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第1章 [gl百合] 《冬作者:又见棠【完结】 文案: 我曾经玩过一个文字类的游戏,叫做《对你说再见》。 可是我该如何对你说再见? 内容标签:惊悚 虐文 替身 多重人格 主角:傅回舟,杜风眠;配角:暮风,黎月华,戚照清,海云边 一句话简介:“请问,我是疯了吗?” 立意:一个疯子的故事。 #圣诞# 第1章 merry christmas 圣诞节当天宁市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漫天雪花纷乱飞舞,不影响杜风眠从衣柜里选了一件看着就冷的白色针织鱼尾裙。她换裙子时小心翼翼的撑开裙子领口,以保全自己化了三个小时才化好的全妆。 外套选了一件白底粉格的针织开衫,脖颈处围上白色厚厚的交叉围巾。杜风眠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用梳子再梳一遍自己的栗色卷长发,最后戴上一顶白色的兔毛针织帽。 背上一只和衣服色系搭配的毛绒链条斜挎包,杜风眠换鞋的时候,在高跟鞋和长筒靴之中犹豫了五分钟,最后打开家门试探了一下温度。 冷风呼啸,杜风眠抖了抖,关上房门后坚定地选择了长筒靴。 冬天出门需要勇气。 不过和傅回舟约会不需要勇气。 杜风眠踩着她的厚底长筒靴抵达餐厅时,傅回舟已经坐在餐厅里等她。 节假日时的餐厅总是很多人。杜风眠把几个满场乱窜的小崽子从自己眼前拨拉走,挤过端着盘子上菜还不忘对她打招呼的服务员,在皮质沙发上坐下的时候,傅回舟还在打电话,低柔的声音被餐厅里的嘈杂声卷走,杜风眠只能听到零星一些词:“……过节……加班……别想……” 傅回舟那双漂亮眼睛抬起来,乌黑的瞳仁对上杜风眠,死水般的双眼一下子有了神采,原本压下的嘴角也不自觉弯起来,语气更柔:“挂了。” 看到电话被傅回舟挂断,杜风眠从小包里拿出首饰盒放到桌子上,向傅回舟推过去,“圣诞礼物。” 傅回舟两根手指按在白色印有黑色花体logo的礼物盒上,往自己的方向挪,“谢谢。” 杜风眠不客气,右手手腕轻翻,白嫩嫩的掌心对着傅回舟问:“我的礼物呢?” 傅回舟已经打开盒子,银白色的手镯在餐厅昏暗灯光下格外亮眼。傅回舟一边戴上手镯一边说:“等一下送给你,不好拿。” “哇,是大件呀?”杜风眠把针织外套脱下来,右手把左手衣袖挽起来一小节,白皙的手腕上是和傅回舟同款的手镯。 她用指尖轻轻敲一敲手镯上的小圆盘,对面傅回舟手腕上银白色的小圆盘就震动着发出紫色的光,闪烁不止。 傅回舟惊奇的“呀”一下,“真好看。” 杜风眠探出上半身,用指腹摸一摸傅回舟圆盘边上突起的一个小按钮。紫光和震动都停止。 杜风眠无不得意:“这可是情侣手镯,我想你的时候就敲一敲这个,你就能收到。” 傅回舟学着她的样子也敲一敲自己的小圆盘,杜风眠的手腕便传来细密的震动,手镯上的小圆盘发出粉光来。 “不管你去哪里,我敲这个圆盘你那边都会亮吗?” “对啊。不管我去哪里,只要你想我,它都会亮哦。”杜风眠转一转手腕。 餐厅太吵,杜风眠和傅回舟匆匆吃完情侣套餐离开。 杜风眠熟络的挽着傅回舟的臂弯,半个身体都贴在她的胳膊上,腻乎乎的和她说话。 傅回舟有话必应,有问必答。 “……结果抽到二等奖,是一个洗地机!”杜风眠两根手指比出一个‘2’,兴致勃勃和傅回舟说今天年会上的事情。 傅回舟很配合的快乐:“真好啊,正好家里还没有洗地机呢。” “对呀!我就是这么想的!” 傅回舟的脚步停下来,杜风眠后知后觉发现周围安静了,路灯也少了,树影杂乱落在雪地上,拼不出形状。“怎么来这了?” 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的公园。 “你看。” 顺着傅回舟抬起的胳膊看过去,杜风眠眼前有一颗缠绕了一圈又一圈小灯带的圣诞树。圣诞树上挂着许多东西,压的枝叶垂下来。 杜风眠的雀跃溢于言表:“我的?” 傅回舟轻轻点头,眼底已经有笑意:“嗯。” 杜风眠反手指一指自己的鼻尖,“送我的?” 傅回舟摸着她的脑袋,吻她被帽子遮住的额头,“对,这是送你的。” “我——好——爱——你——!”杜风眠超大声地表达着爱,展开双臂奔向的是那颗圣诞树。 傅回舟双手缩在口袋里偷一点暖,跟在她身后无声地笑:“爱我就好。” “这里面真的有礼物吗?” 路灯昏暗,傅回舟看不清礼盒的包装,但看见几乎每根枝叶上都绑了礼物。 傅回舟低柔的答话在身后:“有的里面有礼物,有的没有,你要自己寻宝哦。” 杜风眠像是掉进米缸的小老鼠,嘴都咧到耳朵,摘下礼物盒子来拆开。 傅回舟站在一边饶有兴致地等她。 杜风眠拆出口红,拿到玩偶小熊,还有一条莫比乌斯环的项链……每拿到一个礼物,她就要亲一亲傅回舟,说一句“我爱你”。 最后捧着满手的礼物,杜风眠笑的合不拢嘴。 傅回舟用圣诞老人送礼物的大红绒袋帮她把礼物都装起来拎着,说:“只要你喜欢就好。” “喜欢,当然喜欢!我的宝宝好用心啊,谢谢。”杜风眠踮起脚尖来,吻住傅回舟的唇。 她的唇有些凉,带着一点雪花融化的冰水滴。杜风眠把她唇上的水滴都吻净,两人呼吸交缠在一起。 傅回舟往后退了小半步,“好了。”然后在杜风眠耳边细语,“回家亲。” 杜风眠笑着拍她肩膀一下,转身和她往家的方向走。 出了这座公园,杜风眠和傅回舟的家就在不远处。 走进主干道边上的人行道,随着小店增多,周围的人也渐渐多起来,孩子多,情侣也多。 看起来雪天并不影响大家庆祝圣诞节,反而还多一分情趣。 杜风眠心情很好,一蹦一跳走着,傅回舟怕地滑她摔跤,便一直握着她的胳膊。 “阿舟你看,有气球诶!” 马路对面,果然有一个大叔,拿着花花绿绿的氢气球被孩子和情侣们围着。 “我想要!” “那就买。” 杜风眠挥开傅回舟的手,过马路时听到呼啸而过的大卡车声音,下一秒眼前一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傅回舟站在人行道上,呆愣愣看着女友倒在地上,鲜血和马路上的白雪和在一起,变成一种妖异的美丽。 傅回舟的耳朵嗡鸣,周围人群的尖叫和一个男人哭着说“我不知道啊!路太滑了!刹不住车了!”……混乱的声音一股脑的涌进耳朵里,傅回舟什么都听不清。 她架起僵直的手臂,指尖轻轻敲击手镯上的小圆盘。 地上有一点微弱的粉光不断闪烁,可是再也没有人回应。 这是傅回舟和杜风眠一起过的第三个圣诞节。 #boxing day# 第2章 电话 傅回舟觉得自己的女朋友最近有点奇怪。 她女朋友原本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而且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总能微笑着泰然解决。尽管比自己小了几岁,但是她是个很独立的人,许多时候都是事情已经结束了,傅回舟才知道女朋友过去一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担心当然是有的,傅回舟确实会害怕她出事。不过也不得不说,傅回舟在多数情况下还是佩服女朋友的独立自主。 可是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傅回舟发现女朋友格外依赖自己。 不管是工作上的事情需要自己给出意见,还是生活中的琐事,她也需要傅回舟知情识趣的应对。如果傅回舟没有办法满足她,她就会变得非常任性,且作,闹得傅回舟头疼。 傅回舟是宁市一个比较著名的娱乐公司的公关,她每天负责给各类明星做公关处理。最近有一个顶流明星被爆出黑料,傅回舟忙的脚不沾地,每天要开无数个会,还要写一大堆公关文案,根本无暇应对女友突如其来的依赖。 傅回舟拿起手机的时候看见自己上一次回复女友的消息是在三个小时前。她简单的回了一个‘嗯’,但是女朋友不依不饶地追问她‘什么是‘嗯’啊?到底是第一个好看还是第二个色号好看啊?’ 见傅回舟没有回消息,女友又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发了十五条消息询问傅回舟到底在做什么。最新的一条停留在一分钟之前。 傅回舟心累地叹了一口气,刚打算回复解释,女友的电话就追了过来,“阿舟,你在干什么啊?” 听到女友甜糯糯的声音,傅回舟的心脏猛地震颤了一下。她一只手握着手机,一只手捂住心脏,为防止被同事看见笑她东施效颦,傅回舟从工位上站起来往厕所走。 第2章 高跟鞋踩在瓷砖地上,敲出主人利落地行动。“我在忙,宝宝。” “忙?”女友听起来有些天真的疑惑,“你在忙什么?” 傅回舟关上厕所隔间的门,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来叼在嘴里,一边用含糊的声音回答她的问题,一边用空出来的手去摸放在上衣口袋里的打火机,“工作上的事情……怎么了?你有什么事吗?” “你是不是又抽烟了?” 按动打火机的那一刻,女友敏锐又警觉的提问直击真相。 傅回舟深深吸了一口烟,五脏六腑都被尼古丁充斥,清醒又舒畅。“没有啊。你找我有什么事?我等一下又要被抓去开会了。” “你不回我消息嘛。” 傅回舟都能想到对方扁扁嘴巴,非常委屈的样子。 “我在工作呢。你知道的,最近那个明星的事情不是上热搜了吗,是我们公司的。” “是吗?我不知道欸。”要不是从语气里听出来了真实的惊讶,傅回舟还以为她在阴阳怪气。 傅回舟两根手指夹着香烟,弯眼笑的时候眼前一花,看厕所的门突然有些模糊变形,像加了一层雾。大概是最近对着电脑用眼过度,她赶忙停下笑容,揉一揉眼睛说:“我昨天才和你说过的,你又忘记了?” 女友听起来更为困惑,“欸?这样吗。” “对啊。” 对方便有点儿苦恼:“好像我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了。” “没事儿,你多睡睡觉就好了。”说是这么说,但‘多睡觉’其实只是自己最近最大的愿望而已。 为了给这个顶流做公关,傅回舟已经快要一个礼拜没有睡过整觉了。 女友话中又带笑:“你说的也对。” “嗯,那先不说了,我要去开会了。”傅回舟把烟扔进马桶里,冲水之前说,“第一个好看。” “啊?”对方显然都忘记了打电话过来的目的了。 傅回舟很好脾气的重复一遍:“你发给我的第一张照片上的色号好看。” “啊——不得了了,我买的是第二个!”分明是小事,但是落到对方那边却变成大事件,叫着说要赶紧退掉重新去买一个。 傅回舟想着还是心思单纯的女孩子可爱啊,当了顶流估计也不会陷入自己公关的同款危机里。推开厕所隔间门的时候,傅回舟余光瞥到自己光秃秃的手腕上。 傅回舟的话脱口而出:“欸?宝宝,我的手镯……” 说到一半的时候后知后觉的捂住额头,知道自己说错话。 果然,对面刚被自己哄好的女友立刻炸起毛来,“你在说什么啊!你是不是又想起她了?!” “对不起对不起。”傅回舟自知理亏,连连道歉,“我恍惚了一下,脑子不好了。” “哼,傅回舟,我警告你,杜风眠已经死了。你现在的女朋友是我,是我,知道吗?”对面毫不客气地耍着小脾气。 傅回舟走出厕所隔间,嘴里一刻也不敢停的说着:“是是,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女朋友是你。” “我可不要做杜风眠的替身。”都能想象出对方叉腰跺脚的样子了。 傅回舟忍不住苦笑:“你当然不是。” 女友没放过她,“什么意思呀?我当然不是——是我没有杜风眠好吗?是我比不上她?” “你胡说呢。”傅回舟揉着眉心,尽量用温柔的语气说,“你当然不是她的替身。我也没那找替身的爱好呀。” “你和我在一起就要好好爱我,知不知道?” 苦笑还在脸上,傅回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张脸憔悴的泛黄,发着油光,黑眼圈大的比熊猫还要可怕,“我知道。我当然是因为爱你所以才和你在一起的。” “那就对咯。” “好了,宝贝,我要去开会了哦,我主管在催我了。”虚构的催促,傅回舟只是想快点结束这通电话。 女友终于想起她应该要有的善解人意:“嗯嗯,那你去吧。” 挂断电话,傅回舟打开水龙头洗了一把脸。 冰凉的水打在脸上,傅回舟清醒了一些。她抬起头,没有找到纸巾,干脆用袖子随便抹了一把脸。 走出厕所的时候,她想起来今年是杜风眠死的第六年,离杜风眠第七年的忌日还有十二天。 而她现在的女朋友叫做暮风,她们已经交往了两年,离第三年的纪念日还有十二天。 第3章 梦魇 ‘啪。’ 按动打火机的声音在空荡的办公室变得格外响亮。 大家都走了,只剩下傅回舟一个人继续面对电脑,为那个胡作非为的顶流写公关文案。 ‘干嘛要做这种事情……’ 傅回舟的双手不停,嘴里叼着烟,眉头紧锁的盯着眼前刺眼的屏幕,看着自己写下的不知所云的话。 大概是太累了,傅回舟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不转,连中文也看不懂了。 她站起来,环顾一眼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把烟掐灭,走到休息室的沙发上躺下。 手机震动起来,傅回舟没有看就接起电话,“喂?” “喂?您,您好……”对面是一个陌生的女声,像是夹着嗓子,怯生生地软糯。 傅回舟揉了揉眉心,疲惫又沙哑的问:“哪位?” “请问您是……”这四个字之后的话,傅回舟没有听清楚。 “什么?” “请问您是……” “是什么?” “听、听得见吗?” 傅回舟烦躁起来:“听得见,你说啊。” “哦哦,我说请问您是不是……” 关键的信息又没有听清。傅回舟暴躁的问:“是什么啊?!” 对面没有回答了。 “喂?喂?说话啊!”傅回舟从沙发上坐起来,手机放到眼前,才发现对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挂断了电话。 “操,什么玩意儿啊。”傅回舟嘟哝着重新躺倒,皮质沙发并不柔软,但是足够让傅回舟的腰背放松。她舒服的喟叹一声,然后打开微信。 回完了暮风的消息,眼皮上被绳子系住铅块使劲往下扯。傅回舟心想反正文案也写不完了,明天再说,任由眼皮被拉扯下去。 世界被晦暗的深红色笼罩,办公室里的家具也被深红淹没,连轮廓线条也没有留下。 傅回舟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人拉着往梦魇中拽,沉沉地往下跌。 只是她的人还没有完全坠入梦中,手机电话铃声再次响起。她努力掀开眼皮,但是眼皮沉重。傅回舟只能一边暴躁的在心里骂着人一边闭着眼睛摸到手机,挂断电话。 对面显然无法和傅回舟感同身受,电话再一次打过来。傅回舟挂断之后又打过来一次。 打到第四次的时候,傅回舟忍无可忍的接起了电话:“喂?干嘛啊!” “……”传过来的是一道电流的杂音,没有人说话。 傅回舟把手机从耳朵边拿下来,放到眼前却始终看不清楚屏幕,分辨不出是谁给她打的电话。 她使劲揉了揉眼睛,眼前仍然是黑漆漆一片。 “你到底是谁?”手机放回耳边,傅回舟的怒火里带上一些惊惧。 “……”仍旧是电流的杂音。 就在傅回舟要挂断电话的时候,对面终于传出了声音来,“快……快跑……” 这个声音格外耳熟。 傅回舟愣了一下,电话那头的声音又传过来:“快……我快到啦!” 电话那头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还是虚弱飘忽的,像是下一秒就要断气一般。但是后一秒却爆发出悦耳清脆的快乐。 傅回舟吓得尖叫一声丢掉手机,手机一角撞到沙发的皮革上,发出闷响。 电话那头的声音还是没有停下,响亮又疑惑地问:“宝宝,你怎么啦?你到了吗?喂?喂——说话呀?” 傅回舟没有说话。她的眼前还是漆黑一片,看不清楚。可视觉被遮挡后,听觉就格外敏锐。 当然,尽管傅回舟认为自己也不需要敏锐的听觉就能分辨,电话对面那个声音是她六年前死去的女友,杜风眠。 “宝宝你出什么事了?你别让我担心好吗?”杜风眠还在着急地询问。 傅回舟强忍着狂跳不止的心,在黑暗中摸到被自己刚才丢掉的手机,“我我我……没……” ‘事’还没有说出来,电话那头原本焦急的声音消失不见,那道原本虚弱飘忽像要断气的声音再一次在傅回舟的耳畔响起:“快……跑……” 傅回舟惊叫着从沙发上坐起来。 眼睛能够看清楚了,只是眼皮还是沉重的很。傅回舟看见公司休息室窗户外面的天是黑的。休息室里还摆着熟悉的皮革沙发和玻璃茶几,角落里半人高的小冰箱亮着运行中的小红点,发出机器运作时的轻微嗡鸣。 傅回舟揉了揉头发,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半。 确认了刚才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傅回舟在心里暗骂:‘真是的……加班加出毛病来了。’ 第3章 然后她一边盘算等这回事情结束一定要休一个长假,一边站起来往厕所走,想要用凉水洗一把脸,冷静一下。 羽绒服披在身上,打开休息室的门走到走廊里,傅回舟还是被穿堂的冷风冻得打了一个哆嗦。她老老实实的穿好羽绒服,把拉链拉起来。 厕所在走廊的尽头。 傅回舟路过走廊两边其他空荡荡的部门,刚迈入厕所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又响起来。 她本能的一抖,先打开了手机的静音再看了一眼,发现是她很久没有见过面的妈妈打来的电话。傅回舟皱起眉,犹豫三秒钟之后还是接起来:“妈。” “欸,你在干嘛?”妈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别扭,傅回舟说不出哪里别扭。她们母女上回联系还是七年前,那时候杜风眠还在。 傅回舟语气不善:“我在加班。你怎么大晚上不睡觉给我打电话?” “哎哟,我给你打电话当然是有事情啦。” 傅回舟把电话按了扬声,一边洗脸一边说:“你别想问我借钱,我没有。” “欸欸欸,你这个小孩。”妈妈放大的声音在厕所响起,荡出回声来,“我找你有事情就一定是问你借钱啊?” “那不然呢?你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吗?”傅回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视线有些模糊。她甩了甩手上的水,转身去边上拿抽纸。 “当然是有别的事情啦!”妈妈理不直气也壮,“我找你是为了……” 电流的声音再度传来,模糊了妈妈后面半截话。 傅回舟把擦了脸的纸丢进垃圾桶里,关上扬声改由听筒接听:“是为了什么啊?” “……快……跑……” 那不是妈妈的声音,而和刚才在噩梦里听到的声音一样! 傅回舟赶紧把手机拿下来放到眼前,可不过是顷刻之间,傅回舟的眼睛再次看不见了! 她骂了一句,根据刚才的经验判断,此时此刻她不过又是在一场梦境里。 或许刚才根本就没有醒来,或许醒来了又睡着了,谁知道?傅回舟的当务之急是想办法从这梦魇里醒来。 电话那头没有了声音,傅回舟知道自己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哪儿也别去,把自己掐醒。 可是梦境是不由傅回舟做主的。 她一边想着‘别动别动’,脚不由自主地动起来,往前方走。 傅回舟的眼睛看不见,根本不知道脚要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去。 这时候不知道从哪儿又来了一阵穿堂风,一下子冲过来,把身后的厕所门‘嘭’一下关上。 傅回舟吓得打了一个冷颤。 她一边想着‘别回头’,一边慢慢的转动脖颈。傅回舟的胳膊都麻了,她徒劳无功的闭上眼睛,但还是看见满身是血的杜风眠站在自己面前。 “小傅,小傅。” 傅回舟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摇晃。 “醒醒,小傅。” 眼皮上的铅块在这一刻消失不见,傅回舟猛地睁开眼睛。天光大亮,同事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傅回舟的眼前。她轻轻拍着傅回舟的肩膀,指着被傅回舟压在胳膊下面的手机说:“有人给你打电话。” “哦……”傅回舟一个激灵,从沙发上坐起来。 这回手机上的来电显示非常明显,‘暮风’硕大的两个字出现在屏幕正中,久违的给傅回舟带来一丝安全感。 她先跟同事道谢,接起电话后走到休息室门口,从门缝里看到外面已经天亮,所有同事都在正常上班。 傅回舟松了一口气,对着电话那头的暮风说:“我好想你。” 第4章 羽绒服 “所以说,你做了个梦中梦。”暮风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好像刚刚睡醒,还带着点迷糊的撒娇。 “嗯。” 休息室和厕所,傅回舟暂时是哪个都不敢去了。因此她现在正躲在楼道里抽烟。 “你肯定是太累了。”暮风的尾音中不自觉透露出些许傅回舟不熟悉的妩媚。 傅回舟咬了咬下嘴唇,深深抽了一口烟:“你能不能过来找我?” 对面静了两秒,语气有点儿古怪的生硬,她问:“你怎么不来找我?” 傅回舟夹着烟的手揉了揉额头,“我加班……我还没结束呢。” “是那个顶流的公关?”暮风回忆着念出这几个字,“还没有公关完吗?” 傅回舟颇为头疼的叹气:“嗯,还没有。” 暮风显得有点不满:“那个顶流到底干了什么啊?” 傅回舟一愣:“啊?” 暮风又问一遍:“那个顶流到底干了什么?” “他……” 是啊,他干了什么呢? 挂断电话,傅回舟都没有想起来。 回到工位上坐下,傅回舟问身边的同事,“欸,那个顶流的文案你写完了吗?” 她同事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傅回舟反问:“什么顶流?哪个文案?” “就是……”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儿,那个顶流的名字都在嘴边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傅回舟怎么都念不出来。 最终在同事疑惑的目光下,傅回舟叹了一口气,“没什么。我脑子不大好了。我们最近在干嘛啊?” 傅回舟的同事,现年三十岁的倪忍冬,正在对着工位上的小镜子贴双眼皮贴。 听到她的问话停下手,瞪大狭长的眼睛说:“你真傻了。圣诞的文案你写完了?” “哦,哦。圣诞。”傅回舟揉了揉眉心。 倪忍冬贴好右边的双眼皮贴,拿着镜子照了照,还嫌不满意,让傅回舟帮她看一眼。在傅回舟疲惫地审视下,她说:“你眼底都是青的。这么累?去休息室睡一会儿吧。” 傅回舟仔细检查了一下她的双眼皮贴,而后摇头,按着自己的眼底说:“算了,昨晚就是在休息室睡的。一晚上噩梦。” “说到这个——”倪忍冬凑到傅回舟耳边,“你知不知道,咱们休息室风水不好?” 傅回舟闻着对方身上淡淡的木质调味香水,脑子开始混沌,“什么叫风水不好?” 倪忍冬猛然离远,指尖轻挑的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就是闹鬼呗,傻子。” “闹鬼?”傅回舟把这两个字在嘴里喃喃咀嚼一遍,抬眼看向那边开始贴另一条双眼皮贴的倪忍冬吐槽,“别搞这些封建迷信。” 倪忍冬哼笑,注意力都在自己的眼皮上,含糊说:“你爱信不信。” 确实不信,也没法相信。 如果真的有鬼傅回舟也不怕,她面对着空空如也的word文档,怨气能比真鬼还大。 一个白天只敲了两个字。 下班前倪忍冬约傅回舟去吃火锅,说临安路开了一家新的火锅店,主打泰式风味,冬阴功锅底,煮椰香鸡腿肉丁。 她描述的色香味俱全,傅回舟却想临安路离杜风眠出事的地方太近。因此她婉拒了对方的好意,说要和女朋友去约会。 倪忍冬有三秒停顿的时间,小心翼翼的询问她:“你女朋友还是原来那个吗?” 傅回舟没明白她说的‘原来’是哪一个‘原来’,含混的说:“不就是暮风吗?” 直到倪忍冬舒着气心情愉悦的去吃火锅了,傅回舟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她是在怕自己精神错乱,误以为现在还是杜风眠活着的时候。 傅回舟苦笑了一声,对着电脑又敲了两个字。 ‘本次圣诞’,这四个字是傅回舟一整天的成果。 她烦闷的看着它们,下一秒站起来抓起羽绒服,跑到楼道里去抽烟。 尼古丁吸入肺里,傅回舟冷不丁想起小时候非主流时期那句‘把你的名字写在烟上吸进肺里’,矫情的呛住了两口烟,咳得眼角挤出生理性泪水。 “你怎么啦?”电话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打起来的。听到暮风声音的时候傅回舟决定明天一早就去医院挂精神科看看。 傅回舟带着咳嗽之后略有嘶哑的嗓音回答:“被烟呛了一口。” “不是说不抽了吗?怎么又抽起来了。” 已经能想到对方拧起漂亮眉毛了,傅回舟反倒坦荡:“实在累的厉害了。” 本来准备好了暮风的狂风暴雨,结果她安静了一会儿,善解人意地说:“那你少抽点吧。” 傅回舟狠狠吸了一口烟,尼古丁让全身杂乱的情绪在此刻统一化为平静。她掐灭烟头,说:“我明早想去医院。” “嗯?你怎么了?” “啊……有点不舒服。”提到这里,傅回舟又很快揭过这一页,“我的圣诞文案还没写完,今晚又要加班。” 暮风那头像是信号不好,“喂”几声后她的声音重获平常:“一定这么着急吗?反正离圣诞也还有还有好几天。” 傅回舟蹲在楼道里,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冷风灌进她的脖颈。她拢了拢衣领,清清嗓子:“十天。得提前把文案准备出来,领导还要看,看了肯定还要推翻重写好几次。等真正定稿的时候估计也就要到平安夜了。” 第4章 “真复杂。”暮风轻轻笑起来。她的笑声羽毛尖儿似的拂过傅回舟的耳蜗。傅回舟痒的一震,挂断电话后还在回忆暮风那阵和杜风眠十成十神似的笑声。 和暮风认识是在三年前的冬至。 那时傅回舟走过她和杜风眠共同读的大学门口,暮风像是圣诞老人心爱的小麋鹿,从校门内蹦跳着跑出来,和傅回舟撞了个满怀。 她有一双清亮如泉水般充满生命力的眼睛。 傅回舟对她一见钟情。 留下电话,约见吃饭,表明心迹……傅回舟用了一年的时间。 两年前那次圣诞节,傅回舟在家里恨不能抽了一客厅的烟。 暮风拨开层层缭绕烟雾走到她的面前,自说自话地拿走她指间的香烟说:“你和我在一起,从此以后圣诞节就不会难熬。” 傅回舟重新点燃一根烟,用两瓣嘴唇夹住,眯着眼睛盯着暮风说:“你知道的,我爱你。” “我当然知道。”她的笃定中有年轻人独有的张扬和自信。 这一晚傅回舟还是什么都没写出来。 其实也不准确。 word文档里干巴巴的两小段五行话透露着出作者的无力和困顿。 傅回舟趴在办公桌上,一觉也没睡踏实,梦里都是暮风的脸。 倪忍冬把她叫醒,她揉着眼睛说今天要请一天假。 倪忍冬憋着笑,冰凉的指尖贴上傅回舟的脸颊,傅回舟一个激灵,对方很快缩回了手:“你快去吧,你看你睡的,脸颊上都是印子。” 清晨的医院有很多人。 傅回舟拿着挂号单坐在等候区的铁质椅子上。身边坐了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 她穿着很厚的大红色羽绒服,脑袋藏进羽绒服里。傅回舟看不见她的侧脸,只能看到一头乌黑的头发,油腻腻的,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清洗。 傅回舟不知道她怎么了,也无心探究。可是目光不由自主的就落到她身上。 她看着她陈旧的红色羽绒服,衣领袖口都滚了一圈黑油,不知道在哪里蹭到的,但更像是很久没有洗过衣服。 冬天的羽绒服最难洗。 傅回舟想起杜风眠以前犯懒,不想跑到家对面的干洗店干洗,自己用洗衣机洗羽绒服。最后她把羽绒服晾在阳台上,拿一个大拍子使劲儿地拍散囤积在羽绒服衣摆底端的羽毛。 她拍的那么认真,那么卖力,闷闷的声响一直回荡在傅回舟的耳边。 嘭、嘭、嘭。 那个女孩子转过头来,油渍和肮脏包裹之下女孩子的面孔竟然清爽干净:柳叶眉,大眼睛,眼睑处是圆弧形的,露出的眼白和深黑色的瞳仁一样多,看起来温柔纯良。眼睛中间高挺的鼻梁,下方小巧的嘴唇,无一不彰显这个年轻女孩子的过分美丽。 傅回舟下意识地在心里替她扼腕:你这么漂亮,怎么不注意卫生呢? 女孩子一直怔怔的盯着傅回舟看。 她漂亮的眼睛空洞无神,仿佛能透过傅回舟看到她的身后。 傅回舟汗毛根根竖起,谨慎地回头去看了一眼,身后只有医院的铁质椅子和一根大柱子。 她再回头的时候,那个女孩子脸上的五官扭曲了一下。 很快的一下,快到傅回舟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眨眼之后那个女孩漂亮温柔的脸还是呆愣愣的。 她只有眼睛,没有眼神,石膏蜡像般越看越可怕。 傅回舟站起来,换了一个位置离那个漂亮女孩子远了一点,重新坐下。 “……不是走远就可以离开我的……”脖颈后面的碎发被陌生馥郁的甜腻气息吹起来。傅回舟浑身的鸡皮疙瘩起于瞬间。 她没敢回头,但是身后的人说:“阿舟,回过头来,看看我……” 傅回舟怎么可能回头? 她猛地站起来,大步往医生的诊室走。护士台前坐着的护士拦住她,问她排队的号码。 傅回舟回答的间隙余光瞥过去,那个女孩还是坐在原来的地方根本没有动过。 不但如此,她的脸也还是埋在肮脏油腻的羽绒服中一动不动。 傅回舟从她露出的一丁点的脸颊里看到至少两个又红又大的脓包,和刚才的样貌根本不同。 和护士驱逐她去等待区等叫号同时响起的是傅回舟的心声:完蛋,我都精神恍惚到出现幻觉了。 第5章 做个好梦 傅回舟的医生拥有独特的姓氏:海。 进入诊室之前傅回舟余光被挂在墙上的名牌吸引,脚步顿了一下,记住了这位照片上看起来十分亲善的女医生的名字:海云边。 海云边海医生戴着一副笨重的粗黑框眼镜,眼镜片后面的眼睛带着包容一切的眼神,温和又博爱,让人一看就有倾诉欲望。她对傅回舟指一指办公桌边上的椅子,嗓音和眼神一样柔和:“请坐。” 踏进诊室不过三秒,傅回舟已经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良好就医体验。 傅回舟坐下的同时,海云边已经翻开她的病历本,一个字一个字的读出她的名字:“傅回舟……对吗?” “对的。”傅回舟不自觉也跟着海云边温柔了自己的语气。 海云边十指交叉在一起,胳膊叠放在桌上,侧头很认真的看她:“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呢?” 傅回舟想了想,一五一十地说出了她的梦,以及刚才在等待区时发生的幻觉。 她说完后看见海云边的嘴巴张张合合,可是根本听不到海云边在说什么。 “啊?”傅回舟侧过头,让耳朵靠近海云边一些。 海云边说:“……你太累了,尝试回家让自己睡一觉。” “回家?”傅回舟听到这个词,抵触得有些莫名,“不行。我还要工作呢。” 海云边笑得很温柔。她说有时候可能好好的睡一觉会带来更好的效率。 傅回舟叹气:“我当然知道。” 海云边在她的病历本上写下几句话,抬起头来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她询问:“睡不好的话,需要我这边帮你开一点助眠的药物吗?” “就是安眠药吗?”海云边说得婉转,傅回舟回不过神来。 “对的。” 傅回舟一手托着脸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想了一会儿说:“好。给我开一点吧。” 海云边抬一抬鼻梁上的眼镜框架,对着电脑敲起键盘。打印机发出闷声刺耳的声音,一张雪白的纸上面有海云边给她开的药方。 “方便的话,定期过来吧。” 傅回舟接过单子,嘴上说好,但心里知道真实答案是不方便。 哪怕海云边给了她不错的体验感,但是她没空,要工作,她好忙。 拿着海云边开好的单子,傅回舟离开诊室之后突然有些肚子疼。 医院指示牌告诉她厕所在走廊的尽头。她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都是半掩的白色大门,门缝隐隐透露出白大褂的医生,或者身材佝偻的背影,好像还有一个小姑娘。 生病的人真多啊。傅回舟心想,当初学医就好了,不像现在累死累活,钱没赚到多少脑子还有病。 她一面腹诽一面解决了自己的内急,踏出厕所的时候想到自己也不能算脑子有病。 刚才在诊室里她问过了海云边,海云边说严格意义上她还不能算有病,极有可能是这段时间太忙没有休息好导致的精神恍惚。 精神恍惚不能算一种病,顶多是病症的一种。就像流鼻涕也不是病,最多算一个外表特征。这也是海云边刚刚给她解释的。 绕了一大圈,傅回舟心说:意思就是我没病。 傅回舟揣着自己的单子到药房开药,用一张盖了海云边个人印章的小纸片换回两盒蓝色硬壳子的□□。 她对着壳子上的说明书仔细研究药量,看了半天决定还是回公司去吃,免得她在家吃多了药醒不过来,迟到不说还耽误工作,要扣工资。 电梯上到三楼,傅回舟给倪忍冬发了个消息,说她要在公司休息室里睡一觉,如果她下班的时候没看见她,就麻烦她去休息室喊她一下。 倪忍冬秒回:你干嘛不回家睡? 傅回舟回:我就怕没人叫我,我昏天昏地睡个三天三夜。 倪忍冬回了个大笑的表情:你最好真能睡那么久。 路过倪忍冬的工位,傅回舟轻轻敲了敲她的桌子,用口型说:别忘哦。 倪忍冬捏住大拇指和食指,对她比一个‘ok’。 尽管按照说明书上写剂量,傅回舟应该一次吃两片药,但是她从来没有吃过安眠药,自己擅自作主把分量降低到了一片。 白色的小圆药片在舌尖微苦,傅回舟就着饮水机里接来的凉水一同喝下。之后她用羽绒服当被子,抱着胳膊在休息室的沙发上躺下了。 困意来的很快,傅回舟睡着前最后一个念头是这药真猛。 她坠入深海,漆黑冰冷,对周围一切都失去感知。 第6章 异类 第5章 傅来低着头,走得很慢。 她背上背着一个大大的红色书包。书包有些旧了,书包上印着的米妮漆皮脱落,眼睛嘴巴都不完全。它温顺的盘踞在傅来的背上,对每一个在她身后的人狰狞微笑。 绕过圆弧形的问讯台到电梯,一共有七十六个黑青色的大方块地砖。傅来不知道这种地砖是什么材质。有一回她趁着周围没有人,偷偷蹲在地上摸了摸,指腹被看不清的石子儿粗糙的硌了一下。她抬手去看,石子没有割破她,只是给她的指腹留下了浅浅的凹痕。 那道凹痕没有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傅来到达三楼病房时也忘记了它。 百川医院,三楼,三零四病房。 傅来对这里很熟悉。 自她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一直来这间医院,这间病房。 病房原本应该是规整的正方形。傅来喜欢规整,喜欢整齐。可是建造病房的人为了病人们方便,在正方形的角落里又造起一个厕所,让病人们不用出房门也可以在里面解决生理问题。 于是原本应该规整的病房角落里凹进去一块——那叫什么形状? 傅来今年十岁,在残障小学读到四年级。 学校里的老师们多半都不太负责任,教她们的时候不怎么上心,数学课学形状的时候老师只教了她们正方形,圆形和三角形。长方形和梯形还是傅来自己学的,这间病房的形状,傅来没有办法用她会的词汇来描述。 她想到老师们上课的时候和其他老师闲聊,向家境优越一些的孩子索要礼物,对成绩不好还脏兮兮的孩子辱骂……傅来厌恶学校的一切,但也知道老师们是对她们放弃了,不在乎她们会给孩子们留下什么样的印象和影响。 毕竟她们是一所残障小学,里面的孩子不是哑巴就是听力有问题,也不乏傻子。这样的孩子,给他们留下什么样的印象都不足以影响他们的未来。 不过傅来在学校里是一个特例。 她既不被老师索要礼物,也不被老师辱骂。她的成绩一直出类拔萃,长相也好,一身衣服虽然不贵,但是永远洗得干干净净。她是学校里接待宾客和接受采访时的唯一代表,是校长都能记住名字的优秀学生。 尽管如此,她也得不到老师们的青眼。 因为她和这个学校所有的孩子都不一样。 别的孩子是先天或者后天导致的残缺,只有她不具备生理问题,但是长到十岁也不肯开口说话。 一开始父母还把她送到普通小学上学。开学的第一天傅来就被同班同学从楼梯上推下去。在家休养了一个半月之后,傅来被学校老师婉转的劝退,说她不说话和别的孩子也没有办法交流,在学校里只能做一个异类。 父母听了老师的话,随即把她转到现在在读的残障学校,可她仍然是一个异类。 她曾经听到老师们在办公室里偷偷议论她:“……她啊,奇怪的很。” “你看她的眼神,哪个小孩子的眼神是那样的?那么阴沉沉的。” “就是,就是的。” ……诸如此类的,从小到大都不绝于耳。 “欸?你……”意外的嗓门在傅来身后响起。 她转过身,面前是一个身材不高,有些胖胖的中年女性。她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眼镜片后面的眼睛里有意外但温柔的眼神。此时这样的眼神正落在傅来身上,好奇但礼貌的打量。 傅来认得她,百川医院的医生,叫海云边。她是姑姑的主治医生。 傅来向海云边点一点头,用手语比划说:海医生您好,我来找我姑姑的。 海云边看着她打手语的手。哪怕傅来不是第一次来医院,海云边每次都要盯着她的手语看一会儿。 傅来‘说’完了,放下手,回头去看一眼空荡荡的病房。 姑姑今天又不在病房里。 “你姑姑是不是去活动室了?”海云边柔柔的声音在傅来耳边。 傅来重新回头去看海云边,对她点一点头:这个时间是去活动室的时间,我每次来,姑姑都不在。 “你来了几次了?” 好多次了。 “每一次都是这个时间吗?” 是的。 “那……要不要我去活动室帮你把你姑姑叫回来?” 傅来摇头:不用了,姑姑过来看到我,会尴尬的。 “是吗?是她做了什么让你有这种感觉吗?” 不是的,姑姑和我爸爸关系不好,连带也不喜欢我。 “可你仍然很关心她。” 她毕竟是我姑姑。 “你一个人过来的吗?” 嗯,坐公交车,12路,坐25站就到了。 “那还是有一些距离的。” 不远的,它每一站都停的很短,其实很快就到了,四十分钟就到了。 “你身上背着书包……你是刚刚放学吗?” 是的。 “你上几年级了?” 傅来歪歪头:您不记得了?我上四年级了。 海云边温和地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上三年级,忘记九月份过去你就又升一级了。” 傅来也跟着笑起来,用手语比划说:是呀。 海云边又问她,现在她姑姑不在,她要做什么呢?要等到她姑姑回来吗? 我自己找我需要的东西就好。傅来这么回答。 海云边还站在三零四病房门口,似乎是想等着看傅来会找出什么东西。 傅来不理睬她,今天的海医生有些奇怪,但是对傅来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她熟门熟路的走到姑姑的病床边弯下腰,从下面拽出一个脏红色的行李箱,然后打开行李箱取出她需要的东西,再卸下自己的米妮书包,把书包里的东西和行李箱里的东西进行交换。 做完这一切,傅来收拾好行李箱和自己的书包,重新往门口走。 傅来问:海医生,这个病房的形状叫什么呢? 海云边愣一下,说:“它是正方形的病房吧。” 傅来摇头:不对,卫生间让它不再是正方形了,它是不完整的,是有缺陷的。 海云边问:“你说的是抛开卫生间,这个房间的形状吗?” 傅来说是。 “l形,你可以叫它l形。” 知道了,谢谢海医生。心头疑惑得到解答,傅来背着书包毫无留恋的离开。 海云边的笑容一直维持在嘴角,等到完全看不到傅来的背影之后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了一通电话:“去看看刚从三零四病房里走出去的人要往哪里走,还有,你去把傅回舟的档案调出来,我要看。” 第7章 子不语怪力乱神 倪忍冬又开始传播鬼神之说了。 中午休息的时间,大家都坐在休息室里吃饭或者午睡。傅回舟吃完自己点的外卖收起盒子,身边凑成一小堆的同事们就发出低低的惊呼声。 傅回舟丢掉外卖袋子,回来的时候同事们基本也吃完了饭。倪忍冬盘腿坐在沙发上,其他三五个同事围坐在她的身边,众星捧月的把她放在中心。 别的部门的同事显然也有八卦的,只是碍于不太熟悉,不好凑近,分散坐在休息室里,余光时不时瞄向倪忍冬。 “在说什么?”傅回舟额角边青筋一跳:跳大神似的。 倪忍冬仰起脸来,她今天妆容服帖漂亮,只是双眼皮贴贴失败了。她本来想塑造一个欧式大双眼皮,结果贴的双眼皮过宽,跑道一样,可以供休息室里这些人轮流上去跑一圈。 傅回舟知道这是今天她在工位努力一上午的结果,但人有的时候也确实可以不用努力。 倪忍冬说:“在说我们公司的传闻。” “子不语怪力乱神。” 倪忍冬带着她的跑道一起对傅回舟翻白眼,“你把门关上。” 傅回舟一边嫌弃一边关了门,倪忍冬屁股一扭,在沙发上给她腾出一个空位,拍一拍示意她过去坐。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等傅回舟走过去坐下的间隙,倪忍冬一歪头,问坐在她另一边的同事。 那同事还没接话,门口就有一道声音:“说到有人吊死在休息室里了。” “对,对。”倪忍冬应声。 傅回舟在她身边坐下,倪忍冬身上散发出的木质调味香水让傅回舟莫名安心。同时她瞥一眼门口声源处的人,是策划部的小方。 “我听说啊,有一天是哪个部门的组长加班到深夜,然后准备在休息室里睡一觉休息。结果……”倪忍冬说到这里,不自觉压低声音。 傅回舟听这个开头已经觉得无聊,坐在倪忍冬身边开始发呆。 “……他刚躺到沙发上,就是我们坐着的这张沙发,忽然觉得脑门儿上有一道凉风。但是那时候是冬天,休息室开的是热空调,不可能有凉风。” “难道是空调坏了?”有同事插话。 “不是。”倪忍冬笃定的像是亲眼所见,“空调没坏。不但是这样,他还闻到一股淡淡的烟味,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第6章 “啊。”已经有同事开始紧张起来,皱着眉,肩膀都缩起来。 “那天晚上公司只有那个组长自己一个人,组长也不抽烟,烟味儿是从哪儿来的呢?那个组长觉得好奇怪,就从沙发上坐起来想去找一找。” “可谁知道,那组长坐起来之后,烟味儿一下子就没有了。” “啊?!怎么会的?” “谁知道呢?” 傅回舟翘起腿来,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搭在沙发背上,越过倪忍冬的后背。她侧着身,像是准备拥抱倪忍冬。 准备被拥抱的当事人浑然不觉,还在说她的鬼故事:“那组长以为是自己加班的幻觉,刚想躺下。可是不知怎么了,他突然弯腰去看沙发下面。但是他的腰刚弯下来,就听到一阵,敲门声……” 倪忍冬上半身前倾,越说声音压得越低,显出一派神秘。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她抓住。 “咚、咚、咚。” 敲门声真的响起了。 “啊!!” “谁!谁啊!” 休息室里几个胆小的同事们拍着胸脯尖叫。众人纷纷回头去找那个‘会挑时间’来敲门的人。 傅回舟跟着抬头的一瞬间,突然意识到什么。她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脱口而出:“谁在屋里敲门?” “屋里?” “谁?” “小方!你!” 很快这个‘罪魁祸首’就被大家抓住。坐在门口的小方低着头,不好意思的微笑。她的手臂垂着,手指弯曲起来,正碰在门上。 这么一吓之后大家都没了继续听故事的兴致,纷纷站起来准备散开了。 敲门声再度响起。 大家一齐看向小方。小方还低着头,只是双手举起来,以示清白。 离门站的最近的同事跨了一步去开门。 小方和策划部的经理站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大家:“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呢?策划部的走吧,陆经理说要开会。” 小方的话音落下后,休息室内无人应答。 她原本的笑容一点点僵在脸上,眼神扫过休息室里静止了的众人,咳嗽一声后问:“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小方……”刚才开门的那个同事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话,她的声音飘在空中,“你……刚才不在这吗……” 小方愕然。她再次看了看休息室里的人们,所有人拥有着不同的五官但是相同的神情:恐惧。 “怎么了?”小方的这句问话再度落下,可没有人回答她。所有人都清楚的听到小方说:“我一直在和陆经理沟通方案呀,我是刚到这里的啊。” “那……那门口那个……”同事伸出一根手指,颤抖着指向刚才小方坐的方向。 小方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离门口最近的矮凳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傅回舟在心底大骂晦气。她是在场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拽着倪忍冬就走。 其他同事们陆续回过神来,也跟着她们一起离开。 这回没有人尖叫,没有人大骂,没有人说话。大家不约而同地把这件事藏起来,离开休息室。 只有小方和陆经理不明所以,两人四目相对,一同摇头。 第8章 你是谁? 休息室因为倪忍冬的故事插曲,在第二天短暂的成为无人问津之地。 傅回舟得了清闲,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吃饭。 她吃公司卖的盒饭,十五元一份,一个大荤一个小荤加两个素菜。油水很少,味道很重,盐不要钱。 有一回倪忍冬和她一起吃,刚咬一口炖蛋就惊呼:“这个炖蛋里还夹了馅儿呢!” 傅回舟不明白,倪忍冬解释:“这里面夹了一包盐!” ……没礼貌。傅回舟想到这件事,一边吃夹了一包盐的油面筋,一边笑。 倪忍冬推门就见这个场景,退回去一步抬头看看门框上的门牌再踏进来:“你自己笑什么?疯了?” 笑容收了回去,傅回舟说:“我想起你说夹了一包盐的事情。” 倪忍冬看看沙发,又看看门口的矮凳,最终还是站在休息室的门边上,离这两个东西都远远的。她说:“大家都不敢来这儿了,就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傅回舟拿起放在饭盒边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大口水。咸,真的太咸了。 倪忍冬左右看看,短暂的撇下了害怕,她像裹了小脚的妇女,迈着快速但缓慢的小碎步走到傅回舟身边,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我去看监控了。” “什么监控?”油面筋吃完了,傅回舟在吃莴笋,咬的嘎吱嘎吱响。 “就是昨天中午的监控。”倪忍冬说完这句话,直起身再度四处打量。确定没有别人后她再度凑到傅回舟耳边,压低声音以村口长舌妇的姿态说:“我看了,从头到尾,小方都没在休息室里坐着。” 傅回舟的眉头皱起来,声音不自觉冷了一些:“你想说什么。” 倪忍冬浑然不觉傅回舟的不悦,一腔天真:“我想说,昨天是真的闹鬼,这个休息室真的不干净。” 傅回舟放下了筷子。她保温杯里的水凉了,但不影响她继续喝。冰凉的水自口腔顺入喉咙,傅回舟感到胸腔一片冰凉。“少说这些话。晦气。” “你还挺讲究。” 傅回舟不想理她了。“我要睡会儿,你要吗?” 倪忍冬识趣地站起来,“不了,我走了。” 傅回舟躺下,然而这一觉终究是没能睡成。 她的眼睛刚闭上,倪忍冬去而复返:“回舟,暮风来了。” 傅回舟一个激灵,从沙发上跳起来。 她急匆匆地推开休息室的门,在听到暮风来了这个消息之前,傅回舟没有想过她来时自己会这么开心,这么激动。 尽管傅回舟也想让她来,还曾经提过一次。但当时暮风没有给过她正面的回应,后来也不了了之。 傅回舟本以为暮风不想来,她有点儿……懒。 尤其是冬天,暮风总是懒得动,除非和她约会,暮风有时候连学校的课也不想去上。 而现在暮风站在她公司的前台,背对着她。暮风穿着一件长款的银色亮皮羽绒服,衣服裹住小腿肚子,墨绿色的裙摆就从小腿肚子下面溜出来,探了个脑袋,挡住她的厚底靴。 暮风的胳膊撑着前台台面,长发披散下来,发尾垂在腰间,乌黑又顺滑。 傅回舟的脚步在离暮风三步远的时候站定了。 她往左右看了看,前台坐着的小姑娘喊她:“回舟,这是你女朋友吧。”小姑娘伸手指向胳膊撑在前台的人。 傅回舟:“她……” “阿舟!”发尾跳跃着晃动,从声音到动作都彰显暮风的开心。她朝傅回舟走近两步,“我好想你。” 傅回舟没说话。 面孔是精致的,睫毛很长,鼻子很挺,嘴唇小巧,傅回舟在用陈词滥调含糊评价的人是暮风。暮风拥有一切美女会有的五官和品质,只是随随便便往前台一站就会让人觉得好看。 可是…… “怎么不说话?阿舟,你傻啦?”暮风把两人之间相隔的最后一步也走完,站在傅回舟面前几乎鼻子贴鼻子。 傅回舟往后退了半步,“你……” “我?”暮风一歪头。 傅回舟刚才的开心和激动早烟消云散。 她怔怔看着眼前的人,她很清楚看到的景象,但是不敢相信,也没法相信。暮风在傅回舟的记忆里变得大不相同了,除了性别之外她和傅回舟记忆里的暮风完全不一样。 傅回舟又往后退了一大步,从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她不敢抬头,打开微信寻找暮风的对话框。 在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暮风始终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脸上的笑容僵硬了,像是风干了的面团。 傅回舟点开视频通话,半秒钟以后她就听到暮风身上传出铃声。暮风的手机放在羽绒服口袋里,她掏出手机举起来,给傅回舟看她的屏幕。 界面上显示‘阿舟’,确实是傅回舟打过去的那通视频。站在傅回舟对面的人确实是暮风。 暮风挂断电话,上前去想要抱一抱傅回舟。她的手才伸到一半,又停住了,最终落回自己身体两侧。 暮风问:“阿舟,你怎么了?” 暮风又问:“阿舟,你有没有去看医生?” 没有办法再勉强了。 傅回舟早在看见暮风手机屏幕上自己的视频电话时,脑子里就只有这一个想法。 她肯定不是精神恍惚那么简单,她一定是病了,病得不轻。 “我陪你去看医生吧,好吗?”暮风温柔的声音夹杂着心疼。 傅回舟走近她,张开双臂后闭上眼睛,拥住暮风到自己怀里:“你再说一句话给我听听吧,暮风,我想听你说话。” “阿舟,我陪你去看医生吧。” 是,是暮风的声音。 可是为什么,她长得和自己记忆里的人完全不同? 第7章 “好。你陪我去看医生。” 第9章 莫比乌斯环 还是同样的医院,还是同样的等候区。 大概是这两天降温的缘故,医院里等待区的暖气开得很足,暮风拉开羽绒服拉链,露出里面样式简单的墨绿色毛衣长裙。傅回舟盯着暮风,她的胸前戴了一条项链,银色的,形状是莫比乌斯环。 可是傅回舟根本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送过暮风这样一条项链。 “怎么了?”暮风察觉到她一直紧盯的视线,顺着看向自己的胸前,那枚亮银色的莫比乌斯环安静的在灯光下闪亮。 暮风拿起项链,“你在看这个?” “嗯。” 暮风看着莫比乌斯环,倒也没有惊讶,只是问:“这个你也不记得了?” “我……我好像,有点儿印象吧。”傅回舟从她的语气里判断出这个莫比乌斯环项链的赠送人确实是她自己。 但是是什么时候呢?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才会给暮风送莫比乌斯环呢?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莫比乌斯环代表的是‘永恒’。她已经想和暮风走到‘永恒’的境地了吗? “前年,圣诞节的时候你送我的。”暮风放下那条项链,逐渐冷淡的口吻已经表达了她知道傅回舟没有想起礼物出处的不悦了。 “对……对不起。”傅回舟揉了揉太阳穴,“我真的病了。” “没关系。”暮风回答得很快。她伸手轻柔的去摸傅回舟的太阳穴,为她按摩,“如果很累的话,要不要休息一段时间?或者干脆辞职怎么样?” 傅回舟在她的按摩中闭上眼睛,无奈地倔强:“不行呢,我休息或者辞职,都没有工资呀。” “没关系,我能赚呀。”暮风的声音在她耳边。 傅回舟没有睁开眼睛,暮风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她分辨不清是什么花香,但是很好闻。而且只有闭上眼睛的时候,傅回舟才能确认身边的人真的是暮风。她笑:“你还是个学生呢,你赚什么呀?” 暮风的气息是蛇,缠绕在傅回舟的脖颈要她窒息:“阿舟,你又忘记了,我现在在做运营……” 傅回舟在刹那重见光明——暮风不是做运营的,哪怕自己忘记了也知道暮风做什么都不会做运营。因为那是杜风眠的工作,暮风和杜风眠学的不一样,兴趣也不一样,她怎么会去做和杜风眠一样的工作呢? “怎么了?”暮风放下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她胸前的莫比乌斯环随着她的动作跳跃两下,最后又重新停到原点。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我说,没关系,我也有些存款呀。” 什么?和自己刚才听到的是截然不同的答案。 傅回舟难以继续信任自己的感观。 在等待区的电子显示屏里,暮风先看见了傅回舟的名字,三号诊室。 傅回舟进门之前看见值班医生的名牌:海云边。又是她。 这一回海医生还是坐在办公桌后面,端着一张和善可亲的脸。 她还记得傅回舟。一见她,笑容更浓一些,语气也更亲切一些:“是你呀。” “嗯,是我。”傅回舟拉过椅子坐下,暮风站在她的身后。 海云边先看暮风,再看傅回舟:“这位是……?” 傅回舟简单的介绍:“女朋友。” 海云边收回目光,点点头:“好的。那么这回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傅回舟先叹气:“您上回开的安眠药我吃了,睡得还挺好的。不过……” 说到这里,傅回舟停顿了一下,她微微侧过脸。身后的暮风知趣地说:“我出去等你。” 等到诊室的门关严了,傅回舟继续说:“那是我女朋友,您看见了。但是我觉得她不是我女朋友。” 海云边的微笑有一秒停滞:“对不起,我可能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傅回舟上半身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实不相瞒,从前段时间开始我就觉得她有些古怪。本来她是一个很独立的女人,现在……很粘人,不管大事小事都要我帮她决定。” 说到这里,傅回舟的眉毛微微拧起来,“海医生,不是我觉得她不好。她很好,只是性格上有些变化。还有我最近工作很忙,已经一段时间没有见过我的女朋友了。但是她今天过来,我忽然发现……她和我记忆里的女朋友长的不一样。” 海云边迅速地处理好了傅回舟送给她的庞大信息量,尝试性的总结提问:“我可以把你的话理解为,你的女朋友换了一个人吗?” “也……不可以。”傅回舟把胳膊放到海云边的办公桌上,“因为她的声音和我记忆中的还是一样的,所以我只有闭上眼睛的时候才会确认她是我的女朋友,而且我给我女朋友打过电话,是她的手机在响。但是一睁开眼睛,一看见她,我就觉得她……好像……不太像。” 傅回舟越说到后面,越犹豫,也越小声。 海云边看出了她的不确定,只是不拆穿她,顺着她的话在里面挑出一个关键问题:“你记忆里的女朋友长得是什么样呢?” 傅回舟不假思索:“她当然是……” 什么样子? 沉默来的突兀。 傅回舟拿起手机,“我有和她的照片。对呀,我有合照,我怎么没想到自己看一看呢?我找给您看,我真的觉得她们不一样。” 她打开相册。可相册是空的。 “怎么——怎么会——”不可能啊,她的相册里不该什么都没有。哪怕没有她和暮风的照片,也应该有工作上的照片才对啊。 傅回舟不停地翻着手机,她关掉相册,重新打开,相册里还是空的,一张照片都没有。她又关机重启,可相册仍然是空的。 傅回舟放弃了,她打开自己和暮风的对话框,试图从聊天记录里寻找她们曾经发给对方的照片。 但是聊天记录也是空的。 不光没有照片,从前她和暮风的对话记录都没有了,只剩下刚才为了确认暮风身份打的那一通视频记录。 “不、不对……”傅回舟的手腕一软,手机跌到海云边的办公桌上,“不对,不对的。有人动了我的手机,是谁动了我的手机!?” 傅回舟猛地站起来,椅子脚在瓷砖地上发出巨大刺耳的异响。“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海医生,海医生这不对!我,我!” 海云边跟着傅回舟站起来,她的双手抬起来,掌心朝下压:“回舟,回舟,没事,深呼吸,吸气——呼气——吸——” 傅回舟努力地跟着海云边的指挥一呼一吸,原本紊乱的气息渐渐平静下来。傅回舟涨红着一张脸,眼角还带着生理性的泪水。她一把抓住海云边的双手,“海医生?我是不是真的病了?我是不是病的好严重?我是不是已经发疯了?” 海云边由她握着自己,目光对上她的眼睛看起来格外坚毅和镇定。傅回舟在她从容不迫的眼神里渐渐真正的开始放松一些心情。 海云边:“我不知道你是否方便,能够接受一个全面的检查。检查结果出来之后,你有没有病,有没有发疯,不用我说,你看报告也能看明白对吗?” 傅回舟如小鸡啄米般点头。她松开海云边的手,抹了抹自己眼角的泪水,说:“对,是的,我有空,我可以配合检查。谢谢您,海医生。” “不客气,不客气。”海云边连声宽慰她,“那么在正式开始检查之前,请你先办理住院,然后睡一觉,我们明天再开始。这样你的状态和情绪都会比较稳定,结果也会比较准确,可以吗?” 傅回舟犹豫了几秒钟。她咬了咬牙,“行,那我跟领导请个假。” 假很快就批下来,傅回舟和暮风一起为自己办理了住院。 她住在三楼的病房,是一个单人间,病房里还有单独的卫生间。傅回舟无心多去打量自己身处的环境,只想赶紧睡一觉以便明天做检查。 暮风坐在她的床边安慰说:“没关系,你睡吧,我陪着你。” “嗯,好。”傅回舟按照剂量,吃下两颗安眠药,之后沉沉睡去。 第10章 侄女 傅来到百川医院,三零四病房的时候,意外的发现病房里坐着一个女人。 这女人有齐腰的长发,墨绿色的裙子给她的长发做了背景色。傅来联想到热带雨林。 她站在门口,没有声张,先越过女人往床上去看:病床上是空的,姑姑又不在。 傅来敲了敲门。 女人回过头来。她有一双很美的眼睛,像清泉,像明月,像一下子就能看穿人本质的照妖镜。 傅来向她点头致意。 女人问:“你是谁?” 她的声线很冷,很适合出现在夏天,给人降温用。 傅来比划手语:傅来。 女人吃惊的挑了挑眉:“你不会说话吗?” 傅来点头。 “你来找傅回舟的?你是她的谁?” 第8章 傅来不清楚女人到底看不看得懂手语,卸下肩上的米妮双肩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找来纸和笔,跪伏在地上写:我叫傅来,是傅回舟的侄女,我来找我姑姑拿东西。 女人从床边站起来,走到她的身边凑过来看她写字。 傅来写字很慢,一笔一划都要讲究横平竖直,撇与捺都要有锋,否则就要擦掉重写。 女人没有什么耐心,很快就不耐烦,根据傅来的笔画猜测她要表达的意思:“我从来没有听傅回舟说过她有一个侄女。” 傅来接着卖力的写:我爸爸和姑姑的关系不…… ‘好’还没有写第一笔,女人已经猜到了她要说的话:“难怪呢。那你来拿什么东西啊?” 傅来的笔没有停,但写在纸上的不是答案,而是一个问题:你是谁? 女人蹲在她的身边,和她一样高:“你姑姑叫我暮风,她肯定没有和你说过,我是她的女朋友。” 傅来的惊讶没有被暮风错过。 她的嘴巴长成一个小小的半圆,眼睛也微微睁大。暮风对她笑,戏谑中带着点儿轻蔑:“怎么?你不知道你姑姑喜欢同性吗?” 傅来诚实地摇头。 暮风盯着她的字看了一会儿,问她:“你多大了?” 傅来写下‘10’。她写的‘0’圆滚滚的,像一个吃饱饭的小胖子。 “难怪。”暮风摸摸她的脑袋,“对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来说,喜欢同性很难理解吧?” 傅来侧过头去看蹲暮风。 暮风的脸上很干净,无妆也无瑕。傅来看不出她的年纪。暮风的皮肤很光滑,很饱满,看起来像是二十几岁。可是从她的神情,傅来又觉得她不止是二十多岁。 傅来问:你很大吗? 暮风抿一下嘴:“我三十五岁。” 真看不出来。傅来想,她看起来像是二十三岁的人。 暮风站起来,手握成拳头,敲一敲自己有些发麻的大腿。她给傅来让出了一个位置,“你不是要拿东西吗?你拿吧。” 她说到这里又一顿,后知后觉地问:“你来拿东西,你姑姑知道吗?” 傅来刚想站起来。她的膝盖跪在地上早就麻了,但是听到暮风这么问,她还是忍住了膝盖的疼,俯身写:她不用知道。 “那不行,那你不就是偷东西了?” 傅来摆摆手:我拿的东西,对姑姑没有影响,是我自己放在这里的。 “你要告诉你姑姑才好吧。” 傅来收起了纸和笔,塞进自己的米妮书包里,没有回答。 暮风说:“那我会告诉你姑姑。” 傅来摇头,手掌合在一起,做出祈求的样子。她忘记暮风可能看不懂,但仍然用手语比划:请你不要告诉姑姑,我怕她会不高兴。 “为什么?”暮风挑一挑眉。 姑姑会生气,姑姑不知道。傅来拼命‘说’着,着急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但是暮风还是抱着胳膊看着她,没有丝毫被打动的意思。傅来急得直跺脚,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无头苍蝇似的。 最终暮风说:“那你给我看看你带走的是什么东西,我就不告诉她。” 傅来停下了转圈。 她对暮风伸出一根手指放到嘴边,做出噤声的动作。暮风点头,手放到嘴巴前做出拉拉链的动作。 然后她和傅来一起再度蹲下。 傅来从病床底下抽出一个红色的行李箱。 行李箱是布制的,很旧了,箱子上面不知道蹭了什么,黑一道红一道的,拉链上还有黄黄的看起来油腻腻的污渍。 傅来毫不介意,也不以为意。毕竟她熟悉这个行李箱,如同熟悉自己的每一件所有物。她捏住脏兮兮的拉链,拉开行李箱,里面放着的东西很新:是傅回舟的病历。 暮风蹲在她身边,看她把行李箱的病历本拿出来,从自己的米妮书包里放了另一本傅回舟的病历进去,然后傅来拉上书包和行李箱,重新把行李箱推进床底。 做完这一切,傅来站起来。她拍了拍手,然后对暮风鞠一个躬,再度做出噤声的手势。 暮风点头,说:“我知道。你放心吧,我是遵守承诺的成年人。” 傅来被她的话逗乐,很短促的笑了一下。然后她背起书包,和暮风告别。 等到傅来离开病房,暮风锁上房门,蹲在地上重新把那个行李箱拽了出来。 行李箱轻飘飘的,暮风皱着眉拉开它。 傅来重新放进去的病历本看上去比她拿走的那一本要稍微新一些,但是年代也不近了。 暮风打开病历本。本子里写了很多页,里面的字潦草随性,但是签名一栏的私人印章格外清晰:海云边。 每一页,只要病历上有字的每一页最后落款都有海云边的名字。 傅回舟说她自己前天去医院看过病,当时给她看病的医生是海云边。她说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海云边。今天是第二次。 可是从病历上的日期来看,傅回舟真正第一次见海云边至少要追溯到一年前的冬天。但是从来没有听傅回舟提起过……暮风随便翻了几页,医生的字不是很好认,不过暮风能认出‘精神’,‘观察’,‘有待加强’,和很多个问号。 看起来傅回舟是不对劲。 暮风合上病历放回行李箱,重新归位好行李箱的时候,外面传来敲门声。 她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回头一看,傅回舟正站在病房外面,透过病房门上的小气窗茫然地看向里面。 暮风站起来打开反锁的门,若无其事的笑着说:“你回来啦。” “嗯。”傅回舟揉了揉头,“你在干什么?怎么还锁门了?” “没什么。”暮风下意识地看了病床一眼,“你去做检查了?” “对,做了好几张问卷。”傅回舟说完叹一口气,“我觉得结果好像很不好。” 暮风安慰她:“结果还没出来呢,你就提前焦虑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墨菲定律呀?” “什么呀?”傅回舟走进病房,在病床边坐下。 暮风:“就是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所以你不要这么想,你要往好的方向去想,这样不管这种可能多小,好的事情总会发生。” “好吧,好吧。”傅回舟疲惫地躺到床上,“我好困啊,我好想睡一觉。” 暮风跟着她,挨着病床边一点儿坐下。她拍了拍傅回舟的胳膊,“你别睡了,睡多了晚上睡不着。我问你个事儿。” “什么?” “你是不是有一个侄女,叫做傅来?” 傅回舟从病床上坐了起来,“什么?” “傅来,你侄女。” 傅回舟呆愣愣地看着暮风,那种在看见暮风又不认识她时的茫然神情再度出现。暮风凑近她,试图看清她眼里涌起的白雾。 傅回舟说:“你在说什么?我和我爸妈都是独生子女,我从来没有什么侄女啊。” 第11章 诊断 三十五年前,傅回舟出生在宁市。 她出生那年还没有赶上计划生育,但她的出生本来就是意外。 她爸妈都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从小千娇万宠的长大,两个加起来快要六十岁的人谁也没玩够。虽然谈了恋爱,但一个天天泡在夜店,一个声称在麻将洗牌声是这世上最美妙的声音。 谁也没想到她妈妈会怀孕。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荒谬,但实在是这两个人的恋爱过于游戏性质,别说他们的朋友们没有当真,恐怕连他们本人都没有当真。 但到底是有了孩子,结婚的事情就不得不提上日程。心爱的女儿奉女成婚,对象还是这种正经工作都没有的不靠谱男人,她外公外婆婚礼当天脸色异常难看,可是为了女儿她们夫妻又不得不扯出笑脸来。 最后在傅回舟爷爷一句随口的话里,这场婚礼变成闹剧。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打成一团,来参加宴会的宾客们口口相传,一直伴随到傅回舟长大记事,还有人对她指指点点:“看看,看看,这就是那个泼妇生的小泼妇。婚礼当天打她公公婆婆,给他俩挠得满脸花,啧啧啧。” “多新鲜呐,自己揣个崽儿结婚,也不嫌丢人,还有脸打人呢。” 傅回舟背着书包从她们面前经过。 每当这时候她都不给这些人任何一点视线,好像多看她们一眼都是对她们的肯定,对自己家庭的污蔑。 尽管她也知道事实如此。 从小到大,傅回舟都在外公外婆家和爷爷奶奶家辗转。她很少和自己的父母待在一起,她的父母只是领了证的陌生人——从前还是恋人,满口‘老公’‘宝贝’叫个亲热。自从婚礼之后,恋人变仇人,谁都不想看对方一眼,彼此记恨对方对自己父母不好。 从某种程度上,傅回舟觉得她们还是挺孝顺的。 不过父母的‘孝顺’,也导致傅回舟的‘无人问津’。 外公外婆一开始不愿意见她,总觉得她是毁了她们女儿的罪魁祸首。三岁之前傅回舟都养在爷爷奶奶家。 第9章 说是‘养’,其实是‘放’在爷爷奶奶家更准确。爷爷奶奶不怎么管她,只是让她活着就行。 傅回舟对自己人生记得最早的一件事,就是她坐在爷爷奶奶家门口的台阶上,饿的一直哭一直哭。然后有一个面善的老奶奶走过来问她哭什么,她说饿。那老奶奶皱起眉头来,满脸的皱纹都拧在一起。 她把她抱回家后,傅回舟才知道这个老奶奶就是她的外婆。 外婆在做了三年的思想工作后,决定来看一看自己宝贝生的孩子。结果没有想到第一次见面,小小的傅回舟就坐在门口,一边哭一边啃衣角。她把傅回舟抱回家后,傅回舟吃了一整只烤鸡,当天夜里就因为吃太多发了高烧。 “如果我爸妈有个什么兄弟姐妹,我可能还能多辗转几家人家。”傅回舟坐在病床上,腰靠着枕头,脑袋靠着墙。 坐在边上的暮风是第一次听傅回舟说这些事情,不禁唏嘘:“还好你外婆发现了你。” “是啊。”傅回舟说,“不过那之后我的日子就好起来,平顺起来了。我大多数时间跟着外婆和外公,总是能吃饱饭,去上学的。” “那你爸妈呢?” “他们就玩儿他们自己的呗。我有时候见见他们,不过更多的时候是见不到的。但是我也无所谓,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有他们和没他们一个样。” 她好像真的不知道自己有一个侄女。 暮风心想。 从刚才她问了那个问题之后,傅回舟就和自己聊起了她的原生家庭。但是聊到现在,暮风也没有从她的话里听到对侄女或者是其他亲戚的只言片语。 暮风问:“那你有没有其他亲戚什么的呢?远房亲戚?你外婆有没有别的兄弟姐妹?” “没有。”傅回舟一口咬定,“我一直跟我外婆生活十多年,如果有这种亲戚的话我肯定早就见过了。” “那你爷爷奶奶那边呢?” “应该也没有。”傅回舟说的有些迟疑,“我爷爷奶奶为了我爸,早和他家那边的亲戚都断了关系了。” “那是不是还有亲戚呀?” “他们断关系的时候,我爸都不认识我妈呢。他们都至少要四十年没有联系了,哪儿给我弄一个侄女来?” 说到这里,傅回舟问:“刚才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问我侄女什么的?” 暮风的舌尖在上牙膛慢慢舔过。她没有急着回答傅回舟的问题,而是抛出一个新问题:“你的检查还要做几项呀?” 傅回舟不明所以,但如实回答:“没有多少了吧。好像还要做一个脑电波什么的,我没太听懂。” “嗯。”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暮风答应傅来不告诉傅回舟有关拿东西的事情,她说到做到,将事情简化成有一个小姑娘来找傅回舟,自称是傅回舟的侄女。见傅回舟不在,她就走了。 傅回舟听得一头雾水:“我从来没有什么侄女。她长什么样子?” “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暮风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时候含混,“就是人样儿呗。小姑娘才十岁,能长什么样?” “她长得像我吗?” 暮风的双手捧着傅回舟的脸颊,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像,很像。” “是吗?”傅回舟对这个侄女产生了一些兴趣,“下回她来你让她等等我,我和她见一见。” “好啊。” 全部检查做完是在第二天的中午。 下午傅回舟就得到了自己的检查报告。报告上的黑色宋体字指出她有焦虑症,存在幻听幻视的情况。 傅回舟看到诊断结果里,‘精神分裂症’五个字后面跟着一个问号。 “什么意思啊,我真得了神经病啊。” “不,只是存在这种可能性,但并不能确诊。” 海云边温柔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傅回舟盯着那五个字,仿佛能看出花儿来。 “不能吧,我家也没有这种遗传基因啊。” 说完这句话,傅回舟抬起头,眼前空荡荡的,没有海云边,没有办公桌,什么都没有。 她孤零零一个人坐在一片白茫茫的地方,站起来四处张望,然而除了白还是白,铺天盖地的白色包裹着她。 傅回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不知道自己在往什么方向走。 这样的白色让她几乎得了雪盲症,眼睛干涩疲惫,根本看不见东西,额上的青筋也过于紧绷,走了很久之后开始不满得直跳。她再难感知到自己的方向。 傅回舟尝试着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再睁眼时终于看到第二种颜色。 浓稠的红色从傅回舟身前十步远的地方缓慢的流向她的脚边。 傅回舟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那浓稠的红像是拥有眼睛和灵魂,在看见傅回舟的动作后加快了它的动作,朝着傅回舟扑过来。 没有功夫去想它是什么东西,傅回舟扭头就跑。 可是那股红色还是追上她,它攀上她的脚跟,爬上她的小腿,拽倒她。地上涌起更多的红色,浓稠的,腥臭的,它们拉住傅回舟的身体,牵制她的手脚,捂住傅回舟因惊恐想要大喊和求救的嘴。 “阿舟!” 是杜风眠在叫她。 “阿舟,阿舟!” 不是,是暮风。 “阿舟,你怎么了!” 红色的液体几乎快要把傅回舟吞没,她没有办法回答暮风。 “医生!医生!不好了!” 红色,漫天都是红色,耀眼的红色,刺目的红色,绚丽的红色。 喜。 红色通常代表大喜。 结婚用红色,生日用红色,新公司开业用红色……快乐的颜色,喜庆的颜色,吉利的颜色。 喜事太多了,喜事全都堆在傅回舟一个人的身上。 “听得见我说话吗?回舟,回舟。”紧急的,但冷静的,那是海云边的声音。 听得到,但回答不了。 染在白色上的红色。 不是,不是喜事。 白色是丧色。 披麻戴孝穿的是白色,灵堂用白色,出殡时打白幡……悲伤的颜色,灾祸的颜色,晦气的颜色。 喜事盖住了丧事,红色掩盖白色,六年前的圣诞节也是这样的。 杜风眠红色的血盖住了被大雪覆盖的路面,红色,加白色。 “镇静剂,给她打一针镇静剂。”海云边在下达指令。 其实不用,我觉得我很冷静。 镇静剂有什么作用? 它能帮助人类缓解抑郁和焦虑的情绪,还不影响大脑的正常活动。说白了,不过是用另外一种颜色盖住红色和白色。 第三种颜色出现的很快。 傅回舟想,应该是镇静剂的作用。 它带来黑色,让她沉睡。 第12章 黑色毛衣 傅回舟醒来的时候还是在病房里。 暮风坐在旁边陪她,见她醒了,很关切地凑上来问她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傅回舟睡了很久,脑子还不是很清醒,看见暮风放大的脸后第一反应是:她是谁。过了三秒钟思绪回归,‘暮风’和‘女朋友’两个词前后脚浮现出来。 “没事了。”傅回舟开嗓时被胶水糊住了似的,沙哑的让人听不清她话中的内容。她胸脯颤动,使劲咳嗽了几声,重新说了一遍,“我没事了。” 暮风把一句‘没事就好’反复说了好几次。 傅回舟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情其实很简单,几句话就能讲完。 暮风陪傅回舟去海云边办公室领检查结果,傅回舟对着自己检查结果那一栏的‘精神分裂症?’有些诧异,此后她就陷入了一种入定式的沉默,无论暮风和海云边说什么傅回舟都没有反应,连拍打她都没有反应。 “……海医生说你是惊恐发作了。”暮风心有余悸,“我真是吓死了,真是吓死了。还好你没事,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傅回舟看出暮风的害怕不是表演。她抿一抿嘴唇,尽力笑起来,伸手去揉她的头发,“没事了,别担心。” 暮风有一秒的停顿,她叹一口气后说:“你也别太害怕,我查过了,精神分裂症能治好的。而且我问过海医生了,她说只要你愿意好好接受治疗,你肯定能康复的。” 话题一下子引到傅回舟没有想到的主题,她猝不及防,本能想要躲避。 咳嗽了几声,傅回舟的手掌撑住床面,尝试着让自己坐起来。 暮风抛开原本想说的话,前倾身体,双手虚空放在傅回舟身边,准备随时扶她。 暮风的这种无时无刻无微不至,和杜风眠从前给傅回舟的感觉好类似,但又好不同。 傅回舟的脊背靠在枕头上,发出舒服喟叹的同时杜风眠的脸在她的眼前一蹦一跳。杜风眠是活泼的,小鹿一样热情。 她知道要好好去爱傅回舟,对待傅回舟时也像小鹿,真的是小小的鹿,欢天喜地又笨拙,四只脚刚刚被驯服,还没有精确掌握使用的方法,四只脚各走各的,忙得不得了,但是毫无成效。 第10章 七八年前有一个冬天,傅回舟摔断了腿,杜风眠也像现在的暮风,总是在她身边陪着她,她夜里起来去上厕所杜风眠都要跟着。 结果就是杜风眠一边揉眼睛一边去扶傅回舟,两个人双双在厕所门口又摔一跤。 杜风眠吓得当场爆发尖锐鸣叫,傅回舟被她压在身下,断了的那条腿痛得像是遭受酷刑,可她看着杜风眠惊慌失措的样子实在没有忍住,一边疼的脸部肌肉都在抽搐,一边大笑出声。 那条腿托了杜风眠的福,硬是比原先计划的多休息了两个月才好。 杜风眠垂头丧气地说她不适合照顾人,不是一个好女朋友。 傅回舟抱着她的脑袋,拖着自己的瘸腿亲吻她的额头,“我不许你胡说。我喜欢你照顾我,我就喜欢你照顾我。” “我都把你的腿压坏啦。” 那又怎么样。傅回舟记得自己当时这么回答她,那又怎么样。杜风眠在家是娇娇公主,从来没照顾过人的,可是为了照顾她,杜风眠还特意去学了煲汤。 尽管那个汤的味道最后难以形容,但那是杜风眠的心意。 傅回舟最爱她的心意。 “在想什么?”暮风胸前有一点闪亮的银。 傅回舟看着她胸前的莫比乌斯环在黑色毛衣上安睡,“你很少穿黑色衣服。” “怎么说到这个?”话题确实有点过于跳跃,暮风下意识伸手捂上自己的胸口,毛衣软和,是最简单的款式,高领,纯黑。唯一冰凉的地方是那枚莫比乌斯环项链。 傅回舟找到舒服的位置躺好了,因此一下也不愿意多动,只是掀掀嘴皮子:“看见了就想到了。你以前总穿很亮的颜色不是吗?红黄蓝绿,彩虹一样。” 暮风还是没有明白傅回舟的意思,不过她很有耐心地顺着傅回舟的话说下去:“嗯,今天出门之前在衣柜里翻到的,好久都没有穿过这件了,就把它拿出来穿一穿。” “怎么想到买这件衣服。”傅回舟似乎对她的衣服很感兴趣,说了又说。 暮风摸着自己胸前的莫比乌斯环,说:“我也不记得了,好几年前买的。” 之后她企图把话题绕回傅回舟的治疗,但是傅回舟每次都轻飘飘的转移话题,不去谈它。 说到最后,暮风终于忍不住有些恼怒:“我在好好和你说话,你有没有好好听?” “我在好好听。”傅回舟躺了一会儿,力气回来一些,“你在说我的治疗。” 暮风见她终于回应了这个话题,也不再计较她的态度问题,抓住重点问下去:“你到底怎么想的。现在海医生让你入院治疗,你的想法是什么。” 傅回舟抻了抻胳膊,蹬了蹬腿,伸了一个懒腰,“我的想法是我不想请假,我不想住院。” “为什么——”暮风简直要尖叫。 “马上要圣诞节了。”傅回舟说。 “我知道。” 傅回舟又说:“不,你不知道。我的文案,我的圣诞文案……” 暮风的脸随着傅回舟的话逐渐涨红,最终忍无可忍地打断傅回舟:“别提你的圣诞文案了!你们公司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能写那个破文案!现在你的身体都这样了,你还跟我说工作?!” 傅回舟静静的,等暮风发完脾气后还是静静的。 暮风气不打一处来,抱着胳膊勒令她:“说话。” 傅回舟:“我不想住院。我和海医生商量一下,商量一下吧,看看有没有办法,比如让我白天上班,下了班来医院。” 暮风刚刚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气一下子又升起来:“你当医院是你家呀,你下班,海医生也下班了!” “哦,对欸。”傅回舟后知后觉,应声的样子让暮风牙根痒痒,“不过我一定要住院吗?其实我觉得我还好呀。” 暮风侧过身,不想理她了:“你自己去问海医生吧。” 傅回舟当然自己去问海云边。 海云边推了推她厚厚的黑色眼镜框,委婉但足够让傅回舟听明白:“通常这类问题我们会建议病人尽早治疗,预后效果比较好,也不会耽误更多的事情。” “我请不了假。”傅回舟端坐在海云边办公桌边的椅子上。她一双手搭在膝盖上,脊背挺直,卷发垂顺过肩,看起来乖乖的,“如果一定要住院的话,等到圣诞节之后可以吗?” “圣诞节你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吗?” “嗯,我的圣诞节文案还没有写完,我要先把圣诞节文案写完。”傅回舟不紧不慢地说,“当然,首先我需要给我领导一个合理的理由,让我能够请一个相对来说比较长的假期,并且他还不会开除我。” 海云边看了看办公桌上放着的日历,十二月十九号,离圣诞节还有六天。 “确实,人还是需要工作来生活。”海云边收回目光,放到傅回舟的身上。傅回舟长发卷曲,皮肤微黑,白眼仁是整张脸最明显的五官颜色。此刻她一双大眼睛正忽闪忽闪看着自己,满是赞同。 海云边继续:“不过我希望你这六天每天都能够来我这里一趟,不用久,半个小时就够了,和我说说你的感觉。” “您几点下班?” “没关系,你不用考虑我的上下班时间。”海云边很包容,“我是住院医生,二十四小时都在医院里。” “哦。”傅回舟放下心来,“我六点下班,过来大概六点半?这个时间您要吃晚饭吗?” 海云边微笑:“我会安排好我的晚饭时间,不会让自己饿肚子的,你放心。” 第13章 白色 从三楼离开,又上三楼。 傅回舟从公司到医院,去见海云边。 她觉得自己最近和‘三’这个数字好像很有缘,上次住院检查的时候病房也在三楼,三零四。 一面感叹着一面又想,这该不会是冥冥中的一种暗示,她当了别人的小三?或者她即将被三? 推开海云边诊室门的时候,傅回舟收起自己滑稽的念头,正色面对医生。 海云边穿着白大褂,从她的脸上永远看不出疲惫和倦怠的神色,海医生总是精神饱满,总是包容天地。 傅回舟不知道她会不会累,耶稣都被钉在十字架上,海云边看起来比耶稣还要神圣,她会被钉到哪里? 不行,这个想法太恶毒了。 傅回舟摒弃掉刚才的念头,面对海云边询问她今天感觉如何的问题凝神回答:“我感觉还好。” “你的圣诞文案进度如何了?”海云边眉眼都是笑,很温和的关心她的进度。 傅回舟叹了一口气,下意识地去摸上衣口袋。已经掏出烟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这里禁烟,闻了闻尼古丁的味道,傅回舟重新把烟放回盒子里,“唉,没有任何进展。我写不出来。” “圣诞文案具体是要写什么内容呢?” 是从这一刻开始,傅回舟敏锐又奇异的感觉海云边和暮风有些相似。 她们总是会在一些理所当然的场景下提出一些奇怪又一阵见血的问题,比如眼下这个。 傅回舟的指尖无意识的点着办公桌的桌面,却久久没有回答。 海云边不催,安静的等待。 时间流逝,海云边的办公室里竟然没有钟表。 傅回舟没有听到秒针滴答走动的声音,她有点儿不适应,有点儿不舒服。她想听到那个声音。只有秒针走动,她才会感觉到时间流逝,而不像现在,傅回舟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海云边的问题。 “不知道。”最终她选择了诚实。 舌尖在说‘道’字的时候舔过上颌,不安的感觉更浓了。 海云边摆出惊讶的表情。是摆出。傅回舟看见她的眉毛抬了抬,然后眼睛瞪大了一点点,最后嘴巴张开了一点点。她的每一个动作做的都很缓慢,像是特意为了让傅回舟能看清自己的惊奇而刻意的放慢。 “那你需要问一下同事吗?” “实际上。”傅回舟任由不安的感觉在心里放大,往四肢扩散,“这个文案的事情还是我同事告诉我的。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我在给一个顶流的黑料做公关。” 不安是一股寒流,在傅回舟温热的身体里肆意很容易被发现。 傅回舟觉得自己的胳膊发凉了,紧接着指尖也发凉。 “老实说。”傅回舟不紧不慢地开口,“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个做公关的,要给圣诞节写文案,但我就是写了。” 海云边没有说话,带着鼓励的目光看着傅回舟,希望她继续说下去。 傅回舟如她所愿:“之前我不明白为什么,但反正是工作,交给我了,我就做。但是现在我想,是不是因为我有病了?是不是根本就没有这个工作,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 ‘嘭!’ 巨响在傅回舟的话落下后陡然响起,傅回舟的脚下发出猛烈地震动。她根本来不及思考,本能让她从椅子上跳开。 第11章 再抬头的时候,海云边不见了。办公桌、椅子、医院……都不见了。 她看到了熟悉的白色。 有一句没有说出口的话现在就来不及说了:“我印象里……好像曾经有人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三个小时前。 傅回舟面对空荡荡的文档焦头烂额。 倪忍冬坐在她边上的工位折腾自己的鼻子。 她今天不贴双眼皮了,在网上找了一个教程,学习画高鼻梁。 傅回舟对她手机里女人抑扬顿挫的解说感到烦躁:“你怎么不着急啊?” “啊?”倪忍冬放下手上的阴影刷,“你在跟我说话吗?” “对啊。”傅回舟和倪忍冬之间仿佛有一道楚河汉界,一个心力交瘁,一个白胖快乐,“你不用写圣诞文案的吗?” “我不用啊。”对方用理直气壮的口吻回答,“我一个公关部的,写什么圣诞文案啊。” “我也是公关部的啊。”傅回舟感到莫名其妙,“那为什么我要写?” “对啊,为什么你要写?”倪忍冬看傻子似的瞥她一眼。 傅回舟登时感觉胸闷,有点儿喘不上气了。她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来:“不是你让我写的吗?” “啊?是吗?”倪忍冬的刷子在自己的鼻梁上扫了几下,眼睛往上看了很久,“哦……哦对对,是的,是我让你写的。” “那你为啥让我写?”要不是傅回舟足够信任她和倪忍冬的同事情谊,傅回舟肯定认为倪忍冬在故意整她。 倪忍冬对着手机屏幕扫阴影,也不知道她到底能不能看见自己画出来的成果,“不是我让你写,确实是要写的。一个文案嘛,你上网随便抄抄不就好了,干嘛这么认真。” 对啊,她干嘛这么认真。 傅回舟在漫天的白色里抱着腿坐下了。 到底是第二次看见这样的场景,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傅回舟很快熟练了流程。 她知道自己肯定是惊恐再度发作,外界的她已经对任何刺激没有了反应,而海云边肯定会再次用上镇静剂。 不着急。 傅回舟想,反正已经下班了,大不了就是在医院里再住上一晚。 也不知道如果只是过夜的话一晚上会收多少床位费啊。她最近看病真的花了好多钱。 叹一口气,傅回舟闭上眼睛。 这种精神类的疾病好像医保是可以报销的,如果可以报销的话就是最好了,但是这样又会留下痕迹。哪个公司会要一个有精神问题的员工呢……最后还得是她自认倒霉,自掏腰包。 想到这一点,傅回舟又希望自己疯的彻底一点,把‘精神分裂症?’的问号给去掉。这样她就直接发疯,逼领导报销,拿到报销款后轻松离职。 ……但是现在找工作又不好找。而且她如果留下精神类的疾病档案,恐怕别的公司也很难要她吧。 傅回舟再度叹了一口气。 好难啊,活着好难。 “阿舟。” 不对,不是暮风的声音。 “阿舟。” 暮风今天没有来,而且她正在惊恐发作,不应该有别人的声音出现。 “阿舟。” 是杜风眠。 傅回舟猛地睁开眼睛。 是杜风眠。 她穿着白底粉色格子的针织开衫,脖子上围着厚厚的白色交叉围巾,是她死的那天的打扮。 杜风眠看见傅回舟睁开眼睛,开心地笑起来。她的眼睛好亮,比夜里打开的白炽灯还要亮,几乎到了刺眼的地步。“阿舟,你醒啦?” 傅回舟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直勾勾地看着她。 杜风眠在傅回舟面前跪下,前倾上身,凑到她的肩窝,“阿舟,你怎么在这里睡觉呀?” 见鬼了。 傅回舟的脑海里率先蹦出的就是这三个字。 “阿舟,你怎么不说话?”杜风眠直起身,下巴往下压,嘴巴撅起来,眼珠往眼皮上翻着看她,露出大片眼白,是从前生气时经常会有的表情。 可爱。傅回舟那时觉得她这个表情可爱,现在她变成了鬼,她还是觉得她这个表情可爱。 “你怎么会在这里?”傅回舟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反问了她。 杜风眠的气马上就消了。她的脑袋往两边转了转,“我不知道。一直以来都是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了。” “一直以来?”傅回舟抓住她话里的重点。 杜风眠点头,“对,从六年前开始就是这样。”说到这里,杜风眠笑起来,嘴巴咧开,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我知道,你爱我,你忘不了我,所以哪怕我死了,你也总让我跟着你。” 傅回舟不合时宜地笑了,她的声音很温柔,像一朵轻飘飘的云,她分明想要责怪杜风眠,可说出话来又好像在夸赞她:“地狱笑话。” “陈述事实,哪里是地狱笑话。”杜风眠对她的温柔不买账,“你为什么忘不了我呢?我太可爱了吗?” “对啊。”傅回舟眼也不眨,“你太可爱了。” 可是杜风眠仍然不买账。 她笑嘻嘻地用手刮一刮傅回舟的鼻梁,“少来啦。和已经死掉的前女友说这种话不合适哦,你现在的女朋友会生气的。” 现在出现在傅回舟面前的杜风眠,比她最近几次见到的杜风眠都要快乐,都要鲜活。 鲜活到如果不是周围都是怪异的白色,傅回舟会真的认为杜风眠没有死,她们还在六年前。 “好了,别用这么深情的眼神看着我。”杜风眠伸手去捂她的眼睛。 眼前黑了,有一股力量自傅回舟的身后袭来,裹住傅回舟的腰背把她往后拽。 这种力量不陌生,也不足够熟悉。但傅回舟猜到应该是海云边再度给她使用了镇静剂。 意识的最后,傅回舟听到杜风眠活力十足的声音:“跑,阿舟,快跑,你要离开这里。” 我知道啊,只要海医生用镇静剂,我一定会离开这里。 傅回舟来不及说了,因为镇静剂确实已经开始起效了。 第14章 牛奶 傅来推开三零四病房的门。 这个房间是l形。它不完整,也不完美,凹进去的那一块让傅来压抑。她贴着房间的墙走,小心翼翼地避开不规则的形状。 正是因为这样,她没有在第一时间看见暮风在房间里。 “你今天又来拿什么?”暮风突如其来的问话吓得傅来的心脏久久不能归位。 傅来拍拍自己的胸脯,等到心跳逐渐平稳,她指一指床底,暮风坐着的病床底下,目标照旧是那个脏红色的行李箱。 “你说你每次来拿这个干啥?费劲巴拉换半天,不就是换个病历本吗?”暮风的话换回傅来一个警惕的眼神。 她立刻摊开掌心,“我可没有告诉你姑姑。我只是自己好奇打开看了看。” 傅来抿住嘴唇,无奈从她有些厚的嘴唇里流出。暮风想,她会叹气吗?她不会说话,她会叹气吗?她的叹气有声音吗? 傅来不给她答案。 从床底拖出行李箱,拉开拉链取出行李箱里薄薄的病历本,再把它和米妮书包里的病历本交换。傅来熟练的做完这一整套动作,拉上拉链把一切归位,然后就准备离开。 暮风含住她:“你怎么回去?正好我也要走了,我送你吧。” 傅来的双手握住了书包背带,摇摇头。 暮风双手撑一下床沿,做了个跳跃的动作,但实际上床离地面那一丁点距离实在让暮风跳不起来。 她站到地上,准备拦住傅来去路。 傅来发现了她的意图,往一侧闪躲一下。 “干嘛呀,我又不是坏人。我是你姑姑的女朋友,也总算你的半个亲戚吧。” 暮风像个坏人。傅来心想,暮风说话做事看上去都很不正经,也很不靠谱,姑姑怎么会和一个坏人谈恋爱呢? 傅来不应她的话。 暮风还要追着说,病房门口却传来一道敲门声。 二人的目光一齐看过去了,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 女人身量不高。在隆冬的天气一反常态的穿衬衫西装,搭配的非常干练得体。傅来不认识衣服和首饰的牌子,但是也能看出来那女人身上穿的西装昂贵的精致,她手上戴的手表银闪闪的,一定很贵。 “请问,你是傅来吗?”得体精致的女人,说话声音也很温柔。傅来在她开口的这一瞬间就对她产生了莫名的好感,对她点头。 那女人向她微笑:“海医生在找你,麻烦你跟我过去一趟好吗?” 海医生?我?傅来本能的比起了手语。比完她才意识到对面的陌生女人可能看不懂,她又准备卸下书包去找纸和笔。 女人抬手制止了她,回答她的也是手语:是的,海医生找你,说有一些关于你姑姑的事情想要问。 好,没问题。傅来很快答应。 她跟着女人头也不回地离开,隐约听到暮风在自己身后嘟哝:“什么嘛……小破孩。” 第12章 女人带着傅来出了病房,坐电梯到四楼停下,左转之后走五米远。 ‘会客厅’ 女人在写有这三个字的门前停下,傅来很奇怪,医院也有会客厅吗? 女人的身后像是有眼睛,也像是拥有读心的能力。傅来没有问,她已经先回答:“医院的会客厅主要是给病人家属用的。有些家属来了之后不愿意到诊室去,或者需要等待,就会使用这个房间。” 原来如此。傅来在她的身后无声点头。 女人推开会客厅的门,正方形的小房间,没有窗户,棕红色的皮质沙发面对面排放,可供四人坐。 靠墙的地方摆放着木制书架,上面有许多的书。傅来扫过一眼,大多与心理学有关,什么‘精神分裂的来源’,‘多重人格的特点’,‘怪异心理学’……之类的。 傅来看不太懂,注意力很快就被书架边上的一张小圆桌吸引。那张桌上放了两杯热气腾腾的牛奶,不知道是不是准备给自己的。 抛下这个念头,这个房间总体规整的让傅来感到舒服。 “请坐吧。”女人关上房门后对傅来说。 傅来点点头。 女人路过她,身上有淡淡的花香。傅来还没有去分辨这花香是什么花还是香水之类的,小圆桌上热腾腾的牛奶就被送到了傅来面前,“请喝吧,这是海医生刚准备好的。她还有点事情,要等一会儿才能来。” 傅来点头。牛奶不是盛在玻璃杯里,是盛在咖啡杯里。这让傅来感到新鲜。 她见过电视里的人喝咖啡,都是用眼前这种圆嘟嘟的白色杯子。她还以为那样的杯子只能放咖啡,第一次见到牛奶也这么放。 傅来起初不好意思喝别人给的东西不好,但实在想要试一试,因此她学着女人的样子端起咖啡杯,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牛奶很烫,还没有碰到嘴唇已经带来一股热气。傅来浅浅的尝了尝它的味道,好像比从前喝过的牛奶更甜。 “好喝吗?”女人问。 傅来向她点头,脸上的新奇和快乐已经能说明一切。 女人笑一笑,放下手上的杯子对她打手语:好喝就好,平常的牛奶我总觉得太淡,这是加了两勺糖的。看起来我们的口味很相似呢。 傅来听到里面有糖,对眼前的女人更添了一点亲切和亲近感。她很喜欢吃甜食,但是家里人总说会蛀牙,很少给她吃。 她强忍着烫又喝了一口,整个人都被滚烫的热气烫的浑身发抖。女人接下她的杯子后又连忙摸着她的后背为她顺一顺气,“慢点喝,等凉一点再喝。” 傅来说:很甜,很好喝,谢谢你。 女人:不客气。我还没有做自我介绍。我叫戚照清,是海医生的朋友。 傅来歪歪头,三秒之内为自己和她找到一个合适的称呼:清清姐姐好。 戚照清实在是一个很温柔和善的人。 尤其傅来刚刚见过暮风,现在更觉得戚照清善解人意。她的一举一动都那么优雅,那么让人舒服。傅来和她只是聊了几句话,马上就开始喜欢她。 等待海医生的时间有些无聊,没过一会儿傅来就打了一个哈欠。戚照清大概是怕她睡着耽误海医生的事情,便开始和傅来聊天。 她的问题不多,多半围绕在傅来的身上。她问傅来学校的事情,又问傅来最喜欢什么老师。傅来说她哪个老师都不喜欢,老师们都很无聊。戚照清就笑。她笑起来的时候睫毛会先轻颤两下,然后嘴角才会跟着弯起来。 傅来觉得她好美。 你不会说话是先天的原因吗?最后还是问到了这个话题。 傅来摇头:不是,爸爸妈妈带我去查过了,医生说没有什么问题。 戚照清问她:那你不想说话吗? 傅来的手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下,先点头,但又摇头。她打了一个哈欠,揉着眼睛对戚照清说:不是的,我不敢说话。 戚照清不解:不敢? 傅来放下了手,垂到身边。她的头也垂下去,想要埋进自己的肚子里似的。 她不回应了,戚照清也不催促。 等了一会儿后,傅来睡着了。 第15章 时钟 滴答,滴答。 “……不,那不是风眠……” 滴答,滴答。 “……送院!……强制……镇静剂!……” 滴答,滴答。 “……三零四……又……死……” 海云边穿着白大褂。没有了眼镜的装点,海云边的眼球显得有些过分突出。她自己大概也意识到这一点,眼皮遮盖眼球,挡住突兀。她一只手拿着眼镜框架,一只手揉着眉心,无奈又着急:“我来给……打电话……让……” 傅回舟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还在海云边的办公室,趴在她的办公桌上。坐起身来,傅回舟的头昏昏沉沉,像一夜没有睡觉。 海云边穿着白大褂,戴着厚重的黑框眼镜,坐在傅回舟面前微笑:“你醒了?” 傅回舟揉了揉眉心,回忆起自己刚才在白色空间看到的事情,记忆渐渐找了回来:“我怎么还在这里?” “你觉得自己应该在哪里呢?” “你不是给我用镇静剂了吗?我以为我会在病房。” 海云边避开了这个话题:“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感觉?”傅回舟的脑子还是混沌的,头上像是戴了什么重物,压得她抬不起来,“感觉不太好,可能睡得有些落枕。” 出乎意料的,海云边没有温言温语的说些安慰她的话,而是继续她的提问:“你刚才说觉得你自己会在病房。你会在什么病房?” 傅回舟还在揉眉心,漫不经心的说:“怎么问我呢?每次不都是这样的吗?上次不就是吗?我惊恐发作,然后你们给我打了镇静剂,醒了我就在三零四啊。” “是吗?” “是啊。” “那是不是只有你在三零四病房的床上醒来,才代表你真正的醒来了呢?” 傅回舟放下了揉眉心的手。 傅回舟看海云边如看一个陌生人,她的脸她的话她的行为都让傅回舟莫名其妙又匪夷所思。 “你的工作,”海云边用手上拿着的笔轻轻点一点桌子,示意傅回舟回神,“你惊恐发作之前我们在说你的工作。你认为它是你臆想出来的,现在呢?你的工作是真的吗?” “不。”傅回舟脱口而出。 “那你没有工作,这段时间你上的班是什么呢?你上班的时候其实是在哪里,你到底在做什么呢?” “我……”傅回舟的头更痛了。 倪忍冬,漂亮的倪忍冬,爱化妆的倪忍冬。她用睫毛膏涂过的长睫毛忽闪忽闪,看向自己的时候总是带着亲近。 如果工作是假的,那倪忍冬也是假的吗? 傅回舟眼前出现一部手机。白色的,长方形。那是傅回舟自己的手机。 她抬起眼睛去看海云边。海云边指一指她的手机说:“要不要给你的同事打一个电话呢?” 傅回舟的“不”字还没有说出口,手机屏幕已经变成了通话界面,‘倪忍冬’三个字在屏幕上大大的显示着。 “嘟……嘟……” 挂掉,挂断它。根本没有人动这部手机,它自己打出去的。傅回舟不想听,她不想知道答案。 “嘟……您好,这里是百川医院前台,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署名是‘倪忍冬’的电话,打通之后接起来的却是百川医院的前台。 傅回舟知道百川医院,她当然知道。 咬着牙挂断电话,傅回舟的手捏住了办公桌的边沿:“这里是百川医院?” 海云边反问她:“你不知道这里是百川医院?” 每个地方都会有这么一家医院,它伴随着这个地方的人从小到大。小时候孩子们骂人都会用它,“你去xx医院看看吧!”,长大之后大人们骂人也会用它,“神经病啊,从xx医院跑出来的吧?” 宁市当然也有这么一家医院,从老到小,人尽皆知。傅回舟自己小时候偷偷骂人也会这么骂:“你爸妈怎么还没把你送到百川医院去?” 百川医院,宁市著名的精神病院。 百川医院取名于‘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意在包容万象,接纳各色各异的人,无论外界是否评判她/他为疯子。在百川医院,大家都是普通人。 而傅回舟现在就在这家接纳‘异类’的医院里。 “所以我没有工作,我一直住在百川医院里?”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住院的?”傅回舟的头更痛了,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压着她的脑袋? “你觉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住院的呢?”海云边反问。 滴答,滴答。 “是……我第一次来找你的时候?” 海云边笑而不答。 滴答,滴答。 “难道比那更早?” 鸡皮疙瘩爬上了傅回舟的手臂,惊惧附到她的脖颈。 第13章 滴答,滴答。 “可是我根本不记得啊!”傅回舟失声叫出来。 海云边的唇角直直的抬起来,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她本人没有丝毫笑意,只是嘴角肌肉被拉着往上。 她人形傀儡的模样让傅回舟心中警铃大作。 接下来,海云边的嘴巴一张一合:“你确定,你的记忆都是对的吗?” 滴答,滴答。 钟表的走动声在仅有傅回舟逐渐粗重的呼吸声中变得响亮。 海云边的办公室是没有时钟的!傅回舟抬头看着海云边身后墙上的那只圆形时钟,终于在这时候找到了自从醒来之后就一直觉得奇怪的原因。 海云边的办公室没有时钟,那这里是哪里? 傅回舟闭上眼睛,重新睁开的时候,眼前仍然是海云边,仍然是在她的办公室里。 海云边穿着白大褂,戴着厚重的黑框眼镜,坐在傅回舟面前微笑:“你醒了?” “你……” 傅回舟重新看向刚才悬挂时钟的地方。 现在的墙面空空荡荡的,脖子上那股一直被压着的重力感也不见踪影。傅回舟拿起手机,没有找到刚才的通话记录。 她重新打开微信,找到倪忍冬的电话拨出去。 倪忍冬没有接电话。 她不会接电话了。挂断电话时,傅回舟望着满屏只有自己发送出去,但是从来没有接收到回应的对话框,无可奈何地,又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 没有倪忍冬。 没有工作。 无论刚才是傅回舟的梦境还是某些奇怪的启示,现在能够明确的,是傅回舟的工作是假的,是她臆想出来的。 放下手机,傅回舟抬起头来。 海云边戴着黑框眼镜,是傅回舟熟悉的黑框眼镜。可是刚才那个没有戴眼镜的,疲惫的她,傅回舟又是什么时候看见的呢? 傅回舟语速很慢很慢,问:“我第一次见你……到底是什么时候?” 第16章 手与口红 六年前,圣诞节。 “这不是风眠!不是风眠!”满身是血的傅回舟抱着满身是血的杜风眠。 杜风眠的身体沉甸甸的,还残存着生的温热。傅回舟抱着她,勒得紧紧的,如果杜风眠还活着,一定会费力地大笑,嗔她:“有病呀,勒死我啦。” 可是杜风眠没有。 她任由傅回舟将自己拥抱在怀里,无论以什么样的姿势,她都没有任何意见,也不会再发表任何意见。 有穿白大褂的人涌上来,他们要从傅回舟怀里夺走杜风眠。 那怎么可以呢?傅回舟像被激怒的母狼,抱着自己的小狼不断退缩,不断躲藏。当人靠近的时候,傅回舟甚至不惜死死咬住那人的手。 最后一剂镇静剂,‘母狼’松开了自己的‘小崽’。 她第一次见到海云边的时候,也是镇静剂的作用刚结束的时候。 “……六年前……” 凉意从傅回舟的心底蔓延,薄荷糖的凉也敌不过这份逐渐遍布全身的冰冻感。 她当先想到的问题不是别的,而是暮风。 “暮风她……可是我和暮风,我们是……”我们是三年前认识的啊。 实在不敢说出这句话,更不敢询问。 尽管傅回舟认为暮风的长相和她记忆中有出入,但暮风的其他部分和她记忆里基本是一样的。傅回舟爱她的可爱,爱她的活泼,也爱她的体贴入微。 不等海云边回答,傅回舟就站起来,失魂落魄地说:“我,我想回去找暮风。” 海云边没有拦她。 三零四病房。 恐惧与慌乱促使傅回舟破门而入,暮风坐在她的病床上,傅回舟猛然推门的巨大动静和狼狈的样子让暮风心头一跳:“怎么了?” 是,那是暮风。 站在病房门口的傅回舟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她的五官和自己记忆里的不一样。记忆中暮风的五官更加稚嫩可爱一些,眼前的暮风五官更加温柔一些,但是那是暮风。她神情中的担忧,眉宇间的紧张,都是傅回舟熟悉的样子。 傅回舟知道暮风紧张的时候嘴角会绷直,现在暮风也是这么做的。这一切都是傅回舟所熟悉的。 那么她就确凿无疑,是真的暮风。 傅回舟往暮风的方向走。她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身体不像是自己的身体,腿也不像是自己的腿,往前迈步时都靠着上半身的力量把自己往前推。 暮风站到地上,伸手去扶傅回舟。 傅回舟拽住她的胳膊,拉她到自己的怀里。 “怎么了……”暮风声音小小的,似乎怕吓到傅回舟。 傅回舟的嘴刚要张开,眼泪先跑出来。她合上嘴,使劲把眼泪往肚子里咽。喉头推拒她,要她有情绪尽管表达。傅回舟的意愿和喉咙僵持不下,最终涌起酸涩,引得太阳穴跟着一起发愁。 暮风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的,柔软的,“你没事儿吧?” 长舒一口气,傅回舟和喉头各退一步,在傅回舟张口时,眼泪蹦出一滴来,声带哽咽:“你是……真的吗?” “你在说什么胡话呀,我当然是真的啦。”暮风的语调天真,但又好温柔,春风融化寒冰似的。 傅回舟的心在暮风的安慰下渐渐平静下来,刚才那股潮水般的哽咽也慢慢褪去,还她一个安宁。 暮风察觉到拥住自己的人呼吸平稳了,这才追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你知道了什么?” “我,我知道了。”傅回舟把头埋入暮风的肩窝里,闷闷的出声,“我知道我这几年一直都在医院里,我根本没有上班。” “啊……”暮风发出无意义的喟叹。 “可是我不明白。”傅回舟用额头蹭了蹭暮风的肩,“既然我这几年都在医院,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暮风伸出一只手按在傅回舟的肩头。她往后退一步,在两人之间留出一定的距离。 突如其来的距离带来不近不远的一道缝隙,傅回舟的心再度悬到嗓子眼。有什么念头从她的脑海里一下子划过去了,她想要抓住,可是手伸到半空,不仅没有抓住想法,也没有抓住往后退的暮风。 在傅回舟发问之前,暮风先在床边坐下了,还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示意傅回舟也来坐。她问:“你觉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傅回舟顺从地坐下同时,听出暮风的言外之意。当然,也不怪暮风有这一番‘言外之意’,毕竟傅回舟从前的认知基本都有错误,有此一问也很正常。 因而傅回舟老实的回答:“我路过你的大学,你不小心撞到了我。就是这么认识的。” 暮风的表情没有给傅回舟任何的反馈,她淡淡地说:“竟然是这样啊。” “我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有偏差,当然有偏差。六年前就住院的人不可能在三年前被一个还在读大学的女生在大学校门口撞到。 “我们就是在这家医院认识的。”暮风的嘴巴一张一合,起先的话傅回舟听的很清晰,可是慢慢不知怎么了,傅回舟只能看见暮风的嘴巴在动,声音却不见了。 “什么?”傅回舟吃力地读着暮风的唇语,“你在说什么?” 暮风深吸一口气,用最大的声音几乎是咆哮出声:“我在说——” ‘滋——’ 暮风后面的话变成刺耳尖锐的杂音,从傅回舟的耳里扎进她的脑子里。 任何人在这时候都会选择捂住耳朵,傅回舟也不例外。 可杂音的穿透性极强,它刺破傅回舟的手掌,直接越入她的脑海。 “阿舟,阿舟。” 傅回舟的身体被拉扯,前后晃动。 “阿舟,你的耳朵流血了!” 杂音突兀的开始,在此刻突兀的停止了。 一道粘稠的液体顺着脸颊的弧度往下滑动。傅回舟放下手,手上满是鲜血。 “我去叫医生!”暮风按动病房墙上的呼叫铃。 “这不是风眠——”傅回舟盯着自己双手上的鲜血。 “没事,没事阿舟。”暮风的声音离得很远又很近。 “求求你们救救她,她还没有死——”傅回舟的双手颤抖着,杂音不在了,可是傅回舟的脑海还是很吵,吵得她头痛。 “我帮你擦干净!” 手上多出一张白色的餐巾纸,暮风的手纤细,修长,她拿着餐巾纸擦拭傅回舟手掌上的鲜血,明晃晃的刺眼的白色的手。 傅回舟想起来了。 医生来得很快,傅回舟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暮风她想起来的事情就被带去做检查。 等到再次回来时,外面的天已经墨黑。 三零四病房仍然亮着灯,暮风在等她。 “你怎么样?” “没事了。医生说没事。”傅回舟匆匆将自己的身体情况一语带过,她迫不及待的要和暮风分享她重新修正的记忆,“我想起来了,暮风,我想起来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了!” 第14章 “嗯?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三年前,百川医院。 那也是一个冬天。傅回舟百无聊赖地在医院的走廊上散步,暮风穿着一身黑风衣行色匆匆地拿着一个医药箱走向她。傅回舟被她慌忙的样子吸引,顺着她的目光回头去看,结果两人相撞,暮风拿着医药箱找不到平衡,一下子摔倒在地。 不等傅回舟确认自己和对方有没有人受伤,暮风先对着她身后的人喊:“我帮你擦干净!” 她们身后的人是一个病人,穿着一件蓝白竖条纹的病号服和她们一样坐在地上,周围有一滩难以言明的红色液体。 傅回舟皱起眉来,在接受了暮风一系列的关心后眼睁睁地看着暮风去帮那个病人擦拭伤口,涂抹碘伏。 “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傅回舟言之凿凿,“你刚才说‘我帮你擦干净’的时候我一下子想起来了,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 暮风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神情。她不欣喜,也不恍然,只是平和:“哦,原来我们是这么认识的。” “对,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傅回舟想起了过往,心里终于舒畅一些。她顺势抚上暮风胸前的那条莫比乌斯环项链,“这条项链,是我们确认关系那天我送给你的。” 暮风垂下眼,和她一起看着这条项链。 傅回舟的目光顺着她的项链往上看,暮风今天涂了浅色的口红,在病房白炽灯的光下泛着淡淡水光,看起来十足诱人。 可是——“你记得戴我送你的项链,倒不记得涂我帮你选的口红?” “什么?” 得到对方一个疑惑的目光后,傅回舟意识到自己因为回忆起过往有些过度兴奋了。她缓了一缓,说:“前几天你不是问我选哪个口红色号好吗?我记得我给你选的那个颜色,有点浓。” “哦,哦。”暮风下意识地摸一摸自己的嘴唇,后知后觉的叹了一口气,“你说这个。还没到呢。” “也不是什么大事。”傅回舟的心情极好,用额头轻轻贴一贴暮风的额头。 第17章 叮叮当 对于自己从前记忆有误这件事,傅回舟本人接受的甚至比海云边和暮风这两个原本就知情的人还要快。 海云边还会时不时隐晦的旁敲侧击,确认傅回舟是否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但她每次都得到傅回舟肯定的答复:“我是六年前因为目睹女朋友的死亡,所以被送到医院治疗的。这六年我一直都在这里,你是我的主治医师,暮风是我的女朋友,她在这家医院工作。” 海云边对此不置可否。 傅回舟从海云边的办公室走出来,暮风从三零二病房低着头,嘟嘟哝哝地也走出来。 一见她,傅回舟忍不住笑:“怎么嘟嘟哝哝的?” 暮风还没有抬头就先叹气,说起抱怨,倒更像是在对傅回舟撒娇:“三零二那个病房的病人也太麻烦了,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的,当我是他妈啊?” 傅回舟被她的阴阳怪气逗笑:“怎么就当上别人妈了。不气,不气哦。” “哎呀,能不气嘛。”暮风见四下无人,悄悄跺脚,一派天真娇俏,“早知道我就不当这个什么护士了,真是麻烦死了。” 傅回舟脸上的笑容在暮风这句话落下后僵了一下。 暮风有点儿奇怪。 傅回舟不知道暮风的奇怪是来源于自己的‘精神问题’还是暮风今天真的被病人气到。 因此她没有先提出疑问,只是继续安抚说:“我们宝贝今天真的是好可怜,一会儿我们一起吃顿好的休息一下好不好?” “好啊!”暮风扬起脸,向傅回舟粲然一笑。 傅回舟又愣了一下,“你的口红到了?” “对哦。”暮风抿了抿嘴唇,“你给我选的那个色号,好看吧?” “好看啊。”傅回舟的心猛地跳了两下,“很适合你欸。” “我也觉得~我好喜欢~”暮风踮起脚尖,笑嘻嘻地伸手搂住傅回舟的脖颈,每一个上扬的尾音都展现出她的快乐。 傅回舟的后背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她如一块铁板,任由暮风藤蔓般缠绕上她的身体。 暮风的嘴唇浓郁的红,说话时唇瓣张合,露出雪白的牙齿,是真正的‘唇红齿白’。 又来了。 红色,覆盖住雪白牙齿的红色。 傅回舟浑身颤栗,但暮风仍然不觉,附在傅回舟身上和她商量一会儿要吃什么。 “等一下。”傅回舟终于忍不住推开她。 “怎么了?”暮风的脚跟落回地面,眨眼时有一股不自知的天真无邪。 傅回舟的手脚无处安放,丢一句:“我有东西忘在海医生的办公室里了,我去拿一下。” 暮风的视线却顺着她的胳膊落到她的手腕上,刚才的甜腻消失不见,以尖锐取而代之:“什么东西?是杜风眠送你的手镯吗?傅回舟,你根本没有戴那个手镯的,你又忘了!你现在的女朋友——” “我没有忘记,我知道,我知道!”傅回舟连忙赌咒发誓,“我最爱的人是你,是暮风,我知道,我女朋友是你。” “阿舟,你在和谁说话?” 走廊尽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傅回舟盯着眼前的暮风,眼睛不敢眨,呼吸停滞。而暮风却还没有察觉似的,盯着她逐渐放大的瞳孔和浮现出的惊恐神情,眉毛一拧,眼圈一红:“你怎么这个表情!承认一句我是你的女朋友很难?让你这么不愿意吗!” “不、不是……” “阿舟,谁呀?”走廊尽头的那道声音越来越近了。 “那你为什么这个表情!”暮风一跺脚,恨恨道。 傅回舟的脖颈如同被打了钢钉,一下都动不了。她的手,她的脚,她的身体全部服从于恐惧,只有嘴唇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你……你听不到吗……” “听到什么呀!” “听到什么?” 两种语气,一个娇纵,一个疑惑,却用同样的声音不约而同的传入傅回舟的耳朵里。 暮风,那是暮风。 从走廊尽头传出来的那道声音,也是暮风的。 “不……不……”傅回舟被钉在原地,跑也跑不掉,分辨也分辨不清。 她的喉咙被这两道一模一样的声音扼住,从缝隙中挤出话来:“我,我犯病了,叫,叫海医生。快。快呀。” 两个暮风同时变了脸色,再度不约而同地朝着海云边的办公室方向跑。 后背上的冷汗黏住了傅回舟的衣服,紧张无措的拥住她的后背,这过分亲密的距离实在令傅回舟浑身难受。 两个暮风跑走了,可是只有一道脚步声。 傅回舟在原地慢慢蹲下,双手环抱住小腿,脸埋进膝盖里。 这次又是什么?是梦,还是惊恐发作?又或者是真实的事情? 荒诞,太荒诞了。 等一下来的人会是海云边吗?会是几个海云边呢?如果等一下出现了两个海云边,她又要如何区分? 傅回舟的太阳穴猛烈地敲击着她,头痛让她快要失去理智和意识。 脚步声再度响起了,两道。 “发生什么事情了?” 是海云边温柔又焦急的问话。 傅回舟一只手按着一边太阳穴,另一只手伸出去,稳稳落到海云边的膝头。她转过身来,脑袋直直的撞进海云边的腿上,“头疼……海医生……你身边,有几个暮风?” “几个暮风?”海云边疑惑的看一看左右,“一个啊,只有一个暮风。” “是、是吗……”那另外一个‘暮风’等一下会不会带着另外一个‘海云边’来。头痛已经让傅回舟问不出第二句话。 傅回舟身体一晃,上半身顺着海云边的膝盖滑进她的怀里。在逼仄黑暗的空间里,傅回舟拉住海云边白大褂的一角,“镇、静剂,止疼药……头痛,我看到两个暮风。” “你看到两个暮风?什么意思?” 一直站在海云边身后的暮风开口时几乎破音。可是傅回舟没有能够回答暮风的问题,她留下那句让人费解的话之后就昏了过去。 海云边找来护士抱起傅回舟送回病房,然后回过头对暮风说:“一会儿等她醒了再问吧。照清呢?” 暮风收起错愕的神情,正色说:“她在档案室里看资料。你要找她吗?我去帮你喊她?” “好。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傅来过来的时候,所以最好让她一直在这里。”海云边抿出一个微笑来,“麻烦你了。” “废话呢。”暮风一耸肩,“那我先过去。” “好。傅回舟这边我陪着她,免得她一会儿醒了看见你,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还是白色。 傅回舟习惯地坐在地上闭着眼睛,杜风眠快乐的声音在她的耳畔时近时远的回荡:“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我们滑雪多快乐,我们坐在雪橇上~嘿!” “阿舟!你看看我!”杜风眠的脚步近了,她的气息喷在傅回舟的脸上,可是傅回舟没有睁开眼睛。 第15章 “欸——怎么不看我呀。”脸颊有些痛,傅回舟知道是杜风眠捏住了自己的脸。 很快疼痛的感觉消失,杜风眠的声音再一次时远时近:“那马儿瘦又老,它的命运多灾难,把雪橇撞进泥塘里,害的我们遭了殃~” 她无忧无虑,她快活恣意,她脚步轻快在白色地板上踩出和她的歌声一样动听的节奏:“大地白雪闪银光,鲜血污渍附着上,带走心爱的姑娘,留你一人把歌唱~此后迷宫白雾起,可并不为爱伤,快点拍散白雾找出口,就飞奔向前方~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 ‘什么意思……’ 这简直是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提示,傅回舟不是傻子,听得明白。可她不明白的是杜风眠提示里的含义。 傅回舟睁开眼睛,杜风眠还穿着那一身衣服,厚厚的围巾围在她的脖子上,栗色的长发放在围巾外面,顺滑的,漂亮的。 “呀,终于看我了!”杜风眠一蹦一跳的跑过来,小兔子似的蹲到傅回舟的身前,“怎么舍得睁眼看我了?” 傅回舟没有忍住笑:“你在唱什么?” “唱歌呀,马上就要圣诞节了。”杜风眠的睫毛长长的上翘,垂下眼的时候就有一种别样的乖巧。可她扮演乖巧没有办法扮演太久,眼皮抬起来,露出来的眼神灵动又淘气,揭穿她并非刻意的伪装,“你的圣诞节礼物我已经准备好咯,你要不要猜一猜是什么?” “啊……”傅回舟从嗓子眼里挤出这一声来,“我……”我知道。 那个手镯不知道去哪里了。 “你知道?”杜风眠斜眼睨她,“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你已经送过了。 “不是哦,不是它哦。”杜风眠好像能读心,用指尖敲一敲她的手腕,“是别的。” 什么? “是你应该去面对的现实哟。” 傅回舟冲口而出:“你让我接受你的死。” 杜风眠笑嘻嘻地站起来,在傅回舟三步远重新又唱又跳,她脚上长筒靴的黑色掩盖了那场车祸溅到上面的血。黑色真的很掩盖许多颜色。可傅回舟无暇顾及。 “我接受了,我知道你已经死了。”傅回舟猛地站起来,踉跄了一下。她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形,“宝贝,我知道你死了。我有新的女朋友了,你知道的呀,我是爱她的。” “好坏哦。”歌声停下来,杜风眠娇滴滴的说,“在从前的爱人面前说自己爱上了别的女人,好狠的心。”杜风眠说着,捂住心口,垂下眼皮,但论起伤心,更是做作的撒娇。 傅回舟上前一步又停下脚步。 杜风眠的手松开了,对傅回舟笑着摇头:“不是哦,宝贝,你去想一想吧,我要说的可不是这样的事实。” “那是什么!” 杜风眠没有回答她。 黑色吞噬傅回舟之前,杜风眠只是在唱歌,一遍又一遍。 “大地白雪闪银光,鲜血污渍附着上,带走心爱的姑娘,留你一人把歌唱~此后迷宫白雾起,可并不为爱伤,快点拍散白雾找出口,就飞奔向前方~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 第18章 没有去 “你醒了?” 白大褂,黑框眼镜,是海云边。 傅回舟点点头,没有能发出声音来。 “感觉怎么样?需要点什么吗?” “……不。”喉头干涩,傅回舟费力地发出第一声,咳嗽紧随其后,直到呛出两滴眼泪后才停下。 海云边在她咳嗽的第二声就慢慢地摇高她的病床让她坐起来,再轻抚她的后背为她顺气。等到她平稳了,海云边才接着问:“你现在觉得有什么想要和我说的吗?” “我……”好像是有什么事情。 大脑一片空白,回忆了很久,傅回舟才说:“我看到两个暮风。” 傅回舟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海云边。 海云边听完之后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 “我认为是我犯病。”傅回舟的双手平摊,放在病床的被子上,“我记得,我的诊断上面有精神分裂问号。我想应该是我精神分裂发作了之类的。有一个‘暮风’应该是我的幻觉。” 海云边点头,向她再次确认:“只有一个暮风来找我。” “是涂口红的,还是没有涂口红的?” “没有涂口红的。” 那就是后面来的那个暮风。 傅回舟揉了揉太阳穴,不用海云边问,自己把她和暮风的事情详细的说给海云边听,“……我那天有点兴奋,所以没有太留意。现在想起来,我问暮风口红的事情时,她愣了一下。” 海云边没有接话,静静的听着傅回舟继续说:“还有就是,这个……我想象出来的暮风,和真正的暮风其实挺不一样的。我前段时间就觉得她不太对劲,我记得我和您说过,以前暮风在我心里是比较独立的,可是前段时间开始,她突然变得很依赖我……” 难怪总觉得暮风怪怪的。 原来今天看到的那个暮风一直是她幻想出来的。 没有选口红色号的事情,也没有对病人的满腹牢骚。 之前为了找和暮风合照时发现不见的照片和聊天记录说不定也是自己删掉的,如果留着的话肯定会发现聊天记录对不上号。或者压根儿也就没有过这些聊天记录。 那么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她为什么会出现——现在又是真实的吗? 傅回舟被自己灵光一闪入脑海的问题吓出一个激灵。 “你想到了什么吗?”海云边没有错过她突然的发抖。 傅回舟收回看着海云边的视线,在病房内扫了一圈:她的房间是单人病房,除了病床之外还配有皮质沙发和圆弧形的玻璃茶几,角落里有一台小小的冰箱正在运作。说它是病房,分明和记忆中更熟悉的‘公司休息室’如出一辙,只是比休息室多了厕所,病房凹进来一块,和记忆中又有差池,有一种异样的违和。 傅回舟垂下眼皮来,让自己盯着眼前的一小片雪白被子,“现在……是真的吗?” 海云边没有立刻给她明确的答复。 记忆的错乱,空间的混乱,病情的扰乱……这些都让傅回舟没有办法信任自己的判断和经验。 傅回舟的掌心覆着一层浅浅的汗,“我怎么能够判断现在是真实的?你是真的海医生,而不是存在于我的梦境,或者说是我惊恐发作时看到的东西。” 海云边用手推了推眼镜,她看着傅回舟很快就有了一个办法:“不如这样。我们定一个暗号,这样我们就可以用暗号来确认,至少你现在所在的这个空间是你曾经长时间待过的。” 傅回舟的手下意识地伸向她的病号服口袋。她摸出烟来,但又想到病房里禁烟,因此只是把烟放在手里,没有抽。 海云边等了她一会儿,才听到她的答复:“可以。” 傅回舟与海云边约定好暗号,海云边又询问她还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得到傅回舟否定的答案后海云边便准备离开。 离开前,海云边问:“你之前遇到一些比较超出你常理认知的事情会惊恐发作,你曾经告诉过我你进到过一个纯白色的地方,这一回你也去了吗?” 傅回舟歪歪头,“没有。” 她又回忆了一下:“这回没有去欸,我就是睡了一觉,醒了就看见你了。” “哦,好。”海云边温和地笑着,“我只是随口问问。” “如果去了,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海云边离开了,病房里只剩下傅回舟一个人。 纵然病房里暖气打的很足,傅回舟仍然披上一件外套。她在窗前站定,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雪。 不知道是不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圣诞下的雪。 傅回舟很快否定自己的念头:老天爷大概没有这样的巧思。 楼下有一个小孩子,穿着一件厚厚的黑色羽绒服,脚上穿着拖鞋。他从大楼里跑出去,叫着‘下雪啦,下雪啦’,兴奋的全世界都能听见。 雪下的越来越大,在地上积起薄薄的一层,那小男孩奔到楼前的空地,不管不顾往地上一躺,竟然在雪地里打滚。 “太好啦,下雪啦!下的大一点,再大一点吧!”那小男孩的祈愿全世界都能听见,却没有吸引来老天爷,倒是把护士喊了过来。 跑出来的小护士头上戴着的护士帽从顶上看像是一个胖嘟嘟的馄饨……傅回舟摸了摸肚子,看了一眼时间,该吃午饭了。 傅回舟丢下那个跑出来的小男孩,准备去食堂吃饭。小男孩的声音还在响:“我不回去,我要玩雪!我还要唱歌!” 他真的唱起来:“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 傅回舟放在门把手上的手停顿了一下。好熟悉的歌……是圣诞节的歌,但是好像最近在哪里听到过? 是在哪里呢? 第16章 傅回舟努力调动着记忆,但是一无所获。 她叹了一口气,算了,先吃饭吧,吃饱饭比什么都重要。 第19章 似曾相识 午饭还是在食堂解决。 傅回舟用勺子舀起炖蛋,吃到一嘴咸味的时候又想起倪忍冬的评价:这炖蛋里还夹了馅儿呢。 她无声地笑起来,可是身边不会再有倪忍冬询问她笑什么。 直到现在,傅回舟也不知道‘倪忍冬’这个人到底是真实存在过的,还是完全出于她的想象。 傅回舟用过咸的炖蛋拌了米饭中和味道。 她对饭菜的口味从来都不挑剔,有什么吃什么,哪怕过咸她也能全部吃光,只是吃完后免不了要多喝很多很多水来冲淡。 一盘饭菜被傅回舟吃得干干净净,她收起托盘放到食堂阿姨规定好的地方,准备回病房去。 在走廊上,她重新遇见暮风。 乌黑的长发及腰,柔顺的披散着。暮风今天穿着藏蓝色的长裙,外面罩着黑色的长款羽绒服盖到小腿,兼顾漂亮和保暖两项。当然,漂亮的前提是不去看她脚上那双黑色的大厚棉鞋。 不过傅回舟现在对暮风有天然的滤镜:她穿大黑棉鞋也是漂亮的黑棉鞋,和其他人那种脏兮兮的乡土棉鞋截然不同。 视线从大棉鞋上重新落到暮风的脸上,她无妆无暇,嘴唇是正常的红润,没有口红。 傅回舟卸下一口气,主动走上前向她解释:“我上午的时候……” “没关系。”暮风迎着她也走上前,和她贴的很近,“我知道。”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傅回舟微微低下头,额头贴住她的额头。 暮风没有动,任由她的额头贴着自己:“我一开始看到你自言自语倒是没有觉得什么,后来你害怕,我确实吓到了一下。” 傅回舟垂下的手去握住暮风的指尖,小心翼翼的说:“……你会生我的气吗?” 暮风的指尖滑过傅回舟牵上来的手,顺着她的胳膊往上游走,停留在她的肩头。“不会啊。你生病了啊,这种事情有什么可生气的。” 傅回舟的肩头发紧,是暮风的手握住了她。 她低下头来,脸颊埋进暮风的肩窝:“怎么办呀暮风,我会不会再也好不了?” 暮风给出很肯定的答案,说傅回舟一定会好起来,她对傅回舟有信心,对海医生也有信心。 傅回舟鼻尖一酸,拥住暮风的腰,把她搂在怀里。她想说谢谢,想告诉暮风这样的肯定对现在的她来说很重要。可话到嘴边又羞于表达。 字句在舌尖绕了一圈,最后傅回舟问:“圣诞节……还有三天就到了,你想怎么过?” 哪还有怎么过?暮风在傅回舟怀里,说得很乖。她说她只希望傅回舟能过一个平安的圣诞节,仅此而已。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会好好配合治疗,早点好起来,不会让我的女朋友没有办法开心的过圣诞节和纪念日。” 暮风后退一步,对她摇头:“你错了,阿舟。我最大的心愿是你健康平安,只要你能健康平安,我就会开心。” 说完这句话,暮风犹嫌不够,添一句:“你不需要特意为我做什么,快点好起来就好了。” “我一定努力。” “你一定要努力看到……” “什么?” “你一定要努力看到……”有气无力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傅回舟直起身体,四下除了她和暮风之外没有第二个人。 “怎么了?”暮风拉住傅回舟的衣袖。 傅回舟摇摇头,“没事。” 下午再次见到海云边时,傅回舟毫无保留地说了这段插曲。 “你有什么感觉呢?” “我没什么感觉。”傅回舟把左腿翘到右腿上,见面次数太多,古怪的事情出现的太多,傅回舟都已经麻木了。她把自己窝进椅背里,右手手臂搭在海云边的办公桌面上,“我当下就知道应该是又犯病了,但是我怕暮风知道担心,就说没事。” “你现在好像很清楚你的状态,你知道你自己犯病的样子。” “是啊。” “你接受的很快。” 傅回舟听出这是一句带有赞美性质的话,因此笑了一下:“我答应暮风,我要尽快好起来。不是都说‘接受’是治疗的第一步吗?” “是的。”海云边推了推眼镜框,“只有你本人接受了状况,我们才可以继续往下进行,我也可以和你商量我们接下来的治疗方向。” 傅回舟挺起腰杆儿,坐直了,“我们接下来的治疗方向?” “是的。一般来说对于精神分裂的治疗分为药物,心理干预和运动三方面结合。药物和运动的部分你已经在做了,我主要想和你聊的是心理的部分。” 从前的记忆傅回舟大多数都丢失了,海云边希望能够帮她慢慢找回来,这样曾经做过的一些心理疏导或许可以产生一定的用处,而且傅回舟在重新回顾过往时可能会有新的感受,那些从前被她遗忘的部分可能再次想起时也会填补上过去遗漏的细节。 傅回舟对此并没有异议。 另外对于杜风眠的死,傅回舟说这是她住院的原因,海云边承认了杜风眠的意外给傅回舟带来了很大的影响,傅回舟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也源自于此。 不过,海云边说不过,她觉得似乎不止是这件事给傅回舟带来了影响。 “……我不知道。”傅回舟眨巴眨巴眼,手指点一点办公桌面,“但是我活了三十五年,总有别的事情对我来说影响重大吧。” 海云边翻看着手上的病历本,说:“是,人这一生,会发生许许多多的事情。” 傅回舟耸耸肩,“其实我没有觉得我在否认杜风眠的死。你看,我都能这么轻易说出她死了的事实。而且我有新的女朋友……我和她……很相爱……” 说着说着,傅回舟的话渐渐停下来。海云边抬头时,傅回舟两眼怔怔盯着她的方向失焦发直,身体僵住了。 “回舟?”海云边试探着喊她。 “……嗯,在呢。”傅回舟眨一下眼睛,重新把注意力放到海云边的身上,“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说那句话的时候觉得好熟悉。好像在哪里说过。” “在哪里呢?” “没想起来……但我觉得我肯定是在哪里说过的。” 海云边在傅回舟的病历上写下几行字,最后抬起头对傅回舟说:“没关系,慢慢想。你现在记忆出现一些混乱的情况也是正常的,慢慢来,我们一点一点整理。” “好。” 第20章 红色 楼道。 不是公司的楼道,是医院的楼道。 尼古丁被红色的火焰燃烧,傅回舟深深吸一口,绕在香烟边沿的红色火焰往傅回舟指边跃近一大步。 她听到尼古丁和卷着它的纸燃烧的声音。 “你一定要努力看到……” 又来了。 傅回舟垂下眼,红色的烟圈又往后跃了一截。 “你一定要努力看到……” 白色的烟雾和傅回舟的话一起从她口中送出来:“你说啊。” 声音戛然而止。 傅回舟不耐烦地说:“我一定要努力看到什么,你说啊。别装神弄鬼的。” 楼道里静悄悄的,只有傅回舟自己的话在回荡。 她抽完了烟,那个声音也没有再次出现。 碾灭烟头,傅回舟推开楼道的安全门。 红色,铺天盖地的红色水流席卷而来,猛兽般的扑向傅回舟。 她躲避不及,红色水流自上而下把她撞倒吞没。 水流涌进傅回舟的耳道,闯入傅回舟的鼻腔,夺走傅回舟的呼吸。 傅回舟不会游泳,手脚并用在水里乱划。 湍急的红水不给她任何求生的机会,卷着她撞到医院的走廊上。 “这个礼物你喜欢吗?” 男人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 傅回舟努力睁开眼睛,忍受着眼睛被水浸泡的酸胀,她看见一只男人的手。 男人的手上拿着一个大红色的行李箱,另一只手则看不清在哪里,不知道他在询问谁。对面也没有应答,傅回舟只看见那男人带着些许兴奋和隐秘紧张的脸。 他是谁? 漩涡不给傅回舟多想的机会,卷起她,把她的身体拉入深渊。她顾不上再去看那男人,尝试着在漩涡里缩起身体,以减少不时撞击到墙壁给她带来的疼痛。 小姑娘。 傅回舟在尝试缩起身体的同时看见了她。 穿着背带裙的小姑娘背对着傅回舟弯着腰在医院走廊上做什么,完全没有察觉身后涌来的危险。 傅回舟向她伸手,“快……” ‘跑’字还没有出口,红水已经呛进傅回舟咽喉,猛烈咳嗽的同时傅回舟眼睁睁地看着红水伸出犹如八爪鱼那么多的触手缠绕住小姑娘,淹没小姑娘。 第17章 可是小姑娘丝毫没有被红水影响,她仍然弯着腰,低下头。 傅回舟从她的身边被水流裹挟而过,她看见她弯着腰在往后看什么。她有一头蓬松微卷的头发,米黄色的裙子上印着棕色小熊。 傅回舟伸出的手没能抓到小姑娘,连她的裙角都没能碰到。 周围传来嘈杂的声音,麻将碰撞,□□撞击,笑声,哭声,尖叫……好多好多的声音,好多好多的人在说话。 这些声音扎进傅回舟的耳朵里,令她本来就窒息的感官更加痛苦。 傅回舟捂着耳朵,红水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去了,留下她一个人蜷缩在不知何处的冰凉瓷砖地板上。 “阿舟,睁开眼。” 杜风眠。 杜风眠又来了。 傅回舟闭着眼睛捂着耳朵,不去听杜风眠从她脑子里发出的声音。 “阿舟,睁眼。” 杜风眠用傅回舟从来没有听过的严肃声音命令她。 傅回舟仍然不理会她,翻了个身,傅回舟用额头贴住冰凉的地面,整个人蜷缩起来,以决绝的姿态禁止自己和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对方任何继续观看莫名其妙片段式场景的机会。 “阿舟!” 傅回舟从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咆哮:“——不!” “阿舟!你要看的东西,我给你看了!”杜风眠焦急的话在傅回舟的大脑里回荡,“你快睁眼!你快看啊!” “不!我不要看!”傅回舟头痛欲裂,她用额头顶着地板,几乎要把额头嵌进地板里。 “阿舟!傅回舟!” “不要!我不要看!你给我的东西我不要看!”傅回舟的额头渗出红色的鲜血,缓缓地流进地板的缝隙里,“不要给我看!走开!你走开!” “是你自己要看的!” “我没有要看!” 傅回舟尖叫起来:“你走!你走啊!我不要看那些东西!我看不懂!我不明白!那是什么!走开走开走开走开走开!!!!” “阿舟,你怎么了?” “疯子疯子疯子疯子疯子疯子!!!!!!!” “阿舟?醒醒!” “滚滚滚———!” “阿舟!我是暮风!” “啊——” 伴随着歇斯底里的尖叫,傅回舟睁开眼睛。 周围不是红色,是白色,白炽灯照亮一切,吞没一切的红色,留下傅回舟从来没有那么希望看到过的白色。 暮风站在傅回舟的床前,弯着腰,紧皱的眉头和绷紧的嘴唇都昭示着她的担忧和恐惧。 “阿舟,你做噩梦了吗?”暮风用手擦拭傅回舟的额头。 直到这时候傅回舟才发现自己喘得厉害,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真像从红水里捞起来的一样。 傅回舟看向暮风,抓紧暮风的胳膊,她想说什么,喉头还残留着被水呛到的疼痛让她在短时间内没有办法说出话来。 暮风摸着她的额头,哄孩子似的温柔:“没事,没事哦,不着急。” 傅回舟没有能在恢复声音的第一瞬间说出她要说的话。 她的嘴巴刚刚张开,眼泪就喷涌而出。 傅回舟从来没有哭的那么惨烈,惨烈到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像是在用全部力气流尽她身体里每一滴水份,她浑身都在发抖。 暮风把她抱在怀里,一言不发,只给她柔软的温度。 傅回舟知道自己被接纳,被暮风接纳,但这不能帮助她分毫,只能让她的眼泪比刚才的红水还要汹涌。 不知道哭了多久,暮风再次开口。 她压低声音后柔软的不像话:“我先给你涂药好不好?你的额头疼吗?” 眼泪慢慢止住了,傅回舟带着哽咽低低应答:“嗯。” 额头火烧似的疼,傅回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受的伤。刚才发生的一切又是她在做梦吗?那真的只是一个梦吗? 巨大的疲惫和灾后幸存让傅回舟失去全部的思考力气。她躺在床上,任由暮风拿来碘伏和棉签,冰凉贴上额头,带来更大疼痛的同时也带来一丝舒畅。 暮风为她处理好伤口,纱布贴住她的额头,暮风又帮她换病号服。 傅回舟实在没有力气,手脚摊开,任由暮风随意操控自己。 身上的黏腻□□爽取而代之,暮风拍了拍她的腰,“还是起来一下吧,我让护士来帮你把床单也换了。” “……明天吧。”我好累。 暮风抿了抿嘴唇,“还是换掉吧,都是汗,睡着也不舒服。”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的梦让傅回舟太累了,她整个人躺在床上有一种虚浮的轻盈,好不容易攒了一点力气坐起来,傅回舟下意识回头,白色的床单上有一抹艳丽的红—— 傅回舟惊叫起来,连人带被子从床上摔下去。即将和地面亲密接触之前,暮风伸出手,以整个人的力量接住了傅回舟。 傅回舟的手脚被被子裹住,动弹不得。暮风被她压在身下,胳膊肘撑在地上,以此支撑着自己没有完全被傅回舟压住。暮风微微仰起头,整张脸都因强忍疼痛而轻微扭曲。 病房大门在这时候被打开。 走进来一个女人,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扎着马尾辫,在隆冬穿着单薄的白色衬衫和深蓝色牛仔裤。 她走进来,蹲到两人面前,一言不发地开始帮傅回舟解开那束缚手脚的被子。她的动作也笨拙,手腕上一只银闪闪的百达翡丽手表在白炽灯下一直泛着银白色的光芒。 这让傅回舟劫后余生的舒心。 等到被子从傅回舟身上完全剥落,被她压在身下的暮风也终于得救。 傅回舟连忙拉起她,从头到脚从上到下询问她的情况。 暮风站起来之后先看了看那个女人,然后才回答傅回舟的关切:“没事没事,你没事就好。” 傅回舟还想对那女人表示感谢,女人已经微笑着向她们摆摆手离开了。 “……她是谁?”傅回舟望着她的背影。 暮风含糊地回答:“一个同事而已,我帮你换床单吧。这个时间了,估计护士也都累了。” “哦。”傅回舟收回视线,心里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第21章 是我杀的? 这一天天亮之后,傅回舟当然第一时间被听到消息的海云边喊去询问情况。 傅回舟一夜没睡,睡得那一觉又没有睡好,坐在海云边面前困的头疼。 但她没有忘记和海云边进行确认,她要求听到海云边告诉她她们之前订好的暗号,海云边如约回答出来,傅回舟一只手撑着脸颊,开始一点点回忆。 可还是忘记了很多事情。 傅回舟的转述里有大片自己也能察觉到的空白。海云边建议她吃点安眠药好好睡一觉,但傅回舟拒绝了。 她害怕做噩梦,不敢再睡觉。 半睁着眼睛,傅回舟强撑着说:“我在那个梦里看到一个小姑娘。” “嗯。” “她大概九岁?十岁?我看不出小姑娘的年纪。穿了条米黄色的吊带裙,白色的衬衣。” 海云边没有接话,等着她继续说。 “她在往后看什么。我不知道。” “那你觉得,这个小姑娘你认识吗?” “……不认识。” 傅回舟说完这句话,浑身力气都被抽走:“算了,给我开个药吧,受不了,我好难受。” “好。”海云边在电脑上打字。 傅回舟问:“我睡觉的时候,你能在边上陪我吗?” “可以。”海云边不假思索地答应。 “会耽误你做事吗?” 海云边打印出她开的药单,正色对傅回舟说:“我认为现在没有什么事比你的睡眠更重要。” “……谢谢。”傅回舟露出一个惨白的微笑。 回到三零四病房,傅回舟在海云边的注视下吃了药,沉沉睡去。 海云边坐在傅回舟的身边,遵守她们的约定,直到傅回舟醒来之前她都不会离开。 傅回舟真的累了。 安眠药的帮助下,她睡得昏天黑地,再次醒来已经天光大亮,雪落了满地。 海云边告诉她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平安夜已经到了。 “你一直在我身边吗?”傅回舟问。 海云边点头,向她露出的黑眼圈证明自己多言不假。 傅回舟腼腆地笑:“谢谢。我睡得很好,你也快回去休息吧。” 海云边应了一声,没有推脱。她跟傅回舟确认了身体情况和各方面的感觉,确定傅回舟现在没有大碍后说等她休息好,明天她们再把之前发生的事情梳理一下。 傅回舟送她到病房门口,看她离开。 海云边走了之后,傅回舟回头看看空荡荡的病房,她也推门出去了。 先在食堂转了一圈,午饭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食堂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傅回舟又转去便利店买了个面包。 结账的时候她看见苹果,想到今晚是平安夜,因此又买了一个准备送给暮风。 第18章 重新回到病房,傅回舟给暮风发了个消息,然后就开始吃面包。 很快一个面包吃完了,暮风还是没有回消息。傅回舟把苹果放到床头,玩了一会儿手机,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病房里满是金光。傅回舟眯着眼睛看向窗外,漫天的夕阳照出橙红色的云霞。 暮风没有回消息,苹果还在床头没有被动过。 傅回舟的心里涌起一股不安。 她抓起苹果和手机塞进病号服的口袋里,推门出去问护士站的护士:“看见暮风了吗?” 护士摇摇头:“没看见诶。” 傅回舟不停留,风风火火地往医生办公室的方向走。 可是——暮风在哪间办公室呢? 从口袋里重新掏出手机,傅回舟开始给暮风打电话。 没有人接。电话是通的,但是没有人接起。 那股不安越来越浓,傅回舟在第不知道多少次没有打通暮风电话后终于忍不住骂出声来:“妈的,接电话啊!” 但是对方仍然没有接起电话。 傅回舟把手机丢进口袋里,往前走的时候看见医院走廊尽头的窗前站着一个身材纤细高挑的女人。 这女人扎着马尾,穿一件黑色长款的风衣,双手插在口袋里,手腕上一只百达翡丽的表银光闪闪。 傅回舟认识她,她是那天晚上来帮自己的女人,暮风的同事。 傅回舟快步上前,“请问,你知不知道暮风去哪了?” 那女人回过头来,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两下,然后露出一个微笑:“你好。” “暮风,你看见暮风了吗?”傅回舟不理她的招呼,也难以保持客气。 那女人伸手指一指傅回舟身后的方向,“你为什么不去你病房的卫生间看看呢?这么多天你好像还从来没有去过你病房里的卫生间。” “啊?” 身体比脑子先动。 傅回舟反应过来时,脚已经大步迈向自己的病房方向。 身后有人追杀般,傅回舟越走越快,脑子却没有跟上来,也或者根本没有尝试着跟上来,由身体自己做主。 右手搭在三零四病房的卫生间门把手上,大脑终于找回主导权。傅回舟的动作停了下来。 这间建在病房内的卫生间有什么特别?它能有什么特别?不过就是一间卫生间而已啊。 心声如雷鼓,一下又一下敲击在傅回舟的耳膜上。她瑟缩一下,放在门把手上的手跟着身体一抖,‘咔哒’,门开了。 病房内的卫生间是小小一间,放不下很多东西,只囊括了最基础的洗漱需求:一个白瓷的洗手台,一个马桶,一道用米黄色塑料浴帘隔住的淋浴间。 当然,这个卫生间里还有一面镜子,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谁打碎了,傅回舟看不清自己的样子。 说实话,她也没有心思去看自己的样子了。 三零四病房卫生间的瓷砖地上躺着一个人。 傅回舟的呼吸被扼住了,傅回舟的力气被抽走了,傅回舟的魂魄被夺去了。 她呆呆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人,如墨的长发遮住这个人的面孔,但傅回舟似乎不需要去撩开头发确认她的身份。 因为这个人穿了一双厚底靴,黑色的;一件毛衣长裙,墨绿色的;胸前还有一条项链,银白色的,是莫比乌斯环的形状。 她比所有人都清楚这样的装扮是谁的,她比所有人都记得更清楚,这身衣服是暮风去傅回舟‘公司’找她时的穿着。 暮风……傅回舟的嘴唇嗫嚅,可是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她往前,但猛地在卫生间门口跪坐下来,膝盖砸到地板发出一道闷声。傅回舟顾不上疼,也没有察觉到疼,上身前倾,伸手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发抖。 她就这样用颤抖的手去一点一点拨开挡着那人脸的长发。 黑发顺着傅回舟的指缝滑落溜走,跑到那人的脑后去。傅回舟一点一点看清躺在地上的人的面目:面孔是精致的,睫毛很长,鼻子很挺,嘴唇小巧。傅回舟曾经用这样的陈词滥调含糊评价暮风。 现在这些陈词滥调也用到了躺在地上的人身上。现在除了这些陈词滥调以外,傅回舟还加了一句,‘双眼紧闭’。 傅回舟膝行到暮风的面前,她心里还有一线希望,她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 她捧起暮风的头,凑近她的脸,去看她的嘴唇。 没有——躺在地上的暮风,她的嘴唇上没有涂口红。 这不是傅回舟犯病时发现的那个暮风,这就是她的女朋友,她真实的女朋友。 “不……不……暮风,暮风你醒醒!” 傅回舟把暮风抱进怀里,一如六年前,她抱住被车撞到的杜风眠。 不过不同的是,六年前傅回舟能够感受到杜风眠的温度一点一滴地从她怀里消失,而现在的暮风自她碰到的第一刻起,就是浑身冰凉的。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傅回舟在心里问了一遍又一遍。 ‘是我杀了她吗?是我做的吗?’ 没有人回答。 第22章 平安夜 “你说,外国人又不会说中文,怎么知道平安夜和苹果的发音很像?难道国外喊平安夜也是平安夜?外国人总不能说中文吧?” 六年前的平安夜,杜风眠躺在傅回舟身边嘀嘀咕咕的发问。 傅回舟当时很困,那段时间她工作很忙,经常加班,还要抽空给杜风眠准备圣诞节的惊喜。她回到家时通常累的眼皮也睁不开。杜风眠心疼她,但总忍不住和她说话。 傅回舟半睁着眼睛,含糊地说:“可能吧,谁知道呢。” “不过平安夜总是圣诞节的开始了。有了平安夜才能有圣诞节。”杜风眠翻了个身,抱住傅回舟,“明天你总不会加班吧?你说好要给我过圣诞节的。” 傅回舟揉了揉眼睛,侧身去搂住杜风眠:“不会,明天说什么我都不加班了,一定陪你过圣诞。” 杜风眠高兴的亲一亲她的嘴,说:“那说好了,明天七点钟,老地方见。” —————— 门外传来脚步声,不急不徐,有两道。紧接着,病房门被推开,傅回舟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阿舟,你怎么坐在地上?” 空气在瞬间凝结成冰,傅回舟甚至听到结冰时发出的‘咔咔’声。 怀中的暮风冰冷僵硬,她胸前挂着的莫比乌斯环项链硌在傅回舟的毛衣上,提醒着傅回舟她已经逝去的事实。 可是如果死的人是暮风,那么站在自己身后说话的这个人,她是谁? 脖子僵直着,傅回舟一点一点转动上半身,如同老旧失修的机器,她听到骨骼发出的脆响。 黑色的长筒靴被深灰色的包臀毛衣长裙盖住,胸前有一点闪亮的莫比乌斯环在白炽灯的照耀下闪着银光,长长的头发垂下来,温柔又漂亮的暮风站在傅回舟的身后,一双眼无辜且茫然。 她是暮风,那么自己怀里的人,是谁? 眼皮垂下去,怀里的暮风双眼紧闭,嘴唇青白,没有任何血色,没有任何生机。 不可能同时存在两个暮风,那么到底谁是真的,谁是假的? “我犯病了。” 傅回舟重新抬起眼,她看向的是站在暮风身边的那个人,海云边,海医生。 海医生从刚才起就一直站在暮风的身边,安静的看着她们。 直到听见这句话,海云边才蹲下来,和傅回舟视线齐平:“你需要先确认一下你在哪个空间吗?” “需要。” “铃儿响叮当。” 傅回舟长舒了一口气。 这是她当初和海云边设定好的暗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用这句话来做暗号,但当时傅回舟就脱口而出了这句话。 “我怀里有人吗?”这是傅回舟问的第一句话。 海云边的视线下移,看向傅回舟举在半空中的双手。她没有说话,只是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拿出手机,给傅回舟拍了一张照片看。 照片上傅回舟的怀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她垂下手。 别人看不见,可是傅回舟看见,她怀里的暮风直挺挺地从自己怀中跌落,撞到地上,发出‘嘭’一声巨响。那不是人的身体落到地上会发出的声音,更像是石膏,或者石像。 那不是真的暮风。 还好那不是真的暮风。 傅回舟撑着瓷砖地站起来,重新看向眼前的暮风。 她那么熟悉——当然熟悉,这么多天,这么多年,傅回舟看的都是同一张脸。这张脸替换了杜风眠的形象,两年来日日夜夜陪伴她。 所以傅回舟不希望她死。 她一定要活着。 暮风眼波流转,看向她时带着打量:“你看见了什么?” “……你死了。”傅回舟说着,垂下的手指蜷缩起来,揉在一起,捏成拳,“我看见你死了。” 第19章 暮风看了海云边一眼,又看向傅回舟:“我怎么死的?” “……不知道。我看见那个人,上次我做噩梦,晚上突然跑进病房来帮我们的那个,你的同事。”傅回舟尽量地形容着那个人的样子,“你记得吗?” 暮风不知道傅回舟为什么在这时候提起她,但还是顺着傅回舟的话点点头:“我记得。” “嗯,我在走廊尽头看见她,问她你在哪里。是她让我到病房的卫生间里来看,然后我就看见你……倒在地上。”说到这里,傅回舟的眼皮跟着脸部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动了几下。 “啊?你说清清告诉你我在这儿?但是清清一下午都和我在一起啊。”暮风冲口而出。 “清清?”傅回舟很自然地跑偏了重点。 暮风自知失言,张了张嘴解释说:“是……我们都是这么喊戚医生的……” 海云边拍了拍暮风的肩膀,暮风识趣的闭上了嘴。 “回舟,你现在还能看见那个暮风吗?”海云边问。 傅回舟瞥一眼卫生间的地面,暮风仍躺在那里,没有变化。“能。” “那你看看,她是怎么死的。” 傅回舟本能的弯了腰,但是动作到一半她突然停住。 重新直起腰来,傅回舟盯着暮风说:“你为什么叫她‘清清’?” 暮风瞥了海云边一眼,得到了默许后才回答:“因为,大家都这么叫她。” “戚医生是谁?” “是从川市来的心理医生。” “为什么我之前不知道她?也不认识她?” 傅回舟的语气称得上是质问,暮风的脸色难看极了,是又委屈又无辜又惊恐的样子。 她支吾着说:“因为戚医生以前都在川市,是前几天才来这里的。” 傅回舟眯起眼睛来,“所以你们只认识了几天,你就开始喊她‘清清’?” 暮风看一看傅回舟,又看一看海云边,不再接话了。 傅回舟有一种隐秘的直觉。 这个直觉在那天晚上那位戚医生进门的时候就产生了。她觉得这位戚医生和暮风关系匪浅。 但是如果要说是从哪里感觉到的。 是暮风看向戚医生的眼神,是暮风提到戚医生时含糊的态度,更是暮风听到戚医生时不合适的激动。 现在的场景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不是研究恋爱关系的好时机:自己时不时犯病,身边躺着幻想中死去的女友,眼前站着活生生的女友和自己的心理医生。 奇怪又混乱的境地,可对傅回舟来说,她有不得不在这时候研究恋爱关系的原因,也有不得不在这时候对暮风说的话。 或许这句话,也根本就是她今天看见暮风死亡的根本原因。 暮风长久的不回应傅回舟的问题,尝试躲避来解决一切。 那么傅回舟就不得不把这个问题直接说出来。 她说:“你根本就不是暮风,对吧。” 第23章 黑色 暮风脸上的表情又像是想要哭哭,又像是想笑。 这样两种极端情绪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脸上,令她五官扭曲,肌肉僵硬,纵然是美人,也有一瞬的丑陋。 傅回舟平静地注视着暮风的脸。 这张脸又开始变得陌生。 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吻过她,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对她说过什么情话。 暮风胸前那一枚小小的莫比乌斯环,是确定关系那天傅回舟送给她的。可是到底为什么要送给她,自己的动机是什么,傅回舟至今都没有想起来。 海云边在一边张了嘴,刚尝试说话就被傅回舟打断。 她掌心朝外举起,对海云边说:“海医生,能麻烦你不要说话吗?我想静一静。” 海云边就真的没有再说话。她走到门口时看了一眼暮风,暮风的不知所措是被傅回舟解决的。 傅回舟说:“你也出去一下,好不好?” 深灰色的裙摆是暮风出现在傅回舟视线里最后出现的颜色。 病房的门关上了,傅回舟转过身去,‘暮风’还躺在地上,脸是不正常的惨白色,真的像一樽雕像。 傅回舟蹲下来,用手指帮‘暮风’整理她凌乱的头发。 暮风不喜欢自己的头发乱掉,傅回舟记得。打结的头发傅回舟帮她解开结,黑发在她的指尖穿梭,傅回舟想起暮风在这间医院里从来都没有穿过白大褂,也没有戴过护士帽,她应该不是这间医院的医生或者护士。 傅回舟扶着‘暮风’坐起来,她的长发垂下来,发尾有些分叉。那是暮风的分叉,她留很长的头发,但是打理的不是特别仔细,因此发尾时不时会有分叉的地方。从前傅回舟会帮她剪掉那些分叉,教她用什么牌子的护发素怎么涂抹。可是现在她的手边没有剪刀,只好把那些分叉无视。 “暮风医生怎么连头发都打理不好呢?”傅回舟笑着对坐在自己身前的‘暮风’说。 暮风姓什么呢? 大家都喊海云边‘海医生’,但是傅回舟从来没有听别人喊过暮风的全名。 就连傅回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女朋友姓什么。 ‘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她不是‘暮医生’或者‘暮护士’,她只是暮风。 长发整齐又柔顺的垂到腰间,傅回舟满意的点点头。她松开‘暮风’的头发,转过‘暮风’的身体,让‘暮风’正面对着自己。 刚才松手的时候,‘暮风’跌在地上,衣服也蹭乱了。傅回舟不得不帮忙去把她衣服褶皱的地方重新展平。 她的手经过‘暮风’胸前的莫比乌斯环。 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送给她的项链?这个问题再度卷土重来,像是赶不走的无尽梦魇。 温柔的,体贴的,善解人意的,这是暮风。 傅回舟有许许多多美好的形容词可以用到暮风的身上,可是她没有见过暮风撒娇任性,也没有见过暮风需要她的样子。 她和杜风眠不一样。 墨绿色的毛衣长裙很衬暮风,它包裹出她的漂亮身段,也衬得她很白。 傅回舟把‘暮风’毛衣裙摆里起的两个小球摘掉,重新帮她把裙摆裹住小腿。‘暮风’闭着眼睛,不知道能不能听见傅回舟的问话:“你爱我吗?” 问完了,傅回舟又笑自己疯。 她垂下眼去,‘暮风’的厚底靴也脏了,傅回舟打开水龙头接水,打湿纸巾。纸巾蹭到‘暮风’的靴子上就变成一滩绛红色的烂泥,可傅回舟执着的用了一张又一张纸替‘暮风’把她的靴子擦干净。 不能再想了。 记忆犹如潮水般汹涌而至,触及傅回舟心里的时候冲破了她从前建立起的高墙。 ‘暮风’的靴子被她擦干净了,戴着的莫比乌斯环项链被她摘下来了。 傅回舟俯下身,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吻‘暮风’的脸颊。 “再见。” 我没有办法继续需要你了。 傅回舟站起来,膝盖碎裂般的疼痛让她倒抽冷气。 但是比起解决膝盖的问题,傅回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解决。 她关上卫生间的门,连同‘暮风’一起重新锁到门的后面。 病房外面,海云边和暮风没有走,她们透过病房的长方形玻璃视窗往里面看,两人的神情都透露出焦急和紧张。 看见傅回舟从卫生间里毫发无伤的走出来,两人的神情又同时放松了一下。 傅回舟打开门,这才发现她们两人身后还有一个人,是那位戚医生。 她站在她们两人的后面,抱着胳膊,神情淡漠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和她没有关系。 可她分明逃不掉关系。 傅回舟收回打量她的视线,重新落到暮风的身上:“你是谁?” 傅回舟看到暮风的胸膛猛烈地起伏了一下,很快她失去了呼吸,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而是反问:“你说我是谁?”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不是暮风。” “你……” “我们根本没有在谈恋爱吧。” “我们……”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这是我们新来的黎医生。’ 海云边的声音响起来,遥远的,飘忽的,不知道从哪里传过来,传进傅回舟的耳朵里。 傅回舟脱口喊道:“黎医生,你是黎医生。” ‘暮风’终于脱下了她的‘皮囊’,“是,我是黎月华,是你的顾问医生。” 想起来了。 傅回舟什么时候看见过没有戴眼镜的海云边。 三年前的圣诞节,她在卫生间自杀。那时的海云边急匆匆过来,没有来得及戴眼镜。她看到半昏迷的傅回舟揉了揉眉心,说:“我给黎月华打电话,让她过来。” 到底什么才是真实?什么才是虚假? 傅回舟的眼泪从黎月华承认她不是暮风的那一刻开始就往下掉。 她不是‘暮风’,她真的不是‘暮风’。 第20章 她不是这间医院的医生,所以她从来没有在这里穿白大褂,也从来没有人喊‘暮风医生’。 她不是真的暮风,傅回舟清楚的想起她们第一次见面。 海云边的身后跟着她,她带着微笑向自己打招呼。她说:“你好,我叫黎月华。” 不是暮风。 那条莫比乌斯环,从‘暮风’身上摘下来的莫比乌斯环一直被傅回舟握在手心里。 可是当傅回舟低头去看的时候,她的手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怎么会有东西呢?从幻想中的人里摘下的幻想中的物品,本来就只存在于自己的幻想里。 “……圣诞节。” 傅回舟颤抖着开口,声调乱得不成样子,“莫比乌斯环项链……两年前圣诞节我送给你的。那时候我喊你‘暮风’,那是我自己取的名字。你觉得好奇怪,可是你没有拒绝,你收下它,是因为……那天晚上我抱着你在哭。” 两年前的圣诞节,没有暮风拨开层层缭绕烟雾走到她面前,也没有暮风自说自话拿走她的烟。 黎月华从来没有说过和她在一起,以后的圣诞节就不会难熬。那是暮风说的,是傅回舟幻想,嫁接到黎月华身上的‘暮风’说的。 傅回舟只是在两年前自杀,小刀割破手腕,血流了一地的时候黎月华跑进来抱住她。 傅回舟哭着说她看见了杜风眠,杜风眠要带她一起走。黎月华抱着她说杜风眠才不舍得,杜风眠那么爱她,不舍得让她承受死亡的痛楚。 那才是黎月华说的话。 没有‘暮风’。 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暮风’。 傅回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她哭到力竭,哭到跪在地上,浑身都发麻。 没有人去搀扶她,没有人像两年前那个圣诞节一样安慰她拥抱她。 黎月华站在海云边的身边,她拉住了要上前的戚医生,对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戚医生没有继续上前,她想起海云边书写的关于傅回舟的档案:‘患者过分依赖她人,移情能力极强,严重幻觉、幻听、幻视。’ 她不能去搀扶傅回舟,不能去安慰傅回舟,也不能去拥抱傅回舟,除非她想成为第二个‘暮风’。 因此她和海云边还有黎月华一起在门口安静的看着,看着傅回舟哭到沙哑,哭到失声,哭到几近昏厥。 午夜的钟声响起十二下,圣诞节到了。 #耶稣受难日# 第24章 书包 黎月华从后面抱住戚照清,在她耳边低声细语,满满不悦:“我又要出差了。” 戚照清戴着眼镜,正对着电脑写报告,猝不及防被拥入怀里后忙着在电脑上敲下两个字,然后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黎月华的脑袋,敷衍说:“哦哦,好可怜。” 黎月华的唇贴上戚照清的脖颈,一边亲吻一边含糊地嘀咕:“什么嘛。我跑去跟别人谈恋爱你是一点儿都不担心呀?” 戚照清被她的气息吹得浑身发痒,忍不住伸手去推她的脑袋,“你怎么和小狗儿一样呀。” “别写了。”黎月华没理戚照清的抱怨,亲吻的同时伸手去摘掉戚照清的眼镜,“你的报告等我出差了什么时候写不行,非要现在写吗?” 戚照清试图拿回自己的眼镜,结果黎月华是疯的,随手丢到地上,扔的远远的。“哎呀,我的眼镜。” “坏了再给你买。”黎月华的吻已经顺着戚照清的脖颈落到了她的脸颊上,这句话落下后她一翻身,整个人骑坐到戚照清身上。 戚照清仰起头来,像一条缺水的鱼,而黎月华就是她的骄阳,灼烧她本就稀缺的水资源。 “别、别……”她的报告还没有写完,“小师姐……” “别提你那破报告了。”黎月华的唇离开戚照清的唇的距离可以说是微不可察,只够她用温柔的口吻说恶狠狠的话。 接下来戚照清要说的话都不再重要,所有的事情都只能放到两个小时之后。 飞机降落到宁市,海云边亲自来接黎月华。 黎月华拎一只路易威登行李箱,戴着墨镜站在机场,海云边帮她提行李,给她开车,她满脸阴云,多余的话一句没讲。 海云边知道她自从谈了恋爱就像被人领养的小狗,时时刻刻都要黏着主人不肯离开。但没办法,公事也很重要。海云边仗着自己和她关系好,硬叫她来进这浑水。 当然当然,黎月华也清楚她和海云边一辈子难断的交情,这才大大方方的给她看自己不爽的脸,并且狠宰她一顿饭。 吃过饭,海云边按往年惯例开车带黎月华回百川医院。 她和黎月华一起住医院宿舍。临近圣诞节还有十天,听起来远,但对她们来说很近,太近了,总让她们有一种想要躲开的意思。 黎月华不高兴归不高兴,职业素养总还在。 安放好行李,她坐在床上盘起腿来和海云边讨论正事。 “她昨天打电话给我,要我去看她。”黎月华先开启的话题,手机摆在二人中间,是黎月华怕错过消息。 海云边摘下眼镜,讨论事情的时候不需要看清黎月华的表情,她的鼻梁得到一丝放松时刻。“你怎么说?” “我问她为什么她不能来看我。还按照你叮嘱我的,提醒了一下她世界里的破绽。”话说到这里,那个‘她’的主人也很明显,就是傅回舟本人。 “她今天来找我的时候倒是没有提起这件事。”海云边的双手搓了搓脸,“不过今年已经很好了。往年她根本就没有来找我的意思。” “那当然,你也不看是谁在里面卖力气。” 傅回舟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海云边从业十多年,没有见过这么棘手的案例。 前三年海云边尝试着运用常规的治疗手段,但是放到傅回舟身上统统行不通。 因此她打通老友电话,请她从川市出差一趟,一应的费用不会少给。 黎月华当时接到电话听明情况,问她找自己的理由是什么,宁市那么多医生,偏偏要她大老远跑一趟? “你当时说的是,‘你请我来是出于我的专业能力,还是性取向’,天啊,我真是没见过比你更刻薄的人。”提起旧事,海云边忍不住吐槽。 黎月华大笑:“难道不是?” “当然是因为你先有前者,再是后者了。” 这都是快要三年前的事情了。起先海云边只是把黎月华邀请来作为幕后的顾问,观察和分析傅回舟的举动,多数时候黎月华也不需要在宁市,只要看看咨询的视频和报告就好。 变化是两年前圣诞节发生的。 傅回舟的情绪在圣诞节总会格外古怪,行为更是诡异难测。 那段时间黎月华也为了更好的分析傅回舟到了宁市,结果遇见傅回舟自杀。她身为第一发现人,又对傅回舟的个案和人命负责,当下就进去安抚。 这本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但是前面说过了,常规手段在傅回舟身上根本行不通。 黎月华安慰过傅回舟,得到哭泣的她送的一条莫比乌斯环项链。那时傅回舟就开口喊她:“暮风。” 黎月华怔住,在尝试告诉她真相和顺从她的称呼中选择了后者。 事后海云边说她的选择是对的。 既然傅回舟没有办法运用常规的方法进行治疗,那么就剑走偏锋。 黎月华虽然认同海云边的话,但免不了大骂她王八蛋,让她一个有女朋友的人去扮演别人的女朋友。 海云边看看她,调侃说:“为了事业献身嘛。” 这一献身就献身到后来,有了平安夜当晚傅回舟质问她的那一幕。 先不说那一段。 时间线回到海云边和黎月华见面当日,也就是圣诞节前十天。 海云边主张对傅回舟适当进行一些强烈的方式,打破原本的常规才能重塑真相。黎月华提出她可能有些残忍,伪装傅回舟女友的两年之中,黎月华清楚傅回舟的心灵千疮百孔。 “……她今年的状态会尤其不好一些。”海云边揉着眉心,“不知道从哪里看到了新闻,杜风眠出事的那条街上又有人出车祸。她看到之后幻觉的情况就更加严重了。” “但你又觉得这是个好时机。”黎月华适时的接话。 耸耸肩,海云边没有否认。 黎月华很快在脑海内复盘了一下她们的计划,最后说:“也可以。” 但免不了提到如果过于危险肯定要暂停这类的废话。海云边说她心里有数。 这六年来为了傅回舟的事情,海云边和黎月华都没少费心力,海云边的心思几乎全都扑在傅回舟一个人身上。 如果说出事,恐怕海云边宁愿自己出事,都舍不得让傅回舟有一星半点闪失。 然而闪失倒是没有,意外却先来。 海云边查房路过傅回舟的病房,发现病房内有一个人背着破旧的米妮书包。 第21章 海云边错愕的先退出去看了看病房的门牌,再看了看病房里的人。得知对方叫做‘傅来’之后,海云边不动声色的套来一些基础信息,然后送走了她。 等到傅来离开,海云边给黎月华打电话,要她去看一看刚刚从傅回舟病房里走出去的人往哪里去,还要看傅回舟的档案。 要不要这么紧张啊,海医生。 黎月华当时在医院一楼,笑眯眯的打趣的同时去按电梯。 结果电梯门打开,傅回舟正在电梯里,她背着一只红色书包,看起来搞笑又滑稽。 第25章 小目标 “拜托你啊,有没有搞错。” 黎月华近期跟戚照清一起看很多港剧,张口时不自觉有一股非大陆的腔调。 海云边在她对面逐字逐句的校对傅回舟的档案,没有心思理会她的夸张。 傅回舟的档案清楚明白,父母无业,独生子女。 海云边看完了,还不信任自己,要黎月华再看一遍。 可白纸黑字的档案,没有人涂抹,自然不会因为谁看它而变更内容。 黎月华放下档案,海云边已经出神很久:“……怎么会有侄女这个亲戚关系?” “你觉得她是否多重人格?”这是黎月华目前想到的最合理的一点解释。 “不能排除。”海云边回了神,手指在办公桌上点一点,“但是从前从来都没有见过这号人物。我觉得还是要考虑她精神分裂导致感知觉障碍的可能性。就像她幻想你是暮风一样,她也有可能出于某种原因沉浸式的代入了她自己是十岁儿童傅来。” 黎月华重新看回傅回舟的档案,说这样事情就更复杂了。果然好事你是想不到轮到我头上的。 海云边大叫‘冤枉’,同时又问她难道不觉得感兴趣?如果傅来当真是傅回舟的第二人格,她们将拥有一个同时患有精神分裂和多重人格的个案,这多么难得。 黎月华把脚翘到椅子上,脚跟踩住椅面,一边看傅回舟的档案一边冷笑:“别发癫了。还多么‘难得’,多么‘难治’吧大姐,你好好为我们的前路想一想。” 海云边有一种崩溃之后准备创死全世界的乐观。她说反正傅回舟已经很难治了,不在乎会不会变得更难治。 黎月华倒是也没有办法反驳她,毕竟她说的确实是实话,虱子多了也就不怕痒了。 最终也没有得出结论,无论是第二人格还是臆想,海云边和黎月华都不清楚为什么傅回舟会忽然冒出一个叫做‘傅来’的侄女。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傅来很介意三零四病房的那一间卫生间。 当天趁着傅回舟不在病房,黎月华和海云边一起去看过。那里还和三年前一样:镜子被傅回舟砸破,除此之外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第二天海云边和黎月华就坐在办公室里看监控。 监控是在傅来出现后装进傅回舟病房的。虽然她是危险的病人,但是从前海云边总觉得往别人房间里装监控的行为不是很好。如今事情特殊起来,海云边当然也特殊对待。 傅回舟在病房里吃了午饭,收拾起饭盒丢到门外。 没多一会儿她重新进门,脸色不大好看。 监控里传来傅回舟的声音:“在说什么?” 只有她一个人的病房当然没有人回答,但是隔了一会儿傅回舟又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黎月华的靴子被她脱掉了,盘着腿坐在沙发上,灰色毛毯盖着她的腿和脚。她一边咔嚓咔嚓地啃着苹果一边在心里想:别说子不子的,她现在这个样子比怪力乱神还可怕。 之后傅回舟就在沙发上坐着,翘着腿,一只手放在膝盖上一只手搭在沙发背上,眼神怔怔地,像在出神。 如果这是一段视频,黎月华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按下二倍速甚至三倍速,但是监控她做不了主。身边的海云边还紧紧盯着屏幕,好像准备把这张小小屏幕盯出一朵花儿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和黎月华一样在走神的傅回舟突然抬起头,看向门外的眼神只茫然了一个瞬间就变得凌厉,甚至可以说带了一丝杀气:“谁在屋里敲门?” 什么?黎月华不擅长听鬼故事,目睹现实版连她也有些心惊肉跳。 傅回舟并没有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只是看向门口,眼神和脸色都放缓了,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可这种庆幸在她脸上没有持续多久,傅回舟的脸色又变得僵硬难看。 黎月华和海云边都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她站起来,一只手伸在半空中好像拉着谁。她走的头也不回,推开房门径直离开。 傅回舟走不远,门口就是护士站,因此海云边和黎月华也没有人去探究她的下一个目的地。 大家安静了一会儿,海云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不难听出其中的疲惫:“她的幻想更厉害了。” 能看出来,当然能。傅回舟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病。 黎月华不说话,苹果咬完最后一口,果核丢进垃圾桶,就听见海云边说:“改变一下计划,你觉得你上场怎么样?” “我?”黎月华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子。 自从两年前圣诞节,傅回舟把黎月华认作‘暮风’之后,黎月华就很少在傅回舟的面前出现。一来是要保证彼此的安全,二来是担心见得多了,傅回舟对于‘暮风’的想象就会更深入。 不过根据海云边的描述,傅回舟能自圆其说‘暮风’的时常不出现,而且也不觉得‘暮风’时常不出现有什么问题。 “这两年她对你的幻想逐渐偏离你的轨道。你的出现会给她带来认知上的偏差,产生一定的刺激。虽然不知道是好还是坏,但我觉得可以试一试。”海云边转过头来,语调轻松神情也轻松,反正上‘战场’的人也不是她。 黎月华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可以。” 傅回舟想象中的‘暮风’是什么样? 黎月华这两年和傅回舟的通话给过她总结,形容给海云边听,无非还是杜风眠的模样。而正好黎月华和杜风眠截然不同。 银色亮皮羽绒服是戚照清给她买的,墨绿色的裙子是黎月华刻意挑的,杜风眠不喜欢沉重的颜色。杜风眠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姑娘,喜欢鲜亮。 黎月华站在傅回舟面前,看见傅回舟错愕诧异又惊恐的眼神时,心里忍不住想:sorry啊,我给你制造鬼故事了。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顺利,只是考验黎月华的演技。 她顺利的把傅回舟骗进‘医院’并且‘住院’,海云边都没有想到能有这么好的结果。 接下来就要让傅回舟认清,她一直在住院,六年都没有上过班。 这是海云边给傅回舟的治疗制定的第一个小目标,黎月华认为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并不难达到。 第26章 好好活 黎月华见到傅来,是陪傅回舟去医院那一天。 她看着傅回舟吃下两片安眠药后没有离开,坐在病床边。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黎月华看着手腕上的手表,分针走过两格半,病床上的人动了。 她没有睁开眼睛,游魂似的站起来往门口走。 黎月华在她身后跟着她,她一路畅通无阻,走到三楼尽头的房间,那里存放着病人们的东西。 傅回舟打开属于她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大红色的旧米妮书包背上。 察觉到她似乎要醒来,黎月华溜回病房。 三零四的病房门再次被推开,背着大红米妮书包的傅回舟从门外走了进来。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黎月华送走傅来还没有细想刚才和她的对话,傅回舟再一次站到病房外面一脸茫然。 她似乎认为自己是刚刚检查完,单纯又疲惫的样子惹人怜爱。 黎月华询问她有关侄女的事情,她也表现的一脸茫然。 “我从来没有什么侄女。她长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和你一个样子啊。 黎月华知道傅来大概不愿意让傅回舟知道她的存在,而今天给傅回舟的‘刺激’也已经够多。因此她含混地说:“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就是人样儿呗。小姑娘才十岁,能长什么样?” “她长得像我吗?” 不像你妈,她和你一模一样,她运用着你的躯壳呢。 黎月华一边腹诽,一边捧起傅回舟的脸颊装作仔细端详:“像,很像。” “是吗?下回她来你让她等等我,我和她见一见。” “好啊。”我也想看看你们两个怎么见面。 离开三零四,黎月华去了监控室。 海云边坐在监控室里抱着胳膊,三零四发生的全部事情尽在她的掌握之中。见到黎月华回来,海云边向她点头:“你真是没有孩子缘。” 一句话堵得黎月华刚进门就准备出去,但是也找到合理理由把女友一起‘骗’来过圣诞:“是啊,我在我们诊所从来不接待孩子。不过清清接待,她的孩子缘一向很好。” 第22章 小心思异常明显,海云边对恋爱脑一贯无可奈何,更何况她是黎月华,当年她们在一同学习,黎月华帮她很多。 “她不一定愿意来。”言下之意是愿意来的话可以来。 黎月华笑着转身,去门外打电话。 “你知道的,今年元旦和春节离得近,到时我要回家。”戚照清听完前因后果,有些犹豫。 黎月华不吃她这套,扁扁嘴拿出杀手锏说:“我想你。” 对面安静了一会儿,先是一声低笑,然后说:“好吧,我订票。” 女友要来到,黎月华工作的劲头都比前两天高得多。 海云边暗自发笑,黎月华真是有情饮水饱,想起从前她荒唐的样子,没人能想到她这么多年后竟然是一个情种。 此时这位‘情种’正陪她的‘女友’傅回舟取回了检查的单子。 傅回舟难得愿意做一次检查,海云边恨不能把医院能开的项目全让她做一遍。而最后傅回舟拿到的单子却不多,因为要紧的都被海云边收起来,昨天晚上和黎月华分析过了。 两人目前对于‘傅来’的存在,更多偏向多重人格而非精神分裂导致的幻觉。 如果是幻觉的话,傅来,或者‘侄女’这个亲戚关系多少都会在傅回舟心里留下一点痕迹。但是按目前看来,傅回舟对傅来的存在太过不知情了。 不过还不能保证。 傅回舟到目前为止出现过的意外状况太多,要等到戚照清来和傅来有深入交流后才知道。 黎月华对自己的正牌女友抱有极大信心。海云边从来没有见过她女友,但知道她女友曾经被报纸上刊登过‘俞氏董事长的小金丝雀’名号。 都说做心理咨询不能对任何人抱有偏见,海云边做了十多年心理干预,对这位即将到来的戚照清没有意见也没有评价,她只是出于对黎月华的信任,轻而易举答应戚照清的加入。 事实证明新闻只给民众看他们想让民众看的东西。 戚照清通身名牌,样貌和出手的阔绰程度都像是‘小金丝雀’会有的。但和她相处就知道了。她话不多,多半都是黎月华在和她说明情况,她只是附和一两句。等到海云边真正询问她的想法时,戚照清给出很利落的建议:“先让傅来看见‘暮风’,我再进去以你的名义叫她离开。” 海云边给出一个询问的眼神,希望她讲清缘由。 戚照清抿了抿嘴,说:“暮风的出现会让傅来尴尬,而我这时出现正好可以给傅来一个台阶,从尴尬中解救她。同时傅来对海医生您十分信任,我以您朋友的身份出场更给她一分亲近,这样我和她的关系直接就可以拉近。” 戚照清说完,黎月华先拍手叫好,海云边看了黎月华一眼,又说:“这么着急吗。” “我们的时间很紧不是吗?”戚照清理所当然地说,“离圣诞节只剩下六天了。” “我觉得这个办法可以。”黎月华的恋爱脑劲儿短暂的离开一会儿,她说现在主要的问题是需要让傅来能够出现。而从目前的经验看来,傅来只会在傅回舟睡着时出来。 “是她惊恐发作的时候傅来才会出现。”海云边补充说。 上一次就是这样,傅回舟说她梦到一片白色,那时候傅来就出现了。 “让她惊恐发作应该很容易吧。”黎月华说,“毕竟你的小目标还没有达到呢。” 海云边翻个白眼,“你说得容易。惊恐发作,多么伤心。” 可再伤心也要做。 治疗进展和人生成长是一回事,都要在边痛边进行下去。 傅回舟进入惊恐发作,来源于她发现自己认知有误。从前笃定的事情发生翻天覆地的更改,傅回舟从来不说她自己有多么害怕,她只是惊恐发作,进入她自己的世界。 这是人的自我保护机制,保护自身在面对过于恐惧的情况下也不至于心理崩溃,也可以存活。 以前戚照清也会这样。遇到危险的时候她会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但没有傅回舟那么严重。 黎月华坐在三零四病房的床上等候傅来,同时在心里叹气。 她之前确实只是说得容易。 仔细想想,一个人要经历多少,要鼓起多大勇气才能面对一个自己认知中截然不同的世界,而且还要她顽强的活下去。 暖气烘得三零四病房很温暖,黎月华的掌心里出了一层薄汗。换位成自己,女友死在自己面前,她做不到傅回舟这么坚强。毕竟死太容易了,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活着才艰难。 三零四病房的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人贴着房间的墙,小心翼翼地在避开什么。 黎月华握紧的拳头摊开,掌心在裤子上轻轻蹭了蹭。 活下去吧,傅回舟,不管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至少活到了今天,那么我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 黎月华抿了抿嘴唇,对着傅来说:“你今天又来拿什么?” 第27章 重阳 有关傅回舟的档案很多很多。海云边对待这个个案十分认真,很多事情记录详尽。 戚照清坐在档案室,暖气开的不足,她看着看着档案就要跺一跺脚取暖。 怀里有一只黎月华塞给她的热水袋,但很早就凉透了。 傅回舟这几天的进展很快,状态却越来越差。她的噩梦、惊恐、以及傅来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面对黎月华时她的幻觉也越来越厉害。 戚照清看了一眼日期,12月20号,她们的时间不多了。 双手搓了搓脸,戚照清回忆起上一次和傅来的见面。 傅来十岁,读残障学校四年级,不喜欢所有的老师,很少见到父母。她并非有生理缺陷导致不能言语,但是告诉戚照清说她不敢说话。 至于不敢说话的原因,傅来没有回答,而是任由戚照清下给她的安眠药沉沉入睡。 之后傅来梦游似的离开,行径路线是去往海云边的办公室。 等到再度醒来时傅来不见,傅回舟重新掌握躯壳。 她有完美的办法让傅回舟不发现自己的古怪。说不定所谓的‘梦游’都由傅来本人一手操控,为的就是让傅回舟不会睁眼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地方。 不用多讲,傅来的出现一定有她们至今还没有发现的原因。 不过至少她们确定了傅来属于傅回舟的第二人格。 戚照清把自己埋在傅回舟的资料堆里。从第一年第一天第一场咨询开始反复听当时的录音,她希望能在里面发现蛛丝马迹。 “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傅……回舟。” “你几岁了?” “二十九。” “你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吗?” “知道。我在医院。” “那你清楚你在医院的原因吗?” “清楚。风眠……风眠……她……” “没关系,慢慢来。” 海云边在一开始就向傅回舟确认她的记忆。 六年了,她如今还在向傅回舟确认记忆。 有时候不得不说海云边的好直觉,戚照清听完第一年整年的咨询录音也觉得傅回舟的记忆有误。 但是误在哪里?戚照清说不清楚。 她的笔记本上做了一些记录。起先是傅回舟对于杜风眠出事的记忆有偏差,一会让说她死了,一会儿说她没死。‘悲伤五步曲’在第一年尾巴的时候傅回舟已经走到第三步:沮丧。 戚照清对此倒是不觉得奇怪,人在亲眼目睹悲剧之后都会有ptsd,更何况傅回舟亲眼所见的还是自己的爱人死在面前。那样的无力感并非一般人能体会想象。 当时海云边对傅回舟也是按照一般ptsd的治疗方法,陪她度过悲伤的每一个阶段,按道理来说不应该出现后续,但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按道理’。 也是在第一年的尾巴,傅回舟说一句很奇怪的话。当时海云边也没有听懂。 傅回舟说:“我跑不掉了。” 录音里戚照清也听到海云边愣住几秒,之后询问傅回舟要跑到哪里。 傅回舟没有再接话。 录音里安静过二十秒,傅回舟的声音再度响起来,她开启了一个新的话题。 戚照清揉了揉发酸的腰,在海云边写的书面档案里她看到她也提了这句话,在下面画了两道横线并一个问号。 这句话在后来就没有提到过,至少在第二年的记录里没有。 从第二年开头开始,傅回舟似乎退回了悲伤五步曲的第一步否认。海云边在第二年开年的前五次咨询里迂回着和傅回舟确认过好几次,最终在第六次咨询时给傅回舟下了结论,认为她是倒退,重新回到了悲伤的第一阶段。 这在心理咨询时倒也不是偶然现象,不是说人一定过度到第三阶段后就会一直往前走。可能有人会在某一阶段停滞不前很多年,也有人会像傅回舟一样退回去。 戚照清听录音听到头昏脑胀,手脚发软。这样听下去也没有意义,她干脆离开档案室去外面透气。 第23章 这时候天已经暗下来,医院走廊里时不时有一阵穿堂风,吹的戚照清头脑逐渐清醒。 身后传来黎月华着急忙慌的叫喊:“医生!医生!” 不知道傅回舟又出了什么变故。 戚照清站在走廊尽头,没有动。 时间已经很晚了,但值班医生还在。急促的脚步声来了又走,先是一道,后是两道,大概是医生带了傅回舟去检查。 戚照清抱着胳膊,目光沉沉的看着眼前的夜景: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晃,地上脆弱的落叶被风卷走,不知要去向何方。 好一派沉沉死气,没有希望。 等到傅回舟做完检查回来时,她又让自己重新埋进了档案里。 比起继续观赏那种绝望场景,还不如做点有用的事情。 戚照清点开第三年的咨询录音,终于让她有了一点儿发现。 咨询当天是重阳节。 傅回舟在咨询一开始就提到了这个日子。 海云边在当时也显出好奇,询问她怎么想到提起这个日子。毕竟在过往的两年里她从来都没有说过。 傅回舟说是看日历的时候发现的,她从前没有看日历的习惯,听到同事说起就看了看。 戚照清在她的笔记本上写下:三年前已认为她在公司。 “同事?”这是傅回舟第一次出现认知错误,海云边有些不解。 “对呀。倪忍冬。我很喜欢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是有什么含义吗?” “嗯,忍耐过冬天,春天就会到来。” “听起来很正面。” “是的。倪忍冬说今天是重阳节,她下班还要陪她外公外婆去吃饭。” “听上去不错。那么你有什么计划吗?” “我,没什么计划。” 傅回舟在‘我’和‘没’之间停顿了一秒钟都不到的时间。说‘没’字时的声音听上去别扭奇怪,比起她本人,更像是机器人的声音。 可是‘什么计划’这四个字,分明又变回傅回舟的声音了。 戚照清揉了揉太阳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录音听得太多,已经出现失误判断。 她把这句话倒回去听了三四遍,最终用手机录了下来,准备等再次见到海云边的时候询问她。 戚照清回听录音的这项浩大工程,不眠不休的持续到第二天上午,傅回舟看见两个暮风的时候。 黎月华过来找她,先往她怀里一赖,然后黏黏乎乎的说:“海云边找你。” 戚照清拉过黎月华,让她听一遍自己觉得奇怪的录音,然后问她:“这句话是傅回舟说的吗?” 黎月华进入工作状态就脱离恋爱脑。回放了两遍戚照清录的那句话犹豫着说:“不太像。语气不太像。” “重阳节对她来说是什么很重要的日子吗?她和你提起过吗?” “……没有啊。重阳节?我一直以为只有圣诞节才是她最重要的日子。” 戚照清听完这句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让黎月华带着她去找海云边。 海云边在三零四病房,陪着已经睡着的傅回舟。 “不知道傅来什么时候,或者会不会出现。”海云边压低了声音对戚照清解释。 戚照清点点头,也压低声音问:“你和傅回舟工作的时候,她有没有和你提起过重阳节?” “重阳节?”海云边摸着下巴仔细回忆,“说实话,我不太记得了。但是应该没有提到过很多次。怎么了?” “你听。”录音再次放给海云边。 海云边听完后怔一瞬:“这是什么时候?” 不等戚照清解释,病床上躺着的傅回舟睁开了眼睛。 她茫然地看了看天花板,然后视线落到了戚照清和海云边的身上。 和傅来四目相对的第一眼,戚照清就意识到:傅来来了。 第28章 潘多拉魔盒 傅来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慌乱的比划手语:我怎么在这里? 她扭头看向窗外,发现天色还早,又抓起床头柜上放着的手机看时间。然后她掀起被子就要跳下床,被戚照清伸手按住。 “别着急,傅来,发生什么了?” 大概是戚照清的问话足够平静,傅来也稍显安静了一些。她看一看戚照清,又看一看海云边,说:我不应该在这里,我应该去上学。如果我旷课被外公知道,外公会生气。 戚照清说:“没关系,傅来,我可以帮你和老师请假。你外公不会知道。” 不行,不行,不能请假。傅来一听到‘请假’,急得眼泪都涌到眼眶,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我不要回家!我怕! 戚照清握住傅来的手,从床头柜上放着的纸巾盒子里抽出几张纸巾帮她擦眼泪,说:“没关系没关系,不回家,我们不回家。姐姐陪你好不好?” 傅来吸了吸鼻子,在戚照清怀里渐渐安静下来。 戚照清拍了拍傅来的后背,安抚着问:“你刚才说你害怕,是外公对你很严厉吗?” 傅来窝在戚照清怀里比划说:不是,外公对我很好。 “那你在害怕什么呢?” 傅来放下手,摇头。 “没关系,不想说就不说吧。”戚照清摸了摸傅来的头。 傅来挺直脊背,离开戚照清的怀。 傅来说: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呢?” 拿好东西我就走。傅来说。 “是什么东西?” 傅来没说话。 她下了地,穿上鞋,习惯性的摸一摸自己的肩膀,扭过头去看了看,似乎发现自己没有背书包后,叹了一口气。 ‘我要走了。’傅来说。 “你一个人走不安全,让清清送送你可以吗?”一直没有说话的海云边在这时候开口。 傅来看了看海云边,又看了看戚照清,没有异议。 戚照清问她:“你不拿东西了吗?” ‘不拿了。’ 两人并肩走出三零四病房,戚照清先开口,询问她离开后的目的地。 傅来比划着手语,对戚照清倒是诚实的可爱:我不走,我只是要等海医生出去。 戚照清的脚步放慢,前后因果一联系,知道小孩有秘密,而且大概不愿意让医生知道。所以选择她这个不是医生的‘姐姐’来交代。“那你直接叫她出去不就好了?” ‘那有点不礼貌了。清清姐姐,你不是医生吧?’ 亲密关系中最忌讳的就是说谎。戚照清如实说:“我是医生,但我不是负责给你姑姑治病的医生。” 果然傅来的秘密不能告诉医生,听见戚照清前半句话,小女孩眉毛都抬高,而后又随着她的后半句话落下,拍拍胸口,表示‘好险好险’。 “所以和你要拿的东西有关?你不希望海医生知道?” ‘是的。’傅来说,‘给姑姑看病的医生,都不可以知道。’ “这么神秘呀。”戚照清斯斯文文的咬着字说,“那我可以知道吗?” 傅来看看戚照清,戚照清一双眼亮晶晶的盯着她,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她想一想回答说: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了。 “欸——”戚照清拖长音调,露出些许夸张地失望,“那好吧。” ‘是不开心的东西。’傅来添一句。 “什么?” ‘是其他人看见之后会不开心的东西。’ “你看见了也会不开心吗?” 傅来显然是没有想到戚照清会有此一问。在她话音落下后小姑娘站定,很明显的晃神,五官没有任何调整,只是眼神空了一瞬。 戚照清跟着她站停,知道自己问到了关键。因此并不催促,耐心等候。 傅来没有让她等太久。 戚照清看见傅来低着头,比划着说:嗯。 “那你不看,可以吗?” ‘不可以。’ “对不起,我不是很理解。” ‘我就是需要看的,我……’说到这里,傅来撅起嘴来,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我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看这些不开心的东西的。’ “对不起。”戚照清再次道歉,“但是我觉得这样对你不公平。” 傅来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始说:‘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如果没有这些事情,我是不会被创造出来的。’ “创造出来。”戚照清一边说,一边重复这四个字的手语,“你认为你是被‘创造出来’,而不是被‘生出来’吗?” 傅来在戚照清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撇嘴:‘是。’ “怎么会?” ‘清清姐姐可以不要问这个了吗?’ 傅来开始回避。 戚照清犹豫了一下。她没有说,而是用手语说:对不起,我只是不希望你难过。如果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你也不要看那些难过的东西,我希望能够帮到你。 傅来垂下的手贴在腿边。 戚照清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隐约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感觉。 第24章 在等待傅来的同时,戚照清尝试着把现在这种感觉具象化。 ‘我……’ 傅来比了这么一个手势后又垂下手。 戚照清连忙喊停思绪,以温柔目光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傅来抬起头,看了看周围。她们此时正站在三楼的走廊上,两边并没有人。 傅来说:我要好好想一想,或许下一次吧。姐姐,我的时间不多了,但是我要的东西还没有拿走。 戚照清回她以手语:我可以帮你拿吗? 傅来摇头。 她扭身回到三零四病房,透过视窗往里看。 确定了里面没有人之后傅来才进门去,她熟门熟路的从床底抽出行李箱。 这回她没有背米妮书包,因此没有交换东西进去,只是把行李箱拉了起来,重新推回床底。 傅来把她拿出来的病历放到走廊尽头放着病人们专属物品的柜子里。 戚照清全程在后面跟着她,不靠近也不离远。 做完这一切之后,傅来说:‘姐姐,你可能会去看它,但是我劝你不要看它。我听说过潘多拉魔盒的故事,不知道姐姐听说过没有?’ 戚照清点头。 傅来说:‘这个东西就是潘多拉魔盒。你打开它,姑姑会死,我也会死。我们都想活下去,所以你不要打开它。’ 她说的很认真,傅回舟的脸上出现紧张的神情。戚照清正色说:好。在你做好决定之前,我尊重你的想法。 傅来这才松一口气,对戚照清露出一个微笑:姑姑要醒了,我先走了。 接下来,傅回舟的身体走向三零四病房。 之所以说是‘身体’,是因为傅来说完那句话之后就闭上眼睛。 戚照清想起海云边的档案曾经写过:患者有梦游的习惯。 原来那不是梦游,是人格间的转换。 傅回舟的身体在三零四的病床上躺下,海云边自外面重新回到病房。 没过多久,傅回舟醒来了。 “感觉怎么样?需要点什么吗?” “……不。”喉头干涩,傅回舟费力地发出第一声,咳嗽紧随其后,直到呛出两滴眼泪后才停下。 海云边在她咳嗽的第二声就慢慢地摇高她的病床让她坐起来,再轻抚她的后背为她顺气。等到她平稳了,海云边才接着问:“你现在觉得有什么想要和我说的吗?” “我……”好像是有什么事情。 大脑一片空白,回忆了很久,傅回舟才说:“我看到两个暮风。” 第29章 镜子 “本年圣诞节或将迎来最大寒潮,请各位市民注意保暖……” “关掉电视,太吵了。”戚照清坐在宿舍床上,面前的小矮桌摆放了好几厚摞资料。黎月华没找到遥控器,绕到电视后面拔了电源。 宿舍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黎月华有些不习惯,站在原地发愣一会儿,坐到床边凑到戚照清身边去看她看的资料。 戚照清没理她,自顾自用水笔往自己的本子上记录她认为的重点。 黎月华凑在边上看,戚照清字迹端正清秀,写了一页又一页。她的重点并非在杜风眠的事故上,而是在傅回舟的童年经历。 戚照清在很多时候推崇弗洛伊德的理论。尽管她也并不否认很多时候弗洛伊德某些理论过于极端,并且过时,但是运用的时候下意识就会靠向他。 “心理学之父,你让我怎么离开他推论?”戚照清曾经这么说。 黎月华翻过一页戚照清的笔记,指着上面一行字说:“她父母确实在这六年里隐形了。” “隐形的恐怕还不止这六年吧。”戚照清一边说,一边准确无误的从那一厚摞资料里抽出一叠来,“这是海医生曾经走访过傅回舟家里和周边人的资料。傅回舟家人只见到外公,外公还对很多事情讳莫如深。听说傅回舟住院后他把自己的存折给了海医生。但是海医生没见到她父母,她外公也不肯说。邻居说她父母都是小混混,从小她就是她外婆和外公带大。” “去警局查其实能查到,但那样太兴师动众。医院也不会允许。”黎月华在边上补充,“所以你怎么看?” 戚照清把手上的笔放下,说:“我刚才见到傅来。她跟我说她被创造出来是为了看见不开心的事情。所以我想我大概明白傅回舟第二人格的诞生。可是我不明白的是……” “什么样的事情引发了傅回舟第二人格的诞生。”黎月华和戚照清异口同声。 一天前。 海云边发来消息时,黎月华和戚照清正在各自听傅回舟和海云边过往咨询的录音。 这件事情当然是戚照清提出来的,否则六年的录音,工作量实在太大。 黎月华的手机震动,她拿起来看一眼,海云边给她发消息说:“我们把监控器搬过来,我也搬过来,我们仨一起住几天。” 黎月华:“……你要听听你在说什么吗?” “你以为我愿意?傅回舟现在似乎意识到她的工作是虚构的,虽然看上去很平静,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我们轮流二十四小时监控值班。”虽然只是文字,但是黎月华能透过它们看见海云边的不情不愿。 黎月华咬着牙,恶狠狠地在屏幕上戳下:“……行。” “还有,你去病房一趟吧。傅回舟现在又木僵了,我怕她一会儿出点什么事。你在那边接应她一下。” 黎月华回她‘好的’,收起手机叹一口气。 戚照清从档案堆里抬起头来看她。 黎月华在她额上留下一个吻:“海云边叫我过去表演。” 戚照清抿着嘴唇笑,收获黎月华坏心眼的捏脸一回。 心情舒畅的离开宿舍,黎月华先交代了人把监控挪到自己宿舍去,然后才到三零四病房。 傅回舟还没有回来。 黎月华打开三零四卫生间的门。 卫生间还是黎月华记忆里的样子。小小一间,但‘五脏’俱全。只是洗手台上面的镜子被傅回舟打碎。 这面镜子——黎月华走进卫生间,伸出手贴在镜面碎裂的缝隙上。她刚才听的正巧是三年前傅回舟砸完镜子后第一次咨询的录音。 那时海云边问她:“砸完镜子之后,你的感觉怎么样?” 傅回舟有些茫然,也有点儿抵触回答这个问题。录音里有两三秒没有听到她的回答。“还好。” “你的手,医生给你处理过了,记得这段时间不能沾水。” 当时黎月华还没有正式飞过来,在傅回舟砸了镜子之后她来过一次。当时她就看过了那面镜子。 镜子破碎的很严重,她第一次看见的时候缝隙里还渗着傅回舟的血痕。 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 海云边当时说,护士说她是突然之间砸破镜子的,之前没有任何征兆。而且那段时间在咨询的过程中,傅回舟没有明显的异常情绪。 外面传来脚步声,慌乱又无措的。 黎月华关上了卫生间的门,快步走到傅回舟的病床边坐下。 几乎是同一时间,病房门被巨大的力量推开。傅回舟的头发凌乱的贴在脸上,身上穿着蓝白色条纹病号服也顺着她的肩滑下来,露出锁骨和一大片肌肤。 黎月华心里一惊:“怎么了?” 拖着两条腿朝自己走过来的傅回舟完全是在强撑她的身体。 黎月华知道她应该是确认了自己这六年来根本没有工作,一直在医院。现在的她在害怕。 她害怕黎月华也是假的,是不存在的。 “怎么了……”可是对不起啊,黎月华在心里想。我虽然不是假的,但是也没有那么的真。 傅回舟在黎月华怀里渐渐平静下来,这时候黎月华才敢追问发生的事情。 原本以为傅回舟发现了一个真相,也会想起第二个真相。 但当然是黎月华想得太简单。 她大声的在傅回舟耳边说:“我们就是在这家医院认识的。我告诉你我叫黎月华。” 但是傅回舟却像是突然听不见了。 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 上一次发生在她和傅回舟打电话的时候。那是傅回舟第一次提起她要写圣诞文案。当时黎月华就问她:“你写什么文案啊?你不是公关吗?” 大概是傅回舟自己也意识到有问题,因此她说她听不清楚。黎月华“喂”了好几声,最后放弃了说这句话换了其他的话,傅回舟才重获清晰听力。 海云边也曾说过,傅回舟认为自己是第一次来找她的时候,有一阵子她表现的听不到海云边在说什么,直到海云边说起其他话题,傅回舟才又对答如流。 傅回舟应该是选择性‘耳聋’。 可是这次尤其严重。 黎月华看着傅回舟耳朵里缓缓淌下的血,尖叫是发自肺腑的:“我去叫医生!” 她按过呼叫铃,铃声大作,可傅回舟不为所动。她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 第25章 “我帮你擦干净!”黎月华猜测大概是现在的样子让她想起六年前,又忙不迭找来纸帮她擦手。 可谁知道就是这么一句话,给了傅回舟重新编造的灵感。 等到她做完检查一切正常后回来,傅回舟兴冲冲地告诉黎月华自己新编造的故事。 黎月华有一时的心冷和无措。 这么多年来她也见过难缠的来访者,但是病到傅回舟这个地步,随时随地,出现的任意人或者事,恐怕一个表情都能被傅回舟拿来运用篡改。黎月华在那一刻失去方向,难以调整面部表情。 她只是说:“哦,原来我们是这么认识的。” 什么时候能是个头? “对,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傅回舟不但重新编造了她们相识的经过,连黎月华脖子上那条莫比乌斯环项链的来路都重新编造过。 黎月华垂下眼,听懂了她的编造,但是没有明白她后面关于口红的言论。 黎月华只是想起自己刚刚听的咨询录音。 砸过镜子之后的傅回舟对海云边说:“……我觉得我不是我。镜子里出现的那个人,她不是我。” “但我是谁……我是谁呢?我自己也不知道。” 第30章 什么 走廊很长,尽头有一扇小小的窗。 现在时间还早,医院为了节省成本,要等到晚上六点钟才会开灯。无论晴雨,都是如此。阴云遮盖住太阳,严丝合缝,只留下晦暗的灰色在走廊。 穿堂风从没有关紧的窗户缝隙里透出来,离寒潮来临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冬风已经逐渐具备了伤人的寒意,只透露分毫就足够把人骨节冻僵。 海云边脚步沉重的踩在医院的花岗岩地面上,刚才和傅回舟的对话耗费了她太多的精力,加上几乎一夜没有睡,她现在依靠着大脑拖着皮囊强行往前走。 幸好宿舍离得不远,海云边推开宿舍门,戚照清从资料堆里抬头。 海云边摆摆手,她头脑发胀,虽然思路很多,但是理不出头绪。她说:“我先睡一觉,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之后你叫醒我。” 短笛脆而欢,小女孩童音朗朗:“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 寒风不知从何而来,海云边皱着眉,抱起胳膊。 小女孩的童音还在欢唱,海云边已经判断出自己在一场梦境中。 为什么会梦到铃儿响叮当和小女孩?不需要去看周公解梦,海云边知道和傅回舟有关。 她们刚才定好的暗号就是铃儿响叮当。 可是问起理由,傅回舟本人也是一脸小女孩的懵懂。 海云边没有忽略掉这个细节,就像她没有忽略傅回舟不记得自己恐慌发作时有没有做过梦。 那不正常。 虽然还没有找到傅回舟恐慌发作时看到的颜色和人物到底代指什么,但是那一定有很重要的用处。 “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 小女孩还在唱。她好像不会累,也不会停歇,一直唱一直唱,唱的海云边耳根疼。 她想说什么? 或者说傅回舟想表达什么? 圣诞节一直是傅回舟人生里很重要的节日。海云边知道,圣诞节是她住院的起点,也是她崩溃的起点。 如果这个梦只是为了提醒自己圣诞节,那么海云边认为自己属于‘日有所思,也有所梦’了。 但好像又不止是这样。 穿着裙子唱歌的小姑娘,长着和傅回舟一模一样的脸。 傅来。 海云边第一时间就想到她。 傅来,傅来,你为什么而来? 海云边研究过很多遍傅回舟的过往。 档案里写的密密麻麻,那都是海云边自己走访询问得到的结果。 然而无论如何,不管谁提到傅回舟的父母,不但没有任何正面的评价,反而都避之不及。 这肯定是一个突破口。 可是海云边想不到要如何去突破她。 和傅回舟工作的这六年来,她最大的难点不是在未知的过往经历,不是目睹爱人死亡后的崩溃,也不是她的幻觉。而是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她原本稳定前进的脚步就会突然停滞,然后剧烈倒退。 退到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境地,然后产生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虚幻世界。 六年来傅回舟一直这样,用很多很多幻觉来掩盖事实。 当虚幻世界出现破绽,傅回舟就开始揭穿她创造出来的世界里的bug,去掩盖她不愿意面对的真相。 曾经在某一次咨询时,海云边询问过傅回舟的童年:“你小时候过得开心吗?” 当然不是刻意的。 傅回舟在咨询过程中很少提及她的家庭,多半围绕杜风眠的事情来说。她会说她们两人的相识相恋,会说她们相处的日常,会说杜风眠的趣事。傅回舟提到杜风眠时眼睛里总是亮晶晶的,神采飞扬。 那一天也是,傅回舟提到杜风眠小时候被她父母捧在手心里。她爸爸去香港出差,回来还给她带了一个拉杆箱书包。要知道在那个年月,别说见,几乎小孩子都没有听说过这种书包。 傅回舟说杜风眠小时候活得像个公主。 海云边就有此一问。 你小时候开心吗。 傅回舟怔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只是一会儿,时间不长,但足够让海云边发现。 之后她缓缓地摇头,看着海云边说:“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 这当然是一段没有后续的对话。 戚照清放下耳机,笔端敲在自己厚厚的笔记本上,发出两声闷响。 她翻腕看了看手表,半个小时过去了。 海云边和衣而睡,侧躺着。她的睫毛偶尔会抖动一下,眉头也不时皱起。 虽然戴着耳机,但是戚照清仍然能听见海云边偶尔的梦呓。 笔端又在笔记本上敲了两下,戚照清还是叫醒了她。 黎月华从傅回舟那边回来,海云边正准备离开。 她拉着海云边的胳膊说:“等会儿走。” “正好,我也打算去找你。” 黎月华盘腿在床上坐下,挨了戚照清一句骂后那双没脱鞋的脚从床上放到地上,“傅回舟刚才和我聊天的时候,又短暂幻听了。” “嗯?” “我不知道她听到了什么,我正给她洗脑,让她好好配合你的治疗。说的都挺好的,然后傅回舟还说她‘一定努力’。说完这句话她又突然说了一句‘什么’?” “什么?” “就是说了一句‘什么’。” “啊,说了一句什么啊?” “……‘什么’,她说的话是‘什么’。” “我不知道啊,她说的话是什么?” “‘什么’!!她说‘什么’!!” “……”一直在边上听她们说话的戚照清听懂了,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傅回舟突然说的是两个字:什、么。” 怕海云边没有弄明白,戚照清一边说一边在半空中写下‘什么’两个字来。 海云边歪着头,盯着戚照清的手看了看,又看了看叉着腰揉着自己额头的黎月华。黎月华也正好揉着额头看过来。两人四目相对,一起大笑。 笑过之后,海云边正色说:“我去给傅回舟下一点点猛料吧。这也是我刚才和照清商量的。” “可以,可以可以。”黎月华忙不迭点头,“不破不立,傅回舟的新治疗手段就是不破不立。” …… 诊疗室里。 海云边面前的傅回舟披散着头发,眼神空洞,微厚的嘴唇翘起来说:“我答应暮风,我要尽快好起来。” 是啊,我们都希望你能尽快好起来。海云边心想。 ‘猛料’是放在最后的。 “杜风眠的意外确实给你带来不小的影响。当然,这样的事情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非常厉害的。不过,我觉得似乎不止这件事。” “什么?”说完这句话后,傅回舟停顿了一下。 海云边的嘴刚张开,在看见傅回舟的样子后又重新合上。 傅回舟呆坐在椅子上,眼球慢慢的从左往右转动,转动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急速跳跃回原位。 眼球震颤?海云边在心里打了个问号。 傅回舟垂下眼皮,挡住了她的眼睛,“我、不太、明、白。”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也很古怪。 不自然,生硬,开口的第一个字音调格外高,第二个字和第三个字又放缓,到了第四个字和第五个字的时候连嘴唇不动了,只有舌头在动,字是含在嘴巴里使劲吐出来的,就像是不会说话一样。 电光火石,海云边循着自己的直觉突兀地喊:“傅来?” 傅回舟的睫毛又开始飞快地颤动,眼皮挡住眼球,但海云边仍看见她眼球的快速转动。 前后不过三秒钟的时间。 傅回舟抬起眼皮,冲海云边无辜的眨巴眼睛,手指点一点办公桌面,说:“我不知道。但是我活了三十五年,总有别的事情对我来说影响重大吧。” 第26章 自然流利的语气,如果刚才是傅来,那么现在她也走了。 真的被海云边说到重点。 她翻看着手上的病历本,往前翻,希望能找到一点相似的回忆,同时她说:“是,人这一生,会发生许许多多的事情。” 海云边没有在病历本上找到的答案,后来是回了宿舍戚照清告诉她的。 说咨询第三年的重阳节,那时候回答海云边对重阳节没有计划的人,恐怕也是短暂跑出来又离开的傅来。 海云边听完撩起袖子,“查,我和你一起继续查。傅来不可能一直到今年才出现。她是一个小心谨慎地小孩,以前肯定也出现过,只是我们忽略了。” 黎月华把戚照清手边的笔记本递给海云边,“我们已经查到第五年了,这里面所有我们感觉奇怪的部分清清都记录下来了。如果按你说的那是傅来,那么傅来确实出现过很多很多次了。” 海云边接过笔记本翻看两页,没忍住感叹一句‘卧槽’,“这么多。” “对,但大多数都是一两秒,很可怕,有时候甚至只有半秒。难怪傅回舟自己都不知道她有傅来这么个人格。” 海云边没有再接话,坐到床边仔细阅读她们做的笔记。 黎月华说:“如果你还觉得哪里很古怪,那我告诉你。傅来在咨询里出现的所有场合,都是你们提到家人的时候。” 第31章 辛苦 狭长的客厅里没有窗户,阳光被隔绝在外,关起的房门是一扇扇盾牌,阻挡所有的光与热。房门是最忠诚的守护者,它们听从主人的目的,让阴气于客厅中肆意,在八月的盛夏也能获得一席之地,韬光养晦,以便到了冬日肆虐。 暗红色的木制沙发上铺了一张长长的凉席,阴气们大团大团的围聚在一起,笼住沙发,靠在上面休息。 直到房子的大门被打开,背着大红色米妮书包的小女孩从门外走进来。 她脱掉鞋子,关上房门,在沙发上坐下。 阴气被她驱赶走,愤怒的在空气中咆哮。 女孩无知无觉的准备在沙发上躺下看电视,但阴气的怒火像是被她听见,她突然坐了起来,弯下了腰。 失去阴气包裹面目的沙发在这时露出了它们一直掩盖着的真相。 女孩的脊背撞到身后的木制茶几上,痛得她蹦出一滴眼泪来。 傅来坐在戚照清的对面,头低得恨不得缩进肚子里。她放在双腿上的双手相互揉搓着,搓的手掌发红。 戚照清坐在她的对面,先把空调温度调高一些,再把两人面前桌上的牛奶朝她推过去。 做完这一切,戚照清和她一同沉默。 五分钟之前,傅来找到戚照清,说她想好了,决定把她知道的事情告诉戚照清。 戚照清就领着傅来再一次来到会客厅里。 可是真正到了会客厅之后,傅来又不再‘说话’。 戚照清不着急,也没有办法着急。 她坐在会客厅的小沙发里,看傅来顶着的傅回舟的皮囊。 傅回舟拥有一副很漂亮的皮囊。她不是明艳的太阳,也不是柔弱的小白花。比起寻常的貌美,傅回舟更像是山野里顽强生长的藤蔓,‘野蛮生长’四个字会更符合她的气质。 戚照清看过从前傅回舟的视频。杜风眠拍的。视频里的傅回舟戴酒红色的渔夫帽,卷发从帽子下面瀑布似的淌下来,落到白衬衫和酒红色西装外套上。她的眼睛和她耳朵上戴着的银耳环一样亮,看着拿手机的人满满爱意。 “你跳一个啦。”杜风眠求她。 傅回舟双手插在黑色西装裤里。她笑得时候会不自觉抬起一点下巴,嘴唇扬起来眼睛一弯,懒懒散散的无奈:“好吧。” 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傅回舟的手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来,跟着音乐僵硬又不自然的扭动两下腰。杜风眠大笑,傅回舟也跟着笑。然后她走上前,视频黑了,衣料摩擦的声音在视频里响起来,是她抱住了杜风眠。 那个傅回舟和现在眼前的傅回舟的皮囊截然不同。 当然,本来也该不同。 她不是傅回舟,她是傅来。 这副皮囊由傅来顶着的时候,多半看人不看眼睛,低着头垂着手,很标准的受到欺负,被冷落的受气小孩模样。 戚照清这几年接待的大多数都是儿童来访者,对傅回舟这副皮囊摆出的动作和神情都十分熟悉。 尽管傅回舟的皮囊是个大人,但戚照清只能把她当作儿童对待。 因为傅来分明就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 一直沉默着的傅来在这时摇了摇头。她的头发还是傅回舟烫着的卷发,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摇晃。 傅来抬起了手:‘不行,我做不到。’ 戚照清回她以手语:‘没关系,慢慢来。’ ‘再等一会儿,姑姑又该醒了。’ 她好像并不想结束这段对话。戚照清抓住了这一点:‘那么就说吧,趁现在,姑姑还没有醒来。’ 傅来的手又垂下去,重新落回腿上。 戚照清抿了抿唇,耐心不可以在这时候耗尽。否则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她把牛奶又往傅来的方向推了推,说:“先喝点牛奶吧,一会儿凉了就没有那么好喝了。” 傅来点点头。戚照清给她准备的还是那种圆嘟嘟的白色咖啡杯。傅来喜欢,戚照清第一次就从她的眼神里读出来了。 牛奶是纯白色的,里面有方糖,一块半。傅来和傅回舟的口味都比较重。 傅来一口气喝了大半杯牛奶,放下杯子的时候嘴边都沾着白。 戚照清用纸巾帮她擦嘴角,没有错过傅来的脸红。 她恍若不觉,丢掉纸巾后用手语问:‘现在感觉好一点了吗?’ 傅来点头。 ‘如果不知道怎么说不开心的事情,姐姐来问你,你回答,这样会好一些吗?’ 傅来的手指嵌进大腿里。 这回戚照清没有等太久,傅来回应说:‘好。’ ‘你很爱你的姑姑对吗?’ ‘对。’ ‘你是因为很爱你的姑姑,为了要保护她不受伤害,所以一个人把所有不开心的事情都藏起来,对吗?’ ‘对。’ ‘你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在做这件事,保护姑姑不受伤害,你非常厉害。’ 傅来看着她。 戚照清说:‘很多人在受到伤害的时候,通常会选择求助别人,求助一个大人——你知道的,大人看上去似乎更有力量一些。我小时候也是这样。七岁那年我妈妈打我,几乎快把我打死,我拼着命向我当时认识的阿姨求救。’ 这一段话落,戚照清摸一摸傅来的头,‘可是你很厉害,你不需要向大人求助就能保护比你大那么多的姑姑。你很坚强,也很勇敢。’ 傅来的眼圈红了,‘我没有那么厉害。我还是做不到很多事情。’ ‘你只有十岁。’戚照清说,‘十岁还很小呢。’ ‘不,我跟姑姑一起,我活了很多年了。’傅来快速的说,‘是我一直没有成长,一直只有十岁的样子,被困在学校里,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办法做。’ 戚照清停顿一下,‘那你应该几岁了?’ ‘二十五岁,我应该要二十五岁了。可是我不会长大,我没办法长大。’ 二十五岁,二十五年。 傅来跟着傅回舟二十五年了。 戚照清喝了一口自己面前的咖啡,放下杯子后叹了一口气,‘是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困住了你吗?’ 傅来的眼睛里露出了孩童式的天真茫然,‘我不知道。’ ‘很可怕的事情。’戚照清说,‘你上次告诉我你见过很可怕的事情。你一直替你姑姑守护着她,哪怕你姑姑已经是一个三十五岁的大人,你仍然努力的帮姑姑藏着它。’ 傅来咬了咬嘴唇,‘是。’ ‘是它让你不敢说话。’ ‘……是。’ ‘那是什么呢?’ 傅来不再回答了。 戚照清在心里再次叹气。 她重新换了一个问题:‘我可以问一问那个红色行李箱里装着的东西吗?’ ‘那是姑姑的病历。’ ‘我不是很理解,换病历的理由。’ ‘病历上有姑姑不想看见的事情,我负责保护姑姑,就要把它收起来,换一本新的给她。’ ‘可是你姑姑不会看到病历。’ ‘不,她能看到的。’ “啊?”戚照清脱口而出自己的疑惑,很快又换成手语,‘你姑姑怎么看到呢?’ 傅来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脑袋?’ 傅来如小鸡啄米般点头。 戚照清的抿了抿嘴唇,‘你是说记忆?’ ‘是的。’ ‘你能修改傅回舟的记忆?’ 傅来如同听到好笑的笑话,张开嘴无声地笑起来:‘清清姐姐,我没那么神奇啦。我只能把姑姑不想看见的记忆藏起来,换成她想看到的东西。那些东西,姑姑本来就不愿意要,所以她很容易就接受我给她留下的记忆。就像考试考砸了,我把老师的叉叉改成对勾。’ 第27章 戚照清努力收回自己的惊讶和联想,她已经想到海云边刚才和她说,傅回舟这一回惊恐发作,似乎没有进入意识空间。‘你们一直是这样吗?我的意思是,这二十五年来,你一直在帮你姑姑藏起她不愿意看见的回忆,换成她能接受的?’ ‘是。’ 戚照清默然。 傅来盯着她,想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些什么反应。傅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不应该帮姑姑藏起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但是不能让姑姑不快乐。 这是她被创造出来的意义。 戚照清的眼睛是先红的,然后她的睫毛颤抖了两下,眼泪就掉下来。 对上傅来茫然的样子,戚照清用手语说:‘那你该有多辛苦啊。’ 什么? 傅来甚至都没有能打出手语,只是在心里爆发出这个问题。 你说什么? 没有人说过傅来辛苦,正如没有人知道傅来的存在。 戚照清吸了吸鼻子,用手边的纸巾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对不起。”她的声音里还有哽咽,“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想到你那么小就要面对那么多,成年人都接受不了的痛苦的事情,一时有些心疼你。” 傅来从沙发上站起来。 她走到戚照清面前,蹲下身,手掌贴到戚照清的膝盖上,摸了摸她的膝盖。 戚照清放下纸巾去看她。 傅来弯起眼睛来对她笑,‘没关系啦,这就是我被创造出来的意义啊。’ ‘这算什么意义呢。’ 傅来歪歪头,‘至少姑姑会开心一些吧。’ ‘可是你姑姑没有办法一直这样。如果她知道她的开心是让另外一个人不开心,她也不会愿意。’ 傅来蹲在地上,垂下了眼皮,双手抱住小腿,有一阵子没说话。 “傅来。”戚照清叫她。 她过了一会儿才有反应,很急促的说:‘姑姑要醒了,我要走了,下次再见。’ 傅来不等戚照清的回应,说完这句话之后站起来就往门口跑。 “傅来!”戚照清喊她。 傅来没有停下脚步,打开门跑远了。 第32章 监视 傅回舟没有醒来。 她深陷在红色的梦魇里,苦苦挣扎。 宿舍里很安静。海云边睡了,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监视屏里的暗灰光芒照到黎月华皱着眉头的脸上。 她和海云边轮班倒,说是照顾,更像监视。 傅回舟一刻钟前满头大汗的跑回病房来,同时黎月华收到消息,是戚照清说傅来不肯说。 不肯说,不肯说也要说。这是黎月华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可它也只能是一个念头。 心理咨询负责的是让来访者做好面对自己的准备,不是撬开嘴巴强迫吐露心声的撬棍。 黎月华没有回女朋友的消息。手机丢到自己睡的那张空床上,整个人窝在椅子上看着屏幕。 摄像头正对着傅回舟的睡姿。 傅回舟浑身都在抽搐,黎月华点起一根烟,在昏暗里,烟雾也看不清楚,只有红色的烟圈一亮一暗,和运作中的监控红点化为一体。 又做噩梦了。 黎月华想。 傅回舟猛地翻了个身,动作之大,传来的动静让戴着耳机的黎月华揉了揉耳朵。 梦真的很奇怪,折射人的内心,在经历一夜恐怖片之后却有人说那是一种解压的途径。 解压?解压出一头冷汗,在白天后怕,在夜晚尖叫。 这竟然也能叫解压。 黎月华咬住烟头。 傅回舟起先只是侧躺蜷缩,但她很快改变了姿势,膝盖和脸都埋在床上,双手抱着头像是被警察抓住。 “——不!” 黎月华从来没有听到傅回舟这么嘶哑的哀鸣,她被傅回舟崩溃尖叫撞击心脏,烟头掉到桌上。 她又梦到了什么? “不!我不要看!” 傅回舟的额头贴住床面使劲的蹭,她想把头缩进肚子里,可现实是做不到之后她开始不停地用脑袋砸床。砸得嘭嘭响,一下又一下,大有不把自己撞死不罢休的气势。 黎月华捡起烟头按灭它,没有时间供她披外套换鞋子,一双棉鞋跑出最高时速,抵达三零四病房。 傅回舟被噩梦魇住,又哭又叫,衣服湿透,浑身颤抖。 黎月华曾经听老人说过,有人做噩梦的时候不能喊醒她。但现在如果不喊醒傅回舟,恐怕她会溺死在自己的梦魇里。 “阿舟,你怎么了?” “疯子疯子疯子疯子疯子疯子!!!!!!!”傅回舟癫狂的大喊大叫,额头在床上已经碰撞出朵朵血花。 “阿舟?醒醒!”黎月华按住傅回舟的背,不让她尝试再次撞击床面。 “滚滚滚———!”傅回舟无法动弹,可仍在大声咒骂。 她没了办法,狠狠拍向傅回舟的后背,“阿舟!我是暮风!” “啊——” 锐利的尖叫划破黑夜,白炽灯照亮一切,但照不亮傅回舟心里的梦魇。 黎月华扮演的暮风做好女友,抱着傅回舟一边帮她擦汗一边问她发生什么。傅回舟根本无法回答,眼睛瞪得巨大,嘴巴也张开。不是观看恐怖片,是经历恐怖片,难得有人能波澜不惊的逃脱。 “我先给你涂药好不好?你的额头疼吗?”比起这个,黎月华更关心的是床上那一滩血迹。 她说不清傅回舟看见它们会有什么反应,至少在这些年里傅回舟没有看见鲜血就崩溃的先例。但今夜难说。恐惧会短暂改变人的性格。 果然,在傅回舟看到鲜血的时候她惊叫着从床上连人带被子的滚下来,压倒黎月华。 两人的姿势怪异又扭曲,傅回舟在黎月华身上挣扎着要爬起来,双手双脚一起在被子里扑腾,像落水的小孩。 而最尴尬的是这时候推门进来的戚照清。 她抿着嘴唇,一言不发。黎月华第一瞬间是担心她不高兴,但第二反应是她又没有和傅回舟做不应该做的事情。 一颗心刚悬上来马上又放下去,理直气壮的接受戚照清的帮助。 戚照清一句话都没说,安静地走进来,安静的解开缠在她们身上的被子,安静的离开。 她只是过场的人物,只是这段画面里的npc,黎月华有一股淡淡的异样,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和傅回舟待多了,竟然也开始对现实产生怀疑。 离开三零四病房,黎月华在宿舍里找到接替她看监控的戚照清。 监控器的蓝光照在戚照清没有表情的脸上。 她很早就听到黎月华走路发出的声响,她很能判断每个人走路的脚步声,但是她没有动。 现在不是谈话的好时机。 可是黎月华抱住她。 黎月华的脸埋进戚照清的肩窝,双手箍着她,和刚才傅回舟拥抱她的动作一样。 戚照清的手搭到黎月华的背上,声音压低了,怕打扰身后海云边难得的睡眠:“没事。” 她不说别的话,就说没事。黎月华知道自己多心,她和戚照清根本不需要这样的解释。如果戚照清介意,那么她根本不会开始帮助海云边,哪怕傅回舟再纠缠。 可这一晚不止是‘没事’那么简单。面无表情的戚照清让黎月华感觉疏离,她抓不住她,被傅回舟压在身下,眼睁睁地看着她来了又走。 平时在戚照清面前撒娇,黎月华信手捏来。今晚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 戚照清察觉到黎月华的不对劲,但是也不好说。说什么呢?她的多心不是源自自己,而是在狂奔向傅回舟的时候,看见傅回舟癫狂的时候,黎月华是发自肺腑的担心。 “我没认为你对我的爱那么简单和浅薄。”戚照清还是把声音压得很低,低的几乎都是气音。 但黎月华听清了,也听懂了。 “如果今天换成我,我也会那么着急和害怕。她是我这几年来用心康复的病人,这几年来没有别的来访者对她比我更重要。”戚照清侧过身,握住黎月华的手,在她的脸上落下吻,“不要怀疑你自己。” “我不是怀疑我自己。”黎月华回握住她的手,“我是怕。我怕你会离开我。” “什么原因呢。” “你刚才让我觉得好陌生。” 戚照清却突然笑出来:“刚才的样子,你不尴尬,傅回舟也尴尬啊。大晚上你俩躺在地上……嗯……” 黎月华跟着她笑起来:“你大爷的。她那是摔倒了好吧。” “对啊,你也知道她是摔倒了,又不是你们两个在做什么。”戚照清捏捏她的嘴巴,“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担心什么? 其实没有担心。 扮演傅回舟的女友两年,黎月华从来都很清楚她并不爱她。所谓的‘真心’都是表演,所说的‘爱’都是台词。 仅有一瞬,就是刚才那一瞬,戚照清冷漠的不掺杂任何感情的看向她时让她恐惧。 第28章 她好像不是她的女友,不是她的爱人,只是一个和她没有关系的陌生人。 如果我的世界也都是假的呢?没有戚照清,没有这些案例,我怎么判定我是一个活在现实世界里的人? 然而不能想。这个问题当然是禁区。 它没有答案,因为根本没有现实世界。 海云边曾经对傅回舟说她们定暗号。暗号内容没有告诉黎月华,但海云边说,定下的暗号只能让傅回舟判定她现在所处的空间是安全的,是曾经长时间待过的。 现实世界也不过就是这样。 长期待过的空间。仅此而已。 不能深究,更不能被傅回舟的逻辑带跑。 再想会疯。 第33章 十岁 黎月华补觉的时候,时间没有为她停留。 海云边听完了傅回舟的噩梦,终于找到了傅来成因的一丝可能性。 看着傅回舟沉沉入睡,海云边跑回宿舍叫醒黎月华,和戚照清三个人一起重新翻出傅回舟的档案。 九到十岁很重要。 傅来停留在那个年纪已经有二十五年,令傅回舟崩溃到发疯的噩梦里也有一个相似年岁的小女孩。 档案不好找。傅回舟的十岁空空荡荡。 她没有去过残障学校,三四年级的评语都是“傅回舟同学文静乖巧,如果能多和班上同学交流就更好了”。没有处分,没有大事件记载,没什么太大的用处。 “她这两年总不可能凭空消失。”海云边做出如此结论,“事情发生了总会留下痕迹。” “痕迹……”黎月华在一堆资料里翻找,“我们会不会早就看到,但是遗漏了?” 没有人回答她这个问题。 宿舍内的空调打得很足,暖气正对着黎月华吹,她头脑发热,脸皮发紧。双手搓了搓脸,黎月华看向面前翻阅资料的两个人,“太乱了——找块白板来我们一起捋一下吧。” 白板上有戚照清工整的字迹。 平均分出三块地方,第一块写了‘现实’,第二块是‘傅回舟’,第三块则写上傅来的名字。 三个人对着白板都没有话讲,戚照清用白板笔点一点傅回舟的名字,在下面写下了‘杜风眠’三个字后说:“我们能不能确定杜风眠对她的死只是最后一根稻草,而不是主要缘故?” 能,傅来出现在二十五年前。 戚照清在白板上写下‘10’这个数字,圈起来,打一个问号。 这是她们最需要解决的问题,也是两位傅女士最大的秘密。 白板上有了这个数字之后很快又有了一些称谓,爸爸、妈妈、外公、外婆。 黎月华的长发披散下来,抱着胳膊看白板上的称谓,最后视线停在那个‘10’上,“十岁能发生什么?还是个孩子。” “我十岁在上学。”说这话的是海云边,“实在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她长大到三十几岁,一直都按部就班,上学,结婚,生孩子,夫妻相敬如宾,家庭美满。 坐在最靠近白板边的戚照清耸耸肩,“靠我们能猜到什么。我十岁那年最害怕被俞川发现我打碎她的花瓶。” 海云边推推眼镜,心想这和传闻不符。传说里川市的俞董事长俞川非常溺爱自己这位养女,对她摘星捧月,无所不应:“你怕她骂你?” 戚照清伸出五根手指,“那是她从拍卖会带回来的花瓶,五百万啊。” “……”海云边心想:难怪你害怕。 “那她最后骂你了吗?”海云边问完这句话,同时收获黎月华幸灾乐祸的目光,她的言外之意:是我就不会追问。 戚照清摇头:“没有。俞川从不骂我。” 果然,白问。 海云边当即实施她的‘报复’,问黎月华:“你十岁的时候最怕什么?” 黎月华抱着胳膊认真回忆,一只脚搭在椅子边上,另一只脚撑地,把椅子翘起来。她做认真思考状,隔了五秒后说:“怕我假装我妈签名的卷子被发现吧。” 离谱,海云边说她,十岁就学家长签字。 黎月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十岁的时候数学还考过三十分呢。” 没了话讲,戚照清用白板笔敲敲白板提醒她们:“别跑题了。” 归根结底的问题还是傅回舟的十岁。 她们摘抄出的咨询录音笔记重新被放到一起,白板上原先写的字被擦掉,重新在最顶端填上傅来的名字。 傅来在咨询中的首次登场应该是第二年的重阳节,她替傅回舟回答有关重阳的安排,说“我,没什么计划”。 不用发问,发问是没有意义的。 戚照清的笔记明明白白地写清楚了疑似傅来出现的所有时间节点都围绕家人,那么傅回舟的家人是什么样的? 真搞不明白。 黎月华在揉头发,傅回舟的家庭关系简单明白,又处处疑点。 “她外婆呢?”黎月华问。 所有涉及家庭的档案上都有描述,傅回舟和外公外婆同住,但是记录里出现次数较多的只有外公,没有外婆。 海云边即刻从档案堆里抽出一张纸递给黎月华。 ‘死亡证明’四个字硕大,戚照清在白板上写下外婆死亡的消息。 “心脏病,意外死的。”黎月华说完这句话,在死亡证明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突然一边嘴角往上一扬,“你们猜那年傅回舟几岁?” “十岁。”戚照清没有回头,直接在白板上写下数字。 “答对。”黎月华打了个响指,放下死亡证明推到海云边的面前,指了指死亡证明上的日期。 海云边算了算日子,确实是傅回舟十岁左右的年纪,可是……“她外婆是死于意外的啊。难道是因为上一次外婆心脏病发作的时候她没有能及时帮到外婆,所以这一次杜风眠的事情让她噩梦重现了吗?” “不知道。”黎月华摸摸下巴,“不好随便做这样的预测,我们再看看还有没有别的。” “傅回舟记得外婆的死亡吗?”戚照清盯着白板上寥寥几个字,忽然发问。 没有人回答她。看资料的两个人一起看向戚照清。 戚照清皱着眉:“按照傅来说的话,她把所有让傅回舟不开心的事情都拿走了——我有点不理解了。如果这样说的话,为什么傅回舟记得杜风眠的事情,却不记得外婆的事情?按照你们刚才说的,杜风眠的死刺激到了傅回舟,那么六年了,傅回舟怎么从来没有提起过?” 黎月华用手撑住脑袋,歪头看着白板上的字。 “傅来可能不知道杜风眠的事情。”她说。 第一次见到傅来的时候,傅来并不认识‘暮风’,也不知道傅回舟喜欢女孩子。 海云边倒抽一口气:“分工真明确。” 戚照清放下白板笔在床边挨着坐下,若有所思地对海云边说:“我得再见一次傅来。你想想办法,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再见她一次。傅来现在意志也不稳定,我觉得用外婆作为突破口,应该能让她开口。” 海云边下意识地看向监视器,屏幕中傅回舟睡得很安稳,没有任何要苏醒的迹象。“她这么睡也不对劲,这几年她没睡得这么好过。” “要死了。睡得好不好都不对劲,她可真难。”黎月华跟着看监控器,但嘴上没闲,忍不住吐槽老友。 “去叫她?”戚照清指一指屏幕,一边眉毛高高挑起来,“是不是可以尝试把傅来喊出来?你上次是不是就喊了?” “嗯,但是傅来很快就跑了。她很胆小。” 戚照清抱着胳膊,“她知道你是医生,可能怕你。要不我去试试?” 没人有异议。 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任何办法都是办法。 黎月华盯着监视器,戚照清不紧不慢地走进三零四病房,拍了拍床上的人。她喊:“傅来?” 床上的傅回舟没有任何动静。 戚照清推一推她的胳膊,“傅来。” 傅回舟仍然没有动静。 黎月华和海云边对视一眼,都知道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已经不是傅回舟在主导这具躯体了。 一个正常人睡觉被戚照清这么喊,多多少少会翻个身或者嘟哝几声,睡眠轻的更是早就被叫醒了。而床上的傅回舟一动不动,显然是有人在装睡。 病房里的戚照清也想明白这一点,抿了嘴巴笑了一下,说:“睡着的小朋友请举手。” 傅回舟没有举手,但是黎月华和海云边都看到监控里‘傅回舟’举起手说:我没有醒。 第34章 平安夜前夜 视线掠过床头柜,空荡荡的,没有摆放任何东西。 等到傅来‘说’完那句话,戚照清的视线也收回来,在她身后微笑:“好吧,那既然傅来还没有醒,姐姐就先等等她吧。” 戚照清说完这句话耸耸肩,双手交叠搭到膝盖上,话中带了一点笑意:“那外婆的事情,我就不说了?” 第29章 傅来在病床上鲤鱼打挺,猛地坐起。 ‘外婆的事情,你怎么知道!!’别说戚照清,就是监视屏后面的黎月华和海云边也从来没见过这个小姑娘这么激动。她激动的甚至张开了嘴巴,发出‘啊啊’的声音。 押对了。 这是黎月华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监视器屏幕里面的戚照清看上去非常镇定冷静,但只有黎月华能从她脸上看出一丝慌乱。 不过慌乱很快平息——戚照清到底是黎月华带出来的师妹,她很了解戚照清。黎月华时常觉得戚照清过于抽离一件事情,而无法投入完全的感情。此时此刻就是这样。戚照清保持着微笑看着激动的傅来,等到傅来安静下来后她才开口。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戚照清说了又似乎没说,“傅来愿意自己和姐姐说吗?” 傅来的头压得很低。 戚照清把垂下来的头发用黑色的头绳束成马尾,放到身后。她的左腿搭到右腿上,双手重新交叠放到膝盖,右手食指在膝盖上轻点节拍。“傅来,你知道吗?很多人在面对这种需要她人敞开心扉的时刻,都会说很多很大段煽情的话,希望对方听了之后可以感动,愿意诉说。但是我不喜欢这样。你说或者不说,其实和我没有关系。” 傅来转过头,看向她。 戚照清垂着眼皮,视线不停留在傅来的身上,而是在面前的病床上。 她说:“我只是希望你或许愿意和我分享一点你不开心的事情。虽然可能你认为我们认识的时间还不够久,或许你也觉得我没有那么值得信任,又或者你怕说了之后会让我难过。这都没有关系,你可以这么想。对我来说,我只是因为自己小时候过得不开心,所以遇到了一个同样小时候也过的不开心的小姑娘,我想我是不是能够帮帮她?” “清清欲迎还拒的能力一直是可以的。”黎月华在监视屏后面看到傅来动摇的面孔,忍不住微笑。 海云边的双手交握在一起,“一定要成功啊,这回一定要成功。” “她会的。”黎月华双眼紧紧盯着监视屏幕,“她马上就要撬开傅来的嘴巴了。” 三零四病房内。 傅来重新压低脑袋。她的双腿弯曲,上身蜷缩。 戚照清并不催促,安静等待一分钟后。傅来的手语开始了:外婆……是因为心脏病死的。 戚照清没有回应她这句话。 傅来在后面跟上一句:外公不让我说。外公说,你不可以说话。 戚照清抿了抿嘴唇,用手语比了一句:‘你’是谁?是傅来吗? 病房里的戚照清和病房外的黎月华海云边三人,都不知道眼前披着成人躯壳的小女孩内心到底在挣扎什么。但是她们每个人都看出傅来心里的纠结。她的嘴角不自觉痉挛,眼睛眯起来,像是睁不开,五官揉在一起,堪比眼前她们三人正在面对的傅回舟的问题绳结。 ‘不,不是傅来。’傅来的脑袋左右一晃。 ‘所以不可以说话的是傅回舟,并不是傅来。’戚照清点明这个关键,‘没有人说傅来不可以说。只要傅回舟不说,傅来大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不敢!’傅来双手一甩,砸到床面又疼的一激灵,捧着手到嘴巴前哈气。 戚照清接过她的双手揉一揉,“可是你想说。至少,你想告诉姐姐。不然你不会一次又一次的跑出来找我,也不会到现在都没用你姑姑要醒来做借口。” 傅来把她的双手从戚照清的手中抽回来,说:我害怕,姐姐,我好害怕。如果我告诉你了,你会帮我吗? ‘当然。’ ‘可是你要怎么帮我呢?’ ‘你希望我怎么帮你呢?’ ‘我不知道啊。’傅来的眼泪含在眼眶里,‘没有人说过要帮我,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办。’ 戚照清长舒一口气,‘那你先说,然后我们一起想办法可以吗?’ 傅来的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 傅来张了张嘴,又咳嗽两声:“妈……妈,杀……了外、婆。” 她说话了。 通过傅回舟的发声器官,傅来说出属于自己的音色:沙哑又费力的,一字一顿都透露出声音主人的不善表达,和戚照清她们在录音里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戚照清的手指在大腿上轻点节拍,速度越来越快。黎月华能看出她的焦虑,恨不能此时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 傅来在说完这句话之后眼泪喷涌而出,“不、说,不、说……来,来,不说……”傅来的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一边摇头一边哭。 戚照清的手停止打节拍,转而去拥住她的上半身。“姐姐在,姐姐在。来来可以说,没有关系。” “那天,外公,捂姑姑嘴巴。说,不、说,不说,舟舟,不、说。” “姑姑怕,姑姑跑。我来,第一次来。外公说,舟舟,不说。” 傅来把话说的颠三倒四,带着浓重的鼻音。戚照清从她话里猜测到,傅来在说她的第一次出现:外公捂住了傅回舟的嘴巴,要她不说的事情恐怕就是妈妈杀了外婆。傅回舟感到害怕了,十岁的傅回舟没有办法承担这份情绪,因此承担傅回舟恐惧的人格傅来就这么应运而生。 戚照清没有找到纸巾,用自己的袖子帮傅来擦眼泪。 傅来的脑袋埋下去,钻进戚照清的怀里。她的话还是颠三倒四,每一个字音都是从喉咙里拼命挤出来的,酸涩又艰难:“姑姑气,外公,妈妈。妈妈要钱,外婆气,气昏过去。妈妈害怕,藏起来,逃走。” 是谜底。 那是她们一直以来想要知道的谜底。 戚照清抱着傅来的脑袋,指尖发凉。她把傅来乱七八糟的字词重新拼凑起来,用流利的语言毫无感情却又颤抖着向傅来确认:“妈妈找外婆要钱,把外婆气得昏倒了。之后妈妈害怕了,把外婆藏起来,自己逃走了。后来,外婆就死了,是吗?” 怀里的女孩捂住嘴巴,压抑的哭声从掌心后面传出来:“不——不说——舟舟不、不说!” “怕!姐姐!怕!别!不!姐姐不说!” 姐姐不说。姐姐说得对,所以姐姐才不要继续说。 戚照清叹了一口气,怀里的女孩却重新开口:“外婆,死。妈妈,气死外婆。” 听到这里,黎月华没忍住一下子站起来,但很快又重新坐下。 她靠在椅背上,有气无力地说:“如果我理解的正确。事情应该是傅回舟的妈妈来要钱,外婆被妈妈气死了。妈妈害怕,把外婆藏起来,自己逃走了。” “没猜错的话,发现外婆的人就是傅回舟本人。” 黎月华说完这句话,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燃放到嘴里狠狠的抽一口。 眼圈的红色和她眼眶的红色一样,黎月华咬牙切齿骂道:“她大爷的,这叫什么事儿。一个十岁的孩子做自己最亲近的人的第一发现人。而杀害自己亲人的还是自己的亲妈。电视剧都不拍这么狗血的了。” 海云边没有接话。 她把脸埋进双手里,疲惫地叹息。 第35章 眼泪 十岁那年的暑假。 傅回舟不会再想起的回忆。 外婆拿着板凳坐在家门口,她的家在一楼,外婆喜欢坐在门口一边摘菜一边看傅回舟上学放学。 那天外婆穿黑底绣暗红色玫瑰花的长裙,晴纶质地,摸起来扎手。傅回舟几次不想外婆穿这件衣服,担心不舒服。外婆就说她是小孩手嫩,她老了,皮糙。 外婆坐在门口摘豆角,长长一条,整整齐齐摆在菜场的红色塑料袋里。外婆拿大拇指的长指甲‘咔’的掐断豆角的头和尾,再把豆角掰成几小段放到一边的小篮子里。 通常傅回舟去上学的时候外婆在摘豆角,回家外婆还在摘豆角。看见她来了,外婆就把手上的豆角往小篮子里一丢,拍拍手上的土让她回家洗手准备吃饭。 那天早上傅回舟背着外婆买给她的大红色米妮书包,在外婆怀里撒娇,说好累哦,为什么放暑假也要上补习班。 外婆不抱她,抬着胳膊供傅回舟把脑袋拱进自己怀里。她掐断豆角的头,用方言混普通话:“乖囡,要好好上学的,读书,学知识。” “可是读书好累啊。” “掰豆角也累哇。”外婆把掰成好几小段的豆角丢进小篮子里,“上学去吧,中午就放学了,外婆给你做排骨豆角,好伐?” “唔。”傅回舟从外婆怀里爬起来,故意把嘴巴嘟得高高的给她看。傅回舟还把眼皮也一起耷拉下来,又不忘扬起下巴。 外婆看的好笑,腾出一只手捏着她嘴巴晃一晃:“挂油瓶也累咯,乖囡。” 傅回舟没忍住笑。 睁开眼,外面天光大亮。 海云边的脸上挂着大大的黑眼圈。她告诉傅回舟现在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她说她一直陪在傅回舟身边。 第30章 傅回舟谢过她,送她回去补眠。 在便利店买了一个面包和一个苹果,傅回舟没有找到女友,在期待和她一起过平安夜的同时再度睡着。 出门前她抱了抱外婆,傅回舟记得那天补习班有四节课:语文、数学、语文、英语。 英语课在学my family。我的家庭好像是构成我的重要部分。英语老师让每个同学介绍自己的家庭,独独绕过傅回舟。 她不介意,还有些高兴。带着一脑袋“how many people are there in your family”回家。她本来还不知道如果老师问到她她应该要怎么回答。她的家庭和别人的一些不大一样。她不知道要不要把爸爸妈妈也算在自己的家庭里,很难介绍。 结果老师没问,正好。 到家门口的时候外婆不在,家里大门也关了。 傅回舟皱皱鼻子,没有闻到豆角和排骨的香味,疑心外婆有事出门了。 她用自己的钥匙打开家门,然后踏进去。 先喊外婆,没人回答。 外公出去和他的老同学喝茶了。他很喜欢这种聚会,不到傍晚吃饭前不会回来,傅回舟很清楚。 她把书包放到沙发上,每个房间找了一圈都没有看见外婆。 最后沮丧地在沙发上坐下,心说自己也不饿,不如等一等外婆。 傅回舟用书包当枕头,躺在沙发上。不知道从哪儿吹来一阵凉风,正好吹到傅回舟的脸上。傅回舟捂住额头,坐起来,四下张望。 什么都没有。 真奇怪,大概是错觉了吧。家里的门和窗户都关的好好的,哪里会有冷风。 她重新躺到沙发上,后来大门打开,外公回来了。 ‘不是。’脑海里有一道小小声音,细弱的,沙哑的。 ‘……杀了……下面,看……下面。’电流的杂音盖过那道小小声音,傅回舟只听到几个字眼。 直觉让她睁开眼睛,直觉告诉她暮风应该要出事了。 海云边叫醒补觉的黎月华。 黎月华先拿起手机。她的手机上有好几个未接电话,来自傅回舟。 立刻意识到出事了,黎月华推开海云边,翻身起床跑到监控屏幕前面。 监控屏上空荡荡,病房内没有人。 “她去厕所了。”海云边在黎月华身后解说。 傅回舟找了暮风找了一个下午,在四处碰壁之后她在走廊尽头自言自语一会儿,然后扭身跑到病房的卫生间里。 卫生间没有装监控,没有人知道傅回舟现在在里面做什么。 黎月华匆匆换好衣服,同时听海云边叮嘱她:“傅回舟现在的情绪很不稳定。傅来说了她最不想听到的事情,我们不能确定这会给傅回舟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所以策略还是一样的,顺着她,适时给予她一定刺激,然后静观其变。” 黎月华比了一个ok的手势。 两人脚步匆忙,走到接近三零四病房时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佯装无事。 推开病房门,傅回舟背对着她们坐在卫生间的地上,双手托举着虚无。 黎月华接收到海云边看过来的目光,说:“阿舟,你怎么坐在地上?” 傅回舟的上半身一点一点转动,如生锈的机器。黎月华对上她的眼睛。傅回舟的眼窝很深,眼珠嵌在其中,漆黑又冰凉,没有任何感情。三零四病房的暖气一向很好,可黎月华却打了个寒颤。 “我犯病了。” 傅回舟的语调平平,不带任何感情。 她和海云边确认暗号,询问自己怀里是否有人。黎月华摸不着头脑,看不清傅回舟现在的幻觉又是什么。直到她说出她看见黎月华死了,还是戚照清告诉她的。 顺从可以结束了。 黎月华想。她‘冲口而出’,喊出戚照清的小名,果然引起傅回舟的注意。 演不下去了,不能够再表演了。 但不能这么大方坦白地承认,只有傅回舟自己愿意戳破她的假面具,这层揭穿才有真正的用处。 傅回舟会揭穿吗? 她会不再需要自己来扮演她的女友吗? 是真相,是残忍,也是必须要面对的,是吗?是这样吗? 黎月华目送傅回舟重新踏进卫生间。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傅回舟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样子;想起从前看到的傅回舟生病前的样子,那么灿烂,那么快乐;她想起那天夜里把自己额头磕到破的傅回舟恐惧痛苦的样子。 她们做的这一切是不是错的啊? 真相一定要面对吗? 如果无知无觉能够一直快乐,那么可以一直骗下去吗? 黎月华被自己魇住了,黎月华被傅回舟的痛苦魇住了。 她离患者距离太近,失去正确判断的能力,现在才察觉,自己原来只能听从海云边的指示做事。如果让自己来安排,那么恐怕不止六年原地打转。 分明刚刚睡醒,但是却有几分脱力了。 黎月华靠到病房的门上,回头看见戚照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戚照清一直没有讲话,也没有表情,很安静,很疏离。 可黎月华看见她,没有那一夜的慌乱和害怕,只剩下镇定。 戚照清是黎月华的镇静剂。 黎月华丢掉脑袋里所有的是非杂念走向她,周围景物都变成光影,只有戚照清是她世界里唯一的清晰。 拥抱她拥抱她拥抱她,黎月华敢想敢做,拥抱自己真正的女友,拥抱住属于她的真实。 在这一刻意识到:如果现在的生活只是一场梦,黎月华不希望有人叫醒她,除非她自愿醒来。 戚照清在她耳边说话,有种蛊惑的诱哄:“小师姐,你能坚持下去。” 她好似有读心术,不用说也能知道黎月华心里的想法,连一句‘怎么了’都不问,只是说黎月华能坚持下去。 她看穿她的动摇,也看穿她的动摇来源于傅回舟的痛苦。 痛苦是强烈的情绪,不用文字形容,不用语言描述,远远看一个人哭也会跟着说一句‘哎呀’,总之不是喜悦的感叹。 何况黎月华这几年与傅回舟关系如此之紧密。 本来就是危险的方法,换到其他任何咨询或治疗中都不可能被同意运用此类手段。医生太容易爱上患者,患者本来又无法明辨是非。 能做到黎月华这样,到如今关头也只被痛苦影响而不是爱意,已经非常了不起。 戚照清想到就夸她,说她很厉害。 黎月华得到夸赞,面容平静,但心里挣扎地想要去死。 “那只是你的答案,不是傅回舟的答案。”戚照清的吻落到她的额头,神圣如上帝亲吻信徒。 黎月华自这一吻中汲取浅薄力量,足够她转身去面对再次出现的傅回舟。 平安夜的最后一个小时注定过不好了。 傅回舟揭穿黎月华的真面目,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哭。没有人上前,也没有人哭泣。 黎月华冷着脸看她。但戚照清知道那不是冷脸,黎月华的眼泪在心里。 傅回舟哭了多久,那眼泪就在她心里流了多久。 第36章 迈步 有一年冬天,很冷。黎月华和戚照清都没有工作,放假在家。 那肯定是某一年圣诞节之后的事情。她们两个人都能在家休息的时间通常就是圣诞之后。两个人在开着暖气的温暖家里坐在沙发上头挨头昏昏欲睡,黎月华突然提议开车出去玩。 说走就走,戚照清很习惯黎月华的荒唐,换了身衣服拿了手机就跟住她。 黎月华开车,漫无目的,最后到市区外一间小庙门前停下了。 “拜佛?” 不怪戚照清惊讶,她们没有人相信神佛的。 黎月华停下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开到这里。但她听说过这里,她有一位来访者说的,每当心里乱的时候就会来这里烧香。 去看看咯,黎月华解开自己的安全带,还帮戚照清也解开她的安全带。 戚照清下了车,说求神拜佛要虔诚的,我们都是不懂硬要跪拜,搞不好佛祖生气。 黎月华说不会的,没有那么小心眼儿的神佛。 进了庙里,僧人不见踪影,香火也不旺,一进门左手边上摆着一小摞香,难看的字迹写一张纸,表明放在这里的香供人免费拿取。 黎月华拿了三根香递给戚照清,两人在进正殿之前点燃了供到炉里。 正殿供奉一尊佛,颜色是金灿灿的,冲着每一位来者咧嘴笑,很慈祥。黎月华不认得这位是谁,也没问。她身边的戚照清甚至都是第一次踏进寺庙。 面前摆着两个暗红色的蒲团,黎月华和戚照清非常客气地跪拜。 拜的时候不自觉就向佛祖祈祷,希望一切顺利。 “你许愿了吗?”离开的时候,黎月华问。 戚照清诧异又尴尬:“这是用来许愿的?” 好像也不是。 那为什么那么多人会把希望寄托给根本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神佛? 第31章 分明向他们烧尽香火,也得不到任何救助。 —— 平安夜过去就到圣诞节。 其实黎月华和戚照清都没有仪式感。除了春节因为戚照清要回家所以会被作为一个比较特殊的日子,两个人竟然连情人节也很少过。 究其原因,其实倒是戚照清不喜欢。 她不喜欢很多事情,对很多东西也都没有兴趣。黎月华曾评价她守旧,如今还是这么评价。 不过黎月华没有想过去篡改戚照清的喜好,她尊重戚照清每一个想法,正如戚照清对待自己。 自两年前开始,两人的圣诞节也分开。 其实不分开的时候也不过的,反正她们每天都在一起,春节回戚照清家也不分开。但是分开了,黎月华就觉得圣诞节是个要紧的大节日,必须要在一起。 戚照清不说她其实只是不想分开,黎月华也不说,揪着圣诞节不放,到底在今年想到合适的理由把她叫过来一起。 午夜的钟敲响,十二下,不知从哪里传来的。 圣诞节到了,但是没有人料到会是这么来。傅回舟还蹲在地上哭,她要把这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光。黎月华也在哭,在心里,哭的浑身发抖,靠在戚照清身上不能动。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也没有陷入奇怪的想法。她是为傅回舟痛心。 傅回舟以为自己的世界在打破自己不是暮风后会变得真实,可实际上她不过刚刚揭穿第一层。 好惨的人。 黎月华期待会有神佛,希望神佛能够听到自己的心声,来帮一帮傅回舟。 傅回舟一双红彤彤含着泪的眼睛看过来,停留在黎月华的脸上不动。她咬了咬嘴唇,目露哀求。 黎月华知道傅回舟在想什么,她想让自己去帮她,去安慰她。但是不行——这一步她必须踏出去,她只能自己努力接受。 睫毛颤动两下,黎月华垂下眼睛。 摇摇晃晃的,傅回舟站了起来。海云边的双眼一直紧盯傅回舟,如果她有任何负面的行为,海云边会第一个上前阻止。 但是傅回舟只是站起来。 她面向黎月华,看了又看,然后很神奇地露出微笑:“真是不像。” 哪怕傅回舟没有明说,在场的人也都能在心里把她的话补全,‘真是不像杜风眠’。 真是不像,确实不像,不可能像。 杜风眠有无忧无虑的面孔,如果能活到五十岁也是这样。很少有人能像她保持那么纯粹的天真,总之黎月华做不到。 “对不起打扰大家休息了。”傅回舟用手背抹掉眼泪,礼仪和客套在这一刻出现,“我好了,我不哭了,大家回去休息吧。” 没有人动。 都知道她反常。 海云边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傅回舟转身走到病床边坐下,“傅回舟。” “几岁?” “三十五岁。” “你和我对一下暗号吧。” “铃儿响叮当。” 暗号对上了。 刚才还要哭尽一生眼泪的女人现在神态自若地坐在病床上,她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像一个巨大的玩笑。傅回舟比之前任何一刻都正常,也比之前任何一刻都反常。 黎月华的脑海里飞速闪过往年的圣诞节。 傅回舟总会以过度正常的面容表演,在所有人都转身后自杀。 海云边显然也想到这一点。 她没有离开,可找不到留下的理由。 “我不会死的。”如果说每个人的一生都有一次巨大蜕变,那么傅回舟好像在这一刻已经完成属于她的蜕变。 尽管每个人都知道她不对劲,但是黎月华还是跟着海云边走了。 回到昏暗的宿舍,监控屏的蓝光是唯一光源。 傅回舟坐在病床上,和她们离开时的姿势一样。她确实没有去死,脸上还保持着微笑。时间久了,那微笑就像一副假面具,光滑漂亮的,没有情绪。 傅回舟就这样微笑了很久,然后监控器里传来她说话的声音:“你说你是傅来,但我没有侄女。” “我不知道你是真的还是假的。你说你在我的脑子里,你的声音确实是从我脑子里传出来的。可我是个疯子,是个精神病人,你不知道吗?” 傅回舟的双手捏住床沿,她的脸上还在笑。那张微笑的脸好像是她新买来的假面,被她爱不释手的戴在脸上,不肯摘下来。 “你是我创造出来的?你也是疯子。” “不,疯子还是我。是我幻想有人在和我说话。” 傅回舟不肯承认傅来的存在。 合情合理。黎月华已经开始计划如何进行下一步,让傅回舟接纳傅来。她有短暂的一秒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和理智也开始割裂,可顾不上理会。 事后才知道事情的重要性,为此看了很久的心理医生。 不过这也是后话,先说眼前。 眼前是海云边开始录下傅回舟的反应和表现,以免她们有所遗漏。 戚照清站在黎月华的身后,一只手拖住黎月华的脊背,另一只手握住黎月华的胳膊。她抿着嘴唇看屏幕,最后说一句傅来真是好样的,她迈出好大一步。 傅回舟必然不可能当下就接受傅来。 但傅来与傅回舟共同生活二十五年都不肯告诉她自己的存在,现在却说,怎么不是好大一步? 黎月华做出专业解释:“这说明现在是傅回舟心理最脆弱的时候,我们应该趁胜追击。” 海云边附议:“错过这个机会,她会建立新的防线。我们不能总是一次又一次的去打破。” 戚照清没有提出意见。在傅回舟的个案上她帮了很大的忙,但是参与时间最短。 因此她只是问一个问题:“傅来如果知道傅回舟接受了自己童年创伤后自己就会消失,她还会愿意告诉傅回舟吗?” 黎月华说:“按照过往经验,傅来不愿意。” 戚照清:“但我们不能欺骗傅来。” “是,可我们首先必须遵从傅回舟得意愿。如果她愿意面对自己的童年创伤,那么傅来很难留下。你也知道,傅来的出现就是为了承接傅回舟的创伤。” “我们不能强迫傅回舟,也不能强迫傅来。” “我们不会强迫傅回舟,也不会强迫傅来。”黎月华看向戚照清,拿出从前教导她的姿态,“尊重每一位来访者的意愿是我们必须要做的事情。” 戚照清没有再应话。 黎月华在她的脑袋上摸了两把,表示安抚。 视线再度转回屏幕,傅回舟已经不再和傅来说话。 “下午我会尝试约见傅回舟。”一直在边上安静的海云边开口,“但是我的把握不大,她现在的状态太恍惚了。” “没关系。今天不行就明天,明天不行就后天。”黎月华在床边坐下,“只要不让她重新建立新的世界观,一切都好说。” 第37章 过往 皮沙发上坐着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才好的傅来,她看着眼前三脚架上的摄像机,又看看坐在摄像机边上的戚照清。她本能的用手语提问,问到一半转成口语:“……真的、可以吗?” 戚照清调试好机器,向她安抚的微笑:“不一定百分之百能成功,我们试试看吧。” 傅来的双手放到大腿上。今天是圣诞节,戚照清把她从学校里喊出来——其实不是学校,是傅回舟的躯壳。 一个人的身体怎么能住下两个灵魂? 傅来不知道,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她从诞生起就住在傅回舟的躯壳里,那时傅回舟还小,她也很小。她们总是很饿。吃不饱饭的时候傅回舟会哭,她也会哭。 只不过傅回舟的哭泣是有声音的,她总是没有声音,不知道怎么哭出来,藏在傅回舟的躯壳里默默的流眼泪。 后来傅回舟就经常睡觉。睡着的时候就不饿了,但是傅来没有办法,她被困在躯壳里,睡着的时候感官会比平时更加灵敏,饿的感觉也更加明显。 胃里针扎着,嘴巴空荡荡,想要咀嚼,动一动嘴巴,只有水,还是味道很酸的水,非常难喝,越喝越饿。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没有问过别人,因为她只能透过傅回舟的眼睛去看世界。 从有即已开始,傅来就不能自主说话,也不能自主行动。她只能跟着傅回舟。傅回舟做什么她就看什么,不能有个人意见。尽管很多时候傅回舟做的事情傅来都不喜欢,比如上学。 班上没有人喜欢傅回舟。 不管是老师还是同学,他们如果不是无视傅回舟的存在,就是笑话她。说她没有爸妈是个野种,又说她妈妈不检点。好自相矛盾的话,但他们就是喜欢那么说。 每到这时候,同学嘲笑的声音在傅来耳边就会变得格外响亮,比平时要响亮的多,好像他们就对着傅来的耳朵说的一样。 但傅来什么也做不了。 第32章 她只能和傅回舟一起保持沉默,等到同学们无聊了自己离开。 后来长大看到电视,傅来才能形容当时的感觉:她是电视外看电视的人,而傅回舟活在电视机里。无论她在外面做什么,都没有办法影响电视机里的傅回舟。她们永远隔着一个屏幕,傅回舟看不见她,她也没有办法抓住傅回舟。 而且她还没有遥控器,不能关掉电视,也不能换台,每天只有这一个节目可以看。 百无聊赖和痛苦都不能很好的形容傅来当时的感觉。 傅来连绝望都没有,无穷无尽的强制观看磨得她失去任何想法。 十岁那年外婆的事情,是傅来第一次打破屏幕。 怎么打破这层屏幕的,傅来不清楚,但钻进电视机里的感觉也不好,还不如待在屏幕外面。 傅来始终记得那天外公身上的味道,浓浓的茶叶味混着药和香灰的味道,很呛鼻子,让人不舒服。 “舟舟,不说,不说。” 与其说外公有魔法,不如说傅来是被吓到失语。在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先能自如挥动手臂,再能转动脑袋,还没有找到发声器官,嘴巴先被苍老如树皮般的手从身后捂住。 “舟舟,不说,不说。” 傅来自那以后获得一些行动自由的权力和机会。 但也付出代价。 她的代价是替傅回舟记住不开心的事情,再帮助傅回舟忘记。 “准备好了吗?” 女人小心翼翼地询问打断傅来的回忆。 她看向戚照清。戚照清今天穿一件很单薄的衬衫,卡其色西装外套。傅来从见她第一面就想问她,不冷吗? “还有点紧张吗?”大概是她没有说话,所以戚照清这么问。 傅来摇摇头。 戚照清在一个小时之前刚刚为傅来解释清楚她和傅回舟的关系。她们不是傅来一直理解的共生,也不算寄生。傅来就是傅回舟,她只是傅回舟为了承担痛苦而分裂出来的一个部分。 只是一个部分,连人都算不上。 这句话是傅来自己想到的,没告诉戚照清。 戚照清还告诉她,如果傅回舟想起了全部的事情,那么傅来可能就会慢慢消失。 消失是什么意思? 对人来说是死亡,对傅来而言,她连一个衣冠冢都不会得到。 不过傅来说好。她愿意帮姑姑想起来这些事情。 戚照清向傅来反复确认意愿,她似乎很怕傅来并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确认到最后傅来说:“可是,我不想活着呀。” 戚照清哑了声。 “不紧张。”傅来摇摇头,对戚照清说。 她现在可以说话了。 外公给她的‘魔咒’在她开口的第一瞬间就消失。 原来说话并没有那么难。张开嘴巴,调动舌头,要说什么都可以。 “那我们开始吧。” 傅来点头。 戚照清开始提问。摄像机的红点一闪一闪,傅来被它叫走注意力,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才想起要回答戚照清的问题:“傅来,我叫傅来。” “你几岁了?” “二十五年前到现在都是十岁。” “你的职业呢?” “残障小学,四年级学生。” “你知道我们进行拍摄的目的是为了给你的姑姑傅回舟观看,不用于其他用途,也不能播放给除我们之外的任何人,并且也不可以用于教学作用吗?” “我知道。” “那你可以接受拍摄吗?” “可以。” “好。可以请你说一下你最早的记忆是什么吗?” “三层楼,坐在门口哭,饿,一直很饿。”傅来的表述逻辑还是有些颠三倒四,但戚照清不纠正,也不提问。 “有一个老太太,胖胖的,脸很圆,包子一样。姑姑喊她奶奶。”傅来还是习惯性的运用手语。一边比划一边说:“奶奶很凶,不给饭吃。我们饿肚子。” 戚照清问:“你们?” “我和姑姑。” “那时你们几岁?” 傅来伸出三根手指,“三岁。我们都是三岁。” “之后呢?” “之后,又有一个老太太。脸不圆,有点长,长得有点黑,但漂亮。姑姑喊她外婆。” 到外婆家,确实过了一段好日子。 外公和外婆都是好人,她们让傅回舟吃饱饭。 傅回舟吃饱,傅来也就吃饱。再也不用感觉饥饿,饱腹感带来温暖,温暖让人昏昏欲睡。 因此到了外婆家之后,傅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睡觉。 “不过。”傅来在说完这两个字后忽然变成手语:外婆来是因为爸爸。 戚照清的嘴唇抿了一下,指一指摄像机说:“傅来,麻烦你说话。傅回舟恐怕看不懂手语。” 先是手语比的‘对不起’,之后很快用上嘴巴:“对不起。刚才说,外婆来是因为爸爸。” “因为爸爸?” “嗯嗯。爸爸,红色的行李箱,爸爸送给姑姑。” “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爸爸收东西,姑姑的东西,说带姑姑走。” 傅来有记忆开始,第一次见到傅回舟的爸爸也是那一次。 三岁左右,还是饿。一个男人突然跑进来说她是傅回舟的爸爸。傅回舟很害怕,她又想哭。奶奶最讨厌她哭,只要她一哭,奶奶就说她是赔钱货。 一直以为只有爷爷和奶奶,她都不知道傅回舟原来还有爸爸。 爸爸拿了一个崭新的红色行李箱,说这是送给傅回舟的礼物。 傅回舟和傅来都没有见过行李箱,谁带她去旅行?没有人,连饭都没得吃,还旅行呢。 爸爸打开行李箱,里面空荡荡的,他说要和傅回舟玩一个游戏。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游戏,傅来也想玩,但傅来动不了,只能看。 她就看着爸爸让傅回舟钻进行李箱里。行李箱的拉链拉上了,隔绝了外面一切的光,但声音还能听见。 “……你女儿呢?”是陌生的老太太的声音。 “关你屁事!”爸爸很凶,傅回舟捂住嘴巴。 后来行李箱剧烈晃动,好像是两个人起了争执。傅回舟又哭了,她的哭声低低的,是压着喉咙不敢大声。说过了,她一哭奶奶就会骂她,所以她小声哭。 但无论多小声,除非像傅来那样根本不知道怎么说话才能完全安静。 行李箱的拉链被拉开,傅来和傅回舟一起看见那个陌生的老太太,脸有点长,有点黑黑的老太太,后来傅回舟喊她‘外婆’的。 那段也不开心,后来记忆被傅来拿走,改掉了。 傅来觉得她们挨饿的时候外婆从天而降来救命会比较好一点,当时还没有交换用的病历本,傅来就写在日记上。 戚照清问她:“你觉得爸爸和外婆吵架的原因是什么呢?” 傅来眨眨眼:“我听不懂,太小了,但好像,爸爸要带姑姑去别人家,让姑姑叫别人爸爸。” 第38章 快跑 “快跑……快跑……” “快……跑……” “你一定要看到……” 要看到什么呢? 傅回舟坐在电视屏幕前面。电视机里还有一个‘傅回舟’,长得和她一模一样,但说话的语气、神态、形容举止和她截然不同。 屏幕里的人说她叫傅来。 傅回舟知道这个傅来。圣诞节那天她的脑子里横空出现一道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那道声音的名字就是傅来。 她以为她疯了。 遇上这种情景谁能不认为自己疯了? 海云边把傅回舟请到医院的会客厅里。 傅回舟第一次知道医院原来还有会客厅。 规整的正方形房间摆着两个双人座的皮质小沙发,中间隔一架茶几。茶几上有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 海云边请傅回舟在笔记本电脑前坐下,问:“我想邀请你看一段视频,但是有可能会引发你不愿意回忆起的事情。可能会让你非常痛苦,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观看?” 电脑是打开的,蓝天白云的壁纸毫无新意。傅回舟一眼看到桌面上的视频文件,自嘲道:“看吧。还有什么事情能让我比现在还要痛苦。” “好。这段视频拍摄的时候我和拍摄者有约定,是不能看的。因此我会在外面等你。你看完之后需要的话可以直接打开门,我就在外面,不会走。” 海云边点开电脑桌面上的视频,在开始前她先离开。 视频里的人是谁? 是傅回舟。 不是傅回舟,是傅来。 电视剧里一个人恢复记忆通常是什么表现? 先有片段的闪入,然后恢复记忆的人会头痛的抱住脑袋大叫,再然后就像是系统重装完毕,这个人的记忆完全复原。 傅回舟没有那么夸张。 她平静地看着傅来的视频,甚至想问海云边要一包薯片边吃边看。可她想起来了傅来说的事情,所有事情,甚至她记得比傅来说的还要多一些。 第33章 三岁之前她都在爷爷奶奶家住。 爷爷是一个很冷漠的老头儿。傅回舟对他记忆最多的就是他的冷眼。她摔倒在地上大哭,爷爷就会绕开她路过。 奶奶是一个很刻薄的老太太,会拧她的胳膊,说她是赔钱货,说她就不该被生下来。哪怕周围的邻居都说她长得好看,说她听话,但奶奶还是讨厌她。 奶奶不给她吃饭,她肚子饿,一饿就哭,声音很小,因为没有力气,只是呜咽。奶奶每次听到她哭就会更生气,用扫帚打她屁股。后来她哭就不发出声音来,是不能发出声音来。 三岁的时候,那个自称‘爸爸’的男人找到她。 爸爸身上有很浓很浓的烟酒味,说话的时候那股呛鼻的味道全都喷到她的脸上。傅回舟不知道自己还有爸爸。头一次见面,傅回舟生怕自己表现不好,爸爸会再次把自己丢给奶奶。 爸爸说要带她走,要带她去一个新的家。 傅回舟其实挺开心的,她终于可以逃离奶奶。爸爸问她有什么想要的玩具,傅回舟说没有,她只想吃一顿饱饭。 听完这句话的爸爸摸着下巴沉吟片刻,然后打开他带来说作为傅回舟礼物的大红色行李箱要傅回舟躲进去。 “我们玩个游戏,只要你赢了,爸爸就带你去吃肯德基。” 傅回舟不假思索,钻进行李箱里。 她总饿肚子,身形也小,缩在行李箱里非常轻松。她蜷缩着,抱着自己的双腿,满心欢喜地期待爸爸带她去吃那个什么鸡。 现在的傅回舟在心里冷笑。 什么肯德基?爸爸根本不是要带她去吃肯德基。他赌博输了钱,打算把自己送到债主家去抵债的。 后来是外婆突然到来,撞到要出门的爸爸。 起先外婆没有想到爸爸要做什么,直到在家里没有找到傅回舟才后知后觉的想起爸爸出门时拿着一个行李箱。 傅回舟不知道外婆为什么那一天会忽然出现,但她的出现好像就是为了救傅回舟。 爸爸都已经坐上出租车了,外婆骑着电瓶车硬生生追了两公里才把爸爸拦下来。 放在后备箱的行李箱里有一个因为缺氧而开始昏睡的小孩,司机也吓了一大跳。外婆后来说,爸爸当时解释他在和我闹着玩,但除了司机之外谁都知道不是。 十岁那年的英语课在学‘我的家庭’。英语老师让每个同学介绍自己的家庭,独独绕过傅回舟,傅回舟很高兴,她根本不知道要不要把爸爸妈妈算进家庭里。 那个爸爸在她三岁之后就没有见过,妈妈见到的也不多,但因为住在外婆家的关系,所以傅回舟总算记住了妈妈长什么模样。 她妈妈姓方,柳叶眉,大眼睛,眼睑处是圆弧形的,露出的眼白和深黑色的瞳仁一样多,看起来温柔纯良。眼睛中间高挺的鼻梁,下方小巧的嘴唇,漂亮的过分。外婆说,以前还有人想要找妈妈去做模特呢。 那天她放学回家,以为会吃到外婆早上答应给她炖的豆角排骨,但是也没有吃到。 回家的时候外公和外婆都不在家。 她准备用平时不被允许的姿势舒服的看一会儿电视。于是她在沙发上躺下,红色的米妮书包当枕头。那是外婆给她买的,说去商场的时候,售货员说现在的小孩子都喜欢这个。可是傅回舟根本没有看过迪士尼。 不知道从哪儿吹来一阵凉风,正好吹到傅回舟的脸上。傅回舟捂住额头,坐起来,四下张望。 什么都没有。 真奇怪,大概是错觉了吧。家里的门和窗户都关的好好的,哪里会有冷风。 当时的傅回舟摸了摸额头,现在的傅回舟也摸了摸额头。 她想起倪忍冬说的那个故事,公司里有一个组长在公司睡觉,忽然有一道冷风吹到他的额头,他还闻到一股淡淡的烟味。 十岁那年也是一道冷风和一股烟味,促使着傅回舟鬼使神差地往沙发下面看。 倪忍冬没有说完的故事,现在的傅回舟可以为她补全。 十岁时傅回舟摸着自己的额头,弯下腰去,在沙发下面看见目眦尽裂,张大嘴巴,面容扭曲的外婆。 她没能发出一星半点的尖叫。脊背砸到茶几上,痛得眼泪直接从眼眶里蹦出来。傅回舟坐在地上,外婆的大臂抬起,小臂落在地上,手掌冲着外面,五根手指张开,直接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像是要抓什么东西但是没有抓到的样子。 傅回舟打通外公的电话,说话时候已经颤抖的不成音调,外公根本没有听懂傅回舟在说什么,只是意识到家里出事。 匆匆忙忙赶回来,外公看见外婆惨状,跌坐在地上大声嚎哭。 是谁呢?是谁做的? 妈妈拒绝前来参加葬礼。 傅回舟躲在房间里听到一墙之隔,外公在和妈妈打电话。 妈妈那么害怕,那么恐惧,她的声音跃过电话,穿过墙面,直入傅回舟的耳朵:“……爸,我怕!妈要是给我钱不就好了吗?我不就是想问她要五十万吗!以前你们都给我!为什么这次不给!说什么那丫头要上学,开玩笑!她一个女孩子上学能花多少钱!爸,爸,你别告诉警察,我不要坐牢!” 傅回舟没有听见外公说话,只是妈妈一直在说。 妈妈还说:“她有心脏病为什么不吃药!她自己要激动的!爸,你知道妈是那个急脾气,不是我的错。爸我求你了,你别报警,我已经把妈藏起来了,她那手伸出来那么长,你不知道我还要找东西把她的手臂打断才能藏好,你不知道我当时多害怕!” “爸,你就当这个事儿没发生过行不行?妈不是我害死的,不是我!” 外公一直听着妈妈哭诉,听到最后他说:“爸爸帮你想办法,囡囡,妈妈葬礼你一定要参加,不然别人会怀疑你的。” “爸,我真的不想去,我真的害怕。” “你听话,囡囡,你相信爸爸。你妈妈是心脏病突发死的,和你没有关系。” 傅回舟猛地推开卧室的门跑到外公房间里,她从来没有那么快那么迅速那么激烈,夺过话筒就喊:“就是你!!凶手!!凶手!!外婆是你杀的!!你是杀人凶手!!我恨你!!凶手!!!” “傅回舟!”外公呵她,抢回话筒,安抚女儿。 妈妈最后还是来外婆的葬礼。 她那天穿得很漂亮,一身黑裙子,还化了妆。 她第一个来,同样穿着黑裙子黑皮鞋的傅回舟有她缩小版的容貌,但神情全是恨。 外公不在,傅回舟扑上去要打她:“凶手!凶手!杀人凶手!” 妈妈的惊叫引来外公,外公急忙赶来分开她们母女两个人,然后捂住了傅回舟的嘴巴。 “舟舟,不说,不说。” “凶手——你是凶手——”傅回舟记得当时自己被外公捂着嘴巴,可还是又哭又喊,眼泪顺着外公的手背流下去,声音从外公的掌心闷闷地往外传。 “舟舟,不说,不说。” 不可以说,知道吗?你不可以毁掉你妈妈的大好人生,反正外婆老了,老了就会死,这是很正常的。 舟舟,不说,不说。 后面这两句话傅回舟记不清楚,因为她把它们变成了傅来的梦魇。 傅回舟失去这段记忆,清醒又浑噩的过着和从前一样的生活。 第39章 姑姑 傅回舟点燃一根烟。 会客厅关了灯,电脑也关上了。晦暗空间里,傅回舟向海云边诉说自己的过往。 外婆葬礼那天还有一件事,它同样被傅来带走,或者说它根本就是傅来经历的,只是傅回舟也看见。 一个男人,那个她所谓的亲生父亲的朋友,看见她蹲在角落无声的哭,走过去安慰她。 他的手掌贴在傅来的脊背上,一开始在有模有样的说“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话,后来顺着后背摸到她的前胸。 傅来根本不懂他在做什么,她任由他拦腰抱起自己放到他怀里。傅回舟看着他的手顺着自己的小腿往上,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喊都喊不出声。 最后是爸爸过来喊那个男的,这一切才停止。 离开的时候傅回舟听到爸爸说:“你现在口味怎么这么重,喜欢小女孩?” 傅回舟比傅来强的一点能力,是她可以关掉‘电视’不去看。 傅回舟嘴里叼着烟,说话含糊,但带着一点讥讽的笑意:“如果这是个爽文,那我现在就该告诉你我后来生理阉/割了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其实我什么都没做,我连他到底是谁都不知道。” 别说他,就连傅回舟的爸妈现在都活的好好的。 两年前圣诞节,傅回舟得知妈妈嫁给一个老外,现在移民到美国。至于她爸,早在五年前搭上一个富婆。 真是有能耐的一对夫妻。 两根手指夹住烟,傅回舟从嘴里送出一口白烟,“好人有好报果然只活在小说里啊。” 第34章 海云边有一会儿没有接她的话。 傅回舟冷静的比她们想象的都要多,像是激动过了头或是根本还没有反应过来。总之不像是强压着情绪,海云边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记忆回复到大脑只是片段,傅回舟的情绪一贯有些滞后。 “也不一定说的那么绝对,人只要活着什么都能看见。” 傅回舟重新把烟放回嘴边,听到她这句话没忍住笑。那种久违的熟悉感觉,看电视似的感觉,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感觉又出现了。 “傅来想说点什么?”傅回舟取下烟,夹着它把手放到沙发扶手上。她用疑问句很温柔的陈述着,和她自己连同海云边都看不见的人说话。 傅回舟不知道傅来是怎么让她们能够‘共脑’的,但傅来自己说她不能掌控傅回舟身体的时候能看到一个光圈,傅回舟同意的话她就可以走进光圈,掌控身体。 傅回舟当时说我没同意过,我都不知道你。 可她现在看完视频就接受了傅来的存在。 包括傅来形容的感觉,看电视似的感觉,傅回舟想起自己也曾经体验过。 傅来的声音在她脑海里,迟钝的,沙哑的,不连贯地喊她:“姑姑。” 傅回舟本能地想要答应她,电光石火,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一句话:“可怜啊,你妈妈要是有个兄弟姊妹儿就好了,你就不至于这么可怜。” 想不起来是谁说的话,但是一个略显苍老的妇女的声线。她是真的在可怜傅回舟,也是真的在心疼她,说出口的语气都是惋惜。 傅回舟要上哪儿去找一个姑姑伯伯来?外婆都没了。 于是不知道从哪一天,也可能就是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天,傅来有了姑姑。 傅来哑哑的,不是刻意压着嗓子,是太多年不说话的后果:“清清姐姐说,你想起来,我就会走了。” “你要去哪里?”烟燃尽了,傅回舟没有掐灭它,它自己熄灭,红色的眼圈闪烁两下后消失,会客厅彻底暗下来,“你不走,你哪也不去。” “可,可是清清姐姐说……我会……”逐渐放低的声音,傅来有些害怕傅回舟不开心。 傅回舟果然拧起眉毛,丢掉手上烟蒂,“清清姐姐说你要走你就要走?你听谁的话?” “……我听姑姑的话。” 眉毛舒展了,傅回舟从病号服的上衣口袋里又掏出一根烟点燃,悠然的抽了一口之后说:“对了,你听姑姑的话,姑姑保护你。” 关灯是傅回舟提出来的。 她看完视频后就打开门把海云边叫进来。海云边在沙发上坐下,傅回舟‘啪’的一下子就关掉了灯。 在黑暗里人会更放得开,在黑暗里人会变得不同。 海云边听着傅回舟对傅来说话的笃定,那种天然的保护欲是开着灯时的傅回舟从来没有展露过的。 海云边不作声,等到傅回舟主动和她说话:“我想把傅来留下。我不希望她离开。” “我们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让你能够维持正常的生活。” “就是活着,我能活着。但海医生,什么叫正常?”傅回舟淡淡的不屑语气在黑暗里,“像我爸妈那样,叫正常吗?” 海云边不回答她的这个问题,转而询问:“你认为的正常是什么样的呢?” 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对方的答复。 傅回舟想起一件小事。 也不算是小事。 和杜风眠过的最后一个圣诞节,同事喊她去加班。傅回舟现在的脑子前所未有的清晰,还能想起同事当时电话里的语气,仿佛没有了她天都会塌掉,在电话对面大惊小怪的滋哇乱叫,说这个男明星的绯闻只有她能写出最好的公关。 傅回舟当时答应了和杜风眠一起过圣诞,无论对面怎么跳脚她都不答应。 那个男明星的公关文案最后是那个跳脚同事写出来的,写的也一流,顺利帮男明星度过了难关。 傅回舟是在医院里看见的公关声明,非常优秀。 正常。 地球少了谁都能正常运转。在公司里被冠上‘离开她不行’的人和在医院里连现实虚幻都分不清的人都是同一个人,都有所谓的‘正常’生活。 什么是正常呢? 运用筷子吃三餐,知道现在的时间,能回答出童年的记忆,这就叫‘正常’吗? 那傅回舟现在岂不是正常的不能更正常了? 海云边说她可以慢慢想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急于一时回答。 傅回舟被她送回三零四病房,阳光重新出现在窗户外面。她又点起一根烟。 烟嘴是薄荷味的,在大冬天抽实在很容易感到冷。但傅回舟已经一连抽了三根,她需要冷,需要清醒。 傅来在她的脑子里和她说话,说的慢吞吞的,一直没停下来:“是不是,我做错什么?姑姑,不开心?” “没有不开心。”傅回舟动嘴,“我很开心,因为我有一个侄女,我有一个新的家人了。” “但姑姑抽烟,好多。” “姑姑喜欢抽烟。你不知道吗?我以为我的所有事情你都可以看见。” “不,姑姑女朋友,我看不见。” 傅来有选择性,她自己一开始也不知道。是在见到‘暮风’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姑姑有女友。 “哦,也对。”傅回舟把没有说完的话放进脑子里,光靠想,这样傅来好像也能听见。 傅回舟想:所以你没有把杜风眠的记忆带走。 傅来没有回应她这句话,但是说:“我觉得,我好像做不好。” 傅回舟把烟按灭在窗台上,她很霸道地说:“我不喜欢你说这种话。傅来,以前是你保护我,现在是我保护你了。” 她不断重复着这几句话,迫切的想要证明什么——大概是自己已经成长到可以保护别人的地步,大概是自己已经具备足够的力量。 可有些话越说越像自我安慰。 因此说到最后,傅回舟安静下来,脑子里也不再想。 她只是又点起一根烟,然后望着窗外沉默。 #复活节# 第40章 神爱世人 黎月华和戚照清一起在宁市过元旦。 自从傅回舟找回了过去大多数的记忆,海云边这里就不再需要她们。不过黎月华倒是也没走,她本以为事情差不多的时候她会迫不及待的离开,但是真正到了似乎可以看见片尾曲的时候,黎月华反而留下了。 理由是反正回去也没有事情,最近的来访者她都请过了长假,不如留在这里,如果有需要的话她们还可以帮忙。 戚照清没有异议。 但是她们很快从宿舍搬出去,找到医院附近最好的一家酒店入住。 十二月三十一号的晚上,黎月华和戚照清坐在酒店房间的地毯上,头挨着头看电视里的倒计时。 “好像过年啊。” 无论电视机里的人多么喜悦,这份快乐都没有传染给屏幕前的两个人。 戚照清的话落下了,黎月华没有接住它。她不在意,黎月华从圣诞节那天开始就有些古怪,是太靠近傅回舟给她带来的后遗症,戚照清心知肚明。 新的一年到来了,电视里的人们欢呼雀跃,放起烟花唱起歌,黎月华面无表情地观看,一切好像都和她没有关系。 新的一年和她无关,快乐和她无关。 戚照清把脸贴到她的肩上,喊她:“小师姐。” “嗯。”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宝贝。”黎月华笑起来。不是笑起来,是眼睛弯起来,嘴角上扬,礼仪性很重的微笑。 有了这句话打底,黎月华的话渐渐开始多起来。说新年愿望,说回川市之后的计划。她亲吻戚照清,褪去戚照清的衣物……然后戚照清喊了停。 戚照清说:“你没有那么开心吧。” 黎月华的手还握着戚照清的衣角,脸上的笑意没有及时褪去,停留在脸上,像是干掉的污渍。 戚照清按住黎月华的肩把她推起来,让她坐在床上。她轻吻黎月华的脸颊,说:“没关系,不开心就不要笑,没有感觉就不要有感觉。” “我不是没有感觉……”黎月华松开戚照清的衣服,干巴巴的说,“我只是有点放心不下……傅回舟。我跟这个个案,太近了。” “我知道。”戚照清抱住她,“你放不下很正常,如果是我,我也放不下。月华,你有点压抑自己的情绪。” 戚照清太直白地点明黎月华一直试图逃避的问题。黎月华一顿,微笑着承认:“是。” 可是很多时候承认并不代表什么。 手机震动起来,海云边不分时间和场合的来电打断她们的对话。 戚照清耸耸肩表示没事,黎月华接起来。海云边说傅回舟想要见她,问她明天有没有空。 黎月华说当然,我留在这里,不就是为了防止她有这个想法吗。 电话挂断,刚才被打断的话题没有能够再继续。 第35章 黎月华不想继续聊,戚照清善解人意的也不再继续追着说。 总归黎月华和傅回舟一样,会有不得不面对的时刻。 黎月华一夜没睡。 戚照清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实际上黎月华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有一块用细线拴住的石头坠着往下拉,心脏也变得沉甸甸的,难以跳动。 白天见到傅回舟,在海云边专门为她们找出的诊室里。 诊室在四楼,是个很规整的正方形,靠窗摆了两张单人位的米黄色布艺沙发。两张沙发中间用一张圆形的玻璃茶几大致隔开。 黎月华到的时候傅回舟已经到了,她便先向傅回舟道歉,然后在傅回舟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没关系,我现在时间很多,可以等你。”傅回舟还穿着病号服,蓝白条纹的,袖口有些发毛,是穿旧了。她的精神状态看起来比之前好了很多。这一个礼拜海云边一直在帮她整合记忆,听说傅回舟已经崩溃过不下三回。 黎月华本能地微笑:“你看起来好了许多。” 傅回舟靠进单人沙发的椅背,一双手搭在沙发的扶手上,自如地说:“是啊。我现在想起很多事情,也找回很多感觉。” “那很好。” “是很好。” 说完这段对话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开始沉默。 黎月华其实不会和傅回舟相处。从前她们在一起的时候,黎月华是傅回舟的女友‘暮风’,她们之间也多半是傅回舟说,黎月华听,且在听的同时达成海云边给她的一点小目标。 像是现在这样没有目的的沟通,黎月华有些摸不着方向和方法。 傅回舟不是她的来访者,她从没有用自己的方式来对待过她。 “我和海医生商量过,把傅来留下来这件事。”傅回舟先开口。 黎月华很快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到傅回舟的身上:“你的想法是什么呢?” “我的想法是留,海医生尊重我的意见。”傅回舟说到这里,垂下眼皮笑了一声,“我和傅来现在还在学习怎么和睦相处。她有些懵懂,很多事情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这样。”黎月华努力不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淡漠,但事实上她确实没有多余的感情。 傅回舟并不在意。 两人话说了三五分钟了,一个没有问她的目的,一个也没有说她的想法,在此之后开始聊起闲话来。 傅回舟说:“那个色号的口红真的很适合你,可惜我已经记不得牌子了。” 黎月华想起她帮幻想中的自己调过一支口红,那后来成为她辨认自己和虚幻的道具。再次想到这一点的时候黎月华已经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不过免不了提问:“是吗?是什么颜色的?” “是很艳的大红色,我觉得很衬你。” “可是我一般涂暗色的口红。”黎月华补一句,“平时生活的时候。” 在工作上不行。 在工作上她需要展现自己温柔善解人意的一面,多半运用日常的颜色,平易近人。 “我知道,我见过呀。”傅回舟说,“但我觉得那个特别适合你,下次我看到了买一支,托海医生转交给你吧。” 黎月华应一声,没有拒绝。 这段对话后安静再一次袭来。 最后还是傅回舟先打破:“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我想你想说的话,自己应该会说的。”其实不是,是她不知道怎么询问。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促使着黎月华发问。只是她想问的必然不会是傅回舟想聊的,所以没有问话的意义,也不会在傅回舟这里找到答案。 傅回舟说:“你变了好多。” “你也是。” “不是。”傅回舟双手交叠在一起,放到大腿上,“算了,不说这个。我找你来只是想问问你,你觉得我要把傅来留下吗?” 黎月华这回是真的有些惊讶,难得心里感受到情绪,她便没有掩饰,带了点儿诧异问:“我以为你已经和海医生商量好了。” “可是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啊。” ‘我的意见很重要吗?’ ‘你自己做决定才是最好的啊。’ 两句话先后出现在黎月华的脑海里。它们争相往黎月华的喉头钻,企图经过口腔唇舌,被黎月华送出来。 黎月华咬住了牙,没让它们当中的任何一句得逞。 还是想到那一年和戚照清去拜神佛。 神佛不救世人,神佛不救你。 从寺庙里出来,所有的心结都要自己解开,所有的现实都要自己面对。哪怕身边有女友,有支持你的人,终归只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 有的人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不愿意忍受孤独,于是选择离开。 黎月华对这样的选择从不指摘,也不批判。每个人做的选择都是当下自己能够做出的最好选择,谁也没有站在当事人的立场,因此什么都不能说。 傅回舟呢——黎月华尝试过设身处地。可事实是傅回舟经历过的无论哪一件事情单拎出来放到黎月华身上,黎月华都接受不了。 如果黎月华是傅回舟,或许她早就离开了。 三岁那年不懂,十岁那年不知道,六年前杜风眠离开的时候她会跟着杜风眠一起死。 可傅回舟没有。 哪怕以幻觉充斥现实世界,傅回舟仍然活着。 为什么呢?好顽强的生命力啊。 “你对于留下傅来的理由是什么呢?” 傅回舟没有回答。 黎月华好像也没有在等待她的答案,径直又问:“让傅来离开是谁的意思呢?” “是傅来自己。” “那她离开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她觉得自己是拖累,她记得太多不开心的事情。可是很可笑,我也想起了那些事情,她仍然觉得自己是负面情绪的载体,仍然觉得我不应该需要她。” 傅来很固执。 在傅回舟想起全部事情后就开始责怪自己无能,‘不该给姑姑知道’。可分明选择告诉傅回舟的也是傅来自己。 是我做的不够好吗。傅回舟念书似的读出这句话,傅来一直反反复复在问她这句话,傅回舟否认又否认,最终没有办法回答。 黎月华在她说话时把手藏进袖子里,掩盖不自觉开始发抖的事实。 终于傅回舟的话说完了,黎月华开了口:“你知道,傅来是你的人格,她就是你,你也是她。” 字和字噎住喉咙,黎月华想要哭,但为什么哭?她不知道。她的心里仍然没有感受到任何的感觉。 她解离了。 灵魂和□□分开,彼此都在认真工作,只是合不到一起。 傅回舟倒是在悠长的叹息声中掉下一颗眼泪来。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滑落,在透进诊室的阳光下晶莹剔透,像一颗假的宝石。 “大概我只是想听听你的鼓励。很奇怪吗?找曾经想象中的女友讨要一点什么,一般人不会这么做吧。何况你还有女朋友。” 黎月华舔一舔嘴唇,她用口水吞下了咽喉的酸涩:“不奇怪。你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很多人都做不到的。” 傅回舟微微扬起下巴来,笑了:“这话也太官方了。” 黎月华不跟她笑,正色说:“真的。很多人会死在你的三岁,会死在你的十岁,会死在你的二十九岁,三十一岁,三十五岁。但是你活下来了,你好坚持。” 傅回舟收起了笑容:“可我一直活在冬天。” 是那种白雪皑皑的冬天。 白色掩盖一切。 悲伤的颜色,灾祸的颜色,晦气的颜色,充斥着傅回舟过去的三十五年。 黎月华不由自主地看向窗外。 积雪融化了,露出大地原本的面貌。小草还没有长出新芽,花园里的花也没有绽开,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只是阳光很好。 太阳高悬于空,大大方方地把光芒送进诊室里,照亮每一个角落。 黎月华说:“可是你看,春天要来了。”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