。宿主如果不喜欢受到束缚,请尽快完成任务,与本系统解绑,祝宿主顺利。】 温催玉:【……】 这不知变通的系统什么时候能报废…… 突然,几丝微冷的风吹过耳边,温催玉抬眸看去,是披着雪的卫樾突然出现在门外,正撩起一条缝的门帘往里看。 对上温催玉的视线,卫樾不禁怔住。 ——方才屋内传出的琴音突然刺耳,让卫樾下意识有些担心,便想来看看他的老师。 可他没想到,会看到温催玉眸中含泪的模样,温催玉的眉眼间甚至还有未褪完的恼火郁闷,像是被眼前的琴弦给气哭了。 这般鲜活的明珠垂泪美人景…… 卫樾失神,仓促往里走了两步。 他想靠近温催玉,但又马上想起自己刚从外面沾了一身风雪寒气、不便骤然离得太近,于是只好又匆忙停下脚步,站在门边,放轻了声音问:“老师是不想练琴了吗,那便不练了吧……” 温催玉有点困惑,下意识眨了眨眼,眸中残留的泪水滑落下来。 感觉着脸颊上的微凉痕迹,再看卫樾小心翼翼的反应,温催玉骤然明白了。 他哭笑不得地为自己正名:“我并非是练不好琴在跟自己置气……还把自己气哭了,这得多窝囊。” 卫樾瞧不出信还是没信:“那是我误会了,但……反正老师不喜欢就不要抚琴了,没必要为了我一点幼稚的毛病,让老师不舒服……” 温催玉无奈,用指腹蹭了蹭脸颊上的泪痕:“阿樾,老师在你眼里到底多脆弱啊?” “不,老师不脆弱。”卫樾果断回答,“老师虽然体弱,但心智与能力远比世间凡人锋利。” 可也正是因此,温催玉的眼泪才更让他手足无措。 又……倍感生辉,受宠若惊。 毕竟,他的老师也没为别人的事落过泪。 温催玉忍俊不禁,揶揄道:“谁说我们陛下脾气不好的啊,明明嘴这么甜,好听的话一套又一套,半点不吝啬。” 卫樾对他乖巧一笑。 “好了,别担心,我这儿没事,若是不想练琴自是不会委屈自己,你放心继续习武吧。”温催玉和声道。 卫樾又看了看温催玉,这才重新撩了门帘,又出去了。 温催玉则目光重新落回琴身上,若有所思片刻后,他决定跟这琴继续拉锯,再多练试试。 不过,既然系统非要把他的琴声定义为噪音,那温催玉也不想讨电疗玩,索性改为了晚膳之后、卫樾不在了的时候练琴。 至于卫樾那雏鸟离窝一般的毛病,温催玉本来还在寻思新的办法,但卫樾先一步自己调理好了——他时不时就凑到门口往里瞧一眼,看看温催玉在做什么,然后也不用温催玉回应,他就心满意足安定了,自己又放下帘子走了。 “一国之君这般作派,倒也不怕被院里其他人看了笑话。”私下相处时,温催玉随手捏了捏卫樾的脸颊,又好整以暇道。 卫樾直接往温催玉身上倾过去,嗅着沁人心脾的白檀药香,笑说:“只有老师敢笑话我,老师还敢掐一国之君的脸……” 虽然卫樾并未整个人压过来,但温催玉坐在软垫上,除了身前的书案之外,周围并无能倚靠借力的地方,一时受不住力,就被卫樾带得往地上倒去。 地上又凉又硬,卫樾怕磕着温催玉,连忙把他搂紧了些,自己的胳膊在下垫着。 两人一块儿倒在地上,头发都交错了部分。 这变故让温催玉哭笑不得,他看着顶上的梁柱,推了推卫樾的肩膀:“你这撒娇的力道可真不小……还不起来?” 卫樾唔了声,亲昵地蹭了下温催玉的脸颊,然后才慢慢坐起身,又把温催玉扶起来。 正好碰到了温催玉的头发,卫樾便捏了一小束抓在手里拨弄,边玩边说起:“还有几日就除夕了,按例除夕夜有宫宴,那天还有些祭祀活动,赵曜肯定不会让我出宫,不然连这种重要场合都管不住皇帝,他多没面子……到时候人多嘈杂,不是老师喜欢的清静地,老师会出席除夕宫宴吗?” 卫樾眼巴巴的,温催玉目光一软:“当然,我好歹也是太傅,领着朝廷的俸禄,要出席的,不出席还得上报个理由呢,多麻烦。今年第一次陪阿樾过年,一块儿出席宫宴,也算是一起辞旧迎新了,好不好?” “好。”卫樾放开了温催玉的头发,忍不住又倾近,这回他更小心着力道,没将温催玉推倒,只是稳稳地抱住了。 卫樾的双臂穿进温催玉披着的大氅里面,更贴近地搂住了温催玉的腰身,他靠在温催玉耳边欢喜说:“老师最心疼我了。” 温催玉失笑:“所以你就要用勒断腰的力道报答恩师?” 闻言,卫樾稍稍松了点手臂,但还是缠着温催玉没放,他呢喃说:“我也最喜欢老师了。” 温催玉在紧促的搂抱姿势下,有点艰难地抬起手,摸了摸他这个好学生的脑袋。 …… 转眼,这年岁末,除夕到了。 卢子白的腿疾经过近三个月的治疗和休养,已经能重新下地,但只能每日锻炼一会儿,仍然不能行动太多,不然妨碍恢复。 所以今日温催玉要入宫,没让卢子白赶马车相送,而是和卫樾约好了,就在府里等卫樾来接。 卫樾在宫里走完了祭祀的流程,然后说要出宫接太傅入宫出席除夕宴,庄王没有理由阻拦,便放了行。 往常卫樾出入宫城都是自己骑马,但今日要和温催玉同行,总不能让老师跟自己一起吹风雪,所以卫樾改为了马车出行。 卫樾来到太傅府时正值酉时初刻,距离宫宴开席还有半个时辰,也没多长时间了,于是没在府里逗留,卫樾和温催玉出了门。 屋外风雪潇潇,卫樾撑起素净的绸面竹伞,挡在温催玉头顶,护着他少沾乱雪。 温催玉不禁一笑:“我这个冬天过得本来就懒散,又有阿樾这么体贴入微,连伞都不让我自己撑,只怕要养出惰性了。” “学生伺候老师,本就是应该的。”卫樾一脸乖道。 温催玉忍不住逗他:“这般说来,何大夫和袁校尉也是你师傅,你打算什么时候也伺候伺候他们?” 卫樾面不改色:“那就难免分身乏术了,再说亲疏有别,只有老师你是不一样的。” 温催玉微微偏头。 卫樾看着温催玉系在腰间的香囊和玉佩——从前这里是只有玉佩的,但自从卫樾送了那颗夜明珠之后,温催玉说到做到,将夜明珠放进香囊里随身带着。 每每看到,卫樾都十分欢喜。 “老师恰如夜明珠。”卫樾毫不吝啬地嘴甜道,“我周遭日月无光时,只有老师慷慨为我照映前路,纵然我最初实在混账,老师也对我百般迁就宽宥,我如今才有在老师身边弥补的机会。” 这话着实腻歪,但卫樾在温催玉面前没少肉麻,所以温催玉一时竟也没觉得太不自在。 卫樾接着语气一转:“何大夫和袁昭教我技艺,我并非不知感恩,但……老师也不能否认吧,他们是因为老师才给我‘机会’的,若非老师,他们不会愿意也不敢接近我,我也容忍不了他们接近、不会相信他们能用。我本就不是好相处的人,还多疑偏执……” 这话就有些重了,温催玉微微蹙眉:“阿樾……” “老师。”卫樾眉目间神色郑重,他看着温催玉的眼睛,“所以,我会记着何大夫和袁昭的辛劳,但老师以后不要再拿他们和你相提并论,好不好?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哪怕只是打趣的玩笑,我也不想听老师这样说……” “老师在我心里是举世无双的特殊,我想要老师把这当成理所当然。” 周遭流风回雪,温催玉轻叹了声,然后从大氅内探出手,屈起食指往卫樾脑门上一敲:“好,老师知道了,阿樾不喜欢听,老师以后就不说了。” 第47章 可不能再说了,虽然只是逗趣,但显然卫樾听不得。若说多了,以卫樾的性子,怕是反要不讲道理地怪上何所有和袁昭,那才真是无妄之灾。 温催玉无奈,觉得养孩子属实不易。 …… 宫宴之上,卫樾和温催玉自然是没能坐在一起了。 温催玉坐在下首,仰头看向殿前高台上的卫樾。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角度的卫樾,不禁觉得有趣。 卫樾冷脸坐在龙椅上,看谁都像是对方欠了他几辈子的账,唯有看向温催玉所在时会显露出清楚的温情。 态度变幻之明显,让离得近能看清少帝神情的朝臣们心思各异,又想到自从三个月前秋猎结束,这些日子以来据说少帝日日不落出入太傅府,而庄王居然未对此有什么异议…… 朝臣们忍不住不动声色打量打量庄王,又打量打量看起来清俊斯文、弱不禁风的温太傅本人。 不论如何,能让少帝这般给好脸色,这温太傅就已是非同一般的人物了…… 行酒过三巡,宴至尾声时。 庄王端起面前的酒杯,突然特意看向了温催玉。 他一脸儒雅地关心道:“这段日子本王忙得都疏忽了,还未曾问过,温太傅此前在围场受的伤,可都好了?” 温催玉正要回些场面话,卫樾却不想让他费神和庄王虚情假意地周旋,直接抢过话开了口。 把手里的筷子往面前的桌案上一拍,卫樾不愉地看着庄王:“朕看庄王分明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眼神也瞎得厉害,温太傅三个月前受的伤,你这会儿才问,问之前也忙得没空先看清他的手好不好吗?” 朝臣们熟门熟路地低头闭耳,仿若未闻。 温催玉虽然坐姿端正、不躲不闪地抬眸,但也并未接话打圆场,属实是学生不懂事,老师也“不懂事”。 庄王表情倒还平静,甚至笑道:“陛下说得是,臣确实不够仔细。这不,温太傅的救驾之功,此前竟然只有些身外之物作为赏赐,实在是委屈了。臣其实一直记挂着这事儿,但苦于温太傅鲜少露面,便一直耽搁了。” 听这势头,温催玉微微凝眉,卫樾也脸色更冷。 庄王:“今夜难得温太傅身体康健,出席了宫宴,所以臣方才就想着,也免得后面再找时间弥补,不若趁着佳节,由臣代陛下再给温太傅封个实差,以示嘉奖。陛下爱重温太傅,想必也会高兴的,也算臣在年节讨个陛下欢心。” 庄王惯来是会冠冕堂皇的,这番话别说是卫樾和温催玉不信了,满殿朝臣也都实在不敢信,猜测着庄王这是要出手了,果然还是不可能允许有朝臣和陛下太亲近…… 唉,这大过年的突然发难,宫宴都还没结束呢,庄王也是真会找时候。 不过,只要事不关己,朝臣们其实大多也都想看看,那瞧着身体风吹就倒、却有收服少帝能耐的帝师,应不应付得了摄政的庄王。 不用想,这实差绝不会是什么好差事,所以温催玉没等庄王继续说,先婉言道:“庄王殿下言重了,臣愧不敢当,既为臣子又是帝师,危急关头以陛下为先,本就是份内之事,何况臣已经领了陛下亲送的诸多赏赐,万不敢再受旁的封赏,还请庄王殿下收回成命。” 当然,既然庄王已经有了盘算,那温催玉这会儿几句话自然是推拒不了的。 不过推不了也得说,免得等庄王说完了实差的具体职责,温催玉那时再说推拒的话,被扣一个嫌弃差事苦劳的帽子还不好自证。 果不其然,庄王坚持道:“有温太傅如此不矜不伐的贤臣,实乃我大燕之幸啊。既如此,更是不该亏待了,陛下觉得呢?” 温催玉垂眸,暂且不语。 卫樾语气不善回庄王道:“听起来,庄王已经给温太傅安排了个省心悠闲不亏待人的好差事?” 庄王面不改色地说:“自是好差事。不过,有的人觉得为国鞠躬尽瘁才是好差事,也有的人觉得能偷奸耍滑才是好差事,当然更有得过且过者,所以臣也说不好陛下会不会认同臣给温太傅安排的这个差事。” 卫樾冷哼以对。 “不过,臣觉得温太傅兴许会喜欢这个差事,毕竟他是读书人,读书人不是推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吗?”庄王接着道。 “今夜过了便是新年,按往年惯例,年后开朝就要安排数位监察史,分别前往各诸侯国封地,既是收取旧年文书,也要视察诸侯国民情。臣以为,以温太傅之能,此番可将前往景国的监察史一职,交由他担任。” 这是要明晃晃地把帝师“请”离雁安,远离少帝了!而且景国那地方……朝臣们继续默默在心里独自犯嘀咕。 温催玉对这种原书剧情里并未涉猎的情况知之甚少,但卫樾好歹在朝堂上当了十年傀儡皇帝,多少还是知道一些。 他震怒:“这就是你言之凿凿的‘好差事’?!赵曜,把朕的帝师安排得那么远,你是何居心!见不得朕有长进?还有景国那地方你都好意思拿出来说,你明知温太傅体弱,却要他北上去苦寒之地,要他去应付那脑子有病的景王,你是想让他耗在那里回不来,还是想要朕的救命恩人的命?!” 被卫樾连番质问至此,庄王却更加游刃有余。 他站起身,行了一礼,并不惶恐地说着:“触怒陛下,臣万分惶恐。但请陛下莫要误会臣,臣绝无妨碍陛下长进之意,更无迫害温太傅之心。” “臣并非是想要撤了其太傅一职的意思,毕竟是帝师,没有随意撤换的道理。” 庄王看了一眼温催玉,又继续道:“只是,温太傅虽为帝师,但仅太傅一职并无实权,如此芝兰玉树的青年才俊,岂不蹉跎了?臣只是想借此契机,让温太傅做出点实绩,待他回来了,自然更好提拔。” “诚如陛下所言,温太傅前往景国封地这段时日,自是无法为陛下授课,但待温太傅回来,便能一切恢复如常。” 庄王用一种“吃过早膳还要吃午膳”的理所当然语气道:“距今离离开雁安还有一月时间,温太傅可以在这期间提前为陛下布置课业,相信陛下可以倚靠自身暂且自学,臣也相信以温太傅的能力,定能尽快从景国赶回,不会需要陛下自学太久。” “至于景国苦寒……这要做实事,难免吃点苦,温太傅此前不也是长途跋涉来到雁安,才得以受任太傅一职的吗?相信温太傅不会因为苦寒而推拒这件差事。” 说到这里,庄王又看向了温催玉。 温催玉还是垂眸不语,没回应。 庄王也不恼,复又看向一脸阴鸷的卫樾,道:“而且只是路途比较波折,冬日未过便北上更是严寒,但臣并无苛待温太傅的念头,温太傅此去若有什么吃穿住行的需求,一应向朝廷索要便是,必不会叫温太傅缺吃少衣。” “至于景王那脾气……陛下也知道,如今的景王和您同辈,继任不过五六年,甚至还不如陛下登基的时间长,也不过是个浮躁的年轻人罢了,温太傅性情仁厚,景王自不会不知好歹。” 卫樾冷笑:“庄王考虑得还挺周全,朕听了之后倒觉得你非常适合前往景国。” 庄王拱手道:“为陛下分忧,是臣子本分,若非朝中事多走不开,臣倒也十分愿意为陛下奔走这一趟。” 卫樾以子之矛陷子之盾:“可朕觉得,温太傅入朝时日尚短,诸多事宜未有接触,便骤然代朝廷前往诸侯国监察,这决定实在草率。倒是庄王,若是你去,朕相信以你的能力,耽误不了多长时间便回来了,妨碍不了朝中大事。” 第31章 很突然地亲了一下那张微红的薄唇。 庄王想要回答:“陛下……” 卫樾没被打断, 继续煞有其事地盘算:“庄王你资历深能耐大,可远比温太傅合适。瞧瞧,你正值壮年能吃苦, 路途艰险难不倒你,你还积威甚重, 那景王见着你哪还敢偷奸耍滑,之前那样将监察史拖在景国三年的旧事必不会复现。庄王若是有心为朕分忧,那这回就你去吧。” 从前总是“直来直往”的少帝现如今脾气虽然没变好, 但言辞间更加长袖善舞了。 庄王深深地看了温催玉这个帝师一眼。 低着头的朝臣们在心里默默犯嘀咕——少帝说话好像没从前那么莽撞得噎死人了?而且,少帝竟能如此袒护温太傅……不像是不念感情的无心君王…… 温催玉正若有所思,方才卫樾提到“拖在景国三年”…… “陛下这可说笑了,朝中无小事, 庄王殿下这么多年来夙兴夜寐、宵衣旰食, 没有一日是得闲的, 他怎可离开国都?”朝臣之中, 尚书令在此时起身,行礼的同时如此说道。 卫樾“哦”了声:“那尚书令有意为朕分忧,担任前往景国封地的监察史?朕觉得也可以, 庄王觉得呢?” 尚书令被少帝这逮住谁是谁的作派给噎住了:“臣……陛下,臣老迈,不忍与年轻人争抢, 也抢不过了。” 第48章 卫樾仿佛盯上了他这个出头鸟, 坚持道:“朕觉得你挺年轻的,不必妄自菲薄, 说得像朝廷要凉了老臣们的心似的。这差事既然你喜欢,那就给你了,不用你想要不敢要。” 毕竟是皇帝, 还是个很能借题发挥的皇帝,尚书令不好当众继续和卫樾唱反调,只得看向庄王。 庄王放下酒杯,道:“好了,尚书令大人快些坐下吧,陛下也别拿他寻开心了。臣是真觉得监察史这差事好,温太傅毕竟是帝师,多出去看看,回来也好多给陛下讲学,纸上谈兵总是空洞嘛。” “不过陛下不舍温太傅远行,臣也十分理解,不如这样吧,让此前去过景国的官员,此番再陪同温太傅一起走一趟。就陛下方才提到的那位在景国待过三年的,丞相家的长公子、御史丞李锳,一同前往,如何?” 大殿之下,突然被点到名的丞相和李锳略微一愣,然后李锳起身行礼,没说什么。 “李锳既有经验,是在场众人中最为熟悉景国情况的,又是温太傅同辈,年轻人之间容易相处,不怕起了龃龉。就让温太傅作为监察史,李锳从旁协助,一同前往景国,如何?御史丞可有异议?”庄王道。 李锳拱手道:“臣听从朝廷调遣。” 庄王笑说:“好,御史丞李锳大人愿意,不知温太傅考虑得如何了?” 卫樾蹙眉:“朕……” “温太傅以为如何?”庄王却看也不看卫樾,目光有些强势地落在温催玉身上。 温催玉抬眸,接着也慢条斯理起身,作揖道:“庄王殿下有心栽培,处处为臣考虑周全了,臣虽愧不敢受,但也不敢再不知好歹地推辞。” 卫樾眉宇间纹路更深,他还想开口,但又怕打乱了温催玉的盘算,便只能坐在龙椅上隐忍不发。 因着温催玉这总算“识趣”了的回答,庄王脸上的笑更真切了些:“温太傅实乃国之栋梁。来,本王敬你一杯!” 卫樾冷冰冰道:“温太傅身体不好,不宜饮酒,庄王可真是惜才。” 庄王心情正好:“那温太傅以水代酒便是。” 温催玉客气地喝了点清水。 看着这一幕,其他朝臣们咂摸着——这温太傅是实在推拒不了,所以被迫接受现实呢?还是意识到跟庄王对着干讨不着好,所以顺坡下驴不再触怒庄王、也顺便远离陛下呢? 不过,不论是哪种情况,可以板上钉钉的是,少帝和帝师的确要分开了,且帝师此去说不准什么时候才回得来,以他体弱多病的身子能不能周全回来都不一定……少帝这才起没多久的亲近之情,是要中道崩阻了。 还有这丞相家的长公子李锳也是倒霉,莫名被搅和进去,才从景国回来不到一年,又得去了,实在是运气不佳啊! …… 宫宴结束后,卫樾要送温催玉回府。 庄王得知了,也并未以夜已深作为理由横加阻拦,还十分体贴地说:“温太傅不日便要离开国都,陛下想要在此之前多多亲近也是理所当然。” 卫樾懒得理他。 上了马车之后,卫樾匆匆放下落满雪花的伞,看向刚坐下的温催玉,忍不住蹙起眉头:“老师,你不会真打算委屈自己去景国走一趟吧?” 不等温催玉回答,卫樾又难以自制地快速道:“我不单单是因为不愿和老师分开才不想让老师去的,景国封地在大燕北境荒原之外的山区,可以说是穷乡僻壤,景王也是个不好相处的,又不知道庄王有没有在沿途动旁的手脚,老师若是去了,受苦受累还是轻的,我怕有更多危险。” “庄王说到底不过是想让我们分开罢了,便是实在推拒不过,我也想讨价还价,好歹给老师安排个没那么遭罪的封地做那什么监察史……” 卫樾着急上火,温催玉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宽慰:“好了,别急,阿樾,我们慢慢说。” 卫樾抿了抿唇。 “你也说了,庄王是有意分开我们,那旁的封地若不难缠,他应当也不会改口,毕竟他又不是真乐见我快去快回还攒了实绩。” 温催玉说着微微摇头:“庄王突然发难,倒也是让我们措手不及,不过我也算是明白,为何这几个月你日日来往太傅府,庄王竟没有横加干涉了……原来是早就等在这里,索性冷眼旁观了,在他看来,反正这几个月我们也做不了什么,至于养出的师生情分,分开久了自然就不牢靠了,不必忌惮。” 见温催玉平心静气,卫樾一时不确定这是因为温催玉本性不爱急躁,还是因为胸有成竹。 “老师……你是想好了什么应对的后招,所以方才权宜之下才暂且应承了庄王的吗?”卫樾问。 温催玉失笑:“若说后招……称病算吗?我寻思着,反正都知道我体弱多病,那临出发前,我当真病一场,庄王还能让人抬着我出雁安城不成?” 卫樾:“不,真病一场,老师得吃多少苦,我……” “这是下策,我其实也不太想尝试。”温催玉和声道,“毕竟,庄王若是真能舍下最后一点体面,真让十个八个太医同行也要把我抬去景国,那只怕我病得再厉害也没用。” 卫樾咬牙:“我好歹是皇帝,他若是真敢强行送老师离开雁安,大不了我跟他鱼死网破……反正我身无长物,从前孑然一身,如今只有老师这唯一牵挂。” 温催玉握住卫樾绞紧的手:“我想庄王应当也不至于,他要面子,好一个‘名正言顺’,方才宫宴上要我答应去景国,都给了一套又一套的漂亮说辞,若是真到要强行送我离开、不顾脸面的地步,那他直接给我安个罪名杀了我不是更没后患?还没到鱼死网破那一步,阿樾别急。” 卫樾不禁有些茫然了:“可……那老师还有别的盘算吗?我……我当真无用,除了‘大不了你死我活’之外,一时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他反握住温催玉的手,自责和不安汹涌澎湃。 “倒还真有一个。”温催玉仍是不骄不躁的温和模样,“不过,阿樾再跟我具体说说那景国的情况?李锳此前被拖在景国三年是怎么回事?” 卫樾虽然无权插手朝政,但毕竟天天坐在龙椅上听早朝,有心还是能记下一些事务的。 他静下心,回忆道:“景国可以说是诸侯王封地里条件最差的一处。雁安出城北上,路程一月左右,会抵达草原荒漠,横跨荒漠便是大燕最北边的群山,景国封地就位于其间,北境的百姓们基本都是景国人。” “景国虽然幅员宽广,但环境实在差,一年里四五个月都在飘雪,隆冬大雪封山无法出行是常事,而不下雪的时候又多沙尘,田地本就少,还不适宜耕种,又少有经商往来,所以说是穷乡僻壤都有些抬举了。” “上一任景王母家势大,但本人不受其父皇,也就是我那没见过的皇祖父待见,所以虽然倚仗母家得以获封,却被拨去了那么个地方。” “六年前,上一任景王离世,其子卫榆继任、接管封地。大概是不满封地疾苦,朝廷还不怎么救济,所以每年监察史前往景国收受旧年文书、体察民情时,都会被卫榆放肆怠慢。” “他登基第一年还算收敛,虽然怠慢监察史,但好歹让人在入秋之前能回雁安复命。第二年开始便越来越过分,态度也敷衍,给些‘地方太大路难走,百姓情况难以核实登记’之类的缘由,拖着不交付文书,当年去的监察史拖到第二年才回。” “有了前车之鉴,朝中都知道去景国是个苦差,不光往返路难走,到了封地也不像别的监察史那样是去诸侯王跟前当座上宾的,所以也就没人乐意去景国。” “那李锳作为丞相长子,虽然外朝的三公九卿在庄王束缚下越发没有实权,但丞相毕竟还是明面上的百官之首,这种苦差若无人针对,本也落不到李锳头上。不过丞相似乎不大喜欢这个长子,当年是他自己向庄王请旨,安排李锳那年去景国的。” 温催玉若有所思,没有插话。 卫樾继续细细说道:“李锳去了景国,具体过程我也不大清楚,反正就是被拖着,景王不交文书,李锳无法复命,只能候在景国,月月传信回朝廷,好歹不算杳无音讯。但多候几个月,景国王都所在的地界大雪封山,监察史也就走不了了。” “既然都拖到了来年,那朝廷就不会再派新的监察史过去,就让李锳连着第二年的文书一起拿到了再回来。就这么着,李锳在景国耗了三年,好像是半年前刚回来的吧……庄王为了推老师进火坑,又把李锳捎上了,也算他倒霉。” 温催玉感慨:“这般听来,他可不是一般的倒霉。” 卫樾才懒得管旁人如何:“老师,关于景国的事,我也只知道这么点了,可对你想法子有助力?” “当然有。”温催玉道,“让我更觉得我打的盘算可行了。阿樾,你和老师一同去景国,可好?” 卫樾一愣。 第49章 “你在雁安,处处受庄王管制,学医习武都只能悄悄拘束在一方扫秋院里。但到了景国,你是皇帝,景王只是诸侯王,又并非你的长辈,只要你不插手景国政务,景王就束缚不了你。”温催玉慢条斯理道,“景国离雁安又是山长水远,庄王就算得到了消息,一时半会儿也碍不着你长进。” “有先例在前,我们去景国多待两年,实属正常。你在那里更自在地学医习武、听我讲学,两三年后再回来时也算是学有所成,我们在这期间慢慢谋划,届时回来直面庄王,也不必再韬光养晦。” “当然,有利有弊。你在雁安虽受束缚,但至少每日能坐在朝堂上涨涨见闻,若是去了景国,只怕我们对朝局的了解就更加短浅了……” 闻言,卫樾摇了摇头:“如今庄王大权在握,朝堂上要么是他的亲信,要么也都不敢和他作对,尤其是近几年来朝局变动鲜少,而且就算我坐在龙椅上听到了,也不过是了解一点皮毛,和不知道相比也没什么差别。” “但……老师,一来,庄王不可能同意我和你同行,就算我暗中悄悄跟上,也很快会被庄王发现不在宫内,他能理直气壮将我押回去。二来……我不怕吃苦,可老师本就体弱,怎么能和我一起在苦寒之地待那么久?” 温催玉笑了笑:“有什么待不得的,又不是无人之地,不想吃苦受累,那出发之前多收拾些金银细软带上便是。” 卫樾轻轻眨了下眼。 无人之地…… 卫樾突然觉得,若真有一方无人之地,境内只有他和老师,旁的什么也不要管,那也挺好。 “至于庄王那边……若老师说,老师有办法让庄王不想答应也得答应,你信吗?”温催玉笑问。 卫樾虽然意外,但还是坚定地点头:“信。” 温催玉慢条斯理道:“我手里捏着一个庄王日思夜想的秘密。最初不用它,是觉得以他人至亲相挟,难免不堪。但后来不用它,是觉得没到绝境,不如留一张能用的底牌。阿樾……你可好奇,老师为什么能掌握庄王的秘密?” “好奇。”卫樾毫不犹豫道,“我更好奇老师过去都经历过什么,老师为何听不得何大夫讲医理……但我不着急,老师,有朝一日你会愿意告诉我的,对吗?” 温催玉目光柔软,轻轻颔首。 …… 送温催玉回到了太傅府,卫樾没有折返回宫。 他撑伞送温催玉回以兰院,说:“老师,今夜除夕,辞旧迎新,我想留在这里和你一起睡,好不好?庄王要是听到消息,乐意为了这件小事特意上门一趟,那我们就把他赶出去……” 温催玉莞尔:“好啊。” 以兰院中有棵不太高的树,秋天落了叶子,冬天落了雪,原本是枯枝丫,今夜上面绑了不少红绸子。 卫樾傍晚来接人时没进院子,这会儿才瞧见,不由得问了声:“老师,这树是怎么回事?” 温催玉回道:“静婶特意绑上去的,说是我这院子太素净,没有过年气,红色喜庆,她便装饰一番。但颜色太繁琐我瞧着难受,只树上绑点红绸还好。” 步入屋内,因为还没燃上炭火,屋中也冷,所以温催玉没急着换下衣摆沾了雪花的大氅。 他正欲去点火盆,卫樾快步走到前面:“我来,老师。” 温催玉也不跟他争抢,噙着笑站在旁边看,突然想起来:“对了,静婶还顺道送了几块木牌子来,说是可以写上新年愿景挂在树上,讨个吉利。阿樾要玩玩吗?” 卫樾笑道:“好啊,我和老师都写。” 卫樾拾掇好了火盆,温催玉也把静婶给的木牌,还有笔墨摆出来了。 卫樾拿起毛笔,看向同样执笔的温催玉,好奇问:“老师打算写什么?我想写对老师的祝愿,老师也写对我的好不好?” “好。”温催玉好说话地答应下来,“但写什么要保密,你可不许偷看,不然就没意思了。” 卫樾保证道:“我不偷看……老师也不许偷看我的。” 温催玉失笑。 温催玉和卫樾在书案两侧相对落笔,写下对彼此的新年愿景。 卫樾一笔一划虔诚地写道:【祝颂有三。一愿卿安康,岁岁无疆。二愿卿长乐,年年未央。三愿卿眷顾,春秋共徜。】 写完之后,卫樾一怔,意识到最后一愿似有些文不对题……说好了要写祝愿,他怎么写成了许愿。 “阿樾,写好了吗?”温催玉见他抬笔不动了,便出声问道,又忍不住轻笑,“不大的一张牌子,你这是写了多少字?” 卫樾回神,抿了抿唇,放下笔道:“好了,老师。” 温催玉早已写好,两人便拿着各自的木牌出了屋子。 木牌上有红绸带,直接系在树枝上就行。 温催玉恪守不偷看的承诺,眼神都没偷瞟一下,挂好了木牌就把受冻的手揣回了大氅下。 卫樾动作有点慢,余光忍不住不守诚信地往温催玉那边瞥。 “阿樾,好了就进屋吧。”温催玉说。 卫樾答应了声,落在温催玉后面一步。 但迈出一小段后,他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正好风雪卷着温催玉的木牌轻转,将清雅的字迹送入卫樾眼中—— 【惟愿卫樾所求皆得偿】。 不知为何,卫樾被这几个字震得心惊肉跳。 他仓促收回目光,跟上温催玉回了屋内。 …… 知道温催玉回来了,府上周伯看着时辰,送来了洗漱用的热水。 虽然已经许久没有同住过,但卫樾还想跟在秋猎围场时一样,帮温催玉洗漱。 温催玉忍俊不禁:“阿樾,老师的手已经好了。” 卫樾有点遗憾地“哦”了声。 虽然温催玉房中橱柜里就有备用的被褥,但卫樾拒绝独自盖被子。 他钻到温催玉的被子里,将人紧紧抱住,黏黏糊糊地说:“我就想和老师盖同一床。老师放心,我们贴紧一些,就不会有冷风从空隙里钻进来了,抱在一起还更暖和,是不是?” 温催玉拿他没辙,只好道:“你别压着我头发。” 卫樾低下头,笑眯眯地蹭了蹭温催玉的脖颈。 屋里燃着取暖的炭火,所以窗并未紧闭,有细微的风雪声穿过窗缝,落到卫樾耳中。 他半梦半醒地想起挂在树枝上的木牌,那牌子上的字迹应当也正在随风摇晃…… 卫樾做了个梦。 梦里,他为了搂抱温催玉,不慎将人“推倒”在了地上,他也一起倒了下去。 温催玉笑道:“还不起来?” 卫樾本该起身,再把他的老师扶起来,但……他没有。他磨磨蹭蹭地贴着温催玉,然后很突然地亲了一下那张微红的薄唇。 温催玉竟然还是不恼,好脾气地问他:“你做什么呢?” 于是卫樾仿佛得到了能先斩后奏的恩赦,他穿进大氅内解开了温催玉的衣袍,温催玉腰间的玉佩和装有夜明珠的香囊一起落在地上,好像还发出了清脆的鸣响。 然后,他失心疯一般拿出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红绸,蒙住了温催玉干净的眼睛…… 卫樾沉迷在梦境之中,躁动的琐碎声响和下意识的不宁动作,吵醒了他怀里已经睡沉的温催玉。 温催玉起初恍惚,还以为卫樾是做噩梦了所以不安,便无意识地含糊出声哄道:“阿樾,别怕……” 这半梦半醒的亲昵混入梦中,让卫樾更加难辨虚实,他闷闷地呜咽了声,还是没醒。 但温催玉骤然清醒了,不光是因为卫樾的声音,还因为卫樾正本能的挤蹭…… “卫樾!”温催玉几乎失声。 第32章 他却如此亵|渎于他。 卫樾被温催玉语气复杂的声音惊醒, 但脑子和身体都仍然混沌。 他本能地又动了动,然后把身体一僵的温催玉搂得更紧:“老师……” 温催玉听着他微哑的嗓音,顿时更觉一言难尽, 又有些说不上来的无措——讲道理,他没想过养学生会遇到这种情况, 着实有些尴尬。 “……阿樾。”温催玉尽量心平气和、不带情绪地又唤了卫樾一声。 卫樾有些委屈,觉得温催玉声音太冷淡,他们明明都那么亲密……不对…… 不对! 卫樾总算回过神, 彻底醒了。 感觉到当下窘迫的处境,卫樾浑身僵住,比温催玉更手足无措。 几息后,卫樾骤然“弹”起, 整个人都挪得离温催玉远远的。 他下意识想要扯被子遮掩, 但刚抓住被面, 又想起温催玉也要盖。怕抢了被子害温催玉受凉, 卫樾只好小心翼翼抓了一个角,勉强地屈着腿。 卫樾挪远后飞快地看了温催玉一眼,然后就目光闪躲地不敢再看, 他紧紧攥着被角,嗫嚅着开口:“我……对不起,老师……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回事……” 温催玉轻咳了声, 想了想, 也先坐起了身。 第50章 但没想到他一动,卫樾连忙如临大敌地又往后缩了缩, 脸上青红交加。 温催玉本来觉得局面有点棘手、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但卫樾当下这羞愤欲死的模样,倒让温催玉更沉稳了点。 “阿樾……没事的。”温催玉努力镇定地临时充任一下生理老师, 他放轻了声音,“是做……梦了吗?不用在意,只是正常的身体现象而已,老师知道你不是故意无礼。” 卫樾死死咬着牙关,没吭声。 温催玉忍不住又轻咳了声:“你快十七了,这样的身体状况应该不是第一次经历了?只是这次确实比较尴尬,正好和老师睡在一起,不然本来是少年人梦醒后自己羞恼一下就忘了的寻常事……” 卫樾低着头,听着温催玉宽容得不可思议的安慰话语,他却霎时脸色更白了。 这样的身体状况自然不是第一次,可从前大多也就是清晨时有点征兆,不必去管自会消失。而做那等下|流梦,到了起得难受的程度,更是鲜之又鲜。 卫樾唯独印象深刻的一回,也就只有三四年前头一遭经历、起身发现要换里裤和被褥那次,往后就从未在意过了。 可今夜这遭又不同……完全不同。 不仅是因为这晚他正好和温催玉相拥而眠、让温催玉发现还不得不尴尬唤醒了梦到半途的他,还因为……这晚他梦到了实质的内容和人。 从前夜里偶有这般状况,也是稀里糊涂的,说是有梦,但梦里也不过是混沌一片,没什么可回忆的。可这晚,梦中人是温催玉,越回忆越清晰。 也越让他无地自容。 温催玉……是他的老师,待他温柔宽容、处处为他着想的恩师…… 他却如此亵|渎于他。 纵然卫樾自认脸皮厚如铁,此时也问心有愧得无所适从。 偏偏温催玉不知道……温催玉还不知道他梦到了谁,大抵只以为他方才半梦半醒间的冒犯之举,是受梦境牵连的情难自禁,而非虚实一致的不知羞耻……所以温催玉还在安抚他、担心他过分羞恼。 想到这里,卫樾更觉难堪。 他不敢去看温催玉,匆匆背过身去下了床:“我……老师你别管我了,你继续睡吧,盖好被子别着凉了,我出去待会儿……对不起,老师。” 温催玉见他急得不管不顾就往外走,连忙提醒:“把外衣和披风都穿上,为了这么件小事冻病了不值当。” 卫樾不想停下脚步,但又怕温催玉继续关心,所以他含糊应了一声,仓促扯走衣袍,仍是头也不敢回地闷头往外走。 屋门打开一道缝,卫樾挤出去又马上把门关上了。 屋内安静下来,温催玉坐在床上抱着温暖的被褥,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算了,卫樾出去冷静冷静,调整下少年人不好意思的恼羞成怒,也挺好的,反正卫樾身体康健,这些日子又一直跟着袁昭在冰天雪地里习武,这会儿到外面待一会儿,应当不至于轻易就冻病了。 温催玉操心地重新躺下,盖好被子,打算入睡。 这样等会儿卫樾回来,看到他已经睡着了,不用再面对面尴尬,应该会好受一些。睡醒了之后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免得卫樾羞恼。 温催玉这样想着,也就放松下来,不多时便睡着了。 屋外,卫樾站在树下,看着几个时辰前系挂上去的木牌,面沉如水。 “没关系,老师不知道。”卫樾轻声说。 好像光是在心里想还不够,非得说出声来强调一番,才更有说服力。 他继续喃喃道:“幸好老师不知道,不然我还有什么脸面赖在老师身边……老师待我太好,我总惦记着和老师亲近,也是人之常情,所以梦里才一时失了分寸,竟借用了老师来……冒犯了老师,还连带着方才真的唐突了老师几下,但……幸好没有做得像梦里那么过分,老师并不怪我。所以……” 所以知错就改,以后不要再犯,应该就可以了吧? 自从开口喊了温催玉一声老师后,卫樾就待他十分坦诚,心里在想什么,是绝不吝啬于和温催玉分享的。但这件事……卫樾打定了主意要瞒着他的老师。 “绝对不能让老师知道……本也不该让老师知道,我在梦里一时犯的糊涂,说给老师听做什么,让老师为我解梦吗,还是让老师窘迫为难?” 卫樾呢喃着,突然抬起手,忍不住把温催玉系在树枝上的木牌解了下来,紧紧握在手中。 片刻后,他又看向了自己写了系上的那块木牌。 ……一愿卿安康,岁岁无疆。 二愿卿长乐,年年未央。 三愿卿眷顾,春秋共徜。 前两愿不改,但第三愿…… 卫樾落笔成字的时候,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希望老师能一直喜爱他、和他永远在一起而已,并未牵涉风花雪月的暧昧思量。 可方才经历了一场荒唐大梦,如今再看自己写下的文字,卫樾竟心跳如雷、十分做贼心虚起来。 仿若他最初执笔时,就已心怀不轨。 卫樾匆忙上前,把自己那块木牌也摘了下来,生怕慢了一步就让温催玉瞧见了似的。 他将两块木牌都藏入怀中,然后在院子里坐下,淋了满头雪也不敢回屋。 他还需要时间让自己披坚执锐,只有严丝合缝地伪装好,回头才不至于在温催玉那双明珠一般、能照破一切不轨心思的眼睛下无处遁形。 …… 温催玉睡着了一阵,又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发现身边还是没人,屋里其他地方似乎也没有卫樾的身影,温催玉不由得担心。 卫樾这是出去多久了?真不会冻病吗? 这小孩不会其实是一直在外面等着他去唤,才肯顺坡下驴回屋里吧? 温催玉想了想,觉得以卫樾的别扭脾气,还真不是没这个可能。 他起身下了床,裹上大氅开了屋门,正好看到院子里的一尊雪人。 温催玉吓了一跳:“阿樾?你怎么还淋雪去了,这屋檐下不够你站的?快回来。” 卫樾没想到温催玉会突然出来,连忙什么伤春悲秋风花雪月的心思都抛诸脑后了,他大步走回屋檐下,想碰又怕身上的寒气过给了温催玉,加上心思还是有点发虚,于是愈发束手束脚。 “老师别出来了,快回去睡吧,我……”卫樾抿了抿唇,“我也跟在老师身后进屋。” 温催玉点了点头,往回走。 卫樾抖落一身雪花,又随手拍了拍身上和头顶,跟着进屋,但没马上回到床上。 他走到炭火边上蹲下来,低着头说:“我烤暖和一些就回床上,老师先睡吧,不用担心我……我也没什么事,就是不好意思而已。老师……” 卫樾说着仰起头,看向坐在床榻上的温催玉,语气有些忐忑:“我……还能抱着你睡吗?你是不是要嫌弃我了?对不起……” 温催玉失笑:“就算你做错了事,我作为老师也该是纠正你而非嫌弃你,再说方才这事儿上……你也没做错什么,睡着了还怎么控制自己,你既非故意,又已反复认错道歉,我还跟你计较,那你不是要委屈死了?” 卫樾再度确认了温催玉的确没有生他的气,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又得寸进尺地好奇:“老师说那是正常的身体现象,那……老师也经历过类似的情况吗?” 这个问题让温催玉错愕了瞬,旋即没好气道:“老师好心安慰你,你反过来打趣老师?不尴尬了?” 卫樾抿唇笑笑:“扭扭捏捏的才会更尴尬,大方一点反而更过得去,对吧老师?” “是吗?”温催玉好整以暇地反问,“那远的不说,阿樾先说说你方才梦里到底梦到了什么?” 卫樾笑容僵住,垂下脑袋看着烧红的炭火,不吭声了。 温催玉轻笑了声,逗完了,就此轻轻揭过,也不再提。 卫樾在炭火前蹲了许久,把自己都烤烫了,才屏气凝神地起身,缓缓往床榻那边挪。 好在温催玉已经善解人意地先睡着了。 卫樾松了口气,又莫名有点古怪的遗憾……虽然被温催玉看着回到床榻上,他会觉得头皮发麻,但这会儿没被看着,他又忍不住期待那双眼睛会突然噙着笑睁开。 卫樾站在床榻边看着被子里的人,突然神不守舍地回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旖旎梦境,还有方才他问了却被温催玉巧妙回避了的问题…… 温催玉也会有动情的时候吗?会是他梦中妄想的那满面春华的模样吗? 卫樾悚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又在心生亵|渎,简直想给自己一巴掌。 他抿了抿唇,轻手轻脚回到床上,虚虚地将温催玉抱住了。 …… 天光大亮,起身之后要出门了,温催玉才发现,院中树枝上那两块迎风招展的木牌不见了。 “阿樾,你昨晚出来动木牌了?”温催玉想到。 卫樾面不改色地露出迷茫表情:“我动木牌做什么,老师怀疑我偷看啊?” 第51章 温催玉指了指树枝:“木牌都不见了。” 卫樾这才发现了似的,惊讶道:“怎么会……难道是木牌上的红绸太滑,我们昨晚又系得不紧,夜里红绸散开,让木牌落在雪里被埋了?” 温催玉本没有多想,但听到卫樾这么事无巨细的欲盖弥彰,不由得挑了下眉,似笑非笑地打量:“阿樾?” 卫樾温顺地看着他。 温催玉无奈摇摇头:“你拿了就拿了吧,又不是什么大事,藏着掖着做什么?走吧。” 前往景国这事儿事不宜迟,所以温催玉决定大年初一一大清早就登庄王殿下的门。 卫樾为温催玉撑着伞,两人一起走出以兰院。 那两块木牌还服服帖帖被卫樾藏在身上,他看着好脾气的温催玉,有些好奇,到底什么事对于老师而言才算大事呢? …… 庄王府上。 “陛下和温太傅?”听到门房的通传,庄王若有所思,“他们这一大清早登门,拜年诚意未免太足,本王可得快些接待。” 温催玉和卫樾被请进了待客用的花厅,庄王一脸行色匆匆地赶至,先对卫樾行礼道:“参见陛下,臣接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卫樾冷笑一声。 接着按理来说,本该是由温催玉向庄王行礼了。 但温催玉并无这个喜好,今天又是来者不善的,也就不想多此一举做场面活,所以他体态未变,只是对庄王点了点头:“叨扰了,庄王殿下。” 庄王微微眯眼,笑了一下:“看来温太傅并非为拜年而来啊。” “若是拜年,自然不会空手和陛下同行而来。”温催玉没多兜圈子,开门见山地说,“下官今日来,想和庄王殿下做个交易。” 他这般不迂回,倒是让庄王十分意外。 “既然如此,本王也不耽误陛下和温太傅的时间,直言便是。想来,和温太傅出任景国监察史之事有关?”庄王一边在对面落座,一边不慌不忙地说。 温催玉颔首:“是。” 庄王:“温太傅这是昨夜应了差事又后悔了,不愿去了?” 温催玉道:“不,下官既然应了差事,自不会惦记着出尔反尔,只是想让庄王殿下放行,容许陛下和下官同去景国一趟罢了。” 听到这话,庄王笑道:“温太傅是在说笑吗?陛下万金之躯,你想要陛下陪你翻山越岭?” “是。”温催玉慢条斯理地说,“此处既无旁人,那有些冠冕堂皇的说辞,下官寻思着还是省去吧。庄王殿下,景国并非好去处,下官碍于形势不得不应承了这差事,但却并不想就此束手无策,当真生死难料、归期难定地离开雁安。” “正好陛下有心,愿意陪下官走这一遭。有陛下在,相信沿途护卫会更森严,且到了景国,景王应当也不乐见陛下久留,自会尽快交付文书、催下官这监察史速速离开,下官这差事也好办些。” 庄王点了点头:“听起来是这么回事,可温太傅动动嘴就想让天子离开国都,本王可都不敢这么异想天开啊。” 温催玉从容道:“光是下官动嘴,自然难成,但说到底不过是庄王殿下一两句话的事。” 庄王打量了这十分有胆量、敢跟他叫板的年轻帝师几眼,又看向在帝师身边难得乖顺、竟然未插一语的少帝,笑道:“听起来温太傅十分有把握让本王松口?” “温太傅方才说什么来着……你是来找本王做个交易的?既然温太傅说了你想要的,那不如再说说你打算拿什么筹码来换?” 温催玉看着他:“庄王殿下为寻妻儿,奔波了有十年了吧?” 方才一直带着笑的庄王神色骤变,他怒而起身,死死盯着温催玉。 温催玉抬眸:“光是知道这个秘密自然不够,交易不成怕是还要引来杀身之祸。但,若是下官正巧知道这二人的去处,这筹码的份量,庄王殿下可觉得足够?” 庄王咬牙切齿:“你知道?你从何知道?温太傅若是想死,本王现在就可以成全你!” “那孩子左眼眼尾有一块显眼的红色胎记,右胳膊上全是烫伤后留下的疤痕,算一算如今应当有十五岁了?”温催玉语气平静地说。 “你……你究竟从何知道的!”庄王素来重视体面,这会儿却暴跳如雷起来,他大步走到温催玉面前,想要伸手拽他的衣领。 老老实实坐在旁边当陪衬的卫樾这才有了动作,他直接把手边的茶壶掷向了庄王,庄王为了躲闪,收回手的同时往后退了几大步。 庄王站稳后再看,卫樾已经站到了温催玉身前斜侧方,既挡着庄王再对温催玉出手,也不妨碍温催玉能看着庄王说话。 沉默片刻后,庄王目光深深地看着温催玉:“既然已经开了口,那温太傅不如一口气都说了,都敞亮点。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他们母子现在在何处?” 温催玉自然是从原书剧情里知道的,他这会儿面不改色地虚实结合,瞎编道:“庄王既寻了他们母子这么多年,想必多少也追到过踪迹吧?不知庄王查没查到过,八年前岑良人曾带着先帝九皇子,途径过西华郡。” 庄王攥紧了手。 卫樾表情不变地听着。来的路上,温催玉已经大致先跟他说过了,所以他这会儿听到事关先帝后宫秘辛,也不觉惊讶。 “西华郡毗邻梁国封地,周遭多有深山,在去年被朝廷大举整顿之前,常有山匪出没。那年岑良人带着九皇子途经西华郡,本是想继续前往梁国,但不幸遇到人多势众的山匪,岑良人会武,带着九皇子逃掉了,但也因此受了重伤,又失了行囊,浑身只剩零星钱财,又怕太显眼,不敢去人多的地方。” 温催玉慢条斯理道:“下官年少时便喜静,有时在家中待得烦闷了,便喜欢去僻静的山野间散散心。那年因此,意外遇到了失血过多昏迷在山间的岑良人,还有左右为难、年仅七岁的九皇子。” 因为温催玉说出了岑良人和九皇子的身份,还知道岑良人会武,本就急切的庄王当下并未起疑心,追问道:“你救了他们?” “下官当时本想送岑良人去医馆,但九皇子说有人在追捕他们母子,他们不能暴露行踪……”温催玉道。 听到“追捕”二字,庄王露出苦笑。 温催玉继续真真假假地扯:“我那时也不过十四,又生来体弱多病,遇事实在没法子,岑良人是女眷,我便求助了家母。家母因我多病,所以也知道点医理,为岑良人处理了伤势,岑良人受的都是外伤,止了血再休养一段时日便好,倒也算是万幸。” “因为养伤,加上没了盘缠,所以岑良人和九皇子曾在我家中住过一段时日。家母是当地有名的绣娘,常有绣活请她做,岑良人绣工也很是不错,家母便请她帮着一起做工,也让岑良人得以攒点盘缠。” “怕露了踪迹,所以岑良人和九皇子都没出过门,九皇子实在无聊,又因为相救之事对我印象颇佳,所以那段日子很爱与我交谈。九皇子早慧懂事,但毕竟年幼,又信任我,话说得多了,便不慎暴露了他是皇子的身份。” “岑良人因此也没再隐瞒,如实相告了他们母子的来历。家母和我听了之后百感交集,答应保密,绝不对外泄露他们的踪迹。” 温催玉看着庄王:“这便是下官缘何会知道岑良人和九皇子,与庄王殿下的渊源。” 庄王咬了咬牙——温催玉话里提到的细节,例如岑良人的绣工、九皇子的性情,都让庄王不得不相信他的确知道内情。 “你想让陛下陪你去景国?好,本王答应你。”庄王说,“告诉本王,他们母子后来去了何处?” 温催玉轻叹了声:“庄王殿下,既是交易,那没有你空口白牙就要我把筹码全部递交的道理吧。待下官和陛下平安从景国回来,便把岑良人和九皇子的下落相告。” 庄王冷笑了声:“你若是现在不说,本王让你今日都走不出这府邸,你也就不必费心筹划景国之行了。” 温催玉并不畏惧:“庄王殿下找了十年,现在连几个月都等不了?” “本王为何要等?”庄王道,“倒不如这样,这么大的筹码,你与其换陛下陪你前往景国,不如换本王收回成命、不用你去景国奔波一趟,我们都省点功夫。” 第33章 若是有了心上人,还不把人给吓跑了? 温催玉笑道:“这恐怕不行。” 庄王眯了眯眼。 温催玉无奈道:“下官其实也不愿意走这一遭, 多受罪啊。但陛下的性子,庄王殿下知道的,想做什么就非要去做。陛下嫌宫城闷, 正好想借此机会出去走走,下官也只能奉陪了。” 卫樾面不改色地接了这话:“还得谢谢庄王, 给了朕出门散心的机会。” 温催玉又道:“而且,庄王殿下在除夕宫宴上,当众逼着下官不得不接了这份差事, 又这么快改口不用下官去了,朝中只怕蜚短流长,下官也怕不去这一遭,庄王殿下还有后手, 所以还是去吧。” 第52章 庄王摁着手上的扳指, 冷冷道:“陛下受臣管束这么多年, 如今总算找着机会让臣也吃一回瘪, 为此不惜让温太傅陪着远行,看来陛下也没昨夜宫宴上表现出的那么在乎温太傅的康健。” 卫樾沉着脸:“用不着你见缝插针地挑拨离间!” 庄王没回他,转而看向温催玉:“就算你八年前曾与他们母子相逢过, 也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知道的他们的去处,如今未必还有用。方才是本王关心则乱, 竟差点被你糊弄了。” 温催玉失笑:“庄王殿下, 下官瞧着有那么不靠谱吗,拿着不确定的筹码就来交易?待下官此行返还, 届时定会告知庄王殿下一个能找到他们母子如今下落的地方。” 庄王:“若是找不到呢?” “以下官如今的处境,便是有陛下护佑,也是承担不起戏耍庄王殿下的后果的。庄王放心, 下官还指望着届时九皇子被找回来,能为下官保命呢。九皇子重情义,下官如今迫于形势暴露了他们母子的踪迹,想必他虽会气愤,却不会不念旧情。”温催玉煞有其事地说着。 卫樾忍不住蹙了眉,听不得温催玉说指望别人护他的话。 庄王定定地看着温催玉,片刻后道:“好。那今日的亏,本王吃了,本王等着温太傅早日回来——你为何会笃定本王这么多年仍在寻他们母子,还能因此对你有所妥协……是他们母子跟你说过什么?” 目的达成,交谈进入尾声,温催玉慢条斯理站起身,回道:“倒也不是,只是下官听闻庄王殿下府中并无女眷,所以赌一把你仍在找寻他们母子,当成笃信之事,看庄王殿下反应罢了。倒是赌对了。” 庄王一愣,旋即冷笑:“原来如此,果然是本王关心则乱,反失先机。可惜,本王原以为温太傅是个霁月光风的人物,没想到也不过是背信弃义的小人,出卖了信任你的朋友,还敢指望着人家将来保你性命。” 卫樾听不得这话:“赵曜你……” “庄王说笑了,光风霁月的君子可没法在你手下幸存。”温催玉不急不躁,又温声对卫樾说,“陛下,走吧。” 卫樾磨牙吮血地跟着温催玉出了庄王府。 回到马车上,温催玉放松下来,见卫樾还是一脸忿忿,不由得笑道:“庄王随便说点话,就让你气这么久,那不是太便宜他了?好了,我们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成,很快离开雁安就自由了,高兴一点?” 卫樾抿了抿唇,说:“我……我不光是因为赵曜那样说老师,还因为……老师,你跟那个先帝的九皇子,真的感情这么好吗……” 温催玉一怔,没想到卫樾是在纠结这个,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哑然道:“阿樾,进庄王府之前,老师不是跟你说过吗,会编些瞎话糊弄他,要你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要掺和……我随口扯的谎罢了,你怎么还真信了?” 卫樾双目一亮:“所以,老师和那个九皇子……” “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九皇子,只是仗着反正庄王也无从查证,全盘信口胡诌的。”温催玉无奈道,又说,“不过,涉及到岑良人和九皇子的特征,倒也不是编的,不然那就太容易被拆穿了。” “但老师是怎么知道这件秘辛的,又是如何在不认识的情况下还对他们有所了解的,目前还不好告诉你。将来若有机会,再同你解释,好不好?” 卫樾欢欢喜喜点头:“好,只要没那个九皇子就好。” 大概是因为心安了,卫樾接着又十分大度地说:“其实,就算老师过去真的和那个九皇子交好,也没什么,他都不在人世了,我身为老师的学生,计较这个做什么。” 闻言,温催玉似笑非笑:“真的?” 卫樾眨了眨眼,轻咳了声:“……假的,我就是特别计较。” 温催玉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啊。” 待温催玉要收回手,卫樾抢先一步,很是自然地把他的手握住了,好像想给老师暖手似的,十分贴心。 “不过,赵曜居然还算个情种,我倒是挺意外的。幸好那个岑良人和九皇子已经死了,不然万一给我们的谋划添了变数,也是麻烦。我还挺期待看到赵曜知道岑良人和九皇子早就死了之后的反应,他要是能直接去殉情,我们可就更省事了。”卫樾语调愉悦地说。 温催玉轻叹了声,到底没舍得训斥卫樾的幸灾乐祸。 毕竟,虽然岑良人和九皇子也算无辜,人又离世多年,活人似乎总该积点口德,但……卫樾和他的生母又何尝不是更无妄之灾呢? 卫樾作为局中人,既已知道往事,却没有说出更重的话,已经算是很收敛了。 原书剧情中,兵败垂死的庄王和卫樾对峙,说了不少陈年旧事,让卫樾更想把庄王挫骨扬灰。 温催玉今日所知秘辛,大多也就来自原书中那场对峙的内容—— 庄王赵曜,早年是陈国的底层小将,偶然被卫樾的生母、后来的辛夫人辛青荷所救,又好心提拔,让其护送她前往国都。 因着这个机会,赵曜被先帝看重,把他留在国都委以重任。 先帝喜欢文人,辛青荷既貌美又有才学,入宫后很快盛宠不衰,但与此同时其他后妃们自是机会更少了,尤其是和辛青荷同期被送入宫中的那一批。 其中有位姓岑名蕙的姑娘,刺绣手艺一绝,还会武,可谓动静相宜,唯独短在不识文。先帝因着新鲜宠幸过,但很快就不再记得她,连个正经封号都没给,只得被人称一声‘岑姬’。 不过岑蕙心宽,反正吃喝不愁,也就不大在意圣宠稀薄。她住得偏僻,但正好没人盯着,那时宫墙也守得不严,她便偶尔悄悄翻出墙去玩耍。 某次不巧,岑蕙一翻出墙,正好被路过的赵曜撞见了。 赵曜对张扬明媚的岑蕙一见钟情,借着“不敢去向陛下告岑姬的状,但也不敢明知还放任岑姬独自出宫,臣愿护送岑姬‘的名头,跟岑蕙结交、相处。 岑蕙起先忌惮他,但又不愿意永远闷在宫里,于是只得忍受赵曜同行。但数度同行游玩,岑蕙和赵曜熟稔起来,不仅不再忌惮,还渐生了好感。 后来,单相思变成了互生情愫,可岑蕙还是先帝的后妃。 就在岑蕙踌躇不定时,先帝不知怎么的突然又想起了她,且那时辛夫人辛青荷刚被诊出有喜、不能再侍寝,先帝便接连召幸了岑蕙,让岑蕙痛苦不已。 不过先帝仍然只是新鲜感一时来了,没过多久又把岑蕙弃在了一边,唯独比上回做人一点的是,这次给了岑蕙一个良人封号。 岑蕙重拾清静,却仍决定不再和赵曜来往。她不再出宫,赵曜见不到她,心急如焚之下,索性自己溜进了后宫找她。 那时岑蕙作为良人,所住宫殿搬到了不那么偏僻的方位,相距不远还有一片桃林,岑蕙常在桃林练剑,辛青荷也偶尔会去桃林赏花。 就是那么不巧,那次赵曜在桃林找到岑蕙,两人互诉衷肠互相质问、情绪激动一时没顾得上注意周遭时,被前来赏花的辛青荷以及她的老嬷嬷撞见了。 虽然辛青荷发誓绝不外传,老嬷嬷也会守口如瓶,但赵曜不信她。 于是就有了——几个月后,先是当时的皇后午歇梦到恶鬼登基,再是当夜辛青荷的肚子突然发作,未满怀胎十月便提前生下六皇子,此后太卜令言之凿凿说六皇子出生时星相有异,占卜卦象来看怕是于国运有妨碍。 恰逢在外领兵平患的常胜将军赵曜居然传来了败仗的消息,朝中不少人因此请旨处死六皇子和辛夫人,人心浮动。 但对于辛青荷和刚出生的卫樾而言,值得侥幸的是,先帝并不信卜卦之术,又念及与辛青荷的过往情分,加之当时的皇太后宽厚仁慈,出面说年纪大了、不忍看宫中出现妇孺丧命之事,给了先帝拿孝心做借口,最终并未要辛青荷和卫樾的性命,只是将母子二人幽禁定风殿。 赵曜本着斩草除根的想法,还是想要辛青荷死,但这时宫中又传出消息,说辛青荷疯了。 正当赵曜犹豫之时,岑蕙在风声鹤唳中冒险出宫,质问辛青荷一事是否是他做的——赵曜筹谋下手之前,并未告诉岑蕙。 岑蕙性情耿直,能在先帝有佳丽三千的情况下不顾“忠贞”与赵曜私相授受,却做不出暗害其他人的阴谋诡计之事。 所以赵曜本是想要瞒着她,却没能瞒过。因为岑蕙阻拦,赵曜不想与她分道扬镳,最终并未再对辛青荷赶尽杀绝。 辛青荷与卫樾,还有待辛青荷如亲生女儿的老嬷嬷,至此被幽禁六年。 期间第二年,岑蕙有孕,孩子是赵曜的。为了保命和能给孩子名正言顺的出身,已经有近一年没有侍寝的岑蕙,主动出现在了先帝会经过之处,得到了一次侍寝机会。 赵曜虽然痛苦,但无计可施,只能在宫外走动,买通太医,没让岑蕙有孕一事被怀疑。 第53章 后来孩子出生,按齿序是大燕的九皇子,但……九皇子眼下有大块红色胎记。先帝幼年时曾被脸有胎记的宫人苛待过,于是对这孩子本来就不浓的期待变成了厌恶。 宫中人人皆知,岑良人虽然诞下龙子,却未受晋升。 九皇子四岁时,八皇子把他推向了一壶刚从炉上下来的热水,害九皇子右臂大幅烫伤,伤口一度发脓,九皇子高烧得人事不省,差点丧命。 但先帝以“八皇子年幼,不过比九皇子年长半岁,不懂事”为由,并未责罚八皇子。 岑蕙觉得,自己的孩子过得如此惨烈,是她和赵曜的报应。他们害了辛青荷和她好不容易保住的孩子,所以恶有恶报,天谴在他们的孩子身上了。 ——卫樾并非是辛青荷入宫后有的第一个孩子,她入宫七年,四度有喜,但前三个孩子都没能留下来。 第一个孩子刚出生就先天不良,未满月便夭折了。第二个孩子怀胎五月时胎死腹中。第三个孩子生下来,还是有些体弱,但养过了满月,大家都松了口气,可宫中却突发瘟疫,孩子不幸染上,没活过第二个月,又没了。 夭折的幼儿不入皇家齿序,胎死腹中的自然更是不记,辛青荷前三个孩子就这么几乎没留下痕迹地消散了,唯有辛青荷伤透了的心和元气大损的身体还记着。 卫樾是辛青荷的第四个孩子,她怀胎期间小心翼翼,不敢少吃一口,怕肚子里的孩子不够吃,也不敢多吃一口,怕撑着了孩子。她不敢整日坐着,怕回头不好生,也不敢走路太多,怕劳累了对孩子有害……她小心得阖宫上下都知道,就这么到了怀胎九月,却突然要早产。 辛青荷本以为,这第四个孩子她也留不下来了,早产之际她抓着自己的奶嬷嬷哭问,是不是她上辈子做过什么孽,这辈子要在子嗣上这么折磨她。 但出乎众人意料,这第四个孩子虽然早产,却生得顺利,孩子也健全又强壮,全无先天不良的体弱之症。 辛青荷以为自己苦尽甘来,然而一觉睡醒,又闻噩耗,说她的孩子是煞星转世、这辈子要妨碍大燕国运,好多人都在请旨杀了她和她的孩子…… 后来,岑蕙曾想过,或许辛青荷是装疯,她只是想让自己显得更无害、从而逃脱迫害。 所以岑蕙暗中去过定风殿,然后发现……辛青荷大抵是真的疯了。 整日在深宫之中,纵有一身才华也不过是陪着皇帝消遣,指望有个孩子傍身,也能抚慰孤寂时分,却连接失去三个孩子,其中两个还是已经出生、求神拜佛般小心翼翼养了一段日子的,最后当娘的只能亲眼看着夭折。 好不容易生下健康的孩子,又生出那么多变故,最终落了个一眼看不到头却知道结果的幽禁下场…… 她受不了,疯了,又有什么奇怪的。 …… 九皇子四岁那年死里逃生后,岑蕙便彻底断了和赵曜的来往,大字不识一个的她从此闭门不出,天天除了照顾九皇子之外,便是描着字形绣佛经。 她两耳不闻窗外事,直到来年,赵曜谋反,诛杀皇室,然后亲自推开了岑蕙和九皇子所居宫殿的大门。 他说他来接岑蕙母子俩,他要扶持九皇子登基,让他和岑蕙的儿子当皇帝。 岑蕙却只有一个问题:“你又杀了多少人?” 赵曜避而不谈,只说:“我知道你对辛夫人母子有愧,我没杀他们。” 岑蕙不同意九皇子登基,说赵曜谋反名不正言不顺,这时候九皇子登基只会成为众矢之的,所以还是让辛夫人的六皇子卫樾登基吧,等局势稳定了,再让六皇子下位,换他们的儿子当皇帝。 赵曜虽然觉得那样太麻烦,但还是答应了。 他打开了定风殿大门,“请”出了辛青荷和卫樾,然后当着卫樾的面杀了辛青荷。 赵曜对岑蕙解释:“我怀疑她是在装疯。她知道我们的事,若是对人胡言乱语,让人怀疑到九皇子的身世就不好了。若她是真的疯了,那我也算是帮她解脱了。” 岑蕙问他:“那辛夫人的嬷嬷呢,你怎么没一起杀了?” 赵曜不屑:“不过是个奴才。” 一个奴才,就算当初跟着辛夫人一起也撞见了秘辛,赵曜也不放在眼里。他可以因为不屑而放过那个嬷嬷,却狠得下心杀了救过自己、提拔过自己的恩人。 除却为了封口,当真没有其他扭曲心思吗? 岑蕙觉得骨头都发冷。 赵曜对她不设防,她当夜便带着九皇子逃出了雁安。 因为赵曜血洗宫城,那几日前朝后宫都十分混乱,一个原先就不起眼的才人和皇子没了,其他人压根没有注意到,全算进了赵曜的刀下亡魂里。 赵曜怕动静太大引人注意,反让人意识到岑蕙和九皇子是他的软肋,所以也没有澄清,只是秘而不宣地暗中寻找岑蕙母子的踪迹。 这么多年,他始终没有放弃寻觅,仍然想要把九皇子找回来,然后把卫樾踹下皇位。 可十年来,赵曜几乎把大燕全境翻遍了,竟愣是没找着岑蕙母子的一丝踪迹。 他以为是因为岑蕙有意躲藏,毕竟岑蕙会武也不怕吃苦,往深山老林里一钻,确实不好找。 但他不知道,岑蕙在带着九皇子出逃的那夜,就已经跳崖自尽了。 愧疚太重,她无法偿还,承受不起,更不知如何面对那么多染血的罪孽。 岑蕙自认无颜苟活,即便她还有个年幼的儿子需要照顾,她也撑不住了。她没选择在宫里自尽,就是为了把儿子带出来,免得他留在宫里给六皇子添麻烦,也免得他受生父赵曜影响扭曲了心智。 岑蕙要九皇子发誓,此生不回雁安、不入皇城,然后当着九皇子的面跳崖自尽了。 其实她又何尝没想到,当年不过五岁的九皇子,被母亲抛弃在杳无人烟的深山老林悬崖边上,莫说是回雁安皇宫,怕是连这座山都无法活着走出去。 但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九皇子误打误撞,竟九死一生地倒在了深山唯一一户猎户家门口,得以获救。但他身体尚未好全,收留他的猎户就出了事,老猎手死于猛禽爪牙。 年幼的九皇子既惶恐不安,又自责难当,觉得只怕自己才是煞星转世,给身边人带来灾殃。 五岁的九皇子早慧,已经识字,他用生病的最后几天时间,把自己短短的生平见闻用石头刻在了猎户家的墙壁上,就此撒手人寰。 原书剧情中,庄王派人苦寻到了第十四年,总算兜兜转转找到了那个木屋。 他亲自前往,一个字一个字辨认完已经变得斑驳的稚嫩字迹。 看着在猎户家中躺了十余年早已只剩白骨的九皇子尸身,想到跳崖而死连尸骨都无存的岑蕙,十余年寻觅得此诛心结果,庄王因此大病一场,元气大伤。 温催玉知道岑蕙和九皇子对庄王的影响力,但最初其实是不太想利用这对母子来胡编过往的,尤其是九皇子,死时不过五岁,生前诸多身不由己,也未受过几丝父辈恩惠,何其无辜。 可今日…… 他不仅面不改色地编排利用了,从庄王府出来之后,甚至还能和自己的学生轻松谈论。 温催玉垂下眼睫,觉得自己的心都变黑了。 …… 确定了出行景国后,除了收拾行囊之外,还要跟如今正在传授技艺给卫樾的何所有和袁昭商量。 何所有无所谓,他在河边一艘破船里都能住上几十年,还把自己打整得体体面面,现如今不过是去稍微偏远些的地方,不缺食少衣、能随意折腾药材,关键是还有个他寄予厚望的徒弟,同行前往自然是不必犹豫的事。 袁昭也非常愿意一块儿去,但问题在于他是叱南军中将领,不像何所有那样来去自主。 “这点倒不难,袁校尉愿意便好。”温催玉道。 庄王心狠,但他瞧不上“小人物”,是个经久的毛病了。袁昭这个没被发现和少帝有过深来往的小小校尉,庄王更是连忌惮都谈不上。 少帝此番要前往景国,本与主要负责戍卫宫城的叱南军无关,庄王给特意安排的侍卫是从常继军中拨的,由中尉谭成武领队。 卫樾得知后,直接说:“谁不知道常继军听庄王吩咐,庄王要监视朕,做得也太难看了,之前派来寸步不离盯着朕的叱南军还不够?” 庄王听了,只当少帝没了帝师在身侧,莽撞尖锐的脾气又犯了,于是他说话兜来绕去的习惯也犯了,笑道:“陛下言重,不论是常继军还是叱南军,皆是天子之兵,便是听臣调遣,也不过是临时之举,跟在陛下身边都只是为了护卫陛下安危,绝非什么监视。” “不过,听起来陛下已经习惯了那队叱南军,所以才不想换人?那不如就让他们也跟着陛下同去吧。” 庄王知道卫樾多疑,这么多年似乎也就信任了一个温催玉,所以有意添堵,想要卫樾气愤于两个侍卫队密不透风的“监视”……庄王可不打算说服卫樾,让他相信叱南军那一队人真是此前没来得及安排、随意指派的。 第54章 庄王以为给卫樾添了堵,但卫樾扭头来到太傅府,就对温催玉得意道:“老师,我办好了,袁昭可以同行了。” 温催玉看着卫樾讨赏似的作态,忍俊不禁地摸了摸他的头。 …… 得知此番帝师出行景国,少帝居然要同行,虽然这事儿是庄王宣布的,但朝中还是有老臣忍不住劝谏,希望庄王别让陛下离开雁安。 一朝天子自当坐不垂堂,平日里出宫都该万分小心,如今居然要离开国都,还是去景国那么个蛮荒之地? 就算他只是个未摄政的傀儡皇帝,也不应当……甚至于,正是因为他并非大权在握,才更不应当这般“自由”。 见庄王劝不动、态度十分坚决,朝臣们都开始忍不住揣测,难道庄王动了异心,想要趁此机会弄死年岁渐长的少帝……终于忍不住还是想要自己登基了? 在朝臣们的揣测和忧心忡忡之中,少帝还是随帝师出发了—— 年后,正月月底,出任各诸侯国监察史的官员都从雁安出行。 其中,前往景国的队伍里,帝师温催玉任监察史、主理事务,御史丞李锳作为副使从旁协理。 因为陛下同行,所以庄王特派遣常继军中尉谭成武、叱南军校尉袁昭,共同领队护卫陛下安危。 此外,陛下寝宫定风殿内有二十个宫人同行,从旁伺候。 温太傅倒是没带那么多下人,但据说特意带上了府医和一车药材,显然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并不乐观,做足了准备。 …… 温催玉和丞相长子、当朝御史丞李锳,在此之前并不认识,出发之前也没谁特意去跟对方寒暄,于是到了临走这日会合碰面,才算是正经打了第一次招呼。 李锳先行作揖:“见过温太傅,下官李锳。” “李大人有礼。”温催玉回道。 李锳又一脸清正地平和道:“下官表字霜钟,温太傅若不嫌弃,称呼表字即可。” 温催玉从善如流地客气:“既如此,你我年纪相仿,霜钟亦称呼我表字便是,不必拘礼,我字令卿。” 李锳再揖手:“是。” 客套完了,准备启程,温催玉上了马车,卫樾紧跟其后。 还没落座,卫樾就拖着调子唤道:“令卿——” 温催玉错愕地眨了下眼,然后屈起手指,往卫樾额头上轻快一敲,没好气地笑道:“没大没小叫谁呢?” 卫樾紧靠着他坐下,哼哼说:“既然外人都唤得,那我为什么唤不得。” 一听他这刚喝完一缸子醋的语气,温催玉就明白过来缘由了。 他没惯着哄,只好整以暇地看着卫樾:“阿樾?” 卫樾被温催玉看得老实低下了头,不情不愿得还挺委曲求全似的:“老师……我知道了,不乱叫了。” “你啊。”温催玉无奈,“这也吃味?这世上是不是没有阿樾吃不下的醋啊!你待老师都这样,往后若是有了心上人,还不把人给吓跑了?” “心上人”三个字,让卫樾耳间一麻、心跳好像都停了一下,但倏然澎湃的情绪没有上脸,反而让卫樾脸色更白了点。 思绪不受控制的,卫樾又想起了除夕那夜做过的梦……他分明想要知错就改、刻意遗忘,却总是轻易又回想起来。 为了遮掩神色,卫樾低下头把脸埋到了温催玉颈侧,轻车熟路地黏糊一蹭,含糊道:“反正老师不会被吓跑……” 第34章 妄图让明珠暗投、占为己有。 温催玉还带上了卫樾送给他的那把琴。 他自己钻研了一个多月的古琴, 这几日正有所领悟,不想中途放弃,而且路途无趣, 正好打发时间。 卫樾倒是不无聊,他还是很忙碌——虽然在赶路, 但他每日的课程并没落下。 每日上午,卫樾先在温催玉的马车里上课,然后去何所有的马车那边学医, 有什么施展不开的,就等每日傍晚入住客栈或驿馆时再做深究。 习武暂且不便,总不能白日里赶着路突然停下来,所以卫樾只每日下午练练骑射, 到了晚间再抽出一个时辰继续跟袁昭习武。 虽然避开了人前, 但袁昭还是担心, 对温催玉说起:“怕是瞒不了几天, 李大人和谭中尉就会察觉了……主要是谭中尉,他本就是庄王麾下常继军中人,这次又是庄王特意指派同行的, 属下白日里也观察过,谭中尉有暗中打量陛下行动的迹象……” 温催玉宽慰道:“无妨,就算他发现不对、立刻传信给庄王, 也不打紧。” “反正我们已经离开了雁安, 就算还没走远,庄王收到信知道了陛下‘不安分’, 也顶多就是等着我们返程回去了再做打算,不至于现在心慌意急来追赶,那未免太大惊小怪了, 好像相信陛下临阵磨枪几个月就能神功大成似的,也显得他太看得起陛下,有失风度,他不会做的。” 庄王如今还不知道他们打定主意到景国韬光养晦,加上还有岑蕙和先帝九皇子的下落作为交换的筹码,若无改天换地的大变故,庄王也不会想这时候再横生枝节。 等他们到了景国之后,庄王鞭长莫及,便是意识到卫樾要长时间脱离掌控,也一时没法把卫樾弄回雁安了。 所以对于温催玉和卫樾来说,如今能低调还是低调为好,但遮掩不了也不必太担心出意外,且放宽心吧。 温催玉这样说,袁昭也就定了心,继续教卫樾习武。 他们一路走得不慌不忙,天光大亮才慢悠悠出发,天色未暗就停步投宿,雪势若太大了也要停脚,遇到距离下一个驿站或能投宿的客栈太远的情况,为了避免赶夜路和无处住宿,甚至有过申时初、太阳还高悬着就不再赶路的情形。 李锳对这踏青郊游似的前进速度未置一言,每天安安静静的,赶路的时候就待在他自己的马车里,不赶路的时候就待在他入住的屋中,什么都不多打量过问。 谭成武倒是有过异议,觉得他们这样得走到猴年马月去,实在过于消极怠工。但如今在外,指望不了庄王作为倚仗,他也不可能独自跟皇帝和太傅叫板、强迫他们赶路,只得憋憋屈屈地催促,屡试屡败。 转眼半个月过去,这晚卫樾习武归来,发现那足不出户的李锳居然正在温催玉房中! 两人中间隔着书案上的琴,相对而坐,看起来相谈融洽! 见卫樾进屋,还面色不虞,李锳起身行礼告退。 卫樾冷眼看着他出去,然后脸色一垮,颇为委屈地凑到温催玉身侧——他刚习武回来,身上还暖烘烘的,没什么寒气,不怕让温催玉受凉。 “老师……他怎么在这里?你们聊什么呢?”卫樾问。 温催玉见他这模样,就知道他在犯什么病症。 虽然觉得挺可爱,但又想着卫樾毕竟不是可以任其撒娇耍赖、自己只需逗弄看他有多好玩的小猫小狗……还是不能惯卫樾这不分男女老少都见不得的毛病。 对亲近的人、喜爱的事物有独占欲是情理之中,可卫樾这程度有点过了。 所以温催玉没解释,还故意道:“随便聊聊,倒也相谈甚欢。” 卫樾抿了抿唇,从温催玉的反应中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老师……”卫樾故意伏低身体,几乎倒在温催玉身侧的地上,双手一圈,抱住了温催玉的腰身,脸也一起埋到温催玉身前,长发垂落在地。 看起来脆弱又不安。 温催玉一怔:“阿樾?” “老师是不是嫌我烦了?”卫樾嗅着贴在鼻尖的白檀药香,闷闷地说,“那我再跟老师多说点实话,好不好?” “其实,别说是李锳这种生人,就是看到何大夫、袁昭、老师府上那些仆从……甚至是赵曜那样的仇敌,我现在都还只是勉强能忍受老师跟他们说话。” “我一直在说服自己懂事一些。平日里琐事繁多,老师需要人伺候,再正常不过,就算是我自己,说着不喜宫人近身、什么事都自己做,可细想一下,洗衣做饭、哪怕是要用热水这种小事,也是要过宫人之手的……所以我若是跟老师府上那些仆从计较,也太可笑了。” “若非为了我,老师本也不用费那么多口舌和赵曜那样的阴险小人周旋。也是为了我,老师才费心和何大夫、袁昭他们结识。老师为我悉心谋划,我若因他们而向老师争风吃醋,那实在是狼心狗肺了。” 温催玉蹙着眉:“阿樾……” 卫樾却难得没有接温催玉的话,只是自己继续喃喃:“而且……就算没有这么多前提,老师就是自己想和别人来往,也是十分正常的,我难道要仗着老师待我好,就让老师除我以外谁都不搭理吗……虽然我确实很想。” 说着,卫樾还苦笑了声。 “我不仅不该因为老师和旁人正常来往就吃醋,还不该把自己的心思全身心赖在老师身上,这样会给老师太多负担、对老师不公平,对我自己也不好。” “你看,老师,这些人情世故我其实是明白的。”他接着说,“所以我也在努力克制、改正。” 第55章 “我真的知道我这样不好,蛮不讲理,好像老师和旁人寻常说一句话都得看我脸色似的……可我忍不住不害怕,老师。” “看到你跟别人有说有笑,我就担心会不会有朝一日你就站到别人身边去,不要我了……” “老师,你再纵容纵容我,给我多一点时间,我一定把这种不好的念头改掉,好不好?老师不要再像方才那样,故意说话来吓唬我了……” 温催玉凝眉,发愁地轻叹了声,到底狠不下心了。 他想,卫樾其实也没做什么,顶多就是口头闹闹别扭撒个娇,实际并未拦着他、不许他搭理别人。卫樾说着不喜欢旁人,但前面这几个月以来,他跟着何大夫学医、跟着袁昭习武,不也和他们正常相处得来吗。哪怕是对待太傅府中其他人,虽然不亲热,但也不刻薄,对比一下卫樾从前对待宫人的态度,已然有了很大长进。 他作为老师,这会儿又何必如此苛责呢? 温催玉抬起手,掌心落到卫樾的头发上,安抚地摸了摸:“好,阿樾,你慢慢调整,不用害怕。” “老师原本只是担心,万一你把这排外的为人处世当成了理所当然,将来无法正常和其他人相处。但听你这么一说,是老师多虑了,你其实是明白事理的,老师也就不担心了。” 卫樾总算从温催玉腰间抬起了头,双眼灼亮惊人:“真的吗,老师?” 温催玉目光一软,顺手掐了掐卫樾的脸颊,柔声道:“当然,老师骗你做什么。” “方才你不是问李锳的事吗,其实他今晚会来这里,是因为这把相思琴。” “相思”二字让卫樾忍不住一抖,连忙从温催玉身上起身,坐规矩了:“……这把琴原来叫‘相思’吗,我当时从国库里随便拿的,见它摆得十分小心,看守的宫人又说它是把名琴,就给老师拿上了,倒没有仔细看过它叫什么……” 温催玉也没多想,伸手指了指琴身一角不太显眼的琴铭:“你看,这里刻着‘相思’呢。” 卫樾不敢细看,只恨自己心虚气短。 明明只是碰巧,可这无巧不成书,书写成了歪打正着,让他都害怕温催玉会误会他是故意送这琴的。 卫樾胡乱应了声:“哦哦,还真是……” 温催玉注意到了卫樾飘忽的目光,但只以为他还在犯别扭、想听又不待见听到李锳有关的事。 “这把琴的确是名琴。我这些天闲来无事时,不是常胡乱拨弄吗,李锳此前也听到了,他说他本来不想多言,直到今日你帮我把琴从马车上搬下来,他意外瞧见、认出了这是古琴‘相思’。” 温催玉失笑:“李锳说,他是爱琴之人,就实在坐不住了。” “方才他前来找我,委婉表达了一顿,大意是若我有意认真学琴、他可以教我,他也想顺便有幸摸摸相思古琴。我琢磨了下,觉得他其实应当是想说我暴殄天物,对名家古琴如此糟蹋。” 卫樾狠狠一皱眉:“老师若是喜欢,拿来当柴禾烧了都行,他有什么资格置喙!老师不要理他。” 温催玉从容道:“他言辞委婉,语气也十分小心,并没有冒犯我的意思,我只是这会儿对你转述,懒得修饰用词而已。他心疼琴,有这样的念头,也是人之常情……其实我对他的提议还有点动心,毕竟我的琴艺确实进步缓慢。” 卫樾拧眉,想也不想地笃定开口,好像他没有睁着眼睛说瞎话似的:“才没有,老师琴艺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如今已是一绝,我最喜欢听老师抚琴了!” 闻言,温催玉忍俊不禁,只好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好学生。 卫樾面不改色地和他对视:“我还很喜欢看到老师细细钻研琴艺的模样。” 在卫樾看来,他的老师做什么都游刃有余、云淡风轻,唯有在练琴一事上,此前因为只能独自琢磨,乱蒙乱撞,所以不时会露出苦恼的表情。 那样的表情出现在温催玉雅致如画的脸上,十分鲜活生动,和他垂泪时的模样一起,都让卫樾既觉得不忍、想为他解忧,又坏心眼地不禁感到百看不厌。 “这听上去像是你很喜欢看老师出糗。”温催玉好整以暇地逗他。 卫樾轻咳了声:“反正我觉得老师怎么样都好。老师练琴本也是为了打发时间,若是特意找人教学,我怕累着老师。” 被温催玉看着,卫樾接着又道:“老师别这样看我,我承认,我也有不想让李锳接近老师的小心思,但……我只是说说我的想法,老师若是想要正经学琴,又不排斥那个李锳,那老师想学就学吧,学生又不至于不懂事得到时候直接把李锳赶走……” 温催玉颔首:“虽然知道你说的是违心之言,但我还是放心不少。其实我方才已经回绝李锳了。” 卫樾松了口气。 温催玉:“有一点你的确说对了,我拨弄琴本就只是打发时间,纵然有在钻研,但也只是想跟自己较劲,并非是多爱琴,不然此前我早就想办法正经学一学了,用不着别人来问我学不学。既然如此,我如今便也没必要找专人讨教,尤其是李锳这样真心爱琴之人,届时只怕我和他都会不快。” “不过,作为客套话,我对李锳说了,之后若遇到不解,会去请教他。此后若有机会,也可把这相思琴借他赏玩。” 听到最后这两句,卫樾轻轻哼了声,又脸色一转,乖顺地对温催玉道:“老师就是待人太有礼了,总这么好说话。” “不说旁人了。时辰不早了,我得沐浴更衣,免得耽误了老师休息……老师是不是还没来得及沐浴?”卫樾一顿。 这些天出门在外,卫樾一直是和温催玉同住一屋,毕竟“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就不要铺张了”和“天寒地冻,两个人睡在一起暖和”,还有“我就是想和老师住在一起”。 虽然每每入睡时,卫樾都难免提心吊胆,担心除夕辞旧迎新那夜的窘迫事再度发生,但他宁愿如此“担惊受怕”,也还是想要和温催玉同住。 ……幸好,那夜的情境,目前为止还没有复现过。 又因为卫樾天天晚上都要去习武,回来时时辰已经不早了,所以温催玉若要沐浴,会在他去习武的时间里洗漱打理好,这样卫樾回来就不必等,沐浴更衣后就可以睡下,彼此都轻省。 按温催玉的习惯,今晚本也是要沐浴的,但热水还没送来,李锳先过来拜访了。 估计是怕惹了温催玉不悦,所以李锳说话过于委婉,说十句话,一般只有中间半句话是有实质内容的。待温催玉终于明白他为何而来、直言回复后,李锳可能是确认了温催玉并非心胸狭隘之人,说话倒是也敞亮起来。 但礼数多本就耽误时间,李锳又对相思琴颇有兴趣,便待得久了点,温催玉也就还没来得及沐浴。 他衣裳都没换,这会儿卫樾自然很容易看出来。 “那老师先洗吧。”卫樾语气自然,实则手心已经起了细汗,有些局促。 他并非是没有见过温催玉沐浴。 去年秋猎围场,温催玉手上受伤,那时卫樾巴不得把饭喂到他嘴里、事事都要代劳。 那时卫樾也心无旁骛,念头十分“纯洁无瑕”,连基本的分寸感都很稀薄,在温催玉要沐浴时,甚至说要帮他宽衣擦洗。 不过温催玉拒绝了,他觉得有人伺候沐浴的情形很古怪,说他只是伤了左手,自己小心别碰着水就行了,不让卫樾帮他宽衣。 营帐里地方不大,是用屏风隔出的沐浴间。卫樾当时也不知道避嫌,既然温催玉不让他亲自帮忙擦洗,那他就退而求其次地守在屏风外,若是温催玉哪里不便,他马上就能上去帮忙。 屏风是丝绸面的,不厚实,能影影绰绰映出模样来,更不隔音,温催玉宽衣的窸窣动静和沐浴的水声都很明显。 如今想来,卫樾十分佩服自己当初的定力,竟真能心无旁骛、只眼巴巴等着温催玉沐浴。 而现在……别说是隔着屏风相候,他甚至不敢在温催玉沐浴时同处一室。 所以热水送来后,卫樾若无其事地往外走:“老师,我去何大夫那边一趟,白天有个问题没来得及请教,正好现在你沐浴,我闲着没事,去解解惑。” 温催玉并未多想,既欣慰于卫樾的好学,又有些心疼他的忙碌,于是声音更加柔和:“若是不急,明日再请教也不要紧,你今日已经很辛苦了,就闲着休息一下也好。” 卫樾竭力镇定自若:“还好,不累的,老师不用担心。我还是现在去请教吧,反正何大夫说过,我若有医理上的问题,什么时候都能去找他,三更半夜也不介意被抓起来……老师快沐浴去吧,免得水放凉了。” 温催玉便没再多说,轻轻颔首:“好,那你早点回来。” 卫樾差点被门槛绊倒。 温催玉见他趔趄了下,失笑道:“今日瞧着怎么有点糊里糊涂的,走路都要摔啊。” 第56章 卫樾冲他飞快一笑,然后扶着门出去,又转过身为温催玉关上屋门,这才走了。 等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卫樾才回来,正好温催玉刚沐浴好,正在擦拭湿发。 卫樾捻了捻指腹,终究还是没忍住想要亲近,上前伸出手:“老师,我为你擦头发。” 温催玉习惯了他的贴心,任由他把布巾拿过去,自己放下了手,莞尔道:“那便有劳阿樾了。” 卫樾心尖又是一颤。 他想,完了,他如今越发走火入魔,不仅见不得老师搭理别人,连老师对他说话都听不得了。 分明是极为普通的家常话语,他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忍不住总要往风花雪月那道曲解过去。 以前的毛病还没压制好,又添了新症,卫樾一筹莫展。 …… 一行人继续赶路。 虽然出了正月,之后天气开始回暖,但因为他们是北上,所以短时日内倒也没感觉到气候变化。 直到进入三月,所过之处雪停了,才有了即将冬去春来的感觉。 但春日还没来,温催玉先病了一遭。 这天清晨起床时,温催玉就觉得有点胸闷气短。待上了马车继续行程,惯例给卫樾讲学时,昏昏沉沉的感觉便更明显了。 卫樾如今虽然总忍不住身体上的亲近,但眼睛却不敢多看温催玉,怕一个不小心对视间,让温催玉察觉到了他的不妥。 所以今日温催玉身体不适,卫樾并没能第一时间察觉。 待注意到温催玉状态不太对劲时,卫樾狠狠蹙眉,自责懊恼地问:“老师,你哪来不舒服是吗?” 温催玉清了清嗓子,有点说不上来:“不知为何有些头晕,可能是天气乍变着凉了?” “我去叫何大夫……”卫樾一时情急,都忘了自己如今也会医术了。 他说着才想起来,微微一顿,然后伸出手搭上温催玉腕间脉搏:“我先给老师瞧一瞧,好不好?” 温催玉轻笑:“当然好,能成为卫大夫手下第一位病人,是老师的荣幸。” 卫樾顾不上不好意思了,只想叹气:“老师,你就别顾着哄我了。” 温催玉倒是随口猜得没错,他身子有些着凉风寒前的症状。 只有何大夫那边马车上带了熬药用的器具,卫樾匆忙过去,给温催玉熬了御寒防治的药。 温催玉喝了,在马车上沉沉睡了一觉,醒来后倒是舒服了不少。 但这天傍晚,他们入住驿站,下马车后到进屋期间,卷来一阵寒风,温催玉被迎面的风呛了下,当即便咳嗽不止了。 他本就体弱,虽然又马上喝了药,但当夜还是低烧起来。 好在卫樾担心他的身体,所以这夜睡得并不沉。 被温催玉偶尔的细微咳嗽声惊醒,卫樾很快察觉到了怀里的人体温不对,连忙起身照顾,没让低烧发展成高热。 虽然亲自探脉看诊的结果从理智上告诉他,温催玉病得不严重,但卫樾只觉心急如焚,不敢信自己的理智。他怕自己学艺不精,所以大半夜把何所有晃醒了。 何所有还以为温催玉怎么着了,一看不过是寻常低烧,夹杂一点也不严重的咳嗽,于是并不大上心,揣着手说:“陛下可还记得退热祛寒的方子?” 看到他的态度,卫樾蹙眉,语气发冷:“何大夫,老师待你有知遇之恩,你就这么慢怠他?” 何所有一噎:“……陛下,温大人不过是一点轻症,就算他体质较常人弱些,也不必因此就如临大敌……” 卫樾沉着脸,只回:“有劳何大夫去给老师熬药,朕要留在这里陪老师,分身乏术。” 何所有幽幽一叹,出去了。 卫樾坐在床榻边,给温催玉掖了掖被子。 他神色漠然地想,旁人就会仗着老师性子好,从而轻慢苛待,所以他怎么能放心让旁人接近老师呢? …… 何所有熬了药端来,卫樾小心翼翼扶起温催玉、喂他喝了药,又给他重新掖好被子,然后去打了热水来,给温催玉擦了擦脸上和颈间的薄汗。 温催玉身体不适,人迷迷糊糊的,半梦半醒之际睁眼过。他眸中仿佛含着雾气,看了看卫樾,便又阖眼睡过去了。 卫樾就守在床榻边,直到温催玉体温恢复如常,才松了口气。 天亮之后,卫樾吩咐下去——太傅身体抱恙,不宜赶路,全体继续就地休整,待太傅康复再议启程。 虽然谭成武颇有微词,又说起他们赶路速度太慢,但卫樾没理会他,其他人也没附和,徒留谭成武独自憋气。 卫樾回到屋中,温催玉仍然睡着。 大抵是因为已经退烧、身体没那么不舒服了,温催玉的眉间总算舒展开,仍然羸弱,但看着已安宁了许多。 卫樾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敢这么光明正大、不躲不闪地打量温催玉的脸了。 这会儿盯着温催玉苍白得嘴唇都没几分颜色的脸看了许久,卫樾心生后悔……明知道老师身体不好,应当仔细温养,他不该让此番景国之行成行的。 可如今已经走到了这里,再说返程,那就是让老师此前所费心力付诸东流,卫樾说不出口。 他沉默良久,然后小心翼翼靠到温催玉枕边,喃喃开口:“老师,我突然觉得,你别对我这么好就好了……多顾着一些你自己,以你的蕙质兰心,何至于落到这般因我受苦受累的情形……” “……令卿,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他此前曾把温催玉比作夜明珠,大大方方说只有温催玉在他周遭日月无光时慷慨为他照映前路。 可现在,他余下的话只敢在心里悄悄自嘲,甚至不敢对着昏睡未醒的温催玉说个明白,就怕有个万一被听见了,让温催玉心惊胆寒。 ……他在黑夜里碰到了一颗不吝曦光的明珠,却狼心狗肺不知感恩,妄图让明珠暗投、占为己有。 何止是恩将仇报。 “我想过改正、竭力隐瞒,可我……”卫樾咬紧牙关,片刻后还是启唇说了,“我就是白眼狼,我还是想要恩将仇报,令卿。” 第35章 “阿樾,你流鼻血了?” 温催玉这场病虽然不严重, 当天中午醒了之后已是精神大好。 但架不住卫樾如临大敌、哪哪都不放心,于是他们又在驿站里停留了三日,确定温催玉没事了、连一声咳嗽都没有了, 才重新上路、继续前往景国封地。 路上,卫樾怕温催玉再生病, 处处比温催玉自己都小心,每每温催玉要下马车,卫樾都必得先确认外面无大风。 然而就算无风, 卫樾也一定要温催玉披上带帷帽的斗篷,能挡住大半张脸的那种。 每每卫樾得去学医习武、没法和温催玉待在一处了,他都要在离开之前不厌其烦地叮嘱,让温催玉别吹着风、别去碰冷水, 便是只洗手也要用热水兑上, 不要因为不想麻烦下人烧水就将就……诸如此类, 琐碎得事无巨细。 仿佛温催玉当真是一块极易摧折的薄玉, 最好的归宿就是用美匣盛放、束之高阁,旁人想观摩瞻仰都得先焚香沐浴然后屏气凝神。 温催玉被卫樾照顾得哭笑不得:“我觉得我最近像是见不得人。” 他们刚入住今夜投宿的客栈,卫樾让人把马车里的小型香炉搬到了屋中, 这会儿他正在往里面添白檀香,闻言一本正经地回答:“老师想见谁?我去帮你叫来。” 温催玉抽出放在身侧的一卷画布,往卫樾脑袋上敲了下:“今日都满十七了, 还是这德性, 可真愁人。” 卫樾一怔:“老师……” 温催玉笑道:“怎么,我记错了, 你生辰不是今天三月初十?” “……是三月初十,确实是今天。”卫樾看向温催玉手里的画卷,“但其实我自己都不怎么上心……” 温催玉倒是能猜到缘由——卫樾六岁以前被幽禁在深宫, 虽说按规矩,被幽禁的后妃皇子也有一定月例可得,但东西本来就少、能送到手里的就更少,便是生辰那日也没什么特殊的,怕是根本就没有过生辰的条件。 而且,卫樾的母妃神志不清、易受刺激,卫樾的生辰日对她而言可不算个好日子,就算陪同母子俩的老嬷嬷记得卫樾的生辰,但顾及辛青荷,也必然是不敢提及的。 至于登基之后,有赵曜这个“重规矩”的摄政王在,少帝的生辰自然是不会被遗忘,甚至还特意大办寿宴过。但那样的生辰宴,卫樾自然宁愿没有。 过往如此,卫樾对自己的生辰不上心,很是正常。 不过看他这会儿的反应,应当倒也不至于厌恶上自己的生辰日。 “……这是老师给我准备的生辰礼吗?”卫樾轻声问。 温催玉含笑点了点头,一边慢条斯理展开画卷,一边提前说:“不过期望别太高,你也看到了,就只有一张画布,变不出什么花样来……” 卫樾想要回答“老师记得我的生辰就很好了,送我一张白布都行”,但卖乖的话尚未出口,他就不禁轻轻倒吸一口气。 第57章 目光落在温催玉手里展开的画布上,卫樾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温催玉把除夕那夜,他们在以兰院院中,往树上挂祝愿木牌的情景,复现在了画布上。 雪满枯枝,红绸错落,温催玉一道侧影立在树下,倒是卫樾有细致的正脸,两人静谧地站在茫茫夜色中,唯有屋檐下灯笼烛火摇曳。 温催玉笔触写实又意境逼人,画中冬日冷意与温情暖色共生,分外相宜。 画幅右侧是雪景空地,温催玉还在上面题了字——【而今而后,万事胜旧】。 祝愿卫樾往后事事胜过旧日。 卫樾目不转睛地看着画中景,心神震荡,又听到温催玉在说:“我其实也想不太出来该送你什么生辰礼物……你之前不是说过想要我的画像吗,但我自己画自己,还是觉得有点怪,不好下笔,而且哪有送自己的画像给人做生辰礼的道理,多诡异啊。” “所以,我思来想去,索性送你一幅纪念你我师生情谊的画好了。怎么样,画得还行吗?” 卫樾被“师生情谊”四个字唤回了心神,他镇定地露出一个惊喜的微笑,从温催玉手中小心接过画卷。 “栩栩如生,巧不可阶。”卫樾呢喃说,“我很喜欢这个生辰礼,我一定会好生珍藏的,谢谢老师……” 他语调虽轻,但十分虔诚,说得温催玉反而莫名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温催玉轻咳了声:“倒也没那么好……话说,阿樾,我好像还不知道你在除夕木牌上写了什么呢?” 卫樾微微一顿,然后借着将画卷仔细收起的动作,没马上回答。 画收好了,他也缓和好了心绪,能镇定自若地回答:“不是说不让对方知道吗?” “你把木牌都收起来了,早就把我写的内容看过了,两个多月过去,现在你还跟我强调保密?”温催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卫樾抿了下唇:“老师,我好像没有承认过木牌是我拿走的……” 温催玉轻轻一挑眉:“嗯?” 卫樾:“……确实是我拿的。我……当时也没写什么,就是希望老师身体康健、称心快意,但落笔时心里没个章程,写得太啰嗦了,怕老师瞧见了笑话,就悄悄收起来了。老师就别打趣我了,好不好?” 温催玉莞尔:“好,今日你生辰,你说了算。” 闻言,卫樾差点没忍住,想追问一句“我说什么都算吗”…… 这日是三月初十。 九天后,三月十九,是卫樾生母辛青荷的冥诞。 卫樾在途经的小镇中买了祭祀用品,温催玉陪他一起烧纸奉烛。 “你之前说,想今年趁着春猎,把围场那几棵水梨树给砍了,算祭奠辛夫人冥诞……”温催玉缓声说起。 卫樾眨了眨眼:“今年必然是做不成了,等将来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再砍吧,其实那时再做,反倒更有意义。” 温催玉轻轻摸了下卫樾的头。 次日,离开当前这个驿站之后,一行人便进入了荒原地界。 之所以是“荒原”,是因为如今正值冬春交替之际,还未来得及万物复苏,待到了春夏之际,这片区域便是草原了。 荒原里诸多不便,夜里也没有驿站或客栈可停靠,只能原地支帐篷或是将就马车里歇息。 好在此番出行,温催玉没有自讨苦吃的念头,所以乘坐的并非是往常太傅府所用的简致马车,而是一辆新购置的“顶奢版”。 空间宽敞、十分舒适,够温催玉和卫樾两个人在车厢内站起身走动都不会肢体碰撞,充当一段日子的临时住处倒也不憋屈。 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够轻便,不适宜快马加鞭的长途赶路。 但,反正他们也不赶时间,而且景国封地太北边了,山高易冷,晚点抵达还能指望天气暖和舒适些。 就这么着,原本正常行进速度下,他们应该二月底抵达荒漠,半个月左右出荒漠、抵达景国封地最南边的小村落,然后因为山路难行,大概还要花上大半个月、在四月上旬抵达景国封地的王宫。 但因为一路不慌不忙、仿若春日郊游,所以一行人脚程几乎慢了一半。 他们三月下旬初才抵达荒漠边缘,因为荒漠中条件不好,也没什么可耽搁的地方,所以这段路程的行进速度倒是正常不少,只慢了五日,合计花了二十天就出了荒漠。 四月初九,众人抵达景国封地南边的三家村,打算在这里投宿休整一夜。 三家村,顾名思义,这村子应该是由三种姓氏的人家聚集而成的,乍听还觉得村民人数应当不会少,但走过才发现村落十分凋敝。 屋舍平凡,几乎家家闭户,青天白日也没见屋外有个人,目之所及甚至看不到什么生活痕迹。 温催玉和卫樾他们一行人动静不小,没遮没拦直接进了村子,按理来说应该多少会有村民或好奇或警惕地探个头看看,但村中仍是草木寂静。 好似荒村,一丝人烟气也无。 李锳从马车上下来,觉得奇怪,对正在下马车的卫樾行礼道:“陛下,臣去年归程时也途经此村,当时村中虽也并不热闹,却也是寻常景象,如今……倒不知是什么情况。” 卫樾扫了眼,吩咐袁昭与叱南军原地镇守,谭成武领着常继军们全村四处看看,若是村中有人,便把人叫出来问问。 谭成武不怎么把这少帝看在眼里,但又没位高权重到有资格置喙皇帝,这会儿只能憋憋屈屈领了杂碎的差事,对不用东奔西走、留在原地“享受”的同僚袁昭十分没有好脸色。 常继军的士兵们散开,几乎挨着敲了各家各户的门,仍然没一人出来应声。 再定睛仔细一看,这些房门院门虽然关着,但基本都没上锁,一推就开了。偶尔有上锁的,也是从屋外上的锁,不是屋里有人挡上了门栓的情况。 谭成武带着人在村子里探查了个遍,能直接进的屋院都进去瞧过了,最后竟当真一个人都没瞧见,整座村子都是空的,叫人越看越觉得心里发毛。 “回陛下,没瞧见人。”谭成武禀报道,“屋里也都看过了,人吃穿用的东西都没瞧见,村子祠堂里居然连一块灵位牌都没有,但是也没有打砸的痕迹,可能是举村搬离了?” 但“举村搬离”这种可能性,本身就很诡异。 除非本地出现了淹没田地、摧毁房屋这类让人无法再住下去的情况,不然百姓们一般来说是不乐意、也没有家底搬离家乡的。 三家村一眼望去,房屋虽然一看就年代久远,但仍然坚固,并不破败,而且三家村这地理位置,放在大燕北境来说其实还算不错了,想要无缘无故就让整村人搬离,其实是件不容易办到的事。 可眼下的情况,似乎也只能这样猜测,不然难以解释为何村子空了。 “罢了,既然无人,那自行随便住下便是,反正只停留一夜,明日便走。”卫樾吩咐道,又才回头看向马车内的温催玉,声音柔和下来,“老师,下车吧?” 方才无事,温催玉靠在软枕上翻阅竹简,然而竹简翻着手腕容易累,他看了会儿便放下想要休息休息。马车虽然走得平缓,但还是难免有摇晃,结果就把休息的温催玉给晃得直接睡着了。 卫樾瞧见了,没有出声,轻手轻脚给他盖上了马车上的薄被。直到马车离开荒漠地界、将要抵达三家村前,卫樾才轻声把温催玉叫醒,让他先醒醒神。 “好。”温催玉虽然醒了有一会儿了,但人还是懒洋洋的,调子就又轻又慢。 听得卫樾心间发麻。 既然三家村村中无人,屋舍都是空置的,那众人就随便住了,反正他们自己有生活所需,倒也不是需要人招待。 很快入了夜,晚膳之后休息了会儿,温催玉准备沐浴。 卫樾帮着他一起备好了水,然后就差点同手同脚地出去了。 温催玉看着他帮忙关上房门,微微一笑,心想这学生最近倒是成熟稳重不少,也多了些许分寸,虽然还是总要搂搂抱抱,但当初那要守在屏风外面候着他沐浴的事到底是没再发生过了,礼节上合宜了许多。 所以,他当初最开始果然是多虑了,后来顺其自然的做法并没有错。 这不,过了最开始还不太适应所以过分黏糊的时期后,卫樾自然而然就懂了如何适如其分地相处,不至于太过火了。 温催玉为自己宽衣解带,开始沐浴。 卫樾正在门外站着。 这村落的情况不定,不像之前停留过的驿站或是大客栈那么让人能放下心,所以卫樾不敢留温催玉一个人在屋里、外面却没人看守。 可让旁人来守着,卫樾也不愿意,所以只能自己揣着隐秘的心思站在外面。 他目光落在远处,竭力不去想屋内的温催玉此刻在做什么。 卫樾心想,他对温催玉的心思还是得藏好,因为还不到时候。 之前想着藏好,是他那时其实也还没弄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更怕温催玉知道了反感、为难,却没想过旁的奢望。 第58章 但如今想好藏好,正是因为确定了自己的妄念,有了长相厮守的奢求。 所以如今时机尚未到恰当的时候,温催玉还拿他当学生、甚至觉得他是个孩子,这般情形下不能让温催玉知道他的心意,不然温催玉肯定不会当真、只会想着把他掰回“正途”。 这完全可以预料的走向,不是卫樾心仪的开端。 “慢慢来……”卫樾低声自言自语。 令卿没有成亲的念头,所以他还有无数来日可筹谋。 卫樾一边盘算着他和温催玉的未来,一边目视远方,直到远处的黑暗中突然出现了绿莹莹的细微光芒,他才回过神。 那光芒渐渐多起来、走近了,停在距离三家村不远的山坡上…… 是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狼眼! 卫樾倏然睁大了眼睛。 被拴在一处的马匹们似是也感觉到了猛兽的危险,打着响鼻躁动起来。 正在喂马的叱南军和常继军中士兵被吓了一跳,都有些摸不着头脑,然后他们就听到陛下的警醒。 “坡上有狼群!” 说完了,卫樾没等其他人的反应,转身推开屋门重新进入房中:“老师……” 温催玉正好刚沐浴完,才从水里出来,本来还在擦拭身上的水珠,就听到屋外卫樾的预警声,他便匆忙穿衣。 卫樾推门而入,匆忙关上门又往里拐了拐,就看见了将将披上一件里衫的温催玉。 温催玉的长发还湿着,单薄的里衫经不起水滴侵袭,此时欲盖弥彰地贴在骨肉停匀的身上。 卫樾脚步一滞,声音放轻了,好像外面的狼群都不重要了:“……老师,别穿湿衣裳,你……慢点穿衣,没什么着急的事……” 他说着话,眼神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温催玉身上瞟,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 毕竟是特殊情况,温催玉也就没跟卫樾掰扯不敲门直接闯入这个行为,只侧身背对着卫樾,他忙着穿衣,也就没注意到……卫樾的目光未必比外面的狼群安全。 “你方才喊的是,外面有狼群?”温催玉确认道。 卫樾喉间发涩,脑子都慢了:“……对,看起来规模还不小。” 温催玉若有所思:“这村子里的人都搬空了,难道是和这狼群有关……” 若是入了夜就有狼群侵袭,那莫说是寻常老百姓难以应对,就算是现如今外面的叱南军和常继军,也未必不畏惧。 纵使他们人数多、有刀枪兵器还能用火,可对面是猛兽,人类肉|体凡胎对上,大多天然就气弱了。 “可能是吧。”卫樾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 见温催玉好歹衣能蔽体了,卫樾才敢靠近了些,拿起放在一边的干燥布巾:“老师……我帮你擦头发。” “外面那么多人,我们用不着担心。若是实在运气不好,有狼跑进来了,我还在这里呢,正好看看我这小半年习武习得到底如何……老师别怕。” 终于他也有机会对温催玉说一句“别怕”了,卫樾一时竟觉得万分满足,甚至忍不住阴暗地期待,要是真有狼闯进来,倒也不错…… 温催玉笑道:“好,老师不怕。” 屋内静好,屋外马匹嘶鸣。 原本停留在山坡上的狼群越走越近,谭成武和袁昭领着各自的人本就如临大敌,还要控制马匹,实在一个头两个大。 “本来以为就是普通护送,又不是行军打仗,压根没带专门养马的,真麻烦。”谭成武嘀咕。 袁昭没吭声。 这时,一道悠长的口哨声突然响起,马匹们虽然还是躁动,却大多都统一看向了一个方向。 将士们跟着看过去,发现居然是温太傅府上同行的两个小仆之一,正在吹口哨。 ——温催玉此番出行,还带上了卢子白和小七。 他们一月底从雁安出发的时候,卢子白的腿其实已经治好了,也养得差不多了,只要不马上高强度消耗,日常走路是不必担心再有损伤的。 但毕竟刚治好,何所有秉持着慎重的态度,还是想再多多观察。 温催玉也寻思着,他们既然要在景国长留,那他身边还是需要有人跑跑腿打下手的,所以把卢子白一起带上了。 而且,小七作为主要听何所有吩咐干活的,此番自然也要跟着何所有出行,加上卢子白一起,两个年岁相仿又合得来的孩子也能彼此做个伴。 此时,卢子白站在不远处,有些紧张地继续吹着口哨。 几道过后,马匹们竟当真被安抚住了,虽然还是警戒般看着狼群的方向,但不再嘶吼长鸣、马蹄踏踏地不安,给人添乱了。 见状,袁昭夸了句:“好小子,你懂马?” 卢子白嘿嘿地挠了下头:“我爹以前是养马的,我从小跟着他学,我爹还说我有天分,我当他哄我开心呢,我刚就是想死马当活马医,试试我爹以前教我的哨子,没想到还真有用……但还是不如我爹,我爹吹一声马上就见效了。” 谭成武冷着脸:“行了,不就是会养马吗,你要是能几哨子赶走狼,再来得意吧!” 卢子白瘪了瘪嘴,小七冲他挤眉弄眼,小声说:“就得意!你就是很厉害!” 卢子白又高兴了,然后看向温催玉住的那边,担心起来:“不知道公子怎么样了……” 小七说:“应该没事,这些狼又没跑进村子,大人也不是胆小的,不会被吓到。而且大人身边肯定有陛下在,陛下不会让大人受伤的。” “这倒是……你说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卢子白迟疑。 小七也迟疑:“要吗?我也很关心大人,可是……我总觉得陛下看到我们会不高兴?” 卢子白也深有所感。 马匹们不再躁动,像是给了逼近的狼群们不好的信号,于是狼群又停下了行进。 谭成武和袁昭命人马上点火把,把能用的柴都堆到一起、烧出一条隔离的火线来。 狼群本就畏惧火光,大概也嗅出今夜这村子里的人不好对付,所以又僵持了一阵之后,头狼仰天嚎叫,带着狼群退后离开了。 屋内,卫樾还在帮温催玉擦拭未干的头发,听到外面袁昭来禀报,说狼群已退、暂时安全了,今夜叱南军和常继军的人会轮流打着火把值守,避免狼群再来。 卫樾回了声:“知道了。” 然后低下头,继续为坐在面前的温催玉拭发。 温催玉背对着他,是信任又自在的姿态。 卫樾抿了抿唇,看着落在他指间的鸦色长发,突然鼻间一股细微的热流涌出,接着几滴艳红的血珠落在了他自己的手背上。 担心血污弄脏了温催玉的头发,卫樾匆忙挪开手,又侧过身去,一时踌躇,竟想不起来这等情形是该低头仰头还是怎么处理了。 温催玉回头看向身后:“怎么了……阿樾,你流鼻血了?” 第36章 我当着你面沐浴,有点不好意思。 卫樾把擦拭头发的布巾递给了温催玉, 另一手捂着鼻子,若无其事地说:“没事,老师, 可能是这两天转暖,火气有点旺。老师, 你自己擦一下头发好吗,我去外面清洗一下……” 从去年十月到现在,卫樾跟着何所有学医也有半年了, 流鼻血这点小问题,温催玉相信他能处理,所以并不担心。 卫樾出去后,温催玉继续擦头发, 但条件有限, 再怎么也不可能达到在现代用电吹风的效果, 所以差不多之后, 温催玉便放下了布巾,坐在屋中等着头发自然干。 未束发不便出门,也怕出去吹了风着凉不适, 反正外面事已平息,他这会儿出不出去没有区别。 卫樾两刻钟后才回来,鼻间已经没有异样了, 但他怕温催玉再提起这事儿, 所以进门便说起了其他话题:“老师,谭成武腿受伤了。” 温催玉果然一下子就被转移了注意力:“怎么回事?” “今夜情况特殊, 需要更多人一起值守,还有柴禾不够烧了,为了避免火灭了之后狼群卷土重来, 还要调人在村中四处搜罗柴禾,或是从另一个方向临时去砍柴回来。”卫樾解释说,“谭成武带的常继军和袁昭带的叱南军,因为这些调整和安排起了点冲突。” “谭成武大抵是看不惯袁昭许久,今夜突然不想忍了,说虽然常继军与叱南军并非同源,但如今出门在外还是有个统一的领队比较好,免得回头在景王跟前都还要起争执,丢人。” 这说辞其实还是过得去的。 “不过,要怎么决定到底是都听谭成武的,还是都听袁昭的,谭成武说通过比武决定。为了更快决出胜负,还要骑马对决。” 卫樾说着笑了下:“他们还请了我去见证。结果,刚骑上马背,两人还没比划几下,谭成武的马突然失控,他自己也大意,没抓紧缰绳,就从马背上摔了下去,被他自己的马一脚踩在了左腿还是右腿上来着?幸好他们离得远,看来动静没惊着老师。” 温催玉有些惊讶:“这听上去可不是普通受伤。” 第59章 “反正我回来的时候,谭成武正在质疑是袁昭勾结卢子白,使坏妨碍了他的马。”卫樾摸了摸温催玉的头发,“我再拿干净布巾来给老师擦擦吧,不然自然晾干有得等,老师就早睡不了了。” 温催玉忙着纳闷:“子白?这件事又和子白有什么关系?” 卫樾后悔提到卢子白了,他一点都不想跟温催玉聊别人,而且还是说别人有什么长处的…… 所以卫樾只简单道:“他以前不是跟着他爹养过马吗,了解一点马的习性。” 闻言,温催玉联系上之前狼群来了时外面的动静,不用卫樾细说,也反应过来了:“先前马匹突然安静了,是因为子白?” 卫樾含糊地点了下头,动作轻柔地为温催玉继续擦拭头发,说:“不过谭成武受伤,我在场瞧着像是意外,可能是方才狼群来了,才走不久,那马还没缓过神来,卢子白哪有那么大的神通。” 温催玉也没怀疑是袁昭和卢子白合谋:“就算有那么大神通,他也不敢自作主张动手啊。” “不过……”温催玉轻咳了声,心黑地说,“谭中尉如今受伤,之后行动不便,倒也省了他再找麻烦添乱。他伤得重吗,不至于就此残废了吧?” 卫樾想什么说什么,不过面对温催玉,他还是把语气放得温良了点:“残废了也是他自找的,主动找事还运气不佳,没丧命在马蹄下其实已经是阎王爷手下留情了吧。” 正说着,屋外隔着门传来常继军中谭成武那副手的声音:“卑职常继军刘安,求见陛下,求见温太傅!” 温催玉和卫樾对视了眼,然后卫樾按住温催玉的肩:“老师,我去就行了,你头发没干透,别见风。” 温催玉也不想披头散发地见人,点了点头。 卫樾放下布巾,走到门口打开门,冷眼看着外面。 刘安和另外两个常继军站在外面,见门开了,便跪下行礼。 然后刘安战战兢兢地说:“拜见陛下!” “陛下……谭中尉受了伤,但常继军这次并没有军医同行,所以卑职们就想请温太傅的府医何大夫为谭中尉治伤,但何大夫说……他只治病,不看伤,更不会看自作自受的伤……” “想到何大夫是太傅府府医,所以卑职们斗胆前来,想请温太傅发话,让何大夫为谭中尉治伤……” 刘安声音洪亮,也是有意说给屋内没露面的温催玉听。 这些日子同行下来,虽然接触并不多,但众人不约而同都觉得,帝师是个十分温厚的君子,应当不至于对此事坐视不管。 “往屋里看什么,想着为难温太傅?”卫樾冷冷道。 刘安连忙低下头:“卑职不敢……” 卫樾没马上关门谢客——若是他自己,他根本连门都不会开,但此事还涉及到温催玉,卫樾虽然不想让人接近温催玉,却也不乐意见旁人嘀咕温催玉、坏了他的名声。 所以卫樾难得对人解释了下:“这事儿温太傅也管不了,那何大夫年事已高、死都不怕,虽是太傅府府医,但并不听温太傅差遣。旁的事兴许还有商量余地,但是否救死扶伤,只由何大夫自己决定,你们来为难温太傅也没用。” 闻言,刘安不禁面露苦色:“那……” 卫樾反手关上了门,不管这事了。 温催玉也确实管不了何所有,只是何所有待见他,所以若是温催玉相劝,何所有愿意听两句。 但,一来,即便如此,何所有也不会改变自己治病救人的态度,温催玉也不会明知不好还强人所难。 二来,谭成武还没有那个能让温催玉费心的份量,尤其是谭成武还是庄王摆在明面的眼线。赶路这两个月出头的时间里,温催玉也曾观察过这人,实在对他没什么好印象。 卫樾分明猜得到温催玉怎么想的,却还是要贴近卖乖地说:“老师若是心软想救人,那我去给那姓谭的治治也行,反正何大夫教过我这方面的东西了。” 温催玉失笑,捏了捏卫樾的脸:“行了,知道你最善良能干了,但未免吓着谭中尉,陛下还是别纡尊降贵了……你是不是又长高了点?” 卫樾眨了眨眼,抬手往温催玉头顶上方一截比划了下:“我觉得我长到这里最合适……就下巴差不多在老师眉眼处的高度,老师觉得怎么样?” 卫樾偷偷地想,这样的话,他正好一贴近,就能亲到老师的额头。 ……往后可以试试,装作不小心亲到的,看老师是什么反应。 温催玉笑道:“还‘怎么样’,说得像长多高你说了算似的。不过,我瞧瞧……也确实长到这里就够了,再长有点太高了,也不好。” 卫樾颔首,打算继续给温催玉擦头发。 温催玉摇了摇头:“不用管我了,再晾晾就干透了,你还没沐浴呢,洗漱去吧。” 卫樾身形一僵——这屋里地方一览无遗,屏风帷帐什么都没有,他又不能让温催玉到门外去等…… 难道要在温催玉眼皮子底下宽衣解带? “老师……”卫樾喉间发涩,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又坦荡,“我让人给我另找一间屋子沐浴吧,反正这里空屋子多。你人在这里坐着,我当着你面沐浴,有点不好意思。” 温催玉莞尔:“好,去吧。” 卫樾身形板正地走出去了。 温催玉挑了下眉,心想这小孩怎么突然同手同脚…… 这夜狼群并没有再来。 翌日一早,众人启程,但谭成武受了伤没法骑马—— 虽然没有医师,但军中人对受伤后的紧急救治多少还是有点了解,所以常继军死马当活马医,找来木棍和布带,勉强先给受伤的谭成武固定好了伤腿,打算到了有人烟的地方再找大夫。 谭成武骑不了马,同行也没有多余的马车,只能要么和人同骑、让别人带他,要么找人挤一辆马车。 他这伤来得又不光荣,谭成武不想跟人同骑被人看笑话,好在李锳的马车客气收留了他。 就这么继续前行,来到了一座有人烟的城池。 常继军给谭成武找大夫的时候,袁昭带着人打听了下三家村的事,得知的确是因为闹狼群,所以村民们才不得不搬了。 “也没几个月前的事儿吧,村子附近的山突然雪崩,没压着人,但把山里的狼群给赶出来了,那些狼一到夜里就进村找吃的,住不了人了,没办法。” 此地县令解释道:“虽然村民们也不愿意搬家,但不搬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要被狼给吃了。那狼群头数太多,咱们也没有围捕狼群的胆量,就算有那胆子也没那能耐啊,还是搬吧!下官把这事儿报上去,上峰也同意举村搬迁这个安排,就给三家村并到其他村子去了。” 解释完了,县令又提心吊胆地说:“没想到诸位大人不知此事、并未绕行,竟还有陛下同行,幸好没出事,不然下官这全家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其实下官有命人在三家村村口设布告,告知夜里有狼群出没,就怕万一有行人不知情,临时住下会遇险……但大概是先前雪大风急,布告栏又不够稳当,被风雪压垮吹跑了吧……” 虽然三家村属于此县所辖,但毕竟他一寻常县令,事情报上去了,哪里知道上头能接触到朝廷监察史的人并未给监察史送信、让其绕道啊,这一点上倒怪不得本县县令。 “那县令大人还是尽快差人再去三家村弄个新布告吧……不过这也不是一劳永逸的法子啊,而且老百姓里不识字的人更多,回头就算有人瞧见了布告,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不也照样没用吗。”袁昭担心道。 县令反过来让他放心:“袁校尉不必担心,下官已经接到上峰公文,最迟本月月底前,定会派兵前往三家村,要么把狼群驱赶至深山、搭建围墙不让狼群再犯,实在不行的话,就只能想办法捕杀狼群了。” “其实三家村村民的搬迁,也算是临时的,狼群的麻烦解决了,他们还是想搬回去的。只是之前大雪封山,调兵不易,就连咱们这平坦一点的地界也眼见要大雪封路,只有让村民尽快搬离。” 袁昭把这席话转述给了卫樾和温催玉他们。 温催玉若有所思:“几个月前的事了,也有处置盘算,连本地县令都意识得到该提醒监察史队伍改道,但我们并未收到来自景国的提醒。” 每年这个时间都有监察史来往,监察史走的路基本也都是固定的,这并不是一件容易被遗漏的公务。 而且,监察史队伍的人员名录,朝廷其实是会提前送信给诸侯王的——虽说诸侯国是大燕封地,但诸侯国封地和寻常郡县毕竟性质有所不同。 前往各郡县监察,即便不有意保密,也是不会特意送信告知的。但前往诸侯国封地,为表朝廷亲善、避免不必要冲突,都会提前送公文信函。 也就是说,景国这边必然知道此番有陛下同行,按理应当更加小心周全。 第60章 “看来这景王的确挺狂妄。”温催玉笑了下,又忍不住逗卫樾,“你们姓卫的就没有脾气好相处点的?” 卫樾语气乖顺:“老师不要把我和景王扯在一起。不过,老师非要这么问的话,我只能想起来一个先帝九皇子了,据老师说他性情敦厚,然后他早夭了。” 温催玉:“……” 谭成武运气不太好,这小县城虽然有大夫,但没有跌打损伤这方面在行的,从三家村过来又拖了两天,伤势恶化,大夫甚至有点不敢下手,只能应应付付地给开了点药、帮着加固了腿伤,让他们继续往前寻医。 于是又过了两天,才终于有大夫正经给谭成武治了伤,又说谭成武伤得严重,本来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怕是得再往上加三十天才能好。 袁昭为此在谭成武面前唉声叹气:“谭中尉可要好好养伤,不必因为拖累了行程就自责。不过没想到,此前谭中尉总爱催促赶路,如今倒是自己成了赶不了路的。” 谭成武怒目相视,仗着周围没其他人能听到,咬牙切齿地回:“袁校尉才是多多保重吧,想想回了雁安之后,该怎么和庄王殿下解释。” 袁昭受宠若惊:“庄王殿下竟然会记得我这么个小喽啰吗?” “装傻充愣就没意思了,袁校尉。”谭成武冷哼道,“你之前倒是会装,庄王殿下竟未怀疑过你,不然怎么会派你同行……” 袁昭抱拳:“谭中尉言重了,卑职不敢苟同。不过,还是多言一句,庄王殿下也未必了解谭中尉吧,若是知道谭中尉如此沉不住气,兴许也不会派谭中尉来担护卫陛下这般重要的责。” “袁昭你!”谭成武想要发火。 但袁昭说完就转身走了,行动不便的谭成武追不上去,也没有没脑子到大喊大叫的地步,只能坐在原地憋着气。 袁昭在此之后,把谭成武这些话转述给了温催玉和卫樾听,倒也没引起什么意料之外。 …… 四月的最后一天,众人在正午时分抵达了景国封地的王都。 出乎意料的是,连三家村夜里有狼群这种危险都没给预警的前提下,景王居然亲自出城在等着迎接,俨然一副忠君敬爱的模样。 “这便是陛下吧,小王年至而立,终于见到一回陛下了,参见陛下。”景王卫榆上来便主动寒暄,然后不等卫樾回应,又接着看向温催玉,“这位应当就是此次的监察史温催玉温太傅了是吧,有劳有劳。” 又不等温催玉反应,看起来挺着急的卫榆接着绕到了后面一点,走到有意低调的李锳面前,非常热情地直接握住了他的手:“唉哟,李锳大人!距离上次分别还未满一年,没想到你我如此有缘,竟又见到了!想来霜钟兄与我景国投契啊,不如此次就不要再走了,留在景国陪本王喝酒抚琴啊!” 如此阵仗,李锳的表情竟十分平静,他一边试图抽回手,一边语气心如止水地拒绝:“多谢景王殿下厚爱,李锳与景国并无缘分。” 这般不委婉,堪称失礼了——当然,卫榆也没见有礼——挺不符合李锳低调谦和的为人处世。 不过,李锳此前被“扣”在景国三年,再看景王卫榆如今的作派,大概李锳那三年过得不止不愉快,还十分受戏弄,如今李锳只是副使,不想再为了公务太委曲求全,也可以理解。 “诶!霜钟怎如此冷淡,叫本王好生难过。”卫榆抓着李锳的手不放,又招呼旁人,“快,迎陛下进城!” 在旁人的围观下,李锳面不改色,继续努力想要抽手。 卫榆这时突然又瞧见受伤的谭成武,一脸惊讶:“哟,这是哪位大人,怎么伤得这么严重,不会是在本王这封地的山路上没踩稳给摔的吧!” 他说话兴许压根没打算等人回答,接着又不留间隙地继续道:“哎呀,多担待,我们景国穷乡僻壤,唯独不缺难走的山路,生人来了走不惯,正常。” 谭成武不想实话实说,正好这景王也没打算听他说,他干脆就闭嘴不语了。 众人进城。 卫榆领着人到了王宫外的驿馆——官家驿馆,又是景国王都,倒也不寒碜。 “往年监察史也都住在这里,是吧,霜钟?”卫榆拍了拍李锳,又对卫樾和温催玉笑眯眯说,“不过往年也没来过帝师这样大的官,更没来过陛下,这驿馆还是简陋了。” “但王宫里有女眷,不便让陛下入主,陛下见谅。要是有哪里招待不周,更请陛下和温太傅看在小王这封地贫瘠的份上,多多担待。要是有哪里不熟,倒是可以问问霜钟——李锳大人曾在此客居三年,熟络!” 温催玉心态平和,客气一笑。 卫樾不耐烦道:“朕来之前倒不知道景王是鹦鹉转世,如此嘴碎。” 卫榆长叹:“唉,没办法呀陛下,小王这里偏僻冷清,要是自己再不多说点话,那就真没什么热闹了。” 反正不管说什么,卫榆都能把话扯到“景国穷,景国苦”上面,倒是不在乎“家丑外扬”丢面子。 直到瞧见宫人们理所当然把少帝和太傅的行囊搬到一处屋子里,卫榆才第一次露出了点意外表情。 “陛下和温太傅同住吗?”卫榆试探着说,“其实驿馆也没逼仄到这个地步,还是住得开的。” 卫樾嫌他多管闲事,懒得搭理,扭头对温催玉轻声道:“老师,进屋吧。” 温催玉对卫榆揖手道:“景王殿下不必费心了,陛下屈尊和下官同住,也好给景王殿下省点开销,虽省得不多,但能省则省、涓滴成河。” 卫榆一乐:“温太傅说话和本王一样,都十分有趣。” 温催玉敬谢不敏。 待在驿馆收拾休整好之后,今夜在王宫还有接风宴,卫榆说等他们一起进宫。 但直到卫樾和温催玉都上了入宫的马车,卫榆也没出现,同样没露面的还有素来重规矩的李锳。 倒是李锳身边的仆从匆匆赶过来,行礼之后,一脸为难地解释道:“奴才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景王殿下拉着长公子进了屋子,不让人跟进去伺候。刚开始里面还只是琴声,但后来又传出砸东西的声响,奴才壮着胆子敲门去问,景王殿下只说滚,长公子却没回应,奴才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斗胆想请温太傅帮忙去瞧瞧,不知道行不行……” 温催玉想了想,问这仆从:“你可知道你家长公子和景王殿下旧日关系如何?” 仆从更加为难地摇头:“奴才是丞相府的家奴,长公子上回来景国,丞相大人可能是有意磨炼长公子,没让府里伺候惯了的仆从们跟随,也是没想到长公子会在景国一耽搁就是三年吧……所以奴才也不知道长公子和景王殿下旧时有什么恩怨,但长公子从来不跟人动手的……” “罢了,我去看看。”温催玉答应下来。 仆从感激得连声谢恩,便要带路。 卫樾不想管这闲事,他觉得那卫榆和李锳起了冲突来迟了也无妨,反正他喜欢和温催玉独自待在马车里,哪怕静坐而对也很宜人。 但既然温催玉要去看看,那卫樾自然要跟着一起。 李锳的仆从带路,领着他们来到了李锳在驿馆中住的小院门前。 温催玉这才发现:“怎么李大人住得这般偏,难怪方才我们并未听见琴声……这住处是他自己挑的,还是旁人安排的?” 仆从回道:“是景王殿下拽着我家长公子过来的,说是这院子清静……” 清静的院中传出开门的声响,但温催玉他们还站在院外,仆从也没来得及上前推院门——是院中的屋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然后是凌乱的脚步声和随之而起的争执。 沿路以来没跟人说过重话的李锳,这会儿几乎是吼出声来的,就站在院门外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李锳含着怒气,直呼景王名讳:“卫榆!我没工夫陪你瞎折腾,你之前戏耍了我那么久还不够吗!放开我!陛下和温太傅还在等着,我没你景王这么大的能耐,敢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我让你放开我!” 比起崩溃的李锳,卫榆听上去仍然游刃有余,声音还是笑眯眯的:“唉,霜钟这样说,我是真的会伤心的。去年你非要走,我放开你过了,但你如今又回来了,那曾经许我的生死与共,真的不打算兑现了吗?” 一墙之隔的院门外,温催玉本来正在犹豫是暂且旁听、观察情况,还是该走远点、不要偷听,又或是直接敲门进去、光明正大……就被卫榆这突然的“生死与共”四个字给惊讶住了。 温催玉眨了眨眼——是他想得太多、卫榆说话就这个肉麻风格,还是当真有点诡异情况? 卫樾其实比温催玉更快意识到院中那两人的情况不对,但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虽然此时状况与他无关,但光是看到站在身侧、一同听墙角的温催玉,卫樾就已然心虚起来……又无端有些蠢蠢欲动,想要观察温催玉会作何想。 第61章 听到两个男人之间牵扯到风花雪月,温催玉会觉得反感吗? 第37章 倒像是生怕心上人被旁人哄骗走了…… 院中, 并不知道一门之外还有旁人的李锳仍然维持着愤怒:“我当初的诺言不是许给你景王殿下的!下官与景王不熟!” 卫榆仍是嬉皮笑脸的语气:“是,你许给小鱼了嘛,你和小鱼熟络, 你别把我当景王不就好了吗。” 李锳显然气得不轻:“不敢高攀!” 院门外,李锳的家仆总算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一时进退更两难了,觉得上前敲门打断也不是,不打断继续和陛下、温太傅一起听墙角更不是…… 于是仆从小心翼翼看了看卫樾和温催玉, 然后决定两害相权取其轻——反正他家长公子迟早会知道自己的秘密被听到了,那他现在赶紧打断,让长公子少暴露点,长公子性情和善, 兴许之后不会因为他把陛下和温太傅叫过来了这件事而责罚他…… 但仆从正欲去敲门板, 就被卫樾一匕首拦住了。 ——三家村遇到狼群一事后, 卫樾多了个随身携带匕首的习惯, 方便紧急情况防身,平时也不显眼。 此时匕首并未出鞘,只是虚虚拦在了李锳家仆的身前, 却已经给对方吓得够呛,直接跪下了没敢多言,更没敢再动闹出动静引起自家长公子注意的念头。 卫樾见他老实了, 便收回了匕首, 又对温催玉乖觉一笑。 温催玉轻咳了声,没置喙, 对卫樾而言也是默许的鼓励了。 要是寻常情况,温催玉是不会继续偷听下去的,他对李锳个人的私事也并没有探知欲。 但偏偏这院子里另外一位当事人是景王, 景国封地的诸侯王的秘密……既然现在这么容易能接触到,那还是暂且把“非礼勿听”搁置搁置吧。 温催玉看了看李锳的家仆,示意对方站起身。 家仆这会儿欲哭无泪,其实更宁愿跪着等被李锳发现,但既然温太傅让他起,他也不敢犟,只好缩手缩脚站起身。 院外这点细碎动静,并没能引起院中正情绪不平的两人注意。 “小鱼高攀李锳大人的时候,也没见大人嫌弃啊,霜钟倒是与景王生分了。”卫榆说着,似乎又要拉李锳进屋里,“来,别急着走嘛,陛下和温太傅多等会儿又饿不死,你还没说说我方才弹得如何,琴艺是否有长进?” 饿不死的温催玉很从容,而卫樾心下轻嗤了声。 李锳像是要被气疯了:“卫榆!你是不是永远听不懂人话!你到底是怎么做到这般心安理得,一点都不觉得难堪?” 卫榆满口浮夸的伤心:“情投意合的事,我为何要觉得难堪?霜钟,你这样说,我真的会很难过……嘶,你这一脚踹得也太重了,怎么这么失态?” “是不如你景王殿下处变不惊!惯来擅长逢场作戏!”李锳冷笑,“我最后说一遍,放开我!不然闹得更失态,谁都没颜面!” 安静几息后,卫榆的语调不再那么轻佻,他叹了声气:“你答应过我的,不管我骗了你什么,你都不跟我计较……” 李锳讥讽道:“要是连你有妻有子都不计较,那我可真是宽宏大度。” “李锳!就算你不信我的解释,那我不都特意请了平芜亲自跟你解释过了吗——我与她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从未有过夫妻之实,卫淇不是我亲生的!”卫榆咬牙切齿。 “平芜是我母家表妹,那年她与人私奔,她爹命人追捕,杀了她那心上人把她带回来,回来后才发现她已有孕,她娘怕寻常大夫靠不住,求到她亲姐姐、我母后跟前,想要借宫中擅长这方面的圣手为平芜落胎……” “正好,我有断袖之癖,我父王在世时意外知道了,却一定要我成亲才肯把世子之位传给我,我母后不愿违背我意愿、更不愿毁及无辜女子,一直为我周旋,直至平芜出事,我母后得知平芜并不愿意落胎,便两厢合计,才有了我与平芜的亲事。” “如今我景国世子卫淇,是平芜与她那早死了的心上人的儿子,与我无关!平芜也说过,她不愿意终生留在王宫,但不想再伤父母的心,所以等到她爹娘和我母后辞世后,她就打算假死出宫……届时我连这名义上的妻子都不会再有。” “霜钟,你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方才卫榆游刃有余,李锳被他气得直想破口大骂,还忍不住动了脚。 但这会儿卫榆不再那么轻松从容,李锳却反而能平静下来了。 他心平气和地回答:“绝无可能。” 卫榆急道:“我知道,我有错,我不该骗你,不该最开始抱着戏耍你的念头隐瞒身份靠近你,如今情形还要你继续和我在一起,是委屈了你……所以去年你要走,我放你走了。” “可自从你走后,我一日比一日后悔,我……霜钟,我们过去的情谊不是假的,你待我的心也是真的,不是吗?我们本来就没有广而告之的打算,只想彼此过日子,那我有没有名义上的王后又有什么影响呢?何况平芜自幼说话算话,她说将来会走,就一定不会再留多久……霜钟……” “我不信你。”李锳说,“你从相识最初就在骗我,我没办法信你。” 卫榆脸色惨白:“平芜她……” 李锳打断道:“我也不信景王后——我不是不信她日后会走,是根本不信她替你掩瞒找补的所有说辞,纵然她再情真意切,我也不信。” “景王后居于深宫,你景王是她得罪不起的仰仗,她儿子纵然有了世子之位,但也得靠你撑腰……都说景王与王后伉俪情深、再无旁人,可十年夫妻又如何,丈夫突然瞧上了旁人,还是个男子,景王后除了听你这丈夫的话,特意出宫来见我为你遮掩,还能怎么办?” 卫榆难以置信地看着李锳:“所以你不是负气而走,是根本就没信我,觉得我让平芜陪着一起扯谎?” 李锳语气平静得冷淡:“是。” 卫榆:“你为什么不愿信……我把卫淇带来,滴血认亲给你看,好不好?” 听到这话,院外的卫樾凑到温催玉耳边,轻声道:“老师,滴血认亲做不得数的,何大夫与我说过,血融了不意味着一定亲生,血没融也不意味着一定非亲生。” 卫樾“邀功”的意图过于明显,温催玉莞尔,如他所愿地夸道:“好,阿樾学得很细致,博闻强识。” 卫樾唇角上扬,趁机又光明正大嗅了嗅温催玉身上的白檀药香,才若无其事地站直回去。 院中,李锳和卫榆的对话仍在继续。 李锳冷冷道:“不必,我不信你,你做再多我也不会相信,只会怀疑你从中动了手脚。” 卫榆:“霜钟……” “我不敢信你,卫榆,我承受不起你仍在欺骗我的后果。”李锳道,“一想到你有妻有子,我却曾与你山盟海誓,我就觉得……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把你的妻儿当什么了?又把我当什么了?” “退一步说,便是你没有骗我,我也绝不与你重修旧好……你是为什么会觉得,只要你与旁人仅有的是夫妻之名,我就不用在意?纵然将来这夫妻之名也没有了,但它存在过,便注定了你我之间再无可能。” “卫榆,断袖之癖离经叛道,所以我可以不要一份光明正大,但我也绝不要苟且至此。” 卫榆抓着李锳的手不禁一松再松,他原本张扬的语调彻底消沉下去,低得院外旁听的温催玉和卫樾几乎听不太清楚了。 “那你要我怎么办呢……若是知道有朝一日会遇到你,我当年宁可不要世子之位,可……我回不到当年啊,李锳。”卫榆心灰意冷。 李锳笑了声:“既然当年未曾想过此般情形,那如今也就当做缘悭分浅便是……总不能当年得了江山权势,如今又要风月私情,什么好处都叫你卫榆占了吧?” 卫榆喃喃道:“那你呢?你不会难过吗?我以为……你这次再来景国,是也放不下我……是我自作多情了吗?” “是,你自作多情了。”李锳平静道,“我此番会再来,只是受朝廷纷争牵连,推脱不了,若是能自己决定,我不会再来。” “难过不难过的……遇到你之前,我本也是准备孤独终老的,跟你翻脸后,不过是回到原路罢了。自己做的决定,没什么可难过的。” 李锳往后退了两步,这次卫榆没再紧拽着他不放。 李锳垂首作揖:“景王殿下,就此一别两宽吧。” 说罢,李锳放下手,转身走向院门,打算去跟少帝和帝师会合。 然而院门一开,李锳便看到了站在外面的三个人——小心翼翼低眉臊眼的家仆,还有他正准备去拜见的少帝卫樾、帝师温催玉。 意识到这几个人方才能听到什么……李锳抓着门板边缘的手指蓦地攥紧了。 偷听被发现,卫樾没什么心虚感,一如既往睥睨旁人。 温催玉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这会儿还是不禁轻咳了声,他正欲开口缓和气氛,就见李锳已经自行调整好了表情。 第62章 李锳恢复了往常那心如止水、循规蹈矩的模样,若无其事地作揖行礼:“拜见陛下,温太傅。” 院中的卫榆看到李锳在门口僵住了,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李锳是有所迟疑、想要改主意,直到见李锳对外行礼,才跟着脸色骤变。 卫榆一边反省——他实在是在景国当土皇帝习惯了,七情六欲上头竟忘了警惕隔墙有耳——一边快步走到门边。 “竟真是陛下和温太傅。”卫榆笑道,“小王还以为是霜钟玩笑呢,毕竟陛下和温太傅怎么可能偷听墙角。是小王和霜钟耽误太久了,陛下和温太傅等不及找过来了?不知来了多久了?” 温催玉客客气气道:“倒是不久,只是过意不去,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到了一些……” 卫樾不想让温催玉这么费神兜圈子,痛快道:“景王,三家村夜里有狼群一事,你未曾预警告知,虽能托词说忙碌疏忽了,但追究起来也是罪过。” “而这诸侯国世子请封,是要诸侯王亲自确定人选、在送呈请旨的文书上盖印的——混淆大燕卫氏皇族血脉,甚至为其请封欲让其继承大燕国土,这罪名你打算找点什么托词?” 卫榆敛了故作轻松的笑意,目光沉沉地看着眼前这比自己小了十四岁的少帝,一时无言。 李锳克制住了表情,但没忍住还是攥了下手,然后才事不关己似的开口:“臣不便旁听,望陛下恕罪,容臣先行告退,到驿馆外等候。” “不必,同行吧。”温催玉语气和善地说,“左右瞧着景王殿下还没想好说辞,我们在景国也不是只待一两天,不急于这会儿,还是按原计划入王宫赴宴吧。” 李锳垂着眼:“是。” 看着“直言快语”、但现在一点都不觉得温催玉越俎代庖的卫樾,卫榆突然又笑了下:“是,多谢温太傅体贴。” 卫樾蹙眉。 他本就不喜欢旁人对温催玉“献殷勤”,还没意识到自己对温催玉的心思有异时,就已经吃醋吃得男女老少来者不拒。 如今不仅弄明白了自己的心思,还刚知道了景王卫榆是个断袖,于是只觉卫榆话里这“体贴”二字用词险恶,指不定揣着什么恶心心思。 卫樾不满地看着卫榆,语气冷肃:“景王言行如此轻浮,怪不得不被信任,落得个别人宁可孤独终老也不要你的下场。” 李锳面色平和,仿若未闻。 卫榆脸色蓦地一沉:“陛下,臣道声谢罢了,怎么就轻浮了?您如此吹毛求疵,倒像是生怕心上人被旁人哄骗走了似……” “景王慎言。”温催玉倏然蹙眉,难得在旁人话音未落时便出声打断,“还是莫要以己度人为好。” 卫樾则一口气哽在喉间,差点喘不过来。 第38章 温催玉并不视断袖之情为洪水猛兽…… “以己度人……”卫榆沉着脸, 又偏要似笑非笑,便显得格外阴阳怪气。 他扫了眼面色紧绷的卫樾,还有虽然严肃但显然“一窍不通”的温催玉, 越发觉得有趣。 “是,小王冒犯陛下和温太傅了, 实在对不住。”卫榆一副能屈能伸的作派,语调也轻松回去了,“还是别耽误时辰, 请吧。” 卫樾和温催玉走在前面,李锳跟随在后,卫榆有意落在最后面,倒也没人有兴致说这顺序不合规矩。 来到驿馆外面, 景国的人和温催玉他们带来的袁昭等人等候已久。 谭成武作为庄王摆在明面的眼线, 倒也很想跟随进王宫, 奈何腿脚不便, 只得含恨作罢。 上了马车之后,卫樾小心打量了温催玉的神情,发现他似乎全然没有多想、未曾把卫榆那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说出的“心上人”放在心上……卫樾松了口气, 但又泛起难以言说的遗憾之感。 “老师……”卫樾斟字酌句地开口,面上又要作出从容随意,“你对景王和李锳的事, 有什么看法吗?” 闻言, 温催玉思绪很正经:“你方才反应很快,此事拿景王有断袖之癖来说事, 意义不大,影响不了他什么,顶多被人当一桩茶余饭后闲谈的风流韵事, 唯有景王世子的出身才是把柄。” 卫樾抿了抿唇,目光有些无奈。 “有此能拿捏景王,我们接下来行事会更便利。”温催玉若有所思地继续考量,“目前来看,景王虽看似言行轻浮,却并非莽撞无度之人。” “他应当知道,当下还不到为了守住秘密,就破釜沉舟下杀手的地步。毕竟我们把事情摊开了,光明正大的态度总是能让人少几分忌惮,如今境况也还没把他逼到绝境。” “你是皇帝,若是死在他这封地上,可不是他简单就能敷衍过去的,这后果不比景王世子出身暴露来得更好处置,毕竟是世子身世有异,又不是他景王,他即便被逼到绝境了,对你下杀手也是下下之策。” “而且你如今有自保能力,我们又随时带着袁昭他们,景王便是想要下手,也并不方便。景王若是不蠢,就应当知道,虽然如今他有把柄在我们手里,却不必因此结仇。” “而且,景王总把景国窘迫挂在嘴边,看似借此托词,但联系他此前行事作风,未必只有满腔怨愤,兴许也是想为景国谋些好处。他把景国封地的百姓放在眼里,那行事便会更加谨慎……阿樾,你怎么了?” 温催玉条分缕析得认真,后知后觉发现卫樾似乎兴致缺缺,神情还有些意味不明的古怪。 卫樾:“……老师,你不觉得景王与李锳惊世骇俗,甚至违天悖人吗?” 温催玉一顿,自以为领略到了卫樾表情古怪的原因,不由得笑道:“只论断袖之癖这事儿,虽与世俗之道相比,确实特立独行,但只要不因此作奸犯科,似也谈不上违天悖人?” 卫樾藏在广袖之下攥紧的手,随着温催玉这几句话,缓缓放松了。 虽然还什么都没到手,但卫樾此刻只觉心有曙光,光焰万丈。 温催玉又道:“至于李锳与景王的纠葛,作为旁观者,倒也不便、更没必要替他们分辨个是非曲直。” 卫樾却想听温催玉的看法,便缠道:“横竖现在只有我们俩在,老师怎么看待他们的,就跟我说说呗?” 温催玉失笑:“你今日倒是好奇心重,往常不是不喜欢听旁人的事吗?” 卫樾微微一顿,然后笑道:“不喜欢听老师提起单独哪个人,但人多一点的事没关系。” 温催玉好整以暇道:“没想到阿樾还喜欢听逸闻琐事啊,但你这央着老师陪你一起背后议论人,是不是不大合适啊?” 卫樾:“老师……” “逗你的。”温催玉随手揉了揉卫樾的脑袋,笑道,“虽然非礼勿言,但……我觉得他俩不会有可能了,李锳挺理智,心性又坚韧,应当不会再改主意。” “李锳和景王这事儿,若是只涉及他们二人,那景王最初隐瞒身份的事未必没有转圜余地。偏偏景王身家复杂,并非良配,而李锳本性确实君子,不愿瑾瑜匿瑕,宁可壮士断腕,想必不会再回头了。” 卫樾听得不舒服起来了:“老师……你怎么一个劲儿夸那李锳……” 温催玉失笑:“你啊,让我说看法的是你,说完了又较真的还是你,真是难伺候。” 卫樾哼哼唧唧地把脸凑过来,蹭了温催玉一下。 温催玉:“那你对他们俩是个什么看法?” 卫樾愣了下:“啊?” “既然是背后议论人,那没有我一个人议论的道理,你当然也得说说。”温催玉一本正经地笑道。 卫樾轻咳了声,藏着心虚开口说:“哦……也没什么看法,我觉得……他们亲长应该会比较难接受吧?李锳不受他那丞相爹待见,说不定就是这个原因。” 温催玉寻思着也是:“他这个年纪和家世,家里应该早有相看亲事的安排,但他仍是孑然一身,再听他方才对景王所言,想来就算没有跟家里说实情,也是敲定了不肯成亲祸害旁人的。” 卫樾想了想,突然冒出一个问题……李锳和卫榆是怎么确定自己就是断袖的? 在意识到自己对温催玉的心意之前,卫樾其实从未想过这方面的事,更没往自己与常人取向不同的方向想过。 直到如今,卫樾也不觉得自己是喜欢男子——他喜欢温催玉,温催玉是个男子罢了,旁的人不论是男是女都不行。 所以难得见到真断袖,卫樾还真有点好奇起来,不过这个问题不便和温催玉探讨,不然有点太过明显,容易引起温催玉疑虑了。 今日能知道温催玉并不视断袖之情为洪水猛兽,卫樾已经十分满足。 “不说他们了,老师。”卫樾笑道,“外人的事与我们无关。” 温催玉莞尔颔首。 进了景王宫,景王卫榆按规矩把上位宝座让给正儿八经的皇帝卫樾,自己坐在下首左侧,温催玉占了右侧,李锳跟着温催玉在一侧落座。 不过王宫这台面不高,倒也不至于显得离得太远。 第63章 此外大殿中还有其他数位景国的官员作陪。 酒菜上桌,温催玉没动宫人帮忙倒好的酒,只喝清水。 卫榆瞧见了,悠悠问:“温太傅怎么只喝水,本王这宫里的酒不合你喜好?” 温催玉客气道:“景王殿下误会了,下官不擅饮酒,素来都不碰。” 卫榆笑道:“大丈夫怎能滴酒不沾,本王敬你一杯!” 卫樾蹙着眉:“景王自己桌案上的饭菜不够吃,非要盯着温太傅找茬?” 卫榆从善如流侧身换了方向:“倒是小王不是,疏忽了陛下,那小王敬陛下一杯吧!陛下能饮酒吗?说起来,小王与陛下虽是同辈,但年纪差得实在有些大,若是小王年少时是个不讲究的,那说不准都能有陛下这般大的孩子了!” “景王自谦了。”卫樾毫不掩饰地轻嗤了声,“朕瞧着你现如今也没多讲究,兴许暗地里是有不少和朕年纪相仿的私生子。” 卫榆没成想卫樾能这般“伶牙俐齿”,一时脸都要绿了,他匆匆看了眼垂首用膳的李锳,然后咬牙切齿地回卫樾:“陛下童言无忌,玩笑失分寸也是正常,不说了,小王还是敬陛下酒罢!” 卫樾十分善解人意:“也是,朕方才所言的确不大合适,谁不知道景王与景王后伉俪情深,一生一世一双人羡煞旁人,朕方才挑拨离间似的,确实失分寸。” 卫榆差点捏碎铜器制的酒杯。 温催玉默默低眸,当没听见他的好学生故意揭人短处。 而卫榆扫了眼事不关己的李锳,又看看李锳身侧不远处的温催玉,突然扭头不阴不阳地回击卫樾道:“陛下听起来像是羡慕了?不必羡慕,陛下也到年纪了,待来日回了雁安,让温太傅为您参谋广纳后宫便是。” 卫樾脸色骤然阴鸷。 不单是因为卫榆刚出口的话,触及了卫樾逆鳞。 还因为……卫樾意识到,卫榆既然能拿这话还击他,很有可能是察觉到了什么。 温催玉都还一无所觉,先让个今天刚认识的外人发现了,多可笑。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想必温太傅也很愿意……”卫榆见卫樾脸色不好,语气愉悦起来。 “景王好大的口气,安排上朕的人生大事了。”卫樾冷凛道。 温催玉方才垂着眸没注意,听到卫樾这语气,察觉到他是真动怒了,不由得一怔——谁嘴上都没留情,但互呛到最后直接拿身份压人,就显得卫樾像是争执不过所以恼羞成怒了。 按理来说有点跌份儿。 但既然都是争执之言了,那还讲什么道理。 “景王殿下不是要敬陛下酒吗,还是别总挑拨陛下发火了,要敬酒就好好敬吧。”温催玉摆明着拉偏架道。 卫榆见好就收似的:“温太傅言之有理。陛下,不知小王这杯酒,您还喝不喝?” 说罢,卫榆先仰头饮尽了杯中酒。 温催玉眉眼平和地看着卫樾——此情此景,卫樾作为皇帝,置气不肯接这杯酒的话,不是场面好看与否、给不给景王面子的事,而是影响卫樾自己在景国众人眼中的形象。 他若是不肯配合景王这场面活,就难免显得坐实了景王说他年纪小以至幼稚莽撞、心无城府的隐意。 卫樾被温催玉看得心绪平静下来,但又忍不住冒出了心虚,索性借着饮酒的动作遮挡神情。 底下景国的官员们,见少帝和他们景王终于暂时“休战”了,都松了口气。 又不禁发愁——景王本就是个混不吝德性,这少帝也人如传闻的不好相与,接下来少帝一行人还不知道要在景国留多久,可别两人凑在一起惹冲突、闹出别的事端来……希望景王赶紧把少帝和监察史这些人送离景国吧! 不过,这日宫宴之后,景国官员们发现好像是他们多虑了。 虽然少帝和那温太傅没有离去的意思,但人家天天待在驿馆里足不出户,和同行所有人一起,竟都是十分安生! 甚至不像从前的监察史那样,见天地“围追截堵”想办法要文书、要安排巡察,好办完差事尽早返程! ——温催玉和卫樾他们就此在景国王都的驿馆中住了下来,日子过得倒和之前在雁安太傅府中差不多。 卫樾还不用天天早晚出入宫城、往返太傅府,夜夜能和温催玉待在一起,只觉这般日子十分如沐春风。 而景王卫榆最初较着劲,以为卫樾和温催玉他们是在端着架子,等着他自己把监察史需要的文书和巡察行程都安排好、给送到眼前去,卫榆就偏不做,看谁耗得过谁。 虽然卫榆也不想让卫樾这个皇帝在他的封地里久留,但他太上赶着送人走,显得他多怂似的。 再有……若是监察史离去,李锳跟着一同返程,若无意外,此生他们或许都再难相见了。 虽然如今,除了监察史队伍入王都第一日之外,李锳都没再见过他,但好歹知道人在驿馆,和相隔千里之外不同。 所以,卫榆本来也挺沉得住气,反正差事在身的人又不是他,他就不信卫樾难道乐意在这里久留? 直到时间转眼过去了一个月,卫榆寻思着……少帝和帝师他们是不是太沉得住气了? 怎么搞得好像当真十分“宾至如归”,打算就此在景国王都驿馆里扎根了似的,一整个月居然都能不出驿馆大门! “他们在做什么呢?”卫榆纳闷,“就算是在驿馆里犁地,一个月也够犁完了吧?” 原本护卫驿馆的武将站在卫榆面前,回道:“末将不知,但听动静,应当是没有犁地的。” 卫樾他们入住驿馆后,就光明正大理直气壮把景国的侍卫们清了出去,表示他们同行的叱南军和常继军人数已经很多,足够护卫了。 皇帝开了口,景王这诸侯王又没想着跟朝廷对着干,自然不会在护卫这种敏感的事上唱反调,便随卫樾他们去了。 以至于如今驿馆里,卫樾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卫榆一时间还真不太清楚。 “罢了,本王亲自去瞧瞧。”卫榆命人为他整理衣冠,煞有介事地说,“都一个月没拜见陛下了,实在失礼啊!” …… 今日是六月初一,温催玉二十三岁生辰。 一大清早,卫樾就问温催玉讨了一天假,说今日什么都不想学。 “我昨日已经跟何大夫和袁昭都说过了,正好他们也休息一日。”卫樾道,“来了景国王都这么久,我们还没出门看过,正好今日老师生辰,我们一起出门逛逛好不好?” 温催玉心下觉得熨帖,莞尔颔首:“好。” 他其实也好些年没有正经过过生日了。 年幼时,家中还未生变故之前,温催玉每每过生日都堪称兴师动众,家里六位长辈都想方设法把他的生日宴弄出花样来,生日礼物更是五花八门,场面总是热闹得比逢年过节都夸张,本身喜静的小小温催玉经常无奈又感动。 但后来六位亲长只剩下姥姥。 虽然第二年温催玉过生日时,她有意也弄得像从前那么郑重其事,可到底只剩下她和温催玉一老一少两个人了,越隆重越容易让人回想起失去的亲人和往日的美满,然后越发难过。 所以温催玉对姥姥说,他喜欢清静,以后就平平淡淡过生日吧,这样姥姥过生日时,他才不会因为准备不够而感到抱歉。 姥姥沉默许久,然后摸了摸年幼温催玉的头。 后来直到姥姥去世之前,温催玉的生日都过得很一板一眼,但也并不敷衍——姥姥还是会第一时间对他说生日快乐,给他准备相较往常更加丰富多样的饭菜,生日蛋糕和生日礼物也从未应付过。 而姥姥去世之后,独身一人的温催玉就不大爱记日子了,逢年过节的时间点全靠学校放假作为提醒。 生日当天虽然是儿童节——从前在现代,温催玉的生日是阳历的六月一日,如今成了时人惯用的农历,数字上倒是没变——但他那时已经过了周遭还惦记儿童节的时候,生日多是工作日在上学。 没有环境的提醒,便连生日也经常想不起来。 错过了再想起来时,温催玉也会给自己准备一餐丰盛点的饭菜,反正怎么都算过。 如今卫樾惦记着给他过生辰,温催玉觉得也挺舒心。 于是两人出了驿馆,安全起见,带了几个侍卫同行。 虽是王都,但这里不仅不能和大燕国都雁安城相比,甚至还比不过有些郡城的繁华。 温催玉来景国之前,曾想方设法特意了解过各诸侯国的情况,景国相关的尤为仔细。 景王卫榆虽然对待朝廷来的监察史十分轻慢,但从千催万催交付出来的文书、监察史巡访后撰写上呈的奏疏来看,卫榆上位之后,景国老百姓的日子是更好过了的。 卫榆他爹、上任景王对自己这封地也十分不满,但他和卫榆不同,他并没有表现出对朝廷的意见,每年接待监察史都十分周到,只是对待封地内的事务得过且过,反正再水深火热也艰难不到景王王宫里。 第64章 景国老百姓在大燕北境吃苦习惯了,反正老景王虽然不管事但也不生事,老百姓们日子照旧,倒也谈不上“民怨”。 直到六年前,现在的景王卫榆上位后,因不满封地现状而做出了不少改革举措,又因朝廷忽视景国封地而回以对监察史的慢怠,老百姓们日子好过了点,又听民间传闻说景王为了封地百姓敢跟朝廷叫板,不由得便生出了归属感—— 毕竟这片地方在老景王被封为诸侯王之前,一直是以大燕北境代称,而非景国封地,老景王又不管事,老百姓们其实一直没有自己已经被划分成了景国人的意识。 而这种观念,直到近几年才渐渐入了景国封地的人心。 温催玉走在街上四处看了看,对卫樾说:“景王想让封地变好的心倒是不假,单论能让老百姓过得更舒心这一点,他这诸侯王做得挺称职的。” 卫樾挑了下眉:“老师放心,我以后会是个更称职的皇帝。但是,老师,今天不提旁人,也不说政事,好不好?” 温催玉失笑,抱歉道:“好,不扫兴了。阿樾这是打算带老师去哪儿?你怎么好像还认识地方似的。” “我让蔡庆去问过驿馆里伺候的景国人,说是往西走有片萱草花田,正值开花时节,虽是野生野长的,但景观十分漂亮,本地人得闲出门游玩,也常去那里。不过如今并非闲时,这会儿时间也早,萱草花田那边应当无人,足够清静。” “萱草又名忘忧,我想带老师去那里散心游览,顺道送老师生辰礼。”卫樾目光如炙,十分坦诚。 温催玉被他看得心间一软。 第39章 赠刀以防身,赠药以养身,剑舞以娱身 黄澄一片、绿枝为底的萱草花海中, 卫樾手持长剑,为温催玉比划了一出剑舞。 广袖黑袍随剑翻飞间,他锦衣上的织金暗纹时隐时现, 与萱草花色相映成辉。 温催玉一袭素衣,长身玉立地站在花海边缘, 噙着笑意看着“彩衣娱亲”、十分神采张扬的卫樾。 “老师……”卫樾收势一剑,然后人落到了温催玉近前,墨发随惯性风动, 差点飘到温催玉脸上。 卫樾笑道:“生辰快乐。” 温催玉眉眼盈盈:“谢谢阿樾,剑舞得很漂亮,势若游龙。” 卫樾的神情越发恣意,他道:“我生辰时, 老师送了我一幅精心绘制、十分值得纪念的画卷, 但我不擅书画, 所以现在送老师一场剑舞……还有这个。” 说罢, 卫樾从袖中取出一柄匕首。 温催玉一愣。 “虽然请教了袁昭和叱南军随行中精于此道的侍卫,但这匕首是我自己打磨的。”卫樾道,“我当然会一直陪在老师身边、不让老师亲临险境, 但思来想去,我觉得老师还是需要自己手边有趁手的东西护身,以防万一, 所以我想送老师这柄匕首。” “它轻而利, 平日方便随身藏着,不累赘。而且……我其实做了一对匕首, 老师一把,还有一把在我这里,我想老师和我有一样的东西, 好不好?” 温催玉将匕首接过来,拿在手中端详:“当然好,阿樾很贴心,老师很喜欢,谢谢。你那把匕首呢,也带着呢吧,拿出来一起看看?” 卫樾轻咳了声,若无其事掏出自己那把匕首。 他在刀鞘上弄了点“巧思”,鞘身弧度并不是寻常的笔直对称,而是略有点勾起来,只看一把匕首时不会觉得有什么,但两把匕首放在一起,正好能拼凑起来,如同双月玦。 温催玉发现了这情况,但并未多想,只是笑道:“我们俩的匕首正好是反过来的,你倒是细心,记得我们的惯用手不同,自然握刀鞘的习惯也相反。” 卫樾:“……嗯。” 他心情复杂地把自己那把匕首收了回来,默默揣好,顺便掏出另一个小盒子:“对了,老师,还有这个。” 温催玉不禁轻轻挑了下眉:“这么多生辰礼,我是不是也该补给你几个?” “老师一幅丹青,胜过世间珍宝。”卫樾嘴甜道。 温催玉忍俊不禁。 卫樾又解释说:“不过这个盒子里的不是生辰礼……送药做生辰礼,不大吉利。” 温催玉有点意外:“药?” 卫樾打开盒子:“我之前就在琢磨了,老师身子弱,偶尔有个头晕脑热的,还是及时服药为好,等抓药现熬,难免延误了,本来兴许不严重的,都要变严重了。” “但现如今能久存的药丸,少有对症还药性合适老师服用的。我便请教了何大夫帮忙参谋,做了这些药丸,若再遇到此前那样老师见风受寒的情形,老师就不用再等药,直接拿热水化开药丸饮用便是,方便许多。” 温催玉目光柔软地看着卫樾。 卫樾清了清嗓子:“只是这种药丸保存时间不长,我之后会再想办法改进,若是改进不好,我便每隔一段日子都重新做,保证不会断了,以防万一老师用得到……当然,用不到才好呢。” “今日老师生辰,本来不该拿这种东西出来,不大吉利似的……但偏偏没赶得上昨日出炉,今早我不是出去过一会儿吗,就是去何大夫那边拿这个了,我又性急,实在想尽快给老师看看……老师别把它当生辰礼。” 温催玉轻笑,从卫樾手中取走药盒,道:“但我觉得这个做生辰礼挺好,哪里不吉利了?” 卫樾眨了眨眼:“老师……” “赠刀以防身,赠药以养身,剑舞以娱身,老师都很喜欢。”温催玉莞尔道,“阿樾送礼不仅用心,还十分实用。” 卫樾抿了下唇,往前一步,抱住了温催玉。 温催玉拿着药盒和匕首,双手都空不出来,只好笑道:“你现在真是比老师高了,我都瞧不完整你的脸了。” 卫樾低下头,用脸颊轻轻蹭了蹭温催玉的。 …… 这日从萱草花田离开,温催玉和卫樾又在城中走走停停闲逛了一阵,然后在外用了午膳,才不慌不忙回到驿馆。 这才知道原来景王卫榆上午也来了驿馆,说是要给陛下请安,但没见到人,卫榆也没走,这会儿还在驿馆里。 “景王殿下得知陛下和温太傅都出去了,便说正史不在,副史也行,想去见见李大人,但李大人好像没让人给景王殿下开门……”袁昭禀报道,“景王殿下倒也没生气,就在驿馆的湖心亭那边坐下了,方才还让人端了午膳过去。” 卫樾和温催玉知道了,也没主动去招呼卫榆,自如地回到他们住的院子。 片刻后,得到消息的卫榆自己就过来了。 “参见陛下,小王今日来得倒是不巧,没成想正好陛下和温太傅出门去了。”卫榆声音爽朗地说,“不知陛下此番出门,对小王这王都的风土人情可还满意啊?” 又无旁人,卫樾懒得配合他兜圈子,直接道:“你来干什么,想好怎么解释景王世子的出身了?” 卫榆:“……” 他磨了磨牙,转而对温催玉一笑:“陛下这般直率的性情,温太傅不容易啊。” 温催玉客气道:“童言无忌,景王见谅。” 卫榆:“……教不严,师之惰啊,温太傅。” “那看来景王你的老师是挺懒惰的。”卫樾冷声道。 卫榆不想跟这对不讲道理的师生瞎扯了,他道:“世子一事,恕小王还没想好说辞,不过那三家村狼群的事,小王能顺道解释一下——真是太忙了,给忙忘了,也是寻思着说不定今年陛下同行,不会经过三家村那么个小村落呢,毕竟那都没法落脚是不是?” “再者说了,陛下出行,身边诸多护卫,就算有狼群,想必也不是什么大事。果不其然,陛下十分安全,诸位大人也都未曾受伤,实乃大幸。陛下宽仁,想必不会斤斤计较于此。” 卫榆侃侃而谈说完了,没停顿地接着道:“说起来,陛下和温太傅诸位也已来了有一个月了,怎么不见温太傅这监察史过问一番所需的文书进展如何了?” 闻言,温催玉从善如流回答:“催来问去实在没眼色,自然是相信景王殿下不会耽误正事,这不,今日您就主动来了,不知文书准备得如何了?” 卫榆扯了扯嘴角:“是吗,本王还以为温太傅当真不着急呢。” “倒也确实不急。”温催玉说着一脸发愁起来,“景王殿下也瞧见过的,此番随陛下出行的谭成武中尉伤了腿,据大夫说怕是要四五个月才能康复。他没康复之前,不仅护卫不了陛下,连自理都成一定问题,怎么能上路返程呢?所以不是不急,是急了没用,只好不去发愁了。” 卫榆眯了下眼:“温太傅这意思,本王没听太懂,你是打算等那谭中尉腿伤痊愈之后才考虑返程的事?” 温催玉纳闷:“景王殿下的意思,恕下官也没太懂,您是不满于此,有意催促我们快些离开吗?既然如此,还劳烦景王殿下今早安排人交付文书、安排巡察,办完了差事,下官才方便考虑返回雁安的行程。” 第65章 卫榆心想,怪不得这温催玉是少帝的老师呢,装模作样起来水准可比少帝高多了。 他一时都分辨不出温催玉这是真打算长留景国,还是只是装出不急于办差的从容模样,逼他景国这边自己上赶着送人…… 不过,卫榆实在想不出帝师干嘛要带着少帝滞留在他这穷乡僻壤,所以还是觉得应该是后者——温催玉只是在赌他们双方谁更没耐心。 毕竟前面几年的三位监察史都十分积极办差,但被迫滞留的时间一个比一个长,温催玉大概是从中得到了“启示”,索性反其道而行之,反正他带着少帝,是个诸侯王都不会愿意皇帝在自己的封地久留。 卫榆这般一想,来了气性,决定还就不让温催玉如意了,且看谁更耗得住罢! “温太傅说笑了,此处是大燕的封地,是陛下的国土,本王怎么可能急于期待陛下离开呢?本王只是关心一下温太傅的差事,倒没旁的了……不对,确还有一件事,本王方才进院子后,瞧见亭下石桌上放了把琴,似是古琴‘相思’?”卫榆说起。 温催玉抬眸:“确是。” 卫榆:“不知是陛下的还是温太傅的琴?可否……” “不可。”卫樾直接打断道。 卫榆一噎,索性不理他,继续看向摆明更能做主的温催玉:“陛下瞧着不像是有抚琴雅兴的,那琴是温太傅的吧?本王也是爱琴之人,看到难得一见的古琴不免心潮澎湃,但若说割爱,只怕温太傅不肯,本王也不便如此唐突,但不知可否借与本王几日?” 卫樾蹙眉。 温催玉失笑道:“景王殿下,陛下说了,不可。” 卫樾眉眼舒展开来。 卫榆沉默几息,突然意识到:“那琴是陛下送给温太傅的?也是,古琴难得……本王还寻思着借琴去讨好讨好心上人呢,没想到陛下更早想到……” 卫樾攥了下手:“景王!” 这回是温催玉轻轻蹙眉了:“景王殿下,说话还是不要这么含糊不清为好。您这毛病可不是头一回犯了,是平日里有意让底下的官员猜测上意,所以如此说话成习惯了?” 第40章 “老师怎么像是醉了酒……” 卫榆似笑非笑地扫了眼卫樾, 然后煞有介事地致歉:“对不住啊,陛下,温太傅, 小王说话就是比较以己度人,又热衷于随意玩笑, 确实时常没有分寸,才弄得方才那话跟挑拨你们二位师生情分似的……” “也是没办法,以前也没人敢因为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玩笑就严肃反驳回来嘛。温太傅, 你那琴真借不得?不如本王用一个秘密同你换吧,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卫樾神情冷肃,语气也阴鸷:“景王为了借琴,要口不择言些什么?” 卫榆一笑, 起身对着卫樾的方向一作揖:“小王不敢。既然陛下不乐见, 那小王今日便先离去了, 改日再来向陛下请安。” 温催玉蹙着眉看着卫榆离去。 卫樾此时心虚, 在温催玉面前又装不出游刃有余,于是在温催玉收回视线之前,卫樾就先挪近, 避开温催玉的目光,直接抱住了他。 卫樾垂首把下巴往温催玉肩上一搁,咕哝说:“这景王真是烦死了, 今天老师生辰, 他来扫兴。” 温催玉还随身带着卫樾刚送不久的匕首和药盒,闻言眉眼间一舒:“好了, 别为不值当的人和事不高兴了。今日既然你休假,那来作画玩可好?” 卫樾欣然道:“好啊,早就说要跟老师学画画, 但因为不是要紧的正经事,一直因没时间而搁置,今天总算能试试了。” 温催玉莞尔:“不用太认真对待,说好的只是一起画着玩,画成什么样都不要紧。若是太严肃,那不是和没有休假没区别了吗。” “跟老师在一起,我怎么着都觉得放松,没有休假与否的区别。”卫樾轻轻拨弄了下温催玉垂在身后的发尾。 温催玉没察觉到这点小动静,忍俊不禁道:“你这嘴是越来越甜了,撒娇的话信手拈来。” 卫樾也笑了声。 …… 转眼又是一个月过去,日子进入七月,便是景国这北境山上的地界,也有了夏意。 不过仍然不算酷暑,对于温催玉这怕冷又怕热的体质来说,这个夏天倒不难过。 但卫樾有点不高兴。 因为这个天气,夜里别说抱在一起睡,就算只是靠得贴近,温催玉也觉得有点热,影响睡眠状态,所以他不让卫樾抱着他了。 卫樾有点委屈,但又没辙,只好把这笔账记在了景王卫榆的头上。 于是卫榆再来驿馆“请安”,就发现卫樾待他的态度更加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 卫榆也懒得在意少帝这态度,他如今比较在意少帝和帝师到底想要耗到什么时候,这七月转眼都过去了一半,带着监察史差事的这行人居然当真不急? 如果不是因为卫樾这个皇帝也在其间,卫榆其实也懒得搭理监察史,不至于急切想要把人送走——虽然卫樾待在景国王都,也没插手什么景国封地的事务,看起来对他卫榆毫无影响。 但皇帝在诸侯王的封地上,本就很难不叫诸侯王如坐针毡,即便是性情比较“想得开”的卫榆,也十分不喜欢这种地盘上有个得小心对待的祖宗的感觉。 可彼此较着劲,若是先低了头,卫榆又觉得面上过不去。 好在,一封从雁安送来的文书,给了卫榆一个台阶下。 这日他带着一堆文书来到驿馆求见,一见到卫樾和温催玉便直入正题:“陛下,温太傅,庄王从雁安送信来了,问陛下安好,又诘问小王是不是有意延误公差、妨碍陛下返程。” 温催玉和卫樾八风不动。 “这是庄王亲笔的文书,陛下请过目。”卫榆继续道,“这般罪过,小王哪里担得起,这不,便抓紧收尾,把温太傅作为监察史理应带回去的文书都拟好了,陛下和温太傅可过目检阅,若有问题,我们互通有无。” “至于实地巡察的行程,小王也命人都安排妥当了。陛下的护卫是个敏感问题,小王身为诸侯王,不便掺和安排,好在陛下此次出行所携能人众多。对了,那谭中尉受伤也有三个来月了,腿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吧?若是还未好全,小王可请王宫中的太医来为他瞧一瞧。” 卫榆有意的话,能把话说得十分密集,压根不给人插话的余地。 不过好在温催玉和卫樾本也没打算插话,就并排坐着,静静听卫榆发挥。 “不过,除了谭中尉之外,陛下身边还有那么多常继军和叱南军,统领也有个袁校尉,想必就算谭中尉行动不便,也不至于拖累陛下。陛下的出行安危,倒也不用小王操心了。” 卫榆还没说完,他叹了声气:“倒也不是小王有胆量催促陛下行事,只是这庄王来信言辞颇利,小王不过是这偏僻北境偏安一隅、说不上话的诸侯王,实在不敢拖延有摄政之实的庄王之意,唉!” ——所以陛下你还是赶紧回去和庄王叫板吧,留在这里为难我干什么! “景王殿下说笑了。”温催玉好脾气地回答,“那好,劳景王殿下把文书都留下吧,下官会尽快阅览。巡察行程安排也劳您留下,下官和陛下商议一番,尽快给您答复。” 卫榆见温催玉这么好说话、没有再刻意逗留的意思,而卫樾也没有对此横挑鼻子竖挑眼,不由得松了口气,心想果然这两人不是真想长留景国,之前就是在跟他比谁更有耐心罢了。 算了,如今能把人顺顺当当送走,就已然很好了,落了下风就落了吧。 卫榆命人把文书都搬进来,然后对卫樾行礼告退,又对温催玉说会等待驿馆这边的消息。 温催玉斯斯文文地颔首:“下官一定尽快。” 卫榆这才转身离去,途经院中又瞧见那把相思古琴,不由得手痒心也痒,又想到这几个月始终不肯再见他、不久之后也将要和少帝他们一起返程的李锳…… 卫榆方才的“志得意满”不由得敛去,他抿了抿唇,寻思着在李锳离开之前,他还非得想个办法借到这相思琴,好歹用它叩开李锳的院门。 李锳不愿与他重修旧好,不愿再履诺想办法来景国长住、与他琴瑟和鸣,他难道还能强行把人扣下来吗…… 只能最后再抚一次琴,便当作是离别的留念罢。 卫榆离开驿馆后,温催玉和卫樾倒是看了文书,好歹了解下景国最新的大小事务——当然,诸侯王表面敬重朝廷,但私下里必然都有自己的盘算,封地内的要务鲜少有当真详实写在文书里的。 除了实在瞒不过朝廷的事务,其他自然是能不写就不写。 朝廷也不好来硬的,故而文书之外,才有了实地巡察这么回事。虽然巡察行程也是诸侯王安排,但好歹比只有文书来得更真切些。 温催玉和卫樾看完了文书,接着就继续悠悠闲闲度日。 卫榆在王宫里等了五日,觉得就算是不识字要找人念来听,五日也够少帝和帝师听完那些文书了。 第66章 于是卫榆怀疑自己被耍了,温催玉那日只是看似和气,实则是拖字诀! 卫榆被气乐了,第六天特意在下午不早不晚的时候,再度拜访了驿馆——他前面几次都是正午之前来,发现每次卫樾都和温催玉在一块儿。 但卫榆就还不信了,这两人还能每时每刻都黏在一起不成,他这次换个时辰瞧瞧。 这次,卫榆倒是如愿了。 卫樾这会儿是习武的时辰,并未在温催玉身边,温催玉留在居住的院子里,闲来无事正在修缮卫樾昨日信笔涂鸦的画作。 听闻蔡庆禀报说景王来了,温催玉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去:“景王殿下又来给陛下请安了?” 蔡庆低着头恭敬回道:“是这样说的。但陛下此时不在院中,奴才不知道能不能直接告诉景王殿下,所以只说来通传,还请温太傅定夺。” 温催玉笑了笑,放下笔:“不必多言,请景王殿下进来,我自与他说明。” 蔡庆应是,便退出去,将景王请进屋了。 卫榆进了堂屋,扫了眼独自一人的温催玉,笑起来:“哟,陛下这会儿不在啊,难得啊。” 温催玉一脸和气:“景王殿下又来请安,也是难得啊,不过不凑巧,陛下这会儿有事不便,只好由下官代为接待。景王殿下请坐,茶水自便。” 卫榆坐下了,挑挑眉:“温太傅独自在屋里做什么呢,看本王前些日子送来的文书?是否其中有什么晦涩难懂的内容,才让温太傅如此费神,至今都还没来得及回复对巡察行程安排的意见?” 温催玉轻叹:“原来景王殿下是又来催促我等尽快离去的,如此待客之道,下官闻所未闻。” 卫榆无语想笑:“温太傅说笑了,这话本王可不敢接,此处是大燕国境,陛下是大燕的陛下,哪有本王待‘客’之说?怎么,温太傅这监察史还有所盘算,不方便对本王说?” “莫说是下官,便是陛下,来到景国王都这两三个月以来,也都堪称足不出户,能有什么盘算?这驿馆还能比雁安的皇宫住着更舒服不成,景王殿下想多了。”温催玉不慌不忙地打官腔。 反正话说得规矩漂亮,但表面一掀开,什么实质内容都没有,还是让人拿不准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卫榆索性直言:“温太傅,本王还是不信你和陛下有滞留景国的必要,我们也别互相试探干耗着了,你们到底想要什么,直说如何?若是本王能办到,定然为陛下办了,也免得陛下纡尊降贵在这偏远之地耽误日子。” 温催玉轻笑:“景王殿下心思太重了,陛下与景王往前素不相识,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陛下能有什么想从景王这里得到的?” 卫榆眯了眯眼:“温太傅可要想好了,如今已经七月下旬,你还没有实地巡察,再这么兜圈子耽误下去,怕是大雪封山之前你们来不及离开,届时天寒地冻,本王不可能伤财劳众地派人护送你们冒险返程。你们真想在这过年不成?” 温催玉还是一脸要气死人的无欲无求:“多谢景王殿下提点,下官会注意日子的。” 卫榆面无表情地一声冷笑,抬手对温催玉抱拳,十分佩服:“好!那本王也不想当个恶人,不敢再催监察史大人,否则不知道的还以为本王心虚、封地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说起来,若是能和陛下一同过年,也是本王三生有幸了。” 他放下手,方才垂落、挡住了桌案的袖摆也跟着落下,露出了桌案上原本就摆着的茶壶和杯子来。 卫榆抬手翻过两个茶杯,拎起茶壶便倒了两杯,然后起身端着走向温催玉,十分热络道:“来,本王敬温太傅一杯清茶。温太傅如此钟灵毓秀的人物,本王难得领教……” 景王都走过来了,温催玉出于礼数,也站起了身:“景王殿下谬赞。” 卫榆把一杯茶递给温催玉,又说起来:“对了,本王来了几趟,回回都瞧见那相思古琴被你随意搁置在院中亭下,似是并不多受主人珍爱,温太傅就当真不能割爱?借几天都不行?” 温催玉端着茶杯,笑道:“景王殿下误会了,陛下送的名琴,下官怎会不珍爱?但确实不曾过于小心,毕竟只是一把琴,自然是放在方便取用的地方,总比束之高阁来得不埋没。景王殿下请。” 说罢,温催玉微微仰头饮茶。 但还未入口,只是杯口凑到了唇边,温催玉就嗅到了不对——有点辛辣呛人的味道,绝对不是正常茶水。 他正欲放下茶杯,卫榆却早有准备似的、十分“不见外”地上了手,直接抵着杯底往温催玉那边压。 温催玉猝不及防喝了一口,才呛咳着反应过来,直接往后退了几步,让卫榆没法再灌。 茶杯没拿稳,杯中物洒了出来,沾湿了温催玉的衣襟,显得他有几分狼狈。 卫榆大笑起来,喝下了他自己手中那杯“茶水”,接着竟是从袖中掏出了一个酒壶! 他一边倒酒一边说:“温太傅别担心,只是酒水,没毒,本王不至于这么莽撞无礼。” 温催玉堪堪止住咳嗽,嗓子里却还是那股不习惯的辛辣味,他放下茶杯,拧眉不语。 “古人有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卫榆又自己喝了一杯,接着说,“温太傅居然不饮酒,实在是可惜,初见那日陛下因此百般维护,言辞间实在不客气,本王不是个豁达人,便记挂此事许久了。” “本来也寻思着只是萍水相逢,记挂记挂也就罢了,但没想到陛下与温太傅一再驻留,可算让本王逮到今日之机,让温太傅喝了一回酒,实在高兴。” 温催玉可高兴不起来。 这酒太烈,他虽然只被呛到了一口,但这会儿已经开始酒意上脸、头晕脑胀了。 他转身往外走,语调冷淡:“下官不胜酒力,恕不奉陪,景王殿下还是自己回去喝罢——蔡庆!送景王殿下出去!” 卫榆“唉哟”一声:“温太傅这是生气了?怎么气量如此小。对了,那琴……” “厨房缺柴禾,不借!”温催玉推开隔壁卧房的门,进去后直接把门关上了。 堪称十分没有礼数。 但对人才要讲究礼数,景王不做人在先,他现在就是懒得周旋了,景王又能奈他何? 卫榆方才暗中换酒、强行灌酒的举动,确实让温催玉火大,但他被烈酒呛得实在难受,很快就顾不上生气了。 温催玉回到屋中,先喝了两杯清水漱口,然而过了一会儿,还是脑子昏昏沉沉。 他蹙着眉,索性回床榻上躺会儿。 只是猝然喝了一口酒,不胜酒力而已,温催玉倒不太担心。 …… 晚膳之前,卫樾回到院子,才从蔡庆口中得知,下午景王来过,似乎还和温催玉起了冲突,让素来持重温和的帝师最后下了不客气的逐客令。 “……温太傅回了卧房,一直都没出来。”蔡庆说。 卫樾蹙着眉,走到卧房门口,一边开门一边说:“老师,我回来了,下午景王他……老师?” 看到温催玉合衣靠在床边,双眼也阖着似是正睡得沉,卫樾怔了怔,然后闭了嘴,呼吸连着手脚动作都轻了下去。 他反手关上门,小心翼翼走到床榻边。 离近了,这才发现温催玉脸上的暖色不是屋内的烛光映照,而是自发的。 卫樾一惊,第一反应便是疑心温催玉生病在发烧,但探了探额温和脉搏,又并无多大异常,不像是病了,倒像是……酒醉的症状? 而且凑近了,卫樾能闻到温催玉衣襟处残留的酒香,与白檀药香有所重叠。 “……老师?”卫樾摸了摸温催玉的脸颊,轻声唤道。 温催玉迷迷糊糊地被唤醒了,但还是脑子发沉,有点反应迟钝:“……阿樾回来了……什么时辰了?” 卫樾捋了捋他鬓边的发丝,柔声说:“嗯,回来了,快要吃晚膳了。老师,你怎么了,身子哪里不舒服?我方才瞧了瞧,老师怎么像是醉了酒……” 说起这个,温催玉清醒了点,但说话还是有点含糊:“景王惦记着之前接风宴上的‘仇’,下午故意带了一壶酒来,借着倒茶的动作遮掩,实际倒了酒,我不小心喝了一口……兴许是以前从未喝过,如今竟然被一口酒放倒了……” 温催玉调子懒洋洋的,便带出了些许缱绻意味来。 和着他微微泛红的脸颊一起,看得卫樾心惊肉跳。 “老师……那我去给你配点醒酒汤吧,不过你最好不要再睡了,不然怕夜里睡不好,更难受,好不好?”卫樾轻声说,到最后甚至有些许哄人的调子了。 温催玉倦倦地点头,但是没有起身的意思,还想要耍赖似的偏过头去,轻轻蹭了下枕头。 这般模样的温催玉,看得卫樾心软得发烫。 “老师……”卫樾俯身靠近,突然福至心灵,大着胆子唤了声,“令卿。” 第67章 温催玉下意识应了一声,又过了几息,才后知后觉地睁开眼:“嗯?” 卫樾笑眼盈盈地看着温催玉。 “没大没小。”温催玉哭笑不得,“好了,拉我一把,我这就起。” 卫樾把温催玉扶了起来。 …… 待温催玉换下了沾酒弄脏的外衣,又喝了醒酒汤,精神足一点之后,卫樾才想起来问:“老师,景王下午来,还说什么了?” 温催玉:“没什么,就是想让我们走,被我搪塞过去,他像是气得不打算再催,擎等着看我们能耗到什么时候。也挺好。” 卫樾想了想,说:“我们想要后年才回去,庄王那边肯定不乐见,最迟明年定会再借监察一事派人过来,他不可能容忍我脱离管控两年,也还等着老师回去告诉他岑夫人和九皇子的下落。” 虽然有谭成武这个眼线、此前时不时送信回雁安,但自打谭成武意外受伤,他们就借机让袁昭“暂代”一起接管了常继军,又借养伤之名让人把谭成武扣在屋子里、时时有人看着。 谭成武这几个月以来,一封信都没能送出去。如今他虽然腿伤大好,但驿馆里的守备情况他已经掌控不了,作为皇帝的护卫他也不能独自离开驿馆,所以很难跟雁安联系上、“里应外合”地制造情况让温催玉和卫樾不得不返程。 短时间内,温催玉和卫樾倒不用太担心。 “无妨,本就没指望能顺风顺水,届时见招拆招吧。”温催玉从容道。 …… 转眼七月已过,八月也眨眼便过了半,夏日未尽,但酷暑已去。 国都雁安,庄王府邸—— 仍然未听闻景国那边有任何新动静,庄王这几日脾气越发莫测。 他前脚随手砸了一个花瓶,吓得周遭的仆从连忙跪地。后脚又和颜悦色让人起身,还致歉说自己手滑了真是不好意思要让仆从收拾碎片。 仆从们收拾完碎片,被吩咐全都退了出去,庄王身边只留下常年伴随的一个近侍。 近侍为他倒了杯茶,恭恭敬敬地揣测上意:“殿下,陛下和温太傅怕是离去之前就打着久留景国的主意了。” 庄王转动着指间的扳指,笑了声:“倒是本王太轻视他们的决心了,竟真相信了陛下是想借机出门散心、摆脱一段时日的控制,温太傅是想借陛下好敦促景王配合差事……” 最初得到谭成武传回来的消息,说少帝和帝师有意拖延行程、赶路十分缓慢,庄王也没在意,甚至因此更加安心——毕竟若是别有心思,卫樾和温催玉应该更加着急赶路才对,不会故意沿途走得慢悠悠的,一副游山玩水、不上心正经事的模样。 直到按脚程他们应该进入了景国封地范畴,谭成武突然没了消息,五月底庄王才收到景国的回函,说陛下和监察史队伍已经于四月底平安抵达。 再之后一个月余,不论是景国那边、监察史队伍还是谭成武,都没再有新消息传来。 庄王意识到了不对劲,一封文书快马加鞭送到景王书案上。 但七月中旬送达的文书,至今一个月过去,竟也是一点新动静都没传回来。 庄王这才笃定了,少帝和帝师竟真有故意长留景国的意思,那景王也不知怎么回事,竟也没想办法把人送离景国…… “但不论如何,陛下和温太傅不可能永远留在景国,早晚得回来。”侍从接话道,“即便陛下明年才回,也不过走了一年,想来变化不大,反倒是对雁安情形会更加陌生。” 庄王若有所思。 他不确定卫樾和温催玉在盘算什么,但他不可能放任他们随心所欲,自己干等在雁安。 “北境十月下雪,最迟十一月便会到大雪封山的地步,要来年二月才融雪……除夕年尾祭祀大典离不开陛下,如今才八月中旬,另派一组官员快马加鞭前往景国封地,应当赶得及在十月之前抵达,能接温太傅这监察史的差事,让陛下和温太傅他们回来。”庄王拍板道。 虽然温催玉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个御史丞李锳,直接去信说让李锳留在景国办差,而卫樾和温催玉先行返程,这样会更方便省力。 但庄王不觉得卫樾和温催玉会配合一封书信的安排,还是得派人过去,更加名正言顺。 庄王此番决策,朝中大臣们听闻后,不由得更加人心浮动。 朝臣们起初以为,是庄王不知道出于什么念头,故意安排少帝和温太傅同行远行。 但后来渐渐得了消息,据说是少帝和温太傅自己这般要求的,不知怎么说服的庄王,庄王竟也同意了,后来有朝臣上奏希望收回成命他都不改。 如今距离少帝和帝师出行,也已过去半年多了,和他们同期出发、前往其他诸侯国的监察史均已回到雁安,唯独少帝和帝师那边毫无动静。 也不知是景王竟胆大包天到连皇帝都随意拖延怠慢,还是少帝和帝师有意不回,如今庄王竟只能重新安排官员前去接替…… …… 这年,大燕北境、景国封地群山间,初雪来得比往年早。 进入九月后,日子便一天比一天冷,天气变化十分明显,半点不讲究循序渐进。不过九月底,天上就开始降雪了。 新的监察史队伍——尚书仆射王观、廷尉监徐之谊及其随行侍从——一行众人披着雪,顶着庄王的命令,赶着十月初一抵达了景国王都。 一路颠沛赶路,个个都十分风尘仆仆。 好在驿馆内地方住得开,王观和徐之谊粗略安顿一番,整理了仪容,还没坐下歇歇,就匆匆求见少帝,巴不得他们今日到,少帝和温太傅也收拾收拾行囊今日就返程。 第41章 轻轻按在了温催玉的唇上。 王观和徐之谊这天差点没能见到少帝和帝师。 因为温催玉病了, 卫樾守在床榻前,没工夫应付旁人。 ——前几日初雪,景王命人给驿馆送了炭火, 还有酒水,说天寒地冻水面结冰用水不易, 酒水凑合凑合还能暖身,听来十分贴心。 但问题是,驿馆内用水的确就这么急剧缩减了。 还不方便找卫榆问罪、说他怠慢, 毕竟人家取暖的上好炭火和酒水都有送,说的也确实是实话,此处冬日还没结冰断流的活水不多,凿冰解冻难免消耗人力、显得贪图享受。 卫榆自己王宫里也是一到冬日便缩减用水, 此番虽然有看乐子的不怀好意, 但也并非是故意苛待, 挑不出行为上的礼来。 卫樾六岁登基之后, 还没吃过水不够用的苦,温催玉更是从小就没经历过这种情形,一时都有点不适应。 不过倒也不难适应, 毕竟他们在这驿馆里,和驿馆中还要干活的仆从与驿馆外景国老百姓相比,日子已经十分好过了, 也就不太好意思不适应。 只是适应没两天, 卫樾发现温催玉新添了个“坏习惯”——他居然贪上酒了! 对此,温催玉觉得有点冤枉。 他只是昨日下午闲着无聊, 突然挺诗情画意地想起了诗中有云“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然后就想体验一下那氛围, 顺便画一幅画,并未打算饮酒。 只是他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那般易醉——不过是在作画过程中嗅了会儿屋里热腾的酒香,温催玉便有些发晕起来。 但那时温催玉并未往醉酒的可能上想,毕竟他滴酒未沾,所以只以为是屋里炭火太足、透气的窗缝开得不够,闷着了。 他便把窗户开得大了些,想着换换气,待会儿再关小。 未曾想没过一会儿,温催玉就稀里糊涂靠在屋中软榻上睡着了,窗户自然是忘了关小。 卫樾习武结束回来时,只瞧见冷风往里灌的窗户、靠在软榻上睡得沉的温催玉,鼻间还嗅到满室酒香…… 他不由得担忧又无奈,先关小了窗户,又走到炭火边,习惯性想把自己烤暖和了再靠近温催玉。 等待身上寒意敛去的时间里,卫樾顺手打开炉上酒壶的盖子往里瞧了瞧,见一壶酒已经只剩小半,便以为是温催玉喝的——其实温催玉本也没让人倒多少酒来,原本也就只有半壶,又在炉上沸了这么久,烧干了些许,才只剩小半了。 卫樾放下酒盖,觉得身上差不多没有寒意了,才起身走到温催玉身边,俯身下来,靠近温催玉耳边,轻声开口:“老师……” 几声后,迷迷糊糊的温催玉被他唤醒了。 意识到卫樾误会之后,温催玉正想要解释,却先咳嗽起来。 这下卫樾可听不得,一边啰嗦一边把药盒翻出来,倒了煨在炭火边的热水给温催玉化开药丸,让他先服了驱寒预防的药,然后又要去给温催玉弄醒酒汤。 温催玉哭笑不得:“我真没喝,滴酒未沾……咳咳……” “理智上我相信老师用不着骗我,但听老师咳嗽,我心不安。”卫樾轻轻为温催玉拍了拍背。 温催玉咳得“理亏”,没好意思端着师长的架子跟他的好学生争辩一下“咳嗽又不是喝过酒的证明”……于是喝完药,只好又喝了碗醒酒汤。 第68章 待脑子清醒了,温催玉才猜测起来:“我兴许是被酒气熏醉的,反正真没喝。” 卫樾帮他理着长发,闻言失笑:“老师,你这样很容易被误会成是在狡辩的。” 温催玉挑了下眉。 卫樾又说:“但是我相信老师说的。老师身子弱,总是敏感些,上回抚琴走神,不慎被琴弦割破了手指,老师都疼哭了……” 话音最后,卫樾带出了点笑意。 温催玉:“……” 半个月前,目睹温催玉因为指腹被琴弦划破而猝然落泪后,卫樾如今确信了——温催玉并不乐意哭,只是大抵自己也控制不太住,情绪起伏比较大和身体受疼时都下意识掉眼泪,泪珠比思绪动得还快,温催玉自己也挺苦恼,但不一定是真把事情往心里去了,又或是受伤特别严重。 温催玉虽然受不得疼,但其实真没那么容易因为情绪起伏而落泪,卫樾会有这种误解纯属系统的锅。 但系统的事,如今还不便跟卫樾说,而且细究起来,卫樾这认知也不算有离谱的误会,温催玉索性随他理解了。 不过卫樾似是觉得这事儿好玩,最近时不时就拿出来打趣,温催玉就不太想随他玩了。 “阿樾,老师教你写写‘尊师重道’?”温催玉好整以暇地抬眸。 卫樾顺手便理了理他鬓边的发丝,莞尔说:“老师要不还是教学生写写‘为人师表’吧,雪天开着窗嗅着酒气在屋里不盖被子睡觉,嗯?” 温催玉顿了顿,然后微微一挑眉:“阿樾,我怎么觉得你最近特别得意,管到老师头上来了?” “……”卫樾轻咳了声,“一直是老师管我,难得找到机会念叨老师几句,难免得意忘形,老师生气吗?” 温催玉失笑:“那我可气不过来……咳、咳……咳咳……” 本来还好好说着话,温催玉突然又咳嗽不止了,喉间很快泛起艰涩的血腥气。 卫樾面上笑意尽失,扶着温催玉给他轻轻拍背,等咳嗽声轻下去一些了,卫樾才折身去桌案前倒了水来,想要喂给温催玉清清嗓子。 温催玉咳得没力气,便没逞强,就着卫樾的手喝了水,又无奈道:“还真被你教训对了,咳咳……我这自作自受的……” “不要这样说。”卫樾蹙着眉发愁,“恐怕是我那药丸没做好,所以才吃了没用,要不还是让何大夫来给老师看看吧……” 卫樾不喜欢旁人靠近温催玉,唯独在温催玉生病时,能容忍何大夫来给温催玉诊治……由爱生忧怖,卫樾多目中无人的脾性,却总怕自己学艺不精,耽误了温催玉的康健。 温催玉安抚地握了握卫樾的手,轻声道:“怎么会没用,这几个月我稍微有点头疼脑热就早早吃了,不是一次风寒发热都没犯吗?这会儿才吃下不久,还没见效罢了。” “再说了,我体质不好,就算吃了药,还是偶尔大病一场,尤其是天气骤变之际,也是正常的。”怕这回吃了药也没用,回头卫樾又难受,所以温催玉提前打预防道。 “这么多年,我都是这样过来的,不稀奇,阿樾不必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你有医学天赋,跟着何大夫学什么都快,何大夫不也承认的吗?要不是看在这点上,你当何大夫为什么能忍你的性子,你至今都还只管人家叫何大夫呢。” 卫樾摸了摸温催玉垂落的长发,还是不安,但又不想温催玉继续费神哄他,所以只闷闷地点头:“嗯,我知道了,老师。” 温催玉一语成谶——这回虽然吃了药,但夜里他还是高烧起来。 第二天,庄王派遣来接替监察史职责的官员抵达时,温催玉虽然已经退烧,但还是昏昏沉沉地睡着。 卫樾坐在床榻边,看着脸色苍白的温催玉,本是无心应付旁人,只想等温催玉醒来。 所以王观和徐之谊求见,卫樾想也不想地让人滚。 但说完滚没多久,卫樾抿了下唇,给温催玉又掖了掖被子,然后起身出门。 “那两个人呢,叫过来。”卫樾吩咐道。 横竖迟早要见的,等到令卿醒了再见,不是又要令卿耗神吗,他这会儿处理了算了,反正此前他们已经商议过此事。 蔡庆闻言领命,又听到少帝补充道:“把袁昭也叫来,让他带人在外面守着。” 王观和徐之谊本以为今日见不着陛下了,没想到峰回路转,陛下又愿意见他们了,于是匆匆又赶回来。 朝廷官员、尤其是文官,说话是向来不能少兜一个圈子的,但卫樾懒得听,等王观和徐之谊行了礼,他便直接开口打断道:“朕知道你们是内朝官员,听的是庄王之命。” 雁安朝堂分了内朝与外朝,外朝便是熟知的三公九卿,内朝则经庄王设立。 当年庄王逼宫谋反,扶持六岁的卫樾登基,自己成了摄政王,为了尽快掌握朝政,他将原有的尚书台拎出来设立内朝,亲自选拔官员入尚书台执政,越过丞相直接接收官员奏章,由尚书台负责文书和诏令方面的审核与起草。 外朝的三公九卿没了决策权,只接收和执行内朝传达的政策。渐渐的,就连百官之首的丞相也有名无实了,反倒是尚书台的长官尚书令,虽秩级低,但实权高。 而内朝官员的选拔任命皆直接由庄王负责,实权既来自庄王,又为庄王集权,内朝官员依附庄王而活、均为庄王亲信。 例如眼前的尚书仆射王观,便是直属内朝尚书台的官员。 而廷尉监徐之谊,虽位属外朝九卿中的廷尉寺,但庄王本就是从外朝选任官员入内朝,如今徐之谊跟着王观一起来景国办庄王要紧的差事……温催玉和卫樾此前合计,猜测徐之谊应当也要入内朝的。 所以卫樾这会儿,索性便如此诈道,也好确定一番二人身份。 王观自然是不必否认的,徐之谊也正如卫樾他们所猜,听到少帝这般笃定,便没了辩解的念头——一来没有意义,二来既然成了庄王亲信,自然更不必在意少帝了。 不过,最基本的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 王观和徐之谊不约而同面露惶恐,他们本就还跪在地上、没被叫平身,这会儿倒省了下跪的动作。 王观叩首道:“陛下,内朝乃是为了君权,说来都是为了陛下权威,只是陛下尚且年少,暂由庄王代管罢了。庄王对陛下的拳拳之心,臣等有目共睹,这不,此番陛下留滞景国封地,庄王实在担心,又念及除夕祭祀离不开陛下您,故而派臣二人前来接替监察史职责,让您和温太傅能返还过年……” 徐之谊捧哏般说:“如此情义,令臣等感动!” 卫樾冷笑了声,看了眼门外:“袁昭。” 袁昭带着人出现在门口:“属下在。” “尚书仆射王观、廷尉监徐之谊,两位大人一路奔波辛劳,刚抵达驿馆就累病了……”卫樾不疾不徐道。 王观和徐之谊皆是一愣:“陛下……” 卫樾:“起不了身,出不了门,其随行侍从也大多病了,少数没病的照料病人、分身乏术,一行人均待在……他们现在住哪儿来着?” 袁昭回道:“青云院。” “让他们待在青云院里养病,有事无事都别出门,免得过了病气给朕。袁校尉看着安排罢。”卫樾说完,又看了袁昭一眼。 袁昭抱拳领命:“是,属下知道了。” 然后便带人进来,想要强行把王观和徐之谊“请”回青云院。 王观和徐之谊知道少帝跋扈,但没想到他竟真能如此不把庄王放在眼里,这可不是寻常的言语挤兑! 徐之谊震惊道:“陛下!庄王殿下还在等您回去呢!” 王观也说:“陛下,庄王殿下吩咐了,要臣等到了景国之后送信回去……” “要送信就交给袁校尉,记得早点给,晚了大雪封山,送不出去。”卫樾学着温催玉言传身教的“四两拨千斤”,又朝外动了动手指。 袁昭便不再客气,直接让人捂了嘴把王观和徐之谊带出去了。 卫樾坐在原地想了想,又起身去外面吩咐:“把卢子青叫过来。” 卢子青——小七得知卫樾找他,差点摔倒:“啊?叫我?就我一个吗?” 得到肯定答案,小七战战兢兢来到卫樾面前,老老实实跪拜行礼。 卫樾看着他:“你会偷东西?” 小七连忙摇头:“奴才不偷了!奴才以前是被逼着偷的,后来自由了就不偷了,被大人捡回太傅府后更是没再犯过毛病,陛下明察啊……陛下是丢了东西吗?真不是奴才偷的!奴才倒是可以帮忙找找……” 卫樾觉得自己大概是跟着温催玉久了,如今倒是对人对事多了点耐心。 他听小七慌里慌张说完了,才平静道:“没说你偷东西,急什么。会溜门撬锁吗?” 小七忐忑迟疑地点了下头:“……不特别复杂的话,应当都拦不住奴才,奴才以前的‘老大’除了让我们上街偷行人的东西,也会踩点让我们去大户人家家里……” 第69章 “那就行。夜里你去一趟青云院,把今天到的那两个大臣的官印偷出来,顺带往他们的茶水里放点东西。至于放什么,你待会儿回去问何大夫要,看看有什么不引起注意但能让人起不来床的毒,给他们吃点,免得精力太足惹事生非。”卫樾吩咐道。 小七愣住,忍不住抬头看:“……啊?” 卫樾皱眉。 小七连忙低头:“是,奴才知道了……那这事儿是可以跟何大夫说的意思吗?要不要……要不要问问大人?” “别闹得动静太大,跟何大夫说说无妨,你若是要帮手,找卢子白和袁昭也行。”卫樾说,“老师这边不用你多嘴,待他病好了,朕自会与他说。” “是,奴才知道了。”小七领了“差事”,离开了。 卫樾起身,理了理衣袍,然后回到卧房里。 温催玉还在睡着。 虽然屋内暖和又盖着被子,但温催玉脸上还是血色稀薄,唯有唇上有点颜色。 卫樾坐在床榻边,垂首目不转睛地看了会儿,突然伸出手,轻轻按在了温催玉的唇上。 只是轻轻按着,没使力气,也没旁的动作。 片刻后,卫樾收回手,做贼似的,把还沾染着温催玉唇上温度的指腹,贴到了他自己唇上。 第42章 “老师别哭。” 这天临近傍晚, 温催玉才姗姗醒来。 睡得太久脑子发昏,温催玉有点辨不清时辰,四肢百骸都没什么实感。 他靠在床头稀里糊涂喝了一碗药和一杯水, 然后被卫樾塞了一颗酸甜果到嘴里。 酸甜果是景国冬日盛产的一种果子,驿馆里的树有一小半都在结。不大一颗, 甜中带着酸味儿,倒是开胃,这会儿被卫樾充作零嘴, 给温催玉去去嘴里的药味,顺便醒神。 温催玉被酸得蹙了下眉,倒是真清醒不少。 “什么时辰了?”咬碎了果子咽下后,温催玉又接过卫樾递来的清水, 问道。 卫樾看着他温和苍白的眉眼, 轻声说:“申时末了, 老师再晚点醒来, 天都要黑了。” “对了,老师,庄王新派来的人今日已经到了。按我们之前的打算, 我让袁昭直接把他们关在院子里,养病为由,不许走动, 还有……我吩咐卢子青去做一件事。” 温催玉抬眸:“小七?” 卫樾摸了摸鼻子, 觉得接下来的话有点污温催玉光风霁月的耳朵,但他不想瞒着温催玉, 所以还是说道:“我让他去王观和徐之谊住处……偷东西……和投毒。” 温催玉不由得错愕。 卫樾又连忙解释:“是偷官印,还有投一点能让他们当真‘病得下不来床’的小毒而已,没打算要他们的命, 何大夫那里的毒理我都看过,没有找不到解药的。” 闻言,温催玉了然——印章这东西本就重要,大燕官场对官印又看得格外重。 若是丢了,后续别的连锁麻烦先不提,光是丢官印这个罪名就够官员本人吃一大罚了。 如今王观和徐之谊又处在人生地不熟的环境里,若只是被关着,难免会想方设法折腾,但若是发现自己官印不见了,那心虚之下会安分许多。 至于他们会不会怀疑官印丢失和少帝有关……卫樾就是要他们怀疑。 这样他们才会忌惮,不敢再想法子促使少帝和帝师返程,不然万一少帝直接把他们的官印往深山老林里一丢,他们怎么回雁安交差? 除了偷官印,还有下毒,目的都一样,让人知道忌惮和安分。 手段的确上不得台面,但……朝廷政事,阴谋诡计不稀奇,傀儡皇帝真想手上一尘不染就坐稳皇位,未免太过天真。 之前他还拿岑蕙和先帝九皇子的事和庄王周旋,也曾偷听墙角得知李锳和景王的关系、景王的把柄……温催玉不觉得自己过往的做法有比这光明磊落。 所以他轻咳了声,没有置喙卫樾的做法,只道:“回头我还是得跟小七说一说,他年纪小又是风吹雨打长起来的,怕他办了这次的事之后,一时想岔以为偷盗是能事……不过他从前就知道偷是恶事,大概也不用太担心,只是跟他聊聊我好安心罢了。” 卫樾怔了怔,下意识心慌意乱起来:“老师,我……” 见状,怕卫樾心思敏感想歪了,温催玉失笑道:“阿樾,老师不是指桑骂槐,真没责备你的意思。” “我知道,以你从前的性子,直接喊打喊杀都比让你暗地里动手脚要自在,如今你已知道顾忌后果,做事留有余地,是长进。” 话音方落,温催玉就被卫樾抱住了。 与此同时,久违的电流感传遍四肢百骸,温催玉放在被面上的手蓦地一紧,整个人也绷住了。 系统公事公办地冷冰冰道:【可以理解宿主因材施教、因地制宜,但宿主自己也曾说过,不论如何都不应当鼓励学生品德败坏。】 温催玉眼中噙着新鲜的泪花:【……】 卫樾不知道系统的存在,只知道他一如往常俯身抱紧温催玉的瞬间,怀里的人却不似往常那般放松纵容,而是浑身都僵滞住了一般。 卫樾心下一紧,小心翼翼松开了温催玉一点,偏头一看,瞧见了温催玉眸中有水光。 “老师……”卫樾感到一阵胸闷气短,他匆忙抬手想要为温催玉拭去眼泪,“我……我知道偷窃不是君子所为,下毒更是枉为医者,老师说过的为人处世温良恭俭让我一点都没做到,还要老师为了宽慰我而说出违心之言……” “我知道错了,我这就让卢子青别去了,本来把王观和徐之谊关起来已经够了,我干什么擅作主张多此一举……老师别哭。” 温催玉没落泪时,卫樾还拿此事调侃打趣,但如今瞧见温催玉哭了,别说打趣,卫樾自责得只想把自己打一顿。 在卫樾眼里,温催玉是一粒尘埃都未曾沾染的明珠,是天边理应悲悯俯视人间的素月,是翻遍了每一个字眼都不见污秽的孤本典籍……他是俗世里最澄净的存在,他眼里大抵只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卫樾懊恼,他做了偷奸耍滑的事就该好好藏匿着,怎么能大摇大摆说给温催玉听,这不是让温催玉为难吗。 “不。”温催玉抓住卫樾的手,“我方才所言,一字一句并不违心,阿樾不必把老师奉为圣人。” 系统又给了温催玉一下电击,谴责他的不为人师表。 卫樾感受着温催玉抓他手的力道,再看温催玉滑落的一道泪痕,不由得眉宇间纹路更加明显:“老师……” “阿樾,我方才没说你做错了,是因为我瞧得出来,你自己心里也知道这手段不够光明磊落,所以你对我说起时,并不沾沾自喜地得意,反而很是心虚、怕我不高兴。” 温催玉缓了缓,这回系统没再找他麻烦了。 他接着道:“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说哪里不好……你本就喜欢忧思多虑,老师不想说太多,让你抠字眼地担惊受怕。老师说过的,会一直陪着你,所以,阿樾,不要总害怕老师会嫌弃你。” 卫樾怔怔地看着温催玉。 屋内烧红的炭火发出火星蹦开的细碎声响,这声响入耳,好似也有火星钻入了卫樾的心间,就着温催玉刚落下的话音为燃料,绵延出一场燎原大火。 把卫樾方才那些忐忑不安、懊悔不迭的丛生杂草,都烧得一干二净了。 “老师……”卫樾的指腹落到温催玉脸颊上,轻轻擦了擦上面的泪痕。 温催玉笑道:“至于我这眼泪,控制不住,我也不太好说……阿樾就当老师是因为心疼你而落泪吧,总之不是因为责怪,又或是违心。” “阿樾年纪不大,却没过过几天不用担惊受怕的寻常日子,还不得不如此尔虞我诈,怎么不叫人心疼呢?” 卫樾眨了眨眼。 温催玉轻声道:“再说‘温良恭俭让’,老师之前同你讲经史子集时提及了,但并没有约束你只能以此为标尺为人处世的意思……寻常人想要如此,都得有个十分理想、天下大同的环境才行,何况你是为君,不光是为人。” 想了想,温催玉又说:“我其实也都是纸上谈兵,有时考虑不周全,有时只是随口说说并未太郑重,阿樾用不着什么都记着,也不必觉得老师说的什么都对,不然你会很累的。” 大概是觉得温催玉这些话足够“掏心掏肺”了,系统安生了,没再闹脾气。 卫樾小心翼翼再度抱住了温催玉,感受着怀里单薄却又柔软的躯体,他把脸埋到温催玉颈侧,深深地嗅了一口。 ……不论我做了什么,你都会这般心疼我、为我辩解吗? 那如果我告诉你,我在觊觎你呢……你会怎么做? 卫樾在心里喃喃自语,到底没敢把话说出口。 但他胆子更大了些,敢在夜里趁着温催玉睡着了,偷偷亲一下温催玉的脸颊。 他心如擂鼓地亲到了,那瞬间只觉得烧干净杂草的心原上万物复苏、长满了奇花异草。 第70章 “令卿……”卫樾搂着温催玉,安然入眠。 …… 翌日早上,小七默默来交差,把王观和徐之谊的官印放在了卫樾面前。 至于官印的主人……这天上午,命人看守着青云院的袁昭就过来说了:“王大人和徐大人的仆从都禀报说,两位大人真病倒了,想要大夫。” 卫樾不讲道理地回答:“病了就好好养着,别那么多要求,让他们安生点。” 袁昭一板一眼地领命:“是!” 晚些时候,景王又来了。 “听说王观和徐之谊两位大人已经到了,怎么小王没见着人。”卫榆应付应付问起。 得知那两个人病了,卫榆煞有介事地一叹气:“唉,惭愧,小王这封地不养人啊,竟让两位雁安来的大人这就病了。对了,温太傅,你那琴……” 自打“摊牌”后,卫榆再来驿馆请安,是什么正经事都不提了,也懒得再问卫樾和温催玉打算什么时候走,反正敷衍问候两句,就开始要琴,一点都不嫌寒碜。 “还是不愿借。”温催玉也没扯点别的说辞,直言拒绝,但今日说得比往常多了点,“不过是一把琴罢了,景王殿下有这纠缠不休的闲心,还不如另寻一把,何必盯着下官的琴不放?相思古琴虽难得,但若是李锳大人愿意见景王殿下,您就是拿着自己做的一把歪瓜裂枣,他也自会给你开门。” 卫榆当作没听见温催玉话里“李锳不愿见你”的意思,拍了下手:“还是温太傅有办法!对,古琴虽难得,但本王若是自己做一把琴,岂不是更难得,定能让霜钟感动!这么好的主意,温太傅怎么不早说!那本王今日就不叨扰了,这便回去做琴了。” 温催玉:“……” 卫樾看不惯这卫榆,哪哪都看不惯,听到卫榆破罐破摔地在他们面前光明正大提心上人,竟能如此坦荡,卫樾就更看不惯他。 “景王要是不做这诸侯王了,李锳想必会更感动。”卫樾冷冷道。 正欲行礼离开的卫榆一愣。 温催玉也怔了下。 卫樾有理有据地分析:“李锳顾忌你身家复杂,不愿与你有牵扯,但若是景王你假死脱身,以一介白衣之身继续纠缠,李锳未必不会感动,又觉得你与‘景王’再无瓜葛,说不准就愿意和你重修旧好了。景王觉得朕这个主意如何?” 卫榆有片刻没说话。 然后他突然笑道:“小王只当陛下是心直口快之言,并未有深意,便不回答了,望陛下恕罪……陛下和温太傅留滞不走,应当不是为了以景国封地为试验,想要裁撤诸侯王吧?陛下,此事可不是您三言两语就动得了的。小王告退。” 卫樾当然只是随口一说,想要堵一堵卫榆,但卫榆这态度,让卫樾脸色更冷了。 他对温催玉说:“尾大不掉,我将来一定会对诸侯王下手的,老师。” 这不是仅为了出气的泄愤之言,从稳固朝廷局面和皇权威严来考量,也的确不能放任诸侯王壮大下去了。 温催玉颔首:“慢慢来。” …… 王观和徐之谊“水土不服”,一病不起,都无法走出屋门露面,哪还能交接监察史的公差。 转眼又到十一月,大雪封山路,少帝和帝师他们一众人自然无法离开,只能“将就”留在景国王都过年。 年后二月底,山路方通,景王便收到了朝廷送来的文书,说是今年的监察史已经于正月出发了。 卫榆拿着文书拜访驿馆,悠悠道:“托陛下的福啊,小王这封地先前六年也就来过三波监察史,陛下来了之后,这一年便来了三波。这次陛下是打算回啊,还是想要继续流连小王这穷乡僻壤啊?” 卫樾不慌不忙道:“把监察史拖个两三年走不掉,不是景王惯来擅长的吗?” 卫榆没想到卫樾居然还要滞留,一时无言:“……陛下,三波人也太多了,都多留个一年半载的,小王实在养不起啊。而且,监察史没回去,庄王再派新的人来,也是说得过去的,前面那几回没派,只是因为没把景国放在眼里,随小王折腾罢了。” “那便把人拖到秋日,再交付文书、安排巡察,让他们得以顺利返程。”温催玉一脸好商量地说着,“至于届时陛下与下官如何不走,就不由景王殿下费心了。” 卫榆实在纳闷:“不是……陛下,温太傅,你们图什么呢,小王这地方就这么好,待一年都不够?明年大燕国祚就满百年,按着规矩,诸侯王得前往雁安共同参与祭祀大典,你们是打算到时候才和小王一起回去,还是到时候都不打算回?小王虽然有把柄在二位手里,但你们就不能痛快些,别总小打小闹的吗?” 卫榆噼里啪啦说完,又才语气一缓:“小王失言,陛下恕罪。” 卫樾冷笑:“景王不想明年再同行,那今年就一同去雁安也行,正好赶在国祚百年之前,把你混淆宗室血脉的事分辨分辨。” 卫榆:“……” 敢情少帝和帝师还真打算明年跟他一起回雁安,这真是……也不知道到底是在盘算什么。 但谁让他有把柄在人手里,除了捏着鼻子配合,还能怎么办。 于是,这年朝廷的监察史到了之后,和前面那几任监察史一样,被一拖再拖,庄王来信也没用,景王反正不买账。 而庄王本人不在,其他前来的官员也不敢真跟少帝叫板,加上很快也丢失了官印,个比个心虚,于是都稀里糊涂耽误下来。 庄王本人肯定不能亲临,这年还没过去,也不便再派新的监察史,毕竟景国是诸侯王封地,朝廷总派人去也不合适。 于是就这么拖到了九月初。 就在庄王打算以“监察史再不返程就来不及今年回来了”为由,再派新的官员前去敦促之际,景王突然命人把该交付给监察史的文书都交付了,也十分配合地安排了实地巡察的行程。 去年十月来了之后就一病不起的王观和徐之谊突然病好了不少,今年三月末抵达景国的监察史一行人也是,过去在景国的几个月总是你病一下了我又病倒了,但不约而同都在这个时间病好、可以出行了。 听说陛下和温太傅那边,也没再说不肯回去,状似十分配合。 至此,各位大人除了官印还是没有回来之外,堪称一切顺利。 然后就不知该说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内的,出问题了—— 准备离开景国王都的这天,少帝卫樾明目张胆地病倒了,而且生了怪病,说是突然五感全失了! 王观等人火急火燎前去探望,只见温太傅一脸愁容地在照料陛下,景王也带着太医匆匆赶至,少帝不知道是真病了还是装得太好,反正王观等人没看出作戏来。 温催玉叹气:“陛下病情耽误不得,景国最好的大夫都在王宫,陛下需得留在这里治病。但诸位大人的监察史差事亦耽误不得,庄王殿下已多次从雁安送信来催,所以诸位大人按原本计划,今日便出发吧。本官会照料好陛下,待陛下病愈,便尽快返程。” 王观等人踌躇——如今已九月,十一月又要大雪封山,眼看着少帝和帝师是今年也不打算回去的意思啊,这让他们回去了也没法交差啊! 毕竟庄王要的是少帝和帝师,又不是真为了景国封地的巡察差事。 他们几个没能找回官印,本还想着就算回程路上陛下不还——若无意外,他们收纳得好好的官印,应当是被陛下命人拿走了——但把陛下带回去了,功过相抵,不至于因为官印丢失而受责罚。 “这……若说名医圣手,自然还是雁安宫城中的太医们最为精湛,不如这样,带上景王这边的几位太医同行,温太傅陪同陛下尽快返回雁安吧?”王观说道。 但这话似乎惹怒了景王。 只见景王眯了下眼:“王大人是不相信本王宫里的太医,还是不相信本王有心为陛下医治?” 王观等人额头冒汗,王观连忙告罪:“景王殿下恕罪,下官并无此意,下官只是担心陛下龙体安康……” “陛下和温太傅都相信本王,愿意留在这里治病,你却挑三拣四,还想带走本王宫里唯一几位用得上的名医。”卫榆似笑非笑,“王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本王还真不明白。” 王观面露苦色,只好退而求其次:“下官……不知下官等人可否也继续留在驿馆,待陛下痊愈,再一同离开?” 卫榆皱眉:“怎么,几位大人还真担心本王对陛下不利,想要留下来监督?几位朝廷来的大人,不依不饶滞留本王的封地,是庄王殿下还给了你们别的暗令?” 话说到这个地步,王观几个哪里还敢接话,只好继续告罪,然后“依依不舍”地按着原本的行程计划,离开了景国王都。 随行的除了他们自己原先带来的仆从,还有常继军的谭成武中尉——但常继军的士兵们没给他们带走几个,毕竟陛下愿意拨出几个护卫大臣安全,已经是十分厚爱,主力当然得留下,继续护卫陛下。 第71章 至此,景国王都驿馆内,人员减少,再度恢复到了去年卫樾他们刚到时差不多的清静。 卫樾和温催玉他们,也在此地待了近一年半了。 第43章 “老师陪我躺会儿吧。” 王观那行人终于走了, 驿馆清静了,卫榆手一挥,叫上自家王宫的太医:“走了。” 太医迟疑:“……陛下他?” “人家有名医, 用不着咱们上赶着。”特意来一遭帮忙作戏,卫榆觉得憋屈, 这会儿只想赶紧走。 温催玉目送卫榆和太医离去,才折返回屋子里,扶住了正在乱摸索的卫樾。 “你这是要做什么, 看不清就别乱动了。”温催玉无奈道。 卫樾这会儿耳朵也不好使,偏了偏头:“老师你说什么?” 温催玉失笑,但他不习惯大声说话,所以选择了凑近到卫樾耳边:“让你安分点。” 卫樾用了药, 感官正迟钝, 但还是被耳边的语风激得头皮发麻。 ——当下就回雁安, 还是太早了, 温催玉和卫樾打算明年年后,和按规矩也得去雁安的景王卫榆同行,届时回到雁安, 其他各封地诸侯王差不多也都到齐了。 诸侯王齐聚国都,庄王这个摄政王本就有的忙,即便惦记着岑蕙和九皇子的下落, 也没工夫只针对温催玉和卫樾。 而且人多事杂, 温催玉和卫樾才好浑水摸鱼、各方借力。 如今想要继续名正言顺留在景国,温催玉本是想自己称病, 再让卫樾借题发挥,毕竟他体质不好、生病不是什么稀罕事,卫樾有多在意他这个老师、也是有目共睹的, 说来合情合理。 但卫樾不想折腾温催玉,哪怕是装病也要费神,而且比起帝师生病,他这个皇帝出了毛病不是更有用吗? 所以卫樾照书捣鼓了一味毒药,把药性减了减吃了——何所有感慨,他这辈子都没怎么用上过毒理那几卷,没想到人到老年收了个将其“发扬光大”的徒弟。 毒性不大,也就会让人暂时五感迟钝几个时辰。 卫樾服药之前,温催玉觉得其实没必要真吃,装一装就行了,反正卫榆会配合作戏,王观那几个人也不敢大庭广众真试探皇帝是不是没了五感。 但卫樾觉得:“既然要作戏,那真切一点也好。而且反正毒性不大,我也想试试自己做的这药如何。只是我吃了药之后,要劳烦老师照顾我几个时辰了。” 既然卫樾想要试自己的药,温催玉也就没再阻拦,只是失笑:“你不让我装病,怕折腾我,但这会儿倒不怕我劳累了。” 卫樾服下药,喝了口水,然后在药效起来之前对温催玉一笑:“老师就纵纵学生,暂且做我的五感吧。” “就会嘴甜。”温催玉抬起手。 卫樾怕累着他,乖顺地低下头来,方便温催玉动作。 温催玉本是想屈起手指敲敲他,见状不由得心一软,便改为了柔和地摸一下。 卫樾做的这味药效果不错,符合预期,虽然对外说是“五感全失”,但其实还是保留了点的感官的,避免万一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好歹能做出回应。 这会儿,卫樾被温催玉扶回了床榻边上坐下,温催玉要抽手,卫樾马上抓住了:“老师,你别走。” “我不走,我走哪儿去?”温催玉失笑,“只是正常收回手而已,不用一惊一乍。” 卫樾还是抓着温催玉不放:“老师,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温催玉:“……算了,再说一遍也麻烦。” 他索性在卫樾身边坐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用实际动作传达他没打算走开的意思。 但两个人就这么干坐在床榻边上,也是奇怪。 温催玉正欲说话,卫樾先一步有了动作——他耍赖似的抱住温催玉的腰,然后带着他往床榻里滚。 “反正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老师陪我躺会儿吧。”卫樾黏黏糊糊地说。 温催玉拿他这小狗撒娇蹭人的作派没辙,忍俊不禁正要“训斥”,突然一怔,连带脸上的笑意也停住了——卫樾这会儿因为五感迟钝,所以手上没轻没重,勒着温催玉的力道较往常的搂搂抱抱要更重些。 不过这倒无关紧要,让温催玉不禁怔住的是,卫樾想要和往常一样用脸颊来蹭他,但大抵是看不清又触觉微弱,以至于胡乱蹭过来,温热的唇几乎是从温催玉唇角擦过去了,又实实在在落在了温催玉脸上一瞬,然后卫樾才摸索着侧过脸、用脸颊来蹭。 五感虚弱的卫樾还什么都没发现似的,语气自然地继续黏糊道:“往常总是整日都要上课,我都许久没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了,今天老师就当陪我补眠吧,好不好?” 温催玉眨了下眼。 ……算了,本来也只是无意间的擦蹭,他若是特意揪着卫樾这半聋的耳朵提醒他,反倒显得太过上纲上线。 “好。”温催玉点了点头。 卫樾磨磨蹭蹭地调整了下姿势,轻车熟路地把温催玉搂紧,下巴贴在温催玉头顶,唇角按捺不住得意地扬了扬。 第44章 在温催玉这里,卫樾是很好哄的。 可惜药效几个时辰后就过去了, 卫樾怕温催玉担心,也没好再借口药效未过来缠着温催玉寸步不放,更不方便再若无其事地浑水摸鱼占便宜。 这日过后, 驿馆内重拾清静。 转眼天降大雪,秋去冬来, 又到了山路被封的时候,驿馆里的酸甜果又结了许多。 没过多久,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 准备过年。 去年除夕,卫樾和温催玉还配合着礼节,是进王宫过的。但今年他们和卫榆更“不见外”了,而且温催玉在除夕前几天还病了, 除夕这天才刚好, 卫樾也不想让他天寒地冻出门吹风淋雪, 索性直接说不进王宫掺和了, 他们就在驿馆过除夕。 有点出乎意料的是,卫榆居然没配合着得过且过,反而是在夜幕降临之际特意到了驿馆, 表示按规矩,还是不便把皇帝撂在一边,所以他今晚特意带了酒菜, 来陪陛下过除夕。 “陛下这里自然不会缺酒菜, 但小王不好两手空空地来,便添点菜, 陛下别嫌弃。对了,李锳大人不在?小王还以为除夕佳节,驿馆里的众人会聚在一起呢。”卫榆道。 之前王观那一行人离开景国王都, 李锳本已经准备好一起。 但少帝突然生了怪病、得留下医治,李锳作为温催玉这个监察史的副使,当初和少帝与帝师一起来的,回去自然也得一起回去,不然跟着王观他们离开,显得他是站了队,还不把少帝的安危放在眼里。 于是李锳也一起留下来了。 只是和过去一年多一样,只循规蹈矩地待在他自己住的院子里,固定隔几日到卫樾和温催玉他们这里来请个安,旁的倒也不过问,甚至没主动问过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 李锳的请安,十分走流程,就跟特意出来走动两下,表示了自己还活着的状态,便又回去足不出户了。 因为李锳往往都是一大清早来请安,卫榆即便上午来也不方便太过早,所以即便李锳请安的频率固定、次数不少,卫榆也没能跟他撞见过一回。 旁的时间里,卫榆去李锳院外敲门,是决计敲不开的。先前那些话说得那么清楚彻底了,卫榆翻墙进去纠缠也不合适,那就把场面弄得彼此都太难堪了。 所以李锳不让仆从给开门,卫榆也就真一直被拦住了。 如今卫榆又说起李锳来,卫樾烦他来打扰,回了个嫌弃的眼神。 温催玉客气道:“景王殿下请坐。既然是佳节,图的就是个自在,把李锳大人他们各位叫来一起用膳,面对陛下,能自在得起来吗,索性和往常一样,在各自的院子里过吧,正好都不是怕冷清的人。” 卫榆笑道:“没有龃龉的时候,本王还是很喜欢听温太傅说话的,斯文人说话就是耐听。” 卫樾冷呵了声:“难怪朕不爱听景王说话。” 卫榆:“……唉,上菜吧,小王带来的菜呢?对了,既然李锳不在这里,那小王其实还带了个人来。” 卫榆把他那身世是个把柄的世子卫淇带来了。 卫淇如今十一岁,卫樾和温催玉此前在王宫里也曾见过他,这是个确实长相与卫榆找不出多少相似的孩子。据卫榆自己说,好在是随了卫淇他亲娘,要是随了他那早死的亲爹,非得把他外祖两位老人家气出毛病来。 至于性格,卫淇十分活泼,但并不仗势跋扈,说话进退有度,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至少不太容易让人反感。 但卫樾瞧天瞧地都瞧不惯,也不觉得卫淇哪儿招人喜欢,尤其不喜欢温催玉待那小孩和颜悦色的模样。 这会儿看着走进来的卫淇,卫樾皱眉:“你来烦人还不够,还要把你儿子带来,要不朕再命人把李锳也叫过来,凑个热闹算了?” 卫榆笑道:“陛下可别吓唬小王。小王只是想着,让世子来陛下和温太傅面前混个眼熟,明年世子也得同去雁安,到时候能有长辈照料一二罢了。” 第72章 温催玉和卫樾听出来了言下之意——他们拿捏着卫淇身世的把柄,卫榆见接下来还少不了纠葛,索性想让卫淇多在他们面前出现。 见多了万一有点情分了,说不准再拿这把柄说事时,他们自己就于心不忍了。 卫樾夸了句:“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景王。” 卫榆:“……” 卫淇有点懵,不知道陛下为什么突然提旁人,但也乖觉地没有问,只是老老实实行自己的礼:“卫淇拜见陛下,见过温太傅。” 卫樾还是冷着脸。 温催玉不想总是卫樾唱完白脸,他再来唱红脸。他倒不介意为卫樾善后,但总这样对卫樾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此前温催玉就发现了,当只有卫樾一个人单独处事时,卫樾已经能冷静地游刃有余了,并不只会像过去惯常的那样,冷脸不理又或是恶声恶气。 例如先前见王观那几个后来抵达的朝臣,卫樾便很干脆利落。 但只要卫樾和他在一起,处事时就总是偏好冷脸恶语,即便有时会因为不想让他费神周旋而开口接话,也总是攻击性非常直观。 卫樾学医习武这么久以来,不论是何大夫还是袁昭都说他学得快学得精,袁昭在几个月前甚至说已经没有什么能再教卫樾的了。 但在温催玉面前,卫樾好像还是初见时的模样,偶尔才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他如今的长进,其他时候……例如给温催玉治病的时候,卫樾甚至会因为一点风寒症状就怀疑他自己学艺不精。 这有时会让温催玉怀疑,自己的存在好像妨碍了卫樾独当一面似的。 眼下,温催玉没有帮着打圆场,只是和颜悦色地耐心看着卫樾。 卫樾抿了抿唇,勉强开口回应行礼的卫淇:“平身。” 卫淇赶紧坐到他父王身边去了,顺便对温催玉挤眉弄眼了一下——小孩子喜欢的大人往往有两种,一种是能陪着一起玩的,一种是虽然不能陪着玩但身上没有严肃的距离感,叫人如沐春风的。 在卫淇看来,温催玉这个大人就属于后者。 而且卫淇虽年纪小但心眼不笨,虽然只在逢年过节偶尔见过几次,但他瞧得出来陛下不喜欢人,但温太傅这个帝师“治”得了陛下,可见很有本事。 方才若不是温太傅示意,陛下应当是连声平身都懒得给他的。 收到卫淇逗趣的一眼,温催玉忍俊不禁。 卫樾更不满了。 但这时温催玉给他夹了一筷子菜,轻声说:“继续用膳吧,陛下。” 在温催玉这里,卫樾是很好哄的,当下他便不气了。 卫榆瞧着这一幕,意味深长地对卫淇说:“瞧见没有,尊师重道莫过如此。” 卫淇琢磨了下,觉得让老师给学生夹菜,实在和“尊师重道”四个字没什么关系。 但当着陛下的面,这话不便说出口,所以卫淇老老实实点头。 第45章 早有代表朝廷为温太傅赐婚的想法。 除夕这夜过后, 有了卫榆授意,卫淇开始常往驿馆跑。 没几天,卫淇就琢磨过来了——陛下不待见他, 不过陛下很少待见人,所以不必因此害怕, 反正不是他真的得罪了陛下。但是,陛下尤为不待见他亲近温太傅,这一点是需要上心的。 卫淇自认为成熟稳重地想, 其实陛下如此,也可以理解,就像他年幼时也不爱听旁人说让他父王母后再给他生几个弟弟妹妹。据说陛下就这么一个亲近的师长,哪能乐意让其他人分了神去, 虽然他并无此意。 但既然并无此意, 也就不要让陛下误会才好, 反正温太傅看起来就是个清净人, 总打扰他也不好。 卫淇如此想着,索性来请安后,便带着随从去找卢子白和小名叫小七的卢子青玩——一地世子, 自然不缺玩伴,但卫淇来驿馆意外瞧见过卢子白驯马,觉得十分有意思。 又本就是年纪相仿的岁数, 卫淇不拘泥身份, 卢子白和小七本身也胆子大,只要卫淇不像卫樾那样发脾气, 卢子白和小七也是真敢跟世子平起平坐玩闹。 如此安安稳稳,到了新年的二月底,山路上的雪开始融化, 驿馆和王宫内都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出发前往雁安。 出发前一日,卫榆到驿馆来,未曾想正好在温催玉和卫樾的院中撞见了正欲离开的李锳。 “……霜钟!”卫榆拦住李锳,毫不掩饰一脸喜色,“许久未曾见到你了,你瞧着似是消瘦了些……” 李锳往后退了两步避开他,语气平静:“景王殿下若是无话可说,不必费心生搬硬扯。下官还要回去收拾行囊,告辞。” “唉,霜钟,你等等我。”卫榆没再拦着李锳,但跟在他身后出了院子,“没有生搬硬扯,我是真觉得你消瘦了,你说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你把我拒之门外,其实你自己也挺伤心的缘故?我之前亲手做的琴,都放在你院外了,后来再去也没在外面看见,是不是你都收好了?我做的琴如何,好用吗?” 李锳本不欲理他,但卫榆自说自话的本事实在厉害。 李锳忍无可忍地回答:“不知道,都送去厨房当柴烧了,先前听温太傅说厨房缺柴禾,下官怕他把相思古琴送去,幸好景王殿下送了别的琴,能顶替一二。” 卫榆:“……真烧了?我不信。对了,你什么时候听温催玉说过要把琴当柴禾烧,我之前老跟他要琴,他被问急了才同我这样说过,你总不会追着他要琴,他莫名这样跟你说干什么?下梁不正果然是上梁歪,陛下不是个爱惜好东西的,他这老师也斯文不到哪里去……” 李锳蹙眉:“景王殿下这背后诋毁人的作风,恕下官难以苟同。景王殿下不是来见陛下的吗,能不能别跟着下官了?” “唉,霜钟这是嫌弃我嘴碎了,对吧?”卫榆煞有介事地叹气,又接着说,“话说,你之前也这个时间去过陛下他们院子吗?我以前也偶尔这个时间来,但怎么从未遇到过你……” 李锳语气平平:“无缘自然遇不到。” 卫榆了然:“那看来今日我俩有缘了。霜钟……” 李锳回到自己的院子,命人把卫榆关在了门外。 卫榆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回到卫樾和温催玉的院子,继续他的请安。 “……对了,小王方才遇到了李锳大人,不知他是来做什么的?”卫榆说着直接问道。 温催玉指了指刚收拾起来的琴盒:“前两日下官把琴借给了李锳大人,明日不是便要返程了吗,他今日来还。” 卫榆难以置信:“还琴?等等,温太傅借琴给李锳……应当不是头一回了吧,怎么此前从未听你说起过?你和李锳居然私下有来往?陛下居然能允许你把琴借给别人?” 卫樾皱眉:“一惊一乍的做什么,谁允许你用这种咄咄逼人的语气质问温太傅了?” 卫榆:“……陛下,‘一惊一乍’小王承认,‘咄咄逼人’有点过了。不过陛下紧张温太傅,小王理解。温太傅?” 卫樾冷哼了声。 温催玉不疾不徐道:“来了景王殿下这王都这么久,同在驿馆里住了近两年,下官和李锳大人仍然只是泛泛之交的话,才是奇怪吧?” “早在抵达景国封地之前,下官便对李锳大人说过,等方便了,便可把琴借给他。此琴虽然是陛下赠与下官的,但陛下又非心胸狭隘之人,下官不过是偶尔暂借给李锳大人,李锳大人对琴也十分爱惜、有借有还,陛下为何要特意不允许?” 温催玉这番话,听得卫榆只觉一言难尽。 陛下并非心胸狭隘之人……? 他忍不住乐道:“那过去本王数次同温太傅你借琴,你为何不借?” 温催玉有条不紊地回道:“陛下不允,下官也不好和陛下对着干。” 卫榆:“……你还记得你方才才说过什么话吗?敷衍得如此堂而皇之,温太傅……不愧是陛下的老师啊。” 温催玉一笑。 那相思古琴虽然是卫樾送的,但也就是寻常随手一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象征意义。卫樾此前不让借,只是不乐意看到温催玉和旁人太亲近,但若是温催玉自己愿意借出,卫樾也顶多就是借机撒娇耍赖罢了,不会真的怄气。 何况,温催玉第一次主动把琴借出之前,便先同卫樾解释过了缘由,并非“先斩后奏”。 卫樾也寻思着,那李锳反正拿了琴便消失,只要不在温催玉面前占着,那一把琴而已,既然是温催玉的东西,自然由温催玉自己安排。 “此前没跟景王殿下您提过……”温催玉接着对卫榆说,“只因此事与您无干,想必李锳大人也不会愿意听景王殿下提起他的名讳。” “说来也是不凑巧,这两年来,李锳大人其实真没少来下官和陛下这院子,不过都是一大清早来,景王殿下偶尔过来,总也碰不上。今日若非李锳大人收拾行囊一时耽误了,来得晚了点,想必景王殿下又是碰不上的。” 第73章 “可不是吗,真不凑巧。”卫榆磨了磨牙,“不过,温太傅借琴与李锳来往,只怕不单是出于君子之交吧?” 温催玉客气道:“景王殿下何不直言?横竖您都放心世子来往驿馆了,下官以为这是景王殿下打算坦诚相待的意思。” 卫榆敲了敲面前的桌案,悠悠道:“李锳是当朝丞相嫡长子,自己也身负御史丞一职,若陛下有意拉拢朝臣,李锳或可一用,是吧?还有,本王和李锳的关系……” 温催玉笑而不语。 “不过,李锳也不是什么天真无知的人,他既然愿意维持来往,那本王也没资格说什么。”卫榆转而说,“只是,温太傅,与人打交道太有功利心,不是件好事啊。” 温催玉从容道:“这便不劳景王殿下操心了。若是交友,自然不宜功利,但本就是为谋功利,朝局上还扯什么与人结交的诚心……景王殿下只怕是涉及到李锳,言语失分寸了。” 卫樾冷声补刀:“景王自诩不谋功利,也没见得偿所愿。” 卫榆:“……” 他又磨了下牙,默念了几遍“上梁不正下梁歪”和“青出于蓝胜于蓝”,然后不怀好意地一笑:“小王的私事,就不劳陛下和温太傅挂怀了。其实小王今日来,是有正经事的。” 他不慌不忙从袖中掏出文书:“雁安来的,庄王印鉴亲笔,正好昨夜送到,小王看完,今日才一早过来,陛下和温太傅瞧瞧?事关温太傅亲事,也不知道放不妨碍陛下得偿所愿。” 卫樾骤然蹙眉。 温催玉错愕:“什么?” 卫榆这下舒服多了,笑眯眯道:“庄王说,温太傅劳苦功高,为了教导陛下和办朝廷差事耽误了个人大事,他其实早有代表朝廷为温太傅赐婚的想法,正好如今温太傅三年孝期已过,他在雁安已有合适的赐婚人选,特来信件告知提醒,让温太傅和同行众人别误了脚程,快些回雁安。” “若是慢了,也不好让女方久等,他便只好代温太傅走三书六聘了,正好温太傅也没个亲长,朝廷代办婚事,是为光耀门楣啊。” 卫樾起身抢过卫榆手里的信件,一字一句看完,然后直接丢进了屋内火盆中。 他咬牙切齿道:“荒谬至极!” 温催玉眉间微蹙,若有所思:“我们此前从雁安过来,一路十分拖沓,庄王兴许只是不愿意再见我们那般悠闲赶路,故意催促罢了。” 庄王还想从温催玉口中得到岑蕙和先帝九皇子的下落,在告知之前,温催玉都还能拿这件事作为筹码。即便庄王真安排了赐婚,温催玉也可以此相要挟,让庄王收回旨意。 而且,意欲赐婚而已,庄王只是摄政王,到底不够名正言顺,届时卫樾这个皇帝回去了,当众不允,温催玉这边又能给出说得过去的缘由,这件事并非是可以不顾本人意愿、代办就能成的事。 其实冷静想来,并不用情急。 但卫樾此时冷静不了,他只想将庄王赵曜千刀万剐。 卫榆还在拱火:“说句不见外的实诚话,小王其实也这样觉得,庄王应该只是想念陛下和温太傅了,怕你们耽误行程,这不得想办法催促吗。” “但若是说给陛下安排选秀成婚,那可不是随便就能喊停的,且陛下都成家了,那庄王不得面临更多还政的压力?所以啊,还是对外宣称要给温太傅赐婚,比较管用,对吧陛下?” “陛下怎么不说话,怎么气成这样了?难道是怕温太傅真的成婚,有了自己的家,就不要陛下这个学生了?” 卫樾横眉立目地瞪着他:“卫、榆!” 见状不好,温催玉起身上前,握住卫樾的手腕,温声道:“好了,陛下,庄王擅诡,景王擅狡,又不是头一日知道了,不至于动气。” 景王卫榆:“……温太傅真是光明磊落,骂人都不背着本尊的。” 对这看热闹不嫌事大还添油加醋的景王,温催玉这会儿没什么耐心,敷衍地扯了扯嘴角:“失敬。” 听着温催玉的声音,卫樾面色稍霁,然后他没理卫榆,反手握住温催玉,拉着他离开了此处堂屋,回到彼此的卧房。 门一关,卫樾便紧紧抱住了温催玉。 温催玉双手都被压着,没法摸头安抚卫樾,只好放轻了声音,哄道:“没事的,阿樾,此番回雁安,庄王自在不了多久了,我们会行事顺利的。” 卫樾嗅着温催玉身上让人安宁的白檀香,呢喃说:“老师说过的,此生不与旁人成婚,是不是?” 温催玉轻笑:“是。阿樾别怕,你就是老师的家人,老师不会离开你的,别听景王瞎起哄。” 卫樾声音很低:“嗯,老师一向说话算话……” 第46章 “让朕罔顾师长意愿,欺师灭祖吗?” 翌日, 众人从景国王都启程,返回或是前往雁安。 卫樾和温催玉同乘马车,何所有和小七、卢子白三人同乘一辆, 李锳仍是独自待在他自己的马车里。 袁昭带着叱南军和剩下的常继军护卫在侧。 同行的卫榆那边,除了世子卫淇之外, 景王后沈平芜按着礼法也一同出行。 沈平芜和尚算年幼、还不必太过在意“儿大避母”的卫淇,母子俩同乘一辆马车,卫榆则在试图搭车但被李锳拒绝后, 避嫌地选择了自己骑马。 此外卫榆还从景王宫带了点侍卫,但不多,毕竟袁昭领着的侍卫够多了,他们此番又是诸侯王前往中央朝廷, 带的人太多不合适。 一路上虽然没再特意耽误时间, 但景国封地毕竟偏远, 山路刚通雪地湿滑, 即便人受得了也不敢快马加鞭,还是难免比旁的诸侯王慢。 待到五月初,他们这一众人才抵达了雁安城门外。 提前收到消息的庄王带着朝臣, 还有其他已经抵达的诸侯王携各自家眷,出城迎驾——陛下回城,当然要做足样子。 两年前的正月底, 还未满十七的卫樾和二十二岁的温催玉离开了雁安。 如今两年加一季春日过去, 年满十九不久的卫樾和下个月便满二十五岁的温催玉,又回来了。 雁安倒是没什么变化。 庄王站在众人之首, 端量着身量长高不少的卫樾,惊奇地发现少帝过去总是桀骜难驯的一张脸上,如今虽然还是谈不上亲善, 但神态竟也平和沉稳了不少,只在偶尔一眼里能察觉那面上对周遭的不耐烦。 ……也不知是景国风水养人,还是帝师会养人。 除了庄王之外,早些抵达雁安的诸侯王还有梁王卫钶、林王卫镜、齐王卫钧,这三位按辈分来说,和先帝同辈,属于卫樾的长辈,其余还有五位诸侯王,都是卫樾的同辈。 不过反正卫樾自幼就没见过这些人,如今是初见。 十来年前卫樾登基,本来按规矩诸侯王们也该到雁安觐见,但当时情势特殊,为免纷争,只要庄王没有打算他自己登基的异动,诸侯王们也就若无其事地按兵不动。 今宵大燕一统百年大典,一共十位诸侯王——其中庄王是唯一一位异姓王——都聚集在雁安了。 众人在城外一阵面和心不和的见礼寒暄过后,入城回宫,共赴宫宴。 宴上,庄王关怀了会儿卫樾在景国的两年,然后话锋一转,看向堂下的温催玉:“温太傅这两年照料陛下,在景国想必也不容易。” “对了,此前本王送信给景王,让他代为转达,温太傅应当也知晓了吧,关于赐婚之事,本王已……” 卫樾被温催玉安抚了一路,现在听到赐婚二字,已经从容了许多。 但他还是不想听庄王说完,随手敲了敲桌案,打断道:“庄王年逾不惑,不是也还没成家吗,有功夫出格操心别人的事,不如操心操心你自己,要不朕给你赐个婚,感念你多年来劳苦功高?” 庄王笑意一滞。 当堂其他人中,朝臣们有些想叹气,诸侯王们则要放松许多、端看热闹了。 “陛下……”庄王正要接着说话。 卫樾再度打断:“庄王你不过是个诸侯王,便是倚仗所谓的先帝遗诏代朕摄政,也别总想着越过朕去。朕已经问过温太傅意愿,他无意被强逼着成婚,庄王你是想让朕罔顾师长意愿,做个欺师灭祖的皇帝吗?” 庄王起身行礼:“陛下,臣不敢,只是温太傅毕竟年岁……” “温太傅年岁有你大吗,朕方才说了什么你是一点都听不进去啊,那这两年多以来你到底在雁安忙活些什么,这龙椅你早点坐上来不就犯不着管朕意愿了?”卫樾冷冷道。 庄王也想冷笑——这少帝离开两年,如今回来倒是更会扣扯冠冕堂皇的大旗了。 不过,反正他也没指望过温催玉能老实听安排,只是借此催促他们返程,顺带给人心里添堵罢了。 没得到岑蕙和九皇子下落之前,庄王自认还能容忍温催玉和卫樾。 “臣惶恐,陛下恕罪。”庄王云淡风轻地说着惶恐,“温太傅这事儿是臣草率了,往后不再提了便是。” 第74章 卫樾冷哼了声。 温催玉方才一直没动静,从容地等卫樾帮他把这件事怼过去了——这“差事”是卫樾特意要过去的,说要帮老师分忧,温催玉自然乐意之至。 这会儿他才不慌不忙起身,作揖行礼:“有劳陛下、庄王殿下费心了。” 至此,这件不大不小的事揭过。 宫宴之后,朝臣们出宫回府,诸侯王们都在雁安这国都也各自有府邸,用不着再特意安排。 卫樾作为皇帝,本不便再当众跟着温催玉回太傅府——两人朝夕相处两年多,今夜骤然要分开,别说卫樾难以接受,温催玉其实都有点不习惯——但卫樾难受就不憋着。 他就是仗着当众,有能耐管辖宫防的庄王不便硬来,再有理有据也总不能把皇帝压回定风殿,所以直接起身道:“朕随温太傅一同出宫——庄王若是觉得不妥,也可以一起来,横竖你这么关心朕,想必还有问题想问吧?” 庄王攥了攥拳,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面上一笑:“陛下自己拿主意便是。” 朝臣们见状,其实有些不解,总觉得今日的庄王面对少帝,好说话了许多。虽然从前庄王也因为讲究“名正言顺”,偶尔会顺着少帝,但更多时候还是拿“名正言顺”来压少帝,而且从前即便顺着,也总要少帝费些功夫,和如今不太一样…… 庄王说要给温太傅赐婚,少帝不允就作罢了……好好一个皇帝要跟着臣子回府下榻,这般不合规矩,庄王分明能名正言顺否决,却一句话都没多说…… 倒像是,有什么忌惮的把柄落在了少帝手中似的。 说起来,他们至今都不知道,两年前庄王究竟为何会同意让少帝跟着前往景国…… 诸侯王们也正不动声色观察着摄政王和少帝的针锋相对。 然后他们惊奇地发觉,也不知道是因为少帝已经十九、不那么“少”了所以强势起来了,还是这庄王本来就没那么强悍、过去不过是仗着早早把少帝拿捏在了手里……总之,反正少帝看起来没什么傀儡皇帝战战兢兢,又或是安安分分的模样。 不像是传言中那样扶不起来的…… 在众人似有若无的注目下,卫樾和温催玉上了马车,出宫回太傅府。 太傅府这两年,虽然温催玉不在,但家中留有照料的仆从,府上倒也没什么变化。 何所有、小七和卢子白不便一同入宫,今日进了城之后就回府了,所以府上也知道温催玉要回来,早早准备好了接风洗尘。 温催玉才跟府中人一一打过招呼,那厢府门便被叩响,卢子白过去开门一看,是庄王赵曜来了。 温催玉和卫樾倒不惊讶。 “都散了吧,不必招待,我和陛下自己看着办,左右庄王殿下也不是来饮茶的。”温催玉对其他人说。 既然府上主子都这样吩咐了,静婶海伯众人也就照办,收敛了方才的热闹,各自散去。 庄王冷眼看着,等人都走了,才道:“温太傅这待客之道,本王十分惊叹。” 温催玉轻笑:“夜已深,庄王殿下若真是来做客的,那您这拜访之道,下官也觉得有些不妥……白水山深林中有一处猎户木屋,庄王殿下想要的那两人的下落,去看看便知道了。” 庄王猝不及防得到了日思夜想的答案,一时顿在原地,佯装轻松的表情也凝固住了,似是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稍许后,他眯了眯眼:“温太傅当初巧言令色,骗本王又苦等了两年多,如今竟这般痛快?” “庄王殿下今夜既然来了,得不到答案自然不会愿意走,既然如此,下官又何必费神与您周旋?横竖这答案是给您了,您愿不愿意信,那下官就左右不了了。”温催玉慢条斯理道。 庄王冷笑:“你承担不起戏耍本王的后果!” 温催玉轻叹了声:“您这样说,倒叫下官有些忐忑起来。那不如下官再给庄王殿下一个建议?” 庄王拧眉:“什么?” “庄王殿下是打算先派人去探查一番吧,免得被下官诓骗了?”温催玉道,“下官建议庄王殿下您亲自去,最多比手下慢个几日,正好白水山广阔林深,找那木屋也确实需要时日。” “但若是您慢太多,或是坐等在雁安,得到了确切的回信才启程过去,只怕赶不及往返,会耽误了本月底的百年大典……当然,若是您没惦记着亲自见岑良人和九皇子的下落,那便当下官没说。” 白水山不单单是一座山,而是绵延的山脉,最北端陡峭、无人烟,但只距离雁安半日路程,而最南端相对适宜人深入,却距离雁安整整十日路程。 当年岑蕙带着九皇子出逃,心存死志,其实是直接沿着最北端入山,停在了悬崖峭壁之上。 而温催玉明知如此,这会儿却有意误导,加深庄王前往山脉南边、入山寻人的念头。 毕竟北边怎么住人呢?就算是住在深林,也肯定是从南端开始寻人要更快……原本理应如此。 至于庄王到底会不会听取他这“建议”亲自去寻,倒不要紧,反正以庄王寻人多年的“耐心”,在命人翻遍白水山之前,哪怕怀疑温催玉骗他,也是不会急着处置温催玉、镇压卫樾的。 庄王摄政多年,太过安稳,状似谦和重礼,实则刚愎自用,即便温催玉和卫樾从他手底下“溜”走了两年有余,他如今也还是没太把这对无兵无权的师生放在眼里。 不然此前不至于连想要催促他们尽快返程,也只用正好温催玉守孝期已过、给他赐婚这种不够严谨、甚至说来招笑的法子。 庄王主观上轻敌,客观上,当下的环境也不便庄王肆意发挥。 如今诸侯王均在雁安,庄王本也多少会受掣肘,明里暗里盯着他的目光众多,他此时做得越多,越容易被人抓住契机越到他头上去。 所以即便庄王想要下杀手,也至少会等百年大典结束、诸侯王离开雁安,国都再度变成他赵曜一手遮天之地时,再行动手。 温催玉和卫樾则打算赶在百年大典结束之前,彻底送走庄王。 这个夏意渐盛的五月,他们会十分忙碌。 第47章 “那什么时候也对我上心上心?” 没出温催玉和卫樾意料, 果不其然,庄王虽然迟疑,但并未当即亲自前往白水山。 不过这也不妨碍他们行事。 翌日, 初来雁安、想要出门游玩的卫淇主动到太傅府,跟卫樾和温催玉请了安, 然后乖巧地问:“温太傅,我可不可以请你府上的子白和小七一起出门玩?我对雁安不熟悉,在这里熟识的同龄伙伴也只有他们两个。” 温催玉颔首:“当然可以, 去吧。” 卫淇他们离开后不久,袁昭也来了——他因为一路护卫陛下、刚从景国回来,得了一段假日,眼下正闲。 一到温催玉和卫樾面前, 袁昭便郑重其事地行了一大礼。 “采言一事, 属下叩谢陛下、温太傅大恩。”袁昭说明缘由。 温催玉上前:“不必如此, 快请起。” 卫樾则道:“这件事与朕无关, 是老师他细心。” 温催玉无奈看了眼卫樾,又对袁昭道:“你不责怪我自作主张、越俎代庖便好。” ——此事要从早前说起,早到温催玉和卫樾甚至还没有前往景国的两年多以前。 那时袁昭刚投诚、教卫樾习武还不久, 温催玉托了府上负责采买的静婶和钱婶,让她们特意多去袁家武馆所在的溪南街买东西,顺道打听打听先前小七打听出来的那些有关袁昭的流言蜚语的细节。 袁家武馆在溪南街几代经营, 街坊邻居对他们家的陈年旧事多有了解。 会有此安排, 一来是出于警惕、想要了解清楚,毕竟实话实说, 那时即便是温催玉也还并不放心信任袁昭。 二来也是寻思着,袁昭投诚付出,虽然他自己说是为了赌前程、也谋一个报仇, 他的启蒙夫子毕竟死于言语得罪了庄王,但就这么虚无缥缈的果子,吊在人前头就让人干活,旁的什么也不给,温催玉总觉得不踏实。 所以他便想着,若是此前探听得知的流言蜚语为真,说不定可以帮袁昭解一心事。 出乎温催玉意料的是,静婶和钱婶机缘巧合的,竟然直接跟袁家武馆的老板娘、袁昭他亲娘认识了,而且几位妇女十分投契,很快处成了好友。 在聊完了溪南街哪家的菜新鲜水灵、哪家的肉足称干净等等事宜后,有一天她们自然而然细说起了彼此的家事。 袁家就袁昭这么一个老大年纪的光棍儿子,袁母说起来,难免哀叹他不肯成婚的事,静婶和钱婶追问缘由,也是理所当然,并不突兀。 而对于袁母而言,自家家事不算什么说不得的秘闻,压根没多想,便坦白相告—— 袁昭原本虽然没有亲事,但有个青梅竹马、交情甚笃的姑娘,正是他那启蒙夫子家的女儿文采言。两家其实也有些默契,想要等儿女年纪再大点,便定亲。 第75章 但袁昭十五那年,文夫子出了事,虽然没有祸及家人性命,但文家在雁安到底待不下去了。 文采言当年才十四岁,随着母亲,跟随文家大伯一家,离开雁安回了祖籍之地。 “说起来吧,现在我和我们家老头子也后悔,当年太怕事了,觉得文夫子毕竟是得罪了人,不想受牵连……我们家开武馆的,别人说起来都是什么性情中人、快意恩仇啊,但在雁安,真一股子江湖气,哪能安生过日子,是不是?所以我们当年送儿子去念书,本来是真不想让他再回来武馆。” 袁母当时如此说道:“但没想到,文夫子出了事,我们怕儿子继续当个读书人,以后被人翻扯出旧事来,万一说他和朝廷对着干……唉,还是让他回来习武了。” “当年文家那姑娘要走的时候,我们家儿子求我和他爹去提亲,说已经问过采言,她也愿意。好歹定了亲,采言和她娘就不必只能随文家大伯回老家,她们娘俩在雁安的住处又没被查封,还能住,我们家作为未来亲家再照顾些,也是名正言顺,而且她们娘俩又拖不了我们家什么。” “现在想想,也确实是这么个理,但我和他爹怂啊,想着文家刚得罪了上头,我们家上赶着去结亲,知道的说我们两家是早有此意,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袁家武馆也不想干了呢……而且当时吧,我们也觉得儿子年纪不大,兴许过两年就忘了采言了。” “所以就借口采言要给她爹守孝,说等她孝期过了,到时候文夫子的旧事也没人提了,我们就跑一趟文家的老家,去提亲。”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定亲就得光明正大,不然也留不下文采言母女。可他的父母当时不乐意,袁昭没办法,只得与文采言约定,三年后一定去接她和她娘回来。 但文采言母女俩回到老家的第二年,文家大伯便说,文夫子死得不光彩,文采言也就别守孝了,他作为文家之主,要把文采言嫁了。 文采言不愿如此稀里糊涂,但又别无他法,最后竟狠下心划破了自己的脸,顶着流了半张脸的血出现在下聘当堂。 此后,别说是文大伯原本安排的亲事告吹,便是其他亲事也难给文采言安排,毕竟文采言她爹死得本就忌讳,她又连一张好脸都没了。 而且文采言半脸血的模样被人茶余饭后传得血肉模糊、如恶鬼转世,除非文大伯连书香世家的最后一点脸面都不要、把这个侄女的亲事胡乱对付,不然他是嫁不出去文采言了。 而文大伯确实还稍微要点脸面,侄女嫁得太寒碜,他面上也过不去,但让文采言从此“高枕无忧”,他又觉得十分不舒坦。 于是,文大伯把文采言母女俩关在了一方小院里,不许她们再踏出门一步,对外宣称她们母女都疯了,而他作为文家当家人愿意养弟媳和侄女下半辈子,由此捞点所剩不多的名声。 雁安与文家老家相距甚远,又无人特意传递消息,所以袁家知道这件事时,早就尘埃落定了——他们是在文家离开雁安的三年后,才知道这件事的。 袁母说:“我和他爹本来寻思着,这小孩子时的情分,分开时间长了也就淡了,但没想到过了三年,我们家那个还是惦记着文家姑娘,时间还没到就催促我们操持。我们老两口便想着,那就办吧,既然儿子喜欢,也和人家姑娘约定好了,三年前我们当过一次恶人了,就不要再当一回了。” “文家离得太远,我们两家又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雁安本地的媒人不乐意跑那么远,所以我们是到了当地,现寻的媒人。” 没成想,那媒人一听是要对文家二房的姑娘文采言提亲,便忙不迭把前两年闹得满城风雨的事情说了。 袁父袁母虽然明哲保身,但并不是心硬冷血的人。他们原本还有点犹豫这场亲事,但听闻文采言母女俩都疯了、被关起来了之后,反倒十分愧疚,觉得若不是他们三年前故意耽搁,文采言母女何至于此。 好好的人怎么会回了老家一年就疯了呢?显然是受了莫大的磋磨。 袁家父母因为愧疚,反而更支持这场亲事了,还安慰仍然想要娶文采言的袁昭说,回头给文采言母女俩找大夫,总能医治好的。 至于文采言面容有损的事,袁昭自己都不在意,他们当爹娘的还有什么可在意的,再说既然要做一家人,自然是考量为人性情优先。 袁家坚持提亲,媒人觉得稀奇,但反正有媒人钱,便还是敲锣打鼓地上了门。 旁人听闻有雁安来的人家,想要跟文采言提亲,都觉得若他们是文家大爷,肯定忙不迭把烫手山芋给嫁了。 但出乎众人意料,文大伯表示他乐意养着文采言母女,他儿子、文家下一代当家人也会养着她们,就不劳外人操心了。 ——文大伯记仇,知道文采言和袁昭是互有情谊,所以故意不让他们如愿,反正他每日一顿饭供着文采言母女,还是供得起的,不会让文采言母女饿死了、坏了他文家当家人的名声。 文采言父亲不在了,母亲和她一样都“疯”了,文大伯代行父职,说了不嫁,袁家人也没办法。 袁昭见了文大伯之后,便怀疑文采言不是真疯、可能只是得罪了文大伯被关起来了,所以提亲失败当夜,他索性悄悄溜进了文家,想要翻墙亲自去见文采言。 但文大伯早有防范,猜到这年轻人会不安分,故意留了空让袁昭钻,最后在文家后院来了个当场截获。 袁昭夜闯民宅,深入后院,按律逃不过刑罚。 袁家父母为了不让文大伯把袁昭送官,又是服软求饶,又是奉上了原本打算提亲下聘用的所有财物,才把被文家家丁围殴了个半死的袁昭赎回来,然后连夜返回了雁安。 袁昭重伤,阻拦不得——即便阻拦,他又能如何? 袁母对静婶和钱婶说到这里时,又是一声叹气:“这冤家伤得太重,回到雁安时都还没好,是被抬着进武馆的,叫人看见了,又知道我们此番是出远门去提亲的,就七嘴八舌传出了不少流言蜚语,后来竟然成了我们当爹娘的要压着儿子娶他不喜欢的人,他不干,他爹一时失手把他打残了……你们说说,这事儿闹得,我们还不好说理去!” 静婶追问:“那你家儿子后来就没再想过去找那姑娘?” 袁母说:“要没想,他能现在都没成亲?不过,自打从文家回来,他好像是稳重不少,知道自己之前冲动了,所以没再让我和他爹担心,还真没溜出雁安再去文家的意思。” “我和他爹原本松了口气,但时日一长反倒不安起来,就问他,他说既然采言大伯关着采言母女不放,那他再去闹也没用,说不定反倒刺激采言大伯对她们母女更加不好。” “他不如想办法往上爬,来日有权有势了,大摇大摆去文家要人,再好好弥补采言母女……这词用的,我和他爹没怎么读过书,都觉得不像正经好官。” 说到最后,袁母摆了摆手,有些遗憾道:“唉……也不知道采言和她娘过得怎么样了,我们年年托人打听,只知道她们还是被关在家里,见不着人。” “就我们家袁昭这升迁速度,这么久了连自己哪天休沐都安排不了,还想去文家要人……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要是采言那姑娘,我得恨死他了,这男人怎么一点用都没有呢!” 当初和袁母聊完,得到了确切消息的静婶和钱婶,把这件事一五一十转述给了温催玉。 温催玉那时在着手前往景国的事,分身乏术,便把这件不确定结果的事托付给了静婶,还有静婶的丈夫周伯。 他以当朝太傅的身份,写了一封盖有官印的书信,让静婶和周伯租赁车马前往文家老家,带给文大伯,勒令他交人。 静婶和周伯的独女早年嫁了人之后,随夫家搬去了其他郡县,那郡县正好和文家老家离得不远,所以温催玉让他们在他和陛下前往景国之后,对外若有人问起,便称主家不在、允他们去探望女儿,他们也确实可以探望了女儿之后,再去文家。 ——这一点其实是温催玉多虑了,他走了之后,本就门可罗雀的太傅府压根没人盯着,即便盯着也不会在意两个半老仆从的去向。 温催玉这个太傅,放在雁安朝廷里,买账的官员可以忽略不计,但放在雁安民间是足够有份量的,何况是更偏远的小县城。 静婶和周伯也不是怯弱的性子,又谨记不能丢了太傅大人的脸面、还要文大伯老实放人,所以到了文家,作派十分高高在上。 这理直气壮的高高在上确实镇住了文大伯,文大伯一看盖有官印的书信,又听静婶说,是早年的案子,要暗中提审文采言母女俩,便生怕被牵连地忙不迭交出了两个人。 文采言母女俩被关多年,但精气神居然还很平和,别说是文大伯对外宣扬的疯症,她们甚至不像是多年不见天日的。 不过文采言脸上的陈年旧伤倒是真的,这姑娘当年对自己下了狠手,留下的疤痕数年过去看着仍是触目惊心。 第76章 静婶和周伯把文采言母女带回了雁安,连带着温催玉的手书也没给文大伯留下,免得横生枝节,这是温催玉叮嘱过的。 事实也确如温催玉所预料的那么顺利,文大伯欺善怕恶,生怕得罪了国都的大官、被卷进可怕的政斗中,不仅没敢宣扬文采言母女被人带走的事,还即刻作戏,对外说文采言她娘疯癫病重多日后死了,文采言本就也有疯病,一受刺激就跟着撞墙死了,母女俩死得不体面,所以没办丧事。 文采言母女俩安安静静跟着到了雁安,起先是住在太傅府的。 那时袁昭和温催玉他们一起,刚落脚景国王都的驿馆没多久。 “擅作主张、没告诉你便去接文家母女,是因为我当时不确定能否办成,若是办不成,不是叫你空紧张一场?” 如今已回到雁安,在太傅府里,温催玉对前来谢恩的袁昭如此解释道。 “而且,当时我们都不在雁安,你一时也回不来、见不到人,我却突然提起她们母女俩,只怕显得味道有变,像是在拿她们威胁你似的,也是因此,在景国这两年,我没告诉你这件事。还有……” 袁昭立马又磕了一个头:“您如此厚恩,却还要费心解释,是折煞袁昭了,属下愧不敢受。属下知道,也是采言请求您别告诉属下的。” 文采言两年前回到雁安、得知来龙去脉后,请求准备给温催玉传信的静婶,代为转达她的意愿。 不过静婶不识字,府上其他仆从也都没有能写书信的,所以原本温催玉只是和静婶约定了事情顺利与不顺利的标记暗号。 好在文采言自己能读会写,所以温催玉在景国收到的信件是她亲自写的,表达得倒也更清楚直接。 文采言在信中说,她过去近十年一直被关着,被迫“两耳不闻窗外事”,所以并不知道袁昭曾和父母到过文家,只以为是彼此无缘,要么袁昭违约、并未前来提亲,要么袁昭来过、但被她那大伯否决了,终究是成不了。 她起先怨过自己的遭遇,但时日长了,又觉得怨也没用、只能让自己更憋闷,便释然了,也就放下了对袁昭的惦念。 文采言说,如今侥幸沾光,得以重拾自由,她对温太傅和袁昭都十分感激,但并没有再与袁昭再续前缘的念想。 虽然听静婶和钱婶转述的袁昭他母亲说过的话、袁昭的现状,文采言知道袁昭大抵还是在等她的。 但,她并非顾忌面上有疤而心生自卑,才不愿和袁昭在一起,她当初既然舍得下皮相,便不会受此围困。只是时过境迁,她这些年是真放下了,若是没放下,过去在文家那些年,也难维系平和。 她觉得既然自己无意,也就不要影响袁昭在外办差的心绪,听说温太傅还没告诉袁昭有关她这件事,那她希望暂时就不要告诉袁昭了,等来日袁昭回了雁安,她会去见他、把过去说个清楚的,只是不必提前让袁昭受影响。 温催玉本也没打算还在景国时就提前告诉袁昭,又收到了文采言如此说的书信,自然更是“守口如瓶”。 而这两年里,文采言母女俩初回雁安,又不便回从前的住处,所以最初落脚太傅府,也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 后来文采言找了个帮人抄书的活——时下造纸难得,又无印刷术,想要“复制”书籍,只能人工手抄到竹简或是布帛上。 但识字也是件罕事,能识字的人家又少有需要抄书这活来补贴家用的,所以文采言这谋生倒是稳定,她娘也做些绣活换钱,母女俩很快攒了钱,想要搬走,不好意思再借住太傅府。 静婶便说,让文采言再给温催玉写封信告知,不然他们是不敢让文采言母女俩走的。 温催玉收到文采言的信,倒是没有阻拦的想法,毕竟他又不是为了把文采言母女俩留在太傅府当“人质”的。 也是幸亏大燕其实对户籍管得不严,文采言母女俩自己租赁了屋院,便可去补办个新户籍,不涉及过往盘查的话,新户籍足够她们在雁安日常生活了,而租赁屋院是跟私人交易,一般也不看户籍。 文采言母女俩搬出太傅府,已经彼此相依为命居住了一年,这期间太傅府里几位婶婶还是会时不时去探望她们、照顾一二。 昨日温催玉他们回来了,钱婶便特意跑了一趟,去告诉文采言说袁昭也回来了。 眼下袁昭过来对温催玉和卫樾谢恩,显然是文采言已经去见过他了。 “不过……”温催玉斟酌道,“文姑娘已放下前缘,我还以为你见了她之后,会有所难过。但这会儿瞧你,倒只有喜色。” 袁昭笑道:“采言的确说了,属下也的确有点难过,但转念一想,她们母女俩得获自由,如今就在雁安,属下还能瞧见采言,便很高兴了。” “也是属下无能……当年采言要回老家,我说服不了父母去提亲,后来采言被逼嫁人、不得不自毁容貌以求退路,结果被关起来,我竟全然不知,直到去提亲才听闻,偏偏听闻了也救不了她,还连累父母受损。” “我说着有朝一日要把她和她娘救出来,可这么多年过去,什么也没办到,只能放任她们吃苦受罪……如今她竟不怨我恨我,还愿意见我,已经是我的福气了。” “而且……往后来日方长,采言放下了过去的我,说不准将来也能再喜欢上当下的我。” 在温催玉和卫樾面前,袁昭一直是个恪尽职守、沉稳本分的形象,如今说起心上人,他难得神色眉飞色舞起来,一时也不再拘泥自称了。 袁昭因为文采言一事千恩万谢,温催玉听得挺不好意思,毕竟过去两年多时间里,袁昭在他们这里也没得到什么好处,如今虽说是帮他达成了夙愿,但说来也不过是应得的。 …… 袁昭跃跃地离开了。 卫樾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扭头对温催玉笑问:“老师,你为袁昭的亲事这么上心,那什么时候也对我上心上心?” 卫樾故意说得别有深意,奈何温催玉并无他想,只当卫樾是又随便撒娇耍赖了。 “你的亲事?”温催玉好整以暇地轻挑了下眉,“前些日子我们商量要怎么拉拢诸侯王、从中借势的时候,你不还斩钉截铁跟我说你不娶妻生子吗,我当时回你的反应不够严肃,你还跟我急了。怎么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 温催玉和卫樾不可能此前什么都不做,凡事都等到回了堪称庄王地盘的雁安才考量和行动,那不是明摆着给谋事增添难度吗。 有不少事情,他们还在景国的时候就已经商议和采取行动了。 眼下,温催玉显然一点都没有想歪,更没有怀疑卫樾话里别有心思,还能借此打趣,卫樾听得不禁有点失望…… 其实,这两年来一直都是这样,卫樾既想让温催玉发现他的图谋不轨,又害怕温催玉发现。 若是温催玉真的怀疑了,卫樾这会儿多半是马不停蹄插科打诨过去、生怕温催玉坐实了疑心。但温催玉半点不怀疑,卫樾又陡然难过起来。 他心下愁肠百转,面上还是乖觉的笑:“我说过的话,老师有放在心上就好。” 第48章 不会选秀纳妃、不会有自己的子嗣。 晚些时候, 一起出门玩的卫淇、卢子白和小七还没回来,卫榆这个当爹的先来了,说是来接孩子, 既然孩子不在,那他就暂且在太傅府上坐坐, 而且既然陛下在,那他自然得请安。 卫榆的马车赶进了太傅府中,从车厢内下来的, 除了卫榆本人,还有个年近半百但仍旧英姿勃发的女人——林王卫镜。 也是大燕开朝至今,唯一一位女诸侯王。 卫镜和先帝同辈,都是武帝的子女, 论起来卫樾和卫榆都应当喊卫镜一声姑姑。 只是卫樾这个侄子多少隔了一层, 卫榆却是卫镜的亲侄子, 卫榆的父亲、已逝的老景王和林王卫镜是亲兄妹。 不过这相差了十多岁、一母同胞的兄妹俩, 在武帝那里的待遇是天壤之别。 老景王和林王卫镜兄妹俩生母陈夫人的娘家陈家,祖上是开国功臣,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后, 本来有机会封诸侯王,但陈家祖宗以想要留在国都侍奉太祖皇帝为由再三推拒了这泼天的富贵,所以太祖皇帝格外优待这家人。 但太祖皇帝和陈家那辈有袍泽情义的老祖宗去世后, 留给后人的则是皇权和煊赫权贵世家的矛盾。 武帝是大燕第三位皇帝, 他前头一位性格仁厚得有些软弱,以致陈家越发壮大, 武帝十分忌惮。 陈夫人入宫后,武帝待她也不亲厚,即便陈夫人很快为武帝生下了皇子——即后来的老景王——武帝也仍然不喜, 甚至更为忌惮,毕竟有了皇子,难保陈家不会动歪心思。 武帝不缺后妃和皇子,老景王年幼时又长得像陈家人、还性格有些软弱,武帝便更为忌惮和排斥他。 但十多年后,陈夫人生下了如今的林王卫镜,难产去世——人死了,武帝就觉得她好了,满心想要补偿,但他和已经十五六岁的老景王实在难生父子情,便把所有热情都给了刚出生的卫镜。 第77章 卫镜出生便丧母,若是武帝不喜,那她就是克母,但武帝喜欢,那她就是惹人怜爱。 有此坎坷身世作为前提,卫镜又是武帝一辈子十多个孩子里唯一的女儿……对于武帝来说,儿子够了,这唯一的女儿变成了掌心肉、越看越宝贝,尤其是公主又不像皇子,他再宠爱,陈家也不可能从中动什么弑君、匡扶幼帝或者其他排除异己的心思,总之宠爱起来十分放心。 卫镜也和她兄长不太一样,打小便是个人精,知道自己能得父皇喜欢的原因,便更加投其所好地争取宠爱。 年月久了,感情更深,武帝年纪大了也多了些心软,早年掺杂了些复杂前尘的父女情,在武帝心里倒真是澄澈真挚起来,没有一丝虚伪作秀了。 所以武帝临到五衰,除了担心他驾崩后,陈家会不会妨碍太子登基之外,最担心的就是自己这唯一的公主。 她没了父皇庇佑,往后必然过得不再如从前那般随心所欲,而且陈家必然是要颓败的,届时牵连了她怎么办?她虽然是皇家公主,但毕竟生母出身陈家,陈家也算是她的倚仗,就怕日后陈家败了,有人落井下石。 于是,在卫镜用撒娇的语气试探地提出,说她也想和兄长一样有自己的封地,哪怕也很偏远狭小也没关系时,武帝沉默许久,居然破格答应了。 而且相比对没有感情、忌惮成了习惯的老景王,武帝是真希望卫镜将来能过得舒坦,所以既然破格力排众议、要封公主为诸侯王,那就不打算委屈了她。 是以,林国封地并不偏远,反而十分繁华,离国都不远不近——不至于太近、总被朝廷注意到,也不至于太远、朝廷有事都来不及及时知晓。 老景王和林王卫镜兄妹俩待遇如此天壤之别,但两人彼此并不生分,感情其实很好,即便各去封地、常年见不到面,但也时常通书信、互寄些吃穿用度的小玩意儿。 老景王去世之后,新继任的卫榆把关系维持了下去。 虽然卫镜跟他这个侄子,必然不像对兄长那么交心,但在卫镜这里,卫榆总还是有些份量的。 比方说,若是温催玉和卫樾直接联系卫镜,卫镜必然不会理他们,但他们说服了卫榆帮忙牵线,如今卫镜就站在太傅府里了。 见礼过后,卫镜直言道:“卫榆说陛下与温太傅都是爽快人,不计较虚礼,正好本王也不便久留,便不兜圈子直言了。” 卫樾挑了下眉,温催玉微微一笑:“林王殿下请说。” 卫镜:“卫榆说,你们能说服他,全靠威逼加利诱。” 卫榆轻咳了声:“姑姑……” “主要还是利诱,威逼未免落了下乘,同一个把柄反复用只会把人逼急,不是互惠互利的态度。”温催玉和气地解释。 卫镜一笑:“难怪庄王不喜陛下身边有个温太傅……对本王,威逼自然没可能,至于利诱,卫榆已经同本王说过了。” “坦白来说,你们能给的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许诺,且你们还想拉梁王和齐王入伙,僧多,粥只有一碗,即便将来陛下兑现诺言,也不一定是本王能得到最后的好处……本王如今为此冒险,很没保障。” 温催玉莞尔:“可这碗粥足够美味,所以即便不成定论,林王殿下还是出现在这里了。” 卫樾拿出了两个长条的木盒,打开,推到靠近卫镜和卫榆两边的桌案边,说:“朕和老师倒也没打算全凭一张嘴,空手套白狼。” 木盒里各放了一封圣旨,卫镜和卫榆看着那布料的颜色,神色一凛,拿起来展开看了。 圣旨上落了卫樾的帝印,内容也是卫樾这皇帝亲笔,下旨召林王、景王在自己的孩子里自行择选一位,送入国都——乍看是送“质子”,不仅不是好事,还让人警惕。 但紧接着便是,送入国都参选储君之位。送到三年内,定会选出储君,届时落选者可返归各国封地,不必留在国都。 ——这就是卫樾和温催玉他们,为了从诸侯王手中借势,给出的虽然虚无缥缈但也足够有诱惑力的许诺。 卫榆收到的、转述给卫镜的“利诱”,都是这个,卫樾表示他不会选秀纳妃、不会有自己的子嗣,将来只会从如今匡扶他惩治庄王的诸侯王子嗣中,选一位立为储君、继承大统。 “这圣旨落款的时间是五年后,毕竟朕亲政后,还是需要时间理事安定。”卫樾道,“届时到了时日,若朕还未兑现承诺,你们自可拿出这圣旨昭告天下,逼朕兑现。” 林王看着圣旨,笑道:“这般,陛下的确十分有诚意。” 其实还是有风险的,毕竟不论少帝现在说得多情真意切,但庄王倒台、少帝亲政后若马上反悔,届时诸侯王们难道能联合起来反对少帝充盈后宫? 若少帝先下手为强,五年内就立了新生的皇子做储君,难道诸侯王们要冒大不韪逼他不立储君、或是废储另立? 但谋求储君之位,若是一点风险都不想担,也未免想得太美。 何况……卫镜看了眼卫榆,想到这个侄子此前的暗示。 卫榆虽然没有明说,但似乎知道什么内情,十分笃信少帝即便亲政,至少近年内不会有娶妻生子的念想。 卫镜不明细节,只得揣测——要么这卫樾已有心上人,求而不得也要为其守贞,要么这卫樾其实身体抱恙、对绵延子嗣一事有心也无力。 卫镜琢磨过后,觉得后者比较合情理。 若这少帝当真身子不行,那眼下的许诺倒是更靠谱了。 卫镜慢条斯理把圣旨放回木盒中,又合上盖子,把木盒拿到了手里。 “陛下是正统皇帝,庄王当年打着清君侧的名头逼宫、又摄政这么多年,如今陛下即将及冠,庄王仍不还政,本就罪该万死。身为大燕的诸侯王,为陛下排忧解难,是我等本分。”卫镜脸不红心不跳地表达“忠心”。 她接着又道:“只是还有一件事,不知陛下可否解惑?” “陛下和卫榆先有交情,通过他联系我,再借我做联系梁王和齐王、还有先帝那仍在世后妃的跳板,此般行事,顺理成章。” “我是女子,去探望认识的先帝后妃,礼节上问题不大。又自幼出了名离经叛道,擅为自己谋好处,我若愿加入陛下阵营,梁王和齐王受我行事影响,更有可能入伙。” “而且,庄王摄政这么多年都没能对诸侯王下手,此次即便事败,庄王也没有屠尽诸侯王的能耐,我们不必多担惊受怕,算是以小谋大,还占了个为陛下做事的名正言顺,梁王和齐王必然能被说动。” “听卫榆说,陛下除了他之外,没打算再加上和你们同辈的其他诸侯王,这也好理解,毕竟年轻一辈诸侯王继任都不算久、又跟雁安没什么情分,怕是心思灵活又心浮气躁。不如我们这老一辈,即便不答应和陛下谋事,也顶多作壁上观、看能否渔翁得利,再怎么都不会丢下脸面去跟庄王合作、泄露了陛下图谋。” 温催玉和卫樾确实是这个心路历程,闻言表情不变,继续听下去。 “只是……”卫镜一挑眉头,“如此这般算下来,我付出颇多,至少比梁王和齐王多,可从获利来看,倒不见得我比他们多出什么?” 这方面,其实卫榆之前就提醒过,说林王卫镜可不是随便能应付打发的,她多付出一分,必然要多得利至少一分。 卫樾看了眼卫镜拿在手里的木盒,道:“朕给梁王和齐王准备的圣旨,落款时间比给你们的要晚半年。” 也就是说,届时卫镜和卫榆可以早半年送子嗣到国都,在争取储君之位这件事上抢占先机。 “好!”卫镜笑道。 此番商谈,算是宾主尽欢。 离开之前,卫镜又想到:“陛下不怕我们几个诸侯王联手起来,等弄死了庄王,反过来对你不利?” 卫樾不慌不忙道:“你们若能联手,庄王还能安枕无忧这么多年?” 卫镜又是大笑。 当年庄王不敢自己登基,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忌惮给了诸侯王理由出兵,诸侯王们若是联手,庄王斗不过。 而诸侯王们这些年放任异姓王摄政,有的是自己弱小、确实不敢挑衅,但像林王这样的,一是觉得没必要,对先帝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又没多深的感情,报仇心思不重,二是怕自己出兵了,届时被别人黄雀在后摘了果子。 诸侯王们彼此各有心机,除了互相忌惮,很难目标一致,实在合谋不来。 而庄王又只是摄政、没有真抢了卫家江山,也没有动诸侯国的意思,诸侯王们便觉得,与其想方设法和庄王相斗,不如悠悠哉哉继续在封地上做自己的土皇帝,待别人先有了异动再说。 如今,有了少帝这个“领头”的,也有了写在圣旨上的从天而降馅饼,几个诸侯王暂且联手合作,倒是可以。 卫镜先乘坐来时的马车离开了,卫榆没急着走,他有些好奇:“陛下,卫淇的身世您是知道的,您当真不介意将来小王送他到国都争储?” 第78章 卫樾嗤了声:“放心,为了你的封地能有人继任,朕一定不会选他当储君。” 卫榆:“……” 他看向温催玉,想听点冠冕堂皇的人话。 温催玉失笑,道:“景王殿下何必多虑,陛下的意思不是很明确了吗,将来若是卫淇世子没选上,便回去继承景国封地。能有此言,陛下自然是不介意世子血脉的。说来都是大燕血脉,继承大燕江山,有何不可?” 第49章 趁他病要他命。 温催玉这话说得漂亮, 卫榆也安了心,办事自然更加用心。 转眼又是五日过去。 这几日卫樾仍然天天留宿太傅府,也懒得管别的朝臣怎么揣测。 他每日下了早朝就出宫, 第二日和其他朝臣一样入宫上朝,不过其他朝臣是站在下面奏事和等候, 他是坐在龙椅上当他的傀儡皇帝。 诸侯王们既然人在雁安,自然也要上朝,只是都很自觉, 不会贸贸然插手政事,听完就罢。 但这日下了朝,走出宫殿没多远,梁王突然扬声叫住了走在前面的卫樾。 其他不敢越过皇帝、所以跟在后面准备出宫的朝臣们也听到了, 不由得看过去。 梁王笑道:“陛下这天天往宫外跑, 朝臣们若是有事, 岂不是不方便找您?” 听到这个问题, 卫樾眯了眯眼,冷笑了声。 朝臣们不由得提心。 “梁王这是闲得慌,消遣朕呢?”卫樾说。 梁王状似吃惊:“陛下怎会有如此误解?” 然后他没再多耽误, 切入正题道:“等等,难道……这几日在朝堂上,的确没见陛下参与政事, 但我还以为……难道陛下这都快要及冠的年纪了, 庄王竟一点还政的意思都没有?那咱们大燕的江山,不如直接改姓了他赵吧!” 附近听到这话的朝臣们连忙低下头, 又暗暗叫苦—— 早朝的时候站了那么久,劳心又劳身,不少人连早膳都还没来得及吃, 就等着这会儿下了朝赶紧散了歇歇,偏偏这会儿又被挡在了陛下和梁王身后。 而且他们说到了这般吓人的话题,跟在后面的朝臣们压根没人敢上前行礼说“臣先告退”,只得若无其事地跟着站停在原地。 不过,让朝臣们“松了口气”的是,陛下似乎也并不想多说。 听到梁王这意味不明的话,卫樾只嗤笑了声,甩袖离开。 梁王倒也没有穷追不舍,好像只是心血来潮随口说说似的,随后便继续走了,朝臣们终于能散了。 庄王有事耽误了几步,没赶上这个小插曲,听人转述后,他沉思片刻,然后没做出什么反应,只挥退了来禀的人。 然后庄王看向近侍:“白水山那边还没消息?” 如今距离从温催玉口中得知白水山这个地名,才不过七天,庄王派出去寻人的手下快马加鞭昼夜不歇,这也才刚入山不过一两日。 近侍知道此事是庄王逆鳞,小心回答:“消息或许已经在路上了……殿下,那温太傅必然知晓更多,何不直接让他说出更具体的区域,也好让您早日达成夙愿啊。” 庄王摩挲着扳指,看向门外:“若是诸侯王们没在雁安,本王自然大可把温催玉押来,威逼利诱严刑拷打,陛下还拦得住不成……” “偏偏诸侯王们也在,本王不便太给他们把柄。左右诸侯王们顶多下个月初便走了,本王不至于这么沉不住气。”庄王磨了下牙,看似在对近侍说话,实则在劝说自己冷静。 “……这温催玉,算准了他们回来的这个时间,本王拿他和陛下没办法。” 近侍揣测着说:“那白水山这个地方,会不会他也是……骗您的?” 庄王冷笑了声:“这倒不必担心,他不蠢,还挺有脑子,是本王以前小瞧他了……从他能降服住陛下开始,本王就不该小瞧这个病秧子。如今,他既然知道诸侯王们不可能永远留在雁安,就该明白继续在这件事上惹怒本王,只会物极必反。” “……待诸侯王们离开了,本王可不会再给他和和气气拿此事周旋的机会。这个节点,让本王顺利找到人,对他们自己也好。顶多温催玉是故意把范围说大,让本王派出去的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罢了。” 近侍回道:“是,殿下洞察人心,目光如炬。” 庄王听着奉承话,表情还是难看:“洞察人心?可本王看不明白梁王今日到底是什么意思,大庭广众闹那么一出,真想为陛下争权不成……诸侯王们这几天有和太傅府来往吗?” 因为焦心岑蕙和九皇子的下落,庄王这几日其实都有些恍惚,对待政事也总难集中精神,以至于都有些疏忽诸侯王们的动向了。 “并未有什么特别的情况。”近侍回道,“其他诸侯王都未曾来往太傅府,唯独景王偶尔会去,但据守在太傅府附近的人说,景王去太傅府,倒像只是冲着接世子去的。” “景王世子年纪小,似是在景国时,和太傅府上那两个小仆玩得到一块儿。来了雁安之后,第二天一早,景王世子便独自带着侍卫登太傅府的门,没一会儿就和那两个小仆出门闲逛,至晚方归,景王世子还特意把那两个小仆送回了太傅府。” “景王偶尔傍晚会到太傅府接景王世子,最长也只待了半个时辰,都是世子前脚回到太傅府,后脚景王便带着他走了,大抵连晚膳都没留用。昨日傍晚,景王的车驾刚到太傅府,那景王世子也正巧带着人回了,于是景王竟连太傅府门都没进,直接带着世子便回府邸了。” 近侍跟随庄王多年,惯会察言观色,知道庄王这会儿心情不好,太糟心的事他也听不下去,即便听了反正一时也无心应对,近侍索性便把事情说得轻松些,免得讨了庄王的黑脸。 反正他也没撒谎,说的都是事实,不怕事后被诘问。 庄王表情果然放松了点,又藏着不屑道:“谁家贵公子会和仆从玩,这景王世子真是……出身贫瘠之地,确实吃了苦了。” 近侍忙说:“可不是呢,那俩小仆虽然是太傅府的仆从,但说来也是雁安的百姓,雁安在殿下您的坐镇下,即便是个小仆,说不准都比景国那地方的世子见多识广。这小世子初来乍到,怕露了怯,竟然只能黏着两个小仆同游,也是可怜。” 庄王皱眉看他:“毕竟是一地世子,不可这般不敬。” 近侍连忙自打嘴巴:“是属下失言,属下知罪。” 庄王又问:“其他诸侯王们这几日都在做什么?” 近侍还是回道:“并无异动,所以属下没特意向您禀报。诸侯王们大抵都知道此处是雁安,虽然他们能掣肘您,但他们自己也得守规矩、不敢放肆,所以这几日还是和先前一样,要么不出门,出门也只是去些吃喝玩乐的寻常地方。” “林王殿下倒是又去了一趟南郊行宫,据行宫侍卫说,还是和林王殿下刚到雁安便去的那次一样,只见了她从前相识的柳夫人,还有柳夫人所生的卫栖公主。说了会儿话,林王殿下便走了。” 十三年前,庄王血洗宫城,不计后果地杀了先帝和除了六皇子卫樾、九皇子之外的其他皇子,以及这些皇子的生母,还有包括先帝皇后在内的几位家世煊赫的无子后妃。 只留下了家世平平又没生下皇子的几位后妃,以及几个年幼的公主,聊以对外表示他并非嗜血无度之人。 后来,先帝后妃和公主们被迁出宫城,移居南郊行宫,不允外出,形同幽禁。 这天傍晚,太傅府—— 卫榆又来“接孩子”了,顺道对温催玉和卫樾说:“林王姑姑说,柳夫人已经准备好了。” 先帝后宫的柳夫人,位份虽高,但出身贫寒。她为先帝生了个公主、取名为卫栖,十多年前宫变之时,因无娘家势力、也只育有一个刚两岁的女儿,侥幸得以逃脱,后来被迁居南郊行宫,柳夫人成了幸存的先帝后妃里位份最高的那个。 除此之外,这柳夫人还有别的过往——她曾是先帝皇后宫中伺候的宫人,一次意外得了先帝宠幸,先帝皇后考虑到自己多年难孕,索性提拔起这个老实胆小的宫女。 柳夫人能晋升到这个位份,说来都靠先帝的皇后。 而这位皇后,已经死在了十多年前的宫变之中。她虽无皇子,可家世煊赫,庄王怕她联合外戚施压、妨碍他摄政,而且反正连皇帝和皇子都杀了,再杀个皇后又算什么? 何况,这个皇后还知道一点庄王的秘密。 此事又要说回卫樾出生、被批为有碍国运的天煞孤星那时。 彼时最初,便是皇后宫中传出消息,说皇后做了噩梦,梦到恶鬼登基,梦境过于真实,皇后决定全后宫茹素三日,聊作祈福。 接着辛青荷辛夫人的肚子突然提前发动,生下了卫樾。 国都之外,在外领兵剿匪的常胜将军、后来的庄王赵曜居然打了败仗,消息传回国都时,正好朝廷内太卜令刚说过新降生的六皇子不详、对上了皇后的预兆之梦。 第79章 前朝后宫、文臣武将,加上卜卦之说,“天时地利人和”地推动辛青荷母子去死,自然不会是什么正好“碰巧”。 当年皇后无子,辛夫人却得盛宠,皇后忐忑不安,终日惶惶,就担心皇帝一个高兴,就要废后立新。所以,辛夫人前面三个没能出生、出生了也早夭的孩子,其中都有皇后的手笔。 赵曜意外抓住了这个把柄,正好他也想置辛青荷于死地,于是威胁皇后配合做戏,先是预兆噩梦,再是饮食下药促使辛夫人早产,最后在后宫和前朝一起发力,促进赐死辛青荷母子一事。 虽然最后没能完全成功,但合谋这事儿提起来也是个不大不小的把柄,自然是人证死了才干净。 但庄王总是容易轻视小人物,例如曾在先帝皇后身边当差的这位柳夫人,当年先帝皇后其实颇为信任她,她也知晓当年的来龙去脉。 庄王未必是没想到这一点,只是想到了也并不在意,毕竟柳夫人胆小、自己没能力也没人脉,而且当年的事,即便先帝皇后还在也只有她自己作为人证,柳夫人自然更拿不出实质证据。 即便她莫名其妙拿出来了,又有谁愿意相信、敢相信? 所以无需忌惮。 柳夫人确实胆子不大,只想平平静静过日子,被关在行宫里不能出门也无所谓,反正从前她也没有随便出门的权利。 但十三年过去,她的女儿卫栖公主已经十五岁了,柳夫人为女儿的未来发愁。所以昔日意外结识的林王卫镜找上她,她虽犹豫害怕,但还是为了卫镜代为承诺的“自由”,壮着胆子点头应了。 四位诸侯王、柳夫人都事定,接下来…… 温催玉看向卫樾:“我们去见见三公,再然后,若是庄王还没找到岑蕙母子的下落,我们也该去揭晓一番了。” 突闻噩耗,原书剧情里庄王可是直接昏厥、大病了一场,半个月后起身下地,也是元气大损、身体不如往前了。 如今虽不可确定庄王的反应,但应当不会太轻松。 温催玉和卫樾打算,趁他病要他命。 第50章 起事前夕 翌日, 温催玉独自拜访了李锳,没带卫樾,不然太显眼。 李锳得知他的来意, 沉默片刻,然后道:“令卿应当知道, 我并不受家父待见,未必能成功帮到你。家父这些年来尤其谨慎,若是得知你和陛下想要见他, 还想让他叫上太尉和御史大夫一起会面,只怕不仅不会听我劝,还会想方设法躲得远远的。” 温催玉颔首,不疾不徐道:“但我还是特意来麻烦你这一趟了……丞相大人是你父亲, 看在过去两年的交情上, 我和陛下都并不想为了与三公商谈, 便使太难看的手段。” “当然, 也是想着,若你愿意帮忙,能省些功夫。只是会面交谈, 我和陛下都并未打算威胁他们一定要做什么。” 李锳想了想,出乎意料地回道:“既然你和陛下心意已决,那我倒有个不大上得了台面的主意……与其我费功夫劝说家父, 不如找个家父在家的时机, 我直接以家父的名义临时邀请太尉和御史大夫上门,你和陛下趁着他们三人聚在丞相府时登门……” 届时, 管他们愿不愿意会面呢,这人都得见。 温催玉怔了下,旋即笑道:“若是霜钟愿意如此帮忙, 我和陛下自然没有二话。不过,只怕事后丞相他们迁怒于你。” “无妨,家父的性子我了解,只要你和陛下稍落后几步登门、别让他先有了避祸的念头,他便不会当着太尉和御史大夫的面,拆穿说是我越俎代庖,当面必是会先替我遮掩过去的,我毕竟是丞相府长子……顶多是事后家父怪罪我几句罢了,倒也影响不了我们父子情分。” 李锳平心静气地说:“而太尉和御史大夫,若是认定了是家父邀请他们去的,那即便之后家父否认站队了陛下,二公应当也不大信服。如此,对你和陛下行事,或许更有益处?” 温催玉作了一揖:“多谢。” 李锳回礼:“不敢当。我也……并非出于私交,只是相信以令卿和陛下的能耐,想要做什么必然是能做成的,我倒不如卖个好。” 温催玉轻笑:“那更应当多谢霜钟的信任了。” 两日后,温催玉和卫樾收到李锳送来太傅府的消息,出门前往丞相府。 李丞相这边,本休沐在家,突然管家来禀,说太尉和御史大夫受邀登门了。 李丞相一愣:“受邀?谁的邀?” 管家也一愣,送上太尉和御史大夫方才递回的请帖:“您的啊……不是吗?” 李丞相把请帖拿过来一看,皱起眉头:“这笔迹……长公子人呢!” 管家摸不着头脑:“长公子他两刻钟前出门了,说是半个时辰内会回来,这请帖……难道是长公子送的?可太尉和御史大夫两位大人都以为是老爷您……” 李丞相拍案:“罢了,我先去见见客人,总不能把人晾着……李锳这个逆子!到底想干什么!” 李丞相起身,到待客的厅堂见了太尉和御史大夫。 听到太尉和御史大夫问他相邀的缘由,李丞相没好意思说是自家逆子冒充行事,只是神秘莫测地含混过去,想要拖延到李锳回来、问清来龙去脉再说。 但李锳还未回来,管家手下的一个管事又来急匆匆禀道:“老爷,陛下和温太傅来了。” 太尉和御史大夫听到这话,不约而同交换了个视线。 李丞相愣了下,然后对太尉和御史大夫致歉一笑,接着把管事拉到门外,低声问:“陛下和温太傅?他们可有说来意?难道又是受‘我’邀请来的?” 管事也低声回答:“小的不知,但陛下和温太傅并未说是受邀而来……” “怪了!罢了,陛下他们到哪儿了?先接驾吧!”李丞相头疼道。 管事回道:“管家正引着陛下和温太傅过来呢,暗中示意小的近路跑过来,先禀告您一声。” 李丞相想要叹气,又无可奈何,只得回身叫上已经起身的太尉和御史大夫,一起出厅接驾。 太尉和御史大夫已经不动声色交换了几个来回的视线,彼此都在揣测—— 这么多年来从未听说过陛下登哪个朝臣的门,哪有他们刚上门,陛下就正巧今日过来丞相府了的道理,这李丞相方才一直兜圈子不肯说邀请他们的缘由,怕不是就是在等陛下过来! 这李丞相居然悄摸地站到陛下身边去了? 可今日把他们“诓”过来见陛下是什么意思! 卫樾和温催玉登门拜访,但比三公自在放松多了。 听到温催玉半点不意外地含笑说“三公都在,倒是正好”,李丞相这个主人家不由得心下一咯噔,再看太尉和御史大夫,俨然更确信了方才的暗中揣测。 李丞相叫苦不迭,直想把李锳这个逆子叫回来问个明白——若是知道陛下和温太傅会来,他方才见太尉和御史大夫时,绝不会为了顾忌颜面而给李锳打圆场。 但事已至此,李丞相只好勉强笑道:“陛下驾临,温太傅光临,是丞相府蓬荜生辉……陛下,恕臣愚钝,不知您纡尊前来,是有什么吩咐呢?” 李丞相是想表示,他真不知道陛下和温太傅来干什么的。 但太尉和御史大夫闻言,心下一沉——李丞相真是一刻都等不得,这就开始引导进入正题了,陛下到底会说什么?他们又要怎么应对?唉,真是忐忑啊! 李丞相并不迟钝,看到太尉和御史大夫的反应,就知道不仅没澄清成,还起了反效果,但此刻又不便说得太直白、即便直白说了只怕他们也不会信……李丞相更加叫苦。 卫樾和温催玉只当没瞧见三公的眉眼官司,表情不变。 温催玉看了看卫樾,示意他来主事。 “十日后便是李丞相大寿,朕希望你届时广邀满朝文武和诸侯王来你府上参加寿宴。”卫樾耐着性子冷冰冰地开口,看表情听语气,倒的确像是来威逼利诱的。 李丞相一愣,然后没敢问陛下为何有此提议,就怕自己问多了,听到更难回应的话。 他只敢小心回答:“陛下记挂臣的寿辰,臣感激涕零,不过……臣今年并非过整寿,按过去习惯,并不打算大办寿宴,只准备自家人小聚,不好意思惊动满朝。何况今年特殊,这月底便是大燕国祚百年大典,满朝同僚都忙着,诸侯王们也是为此千里迢迢回雁安,臣不敢用一个小小寿辰去惊扰……所以,还是不必了吧?” “朕觉得有必要。”卫樾不大客气地挑了下眉,“还是说,诸公被内朝压制久了,已经心甘情愿做马前卒,没有再重掌决策、为上分忧的心气儿了?” 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均是愣住。 庄王当年为了掌权,重用内朝,外朝的三公九卿至今已沦为执行机构,内朝下达经由庄王首肯的政令,三公九卿不必参与决策商议、只能照政令执行。 百官之首的丞相空有其名,论实权远不如内朝尚书台的尚书令。太尉两手空空,军权落在内朝大将军府,常年有传言说庄王要裁撤太尉一职、使其虚置。御史大夫这一职,本来就容易被忽视,好的时候位同副相,不好的时候也就是个摆设,在庄王执政下连丞相本人都只能领命执行,遑论御史大夫,更是地位不显。 第80章 起初,三公自然也是不愿意沦落至此的,但庄王杀鸡儆猴,抓住了上任极度在意自身风评的御史大夫的把柄、将其逼迫至死,丞相和太尉、新上任的御史大夫都不是什么执拗的硬骨头,也就默不作声了。 说起来,温催玉如今所居的太傅府,就是上任御史大夫的府邸。 “陛下……您的意思是……”李丞相小心翼翼开口,又看向太尉和御史大夫,希望他们也能吭一声。 但太尉和御史大夫不约而同轻咳了声,没说话。 卫樾不大良善地一笑:“就是你们正在揣测的意思——庄王摄政十余年,是该卸任的时候了。” 三公暗自提起了心,而卫樾接下来的话,更让他们心神不宁。 只听少帝说:“庄王卸任之后,朕自然不可能续用他一手扶持起来的内朝,正在犯愁之时,朕的老师提醒朕,辅佐朝政本就是百官之职、尤其以外朝三公为首。” 这意思很明白了——朕要你们助朕夺权,待朕亲政,会弃用内朝、重新重用外朝大臣。 三公小心打量了下卫樾身边、看起来斯文谦和的帝师温催玉。 温催玉回以宁静的一笑。 “陛下……想要吩咐臣等做什么?”一直没吭声的太尉突然开了口。 卫樾不慌不忙道:“宫中戍卫多听庄王命令,行事不便,朕要借这丞相府一用,在丞相寿宴当天对庄王发难,你们届时出声附和朕便是。当然,你们也可以提前找庄王报备,向他投诚。” 三公忙道不敢,额头都开始冒冷汗了。 卫樾盯着李丞相:“丞相意下如何?” 李丞相暗暗叫苦,他是真不想直接掺和,若是少帝今日把话说得委婉含蓄些,他也就想办法稀里糊涂应付了——哪怕少帝坚称只是关心他这个臣子、想要给他过寿呢,他都能假装没看出少帝有意发难庄王,若无其事地答应了邀请百官到丞相府赴宴这事。 偏偏少帝这“直言快语”的毛病,竟还是没改,把和庄王争权这件事说得多轻松似的,竟直接对他们吐露了真实盘算,可叫他难办。 但事已至此,犹犹豫豫首鼠两端不是良策。 李丞相倒也不是靠苟且坐上的丞相之位,只是这些年被庄王压制,习惯了“不争不抢”。他这会儿听了卫樾的话,又想到此事必有自家嫡长子李锳掺和,他们李家不论如何都脱不开关系了…… 于是李丞相没再看太尉和御史大夫两位同僚,咬咬牙对卫樾行礼:“为陛下分忧,是臣子本分,臣领命。” ——反正,寿宴当天他看形势,大不了临场反悔不开口帮腔,那样的话也就是一个被逼无奈办了一场寿宴罢了,庄王本也没多在意他们这些老臣,应当不至于为此事后下毒手,毕竟届时诸侯王们也都在场、都是见证者。 见李丞相如此,太尉竟也没多犹豫,跟着行礼下跪:“臣亦如丞相大人所说!” 两位同僚都跪了,御史大夫又没打算投诚庄王,也就抱着“罚不及众”的念头,顺势也跪下应承:“臣也领命!” 卫樾和温催玉便一脸满意地离去了。 确认少帝和帝师都离开后,太尉和御史大夫才看向李丞相。 太尉说:“唉,丞相大人您……您今日有这安排,倒是提前与我们通个气啊,哪怕泄露一二句呢,也不叫我们这么反应不过来嘛……” 李丞相想喊冤:“不,太尉大人误会,陛下确实是突然驾临,本官并不比你们提前知情啊!不然,何至于临时邀约?御史大夫你说呢?” 御史大夫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老神在在道:“陛下啊……唉,既然此处只有我们三人,那我便大胆些说了。陛下方才那席话说得铿锵有力,可就是太轻快了些,下官不禁有些担心,莫不是前几日梁王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话,让陛下误以为诸侯王们会帮他争权,故而起了这心思吧……” 说完了,御史大夫又紧跟着找补道:“不过,既然答应了陛下,我是肯定不会反水的,陛下毕竟是天子,说到底都占着个正统,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想要亲政,也是情理之中。” 李丞相暗忖,口头上说不会反水罢了,实际上怎么想的、到时候怎么做,谁知道呢,毕竟太尉和御史大夫还不用像他这样提前掺和,要以寿宴为借口广邀百官、算是已经为陛下办事了。 太尉说道:“实不相瞒,我也是觉得陛下把话说得太容易了点。不过,陛下既然能暗中先联系了丞相大人,那说不准别处也另有安排,只是没告诉我们罢了。” 李丞相无奈:“唉,本官真没有……” “丞相大人不必解释了。”太尉摆了摆手,又说,“而且,陛下身边的温太傅,别瞧他方才没说过几句话,但……你们莫不是忘了,他可是能带着陛下驻留景国两年的,不像是寻常没能耐的文人,处事岂会如此潦草?只怕当真有后手。” “说起来,陛下愿意提前知会,只要我们口头承诺届时会应声帮衬,也是信任我们。”御史大夫又说,“将来……说不定真会重新重用外朝。” 三公互不交底地议论了一番,然后各自告别分开。 当天晚些时候,太傅府里—— 小七兴高采烈地回来说:“陛下,大人,我在丞相府外守到太尉和御史大夫出来,然后就跑去了庄王府邸附近守着,看到那个太尉鬼鬼祟祟去见庄王了!待了好一阵呢!” 温催玉和卫樾并不意外。 卫樾比较好奇的是:“老师是怎么知道,太尉已经投诚了庄王的?” 表面上,三公不受重用,但也始终不像内朝官员那样、明明白白归属于庄王。他们顶多算是朝廷官员、因为摄政的是庄王所以听命办事,和归属庄王的性质不同,不是一条心的。 毕竟,哪怕没有摄政王,跟的是正经皇帝,底下的官员也难免各有心思、未必和皇帝一条心,欺上瞒下为己谋利都是常事,何况庄王还不是什么正经皇帝。 “往后再告诉你。”温催玉不想骗卫樾。 但穿书之事,这会儿还是不便和盘托出,索性直白地如此回答。 卫樾也不介意,他随口好奇,温催玉有回应就行。至于回应的是什么,都不重要,反正他只需要温催玉有听到他说话。 温催玉接着慢条斯理道:“不论三公到时候会不会出声附和,横竖这丞相府寿宴的时机已定,庄王也已知道我们打算届时生事,希望他做足了准备才好,不然到时候不好给他定死罪……明日,我们再火上浇油一把,免得庄王太沉得住气。” 他们想要置庄王于死地,非得庄王再做出板上钉钉的罪行不可。 若是庄王按兵不动,那即便卫樾抓准时机、此番借势掌权了,也没有正当理由当即要了庄王的命,后患无穷。 毕竟,当年血洗宫城的事,这些年来已经盖棺定论为了清君侧、除奸佞,有证据也被庄王掩埋了。摄政多年更是庄王按先帝临终嘱托,“劳苦功高”。 而更早之前,设局陷害卫樾母子一事,即便到时候被柳夫人大庭广众揭穿,也是没有实证,做不得数,顶多说出来,影响一下其他听众的心绪罢了。 温催玉和卫樾如今正是要确定,庄王会为了不还政,而又一次做出起兵之事,且还不能让庄王太信息落后、错过了他们选定的夺权时机起事。 …… 翌日,早朝一结束,卫樾便当众叫住了庄王,说:“朕和温太傅在太傅府等你,有事要说,听不听随你。” 安全起见,温催玉和卫樾可没打算自己去庄王的地盘刺激他。 庄王在朝臣们似有若无的打量视线中,皱了皱眉——虽然卫樾没有明说,但暗指的应该就是岑蕙母子下落的事。 派去白水山的人仍然没有明确消息传回,所以虽然知道少帝和帝师来者不善,但庄王考虑过后,还是觉得这两人没有光天化日在太傅府对他行凶的可能,便带着侍从,如卫樾所言地登门了。 见到人,温催玉依旧是开门见山的作派,直言道:“庄王殿下派出去的人,还没找到岑良人和九皇子的踪迹吧?实不相瞒,之前下官有意误导,让庄王殿下的人耽误了点时间。” 庄王狠狠一拧眉:“温、太、傅……那你现在又是何意?本王说过,你承担不起再戏耍本王的后果,你当本王的话是说来好玩的吗?!” “不,岑良人和九皇子在白水山不假,只是无需消耗十日路程、特意从南入山。”温催玉不疾不徐道,“出了雁安南城门,往白水山山脉最北而去,快马加鞭仅需半日便能抵达山脉最北的悬崖峭壁,沿着悬崖边的路往下走上两日,便能在人迹罕至之处看到一处年久失修的木屋。” 庄王还是紧皱着眉,看着突然愿意说得这般详细的温催玉,总觉得他接着不会有好话。 但温催玉接下来的话,还是远远出乎了庄王意料,给了他如雷重击—— “那处悬崖,便是岑良人当年自寻短见之地。岑良人难以忍受良心煎熬、跳崖自尽后,九皇子误打误撞走到了猎户所居的木屋。如今多年过去,九皇子的尸骨还在那屋里无人捡拾,九皇子临终前的遗言还刻在木屋墙上,等着您去阅览,庄王殿下。” 第81章 第51章 “那陛下想要怎么罚臣呢?” 听完温催玉语气平静的叙述, 庄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片刻后什么也没说,转身匆匆离开。 他甚至没顾上诘问温催玉, 带上人便策马出城。 近侍也策马追着他:“殿下,您当真要亲自去吗?说不定这又是温太傅和陛下的计谋, 他们想引你离开,好设局谋事啊……” 庄王冷笑:“他们既然这么想激本王离开,那本王就离开几日, 且看他们能成什么事!” 既然庄王如此说,近侍也没敢再多言,老老实实跟着出城。 他们一路不停歇地来到白水山北端悬崖,崖边也就一条勉强可称为“小路”的道, 陡峭难行地顺势而下。 因为这次温催玉说得细致, 这边又没什么岔路, 所以庄王和随行侍从合计花了不到两日, 便找到了孤零零立在山中的一座小木屋。 庄王提起一口气,走在最前面,推开了木屋摇摇欲坠的门, 看到了躺在里面十余年无人问津的幼小尸骨。 片刻后,庄王看完了木头墙面上已经有些斑驳的稚嫩字迹,得知了当年岑蕙带九皇子出逃后的经历。 也意识到了温催玉此前一直在骗他——前年大年初一, 温催玉到他府上信誓旦旦说曾见过七岁的九皇子并交情颇好, 然而按眼前九皇子的遗言来看,他死时分明才五岁! 温催玉是如何得知岑蕙母子俩的情况、以至于细节上都能骗过他, 又是从何而知岑蕙母子的下落的,庄王不清楚,但他如今确定温催玉骗了他。 庄王隔着泛旧的锦衣布料, 握着幼小尸骨的腕骨,咬牙切齿得几欲磨牙吮血:“……温、催、玉!” 其他侍从不敢出声,近侍大着胆子开口:“殿下……兴许这处屋子、这具……尸骨,也是温太傅提前安排好的,他不仅之前骗了您,这会儿也在骗您,岑娘子和九皇子或许还在人世呢……” 庄王看着面前的尸骨,又看看墙壁上的字迹,说:“我倒也想如此认为……可这衣裳是小九的,墙上字迹是小九的,我还留着他年幼时习字学文的笔墨,我认得这字迹。” 而且,做旧造假不是那么容易的。 温催玉若是如此大动干戈,他不可能一点动静都察觉不到。 何况,这屋子确实是年代久远、又多年未有人迹的模样,刻在墙面上的字迹也确实是经历时间洗礼后才有的斑驳,眼前的幼小尸骸是真切的人骨,连手腕腕骨的一点错位都那么真实……九皇子年幼时曾不慎骨折,后来说是没有影响手上灵便,却还是难免留下了旧疾,每到阴雨天便会喊疼。 若是温催玉再年长个十岁,庄王都能怀疑是他早年就开始做局了。 可偏偏十多年前宫变之时,温催玉不过也才是个十一二岁、远在其他郡县的孩子,别说和雁安有来往,族谱往上数到头也没个官场上的人。 若不是温催玉的确是个身家“清白”的病秧子,当初庄王也不会放心把他指给少帝做太傅。 可庄王万万没想到,当初随手指给少帝的,竟是个不同凡响、把他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才”! “……原来是如此,这便能解释,为何我派出那么多人,过去那么多年,竟一点他们母子的踪迹都没寻到。”庄王冷静理智地分析着。 他抱起九皇子的尸骸,平静地吩咐:“派人到悬崖下去寻,本王要看到岑娘子的尸骨。不久之后,本王会用温催玉的血祭奠他们母子……编排已逝之人诓骗本王,温太傅好一个君子啊!” 然而,下一刻,庄王就浑身颤抖起来,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差点压散了怀里的尸骸。 近侍和其他侍从连忙围上来,七手八脚地搀扶庄王。 庄王满心悲痛与愤恨,这会儿撑在地上无力起身,倒是还念着:“我……本王一定要温催玉偿命!竟敢如此戏耍本王!” “……哈,莫名其妙跑到丞相府,对着人就说他们打算什么时候行事,一点都不怕泄露,不就是想激本王吗……好啊。” “好啊!本王就接了他们这明谋,还怕了他们不成……” “本王倒是也想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底牌,敢跟本王作对……真以为诸侯王姓卫,在朝廷外帮着讨伐过本王两句,就会帮他夺权?” “本王知道了,他们有心调离本王,就是想趁这几天勾结诸侯王吧……可笑至极!那些个诸侯王一个比一个会躲,无利不起早,他一个傀儡皇帝有什么利,能打动几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老滑头!” “好时机,确实是好时机啊,却是本王的好时机!诸侯王们都没带多少人进雁安,本王却有满城兵甲……” “这皇帝的位置,早就该是本王的了……卫樾的命,早就该给我儿陪葬!” 侍从们没敢接话——其实,这些年来,作为接触过这差事的,他们虽然知道庄王在找先帝的岑良人和九皇子,私下里也暗自猜测过其中怕是有隐秘,但眼下还是第一次,真切地从庄王口中确定了猜测。 原来先帝的九皇子真是庄王的亲儿子,那不就是说……而且现在庄王想要篡位…… 侍从们跟着庄王多年,但大概是习惯了自家主子摄政王的位子,没想过他真会篡位,以至于这会儿居然都有些无所适从。 唯有近侍的目光闪动,大着胆子附和:“属下追随殿下,万死不辞!先在此恭贺殿下,重现十三年前血洗卫氏之威!” 庄王呛咳了几声,又大笑起来:“说得好!本王十三年前能屠他卫氏满宫城,如今再来一回,有何不可!” 话虽如此,但庄王还是大受刺激、病倒了,回城路上都是靠其他侍从背扶、又改换马车送回,一路上浑浑噩噩,直至回到雁安城内,才凭着仇恨强撑起了一口气。 “距离丞相寿宴还有四日……”庄王死气沉沉地说,“他们既然想选那天做忌日,本王就成全他们。正好大燕国祚百年大典也不必办了,直接改朝换代罢!” …… 这日,林王竟光明正大登了太傅府的门,没有对外遮掩行迹的意思。 甫一见面,林王便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温催玉,直到几息后卫樾不满地蹙眉、冷冰冰问:“林王想干什么?” 林王才道:“本王知道温太傅有成算,没想到温太傅这般狠,竟能逼得庄王这‘老实人’一大把年纪了,比年轻时都冲动……也逼得我们几个诸侯王,纵使动过渔翁得利的心思,也不敢临阵脱逃了。” 毕竟庄王发疯,不打算顾忌后果,想要趁着诸侯王们聚集国都、势力薄弱——至少这会儿在庄王眼里,诸侯王们能调动的人手不多——力不能及的这个时候,对他们一网打尽。 既然如此,诸侯王们都不便轻敌、拿自己的命作壁上观了。 庄王可是确确实实有过血洗宫城的历史“成就”,没人想赌他疯癫的上限。 对于林王这席话,温催玉和气道:“林王殿下说笑了,陛下和几位诸侯王既是血脉至亲,此番又是同盟,怎么会有人动临时改变主意、置身事外的念头呢?” 这话,林王若是要良心,都不好意思接——她打赌,梁王、齐王甚至是景王,都说不定动过这心思。 倒不是说想要放过庄王,只是多多少少都想过,让其他几个诸侯王多出力,自家往后躲躲,最后出来费最少的力气捞最大的功劳,说不定还能拿捏分寸多跟陛下要点好处。 庄王有理智就不可能对诸侯王下手,不然大燕天下要大乱,所以此番行事,成了自然好,不成也没损失,大不了回自个儿封地待着。抱着这样的念头,自然不想全力以赴。 但如今,不成的话性命不保,使心机万一翻了船就闹笑话了,诸侯王们但凡得了消息,都不敢再动届时偷懒耍滑的念头了。 毕竟此处是庄王管辖多年的雁安,诸侯王们虽然因为和陛下合谋,而提前有了准备,但到底不是在自家封地。 梁王和齐王的封地离雁安较近,但说来也没准备多久,景王最早做准备、林王得了消息也在来雁安的路上就开始准备,但不论是谁、准备多久,诸侯王从封地调兵、途经其他郡县靠近国都,都不便动静太大。 毕竟若是庄王提前得到消息、掌握了证据,这会儿都能把他们诸侯王名正言顺扣押起来。 所以,对上庄王手下的雁安兵力,诸侯王们这次非得合作起来才有胜算,不敢再掉以轻心了。 “至于庄王会否如同十三年前那般下狠手,下官其实都还只是猜测,本来是打算提前一两日同几位诸侯王提醒几句。”温催玉慢条斯理道,“但看林王殿下来得这般及时,又笃定的意思……林王殿下在庄王身边有眼线?” 林王轻啧了声,看向卫樾:“陛下这老师不错,是个人精,我若是庄王,一定后悔把他指派给陛下做帝师。” 卫樾倒是喜欢听人夸温催玉,觉得与有荣焉,但“人精”二字实在不像是什么雅致的夸奖,所以卫樾蹙了蹙眉:“林王来兴师问罪完了?” 第82章 林王便又看向温催玉:“可惜陛下属爆竹,倒确实不是寻常人,十二生肖都装不下。兴师问罪这词有点严重,本王只是来互通有无的。既然通完了,那本王就先告辞了。” 温催玉失笑,作揖道:“林王殿下慢走。” 待林王走了,卫樾想了想,把温催玉的手抓过来握住,配上满脸煞有其事的委屈:“老师方才为什么要和林王一起笑话我?” 温催玉轻轻挑了下眉,打量着卫樾要“无事生非”的眉眼,好整以暇地回道:“那陛下想要怎么罚臣呢?” 听着温催玉漫不经心的揶揄话,卫樾却是无端喉间一涩。 他默默把温催玉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然后不吭声地对温催玉乖觉一笑。 温催玉莞尔:“这会儿阿樾瞧着倒确实不像爆竹了。” 卫樾拖长了调子继续装乖:“老师——” 第52章 “没事了,老师,都结束了。” 四天后, 丞相府寿宴,宾客们拿着提前收到的请帖上门祝贺。 这日天气不太好,临近午时也仍然阴沉沉的, 倒是契合了今日的“山雨欲来风满楼”。 朝中大臣们一边登门祝寿,一边私下里也犯嘀咕, 闹不明白李丞相为何突然要办寿宴。 早前一点动静都没有,几天前才急哄哄散发请帖说要办寿,撞着马上要大典、朝中本来就忙碌的这段日子, 据说还请了诸侯王们……今天别是什么鸿门宴吧! 因为这寿宴的情况实在有点诡异,所以不少朝臣、不论是听没听到点风声的,其实都不太想参加,琢磨着要怎么找借口, 只送礼不来人。 但还没等他们找好借口, 前两日早朝上, 庄王突然就提起来李丞相寿宴, 话里话外提醒他们都得参加,若是有哪位实在无法赴宴,想必定是情况不好, 那庄王当天会去探望。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朝臣们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还是按着请帖赴宴罢! 说起庄王…… 朝臣们更犯嘀咕, 先前庄王离开了雁安几日, 回来时就好似大病未愈,这几日强打精神的痕迹并不难看出, 颇为憔悴的模样,真是……稀奇了。 …… 丞相府里,朝中大臣们到得差不多了, 诸侯王们才姗姗而来。 年长一辈的几位诸侯王自然是都要到的,年轻一辈的除了景王之外,其他几个本来不想来——虽然是丞相,但说到底也就是个以前不认识、以后没交情的朝臣,寻常一个寿宴,哪里有让他们诸侯王本尊登门的资格。 但偏偏年长的诸侯王们都要来,年轻一辈的总觉得不来会错过什么大事,横竖也没别的事要做,索性都来了。 李丞相强颜欢笑地迎接、一位一位引入座。 温催玉陪着卫樾一起,在已经到了八位诸侯王的时候,也来到了丞相府。 圣驾到了,丞相府内又是一番忙活。 直到卫樾和温催玉坐下来,方才消停,庄王又到了,于是刚坐回去的朝臣们又起身行礼。 庄王的目光在周遭逡巡了一圈,最后看向温催玉。 温催玉从容地回视。 庄王这会儿的神态有些憔悴,看向温催玉和卫樾、尤其是温催玉时,他目光中咬牙切齿的情绪几乎藏不住。 以庄王的脾性,若非实在无力遮掩,是不会让自己这副模样出现在人前的。 看来,庄王这次虽然没有如同原书剧情里那样病得起不了身,但受的刺激未必更浅。 庄王收回视线,又数了下诸侯王的人数:“林王殿下倒是贵人事忙,就她没到了。” “庄王瞧着也没比本王早来一时半刻啊。”林王正好到了,“本王还去接了个人,也就比庄王慢半步,说来还是庄王比较忙。” 林王不是一个人来的,除了仆从之外,她身侧还跟随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 在场认得这位妇人的人很少,但庄王绝对是其中一个。 毕竟,当年先帝后宫里,哪些后妃必须杀,哪些后妃可以放过、作为摆设,庄王都是根据家世和往日了解的风评,精挑细选过的。 庄王皱起眉头:“柳夫人不好好在南郊行宫为先帝祈福,擅自出来做什么?” 说话间,庄王看了一眼自己的近侍——林王去南郊行宫,还把柳夫人带了出来,这事儿不可能毫无动静,林王难以完全遮掩行踪,又瞒过行宫守卫,风平浪静就把人带到了丞相府。 尤其是,庄王还特意吩咐过手下人,最近要好好跟踪窥视着诸侯王们的行动,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禀报过来,其中离经叛道、出人意料的林王最需要关注到。 而庄王最近实在精力不济,便按着习惯和信任,让手下人有事先禀报近侍,他的近侍再整理精简,根据轻重缓急禀报给他。 可柳夫人这事儿,近侍没有告诉他,庄王眯了眯眼。 却见近侍也一脸茫然和惊讶,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在被庄王看过来时,他好似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职,脸色一白、额头马上冒出了冷汗,神态十分惶恐。 庄王收回视线,若有所思……他这近侍,在他手下已经有二十年了,是他从前那近侍的亲弟弟。 从前那近侍在十三年前的宫变之中重伤,熬了几天后还是死了,临死前嘱托胞弟誓死效忠庄王,又恳求庄王照拂胞弟几分,庄王衡量了下,便把从前那近侍的胞弟提拔为了自己身边新的近侍。 一晃而过十三年,这十三年里,这个近侍办事机灵、很会看他眼色,庄王也不是第一次把重要事务托付给他,但他从未办失手过。 虽然偶尔也会有点小私心,比如从中给他自己捞点好处,但都程度恰当、不过火,而且的确做到了凡事以主子庄王的利益至上,十分忠诚。 所以,虽然这近侍有点小毛病,但庄王反倒更加信任于他。 这会儿,庄王虽然起了一点疑心,但也不至于因为一件事就怀疑上跟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若是想要杀他早就有无数机会的近侍。 庄王思量着,怕是近侍也被瞒住了,他手下另有欺上瞒下者。 林王应当是临时去接了柳夫人、马上就赶过来,手下人有意拖延掩瞒一二,跟在他身边前来丞相府的近侍没发现疑点,也是情理之中。 他若是此时怀疑身边最近之人,怕是反倒中了旁人的意。 而林王把柳夫人带过来,自然不会是为了给李丞相贺寿,那……庄王神色凝重,想到了柳夫人曾是先帝皇后身边的宫人。 但那又如何?林王不是个蠢的,难道不知道重提旧事无用? 林王是想帮着卫樾?卫樾和温催玉到底是怎么说服无利不起早的林王的?那其他诸侯王呢? 庄王本以为,卫樾和温催玉先前故意激他离开国都,是需要他不在的时间、好去联络诸侯王,如果他在,他们就做不成这件事。 而他不觉得卫樾和温催玉在几天时间里能做成什么,即便做成了,几天时间也不够诸侯王暗中从封地调兵过来,所以不仅没上心,反而很有看笑话的心思。 但现在……庄王意识到,恐怕是他过去那些年都太顺风顺水了,如今虽然提起了警惕心,但还是难免轻敌。 林王早在初入雁安时,便去见过如今带到这里来的柳夫人。 所以,卫樾和温催玉应当是更早之前,早在回雁安之前,就和诸侯王有勾结了。 那他们准备到了什么程度? 转瞬之间,庄王思索颇多,然后有点骑虎难下——稳妥考量,他现在大可收手,反正常继军还没围了丞相府,他现在还有转圜余地,只要不坐实新鲜的谋逆罪名,旁人就耐他没辙,顶多逼他还政。 可若是收手,未免太过窝囊。 就这么相信了卫樾他们和诸侯王的准备充足,可以打败他? 庄王背着手,摩挲着拇指的扳指,然后目光一聚——不,他前半辈子装腔作势的窝囊够了,这些年当摄政王都没彻底痛快过,如今他就不信,在他的地盘上,这些人能压制住他! 他今天一定要温催玉和卫樾的命! 柳夫人在林王的目光鼓励下,壮着胆子开口回答:“哀家……这些年给先帝祈福,从未懈怠过一日,倒是庄王你当年残忍屠戮宫城、弑君夺权这么多年,可曾寝食难安、为先帝祈福祈求宽恕?” 庄王眯了下眼。 在座其他人,纵然不认识柳夫人,但从庄王方才的称呼和提到的南郊行宫、柳夫人这会儿的自称,脑子不太坏的人都反应过来了,这是先帝的后妃。 又听到柳夫人直言十三年前的宫变,在座众人心思各异。 作为“主人家”的李丞相欲哭无泪——鸿门宴都还让人吃上两口呢,他这寿宴真是寒碜,都还没开始上菜,局面就闹开了,各位祖宗倒是真不耽搁,也是帮他省了席面了。 “柳夫人莫不是久居行宫吃斋念佛,靥着了?”庄王说。 柳夫人咬牙:“哀家比你清醒,也比你问心无愧!你十三年前逼宫弑君,谁人不知?这般众所周知的事你都不敢承认,那想必十九年前你做过的事,就更不敢承认了吧?” 第83章 庄王嗤笑:“好啊,看来今日我们都不必装模作样了,大家都挺着急的。柳夫人还有什么话,都一并说了罢!但你可想清楚了,你说了有什么用?只会污了逝者身后名,你可对得起曾提拔过你的旧主?” 柳夫人攥紧了手:“你不必动摇哀家,哀家……哀家来之前自然是想清楚了……先帝的沈皇后再不好,对哀家也是大恩,哀家接下来要说出的话,对不起她,但……比起你对先帝的辛夫人、当今陛下生母所做的事,哀家自愧不如!” 默不吭声地朝臣们看向少帝。 庄王冷着脸,抱着破釜沉舟的心,竟也没再打断。 他过去所为,在座知晓了又如何?今日只要他再赢一场,这些人就只能和十三年前一样老老实实闭嘴! 他十三年前血洗宫城,事后敢“仗义执言”的朝臣早就去陪先帝一家子了,如今还活着这些,连他弑君都不敢说,陷害后妃皇子这点小事自然更不成气候。 庄王甚至期待柳夫人继续说,他这么多年装温文尔雅,真是装够了。 不过……庄王动了动腕间的袖箭,准备着若是柳夫人提及岑蕙和先帝九皇子的话,他就动手杀了她、直接宣战。 ——这一点倒是庄王想多了,先帝的沈皇后都不知道他和岑蕙之间的私情,柳夫人自然更不知晓,卫樾和温催玉他们也并没有把这件事广而告之。 毕竟岑蕙和九皇子人都不在了,说出母子俩和庄王之间的关系,对行事也没有助力,那又何必再让已逝之人陷于流言蜚语。 “辛夫人救过庄王你的命,有她的救命之恩和提拔,你才有了入先帝眼的机会,拜封大将军,又被先帝破格封为异姓诸侯王,论起来,先帝待你何止是不薄,可你早在弑君之前,就已经诸多对不起先帝!”柳夫人坚定道,“你更无颜面对辛夫人!” “十九年前,辛夫人产下当今陛下,当时还未封王的大将军赵曜你,勾结沈皇后、太卜令一起,陷害辛夫人所生皇子妨碍国运、有意致他们母子于死地!” 在场旁听的众人不禁面露惊讶,十三年前的“清君侧”实乃逼宫弑君,这真相并不让人惊讶,但十九年前少帝刚出生时的命格非议……竟也是有人故意为之,还是庄王? “柳夫人,倒不是本王不信你,只是依你方才所言,这庄王似乎没有主谋暗害辛夫人的动机啊,辛夫人与他也没有相争吧?”梁王悠悠开口。 柳夫人道:“这一点,哀家当年也不明白……哀家五岁入宫为婢,八岁到刚入宫的沈皇后宫中当差,沈皇后怜惜哀家年幼,那些年颇为照顾,大概也是因此,虽哀家性格不讨喜,但日子久了,沈皇后对哀家十分信任,后来还帮扶哀家成为了先帝后宫的夫人……” “沈皇后知道哀家胆小如鼠,所以往往都是有好事会同哀家说,坏事却不让哀家知道……唯有十九年前陷害辛夫人和当今陛下母子这事,沈皇后事后告诉了哀家。” “她说,赵曜狠毒,将来若是她意外没了,必定是赵曜下手灭口。” “沈皇后当年还说,她自己并非善人,手上沾了诸多无辜的血,但她针对辛夫人,好歹算事出有因的忌惮,但连她都想不明白,赵曜为何要害辛夫人,大概是……有人爬到了高处,会更加感念从前的恩人……” “但有的人,却会仇视曾见过自己落魄的人,不仅希望对方死,还希望对方死得越难看越好,庄王大抵就是这么狼心狗肺罢了。” 庄王听得直笑:“柳夫人可真是谦虚,听听你这谈吐,哪里像是胆小如鼠的,看来在行宫这些年,柳夫人过得真是不错。本王比较好奇,林王是如何说动柳夫人,来当众攀扯这些陈年旧事的?” “朕更为好奇,庄王究竟为何要对朕的母妃赶尽杀绝。”卫樾冷冷开口,“十九年前在朕出生之时陷害,十三年前你逼宫弑君后,又让人勒死了她,就这么容不得见过你落魄的人存活?” 庄王看向卫樾,冷呵了声:“说起来,陛下能登基,也是多亏了本王扶持,若非本王,你现在可不一定是皇帝。” “庄王这话就说笑了。”温催玉慢条斯理地回道,“庄王扶持陛下什么了?扶持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孤寡傀儡吗?若不是你没找回人,陛下连这傀儡的帝位都坐不了这么久吧,怎么还说得像是你有意帮扶似的。” 庄王沉着脸色:“好个伶牙俐齿的温太傅,温太傅还打算说什么?” 温催玉抬眸:“当年若非你忘恩负义、设局陷害,辛夫人便不会被逼疯,辛夫人与陛下母子不会被幽禁六年,直到你弑君,又把他们母子拉出来,残忍杀害了辛夫人,再推陛下上位,给你做傀儡……” “庄王,若非有你,陛下出生之后会有双亲疼爱,他如今或许并非皇帝,却也不会有缺衣少食、不见天日的年幼六年光阴,也不会有往后这十余年的不得安宁。你戕害陛下与大燕皇室至此,却好意思对陛下说多亏有你?” 卫樾站在温催玉身边,听着他语气里难掩的嫌恶与心疼,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本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庄王嗤了声,“这世间啊,哪有那么多恩怨情仇,不过都是成王败寇——你们说够了吧,那是不是也该回答本王一个问题了,林王……应该还有梁王和齐王吧,陛下是怎么说服你们出手的?” 齐王笑道:“庄王不姓卫,当然想不明白,我们一家人,哪有什么说服不说服的。庄王来了丞相府之后,陪着消遣这么久,府外人手可准备好了?” 隶属于庄王的常继军,现在已经将丞相府团团围了起来,此外受摄政王庄王调遣的叱南军等,在一头雾水中也领命,混在其中,严阵以待地守着丞相府。 丞相府前后门的仆从见状,战战兢兢关上门,跑到宴席这边想要通报,但一来就听见剑拔弩张的对话,还有自家主子对他们使眼色,仆从们也就没敢多嘴插话。 庄王眯了眯眼:“那几位诸侯王的人手,可准备好了?” 府外,林王、梁王、齐王和景王的兵马,从四个方向持着兵器而来,将围着丞相府的将士们也围了起来,只是几位诸侯王暗中调过来的兵力相对而言较少,这包围得便有些稀疏,显得不够势均力敌。 此时,叱南军中校尉袁昭出现了——庄王知道他已经是少帝的属下,但一时没时间对付一个小喽啰,便只强行让他休沐不值守,准备处置完了少帝他们,清算的时候再一并解决。 所以今日叱南军的行动,袁昭是没有接到命令的。但雁安城中能调动的兵力是有数的,庄王会动用叱南军,并不难猜到。 袁昭提前接到温催玉和卫樾的命令,守在附近,等着两边对阵后,带着他极为信任、也信任他的两个手下,策马跑出来把场面弄得更焦灼,也想要分散庄王能指使的兵力。 “庄王赵曜起兵谋反,围困陛下于丞相府中,诸侯王领旨救驾,叱南军、常继军将士悬崖勒马,及时回头!缴械不杀——庄王赵曜起兵谋反……” 常继军属于庄王私兵,此时并无动摇。 但叱南军只是因为庄王摄政、管着皇帝,所以一直也听从庄王安排,说到底并非庄王私兵,更无谋反念头。若是庄王派他们执行别的任务,艰难险阻也得上,可跟朝廷对着干……叱南军听到这话不由得慌乱起来。 袁昭和两个手下一路策马喊着,一路展示着圣旨——虽然将士们大概也看不清,但有个圣旨,总是更有份量的。 叱南军士兵们看向将领,又看看周边的常继军…… 常继军中,中尉谭成武取箭射向马背上的袁昭,又踹了一脚想要撤离的一个叱南军:“别听他胡言乱语!没看到诸侯王都悄悄带兵进了国都吗,袁昭勾结诸侯王,想要弑君篡位,庄王殿下提前得到了消息,这才命我等围守在此护驾!谁敢撤,就地格杀!” 袁昭策马躲过了那箭,反手抓起挂在马鞍上的弓箭,也还了一箭过来。 谭成武持盾挡下,但袁昭接着送来了第二箭,箭矢穿过圣旨的布帛,把陛下亲笔和印章送到将士们眼里。 袁昭和手下人策马远离,还在喊着:“庄王赵曜起兵谋反——” 动静传入府内,一直没掺和的朝臣们实在坐不住了,有心开口说点什么,但还没张嘴就意识到说什么也没用。 反正已经进了这丞相府,这会儿飞不出去,索性现在低调点,待会儿若是这里面也打起来了,那自己就躲着点吧…… 年轻一辈诸侯王里,除了景王卫榆之外,其他几个互相看看,确认对方应该也没提前知情,这才稍微舒坦一点,然后又担心起来。 “庄王,你什么意思?又想谋反吗!” 庄王看过去:“若说造反,几位引兵进入雁安的诸侯王,可不见得比本王罪名轻啊。不过不要紧,陛下不会有机会反口,咬你们一个意欲谋反之——咳……” 变故突生。 第84章 在场众人都瞪大了眼睛。 连温催玉和卫樾都错愕不已地看着庄王,以及庄王身后,那刚刚捅了他一刀的近侍。 近侍知道庄王会武,趁他还没反应过来,拔出刀后毫不犹豫又捅了第二刀,让庄王脚下趔趄、就此倒在了地上。 近侍这才连忙飞身跑远,直接来到林王面前跪下:“卑职幸不辱命,已将反贼制住!” 柳夫人吓得想要往林王身后躲,但又觉得好像林王比较吓人…… 在众人的注视中,林王一笑:“这些年有劳了,快起来吧。” 庄王耳鸣目糊地倒在地上,想要撑起身,又咳出血沫来:“你……你们……咳咳……” 方才近侍靠近他身后,庄王其实察觉到了,但正好是在府外动静传进来的时候,所以庄王按往日习惯,只以为近侍是觉得马上要打起来了、想保护他,没想到最信任的一刀插在了他的心口上…… 李丞相回过神,这局势还用分析吗,他连忙吩咐会武的护院:“快!庄王谋反,把他按住!” 但庄王那么信任的近侍,居然是林王的人……众人不由得忐忑,不会林王也要谋反吧…… “你们这么看着本王做什么,本王好歹姓卫,陛下是自家子侄,本王早年便担忧他安危,偏又鞭长莫及,只好出此下策,收买个眼线在庄王身侧,以保危难之时陛下生机,不过分吧?” 林王煞有介事地说,又半开玩笑似的:“还是你们担心,本王效仿庄王?那倒不必,本王带不了那么多人手来。” “这近侍在庄王身边多年,兢兢业业、未有一分懈怠,才取得了庄王信任,得以不警惕他近身。方才既然庄王乱臣贼子罪名已经坐实,那便由他动手,快刀斩乱麻、擒贼先擒王,免得府外两边真打起来,伤的都是我大燕的将士,多可惜,是吧,陛下?” 温催玉猜到庄王身边有林王的眼线,但也属实没想到居然会是庄王这么信任的近侍…… 他想,或许林王最开始没想这么迅速解决庄王,是想先打起来好渔翁得利的,偏偏他把庄王逼得不顾后果,林王怕节外生枝玩翻了船,才索性时机一到、趁其不备直接下手。 而且,当众来这么一出,对旁人的震慑力确实很强。 卫樾意味不明地笑笑:“林王周全。” 庄王此时苟延残喘,被三五个他过去不放在眼里的普通护院压制在地,勉强偏头看向那近侍:“……为、为什……” 近侍咬牙,没回答。 林王倒是有闲心,笑着替他回答:“你这些年不是一直在寻人吗,那两人当年能顺利逃出去,其实是因为他看守时打盹失察。” 庄王难以置信,怒目圆睁。 “当年你逼宫弑君时,本王虽在千里之外,但本王的一个侍从正好回雁安探亲,得知宫中出事,她想为本王收集消息,便跑去宫门附近蹲守,没成想正好看到了那一幕。”林王不慌不忙地说。 “本来以为不是什么大事,宫中幸存者逃亡罢了。但后来本王察觉,庄王你居然在找那两个人,都找到本王的地盘去了,而当初意外放走那两人的就是你身侧的近侍……这可太有意思了,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呢?” “本王再派人一试探,果然这近侍不敢让你知道这件事。以威逼,再以利诱,这些年来本王怕他暴露,都没让他为本王办事,直到此番回雁安……庄王,死在花了十多年套取你信任的人手里,应当不亏。” 然而,堂堂一摄政诸侯王,大庭广众之下死得如此轻而易举,实在窝囊,甚至不如十三年前血洗宫城那场面来得“壮烈”…… 朝臣们神色各异,没人敢探听林王口中所说的、庄王在寻的“那两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这样消停吧,摄政王重伤、眼见要死了,府外再多将士也群龙无首打不起来。经此一事,政权回到陛下手里,百年大典过去后,诸侯王们也各回封地,不要再生事了…… 就在这时候,出乎众人意料,庄王居然拼着最后一口气挣扎开了丞相府护院的压制,抬起手露出藏在下面的袖箭,直冲那近侍而去。 林王护着愣愣的柳夫人往安全范围躲。 而那近侍从方才起便一直低着头,也不知道是因为心虚还是什么,总之这会儿反应很不及时。 他察觉到箭冲着他而来时,已经来不及躲,被短箭射中脖颈,就此倒下,原地抽搐几下,竟是比身受重伤的庄王先一步咽了气。 对于这近侍而言,也算是功亏一篑了。 庄王想要大笑,但已经喘不上气,护院们重新控制住了他,他只能艰难地扭头看向温催玉和卫樾的方向。 卫樾警惕地挡在温催玉身前。 庄王无力地抬了抬手,马上就被护院按住了,不过那手上已经没箭,便是让他抬了也谈不上危险。 “原、原本是给你……你们……准备……没、没想到……一个、一个都没带走……” 庄王浑身彻底失力,无光的眼睛没闭上,直直盯着阴沉沉的天色,就此死不瞑目了。 院中两处血迹,看得人眼睛难受,虽然大患已去、如释重负,但温催玉还是不禁偏过了头,不想再看。 卫樾察觉到了,轻声安抚:“没事了,老师,都结束了。” 第53章 诸事善后 兵不血刃的这场相府寿宴过后, 还有不少需要处置善后的事项—— 首先是府外那些阵仗颇大、结果没交上手的两边将士。 叱南军统领秦贺听从上命,携兵和常继军一起围了丞相府,但袁昭带着圣旨出现后, 秦贺当机立断,没顾常继军的“挽留”, 坚持带叱南军重整队伍,同时派士兵进入丞相府、面见陛下和庄王确认情形,发现祸起于庄王之后, 立刻和诸侯王的兵力一起与常继军相对。 话虽如此,但叱南军伙同常继军一起围困了陛下与满朝文武所在的府邸,这是事实。 不过,陛下亲政之初不想太过严苛, 所以算叱南军功过相抵, 不做处置。 至于常继军, 虽然最后没打起来, 但明知故犯、悬崖未勒马,附逆谋反罪成。 常继军统领卫尉、中尉、校尉……凡有秩级的将领,均革职下狱、判处斩或流放。普通士兵毕竟是听从军令行事, 仍是看在陛下亲政之初有意宽仁的份上,不做刑罚,但统一罚没军饷三月。 常继军至此群龙无首, 卫樾下旨, 将常继军交由原叱南军校尉袁昭统领,袁昭擢升为卫尉。 而诸侯王领兵进入国都, 虽形同谋反,但事出有因、实乃特例,有陛下事先首肯, 自然不必追究,只是瓜田李下,几位诸侯王的兵力即日退出雁安,返回各封地,不得有停歇。 诸侯王自然是继续留在雁安,等待参加完百年国祚大典后返程。 再说庄王及其朝中势力。 庄王谋反,已身死,褫夺诸侯王封号,查抄其在雁安的府邸,收回其封地庄国,改回原郡县称谓,回归朝廷直接管辖。 庄王府邸中人、手下未收编朝廷的侍卫,均暂且扣押查办。若只是寻常仆从,不问罪。若能说出庄王更多罪行、罪证,可酌情将功补过。 朝廷中,内朝直属庄王,内朝官员均革职查办,若有罪依罪论处,若无罪、只是从前攀附庄王,则暂且冷置、看往后情形决定是否再起用。 其实对于内朝官员,卫樾是想直接全杀了了事,反正不论出于什么缘由,都是攀附了庄王的人,其心不正,即便此前没做过有罪之事,也难免成遗患。 但听到陛下有意如此处置,反倒是外朝官员先吓了一跳,连忙请旨说没到那个地步,依罪论处、无罪者革职暂不起用也就差不多了……倒颇有些唇寒齿亡,生怕陛下当真行事如此不留情面的意思。 温催玉也觉得,和处置叱南军、常继军一样,卫樾刚亲政,凡事太严苛,未免过犹不及。何况有的官员的确罪不至死,一刀全砍下去倒是干脆利落了,但显得残暴无理。 卫樾懒得听取旁人意见,但温催玉的话,他自然是不会反着来的。 不过,其他官员有没有罪,还有待查证,但三公之中的太尉此前向庄王通风报信,附逆死罪板上钉钉了。 太尉一职空缺了出来。 “正好,温太傅接任吧。”卫樾愉快道。 温催玉眨了眨眼。 丞相小心翼翼:“温太傅德才兼备,自然是好。不过,太尉一职乃掌管军事,温太傅以前读的都是圣贤书……” 卫樾不悦了:“那李丞相给朕数数,前面有几任太尉是熟读兵法的?” 丞相连忙告罪。 “上任了再学就是,温太傅惊才绝艳,还怕上不了手?”御史大夫附和道,“横竖如今大燕四海升平,又不需要打仗,文武百官都有的是时间锻炼提升。如今朝中,也没旁人堪当三公之一了,陛下圣明,恭喜温太傅、太尉大人。” 温催玉客气回礼。 卫樾:“可不是吗。如今朕方亲政,诸事都更需朝臣大力辅佐,偏朕从前熟识的唯有温太傅一人,只好更倚仗他一些。老师,朝中文武百官,你看着挑吧,觉得好用的就调遣到你手下来,学生全仰赖老师了。李丞相作为百官之首,要做好表率,带领诸卿配合温太傅,替朕分忧。” 第85章 听到这话,在座其他朝臣们神色各异。 陛下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怎么像是,虽然名义上把内朝裁撤了,但实际上又要搞个以帝师为首的新“内朝”? 从前庄王的内朝,文归尚书台、武归大将军府,均直听庄王调令,外朝接内朝的旨意办事。 如今……说得那什么一点,不就等同于温太傅以太尉之名,顶替了从前摄政王庄王的位置吗! 要说区别,顶多就是庄王和陛下并非一条心,陛下受庄王辖制、根本没有话语权。 但如今温太傅与陛下一条心,陛下在能拿捏满朝权柄的当下,主动选择了放任温太傅掌大权…… 内外朝的设置,自然是有利于君权的,毕竟内朝直接依附君权、有私心也放肆有限,外朝人多手杂、易于蒙蔽圣听,但内朝在上,外朝没有决策权只有执行权,蒙蔽圣听也蒙蔽不到哪里去。 君权经由内朝集中,天子真正说一不二。 所以,陛下不愿如事前所说那样,真正裁撤内朝,放权外朝……丞相和御史大夫都能理解,又因为在起事那日没什么功劳可言,其实也不敢置喙。 他们只是觉得,这人心毕竟易变,从前有庄王在,陛下和帝师自然是能一条心,可这往后没有共同的敌人了,陛下难道就不怕帝师势大后变成第二个摄政庄王吗? 还不如趁着这会儿“百废待兴”,直接把内朝握在他这个皇帝本尊手里,何必多此一举啊…… 不过忧心归忧心,看着少帝和帝师师生和睦的样子,旁人也没敢不长眼睛地扫兴。毕竟陛下自己都不担心,他们皇帝不急太监急就罢了,就怕代为急了之后,反惹了陛下不悦。 而且,庄王伏诛、陛下得以亲政,事中最大的功臣莫过于温太傅了,如今陛下论功行赏、给予重任,不忘其劳苦功高,仍以师生之礼相待……对于他们这些还不熟悉陛下作风的朝臣来说,不可谓不是让人心安的好信号啊! 古语有云,“虚心听纳,用人不疑,岂非所谓贤主哉”! …… “老师,既然有实职了,那明日起你可得陪我一起上朝。” 议事结束,其他大臣离开后,卫樾笑眯眯地如是说道:“不过,上朝的时辰是不是太早了点,影响老师休息,我把早朝时辰往后推一个时辰吧,其他朝臣应该也挺乐意晚点起的。” 温催玉失笑:“别闹,亲政没几天先把上朝时间推后,你想被上谏一笔‘好逸恶劳’啊。既然需要起早一些,那我头天晚上也早睡一些便好了,不影响,别担心。” 卫樾想了想,点点头:“反正我陪着老师一起早睡和早起。不过早朝时间太长,老师的身子受不了,我让人给老师安排座位。” “既然要坐,那就朝臣们都坐下上朝吧。”温催玉道,“我确实也不想站那么久,累得慌,但其他人都站着,我一个人坐着,感觉也不太自在。反正站着还是坐着都不影响早朝,不如让朝臣们感念一番你的体贴。” 卫樾轻叹:“老师总是这么体贴……其实老师更适合做皇帝,赏罚分明张弛有度,凡事都周全,朝臣们会喜欢你的。” 温催玉忍俊不禁:“我看在阿樾眼里,老师当神仙都合适。做皇帝哪有那么简单,还凡事都周全,你想累死老师啊。” 卫樾郑重其事地回:“我时常觉得,老师你就是仙台琼阁的天外来者。” 温催玉微微一怔,想到他确实不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这般说来,卫樾这夸张的说法,竟也不算完全不对。 温催玉莞尔,又说起旁的事来:“对了,如今你还日日来往太傅府、不住在宫里,有些不合适……” 不等温催玉说完,卫樾便颔首:“有道理,而且太傅府虽然离宫城近,但到底不如就在宫里来得方便,早朝也能稍微晚起一点,那我就不去太傅府了,老师日后陪我住在宫里,好不好?” 听前半段,温催玉还以为他不用多费口舌了,没想到卫樾说到最后来了这么一句,他不由得错愕,然后失笑。 “我住到宫里,那更不合适了。”温催玉道,“阿樾,老师知道,你和老师待在一起习惯了,一时半会儿不想改变,但你和老师不可能一辈子都黏在一块儿的,是不是?总是要改变的。但这点变化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情谊,好吗?” 卫樾有心想要耍赖糊弄过去,但又不想让温催玉对他的印象总停留在“不懂事需要劝解的学生”这上面,于是纠结了下,他才端着稳重地回答。 “那老师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习惯这件事的变化吧,好吗?”卫樾垂下眼睛,看着有些难过。 “老师的意思我都明白,我也知道不论是皇帝住在臣子家中,还是臣子入住宫里,都于理不合,即便我和老师都没在意过君臣之别,可旁人看见了总是在意的,老师方才所言,也都是为我着想,怕碍着了我作为皇帝的声名。” “可我习惯了日夜都在老师身边,突然瞧不见了,我会心神不宁的……这样好不好,老师还记得青霜殿吗,你之前曾在那里歇过,那处宫殿处在前朝后宫交界,也不算太逾矩,我和老师就暂且一起住在那里。” “等过段时间,我忙于政务,应当也就会慢慢习惯和老师聚少离多,到时候老师再搬回太傅府,可以吗?” 卫樾瞧着实在可怜巴巴的,而且说得很有道理的样子,温催玉心一软,点了点头。 卫樾唇角轻扬。 这晚他们还是住在太傅府,只是命人收拾了行囊,准备第二天搬到宫里去。 翌日一早,天色未亮,和往常一样入宫上朝的大臣们,还有因为百年大典所以仍然留在雁安的诸侯王们,就发现朝堂殿中多了好些个坐席。 宫人低垂着头解释:“陛下口谕,坐着上朝也不影响议事,不如让朝臣们都轻简些。” 说来只是一件小事,但细微之处往往更触动人心。 过去站着上朝、下朝之时往往浑身僵硬的朝臣们不由得感慨,陛下早年也就是被庄王压制了,才闹得那些桀骜不驯、张扬跋扈的名声胡乱传播,如今瞧瞧,陛下分明十分仁德! 诸侯王们也挺感慨——他们这陛下还挺会“小恩小惠”收买人心的。不过,能想到如此窝心的“小恩小惠”,也是难得。 景王卫榆瞧了眼丞相旁边的席位,那位子上的垫子看着都比其他人厚两层,给谁准备的不言而喻。 卫榆意味不明地说:“与其说是笼络人心,不如说大家都是沾了光吧。” 他声音低,旁边的诸侯王没听清:“什么?” 卫榆摇摇头:“没什么,说陛下体贴着呢。” 旁边的诸侯王:“……你怪腔怪调也换个场合吧。” 卫榆老神在在,自诩知道得多,懒得跟这一无所知的诸侯王计较。 …… 又过了几日,五月廿九,大燕国祚百年大典。 卫樾身着玄色衮服,十二冕旒旒珠微晃,冷肃着脸步上祭祀高台,他转过身,看到阶下眉目清润、眼中带笑的温催玉,不由得也神色一缓。 这天,被幽禁在南郊行宫十余年的先帝后妃、公主们也出席了大典。 庄王身死那日,林王事后派人把柳夫人送回了行宫,卫樾继而下旨,往后南郊行宫的众人均可自由出入行宫,她们这些年被克扣的份例都会补偿、往后会如数发放。 先帝的几位公主,说来也是卫樾同父异母的姐妹们,均分配了公主府邸,其母妃若是还在世、彼此都愿意,也可一同入住公主府,不是只能住在南郊行宫。 这一点按理来说不合规矩,但陛下亲政之初,要处置的人和事太多,朝臣们不想这个时候唱反调,不然显得像是要趁着陛下根基不稳,和陛下对着干似的……反正无伤大雅,随陛下安排吧。 百年大典结束后,卫樾换下累赘的冠服,对温催玉伸手:“老师,陪我去围场一趟,可好?” 温催玉猜到他要做什么,微微颔首。 没带旁人,卫樾策马,拥着坐在身前的温催玉,一同出城,前往了狩猎用的皇家围场。 卫樾曾说过,要砍了围场里那几棵碍眼的水梨树,烧给他母妃做祭奠。 因为此前景国之行,耽误了两年,如今诸事尘埃落定,此时来砍烧,倒也时机正好。 天清气朗,温催玉和卫樾站在围场空旷地带,看着刚被砍下点燃、此时熊熊燃烧的水梨树,被火焰飘来的热息扑出薄汗。 卫樾握住温催玉的手,带着他又往远处走了走,免得热晕难受。 直至水梨树烧完,他们回了城。 百年大典后,少帝下达的第一个旨意,是追封其母辛青荷辛夫人为太后。 …… 百年大典既过,诸侯王们就不便继续逗留国都了。 众诸侯王约好了,收拾行囊、整理队伍,六月初一这日,同时启程返回封地。 离开雁安前一日,宫中夜宴,算作践行,朝臣们没有参加,只有卫姓宗亲在场,也算“家宴”。 第86章 “不是说家宴吗,温太傅也来了啊。” 诸侯王们都到齐了,卫樾便和温催玉一起出席。 瞧见温催玉入座,景王卫榆意味深长地说:“看来温太傅这个老师,对陛下而言真是再亲近不过了。” 好歹认识了两年,温催玉已经习惯了卫榆这时不时就莫名其妙、不知所言的腔调,没在意,只客气对诸侯王们行了一礼。 卫樾蹙眉警告了卫榆一眼,希望他安分点,别临走了还“胡言乱语”。 卫榆一笑:“既然说是家宴,那小王就不拘谨了,先敬陛下和在座诸位一杯!对了,温太傅,今日践行后我们可都要走了,好歹相识一场,你今夜就别以茶代酒了吧?” 温催玉无奈,这景王十分有劝酒的执念,而且每每说这话时,都端着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倒也瞧不出太大恶意,但也不像安了好心的。 第54章 “令卿,我思慕你,已年深日久。” “景王喜欢喝就自己多喝点, 眼睛别总盯着别人。”卫樾冷声道。 卫榆一叹,看向其他诸侯王及其家眷:“瞧见没,陛下可护短。来, 敬诸位一杯——” 温催玉和和气气的,这杯还是只喝了清水。 但这晚他还是喝了杯酒。 因为, 不知缘由,大抵是托了景王的福,林王突然也来了兴致, 吩咐此番随她同行的孙辈,一起起身敬温催玉酒——林王有个独女,已经成家,给林王添了一对龙凤胎孙辈, 今年方才五岁。 此番回雁安, 林王的独女留守封地, 但林王把两个孙辈都带了回来。 听到祖母的话, 两个五岁的孩子端着酒杯起身。 温催玉怔了下,没闹明白林王这是作何,他还没回应, 又听到卫榆说:“有道理,卫淇你也一起,温太傅乃帝师, 你须得虚心求教。” 温催玉:“……” 卫樾蹙眉。 卫淇有点为难, 他看得出来温催玉不便喝酒,但他此时更不便当众拂了自己父王的吩咐, 于是踌躇几分,最后只得抱歉地端起了酒杯。 梁王见状,笑道:“这是在做什么, 搞得本王也想让家中小辈参与一下了,温太傅不介意吧?” 温催玉轻叹:“下官也是头次知道,自己居然这般受欢迎。” 卫榆:“温太傅自谦了!” 卫樾看着那一群最大不过十岁出头,最小才四五岁、甚至搞不清楚状况的小孩齐齐要给温催玉敬酒,而温催玉觉得好笑又无奈的模样……卫樾借放下酒杯的动静敲了敲桌面。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卫樾语调不悦,“不敢明着给朕脸色看,就为难朕的太傅,拐着弯挤兑朕?” 林王慢悠悠说:“陛下,那我就倚老卖老说两句。您啊,别动辄上纲上线,把无伤大雅的事老是拔高到大不敬上面,多伤感情,是不是?” 齐王也笑道:“可不是吗,这些孩子论辈分,都是小辈,论身份也都是各诸侯家的王子翁主,让他们给温太傅敬酒,怎么也算不上故意埋汰吧,分明是热闹高兴的场合嘛!不过方才景王说陛下护短,如今瞧着倒是更真了,哈哈。” 卫樾还是不快,想要驳回去。 温催玉知道卫樾是为了护着他,不过也觉得没必要为了一杯酒,让现在这场面闹得僵起来,反正这些诸侯王明天一早就走了。 “陛下,无妨。”温催玉轻声对卫樾说,“一杯酒而已,臣之前也喝过,倒不至于酒后失仪,只是难免不胜酒力,怕是会提前离席,不过想必诸位诸侯王大度,不会计较,臣也就不顾忌了。” 卫榆朗声笑道:“温太傅放心,今夜既然是家宴,自然怎么自在怎么来,只要陛下不介意,我等也没什么可介意的。” 卫樾抿了抿唇:“老师……” 温催玉安抚地看了卫樾一眼,打断了他的话,然后他看向眼前这些因为觉得热闹、所以还挺高兴的孩子们,起身上前,从年纪最小、才四岁的陈王世子手中拿过酒杯。 “陈世子太过年幼,还是不要饮酒了,正好下官桌案上无酒,借陈世子这杯酒一饮。”温催玉和声道。 “不过说来不好意思,下官不擅饮酒,所以还望诸位见谅,下官就不一一回敬,只用这一杯酒一齐回了诸位王子、翁主。诸位王子、翁主年幼,量力而行,不必饮尽,请。” 温催玉抬手,掩面喝了杯中酒,然后放下空酒杯。 “好!温太傅爽快,本王也再陪一杯!”卫榆道。 一巡酒尽,王子翁主们各回原位,温催玉也回到自己桌案前坐下,慢条斯理地开始吃菜,免得空腹,酒劲上来太快。 卫樾担心地看着他,虽然从“前车之鉴”来看,今夜宫宴上这点不烈的酒,一杯应当不至于让温催玉难受,可温催玉顾忌场面周全而饮酒,卫樾想着还是难受。 ……都是他这个皇帝威严不够,不然哪怕诸侯王们只是玩笑起哄,听到他不乐见,也会知道告罪消停,而不是毫不收敛。 卫樾冷着脸,看着殿中的诸侯王们,轻轻磨了下牙。 “既然诸侯王们喜欢喝酒,那今夜就不醉不归。”卫樾不容置喙地吩咐,“蔡庆,给老师端醒酒汤来,此外再送酒来,每位诸侯王案前放一缸,景王案前再多放一缸。” 诸侯王们一愣。 御赐酒水,诸侯王们再不严肃,也不便当众跟陛下叫板,只有接着的份,于是愣过之后便互相和稀泥。 “好,不醉不归!” “正好明日便要走了,此去一别,也不知何时能再见,今夜畅饮一番,甚好!” “陛下赐,不敢辞,小王荣幸受之。”卫榆看着挡在他桌案前的两缸酒,牙疼地说。 卫樾面无表情:“诸侯王们可要喝个尽兴,一滴都别剩。” 温催玉听着他们说话,酒意慢慢上来,已经有些脑子发沉。 他也不想再吃菜,就端着刚送上来的醒酒汤,微垂着头慢慢喝着。 诸侯王们喝着酒,说话渐渐大胆起来。 年轻一代的陈王半真半假地开口:“说起来,前些日子赵曜作乱,我等本也应该出一份力,结果却是什么也没做,这些日子再见陛下,都惭愧得紧。” 梁王端着酒杯笑道:“本王也差不多,虽然幸得陛下信任,提前知晓一二,但事到临头多亏了林王深谋远虑,竟也是什么都没做,却跟着沾光,实在是惭愧。” 陈王闻言,不由得追问:“沾光是指?” 林王放下酒樽,接过话:“既然说到了这事儿,那陛下,我有个不情之请。梁王他们也承认,赵曜伏诛这事儿我功劳比他们大,那五年后我林国封地送两个人来,如何?” 卫樾的目光落在温催玉身上,对这于他而言无伤大雅的问题没什么兴趣,反正他不会有自己的子嗣,诸侯王送来竞争储君之位的子嗣多一个少一个,他都无所谓。 所以卫樾随口应了句:“自便。” 殿中诸侯王们俱是一寂,连林王都没料想到,陛下居然这般轻易就答应了。 应得这么无所谓,要么就是反正没打算兑现承诺,所以再承诺多一点也无关紧要。 要么就是他真会兑现承诺,所以反正是从诸侯王子嗣中选择,诸侯王们会在意彼此的竞争力,他这个皇帝却犯不上在意哪个封地送来竞争的人更多。 那他们陛下是出自哪个可能呢…… 诸侯王只见,卫樾一边应了这句话,一边匆匆起身,竟是直接走到了温催玉身边,扶住了瞧着有些不太清醒了的温太傅。 显然,醒酒汤见效似乎比酒意上头来得慢。 “老师,我送你回去歇息。”卫樾轻声道,又看向其他人,“温太傅不胜酒力,朕送他先行离席,诸位自便。蔡庆,记得伺候诸侯王们把酒喝完。” 诸侯王们表情各异。 温催玉这会儿确实晕得犯困,倒也谈不上难受,只是昏昏欲睡,精气神实在不足,便点了点头,顺着卫樾的搀扶勉强站起身,也顾不上对其他诸侯王行礼了。 看到卫樾几乎是搂着温催玉离席的,诸侯王们表情更丰富多彩了。 “恭送陛下……林王姑姑,您方才说五年后送人来是什么意思?总不至于是送……质子吧?” “方才梁皇叔说的沾光,不会也和这有关吧?都是一家人,瞧着也已经事定了,就别再瞒着了嘛。” “话说……陛下待温太傅这个老师可真是紧张,有宫人不用,还亲自搀扶相送。” “送到哪里去?温太傅在宫里都有住处的?” “陛下后宫又没个人,哪里都能住,温太傅不胜酒力临时留宿,跟此前有没有住处无关吧。” “唔……你们没听说吗,温太傅确实住在宫里。先前那赵曜还在,陛下就一直住在太傅府,前些日子赵曜死了,陛下搬回宫里,温太傅竟也一起搬的……” 林王听到这里,看向景王卫榆,突然意味深长地问:“你此前劝本王大可放心,说陛下至少短时日内绝不会有子嗣,就是因为这缘由?” 第87章 卫榆笑道:“姑姑方才也让人给温太傅敬酒,不就是已经猜到了,想看看陛下到底有多在意吗?” 这话不可谓不明白了。 “陛下若是知道你这般‘大大方方’帮他示众,怕是这两缸酒不够你赔罪啊。”林王说。 卫榆摆了摆手:“姑姑若是有这担心,就不会这会儿大庭广众地问了,而且……我倒是觉得吧,只要别让温太傅知道,陛下他自己未必不乐意让旁人知晓。且这样一说,林王姑姑,梁王和齐王两位也都手握圣旨的皇叔,更安心嘛,陛下未必会怪罪,我也是用心良苦啊!” 年轻一代、并不知情的诸侯王再次问起:“圣旨又是什么?景王,还有诸位长辈,这哑谜打得也太好了。” 但还是没人明说。 齐王兴致颇高,接着对卫榆道:“陛下和温太傅此前在你景国住了差不多两年对吧,看来你知道不少啊。” 卫榆不慌不忙摇头:“那倒没有,更多的自然不便说了,不然我自己这也不干净,还有把柄在陛下手里呢,怕陛下恼羞成怒。” “不过这温太傅的确有副好相貌,本王见过美人无数,男女皆不少,也是头回见他这般……” “慎言。”卫榆打断道,“你这话要是让陛下听到了,怕是他真会不计后果索命。” “……啧。” 听得殿中宫人们直想原地耳聋——诸侯王们都是卫氏皇族中人,和陛下沾亲带故的,而且反正明日都要走了,回到封地谁人不知是个“土皇帝”,诸侯王们今晚借着酒劲和陛下不在,有胆量非议陛下私事,可他们这些宫人不敢听啊! …… 出了殿门,卫樾便不由分说把浑身乏力的温催玉打横抱了起来,快步往他们如今住的青霜殿回去。 因着醉意,温催玉脸上带了薄红,此时被胧白的月光和周遭灯笼中的烛火映照着,更添缱绻颜色。 卫樾低头看了一眼,心惊肉跳,不敢再看,步子更快了些。 温催玉还没完全昏睡过去,只是反应有些迟钝,后知后觉地呢喃说:“别闹……放我下来,被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老师不胜酒力,学生贴心照料,谁敢多言。”卫樾说着,面色冷肃地看向附近的宫人。 宫人们本就低着头不敢直视天颜,听到这话,把头埋得更低了。 温催玉这会儿本就乏累,话都懒得多说,索性随他去了。 回到青霜殿,卫樾吩咐人打热水来,然后抱着温催玉进了寝殿,小心将人放到了床榻上。 他仓促地看了眼温催玉的腰带,然后伏到温催玉耳边,轻声说:“老师,我帮你宽衣……” 温催玉听见了,但是浑身懒筋都在造次,被酒水泡过的意志实在抵抗不了,所以连开口的意愿都没有,反正不论他回不回答,卫樾都会照顾他的。 卫樾没等到温催玉回应,只当他是已经睡着了,反倒松了口气,手放到温催玉衣衫上时,都大胆了许多。 卫樾先取出了温催玉随身携带藏在袖中、但目前为止还没用上过、他也不希望他会用上的那柄匕首,然后小心帮温催玉脱下了外袍,又慢条斯理取下他腰间系着的玉佩和香囊,一一放到边上。 正准备继续解温催玉的腰带时,宫人送了热水进来,卫樾挥退了人,继续帮温催玉宽衣。 褪去温催玉的中衣,只剩里衣后,卫樾才起身去拿帕子,沾湿拧干了过来给温催玉擦拭脸颊和脖颈。 温催玉感受着帕子带来的热气,不知道是被卫樾方才“动手动脚”了一通,还是因为先前喝下的醒酒汤见效了,他感觉脑子稍微清醒了点。 不过还是懒得动弹,温催玉索性没睁开眼睛,任由卫樾伺候。 为温催玉擦洗过后,卫樾放下帕子,回到床榻边坐下,轻轻捋了捋温催玉的头发。 这时卫樾才想起来,温催玉头上发簪还没取,于是他又轻手轻脚取下了温催玉发间的玉簪,帮他弄散了发。 “老师……”卫樾指间穿过温催玉柔软的发丝,突然轻声喊。 他目光柔和地看着温催玉安宁的睡颜,只觉整颗心都鲜花着锦般雀跃,还躁动不已。 温催玉后知后觉听见卫樾在叫他,半梦半醒地纠结了下要不要回应,毕竟张嘴出声真是好麻烦的样子。 正当他准备应一声时,又听到卫樾大逆不道地喊:“令卿。” 温催玉:“……” 不想理这学生了。 温催玉寻思着,他现在困倦,懒得计较,明日清醒了之后,非要跟卫樾念叨念叨什么叫尊师重道…… 思绪混沌不清之间,温催玉感觉到卫樾似乎慢慢俯身靠近了过来。 不过他并未在意,只当卫樾是和往常撒娇亲昵一样,想要把脸凑过来蹭一蹭罢了。 然而接着,温催玉唇上有轻软的力道压了下来。 卫樾紧张得有些笨拙的气息,和他小心翼翼的唇舌一起,把温催玉惊得倏然睁开了眼。 这下他什么筋都顺了,再也不敢躲懒假寐。 ——这其实是这么久以来,卫樾第一次正正经经偷亲温催玉的唇。 此前他顶多趁温催玉睡着了,做贼似的偷亲脸颊,最多唇角,再不敢多了。 可今日实在心痒,卫樾大着胆子屏息,吻上了他念想已久的薄唇。 正心神震荡、无比满足之际,卫樾对上了温催玉错愕惊悸的目光。 这下骇然的人多了一个卫樾自己。 卫樾僵在原处,觉得大脑连着唇都发麻了。 温催玉没料想到,他都睁眼了,卫樾明明也看到了,居然还是不撤开。 他气笑了,抬手推开了卫樾。 卫樾被温催玉寻常力道一推,却仿佛受了千钧力,大退了几步,差点趔趄绊倒。 温催玉撑着床坐起身,满头青丝顺势垂下。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卫樾,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像是酒水影响未消,他唇舌都还有些麻痹。 然后在一屋寂静中,温催玉听到卫樾如梦初醒似的,毫无说服力地辩称道:“我……我饮多了酒,喝醉了……不是故意的……老师。” 温催玉惊魂未定:“……你听听你这借口像话吗?” 喝醉了所以偷亲他,这可不比清醒着偷亲他,更让人能理解……这事儿就没法理解。 卫樾局促地舔了舔唇。 因为知道温催玉如今仍然只拿他当学生,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应了他的心意的,所以被发现了,卫樾下意识想要糊弄过去,奢望一切如常,他能继续细水流长地改变温催玉对他的认知。 但眼下情景,显然是不好糊弄的。 既然如此…… 卫樾看着温催玉,索性豁出去了一般,脱口而出道:“我不是第一次偷亲你了。” 温催玉瞠目结舌,只得木然:“……” “老师……” 因为前途未卜,卫樾不禁声音发颤,但又万分虔诚。 他接着坦白道:“令卿,我思慕你,已年深日久。” 第55章 想要亲吻一个人、觊觎这个人的身体 温催玉惊愕不已, 尚还未从卫樾的剖白中缓过神来,就见卫樾话音落下后,一撩下摆, 一板一眼在床榻前跪下了,表情还挺倔强不屈。 温催玉:“……” 更头疼了。 百感交集, 以至于什么情绪都表达不出来了,温催玉无力问:“你这又是要干什么……算胁迫,还是认错?” 卫樾抬眸撩了他一眼, 又垂眸,低眉顺眼的模样,只是说话的语气听着竟还有点委屈似的。 “自然是认错,我胁迫你做什么, 你又不会因为我跪一下就接受我的心意……既然你觉得我有错, 那我便认错。”卫樾说。 闻言, 温催玉匪夷所思反问:“什么叫我觉得你有错?你觉得你没错吗, 卫樾?” 卫樾难过道:“这么快就变成连名带姓地叫了……仗着你不防备,偷亲你,孟浪无礼, 自然有错。可在你看来,我最大的错应该是爱慕你吧,这一点我不觉得我有错。” 托卫樾的福, 温催玉这会儿是半点醉意都没有了, 他被卫樾的话弄得简直要七窍生烟,酒气自然跟着一起蒸发了。 “你……阿樾, 你先起来。”温催玉试图好好讲道理,“我们好好聊聊。” 卫樾不起,抬眸看着温催玉:“聊什么呢, 令卿,你想让我不再爱慕你吗?” 温催玉耳朵发麻,既听不得卫樾叫他名,更听不得卫樾如此大大方方地直言爱慕。 “你……真是……罢了,我们从头说起。”温催玉叹了声。 卫樾还是直直看着温催玉。 说来大抵是“恃宠生娇”,卫樾方才慌乱,但坦白心意之后,反倒破罐破摔地放松下来。 他想,没关系的,令卿纵容他,以往不论他做什么,再过分的事,令卿都谅解了。 这次也会一样的。 他不奢望能得到肯定的回应,只是希望令卿不要因此,从今往后就避讳他的亲近。 第88章 温催玉克制着情绪,想要和和气气跟卫樾交谈:“阿樾,老师知道,你以前孤愤,没有能信任和依赖的亲近之人,所以认定了老师之后,你总喜欢黏着老师、总爱说要和老师一辈子在一起……” “令卿,你不必字字句句自称老师,犯不着这么刻意提醒我。”卫樾棒槌似的说。 温催玉忍不住轻轻磨了下牙:“……或许是这种想法,让你一时想歪了,你把依赖不舍误以为成了爱慕,觉得这样的话会比师生关系更亲密,但其实……” 卫樾蹙眉:“令卿,在你眼里,我蠢到分不清孺慕和爱慕之情吗?” 温催玉一噎,又猜测说:“是不是在景国的时候,景王和李锳的事误导你了,让你意识到这世上也有男子喜欢男子的,所以你……” “我是因为爱慕你,所以想要和你永远在一起,不是为了能永远和你这个老师在一起,所以随便找一种看似长远亲密的关系,想要把我们俩套进去。”卫樾深深地看着温催玉,“而且,早在去景国之前,我就意识到对你的心意了,只是一直没敢说罢了。” 听到这话,温催玉难以置信,差点失声:“……去景国之前?那时候你才多大!” 卫樾跪得腰背挺直:“快十七了,有的人在我当时那个岁数都能当爹娘了,只有你坚持把我当孩子看。” 温催玉被卫樾的理直气壮气得想笑,又更加头疼了。 但学生出岔子,温催玉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往自己身上归因:“……是我不好。” 卫樾蹙眉:“令卿,这件事怎么也怪不到你身上,你别为了给我开脱,就往自己身上揽责。” 温催玉没理他,自顾自说下去:“……我分明想到过相处分寸这事儿,却没上心,由着你黏糊,总觉得你只是年纪小,所以执拗、不好劝,再长大些、你看我这老师不新鲜了也就不会紧张了,自然而然就知道分寸了……我还真以为过你知道分寸了,还因此欣慰。” “没想到,现在看来反让你习惯了亲密,对你我之间的关系认知混乱了……” “温催玉!”卫樾忍不住直呼了一次全名,打断了温催玉的话,“你后悔过去纵着我了?我也后悔了,我过去不该总想方设法糊弄你,让你把我对你的亲近,当真只视为师生之谊……” 温催玉无可奈何地看着他。 卫樾眼睛有些发红,他膝行几步靠近床榻边,想要握住温催玉的手。 但温催玉微微一顿,抽手避开了。 “……我喜欢你,”卫樾手上落了空,眼中几乎起了雾,他直直看着温催玉,“这件事,就这么让你丢脸吗?你要如此退避三舍……” “我宁愿你直接骂我、嫌我,也不想听你百般为我狡辩,字字句句都想要否认我对你的感情。” “老师,令卿,催玉……我再跟你说一件事好不好?你还记得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除夕吗……那夜我半梦半醒,行为冒犯,而当时你打趣问我,我却无颜说出的梦中人,就是你。” 骤然听到这内情,温催玉攥住了手。 卫樾破罐子破摔地说:“虽然厚颜无耻,但我喜欢那个梦,我幻想它有朝一日能成真,我偷亲你时也十分欢喜,把你抱在怀里时分外满足。” “对了,还在景国时,那次我吃了药,五感衰弱的程度其实比你以为的要轻,我是故意亲你唇角,又亲你脸的,就是赌你不好意思跟我计较。你果然没跟我计较。” “……混账。”温催玉应接不暇,只觉眼花缭乱,脱口而出斥了一声。 卫樾却笑了,因此眼睛一弯,眸中欲落不落的泪就滑了出来。 他随手擦掉,又问:“你说我是混淆了感情,那令卿你告诉我,我到底为何想要亲吻一个人、觊觎这个人的身体,为何朝思暮想都是这个人,既盼着这个人知晓我心意,又害怕被知晓后被拒绝?” 温催玉一时被镇住。 他感到十分棘手,看到卫樾竟然掉了泪,更是头疼欲裂。 拿这摆明了很有主意的学生没办法,温催玉索性往外一指:“说完了就出去,我现在犯困,没精神跟你计较,明天再说。” 卫樾问:“那你现在相信我喜欢你了吗?” 温催玉没回答,他转身扯过薄被,背对着卫樾躺下,沉默逐客。 “令卿,我还跪着呢,你真的不管我了吗?”卫樾轻声喊。 “我惹你生气了,可我不知错、不悔改……让你为难了,对不起,我方才不该大意,没有确定你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就偷亲你,你要是没发现,就不会为难了……” 温催玉想要冷处理,但听到这里实在是有点忍不住,便翻了个身,睁眼看着床榻边的卫樾:“你错在大意被我发现了?!” 听到了温催玉回应,卫樾一笑:“我知道,你肯定不这么想,我这么想也很不讲道理,但这确实是我的真实想法。” 温催玉闭上眼:“出去,不想看到你。” 卫樾:“不,令卿,这也是我住的地方,我不要出去。” “好,那你就闭嘴,别扰我清梦。”温催玉索性道。 卫樾颔首:“嗯。” 寝殿内陷入寂静。 温催玉阖着眼,却难以入睡。 他原本是个入睡容易的,今夜还饮了酒,本该睡得更沉,可托了卫樾的福,他这会儿脑子沉甸甸的疲惫,却怎么都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温催玉复又睁开眼,看到卫樾还是腰背挺直地跪在床榻边。 见温催玉睁眼,卫樾愣了下,旋即又露出一个乖顺的笑。 温催玉缓缓坐起身,轻叹了声:“我不可能答应你。” 卫樾点头:“我知道现在不可能。” 温催玉没跟他犟字眼,接着问:“那你现在长跪不起,想要什么呢?” 卫樾被问得一怔:“我……我怕你从此以后对我退避三舍……我没有逼迫你的意思,只是……老师,你可不可以当今夜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就如常相处……你不要再躲开我的手了,好不好?” “可你这样说,分明就是在逼迫我。”温催玉轻声道,“阿樾,怎么能当成什么都没发生呢?我让你停了心思,你听吗?” 卫樾垂下眼:“我们……为什么不可能?令卿,你就这么笃定吗……” 温催玉道:“我比你年长了六岁。” 卫樾不觉得这算什么鸿沟,他直勾勾看着温催玉:“六岁而已,既非十六,更非六十。令卿,这个理由太薄弱了。” 温催玉摇了摇头:“可你才十九,甚至还未及冠,在你这个年纪,六岁的差距很重要,阿樾。” 卫樾苦笑了声:“那等我到你这个年纪,六岁的差距是不是就不重要了?那正好,反正你如今也不可能答应我,过几年就再过几年便是。” 温催玉哑然:“……你我都是男子,你自顾自说爱慕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根本不喜欢男子?” “可你也不见得就不能喜欢吧,令卿?你不是说不成婚吗,那就是也没考虑过女子的意思,那如今为何不能考虑我这个男子……而且你说过的,不作奸犯科,断袖又如何,不违天悖人。”卫樾一副兵来将挡的模样。 温催玉提出一条,他就驳回一条。 温催玉闭了闭眼:“我是你老师,师生之间,哪里不违天悖人?” 卫樾抿了抿唇:“无法改动的年纪和性别,都不成问题,一段并非不能撼动的师生关系,为什么要成为我们之间的挡路石?” 温催玉语气平和:“哦,所以你要不认我这个老师?” “我没有,只是也没有哪条律令说师生不能做夫妻,若是有,那正好我是皇帝,改了就是。”卫樾百折不挠地回。 温催玉不置可否,继续平心静气地说:“那还有最后一个原因。” 卫樾双目一亮,仿佛看到了曙光。 “我喜欢你,但是只是对学生的喜欢。”温催玉说,“我对你没有半分暧昧念想。” 卫樾眸中光芒熄落:“令卿……” 温催玉:“你想要亲吻我,我不想,方才察觉到你的举动时,我除了难以置信之外只有抗拒。你说觊觎我的……身体,我对你从未有过那样的念头,甚至现在只是说一说,就觉得十分骇人。” “你爱慕我,但我不愿意。你问我为什么不可能……阿樾,即便没有年龄、性别、师生关系,我不愿意,这一个缘由就够了。” “你既然说不打算逼迫我,那就到此为止,好吗?我相信你当下的用情是真的,但放下这段无望的念想,你还年轻,往后……” 卫樾打断道:“所以,说到底,你还是觉得我太轻浮,觉得我的感情是不成熟的意气用事,所以你连一丁点认真考虑的念头都没有。” 说着话,卫樾撑住床沿缓缓站起身。 他跪得太久,以至于腿脚有点迟滞。 “令卿,想用下跪自伤来换你心软,是我错了,我以后不会再这样做。”卫樾道,“但……我喜欢你,你即便杀了我,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第89章 温催玉蹙眉:“卫樾……” 卫樾接着说:“你方才说的,我听进去了,真的……所以就是,只要你愿意,那前面那些年龄、性别、师生关系,就都无关紧要了,对吗?” 温催玉:“你和我关注的重点南辕北辙。” “可我没说错。”卫樾轻笑,“既然如此,那也未必不可能。” 温催玉:“……” 卫樾:“令卿,你放心,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心意了,那我就不会再‘趁虚而入’地占你便宜,毕竟以前你不会不舒服,以后我还肆无忌惮地举止亲昵,你肯定要难受的。” “但既然你已经知晓,我往后也就不再装好学生了,我们都坦诚一些,你说好不好?” 温催玉闭了闭眼:“混账东西。” 第56章 你待我这般好,如何不算爱我呢? 温催玉被卫樾搅和得身心俱疲, 对外挥了挥手:“你还是出去吧。” 这一回,卫樾没有再赖着不肯走,他转身离开前, 深深地看了温催玉一眼:“我去偏殿住……令卿,你现在不会在考虑搬回太傅府吧?” 温催玉拧眉, 实在听不惯卫樾这一口一声熟稔的“令卿”。 他并没有再搬动住处的念头,毕竟即便他搬回太傅府,卫樾长了腿, 又不是跟不过去,难道到时候他要让人把一国之君拦在太傅府门外吗,让朝臣们知道了,卫樾这天子的威严何在? 既然搬了也无用, 只会徒增莫名的拉扯, 那不如省点事。 ——虽然想法如此, 但温催玉这会儿还是冷下了脸色。 他道:“陛下一改往日称谓, 直呼臣的表字,不就是在提醒臣不要仗着帝师身份不知进退吗。臣子住在宫里本就不像话,臣明日一早便走, 不劳陛下警醒。” 卫樾气定神闲的脸色一滞,他抿了抿唇,再开口时声音低了下去:“老师, 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温催玉本就不擅长冷脸, 当下又见卫樾可怜巴巴的模样,不由得神色一松。 他无可奈何地别过眼, 语气温和了几分:“时辰不早了,去睡吧。” 卫樾乖觉地“嗯”了声。 然而不论是对温催玉,还是对卫樾, 这都是个难捱的不眠之夜。 温催玉想不通,卫樾怎么就突然说喜欢他了? 谁会想和整日对自己耳提面命的老师谈情说爱? 他都要怀疑这小兔崽子压根没把他当老师过了…… 实在愁人。 卫樾当着温催玉的面,说起话来,到后面堪称肆无忌惮,但分开之后,他又马上心慌意乱起来。 以至于后半夜才勉强睡着,又做了个惶悚不安的噩梦。 梦中温催玉不理他,任由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肯看他一眼,他最后只好掏出了自己血淋淋的心,哀求温催玉看一眼,温催玉这才满目慈悲地看向他,轻叹一声,说他的血弄脏了地。 卫樾骤然从梦中惊醒,下意识捂住他震如擂鼓的心口,然后匆匆起身下了床榻,顶着满脑门惊魂未定的冷汗,脚步虚浮地出了偏殿。 已是后半夜,外面值守的宫人犯困,靠在柱子上站着打盹,听见动静一睁眼,就瞧见陛下衣衫不整、连外袍都没穿突然跑出来,给吓了一跳。 “陛下……”宫人想要行礼。 卫樾看也没看,匆匆赶到主殿,正欲推门进入时,手上动作一顿。 然后他突然安定下来,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又不讲究地抬袖擦了下脸上的冷汗,这才轻手轻脚推开殿门,挨着门缝挤了进去。 进到殿内,虽然还未进入内室寝殿,但卫樾连呼吸都压轻放缓下去。 他小心翼翼走入寝殿,绕过屏风,看到床榻上温催玉的身形,尚有余悸的心可算平静了几分。 卫樾继续走近了些,目光贪恋地落在温催玉脸上。 几息后,他发现温催玉面色不太对劲。 因为体虚,所以温催玉脸色惯来有些苍白,怎么仔细照料都难见红润血色。 这会儿殿内昏暗,只留了远处墙上几盏微弱的烛火,还有不大显眼的月光影影绰绰映入,幽茫之中,竟能瞧见温催玉面有薄红。 和温催玉朝夕相处几年,卫樾当即意识到他这是发烧了,不由得脸色骤变,也顾不得不敢上前、怕惊醒了温催玉了。 卫樾靠近,抬手探了探温催玉的额头,又摸了摸温催玉腕间脉搏,然后匆匆翻找出他定期为温催玉更替的药盒,倒了水化开,回到床榻边。 “令卿……”卫樾轻喊了一声,然后扶起人事不省的温催玉,把杯口抵到温催玉唇边,熟门熟路地喂药。 温催玉烧得不算严重,卫樾如今也学会了稳重一些,不再因为温催玉的轻症就疑东疑西,小题大做反失了方寸。 他给温催玉喂了药,又倒了杯清水来喂,免得温催玉刚喝了药口苦。 做完这些,卫樾小心放下温催玉,让他躺平,又给他掖好被子。 然后他起身出门,吩咐人送热水来。 热水送来,卫樾自己端进了殿内,给温催玉擦了擦因为发烧而出的汗。 接着,卫樾在床头坐了下来,靠在床柱上,垂眸看着温催玉谈不上放松的睡颜。 他伸出手,轻轻抚过温催玉微蹙的眉间。 “我剖白心意,却把心上人吓病了,这叫什么事儿呢。”卫樾自嘲地想。 然后他又想:“若不是我正好做了噩梦,起身过来瞧瞧,令卿你要怎么办,就这么烧到天明,才被人发现吗,那得多受多少罪……我果然还是该缠着你不放的。” “可这次就是我缠着你,才害你生了病……这可真是一笔烂账。” 服药及时,温催玉的病情没再恶化,很快退了烧。 时间快要卯时,该去上朝了。 卫樾看着温催玉的脸,不想去上朝,可又不愿等温催玉醒了之后知道,再给他添一笔任性的印象。 所以纵然不舍,卫樾还是起身洗漱,换了朝服。 “太傅病了,今日告假,别进去惊扰他。”卫樾出门时吩咐道,“去太医院,让何院首派人过来照料,等朕回来。” ——卫樾亲政后,任命何所有成了太医院新院首,也算是全了何所有想要史书留名的夙愿。 而太医院毕竟不是寻常医馆可比,何所有甫一上任,就被太医院内诸多典籍、药材迷花了眼,胡子花白的年纪了还废寝忘食起来。 何所有进了太医院,仍然是把小七带上了,还有和小七玩得来的卢子白。虽然卢子白和小七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太傅府家仆,出入太医院于理不合,但即便有人注意到了,也没闲工夫挑这个理。 不过,陛下任命“太傅府府医”为太医院院首,前头还把太尉一职给了温太傅,温太傅又跟御史大夫要来了熟识的御史丞兼丞相嫡长子李锳作为下属、帮着处理政事,那新接管了常继军、据说治理得还不错的袁昭也和温太傅交情甚笃…… 朝臣们不敢当面触陛下逆鳞、说这样不好,但私下里难免非议,觉得陛下这也太信任帝师了些。 有庄王摄政的前车之鉴,陛下好不容易亲政,难道就一点多疑之心都没有吗,不想把朝廷大权牢牢拿捏在自己手里、而非多一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温太傅作为中转吗? 往好了想,自然是陛下用人不疑,十分值得称赞,朝臣们效忠起来也宽心。 但往坏了想,着实让人担忧啊,如今光风霁月的温太傅将来若是有了异心可怎么办…… …… 温催玉清醒时,已日上三竿。 他睁开眼,瞧见卢子白和小七在床榻边守着。 “大人您醒啦。”小七高兴道。 温催玉身上还是有些乏累,撑坐起身,接过卢子白倒的水,他抿了一口,问:“你们怎么在这儿,什么时辰了?” “您夜里病了,陛下照顾您到退烧,然后上朝去了,好像又送诸侯王们出城,所以出宫去了。”卢子白解释道,“应该是担心您榻前没人照顾,所以陛下特意吩咐人,去太医院找何大夫,何大夫就把我们俩都差使过来了。” 小七:“这会儿巳时过了吧,不过我们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回来。大人,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叫太医来再给您瞧瞧?” 温催玉微微摇头:“没事了,不用担心。” 顶多就是现在一听到卫樾这人,就有些头疼。 “你们在太医院待得如何?”温催玉转而问起,免得一闲下来就胡思乱想。 卢子白和小七如今算是药童,虽然何大夫没正经收他们为徒,但也愿意在他们帮忙打下手的时候指点一二,卢子白和小七知道好歹,就一边认真学,一边听何所有“数落”他们难教、感慨“还是陛下聪慧,教起来容易”。 温催玉听卢子白和小七说了会儿在太医院的事,然后外面传来蔡庆的通报声,卫樾回来了。 正在七嘴八舌的卢子白和小七快速给话收了个尾,老实安静下来,等卫樾进来了,便给他行礼。 第90章 卫樾一挥手:“免礼,你们走吧。” 这态度不大客气,但卢子白和小七见识过陛下对别人更不客气的态度,所以两厢对比,便觉得陛下待他们这些“老人”还是很不错的,毕竟皇帝嘛,脾气比寻常人难伺候是正常的!对他们已经很另眼相待啦! 卢子白和小七又向温催玉告了退,出去了,屋中便只剩下温催玉和卫樾。 卫樾若无其事地上前,探了探温催玉的脉,然后收回手,规规矩矩的模样:“应当是没事了。你刚醒吗?还没来得及起身更衣,那应该也还没用膳吧,正好我也没有。你不会……连吃饭都不愿意和我同桌了吧?” 说到最后一句,卫樾语气消沉下去,带着点忐忑不安的语调,边说还边和温催玉对视了眼,又飞快移开,像是知道自己持身不正,但偏又把持不住,所以只好心虚气短。 温催玉:“……” 他本来想问问,他半夜生病,卫樾这住在偏殿的人是怎么发现的。但此刻看着卫樾,他又觉得若是问了,只怕答案他听了不知道怎么回答,索性不问了。 “你出去吩咐人备膳吧,我这便起身。”温催玉只道。 卫樾了然:“你现在更衣也要背着我了。” 温催玉木然:“……出去,混账东西。” 卫樾被骂得还挺高兴:“这样也挺好的,你没不把我的爱慕当回事,还挺记挂在心上。昨晚是我一时犯蠢了,怎么会想到希望你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你要是真答应了,我这会儿大抵反倒更难捱。” 温催玉听得匪夷所思:“你还越来越来劲了是吧?” “没,我这就出去,你换衣裳吧。”卫樾往外走,快走出去的时候,又回头补了句,“你放心,我不偷看。” 温催玉错愕。 没等他回答,占完口头便宜的卫樾已经忙不迭消失了。 温催玉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按了按太阳穴,怀疑自己迟早会被这大逆不道的学生给气出病来。 卫樾走出门,站在原地缓了缓,慢慢松出一口气,然后唇角一扬,吩咐人准备早膳去了。 用膳的时候,卫樾对温催玉说了说今天早朝上发生的事,又提到送诸侯王离开:“诸侯王们全都走了,往后我们就清静许多。至于我们之前商议过的,分封诸侯的事,反正急不得,慢慢来,五年后他们送子嗣来竞争储君之位,就是个很好的契机,你觉得呢?” 温催玉微微颔首。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卫樾从方才起,一直是对他“你”来“你”去,也不喊称呼。 像是知道直呼名字会让他不悦,但又不愿意再喊老师、强调了师生关系,索性什么都不喊了。 “精明”得让温催玉束手无策。 早膳后,卫樾又说:“对了,方才送走了诸侯王,回程路上,丞相他们几个朝臣说有事要禀。但我不放心你的情况,想先回来看看,所以让他们晚些再到见渊阁议事,现在时辰也差不多了,我们过去吧?” 闻言,温催玉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你一个人去吧,正好我今天不是病了、连早朝都没上吗,不掺和议事也很正常。” 温催玉如今过于位高权重,对君权其实不妙,只是卫樾不在乎这一点、希望温催玉得到的能再多一些,所以他分得十分痛快罢了。 而温催玉此前想的是,这样正好能让朝臣们看到,当今陛下是个十分用人不疑、记挂功劳并予以厚赏的明君,不论是为了一展抱负还是图谋名利,都可以放心奋力效忠于他。 而且他这个臣子权势过大,其他朝臣们难免要嘀咕一二,不由自主间也算是忧天子之忧了。 少帝亲政之初,和朝臣们尚且不熟,需要这样一份“同仇敌忾”。 当然,也会有投机取巧的,想要直接对帝师示好。 但温催玉掌权不久,朝中老臣们自恃身份,以前庄王还在时,他们虽然不反抗,但也没俯首投诚,如今愿意“放下身段”的人自然更少。 即便有,温催玉也毕竟不是从前的庄王,何况他住在宫里,旁人想要私下里偷偷讨好,也有些难。 温催玉乐意暂且做这个靶子,却不希望当得太长远稳重,不然旁人若是习惯了、认定了他的位子,当真影响了卫樾这天子的威严,也不是什么好事。 既然今天他已经病了,正好就缺席一次议事,提醒提醒其他朝臣,他是个病秧子,虽然如今权势过重,但身体精力未必影响得了君权。 转瞬间,卫樾也反应过来温催玉的考量。 他不由得无奈,说话更大胆了些:“你看吧,你事事为我着想,半点不计较得失,把你自己的功名利禄排在我之后,如此为我打算、因我牺牲,只会让我觉得更亏欠你,想要对你更好、爱你更重,我怎么可能放得下你?” 温催玉再度被他的直白所惊愕:“……” “我甚至……”卫樾轻笑了下,“会因此而生出无谓的期望,想着你待我这般好,如何不算爱我呢?你是不是因为顾忌旁的事,觉得与我在一起对我不好,所以才不肯承认,你对我也是有心的?” 说到最后,卫樾心念颤动,几乎要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说服了。 温催玉吃惊太多,反而气也气不起来,笑自然更是没有,只觉十分哑然,甚至没力气跟想一出是一出的卫樾计较了。 “你省省吧。”温催玉道。 他这懒得争辩的态度过于坦荡,让卫樾躁动的心思一凉:“……哦。” 温催玉又道:“议事去,别跟我面前现眼。” 卫樾抿了抿唇,起身道:“你不跟我一起去的话,那些老臣肯定会倚老卖老欺负我的,你忍心看我受委屈吗?” 温催玉:“……你若是个尊老爱幼的,我或许会有此担心。议事的时候耐心一点,别把上了年纪的大人气出好歹来,快去吧。” 卫樾只好依依不舍地走出门。 但没过一会儿,温催玉怀疑他都还没走出青霜殿的院门,卫樾又折返回来了。 “今日纷乱,竟然把最要紧的事忘了。”卫樾道,“祝你生辰快乐。” 温催玉一怔。 才反应过来,今日是六月初一,他二十五岁生辰。 “好,多谢阿樾记挂。”温催玉眉目一软。 卫樾笑了笑,又走向内殿:“你等等我。” 他之前也住在这里,便把提前准备好的生辰礼藏在了殿内。 此时拿了出来,递给温催玉之前,卫樾道:“若是没有昨晚的意外,这生辰礼你看了应该会喜欢,但有了昨晚的意外……你大抵会觉得我居心不良。” 温催玉看着面前的长盒,挑了下眉。 他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幅画卷。 画中是还在景国封地时,卫樾第一次为温催玉过生辰,两人站在萱草花田里相对而望的情景。 温催玉目光落在画卷上,轻轻眨了下眼。 “我跟你学画这么久,难得画了幅拿得出手的,想着你也送过画给我做生辰礼,我如今便回送一幅。这画的是我第一次为你过生辰时的场景,本来还挺有留念意义的,但……”卫樾唔了声,“也不知道你现在还能不能心无芥蒂地收下它。” 温催玉慢条斯理地把画卷回去,抬眸道:“为什么不收?画得很好,惟妙惟肖,我很喜欢这个生辰礼物,也相信你画它只是为了给我庆生,并非别有居心。” 闻言,卫樾沉默几息,然后诚恳回答:“倒也并非如此坦荡,我落笔时的确图谋不轨。” 温催玉手上一顿:“……” “我当时想着,反正你也不知道我的心意,我就借画抒情,光明正大送给你、听你说喜欢,再暗自窃喜一番,过个瘾。”卫樾边说边后退,“我不想骗你,所以实言相告。但这画你已经收下了,不能再退还给我……对了,前年我送你那柄匕首,其实和我那柄是一对。” 说完了,分外嚣张的卫樾对不知该作何表情的温催玉一笑:“那我去处理政事了。” 温催玉无言以对,只觉得拿着的画卷、袖中的匕首都分外烫手。 他忍不住说:“你等等。” 卫樾:“欸,好。” “……你还有没有过别的‘巧思’手笔,都一并说了罢。”温催玉无力道,“我实在受不了你冷不丁就吐露一个出来,怪吓人的。” 卫樾轻咳了声,又因为觉得温催玉这会儿的反应格外有趣,所以忍俊不禁:“你突然问我,我其实也想不太起来,我也不是故意冷不丁逗你,只是确实想到了才忍不住说……我暗中思慕你那般久,只能动点巧思聊以慰藉自身,你就纵容纵容我吧。” 第57章 他离开一段日子,卫樾也冷静冷静。 温催玉现在瞧见卫樾这理直气壮、过分坦荡的模样, 就觉得头疼。 他往外挥挥手:“赶紧走。” 被驱逐了,但卫樾瞧着还挺乐在其中:“那你再休息会儿。” 第91章 卫樾离开青霜殿后,温催玉看了看烫手的画卷, 赶紧放回了长盒里,盖上眼不见心不烦了。 他起身放好了长盒, 站在柜子前,又摸了摸袖中的匕首。 片刻后,温催玉轻叹了声。 罢了, 他都随身携带这么久了,何必因为卫樾一句话,就把防身用的东西放置蒙尘。 …… 卫樾步入见渊阁之前,突然看向门外守着的宫人之一, 吩咐道:“一炷香后, 你去青霜殿求见温太傅, 就说陛下在见渊阁被李丞相他们几个朝臣群起攻之, 十分焦头烂额、暴跳如雷,求他过来解围。但不要直接说是朕吩咐的。” 宫人一愣,低着头不敢多问, 忙不迭回答:“是,奴才记住了。” 卫樾这才步入殿内。 已经到了的朝臣们起身行礼,十分恭敬, 反正看着不像是有胆量对天子出言不逊的。 宫人不敢探耳朵偷听, 但是总觉得若是陛下“暴跳如雷”,那多少会有点动静传出来才对, 然而等了一炷香,也没听见什么声响。 但陛下既然吩咐了,宫人也不敢耽误, 到点了就连忙前往青霜殿。 温催玉正在看今日送来的奏呈,听到蔡庆通禀说见渊阁的宫人求见,他抬头看去,瞧见了站在蔡庆身后一点的宫人。 “常喜?”温催玉认出对方。 常喜愣了下,没想到温太傅居然记得他,还对得上名字……他是负责值守见渊阁的宫人,上次见到温太傅,已经是两年多、快三年前的事了。 “奴才见过太傅大人。”常喜行礼道。 “免礼。”温催玉问,“有什么事吗?” 常喜一五一十,按卫樾吩咐的禀道:“陛下在见渊阁和李丞相几位大人议事,但奴才在外面听着动静不太对,像是大人们在……一起挤兑陛下,陛下很是动怒。奴才就……自作主张,想着听旁人说过温太傅住在青霜殿,青霜殿离见渊阁近,奴才便大着胆子过来求见,想说若是您过去,定能让陛下高兴……” 说完了,常喜大着胆子抬眼睛,看温催玉的反应。 温催玉面露无奈:“是你自作主张,还是陛下特意吩咐?” 常喜忙低下头:“奴才、奴才……” “好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温催玉和声道。 常喜知道这是暴露了,没敢再狡辩,只是犹豫道:“那……您不过去吗?” 温催玉微微摇头。 他不想去见渊阁,是为了降低对君权的影响。 而卫樾这会儿非要他去,还是议事到一半他突然出现掺和,自然也不是只为了使性子,而是想让人把他这个帝师的份量看得更重一些。 温催玉觉得当真没必要。 “我就不去了。”温催玉说,“若是陛下问起,就说是我说的,让他直接回来见我。若是陛下问责你……不过应当不会,顶多是口头不悦两句,但若是他不讲道理要罚你,你告诉他,我说了不许。” 常喜松了口气,点点头:“奴才知道了,太傅大人体贴,奴才感激不尽……那奴才回去了。” 温催玉颔首:“去吧。” 见渊阁内,卫樾正盯着门口的方向,等着温催玉出现。 然而左等右等,只等到那低眉顺眼的宫人忐忑地站在门外,对他摇了摇头。 卫樾蹙眉——其实他没指望能骗过温催玉,但他觉得,他都特意让人去请了,还给了那么正当的理由,令卿应该不会当着宫人的面拂了他的面子…… 结果这次,令卿没纵着他。 “陛下……?”见卫樾突然脸色不好看,李丞相一顿,小心喊了声,“是臣等说错什么了吗?” 卫樾手指微动,敲了敲手下的桌案,然后起身:“走,去青霜殿院子里接着说。” 几个朝臣:“……” 李丞相:“敢问陛下……这是为何?” 卫樾没回答,接着叮嘱:“到了青霜殿院子里,你们记得声量大些,语气凶悍些,想骂也行,朕这回不与你们计较。” 几个朝臣惊愕又迷茫,回过神来接连称不敢。 卫樾眯眼:“你们想抗旨?” 在场都是朝中位高的老臣,最年轻的也快半百了,被这么一吓唬,真是头发都要多白一些。 就这么莫名其妙移到了青霜殿,院中亭下只有一张石桌,卫樾坐下了,朝臣们不便和皇帝同桌而坐,只得站着。 院子里的宫人们也没懂这是什么状况,行礼问安后,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不敢吱声。 唯有为首的蔡庆大着胆子揣测着问:“陛下……可要请温太傅出来?” 卫樾一撩眼皮:“不用。” 然后看向李丞相他们,示意他们赶紧的。 其他几人被皇帝一盯,不约而同看向李丞相,满目鼓励他这个百官之首作为表率,起头“挥斥”陛下。 李丞相额头冒汗:“……” 屋内,温催玉其实已经听到了外面来人的动静,毕竟宫人们喊“拜见陛下”的声量不小。 但他这会儿没工夫出去看卫樾想要折腾什么幺蛾子。 因为系统正在孜孜不倦地对他进行“电疗”。 方才常喜刚离开,系统就开始了惩罚。 温催玉浑身颤抖的同时,在心里咬牙切齿:【你是真的很不讲道理。】 系统的语气公事公办:【学生疑似受欺负,老师不可以不管,请宿主即刻动身,不然稍后惩罚会继续哦。】 温催玉:【……他是在胡诌,想骗我过去,你真的这点推算能力都没有吗?】 系统提醒道:【本系统告知过宿主的,本系统不会对个人的心理状况和事件的来龙去脉进行隐形信息推算,只看表征。现在的情况是,有人来告诉宿主您的学生受欺负了,但您完全置之不理,实在有违“诲人不倦”老师原则。】 听系统这么一说,温催玉一时顾不得仍在持续、每隔一会儿就继续一下的电流惩罚,他想到一件重要的事,非得问问系统不可。 温催玉纳闷:【那卫樾之前偷亲我,怎么没见你电流提醒我?还有昨晚到方才,我和卫樾之间的相处情形,难道很符合健康师生状态吗?】 系统简直和卫樾一样理直气壮:【请宿主不要误解本系统。】 【首先,当宿主意识不清醒时,本系统也是休眠状态,不会对外界有感知。其次,电击是惩罚措施,本系统不会无故、无度采取惩罚行为。最后,本系统并非不知变通。虽然您的学生对您表白了,但您的应对并没有问题,所以本系统不会因为学生的主动而惩罚您。】 【而且,因为您从前任教经历中没有类似的情形可以作为参考规则,所以本系统将根据常识规范进行认定。鉴于您当下所处时代背景、您和您学生的身份情况,即便您和您的学生真的变为了超出寻常师生的关系,本系统也不会因此惩罚您,您不必有所隐忧。】 温催玉:【……最后这段废话可以不用。】 说着,温催玉又想起来:【话说,卫樾如今已经亲政,也没有原书剧情里那样的暴戾行径……我到底怎么才算完成了任务、可以和你解绑?】 系统解答道:【根据设置,本系统将于每年的最后一天为宿主结算任务进展,在任务未完成时不做结算结果提醒,避免影响宿主心态,只在任务完成的情况下告知,并发放奖励供宿主选择,当奖励发放执行完成,本系统将与宿主解绑。任务完成后,解绑周期不会超过一百天,请知悉。】 系统可以一心多用,一边解答,一边也不影响它因为“宿主对学生疑似受欺负的情况置之不理”而每隔一会儿就继续用电惩罚温催玉。 温催玉却因此很不好。 他本就对疼痛敏感,系统的“电疗”虽然不会产生物理意义上的身体伤害,但感官影响太过真实,温催玉此时瞧着颇有些“以泪洗面”的狼狈。 泪盈于睫,一眨眼就有泪水滚落。 但他坚持问完:【你最开始就跟我说有奖励,奖励到底是什么,现在还是不能说?】 系统肯定道:【是的,具体奖励选项,要等任务完成时才能告知,避免宿主提前考虑奖励,影响执行任务。】 【可以提前告诉宿主的仍然是,届时将会给到三个奖励供宿主自行选择,宿主需要在任务完成后三天内做出决定,并可以自行选择往后一百天中的任意一天,让本系统执行奖励发放。】 随着话音落下,系统不客气地又给了温催玉一下电击。 温催玉从方才起,就一直紧攥着眼前书案的边缘竭力隐忍,骨节分明的手用力得几乎泛红起来。 此时他手上一松,闷哼了声,随手擦掉了刚落到书案上的眼泪。 系统提醒道:【请宿主即刻行动,不要继续对学生置之不理,否则惩罚将会持续到学生脱离当前处境为止。虽然本系统的电流不会对宿主的身体造成直接影响,但鉴于宿主对疼痛感知的耐受程度,本系统不建议宿主继续硬熬。】 第92章 刚提醒完,殿外就传进来了宫人们陆续的“拜见陛下”。 于是系统语调仍然平平地改口:【学生已脱离此前处境、确定安全无误,此次惩罚停止,多谢宿主配合。】 温催玉:【……】 他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发软地往内殿走。 方才都没出去,现在他落泪得狼狈,脸上全是泪痕,估计只要眼睛没问题,都能看出他刚哭过,所以他现在自然更不会出门去见人。 不仅不出去,还要担心万一卫樾带着其他朝臣进来瞧他,所以他还是进内殿待着吧! 但内殿没其他方便坐下的地方,所以温催玉直接靠到了床榻边。 他刚擦干净脸上的泪,就听到李丞相那十分虚张声势、扬声得过分刻意的声音:“陛下!您……您应当为社稷绵延考虑,尽早选秀!不要自私!” 温催玉一听,觉得这势头不妙,这李丞相疯了才这么大张旗鼓……系统待会儿不会又判定卫樾是在受欺负吧? 屋外院中,朝臣们欲哭无泪。 陛下这会儿也不说话,就拿眼神盯人,说轻巧了不行、语气不够凶悍也不行,不说更不行,上一个人说得陛下满意了,他就移开眼神盯下一个。 陛下今天到底是想干什么啊! 虽然他说今天不跟他们计较,但说是如此,实际上哪个朝臣敢真的面斥陛下?陛下这会儿又没犯什么天怒人怨需要死谏的过错…… 温太傅不是在青霜殿养病吗,陛下这是想让他安心静养还是不想啊,还有温太傅听到动静没,不出来过问一下吗! “陛下……您不够和气仁善!不利于朝中和睦!”扬声说完这话,这个朝臣又连忙低声补充,“臣万万没有此意,陛下恩威并施,臣只有信服……” 卫樾已经看向下一个。 下一个朝臣咬咬牙:“陛下不知变通,冥顽不化!” 然后也忙不迭压低声音:“臣也万万无此意……” 院中场面堪称诙谐,但系统不知道,系统只会根据宿主当前所接收到的信息进行推算,然后它就又电了温催玉一下。 并给出原因:【您的学生正在隐忍无声地被朝臣们挤兑,请宿主前去处理。】 温催玉:【……】 卫樾隐忍无声……真是耸人听闻。 这混账摆明是根本忍不了一点,所以前脚常喜回去,他知道了目的没达成,后脚他就自己把人带过来了。 而且,若说先前只是为了叫温催玉过去参与议事,那这会儿卫樾就显然故意命人配合,在做些多余的戏,就是见不得他不惯着他。 “……小兔崽子。”温催玉微一咬牙,扶着床柱起身,先走到铜镜前看了看。 镜子里,他哭过的痕迹实在太过明显,温催玉叹了声气,还是坐回了榻边。 系统:【如若宿主不采取行动,本系统将继续惩罚。】 温催玉无力地说:【要不了一会儿,他自己会等不及进来看的。】 所以他还是别出去丢人现眼了,被问起怎么哭得眼睛都红了,他要怎么解释? 他现在也打不起精神去跟外面的朝臣说场面话,累得慌。 果不其然,让几个朝臣一人说了两条之后,卫樾见温催玉还没出门来,一点动静都没有,自己便坐不住了,甩下几个朝臣,大步进了殿内。 朝臣们留在院中,只觉得劫后余生。 进了殿内,看到书案上有翻阅奏呈的痕迹,但温催玉人却不在,卫樾蹙了蹙眉,又往内殿走。 “令卿?”卫樾喊了声,想到温催玉不爱听,便又“乖巧”地补了声,“老师?” 两声凑在一起,也在平衡抵消了,卫樾如此想。 然后他脚步一滞,心跳差点和呼吸一起停了。 他看到温催玉靠在床榻边,发丝垂落得有几分凌乱,春雪如洗的面上沾有隐隐约约的水痕,那双眼尾泛着薄红的潮润眼睛抬眸看向他时,正好又有眼泪滑落,画面是最好的丹青圣手都描绘不出的惊心动魄。 “令卿……”卫樾喉间干涩。 虽然卫樾是有意折腾,但并非故意想害他受罪,卫樾又不知道系统和惩罚的存在。但温催玉被接连着惩罚,实在有些忍不住迁怒,听到卫樾进来的动静就有些来气。 这会儿又瞧见卫樾一副隐忍又渴望的神态,温催玉蹙了下眉,旋即反应过来他为何失态,一时不由得大动肝火。 但他实在不会骂人,挑来拣去还是只能斥责一声:“混账!你想气死我吗……” 卫樾仓促回神,脚下差点打绊地上前,他抬起手落到温催玉眼前,想碰又不敢碰,声音跟着飘:“你……你怎么哭成这样……是因为生我的气?可……怎么会气成这样……” 温催玉没好气道:“越想越气不行吗。你可真是……故意叫头发胡子都白了的老臣陪你作戏,出息就用在这种地方上,陛下?” “我错了,你别哭。”卫樾想也不想道。 温催玉侧身避开他的手,自己抬手擦干净眼角:“知错不改,不如不认……正经事议完了吗,就这么瞎折腾?” 卫樾支吾回答:“议了一半,我待会儿就出去接着做正事……我昨晚做了个噩梦,梦到你不要我了,怎么都不肯理我,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你也不心疼,只嫌我的血脏……” 温催玉一怔。 卫樾垂眸道:“所以方才你不肯去找我,我很心慌,怕噩梦成真,就乱了章法……我没想到你会生闷气至此,对不起,我以后不乱来了,你再原谅我这回,好不好?” “……”温催玉轻叹了声,“阿樾,真的不要任性了。” 卫樾乖顺地点头:“我知道了,我真的会改……但喜欢你这件事,改不了。” 温催玉一噎。 他想了想,突然说:“我方才看奏呈,西华郡下长宁县今年水患,五月本是农忙的时候,却苦于无力栽种,眼见今年收成要不好了。” 卫樾愣了下,虽然觉得这话题转得有些突兀,但还是接道:“我知道,我也看过了那奏呈,西华郡郡守上书,想要今年秋收时直接挪用郡内其他县的收成,赈济长宁县百姓,意思是届时上交国库的会少。此事没什么争议,回复同意了便是,不是吗?” “是没什么可争议的,西华郡郡守也不是头回处理水患了。”温催玉颔首,“不过我顺便想起来,我出身西华郡长清县,和长宁县离得也近,出来这么久都没回去看过,不如此番回乡祭祖,届时也去长宁县看看情况,待水患的影响无碍了,我就回来。” 等温催玉说完,卫樾的脸色已经如坠冰窖。 “你……要独自离开?”卫樾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 温催玉和声道:“确实不准备和你同行,你身为一国之君,如今亲政之初,也不适宜离开国都。但我会带人手同行,也有归期,所以既不算独自,也不算离开,你别多想。” 方才说着话,温催玉也算了下时间,这往返加上中途停留,至少半年光阴是能过去的。 正好,他如今实在有些不知道怎么和卫樾相处——继续和颜悦色,总觉得像是在纵容甚至鼓励卫樾。若是冷言冷语,他又总坚持不长,卫樾一扮可怜状,他就忍不住心软。 而且,总是绕着卫樾的心意这件事不放,只怕卫樾反倒更走不出来。 不如他离开一段日子,卫樾也冷静冷静,可能最初会不习惯分离,但日子一长也就适应了,卫樾说不准也就淡了不合时宜的心思。 再者,他是真怕卫樾后面再折腾,间接导致系统不近人情地惩处,不如分开来,等到年底回来,正好系统结算任务进度,兴许他就能完成任务、从此和系统解绑了。 他最近离开,手下这如今说是外朝,但俨然如同以他为首的新“内朝”也顺理成章交到卫樾自己手里。 从公从私,都算是好主意。 思及此,温催玉又道:“你在雁安好好理政,别让我担心,我一定赶回来陪你过除夕,可好?过了年你就要及冠了,到时候老师为你加冠取字。” 卫樾沉默不语,脸色难看得惊人。 温催玉无奈,轻声唤他:“阿樾?” “我今日行径太过火了,让你不仅为难还当真动了怒,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卫樾看着温催玉,惶惶不安地开口,“你别走,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宫里,我之后一定收敛,再不敢了……老师,学生离不开你,一时一刻都不行。” 第58章 坦白来说,我还挺喜欢听你骂我的。 一般不涉及原则底线的事, 温催玉很好说话,卫樾知道这一点,还知道温催玉待他格外心软, 以至于有时候触及了底线,温催玉也会包容他。 所以如今温催玉突然说要走, 卫樾惊愕又慌乱,甚至还有点困惑……他今日做的,当真有过分到如此吗? 但看温催玉红意未消的眼尾, 想来确实是有的。 他有些手足无措,便试图通过喊老师,来让温催玉再对他心软一次。 第93章 可温催玉这次的决定没再动摇,他认真道:“阿樾, 你要学会适应分离。方才不还答应说不再任性了吗?” “……老师也答应过我, 会永远陪着我的。”卫樾喃喃回答。 温催玉轻叹:“但你更明白, 我答应过的‘永远’, 和你想要的不是一个意思。我会永远是你的老师,但不可能永远和你黏在一起……说起来,我住进宫里, 本也是因为你说过需要时间适应分离,不过现在想来,你之前应该只是托词。” 卫樾紧抿着唇, 脸色发白。 “既然你从来没有逐渐适应分离的打算, 那不如不要拖泥带水,老师跟你分开一段日子吧。”温催玉决定道, “阿樾,你只是还没有面对过,所以现在光是联想就觉得自己受不了, 但其实这件事没那么难以接受的,这世上谁都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没有谁离开了谁活不了。” 卫樾只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泛着绝望的冷意:“……是啊,活得不好不也是活着吗,绝食的人都还能活个三五七天才死呢。老师只是离开半年,我好歹有期待,死不了的。” 温催玉微微蹙眉:“阿樾……” 卫樾突然直勾勾地看进温催玉的眼睛,温催玉这才发现他方才一直垂着的眸中也泛着红意,但却不太像是想要哭的意思。 “令卿,你真的要离开半年?”卫樾问。 听到这个称呼,温催玉无奈回望。 卫樾点了点头,突然口风一松:“既然你决定了,我又不可能锁着你不让你出门,那你去吧,多带些人手,注意安全。” 温催玉神色一松。 卫樾接着说:“我会时常给你写信,你一定要回我。你方才说的,会回来陪我过年,你不要食言……令卿,我会听话,好好理政,不辜负你过去的付出,不让你如今再为此烦心……但你不能不要我。” 温催玉将将放松一点的神色又凝起来:“你最后这话,我听着怎么像是威胁?” “对啊。”卫樾突然展颜一笑,“你就是我的一饮一食,你不要我,我会饥寒交迫而死的,令卿。” 闻言,温催玉冷下脸色:“生死相逼,陛下出息。” 卫樾油盐不进地回:“那你喜欢有出息的我,还是没出息的?” 温催玉气极反笑:“混账东西……滚出去!” 卫樾点点头:“那我回见渊阁接着处理政事……你不要哭了,这跟剜我的心有什么区别,你若是生气,我不是送过你一柄匕首么,你想不想捅我两下?” “……”温催玉匪夷所思地看着眼前冥顽不灵的好学生。 卫樾笑了出来:“对不住,令卿,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温催玉无力地往外挥了挥。 卫樾:“好,那我先出去了。你回西华郡的事不要急,慢慢都准备好,反正我又不会真把你当茶饭给吃了,你在雁安多留几天没什么损失。” 温催玉听他说话就发愁:“……这就是你说的会收敛?” “你若是不走,我自然收敛,但既然留不下你,我收敛有什么用……那你可以不走吗?”卫樾说着目露期待。 温催玉一声不吭,只指指门的方向,示意这糟心的混账赶紧跪安。 卫樾轻叹了声。 …… 温催玉此番离开雁安,名义上只是回乡祭祖。 说来倒也时机合宜,毕竟现下尘埃落定,赵曜伏诛,百年大典结束,诸侯王们也已经离开。 朝中本来多少有点忧心忡忡、担心再多出个“摄政王”的大臣们得知后,转念一想甚至有点惭愧起来——人家温太傅这时候离开,还计划一去半年方归,显然是因为手上权势而有所避嫌,颇有点“急流勇退”的意思。 多光风霁月的人啊! 他们之前居然恶意揣测他可能图谋不轨,还寻思着要上谏让陛下有所“防范”……幸好还没敢谏。 六月下旬—— 温催玉安顿好了手中的政务与琐事,在卫樾屡战屡败的装可怜耍无赖以及饱含幽怨的目光中,还是启程了。 他此番出行,带上了几个太傅府里的仆从照顾起居,卢子白和小七也在其中。 原本是没打算带这两个孩子的,温催玉想着就让他们继续来往太医院、跟在何所有身边学点东西挺好。 但何所有听闻温催玉要出门,自己便主动凑上来,说他也想一起远行。 “年轻的时候也曾走南闯北四处游历过一些年月,后来年纪大了,精力不够,又不愿意搞得风尘仆仆,太狼狈了不好看,所以定居在了雁安。” 何所有笑眯眯地捋着白胡子如是说。 “如今若是跟着温大人你一块儿出门,自然不必操心条件不好,也不耽误老夫继续钻研医术。反正老夫在太医院也没什么正经事离不开的,陛下如今也用不着老夫再教了。温大人可嫌老夫累赘?” 温催玉失笑:“何大夫说笑了,您若是愿意同行,我倒是更安心些,不必担心途中万一生病,找不着靠谱的大夫了。” 既然何所有同行,那卢子白和小七便也一起。 对此,卫樾阴恻恻地说:“令卿不理我这个嫡亲的学生,反倒愿意带上其他小崽子。” 温催玉心平气和地撩起眼皮:“谁家学生这么直呼老师名讳?” “逆道乱常的学生。”卫樾俨然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现,他笑道,“比如我这样的。” 温催玉感到头疼:“滚出去,混账。” 卫樾忍俊不禁,滚刀肉似的油盐不进:“你就会这两句,骂我都狠不下心骂得难听。坦白来说,我还挺喜欢听你骂我的,总比只把我当孩子哄着好。” 温催玉:“……” 不过,到了启程这天,温催玉看着“留守儿童”似的卫樾,还是有些忍不住心软,还没走便忍不住记挂了。 “面对朝臣、处理政事耐心平和一些,此外也不要太忙,别累着,照顾好自己,有什么喜欢做的事情,不作奸犯科的就试试,过得开心一点。”温催玉叮嘱道。 卫樾直勾勾看着他:“你别走了,我更开心。” 温催玉跟他各讲各的:“你要写信可以写,但别在信里胡言乱语,不然我不会回的,到时候你又生闷气,我也看不到。” 卫樾:“怎么算胡言乱语,我在信里说想你想得茶饭不思可以吗?” 温催玉:“你若是闲着无聊,医术武艺也都别落下,忙起来就没空胡思乱想了。” 卫樾:“你方才才叫我不要太忙。” 温催玉:“你送到这里就行了,赶紧下车回去吧。” 卫樾:“唉,皇帝不能随便离开国都,所以我在想办法,之后怎么让你也不能随便离开国都呢?虽然你身为太尉本就不能随便走,可万一你撂挑子辞官,我好像也拿你没办法,还是得有个你不好撂挑子的头衔才行。令卿蕙质兰心,帮我想个主意?” 温催玉:“……” 这倒霉孩子,真愁人。 …… 南下前往西华郡,路途很是顺利,虽然温催玉没让人宣扬身份,但他们同行人多,还带了叱南军作为护卫,也就没有不长眼的人敢撞上来为难。 这次温催玉要出远门,卫樾本来习惯性想让袁昭带人护卫。 但一来袁昭刚接管了常继军不久,此时也不便长时间离开,二来袁昭如今已是常继军统领、位居军中卫尉,再做沿途护送这种差事,未免有损他为官御下的威严。 所以温催玉拒绝了,想着虽然护卫确实不可少,但挑一队寻常侍卫就够了。 卫樾觉得温催玉的考量有道理,所以退而求其次,决定安排叱南军的统领秦贺带人护送温催玉。 “叱南军是宫城守卫,护送我更不合适了,何况你还想把人秦统领安排来领队?”温催玉当时失笑。 卫樾觉得没哪里不合适:“常继军原先归属赵曜,如今若没有袁昭领队,我也不放心常继军的将士护送你。不要常继军,便只有叱南军成规格。拨给你其他军中零散士兵,我担心他们太废物,且也太慢怠你了。” 之后秦贺得了消息,知道陛下有意安排他护卫温太傅归乡,但温太傅担心埋没了他,便主动求见温催玉,说他很愿意接这个差事。 “此前反贼赵曜意图谋逆,末将携叱南军察觉不及,虽侥幸得了陛下宽宥,未做惩处,但说来仍是戴罪之身、惶惶不安得很。”秦贺对温催玉说。 “谁人不知温太傅在陛下心中份量,如今陛下愿意将温太傅的安危交由末将负责,是对末将的信任,末将感激不尽,还望温太傅也给末将这个机会……末将早年曾冒犯不敬于您,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温催玉记性好,秦贺这样一说,他倒也不至于反应不过来,毕竟他此前和秦贺也没有过几次交集,更是不难回忆—— 他刚到这个世界,还没决定好要怎么对待卫樾时,曾留宿宫中一晚,当时夜半起身瞧见后宫方向有不妥,曾惊动过守卫的叱南军。 第94章 到了卫樾当时住的定风殿,才知道是虚惊一场,而身为叱南军统领的秦贺被卫樾甩脸色,又只能受着,便明褒暗讽地阴阳怪气了温催玉两句。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是个人都有脾气,何况人家深夜时分被惊动,大动干戈最后从皇帝跟前讨了一堆气,所以温催玉并未在意。 而且先前听袁昭帮秦贺说过话,袁昭在叱南军期间,还是颇受秦贺这个统领照拂的,秦贺本身不是个恶人。若非如此,卫樾也不会乐意让他护送温催玉。 倒是没想到,早年的事了,秦贺自己还忐忑着。 话既然说到了这般地步,温催玉也就没再迟疑,便由秦贺带队护送他南下了。 大抵是想要“将功折罪”,秦贺一路上十分小心恭敬。 …… 天气越发炎热起来,马车里闷热,赶路途中也不便及时添补冰盆,某一日不慎,温催玉中暑,病了一遭。 他浑浑噩噩神志不清之际,感觉到身边有人,下意识呢喃开口:“阿樾……什么时辰了……” 床边的卢子白和小七对视了眼,然后尴尬挠挠头。 卢子白小声回答:“公子,未时了,不过时辰不打紧,您还是好好养病吧……陛下不在呢,您是还很不舒服吗,要不我去请何大夫再来看看您?” 温催玉这会儿反应有些迟钝,后知后觉才想起来。 哦,对,他如今离开雁安了。 也不知道卫樾这个愁人的家伙,最近过得怎么样。 第59章 都说医者不自医,何况相思最难医。 毕竟过去几年一直朝夕相对, 没分开过,如今骤然见不到卫樾了,温催玉其实也难免会有不适应, 只是他清醒时不大会挂在嘴上对旁人说起,这会儿病中昏昏沉沉, 便下意识把身边的人当卫樾了。 但温催玉不适应的程度很合理,并不影响日常起居。 可卫樾不适应分离的程度就比较严重了。 自从温催玉离开雁安后,卫樾食不知味、寝不安眠, 周身都萦绕着坐立不安的焦躁,并且一个时辰比一个时辰严重,让朝臣们面圣时不由得更加小心翼翼,做事也不敢出纰漏, 就怕被陛下抓住哪里不对然后借题发挥撒气。 卫樾想到温催玉的叮嘱, 也不好无理取闹挑底下人的错, 显得昏庸, 于是只好写信抒情。 每封信都被他写得密密麻麻,然而等待回音又是漫长无期的,对他的煎熬毫无缓解。 卫樾原本也以为, 温催玉只是离开一段时间而已,他能忍受得了。 既然温催玉觉得离开半年有用,那他就用事实告诉温催玉, 分离是没有用的, 他的思慕并非随意心血来潮,他还是爱他比命更重。 但眼看着等不到温催玉回来, 他就要先相思而死了。 起先是心烦意乱,所以卫樾总沉着脸,吓人得很。 然后是心如死灰, 旁人瞧着倒是觉得卫樾脸色反倒好了些,松了口气。 朝臣们就这么在战战兢兢间寻思了下,发现陛下也就是表面看着吓人,落实到行事也没有肆无忌惮乱来、随心所欲找茬。 所以抛开表征不谈,陛下本身还是很仁德圣明的,不错了! 后来某一日,朝臣们发现陛下早朝时心情居然不错,脸上带着笑! 下了早朝,私下议事时,有大臣壮着胆子浅浅试探了下缘由,未曾想陛下居然没有怪罪,还分享得十分慷慨:“温太傅离开已经有月余,朕昨夜收到了他的回信。” 虽然温催玉只无可奈何地回道:【一切安好,多谢挂念,但不必挂念至此,保重身体。】 比起卫樾那叙说了满满思念的去信,温催玉的回信都没占尺素几分,但卫樾还是因此满足无比。 他珍之又重地把温催玉的回信反复品鉴,不小心沾上的墨点都要多看几眼,好像那墨点里能开出花来,然后抱着睡了难得安稳的一觉。 然而卫樾只心情好了半天,便被更欲壑难填的思念反噬,脸色更生人勿进了。 朝臣们对此十分手足无措,只好期待温太傅能早日再回信给陛下,这样他们就可以趁着陛下下回心情好的时候,抓紧去禀报一些比较不太轻松的事。 …… 温催玉病好这日,正巧又收到了卫樾的第二封来信,算算时间,和第一封信送出时压根没差几天,显然不是卫樾收到温催玉第一封回信后才送出的第二封。 展开一看,卫樾这信倒是和上一封一样内容满到恨不得溢出去,字多得让人眼睛生疼。 卫樾在信中写道:【……你曾玩笑说要我这个学生给你养老送终,我方才突然想到,白头偕老怎么不算养老送终呢,令卿你说是不是?……】 温催玉:“……” 他将信笺丢回了盒子里,这次没回信,也半点不想惦记这个擅长花言巧语的混账了。 翌日,继续启程南下,他们还没回到西华郡。 没过几天,信使又追上了他们,送来了卫樾的第三封信,端看内容,也是卫樾还没收到温催玉第一封回信时,便已经送出了这封信。 卫樾:【……令卿,有道是「唯有思君治不得,膏销雪尽意还生」,我如今便是快要膏销雪尽了。……】 温催玉无奈,执笔回信:【自己开点药治治吧。】 九月上旬,温催玉一行人抵达了西华郡,郡守匆忙赶来相迎,好一阵场面话寒暄。 同日,温催玉又收到了来自卫樾的不知第多少封信,这回卫樾才提到了温催玉给他第三封信的回信。 卫樾:【……你让我自己开药治治,可是令卿,都说医者不自医,何况相思最难医。……】 温催玉:“……” 这封信他也没回。 只看信中内容,温催玉其实没察觉有什么异常,顶多是卫樾述说的思念太满了些、来信太过频繁,但卫樾落笔仍然是油盐不进式的插科打诨,看起来人状态挺好。 然而过满则溢。 卫樾觉得自己快被对温催玉的朝思暮想、求而不得给溺死了。 他眷恋温催玉身上的白檀药香,想要通过往香炉里丢白檀来聊以替代,却发现温催玉身上的白檀香无可替代,自己点香炉半分慰藉都无,反倒平添更多刻骨相思。 偏偏温催玉走时带走了平日里常穿的衣物,卫樾在青霜殿没能找到,只好在忍无可忍时去了太傅府,顶着其他人怪异的目光把温催玉房里的衣橱给清了空,把他穿过的从里到外,全带回了宫里。 有了温催玉偶尔送回的书信,和那些衣物作陪,卫樾才得以偶有安眠。 但很快,衣物也不够用了。 卫樾继续写信,有些委屈地表示:【……你走之后我茶饭不思,还睡不好觉,人都消瘦了,为了我的安眠考虑,这次你回信时,附赠一些你的衣物可好?用过的别的东西也行,我不挑的。……】 温催玉收到这封信时错愕不已,还以为自己突然文盲不识得字了。 他匆匆忙忙把信笺丢回了盒子里,然后越想越气,索性命人送了荆条回雁安。 后来卫樾又在信里写:【……荆条我收到了,可这东西抱着睡实在扎人,但既然你生气想要罚我,我便还是收下了。……】 看到这里,温催玉突然蹙了下眉。 是他想多了、卫樾只是口头跑马,还是……卫樾收到那荆条后当真抱着入睡了? 这混账应当不至于疯到这程度吧…… 温催玉继续往下看,卫樾后面又说道:【……对了,令卿,我已想到了个主意,让你往后也不便随意离开雁安,但尚在犹豫,不便对你细说。……】 温催玉愁眉不展,看向窗外。 此时已经是十月中旬,温催玉抵达长清县后待了小一个月,如今掐着时间,已经在准备后日返程了。 不知为何,卫樾这封信中的话,让温催玉生出了不安,甚至有些想要故意拖延,暂且不回雁安。 不过,既然答应了要回去过年,温催玉也没打算因为无端的情绪而食言。 而且,他若是再不走,这西华郡郡守恐怕要着急了。 他若只是帝师,那归乡多待些时日,倒也影响不了旁人。但他还是当朝太尉,一直留在长清县不走,郡守难免胆战心惊。 第60章 气死他了。也想死他了。 果不其然, 得知温催玉要走了,西华郡郡守钱道真连忙过来,虽然嘴上全是挽留之言, 但对他赶紧返程的期待溢于言表。 “挽留”失败,钱道真满脸遗憾地说:“那就让下官设宴, 为温大人践行吧!” 温催玉依然婉言拒绝。 但这次钱道真倒是十分真情实感想要给温催玉践行,温催玉推辞不过,也不想与人在场面话上纠缠太多, 便索性应了下来。 傍晚时分,温催玉带着秦贺他们几个护卫,前往城中百岁楼赴宴。 钱道真知道温催玉身体不好、不爱饮酒,识趣地只自己敬酒, 没往温催玉桌案前放酒。 第95章 本来今日践行宴毕, 明日一早温催玉启程, 就算是宾主尽欢了。 但宴至尾声, 变故横生。 有嘈杂的动静从百岁楼外传进来,隔着厢房的门听不太清,秦贺吩咐手下出去看看。 这时钱道真还对温催玉笑言:“可能是老百姓凑什么热闹呢, 应当不妨事,温大人放宽心。” 没过一会儿,秦贺的手下和满脑门汗的百岁楼掌柜一起回来了。 秦贺见手下神色不好, 便往温催玉身边站近了点, 严阵以待。 掌柜的抢先干嚎道:“出事了啊!郡守大人,太尉大人!沈家油铺的沈万千他疯了!他居然叫伙计推了几车油罐子来, 围着小的这百岁楼浇了一大圈!这会儿都浇到里面来了,楼下大堂的客人们全跑光了,饭钱都还没给呢……那沈万千还让人拿着火把, 威胁说……” 听到“沈家油铺的沈万千”,钱道真的脸色就顿变。 温催玉注意到了,不慌不忙地问掌柜的:“说什么?” 掌柜的小心看了眼钱道真,接着道:“他说……知道今夜郡守大人在此宴请太尉大人,听说还是践行宴,所以想求太尉大人临行前做个主,呃……” 秦贺的手下直接禀道:“卑职不知道来龙去脉,但是楼里楼外确实来了不少人,为首的那个说要温太傅您做主,取了钱郡守的脑袋,不然他们只好放火烧楼,仗着您出门吃饭带的人不多,而他们人多势众又有准备,与您玉石俱焚。” “这群刁民!胡言乱语!”钱道真拍案而起,“温大人您别担心,不过是一群暴民罢了,府衙的人听说动静,必定马上带人过来……” 温催玉没看他,只看着秦贺的手下,挑了下眉:“与我玉石俱焚?” 手下点头:“是,为首那人说,温太傅您回长清县住了月余,他们小心打听过了,想要相信您是个好官,眼下您要走了,他们怕错过了这个机会再也没法惩治钱郡守这个地头蛇,所以豁出去了,反正他们烧楼已经是大罪,今天一定要和钱郡守拼个你死我活。” “但他们无心伤您,所以您愿意给他们做主、杀了钱郡守的话,他们就马上收手认罪,若您不愿意,那既然您和钱郡守同流合污,他们也就顾不得您的性命了。” 百岁楼掌柜的不想掺和这种事,但偏偏事关他的产业,只好缩在门口苦着脸听。 “胡说八道!”钱道真一脸愤怒和惊慌,“温大人不会听信了刁民的谗言和恐吓吧?下官不敢腆着脸自称父母官,但绝不是地头蛇、恶官啊!下官在西华郡做郡守小十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温催玉默然不语,瞧着并不着急,好似没有深陷险境,既不与钱道真同仇敌忾,也不震怒质问谁。 钱道真因此急得冒汗:“温大人,您说句话啊……罢了,事已至此,下官也顾不得家丑了。” “那沈家油铺,下官其实是知道的,他家有个独子,说是才华横溢、想求下官为他举孝廉,但下官考察一番,觉得他道貌岸然,便不允。” “没成想那沈家独子居然记恨上了下官,某日趁着下官的女儿出城上香,掳走了她,想要以女儿家清誉为要挟,和下官家结亲!下官自是不会答应,命人抓捕,那沈家独子在逃窜途中自己失足滚下了山坡,脑袋撞到石头就死了。” 钱道真叹了声气:“下官也不是心狠之人,想着那沈家油铺的夫妻俩就这么一个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已是可怜,何况父母祸及子女尚属正常,子女祸及父母却是不必,那沈家独子既然已经死了,下官便没再追究。” “不然您说,他们家不过是一介商贾,下官堂堂郡守,若是真有意为难,哪还容得他们能有今日的放肆,早就一窝端了,是不是?”钱道真痛心疾首道,“可未曾想到,下官放过了他们,他们反倒不知羞惭,竟反过来恨上了下官……唉,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难怪能养出那样的儿子。” 这番话,逻辑听起来确实是合理的。 温催玉微微颔首:“原来如此。那我们下楼去吧,与那沈家油铺的人分说分说。” 钱道真脸上的义愤填膺一僵,他连忙说:“这怎么可以!温大人您是斯文人,对谁都觉得可以讲道理,但那沈家油铺的人都这么胆大包天了,能是讲道理的人吗!您说是不是?为了您的安危着想,下官还是觉得我们不要下楼去掺和,免得他们见着了人更加放肆。” 温催玉慢条斯理问:“那我们就这么耗着?他们等不及了,直接一把火点了楼,钱郡守届时又能护住本官安危了?” “这……”钱道真眼珠子一转,“可惜下官今日出门,想着是来见温大人您的,怕带了护卫五大三粗的冲撞了您,所以只带了两个小厮,此时也派不上用场,让他们溜下楼去,又怕沈家油铺的认得他们是下官身边的……” “不过温大人您的人,他们说不准不认识,可否您吩咐人溜下楼,佯装其他食客混出去,到府衙报信带人过来?” 钱道真刚想到这个主意,百岁楼的一个跑堂就连滚带爬地上楼来了:“掌柜的!掌柜的!拜见两位大人,小的不是故意……唉哟,沈掌柜的说,要是再瞧不见两位大人出现,他们就要不管不顾点火了,他们不等了……现在他们连其他吃饭的客人都不肯放出去了!二楼听到风声跑下去的全给拦住了!” 百岁楼掌柜腿一软,担心自己的产业付之一炬,笑得比哭还难看地看向方才说过下楼的温催玉:“太尉大人……” 钱道真不想下楼对峙,此时又急中生智想到:“对了,窗户!温大人,下官瞧您身边都是武艺高强的,这位秦统领还身居卫尉对吧,不如这样,您且委屈一番,让您的侍卫护着咱们跳窗下去,不论如何,先脱离了险境再说,您觉得呢?” 不等温催玉回答,那报信的伙计又哭天喊地道:“唉哟,郡守大人,沈掌柜的方才围着咱们百岁楼浇油,浇完了就让人在窗户下守着呢,就是防着人跳窗逃跑……这招不成啊!” 钱道真一时流汗更急了:“他们到底是来了多少人!就算油铺的伙计都来了,也不至于有几打吧!何况都是普通人,又没个身手,一两个守窗户的,我们跳下去了,还打不倒不成,趁着其他人围过来之前跑了便是!温大人……温大人,您干什么去,不能下楼啊!” 温催玉已经起身,不慌不忙往厢房外走:“本官好奇心重,想见见这油铺掌柜的,钱郡守若是不愿意,那留在楼上便好,不必陪同。” “哎,温大人……唉!”钱道真见拦不住,只好连忙跟上,“等等下官,下官自然是要陪同温大人的……” 于是厢房里的人,动静不小地下了楼。 楼下的人听见了,仰头看向楼梯。 只见走在最前面那青年清瘦,一眼便觉得是个弱不禁风的文人,一副容貌却惊艳得无人能及,那眉眼间的气度更是不凡,分明是走在充满油腻气味的环境里,却仍是不沾烟火的一派出尘脱俗,虽然身陷险境,却从容得有安定人心的效果。 而那向来喜欢耍威风的郡守钱道真,此时只敢跟在那青年身后,被看起来像是侍卫的人挡开了,也不敢有二话,溜须拍马阿谀奉承得很。 拿着火把的沈万千握得更紧了,他扬声说:“太尉大人可算愿意露面了,就是不知道您是来为民做主的,还是与钱道真这狗贼官官相护的!” 既然等的人下楼来了,沈万千他们也就没再拦着想走的其他食客。 食客们一涌而出,虽然平日里大多爱看热闹,但这会儿百岁楼里外到处都是火星一点就燃的油,只怕这热闹没命看,还是先走为上。 闲杂人等走得差不多了,温催玉才看向沈万千,发现对方只有眉眼坚定,面色却憔悴得很,像是许久没休息好过了。 “刁民!你这罪大恶极的东西,敢对太尉大人、当朝帝师大放厥词,敢污蔑本官,你九族不想要了!”钱道真赶忙吼道。 沈万千咬牙切齿:“你今天别想逃,我跟你同归于尽,看你怎么动我九族!” 走下了楼梯,来到一楼,温催玉才不慌不忙地说:“诛九族那是谋逆大罪才有的待遇,钱郡守这话,是危言耸听,还是你位比陛下?” 听到温催玉如此说,并不像是有意袒护钱道真的意思,沈万千和同伙们神色一松,多了点心安。 钱道真脸色则更难看了,他赔着小心道:“下官失言!下官失言!下官只是想到温大人您被这些刁民暴徒如此不敬,便一时激愤,但是温大人,您不能因为怜惜百姓,就以为百姓作乱皆是被逼无奈、信了他们啊……下官方才已经同您说过原委了,您是信下官的吧?” 温催玉不置可否,往周遭看了看。 秦贺的一个手下十分有眼力劲:“温太傅,这边凳子干净的!” 温催玉颔首,笑了笑:“多谢。” 他坐下来,打量了一番在场严肃的众人,然后对沈万千说:“你便是沈家油铺的掌柜沈万千,此番行乱的主事人?” 第96章 沈万千一咬牙:“是。” “方才在楼上,钱郡守对本官解释了一番你们之间的旧怨,他说是你家儿子记恨他不举荐,便掳走了钱家千金、意欲逼婚,又在逃窜途中失足而亡,可有此事?”温催玉直言道。 钱道真一攥手:“温大人……” “可笑!”沈万千身边、同样憔悴得很的妇人开了口,她愤怒地辩驳,“这畜生颠倒黑白!我家儿子是求过他举荐,但他暗示要贿赂!我家虽然有个油铺,但也喂不饱这畜生的胃口,我家儿子就说算了,还自责是他自己不够有出息……” 钱道真想要打断:“胡说!本官从无贪贿……” “钱郡守。”温催玉抬眼看过去,平平淡淡的目光,却压得钱道真闭了嘴。 温催玉又道:“方才在楼上,钱郡守说话,本官并未打断。如今也该给沈家人说话的机会,既然有旧怨,那双方对峙说起来才好,钱郡守有什么不服,待会儿再说,便不要再从中打断了,可好?” 钱道真只好诺诺道:“……温大人说得是……” 温催玉又看向那妇人:“你也是沈家油铺当家的,怎么称呼?” 妇人愣了下:“……我……民妇方瑞雪。” “方婶,你接着说。”温催玉道。 温催玉这态度,钱道真也分辨不出来他是真是假,是不是只是为了安抚闹事的人……于是钱道真更慌了,但又觉得不论如何,他毕竟是郡守,温催玉应当不至于遂了这些闹事的愿、当众要他的命。 钱道真变慌多少,对面以沈家油铺为首那些人就安心多少。 方瑞雪忙道:“您叫民妇婶子,这民妇可不敢当,只求您做主……我家儿子沈君,之前以为钱道真这畜生是个好官,所以去拜访过,去的时候意外撞见了钱家千金……他们俩私下来往,确实没规矩,但绝不是我家沈君掳走了钱千金,他们俩是彼此都一见钟情啊!” 钱道真想要打断,但忌惮温催玉,只好咬牙忍下。 “我家沈君也想过上门正正经经提亲,可钱千金说她爹不会点头的,知道了只会把她关起来,他们从此连私下都见不了面了……” “但是几个月前,钱千金突然说要沈君带她私奔,因为她爹想要进雁安当官都想疯了,准备把她许配给一个在雁安的大官当续弦!”方瑞雪越说越激动,“那大官都七十多了!就为了走门路升官,这姓钱的畜生就要毁了他自己女儿的一辈子!” 周遭其他同伙,也因为方瑞雪这话忿忿不平。 温催玉蹙眉:“然后呢?” 沈万千接着说:“然后我家沈君就答应了……私奔有错,我们也是教子无方,但这也事出有因啊!有他钱道真这么个爹,人家姑娘能不想私奔吗!” “但他们俩小年轻,没跑出多远就被钱道真派出去的人捉住了。我家沈君被关进牢里,说他拐带了钱千金,也不知道在里面受了多少罪,我们当爹娘的想看看他,怎么花钱打点都进不去……没过几天,就听衙门的人来说,我家沈君病死了,还说他得了瘟疫怕传染,所以直接烧了,连尸骨都没还给我们家啊!” 沈万千和方瑞雪泣不成声。 温催玉看向钱道真:“钱郡守有什么想说的,现在可以说了。” 钱道真咬了咬牙:“温大人,下官还是那句话,若下官真是什么恶人,又怎么会放任沈家油铺继续开着,沈家这不讲道理的夫妻还活着!您可得明辨是非啊……” “那是因为正好太尉大人回长清县了!你怕万一被太尉大人听到动静!”沈万千吼道,“太尉大人,这个钱道真面上要名声,所以没有直接把我们夫妇俩也关进牢里,但自打我家沈君出事了,我们家油铺是天天都有人上门捣乱……” “上个月还有人说我家的油吃死了人,要抓我们见官,当时正闹着呢,大人您的马车就经过了,闹事的人可能是怕惊动了您,就消停了,但放话说我们得罪了郡守,别想轻易躲过,等郡守大人得了空,弄死我们跟弄死蚂蚁一样的……大人明鉴啊!” 钱道真与他们僵持不下:“你家儿子到底是逃窜失足,还是病死在大牢里,找府衙的人一问就知道!” 方瑞雪:“那衙门都是你的人,他们敢不听你的话?!” 钱道真:“胡说!本官也是为朝廷办事,衙门都是朝廷的人,太尉大人在此,他们岂敢不说实话!你们这分明是胡搅蛮缠,本官怎么说都不行啊这是……本官在西华郡兢兢业业这么多年,没想到养了一群刁民啊!上个月本官还特意去长宁县,亲自给今年收成不好的农人们发粮食……温大人,您当时也一起去看过,下官为民之心,苍天可鉴!” “你……你!”沈万千有些不知道怎么回击了,气得喘不上气。 温催玉抬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 然后他突然看向钱道真身边的小厮:“你们是钱郡守家的家仆?” 两个小厮一愣,没想到这里面还有他们的事,小心翼翼点了头。 “那你们现在回府,请钱郡守的千金来一趟吧,到底是歹徒掳人,还是有情人私奔,本官想听听她怎么说。”温催玉道。 其中一个小厮脱口而出:“可是小姐她已经……” “不可!温大人,下官敬您位高权重,但没有您这么侮辱人的!我家小女本就受了大屈辱,您竟还要她抛头露面来受审……温大人,您若是铁了心要惩治下官,那您直接按头下官认罪便是,用不着辱没我家小女!”钱道真义愤填膺道。 温催玉没理他,看着方才那个小厮:“你家小姐已经如何?” 小厮自知失言,惊恐地低下头,不敢多说:“没有,没有……” “本官问话,你却不回?”温催玉好整以暇,“既然如此,横竖现在事情分说不清楚,不如拿你开刀,热热场子?” 随着温催玉话音落下,秦贺给手下人使眼色,然后一柄刀已经架到了那小厮脖颈上。 小厮被吓得跪到在地:“奴才说!奴才说!温大人饶命……我家小姐知道沈君死了之后,就跟着上吊了,最后关头让人发现救了下来,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昏睡不醒,已经大半个月了啊!她来不了啊……” 钱道真想要阻拦小厮说话,被秦贺一刀拦住,只得眼睁睁让小厮吐露完了。 温催玉微微颔首:“如此,倒也不用劳烦钱千金跑一趟了。” 秦贺和手下侍卫都收了刀,小厮松了口气,摊倒在地没敢起来,更没敢看钱道真难看的脸色。 沈万千和方瑞雪高兴道:“看吧!看吧!太尉大人,我们没有说谎啊!” 钱道真咬了咬牙:“那又如何!你们家儿子拐带我家女儿私奔,罪证确凿!温大人,下官确实为了省事,对您有所瞒骗,下官愿领罪,可敢问大人,今日沈家油铺如此行径,与下官因小女被拐带而所为,相比之下到底谁更恶劣!他们甚至想要逼您杀了下官,不然连您都不放过,何其可恶啊!” 这一点上,对面心虚,不好辩解。 “我们……草民们只是想要个公道……”方瑞雪声音小了下去,但哽咽未消,“他是郡守,我们就是有点钱的商人,要是不抓住太尉大人你还在的最后时机,您走之后……就真没有人为我们做主了……大人,还有,不光是草民家有冤啊……” 闻言,温催玉仍然面色平和,他看了看他们身后那些人:“本官方才便觉得,你们同伙有的不像是油铺伙计。而且若是油铺伙计,实在没必要豁出命来,这人数也有点太多了……所以,其他人都是谁?” 钱道真皱着眉头看着那些人,除了沈家人之外,那些人他是真不认识。 “我……我家儿子是钱家公子的同窗,因为不愿意给钱家公子代笔,就被套麻袋打了个半死,写字的右手还被打断了……”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说。 “治不好,我家儿子觉得自己这辈子没指望了,就投河自杀了,我们家就这么一个儿子,省吃俭用供他读书,指望都在他身上。他死了,我媳妇就病了,熬了两年也走了……五年了啊,大人,我这头发就是我儿子死了之后白的,我今年才四十啊,看着跟五六十的一样……” 另一个妇人也抹泪道:“前年,我家小姑娘出门卖桂花,出去了就没回来,我和我家男人到处打听,才知道是钱家大少爷把我家小姑娘强行带走了……我们就去钱家门口求,求了几天,他们把我家小姑娘还回来了……本来不管怎么着,人回来了,总比没了好,可我家小姑娘已经被折磨疯了,连我和她爹都认不得。” “我们两口子要做工挣钱,没法总看着闺女,又怕她乱跑出门,就只能家里没人的时候,把她绑在家里……冬天冷,闺女又不肯穿厚衣裳,我们怕她冻病了,就紧着钱买柴禾烧火盆……有一天,邻居跑来找我们,我们回家一看,家里都烧没了,可能是火星子蹦出去烧着了什么吧……” 第97章 “闺女被我们绑着,跑都跑不了……就那么活活烧死了……她才十六啊,她还说回家就给我和她爹做桂花糖吃呢……”妇人说着,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我家男人受不了,喝了酒去找钱家大少爷拼命……钱家大少爷的命好好的,我家男人的命拼没了……” 听到这些话,其他人感同身受地悲伤又愤怒。 温催玉的神色也难看了起来,想装平和都装不下去了。 “下官……下官教子无方!”钱道真见状,索性不再狡辩,连忙道,“下官忙于公务,疏于对家中管教,所以才女儿与人私奔、儿子横行霸道,下官愿意赔偿这些受害人,也一定惩罚儿子、往后多多约束……” 温催玉冷脸看着他:“钱郡守倒是很宽以待己。” 钱道真擦了擦汗:“温大人……” “你忙什么公务?忙着强占别人家产业吗!”对面另一个男人气势汹汹,“我家百亩良田,都被你用长宁县需要救济给强行征用充公!我们家那么多田地,却吃不饱饭,我爹死不瞑目啊!他说他保不住祖业,不敢去见祖宗啊!” “钱道真,今天你非死不可!太尉大人,我们相信您是好官,今天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您身上了……求您做主啊……” “我家的染坊,也被这贪官抢了去,说是长宁县年年有灾,吃不饱穿不暖,朝廷救济不过来,没办法只能征用民间的,还给打了欠条……欠条一沓又一沓,就是没见还……但朝廷要用,我们哪敢说什么,只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直到三年前,我们好不容易求到了从雁安来的监察史大人跟前……” “那大人听说朝廷征用,特别惊讶,说根本没这回事,他一定要问责郡守……结果转天我们再去求见,就见不到那监察史了……后来好不容易把人拦住一回,人家改了口,说确实有朝廷征用这回事,还让我们识趣……我们是不是该谢谢他没要我们的命啊!” “可我们上告无门啊,能怎么办,只能骗自己说确实是朝廷要用……直到上个月,太尉大人您来,还去了长宁县,我们悄悄打听,甚至让家里孩子装作长宁县受灾的,跟您说过话,不知道您还记得吗……这才确定了,真不是朝廷要用,就是他钱道真贪啊!已经跟朝廷要求少交收成了,还不够啊!他两头贪!” “我家卖古董的,有些渠道收进来宝贝,钱道真也不放过,几次三番让人拐着弯要‘孝敬’,不给就有人‘不小心’砸店,我家儿子年轻气盛,实在气不过,阴阳怪气了钱道真几句,隔天就惹了地痞流氓被活活打死了!我们报官,衙门说地痞流氓打死人就跑了,他们抓不到!抓不到!就是他钱道真派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要说这老子就是比儿子狠心呢,儿子打人是打折手、没敢直接闹出人命,但老子就用不着忌讳那么多了,直接把人打死了又怎么样!” …… 桩桩件件都是血泪,罪行长篇累牍、罄竹难书。 “太尉大人,我们今天已经合伙犯下了这大罪,反正也是要死的,我们只求您做主,您杀了这钱道真、公开他的罪行、承诺抄了他家和他家的畜生儿子、还我们公道,我们就绝对马上停手认罪……若是不行,为了把这泼天的冤屈闹大,我们只能把您也留在这里了……对不住了,太尉大人。” 说着威胁的话,但以沈万千和方瑞雪为首,对面那些浑身血泪的人已经齐齐跪下了,都在求一个昭告天下的公道。 钱道真仍然想要狡辩:“温大人,您听下官解释……” 温催玉闭了闭眼,已经不想再听钱道真说话,也不想看到他这个人。 “秦贺。”温催玉冷声道,“留钱郡守一口气。” 钱道真一愣,没明白温催玉这到底是要护着他,还是不护……难道是想揍他一顿,给这些刁民出气,然后再晓之以情?如此的话……也不是不能接受。 钱道真马上道:“不论如何,下官的确该罚……” “……别让他有反抗的能力。”温催玉说着看向沈万千他们,“剩下的交给你们。亲自取仇人的命,应该更痛快吧?” 沈万千一众人差点熄下去的希冀,霎时又熊熊燃烧了起来。 他们磕头:“谢谢太尉大人做主,谢谢大人……” 秦贺领命:“是!” 然后他对钱道真抽出了腰间的长剑,寒光直指。 钱道真身边只有两个并不打算舍命护主的小厮,而他自己也不会武功,所以此时跑不掉。 钱道真难以置信地连连后退:“温大人,你当真……我可是西华郡郡守!想要杀我,要上报朝廷,让陛下裁决!你要是杀了我,你担不起后果!” 温催玉的目光古井无波:“那你认罪吗?” 钱道真听到这话,还以为温催玉别有深意,只要他认罪,就能走正常律法流程,至少现在能活下来。 为此,钱道真看着逼近的剑光,咬牙道:“下官认罪!方才这些刁民……百姓所说,下官能认!但罪过至不至死,下官要一个公道裁决!” 沈万千他们不由得紧张起来,不敢放松一口气。 温催玉微微颔首:“认罪便好,不算本官屈打成招吧?” 钱道真以为真有转圜,连忙松了口气:“当然不是温大人屈打成招,下官这不是什么伤都没有吗,是下官良心发现,自己愿意认罪!” 温催玉便催促秦贺:“钱郡守已经认罪,那就别迟疑了。” 秦贺回道:“是!” 钱道真难以置信瞪大眼睛:“什……啊!” 秦贺一剑划破了钱道真的手筋,没等钱道真反应过来,他另一手腕间也剧烈阵痛,然后整个人稳不住跌坐在地,只能双手全是血地艰难往后挪。 沈万千他们面露哀伤又快意。 “温大人……温催玉!我乃雁安李丞相门生!与廷尉大人也是故交,你敢如此肆意妄为,斩杀一郡郡守,你当真赌得起?!”钱道真苟延残喘地挣扎道。 温催玉挑了下眉:“廷尉主理司法,难怪你方才一直强调要上报、甚至愿意认罪走刑罚程序了。至于李丞相,本官倒是与他家长公子交情不错……” 钱道真不吃教训,这时候居然还能忍不住露出希望的眼神来。 沈万千他们也跟着又一次紧张起来,只要钱道真没咽气,这事儿就不算尘埃落定。 然后他们就听见温催玉冷声说:“便是李丞相都不敢直呼本官姓名,你钱道真算什么东西。” 话音落下,秦贺动手,钱道真一双脚筋也没了。 然后秦贺收手,回到温催玉身侧护卫。 温催玉指了指地上痛苦哀嚎的钱道真,问沈万千那边众人:“若是你们不敢亲手杀人,本官……” 话未说完,那边那些人已经群起攻之,跑到钱道真身边拳打脚踢,太过杂乱看不清,有的人甚至不小心踢到旁边人身上了。 沈万千原本拿在手里的火把,也是在这个过程中被人为弄灭的。 他们人多势众,倒是吓得秦贺连忙让手下都围在温催玉身边,就怕那些人里有谁一个脑子想歪,伤到温催玉。 渐渐的,钱道真的哀嚎、痛哭求饶声没了,人们继续发泄,又过了许久,都累了,停下来才发现钱道真不知何时已经气绝身亡,浑身都找不出一块好肉,身上昂贵的绫罗绸缎浸满了血。 最大的仇人已死,今日目的达成,众人失神地跌坐在地,复又跪起来,对温催玉说他们也愿意认罪伏法,只求一切原委能如实对外昭告。 温催玉敲了敲手指,轻声说:“钱家父子恶行昭昭却多年没被惩治,诸位及家人过去遭遇,也是朝廷失责……今日何罪之有?” 众人迷茫地看着他。 “诸位早在今日之前,便已经求告到本官面前,本官早已得知钱道真父子罪行,本欲回朝后上报请旨,对钱道真父子进行查处。然而不慎走漏风声,钱道真得知本官盘算,决定先下手为强,在此百岁楼设宴,实为谋害本官。诸位得知后,担心本官安危、救人心切,故而一时莽撞,采取了恫吓烧楼的下策。” 温催玉慢条斯理地说道。 众人听着明白过来,这是太尉大人有意放过他们,所以帮他们找了说辞,也就担了责任。 于是脸上的迷茫变得复杂起来。 温催玉接着说:“恫吓烧楼,实在不妥,但鉴于特殊前情,且并未当真纵火,本官做主,诸位罪责可免,不必认罪等罚了,稍后都回家去吧。不过往后不能再如此,你们若是在意钱家其他人的下场,可以之后去府衙询问,本官会命专人接待解答。如今,你们也该对百岁楼掌柜的赔礼道歉、赔偿损失才是。” 沈万千连忙领头谢恩:“多谢大人宽容,大人您的大恩大德,草民没齿难忘,多谢大人……白掌柜的,今日对不住你了,你放心,你今日的一切损失,皆由我沈家油铺十倍相赔,还望白掌柜的大人有大量……” 第98章 百岁楼掌柜的连忙说:“唉哟,沈掌柜的不必这样,你们也是不容易,咱们好歹也认识这么多年,若我今天要了你十倍赔偿,我以后哪还好意思开门做生意,照实赔偿就够了。” 其他人也纷纷对温催玉谢恩、对百岁楼掌柜的道歉。 又有人担忧地问:“太尉大人,这畜生虽然不是人,但毕竟是郡守……这次的事真的不会连累你吗?” 问出这话的时候,众人都既担忧又尴尬,毕竟他们之前口口声声胁迫太尉大人杀了钱道真,现在又来担忧,显得挺虚伪的……但他们这会儿的担忧,确实出于真心。 “不必担心,本官既然敢做,便担得起。” 温催玉安抚了众人,然后吩咐秦贺送他去见郡丞——郡守没了,这西华郡目前最大的地方官便是郡丞,后续事宜还得交代郡丞协查。 钱家大少爷自然逃不了罪责,至于那昏迷不醒的钱家千金,何所有得知她的病情后倒是十分感兴趣,便去诊治了一番,没两天就把人治好了。 钱家千金人醒了之后,倒也不再想求死,只是看着死去的父亲、入狱的胞弟和早亡母亲的灵位,还有树倒猢狲散、跑空了的前院后院一片狼藉,有些迷茫。 温催玉后来听人说,沈家油铺的方瑞雪在街上见到了失魂落魄的钱家千金,没有迁怒,反而想到自家已不在人世的儿子,还有这姑娘也曾为了自家儿子殉情差点死了的事,便把基本等于无家可归的钱家千金带回了家。 方瑞雪和沈万千失去了独子,如今认了独子生前的心上人做养女,也是慰藉,钱家千金也有了安定的地方。 …… 西华郡这边的事情,温催玉写了奏呈,命人快马加鞭送回雁安。 朝堂之上,得闻此事,李丞相和廷尉马上出列跪下了。 李丞相叫苦不迭:“陛下,钱道真早年确实想要拜在臣门下,但臣只是出于礼节,接见他吃了一顿饭,便把人送走了,再无联系过,钱道真所为,当真与臣毫无关系啊!” 廷尉也喊冤:“陛下,臣与那钱道真也不熟啊!虽然有同乡之谊,这些年他过年时送点年礼来,臣也确实收下、给了回礼,但仅限于此了!只是出于同乡礼节,再无旁的来往!且那年礼都是寻常物件,绝对与收受贿赂无关,臣更不是钱道真的靠山,那些年礼臣每年都让人登记在册,臣问心无愧,但求陛下详查!” 卫樾还是脸色难看。 有朝臣不禁揣测着开口:“陛下,不论钱道真有多少罪孽,总该给他个机会被查判,何况他是一方郡守,怎能轻易对待,温太傅竟先斩后奏,这是否……” 这朝臣说不下去了,因为卫樾直直盯着他,像是他再多说一个字,就要让他去跟钱道真作伴了。 ……看来陛下对帝师的信任和放权,比他们以为的更重,并不因分离了几个月就有所减淡。 于是这朝臣马上改口:“竟能让谦和斯文的温太傅动怒至此,这是否说明钱道真的罪孽,比我们如今听闻的更加罄竹难书!此前去过西华郡的监察史,尤其是温太傅在奏呈中特意提及了的三年前的那位,都应严查!” 三年前去过西华郡的监察史,从方才卫樾让人朗读温催玉的奏呈内容起,便格外鹌鹑地埋着头。可此时还是被人点了出来,这人颤颤巍巍地起身,还未开口便先绊脚、摔了个跟头。 卫樾烦躁地看着殿中情景,目光又落到眼前的奏呈上。 他细细打量着熟悉的字迹,不满地想——那些老百姓要闹事,怎么就不能早点闹,非掐着令卿准备返程的前一天才闹,害令卿为了善后,不得不推迟了返程时间。 气死他了。 也想死他了。 第61章 卫樾低下头,用力吻住了温催玉。 卫樾收到温催玉的奏呈时, 温催玉其实已经在返程的路上了。 他原本是预留了差不多两个半月的时间返程,若无意外能在年前十日内抵达,即便路上有什么意外, 也有十日时间缓冲,不至于耽误了回雁安过除夕。 但没想到还没上路便出了意外, 他不得不留在西华郡又多待了半个月收尾善后。 这样一来,路上的时间就紧张了,只好延长每日的赶路时间。 卫樾后面送出的私人信件里, 除了叙说思念与爱慕之外,催促返程的话也多了不少。 卫樾:【……令卿,记得我在之前的信里说过的吗,我想到了一个主意……不是个好主意, 但我蠢蠢欲动, 所以我和自己打了个赌, 若是你还能如约赶回来陪我过年, 我就再耐心老实一段日子,若是你食言了……其实我好像,也挺期待你食言的。……】 这段话看得温催玉蹙眉, 久久不能安心,只能拉上同行众人一起尽快赶路。 转眼便到了除夕前一日。 这晚在客栈歇脚时,温催玉看着屋外的大雪, 神情并不轻松。 卢子白来给他送饭, 见状安慰说:“公子,这里距离雁安也就不到半日路程, 我们明日一早启程,您来得及赶回去和陛下一块儿吃团圆饭的。” 温催玉的目光落在放置卫樾来信的木盒上,心神不宁地点了点头:“今晚都早点睡吧, 明天早些出发。” 原本的确是绰绰有余的时间,但天不遂人愿。 翌日一早起身,温催玉才得知,夜里雪大压塌了客栈的马棚,马匹们幸好没事,但马车被受惊的马拉动,撞坏了车轮,连带着他们这行的其他马车也跟着有了不同损伤。 车上行囊都不少,温催玉也不便因为个人之私,就让人单独给他收拾一辆马车出来先行回雁安,不然未免忙中添乱。 但大雪天,此处客栈又是在野外,并非城中,临时寻人来修缮马车也很不便。 等到马车都修整好,已经是下午申时末了。 仓促启程,自然还是没能在天黑之前回到雁安,倒是正好抵达了离雁安最近的一处村落。 村子不小,正家家户户聚在外面围着篝火庆祝除夕,人也热情大方,见有旅人经过,便问他们是要冒雪连夜赶路,还是留宿村子里一晚、和村民们一起过除夕。 温催玉想到卫樾信中那个不知所谓的“赌约”,其实更想继续赶路。 但这么多人雪夜赶路,怕有危险。而且同行的人里,何所有和太傅府的人他们自然不着急回雁安,反正回去了也是这些人在太傅府团聚。而负责护卫的秦贺和叱南军侍卫们也已习惯了除夕夜值守、不和家人一起过,所以也都没有归心似箭的意思,反而看村民们热情,有些心动。 既然如此,温催玉只好按捺下私欲,颔首道:“那便在此处叨扰一夜罢。” 他抱着装有卫樾来信的木盒,进入村民好心收拾让出的屋子里,透过木窗看向雁安的方向,有点操心地想,也不知道卫樾这会儿是不是久等不到、气得要疯了。 吃过村民热情大方分享的“百家”年夜饭后,温催玉正欲洗漱,突然听到外面有马蹄踏踏而来的声响,和接着叱南军侍卫惊讶的声音:“陛、陛下?!拜见陛下!” 温催玉一怔。 不知为何,分明还没看到人,但这一刻,过去半年的分别好像终于有了实质,“已经许久没见到卫樾”的情绪骤然浓郁起来。 温催玉匆匆走到门口,看见卫樾一身风雪地从马背上下来,原本眉峰聚着,直到看向他这边,定睛后,卫樾笑开了。 随口说了声“平身”,卫樾没再多看周遭其他人,他匆匆走到温催玉近前,看起来很想再靠近一些,但又碍于一身冷意怕过给了温催玉,只好隔了一小段站着。 卫樾低声说:“令卿,你食言了。” 温催玉这才从错愕中回神,他打量着卫樾,微微蹙眉:“确实消瘦了些……” 卫樾眼神直勾勾的,话直白得很:“我信里说了,想你想的。” 温催玉一噎:“……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两人前后进了屋,卫樾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按着你给我的回信掐算,总觉得你今天应该能到雁安。可我等到天都要黑了,你还是没出现,我坐立不安,索性来找找你,一个半时辰就找到了……这里离雁安这么近,你却不肯赶夜路回去履约,除了顾及安全之外,一定也很期待我说的赌约吧?” 温催玉受不得热也禁不住冷,赶路途中马车里也备了火盆,这会儿取下来放在屋里,卫樾进了屋便走到火盆边蹲下来,一边说话一边想要尽快把身体烤暖和。 听到卫樾最后语气都变得无端雀跃,温催玉哑然:“……只是顾及安全。你那个和你自己的赌约,到底是什么?” 卫樾不肯说,抬头看着他:“回去了你就知道了。” 温催玉倒也没急着追问,他道:“不过不论是什么,横竖你现在找过来了,今夜除夕还没过去,说来也是我们一起过了年,不算我没陪你,你那赌约就作罢吧,你自己不也说不是个好主意吗?” 第99章 “不,你走之前承诺的是你会回雁安陪我过年,现在分明是你不打算履行承诺,我自己眼巴巴找过来的。”卫樾觉得自己身上暖和些了,才站起身。 然后他靠近温催玉,不管不顾地直接将他抱进了怀里。 温催玉倏然睁大眼:“卫樾!” “我好想你……”卫樾把脸埋到温催玉颈边,嗅着熟悉又久违的白檀药香,语气黏糊又委屈,“你一点都不想我。” 温催玉无奈:“阿樾……你先放开我。” “我不要,你自从知道我的心意后,就不让我亲近了,明明只是抱一下,我以前经常抱的,你都纵着我,可现在却反应这么大,我要难过死了……令卿,我错了,半年前我不该让你走的。”卫樾仍然紧紧抱着温催玉不撒手。 “我也以为我能忍受,我可以等你回到雁安后高高兴兴向你证明,我对你的思慕并没有因为分离而减轻一分一厘,我真的爱你……可是事实上,我现在看到你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只想在我们之间打一套锁链,你走哪儿都非得带上我不可……” 卫樾的情绪直白而浓烈,温催玉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卫樾突然松开了搂着温催玉腰身的手,抬起来捧住了温催玉的脸颊,脸凑近得呼吸都落在了温催玉脸上。 温催玉微微蹙眉,偏过头去:“有话好好说,先放开,你离我太近了,我不喜欢。” 卫樾却把脸贴得更近了点,他说:“你离我太远了,我也不喜欢……你食言了,令卿,所以我要乱来了。” 时隔半年,这会儿好像没法和卫樾沟通了,温催玉哭笑不得:“我给你的回信中早就说过,西华郡事出突然,我可能来不及赶回雁安,又并非我故意食言。” “再说了,你那所谓的赌约是跟你自己打的,又与我无关,怎么好像要我来承担赌资似的,卫樾你……” 卫樾低下头,用力吻住了温催玉,把那些他不想听的话也都堵回去。 温催玉难以置信地愣了几息,然后动手想要推开卫樾,但卫樾固执地继续加重当下这个吻,温催玉愣是没推动他。 别无他法,温催玉忍无可忍地给了卫樾一口。 卫樾吃痛地嘶了声,却还是没松开,甚至吻着温催玉闷笑起来。 温催玉气得也想发笑,又被卫樾弄得头皮发麻——这混账学生怎么好像有点疯。 又过了几息,卫樾才抽身,温催玉总算得以呼吸。 他常年血气不足的面上,此刻染上了些绯意,唇色更是红得有几分艳丽了。 卫樾的指腹在温催玉脸上轻轻蹭了蹭,他喉间轻滚,咽了一下,然后强撑着一脸乖顺地说:“令卿,我们回雁安吧,我在青霜殿给你准备了惊喜,我等不及明天再回去了。” 见他若无其事的模样,温催玉冷下神色:“卫樾,我是不是太给你脸了?” 卫樾怔了怔,然后手垂下去,他看着温催玉的眼睛,苦笑了下:“不能亲啊……那我亲都亲了,你不高兴的话,杀了我好了,反正我这半年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吃饭没滋没味,睡觉总是惊醒,活得确实挺累的,我也一直在想,要是你给我个痛快就好了。” 温催玉冷笑了声:“我看你现在精神挺好的。” “因为吃了药。”卫樾说。 温催玉怔住。 卫樾一本正经道:“吃饭还好,我强迫自己吃下去就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在,我就算绝食你也看不见,又不会心疼我……但睡觉这件事有些难办,你回信太少,难得回一封又往往只有寥寥数语,不够看,我只好依赖你穿过的衣物,凭着残存的熟悉气息安抚自己入睡……” 温催玉面上的冷淡有些挂不住了:“你……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没事,那我来说。”卫樾笑了下,“后来你留下的衣物上都是我的味道了,难闻死了,我没办法,写信向你索要衣物,你自然不会给我,但我没想到你还特意让人送了荆条……” “你别告诉我,你当真抱着它睡觉了?”温催玉又蹙起眉头。 卫樾抬手,抚了抚温催玉眉心:“没有,我又不蠢。” 温催玉松了口气。 又听到卫樾说:“你若是在,我还能使使苦肉计,可你又看不见,我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有什么意思。我把那荆条放在床头,时不时看看,想到你看到我的信被气得羞恼得竟让人送荆条回来,我就觉得很愉悦,偶尔也能睡好。” 温催玉:“……”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卫樾:“可自从得知你要推迟返程时间,我就怎么都睡不着了,但长时间不睡觉,肯定要影响仪容的,若是有碍观瞻,还怎么惹你怜惜。所以我终于想起来,我自己会配药,就夜夜靠吃药入眠。” 温催玉抿了抿唇,想说是药三分毒、吃多了不好,但又觉得事后空口关心,未免太虚。 “吃了药,每日也算是能睡够两三个时辰了,现在又见到了你,自然精神好。但是令卿,我给自己配那药,最近也效果越来越差,你若是再不回来,我就只能加重药量了……幸好你只迟了几个时辰,你是我最好的药,你回来了,我有什么不痛快都无药自愈了。”卫樾笑眯眯道。 第62章 他想,答应了卫樾又能怎么样呢? 听卫樾颇为沮丧可怜地说完, 温催玉已经不忍心再对他说重话,甚至有点后悔此前回信太过冷淡……他只好别开眼,权当方才那个吻不存在。 然后若无其事地回道:“这会儿都还没过除夕子夜, 怎么就是我迟了几个时辰了?” 见温催玉不再追究,卫樾唇角快速扬了下, 又赶在被看到之前平复回去。 他握住温催玉的手,想要拉着他往外走:“这都亥时过了,等我们待会儿回到雁安, 可不就是迟了吗。令卿,你陪我现在就回去,好不好?” 温催玉无奈:“你也知道现在时间不早了啊,到底有什么事, 非要雪夜赶回去?你骑马来都要一个半时辰, 是打算也带着我一起骑马吹着风雪回去, 还是我们一起坐马车花更长的时间回去?” “当然是坐马车, 在马车上你还能休息休息,骑马冻着你怎么办。”卫樾油盐不进地说,“这屋里你有什么东西要带走吗, 若是没有要紧的,那就让卢子白他们帮你收拾,明日带回去, 我们先走……求你了, 你就陪我回去吧,令卿。” 温催玉不知道卫樾在卖什么关子, 但总觉得不像是会让人高兴的惊喜,而且卫樾所谓的“赌约”也还没说清楚。 稍微一想,那种心神不宁的预感又冒了出来, 让温催玉不想顺卫樾的意赶回宫里。 可是,看着眼前卫樾满心满眼的期待,想到他方才也是独自策马在雪夜里、连目的地在何方都不知道地跑来,温催玉又忍不住心软,终究没再拒绝。 “等一下,我拿个盒子。”温催玉说。 卫樾看着他转身去拿木盒,好奇道:“盒子里是什么?” 温催玉微微一顿——盒子里都是卫樾这半年写给他的信。 原本卫樾送信来,每次都自带一个长盒,但时日久了堆积如山,温催玉便另寻了个大点的盒子,将卫樾的信都从原本的小盒中取出来,一齐规整到了手中这木盒里。 别人用心送来的信,他好好收拾放着,温催玉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合适。但不知为何,眼下被卫樾看着,温催玉突然有点不好启齿。 总觉得若是说了,这混账学生怕是要想歪,然后得意起来。 “没什么,一些文书。”温催玉只道。 卫樾“哦”了声:“果然公务比我要紧,你这会儿都还想着文书,我写给你的信都没被你这么惦记吧……对了,我那些信呢,令卿不会看完生气,都烧了吧?” 温催玉抱着木盒,故意道:“你现如今连一声老师都不肯叫了,我惦记旁的比惦记你这个不肖学生多,不可以吗,陛下?” 卫樾伸手帮温催玉拿过木盒,乖觉回答:“只是一个称呼而已,令卿若是不喜欢听,那往后也多多回敬我几声‘混账’便是,不影响我们师生情谊的,对吧?” 温催玉:“……你啊!” 卫樾莞尔。 得知温催玉和卫樾要连夜赶回雁安,其他人也没敢问,还以为陛下特意找来是有什么要事,所以非得带着帝师一起赶回去。 秦贺说:“陛下和温太傅既然着急出发,这会儿也的确来不及整顿所有人了,不如末将和几个叱南军侍卫陪同护卫,剩下的人就如您二位所言,明日再回去?” 卢子白毛遂自荐:“陛下和公子还需要人赶马,我可以!” 卫樾知道,温催玉今晚没连夜赶路,本来就是因为不想兴师动众,所以这会儿他也不打算让温催玉觉得抱歉,道:“都不用,朕护得了老师安危,也能赶马,你们不用跟来。” 温催玉有些没辙地想,从未想到有朝一日只能在人前听到卫樾管他叫老师…… 第100章 因为卫樾和温催玉坚持,其他人也只好遵命,看着当朝帝师上了马车,而陛下坐在马车外赶车远去。 温催玉坐在门边,好整以暇地问卫樾:“这大晚上的你还上赶着要吃着风雪赶马车,舒服了?” 卫樾笑眯眯道:“想到要带你回宫,心里是挺舒服的。你别坐在这里了,把车帘放下来,里面的门也关上,免得吹着冷风着凉了。你睡会儿吧,反正我在外面赶车,我们也不方便说话,到了我叫你。” 温催玉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放下车帘,真如卫樾所言地闭眼小憩去了。 因为卫樾来打岔,温催玉一时忘了另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直到子夜时分,新旧交替,随着除夕过去、新年到来,系统突然出声,对只是闭目休息、并未真的睡着的温催玉发出了通知。 温催玉才想起来,系统会在每年最后一天结算任务进度来着…… 系统的声音仍然平平,公事公办地恭喜:【根据前面一年里,宿主您的学生兼任务对象的表现,本系统推算得出结论,宿主已完成“将原书剧情中的暴君教导成为明君”的任务。】 虽然卫樾对外仍然脾气不好,但系统的判定主要根据他在政务方面的表现而非私德。 他得以亲政、让赵曜倒台的方式和原书剧情南辕北辙、并不残暴,亲政后、尤其是温催玉不在这半年以来,卫樾虽然对朝臣们少有好脸色,但政事上十分勤勉又切中要害。 如今系统判定任务完成,温催玉其实也不怎么意外。 系统:【恭喜宿主。接下来为宿主宣布奖励,请您在三天时间内,从以下三项奖励中选择确定一项,并告知本系统。温馨提示,若您超时未选,本系统将为您随机发放奖励。】 【确定奖励内容后,您可以选择往后一百天里的任何一天,向本系统兑换奖励,若超时未兑换,则奖励作废,到期本系统将与您自动解绑。】 【即刻起,至解绑的最终时刻,为奖励待发放时间,宿主您的任务已经完成,本系统将不再评估采取任何惩罚措施,请放心。】 【以下为奖励选项:奖励一,回到原世界。】 温催玉微微一顿。 【若宿主选择此奖励,本系统将送您回到原来的世界,您会重生到您在原来的世界意外死亡的前三天。本系统承诺,除非您主动结束生命,否则十年内您不会因为任何意外情况而受伤、甚至死亡。】 【当然,并非是说十年后会,也不是说您十年内一定会发生意外伤亡情况。】 【本系统旨在强调,若是十年内有意外外力风险,本系统将为您及时阻拦,且不会让您察觉。直至十年后,若是您身边再出现意外,本系统将不会继续服务。不过,根据您过去人生经历中意外的出现频率,本系统认为此项不是需要担忧的。】 【奖励二,留在本世界,仍然以当前身份生活下去。】 温催玉轻轻眨了下眼。 【若宿主选择此奖励,本系统承诺,除非您主动结束生命,否则在您自然死亡之前的岁月里,本系统都将保护您不会因为任何意外情况而受伤、甚至死亡,且本系统不会让您察觉到生活中还有本系统的“售后服务”干涉。】 【奖励三,留在本世界,脱离当前身份,自选新身份生活下去。】 【若宿主选择此奖励,本系统将根据您的需求,为您塑造一个新的身份和对应的生活环境,配合您采取措施,在尽可能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脱离当前身份。】 【但宿主需要注意,因为仍然是留在当前世界,所以本系统只能保证您的新身份在来龙去脉上不会有纰漏,无法保证您不会被从前认识的人认出、发现身份。此外本系统承诺,除非您主动结束生命,否则本系统将保障您在五年内的安全。】 【以上为具体奖励内容,若宿主有疑问,可以提出。若无疑问,再次提醒,请务必在接下来72小时内做出选择并明确告知本系统,否则本系统将随意选中奖励。】 温催玉沉默了下,回道:【我知道了,我想想。】 他看向马车车门的方向,那外面坐着卫樾。 其实,他在从前的现代世界里,也没什么牵挂。家人全都离世了,养过的猫也已经不在了,虽然也有一些能聊天的朋友,但也只是朋友,没有什么多余的羁绊。 反倒是在这里,他付出了几年的心力,而且说起牵挂……卫樾确实让他放心不下。 若是没有卫樾对他表白心意这件事,他这会儿应当不会纠结,直接选择了奖励二。若是卫樾的爱慕没有如今这么过满,他顶多稍作纠结,但最终还是会毫不为难地选择奖励二。 毕竟他对当下的生活没什么不满,这里有他的牵挂,又能得到系统在往后余生的保障,可以说十分圆满,卫樾心意的纠葛不至于让温催玉想要脱离当前的环境。 可偏偏…… 卫樾如今的状态不算正常,让温催玉有些怀疑,他继续留下真的对卫樾好吗?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发展好吗? 他们分开了半年,可卫樾没见“冷静”,反而更加不顾后果了。 至少在半年前,卫樾不像是会强行亲近、搂搂抱抱甚至强吻他的。 温催玉思索着,其实他选择任何一个去向都可以,哪怕是奖励三,系统也承诺能按他的需求给他新的身份,不用担心新身份处境糟糕。 但他离开难道又对卫樾好吗? 有归期的半年分离都让卫樾寝食不安了,脱离当前身份的话,等于他要在卫樾心里如同死了,届时卫樾又会如何呢,万一他迈不过这个坎儿怎么办? 温催玉闭了闭眼,问系统:【如果我脱离当前身份,是怎么个脱离形式?】 系统回答:【若是您选择回归原本的世界,那么当前世界您的肉身将会呈现梦中猝死状态。】 【若是您选择留在这个世界,那为了避免出现同时存在两个您的肉身、常理无法解释的情况,所以本系统将会采取直接编码您当前肉身病转化到新身份环境中。简而言之便是您的身体不变,直接变成新身份,旧身份环境中将找不到您的“尸体”。】 温催玉沉默不语。 系统接着科普:【在塑造新人设这件事上,本系统拥有丰富经验,请宿主不必担心出现纰漏。】 【正如您来到这个世界的当前身份、过往经历,其实也是本系统考虑到宿主在新世界的适应能力,所以直接按着您从前的各项数据进行调整塑造的。】 【但是,当时可以用原书剧情中存在的角色背景来塑造您的新身份,是因为当时这个书中世界还未启动运转,原书中所有的角色、故事发展都还只是文字,且您穿为的是一个并没有描写来龙去脉的背景npc。】 【如今您若是要选择新身份,只能完全从新塑造,您的新身份将无亲无友,虽然来龙去脉可查,但您新身份的亲友必然只能都已“离世”,请知悉。当然,这不会影响您以新身份进行新的人际往来。】 温催玉轻叹了声。 有必要吗? 就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卫樾的感情,所以想要脱离当前身份,抛下这几年的心力,另外换个环境……有必要吗? 怎么变得这么畏畏缩缩、优柔寡断了? 再说了,是卫樾求而不得,又不是他求而不得,他躲什么。 温催玉头疼得很:“……小兔崽子。” …… “令卿,到城门口了。”卫樾在外面敲了敲马车的门。 温催玉应了声:“好。” 今夜除夕,没有宵禁,城门也彻夜不关。 但温催玉和卫樾回到雁安城中时已经过了子时,这个时辰,便是此前再热闹也消停了。 马车驶过寂静的夜色和街道,回到了温催玉阔别以久的宫城。 看到傍晚丢下宫宴、突然策马出去的陛下,这会儿自己赶着马车回来了,宫城侍卫和宫人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青霜殿前,蔡庆等宫人们上前行礼,接着看到陛下下了马车,又把另一个人从马车里接了下来。 定睛一看,果然是温太傅。 虽然不知道陛下是上哪儿把温太傅接回来的,但想到此时内殿中的布置,蔡庆不由得站在雪地里额头冒汗,行礼时声音都发虚。 温催玉注意到了,但并未多想,还以为对方是深更半夜还要值守,所以自然精神不够好,又被他们突然回来给吓着了。 进了主殿,温催玉打量了番四周:“你说的惊喜呢?” “不急。”非要连夜赶回来的人,这会儿反倒说起了不急,卫樾笑眯眯道,“令卿,我前些日子学会了酿酒,专门给你酿了一种清淡的,我给你倒一杯尝尝吧?” 温催玉觉得卫樾这话哪哪都古怪:“你怎么想到了学酿酒?你以前不是不让我饮酒吗,怎么这会儿这么积极。” 卫樾随手放下了温催玉要带回来的木盒,一脸从容地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酒壶,拨开盖子嗅了嗅,确认没错之后,拿了杯子倒酒。 第101章 “不都说借酒浇愁吗,我想着若是你回来之前,我给自己配的药效果不好了,我就喝酒试试,喝醉了好睡觉。”卫樾一脸乖顺地说着颇有些剜温催玉心的话。 他倒好了一杯酒,把那壶酒放回去,又拿起旁边的酒壶另倒了一杯。 温催玉抿了抿唇,只问出来:“……怎么倒两种?” 卫樾端着两杯酒对他笑:“一种你喝的,酒味轻,喝着玩玩。一种我喝的,比较烈,适合折腾。来,令卿,这边坐。” 温催玉轻叹,走到书案边坐下来,接过了卫樾递来的酒杯。 “别折腾了,喝完了早些歇息,好好睡一觉,有什么都明日再说,好不好?”温催玉轻声道,“我总觉得你现在状态不太对。” 卫樾带着笑,饮了一口酒,回道:“是吗,可能是因为打着坏主意,所以有些亢奋。” 温催玉蹙了蹙眉:“坏主意?” “令卿,你先喝酒,尝尝味道怎么样。”卫樾催促道。 温催玉无可奈何,抬起杯子喝了一口,发现酒味确实很寡淡,甚至隐约有点药味。 既然不呛人,温催玉索性接着一口气饮完了。 “好了,喝完了,说说你打的什么坏主意?”温催玉看向卫樾。 卫樾也一口气喝完了他那杯酒,然后看着温催玉手里的空酒杯,喃喃说:“令卿,你是不是太相信我了,我给你的东西你都不确定干不干净,就敢喝……” 温催玉失笑,不怎么严肃道:“是吗,所以这杯酒不干净?” 卫樾没回答,他放下酒杯,对温催玉笑了笑,然后从怀里拿出了两块木牌。 “三年前的除夕,我们俩一起在太傅府你的院子里过的,这是当时我们一块儿挂到树上、后半夜被我偷偷摘下来藏着的木牌,你想看看当时我写了什么吗?”卫樾慢条斯理地说。 温催玉看到那两块木牌,微微一怔,伸手拿过来。 卫樾没有用力,任由温催玉拿走。 “我那时写的是,”温催玉一边看,一边听到卫樾呢喃,“一愿卿安康,岁岁无疆。” “二愿卿长乐,年年未央。” “三愿卿眷顾,春秋共徜。” 卫樾接着笑道:“你写的是,‘惟愿卫樾所求皆得偿’……令卿,你向来说话算话的,我如今所求唯你,你眷顾眷顾我,好不好?” 温催玉看着木牌上来自三年前的字迹,闭了闭眼。 那么久之前的事了啊……可他此前居然毫无察觉,怎么不算他这个当老师的失职呢? “我还记得,你第一次给我过生辰时,送我的那幅画上祝我‘而今而后,万事胜旧’……可是令卿,自从你拒绝我,自从你为了躲我而离开雁安,那往后每一天,我都过得比前一日更难过……”卫樾不知不觉地靠近,握住了温催玉的手,语气难过得要命,“没有你陪我,哪有万事胜旧。” 温催玉指尖轻颤,那握在手里的两块小木牌就落到了面前的书案上,和空酒杯撞到了一起,发出有些闷的脆响。 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胡乱拨动了心弦。 卫樾的语气突然有些不顺畅,像是在隐忍莫大的痛苦,他强撑着说下去:“你不知道我这半年是怎么过来的,我想丢下这里的一切去找你,可又知道那样的我你只会更不喜欢……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你爱我呢?” “可我后来突然想……你不爱我也没关系,只要你能留在我身边……令卿,我跟我自己打了个赌,若是你如约在除夕之前赶回来了,我就再按捺一段日子。若是你没有……” 温催玉被他压抑的语气所影响,倏然间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他想,答应了卫樾又能怎么样呢? 反正他从前从未想过婚姻之事,而卫樾……他牵挂卫樾,放心不下他,不想看他这般深陷求而不得的痛苦中。 何况他早已习惯了卫樾的亲近。 从前不知卫樾心意时,他们朝夕相处,甚至同睡一床。如此说来,即便答应了卫樾,其实他们之间往后的相处也不会有多大差别。 既然如此,又何苦让卫樾这么茹泣吞悲的,他自己听了也左右为难、踌躇不定…… 温催玉偏过头,抬眸看向身侧的卫樾,启唇道:“阿樾,若我说,我们试……” “我们成亲吧。”卫樾不想再从温催玉口中听到拒绝的话,索性雀跃地接着说出自己的盘算。 温催玉怔住,蹙起眉:“你说什么?等等,你的脸色不太对,红润过头了,你那酒是不是太烈了?” 卫樾整个人倒过来,紧紧抱住温催玉的腰身,他兴致勃勃地说:“我方才喝的其实不是酒……令卿,我想和你成亲,你来做我的皇后好不好?你成了皇后,就和我一样不能随便离开国都了,届时我们俩怎么都名正言顺。” “你!”温催玉还是错愕得很,“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主意?那确实是个坏主意。阿樾,你听我说……” “不想听,我就知道你不会答应的,所以我也要先斩后奏,就像你推迟返程没跟我商量一样,我也是已经做了,这会儿才告诉你我的打算。”卫樾的呼吸落在温催玉脸上,和他的目光一样滚烫惊人。 温催玉听得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哪哪都没搞明白,他素日的从容冷静,这会儿被卫樾搅和得七零八落:“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已经做了,做什么了?还有你方才说你喝的不是酒,那是什么?你现在看起来很不对劲。” 卫樾的唇贴到了温催玉脸上,带出一连串炙热的亲吻。 他吻到温催玉唇角,然后笑道:“既然你不答应跟我成亲,那我们先洞房花烛也行,令卿是个君子,我们若是有了肌肤之亲,你就不会再拒绝我、只拿我当学生了,对不对?” 温催玉难以置信:“……什么?你别亲我,把话说清楚!酒……方才你喝的,还有你倒给我喝的,都是什么东西?” 温催玉其实没觉得身上哪里不舒服,但卫樾这会儿体温过高的状态,让温催玉有了个不好的猜想。 然后一念成谶,不好的猜想被卫樾证实了。 卫樾指着书案上的酒杯笑:“令卿,我骗你了,我没工夫钻研酿酒,倒是琢磨配了一味毒药……上不得台面的催|情|药,喝了这毒的人非得和饮下解药的人欢好,才能解毒。” 温催玉浑身发冷:“你方才喝的……” “嗯,我喝了毒药,我把解药给你喝了。解药我就配了一杯子的量,方才全倒给你了,你不救我,我就要这么不体面地死了……你愿意救我吗,令卿?”卫樾身体很不舒服,但语气极为愉悦。 温催玉攥紧了苍白的手,被卫樾这拿命逼迫他的做法气得思绪都一片空白。 他唇微微颤抖,几乎无声地问:“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 卫樾就贴在他唇边,再低的声音也听到了。 “我知道啊,令卿,是你一直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肯承认。”卫樾哀伤地看着温催玉的眼睛,“我想要一颗明珠暗投,我想要一个长相厮守,我想要你……所以我厚颜无耻地这样做了,赌你对我的不忍心。” “你忍心吗,令卿?” 温催玉攥着的指尖几乎要陷到掌心里去,他咬牙切齿地回:“你都忍心这么逼迫我,我有什么不忍心的?” 卫樾又亲了亲温催玉的眼尾,语气温和地说:“我好像要把你气哭了……” 温催玉骤然推开了他。 卫樾没用力,毫不挣扎地任由温催玉推开,只是眼睛一错不错地继续看着温催玉。 温催玉闭了闭眼,几不可闻地哽咽道:“你就这么糟践你自己……也糟践我。” 第63章 “我也不想在床上听到学生的声音。” 温催玉情绪起伏太大, 一口气没提上来,话音落下后就开始止不住地呛咳。 “咳……咳咳咳……” 咳得实在难受,喉咙里都泛起了血腥味, 温催玉痛苦地闭了闭眼,几滴泪从眼中掉落。 卫樾手足无措地看着温催玉, 想要靠近又怕把温催玉气得更狠,直到这会儿终于被温催玉的眼泪惊回神,他连忙膝行几步靠近, 颤着伸出手:“令卿……” 他本是抱着极为恶劣的心态,甚至期待看到温催玉被他弄哭,可这会儿当真见到温催玉的眼泪了,卫樾只觉得追悔莫及。 温催玉挥开卫樾的手:“滚!咳咳——” 拂手的反作用力反倒让身形不稳的温催玉自己趔趄了下, 然后跌倒在地。 他无力再撑起身, 伏在地上, 咳嗽仍然停不下来。 “令卿!”卫樾连忙上前, 想要扶他。 “别叫我名字!”温催玉难以忍受地咬牙切齿道,为了顺畅喊完这句话,他硬憋了股气, 结果就是说完之后,咳嗽得更厉害了。 突然喉间涌上带着锈气的甜,温催玉低下头, 呕出了一口血来。 看到那淋漓的血落在灰暗的地砖上, 卫樾浑身僵滞,连因为服毒而造成的强烈身体反应好像都感知不到了。 第102章 他试探着伸出手, 又连忙缩回来:“对不起……我错了,令……老师,我错了, 你不想看到我对吗,我这就出去……对不起……你吃的那部分解药不会影响你的身体,你别担心……我这就走……” 卫樾呢喃着“我这就走”,从地上撑起身,有些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温催玉一口血吐了出来,反倒停了咳嗽,神思也清明了许多。 他抬手随意擦过唇上残留的血,闭了闭眼:“站住。” 卫樾下意识停下了脚步,但背对着温催玉,没敢回头。 “你这毒,不解真的会死?自己现在去重新配解药,来得及吗?”温催玉的语气古井无波,“说实话,我没工夫听你弄虚作假。” 卫樾攥了攥手,低声道:“……不解毒大概能熬几个时辰,配药来得及,但……只吃解药没用。” 温催玉似笑非笑:“哦,还非要人给你糟践才行,是吧?陛下医术没见怎么用,用毒倒是不辞辛劳。” 这般讽刺的语气…… 卫樾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荆棘扎了个透,千疮百孔都在嘲他咎由自取、死有余辜。 他不敢回头,害怕从温催玉那双总是待他温和的眼里看到责备、嫌弃、怨恨…… “……我真的知错了,我可能是疯了,怎么会想到用这么伤害你、侮辱你的法子强行得到你……对不起,我辜负了你过去那么久的付出。”卫樾强行镇定,却越说越慌乱,“最后、最后这几个时辰,我会把后事处理好的,我写遗诏,把皇位传给你好不好?” “反正你本来就比我更适合当皇帝,我有如今也都是你帮扶的,给你正好……不用管朝臣乐不乐意,反正他们习惯了,文臣那边有李锳,武将有袁昭,秦贺应该也挺信服你的……” “诸侯王们互相掣肘,一般都观摩着按兵不动,只要你承诺之前的选储圣旨仍然有用,他们看在大燕下一代就会回到卫氏皇族手里的份上,也不会那么等不及,冒着让别人渔翁得利的风险下手……” “而且说起来,除了同出卫氏之外,诸侯王们也未必跟我更亲近,老一辈的林王更待见你,年轻一辈的景王也是……” “反正……反正你原本也没有娶妻生子的打算,我之前给诸侯王们的承诺,你登基后继续履行,也没关系对吧……” 卫樾没敢回头看温催玉,也没敢停下哪怕一息,害怕听到温催玉再责备他。 “我……对不起,老师,没跟你商量就说这么多,我最后再自作主张这一次,你别怪我好不好……你别怪我,求你了……” 卫樾要继续往外走。 温催玉静静擦去眼中刚溢出来的泪,觉得可笑:“下药是强硬的逼迫,方才这番话是软性的逼迫,是吗?陛下可真是视死如归。” 闻言,卫樾哀哀地想,他真的要失去温催玉了。 “我方才所说,不是为了逼你……”卫樾苍白地解释道,又觉得事已至此,解释无用。 说得越多,或许会越让温催玉觉得受到了逼迫吧…… 他咬住了牙,不再说了。 看着卫樾继续往外走,将要出门时,温催玉撑着从地上起身,又一次道:“站住。” 卫樾却没停。 “我让你站住!”温催玉扬声,然后被呛得又咳嗽了几声。 听到咳嗽,卫樾紧紧抓着门沿,站住了。 “怎么,非要我说一句,你才肯接着做一句?”温催玉冷声道,“你方才服毒的时候,怎么没见这么尊重我的意见?滚回来。” 卫樾低着头:“我……我不能那样对你……” 温催玉径直往内殿走,丢下一句:“做都做了,你现在又在矫情什么?还要我哄着你来侮辱我不成?” 卫樾手上一抖,他红着眼睛回过头看向温催玉。 但温催玉走得比往常快些,卫樾回头太慢,只来得及看到他一片衣角。 殿中寂静空旷,惟余温催玉方才呕血的痕迹。 卫樾低下头,有泪水滑落下来。 温催玉一步入内殿,就怔住了,旋即目露讽意。 内殿一眼望去满是红,红烛红帐,就差贴上囍字,便能充作一间正正经经的婚房了。 听到身后拖沓的脚步声,温催玉没回头,他静静地开始宽衣。 “老师……”卫樾颤声喊。 温催玉冷静地回:“不必了,往后你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不必再叫老师了,我也不想在床上听到学生的声音。” 卫樾的四肢百骸都像是被电闪雷鸣轰了一遍,他喃喃启唇,没说出话来。 他曾经万分期待,有朝一日温催玉能接受他不再叫老师。 可……不该是在这种情形下…… 温催玉随身携带的、卫樾送的那把防身匕首,腰间装着也是卫樾送的那颗夜明珠的香囊,还有玉佩,随着衣袍、腰带一起随意被弃之地上不管。 温催玉回头看向卫樾:“怎么,需要我帮你宽衣吗?还是你觉得我态度不够好,又要以死相逼,我不好好跟你说话,你就宁死也不做?” 往日里,温催玉性情温和,总是好说话的,太过尖锐伤人的言语和行事,他生性就有些不兴。 但这会儿他要被卫樾给气疯了,偏偏又做不来发疯癫狂的事,于是只能嘴上变得刺人,句句让卫樾难堪。 卫樾艰涩地开口:“我……我把烛火都灭了吧……” “的确,见不得人的事,还是别见光了。”温催玉回道。 卫樾手上一颤,滚烫的蜡油就滴落在了他手背上,那点小小的灼痛沿着皮肤蔓延,把卫樾裹了个严严实实。 随着痛苦而来的,是密不透风的悔恨。 可事已至此,悔恨无用。 …… 这夜谁都放松不下来,于是原本应该充斥着欢愉的事,到最后也只感受到了难堪。 温催玉不愿意出声,最初死死咬着自己的唇,卫樾哀求他别伤着自己,所以温催玉改为了咬住卫樾撑在他头边的手臂,落了个满口血腥气。 ……还有满面泪。 温催玉第一次知道自己能流这么多眼泪。 说来也不是因为身体受疼,其实卫樾很小心,但这点小心安慰不了温催玉满心戚寒。 他想,是他太自以为是了,为什么从前会觉得他了解卫樾、管得了卫樾呢? 幸好……幸好方才那句“我们试试也无妨”并未说出口,不然也太自取其辱了。 浑浑噩噩间,温催玉突然听到卫樾用央求的语气劝他喝药。 他有些茫然,想要睁开眼,然而勉力也只看到了一丝光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好像是天亮了,都有日光从紧闭的窗户泄进来了。 睁眼太累了,温催玉又阖上眼皮,昏昏睡了过去。 “令卿……”卫樾端着药,见状焦心如焚。 喝药这件事上,温催玉一直很配合,即便有时候病得昏昏沉沉了,只要把药碗凑到他唇边,稍微喊醒一点他的意识,他就会很主动地吞咽汤药,半点不让人操心。 可是今日,温催玉不肯喝药了。 方才事毕后,卫樾看着温催玉疲倦的睡颜,知道往后怕是再没机会了,所以贪恋着最后的亲近,他紧紧抱着温催玉,一眨不眨地关注着他。 接着就发现温催玉开始发冷又出汗。 一探脉,俨然是身体受了凉,情绪又大起大落,病了。 卫樾匆匆起身,备好了药端来,但往常配合喝药的温催玉却紧咬牙关,这碗药怎么都喂不进去,好不容易把人喊醒了点,也还是没用。 卫樾疚心疾首,别无他法,虽然知道温催玉肯定不喜欢他再亲他,但还是只能自己喝了药,再强行哺渡给温催玉,一口一口地喂进温催玉口中。 但即便喝了药,温催玉也还是没见好转,低烧不退,到了晚间反倒烧得更厉害了,高热久久不退。 卫樾又是换药又是给温催玉擦身,折腾了彻夜,总算让温催玉的体温降了下去,但还是有些低烧,温催玉也还是没醒。 他不仅意识不清,还迷迷糊糊地再度掉起了眼泪。 卫樾手足无措地为温催玉擦拭泪水,喃喃喊:“令卿……我怎么可以这么伤害你……我之前失心疯了吗,怎么会想到这么一个‘好主意’……” “我该怎么办,我不能再说去死,不然又成威胁你了,可除了我这条命,我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连我这条命,其实都不太拿得出手。” “皇位?可我若是还活着,又怎么把皇位交给你,可我若是去死,那为什么不昨晚直接去,还要侮辱你一番……你看,你花费心力,养了个多虚伪的混账。” “你不想再看见我了,是不是……” “你好起来吧,等你好了,我就对朝臣说,我要到民间微服私访,回来之前朝中都由你做主……然后我就不回来碍眼了。我最多、最多偶尔写信回来,让人知道我还没死,好不好?你会愿意看一眼我的信吗?” 第103章 “我又在自说自话了,是不是……你不要我的命,也未必肯要皇位,又不是什么清闲的差事,还妨碍你休养,我怎么能担着皇帝的名分却把差事都丢给你做,还自以为是弥补……我到底该怎么办……” 卫樾呢喃着,又突然想到:“要不,我把天下一分为二吧,你做一个诸侯王,往后不回雁安也名正言顺了,我不碍你的眼了,好不好?” “可这样会不会让人觉得,是我把你赶出了雁安……不要紧,我多给你分一些好地方,这样应该会少一些误会吧?可你会不会比较喜欢雁安这地方?……不管了,我先就这样拟旨,等你醒了给你过目……你等等我,我去拿笔墨,马上就回来。” 卫樾自言自语了半篇《千字文》,然后匆匆起身,拖着因为长时间跪坐在床榻下、所以有些僵滞的腿脚,出了内殿,去外面取了空白圣旨和笔墨国印。 正准备回内殿,卫樾的目光突然落在了昨夜温催玉带回来的那个木盒上。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有种感觉——那里面或许不只是寻常的公文。 卫樾抿了下唇,走近拿上了木盒,然后先回到了内殿,跪坐回温催玉的病榻前,这才慢慢打开了木盒。 ……里面都是他过去半年写给温催玉的信,温催玉纵然被信件内容气得恼怒过,却并未烧了哪一封,而是全部好好收拾规整起来了。 昨夜还特意带了回来。 兴许是怕他误会,所以甚至不告诉他木盒里被上心惦记着的到底是什么…… 卫樾抱着木盒,又看向床榻上的温催玉。 温催玉一脸病容,面色是发烧导致的不正常红润,有些艳色的唇上还有他自己咬出的零碎伤痕。 卫樾茫茫然地眨了下眼,一滴泪顺势滚出。 温催玉这天还是没醒,甚至在后半夜复又高烧起来,还咳嗽不停,直至天明方退。 期间,他难受得下意识把自己蜷起来,眼泪不停地随着呛咳而从眼角滑落,高烧下过分红润的脸色都显得苍白了不少。 “阿樾……” 卫樾凑得极近,才勉强听清温催玉在睡梦中的哽咽。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轻极了的话语,却如轰雷劈下,卫樾只觉得自己的脏心烂肺都被大力揉搓成了飞灰。 他把脸埋到温催玉的颈边,嗅着他贪恋的白檀香,悲咽了声。 第64章 如今惟余覆水难收。 温催玉这一病, 直接昏睡不醒、意识不清了整整三天,再思绪清明地睁开眼时,已经是大年初四的清晨。 他微微一动, 看到床榻边趴在眼下乌青的卫樾。 卫樾没睡熟,身边稍微有点动静, 他就惊醒了,猛然抬起头。 看到温催玉醒了,卫樾下意识一喜, 旋即又脸色惨白起来。 他避开了温催玉的目光,垂首去探温催玉的脉搏:“我就看看你现在好不好……不乱摸。” 确定温催玉现在没事了,只是大病初愈加上躺了几天,身子难免比往常更虚一点, 卫樾松了口气。 然后他规规矩矩收回手, 低着头还是不看人:“你饿不饿?几个时辰前我见你彻底退烧了, 就猜你应该快醒了, 提前吩咐人煨了粥在灶上,我去给你端来,你先吃一点, 好不好?” 温催玉疲倦地应了声,感觉嗓子还有些发哑:“嗯。” 再度听到温催玉清醒的声音,哪怕只是简单的一个字, 也让卫樾几乎喜极而泣。 卫樾起身要出去, 但因为在床榻边一动不动太久,这几天又基本没怎么合眼, 所以他太激动地猛一站起身,眼前先昏花了一瞬,腿脚也有些麻木。 看到卫樾趔趄了下, 温催玉抿了抿唇,忍住了出声过问的念头。 他垂眸,又看到卫樾右手袖摆上有不浅的血迹,不由得一怔,然后才想起来……应当是那晚他咬伤了卫樾的小臂,咬得还不轻。 再度别开眼,温催玉随意扫了圈殿内,发现那夜那些红得碍眼的喜庆装饰已经全部撤下,换成了往常的清静布置。 香炉里缥缥缈缈散出他熟悉的白檀香味。 卫樾拖着没比大病初愈的温催玉精神多少的身体,步履匆匆地走出去。 直到走到殿外,他才停下来了一瞬,忍不住回头看。 虽然知道是他自己理所当然的活该,可……温催玉当真不再关心他哪怕一句,也不多跟他说一个字,还是让卫樾遍体生寒、如坠深渊。 …… 【宿主您好。】 卫樾出去后,系统公事公办的语气响起。 温催玉突然回神,睁大了眼:【今天初几了?】 系统:【抱歉,宿主,今天已经正月初四,距离您正月初一零点任务完成已经过去了八十个小时,您已经错过自主选择奖励的时间。很抱歉本系统没能及时提醒您,但请您谅解,在您意识不清的时候,本系统也是休眠状态。】 温催玉沉默了下,然后听天由命地问:【哦,那给我随机到了哪个奖励?】 系统用一板一眼的语气安慰:【宿主不必担心,若是这个奖励您不喜欢,可以选择不领取。包括今天在内,时间满一百天后,本系统将自动与您解绑,届时您若仍然不领取,则奖励作废,您将保持当前境况不变,不会影响您接下去的生活。】 温催玉不置可否。 系统:【接下来公布您所随机获得的奖励——恭喜您,您获得了奖励三,本系统可配合您达成“留在当前世界但改变身份”。】 【除此之外,每个奖励搭配的“售后服务”亦是随机分配——恭喜您,您获得了在自主选择情况下,原固定搭配于奖励二的“售后服务”,即除非您主动选择结束生命,否则在您自然死亡之前,本系统都将采取不让您察觉、不影响您生活感知的方式,保护您不受意外情况的伤害。】 【奖励宣布完毕,若宿主有疑问,可随时提出,本系统将为您解答。若宿主无疑问,请务必在一百天内领取奖励,过时作废。本系统将每隔二十天提醒您一次,但需要您在当天有保持清醒状态的时间,请理解本系统的运作规则。】 接收完了,温催玉倦倦地应道:【我知道了。】 接着又听到外界的动静,温催玉抬眸,看到卫樾正小心端着食盘进来。 他撑着坐起身,漫不经心地想……其实这个随机奖励挺好的。 他挺喜欢随机到的这个衍生服务,让人有安全感。 至于奖励三的内容…… 离开,也挺好的,反正他可以自己设定新身份。 如今再留下来,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卫樾。 沉默地吃下了半碗粥,温催玉彻底没了胃口:“我要回太傅府。” 卫樾怔了怔,看着温催玉苍白不见血色的脸,然后点点头:“好,我……我帮你拿衣裳……” 温催玉生病期间,卫樾帮他擦洗过、换上了干净的里衣,这会儿他把中衣、外袍和大氅都拿到了床榻边,然后有些手足无措地说:“令……老师,你自己穿,还是……我帮你?” 温催玉似笑非笑:“陛下如今倒是帮我改了姓。” 卫樾抿了抿唇,心想不要紧,令卿这都还没自称臣呢。 “你病了几天,刚醒,身上肯定没力气,让我帮你好不好?”卫樾低声说,“我会很规矩的……” 温催玉轻轻攥了下手。 他到底不是擅长刻薄的性子,看到卫樾满身缺觉少眠的疲惫,还要这么逆来顺受、甚至有点低声下气的模样,哪怕明知道这混账并不如表面温良,但许多难听的话还是说不出口了。 温催玉没再说话,自己撑着下床榻,甫一沾地,便浑身乏力地脚下一软。 本来不敢伸手的卫樾连忙搀扶住了他:“老师……让我帮帮你吧……好不好?” 温催玉无力地闭了闭眼,也没再跟自己的身体对着干,他语气平静地说:“有劳了。” 卫樾手上忍不住颤抖。 卫樾帮温催玉穿好了里外的衣衫,裹上大氅,然后想要把此前从地上捡起来的玉佩、香囊给温催玉系到腰间。 温催玉垂眸看着:“玉佩就够了,香囊里的夜明珠,你自己留着吧。” 卫樾手上一滞,喉间满是涩意,他不敢跟温催玉对视,只低着头哀声说:“老师,至少……至少我当初把这颗夜明珠送给你的时候,我还没有图谋不轨……你别不要它,好不好?” “看着烦心,留着无用,既然你觉得有意义,那就你留着吧。”温催玉声音很轻。 卫樾的指腹隔着香囊,紧紧按着里面的夜明珠,他颤声问:“那柄匕首……” 温催玉摇了摇头,不想再多言。 卫樾恼恨自己的笨嘴拙舌:“它……匕首是防身用的……” 温催玉轻叹:“算了吧。” 卫樾沉默下来,他静静地把香囊和匕首放到了一起,没再哀求温催玉不要抛弃它们……也不要不要他。 第104章 他若无其事、十分冷静懂礼地又开口说:“那我送老师回太傅府吧……方才去给老师端粥的时候,我猜老师可能会想出宫,已经提前让人备好马车在外面了。” 温催玉怔了下,然后轻轻颔首。 几天过去,其实那夜留在身体上的影响已经几乎感觉不到了,只是温催玉刚从病中醒来,确实身体虚弱,所以这会儿只能在卫樾的搀扶下慢慢往外走。 卫樾不敢再直接抱他,所以只得万分小心地扶着。 走出内殿,继续往外走时,温催玉的目光突然落在书案上。 卫樾轻声问:“老师,怎么了吗?” “我那天带回来的木盒呢?”温催玉问。 听到温催玉还在意那盒子里的信,满心绝望的卫樾还是忍不住冒出了点不合时宜的希冀:“那个木盒,我……” “还有那两块除夕夜的木牌,一起烧了吧。”温催玉接着道。 卫樾一愣,希冀的火光被掐灭,他收在身上聊以慰藉的那两块除夕夜木牌,此时也如寒铁一般,让他坠坠的发疼。 但他面上没争执什么,只乖顺地点点头:“……好。我把它们烧了。” 温催玉也无心争执,表完态,倒也没有非要盯着卫樾动手的闲心,敛了目,继续往外走了。 青霜殿的宫人们看到陛下扶着帝师出来,没敢多看,低下头行礼。 马车停在青霜殿外,卫樾小心翼翼扶温催玉上了马车,然后试探着问:“老师,我来赶马车,送你回到太傅府了,就马上回来,不留在你府上碍你眼,可以吗?” 温催玉精力不济,懒得多言,随他便了。 卫樾松了口气。 送温催玉回到太傅府上他住的以兰院后,卫樾如他所言,轻声道:“那我这就走了,老师好好歇息。” 温催玉颔首。 然而走出门前,万般情绪涌上心头,卫樾终究还是没忍住,回头看向温催玉。 温催玉靠在软榻上,轻轻阖着眼,似一尊悲悯却不愿再眷顾凡尘的玉人。 “我是不是……”卫樾艰涩地问,“再也不可能得到你的原谅了?” 温催玉听见了,不知道能怎么回答,他不想再说刺耳的话扎卫樾的心,更不想再宽慰卫樾,索性当做没听见。 卫樾等了等,见温催玉不肯回答,连睁眼都欠奉,于是明白了。 他仓皇收回贪恋的目光,跌跌撞撞如同醉了酒一般离开了以兰院,只留下了院中雪地里的一串凌乱脚印。 太傅府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卫樾送了温催玉回来,居然不似往常那样留下来,而是这么快就要走,不由得都有点惊讶。 卢子白大着胆子问:“陛下,您和公子闹矛盾了吗……您衣袖上怎么那么多血,受伤了吗?” 卫樾低头看了眼袖摆,有些茫然地想,他今日就一直这幅邋遢模样在温催玉眼前晃吗,那难怪他不想看他了,令卿那么好洁的一个人…… 卫樾神思恍惚地离开了太傅府。 卢子白他们也不敢拦,看着陛下这副模样走了,然后互相瞅瞅,有人问:“要跟大人说一声吗?” “应该……不用吧,我觉得大人应该知道的。” “大人方才脸色不太好,还是别去打扰他休息了?” …… 卫樾回到宫里,在青霜殿枯坐许久。 然后他想起来了温催玉的“叮嘱”,起身进了内殿,拿起了温催玉带回来的那个装满信件的木盒,走到屋内已经熄灭的火盆边。 卫樾自己动手重新烧起了火盆,他看着烧红的炭火,从胸口衣襟内掏出那两块除夕夜木牌。 盯着上面的字迹看了许久,卫樾将木牌丢入了炭火中。 然后他挨着炭火席地而坐,打开了木盒,静静地把里面的信取出来,一股脑全扔进了火盆中。 木牌厚实,还没来得及燃烧太多,只有表面开始焦黑,渐渐泛起黑烟、然后小簇火焰自上飘起,但写信用的尺素绢纸易燃,一丢进去,瞬间火势大了起来。 卫樾心如死灰的目光看见火舌卷过了木牌,烧着了那上面温催玉写下的“惟愿卫樾所求皆得偿”…… 他骤然回神,想也不想地朝炭火伸出手,把已经烧起来的信件全掀了出来,然后抓起了被压在底下的两块正在燃烧的木牌。 卫樾顾不得手上烧烫的疼痛,匆忙按灭了木牌上的火焰,又把已经被烧没了一角的信件上面的火扑灭了。 接着他起身,走向殿内的橱柜边,从里面取出了另一个精美的盒子。 他把盒子拿了出来,回到方才的地方席地而坐,看了看自己那一堆差点化作灰烬的信件,然后打开了手中的锦盒。 里面是过去半年里,温催玉给他的回信。 卫樾正欲伸手取出,才发现自己手上脏得很,既沾了炭火的黑灰,又因为烧伤而破皮流出了血液。 但他现在提不起精神去净手,所以又把锦盒合上了,免得这双手弄脏了温催玉给他的信。 卫樾抱着表面已经被弄脏的锦盒,还有两块已经沾上了焦黑、但幸好上面的字迹还没来得及受损太明显的除夕夜木牌,缓缓倒在了地上。 烧毁一角的信件无法恢复如初,弄脏的锦盒不能洗净如新,变黑的木牌又岂可还原如故…… 就像他对令卿做下的事,如今惟余覆水难收。 第65章 求娶册立帝师为后,共治山河。 接下来两个月, 温催玉一直闭门不出,连正月十五开朝后的每日早朝,他都没去。 倒也没有闭门谢客, 其他朝臣有事情找他,他都见, 需要他出谋划策,他也不吝费心。但若是不找他,他就权当什么事都没有。 起初, 朝臣们还当帝师这是为了避嫌,毕竟此前在西华郡先斩后奏了一个郡守,避避嫌也是应当的……但渐渐琢磨着不对啊,避嫌和消极怠工还是有点区别的吧! 再看陛下……陛下就更不对劲了。 一马当先的便是——陛下居然没去缠着帝师! 要知道, 帝师还没回雁安的时候, 陛下就始终惦记。过去半年里, 但凡陛下心情突然好一下, 就一定是帝师有回音了。 而且,除夕当夜,陛下亲自冒雪策马, 据说是从一两个时辰外的村子里把暂且歇脚的帝师接回来的。 这分明是师生情笃啊,怎么这么快就变了! 帝师也是,过去最为关心陛下了, 如今居然连宫城都不入……也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朝臣们倒是想打听, 但青霜殿的宫人嘴严得很,打听的人也不便过分, 于是只好作罢。 不过,据去过太傅府、见到温催玉本人的朝臣所说,帝师瞧着还好, 和往常没什么差别,还是那副温润如玉、和和气气的模样,说话做事仍然有条不紊。 但宫里的陛下却是更喜怒无常、难以捉摸了。 最初,有朝臣看到陛下手上有伤,所以关心问上药了没,这怎么也不是坏话吧?却被陛下阴恻恻地回:“不如你放点血来给朕做药引?” 卫樾手上的烧伤,这次没有人耐心帮他上药、盯着他不许瞎折腾导致伤情反复,他自己也懒得上心,就任由伤势自己愈合,有时候刚愈合了点,又被卫樾看不惯地撕开了,于是手上的伤总是不好。 两个月下来,卫樾掌心和手背的烧伤才顽强地愈合了,被折腾太过,以至于留下了细小的疤痕。 他右手小臂上的咬伤倒是好得更快一点,因为想到那是温催玉咬的,卫樾就没舍得额外做破坏。 看着咬伤愈合,最后有淡淡的咬痕难消,卫樾反倒欣喜,甚至情不自禁亲了亲那道咬痕。 这是温催玉留给他的、谁也拿不走的印记。 ……也是他伤害温催玉、温催玉不肯再与他亲近的证据。 想到这里,卫樾就亲不下去了。 卫樾不敢再光天化日去见温催玉,只能说服自己,反正知道温催玉人就在太傅府里,已经足够宽慰。 有时候实在受不了了,卫樾就趁着夜色寂寥出宫去,自然不能堂堂正正走门,他翻墙悄悄溜进太傅府,像个采花大盗一样跳窗而入,守在床榻边看一会儿温催玉的睡颜,又赶在温催玉醒来发现他之前,匆匆离开。 寝食都混乱,以至于卫樾本就不好的脾气越发不可理喻,见什么都不顺眼。 这日早朝后,几个朝臣单独来找卫樾议事,一句话不对,就惹得卫樾心烦意乱,随手掀了面前的书案。 书案上堆叠的竹简、书写用的绢帛、笔墨砚台连带着被卫樾随手放置的国印都被扫下,沿着台下几道石阶滚落到朝臣们脚边。 几个朝臣连忙跪下请罪,然而场面话还没说完,就先后差不多哑了嗓子—— 一道此前并未下发过的圣旨,方才被卫樾掀桌的举动弄得一起滚落,滚下的途中顺便展开了,上面卫樾的亲笔和鲜红的国印映入几个正好低头请罪的朝臣眼里。 快速几眼扫过,只见上面大致是写说,当朝太尉、天子之师温催玉劳形苦神,陛下得有今日全仰仗帝师过往不惜声泪俱下的悉心教诲,回顾往昔感恩怀德,不知何以为报,故陛下决定以身相许、江山为聘,求娶册立帝师为后,共治山河…… 第105章 几个朝臣恨不得自己根本不识字。 这圣旨是什么玩意儿!陛下疯了吗! “怎么都不说话了?”卫樾语气阴鸷。 然后他也看到了那封圣旨——那圣旨是在温催玉回到雁安之前,他实在等不及想要做点什么,所以提前拟好的。 结果自然是不能拿出来面世,一直放在书案上,卫樾也无心处置,没想到这会儿碰巧被朝臣看到了。 卫樾面无表情地起身上前,捡起那封圣旨,一边卷好一边冷冷地提醒:“嘴巴都放严实点,别拿到温太傅跟前说……他不喜欢听。” 朝臣们:“……” 所以温太傅确实知道陛下您有这么荒诞的打算是吗? 难怪温太傅这两个月闭门不出也不入宫了,这确实是避嫌,但避的不是朝堂政权,原来是陛下您啊! 不过,听起来陛下并没有因为他们看到了这封圣旨,就要杀人灭口的意思,几个朝臣回过神,连忙赌咒发誓说自己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记住。 …… 当夜,卫樾坐在青霜殿内,静静地把这卷不能见天日的圣旨给烧了,然后他看着手边另一封圣旨。 那是他在温催玉的病榻前另写的,划封地给温催玉、册立他为新的诸侯王。 但这封圣旨,一直都还没给温催玉。 最初是因为温催玉刚醒,卫樾当时不敢再提任何旁的事扰他心神。 后来是因为……卫樾怕温催玉领了旨,会迫不及待离开。 他还是奢望温催玉记得他的生辰,还愿意给他加冠取字。 所以想等那之后,再把圣旨给温催玉。 三月初十,距今也没几天了。 卫樾睡不着,索性又翻墙溜窗,出宫到太傅府,进了温催玉的屋子,站在床榻边一丈远,贪恋地看着温催玉的睡颜。 他想,曾经他可以肆无忌惮直接抱着温催玉、四肢都缠在温催玉身上,和温催玉一起安睡。 可现如今别说是一起就寝,就连想要见他,都只敢这么鬼鬼祟祟。 ……诗中言,当时只道是寻常。 卫樾在床榻边站了许久。 突然外面一阵风作乱,刮开了卫樾溜进来后只是关上、但没有插上木闩的窗户。 卫樾回神,连忙走过去关窗。 温催玉被窗户吹开的声响和带进的寒意惊扰,半梦半醒睁开了眼,看到屋中有道黑影,他先是被惊了一下,旋即透过窗外的月光看清黑影朦胧的侧脸。 认出了是卫樾,温催玉抿了下唇,阖上眼仿若从未醒过。 卫樾关好了窗户,然后没敢动作。他站在窗边屏气片刻,没听到温催玉有醒来的迹象,才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又回到了床榻边。 然而甫一定睛,卫樾就滞住了。 温催玉是睡熟了,还是阖眼假寐,卫樾其实分得出来。 方才窗户被吹开之前,温催玉是真的睡着。但现在……温催玉也是真的醒了。 卫樾喉间苦涩。 他静静地看着温催玉的眉眼,突然有点想问问他——你曾经那么费心思为学生招揽可用之人,让他学医习武,可有朝一日他利用你的信任,把所学毒理用在给你下药这件事上,靠所习武艺成了这般鬼鬼祟祟、如同穿窬之盗的小人…… 令卿,你会不会觉得苦心付诸东流,恨不得从未对我心软过? …… 三月初十。 温催玉放下笔,看着眼前完成的竹简,待它晾干墨迹后,便卷起来收好,和这两个月以来他写好的其他竹简放到了一起。 午后,海伯过来以兰院,送上了药盒:“大人,宫里的人代陛下又送药来了。” 温催玉接过药盒看了看。 自从正月初四他从宫里出来后,这些天以来,卫樾都没再光明正大出现在他眼前过,但却仍然派人隔一段日子就送新的药丸来。 频率和从前差不多,虽然温催玉不一定用得上这些药,但卫樾总是要定期帮他更新药盒,以免要用的时候没有药或是时日太久药效不好了。 温催玉无心为难旁人和自己,所以卫樾派人送药来,他就收着。 但算一算,十日前宫里才送过药盒来,今日本不是又一次送药的时间。 “海伯。”温催玉道,“麻烦您去门外看看,若是陛下在,就把他请进来。” 海伯一愣:“陛下?哦哦,好的,大人,我这就去看看。” 片刻后,海伯没再过来,卫樾自己拘谨地走进了以兰院。 他攥着藏在广袖中、打算待会儿给温催玉的圣旨,勉力对温催玉乖顺地一笑:“老师……” “坐吧。”温催玉指了指自己书案对面的软垫。 温催玉待他言辞尖锐扎心时,卫樾感到懊悔绝望。可相比起来,如今温催玉这般平静,好像已经完全不会为他有什么情绪波动了,更叫卫樾心如死灰。 卫樾在温催玉对面坐下。 温催玉把方才写好的字掉了个方向,展示给卫樾看。 他慢条斯理道:“按约定俗成,表字多与本名相关,或延伸或反补。你名中的‘樾’字,有遮荫的意思,我仔细想来,选了‘宣’作为你的表字,意为光明磊落,你觉得可好?” 卫樾想也不想地点头:“好,特别好……你还记得这件事……” 温催玉笑了笑:“答应了的,总该办到,反正早就想好了。” 他笑意一如既往温和,瞧着已经不再有怒意和排斥,但卫樾一颗心仍在直直坠落,跌入无尽深渊找不着狼藉的尸首——温催玉待外人一直是这样笑的,客气有礼,但谈不上亲近,甚至细想是疏离的,只是挑不出错来。 但即便温催玉待他疏离了,那又怎么样,他如今难道还有资格像从前那样耍赖,装着委屈要温催玉纵容他吗。 “谢谢老师。”卫樾低声说道,又去看温催玉写给他的那个“宣”字,说道,“光明磊落……确实反补,我缺这个。” 温催玉微微一怔,想说他并没有借字反讽于卫樾的意思,但稍稍启唇,又作罢了。 算了,解释一番,反显刻意。 其实温催玉如今仍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和卫樾相处,总觉得哪哪都不自在,能端出眼下这云淡风轻的模样,已经很不容易,他懒得再考虑别的细节了。 “至于生辰礼……”温催玉指了指旁边的一堆竹简,“待会儿你把这些带回去吧。不过与私人无关,都是一些政事上或许用得着的,也或许用不着,大多都只是我寻摸着写下的,若是具体实施,细节还得你看着让人再琢磨确认一番……总之你自己拿回去看着办吧,也不用急于一时,闲暇时间看看,觉得可行就试试。” 温催玉打算走了,走之前还是想给卫樾留点什么东西。 索性便把在改进造纸术、印刷术这方面有所了解的内容写了下来,还有关于选拔人才的科举制度、消解诸侯王势力的分封制度等等,总之他想到什么就都写下了,往后全由卫樾自己看着办。 卫樾尚且不知道温催玉在竹简上写了什么,只是自嘲地想,这还是第一次,令卿送他的生辰礼如此公事公办。 “好,谢谢老师。”面上,卫樾仍然一脸柔顺,生怕再给温催玉的眼睛添堵。 温催玉轻轻颔首:“生辰快乐。没其他事了,你就回宫去吧。” 卫樾没有胡搅蛮缠,点了点头,又从袖中拿出圣旨递给温催玉:“还有件事,说完我就走。我今日来,其实也想把这个给老师……老师若是没有异议,可否明日操劳一下,上朝受封?总得过了朝臣明面才好。” 温催玉看着圣旨上要册封他为诸侯王的文字,无悲无喜道:“这封地划分,你很大方。” 卫樾有些紧张:“老师……” “再过些时日吧。”温催玉收下圣旨,平和地说,“过几天不就是春猎了吗,春猎回来后我就复朝,接下来这几天我想再休息休息,这段时日写那些竹简,我有些累。” 卫樾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松一口气,只好干巴巴地点头:“好。” 看着卫樾去搬竹简,手上还有不知怎么来的细微疤痕,那低眉顺眼、再无往日张扬肆意的模样,温催玉到底有些不忍。 他轻叹了声,还是解释道:“我给你这个‘宣’字,并未有讽刺你不光明磊落的意思。我方才说了,这个字是早就想好的,意为祝你豁达洒脱,不受拘束,能自在坦荡地生活。” 卫樾难过道:“我知道……所以我才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字。” 温催玉没再说别的。 看着卫樾离开,温催玉沉默片刻,告知系统:【就四天后吧,去春猎围场那天,你帮我兑换奖励。】 系统公事公办地回答:【好的。】 第66章 “事已至此,阿樾,算了吧。” 温催玉本来以为, 再见卫樾就要四天后春猎出发那天了。之前这几天,顶多卫樾自己夜半溜门撬锁进太傅府,但大抵是不会让他察觉到的。 第106章 但出人意料的是, 这天深夜,温催玉就被卫樾翻窗落地的声响惊醒了。 看到卫樾跌坐在窗下, 还带倒了旁边的花瓶,温催玉愣了下,正纳闷卫樾什么时候身手这么笨拙了, 就闻到了飘过来的酒气。 温催玉微微蹙眉。 看到卫樾伸手去捡花瓶碎片,温催玉出声道:“黑灯瞎火的,别捡了。” 卫樾手上一颤,然后老实放下刚捡起来的碎片, 扶着窗户想要站起身, 嘴里喃喃道:“吵醒你了……对不起, 我这就走……” “你往哪儿走?”温催玉见卫樾打算从哪儿来往哪儿回——翻窗出去, 没好气道,“走门出去。” 卫樾撑在窗台上,反应迟钝, 片刻后才点了点头,身形不稳地转身:“走门……” 卫樾抬脚走了一步,脚下发出了踩到碎瓷片的刺耳声响, 然后卫樾一个趔趄, 差点整个人“五体投地”摔地上。 温催玉蹙眉:“你等等……怎么醉成这样……站着别动。” 好在卫樾这会儿还听得进去话,就是脑子和身手都迟钝, 听到温催玉让他站住后,他就跟个木头桩子似的站在原地了。 温催玉起身下榻,随手披上外袍, 点了两盏灯让屋里不至于摸黑,然后无奈看向卫樾。 卫樾一脸饮酒过度的红意,此时眼神直愣愣地看着温催玉,瞧着有些傻气。 温催玉轻叹了声,看了看卫樾脚下,走上前去,避开了花瓶碎片,扶住卫樾的胳膊:“慢点,跟着我走。” 卫樾茫然地点头。 温催玉嗅着来自卫樾身上的酒气,觉得不太舒服,不由得低声说:“何必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卫樾还是直直看着温催玉的脸,突然说:“我好久没有看到你了。” 温催玉把他按到桌前坐下,看了看他的手,回道:“白天不才见过吗……手上伤了也不吭声……” 大概是方才翻窗跌倒时,手撑到地面按在了碎瓷片上,虽然温催玉一发现就制止卫樾碰碎瓷片了,但卫樾的手还是已经被划伤了几个血口。 温催玉转身,去拿常年放在屋中以防万一的药箱。 卫樾见他要走,连忙起身想要跟着,这会儿倒是反应不慢了。 “好好坐着。”温催玉没回头道。 卫樾老实坐了回去,看着身披外袍、长发垂落的温催玉,一时有些呆了。 温催玉拿了药箱,坐到卫樾身边:“手,伸出来。” 卫樾伸手。 温催玉无奈:“另一只手。你已经醉到自己哪只手受伤了,都分辨不出来了吗?” 卫樾反应了下,茫茫然放下手,又伸出另一只。 温催玉垂眸帮他上药,念道:“你这是特意深更半夜来给我找麻烦的?” 卫樾抿了抿唇,还是直勾勾看着温催玉——他已经很久没敢在温催玉清醒的时候,这么直白地看着他了。 “……对不起。”过了好一会儿,卫樾才突然回应。 温催玉听着他声音不对,抬眸一看,就见卫樾面上两行清泪。 他微微一顿:“……你还先哭上了?” 卫樾说:“疼。” 温催玉看了眼他的手:“还知道疼……你喝了多少?” 卫樾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温催玉:“睡不着,难受。” 跟喝醉的人不太好交流,温催玉索性不问了,给卫樾的手上好了药,他道:“醉成这样,别出去乱走了,趴这儿将就休息会儿,醒了酒再说吧。我去睡了。” 卫樾却坚持把手伸到温催玉面前,还是说:“疼。” 温催玉无奈地看着他。 “令卿……”卫樾哀求地看着他。 温催玉低下头,轻轻对卫樾的手吹了吹,然后抬眸:“可以了吧?” 卫樾抓住了温催玉的外袍,又没头没尾地说:“你不要我了。” 温催玉没回答,看着他的手问了句:“手上的疤怎么来的?” 卫樾也低头去看,说:“把你的衣裳弄脏了……我把封你做新的诸侯王的事,跟丞相他们说过了,这下是真收不回来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呢?你走了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温催玉挑了下眉:“你说了?李丞相他们什么反应?” 他俩现在纯属各说各的。 卫樾又抬起头看着温催玉,语气有些委屈:“你回来看看我好不好?每年……三五年回来一次就好,你回来看看我……我会很安分的,再也不敢了……” 温催玉轻叹:“阿樾……” 卫樾潸然泪下。 他许久没听到温催玉这样唤他了。 温催玉本来就不知道说什么好,此时被卫樾落泪的样子给惊了一番,更是无言。 片刻后,温催玉还是不忍心,抬手给卫樾擦了擦眼泪:“……以前倒不知道你这么能哭。” 卫樾眼前模糊一片,此刻他被醉意、温催玉身上近在咫尺的白檀药香以及温催玉和缓的语气,浸染出了几丝从前才敢有的胆子。 卫樾往前一探,抱住了温催玉。 温催玉怔了怔。 “我错了,对不起,我知错了……”卫樾的眼泪落到了温催玉颈侧,让温催玉没能推开他。 “我知道……我知道说对不起没有用……” “这两个月以来,我一直在反省……没有用,想不到能怎么弥补挽救……” “……铸下无法挽回的大错,反省知错没用,忏悔痛苦没用,哭更不行……我罪无可赦。” “但不能因为没用,就连反省懊悔都没有……若是那样,不就是真的无可救药了吗……令卿,我……” 温催玉轻轻闭上眼。 若非卫樾的表现的确追悔莫及、知道理亏心虚,温催玉如今也不会还能跟他平静相处,早就失望至极、连曾经许诺的给卫樾起表字的事都抛诸脑后,早早借系统的奖励通道离开了。 偏偏卫樾知道悔恨…… 温催玉摸了摸卫樾的头发,轻声道:“也是我不好,把你丢下不管不问半年,我以为故意冷淡,时间长了你也就热情不下去了,却没想到全然起了反效果……” 卫樾摇头:“不……” 温催玉:“除夕那夜你去寻我,当时你的状态就不对,我若是那时察觉了,及时与你说开,你未必会选择继续用药,你是知道错的……我们也就不会走到如今的境地。” “其实我也不是完全没察觉到你不对劲,当时我就心神不宁……偏偏我先是纵容了你胡来的吻,大抵让你觉得就算下药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吧,那句‘若是你仍然心意不改,我们试试也无妨’又说得太迟……” “不是……不是你的错……你没有任何错。”卫樾哽咽,难掩羞愧地摇着头,“求你了,不要再为这么罪该万死的我揽责,我……无地自容。” 温催玉叹了声气。 卫樾又落了会儿泪,然后靠在温催玉身上睡着了。 温催玉扶着让他趴到桌案上,将身上披着的外袍给他盖上,起身回床榻那边,也睡下了。 两个时辰后,往常该起身上朝的时间,卫樾在宿醉后的头痛欲裂中惊醒过来。 直起身,身上披着的外袍顺势滑落,卫樾下意识伸手抓住,接着才意识到……外袍是温催玉的,他现在人也正在温催玉屋中。 卫樾屏住了呼吸。 他看着上过药的手,心想,我又给令卿添麻烦了。 轻手轻脚站起身,卫樾顾不得浑身不适,下意识往外走,免得等温催玉醒了还要看见他、怕是一大清早就心情不好。 走到门口,卫樾才回过神,低头看了眼被他抓在手里的外袍,一时有些犹豫。 反正……反正都已经被他弄脏了,他拿走,不让令卿碍眼,不要紧的吧? 卫樾回头看向屋内。 然后他突然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可是一时间实在想不起来,越想脑子越疼。 卫樾便拿着温催玉的外袍,先小心翼翼离开了。 清晨,温催玉醒后,看着空无他人的屋子,轻叹了声。 然而就在温催玉用早膳时,卫樾突然急急忙忙跑回来了。 他不管不顾闯进以兰院,气息尚且不稳,便匆匆开口:“你说、你说……你曾想过……” “……若我心意未改,你愿意答应我试试?”卫樾说完这话,已经语带哽咽。 温催玉微微一顿。 他原本不打算告诉卫樾这件事,只是深夜那会儿感慨,顺势说了出来,说完之后便后悔了,但又想着卫樾醉得厉害,兴许不会记得。 “怎么像是又要哭了?”温催玉若无其事地抬眸,“这个时间,早朝结束了吗?” 卫樾惶惶道:“今天朝上没什么要紧事,我昨日饮酒过多本就不舒服,所以早早让他们退朝了,我不是上朝到一半想到这件事就丢下早朝跑来的……什么时候的事?你是什么时候有过那样的想法的?是……除夕那晚吗?” 第107章 温催玉轻叹,微微颔首:“当时……我想着,试试也无妨,或许你得偿所愿后就没了执念,觉得没意思,届时再退回师生君臣,顶多比从前疏离些罢了……又或许你心意不变,是我试过之后,发现倒也没那么难以接受,那么天长地久下去,也挺好的。” “可是、可是我……”卫樾喃喃自嘲。 温催玉尽可能放平静语气:“当时正准备跟你说,你就告诉我你往喝的东西里下了药,我也就没说了。事已至此,阿樾,算了吧。” 算了…… 卫樾只觉得心肝脾肺、四肢百骸都被碾了个痛彻骨髓,他绝望道:“我居然……我居然……” 他怎么能忘了,令卿是那么心软的人,多缠缠他,总能得偿所愿的……他怎么会觉得强硬的手段可以得到这个人? 他曾距离夙愿得偿只有一步之遥,然后他亲自将温催玉推远至相隔千山万水了。 “可不可以……”卫樾抱着自己都觉得不切实际的希冀,突然问,“可不可以再给我一个机会……” 看到卫樾这样,温催玉也有些难过。 但他没留余地道:“不可以……阿樾,你真的觉得这份思慕,带给你的是好的影响吗?” 卫樾沉默许久,然后回道:“是好的影响。事情会变成如今这样,不是因为我思慕你,是因为……我自己本就不是一个好的人,才能把原本可以圆满的事,弄得一塌糊涂。” 温催玉无奈:“也不必因此贬低自己。” “你总是愿意宽以待人的。”卫樾苦笑。 然后他抹了一把脸,说:“那我先走了,免得留在这里倒你胃口,你还在用膳呢……” 看着卫樾转身要走,温催玉想了想,左右也没剩几天了。 于是他道:“你若是要来,就白天走大门堂堂正正来,别再夜里偷偷摸摸走窗户了。” 卫樾脚步一滞:“我……我来不会让你不高兴吗?” “你若总是这么磕绊地说话,确实听着有点难受。”温催玉和声道。 第67章 温催玉的身形彻底消散在卫樾眼前。 卫樾回了宫, 把自己一身宿醉后的疲惫收拾妥帖,有个人模人样了,下午又来到了太傅府。 温催玉正在和府上的人一起清点库房, 见卫樾来了,他让人给卫樾倒茶, 等库房清点好了,他才叫上卫樾一起回以兰院。 卫樾回头看了眼,心下有所猜测, 但还是问:“清点库房是因为……” “准备走了,走之前总得把府上的事安置好。”温催玉理所当然地说,也任由卫樾听了之后误会。 卫樾不知道温催玉说的“走”,和他以为的不是一回事, 还以为温催玉是指回头受封后去封地。 “……哦, 那是该收拾收拾。”卫樾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这天卫樾在晚膳前离开了太傅府, 他走之后, 温催玉在院中树枝上看到了个锦袋。 摘下来一看,里面是眼熟的夜明珠香囊和那柄匕首。 之前他把这两样东西留在了宫里,如今卫樾又默不作声送回来了。 温催玉沉默片刻, 找了个盒子,把东西收了起来。 接下来两天,卫樾都是下了早朝之后, 尽快处理完当日的政事, 然后下午到太傅府,看着温催玉用马上要出远门的状态收拾府院。 见到温催玉把四季的衣物都装箱上锁, 好像明天就要走了似的,卫樾忍不住说:“也……不用这么急吧,明日春猎, 要去围场待十日,回来后又不是受封了就得第二天离开雁安……我就是担心什么都收拾起来了,你接下来生活不便。” 温催玉笑了笑:“我知道。” 卫樾也不敢再说太多,只好憋憋屈屈地眼睁睁看着。 不过,看到温催玉没有落下相思古琴,把琴装进了琴盒里,卫樾还是有点隐隐高兴——既然收起来了,就是会带走的意思对吧,那往后令卿在封地抚琴时,是否也可以顺便想想把这把琴送给他的自己呢? 还有……他之前挂在院子里树上的锦袋,昨日来看已经不在了,里面的香囊和匕首,应该已经被收起来了吧?令卿也会带着它们走吗? 卫樾抿了抿唇,去给温催玉倒了杯清水来。 温催玉接过杯子,凑到唇边正要喝的时候,突然下意识顿了顿。 然后他回过神,若无其事接着喝水。 卫樾注意到了,这瞬间只觉得悲恸欲绝。 ——令卿在停顿的那一瞬,是否回想起了除夕夜他毫不设防喝下去的那杯药? 过去一千多个日夜累下的信任,一朝灰飞烟灭后,想来再难重拾了,多可悲。 ……多活该。 …… 翌日,春猎围场—— 虽然温催玉打算今日便走了,但他不想显得对自己的“死”未卜先知似的,让周遭的人都提前起疑心,所以还是带了足够围场十日生活的行囊。 到了围场之后,卢子白他们帮忙收拾行囊和营帐。 温催玉向四周打量了一番,然后去见了卫樾,开门见山道:“一起出去走走吧。” 卫樾受宠若惊,原因和去处都没敢问:“好!” 围场里,其他朝臣也都在放置行囊,见到陛下和帝师走在一起,有的不知更深内情的人感慨:“陛下和温太傅瞧着不是挺好的吗,此前哪来的传闻,竟说他们师生不和?” 不凑巧看过卫樾那封立后旨意的李丞相正巧听见了,不由得面露苦色,又担忧地望向卫樾和温催玉的背影,寻思着陛下年轻气盛脑子发热,但看温太傅此前的反应,应当不是个一起拎不清的,大概不用太担心吧…… 温催玉领着路,往围场东边、据说有处悬崖的方向走去。 他看了眼卫樾的手,问道:“手上的疤怎么来的?” 前几日卫樾夜半翻窗,被花瓶碎片划伤了手,不过不算严重,如今已经结痂了。但这些未愈的伤口之外,还有卫樾此前烧伤留下的细碎疤痕,若是不加以用药祛疤,大抵是要一直留着了。 要换做从前,卫樾早就把手伸到温催玉面前夸大其词喊疼了。但如今被问起来了,他也只是默默把手拢到了广袖中,免得温催玉看着不舒服。 然后卫樾闪烁其词地回:“之前在炭火边睡着了,火星溅出来伤到的,没太注意养伤,就成这样了,不妨事。” 温催玉轻叹:“阿樾,已成定局的事,你总沉湎其中出不来,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有什么意思呢?往后照顾好自己,别再受伤了。” 卫樾闷闷地点头。 却在心里想,令卿是受害方,他可以这样说,但作为加害者,自己若是真的放下了,那得多没心没肺、让令卿心寒呢? 此外,如今温催玉话里话外都是他要走了、他们往后要见不着了,卫樾越听越觉得悲哀,可又无能为力。 卫樾想,他若是愿意,自然可以凭一国之君的身份强行把令卿留下来,甚至强行让令卿做他的皇后,可……令卿不会愿意,他那么宁为玉碎的性子…… 卫樾既怕再伤害到温催玉,又怕温催玉的目光中再度流露出对他的失望。 除夕之夜后那几天,温催玉病得意识不清,在睡梦中落泪质问,那声哽咽的“阿樾,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这两个月余以来,总在午夜梦回时出现在卫樾脑海中,让他好不容易睡着了,也总是睡不安稳。 “我走之后,太傅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只好都托付给你照料了。”温催玉又轻声道。 卫樾怔了怔。 温催玉:“其实应该不会太让你费心,我清点过库房,所剩银钱够给府里的人发下半辈子的月钱了,他们也都是品性不错、基本都稳重的人,应当不会闹出什么事来。我此番离府前,不便提前吩咐,所以回头你帮我转告府里,让他们互相监督、互相帮扶着过日子便是……” “等等……”卫樾忍不住蹙眉,惊疑不定地看着温催玉,“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嘱托我……你只是去封地,若是放心不下,完全可以把府里的人都带去。而且,库房所剩银钱够给仆从发下半辈子月钱是什么意思?你连钱财都不打算带去封地?令卿……老师,我喜欢胡思乱想,你……别吓我。” 温催玉眉眼温和地看着卫樾:“阿樾,你从前不是好奇过吗,我怎么知道赵曜、岑蕙和你母妃年轻时的事,怎么知道岑蕙和九皇子的下落,怎么确定……” “我不好奇。”卫樾心下惶惶,甚至不敢再听,想也不想地打断道。 他看着温催玉,有一种极度不好的预感,好像只要听温催玉说完了这席话,他就要彻底失去这个人了。 卫樾语气里不自觉哀求:“我不好奇了……你别说了,好不好?” 他们已经远离了人群,再穿过前面这片树林,就能到悬崖边了。 温催玉想了想,抬手摸了摸卫樾的头。 卫樾早已经比温催玉高出不少,但温催玉仍然不必在摸卫樾头顶时抬头仰视,因为卫樾会下意识低下头来,方便温催玉省力。 第108章 过去,这样被温催玉摸了脑袋,卫樾直起身、抬起脸来总是带笑的。 但今日等温催玉收回了手,卫樾抬起头来,眼里却隐约有了泪意。 温催玉无奈地笑:“你最近倒是眼泪充盈……其实当初刚认识时,我起先确实是不想管你的,你脾气太差,又行事随意不好捉摸,但后来……” “瞧我可怜。”卫樾也笑了笑,有些自嘲的意味。 温催玉轻声道:“这样说着不大好听,但确实是有这方面的原因。此外,还有推着我一定要帮你的外力——不太好解释这种外力,你当成天道也行,它帮我重获新生,让我知道了一些本没法知道的隐秘往事,也要我辅佐你做一个明君……唔。” 系统在这时候突然毫无预警地给了温催玉一下电击,并且警告他:【虽然宿主已经完成任务,但请遵守保密条例,不要透露本系统的存在。】 温催玉被电流刺激得稍一趔趄,正茫然无度的卫樾下意识连忙扶住他,然后就见温催玉眼中也染上了泪。 温催玉随手拭去,接着道:“你亲政以来,在政务处置的结果上表现很好,所以作为奖励,它给了我两个选择,一个是留下、就当我没有英年早逝过,一个是转世重新为人……” 系统正准备再电流警告一次,然后突然卡壳,接着平铺直叙地说:【如果是为了离开而编织谎言,那本系统应当配合,本系统为刚刚的电击表示抱歉。】 温催玉:【……】 卫樾握着温催玉的手没放,他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懂:“什么……令卿,不是,老师……令卿你在说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个‘天道’?为什么是你和我?……罢了,这些都不重要,那你……你方才那样叮嘱我,是因为……你选择了离开吗?彻底离开吗?” 温催玉莞尔:“我知道,骤然告诉你,肯定吓着你了。但思来想去,还是选择了这种方式……我没来得及选,阿樾,它在除夕新旧交替的子夜,给了我三天时间做出选择,过时不候。” 除夕,子夜,三天……他没来得及选。 卫樾如轰雷落顶,放下手,喃喃道:“那几天你病了……” “是啊。”温催玉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卫樾如行尸走肉地跟上:“除夕那夜……所以你当时,原本是愿意留下来的,你甚至打算答应我试试,是我……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呢……” “真的再也没有转圜了吗?你为了如今的一切付出了那么多心力,就这么烟消云散,你也不甘心的吧?”卫樾看着温催玉,语气绝望得像是想要等石头里蹦出一朵花来。 “求你,你留下吧,我……我只要知道你还好好的,还在这个人世间就好,我不会再打扰你了……你留下来好不好?” 温催玉抿了下唇,狠狠心,接着慢条斯理地说:“我清醒之后,已经过了能选择的时机,它跟我说,我只能转世、重新为人了。” “本也是机缘巧合捡回的一条命,据说我原本连转世为人的机会都不会有呢,如今多活了这几年,而且转世为人能投生到富贵和乐之家,倒也不错,虽然我届时也不会记得前尘了……” 卫樾还是失魂落魄地追问:“就一点、哪怕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吗?是我害你没来得及选的,那个所谓的‘天道’不应该报复在我身上吗……说什么转世为人,不还是这辈子英年早逝了吗,我怎么可以把你害到这般地步,我自己倒好意思半分损伤都不沾染……” 温催玉轻叹道:“阿樾啊……我想过要不要告诉你这件事,然后如你方才所闻,纵然残忍,但我还是说了。” “可我说这些,虽然确实有点存心想让你痛一痛,但归根究底,并不是想在我离开后让你继续悔恨、自责终生,我只是希望你记住这个教训……有时候太想得到,反而会失去,甚至失去更多,还要面对一个无法挽回、难以承受的结局,所以有时候呢,不要操之过急,不论是为人还是处政。” 想了想,温催玉又道:“若是你以后再遇到喜欢的人,不要像这次这样了,适得其反,反受其乱……” 卫樾脑子里一片混乱,以至于他有些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了,只觉得周遭的一切好像都抽离开来,离他似远非近,温催玉的声音也要过好一会儿才能钻入脑子。 他迟钝了几息,才理解过来温催玉的话,下意识摇头道:“不会再有其他人了,再不会有了……你去转世?你什么时候走?总不会是今日、即刻吧?那……那也好,正好前面是悬崖,我跳一下,说不准和你差不多时间到阴曹地府……” 温催玉蹙眉:“阿樾……” “你不用劝我了,你都要走了,你还怎么劝我……正好,这辈子我们没可能了,说不准一起转世,下辈子还能遇着,到时候你忘了我这辈子对你犯过的恶行,我也忘了,就能厚着脸皮重新缠上你了。”卫樾直勾勾看着温催玉,呢喃说,“你说我们会转世成什么样的人呢?转世到哪里去呢?” “哦对,你方才说了,你会去大富大贵和和美美之家,那就好。至于我……我这辈子其实没干过什么好事,但谁让我腆着脸是个皇帝呢,听你方才说,按结果来讲,我目前在政事上也算个明君?那英年早逝的明君应该不至于转世太差吧,我们下辈子说不准能当邻居……” 说着,卫樾居然高兴起来:“还挺不错的。” 温催玉摇了摇头:“阿樾,不行。” 卫樾神不守舍地油盐不进道:“哦,你下辈子也不想看到我……可你能怎么办呢,你不在了,还管得了我殉情吗?有本事你就把这辈子的事都记着,下辈子也别理我。” “你方才不是问,为什么‘天道’选择了要我辅佐你吗?”温催玉静静道,“我的气运与你今生挂钩。你若是今生英年早逝,那我转世为人也会落个英年早逝。你若是活着但往后成了残暴之君,那我转世为人也会落到暴君治下民不聊生的境地。乱世之中,纵然出身尚可,谁又敢保证一辈子风调雨顺呢,届时说不准我就要颠沛流离地长命百岁了。” 卫樾看着他,喃喃道:“不……你骗我的。” 温催玉笑了下:“你若是不信,那我确实没办法,反正来世我也记不住今生,自然不知道我为何非得英年早逝,或者又为何要生在民不聊生、朝不保夕的时局下……” 卫樾眨了眨眼,脸上多了两道泪痕:“你这样,对我是不是太残忍了……” “是啊。”温催玉抱歉道,“阿樾,就当是为了我吧……你不是说对不起我,想要弥补吗?那往后你好好活着,长命百岁,再辛苦一些,做个让老百姓安居乐业的明君,让我来生能有个圆满,可好?” “不好,不好……”卫樾摇头,哀声道,“我知错了,你不要这样惩罚我,我……没了你,我拿什么长命百岁?我不会是一个明君的,我只会拉全天下陪我一起沉沦……令卿!” 他们已经走出了树林,到了能看到悬崖的地方。 当着卫樾眼前,温催玉的身体正在渐渐变得透明——他方才让系统兑换奖励内容了。 按着兑现方式,系统正在“转码”温催玉的身体。 眼睁睁看着温催玉仿佛马上要化烟而去,卫樾不想相信他方才那有关“天道”的说辞都不行了。 “阿樾,我带你来悬崖这边,可不是为了方便你跳崖殉情的。”温催玉用最后的时间,对卫樾展颜一笑,“这边无人,待会儿你回去了就说是遇到刺客了,帝师为了救驾,不幸和刺客一起跌落万丈悬崖,尸骨难寻,比较合理。” 温催玉一边说,一边走向悬崖。 卫樾伸手去抓温催玉的手,此刻还是能握到实处的,只是阻止不了温催玉越发透明。 他喃喃道:“不要……” 温催玉倒没打算多此一举体验跳崖,他只是走到悬崖边,用脚蹭出一些凌乱的痕迹,然后将随身那块没什么特别意义、装饰用的水苍玉从腰间扯下,看准崖下有伸出枝叶但又不足以轻易接触到的方向,将玉佩扔了下去。 确认玉佩挂在了崖下能看见的地方,温催玉引着失魂的卫樾回到安全些的范围。 同时他说道:“至于刺客的身份,就随你说了,说是此前庄王赵曜的余党作乱,或是朝中有什么难以查办的奸臣,你把罪名安上去好下手处置,也都行。” 卫樾绝望道:“求你了,你别走……” 温催玉闭了闭眼:“总之,我是救驾而死,总比是莫名其妙消失来得好吧……不过我走得确实突兀,怕是你难免要受朝臣猜忌,不过好在你是皇帝,如今君权强势、集中在你手,倒也不怕朝臣一时猜忌。” 卫樾:“令卿……” 紧攥着温催玉的手突然落空,卫樾惶然重新去抓,却见自己的手穿过了温催玉的身体,此刻只能抓住一片虚无。 温催玉垂眸看着,继续叮嘱“遗言”的语气也不免悲伤起来:“而且,我方才去寻你之前,特意给子白和小七留了字条,待他们收拾行囊差不多了,看见之后就会来这边树林外晃一圈,然后哭喊有刺客、跑回去叫人救驾……” 第109章 “我没说原因,还让他们看完字条便烧毁且不许外露,但他们盲从我的吩咐,想必纵然什么都不明白,也会照做的。你之后可别无端迁怒他们。他们是太傅府的人,又年纪都还不太大,有他们为证,旁人多少会少些猜疑的。” “左右再如何周全,也难掩我确实离开得突兀的事实,索性我就不再托人当着朝臣的面做刺杀的戏了,免得准备越多反而越容易被发现纰漏。” 卫樾试图抱住温催玉,却仍然什么都碰不到:“不要走……” “阿樾,不用寻我。”温催玉想了想,又道,“说是转世,但都没有记忆了,又怎么算同一个人呢。而且,按‘天道’告诉我的,我也不会转世回到这个世界,不然容易乱套。” 系统开始倒计时,还有最后三十秒,温催玉就会彻底离开这个地方了。 温催玉抬起手,想要最后摸一摸卫樾满脸泪水的脸,然而同样没能碰到实处。 卫樾偏过头想要贴上他的掌心:“令卿……” 两人就这么勉强“接触”着。 “阿樾……”温催玉轻笑道,“不要惦记往事了,是非对错随我一起烟消云散,好不好?” “除夕那夜的事,我不怪你了,你也不要再责怪自己了。” 卫樾好像已经先行一步魂飞魄散,只会喃喃重复:“你不怪我了……” 温催玉颔首:“嗯,事已至此,我方才那么多残忍的话都说了,这会儿没必要再说假话哄你。” “我不带着怨怼离开,你也不要带着怨怼过活……阿樾,我还是喜欢张扬肆意、会撒娇说笑的你。” 话音落下,温催玉的身形彻底消散在卫樾眼前。 像一阵临时停落的雾,风吹过,他就化进了无边无际的人世间,难寻踪迹了。 卫樾下意识往前抓,想要留住温催玉,仍然只握住了满手空。 他终于难以支撑,跌坐在地。 “令卿……”卫樾颤声低喊。 然后他握着地上的落叶尘土,喉间滚动,呕出了一口血来。 神思随着温催玉的离去一同消散,卫樾满脸泪痕,昏倒在地。 第68章 “我害了他,是我害死了他……” 温催玉本来担心他突然消失, 朝臣们会疑心成卫樾这个皇帝设局鸟尽弓藏,但按结果来看,这一点上温催玉多虑了。 因为—— 卢子白和小七收拾好营帐, 想起来温催玉方才离开前的叮嘱,便拿起放在门边的字条展开看了看。 他们俩跟着何所有学医, 也习了不少字,字条倒是看得懂,看完之后大惊失色, 彼此面面相觑。 虽然搞不清楚温催玉为何会留下这样一张字条,但他们还是按着吩咐,看完之后先把字条用烛火烧了,接着跑去东边的林子晃了一圈, 期间确认有人看到他们的去向。 时间间隔也差不多后, 卢子白和小七彼此打气, 然后“惊慌失措”地跑回人多的地方, 大声喊道:“有刺客——东边林子那边有刺客!陛下和温太傅危险,快来人去救驾啊——!” 听到这话,此番负责春猎护卫的叱南军统领秦贺简直两眼一黑, 一边召集侍卫赶过去,一边寻思着这事儿有些眼熟……前几年庄王赵曜还在的时候,陛下和温太傅也在围场遇刺过一次, 不过那是秋猎, 当时也是他秦贺负责围场安危,因为刺客的事他那次还被杖刑了! 如今怎么又来! 陛下和温太傅怎么总爱往林子里跑! 朝臣们听到有刺客, 为表忠心,那也必然得跟在叱南军后头赶往东边林子。 然而他们到了林边,没瞧见人, 往里走了一段也半点动静都没发现。问卢子白和小七,当然除了慌乱也问不出所以然来。 不过卢子白和小七都年纪不大,旁人眼里他们又只是没见过世面的仆从,所以也没人觉得他们磕磕巴巴有什么问题。 秦贺说:“想必是刺客追逼,陛下和温太傅他们往更深处躲避了,快!继续往前!” 有朝臣操心地说:“这前面是不是有个悬崖来着……唉哟!快快快!” 等众人一路穿过林子,来到悬崖附近,就看到卫樾独自人事不省地倒在地上,唇边有零星血色,旁边还有一摊新鲜血迹。 众人受惊,以为陛下是受伤了,一边呼天喊地上前,一边四处寻本应同行的帝师温催玉的身影。 然而人没寻到,倒是瞧见悬崖边有凌乱的、像是方才才弄出来的足迹…… 卢子白和小七难以置信,大着胆子趴到悬崖边往下看,看见了温催玉随身的玉佩挂在崖壁伸出来的树枝上迎风招展。 实在没找到温催玉,目前情形来看,帝师的下落甚至很是不妙。 而卫樾身上虽然乍看没瞧出来受伤,但身边的血是实打实的,众人担心天子龙体,索性兵分两路。 一路人先把卫樾送回营帐,召随行太医过来诊治。另一路人留在悬崖附近,继续寻温催玉的下落,若是不行,大抵要想办法绕路到悬崖底下寻一寻。 但若是要到崖底去寻,那帝师的生机……众人也等着陛下醒过来,好了解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卫樾被送回营帐,分明周身无外伤,探脉也诊不出内伤,可人偏偏就是醒不过来。 灌药管不下去,扎针又不敢过重,免得伤及龙体担不起责任。 随行太医也着急,但又束手无策,只好在第二天提议:“何院首此番没有同行来围场,他阅历深,若是在此,说不定有办法……要不传信回雁安,让何院首来一趟吧?” 也有朝臣说,传信一来一回只怕耽误时间,不如直接送陛下回宫城,让何所有给他诊治。 一直沉默的李锳此时开口道:“还是让人速速去请何院首来围场吧。陛下此时昏睡不醒,怕是经不起路程颠簸,若是稳缓回去,也未必比传信一来一回快多少。而且……温太傅下落不明,陛下若是醒了,必然关心,届时也定要回围场的。” “此言有理!好了,别耽误了,快回雁安请何院首!”李丞相附和道。 何所有本不想跟着奔波,但听闻温催玉下落不明、卫樾疑似吐血后昏迷不醒,何所有来了兴趣,跟着跑了一趟。 围场离雁安城并不远,一来一回也就一日时间。 但直到何所有抵达围场,他们也还是没找到温催玉。 温催玉好像突然消失了,除了悬崖边的足迹和崖下挂落的玉佩之外毫无踪迹,众人别无他法,已经试图绕到崖底去寻一寻。 毕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找不到帝师,只怕陛下醒了也不会饶过他们的。 其他太医不敢用药太猛、下针太重,何所有没有这一点顾忌。 卫樾咽不下去药,何所有就让卢子白和小七帮忙强行灌,一碗药灌撒大半碗,那就多灌两碗,灌完了再给卫樾换下弄湿弄脏的衣裳和床铺,等着下回灌药后又接着换。 如此连灌了几顿药,何所有又给卫樾一顿扎针,总算在“遇刺”事件后第五天,把卫樾唤醒了。 春猎随行的朝臣们这几天几乎都住在帝王营帐门口了,听到陛下醒了,连忙安安静静又紧张地进营帐看着,随时准备行礼。 只见陛下满脸苍白、毫无血色地睁开眼后,第一件事就是想要翻身下榻:“令卿……” 平日里朝中“温太傅”、“温大人”、“帝师”之类代称习惯了,温催玉又鲜少和其他朝臣有私下交际,以至于他的表字,其实许多朝臣都不熟悉。 这会儿卫樾呢喃出口,在场大多人甚至没反应过来他在叫谁。 “陛下小心!别摔着……” “陛下您是在叫谁?” 还是李锳先回道:“陛下,温太傅他……还未寻到温太傅的下落。” 朝臣们一时哑了声,倒也反应过来了,“令卿”是温太傅的表字。 众人既不知道该怎么跟卫樾提没找到温催玉这件事,也不禁有些纳闷……陛下平日里不都称呼老师吗,怎么这刚醒的下意识却喊表字,未免有点……古怪。 卫樾刚醒,突然翻身下地,根本站不稳。 又听到有人说没寻到温催玉的下落,卫樾眼前浮现出温催玉在他面前渐渐消失的画面,更加身形不稳,要不是有卢子白和小七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他差点当众跌倒在地。 卫樾茫然地被扶回床榻边,刚坐下,他就又低头呕出了一口血来。 朝臣们惊慌,争先恐后喊道:“陛下!” 卫樾摇着头,笑声如哭:“我害了他,是我害死了他……” 就在朝臣们惊惑不定的时候,卫樾倒在床榻上,又昏迷了过去。 陛下伤痛至此,就算有人此前起了点“陛下设局,以刺杀之名对温太傅下手”的疑心,这会儿也疑不下去了,毕竟陛下这几天的状态他们都看在眼里。 于是,众人根据太傅府两个仆从的话、现场痕迹,和陛下短暂清醒时说的话,推断出来——有刺客刺杀,温太傅为了救驾,不幸和刺客一起跌落悬崖,陛下目睹此景,大受刺激、万分自责,以至悲痛吐血。 第110章 说不定是刺客提前探查得知陛下重视温太傅,又看温太傅文弱,所有伺机先挟持了温太傅,想要借此逼迫陛下答应什么居心不良的条件,甚至有可能是要陛下自裁这类容不得事后反口的事,所以温太傅别无他法,只能趁机与刺客同归于尽…… 悬崖底下是湍急河流,崖壁上又多有杂乱枝丛,一路落下去,待人绕道找到崖底,哪还能找到人呢! 唉!天妒英才啊! …… 卫樾这次没再昏迷几天,只半天后他便醒了。 得知朝臣们的猜测,他不认可也不反驳,半点反应不给,一声不吭地枯坐着。 秦贺小心翼翼来禀,说在崖下也没能寻到温太傅的半点踪迹。 卫樾也还是没反应。 直到何所有一边往他脑袋上扎针,一边说:“老夫突然想起来,前几天温大人托付了个信匣子给老夫。他说,陛下打算封他做诸侯王,去了封地,等闲就不便回雁安了,届时送信又怕算不准路程,他便索性提前写好了一些信件,托老夫在往后每年陛下生辰时代为递上……” 卫樾终于有了反应,他不顾头顶的针,骤然侧身去看何所有:“那些信呢?” 病人不配合扎针,何所有也就暂且收回手,揣着袖子道:“老夫这次是来治病的,自然没带着,都在雁安城里呢。不过,陛下这是想要提前全都要走?” 卫樾盯着他,没回答,只问:“他还托付你什么了?” 何所有摇摇头:“也没旁的了,就是信匣子。不过温大人说,若是陛下还惦记他,老夫就把信给陛下,若是陛下已经不怎么提起了,那那年往后就不要给了。” “他好像是备了往后十年的信吧,虽说只有十封信,但一备就备到陛下而立之年,老夫此前就觉得这征兆不好,太着急了些。温大人若是担心往后每年新写信、送回雁安不能正巧是陛下生辰日,那到时再提前送到老夫手里让代为转交,也不是不行啊,何必提前这么多……唉,他倒也不怕老夫活不到十年后。” 卫樾自己伸手把头顶的针拔了,起身道:“回雁安,把信匣子给朕。” 何所有皱着脸:“温大人说,每年给一封……” “那你可以去跟他告状。”卫樾道。 何所有:“……” …… 与雁安相距百日路程的江水以南,望江郡知荷县—— 城北有家关了多年的私塾堂,几日前那家的独子回来了,说是亲长都已辞世,他孤身在外闯荡,落了个“两袖清风”,便只好回家乡来继承祖业,打算重开私塾挣点束脩糊口。 听起来颇有几分不着调,偏偏这年轻人长得一副正经好相貌,噙着笑看人时,让人说不出他不靠谱的话来。 清晨,私塾堂外一街上热闹起来,多是卖早点的摊子。 私塾堂开了门,那年轻主人走出来。 虽然只有短短几日,但外面那些摊主都已经认得他了。 “崔先生起了,今日来我家吃馄饨呗?” “崔先生,我家烧饼好吃!我给你烙个大的,不多收你钱!来不?” “去去去,人崔先生一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能吃你家那油饼吗,弄满脸油,多难看?崔先生,我家豆花嫩得很,今早现做的,来一碗?” “嘿,你抢生意就算了,还要贬我家油饼,你有本事待会儿别买!” “哈哈哈哈——” “崔先生”长得好,斯文人吃东西也赏心悦目,这几日他天天出门用饭,光是坐在那儿就是块揽客的活招牌。摊主们见他只是脾气斯文,并没有死读书的酸儒气,便都大大方方玩笑起来。 今日崔先生选择了吃馄饨。 摊主高高兴兴多给他加了些份量,然后又叹气:“崔先生啊,不是我有生意都不做啊,但你这样天天搁外面一天三顿,荷包真禁得起啊?难怪你攒不下钱呢,还是省着点花吧?” 崔先生——温催玉莞尔,颔首道:“是啊,可得开源节流才行,过两日我家私塾就准备对外招收学生了。” 第69章 也祝你万寿无疆、长乐未央。 几天前, 通过系统发放奖励的方式,温催玉转瞬从卫樾面前来到这知荷县,在崔家私塾内醒过来。 崔令——这是温催玉给自己新身份定下的名字。 之前系统问他有关新身份的设定时, 他有想过取一个完全和“温催玉”没有相同点的名字。 但名字终究是个特殊的东西,其寓意不同, 突然要给自己取个完全不相干的名字,温催玉竟觉得有些为难,索性最后用本名和表字一起, 取了“崔令”这个不会让人乍听觉得很少见的名字,好融入市井。 知荷县风土人情都不错,又距离雁安有三个多月路程,不近, 而且温催玉从前没来过这地方, 甚至没靠近过望江郡, 在鲜少会远行的当下社会, 有认识他的人正巧出没本地的可能性比较低。 这个郡县的官员没有能认出他的脸的,国都雁安的官员虽然有出身望江郡的,但也多年未回过家乡, 更不是知荷县人。 总之,温催玉衡量过后,认为来这里能比较安心地用新身份度日。 他如今是崔家私塾的主人, 过去在外游历, 攒了一大笔财富,但为了避免惹人红眼, 所以对外只说自己赶在荷包空空之前回到家乡、落叶归根。 ——温催玉并不打算为难自己,所以让系统按着太傅府库房里的规格,给他等价值复制了一份钱财, 放到崔家私塾的密室里。 崔家私塾本就是凭空出现的,他要一个密室,系统自然也能办到。 按着温催玉的需求为他改名换姓、做好新身份,并把他转移到崔家私塾里之后,系统简单道别,就此解绑。 温催玉独自坐在私塾里的卧房中,一时竟觉得满心空落落的。 他起身,走出私塾大门看了看。 旁边的邻居正好出门,瞧见他,理所当然地打招呼:“崔先生,出门啊?” 知荷县出现了一座崔家私塾,里面的崔先生是刚回来的私塾主人,这件事就这么理所当然地扎根了。 …… 国都雁安—— 卫樾坚持索要温催玉留下的信匣子。 何所有衡量了下,觉得自己一大把年纪了,实在不是硬骨头,而温催玉应当也了解他的性格……于是何所有老老实实把信匣子交给了卫樾。 卫樾拿到了信匣子,将自己关在青霜殿里,把里面的十封信反复翻看了数遍。 【阿樾,二十一岁生辰快乐。 提笔有些不知道写什么好,我不太擅长写信,所以此前不回你的信件,除了有意冷淡之外,确实也是不知该如何回复。 转眼,我离开也快一整年了,不知道你过得如何。 若是可以,我希望何大夫并未将这封信拿给你,毕竟这就说明你已经不再介怀了。 我希望你不要再挂念过往,可以看向将来。 我本想,除了信件之外,要不再提前给你备点生辰礼。但想想还是作罢了,何必让你添些放不下。 这般说来,其实这信也不该写。 但思来想去,总觉得我离开得太过突然,计划中准备在离开前告诉你的那些话,对你而言也太过残忍……不知这信中寥寥几笔,能否给你一些宽慰。 那次除夕夜的事,我当时气愤怄火,但事后冷静想想,我确实应该担点责,虽然我知道你肯定不认为我有责任,但我作为你的老师,出了那种事,总是我有些做得不恰当、不到位之处。 所以,就算为了让我心安,你也不要再揪着不放了。若是你已经放下了,那自然更好,当我这些话是多虑了。 总之,不论如何,我确实已经不再怪你。 放过自己,好好过接下来每一天,好吗?】 【阿樾,二十二岁生辰快乐。 仍然希望你没有拿到这封信。 这封信其实更不知道写什么才好了,想说的话方才已经在第一封信里说得差不多了,好像已经没新鲜的东西可说。 罢了,容我暂且搁笔,之后想到了再续写吧。 昨夜大风,挂落了院中不少树叶,清晨起来看,铺了满地,便想到提笔续写这封信。 记得我们第一次一起过除夕时,曾在院中树上挂过木牌。虽然不知道你是否依言将木牌烧了,但冷静想来,还是很多谢你曾经的祝愿。 也谢谢你曾经的思慕。 不过既然用错过一次方法了,同样的教训以后可千万别再犯。 阿樾,重新开始试试吧。】 【阿樾,二十三岁生辰快乐。 朝中政事可繁忙? 我留给你那些竹简上的内容,你看过了吗,尝试过多少?若是不行,也不必强硬推行,我只是大致写来供你参考。 照顾好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饮酒过度,也不要胡乱用药。 这封信简短,就到这里吧。】 【阿樾,二十四岁生辰快乐。】 第111章 【阿樾,二十五岁生辰快乐。 按着此前和诸侯王们的约定,林王等人是不是已经开始送人到雁安了? 待人耐心一点。 不过你已经亲政这么多年,想来也不必我多言了。】 【阿樾,二十六岁生辰快乐。】 【阿樾,二十七岁生辰快乐。】 【阿樾,二十八岁生辰快乐。 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应该已经确定好储君人选了?】 【阿樾,二十九岁生辰快乐。】 从第三封信起,信中内容就简单得堪称敷衍,而温催玉没有对此在信中给出任何解释。 卫樾悲凉地想,令卿大概是不想再多说,引他心浮气躁、心弦不停,想要让他逐渐放下吧。 幸好,最后一封信并不这么简单,让卫樾得以多看一会儿。 【阿樾,三十岁生辰快乐。 一鼓作气写完了前面九封信,自作聪明地觉得能通过年复一年的敷衍,让你即便最初两年还未放下,后面也能越来越淡。 毕竟到这封信,按我原计划应该是十年过去了,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再重的回忆也该淡了。 但写到这里,我才骤然想到,以你和何大夫的性格,若是你意识到我留有信件,只怕会逼迫何大夫一次全给出,而何大夫在医术之外,实在不是很有坚持的脾气。 罢了,既然写都写了,也不想浪费,还是打算按原计划托付给何大夫。至于我走之后的事,我届时管不了了,也不想管了。 或许,你是一次性看完这十封信的? 那你应当很确定我的想法了——请你务必过好往后每一日,如你在除夕夜木牌上所祝我的,也祝你万寿无疆、长乐未央。】 卫樾看着最后八个字,喃喃自语:“万寿无疆,长乐未央……令卿,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卫樾看了这些信许久,又把此前温催玉离开雁安、南下前往西华郡那半年里给他的回信拿出来看,最后收整到一起,加上他写给温催玉的那些信,他抱着两个盒子,怀里揣着留有烧痕的除夕夜木牌,出宫到了太傅府。 太傅府里的其他人也都听闻了温催玉出事的事,正悲伤悼念,也在合计要不要在府上挂白幡、行丧事。 看到卫樾神不守舍地突然来了,众人连忙行礼。 往常看在温催玉的面子上,卫樾多少会理他们一下,但今日卫樾实在累得没有力气搭理任何人。 他直接穿过太傅府里的仆从,走向以兰院。 屋中温催玉的东西早就收拾封箱,卫樾看着那些箱子,想到此前温催玉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给自己准备“身后事”,而他居然毫无察觉,还在心里难过温催玉那么着急前往封地…… “令卿啊……”卫樾笑着摇头,“你真是一点麻烦都不愿意给别人添,哪有自己提前把这些收拾好的……你看,你收拾好了,还是要被我翻出来。” 箱子上了锁,但温催玉此前只是为了收拾,不是为了防贼,钥匙就挂在锁上,省得卫樾另外找了。 他放下了带来的两个盒子,然后挨着打开了所有箱子,把那把相思古琴也拿了出来,重新摆回温催玉往常放琴的地方,箱子里的衣物、个人物品也都一一取出来,按着卫樾的记忆放回了原处。 卫樾把以兰院变回了温催玉曾经日常居住的状态。 然后他突然发现,曾经被温催玉“还”给他,又被他偷偷摸摸还回来的匕首、装有夜明珠的香囊、他给温催玉准备的药盒,还有他去年送给温催玉做生辰礼的那幅画卷……不在这些箱子里,他方才没瞧见。 卫樾又仔细找了一遍,然后自嘲地喃喃:“是早就被你销毁了吗……连留下来做遗物都不可以吗……” 自打在围场昏迷醒来,回到雁安已经三日了,这三日里卫樾都没有合眼,如今在温催玉屋中折腾了一番,他终于有了点倦意,抱着装有信件的两个盒子,躺在温催玉的床榻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 夜里,温催玉睡得有些不安稳。 他梦到了卫樾。 卫樾苍白着脸色,语气平静得可怕:“你不要我了。” 温催玉正要回答,卫樾又说:“你打算收别的学生了?也是,我这个学生做得不好,你当然要收别的好学生。” “阿樾……” 温催玉骤然醒来,躺在床榻上看着房顶,渐渐回过神,方才只是一个梦。 他抿了抿唇,起身下床,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清水。 喝完水,神思清明不少,温催玉轻叹了声,回到床榻边坐下来,想了想,他又从枕下拿出了卫樾送给他的那柄匕首。 他之前问过系统,他改变身份的时候,是从前的任何东西都不能带走,还是可以选择带走一点东西。 系统模棱两可地回答:【兑换奖励、转码为新身份时,宿主当时身上所穿的衣物当然会一起带走,所以建议宿主抵达新身份环境后,尽快更换衣物,并处理掉与从前环境有关的衣物,以免留下暴露身份的隐患。】 于是温催玉没再追问,而是自己试了试——离开那天,他随身携带了这柄匕首,然后果不其然,随身的物品都和他一起来到了新环境。 除了这柄匕首之外,温催玉还带走了夜明珠香囊、往后不会再有人定期为他更换的药盒,以及……卫樾去年送给他,抛开作画人的“别有居心”不提,他确实很喜欢的那幅画,画中情景挺有纪念意义的,也是卫樾正儿八经第一次送他画作。 反正都是些揣在广袖中、随身携带不算很累赘的东西,到了新环境后,他便把东西都放在家中,又不会佩戴出去见人,也没必要担心暴露。 何况,这些东西里,除了样式常见的香囊他从前总外戴着、旁人见了兴许有印象之外,其他都挺隐秘,除非卫樾本人亲自瞧见,不然别人看到了也不会联想到一朝太傅,不必草木皆兵。 往后都见不着了,温催玉还是想保留一些有意义的物件。 而且这些东西零碎好处置,即便卫樾在太傅府没能找到,也不会起疑,大抵会觉得是他心生厌弃、早早给烧了吧。 两天后,温催玉照常出门用饭,还是那家味道不错的馄饨摊。 摊主好奇:“崔先生前几天不是说要办私塾招学生吗,怎么没见动静?” 温催玉笑了笑,面不改色地回道:“收到好友来信,托我帮忙编书,随信送来了不少酬劳,一时不缺银钱了,便不着急了。” 摊主似懂非懂:“编书啊,听上去蛮厉害的,不愧是在外面闯荡过的崔先生,认识的人多,你们读书人路子也多,挣钱不用卖苦力,舒坦!” “不过听着不像是能长期干的活计,还是办私塾好,你想想啊,收一个学生少说教十年了,这束脩啊、逢年过节的孝敬啊……是吧。” 摊主露出个心领神会的表情。 温催玉失笑。 摊主见他不着急,自己反倒代为急起来:“崔先生你别光笑,真得抓紧啊,咱们知荷县就这么大点地方,每年能被家里送去读书的娃娃就那么点,你要是后头没钱了才着急忙慌开私塾,不一定招得到学生的!” 温催玉颔首,感谢道:“是,多谢您提醒。不过我朋友连酬劳都一起送来了,我还是先帮人把书编好,招学生的事不着急。” ……至少,要等卫樾不会在梦里哭诉了,他才能安心收新学生。 第70章 准备帝后大婚,朕要迎娶帝师棺椁。 卫樾留在了太傅府, 待在以兰院温催玉的屋子里,不出门,也不要吃喝, 白天不开门窗,夜里不点烛火, 谁来找他他都不见,一声不吭罢了早朝。 秦贺有些踌躇不敢惊扰,袁昭念及与老上峰的旧情, 又觉得陛下待他多少是恩厚一些的,于是壮着胆子走进以兰院院中,隔着门禀报,代叱南军统领请罪, 说没能找到温太傅遗体, 也没能抓住刺客的线索。 但即便如此, 卫樾也毫无反应。 如此又过了三天, 朝臣们别无他法,已经盘算着法不责众,要不他们聚众闯一闯以兰院吧, 毕竟陛下这样,说不定都绝食昏倒在屋里了。 国力昌盛的大燕出了个饿死的皇帝,可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说来也是古怪……”有朝臣在太傅府里陪着侯了这几天, 实在忍不住低声说起来, “温太傅出事,陛下伤心欲绝, 甚至绝食罢朝,可……陛下怎么像是就这么笃定了温太傅已无生机,对刺客的情况也半点不好奇?” “嘘——韩大人, 这话你也敢说!”相熟的朝臣连忙使眼色。 韩大人全名韩有成,四十来岁,是如今的太史令,负责记录史事。 这几日他除了和其他三公九卿一样守在以兰院外表忠心之外,还得做记录,确实是比其他朝臣累出不少,此时即便被同僚制止了,也还是忍不住心里憋着的劲。 韩有成低声说:“要我说,刺杀这事儿就是蹊跷,陛下的态度也很奇怪……唉,你别这么给我使眼色,我真是憋得慌,我又不是在质疑陛下……我就是琢磨着,只怕刺杀那会儿就陛下、温太傅和刺客在场,还发生了些我们后面才赶过去的人不知道的事儿,所以陛下才这么断绝希望……” 第112章 “唉,陛下不肯说话,也都是我们瞎猜罢了。”另一个朝臣接话。 正说着,有朝臣看到太傅府的厨娘田婶拎着食盒过来了,后面还跟着太傅府上犹犹豫豫的其他仆从。 这会儿还没到用膳的时候,而且看食盒的大小,又只有厨娘一个人拎了食盒,显然不是太傅府仆从来给他们这些朝臣送饭了。 李丞相开口:“你们……” 太傅府的仆从们对朝臣们行礼问安,然后一鼓作气进了以兰院。 在朝臣们的讶异和期待中,田婶敲门,往里扬声问:“陛下,老奴作为太傅府的人,想问您一句,我家大人的丧礼您给办吗?” 这话问得不可谓不大胆,尤其是在如今,陛下脾气比往常更加难以捉摸的情况下……朝臣们不由得汗颜,佩服这厨娘。 屋内,卫樾面无人色地靠在床榻上,嗅着来自温催玉、但如今已残留无几的白檀香。他此前乏力到懒得睁开的眼睛,这会儿因为田婶这话,不由得微微掀开了点。 丧礼…… 卫樾漠然地想,史书上有些野蛮王朝,办丧礼时讲究活人陪葬,正好他给令卿殉葬吧……可令卿连尸骨遗骸都没给他留下,他跟什么合葬? 不…… “我不能死……”卫樾的嘴唇因为缺水,此时有些干燥,他喃喃低语,“我不能死,我不能再一意孤行,任性地牵连令卿的来世……来世。” 说到最后两个字,卫樾自嘲地笑了声。 “我得……嗯,我得万寿无疆。”卫樾忍不住笑起来。 他这几日颓丧,水米未进,于是声音想高也高不起来,还有些哑,在这封闭昏暗的屋子里,笑声像是青天白日闹了鬼。 田婶已经从敲门变成了拍门板:“陛下,陛下您好歹得给个回话,我家大人就这么没了,您不给他个说法就算了,总不能连丧礼都不给办吧?” 守在院门口的朝臣们听到这话,都不敢再“佩服”了……这简直胆大包天啊,敢对陛下这么说话!这厨娘最好运气好,陛下在里面已经昏了,没听到这席话,不然怕是…… “咱们府上就剩下一堆老弱病残的奴才了,您打算就让我们这些人潦潦草草给大人办丧礼吗?陛下……” 田婶正要继续说,手上突然拍了空,门从里面被打开了,脸色没个人样的卫樾出现在她面前。 看到门开了,朝臣们连忙扬声行礼,又不由得猜测这厨娘的下场…… 然而出乎朝臣们意料,陛下竟全然没有动怒,反而眼神示意厨娘把食盒给他。 田婶连忙递过去。 卫樾接过食盒,又关了门。 长命百岁寿终正寝之前,他不能死,更不能是因为绝食而死。 他要按令卿的吩咐,过好往后每一天,每天都肆意舒坦、吃饱喝足睡好觉,这样令卿转世后应该也能过得自在些……对吧? 卫樾一边想,一边吃完了食盒里的饭菜,汤也一滴没剩。 然后他喝了几杯屋中放了几天的清水,接着起身,再度开了门。 朝臣和太傅府仆从们还在外面候着,翘首以盼。 卫樾逡巡一圈,声音有些低哑地开口:“刺客自称是前庄王赵曜的暗卫,为主复仇,想要索朕性命。” 众人提起心。 “其他的,大致你们所推测。那刺客本是冲着朕下手,温太傅警觉发现,为了护朕,阻拦了刺客,刺客见已经打草惊蛇,怕再对朕直接下手没那么便利,索性趁势挟持了温太傅,逼朕自我了断。” 卫樾漠然地胡编乱造着:“温太傅不愿朕为难,所以舍命相博,和刺客一起坠崖了。” 李丞相为首,朝臣们连忙附和:“温太傅大义!” 卫樾盯着他们看,直到把朝臣们看得心里发毛,才接着语气平平地说:“虽然刺客自述是为赵曜报仇,但也说不定是受其他人指派。只是温太傅临终前叮嘱,让朕不要无端猜忌、引得朝中人人自危。” 朝臣们刚惶惶不安的心,又稳当地落下了不少——幸好,幸好,看陛下这几日不追究的表现,应当是把温太傅的遗言听进去了,没打算闹得满朝风雨地去查,也就不至于冤枉到自己头上。 “朕思索了这几日,觉得当听从恩师叮嘱,朕也不想在温太傅辞世之际大动干戈,惊扰亡魂。所以,若无其他线索,便以赵曜旧部刺杀做结罢。”卫樾古井无波道,“秦贺那边,回头你们谁去知会一声,朕没打算治罪于他,若是崖底遍寻无果,便算了……只当温太傅已随流水而去。” 朝臣们连忙低头,齐声道:“是,陛下圣明。” 卫樾接着说:“温太傅的丧礼……既未寻到遗骸,便立衣冠冢,丧礼需隆重,由太常寺负责,当高于诸侯王规格。温太傅生前,朕本欲册封他为琰王、享两江南北半壁江山……” 李丞相他们少数几个此前就被通知过的,这会儿倒是不怎么惊讶,只是好奇陛下这时候提这件事做什么。 而其他朝臣都震惊不已……半壁江山?还是最为繁华的两江沿岸郡县?陛下莫不是……此前莫不是疯了!把大燕的国土分给温太傅一半,还是更好的那一半,简直就差直接把皇位让给温太傅了! 不过……如今温太傅人都不在了,死者为大,陛下也不可能再这么做,所以朝臣们没谁出声提出异议。 只是丧礼高于诸侯王规格罢了,高就高吧,温太傅英年早逝、救驾而死,身后事理应有此待遇,也能让陛下宽心一些。 “如今温太傅人不在了,但朕已经给了圣旨,也对李丞相他们金口玉言提过,不便出尔反尔、不敬先师,故而还是按着原来的计划,追封温太傅为琰王,其名下封地涉及郡县需改名、归于琰国,只是无主能亲临治理,往后琰国封地辖下郡县,仍暂由朝廷直接治理。”卫樾吩咐道。 朝臣们难以置信,有人忍不住出声谏言:“陛下,这……只怕不妥啊!” 虽说死者为大,现在哪怕追封温太傅为太上皇,他本人也得不到半点好处了……但陛下坚持划分封地琰国,还是有点过度了,让本来不想这会儿触陛下霉头的朝臣,也实在克制不住开口。 然而朝臣们七嘴八舌,卫樾还是一脸冷淡,只看着他们,不言不语。 朝臣们在注视下,渐渐说不下去,停了声。 卫樾这才继续,语气平静得反添悚然:“朕意已绝。你们非要这时候跟朕作对,逼朕大动干戈?” 朝臣中,方才一直沉默的李锳此时突然开了口:“陛下圣明,臣等遵旨,谨听陛下旨意。” 他这么一说话,让李丞相和李丞相门下的人就不好再唱反调了。 不论实权如何,李丞相毕竟是百官之首,他不再说话——虽然他原本也不太可能跟陛下强硬抗议到底——其他朝臣彼此瞅瞅,陆续也很快消了声。 卫樾颔首:“待温太傅丧礼之后,朕便复朝,接下来朕要留在此处,继续悼念温太傅……不会再断绝饮食,不必忧心。如今既然事定,你们散了吧,不用留在太傅府守着,平白增添府上人的活。” 话到这个地步,朝臣们也只好行礼告退,出了太傅府后,三三两两地散开了。 太史令韩有成,与廷尉刘知远是好友,韩有成主动相邀刘知远过府一起用膳,刘知远自然答应下来。 两人相熟多年,又饮了酒,左右周遭无人,说话便大胆许多。 韩有成直接问道:“方才在太傅府,陛下说他此前便有意册封温太傅为诸侯王的时候,我瞧你怎么反应不同寻常……” “哪有,哪有……我才瞧你反应太过平淡了呢。”刘知远喝酒掩饰。 韩有成回道:“不瞒你说,陛下此前召了李丞相他们几位德高望重的大人,把要册封温太傅这件事提前说了,警告他们届时在朝堂上莫要唱反调,这事儿吧,其实陛下当时也叫了我去,让我记录下来。所以我今日反应,相较旁人平淡些。” 刘知远点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刘兄,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了,还这么藏着掖着?”韩有成叹气,“我瞧旁人,要么如我一般并不多惊讶,要么听陛下说完万分惊讶,唯独刘兄你……” “你就在我斜前方,我瞧得真切,你在听到陛下说他此前有意册封温太傅时,便反应很大地抬了头,直到听陛下说完是册封诸侯王,你当时竟先是松了口气似的……刘兄可是知道点旁的事?” 刘知远一脸为难,又灌了大口酒。 韩有成见状便道:“罢了罢了,既然刘兄为难,那我就不再问了。来,我们接着喝。” 两人互敬了一杯酒,刘知远想了想,叹气说:“罢了,告诉你也无妨,我其实也憋得慌……但你可得千万把嘴闭严实了,今日我俩说完,出了这道门,你可谁都不能再说!” “那是自然!”韩有成保证道。 刘知远便说:“就不久前,有次早朝后,我随李丞相他们几位一同去找陛下议事,陛下突然发火,掀翻了书案,案上有卷圣旨滚落下来,我们正好瞧见了上面的内容……你猜上头写的是什么?” 第113章 韩有成虽然是负责记录史事,但只有卫樾特意召他时他才能近前记录,所以确实不知这事儿。 他跟着刘知远压低声音:“应当不只是册封温太傅为琰王的事?” “完全不是这事儿!不过确实是册封……但是陛下想要立温太傅……”刘知远有些难以启齿地停顿了下,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才接着说,“当皇后!你说说……” 韩有成震惊不已:“什么?!” “是吧,吓人吧?”刘知远摇了摇头,“所以今日在太傅府里,听到陛下说册封,我又不知道是说册封诸侯王的事,还以为陛下……那什么,悲伤过度,神思恍惚,想要重提立后的事,追封温太傅当皇后呢,给我吓得够呛。” 韩有成还是一脸难以置信:“温太傅是男子!” 刘知远见他这么大反应,心里无端舒坦许多,面上一反方才,竟从容起来,点点头:“可不是说吗,温太傅还是帝师呢。君臣就罢了,陛下娶谁不都算君臣关系吗。非要说呢,师生也不是大问题,顶多若是年纪相差太大,引人诟病,而温太傅虽然是陛下老师,但毕竟年轻,也没差几岁。可哪有立男子为后的道理,是不是?” 韩有成若有所思:“所以……这之前,温太傅从西华郡回来之后,一直不上朝,就待在太傅府里,是为了避这个嫌?!” 刘知远道:“应当是吧。我猜啊——真是我胡猜的,这种事陛下和温太傅还能跟旁人细说不成,你就听听罢了——说不准啊,是温太傅离开那半年,陛下实在太想念他,于是就动了立后的心思,但是温太傅没回来,他不好直接颁发旨意,就等温太傅回来了先知会了他。” “而温太傅呢,知道之后自然是拒绝了,只怕还很不留余地,不然你说陛下那旨意都拟好了,怎么会一直搁置没有颁发呢?” 韩有成整张脸都皱起来:“陛下这简直……简直荒唐!罔顾人伦!” “唉哟,韩兄你可别乱说!”刘知远连忙道。 韩有成又问:“那……你们瞧见了那圣旨,陛下就这么轻易放过你们了?恕我直言,陛下可不像是这么……好说话的人。” 刘知远摇了摇头:“谁知道呢,那天陛下还真就随便放过我们了,可能是因为法不责众,不便为了封口就处置诸多重臣吧?陛下只是叮嘱不要去温太傅面前提,说他不喜欢听……” 韩有成还是满脸难以接受:“这可真是……难怪温太傅出事,陛下伤痛至此,哪里是师生情谊,分明是……温太傅不答应陛下的立后圣旨,陛下竟紧接着拿出册封诸侯王的旨意,封地划分还那么……怕不是温太傅说想当皇帝,陛下都要马上退位让给他!滑天下之大稽!我们大燕的陛下怎能如此有昏庸之相!” “韩兄!”刘知远见他激愤过头,开始后悔跟他说这事儿了,忙不迭劝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说了便罢了,我也不会去陛下跟前告你状,但这话出了这屋可不能再说了啊!你别犯糊涂!” 韩有成仍然念念有词:“李丞相既然立后和册封诸侯王的事都知道,此前居然也纵容陛下胡来,真是荒唐!” 刘知远只好继续劝道:“李丞相今日不也出声劝谏了吗,但他家嫡长子李锳附和陛下,这让李丞相还能怎么办?而且,这说难听了,人死灯灭,温太傅人都不在了,就算陛下把皇位让给他,他坐得了吗?不过是追封,宽慰在世人自己罢了。你哪来这么大火气,何必呢。” 韩有成摸了摸胡子,若有所思地说:“我看啊,陛下确实需要人管束。” “从前庄王那样表面和气、实则只一味打压的,陛下不喜欢。温太傅那样敢跟陛下叫板、做陛下主的,陛下反倒喜欢到动了情。今日在太傅府,我等苦苦哀求等不出来人,那面貌丑陋的厨娘胆大包天拍门还出言不逊,偏偏说动了陛下……兴许陛下只是表面脾气难以捉摸,实际上你跟他硬气着来,他反倒对你另眼相待。” 听好友这话头,刘知远觉得不妙,酒都清醒了不少:“你……什么意思?你不会是想,赵曜先前没了,如今温太傅也没了,你……” “反正除了李锳和袁昭之外,陛下对满朝文武、哪怕是李丞相,也没有多少亲疏远近区别吧。”韩有成说,“我虽只是太史令,但要说起来,温太傅从前也没多位高权重。” “我若能引得陛下注意,定要让他知道师生伦常该如何正确处之,做得绝不比年纪轻轻的温太傅差!刘兄,你我当互相帮扶啊!” 刘知远却是连忙站起身,划清界限道:“你果然是想趁机拿捏陛下,还用上了管束一词,这太可怕了……抓住机会想方设法得陛下青眼,这是人之常情,但恕我直言,韩兄方才所言,我不敢苟同。” 韩有成:“刘兄……” 刘知远:“韩大人!你我同年入朝为官,这些年来引为至交,我原以为你我志同道合,今日方知对你还是了解甚浅,想来并无继续互相帮扶的缘分,可悲可叹!今日这酒,我便不再喝了,先行一步,不用送!” 韩有成没想到刘知远竟是这反应,也跟着起身,还是想挽留:“刘兄言重了!兴许是我喝醉了酒,说话不过脑子了些,但我绝无大逆不道的心思……” “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不论如何,今日这屋中的事,我绝不往外吐露半字!你全当我没来过,也没跟你说过什么,更没听你说过什么……走了,不必相送,真不必!”刘知远不顾挽留,匆匆离开太史令府。 回到他自己的廷尉府后,刘知远还是一身后怕的冷汗。 廷尉夫人见他这模样,亲手帮他倒了杯茶,奇怪道:“夫君这是怎么了,不是让仆从回来说,你去韩大人府上喝酒了吗,怎么今日回来得比往常早些?” 刘知远接过茶杯握在手里:“多谢夫人……唉,我识人不清,交友不慎啊!先前有那西华郡的郡守,临死前还想拉我给他的罪行做靠山,幸好温太傅没追究,陛下圣明,没怪罪于我。今日又是韩有成……” “唉!夫人啊,你是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简直是一着不慎要累及家人的大祸!陛下那脾气,能是他轻易拿捏住的吗!” “他还敢说陛下荒唐,我看他才简直是疯了,这不是铤而走险,分明是一意送死!夫人,往后咱们家就不要和太史令府来往过密了,和其他大人同等处之便是,免得回头韩有成惹出祸事,连累了咱们啊!” “也怪我,我就不该多嘴!回头万一韩有成触怒龙颜,把我抖落出来,也不知陛下会如何处置……” 廷尉夫人思索了下,说:“夫君同韩大人相交多年,朝中无人不知,临时划清界限,若真出了事,也只怕很难脱身……倒不如,夫君借机向陛下讨个好,把韩大人的不轨盘算先告诉陛下,也趁机请罪,免得陛下之后从韩大人口中知道,届时想放过你都不行了……” 刘知远连忙说:“那怎么行!那我……我也不光是怕陛下动怒,更要紧的是,若去告御状,那我不是不仁不义了吗?我还跟韩有成说,今日他说的话我不会对外说呢,我都承诺了,这卖友求荣的事做不得啊……” 廷尉夫人无奈:“韩大人若是有情有义,便不会让夫君惊吓至此,甚至有意断交了。且你在朝为官,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方为正道,为了私交不顾对陛下的忠心,难道就仁义了吗?你可想好了,要不要拿咱们全家陪你赌。” 刘知远踌躇不定。 廷尉夫人又说:“而且,我虽不在朝堂,但陛下亲政以来的行事,我倒也听你、听外界说过。我倒觉得,陛下是个性情中人,你若是如实上告,陛下即便不饶你,也不会重罚。且陛下不是多嘴多舌之人,若你自己不说,陛下兴许也不会对外说是你告状。总而言之,比干等着不知道会不会受韩大人牵连要好吧?” 刘知远被说动了,咬咬牙:“夫人言之有理!重小节却轻大义,非君子所为,是我糊涂了,幸有夫人提点!” 于是,半月后,已被追封为琰王的帝师温催玉隆重的丧礼结束,第二天天都还没亮,刘知远就赶在上朝之前,忙不迭到太傅府求见卫樾,把韩有成先前那席话转述了。 刘知远又主动请罪道:“臣也犯了口舌之罪,有违圣令泄露陛下私隐、与人背后妄议陛下与温太傅,求陛下降罪!” 卫樾冷眼看了他片刻,突然说:“朕还没到,上朝的大臣们应该正候在殿外三五成群说小话。你待会儿入宫找到韩有成,随你怎么说,激将他当众扬声把方才那番话大致意思再说一遍。” 刘知远不明所以,小心翼翼问:“臣遵旨……臣愚钝,敢问陛下,可否告知臣缘由,臣需要激将到何种程度才好?” “越严重越好,时机恰当了,朕会出面。”卫樾语气恹恹的,却说着喊打喊杀的话,“你激将成功,算将功折罪,这次饶了你。若不成功,让朕治罪时多些周折,那你就和韩有成一起去死。” 第114章 刘知远连忙叩首:“臣明白了!谢陛下宽仁!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刘知远告退,匆匆赶往宫中。 卫樾随后也启程。 他有段日子没上朝了,此前定时定点形成的习惯被打乱,今日本就起晚了,又被刘知远耽误了会儿,朝臣们左等右等等不来陛下,忍不住和相熟的人交头接耳,担心陛下是不是忘了他自己说过今日复朝。 正窃窃私语着,有人来了,朝臣们探头一盼,又扫兴收回了目光——来的是廷尉刘知远罢了,陛下还是没到。 刘知远咬了咬牙,四下一打量,便朝韩有成走了过去。 见状,韩有成倒是有几分惊讶,念及此前被刘知远甩了面子,所以他语气冷淡:“刘大人倒是运气好,来迟不少,却正好陛下也还没来。” 刘知远叹了声气,压低声音道:“韩兄当真要同我生分了?我之前是做得过分了些……唉,实不相瞒,我还做了件对不住韩兄的事。” 韩有成皱眉:“你什么意思?” “韩兄,你听了先别急着动怒,务必容我说完。”刘知远道,“你也知道,我这人谨小慎微惯了,所以那天才忙不迭想要和你撇清干系,而且后来我还……唉,我怕你惹怒陛下,回头陛下知道是我把立后圣旨的事告诉你的,牵连了我,所以……我私下找了陛下请罪,还把你那些放肆的话,跟陛下说了一点。” 韩有成正欲因为刘知远的胆小而冷笑,听着听着却脸色骤变:“你!” “莫急莫急,韩兄容我说完。”刘知远连忙安抚,“我没全盘如实相告,只说了你觉得陛下立后的事荒唐、有心代替温太傅为陛下效忠……” “你这说得还不够多?!”韩有成压低声音咬牙切齿。 刘知远说得跟真的一样:“可陛下没生气啊!” 韩有成一愣。 刘知远道:“大抵是温太傅辞世这事儿,让陛下没那喜怒无常的心气儿了,人虽然阴郁了些,但也沉稳不少。陛下听我说完,沉默片刻,竟说虽然背后妄议陛下乃大罪,但想来你韩有成也是个中直之臣,关于温太傅那些事的说法没什么错可挑,不过是不擅迂回作秀、直言快语罢了……陛下一高兴,竟连我都没有怪罪!” 韩有成不由得面露喜色:“当真?” “当真啊!我十日前同陛下说的,你看这十日,陛下找过你麻烦吗?只是我先前顾忌面子,不好意思主动过府找你,今日若非没脸见你,我又怎么会来得这么迟?”刘知远说,“我如今万分配合韩兄的真知灼见,竟连陛下心性都拿捏如此之准!” 被这么吹捧,韩有成有些得意,偏又要端出不骄不躁的模样,笑着摆手:“哪里哪里,我也就是想赌一把罢了。也是运气好,回想起来的确,自打温太傅出事后,陛下就不爱降罪于人,仁德得很。不论如何,我引刘兄为挚友,如今我们能化解误会,我十分开心,过去的事,我们就都不要再提了!” 毕竟过去相熟多年,韩有成知道刘知远确实是个不敢惹事的性格,更没有编排圣上的胆量,所以他并未怀疑刘知远的话。 刘知远满脸真假参半的惭愧:“实在是我目光短浅、胆小如鼠,对不住韩兄了。” 听到他如此自贬,韩有成连忙反过来宽慰刘知远。 刘知远作出心有愧疚,所以迫不及待为韩有成助力的模样,突然说道:“但若是没旁的事,陛下好像也不便突然重用韩兄啊,免得引人猜忌了。这样想来,我都担心陛下虽然记住了韩兄,却仍然一时半会儿不会提拔……” 韩有成一听,觉得他说得十分有道理,于是琢磨了下,又说:“刘兄,趁陛下还没来,你帮我参谋参谋……既然陛下觉得我之前那些话言之有理,那我就当众再上谏一次,给陛下虚心纳谏的契机,如何?” “好!韩兄果然有大智!如此一来,届时陛下顺势重用提拔韩兄,再合适不过,而且陛下也得了贤名,不至于落了面子。”刘知远先是顺着夸了一番,又迟疑道,“不过……” 韩有成追问:“不过什么?” 刘知远说:“只是我主观上的一点想法啊,你听听看,当然肯定还是你自己做主。” “温太傅这事儿吧,丧礼都过了,盖棺定论了,你突然当众对陛下提起来,显得专门作对似的。倒不如趁着现在,其他大人不乏正好在聊温太傅的,你顺势同他们‘争执’一番,也不算突兀。待会儿陛下来了,哪怕没正好听着,也自有诸多见证者可以转述,而且陛下不在你还这样说,才显得真性情啊!” 韩有成被刘知远说服了。 刘知远看着他走向其他朝臣,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对不住了,韩兄,陛下俨然要定了你的命,我只能博一个自保了。 “陛下怕是沉湎悲伤,忘了今日要上朝了。”有朝臣叹气,“听说陛下还没搬回宫里呢,还是住在太傅府,这成何体统啊。” 旁边的人摇了摇头:“也不便劝……其实想来,也只有温太傅敢劝陛下,还总能劝谏成功。” “可不是吗,可惜了,温太傅英年早逝,本来仕途敞亮,人如其名,多温润如玉、惊才绝艳的一个人啊,就这么……唉,想想又觉得他这名字兴许也没起好,乍听叫人想到兰摧玉折,可不是个好意象……可惜了可惜了。” “幸好陛下重视,身后事给足了殊荣,一国之君在帝师丧礼上一身素白,不是孝服也形同戴孝,丧礼规格有如国丧,若是温太傅在天有灵,也算有所宽慰了。” “唉,人都不在了,死后殊荣……不过也比没有的好。说来温太傅也是可怜,年纪轻轻没了双亲,没过几年自己也没了……” 韩有成便是此时插的话:“确实怪可惜的。不过为着陛下考量,说句不好听的,我倒觉得温太傅,也就是琰王他如今不在了,未必不是好事。” 韩有成没收敛声音,周遭本来正在低语的人都听到了,纷纷难以置信侧目看来。 “太史令!莫要胡言乱语!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李丞相隔着一段距离,顾不得斯文,扬声喊道。 韩有成转身对他行了个礼:“丞相大人莫急,下官这话不好听,可未必不是实话吧?您不是也知道吗,陛下待温太傅的心意……” 李丞相和另外几个位高权重些的朝臣勃然变色。 御史大夫想要制止:“行了,越说越离谱,我等还是安安静静在此等候圣驾吧。” “等等,韩大人有话就说清楚,莫要藏着掖着。”另有不知情的朝臣开口道。 这正和了韩有成的意,他顺势说下去:“我呢,与温太傅并无仇怨,对温太傅也没有恶意,只是就事论事,站在为陛下君威的角度考虑。” “陛下过于器重这位帝师,但凡他开口指点政事,陛下没有不应的。他手中能动用的权柄滔天,一地郡守说杀就杀、抄家得干脆利落,虽说确实事出有因,那钱道真也确实该杀,但上报朝廷走正经处刑方为正道,帝师先斩后奏到如此境地,陛下竟毫不怪罪,甚至容不得别人稍微说一两句帝师的不是……长此以往,于君权威严不利啊!” “你们不必如此看我,我敢想就敢说,你们敢说此前没担心过一点温太傅步赵曜后尘,成了有实的摄政王?” 李丞相沉着脸色:“韩大人可想过你这番话被陛下知道,会被如何处置?” “丞相大人不必为下官担心,下官不过是直言快语、忠言逆耳罢了,陛下圣明,怎会惩处?”韩有成越说越有自信,这种被所有人注视的感觉让他有些飘忽起来。 有朝臣回:“陛下悼念哀痛未过,你此时说这番话,还敢笃定陛下不会降罪?” 韩有成道:“如今温太傅刚走,陛下不适应罢了,但正如此前温太傅离开雁安那半年,陛下也只是表面天威难测,实则赏罚分明、政事半点没有懈怠和胡来,你们何必这般不信任陛下,觉得他会就此颓丧下去?” “要我说,先前反倒是温太傅回了雁安,与陛下闹别扭这几个月,让陛下的脾气更难伺候了,对待政事也不如往常冷静上心。所以我方才说,温太傅不在了,不一定不是好事。” “他若是还在,陛下真封了他做诸侯王,那诸位想想,朝廷得乱成什么样子?只怕比从前赵曜摄政时还皇权旁落!我当真没有私心,句句都是为了陛下着想啊!” 其他朝臣都回以沉默,没弄清楚这太史令今日走的是什么路子,大庭广众说这些必然会触怒龙颜的话,他是嫌温太傅走得太孤单,迫不及待想去陪伴吗? 韩有成见其他人不说话,还以为他们是被自己镇住了,反驳不出话来。 便继续字字铿锵地说:“还有,陛下荒唐,鬼迷心窍,竟然意欲强娶帝师为后,于江山社稷不利啊!” 不知情的朝臣们错愕,掉了一地下巴。 李丞相他们觉得,已经看到韩有成的死期了。 第115章 刘知远躲在人后低着头,不敢看韩有成。 “所幸温太傅生前知道轻重,让陛下收回了成命,可随后陛下封他做诸侯王的旨意,陛下在告知我等重臣时可是说过的,已经知会温太傅知道了,温太傅竟没有像拒绝立后圣旨一样拒绝册封诸侯王,怎么能说他没有私心、一心为陛下呢?” 韩有成唾沫横飞:“但我还是起先那句,温太傅生前功劳颇多,为陛下劳心劳力,咱们也不能用未发生的事去质疑一位已逝之人,我说这些话绝无给温太傅身后名泼脏水的意思!” “我只是想说,如今这位帝师因救驾而死,从此他贤臣良师美名流芳,我等也不用再担心他成为第二个摄政王,等到陛下走出哀痛,一切便堪称皆大欢喜了!” 韩有成话音落下,有人回了声冷笑。 众人下意识看向冷笑的人,然后脸色骤变,齐齐行礼道:“参见陛下——” 韩有成也紧张行礼,目露期盼。 他想,居然正好让陛下听到了结尾,这可真是太妙了,陛下定会器重他的妙语连珠! 卫樾神情冷淡,扫了眼在场众人,最后看向韩有成。 虽然他有意让刘知远激将韩有成,但他还是没想到,韩有成居然能说出“皆大欢喜”这四个字。 “皆大欢喜……”卫樾喃喃重复了几遍,然后指了指附近的侍卫,直接吩咐道,“把太史令韩有成拉到前头去,就地砍了。” 侍卫闻言,不敢耽误,抱拳领命:“是!卑职遵旨!” 其他朝臣听到这命令,甚至不觉得惊讶,毕竟韩有成这一大清早搬弄是非、妄议陛下和已逝之人,真的太找死了,像是没睡醒所以迫不及待长眠。 韩有成脸上希冀的笑意转瞬定住,他抬头看向卫樾,发现陛下没有玩笑的意思,于是霎时恐慌:“陛下,臣……” “既然是‘喜’,那就得有点红色做添头。”卫樾语气阴鸷,“你去了阴间说不准还能见到温太傅,便宜你了。” 说罢,卫樾又看向其他人,冷冷道:“温太傅新丧,朕本不欲再生事端,偏偏你们不愿意安生,见不得朕不杀人是吗?” 朝臣们连忙称惶恐:“臣等不敢……” 韩有成脑子里一团浆糊,像是刚从高山之巅摔落,卫樾这个反应与他预想的迥异……但他人已经被两个侍卫摁着肩膀压住,只得拼命回头去找刘知远,想要问个清楚。 看见刘知远瑟瑟缩缩躲在人后,韩有成怒道:“刘知远你害我!” 刘知远不敢露面,也不敢接这“黑锅”,他以后还要在朝中混呢,于是扬声回道:“韩大人,我劝过你了,你不听,怎么现在反来怪罪我?我冤枉啊!陛下,臣问心无愧!” 其他朝臣也不敢为韩有成求情,毕竟陛下这会儿脸色难看得惊人,只怕谁敢开口,就是给韩有成陪葬的命……罢了,韩有成自作孽不可活,方才不是没人劝过他慎言。 李丞相有意化解朝臣们心里的疑窦,在韩有成被拉走之后,他揖手道:“这韩有成不仅妄议陛下,还污蔑陛下待温太傅的师生情谊,该当有此下场,还望陛下保重身体,不要因为此等小人搬弄是非而太过动怒。” 听到这话,朝臣们其实没信,韩有成再胆大包天,也不敢胡编陛下和温太傅之间的风月事……此事怕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但此事也不适合大庭广众继续纠缠,就当没有这回事,才是真的皆大欢喜。 所以其他朝臣附和出声。 卫樾却笑道:“谁说是污蔑了?这韩有成说错了诸多话,唯独没有说错的便是这事,朕的确曾打算立温太傅为后,只是他不愿意,所以才没能成……如今,倒也不用征求他愿不愿意了。” 听这势头,朝臣们惴惴不安:“陛下……” “太常寺继续操持,择个最近的良辰吉日,准备帝后大婚。”卫樾不容置喙地宣布道,“朕要迎娶帝师棺椁,册立琰王温催玉为后。” ……令卿,我知道你不会喜欢这样。 可你都不在了,总得给我留一点让我能活下去的念想。 为了让你我名姓在史书上多留些篇章,我定会长命百岁、万寿无疆。 第71章 这么久以来,卫樾第一次敢梦到他。 听到一国之君这么一意孤行地要蔑伦悖理, 朝臣们齐齐跪下了。 先前,陛下非要划分个琰国封地、追封已逝之人为诸侯王,这也就算了, 反正说到底也就是个名义,琰国封地内又没有新的王宫, 于朝廷没有影响,只是底下送文书时要往所属郡县前头再多添几个字罢了。 而且将来时日久了、陛下想通了,想要撤了这个封地, 也并无阻碍。 如今温太傅离世不久,陛下悼念,愿意给这身后殊荣,朝臣们虽然起先觉得也太殊了些, 但之后倒也没心思再劝谏什么。 可立后不同, 这不光是占着个名分的事, 但凡在场的朝臣不想在史书上留下个“愚忠庸碌、胆小如鼷”的批文, 都不得不掺和劝谏。 劝不成功也得劝,态度得拿出来。而若是劝谏成功了,便是载入史册的风光一件——承宁帝卫樾哀痛之余行事荒唐, 某某朝臣力谏,得以唤醒陛下理智。 卫樾看着跪了一地的朝臣,眯了下眼:“怎么, 诸位不恭贺朕大喜?” 李丞相咬了咬牙, 脑门磕到殿前地砖上,没敢抬起来, 就这个姿势开口:“陛下,立后一事,万万不可啊……” “哦, 怎么不可?”卫樾冷然。 李丞相:“这……即便温太傅是个女子,立一已逝之人为后本也不利于社稷绵延,何况温太傅是个男子,传扬开来,于陛下您的威严声誉不利啊!百姓们若是知道天子一意孤行,不广纳后宫开枝散叶,反倒要立先师一男子为后,该当如何作想?只怕动摇民心啊陛下!” 卫樾嗤了声:“举大旗时倒是知道拿百姓说事。百姓忙活自己的家事,只要朕让他们吃饱喝足、安居乐业,就算朕要立一块石头为后,他们也顶多当做茶余饭后的话料,还能因为这件事纠集造反不成?李丞相,你到底是担心民心不稳,还是和韩有成一样有越到朕头上去的想法?” 李丞相连忙磕头:“臣万万不敢,陛下……” 御史大夫也赶忙道:“陛下……您也说了温太傅生前就不愿意,如今您难道要昭告天下说,一朝太尉、天子之师、憾然离世后被追封为诸侯王的温大人要以衣冠冢嫁入皇室吗?这只怕让温太傅死后都不得安宁啊!” 卫樾好奇:“你怎知人死后还会不安宁,要不你也死一个,让朕看看你会不会死后不宁?” 御史大夫一哆嗦,觉得他们陛下不是说着玩,只怕真干得出来把他拉出去砍了的事…… “陛下……”御史大夫哀叹道,“臣……今日即便是死谏,臣也不得不说!不然臣枉为御史大夫!陛下,您不怕被天下人耻笑,难道也不在乎温太傅身后名吗?您想让往后天下人说起温太傅,最先想到的便是他死后入了帝王家、与您的风花雪月吗!” 卫樾却笑起来:“听起来没什么不好,就让往后天下人但凡提起,温太傅的名姓都与朕难舍难分。” 接着,卫樾又陡然冷了脸:“耻笑?朕若是被你们劝几句便放下了念想,往后旁人提起这桩事来才会耻笑。朕倒也想看看,朕此生后宫唯有帝师灵位,几十年后临死前,天下人是惋惜温太傅英年早逝、朕与他阴阳相隔情深遗恨,还是如你们今日这样只觉得朕疯了。” 听到卫樾说“此生后宫唯有帝师灵位”,朝臣们更惊了。 有人扬声道:“陛下不可啊!您这样置江山社稷于何地啊!您若无子嗣……” “诸侯王有,都姓卫,谁来坐这皇位都一样。”卫樾冷眼看过去,“你、在场诸位若是有能耐,想坐坐这皇位,也都一样。” “臣惶恐……” “臣等不敢……” 卫樾耐心告罄:“朕是当真想要听温太傅叮嘱,做个宽宏大量的明君,你们非要逼朕——谁再敢出言反对,一律砍了!” 朝臣们一时鸦雀无声。 御史大夫咬咬牙,还是坚持开口:“陛下,您当真要不顾温太傅生前意愿,如此行事?” 卫樾冷笑,对侍卫招手:“御史大夫忙着去陪太史令,拉下去,一起砍了。” 侍卫虽然心有迟疑,但动作不敢怠慢,生怕慢一点自己也要被砍,连忙领命上前。 御史大夫梗着脖子,一副大不了英勇就义的模样,临死前越发大胆:“陛下!您如此行事,当真对得起温太傅过去的教导吗!若是温太傅在天有灵,定也要严词劝谏的!” “在天有灵……那你倒是让他在天有灵给朕看看。”卫樾从不信鬼神之说。 若是温催玉还在,他顾念温催玉的意愿,几个月前除夕夜犯过的错绝不敢再犯,强行立后自然绝不可能。 可温催玉不在了,现如今的一切对温催玉而言都毫无意义、他什么也不会知道。 第116章 卫樾已别无他法,就想给自己捏造一个念想出来,想把他和温催玉长长久久捆绑在一起,好让他能苟延残喘活下去。 他果然还是本性难改……若是令卿真能气得回来给他一巴掌,再骂他一声混账、让他滚,那倒真是极好。 看着御史大夫当真要被侍卫拉走,李丞相顾不得旁的,慌不择言求情道:“陛下——方才那韩有成罪有应得、死不足惜,可您若是为了立后之事杀一个御史大夫,那……抛开天下人的议论不提,单说这见血的事……不吉利啊!显得您与温太傅这事儿不顺……” “陛下,您若是主意已定,臣等自当遵从,但御史大夫罪不至死,求您看在您与温太傅……大喜的份上,饶了御史大夫吧!”另有朝臣听出李丞相的意思,连忙跟着说道。 不论如何,陛下这不高兴了就砍人脑袋的事绝不能成为习惯。 哪怕不为陛下声誉考量、不在乎在朝同僚情谊,他们也要担心会不会哪天被随便砍了的就是自己了,正所谓唇亡齿寒。 李丞相和其他胆大一点的朝臣连忙对御史大夫使眼色——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陛下如今正执拗,何必硬碰硬丢了性命。 陛下如今还年轻,又刚失去心上人,自然冲动。可说到底,横竖温太傅人都不在了,时日久了什么情谊淡不下去?届时他们再劝谏陛下充盈后宫,陛下自然也就顺坡而下了……反正如今他们是真的劝谏过了。 既然丢了命也没法改变陛下主意,那何必丢命。 如今在朝的官员,都是过往在摄政王赵曜手下“安分”多年的,哪怕一时骨头硬,也实在不是原则比命大的性子。 御史大夫刚被侍卫拉出去一截,见陛下毫无收回成命的意思,其实已经心生后悔了。 此时他顾不得颜面,连忙接过同僚给的台阶,改口道:“陛下,臣知罪,臣方才失言顶撞陛下,求陛下再给臣一个为陛下效忠、戴罪立功的机会!饶过臣这一次吧!陛下——” 卫樾嗤了声:“御史大夫贪生怕死,倒是不担心被天下人耻笑。” 御史大夫脸都绿了。 卫樾抬手一挥,示意侍卫放开御史大夫:“罢了,大喜将临,见血太多确实不好。” 御史大夫松了口气,瘫倒在地。 其他朝臣也纷纷松了口气,觉得陛下还没到理智全无的地步。 然后他们又听到卫樾说:“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韩有成的脑袋砍好没有?送给御史大夫带在身边,警醒三日,再还给韩有成家人,好歹给个全尸下葬。” 听到陛下用恩典的语气说出这么骇人的话,朝臣们噤若寒蝉。 御史大夫强撑着还要谢恩:“臣……遵旨,谢陛下饶恕。” 十五日后,帝后大婚—— 温催玉没有“遗骸”,只有一方装着旧物的棺椁,聊作他在世的印记。 卫樾一身玄色婚服下,穿着形同孝服的素衣,他端着温催玉的灵位,走在被人抬着向前的棺椁旁,面色冷静地祭拜天地、告慰四方。 婚仪结束后,卫樾让人把棺椁直接抬入了青霜殿。 朝臣们也不敢劝什么“入土为安”,毕竟那棺椁里本就没人,劝了之后说不定他们也要入土了。 屏退宫人,卫樾抱着写有温催玉名讳的灵位牌,独自步入了青霜殿。 看见放置在寝殿里的棺椁,卫樾笑了笑。 这棺椁他此前特意吩咐,并没有钉死,只是盖了棺,此时稍微用力便推开了。 看着放在里面的物品——温催玉过去穿过的衣物、看过的书简、画下的画卷,卫樾都挑了一部分放进去,还有那把相思古琴也在其中。 今日婚典前,卫樾还把按着温催玉的身形赶制出来的婚服,也放了进去。 这会儿,卫樾脱下自己外袍的婚服,放到了温催玉那身并没被穿过的婚服旁边,也算是成双成对了。 “说起来,我还没瞧见过令卿你穿重颜色的衣裳呢。”卫樾自言自语道。 按着大燕朝的规制,皇帝的婚服是玄色带红纹滚边,皇后的婚服却是大红带玄纹滚边。 卫樾看着棺中这配对的帝后婚服,又喃喃道:“你若是着红衣……不过你穿什么衣裳都好看的。” …… 又过了月余,远在知荷县不问世事的温催玉,才从旁人茶余饭后的闲聊中得知雁安朝中发生的这两件大事。 ——大燕多了个诸侯王,封号为琰,而他们这望江郡也被划入了琰国封地范围。虽说因为是追封、琰王温催玉已身死,封地内郡县仍归朝廷直接管辖,但要说起来,往后他们就是琰国人了。 ——皇帝立后,只是这皇后人选和前一件事中一样,都是因救驾而不幸罹难的帝师温催玉。 都是需要快马加鞭、昭告天下的大事,所以才能不到两个月便传扬到一地县城都知道了的程度。 知道这两个消息的这天,还正好是六月初一,温催玉二十六岁的生辰。 温催玉从前本来已经习惯了不特意过这日子,但大抵是前面几年一直有卫樾定时定点记得他的生辰,今年他居然一早自己想起来了。 既然想起来了这天是什么日子,温催玉也没打算不过,于是准备一早先出门吃碗长寿面—— 他实在不擅长自己砍柴生活烧饭。 若是放在现代,厨房用着方便,他倒也能自己随便做点吃的应付。 但之前设定新身份居住环境时,系统表示不能有超出当下时代技术可以解释的存在,所以驳回了部分温催玉关于新住处建设的试探性想法,只接受了温催玉希望饮用热水方便的期许。 ——正好知荷县西面临山,系统把私塾堂安置在了山脚下,然后给卧房和厨房两处“接通”了温热的流动山泉水,既可直接饮用,也可用以洗漱、免去烧水的麻烦。 流动的山泉水出水口,旁人便是进来看见了,也顶多稀奇一下这崔家私塾建在了正正好的地方、运气不错,不会觉得这是什么怪力乱神才能解释的东西。 故而,温催玉在家用水倒是方便,烛火照亮也不用假手于人,私塾堂远比从前的太傅府小,他自己负责日常洒扫足够了,反正若是累了便停下来,改日有兴致了再继续也行,就他一个人住,脏乱不起来。 日常所需仅有吃饭成了问题。 虽然可以买柴禾,不至于要自己亲自上山去砍,但人家卖柴禾的也不会贴心到刚好砍成直接塞进灶膛就行的程度,还是需要自己二次加工,此事费体力、还需技巧。 生火对体力要求不高,但也需要技巧。此外,铁锅大灶烧饭,掌握火候可以试着熟能生巧,但确实仍需要体力。 温催玉又体弱,体力不支,还闻不得油烟味,所以从前在现代有抽油烟机和更便利的厨房的情况下,他都不怎么自己做饭,何况是如今。 他不想为难自己,也不想在这不大不小的县城里太过高调、像从前在雁安那样往家里请人做工。 毕竟他孤身一人,又没有了朝廷官员的身份作为震慑,若是太露富,反倒不好,请看家护院的都怕要先担心会不会外贼没来、护院自己先动了歪心思。 所以还是低调处事比较好。 温催玉虽日日外食,但吃的不是山珍海味,就普通家常饭菜,素菜居多,还食量不大,花销虽必然比自己做饭要多,但算来还省了柴米油盐的支出。旁人又听闻他是曾在外闯荡、惯来外宿外食的,也就不稀奇他做不来饭、习惯买现成的吃。 而且这崔家私塾的崔先生除了外食之外,就没见在其他地方多花用,一副看似随意实则精打细算、只够把钱用在日常吃喝的寻常模样,最多就是再去药铺买买药材,也没听闻买过什么昂贵的。 总之不怎么引人疑心,没到能引贼惦记的地步。 温催玉挺喜欢这样平平静静的日子。 这日一早,温催玉出门找了个面摊,问摊主能否做长寿面。 摊主点头应下来,又问:“今天是崔先生生辰吗?” 温催玉笑了笑,摇摇头:“不,我生辰是正月初六,今日只是正好想吃长寿面了。” 温催玉生辰在六月初一,所以设定“崔令”这个新身份时,他把日月调换了下,改为了一月初六,崔令的户籍上也是这个日子。 若是只看“崔令”和“正月初六”,哪怕是从前认识温催玉的人,等闲也不会怀疑上是温催玉本尊。若加上看到了相貌,那倒是难免巧合太多、要生疑心。可若是都认出相貌了,即便没有这名字和正好颠倒的生辰,该生的疑心也不会少。 温催玉已经费心选了知荷县这个难以撞见旧日相识之人的地方,其他无关紧要的方面,也就实在懒得精打细算了。 面摊摊主听到温催玉的回答,笑道:“崔先生可实在是个有意思的人!” 温催玉的长寿面吃到一半,刚下了夜值的两个衙役打着哈欠过来了,也要吃面。 第117章 两个衙役显然也是常客了,跟面摊摊主之间熟得很,坐下来就聊开了。 “哎,跟你说个好消息。”其中一个衙役对摊主说,“这沿街固定的商贩,接下来五年的税都免了。” 面摊摊主一惊:“真的假的?官爷可别逗我玩,我当真的!” 衙役:“我逗你玩干什么,你等着吧,最迟明儿布告就出来了,朝廷下发的明令,减免赋税,你们这种有固定摊位、要交税的摊贩在免的那部分里,虽然原本就交得不多,但少点是点嘛。你猜为啥减免赋税?” 温催玉微微抬眸。 面摊摊主喜上眉梢:“为啥?朝廷有喜事?” “嘿,你猜得还挺准!不过这喜事,说起来还挺那啥……反正朝廷肯定当成大喜事办的。”衙役说着压低声音,虽然是很快就要昭告宣扬开来的事,也不算机密,但他们还是习惯压低声音,拿出自己消息灵通的作派来。 “雁安那边没了个大官,当朝太尉知道吗,还是陛下的老师。” 面摊摊主也很给面子:“嚯!太尉我知道啊,去年西华郡那边不是被杀了个贪官郡守吗,好像就是这个太尉干的吧,是个好官啊,怎么就没了?难道是……被人惦记了?” “这次你可猜错了。”衙役说,“说是前头那个叛贼庄王的余党,要刺杀陛下,这个太尉呢为了救陛下,就没了。” “唉哟,那是大功劳啊!陛下就是因为追思老师,才减免赋税的?一减五年,看来这位太尉大人分量很重啊。”面摊摊主说。 衙役摆摆手:“名头倒不是这个。不过这位大人确实分量重,他没了,陛下追封他做了新的诸侯王,咱们知荷县所属的望江郡,就被划进这个新的封地里了,因着这个,减免两年赋税,这可是咱们新封地独有的。” 温催玉怔了怔,旋即蹙眉。 多出个诸侯王,哪怕这个诸侯王“不在人世”,对朝廷而言也不是好事。向来都是想方设法裁撤诸侯王、减轻诸侯王势力的,哪有赶着多添一个的。 面摊摊主:“哟,这可是大事!那还有三年减免是哪来的,这三年就不是咱们独有的了?” “可不吗,剩下三年,就是全大燕都有的了——陛下新婚娶了皇后,可不得普天同庆嘛!”衙役道。 温催玉眨了眨眼,握着筷子的手有几分僵住了。 紧接着,温催玉有些想要笑话自己,临走前还说着希望卫樾放下、重新开始新生活的是他,如今听到卫樾当真这么快就放下了,难以置信的还是他,也不知道是在闹什么别扭。 面摊摊主一脸惊讶:“啊?这……可是不是老师才没了吗,陛下要是真那么看重,怎么会这么急着成亲?不大合适吧……唉哟,我随口说说,两位官爷可别当真,咱们陛下是个好皇帝啊,这三年赋税说免就免,可太好了。” 两个衙役看看彼此,然后对面摊摊主勾勾手,把人叫近了,却还是用隔壁桌温催玉也能听到的声量说话:“嘿,你猜怎么着,陛下新娶的皇后娘娘,就是他刚没了的老师!” 温催玉听得错愕,差点握不住筷子。 面摊摊主更加震惊:“什么!太尉不是男人吗,等等,他人都没了怎么当皇后,那什么,这太尉大人多大年纪啊,不是陛下老师吗,应该都胡子一把了吧,他媳妇和孩子不闹啊?!唉哟我的个天!” 面摊摊主的反应取悦了两个衙役,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乐道:“我们悄悄跟县令大人打听过,说是那个太尉大人年纪倒不大,好像也就比陛下大了不到十岁,没到胡子一把的时候,而且据说长得还挺好看,一直也没娶媳妇。谁知道这没了的人怎么当皇后,反正朝廷就是这么传下来的。” 隔壁摊子的摊主方才就一直支着耳朵跟着听,这会儿忍不住开口搭话:“陛下这难道是话本里说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温催玉实在听不下去了,放下面钱和还没吃完的长寿面,匆匆离开了面摊。 摊主和衙役也没多想,还打趣道:“这读书人就是比较正经,听不得这种离奇的事哈哈哈——哎,崔先生是不是还打算开私塾来着,也是要当老师的,难怪更听不得了哈哈。” “要我说啊,陛下娶谁当皇后,都跟我没关系,但免了的税钱可跟我有关系,这婚事虽然离奇,但反正是好事儿啊!其他的反正有上头的大人物操心,我是不想那么多的。” 温催玉回到私塾堂,关上门来,还是久久心不能静。 他满脑子匪夷所思——卫樾这混账是在干什么?满朝文武都是白领俸禄的吗,怎么不拦着他! …… 满朝文武也很心苦。 他们之前是担心陛下罢朝,但自打陛下复朝后,行事实在越发严苛,有个朝臣被查出来贪墨了十万钱、折算还不到一个郡守一年的俸禄,惩处当然该惩处,可直接当庭杖刑一百、贪墨的朝臣受刑后撑了不到三天就咽了气,这是否太过了? 偏偏劝谏劝不动,又不敢浪费一条命死谏。 于是六月初一前一日,卫樾说第二天是温太傅生辰,他要罢朝一日时,朝臣们几乎是万分赞同,不约而同因为可以放松一日而欣喜。 温催玉抵达面摊准备吃长寿面时,卫樾刚刚醒过来,从棺椁里坐起来—— 他昨夜睡的是温催玉这空棺,里面的“陪葬品”都被放到一侧,卫樾睡在另一侧。 卫樾此前靠服药和针灸,逼迫自己入睡。 但昨夜辗转反侧,无论如何就是睡不着,躺在床榻上一翻身,看到不远处的棺椁,卫樾灵机一动,躺到了里面,居然当真睡着了。 只是睡得不安稳。 他梦到了温催玉。 这是温催玉当着他的面消散之后,这么久以来,卫樾第一次敢梦到他。 但梦中没有温催玉的正脸,素来体弱、所以走路鲜少仓促的温催玉,在梦里却走得极快,卫樾追在后面,却无论如何都追不上,连一点白檀的药香都望尘莫及。 他喊道:“令卿,令卿你等等我,我只是想祝贺你一声生辰快乐……” 温催玉没有回他。 直至天明后骤然惊醒,卫樾坐在棺椁中回忆梦境,发现梦里既没有温催玉的正脸,也没有温催玉的声音。 他如今连做梦都只敢肖想一个纤薄的素衣背影。 卫樾扶着棺椁,打算起身,然而一抬手,余光里瞥见有白发滑落,他才低头仔细去看。 片刻后,卫樾踏出棺椁,走到殿内铜镜前确认了下——他昨夜还满头墨发,今晨却是突生华发,簇簇白发掺在黑发之间,突兀得很。 卫樾看了会儿,然后扶着铜镜前的桌案止不住发笑起来。 时隔数日,他终于格外清醒地意识到,令卿此生当真已经被他害得烟消云散了。 枕中黄粱,镜里花月,他是他曾痴心妄想的魂归之处,也是他从此再求而不得的心安之所。 第72章 “梦不见你的脸,那我自己画。” 温催玉本来担心, 卫樾行事如此一意孤行、惊世骇俗,怕是朝中要生乱。 但后来他发现,似乎是他低估了卫樾掌控大局的能力, 以及这时代朝臣们的忠君程度和忍耐力,总是习惯性操心了。 六七个月过去, 这年都到了尾声,除夕又来了,也没听说雁安闹出过什么大乱子, 温催玉也算定了心——虽然他如今在知荷县,距离雁安山长水远,许多事肯定都是无法知晓的,但若是朝中出了大动荡, 消息总会传下来的。 这年是温催玉来到这个世界之后, 度过的第一个没见雪花的年, 也是他第一次独自一人过年。 除夕夜商铺几乎都闭门, 唯有县城里最大的那家酒楼要除夕夜下午才关门,温催玉不会做饭,便提前在酒楼订了一小桌子的年夜饭, 酒楼做好之后,让伙计给送过来。 酒楼伙计把温催玉要的饭菜送到私塾堂时,隔壁邻居正在外面准备放爆竹。 “哎, 崔先生要不来我家过年吧, 你这大年三十一个人,孤零零的, 没年味儿啊。”邻居好心说。 温催玉笑了笑,婉言推拒道:“多谢,不过还是不了, 团圆夜我一个外人掺和着,太给你们添麻烦了,而且我习惯了一个人,人太多我反而应对不来。新年快乐。” 告别了邻居,温催玉关上门,拎着食盒回到屋内。 虽然没有下雪,但毕竟是冬日,天气还是冷的,他在屋里烧了炭火。 拨弄添炭的时候,温催玉突然想起来,以前这活都是卫樾做的。 卫樾不喜欢宫人仆从近身,能自己随手做了的事也懒得叫人,温催玉和他待在一起时,这种琐碎的活他自然不会留给温催玉做。 温催玉正走神,突然胳膊被毛茸茸地撞了一下,他回过神来,低头看着身边眼巴巴的一猫一狗,忍俊不禁。 “好,吃年夜饭了。”温催玉起身道。 这一猫一狗都是入了冬之后,突然出现在私塾堂院子里的。 第118章 起先是一只小猫,大抵是自己翻墙进来的,缩在院子里的树根底下睡觉,温催玉喂了它一点清水,它就缠着温催玉一直叫,于是温催玉外出用饭时,顺便给猫买了点没加佐料的吃食。 小猫吃饱喝足,就此要赖在私塾堂过冬,白天偶尔溜出去玩,但饭点必然回来,温催玉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养起了猫。 但此胆大包天的猫没过几天,大概是觉得已经和温催玉混熟了,于是某次出门,把它的“手下”给带了回来一起蹭饭——猫祖宗的手下是只比它骨架大但瘦骨嶙峋的小黄狗。 小黄狗比小猫胆小,更有眼色,会卖乖讨好温催玉,吃起东西来也不如小猫那么理直气壮,来了之后不像小猫那样来去自如、想出去就出去想回来吃饭就回来。 它几乎整天窝在温催玉脚边,温催玉出门它就守在门内,等温催玉回来了就第一时间迎接,倒成了整日里陪伴温催玉最久的活物。 今夜除夕,温催玉在酒楼订年夜饭时,除了他自己吃的,还特意要了几道不加佐料的荤菜,专门给小猫小狗的。 这一猫一狗很给面子,吃高兴了就到温催玉身边蹭来蹭去。 温催玉一手摸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轻声说:“你们来了也这么久了,要不给你们起个名字吧?” 说到起名,温催玉微微一怔。 不知怎么的,突然又想起了卫樾……以他的混账脾气,男女老少谁的醋都吃,若是知道了,怕是醋劲上来连一猫一狗都不放过。 回过神来,温催玉失笑摇头。 大抵因为今天是除夕,虽然他从前也不太在意这种年节,但此地年味儿太重,他不想注意到也难,也就难免心绪受到影响,倒是接连想起故人旧事。 一猫一狗听不懂温催玉在说什么,只是又蹭了蹭他。 温催玉想了想:“还是取个名字吧,不然怎么称呼都不知道。你是黄色的,那便叫……生姜?总比小黄正经一点。” 小黄狗对这个名字还很陌生,但看到温催玉瞧它,它兴奋地呜呜两声。 小猫是只狸花猫,温催玉看了看,想到:“你就叫梨花吧,好不好?” 此地没有兽医,更没有现代那样专门的检查仪器,温催玉只能根据牙齿的情况,大概判断生姜和梨花的年纪,生姜应该年纪不大、一岁左右,梨花年纪大些、但应该还没满八岁。 总之都还是十分有精力的年纪,给温催玉的生活平添了一些恰到好处的热闹。 …… 雁安宫城中,朝臣们刚结束了食不下咽的除夕宫宴,迫不及待想要回家喘口气。 卫樾回到青霜殿,要了酒,靠在棺椁边看温催玉过去写给他的书信。 殿中烛火不多,也没有烧炭盆——卫樾怕信件不小心挨着火苗烧毁——便显得幽冷得很。 唯有香炉中散发出浓烈过头、聊作敷衍安慰的白檀香。 卫樾就着信件,喝了半宿烈酒,头痛欲裂,却毫无睡意。 他晃晃悠悠收拾好信件,又把温催玉以前送给他的画拿出来看,看着看着,便自己去书案前,翻找出空白画卷,拿出笔墨,开始作画。 酒醉后手不稳,起先画得每一笔都歪歪扭扭,卫樾看得心烦,随手丢开,重新拿了一幅空白画卷,再度下笔。 这次他耐心了一些,手不稳就慢慢落笔。 待到烛火烧尽、天色已明,卫樾看着画卷上的温催玉,笑了起来。 “梦不见你的脸,那我自己画,好不好?”卫樾放下笔,轻轻拂过画卷。 然后卫樾又想:“声音怎么办呢……怎么能再听到你的声音呢……” 卫樾想到了相思琴。 他当初把这琴送给温催玉时,既不知道这古琴原来琴铭相思,也还没有对温催玉生出不良居心来。 可谁知会这么巧,他当真对温催玉起了相思意,如今当真只能抚琴寄相思。 温催玉从前没有正儿八经学过一天的琴,所以抚琴总是随意得曲调别具一格,起先有些难听,后来虽然仍然谈不上成曲,但调子融洽许多,至少和难听没关系了。 卫樾挺喜欢听温催玉抚琴,那往往意味着温催玉在逗他玩。 直至日上三竿,宿醉的卫樾才趴在琴上睡了过去,琴弦发出颤抖的嗡鸣。 …… 冬日过去,开春后,梨花往外跑的时间和次数更多了些,还会往家里带些它打猎的成果—— 有时候是鱼,这个还好,让梨花和生姜一块儿吃了就是。 有时候却是老鼠,甚至是鲜活的,给温催玉吓一跳,只得请梨花祖宗赶紧把老鼠带出去。 梨花领略了下,觉得这人是不喜欢老鼠,于是下次改抓了条小蛇回来。 温催玉:“……” 经过温催玉艰难地跨物种沟通,梨花终于放弃了带猎物回家。 日子久了,生姜的胆子也大了些,不再害怕温催玉不要它,所以温催玉出门时,它开始跟着出门。 出了门也不乱跑,就跟在温催玉身边。温催玉去路边食摊吃饭,它就趴在桌底下,在外面也不犯馋,等温催玉吃完了,再一起回家。 熟识的摊主瞧见温催玉养了狗,笑道:“你这孤零零一个人,养个小动物也挺好,热闹点……哎,崔先生这个年纪了,怎么不娶个媳妇?那才真热闹呢。” 温催玉失笑:“我这么不着调,成家不是耽误人吗,一个人挺好的。” 隔壁桌的食客哎了声:“崔先生这条件多好啊,读书人,有见识,有自家的私塾大宅子,长得又俊俏,脾气也好,不成家才是耽误呢。我娘家姊妹是做媒的,十里八乡都知道她靠谱,要不让她给你相看一个好姑娘?” “多谢好意,但实在不必了。”温催玉哭笑不得地推拒,“我都这年纪了,若是想成亲,早该成了。如今年纪大了,还是别耽误好人家。” 温催玉也没想到,才二十六岁,就要对人说“年纪大了”。 见其他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还想掺和着做媒,温催玉只好又说:“实不相瞒,我自幼体弱,爹娘还在世时,曾请大师为我断过命,说我这辈子只能孤独终老,不然要克妻,自己也活不长,实在是没法子的事。” 闻言,其他人面面相觑,又觉得人家一个读书人,不至于拿命数来扯谎,所以方才他们就是在戳人家心窝子,实在是不该。 摊主道:“唉哟,对不住对不住,崔先生,我之前不知道,不然刚才肯定不说这话的。” 温催玉客气摇头:“不要紧,本来我也没说过。” 又有人说:“可惜了,崔先生……你家狗儿多大了,要不要给它配一个?” 温催玉忍俊不禁。 其他人也跟着笑:“你这做媒做到狗身上了,真出息。” 温催玉吃完饭,结了账,叫上生姜,和其他人告别,然后起身回家。 沿途路过肉铺,温催玉从屠户手里接过准备好的熟肉——生姜和梨花都要吃肉,温催玉又无力烧火做饭,所以他跟这肉铺商量好了,每日都要定量的肉,他再多给二钱,麻烦肉铺帮他煮好。 开肉铺的屠户全家就住在肉铺连着的院子里,平日里本来也要烧火做饭,而且温催玉只需要煮熟、用不着加旁的佐料和复杂的做法,还肯多给钱,又是天天都光顾,虽然每天量少,但积少成多又稳定,屠户做这笔买卖做得挺高兴。 温催玉拎着熟肉,带着兴奋的生姜继续回家:“走吧,看看梨花回家没,给你们开饭。” 第73章 再无人能约束住陛下循规蹈矩。 又过了段日子, 温催玉在酒楼做起了账房先生—— 酒楼上一个账房先生被发现做假账贪污,东家气得把人扭送官府,然后对外新招账房。 温催玉瞧见了, 琢磨了下,觉得他那编书换取酬劳的说法也差不多该用到头了, 而且他也想尝试下新鲜岗位,便去应聘,结果自然是顺利聘上了。 熟识的摊主知道了, 笑道:“倒也是个好营生,酒楼做事还能管饭呢。不过崔先生,你这就从教书先生变成账房先生了哈哈。” 温催玉莞尔,煞有介事地说:“横竖都是谋生, 如今家里多了两张嘴, 天天要吃肉, 可不能像从前那样有一搭没一搭地犯懒了。” 摊主乐道:“别人家多了两张嘴, 都是想到娶媳妇生娃娃,就你家,是多了一猫一狗, 我看它们俩吃肉的钱比崔先生你自己吃饭都还花用得多,难怪你荷包又空了,都想到去酒楼做活了。这俩小家伙还给起名, 当孩子养似的。来, 生姜,吃个肉丸——” 生姜现在对自己的名字已经很熟悉了, 虽然认识摊主,但还是等温催玉点了头,才去吃摊主给的肉丸, 吃之前还抬起前肢“站”起来,做了个拜一拜的动作,懂礼得很,逗得摊主直笑。 “不过这生姜确实招人喜欢,油光水滑的,又机灵。”摊主说,“哎,崔先生家那猫,我倒是还没瞧见过,哪天也带出来瞧瞧?” 第119章 温催玉无奈摇头:“我大多都只能在吃饭睡觉的时候瞧见它呢。生姜喜欢跟着我,梨花、也就是我家那猫,在外面野惯了。” …… 温催玉刚上岗没几天,就听闻前头那位账房先生,被判了流放去漠北、服苦役十年。 他有些错愕,回忆了下此前看过的大燕律法,觉得以他过目不忘的能力,应当不至于记错。 “那位账房先生不是只贪墨了五千钱吗,还是过去三年累计的,竟判得这么重?”温催玉问。 五千钱,差不多是县城里寻常一家子一年买米的花用,三年贪了这些确实不算太惊人。 做假账贪污被送官受罚,这自然没错,可这个数额顶多判返还钱财和赔偿苦主、再安排个附近地界服苦役三年已经是顶格了才对…… 东家也愁眉苦脸:“我是想让他受罚,他先前梗着脖子说还不出来钱,我才一时气愤送他去见官,想着好歹得还给我点啊,可让他服苦役十年,还要被流放去更艰苦的地方,我……唉,都是一个地方的老乡,我是真没想这么不留情面,我这还要开门迎客做生意呢。” 有食客听见了,也凑过来好奇:“县令大人判的?别是那账房运气不好,撞上县令大人心情不好,拿他撒气吧?” “唉,这话可不能瞎说。”东家连忙摇头,“我去问过了,县令说不是他不讲理瞎判,他也是听上头吩咐,往后这作奸犯科都更要严罚,越严才越有震慑力,不然对不起奉公守法的良民……雁安那边,去年有个贪了十万钱的大官,被发现后直接给杖刑打死了。” 食客听了,一琢磨,乐道:“其实听起来也是好事啊,贪官都不放过,又不是只针对老百姓,反正咱平头百姓不偷不抢,光明正大做人,不怕这个!” 温催玉抿了抿唇。 乱世当用重典……可如今并非乱世,甚至不是开国之初社稷不稳的时候。 突然用重典,在这个车马不便的时代,三五年内兴许有正面震慑效果,九年十年或许还能坚持,时间再长,只怕过满则溢物极必反,届时“作奸犯科”和“良民”的标准怕是不好说。 不过…… 温催玉微微垂眸,心想他如今不在雁安,也不知道卫樾身边发生了什么,所以还是别置喙了,相信卫樾的决策吧,而且后面谁知道哪年就又改了呢,又不是下发了就不能改的政策。 这年夏天,温催玉在知荷县见到了改进后的造纸术做出的纸张。 问了问,墨宝铺子的掌柜回说:“上头说,这是去年没了的那位被追封的诸侯王……也是皇后嘛……” 温催玉听得牙一疼。 掌柜:“……他生前留下来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实施,人就没了,陛下命人琢磨出成品来,除了国都雁安以外,咱们琰国封地是最先用上这新纸的。崔先生,来一沓不?以前纸多贵啊,现在这便宜了,品质也不差,你瞧瞧。” 温催玉买了些,回到私塾堂里后,研墨提笔作画,顺便试试纸张。 一气呵成画完之后,温催玉看着画上的一猫一狗,想了想,又在其中加了个人的背影——反正他也“养”过卫樾,跟生姜和梨花放一块儿吧,瞧着还挺有意趣。 搁下笔,温催玉把画挂到了屋内。 画纸随着空气流动有些飘动,生姜被吸引了注意力,忍不住去底下抓,奈何个头不够抓不到,温催玉看了会儿这情景,忍不住轻笑。 等到梨花回来——它爬墙上房都不成问题——温催玉发现的时候,那幅刚出炉没到两个时辰的画,已经在一猫一狗的口齿间被撕成了诸多碎片。 温催玉无奈打扫,心想还是很不一样的,卫樾可不会撕咬纸张玩。 …… 这年冬天,知荷县县令调职,虽然调走后还是县令,但却是另一个更大更繁华的县城,算是升迁。 县令高兴,在县里最大的酒楼请县衙上上下下的人吃饭。 县丞恭维说:“县令大人劳苦功高、清正廉明,如今您要走了,我们可真舍不得,但一想到您是升迁,我们都很为您高兴,您这样的宅心仁厚的好官,理应升迁啊!” 县令连忙谦虚摆手:“本官不过是尽些本分,如今能有机会升迁,还是幸有咱们陛下勤政爱民、铁面无私。” “陛下治理有方自然是最要紧的,但若不是您持身正,那也不会得到这次的好机会——你们不知道,咱们县令大人马上要去的那个清穹县,当真是个好地方,当然咱们知荷县也是个好地方,不过清穹县更好些,离雁安也近,才半月路程!” 县丞绘声绘色道:“可那里之前的那个县令不是个有良心的父母官,仗势欺人闹出了人命案子,还想往下压,没想到那么‘巧’,死者家里有个姑姐早年托人送到宫里当宫人,如今还正好就在陛下寝殿的院子里当差。那宫人知道家里出事了,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居然敢求到陛下跟前。” “我听说啊,陛下知道后,就说让人查,要是属实,就要涉事官员的命,要是不属实,就要那宫人的命,还有给宫人报信的人的命,不然诬告成风也不行。” 听得入迷的众人里,有人接话道:“这倒是应该的,陛下圣明啊。” “看这情况,应该是查了属实,然后那清穹县的县令就被砍了,咱们县令大人就被看上然后调过去了?” 县令高深莫测一笑。 县丞点头:“可不吗!而且你们猜怎么着,真实情况比那宫人和传话的人知道的还可恶,那清穹县上一个县令不光是那一桩人命官司,往前还有不少,还涉及到那个郡县的官官相护,最后按下葫芦浮起瓢,直接治了一大串官员的罪,那个郡据说府衙都空了一半。” 有个衙役说:“嚯,这么狠,陛下好魄力啊!” 县令这才开口接话:“那是自然。据说当时有朝臣劝陛下,法不责众,一次处置太多官员对民生也不好,陛下却说,明知官员有问题却不惩处只会让民心不稳,更不好,咱们大燕从来不缺当官的,那些个酒囊饭袋的祸害留着碍眼!瞧瞧,咱们陛下多英明神武、爱民如子!” 县丞又吹捧道:“因为那郡县少了不少官,又是比较打紧的官位,让没经验的新官上任,肯定不行,所以朝廷就看上了其他郡县有资历的好官,咱们县令就是其中之一!” 县令笑眯眯摆摆手,一脸喜不自胜的谦虚。 县尉也说:“而且啊,事情就是从清穹县起的,那地方最敏感了,陛下同意把咱们县令派过去接管,这是多大的信任啊!来,咱们一起敬县令大人一杯!” 温催玉坐在大堂的柜台内,生姜四肢朝天十分不雅观地摊在他脚边睡觉。 听着不远处的欢声笑语,温催玉心想,对百姓中作奸犯科的严厉、对官员更严厉,既接上告又不助长诬告,卫樾有分寸的,他不必担忧。 …… 雁安的朝臣们只觉得一天比一天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一步就掉了脑袋。 若是谋财害命那样的大事,自己老实点,倒也不怕沾上。可人活在世哪能保证自己连一点小错都不犯啊,谁也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可偏偏陛下对他们这些当官的,似乎真就要求他们丝毫错处都不能犯。 前几日,有两个朝臣御前争执,话赶话间,其中一个说起对方在家里和家人赌牌——虽然只是自家人,也就赌个每局一钱怡情,但大燕官员禁止赌博。 于是那赌牌的官员被罚了二十杖,嘴漏意外“告状”的官员也被罚了十杖,陛下原话是:“这么点小事也拿出来排除异己,把朕当刀使?” 被罚了十杖的官员:“……”他当真没想告状,就是说快了。 被罚了二十杖的官员:“……”既然是小事,陛下您为何要罚得这么狠啊! 这两个官员其实私交还不错,不然也不会知道对方在家里赌一钱这种小事。经此一事,两人倒也没结仇,还是得托他们陛下的福,毕竟都挨了罚,挨罚更重的那个官员也知道对方不是故意的。 但此事过后,朝臣们更谨小慎微了,居然自家这么点“小赌怡情”都算不上的玩闹,被陛下知道后都要挨罚,这谁受得了! 而若是陛下的标准纯属白纸黑字,那也还好,可陛下有时候脾气上来了,惩处起来又十分主观。 比如某日有个朝臣说话声音小了点,陛下嫌听着累,就罚那朝臣站到宫门口连说了六个时辰的话,最后给人累得当真是口吐白沫。 陛下还只许他自己这样对待朝臣,不许朝臣这样对待百姓和仆从,不然就挨罚。 “既然诸位是父母官,自然当爱民如子,谁家靠谱的爹娘舍得孩子受委屈?”卫樾道,“至于朕……古语有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朕也当以百姓为先,有火气不便撒往民间,不然温太傅要生气的。可各位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不会也拿自己当普通百姓吧?” 朝臣们连忙附和不敢。 第120章 卫樾:“诸位对朕的决策可有异议?” 朝臣们连连摇头,表示陛下圣明。 然后只敢在心里叫苦不迭,回家都不敢多说,就怕自家人哪天不小心在外面说漏嘴,万一让陛下知晓了,又是一顿罚。 想当初那韩有成大放厥词,虽然当时其他朝臣都觉得他是不要命了,可他说到大意是“温太傅离开雁安的半年,陛下很清明,反倒是温太傅回到雁安和陛下闹矛盾后,陛下更不通情理了”这番话时,有不少朝臣其实是暗暗觉得在理的。 然而时至今日,他们终于回过味来—— 哪里是温太傅的离开让陛下冷静清明了,当初分明是陛下想要不在雁安的温太傅能安心,在等着温太傅回来。 如今没有了等待的期许,陛下的脾气比当初跟温太傅闹别扭期间还要古怪。 他们这位陛下,时常行事如同非要咬下满口血肉的疯狼。 当初是温文尔雅、行事大多时候都讲究循序渐进的帝师在,才牵制住了陛下,不要那么一意孤行、手腕铁血得不计后果。 ……不过,根据帝师先斩后奏杀郡守的行事作风来看,若他还在,大抵会支持陛下先前对一郡之地连根拔起的做法。 但不论如何,朝臣在家小赌一钱、因为胆战心惊所以说话声音小了点,这类事情肯定是不会挨罚的。 如今帝师不在了,他死之后,再无人能约束住陛下循规蹈矩。 …… 卫樾如今日日都要作一幅画,画完一幅温催玉,挂到目之所及的地方,他才睡得着。 看着满殿的画像,卫樾喃喃自语:“令卿,你来世会生在百姓安居乐业、官员不敢行差踏错的世风之下,对不对?” 他看向窗外大雪:“又要除夕了……” 拿出多年前的除夕夜木牌,卫樾看着自己写下的那三个愿景,发现大抵是他的祝愿带了诅咒,今生竟一个都没能成。 令卿没有长寿,离开前那段日子大抵也没怎么开心过,更是再不可能同他共度春秋年华。 而令卿在木牌上写下的祝他得偿所愿……自也是再无法实现。 卫樾看了会儿,把两块木牌放回胸口,走到书案前铺纸提笔,作今日份例的画。 第74章 找出一个和帝师容貌最相似的人来。 新的一年, 知荷县前任县令升迁走了,新的县令来了,百姓们还是照常过日子。 寒来暑往, 春去秋来,急景流年, 转瞬又到了年尾,温催玉在酒楼里做这账房先生也有一年半了。 还有三个多月,明年的三月十四, 就是他离开雁安整整三年的日子。 这日他从酒楼回家的路上,被县尉叫住了,县尉后头还跟着两个衙役。 “哎,是崔先生, 正好, 我们准备去你家呢, 在这儿遇上了, 那要不就在这说吧。”县尉说。 温催玉不明所以,客气道:“好,是有什么事呢?” 县尉从衙役手里拿过一张告示, 又递给温催玉:“别担心,不是坏事儿,就是跟崔先生通知一下这个消息。县上读书人不多, 县令大人就让我挨家挨户都通知一下, 免得谁两耳不闻窗外事给错过了。” 温催玉接过告示的纸张,一边看一边听县尉接着说。 “以前啊, 这要当官,都要走举荐,得有大名声, 但朝廷说明年开始,改成读书人凭考试封官,叫科举,就不举孝廉了,说是能更公正,让寒门子弟也多些机会。”县尉说。 “这也是咱们封地的主子琰王他生前留下的举措,所以和先前那新纸一样,也从咱们封地内的郡县开始推行,不过咱们封地太大,这种举措一次性全改有点动静太大,所以朝廷说是先改一半。” “你猜怎么着?咱们知荷县就在这被改的一半里!”县尉指了指告示,“要考什么科目,什么时候考,都写上面了,你自己衡量衡量,要不要参加。要是想当官,最好是早点考,县令大人说,上头的意思是刚开始嘛,直接上雁安考就行,后面推行得久了,估摸着要多考好几道槛。” 温催玉收好告示,他自然是不会去考的,但他这会儿也没当面说“不识好歹”的话,只点点头笑道:“好,我知道了,多谢县尉大人特意跑这一趟来通知我,这是件要紧事,我一定好好记挂在心上。” 县尉跟两个衙役笑道:“瞧,我们走了几家,就崔先生听了之后最稳重,不像前头那几个,高兴得好像已经考上当了官似的,都乐得找不着东南西北了。” 跟县尉他们道别后,温催玉继续带着生姜回家。 回到私塾堂,又把告示拿出来看了看,温催玉有些欣慰地轻笑了下。 就他在知荷县接收到的消息来看,卫樾这个皇帝当得很是勤勉贤明,在民间的口碑也是越来越好。 不过桩桩件件,直至如今改动选官制度,卫樾必然殚精竭虑、付出了诸多辛劳,才能控制住朝局、顺利推行举措……也不知道他把自己照顾得好不好。 …… 这年除夕宫宴之上,卫樾突然宣布,他准备南下巡视,在温太傅三年忌辰之际,到温太傅故乡西华郡去看看,正好西华郡也在琰国封地范围,他顺道逛逛温太傅的封地。 李丞相犹豫回禀:“陛下天子之躯,西华郡在琰国封地最南边,路途遥远……” “朕当年北上去景国封地时,沿途更颠簸,可没见诸位这么关心。”卫樾随口道。 朝臣们:“……”当年摄政的赵曜把持朝政,他们也不是没人上谏过,没用啊! 好在他们陛下似乎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借题发挥翻旧账、把人拉出来杖刑的意思。 “诸位既然担心朕,那就都跟朕南下罢,正好朕也不乐意让你们在雁安悠哉度日。” 卫樾接着如是说,听得朝臣们一噎、差点心梗。 “把处理政事需要的东西都带上,路上也别耽误了事情,三日后出发。朕意已决,谁还有意见,可以死谏。” 朝臣们:“……” 谁家皇帝见天督促朝臣死谏啊! 对于雁安朝廷从上到下的人而言,这又是一个过得愁眉苦脸的年。 宫宴结束后,朝臣们出宫回府。 大司农刚回府,还没喝上一口热茶,管家就递上来一封信:“大人,又是从陶潜郡来的信。” 大司农皱眉头:“真是过年都不让人清静!” 他看完了信,往屋内火盆里一丢:“这好侄子,真是会给他叔叔我添乱!我能有什么办法,谁让他不老实……早的时候不说,他要是早几年刚出事的时候说了,我还能帮他遮掩过去,现如今……陛下盯朝臣盯得死死的,有半点错就挨罚,错大点就去死,反正陛下不怕没人可用……我敢怎么帮他,我不要命的吗!” 管家是心腹,大司农说话也就不太遮掩,不然迟早要憋死。 听大司农这么说,管家作为知情人,安慰说:“大人,要老奴说啊,兴许是堂少爷他多虑了,不过是改成了科举考试而已,莫说还没有推行开,就是举国都推行了,也不一定就会挖出堂少爷他过去在别的郡县任官时犯的事儿啊。” “可他就是怕啊。”大司农摇了摇头,“陶潜郡本来就刚出事没两年,从上到下清洗过一遍,他上次没被牵连,过去在别的地方的事也没被查出来,侥幸逃了过去,本来就战战兢兢,如今草木皆兵也不奇怪……” 一年多前,陶潜郡治下的清穹县县令犯事,被一个宫人告到了陛下跟前,连带着整个陶潜郡被大肆整顿了一番,陛下当时不计后果也要惩治滥官污吏的阵仗,至今叫官员们人人自危。 大司农叹气,又说:“别说,其实本官也怕,怕他的事被挑出来了,本官作为本家叔伯,在陛下那儿逃不了被牵连,陛下这脾气越来越难伺候了……唉,科举这事儿,真是让底下寒门有机会见天了。” 原来举孝廉,虽说也有考察,可光是第一道孝廉美名的门槛,就鲜有寒门子弟碰得到。算算每年被举荐为官的比例,大多都是祖上有些来历的人家。 如今,明年就要改行科举制度了,虽然仍有门槛,但相比从前,可是要低了太多,而且那些读书人有了名正言顺聚到雁安、甚至见到高官的机会,毕竟考试场上至少要有个压得住的主考官吧? 陶潜郡是个好地方,大司农几年前托人把本家侄子林木秀从另一个郡县调过去,做了陶潜郡的郡尉,离雁安又近了些。 而这林木秀在之前任官的地方犯过些事,其中最要紧的一桩是——当地有家富户,其家中长子是个至纯至孝、才华横溢、美名远扬的读书人,待到他及冠之后,当地县令便照例将他的名字和事迹上报到郡里,由郡衙决定要不要将他举孝廉给朝廷。 当时,林木秀被当地郡守安排去实地考察这个富户家的长子,考察期间,林木秀偶然看到了富户家的千金,这千金有花容月貌、亦谈吐不凡,林木秀起了色心,暗示富户家中有意结亲。 第121章 出乎林木秀意料,那富户人家居然格外疼惜女儿,不愿意将女儿嫁给他做妾室,哪怕林木秀用他们家长子的前程做要挟,也绝不妥协。 林木秀恶向胆边生,便在考察结果中抹黑那富户一家,说他们家长子的美名都是虚伪作秀、拿钱买通周遭邻里编造出来的,富户长子私下里是个吃喝嫖赌样样不落、琴棋书画马马虎虎的纨绔。 林木秀在官场长袖善舞,又有个在国都位列九卿的亲叔叔,旁人等闲都不会为难他,所以当地郡守听他那么一回禀,也就信了,不听举荐富户长子的县令解释,将富户长子划出了举孝廉名列。 如此一来,按当年形势,富户长子想要入朝为官是没有可能了,后面哪怕官员调任、来了新的郡守,也不会向朝廷举荐被前任同僚否定过的人,这是官场的“潜规则”。 但林木秀毁了那富户长子的前程还不够,觉得他们家有钱、在当地名声也确实不错,就算不能入朝为官,还是能活得滋润,林木秀见不惯。 于是林木秀仗着权势打压诬陷,还给富户家生意上的对手做靠山、任由恶意竞争,把富户家的生意搞得几近破产。 富户家的女儿不忍心全家落入焦头烂额的境地,以自己愿意嫁给林木秀作为交换,求他收手。 富户夫妇遭逢变故,接连受打击,深觉对不起儿女,于是在女儿被迫嫁人的前一日,相携服毒自尽了,不想用女儿的下半辈子图苟活。 富户家的女儿听闻双亲已死后,倍感自责、觉得都怪自己害得全家支离破碎,于是也撑不下去,跳井而亡。 富户家产业没了,人也散了,只留下一个被林木秀安排市井混混打断了一条腿的长子。 就在林木秀纠结是赶尽杀绝,还是留一个苟延残喘、不值得忌惮的东西作为“战利品”时,调令来了,他要去陶潜郡赴任。于是心情大好的林木秀就“放过”了那富户家的长子。 到了陶潜郡,因为离雁安近,而且当时陛下刚亲政、形势不明,大司农叮嘱侄子老实,后来温太傅辞世,陛下越发苛责官员,官员们人人自危,一心想要回雁安做官的林木秀也就当真在陶潜郡老实了几年,没犯什么事,之前陶潜郡被大清洗时,他这个郡尉居然成了个清白人。 直到前些日子,推行科举选官的消息传下去,这林木秀突然想起来,那富户家所在的郡县,也在明年实施科举的范围内。 而且这科举考试施行最初,不限制考生条件,原本断了腿的跛子绝不可能被举孝廉,但如今他可以去参加科考! 林木秀想到陛下的行事作风,害怕那富户家留下的长子明年出现在雁安科考场上,当众揭发他过去犯下的事。 林木秀有心提前规避、斩草除根,可是如今不论中央还是地方的官员都如履薄冰、不敢行差踏错,林木秀怕自己不动则已、一有动静反倒递把柄被人抓,别无他法,只好一五一十求助在雁安的叔叔。 若是以前,悄摸着派人去处置了那富户家长子就是,可如今……离得太远,大司农是真担心出变故。 就算他愿意为亲侄子铤而走险,当地的其他官员呢?发现痕迹之后,是会冒险忽视,还是当成功劳一件连忙往上告禀举发? 而且,这事儿他本来没掺和,就算林木秀之后被检举,他这个叔叔受牵连也不至于是死罪。但他要是现在掺和进去帮忙遮掩,回头被发现了,以陛下决绝的作风,怕是不会担心九卿少了一位没人能顶替。 大司农思来想去,还是不敢自己派人帮忙,但眼睁睁看着自家侄子坐立不安、三五天就来一封信求救,大司农也万分愁闷。 “要不……”管家小心翼翼提议道,“大人,这自古以来都有个词,叫枕边风……” 大司农皱眉:“什么意思?你让本官给陛下送美人?你嫌本官死得不够早,怂恿本官自己送死是不是!陛下那头发怎么白的你不知道啊!这几年谁敢提一句选秀纳妃?!” 温太傅辞世那年冥诞,陛下罢朝一日,翌日上朝时就一头墨发里掺了一半白,惊住了满朝文武。 关于一夜白头这件事,陛下起先不喜欢听人提起,有朝臣发愁关心,还没说什么呢,就被陛下赏了剪去一半头发。 后来,不知道从哪一天起,陛下又变了,突然问他们怎么不问他头发白了的事了,朝臣们察言观色,连忙纷纷出声关怀,反应最慢、关怀最晚的那个朝臣又被罚了剪去一半头发。 简直蛮不讲理,万分难以琢磨。 但不论如何,陛下因为失去帝师而悲痛,至一夜白头这件事,让原本打着“时间长了再劝谏陛下开枝散叶”的官员,愣是几年都没敢提半个字充盈后宫的事。 要知道,帝师的空棺至今仍在陛下寝殿之中。 大司农被管家的废物提议弄得更烦心了:“去去去,别瞎出主意……等等,也未必不行。” 陛下既然惦记一个已死之人,那……若是有个和帝师十分相似的人物站到陛下面前,陛下能毫不动容吗?能不把这个相似之人留在身边聊以慰藉吗? 届时,为陛下送上慰藉的官员怎么不算大功一件,就算被查出过错也能将功折罪呢? 大司农一拍手:“赶紧的,备纸笔,本官要给侄子回信。让本官亲自派人帮他永绝后患是不可能了,但他若是自己运势好,能在五湖四海大肆搜寻,找出一个和帝师容貌最相似的人来,那往后也就有了立身之本了。” “若陛下得到了能排解相思的慰藉,兴许脾气也能好点……这整天提心吊胆的日子,本官真是过够了!” 第75章 “把崔令带来我面前,我献给陛下。” 半个月后, 陶潜郡元宵夜—— 按着旧例,这日郡守设宴,让陶潜郡治下各县的县令或县长都聚到郡衙来共度元宵, 既不耽误各自跟自家人过除夕,也是各县都聚到一起辞旧迎新, 说说过去一年有什么没解决的问题后,再由郡守来展望一下新年。 正好,先前陶潜郡出事、官场大清洗, 如今郡内很多官员都是去年年后新赴任的,上任后事务繁杂,还没来得及聚过。 郡尉林木秀在赴宴之前,正好收到了日思夜盼的、从雁安来的信, 他急忙拿过信打开, 发现随信还附了一张男子的画像。 “这是什么……”林木秀看了眼, 犯嘀咕道, “长得虽然挺好,但我又不喜欢男人,叔叔给我这个画像干什么……” 他没在意这画像, 接着看信,看完之后,他把信烧了, 连忙把方才丢到一边的画像如获至宝地捡了回来。 “叔叔真是睿智!”林木秀道, “原来那温太傅长这副模样啊,我要是喜欢男的, 估计也喜欢这模样,不过正常男人谁喜欢往床上带男的啊……管他呢,反正陛下喜欢长这样的。” 平日里总跟着林木秀的两个心腹仆从闻言, 连忙附和问怎么回事。 林木秀道:“叔叔果然没有不管我,他建议我给自己找个护身符!” “这是叔叔特意冒险,让人比照着描摹了挂在长明灯前的帝师画像,据说还是陛下亲笔画的,与真人十成十的一模一样。你们之后就按着这画像去找,相像的就先带回来,最后我挑个最像的送到雁安去献给陛下!” 他盘算着:“再说这找人可比杀人好掩盖。” “死了人,万一露了踪迹,别的郡县又不帮忙遮掩还当功劳上告的话,那可麻烦,咱们头上这陛下眼里揉不得沙子,到时候我怕是得偿命,就像前年那些个官一样……也不知道陛下干嘛这么严苛。” “找人这事儿轻松些,只要不说是在找谁,动静大点都不怕,反正雁安以外认识帝师的人又不多,就是这副模样的男人怕是难找,得花些时间。回头这找到的仿品嘛,也只能献一个,太多了反倒不稀罕了。” 林木秀一边说,一边在屋里转来转去,越想越激动:“这护身符好啊!反正陛下乐意让人瞧见他多怀念帝师,那若是有一个和帝师相似的人出现,他必然欣喜!” “男人哪有喜欢守活寡的,我还不懂吗,尤其是这种血气方刚的年纪,陛下不过就是差一个名正言顺的契机,肯定是被架在‘放不下帝师’的台面上下不来了,擎等着有人助他男欢女爱呢。” “回头我把人往雁安一送,陛下高高兴兴一接收,后面哪怕真出了谁检举我,陛下也得看我这回的功劳是不是?我送到陛下身边的那人也得帮着我说话是不是?” 林木秀盘算得正高兴,外面有仆从扬声禀道,说郡守那边来人问郡尉怎么还没赴宴。 林木秀便下意识把画像往袖里一揣:“本官这便去。” 林木秀好酒,在宴上一喝多,走的时候都晃晃悠悠、全靠有仆从搀扶才没倒下。 “本官没醉,还能喝!”他一甩手,袖中的画像落了出来。 被随意折了两下的画纸在飘落的途中展开,让帮忙捡拾的人看清后,有些惊讶:“林郡尉,您的东西掉……咦,这不是崔令吗?” 第122章 林木秀喝多了没反应过来,连忙把画像拿回来,就继续晃晃悠悠被扶走了。 直到第二天酒醒,林木秀乍然跳起,连忙出门去追据说已经返程的清穹县县令。 好在人没走远,很快便追到了。 林木秀把温催玉的画像拿给县令看,一脸和善地说:“不瞒您说,这是对我有救命之恩的恩人,但这恩人不愿留名,我一直找不到他,除了凭记忆让人留下这幅画像,我天天带在身边供奉之外,竟是别无报恩的法子。” “昨夜我喝多了酒,您帮我捡回画像,我却连句感恩的话都没说,实在是失礼,对不住了。” 郡尉这么客气,县令连忙摆手:“您言重了,言重了。” 林木秀又问:“我也是方才才想起来,您昨夜看到这画像之后,是不是说他是谁来着?您认识我这恩人吗?” 县令有些犹豫,昨晚看到画像时脱口而出,但稍微想想,又觉得不该对并不相识的人说起。 林木秀见状,也不着急追问,满口遗憾道:“我知道,我这恩人自己不愿意留名,我也不该这么穷追不舍,但我也是实在担心,您看他长得文文弱弱的,当初救我时也比较拮据,我就是想知道他如今日子过得如何。他若是过得不好,我却半点回报都没有,我枉为一郡郡尉啊。” 县令很以自己被调来清穹县为荣,便以己度人,觉得没被清算的这个郡尉应当也是个品性不错、至少大节上不出错的好官,没疑心他在说谎。 林木秀又满脸诚恳,县令便动摇着开口回答了:“这人……下官若是没认错,应当就是下官从前就任的知荷县人,名叫崔令。” 林木秀面露喜色。 县令:“他家祖上开私塾的,在知荷县有一处崔家私塾,但他爹娘早年带着他搬去了别的地方,不过没改户籍,那崔家私塾的屋子也一直在那儿。后来他爹娘没了,他就回了知荷县,不过在回去之前,他自己在外面游历过一些时月,您方才说他救过您,说不准就是那期间的事。” 林木秀连连点头:“应当就是了!那他现在还在知荷县吗?” 县令:“应该在吧,看他回去好像是打算长居,最开始好像是想继承祖业开私塾,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没开,改去酒楼做账房先生了。他日子应该过得还行,反正独身一人,养了一猫一狗,在酒楼做账房先生够花用了。” 林木秀又确认道:“您真觉得这崔令和我这画像上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县令点头:“知荷县说大不大,这崔令啊是个极惹眼的人,见过的就没有不印象深刻的。真一样的,太像了,下官都说不出哪里不像。这作画的人画功了得,居然能凭林郡尉口述就画得这般惟妙惟肖,想来也是林郡尉您确实记挂恩人,才能描述得如此一致。” 林木秀又寒暄了一番,送走了县令,才结束作戏,喜不自胜地看着画像:“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太巧了,实在是太巧了。” “而且帝师全名什么来着……温催玉?我记得是这名儿。这个崔令居然名字也这么像,而且家里开私塾的,都是当先生的,这可真是巧得……要是人长得和画像一模一样,那说明年纪也相仿,我莫不是碰巧寻到帝师失散的双胞兄弟了?” “在外面游历过,突然归乡,独身一人……那就算突然消失了,也不会有人怀疑,顶多当他是又出去游历了。所以如果劝说不动,那直接硬绑,也不会太麻烦……” 林木秀感慨:“若不是给我这提议的是叔叔,我都要怀疑是有人设局引我做什么了……这简直天助我也!” 唯一不好的就是,林木秀一查,发现知荷县离他们这儿太远了,足足两个多月路程。 而陛下已经在南巡路上,再过两天都要路过他们这陶潜郡了,也不知道陛下南巡具体是怎么安排行程的,万一南巡期间正好经过知荷县、遇上了那个崔令,那他这功劳不就没了吗? 就算快马加鞭,他先派人赶去知荷县把那崔令“请”来,也怕太过急躁、路途又远,而生出些他一时鞭长莫及的变故。陛下又在南巡,万一给知道了,那他真是自己往刀口上撞…… 林木秀绞尽脑汁琢磨,最后一拍手,吩咐两个心腹仆从:“你们俩最快速度赶往知荷县,先盯着那个崔令,找机会接近他,跟他混熟,别让他起疑。我这边,过两日陛下来了,我求叔叔向陛下请命,带上我一起南巡,等经过知荷县附近时,我给你们送信,你们再把崔令带来我面前,我献给陛下。” “届时,陛下直接带着美人回宫,必然对此次南巡留下深刻记忆,我就等着飞黄腾达吧!” 两个心腹仆从领命,又问:“可那个崔令要是不从呢?会不会惹得陛下不高兴,反倒怪罪大人您?” “放心,我把他献给陛下之前,定会跟他说清楚利害关系,只要他不是个蠢的,就知道怎么才能保命,伺候陛下有百利而无一害,怎么伺候不都是伺候吗?”林木秀有些猥琐地一笑。 又说:“你们到时候把他带走前,也可以跟他说要带他做什么,他若是配合那最好,若是不配合,你们直接绑了来也行,只要别伤着脸。” 心腹仆从又问:“那要是他假意答应,回头得了陛下恩宠,却恩将仇报对陛下说您坏话呢?” 林木秀嘁了声:“他说到底不过是个男宠,陛下那么不可一世的作风,给得了宠爱,容得了他干政?就算是真帝师在,也未必有这颜面,何况是个替身。” “再说了,他在朝中没有根基,若是聪明,就知道我叔叔可是位列九卿,得罪了我家,他讨得了好?不如互惠互利。反正我到时候会考察他的,他若真是个扶不上墙的蠢货,我自然不会冒险送他面圣。” “还有,不管他是不是真跟帝师有什么血脉关系,反正往后就是了!我要把他塑造成帝师从前失散的双胞兄弟,这样陛下待他自然更加喜欢,他也算有把柄在我手上,一举两得!” 两个心腹仆从连忙说:“大人英明!考虑周全!” 林木秀得意道:“行了,你们收拾收拾,也别过夜了,一个时辰后就出发!去账房多支点钱,路上缺什么直接买就是,别为了带行李耽搁时间。” “回头到了知荷县,跟那崔令交朋友,也少不了花钱,但你们多观察他的为人,他要是那种榆木脑子,你们也就装老实点,别打草惊蛇,知道没?” “是!大人放心!”两个心腹仆从回道。 …… 新年的前两个月转瞬过去,来到三月—— “崔先生,我看那知礼私塾的刘先生为了到雁安考试,开年后都让他私塾的学生搁家里自学了。他这两天全家为他忙前忙后,收拾行李准备去雁安呢,说是九月考试,得早点去,免得路上出意外,还要到雁安找个地方住,再适应适应环境,怕去晚了找不到住处,还有考试的时候水土不服。” 酒楼里熟识的食客对温催玉寒暄道:“我看你怎么还整日里不慌不忙的模样?” 有机会不用求人举荐、通过考试直接获得做官资格,但凡不是对做官毫无念想、对自己半点信心都没有的,哪怕手头不宽裕也会想着四处凑凑路费上雁安赶考,搏一把。 如果说对自己没信心,旁人必然要鼓励。如果说自己不想做官,旁人必然要询问缘由和劝说,毕竟做官多好的事儿啊。若是劝说不动,有的偏激点的,说不定还要嫌你不知好歹。 温催玉嫌麻烦,不想为那么久之后的事多费口舌,所以他这会儿只笑眯眯地顺着回答:“刘先生资历深,办了这么多年私塾,也有点家底,想要先行一步很正常,我可不行,我还得攒攒钱呢。雁安那地方只怕寸土寸金,手里没钱去了也难办。” 听到这话,食客点点头:“也是,尤其是崔先生你啊还是个手头松的,谁家天天给猫猫狗狗买肉吃,惯孩子都没这么惯的。” “我这不是没孩子吗。”温催玉好脾气地说,“它们吃得也不多,而且谁家孩子能这么整日乖巧黏着爹娘?” 食客乐道:“那崔先生你之后去考试,这家里的猫狗怎么办,看你这样不像是能放心它们自己找食吃的,你还能带着一起去雁安啊?” 温催玉莞尔:“也不是不行啊,反正它们自己会走路,能跟我做个伴。” 正闲聊着,两个风尘仆仆的外乡人突然走了进来,说要吃饭。 温催玉本来并未在意。 知荷县不是个鲜少有外乡人来往的偏僻县城,偶有人途经甚至停留都很正常,不值得过多关注。 但当下这两个外乡人坐下后,一直用一种鬼鬼祟祟、自以为不会引起他注意的频率在偷瞄他。 温催玉微微蹙眉。 两个外乡人吃饭吃了一个时辰,菜都凉透了,才在跑堂伙计的询问中放下饭钱,起身往外走。 走到柜台处,两个人状似自然地说起:“刚来这地方,也不知道住哪儿好啊。” 第123章 “起码要住一个月呢,还是得找个靠谱的客栈……哎,账房先生是本地人吗,能不能给我们哥俩指家客栈?” 温催玉客气道:“二位往外走,沿街往南或北都能看到客栈。” 听到他这回答,其中一个人还想说点什么,另一个人想起自家主子吩咐的不要打草惊蛇,连忙制止了同伴,对温催玉笑道:“行,那我们都去看看,谢谢先生指路了。” 两个外乡人离开了酒楼。 过了两日,温催玉在回家的路上又遇到了这两个外乡人。 他们跟看到认识的人了似的,寒暄打招呼,然后就走了过去,倒不算很异常。 但相熟的摊主看到温催玉,特意把他叫了过去,小声说:“崔先生,有两个人,生面孔,应该是外来的,这两天跟人打听你呢,奇奇怪怪的。问他们干嘛打听,他们也不仔细说,就打哈哈,说看你眼熟……反正我瞧着觉得那两人贼眉鼠眼的,你自己注意着点。” 温催玉颔首:“好,我知道了,多谢提醒。” “你这文文弱弱的,还好养了只生姜,好歹跟着你也能看家护院。”摊主又笑道。 温催玉莞尔。 回到私塾堂,温催玉一边给生姜和梨花分肉,一边若有所思。 他过目不忘,所以但凡见过的人,即便当时没有特意去记,之后再遇到了,若是自己有意去想,也是能想起来的,哪怕只是偶尔入眼的路人。 那两个外乡人…… 温催玉回忆过了,他从前应该是没有见过的。 而且他们的作派,温催玉也不觉得像是怀疑他的身份、所以有意试探,反倒像是有什么不怀好意的图谋,所以想要接近他。 甚至……那两人应该是来之前就已经盯上他这个目标了,并非偶然路过知荷县、进了酒楼,然后才发现他相貌有疑点。 生姜和梨花吃完饭,走到温催玉身边蹭他,温催玉一手摸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一心二用地想,也不知道系统说的保证他不会被意外情况导致伤亡,若有外来人为的意外,算不算在其列? 一时搞不清楚那两个外乡人的来意,温催玉索性继续照常生活。 反正他这私塾堂虽然是在山脚下,但并不偏僻,周遭都有常住的邻里,出了巷口就是大街,街上的人也多有认识他的,他每日只来往酒楼和私塾,还带着早已长得膘肥体壮的生姜同行,挺有震慑力。 若谁不轨,实在很难不惊动旁人就对他下手。 那两个外乡人——林木秀的心腹仆从,抵达知荷县后半个月都没能有进展,也有点着急。 林木秀让他们想办法接近那个崔令,可他们试过了,那个崔令孤僻得很,看起来挺好说话,但根本不好接近。 他们俩也不敢做得太过,所以一合计,干脆还是以“不打草惊蛇”为先,接近不了就不急着结识,反正把人盯着,确定主子要人的时候这人能找到就行。 三月快要结束的时候,两个人终于收到了主子林木秀的来信——陛下车驾不往知荷县走,但要经过附近的云浮县,届时会在当地的静年山庄停留两日。 林木秀让两个心腹仆从在五日内,把崔令带到静年山庄附近去等着。 第76章 凡事尘埃落定,何必再起波澜? 林木秀信中催得急, 生怕两个心腹仆从手脚慢了延误时机。两个心腹仆从看完信也不敢耽搁,决定马上开始实施之前就盘算好的计划。 他们之前合计过了,既然接近不了崔令, 来不了软的,那就只能手段强硬了—— 他们要趁夜色潜入崔家私塾, 把崔令迷晕绑走,赶在天亮城门刚开的时候,就驾他们来时的马车离开知荷县, 轮流驾车和看管车内的崔令,昼夜不歇,定能在主子说的时间之前抵达云浮县。 不过林木秀之前叮嘱过了,现如今各郡县对作奸犯科抓得严, 他们俩可不能被抓住了, 也不能给崔令逃脱去报官的机会, 必须一次得手。 于是, 这天下午,这两人就离开了投宿的客栈,对人说他们要走了。然后他们按着之前踩过的点, 把马车赶到了城门附近少人经过的巷子里,直到后半夜,才离开马车, 悄悄溜到了崔家私塾外墙下。 “小心点, 他家里养了狗。”两个心腹仆从之一的林文说。 另一个叫林武,点点头:“不过我看他家那狗, 也就看着凶,对谁都咧着嘴笑,没胆子咬人。” 林文:“但要是叫起来吵到附近其他人家, 引起注意就麻烦了。” 两个人拿出爬墙用的铁钩绳索,往墙头一抛,然后拽着绳子往上爬。 这两人甫一落到院子里,卧房里的生姜和梨花就醒了——它们俩夜里也睡在温催玉的卧房中,生姜一般老老实实睡在床榻脚下,梨花比较随缘,偶尔睡房梁,偶尔睡温催玉脸上,温催玉只能被压醒后把它推开。 醒了之后,梨花蹦到了温催玉的枕头边瞎踩,生姜趴到床边嘤嘤叫,用嘴筒子捅温催玉。 温催玉半梦半醒睁开眼,从两个小家伙的不安行为中意识到了什么,他下意识坐起身,轻声道:“嘘——别怕。” 他摸出枕头底下的匕首,然后起身下榻,没往外好奇,抓紧时间带着生姜和梨花走进卧室相连的浴室,接着启动隐秘的机关,躲进了存放财物的密室。 这密室是系统按温催玉的要求配置的,机关启动的动静几近于无,并没有引起外面还在小心翼翼摸索、排查哪间是卧房的林文林武。 林文林武轻手轻脚推开每扇门,只开一个门缝,往里看看,不是卧房就下一间。私塾堂里屋子不多,倒是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 两个人互相使眼色,然后林文推门探路,林武拿出了准备好的迷药往帕子上倒。 但进了门,两人一看床榻,居然空无一人! “怎么回事?刚一路过来也没看到他家的猫狗,难道今晚正好不在家?能去哪儿……”林文摸了摸被子,“不对,还有余温!” 林武哟呵了声:“被他听到动静了?这病秧子有顺风耳吗反应这么快……就这么大个地方,能藏到哪里去,找!” 然而,他们把这私塾堂里里外外找遍了,都没瞧见人影。 温催玉带着生姜和梨花待在密室内,正在看从前卫樾当生辰礼送给他的那幅画——当年他离开雁安时,一起带走的东西,除了匕首压在枕下之外,其他几样都收进了密室,这会儿倒是正好看看。 生姜平日里总爱黏在温催玉脚边,但方才进了密室之后,它就一直弓在密室门口、对外十分警惕的模样,温催玉叫它它也不肯放松。 梨花则坐在生姜旁边,给它自己舔毛,偶尔也帮生姜舔两下。 温催玉看了会儿画,便收了起来,然后靠在墙边合眼休息。 林文林武没能找到人,怕他们的目标崔令是通过什么小道已经出了家门,万一去衙门找来人把他们堵在私塾堂里,那就麻烦了,所以只好匆忙原路返回,又翻墙离开了,盘算着之后再看情况想别的办法。 他们离开之后,又过了许久,生姜才放松下来,走到温催玉身边蹭他的手。 温催玉摸了摸它的脑袋:“坏人走了?别怕,我们再等等,天亮之后再出去,我去报官。”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温催玉才抓紧匕首,带着生姜和梨花出了密室,他们仨一起把私塾堂走了一遍,确定没有藏着人,才松了口气。 不过…… “来人没留下太多痕迹,就算衙役来看,也看不出什么。”温催玉微微抿唇。 他是这里的主人,熟悉一草一木,也知道自己怎么归置东西的,自然看得出来确实是有人闯进来翻找过。不过翻找的人动作应该不大,或是翻找后特意归位了一下,总之痕迹不重,也没拿走什么东西。 上行下效,上面管得严,落实到他们这小县城来,对作奸犯科也抓得十分严,若是有人报官,自然不会不管。 可若是查了一番查不出问题来,那也是没办法,毕竟若是谁去报官都严阵以待,那衙门也顾不过来。 就目前私塾堂里的情况,怕是报官也没用。 不过,哪怕只是起一点报备作用,也比什么都不做好,温催玉还是打算去报官。 但他刚靠近大门,就被生姜呜呜咽咽地咬住衣袍下摆往回拽,不让他出去。 温催玉握着还没放下的匕首,看着大门方向。 昨夜闯进来的人还没走?是在院子里没找到人,所以出去守株待兔了? 温催玉知道自己的能耐,没打算硬碰硬,索性顺着生姜的力道往回走,打算晚些再说,他不缺耐心。 他每日清晨要到街上用早饭,然后去酒楼做工,到了时间还没出现,至少酒楼那边应该会让人来看一眼。 等有人来找他,再一起出门吧。 墙外,林文和林武互相看看,有些焦躁。 他们半夜翻出私塾堂后,又琢磨了下,干脆等在了附近,没等到他们担心的情况——既然没看到那崔令带人回来“瓮中捉鳖”,那说明崔令很有可能就是还躲在私塾堂里,只是太过隐蔽,他们没找到。 第124章 既然如此,他们干脆回到崔家私塾外面。 再翻墙进去,怕那有顺风耳的崔令又反应快躲起来了,所以他们想在外面守株待兔。他们前些日子悄悄跟踪过崔令,知道他起得早,一般出门用早饭的时候,其他人家还没出门。 所以林文和林武寻思着,大胆一点,趁一大清早周遭人少,直接在门口把崔令绑了,快刀斩乱麻! 但没想到,等到崔家私塾隔壁的人家都开门了,这崔令还没出门……难道是夜里躲了一遭,睡过头了? 怕引人怀疑,林文和林武只好打道回去。 巳时过半,酒楼那边果然来了人,毕竟温催玉过去从未迟到过,今日也没递个消息就迟迟不见人影,酒楼那边想到他那弱不禁风的样子,担心他是不是搁家里病倒了。 温催玉听到酒楼里熟悉的伙计的声音,生姜也没有再拽着他不让他出去,这才去开了门。 “崔先生!崔先生!崔——哟,您没事啊,我都在寻思着要不要找个大夫来一起撞门进去瞧瞧了。”伙计先是松了口气,又纳闷,“那您今儿个怎么这么晚都还没去酒楼?” 温催玉抱歉道:“家里出了点事,夜里进了贼人,生姜拦着我不让出门,像是那贼人还在外面,才走没多久。我也就想着慎重为上,猜会有人来寻我,抱歉让你们操心了。” 伙计一惊:“什么?!还好崔先生没事,那家里丢东西了?” 温催玉摇了摇头:“东西倒是没丢,兴许是我家清贫,没什么可拿的。但确实进了不知目的的歹人,要不是生姜和梨花夜里警醒,把我叫醒了,我悄摸着躲了起来,这会儿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走吧,我先和你一起回酒楼一趟,跟东家说一声,然后还得去衙门报官。” “哟,那幸好崔先生你家养了这猫猫狗狗。”伙计说,“是该报官,好歹查查……但咱们知荷县一直挺安生啊,这些日子也没听说哪家遭了贼,而且……” 温催玉轻笑道:“而且若是有贼,也该去富贵人家,跑我这两袖清风的穷书生家里来做什么,是不是?” 伙计跟着玩笑道:“说不准啊,是有人看崔先生您手松,天天买肉,就以为您家底厚呢。” 到了酒楼,旁人听说崔家私塾闹贼,都吃了一惊。但崔先生这人,相处久了也都了解,他不是会胡扯的人,所以没人怀疑他所说真假,只为他庆幸逃过一劫。 温催玉去了衙门,报官一说,衙门里的人也忙不迭跟着他回了私塾,实地看了看情况。 但正如温催玉猜想,这没丢东西没伤着人,问了邻里也没有更多线索,衙门也难办。 唯一算点线索的,只有温催玉猜测的嫌疑人——前段时间出现在知荷县的那两个外乡人——温催玉直言,觉得那两人之前盯梢过他。 要是前些年,有心大或是惫懒的衙役,走这么一遭后大抵也就没了耐心,权当是报案人自己疑神疑鬼想多了。但这几年上头重压,衙役们也怕被治个失职的罪。 所以,如今既然温催玉说了,衙役就还是去那俩外乡人之前住的客栈走了趟,一问,正巧那两人昨日已经退房走了。 有经验的老衙役寻思着不对:“怎么这么巧呢,他们昨天走,崔先生的宅子夜里就遭了贼?而且这俩外乡人来了知荷县好像没做什么事,就住了快一个月,然后就这么走了?不对,走,去城门查查,看他们昨天到底出去没。” 衙役们走得快,温催玉体弱,实在有点跟不上,而且酒楼里还有账本要记,也不好耽搁着。 所以略一商量,温催玉就不跟着到处跑了,等衙役们查完,有什么消息,再通知他就是。 到了傍晚,老衙役带着手下人到了酒楼,一脸严肃地告诉温催玉,道:“那两个外乡人,昨天居然没有出城!城门口的册子上根本没他俩出去的记录!果然可疑!幸好崔先生你自己惊醒,你要不说,我们也怀疑不到他们身上。” 温催玉也轻蹙眉头:“但我当真不认识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应该我们衙门来查!崔先生你放心,我上报过了,这种案子放我们知荷县可是大案子,县令大人都亲自过问,说绝对不能让老百姓出事。”老衙役说,“县令大人吩咐,已经派人全城找那两个外乡人了,还说会加紧夜间的打更巡逻。” 温催玉颔首:“有劳了。” 老衙役:“应该的应该的,抓住了贼人,说起来也好听嘛。对了,县令大人还说,为了以防万一,这两个衙役接下来几天就先跟着崔先生你,等到那两个外乡人有下落了,再让他们撤了。崔先生你看行不,他们接下来先住你家那私塾。” 温催玉感激道:“那太好了,我也能安心睡觉了,要辛苦你们了。” …… 林文林武狼狈地躲在墙角,骂了声:“什么玩意儿,怎么这么快就盯上我们了?为什么怀疑是我们做的?” “我们的马车已经被找到了,不能回去了。原本还打算用马车把崔令运出去,这下难办了。” “这鬼地方的衙门没正事干吗!一个账房先生,还特意派衙役护卫?疯了吧!” “我俩的行李还都在马车上,身上也没揣多少钱,就算混出了城门,也只能走着去找大人,等我们到了,大人吩咐的事早就耽误了,我俩也等着凉吧。” “不行,这事必须得给大人办成,不然我们背着被通缉的事儿回去,大人绝对不会放过我们,但我们要是办成了事,大人自然会保我们!” 林文和林武决定背水一战,再度夜探崔家私塾,哪怕引起注意,也要把崔令绑了! 奈何他们低估了知荷县县令对这次案件的重视程度—— 这新县令赴任一年了,始终没遇到什么要紧正事,难得这回出了涉嫌是“外乡人特意跑到本地犯案,夜闯民宅”的大案子,说不定犯案的两个外乡人还是什么有旧案、在逃窜的通缉犯,必须给抓住了!这是政绩! 所以正如老衙役对温催玉说的,城中夜里加强了巡逻,尤其是崔家私塾周遭。 林文林武甫一冒头,没走出多远,就被人发现了。 他俩都会武功,论单打独斗,这县里的衙役未必有能打过他们谁的,但衙役们抓贼又不是斗武,可不讲究单打独斗,群起而攻之,林文林武很快被抓住了。 既然被捕了,林文林武也没硬抗,他俩实在没有不暴露主子的铁骨铮铮,于是县令一盘问,就知道他们是陶潜郡郡尉林木秀的家仆、这林木秀的亲叔叔是位列九卿的大司农! 要放在从前,县令得估量估量自己敢不敢、有没有必要得罪这么大的人物,但放在如今——县令眼睛亮得都红了,满心满眼唯有“政绩”二字。 万万没想到,此事居然牵连到了大司农! 要知道,陛下可不光是治下严苛,他还赏罚分明,办错了、怠慢了事就重罚,办好了事就给赏,让如今人人自危的官员即便怕做错事也不敢不做事。 不过持身正的情况下,如今官员们办起事来反倒胆子大了些——不怕得罪了人被报复了。 反正只要事情属实,对方再大的官也要被罚,事后还有没有能耐报复回来都不一定,有能耐也不一定有那实际行动的胆子,毕竟周遭都有同僚、上峰下属盯着,就等着抓把柄上报立功呢。 “太好了,太好了,说不准下次升迁就有我的份了。”县令大手一挥,“写奏呈,上报!涉及大司农和别郡郡尉,林文和林武这两个家仆先关押起来,等着上头吩咐怎么处置。” 既然贼人已经被捕,他们也承认了那天晚上就是他们潜入的崔家私塾,温催玉身边就算安全了,保护他的衙役也就撤了回去,夜里巡逻阵仗也恢复如常。 “不过啊,这还有个问题。”来通知温催玉的老衙役说,“就那两个贼人,他们只说是听主子吩咐来试探你,可具体缘由、怎么试探、试探了要做什么,都不肯说,好像是觉得说出了自家主子的身份就够保命,等着被捞出去,旁的都不再暴露。” 温催玉若有所思。 陶潜郡郡尉……大司农…… 他感觉不太妙。 不知道是不是他太会联想,但他方才突然想起来,知荷县前任县令升迁,去的清穹县就是陶潜郡治下。 雁安的大司农见过他、知道他长什么模样,陶潜郡郡尉是大司农的亲侄子,清穹县县令在知荷县见过他、也知道他长什么样……若是机缘巧合下,县令发现“崔令”和“温催玉”相貌相同,并说了出来呢? 这好像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陶潜郡郡尉这两个家仆能直接冲着他就来……可大司农和陶潜郡郡尉想做什么? 温催玉不能确定,索性询问老衙役:“可否让我亲自去问问这两个贼人?” 老衙役想了想:“这得问过县令大人。不过我猜大人应该会同意,毕竟得把事情查清楚嘛。” 第125章 果不其然,县令同意了温催玉到牢里见见林文和林武。 这天傍晚,林文林武看到温催玉,不满地对地啐了一口:“你那天晚上到底藏哪儿了?你家那鬼地方我们兄弟俩翻遍了都没找到你,还有你家那猫狗……” 温催玉不是来回答问题的,他反问:“听衙门的人说,你们是陶潜郡来的,还和雁安的官员有关系,找我是想做什么?我只是小小一账房,并不想得罪大人物,所以若只是需要我做我能办到的事,我可以应下。” 林文林武闻言,往牢房门口挪近了点:“当真?” 温催玉一脸无奈:“自然当真,我不想把事情闹大。若是早知道你们的主子是谁,我都不会报官。” 林武一听,忍不住扼腕叹息:“唉!果然还是该听主子的话,先跟本人商量一下,说不准就不用兴师动众了!这牢房又脏又臭,主要是还给主子添了麻烦,唉!” 林文打量着温催玉,觉得这人文文弱弱应该也没有胆量耍他们玩,毕竟他们已经被抓了,这人若不是真的怕了他们主子的身份,没必要主动凑上来再节外生枝。 就是嘛,哪有老百姓不怕高官的。 林文咳了一声,看看周围,没见到其他衙役,附近牢房也没关押人,所以他再挪近了点,压低声音开口。 “听说你在攒钱,准备去雁安考试?我实话告诉你吧,你长得和一个大人物有些像,当今陛下重视那大人物,你也算是得了机缘,我们家主子想送你入宫侍奉陛下左右,你能得道升天,我们主子也能跟你互惠互利。”林文道,“你要是个聪明人,就听得出来这是件好事,对吧?” 林武抓着牢房的木栏:“趁着事情还没来得及闹大,多半还没传出知荷县,你抓紧去找县令,就说这是个误会,你这苦主不追究……” 温催玉往后退了几步,冷然道:“我为何不追究?” 林文林武一愣。 温催玉笑了下:“多谢二位解惑,告辞。” 这下就算反应再慢,林文和林武也意识到了,这看起来病秧子一个的弱书生居然真敢耍他们! “崔令!你不要命了吗,你知道我们的主子是谁,居然还敢……” 温催玉没再搭理,转身离去。 衙役等在外面,见他出来,好奇询问:“崔先生,你单独问他们,他们应该能放松点警惕,问出什么来没?” 温催玉抱歉笑笑:“他们说了些我也听不懂的话,都是些故作高深的胡言乱语,麻烦你们陪我折腾这一趟了,却也没问出什么来。” 衙役也没怀疑:“嗐,也不奇怪,可不是吗,那两个贼人仗着主子身份高,连我们县令大人都不怎么尊重,除了威胁之外,确实特爱打哑谜。那崔先生,我们送你回你家吧?” “不用了,既然贼人已经被捕,咱们县城就没有什么不安全了,还是不再麻烦各位了。”温催玉客气道,“诸位若是得空,这几日可以去我做工的酒楼,我请诸位喝酒,聊表谢意。” 衙役们笑道:“崔先生客气了,我们应该的!” “这读书人做事就是特有礼貌哈哈。” “那行,咱们知荷县本来就特别安全嘛,崔先生这还带着狗呢,现在时间也不晚,天才刚黑,一个人走也可以放心!” 寒暄道别后,温催玉带着生姜,乘着初落的夜色回家。 他回想着林文和林武的话,有些啼笑皆非。 所以,是那陶潜郡郡尉和大司农意外得知,这知荷县有个“崔令”和“温催玉”容貌相仿,所以秉持着讨好圣意的想法,打算把他送进宫当替身? ……可真是活够了。 温催玉一边思索接下来的打算,一边转入了崔家私塾所在的巷子。 刚走进巷口没多远,生姜突然又警惕地弓背呜咽起来,温催玉脚步一顿。 他没做犹豫,转身就往回走:“生姜!” 生姜也跟着调头。 但还是没来得及,四五个人突然跳出来,其中一人手里拿着木棒,想要往温催玉脖颈后敲、把他敲晕。 但不知怎么的,下手的时候那人突然被风呛了一口,手上一歪,敲到了他自己同伙身上。 “你他娘的瞎啊!” “我、咳咳、被呛到了!赶紧的,抓住他!” 对方人多势众,本就体格不强的温催玉自然没能躲过,两个人拿着麻袋朝他头顶套下,途中另一人把准备好的布团往他嘴里一塞、避免他出声。 棍棒、麻袋、布团、麻绳,对面五个人准备得这么充足对付他一人,温催玉无可奈何,袖中的匕首也没有用武之处,都还没来得及拿出来。 他抽空寻思了下,方才那木棒没能砸下来,说不定就是系统说的“终身服务”起效果了。但服务只管不让他因为意外情况而出现伤亡,棍棒砸下来他多少要受伤,套麻袋却和受伤没有直接关系,所以系统不管。 真是规则严明。 生姜看到温催玉遇险,咧嘴大叫,然后咬住了其中一个拿麻袋的,却被反应过来的同伙用木棍一砸。 温催玉听到生姜被打后发出的呜咽声,有些着急,想让生姜跑,偏偏嘴被堵住了又说不出话来。 好在生姜没死犟,它一瘸一拐朝巷子外跑去。 “那狗跑了!” “别管了,怕是要招人来,先走!” 温催玉感觉到自己被抬了起来,颠簸得他很快头晕眼花。 生姜拖着腿跑到街上叫唤,正准备收摊回家的摊主瞧见了,认出它来:“咦,生姜?你这是怎么了,崔先生呢?” “唉哟,受伤啦?” “不对啊,崔先生不是刚带着生姜从这儿走过去吗?我看错了?” “糟了!别是出事了吧!快去看看!” 几个摊主一块儿进了巷子,没看到人影,但生姜更着急了,于是他们连忙去报官。 衙门还以为崔家私塾这案子最要紧的部分已经结束了、可以放心了,没想到那崔先生刚从衙门回去,这就出了事。 县令听闻了,好像看到自己的政绩飞了,还有惩处落下来,毕竟报过官的老百姓居然还是被贼人掳走了,这叫什么事!他可是才送了奏呈,上报这事了! “快!追啊!刚发生的事,一定能追得上!他们掳了人,从城门口肯定出不去,一定还在城内,给我找!” 掳走温催玉的几个人,已经从他们此前找到的小道,马不停蹄地溜出城去了。 城外不远处,有他们准备好的马车。 两个人在前面赶马车、盯着前方,一个人在马车后面盯着后方,剩下两个人在马车内,盯着温催玉。 他们把温催玉从麻袋里放了出来,确定他的脸没伤着,便安心了。 其中一人用麻绳绑温催玉的手脚,一边绑一边说:“你呢,老实一点,自己乖乖配合,也能少受点罪。放心吧,我们可不是什么恶人,送你去享福的!具体什么情况呢,你见了我们主子就知道了。” 温催玉有些哑然,没想到他们绑人还分了两拨来。 而且看林文和林武的表现,那两人像是并不知道自家主子还有后手的,不然以那两人并不知低调、也没多会遮掩的作派,多少会露出点痕迹。 大司农和陶潜郡郡尉是疯了吗,这么大张旗鼓上赶着找死……他们是犯了什么大事,非要这么没事找事铤而走险? 又是为什么会觉得送个替身进宫,会是“功劳”一件、能让卫樾高兴?是以己度人至此,觉得不存在什么真心,所以妄图“投其所好”? 那这两人的脑子,怕是还没他家生姜和梨花聪明。 “哎,这匕首哪来的?”绑匪看见地上的麻袋里掉了把匕首,捡起来一瞧,“这匕首挺锋利的,还挺不错……你的啊?还准备了防身的东西,挺警惕的嘛,现在归我了。” 温催玉的嘴还被塞着,说不了话,只能看着这绑匪光明正大把他的匕首给收为己用了。 马车一路昼夜不歇,五个绑匪轮换着赶车,两天后便抵达了云浮县的静年山庄附近。 正好赶上圣驾入住静年山庄。 温催玉被带到了附近的客栈里关着。 因为他这几天路上都很配合,所以几个绑匪也没故意为难他,毕竟自家主子还想送这人给陛下呢,他们如今额外得罪他做什么。 …… 这夜,大司农带着他的侄子林木秀,遮掩着从静年山庄出来,来到了客栈。 路上,林木秀百般庆幸:“还好有叔叔您未雨绸缪,提前备好了后手,我也是没想到我那两个心腹那么没用,他俩以前分明办事很得力……” “废话!你以前让他们办的都是些什么事?偷鸡摸狗上不得台面!”大司农骂道,“这么大的事,你居然还只让他们两个杂碎去办,我收到你的信时就觉得不妙,后派过去的几个人本来是以防万一的,没想到不仅真用上了,你那两个杂碎还把事情闹得那么大,知荷县满城戒严!” 第126章 林木秀心虚,喏喏附和。 大司农拧眉道:“那知荷县县令但凡不蠢,就会抓住这次机会攒政绩,若是动作快,只怕已经上报了。幸好陛下车驾来到了附近,我们必须赶在陛下知道之前,先把人献给陛下。” “对对对,只要陛下收了人,回头就算底下报上来,陛下也不好意思惩处了,毕竟我们是为了给他找人才闹出来事的,对吧叔叔?”林木秀道。 大司农眉头不展:“我本是想让你安安静静找到人送去雁安,没想到会闹得这么大张旗鼓,还赶着陛下南巡的这段日子,如今我总觉得不太好,太赶了……罢了,事已至此,没有退路了,我如今算是彻底被你连累进去了!” 林木秀伏低做小:“侄子没用,劳累叔叔了。不过叔叔,只要我们待会儿说服崔令老实配合,相信陛下那边一定没问题的!” 客栈内,温催玉刚被解开了手脚,让他方便用膳。 温催玉一边慢条斯理吃东西,一边寻思着,前两天这些绑匪赶路不歇,今天突然停下来,说他们主子马上就来见他……可这么点路程,不论是陶潜郡还是雁安,都还相隔甚远,陶潜郡郡尉或是大司农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卫樾离开了雁安,官员同行,他们如今就在这附近? 卫樾…… 三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卫樾如今怎么样了。 不论如何,他都离开那么久了,凡事尘埃落定,何必再起波澜? 温催玉垂眸。 隔壁屋中,大司农透过相邻的墙洞,看着温催玉,目光震惊:“这……何止是像,全然一模一样!我看到你的信和我手下人的回信,都还有些疑心,如今看到真人,方才敢确定……怎么会这么像。” “看到叔叔这个反应,我更安心了,想必陛下也会很惊喜。”林木秀说。 大司农犹豫道:“这人……你不是查过他的生平吗,再拿给我看看。” 林木秀紧张这件事,相关案卷随身携带,马上拿了出来。 大司农快速看了一遍,尤其是三年前的时间段,然后念叨道:“他既然是三年前的二月底回到知荷县的,那就不可能是温太傅本尊。” “温太傅是三年前的三月出的事,哪怕坠崖后意外被人所救,带到了知荷县,路上也至少要花三个月……难道,温太傅当真有失散的双胞兄弟?可这……哪怕是一起长大的双胞兄弟,眉眼一样,气度却难免有差别,眼前这个崔令,居然连气度都让我觉得是曾见过的温太傅……” 大司农把案卷丢回给林木秀,道:“你能这么快找到崔令这个人,想来是天意如此,要我们为陛下一解夙愿!” 第77章 “你的头发……怎么白了?” “崔令, 崔先生,是吧?” 温催玉刚用完膳,大司农和林木秀就从隔壁屋子过来见他了。 曾在雁安同朝过, 温催玉自然是认得大司农的,不过他提前有心理准备, 当下只一脸冷淡,仿佛看着全然不识得的人——让他装作见到高官的惶恐模样,他实在是装不下去, 太憋屈,索性傲气一点算了。 林木秀不满道:“你这是什么反应?待你客气不是让你蹬鼻子上脸的!” 近距离看到温催玉的脸,大司农更觉得和帝师相似惊人,于是态度不自觉放低了点。 “木秀, 不得无礼。”大司农道, 又对温催玉说, “崔先生, 本官是当朝大司农,这是本官的侄子,陶潜郡郡尉。我们强行请你来, 虽是唐突,但并不是想要伤你性命,反倒是想给你指一条通天的富贵路。” 温催玉冷笑了声。 大司农当没听见, 接着道:“听说崔先生是家中独子, 但或许崔先生自己都不知道,你有个失散多年的双胞兄弟, 与你容貌、年纪如出一辙,名字都相仿……” “大司农想多了,在下没有双胞兄弟。”温催玉道。 大司农一听, 觉得这崔令的声音也和他印象中帝师的声音一模一样! “所以本官说,或许崔先生自己都不知道。”大司农语气更客气了点,“说不准是崔先生的爹娘在你们兄弟二人刚出生时,就将你们分开了,将你们兄弟二人之一送给了别的人家养育,还特意给你们取了相仿的名字。” 温催玉语气泛凉:“大司农不必如此绕圈子。郡尉派去知荷县、如今被捕在牢中那两人,在下去见过,他们说是在下与一位重要人物容貌相似,当今圣上看重这人物,所以二位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 大司农看了林木秀一眼,责怪他派去的人没能力还嘴松,林木秀心虚地低下头。 “确实如此。方才说崔先生或许有双胞兄弟,也的确是本官没有证据的揣测,但没有证据不等于没有根据,若非亲生,崔先生缘何会同那位人物有如此多相同点?”大司农说道。 “实不相瞒,崔先生,那位重要人物……你可知道当今圣上三年前册立的皇后,即从前的帝师、兼任太尉,死后被追封为琰王的那位?你们之间的确别无二致。” 温催玉心想,他这头衔还挺多:“所以?” 大司农:“所以,我们想借你讨好圣心,打算将你送到陛下身边,解陛下心结与夙愿,你也能省下单打独斗往上爬的功夫。听说,你本来就在准备去雁安参加科考?跟在陛下身边,你若是聪明,自然能得到想要的。也算我们互惠互利。” 温催玉觉得可笑:“大司农,在下这一路过来,可谓十分配合,原因很简单,在下惜命。可在下听你方才所言,实在不觉得被你们送到陛下跟前后,在下还有机会活命。” 大司农一副好商量的模样:“崔先生有什么见解?” “陛下既然能追封已逝之人为诸侯王,冒天下之大不韪册立其为后,想来对那位帝师的感情十分真挚。”温催玉平静道,“这般情谊,最多只能等时日长了、自然放下,是容不得玷污的。你们找另一个相似之人,送到陛下跟前,只怕会触怒陛下,届时我这被强迫而来的人,怕是也会没命。” 温催玉神态从容、不疾不徐,所说的话便更添说服力。 林木秀听了,不由得动摇:“叔叔……” 大司农也被说服了几分,但他摇了摇头:“事到如今,我们不能反悔,不论行不行,都只能继续一条道走下去,赌一把……陛下孤身沉湎旧情三年,未必不想有个慰藉。” 林木秀的想法又变了回去:“对!我派去知荷县的人已经被捕了,叔叔派人光明正大抓了你崔令,事情闹起来,没有转圜余地!” “知荷县县令必然上报,消息早晚传到陛下耳中,他迟早会知道我们为了给他找帝师替身,而闹出来了这么一遭,既然如此,那就只有把这件事做到底,只要陛下收下你这替身,后面就不会再追责我们。” 温催玉闭了闭眼:“既然如此,在下不想现在就得罪二位、伤及性命,也只能陪二位赌一把了。” 温催玉这识大体、知好歹的反应,让大司农和林木秀都松了口气——是个聪明人,那就好。 而且……大司农看着温催玉,越看越觉得眼前这人有故去帝师的气度。他想,若是这人,即便陛下原本不喜替身,也未必不会心动。 “好,那事不宜迟,明日本官就送你见陛下。陛下南巡,如今就在附近的静年山庄。”大司农说,“崔先生,你最好不要有见了陛下之后,跟他‘讲道理’的耍聪明念想,陛下可不是本官二人,他不喜欢有人跟他唱反调,你机警、乖顺些便是。” 温催玉木然地想,这两人还真是半点不了解卫樾。 不过……时隔三年,他也未必还了解如今的卫樾。 要这么重逢了吗? 温催玉寻思着,这样的方式久别重逢,未免有几分滑稽。 若他明日即便见了卫樾,也不承认身份呢? 温催玉一面觉得,没必要到这“故人相见不相识”的地步,卫樾和他之间也没那么多纡郁难释。 一面又觉得,都分开三年了,何必再旧事重提,天各一方继续平静度日,不好吗? 罢了,明日见机行事吧,若是能不相见,那便相安无事。若是见到了,是当一场闹剧、搪塞揭过,还是当故人重逢、百感交集…… 温催玉倍感棘手。 想到卫樾就发愁,温催玉索性暂且不想了。 他出了事,也不知道生姜和梨花怎么样了,梨花独立惯了、倒不用太担心,但是生姜黏他,而且他被抓走的时候生姜好像是挨了打,怕是受伤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能带它去医治…… …… 翌日—— 温催玉一大清早,就被要求换上一身新衣,打扮打扮,然后被送到了附近的一处戏楼厢房里等着。 “陛下喜欢听戏?”温催玉状似随意地问了句。 实则心底有些纳闷,卫樾那性子能喜欢听戏?难道三年时间里变化这么大? 负责看着温催玉的林家家仆回道:“不知道,反正我家主子说能把陛下请过来。静年山庄守卫森严,带着生人进不去,你就在这老实等着吧。” 第127章 温催玉别无他法,只能坐下来等。 此时,卫樾刚从静年山庄出来,身后跟着一众朝臣——他看不惯朝臣们闲着,知道朝臣们面对他时总战战兢兢,所以故意走哪儿都要朝臣跟在左右。 方才,大司农禀报,说他昨夜心血来潮在城中逛了逛,正好听闻有家戏楼里排了出戏,是感念温太傅生平的。 据说主要讲述了温太傅在世时悉心教导、辅佐陛下,在西华郡为民请命怒斩奸官郡守,后为了救驾英年早逝,但仍然留下诸多恩泽惠及百姓,与陛下也是情深意笃、奈何有缘无分。 大司农说,若是陛下感兴趣,他已经提前打点好、包下了戏楼。 卫樾便起驾出门,要到戏楼听一听。 他不爱听戏,也听不太懂,不过瞧得出戏台上的人是用了心的,这出戏排得挺好、唱得也情真意切,所以卫樾听得投入,心情也还不错。 台上戏曲结束后,卫樾吩咐蔡庆重赏,然后就准备离开。 大司农给侄子使眼色,林木秀连忙出列,行礼道:“陛下,臣斗胆请您留步。臣不才,与叔叔一同,其实还为您在此地准备了一个小小献礼……” 卫樾挑了下眉:“是吗。” 其他朝臣听了,心想这叔侄俩还挺会来事,今天戏楼里这出戏,算是十分投陛下所好了。陛下本来就正高兴,他们再献个宝,只要这“宝”不至于触怒陛下,那陛下必然会顺势再赏,说不准就把这林木秀调回雁安为官了。 林木秀恭恭敬敬地说:“陛下思念温太傅之情谊,天下皆知,臣斗胆,与叔叔一起,愿为陛下解此一忧……” 卫樾脸色骤冷。 习惯了察言观色的雁安朝臣们见状,已经做好了下跪的准备。 但林木秀低眉顺眼着没注意到,他接着说:“说来也是缘该如此,前些日子,臣与叔叔偶然见到了一人,容貌秉性皆与温太傅别无二致,论其身世,应当是温太傅的双胞兄弟。此人得知有机会侍奉陛下,也是万分欣喜,如今正在旁边厢房等候召唤……陛下可要见一见他?” 卫樾怒极反笑,气音极冷。 大司农暗道不好,连忙也出列跪下,想要把话说得更漂亮些,但他刚开口,就被卫樾砸过来的茶杯打断了。 茶叶茶水溅到大司农和林木秀身上,茶杯碎裂一地,把两个人震得一时不敢言语。 周遭其他朝臣、宫人、侍从也都纷纷下跪:“陛下息怒……” 这阵仗,戏楼里的人也噤若寒蝉,干脆跟着跪了一地,没人敢出声。 “林启山、林木秀……”卫樾语调平静得有如幽寒深潭,“你们叔侄既然活够了,朕成全你们。” 闻言,大司农林启山和他的好侄子林木秀连忙告罪求饶。 “陛下,臣知罪!臣不该僭越!臣……” “陛下,您见见那个人吧,臣保证,你见了之后一定会改观的,臣没有说谎,他当真和温太傅一模一样!就在那个屋子里!” 卫樾嫌吵:“袁昭,杖刑,打到他们彻底说不出话为止,要是他们今天还能呼吸,那就你替他们去死。” 袁昭即刻领命:“是!末将遵旨!” 然后他反应很快,带上几个侍卫,去找戏楼的人要能杖刑用的棍棒。戏楼的人战战兢兢,连忙领路去后台。 其他人都老老实实低着头,不敢置喙半个字,心想这也是林家叔侄俩自寻死路,温太傅是陛下逆鳞,他们顺着捋就算了,居然妄图去拔鳞取代?荒谬! 林启山和林木秀没想到,他们只是刚开口说了这件事,陛下连人都不肯见,就要他们的命。 “陛下……陛下!臣只是关心陛下,想要为陛下分忧啊陛下!臣罪不至死啊!臣为大燕鞠躬尽瘁,臣……”林启山说着,用一条腿继续跪着的姿势,抬起伸长另一条腿踹了一脚身侧的林木秀。 林启山继续求饶:“都怪臣这侄子,害臣鬼迷心窍,居然做出如此触怒圣颜的大罪过,求陛下看在臣过往功绩的份上,绕过臣这一次吧!臣这侄子任由陛下处置!” 林木秀难以置信:“叔叔!这个主意最开始可是你……” “闭嘴!有辱门楣的畜生东西!”林启山吼道,“陛下……” 卫樾皱眉:“吵死了——蔡庆,把他们嘴堵上。” 蔡庆连忙拉上另一个宫人,把林启山和林木秀的嘴给塞上了。 卫樾的手指在身侧的桌案上轻轻敲动了几下,他古井无波地吩咐:“李锳,回头查查他们俩,看他们到底是犯了什么事,想出这么个‘将功折罪’的法子。” 李锳低头领命:“是,臣遵旨。” 袁昭带着人很快拿了棍棒过来,压住林启山和林木秀就开始行刑,一杖又一杖落到实处,打得林启山和林木秀生不如死。 这叔侄俩急中生智,对自家仆从使眼色,让他们直接去把那厢房里的崔令给拉出来,就不信陛下见到真人,当真能半点波动都没有!这是他们最后求生的机会! 但林家仆从见到陛下要当众杖杀朝廷命官的作派,早就被吓软了腿,生怕陛下株连九族波及到他们这些家仆,此时抖得恨不得原地钻进老鼠洞里消失,哪还敢听将死的主子指挥。 唯独林启山的管家,寻思着他是知道这件事的,若是之后陛下细查下来,他未必跑得了,所以……不如现在再拼一把!只有主子活下来,他这管家的命才能保住! 于是,林启山的管家跪着往后悄悄挪动,想要挪到关押崔令的厢房那边去。 但他没挪多远,就被侍卫拦了下来。 卫樾看过去,冷笑了声:“还挺忠心,那就陪你家主子一起吧。” 于是,被杖刑的又加了个人,这管家没被堵住嘴,哀嚎满堂。 卫樾皱着眉,指了指蔡庆:“去那边厢房看看,还有林家的忠仆就都拉出来给他家主子陪葬,至于那个……” 他语调更加阴鸷:“……假冒伪劣的赝品,问问他,是自愿来的还是被迫来的。若是被迫,那就是无辜老百姓,让他滚。若是自愿,那就是作奸犯科的恶徒,拉过来一起杖杀了事。” 卫樾其实比较想要不由分说都杀了算了,林启山和林木秀居然敢说那人和令卿别无二致……这世上,谁敢和令卿相像? 可他到底顾及温催玉临走时留下的话,不愿让温催玉来世生在帝王暴怒、滥杀无辜百姓的世风下,于是只能忍一忍。 蔡庆连忙道:“奴才这便去!” 这戏楼楼上的厢房,是专门提供给想要单独在屋内听小戏的客人的,门窗加厚了两层,隔绝外音效果极佳。 温催玉坐在屋内,没怎么听到外面的动静,直到有人哀嚎声穿破门板。 在屋里守着温催玉的两个林家家仆下意识严阵以待,看向门口,都有些迟疑。 温催玉轻声开口:“只怕外面情况不好,你们家主子的盘算反噬把米了。” “闭嘴!”两个家仆被他说得心慌。 接着门板就被敲响了,两个家仆吓了一跳:“谁?!” 温催玉微微抿唇,虽然猜测此刻门外不会是卫樾本尊,但他还是起身,走到了避着门口方向的屏风后,免得来人是认识的故人。 林家家仆现在没空管他动向,小心翼翼开了门,只见外面站着的人说:“咱家是陛下身边伺候的,你们是林家家仆?陛下叫你们都过去。” 两个林家家仆这会儿既听到了自家管家哀嚎的动静,也看到了不远处的杖刑现场,腿脚一软就跪下了:“是、是……” “那个人……”其中一个家仆回头看向屋内,“崔先生……” 蔡庆叹了声:“赶紧的,你们磨磨蹭蹭,还要更多人来请不成?” 两个林家家仆不敢再说,连滚带爬出去了。 蔡庆就站在门口往里说话,没敢抬头,他怕看到屋里人的脸,万一之后陛下问他这人是不是和温太傅相像,他到时候不好答,唯有“没看见”是最合适的回答。 “这位郎君,请问你是自愿随大司农他们来的,还是被胁迫来的?陛下说,若是被胁迫来的,你便可以走了。” 温催玉垂眸,将声音压沉了些,语调稍显惊喜:“真的可以走了吗?草民谢恩!等陛下和诸位大人走了,草民就走。” “好。”蔡庆松了口气。 帮忙带上门的同时,蔡庆心想好歹今天少死个人,而且这人也是有点聪明的,没闹腾别的、也不多嘴问,老老实实说要走,也知道现在走出去,众目睽睽之下难保不节外生枝,还知道等他们走了再走。 温催玉听到关门声,轻轻眨了眨眼,一时也说不上来是如释重负,还是什么感觉。 ……这场闹剧,就这么结束了吧。 见蔡庆孤身折返,卫樾有些意兴阑珊——他还是想杀了被林家叔侄带来的那个赝品。 林家叔侄和家仆在杖刑下,哭嚎声仍然未止。 这时,几个身穿衙役官服、风尘仆仆的人,跟着一只驮着猫、一瘸一拐的狗跑进了戏楼大堂,突兀得像是一出滑稽的戏。 第128章 楼下戏楼的人错愕地看着这一幕,都是满脸茫然。 狗嗅着味道继续往楼上跑,后头风尘仆仆的衙役累得够呛:“生姜!别乱跑,这是人家戏楼!” “你真觉得崔先生在这儿?刚才那家客栈你可就找错了!” “这生姜瘸着腿还背着猫都跑这么快……” “唉哟,我们的马还在外面呢,等下被别人牵走了怎么办!” “生姜,这真是最后一个地方了啊,我们不能再追下去了,这都出来快三天了,得回去……” 衙役们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们终于注意到了,这戏楼里人不多,一楼大堂的座居然都空着,台上唱戏的居然都跪着!再往楼上瞧,那哀嚎声分明不是戏台上的假动静,而是真有人在受刑!而二楼的其他人…… 几个衙役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准情况,也不敢再追着生姜上楼。 但猫狗不讲究看人脸色。 生姜驮着梨花跑到二楼,去走廊尽头的厢房要先经过人群。 然后生姜就先认出来了正在受刑的人里,把温催玉劫走的其中一个。 它龇牙冲上去就咬。 梨花从它背上跳下来,淡定地看了圈周围的人类,然后突然跑向了卫樾——温催玉之前画过卫樾,看过卫樾从前送给他的那幅画,那幅画上是卫樾画的他和温催玉相对而视的情景。 梨花现在看卫樾眼熟。 “怎么回事?哪来的狗!” “护驾!陛下小心!” “这猫怎么回事!” 梨花想要跑到卫樾身上,但被人拦着,还有人想要抓住它,它便灵活地又跑回生姜身边,冲卫樾不满地喵喵叫了几声。 卫樾皱眉。 被生姜咬住的那人更加痛苦地哀嚎,甩动着胳膊想要把生姜甩开:“啊!” 生姜毕竟受着伤奔波了几天,虽然衙役也抱它坐在马背上过、不是让它全程自己跑的,但路上没怎么顾得上吃喝,现在它体力不支,还是被甩开了。 生姜呜咽落地,同时一把匕首从这个刚被咬住的林家家仆袖中落出来,在地上砸出明显的动静。 卫樾本是随意看一眼,但看清匕首模样后,下一瞬他倏然站起身。 “让开!”卫樾推开护卫在身前的侍卫,大步上前捡起了地上的匕首。 朝臣们也面面相觑,陛下这是怎么了? 卫樾攥紧了匕首,目光阴鸷地看向那个家仆:“这匕首哪来的?” 那个林家家仆一头雾水,但忙不迭回答:“崔令!是崔令的!不是奴才的!” 卫樾一字一顿:“崔、令?” 半死不活的林家叔侄俩见状,虽然也没搞清楚是什么情况,但突然觉得或许还有活路,陛下像是对那个崔令起兴趣了! 但他们嘴被堵着,只能挣扎着唔唔出声。 林家管家赶忙道:“就是我们家大人为陛下找来的那个人!他叫崔令!陛下,陛下饶命啊!啊!” 卫樾的指尖忍不住开始颤抖,他抬头,看向不远处那个房门紧闭的厢房。 生姜已经重新爬起来,继续往能嗅到温催玉味道的走廊尽头走,梨花这次没跳上它的背,并列走在生姜身边。 知荷县那几个衙役忐忑地走到了二楼,站在楼梯口,左右为难。 周遭一片寂静,连正在执行杖刑的侍卫都下意识停下了动作,有些不知所措。 然后,众人瞧见他们陛下从袖中取出了另一把十分相似、几乎一模一样的匕首,和方才捡起的那把放到一起,居然严丝合缝地凑成了对! “这个是……”此番同行南巡的人里,卢子白大着胆子探头,仔细去看,然后吃惊道,“陛下,这个是不是您送给我家公子那把匕首!” 朝臣们都知道,这卢子白是太傅府家仆,因着年纪小,从前温太傅还在时便多有照顾,陛下爱屋及乌,甚至特许小小家仆出入太医院。温太傅不在后,陛下对太傅府的人更是照顾。 卢子白此刻说的“我家公子”……只能是温太傅。 看陛下的反应,也必然如此。 可温太傅不是……死了吗? 有朝臣一个激灵,小声道:“方才林家叔侄说,被他们找来那人和温太傅别无二致,难道……” “当年确实没有找到温太傅遗骸,说不定是温太傅吉人天相,被人救了?” “可温太傅这几年都没回雁安……难道是失忆了?所以不知道回去?” “很有可能啊!当年那么高的悬崖坠落,能活着已经是老天保佑,重创失忆再合情理不过……” 太过震惊,以至于战战兢兢的朝臣们都忍不住出声揣测。 此刻,卫樾也没空斥责他们闭嘴。 他是知道的,温催玉当年并非坠崖,而是整个人直接消散在了他眼前。 卫樾想,令卿当年说他要去转世、会离开这个世界,原来……没有吗? 原来只是换了新身份生活吗? 失忆……应当是没有的。 令卿只是不想再见他,所以当年骗了他,此后这三年也没有暴露半点踪迹。 卫樾看着手里的匕首,突然笑了声。 这是他送给令卿的,原来令卿没有把它毁掉,令卿走的时候居然把它一起带走了……那他没能在令卿房中找到的其他东西,那颗夜明珠、那个药盒、那幅他送给令卿做生辰礼的画,是不是也都被令卿带走了? 令卿愿意带走这些东西……所以,他临走前说不恨他了,这话是真的。 卫樾心想,足够了。 令卿只是不要他了而已,但令卿还活着、此生并未英年早逝,令卿甚至还愿意带走一点从前的东西,保留至今。 ……足够了。 卫樾闭了闭眼,有两道清泪滑落。 见状,朝臣们连忙低头,不敢再吭声。 生姜和梨花慢吞吞挪到了厢房门口,然后生姜又嗅了嗅,像是确定了,接着开始扒门。 梨花见它慢吞吞的,就爬到门板上一边晃一边叫。 生姜也跟着叫出来:“汪!” 温催玉在屋内,听到门板的动静和猫狗叫声,不由得错愕了下,第一反应还以为是幻听。 他略作犹豫,想了想,还是起身开了个门缝。 生姜和梨花连忙从门缝挤了进去。 温催玉难以置信:“生姜?梨花?真的是你们……你们怎么来的?生姜,你的腿……” 他只开了个门缝,脸都没露出来,声音也不大,还很快又关上了门。 若是方才杖刑正酣的时候,这点动静引不起什么注意。 但此时正好外面一片死寂,活人连呼吸声都不敢太张扬,一根银针落地的声响都要清脆可闻的程度,何况是有人说话。 卫樾听着日思夜想、还以为此生连梦中都再难听到的声音,突然改了主意。 ——不够。 知道令卿还活着,知道令卿不恨他,知道令卿愿意带走一点和他相关的东西作为留念……这些不够。 令卿应该是想要一别两宽、从此陌路的,所以当年拿转世的说法骗他,所以即便如今只隔着不过十丈距离,他也不愿意与他相见。 可他做不到,还是放不下。 他还是想要他,想朝朝暮暮都能见到他。 卫樾把温催玉那柄匕首放入了袖中,留下本属于他的那柄,拿在手中,朝厢房走过去。 “陛下——陛下,看在臣为您找回了温太傅的苦劳上,求您绕过臣吧……”大司农林启山好不容易把嘴里的布团吐出来,连忙求饶道。 林启山懊悔不迭,他昨晚分明就怀疑过崔令和温太傅太过相像,可居然就那么轻易相信了林木秀的调查结果……结果闹成如今这样,分明该是大功一件,却触怒陛下降下死罪! 卫樾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看林家叔侄,然后冷笑了声:“敢动给朕寻找温太傅替身的念头,你们死不足惜。敢胁迫他来到此处,你们更是罪该万死。继续,谁让你们停了杖刑的?” 杖刑继续,卫樾也继续走向厢房。 朝臣们犹豫不决,想了想还是不要触霉头、打扰陛下和温太傅重逢,就留在原地等着吧! 有人低声叹气:“大司农啊,你怎么会没想到,世上哪有容貌秉性别无二致的人?你都怀疑那是温太傅的双胞兄弟了,怎么就没疑心那就是温太傅本尊呢?” “本来大功一件,换一种说法,就是死罪了。” “嘘——你们没听到陛下方才还说了什么吗,就算大司农是说把温太傅本尊带回了陛下跟前,陛下也是要责罚的,毕竟他们胁迫温太傅了,陛下可见不得温太傅受委屈……” 知荷县衙役们站在楼梯口,更加茫然无措。 好在,其他人终于有空注意他们了:“哎,你们是哪来的?方才那一猫一狗又是怎么回事?” 资历最深的那个衙役连忙解释:“小的们是从知荷县来,知荷县有个百姓被贼人掳走了,他家的狗像是能闻着味儿追踪,县令大人就让小的们死马当活马医,追出来试试……各位大人,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第129章 这般一听,其他人纷纷感慨:“看来这知荷县县令要高升了,是个会做事的。” 卫樾站定在了厢房门口,一错不错地看了会儿,然后才抬手叩门。 笃、笃笃…… 温催玉正在帮生姜看腿脚的情况,有点发愁什么时候能出去,得带生姜去看大夫,接着就听到了敲门声。 他怔了下,抿了抿唇。 不知为何,温催玉突然觉得心如擂鼓,好像已经看到,此刻门外站着的不再只是寻常旁人,而是会将他往后余生都掀起滔天大浪的洪水猛兽。 放下生姜,温催玉起身走到门口。 那敲门声还在不疾不徐地响。 笃、笃…… 温催玉调整了下心绪,然后开了门。 门外果然是卫樾。 但卫樾并没有太激动,他只是将一柄匕首递了过来,斯文有礼地致歉:“先生和家师确实有些相像,底下臣子擅作主张,唐突了,朕已责罚他们,还望先生勿怪。这是先生的匕首吧,还请收回。此外,若是先生不嫌弃,朕安排车驾送先生回家,可好?” 温催玉没有伸手接过匕首,也没有顺势客气疏离、仿若陌路人地寒暄敷衍。 他难掩惊心地看着眼前的卫樾,一时间什么都忘了,原本想过的一切话术,此时都丢到了天涯海角之外。 温催玉颤声轻问:“你的头发……怎么白了?” 卫樾怔了怔,旋即莞尔:“原来你愿意认我啊,我还以为你不想呢,方才还编了好一会儿,要怎么跟你说第一句话……悲思过度,早生华发,我现在这样是不是太难看了,令卿?” 第78章 一口棺椁,赫然位于队伍前列。 温催玉有想过他离开之后, 卫樾会哀痛一阵子。 但他以为过了那阵就好了,毕竟他之前也离开过雁安半年,那半年里卫樾把他自己照顾得挺好的。 他没想到, 卫樾竟会悲思到头发都白了。 卫樾……他今年才刚满二十三岁。 “好了,别看我这头发了, 怪难为情的。”卫樾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又把匕首往前递,“令卿, 你的匕首。” 温催玉有些神不守舍地接过来,拿在手里又过了几息,才反应过来:“这好像不是我那把……” 卫樾露出一点意外:“我拿错了吗……抱歉,我方才看到这柄匕首, 一时惊诧, 把我的那柄拿出来合了合, 兴许是太激动, 错收了你的,把我自己那柄给你了……来,给你。” 卫樾从袖中取出另一把匕首, 和温催玉手里的交换过来。 温催玉仍在惦记卫樾的白发,没对此表现出太多反应。 卫樾只好自己提,他一脸从容道:“我把匕首随身携带, 是因为想念你。你随身携带它, 是为了……瞧我,我差点问个蠢问题, 你随身携带匕首,自然是为了防身的。” 温催玉微微抿唇,将匕首收了起来。 他往屋里退了几步, 轻声道:“进来坐下说吧。” 卫樾点了点头,他也不想外面的动静吵到温催玉,那几个受杖刑的真是中气十足,这会儿都还在哀嚎不止,必然是打轻了,施刑的人没吃饱饭吗? 心思暴戾、表情温和的卫樾走进屋里,反手把门关上了。 “这一猫一狗,是你这几年里养的?”卫樾看了眼屋内,温声问。 温催玉微微颔首。 卫樾:“它们倒是有些灵性,陪在你身边好歹能添两分活气,挺好的。对了,这狗好像受伤了,我帮它看看?” “……也好。”温催玉回过神,想把黏在他腿边的生姜往卫樾那边送一送。 但生姜好不容易找到他,不肯挪开。 “没事,我过来吧。”卫樾走到温催玉身边,蹲下来,捏了捏生姜的腿。 生姜瑟缩了下,但没动口。 温催玉垂眸看着卫樾,说:“你稳重了不少。” 卫樾嗅着久别重逢的白檀香,只觉得整副胸腔都被这近在咫尺、让他魂牵梦萦的药香味浸染了,叫他觉得满足,又因为求而不得而越发焦躁不安,指尖都忍不住轻颤。 但心中所想,面上不显,卫樾只轻笑了声,回道:“兴许是装的,反正外头那些朝臣觉得我难伺候得很。” 温催玉微微一怔。 不等他说话,卫樾接着说起:“对了,我只罚了那林家叔侄,但还没问具体经过,他们是从哪里把你掳来的?你受伤了吗?” 温催玉摇头:“没伤着,从知荷县来的……也不知道生姜它们是怎么过来的……这只狗叫生姜,那边的猫叫梨花。” 卫樾“哦”了声:“你没受伤就好……也是,他们抱着龌龊的目的,肯定不想让你受伤,你又是会审时度势的人。” “至于这猫狗,我看方才有衙役打扮的人跟在它们后面,兴许是生姜给带了路过来的吧。它这右后腿有点骨折了,又拖了几天,严重了点,不过应该问题不大,固定好了少走路,过些时日就好了……不过我的医术只够给人看病,给狗治伤未必行,你看要不要另寻兽医来瞧瞧?” 温催玉轻叹:“不必妄自菲薄。” “那我就给它固定这腿了。”卫樾道。 卫樾就地取材,用屋内放在桌案上、本是用以打赏唱戏人的筹码木签,以及扯下来的帷帐布条,开始给生姜固定骨折的腿。 然后他突然笑起来:“令卿,你是不是没想到过我们有朝一日还会再见,更没想到重逢之时,我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给你养的狗治腿?” 温催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 “我知道,方才若不是我突然出现,你被我这头发吓到了,应当也不会脱口而出、承认身份。冷静了这么会儿,你已经后悔了吧,不该跟我相认的……”卫樾半蹲在温催玉面前,抬眸笑道,“所以,从方才起你就跟我无话可说,顶多偶尔回我一句……我都明白。” 他又低下头去:“你别担心,我不会缠着你的。知道你还活着,我已经很满足了,我方才只是……忍不住想再看你一眼,你若是不认我,我也不会给你添麻烦。” “其实还是给你添麻烦了,你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还有养猫养狗的闲情逸趣,却因为我没管好朝臣,害你陷入这么一场闹剧,又打扰你的安生日子了……” 听着卫樾这么一无所求的自嘲语气,温催玉心中情难自禁地涌出心疼,难受得有些喘不上气。 他闭了闭眼,轻声打断:“阿樾……” 卫樾倏然抬眼,方才那无悲无喜的眼中露出难以置信:“你在叫我?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再也听不到你这样唤我一声了呢……这几年,我在梦里都不敢肖想你能看我一眼。” 温催玉放在生姜头顶的手一颤。 “我……”温催玉垂眸看着卫樾,“当初临走前,有意拿转世之说骗了你……” “也不算骗吧,你确实是当着我的面直接消失了,除了‘转世’之外,其他话应该与事实相去不远。”卫樾摇了摇头,“至于‘转世’之说……我活该的,你只是想要个清静,若不那样说,又怎么摆脱我?” 温催玉:“阿樾……” 卫樾笑道:“你临走前还怕我自寻短见,又怕我不务正业,特意想出那么多说辞来……你还是在乎我的,一想到这,我就觉得足慰余生了。” “好了。”卫樾给生姜绑好了腿,站起身道,“这狗瞧着有些重,我帮你抱下去吧,可以吗?你现在在知荷县是吗,我吩咐人安排马车送你回去……我这次南巡,其实本来也要经过知荷县的,不过如今瓜田李下,怕你误会我是故意跟去纠缠,所以之后我会改行程的,你别担心。” 温催玉无可奈何,听得难受又发愁:“若你原本就要经过知荷县,那大司农他们何必特意把我从知荷县抓到这里来,多添些事端?阿樾,你一定要这么以退为进地说话吗?” 卫樾低眉顺眼道:“哦,被你拆穿了。” “是,我就是想再和你相处一段日子,想亲自送你回知荷县……我这次南巡,原本是想着去你祖籍的西华郡长清县看看,但如今都见到你真人了,也就对那长清县没兴趣了,所以我想改道知荷县。原本安排给南巡的剩下的时日,我也想耗在知荷县,你能让我去吗?” 卫樾语气平静地保证:“我真的不会再死缠烂打,时间到了,我就走,绝不延误。我不想再让你为了躲避我,而不得不背井离乡,知道你还好好活着就够了。知荷县别后,我终生再不出雁安,再不搅扰你的清静,可以吗?” 这样的卫樾,让温催玉有些无所适从,倍感棘手。 他的理智觉得不该答应,因为总感觉这答应的不只是让卫樾去知荷县,而是一种步步退让的先兆。 可情感上,温催玉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这样的卫樾。 “……算了,你别为难了。”卫樾苦笑了声,“我不去了,我不敢再逼你了,令卿。” 他作势往外走:“我让人送你回去吧,我也打道回府,回雁安去……其实也是,我分明已经知道该怎么度过没有你的日子,若是如今再强求一段相处,回头我自己也难受,还给你添累赘。我知道,你不愿意让我去,也是为我、为大局考虑。” 第130章 温催玉叹了声气。 虽然明知道卫樾还是在以退为进,可他实在忍不住动摇,就好像如果今天真的让卫樾这么悲哀失落地离去,是什么大罪过,会让他午夜梦回都听见卫樾的哭诉。 “你若是想去,那便去吧。”温催玉束手无策道。 卫樾停住往外走的脚步,一脸乖顺:“你若是为难,我不去也没关系。” 闻言,温催玉哑然:“……你若是要继续得寸进尺,那就别去了。” “知道了,那学生收敛一点。”卫樾莞尔。 见他眉眼间终于多了点鲜活气,不似方才那样说什么都半死不活、浮于表面的模样,温催玉无端松了口气。 但看到卫樾那一头白发,温催玉又不禁发愁起来,忍不住问:“你这头发,当真没得治?” 卫樾微微一顿,紧张了几分:“我现在这样真的很有碍观瞻吗?那我回头想办法治治……此前你不在,我也就没太在意头发是黑是白。” 温催玉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那你再坐会儿,我出去吩咐下去,待会儿就启程去知荷县。”卫樾说。 温催玉提醒道:“我往后还要在知荷县生活,不想被人知道我从前是谁。” 卫樾点点头:“嗯,好,不暴露你身份。其实,其他朝臣方才还在猜,说你兴许是坠崖获救后丧失了记忆……就用这个说法吧,正好不让他们打扰你,你也省了跟他们周旋。可以吗,令卿?” 大抵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了,如今再听卫樾没大没小这样称呼,温催玉竟也没觉得太诡异,他不痛不痒地略一颔首:“好。” …… “温太傅已经忘却前尘,朕方才问他,他也无意特地回想起来。”出了门,卫樾冷脸对朝臣们说,“所以,你们都老实点,嘴闭紧了,别去打扰他,别四处宣扬。” 朝臣们面面相觑:“是,臣等遵旨。” “都回静年山庄收拾行囊,即刻启程,转道去知荷县,不去长清县了。林家这几个,尸首送回雁安,赶紧收拾了别在这碍眼,待会儿温太傅……崔先生要出来了,别让他看见。”卫樾嫌恶地扫了眼地上。 朝臣们不敢耽搁,马上领命。 卢子白和小七互相瞅瞅,忍不住壮着胆子问卫樾:“陛下……我们能去看看公子吗?” 卫樾皱眉:“你们对他而言是什么很特别的人物吗?” 卢子白和小七悻悻闭嘴。 卫樾吩咐完了,就回到厢房内,陪着温催玉一起等其他人从静年山庄收拾好启程。 “你不回去收拾行囊?”温催玉问。 卫樾摇了摇头:“昨夜临时落脚,要紧东西都没拿出来,归置放好了的,蔡庆他们知道要带上,不用我亲自回去盯着。只是……待会儿怕吓着你。” 他这么说,温催玉倒是有几分好奇,什么阵仗还能吓着他? 不到半个时辰,蔡庆就回来禀报:“陛下,队伍已经全部整顿好,正候在戏楼外,等您和……崔先生移驾。” 卫樾帮忙抱着生姜,拎过准备跳到温催玉肩头的梨花,带着一猫一狗,和温催玉一起下楼。 温催玉出现在人前后,其他人有实在遏制不住好奇心的,小心翼翼抬头偷瞄了两眼,然后倍感惊叹——万丈悬崖落入湍急河流,如今人完好地站在面前,只是失忆了而已。 谁说温太傅时运不济的,这分明是逢凶化吉自有天相。 也不知道陛下往后是什么打算…… 甫一走出戏楼大门,温催玉便被镇住了。 他可算知道卫樾方才为什么会那样说了——一口棺椁,赫然位于队伍前列。 温催玉匪夷所思地看向卫樾。 卫樾被一猫一狗占满了双手,冲他笑道:“此前以为你不在了,我有好些宝贝的东西不知往哪儿放,只有放在你的衣冠冢里才安心。此番南巡,我便把这口空棺也带上了,不然夜里睡不好觉。没吓着吧?” 温催玉:“……” 第79章 陛下好像是睡在了您那口空棺里…… 温催玉无话可说, 索性先上了马车。 卫樾后一步跟上来,将生姜和梨花放下,然后用帕子擦了擦手, 接着给温催玉倒了杯清水。 想了想,卫樾又给生姜和梨花倒了两杯。 队伍启程, 温催玉慢条斯理喝完了一杯水,一想到旁边有副棺材跟在一起,就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他放下杯子, 问卫樾:“立了衣冠冢,这棺椁不该一起下葬吗?哪有你这样不给入殓的?” 卫樾一脸平静的无辜:“反正都是空棺,下葬与否也没有区别,而且我放在里面的东西, 时不时还要拿出来看的, 都埋了多不方便。” 温催玉:“……你方才说不带上这口棺会夜里睡不着觉, 这话什么意思?你别告诉我, 你把这空棺放在了你的寝殿中……” 卫樾笑了笑,没回答,俨然是默认的态度。 温催玉:“……” “你不问问我, 我在里面都放了什么吗?”卫樾又说。 温催玉头疼:“不感兴趣。” 卫樾“哦”了声:“我把你没带走的相思琴放在里面了,还有我们往来的书信,包括你托付给何大夫那些, 我都放在一起了, 还有一些你的衣物、你以前随手作的画、你翻阅过多次的书简……嗯,不过现在里面占位置最多的, 是我这几年为你作的画。” 温催玉抬眸。 “偶尔会梦到你,但梦里你不肯理我,总背对着我, 不让我看你的脸,更不跟我说话。醒来后想想,其实是我自己心虚,所以做梦也不敢再妄想。”卫樾轻声说。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可清醒的我比梦中的我更厚颜无耻一些,还是理直气壮想见你,于是只好自己画。每夜画完一幅你的模样,我才能入睡,几年下来倒是攒了不少画。你若是感兴趣,回头可以看看,指点指点我,我觉得我这几年画技上长进不少。” “你……”温催玉哑口无言。 卫樾这几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他记得,从前卫樾偶尔发疯的时候,好歹还算有痕迹可寻。 可如今卫樾就平平静静、甚至堪称温和地说些疯话,叫人听得头皮发麻……又无可奈何。 “令卿这几年也有作画吧,画过我吗?”卫樾突然又问。 温催玉心想,唯在“油盐不进”这一点上,卫樾真是半点变化也没有。 “画过。”温催玉索性也破罐子破摔道。 卫樾一怔,没想到温催玉会回答,更没想到温催玉会给出这个答案。 他方才平静的游刃有余,突然就被温催玉这简短的两个字给打破了。 “你……”卫樾磕绊了下,“我……真的?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回答……你为什么会想到画我?是不是……你也想念过我?” 温催玉轻笑了声:“我又不是真失忆了,自然想起过……画生姜和梨花的时候,偶尔会把你也添进去,都是些不省心的混账。” 卫樾只觉得像是刚生吞了一大口蜜糖,甜得他脑子都混沌发昏了。 “你也想过我。”卫樾笑起来,“真好。” 见他这样,温催玉不忍,轻叹了声:“你啊……细究起来,我都把你这个天子和小猫小狗画到一起了,哪里值得高兴?” 卫樾莞尔:“不止高兴,是欣喜若狂……你这几年过得还不错,是吗?” 温催玉颔首:“但你过得不好。” “其实我过得挺好的,满朝文武随我生杀予夺。就算有什么不好,也是我活该的。”卫樾无所谓道,又一本正经地宽慰温催玉,“令卿,你放心,如今知道你还在这人世间,知道你过得好,我以后也会好起来的。” “光是想到你还在,我就已经是劫后余生,十分心花怒放……失而复得至此,足够了,真的,你不用再为我忧心,不然又是我添过错了。” 温催玉垂眸,轻声道:“我在知荷县这几年,听闻过你的一些政绩,百姓对你誉不绝口。你待朝臣是严苛了些,但不必给你自己扣‘生杀予夺’这样的字眼。” 卫樾忍俊不禁:“令卿,我可不是会谦虚的人,‘生杀予夺’已经是我有意挑了个好听点的说法,免得让你听了生嫌……那,除此之外,你……” 追封你为琰王,划琰国封地,你肯定知道了。 ……册立你为后的事,也早就知道了吧? 听闻时是什么想法呢? 现在不想质问、责骂我一番吗? 卫樾心绪百转千回,最终却没问出来,他想把这个问题再往后压一压。 见他欲言又止,温催玉稍微一想,其实也猜得出他原本接下去大抵想要说什么。 温催玉也没提,他不知道该怎么表态——总不能说无所谓,可立后都立了三年了,难道现如今要求卫樾突然又废后? 太儿戏了。 他又没打算恢复身份回雁安,算了吧。 入夜后,队伍就地安营扎寨,这件事南巡以来众人做熟了的,没耽误多少功夫。 第131章 卫樾让人单独给温催玉支了营帐,又站在门口彬彬有礼地问:“能和你一起用晚膳吗?” 温催玉拿他这装模作样的德性没辙,轻叹道:“随你。” 卫樾一笑,这才抱着腿脚不便的生姜、张牙舞爪想要自由的梨花,进了温催玉的营帐。 生姜被放下来后,乖乖伏在温催玉腿边,而梨花则在营帐内蹿来蹿去,之后跑了出去。 卫樾往外看了眼:“梨花活泼过头了,它就这样跑出去没关系吗?” 若是在现代城市里,自然不好这样养猫,但时下环境不同。 “它在一个地方闲不住,不要紧,自己知道回来的。”温催玉道。 卫樾温声说:“你总是这么从容不惊……对了,你是怎么会想到养猫养狗的?” 温催玉笑了笑:“梨花是自己跑到我院子里的,它赖熟了,就把生姜也给我领回家了,我也不好往外赶,索性都养着了。时日久了,有它们在,倒也挺好。” 卫樾怔了怔,然后轻声道:“和我一样……” 温催玉:“嗯?” 卫樾心想,这猫这狗都和当初的他一样,都是莫名其妙塞给令卿的,令卿心软不便撵走,只好养着,虽然时日久了也养出了感情,但归根究底,最初确实不是令卿自己有意想养的。 所以有朝一日,耗光了令卿的耐心,他不想要了,再正常不过。 但是…… 但是,谁让令卿心软呢,只要厚颜无耻地赖着他,总能再被他接纳的。 卫樾对温催玉展颜一笑:“我说,我跟生姜和梨花一样,从前都是仗着你好欺负,对你死缠烂打……你总是心软的。” “阿樾,我说过,你不要妄自菲薄。”温催玉听他这话头不对,无奈道,“我又不是能割肉饲鹰的圣人,若生姜是头恶犬、梨花四处惹祸,我不会养它们在身边……当初对你也是,若你当真是非不分、无可救药,我是不会用心为你盘算筹谋的。” “三年前的离开……”温催玉垂眸,“是觉得即便没有我,你也能照顾好自己和这江山,当真不是因为怨怼责怪你……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继续面对你了。你那时候,坦白来说也不太冷静,我觉得彻底分开对你我都好。” 卫樾:“令卿……” “而且,”温催玉笑了笑,“我那时候选择离开,其实于我自己而言也有个不可多得的好处。” 卫樾目光定定地看着温催玉。 温催玉:“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类似于‘天道’的存在吗,确切来说它叫‘系统’,不过具体就不解释了,有些解释不清。总之,作为我完成了它要求的任务的奖励,它可以保障我往后余生不受意外情况波及伤亡……这次大司农他们让人绑架我,我没受伤,应当也有这个原因。” “这几年,我虽然还是身体弱、经不起操劳,但顶多偶尔生个小病,咳嗽两声罢了,没因外界寒暑变季生过大病,想来也是因为这个。” 卫樾眉眼一松:“是吗,那听起来再好不过了。你这几年在知荷县,还有做别的事打发时间吗?你如今的身份,应当也是那个‘系统’安排的吧。” 温催玉微微颔首:“不过,系统也是按着我的要求安排的。我原本是想做个私塾先生……” 卫樾微微攥了下手,表情还是维持着平和:“私塾先生,挺适合你的,那你现在……桃李满天下了?” 看着卫樾的反应,温催玉心想,这混账在梦里质问他是不是要有别的学生时,可比这会儿脾气大。 “没有。”温催玉摇了摇头,“后来觉得教学生太累,正好有酒楼要账房先生,我便去了。” 卫樾攥紧的手松开,他毫不掩饰地嘴角轻扬:“你没有收其他学生啊。” 温催玉无奈,轻笑了声。 但随即,卫樾又蹙眉:“酒楼账房……令卿,那个系统没有给你钱财上的奖励吗,还需要你为生计奔波?那……” “不是,别担心。”温催玉和声道,“我倒不用操心生计,但横竖没什么事做,寻个差事打发时间罢了。而且我孤身一人,凡事还是低调为好,对外声称的是两袖清风,有个差事在,显得日常花用有来处,不引人注意。” 卫樾本就好奇温催玉这几年的日子,如今温催玉愿意说,他便克制着焦急,慢慢追问起来。 吃过晚膳,闲聊到亥时过半,不知去哪里鬼混的梨花终于回来了,卫樾才恋恋不舍地起身:“时辰不早了,我不继续耽误你休息了,明早再来找你……生姜和梨花就在这里吗,会不会打扰你休息?” 温催玉微微摇头:“无妨,它们一直是和我同屋睡的。” 听到这话,卫樾起身的动作稍一停顿,然后他若无其事地“哦”了声,心想这没什么稀罕的,他以前不止能和令卿同屋睡,还能睡一张床呢。 只是……后来他混账,把那些秋月春风都给毁了。 走出营帐后,卫樾回头看去。 他想,没关系的,他如今凡事冷静些,别急慌慌再逼迫令卿,有朝一日……心上故人,快意旧日,都能再重得。 多年前在景国封地,意外得闻景王卫榆和李锳之间的纠葛时,温催玉曾评说过,若只在他们二人之间、不牵涉旁人,那万事都未必没有转圜——这席话,是卫樾如今思来想去,好不容易翻找出的唯一底气。 他靠这点倚仗,想要压住内心深处的惶惶不定。 回自己的营帐前,卫樾看到了探头探脑的卢子白和小七,想了想,吩咐他们:“你们去老师那边守着,万一他有什么需要,好好伺候。” 卢子白和小七欣喜道:“是!” 但他们到了温催玉这边帐外,又怕打扰了他,所以虽然很想见见温催玉,但还是没吭声。 营帐内,生姜因为外面来了人而有所反应,温催玉注意到了,倒没在意,只当是卫樾安排了侍从过来。 直到翌日清晨,温催玉起身后,想要水洗漱,出门一看,才发现外面是卢子白和小七。 看到温催玉,两人面露喜色,又想起卫樾说温催玉失忆了,所以他们有点拘谨地开口:“公子……不是,崔先生……” “您有什么吩咐吗?” 时隔三年,卢子白和小七也都长大许多,脸上稚气少了。 温催玉眨了眨眼,和声道:“进来说话吧。” 他想省点事,所以没想大张旗鼓恢复身份,可遇到从前熟识的人,他也没打算装失忆到底,反正卢子白和小七不至于出去广而告之、说他压根没失忆。 卢子白和小七有点受宠若惊,进了营帐后,打量着温催玉的眉眼神色,他们不由得小心猜测:“公子,您是不是……恢复记忆了?” “还是大人您其实没有失忆,只是不方便让别人知道?” 温催玉笑了笑,颔首道:“没失忆,不过想清静些,所以没宣扬。你们这几年过得如何,府里其他人都还好吗?” 卢子白不由得眼眶一红:“公子……您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我们都挺好的。” 年纪稍长的小七也是激动得要落泪的模样:“都好着呢!您不在……您失踪之后,陛下对谁都没个好脸色,唯独对我们这些太傅府上的人格外照顾,我和子白继续跟着何大夫做事。这次陛下南巡,还带上了我们,不过何大夫说他年纪大了不想奔波了,没跟着来,府里其他婶婶叔伯都在家……大人,您这几年过得好吗?” 温催玉莞尔:“我也挺好的。” “真是老天保佑。”卢子白说,“那……公子您让陛下对外宣称您还是失忆状态,难道是……这次没打算跟我们一起回雁安吗?” 温催玉点了点头:“雁安局势已定,我这个时候突然‘复活’回去,徒给朝廷添事端,还是算了。” “大人您回去理所当然,怎么会是添事端?”小七连忙道,“您是担心其他朝臣非议吗?有陛下在,他们不敢的!” “倒也不是担心这个。”温催玉微微摇头,“只是我现如今过得挺好的,没心思再改变,懒得应付旁的了。你们往后继续跟着何大夫、听陛下吩咐就是,让府里其他人也都放心,好好过日子。” 卢子白难过道:“公子不想回去,我本来不该再说,但……其实我们都还好,公子您出事后,我们虽然也难过,但日子还是过得下去,能吃能睡,但陛下这几年过得很不好,您以前最疼陛下了,连陛下都不能说服您回去吗……太傅府没了您,就没了主心骨,我们昨日还以为,往后主心骨就回来了。” “要不、要不这次去了知荷县,大人您就让我和子白留下来伺候您吧!反正我们在雁安也没做什么正经事,您不回去,那我们留下来也是一样的!”小七道。 卢子白连忙附和点头。 温催玉失笑:“瞎主意。好了,别再劝我了,我主意已定,不会改了,陛下也知道,他都没打算劝我。我在知荷县也不需要人伺候,你们都好好的回雁安去。” 第132章 卢子白:“公子……” 小七:“大人……” “你们方才说,陛下这几年过得不好……”温催玉轻声道,“跟我说说具体情况吧。” 卢子白和小七只好偃旗息鼓,转而说起卫樾这几年的事。 “三年前,您刚出事的时候,陛下哀痛到几度吐血,还把自己关在太傅府里您的屋中绝食……” 温催玉抿了抿唇。 “朝臣们都守在以兰院外面,说什么陛下都不回应。是后来田婶去问陛下,还给不给您办丧礼了,陛下才开始吃饭。再后来就是封您做诸侯王的事,然后就是……陛下成婚,立您当了皇后……” 温催玉心平气和地说:“没事儿,继续说吧,不用停顿。” “当时有个坏心眼的朝臣,说您不在了是好事,免得又出一个摄政王,而且陛下对您有那种心思,对江山社稷不是好事……好在陛下把他杀了。” “再后来,陛下虽然重新上朝了,但脾气比从前大了些,朝臣们都越来越怕他,反倒是我们这些太傅府的人,没那么担惊受怕。” “三年前您失踪后第一个生辰,陛下就是那天白了头发的。后来……好像也就没什么可说了,反正除了政事,陛下好像就整日把自己关在宫里青霜殿里,还有您的那空棺……大婚典礼之后,陛下就让人把它抬进了青霜殿,也没下葬。” “现在想想,这也是个好兆头,您还活着呢,下葬棺木干什么。但是……” 卢子白说到这里,声音都下意识压低了点:“我也是听蔡庆公公说的,他说没敢跟别人说,只敢跟我们这太傅府的人悄悄说两句……他说,陛下好像是睡在了您那口空棺里……” 闻言,温催玉惊愕打断:“什么?” 小七道:“蔡庆公公肯定是不敢胡言乱语编排陛下的……” 温催玉蹙眉,想起昨日看到的那棺椁,再联想到卫樾睡在里面,简直是…… 卫樾说他不带那棺椁同行会睡不着,温催玉还以为最大限度不过是把棺椁放到了床榻边上,谁知道这混账居然把空棺当睡榻使! “昨夜安营扎寨后,那口空棺放哪儿去了?”温催玉突然问。 卢子白和小七彼此瞧瞧,回答说:“我们没盯着看,不太确定。” “但是……这之前都是放陛下营帐的,陛下好像还在里面放了东西,不让人碰的……” 温催玉感觉心口有些不舒服,他站起身:“他营帐在哪儿,现在带我去看看。” 卢子白:“就在您营帐右手边,距离最近的那个……” 温催玉匆匆往外走。 生姜见状想要跟上,但后腿不便,走了两步就呜咽了声。 温催玉回过神,对卢子白和小七说:“我自己过去吧,你们不用跟了,帮我照顾一下这一猫一狗。生姜,我待会儿就回来,你不用跟来,乖乖在这等我,好吗?” 生姜呜了声。 梨花跟着喵了喵。 温催玉出了营帐,来到卫樾这边。 卫樾营帐外有蔡庆几个宫人和侍卫守着,但看到温催玉过来,他们除了行礼之外,都没阻拦。 温催玉也没打招呼,直接撩起门帘走了进去。 昨日重逢,深夜独自回到营帐后,卫樾在莫大的惊喜刺激下,迟迟睡不着。惊喜过后又是惶恐,担心一觉睡醒发现全是美梦一场,于是变成了不敢睡。 直至天色将明,卫樾又怕一身疲惫去见温催玉会让他担忧,所以往棺椁里熟稔一躺,想着抓紧时间补眠。 温催玉进到营帐时,刚醒过来的卫樾正好从棺中坐起来。 他一头黑白掺半的长发有些凌乱,随着闻声回头的动作拂动,脸色又不大好看,活像是一大清早就闹鬼。 看得温催玉既怒其不争,又心如刀割。 卫樾没睡够,脑子还有些混沌,温催玉出现得太突兀,卫樾一时阴阳不辨,甚至没想起来温催玉还活着这件事。 他下意识露出喜色,语调雀跃:“令卿,你终于愿意见我了,你来接我了吗?我可以陪你一起转世了吗?” 这瞬间,温催玉第一次对三年前的假死脱身,产生了几近后悔的情绪。 他眼中微热,盈起雾气:“阿樾……” 第80章 “说说你三年前立后的事?” 听到温催玉带着轻颤的声音, 又见温催玉眸中有泪,卫樾骤然回神,想起来了今夕何夕。 他抿了下唇, 起身想要从棺椁里出来,避着温催玉那让他心虚气短的目光, 若无其事道:“瞧我,刚睡醒脑子都是糊涂的,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这……吓到你了吧?抱歉, 令卿,我真未曾想过这么吓唬你。是我睡过头了吗,其他人都不敢进来,所以让你来看看我?” 温催玉闭了闭眼, 抬手拭去眼角沁出来的水花, 然后走上前。 卫樾翻出空棺, 站在边上, 下意识扶紧了棺椁边沿,看着温催玉走过来:“令卿……” 温催玉往棺椁里看了看。 这口空棺按的是最高规制,内里空间挺大, 够三个人平平整整躺在里面。 卫樾腾出了三分之一,用来卧躺。 另外三分之二的地方,放满了与温催玉相关的旧物, 用来安眠。 温催玉看到里面还有个酒壶, 按其倒下了也没洒出东西来的情况来看,应该是空酒壶, 被人喝完了的。 “那个酒壶怎么回事?”温催玉调整过来情绪,语气平静地说,“我不记得这酒壶和我有关。” 卫樾心虚, 探手去拿:“……有时候睡不着,就想喝点酒助眠,不小心把酒壶也落在里面了……但我一般不这么邋遢,而且饮酒伤身,我记得你嘱咐过我要注意身体,所以其实里面装的是我自己配的药酒而已,不信的话你闻闻……”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卫樾还真把捞出来的空酒壶往温催玉跟前凑了凑。 见他这么小心翼翼的模样,温催玉轻叹了声:“昨日不还有意装可怜卖乖吗,这会儿怎么不顺势再惹我心疼几分?” 卫樾怔了怔,旋即笑了:“你总是这么事无不可对人言……不知道,可能是虽然想让你心疼,但只是盼着你能心软,不是想看到你伤心难过。我知道你,惯来宽以待人却严以待己,尤其对我,分明是我的过错,你却总往自己身上揽责。” 温催玉抿了抿唇。 卫樾:“……三年前,你被我逼得改头换面、远走他乡,昔日功苦劳累均付之东流,我如今还好意思摇尾乞怜,已经十分厚颜无耻,怎么有脸让你再为我伤心落泪,甚至自责、觉得是你的离开才让我如今这般作态。” “我本来是想把握好这个度的,但……又搞砸了。” 温催玉没有回答这话,他看向棺椁,说:“把它烧了吧。” 卫樾想也不想地点头:“好,待会儿就地马上烧。你还活着,这空棺留着也不吉利,我其实原本也打算到知荷县后,就把它处理掉,没准备再抬回雁安。不过……里面的东西,我还是要拿出来留着的……” 听他最后那语气,好像还挺怕温催玉不允许。 温催玉没辙道:“随你。” 卫樾唔了声:“那……正好你来了,要不要看看我这几年为你作的画?” 温催玉服了他了,这会儿还能想到这事:“……那就看看你多有长进吧。” 卫樾便从棺椁中取出了厚厚几沓画卷——早些时候是绢布画卷,后来大抵是造纸术改进后,就变成了宣纸作画。 他有些兴奋地给温催玉展示:“这些画,我原本是画好了之后挂在青霜殿内的,这次南巡出行前我才特意收拢了一番。” 温催玉想象了下那个满殿飘着画像的情景,再配上刚从棺椁里爬出来的白发青年……真挺闹鬼的。 也闹心。 “画得确实不错。”温催玉翻了翻,温声道,“不过,这么多张我自己的画像放在面前,挺吓人的,以后……” 他想说,以后别这么折腾自己了,天天作画不仅是耽误时间,落笔的时候所思所想也磋磨自己,何必如此。 但卫樾有所预感,声音低落地提前接话:“你是想让我以后别画了吗……可我就这点念想了……反正你又看不到,我还是会阳奉阴违悄悄继续画的,所以还是不扯谎骗你了。” 温催玉:“……” “对了,令卿你看这幅,这是我昨天晚上最新画好的,是你昨天的模样。”卫樾笑道,“有朝一日还能看到你活着,能画下最新的你,真好。” 温催玉心绪万千,最终还是化为一声轻叹。 昨日重逢,但直至这会儿,温催玉才后知后觉地感知到了实实在在的兵荒马乱、难以应付。 “你这几年,还怎么折腾你自己了?”温催玉直言问起。 卫樾愣了下:“其实……我没折腾自己,我不高兴了就折腾文武百官,反正他们不敢怒不敢言。嗯……睡空棺这样的事,我也不是为了折腾自己,相反,我还挺爱惜自己的,只是想睡个好觉。” 第133章 “你离开前特意留下的那些原本要在生辰时给我的信中,说希望我万寿无疆、长乐未央,我记着呢,令卿。” 温催玉看着卫樾的手。 三年前他离开的时候,这双手上就有细微的疤痕,当时卫樾说是不小心被炭火溅出来的火星弄伤了,可时隔这么久,本不应该长久留痕的轻伤,如今疤痕仍然未消,显然最初受伤时不是轻伤,只怕伤了之后也没有好好上药。 思及此,温催玉突然说:“我看看你的手。” 这个要求让卫樾犹豫了下,才放下手里的画卷,将手伸到温催玉面前。 出乎卫樾意料,温催玉竟直接撩起了他的袖摆,看的是他的手臂。 卫樾是左撇子,温催玉便先看的右手臂。 手臂上光洁如初,除了一圈年深日久的咬痕牙印之外,再无其他伤痕。 “你……是担心我自残过?”卫樾若无其事地笑笑,语调轻快,“没有的。你忘了吗,我以前跟你说过,受了疼你又看不着的事我才不会犯蠢去做,我这人最自私自利了,只顾自己高兴。这咬痕不就是证据吗……令卿!” 卫樾本来想搪塞敷衍过去,不让温催玉接着看他左手臂,但没想到温催玉放下他右手,也不听他说什么,便直接撩起了他左边衣袖。 温催玉目光震颤,方才那突如其来的担忧就此落了实——卫樾左手臂上伤痕累累,俨然是诸多划伤累积覆叠,最新鲜那道甚至方才结痂。 卫樾抿了抿唇,想要抽回手臂:“令卿,你听我解释……” “混账!”温催玉抬眸看着卫樾,从牙关里挤出这么两个字。 卫樾手臂上的伤痕,让温催玉看得几乎喘不上气。 “你别难过……”卫樾有些手足无措,只好先慌慌张张把袖子放下、遮盖好手臂上的伤。 温催玉冷笑了声:“你这么能耐,我难过什么?左撇子用右手往左手上划是吧?还挺费心。” 卫樾抿了抿唇:“……右胳膊上有你留下的咬痕,虽然也不是什么美好的来历,但……我不想破坏。左手上这些,只是偶尔想确认一下自己还活着,所以稍微出点血,伤势不重,我没想过死……我还盼着你来世长命百岁呢。” “我谢谢你。”温催玉实在恼火,站起身想要往外走。 见状,卫樾不由得惊惶,想也不想地探手抓住了温催玉的手腕:“令卿!别走——我错了,我再不敢了,我以后真的不会了……” 温催玉顺着他的力道停下了脚步,但没回头。 他听着卫樾的哀求,亦是满目伤怀。 好像有密密麻麻的针,正在一点一点剜他的心。 三年前,他以为自己的离开会是“一别两宽”,最终即便不能“各生欢喜”,至少也能彼此安宁。 他确实是安宁了三年,可卫樾…… “我不想惹你生气,不想让你失望,不想再让你为我操心,可我……”卫樾松开了攥着温催玉的手,自嘲道,“我这么个糟糕的麻烦,大抵不该托生为人来祸害你。” 温催玉转身,抬手轻轻摸了摸卫樾的头发。 卫樾一怔,喃喃喊:“令卿……” “阿樾,不要自轻自贱。”温催玉声音轻和,“不闹了,你打理好仪容,然后去找我用早膳,接着我们把这空棺烧了,继续赶路去知荷县吧。” 卫樾眨了眨眼,几颗眼泪滚落。 温催玉的指腹轻轻蹭过他的脸颊,帮他擦去眼泪。 他的声音和动作一样柔软:“阿樾,说话要算话,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好吗?” 卫樾愣愣地点头:“好……” 用早膳的时候,温催玉突然问起:“到了知荷县,你打算待到什么时候?” 卫樾观察着他的神态,回答说:“我最后再给你过一次生辰,行吗?六月初二我就离开,正好赶回雁安,得忙九月科举考试的事了。” 温催玉颔首:“行,那你去知荷县的这两个月,住我家。” 卫樾本来还在盘算,要怎么才能“不动声色”地赖到温催玉在知荷县的住处去,没想到还没开口,温催玉就这么随意地把惊喜砸到了他头上。 “好!”卫樾忙不迭点头,又试探着玩笑,“令卿,你这算不算是烧了我睡的棺椁,所以赔我一个住处啊?” 温催玉似笑非笑:“能说笑了,出息啊陛下。” 卫樾乖巧一笑。 …… 得知陛下要烧了空棺,其他人不约而同地想——果然还得是帝师,除了他也没人能让陛下改主意,以及变得正常点…… 空棺就地烧毁,里面的东西另腾了个大箱子装好,放上了马车。 众人启程,继续前往知荷县。 马车上,温催玉见卫樾面有疲倦,开口道:“没睡够就补眠,总有一搭没一搭偷瞥我做什么。” 卫樾想了想,十分坦诚地说:“令卿,不知道为什么,从方才你开口让我去你家住起,我就有点得寸进尺的自信,总觉得我再提任何要求,你都会答应我。我怀疑这种自信可能就是来源于我没睡醒,不过这梦太美,我觉得再维持一下也挺好,不想补眠给补没了。” 温催玉“哦”了声,慢条斯理道:“既然你不想补眠,那我们说点别的。” 卫樾有些雀跃地点头:“好啊。” “说说你三年前立后的事?”温催玉道。 卫樾:“……” 他轻咳了声,在“插科打诨卖惨搪塞”和“犯怂装困这就补眠”中踌躇了几息,最终决定认真狡辩。 “你临走时跟我说,我今生与你来世气运相连。”卫樾一脸温顺地握住了温催玉的手,煞有介事地说,“那便当我是为了祝你来世圆满,得有如花美眷喜结良缘……虽说是来世,但其实光想想我也难受,可还是盼你能万事遂心。” “令卿,看在我满心赤忱的份上,仗着你没法拒绝就立后这件事,你就不要跟我计较了,好不好?” 温催玉哑口无言,片刻后骂道:“卫樾你这个混账。” 第81章 若有来世,你就应了我的妄想,可好? “你还是只会这一句, 骂来骂去都是混账,昨日重逢后连个滚字都没再对我说过。”卫樾有些心花怒放,因为温催玉并没有甩开他的手。 温催玉遂他的愿:“滚。” 卫樾握得更紧:“马车里就这么大个地方, 没法施展,不够我滚的。” 温催玉:“……” 这混账倒是活泼起来了。 “令卿, 我去了知荷县,是跟你住,还是你那私塾里腾得出另一个卧房来?”卫樾又问。 温催玉眉间轻挑, 好整以暇地回:“你觉得呢?” 卫樾一脸纯良:“我听你安排,你让我睡你床榻脚下都行。” 温催玉看看趴在马车里的生姜:“那地方生姜要睡,你这么大个人还是别跟它抢了。” 卫樾眼睛一亮:“那我……” “放心,另外有卧房给你住。”温催玉打断他的过高期待。 这结果倒也谈不上失落, 卫樾本来就没指望真能和温催玉同房。 不过他还是故意低沉了下去:“哦, 看来你那私塾还挺宽敞。” 温催玉:“两个人住的房间还是腾得开的。” 卫樾微微一顿:“等等……两个人?令卿你在此之前一直一个人住在私塾里吗, 连个伺候你的仆从都没有吗?” 温催玉失笑:“我那地方不大, 我平日里也不忙,又不是不能自理,要人伺候做什么。” 卫樾却有些急了, 仿佛过去三年里温催玉过得水深火热:“你身体不好,怎么能没有人伺候?你不请仆从,是怕太引人注意吗?还是那个见鬼的系统根本没给你足够的钱财?可你吃饭怎么办, 烧个水都要吸烟尘, 你怎么受得了,你难道还自己洗衣裳, 你的手……” “好了。”温催玉安抚地开口,“我之前说过的,我不缺银钱, 我让系统按着从前太傅府库房里的情况,等额照搬了一份。” “我不请仆从,确实有不想太引人注意的考量,毕竟我刚出现在知荷县时,独身一人想低调些,对外只说并不阔绰。但若是真需要,我自会想办法找说辞,让私塾中请一两个人显得也不招人疑惑,只是我觉得没那么需要。” 他慢条斯理地逐条补充:“吃饭是出门吃,知荷县里不缺食摊,后来我在酒楼做了账房先生,更是不愁去哪儿吃喝了。” “那私塾堂内一应都按我的要求由系统设置过,有流动的温泉水,甚至我的卧房相连的浴室内还有活水浴池,用水很方便,不必我自己烧火起灶。” “至于洗衣,薄衣裳我自己浣洗也不麻烦,厚些的衣裳我都是请同巷的一位婶婆帮忙,她平日里也靠给人洗衣补贴家用。” 温催玉和声道:“阿樾,我不是喜欢自讨苦吃的人,你不必代我这么惆怅自怜。别互相乱想了,嗯?” 卫樾抿了抿唇,突然胆大妄为地俯身靠近,抱住了温催玉。 第134章 温催玉一怔,接着听到卫樾闷闷地喊他:“令卿……过去三年,我真的好想你。” 温催玉摸了摸卫樾的头发。 …… 抵达知荷县后,朝臣们得知陛下要去温太傅哪儿住,不约而同都感到松了口气——用不着抬头不见低头见陛下了,接下来在知荷县的日子应该能过得稍微松快点。 而且有什么事都去温太傅那儿找陛下,想必当着温太傅的面,陛下脾气也会好说话些。 知荷县县令提前安排好了住处,又估摸着时间候驾——之前跟着生姜和梨花跑到云浮县寻人的知荷县衙役快马加鞭提前赶回了知荷县,告知了县令说圣驾南巡要来了的事,让县令又忐忑又期待。 县令还从衙役口中得知,原来崔家私塾那崔令崔先生,就是三年前意外坠崖、连陛下都以为他已经身死的帝师,也是他们这封地的诸侯王,只是失忆了而已。这崔先生此前会莫名其妙被人绑走,也是因为有人发现他和帝师容貌一致。 听了这事儿,县令更加庆幸,得亏他上了心,没有因为只是一个老百姓被掳走就随随便便应付结案,不然这会儿大概也没命候驾了,堂堂大司农和一郡郡尉都被杖杀了,何况是他这个小小县令。 但他上了心、好好做了事,想必已经在陛下、帝师、其他同行朝臣那里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知荷县县令虽然有心多露露脸、套近关系,但又想到衙役说的,帝师失忆、不喜宣扬,陛下吩咐了当时在场的人都要闭紧嘴巴……于是县令只好知情识趣地老实着,没敢多做什么,也就没打扰到温催玉他们。 而对于知荷县的其他百姓来说,虽然听说有大人物来到这儿、暂时落脚,但与他们的生活没有妨碍,日子照常。 “哎,崔先生!你没事了?之前知道你被贼人绑走了,大家都很担心呢,现在没事了回来了就好!” 温催玉带着卫樾回崔家私塾时,蔡庆带着宫人、还有卢子白和小七帮忙给卫樾搬行囊的动静,让隔壁邻里出门来看了看。 一瞧见温催玉,邻居如是说。 温催玉笑了笑,回道:“对,好好回来了。多谢你们担心了。” 邻居看到卫樾这个生人,年纪轻轻却白发显眼,有些好奇,不过没好意思直接问,接着看了眼被卫樾抱着的生姜:“哟,生姜没事吧?之前就听人说生姜好像受伤了,是被贼人打的吧,那贼人怎么回事啊,干嘛绑你啊,你这斯斯文文从来不跟人吵架,怎么得罪那贼人了?” 温催玉微微摇头,露出无奈:“是个误会,好在生姜鼻子灵,县令大人又重视,专门派了衙役骑马带着生姜它俩一起追,找到了抓我的贼人,已经在当地解决好了。而且巧得很,我正好遇到了故友,他得空,就来我这边住一段日子。” 和邻居寒暄结束过后,温催玉带着卫樾进了私塾堂。 生姜被暂且安置在廊下,梨花已经在进城后就跑没影了,大抵又要饭点才回来。 卫樾的行囊被放置好后,他就让蔡庆他们全都离开,包括很想留下的卢子白和小七。 “这里只有两间卧房,你们留下也住不开,回县令安排的住处去吧,不用担心,有时间过来看看就是了。”温催玉也道。 卢子白和小七只好点头。 卫樾闻言,心想这两个家伙不会有时间的,他可以多给他们安排点事做。 其他人都离开后,温催玉领着卫樾在私塾堂里外逛了逛。 “这里地方不大,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温催玉说着,带卫樾走进了他的卧房。 光天化日,正大光明,但卫樾无端有点紧张起来。 不过温催玉没想他那么多,又穿过屋内,到了相邻的浴室,指了指浴池:“喏,这就是之前跟你提过的,这里是活水,沐浴很方便。你要沐浴的时候,过来就是了。” 卫樾克制着语气:“我来你这边沐浴啊……” 温催玉听着觉得他的语气不太对,便回头看了一眼,见卫樾目光闪烁,温催玉不由得一顿,然后有些哑然。 “各沐各的,你在胡思乱想什么?”温催玉没好气道,“我这里浴池就这一个,也没有多余的浴桶,你不嫌麻烦可以待会儿出去买一个,然后拎水到你自己卧房沐浴去。” 卫樾想也不想道:“不,我嫌麻烦,所以还是沐浴的时候过来打扰你吧。” 温催玉:“……走吧,带你看最后一个地方。” 卫樾乖顺点头。 温催玉说的是密室。 密室机关隐蔽,启动时几近无声,卫樾看得也有几分惊讶:“这机关很巧妙……你真的把装夜明珠的香囊也带走了,和我送你的匕首一起,还有那个药盒,是我从前为你备药的盒子……旁边的画卷是我那年送给你做生辰礼那幅吗,我记得它的装裱……” 密室里一览无遗,温催玉放置在博古架上的东西,就被卫樾一眼看到了。 开门之前,温催玉有想起来这件事,但他寻思着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这会儿被卫樾马不停蹄直愣愣地点出来,温催玉才觉出一点不自在。 就好像……他当初带走这些东西,是因为别有心思似的。 温催玉轻咳了下,走进去,若无其事回卫樾道:“对。” “当年你离开之后,我在以兰院找了许久都没找到,还以为你是难以忍受,临走前特意把它们销毁了……”卫樾喃喃说,“没想到是你特意带走了。令卿,你为什么会特意带走这些东西呢?它们都……和我有关。” 温催玉镇定回说:“也和我从前的记忆有关,不能带走吗?” 这样的回答,让卫樾突然觉得心头跳动加速:“令卿,你……” “时辰不早了,走吧,我带你出门用饭去。”温催玉说。 卫樾只好把欲语还休的话咽了回去,打算后面慢慢来。 六月初二……如今距离他跟令卿说的离开时间还有近两个月,他还有机会做很多事,甚至……让令卿同意跟他回雁安,也不是没有可能实现。 关上密室,安抚好不能走动太多、只能待在家里的生姜,然后温催玉和卫樾出了私塾。 温催玉打算带卫樾到他做账房先生的酒楼去吃。 他此前被林家叔侄的人掳走,酒楼的活便耽误了,如今回来了,也该去知会一声情况。 沿街见到其他熟识的摊主,算是寒暄了一路。 有人看着卫樾,实在好奇,多问了两句:“崔先生,这位是你朋友啊?怎么称呼啊?这头发是……少白头?” 温催玉正在想要怎么介绍卫樾,就听到卫樾主动回答:“对,见笑了。我姓宣。” 虽然谈不上多热情,但也没到冷淡的地步,还挺客气,这样的卫樾若是让其他朝臣瞧见了,对比起自己在卫樾跟前的待遇,必然要掬一把辛酸的眼泪了。 温催玉听到卫樾自我介绍的这个姓氏,微微一怔。 摊主笑道:“既然是崔先生的朋友,那也叫您一声宣先生吧。哎呀,这果然能做朋友的都是差不多的人,宣先生和崔先生一样,都挺斯文。” 卫樾头回听人说他斯文,不由得一笑,对温催玉挑了挑眉。 温催玉也忍俊不禁。 走远之后,温催玉才再度开口:“当年给你起了‘宣’做表字,没想到如今在这儿用上了。” 卫樾轻笑道:“其实,这几年里,我在雁安有时候会微服出宫,担心底下朝臣阳奉阴违,所以也时不时自称‘宣某人’在民间走走看看……令卿,我这几年在政事方面,没让你失望吧?” 温催玉摇了摇头:“你做得很好。觉得辛苦吗?” “倒不辛苦。”卫樾说,“只是想起你来,心头确实是苦的。” 温催玉眉眼温和地看向卫樾:“你啊……以后没事了。” 卫樾又是心间一跳:“令卿,你……是我臆想太多,还是你……” 温催玉静静地看着他。 但卫樾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没什么,只是我有点得寸进尺的想法,不说了,免得气着你。走吧,去你做账房先生的酒楼瞧瞧。” 温催玉稍显无奈。 这日之后,卫樾就在知荷县暂住下来,和温催玉一起出入。 每天早晨,卫樾陪温催玉出门用了早饭,送他到酒楼,然后温催玉在酒楼里做他账房先生的事务。 卫樾也不时时刻刻都黏着温催玉不放,怕他觉得太黏糊不舒服,所以每天送温催玉到了酒楼后,卫樾就离开,去处理一下南巡在外但还是要处理的政务。 饭点之前,卫樾先独自回私塾里,看看生姜和梨花的饭碗、水碗要不要添,添好后便去酒楼找温催玉用午饭。 午饭之后他又离开,回私塾里侍弄侍弄院中的花草,学着洒扫屋院,免得还要温催玉回家了忙活。 若还有时间,卫樾便作画,等到温催玉回家了给他看。 傍晚时分,温催玉会在酒楼门口瞧见来接他回家的卫樾,他们俩一起离开酒楼,晚膳时而在酒楼里打包点东西,又或是到街上食摊去吃。 第135章 吃完后回家路上,再例行拿上给生姜和梨花买的肉。 夜间私塾堂内,温催玉看书,卫樾则先帮他点上常年用的白檀香,再搬出带来的相思古琴,凑到温催玉身边抚琴给他听。 不过卫樾也没特意学过,和温催玉早年一样都是瞎糊弄,琴音要么有点扰民、要么十分扰民,听得温催玉想骂人。 但他在骂人这方面的词汇量实在稀薄,不是“混账”就是“滚”,卫樾听完权当逗趣,还挺高兴,让温催玉都开始骂不出口了,不然总觉得像是在……调情。 他们俩日常实在黏糊,注意到的人不少。 某日,酒楼里一个常客忍不住纳闷:“你们俩大男人凑在一块儿不嫌没趣啊,天天同进同出的,我看那刚成亲的夫妻都没你们这么热乎。” 正准备收工的温催玉,和来接温催玉的卫樾,都不由得一顿。 他们还没回答,就见那食客被隔壁桌的客人笑道:“你不懂就别瞎说,人家崔先生和宣先生这是……就书里说的那什么……知己!知道吧?知己都这样。对吧,崔先生?你们读书人好像特别重视这个哈?” 温催玉客气地笑笑。 卫樾抿了抿唇。 “哎,对了,这都五月了,崔先生之前不是说要去雁安赶考吗,还不准备动身啊?你路费还没攒够呢?”前头那个食客又问,“再不去怕是来不及了,几月考试来着?” “九月底嘛!”这话是一个跑堂伙计帮忙回的,“崔先生准备走了,今儿下午刚跟我们东家说过,我们东家准备明儿就贴告示招新的账房,赶在这个月底之前,还能让崔先生给交接交接。是这样吧,崔先生?” 卫樾蹙了下眉,看着温催玉。 温催玉颔首:“对,最迟下月初就要去了。” 食客便说:“是吗,那提前祝你考上啊!要是当了官,可别忘了咱们这些旧相识啊,哈哈哈哈——” 又寒暄了几句,跟其他人道了别,温催玉叫上卫樾,一起离开了酒楼。 “令卿……”卫樾有些困惑,“方才他们说你要去雁安赶考?你还承认了?” 温催玉不疾不徐地解释:“此前科考改制的消息传下来,读书人们都挺高兴,周遭的人也默认我会去考,我懒得解释为什么不去,便先顺口应着了。原本是打算到了时间,随口寻个由头略过这事的。” 卫樾:“既然是作戏,那你似乎没有必要当真辞去账房先生这一差事。你是不想做这个了,打算换个事情做,还是……” “我是真打算六月初离开知荷县。”温催玉回道。 卫樾抿住唇,片刻没有吭声。 温催玉看他:“怎么不说话了,不问问我准备去哪儿?” 卫樾攥了攥手,轻声问:“是因为我吗?我来这里,还是让你觉得不安心了,所以你不想继续待在这里,又要背井离乡换个地方,你还特意想等我走了之后再走……你……我之前说,我六月初二离开之后,再不会来纠缠你,你其实根本不信我这话,是不是?” 温催玉没有回答前半段,只说:“你那话,我确实没信过。你说的真的是实话吗?” 卫樾突然觉得有刀子在剜心。 他之前居然还得寸进尺地想过……或许令卿已经心软,是有意随他一起回去的,只要他开口,令卿就会无可奈何地点头。 幸好,幸好这话没问出来,不然怕是前面这近一个月的朝夕相处,都没有了。 这天晚膳还是在外面吃的,吃得卫樾食不知味,回私塾堂的路上都失魂落魄,进了门之后差点踩空台阶。 见他这样,温催玉束手无策,只好主动道:“给生姜和梨花喂了饭,我们再聊聊。” 听到温催玉的声音,卫樾下意识点点头。 直到生姜和梨花开始吃饭,他们净手过后,在洒满月光的院中坐下来,卫樾才陡然回神。 “阿樾,我想跟你说的,不是个坏消息……”温催玉开口道。 卫樾却仓促打断:“等等,令卿——你让我先说,好不好?我先说……” 温催玉轻叹了声,点点头:“好。” 卫樾接着启唇,却好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片刻后,卫樾喉间艰涩道,“方才回来的路上,你问我,我之前说过不再纠缠你的话,是否是实话……确实不是,只是我以退为进的话术之一。” “我说着只是想最后再和你相处一段日子,其实打的就是能在这段日子里让你心软,松口答应和我回去的主意。” “我说着只要知道你还活着就足够了,但我根本不满足,还是想要你,想像这段日子一样和你朝夕共处,甚至想要更多……” “我……我想说,如果你是在这里待腻了,想要换个地方继续生活,那我不会拦着你、不会派人盯着你,但如果你只是怕我继续纠缠你所以想要搬走,不用这样,我真的不会……可这话听着,和我之前说过的那些虚伪话,好像也没有区别。”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服你,可我……是真的不想再让你为我折腾你自己……如果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我发誓,我真的绝不再纠缠你,我不想再做逼迫你、伤害你的事了,令卿……” 说到最后,卫樾语气情难自禁地哽咽起来。 温催玉抬手,轻轻帮他擦去滚落的泪珠:“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就哭呢,阿樾,我其实是打算六月初……” “令卿。”卫樾不敢听,他连忙握住温催玉为他拭泪的手,老调重弹地再三保证,“你相信我这一次好不好,我方才刚说完的这些话,当真不再是为了以退为进,不是缓兵之计,我绝不会……绝不再愿意伤害你,我……” 卫樾咽下泪,想让自己尽量语气平和些,他甚至对温催玉笑了下:“能有在知荷县的这段宁静日子,跟你如同……知己一样和睦美好,真的足够我往后余生都有所慰藉,我放下了,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一而再被打断的温催玉有些无奈:“真的只是知己就足够了?” 卫樾蓦地又落下两行清泪:“够了,真的,今生我不再奢求了,只想你能遂心如愿、安闲自得,就怎么样都好。你放心,我往后也不会再自轻自贱,更不会因为你不在我身边就自寻短见,你还活着,我想让你看到我治理出一个太平盛世。” “但……就当是最后纵容我一次……令卿,若有来世,你就应了我的妄想,可好?” 温催玉目光和软:“拿你怎么办才好啊,阿樾……” 重逢之后,卫樾要么若无其事地装着游刃有余,要么小心翼翼就怕越雷池一步,说起便是“到时间了我就走,绝不再纠缠你”,连一句真实想法都不敢透漏。 这段时间,温催玉一直想让他放松下来、想让他愿意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就像从前那样,哪怕是无理取闹地吃遍男女老少的醋,也敢十分坦荡地跟他耍赖,而不是当下这般小心行事。 但事到如今,卫樾不仅没敢说出“我就是想让你和我一起回雁安”,甚至更加忐忑不安了。 “是我不好,何必如此折磨你,忘了如今以你的立场,越在意我,越是说不出要我随你回去这样直接的话。往事在前,你已太怕逼迫我了,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你如临深渊。”温催玉说着,摸了摸卫樾的脸颊。 卫樾怔愣住了:“令卿……” 温催玉对他展颜轻笑:“阿樾,我可以许你来世,但今生也能给的厮守,你已经不想要了吗?” 第82章 愿四海升平,有琴瑟静好。 卫樾整个人都僵滞住了。 他看着温催玉如明珠般清润的眼睛, 好一阵没说话。 温催玉耐心地跟他对视。 “你……”片刻后,卫樾开了口,声音发哑, 还带着点哽咽的余音。 他不由得咳了两声,清清嗓子, 才接着说下去:“你说什么,令卿?” 温催玉莞尔:“看你的反应,应该是听清了的。” 卫樾伸出手, 掌心轻轻贴上温催玉的脸颊,感受到了微凉的触感,他才喃喃自语般说:“我还以为我发癔症了……为什么呢,我何德何能呢, 你是刚做的这个决定, 还是……” “重逢第二天, 来知荷县的路上, 算是那天早上决定的吧。”温催玉轻声回答,语速不疾不徐,“那时候我就想, 我没办法不管你啊,你这样怎么让人放心呢。” 卫樾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所以,你决定委屈自己……” “没有, 我试过了, 这一个月在知荷县跟你同出同进的日子,我挺喜欢的。”温催玉语气和缓, 但并无犹豫,“若我觉得勉强,那我不会委屈自己, 就像三年前我选择离开。” 卫樾微微启唇,没能说出话来。 温催玉接着道:“之前没跟你说,是觉得刚重逢,你似乎还没缓过来,我说了你大抵也要疑神疑鬼、瞻前顾后。而且我也需要时间适应,加上知荷县这边,我总要回来收尾善后的,不能直接消失了。” 第136章 “我本来想,你若是缓过来了,又跟我耍赖缠着我要我跟你回去,我正好答应你,也算给你个惊喜……”他说着笑了下,“但没想到,把你吓得不轻。” 卫樾感觉自己的唇都发麻:“痴心妄想、求而不得的夙愿,蓦然得偿,确实让我胆颤心惊。” “令卿……”卫樾轻喊,“令卿,你心软,但不要为了我心软至此,我……我真是虚伪,来知荷县前,我原本就打的是这个主意,可如今成了真,我反倒不敢……” 温催玉无奈道:“阿樾,我说了不勉强、不委屈,你又不信,那你要我如何呢?”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三年前离开的时候,要带走那些和你相关的东西。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之前其实也没细想过,当初带走那些,只是下意识觉得,想带走一点值得留念的物件。” “然后我来到了这里,本来是想着办私塾,平日里有些事做,正好也是我的本行,教了你几年,也算有点经验。可我最终没把这私塾办起来……你之前也问过我,为什么没有收新的学生,你猜为什么?” 卫樾听着他慢条斯理地述说,受宠若惊地回答:“因为……我?” 温催玉好整以暇:“不然呢?我一动收新学生的念头,就有个人入梦对我哭诉,扰我不能安眠,我能怎么办?” “阿樾,我受你意惹情牵,我在乎你的喜怒哀乐……我心甘情愿随你回去。” 卫樾倏然起身靠近,掌心按到温催玉脑后,然后俯身不管不顾吻住了他。 温催玉仰头接纳了这个心急如火的吻。 卫樾黑白掺半的长发都垂落到了温催玉肩头,又与温催玉的发丝缠绕到一起。 “令卿……”卫樾在间隙里喃喃低语,“令卿,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受宠若惊,欣喜若狂……令卿……” 温催玉被亲得有些喘不上来气,别过头想躲,又被卫樾追着吻上来。 “混、账……”温催玉骂得有些艰难。 不过很快,卫樾自己就松开了手,撤开唇,甚至人都往后退了两步。 温催玉忙着调匀呼吸,起先没注意到卫樾的异样,过了会儿才纳闷:“你怎么了?” 卫樾轻咳了声,有些窘迫:“我……” 被温催玉清凌凌地看着,卫樾踌躇片刻,突然又理直气壮起来。 他再度靠近两步,俯身和坐着的温催玉对视。 温催玉挑了下眉:“嗯?” “你是我的了,令卿。”卫樾满足地亲了亲温催玉的额头,接着说,“既然如此,我有一点冒犯的反应,你不会生气吧?” 温催玉怔了几息,才骤然明白过来卫樾的意思。 他克制着视线不往卫樾身上乱好奇,偏过头去:“那你还是离我远点吧。” 卫樾的指腹擦过温催玉的脸颊,他笑道:“你脸红了,令卿。” 温催玉没好气道:“这是方才被你亲的,任谁喘不上气都会脸红,你……卫樾!” 卫樾突然将温催玉打横抱了起来。 廊下的生姜和树上的梨花都探脑袋看。 “别怕,令卿,我不对你做什么。来日方长,此事不急。”卫樾一边大步往屋里走,一边语带安抚地说。 温催玉有些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放:“……那你这是要做什么?” 卫樾抿了下唇,实话实说道:“我难受,想借沐浴纾解一下问题,但我现在一眼都离不开你,你坐在浴池边看着我,好不好?” 温催玉感到匪夷所思:“我看上去像是有看别人沐浴这种癖好的吗?而且我看着你,你不会更觉得尴尬吗?” 卫樾似模似样叹了声气:“你在我目之所及的地方,可能有助于我尽快解决问题……不过也可能更起反效果。反正我想看到你,你嫌我有碍观瞻的话,可以闭上眼睛。求你了,令卿……” 说着话,卫樾已经把温催玉放到了浴池边。 温催玉有些不知所措:“……你脸上泪痕都还没擦干净,这么快闹这一出,我真是服了你……你自己解决吧,我要出去了。” 卫樾毕竟没把温催玉锁在浴池边,他有手有脚,很快醒过神意识到自己可以走出去。 但刚走没两步,温催玉便被卫樾从身后抱住了。 “令卿,你不要我了吗……”卫樾亲了亲温催玉的后颈,语气低落,“我知道我现在有些太兴奋了,惹人烦,但你这么快就不要我了,我会很难过的……” 温催玉:“……混账东西,你就会这招!” 卫樾忍不住笑:“谁让你心软,就吃我装可怜这招。令卿,留下来,好不好?我看不到你真的会疯的,但我又不能顶着这幅模样若无其事继续跟你说笑,我难受……老师,你方才说过的,你没法不管我。” 听到这久违的称呼,温催玉心想,这混账居然还更来劲儿了?! “你要是实在不好意思看,我找个什么东西把你眼睛蒙起来?”卫樾跃跃欲试地提议。 温催玉不想细猜卫樾在雀跃什么。 他拍了下卫樾搂着他腰的手:“要沐浴就赶紧去,啰嗦什么。” 卫樾又亲了亲温催玉的头发:“好。” 卫樾宽衣解带,温催玉坐在浴池边,局促了稍许后,索性大大方方把目光落在了卫樾身上。 “……”卫樾手上一顿,“你在看我?” 温催玉失笑:“不是你让我看的吗?” 卫樾轻咳了声:“都怪你,我更难受了。” 温催玉:“……我看看你身上还有没有其他伤。不过应该不至于,毕竟你自残的时候,应当不会特意脱干净了再下刀,还是手臂方便点。” 说起这事,卫樾心虚气短了。 他默默把解下的衣袍放到旁边,又把贴身放着的两块木牌取出来,才接着宽衣。 温催玉的目光落在那两块木牌上:“是……那年除夕夜的木牌?看起来有部分变黑了。” 卫樾唔了声:“三年前除夕那晚,我做错事之后,你让我把它们烧了……我本来是想听你的话,但丢到炭火里后又实在舍不得,就捞了回来,不过木牌表面还是稍微烧焦了点。” 温催玉微微蹙眉,看向卫樾的手:“你拿什么捞的?” 卫樾已经衣衫除尽,被温催玉这样看着,又听着温催玉的声音,虽然说的话题不那么缱绻,但他还是忍不住反应更大了些。 温催玉瞧见了,目光一颤,旋即别开了眼。 “当时没想太多,直接用手捞的。”卫樾不想说谎,也不想温催玉太痛心,索性自己大大方方无所谓地说,“我手上的疤痕就是当时烧伤留下的,不过原本烧伤不严重,是我自己犯浑,弄得这么严重的。” 卫樾说着话,下了水。 温催玉这才起身,走到了卫樾搁置衣物的木架前,拿起了那两块木牌。 【一愿卿安康,岁岁无疆。 二愿卿长乐,年年未央。 三愿卿眷顾,春秋共徜。】 【惟愿卫樾所求皆得偿。】 温催玉轻轻眨了下眼。 卫樾的目光追着他,情不自禁说:“令卿,你再跟我说说话,我想听到你的声音……” 温催玉:“……” 温催玉还是觉得现在的情景太过离奇,怎么就稀里糊涂变成这状态了,卫樾可真是…… 他放下木牌,转身走近浴池。 卫樾喉间轻滚:“令卿……” 温催玉半蹲下来,吻住了靠在池壁边的卫樾。 卫樾始料未及,又惊又喜。 他抬手勾住温催玉的腰身,加重回吻。 “可以吗?”卫樾急切地呢喃,“令卿,真的可以吗?” 温催玉莞尔,摸了摸卫樾右手臂上的咬痕:“嗯……别怕,这次不咬你。” 水花四溅,卫樾将温催玉拉入浴池。 卫樾抵着温催玉的额头,闷声说:“咬,随便咬……别一直咬,让我能听听你的声音就好……” …… 夜半,温催玉被强行唤醒,昏昏欲睡地喝了碗汤药,接着嘴里又被塞了颗蜜饯。 “防治风寒的,怕你方才着了凉会生病。”卫樾亲了亲温催玉泛红的眼尾,温声说道。 温催玉把甜嘴的蜜饯吃了,又被卫樾喂了半杯清水,才半梦半醒地问:“这个时辰,你上哪儿弄的药……” 卫樾摸着他的长发:“前段日子我独自在家时,闲来有空备下的,以防万一。令卿,疼吗,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吗?你方才哭得好厉害……” 温催玉感官过敏,碰撞稍微重点都要落泪,全然由不得他自己控制。 此时被问起,他只阖着眼,不回答这个问题。 卫樾闷笑了两声,又亲了亲温催玉的额头,万分心满意足地把人抱紧在怀。 又过了会儿,温催玉睡意朦胧地呢喃开口:“那两块木牌,既然烧坏了,回头我们重写一份吧。” 卫樾嗅着他如愿以偿的白檀药香,愉悦道:“好啊。” 第137章 …… 六月,温催玉打理好在知荷县的一切事务,关闭了私塾堂,带着生姜和梨花,与卫樾一起回雁安。 私塾堂院内枝繁叶茂的树上,挂着一块迎风招展的红绸木牌,由温催玉和卫樾在离去前一起写下,留在此地听山河风雨—— 年年似今岁,朝朝胜昨宵,愿四海升平,有琴瑟静好。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