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珠》 第1章 [gl百合] 《蛇珠作者:喧庭【完结】 文案 姜倾x沈坠兔|全文共3卷42章|已于6.20正文完结 朱雀区连年败仗,被寄予厚望的新任将军,更在一场撤退中下落不明,疑成逃兵。 沈坠兔,一个常年坐轮椅的青年女总席,靠着阴晴不定的脾气,惹人怜爱的脸,巧言令色的嘴,内惩叛乱,外求和存,硬是把局势稳住了。 功绩斐然,可思婚姻。 可无人敢提。 因为众所周知,那个叛逃的将军,是沈坠兔的白月光初恋,姜倾。 -- 白虎区姜倾,姿绝才高。 外人看来,她求学朱雀区顶尖大学,勤学有道,权贵父友,前途必然光明灿烂。 战乱突起,前总席战争不力下狱。 姜倾决心从军,前景更是光华可待,因为那个总坐轮椅的新总席,正是她校园就相伴相知的恋人,沈坠兔。 奈何战争不平,何以家全。 亡区之际,姜倾请命出战,却不想,败后被冤逃将叛区,荣极转囚下。 重伤的姜倾在外区拣回一条命,唯一撑下去的信念,就是要活着回去见到她。 直到她发现,那个冤枉她的人,正是沈坠兔。 -- 朱雀亡区,危在旦夕。 只不过这次不同。 那位沈坠兔寄予厚望的部下,变成了她最大的威胁。 战区和议,姜倾红发高束,英姿一如既往,唯有身上区徽变化。 她本来以为她不恨,她们都有更庞大的野心,所以才会因为相同的气息爱上彼此,纠缠至今。 可她说出口的却是: “沈席,你若能当着他们面吞下我手上的戒指,我们可以在签议之前,聊聊往昔。” -- 说在后面: 1.全身心1v1,正名《蛇珠》 2.伪小白花真政客受 x 文武开挂的黑化白月光攻 ,双野心家,破镜不破,重圆包圆。 3.可能存在的雷点:后期姜有轻微对沈囚咬/发疯情节;沈无残疾但真的爱坐轮椅,且基本对老婆只钓不追; 4.首卷14章双时间线,【珠面】为校园时期,【蛇心】为现实时期。 5.自割腿肉,本质是我流政斗文。 6.感恩这篇文能与你们相遇。 其他:本文完结后,会休息一段时间,修改并复更旧文《全世界都在等我和前女友复婚》。 如果此文看得开心,欢迎一起开启新世界和新缘分。 内容标签:强强破镜重圆 未来架空 正剧 白月光 主角:沈坠兔,姜倾 一句话简介:把老婆通缉后老婆杀回来了怎么办 立意:爱是把月亮摘下共往未来。 #蛇珠混卷# 第1章 蛇心 【蛇心】 车往前开,迎面而来的一栋建筑物极为特别——它很柔软。朱雀行政楼的伫立像将飞之鸟,是在沈坠兔新当上会议总席后特地翻新重建的。建筑物整体可以分成三块,左右两侧的辅楼如翅膀收翼,向内半倒金字塔结构缩进,中间的主楼却高出许多,越往上越尖,要摸到云。它的外墙缀饰是最值得一提的,全滚嵌着长短不一的红羽毛。风一滚,天一暗,黄昏调色家金边一镶,此起彼伏,像火,又像倒悬扑通扑通的心脏。这栋楼于是就像会呼吸了,漫出血管,长出生命,承担起了它像全区输送营养、规谋战役和维持生命力的真正责任。 沈坠兔下车,如珠子线一串,带着一班人马走进这栋楼的心脏。朱雀主楼省电,又费钱,沈坠兔每往前走一步,灯亮一盏,一行人走过了,灯又暗下。节能是一种奢侈的科技,需要时间来抚平它的成本。朱雀的人大都等不得时间,求快,求新。 凡此种种,也给了一些人把柄。他们讽刺新任总席沈坠兔是“大小姐管家——只花不进”。 沈坠兔,何许人也? 一个家境平庸的后辈,一个燕寻大学“荣誉嗣生”,一个年纪轻轻,理应“不懂政治”,“只懂装饰”的女孩,推了朱雀旧体制,夺了三军指挥权,二十六岁,当选朱雀总席。旧部下听从她,军官都信服她,百姓都信任她。 他们所有人都急不可耐地把沈坠兔捧到朱雀总席这个高进云里的位置,求她给朱雀指点出一条重生之路。 英雄定时局,不,时局造英雄。 人类工业革命已然经历了五次,思想却总是钟摆式的前后打转。无论时间怎么往前走,总有命题是科技的突飞所不能及。比如生死,比如人心。 人心无归处,生死有定数,导致人会信神、信鬼、也信自由。世界先得推到了2626年,又闹哄了几场战争,死了几轮旧人,终于定下了如今的大戏院主题:如今大□□兽分区。 二十七世纪,大陆经大地震后切四,中间抱大阳湖而散,陆地各有接壤。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各区奉其主为信标,造城划区。 虽名义为四瑞兽,可落到人间也分了高低。 朱雀青龙,更为富强,二分东南大陆。青龙更东,将几百年前科技的蓝图变成了现实,成为了一个典型的赛博居民区。创新、沟通、效率、人人心中是九万里云的雄图;朱雀更南,却是更看中古时代的人文气息,抱着旧文化开出新思想,行商、论情、争思,铺出一条光鲜名利的浮华道。 相对于朱雀青龙,白虎玄武的发展境况自开四兽区后就没有这么顺畅。 白虎盘卧西部,地大,如今比金子还贵的剩余矿产也多。只可惜愚公大抵也未曾料到,就算在2626年的科技,有些山也难平,有些路也难通。路不通,商不顺,它的科技比青龙大概落后了30年代,曾被青龙人笑称“想穿越吗?去白虎旅游吧。”然而,白虎人均财富却是四区第一,得益于它本身的地利和人均“入伍扛枪、退伍挑山,为区争光”的传承,也是白虎子民的祸福相依。 玄武在北,起势更慢。最初玄武总席本曾下定决心要做出一翻事业,却被定区初的连年雪灾断了四区的黄金上升时光,成为四区中最弱势的,逐渐变成中庸保守的代名词,很少有大基建,或者其他争先出头动作。全民都像是沉迷偏安一隅,比起提防其他区的战争,他们的头号敌人却更像是老天爷。所以,这也是宗教信仰最重的一区,近乎全区信“玄教”,以求无病无灾,平安顺遂。 于是,终究还是朱雀青龙争头兽区。二者明面彬彬有礼,来往有互;暗地试探抢白,各传谣言。 说回朱雀,这几年,它的情况急转坠下。当今又走了一百年,到了公元2766年。在两年前,朱雀会议前总席朱颜骤然发难,扣下青龙来往行商人员,称其“点火烧仓”,主动挑起战争,北进打龙尾。战争开始容易,结束难。余先不多论,只知今日,这场大战,四区都已经被牵扯其中,连玄武都未能幸免。 朱雀去年吃了两场大败仗,人心惶惶,粮食又本就不足,往年资源多靠它区交易,现在是连要求停止战争,请求议和都不能做到了。到今日,朱雀人口缩减了百分之二十二,经济面板的数据更与和平年代的辉煌再无可比之处。 这就是留给沈坠兔的象棋残局。朱雀人指望在中国象棋上天降一个国际象棋的皇后,逆转趋势,突破规则。沈坠兔接了这个担子。 “起立!” 身后几人快几步找到位置,沈坠兔也已经进入朱雀行政楼主楼鸟眼层会议白厅,站在最前面背手弯腰,双臂弯曲成圆翅状:“南生朱雀,世事无缺。诸位午安。” 长桌后,众人鞠躬:“朱雀安,孔席安。”复也行同样的礼,背手弯臂。 沈坠兔轻轻点头:“坐。” 战争实时指挥部有多惨烈焦灼,战争高层会议厅就有多冗长压抑。这间房间除去入口,四面白墙,白色长桌,一扇窗都没有,只有排气通风口,与其说会议室,更像白色监牢。沈坠兔坐到主位轮椅上的一刻,会议室灯光暗下,正门封锁,四面八方亮起空气屏,全是监控和跳跃的数据,人工智能生物人做成了一个兔子的形象,娓娓道来,这份不合时宜的可爱并没有遮住血淋淋的现实。 “朱雀59区,昨日23:23分,达到‘彻底沦陷’标准。59区人员目前存活率为33.7。幸存者的行动轨迹显示,幸存者正在向60和58区方向撤离避难。请注意:58区人口密度已中度超标;60区是野生保护无人区,并不适宜幸存人员长期居住。” 光明明灭灭打在底下的人的脸上,替他们呼吸。沈坠兔面色也白茫茫的,她打断了人工智能兔子:“兔灵,就以上情况,有什么推荐应对措施吗?” 兔灵迟钝了两三秒:“兔兔已被禁止对敏感事件提供意见。” 沈坠兔的口吻礼贤下士,沈坠兔的话语狂妄自负:“我允许你,我是沈坠兔。” 兔灵反应不过来,只是重复:“严肃问题,请勿偏听偏信,以官方报道为准。兔兔已被禁止对敏感事件提供意见。” 第2章 这是为了防止间谍的必要设置,沈坠兔并不是不知道。朱雀总席不问人,而问兔灵,哪里是真的要什么答案,不过是在讽刺他们和自己的无能。 又是沉默。沈坠兔半依倒轮椅位上,愁眉苦脸,好像一个天真的小孩在困惑如何驯服人工智能。她有一个典型千金大小姐的壳,里头孵了一颗不断膨胀跳动的狼子心。她的表情又拧了拧,拧一块干抹布一样使空劲,底下的手更控制不住地反复摸压轮椅的轮胎花纹。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像才想起什么一样抬头,语气趋于平缓:“59区的幸存人员救援计划,大家有什么更好的对策吗?” 不问责任,而求解决,终于让死水动弹了两下。 何同衣举手,不等问,又发言:“做好余区亲属安抚工作,多补恤。” 身旁的男人挑眉,看向这个制服笔挺,神态肃穆的女人:“你是说朱雀的纸币现下能有信服力到安抚人心?现场加急印的话,又要发多少?凭你的一条令生钱吗?” 何同衣不语。 另一个坐在黄色坐垫上的女人转头正视他,眼神锐利:“郑鸣,不应而言的特权是给你这么用的吗?用来呛人,而非议事?” “不应而言”是沈坠兔为了鼓励发言,设置的不用等其他人员首肯就可以发言的特殊权利规则。整个会议室中,有这个权力的包含沈坠兔在内,固定为七个人。这七个人还有个很儿童节目的称号,叫做“彩虹话语人。”,分别都有自己的颜色代号,以紫为尊,后六平行。除开紫首沈坠兔外,刚刚就是青位郑鸣、绿位何同衣和黄位喻明戈的争辩。 本来应该是两尊五平,赤首紫尊,但赤首姜倾已叛归白虎,赤位于是降位空置,成为一个诱人的鱼饵鼓励新秀,虚位以待。同时,前任橙位朱寻树也已经因为立场问题被降职调任。所以,目前“彩虹话语人”七个位置,实则只有五个人在位。 郑鸣冷笑:“说好话谁都会说,做好事谁去落实?我是管钱,但就算我可以印钱,也没法印出活生生的粮食和房子来。” 沈坠兔依旧在玩轮椅花纹。何同衣已然不应落座。 喻明戈接了话茬,放缓语气:“那就任由他们哭诉,我们不管不顾吗?除开道义,还有‘理’字。郑鸣,我从未要求过你印钱发粮,只是这件事的处理,若连关心的表面文章都不做,我们的公信力怕是会大有所损啊。” 听得出喻明戈的发言是为了本届的利益共同体,可是依旧得到了郑鸣的摇头:“现在我们没有资源来多论美德。喻明戈,你管好手底下的人,让他们多发相关报道,就是你为朱雀能做到的最好的事。媒体失控,是你的责任。朱雀多渠道现在天天有媒体现在天天危言耸听,动乱人心。” 被戳到痛处,喻明戈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下来,不再跟进郑鸣的话,只对沈坠兔:“郑鸣所言之事非一两天的问题,也并非一两天能够解决,希望总席明白。” 沈坠兔对喻明戈摆手。 她好像今天唯独盯住了郑鸣,不爱与其他人论长短。沈坠兔满脸困惑地对他说:“郑鸣,你负责朱雀一区的财政大事。好奇怪,我才上任两个月,原来全区财报这么多的钱,都到哪里去了?”她又笑,笑得一层雾,“都说我是大小姐当政,管不好钱,理不好区,可大小姐最起码原来家里得有钱啊!” 郑鸣收了刚才对喻明戈的气势,起立正声:“官僚腐败,战火连绵,结构性问题,历史遗留的政策……如此陈陈相因,积重难返。再加上姜倾将军,不,朱雀罪犯姜倾倒戈白虎,让59区兵力溃散,无心恋战,损失的窟窿就越滚越大了。” 沈坠兔直接笑了:“我问你没钱的原因,你这时候怎么就开始糊弄我了呢,郑鸣!你给我这么多四字成语的空话,为证明你的文采是自己考学出的是吧?哪怕你说一两句前总席的不是来敷衍我们呢?” 郑鸣面上轻色彻底消亡:“前总席决策有错,但罪不至死;沈总席更是天降大任,只是时局确实不安。本来已经有好转和进一步的计划了,实在是姜倾倒戈过于突然。59区若有姜倾,不至于生灵涂炭至此。” “罪责都往一个半死人身上推,你好意思!” 全室静默。 平了平气,沈坠兔撑着桌子从轮椅站起,绕着会议室慢慢走了两圈,每一步都让郑静默更厚一层。 最后,她站定在何同衣的位置旁,若无其事地漫声:“抱歉,我激动了。我们还是不要多论过去的错失了,更重要的是放眼当下的决策。普通人无能却听管,是福;总席无能还无策,是罪。他们会错,我也会错。只是,他们不改,我会改。 “当下,59区已成定局,别再浪费时间多论什么姜倾不姜倾的,就算她不倒戈,青龙这一战的准备与实力,也就是59区多死一个姜倾和少死一个姜倾的区别罢了。现下,我们最重要的是,理出一个收接难民和安抚群众的、具体的、可落实的方案。” 众人背后环绕的屏幕,鲜活的伤亡数字还在突突地跳动,光漂浮不定,到人的脸上,衣服上,于是每个人影子都灰蒙蒙的,像身披白袍的救世主围着火光,背后却已爬浮上了蜿蜒流淌的褐色的血。 【蛇心】现生,【珠面】旧事。 【珠面】接后。 第2章 珠面 【珠面】 这所大名鼎鼎的朱雀区顶尖大学选址落在南部沿海,空气潮腻,烈日当头,蒸腾着绿叶,烹出鲜活的亮,更衬得入学新生如水灵的花,春风不改景,年年珠面新。燕寻大学的招牌,金墨底,青苔痕。 今天是燕寻大学的新生入学日,不巧也巧,刚下过一场暴雨,虽一路难免有些许坑洼,但已然关掉了本应该最让人难熬的太阳。 车停在了校门禁停区几百米远的地方,她下车了。百花争春,分不出最美的,但总能看出什么是独一份的。沈坠兔的美,不讨喜,但特别。弱柳扶风之姿,再加一分就是做作;桃花含情之面,再减一弧就是矫饰。可搭配起来确实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十八岁的沈坠兔,就像白瓷器皿,口却是破的尖利,说柔不柔,说锐不锐,静默地直立着,就有一股孤芳自赏的气吊在哪里。驾驶员帮她从后备箱拿出轮椅,沈坠兔点头道谢,就再没走路,只是从坐副驾驶变成坐轮椅。 除开坐轮椅,与其他新生有明显不一样的是,沈坠兔没有行李箱,只有一个很旧的棕色全皮书包,那上头没有任何挂饰,鼓鼓囊囊。她抱在胸前,抱得很紧。司机推她到校门口,保安以为她行动不便,特地想把扫脸仪器调低,却没想到,她在众人的目光中毫无扭捏地站起身,进行人脸识别和瞳孔生物确认。 系统界面显示了她的入学证件照,黑长发,双马尾,笑容甜滋滋的。 下面有一些基本的个人信息:沈坠兔,女,人文学院哲学,学号62rz9010。 甚至还有提示音:“沈坠兔同学,欢迎您!今日暴雨,不宜寻燕哦。” 沈坠兔听到提示音后,略略惊奇了一下:“已经上新天气预报啦。” 她又坐回轮椅,抱住书包。轮椅有自动行驶和导航系统,她在众目之下驶入校园。 大学,大学!大学,自由的大学,新鲜的大学,什么都是有可能的大学。沈坠兔都能听见自己心脏突突跳着,她悄无声息又贪婪至极地呼吸大学每一口空气,自由的眩晕近乎要将她击垮。穿过林荫大道,就是教学红楼,有题:“寻燕红楼内,朱雀争北飞。”;转过教学红楼,又有图书塔,整体功能其实是一大个学术空间,建筑呈类金字塔外观,只不过通体雪白,砖块都装成纸质书的模样,塔顶落座一只艺术部某届毕业学子作品的燕子雕刻,旁有朱雀塑像俯首,意表朱雀对大学的重视与期冀。金字塔几个棱角,滚翻着浪潮信息:“生物扫描,一人一室;最新会议,于今日下午……” 她想走向世界,奈何两手空空。大学,从中世纪以来,到如今二十七世纪的人类社会还长盛不衰,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实用性,更因为它是一项自由的许诺。那句话应该要唱出来:从来没有什么东西,比曾经自由更难忍受的了! 自由的第一步限制在于人的体能本身。轮椅在上桥时被卡住,积水与台阶让轮椅不断发出音量适中警示语,沈坠兔定定低头,瞧那个台阶瞧了半天。周围人来人往,燕寻大学的学生热情善良,沈坠兔停坐在轮椅上,看上去就是所有新生中中最弱势最需要帮助的那个。 不久,一个男学生冒着雨停在她面前,话语之间倒尽是气度仁心:“需要我帮你吗?” 也不等她同意,他就推着她往前走。沈坠兔扬起脸,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眨眨眼,任由他推她往前,还不忘在下弯桥的时候,笑眯眯对他说了句:“谢谢。” 那男学生说:“应该的。你有伞吗?” 沈坠兔点头,于是他反倒自己三步并两步跑到雨里去了。 第3章 越往校园的深处行,就越像一副印象派的油画。脸都是生的,朦胧的,树和草却都是绿茵茵的,深的,浅的,抹开来,浑在一起,就成了独一无二的燕寻大学。突然间,就好像把调配白颜料的水桶翻到了一幅画上。一场大雨,就这么生生把沈坠兔困在了离开宿舍楼几百米外的施工通道小路。 沈坠兔把双肩包背在胸前,撑起一把纯正的大红色的长柄伞,原来长时间都收纳在她的轮椅底部,偶尔还能借力当拐杖使用。她把自己停靠在临时搭建的人行通道最里侧,变成了一株垂涎欲滴,摇摇晃晃的毒蘑菇,沈坠兔就在伞的影子底下静默地呼吸,黑色的长发尾端卷成慵懒的曲状,摆出一副最无害诱人的样子,仿佛在等什么动物跳入陷阱,献出生命,换取生命。 雷声。 周围的行人越来越少,偶尔也有几个来问沈坠兔要不要帮忙,都被沈坠兔摇摇头说在等朋友给应对了。最后,大家都行色匆匆,在没有条件和闲心的前提下,人们就自动把沈坠兔美化成她是真的在等什么人也熟悉校园情况的旧生了,毕竟,她也确实没有携带行李箱。 第二声雷。 这声雷让天像是要掉下来,沈坠兔仰起脸,对着厚叠的云层,瞳孔是放空的黑。暴风雨向她迎面扑来,沈坠兔却有种异样的喜悦,好像是要迎来什么崭新的,截然不同的时间一样,仿佛她来到这里,坐在这里,就是为了等这场暴风雨。她把双肩包越抱越紧,防水的雨伞布只让她衣服的领口湿了一块儿,紧密地贴吻上沈坠兔白皙的脖子,又像是蘑菇的底根破土,不小心对潜伏的野兽露出了带有可食用暗示的纤细白嫩。 第三声雷,不,那不是声,那是一阵。 一切都不可怕,一切都怪有趣的。在大自然的进军曲中,从沈坠兔面前跑过去的人越来越多,沈坠兔快成了一个置身戏外的观众,偏偏有个女人在她面前站住了。起初,沈坠兔并没有留意她,直到她在沈坠兔坐着的位置旁站定了好一阵子,似乎已经没有要走的样子。沈坠兔出于人最基本的好奇心,才侧身抬头看她。那女人有一头火红的长发,其实,她身上还有很多别的特质,但是因为她的发色太抓人眼球,就让她别的特质得先屈居于之后再进入沈坠兔的眼睛。那头发好像要烧起来一样,在大雨中成为了一团浇不灭的神罚鬼火,洋溢着超出神所允许的人类该有的生命力。她并不打伞,用的是时下流行的肩伞,也就是把长柄伞的长柄替换成两个可以吸附在肩膀上的生物新材料短抓柄,省去了手的力气,收纳只需要把肩柄吸合成一个,是朱雀特产科技日用品,收完后就是普通折叠伞的大小和形状。功能本质上是一样的,只是为了一个方便和牢固,它的价格相比正常的伞就贵了十倍。 沈坠兔贪新鲜,她很少看到有冤大头真的买这种伞,不免多看了两眼。肩伞女人像是对这种目光已经习以为常,她花大价格解放的双手正在专心致志理衬衫,把袖口的纽子解开,再把袖子拢上去,被刻意雕刻过的肌肉线条已经初见端倪。这不像是在战场上留下的,因为没有任何伤口,所以只能是在模拟训练场中磨出来。 已经感受了一阵子隔壁红蘑菇的目光,像摄影机一样从下到上把她探了个遍。女人又开始绑头发,这才有空闲低下头,头发顺势就在她的五指里面收拢成一束:“怎么了?” 她的口气与举动,仿佛沈坠兔并没有坐在轮椅里,需要她多出一两句特别关心。沈坠兔特别喜欢这种目光和这种口气,她用一种近乎天真的语气:“我喜欢你的伞。学姐,你大几了?” 女人直接转过身和沈坠兔面对面,像是很体谅地俯下身,让学生牌荡到沈坠兔眼前。这个贴心举动和女人攻击性的五官形成鲜明对比,看你的气势就像一场剧烈暴风雨本身,或者那五官就是从火里炼出来的,眉峰弯如薄刃弧,两眼淞雾藏峰锐。沈坠伸出手抓住学生牌,第一眼晃到的却是她胸口的胸针和纽扣的皱褶,准确来说,应该是衬衫中间明明严密贴合的分线,和那起伏蜿蜒的皱褶。 沈坠兔花了定力去看还沾着几滴滚落水珠的学生牌: 姜倾,女,法学院经济法方向,62el1402。 姜倾等了一会儿,方才说:“这个肩伞是限量款,我从我家乡带过来的,朱雀确实少见。” 沈坠兔了然:“白虎的手工业特产总是最厉害的,尤其是生活日用制品。”她又问,“原来我们是同一届的,那是我比你大,还是你比我大?” 姜倾又回身站正:“重要么?反正都知道名字了,你叫我姜倾就行。”她又看了沈坠兔,沈坠兔的轮椅,和沈坠兔的红伞两眼,“他迟到十分钟以上了,我得先走了,小蘑菇。” 沈坠兔对自己的新称号惊奇:“再见。不过你要是方便,能不能顺便带上我呢?”她的目光楚楚可怜,是沈坠兔刻意拧出来的作态,和雨水就要融在一起,这刻意就淡了。沈坠兔已经全然忘了自己最初停泊在这里的目的只是为了观雨了。 姜倾已经走远了两步,听声,又回头不掩饰地看了看沈坠兔的小腿肌这一块:“你分明能走路。”说完,她笑了笑,步子却离开得更块,沈坠兔就真在原地呆成了一只蘑菇。 沈坠兔盯住了她的背影,姜倾的红发在雨里飘飘荡荡,就像一只大老虎。真好玩,一头凶猛迅捷的野兽迫不及待地绕开了一株人畜无害的植物。或者,主客颠倒,应该是是一片漂泊无定枫叶,绕开了一座火山黑漆漆的洞口,底部早已埋了一场更幽深的风暴。 第3章 珠面 【珠面】 姜倾走远了,像柴火焰越来越小,时间一到沉成了一块乌黑凝固的碳,凝成了沈坠兔双眼的一次对焦。 雨小了点。沈坠兔转动轮椅,自是往她的住所去了。而我们此刻就把镜头给到了姜倾,她虽然是新生,却已经对这个校园的地图路线驾轻就熟,穿过教学红楼,绕过悬浮塔,大步流星,直指黑馆。 燕寻大学的黑馆专门负责学生的体能和智能的训练,其中设有不同分馆对应不同项目,方便学生选择。从外面看,黑馆状似一个巨大的烟囱,传送电梯是一个个管道旋绕的各自独立燕子小房间,姜倾输入终点模拟攀岩场后,她从“燕子”上下来,就是属于她的攀岩空间。镜头焦距数字变大,要再定到她的那双手。 姜倾的手空无饰品,而那双手本体就成了一种别样的饰品。指长,茧薄,青筋像潜伏的蛇绕骨沉肤,她近乎面无表情地给自己那双手涂粉,戴智能眼镜,换鞋,最后,整个人轻巧地爬上了自动滚动随机出攀岩点的墙面。攀爬是人类的本能,姜倾在动用本能的时候,脑子里什么都不会想。她沉迷这种感觉。智能眼镜会让她置身于真实的野外,场景的细节会随着她的脑海潜意识进行智能完善,姜倾在九十度悬崖峭壁,到达休息补给层时,突然看到眼前的草木中出现一只白色的兔子。兔子,无聊的兔子,白毛发,红眼睛,长耳朵,不会笑。 姜倾喝水,眼睛盯着那只兔子。 梦是人的潜意识,潜意识是筛选无用回忆中的冗余,丢也不对,留也不对。 水分两次喝光了,姜倾点了点眼镜,世界恢复成和无聊的兔子一样无聊的样子。灰色的房间,绑带安全绳,踏垫收回的整齐墙壁。她出黑馆,又坐上了一只燕子,镜头再跟着她转,落在了一个比较大的房间里。这次是射箭馆,人多了一些。有两个男生迎上来,像是已经与姜倾认识了很久,招呼得十分自然。 “郑鸣,寻树。” 那两人一起笑。如果说郑鸣的笑很自然,那朱寻树的笑就更加君子。他们站在一起,个头差不多,郑鸣穿黑,朱寻树穿红,不论背景,就颜色的气势而言,朱寻树的发言靠前似乎也更理所应当。 朱雀喜明色。 “你来啦,吴晖越呢?我和郑鸣已经帮你拿好东西了。” 朱寻树给姜倾拿弓,姜倾谢过,又喘口气,半是打趣:“吴晖越,不知道他,估计没带伞,回去拿伞了吧。倒是寻树,可让我终于见到大人物了,你姐姐舍得放你来燕大吗?” 听闻此话,朱寻树又笑。他不是一个爱拿腔作调的人,从他衣着再红,却细节干净,毫无缀饰,只是一身寻常套装可见。但没办法,他的家事也是公事,就半是肃穆:“燕寻大学是我的梦校,她不舍得也拦不住我啊,腿可长在我身上。” 一行人大笑。姜倾又转看郑鸣。郑鸣虽然黑衣,可是他的发带却是绿色的,就像他整个人一样,就算压下去,也是为了更好的浮上来。姜倾了解他,她和郑鸣认识得更久,出生背景也更相近,但对他反而用词更温和:“鸣哥,谢谢你来了。” 郑鸣笑得大声:“我比你高一级,自然应该来照应你。你从白虎来,更是朱雀的贵客。弓被寻树交到你手上了,那我负责祝你在燕寻大学步步向准心,节节朝天景。” 第4章 郑鸣出生青龙,但因年少变故,六岁后就依然移籍朱雀。姜倾出生白虎,倒在这点上和郑鸣实在又不少共鸣。 最后一句落地,姜倾大笑:“郑鸣,看来我真得抓紧叫你大名,不然以后得叫你郑代表了。”随后,她也不多寒暄,别过二人,又是一轮换衣拿弓戴镜。在拿弓之时,姜倾的表情一下子沉下来。与外人交谈言辞时,姜倾是松散的,此刻绷紧,肌肉线条和弓弦就一个频率呼吸。 九环。 姜倾再拉弓,却越来越偏。七环,九环,六环,六环。 最后的动态射靶,她看见了一只兔子。 无聊的兔子,长一个样子:红眼睛,长耳朵。 姜倾手不抖了,心却花了,她闭了闭眼。 于是最后我们要把镜头从姜倾身上移开,放到那只虚拟兔子上。手松弓垂,兔子凝固,红眼睛被贯穿,再过一秒,烟消云散。 漂亮。 姜倾心里这么想,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得到了回音。镜头另一段的沈坠兔,本来正抿舔嘴唇,在看到动态射靶的成绩的瞬间,却是不自觉轻喊出了声。 在沈坠兔的面前,是一块巨大的玻璃板,上面一个个分屏方块,指向黑馆后的不同分间。沈坠兔坐在轮椅之上,眼睛一动不动凝固着姜倾所在射箭馆的那个界面。她信手抬起,悬浮光板让她顺畅地操作姜倾动态射靶可见页面的影像。 沈坠兔得到了满意的结果。 她眨了两下眼,动了两下手,像一个乐团的指挥师,几个页面切换悬浮,姜倾的个人信息通过兔灵浮现在她的眼前。但就算知道了姜倾的血型和喜欢吃什么菜,沈坠兔依旧觉得匮乏。有一种很深的匮乏感扼住了她的喉咙。这些冷冰冰的文字,图像和声音好像构建不成万分之一的姜倾,反而像需要背诵的一二三四五的条例,书的目录和电影的总结,一轮圆到极致的月亮,没有缺角,尽收眼底,显得无趣又缺失鲜活的生命力。 于是沈坠兔的烦忧爬上了她的脸,化作两道不情不愿的眉毛挂在她的眼睛上,代替了她对自己私自通过兔灵调取她人档案的不当行为的愧疚。她深深地叹一口气,又花了一点心血,是的,记她不感兴趣的脸是要花心血。 她为了姜倾,把“朱寻树”和“郑鸣”的脸和名字对上了号,而这一切就记在——为了姜倾——这个贡献薄上。 所以,纵然姜倾只和沈坠兔只有一面之缘,还为她介绍了肩伞,可在沈坠兔心底,倒好像是姜倾欠了她一本大帐本了。 图书塔的下楼和黑馆不同,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或公事提前预约扶摇直梯,沈坠兔就只能从“扶摇梯”一步步走下楼。这是图书塔的特别设计,无论男女老少,职位身份,贫寒富有,人种地域,只要身体健康,且为寻燕大学人员,欢迎来享用图书塔的一切资源。 只不过,想要什么,想要的东西在哪里,就得自己一步步走过去。走上去,走下来,寻过去,买回来。书籍的借阅权限也分不同级别。图书塔进门口,有两句毛笔字。在经历了几次重大工业革命的新时代,它们依旧挥毫俊逸地被放在实木框中央:并非触手可得,于是方得珍惜。 沈坠兔收起轮椅,背着它,一步步往下走。 她内心滚动着第二个问题,姜倾等的人,吴晖越是谁。 楼梯下行时期,她脑子里飞速运转着和姜倾有关的一切。沈坠入已然察觉到了自己对姜倾的好奇心到了旺盛过界的地步,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宽纵了自己,并且还没有往别的方面多想。她从未理解过“一见钟情”真正的意思,也没有谈过恋爱,狂热地迷恋过什么人,于是她把对姜倾的这种感情姑且还是简单地定义在“好奇”的范围内。把这种兔灵能量有限,沈坠兔过多滥用权限调取档案难免惹人怀疑,也把吴晖越这个名字也埋在了心底。 在图书塔的门口,沈坠兔停步,又在预料之中的众人汇聚的目光中,打开轮椅,坐进去,开始前行。 图书塔一楼是整个图书塔最为宽大的区域,最近似乎有一个盛大的欢迎活动 ,大门两边铺呈着成道的花篮,当中镶嵌着长红桌,上面摆着好多成盘的燕子水晶糕点和折纸,还有红纸签金名区。沈坠兔又摇摇轮椅,找到了花篮前最大的欢迎语:“朱颜总席十一日莅临我校新生鼓励演讲”之类的字眼。 朱颜,三十二岁,朱雀的现任总席。她上任之前,有过军队的服役历史,执政风格一反朱雀前几任朱姓成员的中庸之风,激进昂扬,打了几个贪首,换了半数人,并且大改外交政策。额外值得一提,在朱颜前一任的朱姓总席,极好排面。朱颜执政却最忌改浮夸,曾说:兴邦亏本,为面伤民,何堪为总?无论是从何初心,为了立威还是真心未区,但此事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所以现在的朱雀区,行事办差都以利为首,所有政策都偏重保护朱雀内区的贸易行进。毋庸置疑,朱雀喜欢这样的总席,她的行事也很符合沈坠兔的偏好。朱颜被断定会是一个朱雀历史上留名的总席,但沈坠兔从私心偏好她,却从大局不认可她。沈坠兔自幼就支持一个原则:总席少动作,无过为大功。 朱雀也许会因为这位朱颜总席出现难以想象的变局, 思绪繁杂,沈坠兔无意抬头,大雨过区,阴云沉叠,与朱颜总席在门口的投影形成鲜明对比。 投影里的朱颜,女生男相,英俊明丽。她在少年短发之时,雌雄莫表,呈出一种很高级的美。后来出任总席,她已经蓄发成马尾长度,定格了最经典肖像笑,白衣红领,爽朗英武,眉锋唇红。 她上任后很得民心,恰逢朱雀区盛世,朱雀子民无论男女老少,对她少有非议,莫不爱戴。 沈坠兔停在她的投影前。 面见总席,虽非真人,但沈坠兔依旧收椅起身,像一尊瓷器收去打光和保护框,稳稳地行步而过,表达她身为朱雀子民的,最基本的敬意。 第4章 珠面 【珠面】 燕寻大学提供地下独栋宿舍,中央空调模拟通风,同校友都笑称燕寻大学的宿舍为“蚂蚁洞”,因为不设置窗,全模拟通风,模拟阳光曾受到过很大的争议。燕寻大学也提供了正常大楼的多人宿舍,只不过多数人还是会申请蚂蚁洞。多数时候,一人居住的思考深度,会相对长时间在未经筛选随机分配的人群更加丰盈和独立。 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同时,燕寻大学给了学生自由选择的权利,可以住宿舍,也可以住蚂蚁洞,大校的资源充足让它对外胸怀坦荡,不会对学生强制分配或者摇号优先,于是蚂蚁洞的黑称转黑为红,反而成了得到学生称颂的独特大学住宿制度。 所以,自红楼,黑馆,图书塔之后,蚂蚁洞宿舍也成为了燕寻大学的一个外人都知道的经典标志。 沈坠兔也是选择蚂蚁洞的那一个,她通过电梯下到3层,轮椅推进门户,开始整理房间。蚂蚁洞人人平等,每个人的大小都是一样的,没有多加钱就能大一点的房间这种说法。一居室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硬装分配,软装自由。 当然,学生也还有第三种选择:不住宿。只是,燕寻大学的落座相对市中心区域还是过于偏僻了,能够坚持不住宿的,家境多是会远胜于同龄人一截。 书放在桌上,人躺在床上,其余都没有动,沈坠兔直直进入冥想。 她是一个高效的人,也是一个喜欢找方法偷懒的人。等到晚饭结束时分,她坐着轮椅到了黑馆,进入了象棋房。象棋房里没什么人,现在的大学生很少有以下象棋为爱好的。沈坠兔知道自己在象棋室里很显眼,因为所有人的眼神都迎了上来,还好她已经习惯了。她用轮椅的吸引点代替了容貌和性别,让她在人群视觉中心不再变扭,不再僵硬。 所以,这个轮椅是她过往的心理医生推荐给她。最初就是为了避免她因为过度关注而感到焦虑,但久而久之,沈坠兔爱上了轮椅,因为懒惰。 象棋房内,她摇着轮椅,随意停到了一男一女对弈的旁处,周围零散的观众也给她让出了一个空地。大学生不太会上前攀谈,他们看上去合在了一起,实际上还是安静地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留给周围的人一个合适的隔膜。 正在对弈的一男一女,则是馆内对沈坠兔视若无睹的特例。男棋手背对着她,看不清脸,而这个女棋手也是很特别的风格。简而言之,她留短发,外貌并不像朱雀区的女生打扮,这和装扮特别又是另一码事。沈坠兔留神了一会儿,发觉这个男棋手风格偏静,很静,很爱以逸待劳;而女棋手则主攻,局势目前对她有利,她习惯以攻代防,但面对男棋手这种软绵绵的防御风格,时间线一旦拉长,则一定会落入下风。 棋局在十几分钟后结束,他们和了。 短发的女棋手起身,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和他握手。而男棋手则遗憾更多一点,也很礼貌的进行回握。在他们对弈的期间,沈坠兔没有出过声,周围的人也没有。所以女棋手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像是把室内的结界给瞬间敲破了:“承让,我还以为我会输。” 第5章 男棋手侧过脸的那瞬间,沈坠兔认出了他,也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人聚在这里了。他面上则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快乐:“你说这话让我无地自容啊,分明是我全程被你压着打。” 女棋手倒是坦诚地笑:“要不是前期我乘乱多吃了你双马,以血换血,你早就赢了。论实力我还是远远不如你的。这次,不过是乱拳打死老师傅,不对,不对,分明是乱拳打平老师傅!能有幸和朱总席的弟弟交手,很过瘾。” 朱寻树听到最后一句话,沈坠兔留意到他眉头几不可闻地皱了一下。不过,他心底应该还是认可这当是一句夸赞,所以他低笑着,客气着又和那个女棋手寒暄一阵,最后收尾道:“喻明戈人如其名,风格杀伐果断,明刀明血,下次见面,你可小心,我可就熟悉你的棋风咯,会留防一手。” 围观人群听到这里,也跟着哄笑。大多数人都跟着朱寻树散去了,余下几人也各回了自己的棋局,而喻明戈却坐到了原地,对着棋盘的残局进入了一种入定沉思的状态。沈坠兔坐在原地,她靠近另一个棋盘桌,以一种在等人的姿态观察喻明戈。 喻明戈黑色短发,脸部长阔,眼睛大,其余五官却不突兀,都成了那双眼睛的配角。她整体乍一眼看上去是好相处的性格,白衣黑裤,脚上还穿着一双便鞋,像是随处可见搭上肩背就可以一起去黑馆运动健身的女学生。而她却随着思绪收敛集中的状态,生出一种静默的锋利,尤其是在她抬手着棋开始复原棋盘的那一刻,沈坠兔把容貌生出来的固定印象都推翻重归了。 这当中还有插曲。她看着喻明戈,却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姜倾那张脸。姜倾,那张脸是冷的,再热的笑也是冷的,就像一把刚炼出炉扽刀,热腾腾的烟直冒,摸到本质还是冰的。而喻明戈不同,喻明戈更像枪,一把好枪。脸像,棋风也像。所以喻明戈和姜倾两个刃长得可谓毫无共同之处。也许,沈坠兔心想,是她们身上都有一种只吸引女生的独特引力。 沈坠兔对喻明戈的兴趣仅于弄棋,她对那副棋局的复盘远远胜于对喻明戈本人的好奇心,所以她就更琢磨不定,为什么现实仅有一面之缘的姜倾,又突然在此刻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还将人家莫名拉来暗生对比,好像非要生出个高低不可。 不是吧…… 在喻明戈摆棋了一阵后,像是发觉沈坠兔一直看她而未走。前些时候,沈坠兔还在看棋,喻明戈就任她去了,自己复盘。没想到要摆完了,那人却好像看入定了,直直出神,叫喻明戈也忍不住唤她一声:“同学?” 沈坠兔抬头,甚至略带怯怯地笑了笑:“抱歉,我看入神了,没有打扰学姐吧。” 喻明戈摇摇头,又低下头看棋盘:“朱寻树已经走了。” 沈坠兔“啊”了一声,反倒叫喻明戈又抬了头,又光明正大地看了看她的脸和她身下的轮椅:“你行动不便,来这里不应该是特地来追看他的么?我们学校刚来就自带关注的风云人物,总席朱颜的亲弟弟。”前面这个反问句显然是表示沈坠兔肯定为此目的的意思,而不是真的有所怀疑。 沈坠兔却反而半是无奈地摇摇头,把轮椅摇到了桌子面前:“朱总席是朱总席,可我不认识什么朱寻树。学姐,不介意的话,我想和你来一把。” 喻明戈的手悬在半空:“你怎么知道我是学姐,你也是新生么?” 沈坠兔用一个问题回答了这个问题:“学姐喜欢先手后手?” 没有得到答案,可她也没有再多言。喻明戈把旧局扫散,摆好新的一局,待她入座稳后,行了先手。 而我们得把视角给到另一头,姜倾也已经整理完了自己的住宿。蚂蚁洞下到三层,迎面走廊毛笔字龙飞凤舞:工蚁成穴,集力成学。姜倾走到这层走廊的最尽头,门感应而开,迎新字贴和周边都已经放置桌上。比起沈坠兔的毫不在意,姜倾却一个人默默把它们拆开,分装,收集或处理。她打好一排整齐的挂钩,将学生牌等挂置完毕,又拿出放置毛巾等必要洗漱用品,最后关上一只行李箱,又打开第二只。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从姜家带过来的书,姜倾对着书柜一本本的塞——对别人而言,其实这是一个多功能柜,只有姜倾把它全用成了书柜——不多时,分门别类,整齐放置完毕,甚至还兼顾了一些色彩学,直接让书本成为了她最好的软装。 镜灯亮起,她的红发在灯光下像被定格的火焰,反倒让她的脸蒙上了一层暗暗的影。第一天入校,从健身黑馆,到会见熟人,整理行李,姜倾相较她平时的速度,略有些慢吞吞换上了新衣服。 图书塔晚上会亮建筑周身灯光,暖调的橙色将这栋建筑蒙上了一层温馨的纱。姜倾从正门走进图书塔。图书塔正门横跨整个三角体底部三侧面,分为正,东,西,其中,西门是教职人员和工作人员的专属。姜倾从正门入,投影仪的图像依旧是朱颜的肖像,她经过的时候,一步都没有停留,包括一楼的欢迎仪式布展在内,而是径自走向了中央的“扶摇梯”,那副字出现了在她的面前: 并非触手可得,于是方得珍惜。 图书塔的自动扶梯只设上行,不作下行。但扶摇梯是普通楼梯,自然是你想上下随意。这个只让人轻松地上楼,不让人轻松地下楼,看上去多余却让燕寻大学图书塔名扬四区的招牌设计,让沈坠兔是背着轮椅,一步一下,回头看它;姜倾却是气息平稳,抬头正对,仰视于它。 姜倾看了这幅字一会儿,身边人来人往。她此刻内心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涌出一股沉甸甸的充实。 不顾众人目光,她没有选择自动梯,而是前往了普通的扶摇梯,一步一步往上走。 第5章 珠面 【珠面】 图书塔不同楼层所借书目类型不同。既然为塔,自然越往上走,空间越小。大热书籍都在一二楼分陈完毕,而姜倾却已然爬到了五楼。 她终于又到平地,推门进去,是外区原本书汇集的房间。人少灯暗,只有姜倾来到某个书架前,内设藏灯才会亮起,据闻是朱雀独有的省电策略。白虎民风多朴,文化方略以民俗见长,虽四海通文,可语言文字也有变形和惯用的区别。姜倾捧着一本以雪为题的现代诗书籍,倒是默默在柜前站了良久。 偌大整个不设座位电口的外区室,在图书馆夜晚即将关门谢学的前息,也只剩下了姜倾一人。从前,她曾经在语言学习中写了千遍想念故土的公式文字,直到这股感情真正伴着黑暗一起向她包裹而来的时候,她却千言万语再难写成具体的一个字,一行诗。 闭馆前十分钟,姜倾终于再往下走。在四层出口接近的地方,姜倾停步。 四层平地透明栏杆旁,沈坠兔坐在轮椅上,抱着一本又厚又旧的象棋书,应该是刚刚借的。她披着半湿的头发,像是刚刚洗完头,不吹干就赶过来了。抬头,沈坠兔对上姜倾的双眼,眼神亮亮的,说话和唱戏一样,故意吊高了嗓子: “今日此刻,我不是红蘑菇,却是兜兜转转,遇见了红老虎——原来老虎也会来图书塔啊。” 姜倾又下了几步楼梯,来到四层:“为什么是红老虎?” 自下而上这个角度看过去,沈坠兔的回答很没气势:“那你早上为什么叫我红蘑菇?” 姜倾想了想:“像,因为像。” 沈坠兔于是笑了:“那我也是因为像。其实因为我是一只大象,所以能看出来你是一只老虎。”精妙的比喻让原主知道,还算扳回一局,沈坠兔心满意足,“要闭馆了,我就先走了。” 姜倾带了一点好笑的神色:“下楼就这一个大楼梯,你还能走到哪里去?” 沈坠兔起立,背起轮椅,风风火火哒哒哒往下跑了,很快就没影了。 姜倾更是大为惊诧,笑想:不仅是只蘑菇,怕不还真是只兔子转世了! 她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往下走,又心底疑惑她为什么非要不吹头发就来这里借书,难道是赶着闭馆前非要拿到这本象棋书不可吗?她记得,朱寻树似乎也很爱下象棋。 说起象棋,还有件趣事:朱寻树的姐姐,现任总席朱颜,曾经在中学时象棋四区联赛一举夺魁,导致朱家一下注意到了这个小女孩。后来,朱家对朱颜一路倾心培养,最后不负众望,成为了现任总席,已经连任到了第二届。 因为这个典故,象棋曾经很风靡过朱雀区一段时间。不过,在现代科技这么多娱乐中,象棋这种爱好还是显得有些过于复古和吃人定力了,最后也不不可能成为家家户户普及的娱乐项目。 所以,是因为朱寻树吗? 还是她就是喜欢这个? 姜倾心里过了千帆,却步伐不慢,等她回神,已经到大门口了。 在这时,早上放了她鸽子的吴晖越,消息却终于姗姗来迟。姜倾耳朵里的内置信号扣震动——最新的通讯工具,她总是很愿意花钱尝试一些新鲜又溢价的小东西——她拿出手机: 第6章 “抱歉,突然大雨,学生证意外丢失,忙于补办,忘记给你来信息了。” 没多久,又跳了好几条。 “你也不催我。” “我估计你自己已经跑了吧哈哈。” “好吧,你别生气,其实我还助人为乐了。” “我推了一个双腿不便的新学妹过桥。” “她长得好可爱,能考到这里说明读书也好,真可怜。” “所以你会原谅我鸽了你一起练箭吧(流泪.动画表情)” 姜倾打了个电话回去,电话很快被接通了。 她站定在图书塔的门口,半字不提早上他这么大雨的失约,只说:“吴晖越,我没生气。就是你说的那个学妹我应该认识,她没有残疾。” “啊?”电话那头都震撼了,“那她坐轮椅上干嘛?” “我是个尊重他人个人隐私的人。” 姜倾认为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她早上不催吴晖越,也不问吴晖越。 “看不出来啊。”吴晖越顿了一下,又有些释然“你方便的话我明天中午请你吃饭吧,就当赔罪了。顺便,我还想和你聊聊‘嗣生’选拔的事情。” 姜倾说了句嗯,通讯双方就很默契地都挂断了。 另外一头,吴晖越放下手机之后,神情却突然是放松下来了。他正坐在一张长椅上,面前不远处的地方,有几个女生在排练舞蹈。最中央的女孩衣着最素,眉眼柔和,裙摆缀羽,柔软洁白,像一只仙鸟,排的是朱雀区的特色区舞。 音乐停。 她和周围几个女孩打完招呼,径直朝吴晖越走了过来。好像她身上带了天然的引力,众人的目光都跟着她。她朝吴晖越示意:“你真的不要紧吗?” 吴晖越摇头,下意识避开她的目光:“没关系,我说了半个实话,姜倾不会怪我的。你排练去了校医院,我怎么都要问问你。” 那女孩笑了笑:“半个实话,也是假话,你有时间再好好和她说说吧。嗣生选拔在即,我先过去了。”她在后面人叠声喊“林云客”的声响中回头,又往远处跑了。树形花朵摄像仪跟着林云客的身影一起移动,此时此刻,沈坠兔正在纸上不停地打个素描的草稿。 最坚硬的笔要画出最柔软的羽,承蒙童年,沈坠兔画画一直是个好手。蚂蚁洞内,沈坠兔布置过后的软装依旧简洁得近乎渗人,唯一增添一些活人气息的,竟然是兔灵的播报和沈坠兔画画工具的七零八落。她抽出另外一张纸,前方,大屏幕在大白墙上,切取监控投影的画面,她却已是意兴阑珊,只是随手写下了“林云客”,“吴晖越”和“朱寻树”几个名字。 “朱寻树”那边,又带了个“喻明戈”。最中心的人物,名字却不是文字,只用红笔画了个老虎头,下面人物关系线划来划去,她又把目光放回了“林云客”这个名字身上。 她又抬头,用近乎复杂的眼神看向林云客的背影。 像一片云,来也柔,去也柔,和她记忆里的一样。 当晚,沈坠兔做了一个梦。梦里面,她也在一个雪白的房间里。兔灵成为了她的母亲,同时也是她的父亲。她坐在轮椅上,身体健康,却怎么都不肯站起来。那个心理医生是林云客的脸,但是沈坠兔知道,林云客并不是她的心理医生,只是她绕来绕去不知道绕到哪里去的表姐。 沈坠兔的父母在直升机在横跨太阳湖时,因为“太阳黑子异动”,直升机意外坠落死亡,连驾驶员一起无人生还。案件后续,还扯到了与青龙区的区域纠纷,导致这件案件直接被压下,连热闻都没怎么上。那时候,沈坠兔十二岁时,因摔下楼梯腿伤,需要坐轮椅上。 父母就出门一天,她就在别墅阳台抱着画板练画。 她想记录下父母回来的那个场景。 兔灵绕在她身边飞来飞去,最后成为一个兔耳朵头箍趴在沈坠兔头上。 她从天黑等到了天亮,最后等得累了,也不睡觉,只以为她记错了时间。 当时,窗台门口有一棵大树。它以惊人的毅力在岩浆一样包裹它的空气中抽出几根绿条为沈坠兔伴舞。沈坠兔无聊了,就和它说话。她举起左臂,举起右臂,上下,似怀抱,似海浪,却因为脚伤生根在了轮椅上,比起舞,更像是在施什么神秘的魔法。她等啊等,等得不耐烦了,忍不住在晨光中画下了那棵树。 终于,沈坠兔等到了她的表姐林云客带来的噩耗。 十三岁的林云客当时是乘着日出未出的天光来的。 她只比沈坠兔大一岁,但现实的龙鳞已经长在她的脸上。她长相显出了一种如玉如瓷的美,往那里一坐,就像一尊还未成型,但已有韵的艺术品。林家与总席朱家有了攀亲,家门显贵,她又有艺术特长,优异成绩,美丽品行,是未来只需要毫不费力地去过一种标准人生的模版女孩。 对比之下,沈家与林家虽然曾是亲属,却落魄很多。到沈坠兔父母那一代,却是少有来往。自小到大,沈坠兔父母就只和沈坠兔过他们小富即安的日子。他们甚至溺爱纵容沈坠兔不去读书,自由发展,自然,沈坠兔就成了那个偶尔被对比议论的“废掉的女孩”。 就是这样的一个表姐,来告诉了她这个噩耗。 但林云客偏偏不是坏人,甚至连一点坏心没有。 她只是接受了父母一个任务,并且执行:照顾不幸的妹妹。 沈坠兔自此事后寡言少语,也不上学,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坐在轮椅上,唯一的娱乐就是自己和自己下象棋。 门响了。 只有林云客会敲门了。 林云客仗着她那张十三岁的,就是所有人人很难舍得朝这种小女孩发脾气的脸,走到了沈坠兔面前。沈坠兔恍若未闻,只行棋,但是也没忘记用摇轮椅这个举动说了千万遍的“有何贵干?” 林云客不说话,只看,沈坠兔就也不赶走她。 她知道林云客也可怜。有的人没有父母,靠着回忆拥有父母。有的人拥有父母,却不如没有父母。林云客就属于后者,才让她少年老成,近乎没有叛逆期地度过了沈坠兔和她同渡的整个青春。 树抽新芽,门又响了。 “我想和你下棋。” 十七岁的林云客对沈坠兔说了第一句多余的话,是关于象棋的:“燕寻大学有全区最好的象棋联队,我有个仰慕的人,他很擅长下象棋。我想赢过他。你能不能教教我?” 我想赢过他,而不是我想吸引他。 沈坠兔行到中局,被这句话勾起兴趣,她终于回头,接了话:“可你很没礼貌,每次都‘不应而入’啊。” 林云客笑笑:“那你就可怜可怜我,给我这个特权吧。” 林云客把沈坠兔推到位置上,自己接着下了另半边的棋。沈坠兔也不推不傲,就这么闲闲散散地和林云客下,连计时按钟的频率都控在一个恰到好处的频率。 一开始,林云客看上去苦心思索,步步为营,一直被制;最后,却是沈坠兔输了。 沈坠兔却不恼怒,把手一抬:“闭门造车果然不能长久。你这水平,可不是来拜师的。” 胜负已分,林云客暗笑不语。她又仗着沈坠兔不肯下轮椅,就这么直接在沈坠兔不抗议不拒绝的表情中推着她下了别墅,进了小花园。 那棵被沈坠兔入画的树,如今已大到能直直盖在她的头上。林云客推着她的车轮穿过层叠落下的枫叶雨,碾过交错堆叠的落叶土,就这么推着推着,推开了朱雀盛夏的两行窄缝。 十六岁的沈坠兔拿着几叠乱涂乱画的再生黄白纸,把它们一张张撕开,随意丢到地上。她把这种行为称作“雪过枫海”,封为世界最新的一大奇迹,惹得林云客笑得直不起身。 一阵风过,黄叶作饰别在了林云客的一头黑发上。 万物都静。她轻轻俯下身,说:“兔兔,考上燕寻大学吧。你不能一辈子躲起来的。” 画面破碎扭转,沈坠兔又坐在了轮椅上。梦境里,林云客这个心理医生并不是来安慰她的,她慢慢逼近她,却是给了她一针活路。一年辅导,奇迹考学,沈坠兔却从始至终都没有站起来,也没有能力反抗。她醒过来,大汗淋漓,梦境镜头停在那棵树上。雪白的蚂蚁洞,兔灵正默默修整充电。她还是现实世界的外人。沈坠兔在幽寂之中,对兔灵干涩着说:播放新闻,放点新闻,太安静了,放点朱雀区新闻吧,兔兔。 暂别【珠面】旧事 后接【蛇心】 第6章 蛇心 【蛇心】 散会之后,沈坠兔从朱雀行政楼出来,坐在一楼的停机坪的直升机上发呆。飞机被下了命令,十分钟后才起飞,这十分钟就是沈坠兔的黄金发呆时间。她用这段时间来清除冗杂多余的回忆,和,加深一些冗杂多余的回忆——是的,关于姜倾。 沈坠兔身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和姜倾相关了。 在切除关系的时候,沈坠兔才发觉从前她的衣服审美,会无意识贴姜倾的喜好;她的会议时间安排,会让姜倾的工作时间与她同步;还有,一些没有用的零碎的小东西,手表,防弹衣,项链,飞机的型号排版,这些东西里面,竟然都会姜倾的影子。 第7章 “如果姜倾是个演员,那么这个敬业程度,我该把总席位相让。” 那时59区还未亡区,她当众人面,对着战争局部电子信息图,信誓旦旦,情真意切。 战局已定,59区人亡区灭,她在众人面前复又慨叹。 “姜倾要是朱雀的子民,该多好啊。” 众人皆知姜倾与沈坠兔的关系,哪怕是沈坠兔的对抗者,此时竟然也无人做声。 沈坠兔在停机坪抬头,无数次看向了那栋朱雀的行政楼。 外墙的红色羽毛滚来滚去,沈坠兔停定原地,解离突兀地发作。随时突发,可沈坠兔并不意外,她看到那属于姜倾的红色头发,正顺着微风,滚过她的指尖,绕过去,缠起来。某一刻,姜倾就站在她面前,准确来说,上面,弯下腰,无奈地拍她的脸,说:“我要去训练了,你就行行好,让我走吧,沈席。” 沈坠兔扯姜倾的红色头发,心脏不合时宜地锐痛起来。 自动直升飞机按照约定程序起飞,整个驾驶舱里,又只有沈坠兔一个人。 她背包里备有降落伞,工作装。为了安全,都是单调乏味高级审美:西服套装,内里穿超薄防弹衣。西裤里有刀,有紧急联络装置,定位系统安装在她的瞳孔里面,生命探测仪则和她的心脏绑定。 沈坠兔把自己□□和朱雀的政治融合在了一起。 身为总席,她在牵动朱雀的时候,朱雀也在牵动她。就像是控制一个木偶娃娃,你以为是你完完全全地在控制它摆出各种各样的动作,但这个娃娃也花费了你的无数时间和力气去控制它,让它成为了一个漂亮的,有生命力的娃娃,主动权就很难说清到底在哪一方身上。 现在这个木偶娃娃越长越大,有了真正的生命和期盼,沈坠兔坐在它的肩膀上,也就成为了娃娃的一部分,没有办法再去留一滴眼泪给别的事物。 朱雀59区!朱雀当哭! 直升机越飞越高,黄昏时期,最该是灯一盏一盏亮起的时候。从前有个规律,一个地区的发达程度可以看它晚上的亮灯时长和频率。朱雀向来以不夜区,长灯鸣的百区来商而骄傲。但在今天的傍晚,朱雀全区却在六点钟声响起时,准时通过国家天文中心鸣告全区,万家旋即断灯灭光,丧仪同举。沈坠兔从直升飞机的密封双层玻璃窗内向世界的底部遥望,夜无边,光无起,整整五分零九秒的朱雀全城区的共同黑暗,是朱雀全区人民集体表达对59区的丧亡同胞,最真挚的悲痛。 59区的失利,对朱雀和沈坠兔,都是一个无比沉重的打击。 朱雀之前一直是世袭制度,直到前总席朱颜率先挑起不当战争,让朱雀全区陷入深重的危机中,如此滔天大错才让沈坠兔这个非“朱”姓之人得到机遇。但是,沈坠兔的名声从上任后,就一直在最高管理层中间非议不断,从“大小姐当政”到“青年误区”,学界舆论背后,或许有曾经另外一个总席竞争人朱寻树和他背后团队的影子,又或许是当真看不得沈坠兔当政的朱派。人们的舆论是一阵风,时而东吹,时而南下,木秀于林,风就全往她的身上倒了过来。 沈坠兔没有婚姻,没有家庭。撑到她总席之位的,确确实实也因为她没有婚姻,没有家庭,却又有一些别人没办法去代替的东西——大学背景,几场战争在她指挥下的胜利,几个重要人物的支持,还有朱雀普通青年子民对她近乎盲目的爱戴。她有一张亲和藏锐的圆脸和一股有她在就会赢的劲,不是沈坠兔赢得了总席,而是朱雀人民在那一届,推翻了朱姓,选择了“沈坠兔”这个人去当总席。 可她年轻。 沈坠兔已经很久没哭了,悲伤是一种奢侈的年轻的情绪,她年轻的脸上好像已经将要爬上麻木的诅咒,这对沈坠兔本人而言无疑是一种过早的残忍。在万家熄灯的间隙,沈坠兔弯躬己身,蜷缩成仿佛还在母体的形状,将脸埋在了膝盖中央。她悄声无息地流泪,脑子里滚过去的是一个又一个她无能为力的名字和一个又一个曾经抱以期待的拯救方案,在最伤痛绝望时,沈坠兔却连身体的起伏都克制。 过去,过去是怎么过来的呢? 解离加重,沈坠兔坠入半梦半醒的幻境。 好像不用克制,好像不用压抑,好像情况比现在残忍上百倍。 前任总席朱颜之心,对沈坠兔这个黑马总席竞选者,比司马昭还明显。她不仅要赢她,她甚至要杀她。 那时候,朱颜还是总席。但是,她挑起不当战争,执政生涯已经是末路在前。她却依旧笑盈盈地和沈坠兔握手,说她前途无量,要她陪她吃一顿重要的饭,第二天的首页是朱颜关心青年学子,而沈坠兔被关在了一个全黑的屋子里,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脑海里和自己下象棋。再一个梦境的转场,沈坠兔却从一个眼神仿佛已经看到朱颜的枪口已经对准了她的心脏。又回到了那个握手的场景,她动弹不得,只能坐在轮椅上,眨眨眼,尽作无辜可怜地说: “我体弱。让姜倾替我吧。” 体弱,年轻,大小姐脾气。 她的护身符,也是她的催命符。 59区亡区的第一日沈坠兔负责调节好自己的心情,59区亡区的第二日沈坠兔就要准备接受公开采访。 总席也是一个二十七世纪的公务人员。公务人员的日常比人想象地更加枯燥无趣。没有小情小爱,没有前呼后应,只有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一堆又一堆的麻烦,一个又一个的讲话,一场又一场的会,一个又一个的决定。 对着镜子,沈坠兔在阅览朱雀电子报刊下午提案的同时拒绝了一个发型的提议。盘起来吧,后面要高一些。黑羽毛,衣服庄重一些。妆不用过于美丽,美,那种精神气的美,标准的,不用加妆。谢谢你,辛苦了。 沈坠兔和发型师沟通的间隙,何同衣坐在她的右手,郑鸣坐在沈坠兔的左手,所有的衣服着装都是配合着沈坠兔来。 在准备时段,何同衣不忘记争分夺秒地模拟提问:“沈总席,能不能和我们说说你是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59区的亡丧?” 沈坠兔答。她按照预演过的演讲稿,恳切、缓慢又亲和地表达了自己的悲痛、不甘与期许。她答得恳切,这是他们事先商讨过的技巧。沈坠兔利用了她的优势,那就是年轻的女总席有一种独有的号召力:能不能为我而战?这是只属于年轻女总席的一个特性,她必须同时集齐美丽、聪明、责任感、亲和力、无固定伴侣、同时骨头里有不可撼动的坚韧——这种脆弱的坚韧,反而能激起更多的宽容之情和怜悯之心。 发布会开始了。 前两个问题还可以招架,但好景不长,沈坠兔接下来就迎来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发言。 那个坐在排首的男记者平静地和沈坠兔对视,沈坠兔也回以一个平静的眼神。衣服黑羽毛扫过肌肤的地方有些痒,沈坠兔此刻在桌下下意识抓了下手腕。 男记者开口了,字正腔圆,气宇轩昂:“沈总席,如我们大家所知,您和叛区者姜某是旧日同窗,又交往甚密。”他又笑了下,“希望总席和您的团队不要用科技手段篡改我的发言——毕竟,我们始终相信,沈总席虽然不姓朱,但依旧是朱雀的总席。” 沈坠兔一直对他报以微笑,她甚至还好像在上课一般,边听边点头,似有肯定之意。 男记者继续发言:“我今日在此,是想为朱雀的子民去掉冗长的官方自问自答,而是替他们问出最真实心声:您当真从未对姜倾叛区这个行为有最基本的预案吗?您是否应当对姜倾事件负有失察责任?姜倾率余军叛区逃虎,又是否与59区的亡区有关联呢?”他补上了一个狡猾的假设,“如果她坚持信仰、誓死抵抗,区民也不至于恐慌溃散至此,会有更多生还者?就如报道所说,前面那些声嘶力竭的区民……也许他的母亲,她的孩子就能多回来一个呢?” 问题越来越情绪化,越来越有渲染力。沈坠兔越来越痒了,她被钉在座位上,短指甲的手近乎从抓转为了掐。那个男记者却似乎已经上瘾,完全沉浸在一个自我框定的角色人设中,声音激昂回荡在记者接待场内:“沈总席,我们不要听官方道歉,也请你们不要再捂嘴,你捂得住全朱雀子民的嘴吗!大小姐总席,请您就我上面的问题作出正面回答!” 第7章 蛇心 【蛇心】士动将走 沈坠兔并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眼神只是落定在男记者身上。 是沈坠兔左手边的郑鸣先动。 但不得不提,此刻沈坠兔的内心并不是感恩。 她眼神黑洞洞的,更说不上放松。她看到了一盘棋。是的,一盘棋。 不是国际象棋的皇后要被杀了,而是中国象棋的将被将军了,而此刻,一枚士退了下来。 郑鸣低了低头调整麦克风,用了“不应而言”的权利直接对那位记者说:“这位记者,我十分理解您现在的心情。但身为新闻工作者,我们务必讲求真实客观,不用情绪发言。目前为止,现场分明并没有任何工作人员意图干扰您的提问;直播期间,您的提问也会完整传达给公众,供给全民监督——即使您现在的提问有一些过分地主观和情绪化,我们也会尊重并信任每一位到到场的记者,给予充分发言的空间。” 第8章 停顿一下,郑鸣接下来的用词却是一种白面官腔的警告:“但我还得和您再强调一遍:身为新闻工作者,务必求真务实,理性客观,做民众最真实的传声筒与沟通器。” 打断。一个完整的节奏打断。 沈坠兔保持沉默,目光沉沉。 他的眉眼飞速在沈坠兔的脑海里留下刻痕,与某个储存回忆空间的照片一丝一毫地完美对上,又扭曲了另外一枚不知名的棋子落到盘上。在这种超脱的感觉中,沈坠兔的心静了下来,先侧首示意郑鸣,又抬起手点了一下耳朵。麦克风自动探头对准沈坠兔,她微微笑了笑,紧张和松弛这两种感觉在她的肢体神态中呈现出一种矛盾的协调。 此时此刻,朱雀半数区民正通过智能镜头窥视沈坠兔哪怕一次眉毛的跳动,来评审她首次在59区沦丧后的公开发言。 记者会现场本来在郑鸣说到一半的时候,也就是警告那位男记者时,现场甚至还有轻微的哄笑声。但是,在郑鸣所有的话语说完之后,全场又都安静了下来。 男记者深呼吸一口气,也迅速整理好了表情。随着郑鸣的归位,他几近涨红的脸慢慢找回了点客场的尊贵与审视:“我明白了,谢谢郑席。不论如何,沈总席,我想听您的发言。” 静,又静。 如果说会议室的静是可掌控的静,这种安静就能把人的命都给磨掉半条。 “说实话,我不知道。” 众人惊愕,包括旁边的郑鸣和何同衣,连那个男记者都浮现了并非得胜而是震惊的神情。沈坠兔对着麦克风,重复了一遍:“您刚才第一个问题是问我,是否对姜倾叛区这个行为有过预案?我的回答是,我不知道。” 她不笑了,眉头慢慢皱起来:“战时,我们时刻观测姜倾的行军轨迹。出现偏移时,我们内部也曾经出现过讨论,最后得出结论:将在外,她为主。” “我们朱雀上下,都曾经把姜倾,当成最真诚的同胞和最值得信任的将军。所以,当时的我也好,整个朱雀总部也好,都未曾干预过任何将军在战场上的行军决策,除非他们发来救援请求和回军通知。” 沈坠兔一个一个对下来他的话锋:“综上,关于军事预案的提问,我的回答如下:我们战时只有一个最高目的:在内,领土不丧;在外,子民回家。所以,军事预案的范围,不包括对将军战后的审判,只有对战时敌军的方案。我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哗然,声音又起来了,像间奏。 沈坠兔眯着眼:“第二点,记者同胞,你问我的是姜倾叛区逃虎这个行为,是否有关59区的亡区。我给出的回答是:无关。” 现场细碎议论声更大,沈坠兔面色不改,苍白着,□□着继续她的发言。 “我可以非常诚实、直接地告诉大家,59区现场的情况十分惨烈。以少对多,基建不通,农田被前任总席朱颜规划为公园,商业却拖延发展。当地年轻人,早都往数字更小的中心区域转移。最后,我们滞留59区的城民,就多为老弱了。”沈坠兔叹息,“姜倾的军队纵不叛区,也无法改变59区亡区的现实。不愿意面对的真相,无法改变事实的本质。”沈坠兔停顿了一下,“诸位,我们不得不一起面对这一惨烈的现实,和——真相。” “第三问,如果她坚持信仰、誓死抵抗,是不是不至于区民恐慌溃散至此,会有更多的59区生还朱雀区民?”沈坠兔一鼓作气,“我的回答是,‘是’。所以姜倾有罪,毋庸置疑。她的行为应该受到谴责问罪,这也无疑。但我们绝不能把责任全都推卸到他们身上。我最好的选择,如您所愿,是不是在发泄情绪,痛骂姜倾。这样我就清白吗?旁人也无辜吗?59区也能虽死尤荣吗?不会。重点不在这支军队上。” 那个男记者沉默了。他满脸压抑的神情底下是,我分明与你沈坠兔并不是同一阵营,就差把“朱”字写在了我的脸上,怎么你说着说着,好像是我特地来给予你一个台阶。 “来,到现在,我已经回答你三问了,那么记者,也允许我问你一个问题吧。若已定姜倾有罪,那么姜倾带走的朱雀军民,是否也同样有罪?”沈坠兔笑笑,面对记者的沉默,她很贴心地接上了刚才自己的话,“实质上,他们只是听从了自己的将领罢了。所以,此刻,并非判谁有罪之时,姜倾有罪又如何,无罪又如何?事实上,该发生的都已发生,我们朱雀真正需要的是一个当下最优的解决方案,而非定谁的罪,责谁的事。事实上,真正有罪之人还在这里义正言辞地发言——你我都心知肚明,记者,与其说你在问罪姜倾,不过是想问罪于我。” 听到那句“问罪于我”,全场二度结冰。 寂寂压场,沈坠兔继续发言:“我想说,59区,无论什么原因,确确实实是沦丧在我这个总席手上的。我该负全责。若有幸能执政到我任期结束,余下时间,也不过只求能戴罪立功,不要让沈坠兔在朱雀历史上成为丢区的千古罪人而已。” 回答结束。接下来的提问,多是何同衣的发言与回答,很少有记者再直接发问沈坠兔。沈坠兔比起回答,更多是在后面起到了一个吉祥物的作用。 发布会结束,车里与何同衣同行的沈坠兔陷入一种更深的沉默。这种沉默类似于一种入定,何同衣没去打扰她。而再沈坠兔再次抬起头时,何同衣也很恰到好处地给她汇报最新的舆论情况。 她最后却又停了一下,说:“那个记者……朱寻树那边是否还要再去多加关注一下?” 沈坠兔的疲惫从她的眼睛里淋漓尽致地流出来,“关心朱雀子民真正的生活,就是关心我了。” 何同衣颔首,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直接切了最新的战区情况。 60区的紧急应对措施,58区难民安置情况。 沈坠兔在听情况的时候,脑子突然清明了许多,明确知晓自己目前有责任要去做什么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远远胜过无所事事混沌不堪地陷入泥潭。 她回到家,需要立刻想出办法去处理这些问题。 关于朱雀总部对姜倾的态度和处置,这场发布会开下来,近乎就是明着搁置了。搁置是无能为力的拖延,而不是理性趋势的决策,就更让沈坠兔目前的执政状态像在烈日下挣扎着不要融化的冰,拒人千里,雾气飘飘,焦灼内里,不堪一击。 民舆沸腾,现任总席沈坠兔看上去好像始终回避这个想法:姜倾有罪。 据传,姜倾不仅是现任总席沈坠兔的大学同窗,更是燕寻大学沈坠兔的初恋爱人。 这种结果,无疑不专业,不理性,不爱区。 当日下午,原来沈坠兔还有一个访问活动,但她却在记者发布会之后直接取消了这个安排。“我需要一个安静时间。”沈坠兔对何同衣下达的这个指令,并没有征求她的意见的态度。何同衣体贴地点头,但在车上最后依旧贴心温和地补充了一句:“总之,60区和58区一切都在控制中。但是,就个人而言,总席,我很担心您的状态。您是否……需要心理干预?” 不知为何,沈坠兔对这种体贴感到不是绝对畅快的暖心。 就像是灾民福利和生存却得到了保障,却是在尊严和隐私被暴露的前提下。 所以沈坠兔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久到何同衣以为沈坠兔不会回答之时,她才开口:“我不确定,但是,同衣,真的谢谢你。”她闭一闭眼,“你是我一直以来,都很可靠、很信任的的同伴。” 车停下了。她们没人动,却不约而同地往外看出去了。车窗上倒映出何同衣和沈坠兔相得益彰的服饰风格,沈坠兔的衣着风格用肃穆的庄重来称,何同衣的衣着风格就是沉默的拘谨。沉默,不过是肃穆的一种表象。 何同衣缓缓叹一口气。 她默默看了沈坠兔一阵,目光却已然绵延向远处,似乎已经不是在看沈坠兔了。 半晌,何同衣打开车门。下车前,她说:“总席,您放心,我会安排人代替您出席那个访问活动。”她往外走,接上祈祷的口气,轻轻念诵,像是自言自语“南生朱雀,世事无缺。我们会在路的尽头再相逢。” 第8章 蛇心 【蛇心】 沈坠兔的车已走远,让我们再贴心地把镜头给到同样冷冰冰的另一端。看布置,这大概是个审讯室。不过,就算油漆刷得再完美,这也能让人一眼就认出来这里是牢房——活泛着一股死气。没有软装,没有家具,只有阴沉压抑的面孔和不耐烦的态度。 一个男人端端正正被镣铐铐住,坐在椅子上,门开了,阴影打到他的脸上。 为首的来人是一个青年男子,他的脸色相对之下倒是不错,甚至可以用红润饱满来形容,就连朝门口警官道谢的口气也是平和有礼的。他身上朱雀徽章金光闪闪,底下“朱寻树”的名字打印得标标准准。 而跟着他的是一个短发女人,相对神情就疏离很多。她的朱雀区标外面还额外镶嵌一道黄圈,这是朱雀黄席的标志,属于文部首席喻明戈。 第9章 “你是姜英杰。”喻明戈率先开口。 “我是。”姜英杰承认得干脆,没有嘲讽这累赘而多余的询名程序。 他们落座。朱寻树职小却话先:“我很遗憾,姜倾将军的事情。” “叛区就是叛区,她已经不是将军。”姜英杰前半句肃穆,后半句却带着半友好半自嘲的气势,“不必因为她是我的女儿,就给我这个面子。” 喻明戈冷淡:“管好自己的罪吧,你还不足够让朱雀区一个小孩给你面子。” 朱寻树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微微侧头,意思是喻明戈不该如此态度,但他又克制地低下眼神,一句话都没说。 姜英杰也不生气,只是笑,说出了那句古今都同的话:“孩子,留人三分面。你还年轻呢。” 本想继续压力审讯的喻明戈,此刻却已经审视完了姜英杰的状况。他的指甲快近全黑,面色灰白,头发少乱,背脊却始终挺拔,眼睛蹦出一种不合情理的精明光芒。姜家,也终于从一条伴狮之龙退成了僵死之虫。喻明戈想到此处,不再有气——无论这气是为公为私——她转了策略,只拿出本子,又掏出一支笔,捏了两下,那支笔又脱离手控,拓成小型机械支起笔骨,激光辅印:“你说,我们记。” 朱寻树也适时补充,对了下隔壁墙面的镜头:“兔灵也会随录。”他闭一闭眼,虔诚在心“南生朱雀,世事无缺。万望老将军知无不言,又谨言慎行。” “姜倾之事,我不知情。”姜英杰并没有念朱雀词,只是一字一句,“这句话我说了没有百遍,也有十遍。” 朱寻树接话:“不是姜倾叛区之事,而是59区防御情报泄露之事。” 听闻至此,姜英杰更答出一副胸有成竹之气:“按照规制,59区的军情防御工作,也是姜倾负责。你们应该去抓紧时间逮捕姜倾才是啊。” 姜英杰,也曾经真为英杰。白虎区人,青年时畏罪潜逃,独自带女移区朱雀,为将为公十几年,比起对朱雀的信仰,他看起来更像是信仰程序正义的人。繁文缛节不会让姜英杰恼怒,包括像“确认姓名”这种分明在这个时代,已经像是增加气氛、浪费时间的环节。 但是问罪于他,哪怕是嫌疑,却能完全激起他的提防之心。 朱寻树早就看出了这一点。 预料之中的没有进度,他不经意间已经将背靠到了椅子上。 喻明戈反倒在这时平心静气:“情报泄露工作的第一责任人姜倾都潜逃了,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要尽可能地还原事实。” 姜英杰身体趋前,像是一头被铁链暂且拉住的困兽:“我的罪,只有在白虎区‘扰乱安全’,没有在朱雀区‘背叛渎职’。而且,之前的事,我不后悔;现在的事,我也问心无愧。” 喻明戈用疑惑的口气,:“可是,十一天前,姜倾却又擅自越权进入牢房,与你见面,整整持续了33分29秒。这次会谈,无兔灵,也无旁人在场。你却说姜倾什么都没告诉你?” “哈,你们还不明白,姜倾此人,不过一头养不熟的狼。” 阴沉沉的回答。姜英杰此话一落,其余二人皆不说话。他横眉冷笑:“她就是这么坐在……在黑暗中坐着,与我面对面盯着看了半个小时。你知道她眼睛里那时的光闪成什么样吗?”他面色突变,夸张地比划了一下,“又亮,又闪,又阴沉沉的……那是狼的火……嘣!她想拉着我一起死!这个女儿,她就坐在那里,沉默了整整三十三分钟,以此想拉着她的父亲一起死!” 见势不对,朱寻树安抚他:“我们没有不信任你,只是事出反常……” “你们就是不信任我!” 姜英杰猛地想要起立,却被带电铁链立刻困回原座位。但这种当权者气势蓬勃,情绪爆发性地突变,已经足够让朱寻树和喻明戈二人心惊一下。他们同时都近乎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个人:那位大小姐总席,沈坠兔。 她对外还是一只兔子,温柔,亲切,想法政策灵活多变。可只有心腹之人明白,在上任最初,她议事时,情绪阴晴不定相对于姜英杰此刻,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要不是姜倾坐于其下,总能安抚控制,怕是大家开会前都得去买个情绪疾病保险。 也不知道是否心有灵犀,他们彼此互相看了一眼,近乎不谋而合地决定暂时终止对姜英杰的审讯。 两人行至外室风口,朱寻树止步:“此事干系重大,我身份有碍,不便和朱雀总席沈坠兔直接通报,还得麻烦你了。” 喻明戈转身,只点点头。最后,她却又补了一句:“沈总席并非不用它派的领导,也不是一个独裁者。她调任你做司部首席,你自然担得起监督权和汇报工作。” 朱寻树半苦笑着摇头,叹息:“那他就不该被提那么多次还不判了,他只是没有说出沈坠兔想听的话而已。” 谈话至此,已经无法再说下去。 喻明戈快步离场,在很远的另一头,沈坠兔已然摆棋待她良久了。 喻明戈下审后的第一目的地,就是沈坠兔的居所。 沈坠兔的居所,南临几百年后极端气候的岩浆海而建。其别墅落址左右抱山,北通路,录的尽头标志物是一个特殊科技雕琢保存的冰凤池,下铺涌红色岩浆,取“水火可同容”的包容天下之意,以彰显沈坠兔的宽阔胸怀。别墅内,不设置任何工作人员,也没有宠物,只有人工智能层层检测的死气。 喻明戈的直升机落下时,不由感慨:才出监牢,又到了一个监牢。 如果这里真论有什么活物,那现下常伴着她的就是人工智能兔灵和时不时来她家中到访的公务人员了。 已是黄昏。 大落地窗外,夕阳红血;静室棋盘侧,庸人落子。 家常茸白睡衣的沈坠兔正窝在一个小沙发上,在兔灵的报告声中抬头,对喻明戈笑:“你果然差不多来了。茶没有,棋摆好了。” 喻明戈脱鞋落座。 面前摆着一个象棋残局,沈坠兔像是对其苦死良久。喻明戈一眼就看出,虽然沈坠兔黑方棋多,但却大劣。原因在于沈坠兔只有两士一象三卒,前三个字都是无法过河的防守之子;红方残四子,两车一兵,气势汹汹,吞三卒怕是只在几步之间,接下来就可攻下黑方。 沈坠兔不再俯身,只靠背仰眸:“蚯蚓降龙,这个残局名字随然帅气,可是我想要黑方和,用两卒去牵两龙,用一象一卒去保黑帅,却是一步也错不得啊。” 看得出来,沈坠兔并没有真想让喻明戈解这个残局的意思。 喻明戈只是落座。她渴了,却一动不动。 “明戈。”沈坠兔突然转了软软的语气,终于与她的衣着看起来旗鼓相当,“59区没了,60区,青龙想要,也给他们。但58区,不可再丢!钱财为军需之物粮,信心却为军队之脊梁。后方,你们得留住民心。” 喻明戈回答:“我自愿为朱雀一卒,断青龙那颗劝降朱雀之心。” 沈坠兔大笑:“不必你去掏那龙心,你只需要和一‘象’共守,就是你的大功。”她定定又坐起身看她,“别人,我不放心。” 明知沈坠兔只是亲近的套话,但面对她的目光,喻明戈还是下意识低首了:“朱雀全子,定都尽心。” 沈坠兔不明地笑了一下,接着去论那个棋盘上的残局‘蚯蚓降龙’:“两‘士’自然为郑鸣和何同衣。但那只象啊……虽然不可过河,却可出阵防守之‘象’,当是……”沈坠兔犹豫着收声。 喻明戈给沈坠兔了一颗定心丸:“蓝位林云客,外交部首席她当了四年,与沈总席您同届任选,定值得总席的信任……如果总席是担心吴晖越,他又已经调取司部。姜倾纵然与吴晖越有旧谊,吴晖越又一心爱慕林云客,众人皆知,可毕竟就连姜倾之罪都尚未理明,就远远未到定吴晖越罪的时候。他们都是一心为朱雀民众之才。” 沈坠兔听到这个答案,摆出了一副舒心也不舒心的腔调。但是那个话题就已经翻篇了。沈坠兔把棋子一个个收了起来,重新摆放。 大玻璃窗外的夕阳已经半沉入炎海,血腥的红和生命的红昏沉沉地搅合在了一起,成了打翻的半干不干颜料盘上艺术家的多余材料,而他们真正的缪斯千百年来却总是高高挂在晦明夜空之下。 沧海桑田,炎水钢地,永不改变。 那是月亮。 夜晚到了,兔灵按照标准时刻,自动把室内所有照明打开了。 中央的主体照明设备,则长得像一个扁平的白月亮,探出来的黑驱杆像藤蔓一样挂坠着点点的光源,亮的一瞬间,如漫天繁星绽开。 剩余长灯,都内嵌在书柜缝里,铺照众书。沈坠兔家里,最大的就是书柜,里面一本本的书,用沈坠兔的话来说“不是那个人看过,就是这个人看过,纪念嘛,所以都留下来了。”; 喻明戈看向书柜,整整齐齐,分门别类,所以根本不像一个人的书柜。 第10章 一个人的书柜不可能不存在偏好。 灯暗灯亮的交错间,沈坠兔已将正式的棋子摆完了,两军列阵,各在其位。喻明戈生了些许时光的感慨,她定定看着棋盘,说:“也好久了。” 沈坠兔“啊”了一声:“是好久了。” 她们面对面,互相处于同一时空的不同感情中。喻明戈想的是大学和沈坠兔的第一次见面,棋房昏昏暗暗,人流随着朱寻树统统散开,唯独剩下一个当时坐在轮椅上的沈坠兔,柔柔弱弱,神游天外,谁在那时能想到她就是未来推翻“朱姓”制度的第一个外姓总席。沈坠兔呢,她脑袋里只有一些朦胧的影子,走进了,又什么都没有了。回忆和平时代大学的时光对现在的她来说额外残忍,有什么保护机制好像特地把她拦在了和那段时光的外围。 烟应该要起来了。差了点烟。 可怜沈坠兔不抽烟。她只能说:“和我下一盘棋,我给你烧茶。” 她说这话的时候,口气还带了点娇纵和幼稚,是那种有恃无恐的儿童不学自会的语调。这让喻明戈突然意识到,今天本来应该是来汇报姜倾案的进展的。 可是沈坠兔关于姜倾的案件,半句话都没问。 茶起棋走,烟也升,缭绕着,包裹着,人也无了别的念头,全部钻到棋上。也不知喻明戈是不是有意让沈坠兔。这一晚,她们共下了三把才送客,三把,沈坠兔皆是大胜。 暂别【蛇心】 后接【珠面】旧事 第9章 珠面 【珠面】 雨走后,就是风急。 门落,姜倾和一阵风一起涌进这家咖啡馆。吴晖越的午饭已经只剩下狼藉,而姜倾却只要了他请的果茶,说是早上起得早,午饭已经自行吃过了。 筷停,吴晖越仰起头,止不住地笑:“我这辈子就佩服两种人:上大学不谈恋爱的,上大学早起的。” 姜倾拉开座位,放包落座,含蓄地回:“那你目前也一定很佩服自己吧。” 虽然长相生得冷,但姜倾一开口总有让熟识之人间气氛起来的能力。吴晖越也顺势不提昨天犯下的错事了,笑着摇摇头,说了句“这哪能啊”,又点了两下桌子,亮起了一个新屏幕:“先关心关心我吧。你看,她发新照片了。” 姜倾略看了看屏幕,不置可否:“你认为我会站在你这一头吗?” 吴晖越:“你少来。我只是想知道你对林云客的看法。” 姜倾拿到了咖啡,喝了一口:“我的看法不重要啊。” 吴晖越也喝了一口水,鼓起勇气:“我知道你。你啊,你啊——就从你的角度。我知道你是那个……” 姜倾低了低眼,略有些嘲讽:“嗯,我喜欢女生。”她又再看了看屏幕上林云客最新的照片,“我们都是一个点区一个高中出来的,还是我们两个从高中到大学的学姐,什么角度都不方便评价。你不如问问朱寻树和郑鸣呢?” 吴晖越吃完了最后一口饭,说:“我不想和他们说。” 姜倾盯着他的叉子,摇摇头:“吴晖越,你的心太白了。” “坦白的白?”吴晖越擦擦嘴,问。 “直白的白。”姜倾轻轻笑,“很直白,很简单。林云客,人如其名,像一片云。” 吴晖越显然竭力想辨别一下,但最后还是露出姜倾那种十分熟悉的颓丧气。不相信他的并非姜倾,而是他自己。他们面对面静坐着,只有流淌的风声掺着歌声佐餐。在等姜倾一杯咖啡要喝完的时候,吴晖越终于若无其事又起了话头:“下午的开学典礼,朱颜总席会出席。朱寻树不方便作为总学生代表再发言了,我猜哦,这应该是你的活吧。” 姜倾习惯了宽纵吴晖越的思考节奏慢半怕:“那我就不会这么清闲地和你在这里喝咖啡了。”她召唤了自己的手机屏,“最新名单上的照片是……啊,是她么。”她捏了个轻飘飘的尾音,“难道不该是林云客吗?” 谁? 吴晖越也打开了屏,看到了一个黑发女孩穿着校服坐在轮椅上,面带含蓄羞怯的微笑。 是她啊!吴晖越大声说,我前两天助人为乐的那个新学妹。你还说人家腿没事? 姜倾无意识地咬吸管,没有立刻接话。 照片下的名字显示:“沈坠兔”。三个字,标准黑体,端正清晰,与她照片里软绵绵的样子毫不般配。过了好一阵,她才说:“原来真的是兔子,我之前是乱说的。” 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吴晖越用不用掩藏的不满彰显他和姜倾的友谊:“姜倾,你对人家名字有意见啊?” 姜倾继续自言自语:“我好像当时确实没有问她名字。” 听到姜倾如此说,吴晖越却又生了几分好奇:“所以就是这个‘沈坠兔’代替了林云客做学生代表?虽然她确实励志,身残志坚,但她毕竟还是新生吧,云客已经拿了好几个奖项了,还是上届‘荣誉嗣生’呢。”又看照片,沈坠兔无意间在吴晖越这头利益上的得罪他的过失,用她的一张照片和一个笑就轻松弥补了,“好吧,这学妹眼睛是亮亮的,圆圆的……看起来朝气蓬勃的……” 果茶见底了。 姜倾松开吸管,又问:“她是谁?” 这次的问题显然不是关于名字的了。 吴晖越也不笑了,现下比起对林云客的惋惜,他确实也存在了困惑。学生总代表与总席的见面,是可以写进履历里面的光荣。按道理来说,哪怕不是林云客,这个人他们也应该认识或听过名字,不会太出乎意料。人活到哪里,都是一个圆圈。阶层并不是一条横线,一个台阶,很多时候,它都是圆的,还会有重叠,扩展,收缩,融合。 吴晖越大胆猜测:“燕寻大学要响应号召,进行对残障学子关爱的推广宣传?” 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姜倾不再重复沈坠兔没有这个残疾的事实,她确认了人无法简单通过他人的语言立刻改变内心坚信的观点。她放下了杯子,干脆利索地背上包:“我走了。” 也不等吴晖越反应,门又升,压力差让姜倾的红发随着另一阵风扬了起来,发是软的,这红就曲折缠绵,肆意伸展,光影变换,蓝天之下,另一头的红,却是软得方方正正,毫不逾矩。那是一面旗。朱雀红旗下,沈坠兔佩戴校徽,校服端正,头发被拢得又蓬又高,安安静静地坐在等候位置上。 “其实我以为大学不会再有校服这种东西了。”沈坠兔突然说。 这个声音和周围人的紧张形成反差,而她周身却一个人也没有,导致其余人看了她好几眼,才发现她是在和肩膀上的兔灵说话。 兔灵越过反应,直接回复:“兔兔请加油,兔兔也请加油!”第一个是沈坠兔的昵称,第二个是对它的自称。沈坠兔显然认可这种天才设定别有趣味,很给自己面子,极其虚弱地笑了一下。 她怕热,好热。 风急过后,是烈日当头。 今日沈坠兔没有坐轮椅,出人意料地空落落站在一个角落里。这里有准备表演的舞蹈团的,正装以待的主持人和安保人员。她像一个被捧起来的异类。也有很多人在打听试探沈坠兔是谁,怎么直接从一个无名指人到燕寻大学面见总席的代表人物的,却依旧没人上前和她搭话,直到结束终排,舞裙翩翩的林云客来到她面前。 林云客轻声细语,拿出一张湿巾为她擦汗:“你热吗?” 沈坠兔“嗯”了一声,林云客正式舞裙的羽毛让她的皮肤很痒。她又轻轻眨了眨睫毛:“你热吗?” 林云客笑了:“要求如此呀。” 沈坠兔喃喃:“那为什么不是总席听子民的要求呢?” 这个问题很哲学系,林云客没回答。 直升飞机的降落声打破了这种只盘旋二人间的可怕的寂静,本来近乎寂静的操场突然涌起无数的人声,欢呼雀跃,迎接朱雀总席朱颜的到来。 若不身临现场,很难让人真正体会到可怕的号召力并不是几声欢呼,两句尖叫,而是一股浪卷起来的海啸。从古自今,人站在沙滩上,青年人以为靠滑板的桀骜,中年人以为靠轮船的科技,老年人以为靠天命的认知,他们就能征服大海。可真当海啸来临的瞬间,你会发现,原来人的渺小,在绝对信仰的海啸面前,是属于一只微不足道的虫子的渺小。 朱颜红唇黑发,英姿勃发,在浪的最高处,笑着招手:“南生朱雀,世事无缺!燕寻大学的学子老师们,你们好!” 现场的声又高了一个浪潮。 而沈坠兔却没有裹挟进去,就像叶公好龙,真临此日,她却轻轻皱眉,一种奇妙而锋利的恐惧从心脏裂向全身。此时,林云客也已经无暇再看顾沈坠兔,只匆匆和她打完招呼就离去了。朱颜的直升机比预定的时间早到了二十分钟,她们得立刻候场准备表演。 歌舞开门,接下来是大学老教授与朱颜的亲密会谈,再后面是总席与学子的十分钟问候。这是朱颜的个人秀,不同于其他领导年稿的冗长,朱颜的观点精简,亲民,锋利,不掉书袋。行文到最后,朱颜甚至不再看任何文件,面对面对在场众人进行演讲 第11章 “……所以,燕寻大学的你们,无疑是朱雀最给予厚望的大学生。最后,对燕寻大学和全朱雀的学子,我有三愿。” 透明麦克风全角度包围,朱颜毫无限制地在台上挥手、移位、互动。 “第一愿,愿广大学子珍惜时光,奋斗向上。” “第二愿,愿你们与朱雀区的理想并肩前行,永怀希望。” “第三愿,愿你们承朱雀区的最高信仰:可以被打倒,但不能被灭亡。” “火——自古以来,凡生命所在之处,是不灭的!” 欢呼声,掌声。 南生朱雀,世事无缺!南生朱雀,世事无缺! 终于到了沈坠兔的戏份。比起其他人的狂热,沈坠兔只觉得热。她一步一步登上了台阶最上方,作为燕寻大学总学生代表给朱颜送花,身后还跟着一个优秀毕业生代表和燕寻大学深造生代表,分别负责戴帽和献纪念徽章。 逆光而上,朱颜的脸在太阳下半明半暗。 她微笑着拥抱沈坠兔,和花一起,还亲切着说了什么,拍了拍她的背。 很不幸,沈坠兔没听清。她自顾自地坠入一阵了解离中,因为朱颜身上过于锐利的香水,和腻味的热混在一起。她现在是一种灵魂出窍的姿态,眼神无辜又天真地瞧着地板,仿佛回到了最幼小的时光。她就是用这种眼神往天上看的,看那棵童年的树,她期待着家人会出现在那颗树下,随后惊喜地上来看到她的素写画,拥抱她,鼓励她。 绝对不是这样的香和热。 沈坠兔僵直着,无助着,但这种表情一定不适合出现在新生代表上。她只能尽力带一抹笑,一直到朱颜松开她,与她牵手,合照。 沈坠兔光没有任何焦点,甚至都没有很场面地回搂朱颜,最后站在台上,用本能下意识地看向一台飞行的摄影机。 飞行摄像机另一端口的控制面,只穿了一件无袖和一条牛仔裤的红发女人依旧在无意识地不断咬吸管。这是第二杯果茶,姜倾出神地想,今天她绝对不能再点第三杯。 可是她的眼睛和她的大脑分道扬镳。 她盯着沈坠兔的眼睛看,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很正常,她却认为沈坠兔好像在求救。 就像一只悄悄红了眼睛,瑟瑟发抖的兔子一样。 第10章 珠面 结束后,沈坠兔去后台取了轮椅。 她脑子里充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情绪,剩下的精神力只能让她小心翼翼地沿着镜头边沿往外走,避免干扰离场人流。 已经分不清是真是假,她总觉得有很多人正在注视她。 她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后头还有几个表演,但怎么样都不会有沈坠兔的演讲。她用学生工作的便利,趁势早退去了主干路。 迎面来了个机器燕子,传的辅导员给她的信息,让她过会儿去教学红楼开会。说是开会,实则就是再多给个露脸的机会,算是这位沈坠兔从未见过的辅导员给她示的好。一个辅导员手下几百个学生,估计他现在也在一头雾水,这个沈坠兔是怎么上的名单。 沈坠兔没有回一个消息,直接放回了燕子。站得笔笔直的沈坠兔在管理员的帮助下,接过了折叠轮椅。她又坐上了轮椅。 不过,此刻管理员无论是震撼还是不解的眼神,都已经无法伤害到沈坠兔了。 她手动摇起了轮椅,顺着树下人行道往外走。 她没有去红楼的方向。 主干路高树开路,大学一直是绿植被覆盖率最高的地区。此刻的路冷清地有些格格不入,大部份的人都聚在了朱颜总席的开学礼现场。阳光洒下来,但沈坠兔已经没有了刚踏入校园的那份跃跃欲试,反倒是一种痛苦缠了上来。 太早,太快,太不对劲。 指腹摩轮椅胎,这是一个路的交错路口,她停下。 “你好。” 沈坠兔没有喊名字,只是轻轻地喊,身后的兔灵也跟着复读一句:“你好。” 树荫底下,姜倾无袖黑衣,双肩包,电子眼镜。她手上是一杯红色的果茶,和她的头发颜色护互为衬映。她听到招呼,像是轻微惊讶‘啊’了一声,侧过头:“这么巧。第三面了。” 沈坠兔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臂线条肌肉上,突然又热了。她的脸有些红,一时找不到话来说,只记得林云客怎么问她,她就怎么问姜倾:“你热吗?” 姜倾喝了一口果茶:“热。” 接下来该怎么对话,林云客没教她了。沈坠兔飞速地再回想书中的?,前次用了言情小说的开头,上次用了明传奇的戏腔,这次又该用什么语气。 自幼以来,沈坠兔无法和人深入交流和维持长期关系。但她好像从来没有那么想突破一次,心里之前和朱颜拥抱那种裂开的恐惧,现在结疤,轻微的,又惊心的痒。 痒,是一种躁动。 “你晒吗?” 这就是沈坠兔转了千百回后转出来的新话了。 姜倾笑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装束,收放自如:“我以为我这样会比较有魅力。” 沈坠兔看上去有些迷惑不解:“嗯……看来你喜欢的异性,审美很特别。” 人的语言天赋部分也许不会因为缺少交流而退化,沈坠兔心想,她的锐利评价倒是比绞尽脑汁的寒暄接的快。 姜倾却自然地接下去:“哦,这个嘛,我其实比较想吸引女生。” 这回是沈坠兔笑了。她坐在轮椅上,笑得几乎直不起腰,甜蜜蜜的快乐从眼里溢出来,两人直接的一层无形的膜直接被勾破了。只是沈坠兔并不知道姜倾的满足感是从哪里来的,如果她没有感觉错,姜倾看到她笑,此刻的她比她还开心。 “怎么了?”姜倾又低了低头。 沈坠兔笑到最后,甚至轻轻擦眼泪:“姜倾,那你很有审美诶。” 沈坠兔念姜倾名字的时候连名带姓,咬字是软的。 很像兔子。 沈坠兔这边笑完,则又大大方方地又抬起头打量姜倾,发现她戴电子眼镜,显得脸很文静,知性,和身材有一种截然相反的气质。沈坠兔突然想起她是法学院的人。 姜倾慢慢走到沈坠兔后面:“你去哪里?” 沈坠兔煞有介事地刹死轮椅:“嗯……我可以自己来……” 而沈坠兔这边么,今天被迫穿的大学校服,是西服正装,短裙黑袜,上半身在这个天气显然是太热了。现在她已经脱了下来,剩了一件衬衫。姜倾已经把她往前推了,眼神自上而下落在她的头顶。她的头发又乌又亮,眼睛却总是含着一腔说不清道不明的水。古代女子是秋水含情,但沈坠兔的水是柔的,也是冷的。 姜倾一时没动,沈坠兔却又有些犹豫着开口:“如果你顺路的话,我想去黑馆,就是那个体能训练多功能室,长得像一个大烟囱。” 姜倾说:“好。”她又看到沈坠兔拿在手上的西服外套,“你是不是热?” 睫毛又动了一下,沈坠兔诚恳地:“嗯,刚才很多人,很热。” 还很难受。 听完,姜倾将果茶递给她:“我推你,你先捧着吧。” 被这么一打岔,沈坠兔倒没问姜倾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准备去哪里,又为什么这么要和推她同行。一路上,她们两都没怎么说话。这种安静的陪伴却并不尴尬,好像姜倾和沈坠兔已经认识很久,沈坠兔先前的心悸也平了下来,放空一样地捧着冰冰的果茶。 学生代表献花,本来定的就是朱寻树。为了避嫌,改了和朱寻树的友人郑鸣。郑鸣出身青龙,非朱雀土生土长的当区学生,又几经波折。姜倾自然也因为这个因素被排了出去。如此,朱寻树一派,把这个好卖给了非新生的大二学生林云客。但是若是再新生定学生代表还好,如果推到大二大三,那是竞争更加复杂。林云客是艺术特长,而燕寻大学是重文的大学,就算近几年也高度抬举新科技研发专业,也怎么样都轮不到美院。 名额又得回到新入学的那一届。林云客把这个绣球抛给了哲学系的沈坠兔。 哲学系穷,但资源少,花销平,自然就受人尊敬。沈坠兔朱雀出生,身世坎坷,当年的新闻在和平年代本就让人留了一个小印象,又是靠着成绩单进来的,没有什么显赫后台,倒不失为一个不错的人选。都是新生,还没来得及考一次期末,做两次志愿,参多少比赛,衡量指标少,综合下来就这么决定了。 沈坠兔和林云客的关系也被连带这挖了出来。如此,燕寻大学得了公平无后台的美名,朱寻树避嫌低调了,林云客也有了美人仁心的风评。 但是只有沈坠兔惹了非议,主要是因为“非残疾人出行坐轮椅”的格格不入。虽然沈坠兔也没有想假装残疾获取什么便利,但本来这件沈坠兔坐轮椅就是小范围的流传,旁人见到也就看一眼,今日下来,怕是大半个年级都知道了。 事已至此……沈坠兔轻轻咬唇。 第12章 事已至此。 姜倾在沈坠兔出神的时候,静静地在后面推她。 沈坠兔前面笑得很漂亮,很可爱,也很心虚,很假。姜倾并不喜欢看到这种场景。现在她看起来很安静,很安心,像是毫不设防地沉入了一个属于她的世界。 一直到了黑馆,沈坠兔才又主动和姜倾说:“谢谢你送我到这里。” 随后,沈坠兔不动。 姜倾略有些疑惑,她没有立刻刷瞳孔进入黑馆,而是转身:“你不进来吗?” 沈坠兔:“我……站不起来。” 她又很认真地说了一遍:“我不习惯在任何亲朋好友或者陌生人面前站起来,除非是一个人或者必要的时候。没有针对你,这是我个人心理问题所导致的。” 飞来飞去的兔灵也垂了耳朵,贴心地窝在了沈坠兔的小腹前。 姜倾站在原地,目光稍微有些复杂地看她:“所以,你是在赶我走吗?” 啊? 这是哪出? 她前一次唱明传奇的腔调,姜倾直接选了部具体的窦娥冤。沈坠兔急急忙忙摇头。她涨红了脸,低着头走下了轮椅,又低着头把轮椅背在了身上,最后跟上姜倾的时候,竟然要委屈地要哭了出来。 姜倾慌得显而易见,显然她原先以为这又是一个完美的打岔。沈坠兔把前头的委屈像是连本带息一起算到了姜倾的头上,走过来的时候又没把轮椅背稳当,甚至脚一软直接倒在了姜倾身前。还好姜倾健身习惯良好,她直接眼疾手快冲过去,想把沈坠兔接起来。 结果就是,在黑馆入馆处,她们两个一起摔在了地上。 姜倾凭着本能搂过沈坠兔,折叠轮椅压在她们的上头,沈坠兔眼前充斥着红发丝和木香气。那香气不艳不浓不刺,像是闻到了一叠又一叠的金线精装图书放在暗棕色书柜的味道。她莫名想到第一次雨天和姜倾见面时候姜倾的那个低身,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喜欢姜倾为她弯下腰的那个感觉。 这是她和姜倾的第三次见面。 沈坠兔以前听说过一个没有依据的流言,如果你和同一个人见三次你还对她没有任何想法,那就是不喜欢她。 可姜倾只是……只是……路过啊……归根结底,她都不是她的朋友。只是路过……闲聊、偶遇,或者知道了她是学生献花的总代表,对她有一点好奇。 沈坠兔克制不住地越哭越厉害,哭得浑身发抖。姜倾还没来得及把眼镜扶正,直接按钮消解缩回框架——这电子眼镜应该又是她个人的一个小爱好——随后庆幸果茶之前刷瞳已经被她移交了黑馆收纳柜暂存,最后想把沈坠兔扶起来。 但沈坠兔在她身上,折叠轮椅在她们的身上。 姜倾有些头晕目眩。 是的,头晕目眩。黑馆天顶是玻璃透黑,天上一只只机械燕把人运往不同的分馆训练。沈坠兔的眼泪无知无觉,却又不断地掉,她的手臂甚至被她的脸蹭得都温热了。这是有多心碎啊。姜倾心头漫过轻微的懊恼,后悔,又有些无助地想:事已至此,不如就先躺着吧。 第11章 珠面 “姜倾,难得见你迟到啊。” 黑馆射箭区,郑鸣已经在收弓。他刚结束一轮,而朱寻树则没有和姜倾打招呼,因为他正在拉弓。 八环。七环。脱靶。十环。 朱寻树面上看不出什么,只是放弓的速度越来越慢。 播报还在继续,姜倾干脆利落地摘眼镜,扎马尾,给一双手上镁粉,微微笑:“这不是怕来早,怕第一轮让你压力大嘛。” 郑鸣就是爱和姜倾说这类玩笑:“骄兵必败。你们白虎区的区号,忘了。” 姜倾涂完粉,没法和郑鸣握手了,只能笑着摇摇头:“四海归一龙,一龙鸣四方。郑鸣,你这位青龙人士,和我们这种山里来的乡下老虎说骄傲,还是有些太时髦了。” 我在商学院嘛,郑鸣听完更眉飞色舞了,这可不得海纳百川。 那头朱寻树也已经守弓吸气了。他走过来,看了两人一眼,笑得还是很温和:“终于等到你了。那我和郑鸣先过去,隔壁有我预定的休息空间,密码你知道” 姜倾应了一声,等那两人离远了,她又收了笑。 没有拉弓,她转身去了攀岩区。 现实已是彩色抱石,错落竖镶。但姜倾依旧佩戴了模拟环境的辅助工具,她像是在爬一颗树。她喘得很厉害,却更需要一些多余的高强度锻炼。等到出了一身汗,姜倾才把多余的心情丢掉,去了休息室。 姜倾换了衬衫,抱了预存的果茶进来。 这次他们三人的见面是为了新生 “嗣生”选拔而开的。“火嗣计划”是燕寻大学直通管理层的一个人才选拔计划,需要进行资格筛选、测试比赛、演讲号召、公证选票四轮,一届选出【一人】。这个计划可以让燕寻大学的学生跳过五年基层发配,直接进入管理培训系统。 上一届的嗣生,就是林云客。 不过,这种“火嗣计划”,一开始受了很多非议,说是公平公正,却好像哪里都有漏洞,看上去就像是给家族后裔进入高层钻空子的。所以,关键就在第二个环节。“测试比赛”上。它的由人工智能出题,模拟面临不同情景,让学生以一个新身份进行处理。比如,马路维修影响居民休息,你到现场如何处理?公务文件意外丢失,你是否能做出完美解答?这个环节是全新生对外直播做题,大学得名,学生得利,各取所需,故第二轮选票算是关键中的关键。 值得一提的是,第二轮测试比赛没有什么准备或者努力的可能性。因为,它的排列组合顺序太多了。但看上去再公平的测试其实也是一种不公平,对朱寻树这种人来说,因为自幼耳闻目染,同一道题目,也许对他而言就是“如何买到矿泉水”,而对有的学生来说就是一个新世界,像是“如何组装一台坦克”。 所以,虽然不是非这个机会不可,但这种曝光和机会能够为朱寻树未来的通天路铺上很多块的前砖,让他往后的路更加顺遂。而且,这个计划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让每一届的学生最快效率地互相认识。于是,比起一场突出重围的校园比赛,它在这方面更像是一种打破陌生,引导社交的契机。 火嗣计划已经举办了六届,第一节届的嗣生已经顺利毕业,成为了现任总席的助手。这个速度,快得有些不可思议,也让火嗣计划越来越受到学生的重视,更是让燕寻大学的分数线曾经水涨船高。 那两个人都对这个计划非常重视。但聊天的时候,姜倾依旧有一些心不在焉。她的马尾还没又散掉,满脑子都是沈坠兔的……重量。 那一刻,她发现沈坠兔气质是瓷的,可是真的触摸上去,是软的。 软的,像棉花糖,一朵掉下来的花瓣,或者是被放置的一块糕,可能会在一个转角,哪个桌子上看见。你很难忽略她。哪怕她表现得很不想让人注意到,或者她可能试图用过别的东西来吸引人,可是她身上就是有一股很玄妙的气,她呲牙咧嘴或者委委屈屈都无法掩盖掉的,没有文艺的涩烈,没有自赏的清高,更没有关于性的勾人,只有一种想把人目光锁定与她的吸引力。 想…… 想再见她。 姜倾后知后觉,她好像没有沈坠兔的联系方式。 她咬咬吸管,戴上眼镜,用尽全力把注意力放到这次的讨论会上。 - 另一头,朱雀区总席朱颜还在和几个人开小会。 值得一提,朱颜今日的所有燕大行程,她都没有特别去见朱寻树。 小会人少,全场都没超过十个人。朱颜坐在最前面,后面的全屏赫然打着“火嗣计划”几个大字。一名女性教师正在拿着激光笔进行演示,头发已经近乎全白了,也不染不修,戴了是很复古的金丝眼镜,神态却是松弛着的,语气不紧不快。 是朱颜打断了她:“张老师。” 那个女老师缓缓抬头,眼神不退,语气却黏了一点希望通融的无奈:“总席,火嗣计划和您的火种战略并不适合合并……燕寻大学没有要参合我区的……” 朱颜只是看着她,一句话都没说,那位张老师也就再没说话。 那位张老师坐下,整理她的桌前的铭牌。 铭牌上,是投影的仿古草体:张全慧。 她知道,刚刚那句话说完,燕寻大学已经没有没有文学院的发言权。 道高望重的老教授明面遇冷,在向来重视文化与教育的朱雀区算是不得了的大事。在场的其他正教授无人敢应。 张全慧回到座位,后关掉铭牌灯,径直离场。 校长是个男人,他是一个年轻的老人,体现在他那精神气上。他身上有股很稳的气。他没动,但也没拦,所以,全体文学院老师对了个眼神,竟然都跟着离场。 人走了,但朱颜面色如常。 燕寻大学商学院教授继续汇报和青龙区的招商会成果。二期会面在一个月后进行,主要商讨问题是关于芯片和天然家具的。青龙最新研发的内置瞳膜芯片,朱雀盛名在外的高性价比全天然无污染家具。可是在场的这几个人心知肚明,货不重要,总席的思想导向却最重要。 第13章 朱雀区,要让四区变天了。 最后,是校长慢悠悠地:“总席,无论如何,燕寻大学都会用最大的力量的去爱区,无论是输送人才,教育人才,培养人才,还是别的,我们全体教职工,都无怨无悔。只要我们无愧于自己的良知,并且我们对得起朱雀的百年未来。” “何校长。我并不确定我代表着良心。”朱颜坐在原地,轻轻笑了,话语像刺,“我杀了不少人,也有燕寻大学的老校长,你的老同事。” 何校长默默无语。 朱颜起立,给他们留下一个背影:“可是我确定,我对得起朱雀的良心。为了全体朱雀子民生命的圆满,为了让他们不再蜷缩在这个角落,为了让未来有一天,我们朱雀子民手中文明的火把,能够在每一个时区摸到最灿烂、自由、本质的天空,我们必须——点燃火种。” 南生朱雀,世事无缺。 她又轻轻说了一句,语气没有一点锐利,像角落里一块凝固的暗血。 挖不掉,忘不了。 小会过后,还有大会。朱颜一行人转去红楼会议厅,开展专属于教职工的演讲。一个多小时过去,朱颜又出红楼,太阳已经快落了,她戴上智能眼镜,随行工作人员依旧立刻替她来打伞。校长跟在旁边,几个老教授围在后面,和她一起错落着走下台阶,却是前后分明,不推不攘。 这是准备离校了。 接她的直升飞机来了,但不是空机,反倒是先下来一个面色惨白的女人。 朱颜一时并未看她,正在又在和校长说些什么,说得眉眼昂扬,笑意盎然。 “总席……” 那女人高跟鞋,黑盘发,碎发都没见几根,抱着一叠文件。她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对话的间隙,绕到了朱颜身后汇报。 没有工作人员拦她,也没有工作人员管她。 她强撑着的端庄措辞,被她自身的一连串喘气打断。 “抱歉,我是何同衣。我的职位专用航空线路档期录入错误,今天没排出来,紧急换车,又在路上遇到了重大交通事故,最后只能让来接您的直升飞机把我捎过来。” 所有人停下,朱颜回头。 何同衣额头上还有没有完全干涸的血块,衣服却是干净整洁的。 黑伞之下,朱颜摘下镜框,按了按耳朵,示意没事。 在这过程中间,她没看何同衣的伤口,反而一直看着她的脚。 “不用穿高跟鞋。”高压之中,朱颜成为唯一的风眼,波澜不惊,完全没在意该在意的事情,“你本来就很高了。” 周围全体注视之下,何同衣满脸紧张,道歉的声音越来越轻:“可是您的新版演讲稿我没有及时送过来源文件,给您录入……” “你知道为什么人有手撑伞,还要发明新神代仿皮雨披、不用手的肩伞,或者叫别人撑伞吗?”朱颜突然发问。 何同衣下意识摇摇头。 朱颜撇了一眼身后给他撑伞的人:“人在每个阶段,看到的事情是不一样的。我让他撑伞,有的人看来,也许是我表里不一,混商政以奢己行,连同各大新媒体社对我暗地攻击。” 相比工作人员的沉默平静,周围的教授表情是大戏台各站其位,各唱一角。 “可实际上呢,这把伞是用来防弹的。” 何同衣有些渗血的脸,让腥气慢悠悠地飘在空中。这股腥气更象源自朱颜的红唇,而非何同衣的伤口。 朱颜笑了笑,继续:“不过,我也并不介意同时用伞来耍威风,挡太阳,但是,多数人最多只能看到一层,两层的表面,并不理解这么做的真正用处。所以,同衣,此时此刻,我根本不需要你的道歉,我需要的,是别的东西。” 何同衣近乎快哭了。她硬憋了一下,应声开口:“总席,我一定去查出来是谁调动了我的航空道档期。” 烈日当空,何同衣此刻脸上的伤口被晒得越来越涸。 朱颜笑笑,微微眯起眼睛:“注意休息。” 没有再看一眼何同衣,她弯腰弓身,钻进了直升飞机里。 暂别【珠面】 后接【蛇珠】现生 作者有话说: 接完下段【蛇珠】现生的切片后,是【珠面】校园旧事的专卷,二者时间线不再会专章交替出现。 第12章 蛇心 【蛇心】 这次,开了另一扇牢门。 同样的,主角也换了。随光而抬头的犯人换成了一个女人,来人自然也跟着换了身份。沈坠兔按了轮椅侧旁的几个纽,嘎吱嘎吱,停在了女牢犯面前。 沈坠兔对面的那个人,她看起来精神尚可,一头中短的头发却全白了,这种白和苍老的白不同,是染出来的银白。她眼神却还没有钝,在沈坠兔坐定后,浮出一种敏锐的试探。前任总席朱颜,现任司部朱寻树的亲姐姐,打破和平挑起四区战争,战争失策引起生灵涂炭,从朱雀全区子民的信仰沦为了朱雀全区子民的罪人。若是四区的战争能入后世历史书,那她的名字定会是“朱雀诬陷青龙行商人员纵火烧仓,此事成为四区战争导火索”这句话的幕后推手主语。 “你今天过来,59区已经丢了吧。”长期镣铐,朱颜肌肉萎缩,本想抬手,但最后只落得话语和一阵铁链碰撞的脆声。 兔灵飞在沈坠兔耳旁,用机械音提示:“请犯人与现任总席保持安全距离。”最后,它收起双耳,趴在了沈坠兔肩上。 沈坠兔打了个响指,不气不恼:“如您所愿。我今天来,给你带了新衣服,是郑鸣家乡青龙的特色。” 响指打完,朱颜的镣铐松绑,只剩下了监控探测和红外测距警告作为她们这场谈话聊胜于无的防护了。 别区的区服,再好看,朱颜也从来不穿这种东西,更何况她是战场上出来的总席。她一句不接,站起身,来回走动,最快适应一下自由:“郑鸣?你提他做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了?” 沈坠兔的眼神跟着朱颜的身影移动,坦诚相告:“59区沦丧,守区将军姜倾叛区,抛区率部溃逃,军队与总部断联已经将近三日了。这时候,财部郑鸣和我说,钱没了。” 朱颜什么都没说,只是好像突然回光返照的力气被抽干,一下子又坐下了。 沈坠兔若有若无地笑“你早就发现了,是不是。朱家的,问题,或者说,朱雀的真正的,问题所在……” 朱颜若有若无地叹息:“若是你觉得他们在政界贪污,或者他们在商界搞了什么垄断,项目,你大可以去抓他们啊。” “你也杀了很多人,有用吗?”沈坠兔定定看着她,舔嘴唇,恨不得不放过她眼神的一点轻微变化,“有用吗?你没有试过吗?” 朱颜抱胸,微微低头:“你要知道,我朱颜还是朱家的人。他们让我当上了总席,我却转身去动朱家的财富,本来就已经花了不少的力气。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些年,我已经顶了不少暴力独裁、忘恩负义的帽子。当年这个位置,我只比你难百倍而不止。” 沈坠兔又在摸轮椅轮胎,她近乎要把指腹刻个轮胎印上去。 不是这个问题。 她没有说出来,人的真心话从来不是靠问出来的。 “我不是来和你比惨比难的。”沈坠兔说,“我想向您问一点建议。” “现任总席问牢里的总席意见,我怕很快会在我隔壁床位见到你。”时间久了,朱颜甚至还生出了一点幽默,“你问吧。” “你爱你弟弟吗?”沈坠兔转了个大话题。 “我和你弟弟的关系,不用你来挑拨,就已经够差了。”朱颜撑不住表情,笑了,“这并非秘密。你想说什么呢?总不能你到今天用他用不惯了,指望把我放出来区制衡他吧。” 沈坠兔摸了摸下巴,似乎真的在考虑这个东西的可行性。 像是在感慨沈坠兔的天真,朱颜慨叹:“沈坠兔,你还是和大学的时候一样诶。那么年轻,装不明白,自以为是,又喜欢当弱势的感觉,有希望拿强者的权柄。” “是吗。”沈坠兔不自然地轻微磨牙,她喜欢通过一些微妙又不自然的触感去保持头脑的冷静,“我倒觉得,你好像比我上大学的时候,话多了不少。” 朱颜又笑了:“是啊。当年杀人,我有时都是靠一个眼神的。” “杀人,杀人,杀人,不知道杀人是你总席最大的工作和成就呢。”沈坠兔从轮椅上跳起来,带着指腹被硬膈出来的轮椅花纹,“59区的区丧,你一点都不难过吗?” “我难不难过,是要靠我在你面前的演讲和表现来裁定吗?我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怕我在你面前表现得不好,你给我换个牢房?” “钱在哪里?” “什么?” “钱、在、哪、里?” 好突兀的提问,没有刹车,没有换成,没有寒暄。 朱颜真正地停顿了一下,她记得她刚刚是不是在说朱寻树和牢房? 第14章 沈坠兔俯下身,黑长的头发在她身后徐徐晃动。她眼神灼亮,蛇一样地盯住朱颜:“朱颜,我问你,钱、在、哪、里?60区他们要,我也给。但是不能进58区,朱颜原本完完整整六十区点,不能再丢一个区点。” 朱颜不退不避,又打了个哈欠,捏了捏手腕:“还是那句话,你该查我的,我都查了。我瞳孔都愿意摘下来给你再生物扫描百遍,怕是你也找不出另外我身上还有什么别的钱。” “朱家的贪污……” “其实你也知道,贪污,基建,战争军费,补贴,转移,新货币政策,通商摩擦……是的,你都知道,你只是不甘心钱没了,来找我做垂死挣扎。” 沈坠兔抬身,语气从疾言厉色恢复成了懒懒的样子:“不对,一定还有一些。是你喂给他们了而已。” “你不用诈我了,你只是想让我死而已。” “不,准确来说,你喂‘它’了。” “……你是在和我玩文字游戏吗?” “朱颜。”沈坠兔连名带姓地叫她,“有时候我也不确定,你是会名垂青史,还是会遗臭万年。” “这些事情,好的坏的名声,对我都不重要。我杀过很多不该杀的人,包庇过很多不该包庇的人,只是因为时代需要一些人死,和需要一些人活。”朱颜闭起眼,“我不像你,我不在乎我死后的名声,我只在乎我做的事情会不会让最初的我高兴,这就是你活得比我累,将来下场也会比我更惨的原因。” 这个聊天无法继续了,沈坠兔离场,恍惚中轮椅碾过一片落叶,才发现朱雀已经近乎秋天了。 秋天不是一下子来的。 软刀子磨人,前一阵还是热的,现在往外跑,是几阵风往脸上刮,涩的。沈坠兔在潮湿的空气里揉眼睛,想到一些突兀的事情:她是怎么在这种气候条件下住这么久的?她自认为是个挺挑剔的人,挑剔制度、环境,更挑剔信仰、爱人。 南生朱雀,世事无缺。 这句从小念到大的神秘口号,她想,不生朱雀,也有孔雀、麻雀,怎么就是一个朱雀,就能有一种让全世界都圆满的口气。 见完朱颜,沈坠兔久久缓不过来,很难得地区了朱雀的祈祷堂。今日她没有特别行程,本打算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了和朱颜牢里的会面上。 所以,这次算是微服,但对于沈坠兔来说,最好的伪装就是不坐轮椅。 她慢慢地往里面走。 朱雀的神所有的参考都是仿千年前,古时山海经朱雀形象,红羽展翅,虽死犹生。朱雀总部大楼的建筑设计灵感自然也是致敬了朱雀神。朱雀区人文气息最强的地方并不是大学,而是这座中央祈祷堂。里面雕栏浮壁,无不重工贴金,沉香袅袅盈余脚下,每逢节庆,还有干冰成薄雾作兴,临内堂真像是“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了。 和平年代,学子求学,商民求金,政客求盛,多情种求爱,更泛者多求家人康健,平安快乐。而在战乱时,却都漫着一股压抑的悲凉。没有人会在此地大声哀哭,却有好多游人眉头紧锁,只求心头人太平归来。也很少能看见一个家庭再完整地出现在这里,扶老携少,几近绝迹。 乱世,更不缺年轻人上祈祷堂。 沈坠兔入堂随俗,身着红长裙,头戴黑面纱,又尊了朱雀爱明色的习俗,也随了祈祷堂戴面纱行哀的礼。这样一来,就更没人会认得沈坠兔了。 她一个人坐在长椅上,静静看着最中间的那尊朱雀塑像。 被凝固的飞翔,红的,烈的,也是死的。 沈坠兔并不叹息,也不落泪,她只是近乎麻木地坐着。这是她逃出总席身份的一个傍晚,夕阳照羽毛帘,她的侧脸凝固出一中沉默而温润的弧度。 在这个时代,以这个身份,她不敢对人倾诉,也不敢对手机倾诉,甚至不敢和雕像倾诉。能说出口的就是能说出口的,不能说出口的就永远不会有一个象征和暗示溜出去。人有时候很渺小,但有些能力却是意外的通天,怕是连真正的神都要避让三分。 她在心里说: 对不起,姜倾。 我想你了,姜倾。 活下去,姜倾。 天啊,难道真的是疯了。刚想完这些感慨,沈坠兔却又莫名从一个情深意重的状态立刻抽离出来,成为另一个旁观者去嘲笑刚才的那些心声。恢复了朱雀区总席的职业素养,武装上了前所未有坚韧的力量和剥离的能力,只需要在心里念三句话。姜倾,姜倾,姜倾,名字念了千百遍,眼神含情花掩面,最终却如入戏的专业演员看到了镜头挪开,灯光暗下,都差点忍不住为前头她在心里的想法给笑出声来。 这算是总席的职业病吗? 真是比小学生还天真,真是比杀人犯还残忍。 第13章 蛇心 【蛇心】 白虎区,一点位。 中央医院,全机械暗室。 透明流体绷带缠住了可怖的伤口,渗血的迹象没有丝毫减免。 白虎区一点区位于山峦叠嶂中的一个盆地,天然的易守难攻。但是难通路的硬伤始终横在白虎区整个大发展的头上,医疗也属于四区中倒数一二,甚至都没有玄武“心修”的灵性辅育,大多数情况下只有最基础的设备、“山地的福泽”、和病人“坚强的意志”。 显然,打双引号的两项,都不怎么靠谱。 但这位病人终究还是缓缓睁眼了。 她还不如不睁眼。浑身上下,只有她的眼睛是好的,亮的,却就像焦炭最摇摇欲坠的一点火星,而那场压死火种的大雨在此刻就是凝固的天花板。无法自如挪动的病人,一睁眼,就是永恒的天花板,不变的天花板。这种死白就像是一把镰刀,日积月累地磨每个不幸躺临此地病人的意志力。 门被推开了,一个老者走进来。 病人的视线终于转了焦点,这把镰刀短暂地被挪开了。 来人名叫张全慧,朱雀区燕寻大学文学院前教授,后来被朱颜发难,因之前关于朱雀历史的著作争议舆论降为普通教师,又在朱颜如日中天掀起战争时主动辞职,移居白虎区。此举也是无奈,当时朱雀区和青龙区打得难舍难分,恨海滔天,玄武,说到底又是一只老龟,用着玄道排挤外区人,也就只剩下了白虎区一个选择。 好在,白虎区因为自身的地理劣势再加上民族特点,反而额外敬重知识分子。张全慧移居白虎区之后,所受礼遇是不降反增,不久后不仅在白虎的教育届立足,更是在白虎政坛也有了一席之地。 张全慧知道她醒了。她把带来的花束放在病人姓名牌的旁边,牌上“姜倾”两个字潇洒流逸,正是张全慧的字迹。她搬了个凳子,坐于姜倾的身侧,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握了姜倾的手。 红发如枯,行色恹恹,却见昔日故人耄耋之年还要为她一个盛年病人操劳,还背着最后那场骇人的败仗在身,姜倾几乎无颜直视其眼。 张全慧叹着:“好孩子……” 姜倾苦涩地开口:“老师,对不起,我是被丢掉的棋。” 听完这句道歉,朱雀区的六十几载沉浮都涌入了她的心头。张全慧就算不知道形势,也能摸出一个轮廓来。这孩子,本就真心年轻!在这种劫难面前,更是太年轻。她摸着姜倾的头发,近乎哽咽:“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形势自古比人强,更何况,他们下棋的时候,每个棋子自然都有它的用处。等到了下完棋,所有的棋子就又会都混在一起,等待下一场棋局。” 高烧又起,姜倾陷入一阵有一阵的发抖,她近乎用着本能,把脸贴近张全慧的手:“老师,我记得的,我记得的,老师,你刚刚说的那句话,那是……《堂吉柯德》的话……”她开始说胡话,胡话却又带着逻辑,那是一种何其悲惨的疯狂,“我没有把风筝当成巨人,我不是疯子,我不是叛徒……我不是、他……” 黑暗里,头发花白的张全慧擦一擦泪,又近乎心碎地抱住姜倾。 这也是燕寻大学曾经的引以为傲的学生,怎么又不算她的孩子呢。 - 伤好一些的时候,姜倾求了张全慧帮她尝试迂回联系朱雀旧人。她并不清楚朱雀的情况,她知道子民她没有守住,部下她没有护住,在深切地自厌之中,又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是的,那个火种的名字,自然就是沈坠兔。 她深怕沈坠兔已经被她连累下任,沦为阶下囚。 这些猜测,怀疑,构成了她高烧连绵难退,伤口反复恶化的罪魁之一。 张全慧对她的请求难得表示了塞责推脱,只在姜倾恨不得病体逃跑,偷渡朱雀区的情况下,才冒了风险,担了大责,为她联系了朱寻树。 这个人比较好。他代表朱雀区,又不代表。在战时敏感期,又降低了发现后被定通敌的嫌疑,也值得让姜倾的信任。 秘密对话争分夺秒。 姜倾此时已经可以下地,她坐在床侧,没有招呼,言语简略:“我想申请回区。沈席可允?” 第15章 问出后面一个问题时,她的手又在发抖了。 朱寻树面容悲戚,却也省略了寒暄问候:“你因弃民逃军,已成为朱雀区战时罪犯。沈席最高令,现则抓,抗则杀。” 不知道为什么,朱寻树发现姜倾竟然因为能够坦率而真诚地和他交流而感到高兴。她点点头,不停地点头,甚至还忍不住笑了出声。她只是先前不愿意相信,现在得到了一个恳切的答案,就像悬在空中的一把利剑终于准时准点掉了下来。 是的,她没有遗漏这个可能性。 但还是痛的。 伤疤未愈,唯一明亮处,是她的眸光在跨区秘报的影像中一闪一闪。 她没有再说什么了,只最后丢下一句“南生朱雀,世事无缺。”后,连基本的告别和道谢都没有,就切断了对话。 如此打击,姜倾在养病时日,现实也近乎除了必要的交流,一个人沉默了整个恢复期。 病好初遇,她又自己一个人回到了白虎区的旧家中。 一个人都没有了。 合照不见,空留了蒙尘合照框。姜倾浮出了一点旧日的回忆,最多的,是母亲的笑和父亲的信。 沧海桑田转,母亲已故,父亲在朱雀,怕是恨不得她也“故”在战场上。 她一想到父亲,就浮出了一点嘲讽的、无奈的笑,眉毛都要跳起来。她收起合照框,把它放到一个抽屉的饿最深处。 好在,旧房屋无论如何,都对一个成年人回忆童年是温柔可亲的守护者。姜倾仰着面,坐倒在沙发的背靠上,不停地在摸受手上的一枚戒指。 是的,一枚戒指,很大的戒指,对指挥官来说近乎累赘的戒指。翡翠凝光,珠圆玉润,揣捏上去又冰又润。姜倾眼神并没有对着这枚戒指,而是近乎失焦地看着天花板的吊顶月灯出神。 这是因为白虎区为了招揽她,再加上,姜倾本就出身在白虎区,所以综合评定下来,他们给了这位朱雀犯领最好的回区待遇。他们派人把姜倾童年的住所作了翻新和装饰。月灯是姜倾点名要的,但她没有提起,这是她和沈坠兔朝夕相处时最常见到的家物。月灯名贵,随自然光调节亮度,于是夜如白昼温,白昼如夜柔。姜倾反复地摸戒指,捏戒指,戒指的翡翠就被她的手上了二次抛光,她的脑海里不可遏制地反复出现沈坠兔的脸。 静默的脸,微笑的脸,她的手靠摸到的脸,沈坠兔如无辜幼兽,瞳孔漆黑,神情专注,水汪汪的最中央就只有姜倾一个人的影子,嘴角的弧度再轻轻扬一下,像是刚刚偷吃完树上的什么果子,残留的红色的汁将嘴唇染上一层鲜艳的红。 茫然不觉,天然无罪,沈坠兔领拉着姜倾的手往下落。她抓她的手,她吻她的手,她让她的手触摸到她的纤细的脖子,姜倾拉光电弓的手,侧边的茧于是就有了阻碍。这阻碍让爱难一分,这阻碍让爱加一分。 姜倾闭上眼,近乎是要睡过去了。 眼前沈坠兔的脸就要活过来了。沈坠兔的心脏在跳,姜倾好像要被这种跳动踩到最软的陷土里,一身气力无处可用。沈坠兔的表情就好像自己已然要把心脏挖出来给姜倾看,全看姜倾是否领情般。她眨眼,不停地眨眼,望着姜倾,近乎央求着呢喃 “姜倾小姐雄才伟略,不如和我一起,为朱雀燃尽最后一滴血。” 话的尾音,沈坠兔骤然发难,张口咬向她的手。转吻为咬,人兽切形,姜倾浑身打了个激灵醒过来,大口大口喘息,宣告此次幻想的戛然而止。 她在沙发上坐直身子,低头看自己的翡翠戒。 蛇尾托,翡翠首,红线舌,绕指意。 如果是沈坠兔的话……姜倾看在这枚戒指的份上,原谅她打扰自己的休息。虽然远在千里外的朱雀区总席沈坠兔并不知道自己的犯了什么错,显然姜倾的原谅也是自说自话的。自己认定,自己原谅,自导自演,暗自神伤,就像以前沈坠兔总是自顾自认定姜倾犯了什么错一样,或者她做什么都是为了姜倾一样。姜倾已经习惯了,这种模式,那个人。现在那个人不见了,无论是主动的抛弃还是被动的分离,她此刻的脸上都会在余生没有重逢的日子时刻有一抹焦躁无措的裂痕。 她现在特别想找什么东西说说话,就抬头对月灯说:“进入黑夜。”,随后将虎毯盖在身上,好像回到了凌烈的白虎区西北地,风也刮人,草也无边。她一个人在草上跑,和鹰与风跑,跑到见不到头的最边。她不敢笑,也不敢停下,若不降伏鹰,鹰就会啄了她的眼睛;若不和风走,她就再也上不了青云。 姜倾! 有人在喊她,姜倾回头,母亲!可是永远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姜倾,姜倾……温柔的呢喃,安全的,暖和的,夜晚的太阳,太阳的光影,沈坠兔又进到她的梦里。她一个人时在图书大厅中央面无表情的脸,对着篝火坐在轮椅上翻一本质感古老的书。 别说人不知道自己在梦里,人哪怕对自己是否在梦里有所疑心,对待自己珍视之人与物,也难以逃脱心的约束与克制。姜倾走进她,她看到沈坠兔披散的黑色卷发,略微弯曲前倾的后背,专注于书本的眼睛,后背上的脖颈脆弱地一捏似乎就能碎。 姜倾咳嗽了一下,叹息着说:“别凑那么近,注意眼睛。” 沈坠兔转头,面无表情的脸张起一抹弦上的笑,像是等她握住弓柄,又像是等她踏入射程之内:“你来啦,你回家了。” 沈坠兔把书丢进火里,勾住她的脖子吻她。姜倾的世界于是卡顿了。什么触感都来不及留下,火又徒然将这一切烧碎,宣告着梦的终结和世界的重建。姜倾大汗淋漓地再次醒来,放弃了今晚安稳入睡的打算。朱雀之火,我的夜火。如果真的烧碎她的心,她的回忆,咬碎她的执念,她的梦魇,如果是沈坠兔的话——她认此一劫。 第14章 蛇心 【蛇心】 她好漂亮。 兔灵截取到的加密通讯画面赫然打在了一面水墙上。水流滚滚,投影却一点都没晃。青龙区的最新科技在朱雀区总席沈坠兔的别墅里彰显风姿。画面里,朱寻树的弹窗都被缩到了最小,沈坠兔坐在正前方轮椅上,正在给一幅油画上色,却还不忘了嘟嘟囔囔:“就不能给哪个朱寻树的弹窗视角去掉吗。” 趴在油画架上的兔灵伸缩一下它的机械耳朵表达不满。 沈坠兔怀了一点不该和人工智能计较的不好意思,又默默念了一句:“她说的话也很好听,你觉得呢,兔兔灵?” 兔灵对沈坠兔的卖萌选择了彻底耷拉下耳朵。 油画已经有了大致的雏形,那是一棵大树。这棵树是盛夏的树,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它枝繁叶茂,背景蓝天白云。可它中间却被沈坠兔加了很黑的洞,落叶格格不入地铺了满地,叶子有红有黄有绿,但都用了完整鲜丽的色选,只是有的叶子被直直地切开一半,有的当中有个大洞,都不像自然掉落。 外强中干,蛀虫阴窥,不外如是。 暂时搁下画笔,沈坠兔又放了一遍那段切片投影。 姜倾,她好漂亮。 不过,看起来,她受伤很严重。沈坠兔心里空落落的,可那双眼睛又把她的心塞满了。姜倾的红发从来不是最抓沈坠兔心的存在,有些时候,她甚至有些憎它喧宾夺主了。那双眼睛,无助,坚强,充满着不甘心。她对准镜头开口的时候,沈坠兔的注意力就全被那双眼睛吸过去了。她很少看到姜倾脆弱的时候,从前,那些美好的时候……总是姜倾走在她前面。 沈坠兔坐在轮椅上,抬起头看她,无数次看她的背影。身形矫健流畅,笑声肆意飞扬,你无法在她身上捕捉到一点点盛夏将尽的颓丧,她是长在如日中天的酷夏里最灿烂的花树。 被历史湮灭59区彻底打破了这一切。 那是一场巨大的失败,那是一场必要的失败。 时间差不多到了,今日又有一场在朱雀行政楼的重要会议。今天沈坠兔从家中出发,是坐的直升飞机,直接下到了楼顶。 机翼的运转让风四起,沈坠兔摘下佩戴的护目镜和生命检测仪,迎面来接她是何同衣。 朱雀政治运转一切如常,59区亡区的丧痛渐渐随着新战的僵持而淡息,又或者他们早就给了朱雀打了太久的关于59区受不住的预防针,让愿意撤离的人早一步都远离了。留下的牺牲者,大多数只是固守家乡的老者和无枝可依的幼子。更重要的是,最高行政公告前两天确认了对姜倾的具体处理,那一条“现则抓,抗则杀”让沈坠兔的负面舆论骤降不少,大家更关心的是面对后续问题的进一步应对。临阵换帅,并不是上策,看来总席这个位置,沈坠兔怕是还能再坐一会儿。 只是沈坠兔下机被何同衣接扶的时候,很是突兀地捏了一下何同衣的肩膀,像是对她的一种提前的安慰。何同衣略有些预感地看着她,眼底流出了很忧虑的情绪,但是她却什么都没问,甚至对沈坠兔连一句称呼都没有。 第16章 她只是跟在了沈坠兔后面。今日沈坠兔步行进朱雀楼鸟眼层白厅,她就替她在后面一路推着空轮椅。 各部首席皆在。会上,沈坠兔没有商议的意思,干脆利落地下了三令: 判姜英杰泄露情报罪,为59区丧亡的主要负责人,后续量刑请司部朱寻树从重处置,以平民愤; 前总席朱颜贪污受贿,以权谋私,罚没三倍不当得利金额,充公后百分之四十抚恤59区牺牲军人和百姓的家属,百分之四十充作军费,余下百分之二十购入贵金属和稀有矿场充盈区库,抵抗预防未来战时通胀。此事,由财部郑鸣负责,司部在旁跟进。 司部人员吴晖越接姜倾位置,择日上任,具体通知由总席直接下达,不必另行通知。 会上无人做声,无人用不应而言的特权。沈坠兔倒是有些稀奇,她不看摇摇欲坠的何同衣,也不看紧缩眉头的朱寻树,而是看向了近乎从不抢答呛声,永远一个表情的林云客。 也许是沈坠兔看得太明显了,林云客轻笑切身,主动行了微躬礼:“南生朱雀,世事无缺。沈总席,关于内政,我没有任何意见。若能有帮助之处,我们对外部也会全力配合。” 如此,就更没有其他声音了。 没有人说姜英杰的案子还没有证据,也没有人为朱颜的过去求一句情。 同日夜,吴晖越接秘令去沈坠兔家里大厅进见。他本来正在为姜英杰案的后续处理焦头烂额,此次沈坠兔算是越权召见,跳开了司席朱寻树要见他,吴晖越本来是连开战争大席会都没有资格参加的身份,最多也就是一个随旁听记。他这次是怀着满心的忧虑,一路上只在沈坠兔会问什么,问了这个,该怎么回到而心思沉沉。 没想到,一见到沈坠兔,等来的竟然是一个升任军席的调令,接的主要包括以前姜倾的旧部。不过,不应而言的特权席位,无论是姜倾腾出来的红席还是朱寻树避嫌辞掉的橙席,却都是没有给他。 吴晖越迟疑了一下:“沈总席……” 沈坠兔面色浮上一点慨然,从前,她和吴晖越还是姜倾的对象和姜倾的朋友,言笑晏晏,各有前程,一场四区战争,竟然让他们到了如此职位相称,互相绕圈的地步。 等闲却道故人心。 但一想到后面的事,她就又把这些多余的情绪丢掉了。她给吴晖越早就准备了茶,此刻已经坐在了高桌前,以礼相待:“你坐吧。” 吴晖越激动地坚持道:“姜倾的罪,您就这么认下来了吗?” 沈坠兔又轻飘飘看了她一眼:“你在司部朱寻树手底下,看来是待得很开心了。” “不,并不是这个问题。”吴晖越腾地站起来,连仪态都近乎粗鄙地不像是朱雀公职人员,而是某个还没有成年的,愤世嫉俗又自以为是的愣头青,“我可以上战场,但我不接受不明不白的调令。爱戴姜倾的军队不仅有已经在59区撤退包围战中牺牲的人,还有活着的人。我从司部升任,近乎等同于天降接手,如何服众?” “好奇怪啊,我用你,不就是已经在说姜倾的罪了嘛。” 沈坠兔又喝一口茶,回甘久久不上,只有一股涩缠在喉咙口。这个动作也给了吴晖越一个冷静的契机,他又悻悻坐下。自大学以来,他的性子只有更利,像是钻到了什么牛角尖里,对林云客也是,对很多问题也是,这不得不让沈坠兔在此刻默默怀念了一番曾经的那段时光。但是这不可避免地又会带到姜倾,于是沈坠兔对吴晖越的优容更多地只能施舍在耐心上了。 吴晖越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沈坠兔:“您先前在记者会上,替姜倾挡非议,一副用情盖理的口气,自己给自己戴了顶骄奢无为,愿意担责认过的帽子,用自身引导舆论,也要把姜倾的事情平下去。可前不久,您下的令,又是再审姜父,最后更是开了杀令对姜倾,以挽回最新一月民调数据。你哪,尝到了甜头,最近连姜家都要赶尽杀绝——说实话,沈总席,我看不懂您。” 换座位,沈坠兔上轮椅,笑眯了眼:“别的你看不出来,应该最起码看到了我的宽容之心。一个踩到我脸上提问的人,我却想要让他升职得权,领军听命,他却还是我给他塞了瓶毒药逼他喝下去的防备。”她摇动车轮,又回到吴晖越身前,“你信我,那就接了军队,听我的命;你信姜倾,那你也应该接了军队,那是姜倾的军队啊。所以,这个问题,重要吗?还是……你谁都不信?” 吴晖越对沈坠兔的面部表情观察了很久,沈坠兔欣然接受着这种审视,没有一丝被冒犯的恐惧和愤怒。愤怒,是一种恐惧衍生出来的控制手段,非必要时刻,她不会滥用这个方法。最后,她在和姜倾的家中,等到了这位新任将领吴晖越的点头。 送客。 完成这个目的,沈坠兔近乎迫不及待地想要一个人待一会儿。门一关,她才深刻地感受到这个家又重新属于了她。她继续去完善那副油画,大树下,落叶黄,无花无人前路狭。她把那条狭隘的小路融入墨色的天里,灵感的爆发伴随着浑身一股难捱的精神痛苦。 她,想念姜倾。 不和人说话的时候,就想念姜倾。 沈席可允?沈席可允?沈席可允? 那句话着魔一样地缠在耳边,画笔被搁下,她用手卡住轮椅,花纹格勒,仿佛又摸到了姜倾的背。触感是不一样的,痛是一样的。戒指被她穿了项链,虽然避免被拍摄再惹非议,可那枚戒指却来到离心脏更近的地方。冰冰凉,偶尔在夜里床上一个不正常的翻身,就会顺势卡得心口无比地疼。沈坠兔把戒指咬在嘴里,近乎力竭地陷在软垫的最深处。戒指带起的银链在黑暗里轻微地闪光,后面划过了很像眼泪的汗珠,亮晶晶,湿淋淋。 暂别【蛇心】 后接【珠面】校园旧事 专卷 作者有话说: 珠面专卷,为全校园旧事时间线,接11章叙事,不会再与蛇心现时间线来回跳动。 珠面专卷完结后,接蛇心专卷,时间线自本文末起。 蛇心专卷完结,即正文结局。 #珠面专卷# 第15章 珠面 开学典礼的总席演讲总算告一段落,姜倾下午从黑馆的攀岩区出来,晚饭吴晖越又约她一起,在那里边吃边问了她半天朱寻树的小会内容。姜倾在吃沙拉,她有进食期间看大屏电子书的习惯,刚进大学难得算是和吴晖越约吃了一次正餐,偏生吴晖越又是个吃饭爱问的,让她反反复复地把一本兵书往前划又往后看章节,近乎前后文都连不起来。她有些无由来的烦乱,也许算不上吴晖越的全责,但答话也算得上是明的敷衍,希望吴晖越能看出她的无奈。 “你的意思是,郑鸣也去?”吴晖越只关注他的话题,很奇怪这个现象,“这不就是陪跑太子吗?” 姜倾摇摇头,把电子屏幕熄了:“你说话注意点啊,他要是太子伴读,那我只低不高啊。我要去买杯果茶,你要吗?” “别这么说……不过话说话来,你今天第几杯了,边练边增甜是吧,别人酗酒你酗甜。”吴晖越在这种语境的发挥从来张口就是。 “馋了。”姜倾起身,“馋得烦,你不要算了。” 她又点了一杯红柚汁。说起来谁都不会相信,她觉得这杯果汁像沈坠兔,她就是抱着这种心态点的。 嗓子滚过冰甜,姜倾骤然意识到了她烦躁的根源:她都没有沈坠兔的联系方式,最接近的竟然是她官方照片下的校园联系邮箱——而且,问题是,沈坠兔也没有要过她的。 黄昏转夜,烟囱状的黑馆顶,棋馆灯火通明。 棋馆里的很多人已经因为开学典礼的缘故,认识了沈坠兔。在沈坠兔摇着轮椅进入棋馆,不仅是先前很多人的注目礼的,现在还附赠了一些轻微的议论。就连正在下象棋的,也大都会停手,默不作声地对她遥遥看看。好在沈坠兔早就借着轮椅习惯了注目礼。 她成年以后,就已经分不清是轮椅害了她让她无法心理独立,引来更多的目光;还是轮椅救了她,让她无论处在何种众矢之的风口浪尖,都能保持一种泰然以对的平静。沈坠兔脸都没有低一下,就这么继续把轮椅摇到了一个空棋盘位置旁,打算去享受这个无事的傍晚,沉入对一个古代十大残局的推敲。 奈何天不遂人愿。 沈坠兔坐在棋盘侧,正在捏着一枚红炮之时,阴影打到了棋盘上。有人围了过来,沈坠兔正好也陷在僵局之地,很给面子地抬一抬头。这个意外来客显然还在迟疑,面对沈坠兔的目光,才方开口:“你好。” 沈坠兔微微点头:“我认得你,你叫朱寻树,是现任总席的亲弟弟。” 见已经打断,朱寻树也不再犹豫是否形成了打扰:“我能和你下一把吗?”又唯恐形成了冒犯,他踌躇着:“如果你觉得尴尬或者不自在的话,也可以直接和我说,我没有恶意,只是听棋馆里的熟人说,上次我先走了,你和喻明戈下棋,连赢了她两把,让喻明戈独自郁郁了一阵。所以一直很好奇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想找机会和你对一把。” 第17章 周围的人先前把沈坠兔当珍稀动物看,朱寻树一来,珍稀动物多了一个,分担了她的困扰。沈坠兔偏一偏头,仰看他,带着点安静乃至于容易被人认为有些羞怯的微笑道:“您平易近人,又温和体贴,更善于很快地去了解不熟悉的人的思想,我又怎么会拒绝这种请求呢?” 听到这番带敬词的说辞,这下反倒是朱寻树尴尬了神色:“不,大家都是大学生……根本就没有谁比谁高人一等的。更何况,你还给我姐姐送过花,这次就当为了感谢,由我来摆棋吧。” 沈坠兔继续维持着她的微笑,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地接了这样一句话:“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只在沈坠兔一个人的时候,周围的人还大多不好意思围上来。朱寻树一来,一坐,他们就都理所应当地呼啦啦围上来了。人多礼少,很快,周围就静静站了他们一圈,连新入棋馆的人都忍不住都钻进来站两分钟再去入座,各下各棋。 摆棋罅隙,沈坠兔时而看看朱寻树,时而看看周围人群的脸,在沈坠兔的目光扫过去的那个点,那个点的人就会挪开头。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这一片人,沈坠兔是一张脸都没有记住,只觉得他们的脸都泛着影影绰绰的雾,能感受到的就只有神态,而非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棋局开始。沈坠兔下得随意,没有想好是一定要赢朱寻树,还是要输朱寻树。上次在他和喻明戈的交手中,沈坠兔就断定这位现总席的弟弟在象棋的造诣上怕是还欠了很大的火候,早就在她可以定输赢,赢多少,输多少的水平范围内。沈坠兔略有些怀念和林云客下棋的那段时光,她已经很少有遇到棋逢对手的感觉了,后面沈坠兔也曾想约她再与她下,林云客也只淡笑着接一句,她大学转了爱好,一年未练,现在在象棋技艺上已是才疏学浅了。 沈坠兔不是很相信。要么是她打赢了她想打赢的人,要么是那个人也许已经不值得她却费尽心思打赢了。 就这么一来二去的走神间,沈坠兔就轻巧地以一种入定思考的表象拿了个惨胜。朱寻树长呼出一口气,刚想说些什么,而沈坠兔则将目光落在了朱寻树身后的新来之人身上,又用一种略带不好意思地情态向她点点头,给她武装上了一层小女孩的壳:“喻明戈学姐。” 好了,第三位珍稀动物出现。周围人又齐刷刷看向喻明戈,本来她很不显眼地在人群里,被沈坠兔一叫,也成了中心人物。朱寻树本来想说的缓和气氛的话被打断,现在应该是沈坠兔表示承让的时候了,但她反而很不懂礼节,反而甚至有些激动地站起身,走过去:“朱寻树和我老提起您呢。”她眨眨眼,“您快和他再来两把,平时很厉害的他被我一下子搓得锐气不再呢,现在正是再杀上他几回威风的时候。” 周围人都笑了,沈坠兔的话语洋溢着一股天真,让锋利嘲讽的内核也变成了一种微妙的撒娇。朱寻树也笑,喻明戈则点点头,迎上来,和他笑着握手:“我来摆棋,你可以调整一下,来一把吧。上回是没有过瘾。” 如此,沈坠兔就得了空,她推着她的空轮椅挤出了人群,走到了棋馆外面的等候大厅。 月走星移,人群还在里头窝着,等喻明戈一局终了出门的时候,沈坠兔正坐在轮椅上看门口的电子棋书杂志,旁边还有人工智能和沈坠兔下了一半的投影残局。棋这种东西,和愚蠢的机器下和聪明的机器下都没有意思,棋是需要人味的东西。所以,一般不会有人耗费很多时间在那头,这些个机器更多的起到一个装饰的作用。人工智能棋类对战大机器上方,又是四个字的毛笔书法,“执棋纵盘”,下题了“何书礼”的大名,正是燕寻大学现任校长留下的墨宝。 喻明戈走上前去:“你是在查对策吗?这可欺负机器了。” “没有,我是在等你。”沈坠兔回头看她,像在意料之内,“我和它约好了,不设定时间限制。”她装模作样闭起眼睛,又笑嘻嘻地睁开“嗯,我的棋老师说允许我边学边下。” “这样。”喻明戈说,“我刚刚输了,看来有机会也要来学学。” 沈坠兔对喻明戈和朱寻树的输赢表现得兴致缺缺。她话题一转,又挑了一种无辜又担忧的语气:“我没想到,上次我怕晚先走了,你还在那里独自坐了好久。朱寻树和我说起这个,我还不好意思了一阵子。” “啊,那个上次啊。”喻明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不用在意,我就是太久没输过了。但看到今天你赢朱寻树,我心里又平衡了。”她又很善解人意地接了一句:“如果你是在等我的话,要我推你出黑馆吗,你省力点?” 沈坠兔摇头:“不用了,我再留一会儿。”她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一样,如释重负地又回头继续看棋局,对喻明戈道别,“辛苦你啊。” 喻明戈有些好笑,有惑则问:“辛苦?辛苦什么?” 现在换成沈坠兔笑了。她关了大屏,只说了句“算了,今天算了。火嗣大赛要看我的片段哦。”说完,又摇着轮椅对她说,“既然如此,那就一起走吧。只不过,你还是不用推我了,我真的不是残疾人。” 这个棋馆隶属于黑馆,属于运动健身的脑益类活动,处在黑馆最高层,得益于朱颜的幼年典故和大学校长的私人爱好。她们下馆时,不可避免地坐同一只燕子。沈坠兔坐在右边翅膀上,像是在想什么心事,直到了燕子直通车抵达一楼大厅,她和喻明戈共同下翅膀,迎面却直接撞见了吴晖越和姜倾二人。 不知道为什么,沈坠兔有一种被抓包的心虚感。她拧着眉头,一看吴晖越,这眉头就拧得更深,只怕她是到现在依旧有些想不明白,姜倾为何会和吴晖越这男的交朋友。 不过还轮不到沈坠兔算姜倾的账。今夜姜倾像是临时要来训练的,黑色紧身衣,半截手套,红色的头发被束成了高马尾半掩,还戴了口罩,是那双眼睛让沈坠兔一下子就认出她的。她端的是不冷的表情,还带着一些想要社交的场面上的热,眼神不冰,不利,却也没有温度,只有盈了一层光晕的亮,却没有源头。 就像月亮。 她走上前来,对着沈坠兔看看。沈坠兔也看看她。她们两个人都不说话,连累着喻明戈和吴晖越也是一头雾水,只觉得沈坠兔奇怪,姜倾就更奇怪。她蹲下身,平视沈坠兔一眨又一眨的眼睛,笑着说:“你今天倒是挺稳的,从燕子动梯上下轮椅,也没摔呀。” 第16章 珠面 沈坠兔不说话。 周围的一切都像是笼罩了一层夜雾,冒出腾腾的白气。这属于心障的具象化吗?沈坠兔的喉咙就像是卡了个结,她回望着姜倾的眼睛,棋盘上似乎没有一路容得下这样纯粹又漂亮的眼睛。 一头红色的老虎。想养。 沈坠兔面上怯怯,谁见都无辜:“姜倾学姐,好巧。” 姜倾不回话,沉默的表态就像在说,这个回答她似乎不是很满意。这时候,是喻明戈走上前来,来到沈坠兔身后侧:“你好。我是……” 抬一抬头,姜倾没起身,自下而上地打量她,愣是打量出了一种自下而上的气势:“我认识你,寻树和我说过你。” 喻明戈很礼貌地笑笑:“他下棋很有风度和水平,很高兴和他交手。可惜了,我和他基本的来往主要就是下棋,也没来得及认识他的一些其他朋友。” 微妙,这很微妙,沈坠兔拼命想让她的处理人际系统开机,此刻恨不得让兔灵来接管她的灵魂,早就没有了第一次白日雨天和后面图书馆见姜倾的那股子嚣张劲头。她有意识地开始摸扣轮椅花纹,而姜倾则起身,和喻明戈面对面,握了个手:“那现在算是认识了。加个联系方式?” 说完,她下意识摸甩一下红发,又掏出袖口虚拟屏手机,给沈坠兔看:“我换手机了。你也加一下?” 说的像她们之前加过联系一样。沈坠兔很无助,她想回头看喻明戈的应对表情作参考,却鬼使神差硬生生忍住。她也没戳破姜倾,只是被最新款的高科技很难不吸引一下眼神,又迷你又轻的新式潮流小机器,姜倾就喜欢这种花头。沈坠兔放出兔灵,很有仪式感:“让她用机械耳朵摸两下,就会输入进去了。” 姜倾笑笑:“好。” 喻明戈则一直没动过什么表情,只能用有些看上去对这种潮流物品无法理解又不想过显的神态,掏出了正常的虚触手机:“这是我的” 此刻被三人剩在后面完全没有加入联系方式交换大会的吴晖越,又有些不甘心,又有些直觉的庆幸。互换完毕,三人一时间都没有说什么,沈坠兔甚至先拒喻明戈,后别姜倾,近乎逃一样地摇着轮椅就出黑馆了。吴晖越暂时抛下对自己被完全忽视的伤心——沈坠兔甚至没有认出来他是一开学想推她的那个男大学生——等喻明戈也离开了,才慢慢凑到姜倾身边:“还走不走?” 姜倾接下口罩,盯着屏幕抿抿唇,幽幽叹出一口气:“其实,我还想喝一杯果茶。” 第18章 - 夜转日。沈坠兔本来昨夜死活都睡不着,在她的空白监狱蚂蚁洞中发呆,兔灵垂在她身侧。沈坠兔不想承认她是在等姜倾的消息,却又有些没有等到的不甘心。又因为第二日火嗣大赛的【资格筛选】已经结束,正式开赛。这次的火嗣大赛比较特别,原定的四个环节,第二个环节【测试比赛】和第三个环节【演讲号召】颠倒顺序,这次,所有参赛的学生是先演讲,后进行比赛。听说这次的比赛也有改制,但具体如何,依旧还处于最高级的保密状态。 所以,为了第二天的参赛嗣生演讲号召,沈坠兔无论如何都得让她尽可能进入一个心无旁骛的好状态。她对兔灵说:“兔灵,你睡不着会怎么样?” 兔灵红了红眼睛,也就是亮了亮双眼的红灯:“数兔子。或者想想一个舒适的场景。你在里面绝对安全,绝对幸福。” 是吗?那是什么样的场景呢? 余日照金海,孤岛盛晚风。 这只能属于一场很遥远的梦了吧。 第二日的演讲号召日很是热闹,其中最吸引所有燕寻大学学子的点就是:演讲题目有命题,但临场公开。全场嗣生共用一个命题,且抽选顺序,逐一演讲,每人限时二十分钟,中间除了主持人转场外无间隔,第一名学生也只给五分钟准备稿子。这个比赛规则一出来,自然就有少人会提出:第一个学生不公平,最后一个学生最幸运。 后来是何一校长公开回应:第一,对于演讲者来说,绝对没有先发者一定不幸,后发者一定幸运一说,为何不说后者不可重提前论,哪怕换个说法,也是没有第一个提出的出彩;第二,幸运的存在是一种属于心的标准,无法量化。但是,归根结底,幸运也属于能力的一部分。 这个言论曾经引起过很大的非议,但是,最后规则却完完整整地保留下来。 候选嗣生是无法讨论的,分别在一间小白屋隔开,虽然如果按照何一校长之前的言论标准,不算最公平,团队和背景怎么不算能力的一部分呢?但这恰恰也算是成全了没有团队的学生一点公正。 题目公布了:如何下棋赢过人工智能。 序号公布了:沈坠兔一号。 幸运算不算能力的一部份?沈坠兔看这个序号,心想,幸运怕是从不在她这一头。曹植七步成诗,不成即死,该是压力和现在的她也只能打个不相上下。 五分钟转瞬即逝。 沈坠兔背着轮椅上台,台下镜头林立,这次,她是主角了。 - “如何下棋赢过人工智能,这个问题,令我很痛苦。” “因为,我的人工智能随身宠物被限制不能带入候选室。所以,这么对口的问题,我竟然无法直接询问它,而要我一个人类来绞尽脑汁,何其遗憾。” 全场哄笑,沈坠兔喜欢这个感觉,背着她的压缩轮椅走来走去。收音在这个时代和这个级别的比赛已经做到了全虚拟,她不必担心她的声音无法传出去。 “我们先确认题目定义。人工智能,是人类的智慧的结合。下棋,是人类的一种益智类棋类项目。在这道题目里,什么棋类显然不是最重要的,虽然我对此表示质疑:不同棋类,分明取得道是截然不同的。象棋注重章法更多,而国际象棋更注重心理,这个题目不给我这个,我怎么议,怎么论呢?” 沈坠兔停一停,突然露出了很神秘的微笑:“好在我很快就不用担心了。因为我啊,抽到了一号!众所周知,来不及思考和思考不出来,结果看上去都差不太多呢~” 全场的笑声掀起了第二个浪潮。 沈坠兔适当地鞠躬,起身又是个甜蜜蜜的微笑:“不过,身为哲学系的新生,也就是说我沈坠兔,学号62rz9010,一个堂堂哲学生,无论面对什么问题,都是不会交一张白卷的。我接下来,就要给我出的答案。这非常简单,不过我们只缘身在此山中。” “我们如何卖出一支笔?让他签名。如何下棋赢过人工智能?嗯……我猜哦,后面的人,也许会说,运气。也许会说,能力。也许会说,让一个人工智能和一个人工智能去下。好啦,容许我卖个关子,也小小允许我断一断我可爱的敌人们的路~毕竟我是第一个学生呢。” 全场嘘声,沈坠兔面色不改,笑眼盈盈。 “好了,这次,我是真的要给我的答案啦:设定一下。” 她凭着直觉,直视看不见的镜头: “告诉人工智能:我要和你下棋,并且,你要前期和我看上去势均力敌,最后,摸清我的棋风后,不留痕迹地输给我。” - 不同于网络直播的半小时延迟,另一端口,朱颜正兴致很好地瞧着那全屏实况。今日她刚开完一个三小时的大会,算是一种对总席难得的“小时休假”,后面又要去准备和青龙新上任首席付潜清的隔空对话,正需要一个大脑相对放空的契机来整理思维带宽。同时,她还抽空见了几个下属。 何同衣就是她见的下属中的第一个,她是来报告上次的调查结果的。朱颜等了她半天,却始终没等到她自我介绍职称后的下半句,给了她一个奇怪的眼神。何同衣终于轻轻开口了,话语甚至还有一点抖:“总席……我用了很多方法,查下来,还真是意外和巧合。” “嗯,毕竟人类的延续本来就是一场意外。没事了,你再多休假两天吧。” 何同衣自以为已经做足了准备,她知道这个调查结果的糟糕性,朱颜的任何回答都不能叫她产生一点心理波动,但没想到听完后,还是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这次还没有一群人围着她们,内室只有她们两个人,何同衣却几乎连挪动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朱颜此刻倒是很通情达理,也没催她。大概是知道何同衣凭她现在的能力,现在一时根本无法做出一个足够漂亮的答案,朱颜上次分明就是在过度为难她,所以今天也没有过多拉着她讲暗示或者给压力。 她现下已经没有恐吓或者提拔一个青年人的习惯,或许以前有,这其中所需要的时间成本和机会成本太高了,而她想做的事情却已经迫在眉睫。据她观察——虽然她口气不在乎,但是思维并没有对她任何一个会日常接触过的人停转过——何同衣显然不是个吃得住拔苗助长的小青苗子。纤细脆弱,忠诚有余,空间不足,只能遗憾搁浅于地底了暂时。 但屏幕上这个人也许不太一样。 演讲结束,沈坠兔的眼神和隐藏摄像头正对上的时候,就好像她们两个在直接地对视。现在的科技让追随视角做得如影随形,朱颜也就随之顺利地回忆起了这个特别的女学生。她记得她当时抱着一捧花上台的时候,朱颜就已经有些奇怪,她照片里好像是个残疾人,从而才得了天时地利人和,有了这个露脸刷存在的名额和机会,为什么现在上台的又是个正常地不能再正常的女学生。 不正常变正常,也是一种,不正常。 全场正在沸腾,为沈坠兔那简单的四个字,破解了一个看上去复杂又抽象的命题: 设定一下。 镜头落定。沈坠兔挥挥手,不再多说,背着轮椅鞠躬第二下,又抬起一张志得意满的脸。春风得意这个词此刻生动地洋溢在她的脸上,风也偏爱她,她下台的时候,黑色发丝扬得像半张密密麻麻的网,配合上一个青春无敌的笑脸,恐怕此刻她也没有想到,这个定格片段,从此后半生牢牢缠住了近乎在场所有人,乃至朱雀全子民的心神。 第17章 珠面 接下来的几个参赛者,因为沈坠兔的先声夺人,几乎都没有了出彩的立意。 同步也已经有了各大论坛讨论这种开放性题目是否“太有利于中文系和哲学系了”,甚至引起了吵架,当然,对沈坠兔的讨论热度也高居不下,自从上次给朱颜献花后,更是又掀起了一阵小热潮。 如果说献花总席是优秀背景的猜测更多,那这次火嗣大赛的表现,则让人去更多地去对沈坠兔这个人本身产生了好奇。 而沈坠兔本人,现在没有任何心情。 大段的空白横在脑海里,成为了一片荒芜,她的精力电量有耗尽了,现在指引她前行的是事先想好的行动。 她接回了因参赛被搁置在保管箱里的兔灵,接下来就是本能代替预言,她站不动了,近乎瘫痪在了轮椅里。周围老师和志愿者学生的眼神像有千斤重,沈坠兔缓慢地挪动着,希望参赛选手的个人休息室人会少一些。 转角,却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沈坠兔吃不准现在应不应该见她,或者想不想见她,但姜倾的红发实在是太显眼,很难让人忽视她。同样的,坐在轮椅上的沈坠兔也是很难被忽视的。她们在比赛候场间进行了一个意想不到又很难错过的相遇。 又是姜倾先开的口:“我们最近偶遇的次数好像有点太多了啊。” 沈坠兔一遇到姜倾,就感觉语言水平降了一个等级。她几乎不好意思说她的高考语文成绩了:“你很显眼。”她又有些突兀地补充了一句,“你好像很少称呼我了。你是讨厌我了吗?” 第19章 “什么?”这回是轮到姜倾语言水平下降了。 “你以前都叫我红蘑菇。很好玩。” “嗯……你希望我叫你什么?” 沈坠兔伸手:“你给我看看你给我的备注吧。” 姜倾把纽扣拆下,感觉很潇洒:“你看。” 这就是有些欺负人了。沈坠兔把纽扣手机点一下,恢复正常大小,但也解不了锁。她很给面 子地看了看黑屏:“看不见。” 称呼问题本来都被接过了,姜倾也不拿回来,继续问:“所以你到底希望我叫你什么呢?” 沈坠兔不回,表情是“啊这种问题是我告诉你的吗?”,嘴上说的是:“你怎么不去比赛,提前来休息室走廊了?” 姜倾生出一种自己在哄不存在的女朋友的狼狈感:“他们的比赛你没兴趣吗?你也不去看。” 沈坠兔又不说话了,只点头,同时有些不舍得地自下而上望着姜倾。 姜倾习惯了沈坠兔的选择性沉默,她还承担了自动翻译的角色:“你是想问我,为什么我不去演讲,提前退出准备空间,是不是想中途退赛,对吗?” “他不如你。” 沈坠兔摇轮椅,也没说那个他是说,就这么明晃晃地拉踩开。往前拉住姜倾的手腕,微簇着眉头,又补充了一句:“你不要退赛。” 姜倾笑了笑:“少一个竞争对手你很不高兴?你好像很想看我在第三?场也打赢你。” 她强调了“也”字的发音。 “谁管你。”沈坠兔松开了姜倾的手腕,语气有股无名火,“学姐,我要去休息了。” 她刚要走,这回是姜倾拉住她的轮椅把手:“你别生气啊,学妹……兔兔学妹?” 她们是同一届的,这样一问一答的称呼,像调情。 沈坠兔不说话,脸红了。 像是为了打破尴尬,姜倾略有些急急忙忙地补充解释了:“我是退赛了,但是自愿的,不是为了谁,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就是觉得那有些浪费时间。火嗣大赛是走区公务就业方向的,我的志向不在于此,本来想凑个热闹的。有珠玉在前,就不必了。” 珠玉在前,她在夸我。 半晌,沈坠兔小声问:“姜倾学妹,那你的志向是什么?” 姜倾看看天花板,认真想了会儿:“天高海阔地无边,我想……驰骋草原,飞在蓝天。” “那你很适合当新材料宇宙航空驾驶员,隔壁青龙区就业更对口。”沈坠兔定定回味着姜倾眼眸里的神采,低下头,也轻轻笑了,“好,我知道了。” - 第一天的上午是一半参赛者的演讲,共计两天完成整个流程。 下午,沈坠兔则终于有了点大学生的身份实感,正式迎来了燕寻大学正式的学期课程开学。 课表上的第一节课就是沈坠兔的专业课,也就是朱雀传统哲学课。负责这门课的老师,是燕寻大学一直享有盛名的张全慧教授,有获得过几个出名的哲思奖,也出过几本在年轻人中很流行的哲学或者文学类书籍,所以心态思维比她的实际年龄大概可以说年轻许多,一些奇思妙想甚至胜过孩童,和大学生交流自然没有什么迂腐的代沟。 她除了这门课以外,几乎都已经不上大课,过两年也已经预备退休,可以说是上一节课少一节课。所以她一走进教室,就迎来了全班同学的鼓掌欢迎。 沈坠兔因近日连着的风头,没有尝试融入同班的社交,最后选择了一个人坐在最前排。 张全慧笑吟吟地开门见山:“很高兴你们选择了哲学系。众所周知,在哪个年代,哲学都恐怕不是赚钱的专业。” 全班大笑。笑声发自肺腑。 她继续:“所以,我很想了解我们这个班级的同学,你们是怎么看待哲学的?又或者我来换一个比较具体的话题,你们认为,人是为什么活着的?” 一下子全班又多陷入沉思。有几个零星的词语直接被人说了出来,比如“为了活着而活着。”、“体验”、“集体的进步”等等。 沈坠兔不是自主发言的那几个,她本来以为这是一节输入的大课,但她却直接被张全慧点了大名。沈坠兔没有怎么思考,也没有起立,因为她一直都有一套属于她的答案:“我认为,人是被迫活着的。它被一种无形的力量主宰着……外表则通过人的行为呈现出来。如果您想知道这股力量是什么的话,我个人的答案是——科技。” 张全慧微笑着,听她说完了上面那段话。 “我对你很有印象,沈坠兔同学。你刚刚的话语,接近于我们二十七世纪对于存在主义的新认识,也附和当代青年的普遍认知:生命是虚无的,而人的行动和科技的延展同步揭开虚伪。同时,科技的延展对于‘存在’的推进甚至高于了个体的行动,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随后,张全慧拄着可伸缩弹力拐杖,慢悠悠边走边讲,点到为止,还顺带活跃了课堂气氛“可是,这好像和你今天上午在‘火嗣大赛’演讲主旨并不一样啊?” 她头发花白,走来走去的时候,像一片云。 这就是她给沈坠兔的追答表现机会了。沈坠兔依旧坐在轮椅上,不由自主地跟着张全慧的语调和步伐降低语速,不急不慢:“我认为是一样的,老师。我认为,未来科技的延展将大于人类个体的活动,这个大于指的是,它不仅仅会成为人类的工具,或者仅仅止步于产生于影。所以,我坚持主张,未来人类的生活将被科技主宰。” “这并非新鲜的论调。”张全慧说,“历史上也有不少悲观主义者认为,科技的发展日新月异,人类将被科技所控制。可是,几百年过去了,这并没有发生,不是吗?” “并非同一概念。”沈坠兔低着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人类一直是被控制的,只不过,现在控制人类还不完全是是‘科技’而已。” 张全慧有了兴趣“那是什么呢?” 沈坠兔毫不迟疑:“平衡。现在的人类,被‘平衡’所控制。” 众目睽睽之下,她从轮椅起身,终于开始准备站立着回答问题。沈坠兔本来很恐惧这一天,但她发现,好像总是会存在这一天。她在梦里不一定过了很多次相同的场景,但一定有很多次相同的感觉。就是全部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的身上。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根发丝,每一次呼吸,都要被解刨,读取,摄入,吞噬。 她说:“过去远古时代,是‘个体生存’。事实上,我却认为这是人类最接近于‘自己控制自己’的时代了。再往后的古代,一半被‘权力’控制,一半被‘信仰’控制。世界第三次大战前,属于‘金钱’。再往后直到现在,属于‘平衡’。二十六世纪以来的四神兽降临,就充分地证明了这一切。我区朱雀,不死火跃;东区青龙,科创临空;北区白虎,山海作伍;西区玄武,鬼佑神伏。我们有生生不息的文明,别的地方,就有一枝独秀的科技,大自然的馈赠和玄教的信仰集中,各区都有一股中心的力量,保佑各区的强大。” 沈坠兔微笑着,用柔顺的语气说着惊世骇俗的话:“顺平衡者生,逆平衡者死。” 显然,张全慧是个很善于引导的讲师:“那么,未来为什么你认识是‘科技’控制人类呢?你的意思,又是科技代表了青龙区,岂不是说,青龙区统治四区了?我们朱雀区未来在哪里呢?” 张全慧提的这个问题很敏感。不仅仅是表面的玩笑。 而沈坠兔却用一阵沉默加剧她不利的处境。末了,在全班人的注视下,她似乎非常于事无补地补充了一句:“不是的,张老师。您从头误解了我,我并不是支持极端主义的悲观主义者。只是,那确实是我目前的观点:未来的人类,可以完全被科技主宰。” 此刻,她看见了一片岩浆海。 金波红浪缀闪光,父母的直升机又一次爆炸在了眼前,支离破碎。 不是可怕天灾,不是控制意外,不是检修失常。 那是从控制箱开始的一条裂缝,年幼的沈坠兔拿着画笔,呆呆地看着兔灵将画面投到了她还没有完工的油画布上,大海的底色和晨光的树叶交叠在一起,呈现出一种可怖的黑影。沈坠兔的直觉告诉她,这恐怕不是兔灵的一次自说自话。 她抬头,和兔灵对视。 那个机械宠物扑棱着耳朵飞来飞去,最后降落到沈坠兔的怀里,她就再也无法离开轮椅。 她不应该看到这个场景,她不可以看到这个场景。 画面闪烁,直升飞机爆炸的烟花陨落后,一条青龙形态的巨型连锁大型战舰像一条真正的龙在海里起伏下落。绿色的光打到将明的天际,那个巨型机械响彻最后一声龙吟,是: 朱雀青龙,永世盟兄。 不知起因,不知过程,但是沈坠兔知道她的结局。 她将耗尽她的一生,去对抗一个几乎不可能战胜的力量。 第20章 这场属于她命中注定的战争,叫做:个体意志,对抗,政治正义。 第18章 珠面 下课了,人潮滚滚,沈坠兔像是一块孤独的礁石呆在原地。 哲学课上的对话让她无心再去完整表述观点,下半节课,她一心都扑在了聆听和神游上。她面无表情看着兔灵。姜倾的课表已经被兔灵调取,法学专业课在那栋楼哪间教室哪个时间段,也一目了然。 是的,她现在是跟着科技走的,沈坠兔想。 去了洗手间,沈坠兔盯着她的脸看。她第一次去注意她的容貌,用餐巾纸去擦了擦脸上的笔印,有些自我认可她应该是生的好看的。好看属于自信,自信在幼年内核没有稳定时,大多数来自于周围人的反馈。从小到大自从失去父母后,她受到的对待永远是善意大于恶言,无论她是矫饰嚣张还是内怯退缩,周围的人都对她这种看起来没有攻击力的容貌先揣上了几分发自心底生出来的怜爱再扩到的客气。 是的,她并不丑陋。 足以般配。 她确认完,推着属于她的空轮椅往外走,人群就自动给她划开了一条路。 走着走着,沈坠兔开始跑起来。 认识沈坠兔的,大都知道了她的怪癖;不认识沈坠兔的,也只以为她是要去助人为乐。而沈坠兔跑起来的原因是,姜倾的法学课,快到了上课时间了。很巧,她们两节课的时间恰好是接壤的。 这届法学课比较特殊。姜倾学修法学中的区际经贸规则,用比较通俗的话来讲,就是朱雀区未来和其他三区的贸易往来,定税协赔这种繁文缛节,差不多都是姜倾未来可能会面临的对象。而这个专业的第一节专业课是半公开性质的,坐在大讲堂里,欢迎其他系的学生来旁听,因为这节课不仅会给法学生介绍法学的学习成长系统,也领了个燕寻大学的政治任务:介绍青龙行商会。 今日的主讲老师沈坠兔并没有印象。那是个年长的男老师,脚下一双亮皮鞋,上面的行头是过份正式的西装革履,下巴剃得光洁,生有一双精明的亮眼睛。他见来人越来越多,闹哄哄的,就拍拍桌子的扩音器,随后打了四区通用的安静手势,又笑容可掬地说:“欢迎大家来,我是蒲有泽,今天的主讲老师。法学院的学生未来会常常见到我。” 沈坠兔悄悄把轮椅放到了外头。她把遮阳帽一带,口罩一裹,书包一放,坐在最后,像水融于水。 这本来是一个大文学家关于死亡的比喻,沈坠兔心里突兀地冒出这个念头,所以,融入了集体,何尝又不是一种死亡。 然而,等姜倾一出场的饿时候,她就像一只不应该存在于水池中央的火焰一样飘了出来。她走上讲台,作为今天的新生班委协助讲师维持现场秩序。她长得高,人又瘦,正装穿得极为挺阔,微微侧身低下身和讲师说话。今天她更是第一次戴了极为复古调调的金丝框眼镜,红发散在她的侧脸,沈坠兔不觉得她像红老虎了。 像……衣冠禽兽。 悄悄话说完了,姜倾抬一抬脸,笑得很是云淡风轻。 不知道是不是沈坠兔的错觉,沈坠兔总觉得她望自己的地方张望了许多次。这么多人的教室诶,沈坠兔有些心虚,下意识摸了摸帽檐。 灯暗了,屏幕上流滚着“青龙行商会”五个大字。 这次的小型公开课除了基础的法律授课,还邀请了相关青龙人员。蒲有泽和那个来自青龙的特别来宾看起来非常相熟,那是一个女人,大概三十多岁,高跟鞋,最大的亮点是一身机械鳞片设计的立体黑裙,在光下面尽显一种很低调的高贵——也未尝不是一种很高调的炫耀。 蒲有泽称她为:“金珑老师。” 金珑穿这身裙子,倒也不嫌麻烦,她先笑着和蒲有泽握手,又很体贴学子地朝着一旁站立的姜倾也伸出了手。 似乎不在姜倾的预想内,但姜倾反应很快,也往前一步鞠躬与她握手,用一种不胜荣幸的官方微笑回应了金珑。 她的黑色美甲审美不怎么样。 沈坠兔盯着她们手的交叠处,又心想应该把格局打开,最起码在这个场合不用去让乱七八糟的情绪干扰她的观察计划——具体是观察姜倾计划还是观察青龙计划她现在恐怕也是糊涂了——但总之,她的眉头却不自觉地在帽檐的阴影里皱得死紧。 礼仪环节完成了,接下来就是一系列很播音腔的宣传。大部份的其他专业学生在金珑退场后都离开了,毕竟很少有人真的爱听法学专业的规划和具体课程,这种第一节课也不会有瞳孔签到,沈坠兔怀疑这么多退场的人中说不定还有真的应该要上完这节课的。但反正最后沈坠兔却拿出了纸和笔,蒲有泽说什么,她还绕尤其是地点点头,在平板上写两笔。 又是一次下课铃,这次,沈坠兔却不感到孤独了。 有不少学生凑上去围着蒲有泽问问题,沈坠兔坚信姜倾也会。又加上她坐在最后排,所以她低头,很是笃定地开始整理物品。 直到她一抬头,看到姜倾站定在她的长桌前。 沈坠兔今天太正常了,没有轮椅,没有发言。如果真有什么不正常,不过就是课堂里戴帽子口罩,可女学生戴帽子口罩偷偷不听课的怕也不是少数!怎么就被抓住了,她到底显眼在哪一步呢?她不停地眨一眨眼睛,脑袋里不停地在编借口。 姜倾不会以为我是她的狂热粉丝吧……可她为什么不能就是真的对青龙行商会有着很大的热情呢?她还是荣誉嗣生的优势竞争者呢,怎么就不能关注一下青龙行商会这种朱雀区的大事呢? 在开口和逃走之间,沈坠兔选择了装傻不开口。 她继续若无其事地理东西。 姜倾却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慢悠悠笑了:“兔兔学妹,怎么不叫我姜倾学妹了?到底谁是学妹?” 沈坠兔眉毛跳了跳,卖了个乖:“姜倾学姐。”她又顿一顿,“您在大讲台上很好看。” “嗯,我知道。”姜倾单肩背包,直接坐到了沈坠兔的前一排长空桌上,把她的学生卡在胸前翻来翻去,“你藏的一点也不好。” 沈坠兔认输:“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此刻,她突然发现她和姜倾的交流好像有些过于熟络和轻松了,好像她们认识了很多年。 姜倾又笑了,这次笑得很得意,还偏了偏头:“我一上台。” 沈坠兔点一点头,很识趣地没有再追问原因,口罩底下的脸却有些红了。好吧,最起码口罩在这个方面还是起了作用。她其实把包已经整理了三轮,她不想走,可也没想出下个话题。这是饭点,她会不会饿了呢?嗯……还是她要去训练了?她好像还是不够了解姜倾,活生生的姜倾。 沈坠兔把书包往桌上一堆,示意自己理完了:“你吃饭吗?” 姜倾跳下桌子:“吃。我扶你过去,还是给你把轮椅推进来?” 沈坠兔找了个时机,看上去确实很莫名其妙问了一个问题:“你喜欢黑色美甲吗?”她又看了看她肉粉色,没有装饰的指甲,“我喜欢下棋,所以不留美甲。” 姜倾飞速适应了沈坠兔的对话跳跃性,直接很好脾气地回答了她的第一个问题:“不喜欢。”她看上去还有些疑惑,“谁会喜欢黑色的美甲?青龙人?只有他们喜欢这么奇怪的审美。” 沈坠兔忍不住笑了。她手指一指外面:“我的轮椅在门后面,谢谢你,姜倾学姐。” 有很多人都并肩往外走,但姜倾推着沈坠兔,又是自然一路注目。夕阳照树,影叠补,沈坠兔却在此刻有些不安。她轻轻开口:“你会介意吗?” “什么?” “介意我明明是个正常人,一定要坐它。”沈坠兔双眼低头看着前方的花石小路,周围是一栋又一栋的红楼滚过,“我曾经也有机会交好朋友,上学。但因为我这个原因,我没有办法成为一个正常学生。” 姜倾没有安慰她,也没有沉默,她只是依旧推着沈坠兔,作了个干脆的回答:“不介意。” 还没等沈坠兔说话,姜倾却又接着说:“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你坐轮椅和别人在一起,会不太高兴,尤其是你让喻明戈推你的时候。” 姜倾低下头,恰好碰上沈坠兔一个回头抬眼。 在这个对视下,姜倾停止了推她。此刻的沈坠兔已经摘下了课堂里的帽子,也脱掉那多余的口罩,脸上呈现出了一种很特别的神色。夹杂着愧疚,害羞,兴奋和焦虑,好像是一只兔子想不停地草地上跑来跑去,却始终停留在原地扒拉脚下的几根青草。 不是我让她推的。她主动的。 沈坠兔用一种近乎推卸责任的口吻,急不可耐地回复姜倾。 像是怕她生气,她甚至站起来了。 她绕过轮椅,去拉姜倾的胳膊,用小女孩一样兼具羞怯与勇敢的口吻:“你推。以后都你推,好不好。” 第19章 珠面 第21章 就在沈坠兔说完那句话的末梢,风起来了。 她们很少有这样面对面平视的机会。 过往,基本都是沈坠兔坐在轮椅里,一个人躲在一个角落,又或者是被时运和能力偶然地推到视觉中心,再又退回属于她的角落,像一个空中塑料玻璃房,里头装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浪,沈坠兔只不过是一个纸帆船,风来了,到中央;风走了,这艘小纸船沉或者缩到角落,就完全不重要了。 所以,姜倾看她,总是远远的,或者自上而下的。 可是现在,沈坠兔和姜倾是一起站着的。 她们对视的过程中,各自都在绞尽脑汁地将呼吸急促去掩盖。 沈坠兔近乎有些头晕目眩。 她吃不准是因为站着的缘故,还是她刚刚着急忙慌说出的话语内容的缘故。她默默凝望着姜倾的眼睛,而姜倾却没有立刻开口回答她的解释,这种几秒钟的冷落让沈坠兔有一阵空落落的委屈。 姜倾比她略高一点,此刻她维持着一个轻微低头的状态。她好像有些惊慌,又有些不安,一只手不停地在翻她的学生卡证,另一只手却不知道做什么了,这种程度的失措,比沈坠兔在公开课上见到青龙行商会的代表金珑突然要和她握手,看起来要严重的多。 半晌,姜倾给她的回应,念了念她的名字昵称:“兔兔。” 一个称呼,沈坠兔的心情又不一样了。 最先前是浅薄的悸动,再到那种很难说明白的委屈,到了现在,却成了一种近乎凝固的躁动。她好像又不是这么想听见答案了,她在此刻正式忘记刚刚姜倾说了什么,她又慌乱地回答了什么。她此刻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 姜倾,吸引,她。 从头发飘起的弧度,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一次念她大名的上下唇碰触,都让她很想要去,下意识地想办法靠近姜倾。想要在学校的某一个角落见到姜倾,想要在某一次活动上看到姜倾,想要和她多说一句话,想要更加了解她。 沈坠兔又想起那个雨天。 不是那把伞,不是那块垂落胸口的学生证,不是某句俏皮话。 她天然地对沈坠兔产生吸引。 沈坠兔于是认真地等待姜倾的第二句话。 姜倾也显然意识到她的话不能仅此而已。她有些失魂落魄地看着沈坠兔与她胳膊接触的那个点,短衣袖口的皱褶都近乎被她看出了花。 她终于又多给了三个字。 她说:“那我推。” - 于是这顿晚饭就吃得无比微妙了。 沈坠兔用筷子把一碗大白饭搅拌来搅拌去,思考的第一个问题是:“姜倾那算告白吗?”思考的第二个问题是:“我那算告白吗?”思考的第三个问题是:“我那个问题如果不算告白算答应吗?”思考的第四个问题是:“那最后姜倾算答应吗?” 此刻好像有一万只兔子在沈坠兔的脑袋里跑过来跑过去。若不是碍于姜倾在场,沈坠兔恨不得立刻去让兔灵进入深度情感思考模式帮她复盘路上她和姜倾的每一句对话。 姜倾吃色拉,营养均匀,但看起来毫无食欲,她吃饭还戴着课上的金丝眼镜,拿着个悬浮临空平板放在一旁刷最新时政,一举一动还是充满了一股精英感。最后这个词用的有点过时,但也许是和朱寻树那些人有段时间朝夕相处的缘故,她吃饭还是很端着,甚至沈坠兔觉得她……好像有点紧张? 她都没怎么吃饭,姜倾问她:“不好吃吗?” 这应该算是她们的第一顿晚饭。沈坠兔的晚饭是姜倾帮她打的,说是:“食堂里我就不推你了,以免别人麻烦,也方便自己。”她问沈坠兔爱吃什么,沈坠兔说了句“都吃”,姜倾就很从善如流地帮她点了不会出错的例饭和汤。 其中还有一个插曲。沈坠兔问她:“那我的钱怎么付呢?” 现在的付费都是扫瞳孔的,也就是还需要本人到场。 姜倾用有些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虽然我来自白虎区,经济发展地步不如你们朱雀,但我可不是被扶助的特别贫困生。” 其实我知道你是特别引进人才啦,家里还在白虎很有背景,但这是什么好突然的自尊心。沈坠兔心里默默想着,表面上轻轻地点点头,乖乖在原地等着了。 所以,在姜倾问她为什么不吃饭的时候,沈坠兔回了一句:“没有,其实我也不知道。” 她就这么撑着个小脸看姜倾吃饭。 姜倾端不下去,可是这次吃得还是额外慢条斯理。沈坠兔不想在思考路上的对话了,起了个话题:“你平时和别人吃饭也这么吃吗?” “什么叫‘这么吃’?”姜倾看了看手上的筷子,“筷子吃沙拉吗?” “不是。”沈坠兔摇摇头,“我就是感觉现在我像一只老虎。” 姜倾笑了,放下筷子:“就你还老虎呢,你能扳手腕撑过我三秒吗?” 沈坠兔眨眨眼,直接伸出手:“那不然我们试试。” 话音刚落,沈坠兔伸出一只右手。扳手腕这个游戏很特别,众所周知,它需要五根手指,每根都缠在一起。姜倾很顺从地把左手给她,但扳手腕这个游戏不是要两个右手吗?沈坠兔有些迷茫了,她最近在姜倾面前迷茫的次数怕是太多了。姜倾却用左手和沈坠兔的右手握住了,手指缠手指,手心叠手心,放在了桌子上,右手依旧在很云淡风轻地夹色拉的生菜叶。 像是在考虑沈坠兔吃不了饭的困难,姜倾还很体贴地加了一句:“还玩吗?” 沈坠兔把手缩回去的时候,姜倾笑得更开心了。沈坠兔现在脑子当机,非常机械化地用右手吃饭,于是,姜倾又放下了筷子,用她的右手盖住了沈坠兔左手的手背。 最后,姜倾用她的右手牵住了沈坠兔的左手。 - 当天晚上,沈坠兔在蚂蚁洞里,根本就睡不着觉。 父母的梦魇没有再困扰她,众人的目光也没有再钉死她,她满脑子都是那天晚饭,姜倾用右手和她的左手牵了一整顿饭,并且姜倾改用左手吃饭的那几个画面。吃完饭,还好有轮椅,不然沈坠兔真的是路都走不了,姜倾按照她的指令,推着她回了蚂蚁洞,同时约了第二天一起看火嗣大赛演讲宣传论的下半场。 也不知道这一夜是怎么过去的,等天色微亮之时,沈坠兔推着她的轮椅慢慢散步在无人的校园跑道上。校园的早晨总带着一种万物复苏的气息,鸟鸣人少,树风携笑,配上红楼作过路墙饰,若不是天天在此,不是有学习任务就是有各类竞赛的压力,怕也是个不错的风景圣地。 和平年代,强区校园,当属一片桃花源。 姜倾在观众席找到坐轮椅的沈坠兔的时,恰逢二轮开题。沈坠兔却连题目都没来得及看,就已经把眼神落在了姜倾整个人身上。姜倾今日衣着五颜六色的,再加上她火红的头发,很是显眼,她站在她的身后控制她的轮椅,以免人流把它推攘得太厉害。 姜倾俯下身,在沈坠兔的耳边给她念了题目:四方势力难均衡,还是三方势力难均衡。 这是一道开放式辩论题。 人声沸腾了一阵,很快就安静下来。二轮演讲,朱寻树在居中的位置,得了明显的优势,立论清晰,观点准确。 他的立场是“四方势力难均衡”,这是个很好写理由但很难说出彩的选择。但是他的一句俏皮话“现在我们就是四区分大陆,也很难排出一个一二三四,可一二都觉得自己是第一名,三四都觉得自己是第二名,自然是四方势力难均衡。” 这段话一出,底下的人都笑得乐不可支。 沈坠兔却在此刻终于找到机会想确认一个问题:“你觉得他很厉害吗?所以和他玩。” 她回头又抬头看姜倾,这是个很别扭的姿势。 姜倾低下头,很耐心地笑了笑:“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功利。从前有缘同校见过,认识而已。” 沈坠兔于是又报出了一个名字:“所以,你认识林云客吗?”又看了看前面,“就是那个女孩。” 朱寻树下台后,观众席人声鼎沸呈现愈加之势。 站在最前排的林云客敏锐地捕捉到了沈坠兔的呼喊。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她回头,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慢慢拨开人群,向她们走去。她戴着去年荣誉嗣生的黄色袖带,穿着一身红得发黑的裙子,踩着厚底高跟鞋往这里走。其实这不太符合她平日的风格,今天的打扮,大概不过是更为了贴近火嗣大赛的宣传需求。 出于很多因素,姜倾向她点头,林云客没有和她握手,也只是轻轻地弯了弯腰,算作招呼。 她有捏了捏沈坠兔的脸,显得熟络很多:“什么事儿啊?” 沈坠兔指一指姜倾,指一指林云客:“你们以前可是同校呀,虽然不同届,也不用这么客气。” 林云客又笑了,口中笑称“沈坠兔,也只有你敢这么差我。”说完,她又不经意地摸了摸头发。把一缕碎发别到耳朵后面,朝姜倾又补打了个招呼:“你好,我是兔兔的表姐,林云客。听说以前我们也是同校,也是有缘呀。” 第22章 姜倾笑了笑:“你好,我现在负责沈坠兔的推轮椅工作,很高兴认识你,表姐。” 在一旁的沈坠兔此刻不由自主连着咳嗽了好几声。 第20章 珠面 听完,林云客倒也不惊讶,只是微微笑:“诶,我记得好像是不是以前见过你。” 姜倾想了想:“从前高中那片枫叶林,您就在那前面的高台上做的毕业演讲。至于我那时候么……可能在升朱雀旗。” 沈坠兔就这么在她们身边默默听着。 林云客依旧是笑着的:“未来可期。” 又寒暄了两句,沈坠兔也没有再热场子的意思,林云客又朝她欠欠身,给了她一个和善的眼神,又往外的人群里走了。姜倾这才又靠近沈坠兔身侧:“我没想到,她是你表姐。” “嗯,她算是我目前唯一的亲人。”沈坠兔算是交浅言深,她和姜倾认识的日子远远不该让她说这些。她坐在轮椅上抬头,凝视着姜倾:“她对我很好。” 姜倾站在风和人的浪潮里,若有所思。她靠近沈坠兔,就像在一片无边海里靠近一块目标定下的礁石。过了一会儿,她把沈坠兔往外推:“这里人多,我想推你到人少一点的地方去。你还要看比赛吗?” 沈坠兔从善如流,都不用多去看姜倾的脸色:“不看了吧。” 她们接下来谁也没怎么多说话,沈坠兔也不问姜倾这回要把她推到哪里去。 第一天来燕寻大学的时候,觉得这个大学很大,哪里都美好。砖红色的楼,一栋又一栋,可这才也算是开学第一天,就似乎有一些重复了。唯独是身边的人不一样,心境才不一样。姜倾推她的时候,沈坠兔好像跌入了一阵云雾里,周围人的脸都蒙上了一层影,只有姜倾的身影才是她唯独想要去靠近的坐标。 没想到,还是姜倾停步,点出了这个问题:“我不知道去哪里。你……要不要来我的蚂蚁洞里坐坐?” - 蚂蚁洞塞进两只小蚂蚁还是略微显得有些拥挤。 在门口的时候,沈坠兔把轮椅背到了肩上,进门的时候又主动把它塞进了姜倾的床底下。姜倾的房间很整洁,最显眼的就是那一叠又一叠分门别类的书。沈坠兔很自然地坐在了姜倾的床边,翻开一本书开始读,却发现它是一本大概一百多年前的历史书,书的名字是《人类科技的爆炸期与停滞期》,这长得并不像是沈坠兔会去翻阅的那种类型。 但是因为这是姜倾的书,沈坠兔继续往下翻页,却摸到了一个书签。 她翻开书签,是金属制的。 底色雪白,白茫茫的一片上,是一个黑色的月亮,微微有些凸起。 姜倾刚刚脱完鞋,放下头发,准备给沈坠兔从小冰柜中拿些饮料出来。好像是一种直觉,她下意识给沈坠兔拿了好多甜的。等到她进门时,沈坠兔正散着头发,也不是趴着,也不是坐着,是近乎缩在了她靠墙床边的一个小角落,皱着眉头,眯着眼睛,正对着台灯光研究那个小书签。 见到姜倾来了,她像是做错什么事情一样,却又闭口不提真正做了什么:“这书签真好看,” 姜倾靠着她,把饮料放在了床头柜上,坐到了床的另一侧:“这里什么多好,就是很小。” 沈坠兔说:“安全感。”说完,她用眼睛笑了笑,因为已经在喝姜倾塞给她的冷冻瓶装果茶了。 姜倾倒是没喝。她只是看着沈坠兔喝茶的动作一会儿:“你喜欢这个书签吗?” 沈坠兔点头。 姜倾笑了笑:“这也是我从家乡带过来的。虎是雪上俊,月是黑夜明。你喜欢的话,送给你了。”她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松,又像在哄小孩一样。 沈坠兔反反复复捏这个书签。雪地上的黑月亮。很特别。她又隐隐约约有一些感觉,反复摸这个凸起的月亮:“我今天没带什么可以和你交换的东西。” 姜倾说:“送你了就是送你了呀。” 沈坠兔于是乖乖地不说话了,只试图把它塞进了口袋里。今天,沈坠兔的穿了一身白色裙子,几乎素得没有任何花纹,裙摆的末梢柔软地散到脚腕处,她忽然又意识到这件裙子好像没有口袋,露出一个近乎腼腆的笑。所以,沈坠兔就只能弯下腰,把它塞到床底空间的轮椅侧袋里面去。 她知道这个金属书签带有窃听器的效果。 但沈坠兔反而并不觉得害怕或者冒犯,反而是另外一种奇异的感觉包裹住了她。兔灵正在她怀里待机睡觉,现在被她搁到了床上,沈坠兔起身的时候,就把兔灵塞到了姜倾的怀里。 姜倾确实对这个智能电子宠物好奇了很久:“她是属于第几代?没有考虑给她加一层绒毛让它摸起来更好玩吗?” 沈坠兔望着姜倾研究兔灵的场景,的脸上呈现处一中空前的宁静:“嗯……她从小就这样。我习惯了她这样。她也叫兔兔。” 姜倾于是喊了好几声兔兔。可是兔灵并不开机。 沈坠兔在第四声的时候,近乎有些甜腻腻地开口:“她只认我的嗓音诶。” 姜倾笑了。她忍俊不禁,把兔灵又塞回沈坠兔的怀里,又拍了拍床:“你坐上去吧,别拘束。”又若无其事地和沈坠兔继续聊起刚才的书,“那本书好看吗?” “第一页就想睡觉。”沈坠兔的点评毫无缀饰,她如她所愿,现在近乎是侧坐在了姜倾的床上,依靠在了她的枕头上,颇有一种反客为主的调调。 “是的,所以我把她放在了我的床头。”姜倾很喜欢看沈坠兔动来动去,“你刚刚挪来挪去的,好像一只小动物被关在了什么地方,下不了地。” 沈坠兔笑了笑:“嗯,也许就是这样吧。” 紧接着,她眨了眨眼睛,又若无其事地把话题放到了书签上:“那个书签看起来好有意思,是白虎的特殊工艺吗?”她有意无意盯着姜倾的表情。 蚂蚁洞没有窗,亮度没有特殊设定,全靠中央系统自动跟随时表调节。姜倾凑过身,特地靠着沈坠兔的方向去床头调节按钮,调低了点屋子里的亮度。听到了那个问题,她直接偏头,又用一种沈坠兔熟悉的那种审视感盯着她看:“那个啊,是我自己的设计。小时候,我妈妈很喜欢带我去草原看月亮。” 此刻的姜倾,真的真的,很像一只老虎。 她的红发在灯下反出一种过于夺目的发白的光,沈坠兔被迫眯了眯眼,用尽定力挤出了好奇的口气:“草原上的月亮,是黑色的吗?” 朱雀区的地貌,只有岩浆海,朱楼古城景,和大片错落野森林。没有很高阔的山地或者草原。 姜倾的眼神在此刻有些空落落的,褪去了眼神中刚才的那层蓄势的自抑:“不过,自从她去世了以后,就是黑色的了。后来,父亲就带我移居朱雀区了。” 沈坠兔没有再追问了。 她凭借一种本能,直接俯过身,在床头处紧紧拥抱住了姜倾。 不带情欲,不带怜悯,只有一种天然的本能,像高级动物的本能。 “姜倾,你还欠我一场表白。” 沈坠兔轻轻呢喃。 - 一间白室,最后面高挂“海纳百川”的毛笔题字。青龙区代表金珑、燕寻大学校长何一、著名教授蒲有泽、张全慧等纷纷都已经入座了。最上首的位置还空着,上面朱颜的电子名框不怕浪费地连带着“朱雀区总席”的称谓,二十四小时滚动亮屏。 没有学生代表在场。 他们都没有进入内场的资格,大多只是在外面坐个过场。沈坠兔依旧坐在她的轮椅上,她签了好几道手续,填了好几张表格,终于费了大劲把这个轮椅弄进了会议室大厅。今日学生都穿正装,沈坠兔今日神色很好,脸比花娇,眼比水清,把刻板的黑西装红领结都穿得活泼了很多,很完美地和其他学生扮演着在这场会议中点缀花瓶的功效。 在她一旁,新生届还有一个在火嗣大赛第二轮表现出彩,票数也很领先的朱寻树和郑鸣。他们显然还不知道姜倾和沈坠兔近几日的互动,对沈坠兔的印象还源于喻明戈那天的象棋对弈和比赛场上的表现,对她倒是端得十分客气。 沈坠兔却在今日显得高矜了些,只是微笑,像是染了三分林云客的气质。 不远处,庭廊的生命跟随灯依次亮,外面的学生都知道是大部队来了,倒是纷纷都止住了闲聊。 朱颜走在了最中间,前面围着了一群人,后面也跟着一群人,这两群人基本也都留在了门口。在经过朱寻树的时候,朱颜都没给他特别待遇,反倒是看起来面色匆匆,只是戴着标志爽朗笑容给所有在场学子都集体问候了一下。 燕寻大学的政治地位,可见一斑。 沈坠兔也默默从轮椅上站起来,和身边人一起微微躬身。 自动大门升起,是金珑最先踩着高跟鞋走过来。在大门落下前,沈坠兔看见她友好地伸出手示好,进而又看到了她长而尖的黑色美甲,只不过此刻她内心却没有什么波动了。但是哪里都不对劲,因为最后的关头,朱颜只是站在原地,没有和她握手。 第23章 没有后续,对于学生而言。 他们面面相觑,又不知原理。而正对着那扇已经关掉的门,把他们都拦在了另一个世界。外面是过家家一样的代表,不是大学生,就是刚入职场的人,他们看起来都严肃,年轻,体面,得体,各有背景,未来可期;但是里头,那众人视觉被硬生生掐断的一抬手一站定,才将拉开一场真正的表演大戏。 第21章 珠面 这里头唱的是哪出呢? 沈坠兔翻一页书,《人类科技的爆炸期与停滞期》正好讲到关于《鸿门宴》的翻拍,人类对历史的重演从文字、图片、影像一直发展到了跨时空复现。最后者在朱雀区依靠的范围已经从科技跳跃到了神学,恐怕中世纪也没想到,消逝已久的神学竟然在二十七世纪辉煌至此,甚至能与科技并肩争辉。 《鸿门宴》。不对。怕不是一出《曹操与杨修》。 周围人都因为朱颜的一个动作心神不宁,可这本姜倾爱看的书被沈坠兔看得渐入佳境,这可是她昨日夜特地去图书塔新借出来的。 而门的另一头,朱颜正素面对着一只空伸出来的手。 此刻,朱颜身后的护卫队来的是火枪护卫队,这大阵仗怎么看怎么都不对,不像行商合作,像是中场谈判。毕竟,这个年代的火枪可不是遥远古代的四大发明,是可以一皮肤,几秒间烧及全身的红外电子火刑枪。 青龙区代表金珑并没有让她处于不堪的境地很久,她收回手,侧一侧身:“何校长,你们朱雀区的第一个女总席,果真如传言一般,英姿烈容。” 最后这个生硬的自创夸奖词,被金珑说出了更胜十分的嘲讽味道。 朱颜就算给其他人发言的机会,其他人也不会抢在朱颜面前发言。 他们只是都有些,不明所以。 朱颜站在原地,幽幽笑了,这个笑的气质和她的脸不匹配得很:“朱雀胚胎粮仓被烧,犯人已经被查处羁押,有两个,是你们队的人;也有朱雀的,但他们都已经供出,是受到你们的指使。” 胚胎粮仓。 这不是上桌的饭食,指的是基因改良的后代优化系统储存库,为了方便宣传,得登大雅之堂,多用冰冻种子形式储存。 这一烧,烧掉了二十年朱雀区的人口素质优化计划。 人口素质,是一个区的百年发展计划中几乎最重要的一环。 烧掉了……烧掉了? 准确来说,是融化了,废掉了。 无论是真是假,金珑在此刻都不可能去认下这个罪名,她不再做姿态了,用一种近乎忧虑的口吻:“朱颜总席,这其中一定有误会,需要进一步调查。我们从未牵扯到这些事情中,这次行程,只是就新科技高温冰块的行商前瞻交流。” “没必要。”朱颜打断了她,“证据确凿,青龙区那两个相关人员不愿意牵连他人,也无颜回去,都在我区畏罪自杀了。”她口气更是冷冷,“你应该相信我,我更愿意看他们活着吧。” 金珑像是看出了什么势头,口吻有些绝望:“朱总席,你想必能明白那些站在门口的大学生,都应该能够明白的道理,我们两区的强大,并非仅仅是因为我们两区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更是因为我区和朱雀区当了几十年的兄弟盟区,这种和平给了我们两区各扬其长的机会。” 听完此言,朱颜并不说话,如在思虑。 金珑定在原地,绝望慢慢有了一丝裂口:“我们并非一定要成为敌区。” 周围人都在看朱颜,朱颜终于慢慢开口了:“每个大区的第一个敌区和最关键的敌区,都是自区。”她表情略有些怅然,明艳的脸庞上毫无脂粉,只刻有几道沟壑和浮起两根依旧上扬的眉峰,“不是朱雀成为了青龙的敌区,而是青龙成为了青龙的敌区。” 事态如此,金珑见势息气,黑色美甲缩回短甲,也卸下了身上的防御黑刺:“我是客人,这是您的家里,我不愿再做反驳。刚才我所说的一切话语,也仅代表我自己,不代表青龙区。”她双手合十,仰面祝告,“青龙有灵,科传万民。你们会为今日之事付出更大的代价。” 说完,在众目睽睽之下,金珑收回手势,握住脖颈,右手的一根指甲又飞速变长,直直刺穿过了她的喉咙。 血流会堂。 一辈子都在燕寻大学当教职工的几个老师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尖叫此起彼伏,直接就晕过去了两个。护卫队见状,直接开了火刑枪的红外瞄准设备。法学院蒲有泽率先起立,站定原地,高声愤慨:“我想请问,朱颜总席,就法律层面,青龙行商会纵有罪责,那你今日是要亲自带队,亲自血洗与青龙行商会只是有正常工作往来的燕寻大学吗?我们收到的是你下达的指令,燕寻大学奉的是您的命令与青龙行商会接洽……” 朱颜只拢了拢发,轻轻抬手。 枪收了。 神奇的是,枪收的瞬间,在门内的人也都安静了。总席示弱,就再没人着急为金珑叫冤发声,但确实燕寻大学也无人想为这件事情负责和担名。他们没人敢跑,却也没人敢再攘动,晕倒的那几个扶下去了,又是张全慧慢悠悠站起来。 这个德高望重的年长讲师像训学生一样,训这个站在最中央,甚至到现在还气定神闲,看起来一切都尽在掌控的朱总席:“您瞧,这个青龙女人和您一样,怕不都是不懂得事缓则圆的道理。” 何一校长不忍直面中间的惨案。他已然年老,只第二个起身,面向在场的活人,代替朱颜发言。 他示意众人,此事在燕寻大学事发突然,又事关两区外交,先不要冒然声张,乱传消息。 再加上其余的青龙行商会人士都要么被直接关押,要么还没收到消息,所以今日在场的除了金珑,其他都是朱雀区的人。 “……以上,还请大家先接受一定时间的留置。” 此刻,门口的学生不知道变故,却也能听到了动乱的声音。他们都没来得及过去探望风声,就已经有几个拿着火枪的工作人员来控制现场,没有原因地要求他们上交了所有随身通讯设备,只在最后,有一个领头的女人出来道歉:“南生朱雀,世事无缺。很感谢你们的配合,还请跟我来。大概最多四十八小时内,你们就能正常上课,期间的一切缺课都不会计入缺勤扣分。” 学分,倒是说出了他们关心的关键。 最关心的利益相关被缕顺了,大学生的服从性总是高于步入社会的成年人的。 他们按次序排队。全妆的沈坠兔像个漂亮的玩偶娃娃,很是规矩地坐在轮椅上,手上还抱着一本刚才空闲时看的《人类科技的爆炸期与停滞期》,看上去她本笃定今日会是一个无聊的下午,一本再枯燥的书在无聊面前也总是好看的。她没有被生拉硬拽着要她从轮椅上起来,工作人员大概是主观默认接受了沈坠兔是个“障碍女孩”,又或者是因为会场内实在事发突然,个人信息没有完全同步。总之,在思想混乱的现实秩序的几次周转安排下,她最后是坐着轮椅被人推到了一间小研讨室的,甚至还配有热开水和单独洗手间。 门关了,她在绝对权力面前一无所有,只剩下了轮椅和一本书。 还有轮椅里面,昨日姜倾赠予她的那个名为书签,实则带窃听功能的小金属片。 大概她没来,也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吧。 沈坠兔默默坐在轮椅上伸了个懒腰,又再次想要坠入冥想。 最多四十八小时,那就是大约应该是四十八小时了。 这里没有镜子,沈坠兔一边庆幸这本书更长,一边又不自觉地走神,捏书页的角。此前大多会放在心里默念的事情,因着姜倾的这件特别赠礼,她都不自觉带了点表演的性质,偶尔会自顾自碎碎念两句。 筛选一个不知道已经被发现了的偷听者听到什么内容,这也属于一种表演和权力。 姜倾亲自把权力的剑柄交到了沈坠兔的手上。 应该有什么反应呢?看架势,大概是行商会谈崩了。轻则兄弟盟约不再,重则……反正一定不会是好事。沈坠兔隐隐约约地感到一种兴奋,就像在骨头里的痒,她不自觉地用皮鞋摩擦轮椅的踩座和地板,最后又开始反反复复地在这间小房间内走来走去。但是,为什么呢?是什么原因呢?是青龙不想谈,还是朱雀不想谈? 冥想进行不下去了,沈坠兔脑袋里好像有一万个棋子在同步落下。 不要浪费每一次危机。 朱雀做的局?还是朱雀在接招? 她停止了脚步,蹲在了一个角落,因为一时间的用脑过度,甚至整个人都有些轻微地发抖。 和她同样无法安歇的,怕就是另外一头还在攀岩场的姜倾,她将耳钉式样的耳机反复点进度条去听大概,却在听到那个“大概最多四十八小时内……”的时候,在一个彩色抱石的点位手一滑,整个人就落了下来。 这个降落没做好,在有保护带的情况下是跪姿落地的。 第24章 无人和她一起。水池前,姜倾反复地搓自己的那双手,训练过程中的破皮和红肿慢慢泛了上来。她盯着这双手看,又将一手水扑到了脸上,冷冰冰的触感,心里的不安却燃得越发旺盛起来。姜倾望向镜子里的那张脸,水珠滚落下来的痕迹很像一颗闪光的眼泪。 就像昨日最后那个良久的拥抱,沈坠兔很安静地让她埋在怀里,最后,却是自己默默地在流泪。她说:“姜倾,你还欠我一个告白。”后面其实还有很微妙的一句呓语,“这样,我们就都能找到母亲了。” 第22章 珠面 姜倾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 至于姜父,沈坠兔曾经在兔灵的调取中,基本完全知道了他的身份和职业。因为姜倾的父亲职业缘故,很容易就能在公开消息上找到他的合影。 姜英杰,白虎区人,丧偶。后带女姜倾迁朱雀,从事法律事业。 因姜倾早慧,成绩斐然,以特殊人才落朱雀籍贯。姜英杰本是工作特迁,后直接随女落户。因为正式成为了朱雀区人,从此在中年以后更是升迁顺利,现已是朱雀区24点区的大法官,经常会出席各种会议。 姜倾的专业选择,也有其中的缘故。 没有什么特别,最值得关注的,还是那位姜英杰去世的伴侣,也就是关于姜倾的母亲死因。 死因:不明。 好熟悉的不明。 再查,姜英杰的资料越来越多,姜倾的母亲却连个名字都没查到。 纵然有白虎区的跨区难调缘故,可是就兔灵都可以入侵燕寻大学这个级别的监控设施的能力,这个连姜倾母亲名字都查不到的难度着实让沈坠兔很挂在心上。一半是为了姜倾,一半是自怜,沈坠兔坚持不懈地让兔灵去深度挖掘,又知道了“这是一宗死了很多人的意外,姜倾母亲不幸在其中而已”。 直到今日早上。也就是那个拥抱之后的早上。 此时此刻,她一人空对墙,翻滚的回忆却莫名涌现了上来。 “推测死因:他杀。原因:特别档案有额外记录,属于白虎区的谋杀案二度确认警方固定流程。过程不明。其余不明。” 无事可做,无戏可唱,沈坠兔像一颗植物一样无声无息地进行哀悼。 而外头看似自由的姜倾,却也把她这个人关进了图书塔里。 姜倾又在走楼梯。 同行人依旧都是上楼走自动扶梯的,就算有对“扶摇梯”新鲜的,走了一天,也就不走了。姜倾这个人很执着,在很奇怪的方面。就像是沈坠兔那头已经沉默了两个小时,她依旧坚持不懈地戴着窃听的耳钉。 并非触手可得,于是方得珍惜。 这个毛笔字牌依旧高高挂在楼梯的最上头,姜倾爬楼梯的每一步,都要看它一眼。 她没有休息一刻地往上走。 耳朵里回荡的,却还是一片近乎完全寂静的,噪音。 这只是一个书签,单向传播声响。姜倾本来可以用它来通讯,可她怕直接被燕寻大学出了名的屏蔽器截断,更不敢告诉沈坠兔这个真正的功能。 她快把这个兔子抓到了,却也怕把她吓跑。 姜倾,姜倾,姜倾是个怎么样的人呢。该怎么和她介绍自己呢。姜倾心想,她说她欠她一个告白,是的,不然就陷入了那个最古老的问题: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姜倾反复绞自己的红发,这样张扬潇洒红发原来也会打结,拧皱,断下。姜倾默然无语,流着汗走到了底,近乎急躁地想要找一本书看。她的心境和图书塔的布置呈现出一种相反的对立,所以书也只成了她一个遮掩的工具。 她不敢告白,是因为她害怕承诺。 多少次梦回,母亲的承诺一直在她的耳朵边:“如果你今天射中了十环,这样,明天我就带你去爬山射雁。” 箭中把心,年少的姜倾风姿初现,她扬起骄傲的笑:“妈妈,可不能欺骗小孩子。如果答应我的事情做不到,就会受到山的惩罚。” …… 那个拥抱,那个夜晚,她搂住她,姜倾把手自然地伸了过去,两人呼吸交叠,白日灯影晃,却也仅仅是一个拥抱。 “这样的话,我们都能拥有母亲。” 她却突然问沈坠兔:“你为什么喜欢我呢?就因为这个吗?” 松开拥抱,沈坠兔去摸姜倾的红发,却被姜倾轻轻抓住了手腕,捧到了脸颊侧。姜倾的语调是一种温柔的疾言厉色,对着沈坠兔的眼眸中微微波动的惊恐,像一株随时可以被风吹倒碎掉的白瓷瓶,而姜倾她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我其实也很好奇,姜倾。你为什么喜欢我呢?” “……我不知道。我说了,我只是不想看别人推你,也不想看你和别人走在一起。” 无理取闹。沈坠兔轻轻拍拍姜倾的脸,见姜倾毫无进一步开口的迹象,反而像是因为什么踌躇痛苦在原地,垂头丧气地收回手。她只又懒懒看了一眼床头那本书的名字,坐到床另一侧,理了理头发,有些狼狈地说:“我要走了。你的饮料,你自己喝吧。” 沈坠兔推开轮椅,刚想坐,又嫌慢,直接推到了手上跑出去。 第二天沈坠兔就因为临时接到的任务,去了会议大堂当美丽无用的学生代表。所以,严格意义的来说,她们现在是处于一个吵架后冷战的状态。没身份的冷战,暧昧的余韵又还没有褪去,让人哪里都很烦躁,像是夏日校园将下不下的暴雨。 图书塔最高楼,也是最小的阁楼,姜倾看向窗口。 这个角度,能看到树影翻动,烈日凌空。 姜倾却只能看到耳机里永恒躁动的无意义音节,铸就了今日困住她的永恒黑洞。 - 这次的效率却是意外的高。没有到极限的四十八小时,只是过了十六个小时,新闻的报道标题已经是是按照朱颜的版本制定的:“青龙区行商会人员烧粮仓,后畏罪自杀。”进行宣传。 这个时代,新闻的传播力度飞快,只要散了一个口子,基本上四大区都有了消息。 新闻放出去了,相关学子也就被自然放出来了。 那边燕寻大学相关人员和朱颜的博弈自然是只有他们明白,沈坠兔在第五次翻烂那本科技书,终于也对狭小的空间产生了巨大的疲惫。通讯工具被交回,沈坠兔的留言框却可以用稀疏来形容,最显目的一条就是姜倾给沈坠兔的留言。 “你在哪里?我知道新闻了,能回我了就给我发消息吧。” 沈坠兔经过昨天的事,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她甚至连郑鸣和朱寻树都没有想过应该是否有一个告别互相宽慰的寒暄,只想回蚂蚁洞睡觉。 她的蚂蚁洞,和她被迫关禁闭的小会谈室类似,也是一个白色空间地狱。沈坠兔当时几乎没有软装,只留下了基础的生活设施,整个洞里没有一点活人气息。但在这里,她却终于感受到了安全。 近乎沾床就睡,她如同一只小动物一样缩在床上。 醒过来,她发现姜倾在她门口,留了很多的申请入内提示。 于是沈坠兔给姜倾发了消息:你来吗? “很累吗?” 门开了。“姜倾。”沈坠兔喊了她的大名,她难得从轮椅里头出来站一站,整个人又瘦,裙子被门打开涌进来的风一吹,看起来很摇摇欲坠,“不用这么在乎我……我们没有谈恋爱。” “这是重点吗?重点不是你在里面被关了……没人说话,不要紧吗?”姜倾有些显而易见的焦急,她进了沈坠兔房间,又因为沈坠兔“珠玉在前”,上次去她的蚂蚁洞直接坐床上,她也很不客气地直接坐到了床上。她已经留意到了沈坠兔房间的布置,可对沈坠兔的关心近乎吸引了她的所以注意力。 “是没人说话……可是,可是,我们没有谈恋爱啊。”沈坠兔话语又是怯弱的,眼睛眨呀眨,好像快碎了。 是的,临时高压禁闭,又刚醒,她还没完全缓过来。 “没谈恋爱和你状态怎么样到底有什么关系呀?谈恋爱才能关心吗?”姜倾蹙眉,又站起身去拉她,“无论如何,你快先坐下来吧。” 她们之间前面的对话好像两个小学生怄气。可她们又对视了一会儿,前头的千百种负面情绪又像是突然蒸发了,真的只是彼此又多看了对方几眼,就这么一点电视剧,她们又慢慢朝着彼此靠近,肩并肩了。 沈坠兔靠在姜倾的肩膀上,红发和黑发缠缠绕绕,一只手又和她握在了一起。 “对不起。我很晚才知道那件事……你现在到底怎么样?”。姜倾问。 “你没有被吓到吗?”沈坠兔闭了闭眼。 “我?怎么会,我只是担心你。至于那些看起来再复杂的局势,也只是因为人复杂。人在的话,什么局势都会好起来的。”姜倾一本正经地说。 “其实我是害怕的。”沈坠兔轻轻地,“不是害怕事情本身,是害怕那种被关在一间房间里的感觉。可是姜倾,你也是女孩子。不必要为了我假装很理性,很照顾我。”沈坠兔接着捏捏她的手,“我其实之前有一些因为你不告白而生气,因为我以为两个人在一起,哪怕是牢牢互相牵手,也是一定要有告白的。” 第25章 “是的,你没有错。”姜倾紧紧握住她,“我只是……” 姜倾想,也许,她只是害怕承诺。 “不用解释,其实就算你告白了,也许也不是好事:因为我还不完全懂什么是爱。”沈坠兔说了这样一句惊天的话,打断了姜倾的话语,“只是因为我在大学之前很少接触陌生人,所以据我从书本所摄入的知识,我就认为了爱是一种神圣的仪式,包括了选择、告白、结婚等流程。是的,这就是世俗和书本告诉我的定义。可我现在完全不这么觉得了。” ——“就是,就像你觉得爱是不喜欢看别人推我,不想看不见我,那么在我这里呢,我觉得……嗯、爱是什么呢……我目前觉得,我不想看到你因为我不开心。” 第23章 珠面 什么是爱?什么是自由? 这是人类自古至今,几千年都没能思考出统一答案的问题。公平在这个问题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它平等地困扰每一个正在为了心中理想而生存着人。 哲学系教授张全慧在被禁闭关了十六小时后,终于也和那批大学生同样见到了还没有完全日出的微亮天空,尚且残余着昨夜的繁星。她本就已经年迈,全靠着精神的滋养撑出自身奋斗终生的事业天,经过昨日,却是连累着心灵也跟着苍老。她敏锐地察觉到这已经不是一个巧合,一种见证,一个工具,燕寻大学正在被一个疯子卷入一场灾难。她走在最后面,步履蹒跚,终于在新的一轮惊呼中倒在了燕寻大学所有教职工的面前。 她在昏迷过去前,只是反复呢喃着“自由”二字。何一校长看着她被送上了救护转机,一时间,只是慨叹:“那么我呢……我又带着他们,退去哪里呢?” 会场内,那第一次的惊呼主角,金珑早就已经被清理,恢复了秩序。这次事件尽管在场人员全部服从戒禁,却还是以飞一样的速度传遍了全区,连着青龙区“点火烧仓”的事件也以一种严重谴责深恶痛绝的态度到了每个点区朱雀子民的饭桌上。 普通的行商会为何成为了交恶的导火索,青龙区接连派遣通讯机械龙,希望通过朱雀灵和朱雀总席朱颜直接联系。他们强烈要求接回青龙区还存活的涉事人员,而朱雀一直以“因事关重大,朱雀本区还需要调查”敷衍塞责,又或者站在道德高点谴责批判,是半分都没有和谈的意思,连对方派来的调查专员都直接拒绝其入区了。 朱雀区内里,却接下紧急在各个大学急召一轮新兵役,自然包括了燕寻大学。就连最受大众瞩目的火嗣大赛都直接在二轮后,取消了三轮大测,一切从简,直接开了评选投票系统。所有的基建项目、发展项目、培养项目也全部都为这轮不知目的为何的新役让步。朱雀子民因着震撼和仇恨,再加上对朱颜近乎狂热的信任,对这类决策的热情和支持居高不下的。仇恨带来狂热的喜爱,喜爱也带来狂热的仇恨。时近下轮换届,朱颜的支持率竟然还在升高;而朱雀子民对青龙区的态度,更是趋于了一种薄责和对“兄弟盟区”历史认知的冷却。 昨日和姜倾迷迷糊糊聊了半天,沈坠兔很快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室内空无一人,她都不知道时间流逝了多久,只有兔灵在给沈坠兔播报上述最新的重大新闻。沈坠兔反复摸着手上的那个白地黑月书签,心里却是安定的。 沈坠兔在听到新闻“新兵役”这个名词时突然笑了,笑得甜蜜又嘲讽,用丑角的调调高声唱了一句旧时代文豪的经典台词:“我的小姐啊~傻子该去照顾疯子。” 再傻的人都要明白了。 他们都共同在见证一场战争的开端。 这意味着,过去的一切和平时期的秩序,都将崩溃,重组,重新排位。 又过了几天,学子都停了课堂,无宿舍者离校候命,有宿舍者各回其洞,食物供给会通过专人发放,非征兵役的学子无限期禁闭候令。燕寻大学过往摩肩接踵,笑语辉映的红楼仿佛还在昨日,现在,近乎成了一片死地。大学已经是被重点保护的区域,很难想象外面的世界,普通朱雀子民的世界,现在是怎么样的。 姜倾戴着金丝眼镜,收音耳钉,端坐在属于她的蚂蚁洞的小桌前。 面前的一张电子报告,字整整齐齐,像刀刻出来,却始终没有最终进行指纹确认。她抬起袖口,新开一张大屏,久违地打通了一个人的视屏。 临目所见,却是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有姜倾三分气质,容色有威,眉峰如刃,坐姿挺拔,但又隐隐比姜倾些精明光芒闪在眼底,又浮上一层圆滑的仁慈,这源头怕是也只有这两样:岁月,和教训。 姜倾开门见山:“父亲,接下来你会支持朱总席吗?” 确认接通了,声波传过去,另外一头,半坐在一张白虎式样的毛绒长椅上的姜英杰笑了笑,就差拿一杯茶,点一把炉火了:“身为下属,自当尽忠职守。” “是的,我想您早就知道这件事。”姜倾低下头,也并没有显得多尊敬,像是更有些嫌弃这个对话浪费时间。她开了一个机器实体象棋盘,与智能手臂练习起象棋来,以姜倾初学者的水平,倒是和对面下的有来有往。 在一个人被关在一个地方久了,姜倾才琢磨出了一点下棋这个东西的趣味。实践了没两把,她已经快把象棋的规则记明白了。 “确实是。”姜英杰看到姜倾低头,眼镜倒是人模人样,却又有些心不在焉,对他显然没放在心上尊敬,“姜倾,不管如何,身迁在朱雀,就谋朱雀事。” “当年,你分明不是什么因为工作迁居的,只是你姜英杰当时根本无法在白虎区生存下去。”姜倾突然重提旧怨,不再看屏,“这件事,轮不到您来教育我。” 姜英杰笑了两声:“你现在情境不利,还是这么不会说点好听的话。也是啊,姜倾,我们是父女,我们都能明白,只有不会说好话的人,才会说真话。可是今天不是你来联系的吗?” “是的,父亲。”姜倾放软了口气,“我确实有需要知道的事情,不止是您的立场。这是第二个问题,我想问您的想法:你会支持朱总席吗?” 问题一摸一样,关键不一样了。 “朱雀区正直的人少得屈指可数,简直没有一个人值得你去信仰尊敬。”姜英杰没有犹豫,丢出了这句话。 “那为什么当年,你不管母亲的案子结果,一定要移居朱雀区?”姜倾把两颗象棋的棋子捏在手里,疼一寸寸翻上来,涌过去,脑袋里突然响起前不久窃听到沈坠兔用怪调哼唱的那句“傻子照顾疯子。” “当时我指望得到你母亲的爱情。你可以说是我诱惑她,通过了一些当时我想是真心的誓言。你一定明白,对女人而言,誓言是容易上瘾的东西。一旦你把某个人的誓言植入了脑海里,你在往后的每一日,无论在什么境地,你一想到某个人在你非常寒微的境地说出了那句非常真心的话,想要摆脱就非常困难了。可是后来……你的母亲还是需要我的爱情,而我所需要的东西已经变了。”姜英杰用一种坦白而没有羞愧的语气,他往?毛绒椅背上靠了靠,认为大概这是一种诚恳,“你问我为什么,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性价比很低。当年我在追你母亲的案子追下去,一定会被定罪成为替死鬼,不如接住那个机会移居朱雀,开启新的人生版图。” 说完,姜英杰放下茶杯:“姜倾,分题而论,我没有丢下你,我也没有对不起你。” 两人又是沉默。 姜倾陷入了一阵熟悉的忧伤,这种忧伤就像一个潮湿的伤口,无法结痂,无法触碰,痛得缠绵悱恻,又给她添了几分冷俊凄美的气质。哀伤是很多有心人钓爱博情的鱼饵,可姜倾从来只想把这个伤口遮住,涂上一层漆,再盖上一个封口。 可是雨越下越大了。 这场心雨停不下来,把她的骨头几乎都要腐化吗,心脏也要淹没。尤其是姜英杰又接了一句:“我知道,你最近和那个沈坠兔……沈家的遗孤,交往甚密。” 姜倾心想,你的文化水平真是用错地方了。 她不告白,因为忌惮姜英杰和她自己。姜英杰的可怕和她自己暂时的无能让她无法给出一个承诺,可这马上就要溃烂成一个新的伤口。姜英杰往上面继续撒盐:“你可以和她多来往,她已经被很多人注意了,很有前途,对你未来有帮助。” “她做了什么?就很有前途?演讲比赛耍机灵么。”姜倾故意用一种酸涩的语气去试探,反而没有发作姜英杰查她的朋友来往。姜英杰一直希望她能多和权贵亲戚来往,姜倾与朱寻树、郑鸣的交流往来,都有他带她从前假期参加各种饭席的功劳。 姜英杰又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看破了姜倾的心思:“当然不是因为她的一个校园比赛的演讲和一个名头。具体么,我不好多说,你就当是‘大数据’的推测吧。我们这帮子混了笑半辈子老骨头也很惊讶,为什么下一届总席备选分析中,会出现一个不姓朱的人。” 第26章 “但是,时代确实变了,姜倾。若是朱颜第一仗打得师出无名,又没打赢……”他发出一声很嘲讽的笑,“未来总席,确实无法吃准,一定再姓朱啊。” 朱颜总席的公信力确实下降了。 一个身居高位大法官都能丝毫不怕通讯隐私抓取,这么编排下届换选。 朱雀区的通讯翅膀,是被一块块在不同点区的屏幕勾连起来的。朱雀总行政楼,黑室的另外一块屏幕,所有的照片分别成横排列开。 朱颜的照片,英姿明丽。 朱寻树的照片,沉稳温润。 …… 还有很多朱姓之人。 但却在这一行的最末侧,莫名其妙多出现了两个人的照片。 一张证件照温柔大气,又有着一股不尖锐的韧劲;另一张却是娇怯狡黠,但好像又有几重说不尽的心事计量。 长相和气质不是重点,问题是,她们不姓朱。 黑色的影子交叠深浅,所有人都站起来了,像朱雀灵发出质询程序。朱雀的总席一定会出在朱家,这是朱雀区自从立区以来就没有变化过的事情。可朱雀行政大楼最高处,朱雀灵在一间黑室的最深处翅膀微动,但怎么都不肯再撤下这两张照片。 这两张照片下的名字,分别是: 林云客,沈坠兔。 第24章 珠面 火嗣大赛的热度,随着现实朱雀区战争的风雨欲来,奄奄一息。 称号“嗣生”基本是从天上掉到了沈坠兔的头上。戒禁期间,所有人的联系只能通过校园内网的通讯工具。这批新学生说到底也只上了没两天的课,怕是也没什么机会去互相认识、熟悉。因此,可以说,除了有“总席之弟”背景的朱寻树外,沈坠兔近乎是这一届新生里最有名气的女学生。 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小范围的骚动和争议。 “那会不会是发言太讨巧了……上一届的含金量这么高……” “我还记得那个林云客当时的发挥。” “也不重要了,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军队的动向。我们真的要打仗了吗?” 蚂蚁洞内,沈坠兔黑发散腰,穿着见白色的睡裙,正在涂口红。她那背后衣柜里,除了软装都是白的,几乎所有的衣服也都是白的。整个宿舍,就像是一个超小型的白色监狱。 今天是她发表获奖感言的日子。 如果朱雀未来燕寻大学还在,还有火嗣大赛,这次的比赛想必就是“最水”的一届。 她没有换睡裙,却给脸上了不少的粉饰。沈坠兔化妆总是给自己爱画得像个没有攻击力的瓷娃娃一样,与她有时言辞的锋利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大屏幕展开了,又是空白一片,她坐在轮椅上,而兔灵蹲在了她的怀里。 “大家好,我是今年六十六届的嗣生,沈坠兔,哲学专业在读。” 她卡了卡发言,轮椅侧袋挂着的书签好像在用一种很烫的目光在注视她。 这是第几次失败?第五次。 沈坠兔默默掏出一张白纸记录,没有再多说话。 “大家好……不行,这回不回太官方了?” 她轻轻地念叨着。 等到正式开始的时候,沈坠兔已经换了标准制服。 还没自我介绍完,信号却突然断了。 在一片空白和黑屏中,她坠入了一阵长长的思维静止。 她也无法离开蚂蚁洞,也无法问发生了什么。这感觉,就和当年她一个人孤身在家中等待父母回来的情形,一摸一样。 同样面对黑屏的,还有一个人,本来荣誉嗣生的潜力竞争者,朱寻树。 他正在和朱颜下棋。 他们姐弟很少有这么面对面坐着下棋的机会。今天朱颜看起来心情不错,大衣半敞,露出里头一丝不苟的衬衫,盘发下是一张神色自若的脸。而朱寻树的表情就显得平静的多,他穿着大学校服,显然是因为身份的缘故开了特例,来到朱雀总行政楼暂定。他几乎看起来没有什么情绪。 他们先后落子。 他们互相沉默了一阵,没多久,朱颜就先开口:“你还是不够定心。” 朱寻树长长呼出了一口气,面色很是暗淡:“姐姐,为什么你不答应我呢?” 朱颜皱了皱眉,最后又松开:“该你了。” 朱寻树不依不饶:“你明明知道下一届应该是我,不对,本来就应该这一届是我了。” 朱颜用一种很好笑的神色:“我从来没见过,总席这个位置是让出来的。” “不对,关键不是这个。”朱寻树悲苦地摇摇头,“是我年轻,可是您处处给我下绊子。就连这个火嗣比赛,为什么会从中冒出第二个名字来?” 朱颜笑了,她终于看出来朱寻树今天根本就不是突发奇想来跟她下棋的,而是来给她吹风的:“我知道你断了她的得奖通讯,我也没有阻止。要不然,这可不是一个燕寻大学普通新生该有的权限。” 朱寻树起身,用一种很痛苦的表情:“我想问,她是谁?” 披起大衣,朱颜用一种哄小孩的口吻:“和你一样。新生。” “为什么她能给你献花?又为什么大家都关注她?姜倾都和她……”朱寻树到最后甚至很难开口,“我并不想说我反对她们来往,但这显然有些敏感,在这个时候。” “寻树,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校园比赛,你也不必通过这个渠道来当总席。总席不是由基层人员一层一层熬二十年升上来的。”朱颜有些嘲讽地笑了笑,“总席最起码要姓朱吧,虽然说男性优先,我也只是得了一个断档期又实在能力太被认可的巧合——可你也不该这么视总席为囊中之物,全世界为你开路吧。” 朱寻树恢复了点理智:“很抱歉,姐姐。” 朱颜冷声:“除非在家里,不然请叫职称。” 这句话实在是太压人了,朱寻树虽然平日不太把情绪挂在脸上,可他还是有些年轻。他涨红着脸,又说:“朱总席,那你为什么一定要替下届总席不停地创造困难呢?” 创造困难。朱颜再用一种怪异的嗓音咬了咬这四个字。随后,她轻哼了一声,换了个轻松的坐姿,仪态却很好地舒展开来:“不把火嗣大赛的名额内定给你,就是给你创造困难,这你也太脆弱了。” 朱寻树盯着朱颜大衣的胸针看,那是个大块的翅膀红宝石,像血一样凝结在她的胸口:“朱总席,我说的是青龙行商会。就算是大学生,也可以提意见吧,我毕竟也是学生代表:那天发生了什么,我们都明白。金珑的死……” 朱颜面色一凝:“他们为了一个没有定罪的案子,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赴死,所以你这都看不出来,他们的信仰团结到了一个可怖的地步吗?”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这件事情,根本轮不到现在的你参与。我劝你多下下棋吧。”话说到最后,那语气更是收都不收一点,像在训什么低人一等的动物一样。 再好的修养也被这几句话弄得无法再继续交谈。朱寻树又一次坐下,而朱颜却在临走前,像是又特意给她卖了个好:“你刚刚说了谁来着?姜倾?” 是。朱寻树闷闷的。她的父亲是二十四区点大法官。 朱颜好奇了:“你说这两个人——她们两个是都是女生吧——姜倾和她怎么了?打架了,还是恋爱了?”最后一个词用的是玩笑的口气。 朱寻树说:“据我对姜倾的了解,她很在意沈坠兔。”他皱眉,“您完全不了解我的心情,朱雀灵从来不会在预测报出外姓人,她的名字却偏偏在里面……” “不是还有一个‘林云客’吗?” “她不会。”近乎是毫不犹豫的,朱寻树斩钉截铁,“她不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的。” 朱颜没有再问下去了,自动大门升起,她直接就转身除了大门,把朱寻树一个人丢在了这里,只留下红宝石的余晖消散在空气里。、 但是,总有一股血腥气。 是的,再一次近距离地见到朱颜,坐轮椅的沈坠兔被推着过去,让朱颜关心的时候,沈坠兔觉得哪怕她身上不穿一点朱雀区喜欢的明红,她身上总围绕着一股怎么都洗不掉的血腥气。 一群人前呼后拥地围着沈坠兔往朱颜那里走,朱颜给的借口是“慰问颁奖典礼出现的意外。”她今日的民众支持率有因为主动发兵,损失消耗过多而下降,海的另一头,已经有一场记录在后世的不正当战争被悄悄挑起,而战争的另一面,她就这么英姿勃发地站在和平的校园红楼的最顶层,等待与一个学子的见面,丝毫都看不出因为她的一个决策,已经有近乎万人无家可归,失儿丧女。 风起来了。 天台的后面还是一架直升机。朱颜身后,何同衣已经戴着耳机墨镜,坐在了副驾驶候命,同时,她的心脏处接着无数的仪器,也包括朱颜背后的一根。这意味着最高风险的任务,连命线,朱颜死,何同衣也死。 沈坠兔的排面,也算是给足了。 第27章 到了跟前,沈坠兔虽无病也不站。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原位,用一个笑代替了问好。又是朱颜在一片机翼的杂声中先开口:“我记得,那时你给我送了花,是吧。”她跟着友好地笑了笑,“还有好多人问起你,说是到底受什么伤,才要坐轮椅。” 此时,沈坠兔对朱颜的立场已经不如先前那样单纯而坚定。她只是定定看着朱颜,没有接伤的话茬:“朱总席,我很荣幸,可以有机会和您共进午餐。” 见沈坠兔被戳破无伤还是不起身的态度,反倒是朱颜主动蹲了下身。沈坠兔的长发在风里像网一样地绽放开,更显得她肌肤瓷白,眼眸清澈,无害地还是像橱窗里的精致娃娃一样。朱颜本来已经收了笑容了,这次第二回的笑更官方了点:“不必自谦。这顿饭是庆祝你的嗣生荣誉,非常时期,我定在了在朱雀行政楼,所以得一起上直升飞机。你要不要下来。” 沈坠兔不答不站。 铺天盖地的直升机杂音笼罩了整个红楼天台。过了一分钟不到,沈坠兔顾左右而言他:“朱总席,燕寻大学红楼的名,出自《红楼梦》。当时有人觉得不吉利,说红楼红楼,终究是黄粱一梦,是您的祖父说了一句话,才让这个名传下来的。” 朱颜低一低眼,以总席之身,很耐心地跟着一个学生的话茬走:“他说:《红楼梦》曾言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戒大于玄,更何况贴色贴景,当用此名。” 沈坠兔微微笑了:“是。可我身为燕寻大学学子,更喜欢那句‘身前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她遥望了一下天台的边界,目光绵延到无尽的远方,“朱总席,如果我说,此时此刻,我想回去,您会同意吗?我实在体弱,受不了直升飞机,让姜倾来替我把。她啊,是完全可以替我的。” 第25章 珠面 机翼轰鸣。 朱颜扬眉,像狼一样盯着沈坠兔:“我邀请的,是本届燕寻大学嗣生。至于姜倾,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却又轮到沈坠兔低眼,轻轻地说:“您先站起来吧,蹲着累不累呀。” 这样口气像是根本没把朱颜当成一区主席,也没有任何害怕畏惧,也就从而没有任何尊敬信仰,是把朱颜放在了一个完全的平等的位置去处理。 朱颜起身,却不回答。她把这种问题的回答视作一种多余。 沈坠兔于是又飘飘然接了一句:“朱总席,我有没有拒绝的权力呢?” 轰鸣声越来越大了,像是一种权力披着催促的外皮,通过越来越大的噪音爬了过来,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何同衣探出头,身上的所有黑线跟着她的身形移动。她高声,目光灼灼地盯着两人所在的方向:“朱总席!” “什么事。” 朱颜淡淡的,但这句话却还是穿过所有的杂音,被何同衣收到。 何同衣捧着一个平板,半个身子挂在窗口,大喊:“朱总席,战报!是来自朱雀55点区的最新情况报告!” 朱颜神色明显地动了一下。她顾不得再和沈坠兔这样一个学生打嘴仗,急速地往何同衣的方向跑去。她跑步的动作标准,迅捷,一看就是军队里的出身。沈坠兔坐在原地,用一种近乎忧缠郁结的眼神跟随着朱颜的动向,却见她拿过平板来飞快地扫了几下,大笑,马尾在上升气流里扬出一个骄傲的弧度。 沈坠兔在这一刻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大捷!是大捷!”朱颜在天台来回踱步,喜悦感染着在场每一个人,除了坐在轮椅上,格格不入的沈坠兔,“北上打龙尾,我们打了他们一个出其不意,倾刻间就拿下了两个区点。青龙区的防御在所谓科技灵树的渲染下,也并非天衣无缝!” 在场其余的所有工作人员也掀起一阵惊呼。 打胜战的战区,子民不一定每个都会有钱,但大家都会报有“区力更加富强,所以经济上行,未来可期”的这种信心。 信心对于政治,就是最大的财富。 朱颜在此刻也顾不得沈坠兔,更是疑心朱寻树的惆怅怕是自身的问题更多,她满心都沉在了首战的突破性胜利中,对下届换届的关注点更宁愿花在这场战争身上,而非一味地堤防几个还没气候成型的学生上头。她甚至觉得前几天和朱寻树的交谈荒诞,因为她担心朱寻树对她的威胁,就一起连朱寻树忌惮的人一起忌惮。 可是等她一回头看到坐在轮椅里沈坠兔,又生出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沈坠兔在此情此景就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定在原地,朱颜恐怕她走过去再问一句,沈坠兔还会给她弹出一句:“怎么了,是要我说两句恭喜的好话吗?” 显然,沈坠兔并没有狂悖到这个地步。她身为朱雀子民,今日见朱总席,也是穿了平常不太穿的红色长裙。但她穿着红色,却一点都不像火焰。这块红色的大石头慢悠悠地起身,鼓掌:“南生朱雀,世事无缺。” 说完,她又跟了一句:“朱总席,战况紧急,我就实在不敢耽误您时间一起吃饭了……您愿意让姜倾来接我吗?我的同届同学,法学院经济法方向的,姜倾。” - “这是我们第几次一起走这条路了?” 燕寻大学的主干道,也是姜倾和沈坠兔第一次在一场雨中相遇的那条路。林荫大道的尽头,红楼层叠错落,新路平整,又保留了落叶。 盛夏过后,就是秋天。 姜倾推着沈坠兔慢慢往前走,步伐平稳,目光下垂。 听到了沈坠兔的提问,她基本没有思考犹豫地回答:“第三次。从前,你和我说过,都是林云客推的你。” 她们今日太客气,像是亲密过后,骤然生了一种不可忽视的罅隙,就像风华绝代的美人,头上突然贴了跟碎发,本来以为用手就能拂掉,随后却成为了一道裂缝,哗啦啦地从活人变成陶瓷娃娃碎了一地。感情顶峰完的冷却大抵会有如是同感,只不过还会有情种不顾双手鲜血淋漓,也想去把那个娃娃复原成最初鲜活的样子。沈坠兔和姜倾某种意义上,对彼此一无所知,但若是在和平时期的校园,她们尚且有大把的时光彼此浪费,熟知,相爱,可一场战争压迫,让她们之间的预计轴线突然脱轨,只凭借着一股本能的吸引和互相的怜悯串在了一起。 “我想去图书塔。”沈坠兔冷不丁报出了一个终点名,她整个人瘫软在轮椅里,一眼都没回头给过姜倾。她双手压住红裙的裙角,语调是疲惫至极,“那是属于我的祈祷堂,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说完的瞬间,她就直接在轮椅上睡着了。 - 再醒来的时候,沈坠兔一睁眼,看到的是姜倾侧前方的影子。那影子自然是红色的,姜倾侧一侧脸,红发就跟着晃过来,闪了一阵眼花。沈坠兔莫名地很被这种感觉所倾倒,她有些还未完全清醒地,呆滞地笑了一下,被姜倾捧了捧脸,却又附赠了一个近乎无奈的眼神。 “你太累了。”姜倾说,“几乎是一秒就睡着了。” 沈坠兔微微有些迷糊地眯了眯眼,说话也不太顾及:“高压之后,人遇到安心的对象,总会一下子睡着的……你在我身边,太好了。” 她从轮椅上站起来,坐到了姜倾边上。 沈坠兔有些眷恋地将头埋到姜倾的怀里,最后直接把头枕到了她的膝盖上,任由头发往姜倾身上乱散,眼前闪回了第一面就有些让她迷恋的场景,那场白日暴雨,姜倾微微俯下身,让胸牌荡到沈坠兔的眼前,后面延长弯折的衣服褶面,都令沈坠兔感到心神无法安宁。可真的落到了实处,心却是定定的,特别定。 这是图书塔大厅的公共座位。全体师生戒禁,只因为沈坠兔与朱颜总席的共进午餐和姜倾的特别接送任务,她们才有出门一次的权力。 “此时此刻,怕是有一万个室内监控对着我们。”沈坠兔突然笑了,半是嚣张,勾起唇角——这让姜倾记起了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后面的沈坠兔,近乎都没有这么色彩鲜明的样子,“姜倾学姐,我们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呀。” 姜倾却直接俯身,将沈坠兔的脸捧扶正,与她接了一个近乎绵长的吻。 - 另外一间漆黑的内室。 朱雀灵翅掩闭光,显得奄奄一息。北方一块大屏幕,是属于燕寻大学沈坠兔和姜倾的专属机位。而侧西方的一块大屏幕,打的是青龙区已经被打下来的八十八点区的实时转播。 哀哉金珑!生蒙朱鸟之毁,死杨清白之馨。 痛哉青龙!前拥永世之盟,后得兄弟之叛。 这是青龙区的全区大通报,打在了青龙包括八十八点区在内的所有天空之上,用一群无人战机连夜组排,夜两日闪,持日不息。它在给青龙尚且存活的子民和朱雀区递信:我们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燕寻大学的屏幕暗下,又升起一块属于何同衣的屏幕。 室内,嘉宾排座。燕寻大学赫然也有两位老熟人在场,校长何一,法学院蒲有泽。文学院张全慧已经因为称“不堪对清醒之辈的排挤和侮辱,不忍误区之人小丑当政”,直接辞职,自然也就不在此次朱颜邀请之列。 第28章 “本来,这里应该还有一个人的名字……”朱颜略微有些可惜,“但是她不领情,也就算了。同衣,检查名单,是否可以上菜了?” 会议室的长桌,也很适合用来宴请。 屏幕里的何同衣点头,在场的人神色各异,有的当真在为那场大捷欣喜,有的却好像心事重重。燕寻大学的校长在这里的座位排不上前号,但他显然不是开怀大笑的那一批,只是久久凝望着青龙区的天空列阵场面。 马尾轻晃,朱颜说:“那就上菜吧。” 她又接了一句:“同衣,你先别退。这么久的时间,有些课,今天我就在这里上完了。以后的课,你只能自己上了。” 屏幕里的何同衣表情微怔,但一秒之内,她就处理好了自己的神情。 菜是机械流水席,一道一道在电子传送带上来,各色香味聚齐,香气诱人。 可是在场的人好像没什么问口 “书礼。”她喊了何一的字,知道燕寻大学校长何一这个称呼的人,也算是多年旧识的一个标志,“当时,我杀了他,你怨我吗?” 何一端坐原地,不卑不亢:“他虽然是与我有多年的知交情,可是他到底也是借着大学贪了这么多钱……我为什么要怨您,如是怨了,就不会我去接了那个校长位置了。” 朱颜大笑,举杯:“那好,区之栋梁,当为楷模!满桌,随我共饮此杯吧!” 此刻,她回头,看屏幕里的正坐候命的何同衣:“你看看,他们明知大部分人都走不出这扇门了,会以一个死因:青龙报复的名头发还家人,可他们还会装傻充愣,抱着一丝希望与我举杯,希望会有奇迹……何同衣,看着我们吧。你要明白,权力和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可以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 死寂。那是一片真正的死寂。没有希望的死寂。 嚎叫从某个衣冠整洁的高贵人物开始,后面是一场真正的海啸。 可是,门已经不会再开了。 另外一扇被图书堆砌起来的塔内,红墙绿缀的校园成为了最后看起来无暇洁白的净地。沈坠兔勾住了姜倾的脖子,在窒息的边缘侧头问她,眼睛都红了:“那时,朱颜身前,我说了你的名字,要你同来……你会厌恶我吗?你知道我是故意的——抱歉,可我实在不想大家认你是朱寻树那一派的人了。” “沈坠兔,我才发现,你话还挺多的诶。” 手指拨弄了一下沾在沈坠兔脸上的发丝,姜倾盯着她的表情,又在笑。 笑完,她又更用力地吻了下去。 第26章 珠面 距离与青龙区起摩擦的“点火烧仓”,转眼八年。 此间,实在发生了太多事。 出身青龙的郑鸣,虽然成绩斐然,也是朱寻树好友,但终究被这场战争波及,在毕业后郁郁不得志了很久,战事吃紧,也绝了从商做企业家的心思,只在普通岗位沉浮历练。姜倾的好友吴晖越在毕业时曾经向林云客鼓起勇气告白,最后得到了意料之中的拒绝,只交了一张表,大学生入伍去了。 至于姜倾,她却是走上了和她的大法官父亲所截然相反的职业道路。 她和吴晖越同一批交了大学生参兵役表格,在军中受训,与朱寻树那一派他们虽然没有明着不合,联系却也越来越淡了。虽然青年人不必第一时间去前线,但偶尔回区,和沈坠兔实在这八年来也算得上是聚少离多。八年来,偶尔回区探视,与沈坠兔也只顾得上急忙关切几句。每每一望,也只顾得上和沈坠兔说:“兔兔,你好像又瘦了。” 沈坠兔只笑,笑得一如她们校园时候那样,随后,把整个人埋进她们的拥抱里。 不过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对于在□□的沈坠兔,姜倾的新身份却能给沈坠兔源源不断地带来了最新的坏消息。 入伍之前,姜倾给沈坠兔送了一枚珍珠戒,算作拖欠告白的补偿。只是姜倾不知何故,却总是没有一句完整的承诺。沈坠兔从来不问,总是躺在她的腿上,一边听,一边闭着眼睛给姜倾喂一些新鲜果子,说是润润嗓子。 姜倾偶尔会在吃果子的间隙,吻上沈坠兔的珍珠戒,后面又继续和她说那些战争之事。 朱雀除了首战打青龙打了个出其不意,接下来的进攻战事却是近乎可以由节节败退来形容。青龙区占据舆论高低,试图拉取白虎区,玄武区为盟友。白虎区一直临朱雀而卧西方,所以中立不应,只是明面劝朱雀区签约和谈,先发者过,败走者赔,如此避免战事扩大;玄武区临南,更近青龙,却也一直忌惮青龙区的科技强大,别说给青龙区当盟友,偶尔背后还要插两刀,说是“流民暴乱”,趁机却是在青龙区边界行趁火打劫之实。 这火,还真是朱雀区“点火烧仓”起的。 但是拳头就是硬道理。青龙区直接凭着科技的绝对碾压,就有不求盟友的底气。虽然说一开始在防御武器上好像给朱雀区了一个“不过如此”的印象,但进攻武器上却是在战场上展现了近乎让人绝望的实力。朱雀主打的最新红外电子火刑枪,归根结底,还是枪,再加上其他的热武器,见血的东西还是老一套的更新;青龙区用的武器是:光。 是的,新型光枪。除了成本贵,吃环境,耗材多,却轻便,好用,是扫到人体不死也灼残的一种新科技。朱雀区的队伍在第二场仗就吃了这降维打击的大亏,纵然连夜研发了反光盾牌,可是,这种军事力量的对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朱雀区这次主动挑起的战争,已经是引火自焚了。 因为青龙区不仅防卫,还会反打。 朱雀区第一次胜利占领的两个区只维持了短短三个月,就被迫回区补防。随之进行的就是两军士气的此消彼长,在收复了失区之后,甚至还给了玄武区一次光弹警告把它们吓老实之后,直接继续进攻朱雀本部。 虽然收不住掠夺的地盘,也失去了民众的信心,但朱雀本部的防御力量却不容小觑。 朱雀区居于南下,易守难攻。八年以来,虽然接连败仗,损将,未曾再闻如首战告捷的那样的大胜,却是一直不降,拖而不决,反光盾城墙也立了起来,一时成了胶着的黏连之势。 南生朱雀,世事无缺。 朱雀子民的对朱雀灵的“重生信仰”和相关神祝象征下的治疗发达,让民众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战争日常。虽然是习惯,却并非完全麻木。 随着人口的减少,朱颜的人心,也从最前的绝对狂热,慢慢消减,八年之内,民众在中期就已经对朱颜到了“对战深恶痛绝,却又不敢言,唯有信从”的矛盾。无奈朱颜自从上次改选前的屠戮,又因称战争特殊时期废了改选制度,如此八年,却是没有一次新总席的选举。 直到朱雀行政楼的朱雀灵模型崩坏泣血,朱寻树以此为名,带头推行总席改届选举。 八年后,在会议室内发言的朱寻树气质更加不可测,看起来没有瑕疵,连青年时期偶尔会流露出来的嫉恨、礼貌过头、沮丧都磨尽了,更加风度有礼,就越发不像一个真正的人。 而同样在会议室内,此刻听改界事宜的沈坠兔,也含了一抹走过场的笑。此刻她已经燕寻大学毕业,以“嗣生”之名号升至□□首席,不管战事,只谋内区稳定。平日出行,依旧轮椅随身,瓷白珠面,言语尖锐。 只不过,大部分她的同僚,都不爱和这么一个“喜怒形于色”又“着实不上台面,但确有才华巧思”的小女孩计较。 沈坠兔也会有不爱说话的时候。那时,她就会拿出一个别着黑月亮金属书签的棋盘盒,自己与自己下象棋;要么就是一副对所有政事都困倦乏味的样子,拨果子壳,一些直接吃了,一些又保存在这个水盈盈的特殊科技冰口袋里,说是战争时候,鲜果比金还贵,得存起来。 比如现在。 只有在听战况报告的时候,她才会额外正身,好好听一听。 朱雀的子民,经过了八年的折磨,磨尽了黄金和平的繁荣,磨尽了一举统四海的心气,败仗接连,和平无望,已经彻底再无法再信任这位发了无数次誓言的总席朱颜。她的荣光锋利随着人口死亡数据的上升再也无法亮起,随着而来的,是朱雀子民对朱寻树和沈坠兔的关注。 他们甚至不想再信任,朱家。 下届换选,本以为是板上钉钉的朱寻树,却因为一个意外的典故,让他的竞争对手,几乎藏也不藏野心的沈坠兔获得了巨大的声誉。不是战绩,不是苦劳……准确来说,竟然是一种朱雀的玄信。 《搜神记》中,有一个著名典故。一侯救蛇,岁余,蛇衔明珠以报。 之后,夜有光。 沈坠兔八年以来,一直在民众面前爱戴珍珠,手上更是珍珠戒指,不曾离手,直言不讳是心爱之人所赠。 改选日,朱颜被司部首席朱寻树以“战争不利”罪名亲自下狱时,朱雀灵第二次泣血。不知道这次泣血是否朱寻树的设计了,但在泣血同时,还口吐一珠,浑圆闪亮,像是胸中藏吉。随后,《搜神记》的蛇珠典故像风一样在朱雀子民的耳朵里疯狂流传,就这样,沈坠兔的支持率突然水涨船高,大家好像莫名其妙地就开始信任她能够带领朱雀走出困境——因为长相和信心,所以开始寻找理由——他们找到了沈坠兔“平平无奇多灾多难的家境”,这证明她天资聪颖,自身努力,又代表了大众的利益;他们找到了沈坠兔的“嗣生称号”和“献花总席”,这证明她有能力,同时这个能力超过了有背景的朱寻树;他们还找到了沈坠兔八年以来工作的政绩和每一次发言的内容,情绪充沛又没有强烈的冒犯性,又以哲学系的底子给朱雀子民带来无限的未来希望——好了,现在没有人认为沈坠兔是因为容貌气质和巧合典故而脱引而出的,人们擅长倒果为因,人们开始真心地爱戴沈坠兔了,朱寻树却反而成了朱门内定的精英人设,又加上朱颜被大肆渲染的战争独裁犯罪,反而引起了民众微妙的抵触。 第29章 在备选期间,沈坠兔几乎没有参与什么公开演讲。 只不过。沈坠兔已经不再是八年前蜗居在蚂蚁洞的一个大学生了。此刻,她正在她的新家里。新家的别墅很像一个安全屋,说是别墅,其实也只是因为人口下降,人均面积上升,所以占地比较大的房屋。她选了一个临海环山的位置,现在安全的价格,大于了环境。 只不过,这屋内却已经不止有一个人生活的痕迹。 朱雀区的新大将姜倾,正用一双看起来很有力量能握枪拿刀的手,给沈坠兔盘头发。 她们在此时几乎没有什么语言上的交流了,多年的默契之下,已经不需要什么过多的语言,她们之间就有一种无法与外人道的心灵的安宁。镜子前面,沈坠兔的头发在姜倾的手里一点收拢,沈坠兔在姜倾的手掌下,安静地玩一枚象棋。 红帅。 头发盘完,姜倾俯身吻沈坠兔的头发,又把那枚书签放在了沈坠兔的口袋里。温情一瞬,也有余温。沈坠兔咯咯笑:“自从拿了这枚书签,我好像一直就有好运。哪怕你去部队里,我也不会很焦虑。” 姜倾复吻向沈坠兔的脸颊,再到唇角。 今日揭名,众员列队。 朱雀行政楼大演讲厅内,相关人员如棋子一样,都有绪地坐在他们应该坐的位置上。揭开名单的是如今已在外部担任多年首席的林云客。她微微笑,声色如水,却非瓶中水,而是江中流那样高昂透亮:“今日,让我们揭晓在朱雀灵神佑之下,子民托付之上,经过几轮选举,诸位合议,所诞生的朱雀下任总席新名。朱雀灵曾教导我们,朱雀一直是不死神鸟,朱雀区无论遇到什么困境,都永远会有新的人才,新的力量。朱门朱家,更一直以来是朱雀区信仰的优秀继承者,朱雀子民信任的引导者……” 演讲前奏之下,乌泱泱的一片动。 随着林云客话语的推进,众人纷纷看向朱寻树。 朱寻树也同样用一种遏制着惊喜却绵延着信任与激情的眼神,望向林云客的方向。 曾几何时,他和林云客在同一个高中。林云客说,朱寻树是她最为欣赏的人,也是她最想打败的人。朱寻树就是在这种期待之下长大的,不止是林云客,还有周围的所有人,都是这么告诉他的:朱颜只是暂时替代你,她是女性,只是朱家暂时没有更合适的接任人,你还年轻。未来的总席,一定是你。我们只要等时间。 等时间。 林云客语近末端,众人行礼。 黑发高盘的沈坠兔从轮椅内起身,同行朱雀官礼,背手弯腰,双臂曲圆。 “南——生——朱——雀——,世——事——无——缺!” 她呼出一口气,率先直身,微微笑着,对上林云客的目光,顺着室内的循环人造风,一步一步往总席台上走。 ——“朱雀区全体,欢迎新总席,沈坠兔女士!” 第27章 珠面 总席的交接工作实则并不只有鲜花锦缎,还伴随着很多的交接的兵荒马乱。 首先是前总席朱颜的处理问题,几乎是沈坠兔确认下届总席的第二天,朱颜就被押入了监狱,罪名是沈坠兔亲自批的,给了两个大大的汉字:“不明”。随后,就是其他成员的调整。出人意料,她几乎没有动其他任何人员的位置,也没有连罪他人,就连从前朱颜最为重要的助理,何同衣,沈坠兔都照搬全收了。她甚至对何同衣额外客气和礼遇,一点都不介意何同衣是朱颜亲自带出来的旧人,什么事情都过问她的意见。 就像对姜倾和吴晖越的军队升任,若非何同衣点头,沈坠兔都不会动。 还有一个比较麻烦的就是对朱寻树的处理。沈坠兔在这方面越大度。反而就显得对朱寻树那派的人越残忍。所以沈坠兔直接大度到底——她甚至不问出身论英雄,不仅给了朱寻树司部首席的位置,还让青龙区出身的郑鸣担任财部首席。 郑鸣不买她的好,说旧财部首席,曾经的燕寻大学商学院教授蒲有泽“无过而降”,惹得姜倾亲自去劝。 “你还记不记得那场鸿门大宴,蒲有泽是为数不多活下来的那几个?”姜倾好声好气。 郑鸣有意呛她:“姜倾,既然你都选了你的路,那就走到底吧。” 姜倾叹气,这几年,她的心越发硬,话也就越发软:“你也不想想,为什么蒲有泽活下来了?就连老校长都死了。” 郑鸣不做声了。 没几天,他就接了财部首席的位置,只是对沈坠兔的任何决策态度一直是不偏不倚,公事公办,颇有一种不受恩,不认人,只想办好朱雀事的忠直腔。 当然,不可避免,沈坠兔还得忍受一段时间的如戏本里那般滚油煎的受任命贺礼日常。这对沈坠兔来说简直是最难忍受的一环,幸好,特别战时,一切从简。 “恭喜你,沈总席。” 这次最意外的贺喜来客,是喻明戈。八年过去,沈坠兔和她同在□□,已经无法再和她和以前一样下棋,却也并没有完全没有交流,工作上内容的重叠让她们相处的时光交杂着公务和私心。沈坠兔也知道喻明戈是朱寻树的半个支持者,当年和她的来往,除了了解朱寻树,也在和姜倾的感情中,让她无意识地承担了一个推动器的作用。沈坠兔对她的心情很复杂,参着生疏与愧疚,可偏偏又要朝夕相处,所有有些额外不自然 。 沈坠兔点头,不知道算笑不笑,只是温和:“……谢谢你,喻明戈。当年,和你象棋室初见,我也没想过今日。” 喻明戈的语气也带了点公事的意,却总好像有哪里是克制不住:“总席,年年今日。” 沈坠兔这才终于笑了。 她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珍珠戒,说:“承你吉言。” - 过了段日子,终于安定了些。书房之内,香绕雾缠。月灯之下,一叠叠的书分门别类,储藏在一个顶格的大木柜之内。在这迷蒙近乎环境的屋子里,沈坠兔摇着轮椅,撑着身子,有些费力地想去够一本书。够不到,却怎么都是不肯下椅。她把手往上,再往上—— “我帮你拿吧,要哪本。” 沈坠兔惊喜地回头,也不说话,一下子就埋到了姜倾的怀里,轻轻捏拽她的红发的尾端。 姜倾搂过她,双手被束缚,只抬头看书柜,密密麻麻好几层,五花八门的,有沈坠兔喜欢的,也有她喜欢的,一时也有些泛着甜蜜的无奈:“兔兔,你最起码先告诉我,是哪本呢?” “我上次把你大学送我的书签夹进去了,就那本。”沈坠兔是笑音,“你怎么这次提前回来了呀?是和谈有新进度了吗?” 姜倾判断力和记性都不错。她就着刚才看坐在轮椅上沈坠兔唯一眼的印象去那栏检查全部书,那枚书签的白底与材料让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哪本:“你今天怎么突然想起来看这本了?《堂吉柯德》?这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书……” 不再拥搂着姜倾了,沈坠兔只抓住她一只手,又接过书,说:“我真的很喜欢那句话。‘我虽然疯了,却不愿一疯到底’。啊,人类,实在是太神奇了。有时候呢,正常人得装疯卖傻;有时候呢,傻子才偏偏是一个扭曲的世道上最聪明的人……比如恋爱中面对不愿意说实话的恋人……”说这话时,她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姜倾,仿佛在暗恼姜倾为什么刚才用一个问题转移了她的问题。 书在沈坠兔手上了。姜倾只是又笑了一下,又有些部队的习惯,惯性地整肃着表情,慢慢推她的轮椅往客厅里走:“进度不好,沈总席。” 姜倾没有再叫昵称,改叫了职称。 沈坠兔到底也刚刚坐了这个总席不久,好不容易把职位调整,百废待兴,听到这个消息,是怎么也说不上高兴的。她在姜倾面前是不用掩盖自己情绪的,愁眉苦脸地又把书翻过来倒过去,哪里是真的要看的样子。 饭被机械流水席送到桌上。总席的饭总得经过审核,虽然不至于层层检验到“冷饭”的地步,但总体还是非常标准无趣的菜色。 菜色绿油油的。唯一比较特别的是果茶。 那一杯是给姜倾准备的,姜倾不回来,就是沈坠兔喝。但是天天都得有。沈坠兔坐着轮椅贴在姜倾身边,看姜倾拿起果茶,自己的菜色却是一口不动。 她近乎在此刻是用有些贪恋的眼神盯着姜倾。 姜倾不自觉地咬吸管:“怎么了?” “我有个礼物,想送给你。”沈坠兔突然又不惆怅了,未来“大小姐当政”的情绪惯性大起大落初见端倪,“你想现在就看看吗?” 姜倾放筷,略有些紧张地端坐着:“好。” 沈坠兔微微一笑,从轮椅侧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 “这是……什么?” 姜倾似有所感,打开盒子,有些怔。 沈坠兔非常仔细地看着姜倾的表情,最后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我呀,送你戒指呀。”这次对话中她们惯用的位置颠倒,过往的日子里,一般是姜倾在逗沈坠兔,现在终于轮到沈坠兔像哄小学生一样。 第30章 当年,姜倾送了沈坠兔珍珠戒指,却始终没给自己一枚戒指。沈坠兔知道她在军中,不是很方便,所以这枚戒指是她亲自设计的,翡翠之下,是蛇托,上面缠着一圈红线。她若愿意,也可以系在手上,或者绑在什么地方。 沈坠兔定定望着她:“我之前和你说过,爱是我想给你自由——我有些改主意了。我认为,爱是一直想让你在我身边。” 并不是意料之中的柔软,姜倾反而有些颤抖。 她没说话,红发之下,脸近乎半面柔,半面黑。 “是你不想要吗?”沈坠兔的口气有些无助。 姜倾摇摇头,随后近乎有些难忍的神色在脸上涌动,她说:“有人告诉我,不要立誓。” 随后,她把戒指戴到了手上,又说:“可我愿为沈总席立誓。” 月灯之下,她半跪下身,复吻沈坠兔的手。 一节一节,一寸一寸。 沈坠兔像是很满意,咯咯笑:“那我就要你这个誓。姜倾小姐雄才伟略,不妨和我一起,为朱雀燃尽最后一滴血。” 姜倾抬头。 红发倾扫,眼神意外地柔软。 她说:“若非背弃,甘之如饴。” 话音一落,她们的影子在不远的地方互相拥抱着,心里头却装着的事好像也碰融到了一起。沈坠兔坐在她的轮椅上,反复捏着轮椅的花纹,那神情,仿佛一朵枯萎的花鲜活过来,却是断根绝筋,只是放在清水里头,延续着最为鲜活的生命。她的眼泪于是也涌了出来,爱意在此刻也达到了海啸的巅峰。 沈坠兔搂过她的头发,现在是她把半跪着的姜倾拥在怀里:“别害怕……” “就算和谈失败,也远远不是你上战场的时候。” “我没有害怕这个。”姜倾突然挣出来,眼神哀利共生,“沈总席,这不是我想要你为我开的特权。” “不是,不是……”沈坠兔突然站起来,她竟然站起来了! 刚才还是浓情蜜意,此刻她却往疯了一样往厅外跑:“这是最新的危机,他们都还没看见,我看见了!朱雀的子民在朱颜的耗费中……是的,她把那群人当耗材。和谈再推不下去,你我都知道要有一场硬仗打。可是我没有军权……是的,这个东西还牢牢握在朱家手上,我只是一个近乎花瓶的总席。” 她突然听步:“这是最新的危机。姜倾,你比我更知道情况到了什么地步,你知道……”随后,她跑回来,直接跪在了还半跪的姜倾面前,“请为我当一次坏人吧。姜倾,不是不让你上战场,而是以不一样的身份上战场……”沈坠兔捧住姜倾的脸,她们望向彼此的眼神说尽了一切。沈坠兔当感谢她这张实在纯白的脸,她的说辞的逻辑背后有多么摇摇欲坠,用一个含情带水的眼神就还回来了,“为了朱雀全区,请出征吧。可我无法向你保证,这次的胜利,甚至可能让你面临生命的威胁……我为此而痛恨自己……” 财政部的数字在她眼前突兀鲜红地跳着,钱断粮断,这是几千年前人就知道的事。 而在她还要絮絮叨叨说什么的时候,姜倾却又吻住了她。 一如既往地吻住她。 沈坠兔的情绪开关被合上了,整个世界的时针都停住了。她下意识怯缩着,却又尽可能热烈地回应着,仿佛在说: 把她交给姜倾吧,把朱雀交给姜倾吧。 ——把我的一切,交给你吧。 第28章 珠面 还没等沈坠兔坐上这个新总席的位置安生几日,最新的危机就像一个当头棒喝,把所有人从或贺喜或暗筹的氛围中拉到了冰冷的现实。 60区被青龙打进来了。 好消息是,60区是没有人的保护区。 坏消息是,隔壁的59区是有人的,而且因为战事多发标注过危险区的缘故,年轻人基本都离开,留下的,都是不愿意离开的老人和无法离开的孩子。 所以,在新班底调动的调动,磨合的磨合差不多了的时候,沈坠兔第一次开会,就是为了这个最新的危机。她把会议选在了朱雀行政楼的新修白室。也不知道是不是沈坠兔的装修风格实在是太不惹大众喜欢,还是危机的频繁爆发使这些人都趋于麻木,第一次会议,除了行礼,近乎可以用“死气沉沉”来形容。 据传闻,这位新上任的大小姐总席沈坠兔当即在会上因为财政部甩上来的最新“账单表”气得像个兔子一样跳脚,要不是姜倾把她推走,何同衣在一旁圆场,恐怕她得把随身人工智能宠物兔灵砸到这位新任财部首席郑鸣的头上。 一手提拔,却一点面子不给,新总席疑似指桑骂槐,压力朱家。 当然,上述这种八卦小报的传播方式具体背后到底有多少可信度,还是非常存疑的,只不过到众人面前的信息,恐怕也只有这个版本最为广传,也算是缓解了点战时的阴郁氛围。沈坠兔随后就搞了个“不应而答”的特权,意思是这名单上的人,不用她允许发言,可以平等自由地打断、插嘴,只要有话说就说,不用顾忌修养或者权位,当场吵起来都没关系。 同时,沈坠兔她也没忘了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包括沈坠兔红席在内七人,还有六人的名单是:朱寻树、喻明戈、何同衣、郑鸣、林云客、姜倾。 后来,朱雀子民,惯称这七位为“彩虹话语人”。 似褒非贬,毕竟,彩虹是虚幻的希望。 上七人分别对应顺序:红橙黄绿青蓝紫。明面上是没有高低的,可实际上还是暧昧地分了先后。大家先前只以为让朱寻树进这个特权名单,沈坠兔要捧嘲朱寻树,名单一出来,却发现若以姜倾为首,朱寻树这位置也着实放得太高了点;若以沈坠兔为首,那么军权已大半在手的姜倾的位置也感觉是太低了些。 总之这两人,一红头一紫尾,像要避嫌。 毕竟,沈坠兔在公众面前也从来不藏着和姜倾的关系。戒指是戴手上的,出入是和姜倾同的,就连校园往事也在沈坠兔升任后被翻了出来。二十八世纪的民众对她们之间关系的好奇大于了是否可能存在的政治阴谋,所以,在这个名单出来后,“沈席恋爱上头,朱雀自古军权为重,紫首派”和“沈席避嫌,姜倾越级提升,紫末派”竟然连续在各种平台上的争吵不休。 好了,于是人们又忘了朱寻树,更是也不怎么研究其余几个人到底是谁了。朱雀子民能认一个沈坠兔,大概目前也是足足够的。□□首席喻明戈又连夜发了官方公告:传闻名单只是内部会议发言特殊设置,请勿判断高低。 只不过,在公众的好奇心之下,还只是聊胜于无而已。 可是,尽管沈坠兔不小心发现了怎么用高权舆情缓解公众的悲伤和紧张,可他们这群人,还是要最先去面对现实的。 59区,快守不住了。 朱雀大地图上,其余地方红光尚且明亮,唯有59区红光一直在闪,像即将要熄灭的火苗一样,奄奄一息。 会议结束,又有了新消息:姜倾自请带队出兵,掩护59区剩余朱雀子民撤退。 - “姜倾,你跟我来呀。” 消息确认当日,第二日午后就是姜倾领军去59区的日子。行军刻不容缓,沈坠兔牵着姜倾的手,往她们的住所里走。 屋外炎池跳火,屋内恒□□。 沈坠兔今日不像一个总席,活像一个小女孩。 姜倾好奇,她已经在今日试换了制服,就是没有外套,就这么穿着军靴跟着她往室内跑,却也不多过问,红色的马尾在她后脑勺一晃一晃的。 沈坠兔今天很兴奋,不同往日,甚至可以用亢奋来形容。她拉着姜倾来到落地镜前,又让兔灵把她的轮椅牵制了过来:“你能不能帮我梳头发。” 这个事。姜倾笑了一下,好,我为沈席梳头发。 沈坠兔陷在轮椅里,用一种近乎眷恋的眼神看姜倾低头为她梳头发的一举一动。等姜倾为她盘完了头发,又吻她的发丝时,沈坠兔却突然拉姜倾的衣服带,换了角度,让姜倾整个人环到了她的正上方。 她们面对面,睫毛对睫毛,眼神对眼神,呼吸对呼吸。 沈坠兔却偏偏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姜倾的背影,左手抓姜倾的后衣,右手和她双手合十。她好喜欢这种感觉,像是在看完美的瓷娃娃碎掉,新雪被乱脚踩脏。她们连吻都没有接,却脸都各自红透了。香,好苦的香,沈坠兔近乎想笑又想哭,她碾转送给姜倾的翡翠戒指,说:“姜倾学姐,我送你的戒指,是绿色的诶。” “什么?”姜倾的话尾音有点抖。 沈坠兔笑了笑,左手悬空一摇,调暗月灯,近乎整个人要瘫进轮椅。 摇摇欲坠。 黑影缠叠里,她轻轻:“绿色的,所以,要到红色的地方去,更……更亮。” 沈坠兔说不出第二句完整的话来了。 - 白日寂静。 一间高屋。里面有很多东西,奖杯,制服,却又好像空空如也。 第31章 因为这太规整了,远远不像是一个活人应该住的地方,姜倾想,也许是别离近在眼前,她突然想念沈坠兔和她的家的一切细节。 新制服穿戴整齐的姜倾在一个熟悉的老人面前,停步。 “你还要来见我做什么?永远是你做你自己的主!” 老人转身,原是姜英杰。他抿着嘴,放下手中的一本厚法典,“我当初就不该让你支持沈坠兔。谁想到你被迷了心,为一个女人卖命到如此地步,甚至还一意孤行,非要去打这个仗。这是战争,不是儿戏!姜家,永远的法律世家。应该做的,是继续你的法律之路。虽然我们已经离开了白虎区,可白虎区自古就无女嫁女人,更无女不从文。当初,你若是念着点你母亲,就不会上交那个表……” 姜倾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他看。 像一头,在掂量着能不能打到兽群旧主的,幼兽。 姜英杰很不耐地起身:“你听到没有!这么久没见我,你就给我摆这种架子干什么!有个紫席,就以为自己一步扶摇了吗?燕寻大学扶摇梯是要走下来的!一步登天容易,若是哪天沈坠兔随手把你丢了,你还来像当年一样和我谈什么……谈誓言?谈爱?” 姜倾还是不说话,只是坐在原地,泛出一个冷冰冰的笑。 姜英杰被姜倾的这种沉默近乎气急:“你要什么!说啊,你要什么呢!你要我做什么呢?” 姜倾只是笑。笑得很冷,很苦。姜倾摸了摸耳钉,军队检测严格,何况正是战时,不能再带这种为全私情的窃听仪器。只是,她也不好交付沈坠兔,思来想去,身边近无一人可交心。 她笑自己,原来这么爱自欺欺人,面对过往的一切,却还真有过再验一次姜英杰的念头。 明明,她已经感知到过真相。 最后,她什么都没说,只留给姜英杰一个沉默的红色背影,遥遥看去,像一面孤独的朱雀旗。 沈坠兔通过兔灵的影像观测这一切,最后,竟然扬起了一抹轻微的笑。 第二日,姜倾走后,她也换了地方。 定的时间快到了。 沈坠兔和林云客约了在燕寻大学的黑馆象棋室下棋。 这段时间,林云客给了她想要的,她自然也得还林云客想要的。 这位大名鼎鼎的现任外交部首席,在朱颜还是总席的时候,只是一个普通的外交它区的发言代表。在朱寻树和其他朱家人,包括前任外交部首席忙着把朱颜搞下来,把朱寻树捧上去,烂摊子打包出卖的时候,林云客已经默默已经把59区的和谈拖了很久很久。 “你又输了。”沈坠兔佯装轻松地说。 林云客好像有心事,她仔细瞧了棋盘一会儿,后知后觉:“啊,我输了。” “所以,沈席要赢。”林云客又没头没尾地含笑接了一句。 听得这样一番煞费苦心的贺言,沈坠兔忍不住笑了。 这个笑实在是说不上真心的好看。 沈坠兔侧了身,又从轮椅侧袋里掏出了一个旧物,把那枚书签握在了手里。她笑了,如筋疲力尽的病人,分不清是好转还是回光返照。她拿那枚姜倾赠与她的金属书签贴于脸,黑色的月亮好像一枚黑痣。触感极冷,如此半掩,她喃喃:“姜倾赢,我赢。” 还有半句,她却没有说出口。 姜倾输,我赢。 对于一名优秀的政客而言,真心话不单单是永远不会说出口,甚至不应该出现在只写给自己看的日记里。因为一旦这么做,就意味着你有机会把自己的权力交给了别人。 政治,信息和人心即权力。 别过林云客,沈坠兔出了黑馆,一股莫名的潜意识带她去了图书塔。 现在,应该她已经带领军队去59区了吧。 她也不是想遇见谁,就是生出了一股非常想去那里,不去不行的劲头。 经过八年战乱,燕寻大学的招生已经恢复了正常。两位前校长不明的死亡,也有了勃勃野心的新人接受,更是将燕寻大学的学习氛围带上了文届的新楼,号称“朱雀重生轮回不灭,我辈学习至死不休。”。故而,图书塔内,依旧如当年般人影重重,只是保留往昔规矩,扶摇梯依旧无人上楼,全生下行。 沈坠兔把那枚金属书签别进一本图书塔外的书内,放置于待整理区的长桌上。 期间,众人见到这位新上任的沈坠兔,纷纷行注目礼。 这时,沈坠兔方愕然发现,她现在轮椅所处的位置,恰是当年她对朱颜全息投影注目行礼的位置。那群大学生也像当年的她一样,怀着好奇、敬畏和几分评量的眼神,用一种独属于青春的眼神,对朱雀总席施以点到为止的尊敬,又很快各行各路,走向各自的理想扶摇路途。 年年如旧,珠面常新。 【珠面】全卷完 【蛇心】启卷 #蛇心尾卷# 第29章 蛇心 冬雪。 喜明色位南方的朱雀是厌恶冬天的,凡是下雪,却小又潮,既不成景,自然没有半分美的沉寂。朱颜就在这样一个冬天正式下狱,大半个朱家的势力跟着朱颜的倒台也轰然崩塌,朱雀子民无不争相庆贺这位“战争总席”的正式下台,甚至冒着细雪风刮,红衣成群,黑旗以升,贺此快讯。 为了冲刷朱雀59区和60区双亡区战败的负面情绪,扩大声势,文部喻明戈是一点都没客气,押送囚车用的是飞燕型的车号。 朱颜在正中央,关节处被缠满了带电的黑线,却依旧马尾高束,身姿挺拔,眼神明锐,没有丝毫愧意。 比起押运,更像巡礼。 在朱雀区全区一片诡异的坏人入狱可喜可贺的跟风狂欢中,沈坠兔、郑鸣、何同衣三人在如飞燕凌空的直升机仓,一齐下望。 财部郑鸣的脸色是比天还沉阴。 他是为数不多知道的其中一个,挑起四区战争大恶人朱家是倒了,钱也追了,可是唯独区库里的钱数总额没有半分增加。 而沈坠兔在副驾,脸色更显得有几分索然。 这是她难得的渎职懈怠。 沈坠兔无法克制地想,若是父母还在,见到今日,又会是怎样的心境呢? 直升机又停到了天台,这次的朱雀行政楼,鸟眼层白室,只有他们三个人。 何同衣仪态翩翩,推沈坠兔,而郑鸣在前,起升大门。 郑鸣甚至都不坐,尽量克制着语调:“总席,吴晖越的钱……新军席的钱,我也是真的给不出来。朱家的单子,我都已经列出来了。” 何同衣今日却好像没有往日的好脾气和调和心,只是比了个“嘘”的手势。此刻,沈坠兔坐在轮椅上,在室内的一个角落,把数字单子都让兔灵吞了进去。 “朱颜说的每个字,我都信。”兔灵吞了半天,眼睛都报“晕厥”符号了,沈坠兔却突然笑了,“尤其是那句,‘钱已经没了。’她对我真好啊,对朱雀区也好,我大信特信。” 此时,本来气氛有些微妙的何同衣和郑鸣互相又看了彼此一眼,此刻生出了点惺惺相惜的味道。 这位大小姐总席,又要上压力了。 可惜,沈坠兔只是像个沉迷扮演的孩童一样——也许失控的孩童和精神病人只有一线之隔——她一下子就从轮椅上跳起来了:“你们知道钱在哪里吗?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她推着轮椅转圈,喊:“南生朱雀,世事无缺!” 朱雀灵起。 这个把沈坠兔生生送上总席位的朱雀灵,不死神鸟朱雀灵,岂是本质只是一个虚拟模型。它悬空着张牙舞爪,最后又收归成一副温顺的样子,就像是给人微暖的火苗,你永远无法想象一场山火的种子,就是这样一个无害的小火苗。 沈坠兔定定凝视着它:“是的,朱雀区的钱……全都给了它,这个……神明吗?不,它还不如朱雀祈祷堂里的朱雀雕像来的客观实在。朱雀灵只是一个程序而已。可以逆天改命的程序,可以让人死而复生的程序,多么迷人的存在……我的父母就是因为它而死的。” 最后一句话,却是真的燃点。 郑鸣此刻已经没有前面要钱的气势了,说真的,他现在希望自己都不出现在这间屋子里。他黏在了原地,好像快要被沈坠兔的火烤化了。而何同衣的反应就显得相对好很多,她以一种敬畏而悲哀的神态凝视沈坠兔,轻轻开口:“沈总席,当年的事,我恐怕可以为您解释。” “不用。”沈坠兔回过头看她,露出一个可以用奄奄一息来形容的微笑。笑怎么会是奄奄一息的呢?可是沈坠兔的笑就像是马上会消失,会崩溃一样,她就是这样笑的,“朱雀朱家和青龙金家,当年为了人口优化同仇敌忾,互为盟友。我的父母身为秘密工作者之一,不贪权位,不要名声,苦熬多年,获得突破性结果,研发出了基因优化的胚胎,可延长未出生的生命寿命一倍,甚至还能是存活的人延长十年寿命,刚死的人保留基因复生在新的胚胎育成载体上。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成就吗?” 第32章 何同衣平静地借口:“延长生命,起死回生,人类的奇迹。” 沈坠兔点头:“但他们就是太蠢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还在笑,“青龙朱雀意图封锁科技,这样再过十年,我们两区就有了无可匹敌的基因优势,攻占白虎青龙,二分大陆,提高所谓的人口素质,淘汰不堪的原始人类,指日可待。我父母他们就不是个科学家……他们应该是学艺术的,哈哈,他们不同意,两个人,就是不同意!他们意图偷跨太阳湖走访白虎区和玄武区,分享这一成果以让青龙朱雀高层有所忌惮,却最后被两区合力绞杀了。” 说完,她放肆地看着何同衣:“我恐怕那就是你的总席,朱颜,为什么要挑起战争的原因。” 何同衣不回答,只无声无息地站在原地流泪。 郑鸣哑了。 沈坠兔慢慢坐回了轮椅:“所以郑鸣,你该明白了,钱都去哪里了。这个计划的名字,就是‘朱雀灵’。朱雀灵就是这个计划本身,朱雀区的本体,又有‘青龙有灵’的口号……钱被这个朱雀灵烧光了,也被朱颜点火烧仓给烧光了。朱颜若是当年不挑起所谓的不当战争,那么,今日亡区的就不是朱雀的两个小区,是白虎和玄武全大区的人消失了。” 何同衣泣不成声,她近乎要扶着墙蹲到地上。她抽噎着,近乎要哭到喘不过气来,一下子又成了当年青涩的实习生那不成器的样子,那个跟在朱颜身后,随时随地都提心吊胆,又好像心隐隐有所安的环境。她对沈坠兔说:“是朱颜总……朱颜和您说的吗?” 那段话说完,沈坠兔就好像从戏瘾里脱了出来,恢复了平静。 她很肯定地摇头,黑发轻晃:“不是。但她当年要杀我,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她不杀我,我就知道了她的立场。从立场推逻辑行动,简直就像是拿着凶手的名字推理凶手的作案手法,看似困难,实则就像箱中取物。” “所以,郑鸣,你该知道钱为什么没了。”沈坠兔又笑了,郑鸣此刻却不知道该哭该笑该安慰该沉默,“我以后不想在任何会议,任何情景,任何地点,听见你抱怨朱雀区库没钱了,可以吗,我一手提拔起来的财部首席?” 她摇着轮椅,慢慢靠近郑鸣,自下而上地看他。这次的眼神一点都不像她的名字,根本就不是兔子,更像一条弓起身子,准备伏击的蛇:“你也出身青龙区,战后,我也知道朱雀区因为这个身份给了你不少委屈。你一直心里郁郁,理想不得志——既然你现在有了这个位置,你最起码得对得起朱雀和青龙两区……不是要忠于我沈坠兔,而是要忠于他们向往的和平,也就是忠于你负责的子民,你可以做到的,对吗?” 郑鸣眼睛红了,他紧紧捏了捏拳头,在沈坠兔以为他不会再有什么特别反应的时候,他点点头,说了是。 - 不是和平的时间,总是额外难熬。 又是一年冬。 两个重案的犯人,姜倾的父亲姜英杰,经过漫长的审讯,上诉,信任姜倾的子民的舆论号召重审,再审讯,最终在沈坠兔的特别关照下,竟然还是连判决都没下来,只是好像要无休止地关着他,好像抓不到姜倾,就连一个答案都不肯施舍给姜英杰,更加让朱雀子民确信了沈坠兔对于姜倾的态度,倒是让沈坠兔的风评一下子再喘了口气;另外一个犯人,朱颜,则被判了死缓。这个缓多久,也是不明,但最少的缓,也是两年,好像也是这个新总席沈坠兔故意给一个野兽放了个口子,想看看她怎么跳,更有甚至,揣测沈坠兔心理阴暗,就是希望旧总席现阶下囚朱颜看她的风光。 这一年,对于朱雀青龙,都是折磨。郑鸣通过号召剩余朱家人“为区捐款”,换取命部首席何同衣的人事调动,让朱家以“买官”的形式回收了小半区有财产,供给军席吴晖越防守58区。58区的普通子民也大多撤退了,现在全是军队驻扎。同时,外交部林云客也一直试图在和青龙和谈,但青龙区开出的条件太过丧心病狂,让林云客在会谈现场忍了半天,水一样的人,最后在回朱雀行政楼复命时差点直接晕厥,还是一旁的朱寻树将她送去直接抢救,替她汇报。 听到这个消息,吴晖越更是怎么被打,都率领朱雀军队,在58区一寸都不肯退。但是后方的僵持,最终也带来了前线的懈怠,无论怎么说,战争一拖久,又没有过大的个人仇恨和利益,普通的人都不想再和并非要一定决战的敌人搏命了,更多的是竖起耳朵,一日三探后方的和谈消息。 直到一日。 青龙伏兵,朱雀守军,集体亮令。 雨雪霏霏,来者却非红非绿,更像是新的一场暴雪,把冰天雪地的白的势头浇了得铺天盖地。为首的女人不躲不藏,一头红发,坐于一只白老虎上。吴晖越本来在领空坐于黑燕之上,准备对不明来军发火刑枪警告,却在定位了来人身份后,直接怔住。 “白虎来信!下次和谈,三区并立!” “白虎来信!下次和谈,三区并立!” “白虎来信!下次和谈,三区并立!” 白虎之上,姜倾改坐为立,抬起风镜,仰头对天空大喊。 话音落下,她扬声天地间,身后人众一齐举起身后的炮筒,对天扫射。雪枪无伤,但是这次的威力却空前巨大,足以震骇两军退守。 不过,无论声大声小,这个阵仗,她知道吴晖越总是能够听得见,或者沈坠兔总有本事看得见。那个女孩,一定会躲在哪里,拷问吴晖越,要他的行军记录,一帧一帧看她的表现。所以,姜倾又扬手,翡翠绿光,耀眼群雪,含着一点交错复杂的嘲讽和期待。 “顺便,告诉你们的沈总席,好久不见。” 第30章 蛇心 咳嗽。剧烈的咳嗽。 沈坠兔坐在轮椅上,撕心裂肺地咳嗽,一侧手腕上绑着乱七八糟的黑线,还有几处直接接到衣袖领口内侧。在一层层黑线的环绕下,沈坠兔的皮肤近乎像雪一样的透明。 在听完兔灵关于“白虎来信”的姜倾播报后,她的脸色近乎摇摇欲坠。 病房身侧,只有喻明戈和朱寻树。 朱寻树脸色也不好,他似乎比沈坠兔更害怕沈坠兔现在出个什么三长两短,烂摊子直接就砸到他身上。而喻明戈更是为难,她恐怕比很多人都清楚姜倾和沈坠兔当年亲密到了什么地步,不是在战争爆发后,是在战争爆发前,她们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就很难再让第三个人融进去了,无论是谁。所以,这件事理论上,对沈坠兔的打击无异于当年听到姜倾叛区潜逃。 “这是小事。”沈坠兔止住了自己的咳嗽,嗓音竟然还是哑着甜的,很微妙,“我第二天还不会死呢,朱寻树,你这个表情,不如多去看看林云客。” 朱寻树不语了一会儿,忍不住:“总席,我理解您的心情。您可以开我的玩笑,但请不要开林云客,也就是林席的玩笑。她现在甚至还在特需病房……” “你放心,林云客根本不在乎你。”沈坠兔好像被踩到了尾巴,夹枪带棍地说。 也算是对这位大小姐总席的脾气有了解,朱寻树又恢复了沉默。喻明戈本想来打圆场,却又敏锐地察觉到,沈坠兔的情绪好像根本就没有波动。她的情绪波动都是外浮的,心却好像听到姜倾还活着的时候死了。 是的,喻明戈有种直觉,沈坠兔的情绪,好像从来其实都没动过。 无论是姜倾死了,还是姜倾活着逃了,甚至姜倾叛变了回来了,沈坠兔好像都有一种很微妙的沸点,无论水下怎么动,上面都被盖了一层薄膜。 怎么都没想到下一个开口的,还是神色情状犹豫了半天的朱寻树。 “沈总席,我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那个男记者。” “哪个男记者?”沈坠兔有气无力,倒是接的很快。 朱寻树抿了抿唇:“那个在59区情况交代发布会上,对您无礼的男记者。”他又硬了硬心,“我虽然不知道您会不会误会,但我想我有必要和您说清楚:那个人不是我或者我指示谁派的,此事更与郑鸣无关了。在大学毕业后,我和郑鸣往来就很少,其实我本身并不是最要紧,被误会我也并不在意。您和我都明白:在您上任后,若您施恩,我能尽到的责任就是在您给我留下的位置上尽忠职守。所以,我希望总席您也不要因为这件事迁怒或者怀疑他。毕竟,郑鸣现在已经是您的财部首席。” 沈坠兔安静地听了半晌,现在更是连咳嗽都没有了。 她转头,看了一下喻明戈:“你怎么看呢?” 深吸一口气,喻明戈下意识退半步,背着手,又低头笑笑说:“我不知道,沈总席。但我知道,反正不是我做的。” 沈坠兔用几声大笑回应了,直接把朱寻树落在了一个非常难堪的境地。 她对喻明戈招招手,用另外一只没有绑线的手去抓喻明戈文部黄席的徽章。喻明戈犹豫着,微微俯身,沈坠兔就像在玩一个非常好玩的玩具一样,把那枚徽章擦了又擦。 第33章 “姜倾的父亲,那个案子是不是被拖了很久了。”沈坠兔说话的思路跳来跳去的,从这一件到另一件,“我记得,一年了吧。” 拖这个案子的,可不就是沈坠兔本人。 喻明戈和朱寻树现在的心情是一样的五味杂陈,但是朱寻树刚刚说过“尽忠职守”,这肯定是他司部首席该回的话:“是。” “姜倾叛区,不思悔改,反投归白虎区。”沈坠兔把手放下,示意喻明戈正身,眼睛里的光一闪一闪的,“朱雀区追令也于事无补了,此刻那只大老虎,正想着能不能从两只神兽的撕杀中咬下一块好肉呢。” 沈坠兔拔线,唤兔灵,若有所思。她每次思考的时候就在那摸轮椅胎的花纹。 压轮胎的第五下,沈坠兔再开口:“事已至此,就先让他姜英杰父承子罪吧。” ——“去杀掉她的父亲,祭奠朱雀区牺牲的生命。” 朱寻树喉结动了动。 他向前一步,可是沈坠兔的脸已经被喻明戈的人挡了个严严实实,只隐约看到了个影子。他近乎克制不住,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最后,化作一声答应的“是”音。 - 杀姜英杰的命令并不保密,但在消息传到白虎区的之前,姜倾就通过朱寻树知道了这一点。 姜倾躺在一头白老虎的身边。 这并不是野生老虎,而是半机械体的智能生命。二十七世纪,人类的科技已经突破了生命的底线,在非人类生物的方面。它不会伤害姜倾,甚至会在姜倾流泪的时候,轻轻舔掉她的眼泪。 为什么? 朱寻树在通话那头略带着遗憾:“姜倾,我实在有理由怀疑,当年,就是沈坠兔陷害的你。上次关于你的那场59区撤退战情况说明发布会的男记者,我的人调查出来,就是沈坠兔为了虐待群众的情绪,自导自演。” 姜倾不说话,把脸埋在白老虎的一侧,只留给朱寻树红发的弧度和脊背手臂的肌肤上,未被无袖常服遮住的伤疤。 但她到底,还是个,女人。 这实在不能算是示弱,只是崩溃的降临就像一场海啸,非人力所能及。 姜倾悄声无息地流泪。 她问:“寻树,那我就是好奇……沈坠兔这么做,她到底要什么呢?” 朱寻树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可以很确定:她不仅恨朱家,也恨朱雀。”他终于无法忍耐,自以为是地在绝对保密的通讯线路中发泄情绪,“我们竟然让一个恨朱雀如斯,玩弄人命,利用战争的疯女人当上了新总席!自朱雀成区以来,一姓总席制并非毫无道理……最起码可以筛选掉这样的人!” “你的意思是,沈坠兔用一场战争的溃败,和我……我的故事,去收取怜悯,获得民心?”姜倾说这句话的尾音上挑,嘲讽明显“抱歉,我恐怕无法暂时相信这个逻辑。” “面对真相是困难的,姜倾。”朱寻树这句话说完,干脆利落地挂断了通讯。这一年来,他已经在沈坠兔手下,受够了气。具体是什么气,恐怕也无非是不再众望所归,众星拱月,众人犹豫怀疑这个被朱家寄予众望的人,哪怕是现任总席下台后,也是否能够上任新总席,是否需要换个人押宝——这种落差无疑是巨大的。 线路终结。姜倾在无尽的沉默里,徒劳无功地自戕她的曾经。 她曾经想杀她,现在,又要杀了她的父亲。 她是为了我?她一定得是为了我。 她必须是为了我。 那么这又是为什么?那么…… 又是一个很像病房的房间,就像沈坠兔设计的会议室和家一样。姜倾在白虎区的临时雪房里走来走去,可是姜倾的房间永远不是一成不变的白,她自己就是一把火。窗开,雪吻红发,绿翡生光。悲极生幻,她在无穷无尽的白茫茫间,仿佛看到了母亲的背影。 姜倾的母亲,永远年轻。 她回眸含笑,悲戚浮面,雪又成了无尽的草原。草原不下雪,只有肃杀。在铺天盖地的狂风里,姜倾的母亲风尘不压美人面,她慢慢蹲下身,摸姜倾的脸,就像姜倾无数次为沈坠兔蹲下身一样:“姜倾,我害怕你父亲。” 为什么,人要害怕你的另一半? “他、他……” 我爸爸很爱你啊,妈妈。我记得你说过,他在草原婚礼上发过誓,无论贫穷富贵,一定会爱你一辈子! “是、是……违背誓言的人,会受到山的惩罚。” 对啊,妈妈。你会和爸爸彼此相爱一辈子的。 “不是,不是这个问题。女儿,我总感觉,我总感觉,你爸爸……你爸爸会杀我。” 有很多很多的声音涌进耳朵,除了尖叫、铁链、闻讯,最铺天盖地的还是风声。最后,姜倾的母亲意外坠崖,死因被草率地定为不明,追问无门。姜倾的父亲对姜倾说,他为了追这个案子,得罪了白虎区的权贵,已经无法在白虎区生存和工作,现在有个机会带她迁居朱雀区,她愿意走吗。 姜英杰的服装越来越亮了,姜倾流着泪点头。 那才不是什么,山的惩罚。 那是…… 像是为了躲避什么,姜倾把翡翠戒指转了无数圈,最后,沉睡在那只白色老虎的身侧。 与此同时的另一头,沈坠兔却是在挑和谈会议的服装。她选了半天,放弃了制服,找了一件白色的裙子。她对着镜子,自己把黑色的长头发梳了好多遍,珠面不改,一如当年,像一只无辜的幼稚的小兽,所以可以被无数次地原谅鲁莽,可以被无数次偏宠越界,可以被无数次地定罪。 命令下达的第二日,姜英杰安静地死在牢里,没有外伤。朱雀区报告显示的死因,是不明,而非正刑。消息飞得比各区代表的直升飞机还要快很多,他们最后相聚的地点,选在了朱雀59区,不对,青龙祥瑞降临1区的一处朱雀旧高房内。 此日,也将是朱雀、青龙、白虎三区和谈会议开展的,第一日。 第31章 蛇心 青龙祥瑞1区,原朱雀59区行政楼。 这座行政楼已经换上了青龙标,巨型龙尾开门,显尽风流。沈坠兔的步子在门口顿了一下,后面的一行老面孔也跟着她停步。修养礼节如朱寻树这样的人,面对这样的场景,也流露出了近乎自嘲的神情,更遑论郑鸣、喻明戈这种不爱遮掩神色的人了,半是愤怒,半是愧疚,因为后者的愧疚,愤怒就更是再叠一层愤怒,那是额外生的,对自身的愤怒。 沈坠兔没有表情。 她在当总席后的表情就越来越少了,鲜活的恐惧和爱遗落在了燕寻大学里。 沈坠兔只是抬了抬头,眯着眼睛确认了什么,又低头跨龙尾进门。 另一侧的龙脊窗台,带着放大单片镜的姜倾,留意到了沈坠兔的那个顿步。 很不争气,她竟然第一时间对沈坠兔的感情是怜悯,担心她是否看到了这个景象而伤心痛苦。 画面再放大,姜倾留意到了沈坠兔手上的珍珠戒指。 ……她竟然还敢戴她们的戒指。 此时此刻,姜倾举起手里原来拿着的一杯鲜红的果茶,又在无意识地去咬吸管。 这场三区和谈会议唯独拉下了玄武区,但会议现场并非没有玄武区的代表,起到了公正第三方的作用。沈坠兔一行人就是被玄武区代表引入会议室的。出于会议各种内容,沈坠兔他们在等候室的时候没有见到任何青龙区人物。 一群朱雀区人的气氛在亡区他土的领地上,可以说是如丧考妣。 何同衣今日倒是除沈坠兔外最相对冷静的那一个。她起立,正在给众人分发水,虽然以她的朱雀品级,得扰得每个人都要站起来道谢。 沈坠兔拿到了一杯果茶。 她轻轻咦了一声:“这是一区总席的特别待遇吗?” 何同衣轻轻摇了摇头,又点点头,很是矛盾,像说:“应该是吧。” 沈坠兔大概听明白了,这话背后就是说,是特别待遇,但不属于总席。 她点点头,没再多说话,喝果茶,甜的就像苦的一样。 - 三区见面定在了一小时后,大家都整装以对,这次会议的主要商榷内容,说实话,朱雀区和青龙区怕是都一头雾水。这次会议的主权,落在了展示最新科技的白虎区新秀上。姜倾,这个出身白虎区,朱雀区成长,又叛归白虎区的传奇人物,留下了无数流言和议论,就这么成为了这场战争中最大的变量。 昨晚,消息没多久就传遍了四区。有很多人猜测新科技一定是有姜倾的贡献,把朱雀学成的新本事用到了白虎区上,怎么不算新时代的“朱雀学白虎心”呢。还忍辱负重,一路求学,不要朱雀区的荣华富贵,更是和现任的新总席都有过一段经历,就这么还要回到白虎,可以说是煞费苦心。幸好白虎区也不曾薄待于姜倾,短短一年,也给了她火箭的攀升速度,现在已经成为了白虎区的最高将领之一,在内政上甚至还有军队的执法权,甚至不是虚名,足以可见白虎区对她的重视。 第34章 当然,这个传言在朱雀区听来,一定会是气疯了。 所以沈坠兔杀了姜倾的父亲,也算是快刀斩乱麻,不得已而为之,直接切断了阵痛,让舆论最起码恨恨出了口恶气,稳定了民心。 不然前59区行政楼的会议,又是对朱雀的一道侮辱,这个地点只能说是单方面白虎和青龙的,丝毫没有尊重朱雀区的意思在里头。 不过,这次的和谈会议,无论定在什么地方,朱雀区都是全员重要人物会出席的,毕竟实在是事关重大。只是值得一提,青龙区现任总席金琼和朱雀区现任总席沈坠兔都出席了,但是东道主白虎区总席却不见人影,只留下一道令——“白虎姜倾,可代虎心。”,就给了姜倾在这场会议上接近等同白虎区总席的位置,可见姜倾在白虎区的无限恩宠。 一小时转瞬即逝。 玄武区的人领着他们到了中心会议厅,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在场竟然只有两个人。青龙区代表不见踪影,只有一老一少,都是这群朱雀区代表认识的故人。 张全慧,姜倾。 此刻,曾经的老师张全慧好像一个局外人,只是戴着金丝垂线眼镜,朝着姜倾点头,像是一种慈爱的鼓励,和白虎区独有的仪式。 她好像不认识沈坠兔一样。 本来预想了无数次的见面,可真的到了那一刻,心却是平静的。 沈坠兔礼节不少,带领众人像玄武代表致意,又在引领下落座,沈坠兔坐于最前。 一切安定,玄武代表退会。 该聊什么呢? 是聊战吗? 无人开头,只有那个年轻的身影往沈坠兔的方向走。 束发红发,轻晃腰际。 沈坠兔整个人坐在位子上发抖。 她今天没有坐轮椅,但是沈坠兔好像一直在找她的轮椅。她把手下意识地往周边稍高的地方扶,别人怕是不知道,可是亲近她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她此刻临界崩溃的恐惧。 姜倾走到离开沈坠兔非常近的地方停步。 她微微俯身,用一种很不尊敬的态度,近乎是盯着沈坠兔看。白虎区徽荡到了沈坠兔的眼前。那是一只张牙的凸面章,高级官员会额外嵌黑珠作眼彰显尊荣。 沈坠兔现在就像她的口中物。 呼吸,能听见呼吸。 找不到扶手,沈坠兔双手互相交叠,甚至在转自己的戒指。 “沈席。” 姜倾开口了。 听到这个称呼,沈坠兔垂眸,睫毛轻闪。 她浑身都要软了。 千百年前的哲学家是怎么说的来着?梦回燕寻,哲学系的选择也有很多源自于沈坠兔对哲学的热爱。那句话是这么说的,她想起来了,人类原始的感情,恐怕只有两种:恐惧和爱。现在这两个东西全部交叠砸在了沈坠兔的身上,虽然并非没有预料,可是沈坠兔多希望此时此刻,此分此秒,能听见一些……一些动听的话,一些恩典的话。 姜倾微微侧了侧脸,像是想更看明白沈坠兔的表情。 可惜,除了睫毛的闪动,沈坠兔还是什么表情都没有,就连眼神都避开。 “沈席。”姜倾又叫了她一声,“你想和我谈谈吗?” “姜倾代表。”沈坠兔近乎摇摇欲坠,又是姜倾最熟悉的摇摇欲坠,那股子泫然欲泣,那股子全天下最神秘最脆弱的气质,现在却无法再掀起姜倾的冷静和怜悯,只是更想让姜倾去生出一股强烈的摧毁欲,“您说。” 终于半是满意,姜倾流露出一个很微妙的笑:“沈席,你要是愿意吞下手上的戒指,我们可以聊聊往昔。” 姜倾代表!请你注意场合。 拍案而起的赫然就是朱雀区的文部黄席喻明戈。 姜倾起身,看清了来人,笑容更是洋溢着一股酸涩:“这么多时间了,你黄席的位置坐得开心吗?”她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地像是在关切旧人,“朱寻树都不当橙席了,你怎么都没他半分聪明?” 朱寻树起身:“白虎区代表,也有干预朱雀内政的资格吗?” 姜倾大笑。 她拨了拨额前的碎头发,手上的翡翠戒额外熟悉和突兀:“我手上的戒指都是你们的现任总席送我的,你说我有没有干预朱雀内政的资格?” 此刻,朱雀区席位的财部郑鸣也没忍住,冷冷:“叛军小人,也敢……” “你闭嘴!——” 说话的竟然是林云客,这个平时比水都软,八面玲珑的性格,竟然发出了这样一声。她生病之后,好像在某些方面的心肠更硬了。这声不仅惹得姜倾挑眉,连带惹得朱寻树都惊讶了,回头直直地看她。 林云客面容肃穆,直接把财部郑鸣拉了下来。说完,她又再次起立,向沈坠兔鞠躬,说:“蓝部林云客用不应而言特权,望沈总席见谅。” 朝着林云客的方向,沈坠兔轻轻点头。 姜倾很在意在此时此刻,沈坠兔竟然给林云客反应,也都不愿意给她一个眼神。 “你不愿意么?”姜倾轻轻咬牙,这个声音,只有沈坠兔和姜倾的物理距离才能听见。 沈坠兔像是方才醒来。 刚才的她好像沉在了一场噩梦里。 沈坠兔抬起巴掌大的脸,选的时机和节点都极好,恰是姜倾眼神有些困惑的时候,自身却是什么表情都没有。 她半是瘫软在椅背上,说:“那你塞进来吧。” 什么? 姜倾定住。 “把你的戒指塞进我的嘴里吧,如果可以有回旋的余地的话。”沈坠兔没有表情,却莫名其秒地在流泪。她一边冷淡地说话,好像在说什么很小的事情;可是眼泪却又出卖了她,悄声无息的哭,安静地流泪是一场绝望的凌迟。 姜倾退了半步身。 可沈坠兔依旧坚持用坚定的口气说惊世骇俗的话。 她又自顾自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刻意地虐待自己,但又或者想虐待的对象不止仅仅是她一个人:“请把戒指塞进来吧……就跟以前一样,塞进来就好了,姜倾代表。” ——“就和我们的往昔一样。” 第32章 蛇心 “你不愿意吗?” 在姜倾转过那个念头的时候,沈坠兔见姜倾迟迟没有动作,反倒困惑。 她又轻轻犹疑了两声,把视线从姜倾手上的翡翠戒指落到了她自己手上的珍珠戒:“难道……你说的不是你的戒指,是我的这个戒指吗。” 姜倾顺着她的眼神,先是胸口的朱雀徽章闪亮夺目,如火裂开。再是当年的纯白珍珠戒,很像一颗又大又饱满的荔枝,永远鲜活,不会腐烂,完美无缺。 泪痕未干,沈坠兔突然笑了一下。 动作行云流水。 她脱下珍珠戒,盯着姜倾的眼睛,张开嘴,直接把它塞进了嘴里。 - “她就是个疯子!” 谈什么,怎么谈,要什么? 这是第二场和谈会议了。姜倾不便出席,沈坠兔送去医疗部,青龙总席金琼和张全慧面对面坐着,第一句话就出自这位青龙区女总席金琼。青龙区一直是两性平等落冠得最超前最优秀的区,与之相对,朱雀区的文化传统好像更为腐朽落伍,一姓制和男性优先制到现在虽然已经上不得台面,却好像又久久地潜伏在某些阴沉沉的角落里。 金琼有着一头像狮子一样的金发,头上又长着两个大角,缠绕了很多金色的虚线,里面是不知名流动的琉璃色液体。 代表白虎区出席的张全慧久久皱着眉头,因为她不确定,那句骂声,是针对沈坠兔的,而是针对姜倾的。 “她们就是一对疯子!”金琼又悻悻,插着腰将椅子拖得留下一道长音。 好了,张全慧在心底轻轻松出一口气。这下子不用担心了,原来是一起攻击了。 朱雀区出席的代表林云客也没什么表情,剩余的人全去临时医疗部看着那位当场吞珠的大小姐总席了。 金琼是个很有发言感染力的人,沈坠兔是温吞敏锐的兔风,姜倾是侵略压迫的虎风,那么她的风格就是典型的炸死所有人风:“白虎区总席不来也就罢了,可偏偏派来了一个闲职老者,就连姜倾女士都不出面,那我们现在谈下来的结果还有什么效力可言?朱雀区狼子野心,逼死我同区民众,血海深仇,我们不信,只议;你们白虎呢?姜倾不姓朱了,但要姓沈?怎么,要不改成她们两的离婚会议室吧?” …… 这属于无法记录的发言了。 好在,张全慧早已经受过朱颜的多年折磨,又到了这个年岁,足够让她有足够的阅历淡然以对这位发言铿锵的青龙区总席:“金席,您这个发言有些太情绪了。” 而朱雀区著名的外交神女林云客不说话,只是点桌子。她今日长发微微散乱,但着装却是很有攻击性的正装,只是一直什么反应都没有。 弱势方没有发声权。 她们今日要争的话题本就因白虎而起,白虎不把题给他们,他们连要争什么都不知道,这就是这场和谈会议最吊诡的地方。可是关键人物却又不在场,只剩下一个张全慧不动如山,金琼试图引起愤怒的发言也没有从她口中得到任何有效信息。 第35章 太被动了。 金琼起立:“白虎既然没有诚心,那么青龙即将送客了。” 她在提醒,这里到底还是青龙的地盘,原先朱雀的地盘,青龙打赢朱雀后占领的地盘。无论如何,都轮不到白虎在这里称王称霸。 张全慧颓然叹了口气:“你是要继续打呢,还是要到这里为止呢。” 终于到重点了。 金琼微微挑眉,头发上的透明龙角里的琉璃血液也跟着轻晃:“打又如何?不打又如何?” “当年朱雀区诬陷你们点火烧仓,逼死一批青龙忠良,我可以理解你们的心情。”张全慧坐在原地,慢慢悠悠,。“可是你们也已经打回了场子,拿了两个区。我区为了四区长远和着想,想问您方真的确认,还要继续?” 金琼笑了一下:“说实话,我还是比较喜欢和朱颜谈事情。最起码不会和你这种人聊天,像是陷在泥里一样。”她下意识想要点火龙烟,手摸了一半,终究是放弃了,只从头上摘下一直角,开始吸金线,像是一种新型情绪安抚剂,“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打又如何,不打又如何?” 这期间,张全慧观察林云客的表情,可惜,林云客还是给了她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也没有人任何说话的意愿。 提到了朱颜,张全慧就顺势给她抛了问题:“朱雀区代表,你们的意见呢?” 林云客听言起身:“事已至此,若打则迎。” “停战条件呢?” 林云客露出一个苦笑:“是青龙区没有想过停战,他们口中的停战条件不过是逼战的手段。一寸让,寸寸让。” 张全慧于是转头:“那我可以回答你了。要打,白虎区会回击。” 金琼表情都近乎无法忍耐:“我们打的是你白虎区吗?你要想提供战略资源,为他们立旗,当我们两区的调解官,也得看看你们自区的条件。”她又坐下了,“调解官是强势的才能担任的位置。我是真的很好奇,你们白虎,到底是哪里突然来的底气,又是哪里突然来的道德——”她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嘲讽地笑了一下,“要去打着伸张和平的名头帮朱雀?是我没有一个出身在你们白虎区,灰溜溜地为朱雀打了败仗,又回白虎收获高官厚禄的前任女友吗?” 林云客起身,微微弯腰:“金总席,还望您摈除偏见,平复情绪。朱雀区和青龙区过往的恩怨已经在过往爆发,而今,朱颜总席已经论罪,沈坠兔总席也已经在治疗,我们也丧失了两个区的主权,今日和您同在这里,是为了可能的和平而不是事态的激化。” 金琼根本就不理林云客。 她看着张全慧,面容突然静了一下:“你们三区就算同心戮力,青龙区也尚有抗衡之力,更何况你们都有自己的算盘呢?朱雀区昨日能叛兄弟盟区,明日也敢在你们冲锋在前时反咬一口。今日不必在聊了,且等一天,那就让一起我们看看那两个女人想干什么吧,我还没看够她们的笑话呢。” 临走的时候,金琼又看了林云客一眼,语气很诚恳,好像前面那个气急败坏的青龙区总席和现在不是一个人:“青龙区从来不拘旧格,不像朱雀,一味从旧日之约,守过时之礼。林小姐,您来我们青龙,怕也是大有所为。” 林云客化了一句古文回复:“时无气运,竟使竖子成名。” 她知道金琼听不懂,人工智能的同步话语可能信解读在这里被屏蔽的,所以她只又微微荡出一个,无可指摘的笑。 - 医疗部病房内,沈坠兔面无表情地看天花板。 她的兔灵没有带过来,只有轮椅放在一旁,周围冷冰冰的,身上全是线。吞戒指的及时抢救当然不会让她有生命危险,只是她正好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所以急不可待地在当时如了姜倾所愿。 那么,应该到哪一步了呢? 天花板上好像有一块虚拟的倒置棋盘,沈坠兔瞪大了眼睛,看着一个红色的炮打过了楚河汉界。 是的,到这一步了。 外面的影子动了一下。 她微微侧头,枕头发出嘶哑的叫喊,恰和戒严玻璃窗外,姜倾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有时候,沈坠兔和姜倾她们之间都不用说话,甚至都能感受到对方在想什么。 你当年也是这样吗? 是的,也是这样,或者更惨吧。 姜倾慢慢走进室内,好像她是刻意走得很慢,这种习惯性给人的压迫的举动大概她是从军队学来的吧。沈坠兔虚弱地笑了一下,她从来不生和姜倾比气势的想法,而有她独一套的法则,这是她在她们的相处中一直不会输的原因:“你想说,当年我那样对你,那么现在的我和你比,如何吗?” 几乎不用思考,姜倾的学识就让她立刻明白沈坠兔在讲什么:“我与我,周旋久。这是世说新语的故事,恒温殷浩,两人年少故交,恒温得志,朝廷扶持殷浩以制衡,却不想殷浩一朝落罪。恒温就问殷浩了这个问题。” 沈坠兔惨笑,却不说话了,像夜里一株无声无息的植物。 姜倾坐在床侧,又轻又慢地说:“当年,我并没有那么多人在我身后,更没有一区子民对你生死的那种关注。朱雀子民早已看我为叛徒,除了朱寻树,就连郑鸣这种故交,也早就看不起我了,所以,我不是来问那个问题的。” 沈坠兔微微闭眼,表示她好像真的很困,很没有力气。 她笑了笑:“姜倾,你对我而言,总是……总是很特别。” 姜倾换了一个问题:“我问你,是你吗?” “什么呢?”沈坠兔看别处。 姜倾拿带翡翠戒指的那只手握住沈坠兔脖子,又是看上去这么脆弱,突兀的地方只有戒指的生冷和脖颈处经脉的跳动。 “是你吗?”姜倾只有定定问了一遍。 “那么,你要杀了我吗?”沈坠兔闭了闭眼。 “所以,是你。真的是你毁了我的一切,你知道那场战争打不赢,你知道……”姜倾的力气慢慢加重,沈坠兔逐渐开始剧烈地咳嗽,却连呼救的想法都没有,只是眼角慢慢又溢出一点点泪珠。 这么多年了,她珠面不改,依旧容色如瓷,可是姜倾的眉眼却好像更冷更锐,两相若撞,必有一伤。 姜倾松手,在她咳嗽的间隙边缘,和她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她已经知道,这在一刻,沈坠兔会下意识把手环上来,也知道,沈坠兔根本从来不会害怕她。所以沈坠兔她肆无忌惮,所以她甚至敢在刚杀完她父亲后就再见她。 “有什么区别呢,姜倾,嗯……有什么区别呢,刚刚这两个举动?”沈坠兔笑了,她难得笑得这么开心,像重获青春那段绿荫繁茂,无忧论爱的岁月。她紧紧贴住姜倾,汗和泪的形状一摸一样,“再亲我一下吧,姜倾,再吻我一下吧,姜倾。难道,你一点都不想念我吗?” 第33章 蛇心 和谈会议的结局和这场会议一样荒诞。 一周下来,新闻媒体只能报道的,是白虎区代表与朱雀区总席相谈甚欢,相交从密,既往不咎,进展可人。青龙区总席第二日就回区表达态度,并相约玄武区总席隔空会话,而和谈议会最后的结局是:姜倾为了清朱雀之罪,还朱雀之恩,在必要时可联合朱雀进行防守它区侵略性进攻。 有些限定词很严,而且这个它区,恐怕并不包括青龙。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朱雀子民却并不是感到完全高兴,也许重生与宁烧尽,不给降的傲骨不仅仅刻在朱雀区的传承里,也刻在每个子民的价值观中。风雨欲来,他们如果得知沈坠兔依靠忍受什么样的屈辱换来了这个结局,怕是民怨沸腾,要是再得知沈坠兔和姜倾在病房里生生隔离他人,待了五天,沈坠兔出来时病怏怏的,像是精疲力竭,更是流言蜚语,参杂着区仇家恨,一并倾倒。 所以,沈坠兔锁掉了消息,只让青龙区也知道的吞珠一事传开了,作为了给姜倾以“白虎区和谈代表,为朱雀区将功补过”,得以暂回朱雀区的台阶。 又是一阵风。 树总是跟着风动的。沈坠兔很享受风穿树枝的声音。 她今日穿着白裙坐上了轮椅,慢慢往前推着。她有一个约会,所以正在找人,所有道路上的摄影监控设备跟着沈坠兔的身影悄悄地动,所幸,她要找的人,身形总是很明显。 红发垂冷火,姜倾侧身,没怎么犹豫,慢慢朝沈坠兔走过来。 这是朱雀区的地盘,兔灵还认得她,竟然亲切地打了招呼:“姜席。” 沈坠兔没改设置,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 病房的五日掩盖了部分的梳理,可是她们最大的心结依旧横在中间。 “我们好像有很久没有来这里了吧。” 沈坠兔先开口。 她现在整个人极瘦,脸色呈现一种病白,但幸好眼睛的神彩却未尝散尽,说话都有一股飘然的气。 姜倾没说话。 第36章 许久,又是好几阵风,但却是逆着飘过来的。 姜倾慢慢地推着坐轮椅的沈坠兔往前走,一如往昔。这条燕寻大学的道路上,她们的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所有的学生都被清场了。好像这种场景很熟悉,她们都回忆起来了,上次遇到这种情况,是她们还作为学生的时候。她们是被清场的那无数个平凡学生中的两个,后来,是怎么走的这里的呢? “其实,我不是很想对喜欢的人用手段。”姜倾语气的刀锋明晃晃,像是终于接上了那句沈坠兔的叙旧,“无论处在什么境地,都不会。” 沈坠兔懒洋洋地接了一句,好像还半是撒娇:“是,所以你只会耍脾气。” 姜倾不爱和沈坠兔打嘴仗,略微低了低头:“我现在可以问你了,我父亲在这里死的时候,安宁吗?” “不安宁,我折磨了他很久泄愤。”沈坠兔咯得一笑,也没有任何防备措施,像是吃准姜倾不会拿她怎么样,嘲讽显而易见。 “你不怕我的反应过激吗。就像……”姜倾用没有反应的平常话语说了一句其实挺有反应的话。 “你送我的戒指,我已经吞了,可你现在都戴着我送你的那枚。所以,你从来不适合当政治家,姜倾。”沈坠兔满腹惆怅的口气,“一个政治家是不能被人看到心里在想什么的。同样的,你也不能当法官,文官,啊,这种乱七八糟的……□□更是去都去不了。” 提到□□的时候,姜倾的神色略微有些触动,沈坠兔知道她会想起喻明戈。 可是她却没有转移话题,也好像已经忘了□□现任朱雀谁在位。路很平整,姜倾推着沈坠兔继续往前走:“所以呢,你到底知道了什么?关于我的……母亲。是,我想我问的从来不是父亲。” 姜倾从来没考虑过沈坠兔借杀她的父亲平息民愤的可能心。 沈坠兔拉了轮椅刹。 她轻轻眯起眼睛,朝着不远处笑了笑:“你看,学姐,图书塔到了诶。” 书砖成砖,累叠成塔,一如当年,白玉无瑕。 - 燕寻大学的图书塔内,她们坐在一张桌子上,面对面喝果茶。 沈坠兔捧着杯子,一下子年岁又变得很小。姜倾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而沈坠兔却只是晃晃悠悠地坐在轮椅上踢腿玩。 是的,她看上去就是在玩。 “你父亲杀了你母亲。” 沈坠兔选了一个接近于温情脉脉的气氛告诉了姜倾,很突兀地接上了刚才那个话题。 姜倾一动不动。 沈坠兔没有再继续说话了,大断的留白自然有回忆和联想去填补。她只需要坐在那里,被姜倾盯着,被姜倾看着,被姜倾听着。 她知道她需要这样一个时间段。 姜倾看上去不动声色,可惜,事实上,沈坠兔认为一个将军是很难不动声色的。走武路需要的就是那种情绪的爆发,那种感染力,决断力,判断力,敏感度,而不是一些臃肿的情感,多余的制衡,阴险的猜忌。后面那种恶心的东西沈坠兔浸泡了这么多年,离开了它们,沈坠兔并不知道她可以做一些什么事情来证明她是沈坠兔。可是姜倾不一样,她想。所以她听到这种消息,还会抓头发,还会咬吸管,还会强作镇定,最后还会面无表情地溢出一滴泪来。 沈坠兔低头。 因为一种很难说明白的愧疚。沈坠兔第一次认识到,她自以为可以用爱暂时固定摆弄于她棋局上的姜倾,同样也是一个女孩。无关性征,无关情感,不是美丽代表女性,不是哭代表女性,而是她第一次以一个女性的身份去感受到姜倾的女性的爱。 在她们之前的相处中,更多的是以一种身份去感受一种权力的爱。沈坠兔总觉得姜倾像是把她当成了一种奇怪的易碎品,有趣,有野心,但是还是一件需要看管的物品。为了得到物品,可以彰显力量,可以付出代价,可以给予真爱,但这好像并不是单纯的,一种,超脱的爱。是的,沈坠兔头痛了,难道回到了大学之后,那种奇怪的,无法克制的哲学思考又缠绕了上了她的脑海,从童年失去父母的那幅画开始,就像梦魇一样无时无刻地不在提醒沈坠兔:你需要思考去感受世界,你需要权力去找到真相,你需要价值去交换价值。 姜倾…… 沈坠兔想全盘说出,沈坠兔想要下了棋局,可她最后只能在动摇中感受姜倾的痛苦,一言不发。 她甚至下意识想逃。 姜倾哭得极其艳,是的,艳。她的眼睛是红色的,血丝像一张网缠绕着,却只有近在咫尺的沈坠兔能发现。她拉住沈坠兔的手:“为什么丢我的书签?” 什么? 沈坠兔装作无辜地眨眼。 姜倾眼睛微涩,微微低头,落在了沈坠兔的手臂上,像藕节一样,什么装饰都没有:“我出征后第一天,我就知道你丢掉了。我也早就知道,你知道那枚书签是什么。” “那么……您想让我怎么样呢?”沈坠兔的叹息像羽毛一样落在姜倾的红发上。 “我虽然还不知道,你大概要什么,可我大概有所感应。”姜倾复又抬脸,“无论过去,现在,未来,我不会问你想要什么,我也不会问你为什么,只是,我想先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 沈坠兔点一下头,轻轻:“好。” “你有想过牺牲我吗?”姜倾把沈坠兔的手越捏越紧。 沈坠兔微微笑了一下,摇头:“就像你刚才说的,你不喜欢对喜欢的人用手段——我的工作就是用手段,玩文字游戏,所以我嘴上说的话,有意义吗?” 手与手之间的触感,好像隔了一层汗的膜。很腻,可是沈坠兔甚至有些享受这种感觉。 姜倾惨笑着点头:“有,只要你说,我都会信。”她又复紧紧盯着沈坠兔的眼睛,像是不愿意错过她的一个表情,“只要你愿意回答我。” “没有。” 沈坠兔给了个干脆利落的答案,她迎回姜倾还含着泪的目光,抽出一只手,慢慢地解开发绳,本来盘起的黑发完全落下,她复又轻描淡写着继续:“当年,我污蔑你,是因为我需要把我们的力量分开。当然,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想要什么。” 她露出一个近乎真正碎了的笑:“想要的东西也很简单:我要朱雀亡区。 姜倾下意识松了手,沈坠兔顺势起身,竟然开始在这个无人的公共场合,解裙子的背后绸带。 那本来是一个结。 现在,姜倾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沈坠兔蹲下身,把头贴到姜倾的腿上,又调转成了跪姿,膝盖被姜倾下意识伸出脚接住,她像一个走投无路的弱势者竭尽所能地去获得最后一次恩典赦免。她的脊背像一张白纸般铺展开,上面写满了无痕无迹的野心。 ”但我不想殃及子民。所以,这不是一场革命,也不是一场战争,这必须是……必须是一场政变。” 她搂住姜倾的腰,挂在她腰带上的白虎异性勋章膈得肌肤疼痛,可是沈坠兔此刻的眼神依旧眷恋又纯碎。 “你能看见我的一切了……无时无刻,随时随地。你要明白,政客的真实目的就是她所有的生命,一个没有面纱和秘密的政客比一个手无寸铁的孩童还要好杀。从此,你可以随时摧毁我了,你也可以选择永远地爱我,控制我,保护我,侮辱我,误解我,为我牺牲,为我丢掉信仰,失去原则。不知道幸运还是不幸,我分不太清这些的区别……但我想问,这是你在那个问题后本来想要的东西吗,姜倾将军。” 第34章 蛇心 在交心后没几日,姜倾就收到了回白虎的命令。在此期间,她一直暂时居住在沈坠兔的家里,或者说,只是回家住了两天。她看到沈坠兔把她的书放得整整齐齐,眉头动了一下:“我还以为你不会爱看这些书。” “是没看过。”沈坠兔身着家常便服,坐在轮椅上,调试兔灵,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定感,“所以整齐如新。” 姜倾笑了一下,又慢慢走过去。她有些迟疑什么时候告诉沈坠兔她要回白虎的消息,没想到,沈坠兔都没抬头,还在低头调试的时候就看出来:“是要你回去了吧。” 站在稍微有点距离的方法,姜倾点点头。 沈坠兔低垂着上半身,黑发像漂亮丝绸一样垂着,吻了下兔灵,又把它放到地上。刚刚一个恍惚间,姜倾怀疑她看到了她和沈坠兔本来应该过的生活。她此刻对沈坠兔怎么会没有余恨?是她要争,是她要恨,是她要改,可是,冤枉她也无法让她不再接近她,杀了她的父亲也无法让她不再接近她,虽然在她的嘴里,好像这只是稀松平常的一步棋,顺便可以保护姜倾,顺便可以让姜倾释怀,顺便可以让姜倾更爱自己。 想到这里,姜倾却发现沈坠兔又抬抬头,对她笑了一下:“我不生气哦。” 姜倾于是也无法生气了。沈坠兔又主动摇着轮椅过来,将脸贴上了她的手臂:“你可以生气,可以恨我哦。”后半句是,“不然,他们那群人可都是会怀疑的。” 第37章 气氛又没有了,又好像是一种别样的气氛覆盖了上来。姜倾弯下身,抓着沈坠兔的头发,又和她接了一个到窒息边界的吻。 她知道沈坠兔喜欢这种感觉。 在姜倾回白虎区的还没几天,朱雀区出了一个大新闻。 这个大新闻也许即将成为战争的转折点:朱雀区好不容易从青龙区“点火烧仓”中抢救出来的剩余胚胎粮仓,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爆炸毁得干干净净。 爆炸是从中心炸开的,很多人都在事后怀疑,应该是青龙区开了无人机投放炸弹。 据传闻,当时现场,是一片人都睁不开眼睛的火光,爆炸不是一次停止,还在有节奏地继续,像是有链式反应。所有的防御措施通通失灵,高空扫描系统姗姗来迟地找不到异常;电力系统崩溃,核力系统成了帮凶,种子仓库从内到外很有节奏的一圈圈炸,所有人都在很远的安全区无法靠近。这时候,进去抢救无异于杯水车薪,还会白白牺牲生命。 近乎是飞速赶到现场的沈坠兔,和其余一些朱雀区的彩虹席在一起,面对这场浩劫。她紧紧抿着唇,呈现出一种罕见的剥离状态。她下了“不准抢救”的指令,后面据现场人的回忆,她曾经从她的轮椅上尝试站起来,却又立刻腿软地摔倒回去。 下完指令,最后一个支撑点就没了。 在众人面前,沈坠兔这个总席正在哀哭。 她在哭什么呢?是哭朱雀的命运,还是哭自己的命运?现场人的心思各有复杂,只是她哭得太过惨烈,感染得现场的人近乎也无不跟着哀哭流泪起来。 沈坠兔的身体自从上次和谈会议后还没有完全痊愈,更是在她执政生涯后第一次呈现如此失态脆弱的神色,比去年听到两区亡丧的消息还要明显可怕的崩溃。她直接从轮椅上哭到了地上,在重重火光面前近乎对着地板干呕,哭得披头散发,哭得如丧考批。她一句话都没有说,最后哭到喘不过气,还是没说一句责怪或者自责的话,只是哭到最后,又流不出泪来,但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她的心还是在流泪的。她面如死灰地坐会轮椅,滴水不进,粒米不食,一直到一天一夜爆炸终止,可以让朱雀人员进去抢救后,才骤然昏迷。 崩溃的也不仅仅是沈坠兔一个。为数不多知道真相的人中,财部首席郑鸣却也哭得撕心裂肺。这个对朱雀区无比忠诚的男子,被活生生夹在了情绪悲愤和道德正义的中间,他无法接受朱雀区的心血毁于一旦,也同样不能承认自身渴望并赞同沈坠兔的理念,可以压抑住他的猜测为沈坠兔继续违背着良心做事。 买官制度已经绝了他的为官清名,这次的沉默他无法再忍受。 沈坠兔心知肚明,在场之内,除了郑鸣,不会有人怀疑这场爆炸案和她有关。这位和她似乎永远都不会对付的大学故交,被她强行用和平正义绑架过来的灰色盟友,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完全有机会用他的财部权力和一场发声,把沈坠兔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都不需要证据,只要有了一点怀疑,怀疑“总席下死手毁了仓库”,就足以让沈坠兔再无机会于朱雀政治场上风生水起。 可是她太了解郑鸣了,她知道郑鸣不会这么做。如果会,他当时就不会答应她,在知道胚胎仓库真相的时候选择听从了本心,为她做事。 但她还是没有想到,郑鸣会自杀。 爆炸发声的第二日,这个名声很难说清忠奸好坏的财部首席被人发现自杀在朱雀行政楼鸟眼层窗前,是上吊而死,面前还放着他的大学毕业证书,青龙出身证明,朱雀籍贯证明,还有财部首席的徽章,和两行遗书。 “我心忧忧,如鸟丧巢。” “无枝可靠,可鸣可笑。” 遗书旁边的那个徽章还镶嵌着一层青色的圈,朱寻树是首批发现人之一,捏着那个徽章掉眼泪。接连打击,区魂被毁,挚友去世,少了政治立场的掣肘,他们又回到了最纯粹的友谊关系。朱寻树在他身边近乎回到了大学时期那个学生的样子,他又拥有了一些感情,和一些都不再掩饰地恨意。所以,在沈坠兔昏迷的那段时期,朱寻树集合朱家的剩余势力,顺应民心,越权批准了吴晖越的出兵攻打青龙的请求。 大家不再畏惧牺牲了,这次他们不再是侵略方,而是走投无路的反抗者。 民众想要泄愤。 又过了一天,昏迷的沈坠兔终于在那场爆炸后醒来,他在白室内抱着兔灵收棋盘。显然,吴晖越的强攻指令她并没有时间赞成,可是她在得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后,也没有立刻反对或者敲打,在知情之后保持了一种极其暧昧的默许和让权。她边收棋,一边却微妙而苦涩地笑着,像是自嘲,或者是嘲人,但反正肯定不是什么正面情绪就是了。她一条条说: “第一个子是你,我的记者。” “第二个子是你,我的朋友。” “第三个子是你,我的敌人。” “第四个子是你,我的故人……我很抱歉。” “最后一个子、是……你,我的爱人……” 她轻轻地,淡淡地,用一种咏叹调的声响进行了低微吟唱。兔灵打出的屏幕从头开始回放影响。画面实在是多姿多彩。 记者发布会上的压力沈坠兔的男记者,其实在发布会的不久前,与沈坠兔曾和吃一席饭;林云客躲着人自顾自下象棋,沈坠兔为她送上朱寻树和所有女性的往来记录;朱寻树每一次和姜倾通话,若无视频,沈坠兔还会从每个停顿的间隔判断姜倾的身体状况;姜倾的绝密作战计划,姜倾的手下的往来,怎么让他们引导姜倾的思路;喻明戈和朱寻树的对话,他们是否会走到一派?甚至,还有朱颜和何同衣的过往交流记录。何同衣对朱颜的钦慕是否能构成对她的利好——在何同衣自身甚至都无法断定判断她们感情的前提下。 与此同时,还有很多民调图,舆论监控,话题节奏,论坛扫描。 除了世界是一个周期,人的声誉也是一个周期。有涨潮,就有退潮;又日落,就有日出。一切像是都有规律,一切像是都属于命运。沈坠兔满意于她的作品起伏。 最后,出现了战区图。 屏幕上闪着四块颜色的光亮。沈坠兔盯着白虎区的白颜色块眨眼,又转盯着朱雀的红色,越来越被侵蚀的红色,周围的一圈散光都像是即将渗出的血迹。地图,像一张画布。 是三流政治家也是歪门艺术家的沈坠兔从轮椅起立,厌倦和疲惫同时拥挤上了她的脸,她不再如往昔青稚的脸上旋绕着重重心事,似乎已经能窥探出她夜不安寝的日子数量。 沈坠兔关上屏幕,很是难得地在原地走来走去。 遥远的另一头,一阵风过。 风来风往,世界从未停止起风。 这阵风带着肃杀的冷冽,把姜倾的红发炸开于身侧。她跨坐在一只巨型的白虎机械上,正在调试最新出的弓箭,比普通子弹杀伤力更大,比枪械需求熟练度更低,比一个撞三瓶水的背包还轻便。 她似有随感地抬头,像是回应了沈坠兔的作品。 突袭炸仓,罪心昭昭。除了青龙,还会有谁在这个时间点炸其他国家的核心命脉?而且一点余地都不留,是直接冲着本仓全灭去的。这种恨不像是临时起意,更像是一朝一夕的滴水穿石,熬出的这场最终的海啸。 所以,是你吧,沈坠兔。 姜倾笑了一声,举起弓箭,大喊:“遥遥山罚,截龙之杀!” 身后,是无数个动作和她同步的白虎军团,几层厚的雪,和背后看不见头的山。 第35章 蛇心 “郑鸣死了?” 何同衣带着点绝望地点头,有些瑟缩地靠在不远处的墙上,只有她的高肩制服正装依旧在努力撑着她彩虹席掌权者的身份。 相比之下,朱颜这位被判了死缓的罪人,好像依旧还保留着当年的英姿明丽。她坐死牢的时候还是干干净净的,身材笔挺,就连肌肉也没有深度萎靡的迹象。也就是说,她在狭小的空间内保持了最基础的运动训练。 甚至她还在看一份她理论上不应当拿到手的纸质杂志。沈坠兔的特别允许,除了电子信息类产品,书、纸、笔一律给予。 在她问完何同衣那个问题后,好像何同衣还是她的下属一样,朱颜叹了口气,像在点评新闻:“他是个可造之才,就是出身可惜了,还有太死心眼。” 何同衣还是没有坐下。她只是靠在监牢的墙壁处,盯着最里头明晃晃的灯。她和朱颜的站位还是和当年那么像,朱颜坐着,她站着,只是,她们这次的中间隔着电子光墙和原始铁牢的二重枷锁。 “你好像又瘦了。” 这句话是何同衣没有预料到的。 她抬头,看到朱颜有些神色复杂地望着自己。她的眼睛旁边已经有了纹路,可是并不减损她的美貌。有些皱纹是权力的皱纹,它不能代表青春的失去,反而彰显了你的地位和心血。朱颜笑了笑,又低下头:“我都已经坐在牢里了,你也不用老是和以前的惊弓之鸟一样。我以前真的杀过很多人吗?” 第38章 何同衣轻轻说:“我没有这么想,总席。”她用一个自我否定回避了朱颜的问题。 朱颜自然明白。她略微叹了一口气,“我还记得,那次吃饭,你也在场。这应该是你第一次看到我杀这么多人吧。” 何同衣没忍住,她转了转身,避开朱颜的眼神:“沈总席和我说过了您的苦衷。”她又像是突然有了些勇气,“我们应当尽全力为朱雀子民工作。这一点,我们三个人其实没有区别。” 朱颜微微笑了,很难分清这个笑属于满意还是试探:“那我为什么还要烧仓?这看起来反而更荒诞,我明明直接损害了朱雀的利益。” 何同衣想了想,说:“有四区,才有朱雀;若剩下两区,朱雀则注定难存。” 朱颜接下来的那个笑可以用释怀来形容。她低下头,按额:“有时候我会想,到底是我疯掉了,所以才能看到人家看不到的事情,还是他们那群人才疯了?他们真的以为,他们可以永生不死,扩版图,居高位吗?朱家读了这么多的书,读出来的到最后全是对权力无限度的渴望和永远保持权力的期待吗?” 面对这种敏感的攻击,何同衣的回复显得更为见血:“朱颜前总席,其实……您也是朱家人。” “我是。”朱颜定定地望着她说,“问题是,我更是个女人。” 她们两又陷入了一片气氛的泥泞。说真的,其实何同衣也很难讲明白,为什么她一定要来和朱颜来交代最近发生的事情,这虽然得了沈坠兔的默许,但是她好像明明可以拒绝。何同衣揉了揉耳朵:“可是,朱颜前总席,我的家人也死在了战争里。” 朱颜不回答了。 何同衣终于找回了一点点的主场,她整理自己衣服上的绿圈红徽,继续接了下文:“您为了未来虚幻的和平,就要挑起立刻的杀戮和具体的战争,这真的是我们最初想追求的正义的吗?”她接着喃喃,“有时候,我在想,也许你们并没有区别——你们都是独裁者。只不过打的名头不一样而已。其实,你们谁都救不了朱雀区。” 朱颜冷冷笑了:“你其实只是在说沈坠兔。”她用的肯定句。 何同衣把手抱在胸口前,突然原地来回走了两步:“朱寻树已经批准吴晖越出兵青龙区了,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打赢一场。您想要的……我想要的……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甚至我们害怕的,都只是提前爆发了而已。” 朱寻树?朱颜挑了挑眉:“他么?我过段时间大概会见到她的。我这位说亲不亲,说远不远的弟弟。”也不知道一个死缓犯人哪来的这种笃定的口气,但是在朱颜身边待了很久的何同衣近乎完全相信朱颜每一个对人的判断,就像她相信沈坠兔一样。 何同衣闭了闭眼,离开了监管临时对话室,错过了最后朱颜一直黏在她正装背影上的目光。 - 快入春了,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 随着吴晖越率领朱雀死防青龙区的倾巢而出,沈坠兔的朱雀主城区显得额外没有生气,哪怕是在这样天朗气清的好天。年轻人又走了一批,家家户户若非要事,都没什么往来,但是学校始终是在开的,无论是什么年纪的学校。 她今天穿了条很是春天的裙子,还戴了桔红色的蝴蝶结,正坐在轮椅内和幼儿园左右的年纪的小朋友互动。 随行公务人员和其余的守卫都守在外面,沈坠兔是一个人到园子里的。她享受这种和小朋友互动的饿感觉,近乎没有任何演习的成分,她只要亲切地笑笑,把一个小妹妹抱到腿上玩兔灵,其他所有的小朋友都会纷纷围过来。无人机从天上记录这一切,同时也担任了勘探避险的责任。毕竟,这还是战时。 幸好,小朋友并没有完全被大人的世界感染。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也不了解要原因,只知道极端地爱和仇恨。 一个站在人群外端的小女孩,怯生生问她:“沈总席,我们能赢吗?” 全场安静了。沈坠兔佯装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最后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你们啊,想不想看实时转播的画面!是外面那群叔叔阿姨都看不到的画面哦。” 一群小朋友都哄闹起来了,争着抢着往沈坠兔身边涌过来。几个老师堪堪维持住秩序,沈坠兔指挥兔灵开出的虚拟投影已经亮在草坪上方。 “那些大老虎是什么!”另外一个小女孩指了出来。 “现在我们镜头看到的是白虎区的队伍。”沈坠兔笑笑。 “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只有这个时候对我们好的人,和这个时候对我们坏的人。”沈坠兔小小绕了个哲理性的口令,她有一阵恍惚,也许如果没有战争,燕寻大学哲学系毕业之后,这将成为她应该会无数次安宁幸福重复的人生场景,“所以,对现在的我们而言,他们是好人。” “好人?为什么呢?”另外一个小男孩举手,“他们不是朱雀区的人!他们是白虎区。” “是白虎区。”沈坠兔在轮椅侧扶手上点了两下,放大了屏幕,是个红发的人影,“可是你看,她的武器瞄准方向是……” 另一个分屏移动镜头。沈坠兔找到了青龙尾,又轻微有些自得地笑了笑:“她们现在正在帮助我们。” “可是他们也并没有完全打起来!”有人提出质疑。 “那个姐姐……好美丽……”这是另外一个小女孩说的话。 沈坠兔下意识别了别头发,才意识到她的珍珠戒已经不见了,只是又微笑:“白虎区,高山流水出美人。” “那个姐姐这么漂亮,那她就应该和你在一起!”另外一个明显知道内情的小男孩起哄。 沈坠兔看了看那个小男孩,笑了:“我记得……你叫朱守仁,是吗。” 那个小男孩直直注视着沈坠兔,摇头:“你不配叫我的名字,你抢了我们的东西。”他又回头看屏幕,“她也是坏人。她曾经背叛了我们。” 沈坠兔没有对前半句话做出一点评价,只是坐在轮椅上,看着他,保持着如初的温和甜蜜的微笑:“我刚刚才说过,没有绝对的坏人和好人,坏人和好人是相对的,宝宝。”她又慢慢抬头,看了看屏幕,“她曾经是我们的大好人,现在也是我们的大好人。” “那你呢?”那个朱家的幼儿园男孩不依不饶,用还不标准的母语纠缠沈坠兔。 沈坠兔现在有些理解当年朱颜看她的心境了。也是这样的,因为太弱小,所以不值得出手,有些厌恶得心痒,又觉得有些趣味,实在不需要计较。沈坠兔在全体儿童的目光中慢慢起立,又慢慢走到他身前,再慢慢蹲下。 她笑了笑:“你愿意跟我一起看看朱雀区的情况吗?外面的人,甚至你最应当最崇拜朱寻树叔叔,都不知道的情况。” 那个小男孩点头,又摇头。“我并不崇拜他。”他说。 沈坠兔不做它评,又起身,手一挥,就切换了画面。朱雀区的吴晖越正在一脸严肃地对着最原始的战争地图画圈,越是科技发呆的年代,越原始的东西就越安全。在场的近乎二十几个孩子都集中精神地听他们理论上不会有人听到的机密会议,他们的脸上有的露出不安的神色,有的又有十分藏不住的好奇。沈坠兔站在最前头,在断断续续地实况传播中,她终于抓住了那句她想要听到的话。 “……往东……不是的,再往前走,伤亡就严重了。……没有,他招了,我们截下了部分电流……不够,但是已经足够我们下定论……我们不能再丢一个区了……” “这不是科学!这不是科学能达到的效果……” “是的,有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那群死龙……他们一定是和玄武佬们达成了什么协议……” 第36章 蛇心 四区之中,玄武区最信玄教,是一个除了“长生不老”的信念,任何财富、地位、影响、战争都理论上影响不到它的地区,包括什么权力更迭,文化科学。求长生的宗教和孤僻偏寒的地势将它们整个地区画地为牢,除了必要的出面和乘火打劫,这个区显少与外界沟通。 根据刚才截取的片段,青龙区如果真能说动玄武联盟,想必是他们的生物科技已经有了一些可怕的突破,在朱雀区的知情以外,达到了让玄武区心动的地步。 一群小朋友围着沈坠兔,面面相觑,几乎每个孩子的脸上都浮现出对于未知的一种茫然。唯独中心的沈坠兔一言不发,只是又微笑着关了画面,在那群记者进来前摸了摸一个小女孩的脸,撇开了那个朱家的男孩。 那个女孩有些惊恐未定。沈坠兔带着抱歉的音尾,依旧含笑说:“永远不要因为你是女孩,就下意识让世界知道你的恐惧,以试图激起别人的爱和怜悯,来获得和平。” 沈坠兔放下了摸女孩面孔的手,坐回轮椅,脊背却依旧笔挺,保持了一种微妙的意气风发的姿态地看着这一群孩子:“他们要进来了,你们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对吗?” 第39章 大门发出尖锐的鸣叫,有一群人涌进了这个本来就并不算庞大的草坪广场。 他们本来应该是记者,工作人员,保护人员。 可是进来的是一批衣冠楚楚,风度有佳的正装人士。而上面那批人却显得像真正的犯人一样手足无措,甚至被控制行动。 中心目标人物沈坠兔在此刻略微抬一抬头,整理仪容:“我最起码以为你们不会选在我会见小朋友的时候?”她的这句话尾音带了点戏谑,她把“小朋友”的音节发的和“其他区重要领导人”的音节一样重要。 朱寻树的表情很复杂,但是所有人都在看向他。他咳嗽了两声,平和地开口:“沈总席,您还是永远那么年轻。” 沈坠兔总是在一些应当的场合忍不住露出一些刻薄的尖锐,幸好她的脸弥补了这一点对高级政治人员来说有些致命的缺点。她笑了笑,说话的口气毫不留情:“侮辱一个女性领导者最好的手法莫过于夸奖她的美丽和仪容,这样就能把她所有的功绩抹去,还能含蓄地给她加上一点罪名,甚至显得不是风度。对吧,朱寻树,你在想这个。” 说罢,她微微笑着,双手非常自然地摆在轮椅轮上,好像那上面已经有了镣铐。 “是你,毁掉了胚胎粮仓。”朱寻树近乎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我们朱雀区的总席,竟然是……” “是的,在你们的口中,我是一个想要毁掉朱雀区的朱雀区总席。”沈坠兔轻挑眉,此刻轻言细语地像在把朱寻树当小孩哄,“你们朱家想要抢位置的借口,能不能最起码保持逻辑通畅和自圆其说?” 朱寻树边摇头边说:“是的,就是因为不可思议,所以我才一直没有真正下定决心。”他把兔灵拿到了手上,兔灵露出了一副哭泣的颜表情,“直到我终于查出了你父母的那个案子,沈坠兔。” 他念了沈坠兔的大名,没有再掩藏一点对这位毁掉朱雀区核心资产的“前任总席”的轻视。他克制着他的不平静:“我的朋友被你活活逼死了,我的姐姐被你污蔑至今,你利用所谓朱雀模型吐珠传说,控制舆论上位,却无丝毫政绩,甚至,我朱雀接连两个区都在你手上亡丧。我有权利代表司部对您进行弹劾。” 沈坠兔不说话了,连笑都没有笑。她只是在这个晴日之下,坐在风口,眼神平静地盯着朱寻树。最后,她用了一种神秘的歌剧腔,说:“无风起浪,您的心呐,狠过豺狼。” 在被他们明护暗捕前,沈坠兔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男孩,“你们朱家啊,总是这么……心急。如果是我,敌人的把柄在我手中,我一定会选个再好一点的时间,进行攻击,而不是现在这个关口。你长大了,可不要学他哦。” 实在是不明白沈坠兔在说什么,朱寻树的脸上出现了一些晦暗的神色:“你在说什么?” 面对这样的追问,包括后续连续几天的政治审问,沈坠兔一句话都没有回答。 - 朱雀区鸟眼层,白室会议室。 何同衣依旧在她的旧位置整理资料,主位已经连续换了三人。朱寻树显然不喜欢坐轮椅,可是长桌首位是没有椅子的。他坐下的时候,临时找人搬来了一把格格不入的椅子。 门外的感应灯又亮了。 厚跟军靴,朱寻树下意识就想起身。门上移,进来一个黑高马尾的女人。朱颜眼睛轻轻一扫,在牢里待了那么久,回到熟悉的地方,没了任何身份地位,她却依旧显得气定神闲。 她看了会议室一圈,不笑不语,坐到了何同衣的对面。 会议室门关上了。何同衣装模作样理文件理了很久,终于停下了手中的事情。其实,她整理的一直是一堆白纸。 朱寻树也从来不喜欢第一个开口。最起码,他以前会习惯有郑鸣替他说他想说的,却不能够直接说的话。他以前也不经常来这间房间开会,这间房间从前代表着朱雀区最高政治权力,有时候他能进来,更多的时候他为了避嫌,就不来。自从沈坠兔当上总席后,郑鸣无法过来经常找他,姜倾被那个女人迷得几乎她说什么就做什么,和他的往来也君子之交淡如水起来。 一切都不对劲了。 所以,今天也是他先说的话:“姐姐。” 朱颜挺直了背,不靠椅,不耸肩,保持着她从军的习惯,今天却可以压抑着歧视,低垂着眼:“今天是特地放我出来,商量你的新总席上任典礼吗?” 对面的何同衣保持沉默,可是她衣袖下的手已经开始抖了。 朱寻树低了低头,压抑着:“你觉得我做这么多,就是为了总席这个位置吗?” 朱颜轻飘飘笑了笑:“你始终觉得沈坠兔得位不正。”她活动了一下头,“你能把她关起来,是不是有的吴晖越的底气?” 朱寻树不承认也不否认,对他们三个人而言,就是承认了。 朱颜又点点头:“你是笃定吴晖越站你,他的军队会打赢了。” 朱寻树突然起身:“姐姐,你知道沈坠兔是什么样的人,是吗?” 朱颜坐在位子上,细细凝视着这位理论上应当“众望所归”的弟弟。她都懒得遮掩她的索然无味,但表情好像已经把脚搁在了会议室的桌子上:“你只有一个吴晖越。那个姓林的女人呢?” “林云客。”朱寻树咀嚼了一遍她的名字,竟然涌上了一股奇妙的笑意,“她不会有问题。我答应吴晖越,等战争结束,林云客会和他结婚。政治联姻,优秀人才配力勇武将士,哪里有问题吗?更何况,林云客喜欢我,我知道。”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太肯定,让何同衣都忍不住咳嗽。 朱寻树并不计较:“从前,她很爱缠着我下象棋。” 朱颜微微笑:“你现在是不是觉得你就是那个纵横局势的棋手。就算林云客喜欢你,她喜欢的也是你从小到大的身份,光环,优待,理所当然——在我看来,她只是想成为你,误以为这是一种喜欢。她现在估计已经知道哪里有问题了,我甚至觉得,更早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她偏了偏头,“所以,我最后问你一遍这个问题,你刚才并没有回答我:林云客在哪里,现在。” 朱寻树不说话了。 何同衣神色很复杂地接口:“外交部首席林云客,林席,今日去军队以准备可能的谈判……” 朱颜不可置信地摸了一下额头。她说:“我当总席前,面对打仗的时候,可从来没有把外交部首席送上战场的习惯。你把林云客当收拢吴晖越的筹码送出去了?” 听完朱颜的反应,何同衣恰到好处地停下了。朱寻树看了看何同衣,又看了看朱颜,说:“姐姐,是我放的你出来。” “你不过是有了个军队。”朱颜近乎想笑,“就算沈坠兔下台,那为什么是你呢?沈坠兔最起码没有在朱雀搞恐怖政治,她最多是个狂妄自大的独裁者!你以为她就这么在那里天天坐着,和小朋友玩玩游戏,哄哄朱雀区子民,谈谈恋爱捧个人管军队,就能坐这个位置了?你姐姐杀了这么多人,她旧部还只杀了个前女友的父亲——这样姜倾都还没有放弃她——我想想也是恐怖。沈坠兔连你都敢用,结果你就学了我的狠和她的疯,内里的东西是一点都没想到,就准备当新总席了?趁着舆论还没有闹大,你先把沈坠兔放出来吧。” 这番话的间隙,何同衣起立:“我想,两位。”她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我先要不然回避一下吧。” 根本就没有人回复她,朱颜还在朱寻树的满腹怨气的表情下继续提问:“你最好告诉我你还没有把朱雀现总席炸仓的消息放到前线,不然我们现在的盟友白虎区定会派人来问……姜倾呢?你是等她知道这个消息,会代表白虎区支持你,感谢你吗?” 说罢,朱颜看了何同衣一眼,语气放柔了许多:“去和现在的□□首席封锁一切消息吧。沈坠兔还得是总席,清清白白的总席,最起码在这次的战争结束前。” 第37章 蛇心 幽室。 灯暗房静,燕寻大学黑馆棋室,房门后上悬挂的四个毛笔字早已换了新篇,不再是当年何一校长留下的“执棋纵盘”,而是沈坠兔在上任后,一日访学,亲自新给燕寻大学提了新字,她写的字并不如她的行事那么乖张,而是很静巧的四个字,写的是“清坐与君棋。”此刻,喻明戈在这间旧日棋房里,站姿笔挺地对着这幅字看了不知道有多少时候,何同衣找到这里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的是她的这个背影。 “你来了。”是喻明戈先转过身来,她穿着正装黑鞋,虽然神色很憔悴,可她还是完整地佩戴朱雀红领和黄席□□的标志“其实你不用多说了。你告诉他们吧,他们的命令,我不处理。如果他们要换人,还是要抓人,我随意。” 何同衣止步,很点到为止地微微欠身,又什么话都没说地转身走了。她穿着高跟鞋,步伐稳健,余音慢悠悠消散在棋室之内。 第40章 此刻,距离沈坠兔失去与朱雀现任高层的全面联系,已经快要半天了。 沈坠兔的家是空的,外面全部都是吴晖越在朱雀留下的军队,领队权已经转给了朱家。喻明戈知道他们不敢把她现在关进牢里,因为那个阵仗太大,很容易遇到记者和其他区的间谍蹲守,如果她是朱寻树,大概就会把她送到这里来。 燕寻大学。 这会是一个痛快又讽刺的结局,如果朱寻树赢了的话,把原总席软禁在她曾经大出风头,得到一切的燕寻大学来时路,让她产生剧烈的落差和痛苦,一定是个非常不错的报复。 现在能够动的人不是很多了。 喻明戈不算朱家的人,行动也会一直被严加看守。现在大学正处于冬季假期,夜半正是无人时,在送走何同衣后,她对着一张空落落的棋盘落座。 当时,在沈坠兔地别墅里,她曾经和沈坠兔下过一盘很特殊的棋。那是一个著名的残局,“蚯蚓降龙”,敌方的势力有两条像龙一样可以横冲直撞的车,现在看来,吴晖越对外军权在握,朱寻树在内政治变革,情况确实没有办法更糟糕了。 两士。 喻明戈闭了闭眼,慢慢揉了揉太阳穴,试图回忆起那繁华的每一个细节。她记得,沈坠兔当时说的两士是,“郑鸣”、“何同衣”。 士者,在象棋局里的特色是,只能围着将军走,可以斜出。 现在,一士为军死,一士移军侧。 一象。 可以斜数格,但永远不可以过河,那个人是……“林云客”。 她正在军中,去当那最后一道防线。水,有时候脆弱得不堪一击,有时候却是作战中最为关键的护城河。她和外交部首席林云客相交多年,知道那个女孩拥有足以带领朱雀全部子民穿越迷雾,淌过河流,到达彼岸的力量。 喻明戈明白,无论是谁,都不会担忧林云客出现任何问题。她从来没有出过问题,只有她去面临不同的难题,然后在每一个不信任的眼光中柔软又无可转移地将局势移到她喜欢的那一方面去。 那么,她呢?“喻明戈”呢? 她说的……是什么。 喻明戈想起那个晚上。屋外,夕阳如同鲜血铺满了一整个水池,沈坠兔就这么侧着脸,半张脸浸泡在了那金红色的辉光里,一边半望着天花板,露出一个似有似无的笑:“蚯蚓降龙……可是我想要黑方和,用两卒去牵两龙,用一象一卒去保黑帅……”她转一转脸,窗外又好像天彻底黑了下来,她当时以为沈坠兔真的在说她的那个精妙的残局解法,“不必你去掏那龙心,你只需要和一‘象’共守,就是你的大功。” 想到此刻,喻明戈发觉她身上冒了一层冷汗。 她不会在那时,就在说今日的局面。也就是说,如果那天的她就在说此时此刻——她知道她会有这么狼狈的此时此刻——那么她现在什么都不需要喻明戈做,她只需要她待在原地,守住她。 那么,在新的强势命令到来前,她只要可以待在燕寻大学,她就一直,待在这里。 - 区域边界处,雪堆得越来越厚,这里已经接近了太阳湖的北边角。白虎、朱雀、玄武、青龙四区在这个微妙的边界分别扎营,此地严格来说,应该隶属于青龙的区域。 朱雀的军队,在吴晖越的引领下,就这么靠着一股狠劲打进去了,背后写着一叠密密麻麻的名单。他们不怕死的打法在人工科技面前竟然有了奇效,白虎又在侧翼给了压力,要不是玄武的奇军降临,恐怕朱雀还要再往里面打进去。 吴晖越的宗旨是,不收失区,但要咬下青龙五层龙鳞——他们要青龙更好方位的五个区作为赔偿。此时此刻的牺牲,在朱雀区夺下青龙区的科技仓之后,就都值得,不然朱雀区的仓库损毁,若是就此和平,接下来怕是十数年的修生养息,都难再跟上青龙区的龙尾。 毕竟,沈坠兔现在还是朱雀区的总席,他们的胚胎粮仓还是青龙区隔空炸毁的,他们的财政部首席郑鸣甚至愧疚自杀。朱雀区与青龙区的仇恨,又是更深一层。 “你冷不冷?” 这是临时安置军营箱,林云客没有穿外套,正坐在窗门口,对着窗外看,捧着一杯热茶默默坐了许久。吴晖越正军装雪覆,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只是说出了那一句话。 她把茶杯放下,垂了睫毛:“你进来吧,何必那么拘谨。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这里条件很差,我知道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吴晖越依旧没有进房,“云客,你相信我,朱寻树……从来没有和我说他要把你送上前线来。” “我知道。”林云客又喝了一口热水,这里没有茶,她的神情说不是适应,只是克制着,“我也说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这不是你的错。” 雨雪霏霏。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结了三尺厚的冰,林云客却突然说:“我知道你不能给我电子设备,更别提任何通讯工具。你能给我一张纸和一支笔吗,我也不会寄信,你放心。” 吴晖越还是问了出口,虽然他知道,问出口了,会让他们的距离更远:“你要做什么呢?” 此刻,林云客终于转身了。她的脸还是和吴晖越高中印象里的一样,无论她出现在大屏幕上,外交台前多少次,她永远是这样翩翩有礼,没有喜怒,只有一股淡淡的飘渺气,好像谁也近不了她的心:“我想下棋。我知道军营比较艰苦,应该是没有棋盘的,所以一张纸,一支笔就可以让我下棋了,也可以让监控随时对着我。”她扯出一抹笑,像是抱歉,“我知道这已经非常为难你了。” “哪有,哪有。”吴晖越高兴起来,因为林云客有求于他,他怎么会不高兴,“其实军营有棋盘,什么种类的棋盘都有。这几日如果前线没有什么大动静,我还可以来陪你。” “你其实明白。”林云客似有不忍,“你从来不是我想打败的人。” 吴晖越的神色显而易见地灰暗了。他像是被钉在原地:“他都把你送到这里来了,你还是一直喜欢他吗?朱寻树他可以为了他未来的政治生涯,和任何朱家的旁枝亲戚结婚,又或者再扶持一个新的林家小姐,没有沈坠兔的关系,一点点都没有的那种林家小姐。我和朱寻树都是男的……你这样能信我吗,我非常了解他。他是一个男性政客!” 林云客又轻轻笑了一下,她压住了一切情感,依旧平静:“其实,朱寻树也早已经不是我想打败的人。”面对此刻吴晖越的无措,她突然提出了一个问题:“难道不是他,就得是你吗?婚姻,对我们这种人而已,早已经是非常,非常复杂的问题,我不喜欢把简单的问题莫名其妙的复杂化,现在也没有人值得我去牺牲我的事业和自由区获得这种复杂。吴晖越,我们曾经是同学,未来也许有机会,还会是同事。”她的笑越来越轻,“可是,你知道,爱这种东西,没有,就是没有。” 她回身,又坐下,叹出一口长长的气:“吴晖越,在我们的立场上,永远不要把简单的问题弄得复杂。你知道我现在说的不是婚姻了,现在,对吗?”她叩了两下桌子,“把立场变得简单一些,复杂的立场,适合政客,不适合一个将军。我知道你还要陪朱家派过来随军积累经验的几个孩子——也就是朱家给你的人质,对吧——你快去吧。” 吴晖越没说话,他只是凝视了林云客的背影很久,又退了两步,直接大步流星出了军营集装箱。林云客知道她也许没有办法等到她的纸笔了,但是她没有丧气,只是看着窗外白雪皑皑的尽头,那里,立着一面白虎旗。 她该知道了。 那一头,白虎旗下,姜倾正在随军铲雪。门外,突然有几个骑老虎的士兵前来通报,说是有个小男孩一定要见她,自报家门,说是朱雀区朱守仁,一定要见,不见不走,说是要帮他遣返朱雀区吴晖越部下,他竟然声称立刻要死在白虎军前,看他们如何交代。 姜倾知道朱姓之人或许会来,可却完全不明白一个男孩为何要在此时此刻见他,更不知道他为何非见不可。一种奇怪的笃定直觉让姜倾跑了过去,红发像烟花一样在白雪地里绽放开来,等到他的是一个神色警惕的男孩。他盯着姜倾的脸看了半天,姜倾也就这么在雪里和他沉默地对了半晌,他突然回头,看到朱雀的旗帜,脸色浮现出很多忧愤,忍不住:“他们杀了她。” 谁,杀了谁? “他们杀了沈坠兔。我看见了。”他用圆圆的眼睛瞪着她,“是一次活动,她被我叔叔抓走了,她的兔子也被抢了。我不能看他们毁了朱雀,你能停下他们做的一切,我知道!姜倾,姜倾将军!” 朱雀旗近了,吴晖越的脸在见到朱守仁之后变得如释重负。 他走进,大喘着气说,姜倾,是我。一定是这里地图复杂,这孩子他一不小心迷路了,朱雀全区都在找这个朱家的孩子,给你添麻烦了。 第41章 在他们走近后,朱守仁一句话都没有再说,只露出了一种忧郁,愧疚的脸色。 而姜倾站在原地,用一种崭新的眼神打量她以为相交多年的吴晖越。 她很难说清她的心情,就好像一种神秘的保护机制把她裹了起来,她没有办法有任何的情绪浮现在脸上,只有一股很难压下去的,沸腾的杀意,和恨意,搅合着她的理智与思考一起,好像厚积雪山顶下埋伏的即将爆发的岩浆瀑。姜倾站在原地,仿若在风雪里站了十年,她僵硬地推了一把那个孩子,用一种低沉,又有些发抖的声调:“吴晖越,我们现在可在不同的阵营了。” ——“所以,下次,你可要把你的人看好了。” 第38章 蛇心 燕寻大学的内部很安静,静到好像学生一夜之间统统都蒸发了,没有了任何人味,只有很冷淡的风刮来。喻明戈已经无法再静下心坐在棋室内了,她此刻正在黑馆大厅,坐在一张软椅上,不睡觉,也不说话,好像在等一个什么人。 什么人呢? 并不知道,她想,如果朱雀真的有灵,那应该就是朱雀灵让她一定要在这里坐着。 警报从四面八方突兀地响了起来。 喻明戈起身,直接冲出了黑馆,本来无尽黑色的夜被打量的白光硬生生撕裂开。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似乎听到了有野兽在吼叫的声音。 大门中心的位置,架起了很多电火枪防御装置。这种战时设备让大学的味道越来越淡,古早朴实的红砖学楼被机械挖出了无用的文化关怀心脏,宣扬着暴力与权力的一路坦途。 外来人闯入。 朱寻树不在,对峙的是她的两个老熟人。 姜倾,吴晖越。 一路风尘到门口的喻明戈站定,只听到吴晖越说的这么一句话:“我允许你只身进入朱雀境内,已经是大忌。你现在绝对不能进去,姜倾。” 姜倾的厚袄在朱雀区格格不入,南方冬天的夜,冷是湿透的,甚至蒸腾着一点热。白光来自空中的几只飞老虎大照灯,而姜倾身边却没有了白虎区最得意的科技老虎,就这么只身披袄,金丝防弹眼镜就这么纯粹很是装饰品地挂在眼睛前——这绝对挡不住点火枪——她以一种凌然无忌的姿态,踩着军靴,别着勋章,好像她还是那个朱雀区军权在握的将军。 她说:“只是想故地重游,你倒也不必这么提防我。” 吴晖越一步都不让:“姜倾,今日不行。” 姜倾笑笑:“好啊,那你带我去见沈席。” 吴晖越用了一个只觉得姜倾非常无理至极的神情:“今日?这么突然,我怎么能带你见我们的总席?你是白虎区的人。” 在红光的中央,姜倾一声不吭了许久,突然,两行泪就从眼眶里溢出来。她紧紧抿着唇,颤抖得握紧了手,吴晖越好像感知到了什么,他下意识退后半步,转头抬了抬手,让后面的跟随者不必切换警戒状态。 姜倾冷眼看着,说:“我先问你第一个问题。她死了吗?” 吴晖越大叹气:“朱雀区的情报管理……” 姜倾“哈”了一声:“你也是自身凭借能力考上燕寻大学的人,没学过‘得到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的道理?” 吴晖越冷笑,他下意识转了转头:“她死了你又如何?她活着你又如何?你要杀了我泄愤,还是准备自杀去给那个女人殉情?”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恨她。”姜倾压抑着她的情绪,紧紧盯住吴晖越,“但我也不妨告诉你,我知道她还活着了。” “姜倾,你不明白吗,她一个人在耍所有人。”吴晖越又回过身,毫不犹豫地迎上姜倾的目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当年,她一句话就定了你的罪,要了你的命!你忘记了?她以为让我接你的位置就能让我感恩戴德了?她满脑子的都是她的父母,她的复仇,所有人都不过是她的一颗棋,要么对她有用,要么让她高兴——可她怎么都不该玩弄朱雀区的子民?这是我们的区。姜倾,你也曾经是朱雀人!” “朱雀亡两区,你确定只是她的责任吗?”姜倾流着泪摇头,“你太偏激了,吴晖越。你总是觉得你得不到的东西是好的,不择手段地去拿,却又想要别人的尊重和信任。没有这种事情的,吴晖越。” 吴晖越怔住,在原地。他不可置信:“你觉得当年是我出卖了地图?不是我,不是我啊,姜倾……是沈坠兔,一定是她。” “吴晖越,我知道她还活着。”姜倾和吴晖越的对话根本就不在一条线路上,她逼近吴晖越,“你们不可能把她软禁在别墅里。她是不是在这里?书签的定位信号动了,原本那枚书签一直在图书塔处于静音状态,我知道她在这里……”姜倾一甩披袄,“你若不让我进去,那我们就要在这里发生不必要的伤亡了。” 吴晖越不停地摇头:“姜倾,你真当我不敢杀你么?”带着嘲讽和气音,“你未免也太自信了。” 让她进去。 第三个声音姗姗来迟,吴晖越和姜倾同时转头,却见那个身影站在黑夜的最深处,白光偶尔扫过去,她的面庞憔悴而浮肿,可是还是很身姿稳健地立定。 喻明戈摘勋亮章,前呈示意:“黄席喻明戈,不应而答,还请谅解。” 她又对着监控区抬手:“放人。若有责任,□□首席喻明戈愿听审讯发落。若不放人,今日天明,你们就不再是朱雀区公职人员。” 几乎没有人见过喻明戈放这样的狠话。她一直稳重,攻击性恰到好处,也不结党,更无婚姻,没有得罪的人必要,也没有人希望得罪她。 吴晖越僵硬在原地,当年,沈坠兔给了他军权,却没有给他“彩虹话语人”的特权。喻明戈虽然和他不同部,但却是着着实实压他一头。 于是,在包含吴晖越在内身后几十个随军人员目光的凝视下,姜倾在漫天警报声中堂堂正正走进了他们共同的母校燕寻大学。她泪痕未干,步履匆匆,却不忘了朝喻明戈点了点头,喻明戈却像是有意要和她划清界限,连一眼都没看她,只是站在原地,机械地说。 喻明戈说的话如下:“燕寻大学,沈席近日无公开行程,所以允许友区人士回校参观。还请白虎区姜倾将军勿去公开场所,以免有窃取机密的嫌疑。” 没有回答,姜倾近乎往前狂奔,消失在如白昼的夜晚里。 她知道她在哪里。 耳钉的定位越来越近,她却已经不再去想,沈坠兔是何时何地在大学藏起了书签,姜倾甚至都以为她丢了,她又是在怎么的情形下拿回了那枚书签,将它的信号重新链接。她这也是算到的吗?她这也能做到的吗? 信号微弱,来自地下。 姜倾对燕寻大学实在是太熟悉了,下沉扶梯,众生蝼蚁的毛笔字已经代替了旧品,是姜倾新任将军后在沈坠兔的央求下潇洒的新提字。沈坠兔的那扇旧宿舍门是锁住的,姜倾直接拿了白虎区的随身骨刃切锁,手由于颤抖而切坏了好几次。 门开了。 沈坠兔缩在床上,用一种刚刚睡醒,无辜而迷蒙的眼神看她。她还穿着那条去中学访学互动的花朵白裙,双手都被拷在她的背后,近乎是以一种婴儿的姿态蜷缩在轮椅里的。那枚书签就夹在轮椅的侧袋里,姜倾知道,因为耳钉的滴滴声几乎要把她的耳骨敲得爆炸了。 沈坠兔微微笑了,好像夜里只会盛开的五秒的鲜花:“我是在做梦吗?学姐。” 她的嗓音是哑的,神情却一点都没有丧滞气,只是就这么悄声无息地笑着,好像她已经等了姜倾很久,这是意料之中的,迟早的事情。 姜倾却近乎要疯了。 是的,没有任何词句都能代替她此刻的心情。疯了,她要疯了。她看着沈坠兔手腕的桎梏,和那张看上去云淡风轻的脸,她都不敢知道她到底撑过了什么,又或者想象她可能会经历什么样的委屈。姜倾走进了沈坠兔的蚂蚁洞房里,狭小的空间,惨淡的白,很适合做她的永恒监狱。 如果我不来呢?如果我找不到你呢? 姜倾一边解开她的锁一边和她接吻,短的,长的,一吻又一吻,沈坠兔忍不住侧头,带着点委屈的哭音说:“房间里……房间里有他们的监控。”姜倾顿了一顿,拍她的背以示安抚,一句话都没多说,又压着身带她的轮椅往一处墙侧滑卡过去,继续吻她。这次,她还吻她的眼睛,吻了那几滴新鲜的泪珠。 又在一个间隙,姜倾抬枪,直接瞄准了头顶那个突兀的,明显是新装的黑色监控装置。玻璃碎了,沈坠兔也碎了,噼里啪啦的点火音中,沈坠兔去用力扯姜倾的红色头发。她幻觉爆发了,觉得姜倾的头发好像融入在了一场火光中,那场火光,那场灾难,直升飞机向下坠落,她的童年从此又要坠入无尽的孤独与痛苦中。 一颗一颗的象棋子在动,她也被这盘棋困住了一生。 沈坠兔再推她,流着泪摇头。她说,姜倾,这实在是太痛苦了,太痛苦了。你能帮我杀了他们吗?或者你能杀掉我吗?姜倾?姜倾? 第42章 姜倾笑了一下,她摘下眼镜,眯了眯眼睛。她望着沈坠兔的脸,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看,不想错过她的每一个表情。她说,你扯我头发,我都没叫痛。 沈坠兔扬着头,也笑,露出极其脆弱的脖颈。一个动物向野兽露出脖颈,这分明是一种巨大的忌讳。一场雨,让两只不该相遇的动物相遇了,从此热带雨林也能着火,从此所有的野心都随着火焰成型。 姜倾,我替你痛啊。 沈坠兔松开了手,终于久违地睡了第一个好觉。 第39章 蛇心 第二日。 这算不得一场会,而像是一种清算。姜倾的到来让整个小型隐秘的政变像个笑话一样被淹没,此刻,朱寻树却以主会人的态度邀请姜倾和沈坠兔来了朱雀行政楼的会议白室内。姜倾推着沈坠兔进来时,他正坐在主位右侧第一位,朱颜坐在他对面,没有旁人。 沈坠兔很虚弱,她今日毛袄披白裙,好像不穿裙子就无法当好这个大小姐总席,很多处充满淤青的皮肤都没有隐藏的意思。她不说话,姜倾把她定在了总席的位置。 事已至此,朱寻树知道政变不成,就是预备赴死之人。他面容沉静:“沈坠兔,时至今日,我无话可说。我只有一个愿望:你让我姐姐杀了我吧。” “你以为我不恨朱家吗,你以为我不想杀你吗?”听到这么一句开场白,朱颜的面容激烈到一种无法表征的可怖,她拔刀对朱寻树,五官随着她喉咙的颤动而扭曲成一团血色的云雾,杀意的浮现总是突兀而瞬间。过了一秒,她又找回了几分理智,强迫的冷静像松垮的面具遮住了底下的暗涌,她忍耐着沈坠兔的打量咬牙切齿,“此情此景,你想必大为快意,沈坠兔。” “您当年说,我的下场会比您惨,我一直时刻铭记在心,朱颜前总席。”沈坠兔坐在轮椅上,笑得甜蜜蜜,“所以哪里来的快意呢?不过是在看一出好戏,偶尔也会感伤,怕自己何时会成戏中人罢了。” 朱寻树也在这种情势下显露出一种惊人的勇气。他撑在桌前,仰脖对刃:“你杀我!你杀我!我未曾说错一句话,我未曾做错一件事,我的心,朱雀神灵,永世可鉴!我唯一错的,不过就是没有赢而已!” 说罢,他拧着眉毛转头,又满腔仇恨地看着沈坠兔:“沈坠兔,是你炸仓!是你杀我!是你装无辜!你毁了朱雀最重要的财富,又妄图,妄图让我们朱家自相残杀……你骗了所有人!你抢了总席的位置,又要朱雀给你不幸的童年陪葬……姐姐……姐姐!我可以死,她不能再当总席!!”他又猛烈涌出一股向死而生的希望,“我要杀了你,沈坠兔,我要杀你!” 最后一刻,他以电光火石的从暗处掏枪,却还未扣动板机,身体就已经软了下去。 朱颜的刀特别快,又很狠。她第一刀砍掉了朱寻树的手。 同样,朱寻树的脖子出现了两个血洞。 这两只牙箭,原始,朴素,致命,直接对准了朱寻树的喉咙,朱寻树直接吐出两口黑血,不可置信地望着姜倾。他记得,他们是很好的朋友,是非常好,非常好的朋友。而姜倾就这么一直站在原地,心有余悸、提防心满满地望着他。 他死了,朱颜又软倒回座位上。 人怎么能死得这么轻飘飘。 而沈坠兔叹一口气,轻轻说:“朱颜总席,这从来不怪您。” 仇恨随着死亡消逝,随之涌上心头的,却是好像已经错过却再也无法挽回的亲情。那是个坚强又狠心的女人。朱颜大喘着气,她从来不忘了在有利条件要求筹码:“我请求你,无关我的生命。你善待何同衣,她对此事全不知情。” 沈坠兔轻轻地点头,好像才后知后觉察觉命悬一线的惊恐。她坐在轮椅里,抬手,去示好一样地抓姜倾的手,发现那上面全是汗。她用一种卖乖的语气尝试安慰姜倾:“你好厉害啊,将军。我还以为,你还在恨我。要是我今天真死了,也许你反倒会原谅我了,爱我一辈子呢?” 大概是沈坠兔觉得自己讲了一个精妙的笑话,而姜倾的汗却越出越多。她好像已经看不到朱颜在场,只是看了朱寻树的尸体半天,确认他是真的死了,才反应过来一种后知后觉的剧烈的惊恐。山风来了,铺天盖地,母亲的那句话反复出现在她的耳边。 山的惩罚。 失约之人,所爱不得善终。 她想起这句完整的话了,所以她不肯告白,当年,就是因为这句话。哪怕她后来意识到母亲的死其实有蹊跷,再去逃避父亲作案的真相,试图蒙骗自己以度过一个看似的光鲜的人生,交朋友,选职业,不过都是人生中的随波逐流与自我毁灭。 直到她遇到沈坠兔,她不该爱上沈坠兔。 看上去比一张纸还要脆弱的沈坠兔,看上去随时都会碎掉的沈坠兔。就是那股气勾得她没有原则地原谅她,让她不择手段地保护她。不能和别人走在一起,不准利用别人胜过自己,更不许死在她面前。 她握住沈坠兔的手,自上而下地看她很久,好像确认了很久,这还是一个活人,再如获珍宝地把她的手捏了又捏,最后,和她十指紧紧相扣。 沈坠兔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又笑了一下,把头贴靠在了她的大腿侧:“你看,虽然那个混蛋千般不是,可是姜倾这个名字,听上去还是很好。挽大厦之将倾,就像……你无数次救我和朱雀,于危难水火之中。” - 朱雀这边已然翻天覆地,另一头,时间线早在姜倾入燕寻大学的时候,本来无奈跟随姜倾而回朱雀区的吴晖越,却错过了这一出。阻拦姜倾入校未果后,他不敢在朱雀主城区多耽误一分一秒,因为前方军营正处于无帅状态。他又深夜冒雪疾行而归。等到了驻扎基地,天将明,吴晖越鬼使神差地,想去找名为待命,实则受监的林云客。 天色微曦,吴晖越却知道林云客向来是早起的人。她正在驻扎箱内倒一杯茶。 意外来客。林云客抬眼,语气淡淡:“将军,虽然这是您的地盘,可您这也太不应而入了,有些失礼吧。” 吴晖越沉默地坐下,极限疲态,那句“不应而入”更是戳中了他昨夜被喻明戈举徽硬扛的耻辱。剧烈的赶路令他在雪地环境里的脸色红得发黑:“这场战争结束后,也许我们就会结婚了,也没有人会再阻拦我们。” 林云客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她笑了:“啊?无人会阻拦,你确定?” 吴晖越误解了,他的眼睛也跟着红起来:“我不懂!林云客,我到底是哪里不如他?你和我说啊,我可以努力的,我可以改的,哪怕你今日不爱我,明日不爱我,可我相信,滴水石穿,只要我永远保护你,你也许终有一日……终有一日会施舍我一个奇迹呢?” 经年累月的委屈一经爆发,叫他忍不住在林云客面前突兀地落下泪来。吴晖越露出一个很恐怖的笑容,边笑边哭,而另外一头的林云客,却只是捧着茶杯,轻轻蹙了眉毛。她的天性令她对这种执着背后隐藏的恶意有一种天然敏锐的反感。 “你想错了。不是别人拦你,是我不愿意。这难道不是最关键的吗?你喜欢我,我就一定得哪天喜欢上你吗?”林云客放下茶杯,问得真心实意。 吴晖越僵硬着摇头:“我并没有这么想。”他低了低头,“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喜欢朱寻树,喜欢到如此地步,其他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再进入你的眼睛了吗?任何人也无法取代他的光辉了吗?” 林云客柔情似刃的语气里终于亮出了一点尖锐的芒,让吴晖越很不适应这样的林云客的腔调:“朱寻树啊,他在高中的时候,有背景,有权力,所以额外迷人。”林云客眯了眯眼睛,“这种不用特意取悦任何人的感觉,让我无比迷恋。所以我特别想要打败他,尤其是他对我并不在意,却又纵容我的接近的时候。后来我才意识到,其实,我只是非常厌恶自己,被人当成精心雕刻的花瓶瓷器培养,用来供奉他人的青云路的处境。” 面对吴晖越的眼泪,她没有特别表情的轻轻笑了一下:“我曾经觉得我有很多的特权,比如父母的倾心培养,比如朱家殷勤林家的姓氏,比如一些特别的机会。后来我才知道这不过是他们随口丢下的一点彩头,让无数人拼了命去争,去抢,去以被选择为荣——如果可以,我多想当一个男人啊。” 最后,那抹笑变得凄惨:“你是不是要说我看不起自己?或者我的性别倾向很偏激?朱雀区女性的处境就是这么不值得去矫饰——我无法说出我以我是女性生在朱雀区而感到幸运,但我确实为我是女性而今在朱雀区外交部首席而感到光荣。从始至终,我并不厌恶我是女性,但我厌恶我是朱雀区的女性。如果我是个男性,我就不会被困在待价而沽的未婚身份里,我可以去选择,我也可以有资格不选择。” 吴晖越已经不再流泪了,他好像从未见过这样的林云客。 第43章 林云客摸摸侧边的太阳穴:“是啊,是不是你印象里的我,永远都不生气,永远都不崩溃。你没见过真正的我,你一厢情愿地爱上了想象中的林云客呐,吴晖越将军。”她转过头,不再看吴晖越一眼:“将军,雪天路遥遥,我知道,你千里跟送了个故人回返了朱雀一趟,她不再出现,朱雀但守对二区,怕不是要变天。现在可不是情啊爱啊的时候,快去留意战区图片吧。” 吴晖越生出一种突兀的气势,来自于自尊心被彻底击碎后的歇斯底里:“没了白虎姜倾,朱雀同样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挖青龙的脊椎,报炸库的血仇。”说完,他却不走,好像是额外要为林云客准备的一场表演,用来展现威风和彰显委屈。 留给吴晖越的只有林云客的一抹嘲讽的轻笑,她没有接话,只是一句披着柔软的大袄,在漫天大雪前,品一杯近乎已经彻底冷掉的茶。 第40章 蛇心 朱雀区的骤然变故,对于前线,消息还是显得过于遥远。 可是前线的斗争,无论在明在暗,也始终没有一分一秒静下来的时刻。 如今已经是深冬,雪有下得越来越大的趋势,此处并不是青龙区与朱雀区的交火处,而是更加核心战争区边外一点的距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提灯而入,这是一处被雪层叠盖起,伪装得很好的洞穴,若不是明灯闪烁,再加上虚拟雪灯关闭,无人会发现这是一个入口。 玄武区大营的入口。 里面的人不约而同,都穿着深蓝色的袍子。和外界不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透露着古朴的气息,还有层叠的宁神幽香从洞穴的最深处传过来。 “张全慧老师,您稍等。”一个青年蓝袍和她行礼,“我们的代表已经等您很久了。” 阅历和时光让张全慧在任何场面都能维持了最基本的仪态和宁静。她点点头,和他一起进入了内室。 里面,张全慧正对着的人,却是一层雾蒙蒙的影子,根本看不见脸。 “我并不知道青龙区给了您怎么样的许诺,让您也加入了这场战争。”落座基础的寒暄都已经省略,张全慧开门见山,“但您愿意见我,说明我的话也许您愿意听从两句——您应该知道,我原来是朱雀区燕寻大学的教授,后来才入了白虎区避难。” 玄武区代表的回音仿佛来自天际:“是。” 那层雾气晃晃悠悠,张全慧顶着这层巨大的精神压力,慢慢地说完了她想说的话:“我是来请求您停战的,或者,最起码不参与青龙区的战争。” 雾静置了很久。末了:“是朱雀区狂悖在先,我们两区——我想,您现在代表的是白虎区——才不得已决定参与这场战争。我们的牺牲,您想必不是不清楚。所以现在,我需要白虎区的贵客给我一个原因。” 张全慧叹了一口气:“我有一个故事,关于朱雀区胚胎仓库的辛秘,不知道您愿不愿意给我一些时间,让我从头说给您听。” - “玄武撤战?” 刚从林云客那头碰壁出门的吴晖越听到这个消息,一种直觉让他并不为了少了一个敌人而十分高兴。他对着传讯官,不可置信摇摇头:“他们……为什么走了?就这么走了?” 传讯官摘下兜帽,露出何同衣一双半是晦暗半是坚定的眼睛:“你不用去另外联系朱寻树了。” 吴晖越又是本能一惊,他现在对彩虹话语人有着十分浓烈的阴影。他强撑着表情,装出一副好像知情未深的表情:“朱寻树?他们后方怎么了?” 何同衣说:“他死了。” 吴晖越更是觉得浑身在雪地里好像是被额外浇了一盆冰水。最后,他竟然笑了,慢吞吞地说:“我就不该这么爱区心切,我就该留在燕寻大学!” 何同衣根本就不管吴晖越的心情,她在此刻已经显露出人事任命首席最该有的锋芒,从一个迷茫听令的助手身份彻底蜕变。她站在原地,没有什么表情地给了他第二道令:“为了长远的四区和平,沈总席命您不得再进攻青龙,立刻撤军。” 吴晖越觉得可笑:“我们的胚胎仓库刚被……怎么,沈坠兔打算承认是她干的了,来平息被炸仓和朱雀区连丢两区的众怒?” 何同衣冷冷地接话:“吴晖越将军,我们好像都没有在总席会议上见过面啊。” 又是拿身份压他。不对,这简直是拿阅历和经验压他。 何同衣最后丢下一个不容置疑的令,不知道为什么,吴晖越好像在这个女人身上,看到了朱颜的影子。她把冷笑吞了回去,又回到了一种没有表情的状态:“吴将军,三日不撤军,你就不再是将军了。”她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还有,我此行,还要确定林席的安危。战时已定在即,林云客无需再留在此地‘候战’,今日,我将派人接她回朱雀主城区。” 先不论吴晖越心情如何了,此刻此景上演于朱雀区军营的同时,还有两个意外观众。 它正同步显在兔灵所打出来的白虎区军营的实况屏幕上。 雪地立屏,无比清晰,朱雀区的科技在不断每个细节的征兆里不断显示出它在往前走的步伐。沈坠兔和姜倾两个人已经看了很久,姜倾站在沈坠兔身后,军服缀勋,一声为响。 昨日,在朱寻树死后,沈坠兔央求她带她亲临白虎。姜倾本想阻拦,却是未果,无论她说了多久局势未定,恐怖沈坠兔遭遇意外不测。此刻,她有一股余气未消,但沈坠兔在她跟前,那张脸望一望她,她就怎么也生不起大气来了。画面收尾,姜倾开口:“其实,我方才意识到,你的监控系统到了如此地步。” “信息是政客的生命。”沈坠兔微微笑,像是有意在哄人“现在,我就在和你分享我的生命啦。” 不仅如此,她还主动承认了过去的错误:“在我们还没有在一起的时候,我曾经很多次偷偷黑进学校系统看你攀岩哦。” 突如其来的回忆杀让姜倾于是彻底生不起气来了,燕寻大学求学期间的回忆是她们两人之间感情一个无法撼动的避风港与温柔乡。她主动推着沈坠兔,往白虎军营各处地方走去。 “这可是机密重地。”沈坠兔轻轻说,“你好歹防着我一点吧。” 姜倾抿着唇,故作严肃:“你害怕他们了吗?” 沈坠兔不说话了一会儿,姜倾却又开始紧张。沈坠兔又没过几秒,忍不住笑了:“姜倾,我会一直一直爱你的:你能明白吗?在别人那里,包括甚至我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要考虑很多东西。”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可是,在你面前,我不用动脑子诶。你能让我停止思考——不然,我哪天一定就会年纪轻轻就死掉的。” “不要这么说自己。我会生气的。”姜倾这回是真的严肃了口气。 “好。”沈坠兔点点头。 她今日换了一件相对高调的红色裙子,朱雀的明色代表典型裙,在雪里锋芒毕露地绽放开,好像无所谓任何暗杀与注视,要全四区都知道今日在白虎姜倾的陪伴下,她朱雀区总席沈坠兔也亲临了战场前线,白虎区和朱雀区的联盟坚不可摧。 姜倾凝视着她的裙子,轮椅往前,裙摆的末梢也像花一样在风里绽开。姜倾的心也好像突然跟着化开了:“为什么会无法停止思考呢,兔兔。” “阴谋和战争都是双刃剑,它们一定会刺伤使用它们的人,而且有的时候,使用者所受到的伤害,会比他们的敌人受到的伤害还严重。”沈坠兔仰起头,这个视角让她看到姜倾胸口上绵至她下颚,她在这种角度的庇护下时常觉得,她还是个有资格无条件获得爱和原谅的孩童,所以她无比安心,眯着眼笑,“姜倾,我终于真正地从那场灾难中活下来了,谢谢你。” 最后三句话并不连贯,但其中暗含的感情却像静置在夜晚的溪流,无声无响,源源不绝。姜倾顺势低下头,她早就习惯了这样去看沈坠兔,她从来没有再多问过沈坠兔为什么爱坐轮椅,也从来不要求沈坠兔应该如何,就像沈坠兔也从来没问过姜倾的白虎出身和过去,也从来不质疑姜倾是否会忠于它者,爱上何人——这种默契让姜倾在绝望的时刻,也很难真正对沈坠兔狠下心。 时间走了一会儿,沈坠兔却没有等到姜倾的回答,她有些不安,再次仰了仰头:“我……我那时候是真的愧疚。所以你让我做什么都是没问题的,那一次,你……” 突然,姜倾畅快地大笑出声。她很少这么无拘无束地笑过,是什么时候呢?久远到燕寻大学吗?不是……那应该是更早的时候,早到她的母亲还在她身旁的时候。她俯身,红发晃得沈坠兔眼花:“你是在说吞戒指吗。其实,我觉得啊,你那时候就是在故意勾我呢,沈坠兔。你不知道,我那时候就记恨在场人太多了,我可不能让你在他们面前露出那样的眼神……哪样的眼神呢,就是像你现在这样的眼神。” 话音末梢已经忍不住,姜倾吻上她的额头,再慢慢蹲身,吻一路下落到鼻尖。她很爱这么慢条斯理地吻沈坠兔,沈坠兔又被她的这一串吻哄得笑意盈盈。她脸红红地推开她,又认认真真地盯着姜倾的脸:“我曾经计算过很多遍。现在我得承认,没了你,我无法达成为父母完成他们没有完成的事业的心愿。” 第44章 “你的父母心愿是什么?”姜倾也不推沈坠兔了,就这么半蹲半跪在沈坠兔面前。 沈坠兔笑了笑,去下意识拢顺姜倾沾血的长发:“我一直以为,他们的愿望,是推行胚胎科技,让四区人民和平永存,共享未来。我有时候甚至觉得,他们是极其不可思议的理想主义者,被科研困在了真空世界里,从来无法意识到现实世界的达尔文残酷。” “弱肉强食是一种人类本能。”姜倾突然提到了她过去的专业,好像被有所触动,“可是,在我曾经钻研的法学领域里,有一种至高无上的美德,不是公正,不是真相:是宽容。” 沈坠兔笑得更加明媚,好像从一个布偶娃娃终于有了更多鲜活的灵魂:“是的,是我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都误会了他们。”她微微侧过头,“我最近却总是迷蒙地有一种直觉,那就是他们并不希望我去阻止朱雀区和白虎区的蛇蝎野心,而是希望无论这个世界如何进行,我都能遵循当下的规律,幸福而自私地去活下去——毕竟,他们的伟大已经让我失去了他们。”她又换了唱腔,“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伟大和自私,不过是一线之隔,一念之差……” 姜倾安静地听她说了半晌,最后,甚至是用一种极尽温柔的眼神凝视沈坠兔:“无论如何,我都代表白虎区的人民,衷心地感谢你。”她又怀了层显而易见的愧色,“其实那时候我不该那么对你。你愿意原谅我吗?” “不,我很感谢。如果您那时候客气而理智地对我说话,怕才不是真正地让我崩溃呢。”沈坠兔咯咯笑了,她还是坐在那她念念不忘的轮椅上,环住了姜倾的脖颈,像一条蛇一样缠挂住她:“你再送我一个珍珠戒指吧,好吗,我感觉手上现在总是空落落的。放心,我不会再有吞了它了,但有时候,我可以咬住它,比如,你故意让我不许出声的时候……” 姜倾的耳畔里,沈坠兔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后来,好似只剩下了软绵绵的一股气。春天的风也是这样软的,姜倾想,也许,她们在未来可以拥有一个真正的春天,没有烦恼的春天,没有计算的春天,没有被死亡、怀疑和恐惧环绕的春天,只剩下一种最单纯的宁静和感动。 此刻,姜倾终于有勇气说出了那句梗在心头很久的话。她也跟着侧一侧脸,再吻上了沈坠兔的眉毛:“谢谢你替我杀了父亲,我知道这件事你完全是为了我做的。他活着分明对你的局势更好,最起码为白虎区和朱雀区的联盟可以落下更合理的伏子,不是吗?” 沈坠兔在姜倾的怀里忍不住颤了一下,灵魂与灵魂某一秒的重叠比任何单纯的接触都来得更加令人欢愉和痛苦。她以一种不设防的姿态,好像一片雪一样,完完全全地融化进了姜倾的怀抱里。 第41章 蛇心 玄武区的突然退战让本来僵持的局势被打破,青龙区本来准备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却又被朱雀区的突然撤军搞得更是不明所以。四区和谈会议将在不久后被开启,朱雀区人民也经历了一场特殊的演讲。 沈坠兔的《种子仓库情况说明报告》和此职演说。 她在燕寻大学的蚂蚁洞内完成了这场特殊的演讲。镜头属于她一个人,只有兔灵陪伴着她,她已经无暇去顾忌可能的舆论,只是为朱雀区民众做出了最真实的情况说明。她认为,群众有资格知道真相,也有资格评判对错,投票出下一届的领导团队。 演讲里,她洗刷了朱雀区前总席朱颜的冤屈,替朱颜的一些行为做出了说明。但是,朱颜依旧因为施行独裁,杀戮过度而要在后续接受其他审判,但“挑起不当战争”的罪名,却已经不在那位前总席的身上。同时,朱家过往的内部联盟,官僚腐败,挪用公款进行玄学崇拜的事迹也被翻出来。 接下来,朱家的倒台好像一颗巨树烂在了土里,又滋养了万物。此刻,朱雀子民中,新规姓氏却从“林”和“喻”中生出,两家制衡的壮大比过往朱家的一家独大,更是沈坠兔希望看到的场面。 同时,沈坠兔也在第一部分演讲里补充,未来四区和谈如果顺利,将不再分四区。四区会共同商讨,设置推举有一位联盟最高总席,对各区地域进行重新编号,共同发展。人们苦战已久,伤痛太多,希望未来四区不再有歧视,隔阂,暴力,也希望四区共同承诺永不继续“高等基因”的研发工程,以宽慰所有牺牲的科学家和被卷入战争的普通民众。 第二部分,沈坠兔在演讲里承认了当年曾经利用玄学朱雀灵吞珠的现象博取民心,后续炸仓也出自她的计划。炸仓的伤亡损失她已经尽力控制,可是,她也知道,这种一厢情愿的“善意”谋划,又怎么会没有她童年父母冤案的私心?她已经没有资格再当朱雀区总席,并且自愿辞职,接受朱雀法庭审判。 这场述职演讲结束后,沈坠兔并不想去听后续了。 她推开了大门,一个恍惚间,她以为会是财部首席郑鸣携带司部负责人朱寻树把她关押。面对空落落的地面,只有□□首席喻明戈在那里等她。 沈坠兔知道喻明戈做了什么,她做得很完美,很聪明,所以这也让沈坠兔更为愧疚。她强撑着微笑,想对喻明戈说什么,却只听得喻明戈一句:“总席,吴晖越辞军了。他说,他想当一个普通人。” 恍惚,剧烈的恍惚,沈坠兔说:“你知道,我的内心想法是什么吗?” 喻明戈站在原地,眉目平淡:“你以为他会叛乱。可是,你不是给了他一个林云客的谈话机会吗,他的自甘平凡,这不在你的计划中吗。” 沈坠兔喃喃:“喻明戈,谢谢你。” “不必谢我。人生如棋,我很高兴能发挥我的作用。”喻明戈终于笑了笑,“总席,我觉得,始终还得是你当朱雀区的总席。如果新总席不吵不闹,很正常,很官方,我会很不习惯。”她又轻轻自我修正了一句,“我忘了,也许不再会有新总席了。” 她们的这场对话被真正来看管沈坠兔的人打断。 姜倾牵着机械白虎走过来,表情绝对不是温和,却又压着冷意。她自顾自走到沈坠兔眼前:“跟我走吧。” 于是,沈坠兔和喻明戈都没有告别,就这么被姜倾放上老虎带走了。姜倾甚至没忘了帮她带上兔灵和轮椅,沈坠兔算是承了林云客的情——她猜现在当权的,该是林云客了。 沈坠兔本来以为,她会被带到什么暗无天日地方,却没想到,姜倾把她送到了她们的别墅,也就是沈坠兔做总席时的住所,这实在是不该是她的住所。 姜倾看了看她,一句话没说。 沈坠兔说:“你生气了吗?” 姜倾摇摇头。 沈坠兔摇摇轮椅:“你怎么老生她的气,以后都不再见的人了。” 姜倾只是接了另外一个话题:“四区和谈会议,我应该是首席代表。” 沈坠兔微微笑了一下,摸着兔灵,都没看姜倾:“那我是不是该提前恭喜你当四区联盟代表了?谢谢你之前告诉我这个消息。” 于是她们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吵了个架。 会议连续开了快一个月,姜倾都在通过书签听沈坠兔在做什么。她其实有权限装监控,可是她不想这么做。 结果是她大获全胜,她几乎获得她自从她被冤枉叛逃后,就想拥有的一切。 四区和平,联盟总席代表的位置,白虎区姜倾八九不离十。 她有朱雀的愧疚,白虎的出身与军权,玄武的大力支持。青龙区就算像提出异议,却怎么也找不出像姜倾这样立场复杂,却又出奇和谐的人物。 但姜倾心知肚明,最重要的就是,她现在有了三区的军权。 吴晖越是她的朋友,无论是不是现在,可是吴晖越却最后在走前,和她说过一句话: “姜倾,他们大部分人,还是服你。” 会议结束后,姜倾几乎迫不及待地就往别墅区赶。 曾几何时,姜倾去世的母亲教导她,永远不要给出永恒的承诺,因为你无法确保它真的能够实现;而姜英杰,却也对姜倾造成了无法磨灭的影响。姜倾坚信,如果一个人如果没有足够的权力和地位,那么她就没有资格去拥有真正的爱情。她的法学精神还刻在她的灵魂里,她甚至可以宽容沈坠兔对她的利用,但她无法相信,如果沈坠兔在政治上不需要她了,那么,她们的爱情又会维持多久。 所以,她一定不能再仅仅是一个将军,她要成为沈坠兔无论何时,都无法摆脱依赖的存在。她可以为她的生死冒千万次的危险,去找到她,去救下她,去被她所用,但她永远都不会让她处于一个对沈坠兔可有可无的境地。 就像她的母亲,对于她的父亲那样。也许在父亲千百次的伪装里,他们也有一些瞬间真的共享过爱情这种美妙的东西。 可是,可是,这实在是……太脆弱了。脆弱到成为累赘的时候,母亲就会“被意外身亡”,而她自童年起,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成为一个标准完美女儿,拥有完美的学业、交际圈,光荣未来。 第45章 所以,沈坠兔利用她,就是爱她;沈坠兔保护她,也是爱她;沈坠兔为她在众目睽睽下吞珠卖惨,更是爱她。她轻而易举地原谅了她,伤疤和忌惮在看到沈坠兔的那一秒就化作了水,姜倾近乎要溺死了。 沈坠兔的眼睛里总是水汪汪的,她坐在轮椅上向上看的时候,天就会在她的眼睛里。 比如现在。 旧别墅内,沈坠兔正在最后花坛里,对着一堆东西发呆。她即将不再是总席,可是她那么留恋她们的旧家,这个冒着岩浆的特别喷泉,月灯,一些留着姜倾气息的书。 过了一会儿,她又望着天空玩晚霞神,姜倾今天是偷偷来的,没有提前告诉她。 可沈坠兔好像背后长眼睛一样。 “我要下台了。”沈坠兔好像梦呓,“我知道,我无法再留在这里。” “你可以的。”姜倾站定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笃定地说,“最起码,白虎区和玄武区的人一定不会恨你。你依旧有你的政治信徒。未来有一天,这里,你一定可以回来。” “姜倾,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好像在害怕。”沈坠兔把手慢慢地放到了轮椅花纹上,终于看了她。这个眼神很平静,让姜倾感到微妙的不快,“你是在害怕和平之后,我看到你扶摇直上,会疏远你吗?我也会怨恨你,不提前与我说,你想当四区总席吗?” 姜倾紧紧抿着唇,她的沉默宣告了沈坠兔的刚才的话,完全说出了她的真实想法。 “四区和谈之后,你……”沈坠兔闭了闭眼,轻轻喘着气,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炸仓真相已经大白,朱颜和我一起下台论罪,但过一段时间,舆论就会会宽恕我们。你要让四区不再分设首席,只设名义代表,架空他们的权力,最重要的是,不得让四区都各自设置军队——当然,这需要一个绝对军权的监管——至于朱雀区的名义最高代表,林云客完全可以胜任。我可以……”她卡顿了一下,“我完全可以彻底从朱雀政治人员里消失,不会对你的位置产生任何影响。” 姜倾慢慢背过身,竭力忍耐着语气:“兔兔,那该我问你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想要四区总席的位置的?是刚才吗,还是从一开始,从我回到你身边的那一刻,你就知道呢?” 沈坠兔仰起头看着她,这还是她们朱雀旧别墅的花园,光裂在他们的中间。 沈坠兔凝视这姜倾手臂的线条和旧日战场的伤痕,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缓:“姜倾,你恨过我冤枉你,但你从未背叛过我。”她咬咬嘴唇,“所以,请你也相信我吧。我曾经说过,爱是给予你自由。那么现在,我对你有了第二句承诺:你的心愿将高于我的人生。你并不是贪恋权位的人,我难道还不知道吗?” 前方,姜倾耸动这身子,在哭,她不肯转过身来, 此刻,看不到姜倾脸庞的沈坠兔涌上了一股浓烈的不安,这感觉让她仿佛回到了童年苦苦等待父母回来的那个夜晚,每一分一秒安静地都像凌迟一样,把她的骨头都要削断了。她从轮椅上快速站起来,要伸出手去拉她的袖子,却一个起步没起稳,直接往前又摔过去了。 姜倾听到动静,又立刻回过头去。这次,和当年校园黑馆不同,因为姜倾背对着她,没给她任何反应时间,沈坠兔直接摔倒了地上,膝盖和手都渗出了血。她好像一点都没觉得痛一样,只是急急忙忙地又想站起来,去往姜倾那边看她的表情。在造成二次摔伤前,姜倾以行军的速度飞快跑过去,紧紧搂住了她。 沈坠兔有些喘不过气来,却又是十分高兴的,她一边喘气一边笑:“血……很脏,会弄脏你的衣服的。” 姜倾的泪还在脸上。她把脸埋到了沈坠兔的怀里。她好像幼儿眷恋母亲一样,也分不清此刻是谁真的受伤,她终于得到了畅快的抚慰,近乎颤抖的说:“你只要不消失就好了,你只要在我身边就好了。我的爱不是自由,更没有将你的心愿视作我的人生,我很抱歉,我的爱从来不是那些东西——兔兔,我能把你关起来吗?” 第42章 蛇心(大结局) 联合200区,孤海岛,红城堡。 这么说这座海岛其实有些偏颇,这座岛的地理位置怎么都称不上孤独,旁边四散连缀着很多不一样的岛屿,其实还是这座岛的氛围。让人觉得孤独好像成为了一种必然的主色调需要被涂抹上去。 沈坠兔每天早上醒来,看到的就是一片海,蓝色的海。偶尔她冗病在身,睡过了,正好遇到晚霞,遇到的就是一片火。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水上浮着金地毯,地毯着火了。她从前还是总席的时候,就很喜欢这样的景致,所以在姜倾当上四区联合总席后,她猜到沈坠兔一定会喜欢这个地方。 于是,沈坠兔天天就睡裙飘飘,长发梳梳,就凝望着那片海。 有些时候,她也会画一些画,但看这个动作实在是太耽误了她画的进度。沈坠兔特别爱晚霞的海,一望就会痴,什么都不说,两只眼睛乌黑,却不神气,姜倾就知道她在想朱雀的往昔。 自从联合区总席姜倾上台后,四区已经没有了分区主权。沈坠兔有时候会在姜倾来的时候取笑她,说千算万算,原来到了最后,还是得军权者得天下。 姜倾说什么?不知道。沈坠兔有些忘了,还是她根本就没说话了?她只记得姜倾看她的那双眼睛,混着明暗的光,又好像在照一面镜子,又或者凝视一个什么稀奇的战利品。 上台后,姜倾的大表情越来越少,也不经常接着沈坠兔的话说。这也许还有一部分是由于姜倾有个癖好,她特别喜欢看沈坠兔出神。她把沈坠兔近乎半囚半看在这里,沈坠兔心知肚明,这是姜倾的爱。她爱这种爱,或者说她对姜倾问心还是有愧,所以她并不反对,连一分要挣扎的意思都没有。 最多,就是沈坠兔哪天会突然心血来潮,拿着一本《拿破仑自传》,在红城堡的大床中央打滚,说,我可比他幸运。又有一阵子更严重,沈坠兔笑着笑着又会哭,哑着个嗓子说,姜倾,你要不杀了我。此时,匆匆刚来的姜倾就吻她吻得更厉害,嘴上同意他,身体拯救她——极度的爱欲就是她救她的一种方式,她每根手指穿插握紧在沈坠兔手指的间隙,说:“白虎盛世,小姐坐骑。” 沈坠兔仰起脸,咯咯笑,头发像花一样散开,缠绕,打结,落下。 她流下一滴泪。她喃喃,姜倾,爱这种东西,恐怕还是……还是有些……太痛苦了。 在见不到姜倾的时候,沈坠兔就躲在红城堡里画设计图,画很多很多戒指。姜倾送沈坠兔珍珠戒又让她吞戒,再送戒的故事不知不觉间在如今让沈坠兔有了不菲的威名和艳名,设计出来的珠宝如果真正行商开店,应该也能买下这座岛屿。可她的所有灵感都来自于姜倾。但她又不送给她,也不求姜倾,她只是设计出来,有没有原材料,就用海岛上随处可见的石头打磨。闲暇时,她还会为她设计战斗服。沈坠兔因不见生人,越活越像个小孩子,如果姜倾但凡犹豫一秒,或者哪个表情不合她的意,她就会沉默,随后说,那就算了,最后佯要把一块石头要吞进嘴里,近乎要古人的吞金自杀。 毋庸置疑,姜倾害怕失去沈坠兔。沈坠兔这招百试百灵,每次姜倾不接她的话,或者不哄着她的时候,她就越来越爱耍她的小孩子脾气。 现在,说不准是谁关谁了。 四区人民需要姜倾,而姜倾需要沈坠兔,沈坠兔需要一个念头。 姜倾的到来就是沈坠兔的念头。于是,她们就把这种似乎有些畸形的东西定义成了一生一世不可分离的爱。 在这座孤岛上,沈坠兔对姜倾的依恋和示弱到最后近乎是一种成瘾,时间都已经停下来了,大海推波,夕阳缀金,每天姜倾的飞机降落,城堡大门打开的时候,是沈坠兔唯一觉得岁月好像出现了一点波折的瞬间。 你今天受伤了? 你今天去哪里了…… 他们又闹起来了…… 不用再说朱雀了,我已经不难过了。 你饿吗? 我捡到了新石头,今天很开心。 轮椅坏了,你会修吗? 姜倾一个一个耐心回答。沈坠兔把头埋进她的身体,突然轻轻问了一个她以前从未问过的问题:“我是不是和以前长得不一样了?” 美人无权,对爱羞颜。 沈坠兔以前天不怕地不怕,面对谁都敢调笑冷嘲,只有对姜倾的时候,她反倒会不声不响的示弱,似是而非地试探。姜倾从不希望她会低下头,怀疑自己。沈坠兔低下身的这一天真的到临时,姜倾突然感到她罪不可恕。 姜倾哽咽着吻她的脸,反复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可也她自己也说不清道的是哪门子的歉。是哪一步的错,又或者只执了哪一处的迷。沈坠兔趴伏在她怀里,她轻轻说,不要道歉。姜倾,不要道歉。姜倾,我爱你。所以,不要道歉啦。 第46章 在工作上,做四区联盟总席的姜倾忙得昏天黑地。在她因为私心让沈坠兔退出政界,甚至隔绝外界的时候——虽然从理论和实践中论,沈坠兔真诚地说,这也是她的愿望——可姜倾不得不承认这其中还是参合着很重的私心的。 虽然沈坠兔很享受这种什么都不用思考的感觉,也非常满意什么都不用害怕的安全环境,她甚至告诉姜倾她不想看到任何一个棋盘,一条消息,可姜倾难免也会怀着愧疚地主动给沈坠兔带很多东西。有时候是裙子,有时候是一些沈坠兔爱看的书,有时候又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但姜倾心知肚明,沈坠兔似乎在搬进海岛后,虽然看起来没有过去那么多压力了,但是她的身体却越来越差了。 对此,沈坠兔是这么解释的:“小孩子,会用让自己生病的方式,博得父母的关心。”她坐在姜倾最新给她修好的轮椅上,又微微笑了,“姜倾,再过一段时间,我就会重新长大了。你放心,我会越来越好的。” 最后的这句话,实在是退化到了一个近乎天真的境界。 她夹杂着两声咳嗽,又被姜倾搂在了怀里。 时间是修补一切的良药。姜倾的安全感随着沈坠兔年复一年的等待被彻底拼凑完整,她不再强求沈坠兔和外界隔绝,也不再岛上监听监控,更不会强迫沈坠兔去做什么。转折的契机在于沈坠兔在岛上的一次坠崖。姜倾隔了半小时才发现人没了,她抛下正事跑过去的时候还不经自嘲她的行为很像古时的昏君。幸运的是,那个崖并不深,沈坠兔果不其然,一见她赶过来就笑了,灰头土脸,又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是的,她走过来了。 沈坠兔在崖下孤立无援的时候,还不忘收集一盆野花。她手上戴着姜倾最新送给她的珍珠戒指,笑着说:“你看,姜倾,你找到我啦。你总会找到我的。” 她再也不用坐轮椅了。 崖下,姜倾背后的海温柔地在阳光下沸腾着。姜倾红发逆光,一时间五官都退去了长时间行政的冷冽,而转成了一种被奇迹触动的难忍。她接住了沈坠兔,无声无息地泪流满面。 在沈坠兔坠崖腿伤恢复后,她不再只住在海岛上了。姜倾让朱雀分区的燕寻大学特聘她为哲学系导师,于是,沈坠兔在继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总席后,又成了这所大学最年轻的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学老师。 只不过,因为她的名声,不可否认,还有容貌的作用,她的课总是每节课都爆满。 当年,促成和谈的最大工程,姜倾的救命恩人,沈坠兔曾经的哲学系导师张全慧在一年前因病去世,姜倾为她布置了接近最高功勋的葬礼。沈坠兔虽然没有出席,但也在姜倾的实时转播中看完了全程。自那时起,姜倾就有些后悔她因为私心,一直拘束沈坠兔在海岛上,甚至让她也没有见到张全慧的最后一面。 张全慧和沈坠兔说不上情恩如何,但绝对缘分不浅。当年,她为了逃避朱颜的清晰追杀,再加上不满时局已久,先见之明,远走白虎;后来承托姜倾和沈坠兔的请求,远赴玄武,促成真正的关键和谈。沈坠兔毫不夸张地说,她曾经真情实感地觉得自己聪明,最起码政治对她而言,也不过是一场有难度且有最终目的游戏;如今,目的达到,执念随风而散,可是真的站到了张全慧曾经站到的讲台上,面对台底下一双双清澈的眼睛,沈坠兔偶尔才泛起了真正的惶恐,这种惶恐,在当年朱雀区连丢两区,危在旦夕时,她都显少会觉察。 所以,第一节公开课临近下课的时候,她鬼使神差的,选了第一排的第一个女生,戴着姜倾曾经戴过的金丝眼镜,眯着眼睛,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你认为,人是为什么活着的呢?” 很遗憾,那个第一排的女生没有给出精彩的回答,她反而好像紧张过头,直接愣在了原地。下课铃响了,沈坠兔温柔地笑了——她从未想到温柔这个词能出现在她身上——她只是又眨眨眼,俏皮:“你看,你们现在就是为下课活着的呀。去吧,下课啦,我不是拖堂的老师。” 人群哄笑着散了,又有一些人围上来,只是沈坠兔今天没有办法回答他们问题了。 她拨开人群,一边道歉,一边笑。 她说,有人在等她。 ——人啊,人是为什么活着的呢。 沈坠兔先是快走,最后,近乎跑起来。她不再是个精致的,聪明的娃娃,她身上的线开始一条条断掉,烧掉,被扯掉。她跑过红楼,错过黑馆,经过蚂蚁洞,最后,来到了图书塔。她喘着气,驾轻就熟地走进去,无人登楼的“扶摇梯”,上面半层,有个红发的女人似有所感,在一群黑衣正装的人群中,慢慢回过头来。 那群人里,也有几个沈坠兔熟悉的面孔,比如高盘发的朱雀总代表林云客,又比如那个长着龙角,却不再主动强势的总代表金琼,还有背后竖起的很大一块牌子,类似于什么什么四区联合总部访学开幕活动,但是沈坠兔的眼神焦点被那个红发高挑的人影所吸引,就很难再去留意旁人或者什么旁的东西。 ——人啊,人也许不是被迫活着的。 ——这种主动想要活下去的瞬间,想要停留在此刻的瞬间,想要和她一辈子生生世世,互相缠绕依恋分享的瞬间。 姜倾一步一步走下扶摇梯,稳稳当当,红发轻晃,眉眼转柔,手上的翡翠界绿得让人挪不开眼。 她微微笑,牵过沈坠兔的手:“走吧,兔兔,我们去食堂吃饭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收看和陪伴到这里。 有缘于下个新世界和你们再重逢。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