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级大佬俏乞丐》 第1章 [gl百合] 《满级大佬俏乞丐作者:枫眷【完结】 简介: 五年前,乡野丫头捡了个乞丐 五年后,大楚江山多了位皇后 林烟湄砍柴下山,抬脚踩到了坨软趴趴的东西,轮廓…像个人! “你干嘛呢?”她看着地上满面生无可恋的女子,拧眉发问。 “等死,别打扰我…” 江晚璃只想“行到水穷处”,却被一野丫头强行拐带,被迫—— 种豆南山下! 林烟湄捡她和捡兔子没区别,不忍见貌美惹人怜的性命自生自灭罢了 却没想到这乞丐精通三百六十行,除了体弱没毛病 “嘿,捡到宝啦!” 江晚璃翻了个白眼,兀自嘟囔:“活宝。” 她面冷心软,把毛丫头培养成了巾帼宰相 而后——收入囊中! 林烟湄把一伶仃乞丐养了三年, 朝中失踪三载的太女归来那日,她一头晕倒在了金銮殿上 再醒来,身侧红烛酒香,软玉在怀 江晚璃凤眸光转:“你养我三年,我还你三生。” 【指南】朝代架空,轻松甜文,偏女性群像; 乡野-市井-庙堂成长线,养成系 帝王将相皆可为女,女女可婚背景,有副cp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布衣生活 欢喜冤家 因缘邂逅 甜文 马甲文 其它:权谋,但甜 一句话简介:得乞丐者得天下 立意:积德行善,清风自来 第1章 团吧团吧,背走 同光廿五年冬,帝祎病笃尪羸,禅位嗣女颂祺,然幺女晚璃储位如旧。翌年改元平乐。 ——《楚帝本纪同光卷》 残阳西隐。 “弯月照九州哟,炊…” “湄姐儿这小调哼得越发好啦,还没下山啊?” 正背着大竹篓往山下走的林烟湄,碰到了山间猎户陆凤大娘,听得寒暄,便乐呵呵应道: “暴雨折了好些树枝,我多捡了些,就走了。大娘也早回。” “你紧走两步,天黑再下雨山路可难走哩!” 说话间黑云爬上南天,陆凤忙着抬猎物,远走时遥遥嘱咐着。 林烟湄脚步未停,在随手采野花的间隙,捎带着朝她挥了挥手。 七月将至,山间芳菲日渐稀少,野花要算萧岭中难得的华彩,山间人一直宝贝的紧。 此间山如其名,林中多瘴,因地处北境,最是萧索寒凉。 山下淌着一条极易泛滥的江,当地人称之:不渡河。 靠近河畔的林间起了雾。 林烟湄望一眼南边压来的浓云,心急下负重小跑起来,行至不渡河畔时已气喘吁吁腿发软了。 奈何乌云不待人,天已然黑透。 河畔距她山脚向阳村的家,还有五里路呢。 都怪木柴太沉。 她缓了脚步走在遍布卵石的河滩,抬袖拭一把额间汗珠: “老天保佑我,不当落汤…哎唷!” 正说着,她突然被路面支楞的异物绊了个趔趄,背篓前倾,压得她腰疼。 河滩乃上下山必经之路,最是平坦,哪来的路障? 林烟湄纳闷极了。 村里多老弱,被绊倒摔残可就糟了,这路障不好见之不理,还是停下查探好些。 “轰隆隆—” 俯身一刹,闪电乍现,惊雷滚滚。 绊脚之物偏软,林烟湄本当是受伤的动物,不料闪电划亮天色的瞬间,一个人形轮廓浮现在了她眼前。 “啊…” 年仅十六的姑娘吓得倒退了数丈。 大活人她没少见,但眼前这位… 林烟湄不知能否算活的: 湿哒哒的长发覆了半张脸,外露的鼻与唇惨白至极,胸口不见起伏,破衣烂衫上缠着水草,隐约还有晕开的血色。 躯体有伤,不像寻常落水者。 林烟湄顷刻慌了神儿。 她从小就知道,萧岭作为大楚流放地,少有外来人,来此的几乎也没“好人”。 惊吓、迷惘、担忧…复杂情绪一股脑侵蚀了理智。 踌躇几息,或因同类相怜,或是密集惊雷促使她早做决断,林烟湄大着胆子伸手贴近那人的鼻尖,隐约能感受到极弱的鼻息。 “活的?” 意外之喜稍抵恐惧,她忙不迭地推了推人:“醒醒!雷暴要来了,要命的。” 昏迷的人眼睑隐约颤了颤。 寻见一丝天光,林烟湄愈发卖力地掐人中,捶心口: “姑娘醒过来,我不想淋雨。” “咳咳…” 躺地上的头颅偏了偏,极小的动作幅度仍无可避免地牵起了一阵猛咳。 咳出体内积水后,江晚璃恢复了感知,强烈的钝痛自四肢百骸传导发散,好难受。 她挣扎着扒开疲软的眼睑,一张大脸顷刻映入眼帘: 凑她太近的乌黑瞳仁圆溜溜的,晶亮神似夜枭,江晚璃觉得有些瘆人。 不等她熟悉周遭环境,“小夜枭”聒噪的发问紧随而至: “醒了?可能走?你怎落水的,怎会晕在这鬼地方?大雨将至,躺这会被冲下河。” 刚苏醒的江晚璃人还懵着,这一连串问题砸得她头疼欲裂。 卵石硌肉,她得动动身子。 怎料,漫身痛楚剥夺了她支配躯体的本能。 她咬牙开始拼尽全力的挣扎。 不过,在林烟湄看来,这些小动作顶多算微不可察的蠕动。 江晚璃了然,她废了。 “你是聋哑的?” 便是此时,眼前不讲关怀的傻姑娘又张了嘴。 接受自己成了命不久矣的废物已足够伤怀了,“聋哑”俩字入耳,绝望的江晚璃闭了眼。 装死求个清静,总行吧。 林烟湄把眉心拧成了大疙瘩。 这人是伤重难言,连维持清醒的力气都没了? 重伤至此,她是否该救一把? 此人来路不明,若是流放犯,该被官军送进村,绝不应现身河畔; 且姑娘身有外伤,若是被押送者秘下杀手的犯人,指不定招惹了何方神圣… 她沾惹了,恐要惹祸上身。 可娘子瞧着年岁不大,生得我见犹怜,由着人自生自灭,怪残忍的。 好歹是条命。 林烟湄寻思,山里的兔啊狐的,哪个受伤她没捡过? 人有啥,不就大一点吗? 她偷偷捡走,不宣扬就是了。 想清楚就干! 林烟湄卸下背篓,揣了野花进怀,趁四下无人,躬身去抱江晚璃。 “呃嘶…” 傻孩子蛮干不收力道,碰到了江晚璃颈后的伤,疼得人倒吸凉气。 听得吃痛声,林烟湄停了手头动作,托起她的脖子,轻诧道: “你不哑呀?我不是坏人,带你避雨。等天亮后,想去哪由你。” 虚弱至极的江晚璃不想再被人折腾了,她怀疑自己撑不到明早就会见阎王。且小丫头面容青涩,她不知周围有无危险,也不想平白牵累一山野女娃。 于是,江晚璃垂着眼,生无可恋地赶人走:“别扰我等死,滚…” “等死?” 林烟湄怔忡当场,哭笑不得。 她见过的山中人,不管前尘往事有多少苦冤,仍心怀炽热,憧憬余生,平淡日子凑足了酸甜苦辣,嬉笑怒骂,别有一番浴火重生,闲来等风起的从容。 莫非是河上游哪家想不开的女娘在闹轻生? 韶华正好,下黄泉早了点,不成。 她得让人感受下向阳村百姓的勃勃生机。 “咔嚓!噼啪、啪、哗—” 惊雷劈下,豆大水珠自天幕砸落,眨眼间连成了雨帘。 林烟湄抹一把劈头盖脸的雨,悔不该纠结不定,耽搁了时间。 她放弃无效沟通,将背篓中满当当的木柴倾倒在树下,三下五除二就把呻吟不停的江晚璃团吧团吧,塞进篓内,背上就跑。 以往捡体型大些的流浪狗,她都这么干的,手法特娴熟。 风骤疾,呼啦啦的雨帘扑面生烟,呛得人喘息艰难,林烟湄边跑边擦脸,视野从没清楚过。 要不是她蹒跚学步时就常穿梭山间,闭眼都记路,今晚休想顺利回家。 “呼哧…呼哧…” 行至桥头,林烟湄看到了对岸村户的烛光。 “呲溜—” “砰!骨碌碌…啊—!” 胜利在望的喜悦冲昏了头,她兴冲冲大步迈开,全未留意蔓上石阶的苔藓,脚下一滑,连人带篓翻滚着摔进了路旁草丛。 倒栽葱般摔了个狗啃泥后,林烟湄撇着嘴爬起来,鼻子一酸差点就哭了。 摘走嘴边咬着的杂草,她揉着胳膊腿,满目颓败。 摔懵了。 雨击打着河面,吐出浑圆的泡泡。 林烟湄怔着眼盯了好久,断片的脑子才想起她还背了个人,急忙抓过背篓察看。 第2章 哪承想,内里已空空如也: “糟了,人呢?” 她踉跄着拨开半人高的苇丛,四下寻觅起来。 别是滚河里了罢! 风高江急,会飘走… 她沿着河沿漫无目的地找啊找,走了数十丈,脸色越来越难看。 病弱的人滚不远,找不到怕是… 凶多吉少。 林烟湄拿手背抹了抹眼,想让视线清明些。 不知是雨还是汗水,甚或是急出来的泪,总之,模糊她的视线很讨人厌。 “咔嚓—” 高天突现亮紫的闪电,遥遥照亮了茂密的苇丛。 “在这!” 借短暂的强光,濒临绝望的林烟湄,被草叶上随风飘摇的一块碎布吸引了注意,顷刻破涕为笑,撒丫子扑了过去。 那方向,正是她摔倒的位置。 黑麻布,是江晚璃衣衫的料子。 片刻后,林烟湄在石缝边找见了因二次伤害而再度昏迷的人,多亏石头遮挡,江晚璃没滑进河里。 万幸。 林烟湄顾不得看她的伤,只管团吧团吧,把人往背篓塞。 再启程时,不知怎的,她竟萌生了失而复得的欢喜,好似与身后人是故交。 负重难行,林烟湄冒着滂沱雨雾挪回村时,腿肚子都在打颤,脑袋低垂,连抬眼的气力都没了。 救人可比救兔子难多了啊。 “湄儿,可找到你了!让你别贪多早回家,咋不听?” 身前突兀传来一嗓子心忧的责怪,林烟湄认出熟悉的嗓音,转瞬瘫坐在地: “阿婆…” 一白发苍苍的老太赶紧颤巍巍上前,把手中斗笠戴在她头顶,伸手拉她: “咱回家。” 林烟湄借力站起身,叉腰喘着粗气:“您先走,我歇歇。” 来寻她的,是与她相依为命的慧娘,年近花甲腿还残着,走路不便的。 慧娘没力气帮她背柴,只好应下:“米下锅了,我回去等烧火。” 望着身前一步一颤的背影,林烟湄欲言又止。 背篓里的可烧不得啊。 今夜没柴,饭… 熟不了。 又半刻,林烟湄闪进半开的篱笆门,却迟迟不摘背篓。 着急生火的慧娘迎过来帮她卸篓子: “淋雨难受,我烧些热水,你洗…啊!这啥?人?” “呃…”林烟湄惭愧挠头,“我捡的。婆婆,她好沉,我没法再背柴,就扔了。” 第2章 谁家腌菜缸长人了? 夜雨越下越大。 木棚的茅草顶漏雨,滴答答砸上灶台。 灶台边,慧娘与林烟湄大眼瞪小眼,地上的篓内,还装着昏迷的江晚璃。 昏黄烛光照亮了江晚璃身上雨淋不散的血色,慧娘瞅了几眼,胸中翻涌起揪心的苦楚与压制不住的忐忑,转了身子不忍再看。 她家姑娘自幼心善,以往捡动物回家救治是寻常,可今晚,怎改捡人了? 萧岭中人,哪家不是谨小慎微的? 江晚璃也就是碰上了不谙世事的林烟湄,心有慈悲不见恶,又逢夜黑风高,没被人瞧见拦阻。 如今既费力背了人回来,也没有不救之理,再告诫什么都是马后炮。 慧娘无奈妥协,指着正房道:“把她抬进去吧。” “好!” 这话过耳,林烟湄悬着的心才放下,慧娘认可了她的行为,不枉她豪赌一场人心软硬。 老少俩将人抬去炕上,慧娘转身离开:“我去烧水。” “没柴怎么生火?” 林烟湄追了出去,在堂屋翻找擦身用的手帕,好不自责道:“我手上该抱些柴的。家里还有野果,您充饥吧。” 慧娘讷然,林烟湄惯于自揽过失,懂事得让人心疼。 她指了指地面晾着的几件苇席:“烧它们,以后再编就是。遇事儿先想办法,傻孩子。” 林烟湄捏着刚找见的干净手帕,没接话。 那些草席是慧娘日夜不停编了半月的成果,过两天就能拿去集市卖钱了。 多日辛劳付之一炬,哪里对得起婆婆手上划出的血痕。 “愣啥?捡了人不救你不白费事?给她脱了湿衣,伤口不能泡脏雨。” “哦,好。” 见慧娘说的在理,林烟湄闷头回了里屋,坐在江晚璃身侧,小心翼翼地褪起衣衫。 不多时,地面堆了层层破碎脏污的外衣。 可林烟湄的手却突兀悬在半空,如何也落不下去了,还反常地红了耳根。 摆在她眼前的,只剩一层薄如蝉翼的白纱里衣。 被雨水濡湿后,是透明的… 林烟湄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如此轻透的布料,更不知旁人的里衣不是她常穿的粗麻肚兜。 “愣啥神?” 就在此时,慧娘端着碗米汤去而复返,凑过来催促窘迫的小人: “咋不快脱?” “婆婆哪来的米汤?” 自觉看了些不该看的,林烟湄害羞又别扭,顾左右而言他。 说话间,慧娘已留意到了江晚璃的衣衫,她丢下米汤,亲手解开里衣系带,手捻上布料时,瞳孔骤散,骇然满目。 林烟湄敏锐觉察了异样:“怎么了?” “此人不可留。” 慧娘突然变得冷肃,语气更不容回绝:“她非普通人。湄儿,雨停后赶她走。” “她外衣可全是补丁呀…” “这家我说算。我同姬婆婆讨的米汤,喂给她。” “婆婆别走,诶…” 林烟湄还想分辨几句,奈何慧娘听都不听,径自回了前院生火。 她转回头打量着江晚璃,里衣褪去后,白皙肌肤上的淤青与伤痕格外扎眼,好在瞧着都不太深,应该不至于夺了命。 随手拨开粘腻的湿头发,江晚璃的额角突显大片血色。 伤是新的,血尚未凝。 大抵是摔倒时,江晚璃的头被石头磕破了。 意外的滑跌,倒制造了眼下最骇人的伤处。 林烟湄心底过意不去,舀盆水淘洗过帕子,极尽轻柔地帮人擦净血渍,还研了化瘀药草,敷在伤处。 慧娘通医术,常上山采草药,劳作者多有磕碰,是以家中一直备着药。 涂药时,江晚璃的呼吸忽紧忽慢,眉心紧锁,不知是感到了疼,还是梦里不踏实。 林烟湄试着唤了几次,根本叫不醒。 她舀一勺温热米汤,给人送去嘴边,但江晚璃牙关太紧,半勺汤都流了出去。 林烟湄抱着碗,听着外头不间断的雷声,无力又发愁: “你的外衣破如乞丐,怎么穿得到昂贵的丝绸里衣?婆婆的顾虑我懂,但我若赶走你,半途而废,和见死不救有何区别? 可惜,婆婆不肯收留你,估计不会出手为你治伤。我倒是治好过兔子,要不,我试试?” 殊不知,这些自言自语,被走到门口的慧娘听了个真切。 她迈着并不利索的腿,提了浴盆进屋: “小小的人,神神叨叨。去把热水提进来倒盆里,她是伤者,先洗。锅里温了俩菜团,吃去吧。” 林烟湄纵身下炕,怄气回嘴:“不吃。您偷听。” 慧娘没接话。 她孤身拉扯小孩长大,脾性早摸透了。 林烟湄不是气她偷听,是气她凉薄赶人走呢。 “哐,哗啦啦—” 没有自主权的姑娘脚步飞快地倒腾着,沉着脸往盆里倒水,借猝然倾斜的急促水流,昭示心中的不满。 慧娘淡然杵在旁边,由着她耍性子,不见半分动容。 要怪只能怪那罕见的布料,勾起了慧娘悲戚的回忆。 上次她摸到这料子,是三十多年前了。 留这来路不明的人过夜,已冒了极大风险。 她不心冷些,林烟湄的安危谁来记挂… “够了,你出去。” 眼瞅着热汤漫上盆口,慧娘开口撵人。 林烟湄不想走:“我来吧。” “她与你年岁相仿,非礼勿视不懂?跟老婆子我抢什么?吃你饭去。” “…” 林烟湄被噎得面红耳赤,垂着脑袋灰溜溜逃了。 菜团子上,印了一道贼狠的牙印。 林烟湄把所有的难堪,一股脑发泄在了不会出声抗议的菜团身上。 “好苦…” 她咀嚼两口,嘴角撇成了八字。 馅料是… 苦苣和蒲公英! 隔壁姬婆婆的独有配方。 她盯着手中吃剩的半个团子,又瞅瞅锅里仅余的一个,怅然叹了口气。 山野贫瘠,哪家吃食也不多,姬婆婆孤身一人活的更艰难。慧娘应是只讨来这俩团子,肯定没舍得吃一口。 想到这,林烟湄把菜团放回锅里,默默往回走。 年轻人一顿不吃没啥,慧娘老了,挨饿会腹痛。 “嘡嘡—” 第3章 “集合!嘡嘡—速速起身!村口集合!” 倏尔,街上传来了喧嚣的锣声和里正的叫喊。 林烟湄直觉不妙,村里不定期集会常有,但选在暴雨夜,绝对是头一遭。 反常。 她急忙闯进屋,就见慧娘也拧着眉往外走,疑惑问她:“在喊什么?” “叫集合。” 林烟湄六神无主的视线不自觉落在江晚璃身上:“怎么办?是我闯的祸吗?” “你背走她,可曾被人看见?” “没…应该没吧,我没瞧见有人。” 慧娘绞着沥水的帕子,脑筋飞转想起对策,突然,她把林烟湄拉去澡盆边,舀了瓢水当头浇在林烟湄头顶: “一会咬死了是你在洗澡。” 林烟湄看向仍昏迷的江晚璃:“那她呢?” 慧娘阖眸长叹,对着高天合掌祷告过“菩萨保佑”后,近前吩咐: “把她抬进腌菜缸。” 林烟湄没空犹豫,脱下外衣披在江晚璃身上,赶紧将人抬了出去。 那大缸一人高,藏人勉强可以。 慧娘捞起咸菜,把江晚璃和那些脱下的带血脏衣藏进去,铺一层油纸,又挡了层密实的木屉,这才重新倒入咸菜,又让林烟湄往里头填了好些水,假装是正在用的腌缸。 娘俩折腾好这些赶去村口时,大伙已到齐了。 里正举着油灯,正与一群不知几时过来的官兵寒暄,看见她们后,没好气地质问: “这么慢想吃板子吗?干什么去了!” “婆婆腿脚不便,您知道的。” 全村上下,林烟湄最烦这上头派来的里正,她摘了斗笠,指着湿透的头发: “我刚在洗澡,收拾好再扶阿婆,可不慢些?” “少啰嗦,到齐了?” 一官兵等得不耐。 里正点头哈腰:“齐了。” 一语落,一队人兵分两路,闯进了农户搜查。 只留了俩人盘问:“尔等今日上过山的,出列。” 林烟湄和陆凤站了出来。 因前日大雨,山路泥泞,别家老幼都没敢去。 “你二人可曾见到山中有外人?” 陆凤茫然回忆着:“没有。” 林烟湄顺势附和:“没。” “说谎要坐牢,你们想清楚。有上山没站出来的,等官府查明,脑袋搬家。” 官兵考虑到村中人或多或少沾些罪过,态度十分冷硬。 “村里就二十口人,谁走谁留都知道。” 说话的,是村口的柳三娘。 “对啊,三娘能看见,上山的都路过她家。” 见村民自证,那官兵又问:“山上可有异样?什么都算。” “树倒了好些,捕猎陷阱都塌了。” 陆凤叭叭回应,还看向了林烟湄:“我俩还碰到了,湄姐儿捡了筐柴。” 林烟湄点点头:“可惜雨太大,我摔了跤,柴也翻了。” “可怜这娃白折腾了,她家婆还寻我讨了菜团呢。”姬婆婆忙给人提供旁证。 那官兵皱了眉,冒雨搜查若再扑空,怕是难以交差。 是以,全村人被他们盘问许久。 直到搜家的兵士归来,汇报无功而返的消息,领头的才不得不接纳现实,放了人回家。 提心吊胆大半晌,林烟湄走路时腿都在抖。 好在有颤巍巍的慧娘替她遮掩。 待回了家,俩人急不可耐地奔向腌缸。 缸盖开着,雨水唰唰往里灌,很明显被搜过。 许是咸味太冲,官兵没有揪着它不放。 林烟湄暗道好险,忙不迭地扒拉出咸菜,把半个身子被盐水浸透的江晚璃拎了出来。 都快腌入味了。 第3章 呵,原是个小冒失鬼 夤夜,里屋房顶也漏了雨。 炕上摆了木盆接雨,啪嗒啪嗒的响声不停,林烟湄被吵得睡不着。 与她背对背侧躺着的慧娘毫无动静,但林烟湄知道,方被官兵吓了通,婆婆睡不着。 她索性坐起身,观瞧身侧的江晚璃。 刚才婆婆说,江晚璃肤如凝脂,绝非吃苦受累的出身,补丁外衫多半是为隐藏身份。 什么人需要刻意遮掩身世,还意外坠河,被冲进了令大楚百姓闻风丧胆的萧岭? 眼前人的来头,勾起了林烟湄十足的好奇。 官兵虽未明言搜查因由,但林烟湄已将江晚璃与官兵入村的动机联系在一起了。 慧娘嘴硬心软,回家就给江晚璃处理了伤口,此刻林烟湄的鼻息内满是草药味道,让她没来由地心安。 “…别…走!走开…” 昏迷的江晚璃却是频频梦魇,睡得很不踏实,额头汗渍冒个不停。 林烟湄忍不住,用寝衣袖口帮她擦了擦冷汗。 借着闪电次第的寒光,她看到了江晚璃惨白的唇。 这人生得标致,细眉含情,本该是清秀的如画容颜,而今竟满是惹人疼怜的憔悴。 伤得这样重,明早也不见得能清醒,即便雨停,她也狠不下心赶人走。 她托着腮,思忖起留住人的对策。 窸簌的小动作不断,心事满腹的慧娘越听越难受,转过身问她: “还不睡?” “睡,就睡。” 林烟湄乖觉应承着,依依不舍挪开视线,复又躺倒。 翌日,天色晴好,朝阳绚烂。 山间人日出而作,寅正就起了。 听见慧娘叠被的响动,林烟湄一骨碌爬起来挡在炕头,把江晚璃护在了身后: “她还没醒,昨晚官兵来过了,今儿总不至于再来,您留她一日?” 彻夜无眠的慧娘神色倦怠,看向林烟湄时,眼底还多了无奈。 她听了一整夜林烟湄长吁短叹的梦呓,为留下江晚璃,这孩子已愁到觉都睡不安生了。 “我去帮姬婆婆的高粱地排水,今天不在家。你非要留她就别出门,机灵些。” “放心,我哪都不去,等您回来再去砍柴。” 林烟湄大喜过望,杏眼笑成了一弯新月。 她都做好与人口舌交锋三百回合的准备了,根本没敢奢望慧娘如此轻易地成全她的请求。 得偿所愿的人心情大好,林烟湄忽觉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气,收拢了家里的脏衣被,拆拆洗洗忙得不亦乐乎。 时近晌午,陆凤站在篱笆外,招手唤着在院中晾衣的林烟湄: “开个门,给你们送些柴。” “大娘?”林烟湄擦擦手,快步跑过去接柴火:“这多麻烦您啊。” “顺手的事,看见慧婶在田里,我寻思你肯定没空上山。” 往常陆凤也不时周济些用度,但这人风风火火的,不喜寒暄,一般搁下东西就走。 今儿居然反常地跟林烟湄进了院子。 林烟湄有点懵:“大娘可要喝口水?” “不了。” 陆凤踮着脚,神经兮兮四下环视一遭,纠结半晌才从身后筐内拎了个山鸡:“拿去炖。” “这不能要。” 林烟湄连连摆手,打猎是陆家的生计,山鸡放去集市,可是抢手货。 “别推搡。” 陆凤急了,直接把扑棱毛的野物扔进了林烟湄怀里,“昨夜你很不小心,官兵不好对付,小糊涂。” “…啊?” 林烟湄突然打了个冷战,眼底惊惶藏都藏不住。 陆凤话里有话。 “这个给你。我在桥头河岸捡的,还瞅见了血,好在雨大冲得干净,以后别干傻事了。” 陆凤握住她的手,飞快地将袖中藏着的一个冰凉物件转移到林烟湄掌心,还不忘安抚: “当年流放半途若没慧婶搭救,我早死了。一条锁链上连着的命,大娘嘴严着呢。” 林烟湄错愕当场,惊骇忘了回应。 昨夜她下山时陆凤还在清点猎物,肯定比她回村的时辰晚,莫非撞见她捡人了? 直到陆凤走远,她才醒神,飞奔进堂屋,摊开手心瞧了眼内里的物件。 是枚仙鹤图样的白玉佩。 绝非穷苦人家的东西。 可能是她背着江晚璃摔倒时,掉出去的。 如此揣测着,林烟湄尝到了后怕的滋味,身上寒颤一阵阵的,缓了许久才消减。 她定了定神,挑帘看向里间,江晚璃还睡着。 她悄声把玉佩压在了江晚璃枕下,拎着山鸡直奔灶台。 林烟湄打算把鸡炖了,等江晚璃苏醒给人补补身子,好让人离开。 向阳村不是江晚璃的归宿,她也担不起拖累全村的罪责。 三伏天的正午最是闷热,心软的林烟湄会救动物,却不太会杀生,举着菜刀满院子追鸡,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 家里的猫猫狗狗看热闹起劲,也跟在她屁股后跑来跳去,格外欢脱。 “哐当…!” 忽而,里间传来了物品倾倒的巨响。 第4章 院中喧嚣瞬间停滞,警觉的狗子愣了愣,先拔腿冲进了屋。 “豆饼,回来!” 林烟湄反应迟钝些,一刀劈向山鸡的脖子,才紧追过去,生怕这愣头青似的大狗吓着屋里的伤者。 于是,刚转醒的江晚璃先见了个满眼戒备的大型犬闯进屋内瞪视她,而后… 又瞧见了手提血淋淋的菜刀急吼吼跑进屋的林烟湄。 她不自觉地,往炕里侧躲了躲。 半刻前,江晚璃被噩梦惊醒,一睁眼就对上了黑黢黢的木房顶。 她扭头四下观瞧着小屋的环境,光线微弱,潮湿简陋,土地面,木板撑起的墙体,窗户连油纸都没蒙,怎么看怎么像是贼匪老巢。 心慌之下,她急于起身,怎奈腿脚不灵便,一不留神打翻了脚边的接雨盆,弄出了响动。 这会儿,她正怕惹人留意会招灾祸呢,狗和菜刀就映入了眼帘。 江晚璃怎能不怕呢… 门口的林烟湄瞧见她的畏缩模样,嘴边的关切寒暄全数咽进了肚子,她有些尴尬地唤着狗子: “豆饼,出去。” 豆饼盯她须臾,许是觉得无趣,夹着尾巴溜了。 “我…” 林烟湄举着菜刀想要解释,瞥见上头的血痕又慌乱把刀背去了身后,一溜烟跑了。 不一会,门帘又开。 江晚璃狐疑瞧去,门缝边出现了一只攥着鸡头的手。 紧接着,林烟湄探了红透的脑袋过来:“我刚才在杀鸡,你别怕。” “噗嗤—” 不知怎得,还不知自己处境如何的江晚璃,竟自然而然地笑了。 嘴角抽搐几息,江晚璃自己都愣了,她怎会轻易放下了对眼前人的戒心? 门边的林烟湄也看傻了眼。 时隔一夜零一上午,江晚璃气色好多了,笑起来恬然又明丽,好美。 见小丫头直勾勾盯着自己发呆,意识到失态的江晚璃偏开了头,只低低应了声“嗯”。 她体力不济,大抵连下炕的力气都没有,还是不生事端的好。 “我这就去炖,你等等。” 林烟湄晃了晃手里的鸡,顶着满面不自在的红光直扑院中,手忙脚乱的给鸡褪毛、拆分、丢进锅… 直到一锅热汤咕嘟咕嘟冒起泡,林烟湄也没想明白,她慌个什么劲。 不过是看人笑了而已啊。 难不成,是因为向阳村里从无比江晚璃长得好看的人? 鸡汤煮熟颇费时间。 期间,有只黑猫闯进了里屋,直接窜上炕,对着江晚璃左瞧右看。 好在没有敌意。 等林烟湄端着一碗热汤进屋时,那只猫已经窝在江晚璃的怀里睡大觉了。 林烟湄寻思,她家的猫狗倒是都比她不认生! “扰你了,来喝汤吧,我手艺不好,你将就吃。” 林烟湄把汤碗递给江晚璃,伸手抱回猫儿,略显歉疚地解释:“它本是野猫,我也不会训,没吓到你吧?” 江晚璃捧着鸡汤,并不着急喝,视线追着那黏人的猫游走:“它有名字么?” “它叫点雪。” 林烟湄自然地接了话:“你看,它身上有几撮白毛,像初冬落地的几点碎雪。农户不喜黑猫,觉得犯忌讳,所以它才流落荒野的。” 闻声,江晚璃眼底划过了一丝狡黠。 她故意寻些不痛不痒的说辞套林烟湄的反应,小姑娘反应自然,不像坏人。 说话尚算有条理,莫非读过书? “点雪,名字很雅静。” “谢谢。”林烟湄纵身下炕,催促她:“快吃吧,锅里还有。” 说完,她又怕江晚璃认生害羞:“我出去,不扰你,有事叫我。” “无妨。” 江晚璃下意识唤住了她:“不一起吃?” 林烟湄有些意外,这人昨晚还说要等死呢,今天怎么丝毫不见消沉? “你受伤需要温补,我不用的。” “可愿聊聊?”江晚璃舀着热汤,温声问她。 “好。” 林烟湄没好意思回绝,以往动物救活了喂吃的即可,但今时是大活人,理应陪聊关怀吧。 鸡汤的香味扑鼻,她余光瞄着汤碗,已记不得上次开荤是哪天了。 可是,江晚璃好像没有吃的欲望。 “你,不饿?” 江晚璃摇头,唇贴近勺子,只抿了一丁点就放下了。 “不好喝?”林烟湄有点没底:“以往都是婆婆做,我不会,是咸了吗?” 实则,江晚璃根本没喝到汤。 打小养成的警惕让她处处留神,入口之物不敢随便,但她总不好与人直言,她怕汤中有毒吧。 “你尝一口?” 她换了路数,试探林烟湄敢不敢喝。 本就忐忑的林烟湄真就舀一勺,咂了咂嘴后,突然夺走汤碗,直奔外间: “呀,我忘放盐了!” “呵,原是个小冒失鬼。” 江晚璃的目光透过窗缝,追索那羞赧奔逃的背影,嘴角无声弯起。 第4章 捡了个心思千回百转的九尾妲己? 江晚璃很给面子,饮了半碗林烟湄重新熬的鸡汤。 稍微有点齁嗓子。 她无意点破,依眼前的陋舍推测,这家人大抵穷苦,盐巴要算宝贝的。 这般想来,林烟湄待她很大方。 饭后,林烟湄仿照慧娘的手法,捣了些外敷的草药。 她想给江晚璃换药,又不好意思开口问人要不要帮忙,嘴唇翕动半晌,只憋出一句: “伤药得换。” 闻言,江晚璃容色微僵,思及换药需更衣,她也有些不自在。 自幼被人伺候惯了,有些生活琐事,她不太能自理。 单是眼下身上穿的短小不合体的衣裙,也不是她熟悉的式样,从哪脱起她都得研究研究。 更何况长发还披散着,碍手碍脚的。 她决定先解决最好办的事*:“妹妹可有多余的发簪?” 林烟湄头顶有个白色骨簪,簪头刻了个灵动的小白兔,江晚璃觉得新奇,还多瞧了两眼。 “稍等。” 林烟湄出去了,折返时,手上多了个打磨光滑的树杈:“给。” “…?” 江晚璃没接,她要簪子,林烟湄给她树枝作甚? “我没有多余的发簪,树枝一样用。” 林烟湄似是看出了她的窘迫,扬手拔下头上的骨簪做交换: “你先用我这个?不过你走时要还我,它对我意义非凡。” 说话间,江晚璃亲眼观瞧了一番拿树枝盘头的奇观。 还别说,林烟湄年岁正好,长得又娇俏,头顶插树枝也能插出原生态的美感。 江晚璃有样学样,模仿林烟湄的手法,把长发绾成了螺髻: “昨夜我意识不清,河边的人,是你?” “嗯。”林烟湄把药摆去她身边:“昨晚阿婆给你治伤敷了药,她下地了。” 江晚璃好不容易转移了换药的话题,傻姑娘咋又扯回来了? 她默了默,再度打岔:“你可有名字?” 林烟湄咂摸出江晚璃接二连三的问题都是为探她底细,只敷衍道:“湄儿。” “哪个眉?” 林烟湄诓她:“梅花的梅。” “好。家里除了阿婆,还有谁?” 林烟湄不想答了,微蹙起眉反问她:“你叫什么?” “我…” 因身份原因,江晚璃习惯了盘问别人等回应,并不适应别人打断她。 她眨眨眼,为免暴露身份,只说了外人不知的小字:“你可以唤我清悟。” “青雾?” 林烟湄脑中联想到了山野间浓郁的雾气,此名的意境有些压抑:“你没姓吗?” 江晚璃腹诽,林烟湄真是个小鬼,这人也没告诉她姓什么吧:“没有。” “那,你多大?” 林烟湄的好奇心熊熊燃烧,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了。 “二十。” 江晚璃聊腻了,她还没探清楚这家的底细,好端端的,怎让小鬼反转时局了呢? “我有些乏,可否睡会?” “哦,好。” 林烟湄站起身,临走还不忘叮嘱:“别忘了涂药。” 江晚璃没应声。 她躺倒假寐,却睡不惯坚硬的土炕,不一会儿就爬了起来,想下去走走。 这门户条件太差,不利于她养伤,若能离开理应趁早,也免得给人添乱。 且她失踪数日,下属估计急疯了。 “啊嘶…” 哪知,天不随人愿,她刚把腿垂去炕边,一股钻心的痛漫过膝盖,腿顷刻软了,吃不上一点力气,无法行走。 一个下午,她屡试屡败,最终不得不妥协于伤痛,老实坐在炕上休养。 林烟湄从未进来搅扰。 直到黄昏日暮,院中响起交谈声: “她的衣服怎晾在外面?” 第5章 “只是补丁旧衣,不打紧吧。” “收进来,她醒没?” “醒过,吃过饭又睡了。” 老迈陌生的嗓音过耳,江晚璃警觉地坐直身子,她正欲从窗缝观察时,老少二人已前后脚进屋了。 她转头对上来人的视线,直觉这老人的态度不太友善。 但林烟湄曾说,是此人为她医治的,不好失了礼数。 江晚璃客气颔首:“多谢前辈救治,叨扰了。” “既醒了,明早就走,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慧娘抽出肘弯的衣衫,递给她:“你的衣裳洗过了,明日换回来。” “多谢。” 江晚璃双手接过了衣物,温声请求: “我伤了腿,难以行走,可否多留两日?您放心,这段时日的照拂,我会报偿。” “我家姐儿是随手救了你,不要报偿。” 慧娘最看不惯有人故意示弱乞怜,干脆拎出那件丝绸里衣,直白点破: “你来路不凡,庙小不容大佛。这儿是萧岭,老少苟活不易,可怜可怜我们,走吧。” 江晚璃望着自己的里衣,愁眉紧锁。 萧岭? 她落水后,居然被冲进了流放地? 这老太太看着土里土气,说话却文绉绉的,眼光更是毒辣,怕是来头也不小吧。 此地确实不便久留。 但她走不了也是事实。 江晚璃为稳住人,飞速杜撰了个故事,想博取同情: “我是河上游朔方使君府放归的女侍,投亲半途遭匪截财,意外从十余丈的山间坠江到此,人生地不熟的,实无处可去,还请阿婆收留两日。” 慧娘冷嗤一声:“普通女侍需要借乞丐服遮掩身份?” “遮掩?您误会了。” 江晚璃的手抚过柔滑的里衣料子,面露神伤: “衣衫是使君府赏的。我不知府外险恶,露富招了贼,行囊尽失。多亏一乞儿好心,给了我衣穿。今时我身无分文,但投亲后必会报恩。” 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眼眶的泪花就要掉下来了。 林烟湄看软了心肠,愈发怜惜江晚璃的遭遇,手绞着裙摆,为难极了。 但见多识广的慧娘是半个字也不信。 朔方节度使的官位确实不低,但使君自己都未见能穿得起成色极佳的纯白蝉翼纱,更不可能大方到赏给不再留府的侍从。 “为达目的,玩弄人心,是最卑劣的手段。姑娘聪慧,应知自处之道。” 慧娘有难言的苦衷,有些事她清楚,但林烟湄年幼未经世事,还没到知晓隐晦、背负前尘的时候。 逼仄的小屋内,三人面面相觑,静得出奇。 无处落脚的江晚璃见慧娘铁了心赶人,决意以退为进。 她垂着头一点点挪下炕,黯然低语:“是我不懂事,我这便走。” “…砰!呃…” 人有心逞能,腿却受不住作践,落地一刹,江晚璃就没骨头似的向前扑去,栽倒在地。 “婆婆,再留她两日吧!” 林烟湄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搀扶,江晚璃吃痛不吭声的隐忍模样刺痛了她的眼,迫她开口替人求了情。 “你糊涂!” 慧娘知道江晚璃在存心利用林烟湄的仁慈,但她也明白,执意回绝会伤了孩子的心。 是以,她只能选择漠视,忿然离了小屋。 拖过今晚再议。 斜阳半垂,低矮的木屋内昏黑如夜。 林烟湄扶着江晚璃坐稳,余光瞥见墙角纹丝未动的草药,心口有些堵。 她想起了那枚玉佩,便从枕下翻出来物归原主: “婆婆战战兢兢过活,嘴硬但心不坏,你走后,请别怨她。你信不过我们的药?但我家贫,需明日去集市卖山货,才有钱抓好药。” 江晚璃视线微怔,她的玉佩能换很多银钱,林烟湄居然舍得完璧归赵,不动一点贪心。 看她沉默,林烟湄又自顾自道: “你有防备也合情理,山中人的确都是流放来的。不过,村民很好,至少我没发现她们谁有坏心。” 江晚璃取回玉佩,在掌心摩挲着:“你也是么?” “我?” 林烟湄摇摇头:“向阳村有三十多年了,我是婆婆捡的江流儿,和你一样沿河冲到这的。” 三十年? 江晚璃的目光凝滞,显露些狐疑。 去岁她的长姐承继大统,登基后大赦天下,流放逾三十载者,允其自由。 这些人为何不走? 是所犯罪责不在大赦之列,还是根本不打算离开? “我无甚能报偿你的,此玉佩自幼跟着我,送你。” 江晚璃忖度少顷,亲手把玉佩别在了林烟湄腰间,“你不喜欢就去集市卖了,能换钱。” “我不要!” 林烟湄慌忙避开,揪出玉佩扔了回去: “它太贵重,我不贪你财。你当婆婆为何不肯留你?昨夜我背你回村,后脚就有官兵追来搜家,你是富家或官家女吧,我不想被抓。” 这堂皇抵触的反应过眼,江晚璃腹诽,小姑娘警惕性还挺强。 莫非,她不仅没骗过那老的,也没骗过这小的? 看来,她想通过玉佩与外界联系的计策,要打水漂了。 “你,可读过书?” 江晚璃没再强求她收玉佩,挪动身子靠她近些,想靠闲聊熟络起来。 利诱不成,攻心为上嘛。 林烟湄当她又要查家底,不悦地背过脸,抱臂不理人了。 “呵…” 江晚璃轻笑了声:“何故恼了?我适才是骗了你们,但现在无恶意。” 说着,她探身与人耳语: “我是节度使之女,和家里闹僵逃出来的。想着住你家总要做些事,见你聪慧,有意教你识字,不好么?” 方才还是小女侍呢,这会又变使君千金了? 明天会否改口诓人,说她就是使君本人呢? 林烟湄转头乜她,将信将疑。 第5章 小林:利诱?哒咩~ 七月初五,正午。 “施监正,小女这厢有礼了。” 大楚宫学堂的官房门口,走进来一手提食盒的明艳姑娘,华裳在身,环佩叮当,见礼时笑得格外清甜。 端坐书案后的女官一身绯衣,面容疏朗整肃,不见一丝多余表情,只淡扫她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手中毛笔不停。 “又不理我?真想扒了你的冷面,拿去做皮影。” 习惯了冷脸的言婳将食盒砸上书案,轻车熟路绕去她身后的柜中翻找小碟,将食盒中新制的茯苓糕装盘,送去施琅眼皮底下,还用手掌扇了扇香味。 “莫闹。” 施琅反手压住她躁动的腕子:“我有急事,你一旁稍坐。” “何事比我重要?” 言婳才不肯在旁安分等候,探了脑袋去瞄施琅写的字。 生来就是家中掌珠,仗着祖母言锦仪当朝太傅、侍中的显赫身份,这么些年来,谁的管束她也不放在眼里的。 也就眼前人,勉强能唬她一唬—— 施琅飞速以手挡住长信,冷声警告:“再闹,我寻陛下告你一状。” “不看就是了,又凶我?” 言婳悻悻抿了嘴,百无聊赖地坐她身旁发呆。 直到半刻后,她眼见愁眉不展的施琅遣下属送走了封好的长信,才收起懒散模样,好奇问了声: “你留宫不出数日,到底因何事烦忧?” “陛下托我寻人,不易。” 施琅惯常言简意赅,视线扫落碟中精致的桃花样点心时,深锁的眉心散了三分。 言婳见人留意到点心,麻溜选了一块戳上她的唇: “尝尝,我新学的,做了半日呢,祛湿解暑热的。” 眨眼间糕点堵了嘴,施琅只得抿了一小口。 她不爱甜食,这算给面子。 “好吃吗?我只放了一点花蜜。” 言婳满眼期待地望着她,为免冷场,又追问道: “何人失踪要你帮忙寻?你这学究有啥人脉,可需言家相助?” “慎言,是殿下,你不知?” 施琅轻声回应时,看向言婳的视线潜藏匪夷的探寻。 储君失踪事大,陛下没道理瞒着权倾朝野的言侍中,言婳怎会没听到风声… “殿下丢了?唉,祖母又不和我说朝事!” 言婳环起双臂,吃惊之余还涌出了消息落伍的憋闷。 太女前阵子不顾陛下反对,主动请缨去朔方治水患,但随行人马众多呀… 怎就丢了? 施琅怅然一叹:“朔方有我同门,且找找看。” 当朝陛下江颂祺与她乃青梅情分,而小她们十余岁的江晚璃,幼时与她们情谊甚笃,可惜成年后心事深沉,愈发让人捉摸不透了。 就说眼前的言婳吧,昔日本是江晚璃最倚重的伴读,也不知何故,突然遭了太女冷落。 第6章 如今,太女是主动隐匿行踪,还是真遇了险,施琅看不透。 朔方、平卢、范阳三节使辖区的大小官吏早已惶惶无定,皆派了人搜寻。 今上是过继的皇嗣,江晚璃才是太后的宝贝独苗,若太女有个三长两短,地方官的人头可都得祭天! 也因此,流经萧岭的不渡河沿岸驻扎了好些官兵,不说用意,只盘查来往行人。 向阳村口的桥头也有兵。 慧娘见此阵仗,不敢再赶人走,唯有静等风声散去,免得给全村招祸。 至于江晚璃,她本想早日离开的,可听说府衙派了兵大兴盘查之举后,又改了主意。 她流落到此,是因一场意外行刺,且她怀疑行刺的就是官军,是以对这片地界的兵,没有半分信任。 自也不可能主动暴露身份撞上去。 七月初十,傍晚。 林烟湄砍柴回来,气喘吁吁地跑去水缸前舀了瓢凉水,咕咚咕咚灌进肚。 留宿多日的江晚璃已摸清了娘俩单调的生活。 豆饼隔老远辨识出家人的脚步,跑进屋朝她汪汪叫。 她便提前备好干净的手绢,在屋门口等人,待林烟湄喝饱水,上前帮人擦擦额头的汗,随即伸手讨要: “花儿。” 林烟湄咧着小嘴讪笑:“没花了。” “拿来。” 江晚璃不上当的。 林烟湄每次上山,怀里必藏一捧五颜六色的野花,摆在房中别有一番旨趣。 这点期待,成了江晚璃忍耐山野枯燥的难得调剂。 “怎就骗不了你呢?” 林烟湄低头取了花,转递江晚璃,惋惜感慨: “天色向寒,花败了许多,以后真没了。” 江晚璃照旧轻嗅几息,野花香气淡,孤芳独绽,颇有与世无争的傲气。 “桥头的兵还在?” “在。阿婆呢?” “有位柳娘子邀她去扎河灯。” 林烟湄冲了把脸,擦手时随口合计: “要中元了,河灯大卖能换不少钱。我寻她多拿些秸秆,晚些一起编。” 江晚璃一手捏着野花,一手抚着饿瘪的肚子,软了语气商讨: “晚饭还没做,我不会…” “那我先烧火。” 林烟湄格外好说话,拍拍手说干就干,抱着柴直奔灶台,欢欣道: “青雾姐姐,你洗条咸鱼,今晚吃白粥。” 望着傻姑娘高兴的模样,江晚璃心口满是酸楚。 这儿的咸鱼她觉得难以下咽,但一碗白粥配咸鱼丝,在林烟湄眼中,竟成了少有的美味。 院外坡地种着黄豆,江晚璃却从未在家中见到过半粒豆子。 家里只有名为“豆饼”的大黄狗,沾了个豆字。 堂屋墙上挂着的布袋中有几两稻,是前几日慧娘从集市换来的,说是米汤有营养,能给江晚璃补身体。 打小参汤当水喝的江晚璃,对“补品”有了新的认知。 她把咸鱼洗净放上案板,等着林烟湄得空切丝。 林烟湄添柴时笑吟吟端详着她: “陆大娘说河里来了小虾,明天我去捞捞看。” 江晚璃悄然背过身走了。 这些日子林烟湄常常这样打量她,看得她不自在。 她问过一次,小姑娘特别坦荡地说: 怪她长得好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话说到这份上,江晚璃若拦着不许瞧,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不如直接躲开,不给小鬼盯她的机会。 林烟湄看她回了屋,托腮叹了口气。 开荤都调动不起江晚璃的积极性? 长得美有何用,脸上表情八成时间是寡淡的,总觉得缺了些有血有肉的人气儿。 当晚,朗月凌空。 江晚璃自觉搬了个小凳,与娘俩围坐院中,借月华微光,学着编河灯的骨架。 她在试图融入这个小家,以消弭慧娘持久难散的戒心。 其间,慧娘瞅过她好几次,偏偏不言语。 往常只有老少两人做活计时,都有说有笑的,今儿多了个人,反倒清静了。 林烟湄向来有眼色,脑子也机灵,她编好几个灯后,起身舀了清水分发,顺带寻了些话头: “我听到蛐蛐叫了,一会去捉两只。” “想去这就去。” 慧娘还是很宠她的,这些小杂活,本也无心让孩子插手。 “谢谢婆婆!” 林烟湄欢欣地拍了拍江晚璃的肩头:“阿姊,一起去。” 江晚璃正发愁林烟湄离开后她与老人独处会尴尬呢,这邀请实在妥帖! 她二话不说,起身跟上。 林烟湄不敢带她走远,只拉着人围着自家院外的草丛转来转去。 蛐蛐灵活,江晚璃又放不开手脚,林烟湄废了好大劲才捉到两只,装进了陶罐。 她随手拔两根狗尾草,递给江晚璃一根,怂恿人与她一起斗蛐蛐。 江晚璃无甚兴致,此番消遣,她五岁就玩腻了。 本着不驳人心意的宗旨,她敷衍又草率地拨着草棍,试探道: “梅儿既非犯人,可想跟我离开这?” “我为何要离开?” 林烟湄眼中涔满了不解。 萧岭穷苦,却也是她的家。 这儿的一草一木,铸就了她成长的全部记忆。 “此处荒凉苦寒,才成为流放地,外面生活更好,你还能去学堂。” 林烟湄闷头逗弄着蛐蛐,没接话。 “别处有你没见过的风景,你若跟我走,鱼虾日日有,也无需砍柴耕田。” 江晚璃是真心实意想把林烟湄拐走的,这姑娘善良又灵秀,稍加点拨必成大器。 衣食无忧、读书求学、不再辛苦劳作、山外的新奇风物… 林烟湄心下动摇,这些筹码的确是她憧憬多年的幸福生活。 幼年,她在镇上结识了一位女夫子,自那以后就在心底埋下了颗种子: 读书人考取功名,可为亲人求恩赏。 她是能应考的自由身,也曾想借科举一途,助慧娘脱离苦难。 可惜她读书日短,没等她有胆量应考,去岁朝中的大赦文书就到了。 这本是天大的好事,但慧娘与向阳村二十余口老幼,无一人想搬走。 她不理解,只能尊重慧娘的选择。 林烟湄思绪烦乱,没了耍蛐蛐的心,蹲地上发了好一会呆。 江晚璃心道有希望,默默等着,没有打扰她权衡。 晚风悠然,拂过树冠时沙沙作响。 良久,林烟湄拍拍屁股起身往院中走,坚定地道出决断: “婆婆在哪我在哪。我不知阿姊为何舍得抛弃亲情,离开富贵的使君府,但对我而言,有婆婆在的地方,就最好。当然,相识一场,你走那日,我定会相送。” 一句话浇灭了江晚璃所有的幻想。 前功尽弃。 看来,小林不接受利诱的路数。 第6章 莫非…是她们?! 中元节晌午,雁回镇中街私塾内。 “师傅,给您带了些今早打捞的新鲜河虾。” 林烟湄把背篓卸在地上,揭开盖布后,内里的河虾跳得正欢。 开办私塾的,是位年逾五十的女子,名唤寸瑶。 林烟湄付不起束脩,就时常带些山中野味,来换每月五次的读书机会。 相识十载,无论寒暑,林烟湄总会在集市当天的晌午准时出现。 寸瑶见她求学心诚,早说免了束脩,但林烟湄不愿占便宜,礼节从不缺短。 “这孩子,回回带东西,也不嫌累。” 寸瑶笑嗔着,给她递了块温水泡过的帕子:“擦擦汗。” “多谢师傅,我不热。” 林烟湄婉拒了这份关照,抬袖抹汗时急切表明来意: “今日中元,我和柳姐姐帮村民摆摊卖河灯,是以午后的课不方便听了。我带了纸笔,想从您这抄书一份,回家自学。” “耽搁了五天的课业,你如何抄得完?你家婆没来帮忙?” 林烟湄支吾道:“婆婆在家,有旁的事。” “是你救的姑娘牵制了她吧?” 倏尔,里屋走出一位稍年轻些的女子,接了话茬。 这话把林烟湄吓了个好歹,一时间连叫人都忘了。 林烟湄清楚慧娘和私塾中人有交情,但她实在没料到,慧娘会同她们提及江晚璃。 “慌甚?你是信不过慧娘有分寸,还是信不过我们?” “师娘恕罪,湄儿没这意思。” 诘问当前,林烟湄面露愧色,垂了眉试图排解难堪。 寸瑶面善心慈,但这位病容满面的夫人脾气差些,言辞犀利乃是寻常。 林烟湄不清楚此二人的过往,只知师娘与慧娘因是林姓的本家,才渐渐熟络的。 “湄儿,你来。” 寸瑶发觉林烟湄不自在,赶紧把人唤走了。 第7章 书房内,她挑了两本书递给林烟湄: “抄书麻烦,这两册你带回背熟,下月还回即可。” “谢师傅。” 寸瑶拍了拍她的肩头,俯身为她解心宽:“你师娘病着嘴巴毒,莫放心上。” “湄儿知道。” 说话间,寸瑶瞥见她头顶插着的树枝,颇觉滑稽:“白兔骨簪丢了?” “没,借人了。” 林烟湄慌乱拿手捂住了头,师傅重体面,不像她这乡野丫头,毫无讲究,她有些害臊。 “那为师这枚小簪也暂借你。” 寸瑶不忍见她拘谨无措,顺手拔下发间银簪,替换了小树杈,随即笑问: “可吃过饭?我这有白馍。” “吃过了,师傅忙着,湄儿走了。” 林烟湄生怕寸瑶给她塞吃的,忙把书揣进袖,撒丫子就溜。 不大的书院廊下,寸瑶目送林烟湄走远,回身嗔怪道: “孩子好些天才来一次,你何苦言语呛她?温柔些不好?” “不好!” … 是日,圆月高挂时,林烟湄才揣着鼓囊囊的荷包回了村。 挨家挨户分发了挣来的铜板,她掂着自家那份钱,满足地弯了眼尾。 今岁入冬,她能多买些棉花,给慧娘缝一套御寒的棉被啦! “汪!汪汪!” “在想什么?这般高兴。” 在木篱笆后徘徊良久的江晚璃遥遥望见这笑颜,好奇寒暄。 “在等我吗?” 林烟湄迈进院,语气难藏欣喜,拍狗头时顺带歪头打量着江晚璃,没憋住笑意呲出了一排小白牙,对上月光,闪亮亮的。 她得意地晃起钱袋子:“喏,今日收获不少。” 见惯金银财宝的江晚璃依旧无甚表情,关好篱笆门后,转身往前走了。 “诶,等等我!” 林烟湄心道,这人真没劲,明明好心在外等她,等来了人又冷冰冰的,图啥呢? “给你带了好东西!” 这话脱口,大步流星的江晚璃总算舍得顿住脚,回眸淡声问:“何物?” “嘿,这个。” 林烟湄变戏法似的,从袖袋中掏出了一串包着油纸的糖葫芦。 这吃食,不是哄孩子的玩意么? 江晚璃哭笑不得。 林烟湄兴冲冲把糖葫芦塞进她手心,催促道: “快吃,要化了。” “我…” “今夜不宜在外逗留,还磨蹭什么?” 江晚璃想把吃食还回去的,她不贪甜,但山野百姓平日吃不到糖,该是馋这口的。 怎奈不待她推搪,慧娘就板着脸站在了门口唤人进屋。 江晚璃只好抓着糖葫芦,闪进了房中。 又在老少二人直勾勾的凝视下,老实消灭了一整串糖葫芦… 吃的时候还不忘腹诽,慧娘油盐不进的冷肃模样,与宫中教引嬷嬷不相上下! 天知道没有林烟湄在旁调剂,这一日她与老人家大眼瞪小眼,过得有多凄惨憋闷! 以至于她吃完糖葫芦后,嘴里还泛着苦涩,竟没觉出半分甜腻。 “阿姊今儿做什么了?” 铺好被褥的林烟湄盘腿坐在炕上,偏头瞄着江晚璃紧锁的愁眉,稍一思忖,就把她情绪消沉的缘由猜了个七七八八,打算闲聊给人解解心宽。 闻声,江晚璃当真仔细回想了会儿: 她啊,在竭尽全力装乖… 洗碗、刷锅、除草,小杂活每一件都主动搭了把手。 但若一五一十说出来,慧娘会否觉得她存心邀功呢? 还是算了:“没什么。” “…哦。” 林烟湄寻思,这天聊不下去了,索性翻身躺倒,准备入睡。 闪身一刹,些微清亮划过江晚璃眼底,她定睛一瞧,见了个陌生的银簪,遂好奇问道: “你的发簪?” 倘使是从集市买的,银簪应是崭新的,可江晚璃瞧得清楚,这小簪式样老旧,簪头也有磨损痕迹,必是旧物。 “师傅借我的。” 林烟湄趴枕头上随口应着,扬手拔下来,递给她看。 一枚做工算不得精致的普通如意簪而已。 江晚璃接过象征性打量须臾,便归还了,只问她在意的消息: “师傅?是何人?” “雁回镇私塾的山长,她教我识字。” “呼!” 慧娘听她俩聊得火热,突然起身吹熄了蜡烛:“该睡了,想聊你们去堂屋。” 江晚璃只是暂住,无需知晓林烟湄的人际往来,她后悔没提前告诫孩子嘴要严。 “不聊了,好梦好梦。” 林烟湄最会讨慧娘欢欣,赶紧扑腾两下被子,躺得平平整整。 江晚璃也识趣儿躺下了。 算日子,她留宿此间已有半月。 扪心自问,她绝没做过半点坏事,也从不主动添乱,慧娘对她仍满是敌意,不免奇怪。 寻常人对陌生人存戒心,是人之常情,但交往日久,警觉无丝毫消减,只能是另有隐情。 闭目安神的江晚璃心中,狐疑四起。 七月流火,一场雨来一场凉,南风唱罢,西风呼啸占据了主调。 若在京中,八月金秋最是壮美,千山枫朗,万径菊香;可萧岭草木已生寒冬凋敝之态,谷秧亦停止了生长。 向阳村隔三岔五就会来些官差,打乱百姓平顺的生活,敲门讨粮。 一来二去,江晚璃终于明白了林家不见豆谷的因由。 “咚咚!开门!交粮了!” 这不,八月十五大清早,一家人刚起身,就有人来砸门了。 林烟湄慌里慌张地推搡着江晚璃: “快躲柴火堆里去。” 江晚璃的脸色青黑至极。 这已是本月第三拨上门讨粮的人马了,朝廷几时准许地方如此胡作非为过! 而每次有官差前来,都会细数家里人头,根本不按户档上的走,所以江晚璃只好藏进脏脏的柴堆里躲着。 好在她骨架小又瘦弱,藏起来不费力,有前两次的经验,今日动作格外麻利。 林烟湄抱了两抱秸秆,又在外面填补了下,叉腰喘了口粗气。 彼时,官差已进了家: “老婆子下次动作快点!” “欸欸。” 慧娘从不招惹这群人,看身上装束,今天来的是县衙差役: “差官讨哪种税?前日镇上把今年的田亩人头税都收走了。” “一人两石粟,俩人四石,交来。” 差役屋里屋外走一圈,不屑道: “尔等老幼流人,不服劳役已是圣恩宽待,交些粮而已,废什么话!” 年轻气盛的林烟湄实在听不下去,与人理论起来: “圣人去岁大赦,向阳村再无流放犯,这多余的粮税不该再交!” “你这小妮子活腻了罢!” 差官见有人敢对着干,立刻变了嘴脸: “圣人?萧岭天高皇帝远,老子说了算!有本事让你家婆找圣人去啊,还大赦?满村谋逆犯的臣随,也配?我呸!” 林烟湄气到青筋暴起: “你嘴巴干净点,谁谋逆…” “住嘴!” 慧娘一把捂住她的嘴,强行把她塞回了屋:“别出来,没你事。” “婆婆,他们罔顾王法欺负人!” “让你闭嘴!” 慧娘瞪着她,又恼又怕,担忧她一会再跑出来,索性将她推进里屋,还反手锁了房门。 “有粮的,这就拿,差官喝口水歇歇脚。” “今年收成差,家里粟米都交镇上粮税了,按旧规矩,这是五石豆子,您掂掂。” … 林烟湄透过窗缝看慧娘妥协交出口粮,满眼愤懑,无声攥紧了拳。 此时,院中藏着的江晚璃早已愁眉深锁。 满村未判斩刑的谋逆犯? 还是三十多年前的? 莫非…是她们?! 第7章 懵圈小林:婆…婆媳矛盾? 中秋夜。 林烟湄揣着寸瑶送的几块月团,于圆月东升之际,哼着小调从镇子回了村。 村口守兵不见了。 这可真是个可喜的转变,林烟湄认为有必要尽早知会江晚璃,回家的碎步变成了小跑。 “汪,唔汪!” 方推开篱笆门,豆饼突然冲过来叼住她的裤腿,用尽蛮力把她往屋拽。 林烟湄跟不上狗子的速度,被拽得踉跄: “豆饼你慢些,嘴撒开,急啥嘛?” “喵呜…呜噜” 待跑到院子正中,又碰上了抱爪独卧的点雪,叫声也无精打采的。 林烟湄有些纳闷,今天猫猫狗狗都反常: 豆饼平日最懂事,从不疯闹; 而点雪只爱趴屋内大睡,咋天黑还在院里呢? 当她被豆饼扯进堂屋时,一切迷惑都有了答案—— 第8章 屋内乱糟糟的,墙上挂着的铲勺和矮柜上的瓢啊盆的,都七零八落散在地上,除此之外,还有些飞出来的扫帚苗和倒放着的榔头… 这是有人在屋内斗殴? 她去私塾的半日,家里打起来了? “糟了…” 林烟湄心脏漏跳半拍,急吼吼冲进里屋:“婆婆!…你们?” 挑开门帘入眼的,是蹲坐在地捣伤药的慧娘,还有冷着脸站在窗边,披红挂彩的江晚璃。 屋内氛围肉眼可见的糟糕,压抑至极。 林烟湄一只脚迈进里屋,一脚悬在门外,进退皆不是。 过往十余年,她与慧娘相依为命,绊嘴都少有,林烟湄着实不曾经历此等冷硬局面。 尴尬作祟,她不知如何开口、也不知该从何问起。 “别堵门口。” 正在她踌躇时,慧娘端起石杵起身离开,与她擦肩时眼皮都没抬。 可林烟湄忧心的视线一直追着她走,靠得近时敏锐发现了慧娘颈间的淤痕,好似是指印? 等等…指印? 掐出来的? 掐脖子会要命,这俩人到底闹什么! 等慧娘走远后,林烟湄深呼吸定了心神,鼓足勇气进屋盘问: “青雾,为什么?她是老人啊,谁先动的手?” 一直背身而立的江晚璃忽而冷嗤了声,拂袖便走: “跟你说不着。” 她本就压着火气,结果小鬼一回来就先质问她? 方才慧娘在的时候,林烟湄怎不吱声呢! 难道林烟湄看不见,明明她身上的伤更多更重些么? 语气不善,张口直呼大名,连阿姊都不叫了,这便是对她心生不满的外在表现了! 有人偏心臆断了是非,她又何必费口舌解释… 一个两个都出去躲清静,被丢在屋里的林烟湄成了丈二的和尚,满脑子糨糊。 怀中还揣着月团呢,但此刻显然分不出去了。 好端端的中秋节,要赌着气过? 往返几十里山路,回家又撞上闹矛盾的僵局,林烟湄身心俱疲。 屋内静悄悄的,泠然月色透过窗棱漫上炕来,她侧身躺了上去。 需冷静一二。 官兵撤离的消息还憋在心里,但林烟湄不打算说了。 毕竟上午兵还在,或许官兵只是因佳节喜乐,夜里寻酒肆欢庆,明早又会出现。 而且江晚璃正在气头上,与人相处近俩月,不知不觉间,她已把人当作了家中一员。倘使她今晚告知江晚璃守军消失,江晚璃大抵会头也不回的负气离开。 一段缘分以翻脸闹掰告终,林烟湄不乐意。 愁思在静夜中生根发芽,恣意蔓延… 林烟湄想*着想着,意识渐趋迷离,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月上中天。 屋内烛已燃尽,只有清白的月色铺陈。 林烟湄惊座而起,四下张望,既不见慧娘,也无江晚璃的人影。 大半夜的,都去哪了? 她彻底慌了神,甚至生出了恍如隔世的错觉,忙不迭地冲出了屋。 此刻,院内篱笆门边,有一孤单的清瘦身影,正在仰头望月。 单是一个背影,林烟湄竟从中读出了显而易见的惆怅与彷徨。 她踩着猫步缓缓近前,试探轻问: “阿姊想家了?还在生气吗?” 眼下已是子夜,独处近两个时辰的江晚璃,已无甚气性了。 她微微转了眸,打量着矮她一截的林烟湄,淡声道: “我当你睡了。” “没,嗯…也算睡过,醒来就我自己,有些怕。” 林烟湄不会撒谎,也怕直白发问再惹恼了人,杵在那咕哝半晌嘴,却没追问原委。 因为靠近篱笆时,她便找见了家门外打瞌睡的慧娘,身侧那草药簸箕,早见了底。 看来,俩人还在僵持。 江晚璃垂眸瞥见她疑惑不敢言的隐忍模样,无声蹙了眉。 她与慧娘的龃龉,不关小屁孩的事。 “可吃过晚饭?” 林烟湄摇头,手摸上衣襟,掏了个月团出来: “你们也没吃吧。师傅送的月团,带回家时还是温的,可惜现在凉了,硬梆梆的。” 江晚璃的视线点落门外的老人身上,话音微弱: “怨我,扰了你和她的团圆佳节。” “不会。”林烟湄眸色黯了些,神伤感慨: “其实,我小时候村中无人过节,每逢中秋、岁除,大家的愁容反而更深。长大我才知晓,她们是在缅怀故人,追忆阴阳永隔不可得的团圆。你今早该听到了她们的罪名,但那是身份所累的连坐之责,她们何辜…” 江晚璃听得怔忡,讶异问她: “此间旧事,你知晓?” 谋逆大案牵涉甚广,又时隔多年,她本以为慧娘不会说给捡来的孩子听,但凭林烟湄的口风推测,此人并非全然蒙在鼓里。 “一知半解,是里正先前说漏嘴,婆婆又拗不过我追问,说了些。我不懂政事,也未历过往,只信我看到的,今时的村民良善友爱,绝非奸佞险恶之辈。” “…” 这番话,江晚璃听进去了,正因心中在意,她无法贸然回应。 那件震惊朝野的逆案仓促冒进,其间有诸多无法解释的动机,江晚璃幼年就觉得蹊跷,然而碍于此案事关她母亲的皇位由来,她不敢将之摆上明面查问。 她复又抬眸遥望璀璨清朗的星月辉芒,而后转身回屋: “劳你叫阿婆来睡吧。” 林烟湄的迷惘不减反增。 几句闲聊,皆由江晚璃主导,提及今晨差役口中的“谋逆”事,这人的兴致明显高些,而她多谈两句,江晚璃竟回以沉默,急于回房休息了? 有些古怪。 难不成,慧娘和江晚璃的矛盾,是因此间人旧日背负的罪名? 思及此,林烟湄锁紧了眉。 若她猜得不错,慧娘对旧事讳莫如深,这和事佬,她做不得。 还是傻着吧。 彼时,行至堂屋的江晚璃正盯着地上的榔头失神… 其中因由,要从午后讲起: 吃过午饭,林烟湄背着小布包去了镇上,说是下午要在私塾念书。 江晚璃好心把人送去门口,顺路与豆饼玩了会才回屋,她出去时慧娘在洗碗,但回来这人并不在堂屋。 江晚璃只当人年岁大,去午睡了,还刻意放轻了脚步挑帘进屋。 “哐!” 倏尔,里屋门后一记榔头猛然砸落,那染满泥土的刃部因劳作打磨而锋利无比,直逼江晚璃的颈间。 毫无防备的江晚璃吓得惊呼,求生的本能迫使她下腰后仰,随手抄起身侧的碗啊瓢的,朝着身后一通乱扔。 她并非全然不会武,只是身子经年病弱,学过的招式不多,能施展的威力也有限。 勉强能对付眼前的花甲老人。 二人频频过招却胜负难分,一病弱,一残疾,闹来闹去的,渐渐没了力气,也就偃旗息鼓了。 心有余悸的江晚璃退去门口,警觉地盯着慧娘: “为何想杀我?” 慧娘扶着门框气喘吁吁: “你身份有假,又听了不该听的,消失了最好。” “不该听的?” 江晚璃苦思半晌,才意识到问题的症结: “你是说‘谋逆犯’?陈年旧事比我年岁都大,我听一句怎么了?再者圣人都赦免了你们,我还能反了天么?” “呵,你这小儿还在胡诌。湄儿不在就直说了,你里衣料子乃独供皇族的贡品,老婆子我多少见过些世面!” 江晚璃心头咯噔一声。 慧娘居然认得贡缎! 怪不得戒心不散,且此人的来头,远比她猜测的复杂。 她绞尽脑汁编排说辞,思及慧娘已被困此地大半生,消息必然闭塞,便半真半假哄骗道: “你眼光不错。我确非仆从,且我告诉过梅儿,我是朔方节度使之女。我家镇守北疆多有功勋,衣料乃圣人赏赐。我流落在外又遭贼匪,怕被人算计,这才瞒了身世。” 慧娘拧起眉,不敢深信: “使君千金何苦赖在穷乡僻壤?怎不去寻外头官兵?” “逃婚!我不要被抓回去。” 江晚璃说得斩钉截铁: “当今夫人是我继母,她要我嫁河东节度使,那是五十多且死了三房妻子的老太婆,我嫁过去与活死人有何区别?” 一番诓人辞令说的有鼻子有眼,慧娘疑她是江家皇族也无凭无据,默然没再接话。 这场闹剧戛然而止。 江晚璃之所以能硬气对答,是因她有一新投效的下属,恰是逃婚离家的朔方节度使之女。 她只是照搬了别人的故事。 “梅儿常说你是好人,方脱离罪身,杀人万劫不复,莫做傻事。我孤身离家,四面楚歌,不会恩将仇报,何事该说何事需忘,自有分寸。” 第9章 第8章 有…有熊! 九月霜临,草木枯。 中秋夜后,家中三人达成了微妙的默契,再不提动手之事,仿若矛盾是子虚乌有。 村口的兵的确撤了,不渡河沿岸的官军尽数消失。 萧岭的鬼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林烟湄早晚各上山砍柴一次,木柴堆满了大半个庭院。 另外半边院子,都是早先日复一日囤积起来的过冬口粮: 少量腌制的河鱼虾子,咸菜萝卜,余下尽是山野的各色根茎,易存储还有饱腹感。 就连高粱秆都被堆去了食材区! 江晚璃光是看着,嘴里就发苦。 辛劳半载种的粮被搜刮殆尽,入冬只能胡乱吃杂食果腹,这悲惨日子,也不知林烟湄如何熬过来的。 快入冬时天色短,林烟湄不想摸黑走山路,午后就得动身。 今天吃过午饭,江晚璃主动提议: “我跟你一起上山。” 林烟湄好生意外,江晚璃的外伤虽愈,但身子骨单薄,她不认为此人的体力能支撑往返山路的疲累: “你还是留家里吧,山路难行,风也大。” “无妨。” 江晚璃执意跟着,大步流星走去院中,抢先握了镰刀在手。 没收林烟湄砍柴的家伙,小鬼就拿她没法子了罢? 林烟湄哂笑着摇了摇头。 跟就跟吧,若累了,江晚璃自会回来。 前阵子她和村里人扯谎,说江晚璃是她从镇上捡的无家可归的乞丐,还特意往江晚璃脸上抹了锅灰,领出去与大伙见面了。 如此一来,江晚璃就不必再成日躲藏。 不过,这说辞仅能敷衍大伙,林烟湄却无法自欺。 走在半路,她压不下心中疑惑,问着江晚璃: “官兵走了,你怎不提离开的事?” “嫌我费饭了?” 江晚璃缓了脚步,垂眼瞄着她,神态楚楚可怜的。 “不是。” 这一眼看得林烟湄心肠软烂如泥,哪忍心再多问: “我是觉得家里太寒酸,你是使君府长大的千金,怕你吃不得这些苦。” 闻声,江晚璃背着手哼笑道: “所以,我这不就主动上山寻觅食物了么?” “觅食?” 林烟湄满目迷惘,还有点想笑。 江晚璃养尊处优的,会挖野草还是会打猎? 她只当江晚璃在吹嘘。 小鬼语气里的鄙夷毫不遮掩,江晚璃心下不舒坦,扭头白了她一眼。 一路无话。 起先,江晚璃清傲地走在前面; 后来呀,她的身体素质配不上孤傲心境,与步速均匀的林烟湄越离越远。 林烟湄有心与人暗中较劲来着,但萧岭林深树密,她担忧江晚璃会迷路,便好心停在半山腰等人。 大半刻过去,她几次三番俯瞰走过的山路,皆寂静无人烟。 林烟湄的心跳有些乱了。 她站在原地来回转圈,脚下久经踩踏的坚实土路居然被她碾出了大片浮尘… 又过了半刻,林烟湄又慌又怕,卸下背篓搁路边,决意回头去寻人。 才走没两步,“哒”一声响,她身前滚落了一颗小石子,圆溜溜的,像是河卵石。 石头砸落的轨迹与准头,都似人为。 林烟湄讶异望向了身侧的林中,本当是村里哪家调皮的姐妹,结果入眼的,竟是得逞哂笑的江晚璃。 这人手中,好似还拎着个带毛的物件? 她呆愣原地迷惑之际,江晚璃已从林中穿插着走了过来,邀功般递上刚才在山坡打到的兔子: “你的小篓呢?” 林烟湄顾不得接话,只盯着那毫无外伤的兔子来回观瞧: “你打的?用什么打的?没伤?” 江晚璃用脚尖踢了踢路边的石头,懒得动嘴。 “别是顺手牵羊,捡走了陆大娘陷阱里的猎物吧?” 林烟湄半信半疑,拎着兔子回去寻背篓。 “哎唷!好疼!” 她往前走了没两步,膝弯处突然被身后飞来的石子砸中。 不用问,也知是哪个小心眼的报复。 江晚璃沉了脸,若无其事地从她身边飘过: “信口栽赃是罪。” 林烟湄抱起背篓等她走远,而后忿然跺着脚咕哝: “小气鬼,枉我记挂你半晌。” 山里清寒,但午后秋风借了扶光的暖意,还算舒爽。 风拂面不寒,高天蓝澈,江晚璃觉得此间比山下低矮的木屋惬意,便一直在旁等着林烟湄。 整整一下午,林烟湄挥舞镰刀砍柴,她就边走边拣些燧石,去树下阴凉处,握上一块敦实的砾石,慢悠悠打制起石镞来。 这手法和技巧,还是幼时从杂书上学的,今日才算有机会实践。 酉初,太阳西斜。 林烟湄背起满当当的篓子,揣着好奇走近安分无声的江晚璃,想瞧瞧她在干嘛。 树下已多了好些石头的薄碎屑和断块。 “你还会做石箭头?” 行至江晚璃身边,林烟湄瞧见她制作好的石器上精美绝伦的细致花纹,眼底都要冒星星了。 江晚璃手里捏着个半成品打量,并不觉得满意: “需寻些鹿角,才可处理得更锋利。” “已经很好了。” 林烟湄半蹲下身,摆弄着石镞: “其实早先陆大娘也试过,但这东西太耗时,用后回收不易,就放弃了。天要黑了,我们走吧。” “那是她的手没准头,一击必中,箭镞与猎物连成一体,无需回收。” 江晚璃随口回应着,口吻有些傲气。 林烟湄险些又怀疑她在说大话了,帮人踢开敲碎的锋利石屑后,她边走边问: “使君千金还需学这些技能?” 江晚璃默默看着林烟湄收拢碎屑的小动作,眼底涌现了由衷的赞赏。 碎屑会割伤行人和动物的脚,此刻山野无人,林烟湄为旁人考量的善意绝非装模作样。 这份欣赏让江晚璃的心情好了许多,生出些闲谈的兴致: “官家子嗣,六艺皆学。我少时特立独行,喜好《考工记》之类的杂书,钻研建工或技艺。” 江晚璃心道,若非她涉猎广泛,先前也不至于头脑一热跑去朔方帮人兴修水利,惨遭行刺… 闷头走路的林烟湄眨了眨眼,没接话。 她背地里问过慧娘,已经知晓了江晚璃是因逃婚才阴差阳错坠江的。 或许江晚璃迟迟不离开,情愿陪她们吃苦,也是不想回去面对不合心意的婚姻吧。 只是,这样一个学识见地皆丰盈的人,留在山沟沟里,岂非埋没了才学? 忽而,她呆愣的眼底伸过来一只胳膊,拦住了她。 林烟湄疑惑抬眼,就见江晚璃单手比了个噤声手势,使眼色让她往林中瞧。 她循着方向望去,枯败的林间,竟有只黑漆漆的庞然大物。 “…熊!” 林烟湄大惊失色,捂着嘴极力压住尖叫的冲动,只敢发出气音,看向江晚璃的眼底满是恐惧。 之前村里有人碰见过黑熊,最后… 葬身熊腹了。 江晚璃也屏住了呼吸。 山路光秃秃,她们二人太显眼,那黑熊正警觉地盯着她们呢。 要是个饿熊… 吓到四肢僵硬的林烟湄低头瞅了眼颈间,上山时她偶尔会戴能驱赶熊的铜铃铛,但今日忘了。 也不怪她忘记,黑熊消失小两年了,村民戏称,萧岭贫瘠,连熊都嫌弃。 多少经历过些风浪的江晚璃尚算冷静,四下逡巡时,提点林烟湄: “它身后有只小熊。” 她不知遇熊当如何,林烟湄或能知晓,此刻需各显神通。 “后退,慢慢的。” 林烟湄强撑镇定,攥紧江晚璃染了冷汗的手掌,拽着人缓缓后撤。 半步、一步、两步… 反方向挪开一尺远,黑熊无动于衷。 “就这么走。” 林烟湄萌生了能脱险的侥幸。 三步… 一直紧盯黑熊视线的江晚璃突然开口: “它眼神不对!” “嗷唔!” 话音未落,那熊霎时大叫着,四肢发力径直朝她们扑来,速如飞箭。 江晚璃反扯了林烟湄的手:“跑!” “跑不过的!” 林烟湄边跑边说,吓得快哭了:“它还会爬树…” 说话间,熊与她们只剩几丈之遥了。 江晚璃暗道倒霉,危机逼近,勾出了她脑中压抑不愿回想的遇刺场面。 情急之下,她下意识想到了腰间别着的石镞,渴盼自救的意志压倒恐惧,迫使她飞速将武器掷了出去。 “嗖—嗖嗖—!” 时光短暂,她只做了三根细长箭镞,眨眼就扔完了。 江晚璃不敢奢求命中,甚至绝望地闭了眼。 第10章 身后的林烟湄腿软绊上了石头,连人带背篓翻滚在地。 俩人无助地等待着血盆大口。 奈何闭了半晌眼,身前也没压上巨大的黑影。 林烟湄知晓黑熊不吃装死这套,没动静太反常,她大着胆子扒开了眼。 好嘛,熊脑门正中插着个只剩尾巴的石镞,鲜血直直流泻,熊眼神都变呆滞了。 视线下移,熊的俩前肢各插一箭,踉跄着想往前挪,但已难以维持平衡。 林烟湄寻思,这是伤了熊脑子? 而且这熊有点瘦弱… 那还不快跑! 她顾不得捡柴,拉住呆滞的江晚璃,撒丫子开溜,一口气冲回村口才敢停。 身体被用过了极限,俩人停下的瞬间就双双瘫倒,躺若僵尸,再也动不了。 在院中晾衣服的柳三娘隔着篱笆瞅见她们,心觉奇怪,赶紧叫人把她俩抬回了家。 傍晚,山中又见狗熊的消息传遍了村。 为村寨安危考量,大伙提着镰刀榔头,齐齐冲上了山。 入夜,村口火把热烈。 一头奄奄一息的熊被人扛了下来,架上火堆。 第9章 太女殿下:我要去赶集! 新月如钩,繁星漫天。 吓破胆的林烟湄在家小憩了会儿,醒来就见江晚璃坐在她身旁,小口小口抿着白开水。 起床时,江晚璃听见响动便回头瞧了她一眼,无声递过来一碗水。 跑太狠出汗猛,理应多补水。 江晚璃不言语,林烟湄也就不多话,接过水咕咚咕咚猛灌。 “湄姐儿醒没?” 恰在此时,院中响起由远及近的仓促脚步,还有清亮的呼唤。 林烟湄赶紧下炕:“是柳姐姐来了。” 闻声,江晚璃跟她一道出了屋,俩人在门外与手拎着烤肉的柳三娘撞了个对脸。 “醒了呀!” 三娘甜甜笑着,把烤熊心和生熊胆塞向林烟湄: “陆姨说你们受惊了,特意给你留了吃了能壮胆的熊心。熊胆是药,给慧娘。大伙在村口烤篝火,一起去啊?慧娘也在。” “熊…被烤了?” 跑下山就不知后续的林烟湄还懵着。 “它是饿熊还伤人,不能留。而且陆姨看了,它和小熊饿久了,有病活不长。” 柳三娘看不惯林烟湄柔善过头的性子,叉着腰点了点她脑门: “你呀,啥时候能狠点?快着些,大伙等你们分肉吃呢。” “哦。” 林烟湄接过熊心,目光有些呆滞。 身后的江晚璃觑眼凝视着柳三娘的背影消失在院墙外,才缓缓回神,捏着帕子帮林烟湄擦了擦额头。 林烟湄迷糊地仰头看她:“有脏东西?” 江晚璃不说话。 她也不知为何,刚才眼瞅着三娘逗林烟湄,心里就不大得劲。 林烟湄可能是没缓过后怕的劲儿,有些无精打采的: “熊算你制服的,你想去吃肉吗?我没胃口,你若去我就陪着。” “不去吧。” 江晚璃不爱凑热闹,跟村民也不熟,有心推搪。 “行。” 林烟湄搁下熊心,回了屋。 江晚璃纳闷,对缺衣少食的林烟湄而言,这食物营养又大补,不该浪费的。 她追了过去,狐疑问道:“有心事?” 托腮呆坐在板凳上的林烟湄,手捧书卷叹了口气: “萧岭苦寒,连熊都活不了。官府盘剥越来越狠,慧娘老迈,我不想让她受罪了。可我耕田缺力气,打猎易心软,只有明年二月童生试,勉强能走通。” 小鬼这是想应考求功名? 心思动摇是件好事! 江晚璃眼底突显喜色,顺走了她手里的《书经》翻看: “学到何处了?我可帮你。” 林烟湄瞅瞅她,又转头望了眼外面澄澈的月光,起身提议: “我去院中默书,学到立政篇了,你帮我订正可好?” 江晚璃颔首应了,陪她在院中选一块空菜畦,看她以树枝做笔地为纸,一字一划工整地默书。 树枝划过的土,脚一趟又平整了,能不断重复利用。 但写字的手感和速度,与毛笔大相径庭。 “可用过毛笔?” “太贵,只在学堂用。没几日就掉毛变粗,不划算。” 正说着,随手翻阅书卷的江晚璃瞥见了书中夹带的一份课业,视线下移看清署名后,她脸上挂着的恬然淡笑,消失了。 转眸盯上仍认真默书的小鬼,她眼底蒙了层阴翳,随手将书搁在了地上。 “别扔地上。” 看似专注的林烟湄突然伸手抓过书揣回了袖间: “问师傅借的书,弄脏不好。” 江晚璃掸掸袖子起身,也握了根木棍在手: “你会写名字么?” 林烟湄噗嗤就笑了:“姐姐莫扰我,读书第一件事,不就是学写名字吗?” “那你写给我看。” 江晚璃霸道极了,用手中木棍挡了林烟湄的笔触。 “我还有三句就默完了,你等等。” 林烟湄往一旁躲了躲,继续写。 江晚璃来了脾气,在地上随意划拉几下,破坏了林烟湄的“大作”: “先写名。” “你…!” 林烟湄差点吹胡子瞪眼,得亏她是个好脾气的,只哀怨地白了江晚璃一眼,就妥协写了名字: 木烟梅。 慧娘嘱咐过,非知根知底的人,她最好不暴露名姓。 “呵…” 江晚璃没绷住,气笑了。 笑得比晚风还凉飕飕呢。 直到现下,林烟湄还傻着,这书她借来没细看,根本不知里面有夹带。 还夹的是自己的课业! 她仰头望见江晚璃似笑非笑的古怪神色,疑惑四起,险些以为江晚璃中邪了。 忽而,江晚璃敛了怪笑,手捏住木棍,夹杂着火气龙飞凤舞划拉了三个字: 林烟湄。 林烟湄呆滞当场,愣愣盯着地面,半晌都没说出话。 江晚璃怎知道的? “名字而已,何故瞒我?” 江晚璃无视了她的骇然,俯身凑近她,投来犀利的审视: “是因你的姓?可你是慧娘捡的孩子,姓林又怎样,你们在怕甚?” 大楚本有四大世家,林宋陈谢,林乃世家之首,威望极高。 而今世家早已更迭为“宋谢言施”,但新四家捆一起,也不敌昔日林家一姓的光辉。 林家与其所辖靖安军的覆灭,即是因三十余年前的谋逆案。 林烟湄被她盯得不自在,别过头逃避对视,不时吞咽着并不存在的口水,缓解忐忑。 “村里姓林的很多?我今时后知后觉,旁人彼此皆称姓氏,唯独叫你和慧娘,唤名字。” “没,就我们。” 林烟湄起身想逃离这尴尬的境遇:“我骗了你,算我错。” 江晚璃伸胳膊支着墙,把她挡在了肘内: “不急,我还没问完。” 被人圈在身前的林烟湄倒吸一口凉气,心跳顷刻乱了。 “吱呀—” 好巧不巧,久不见人的慧娘心中不安,先行回家探看,开门时撞见俩人紧挨着胡闹的模样,令她猝然锁了眉: “你们在作甚?” 彼时,林烟湄仓惶推开了怔住的江晚璃,一溜烟跑上小路:“没…婆婆回来了?” 墙边的江晚璃随手拢了把碎发来遮掩促狭,也匆匆溜回了屋。 黄昏时,慧娘得知林烟湄遇见熊了,后怕到心慌气短,这才扑进人堆里躲着孩子的。 即便眼下,她忧惧犹在,看见林烟湄拘谨惊慌的模样,只当孩子被吓坏了,她忙不迭地把手摁上了林烟湄脑门,左摸摸右贴贴: “哪里难受?怎不去吃肉?” 慧娘掌心老茧太多,触感扎扎的。 林烟湄缩了缩脖子:“不难受。不饿,就没去。” “吃粥吗,给你熬?”慧娘仍不放心。 林烟湄摇头,关好篱笆门后,拉着慧娘回屋,指了指熊心: “有吃的。您收好熊胆,给旁人治病用。明日要去私塾,湄儿在院内默会儿书。” “点蜡烛吧。” 慧娘拽住又要离开的小人,面露疼惜:“眼睛要紧。” “也好。” 最近林烟湄夜读的次数与日俱增,慧娘隐隐猜出了她的想法。 童生试需去县城,看来她得想法子多挣些钱,给林烟湄备盘缠和留宿城里的开销了。 慧娘也是个爽利的性情,想到一件事即刻就要付诸实践。 方入秋时,她割了好些芦苇回家,今时正好派上用场,可以编些松软蒲团,拿去集市卖。 入冬后北地百姓习惯围着火炉打牌九,蒲团很有市场。 夜里难得掌灯,江晚璃不舍得早睡。 第11章 可惜林烟湄在条案前安静温书,慧娘在地上做活计,无人顾得上她。 因方才闹的有点僵,她不好打搅林烟湄,索性搬个板凳,跟慧娘学做蒲团,补贴家用。 林烟湄面皮薄,心里小主意也多,此夜后接连三五日都没正经搭理江晚璃。 江晚璃习惯了她上赶着姐姐长姐姐短的腻歪样儿,一时被冷落,竟浑身不自在。 直到她将狡黠的视线对准家里长了过冬绒毛的豆饼和点雪,无声的冷战才宣告终结。 那天,林烟湄赶集上学去了。 回来后,猫猫狗狗齐齐围着她怪叫,情绪消沉,眼底水汪汪的,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林烟湄记得上次这般异常是因江晚璃和慧娘斗殴,有了前车之鉴,她慌里慌张冲进了屋。 结果… 江晚璃送了她三根崭新的毛笔,还笑吟吟邀请她试试笔锋的软硬。 毛笔外侧的长锋是棕黄的毛; 内里填充是软软的黑毛… 林烟湄看一眼就了然,江晚璃这是把豆饼和点雪一起欺负了! 怪不得那俩可怜巴巴地在门口守着她摇头摆尾的,原是等她做主呢。 不过,今时她要做个装傻的坏主人了。 谁让江晚璃送她亲手制作的礼物了呢? 还是考试时必需的家伙什! 她需得借此台阶,与人和好如初。 薅几根毛,不打紧呀! 星垂云起,光阴倏忽。 平顺的日子最是匆忙,眨眼间,便是漫山霜色的冬月。 西风漫卷,小木屋四处漏风,窗户封死了不见光,房顶的茅草过几日就得填补一波。 屋内地炉烧着源源不断的木头,夜里还得有人起身添柴,才可勉强御寒。 不渡河结了冰,汲水难上加难,各家水缸里的水都得省着用,许多天也甭想洗一次澡。 江晚璃每日晨起洗漱时,脸上乃至鼻孔里都是黑灰,这苦日子,她过不下去了! 于是,冬月初十,又逢雁回镇集市,江晚璃起了个大早,把自己收拾仔细,主动提议: “我要去赶集。” 第10章 小林吸鼻子:肉包子? 霜雾漫山的清早,天气森寒。 屋里饶是生了火,人们吐息时也冒着白汽。 慧娘担心林烟湄读书时受冻,给她裹了件新缝制的棉袄。 说来,这棉花还是林烟湄买来想给慧娘做棉被的,一个没看住,就被慧娘塞进她的棉衣了。 “你看家,我午后回来,不会做饭就烤鱼干将就着吃。” 慧娘抓过头巾蒙住耳朵,转头嘱咐在炉边烤火的江晚璃。 哪知,江晚璃突然站起身:“我也去集市。” “啥?” 老少俩齐刷刷朝她投来了诧异的眸光。 林烟湄背起布包,郑重劝阻: “大冷天冻手冻脚的,镇子在二十里外,不好走。” “就是,你连件像样冬衣都没,干啥去?” 慧娘背上一篓蒲团,只当江晚璃好奇心作祟,想出去玩,说话时有些没好气。 江晚璃低头打量着身上五花八门的旧衣,确有些难堪: 衣摆长短不等,补丁处处,里外七八层,一眼瞧去,乞丐无疑。 可她就是呆不住了! 家里也不咋暖和,她非去镇子不可。 废话无用,她顺手抄起晒干的草药包袱,径自走去街上等。 以往拎草药去镇上换钱,都是林烟湄的任务,她抢了差事,总能去了吧。 慧娘与林烟湄相视一眼,无奈妥协。 一路上北风刮脸,江晚璃身上苇絮做的棉衣不挡风,冻得她瑟瑟发抖,脚都麻了… 江晚璃怀疑,她再赖在此地,早晚冻成冰棍,小命呜呼。 今日去镇上碰碰运气,希求能撞见寻她的下属或传出些消息。 数月前她遇刺坠江,下属约莫能猜出她沿江漂来下游了吧。下游自萧岭往东,除了高山密林,就是海湾,也仅有雁回镇与附近县城有人烟,能容人苟活。 辰正,阳光透开晨雾,一行人恰抵达了位于镇子中街的集市。 雁回镇不大,但主街瞧着尚算热闹: 脚店酒肆、当铺医馆、私塾饭庄俱全。 慧娘踮脚寻觅着摆摊的位置,随手往南指了指,吩咐江晚璃: “你把药交去前头药铺。一两药十文左右,咱这是二斤的,价格差不多就给了。” 江晚璃颔首应了,孤身去寻药铺,暗道慧娘的安排正合她心意。 先前她与手下约定,若因伤落难,药铺与医馆就是寻人的据点; 若为躲人而不得不单独行事,则去鱼龙混杂的牙行蹲守。 走到药铺门前,大门关着,但未写打烊。 江晚璃抬眸扫视牌匾,上书[孙记医馆],一旁飘蕃上又写着药铺,或是这地方小,行医售药不分家吧。 她敲了敲门:“有人吗?” 紧接着,内里传来高声呼喊: “诶!来啦!客官买药还是卖…药…” 门开一刹,伙计与江晚璃四目相对,顷刻愣住了,唇缘抖得不成样子。 江晚璃亦恍惚须臾,定了定神才镇静发问: “你家可收草药?” “收…收的,孙掌柜,来卖药的。” 伙计仓惶避开视线,又回屋打包旁的药材去了。 柜台后盘账的中年妇人闻声,疑惑瞄向江晚璃: “面生啊,外地客商?” 江晚璃把包袱丢上柜台,装得沉稳非常:“我替湄姐儿送药。” “原是湄姐儿家的呀,快来坐这暖暖。” 听人提了林烟湄,掌柜一改冷脸,热唠地给江晚璃递来暖手炉,边查验药材边说: “湄丫头叫我孙大娘,你是她啥人呀?” 江晚璃捧着手炉,四下环视不大的药铺,伙计只一人。 她低声道:“我投亲遭了匪,她收留了我。” “哦…” 孙大娘拖长音应着,熟练地过秤,取了串铜板递给她: “慧娘采的药成色好,共二百文,你点点。若钱对数,你帮小楚倒腾进木盒,袋子带回去。” 江晚璃记得慧娘说的价钱,心知掌柜并未欺生,就没点钱,拎着包袱跟伙计去了后院。 旧日在京,她常听人编排北地人彪悍凶恶,但实地感受以后,她觉得此处百姓淳朴憨厚,民风与京中传闻大相径庭。 看来,耳听为虚。 “您把药倒簸箕中就好,我来分。” 伙计小楚领她到屋后廊下,温声提点。 “我帮你。” 江晚璃无意离开,闷头帮人给草药分门别类。 小楚得了机会,无声张望一圈,压着嗓子问她: “殿下可要走?” “换个称呼。” 江晚璃也警觉地打量着周遭,与她咬耳朵:“镇上都有谁?” 眼前的“伙计”,恰是她新收的那位真正的使君千金——楚岚。 她与人相处时日尚短,还不敢深信呢。 “就我自己,留在药铺三个月了。香茴伤重,没了;康县和旁边镇子也有人等您。” 江晚璃伺机掏出了玉佩: “帮我换些钱,别弄丢。傍晚私塾旁,你设法给我。” “您这是不走?” “我还有事。” 江晚璃说完就提着布包出了药铺,耽搁久了,慧娘怕要生疑。 香茴是陛下派给她的贴身侍卫,她曾怀疑行踪泄露遇刺是此人的手笔,但这人竟殒了命,她想查问也没机会了。 事情扑朔迷离,回朝不急。 但弄些钱防寒保暖,特别急! 回集市寻慧娘的半路,江晚璃途经了个包子摊,热腾腾的香味直扑鼻腔,久未吃到白面的她走不动了: “包子怎么卖?” 正和面的老婆婆热情地掀开蒸屉: “菜包一文俩,肉包一文一个,要几个?” 近来,家里时常添置过冬物资,江晚璃没少听林烟湄炫耀砍价的本事,硬生生从一个挥洒千金不皱眉的贵女,转变成了认可勤俭持家的村姑。 她眸光一转,周旋道: “五文六个肉包,可以就买。” “你这小娘子…唉罢了,大冷天的*卖就卖吧。” 老大娘看她一身破衣烂衫,摇着头拣了六个特饱满的肉包,包好油纸塞给了她。 于是,蹲摊位前抱臂搓手的林烟湄,意外闻到了久违的肉香,没吃早饭的肚子开始咕咕乱叫。 香味经久不散,一直萦绕在她身侧,她想瞧瞧是哪个好命的有肉包解馋,哪承想,抬眸一刹,与江晚璃含笑的媚眼撞了正着。 可林烟湄没瞧见江晚璃手上有包子。 这人偷吃? 吃完不散味道还馋着她? 林烟湄委屈地撇撇嘴,身为家中账房,她伸手与人讨要起卖药钱: “拿来,多少文?” 第12章 “一百九。” 江晚璃昧下了五文钱,给她凑了个整。 林烟湄寻思钱数大差不差,接过铜板揣进了荷包,丝毫未生疑,也没问肉味哪来的。 存心想逗人的江晚璃却是憋不住笑意了,蹲下身问她: “小姑娘的蒲团怎么卖?” “两文一个,五文给仨。”林烟湄送她一个白眼:“别闹。” 江晚璃变出了五个铜板:“喏,我买三个,送你一个坐。” “嗯?” 林烟湄狐疑皱了眉。 不对呀,孙大娘给钱从不给单数,不是一百九只能是两百文! 小鬼哼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抓住了江晚璃的袖子捏啊捏。 袖袋热乎乎。 林烟湄搜出了六个肉包:“好啊,你拿钱换了肉包子。” “吃吧。” 江晚璃暗诽小鬼机灵过了头,也不遮掩眼底的宠溺:“慧娘呢?” “她在西街,分开卖的多。” 林烟湄嗷呜一大口,满足地咀嚼着:“香,你吃过没?” 江晚璃故作可怜模样,巴巴盯着她:“没。” “给你。” 林烟特别大方地分她两个,起身要走:“你看摊,我给婆婆送包子去。” 留守的江晚璃无声叹了口气。 她眼瞅着林烟湄把剩下的三个都包了起来,傻孩子只给自己留一个不成? 看来这个家要想致富脱贫,还得靠她开源啊。 西风渐紧,浓云蔽日。 临近傍晚,街边百姓加紧了脚步,都说这天像要下大雪的。 蒲团还有几个没卖完,碍于天气差,慧娘不敢耽搁,收摊去寻中街的江晚璃: “我收摊,你去私塾接湄儿,咱得回家。” 冻了整日的江晚璃如蒙大赦,跺跺脚一溜烟跑去私塾门口了。 书院中仍有朗朗书声,还没放课。 江晚璃规矩大,做不出闯进门接人早退的事,便在门外徘徊。 不多时,有个小乞丐拉了拉她的裙角,送来个大荷包: “街角有人叫给姊姊的。” 江晚璃掂了掂,足有三十两白银那么沉。 望向街角,楚岚探了个头又匆匆跑了。 她取块碎银塞给小孩,这才将荷包揣进怀里,继续等候。 “咳咳…你,找谁?” 大概等了半刻,街口迎面走来一病怏怏三十多岁的女子,手里提着药包,看人的眼神冷冷的。 “等湄儿放课。” 江晚璃见她往门口来,自觉侧身避让:“您是此地教习?” 教习? 哪家私塾师傅用这俩字? 女子眉心骤紧:“慧娘呢?” 江晚璃一怔,这人竟知道慧娘,看来是熟人了:“在街上。” 话音未落,一直不见人回来的慧娘一瘸一拐找了来:“湄儿呢?” “怎这般急?还没到时辰。” 那女子收回推门的手,不等江晚璃接话,先劫了话茬。 慧娘指了指天色:“夫人叫她出来吧,下雪不好走啊。” “会落雪么?” 女子望向长毛的黑云,比起疑问更似喃喃自语,她默了默,忽而提议: “既如此,你别与天斗了。书斋暖和,放课后容你三人过夜不难” 慧娘怔忡当场。 留她们过夜? 冷漠的林夫人这是吃了哪门子错药? 第11章 小林星星眼:好感度++++1! 日暮,北风呼啸,鹅毛雪落。 初次留宿别家的林烟湄深感拘谨,窝在学堂的座位上一动不动。 她本能的抵触与师娘同桌用餐,很想拽着慧娘冒雪回村,只可惜,江晚璃体弱,慧娘腿残,都应付不了这破天气。 实则,林烟湄不知,身侧杵着的慧娘比她还局促。 因思量不透林夫人缘何转了凉薄性子留人,她连落座的心思都没有。 闷头合计了一会,慧娘问着江晚璃:“你下午赚几个钱?” “二十文。” 蹲了半日遭罪不少的江晚璃脱口而出。 从前她只在宫学听大儒扯什么民生多艰,从无切身体会,今儿亲历了才知个中滋味,挣此二十文的辛酸历程,绝对毕生难忘! “要是不自在,咱去住脚店?通铺房五十文就够。” 慧娘转眸与林烟湄商量。 精打细算的林烟湄咬咬牙,正要答应,书斋的门突然开了: “我家比不上脏乱的通铺?我留人还留出毛病了?” 闻声,一老一少齐齐垂下了满面难堪的脑袋。 不消打量,这近乎刻薄的措辞必出自林夫人之口。 林夫人在门口没进来:“吃饭。” “走走走。” 林烟湄这会子格外机灵,急吼吼推慧娘和江晚璃出了门,还不忘嘱咐: “青雾阿姊,师娘就这脾气,席间你可以装聋作哑。” 不明所以的江晚璃茫然点了点头。 娘仨战战兢兢走入正堂,颇有些村里人进城手脚无措的忐忑。 寸瑶顾及家中有客,亲自下厨炒了一桌菜,还做了滚烫的馎饦,看见她们便热情招呼: “也不知你们口味如何,随便做的,万勿嫌弃。别愣着,快坐下尝尝。” “谢师傅,给您添麻烦了。” 林烟湄一手拽一个,把人强摁进座椅,谁让端坐主位的师娘一直盯着她呢? “小湄儿可难请了,这是头回留下吃饭,还得你师娘出马,为师才能露一手厨艺。” 寸瑶最后入席,从鸡汤盆中捞了俩翅膀,给林烟湄夹一块,另一块给了夫人: “雁柔,你最喜欢的。” 林雁柔哼笑揶揄: “你这主家当的,不先照顾席间老弱么?病的老的碗里空着呢。” “谁说的,鸡腿就是留给二位的。” 被当众落了颜面,寸瑶也不恼,反笑盈盈给江晚璃和慧娘分鸡腿: “多吃,别见外。” “人家能借住别家半年,有何好见外的。” 林雁柔虚虚打量着江晚璃,开口就是挖苦。 江晚璃没抬眼,不看也能感受到面前并不友善的视线。 若非林烟湄提前劝过,她才咽不下这口气。 席间透着诡异的静谧,围坐的大伙谁都没动筷。 林雁柔见江晚璃不接话茬,拾起食箸讪笑解围: “我说笑的。不过,咱与小娘子不熟,不知如何称呼?” “清悟。” 江晚璃冷声回应,捏过身边小盏抿了口茶。 “哦?” 林雁柔突然起身,拎着茶壶凑近了江晚璃:“楚清悟?使君为你取了个好名字。” 江晚璃险些呛了水。 此人能分毫不差说准使君的姓氏,想来对朝堂有了解。 林烟湄身边这些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不劳烦夫人,我自己来。” 江晚璃想避开林雁柔审视的寒芒,连忙抢过壶自行斟茶。 “诶?不急着喝。” 林雁柔以手挡住了她小盏的口沿:“可我怎听说,使君只一位千金,名为楚岚呢?” 话到此处,江晚璃了然,此人摆的是针对她的鸿门宴。 她低着眼哂笑周旋: “夫人好见识。清悟是家母取的小字,外人怎知?阿婆与湄儿待我亲厚,我才自称小字的。” “算我唐突,不知你的岚字是哪个?” “山风岚。” 江晚璃的回应毫无迟疑,林雁柔将军不成,不得已收了犀利寒芒,回身直奔里屋: “我病着食欲差,不扰诸位兴致。” 她闪进屋的刹那,林烟湄藏桌下拧麻花的手顷刻覆上了江晚璃的膝盖,用力搓揉。 “不打紧。” 江晚璃飞速与人咬了耳朵,若无其事地拎了筷子在手。 若非林雁柔跑得快,依她睚眦必报的脾气,必会反向发难几句,报仇雪恨。 她心道,林雁柔身上的秘密也不见得少: 三十多的人嫁与年逾五十的教书匠,一个刻薄一个文雅,怎么看怎么不搭! 奇奇怪怪。 那晚,桌上的饭菜温热,却捂不透众人手心的湿凉。 暴雪落了一夜零一日,积雪断路,能没掉成人的小腿。 林烟湄回不了家,也忍不了师娘的古怪脾气,为免江晚璃和师娘翻脸,次日傍晚雪刚停,她就执意带人出去住客栈了。 起初,林烟湄为节省开销,选了很多陌生人同住一间的下下房。 江晚璃实在忍不了,自掏腰包带娘俩升了间上房。 林烟湄纳闷:“你哪来的钱?” “玉佩卖了。” 江晚璃说得云淡风轻。 “什么玉佩?” 慧娘云里雾里的,林烟湄没跟她提过玉佩的事。 “是阿姊贴身戴的,很漂亮的仙鹤佩。” 慧娘没见过实物,想象不出来,只严肃追问: 第13章 “这玉佩卖出去,可会暴露你的身份?会否我们睡着觉,就有官兵找上门抓人?” “不会,寻常玩意,市面多的是。” 江晚璃随口扯了谎,她只是把玉佩转交楚岚让人筹钱了,并未真卖掉,自也扯不上暴露身份的事。 大雪封山,数日难归,她望着窗外的晶莹,忽觉此乃游说人出山的良机: “寒冬赶路不易,阿婆可想过让湄儿住镇上,每日都上学?我有钱,可赁屋来住。” 闻言,慧娘不屑苦笑: “你不知乡野生计,当这是大城池呢?镇上无房租赁,只可买现成的地主庄户,那可不是小钱,还需人作保。” “需多少?” “十年前,三间瓦房的独院即叫价五十两。” 行情过耳,江晚璃心凉了一大截儿。 她只有三十两,买不起。 可她不甘心,又追问:“若是单间小院或凶宅呢?” 慧娘被她噎了个好歹,谁没事买凶宅呀: “不知!” “湄儿,可想陪我去寻牙人问问?” 江晚璃发觉慧娘态度坚硬,打起了林烟湄的主意: “子不语怪力乱神,你是读书人,应懂我的。镇中屋舍比木房暖,风也比山里弱,寒冬好过些。” 慧娘斜睨了江晚璃一眼,这话里话外的,不就阴阳她不是读书人吗? 她心头恼极了,想当年她跟江晚璃这般大时,在京城风光着呢! 林烟湄早想给慧娘换个养老的屋舍了,每年深冬,老人的腿都会生冻疮,连下炕都难,她早看不下去了。 她搁下书卷,理了理衣衫,自觉拉上了江晚璃的袖口: “走吧阿姊。” “外头雪没化,湄儿你跟她胡闹什么?” 慧娘实在没料到,自己养大的娃娃居然也不向着她,没好气地在门口唤着。 “出去走走,婆婆等我们回来!” 林烟湄悄声加快了脚步,扯着江晚璃耳语:“快些走!” 江晚璃步伐轻快,莞尔打趣:“她跑不动,拦不住我们。” “也是。” 林烟湄一努嘴,美滋滋晃了晃肩头,踏出了客栈的门槛。 “呲溜—啪!” 傻瓜仰头不看路,一脚踩中店小二泼出门冻了冰的茶水,滑出去数尺。 回过神来,人已坐在道路正中间啦! 仍站在门口的江晚璃憋笑艰难,索性就不憋了,看着她捧腹大笑了好一会。 林烟湄撑着雪地爬起来,胡乱拍着身上的碎雪,满目嗔怨地瞪她好久,才气鼓鼓往前走。 没多一会,巷口转角有个无人的面摊,俩人并肩路过时,江晚璃站得靠里些,明明好好走着,不知怎得,下一瞬突然就滑出去,栽了个大屁蹲。 江晚璃摔懵了。 林烟湄以牙还牙,叉腰嘲她: “这就叫老天有眼,幸灾乐祸咯!” 江晚璃懊恼地站起身,趟走积雪才瞧见,那面摊旁处处是冰,遂不悦谴责: “这老板毫无公德,不吃他家的面。” “说得跟人家缺你一份面钱就活不了似的。” 林烟湄怕她报复,只敢遥遥在后捂嘴偷笑。 各自吃了教训的俩人再不敢快走,磨蹭到黄昏才折返客栈。 忧心无比的慧娘早等在门口了,脸色青黑堪比顽石。 “婆婆,咱有新家啦!” 林烟湄见状,麻溜摆出傻笑模样,屁颠屁颠跑去抱瘦弱的小老太太,宣布喜讯。 慧娘皱着眉,无甚期待:“被牙人骗钱了?” “什么呀!” 看她不信,林烟湄抽出了怀中地契,举给她瞧: “跑了一日才找见的,虽只有一间屋,院子也小,但胜在便宜。” 慧娘注意到了过于低廉的价钱:“二十五两?真是凶宅?” “是位病故婆婆的私宅,她的后人定居他乡,急于处理房屋,捡了便宜。” 江晚璃轻声补充着:“钱我已付过,屋舍不旧且还算整洁,文书已过,明日即可搬入。” 慧娘仔细核对过房契,并无疏漏差池。 作保人居然是寸瑶! 俩孩子可真会求人,镇上名望最好的就是教书的山长,连官府都卖她情面。 “我给你写欠条。” 事已办妥,慧娘只得承情,转身去寻客栈掌柜讨纸笔。 “不必。”江晚璃近前拦了她: “蒙您照拂多日,权当我的一点心意。若打了欠条,我哪还有脸住?” 第12章 要不咱…各捧个破碗上街试试? 冬月万山雪。 山路断了小半月,林烟湄只得住进了新买的宅院。 听邻里说,前房主是位独居的整洁老妇,孩子高中后往南方入仕,可老人讲究叶落归根,说啥也不跟,这才留了此小院。 房是间不大的土坯房,前年镇上官府出钱帮着修缮的,胜在结实。 锅碗瓢盆俱全,萧岭回不去,林烟湄手头钱又吃紧,便也顾不得讲究,洗洗涮涮又拿来用了。 只需去菜市买点粮,日子就能过。 有一天,慧娘犯了风湿动不得,采买差事落在了江晚璃身上。 结果,她穿着不合体的补丁旧衣上街买萝卜,被镇上几个富户家的孩子瞧见,围堵她讥讽了半晌,说她是穷酸乞丐,入冬不配吃菜,应该蹲在街角抱个破碗乞讨。 自幼清傲的江晚璃哪受得了这番讽刺! 可出言不逊的又只是几个半大孩子,她与人较劲是自降身段,也没这必要… 是以,江晚璃连萝卜也没买,窝着火气打道回府,气不过就跟林烟湄一通说道。 小鬼坐在门槛上,借傍晚的日光温书,听罢抱怨,便合拢书册,偏头贼认真地端详她。 江晚璃以为林烟湄在思量安抚她的说辞,自觉回视过来,静等下文。 哪知,下一瞬,林烟湄嬉皮笑脸地戳了戳她的外衣: “我看阿姊有做乞丐的潜质。昨日私塾外乞儿碗里,有五六个铜板呢,能换好些肉包。” 江晚璃脸上挂着的恬然淡笑,一寸寸碎掉了。 温婉眼波化作根根毒刺,直指林烟湄的心口。 她觉得自己的七窍都生了烟,烟雾比邻家的炊烟猛多了! “玩笑,玩笑而已。” 林烟湄忽觉危险,抱着书退去家门口,眨巴着眼装无辜: “你若不爱听,我不说就是。” “我看你瘦骨嶙峋又能吃苦,也有做乞儿的潜质。” 江晚璃有仇必报的,她起身一步步逼近林烟湄,嘴角勾了抹瘆人的怪笑。 林烟湄好想夺门而逃,可晚饭时间将至,慧娘又下不了炕,江晚璃若把她关外面,她会冻成饿瘪的冰雕。 “阿,阿姊…要不咱…各捧个破碗上街试试?这会人多,谁讨的钱多谁更像乞儿,可否?” 这诡异提议入耳,江晚璃眼底涔满了匪夷。 林烟湄的思量真是离奇,气得她想笑。 默然须臾,她余光瞥见墙边堆着的杂物,当真发现了个碎陶盆。 她躬身捡起盆,朝林烟湄丢了过去,冷声恐吓: “去讨吧,讨不来别回家。” 小鬼愈发淘气没边,得治治! 林烟湄举着盆掂了掂,又大又重,不好。 她将盆扔地上踩了两脚,嘎巴,盆碎为两半。 江晚璃差点以为这孩子魔怔了。 哪知,小鬼逮到她怔愣的时机,一把攥住她的袖子,强行拉她出了家门,还塞给她一块碎盆: “你东街我西街,天黑后家门汇合,你不动就是输,今夜饿着。” 不会做饭的江晚璃牙根有点痒。 偏生此时,撒丫子跑远的林烟湄站在街口,朝她扮了个挑衅的鬼脸。 讨打。 江晚璃拔腿追了上去。 “让让,都让让!” 刚跑到路口,与窄巷相对的主街忽而冲出一队官兵。 江晚璃不知这是谁人的兵,为自保,她下意识拔下发簪,用头发挡住脸躲进了避让的人群。 官兵闹哄哄在主街挨家搜查盘问,江晚璃不敢近前凑热闹,躲在一商户后门的枯树下,当真装起了乞丐。 “吧嗒—” 一声金属砸击陶盆的清脆响声过耳,江晚璃扒开长发瞟了眼。 好嘛,真有人给她扔铜板啊… 她耸肩苦笑了声,继续倚着树干发呆,等官兵撤退。 这一等,残阳落山,泠月东升。 听得主街收兵的号令,江晚璃懒洋洋拎起陶盆想走,不远处突然传来声轻唤: “等等我,找你半天了。” 她回头瞧去,手里也举着盆的林烟湄正小跑着过来。 江晚璃站原地没动,也不知从哪生出的好胜心,她偏想看看林烟湄这乞儿是否合格。 “啊?你碗里怎这般多?” 追来的林烟湄瞄见她的陶盆,瘪嘴泄了气。 第14章 江晚璃定睛一瞧,小鬼碗里只一枚铜板,可怜。 林烟湄抢过她的盆扒拉着:“四、六、八,九?居然有九文?我输了,唉。” “咚!” 江晚璃弹了林烟湄一个脑瓜嘣。 如此不光彩的赌局,傻姑娘还真计较胜负? “哎唷!” 林烟湄揉着脑袋,哀怨地白她一眼,左手却诚实地捏了一把铜板,闷闷嘀咕: “婆婆病着,菜也没买,这钱换包子吧,好歹不用挨饿。” 江晚璃心觉不妥,可拦阻也无必要。 她们无法找到施舍者还了钱,跟人解释什么离谱赌约,不如花了省心。 是夜,小屋内满是肉包的香气。 江晚璃吃饱后也没想明白,为何碗中能有九个铜板! 她披头散发躲官兵的模样,十分惹人怜? 昔年朝中权贵夸她贵气天成、雍容典雅,难不成都是放屁?! 江晚璃的自我认知彻底垮塌,心绪落寞不想睡,孤身踱入院中赏月。 林烟湄深觉费解,外面很冷,江晚璃又惧寒,怎还出门了? 她不放心便跟了出去:“你怎么了?” “没事。” 江晚璃不想说真话,怕小鬼笑话她。 况且,她也说不了真话就是了。 林烟湄没再问,只悄然伸出手,拨了拨江晚璃勉强缩进短了一截的袖管中的指尖: “回屋吧。” 江晚璃往后退了些许,林烟湄近来老是不经意间与她拉手、推搡。 平日隔着衣料尚可,今时手指捏手指,她不太适应。 要知道,京中女女婚嫁蔚然成风,她这年岁也可成家了,怎好随便摸小娘子的手… “手好凉啊,若执意待外面,我的棉衣给你。” 林烟湄察觉她不想走,立刻就要解外套: “明日买件成衣吧,能穿很久,家里还有余钱。” “别脱了,着凉。” 江晚璃软了心肠,推着她的背往回走:“进屋。” 小房虽是单间,但内里也有分隔,卧房与堂屋隔了半堵土墙,更挡风保暖了。 江晚璃拎过板凳坐在外间,问着林烟湄: “土坯房防风,山间不缺土,为何向阳村无人盖,却都费心搭木屋棚?” “因为木棚税少,土坯房税高,住不起。” 林烟湄想起旧日苦难就觉得心塞: “以前劳役多,前些年北蛮侵略,抓流民充军,多有去无回。向阳村本有百余口,那以后只剩二十人,盖大房子给谁住?” 江晚璃眸色渐黯,她不记得流刑有附加的房屋税: “慧娘是从军伤了腿么?” “她早年就伤了,也因此逃过了充军劫数。村里打仗活着回来的,只有陆凤。她用军功换了自由身,是记挂村里老幼,才没搬走的。” “都过去了。” 江晚璃后悔问这些惹林烟湄神伤的往事了,遂轻拍了拍林烟湄的肩头: “困了就去睡,明早还要上学。” “是啊,过去啦。” 林烟湄慨叹了声,转眸笑盈盈望着江晚璃:“青雾,谢谢你。” 江晚璃见她眼光笃定不似调侃,面露迷惘: “谢我什么?” “谢你买了这间房,达成了我多年的心愿。我若能求得功名,以后加倍还你。” “不需你还,你救我一命,这些都是小事。” 江晚璃蹙起眉,郑重道。 林烟湄却格外拎得清,执着掰扯: “遇熊那日,你还我了。即便是病熊,没你我也活不了。” 江晚璃拗不过她,起身直奔里屋:“那就以后再议。” 若她们俩还想维持交往,恩怨与利益往来总不该分得太清楚。 你不欠我,我不欠你,拿什么纠缠? 翌日天色响晴,接连几天都有太阳,厚重积雪渐渐消融。 腊月初,山路复通。 林烟湄与邻居借了板车,和江晚璃回了趟村子,搬运家中存粮和猫狗。 向阳村的大伙被困多日,得不到她家的消息,都很担忧,而今见人好端端回来,便过来聊聊天、帮帮忙。 之前家里没人,点雪和豆饼都是大家帮着喂的。 陆凤还备了块好狐皮,托林烟湄给慧娘带去,缝件御寒的袍子。 临走前,作为交换,她缠着江晚璃学了半日投掷石镞的技巧。 江晚璃颇有耐性,又懂得因材施教,点拨到位,是个名副其实的好老师。 一天往返实在折腾,林烟湄顾及到江晚璃大抵吃不消,就在村中歇了一晚。 转天清早,江晚璃得知山里有上好的杉木和柏木,非要怂恿林烟湄陪她去砍树。 村口,柳三娘碰见她们,就随口打听了两句,而后跑进村唤来了七八号帮工陪她们上山,半日就砍了好几棵大树,把板车装得满满当当。 大伙不知江晚璃意欲何为,皆好奇地问东问西。 江晚璃只勾唇笑笑,故意打哑谜,连林烟湄都瞒着。 直到腊月末,岁除将至。 手巧的慧娘缝了些讨喜的布偶拿去集市卖,江晚璃总算从她那堆破木头里扒拉出一件成品,抱着兴冲冲出门,撵上了慧娘: “阿婆,一起去。” “你这是…没丝弦的琴?” 慧娘仔细打量半晌,勉强认出些模糊的轮廓,哭笑不得。 江晚璃颇有些洋洋得意:“阿婆慧眼,正是。” “穷乡僻壤,哪个买账哟?” 慧娘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我自有办法。” 江晚璃成竹在胸,底气十足。 第13章 小林:还不是小骗子~ 年关。 江晚璃多方打探后得知,镇上每逢年底都有往来西域的客商借道南下,便匆忙赶制了一把蕉叶琴琴胚。 镇上古物铺老板之前答应帮她联系门路的,还承诺她,只要工艺好,店家愿出十贯钱自留。 斫一把好琴,需两年光阴,苦寒萧岭里长的老杉木品质极好,稍沉放些年月,音色不会差。 可着急换钱的江晚璃没有心力,甘愿卖琴胚。 岁除当天恰逢雁回镇集市,街上百姓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江晚璃抱着琴直奔古物铺寻掌柜,进门时,柜台前有个熟悉的背影在结账,她走到近前才认出,那人是林雁柔。 说时迟那时快,江晚璃转身就溜,巴不得躲着人千里远。 “楚姑娘,来了不逛逛就走?” 身后魔音紧追,江晚璃阖眸倒吸一口凉气,这人眼神挺好啊。 她不情不愿转回身:“夫人,失礼了。” 林雁柔眼尖,灼灼目光盯住了她怀抱之物:“这是什么?琴吗?” “随手胡作的。” 江晚璃忙将琴背去了身后。 林雁柔发觉她满面抵触,沉吟须臾,拔腿欲走。 偏生此时,掌柜不合时宜地插了话: “这不前阵子问琴价的姑娘吗?这么快做成了?拿来看看。” 江晚璃抑制住翻白眼的冲动,硬着头皮把琴摆上了柜台: “您看可能收?” 掌柜一点不急,上下左右慢悠悠打量着,还不时用尺丈量一二。 她这店铺一月也不开几回张,顾客少得可怜,有的是闲工夫: “此形制不多见,姑娘手巧,东西做得规整,若是成品就好了。今岁客商来得迟,是放我这等等还是急出?” “急出怎么讲?” “急出就是我买了,给你…九贯?这木材太新,我得放放不是?” 张嘴就砍掉一两银子,江晚璃有些不甘: “客商几时到?” “这可难说,朔方大雪,耽搁路程不得个把月?” “行吧。” 二月林烟湄要应考,过了年就得进县城,江晚璃着急用钱,等不起。 “等等。” 林雁柔站门口没走,看她们交易将成,才过来搭话: “掌柜不地道吧。我娘子与你订了多年瑶琴,你没货便罢,今时收个半成品,还压价?这样,此琴我买,十两银,跟我回私塾拿。” 掌柜哪肯让到嘴的肥肉溜了: “我们说定了,娘子不可如此。以后有好物都给寸娘子留着。” “寸瑶爱琴,我非要不可。” 林雁柔看向江晚璃:“楚姑娘,带着琴跟我走?” 江晚璃本心不想把琴给林雁柔,直觉猜测,林雁柔也未见得真心想要,但此人今日说话还算中听,如此拉扯或能逼店家抬价,思及此,她抓起琴就走: “掌柜之前说好十贯,今日又毁约,那我也毁一次。” “诶诶,别呀!” 果不其然,俩人行至门口,店家追了出来: “我毁约不对,半路插脚的也不对。半成品寸娘子用不上,我出十两买了琴;日后有现成瑶琴,我折价优先给寸娘子选,可否?” 第15章 “哼!” 林雁柔丢下声冷嗤,兀自走了。 不多时,江晚璃也拎着十贯钱回了家。 午后,风尘仆仆的慧娘捏着几十文钱回家时,就见条案上摆了个鼓囊囊的荷包。 江晚璃从容安坐一旁,并未表露几多欢欣,只平淡道: “湄儿去县城的开销应是够了。今夜岁除,阿婆可舍得买些肉?” “今晚有肉吃啦!” 话音未落,家门又被推开,欢呼雀跃的林烟湄拎着条鲜肉,兴冲冲跑了进来。 慧娘纳闷了,这一个两个的毛孩子都哪来的本事? “肉哪来的?” 林烟湄把肉扔上案板,骄傲地邀功: “学堂里员外家千金说我字好,邀我写春联,给十文钱呢。对了我还碰上陆大娘来卖山货,她要给我只野兔,我没收。” 得知孩子有了赚钱门路,还知晓体恤旧日乡邻了,慧娘由衷地高兴,也大方一回,舍得从钱袋里掏钱了: “去买些白面,今晚吃肉饺。” “好嘞!” 林烟湄抓起钱又跑了出去。 江晚璃发觉,林烟湄好似有用不完的精力,总是生龙活虎的,一点小事即可开怀。 她羡慕这份本事,可自身幽潭般的心境却很难惊起波澜。 岁除夜的肉饺很美味,慧娘是在困境中求生的粗糙老人,却有一颗违和的精雕细琢的心,连包的饺子都十分精致,可与宫廷御膳的点心媲美。 肉饺在宫中只是寻常吃食,以往江晚璃咂摸不出滋味,也不大喜欢。 但今岁大年夜普通的白菜肉饺,她竟吃出了家的温馨味道。 韶华长逝。 守过无有焰火的漫漫长夜,又是一春新的开始。 在家待过了初五,林烟湄便收拾行囊,准备奔赴康县。 县城距雁回镇百余里,人生地不熟的,凭一双脚要走好些日子。 慧娘烙了好些饼给她背着,还装了满满一罐咸鱼丝,千叮咛万嘱咐的,把人送去镇口也不肯回。 要不是多个人开销太大,她是定要跟去的。 好在,江晚璃主动领了这差事,要替她护送林烟湄进城,她才稍稍放心些。 在慧娘看来,江晚璃吃得少,省饭又省钱,还是大门户出来的,见识多,或能帮衬林烟湄。 俩人走走停停,耗费五日才抵达县城外。 江晚璃检查着林烟湄的路引和保举信,好奇道: “孙大娘竟肯保举你应考,与你关系不错?” “婆婆给她送了几十年药材,哪能关系差?” 林烟湄轻笑着解释,接过文书揣进口袋,又反过来问她: “倒是你,一直不告诉我如何办的假路引。” 城门近在眼前,二人身侧擦肩而过的路人也不少。江晚璃不知小鬼怎会如此心大,忙不迭地扬手捂住她的嘴,低声嗔怪: “胡言乱语,谁说是假的了?小心守兵把你抓起来。” “唔唔。” 林烟湄努努嘴,耷拉下脑袋装乖,换得江晚璃松手,才吐了吐舌头: “不问了还不行。” “本就不是假的,夏天朔方遭洪灾,流民四起,我是投亲无门的孤家寡人,不可以?” “行吧。” 林烟湄气音嘟囔了句:“还不是小骗子。” “啪啦—” 没了慧娘在旁,江晚璃再不受约束,反手就给林烟湄圆润的脑袋瓜来了一下。 林烟湄怄气瞪她:“打傻了考不中,你养!” 江晚璃笑而不语。 这还没傻呢,盘缠就已是她出的了,小鬼糊涂啊。 县衙命考生元月下旬报到,二月初开考,林烟湄到的早些,便有时间在城中走走。 她并非贪玩,而是嫌弃县城客栈的叫价太昂贵,住半月她和江晚璃都得喝西北风。 江晚璃猜出了她的思量,也感悟到了钱袋子吃紧,边走边提议: “不若我们找牙行寻些短租屋舍?兴许能便宜些。” “会有吗?” 打小长在乡野的林烟湄初次进城,哪哪都不适应,更缺乏常识。 若不是每晚睡前常缠着江晚璃给她讲外头的趣事,她这趟远门也不会出的如此干脆。 “不瞧瞧怎知?” 江晚璃垂手捏住她的袖子,牵着人往前走,四下寻觅牙行。 功夫不负有心人,俩人几乎翻遍了城中所有赁屋信息,赶在牙人不耐烦的边缘,迅速敲定了一独门独户的小院。 月租金仅一百文,但租期不能更短。 江晚璃当场付了仨月的钱,安慰林烟湄道: “二月县试后,四月还有府试。以你的聪慧,不至于下月就打道回府吧?州府离此地近,你读书也该寻个舒坦住所,划算。” 林烟湄撅着小嘴不大高兴: “那婆婆怎么办?咱可以从镇上早点启程啊。” 其实,*江晚璃是有私心的,县城远比闭塞的边陲小镇舒服,她不想回去: “我可以把慧娘接来照顾你。” 林烟湄觉得她痴人说梦: 县城什么都贵,她们仨不能耕田种庄稼,要如何过活? 事实证明,她想得太远了。 当她们按舆图指引走到租的小院时,俩人脸上同步染了层阴霾—— 这破院和牙人吹嘘的,天壤之别。 院墙坍塌大半,木门歪歪斜斜挂着,说得是没倒也没掉。 院内荒芜,满是经年杂草,还有陈旧的蛛网穿插其中。 离老远,林烟湄就瞄见了内里房屋满当当的灰尘,害她徒留一声苦叹。 江晚璃将细眉拧成了盘山小径,愤然拂袖往回走: “我去找牙人理论,退钱!” “算了,我们是外来人,势单力薄斗不赢的。” 林烟湄紧走两步拦住了她:“婆婆说过,经营牙行的,多是有根基的江湖客,不好惹。” “这破院子你如何住?”江晚璃要气迷糊了。 林烟湄甚是乐观: “打扫半日就好了,瞧着房屋不旧,砖墙瓦房,我还从未住过。” “…” 江晚璃抿着唇,无言以对。 “知道阿姊不习惯,你在外头坐会儿,我来就好。” 林烟湄卸下包袱,推门就进去了。 江晚璃寻思,是她草率上了当,这闷气不该林烟湄来扛,她一个箭步冲进去把人拽了出来: “在这等我,哪儿都别去,我一个时辰之内回来。” 小小江湖客,她惧怕才是见了鬼! 第14章 走,下馆子! 正月午后的扶光暖而不晒。 大步疾走的江晚璃却折腾出了一身汗。 为寻下属,她走街穿巷查访各家医馆、药局,心急时身上分外燥热。 康县不愧是方圆三百里唯一的县城,城区极大,光医馆就六七家,江晚璃腿都跑细了。 大半个时辰一晃即逝,她方找见一位下属,见面就单刀直入: “腰牌拿来。” 来不及消化欣喜的下属人还傻着,稀里糊涂摸了腰牌给她。 江晚璃低眼一瞧,腰牌上写着“郎将”。 正五品,官大了点儿。 吓唬人不方便,还容易惹人猜忌,自讨麻烦。 她扶额叹了口气:“其余人何在?可有品阶低的?” 这要求把下属闹迷糊了。 殿下急吼吼的合计什么呢?东宫亲随有几个官阶低的… “属下的属下可否?在对街药铺做账房的乌瑞,您见过。” 下属举棋不定地支吾道。 得了消息,江晚璃转头就走。 待找见乌瑞,她二话不说拽走了这位“账房”,直奔牙行。 被攥住手腕的乌瑞脚步踉跄,侍从太女十余年,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江晚璃,可是毕生头一遭! 她有些受宠若惊:“您,您有何事,吩咐属下去办就是。” 江晚璃步速不减,头也没回:“演戏充大头唬人,可会?” 乌瑞年少游走于显贵中,从军后率先学会的是夹着尾巴做人,这要求… 她应付不来。 她诚实道:“属下人微言轻,没试过。” “你,几品?”江晚璃顿住脚,回视着她。 乌瑞垂着头,小声报家门:“属下是禁军右卫校尉,六品。” 江晚璃幽幽再叹一声。 她与亲随天长日久的相处,习惯了属下的忠诚,却早已忽略询问她们的仕途晋升情况,欠缺了关切。 昔年的青涩小兵,而今竟已成为六品军官了。 乌瑞自称人微言轻,可官阶比康县县令品级还高呢,唬人足够。 “腰牌拿来,门外等我。” 江晚璃权衡须臾,没再为难人,决定亲自与牙行掌柜过招。 “是。” 乌瑞安分守在了牙行外,眼神一刻不离地追着江晚璃。 自去岁秋天蛰伏康县,半年时间里,她没少听街坊说此地小帮派的龌龊事,谈及不务正业的混子,牙行东家榜上有名。 第16章 明目张胆的为非作歹,保不齐有官府中人撑腰。 人来人往的牙行内,正倚着柜台嗑瓜子的掌柜无意间发现了气势汹汹杀回来的江晚璃,他立马站直身子,拍拍手招呼了几名“跑堂”,围拢身前。 江晚璃心道,这是做贼心虚了。 “招呼回头客,是否该备些茶水?” 她上前望向里侧的单间,悠然哂笑着。 说话时还故意将掌心握着的腰牌露出了一截。 看不清字,但形制是国朝统一的。 掌柜眼尖心思活,他喊人是为吓退江晚璃,不料这姑娘半点不怕。 待看到官府腰牌,他直接犯了怵:“请,里边聊。” 蝇头小利与得罪差官哪个划算,他还拎得清,眼下稳住人验明来路更要紧。 江晚璃在里面耽搁许久,乌瑞看不到人,心下惶惶。 “乌瑞!” 正在她踌躇时,身后忽而传来熟悉的呼唤,原是不放心的上司乐华追了来:“娘子呢?” “里面。” “怎不跟着?!” 乐华闷头就要往里冲。 好巧不巧,江晚璃有说有笑的,跟掌柜、伙计一道出来了。 看见俩下属毫不掩饰的忐忑,她没再假装不熟,沉声吩咐:“都跟上。” “是!” 颇有眼色的俩人抱拳一礼,回应时中气十足,吓了掌柜一个激灵。 在前紧走的江晚璃无声弯了唇,她要的就是这效果。 方才她诓人说,自己是奉京中密令来巡察的差官,有英气下属在侧,才像样嘛! 于是,大半刻后,窄巷破院前涌来了风风火火的一行人。 手捧杂草的林烟湄定睛一瞧,呆愣当场。 江晚璃身后的人都不像善茬,还有个带刀的… 这是被劫持了? 早说不该招惹牙行,江晚璃偏不信邪! 气喘吁吁赶回的江晚璃也愣了—— 说好让林烟湄坐着等,结果傻孩子居然把草都拔了,如此上赶着吃苦,是闹哪出! 这一收拾,她刚刚摆出的跋扈,威力被迫散了大半啊! 跟来的掌柜撞见这场景,表情好不戏谑: “上官您家眷这么勤快呐,那这房换是不换?” 江晚璃面上的尴尬无所遁形,暗诽林烟湄跟她没默契。 上官? 林烟湄的思绪彻底乱了。 江晚璃算个鬼的上官,莫非编造假身份唬人了? 那还不趁牙行的人没醒过神,赶紧送走这群坏人… “这房尚可,不用换,我收拾收拾能住。” 林烟湄急忙表态,还一把拉回瘦骨嶙峋的江晚璃,护在了身后。 她鼓足勇气凝视着对面的四人,妄图用自认为足够凶神恶煞的正直目光盯走这些混混,保江晚璃无虞。 看着她这如临大敌的小模样,江晚璃险些不合时宜地笑出来。 躲在小孩身后不像样,她扬手拨了拨林烟湄的肩头,往前抢了半步,故意板着脸道: “家里小妹好说话,我也不多计较了。掌柜的生意水分太大,烦劳你和伙计洒扫干净罢。” “…理应如此。” 贼眉鼠眼的掌柜思忖须臾,爽快应了,推搡着伙计迈进院子,开始拾掇。 这破房子有蹊跷,只有租给外乡人才能勉强不砸手里,江晚璃不换最好。 俩人进门后霹雳扑腾的,煞是勤快,满头雾水的林烟湄看呆了,一脸匪夷地端详起江晚璃,眉心越锁越紧。 江晚璃见她执着于盯着自己的眼仁,藏在袖中的手便摆了摆,示意身边傻站着的随侍动一动,可别让眼前鬼精的丫头生了疑心。 “我,我等也去帮忙!” 乐华灵机一动,拎走了乌瑞,一起去拆卸大门。 林烟湄寻思,反常的人扎堆,今儿全都让她碰上了? 天下哪有这种诡事? 她抱臂望向江晚璃:“不解释一下?” “掌柜理亏,解释什么?” 转头望天的江晚璃敷衍道。 “那这二位呢?”林烟湄指了指门口的俩姑娘。 “好心人。” 江晚璃转眸盯住了下属。 “对,路见不平嘛!” 举着半边门的乌瑞硬着头皮帮人圆谎。 “嗯,拔刀相助!” 乐华帮腔时还抽刀比划了下,“铛啷”一声寒刃出鞘,将身后竖着耳朵偷听的掌柜又唬了通。 牙人仍勤恳干着活,毫无撂挑子之意,林烟湄真分不清人鬼了。 院内扬尘呼呼的,她索性想开些,坐门外石墩上歇着去了。 江晚璃看了她一会,小姑娘托腮呆坐着,闭紧眼沐浴日光,好似没打算深究。 甚合她意。 她瞅瞅日影,猛然想起午饭还没吃,便近前拽了林烟湄: “走,下馆子。” 有下属在此,出不了乱子。 穷苦的林烟湄没进过饭馆,听店小二报着各色闻所未闻的菜名,她连嘴都不敢张,桌下的脚悄然伸去江晚璃那边蹭啊蹭,想让人带她离开,免得被宰。 “爆山珍、四喜丸子、两碗鸡蛋面。” 江晚璃无视了她的小动作,点好菜打发了小二,才轻声安抚: “不贵的,牙行退了些钱,大方些。” “掌柜退了钱还帮忙打扫,蠢吗?”林烟湄不敢信。 “骗你作甚?” 江晚璃突然掏出个荷包,扔上了桌。 退钱是没有的,但她可以耍些打劫下属的把戏。 林烟湄捏了捏实诚的荷包,证据牢靠,便没再多言。 午后饭馆客人少,店家闲来无事,看她们面生就过来聊聊天。 哪承想这一聊还碰上了雁回镇老乡,店家高兴,送了壶新出的热饮,请她们品鉴。 时光在盏中水痕的盈亏中无声溜走,二人归家时,残阳都要落山了。 循着记忆找回新家,林烟湄差点以为认错了门: 眼前再无坍塌的墙体和晃荡的破门,补好的墙泥未干,新漆的大门缝里,还透着烛火暖晕。 她讶异不已,杵在原地没敢进: “这修缮费,可要我们出?” “不用吧。” 江晚璃也未料到下属动作这般快,幸好只是修补,没闹出大动静:“进去看看。” 各怀心事的俩人并肩推门进院,石径整洁,旁边黄土松软,正屋门窗敞亮,俨然大变样了。 就是窗前老树下有俩被捆着的人,吓了林烟湄一跳: “这…怎把牙人绑了?” 江晚璃亦是不解,但未及回应,这说话声惊动了屋内休息的下属,乐华忙解释道: “此二人偷奸耍滑,中途想跑。我们拦阻时他们动了手,只得如此了。” 江晚璃觉得这说辞是诓林烟湄的,下属不会因小矛盾捆人闹大事情,当务之急是让人把牙人带走: “有劳女侠仗义相助。只是我们初来乍到…” 她故意话说一半,朝乐华眨了眨眼。 “二位放心住,这俩是县里老无赖,我们扭送衙门请明府评评理。东街仁爱医馆,有事只管来寻我。”乐华会意,拎了俩人就走。 可怜不知内情的林烟湄受惊不轻,唯恐惹了地头蛇不得安生,一整晚都没睡好。 足足过了三五天,无一个地痞上门生乱,林烟湄悬着的心才算放下,复又踏实温书。 江晚璃事后上街寻下属查问才知,是那掌柜抓药时见过乌瑞,那天午后觉得眼熟认了出来,意识到江晚璃身份有假要闹事,她们不得已才抓了人封口的。 危机虽解,但连日来江晚璃有将林烟湄身处异乡的审慎看在眼里。 惶惶心绪会影响备考,看来她有必要做些安排,给人吃定心丸了。 第15章 阿姊怎么变刺猬了? 二月柳烟青。 应考前夕,手不释卷的林烟湄一天到晚也没三句话。 若无江晚璃在侧提醒吃喝睡,她真能做到废寝忘食。 可怜江晚璃因没人陪聊,深感无趣,不得已自寻差事,也拎一份纸笔坐书案前陪书呆子去了。 只不过,人家林烟湄是求知若渴,而她是盯上了书局话本卖的火热,见钱眼开。 于是,结束县试后在家等放榜的林烟湄,每晚都能瞧见江晚璃带着一荷包铜板归家,让她过了大半月不愁生计的日子。 二月十五这日,圆月高挂树梢之际,江晚璃也没回。 林烟湄等着等着就慌了神,披上外衫匆匆出门寻人。 康县入夜街上少有行人,开着的店铺也寥寥。 她知道江晚璃常去书局领分红,便直奔那处了,可走到时,书局门已锁,根本无人。 失了目的地,林烟湄不知该往何处,只得无头苍蝇般搜罗未打烊的店铺,挨家挨户地找。 彼时,因久未进补、缺短营养而旧疾复发的江晚璃,正躺在仁爱医馆里,等乐华施针呢。 第17章 乐华每落一针,都会无意识叹息一声。 江晚璃听得心烦:“你嘴巴闭紧,我死不了,叹得我头疼。” “您打算几时回?实不相瞒,太…老夫人前日传令,若我等再寻不见您,下月需回京领罪。” 乐华搁下针囊,转头舀一碗刚熬好的参汤,吹凉送到江晚璃嘴边,继续絮叨: “不说老夫人如何心忧,单是您的身子骨就遭不住这困顿生活,您缘何陪林姑娘受罪呢?若喜欢,带走不好吗?” “咳咳!” 江晚璃饮下的汤还没下咽,一句“喜欢带走”呛得她连连猛咳,顺带白了乐华一眼: “你噤声。谕令的事我想办法,你无需慌张也不必管。谁人胆敢给京城传信,杀。” 好端端的互帮互助,怎就被下属当成离不开的意中人了呢? 林烟湄可是小她四岁的小屁孩,而且门不当户不对的,怎么可能… 江晚璃怀疑乐华在上次行刺事件中伤了脑子。 乐华瘪瘪嘴哑了火,起身去外间换热水,想给江晚璃擦擦因吃痛泛起的冷汗。 “咚咚” 方踏出里间,紧闭的店门突然被人叩响,还有女子微弱的呼唤:“有人在吗?” 嗓音有些熟… 但乐华想不起来了。 她警觉地挑落隔帘,将匕首插进腰间,才靠近门缝探查。 入眼的,是满面焦灼的林烟湄。 乐华把门开了条缝:“姑娘病了?” 林烟湄半叉着腰,气儿都喘不匀: “是您啊,太好了。请问您看到过那日和我在一起的姑娘吗?” 林烟湄东西街都找遍了,无人见过江晚璃,走投无路时想起乐华说的仁爱医馆,就来碰运气,医馆外挂着打烊,但里头灯还亮着,她才心存侥幸敲了门。 乐华迟疑了会儿,没贸然回应。 她在等里头江晚璃的反应。 “咳咳…在这。” 果不其然,自家主子嘴硬不认,心里还是有小林姑娘一席之地的。 “她病了,在里头,请进。” 乐华闪身迎了人进门。 “病了?” 林烟湄大惊,三步并两步疾跑了进去:“青雾阿姊,你怎么了?” 江晚璃怕林烟湄担忧,借方才的短暂光景,一口闷了参汤,此刻喉头有些顶,不想说话。 有心调整姿势让自己舒服些,可漫身的针又不容许她乱动。 无奈,她只得摇摇头,勉强挤出了一抹笑。 林烟湄站床边看着她蜡黄的脸上硬扯的浅笑,愈发心酸,疼怜作祟,她下意识近前握住了江晚璃冰凉的手: “怎么变刺猬了?是不是很疼?” “噗…咳咳咳!” 诡异的形容脱口,江晚璃又被噎了个好歹,一口气没喘匀,咳嗽不休。 “别,别动了。” 林烟湄生疏地帮她顺着心口,转头问乐华:“女侠,她什么病?今晚能好吗?” 乐华虚虚瞄着江晚璃的神色,好能编造合乎主家心意的诓骗辞令。 她不禁腹诽,江晚璃承不承认有情不打紧,林姑娘的肢体表露已格外鲜明,从进门到眼前的关切反应,看得她身心舒畅呢! 平躺的江晚璃视线无死角,洞彻乐华眼底的八卦精光后,急于抢话: “小病,着凉染了风寒,傍晚头晕就来瞧医,一会就回家,你等等我。” 林烟湄未敢深信,依旧盯着乐华: “您是医者,都听您的。若她不能走,我回家取诊金。” 江晚璃眯了眯眼。 呵,铁公鸡般的小鬼这会子倒大方了。 “留观一晚好些,你一来一回不赶趟了,诊金可赊账。” 乐华稍作思忖,给了答复。 扪心自问,她并不想留宿江晚璃,与君主同屋实在压抑… 但算着时辰,宵禁在即,林烟湄这小身板背不走江晚璃,俩人慢慢晃悠,容易被抓。 林烟湄后知后觉的,抬头望向月亮的方位: “是要宵禁了,多谢您宽限,明早留宿钱定然补齐。” “客气。” 乐华去了后厢房翻被褥,她盘下医馆后,平日由伙计看店,今夜是因江晚璃造访,她才留下的。 屋里只剩俩人,江晚璃得了机会,笑道: “你怎跑出来了?我能有何事?” “都病了,你还想出何事?” 林烟湄实在没好气:“下次病了要张嘴说,别自己跑医馆来,吓坏我了。” 眼瞅着小姑娘起急,江晚璃忽觉心头暖暖的,林烟湄心善又体贴,是个难得的好人。 比京中表面说着漂亮话关心她,实则心里恨不得咒她早死的权贵,真实多了。 “我是半路难受的,没瞒你。” 这话,倒是实情。 因太后江祎四十岁得女,江晚璃自幼多病,常年进补才养活了,成年后稍有好转。 今儿离开书局后犯了病,是意料之外。 “会否是最近写话本太劳神?咱不写了,歇歇。” 林烟湄眼里都是活计,自觉寻了帕子和热水,坐床边给江晚璃擦汗: “针灸很痛吧?我幼时被婆婆扎过一次,记忆犹新。” “还好。” 江晚璃早被扎习惯了,不过她倒是意外慧娘的本事:“慧娘会行针?” “沾医的她都会一点,但不精…” 突然提及慧娘,林烟湄拧水的手顿住了,晶眸对上圆月,神伤感慨: “我想她了,还有向阳村的大伙。长这么大,我没离开过她们。要是考不过也好,马上能回去。” “胡言,你能考过的。” 江晚璃扬手捂上她的嘴,只一瞬,又惶然缩回了手,尴尬红晕爬上脸颊,她赶紧别过了头。 行止怎会这般没分寸… 定是方才烧傻了… 好在,顾着想家的林烟湄没留意到她的异样,只自嘲般苦笑了声,就端盆离开了。 转天,乐华放了江晚璃归家。 林烟湄搀着她慢慢地走,行至巷口,遇见了邻家的老人。 往常顶多点头笑笑,可今日,那老人定睛凝视她们走近,拄着拐杖就迎了过来。 “阿婆有事?” 林烟湄礼貌寒暄。 “她病了?” 老人疑惑地打量着江晚璃。 “是着了寒。” “不,不是,你们早些搬走吧。”老人摇摇头,转身要走:“那间房不干净,不好住啊!” “阿婆留步,这话怎么讲?” 林烟湄紧走两步,拦住了人。 她和江晚璃都是敬鬼神而远之的,但房子若有问题,也是避嫌好些。 “那房子…唉,说就说了吧。”老人长叹一口气: “那本是我妹妹的房,牙行欺她孤苦,要出两百文强抢房子。孤老婆子争不过地痞,我劝她搬我家来,可她咽不下这气,竟想不开挂树上…!左近都知这事,房没人敢接,牙行才租给你们的。” “竟有这等事!” 林烟湄骇然攥紧了拳,非是怕忌讳,而是恨毒了这群仗势欺人的无赖。 江晚璃稍冷静些,垂眸轻声道: “我们无恶意,搅扰故去阿婆是意外。此事您怎不报官?是官府不给解决吗?” “官?呵,官与匪,不是一家吗?” 老人见劝不动,也懒得废话,冷笑着颤巍巍回了家。 可这番绝望的话,却深深刺痛了江晚璃的心。 官也好,民也罢,都是她大楚的臣民。 山呼拜贺的奏表堆满金銮殿,她置身京中,诚然不知外间矛盾已成了这般模样。 “阿姊不舒服?” 林烟湄见她情绪低落,轻叹了声: “若心里不得劲,我们换个宅院租?可惜斯人已逝,我们搬走,牙行也不会归还这间屋舍。” “不搬,就住这。” 江晚璃径自推开房门,暗下决心要买下这间房转交邻家阿婆,让逝者安息。 等日后回朝,这里狗官的新账旧账,一并清算。 只是,她和林烟湄都再不忍坐在树下,看那槐树生出的新芽。 春色渐浓,光秃秃的院子缺了些生机。 二月底,县衙张榜,不出江晚璃所料,林烟湄过了县试,且名列前茅,入围府试。 大楚科考,通过县、府试者,即得功名,俗称秀才。秀才会纳为所在州府生员,可应考乡试,走上仕途。 三月底,林烟湄启程往州府,离开前,留下了满院灿烂的春芳。 是她和江晚璃特意种下的花草,以告慰那位素未谋面的阿婆。 二人走后,邻家阿婆收到了不知谁人夹在她门缝的房契,里头还裹着钥匙。 第16章 小江:怀里有个小哭包儿 三月,禁庭春深。 初十傍晚,于行宫养病的江祎突得内侍传讯,言说羽林卫大将军安芷来给她问安。 第18章 安将军其人,为人孤傲耿直,不喜交际逢迎,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那派的。 江祎与之年少相识,君臣一世,早摸透了此人秉性,才不信请安的鬼话: “传!” 内侍匆匆屏退侍从去请人,少顷,安芷趋步入见。 这是江祎退位迁居行宫一年来,首次见仍在职的外臣。 安芷入殿正欲撩袍见礼,江祎急不可耐地打断:“免,有话直言。” “是。” 安芷毫无啰嗦,近前递上一摞密信: “臣三日前收到的,之所以今日才呈送,是因臣派人查了寄信地,耽搁了时间。” 江祎接过那一沓内容相同的密信,冷肃眸光盯着上面简短的“安好,勿念”字样,气得指尖乱颤: “这混不吝的!还有你,别卖关子,查的结果呢!” “信共十封,发自东南西北十个州府,同日抵京。太女殿下是要臣查无可查。” 闻声,江祎沉重地喘息半晌,显然气得不轻。 她阖眸定神良久,才有气无力地叹道: “这孩子,年岁渐增,心思愈发多,偏不见懂事。此事可曾知会皇帝?” “臣未得您谕令,怎敢擅专?” 安芷拱手浅笑着,回望太后一眼。 “罢了。她舍近求远传信你,是有意绕开皇帝,不必说。” 江祎摆手赶人走:“朕累了。她不想回就不回,你有个分寸,退下。” 安芷应声离了殿,待行至宫门,却见拴马桩前空空如也。 她的宝贝战马,不见了。 “安将军留步!” 她正要往守卫处问消息,可巧,墙角突然闪出个禁卫,朝她抱拳道: “您的马已好生送还府上了。陛下在五里外的怡园踏青,不知将军可愿伴驾?车马已备好。” “带路。” 安芷睇人一眼,虽应了,语气却冷硬。 她心道,这人话说得好听!陛下传召,她还能甩脸子咋滴? 不过话说回来,皇帝江颂祺与江晚璃这行事自专的太女,在行止上各有各的“不拘小节”: 派亲随跑来江祎行宫外截人,这不明摆着告诉朝臣,陛下在监视太后嘛! 京中平和表象下永远涌着暗流,置身其中的人倒也习惯了,求权求富,总要担风险。 但事有例外,有些道理换了地方就得另当别论。 诸如地处东北边陲的渤海都护府官员,俸禄不高环境苦,可差事一点不轻松,因萧岭在其治下,官吏每日神经紧绷,人都要疯了。 这不,府试将至,早已上报的考生名册,突然被提学官打了回来,划掉了一位考生的资格。 捏着被退回的文书,都护怅然苦叹: “如今朝堂上官真是草木皆兵,天下同姓人多得是,都这般一刀切,公允岂非成了摆设。” “您慎言。您治下特殊,有些事睁只眼闭一只眼,好些。” 身侧长史眉心紧锁,忙郑重提点,生怕主官祸从口出,害她吃了挂落。 “我等只有从命的份儿,可怜一个好苗子…照单执行罢。” “是。” 是以,五日后,风尘仆仆从各县赶来的学子入衙报到时,皆遭到了严密盘查。 林烟湄是江晚璃陪着来的。 行至府外长街,江晚璃卸下林烟湄的行囊背在身上: “路引和文书带好,我在此等你。” “我会很快的。” 林烟湄兴冲冲奔去了府衙。 一只嗡嗡的蜜蜂飞过江晚璃眼前,落进了一旁的海棠花树。 江晚璃忽觉,刚才跑远的林烟湄,与这觅得芳丛的蜜蜂颇为相似,皆因寻见施展拳脚的机会、得偿所愿而开怀。 她目送瘦小的背影迈上府衙外高耸的石阶,有俩官差拦住人查看文书,林烟湄和衙役断断续续聊着,不多时,竟懊丧地垂着头折返了。 回来的步调沉重缓慢,再没了之前的意气风发。 江晚璃觉得不对劲,急忙迎了上去:“忘带什么了?” 林烟湄顿住脚,杵在原地光摇头不吭声,目光呆滞,还空洞洞的。 “说话,怎没让你进去?” 她越哑着,江晚璃越心急,旁的学子都放进去了,怎会单赶了林烟湄? “别问了。” 林烟湄忽而撒丫子跑远了。 “诶?” 江晚璃如何也料不到她会有此反应,她体力不济,想追又追不上,只能尽力快走,盯牢林烟湄的背影。 如此跟了小半刻,已跑到城门的林烟湄因脱力不得不停了下来。 江晚璃紧赶慢赶,追上人时气喘吁吁的,为防林烟湄再撒疯,赶紧捏住了她的袖口: “到底何故?不说如何解决?” 不问不打紧。 她这一问,喘着粗气的林烟湄毫无预兆的,一下扑进她怀里呜咽了起来,抽着鼻子半晌说不出话,瞧着委屈极了。 莫名的抽噎打了江晚璃一个措手不及,她如木头般愣在原地,由着林烟湄倚靠、发泄。 良久,哭够的林烟湄移开脑袋,抬袖抹了泪,想起江晚璃还背着她的包袱,扬手就要取回: “也好,我们不用浪费银钱了,启程回家!” “慢着,话说清楚。” 江晚璃捂着包不肯给,拉她坐去了路边:“怎就要回家了?” “衙役说我没资格应考。” 林烟湄已强迫自己接纳了这个结果,此刻有种反常的平静: “我问缘故,他欲言又止,手指却点了点我的来路和‘林’字。萧岭来的林姓人,朝廷不信也合理。” 听得缘由,江晚璃的眉心越蹙越紧,起先有意外和恼火,后来… 演变成了无言以对。 林烟湄能拿到路引和公文,就说明此地州府没想为难人; 可衙役还是赶走了人,便表明真正对陛下赦令阳奉阴违的,是此地官员不敢违逆的上司。 都护府学政的上官… 只能是京城礼部。 一场因储位争夺生发的血案,时隔三十载后,仍化作一记重拳,砸在了边陲苦寒小镇走出的无辜孤女身上,江晚璃忽感无力。 京官借维护统治安稳之由,帮陛下规避风险无可厚非; 可陛下九成九不会知晓,她治下有个一心向学的贫寒学子,被迫屈服于皇权绝对威严下,断了翻身的可能。 江晚璃看了眼天色,扶光西坠,再有一个时辰天就黑了,她轻扶住林烟湄仍在发颤的肩,柔声提议: “今日无法赶路了,先找家客栈,是走是留明日再议?” “我不想呆在这。” 林烟湄瓮声瓮气地嘀咕。 从今以后,州府就是她的伤心地了! “耍孩子脾气?” 江晚璃眸光一转,俯身贴着她的耳畔:“若我有办法转圜呢?不问清缘由就放弃,你甘心?” “…嗯?” 果不出她所料,林烟湄是舍不得机会的,听见这话立马抬起水汪汪的杏眼盯着她瞧。 “答应住店,我就告诉你。” 江晚璃卖了个官司,故意不等她,先回城里去了。 “…咚咚咚,阿姊慢些走!” 片刻后,身后追来了急促的脚步。 趁着小鬼没追上,江晚璃偷摸挑了挑眉,把人拐入客栈,才吐露算盘。 其实,她大可书信一封,强令州府纳林烟湄应考,但这样容易暴露她的行踪,恐也要影响林烟湄日后的名声,事后若江祎得知原委,她也不好向老娘交代,不妥。 转天,府衙外长街围拢了好些百姓,议论纷纷。 举着木牌的林烟湄站在人群中,说是要与府衙讨个禁止应考的因由。 江晚璃也没闲着,雇人代写了好些伸冤纸,让乞儿们洒遍城中。 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反向应用亦可。 调动百姓为官府施压,总比林烟湄单打独斗好些。 她二人天一亮就行动了,城内多学子,得知林烟湄的遭遇颇有些义愤填膺,未至晌午就有大批文人跑去了府衙外帮着造势评理。 躲在暗处的江晚璃瞧见这阵仗,心知计划将成。 果不其然,也就闹了一刻,衙役倾巢而出,驱散了百姓,却要抓林烟湄这“罪魁祸首”。 林烟湄早有准备,坦然跟人走了。 此结果是江晚璃预料中的,激化矛盾才能引起更深层的重视。 是夜,昏黑州狱中忽而亮起火把,一文质彬彬的中年妇人提着油灯站在了林烟湄的牢门前: “你就是闹事的小娘子?” 窝草堆里的林烟湄回眸打量她须臾,便起身叉手一礼: “是。晚生见过上官。” 来人稍觑了眸,暗道林烟湄有些眼色:“本府乔装一番,竟是多此一举。” 她挥袖命人开了锁,又道: “你机灵聪慧,世间能出头的行当百余种,何必执迷仕途?出去吧,换条路走。” 第19章 “晚生有必须坚持的因由。您不准晚生应考,可有理由?敢问晚生何处犯了律例?” “朽木!” 都护本是怜惜她,才亲来劝劝,不料她不识抬举,还想撞南墙讨给不了的说法,一句追问过耳,都护顷刻冷了脸: “再不走,按扰乱治安论罪。” “您避而不答,可是并无律令可依循?” 林烟湄不肯罢休:“既如此,晚生不能囫囵忍下屈枉。若您不能做主,晚生会自行提告官府。” “告官?” 都护打量着她的小身板,哭笑不得: “凭你?告本府么?民告官的板子你能吃几下?” “楚律护举国臣民,晚生凭律例为自己求公允,无错。” 此言一出,都护面色骤冷,厉声吩咐左右: “来人,即刻把这疯丫头轰出去!” “是!” 俩亲随不等林烟湄回过神来,一左一右架着她,把人扔去大街上了。 待牢中空空如也,都护怅然摇摇头,与身侧的长史感慨: “纠结此事无异于飞蛾扑火,小小年纪性子太刚烈,不为官反而是好事。” 第17章 闲闲书坊小*黑人:盯——抱抱了!最新瓜! 是夜,一直在府衙外徘徊的江晚璃,捡走了被赶出来的林烟湄。 关了半日就被莫名其妙轰出了州狱,林烟湄百思不解,回客栈后根本睡不下,只管忽闪着眼追问: “青雾的下步计划如何走?” “…” 江晚璃语塞当场。 此事走向超出了她的预料,都护亲往牢狱放人的行为实在反常。 这么一来,明天她们再闹也无用: 林烟湄半日即得自由,看热闹的百姓会以为她暗自与官府达成了交易,获释后再闹,无异于玩弄大伙的感情,谁还买账! 江晚璃扯着被子翻了身,背对着人敷衍: “容我想想,不急。” 这点小动作入眼,林烟湄估摸着,江晚璃是没招了在逃避。 她呆望着房顶嘟囔:“我不违律例为何要咽下窝囊气?明天就去击鼓鸣冤。” “莫去,击鼓不是闹着玩的。” 闻声,江晚璃惊座而起。 虽说各州府外均设鸣冤鼓,但每个敲响它的人,都会被列进朝中监察名册,告赢的或偶有关照,告输的… 以后可就寸步难行了。 “就去!” 林烟湄也学她翻了身,对着墙犯倔:“告不赢我就认命。” 声音小小的,口气却不容商量。 江晚璃不由得扶额,太阳穴隐隐作痛,小鬼怎还较劲了呢… 转天。 客房内,突现俩面面相觑的熊猫。 失眠的林烟湄与没敢睡的江晚璃对坐床头,大眼瞪小眼。 彼此互盯须臾,林烟湄败下阵来,揉着眼下了床。 “去哪?”江晚璃警觉地蹬鞋下榻。 “叫店家送热水。” 林烟湄对镜盘好头,直奔房门。 放心不下的江晚璃探了头自房门口盯着… 果不其然,小鬼要了热水没错,可要完后直接跑了! “唉…” 体力不济的江晚璃没打算追,时辰还早,府衙无人,白跑。 她需得洗漱更衣,才有颜面出门。 林烟湄不在,眼下恰成了她联络下属的好机会。 前阵子她知会乐华,待料理好康县琐事,就暗中跟来。此时乐华与乌瑞皆宿在这家客栈,暗中护卫。 其实,就连留守雁回镇的楚岚,江晚璃也给人指派了盯梢的任务。 慧娘也好,私塾的寸瑶妇妻也罢,江晚璃总觉得这些人身上背着秘密,知道的太多。 林烟湄是块纯明的璞玉,若要日后前程锦绣,围绕其身旁的势力,理应干净些。 “咚咚!娘子,有要事!” 约莫过了半刻,正梳头的江晚璃听到门外下属的呼唤,忙丢了木梳开门: “何故慌乱?” 方自外间赶回的乌瑞近前附耳嘀咕了两句,江晚璃听着听着,眉心渐蹙,抬脚就往外走,连外衫都忘了披。 春日不算寒,但街巷晨风打在江晚璃病弱的身上,并不好受。 大步疾走的人抱臂瑟索不停,却无心折返脚店取外衫。 乌瑞看不下去,便自作主张褪了大氅给人披上:“您顾惜些身体。” “闲人避让!” 江晚璃正欲客套两句,城门方向忽而驶来一辆华贵马车,前有开路护卫叫嚷着,遣散早市熙攘的人群。 凭车马制式推断,来者官阶不低。 瞧清这一幕,江晚璃下意识背身退去了路边,思及自身体力难超车马,她焦灼地推搡乌瑞: “你快去,不管用何种方式,把她拽回来。” “啊?属下如何与林姑娘解释?”乌瑞踌躇着没动。 “无需解释,带不回她你也消失就是!” 江晚璃睨她一眼,抬手把人推上了马路中央。 消失… 疾奔向府衙的乌瑞,脑海里一直回荡着这莫名瘆人的俩字,殿下素有仁孝名声,几时这般威胁过下属? 太反常了! 方才,她只是通禀了礼部派巡按来此巡察考务、以及慧娘在寸瑶陪同下来此寻林烟湄的消息,也不知怎得,江晚璃就慌成了这般。 按理说,京官出巡的机缘难得,于想要求公允的林烟湄而言,是好事呀。 且慧娘记挂孩子来探望,也无不妥。 乌瑞绞尽脑汁也想不通,江晚璃缘何忧心。 彼时,遣下属先行一步的江晚璃也没闲着,正拖着疲惫身影挪向府衙,待赶到时,眼前超出她预料的一幕,让她怔忡当场。 “晨起良时,渤海府外竟如此热闹,这许多衙役围着个小姑娘,是为何故?” 衙门外刚停驻的马车上走下一贵气姑娘,拊掌调侃着,还不忘回头唤向车内: “施监正来的真是时候,有热闹瞧呢!” 话音未散,衙前列队相迎的几位当地官员尬色满面,但眼前人未着官服,她们认不出身份便不敢接话,只以余光不时睨几眼被衙役围堵在鸣冤鼓前的林烟湄,心中哀怨无比。 林烟湄什么时候来惹事生非不好,怎偏选有御使巡察的节骨眼! “怎都不言语?” 被冷落的言婳背着手悠然走上阶前,漫不经心扫过无趣的官员们,便转了视线去瞧林烟湄: “小妹妹何故敲那鼓?这东西可不兴乱敲哦。” 刚摸到鼓槌就差点被衙役强行拖走的林烟湄受了惊,此刻望着周围陌生的车马人群,以及眼前这个对州官不屑一顾的贵女,那是满面惶惑,讷然忘了接话。 “婳儿,莫胡闹,退后。” 诧异间,马车有了动静,一袭朱红锦袍缓步踏下车梯,一矜雅的女官现身衙前,站定如松。 “下官等恭迎施巡按!” 霎时,州官悉数俯身见礼。 摸不着头脑的林烟湄顷刻明悟: 来人地位不凡,或是她伸冤的良机! 回过神来,她大着胆子挤出呆愣衙役们的包围圈,径自走向长身玉立的施琅,躬身便拜。 此刻,数步外,来迟一步不得已混迹人群的乌瑞和街角躲着的江晚璃,皆紧盯着林烟湄决绝的背影,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江晚璃暗道不好,傻孩子往京官身边扑是作甚! 拦你科举路的授意大概率出自礼部,礼部可是施家老巢! 奈何她无法拦阻林烟湄的脚步,车前,施琅已然开口询问: “你是何人,缘何击鼓鸣冤?” “小女名林烟湄,康县萧岭人,持县衙公文来应考府试,府尊却夺了小女应考资格,且未言理由,故求一公允,恳请巡按做主。” 林烟湄心底纵有千般忐忑,面上却不卑不亢的,话音更是清亮。 听得“萧岭”和“林”姓,施琅的瞳孔曾短暂散开须臾。 她低了眼,调整好心绪,只淡然追问:“公文何在?” 林烟湄依言奉上公文,抬起一双殷切明眸,将期待的视线投向了眼前这位年华青葱便身居高位的上官,与苍天赌一丝不敢过分奢求的公允。 施琅接公文时,不经意垂眸一瞥,恰捕捉了那双明澈眼底炽热的渴求。 是一双太过干净清亮的眼,是她在宫学里,无法从世家学子中找见的澄明。 会让她发自本心的生出动容。 可萧岭的林姓… 身为帝王腹心,施琅太清楚林烟湄被州府拒考的无法诉诸于口的政治隐晦;可她也不敢冒险,为这素未谋面的晚生,赌上自己和施家一族的前程。 “竟有这等事?让我瞧瞧!可不,施监正您看,这姑娘有资格应考呀,初来州府施巡按即得公务,婳儿该当恭喜,还是忧心国朝考务呢?” 施琅思量婉拒话术时,天真的言婳凑了个脑袋过来,大咧咧就开口揽了差事。 第20章 这话出口,仍维持着行礼姿势的州官们悄悄拿袖口擦了把额间冷汗。 当朝宰相的孙女和钦差在此,只要二人想查,就算拒考非她们本心,这口锅也只能她们来背… 干碍科举,可是大罪啊! 殊不知,此时施琅身上也起了汗,暗怪言婳没分寸,把她架在了火上烤,让她骑虎难下了。 思忖须臾,她只好搪塞: “本官会着人详查因由。凡事皆有流程,州府粗暴当差是错,考期尚远,你匆忙鸣冤亦然莽撞,且先离去等传唤,本官会予你交代。” “…谢巡按。” 林烟湄觉得这回应有些模棱两可,但碍于周遭官吏林立,她不舍地回望两眼被施琅移交下属的公文,茫然离了衙前。 见人老实走了,施琅揪着的心才放下,大步流星踏进了府衙。 这趟差事,乃是陛下临时起意塞给她的。 巡考只是幌子,实则是因江晚璃有封平安信经渤海府寄出,陛下命她来此秘查太女行踪。 另一边,提心吊胆半晌的江晚璃也松了口气。 等施琅没了踪影,赶紧闪身拽了林烟湄,绕去街边胡同。 幸亏有捣蛋鬼言婳在,不然方才素来明哲保身的施琅指不定编个什么罪名,就抓了林烟湄关牢里了! 而这会子,突然被人拽走的林烟湄差点吓丢魂儿。 待看清江晚璃忧心忡忡的容颜,她才定下神,却偏过脑袋一声不吭。 “为何不等我,非要自己逞能?方才阵仗,可知道怕了?” 江晚璃强压着不悦,柔声问她,侧目时瞄见办差不力的乌瑞,顺带递了个让人离开的眼神。 施琅的随从,皆识得东宫亲随,她得小心行事了。 林烟湄袖中的手指捏上裙摆,低头默了半晌,才心虚嗫嚅: “我敢来争取,平生首次觉得自己勇敢。但那上官沉默不言时,我…后怕了,我有婆婆,不该闹,我不想连累她,不想连累保举我的师傅和孙大娘…我好慌…” 江晚璃本打算借机吓唬林烟湄几句的,哪料到,这人开始自己吓自己了。 如此一来,心绪惶惶还得了? 她倏地软了心肠,赶紧伸手将忐忑的小人揽入怀中拍了拍背,温声安抚道: “不怕,朝廷有法度,不会胡为。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走不通科举路,但世上生计无数,总…” “我能接受的。” 不待她开解完,林烟湄便瓮声瓮气接了话: “只要婆婆安好,啥苦我都能吃。我求功名,只想她过得好。是我冲动了,调查结果已算不得要紧。” 说着,缺乏安全感的她,还无意识地,把额头蹭进了江晚璃的心口。 蹭得江晚璃懵在原地,消化了许久胸口的痒意。 连覆在人背后的一双手,都忘了收回。 胡同口闪过一道虚影,将此幕捕捉殆尽。 第18章 娘子病着,你出门就把人锁屋里啊? “当真看清了?” “属下确认是太女,因不敢擅动,才急来通报您。” 听得下属笃定的回应,言婳喜出望外地抢先开口追问: “可命人跟了?千万盯牢殿下,如此便可了却差事,我和施监正就能尽快离开这荒僻地了!” “婳儿,慎言!” 施琅不由拧眉,关切的眼神望过去,示意她安分落座:“殿下岂是我们能监视的?” 说罢,她又转眸看向下属,眼底却只剩公事公办的淡漠: “你说殿下与那伸冤者行止甚密?何以见得?” “属下不敢说…也不好说。” “支吾什么?又没外人,嘁。” 不情不愿落座装乖的言婳摆弄着瓷盏,急不可耐道。 下属为难至极地望向了施琅。 言婳只为八卦,施琅却在掂量,若林烟湄与太女有涉,她置若罔闻岂非得罪了东宫? “说。” “这…是……” 拗不过上司的执着,下属只得一五一十描述了她偷窥到的二人相拥场面。 一通讲述后,不出她所料,俩主子皆哑了火,半晌无言。 最后,还是言婳反应快些,摆手赶走了人,关好门和施琅说小话: “知道您谨小慎微,但那人明明有资格应考,如今又和殿下不清不楚,帮帮她吧!” 施琅不接话。 “实在不行,您就说是我执意帮她,陛下问责您扣言家头上嘛。” “婳儿,言侍中是你的底气,但你不好总仗着她的权势任性胡为。前朝政务,你且多听多看,少插手可好?” “不好!” 见施琅无意动摇,言婳怄气走去了窗边,抱臂嘀咕: “若我等世家子,无心匡正义,守风纪,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这偏僻边陲会有多少林烟湄寒了心?您平日在宫学教授我们的大义,可不是这般讲的!她形单影只,朝廷有何惧?” 一番激愤控诉不留情面,施琅虚望向言婳失落的背影,心头忽而涌起酸涩。 曾经,她也心怀意气,不知几时,就被官场磨平了棱角。 回想今早林烟湄眼底澄明的渴求,思及县衙公文上名列前茅的成绩,她无法欺骗自己,她曾动了惜才的心。 “罢了,牢骚收收,我会着人查证,此事再议。” 施琅权衡良久,不知是不忍言婳心伤,还是良知未泯,她有意妥协: “现下,你帮我盯殿下去,可否?” “否!哼,就会指使我!” 言婳怄着气甩甩袖子,但脚步实诚,率施琅的亲卫出了府衙。 既摸到了太女行踪,言婳寻思,这差事好办! 事办好后,施琅就能高看她两眼,不再只把她当学生、当世交小妹,能考虑下她的心意了吧… 哪知,造化最爱弄人—— 她苦寻三日,江晚璃却人间蒸发般,没了踪迹。 渤海府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寻个人却是不易。 第四日春雨连绵,冒雨奔波一日无果,言婳深感挫败,找了城中最好的酒肆买醉。 心事萦怀,酒过三杯人就迷糊了。 “殿下在哪…让婳儿找见您吧…” 游离梦中的醉猫,直到转天晌午,还在呓语。 “噗嗤—” 酒肆包厢内,负责看守的乐华没忍住笑出了声,心道言姑娘愁魔怔了。 听得嗤笑,站窗前赏街景的江晚璃,回眸淡扫了眼床头的人,眼底涔着不耐: “叫醒她。” 乐华忙俯身晃了晃言婳的肩。 “…嗯…殿下,殿下在哪…” “这呢,睁眼。” “…嗯…啊?!” 清泠又熟悉的音色过耳,伴随着身体被人晃动的慌张感,言婳脑中嗡了声,蹭地蹿下床,扒开睡眼,惊诧地抬头张望。 这一眼,恰对上了身前江晚璃似笑非笑的脸。 “殿…不是…” 言婳满脸不可思议,又自欺欺人般揉揉眼,捏捏脸,最后瘪起嘴,扯出一抹比哭都难看的笑,自觉滑床榻行了礼,却悻悻不敢言。 明明是盯梢找人的,怎被人反抓了呢? 看她一副窘样,江晚璃哭笑不得,也无心吓唬这被祖母惯坏的娃,只淡声道: “吾与施琅有交易,她肯来谈判,你自可无恙。” 此言入耳,言婳脸色更难看了。 她自问,在施琅心中份量有限,未见得能当交易筹码,等人来赎,还不如自救: “殿…殿下,臣是您的伴读,自是心向您的。殿下开恩,臣以后不敢胡来了。” 江晚璃听后只抿唇笑笑,拂袖便走了。 近来林烟湄情绪低落总失眠,又染了风寒,今儿好不容易哄睡了午觉,她才得空溜出来。 怎奈施琅沉得住气,得了消息后耽搁俩时辰不应邀,江晚璃怕林烟湄醒来找不见她,早就心急想走。 凭着旧日了解,她自问摸透了施琅的心思,言婳是施琅的软肋无错,这步险棋,该当稳妥。 行至酒肆楼梯转角,一头戴幕离的女子匆匆拦了江晚璃的去路,朝她颔首后,便先行绕去了雅间。 江晚璃扫过那道背影,随即从容跟了去,推开门时,那人已弃了尊严,双膝跪地: “此事言婳皆从臣之命,还请殿下宽宥她,一切罪责臣自行承担。” “怎得?依施卿之逻辑,吾该跟长姐理论,怨她派你寻吾了?” 江晚璃哼笑一声,躬身扶住施琅的胳膊,温声细语: “施阿姊折煞我了,起身罢。但此刻不论旧情,仅谈交易。” “臣瞒您踪迹不报,是违君命;拒您条件,亦害了言婳。臣无路可选,只能用己命,换言婳一命!” 说着,幕离之下凸现一锋利匕首,顷刻抵住了颀长的脖颈。 “你的命和言婳的命不能相抵,两回事。” 江晚璃没料到施琅来这出,她强压下心中骇然,稳住了不近人情的语调: 第21章 “你熟稔我的脾性,何必与我对赌?我不愿家中知晓行踪自有用意,拦我者,死。” “可臣…臣不能欺君罔上。” 施琅激将之法未成,此刻阵脚也不算稳当了。 “吾与长姐又非异心,你效忠之诚,我们都清楚。” 江晚璃垂眸打量着她苦闷的神色,也怅然叹了口气: “也罢,吾不难为你。你只需允了林烟湄应考,待张榜后,吾自会放归言婳。在此期间,你不必密奏陛下吾的行踪,只管在林烟湄一事中写明,是吾亲自保举她应考的,可懂?” 话到此处,施琅稍一思忖,便欣然应允: “臣…遵令。言婳任性,还望殿下多包涵。” 江晚璃本要她瞒报行踪,可巡察随侍有陛下耳目,此事风险太高,她不敢应。 但眼下折中的筹码里,只要她写明江晚璃为林烟湄作保了,便间接证明,江晚璃来过渤海府。 如此,陛下那儿就能交差。 也算江晚璃给她台阶下了。 “自然。不过,还劳施监正约束好言婳的口舌。吾不喜杀戮,莫要吾难做。” 温柔的威胁过耳,施琅后背生凉,还未及答复,江晚璃便已悠然远走。 午后。 雨后初晴的春阳照进了客栈的格子窗。 林烟湄被晒醒了,翻身爬起时没见到江晚璃,不知怎得,忽觉心慌,急吼吼蹬了鞋子,想出门寻人。 手抓上门把拽了两下,门外居然落了把锁! “反锁?” 林烟湄尚未完全清醒的脑子空白一片,想不通这是啥阵仗,理智缺失时猛摇起门来,惊动了客栈掌柜。 于是,半个时辰后,手拎药包折返的江晚璃,一脚踏入客栈,就见林烟湄窝在账房大娘的桌前抽噎,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大娘瞅见门口的人,煞是没好气地嗔怪: “你怎么回事?娘子病着,你出门不言语,就把人锁屋里啊?” “…??” 这诘问如当头一棒,砸得江晚璃呆滞门前,语塞半晌。 就连抽泣的林烟湄也突兀止了哭声,忙不迭地把手摇出残影: “不,我们不是…我不是她的…大娘误会了,她是我阿姊。” 本想解释清楚,可林烟湄就是说不出“娘子”俩字,支支吾吾,越说越乱。 大娘瞅瞅她,又瞅瞅门口杵着的江晚璃,哂笑一声,便抓起钥匙扔向了江晚璃: “还不扶妹妹上去?走前记得陪我锁钱,换了新的。” 江晚璃闪身接了迎面飞来的钥匙,踌躇半晌才迈出这辈子最不坦然的步伐,行至柜台轻拍了下林烟湄的肩: “上楼回房?” 林烟湄低着眼不看她,偏了肩头避开,默默爬上楼梯。 江晚璃便安静跟上,屋前,她清晰瞧见,门框多了条裂痕。 进屋掩了门,房中交织着二人不自在的呼吸。 江晚璃反感此等气氛,随手将药包搁上桌,坐在了闹别扭的林烟湄身旁,并不熟稔地解释: “我去抓药了,来去耗时,你还病着,客栈人杂,我不放心就锁了门。怪我,下次知会你再走。” 林烟湄呆坐着,半晌,抽出手绢擦了擦鼻子,又没了下文。 江晚璃只当她还在气,绞尽脑汁后,又耐心哄道: “不生气可好?我让店家熬了药,一会你服下?” “…苦。” 林烟湄动了动唇,轻飘飘丢下个字就又爬上了床,翻身躺倒。 “还在难受?睡得不好?” 江晚璃心道,肯理人是好的,但一个字传递的情绪依旧奇怪,她还是再主动些,坐床头关心下吧。 方冒险跟施琅做了交易,小鬼若恼了偷跑回家,她不白费心思? 床上人咕蛹了下,而后闷闷来了句: “我以为你丢下我走了…” 话题转变突然,江晚璃有点发懵。 须臾后,林烟湄又带着哭腔很轻地补充: “相识日久,你要走就说一声,我…送你,别不告而别。知道你跟着我很苦,我不缠着你。” 江晚璃更错愕了。 好端端的,林烟湄想哪去了? 小鬼正逢困境,她哪可能抛弃人走掉? 林烟湄怎忧心这层了呢? 第19章 江太女传菜小二:想吃何物,我端给你~ 斜阳穿透花窗,星斑洒满被衾。 夹着细小飞尘的缕缕光晕照向了林烟湄侧躺时外露的耳廓,粉嘟嘟的。 江晚璃侧坐床头观瞧这朴素的小客房,忽觉此地远比东宫的琼楼让她心安。 她一垂眼便能望见这温存而坚毅的姑娘,深切感知着林烟湄乐观适应苦难的从容,传递给她无尽的鲜活灵动,由衷的欣赏也随着相知渐深而与日俱增。 但今时,是她初次发觉眼前人细腻心思的另外一面: 也会像半大孩子似的渴盼陪伴、闹些性子,而后再小心翼翼地吐露一点点示弱的心声。 在她眼中,林烟湄此刻侧卧闭眼的姿势,更似在逃避。 逃避对好友表露不舍时的扭捏,也逃避着万一她当真要别离的可能回应。 江晚璃陷入了沉思,打从记事起,她好似从无现下这般别样的感受: 是因被人需要、牵挂,而萌生的欢欣与自足。 她虽贵为储君,有百千计臣随,但宫中亲眷侍从,无一人予她如林烟湄般的平淡陪伴,也无一人表露出对她不舍的依恋。 宫中人真切在乎的,是储君的身份,而非她本身。 她自幼便被教导要肩负社稷,得万民拥戴,这庞大目标充斥着虚无感。可眼下,她感悟到了被亲近人依赖的实质幸福,是一人对一人的踏实,满载着成就感。 回首过往半载光景,是林烟湄与向阳村的大伙儿,为她诠释了“生活”的另外涵义。 “湄儿近来不顺,多思难免。我受你搭救恩惠,日子诚然是苦,但和你共度之时独特而难忘,我哪舍得不辞而别?且我离家漂泊,何处皆可,有人作伴总好过独行,不是么?” 斟酌半晌,江晚璃才审慎开口。 她自问,这番话是实打实发自肺腑的。 话音落,春晖照耀着的小耳朵动了动。 “当真?” 林烟湄揪着被子小幅扯了扯,语气不掩犹疑。 她不敢信,生于富贵的江晚璃,会甘愿长久忍耐贫困潦倒的苦日子? 况且,应考被拒让林烟湄心间染了阴霾,她不敢再憧憬未来,人生前路自此晦暗,她更不敢奢望,能留住江晚璃这位与她天壤之别、本该陌路不识的贵女。 “我向来言出必行。” 江晚璃的视线轻而易举捕捉了林烟湄忐忑的小动作,不合时宜地,她竟从这不安的模样里,品出了自然流露的可爱。 是以,她那双躁动难以自控的手,径直伸向林烟湄颤动的耳廓拨了几下,哂笑调侃: “好了,方睡过,你如何还睡得着?起身吧,我不走,你快打消了慌张的小心思。” 耳垂痒痒的,林烟湄下意识去拂江晚璃的手。 待指尖触到一股子凉意,她眉心稍凝,转瞬弃了被人戳破心思的尴尬,坐起身转移话题: “谁慌了?才没有。倒是你乱跑,掌心湿冷,该和我一起饮碗苦药驱寒。” “病的是你,少耍滑,我去寻人煎药。” 突兀被人关心,江晚璃实在意外,可她不想在小妹妹眼前露了怯,匆匆抓起药包出门了。 疾走的脚步堪称“仓惶”。 林烟湄讷讷目送她的背影跨出房门,托腮感慨: “你若真是我的家人,像婆婆那般,该多好…咦?不对…” 喃喃嘀咕一半,病中神思敏感的林烟湄恍惚间察觉,她怕江晚璃离开的心痛与空落落的绝望感,与幼年怕慧娘弃她不养的慌乱,截然不同。 她对江晚璃的不舍,绝非出于生存的现实需要。 若深论,此情愫的归处,好似源自情感需求? “哎呀,真是贪得无厌了。” 想到这,林烟湄懊恼地拍了下脑门儿。 一定是近来小日子过太舒坦了,她无需再为衣食犯愁,居然肖想起情感追求来了? 近日开销可都是江晚璃出的,她要还账的呀! 于是,转天清早—— 江晚璃懒洋洋起身时,身侧空空如也。 “人呢?风寒好了么,起这般早?” 她随手拎过白兔骨簪绾了发,走去二楼回廊四下寻觅林烟湄的踪迹。 “小二,两碗白粥!” “好嘞,客官稍待!” 一声熟悉的悦朗嗓音过耳,江晚璃下意识循声望去,就见楼下有个裹着围裙的林烟湄,俨然当起了跑堂小妹! 江晚璃凭栏叹了口气。 一刻看不住就能玩出新花活,吃苦耐劳、勤奋过头了吧! 她盯了几息,林烟湄如陀螺般穿梭于大堂,忙到片刻不得喘息,额上晶亮的汗珠都飘出来了! 第22章 “蹬蹬蹬…” 江晚璃实在看不下去,快步下楼捉了林烟湄传菜的手肘: “别干了。考期将近,你温书了?还有闲心在此折腾?” “阿姊不闹。” 林烟湄甩袖挣开,继续传菜: “数日无音讯,应考资格怕是悬了。你我在此耽搁开销多,我不做工,怎么偿还你?” “偿还?” 江晚璃险些气笑: “你要跟我把账分这么清楚?那我是否该算算,欠慧娘多少柴米油盐?” “两码事呀。” 林烟湄不以为意地笑笑: “我赚钱补贴盘缠总行?干到府试那日,咱就回家。今早阿姊吃什么,白粥好吗?我去端。” “你放下!” 见林烟湄打定主意要赚路费回乡,江晚璃是真急了,一把夺过她手中托盘,丢去了柜台: “事无定论你就颓废了?钱够用,不需你带病卖苦力,回房。” 林烟湄懵了。 她还没见过温文尔雅的江晚璃起急呢,虽无高声斥语,但眼神已然暗藏威慑。 俩人无声对望着,僵持了须臾,林烟湄抿抿唇,一声没吭。 江晚璃后知后觉,她好像吓到人了。 “上楼。” 多说无益,她不擅长示好,情急之下,只得拽了林烟湄的袖口,牵着人爬楼梯。 一路上,江晚璃心底小鼓咚咚敲。 生气的人都反感身体接触,她主动拉着人走,是在传递友善信号吧。 彼时,身后的林烟湄只管闷头紧跟,回屋后也没缩回被拽着的手,因吃不准江晚璃眼下心境如何,只垂眸站着,乖觉过了头。 而这反应,被江晚璃解读成了: 示好失败。 她心中倏尔升腾出一股挫败感,悄然松开手走向了窗前,讪讪指向房内唯一的桌案: “晨起正好,你温书。” 闻声,林烟湄抬头瞄着她的背影,一双腿自觉迈向桌案,直到摸上数日没翻的书册,她才小声嘟囔: “饭要吃的,生气伤胃。” 江晚璃蓦地转回了身。 林烟湄居然还肯关切她,难道方才并非怨她态度差而不想理她? 又或者,是人家心善,好意铺了个台阶,免得尴尬? “我几时生气了?” 江晚璃决定顺坡下驴,近前递出了手帕: “擦擦额头的汗,病着得仔细些。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我赚钱你温书,才最合适。你太懂事,我要内疚的,如何能安心留下?” “唔…好。” 林烟湄飞速抓过手帕,正要擦汗时闻到了寡淡香气,便转了手还帕子: “我用自己的就好。” “嫌我脏么?” 江晚璃有点不高兴。 以前在宫里,她若给人递丝帕,旁人可要谢赏的! 小鬼居然不乐意用! “哪有?你帕子洗得精细,香香的,我怕给你弄脏了。” 林烟湄边说边抽出自己的粗帕在脸上抹了两把,她羡慕江晚璃用花蕊浸帕的闲趣,但萧岭的苦日子,哪容她矫情。 “不打紧。” 江晚璃捏着帕子,心口莫名发赌,盯了林烟湄须臾后,突然霸道地抬起手,又一寸寸地、给人擦了遍脑门,美其名曰: “你没擦干净。” 林烟湄无措地眨了眨凌乱的睫毛:“多,多谢。” 一星半点的汗渍,好似无碍? 江晚璃好较真! 不过,此等细致关照,于林烟湄而言,倒是挺暖心,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咕噜噜” 辘辘饥肠可不管俩人的氛围是尴尬还是温馨,只管随时叫嚣抗议。 林烟湄羞赧地捂了肚子。 江晚璃心觉好笑:“饿了?也没吃?” 林烟湄愧道:“没得空,掌柜本说下工管饭,但我撂挑子,眼下不好意思下楼吃了。” “嗯,言之有理。既是我教唆你罢工的,理应我善后。” 江晚璃若有所思般点点头,转眸笑问:“想吃何物,我端给你。” “白粥就好。” 林烟湄眉眼笑得弯弯:“有劳青雾姐姐啦!” “温书劳神,吃些好的。” 一声谢哄得江晚璃开怀,她顺手揉了下林烟湄蓬松的头顶,自行做了决断: “羊肉馎饦,记得你爱吃。” “诶?别…” 破费啊! 林烟湄刚想拦阻,江晚璃却早有预料似的,大步流星出了门。 半刻后,客栈一层角落方桌前,为江晚璃放哨的乐华和乌瑞,无意间瞅见,她家殿下正手捧托盘,一步步小心翼翼地爬着楼梯,背影活像个细谨的居家主妇! “头儿,主子最近是否有些反常?” 乌瑞惊地把杏眼瞪成了铜铃:“昔年,太…呃老夫人也不曾有过被主子亲手奉羹汤的经历罢?” “咳咳!” 乐华清清嗓子,压着心中骇然,端作严肃睨她一眼:“休得妄议主子家事。” “家…家事?” 乌瑞眨巴眨巴眼,噗嗤就笑了: “噢,对呀!还是头儿慧眼如炬!属下晓得了,不说不说。” “晓得你个鬼!我说啥子了?” 第20章 你帮我把她塞进被窝? “林烟湄可住这?” 四月初二晌午,一官差在客栈门口高声盘问。 账房拨算盘的手一顿,狐疑接了话:“有这么个人,怎么了?” “你将此公函转交她。” 来人厌恶大堂的酒菜味,扔下物件便走。 大娘接了公函匆匆扫过,顷刻转忧为喜,兴冲冲丢下账本上楼唤着: “林姑娘,快来接喜!” 一嗓子把瞌睡的林烟湄吓激灵了。 被拒考伤了心,她求知劲头大不如前,温书半日早已无精打采。 给人开门时,她心里还在嘀咕:“我能有何喜?” “快收拾文房用度吧!” 门缝初开,账房便咧嘴笑着,把公函往林烟湄怀里塞: “瞧瞧,你前日做工时我们就劝你,许是府衙弄*错了,你还不信呢。” 林烟湄懵呆呆地读着公函,待看清上书批复,她意外瞪大了眼,捂着嘴半晌无言。 “欢喜吧?不搅你了,缺笔墨下去寻我拿,不要钱。” 大娘撂下好意,转身下楼时,恰撞上买药折返的江晚璃,笑呵呵招呼:“回啦!” “嗯。” 江晚璃稍一颔首,余光瞥见林烟湄手中文书上的红官印,便猜到了账房寻人的缘由。 她暗暗合计,要说些祝贺小鬼的漂亮话。 “天呐!我能应考了!” 哪知,未及开口,回过神的林烟湄先瞅见了她,兴奋作祟,竟像个狗子般扑过来,身子一纵,摁着她单薄的肩头一跃而起: “太好啦!” 毫无防备的江晚璃差点闪了腰,指尖勾着的药包都晃了三晃。 “这不本就是你应得的?” 身子虽吃了蛮力,但欢喜足以传染,江晚璃嘴角难以抑制地扬起,话音也显得轻快: “既高兴了,晚间吃些好的庆祝?” 小鬼已开怀至此,本就知晓结果的她,也无需再演惊讶,还是来实在的罢。 “嗯?不要不要。” 林烟湄笑嘻嘻摇摇头,撒欢的瘾过了,便意识到这举止不妥帖,遂讪讪缩回手错开了身位: “温书要紧,我得废寝忘食。” “嗬,不自暴自弃了?” 江晚璃心道,这几日是谁抱着书长吁短叹,心不在焉来着? “我才没有。” 发觉江晚璃拿她打趣,林烟湄挂不住面子,麻溜回了屋。 “幼稚小鬼。” 江晚璃乜着她灵动的背影,眼尾荡起一串笑纹。 过了半晌,她才想起药铺交代的,回来后尽早给林烟湄煎服一剂补汤的事,忙不迭地下楼寻小二。 她得把不懂疼惜自己的小鬼照料妥帖,让人健康应考。 楼梯转角,步履匆匆的江晚璃与掌柜擦肩而过,她颔首打过招呼,掌柜却停了脚,看着她欲言又止。 “您有事?” “嗐,可能有点唐突,但算我一点心意,你别见怪。” 掌柜交握的手紧了紧,才从袖袋中取了个布包递过来: “你家妹子唇白、又瘦弱,我女儿也这样。听账房说她要应考,肯定累,我有点自熬的红糖姜膏,你要不嫌弃,晨起冲给她喝,能补气血。” 江晚璃杵在那,愣了一刹。 久在深宫的她,从不知萍水相逢的百姓间,能有此善意。 “好…谢过大娘。” 她伸手接了这不算贵重却足够暖心的关怀:“我正想借您煎药炉一用。” “随便用。” 掌柜跟她并肩下楼,随口寒暄: “你们出门在外不易,合该帮衬些,也给我家妮儿积些福报。” 第23章 闻言,江晚璃莞尔笑笑,没有接话。 混迹市井日久,她羡慕起了平常人家简单又纯粹的亲情。 “诶,到时她俩可以一起去考,做个伴。” 掌柜并不在意江晚璃的沉默,反热唠提了建议。 江晚璃礼貌应了:“我回头知会她。” 但心里,她还补了半句:“湄儿我定会亲自送的。” 林烟湄路上可以多个伴,但不能少了她。 于是,三日后开考时,江晚璃目送俩年岁正好的姑娘入了府衙。 “娘子,人都走光了,咱杵大街上怪显眼的。” 待考场落锁,在街角杵到腿酸的乐华才敢现身,劝江晚璃离开。 江晚璃点点头,转身时还一步三回头的,有些心不在焉地问: “近来可有要紧事?” 听得问询,乐华凑近些,压低嗓音回奏: “朝中,陛下派数名巡按,借故秘查您的踪迹;余下的…楚岚传信,慧娘明日能入城,她也来州府待命。” 江晚璃有些失落:“行刺一事呢?” “还没线索。您信不过楚姑娘?她底细还算干净。” 江晚璃本没把楚岚放心上,但听乐华一说,她突然想起楚岚在雁回镇孙记药铺帮工数月,孙大娘和慧娘走得近,眼下楚岚又和慧娘一起来了州府,她这安排大意了。 若慧娘察觉异样,岂不麻烦? “让楚岚入城后来客栈寻我。” 江晚璃思忖须臾,决断道:“你和乌瑞暂避于医馆,看好言婳,蛰伏等我号令。” “是。” 三日转瞬。 傍晚,府衙外堆满了焦急等候的亲眷。 江晚璃自幼熟悉这番阵仗,是以早便来了,抢先占据大门阶前的一隅宝地,好能让林烟湄一眼瞧见。 随着鸣锣声响,铜锁落地,院中考生鱼贯而出,江晚璃挨个相面,等啊等,就是不见那熟悉的容颜。 直到,府外长街再度人迹寥寥,迟暮风起。 衙门前才显现两道背着木箱出来的瘦弱身影。 不紧不慢的林烟湄跟掌柜女儿边走边聊,无意间瞥向长街时,一抹熟悉身形过眼,她脚步骤僵,而后一步三颠地飞奔了出来。 “怎还来接了?就几步路,我以…” 林烟湄好不愧疚,她不知江晚璃会来,这才殿后躲避人潮的,哪知,这一等就把人晾这了。 “我闲着无事,在哪都一样。” 江晚璃连忙打断,不给她自责的机会,顺带朝掌柜家女孩招招手:“一起走。” “来啦。” 女孩名唤春青,小跑两步跟来,满面羡慕道: “湄儿的阿姊可真好,我娘都不来接。” “大娘看店很忙呀,青雾阿姊不好比的。” 林烟湄心底无比欢欣,说话时语调特别轻快。 江晚璃边走边暗忖,这俩娃应考时估计发挥的不错。 “咳咳!湄儿!” 倏尔,长街后方传来一声呼唤。 林烟湄轻盈的步伐来了个急刹,惊诧又不敢置信地回头张望。 不看不打紧,这一回眸,方才还弯弯的眼尾,猝然落起了豆大的泪花: “婆婆?!” 随即,她旋风一样冲了过去,把身侧人都抛弃了。 江晚璃的视线追着这阵风游走,只见寸瑶和林雁柔也相继现身街口。 一行人入城两日没动静,原来都等着这会子给林烟湄惊喜呢! “哭啥?” 慧娘瞧见孩子扑来,便张开双臂等着,一把揽了人入怀。 “想您嘛。” 林烟湄也顾不得害臊,抬袖抹了泪,转眸看向寸瑶,又惊又喜: “师傅师娘怎也来了?” “慧娘记挂你,却行动不便。你初次远行,为师也忧心,再说你师娘多年没出镇子闷得慌,于是就合计着,一起套个马车来寻你。” 寸瑶近前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蛋:“倒是没瘦。” “还胖了的。” 林烟湄笑得可甜:“青雾阿姊很照顾我…” 说到这,她才想起被自己冷落的江晚璃,忙讪讪回头找,见人还杵在原地,便扬起胳膊挥了挥: “阿姊,春青,你们来!” 好不容易等到邀请的江晚璃,毫不犹豫地过来了。 待人走近,慧娘松开林烟湄,眸光恳切地望着江晚璃,郑重道: “这回多亏楚姑娘帮衬,老身谢谢你。” 先前她确实对人心存芥蒂,但江晚璃照料林烟湄的行动是实打实的,她今时也是真心感激。 “阿婆客气。” 江晚璃温存地寒暄几句,顾及天色将晚,便主动提议,带大家回客栈歇脚,也算给掌柜拉些生意,回报善举。 当晚,掌柜高兴,邀大伙一起围着圆桌吃了顿热闹饭。 酒在盏中绕过几轮,一群陌生人便天南海北的,聊得火热。 时近子夜,大家才歪歪斜斜地,互相搀扶着回房安歇。 慧娘和江晚璃与林烟湄挤了一间,只在隔壁给寸瑶和林雁柔开了间新房。 平生第一次沾酒的林烟湄,此刻醉醺醺的,神智不清,还成了小话痨,抓着慧娘絮叨不停: “婆婆,跟您说,阿姊可厉害了,她会斗地痞无赖,还会写话本子换钱…” “斗地痞?”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滴酒不沾的慧娘顷刻拧了眉,将探寻的视线转投江晚璃: “有这事?” 江晚璃连连摆手: “她胡诌的,只是在好心人相助下,和牙行讨价还价而已。” “才不是!阿姊孤身杀了牙行一个回马枪,还…” 江晚璃暗道不好,赶紧倒杯热水,怼上她的唇: “喝水解解酒,陈谷子烂芝麻别乱编排。” 慧娘不敢深信:“地头蛇强横,能躲则躲,忍一时不亏。” “嗯。” 江晚璃腹诽,小醉鬼,可别叨叨了,她吃不消呀。 闭着眼囫囵喝水的林烟湄被呛到打了个嗝,再开口时居然转了话题: “师娘病着还出远门啊,她今晚好反常,席间居然喝酒谈笑,没挖苦谁,也没用师傅打圆场…” 此刻,轮到慧娘急于捂嘴了: “小祖宗,你睡觉吧!” 林雁柔就住隔壁,客栈又不隔音,哪能大咧咧评断人呢? “不嘛,我还不困,婆婆,接着聊…” “唉!” 慧娘扶额苦叹着,向江晚璃投出求助的视线: “你帮我把她塞进被窝?我扛不动。” 江晚璃瞄着林烟湄四爪挂在慧娘身上的滑稽模样,笑着应了: “好说。” 第21章 小江&小林:张嘴,吃糖! 张榜需等半个月。 一行人留宿城中颇费银钱,寸瑶积蓄多,便主动揽了花销。 但林烟湄面皮薄,向来不贪便宜,不想既欠江晚璃,又欠师傅的钱,她暗暗思忖,近来既无要事,合该寻些活计做。 这不,四月初九,天色大好,用过早饭后,寸瑶敲响了娘仨的房门: “早闻州府风物新奇,河畔芳华正艳,大家可要一道踏青?” 听得邀约,骨子里满载闲情逸致的江晚璃瞬间动心,正想应承呢,忽听小鬼先开了口: “师傅去吧,湄儿不想动。” “老婆子也不拖你们后腿了。” 慧娘捶捶残腿,也婉拒了。 江晚璃无奈,只好跟着摇头。 她和寸瑶不熟,老的小的都不动,她还去个什么劲? “那我带雁柔逛逛,顺便带些时令小吃回来。” 惨遭回绝的寸瑶尴尬一笑,拉着娘子走了。 二人踏出客栈大门,林雁柔便停了脚: “什么懒得动,这孩子有心事,留下看看。” 寸瑶欣然应允,随人躲入墙角:“听你的。” 不多时,林烟湄背着个小布包,孤身上了街。 须臾,江晚璃鬼鬼祟祟跟了出来。 寸瑶见状,也拉着林雁柔尾随其后。 一刻后,城中闹市街前,林烟湄选片空地,站定开始吆喝: “代写书信,两文一位!” “唉…” 躲在巷口偷窥的江晚璃扶额长长一叹。 小活宝,真是一天也闲不住啊! 孤零零一人站大街上看人来人往,还得不时喊两句,她稍一想,都替林烟湄尴尬。 江晚璃不想林烟湄受累,遂倚着墙,抱臂思忖起哄人回去的话术。 “林烟湄,你离家数月不知去家信让慧娘安心,眼下倒发掘出生意门道了?” 结果,出乎江晚璃预料,她还没现身去劝,已有人捷足先登了。 还不是旁人,偏是那说话惯常带刺的林雁柔! 江晚璃再度扶额,暗道小鬼时运不济。 不陪师娘踏青的因由居然是上街赚钱,小林这下可难办咯。 第24章 林烟湄全未料到自己命这么苦,遇上第一个搭理她的,竟是来砸招牌的师娘! 一声诘问噎得她哑口无言,江晚璃处处照顾她,她舒服到当真忘了寄家信,着实理亏。 无从反驳,她只好垂头学鹌鹑,拘谨样儿瞧着贼可怜。 可林雁柔没打算放过她:“你很缺钱?要钱作甚用?” 林烟湄再度语塞。 这话问的,她穷惯了,几时不缺钱? 攒钱用途可多,最起码能心安! “说话。” 一问一个不吱声,林雁柔语气渐冷: “缺钱买什么?要多少?抓紧办了,回去陪家婆说说话,真不懂事。” “雁柔!别这样。” 寸瑶实在听不下去,抽出腰间荷包塞给了林烟湄: “拿去用,好不容易清闲两日,别累着自己。” “我不用钱,这就回客栈。” 林烟湄闪身避开,抓起布包就从街角溜了。 看了半晌热闹的江晚璃转头就追,撵上人后,自背后轻拍了下闷头疾走的小鬼的肩头: “生气还是委屈了?” 林烟湄激灵一下,即便认得江晚璃的嗓音,还是吓了一跳,缓了许久才说: “都没。” 江晚璃暗诽,小鬼嘴真硬。 “让我猜猜,你是过意不去寸娘子担负开销,想攒钱还人情,可对?” 林烟湄紧抿的嘴角颤了颤,神色有些不自在。 她想不通,江晚璃怎能一语道破她的心思? 江晚璃侧目瞧着,转瞬笑开: “我猜对了。” “你怎么猜的?” 林烟湄不问不甘心,顿住脚直勾勾回望江晚璃。 江晚璃可吃不消她这过分正经的好奇模样,背着手低哂: “嗯…因为之前有小鬼带病干跑堂,要跟我算账还债。” “嘁!” 这话过耳,林烟湄睨她一眼,跺跺脚跑了。 江晚璃怎能当面翻旧账呢? 她要脸面的! “湄儿,等等我。” 江晚璃也没想到小鬼说翻脸就翻脸,脚步快到她跟不上。 尴尬滞后、现下才觉出被大伙撞破小心思十分窘迫而脸颊狂烧的林烟湄选择装聋。 “湄儿?!” 体力不支的江晚璃累到狂喘,实在追不上只得放弃,坐店面前的门墩上歇歇脚。 彼时,风风火火“逃窜”的林烟湄已回到了客栈门前。 她总算想起回头找找江晚璃,但攒动的人头熙攘,没一个是她要找的人。 人呢? 林烟湄无意识地锁了眉,她不过小跑而已,居然能甩江晚璃这么远? 日夜共处多时,她倒是清楚江晚璃见风就咳的破身子骨,料想这人吃不消剧烈运动,她便以缓慢脚程盘算了绕行长街所需的时辰,而后站路边候着,还不时四下张望。 等了小半刻,江晚璃仍无踪影。 林烟湄心头开始打鼓,这人会否又犯了弱症? 像之前夜里发烧那般走不动了? 时光多走一厘,林烟湄脑中的胡思就会多一片,在原地焦灼徘徊几圈后,她最终下定决心回头去找。 挨个寻遍回头路,林烟湄始终找不到人,直慌到手心起汗,一股脑扎进了医馆碰运气。 正蛰伏于医馆百无聊赖的乐华见她闯入,心顷刻漏跳半拍,蹭地撑案起身: “林姑娘怎来了?” 莫非殿下有事? “楚娘子在吗?” 林烟湄语气特别急,一时竟忽略了乐华现身州府医馆的反常巧合。 乐华更慌了:“不在啊,出何事了?” 林烟湄顾不上寒暄,知晓江晚璃不在,转头就走。 “诶?!” 乐华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伸手抓过佩剑,把店丢给了伙计:“你看店!” 她匆匆追出去时,林烟湄瘦弱的身影已混入了人群,耗费大半刻,乐华才锁定林烟湄的行踪,但入眼的场面,着实让她哭笑不得,抱着佩剑直接傻在了原地,连连叹气: “我这是何苦呢!” 彼时,循着乐华的视线北望,长街与巷子的岔路口,有俩女娘正在碰头说小话。 一人手握糖葫芦晃着,好似在哄人; 另一人忿然挥舞着小拳头,但砸落的轨迹一看就是装模作样,嘴撅起老高,但不多时就被糖葫芦压下去了。 “要命。” 乐华觉得没眼看,抱怨一声转头回了医馆,暗暗发誓,以后再不草木皆兵! 另一边,那俩罪魁祸首全无所知,已和好如初,美滋滋并肩远走了。 “阿姊吓坏我了,下次不能这样。” “你不抛下我远走,我不就吓不倒你了?” “这么说,是我错咯?” 林烟湄脑筋有点乱。 江晚璃委屈地把眉拧出八字: “难道我歇脚有错?看见糖葫芦苦哈哈撵到商贩买给你也有错?” 林烟湄语塞,叼一颗糖葫芦,含混其词:“没…没吧。” 江晚璃本也没想与人计较,更没想到小鬼才一会儿没见她就会担惊受怕,早知林烟湄会火急火燎找她,她就不买糖葫芦费时间了。 “糖葫芦甜吗?” “呐。”林烟湄反手把竹签转向了她。 江晚璃怔愣须臾,随即莞尔:“哄孩子的玩意,你吃。” “谁规定糖葫芦只能孩子吃了?” 林烟湄不认同,“再说,我十七了能吃,你便也能吃,你又不大我多少。” 说着,她直接把一颗圆润的红山楂怼上了江晚璃的唇:“快咬,糖化了会掉。” 毫无防备的江晚璃突兀被糖黏住了嘴,不吃也张不开唇,便只得妥协,咬了半颗。 她不习惯在街头进食,而且山楂太大,一个实在吞不下。 “甜吧。” 林烟湄满足地收回手,顺口就把江晚璃剩的半颗山楂给消灭了。 江晚璃惊得瞳孔圆圆。 林烟湄不嫌她吗?她可咬过了呀,上头还有牙印呢! “咋不理我,不爱吃?我记得年前那次,你挺爱吃的。” 追问过耳,江晚璃强迫自己游离的神思归了位,转眸装作逡巡街边百货的模样,淡声回应: “没,是甜的。” “那下次买两串,一起吃。” 林烟湄丝毫没注意她神态的反常,还一本正经地盘算: “两文一串,这零嘴钱倒也不难赚。” 殊不知,看似悠哉闲逛的江晚璃,此刻正在认真掰扯小鬼的逻辑。 依刚才小鬼劝她吃糖葫芦的辞令分析,莫非,在林烟湄眼中,四岁的年差不打紧?她在小鬼心里也不算“年事已高”的老大姐? 真是这样么? “本店新出西行游记,极尽精彩,大伙进来瞧瞧啊!” 临街的吆喝打断了江晚璃琐碎的思绪,她甫一抬眼,恰瞧见了往日寄卖话本的书局,眨眼间脑中灵光一现,暗道天意助她,便顺手拉住了闲逛的林烟湄: “早先你不好奇我的话本么?正事已了,你能看了,可愿为我的拙作掌眼?” 闻声,林烟湄一拍脑门,反拉了江晚璃直奔书局: “嗯?阿姊不说我都忘了,之前你拦着不许我看,我心痒许久呢!快快,哪排哪本是你写的,拿给我看!” 此番急不可耐的模样过眼,江晚璃垂眸狡黠轻笑一刹,转而抬手指了指货架最前排首位的、书封上绘有俩女子弹琴鼓瑟图的书册: “喏,自去拿吧。” 第22章 小林呲牙:嗷呜嗷呜嗷呜! “吱呀—砰!” “啊!吓我一跳!” 正为林烟湄缝补旧衣的慧娘被突兀的拍门声吓得直顺心口,她扫了眼气喘吁吁闯进门的孩子,随口唠叨: “急啥?毛毛躁躁跑得满头汗!” 林烟湄却顾不得接话,奔向桌案抓起茶壶一通猛灌,试图凭冰凉水温压下满身燥热。 都怪江晚璃写的情节尽是些不正经的,羞死了! “…咳咳!” “这孩子,呛到了吧?水又没人跟你抢。” 听得呛咳,慧娘忙撂下针线,颤巍巍挪过来给她拍背,顺嘴关切道: “方才你和小楚前后脚去哪了,咋没一起回?” “阿姊出门了?我不知欸。我本想代笔赚钱还师傅,哪知被师娘撞见了,只好逃回来。” 林烟湄一屁股坐上凳子,背过身支吾着,还垂下落寞的小脑袋,叹了口气。 瞧着挺像那么回事的。 听得原委,慧娘若有所思般锁了眉,扯张小凳也坐了过来: “你还小,别操心这些,钱的事婆婆解决啊。一会给你师娘赔个不是,毕竟人家好意相邀,你拒了却出门赚钱,不合适。” 林烟湄来回搓着手指,就不正眼看人:“还欠青雾阿姊的钱呢,哪能都留给您发愁?”‘ 第25章 “瞧瞧我家湄儿,会疼人咯!” 这话哄得慧娘眼尾堆满了笑纹,欣慰安抚道:“我还不是老废物呢,不愁啊…” “吱呀” 说话间,走廊传出细微开门声,听方位是寸瑶的房间,慧娘便催促林烟湄: “下楼端盘点心,去说说好话。” 可林烟湄想起师娘就犯怵,磨蹭不想动:“晚些晚些。” “咚咚!” 倏尔,敲门声起,紧接着寸瑶拎着包吃食推门而入,与慧娘道: “雁柔给您捎了茯苓糕,她想和湄儿聊聊,您看可否?” “当然行啊。” 慧娘把林烟湄拽了起来,还不忘使个“要懂事”的眼色。 林烟湄只得不情不愿出了门。 寸瑶发觉她心有抵触,行至走廊时飞速提点了声:“一会且忍忍。” 林烟湄暗道不好,师娘保不齐又要发难,她恨不能原地消失! “师傅…” 她脚掌抓地不肯往前,抬眸眼巴巴望着寸瑶,盼人救她。 寸瑶摇摇头,抓着她的手腕推开房门,笑盈盈唤着:“雁柔,湄儿来了。” “关门。” 里屋闪出一张冷面,肃然睨向林烟湄:“你跪下。” “?” 林烟湄懵了个彻底,愣着没动,胸口窜起一股子火! 她拜师都不曾跪,更何况面前仅是“师娘”而已! 林雁柔发癔症了吧! 见人不动,林雁柔脸色愈发难看:“听不见?” 林烟湄咬牙默念三遍“忍”,才克制道: “今拒您邀约又弃了婆婆去摆摊,是湄儿思虑不周,日后谨记师娘教诲,请您见谅。” “没跟你扯那破事!跪下!” “我不!天地君亲师,您算哪个?” “你!” 林雁柔没料到林烟湄会梗着脖子跟她犟,气得迈步就朝林烟湄扑了过来。 寸瑶见状,仓促侧身挡来林烟湄身前,用力揽住了激愤的妻子: “说好不恼好好聊的!” “她太不懂事!没得聊!都是慧娘和你惯的!” 被桎梏住的林雁柔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瞬间红了眼,指着林烟湄声嘶力竭的控诉。 “…?” 不着边际的声讨让林烟湄错愕无比,她不知何处得罪了师娘,竟招致这般愤恨,眼见着寸瑶满面的无措,她顾不上深究原委,夺门便逃。 “怎得了?” 赶巧,慧娘听得争吵赶了来,与仓惶的林烟湄撞了对脸,再往屋内瞧,里头环抱着的俩人矮了身子瘫坐在地,林雁柔已涕泪满面。 慧娘以为是孩子说话太直伤了人,忙追问:“湄儿你说什么了?” 林烟湄自己都还懵着,只觉慧娘没向着她,委屈地吼了声: “啥也没说!神经!” “砰!” 说罢,她摔门冲下了楼。 彼时,自书局被甩的江晚璃刚挪回客栈,与下楼的林烟湄擦肩而过,疑惑唤她: “湄儿?又去哪?” 回应她的只有一阵疾风,和风中夹杂的微弱抽泣。 林烟湄在哭? 江晚璃有些摸不着头脑。 方才林烟湄分明是被话本情节羞跑的,还捂着脸哎呀了好几声,绝没生气呀! 怎回来就哭了? 江晚璃急于弄清原委,奈何追不上狂奔的人,是以转身匆匆上了楼,想去问慧娘刚刚出了何事。 “都怨我疯!姑姑你也来怨我!我能不疯吗?千等万盼她长大懂事,结果一刻看不住,就敢和来路不明的人在大街上耳鬓厮磨!还敢一起看劳什子情爱话本!姓楚的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胡闹!她活命都…唔…” “莫说了,你冷静点!” 寸瑶迅速捂了林雁柔的嘴,给人顺气时强撑镇定嘱咐慧娘: “孩子跑了,找人要紧。雁柔话无避讳,怕要发病,劳您看顾医治,我去寻湄儿。” 愣在门口的慧娘还不知原委,这乱局急得她直拍大腿: “究竟为啥闹?和楚姑娘又有甚干系?” “寻回湄儿再…” 寸瑶无奈一叹,站起来转身欲走时,眼光倏定,话也咽了回去。 慧娘循着视线回望门口,江晚璃正扶着廊柱,怔忡地望着她们。 霎时,周遭除了林雁柔神志不清的啜泣,再无它声。 可江晚璃脑中却持久回荡着林雁柔的痛斥,与“嗡嗡”耳鸣混杂一处,吵得她犯晕,再多呆几息,恐要晕在这儿。 “你,都听见了?” 寸瑶见她没反应,缓步上前来试探,故作沉稳的语调根本遮不住颤抖的嗓音,眼神也再无平日的温存。 心神难定的江晚璃也没好哪去,她已猜到了冲突的原委,思及根源在她这“来路不明”的人,本就踌躇的情思被懊悔蚕食殆尽,她恨透了大街上莽撞行事的自己,回过神后转身下了楼: “我和湄儿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我走。” 是她昏了头了… 她该意识到的,林雁柔跟踪林烟湄上了街,保不齐就会一直跟着! 且她和林烟湄的身份天差地别,漂泊此地不过自保的权宜之举,这荒唐心思就该扼杀掉,她怎就放任情思生长了! “不能放她走!” 林雁柔忽而指着江晚璃的背影大喊。 寸瑶作势要拦。 江晚璃直觉后背生凉,方才林雁柔的话透着古怪,她听见后便觉蹊跷,想走却没来得及。若这三人觉得她听了不该听的,怕是危险了。 “罢了,让她走!” 正在她惶惶之际,慧娘出门拽住了寸瑶,老迈嗓音沉缓如钟: “楚姑娘是聪明人,相识是缘,今便算恩怨两清,此后最好陌路不识。” 闻声,背对着人的江晚璃怅然苦笑了声: “如阿婆所愿。” * “殿下怎么了?” 一刻后,主街医馆前,江晚璃忽觉眩晕,手撑门口石墩坐了下去。得亏乐华正在堂前问诊,认出她后赶紧扶人去了内室。 江晚璃倚着床沿,有气无力道:“今晚出城。” 乐华搭上她的腕间把脉,不解追问:“为何?您脉象很差,赶路不成。” “听命便…” “欸不能进!里头有病人你别闯!” “让开,乐女侠!” 嘈杂吵嚷和急促脚步打断了江晚璃的话,一声熟悉的“乐女侠”入耳,乐华惶然看向了江晚璃: “糟了!林姑娘找来了,我该怎么解释在州府也有医馆的事!” 江晚璃苦涩阖眸:“随你编,别让她进来。” “咚咚!砰!” 话音未落,伴随着急迫敲门声,内室门被暴力推开,红眼圈的林烟湄闯了进来,顶着苦瓜脸的伙计紧随其后诉苦: “东家,小的拦不住这疯丫头!” 彼时,揣着狐疑来寻乐华的林烟湄,却先瞧见了榻上的江晚璃,惊讶与混杂着“原来如此”的释然神色漫上眼底,她锁紧了眉,却又摇摇头散了愁思,杵在那落寞道: “看来,我该问的人,不是乐女侠。” 陡然被人撞破隐晦,江晚璃忖度须臾,平静吩咐:“乐华先出去。湄儿,坐吧。” “不了。你有话说,我听着便是。” 林烟湄再度面对江晚璃才知,话本子带给她的羞赧,她还没消化掉呢。若非林雁柔横插一脚闹了事端,她约莫还和害臊心思作斗争呢! 不过也多亏林雁柔没来由的发难,让她一气之下出门冷静半晌,愣是忆起了方才在州府内医馆见到乐华的蹊跷。眼下羞怯与疑心共生,迫她自觉与江晚璃保持了距离。 江晚璃见她站榻前不动,眼神也飘着不瞧人,心口有些堵,默了须臾才淡声解释: “其实乐华是家里派来接我的随从。先前在康县我不走,是应了阿婆送你应考,理当有始有终,今时事了也该走了。” “走?” 这话过耳,林烟湄空洞的视线猝然有了神儿,直勾勾盯着江晚璃,竟不受控地飙了泪花: “走?你先前说不走的!原是骗人吗?说什么家里待你不好,和我漂泊也不归,竟都是诓人。我还纳闷缘何你今日又买糖哄我又带我看话本,原是要不辞而别…你是想示好后溜掉对吗?” 江晚璃受不住桃花眼里那一汪泪,偏头躲了审视,可心口苦闷得紧,愣是说不出话来。 “你不说话?” 林烟湄瞅她几息,嗓音已泛着哽咽: “那我说。说实话,我猜到乐女侠或与你有关,才闯来问的。你肯坦言,我该谢你。可…我说过,你要走言语一声,我送你,绝不纠缠…你应了我的,怎可以骗我!” 江晚璃扬起袖口遮了半面脸。 她目睹了慧娘三人不明因由的恐慌,知晓这争端与她有关,为着不打扰林烟湄平顺的生活,她该践行和慧娘的承诺。 第26章 “阿姊,我本想,来问过乐华就回去寻你的。我好难受,莫名被人刁难,我想寻个人倾诉来着。不过现在看来,没这必要了。” 林烟湄平素最烦话不直言的人,她给江晚璃两次机会都没等到人开口,索性狠心不再痴缠: “楚姑娘既无言可诉,自此山高水远,多珍重吧。欠您的债,年前会寄送朔方使君府,请您务必收下,就此别过。” “吱呀—” “湄儿!” 第23章 乐华:噫~~茶里茶气! 撂下狠话后,林烟湄拂袖便跑。 江晚璃方觉眼前有道虚影闪过,下一瞬,大力拍合房门的声音便震得她心慌。 空荡荡的内室复归静寂时,她忽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胸口锥心的痛,似是躯壳在抗议这违心的决断,潜意识支配她下了床追向外间: “湄儿莫走!” 可林烟湄跑的更快了,眼看着就要冲出医馆。 不知怎得,江晚璃莫名笃定,若此刻拦不住人,日后她二人定再无互诉心声的机会,是以她顾不得眼前的阵阵晕眩,也不问软绵绵的双腿能否支撑她逞能,全然弃了贵女仪态,也学林烟湄提裙奔跑,心急唤着: “湄儿你…啊!砰!骨碌碌…” “姑娘!” 大堂待命的乐华刚想替江晚璃拦人的节骨眼,身后一声惨叫惊地她猝然回身,匆匆扑向了栽倒后滚落楼梯的江晚璃,见人闭着眼不动,她的魂儿差点出窍: “姑娘醒醒!磕哪了,怎流血了…您别吓我!” 伙计见状,胡乱抓了几瓶好药凑了过去:“东家,伤药!” 半步跨出医馆的林烟湄无法无视这喧嚣动静,乐华的惊呼砸进她脑海,僵了她的腿,迫她忍不住转了婆娑泪眼回乜— 乐华手里染血的帕子好不刺眼! 害她瞬间回想起了初遇江晚璃时那伤重可怖的画面… 甚或心都漏跳了两拍,方才的委屈苦闷倏地没了影儿,她人愣在门前,一颗心却恨不得飞过去,仔细查验江晚璃的伤。 “咳…咳咳…” “姑娘!” 咳声入耳,乐华忙给江晚璃顺起心口:“您可算醒了!” 头痛欲裂的江晚璃恹恹睁开眼,正午暖阳恰洒上她的面颊,她循着光眯眼一瞧,店门口分明杵着个熟悉的姑娘,含泪汪汪地盯着她。 摔懵的江晚璃腹诽:这入目之景好像一场迷离的梦啊。 小鬼方才好生决绝,怎可能半晌还没跑远? 可她*眼下太想沉溺于虚幻的梦里,情不自禁地朝人影扬了手,试探轻唤: “湄儿…?” 虚弱嗓音过耳,林烟湄稍愣了神,因不知如何面对才闹掰的人,她踌躇着步步后退,可关切的思量太重,又压得步速慢如蚂蚁。 彼时,乐华察觉江晚璃醒了就呆望着林烟湄,心里酸涩不已,她认识的太女高傲、清冷,几时因旁人神伤至此过?她虽不知俩人冲突的内情,却还是想尽力帮下主子: “林姑娘,彼此交往吵嘴难免,我家姑娘为追您伤成这般,您宽待些,再听她一言可好?纵使谈不拢,好聚好散也少分遗憾不是?” 闻声,林烟湄垂下视线,袖中的手紧了又紧。 乐华所言在理,但… 江晚璃和她不是一路人,早晚要走的,俩人越交心,分离便越难受。她自问受不得那份生生剥离牵绊的苦楚,还不如趁气儿不顺时狠下心分道扬镳。 权衡几息,林烟湄应道:“无甚好说了。劳你好生照顾楚姑娘,也愿…你们一路平安。” 乐华听后差点翻白眼,她一手揽着江晚璃,一手指向门口欲走的人声讨: “林姑娘好狠的心!姑娘日夜陪你吃苦受累的情分,竟抵不过一次拌嘴猜忌吗?她现下病上加伤,挪动都难!能走去哪?” 满腹酸楚的林烟湄无言以对,是江晚璃突然说要走伤了她心的!她说这话又怎会好过?再耽搁,她铁定憋不住泪了! “乐华你放肆了,噤…” 江晚璃有心打个圆场,怎奈体力不济,话说一半又晕了。 “姑娘?您别睡!醒醒,醒过来呀!” 乐华眼见江晚璃又阖了眼,再顾不得旁的,六神无主地喊道:“找郎中!” 伙计傻在当场:“东家您不就是郎中?” “去请更好的!” “…是。” 伙计走后,乐华手撑楼梯,试图背起瘫倒的江晚璃,奈何她担惊受怕早软了腿,起身时一个踉跄差点栽出去,得亏悬空之际有双手牢牢扶住了她。 “小心!” 乐华站定后瞥见猴急窜来的林烟湄,立马甩了手:“用不着!” 林烟湄默默走向江晚璃,躬身拽好她的手腕,才轻声请求: “劳乐女侠帮忙托举下,我背她回房。” 乐华冷眼瞧着林烟湄对着昏厥的江晚璃“献殷勤”,只觉哭笑不得,可她体力不济,确需帮手,索性近前与人打了配合,殿后扶着人上了楼。 行至内室榻前,气喘吁吁的林烟湄已是强弩之末,瘫坐地上一歪身子,想把江晚璃甩上床。 可松了手后,她没觉出半分轻松。 身后的大挂件还稳稳趴着呢! 林烟湄只得再度后仰,伸手拽江晚璃的手时,她不由得拧了眉—— 有双爪子紧抓着她的衣衫呢! 她背人时,江晚璃的手明明是垂下来的,晕着的人手会用力? 林烟湄有心试探:“放手。” “不放…你不要走。” 装晕半晌的江晚璃可算逮到小鬼近身的机会了,她不仅不放,反而越拽越紧,头枕进林烟湄的颈窝里,喃喃吹着气儿,戚戚道: “我有苦衷的,湄儿不走。” 林烟湄心里咯噔一声!真上当了呀! 偏生此时,江晚璃好死不死的,拿发烧的脸颊蹭了蹭林烟湄的耳垂,而后稍探头上前,颇为关切地呢喃: “湄儿眼圈好红,怎哭了?我本不愿走,是有人逼我,不得已的…” 闻声,林烟湄的追问脱口而出:“谁逼你?刚才你不是才回客栈?” 说完她惊觉自己这反应毁了闹别扭的氛围,加之江晚璃那不安分的鼻息老是四处乱照拂,她忙挣扎着打算起身避一避。 江晚璃感知到她意图挣脱的劲儿,狐眼眯了眯,旋即把双腿缠上林烟湄的腰: “好晕,难受…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乐华本警觉地抱臂在旁盯着林烟湄的举动,但自家头儿这副模样过眼,她深觉自己多余,撇撇嘴溜了。 到门口时还不忘落了锁。 “咔哒”声过耳,林烟湄杏眼圆瞪:“什么动静?” 江晚璃心觉好笑,贴在小鬼耳边慢条斯理撩拨:“像是锁声。” “你,你俩…!” 林烟湄实在吃不消身后这条“蛇”幽幽的温热吐息,转头抗议的幽怨脸没撑上须臾,便被火辣辣的害臊红晕蚕食殆尽了! 奈何她竟挣不脱这病弱人的痴缠,只得板着脸转回头,又用力扯了扯江晚璃的爪子,冷声道: “你别抓我衣服,腿也收收。” “疼…好晕…” 林烟湄好生无奈,明知江晚璃跟她耍活宝,却不好硬着来,谁让这人病怏怏不是假象,还口口声声说有苦衷呢: “我问,谁逼你走了?总不至于是客栈的人罢?若走前还骗我取乐,我恨…” “怎不能是客栈的人赶我?” 不待小鬼再放狠话,江晚璃赶紧堵嘴: “我回去时见你哭着跑走,关心还来不及呢,若非遭人胁迫,何至于病着就来寻下属出城,又违心地与你道别?你想想,方才你来时,我是否不忍看你?” 说话间,她总算舍得松了手,又不经意似的,用指尖扫了扫林烟湄哭红的鼻尖。 心生狐疑的林烟湄神思烦乱,便扬手拍她: “别乱摸。咱在此人生地不熟,也没得罪人,谁赶你?又为何赶你?” “为你。”江晚璃毫不犹豫道。 “我?” 林烟湄一脸匪夷,忖度须臾后倏尔变了脸,肃然追问:“是我应考得罪了府衙?有官员拿我威胁你了?” 江晚璃瞧她正经起来,悻悻收回盘在人腰间的大长腿,懒洋洋窝上了床,偏不吱声。 林烟湄急得起身乱转:“阿姊急死我!快说呀,是不是州官?事若因我而起,没有让你担的道理,你不说我会怕。” 江晚璃稍作沉吟,一双情绪深藏的倦怠眸子定定观瞧着眼前人,脸上染了几许惆怅: “事因在你,但非州官。” “嗯?那是谁?” “你想想今日的事。” 江晚璃话不明言,单拿食指点了点林烟湄的脑壳。 林烟湄的眉间蹙起一座小山。 今日的事只与师傅师娘相干呀… 莫非赶人的是…师娘? 她尚不知师娘莫名指摘的因由呢,这怎又扯上江晚璃了? 第27章 林烟湄心中疑云快压不下了,干脆直言询问: “是师娘发难你了?她有疾才说话难听的,莫往心里去。” 江晚璃心道奇怪,小鬼口风不对呀! 难道小鬼不知道林雁柔跟踪发现了她俩腻歪的事?哪又为啥负气出走呢? 她反问道:“你也是被她气哭的?为何?” “我若知道为啥就不气了!她居然让我下跪!过分!” 提起这茬林烟湄就憋闷,叉起腰苦叹连连,半晌才回过味来: “欸?是我在问你。” 江晚璃垂眸忖度半晌,才若有所思地“噢”了声,而后出其不意地,轻飘飘抛出一语惊雷: “她当你我有私情,不容我亲近你。念及母命难违,我怕你为难,只好承诺远离你。” 听得这番说辞,林烟湄险些将五官挤成球,她实在理不清话中的逻辑,揣测许久才作出了江晚璃发热烧傻了的判断,忙撸起袖子直奔脸盆,淘洗了毛巾,二话不说呼上江晚璃的面门: “都烧得说胡话了,我一江流儿哪有母亲?” 第24章 江心里揣兔子红豆饭:“母皇啊,快救救你的崽!” “头好晕…” 江晚璃发觉林烟湄的茫然神态不似伪装,回应也自然,暗道试探未成。她的猜疑未得证实不说,林烟湄还忽略了“私情”的评断,全然没抓住她话中重点…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心大。 她一寻思,反正自己已然负伤,猜疑之事眼下也不便多问,那不如将计就计,按小鬼的口风演高热烧傻的人算了。 还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小鬼周到的病中陪护。 可怜单纯的林烟湄猜不透她的弯弯绕,听人老喊晕,立马俯身扒拉起她的头发: “刚磕破哪了?得赶紧包扎,别让风邪入体。” “疼。” 江晚璃半阖着眼哼痛时,不经意偏了头,脑后伤口恰展露在外。不过此角度只停留一刹,头又转开了,口中还含混嘟囔:“湄儿今日采的花儿呢?” “啊?” 林烟湄倏地慌了,好端端的,江晚璃怎提起去岁在萧岭的日常了呢? 到底是烧傻还是摔坏头了? 她瞄见伤处后,眼疾手快摁住了乱晃的脑袋:“不动了啊,给你清下伤处,可能会疼,你忍忍,很快的。” “难受…” 江晚璃好似没听见,闭着眼继续往床边咕蛹,手胡乱拍了几下,捏到林烟湄的裙带后就紧紧攥住,继续哼痛。 这示弱的可怜样看软了林烟湄的心肠,她下意识摸了摸江晚璃的肩头: “我轻点,别怕。” 拿帕子擦伤时还不忘询问:“这力道疼吗?” “…” 没有回应。 林烟湄停了动作探头一瞧,这人眉心深锁,虽是捱痛模样,但眼睑下不见波澜,大抵睡了过去。 “睡着也好,不吃疼。” 见状,她手头的力道轻了又轻,半晌才将一道细小伤口清洗妥帖,取棉纱包扎时,余光瞥见江晚璃乱发间插着的白兔簪,便顺手拔下,揣进了怀中。 慧娘曾说,此簪乃捡到她时便在的贴身之物,或有特殊意义,不宜遗失或赠人。 她还是亲自收着吧。 “呼—哐当!” 外间忽而起了风,吹开了内室的花窗,风中裹挟的沙砾自半开的窗口长驱直入,呛得林烟湄拿袖子掩了口鼻,匆忙起身落了窗闩。 回来时还给江晚璃掖严了被角。 “咕噜噜…” 碰巧,江晚璃的小瘪肚子在叫嚣。 听得此声,林烟湄才后知后觉地扫了眼日影算时辰,揉着干瘪的胃兀自感慨: “都过晌午了呀!闹来闹去竟忘了吃饭。” 可她虽这般说,却不知该去何处讨口吃的: 负气离开客栈前,她吼了慧娘、还与师娘叫板来着,乌烟瘴气的乱局兴许刚消停,她可不想回去; 更何况,乐华把她和江晚璃锁屋里了,身旁茶几空空,也没得吃食,她更不好意思敲门喊乐华给她送饭… 思及此,林烟湄无助地瘫倚着床围,垂了眼漫不经心地打量江晚璃恬静的睡颜,思绪也随之发散。 倏地,她脑中下意识窜出个念头: “阿姊睡熟的模样可真美。” 美到她不舍得移开视线,越看越觉得心里舒坦,这感觉可堪与欣赏春芳时的快意媲美。 人爱花,便巴不得折下花枝细细观瞧,她此刻痴迷于江晚璃的姝丽,就好似跌进了心仪的芳丛般,恨不能凑上前狠狠亲一大口! 林烟湄如是想着,脑袋不受控般往江晚璃身旁凑去,等她醒神时,俩人已鼻尖贴鼻尖了! “呀!” 回过神的小人忙捂了险些闯祸的唇,从床前弹跳而起,清明的脑海中猝然回响起了江晚璃睡前唯一清醒的那句话,私情、亲近几个字反复叩问着她懵懂的情思。 她顾不得思量林雁柔是几时撞破她俩亲昵的,也没心思想师娘为何要跟踪她,此刻满心都是对自己的拷问: 她对江晚璃的情谊,到底算什么? 是路遇危难搭救的善心引发的悲悯与怜惜? 是长久陪伴生出的非亲胜亲的温情? 还是…她仍一知半解的,话本中那所谓“一眼相中后勾了魂去,日思夜念乱心神”的爱欲? 江晚璃说要走,她怕极了,也恨极了,胸口空落落,心绞着麻花般地疼。 以往的不舍分离顶多会觉得伤怀遗憾,但这恨意和痛楚,又从何来? 林烟湄想破头也不懂,她只知道,自己很依恋和江晚璃共处,巴不得须臾不分开。 莫非…此等感觉,是“情”? 可林烟湄不解,若她年少未尝情滋味便是这般憨傻迟钝,那江晚璃话本里细腻缠绵、让人看一眼就能悟到害臊的情思是如何写出来的? 难道江晚璃早就尝过? 想着想着,林烟湄眼底的迷惘被一寸寸凌厉的审视吞噬殆尽了。 她定定盯着枕间睡熟的脸,却没了赏美之心,十指蜷起,正在犹豫要不要给江晚璃掀了被子,凉快凉快! “咔哒…咚咚,姑娘?” 偏巧此时,乐华开了锁,站门口温声询道:“我端了肉羹,可否进来?” 话音吵醒了浅眠的江晚璃,她舒展胳膊翻了个身:“嗯…?” 林烟湄飞速缩回想冒坏的手,挪挪屁股稍到了床尾。 门外的乐华等得着急:“姑娘?您病着得进食。” 迷糊的江晚璃并未听清她说了啥,只懒洋洋应了声“进”。 乐华赶忙入内,将一食盒热腾腾的餐饭摆上茶几,分拣好后捧了一小碗羹吹凉,坐来床头伸手喂江晚璃: “您慢点,小心烫。” “咳咳…” 江晚璃倏地捂了嘴:“拿走,不吃。” 她确实饿了,但闻见饭味竟觉得反胃,败了食欲。 “咕噜咕噜~” 可床尾的林烟湄已被肉羹香勾了魂,肠胃特嘹亮地叫着讨要。 乐华回头乜她一眼,掂量须臾搁下了手中吃食,指着茶几道: “林姑娘也没用饭吧?可否劳烦你陪姑娘边聊边吃,劝她多少用些?” 乐华心道,她还生林烟湄这狠人的气呢!若非看在江晚璃病怏怏得照顾情绪的份上,她绝不把亲手做的饭,分林烟湄一个小米粒! 林烟湄闻言,想看看正主要不要她留下,便转了视线去瞧,怎料一垂眼就撞进了江晚璃的柔波里,害她窘迫地扭开了头。 江晚璃掩着袖轻哂了声,才又端起板正模样,幽幽瞄着林烟湄的红耳朵道: “乐华你去忙吧,这儿有湄儿即可。” “是。”乐华敷衍一礼:“我候在门外,您用饭后唤我,我带郎中进来。” “什么郎中?” 江晚璃有些懵,她的病乐华能料理呀,怎好随便让外人把脉? “为您医治外伤的。” “哦?不看。” 江晚璃果断回绝,手探上伤处摸了摸棉纱,包的整齐又舒服,手法可不错呢!她转眼瞧着装聋作哑的小鬼,存心调侃:“再好的郎中也不及我眼前这个好,是吧湄儿?” 林烟湄偷摸斜了她一眼,心底暗骂:没正经的! 乐华睨着林烟湄,觉得不靠谱,试图再争取下:“外伤治不仔细会留疤,您还…” “好了,你出去!啰嗦是病。” 江晚璃不耐地赏了乐华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乐华再没多言,撒丫子就溜了。 这反应倒是深得江晚璃心意,见人走远,她朝林烟湄招了招手: “端着累不累?快来吃,凉了伤胃。” “你真不用郎中?”别别扭扭的林烟湄仰头望天,乱岔话题:“磕傻了可就…” “傻了你养。” 江晚璃懒得陪她周旋了,下了床一把将毫无防备的林烟湄拽来身边,硬塞了汤匙给她: 第28章 “喝肉羹,噤声。” “哼。” 小鬼小小声哼了下,美食在前,也就顺坡下驴闷头吃了。 “咦?我簪子呢?” 江晚璃本想靠着床头欣赏小鬼嗷呜吃饭的样儿激发些食欲,却被散乱的长发碍了眼,手摸过头和枕,都没找到白兔簪:“湄儿你帮我取下了?” 小鬼舀汤间隙“嗯”了声。 江晚璃随即伸手讨要:“给我,我挽发。” 林烟湄摇头:“晚些我上街买新的给你。” 闻声,江晚璃猝然眯了眼,小鬼是想把簪子收回!怎得,分道扬镳么? 休想! “旧物用着顺手,还我。” 林烟湄扑哧一声乐了,江晚璃要的真硬气呀,她擦擦嘴损道: “楚姑娘糊涂,簪子本就是我的,如何‘还’你呢?它不值钱,但对我意义非凡,不能给。” “有何意义?”江晚璃耐着性子周旋。 林烟湄实诚道:“生来就不离身的。” 原来如此… 江晚璃暗忖,此等要紧物林烟湄舍得借她戴了数月,如今果决收回,怕不是变了心思!那她更得想法子弄回来了! 她转着狐眼,状似平淡道:“是我唐突,你可吃好了?” 林烟湄撂下筷子,转身阴阳怪调:“嗯,谢楚姑娘慷慨。” 江晚璃咬了咬后槽牙:“楚姑娘?” 林烟湄晃晃脑袋挑衅:“不然呢,青雾姑娘?还是话本的署名…红豆饭?” “呵…” 江晚璃凑近小鬼,谑笑一声,而后迅捷地从被窝伸出了魔爪: “叫!阿!姊!” “啊呀耳朵!撒手!” 江晚璃揉捏着指缝间热乎乎的耳垂,觉得手感贼好: “不撒,没大没小的,快叫。我哄过你了,你还怪声怪气,我又哪惹了你这小鬼?” “你哪里都惹了!” 林烟湄拽不出耳朵急得跺脚:“不讲理骗小孩的坏女人,松开我!” “?” 江晚璃倏地傻了,愣愣收回了手。 她不讲理?她骗…骗小孩? 啥跟啥呀! 林烟湄逮到机会一退三尺远,叉腰得意道:“哑口无言了吧!” 床头,江晚璃慵懒斜靠着梳理长发,闷闷道:“话说清楚。” “这可是你要我说的。” 林烟湄眼底狡黠乍现,审视着她一本正经问:“说说吧,你话本中情节如何写出来的?那般细腻真实,实践过多少次?” “?!” 江晚璃一个鲤鱼打挺就坐正了身子。 第25章 本章甜滋滋(,谢绝转载) 林烟湄的质问如一道霹雳惊雷,炸得江晚璃无所适从。 世人都说话本灵感源于现实,江晚璃承认这话不假,可于情爱一途,她也是不解情滋味的新人好嘛! 要怪也只能怪禁庭这大熔炉汇聚了天下奇人新鲜事,什么宫娥们偎依示爱啊、女官恋慕公主之流的暧昧伎俩,她从小就司空见惯,耳濡目染后在话本里写上几句寻常见闻,再正常不过了罢! 怎就落得个披发待审的凄惨境遇呢? 她静坐半晌,努力压下心中愕然后,强撑淡然反问:“无凭无据的,你怎可胡乱编排人?” 林烟湄凌厉的视线纹丝不动地射向江晚璃的眼仁,逼得对方不自在偏了头,她才环抱双臂,慢悠悠讽道: “嗬,若我半字不着边际,你至于慌到惊座而起、良久无言、开口又绕弯子避而不答吗?你若心里没鬼,大可直言从无心上人,未历情事呀。” 说完还得意地歪歪脑袋,顺带摊了摊手。 闻言,江晚璃腹诽林烟湄的心缝儿可忒小了些,小的好笑—— 连有情史都成了罪过,小鬼是早就悄咪咪把她划归成生命中顶顶要紧的人了不成? 不然何苦计较这等私事? 不过明面上嘛,她却板起脸学着小鬼的语气回敬挖苦: “怎得?依你之意,我动过心便是有鬼了?你好生霸道。再说,我有没有心上人、有几个、与你何干?” “你…!我…” 林烟湄语塞当场,她偷摸一回忆,惊觉自己方才说的话预设了立场,而这立场冥冥中要求江晚璃的情只忠于她一人,这不明摆着暴露了自己的小心思嘛,确实不该呀! 现下醒过味儿来,她只觉又羞又懊恼,索性破罐子破摔,拂袖直奔门口: “谁稀罕听你的破事?跟我不相干,我多余听呢,告辞!” “哈!” 江晚璃粲然失笑,又怕小鬼正苦苦忍受着百般煎熬,忙朗声找补: “若我心上只住了一位调皮爱赌气的小气鬼呢?你待如何?” 她心道,某人这藏不住心事、困窘欲逃的模样,和被人揪住小尾巴要跳脚的猫儿一样娇憨呢! 这番话过耳的刹那,林烟湄仓惶踏出门的脚步悬滞半空。 江晚璃口中所指,听着怎像是在说她? 可她哪有这般不堪? 哪里小气了! “蹬蹬蹬…” 悬停的脚结实落了地,还一口气冲下了楼梯。 甭管江晚璃的意中人是不是她,敢这般形容她,她得给人点颜色瞧瞧! 江晚璃听着脚步渐远,丝毫不心急,反而慢悠悠躺倒了。 方才小鬼吃了她的饭后并无离开之意,后来拐弯抹角探听她过往的举动已然表明,林烟湄放不下她,跑下楼充其量是唬人的招数。 况且,她还有个得力且擅长揣摩她心思的好下属:乐华绝不会轻易放林烟湄走,保不齐还要过过挖苦人的嘴瘾,欺负小林两句呢。 小鬼若在楼下呆着不舒坦,自会老实上楼来。 如是想着,江晚璃毫不担忧地闭了眼养神,毕竟刚刚犯老毛病是真,硬撑着与林烟湄周旋半晌,眼下身子格外疲乏,实在吃不消。 她合计着养神时顺带等林烟湄回来,晚些还能有心力多陪小鬼聊聊天。 哪知,再睁眼,周遭已昏黑一片。 “糟了!” 意外睡过去的江晚璃蹭地起身下榻,摸着黑跌跌撞撞出了内室的门。 待行至走廊瞧见大堂的烛光,她刚想喊乐华,楼梯转角突然探出了个脑袋,迫她飞速抿唇遮掩了脸上焦灼的表情,随即缓缓扯出一抹怡然淡笑,目光追着那脑袋游走,玩味寒暄: “怎没走?” 端着油灯上楼来的林烟湄毫不留情地白了她一眼:“明知故问。乐华做的好事你不知?” 这一下午,乐华直接给医馆挂起打烊的牌子,还落了门闩,专门看着她呢! 正在楼下清点账册的乐华耳朵贼尖,偷听到林烟湄抱怨,麻溜告状: “婢子瞧着林姑娘在此呆得闲适又自在,柜台内医书她都要读遍了,还不时点头揣摩,像是沉浸其中着了迷,可没半点想走之意!再说,我并未锁门,她想走大可以打开门闩出去,我又不拦着。” 闻声,林烟湄差点石化当场。 她不想走的心思有这般显眼? 那江晚璃会不会早就看穿了她? 她现下离鬼精的江晚璃仅两步之遥,太尴尬了,这回真得跑… 林烟湄如是想着,试图脚底抹油,即刻溜掉。 “再躲你能躲哪去?” 江晚璃见人脚尖换了朝向,一眼洞穿了林烟湄又想逃避的心思,箭步上前拽了人的衣袖,稳稳托住油灯后,她哂笑着把脸红的小鬼拉回房,反手掩紧了门: “一个路数用两次幼不幼稚?进屋,仔细油灯烫手。” 眨眼间,林烟湄就被抵在了门前,前有高她半头的江晚璃,后有坚实门板,进退都没路,慌得她小心脏突突乱蹦。 占了上风的江晚璃垂下视线紧追着林烟湄无处躲闪的小眼神,存心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么晚还没回客栈,你不怕慧娘着急?是不想回去见她们,还是不认同你师娘的态度,又或者兼而有之?总不会是关心我罢?抑或是…你跑走后一直在等我下去追你?” 俩人挨得太近,油灯的火苗在身旁飘忽跃动,林烟湄逃不开闪亮暖晕的照拂,只能任由江晚璃精明老辣的视线将她洞察的体无完肤。 一想到江晚璃已览遍了她拘谨不知所措的忐忑神态,林烟湄身上翻涌起无尽的热浪,滚烫侵袭了空荡荡的脑海,哪里还应付得来这一连串问题? 江晚璃等得心痒,故意将油灯移到了林烟湄面前,乘胜追击: “言语一声,不要不理我。” 林烟湄啪嗒闭了眼,只留下两排颤抖的羽睫不时抖动着。 这小动作并不在江晚璃的意料之中,看来林烟湄还做不到自觉大胆的敞开心扉,她好似也不能逼迫太甚。 如此想着,江晚璃举着油灯移步至窗前的条案,给了林烟湄足够的喘息空间,而后缓缓出言: “不言语想是害羞了?那我默认你是在关心我咯。既如此,我明早离开,你可跟我走?” 第29章 “什么?怎还要走?” “走”字入耳,林烟湄猝然睁开眼,朝江晚璃站的方向疾走了两步,行至半途,她见江晚璃虚望着窗外不动,便生生压下了自己蠢蠢欲动的、想自背后紧紧抱住江晚璃的冲动,杵在那不掩慌乱地解释: “师娘偶尔神志不清,病人的话你不必当真,而且…她,她管不到我,我只听婆婆的。” “哦?可我怎觉得,慧娘与你师娘是一心呢?” 江晚璃稍挑起柳眉,淡笑着摇了摇头:“若慧娘不许你我交好,你便听么?” 她耳闻目睹林雁柔抓着慧娘叫姑姑了,只不过当时因太过惊愕,脑子有点发懵,她生怕听错或看错,这才憋着没告诉林烟湄。 “我…” 林烟湄直觉慧娘不会干涉她的决断,过往十余载,老少二人并不似寻常祖孙那般辈分鲜明,反而什么事都有商有量的。 记忆中,慧娘给予她的,九成九是鼓励与包容,余下的十分之一成口舌交锋,几乎全都和师娘林雁柔脱不开干系。 说到林雁柔… 林烟湄清楚此人是被病折磨得没了好情绪,称得上刀子嘴豆腐心,她习惯了敬而远之不招惹,以往数年俩人的关系也算平顺。 唯独在江晚璃的事上,师娘好似存了成见,屡屡出言偏颇,且当属今日的事最为过激。 “婆婆并非不讲道理之人,她会尊重我的好恶。师娘到底是外人,她的态度不打紧。” 林烟湄说着说着,袖中手指交握,攥得死紧,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 “我已满及笄之年,足以做自己的主。你,你若不信,我这就带你回客栈,与……与婆婆说清楚,表明心意。” 话到一半时,不合时宜的停顿引得江晚璃转了视线,回望低头紧盯地板的林烟湄,她从眼前人倔强的体态表达中,揣摩出了这未经世事的姑娘必然耗费了千般勇气,才开口给了她这番承诺。 那须臾的停顿间,林烟湄的脑海中许是进行了激烈的斗争,或许便是这毫厘光景里,小姑娘为留住江晚璃,甘愿与旧日无比敬爱亲昵的婆婆,当面锣对面鼓地叫板、抗争。 二人相识近一载,江晚璃早已发现,林烟湄相当懂事孝顺,凡事皆想着慧娘。如今为了她,竟肯做下这等决定,内心一定很煎熬吧。 林烟湄既肯敞开心扉待她,她自当回以推心置腹: “实不相瞒,我已承诺慧娘离开此地。一诺千金,不可食言。” 点明立场后,江晚璃强行稳住的心绪还是不可避免的起了不安的波澜,她背过身,揣着侥幸怂恿林烟湄:“我走虽已无可转圜,但你有得选。你可以跟我走,旧日许诺尽皆作数,外间天地广阔定于你有益。” 左右她只答应慧娘离开,可慧娘又没明说不能拐着小鬼一起,钻空子不算错吧!只是,小鬼的心思她还参悟不透,也不敢赌: “除非,你赞同师娘的决断,不愿陪我漂泊,那…我也不好强求你忤逆尊长,只得孤身飘零…” “阿姊!不要说下去。” 一席话说得无尽落寞,听得林烟湄身上寒颤四起,好不凄然: “说出的话也不是不能收回,你跟我回去问问婆婆可好?你知道的,婆婆疼我,我…我也离不开婆婆,舍不得。” 可江晚璃清楚慧娘最后的警告是何其决绝,遂苦闷低应道: “湄儿,我撞上她们最亢奋的场面,困窘尴尬,不便回去了。” “那…你等我,我自去问她。” 林烟湄提裙直奔门口,跑了没两步又突兀停下,而后倏地转身扑向了江晚璃的怀里,搂着人默默待了好久都不肯松手: “我的心意你看得透,别狠心抛下我,别偷偷溜走,行吗?答应我。” 江晚璃站得笔直,不躲不闪也没有回抱她,开口时语气透着无力: “我又何尝不是惶然的?你说跑就跑,风风火火的,我也怕你一去不返,怕慧娘不放你回来。你尚且能追我,可我无力追赶你分毫。我午后在想,倘若我们一起从街上返回,你师娘发难时,你我一同应对,结局会否比现在好些?” “嗯…” 林烟湄接不出话,成长的苦难铸就了她果决向前的心性,她不擅长也不能够矫情地反思过去,只知奋勇向前,遇上困难便拼尽全力求个解法。 是以,江晚璃的预设,在她看来,是毫无意义的。 又或者,俩人一起面对师娘突如其来的崩溃,也许换回的是更加一发不可收拾的乱局。 沉吟半晌,林烟湄合计了个折中的办法,从怀里取出了白兔簪: “这个给你,权当我陪着你。一会你与我一起到客栈街角,我一人上去,半个时辰内下来。若食言了,你就带走我最在意的簪子,我定会千方百计去寻你的。” “不要。你不在我留个死物作甚?睹物思人,徒增心烦么?” 江晚璃很想伸手抢回小簪,可她暗暗权衡过,林烟湄狠心割爱将骨簪相赠,大抵就是心中毫无成算。真放人回客栈,约莫她俩只能被迫分离,这结局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做的事儿,少有办不成的,但凡此人不是林烟湄,她定要命乐华强撸了人带走。 可偏生她对林烟湄的情愫不同,非是万不得已,她不舍得为难人分毫,反而更乐意看到对方顺从本心做决断。从相识之日起,她和林烟湄就好似是情感共通的,林烟湄难受她会不落忍,林烟湄欢喜她便也觉得开怀。 慧娘和林雁柔铁定容不下她回去,但日后她查清林雁柔抵触她的因由,等大家心绪平和后,她完全乐意接纳慧娘来和林烟湄团聚,也有能力养活这一大家子呀。 思及此,她决定一鼓作气,拂袖推拒了簪子,再赌一赌她在林烟湄心中的分量: “非要即刻回去拱长辈的火么?我旧病复发,今晚约莫受不住打击,可愿陪我缓一晚?” 旧病复发?怪不得身体发虚摔跟头呢! 林烟湄顷刻踮起脚尖摸了摸江晚璃的额头,感觉到掌心微烫,方知江晚璃半日都没退烧,因着担忧,小脸唰啦就垮了: “怎不早说?我晌午赌气时来寻乐华的,看见你只觉意外,根本没顾上往犯病那边想。” 江晚璃无声垂了视线,暗怪林烟湄太大条,她病歪歪的憔悴样儿还不够明显吗? 躲闪的视线潜藏着幽怨,小模样楚楚可怜的,瞧得林烟湄好不自责: “阿姊不难过,我…我今晚不走了,留下照顾你。婆婆那边,我怕她担心,可否麻烦乐女侠帮忙传个话?*就说我有安全过夜的居所…” “不能用乐华。” 不待林烟湄支吾完,江晚璃指着窗外热闹的夜市,率先提议: “你瞧,街上有乞儿,传话最好用。我在屋里闷了一日,惦记外间热闹了,陪我下去走走?” 林烟湄望见医馆外瑟缩的乞儿,下意识拍了拍腰间荷包,可惜瘪瘪的,都是空气。 若能舍两文钱既传了话又能让乞儿饱腹,自是两全其美,怎奈她连这点小事都做不成,只好仰起水汪汪的杏眼去求助江晚璃。 “去寻乐华讨荷包,一整个带回来,你我逛街用。” 不需她开口,江晚璃便猜出了她的想法,莞尔笑言:“我换身衣裳,你拦住她,莫叫她上来。” “阿姊病着,不宜吹风,还是别下去,就在窗前等,我快去快回。” 林烟湄有心拦阻,只当江晚璃怕她下楼会跑,赶紧给人喂定心丸。 江晚璃却格外执着:“此处夜里少有街市热闹,逛一会不碍事。你帮我同乐华要件披风即可。” 今夜外间的喧嚣,的确使她心痒,外间纷繁的烟火气勾起了她年少时的一段回忆—— 那是她十二岁时的早春,上元灯会方过,久居宫禁的她从宫人口中听闻京都年关夜市的繁华,便格外好奇外面的世界,极想出宫看看。 可她少时体弱,身份又尊贵,任她如何哭闹,母亲坚决不允她踏出皇城半步。 也因此,母女间生了嫌隙,她将九五至尊的母亲挡在殿门外半月,誓不相见,这才换得当今太后垂怜,破例请了诸多商贩进宫,单独为她办了场别开生面的“禁庭夜市”,事后害得母亲被言官揪着骂了小半年。 那晚前所未有的欢畅,江晚璃至今记忆犹新。 许是今儿早间心绪振荡,她承受了太多意外,此刻神思敏感,这才突然念及了远在京都的母亲和那一点点皇家难得的温情与安逸了吧。 今晚的夜市她要去,而且只要林烟湄陪着。 除了幼时的母亲,只有林烟湄能让江晚璃觉得踏实、心安、牢靠。这份自然付诸信任的感觉,连今时的太后都给不了她了,林烟湄是特殊的唯一。 “行吧。” 这次,林烟湄清楚捕捉了江晚璃眼中跃跃欲试的光,不忍扫了她的兴致,只得妥协。 第30章 她往楼下写了张便条转交乞儿,回来后江晚璃已换好了衣衫,正倚在楼梯扶手旁等她。 林烟湄赶紧递上披风:“若累了就说,早点回来歇下。” “你给我穿。” 江晚璃不接披风,反勾起唇角送了林烟湄一抹浅笑。 “阿姊好懒,弯弯腰。” 林烟湄笑睨着她,展开披风抖了下,踮脚给人披到肩头。 江晚璃稍躬了身等着,好不委屈地小意撒娇:“我病着呢。” 林烟湄给她系衣领蝴蝶结的时候顺势调侃:“好好好,一会儿楚姑娘是否还得让小的搀扶着您走?” 哪知,江晚璃这厚脸皮的顺坡下驴,悬了腕子等:“自是最好不过。湄儿,伸手。” 林烟湄扶额原地转了个圈,江晚璃学哪家贵妇呢,还学得挺像那么回事似的: “阿姊正经些——” 江晚璃笑而不语,只管揪了林烟湄的爪爪垫在手腕下,稳稳压牢。 林烟湄试图挣脱:“先松手,你头发披散着,怎好出门?我给你盘起来。” “不盘。” 江晚璃将修长的指尖挨个滑进了林烟湄的指缝中,攥得严丝合缝,骄矜回绝:“我只用湄儿的簪子,没有便不挽发。” 林烟湄拿她没法子,只好扬手把江晚璃低垂的长发甩去了背后,这才随人一道并肩出了医馆。 走在大街上,林烟湄看着来往的人潮,总觉得她这姿势像极了路过的小娘子们身旁的随侍小婢,瞧着怪别扭的。 她怀疑江晚璃是在故意戏弄她。 于是,她默默撅起嘴,暗暗算计着何时不声不响地抽出手,让悠哉摆谱的江晚璃出个糗。 前头几丈远的地方有个套圈的摊位,聚拢了大群百姓,一旁的街道恰好空了出来,煞是宽敞。 林烟湄心道,那不就是老天给她备的风水宝地嘛!她撒手后既可让毫无防备的江晚璃趔趄两步,又不至于绊倒别人或真的摔伤。 她试图拐人过去,忽闪着大眼甜甜提议:“阿姊,套圈好多人,咱也去瞧瞧?” “欸?不了,小孩子的玩意儿。” 江晚璃今儿多长了好几个心眼,一直侧目偷瞄着小鬼呢。她眼瞅着林烟湄的眼仁滴溜溜乱转半晌,嘴巴撅起不久居然又嫣然笑开了,指不定在憋啥坏! 此刻小鬼脱口的话,她是半个字也不敢信,灵机一动,先拽了人往反方向去: “人多嘈杂,对面花花绿绿瞧着新奇,不知在卖什么,去瞧瞧。” 林烟湄不想罢休,学旁的过路小孩拉着长音卖乖:“阿姊—,去看看嘛,我想去。” 江晚璃“噗嗤”一声失了笑,抓起自己飘逸的裙带,转手递给林烟湄: “喏,别家孩子耍活宝都拽大人衣带子,你也拽一把吧,这才像样。” “你你你…” 江晚璃居然拿她逗乐子! 林烟湄暗戳戳磨着牙,忿忿跺脚:“过分!” 粉白的腮帮左右次第起伏,间或传出些微“咯吱、咯吱”的声响。 江晚璃没忍住,偏过身子,扬手戳了戳某人鼓囔囔填满空气的两腮: “嗯,气鼓鼓愈发可爱了,像小兔子,再跺两下脚给我看可好?兔子都一跳一跳的。” “起开。” 林烟湄脑袋一歪,蛮力将手缩回,还反手打落了江晚璃不安的爪子,调头远离这动辄戏耍她的坏女人:“不陪你了。” 她以前怎不知江晚璃的嘴巴这么损,还有逗弄人的幼稚癖好呢? “唉呀,回来。” 江晚璃也没料到小鬼如此不禁逗的,没两句话就要分道扬镳哪行呀,她三步并两步过去,强揽了人回来,裹挟着她直奔十步外的首饰摊: “走走走,给小兔子买金镯子去,珠光宝气压得她跳不起来。” “嘁!阿姊醒醒,大晚上别做白日梦。” 林烟湄不屑地白了她一眼,哪个傻商贩舍得把金镯子摆大街上卖呀,那不坐等打劫吗? 再说,乐华的荷包里充其量有七八两银子,一枚普通素面金镯起码十贯钱往上,她们也买不起呀! “且去瞧瞧。” 江晚璃实在意外林烟湄的反应,按理说,姑娘们都喜欢各色繁复灵动的首饰,可小鬼怎不见动容呢?她想送首饰哄人的路数走错了? 可叹太女殿下对民生疾苦的了解还是少了点,也不熟稔百姓物价和市井乱象,当她站定摊位前四下逡巡时,眼底的期待一点点消散,也变得兴致缺缺—— 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着实不少,但做工粗糙,纹样老旧,材质的成色也一般,实在入不了她的眼。她私以为,这些物件还及不上林烟湄那枚精巧的白兔骨簪呢。 最要紧的是,摊位上最好的首饰是银质,半点金子没有。 小贩上下打量了二人须臾,发觉江晚璃的披风是丝缎所制,料想这人是有钱的,忙热情张罗:“哪位娘子要选首饰?我的物件可是这夜市里最好的,您只管挑!” 江晚璃没看中任何一款:“可还有更好的?这些不入眼。” 林烟湄倏地瞪大了眼,江晚璃真想买金镯咋滴? 那她岂不是得抓紧考虑下,明天去哪喝西北风? 欸…不对,夏日将至,西北风不太容易喝到了。 她偷摸捏紧江晚璃的袖口,朝外拽了拽,小声嘀咕:“走吧。” 江晚璃没搭话,反手拉紧她染满汗渍的手掌,有节奏地揉捏了两下。 “这些都不入眼?” 小贩不信江晚璃挑剔至此,划拉了一把簪头各异的银簪摆来她面前,又从货架上取了对儿岫玉镶银的手镯,挨个摆弄着介绍: “这几款卖的极好,城中员外家娘子都来我这拿,娘子都不中意,莫非存心找茬?” 江晚璃拿起镯子一打量,跟人较了劲:“此岫玉水头不佳,勉强算中品偏下,其余簪头所嵌之物还不及此,雕刻瑕疵更…” “打住,您别再说,我不卖您了!” 小贩听到一半,心知遇到了行家,眼前人根本不该是她的客人,便麻溜抄回自己的物件圈在了怀里:“这些不适合您,您缺首饰还请往前街宝华楼选罢,我这小本买卖,别影响我做别人生意。” 江晚璃生出几分好奇:“宝华楼?有何好物件?” 小贩又瞅了瞅俩人周身的衣装,略显不屑地摆手道: “只有您买不起的,没有人家给不出的,您去吧啊!” 江晚璃却是眼前一亮,拉着林烟湄的手晃了晃:“去瞧瞧?” “我不缺,算了吧。” 林烟湄心里已在大呼“救命”了,她从江晚璃与小贩的寒暄中听出了某大小姐的眼光极高,此刻握着钱袋子的手掌心全都是汗。 还“宝华楼”,听名字就像抢钱的强盗窝! 江晚璃来了兴致,丝毫没留意到林烟湄紧张到了何种程度,牵着人信步往前街去: “我缺簪子呀,你来给我选,这不是你亲口承诺的?” “…!” 林烟湄脑壳里“嗡”的一声,眼前一黑差点撅过去。 是呀,晌午那会,她答应给江晚璃买个新簪子来着… 可她当初不知江晚璃眼光高,没打出多少预算;但现下看来,今晚荷包要空了不说,明早她记账的小册子上,大抵会出现一笔卖了她都填不上的大窟窿! 想到这,她缓了步伐,磨磨蹭蹭不想再走。 “啊呀!” 忽而,江晚璃拽着她猛迈一大步:“快些,晚了怕要关张。” 林烟湄欲哭无泪,耷拉着脑袋蔫巴巴地在后跟着,颇为纳闷地问那突然来了精神的人: “阿姊不是病着吗?体力不错么?” 江晚璃的嗓音和步调一样的轻快:“大抵是出来逛能开怀?我觉得好些了。” “…噢。” 林烟湄寻思,既然江晚璃高兴,那她就硬着头皮,舍钱陪君子罢! 大不了,她真把自己卖去富户家当几个月洒扫小婢,等攒够钱再把自己赎了! 不多时,一巍峨的三层琼楼现于眼前,林烟湄仰头一望,转瞬想起这是她入城那日最先瞧见的高楼,若在白天观瞧,雕梁画栋美轮美奂的,称得上是渤海府城的标志建筑。 如此豪奢的琼楼竟是卖首饰的,那此间首饰,不得天价? 彼时,兴致勃勃的江晚璃已提裙上了台阶。 店门前俩小婢迅捷给人开了门,在前引路: “娘子万福,内设雅间,略备茶点,掌柜稍后即到,您请慢选。” “好,有劳。” 江晚璃心说,这家还算像样,待客之道有了京城的三分样儿。 她展开双臂由着人解了披风,稳稳在雅间内落了座。 林烟湄在后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人中。 江晚璃端起茶盏,悠然撇了浮沫,浅咂一口后,展颜笑开: “劳店家先将各类金镯和玉簪取来瞧瞧。” 第31章 她已经好久没喝到对胃口的茶汤了! 这店面里的龙井虽不是正宗明前龙井的成色,但起码也是今春的新茶。店家能从南方千里迢迢运回此等好茶,想来财力确实不俗,制成的首饰理应能入眼。 “娘子稍待。” 随侍的小婢见林烟湄杵着不坐,主动上前奉了杯茶:“小娘子请用茶稍坐,您看点什么?” “我不用。” 林烟湄连连摆手,躲到了江晚璃身侧,忐忑询问: “阿姊不是只买簪么?金镯与阿姊清雅的气度好似不相符。” 闻声,江晚璃眨巴眨巴眼,若有所思般沉默良久。 她穿金戴银二十载,倒是头一回听人说,她的气质与金子不搭! 不过,今晚她本也没想给自己添镯子,也就无心多做计较: “是么?那便听湄儿的,你选枚玉簪给我。” 林烟湄偷摸抒了口气,咬牙应了声“嗯”。 身侧小婢随即追问:“那娘子的金镯还需相看吗?” “看。” 江晚璃果决拍了板,转眸笑看着猝然慌起来的林烟湄:“给我家湄儿选,你们拣最好的上。” 话音方落,林烟湄腿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得亏江晚璃眼疾手快,伸手一把将人捞回了身前,还揽住小鬼的腰把人摁在膝间,余光瞥见小鬼脸上漫起了火烧云,便打趣道: “想坐我的腿怎不言语?在外面害羞了?不打紧的,放轻松。” 说完还伺机在她脑后飞速咬耳朵:“不慌,我有钱的。” 林烟湄深吸一口气,心底暗骂了声“妖孽”。 江晚璃一定是个会勾魂摄魄的狐妖!大庭广众的,行止可忒没分寸了! 可惜,她身子莫名僵直,像个石头似的定住不会动了,此刻只剩呆坐在江晚璃膝间的能耐了,连开口说话之能也丧失殆尽,自也顾不上问江晚璃从哪里变出钱来。 这番玩闹羞得俩婢女尽皆捂唇低笑着退了出去。 半晌,林烟湄才消化下羞赧,一双手轮番照拂起江晚璃的肩,拍来拍去地抗议: “坏阿姊,快让我下来,怎可这般胡闹!” 见人挣扎地厉害,江晚璃只得松了禁锢,拿手点了点林烟湄慌出薄汗的脑门: “小没良心的,方才我不搭手,你就要闹滑稽笑话了。” “哼。” 林烟湄一退三尺,背过身去揪耳边的碎发,一撮撮全都挡在耳朵前,以为这样能遮掩双颊热烈的红晕。 江晚璃以袖掩唇,偏过头咬紧牙关强行克制着,憋笑了好一会。 林烟湄真是…越熟悉就越能给她惊喜,可爱到没天理啦! “娘子,此盒是店内最畅销的五款金镯。” 不多时,小婢引着掌柜折返,取来两盒首饰摆给江晚璃选:“这盒是所有玉簪,您可有中意的?” 江晚璃虚虚扫了眼,唤着林烟湄:“来选罢。” 林烟湄慢吞吞挪了过来,还别说,对墙面壁少顷,她的羞赧红晕的确退了大半。 她打量着盒中各色精雕细琢的白玉、青玉、墨玉…,纹样新颖,光晕润泽,实在妙极了。 她暗暗揣测,若任选一款送阿姊,阿姊都不会再惦记她那不上档次的破骨簪了吧。若她手头宽裕,定也会心动给自己挑一款的。 一旁小婢见林烟湄看直了眼,忙劝道:“小娘子,喜欢可试戴。” “好,我要这个。” 林烟湄痛快地指了枚莹润的白玉簪。 江晚璃有些意外,小鬼竟然果决了?不先问问价格犹豫下吗? “婢子给您簪上?” “不用。” 林烟湄伸手接过簪子,绕到了江晚璃身后,手拢起长发拧着:“我给阿姊试试。” “嗯。”江晚璃配合地微低了头。 林烟湄挽螺髻的手法极快,须臾即成,小婢顺势送来铜镜,夸道: “小娘子眼光好,这清水芙蓉如意簪是上等羊脂玉所制,雕工循古法,简朴古拙,插在娘子头上,更衬您出尘风姿。” 林烟湄也移了视线望向镜中,与江晚璃的目光在镜内交汇的刹那,她仓促垂了眼:“阿姊喜欢么?” 江晚璃的语调软的像水:“你选的我都喜欢。”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私以为,这款适合阿姊。” 林烟湄小心翼翼地将簪子固定地紧实了些,生怕一会江晚璃动起来簪子会滑落,而后才问掌柜: “多少钱,不用包了,我们戴走即可。” “小娘子真疼阿姊,实不相瞒,此款乃京中天宝珠玉行的稀罕玩意,可惜玉料少,未凑成双,这才单制了小簪卖。价也公道,十二贯,您随便打听,城内绝无更便宜的了。” 闻言,林烟湄的手不自觉捏上荷包,讷然没接话。 十二两,钱没带够呀! “阿姊,要不,再选选别的?” 掌柜一听口风不对,急忙找补:“此物若非只此一件,这价我们不卖的。您若还嫌贵,也可再凑件小首饰,结账时我给您抹个零头。钱未带足也无妨,飞钱票号我都能收。” “掌柜急甚?” 江晚璃不喜商贾的焦躁,也顾念到了林烟湄踌躇的因由,她悄悄握住林烟湄的手,不疾不徐地扫视着首饰盒,半晌,才拎起一金镶血珀的小镯把玩: “是要再选选,小妹尚缺个趁手的镯子。” 这话过耳,掌柜立刻乐开了花,自袖间掏出一盒手脂,殷勤招呼: “是了是了。您拿的这件尺寸刚好,给小娘子试试?” 林烟湄着急推拒:“我不要。” “我来吧。” 江晚璃伸手讨了手脂,拉过林烟湄的细腕抹一圈油,迅捷套了镯子上去:“不大不小,刚好,可喜欢?” 林烟湄连连摇头:“不喜欢。” 她喜欢不起呀! “哦?怪我不懂你了。” 江晚璃一脸惋惜,作势要摘:“那就再选选别的…咦?摘不下了。” 林烟湄低头一瞧,镯口当真卡在掌骨处了。 她用力摞了好几次都没弄下来,越心急越不成,最后手都红了:“奇怪,刚才怎么戴上的?” 掌柜眼神一转,上前拉住林烟湄的手,不想让人再折腾: “摘它干嘛?我瞧着挺好,这小圈口能戴的人可不多,拿上吧。再弄恐伤了手,不值当。” “不喜欢改日再买新的,这款将就戴。” 江晚璃暗叹掌柜有眼色,她故意选的好戴难摘的贵妃镯,为的就是让小鬼不得不收下,是以她起身直言:“结账。” 小婢引她去了柜台:“您这边请。” “欸?阿姊?” 仍抓着手腕和镯子较劲的林烟湄傻了眼,拔腿就追:“真不要。” “必须要。” 江晚璃斩钉截铁道:“你我今日互诉衷肠,总该有个纪念,我送你的,莫推拒。” “啊?” “湄儿!这么晚不归?家婆急坏了,跟我回去!” 倏尔,身后传出一声焦灼质问,林烟湄蓦然回眸,就见一脸怒容的寸瑶不知几时堵在了门口。 第26章 小林:阿姊,怕怕,贴贴~ “一共二十七贯六百文,按方才应您的,抹零收您二十七贯。” 掌柜飞速扒拉过算盘,将账单递给江晚璃核实:“您如何结账?” “我留票号。” 江晚璃接过纸笔和通兑票证,在其上签署了足足三十两银的金额,而后留了个龙飞凤舞的特殊花押:“你自去朔方的和正钱庄兑付。” 掌柜凝眸审视着票证上陌生的花押和钱庄名称,将信将疑,不大愿意收: “这票号少见,若兑不出…?” “你方才说我买的玉簪是京城货品,想是常往京城采买?此钱庄京中亦有铺面,掌柜还有何顾虑?” 闻言,掌柜略显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将票证压入钱匣,出言赶人: “呃…娘子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多谢惠顾,您慢走。” 江晚璃容色骤冷,本来买到两样心仪之物挺欢喜的,可掌柜收钱挑三拣四便罢,还做成生意就轰人,实在败兴! 而且往来京城的大商人,会不知在京城有三家铺面的和正钱庄? 好生奇怪! 她自袖下找准林烟湄的手拉住,不想在此耽搁须臾:“湄儿,咱走。” “湄儿,跟我回去!” 孰料,她们转身一刹,与门口怒气冲冲的寸瑶撞了个对脸。 两方相隔不足五丈,江晚璃甚至能感受到对方不善的眼神中传递的冰寒冷意,下意识拽着林烟湄往柜台旁退了两步。 彼时,林烟湄已惊骇到怔忡无措了。 她从未见过寸瑶动怒,往日和颜悦色的师傅一夕变脸,周身弥漫着可怖的气场,她要说不怕,必然是撒谎。 而江晚璃此刻却在思量,她带林烟湄来宝华楼是临时起意,此地花销巨大,绝不是林烟湄会轻易踏足的场所,寸瑶即便入夜便出门寻人,也不至于如此赶巧,就正好找来这罢? 第32章 此等巧合当前,江晚璃心生狐疑,深觉蹊跷。 三人各有各的心事,无声地对望僵持许久。 寸瑶察觉林烟湄没有挪动的打算,目光又凌厉三分,语调也再无温存: “过来,等我去拽你?” 林烟湄不由自主地往江晚璃身侧躲了躲,很没底气地与人讨价还价: “师傅,我明…明日再回。” 连好脾气的寸瑶都恼了,她只要没傻透,今晚就绝不回去,谁知道客栈里的氛围有多糟糕啊? “怎么,白日你说师娘管不得你,如今连师傅的话也不听了?慧姨为你担惊受怕,不吃也不肯睡,你纵不把我的话放心上,连家婆也不体谅了吗?” “我…” 一番责问过耳,素来乖觉老实的林烟湄觉得自己有些理亏,垂了脑袋根本不敢看人: “我叫人给婆婆传话了的。天色已晚,还请师傅回去安歇罢,阿姊能照顾好我。” “阿姊?你想同她过夜?此前是我们大意疏忽,不该将你交予外人照管。今时反对你与她深交,也是慧姨之意,湄儿思量清楚,要私定终身、忤逆长辈吗?” 寸瑶话说一半,又把矛头转向了江晚璃: “楚姑娘可是忘了晌午的承诺?你比湄儿年长,是否懂事些,莫再纠缠?” 此言脱口,江晚璃余光瞥见林烟湄的身子在小幅度地发抖,就连拽着她腰带的手,好似也松了力道。 她忙侧身挡在林烟湄身前,隔绝了寸瑶森然的目光,才与人周旋:“我答应会走,但并未说今日就走,不算食言。您堵着店家的门逼迫湄儿回去,是否有些强横不近人情?” “楚姑娘这般抖机灵,我也不必再与你谈判。实不相瞒,午后我已书信一封,托人急递朔方使君府,告知了使君其爱女的下落。这节骨眼,楚姑娘还是周全自身罢。湄儿,出来!” 突兀抬高的语调把林烟湄吓了个哆嗦:“啊…” 可她到底是慢吞吞闪出了身形,没好意思再揪着江晚璃当挡箭牌。 师傅方才所言,分明是同江晚璃撕破脸,在威胁人了! 她虽对江晚璃离家出走的隐晦了解不深,但她清楚,若非伤心至深,没人愿与至亲闹掰不见。若江晚璃被家人抓了回去,指不定要受多少苦楚,她不该连累江晚璃受罪。 江晚璃看不下去林烟湄这不情愿却试图妥协的可怜样,扬起小臂拦了人: “你无需顾虑我,也不必怕。不想回就不回,我的家事自行解决。” 反正她不是楚岚,即便朔方使君派人来寻女,真的楚岚恰在城中,她让乌瑞帮忙助人现身或抽身脱逃,皆非难事。 寸瑶见江晚璃不惧威胁,登时恼了: “楚姑娘管太宽了!再蛊惑湄儿,休怪我拉你去见官!” “诶呀!别吵别吵!” 眼见着局势愈发剑拔弩张,宝华楼外渐渐聚拢了看客围观,在旁看了半晌热闹的掌柜不得已出来打圆场:“客官,咱有话好说,小店还得做生意,您几位换个地方分辨?” 闻声,寸瑶耐着性子与人解释: “无意搅你生意,我只为带自家孩子回去。来龙去脉您也听见了,是楚姑娘干碍我家事。” 只想息事宁人的掌柜试图和稀泥: “这位楚娘子,您看人家长辈都找来了,就劝劝小娘子回家吧?” “呵…” 江晚璃气得冷笑出了声,林烟湄的抗拒都写在脸上,绝对是不愿回家的,她心忧之下脑筋运转飞快,忙举起了林烟湄的腕子: “诸位瞧清楚,这金镯是我买的,掌柜可作证。现戴在她手上无法取下,寸娘子想抢人可以,钱还我,十五两银。若还不出,人抵给我,也无错罢?即便见官我也占理的。” 听得这话,脑中早已一片空白的林烟湄目瞪口呆。 还能玩这出? 寸瑶手头再宽裕,终不过是个教书匠,哪能一口气掏这许多钱? 不愧是阿姊啊! “你…” 寸瑶也愣了,林烟湄向来节俭,怎突然转性子,肯收这么贵的礼了? 不过在她眼中,江晚璃就一小孩,她多吃几十年米,也不至于没法子: “据我所知,首饰楼皆有截断金镯、戒指等物的工具,劳掌柜取来,金镯残断的差价我照赔。” 掌柜扶额苦叹连连:“有是有的,可不巧昨日损毁重修去了,您非要用我只能去别家借。这来回耗时,要不您几位往楼上的雅间稍坐?都杵着影响我生意不是?你们也心平气和谈谈。” 有心拖延的江晚璃果断应了:“我可以。” 适才,她随意扫视着街头围观的百姓,自其中找见了乐华的身影,瞬间就有了底气。 “也罢。” 寸瑶也是注重颜面的,外间看客渐多,她早就觉得别扭: “湄儿,我有话跟你说,会好生商量,你同为师一间?” 林烟湄忖度须臾,点了点头。 事情闹大对谁都不好,她不愿任何一方为她去打官司。她和江晚璃的事总要摆上明面,与其回家和慧娘、师娘一起掰扯,还不如此刻仅应付一位讲道理的师傅容易呢。 江晚璃不大赞同她的决定,摇摇头不愿她过去。 “阿姊,我可以的,信我。” 林烟湄勉强扯出一抹笑,快步走向了寸瑶的房间,还随手掩了门。 江晚璃无奈,只得孤身进了相邻的雅间留守,竖着耳朵探听动静。 隔壁,寸瑶反手落了门闩,毫无落座之心。 她深吸几口气稳住情绪,负手立在门前,凝视着垂头装乖的林烟湄,无奈又意外地询问: “你与她,是几时的事?怎糊涂的好似变了个人?考取功名不是你数年的心愿吗?你亲口同为师讲,想让慧娘过上好日子的。这应考的要紧关头,心思怎还歪了?” 一连串的问题过耳,林烟湄不知该答哪一个,只管毫无章法地否认: “我没有,师傅误会我了。” “误会?”寸瑶背在身后的手用力交握了数次: “湄儿,你不擅长说谎。我与你师娘亲眼撞破的事,你何苦再瞒?大家是关心你才乱了方寸的,雁柔易冲动,慧娘老迈受不得刺激,你同为师说清原委,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林烟湄知晓这话在理,权衡须臾,躬身朝寸瑶长揖一礼: “师傅,阿姊说,师娘反对我和她有情,您们还赶她走,这是为何?今日之前,我并不懂自己对她是何感情,但湄儿知道阿姊待我好,扪心自问,我未因她荒废学业,又值谈婚之龄,与她交往有何不可?” 话音方落,寸瑶脸上的愁容顷刻深重了一圈:“湄儿,她来路不明,不能仅凭一面之词便信重;即便她身份是真,你与她…终究隔着阶层,实非良缘,自当放手。” 阶层… 林烟湄反感这两个字,她自幼见惯了小吏欺压乡里,身为弱势的痛楚刻进骨血,很难清除。 但她总觉得,江晚璃与她从前打过交道的倨傲小官天壤之别: “师傅,阿姊平易近人,见不惯欺行霸市的恶行,定是良善之人。且我若考取功名,和她的门户差距不就小了?家里落魄拮据,她身为府君千金却从未嫌怨半句,怎会介怀我出身呢?” 话到此处,寸瑶听懂了,林烟湄根本放不下江晚璃,可有些话她没法开口,无奈下,她转身踱去窗边,虚望着月光搪塞道: “你还小,许多事看不深,有些道理也不好讲给你听。但为师和慧娘不会害你,今晚先回去,为师替你打圆场,可好?” “今晚不回。” 林烟湄毅然回绝,脚尖移向门口,固执掰扯道:“阿姊犯了旧病身子弱,我答应照顾她的,不能食言。” 寸瑶无声觑了眼,语气却无甚波澜:“铁了心违逆师命?” “是,望您海涵,湄儿明早唔!呜…” 一道黑影自房顶悄然跃下,托着昏迷的小人,请示道:“主子,晕了。” “快拿开帕子!谁准你用这般重的剂量了!” “是属下疏忽,主子息怒。” “将少主好生背走,撤。” 第27章 小江:抢回来!抢回来! “吱呀—” 在宝华楼外徘徊的乐华相中了院墙外的老槐树,她爬上树梢,沿着枝干滑落楼内回廊,再挨个寻觅江晚璃的雅间,找准位置后撬窗而入,急切与人汇报: “姑娘,有情…” “嘘!” 孰料她刚开口,江晚璃就扬手捂了她的嘴,还指着隔壁与她咬耳朵: “莫出声,我在听墙角。” 乐华急得直扑棱脑袋,硬是靠蛮力甩掉了江晚璃的手:“哎呀!人都没了您能听见啥?” “什么?” 江晚璃狐疑蹙了眉。 “属下从那边摸过来时看见了,屋里空的,而且我来时瞧见了俩怪人。” 乐华如实描述起潜入院内时撞见的画面:“我还纳闷呢,除了我,还有谁需要鬼鬼祟祟翻墙趴屋顶,那俩人体型似女子,身上捂得严实,没准是盗贼。” 第33章 “糟了。” 闻言,江晚璃哐当一下拉开房门,扑向了隔壁。 方从走廊拐角绕过来的掌柜看见她,匆匆上前寒暄:“娘子是歇好了还是茶汤不合胃口?” 江晚璃没理她的茬儿,直接推开了隔壁的房门,内里空荡荡的,帷幔被晚风吹得四下飘摇: “掌柜,她们人呢?” “走了呀,小娘子想是与家人谈好了,俩人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掌柜满脸堆笑,还转头与自己的侍从求证:“你也看见了罢?那小娘子留的欠条呢,还不转交楚娘子?” “婢子就去取来。” 随侍转头下了楼。 有说有笑? 江晚璃心里犯嘀咕,她耳力不差,听了半晌墙角会漏了这么要紧的部分? 小鬼进屋前还和寸瑶剑拔弩张呢,不足半盏茶的光景,就能与人握手言和么? 江晚璃不敢深信,借等婢子归来的间隙,她又回头仔细逡巡了几遍房内摆设:桌椅规整,无一茶盏,地板也整洁无尘,好似没有争吵打斗的痕迹。 她也的确没听见吵闹声。 但,以她对林烟湄的了解,小鬼不可能一声不吭就抛弃她和寸瑶离开。 再者,就算林烟湄有不得已的难处,给她留了欠条,那人出入时总得有门声罢? 她根本没听到房门开闭的动静呀! 奇怪… “娘子,您的欠条。” 婢子的提醒打断了江晚璃的疑思,江晚璃接过欠条展开,一行娟秀小字展露眼底*: [今欠楚岚娘子银十五两,月底前以银票归还] 乐华因着好奇也探头上前瞄了眼:“确是林姑娘的笔体,与她在柜台上写的字一样。” 江晚璃将这字条上上下下读了数遍,才转交乐华:“收好。” 乐华说的不错,这字迹她也瞧不出问题,但江晚璃的第六感分明在示警: 字条上的口吻不符合林烟湄平日的风格,林烟湄除了救下她时问过她的真名外,此后再没叫过她“楚岚”,已有交情的熟人,书面称“字”即可,何必大呼全名? 而且,穷惯了的小鬼还钱时该不会选用普通百姓难以获得的银票,即便这是寸瑶的提议,自尊心极重的林烟湄大抵也不会轻易应允别人代她还债。 所谓“欠条”,八成有蹊跷。 思及此,江晚璃转回身,想再进屋查探一番。 “娘子,天色已晚,本店要打烊了。” 偏巧此时,掌柜唤住了她:“外间起风了,乌云遮月,夜雨在即,您也早些归家罢。” 变天了? 江晚璃下意识看向花窗,想瞧瞧外头的天色。 怎奈,目光所及,门窗皆是紧闭的,怪不得她并未感到风凉。 风… 等等! 倏地,江晚璃眸光一凛,转了视线紧盯住了林烟湄待过的房中那大敞四开的花窗。 旁的窗子都关着,唯独这扇窗开着还没支窗挡? “娘子,我们还需洒扫,望您体谅,还请移步。” 说话间,掌柜招手叫来几名拎着拖把、扫帚的杂役,一群人叮灵哐当地摆弄着工具,就要开干。 江晚璃侧目乜了她们一眼,无奈又郁闷地拂袖下了楼。 行至长街,乐华紧走两步凑到江晚璃身边: “您适才是疑心店家藏匿了林姑娘?属下子夜时折返去探探?” “寸瑶当时也在,外间又有看热闹的,店家应该没胆子也没能力藏匿人。” 江晚璃顿了脚步,仰头回望宝华楼:“湄儿消失前并无异响,应是被熟人带走的。你可留意她房中窗子了?你能撬窗来寻我,旁人也可走这条路,你来时瞧见的怪人有嫌疑。” 闻言,乐华极认同地拊掌应道:“属下看到了,但窗边好似没脚印。而且…那掌柜很沉稳,您身边突然多出属下这么个大活人,她毫不惊讶的。” “没脚印…” 江晚璃来回摩挲着袖口,容色渐寒: “那间房地板无尘,桌无茶盏,想是打扫过了。人才走就着急清扫,是为什么?” “擦毁痕迹!” 乐华不假思索地接了话:“窗或是时间太急,又或者…被我潜入的响动惊扰,她们没来得及关。” “呵…好一个宝华楼,查!” “是!” “传令乌瑞回客栈探查,若湄儿在,设法将人救出。若人不在,让乌瑞带楚岚同来医馆。” 听得此令,乐华面露难色:“倘若林姑娘不愿走,我们…?” “那就抢回来!” 江晚璃大步流星往前走了:“但,别伤她分毫。” 乐华瞬间头大,勉强抱拳一礼:“知道了。” 暗藏哀怨的回应入耳,江晚璃微偏了头,用幽潭般深不见底的眼神看着乐华的同时,嘴角浮起了若有若无的笑意,她轻拍着下属的肩头,温声补充: “我今夜不眠。你向来得力,我明早前定能等到好消息的,对么?” 乐华感受着肩头掌心的潮冷,藏在袖中的十指悉数蜷进了掌内扣紧,再不敢含混分毫: “属下定不负您所托。” 江晚璃欣然收回了手,笑靥亦瞬间消散:“嗯,辛苦。” 总算听到一句满意的! 可怜身后的乐华只敢偷偷叫苦不迭,她和乌瑞已与禁军部下断联数月,今时俩人能调集的人手连俩巴掌都凑不够,一夜之间查清事情原委还要找到林烟湄,简直难比登天! 早知有眼下的困境等着她,她午后就该自作主张把林烟湄轰出去! “咔嚓—轰隆隆—” 子夜,天边划过一道闪电,旋即,连绵的春雨倾垂,淅淅沥沥落了整夜。 江晚璃将床上的锦被披在身上,于窗前茶案摆了盘围棋的残局,临街的窗还开了条缝,方便她不时探头张望。 烛焰长了又短,短了又长,沙漏的簌簌声与茶杯里浓汤的起伏较着劲,残局里黑白子厮杀正酣,巷口屋顶生出苔藓的青瓦已立了雀儿啁啾。 “哗啦—” 江晚璃一手撑着痛得快要炸掉的额头,一手愤然拂乱了满盘难缠的棋子。 这漫漫雨夜,她没等来任何一人,靠浓茶强撑着的精神濒临溃散,再等下去,她恐要不省人事了。 “咚咚”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响起,江晚璃撑着桌案匆匆小跑过去开门。 入眼的,却是端着汤药的伙计:“姑娘该服药了。” “砰!” 失落至极的江晚璃反手就拍上了门。 被拒之门外的伙计并不知江晚璃有何心事,只管固执叫门: “姑娘?东家出门前特意交代,要您按时服药!您不想喝也把药接过去行吗?不然东家会赶我走的!咚咚!姑娘!” 江晚璃被吵得心烦,她又急又气,险些在房里转成陀螺。 伙计也是个较劲的,见人不理她,就一直拍门。 半刻后,门开了道缝,一只手伸出来端走了药碗。 完成任务的伙计如释重负,指尖顶着托盘转了个圈。 “啪!” 哪知,眨眼间,门中人又伸手把空碗扔了出来,没了托盘承接,碗径直摔落,瓷片碎了满地。 脆响过耳,江晚璃忽而闪身出来,盯着满地碎瓷质问:“怎么回事!” 忧心忡忡的人免不了多想,江晚璃眼下就差寻个观音拜拜了,正逢疑神疑鬼的节骨眼,哪受得了碎碗这等破事! 伙计本也吓了一跳,且此事合该怪她办事不利索,她瞄见江晚璃冷肃的神色,为自保,忙抖机灵道:“姑娘莫怕,碎碎平安,是吉兆呢!” 江晚璃默然未予回应,转身打算回房。 吉利话是不能驳的。 “哐当!” 忽而,楼下传来了门被粗暴踹开的巨响,少顷,焦灼人声紧随而至: “头儿别睡!有人吗?伙计?!” 江晚璃的鞋尖堪堪悬在门槛外,辨识出熟悉音色的刹那,她猝然回了身朝廊下张望—— 未曾掌灯的楼下昏暗暗的,朦胧光线中的几个模糊身影很难认,但晨风裹挟着混杂了泥土味的血气霎时冲进了江晚璃的鼻腔。 江晚璃心觉不妙,赶紧给伙计递了个下楼接应的眼神,自己回屋端起烛台,也跟了出去。 伙计急匆匆冲下了楼:“来了!” 待到楼下烛火通明,漫身湿透的乌瑞瞥见下楼来的江晚璃,嘴一撇就哭了: “主子!头儿中了箭,快救救她!” “中箭?有人伤你们?” 江晚璃好生意外,而且回来的人里没林烟湄呀,她快步走到乐华身前查探伤口,忧心追问: “怎么回事?湄儿呢?” “早接到林姑娘了,可回来途径窄巷时突然冒出了一群杀手。我们人少,头儿就让我掩护楚岚,绕道送昏迷的林姑娘去言婳姑娘那。我再折返时,头儿已在巷口不省人事了。” 第34章 话音落,江晚璃凝视着乐华身上熟悉的箭头,覆在伤处的手已抖得不成样子: “又是这群混账!” 乌瑞诧异地望着失态的江晚璃,惊道:“您是说…昨晚的杀手是在朔方行刺您的人?” “箭有毒,快寻个靠谱郎中。” 江晚璃哪还顾得上杀手是谁,她发觉乐华伤处的脓血泛黑,满脑子已全是救人的思量。 不过,杀手既已挑衅上门,她今早是决计不会离开渤海府城了! 第28章 小林拱啊拱:呜…抱抱! “伤口已清,然还需再服三剂汤药,方可将其体内的余毒拔出,五日内切勿挪动她。” 辰初,天气转了晴,外请的郎中给乐华包扎好伤口,起身抹了把汗,正色叮嘱着乌瑞。 乌瑞上前长揖一礼:“多谢,我送送您,请。” 她将此人引向了医馆后门,门开一瞬,一个巨大麻袋从天而降,把郎中裹了个严实。 “寻个破庙看牢她,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一早候在门外的俩小厮应了声“是!” 料理好隐患,乌瑞小跑着回了内室:“主子,办妥了。” 听得这话,江晚璃从屏风后闪身而出。她行至床前亲自验看过乐华的伤,见人呼吸渐趋平稳,悬着的心才算放下,余光瞥见郎中取出的毒箭头,便随手拿起来观瞧了番。 三脊箭头上倒刺满布,血槽极深,造此兵器的人,心肠必然阴损歹毒至极。 箭镞通体打磨过,瞧着工艺算得上精妙,只是金属多杂质,成色偏差,应出自民间的私人作坊。大楚的冶金锻铁之权仅在官府,江晚璃心道,这群贼寇敢行朝廷禁绝之事,定是反贼无疑! “除了乐华,可还有旁人受伤?” 问询过耳,乌瑞惭愧垂首,凄然应道:“折了两人,另有三人受了刀伤,好在无毒。” 江晚璃蹙眉再问:“你俩还有多少可用的健全人手?” “还剩四人。俩人跟着楚岚看顾言姑娘和林姑娘;另两人,刚被我派去看守郎中了。” “言婳和湄儿在一起?!” 江晚璃倏地站起身,一双凤眼里涔了惊惶。 “是呀。” 乌瑞脑子发懵,她回来时不是汇报过?江晚璃慌什么? 思量须臾,她连忙补充:“您放心,林姑娘没伤到,只是一直昏睡,头儿给她把脉了,说无大碍,这会儿也不知醒了没。” 话到此处,江晚璃脸上忐忑的神色反而消减了几分:“你确定她昏迷着?” 乌瑞愈发糊涂,昏迷又不是啥好事:“确定…” “甚好,带路,我即刻过去。” 江晚璃如释重负般挑了挑眉,抓起披风直奔楼下,走前还不忘嘱咐伙计:“锁紧门照顾好东家,今儿不营业。” 她心说,得亏林烟湄昏迷了,不然就言婳那叭叭叭藏不住事的小嘴,用不了三句话就得把太女殿下三岁的滑稽笑料全抖搂出去! 不提旁的,单是她的皇女身份,就得把林烟湄吓丢了魂吧! 好险。 一刻悄然。 乌瑞引着江晚璃走进了城内西市百姓杂居的一个小里弄,四下顾盼确认无人尾随后,站定巷子尾的小院,学了三声布谷鸟叫,门便开了。 楚岚看清来人,默默走去了巷尾,给人放风。 江晚璃信步入内,正坐在廊下喝清粥的言婳听见门响,好奇抬眸瞄了眼,眼神蓦地愣了。 “殿…殿下?” 她丢下粥碗,揉了好几遍眼才确信,眼前人并非出自她的幻觉。 彼时,大步流星的江晚璃已走到她跟前了。 “殿下—!” 说时迟那时快,言婳麻溜探身扑向了江晚璃的裙摆,一把搂住人的大腿,哽咽出声: “婳儿可算见着您了,臣错了,再不敢跟踪您了,求您放了臣罢!再吃几天白菜清粥,臣小命不保啊。” 着急去见心上人的江晚璃险些翻白眼:“松手。” 已瘦到脱相的言婳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能见着江晚璃本尊,或是她脱困的唯一机会: “臣不能松,求您了殿下,臣真心悔过了,肠子都悔青了。” 江晚璃扯了两下裙摆,根本揪不出,她眸光一转,稍俯下身,小声问言婳:“昨夜送来的人,你可瞧见了?” 言婳点头似小鸡啄米:“见了见了。小妹妹睡着,臣好心把唯一的床榻留给她了。” “是么?”江晚璃哼笑了声:“你可认识她?” “我认…” 言婳直觉殿下的诡笑听得人后背发凉,绷断的脑筋瞬间搭回,忙连连摆手:“认不得,天太黑臣没看清,再说臣在这无亲无…” 江晚璃摆摆手打断了她的啰嗦:“好了,滚吧。” “啊?” 言婳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江晚璃这么痛快放她走? “我让你松手,走。” 江晚璃笑睨着她:“听不懂?言相在此有人脉罢?不至于被人贩掳走回不了京罢?” “有…有的,谢,谢殿下!” 话音方落,言婳再未多问半字,重获自由的她撒丫子冲出了院门。 得以脱离桎梏的江晚璃掸了掸裙摆,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推开屋门,借窗缝透出的晨光,她一眼找见了东边小榻上安睡的林烟湄,平静的眸光乍起柔和的波澜。 她转头气音吩咐乌瑞:“你下去吧,我在此陪湄儿。” “是…”乌瑞纠结几息,踌躇没动:“您就这么放了言姑娘?不怕行踪暴露?” 见下属心有疑虑,江晚璃引着人往床榻的反方向走了几步,才低声解释: “她除了心直口快的毛病外,它事并不糊涂。我本当今日走,昨夜故意留了自己的花押票号暴露踪迹,是以不怕言婳说漏嘴了。既给过她教训了,到底是言相之孙,适可而止罢。” 乌瑞明晰了原委,无声施了一礼,躬身告退。 “且慢。”江晚璃却伸手拦了她,疑道:“你用了香膏?” “嗯?” 乌瑞茫然摇头,她一武将,昨晚才厮杀过,哪有抹香的闲心? “奇怪。” 江晚璃吸了吸鼻子:“这屋里用熏香么?我闻到一股麝香味。” 乌瑞听罢,也转着圈猛吸几鼻子,而后好不无奈地指了指江晚璃的披风:“是您自己的熏香。” 后知后觉的江晚璃扶额叹了口气,一把扯下披风丢给了乌瑞,嫌弃道:“扔出去。” 她跟着林烟湄忆苦思甜的这大半年,仅闻过野花香气,哪用得起熏香?就小鬼那机灵劲,她若是身怀麝香气,不得被林烟湄扒着皮追问从哪鬼混染上的? 如此招摇的熏香,只能是富贵小活宝言婳身上的! “你再闻闻,还有无异味?” 江晚璃丢了披风仍不放心,主动舒展衣袖凑到了乌瑞跟前:“仔细些,我担心呛到湄儿。” “没了没了,属下告退。” 乌瑞假模假样飞速嗅了几下后,就抱着披风快步逃去了院中。 若再耽搁,她憋笑的嘴里子都得咬烂掉! 屋内,担惊受怕一夜的江晚璃片刻也等不起了,她甩掉靴子,踩着狭窄小榻为数不多的空隙,以半个身子悬空的姿态,与林烟湄并排紧紧挤着,在外侧躺倒。 也不知是怕掉下去,还是怕林烟湄溜掉,她伸出胳膊环住干瘦的林烟湄,将人搂得死紧。 外间日影长短更迭不休。 待扶光西斜,雨燕归巢之际,林烟湄揉了揉惺忪睡眼,手握床围小幅度动了动睡麻的腿。 “嘶…” 孰料,这微小的动作竟牵起了一阵猛烈的头疼,害她眼前闪过一瞬眩晕之感。 林烟湄阖眸缓了好一会,脑中回忆起昨夜失去意识之前的全部经过后,她才再度睁眼,审视周遭的环境: 最先入眼的,是身侧睡熟时还眉心深锁的江晚璃,挺翘的鼻尖上顶着几粒小汗珠,脸颊透着红,大抵又在发烧… 视线下移,她瞧见身前搭着的,睡熟还较着劲的长胳膊,不由得抿唇轻笑了声。 看来,阿姊很没安全感呀! 那她还是不起身好些,就这般陪着人小憩吧。 小半刻后,窗外响起两声“啊-啊-”的老鸦啼,林烟湄觉得这叫声难听,正打算爬起来把乌鸦轰走之际,房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 窗外隐约传出“噗啦”声,大抵是乌鸦被惊飞了。 林烟湄不知来人是谁,忙躺倒假寐,待听到窸窣审慎的脚步声,她偷摸把右眼皮扒开一道缝,入眼的,是一身黑色劲装的小娘子,端了个烛台来,放好又蹑手蹑脚地溜了。 “好生眼熟…” 林烟湄转着杏眼搜罗起脑中印象,猛然间忆起,在康县时,这人和乐华一起帮她修过房子! 想到这儿,她定睛端详着揣满秘密的枕边人,冒坏的小手不受控地戳上了江晚璃的鼻尖,心里偷偷怨怪:“臭阿姊,还瞒了我多少事?” 第35章 “…嗯…” 忽而,江晚璃眼睑下瞳仁动了动,哼唧着想要翻身。 林烟湄“嗖”地缩回了手,匆匆将眼闭紧的刹那,耳边突兀传来“咚”的一声闷响,而后便是江晚璃“嘶嗷!”的吃痛声。 听起来很疼的样子。 林烟湄蹭地坐起了身:“阿姊怎么了!” 疼迷糊的江晚璃正可怜兮兮地揉着自己的臂弯,没顾上回应。 不过林烟湄话一脱口就看明白原委了,屋里太狭窄,床头放了个小柜,江晚璃翻身时甩走了本搭在她身上的胳膊,肘弯可不就磕上柜角咯! 没整个人滚下小床,已然是不幸中的万幸。 半晌,江晚璃才消化掉突如其来的酸麻痛楚,昏睡一日的脑子也透亮起来,稍稍偏头关切地望向了林烟湄:“几时醒的?吓着没?” 一声关怀入耳,林烟湄嘴角动了动,却讷然没接话。 她刚才想安慰江晚璃两句来着,哪知反被人抢了先机,互相关心显得矫情,不如不说。 但她发呆的因由不全是因为没了话,最要紧的,是江晚璃语调里的担忧与温存,莫名勾起了她压抑整晚不想面对的、被身边最信重亲近之人背叛算计的恐慌与委屈。 “是睡懵了么?” 江晚璃瞧着小姑娘一动不动,就往她身边挪了挪身子,歪下头试图从林烟湄的神色中寻觅她不理人的蛛丝马迹。 “嗖!” 孰料,她探头一刹,一个大脑袋迅速窝进了她的心口,顶得她肋骨条都颤了三颤。 旋即,含混的抽噎闷闷响起:“呜…抱抱!” 毫无准备的江晚璃如木偶般僵了须臾后,才轻柔地合拢双臂,顺了顺林烟湄的后颈: “好,抱抱。” 林烟湄扭转脖子,还反手抓牢江晚璃的手腕往后背扔: “不要拍,抱紧我,搂紧!” “好好好,搂紧。” 江晚璃眉眼弯弯地顺着人的要求将臂弯紧了又紧,哄道:“一会湄儿想松开,可得求我噢。” 第29章 啵唧啵唧啾啾啾 “阿姊。” “嗯?” “你头有点沉。” 林烟湄的胳膊被压得泛酸,于是耸起肩顶了顶赖她肩膀上的、懒洋洋的大脑袋。 江晚璃阖着倦眼,闷闷应了声“嗯”,丝毫没有将头移开的意思。 小鬼的肩暖暖的,宽度刚好容纳她的下巴枕着,很舒服呢。 可林烟湄并不这么想,她遭了迷药荼毒的头还晕乎乎的,此刻体力不太吃得消:“阿姊换个姿势?” 不想挪窝的江晚璃将耳朵抵在林烟湄的衣服上,故意拿头顶的发丝蹭着林烟湄的脸颊,小意搪塞: “湄儿不吵,再抱一会。” “唉…” 林烟湄看穿了江晚璃耍赖的小心思,可怜兮兮叹了口气,她垂下视线呆望着眼底的脑壳上蓬松的乌发,手一痒就摸了上去。 滑溜溜的,手感极好。 林烟湄不由自主地把手指全都插进发丝间,搓来搓去。 “嗯?” 无精打采的江晚璃突然扬手攥牢了林烟湄躁动的爪爪:“不给摸。” 她一开始本想任由小鬼蹂躏两下来着,但林烟湄的手法越来越奇怪,盘、摸、揉、搓、顺,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让她下意识联想到了小鬼在家撸豆饼时的动作,可她不是大狗狗啊! “那阿姊就不要赖皮,起来些。” 林烟湄呲牙坏笑着,从江晚璃怀里抽出另一只手覆上人家的头顶: “不然,你枕着我,我摸着你,也算对等。” 歪理过耳,江晚璃恹恹睁开了眼。 小鬼也忒斤斤计较了。 她挪开脑袋的刹那,脖子便似骨折般,以惊悚的角度低低垂下,长发随之滑落身前,把脸挡得严严实实。 林烟湄乜她一眼,麻溜拿手捂住了脸:“好瘆人,阿姊好好坐着?” “你不给我靠,我就躲开;真躲开了你又嫌我…” 江晚璃好不委屈,摸索着靠去床头,一通嘟囔:“我一日未曾进食,身子软得难受,坐不起来。” 听罢江晚璃幽怨的牢骚,林烟湄腹诽,江晚璃是卖惨的同时还顺带怪她不善解人意,三番五次轰人起身呢。 她眼珠滴溜溜一转,一手托腮,也学着江晚璃拖长尾音慵懒诉苦: “阿姊不知,我现下头晕且痛的厉害,睡了整日腰酸腿乏没骨头似的,实是怕不小心撑不住,害你摔跟头的。本是一番好心,阿姊若要怨,我唔…” “不说不说了。” 江晚璃这会子反应倒是快,不等林烟湄嘴里放大招,手掌便先招呼上了小鬼的嘴,“我没怪你,不可以诬我。” “唔。” 林烟湄不抬脑袋只抬眼,偏拿一双水汪汪的杏仁大眼盯着江晚璃,睫毛半点不眨。 一副娇憨样儿看得江晚璃心底吃不消,即刻松了手不说,还别别扭扭垂了视线: “头,当真很痛?叫个郎中?” “不用罢。” 平生第一次挨了迷药的林烟湄也拿不准:“要不,让乐女侠帮忙看看?” 江晚璃寻思,小鬼惯常自苦,不到病得起不了身,一般不会主动提求医的事,既主动开了口,必定难受得紧,她甚至有些后悔方才黏着林烟湄犯懒了:“她来不了,我叫人找郎中。” 说着,江晚璃蹬好鞋子下了床。 “别了!” 林烟湄揪住了她的袖子:“不打紧,犯不着请人。我以为乐女侠也在呢,她还在生我的气吗?” “没,你想何处去了?” 江晚璃顺着她的力道坐回了床头,她并非不想出门寻人,而是方才起身时也眩晕得厉害,得亏林烟湄拽住了她,不然这会该摔个狗啃泥了。 “乌瑞!” 她朝门口唤了声,而后拉着林烟湄的手与人解释:“乐华昨夜受了重伤,在医馆静养。让乌瑞去请医来把脉,我好能心安。” 林烟湄视线直勾勾的,未予回应,好似在走神。 江晚璃以为小鬼不乐意,赶紧揽过人安抚:“乌瑞你见过的,求医问药也不可怕,不慌不慌。” “咚咚!” 彼时,乌瑞轻叩过门后闪身而入,瞅见俩人并肩坐在床头,颇有眼色地倒了两杯热水递过去,询道:“姑娘和林娘子都醒啦,灶上煨着粥,我去端?” “不忙。” 江晚璃接过热水捂着手:“给湄儿找个郎中看看。” 乌瑞倏地瞪大了眼,垂着头没接话。 渤海城中总共没几个郎中,她刚关起来一位,再找不还得再看管起来?到时候郎中都莫名失踪,还不得闹得满城风雨? 江晚璃看人不动,以为乌瑞在等下文,便又补充道:“再买只乌鸡炖汤,给湄儿补补身体。没旁的,去办吧。” “姑娘…” 乌瑞垂在身侧的指尖紧紧捏着裙摆,鼓足勇气开了口:“属下只剩十几文钱,郎中和鸡,约莫只够一个。” 话音方落,江晚璃的脸因着难堪,蓦地红了大片。 她的下属怎穷成这般?没钱不能自行想法子把吩咐办成么? 大剌剌的当着林烟湄的面哭穷,难不成是要指望她上街乞讨,给人充实经费? “算了,别破费,我过意不去。” 林烟湄揪着她的袖子扯了扯,还顺带把热嘟嘟的脸贴上了她的胳膊: “我刚才发呆,是想问你,乐女侠是不是因找我受的伤?我被迷晕后,曾在客栈苏醒过,师傅怕我闹,又给我灌了安神汤。醒来看到你,我方知是你救了我。昨晚的师傅…可怕又陌生,身边还跟着俩怪人…” 林烟湄越说,嗓音抖得越厉害,大抵是在后怕。 “好了,不想这些。” 江晚璃复又将人抱紧,转头冲乌瑞挤眼睛:“别自责,乐华受伤是路遇歹人,与你无关。若不信,你问乌瑞?” 乌瑞会意,赶忙帮腔:“对,是接您走后,返回医馆的半途,杀手拦路伤了头儿。” 大实话脱口,江晚璃狠狠剜了乌瑞一记眼刀。 有这么哄人的吗! 乌瑞感知到这股寒芒,后知后觉自己又悟错了上司的心意,惭愧低了头。 “杀手?” 林烟湄听闻此细节,却是顾不上主仆二人间的小动作了,本就愁闷的脸色愈发难看,身上激灵激灵的,惊起了阵阵寒颤,只管皱着眉自言自语: “好端端留宿城里数日,怎会突然惹来杀手?昨晚,师傅不知道哪来的迷药…身边的也不知是什么人…会不会…会不会是师傅被歹人胁迫,她们发现我不见了,这才遣人报复你们?” “不可能!” 乌瑞一口否决了林烟湄的揣测,昨夜营救是她亲自指挥的,现场情况没人比她更了解。 她正愁着好好表现缓和下江晚璃的怨气呢,林烟湄就给她送了机会上门,这不得牢牢抓住: “林姑娘,昨夜我们潜入客栈时,见大伙都围在您床头,房间外还有俩看守,我怕事办不成,就将她们迷晕啦。我保证无一漏网之鱼,是以,杀手应该与寸娘子她们无关,您放心…” 第36章 “乌—瑞!” 话说一半,江晚璃愤然起身,咬牙切齿地打断了她: “你觉得用迷烟放倒大伙的法子不错?” 怪不得林烟湄的头又晕又疼,一晚上吃两次迷药,人能好就见了鬼! 江晚璃好生自责,都怪她昨夜没能分出心力查问行动细节,竟拖延到此刻才知林烟湄轮番受着迷药磋磨的事! “我…” 乌瑞不知江晚璃怎又恼了,支支吾吾不敢搭言,手心里攥着的衣摆眼瞅着就要抠破个洞。 江晚璃心口窜起一股子火,挥袖指向门口:“你什么?即刻去请郎中!” “…是,是!” 乌瑞撒丫子溜了。 “呼哧…呼哧…” 体虚的江晚璃禁不住气,人都走了,她还在抚着心口大口大口喘息,试图消弭眼前时不时犯黑的晕眩。 “…阿姊,还好吗?” 林烟湄悄然起身,在旁安静候了会儿,才摸出自己怀间的帕子,小心翼翼问她:“额头出了好多汗,介意我给你擦擦吗?” “没事儿。” 江晚璃接过手绢抹了虚汗,抬眸时瞄见林烟湄惴惴不安的小模样,顷刻气性全消,脸上容色也恢复了平和模样: “吓到你了?怪我太心急,忘了收敛。乌瑞脑子一根筋,行事思虑不周,我也未尽到叮嘱之…” 林烟湄飞速以指尖抵了江晚璃泛白的唇: “阿姊已做的很好了,我也很感激乌姐姐,莫气了,也别怪她。我只是担心,何人会伤害乐女侠?歹人是不是冲你来的?要不,你离开这?” “或许是罢,谁知道呢?湄儿是在关心我?” 江晚璃捉了林烟湄不轻不重的指尖,放在指腹间揉捏着,眼波轻盈地飘向对面浅抿的唇缘: “多谢。只不过,我素来挑剔,关心只在嘴上,我还是会有些不舒坦,免不了反思、多想。” 林烟湄咂摸不懂江晚璃话里的意思,反而觉得这人糊涂,都怀疑杀手目标是自己了,怎还不着急呢:“阿姊哪不舒坦?” “嗯…这里。” 江晚璃缓缓地,将林烟湄的手拉至胸前,而后不经意似的,用力按了按:“有些堵得难受,许是昨夜担惊受怕,刺激太甚,需疏解一二,方能心安。” “如…如何疏解?不若晚些也请郎中给看看?” 林烟湄感受着填满掌心的软乎乎的触感,脸颊“腾、腾、腾”飞速红了好几度,别过视线再不敢正视江晚璃。 “心病还需心药医,我知晓法子。” 江晚璃存心卖官司,说话间微低了头,让额头挨上了林烟湄的额头。 “什么法子?” “你闭眼。” 林烟湄转回视线狐疑端详着她:“嗯?” 江晚璃再度怂恿:“听话,闭眼,你就是我的药。” “好吧。” 摸不着头脑的林烟湄闭了眼照做。 奈何她等候半晌,也没听见半点动静:“阿姊,好了么?” “…” 江晚璃不答,但林烟湄发觉,方才覆她手背上的那只手移到了她的肩头。 紧接着,她的脸颊感受到了愈发明显的,一阵阵与呼吸同频的,扑簌簌的热浪。 她眼睑下的瞳仁开始不安地滚动,林烟湄心觉奇怪,正想睁眼看看江晚璃折腾什么猫腻的刹那,伴随着一声惊诧却未能全然脱口的低呼,她的唇边贴来了一抹温热。 杏仁大眼里的光晕变得恍惚。 江晚璃居然…亲…偷亲她! 她生平第一次被人吻,竟是迎接了一场毫无准备的…偷袭? 林烟湄只觉周身涌起一瞬过电般的触感,而后就陷入了不受控的僵直。 若非唇缘还在实时传导着属于另一人软绵绵的触感和温度,她定要怀疑自己已硬化成了一尊石雕。 与此同时,鼓足勇气迈出人生崭新一大步的江晚璃,就快憋不住笑了: 她怎么亲了个小木偶呀?林烟湄真就瞪着圆圆眼,半点回应不给? “啪啦!” 正如是想着,她的胸口突兀被小鬼打了一巴掌,“复活”的林烟湄稍偏开头,忿忿嘟囔了声: “臭阿姊!” 江晚璃腹诽,小鬼没恼,分明是害羞了,那她理应逮到好机会趁热打铁,得寸进尺呀! “还没医好呢。” 她双手捧过小鬼的脑袋,又徐徐地、轻柔地抵上了林烟湄的唇瓣,还故意留了少许空隙: “这样贴一会,我心里空落落的感受便会慢慢消减。” 话音落,她感知到林烟湄的唇角动了动。 江晚璃静静候着。 哪知,小鬼全无下文,与她僵持半晌才开口:“现下恐慌与自责可消减干净了?” 江晚璃好不失落,闷闷回绝:“还差一点。” “嗯。” 林烟湄眨巴眨巴眼,咕哝着嘴往江晚璃身边贴了贴。 唇边的触感终于不再飘渺,次第温热鲜明而真切。 江晚璃心里乐开了花,连带着牵起了嘴角的抽搐,小鬼开窍了呀! “咻—” “啊呀!—砰!湄儿!” 倏地,沉溺欢喜的江晚璃被突然发力扑她的小鬼压倒在床,惊诧地唤出了声。 “阿姊乖些!” 林烟湄俏皮一笑,眸光瞄准江晚璃涨红的双颊,俯身“啵唧啵唧啾啾啾”,肆无忌惮地猛亲了好几大口,这才心满意足地爬起身转头望天: “阿姊的医法当真有奇效,我忽觉身子爽利,不用看郎中啦!” “救命…” 瘫倒在床的江晚璃好想找个铜鉴照照,她的脸是不是被林烟湄吸走了几块肉! 第30章 太女叉腰:养家还得靠我*! 四月春晚,连绵夜雨中酝酿着夏意。 当晚的雷雨来得猝不及防,乌瑞没能请来乐意出诊的郎中,只带回了郎中按病症开出的方子和两剂汤药。 归家时,荷包已空的毛都不剩了。 偏巧在这节骨眼,楚岚收拾好碗筷从伙房出来寻她: “明早你上街买些菜和肉?殿下和林姑娘都在,总不能也跟咱吃咸菜。刚刚我瞧着,要不是林姑娘耐心相劝,咱这粥饭,殿下是一口也不愿碰的。” 乌瑞面露尴尬,有心推拒:“你买吧,我…我没钱。” 自打江晚璃留居萧岭后,她和乐华已好几个月没敢去领朝中俸银了,太后早已下达了命她们返京的谕令,她们陪着江晚璃在此是违逆圣命,项上人头与钱财相比,还是小命要紧! “啊?”楚岚愁的直揪头发:“我也没钱,离家出走是忤逆不孝,我娘封禁了我所有的私产。前几日言姑娘的用度是我垫的钱,已花光了身上积蓄,这可如何是好?” 烈烈火焰上的药罐咕嘟咕嘟冒起泡,乌瑞“嘎巴”一脚,踹断一根柴火扔进药炉,苦闷叹了口气: “我方惹毛了殿下,可不敢将此事禀她。头儿应该有钱,但她晕着,问不出钱在哪呀,不若…我明早去市场做些短工?” 楚岚不大乐意,她只算太女的编外随从,连个正经身份都没有,委实不敢担责: “别吧,杀手的事我还心有余悸呢,你走了就我一人护卫殿下,出事怎么办?” “也是……” 乌瑞觉得楚岚言之有理,托起腮望着夜雨,唉声叹气: “大不了,明早豁出去,就一起吃咸菜!娘说我的性格不适合官场,能做到六品校尉已是祖坟冒了青烟,惹恼殿下丢了官,日后心思还轻松呢。” “胡言乱语些什么?不知隔墙有耳?” 一声隐忍的低斥突兀穿插进了二人的交谈中,吓得乌瑞一碰三尺:“啊…!殿…姑娘。” 楚岚亦惊骇地回过了身,瞧见冒雨出门的江晚璃,忙问道:“您有何吩咐?” 江晚璃的脸色不大好看:“湄儿还是不太好,用过饭又睡了。药几时好?” 乌瑞磕磕巴巴答:“还、还需小半刻。” 听得回应,江晚璃看向楚岚道: “此小院简陋潮湿,不适合湄儿休养,你去寻个马车,我们一道回医馆。” 楚岚无声攥了攥拳,垂着头没应声。 江晚璃洞察到她脸上显露的纠结,疑惑询道:“有何顾虑?” “我们没银钱了,雨夜雇马车需定金。” 因无有官职,楚岚没乌瑞那些瞻前顾后的小心思量,索性直言原委:“乌姐姐也没钱,您可考虑将就一晚,待雨停再走?” 江晚璃从未料到她的下属们已拮据至此,她站在那忖度了好一会,才给出回应: “我记得医馆还有七八两银子,你跟车夫谈谈,送到再付钱。着急离开并非全为湄儿一人,我们将人手聚在医馆,方可有应付贼寇的合力。” “您说的是,我这就去办。” 楚岚拱手应下,撑开油伞匆匆出了门。 只留下乌瑞一人,被迫与江晚璃挤在伙房外的小棚内,尴尬不知所措。 第37章 “湄儿让我代她转达对你的谢意,药熬好就送来,莫耽搁。” 江晚璃本不想频频开门打搅林烟湄休息,就负手立在廊下听了会儿雨,怎奈身旁的乌瑞僵硬地杵着,拘谨如同木偶,竟把不自在的感觉传递给她了,她觉得别扭,丢下话赶紧回了屋。 是夜,江晚璃不知,有个得到赞许的姑娘,举着生火的蒲扇,在雨里畅快地转了好几个圈圈! 哦,欢喜之下还没留意到脚边的青苔,呲溜一下摔了个大马趴。 * “咳咳…” “醒了?别动,把药喝了。” 方从昏迷中转醒的乐华,第一眼瞧见的竟是捧着药碗坐她床头的江晚璃,太女侍药可太折煞她了! 她无措地抓着床单,不禁有些受宠若惊:“我自己来,不劳烦您。” “别逞能,伤在肩头不能动。” 江晚璃面无表情地重复着先前郎中的叮嘱,舀起一勺药递到了乐华面前:“张嘴。” 乐华赶紧探头将药汤一口吸走了。 而后抿着唇再没说话。 江晚璃心底不大满意,她都亲自喂药以表关切了,连声谢都听不到? 殊不知,此刻,乐华的舌头已被烫的发麻,根本开不了口了。 无声在旁边侍立半晌的乌瑞实在没憋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药都是她熬的,刚刚江晚璃给林烟湄喂药时她也在旁边候着。到乐华这,她本想给人喂了的,不曾想,江晚璃突发关怀下属的闲心,非要揽了差事,美其名曰: 练练喂药的手法! 可她瞧得真切,江晚璃哄林烟湄服药时,温言软语,满脸堆笑的,每一勺汤都是耐心吹凉,浅抿一口尝过后才喂给人喝。 待到乐华这里,劝药的口吻冷硬不说,就连吹药都是敷衍的,尝温度更是没有,也不知江晚璃究竟练习的是哪一环节,难不成是送药匙的角度与速度? “笑甚?” 闻声,江晚璃搁下药碗,侧目睨了乌瑞一眼:“可是太闲了?过来照顾乐华。” “是。” 乌瑞三步并两步窜到了床头,特别情愿地端起了药碗,还朝乐华挤了挤眼。 她可心疼死倒霉的头儿了,受了伤还得忍着上司无意间的磋磨,可怜。 乐华回了她一抹稍纵即逝的苦笑。 江晚璃无暇顾及俩下属间挤眉弄眼的交流,自顾自踱去窗前,虚望着淅沥无休的雨帘,状似随口发问:“乐华,你还有多少银两傍身?” 问询过耳,乐华险些被刚入口的药汤呛到,她捂着唇缓了几息才应道: “医馆账上还有三四十两,除此外,再无其它。” “三四十两?” 江晚璃诧异重复了一遍,只剩这般少了么?那她想留在此查杀手的计划怕是要泡汤呀! 乐华猜出了眼下大家伙的窘迫困境,主动坦陈:“您授意我们无视太后谕令后,我们无人再敢联络禁军上峰。财路断了许久,我们都是靠生意和做工进账在维系开销。” “知道了,歇着吧。” 江晚璃扶额长叹一声,拂袖下了楼,想寻林烟湄商讨下日后计划。 “养家”的千钧重担,到底还是落在了她的肩头。 目前她能想到的最快的来钱法子,便是去有和正钱庄的州府,从她的私账中支取些银两。而离渤海府最近的和正钱庄,恰座落于与之毗邻的朔方节度使治所。 “湄儿,在看什么?头好些了?” 江晚璃行至大堂,就见林烟湄正端坐在临时清出的矮榻上,捧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你瞧,这本书的内容主攻先天弱症,部分陈述与阿姊相符。” 林烟湄大方地展开书卷与她分享:“我想学学,以后阿姊再生病,我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先不急钻研这些。” 江晚璃抽走了书放在一边,正色问她:“可否聊聊?” 林烟湄好奇托腮:“聊什么?” “你我的去向,日后的打算。” 江晚璃不觉得一定能将林烟湄带走,说话时的底气算不得殷实:“我打算近日动身,回朔方。你可肯与我同去?” 闻言,林烟湄惊座而起:“朔方?阿姊要回家吗?!” “你别慌。”江晚璃连忙起身将她摁回了矮榻,缓缓吐露思量: “我无法保证会否被迫在使君府耽搁,毕竟你师傅通风报信了,我有被带回的可能,届时需设法抽身。但我确需回去,有些棘手事要料理。路遥百里,你若不愿跟我走,我也不…” “我跟!” 林烟湄不忍见江晚璃露出神伤之态,毫不犹豫地道出了决断: “十几年来,除了婆婆和师傅一家,再无人同我多亲多近。可…我不知婆婆和师傅怎会变得如此蛮横无法沟通,还要用强。我想不通,一时也无法面对她们,想给自己求段独处、静心的时光。师傅师娘与婆婆关系匪浅,能照顾好她,我倒是放心,所以,我跟你走。” “当真想清楚了?” 江晚璃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太清楚慧娘在林烟湄心中的分量了,生怕今时一个冲动拐走了人,小鬼日后会后悔,会埋怨她。 “想清楚了。与其成日怀着恨意僵持,不如让我与她们留些距离,各自冷静一阵。”林烟湄眸光笃定,话音亦然:“而且…我也离不开阿姊啊。若说牵挂,也只有州府未放出的榜。” “这不打紧。” 江晚璃难掩欢喜,连呼吸都显得轻快:“我在此留人,将张榜后的结果传信给你。若得了功名也无需心急,明年方有秋闱,你有足够的时间温书。” “好,便依阿姊的安排。几时动身,我帮你收拾行囊。” “何须劳动你?” 江晚璃哂笑着,余光瞥见端着托盘下楼的乌瑞,便示意林烟湄去看: “喏,我有随从的,你只管养好身子,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莫因渐行渐远,思乡哭鼻子即可。” “嗯?”听得这话,林烟湄抬眸凝视着江晚璃,略显懊恼地反问:“怎么,还不许我闹情绪了?若我真忧思落泪,阿姊不哄么?我还不能借阿姊的衣襟拭泪了?” “噗…咳咳咳!” 途经二人身侧的乌瑞偷听了一耳朵,又没憋住笑,为免再被主子发难,她赶紧弯着腰假模假样咳了半晌。 彼时,江晚璃已偏开头整理着耳畔碎发,逃避起林烟湄幽怨意味满点的眼神了,她不禁腹诽,林烟湄撒起娇来,她真真吃不消呀! 第31章 小林偷笑:拿捏了~耶! “阿楚,这套道袍给你。伙计,剩下的乞丐服分下去,让大伙抓紧换上,跟我去踩点。” 乌瑞麻利地分发了从外头弄来的衣服后,随手拎了件破烂乞丐服就往身上套。 “且慢。” 楚岚拦了她的动作,反手递回她那套整洁的道袍,压着嗓音商讨:“我身手尚可,跟你换换差事,你从旁护卫姑娘,我带人外围放风罢。” 乌瑞忙摆手回绝:“诶呀别磨叽,你好歹是个千金,扮乞丐也不像样。” 楚岚骤然拧眉,赶紧拿手指向楼下,提醒乌瑞:“给我换个称呼,莫再提千金之类的调侃,毕竟在林姑娘眼里,主子才是楚岚。” “是要换的。” 在旁小坐的江晚璃闻言,端着茶盏思忖须臾,问着楚岚:“你可有字?” “家母为在下取了小字‘云清’”。 “好,日后我们皆唤你云清。” 江晚璃替人拿了主意:“以你的字相称,你熟悉,方不至于反应不过来,出了差池。乌瑞,叮嘱好手下,称她清娘,任何人不得口误。” “是。” 乌瑞瞥了眼窗外的天色,黎明已至,太阳将升,再不动身恐要误了良机。她回身朝江晚璃拱手:“属下等需依计划前往城门了。” 江晚璃颔首应允:“路上小心,有异样即刻传信,莫要冒险。” “属下明白。” 乌瑞领命,扬手招呼了三人随行:“走!” 待人走后,江晚璃下了楼,行至大堂的榻前,拍了拍睡眼惺忪的林烟湄的肩,而后拎过床头叠放的一套天青色道袍,抖散后举着,等人伸胳膊: “准备走了,起来更衣。” “怎这么突然?昨晚不还没定好哪天动身吗?乐姐姐伤都没好全,能走吗?” 一脸茫然的林烟湄稀里糊涂把胳膊插进了袖管,瞥见衣服宽大的式样,诧异拧了眉: “道袍?阿姊在闹什么?” “快穿。” 江晚璃提溜起小鬼,手法娴熟地将袍子裹在了林烟湄身上:“自己系裙带。” “哦。” 林烟湄蔫巴巴地攥紧腰间布条打了个结,踱去铜镜前将白兔小簪插进了发髻中。 与此同时,江晚璃将另一套一模一样的道袍套上了身,这才得空与人解释: “昨半夜你睡熟后,乌瑞探听到一个要紧消息,说是渤海郡夫人今早卯正会携女及三十余名随侍出城,往城西五十里外的宝应观清修。其行程与我们顺路,我们借机混进队伍离开。” 第38章 林烟湄觉得江晚璃有点小题大做:“至于如此麻烦吗?卯正城门初开没什么人,我们面生,扮作人家的侍从,会不会露馅惹麻烦?而且乐姐姐怕是走不远。” “寸娘子寻你不得,已报了官。” 闻言,楚岚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布告,铺陈给林烟湄看: “现各街巷皆有寻你的告示,且行刺的杀手目的不明,或许也在寻我们,还是小心些。郡夫人的随侍皆为头戴幕离的女冠,兵士不敢冒犯查验,咱只需替掉队尾几人,混出城即可。” 林烟湄听罢,盯那寻人告示半晌,一言未发。 “云清会指挥人在合适的巷口截留队尾随侍,你我机灵些,悄悄快速并入队伍即可。” 江晚璃以为她在担忧计划不周全,又温声补充:“乐华伤着,先不走,待痊愈再追来。她走前会给慧娘传个话,让她们知晓你安好,但不会告知你的具体去向。” 安排入耳,林烟湄发觉江晚璃时时刻刻都有尽心为她着想,掂量须臾,便爽快应下: “也好。” 楚岚见二人已收拾妥帖,走到窗前逡巡了一圈周遭的环境,因连日落雨湿潮,外间起了浓重的雾气,倒是很方便她们推进计划: “姑娘,算时辰乌姐姐应已抵达城门,既无示警,现下时机正好,咱动身?” “走吧。” 江晚璃柔柔望向林烟湄,身侧低垂的宽大衣袖下,露出了几根修长的手指。 林烟湄瞥见她勾手的小动作,一溜烟贴来她身边,握牢冰凉的指尖,想给人捂暖。 楚岚觉得没眼看,抓起俩人遗落的幕离,三步并两步冲到前头引路去了。 辰时将至之际,朝阳破开晨雾,光华洒遍了绿草如茵的旷野。 郡夫人出城的队伍已行至渤海城外十五里的官道,江晚璃一行人早已无声无息地离开,改换了山间乡路。 漫山的鸟雀啁啾不休,狭窄小径被各色野花野草环绕着,间或还有蜜蜂和蝴蝶翩跹周游,林烟湄游走其中,不由感慨: “这里让我想起了萧岭的盛夏,也是这番草木蓬勃的景象。” 江晚璃莞尔笑笑,因顺利出了城,她心中的包袱得以卸下,也乐得与人闲聊: “萧岭偏寒,此时只怕还是冷的。” “阿姊说的是…” 林烟湄眼底闪过须臾落寞,方遭遇了亲故的威逼背叛,她不愿自己沉溺往事,便主动岔开话题:“朔方的气候可好些?有何新奇风物吗?阿姊给我讲讲你的故乡?” “嗯…”江晚璃缓了脚步,思量少顷才道:“气候尚可,我从前性子寡淡,不喜出门,觉得无甚新鲜。我的侍女云清倒是时常出府,不若由她讲给你听?” 说罢,江晚璃给楚岚递了个接话的眼色。 她去岁是平生第一次出京,到朔方去是为治水患,彼时她被水灾愁得焦头烂额,哪有心力理会什么民间风物呢? 楚岚心道,幸好江晚璃没再多言,单凭“气候尚可”四字,她这本地人已觉出大问题了! 朔方春、秋多沙暴,风又凛又疾;寒冬雪飘千里,冰冻三尺,绝不比萧岭暖和几分;至于夏日,非旱即涝,少有风调雨顺之年,此地自古就是军事要地,完全称不上宜居。 但她清楚江晚璃希望她与林烟湄聊这些的用意,无非是想让林烟湄对未到过的地方怀揣好奇与期待,是以这劣势是不能说的: “提及新奇风物,家乡的马必须榜上有名,我大楚军中战马多出自朔方;此外,治下多古城和边防故地,年年有文人墨客登临查访这些见证边塞风云的古迹。不过和咱生活相关的,要属鲜嫩的羊肉最有名,林姑娘吃一次就知晓啦。” 羊肉? 林烟湄眼底顷刻迸射出一道精光。 这可是她最爱的食物,从前碍于贫困,一年也吃不了几次… 与她并肩走着的江晚璃自然留意到了她骤亮的瞳仁,哂笑道:“湄儿可大饱口福了。” “姑娘!等等我们…!” 身后忽然传来飘渺的呼唤,她们齐齐回眸朝声源所在张望。 隐隐约约能瞧见一群乞丐在林间狂奔。 林烟湄的眼神特别好,一把拽住了江晚璃的袖子:“阿姊等等,是乌姐姐。” “总算来了。” 江晚璃稍俯身捶了捶酸胀的腿,敛了衣裙坐去了路旁的一块大砾石上:“湄儿,来歇歇脚。” “好。”林烟湄欣然接纳了邀请,思及大伙走了半晌山路,忙带着小拳头给江晚璃砸大腿根: “阿姊可还吃得消?适才我走太急,是否累到你了?咱总共要走多少里路呀?” “还好。” 江晚璃累得不行,又怕说了实话惹林烟湄忧心,只温声搪塞:“此处距朔方郡治所有三百余里,哪能全凭一双腿走?” 林烟湄纳闷,普通百姓出门都是靠双脚慢慢挪的:“那要如何?” 话音方落,不远处,乌瑞一溜烟跑了来,叉腰喘着气汇报:“姑娘…呼哧…人齐了。寸娘子一早现身主街来着,但她没认出乔装的林姑娘。城中也无异样,应无人发现咱金蝉脱壳了。” 江晚璃点了点头: “辛苦。劳你往前探探路,找个镇子租辆马车,再买几件成衣,换下这张扬的道袍。” “是。”乌瑞拔腿欲走,瞧见四下荒芜不见人烟的环境,又猛然顿住了脚: “我与您在哪汇合?” 江晚璃垂下倦眼,虚望着仅几十步开外的山脚:“那里。我慢慢等,你不必太急。” “…” 乌瑞闷闷领了差事,又气喘吁吁小跑起来,心底不禁暗诽,江晚璃真是养尊处优惯了,能坐着就不站着呀!最近的镇子不知有多远,江晚璃就这般狠心让她走回头路! 骄阳逐渐爬上了头顶。 这大半晌,坐山脚老树下乘凉的林烟湄,已拿狗尾草编了七八个草兔子了。 她等得有些腻歪,也心疼来回奔波的乌瑞,于是拎起地上摆的草兔子,一股脑塞进了江晚璃手心里:“阿姊,晌午了,咱动身走走?免得乌姐姐接应太劳累。” “不,走岔了不好。” 江晚璃不想就直接回绝了,拎着草兔子细细端详: “湄儿编的都是一样的?我还会别的花样,可要学学?小狗、老虎、马儿,你选一个?” 林烟湄没理她那茬儿,起身眺望着南方,发现目光所及只一条能容车马行驶的宽敞主路,便径自往前走了:“我去迎迎人。” “湄儿?” 被抛弃的江晚璃觑眼叹了口气,林烟湄居然为心疼下属冷落她? 臭小鬼! 不过,她再不情愿,也恹恹起身,缓步跟在了林烟湄身后。 总不能把小鬼弄丢了。 听得身后的脚步声,走在前头的林烟湄偷摸捂嘴笑了好一会,暗叹自己这招用得妙,把江晚璃拿捏的恰到好处呢! 殊不知,乱颤的肩头暴露了她窃喜的小动作。 江晚璃眯了眯眼,脑中即刻蹦出个坏主意,她伸出手腕悬在半空,故意朗声吩咐楚岚: “云清,这路不平整,我也乏了,你搀着我走。” “好。”楚岚自觉递了胳膊上前。 江晚璃得寸进尺:“你握紧我的臂弯,搀牢些,最好让我倚着你借力。” “是。” 你来我往的交谈飘进林烟湄耳朵的刹那,她迈出的脚原地回落,停滞须臾后,小鬼快步折返,二话不说就从楚岚的手里揪出了江晚璃的胳膊: “阿姊身体不适,还是我扶你走。最不济,我背着你。” 话音方落,江晚璃倏尔“…嘶”了声,还侧目甩了林烟湄一记眼刀。 林烟湄没瞧见似的,左脚往江晚璃右脚处一踩,面上却含着笑,周到地提点: “阿姊别看我,路难走,小心着脚下才是。” 许江晚璃玩心思,还不准她掐人胳肢窝了? 第32章 小林抱膝蹲蘑菇:呜嘤,坏人!都唬我逗我吃我瓜! “哒哒哒…” 傍晚,一辆马车迎着如血残阳奔走于官道,所过之处,卷起黄尘阵阵。 车外,驭马赶车的三位下属左中右各坐一边,地方尚算宽敞。 反观车内,江晚璃好心叫了乌瑞和楚岚随她们一起坐,空间显得十分拥挤。人挨着人免不了尴尬,加之赶路颠簸劳顿,是以车内外皆安静非常,无人说笑。 林烟湄近来精气神不太好,一早把晃悠悠的车马当作了摇篮,睡得香甜。 “驾!驾驾!” 忽而,官道对面传来了策马疾驰的响动,打盹的乌瑞瞬间惊醒,推开车门往外瞧了眼。 “吁—” 正巧,来人在她探头一刹勒住了马,朝她抱拳道:“前方十里有情况,有一行人马正快马加鞭往此方向来,领头女子腰间束了金带,气度不凡,属下揣测,或是朔方那位贵人。” “金带?你看清了?” 第39章 乌瑞好不惊讶,当朝官制,唯三品及以上官职者可配金带。除去宗亲和特殊封爵,三品已是大楚官员仕途的极限,地方治下能见到的三品大员,仅有边塞的几方节度使而已。 来人笃定道:“属下看清了,人马约有三十号,马速极快。” 闻言,乌瑞回了车内,想将此情形报给小憩的江晚璃。 “我听见了。” 浅眠的江晚璃已睁开了眼。 乌瑞略显无措地询问:“咱可要避避?” 江晚璃循着车门半开的缝隙向西张望,见外头官道两侧一马平川,视线能穿透数里而毫无遮挡,便知晓她们已无处可避。 一方节度轻易不会擅离治所,楚筠亲率人马东进的举动表明,寸瑶当真把信送到了使君手上。 先前是她低估了寸瑶几人的蹊跷处,轻敌了! 一直清醒着的楚岚自也明晰了处境,她猜出来人身份,忐忑不受控地爬了满脸,蜷紧的手指已把裙摆拧出了一圈麻花。 江晚璃垂眸理了理衣襟,并未显露慌乱,反而平淡道: “该来的逃不掉,这里已是朔方辖区,顺其自然吧。车门关紧,探路的照常前进,拉开距离,我能应付。” “是。” 乌瑞探身示意下属继续行进后,反手拉回车门掩紧了。 她知道楚岚擅自离家后投效江晚璃的全部经过,这会儿很想安抚人两句,但碍于林烟湄在场,再多的话也没敢说出口。 做足心理准备的江晚璃复又手撑额头,阖眸小憩起来。 这松弛的姿态过眼,思维迟钝的乌瑞突然领会到了江晚璃拉着她和楚岚一起挤在马车里的用意: 一来,朔方节度使去岁曾亲迎太女入朔方,既认得江晚璃,看见女儿和太女共处同一车厢,必不敢轻易用强,将楚岚带走; 二来,楚筠无法一眼看穿江晚璃一行人有何动机,她必会对太女现身此地感到惊讶,为臣者不便多嘴盘问君主意图,也就不会轻易戳穿江晚璃的身份。 思及此,乌瑞不禁暗叹江晚璃未雨绸缪,已提前杜绝了一切在林烟湄跟前暴露真身的可能。 既跟了个精明主子,她这当下属的也无需再替人乱操心,静观其变即可。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光景,官道上响起了铿锵的马蹄声,间或夹杂着萧萧马鸣,声音由远及近,渐趋清晰。 乌瑞坐直了身子,吩咐外头车夫:“一会莫慌,只管垂头驭马,往路边给人让让。” “遵命。” 下属不愿节外生枝,怀着能抽身的侥幸,依言将马车赶去路旁,还故意压低了斗笠的帽檐。 与此同时,前路黄尘飞扬,压上来一群奔腾的暗影。 对方队伍里,一在前引路的马儿调头折返,与领头人回禀:“主帅,前头有辆小马车,押车的是三名女子,但车辙印极深,车内不知装着什么重物,可要截停验看?” 闻言,领头人挥起马鞭,陡然提了马速:“官道沿途的女子挨个盘查,一个不许放!” “得令!一小队跟我上前包抄,快!” 呼唤脱口,七匹马嗖嗖嗖冲了出去,眨眼间便将路旁马车团团围住,带头女子掏出腰牌大喝: “停下!我乃朔方使君麾下校尉,奉命盘查来往车马,尔等打开车门,路旁站好!” “唔…好吵…” 这一嗓子吼醒了昏睡的林烟湄,她揉着眼,喃喃问江晚璃:“到了吗?车怎么停了?” 车外侍从在等江晚璃放话,踌躇没敢动。 马背上的校尉见人不配合,抽出长刀催促:“磨蹭什么,快开门下车!” 陌生又不善的嗓音传入马车,林烟湄倏地慌了神:“谁在外面?” “吁—” 这时,外间再度传来连续勒马的异响。 “是这辆车?” “回主帅,正是她们。” 楚岚听得外间对谈,立刻抬手捂住了心口,脸色倏地白了好些,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湄儿别怕。” 江晚璃暗叹,楚筠为抓女儿,筹备的阵仗未免太过了些!她强稳心神拍了拍林烟湄的手,而后主动推开了车门。 门开后,江晚璃与马车正前方汗血宝马上坐着的女人四目相撞的瞬间,那人眸光骤凛,单手扶剑匆匆翻身下了马,却立在马旁半晌没动,面上的惊骇、讶异与怒气三分而存。 年轻校尉觉得江晚璃窝在车内与使君对视僵持的胆子太大了,又厉声催道: “快下车!” “退下!” 哪知,话一脱口,她就遭到了主帅的训斥,只得悻悻后退。 林烟湄望着官道上合围她们的几十号身着劲装的飒爽女子,早已怔忡当场,揣着满腹狐疑,却莫名失去了张口的勇气,呆愣愣不知所措。 而江晚璃眼下唯恐楚筠戳穿她的身份,是以顾不上安抚林烟湄,反伸手拽了魂不守舍的楚岚,硬拉着人下了马车,与楚筠谈判: “家丑不好外扬,大人可肯借一步说话?” 楚筠诧异于江晚璃的称呼,默然没接话,只觑起凤眼,狠狠瞪视着太女身侧的楚岚。 “大人”可是孩儿对家中尊长的敬称,江晚璃如此称呼,她如何敢接话? 江晚璃发觉楚岚整个人都在哆嗦,怕耽搁久了身后的小鬼会起疑,忙心急补充: “大人不愿听我一言?定要如此冷硬狠绝吗?” 楚筠这才惊觉,江晚璃是在刻意遮掩身份,忖度须臾,她扬鞭指向了不远处的一片坟冢: “过来!” 她倒要看看,殿下想折腾什么猫腻! 江晚璃牵着楚岚,快步跟了上去。 “阿姊?” 林烟湄登时慌了,窜出马车就要跟。她再傻,此刻也清楚来人是谁了。 “留步。” 小校尉横刀挡住了她的去路:“小娘子老实些,莫扰了主帅料理家事。” 林烟湄不敢往刀口上撞,急得在原地团团转,她能遥遥望见三人在坟头说话,但离得太远,根本听不到交谈的内容。 看了也白看。 林烟湄病急就想乱投医,她抓着乌瑞的衣袖,与人咬耳朵:“你可有法子突围,助阿姊抽身?” 乌瑞腿一软,差点给林烟湄表演个原地劈叉,她环视着身侧训练有素的兵将,哭丧着脸吓唬人:“没法子。她们手起刀落,咱就呜呼升天咯。” 朔方边军以军纪严明、骁勇善战闻名,节度使楚筠领兵半生,极有威望,太后幼年还曾与人义结金兰,是以去岁江晚璃来朔方时,对楚筠亦多有敬重,她们这些下属更不敢招惹其麾下军将。 “这可怎么办…” 林烟湄懒得面对这群冷面阎王,回身爬进马车,躲在里头忧心忡忡地自言自语,直慌到咬手指。 “拿绳子来!” 忽而,熟悉的凌厉嗓音再度响起,她没忍住探头去瞧,好嘛!楚筠一手揪着江晚璃,一手拽着楚岚,把俩人拎小鸡似的拽回来了。 一小兵快步递上几捆麻绳。 楚筠二话不说,抓起一捆就往江晚璃手腕上招呼,上下缠了好几圈才罢手,还不忘指着楚岚,吩咐左右: “把这混不吝的给我捆结实,栓在马后!既能跑,就跑回府去!” 闻令,那小兵面露不忍,踌躇没动:“主帅…” “照做!” 栓马后跑上百里?这不得丢半条命? 江晚璃发自内心地可怜起楚岚,有意帮人求情:“大人怒气太冲,伤身。还是让云清和我一起…” 楚筠乜她一眼,冷冷打断她的啰嗦,把人往车上推:“顾好你自己罢,上车。” 堂堂太女去年非要跑来她的领地治理什么水患,她当初几番上表陈情,想劝陛下阻止太女,竟都前功尽弃。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江晚璃没待几日就拐走了她的女儿,不出半月又出事失踪了,害得她被太后申饬,成日睡不踏实,还平白赔了三年俸禄! 今时,可算让她逮到人了! 弱不禁风的江晚璃只得顺着人的力道,躬身坐进了车内。 楚筠紧随其后也上了车,瞥见林烟湄后,拿鞭子指着人下了逐客令:“你出去!” 林烟湄下意识身子后仰躲了躲,转了惶然视线瞄着江晚璃,磨磨蹭蹭往外挪动屁股,本心想留,但又惧怕楚筠不敢不走,纠结全都展露在了脸上。 江晚璃可不想跟楚筠独处,忙开口挽留:“让湄儿留下,她体弱走不动路。” “罢了,坐着吧。” 楚筠纵使心中有千般怨气,也不便真驳了江晚璃的面子,她上车是为看牢江晚璃,倒也不介意多个老实又构不成威胁的小屁孩。 林烟湄没吱声,见楚筠和江晚璃挤着坐在了主位,周身丝丝冒凉气不说,佩剑还斜放在腿边,瞧着怪瘆人的。 江晚璃被人捆了手,乌瑞被那校尉领走,楚岚也惨兮兮地被挂在了马后,只剩啥也不会的她是自由的,却绝对没本事救人了,那还是安分些熬过漫漫长路罢。 第40章 于是,她耷拉着脑袋,自觉缩去了车门的角落苟着,连大气儿都不敢喘,老实的像个小鸡仔。 再度启程后,车内一片死寂,主位的俩人都闭着眼静坐,林烟湄苦捱半刻就有些撑不住,手悄悄扒上车门,想出去坐外面透口气。 “哪去?” 看似阖眸养神的楚筠却对周遭环境时刻保持*着警觉,这点小动作她听得见。 林烟湄吓了个哆嗦,怯生生回应:“我…出去坐。” “回来。” 楚筠稍掀开眼睑,瞧见她的怂样,没忍住勾唇哂笑了声,好奇问道: “你是何人,与清悟是何关系?” 她很想知道,这胆怯小屁孩是何来路,竟能惹太女疼惜关切。 “我,”被迫落座的林烟湄低头搅着手指,支支吾吾:“我只是个乡野农户,和…和令爱…萍水相逢,顺路搭车,没,没什么关系。” 江晚璃蓦地睁开了眼,朝小鬼投出了嗔怨满点的一记眼刀。 楚筠还没对她做什么呢,小鬼这就想跟她划清界限了?得亏她不是真的楚岚,不然等到了使君府,小鬼为自保,不得跟她割袍断义? 林烟湄感受到迎面飞来的不善视线,索性将脑袋转向了车门面壁。 她可记得江晚璃离家出走的因由呢,那可是逃婚呀! 也就是说,面前这活阎王给江晚璃指定了亲事,她若敢承认自己和江晚璃有私情,只怕话一脱口,她就得被长剑劈成八瓣! 小命要紧,小命要紧! 楚筠抱臂在旁,默默观瞧着二人各自的反应,稍一寻思,就猜了个七七八八,不禁暗诽太女殿下的眼光忒差了些,竟相中了个没担当的小娃娃! 她扬声吩咐车夫:“停车。” 车顷刻停稳,一下属打开门询问:“主帅有何吩咐?” 楚筠瞥向林烟湄,命道:“她既与我儿毫无干系,即刻将她扔下车!” “是。”下属伸手攥住林烟湄的衣襟,将人往车下拖:“下来!” “啊?别别…我,我认识她!” 林烟湄彻底慌了神,外头荒郊野岭的,她连路都不认识,若遇上匪贼,岂不玩完? “慢着。” 楚筠摩挲着剑柄,不疾不徐道:“话说清楚,再诓人就挨一剑。” 林烟湄又被人拎回了车内,一抬眼,恰对上了江晚璃得意玩味的眼神。 她心中暗骂:好你个江晚璃,我都被胁迫了,你还有闲心幸灾乐祸! 但江晚璃眼里看到的小鬼,却是另一副战战兢兢,回话的嗓音都打颤的可怜样儿: “前辈,我是…阿姊收留的孤女。阿姊照顾我多时,我为报恩才追随她的,还与她结为干姊妹了。” 这话,楚筠是半字也不信的,她转了视线悠然望着江晚璃:“是这样么?” 江晚璃发觉楚筠在拿她和林烟湄寻乐子,脸颊霎时羞红一片,急切转头逃避了审视:“是。” “既如此,我儿在外流连不归家,与你这丫头也脱不开干系,那便一道押回府等候发落罢。” 第33章 啊——我不想当老鼠! “府尊,京城急递!” 四月十一大清早,渤海都护府长史手托一封密令,匆匆闯入了都护的官邸。 都护接过密令展开,阅过上书内容后,双手抱头连连苦叹:“这官辞了不做行不行!” 长史一脸匪夷:“有何棘手事?” 都护捏着那封密令,无奈摇了摇头:“这是太后亲笔手谕,言说京中得了证据,太女殿下曾在咱府城逗留,让我们协助稍后赶来的禁军查访出太女去向,限期七日。” “最近是怎么了?前日朔方节度使才来了公函,要我们严守城门,协查其女下落,今儿怎连宫里都凑起找人的热闹了?” 长史听后也是一头雾水,渤海府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这些贵女闲的没事往这跑什么? 都护心乱如麻:“之前让你查城门出入记档与路引公文底档,可查出什么线索?” “没有异样。” 长史苦闷摇头:“下官已在着手清查各客栈、脚店和牙行的名册与赁购信息了。” “也只得如此了,尽人事听天命罢。” 都护寻思,这些贵女一不缺钱,二不缺人脉,三不缺特权,她们若想悄无声息地游荡何处,实则并非难事。连宫里那位都能把女儿看丢,凭什么都要她去找人? “咚咚,府尊?” 都护正欲起身更衣,门口传来了贴身书吏的喊声,她不耐道:“又何事?” 书吏小心回话:“三日前来报官寻人的那位寸娘子又在府衙前等您了!她口称孩子遭贼匪掳截,报官后却不见您派衙役办案,是违了律例的,您再不给说法,她要上告了!” “哐当!” 都护愤然拽开了房门,端着官帽大步流星直奔府衙,边走边抱怨: “她说有匪贼便有么!客栈无人目睹,无人作证,反倒有人听到她们白日内讧争执,保不齐就是孩子自己怄气出走,府衙已派人寻了,还要给什么说法,荒唐!” 书吏在后紧紧跟着,审慎提点: “府尊可还记得,巡防在事发转天递上来的奏报?其上书有[当晚城北窄巷有打斗痕及血迹,未见伤者]字样,或许当晚确有流寇混进城呢?此失踪者还是考生,真出了事,恐有不妥。” “去看看罢。”都护阖眸一叹,又问:“对了,府试结果几时能出?” “回府尊,今儿午后即可交您过目。” 此时,朔方使君府后宅内,亦有一番焦灼。 “姑娘,属下探查过了,这院外布防内松外紧,我们插翅也难飞。” 依江晚璃之命在外游走一圈的乌瑞,回来时一副无精打采的颓废样。节度使的布防严密程度都赶上皇宫了,她哪有本事逃呀? 江晚璃仰头闷了一大杯浓茶,苦得她不由得眉心紧锁。 依眼下情势分析,楚筠是把她也看起来了! 合着她拉着人在坟地旁边说的那一堆掏心窝子的话,楚筠半点没听,她都讲到鬼肚子里去了! 保不齐,现下这人已私下联络京城,喊人来拿她回宫了! 江晚璃深觉不妙,楚筠与母亲和安芷将军的关系皆非同一般,能摇来的人绝非等闲,届时,她当真会面临无计可施的困境,不得不与人回京… 回京后,上有太后老娘压制,下有皇帝长姊挟制,她休想再查什么行刺案!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江晚璃思量少顷,指了指床榻:“乌瑞,告诉我们的人,即刻歇下,入夜有差事办。” 乌瑞成了丈二的和尚:“现在睡觉?” “对。” “…是。” 乌瑞迷迷糊糊走了。 林烟湄亦觉得奇怪,凑到茶几前,托腮问着江晚璃: “阿姊要筹谋什么?你娘凶巴巴,又将你看得太紧,院内洒扫的应该都是眼线,咱先静等几日再想出逃之法?别忙中出错?” 江晚璃为她斟了杯泡太久的浓茶:“尝尝。” 林烟湄抿了一口,嘴瞬间撇成八字:“咦,好苦啊!” 江晚璃环抱双臂,欣赏着小鬼吃瘪的傻样,幽幽调侃: “苦就对了,这就是我心头的滋味。你尝过了,可还觉得我着急走是错?” “我是怕你逃跑不成,再被抓了现行!这次你娘把怨气撒在你的婢女云清身上了,刚我去厢房瞧她,腿都跑肿了,睡梦里还疼得呻吟呢。再有下次,你娘没准就要罚你了!” 林烟湄气鼓鼓扭了头不看她:“你当我愿意跟你一起在这坐牢吗?臭阿姊,不识好人心。” “知道湄儿是关心我了,危局当前,可不能内讧,转过来?阿姊抱抱?” 江晚璃心说,听小鬼的口风,这是没对楚筠单独狠罚楚岚的不理性举措起疑心呀?如此一来,她惴惴的心也能往肚子里放一放了。 林烟湄“哼”了声,起身扑向了被衾丝滑的床榻:“不理你了总行?” 昨进府后,她听传菜的小厮说起,那河东节度使等不起楚筠寻女,早已另娶了别家官眷做续弦。也就是说,江晚璃逃婚成功,近日绝无被人逼婚的凶险。 在使君府好吃好穿的住着,又不会少块肉,她就多余替江晚璃操心! 正如此想着,在茶几旁小坐的江晚璃突然站起身,诧道: “咦?好生奇怪,这屋子里怎么会有河鲀?” 河鲀? 林烟湄曾在书中读到过,这是一种身怀剧毒的鱼! 她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哪有河鲀?阿姊躲它远些,有毒!” “哈哈…” 江晚璃以手掩唇,笑得前仰后合:“小河鲀这不刚从床上起来?嗯…瞧着是泄了气的,我靠她近些可否?不被气爆的河鲀可以摸,无毒的。” “你…”林烟湄后知后觉,江晚璃又在拿她戏耍! 她呼哧呼哧瞪了人两眼,复又转身躺倒,这次还把被子抽开,蒙在了头顶。 第41章 江晚璃就是欺负她见识少! “湄儿也要歇息了么?” 江晚璃压着笑意,缓行至床头坐稳,凭借记忆,透过被子一指戳中了林烟湄的鼻尖,还故意伸出两根手指头给人把鼻孔捏紧了:“今儿的天闷闷的热,你小心捂出痱子来。” “哼…哼哼…” 林烟湄翕动鼻翼与人较劲半晌,愣是一点空气也吸不进,无奈下,只得扬了被子,拿滴溜圆的杏眼瞪江晚璃。 江晚璃见她露了涨红的小脸出来,“嗖”的俯身下去,逮到机会给小鬼的腮间补了抹斜红:“啵…” “湄儿不气了,往里头挪挪,给我腾块地方,咱也睡回笼觉罢。” 林烟湄起初被突兀的一吻亲得发愣,后来回过神,赶紧拿手背抹了把脸,看见手背上的一片红,她好不嫌弃:“阿姊你…讨厌,口脂都黏我脸上了。” “快往里挪挪。” 江晚璃没听见似的,甩飞鞋袜拱上了床,臂弯环住小鬼的腰后,又得寸进尺地探头去亲林烟湄的唇。 “唔…” 林烟湄扬起巴掌假模假样拍了她两下,见人不肯知难而退,她回味起初次接吻时令人着迷的感触,一时心里也泛起痒痒,索性搂着人翻滚半圈,把江晚璃拐进床里侧,也学人吻上了一双红润的唇瓣。 她最先尝到的,是混着花香的蜜糖味儿,甜甜的… 原来口脂如此好吃么? 林烟湄目光凝滞,有些后悔早上回绝江晚璃给她涂口脂的决定了… 以后若再有尝试新鲜事的机会,她绝不能再轻易拒绝。 她没忍住,俯身多尝了几口,誓要把江晚璃的唇彩悉数吃干抹净。 仰着身子平躺的江晚璃腹诽:小鬼挺上道呀,才第二次就懂循序渐进,温柔有度,不再扑向她一通乱吸乱啃,这是无师自通了? “睡觉。” 哪知,她刚沉溺其中寻到些微妙难以言喻的感受,小鬼突然翻身躺倒,老老实实闭了眼。 “湄儿?” 一头雾水的江晚璃抬手戳了戳林烟湄的腰窝。 林烟湄攥住她的手,往床边躲了躲:“不闹了,我没气,睡吧。” “哎…” 江晚璃斜她一眼,暗诽小鬼不识趣儿!浅尝辄止就作罢,难道小鬼心里不难受吗? 她不甘心,以手肘撑起身子,揪着发梢扫向林烟湄的耳垂:“湄儿先别睡,我有话与你讲。” “嗯?” 林烟湄特别怕痒,忙不迭地抬手护住了两边的耳朵,扒开眼狐疑盯着江晚璃:“啥事…”啊? “唔…” 江晚璃可算占了上风,一双腿在林烟湄的膝盖边盘结实,双手伺机压住小鬼上扬的胳膊后,这才俯下身,将温热的唇瓣抵上林烟湄的额头,慢条斯理的、一寸寸的,左右横扫,上下游移,肆无忌惮的攻城略地。 “阿姊哈…痒…唔!” 林烟湄脸上的肌肤处处敏感,江晚璃亲了她的左眉,她就偏头想躲开右边,哪知预料失败,下一吻竟落去了鼻尖。 方放松警惕吧,江晚璃又折返回来,亲上了她的右眼睑,痒得她开口求饶之际,这坏人又故意堵了她的嘴! 俩人在被子里霹雳扑通折腾了好一会,江晚璃因体力不支而泛起喘息,这才不得不停了胡闹: “湄儿可学到了?” “嘁…” 林烟湄不屑挑眉,杏眼滴溜溜一转,后腰发力试图反扑:“阿姊想考校我,我奉陪。” 这干劲吓得江晚璃登时讨饶:“别,别了,好湄儿,我累,歇了吧。” 小鬼意犹未尽,好不惋惜地趴到了江晚璃的身上:“可是…我不累呀。阿姊~~” “噗…” 江晚璃稍挑起倦眼一瞄,林烟湄脸上红痕处处,都是花掉的口脂,活像个小花猫:“真不闹了,来躺下,我给你擦擦脸,见不得人咯。” 林烟湄撑着身子没动,半信半疑道:“哼,阿姊好懒,我脸上有什么?” 江晚璃哂笑打趣:“有…红梅处处。” “诶呀!” 林烟湄羞红了脸,“咚”的一声把自己砸在了枕头上,一双手伸进江晚璃的心口衣襟内摸来摸去:“帕子呢,给我用用。” “没在里面,你手出来。” 江晚璃惊得往后缩身子,赶紧从掌心变出了手绢,怼上林烟湄的脸,蹭啊蹭。 林烟湄没听她的,伸出的手不肯收回,但这张脸就由着江晚璃搓弄了: “阿姊刚才说有话讲,是要说什么?” “我…” 江晚璃被问到语塞,她要讲的…不是已经做过了么? 算了,还是搪塞下小鬼吧,她扯着被蒙过二人的头顶,把唇贴来林烟湄的耳畔,想说悄悄话。 浑身是汗的林烟湄扑腾了两下:“阿姊,热!” “忍忍。”江晚璃压着她的腿不准她动:“是秘密,小心隔墙有耳?” “秘密?我要听!” 林烟湄顷刻来了精神,双眼放光,还主动把小耳朵递了过去。 “我想到脱逃之法了,使君府后面是个偌大的赏花园,我们挖地道出去。” 林烟湄深觉不可思议:“地道?那岂非要学老鼠打洞?府宅又深又长,要挖到几时?” 江晚璃捏着林烟湄的爪爪揉啊揉: “所以呀,我得人尽其才,晚上我们都要学做小老鼠,白日需得赶紧睡啦!” “啊——我不想当老鼠!” 第34章 小江脚趾抓地:好穷,好穷,好穷… 当日傍晚,江晚璃揣着画好的地道图纸,去厢房寻卧床安养的楚岚。 “吱呀”的门声响起,床上的楚岚肉眼可见的瑟缩了身子。 江晚璃见状,把脚步放轻了些,坐床头与人低语: “你怎吓成这般?你娘这俩日并未踏足此院,不是么?” 楚岚窘迫地扯着被子挡住了半张脸: “我是怕继母打着关心的旗号过来,不想让她瞧见我这副惨样儿。” 江晚璃起身倒了杯热水,给她放来床头,顺口关切:“夫人待你不好?我先前倒是没顾上问。” 若深论起来,楚岚的继母还要算江晚璃的远房表姨母呢,皇室人骄矜难相处的可不在少数。 “就那样吧。家事难为外人道,还是不扰姑娘清思了。” 楚岚无意吐露私事,余光瞥见床头茶盏,温声道了谢:“您来这寻我,是有事?” 楚岚问的直白,江晚璃也没再绕弯子,自袖中掏出图纸递给她,附耳轻问: “你的腿需养几日?我急于逃脱此处,纸上是路线,你能跟我走吗?” “您想简单了。” 楚岚粗略瞧了眼图纸便还给了江晚璃:“娘领兵多年,最擅布防。此府邸是她亲自督建的,地基深厚,地道不好挖。除非,您取现成的暗道,入口在她书房内。” 江晚璃的心凉了半截:“我们皆被困在这,哪能进得去她的书房?” “不必进去。您屋后有一眼井,那是枯井,跳下去可通废弃暗渠。晚些我画个路线图,您按图走,会寻到一块活动的大石砖,趁半夜移开石砖即可通向娘的暗道。” 楚岚俏皮地掩唇笑了笑,与江晚璃谈条件:“只一点,您走后掩好石砖,莫把我卖了。娘至今不知我如何逃出府的,这路若露了馅,娘知道我将府内退路泄露了出去,恐要扒我一层皮。” “你不和我们走?” 江晚璃咂摸着她的话音,疑道:“你在府内既不欢喜,何不跟着我?这半年我未予你一官半职,乃是因行刺的意外,并非我不肯兑现承诺。” “您误会了,我愿追随您的心意从未更改。这出逃路线,算我给您的投名状可好?” 楚岚大着胆子握住了江晚璃的手: “那日您与我娘说明我投效您的事后,我从娘眼里看到的,不是想象中的愠怒,反而是不舍。那一瞬我才明白,我一声不吭出逃,终究伤了她的心。继母出身高,娘有不得已的难处,我不该一走了之。我想把心事跟她讲清楚,得到她支持后,再去寻您。” 江晚璃听罢楚岚无比真挚的一席话,沉默了半晌,方反握住她的手点了头: “好,那你珍重,我身边一直为你留着位置。” 楚岚憔悴的脸颊上扬起一抹粲然释怀的笑:“多谢。” 院外,清晖缓缓漫过柳梢。 入夜,江晚璃刚拿到楚岚的图纸,就喊乌瑞来了正房内: “子夜后伺机行事,所有人按图中路线,分三批逃出府。” 乌瑞仔细审视着图纸,觉得江晚璃有些冒进: “这路线皆在地下,安全与否我们并不清楚,不如属下先去探探路?” “云清给的图,她走过,该当不会错。今夜你打头阵,我和湄儿居中,再留两人殿后即可。” 见江晚璃铁了心要走,乌瑞只得妥协: “好吧,属下需准备些骗过院中小厮的障眼法,先行告退。” 第42章 “嗯。” 待人走后,江晚璃即刻吹熄了蜡烛。 正在桌前读地方志的林烟湄纳闷道:“阿姊又不困,怎就灭了烛火?” 她读的正入迷呢! 江晚璃摸着黑抽走了小鬼不舍得放手的书册,手覆上小鬼的腰,推着人往前走: “上床罢,演戏要演全套。喜欢书,日后我买给你,想看什么有什么,不差府里这一点。” “哦。”林烟湄随人一道坐在床边,脱外衫时随口问着人: “阿姊先前说喜欢看《考工记》之类研习技艺的杂书,我刚才也想学习一二,但在你的藏书架前找寻半晌,除了兵书就是地方志,没见你说的书呀!” 江晚璃闻言,呼吸倏地乱了方寸,心跳也陡然提了速,得亏黑夜包裹着她,也掩盖了她的惊惶:“许是我娘反感我不务正业,把书换了罢。” 她们住的是楚岚的房间,屋内皆是楚岚的藏书,江晚璃哪里知晓这儿都有哪些书册? “那你娘好蛮横霸道。” 林烟湄身子一歪,枕在了江晚璃的大腿上撒娇:“阿姊,睡多了头晕不舒坦,你给我按按头?” “好。” 江晚璃答应的特别爽快。 小鬼主动送头上门,她必须逮着机会报了前几日小鬼用搓狗头手法撸她脑袋的仇! 她嘴边涔起狡黠得意的一抹笑,一双手沿着头顶发缝穿插进小鬼的发丝间,而后,突然发了羊癫疯似的,大幅度的搓揉起来。 “阿姊好好揉!” 林烟湄始料未及,挣扎着想爬起来的刹那,江晚璃竟先她一步,拿大腿压住了她半边身子,还不忘挑衅:“湄儿觉得这样不得劲?那我换个手法,躺好莫动。” 说罢,她抽出一只手,沿着头发生长的方向顺了顺,旋即,又伸出另一只手挠了挠发根,最后辅以全掌心贴头皮的温和拍拍:“可还舒服?” “咯吱…咯吱…” 林烟湄专注于咬牙切齿,根本没理她。 睚眦必报的臭阿姊,这撸狗动作可比她的娴熟许多呀! “什么动静?” 江晚璃撸了许久,才留意到耳畔的响声不对劲,她俯下身,借着月光仔仔细细打量着偏头小憩的林烟湄,发觉小鬼的腮帮绷得死紧,忙垂手捏开了林烟湄紧抿的小嘴: “干嘛呢?松松牙,好大的气性。” “嗷呜!” 林烟湄仰起脖子,张开嘴就朝江晚璃的手咬了过去。 江晚璃飞速缩回手,下意识后仰身子躲开人后,还不忘警觉地提防了小鬼半晌,确认小鬼无心再闹后,才幽幽抱怨:“你吓坏我了,小疯子!” 闻言,刚想偃旗息鼓的林烟湄顺手抄起枕头就往江晚璃那边招呼: “哼,你还嫌我!分明是阿姊戏弄我在先!” “好好,我的错我的错,不闹了小祖宗,咳咳咳…不闹了!” 便是此时,窗外一道虚影“嗖”地闪身不见。 林烟湄余光瞄了眼地板上映着月光的摇晃树影,倏尔泄气般瘫软在床头,叹出了悠长的一口气:“呼…累死我了,演戏好难。” “嗯?”江晚璃被她折腾糊涂了:“什么演戏?” 林烟湄贼嫌弃地白了她一眼,才朝窗边努努嘴:“喏,刚有人来听墙角,我适才仰躺着瞅见个人影,这才跟你闹的。小姐妹打打闹闹,方能消弭你娘的戒心,不是吗?” “呵…” 知晓原委的江晚璃猝然失笑,拿额头蹭了蹭林烟湄的鼻尖:“鬼精鬼精的。” 林烟湄顺势搂住了江晚璃的后背,慢悠悠在床上晃着身子:“阿姊。” “你说。” 江晚璃跟着她的节奏一起摇摆,忽觉心神转瞬松泛了几分。 “你喜欢小动物吗?比如猫猫狗狗?” “喜欢。我养…我之前养过狗。” 江晚璃险些将她在宫中养着狮子狗的事说出口,话到嘴边忽然想起她现下身处之处没狗,这才将真话憋了回去。 “那,等我们安顿下来,再捡条小猫小狗养好不好?” 林烟湄的话音染了伤感:“我想豆饼和点雪了,也不知道婆婆入城后,那俩小家伙给了谁养。” “好,都依你,只要湄儿高兴,养十只八只也无妨。” 话音未落,呼呼风声穿透了屋子,原是一阵旋风过境,将朝西的窗子吹开了。 “我去关窗。” 林烟湄踩着鞋子下了床。 伴随着吱呀一声响,书房的花窗被人合拢,顺带落了窗挡:“可有异样?” “回主帅,太女与那林姑娘有说有笑,常在床榻嬉闹,瞧着关系甚为亲密,今日未见异样。” 楚筠对闺阁私事没多少兴致,充其量对林烟湄的身份有些好奇,不过她已给太后递了密折,这查人身份的事自有人去办,也无需她再操心。思及此,她摆手挥退了下属: “盯梢切忌频繁刻意,免得开罪人。岚儿的腿子时得换药,莫忘了。” “是。” “唰啦啦…” 呼啸狂风卷来浓云遮蔽了月色,一场疾雨猝不及防地落了整夜。 转天晨起,天色放晴,海棠的残碎花瓣落满了小院。 洒扫的杂役拎着扫帚,蹑手蹑脚地打扫着院中落花和积水,生怕惊扰了房内的贵人。 直到辰正时分,管家领着人来送早饭,见几人还没打扫完庭院,面露不悦地嗔怪: “怎这般磨蹭?” 杂役垂下头告罪:“是娘子们没动静,我们以为她们没醒,不敢闹出大响。” “没醒?” 管家仰头瞧着早爬上梢头的太阳,眸光骤凛,撒丫子就冲向正房。 “哐当…” 房门一推就开了,内里非但没落锁,更是连个人影都没有! “糟了!鸣锣示警,即刻禀告主帅!严守府内各门,只进不出!” 她厉声吩咐着侍从,又快步冲向了厢房,急于确认楚岚是否还在:“哐啷!” 待一脚踹开房门,她迎面对上的,竟是从床上惊座而起、满面怒容的楚岚。 “放肆!谁给你的胆子闯我卧房?” “姑娘息怒,是属下冒犯了,晚些再来给您赔罪。” 管家见着人还在,诧异之余,悬着的心亦踏实了八分,她拱手告过罪,又匆匆奔向了书房。 一夜未出房间却也没敢入眠的楚岚垂眸轻笑了声,管家这心神不定的焦灼神态已然表明,江晚璃她们顺利脱逃了! 不愧是太女,走的时候并未闹出响动,她竖着耳朵听了一夜,还以为大伙不想冒雨夜行,根本没行动呢! 了却一桩心事,楚岚复又躺倒,将被子蒙过头顶,遮住日光,想补个回笼觉。 “哐当!” 她的眼刚刚闭紧,可怜的房门竟又被人踹了一脚。 只是门声之后,再无其他响动。 不知怎得,被窝里缩着的楚岚莫名心慌,根本不敢探头出来瞧,是何人要扰她清梦。 “我千防万防,竟忘了家贼难防。我儿好能耐,胳膊肘外拐不说,还跟你老娘耍起心眼来了!” 楚筠在门口站了须臾,发觉楚岚躲在被中不动,便负手踱至床边,下了最后通牒:“自己起来走,还是等我押着你走?” 锦被的内里被楚岚的指甲抠出了一个大窟窿。 这是被人瓮中捉鳖了呀! 她娘的脑子可真好使,这么快就猜疑到她身上了? 楚岚认命般阖眸深吸一口气,迅速抖开被子,坐起身垂头卖乖: “阿娘莫恼,孩儿去您房里问安,哪有劳动您的道理?您若心绪不佳,孩儿自当竭力为您宽心,别说站着走,就是膝行,孩儿也会咬牙照做…嗷!阿娘,耳朵!” 一番话听得楚筠浑身起了一串鸡皮疙瘩,她懒得跟人废话,揪着女儿的耳朵就把人往外拎,一路上咬牙切齿,喋喋不休: “我就不该心软,放你在此养伤!抓回来当晚就该把你拎到祠堂,审出你出逃的路线!此番是为娘大意了,但老娘吃一堑长一智,你就自求多福吧啊!” 楚岚捂着耳朵一路趔趄,疼得呲牙咧嘴,但骨头特别硬:“娘在说什么,女儿听不懂啊!” “听不懂?无妨,娘慢慢教你。” 楚筠冷笑一声,指尖较着劲又在楚岚耳垂处拧转一圈,随口吩咐身侧副将:“清出演武场,备好刀枪剑戟,少帅出走半载,恐误了功夫,老娘陪她练练!” 此令过耳,楚岚只觉眼前一黑,她悔不该没跟江晚璃走啊: “啊?…救命…救命啊……” 当日,使君府东墙内的演武场上,有个可怜的娃娃被刀枪锋利的尖头逼得节节败退,连滚带爬,鼻涕眼泪哗啦啦流个不停,直冲云霄的讨饶声好不惹人怜。 而城外西山脚下三教九流云集的庙会街头,晌午传出了连绵忧伤的一声苦叹,此叹之凄楚,只消听一耳朵就会感染路过的人添七分忧愁,可怜劲儿足以与楚岚的告饶声媲美。 第43章 发出这声哀叹的,非是旁人,而是本该腰缠万贯,私产千万金的江晚璃。 不为别的,她逃出府后就命乌瑞孤身前往钱庄支取现银,以用作逃向他处的路费。 结果,乌瑞天没亮就兴冲冲去了城内钱庄,直到晌午才垂头丧气地赶到落脚点,给江晚璃带回来的,却是个堪比五雷轰顶的坏消息: “姑娘,钱庄说您的账目被上头提走封禁了,一文钱也取不出。” 闻言,好端端站着的江晚璃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这钱庄里存的,可是她偷摸做买卖攒的私房钱! 是京中哪个杀千刀的动作这么快,竟封了她的账! 亏大发了不说,单是眼下这关就过不去,她身无分文,还有一群下属要养,要如何活呀! “阿姊,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偏巧此时,林烟湄把她当成了准心骨,抬起水汪汪的大眼巴巴望着她,求她拿个主意。 不会看人眼色的乌瑞也随声附和: “对呀,姑娘您拿个主意,咱往哪边走?再耽搁使君的追兵恐要摸上来了。” 江晚璃心底叫苦不迭,她也想问问大伙该怎么办呀! 第35章 乌瑞:殿下找了个奇女子呀~ “老楚,楚大帅,殿下人呢?!” 自京城率羽林卫马不停蹄赶来的安芷,望着空空如也的庭院,气得团团转。 她拿手指着闷声不吭的楚筠,硬压下满腹火气,幽怨嗔怪: “老姐姐玩我呢?因你一封密奏,我出宫就直奔你这,三夜没阖眼呐!临了,你一句人丢了,就把我打发了?太女打小体弱多病,她能从你手里跑了?是长翅膀了吗?” 声声质问劈头盖脸砸进耳,楚筠却选择了缄默,背着手给人表演仰头望天。 安芷这话问的,看丢太女,到手的功绩说飞就飞了,她心里的气儿能顺? 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劲儿急得安芷频频摊手: “别装哑巴,事儿是你惹出来的,人在你府上消失的,太后那如何回话,你拿个主意。” “我能有何主意?太女若真想靠翅膀飞走倒还好了,我墙头暗哨早逮到人了!” 楚筠逡巡着自家布防森严的庭院,花圃内一条松土的蚯蚓拉出的土痕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无比颓败地叹了口气,自顾自揉捏起因操练过度酸疼不已的肩膀,敷衍道: “安大将军甭站着说话不腰疼,太女若是个省心的,宫里二位圣人至于半年寻她不见?” “唉!” 安芷觉得这话颇有道理,这半年光景,她明里暗里的,一直在为寻找太女操心。太后但凡得了什么飘渺消息,就会暗中派她出京,但时至今日,无一牢靠收获。 此番,她之所以仍怀着强烈期待来朔方,乃是因楚筠的密奏与言婳的控诉完全对应,皆印证了江晚璃确在北疆的事实,她这才火急火燎跑了来。 习惯了碰壁的安芷无意为难旧日同袍,她望着疲累非常的楚筠,好奇寒暄: “先说说你,刚我来时,你在演武场冲孩子耍什么威风呢?老胳膊老腿的,也不怕闪了腰。” 闻声,楚筠侧目睨她一眼,大步流星往前走了: “我乐意,不关你事!前厅备了乳茶,移步罢!” 她浑身解数用尽,把女儿欺负的梨花带雨,竟没能撬开孩子的嘴,这大半日的苦功白费,心里憋屈着呢。 即便她已凭排除法和实地勘验,坐实了家中密道暴露、江晚璃借路出逃的真相,但自己查出始末与听女儿亲口承认原委,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而且,楚岚与江晚璃出逃之事有涉的内情,她是说什么也不会抖搂给安芷的。 鬼知道这被找人逼疯的杀神会如何磋磨她的宝贝闺女! “乳茶?多年未饮,都快忘了滋味了。可是你亲手调配的?欸?你慢些走!” 累到快散架的安芷慢悠悠在后溜达,不料楚筠根本不等她,说话间前头的人影都快看不清了:“这狗脾气!” 身侧紧随的下属偷摸捡了个乐子。 一声隐忍偷笑引得安芷回眸瞥了眼侍从,她稍一琢磨,顿住脚低声吩咐:“你设法混进府内侍从的圈子,打探清楚老楚母女有何矛盾,要快*。” “得令。” 下属颔首,与安芷反向离开了小院。 火炉上,醇香的乳茶被煮得咕嘟咕嘟响。 安芷搁下茶盏,起身踱去窗边,赏了半晌边塞壮美的落日,直到苍穹上挂起弯月,她才开口与人闲聊: “上次与你共赏边塞夕阳,竟是十年前了。老楚,年轻咱一同领兵时,数你最泼辣,老了老了,你倒添了几许柔肠。” “你哪只眼老迈昏花,竟看出我有柔肠了?若饿就直说,太女既丢了,不便给你办宴接风,但家常便饭还有,你不挑就留下吃。” 安芷略显失落,回身扫视赖茶案前不动的楚筠:“席间就咱俩?” 楚筠不屑回怼:“嫌人少你下馆子去。” “呵,你看你,又急。” 安芷哂笑着坐回了她对侧:“俩人不热闹,何不叫上夫人和侄女?就当我蹭顿你的家宴。” 提议过耳,楚筠捏着茶盏沉吟良久,不经意间掀起眼睑去瞄安芷的神色。 慈眉善目、眼弯弯的,瞧着真像故友闲聊该有的模样。 但楚筠就是觉得不安生,下意识怀疑老狐狸在合计什么小九九。 她二人相见不过半日,安芷有意无意的,可提她女儿好几次了! “夫人近日身子不爽利,甚少与我同席。岚儿上午累着了,大抵爬不起来,算了吧。” “看来,老伙计是不肯给我面子了。” 听得回绝,安芷扶案而起,脸上笑意一扫而光:“你不愿邀我赴家宴,我就识相些。但我有心见见侄女,这请求不过分吧?来人,请楚岚姑娘跟我去趟州狱,我请她吃顿牢饭!” 说罢,她拂袖便走。 “安芷!” 楚筠登时傻了眼,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人拦停廊前:“有话好说,你怎说翻脸就翻脸?州狱污糟,关的都是罪大恶极之人,你让岚儿去,合适吗?” 安芷负手立在阶前,淡然审视着这护犊子的老母亲: “楚帅包庇协助太女出逃之人,可是欺君之过。我奉圣命迎回殿下,太后允我全权督理、先斩后奏之权,可不是让我装聋作哑的。我给过你机会,是你不接。” “岚儿腿伤着,已卧床数日不曾外出,府内人尽皆知,你可别空口白牙污蔑人!” 话音过耳,安芷不禁觑眼挖苦:“嗯,女儿伤着,你却把人往操练场拉。她是因谁遭到了你的迁怒,还需我请你的下属来,当着你面审问么!给你留了颜面就接着!来人,带楚岚走!” “我看谁敢!” 楚筠见事无转圜的余地,眸光倏利,她广袖一扬,府内上下各处忽而涌出了大批亲卫,各个手握刀剑,满目警觉地将安芷及其亲随围在了院中。 安芷扫过满院人手,冷眼瞪着楚筠:“我看你是疯了。挟制钦差,脑袋顶腻歪了不成?” “我未下令。” 楚筠占了形势的上风,底气便足了,她环视着得力的下属,与人悠然周旋:“她们,也没对你做什么。老友间闹僵不好看,我只想请你回房再用杯茶,好生谈谈。” “呵…” 安芷不屑冷嗤一声,从容摆弄起了大拇指间的玉扳指: “果然,人据守一方说一不二惯了,就容易自傲翘尾巴。我数三下,撤了你的兵。否则,你就睁大眼睛好生瞧瞧,我是如何走出你的府邸,还将你母女押回京候审的!三。” 楚筠无动于衷,无视了她的威胁。 “二。” 安芷理了理衣襟。 但楚筠依旧与人僵持着,阵脚没乱。 “一。” 话音落,安芷斜她一眼,拂袖经过了她身旁,步伐特别坚毅。 “好!我认输!” 说时迟那时快,楚筠猝然回身抓住了安芷的衣袖:“别伤我女儿,内情我已查清,你跟我去书房,我都告诉你。待上奏圣人时,请你莫提及小女,说到底,一切过错在我,是我失察。” 安芷顿住脚,却一直在用力扯自己的袖子:“都敢对我刀剑相向了,我信不过你。” “我求你,老姐姐求你,行吗?” 心忧不已的楚筠嗓音已不再稳当,甚至缓缓弯下了孤傲的脊梁。 “你干什么!起来!” 安芷大惊失色,忙拿双手拖住了她的臂弯:“万万不可,太后都准你入殿不拜了,你何苦折煞我。罢了,我再听你一言。” “多谢安将军。” 楚筠借着她的力道直起身,在前半步扬袖引路:“这边请。” 安芷信步跟了上去。 行至书房门前,楚筠突兀止步,微偏头瞥向安芷,只用二人听得到的气音,戳穿了对方的老底: “安妹妹还是喜欢使诈,我其实已料到你入府匆忙,没后手和暗桩了。单凭你身侧随侍,护不住你。但扪心自问,我想护女儿是真,不想伤你也是真。与其两败俱伤,不如我担了过错。” 第44章 安芷毫不意外,反而笑盈盈给人拱手赔了礼:“战场上几经生死的情分,我自是信得过。然,世人都说为母则刚,我不用计逼你,你哪肯同我讲真话?伴君不易,还请你体谅妹妹的难处。” 自知棋差一招的楚筠无奈摇摇头,推开了书房的门:“进来吧。” 待安芷入内,她急忙落了门闩,而后拽着人直奔内室的一处暗格,摁下机关后,一条黝黑密道显露眼前:“请。” 安芷瞧见密道,忍不住扶额调侃:“不愧是你啊,府宅内还有这猫腻。你引路,我跟着。” “还怕我害你不成?” 楚筠端着烛台,快步走到前头开路,但入了密道没几步,她就停了下来,拿烛火照亮一块墙砖:“我的疏漏和那群孩子的破绽,就在这。” 安芷凑近那块平平无奇的墙砖打量半晌:“看不出异样,何解?” “咚咚咚” 楚筠曲起手指叩了两声。 “空响!”安芷好生意外:“哈哈,你的密道被人盗空了?小侄女挺会省事,够机灵的。” “并非如此。” 安芷蛮力推开了那块砖:“这后面连通废弃暗渠,我督造时即是如此。但我没想到,岚儿居然敢跳下五丈深的枯井,借我的道,她莽撞一次不够,竟还怂恿殿下,一错再错!” “五丈?” 安芷盘算着深度,瞬间慌了:“太女那小身板跳下去,不得摔残?你如何确定她们是走的这条路?” “我府外布防你清楚,地面上,换你也逃不走。房顶高空亦有防御,鸟儿也难飞。疏忽仅在地下,因密道入口在我书房,我自认无虞,竟大意了。” 楚筠的指尖一寸寸抚过密道墙壁渗出的水珠: “排除地表路径后,我想到了这,但下来查验时还觉得不可能。可巧昨夜落雨,墙壁返潮,孩子们犯傻,走前拿干灰抹了砖缝,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善后,却露出了最大的破绽。” 安芷低眉笑问:“这块砖的干灰吸潮,没水珠?” “是啊。”楚筠躬身迈过孔洞,往暗渠深处走去:“还有这地上杂七杂八的、黏了外头花瓣的泥脚印。我想逼岚儿亲口承认,可她嘴硬,说啥不肯招,倒是个忠君的。” “难为你了。” 安芷看过痕迹后,急匆匆原路折返:“我得循着密道出口追查殿下下落,没空安慰你,改日再见,请你吃酒!放心,此事我不牵累侄女!” “别去了,出口在城外荒山脚下,我派人去过,人早没影了!” 安芷闻言,料到此程又是前功尽弃,忿然拍了下大腿发泄不甘:“姐姐啊,你但凡把密道出口设在城内,也不至于放跑了人吧!” 楚筠咬牙切齿回怼:“我是否该将密道出口设在府内啊?让殿下玩捉迷藏多好啊!” “哼!”安芷翻了她一个巨大的白眼。 “哼什么,请我吃酒,就今晚,你说的!” “吃酒可以,得让我见见小侄女!” := “咕咚…咕咚…欸?没酒了,小二,再来一壶!” “阿姊—,不能再喝了!” 林烟湄无比担忧地望着江晚璃脸上的潮红,伸手拽走了她手中紧握不放的酒壶,劝道: “不就是取不出钱吗?不是大事,我穷了许多年,不还活得好好的?大家有手有脚,总能寻到生计养活自己的。” “客官,您的酒。” 说话间,小二又提来两壶酒。 林烟湄赶紧挥袖挡了,边冲乌瑞递眼色边与小二沟通:“酒我们不要了,结账。” 小二不愿放过江晚璃这摇钱树,卖一壶酒能挣不少呢,遂看向眼神直勾勾盯着酒坛的江晚璃,怂恿道:“可刚才这位客官要了,喝酒得尽兴不是?” “酒…给我酒。”江晚璃开始逞性子。 “不给!” 林烟湄扒开江晚璃的手,贼硬气地通知小二:“她的事我做主,酒不要,算账!” “大言不惭,谁敢做本殿…唔!呜呜!” “姑娘醉了,我先背她出门吹风醒醒酒。林姑娘,荷包给你。” 乌瑞见江晚璃险些耍起太女的威风,心知此人喝大了,今儿总算机灵一次,眼疾手快捂了江晚璃的嘴,把人强拖出了酒馆。 “店家,怂恿酒闷子无异于强买强卖,不作数的。” 林烟湄一一核对过菜品,从荷包掏出六十文钱:“七碗面,两壶酒,这钱我没算错吧?” “没错!”小二撇撇嘴,粗暴夺过了钱,转身时还骂骂咧咧:“抠搜鬼!” 林烟湄听到也装没听见,揣好荷包出门去寻大伙。方才她粗粗点了点余钱,分量挺压手,大抵还有十两银,待兑成铜板,能维持许久的开销,也不算穷途末路呀! 路旁石阶上昏睡的江晚璃拿乌瑞当了肉垫倚靠,乌瑞瞥见林烟湄,忙投来求助的视线: “天黑透了,您拿个主意,咱可要住在这小镇?” 这小镇距晌午时她们呆的西山庙会约有三十里,左近再无其它村镇可依,林烟湄直觉镇上的人不好相与,民风也彪悍,她不大乐意留宿:“你看看舆图,距最近的县城多远?” 乌瑞展开舆图一瞧,眼尾顷刻垂下:“往南起码五十里。咱入城没路引,遇上盘查就糟了。” “五十里…得走三个时辰。” 林烟湄仰头望着月亮方位估摸一通,果决拍板: “这就出发,天亮刚好能到。此镇离府城近了些,又是周边唯一集镇,晚上恐遭盘查,还是走远些。且晨起县城外多入城贩卖农货的百姓,一般顾不上查人,我们能混进去。” 乌瑞清楚她言之有理,掂量须臾便搀着醉醺醺的江晚璃起了身,转头吩咐下属: “买头便宜的驴来,若买不到,就弄辆板车。” “天都黑了,去哪买呀?” 林烟湄摆摆手回绝了,望着江晚璃打趣:“小镇物资匮乏,算了吧。你倒是心疼她,可她稀里糊涂的,这会不知道心疼大伙了。我有力气,背她走吧。” “这怎好意思?” 乌瑞打量一眼林烟湄瘦弱的小身板,直觉这提议相当不妥,倘若她偷懒应下,江晚璃醒后疼惜心上人,还不得恨死她: “五十里可不是闹着玩的,姑娘还是等等,我挨家挨户借,也能借个板车来。” 林烟湄不想太折腾,且挨家借东西容易留下被追查的线索,实在冒险。 “多麻烦,你撒手。” 思及此,她将江晚璃硬拽回身侧,强行把人背在了身上:“走吧,我支撑不住时劳大家换我一会。” “行…行吧。” 乌瑞招手示意属下都跟上,战战兢兢地跟在林烟湄身后护着,一路走一路关切:“林姑娘累不?您把人放下我替你背吧…林姑娘歇歇?” 大半宿过去,林烟湄的耳根从没消停过,她虽不知乌瑞缘何如此紧张,但觉得有必要给人喂个定心丸: “以前在萧岭背柴担水,可比她沉多了。山路蜿蜒,一次起码十五里,走了七八年,早习惯了,不觉累。” “厉害!” 乌瑞听罢,不禁对眼前的姑娘肃然起敬,面上惊讶久久未消,默然再未多言。 人不可貌相啊! 第36章 小林懵圈:我的傻阿姊呢? “布谷,咕—布谷,咕——” “好吵…” 浅眠的江晚璃被连续的布谷鸟鸣吵了清梦,她迷蒙间扬手揉上泛着胀痛的太阳穴,恹恹睁开了倦眼。 映入眼底的,是四四方方的潮湿青砖,以及身前不远处稀疏来往的行人。 “这是哪?” 江晚璃不受控地嘟囔着,发觉自己坐在城门楼内的石阶后,忙用手拢过裙摆,全塞到屁股下面垫着,生怕着凉。 “您醒了?” 坐她身后养神的乌瑞留意到她的小动作,下移一个台阶凑来她跟前寒暄:“可有吩咐?” 神思恍惚的江晚璃得见熟人,头脑总算清醒几分,她站起身环视一遭,见林烟湄和下属们全都七倒八歪地坐石阶旁睡觉,身上从使君府白嫖来的整洁衣装不知几时竟也换成了脏污磨损的破袍子,不由得一脸嫌弃,纳闷地问乌瑞: “这怎么回事?我的衣服怎换了?” “嘘!” 话音未落,乌瑞忙比了噤声的手势,同时以眼神示意江晚璃再瞧瞧她们身侧聚集的大批流民,而后贴着她咬起耳朵: “此地名陵原县,昨晚林姑娘提议我们赶路来此,黎明入城时遇上大批遭涝灾的流民,守城的不知何故,非但不拦,还让大家排队入城等施粥。相反,卖菜百姓入城却挨个盘查,林姑娘看清形势,便让大伙也扮流民混进了城。” 江晚璃听罢,蹙眉良久也没接话。 按理说,地方官最厌烦的,就是接纳临近治所跑来投奔的流民,既废衙门开销,也会给治安增添隐患。 此县城的官吏怎反着来呢? 第45章 “当啷!” 一声脆响扰断了江晚璃的思绪,她下意识循着声望了过去。 三枚铜板赤裸裸的,打着旋儿滚落她的鞋边。 江晚璃瞥见铜钱,转瞬移开视线去寻那“施舍”此物的“好心人”,她抬眸寻去,只见一道道弧线正从一衣饰华丽的小女孩袖间次第滑落地面,随即,当啷啷铜钱砸地的响声在人群里回荡。 此景过眼,江晚璃眉心的沟壑越来越深,没好气地与乌瑞抱怨: “我们看着很像需要三文钱接济的乞丐吗!” 乌瑞哂笑着,弯腰捡起落在她们身边的铜板,拿袖子擦掉污泥放入了口袋: “姑娘何必计较这些?施钱的小娘子瞧着富贵,必以为自己在行大善事,小孩的善意而已,咱就收着呗。” “善意?”江晚璃遥睨着前头那蹦蹦跳跳、频繁从荷包里掏钱往外洒的小孩,冷哼了声: “被教坏的孩子罢了。真有心怜悯弱者,理应将钱好生给人放手里,而非居高临下的投掷,看旁人从泥污里捡拾她的恩惠。” 闻言,乌瑞回眸瞧去,不远处的流民正为争抢地上几文钱的归属动手,而那小孩,竟在旁看得津津有味,还不时拍手发笑。 “太过分了!这谁家孩子,没有大人管吗!” 乌瑞心头登时涌起一股子火,她掏出袋中铜板,气呼呼出言:“这钱我还给她!” “算了。” 见人迈开忿忿的脚步就要冲过去,江晚璃赶紧扬手拦了,视线落去身后一对偎依睡熟的瘦弱母女身上,吩咐乌瑞:“钱给她们,好歹能换口饱饭。小心过去,莫吵醒人。” “…噢。” 乌瑞闷闷跺两下脚,照江晚璃的安排将钱塞进了身后人的怀里,折返时问着江晚璃: “林姑娘方才打听到,晚些知县会命当地乡绅来此,协助安置流民的生计,听说,大多是田庄上的活计。她想让大伙试试谋些差事赚钱,您怎么看?” 江晚璃听罢,转头端详着斜倚墙角熟睡的林烟湄,双唇紧抿,半晌无言。 这小鬼,寻谋生之法倒是头头是道。但豪绅用流民,不用值了谁乐意呀? 这些地主给落难者安置的生计,她用脚趾头思考,都能猜到定是又苦又累、报酬还低的破活计。 林烟湄会为此动心,还要拉她的下属们去尝试,当真是过惯了苦日子,完全不挑不嫌怨的。 但她绝不会答应此举。 只要她还没到末路穷途,她怎能让一应有品阶的下属为了她自降身段? 况且,她答应过林烟湄,带人离家远走是让林烟湄跟她享福的,断无再让小鬼辛苦受罪的道理! “姑娘?”乌瑞等得着急:“行是不行,您倒是给句话呀?咱真和流民在这等施粥吗?” “把大伙叫醒,咱去城中寻个住处。” 江晚璃信步直奔林烟湄,蹲下身拍拍小鬼的肩头,温声招呼:“醒醒,不睡了。” 话音落,林烟湄的眼睫毛都没眨动一下。 江晚璃接连又叫了两次,见人没反应,急得想晃林烟湄的肩头。 “姑娘,别。” 便是此时,乌瑞带着大伙过来,阻止了江晚璃的动作:“属下背她走吧。昨夜…林姑娘太辛苦,怕是累坏了。” “太辛苦?” 江晚璃满目狐疑:“她做什么了?” 闻声,乌瑞险些被一口唾沫噎着,看来,醉猫江晚璃是真的断片了,居然还好意思一脸无辜地问她,昨夜林烟湄干什么了! 她倒退半步,心虚支吾:“您昨夜醉酒不省人事,属下又未能雇到车马…” 乌瑞心说,她这话是不敢直白讲的。昨夜林烟湄足足背了江晚璃一路,最后挪动脚步都难,脸上豆大的汗珠全连成了串! 非是她们犯懒不肯帮林烟湄的忙,这事的根源,还得怪江晚璃: 睡熟的江晚璃就跟“认床”似的,只肯在林烟湄的背上老实趴着睡,换个人背着就哼唧闹难受,一行人拿醉猫没办法,最后独独委屈了林烟湄。 乌瑞虽话未明言,但机敏如江晚璃,已结合脑中残存的片段记忆,将昨夜经过猜了个七七八八。此刻,她面上的难堪与疼惜之色交错,无奈又懊悔地扶额叹了口气: “乌瑞,你寻个客栈,好生陪湄儿歇息。待我找到落脚处,派人接你们。荷包的钱分我一半。” “您打算去哪?” 乌瑞只留了开一间客房的钱,余下的全递给了江晚璃,却仍有些不放心:“您等等属下,晚些一道行动?” “不必。” 江晚璃撂下话,转身时急不可耐地吩咐其余随从: “一人先去成衣店,买最好的成衣,给我换身行头!” 因着人未走远,话音飘进了乌瑞的耳朵,她听到这话,悔之晚矣的“啊”声哀叹顷刻破口而出,差点搀着林烟湄一齐栽倒在地。 一套上好成衣不得好几两银子! 荷包内仅存的十两银,可是她们的口粮啊! 她是否得考虑喝西北风了?她就不该问江晚璃做主,她就该听林烟湄的! 失策。 另一边,下属们就算心有不满,也无人敢违逆江晚璃的命令,几人各自被指了差事,忙得团团转。 一行人再团聚,是在当晚。 新月高悬穹顶之际,林烟湄稀里糊涂的,被人引入了一处三进三出的深宅大院。院外高墙数丈,内里影壁后的草木名贵稀奇不说,院内蜿蜒小径竟是用汉白玉铺就的! 行至宅内回廊,她紧紧攥着乌瑞的手腕,低垂着眉试图遮掩眼底的不安,边走边与乌瑞小声嘀咕: “怎么回事?前头引路的是否叛变了?阿姊不会被歹人掳来这里了罢?要不,你试试一会能否逃出去?” 乌瑞眼下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来接她们的,的确是她的下属,瞧着神色沉稳,并不似怀有异心的。 但此刻已时近子夜,下属又引她们进了这把大伙都卖了都租不起的豪宅,她亦免不了一阵心忧。 然,思及林烟湄并无防身之能,安危皆只能依靠她,乌瑞决定鼓起勇气冲大头,强稳心神安抚:“姑娘莫怕,真有问题,属下护着你,绝不独自出逃。” 话音方落,在前引路者止步廊下,伸手指向十步开外灯火通明却门窗紧闭的屋舍,恭谨招呼: “前头就是正堂,主人在里头等着二位,请吧。” “阿姊在里面?” 满腹猜疑的林烟湄并未贸然进门,反而随意顾盼回廊内精美绝伦的壁画,妄图拖延时间摸透此间状况:“她怎不出来迎迎我?” 那人神色不见丝毫波澜,凑近林烟湄,又催道: “主人奔波一日,许是累了,林姑娘快里面请。” “也…也好。” 林烟湄的一颗心开始不安地乱跳,她怕这雕梁画栋里藏着蹊跷,但更怕江晚璃糟了歹人算计,屋内纵是龙潭虎穴,她也只能亲眼瞧瞧了。 不过,她提裙迈上台阶前,留了个心眼,故意摆出一副害羞模样,转身跟乌瑞商量: “姐姐留在这等我?一日未见,我想和阿姊说些悄悄话。等我们聊完,再叫你可否?” 乌瑞瘪着嘴,讷然点了点头。 找借口规避风险可以,但也无需寻如此露骨的由头罢! “多谢乌姐姐体谅!” 林烟湄见她应了,一把抓牢人家的手晃了三晃,一双杏眼笑成了小月牙,甜甜道谢后,居然还象征性地拥抱了下。 抱的乌瑞人都傻了。 不料,她怔忡之际,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飞快的气音蛐蛐:“能逃便逃,设法捞我们出去。” “属下职分如此,林姑娘无需客气。” 僵在原地的乌瑞总算活了过来,原来小鬼是要借机求助呀! “嗯。” 林烟湄咬咬牙,提起裙摆一步一顿地磨蹭上了台阶,手摸到门框时,深呼吸三五次才有推门的勇气。 “吱呀—” “砰!嗙砰砰!呲啦砰!” 门开刹那,院中忽然响起震天的爆竹声,吓得本就心虚没底的林烟湄激灵一下,在门口一蹦三尺:“啊!” “哈~” 屋内侧面的帷幔后闪出一道靓影,烟罗软袖遮着面,正端详着来人的窘态,嗤嗤笑出声。 第37章 江戏精vs林小鬼:小江完胜!~ 子夜,十余响烟花绽放,苍穹间霎时泼洒出绚烂热烈的数丛焰火。 门外回廊下,乌瑞被这份意外的热闹勾走视线,仰首望着漫天霞光,驻足良久。 与此同时,帷幔翻卷的正堂内,因受惊而遍身无措的林烟湄正揪着裙摆,定定凝视那珠帘后影影绰绰的模糊身形。 屋内篆烟袅袅,余韵悠长的香气弥漫,林烟湄未曾闻过如此独特的香味儿,唯恐是歹人害她的手段,怔愣须臾后,忙抬袖掩住口鼻,大着胆子朝那道身影喝了声:“谁?出来!” 第46章 “哈…” 话音方落,一声轻笑随即响起。 林烟湄觉得这笑声莫名熟悉,但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帷幔与珠帘已悉数挑起,春风满面的江晚璃莲步轻移,眨眼间现身她面前,双手攀上她的肩,笑盈盈打趣儿: “湄儿怎这般胆小了?” 说着,她还故意扭转了林烟湄僵直的身子,与人并肩面对窗外,指着天上的璀璨,好不惋惜地贴着人的脸颊耳语:“快转头看烟花!这几声响,可费我不少银两呢,莫错过。” 林烟湄只瞥了一眼稍纵即逝的花火,紧绷的面容上未见丝毫对焰火的留恋之意,眉心反而紧紧锁着,狐疑转头盯住了江晚璃不放。 江晚璃被盯得浑身发毛,下意识偏开头问她:“我…脸上有何不妥?” 她无非是借着方才的空闲,仔仔细细对镜上了久违的全妆而已呀! 哦,还特意在额心贴了个漂亮的珍珠花钿。 本以为会讨小鬼欢喜的,但此刻小鬼面上的神色,好似并非她臆想中的惊喜之态。 林烟湄平静道:“阿姊抬头。” “嗯?” 江晚璃迷糊着照做,却不料,她将头微微抬起时,小鬼扬起巴掌,毫不犹豫地呼上了她费心贴的花钿:“啪!” “啊呀…” 江晚璃怕毁了妆容,后仰身子就要躲。 “别动。”林烟湄眼疾手快地拿手托稳她的后腰,踮起脚尖紧追不放,不安分的手掌把江晚璃的脸摸了个遍后,才无比迷惘地望着她,纳闷发问: “阿姊还好么?你也不烧呀?” “我……” 江晚璃语塞当场,她辛苦打扮许久,林烟湄不肯认真瞧两眼便罢,竟还对着她满妆的脸一通乱摸,论缘由,居然是以为她烧傻了? 平生没受过这般委屈的太女殿下,气得在林烟湄身前团团转,罗裙的广袖被她挥舞出了千般弧度。 晃得林烟湄眼晕。 “阿姊?” 林烟湄上下端详了江晚璃好几遍,实在无法接纳此人今夜的反常,她不知江晚璃今日遭遇了何事,情急之下,她展开双臂飞扑过去,将人揽得紧紧的: “莫转了。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我和你一同面对。是有人绑你来此?还是旁的算计?” 突兀被抱住的江晚璃傻了个透,小鬼嘴里在说甚? 难不成她劳神一日为林烟湄备下的惊喜,反被人认作了惊吓? 不行,她得套套话:“若确有隐情,湄儿打算如何与我一起面对?” “我…我也不知,需得听阿姊说清原委,方有应对之法。” 林烟湄的大脑袋贴在她的背上蹭了蹭,感知到熟悉的气息和温度,方有勇气压低嗓音与她陈说揣测: “适才那小厮带着华服去接我和乌瑞时,我就觉得蹊跷。可我怕你有危险,不敢不来。不过,我让乌姐姐伺机出逃了,阿姊先与这里设局的歹人周旋一二,我们总能得救的。” “湄儿为何觉得华服有问题?” 江晚璃听得林烟湄乐意为她以身犯险,忽觉心头暖暖的,刚刚的郁闷一扫而光。她垂头抚上林烟湄的指尖,轻轻揉捏了两下。 “裙裳是顺滑的薄纱所制,漫身彩蝶绣工栩栩如生,价钱必定极其昂贵。咱没钱,买不起。” 林烟湄松开手,挪来江晚璃对面,手指在袖口的蝴蝶绣样上摩挲良久: “阿姊半晌不肯说今日的遭遇,引我们来此的人也算客气,莫非是这户人家与你娘相识,抓了你等你娘来接的?” 这番揣测过耳,江晚璃颇有些哭笑不得。 小鬼呀小鬼,遇事儿怎能老往坏处想呢? 她本只想套话逗弄人的,哪知只问过两句,林烟湄竟把倒霉剧本都给她编排好了! “湄儿你,你要我说什么好?” 江晚璃无奈地扶额讪笑两声,又垂手牵住林烟湄的手,拉着她信步直奔屏风后:“你且说,此处环境与你身上罗裙,你可喜欢?” 不明所以的林烟湄慢吞吞被她拽着走:“阿姊带我去哪,我们先商议要紧的不好吗?” “要紧?” 江晚璃倏地止步,转回身一本正经地重申期待:“眼下,你答我欢不欢喜,最是要紧。” 林烟湄被她认真的样子弄迷糊了,愣在那呆呆看着江晚璃,一言未发。 江晚璃察觉到林烟湄满面的茫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备下此番惊喜的方式,可能并不适合谨小慎微过活的林烟湄,反而给人造成了困扰。 她沉吟须臾,将一双手小心翼翼搭在了林烟湄的肩头,温声引导: “你只需真实告诉我,烟花可美?彩蝶罗裙穿着可舒坦?这屋内陈设与熏香,可合你心意?湄儿莫多想,你眼前一切都是真实的,我也好好的,未被胁迫,无有危险。” 闻声,林烟湄动了动唇角,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难以置信,吐不出半字回应。 “罢了。” 江晚璃等了少顷,不忍催促林烟湄接纳太急,只好揽着她的背将人往内室领,待一桌珍馐入眼,她停下脚步,柔声提议:“折腾一夜又一日,聊天先不急,我们用饭罢。” “这…这餐饭?” 林烟湄瞧见满桌山珍,面上讶异更深了。 “我本想尝试亲手做些餐饭给你吃,但初学必然耗时,怕你等不及,只好劳酒楼送了些菜色来。”江晚璃替林烟湄挽好衣袖,将人摁进圈椅,硬塞了食箸给她: “饿坏了吧?坐下尝尝。” “阿姊,到底怎么回事?” 昏睡一日的林烟湄傍晚就饿了,但此时心事满腹的她,哪还有吃饭的闲心?她将食箸搁回碗口,身子坐的板正,抬袖握住江晚璃的手,恳切请求: “阿姊莫与我卖关子,你哪来的钱做这些?又为何想靠衣裙或美食讨我开心?” “哗啦啦…” 江晚璃闷头拎起酒壶斟了两盏酒,举在半空等林烟湄接:“陪我小酌,边吃边聊。你进门后屡屡回绝我,此番你再回绝,我就把原委烂在肚子里。” “我…” 林烟湄有心与她坦陈这片刻光景的心绪起伏,但转念一想,她再啰嗦恐会伤了江晚璃的兴致,便又把话咽了回去,伸手接过小盏,仰头就干了酒水:“行吧。” “欸?你慢些喝。” 江晚璃好不意外,小鬼怎一口闷了? 上次在客栈,这娃娃可是一杯醉的,醉糊涂了她还怎与人共享烛光夜宴呀! “试试这个。” 她赶紧给人夹一块炙鹿肉,哄劝小鬼垫垫肚子:“我瞧着烤的火候刚好,你替我尝尝口味?” 筷头那片粉嫩的肉,在半空垂悬良久。 林烟湄暗诽,江晚璃劝她吃东西,是有些小心思的。 若放在小碟内,想不想吃都由她自己决定;但江晚璃故意将食物悬在半空,分明是在等她张口,赌她不忍拂了好意。 林烟湄心道,江晚璃赌对了,她就是个心软的。 一片鹿肉抿入朱唇,江晚璃眼底闪起星光,忙问:“如何?” “还行。” 林烟湄斯文咀嚼过,才再度开口:“酒饮过,肉吃了,阿姊,到你兑现承诺了。” “喜欢就多用些。” 江晚璃没听见似的,继续热唠地操持布菜,往林烟湄小碟中堆了满满一座小山的各色肉类,又亲手剥一颗虾,悬腕在前等着:“湄儿尝尝虾?” 林烟湄不想人故技重施,于是手拎小碟凑了过去:“阿姊放这即可。” 江晚璃见状,悻悻收手,把虾搁回了自己盘中,难掩失落道: “湄儿与我斤斤计较,是恼我了?进门就不对劲,为何?” “是湄儿斤斤计较吗?阿姊好没道理。” 林烟湄青涩的眉眼蹙成一团,投向江晚璃的视线颇似长辈看无理取闹小孩子时的无奈眼神,她托起腮,玩味反问: “我若*与阿姊计较,才不同你喝酒吃肉。阿姊想想,你昨夜闹什么了?经昨夜一事,今儿你又闹这出,我担忧你受不住打击乱了心智,多想些不合情理吗?” 此言脱口,轮到江晚璃端起酒盏自灌了。 昨夜她不就因没钱烦忧,借酒浇愁喝大了么?心底压抑日久,还不许她放肆一回? “阿姊怎不言语啦?” 林烟湄看她不接话,只当江晚璃是不堪提及昨夜糗事,存心逃避,她当自己胜了,不受控地翘起了尾巴: “若我斤斤计较,就该在进门时问清你与此深宅的猫腻,顺带趁你有钱,让你尽早付我背你一整夜的酬劳。而我并未如此做,是舍不得为难阿姊,阿姊也别为难我嘛。” “哦?酬劳…” 江晚璃只揪着话中她在乎的字句不放,她慢悠悠摇晃着杯中酒,垂眼笑问:“湄儿觉得我付你多少合适?” 林烟湄晃着脑袋,无所谓似的应道:“我得知晓阿姊有多少家底,才好开价呀。” 第47章 反正她想要的是足以一辈子攥住江晚璃的筹码,才不是能兑现的金钱。 江晚璃倏地眯起凤眼,哂笑着搁下了酒盏。 她刚反应过来,小鬼绕来绕去的,还是想探听她现下有多少钱! 不愧是她相中的女子,兜兜转转的周旋间仍不忘本来目的,实是个可造之才。只不过,于谈情说爱的氛围,免不了有些败兴。 “湄儿是要狮子大开口?” 江晚璃懒洋洋靠上凭几,莞尔调侃:“不过,阿姊有钱了,湄儿只管开口讨,我早晚给得出。” 这傲慢似吹嘘的口吻过耳,林烟湄狐疑地盯着江晚璃左瞧又看半晌,心底暗自盘算过赁此大宅和购置华服的开销后,才开口试探:“我为你当了一整晚人力脚夫,三十两不贵吧?” 江晚璃瞬间失笑,以袖掩面,爽快应下:“合适的。” 她本还怕国库都不够填抱小鬼肚子的,哪知小鬼胆子好小好拘谨,只同她讨三十两呀! 林烟湄心底咯噔一声,江晚璃手头还能有三十两余钱? 莫不是去偷去抢了? 她强撑镇定,伸出满是汗渍的小手讨要:“拿钱来。” “我付过了。” 江晚璃厚着脸皮耍起无赖,掰扯着身前物件给人算起账来:“喏,此桌餐饭十两银,你身上衣裳十二两,这宅子月钱九贯,算起来,还比你要的多些。” 林烟湄闻言,麻溜捂了耳朵:“原来阿姊无钱,全是诓我。” 不过,话虽如此说,她的心慌反而减弱些许。 江晚璃若真能轻而易举掏出三十两,她恐要吓晕的,毕竟天上不会掉银子啊! “即便我能诓你,还能诓了酒肆牙行与裁缝店不成?你这是冤枉我了。” 江晚璃踱来林烟湄身侧,拽回小鬼的手腕握紧,视线点落那尺寸纹丝不差的金镯,弯起好看的媚眼幽幽道:“反倒是你,昔日予我一张欠条,过了数日也未见你还钱呢。” “欠条?” 林烟湄回望着她,一双乌黑杏眼里满是讶异:“什么欠条,几时的事?” “宝华楼那晚,掌柜给我的,是你的字迹无错,上书欠我十五两金镯钱。” 江晚璃慢条斯理地解释着,还不时垂眼欣赏小鬼脸上愈发明显的窘态。 “我…我没写。” 林烟湄垂着脑袋,脸颊烧红了大片,巴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好逃避江晚璃得逞玩味的视线。 宝华楼当晚,她起初纵有心不收金镯,但后来被寸瑶牵制,便顾不上谈钱了。事后,她寻思江晚璃提议互赠“定情信物”的由头在理,就搁置了此事,本想靠以后多照顾江晚璃来补偿。 孰料,寸瑶自作主张给她留了欠条,眼下反叫她难为情了。 “没写?可欠条确是你的字迹。” 江晚璃觉得逗小孩实在有趣,林烟湄扭捏的样子比追着她刨根问底的模样可爱多啦。 “那不是我写的!我的字是师傅手把手教的,她仿我笔迹替我写欠条很正常!” 林烟湄当江晚璃不信她,疑她故意赖账,不免有些怄气: “你若不信,欠条拿来,我再写一份比照。师傅与我的字虽相似,但不至于处处一致罢。” “照着写不好,还是你盲写一份,我再交出老的,方能比出异样。”江晚璃信步直奔书案,取了纸笔转交林烟湄:“写吧。” “你…!” 林烟湄这下是真恼了,一把抢过纸笔奋笔疾书,还不忘抱怨:“你居然担心我弄虚作假!写就写!左右我也没想要什么金镯!” 江晚璃站她身侧,默默看着纸张浮现的字迹,一声未吭。 此刻她关心的,是寸瑶与林烟湄的字是否真能彼此混淆,全然乱真。若真如此,日后林烟湄高中入仕,那心思难测的寸瑶,保不齐会借林烟湄的身份伪造书信,惹出祸端! 不过,她看着看着,波澜不惊的脸上却浮现了一抹诡异笑靥。 林烟湄无暇留意她的神色,写完条子就甩了过去:“拿着欠条,我早晚还你!” “且慢。” 江晚璃复又将字条铺陈回桌案,指着其中两字道:“你写错了,重写。” “哪错了?” 林烟湄瞪着江晚璃指尖下的“青雾”二字,赌气回怼:“怎得,还得写大名楚岚不成?少不了你一分!” 小鬼气急败坏的模样过眼,江晚璃好生无奈,这人写错她名字还有理了? 她耐着性子拾起笔,圈出错字,在旁工工整整写下“清悟”二字:“来,重抄一遍。” 林烟湄没动。 她瞥见完全不同的俩字后,心知闹了乌龙,认识人日久竟不知人家本来的字,还胡乱写了通,确实不占理。但她拉不下面子认怂,遂嘴硬道: “你又没同我讲清,怪我作甚?” “我几时怪你了?” 江晚璃委屈又幽怨地乜她一眼,故意贴着她挤进圈椅落座,还示弱软了语气: “同你闹着玩的。你与我讨脚夫钱,我与你讨定情信物钱,本都是你我一厢情愿做下决断后,又存心为调戏对方编排的把戏。一报还一报而已,孰料你恼了?还凶巴巴怨我。” 小语调越说越可怜,听着泫然欲泣,林烟湄心下不忍,只好赶紧给自己铺台阶: “算了,都有错,翻篇罢。” 江晚璃随即抛出三联问:“湄儿不与我计较了?不怨怪我花钱了?肯与我好好用饭了?” “嗯…”林烟湄迟疑须臾,方重重点头: “嗯!但提前说好,我陪阿姊吃酒,阿姊说清真相。” “自然。” 江晚璃垂眼扫过欠条上飘逸洒脱的笔画,察觉其与寸瑶仿书形似神不似,心便踏实了,她迅速揣了欠条在怀,转身再斟一盏酒塞入林烟湄手中: “今夜,你想知晓的,我知无不言,绝不局限于今日钱之来处一事,你敞开问。” 第38章 星星眼小林:阿姊别跑,我要发财! “她可醒了?” “未曾。许是昨夜饮酒太多,宿醉难醒。” “本官公务在身不可耽搁,既如此,就不与她辞别了。” 四月十八这日清早,几匹快马疾速驰离朔方使君府,一路南下。 待出城二十里有余后,打头的安芷勒停了马,转身朝队伍中一位小兵笑了笑: “你自由了,走吧。” 小兵闻言,打马闪出队伍,朝安芷抱拳一礼:“多谢安将军,此恩,云清日后定当报偿。” 安芷放空视线远眺着朔方广袤的天地,神色肃然,语调却轻快: “称我安将军吗?你这般称呼,我可要拉你回京入禁军效力了。我这一路都在盘算,我好不容易灌醉你娘拐你出来,竟只是为放你走,我这代价会否太大了?” “安姨的好,云清都记得。” 心思通透的楚岚即刻改了口:“家母若提及此事,小侄一力承担,绝不连累安姨。” 安芷发觉这孩子一点就透,心知自己没看错人。她回身望着楚岚,爽朗一笑: “我不图你报答记恩,只盼你恪守初心,好生护佑殿下万全,此后也能如你娘效忠太后般,忠她一世。殿下长大,有她的执念和心事,既不肯回京,我也只能出此下策,辛苦你。” “云清定不负所托。” “好,废话不说,就此别过,驾!” 话音方落,安芷长鞭一挥,调转马头改向东行。 一来,她自楚岚口中得知渤海府城曾混入有本事私造弩箭的贼寇,心下不安,势必要查问一番;二来,她打算带人去萧岭附近,仔细探查林烟湄的身份。 太女自幼交际的人群,皆由太后亲选。今时江晚璃身侧莫名冒出个形影不离的山野丫头,任谁也不敢不查其身份和动机。 楚岚目送几人消失于飞扬的黄尘后,下马朝朔方城的方向长揖一礼:“阿娘,求您莫怪女儿狠心,女儿成人,有自己追寻的路要走。此一别不知几时再见,万望边塞无战,您多珍重。” 说罢,她飞身上马,决绝背影渐渐隐入南行的官道。 是时,辰正的朝阳洒落路旁老槐青翠的枝桠,为平坦路面铺陈了点点星斑。 “小懒猫起床,太阳照屁股咯。” “嗯哼…痒。” 半梦半醒的林烟湄闭着眼挠了挠鼻子,觉出日光晃眼,便翻个身将被子蒙过了头顶。 “噗嗤…” 端着水盆候在床头的乌瑞看她一股孩子气,忍不住发笑。 于是,她理所当然的,收获了江晚璃一记眼刀:“笑甚?出去。” 乌瑞咬紧嘴里子,轻轻放下盥洗用度,应了声“是”后,掩紧门溜得飞快。 她昨夜听信林烟湄的鬼话,看完烟花还傻不啦叽翻墙想逃来着,结果被巡逻的下属撞见,逮个正着不说,还被一群人无情嘲笑了。 这会子,她可没脸见大伙,巴不得躲房中不出门呢。 可惜,“罪魁祸首”林烟湄至今还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两杯酒下肚直接人事不省,赖床赖到天光大亮都不肯起,昨夜江晚璃承诺的知无不言,自也过了时效。 第48章 孤身守在床头的江晚璃实在无趣,昨夜的酒没喝尽兴,今早她心事满腹又睡不沉,瞧着林烟湄呼呼大睡,她打心底里不乐意。 外间天色响晴,初夏满院珍奇的芳菲格外应景,她昨日好不容易才捡漏租下这别致难寻的大宅,今儿可不得拉着林烟湄仔细在庭院中游览一番,邀个功么? 于是,一双罪恶的凉手沿着锦被的缝隙,悄咪咪钻入被窝一通摸索,找准软弹触感的位置,“啪”就是一下:“懒猫,快起床。” “嗷!” 熟睡的林烟湄顷刻捂着身后惊坐而起:“好冰!爪子拿开!” “嗬…” 得逞的江晚璃缩回作恶的手,掩唇打趣道:“手感不错。我从前不知,倒是错失良多呢。” 睡迷糊的林烟湄挤了挤酸胀的眼睛,勉强将眼睑扒开条缝,甩了江晚璃一记眼刀,不悦质问: “过分!阿姊何故扰我清梦!” “昨儿还心神不定的,就此庭院来处同我刨根问底呢。今儿怎转了性子,在这来路不明的床榻上睡得香甜,不肯挪窝了?” 江晚璃起身从衣架处取了昨日她精挑细选的这套彩蝶罗裙,站床头催促小鬼:“起来穿衣,厨下备着早点,赶紧吃些,免得陈酒伤胃。” 这话过耳,林烟湄混沌的神思清醒了些,麻溜蹬鞋下榻,捂着沉闷的头,问了句: “昨夜我几时醉的?阿姊应我的事儿是否还没讲呢?你快说,我做了整晚乱糟糟的梦,都是因为担心你。” “伸手。” 江晚璃展开小袄等着她:“洗漱用饭,之后打扮妥帖,我带你逛园子,边逛边说。” 困兮兮的林烟湄哈欠不停,嘴上应着“噢”,胳膊却懒得抬。 江晚璃拿她没法子,小鬼心里惦记的事记得真切,偏生她说的话过耳就忘,连穿衣都得等人伺候,她只得捉住林烟湄的手肘,一点点往袖管里塞:“真是个小活宝。” “阿姊…” 原地打瞌睡的林烟湄任由江晚璃摆弄,嘴里还喃喃嘀咕:“我觉得你像在照顾小孩,你怎么这么好?” 江晚璃没吱声,她心道,小鬼能念她的好,肯听她的话就成! 她得趁早安抚小鬼在此踏实住下,好让生活按部就班走上正轨。 昨夜她已派人给乐华传信去了,不日一应下属即可在此重逢,以此为临时据点,方便大伙外出查案与集体筹谋,她的安危也有保障,这便是她租下此大宅的私心。 “咚咚。” 江晚璃方给林烟湄理好下裙的腰带,外间忽传来克制的敲门声,她忙不迭地抓起小鬼的外袍,随意给人裹吧裹吧,扬声应道:“进。” 一下属推门而入,轻声禀道:“姑娘,牙人在前厅等您签契约文书。” “就来。” 江晚璃对镜审视过衣冠,抬脚走时吩咐这人:“你留下伺候湄儿用早点,我自己去前头。” “阿姊等等!” 打盹的林烟湄动了动耳朵,听见江晚璃要去签赁宅文书,转瞬睡意全消,手揪着乱糟糟没穿好的外袍,信步往外追:“我跟你去。” 按惯例,牙行赁屋,一般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文书的。 怎会有容她们住了一晚后才来补文书的事儿呢?奇怪。 江晚璃回眸乜着她的邋遢样儿,不由得拿手点了点她的脑门:“披头散发,跟傻丫头似的,老实吃饭,我很快回来。” “不!”林烟湄撅起嘴,抱臂给人表演不乐意:“就去。” 江晚璃见状,眸光一转,垂头在小鬼脸颊留了点口脂痕迹,好言好语劝道: “签契约有何好看的,湄儿不闹可好?我命灶上蒸了红豆沙包,甜滋滋的,保你吃过就开怀。” 她赁下此宅的手段不算光彩,不好让小鬼瞧见呀! 林烟湄扬起手背抹了抹被亲过的脸颊,无意妥协: “哼,你就是把红豆饭煮给我吃,也是不成。阿姊心里没鬼的话,为何不准我看?” 闻言,江晚璃呼吸一滞,小鬼还想煮“红豆饭”?那不是在拿她的笔名说道么? 臭湄儿好狠的一颗心! 她绞尽脑汁搪塞:“牙人等着呢,耽搁久了没礼貌。” “牙人是为讨钱来的,等得起。再说,我梳洗很快。” 话音未落,林烟湄一溜烟闪身回了屋,江晚璃暗诽小鬼主意忒正的间隙,里间传出了霹雳扑腾嚯嚯水的响动。 江晚璃以为林烟湄在拿盥洗用度撒气,正欲进屋瞧瞧,可巧,此时半掩的房门又开了,一脸水珠的林烟湄折返廊下,嘴里叼着骨簪含混嘟囔:“走,我挽个头就好。” “你好好的,小狗才嘴里叼骨头呢。” 这一幕看得江晚璃哭笑不得,赶紧扬手从她牙缝抽走了小簪,顺带拿丝帕给人拭掉脸上的水渍:“慢慢来,我等你就是。” 林烟湄全不在意她的调侃,边走边将长发拧成麻花盘去脑后,小脑瓜又开始想东想西: “这牙人反常,昨日竟未同你签文书,阿姊一会小心应对,可别被骗。” 江晚璃在后紧追小鬼飞快的脚步,未予回应。 林烟湄听不到答复不放心的,顿住脚杵在廊前等:“阿姊听到没?” “嗯嗯嗯!” 江晚璃贼敷衍地乱点一通脑袋。 反正她的手段即将露馅,昨夜也没换回小鬼的崇拜,还是破罐子破摔罢。 林烟湄直觉江晚璃的态度有问题,但她到底没多问,抿紧嘴跟江晚璃进了前厅。 牙人瞧见她们,顷刻热唠地上前见礼寒暄: “姑娘昨夜住的可还舒坦?此宅若合您心意,咱今儿就签了文书?” 江晚璃行至主位落座,伸手与人讨要了文书查看,见条款并无不妥,拾起毛笔就要签。 便是此时,一双小手迅捷伸到了笔尖下,随即,林烟湄探头过来: “阿姊,我瞅瞅?” “行吧。”江晚璃不情不愿推了文书过去。 林烟湄得偿所愿,有心帮人把把关,是以每个条文都看得无比仔细。 不过,她逐字逐句读到一半,眉心缓缓蹙起个疙瘩;而后五官渐渐扭曲,无声将文书搁回桌前,只拿复杂的眸光定睛凝视江晚璃,一言未发。 江晚璃没抬眼看她,提笔签好文书就着急忙慌打发了牙人,自己也借送客的由头,匆匆自廊下溜了,根本没打算等着林烟湄一道回房。 林烟湄回过味儿来追出去时,江晚璃仓皇的裙摆已飘过院墙拐角了。 “逃了?躲我?” 林烟湄一头雾水,想不通江晚璃慌个什么劲,她撸起袖子撒丫子开追: “阿姊慢些,你生财有道,别犯小气,教教我呗!” 第39章 小林:逗弄阿姊的感觉爽歪歪~~ “林姑娘回来啦,快用饭,冷了不好。” 林烟湄回房时,屋内只有一小厮在案前布菜,桌上摆着两碟时蔬,一碗清粥,余下的是形态各异的小馒头。 瞧着挺开胃。 林烟湄昨晚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饿得不行,便自觉落座拎起食箸,还随手抓了个小猪形状的豆包,嗷呜一口:“阿姊呢?她不吃?” “姑娘说没胃口,去后院逛园子了。” 小厮说着,顺手取来襻膊,捞起林烟湄宽大的袖子,帮人绑去身后:“您慢吃,吃完我来收拾。” “姐姐稍待。” 林烟湄听得江晚璃在园子里,就没了安坐屋内用饭的心,她捧起粥碗,咕咚咕咚两口就闷了个干净,而后一手捏一个豆包,兴冲冲跑出门直奔后园:“我吃好啦!” “欸?林姑娘小心呛了风!” 小厮自幼长在宫廷,从没见过如林烟湄这般跳脱的女孩,她急匆匆跟出门,朗声提醒了句:“姑娘在西北角的槐园,您别找错!” “知道啦!” 林烟湄乘着东风奔向西院的半途,脑中不时回荡着那租赁文书上的条款: 诸如[牙行欺外乡人不谙本县内情,推介官犯凶宅,意在诓取重金,有违道义]; [经双方协商,牙行自愿与买者往坊市对赌,牙行败,则免买方三月赁钱;买方败,则以低于市价五成价赁此凶宅,自行改造违建] [终,约以斗鸡三局两胜,买方三连胜,牙行应如约交付宅邸,代付三月赁钱,立此契为凭] “哈哈,不愧是阿姊!居然拉着人斗鸡,还能斗赢换大房子住。” 林烟湄越想越觉得好玩,一路上光顾着咯咯笑,连豆包都忘了吃。 直到跨过后院拱门,瞧见槐树下凉亭内凭栏发呆的一抹清瘦身影,林烟湄才靠啃咬包子止住笑意,快步冲了过去:“阿姊!” 听得熟悉的呼唤,江晚璃扬袖捂紧脸,起身欲走。 她都躲这来了,小鬼怎还不放她安生半刻呢? “阿姊哪去?” 林烟湄见势头不对,踩着草坪抄近路拦断了江晚璃的退路,边咕哝着小嘴,边笑嘻嘻给人递了个没咬的豆包:“听人说你没吃东西,呐,特意给你带的。” 第49章 江晚璃讪讪摆手,裙摆内藏着的一双脚小幅后退些许:“不,不了。” “豆沙可甜,吃嘛!” 林烟湄无暇废话,硬把豆包塞进了江晚璃手心,低头消灭掉左手握着的包子皮儿,旋即用空出的双手攀紧江晚璃的袖子,将人拽回了凉亭内,一本正经求教: “阿姊教教我,斗鸡如何取胜?这来钱的法子倒是新鲜,约莫比做苦工容易,我想学。” “…” 江晚璃手托着包子,讷讷看她半晌,嘴唇翕动,愣是没挤出一个字。 小鬼没怨她剑走偏锋风险太大? 不是来同她理论说道,怪她又擅自租了凶宅的? 甚至于,平日中规中矩的小鬼还想学她走投无路时想出的“歪门邪道”? 这也太反常了罢! “阿姊怎丢了魂似的?” 林烟湄不知她缘何迷迷瞪瞪,索性拿回包子往她嘴边送:“先吃点东西?” 江晚璃闪身就躲,行动速度那叫一个灵巧! 林烟湄的手扑了个空,捏着包子落寞问她:“你不爱吃豆包?” 江晚璃仍在担忧小鬼示好是伪装,吃人嘴短以后有些事就不好还嘴了,是以她决定先发制人,硬着头皮道:“你既已瞧清契约所书内容,有何不满或恼火,大可直言。” 林烟湄手撑木栏,悠闲地晃着脚丫:“不满?没呀。怎这么问?” “此宅可是凶宅,且是我赌来的。” 江晚璃不信林烟湄能坦然接纳她近乎荒唐的行径,话到此处,嗓音竟飘了起来。 林烟湄仰起青涩却满布猎奇的小脸,望着她好奇发问:“有多凶?” “嗯…” 江晚璃回忆着昨日小厮打探的消息,思忖如何用不吓人的话术讲给小鬼听: “此宅原主是乞老归乡的前任户部尚书。月前,其因一在朝门生卖官、乱言犯上之罪遭连坐,又被查出在任时曾涉科举舞弊,五日前京城派人抄家,发觉宅内有大量汉白玉装饰,是为僭越,要拿他全家问罪,他惊恐下竟携妻投了井。” “然后呢?”林烟湄忽闪着大眼睛,听得意犹未尽。 “然后,京中所派禁军不好惹,强行把人捞了出来。听闻人捞出后很快咽了气,但禁军还是带走了尸体。此地县令因监察有失、协查办案不力丢了官,今时的知县是朝中临时调任的。” “就完了?这也不凶呀,致仕的糟老头子若不干坏事,哪住得起这么豪华的私宅?朝廷抓他是为民除害,不凶不凶。” 林烟湄脸上神色颇有大失所望之感:“再说,阿姊立赌约时我若在,或会拦着你,免得提心吊胆。但你赌赢了,我白住,高兴还来不及呢,我这辈子可是头回住这么大的宅院。” 江晚璃不免意外,小鬼的胆色比她料想的大许多呀。 她狐眼一眯,有心唬人一唬,遂指着亭前的一眼枯井,趴林烟湄耳畔幽幽出言: “湄儿可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林烟湄深觉莫名:“不呀,你冷?” “你身侧那口井,就是老头子跳下去的那一眼。听说城内知情的都不敢接这宅子…” 闻声,林烟湄当真扭头瞅了眼,而后—— 她纵身爬上江晚璃的大腿,搂着人的脖子吱哇乱叫:“啊!阿姊怎么坐这啊,好怕!” “噢噢,湄儿不怕,我改日叫人把井封死。” 江晚璃揽着突兀扑她怀里的大肉团,不禁腹诽,小妹妹终归是小妹妹,能有几分真胆色? 她就多余嘴欠试探。 “还用改日?” 孰料,她话音方落,林烟湄扬袖抹一把并不存在的鼻涕泡,“呲溜”滑下她的裙摆,直奔那口井去了,在旁捡三五块残砖,拼拼凑凑堵严井口后,得意地拍拍手叉起腰: “阿姊耍我一通,可开心了?我把寻人封井的钱省了,不夸我?” “唉…” 江晚璃扶额叹了长长一口气。 合着她上小鬼的当了! “对了,昨日我来时,看前院还铺着汉白玉地砖,是否得清理掉?” 林烟湄折返亭中,又坐回江晚璃的身侧,杏眼里精光一闪,问着她:“阿姊可觉得腰间热乎乎?” 不说不觉异样,林烟湄一说,江晚璃惊觉她后腰好似是比之前温暖不少。 她下意识拿手摸了过去,腰带后的触感鼓囊囊的,还圆溜溜的? “你放了什…” 江晚璃边问边摸索,待手攥到物件,自觉哑了火,捏着那豆包,万分无奈地赏了林烟湄一个大白眼:“你这小鬼!” “略略略~~” 林烟湄送她一串鬼脸,权当还了礼:“许阿姊拿我找乐子,就得允我以牙还牙。” “嗖—” 无言以对的江晚璃把包子扔向了林烟湄。 林烟湄倏地弹跳而起,举着双臂接住豆包,还不忘谴责江晚璃:“不能浪费粮食!” 江晚璃没理她,敛好裙摆起身就走。 那包子攥在小鬼手心,外间风吹了许久,竟不凉也不干,摸起来滑溜溜温呼呼,不消多问,她便能猜到那是林烟湄手汗保着温的功劳。 包子皮估计都是咸汗味的,哪还能吃! 况且,她给林烟湄挑的罗裙是温婉秀丽的风格,本预想能牵着一只灵动俊美的小蝴蝶在芳菲丛里周游。哪知,今儿林烟湄的现实表现,俨然是个俏皮精怪、一刻闲不住的小猴儿! 她如何也不肯再留下观赏,决绝脚步走得毫无留恋。 身后的林烟湄还没顾上追她,正瞅着脏掉的包子惋惜:“唉,忘记擦手,沾上灰了。” 她抬眸四下环视生机盎然的园子,见树冠里藏着好些鸟雀,灵机一动,便将包子掰碎,一点点洒进草坪,然后小心翼翼地退出园子,躲拱门后观瞧。 不多时,树冠摇曳,扑啦啦飞下一群云雀,蹦蹦跳跳捡走了林烟湄的馈赠。 林烟湄抱臂看着,嘴痒牢骚:“还是小动物好呀,不像臭阿姊,拂我好意一点不心软的。” “咚!” “诶哟!疼…” 林烟湄捂着吃痛的头顶,幽怨地回身望去,就见江晚璃不知几时杵在了她身后,手里还抓着个青果子:“干嘛打我?” “走,上街。” 听了坏话不高兴的江晚璃惜字如金。 林烟湄猜不到她的用意,自觉跟了上去:“上街?干嘛去?” “教你斗鸡!” “哇,好耶!” 林烟湄粲然笑开,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江晚璃的腰,歪着脖子对着人的侧脸就是一口:“啵唧!阿姊最好了。” 底盘不稳的江晚璃被拽了个趔趄。 她觉得有必要教教林烟湄如何举止有度了,于是站定路边,将林烟湄拉来身前,端起严肃模样,慢条斯理出言: “湄儿,你阿姊的身子骨不算好。可否辛苦你,日后行走坐卧、一颦一笑,幅度小些,矜持优雅几分?就拿方才打比方,若我脚下不稳,意外残了,委屈的,岂非是你?” 林烟湄知道自己兴奋时免不得收不住动作的劲头和分寸,刚刚踮脚亲人时,就有点用力过猛,好似怼到了江晚璃的牙根,硬硬的。 不过江晚璃直白点破,她觉得惭愧别扭,便耷拉着脑袋不看人,只闷闷应了声:“知道了。” “既听懂了,你稍控制些,现在试试。” 江晚璃想给林烟湄的举止仪态把把关,毕竟出入斗鸡场所的,多为达官显贵,一个个眼尖嘴巴毒,若林烟湄在人前露怯,免不了要伤自尊的。 “阿姊当真…要我现在再试试?” “不然呢?” “好…好吧。” 林烟湄的指尖绞着裙摆,以极缓的速度抬起头,缓缓前移身形的动作幅度亦相当微小,不仔细看都留意不到的。 江晚璃心觉好笑,这是矫枉过正了? 她忙开口提点:“也无需这般慢。” “噢!” 林烟湄接纳指令的速度惊人,回应的话音未落,一张小嘴已怼上了江晚璃的朱唇,温存和缓地给了人缠绵一吻。 吻得江晚璃如木偶般呆滞当场。 直到林烟湄移开唇,她也没弄懂,林烟湄怎就亲了她? 而且亲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舒服。 林烟湄却已急不可耐地盼她给个回应了:“阿姊,此番我的表现可过关?力道不大吧?” “我…” 江晚璃抬袖遮住滚烫的脸颊,拔腿抢在前头,步伐生风。 “阿姊?”等不到评断的林烟湄慌得不行。 害臊的太女殿下生怕小鬼瞧见她烧红的侧脸,情急之下脚步又紧,匆匆搪塞: “我,我是要你走两步给我看的!” “我正在你身后学你的步态走着呢!” 闻声,江晚璃倏地止住了脚步:“且慢,你停下。” 她这是“逃之夭夭”,可不兴乱学呀! 一头雾水的林烟湄依言照做,躲在江晚璃身后悄咪咪回味适才阿姊被亲蒙了的傻样,压着笑意反问:“然后呢?” 第50章 一语脱口,只见江晚璃正了正身形,后背挺立如青松: “我走一步,湄儿走一步。肩摆正,胯不晃,目视前方,步幅略同肩宽…” “姑娘!前厅有客来访!” 小厮突兀的一声通传,打断了二人闲适的片刻光景。 第40章 惊!殿下居然是这样的! “岚儿人呢?” 四月十九大清早,楚筠正在操练场指挥下属练兵,不料夫人江琳带着嬷嬷气冲冲找了来,开口就是质问。 “都散了。” 楚筠忙屏退下属,引着夫人行至操练场一角的长桌落座:“岚儿再度离府,我也是昨午后才知晓,发觉时已来不急…” “你少来!” 江琳气急败坏地一掌拍上桌案:“上次与河东节度使结亲,她逃了,你应我去找,我信了你。结果呢?你这对敌从无败绩的猛将,竟半年寻不到个毛丫头!此番人刚寻回就又溜了?你糊弄鬼呢!” “够了!” 声声埋怨过耳,心头本就发堵的楚筠瞬间冷脸,厉声喝止了夫人的牢骚。 楚岚是私下跟安芷离府的,楚筠醒后,只在女儿房中找到了一封亲笔信。 信中,孩子袒露了在家多年不敢言说的苦闷心事,以及对外间的向往、对建功立业的渴求,和对世家大族拿女子当作联姻筹码的不屑与痛恨。 “好啊,楚筠你腰杆愈发硬了,没说两句就凶我!” 江琳大抵没料到楚筠会与她翻脸,确被一声呵斥吓到,但只一会儿就回了神,指着人愤然控诉: “我辛苦筹谋岚儿的婚事,希求靠她结亲拢些人脉,还不是为你好!固守一方的封疆大吏有几个好下场的!昔年太后命我离京千里做你续弦,是何目的,你比我清楚!” “可你几时与孩子商量过?几时问过岚儿的心意?莫说是与你无半点血缘的女儿,就连我的意图,你也从不曾过问!我最厌恶的,就是拉帮结派,那是结党!” 楚筠被她这话激起了深埋许久的怨气,索性不吐不快:“你一意孤行,就莫打着为我们好的旗号!我楚筠戎马半生,是忠是奸,朝廷与百姓自有公断,我不怕构陷!不怕清算!” “好…好啊!你硬气,你手里有兵,硬气得很!”江琳说不过她,竟捂着帕子呜咽出声: “我在宗亲里从不得宠,半生飘零,走到哪都任人摆布。你不怜我、不体谅我的苦心也无妨,咱就做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但前提*是有命活。找不找女儿,你看着办吧,大不了一起死。” 撂下话,江琳哭哭啼啼地起身欲走。 “慢着,把话说清楚。” 楚筠听得莫名其妙,她清楚夫人背井离乡远嫁塞外后,情绪就一直不佳,但何至于张口闭口要死要活呢? 江琳见人拦了她的去路,硬生生止住抽噎,漠然冷哼了声: “看来你还是惜命的。仁寿郡主前日派人传话,邀我携岚儿往宸王府小住。她与岚儿年岁相仿,必是打定你女儿的主意了。她可是陛下的亲妹妹,敢不敢得罪,你自行掂量!让开!” 此言过耳,楚筠愣在原地,久久没能回神。 仁寿郡主江月眠,少有才名,又是当今天子江颂祺的同母胞妹,背靠母亲的宸王府和宫里两棵大树,可不是个好惹的。 真论起亲疏远近,这位与陛下的关系,比太女江晚璃与陛下的关系还要亲厚。 太女多病的事实满朝皆知,当初太后便是因太女体弱,不得已传位嗣女的。如今江颂祺为君已有三载,根基日深,政令从无差错,只是无法生育,也早早昭告天下,毕生不行婚嫁了。 但朝中大臣私下早有议论,江晚璃这储位未见得稳当。待太后万年之时,那宸王府一脉,便是最靠近皇位的宗室,才德兼备的仁寿郡主,保不齐就能有继任储位的资格。 楚筠愕然,高不可攀的皇室郡主,何故盯上了她唯一的掌珠? 楚岚为人从不张扬,自幼在府中随她修习兵法,甚少与外人交际,江月眠与楚岚该当从未见过。双方既不相熟,小郡主打她女儿的主意,为的… 只能是她这位带兵镇守边陲的母亲! 权势滔天的宸王府,眼下不低调些安享荣华,反而试图与她这一方节度结亲,恐没安好心! 思及此,楚筠拿定主意,她绝不会寻回楚岚,绝不让女儿入那深不见底的龙潭虎穴。 “来人!” 她扬手唤来副将,与人耳语半晌:“去吧。” “主帅,那您呢?属下一去,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 “不必急着回来,找到她,陪着她就是。除了你,旁人我不放心。” “属下定不辱命。” 副将明晰楚筠的用意后,自操练场牵过战马,头也不回地驶出了府:“驾驾!” “吁—” “站住,来者何人?” 晌午,陵原县南城的宅院前,小厮截住一牵马而来、头戴幕离的姑娘,满目警觉地上前盘问。 来人自怀间掏出一枚令牌,举给小厮看:“可能进了?” “校尉请!” 小厮瞧见令牌上羽林卫的徽记,立刻恭谨抱拳让了路:“我去通禀家主,劳您前厅小坐。” “哈哈,傻不傻?” 闻声,来人以手中长剑稍挑起幕离一角,朝小厮俏皮眨眼:“共事数日,你认不出我啦?若真有禁军造访此地,你不拦着让主人赶紧跑,还要进去通传?” “啊?是您啊,吓坏我了。” 小厮看清头纱内的面容,惭愧挠头:“您别说,我方才是打算骗您进屋再瓮中捉鳖的。家主若知晓您回来了,必定欢喜得紧,要不您自己进去?” “不合规矩,还劳你通报声吧。” “得嘞!” 小厮兴冲冲奔向了内宅:“姑娘,楚娘子回来了!” 此刻,江晚璃应付了半晌来此生是非的官差,累得头晕脑胀,她斜倚小榻刚养出的睡意,被下属这声通传吓得悉数散了。 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正要开口接话,就见案前烹茶的林烟湄先一步上前开了门,纳闷问着人:“什么楚娘子?谁还姓楚?” “呃…不是,林姑娘听岔了,我是喊咱家姑娘,有人回来了。一时欢喜心急,嘴巴瓢。” “行了,谁回来了?” 江晚璃信步近前,急于制止小厮越抹越黑的解释。 小厮心虚垂首:“是云清姑娘。” “云清?” 江晚璃眸光一转,笑盈盈同林烟湄调侃:“她也算楚娘子,娘待她如亲女。” 林烟湄抿唇浅笑着,接纳了这番解释。 大户人家的侍从多随主家姓,倒也不足为奇:“阿姊,我们去接她?刚好一道用午饭。” “也好。”江晚璃思忖须臾,拉着林烟湄的手并肩往前去了。 但半途,她心里一直犯嘀咕,搬来此宅当晚,她派出给乐华递消息的下属尚未归来,乐华也没回,楚岚是从何处得了她在此的消息,找上门的呢? 好生奇怪。 待二人行至前厅,一身白衣的楚岚已候于堂前,瞧见二人后,匆匆摘下幕离上前拱手: “姑娘,云清来迟了。” “快免了虚礼。” 江晚璃虚扶住楚岚的胳膊,温声笑问:“我寻思你尚需修养些时日,怎这般急着寻来?谁告知你我在此的?” “此事说来话长。”楚岚取出怀中令牌,与人娓娓道来: “您走后不久,府上来了位主帅的故交,是京中大员。我那日被主帅拉着操练,偶得她的赏识,一同吃了酒。后来她辞别东行,非但带我离府,还将此令牌予我。我只身南下,恰遇见您的侍从,是她告知我您的住处,让我先行来此的。” 江晚璃从楚岚隐晦的一番陈述中,已然猜出了安芷寻她扑空,又率人东行查访的经过。 她不禁暗叹好险,当初再耽搁一步,必逃不脱回京的命运了。自然,她用脚趾头都能猜到,楚岚大抵被楚筠折腾得不轻,不然也不至于急匆匆跑出来寻她。 想到这儿,江晚璃拉过楚岚的手轻拍两下,宽慰道: “辛苦你了。一路风尘,先洗漱更衣,晚些到后院一齐用饭。湄儿,你备壶酒,咱给云清接风。” “好。” 林烟湄爽快应下,出门去操持。 楚岚等林烟湄离开视线,倏地抽回手,半跪于地请罪: “姑娘,羽林卫这令牌,是安将军强迫我接下的。她知晓您与我的关系后,希望我能以私人身份护您周全,便予了我禁军校尉的便利。我不靠她,则无法从府内抽身,是以…” “起来。” 江晚璃制止了她的自白,强行将人拽起:“在我这,无罪之人无需这些繁文缛节。区区校尉,你担得起,令牌收好。” “姑娘?”楚岚不敢信,江晚璃对她投效安芷的事竟如此轻拿轻放,心底不免愧疚更甚: “您放心,我不会将您的行踪报给安将军的。我答应她的,只是护着您。” 第51章 “无需承诺这些,她若真有心抓我回宫,就不会容你自行南下了。” 江晚璃拎得清事中蹊跷,也清楚安芷是她母亲的心腹近臣,此番分明是故意给她放水,与她这储君示好呢。 楚岚发觉江晚璃没有疑心她,惴惴心绪一扫而光,忙从袖袋中掏出一沓文书: “对了,这是我同安将军求来的路引,可乱真。不,某种程度上,这就是真的,能助您行动。” 江晚璃接过随手翻了几页:“嗯,是个好东西。若早几日拿到就好了,现在我已有了它法。” 楚岚好奇道:“什么法子?” “走吧,移步后院,边吃边说。湄儿也同你一样,事事好奇呢。” 江晚璃存心卖了个关子。 半刻后。 宴席上酒过三巡,江晚璃捧起一根青萝卜,哂笑道: “它,就是你们感兴趣的,我伪造路引的利器。” 快要醉迷糊的林烟湄呆望着萝卜,不屑发笑:“阿姊醉了,萝卜而已,与路引何干?” “是你醉了。” 江晚璃拿萝卜敲敲小鬼的脑袋,手拎割肉的匕首转了个圈:“你俩瞧好了哈。” 说罢,匕首在江晚璃的袖间舞动生花,欻欻欻削掉一串萝卜皮,席间二人看得眼花缭乱,不多时,一个大萝卜被切成巴掌大小,底部刻出好些条条框框。 江晚璃将半杯酒泼洒案上,随即将萝卜压了上去,再抬手,桌面浮现了路引上官印的痕迹,字体分毫不差。 楚岚看得目瞪口呆。 堂堂殿下,居然会这些旁门左道! 醉猫林烟湄嘴巴更实诚些,盯着足以以假乱真的印文,大剌剌控诉: “阿姊,你这手艺犯了律例,被人发现,要拉去挨板子的。” 江晚璃闻言,举着萝卜再度敲上醉猫的脑袋,唬道: “若是我被人告发,定是你这小鬼管不住嘴,我回来先打你。” 楚岚咂摸着她的口风,“砰”的一声倒在桌前装晕,生怕日后事发,江晚璃寻她算账。 早已失了理智的林烟湄稀里糊涂掰扯: “嘁,我还说呢,官差拿几块汉白玉残砖生事要讹你钱的时候,你怎那般硬气,由着衙役查你身份。原来那些文书,你都是拿萝卜敲的印!也没什么了不起,白崇拜你了。” 微醺的江晚璃幼稚至极,明知林烟湄醉傻了,仍乐得与醉猫较劲: “找茬的官差是不是我赶走的?他们是不是没带走我一分钱?你个小鬼,眼光还挺高不成?” “那不是因为阿姊没钱?官差搜家也只能搜走西北风?” 林烟湄噗嗤就乐了:“我上午问过随从了,华服钱是大伙分散到各赌坊小赚几笔就跑,冒着被揍的风险费劲凑的。那桌晚餐,是城里书局买断你话本刊载权的定金。置宅请厨娘后,你和大伙是口袋叮当响,一分也无咯!” “吃你的肉!” 被揭穿老底的江晚璃深觉没面子,赶紧夹块红烧肉怼进了林烟湄叭叭叭的唇缝里。 假寐的楚岚听了一口大八卦,不禁偷偷犯了愁—— 现在桌上佳肴尚算丰盛,她是否应表演个原地转醒,大快朵颐呀? 否则,跟着江晚璃她们,会否吃了这顿就没下顿? 第41章 我滚遍床榻都抱不到你~ “姑娘,又一封,您看?” “搁这罢。” 因江晚璃给自己捏造了个过路富商的身份,近来她这宅中竟收到不少城中富户的拜帖。 林烟湄被吵得头大,托腮在旁看人笑话:“阿姊玩砸了罢?你留着这些拜帖,难不成还真打算见见人?里头万一有认识你娘的,摸到你的踪迹报过去,岂非麻烦?” 正盯着拜帖犯愁的江晚璃,听得此风凉话,脑筋一转,反打起了林烟湄的主意: “你所言在理。不若,我垂帘幕后,由你替我出面会会这群人是何居心?既都是富庶的,谈天闲话亦绕不开讨论商机,大好的赚钱机会岂能错失?” 林烟湄觉得她异想天开,摆摆手提不起半分兴致:“且不说富商都鬼精,信不过我这毛丫头;真要谈起生意,阿姊总不能诓人吧?咱什么买卖也不会做,能与人家谈甚?” “欸,打住。是你不会做买卖,莫捎带着我。” 江晚璃端起茶,悠然啜饮一小口就搁回了茶案,面上显露些嫌弃: “这茶口感太涩,是得赶紧赚些钱改善用度。” 闻言,林烟湄懒洋洋乜她一眼,怀疑江晚璃变矫情了。 此前这人与她在萧岭共度的日子苦哈哈的,也没听人抱怨半字,今朝已能喝上茶,生活大为改观,竟还挑拣起口感来了? 她把江晚璃丢弃的茶盏拨来指尖摆弄,随口闲聊: “阿姊会经营何种生意?说来听听?人家富庶名流,一般生意怕是瞧不上的。” “调香、木雕、育花、操琴、制扇、泼墨绘画等风雅事儿,本姑娘皆能撑住场面。” 江晚璃站起身,慢悠悠踱着步子与林烟湄炫耀她在宫里不务正业时钻研的巧技,说着说着,还想起了那些她在京中私下经营的生意中不俗的进账,脸上浮现一抹颇为自傲的笑靥。 “你会这般多?” 林烟湄半信半疑:“随便露一手让我长长见识?” 江晚璃摆摆手,恹恹张个哈欠,望着外间月色搪塞: “时候不早,我得睡了。你阿姊会的可多,不急,日后我悉数教给你,让你做我店里的大掌柜。” “啧啧!” 林烟湄只当江晚璃敷衍她,半字也没当真,晃悠悠出门去了。 大半夜往外走?江晚璃好不纳闷:“去哪?” 林烟湄揉着脑袋解释:“午后饮茶太多,头迷糊却不困,阿姊先睡,我去园子吹吹风。” “早些回,外头风凉。” 江晚璃无意拦阻,左右宅中有侍从巡逻,无甚危险。而她也真乏了,没精力陪小鬼夜游。 “好。” 就这样,江晚璃孤身躺倒小榻入了梦。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蒙间隐约听到门开合的响动,只当是林烟湄回来了,翻身时随口嘟囔: “快睡。” 孰料,此话脱口之际,她转身垂落床内的手,竟打到了一个温热的大脑袋。 江晚璃倏地惊醒,浑身吓出一层冷汗,身子僵直再没敢动。 她强撑镇定将惺忪睡眼扒开一条缝,瞧清身前被她砸中的人是林烟湄后,惊慌之感飙升,甚至能听到自己“砰砰砰”不受控的、振聋发聩的心跳。 她绷直全身,屏息良久,随时准备与屋内的陌生人搏命。 怎奈,直至虚汗浸透寝衣,她竖了半晌的耳朵也没探听到身侧有何动静。 江晚璃险些以为自己适才是做梦幻听,她踌躇须臾,决定大着胆子,转头查探一眼。 摸着黑蹬鞋下榻,江晚璃蹑手蹑脚行至门口查验,发觉门闩好好落着,自知虚惊一场,遂倚着门抚上心口,长抒了一口气。 再起身时,眼底忽现一截墨色裙摆。 “啊—!” 江晚璃大惊失色,下意识张嘴要叫,却不知怎得,许是吓破了胆,她的嗓子竟叫不出声来。 眼瞅着身前人吓白了脸,来人又慌又乱地捂紧江晚璃的嘴,急得连连求她: “嘘嘘!是我!您别叫别叫!” “呜…” 辨识出熟悉的音色,心慌过度的江晚璃如烂泥般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喘了半晌粗气,眼底涔着的泪差点就掉下来了。 自知行事欠妥的乐华跟她一道矮了身子,扶着她半跪在地,垂下头一声不敢吭。 江晚璃缓了缓,借月色看向床榻,见林烟湄仍睡得香甜,便与人指指门外,手撑地板爬起身出去了。 乐华小心翼翼掩紧房门时,江晚璃已站定内院门口,看样子是在等她。 她一步并三步追过去,压着嗓音惭愧告罪: “属下知错。光想着有不便当众宣之于口的隐晦禀报您,却忽略了夜潜居所会惊扰您。” 江晚璃沉默良久,被下属狠狠吓了通,说不怨不恼是不可能的。 但她鉴于乐华往日行事不失分寸,揣测此人今时突然逾矩,或是有隐情,便压下怨怼,沉声问道:“缘何深夜回来?有何棘手事?” “是关于…林姑娘的。” 乐华忐忑不敢抬眼,深呼吸鼓足勇气,才敢一股脑将近日所查悉数吐露: “您走后,有一日寸瑶慌里慌张拿着张治癔症的方子找来医馆,求伙计开一味药。但那药整个渤海城皆断货,伙计便提议行针稳病情。那日我不在,伙计归来闲聊,我才知她误打误撞救了林雁柔。” “伙计说,她给林雁柔行针时,此人虽失去意识,但嘴里一直叨咕着‘还我孩儿’,寸瑶在旁百般安抚都无用。守在床头的慧娘也不住地抹眼泪。属下命伙计凭记忆画了林雁柔的小像观瞧,惊觉林姑娘的眉眼,与此人…足有八分相似。” 第52章 江晚璃听罢,狐疑追问:“你怀疑湄儿是林雁柔的女儿?除方才所言,可有确凿证据?” “属下…暂无。” “那便是臆断!疯子的话怎能当真?单凭此事,你就夜闯我卧房,乐华,你的稳重呢?” “属下…” 乐华没料到江晚璃突然恼了,惶然不知该从何解释,语塞许久才控住慌乱,再度开口辩驳: “可,属下查了林雁柔户档,她今年三十有九,身有癔症。属下记得,昔日翻阅旧卷宗曾看到,逆犯林肃羽被流放萧岭后癔症缠身,十七年前突然坠河而亡。但仔细想来,若她活着,恰与林雁柔同龄;且林姑娘今年恰是十七岁啊!” 她越说越激动,抓着江晚璃的大腿苦求: “林家逆犯与皇族干系太深,仇怨太重。林姑娘毕竟出身萧岭,身世不明,您为着自个安危考量,也不该亲近与林党有丝毫牵扯之人。属下便是顾及这些,才不敢当着林姑娘面说的。” “够了!” 江晚璃沉着嗓音喝止了乐华,她心绪烦乱,再不想听下去了:“若无旁的事,退下。” “属下还有两件事回禀,说完便走。” 乐华发觉江晚璃远不如平日理智,今夜的怒气来得有些无厘头,她意识到江晚璃在抵触旁人说林烟湄的坏话,料到此事急不得,她只好改换话题: “您要属下给慧娘传的话,属下已托人带到。属下走时,寸瑶已带那二人回了康县;另外,林姑娘考中功名,府城红榜上,其名位列第三。属下告退。” “知道了。” 江晚璃听罢,拂袖便走,但前进的方向,竟与卧房截然相反。 她想一个人,好生静静。 林肃羽,这名字已许久未曾听过了。 上次听人提起这三个字,好似还是十余年前她母亲病中呓语,曾喃喃唤过“嬛儿妹妹,朕对不住你,对不住肃羽”之类的话,她当时就守在床头,觉得这名字陌生,便好奇问身侧的老嬷嬷: “嬛儿是谁?肃羽又是谁?母亲称嬛儿妹妹,她是我小姨吗?我怎没听过她?” 嬷嬷听过她的问题后,那惊骇惶然,一言不敢发就退出寝殿的模样,江晚璃至今记忆犹新。 那夜后,她留意记住了这俩名字。 此后又过数年,她意外从一份谋逆大案的卷宗中,厘清了二人的身份。自此,她也同那老嬷嬷一样,对这些名字,讳莫如深。 严格算来,江晚璃之母江祎,与林肃羽的母亲江嬛,是姨系表亲。 江祎与江嬛拥有同一位祖母,而这位祖母,正是大楚的开国皇帝——文德帝。 文德帝定鼎天下时已近古稀,不久便将皇位传于长女绍天帝。然,绍天帝无嗣,暮年时有意从崇信、崇礼和崇德长公主这三位胞妹的女儿们中择一人继位。 这些后辈中,崇礼长公主之女江祎年岁居长,稳重端方;但崇信的女儿江嬛文武双全,早慧机敏,名震京华,及笄当日得陛下加封“华王”爵,圣宠昭然,颇得朝臣拥戴。至于崇德一脉,因子嗣年幼,众人皆知她们不在帝王考量范围之内。 是以,自从择储风声传出宫闱,崇礼和崇信两府的明争暗斗便再无止休。而震惊朝野的华王及驸马林氏率静安军谋逆大案,恰发生于绍天帝病危宾天前夕。 皇室的纠葛风云与刀光血雨,从不会因彼此的亲缘纽带而停滞分毫,这是江晚璃自幼就懂得的道理,其中的恩怨是非,早已难有公断。 只不过以往,她还能说服自己,这些陈年往事与她无关,亦无需挂怀; 但今夜不同了。 倘若林雁柔真的是诈死脱离罪身的林肃羽,倘若林烟湄确为林雁柔的亲生女儿,那这一切,已然与泛黄卷宗里的陈年旧案生出了牵绊;也与她,产生了无法回避的纠葛。 而这,恰是她最不愿面对的境遇。 乐华的一席话,江晚璃再不愿听,终归也是过了脑子的。 扪心自问,她承认下属的揣测不无道理。 甚至于,这番揣测已自然地勾起了她压抑日久的尘封记忆。她的理性正凌驾于感性之上,主导着她的大脑,将身边人的关系网与旧日卷宗中的人名一一联想对应: 三十二年前的寒冬腊月,因一纸谋逆密告,禁军抄没了华王江嬛在京的王府、以及其驸马、静安军统领林必安的侯府,并将两府家眷、随员悉数押入天牢核对身份,不日流放萧岭。 当时,刑部上奏的流放名单冗长,奏本展开足有一人之高。 此名录中,连刚出生的华王幼女都未曾放过。华王是在家遇变故当日生产的,因受不住打击,产后血崩,翌日身故,成了两府上下唯一未入流放名录的人。 彼时,她的两个女儿已由其贴身近侍林慧、林欣姊妹照看着,踏上了去往萧岭的苦寒之旅。流放半途,一行人又遇山匪截杀,死伤甚重。林欣和襁褓中的幼女在厮杀中跟队伍走散,后经押送官兵确认,二人皆不幸遇害。 事发时,远在京中天牢待审的静安侯听闻妻女俱亡的音讯,再受不住刑部拷打,愤然自戕。 最后,华王一脉,仅长女林肃羽一人活着到了萧岭,但被朝廷下旨褫夺了“江”姓,改“林”姓以证罪身。那年,林肃羽刚满七岁,骤然失怙重创了她的心智,不久就得了癔症。 其实,江晚璃无需乐华再查什么,她已然猜出,寸瑶的疯妻林雁柔,就是“诈死”的林肃羽。 “诈死”的目的,或是因林雁柔怀了孩子,为母者不愿孩子生来便是罪奴,才给林烟湄捏造了“江流儿”的身份,多年不敢相认。 而照料林烟湄长大的跛脚婆婆慧娘,应是华王旧日的贴身亲随林慧无疑。 这恰能与那日客栈里,情绪失控的林雁柔哭着唤慧娘“姑姑”的称呼对上。 只是,天真无邪的林烟湄,好似仍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 她的身边人,大抵也不愿将此惨痛的前尘告知。 “唉…” 江晚璃想累了,仰首时意外对上清寒的月华,不由得怅然叹息:“造化弄人啊。” 去岁,她若不曾执意出宫,会否就无缘结识林烟湄,也不会陷入当下的两难境遇? 但事已至此,她对林烟湄生了情,这问题注定无法给出答案。 “吱呀—” “阿姊?人呢?” 夤夜静寂,轻微的门响传的很远,神思敏感的江晚璃捕捉到不远处飘渺的呼唤声,忙不迭地调整心绪,匆匆赶回内院。 脚踏入院门时,一个半眯着眼晃荡的困猫儿霎时趔趄着朝她扑了来,口中囫囵咕哝: “去哪了?我滚遍床榻都抱不到你,好慌。” 江晚璃感知着在她心口扑簌的阵阵温热鼻息,眼角忽而不受控地涌起一阵酸楚,她仰起头紧盯着漫天星辰,双手搂住林烟湄的背拍着,话音很柔很轻地哄道: “我…睡饿了,溜去厨房寻些吃食。回去睡?” 触及江晚璃便觉心安的林烟湄阖着眼呢喃:“嗯…要你抱着。” “好,抱着。” 第42章 不知羞的与阿姊闹、上、一、闹 “您找谁?” 转天晨起,天色方明,宅院正门被人叩响。 夜半赶回的乐华毫无睡意,凌晨打发了下属,自己躲来门房望天儿。听得门声,她上前去看,就见一拄拐的华发老妇牵着个半大的小女孩,候在门前。 “听闻这儿搬来一位年轻有为的女商,老身不才,在城中做买卖,勉强有些名声,街坊邻里都叫我柒婆婆。前日我派人递了拜帖,想着与您东家照个面儿,日后互相照拂不是?” 老妇人和善解释着来意,还将小孩往身前推了推: “这是我孙女,家里没旁的人了,我走哪都带着她。” “您做何生意?我东家可回复了您的拜帖?” 一老一少赶大早来拜访,乐华被她们的诚意打动,没好意思回绝。 “老身做香料生意。” 老妇说着,从怀中摸索出一枚精巧香囊递给乐华:“姑娘闻闻?我家还有个不成气候的小绣坊,平日主顾们订香囊,绣娘就替人绣好。” “不了。” 乐华打量着香囊上栩栩如生的飞鹤纹样,暗叹此人所言自谦太甚,此等绣工搁京中也拿得出手,她回身搬出一矮凳放来门口:“您稍待,我问问家主。” “有劳了!” 老太太拱手道着谢,带孙女一齐坐在门前等。 乐华脚步匆匆入内宅时,乌瑞正领着侍从百无聊赖地守在廊下发呆。 “姑娘还没起?” 乌瑞频频点头,小跑下台阶跟她说小话:“头儿,姑娘变了!打从她和林姑娘同住,再没早起过。” “外头有个卖香的柒婆婆带小孙女来拜访。” 乐华没理会乌瑞的八卦,只管自说自话:“姑娘给自己编排了个什么身份?可提过要见此人?若不见,我赶紧让人回去,老的老小的小,不容易。” 第53章 “姑娘伪造的文书上写的是北上游历的富商。按理,此文书只官衙和牙行见过,这才几日就在城中传开了!”乌瑞苦笑着调侃:“可现在大伙身上半子也无,穷得叮当响呢!姑娘是接了好些拜帖,但未予回复,是谁着急找上门了?带我去瞅瞅?” 乐华听罢,眉心稍紧,摆摆手提议:“你熟悉姑娘近日安排,守门还是你来,咱俩换换。” “得嘞。” 摆脱了近身服侍江晚璃的苦差,欢喜过头的乌瑞如旋转陀螺般撒着欢直扑大门口。 轻快步伐惊起了梁上成排的雨燕。 “吱吱喳—” 鸟鸣扰断了江晚璃脑海中错乱的一场梦,她转醒时,恍惚觉得心口有股压迫的力道,便沿着被缝往里瞧了眼。 只一眼,江晚璃露在外面的耳朵瞬间红透,温度大抵能烤熟一张馍。 都赖她身侧的小鬼! 昨夜她俩是说好抱着睡的,但谁允许小鬼的爪子绕过她寝衣的衣襟、穿插进她心口、掌心严丝合缝紧贴她的肌肤了! 江晚璃脑子嗡嗡的,愣愣躺了好一会,才决定小幅往后挪挪身子,逃离小鬼的魔掌。 不然,等小鬼苏醒,她可就无颜见人啦…… 侧躺的江晚璃伸直腿,正欲后移身位时,忽觉自己的右手还揽着林烟湄。 但垂放的位置,好似有点靠下,掌心的触感亦过于饱满… 不像是小鬼那瘦到皮包骨的小细腰呀! 好死不死的,她为确信自己的揣测,还行动先于意识,自觉蜷起指尖朝掌下的软肉戳了戳。 软弹软弹、忽悠忽悠的! 意识到手感不妥,江晚璃的凤眼失焦,凌乱当场。 林烟湄睡觉时不安分便罢,她昨夜到底又在干什么……! “唔嗯…” 一声哼唧漫过耳畔,江晚璃身子激灵一下,发觉林烟湄要醒,着急把手缩回。 “阿姊…” 孰料,哼唧声尚未消散,林烟湄已睁开了亮晶晶的杏眼,盯着她涨红的脸打了个招呼。 差点石化的江晚璃视线游离,私下做了半晌心理建设,才断断续续地扯出一抹摇摇欲坠的微笑,算作给林烟湄的回应。 至于那罪恶的手,自然是老实覆在原位,纹丝没动。 她暗暗祈祷,希望刚转醒的小鬼如她一般身体麻木,反应迟钝! 林烟湄的视线怔怔凝视着眼前清浅还透着诡异的笑靥,眉心肉眼可见的渐渐拢紧,唇角抽了抽,眼睛“啪啦”一下又闭上了。 一言未发。 江晚璃头顶涌起一堆问号,小鬼这反应是何意? 林烟湄是要睡回笼觉? 那她是否该等人呼吸平稳后,再尝试挪开手? 正在她无比迷茫纠结的关头,她胸口突然松泛,还感知到了肌肤接触空气的凉意。 江晚璃的视线随即落回林烟湄身上,可那恬然睡颜竟未见丝毫异样。 但江晚璃绝不信,林烟湄能闭眼就睡熟! 于是,凤眼滴溜溜转了半圈,江晚璃咬咬牙,也闭了眼,而后漫不经心地,缓缓缩回了右手,压于头下。 屋内一片静谧,床榻上平顺的呼吸声交错。 “啾!啾啾!” 大抵过了半刻,院中再度传出鸟鸣,林烟湄撩开被子张个哈欠,顺带推推身侧的人: “阿姊,该起了。” “唔…好。” 江晚璃翻个身背对着林烟湄,先蹬鞋下榻去寻衣服。 折返时,林烟湄正如以往每个清早那般,呆坐在床头揉眼,但动作明显更利索,口条也不含糊:“昨夜睡得可好?” “嗯。” 江晚璃递上小鬼的衣服,径自奔向了屏风后,连个眼神对视都没给。 林烟湄目送她的身影隐匿屏风,捂紧嘴“噗”地偷笑了声,才若无其事地走去镜前更衣。 系好裙带,她对镜转了个圈,第一次留心观瞧自己的身段,漫身罗纱轻盈飘逸,尺寸却十分合体,尤显身形曼妙,确实比她昔日常穿的粗麻短衫好看百倍。 林烟湄打心底里喜欢这身衣裳,手沿着顺滑的裙摆垂落,又不自觉绕去身后拍拍,小脑袋随即歪去一边,摆出一副若有所思之态。 “好摸吗?” 不知几时,江晚璃如鬼魅般无声无息飘到了林烟湄身后。 “啊呀,阿姊!” 好奇的小动作突兀被人撞破,林烟湄羞得捂着脸跑到了门口,躲江晚璃三丈远,才有底气损人:“这话不该我问你吗!” “怎么形容呢?” 江晚璃勾起唇角,视线追着试图溜之大吉的小鬼不放,嘴上还玩味打趣:“我猜…应该和你摸我时,掌心的触感差不多?既容易上瘾,自是好摸的。” “去你的!” 林烟湄如何受得住她这赤裸裸的言辞戏弄,小手扒上门,闪身就逃了。 “林姑娘醒了?您不洗漱?” 廊下,乐华瞄见从她身侧仓皇跑走的人,疑惑喊出了声。 急于寻个僻静地儿冷静的林烟湄无暇回应。 “进来。” 江晚璃拖着慵懒身形现身门口,召走了廊下候着的侍从。 乐华应声而入,绞干丝帕想给江晚璃净手。 江晚璃瞥见她,面上平和的神色悄然添了愁楚,自行接过帕子擦着手,半晌无言。 但乐华从她的微表情揣测,江晚璃大抵有话要说。 她杵一旁久了,觉得浑身别扭,索性依自身揣测率先提议:“属下换乌瑞来服侍您?” “不必。” 江晚璃低垂的眼睑总算舍得抬起,视线移向床榻,凝望须臾又收回,开口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今晚将我的被褥搬到隔壁院子。” “是。” 乐华虽不知林烟湄方才为何跑走,但她十分赞许江晚璃与人分居的决断。发觉江晚璃并未生她的气,乐华趁着梳头的间隙,顺口提及了门口的访客。 江晚璃听罢,饶有兴致地挑挑眉:“竟有主动送上门的生意?让乌瑞带人去前厅,你找回湄儿,给她打扮妥帖,我让她扮作富商,替我会客。” “您还用林姑娘?” 乐*华听糊涂了,她本当江晚璃经此一夜是决定同林烟湄保持距离,才命人分房的。 “不然,我弃她不顾么?” 江晚璃唇角的笑靥一寸寸消失殆尽:“乐华,守好你的本分,也请你牢记,林烟湄,是我的救命恩人。谁敢不敬她,等同于反我叛我。” 一字一顿的警告过耳,乐华为人篦发的手逐渐发颤,她只得停了动作,垂下头怯怯承诺: “属下…不敢。” 江晚璃反手抽走了梳子:“速去寻她。把她当你的正经主子,该回护回护,该提点提点。” 帷幔浮动,乐华拱手告退,推门时撞见小跑回来的乌瑞,不由拧眉: “你怎回来了?人走了?” “啥呀!那小丫头我入城时见过,骄纵无礼,仗着腰包阔绰就拿流民当乐子耍!我看见是她,一时气不过,随便找个由头把人打发了!小小年纪品行不端,可想而知那老婆子也非良善!” 乌瑞叉着腰一通数落,说完还顺顺心口,觉得舒坦多了。 “你怎可擅作主张?姑娘要见她们!” 乐华却是眼前一黑,抬手指着门内:“你自去和姑娘解释!” “啊?” 乌瑞挠着脑袋傻在原地:“我又闯祸了…完了…” “姑娘心绪不佳,你晚些再进。” 乐华到底心疼下属,忖度须臾拿了个主意:“我带人探查下柒婆婆的底细,若能寻到她的商铺,就请人回来。你照实说给姑娘。” 乌瑞感动得快哭了:“多谢头儿!” “下次稳重些。” 乐华无奈摇摇头,指了个亲随跟她一道出了府。 不多时,躲园子里降燥消暑的林烟湄捱不住饥肠辘辘的苦,耷拉着脑袋回来了。 瞧见乌瑞坐阶前犯愁,她好心关切了句:“乌姐姐有心事?” “林姑娘!” 乌瑞看见她,一双大眼放光,欣喜若狂似的凑到了她跟前:“您带我进门?” “怎得了?” 林烟湄不知乌瑞见她缘何如此激动,狐疑爬了满脸。 乌瑞叭叭叭又复述一遍原委,最后一脸渴求地朝林烟湄眨巴眼,小模样煞是可怜。 哪知,林烟湄听后一本正经道:“阿姊温柔随和从无脾气,你说清缘由,她怎会怨你?品行不端者,的确不宜合作。” 乌瑞心说,林姑娘啊,太女殿下待您和待下属,怎可能是一副面孔啊! 可她不敢说这话,只觉自己像个吃了黄连的哑巴,心里苦嘴里更苦:“求您了。” “别。” 林烟湄惶然摆手:“姐姐别这般客气,我…不自在。算了,我进去和阿姊说一声就是。” “多谢多谢,林娘子人美心善!” 第54章 乌瑞合掌,朝林烟湄不住地拜啊拜,就差给人鞠个躬了。 过度的热情吓得小林一溜烟冲进了屋。 直勾勾撞进一温热的怀抱。 “嘶…” 感知到额前触感的软弹,林烟湄脸颊上好不容易消退的潮红再度造访。 她脚趾抓地,迫切想给自己刨个坑。 “在外头热聊什么呢?” 拈酸吃味的江晚璃早听到外头交谈声了,她隔着窗纱依稀瞅见林烟湄和乌瑞磨叽半晌,心里贼不舒坦,小鬼一头撞上来,可真真是“正中下怀”,需得逮到良机审审。 林烟湄如鹌鹑般垂着脑袋,悄然调转脚尖朝向,试图从江晚璃身前滑走。 江晚璃眼疾手快将长胳膊搭去门框,堵了小鬼的退路:“湄儿怎不言语?” 骤然陷入逼仄的空间,林烟湄的一颗心“突突突”提了速,害她慌慌的,起了一身汗。 她稍撩起眼睑,映入眼帘的,是张扬红唇牵出的一抹妩媚妖冶的笑,隐约间,还能窥见些玩味洞察她的视线。 她分明没做亏心事,但她确信,此刻是真慌了,慌得莫名其妙。 “咦?”偏在这当口,江晚璃抬起冰凉的指尖,托住了林烟湄的耳垂: “湄儿的耳朵好红,像小兔子呢。是热?我买的裙太厚了?” 说话间,林烟湄能感觉到,江晚璃的鼻尖离她越来越近,鼻息似滚滚热浪,就要将她淹没。 以她现下的功力,还扛不住这明目张胆的撩拨,林烟湄把心一横,突然扬起脸与人对视,额头蹭过江晚璃的鼻子时,江晚璃愣了一刹,她抓到这机会,飞速踮脚吻上了江晚璃半开的唇。 江晚璃诧异挑了挑眉,重心不稳后仰了身子。 林烟湄反手扶住她的腰,缓缓移开唇,看似虚离不聚焦的视线点落江晚璃的眉间,盈盈一笑: “阿姊可满意了?若是还有小性子…” 说着,她的左手从江晚璃的肩头移下,一寸寸点落起伏不休的心口: “我…也可放开些,不知羞的与阿姊闹、上、一、闹。” 俏皮的指尖毫无章法地在江晚璃的眼底跃动,搞得江晚璃没法子,只得悻悻松手,踱回里间,与人翻旧账:“方才你跑什么?我当你恼我没分寸太心急,害我忐忑许久。” “晨起太闷,我去透口气而已,不可以?” 林烟湄尽力提升了自身承受撩拨的阈值后,忽觉厚脸皮无甚不好,没羞没臊更快活。 她追着江晚璃进了里间,因站久了身子乏,干脆一屁股坐上江晚璃的大腿,揽着人的脖子嘟囔: “我饿,阿姊放饭!” 二人身前是面铜镜,江晚璃自镜中乜着突然放开了的林烟湄,不免萌生些欢喜,遂含笑嗔道: “下去,像什么样子?” “就不,阿姊早起在床上时也挺不像样的,半斤八两。” 林烟湄偏头哼了声,着急催促:“听乌瑞说,你还想见客聊生意呢,快些。” “险些忘了!” 林烟湄这话点醒了江晚璃,她一把推开小鬼,拍着脑门道:“你别急着吃饭,先去前厅会客。乌瑞和乐华怎么办的差,竟没带你过去。” “阿姊!” 突兀被推下地的林烟湄有些没好气地叉起腰:“我填饱肚子重要还是谈生意重要?” “没生意你只能吃西北风。” 江晚璃无比坦诚地摊手:“我一个铜板也没了,你清楚的。” “但人走了呀!” 林烟湄瘫坐圈椅里,懒洋洋转述过乌瑞的话后,十分不解地反问江晚璃: “小孩品行多是大人言传身教的反应,阿姊觉得,这娘俩有必要见?” “是她…” 闻言,江晚璃蹙起眉沉吟许久,最后笃定道: “那更该见见。商人无利不起早,咱得弄清她们找上门的目的!” 林烟湄瞬间泄气:“啊?何苦呢?” “不过”,江晚璃手撑椅背,俯身在林烟湄的额头上啄了一排红痕,笑眯眯哄道:“为这种人饿着湄儿是不可能的,咱先吃饭。我昨夜吩咐灶上做的红豆包。” 林烟湄抱臂耍起性子:“我不想吃红豆包。” “那你想吃什么?” 江晚璃好生迷惘,她还能猜错小鬼的喜好不成? “我要吃…” 林烟湄扬起胳膊钩住江晚璃的脖子,狡黠地磨牙怪笑:“红!豆!饭!” 第43章 林小旋风:我想她啦! 午后落了场疾雨,槐花碎了满庭。 浓云不消,屋内昏沉沉的,江晚璃不喜幽暗,同随侍讨了火烛。 扑簌的火苗亮起时,斜倚小几研习棋谱的江晚璃微微侧目,见来人是乐华,心头涌起几分闲聊的兴致:“乌瑞说你去查柒婆婆了,可有收获?” 乐华瞄着趴在江晚璃对面小憩的林烟湄,只点点头,拘谨未敢吱声。 “无妨。” 江晚璃被下属审慎的模样逗得发笑,一双笑眼点落身侧呼呼大睡的小活宝:“她呀,嫌恶棋局枯燥费脑,睡得死沉,你只管说。” “属下查到了柒记香铺,店面颇大,半日来往顾客亦十分可观。” 乐华近前几步,压低嗓音回报忙活一上午得来的消息:“此外,属下听坊间议论,柒婆婆乐善好施,近日顺应知县号召,领走不少流民安置于她的绣坊中,颇得知县赞许。” “乐善好施…” 江晚璃重复着这番评断,唇角显露一抹意味不明的哂笑,搁下指尖棋子,又问: “她的香制得如何?” “不,不知。” 始料未及的问题打了乐华一个措手不及,她心虚找补:“属下这就去买。” “罢了。” 江晚璃抬手将人制止,眸光又落回林烟湄身上,眼底迸射一道精光。 “咚!” 她抓起棋谱,轻敲林烟湄的头顶:“醒醒,给你个出门散心的机会。” 埋在袖间的大脑袋纹丝不动。 大抵真的被上午难缠的棋局累傻了。 江晚璃见状,收回手不紧不慢地自说自话: “不逼你动脑了,你帮我探探香铺底细,做得好便免了你陪我对弈的苦差。若躲懒贪睡,醒来就与我再杀三盘。” 话到此处,她稍作停顿,端起茶抿着,嗓音渐高: “过了这村可就没这个店咯。” “嗖…” 话音未落,一只翩跹彩蝶一溜烟从她眼前飞走:“乐姐姐,走啦!” “装睡啊…” 方回过味来的乐华哼笑着摇摇头,拔腿紧追其后:“林姑娘仔细脚下!” 林烟湄没听见似的,一步一颠直奔大街。 她打小野惯了,实在受不得江晚璃那套靠“琴棋书画”打发光阴的闲来“趣味”。 被人强拉着对弈,于她而言,苦闷无趣堪比坐牢。 但逛街市就不同啦。 林烟湄打心底里喜欢亲近百姓们营造的浓郁烟火气,她欢天喜地地左瞧右看,早把跟着她出门的人给忘了。 待乐华追来时,这人正停在告示栏前,一本正经地观瞧一张红榜。 “林姑娘,香铺在反方向。” 林烟湄敷衍着点点头,视线却不舍得离开那张红榜,眼底满是艳羡:“府试张榜了啊。” 抱臂在旁的乐华打量着榜上人选的位次,深觉费解地问她: “您何须羡慕旁的中榜廪生?榜中这些人与您虽不在一府,但考题一致,这名次可比您低了好些。” “什么?” 闻声,林烟湄错愕回眸,直勾勾盯了乐华好久,手指着自己的鼻尖,不敢置信道: “您可莫拿我打趣呀。” 这反应把乐华闹迷糊了,板上钉钉的事她如何打趣? “姑娘没同您说?” “说…说什么?” 林烟湄愈发迷惘,但当她发觉乐华的口吻轻快、神色也坦然时,她暗暗揣测这结果该当不赖,是以眼底还闪烁起了小心翼翼地期待: “莫非,我,我真考中了?乐姐姐打渤海城来时,见到府城贴红榜了?” “见是见了。” 乐华不懂江晚璃缘何没第一时间将林烟湄心心念念的好消息告知,生怕自己多嘴败了主人的兴致,便留了个心眼,平静周旋道:“您回去时听姑娘亲口说罢。” “嗯?” 林烟湄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可乐华铁了心卖关子,大步流星朝香铺去了,根本不给她纠缠的机会。 她只好暂时压下好奇,闷头跟上。 小半刻后,柒记香铺堂前,林烟湄走马观花的,将货品逡巡一遭,不禁感叹起铺中物件琳琅满目,委实精巧。 她这乡野丫头看啥都觉得好,不免有些露怯。 于是,林烟湄躲到最里头的货架角落,拽住乐华求助: “我不懂香料,探查之事恐做不来,张嘴就要露马脚,这可如何是好?” 第55章 “莫慌。您不懂香,却通晓人情世故,能辨人心好恶。姑娘希望您查的,是人而非香。” 乐华扪心自问,因着林烟湄的身世谜团,她对眼前人是存有成见的。 但她也不知为何,林烟湄仿佛有何魔力似的,只要她与人接触交际,她又会自觉接纳、包容、甚至是欣赏林烟湄的率性与真诚,不由自主地心生好感,狠不下心无视对方的请求。 林烟湄踌躇须臾,攥了攥小拳头:“那…我试试?若言辞不妥,还望姐姐搭救一二。” “好说。” 乐华瞧着林烟湄闷头给自己鼓气的小模样,脑中忽而忆起了自家小妹习武时暗暗较劲的画面,头脑一热,一声承诺竟自然地脱口而出。 林烟湄深呼吸提一口气,照着江晚璃所教端了端体态,迈开腿直奔外间。 “且慢。” 险些忘了要事的乐华一个箭步赶过来,小声提点: “一会您就是东家楚娘子,咱家姑娘只是您这位富商的病弱家眷,切记。” 林烟湄刚放松的心神复又紧张起来,讷讷颔首:“好。” 说话间,二人已现身前堂,眼尖的年轻掌柜看她们绕店一圈,手上也没选东西,忙过来招呼: “小娘子瞧着面生,第一次来?您平日喜欢何种香料,奴家给您推荐几款?” 从不用香的林烟湄不懂香,也不愿在选品是浪费时光,她牢记着乐华那句“识人不识香”的叮嘱,遂信步行至柜台边小憩的圈椅内落座,直言挑明来意: “不必,我赶时间,来此是为见您东家,不知可方便?” 身后默立的乐华意外挑了眉,暗诽林烟湄这开门见山的行事作风,与江晚璃一模一样。 掌柜听得此要求,目光微滞:“您与东家可有约?敢问娘子贵姓?” 林烟湄稍一欠身,应道: “是您东家一早登门拜访,彼时我不得空,眼下方抽身,便赶来一见。” “哎呀,竟是楚娘子!早听东家提过,我这有眼不识泰山,您莫怪。东家在后院,我去传话,您稍待。” 掌柜听得原委,态度立马热情不少,忙唤着小厮:“快给娘子上最好的茶!” “有劳。” 林烟湄强稳住嘴角假笑,目送掌柜走远才敢回身,急着与乐华咬耳朵: “阿姊到底编排了多离谱的身家?掌柜怎殷勤至此?我一穷丫头,怕要演砸了。” “不会不会,您方才表现极好。” 乐华讪笑着一通安抚,还颇有眼色地夺过小厮手中茶盏,捧给了林烟湄:“您自信些,喝茶。” 她心道,行事从不守常理的江晚璃整了怎样的幺蛾子,她也不知情啊! 惴惴不安的林烟湄“咕咚”一口,把茶全闷了。 天青小盏尚握在手心里,里间帘幕一挑,一声老迈问候先行而至: “楚娘子是口渴了?怪老身招待不周。” 林烟湄的手腕肉眼可见的,抖了下。 乐华眼疾手快侧身挡住,抽走了她手中小盏。 林烟湄垂着眼,尽力平复着受惊的心绪。 掌柜前脚走,后脚,她一口闷茶的举止竟被柒婆婆撞个正着,未免太巧了。 想来,此人方才大抵就在帘后审视她,她得小心应对,不能再出差池了。 正如是想着,老妇已近前握上茶壶,亲自为她斟茶了。 林烟湄赶忙起身,搜罗着脑中不多的客套话,与人叉手见礼: “您便是柒婆婆罢,久仰贤名,幸会。” “哪里哪里。” 柒婆婆笑盈盈给她塞了茶杯,微欠身算是还了礼:“老身惭愧啊,光听说楚娘子生意做得大,却未曾想,今儿得见,竟如此年轻,真是后生可畏。本该老身登门,还劳动你跑这一趟。” “您过誉,入乡随俗,小女既是外来客,理应拜会此地的前辈。” … 林烟湄并不熟稔地与人来回客套数次,掌心满是汗渍,眼看就要词穷无措,对方仍无意切入正题。 她撑不住了,只好硬着头皮再度主导话题: “听闻柒婆婆照料生意的同时还要养育孙女,实在辛劳。我不便多打扰,还是谈谈生意罢。” “是了,您年少有为必是极重光阴的,怪我怪我。” 柒婆婆自谦揽了过失,摆手示意掌柜取来拿手好货,一一摆在桌前: “这些都是店中招牌,您若不嫌弃就带回去用。生意倒也不急着谈,老身就爱广结善缘。” 林烟湄随意取了两款香膏和一枚香囊,放鼻尖下轻嗅几息后,莞尔浅笑着,缄默未予评断。 她勉强能依旧日慧娘教授的草药知识,分辨出几味香料,却不敢妄断成色好赖。 柒婆婆瞄着林烟湄漠然的反应,试探道:“哟,这是都不合娘子心意?到底是见多识广的。” 林烟湄依旧维持着淡笑,殊不知,袖下,她的掌心已快被指甲戳烂了。 “也罢,老身有个祖传的镇店调香方,怎奈小城偏僻,名贵香料难求不说,调成的香也难卖。老身年迈,孙女又太小,这方子砸手里不如高价转让,不知你可有意?” 闻声,林烟湄僵久的容色显露了生机。 莫非,这才是此人的目的? “也好,劳您取来一观?” “这…不妥吧。” 柒婆婆面露难色:“您若是个伶俐的,短短的方子您一瞧就能记住,我不就…先付定金或立字据,您真心想买,我才好给您看。” “那便算了。” 林烟湄断然回绝,她没做过生意不假,但对方路数她实在不喜: “生意往来重信义。我若随意窃了您方子赚钱,便是无德小人,生意焉能长久?再说,我也不知您的方子是否足够金贵,若瞧后不如意,亦懒得买,到时这笔账可算不清了。” 说罢,林烟湄起身欲走。 柒婆婆沉吟须臾,直到林烟湄一脚跨出店门,她才起身唤人:“娘子留步!” 林烟湄偷摸轻笑了声,而后掩袖装咳,慢慢回了身:“您还有何事?” “方子不急,来日方长,今儿非吉日,不谈生意。” 柒婆婆端起一托盘香膏、香囊,转递乐华:“娘子虽不中意,但这些确是我店中好货,毫不夸大讲,也是这城里最好的。您分给仆人用也好呀,算咱本地人的一点心意。” 乐华没急着接,看向林烟湄等个主意。 林烟湄眸光稍转,随手捏个绣着五毒的香囊,挂在了腰间: “今上门仓促未备薄礼,收您心意不免惭愧。我瞧着,这小囊绣样倒是新奇,家中阿姊独爱钻研技艺,需寻些绣娘帮衬,不知您可肯牵线或是合作?” “您真是个爽快人。” 柒婆婆发觉林烟湄说话没有寻常商人的含蓄,只当林烟湄是仗着祖上有钱堆出来的青涩丫头,心中警觉消减,笑得眼尾皱纹深了又深,她思忖少顷,扬手指了后街一角,道: “我家正好有个不成气候的小绣坊,绣娘功力参差不齐的,要不您亲去挑挑人?” “好。” 林烟湄跟着人兜兜转转,绕进了一处闭塞小院。 院里老少妇人足有三十余号,年长的白发苍苍;年幼的,瞧着不过十岁。 但大伙都专注于手头活计,听见脚步竟无人抬眼,逼仄小院安静的针落可闻。 林烟湄打量着这些年岁各异的绣娘,不由得眉头深锁。 柒婆婆许是看出她神色的异样,主动解释道: “这些人瞧着是乱了些,我也无奈。您说这年头,天灾人祸哪分老幼呀?她们要么守了寡,要么是流民,我不忍看人受苦,只好都接来,让她们凭手艺换口饱饭。” “哦?失敬了。” 林烟湄听罢,拱手一礼:“您有此善心,晚生感佩。大家既都忙着,我不多打搅。这五毒香囊是何人所绣,我可否带她回家,与阿姊切磋下技艺?” “自然。你,跟楚娘子走。” 柒婆婆痛快地抬手点了一二十余岁的干瘦女子,还不忘介绍:“她是我新收的流民,技艺不周之处,劳楚娘子多担待,您瞧不上换人也成。” “是。” 那女子规规矩矩福身一礼,站来林烟湄身后,并未多言一句。 林烟湄莫名觉得,此处氛围有些怪异,她待着不自在。 是以,她寒暄两句,便带人回了家。 踏进宅门,乐华让下属带走了那绣娘,急于拉着林烟湄解惑: “您为何领回个人来?生意没成,我也没带回多少银两,多个人不是多份开销?” 林烟湄反问她:“姐姐可瞧见,那群绣娘的手有何区别?” 乐华摇头:“未曾留意。” “我瞧见几个与我年岁相仿且女红不差的姑娘,虎口和指尖全是茧,这是平日干粗活积攒的,我婆婆手上都是那种茧。也有几位女娘手很干净,但绣工又不好。” 第56章 林烟湄低头抽下香囊攥在掌心: “怪就怪在,方才那绣娘也有茧,她的绣工算不得精湛却也灵巧别致,针脚细密,我总觉得违和。” “那有什么?” 乐华没懂林烟湄的顾虑:“干粗活是生活需要,无法证明她女红不好。” “一两人或许如此,但许多人聚一块,还正常吗?流民才入城几日,绣工就如此熟稔了?” 林烟湄不认同她的观点:“我旧日忙于生计,无暇学耗时的女红。婆婆虽会针线,但不日日做,针脚便不算讲究。且寻常人家的绣样翻来覆去几种,无甚新意的。柒婆婆慈眉善目的,但我就是看不透她,也不敢深信她。我想从这绣娘查起,确认没蹊跷,才放心让阿姊跟她做生意呀。” “女红很难学吗?” 成日舞刀弄枪的乐华陷入了见解盲区,不过林烟湄叭叭一通说道,她也得给人些面子:“就依您所言,我命人与那绣娘套套近乎。” “多谢啦。” 得偿所愿的林烟湄俏皮笑笑,提裙直奔内院。 乐华纳闷:“您急着去哪?” 连颠带跑的林烟湄头都不回,高声应她:“找阿姊啊!我想她啦!” “呵…这才多久?分开有半个时辰吗?” 乐华抱着剑连连苦笑。 第44章 小林叉腰:阿姊,脱衣服! 廊下,两个侍从正清理台阶上积的雨水。 林烟湄提起裙摆,步伐轻盈地绕开水洼,兴冲冲推开了房门:“阿姊,任务完…” 话说一半,她瞟着空荡荡的里屋,自觉咽了邀功的话:“人呢?” 屋里各个角落寻觅一圈,林烟湄发现案上的棋盘已收,残茶冷透,连最里间卧榻上的被褥竟也少了一套! 她歪头瞅着沙漏一盘算,上街一来一回总不过半个时辰的光景,向来独爱窝房中不动的江晚璃怎偏赶这会儿出了门? “姐姐们可知阿姊去了何处?” 只盼和江晚璃腻歪的林烟湄半刻也不想多等,她觅得个朝南半开的轩窗,便斜倚着窗沿,探出脑袋朗声问廊下的侍从。 一扫洒小厮停下手头动作,给人指了指后院:“往后园去了。” 林烟湄闻言,挠了挠一头雾水的小脑瓜。 刚下过雨的园子必定湿潮多泥泞,若换作她,是绝不会此刻去园中散步的。 她稍作沉吟,又问:“那你们可知,阿姊的被褥为何不在床上了?” 小厮回忆少顷,茫然摇摇头: “婢子瞧见华娘的手下方才将被褥抱走了,但并不知她们要把被褥搁去哪。” “乐华吩咐的?她不是和我在一起么?” 林烟湄自顾自嘟囔两句,南风拂过脸颊的刹那,她顺手合拢了窗子,转身直奔屋外。 初夏虽至,但朔方境内的天气仍极不安稳,一股风直着扑面吹来,还是泛着寒。林烟湄随时随地记挂着江晚璃的破身子骨,生怕晚些侍从忘记关窗,会害阿姊着凉犯病。 去后园的一路,林烟湄一直垂着脑袋想事情。 适才,洒扫小厮称抱走江晚璃被子的侍从是“华娘的手下”,这口吻很明显,是把同为江晚璃效力的几个侍从分成了两拨人。 她前阵子确也曾觉察出些端倪。 乐华和乌瑞关系亲厚,俩人调动的人手也总是那几个;楚岚和今儿洒扫的俩小姑娘经常一起出没,行动一致,瞧着好像更亲近些。 难不成,江晚璃的几个侍从里还存在派系? 抑或是,使君府派给姑娘的下属们也分工明确、互不干涉? 从小没被人伺候过的林烟湄暗叹自己见识短浅、凡事都好奇,有些太小家子气。 她想着想着,还懊丧地扬手捶了捶脑门。 “何故砸自己的脑袋?仔细打成小傻子。” 忽而,一声含笑调侃飘进了林烟湄的耳畔。 她拂开袖子循声望去,只见前头回廊茂盛的紫藤萝间,竟藏着个漫身月白罗裙、乌发直披腰间的长身美人。 遥遥乜去,那花海中飘逸瘦削的曼妙身姿随风而动,颇似九天垂落的仙子。 林烟湄看清花丛里的人,一时心急也拔腿扑进了藤蔓间,开口时早把江晚璃的调侃忘了: “阿姊怎钻里头去了?花叶上都是雨露,湿哒哒再吹凉风,多难受。” 江晚璃的眸光在林烟湄身上淡扫一圈,又自觉移回芳丛间四下逡巡,无意回应小鬼的问题: “垂头丧气的,是在香铺吃瘪还是受了委屈?” “都没,但生意也没谈成,正想寻你聊聊内情呢。” 林烟湄好奇也纳闷,视线紧追江晚璃游走过的轨迹,手还不时掸掉些落在袖间的雨珠:“阿姊到底作甚呢?潮湿着寒,你晚上又要发热。” “找簪子。” 江晚璃言简意赅,回应时头都没抬,只用手掌一点点拨动着花枝,探头朝藤蔓间的空隙张望:“午间你为我挽的发髻太敷衍,簪子插得松,我出来时没留神,滑脱了。” 怪不得长发披散着。 林烟湄险些以为这形象是江晚璃的别致趣味呢。 到头来,竟是她被对弈折磨到不耐烦时,无心留下的小“祸根”。 “我,我来吧。” 她躬身捞起江晚璃的袖口,攥住细腕把浑身湿潮的人往花廊外面拉:“阿姊凭栏小坐,一会跟我回房更衣。小簪哪有身体重要?阿姊糊涂,唤个人帮你找不行吗?” 江晚璃由着小鬼把她按倒在廊下木靠背上,偏开头虚望着一团芍药,小意嘀咕: “不一样。湄儿送我的物件,怎好叫旁人碰?” “…” 林烟湄语塞当场,江晚璃这般在意她选的物件,倒叫她不忍心责怪了。 于是,雨后寂静的花园中,一人呆望着芍药丛苦等半晌;一人像不安分的土拨鼠般,这里扒拉几下,那里刨刮两把,折腾好半天才把掉落花泥的玉簪子给找见。 “给,怎掉泥缝了?阿姊是想采花么?” 当林烟湄举着簪子物归原主时,一双原本白净的小手已满是泥污,连裙上都染了好些迸溅的泥点子,她掏出帕子反复擦拭过簪身,庆幸道:“还好没摔坏。” “噗…” 江晚璃回眸瞧见眼前的小泥人,骤然失了笑。 纤细腰身随着笑声弯了下去,本想接簪的手自也捂去了腹部。 林烟湄顶着八字泥胡的滑稽模样在前,她实在做不到矜持稳重啊! “笑甚笑!” 费劲半晌换来人家捧腹大笑,林烟湄抱臂睨着江晚璃,暗暗磨牙: “再笑,我就多松松土,把你种泥里。” “哈、哈哈…” 狠话过耳,江晚璃的笑变成了断断续续的,仰头端详气鼓鼓小鬼的眼波里都荡满笑意。 她好似许久不曾如此开怀了,笑得太酣畅,险些喘不过气来。 禁庭御园的花匠也有不少小姑娘,从前她也常常驻足其中,观瞧宫人松土、侍弄花草,但能把泥巴和青涩容颜搭配得如此可爱且相得益彰的,林烟湄可是独一份! “还笑!” 林烟湄瞪着江晚璃笑到涨红的脸,两腮气得越来越鼓。 “好好,不笑了。” 江晚璃为硬憋回笑意,只得垂头不再看林烟湄,指尖捏住小簪抽回,又拨了拨小鬼的袖子:“回房去换身衣裳罢,跟小花猫似的。” “哼!” 林烟湄闷哼一声,甩甩袖子大步流星折返内院。 江晚璃以手缓缓支了下颌,悠闲惬意的视线肆无忌惮地追着她的背影游走。 林烟湄走了几步,发觉后面没脚步声,纳闷回头来瞧时,江晚璃还纹丝没动呢。 气得小林又蹬蹬蹬回去拽人:“还不快走,夜里发热我不管你啊。” 方被拽住,江晚璃脸上恬淡的容色瞬间变得扭曲。 她死死盯着林烟湄的小泥手在袖口上抓出的痕迹,眉心蹙满了难言的愁楚,脚下的步伐也是不情不愿的。 小鬼忒不讲究了! 被拽到一步一趔趄的江晚璃,腹诽了一整路。 是以,打算给正房添烛台的乐华,恰在廊下撞见拉拉扯扯回来的二人,她余光偷瞄见江晚璃委屈中掺杂着幽怨的诡异神色,自觉拱手退后,没打算进门裹乱。 林烟湄侧身撞开门,揪着江晚璃闪入屏风后才罢休: “脱衣服,我去打盆热水,你擦热身子再穿干衣。” 江晚璃垂眸扫过袖间的手印,故意扬起胳膊举给林烟湄看:“你瞅瞅,脏了。” “洗洗呗。” 林烟湄不以为意地指着自己的衣裳:“我浑身都脏了,换一件不得了?” “换什么?” 江晚璃眼前一黑,蔫巴巴与人掰扯:“小祖宗,我没余钱置办衣装,外衣你我二人各一套而已。若现下换,只有寝衣。” 林烟湄差点惊掉下巴:“咱入城时的旧衣呢?” “扔了啊。” 第57章 江晚璃心说,同流民换来的破衣,难不成还要供起来? 林烟湄听人特别淡然地说扔了,无力又无奈地扶额叹了口气。 她和江晚璃的持家观念,好似存在鲜明差异: 她习惯于留备案、囤存粮、求心安,但江晚璃的路数大抵与她截然不同。 “罢了,寝衣也成。你换下潮衣,我这就给你洗。” 林烟湄说着,转身指了指床榻,她刚想说寝衣都叠放在枕边,半边空了的床铺就浮现眼前,勾起了她刚才压心里的疑惑:“对了,你的寝具寝衣呢?听说乐华派人抱走的,抱哪去了?” “抱…” 江晚璃呼吸一滞,她晨起时羞赧作祟,曾短暂地想靠与林烟湄分房睡来扼制夜里乱摸的冲动,但这心思在林烟湄主动回房陪她用早餐后就消失了…… 她根本不知,出门的这一小会,下属竟如此勤快地,把一大早搁置的差事给办了! 她呼嗒着忐忑的羽睫,随口搪塞:“许是抱出去晒了,你问乐华。” 眼下,林烟湄一切言行都是出于对她的深切关怀,她绝不能让小鬼洞察一丝一毫的、她想与人分房而居的端倪! “晒被?” 哪知,她绞尽脑汁想出的理由刚一脱口,林烟湄叉起腰,噗嗤就笑了:“阿姊,你转头瞅瞅天。” 江晚璃脑袋嗡嗡的,她极敷衍地瞄了眼没太阳的天色,便阖眸朗声唤道:“乐华!” “属下在。”乐华应声而入。 “天阴着,你怎让人把我的被抱出去了?生怕我入夜不冷*么?” 闻声,乐华满面纳罕地望着江晚璃,委屈到嘴角乱颤: “不是您让人把寝具移至别室的吗?” “几时的事?我从未讲过。” 江晚璃开始耍无赖,背过身褪着大袖,出言赶人:“莫找借口,赶紧把床给我铺好,寝衣熨一套送来。” 乐华抿抿唇,低应了声“…是”,快步掩门离开了。 一旁的林烟湄默默看着,心里早已明镜似的,她脱了外裙丢在地上,若无其事般打盆水净面净手,而后扑向床榻,抱起自己那份被褥就走:“阿姊今晚自己睡吧。” “欸?” 江晚璃的心瞬间就慌了,忙捯饬着碎步,将人拦于门前,温言软语哄人: “湄儿这是闹什么?落雨后的夜里必会冷些,没有你在旁,我只好冻得佝偻着睡,免不了要发热。” “阿姊的侍从很多,她们能照顾你。” 林烟湄垂着眸子,往一旁闪身,要开另一道门。 “照顾不好的。” 江晚璃也垂了眉,张开长胳膊生生拦断出路,语调柔得不像样:“晨起头脑发昏,臊得慌时囫囵犯了痴,湄儿莫与我计较。我今夜给你准备惊喜,赔罪如何?” 林烟湄眨巴眨巴眼,脚掌却没挪动分毫:“何故‘臊得慌’?又‘犯了什么痴’?话不说清,我可不敢信。万一我被人厌还不自知,岂不自讨没趣?” 江晚璃的长睫低垂,面上神色更柔了,还添了三分感伤,瞧着莫名惹人怜。她的眸光不时朝林烟湄眼底飘去,次次一闪而过,好似在撩拨一般。 林烟湄自是觉察到了,但她不吃撒娇这套,索性偏头不看。 江晚璃心道,小鬼这是存心跟她刨根问底了! 躲不过也拗不过,她忖度须臾,只好硬着头皮上: “还不是晨起那档子事?许你羞得奔逃,不许我有片刻恍惚,也生出逃避躲羞之念么?” 颇有些气急败坏的话音过耳,林烟湄的嘴角小幅度抽了抽。 她抱着被背过了身:“惊喜是?” 微弱的问话语调听不出情绪。 “今夜便知。” 江晚璃见人换了朝向,顺势推着小鬼的背往前,待站定榻前,她才趴林烟湄的耳边气音轻吐: “我既因‘羞’开罪了湄儿,赔罪之举,自得羞上加羞才是,湄儿意下如何?” 第45章 小江:小妹妹还是天真了些! 暮色昏昏之际,乐华抱膝坐在花坛下,眉眼含倦,一脸欲哭无泪之态。 她身侧通往正堂的小路上,几名侍从正端着各色香料,次第而入。 跟在队伍最尾的乌瑞留意到乐华状态反常,待目送下属进了门,她一溜烟跑过去,撞了下乐华的肩:“头儿怎得了?” 乐华摇头不语。 “姑娘要给林姑娘露手艺,你不想凑热闹瞧瞧?”乌瑞伸手拽她的胳膊:“去看看吧。” 乐华近乎烦躁地苦叹一声,蛮力抽回胳膊,视线瞄着瘪荷包,闷闷嘟囔: “你去看罢,如果看了顶饱,也挺好。反正,我卖医馆带回的钱,都换作香料了。” “啥?!” 闻声,乌瑞嗖地蹿起了身:“这不是咱的口粮钱吗?姑娘如此轻易的,拿口粮钱换香料,是与香铺谈成了生意?” “你小声些!” 乐华硬把乌瑞拉回了身侧,望着正堂方向与人附耳:“生意没影儿,但姑娘今儿约莫在林姑娘那落了下风,变着法子哄人呢,哪还顾得上柴米油盐的琐事?我让你照料的绣娘,你可顾上了?” 乌瑞明晰了宅中财务状况,只顾忧心下顿饭去哪吃,玩心全消,也学着上司长吁短叹起来: “别提了,那人性格忒古怪。我见她衣衫脏,好心派人送了浴桶和热水进屋,她竟被大伙进出的动静吓得战战兢兢,差点缩墙角里,就不肯洗澡浣衣。我没法子,只得不管她了。” “怕?” 乐华疑惑蹙眉,缓缓站起身:“我们好意请她做客,她有何好怕?走,去瞧瞧。” 乌瑞因囊中羞涩,办差激情大减,磨蹭着不想动: “头儿,歇歇吧,绣娘有何好看?有这闲工夫,咱还不如上街觅个差事,换俩铜板呢!” “换二十个铜子够主子的伙食开销么!” 乐华突然板了脸,睨她一眼:“做正事。生计还轮不到你愁,若真发现绣娘有异样,回头给你请功。” “哦。” 挨了不痛不痒一顿小训,乌瑞瘪瘪嘴,老实收敛了脾气,乖觉在前引路。 庭院内燃起盏盏烛火。 楚岚轻叩屋门,来给正堂掌灯。 屋内丝丝缕缕的篆烟弥漫,她吸了吸鼻子,不禁赞叹:“好清幽别致的香,真好闻。” 案前燃香的江晚璃熄了手中火引子,唇角无声上翘的同时,故意转眸,用一双笑眼打量林烟湄。 仿佛在邀功。 这点小心思倒是逃不过林烟湄的慧眼,她知道江晚璃在巴巴地求认可,只可惜,她对香料着实一窍不通,夸不出花来,只好顺着楚岚的话音,双手托腮随意点点头: “闻着还行。” “还行…?” 显然,江晚璃对此回应不大满意:“较之柒婆婆店里的,如何?” 她忙活大半晌才制成的独门秘香,总该得个积极的评断罢! “嗯…” 林烟湄拧着小眉头沉思良久,余光瞥见楚岚腰间别着个柒婆婆送的香囊,干脆上前嗅了几息: “阿姊的香偏柔和,不刺鼻。柒婆婆的味道浓郁,略呛。” 话音落,楚岚先掩袖低哂了声:“您不好这般比。香囊挂系身上,气味慢慢发散,味需重些;燃的香与之效用不同,用料分量自也有差异。” “这样么?” 林烟湄的小脸顷刻爬满了窘迫,挠着红耳朵窝回了矮榻:“我不懂。” “不过,属下觉得湄娘所言在理。姑娘制的香古朴醇厚,一闻便知用了诸多上等香料。” 楚岚发觉林烟湄表情不自在,暗骂自己多嘴,忙不迭地抓着香囊找补:“柒记这香囊里的香料较常见,香味自也普通许多。” 江晚璃耐心听完,撩起眼瞟向楚岚:“你倒是懂香。” “属下胡诌的。” “早知道,合该让你陪湄儿去香铺。” 江晚璃后知后觉,她派去访查香铺的,是俩门外汉。 也难怪林烟湄回来追着她问了好些关于香料的知识。 午后林烟湄在店里时,大抵捉襟见肘,十分忐忑罢。 思及此,江晚璃望着林烟湄,心生几许惭愧,卖弄才艺的闲心全消,又摆弄起面前香料,认真嘱咐道: “湄儿,这款香乃我独门秘方,昔年请京城调香师指点过的,应算上乘。你明日拿此香去问柒婆婆,看她对此配方有何见解。她若能猜出七成原料,便有些造诣,你方可与她深谈生意。” “好麻烦。” 林烟湄觉得自己啥都不懂,深感挫败:“阿姊亲去交涉不好吗?方才你找乐华讨银子时,她脸色可不大好。没生意做,耽搁久了,大家会不高兴。” “不好。” 江晚璃打量着托腮摆懒的小鬼,转手塞了枚制好的香丸给她:“湄儿看了许久,想必已将秘方学了去,不若试试?这行当不难,你不涉足就打退堂鼓,我可要笑你怯懦咯?” 第58章 林烟湄接过香丸,随手抛上了天,待丸子垂落,她接住又抛起,往复好几轮,偏不理人。 江晚璃见状,心知小鬼犯了抵触,也不好强求,只得唤住欲走的楚岚,安排它事: “云清可去过城内赌坊?” 楚岚迷惘地摇摇头。 “出千可会?” 楚岚更费解地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她若敢玩赌,楚筠会把她揍成浑圆的骰子罢! “那…斗鸡可会?” 从小便不被准允“玩物丧志”的楚岚心虚应道:“勉强会些,以前同府里兵士玩闹过。” 江晚璃转头乜了眼天色:“晚市该开了。县衙后街东北角有人组局斗鸡,五两一注。你即刻去,无需赢太多,二十两就收手,免得被地痞盯上找茬。” 吩咐过耳,楚岚懵呆呆杵案前良久,才举棋不定地支吾: “若属下输了钱、或是没赚够二十两…” “自行想办法。二十两和你,需一同回家。” 江晚璃不等人啰嗦完,霸道地做下决断,还心急地摆手赶人: “明日你陪湄儿同去香铺,换下乐华。出去时命人传膳,退下罢。” “噗…哈哈。” 楚岚刚走,林烟湄噗嗤一声,指着江晚璃笑完了腰。 笑得江晚璃浑身发毛:“你笑甚?” “阿姊好威风,还摆起谱啦。” 林烟湄憋着笑,拿腔拿调学江晚璃说话:“还‘命人传膳’,寻常人家用饭,哪个敢乱讲?阿姊近来可是宫廷话本编排太多,分不清戏里戏外了?也不怕被人听墙角,告你个僭越大罪。” 闻声,江晚璃默默将手移上杯盏,慢条斯理抿了口茶。 她当真大意了,得亏小鬼没在意,还有闲工夫跟她调侃、替她想说辞呢。 饮尽一盏茶定了心神,江晚璃才回望盯她良久的小鬼,端作一本正经道: “我失言了,下次可莫要揪着这等事打趣,仔细丢了脑袋。” “哦—” 林烟湄把嘴张得圆圆,她嫌江晚璃小题大做,故意拖长音表示不屑,一双手还攀上脖颈来回摸了圈:“脖子和脑袋都好好…啊呜呜!” 话说一半,一道抛物线自江晚璃手中飞出,直落进林烟湄的喉头。 林烟湄只觉舌头一沉,因不知入口的是何物,正想吐出来时,江晚璃忽而捂住了她的嘴: “嚼嚼。” “呜呜呜!” 林烟湄猛猛扑棱起脑袋,刚才江晚璃手边都是香材,八成不能吃,她才不嚼! 就算想堵她损人的嘴,也不兴这般胡闹罢! “湄儿乖,是甜的,试试?” 江晚璃不依不饶:“我喂你的,湄儿怎好不讲情面?你方才话中虽有调侃之意,到底也算好心提醒,我还能害你不成?快嚼嚼。” “…” 林烟湄抿着唇没动,但嘴里之物化开了,丝丝花蜜般的清甜已盈满口腔。 莫非,江晚璃没诓她? 林烟湄试探着咀嚼了两下,口中物圆溜溜的,味道…先有微苦,后是回甘,尚可。 她咕哝着嘴,偏头避开了江晚璃的手:“你给我吃了什么?” “炙枣干与甘草和蜂蜜、花露混成的丸子。” “这不是你的香丸半成品么?” 江晚璃好整以暇地点着头,收拢制香用度的间隙,顺带冲林烟湄挑了挑眉: “不错。吃了甜滋滋的香丸,小鬼的嘴巴不就香香甜甜的,说话也中听了么?” 林烟湄听着听着,缓缓将杏眼挤成一道寒芒,撸起袖子直扑香案,看架势要和江晚璃过过招: “你你你…” 这人居然拐弯抹角损她嘴巴臭! “欸?”江晚璃不紧不慢地抬袖护住案上物件: “你掀桌前掂量清楚,这可都是真金白银换来的。” “哼!” 林烟湄都不用想,马上离桌案远远的,才愤然拂袖转了个圈: “阿姊你!你怎就半点亏不肯吃?怎就不能让让我呢!明明你午后才撒谎骗过我,还非同我争口舌之快!” “争强好胜是我骨子里带的,改不了。” 江晚璃怡然浅笑着,柔声与人分辨:“且被子的事我已应了你赔罪,赔罪法子你也允了,这两回事可就不便再混为一谈。消消气,该用饭了。” “谁允了?” 旋转的陀螺转瞬停滞,留给江晚璃的半个侧脸红扑扑的:“那羞死人的建议,是你的歪主意,我分明什么也没说。” “不说也不恼,可不就是默许?” 江晚璃心觉好笑:“难不成,我多些诚意还错了?若你不乐意,我也可退一步,只成全你日日摸着我的心愿。” 午后,某个傻丫头听得她有心赔罪,可是一本正经地问她: “有多羞?是可以容我日日摸着你入睡,醒来再埋进你心口贴着的那种羞吗?” 彼时江晚璃就暗诽:小妹妹还是天真了些! “吱呀…” 门声响起。 林烟湄招架不住江晚璃没羞没臊的劲儿,听见门声后,拔腿直奔外间:“吃饭!” “是了,用过饭才有力气戏水。” 紧随其后的江晚璃以袖掩面,轻哂着落了座。 席间,回应她的,只有林烟湄闷头扒饭时筷子和瓷碗交碰的声响。 于是,江晚璃眼睁睁看着一碗米山以惊人的速度消失,林烟湄捏着筷子与最后一粒米较劲成功后,转头又盛了一碗,三两口又吃了个七七八八。 江晚璃有些坐不住了,她忙起身给人添了几筷小青菜: “倒也不必如此卖力,沐浴太久容易生病。” 话音未落,对面繁忙的筷头已悬停半空。 林烟湄两腮鼓囊囊的,但咀嚼动作已慢了好些,她呆望着白米饭上绿油油的菜叶子,突然抬手抹了抹嘴,飞速起身离席:“我吃好了,出去吹吹风。” 江晚璃没来得及开口挽留,这人已一溜烟跑没了影子。 “至于吗?” 独守空房的江晚璃有些摸不着头脑,林烟湄对共浴的反应这般大? 到底是期待多些,还是慌乱无措多些? 是她太心急,还是她会错了小鬼的心意? 桌上吃食太过清淡,提不起她的胃口,心事重重的江晚璃只捡走林烟湄落下的菜叶子抿了两口,便让人撤了餐食。 与此同时,跑走的林烟湄正扶着连廊的栏杆大口喘着气,等气喘匀后,她拿手作扇,朝滚烫的脸颊挥动不停。 打从她有记忆起,每次沐浴慧娘都会守在堂屋,只留她一人在屋里泡浴桶。 她从无与人共享一汪热汤的经历,自也思量不出俩人肌肤相亲该是怎样的场面。脑海但凡照着江晚璃的提议生出联想,她的心跳便开始漫无边际地狂奔…… 扪心自问,她盼着与江晚璃亲昵,梦里都想亲她、抱她、紧贴着她寸步不离。 但心心念念的事儿真到了眼前,她怎就害臊想躲了呢? 这是怂吗? 林烟湄掰扯不清脑中纷乱的思绪,懊恼地捶了捶脑门。 “林姑娘怎在这?是头疼?” 一声关切问候自身后传来,林烟湄倏地后退两步,这才回身: “乐姐姐,我饭后随意走走,无事。” “无事就好。” 乐华抱着长剑,定睛打量她须臾:“林姑娘脸泛红,若不舒服还是早点回房,今夜风凉。” “哦…好。” 林烟湄欲盖弥彰地拿手捂了脸,有意岔开话题:“你在此是…” “您给的任务,忘了?” 乐华轻笑着,转身指向身后一间亮灯的厢房: “我和乌瑞察觉她行止有些反常,就寻了针线,借考校技艺的由头让她再绣些花样。哪知,等了这半晌,她也没落几针,瞧着轮廓,还像那五毒图样。” “相同的花样?” 林烟湄狐疑拧眉:“不该呀,绣娘怎能只会一种?许是她紧张了,你们莫盯着人家,先送饭罢。” “已端给她了。” “好。对了,有件事想麻烦你留意些,我怕晚些会忘记。” 乐华好奇,宅中有江晚璃坐镇,还有何事需林烟湄挂心呢:“您直说。” “云清被阿姊派去斗鸡,要赢二十两才能回家。我看她走前好似很为难,你可懂其中门道,可否去帮帮她?” “姑娘命人去斗鸡赚钱?!” 乐华险些惊掉下巴。 大楚那些赋闲的皇亲贵胄最爱斗鸡取乐,京中为讨贵人欢心,还有专门的斗鸡坊。 早年江晚璃听得风声,也跟着凑了热闹。但东宫鸡鸣声声、互下赌注实在不成体统,陛下得知后勒令叫停,江晚璃的爱好中道崩殂不说,还被陛下罚了一年俸。 “总之,我看云清很老实,不像擅赌的,若宵禁未归,劳你去接她吧。” 林烟湄知晓江晚璃是为没钱犯愁,也就不好多说什么。 第59章 “行,记下了。” 乐华直觉林烟湄与她交谈时神色一直不自在,眸光一转改了口风: “我和乌瑞会分工办好差事,您安心回前院吧,耽搁久了,姑娘怕要着急出门寻您。” 闻言,林烟湄稍一颔首,逃也似的转身飘走了。 待她晃荡回正房院墙外,一小厮迎面跑来,兴冲冲道: “可找到您了。热汤已备好,姑娘等您沐浴呢!” 第46章 再为我暖暖身,可好? 戌正,九天垂雾。 院中烛火影影绰绰,似团团半飘空中的火菊。 乐华踮起脚,戳开厢房纸窗,自洞口窥向内室,绣娘已落榻安枕。 守了数个时辰,绣娘除刺绣时犯懒磨洋工,倒也没旁的异样,晚饭用的格外香。 她渐渐松了戒备,回身嘱咐乌瑞继续留守后,独自去巡视宅院。 路过楚岚的卧房时,里间一片昏黑,以往楚岚从不早睡,想来,这人还未归家。 宵禁将至,夜雾又重,她忆起林烟湄的嘱咐,打算出门迎迎。 临行前,乐华途径江晚璃的居所,审慎地朝内张望一眼,屋内黑黢黢没有半点光亮,她纳闷地问起守门小厮:“姑娘睡了?” 小厮低垂着眼,不住地摇头。 乐华不解:“那怎不掌灯?” 小厮又举起手掌,合着脑袋一起摇,嘴里念念有词:“掌不得,掌不得。” 乐华的眉毛拧得九曲十八弯,她不知下属缘何不敢抬眸看她,急着出门也懒得与人计较,稍一思量,拔腿就上前叩门:“咚咚。” 门声响起时,下属拦她的手也抓上了她的腰带,四目相对之际,那人拼命朝她眨眼: “使不得!” 门缝飘出缕缕清冽幽香,乐华吸鼻,浅嗅到阵阵青木气息。 好生熟悉又久违的香味… 是什么来着? 屋内静悄悄。 廊下亦然。 诡谲的静谧里,乐华蓦地想起,此味是江晚璃十分心悦的澡豆散发的! 她后知后觉,自己无意间做了件败坏主子兴致的大蠢事! 一道凉风从身后冷透全身,激得她瑟缩着,消化了懊悔。她悻悻缩回手,蹭了蹭鼻尖,试图假装无事发生,转身离去。 “何事?就在门口说。” 偏巧,抬脚一刹,屋内飘出一道清冷嗓音。 听起来情绪绝不美妙。 乐华身形微僵,硬着头皮想出个说辞:“清娘仍未归,属下请命外出寻人。” “准。” “是。” 言简意赅的回应入耳,乐华抹了额头的汗,脚底抹油。 “无需复命!” 方踏出半步,屋内又追出声语调不善的叮嘱。 正迈台阶的乐华险些绊个趔趄,她倒吸一口凉气,反手抓着廊下小厮一道疾走: “没眼色的,院门处候着。” “院门太远,姑娘有吩咐怎么办?”莫名被训的下属反驳道。 “其一,她会喊;其二,你不聋。” 乐华睨她一眼,撇下人大步流星逃离了这尴尬地。 走在无人的大街上,她兀自思量,今夜是否该拉楚岚一起留宿外面,不回宅中碍眼。 只不过,这念头只存活须臾,便被残酷现实打了个七零八落。 彼时,较之寂静漆黑的城中街巷,后街东北角则显得格外喧嚣,提灯通明,暖晕灼人眼。 此地恰是斗鸡之处。 乐华快步走近,清晰瞧见了一群纨绔正围着一人讨债。 不消多问,定然是赌输之人的赌资。斗鸡是富贵人家的消遣,赌资绝非小数。 临街的窗户好些半开着,窗缝里露出老少几个脑袋,好奇地向外张望,大抵在看有钱人娱乐时生出的笑话与热闹。 可乐华就没这闲心了,她的视线穿透人群,认出了被围堵发难的倒霉蛋,竟是满面困窘、眼瞅着就要被逼哭的楚岚! “让让!七八人刁难一个姑娘是作甚!有话好说不成?” 她提着剑蛮力拨开人群,硬挤进中间护着楚岚,边警觉审视周围,边沉声问身边人:“怎么回事?” “我不擅斗鸡,侥幸赢一局便想抽身,可他们合伙裹挟不放,还替我下注。如今输得一塌糊涂,根本还不起,写欠条他们也不答应…” 孤身无援的楚岚在乐华近前的瞬间,倏地红了眼,话音也泛起哽咽。 乐华咂摸着她的话,暗暗揣度,楚岚估计是斗鸡时心里没底露了怯,又恰是生面孔,这才让人盯上拿捏的:“欠了多少?” “三十五两。”楚岚惭愧垂首:“怕是够见官了。” “别慌。” 乐华将长剑抽出一截,权当给自己鼓气,视线环扫过贼眉鼠眼的一众赌徒,尝试与之周旋: “诸位,强逼人下注的路数见不得光罢?你们无非想要钱,围堵逼迫变不出银子,何不退一步收了欠条?” “欠条?哈哈!” 居中那人叉腰谑笑着,拿手指着乐华她们点来点去:“瞧瞧,外乡人真有乐子啊!咱陵原县的赌局,向来银钱两清,哪辈子收过那破纸?” “敢来这的,谁不家财万贯,大不了喊当家的,来送银票!” “就是!休想赖账!没钱抵手、抵舌,抵命呗!” “有本事赌赢了翻盘,没本事认栽!这儿可没隔夜买卖!” “小娘子还带剑来的,身上有钱赶紧掏,没钱…这剑留着小姐俩抹脖子吧!这场子有日子没见血了,也让大伙看个热闹!” “赶紧的,再磨蹭我们搜身了啊!” 在旁的人鸡一嘴鸭一嘴的起哄,还挪步往前,将包围压缩了一圈。 “放肆!退后!” 久在禁中办差的乐华哪受过这等羞辱,她当啷抽出长剑挥动,将人逼退一圈:“不要命的,往前试试!” 剑刃寒芒闪烁,那群人多少有些忌惮,原地晃悠着没好上前: “哟,装得挺硬气,咱陪她耗,看她能硬气几时?一刻后宵禁,不交钱就吃牢饭去!到时候,她俩就该后悔没了断在这咯。” 闻声,乐华暗道不妙。 这群人话里话外不怕事闹大,反把人命官司当乐子,约莫背后有撑腰的,亦或此地官府也非善茬。 她回眸一乜,楚岚没带武器出门。 眼下硬碰硬她有七成把握助楚岚抽身,但闹大了,江晚璃就无法在此落脚了… 不妥。 思及此,她眸光一转,收回长剑,强撑镇定道:“刚有人说赌赢可翻盘,这话可作数?” “还敢赌啊?” 人群中传出不屑蔑笑:“差不多得了,你俩的命哪抵得上咱的银子有用!” 乐华横眉冷对:“就问你,作不作数!怎得,你们说话是放屁?” 无赖们还想嘲讽两句,只见居中之人忽而扬手拦了,打量着乐华缓缓道: “真敢赌?我是这的老板,宵禁将至,一局难休。你若有胆量,进我院里赌局大的。赢了债消;败了,你俩的命,归我。” 乐华沉吟须臾,反问:“老板有多少只鸡?” 老板疑道:“问这作甚?” “我赌群斗如何?” 乐华抱剑哂笑:“我姐妹二人已落下风,既要赌大的,总该有些盼头。群斗一局定输赢,若赢,你倒找我们五十两;若输,就依你所言。大伙都看着,你可别食言不放人。” 话音未落,心慌至极的楚岚已不停地揪乐华的后腰带了:“别!别应。” 乐华将手背在身后,攥住楚岚的手以示安抚。 “嚯!有点胆色。” 半开的窗前,不知哪个凑热闹的喊了声:“周老板,别玩不起啊!” “呵,小娘子,一个唾沫一个钉。你敢就请吧,我有三十六只健全鸡,奉陪到底,玩得起!” 老板掂量少顷,不愿在乡邻间丢了颜面,扬手指着街旁一大院作请。 乐华拉着楚岚就跟了去。 一路上,楚岚呼吸破碎,汗水渗透衣衫,她扫过宅中数十个打手,不由得心悸: “你何苦为我趟这火坑,还把自己折了?” “谁折了还不一定呢。” 乐华冷哼一声,仰首阔步在前,还不忘提醒楚岚: “你莫慌,将门虎女的胆色摆出来,给我定定神。” 楚岚阖眸倒吸一口凉气。 将门虎女么… 真折煞她了。 她充其量是草原雌鹰护在羽翼下的雏鸟…… 但乐华已为她以身犯险了,她也没脸拖人后腿,踌躇几息,楚岚咬紧牙关,用力抽回被人攥牢的手,迈大步与乐华并肩而立:“多谢你。” 乐华朝她淡淡一笑,随即催促老板:“把鸡带来吧,群斗的惯例规矩如何?” “定时比大小,一刻为限,赌倒地数几只;又或各选定五只、三只能赢的鸡,看最后谁选中的胜鸡数量多。” “后者。”乐华果决道。 第60章 老板眼底精光稍纵即逝:“娘子爽快。咱下场一起选,来人!” 一声令下,公正人赶着鸡入场,每只鸡脖上都挂着牌号。 乐华飞速挨个相看,眼疾手快择三只中意的鸡报上号来,为抢先机,周游鸡群时她连比武招式都用上了。 气得大腹便便的老板吹胡子瞪眼。 没见过斗鸡这么较真的! 然而,碍于门口围观者太多,他不好耍赖,只得挑几只平日表现出色的鸡,宣布开场。 一声哨响,群鸡乱舞,鸡毛漫天,喳喳乱叫。 楚岚看得头疼眼花,忧心忡忡问乐华:“你有底吗?” “且看着。” 乐华不敢打包票,毕竟老板对自己的鸡了如指掌,他们信息不对等。 但旧日在东宫,她可是陪太女斗鸡的主力,为博主子开心,她钻研个中门道颇费过一番心思。 “咚!” 时限至,鸣锣响。 公正人拎走败鸡,下场数数。 不巧,六只鸡皆无损。 乐华见状,忙道:“加一局,继续。” 老板闻言,也颔首应允。 “戌正三刻,宵禁,速速归家!” 打更者频频高呼,门前看客意犹未尽地缓缓散去:“我等归家,透过窗缝给老板捧场!” 这话入耳,乐华悬着的心神稍定。 若有人能从旁目睹,老板玩阴的也有忌惮。 “咚!” 又一刻,六鸡进二,依旧平局。 乐华无声攥拳,一场群斗竟还是变成了独斗。 她咬牙定了神,撸起袖子下场:“继续,老板,请。” 老板也较劲起来,大踏步下场,中气十足道:“请!” 楚岚的心快要跳穿肋骨条了。 她闭着眼,心底默念千遍:“老天保佑,各路神佛保佑!十三号十三号!” “咚—镗!” 锣声再响时,紧张过头的楚岚眼前一黑,差点撅过去。 “十三胜!” 公正人嘹亮的一嗓子,又将她出窍的魂儿招了回来。 “你说什么!” 她近乎癫狂地扑过去,揪住公正人的衣襟:“再说一遍?” “欸你干嘛!你们胜了还不成?撒手撒手!” 时常被赌客刁难的公正人警觉又委屈地后仰身子,连连拍打楚岚力大无穷的手。 不远处,松了口气的乐华顾不上楚岚,只虚望着街边窗缝道:“五十两现银,账清。” 老板老辣的视线循着她的方向瞄了瞄,鼻中隐嗤了声:“你是行家吧?来时是故意扮蠢?” 乐华悠然一笑:“此轮对阵酣畅,我等外乡人游历到此,交个朋友?” 斗鸡源于宫廷,民间不过仿效,花样自比不上鼻祖的伎俩。但这威风不值当耍,她只需摆明过客的立场,让老板清楚她们毫无威胁即可。 鬼精的生意人听懂了乐华话中隐晦,权衡须臾松了口: “娘子有侠风,这朋友周某交了!取银子来!” 待侍从奉上银钱,那人话锋一转:“夜路难行,周某不送。” 乐华揣好银子就走。 此等险境,她们能全身而退已属不易,八成功劳要给窗后的看客。 大雾弥漫的主街上,二人形色匆匆,无暇交谈。 浓雾是她们躲避巡防的伪装,更是歹人的掩护,许多眼睛看她们带走了沉重银钱,难保不起坏心。 是以,一路疾奔的二人抵宅时,皆跑脱了力,一屁股坐门后喘息良久。 楚岚后怕地顺过心口,抱拳道:“乐郎将今夜大恩,云清记着了。” 乐华瞥她一眼,转手往她怀里塞银子: “藏好,别让姑娘看见。接你是林姑娘的主意,她挂心你。” 楚岚掂量着银钱,估摸有十两:“不给姑娘?” “她不知柴米贵,乱花钱。” 乐华分出二十两后,将其余的私藏了:“二十两给你交差,剩下的你我分持,手下数月无俸,心思动摇,亟需安抚。” “好。” 楚岚乖觉应下,藏银进袖时还咧嘴笑了:“以后都听姐姐的。” “夜深了,回吧。” 乐华无所谓地摆摆手走了。 于她而言,包括楚岚在内的一应下属都比她年少,她照顾大伙就像关照妹妹般,无需理由亦无需答谢。 只盼远在蜀地宸王府内当差的妹妹身侧,也能有同僚照拂。 长夜无月。 楚岚记挂着差事,行至卧房又折返,去了内院寻江晚璃交差。 小厮已靠着院门睡熟,她径直走入廊下,隐约瞧见外间有点点烛火,便扬手叩门:“姑娘?” “哗啦啦…” 门内隐约传出水声。 而后陷入了漫长的死寂。 楚岚等了一会,见无人回应,只当江晚璃不方便,将银钱搁门口就走了。 屋内,有个受惊的小鬼手扒浴桶边沿,急于往外爬。 “哗啦啦…” 飘满花瓣的清波荡起涟漪。 “回来,水还热着。” 身后软绵绵的声音响起,随即背上贴来一捧柔。 就连胸前也多了双手。 一夜被吓了两次的林烟湄慌得不行:“阿姊,还是出来吧,万一被人撞见…” “我落了门闩。” 江晚璃半阖着眼,枕在林烟湄的背上不肯动: “才加的热汤,比梆硬的床榻舒服。你放松些,脊柱绷紧不好枕。” 林烟湄觉得后背热乎乎,不是热汤那种清爽的烫,反而潮热潮热的。 她踌躇须臾,扶着桶沿转回身,由着身子滑入沐汤时,垂手托住江晚璃的脸颊摸了摸: “阿姊的脸有些烫。” “嗯…” 江晚璃润湿的发丝滑过林烟湄白里透红的脖颈,抵着人的心口恹恹低应:“是有些烧,所以…湄儿让我靠一会。” “不好吧。” 林烟湄好不担忧地抚过她线条分明的肩颈:“水里容易着凉,我们去床上?我给你熬药去。” “不要。” 江晚璃的气音微弱:“水很暖,方才你胡闹乱摸,我身上也很暖。” 一语落,林烟湄的脸也烧起来了。 “我…我没乱摸,那是意外。” 江晚璃的话勾起了她脑中刚才羞赧至极的回忆,臊得她急于*掰扯。 共浴之初,二人都有些羞涩不适应,各自盘踞浴桶一边,颇有互不干涉的意味。 但浴桶狭窄,她们各泡各的根本施展不开,就连存心躲避的视线也老是毫无预兆的相撞,不免加重窘迫。 心机多些的江晚璃见状,故意让发间簪子滑脱入水。实则落水一刹她就捞在了手里,还诓林烟湄帮她寻。 林烟湄知晓她在乎这簪子,当真沉下身一通摸索。 偏巧此时,江晚璃探头吹熄了烛火。 水下漆黑一片,林烟湄又慌又急,向上纵身时漂浮滑荡的手无意间触到些柔软肌肤旁的滑腻,陌生手感驱使她好奇地多碰了两下…… 后来,是江晚璃委屈的闷哼唤醒了她的理智。 她一猛子蹿出水面,仓惶背过了身:“阿姊…簪…簪子没摸到…” “无…”妨。 “咚咚!” 江晚璃正欲说些什么维持房内暧昧亲昵的氛围,怎料外间一声门响,害她兴致全消。 更吓得林烟湄一头扎进她心口,屏息良久。 后来,她打发了下属,环起双臂将林烟湄圈在心口安抚许久,林烟湄就这般睡熟了。 直到刚才房门又响。 意犹未尽的江晚璃哪舍得就这般放过小鬼呢? 好不容易盼来的亲密无间的机会,怎好相拥一眠就结束? “意外么?意外会连续数次,还循序渐进?” 江晚璃是发烧了,但脑子可不糊涂。她抬起汪着水的倦眼,虚望着林烟湄涨红的侧颜,眼底撩拨与痴意交错。 林烟湄禁不住这番深情审视,无措地扬手捂了她的眼:“阿姊…” 明明占据上风,唤人的语调却颇似求饶。 “嗬…” 江晚璃轻哂了声,悠然笑道:“湄儿何故慌了?许你摸,再为我暖暖身,可好?” 第47章 娇阿姊:湄儿,我有些冷… “咳!咳咳…” 黎明之际,江晚璃自梦魇中惊醒,半弓着身连连猛咳。 林烟湄听得动静,忙起身替她拍背,掌心触及的寝衣湿哒哒的:“阿姊又烧了?” 江晚璃止不住咳,憋得脸通红,喘息艰难没顾上回应。 “我去喊人。” 林烟湄焦急地蹬了鞋,直扑门外。 不多时,一路疾跑的乐华提着药箱赶来,气喘吁吁地给江晚璃把脉。 “如何?”忧心忡忡的林烟湄在榻旁来回踱步。 乐华愁眉紧锁:“病情怎加重了?姑娘昨夜着了寒?” “这…” 第61章 林烟湄无意间垂了眼,手来回绞着衣襟,支支吾吾:“阿姊沐浴后就歇下了。会否是昨午后受凉的?她去后园丛中采花瓣来着,那儿都是雨露。” “雨露不至于。” 乐华清楚昨夜俩人闹了什么,但她不认为泡热汤会受凉,举棋不定之际,她试探道: “姑娘泡澡时间可久?” 这一问,林烟湄仓促坐回榻前,背着身踌躇良久,再开口时话音堪比蚊子:“有些久…” “多久?” 乐华心底咯噔一声:“您得说清楚,我知晓缘由才好对症下药。” “大概…”昨夜放纵无度,林烟湄哪记得住细节,她奋力回忆半晌,也想不起开始的时辰: “记不清了,反正是听到子夜更声,才起身的。” “子夜?!” 乐华从矮凳上弹了起来,忍不住责备:“林姑娘…姑娘的身子,您没数吗?” 哪怕从她出去寻楚岚时开始算,也足有两个时辰! 普通人浸水里俩时辰,也容易受寒啊! 林烟湄耷拉着脑袋,无言以对。 她劝过人的,可江晚璃不听,还被她摸上了瘾,老说她摸着浑身能暖和些,不肯起… 面若寒冰的乐华杵在床前,浑身冒凉气。 她不说话,为屋内氛围平添了压抑,林烟湄觉得别扭,拔腿想逃: “劳您医治吧,我去打盆热水,给阿姊擦身。” “且慢。” 乐华面无表情地拂袖踏向外室:“姑娘寝衣湿透,有碍病情。还请林姑娘先为她更衣,属下多有不便,外间稍候。” 医嘱不能不听,林烟湄只得尴尬回身,委屈巴巴瞅了眼榻上装死的江晚璃。 病怏怏的江晚璃偷摸撩开眼睑,正对上小鬼那嗔怨的视线,她囫囵扭头逃避,还近乎逞能地手撑床榻,想坐起身。 “别动了!” 气得林烟湄低斥一句,赶紧上前把人摁牢,压着心忧小声数落:“都怪阿姊使性子,下次我可不纵着你了。瞧乐姐姐的面色,只怕你这次病得厉害,我心里过意得去么?” 自知理亏的江晚璃不接话。 她也没料到自个的身子骨柔弱至此,竟连享乐之欲都受不得? 那日后还有什么乐子? 岂不委屈了林烟湄? 想着想着,她眼尾低垂,无神的眼底清泪潋滟。 林烟湄余光瞥见闪烁的晶莹,诧异一瞧,登时就迷糊了,搂着人频频安慰: “阿姊哭什么?别,别哭呀…我,我不说你,不说不说了!” 江晚璃依旧沉默。 她烧得头疼,林烟湄搂住她轻晃,让她没来由的觉得心安,舒服。 她不想解释那泪花是因烧得难受,只盼林烟湄多抱她一会儿。 “林姑娘,好了没?” 外间候着的乐华满脑子都是医治江晚璃的思量,等得已有些不耐烦。 “马上!” 催促过耳,林烟湄缩回手,垂头摸索江晚璃寝衣的系扣,十分熟练地给人褪了衣衫。 因没有多余衣物可换,此时的江晚璃赤裸着,屋内稍有动静引起的风,都能吹得她瑟缩。 手忙脚乱的林烟湄一把抓起被子,给人裹了一圈:“阿姊躺下。” 江晚璃往后仰身,须臾又向不倒翁般弹回,闷闷道:“太厚了,躺不下。” “那…靠着?”林烟湄抱着她的上半身,咬牙将人移到床头围栏处:“这样不容易咳。” 江晚璃无力地点点头。 方才林烟湄抱她平移时,她觉得自己像个脆弱的玩偶,平白成了旁人的累赘。 为病情犯愁的林烟湄并未留意到她的失落,叫回乐华后,就出门了。 外头晨雾未散,人涉足其中,肩头瞬间染了潮气。 她俩的外衫昨夜侍从拿去洗了,林烟湄半晌才找见,捧着衣服去灶台那儿取火,想给江晚璃烤干。 天虽未亮,但厨娘早忙活开了,她听罢林烟湄的要求,噗嗤就乐了: “娘子拿熨斗熨烫即可,哪有拎着干净衣物跑我这脏灶来的?” “我…急糊涂了。” 惨遭嘲笑的林烟湄窘迫到脚趾抓地,转头便逃。 侍从皆未起身,她不愿打搅旁人求教,只得并不熟稔地摆弄陌生的铜熨斗,动作很不连贯,烫好衣物耗费了大半刻,还将手背燎出个泡。 折返时,乐华正缓缓收回江晚璃身上扎着的针,嘴上还振振有词:“姑娘起居需再仔细些,这儿不比家中,您的身子受不住磋磨。林姑娘年幼,不周之处您提点些,何苦硬撑?” 闭目养神的江晚璃将眉心蹙成了小山。 什么磋磨!什么硬撑! 不会说话就少张嘴! “聒噪。” 没了血色的唇缘轻启,吐出的话依旧气人。 乐华知道她听不进去,也懒得废话,默默收拾了药箱,拱手告退。 她还得给祖宗熬药呢。 “站住。” 脚步声起,江晚璃恹恹回眸将人叫停:“我不吃药。” “这不成。”乐华无情否决。 “不吃。” 江晚璃再次重申立场,随即转了话题:“今儿湄儿去香铺,你无需再跟,有旁的事给你。” “姑娘今日不宜忧思。” “乐姐姐说的是,阿姊别操心生意了,我能办好。” 愧疚萦怀的林烟湄捧着衣物径直走到榻前坐稳:“阿姊得听话,吃药方能好起来。” “太苦。” 江晚璃逮到小鬼,憔悴病容忽化作惹人怜的婉柔,抱怨的语气亦多了分撒娇意味。 闻言,林烟湄转头问乐华:“云清昨夜可回了?” “属下接回的。” 乐华说着,低头从怀间掏出几锭银:“刚在门口瞅见的,应是她放的。” 林烟湄杏眼一亮,兴冲冲接过银子捧着:“早市将开,我更衣后就上街,谈好生意给阿姊带饴糖来。” 江晚璃将她的欢喜瞧在眼里,暗诽小鬼是个财迷。 不过这人主动揽了昨日抵触的差事,她也欣慰:“好,你和云清谈成生意,我便喝药。” “那我去香铺啦?你听乐姐姐的话,卧床静养。” 江晚璃装乖:“嗯嗯嗯。” “砰—不可!” 房门突然被大力推开,屋里人皆吓了一跳,齐齐朝那边张望。 须臾后,猴急的乌瑞闪身而入,急切拱手:“林姑娘去不得!” “规矩呢?”这鲁莽举动看得乐华心惊,她沉了脸质问下属:“何故乱闯?” “绣娘有问题!” 乌瑞无暇告罪,只管语速飞快地将所知悉数禀明: “我守夜太久,困得打盹,方醒来抬头一瞧,她竟拧着衣物想悬梁,脖子都伸进去了!我踹开窗将她拽下来制住,却碍于廊下无人,等了许久才抽身来与您说。” “自尽?”江晚璃好像听了个笑话,谁好端端会想轻生:“可审过?” “她只是哭,一言不发。” 乌瑞无奈叹气:“我软硬兼施也撬不开嘴,劳姑娘和头儿试试吧。不过,我制服她时,隐约瞧见她后颈有伤。” 江晚璃来了些兴致:“带人来。” 她早觉得主动登门拜访的老太太不简单了。 下属们办差太久不纯粹,容易被老奸巨猾者看穿,唯独林烟湄纯善澄澈,心思干净易诓人,不然她也不至于几次三番逼林烟湄去探。 乐华不愿让江晚璃操心:“姑娘今日不宜…” “照做。” 江晚璃只偏头一瞥,不容冒犯的警告之意便自视线中流露。 看得乐华心悸,再未拦阻。 杵床头的林烟湄也察觉了江晚璃那道渗人的眸光,直觉那一瞬的江晚璃不怒自威,颇具威严,与她平日所见大不相同,连她都小小心慌了下。 少顷,乌瑞押了人来。 江晚璃垂眸观瞧这瘦弱妇人,面颊几乎无肉,苦相写在脸上,生活必是不如意的。 她好奇林烟湄选此人的因由,便转头问道:“湄儿为何选她?” “机缘巧合吧。” 林烟湄回忆着绣坊内的情形,如实道:“说来,那的绣娘老少皆有,构成太杂,但大多数人绣工水准相仿,且满手老茧,与绣娘身份不符。我见她绣的五毒图样新颖,便选了她。” “对了,昨夜她绣的图样,果真还是五毒,纹丝不变。”乌瑞顺势插话。 江晚璃低咳两声,借林烟湄的力道正了正身形,问那绣娘: “生计不易吧?何故寻死,我们不曾为难你。” 绣娘依旧只是哭。 “孤身来此的机会难得,你该清楚。求死容易求生难,非做懦弱之辈,也回你东家那去,别给我添乱。”江晚璃的语气冷漠近乎无情:“若不知趣,就送你回去,还要讲清你寻死…” “不要!” 绣娘闻言,忽而激动地打断了江晚璃的话:“别!求求贵人开恩,让我解脱罢!” 第62章 “话讲清,不知因由,我凭何帮人?” 绣娘又哑巴了。 江晚璃等了须臾,阖眸摆摆手:“送她回去。” 乐华近前提起人朝门外拖。 “别…!别!” 绣娘像是被捏到了七寸,哀嚎不止:“我说!别送我回去!” “咳咳…回来。” 江晚璃话说多了,闷咳不止,林烟湄好生心疼,一盏盏茶不停地递向她嘴边,余光瞥着绣娘不悦地警告: “我阿姊有心帮你,也得你想自救才成。她病怏怏的,我心疼。我没她的好脾气,再不老实些,我替阿姊做主,不管你了。” 小口抿水的江晚璃无声挑了挑眉。 小鬼还会跟她唱红白脸啦! 孺子可教。 “我说…左不过是个死,你们若能救人,也算她们的造化。” 绣娘抽噎着,死寂的眼底并无期待: “流民入城那日,有富绅来收容我等。那老婆子见我抱着婴孩,说怜我孤苦,要赏我活计。我和孩子饿了三日,自是亲恩万谢跟她走了。哪知,入了绣坊我就听见惨叫声,后来才知是她在打不听话的人,她还抢走了我的孩儿。” 话到此处,她眼泪连成串,险些泣不成声: “绣娘间不准交谈,睡觉有人看守。我心知入了贼窝,就想听话些,求她莫伤我儿。但就在前日,一娘子被人从院中拉走,她吼叫着,说老妖婆将她骗来,卖了她女儿,如今嫌她手笨也要卖了她。我这才料到,孩儿八成…而我…也不会女红,这五毒是孕时为给孩子做肚兜,与阿婆现学的…” “卖人?” 林烟湄大惊,柒婆婆又非官府造册的牙人,哪有这权力?此罪足以判斩啊! “只怕不仅卖人…绣娘们怕她如避虎狼,我进去没几日,院里人已进进出出变了好些,出去的再未回来。睡觉时,大家被分在不同房内,老少一屋;青壮的睡得好些;我这种瘦弱的,睡破棚子。被带走的人多是青壮的,没老少。” 听得此言,乌瑞忿忿攥拳: “这哪是扶贫济困,怕不是个贼窝?姑娘,那老妇阴险,林姑娘去不得,属下请命去查。” 江晚璃神色淡淡,只微蹙了眉心。 “不妥。” 林烟湄抢先接话:“你是陌生脸,不好去。绣娘也不能再回去…我们是外来人,若不想打草惊蛇,为今之计,还是我继续与她周旋好些。” “不准去。” 江晚璃虚弱开口,话音却笃定。 她的指尖捏紧林烟湄的袖口,低嗔:“胡闹。人贩子有何值得你周旋的?你还真惦记她的生意么?” “我把绣娘借来,总得有个回应。不然,那老妇必要生疑,来寻麻烦。” 江晚璃觉得小鬼的顾虑在理,她忖度少顷,看向乐华:“去探探新来的知县可堪信重。” 说罢,她又转头问绣娘:“若我插手此事,需借官府之力,届时你可敢在公堂指认作证?” 绣娘咬唇陷入了犹豫:“我不敢见官…你既也是外乡人,我能信你们多少?” “命都敢弃,人不敢见?” 江晚璃气得发笑:“除却我们,你还能倚仗谁?阎王么?” 绣娘无言以对。 林烟湄心底也在暗戳戳打鼓,她体谅绣娘不信她们的苦衷,只因—— 她同样不认为,此地官府会轻易接纳外乡人的提告,也不敢深信官府会有作为,肯开罪当地富商,帮扶弱势。 “阿姊,先稳住人要紧些。不若,今日先请乐姐姐去趟香铺?就说你病着,昨日无暇见绣娘,让绣娘多留几日?顺带,咱把你昨日制的香送去些,请她代卖,算还了她送香囊的人情?” 林烟湄试图以折中的法子,稳一稳时局。 江晚璃耐心听完,心底暗叹林烟湄是个有主意的。 冥冥之中,竟与她预设的法子不谋而合。 她管此事,必得经过官府,但这一切行动的前提,是建立在摸清知县牢靠的基础上的。 小鬼急于开口,约莫是怕她冒进。 “就依湄儿的,乐华你去办。” 江晚璃顺水推舟,又嘱咐乌瑞:“带绣娘出去仔细照看,我乏了。” “是!”下属们应声告退。 房中只剩她二人,江晚璃身上寒凉,自觉往被里缩了缩。 林烟湄也不帮她,只抱臂在侧,冷眼旁观。 江晚璃觉得奇怪,她轻拍床榻,温声相邀:“湄儿,我有些冷,上来抱抱我?” 林烟湄讪笑一声,没动。 “湄儿?”江晚璃的嗓音绵如水。 “阿姊。” 林烟湄面无表情地唤她。 “嗯?” “你是否早疑心柒婆婆了?拿我当傻子耍?我就是你昨日手里把玩的棋子,可对?” 嘶… 江晚璃的眼皮乱跳。 小鬼忒精明了罢?这么一会儿就绕过弯来了? 要命… 第48章 阿姊既有胃口,怎不馋湄儿? 朝阳漫过柳梢,燕雀停立枝头啁啾。 江晚璃将被子拽过头顶,翻个身面向墙壁。 她嫌吵。 晨雾初开时,林烟湄丢下声质问就出了门,到现下都没回。 撇她这病秧子孤零零窝在床上,当真狠心。 南风乍起,一团云遮蔽了日光。 提着油纸包闲逛的林烟湄抬袖半遮着脸,瞄了眼日头的方位。 估计已过了辰时。 她转眸朝主街那边张望,盘算着乐华快回了,就绕去俩人归家必经的路口等。 “林姑娘怎在这?上街有事?” 没多久,提剑疾走的乐华轻易从人群中捕捉到一只翩跹彩蝶,匆匆凑来询问。 林烟湄回身嫣然一笑,与人并肩往前走:“随便逛逛,也想着和你聊聊。” “聊什么?”乐华有点摸不着头脑。 “香铺一行可顺利?柒婆婆可有为难你?” “不曾。反倒是姑娘制的香,她闻过后流露出些许惊艳神色,但也没多说什么,道谢后命人收下了。”乐华抱着胳膊,为照应林烟湄的步幅,故意将脚力放缓了些: “只不过,这老妇耳目实在灵通,她竟故意提起昨夜我与云清斗鸡的事儿,探我口风。还问我,东家可是资金周转不力,才派下属来赌。” 腿短一大截的林烟湄刚才那几步追得吃力,身侧人的步速放水明显,她察觉后不自觉轻笑了声:“看来,柒婆婆还存有探我们底细的动机呢。你如何回的?” “我自然搪塞说,这是我与云清的私下爱好,请她莫要声张,千万别知会小东家你呀。” 乐华故意稍弯下身,冲林烟湄挤一抹逗趣的笑。 林烟湄眸光一转,伺机踮脚与她附耳:“乐姐姐,前头有家茶肆,我有事与你商量,赏光小叙可否?” 这提议完全不在乐华的意料之中,目光所及之处,她已能看到自家宅门,实不知林烟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偏要拐她去巷尾茶肆才好张口。 她的狐疑视线在林烟湄恬然的小脸上周游不休。 “去嘛!” 林烟湄讨好地咧咧嘴,杏眼晶亮亮地闪。 憨态可掬的模样过眼,乐华实在吃不消,更怕林烟湄冲她撒娇太过,牵累她惨遭江晚璃那醋精的清算,只得应下,坐等后文。 于是,俩人一道入了茶肆,再出来时,已近晌午。 在前两步的林烟湄身姿轻盈,瞧着心情不赖;但其后跟着的乐华,面上凝重却无所遁形。 待踏进宅中,她们各自分开,林烟湄一人蹦蹦跳跳朝内院去,沿途瞥见花儿开得娇艳,忍不住随手撩拨了几朵,嘴里哼出久违的山间小调。 “挺欢喜?” 一声清泠如珠落玉盘的嗓音,贸然乱入扰断了她的曲调。 林烟湄自花草间敛回视线,往前一望,只见跨院拱门前,不知几时多了个裙袂飘飘,颇似要乘风归去的仙子。 只是,这仙子的表情清冷寡淡,惆怅里还涔着三分幽怨。 像满园夏日青翠中误入的北地雪莲。 仙子一手抚墙,一手无力低垂,眸光也显得虚离,看久了会让人不自觉地神思动摇,心生怜悯。 “阿姊病着,何故出来吹风?” 林烟湄痴望须臾,回过神后一溜烟跑过去将人搀牢。 江晚璃一言不发,挣扎着抽离了胳膊。 “嗯?阿姊?” 这逞能不合时宜,林烟湄不消多想,料定大小姐又在和她耍性子。 气性不小呀。 她把手上的油纸包强塞进江晚璃的指缝,又仗着体力优势,执意拽牢江晚璃的肘弯,拐带人回房:“我出门买饴糖了。闲逛时撞上一家卖奶糕的,闻着香,也买了些,一会阿姊尝尝?” 江晚璃微微侧目,嘴依旧抿得死紧。 可林烟湄分明感受到臂弯与她较劲的力道松懈不少。 看来是嘴硬。 第63章 “生气啦?” 小鬼最不吃冷暴力那套,屋门近在咫尺,她反而蹦开一步,退去了阶下,欠欠儿道: “那我不扰阿姊病体,找个凉快地呆着去咯?” 江晚璃:… “阿姊这是默许?那我走了…” 林烟湄嘟嘟嘴,故作失落的放低音量,迈着小小碎步往外走。 忽而,肩膀搭了个冰凉的爪子。 林烟湄脚步顿住。 继而,那爪子用力收拢,林烟湄肩头扎扎的有点刺痛… 好啊,坏女人居然拿指甲抠她肉! “回来。” 江晚璃的手没什么力道,但指甲还算锋利,陷入林烟湄的衣袖间把人揪进了屋。 “嘶…疼,撒手。” 林烟湄揉着肩,进屋一刹,急不可耐地拽掉江晚璃的魔爪,哀怨地斜瞪她: “凶巴巴,我辛辛苦苦出门给你买糖,你居然掐我。” “不曾,莫诬我。” 江晚璃大言不惭地说瞎话,手却实诚地拎走纸包,坐榻前慢条斯理拆包装,还给自己斟了杯茶。 林烟湄看着看着,杏眼眯成一条缝。 这是要吃茶点了? 她一个箭步上前,抢回了吃食:“阿姊吃药没?” 江晚璃愣了愣。 显然没料到小鬼敢从她眼皮底下夺吃的,好没礼貌。 看样子,小鬼买这些,是为哄她服药的。 可她本也没啥胃口,与其说刚刚是对吃食生出兴趣,还不如说是对小鬼的关心萌发了兴致。 眼下这么一闹,她明知小鬼不达目的不罢休,也就懒得尝试了,悻悻举杯饮了茶,又要躺倒。 “嘿!” 林烟湄始料未及,江晚璃怎是个无所谓的态度啊? 威胁无效,她要怎么劝人服药…… 屋内出奇地安静。 阖眸侧卧的江晚璃特意将呼吸声压低了些,竖着耳朵探听小鬼的动静。 依她对小鬼的了解,林烟湄合该不至于这么快选择妥协,偃旗息鼓必有猫腻。 半盏茶的光景转瞬,假寐的江晚璃即将神游之际,床边突然有了窸窣的响动。 是很轻微的衣料摩擦的沙沙声和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声音太轻了,江晚璃辨识不出朝向。 “吱呀—” 正在她纳闷的当口,门扉响起一前一后的开闭声。 江晚璃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讷讷环视着已空无一人的屋子,眼底顷刻涌满落寞。 林烟湄就这般无声无息地走了? 连带着顺走了买给她的糖果? 平日黏人的小鬼今儿几次三番弃她出走,不过问她是否难受,也不劝她服药? 反常,太反常了! 脑子里一头雾水的江晚璃百思不解,敏感的情绪被病体折磨得愈发脆弱,她盯着门口,心底期待被时光寸寸消磨,最后怄着气将自己摔进了软枕。 因高热整晚,又未用早饭,江晚璃的身体已近虚脱,她气着气着,不知不觉竟睡沉了。 于是,一刻后,端着苦药汤折返的林烟湄,瞧见的只是一背身而卧的寡淡背影,额头抵墙,脸颊埋进被中,让人看不清面容。 她拿手指戳了戳江晚璃的腰窝:“转过来。” 她清楚记得,昨夜胡闹时,她的食指曾无意间抚过那处,江晚璃瞬间瑟缩身子逃避,软着嗓音嗔笑个尾音绵绵的“痒”字,激得她心神荡漾,情难自抑还多碰了好几下。 腰间的低坳,算得上是江晚璃的死穴罢。 一指下去,江晚璃没动。 林烟湄送出第二指,还蜷起指尖挠了挠痒:“阿姊别躲,药早晚得吃的。” 回应她的,是被窝里骤然后踹的一脚,伴随着一声怨气满点的哼唧。 力道不大,但吓人。 大腿根挨了一脚的林烟湄微微怔住,直到含混哼唧入耳,她恍然惊觉,江晚璃方才真睡熟了… 而她,搅了人的好梦。 奈何,为时已晚。 江晚璃幽怨的眼刀已朝她杀过来了,凌厉劲儿是对望一刹就会让人头皮发麻的程度。 剜得林烟湄倒吸凉气。 说时迟,那时快。林烟湄心发慌时的反应尤其快,她的身体快过脑子,捧起药碗咕咚就是一大口,浓郁的草药味直冲鼻腔,呛得她眼尾顷刻甩成八字。 脑子还迷糊着的江晚璃瞪圆了眼瞅她,宛如在审视一个莫名其妙的疯子。 好端端的,小鬼喝她的苦药作甚?还喝了那么实诚的一大口… 便是此时,林烟湄顿悟了江晚璃抗拒服药的因由,她无法忍受药汤在嘴里停留哪怕毫厘光景,再耽搁,她保准自己会因药味太难吃而哭出声。 如是想着,林烟湄飞速俯下身。 平躺的江晚璃只觉眼前扑来一道黑影,不待她躲,这黑影带着重力已彻底将她吞没。 连带着,鼻息间翻涌起难言的苦楚。 “唔唔!” 当她揣测到小鬼的用意,双腿蹬床想要挣扎时,不曾抿紧的唇缝早已贴来熟悉的温软触感,随即温热的苦涩阵阵传入口腔… 那一瞬,江晚璃想哭。 太太太苦了! 她躲闪无能又不愿下咽,越纠结苦涩余味越绵长,难以容忍的怪味肆无忌惮地蔓延… 要命。 绝望的人拼尽全力拍打着林烟湄的后背。 林烟湄浅垂着眼,自是看得见江晚璃那双旖旎凤眼里逐渐涔起的清泪,但她既硬着头皮做了这莽撞决断,事情不成绝不松口。 她贝齿轻合,将两瓣软糯唇缘含在一处,轻咬几息,待江晚璃揪她衣服的手松了力道,这才舍得起身。 她自知霸道欺负了人,颇为自觉地坐在榻前,一言不发,只掏出丝帕小心拭干了江晚璃唇角渗出的些微汤药。 床上那位也不出声。 江晚璃被苦的脸颊抽搐,恨不能拔了自己的舌头,即便心中有万千控诉,此刻也张不开嘴。 便是此时,林烟湄掐准时机,从油纸里扒拉出一块裹满糖霜的蜜梅子,抵上江晚璃的唇。 江晚璃毫不犹豫地张嘴吞了,动作快得离谱,险些将林烟湄的指头一起卷进嘴里。 咕哝咕哝的腮帮映进了林烟湄的余光。 小鬼心觉好笑,也择一蜜饯含入口中,伸手又去端药:“阿姊不爱喝药,这一碗,我只好这般喂你。那一口太苦,这次我含颗糖再饮,你大抵就能接受了。” 话音未落,她眼底残影一闪,掌心倏尔空了。 林烟湄错愕回眸,只见江晚璃双手捧着碗,咕咚咕咚一口气闷了苦药,还挑衅似的,故意把碗倒扣过来,愣是一滴汤也没剩。 “这…”林烟湄目瞪口呆。 “拿来!” 江晚璃反手将小银碗撇出三丈远,金属滚地的骨碌碌声格外清脆。 林烟湄被她的举动弄迷糊了:“什么?” 快苦炸了的江晚璃等不急跟小鬼重复要求,她自顾自越过林烟湄的大腿,夺了油纸包,仰头一股脑将糖全数投进口中,而后无比满足的,叹出长长一口气。 徒留空空的油纸,塞回了小鬼掌心。 “都吃了?” 林烟湄拿手指一点点蘸起散落的糖渣渣,放到唇边抿了抿,好不惋惜道:“我买的是三日的量,你睡前服药可没得吃了。” “小气鬼。” 江晚璃看不惯她抓着糖渣不放的可怜样,盘膝坐稳后,故意拿膝盖顶了下小鬼的肘弯,眼见油纸飘落地上,她才得意地扬起眉梢,发发牢骚:“还不是怪你?居然耍强喂的把戏,从哪学来的?” “你管我。” 林烟湄象征性白她一眼,嘴角却含着笑意:“甭管什么法子,管用就是好的。阿姊只管耍性子,我的鬼点子多的是,奉陪到底。” 江晚璃低垂的眸子眯了眯,稍偏头乜她一眼,又回身悠哉悠哉望向了窗外。 面上神色颇有几分不屑。 看得林烟湄好胜心蹭蹭上涌,下床挪来她身前,叉腰道:“阿姊不服?” 江晚璃的目光紧盯着外间开得正艳的紫薇,淡淡应了声:“幼稚。” 小鬼磨了磨牙。 “我身子乏,坐不住,劳你关下窗,我再睡会。” 江晚璃直觉不妙,手抓上被衾,试图支开小鬼,缩回床里。 怎料,林烟湄默默听完,并不遵照她的差遣,反俯身凑近她,眼底精光乍现: “阿姊吃了许多糖,想必是甜滋滋的。不巧,湄儿最嗜甜香,可又没捞到蜜糖,只能…” 她说着说着,不安分的一双手已搭于江晚璃的肩头,缓缓将人摁回软枕:“尝尝阿姊的滋味,解解馋咯。” “你…唔!” 体力不支的江晚璃惹不起也斗不过小祖宗,索性垂了眉眼,任小鬼啄啄这里,咬咬那里。 她怀疑林烟湄是故意逮着她虚弱的机会,可劲欺负! 良久,她感觉整个脸同脖颈皆被小鬼照拂过三遍后,江晚璃终于忍不住讨饶: 第64章 “贪吃的小狗,胃口还没饱呢?” “阿姊这话,我不爱听。” 林烟湄稍移开唇,瘪起小嘴直勾勾盯着江晚璃:“不开心的话,胃口会变大。” “你…” 江晚璃默念一声忍。 小鬼学会蹬鼻子上脸了还? 她弯起眉眼,嫣然浅笑:“阿姊不甜了,湄儿去寻奶糕尝尝鲜?” 闻言,林烟湄若有所思:“也好。阿姊可馋奶糕?” “尝尝也可。” 江晚璃稍一思量,她有日子没用过这般精细的糕点了,确实有点怀念。 “那想是饿了。可是,阿姊既有胃口,怎不馋湄儿?” 说这话时,林烟湄长长的睫毛频频忽闪,眼尾虚泛起红晕,瞧着好不委屈。 江晚璃:……! 这是什么虎狼之辞? 她绞尽脑汁,半晌才道:“也…也是馋的。只因病着,恐消化不好,这才…” “噗…” 林烟湄听到这,骤然失笑。 江晚璃也没脸再胡诌下去。 屋内猝然安静下来。 直到身下的江晚璃被盯到视线闪烁,林烟湄方舍得起身去寻奶糕,她将糕点切成一口大小,摆进盘中,饶有兴致地捏起一小块,举在半空观瞧。 饥肠辘辘的江晚璃等得着急,伸手想取点心:“不吃么?” “阿姊,我忽而想起件事。” 吧嗒一声,林烟湄居然松手任由奶糕落回小碟,还将身子挪远了些。 “何事?” 江晚璃心道,她再不垫些吃食,这过载胡闹的身子怕要虚透了! 林烟湄捡一块糕入口,缓缓咀嚼着,脸上流露几许满足: “阿姊近来,没有好消息同我讲么?你是否忘了什么事?嗯…好吃的。” 偏没有分享食物的想法。 “好消息?”江晚璃愁眉紧锁,一副被人为难的模样:“有么?” “阿姊记性这么差了?那还是少吃甜食。” 林烟湄瞅她的迷惘不似伪装,抱起盘直奔外间,吃独食去了! 第49章 去—! “暗探传回了此图样,劳您过目,此物是否与少主的信物相仿?” “正是此物,何处发现的?”* 一双骨节分明的修长指尖紧捏着一张绘有簪样的草纸,眸中聚起期待的光晕。 “朔方,有五百里之遥,可要属下将人寻回?” 那双手将草纸靠近烛火,待图样焚尽,一声怅然苦叹脱口: “暗中护卫即可。我抽不开身,难保万全,容后再议。” “遵令。” * 日暮。 花窗映着星斑样的残阳,未掌灯的内室一片暗沉。 那碗药的药力略猛,江晚璃服下没多久,头就晕晕的,精力撑不住,又去见了周公。 再转醒,一弯月牙已高悬天际。 久睡的眼底蒙着层阴翳,江晚璃看不清周遭环境,也没捕捉到旁的动静,醒后的心慌感骤增,迫使她朗声唤了句:“来人!” “属下在。” 廊下候着的乌瑞应声而入:“您醒啦?晚饭已备好,给您端来?” 江晚璃讷讷摇头:“不饿。” 她睡断片的记忆里,隐约留存着几小块奶糕的清甜。 晌午那会子,林烟湄虽与她莫名其妙怄了气,抱着点心独享半晌,但到底是个心软的,拍拍手临走前,每块不同馅料的奶糕都给人留了一小口,歪歪斜斜散落在盘中。 哦,还故意在早已掰成小块的糕点上印了些小牙印。 一看就是孩子心性。 江晚璃瞅见时,心觉好笑,随手拎一块垫了肚子。但她的肠胃许是被药性拿捏狠了,容不下多余吃食,数个时辰前的奶糕大抵还没消化,此时食欲全无。 “您不用饭,如何服药?头儿说过,空腹用药伤身,灶上温着粥,您多少吃些?” 乌瑞拧着眉头犯了难。乐华也好、楚岚也罢,一两个都借故出了门,偏叫她这直肠子留下做不擅长的事,伺候江晚璃这尊大佛。 “不吃!” 江晚璃烦躁摆手,制止牢骚后忽然惊觉,饭点已至,有个小馋虫却没出现:“湄儿呢?” “她上街给您买蜜饯了。” 乌瑞垂着眼,有些为难地轻声道:“林姑娘走前叮嘱属下数次,命我劝您用饭来着。” 买蜜饯… 江晚璃听罢,眼尾眉梢齐齐下坠。 小鬼是铁了心灌她药啊! 可她早已抵触饮这无甚功用、治标不治本的苦汤了!从三五岁有记忆起,此药的涩几乎随着漫漫岁月融进了她的骨血。只可惜,经年累月的药汤下肚,并不能根治她天生的弱症。 从前困于深宫,生活条件可谓无可挑剔,身子只要有半点不适,宫人们就会召集太医灌她药,江晚璃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靠这看似无实效的药苟活至今的。 而后来,她渐渐对此生出怀疑。 便是在萧岭度过半载岁月之后—— 贫瘠的萧岭缺医少药,她留宿林家湿潮又阴冷的小木屋,起居条件与宫中天壤之别,老毛病自是犯过的。慧娘每次只拿退烧的土办法简单照料她,她居然也慢慢好转了。 打从那时起,江晚璃发觉,这名贵药材混出的汤药,与一方热水淘过的帕子,功效几无区别。 些微温热水汽氤氲了江晚璃迷离的视线。 江晚璃收回思绪,留意到眼底已多了杯热茶。 举了半晌茶的乌瑞,胳膊已微微发颤,实不知太女殿下神游去了何处:“姑娘?润润喉?” “嗯。” 江晚璃捧过茶盏,想要捂热冰凉的手心:“湄儿几时出门的?乐华呢?今儿怎是你当值?” 扪心自问,她不太喜欢乌瑞近身伺候,论体贴和心思活络,呆板一根筋的乌瑞,及不上旁人。 “林姑娘和头儿前后脚走的,大概是…” 乌瑞眨巴着眼,一副深思模样:“属下记不清了。” 江晚璃递回茶盏,起身时纳闷乜着她:“走了很久么?怎会记不得?” “这…” 乌瑞不自觉往后稍稍身子:“也不算久,估计快回了。您没胃口,再小憩片刻罢,属下不打扰了。” 说罢,她放好小盏,转身便走。 “站住。” 江晚璃觑起凤眸,语气不复亲和:“准你走了?急着逃什么?心虚么?转回来。” 自知溜不掉的乌瑞撇撇嘴,努力调整好表情才慢吞吞转回身:“属下怕扰您。” “抬头看着我。” 江晚璃凑近她,冷冷道。 此言过耳,乌瑞的呼吸突然变得杂乱而仓促,视线闪烁,飘来飘去的,偏不肯与江晚璃的目光交接。 这幅神态入眼,江晚璃心生狐疑:“有事瞒我?” “没,属下怎敢?” 乌瑞回话时,借拱手的动作,又倒退半步。 显得恭谨又困窘的,倒似江晚璃存心找茬为难人了。 “罢了。” 江晚璃并不想被下属视作跋扈任性的君主,摆摆手不再揪着无厘头的揣测发难。 乌瑞僵硬的身形瞬间松泛,偷摸顺了顺气。 “你退下,叫云清来。” “啊?” 哪知,下一瞬,江晚璃提的要求又压到了她脑中紧绷的那根弦,害她无比绝望地,垂了眸子支吾:“姑娘,清娘也出门了…” “什么?!” 闻言,江晚璃的瞳孔骤散,她快步走到窗前朝庭院逡巡一圈,偌大的院内竟只剩下一个守门的,往日廊下候着的小厮悉数不见。 看罢,她低垂的指尖蜷握成拳,眼底结出一层寒霜,寒芒直射向乌瑞: “发生何事了,老实交代!” 今晚是什么好日子,她的下属们连同林烟湄一起,竟全往外头奔? 负责护卫的乐华驭下素来严谨,与楚岚各有分工,保证江晚璃身侧时刻有人相护。若无要紧事,乐华怎可能容许俩身手好的头目同时外出呢? 何况今日江晚璃还病着,乐华会无缘无故的、没分寸地调走院内一众随侍,独留心思不细的乌瑞在此? 乌瑞咬着下唇,垂首低应:“无事,您怎这般问?” “呵…” 江晚璃凉飕飕的低哂道:“我是病了,不是傻了。是乐华给你下了封口令?我看她是糊涂透顶,目无纲纪,都敢教唆下属欺君了么!” “不是!头儿没有!” 乌瑞唯恐乐华受牵累,心虚之下,腿一软就屈膝在地: “姑娘,都是属下的错。午后,那绣娘用过饭,说想去园子散散步,我心软就应了。结果半刻后我入园寻人,她竟不见了!头儿是为帮我,带人出去找绣娘的。属下怕您责备,没敢说。” 江晚璃听罢这番说辞,不置可否地蹙紧了眉梢。 绣娘是弱势,留在宅中好吃好穿,没有出逃的理由才对。 而且,宅中人手即便只十余号,但巡防素养可是禁军培养出来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绣娘,能轻而易举走脱? 第65章 她不信。 “姑且信你,云清又去哪了?” “清娘走得晚些,只说上街有事,属下真不知。” “那院中的人呢?”江晚璃追问的语调渐急。 乌瑞也被问迷糊了: “不知。头儿走前,让我来这守着您,寸步不能离。属下来时,就没见别人。” “一问三不知,要你何用!” 江晚璃一掌拍上桌案,怒道:“去找!至少把湄儿找回来!” “是…是!” 乌瑞吓得踉踉跄跄跑出了门。 江晚璃鲜少发火,高声大嚷拍桌子,她还是头一回撞见。 可她溜至院门,脑中忽而想起乐华“寸步不离”的嘱托,一时踌躇失了目标。 她茫然望向相邻的院子,宅中人确实都没了影儿。 此刻,神经大条的乌瑞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间情形,好似有些不对劲。 檐下飞出几只蝙蝠,青幕遮残阳,星光已现。 算着时辰,林烟湄走时天光大亮,卖蜜饯的摊位也不远,按理早该回来了呀。 奇怪。 她逮着唯一的守门人询问:“其余人呢?” “头儿午后带走一波,方才清娘又叫走俩人。” “都没回来?” “是。” 乌瑞心口慌慌的,开始在原地打转。 江晚璃身边不能少了人,除却乐华和楚岚,她的功夫算最好的。她权衡半晌,笃定江晚璃的安危远胜其他,是以自觉搁置了出门找林烟湄的差事,抱着剑倚墙边不动了。 小半刻光景悄然。 心神不定的江晚璃拿火折子燃起蜡烛,移步窗前呆望着泠然月色,听得街角传来清亮的更声: “戌时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都戌时了?” 江晚璃等不及,披上外衣匆匆出门,想迎迎久不归家的林烟湄。 “咳咳!” 夜里风凉,她走了没两步,就惊起一阵咳嗽。 墙角的乌瑞听见咳嗽声,迅速闪身而出:“姑娘有何吩咐?外间风大,您还是回房罢。” 江晚璃见了她,满面讶然:“你怎还在这?” “属下得护您周全,望您见谅。” 乌瑞拱手告罪:“院内人少,属下若走便是渎职。” 话音方落,江晚璃几乎是咬着牙骂了声:“放肆!” “我的话是你的耳旁风吗!” 她狠狠剜了下属一眼刀,拂袖直奔宅门:“跟上!” “您去哪?”乌瑞在后紧追:“街上入夜人杂,姑娘还是…” “闭嘴!” 江晚璃气不打一处来,护着她?她好好在家睡觉,能有何危险? 林烟湄孤身上街,超了来回所需时间也不归,不该是被担心的那个吗? 乌瑞脑子进水了么! 忧心忡忡的人脚步极快,乌瑞小跑着才能跟上人,踏出宅门之际,她急中生智,顺手叫走了门前小厮一道陪同。 “蜜饯摊在哪?”江晚璃头也不回地问道。 “街口右转,主街第三条岔路边上。” 江晚璃循着路线寻了去,转弯时,外衫兜起一团风,翻飞一尺有余。 行至蜜饯摊,货架里东西零落,没剩多少,小贩已准备收摊回家了。 气喘吁吁地江晚璃打量着小贩,因气促一时开不了口。 小贩便寒暄:“余货不多了,您想买就包圆吧,十文钱。” 江晚璃拿手抚着心口,只顾摇头: “不买。你…见过,见过个十七八岁,穿着青罗裙的姑娘吗?裙上有好多蝴蝶。” “噢,来拿货的?” 小贩听了,眉梢上扬,兴冲冲从抽屉里取出一荷包:“那姑娘付钱了,拿走吧。” “什么意思?她人呢?”江晚璃接过熟悉的荷包,一脸懵。 “嗐,她午后买的,说晚些来取。可左等右等不见人,我要回家了,正发愁呢。” “午后?” 江晚璃面上狐疑骤增,下意识回瞪乌瑞一眼。 凌厉的视线仿佛能喷火。 乌瑞身子瑟缩了下,垂头不敢言。 “可不?午后热得很,我当时正和隔壁摊讨凉茶喝,她火急火燎非要买蜜饯,我记得清楚的。” 小贩随口应了声,推着板车走远了。 江晚璃默然消化着这番话,捏着荷包的骨节泛起青白,恨不能将蜜饯捏成糖渣子。 乌瑞余光瞥见,悄然后退两步,生怕江晚璃想捏碎的,是她。 “去—找——!” 自知无力乱跑的江晚璃再没看下属一眼,咬牙切齿地吩咐过人后,一屁股坐在小贩留下的石凳上,兀自生起闷气。 乌瑞和小厮对视一眼,谁也没敢耽搁,兵分两路冲进了夜市的人群。 街边人来人往。 江晚璃起初还坐得住,但总不见人回,她急得起身来回踱步;再后来,她索性站到十字路口中间,踮脚不住的朝四周张望。 因挡了大伙的路,还被路过人翻了好多嫌弃的白眼。 “姑娘,没找见!” 大抵过了半个时辰,夜市人渐少,乌瑞和小厮才拖着累垮的身子折返:“茶楼酒肆脚店也寻了,没有。” “怎会?” 听得这话,江晚璃顿觉心悸,身子忽而软绵绵向后仰去,多亏乌瑞眼尖,一把扶住了她: “姑娘别急,林姑娘许是和我们走岔,回家了。” “不,不会,我一直守在这…” 江晚璃频频吸气,试图维持冷静,她蓦地联想起绣娘午后出走的事儿,心头猛然一紧,忙推搡着乌瑞:“报官!快去报官!” “报官?可您和她用的…都是假身份啊!” “报!那也要报!” 江晚璃快丧失理智了,她终于明白早先在客栈,林烟湄病着那次,午睡后醒来找不到她,心中是怎样绝望惊恐的滋味了。 “…是。” 乌瑞不免认为江晚璃有些小题大做,但主子忧心太甚,她也不好反驳。 “驾驾!让开!都让让!别挡路!” 她拔腿欲走的一刹,身后忽而传出疾驰的马声,惊得她反手将道中央怔忡的江晚璃拽去了街边。 一队官兵呼啸而过。 领头的,瞧着服制,是县衙武官。 过路的百姓议论纷纷:“发生啥事了?衙门里的差役都出动了?” “是啊,都快宵禁了,拿刀带剑的,去抓谁?” “咱跟着,去看看热闹。” … 乌瑞失落道:“姑娘,听这口风,咱报官怕也没衙役管了。” “跟上去。” 江晚璃的脸渐渐变得惨白,小城不大,能出什么乱子?她情难自控地,把这些官差的出现与林烟湄或绣娘联系到了一处。理智告诉她不该乱想,可感性又促使她往坏处深究。 乌瑞只得搀着路都走不稳的江晚璃,跟着人群挪动。 直到,亮白剑芒与冲天火光交错的街角浮现眼前。 打杀声刺耳,看热闹的百姓不敢近前,纷纷在路口驻足。 江晚璃被迫止步,随意抓了个身边人问:“走水的是何处?” “好似是个绣坊吧?”那人也不太笃定,又转头问别人:“是不是?” “这不柒婆婆家的小别院嘛!养了一群老弱病残,怎还动刀了呢?” “什么…!” 交谈声飘进江晚璃的耳朵,她眼前一黑,险些瘫倒在地。 “姑娘!” 乌瑞和小厮左右架着她,神色也不复沉稳:“您别倒下!林姑娘不会在里面的。” 江晚璃深吸几口混着烟雾的浊气,挪到墙角滑下身子,无力的手指向小院:“别管我,去帮忙。” 不放心的乌瑞踌躇不前。 “去—!” 江晚璃声嘶力竭地吼了声,眼尾飘出了泪花。 以她对林烟湄的了解,这固执的小鬼主意特别正,和绣娘前后脚消失,八成是擅自撺掇了什么鬼主意,自以为是的出来单干了! 而精明的乐华和楚岚,平日皆非喜欢出门乱逛的性子,估计是怕林烟湄出事,借故带走下属上街寻人的! 如今竟惊动了官府,绣坊起火,院内刀兵不断,形势只怕比她们料想的,严峻许多。 想到这,江晚璃悔得肠穿肚烂,自责地捂脸呜咽半晌。 她怨自己病得不是时候,怨自己睡得太沉,怨自己装傻没回应林烟湄的质问…甚至于怨自己,怎就非要好奇一个找上门的老妇有何猫腻,还非要派林烟湄去探! 她少管些闲事,林烟湄就不会以身犯险了吧… 第50章 林仰天长啸:这下玩完啦——! “娘,北边的火怎么越烧越大?会不会死人啊?让家丁去救火好不好?” 城南高阁之上,一小姑娘被滔天火光惊得不肯入眠,倚在窗棱前直勾勾盯着那瘆人的烈烈红焰。 “囡囡乖,不看了。你小姨得了传讯,已匆匆赶去处置,囡囡该信小姨的本事,对不对?” 第66章 屋中妇人搁下手中缝制一半的青色官袍,来窗前抱起小丫头: “亥时将至,你该睡了。不然明早赖床误了功课,要被师傅训哦。” “好吧。” 小孩趴在母亲肩头,很不情愿地闷闷应了,嘴上还不忘告状:“这儿的师傅不好,我想回京要施婆婆教。我们还要待在这多久,小姨为何不能回京?” “这孩子,说你多少回了,要称施尚书,乱叫没礼貌。” 年轻妇人低叹一声,将女儿稳放于刚铺好的软衾上,扬手松了她头顶的双丫髻:“小姨奉命来此,是有要务,不能想走就走。教书师傅你若实在不喜,改日娘给你物色个新的。” “嗯嗯,换一个换一个!” 小孩拍手叫好,心愿得偿后美滋滋躺倒安歇。 那妇人哄孩子入梦时,视线不时扫向城北骇人的火浪,思及胞妹在那,免不得阵阵心忧。 待女儿沉沉睡下,她招手唤来侍从,自己抓起外衫匆匆出了门。 彼时,浓烟滚滚的城北街头飞灰弥漫,围观群众自发提水加入救火阵营,忙得一团乱。 “铛铛—!明府至!大伙让个路!” “吁~!” 鸣锣声后紧跟着一声急迫的勒马呼唤。 夹道的百姓仓促避让出一条容马儿经过的通道。 揪心半晌的江晚璃循声望去,一身形高挑的女子正翻身下马,满面焦灼地直扑走水庭院,因走得太急,官靴与膝盖相交处,依稀能瞧见腿肉。 分明是顾不得更衣,寝衣外罩个外衫就跑了来,连官袍都没换。 看样子或是个好官。 江晚璃没看清这位知县的面容,这人就已挤进火场,瞧不见了。 但那挺拔背影停留于脑海的刹那,江晚璃只觉莫名熟悉,仿佛在何处见过一般。 按理说,她久居禁中,应无甚机会见七品小官,除非…此人曾入殿试且高中三元,赴过陛下的赐宴? “这小娘子,还愣什么?火这样大,邻舍都被烧了,你就算拿个瓢帮忙也好啊!” 在她怔忡之际,一大娘愤愤撞上她的肩,对着她叽里咕噜一通指责。 抹不开颜面的江晚璃怔愣须臾,当真四下寻觅起家伙什,拎起街角的破木筐加入了汲水队伍。只可惜,她又怕又慌,人还病着,汲了半筐水都提不动,脚步踉跄,还没挪到屋舍前,就快栽倒了。 “给我吧!” 混乱中伸来只手,夺走她的水筐,一股脑浇进火焰。 “谢…” 她的道谢未及出口,好心人又匆匆折返。 与此同时,巷口刚灭了火的废墟中,冲出几个抬着尸首的小黑人,扬声唤着墙角下与百姓一道汲水的知县:“谢明府!贼首自戕了!如何处置?” “其余贼人何在?伤亡多少?” 知县闻声,抬袖抹一把脸上沾染的飞灰,大步流星过来探查。 “多亏好心侠客帮忙,院中守卫皆已伏诛,香铺潜逃的已在追捕。所押绣娘因有个别老弱被打残,行动迟缓,吸太多浓烟,未能救下,伤亡仍在算。” “何人帮忙?” 知县俯身验看焦黑且插着匕首的尸体时,眼底疑窦深沉。 “那些人击杀贼寇后,跟着追逃犯去了,对了,报官的正是她们。” 一旁的江晚璃竖着耳朵听到这些,身上突然攒了一股子力气,提裙猛冲进那片废墟:“湄儿!” “欸!危险,不能进!” “起开!” 门口衙役扬手拦她,她竟蛮力闯开了,踩着余温灼人的灰烬,逆行于逃生的人群,挨个辨认。 “咳咳!咳咳咳!” 被搀出的绣娘皆弯腰呛咳不止,脸上脏污一片,根本无法辨识。 江晚璃像个无头苍蝇般胡乱扒拉着擦肩而过的人,没一个是她熟悉的身影。 直到院中活着的走了个干净,她杵在焦炭中,眼尾不受控飙出的清泪,被无情的晚风生生刮走了。 如今她眼前,只剩地上躺着的、头部已被盖了布的…尸首。 因余火尽灭,门口,知县已告知百姓:“若家有失踪女子的,准允入院辨认尸首。” 良久,几个颤巍巍的老妇人被衙役扶着入了院中。 江晚璃瞥了眼,依旧站定原地,不肯上前去瞧。 一衙役留意到失魂落魄的她,朝她大喊: “小娘子可是找人?要来认认吗?你找的人多大年岁?” 江晚璃不答,只拼命摇头。 她不信林烟湄这么笨! “不找人就出去,别妨碍公差!” “我家的,我们这就走!” 赶巧,衙役来赶人时,打杂半晌的乌瑞总算腾出空来,上前拽着发呆的江晚璃,直奔院子后门小路。 “嗖…” 又一阵疾风,裹挟着灰烬飞纵长空,漫天飘零的尘埃簌簌落下,仿佛上苍为逝者唱的挽歌。 飞灰垂落在江晚璃头顶。 她拂袖去抹,手却摸到了些坚硬触感。 奇怪,什么东西没被烧透? 江晚璃下意识将那片残灰取下,搁掌心瞧了眼。 “啊…!” 是块未烧尽的残破布头,江晚璃垂眸一刹,登时低呼出声,双腿颤抖着瘫坐在地:“不…不!” “姑娘怎么了?” 乌瑞俯身想拽她起来:“您别慌,我救火时隐约瞧见头儿了,头儿既在这,林姑娘定然无恙。” “你看见湄儿不曾?” 江晚璃揪着她的衣袖,眼底泪汪汪的。 乌瑞摇头。 “这…两颗珠,”江晚璃捏着那布片,泣不成声:“是湄儿衣服上坠的…彩蝶的眼睛…” “…不一定吧?” 乌瑞闻言也是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安慰:“点缀碧玉珠的成衣不少,不见得是林姑娘的。” 江晚璃抹着涕泪,未予回应。 绣坊的绣娘若是柒婆婆用见不得光的手段骗来的,绝无可能穿得起绫罗锦衣。 良久,她才凄然道:“你,你回院中,再认认…” “认…这…” 乌瑞意识到江晚璃的意图,愁楚爬了满脸:“不会的,属下先扶您回家吧。” 江晚璃扯回衣袖,倔强地把乌瑞往回推:“你去认,去认!告诉我没有,我好安心,去啊!” 火已灭,但乐华和楚岚久久没露面,她的侥幸已濒临瓦解… “…遵命。” 乌瑞无奈,也没底气打包票,只得硬着头皮去“认尸”。 江晚璃目送她折返后,一颗心再不肯安分停于胸膛,她的嗓子在跳,头皮在跳,指尖在跳,就连瘫软的腿肚子也在狂跳。 等待回应的时光,变得无比漫长,于她眼前奔走的衙役、百姓,仿佛都成了动作迟缓的皮影。 不知过了多久,宵禁的锣鼓照常敲响。 江晚璃木讷回望,隔壁被火殃及的民房只余青烟缭绕,帮忙或看热闹的人群散去,街上复归静寂。 “姑娘,咱回吧。” 忽而,她背后攀上一只手。 江晚璃猝然回眸,认出来人是那守门小厮后,默然摇摇头:“我等乌瑞。” “是她让属下带您回家的,她被衙役叫走问话了。”小厮蹲下身与她附耳半晌:“求您回吧。” 江晚璃静静听着,低垂无神的眼底逐渐泛起微芒:“当真么?” 小厮大着胆子将人从地上拽起:“自然,眼下要紧的,是您。” “好,好,好!” 江晚璃起身时,连说了三声好,一步一踉跄地跟人回了家。 万家烛熄之际,县衙灯火通明。 堂前聚起一众身染脏污的当事人,一妇人带侍从打了水,挨个劝人清洗。 “报!窜逃贼人潜入城中一民宅烧杀,现已被擒获!香铺掌柜和柒家女童皆已押回。” 一面带血珠的衙役冲开夜色,朗声通传。 堂前妇人赶紧命人递上一块湿帕:“你先喘口气,知县在后头更衣。” “多谢谢夫人。” 衙役笑盈盈接过帕子,好似与眼前人很熟络:“衙外有几个女侠候着,是她们擒贼人来此的,您可否做主,请她们进来?” “既是立功之人,你怎还让人在门外等?快请进来!” “这位夫人。” 浑身黑黢黢的当事人中,走出一姑娘:“外间的想是我的家丁,官差来回奔波已十分劳累,还是让我的人接她们进来接受问询吧。” “也好。” 得了允准,林烟湄看向身侧的乌瑞:“劳姐姐走一趟。” 乌瑞拱手出了门,不多时就带回了包括楚岚在内的四人。 林烟湄扫着来人,不由拧眉,拉过楚岚低语:“乐华呢?” 楚岚与她附耳:“家里遭贼,她得照顾姑娘,就先回了。” “什么?” 林烟湄一着急竟吼了出来:“阿姊呢?阿姊如何?” 这一嗓子吸引了大伙的注意,谢夫人赶紧上前盘问:“怎得,小娘子的亲眷出事了?” 第67章 “没没没!” 楚岚慌张摆手:“无事无事,虚惊一场,贼人去时,大姑娘并不在家,是以扑了空,只可怜一个护院遭贼毒手,我等赶去时,为时已晚。” “她们居然真敢打阿姊的主意!” 林烟湄听得这话,愤然攥紧了拳,眼底恨意汹涌: “我们外来到此,从未生事,怎就被她盯上,想方设法谋害我们啊!若我没主动设局撞上去,一大宅子的人,是否都会无声无息的消失?” “小娘子先别激动。” 谢夫人见状,忙上前轻拍林烟湄的背,帮人顺气: “别怕,舍妹会审清此事,给你和那些可怜女娘一个交代的。” “是啊,谢知县勤勉得很,自调任来此,夙兴夜寐料理积压公务,今夜还是首次回家歇息,没成想又遇上事儿了。”那小役顺势帮腔:“都怪之前那老头子尸位素餐,从不理会民怨!” “公堂之上,慎言!前任县令抑或本官为政如何,朝廷自有定论。” “拜见明府!小的多嘴了。” 谢砚青更衣归来,心中揣着案情,无暇多言,落座便开门见山: “夜已深,然事涉人命,本官不得以请诸位到此,连夜审理,还望体谅。今夜谁报的官?” “明府夤夜查案,是百姓之福。”林烟湄从容站出来回话:“是小女报的官。” “前因本官已听县尉粗略提过,劳你再详细讲来,留作笔录。” “是。” 林烟湄将一行人入城与结识柒婆婆的经过娓娓道来,还毫无隐瞒地将“以身为饵”诱敌露马脚的伎俩悉数吐露。 她承认自己伙同绣娘故意显露破绽,引柒婆婆怀疑,被抓去绣坊,摸到了柒婆婆拐卖人口的罪证,让外头接应的楚岚等人以“家主失踪,疑似遭截”之名,顺利引来官兵的。 “民女用计拐官办案,又赌您新官上任,不会顾忌此地沉疴势力,此举自知不妥,待案情查清,官府降责,民女一力承担,还请您莫问我随员的罪责。” “不能啊!” 一获救绣娘闻言,匆匆站出来回护: “这孩子两日前初次踏进绣坊,我就猜到她被老贼盯上了。老毒妇没少干这事,专抢外地富家女,卖了人再霸占人家钱财。她是自救,还救了大伙,不算错吧?是,是有几个火里烧死的,但老贼本就不管老弱残废,由着人等死了!而且火也是老贼放的,想烧死我们!” “就是,本来我都想寻死了,是姑娘真心劝我,我才有胆子跟她一起演戏,骗出了柒婆婆的真面目。柒婆婆卖我孩儿,她死了,我也算报仇了。明府要问罪,我愿顶着!” “我被关了七年,从没奢求自由,这罪我也愿替孩子顶了!” “肃静!” 眼看着局面即将失控,谢砚青手中惊堂木一拍,肃然道:“先审案情,其余容后再议。有控告贼首柒氏的,罪证人证一一列举清楚。” 她看向林烟湄,道:“楚湄,你的事本官已清楚,念你的随员在本案出力良多,本官准你们暂且归家等候传唤,不得外出。” “多谢明府。” 紧张半晌的林烟湄不受控地呼出一口闷气,朝下属们使个“赶紧溜”的眼色,退堂的小碎步飕飕的。 走出县衙好远,楚岚才上前拽她袖子:“湄娘,你得想想回去如何与姑娘交代。今夜的事远超预料,闹得太大,我等…怕是都会被姑娘迁怒。” “我…” 楚岚的一番话点醒了神思混沌的林烟湄,她一个急刹逼停脚步,蹲下身发起了愁:“我也慌呀。” 这半日又半夜,林烟湄是真在鬼门关走了遭:柒婆婆将她单独关押在后院半地下的密室,起初乐华没找到她,大火烧起时,是个蒙面陌生人最先闯进去,将半昏迷的她捞了出来。 数个时辰里,她只顾着求生和救人,早把江晚璃抛诸脑后了,自也没想过事情要如何收场。 她垂眸打量着身上被烧的七零八落的衣衫,抱着脑袋苦叹连连:“要不,我们晚些,等阿姊睡熟再回?她明早起来,气性是否能小一点?” 一旁的乌瑞闻言,惨兮兮瘪着嘴说起风凉话: “我怎么觉得,这一晚耗过去,姑娘的气性会如雨后春笋,生机勃发?” “闭嘴吧你!”楚岚没好气地白她一眼:“当务之急是想办法!” “姑娘可急坏了啊!”乌瑞叉腰反驳:“她都让我去认尸了!你们看着办吧!” “认什么?” 林烟湄“腾”地蹿起身,头皮麻麻的。 乌瑞别开视线,怯怯嘟囔:“还能是什么,你听懂了,我不重复。” “完了…” 林烟湄仰头望着高天,嘴角一撇,哀嚎道:“这下真完啦——” 第51章 谁捅了马蜂窝? 是夜,林烟湄在宅门边徘徊小半个时辰,方攒足勇气归家。 她磨磨蹭蹭往里走时,鼻息间亦萦绕着烟熏火燎的呛味儿。 刚从火场死里逃生,林烟湄后怕犹在,闻着这味道,条件反射般拧紧眉梢,脚步缓了又缓。 穿过两重连廊,内院将至,路旁映出些微烛光。 林烟湄心底咯噔一声,心虚地望向身后随从们:“阿姊还没睡?” “您进去一看便知。” 中间回过家的楚岚话未明言,视线错开内院的方向,也不忍多看。 林烟湄顶着一头雾水踱至拱门,一长跪不起的背影闯入了眼帘,惊得她一口气提在喉头,喘不进去。 目光所及,囊括大半庭院,她的余光早已瞥见背身立在屋檐下的那道瘦弱身形,但身侧浓重的焦糊味和半壁坍塌的墙体过眼,她瞬间丧失了拔腿向前的勇气。 而院中烛火,并非为生者而燃。 以往空荡荡的中庭,此刻陈放着留守护院的尸首,一截断箭顶起白布,贴身处仍有血色外渗,显得格外刺眼。一圈长明灯围摆在侧,映红了天色。 窸窣脚步过耳,寂夜下静立的江晚璃缓步转过身,垂下视线睨向门口围拢的人群,一言未发。 可她眼底的清寒远甚月色,个别下属不留神与她目光相交,只一瞬便惊起漫身鸡皮疙瘩,顿觉脊背生寒,忙不迭地矮了身子,跪在乐华身后不敢吱声。 头儿都被罚了,她们又能好哪去? 杵旁边的楚岚一直没敢抬头看,但她隐隐感知得到,身前长久停驻着刀子般的视线,恨不能剜下她的皮肉。 对峙须臾,她选择从众,换个心安。 就在她俯身一瞬,很明显的,那道视线移走了。 四四方方*的庭院里,除却夜枭间或啼鸣,再无旁的响动。 林烟湄甚至能听到风吹烛火的扑簌声。 她呆呆地站定拱门边,与江晚璃隔着七八丈的距离,一没勇气上前,二没胆色退后,眼瞅着身边人个个屈膝告罪,一时间颇有些手足无措。 深论起来,此事的“罪魁祸首”,是她。 可她无法理解,下属们怎这般怕江晚璃。事已至此,她可以替人解释、道歉,江晚璃动怒骂几句也罢,何必闹成跟前这等尴尬场面? 纠结半晌,林烟湄咬咬牙,近前两步,试图去搀乐华: “先起来?我的决断,不该牵累你们。” 哪知,她的手才碰到乐华的衣袖,这人竟仓惶侧身避开了。 林烟湄又转向其余人,奈何无人领情。 她就这么孤零零的,被大伙晾在了门口。 “…阿姊?你说句话?” 林烟湄无助又自责,难受得快要哭了,黔驴技穷之际,她只好抬起泪眼,怯生生朝江晚璃那边张望,请求的语调都轻飘飘的:“是我的主意,你怪我吧。” 江晚璃仰首对上中天泠月,避开了林烟湄探寻的视线,只幽幽反问:“怪你有用么?” 林烟湄心道,总算说话了,肯开口总好过方才压抑沉闷的氛围。 她垂手捏着裙摆,小心翼翼往前挪了几步:“不关大家的事,是我的歪主意。阿姊,她们奔波一夜,让大家回去歇下可好?我没料到贼人那般多,还有胆子夜袭内宅,对不起,我错了…” “没她们配合,你能搅弄起浪花来?” 江晚璃敛眸,又背过了身,话音冷冷的。 林烟湄被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若无乐华放水,绣娘逃不走; 绣娘不逃,柒婆婆不会轻易行动,她的连环计就无法施展; 若无大伙做她的后盾,她也不敢只身寻到香铺,又赴了绣坊的危险之约… 更何况,这一切皆是她自作主张,全然瞒了病中的江晚璃。 倘若今夜江晚璃没出门找她,而是孤身睡下的,那… 只怕她回来时看到的,就是一具被压在倒塌墙体下的焦尸了! “咚!” 一声沉重闷响听得人心头发紧。 随即,哽咽的哭腔响起:“我…我错了。我莽撞害了条命,我…我回衙门去,去请罪。” 第68章 膝盖砸地声过耳的一刹,江晚璃愕然回了身。 只见林烟湄跪缩成一团,已是满面清泪。 此景入眼,江晚璃脑子嗡嗡的。 她无暇再细听林烟湄嘴里含混不清说了什么,只看见这人爬起身转头就要走,而她混沌的脑子里,还在尝试分辨失神时耳畔错过的言辞。 “姑娘!下属的死,不是林姑娘的错!您拦着她啊!” 便是此时,久久沉默的乐华突然开口:“属下今早去香铺时,柒婆婆已对我们一行人生了疑,林姑娘不动,她也不会放过咱们,她做的就是卖人劫财的勾当!属下听到她与贼匪密谋,早想掳走您和林姑娘卖高价了!今夜的错,错在属下调度不当,与林姑娘无关!” 她说这话时,乌瑞眼疾手快,伸胳膊拦了林烟湄的去路: “属下也有错。头儿让属下守在家中,是属下抗命不遵,导致家宅失守,同伴遇害…” 话音未落,廊下的江晚璃三步并两步跨下台阶,脚底生风地直扑拱门而来。 头脑发热、自责难忍的林烟湄只管与乌瑞较劲,频频撕扯宽大的垂袖,想要挣脱桎梏,去衙门求个心安。 忽而,她的胸口被人紧紧环住,勒得她没了力气挣扎。 清风拂过,周身漫延开些许草药味。 林烟湄无需回眸也知,抱她的人,是被苦药腌入味的江晚璃。 可她现下已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了,她哭着扭动身子,极力甩着江晚璃的胳膊: “你放开,让我走!” “不准去!” 不知几时,江晚璃也红了眼,开口时鼻音特别重。 她手上力道也是出奇的大,圈着林烟湄不撒手,垂眸吩咐乐华: “带她去书房,落了锁再回来寻我。” “是。” 乐华领命,捏过林烟湄的肘弯,强行拉扯着人走远。 “我不去,不去!放开我!” 一路上,任凭林烟湄如何反抗,乐华都没松手。 此番,她一板一眼执行了江晚璃的命令,才放心折返,复又俯身告罪: “属下来请罚,其余人皆听命行事,请殿下宽恕她们。” 江晚璃没理她那岔儿,反问:“几时结盟的?” 乐华迷惘地皱起眉,反应了会儿,才明白江晚璃在问什么:“是…林姑娘上街买蜜饯时,她套了属下的话,知晓柒婆婆暗中一直在盯梢我们,她许是不放心,就与属下商议了计谋。” 江晚璃听罢,面无表情道:“上午,对么?” “是。” “你至少有两个时辰可以来知会我,可你没有。” 江晚璃的语调依旧无甚情绪:“湄儿年幼,忧心事不忍告诉我便罢了。你带兵多年,这点觉悟都没有?竟稀里糊涂跟着毛丫头胡闹?今夜万幸无事,若她死了残了,你清楚下场如何。” 乐华将头埋得更低了些,愧不敢言。 她的下属遭了毒手丧命,此刻她的心里也绝不好过,那丫头仅仅十八岁… “我如今在外,病弱还一意孤行,约束不得你们,去留尔等自行决断吧。” 心力交瘁的江晚璃有些熬不住了,方才她说完一席话,忽觉喉头泛腥,自知无法再耽搁,只得朗声赶人走:“想留者,此类事若再犯,皆卸甲自谋生路去!都退下!” 下属们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须臾,才一溜烟爬起来跑远。 没人料到,江晚璃居然雷声大、雨点小,根本没与大伙计较。 至于赶人走这种事,下属们确有忌惮。 毕竟跟着东宫的人,待东宫正位,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这押宝中途,谁舍得走? “乐华,你过来。” 江晚璃待大伙离开,这才低声叫起乐华,信步至中庭,揭开了尸体的盖布:“熟悉吗?” 乐华搭眼一瞧,瞳孔骤散,讶异地倒退半步:“怎么会?!” 尸体上插着的箭镞,竟与昔日她在渤海城挨的那一箭,一模一样! “湄儿误打误撞,该是又救了我一命。我若没出门,如何与贼人抗衡?” 江晚璃凄然苦叹了声,斜倚上廊柱,无力地阖眸良久: “但越是这样,我越后怕。她若中此毒箭…我…我余生都会不得安宁…这群歹人从去岁就想杀我,这次巧合也好,意外也罢,终归又是我在明,敌在暗。” 乐华觉得不可思议:“可这次来袭宅的,是我们从香铺一路追捕的贼人,他们是柒婆婆的打手,怎会和刺客是一群人呢?射箭的贼人已押送县衙,属下潜入牢里劫人出来审?” “不可。” 江晚璃断然回绝:“乌瑞认出知县是谢砚青,她认识你我,又是长姊心腹,我们不好在她眼皮底下动手。或许,这不是意外巧合,长姊派近臣来偏远小城,估计指派了秘事。也许湄儿阴差阳错,捅了反贼窝。” 揣测过耳,乐华觉得有几分道理,她双拳紧握,朝地面猛砸下去,自责不已: “若属下动手再快些,就能挡住贼人朝柒老贼扔的那枚匕首了!她死的太干净,不然我定撬开她的嘴!” “什么?” 江晚璃眼中迸射出一道惊光:“你是说,那老妇不是自戕?” “不是。混战中,房顶飞出道寒芒,眨眼间,那老贼就哀嚎起来。我当时顾不上,现在回想,彼时房顶上应混进了柒老贼的同伙,见情势不妙,才灭口的。” 江晚璃听罢,沉吟道:“如此,这伙人的头目应还在。行刺始于朔方,我如今又回到朔方,是时候全力调查此事,扭转局势了。密切留意县衙动向,摸清今夜贼人入宅的真实动机。” “是。” 乐华颓然应下,有些担忧地反问:“您不走吗?柒贼能借香铺绣坊干杀头的勾当,说明反贼大抵已经营此地多时,伪装良好。您在此久留,无异于置身险境。” “歹人不除,躲去皇宫也是险。你们安分些,莫欺我瞒我,同心协力自然安稳。歹人既在朔方,楚岚就该用到位。还有,小姑娘年岁轻轻丢了命,你记住回京给人请功,照顾好家眷。” 江晚璃撂下话,迈着轻飘飘的碎步去了书房,好似全然不在乎下属如何回应。 乐华嘴上没吐露半分承诺,白布撩起又落下,她长揖一礼后,脚步匆匆直奔后院楚岚的居所。 有使君之女在手,情势危急之下,她需暗中求楚筠支援。 与此同时,江晚璃站定书房门外,隐约能听见房中微弱的啜泣声。 林烟湄还在哭。 卧房被贼人破坏大半,今夜她只得与林烟湄留宿书房,可里头的人哭得伤心,她实不知要如何安抚。 适才,她后怕得紧,言语相激本只想让林烟湄意识到擅自行动的危险,无意逼迫人道歉,更不愿见林烟湄自揽过失的… 是她关心则乱,用错了方式,居然把人逼进自责的深渊,还弃了尊严下跪告罪。事态闹到这尴尬田地,江晚璃已没了收场之法。 屋内昏黑一片,不知林烟湄是没顾上还是根本不愿掌灯。 江晚璃的指尖滑过门扉冰凉的铜锁,犹豫须臾没有插钥匙。 她的耳朵贴上窗纸,一点点循声摸索林烟湄的位置,待抽噎声清晰到振聋发聩,她顺势滑坐于地,头抵着门板,努力将语调放得柔和: “湄儿,我本心不是想埋怨你。可我这一整晚,又慌又怕,归家撞见杂乱不堪的卧房,魂儿都分作了好几瓣。我找不见你的时候,觉得天都要塌了,你明白我当时的感受吗?” 里间抽噎未停,但声音小了些,明显是刻意压制过的。 “湄儿,我方才的质问,不是针对你。我恨的是那群年长你许多的手下,居然不顾你的安危,瞒着我私下与你行事。护院的死,绝不是你的错,我没怨你,不哭了好不好?” “啊呜呜呜!” 话音落,林烟湄突然撕心裂肺的号啕大哭起来。 一嗓子把江晚璃吓得六神无主,忙摸出钥匙怼进锁孔,颤巍巍的指尖拧转好几下,才将锁破开,拔腿冲了进去:“湄儿!” 大力推开的门板险些拍上林烟湄的脑袋,可这人连躲都忘了,哭肿的眼像个大核桃。 江晚璃侧身上前,拿后背硬挡了门板,忍着痛半蹲在地,安抚将自己团成小球缩在角落的小鬼:“阿姊不好,不该凶你。湄儿不哭了,你很勇敢,救了好多人,不哭了。” 肩头一抽一抽的林烟湄根本无法平复身子的颤栗,由着江晚璃拍了许久,沙哑的嗓音方能勉强发声,开口时却依旧含混: “我…我想救救人的…我不想不…不想…我难受…”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江晚璃不停地摸她的脑袋,额头抵着林烟湄的脑门蹭啊蹭,之前心底积淀的千般复杂情绪一扫而光,只剩无尽的关切: “若非你先发制人,保不齐今夜,柒婆婆就来偷袭宅子,把你我都抓走了。县衙若听闻是贼匪劫人大案,未见得敢及时出兵,我们或会真的命悬一线。是我错,不该苛责你们。” 第69章 她既已猜到柒婆婆与行刺她的反贼有勾结,那便不会轻信老毒妇劫了富家女只是发卖的鬼话,但凡被抓,等待她们的,指不定是怎样的地狱惨境…… 但这话,她还无法挑明了与林烟湄讲。 “可,可那姐姐还是死了…” 哭久的林烟湄频频抽气,脸涨得通红,嘴唇也隐隐发紫,整个人抽搐得越来越厉害。 “湄儿?你别激动了,真不怪你!” 江晚璃直觉不对,用力摁了林烟湄在怀:“不哭了,深呼吸,听话!” “嘶…嘶…嘶嘶!” 几息的功夫,林烟湄吸气愈发清浅,连话都说不出了。 “糟了…来人!快来人!” 江晚璃骇然无措地把林烟湄拖向门口,想让人多接触些空气,唤人的语调尖利,一声就破了音。 第52章 这漂亮姐姐是谁呀? “啾啾—啾!” “去去!” 晨起,书房门前的老槐枝头上,引来只画眉鸟啁啾不休。乐华怕吵了俩病号休整,挥舞着长剑唬走鸟儿后,叉腰大喘粗气。 倚着廊柱养神的楚岚低声损她: “别硬挺了,这儿有我。你再不阖眼,宅中第三位病患问世可期。” 昨夜擒贼最卖力的,非乐华莫属。 楚岚不知乐华是否挨过刀伤,但她笃定,棍棒和拳脚,这倒霉蛋没少挨。 顶着俩巨大黑眼圈的乐华讪讪摆手,手撑地盘腿坐上石阶: “姑娘有事习惯性先喊我,我去躲懒,她不会满意的。况且,她半夜都呕血了,不还强撑着苦等林姑娘大半宿吗?我身康体健,有何熬不住的?” “图什么?” 楚岚凑过去与她并肩,眼底满是费解。 人家江晚璃那般卖力是等挂心的爱人,乐华为个上司,犯得着委屈自个吗? 乐华没懂她的问题:“什么?” 真心好奇的楚岚耐心解释:“你的本分是护卫她,何必主动揽这些贴身侍女的苦差?你忍着累侍奉她,图什么?” 乐华这次听懂了。 她别开头,自嘲般苦笑好几声,话音怅然: “这话我是断然说不出的。你出身好,出路也多。但像我和乌瑞这样没家世背景的,外人瞧着光鲜,一路走来的艰难却只有自己知道。办差不尽心些,随时有千百人能替换了你。” 楚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只是想出去闯荡,安芷便轻而易举给了她校尉的身份,她实不知普通人谋个一官半职有多难:“我瞧着,姑娘是个念旧重情的,你追随日久,该不会…” “打住。” 乐华抬手制止这番言语试探:“我发发牢骚而已,你不必深想。姑娘旧日性情我不便多嘴,但近来转变说与你也无妨。自结识林姑娘后,她身上的人气儿多了不少,亲和好些呢。” 亲和么? 楚岚抿唇陷入了沉默。 依她所见,江晚璃平日性子可谓淡漠,喜静爱独处,若非必要也不接触下属,只有陪林烟湄时,或能多说两句话、见见笑模样。 如果这都算亲和,那从前的太女该是怎样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薄凉啊? 随侍这样的主子,她想想都觉得无趣。 “吱呀—” 房门传出响动,二人齐刷刷回眸。 半开的门缝露出个乌黑的杏眼。 楚岚刚想过去,“啪”地一声,房门合拢,林烟湄的身影消失不见。 “林姑娘这是何意?” 吃了闭门羹的楚岚懵懵地看着乐华。 “估计是不想见咱们。” 乐华无奈笑笑,拉回楚岚说小话: “昨夜闹得僵,小姑娘面皮薄呗。我把药和盥洗用度端来,一会摆窗边,她需要自会拿走。” 楚岚眉梢微扬,一副学到了的神情,不由恭维:“还是姐姐通透有法子。” 乐华没接茬儿,但起身离开时,嘴角还是不受控地上翘了好一会。 谁不爱听漂亮话呀? 书房仍一片静谧。 楚岚孤零零守着无聊,也好奇早起的林烟湄怎会毫无动静,于是偷摸趴上窗缝,瞄向室内。 朝东的轩窗前摆着一方条案,彼时,昨夜哭到昏厥的姑娘,竟已伏案读起书来,面颊红润,丝毫不见病态。 楚岚暗叹,年轻真好,身体扛造! 只是那书,瞧着不过是几张散纸装订而成的小册子,不像正经著述。 文字间隐约穿插着线条繁琐的勾勒,似是图样。 她离得太远看不真切,趴一会就兴致缺缺,挪回廊下望天。 草纸薄脆,林烟湄翻页时十分小心,起初,她逐字逐句读得无比投入。直到一页图样过眼,她看清那缠绕交错的线条,顷刻脸红心跳手冒汗,啪地一声合拢小册,闭紧眼冷静半晌。 晨风穿透花窗,稍解她身上燥意。 林烟湄睁开眼,又跟小贼似的,掀开小册一角,一目十行瞄向内里文字。 看一会,她拿手捂紧内容,闭着眼似在消化; 片刻后,她又重复起方才的一套动作,如此往复七八次才罢休。 彻底搁下小册后,林烟湄抱臂倚上太师椅,诡谲的目光点落书房对侧被帷幔围拢的床榻,久久不肯回神。 “怪不得后来写的章节都藏着掖着不给我看了。” 半晌,小鬼压不下心中幽怨,悻悻咕哝着小嘴,气音叽歪不停: “到底是拿我取材编的羞赧情节,还是先杜撰这些再拿我实践啊…” “染甲有何不妥吗?为何小娘子见着心上人染红指甲要生气不理人?爱美而已…” “插图忒没羞没臊了些,哼…” “阿姊脑袋里都装着些什么?” 林烟湄抚着下颌百思不解,江晚璃编造的话本里,好些情节于她而言太过陌生新奇。她蹑手蹑脚踱去床头探察,江晚璃仍沉沉睡着,不见转醒的痕迹。 看来是等不起当面询问了。 况且,经昨夜一事,林烟湄也没做好坦然直面江晚璃的准备。 “…噔” 忽而,窗前传出些低沉响动。 林烟湄拔腿近前,窗缝处不知几时摆满了吃食和铜盆。 她眼前一亮,像倒腾吃食的小松鼠般,一件件将窗台上的物件全运进屋,净面净手后抓起一块点心就往嘴里塞。 打从昨午后出门至今,她再未进食,辘辘饥肠早惦记吃食啦。 大快朵颐的饿老虎丝毫未曾留意,窗缝处上下叠着两双笑弯的眉眼,眼尾褶皱都能捏成山了。 一刻悄然。 二人眼瞅着林烟湄披上江晚璃的外衫,还对镜打扮许久,像要出门的,忙绕至转角躲避。 果不其然,下一瞬,门口探出个四下张望的脑袋,见廊下无人,脚底生风,直奔院门方向。 乐华皱起眉,暗诽林烟湄心大,昨刚闯过鬼门关,今儿又不安生。 她权衡须臾,只好指了楚岚跟去。 一头雾水的楚岚错后半条街,兜兜转转竟跟去了书局。 她胡拎一本书挡着脸,立林烟湄身后频频扫视,发觉小鬼翻书极快,不多时已换了好几本翻阅,但类型没区别 ——全都是谈情说爱的话本。 楚岚抬手揉了揉眉心,摇头苦叹着,退去书局外发呆。 人家年岁轻轻就已耽溺情爱,不惜跑书局来恶补常识,她实在是羡慕又嫉妒! 甚至还有点无可奈何,心底嗔怪起月老是否不太敬业,忘了牵她的红线! 晌午前的街巷热闹纷杂,昨夜火情和贼寇闹事并未扰乱城中秩序,百姓们照旧有说有笑地采买用度。只不过,较之其他商铺,书局就显得冷清好些,许久不见人出入。 楚岚久不见人出来,自觉徘徊在书局门口有些碍事,便穿街而过,坐去对面茶摊,讨碗水喝。 这一等,日上三竿。 骄阳灼人,市集散尽。 街头人迹寥寥时,书局前进去个衣衫素雅的妇人。 “诶?是你呀!” 陶醉书中的林烟湄忽觉后颈被人拍了下,她诧异回眸,正迎上谢夫人笑盈盈的眉眼:“夫人?” “小娘子叫衙役好找,昨夜舍妹不准你离家的嘱咐,你想是都忘了。” 谢夫人慈眉善目地笑着,脱口之语却是嗔怪。 “啊…”林烟湄尴尬扶额,惭愧不已:“是我疏忽,明府传我吗?” “小事一桩,昨夜笔录忘了留你画押,叫你补上。” 谢夫人的视线浅扫过林烟湄身前那排书的封页,稍敛眸道:“你等我会儿,我给孩子买本孝经,咱一道回衙门,省得小妹犯愁。” “…好。” 林烟湄察觉到对方眼底的玩味,做贼心虚般将手中书卷藏去身后,待人走远,麻溜把书插回了架中。 少顷,谢夫人往柜台结账,林烟湄跟过去等。 “十文!” 那掌柜报价时,余光瞥见林烟湄两手空空,好奇道: 第70章 “小娘子看了半日,就没中意的?你侬我侬的话本,可是咱家的招牌,也不贵,带两本呗?” 一句话羞得林烟湄耳朵赤红,转身就逃:“我…不太识字!” “噗嗤…” 话音未落,谢夫人回瞄她仓惶逃窜的身影,嘴角抽搐不停。 她进门时杵在林烟湄身后许久,这人全未留意,哪个不识字的能看得如此投入? 门口,困到瞌睡的楚岚迷糊间捕捉到了熟悉的身影,正打算张嘴喊人时,只见谢夫人热唠地撵上林烟湄,跟人并肩走了。 “啥情况?” 她只好缓步尾随,又目送俩人进了县衙,急得干瞪眼。 一夜没睡,半日挨饿,楚岚感觉自己快能飘起来了。 另一边,谢夫人引着林烟湄直入官衙内院,朗声唤道: “小妹,看我把谁找来了?” 语落,一三四岁的小丫头先飞扑出来:“阿娘!” “我饿,就等您啦。” 小嗓音甜甜的,一头撞进谢夫人怀里要抱抱,转眸时瞧见林烟湄这陌生人,也不认生,反忽闪着圆圆眼笑问:“这漂亮姐姐是谁呀?新师傅吗?” “莫胡言,是小姨的客人。” 谢夫人一手牵住女儿,一手推着林烟湄的肩: “我女儿惯没规矩,你莫见怪,也别拘谨。正好饭熟了,想着叫你一起,进屋坐。” “这不合适。” 林烟湄不曾想,谢夫人拉她来是为赴家宴,赶忙推拒: “明府何在?我画押后便走,家中阿姊也等着呢。” “楚娘子不急着走,本官也想与你聊聊,入座吧。” 一道清透嗓音自屏风后传出,林烟湄抬眸,恰对上一双如画般恬然端庄的眉目。 谢砚青未着官袍,说话也没端官腔,瞧着比昨夜温和许多,活像邻家姐姐,林烟湄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泛,戒备大减:“明府既如此说,小女恭敬不如从命,多谢。” 她敛袍入席,乖觉安坐着,旁人不问,便也不主动说话。 谢夫人张罗着布菜,无暇闲聊,倒是那孩子,老盯着林烟湄观瞧,还往她手里塞糖: “姐姐吃。” “多谢。”林烟湄摊开手心,任饴糖垂落。 小孩继续歪头找话题:“姐姐读过书吗?” “嗯。” “读得可多?” 林烟湄垂眸与她对视,小孩生得明艳,笑得真诚,嘴角挂着小梨涡,她下意识喜欢,也乐得闲聊:“不算多。” “当过官吗?小姨说官员都很有学问。” “没。” 林烟湄腹诽,小孩懂得不少。 “囡囡,好了!” 谢砚青笑嗔着,捏了捏外甥女的脸蛋:“你把姐姐问害羞了,吃饭。” 小孩抱着饭碗,抓起勺挖一口蛋羹:“哦—” 林烟湄心说:可爱。 眼底的空碗落了块软弹的亮黄。 林烟湄看傻了眼。 “姐姐吃蛋羹,会变聪明,当大官!” 林烟湄:“…呃,好。” 原来,那勺圆圆的蛋羹,是小孩讨好她的呀! 林烟湄当真是受宠若惊,连忙抓起筷子,把“馈赠”扒拉进嘴里。 “慢点吃。”谢砚青起身要给她添茶。 “多谢您,我自己来。” 林烟湄仓惶捂了杯沿,夺过茶壶自行斟了茶。 在她心里,旧日萧岭官吏欺压百姓的印记太深,她深知官民从不平等,本能抵触谢砚青“不合身份”的热情。 “楚娘子瞧着有些拘谨。” 谢砚青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搁在膝头:“看过所,你年方十七,竟已家财万贯,往来南北担负生意,必是见多识广,本官先前还当你是个爽朗性情。” “让您见笑了。” 林烟湄闻言,忽觉心虚,她举起茶盏一饮而尽,试图遮掩面上促狭。 都怪江晚璃乱写! “从前,家业都是阿姊操持,近年阿姊病着,我才勉强支应些。” “哦?听闻城中递拜帖想见你的人不少,但你仅见了柒婆一人,往日是经营香料生意多些?” 林烟湄胡乱应声“是。” “不过,本官有一疑问,困扰半日了。” 谢砚青的指腹贴上茶盏,举在半空不饮:“衙门没有你入城的底档,而你的过所竟盖了官印,这是怎么回事?” “这…” 此问打了林烟湄个措手不及,她总算明悟,谢砚青留她,是摆的鸿门宴: “我是流民入城那日进来的,会否是官差太忙,漏了登记?” 闻言,谢砚青低眉哂笑了声:“或许吧。劳你午后将家中所有人的文书都带来县衙,我们补录一次,免得日后楚娘子在此行商,多有不便。你看可好?” “您说的是。” 林烟湄夹起块芹菜塞进嘴,故意在咀嚼时囫囵应了,生怕被人听出紧张到发颤的嗓音。 “小姨,吃饭不说话,您教的!” 小孩听得无聊,白瞪了谢砚青一眼。 谢砚青便失笑:“好,吃饭,都不言语了。” 林烟湄偷摸长舒一口气,暗道小孩助她! 苦捱大半刻,她才得以下桌去补了画押,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魂儿险些慌丢了。 迎着烈日迷迷瞪瞪踏出衙门,她的胳膊忽而被人抓牢。 “啊呀…!” 没等她看清来人是谁,就已被那人拽着踉跄跑了起来。 趔趄数丈远后,林烟湄终于认出眼前人,连连讨饶:“太撑了,别跑,乐姐姐!去哪这么急?” “您自己抬头看。” 乐华转过街角,就停了脚步。 林烟湄不消提醒,已然瞅见街角柳树下默默冒凉气给行人消暑的冰雕了。 她抿着唇,垂下脑袋慢吞吞挪向那抹冰蓝身影。 江晚璃今儿也不知怎得,还寻了个幕离顶在头上,莫非是怕晒? 身上冰蓝大袖也是新的,林烟湄从没见过。 “阿姊,好看。” 林烟湄寻思,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先卖个乖吧。 “县衙的饭好吃么?” 江晚璃淡淡问她,语调听不出情绪。 林烟湄狂摇头,手还不忘抓上江晚璃的裙摆揪着: “阿姊上街买衣服的?你怎知我被知县叫去了?事儿已办好,咱回家?” 江晚璃低眉,蛮力抽出裙摆,转头就走:“大街上别乱拉扯,回家。” “哦…” 林烟湄瘪瘪嘴,小模样比刚才谢家小孩还委屈,闷闷跟在江晚璃身后,哑巴一整路。 拉个裙摆怎么了? 某人的话本里,连某些不可示人的软球球都能互相拉扯呢! 江晚璃这个表面寡淡正派,内里奔放不羁的两面怪! 第53章 小林:奶…奶孩子?! “吱呀—” 听得门响,廊下默立的谢砚青转身低语:“囡囡睡着了?” 谢语冰稍一颔首,拉着妹妹往衙门走:“你疑心那小姑娘?” “她的身份,一定有假。等午后她带来公文核验,大概就板上钉钉了。” 谢砚青话音笃定: “香料生意,我不过随口试探,她竟爽快承认。谁人不知,这时节正是南下采买香料最好的时机,朔方物资匮乏,何来香料?陵原县百姓财力有限,香华而不实,她又能挣走几个钱?” 谢语冰对林烟湄的印象反而不错,她清楚被自家妹妹猜疑的人是何下场,于心不忍便替人分辨两句: “或许,她就是反其道而行,凭与众不同的行商思维,才得以年少时就攒下偌大家业呢?你我不谙商贾事,不好妄断吧?” “阿姊总是这样感性。” 谢砚青轻叹一声,心思不曾动摇:“过所上楚湄和楚清这俩名字,我瞧见的第一眼就觉得蹊跷。安将军日前传信让我协查的人,您该还记得?” “你是说,她让你留意太女和那个…新晋廪生叫什么来着?” “林烟湄。” 谢砚青顿了顿,又道: “安将军信中曾提及,太女在渤海城时借用了楚岚的身份。您不觉得,楚湄与楚清其名,与楚岚、林烟湄和小殿下的表字干系太深?咱那位小殿下,惯会作弄些出其不意的新鲜伎俩。若我能替今上寻回人,岂非大功一件?” “你这捕风捉影的,何足为信呐?” 谢语冰不置可否,摇摇头转身折返,懒得与人掰扯:“我突然想起,你的官袍还没改好,先回房了,你自去做白日梦罢。” “阿姊说甚风凉话!” 谢砚青不免扫兴,奈何阿姊铁了心与她分道扬镳,她撇撇嘴,只好孤身忍着暑热去堂前料理政务。走到半途,她忽而想起安芷派人递过来的一件宝贝,步速轻快了数倍: “来人!” “明府有何吩咐?” “晌午楚湄的画押何在?连同前日我命人锁起来的那份考卷,一同呈来。” 第71章 “是。” 衙役依言照办,不多时便将两份稿纸摆于案前。 “午后闷热,都歇着去。” 谢砚青屏退随侍,待屋内只剩她一人,这才兴冲冲铺陈开两份字迹比照。 一份是林烟湄午后新签之名,一份是二月林烟湄上交渤海府的考卷。 谢砚青将两份字迹署名的部分重叠,仔仔细细地对照“湄”字的笔划,眼底缓缓浮现一抹应验的得意神色:“有趣。” 看来,一场好戏,即将开演。 * “乐姐姐,大家的路引是否都在你那?劳你拿给我。” 宅中前厅,手捧凉茶的江晚璃一直无声独饮,偏不与林烟湄寒暄,林烟湄待得不自在,逮着乐华聊起正事。 “在,属下去…” “慢。做什么用?” 听得这话,江晚璃突兀开口,搁下茶盏狐疑地看向林烟湄。 林烟湄故意偏头移开视线:“知县要补登,说是入城那日没我们的底档。” “底档?” 江晚璃蹙起眉,暗道不妙:“出入县城验过所即可,何来底档一说?你出门在外,几时见过官差记录这些?” “我…啊!那我岂不是露馅了?” 林烟湄被这话惊醒,后知后觉意识到,她好似犯了天大的疏漏。 但没多一会,她又回过味儿来,揣着侥幸找补: “也许不同县域是有差异的呢?我…我为应考,生平第一次出远门,哪知道这些?” 可江晚璃再不敢掉以轻心:“她还问你什么了?” “问我…”林烟湄垂眸苦思:“是不是主营香料生意。” “你如何回的?” “我说是。” 江晚璃眨着眼若有所思:“可曾细问?” “没再问了。” 林烟湄快被问烦了,双手支起下巴,好不委屈道: “我莫名其妙被请去衙门吃饭,就应付了一通审。怎得回了家,*阿姊还审我?富商身份是你编的,我演不来。阿姊既担心,不若一会你去县衙罢,我本就怕呢。” 话音散去,房中半晌无声。 良久,江晚璃起身原地踱步几圈,道出决断: “乐华,云清,你二人通知下属,即刻收拾行囊,我们搬家。” 二人齐齐傻眼:“啊?!” 怎说走就走呢? “我们破绽太多,知县心思深沉又多疑,何必引火上身?快去传令!” “是。” 俩人不情不愿地领了命。 在外奔波已近一载,唯有这处宅院,是大伙住的最舒心的,她们真有些舍不得。 “姑娘!姑娘!有客人来,拦不住!” 乐华她们刚入回廊,乌瑞突然风风火火冲进前厅:“是谢知县,带官兵来的,已进院了!” “什么!” 江晚璃眸光一凛,匆匆回身抓起幕离,囫囵套上头顶后,脚底抹油就要溜: “湄儿你周旋!我不舒服,去后堂稍歇。” “阿姊?别走…” 林烟湄急得追她,这刚说要搬家,怎听见知县来了,就要躲懒呢? “楚娘子的宅中好热闹啊!” 焦灼喊人的话音未落,那熟悉沉稳的清朗嗓音紧随而至: “本官还担心晌午拜访扰你们休息呢,看来是我多虑,可否讨盏茶喝?” 背对门口的林烟湄凝视着江晚璃仓惶隐没屏风的裙摆,小脸瘪着,险些掉泪珠子。 是以,她回身强颜欢笑时,那七分愁三分怪笑的表情贼戏谑: “明府亲临寒舍,是小女之幸,您请上座。” 谢砚青与人擦肩而过时,余光打量着林烟湄,好奇道: “楚娘子这是怎么了?眉怎锁着?眼尾也泛红?” “没、没事…我,有些畏热。” 林烟湄抬袖擦擦额头惊起的汗,扬手招呼乌瑞:“奉茶。” 此刻,她断无勇气近前给谢砚青斟茶,不然那抖如筛糠的胳膊,定会闹笑话: “不知明府烈日下奔波一趟,是为何事?” “本官不是命你带公文去县衙么?后来转念一想,这大热天的,本就是衙役疏忽,怎好再折腾你这苦主?本官初到此地,也想了解风物人情,听闻你这大宅颇有来头,就来瞧瞧。” 谢砚青端起凉茶浅抿一口:“好茶,小娘子有品位。正好,昨夜你家阿姊不也受了贼人惊吓,本官也来慰问一二。对了,你阿姊病着,可方便我探望?来人!” 她朝廊下一招呼,俩衙役提着果品点心快步上前。 “本官随意置办了些补品药材,算不得贵重,聊表心意,不知小娘子可瞧得上?” “这可使不得!” 林烟湄慌忙摆手推拒:“阿姊病着不便见风,您记挂的心意小女代为谢过。这些礼还请您收回,小女受之有愧,昨夜若无官兵搭救,小女怕要见了阎罗,却没拜谢您,怎好先收您的礼?” 她暗诽,黄鼠狼哪可能无缘无故给鸡拜年,突如其来的好意很瘆人好嘛! “看来,是我这礼备的太轻,入不得小娘子的眼。也是,你行商游历各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谢砚青并不执着,摆手挥退衙役后,起身踱来林烟湄身侧,与人附耳低语: “只是,本官来此,还有件私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烟湄不习惯与陌生人离得太近,不自觉后退半步,恭谨拱手:“明府直言便是。” 谢砚青瞧着她这副疏冷模样,眼尾荡起一串稍纵即逝的狡黠笑纹。 她不紧不慢的,自怀中取出一条木镇纸,搁在掌心:“那我便直说了。” 林烟湄深吸气维持镇定:“您说。” “我出身京中谢氏,此金丝楠木所制镇纸,乃是发蒙时,当今太后钦赐。” 谢砚青说话时,低垂的视线一刻不离林烟湄的神色: “我这小官清贫,月俸微薄,这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礼物了,今日便送了你。” “啊?” 林烟湄惊骇地瞪圆了眼,倒退好几步,生怕和那出身皇家的镇纸有所牵扯,更想不通谢砚青几次三番想要送她重礼是要干嘛。 “明府莫拿小女打趣,小女惶恐!” “你想哪去了?” 谢砚青掩袖低笑,强拉过她的手握紧,语调更是轻柔: “午间小孩是我外甥。她很喜欢你,方才哭闹半晌,问我姐姐去了何处。你不知,她正缺个教书师傅,城里能请的都请了,她嫌人家老,吵着要你教呢。我知此请仓促,怕你为难,但实在没法子,这礼就算拜师的诚意,可否?” 林烟湄听着这无厘头的要求,嘴角紧抿,快要哭了: “明府别折煞民女了。民女都没怎么读过书,如何能教旁人?您的学问,足以教导家人。” “莫谦虚了。小小年纪能攒万贯家财,带一众家丁走南闯北,这份胆色,本官亦然佩服。家姐夸你画押的字迹灵秀有风骨,也认准你呢。莫叫我难做可否?权当本官挟恩图报,要你允下教书苦差,还衙门救你的恩?” “…” 林烟湄无言以对,当官的都自损挟恩图报了,她还能说什么… 可…谢家的那个,是个活生生的三岁娃娃,不是兔子猫狗啊! 还是人精娃娃,她糊弄得了么! “不说话?本官当你默许了。” 谢砚青强塞了镇纸给她,笑盈盈又回身落座品茶:“劳你把公文带来,本官在此验看。” 林烟湄无助地回望廊下,寻觅乐华的踪迹。 她扫视一圈,只找见了楚岚,但有帮手总好过没有,她冲人拼命挤眼睛。 楚岚与她对视须臾,快步入内,拱手问道:“家主,咱都要走了,这公文还有必要验?” “走?怎就要走?走哪去?昨晚的案件可还没结呢,苦主不便离城。” 谢砚青惊讶起身,狐疑乜着林烟湄,隐存恼意:“楚娘子刚才怎不提?” 林烟湄藏于袖间的手猛掐大腿:“是…是这宅中被贼人烧毁好些,昨夜还死了人。阿姊病着忌讳多,我就想换个地方住。方才,您突然提及拜师,小女受惊不轻,一时竟给忘了。” 闻言,谢砚青大步流星走去院中,登高逡巡半晌: “后院是不太像样。” 林烟湄以为蒙混过关,刚想松口气,只听那人又道: “可巧,本官来此,朝廷分了个三进三出的小院,平日我不得空住,你既要做囡囡的师傅,不如带家丁一起搬过去。来人,跟着楚家侍从去收拾行装,这便搬,入夜好能安歇!” “别别别!” 林烟湄心底叫苦不迭,一溜烟跑过去连连摆手:“不合适,我能处置。这一大家子哪能麻烦您费心?就算搬家也不急于一时,此宅还能住。” “你不必客套,本官这话是诚心的。” “没客套,民女字字真心。您不知,民女性子别扭,不喜旁人无端馈赠帮衬,会良心不安。” 第72章 林烟湄默念过八百遍活祖宗,说着说着,五官扭曲成一坨,瞧着为难至极。 事实也是如此。 “是么?难怪你能撑起这家业,看来确有些个性。” 谢砚青幽幽审视着她泫然欲泣的惨样儿,冷硬心神多少有些动容。而她向来喜欢放长线钓那闹尽笑话、穷途末路的鱼儿,最爱看砧板上的鱼儿挣扎,便也不再步步紧逼: “你自行找房也可,本官也帮你问问牙人。寻遍县城,总该有你中意之所。你先别急着走,柒家旧日产业缴税良多,本官还指望你接手,帮助安置流民、救本县经济于水火呢。” 眼皮突突乱跳的林烟湄再度拱手,意图以广袖遮掩苦楚神色: “明府抬举了。” “虚礼免了。” 谢砚青虚扶着她,转眸看向楚岚:“你家主都应了,还不去拿?” “您稍待。” 楚岚瞅瞅迟迟不回身的林烟湄,猜测其已被知县逼迫得没了招,只好应下差事,去寻乐华要那一整沓假过所。 与此同时,伺机溜走的乐华正捏着过所一一验看,生怕哪有不妥,惹出祸端。一众下属被她召集在内院,楚岚去时,她正嘱咐人务必记住假名姓与出身,若被问话,须对答如流。 但这些物件给出去根本经不住查验,若谢砚青起疑,一封公函发去别地核验她们的假身份,大家全玩完! 早知今日,她昨晚定会苦劝江晚璃连夜撤离的! 殊不知,此刻,屏风后躲着的江晚璃也心悸良久,暗骂谢砚青这厮阴损至极,跟小她一整轮的毛丫头玩偷袭、耍心机,也不怕传出去被朝廷要员笑掉大牙! 她听着林烟湄明显招架不住的回应之言,指甲抠进掌心,将软肉掐得青一处紫一处。 小鬼初出茅庐,或是天生命苦又时运不济,面对的竟都是常年伴君的老狐狸! 这对抗难度远超江晚璃的预料。 她暗暗发誓,今日过后,要给林烟湄开小灶,好好教教人与狐狸们周旋的歪门邪道! 第54章 咬我吧,老婆妹! 迟暮热烈的晚霞洒满庭院。 橙晕笼罩着盘膝呆坐花坛边的小人,身体边缘镀上一层金光,瞧着颇具佛性。 “小菩萨,金身已成,入殿休整可好?” 江晚璃于廊下静候许久,可林烟湄好似被大地封印一般,从容地闭着眼打坐,纹丝不带动的。无奈,她只得主动寻上去,半蹲下身,拼尽全力凹出温存的调调,请小鬼挪窝。 晚风拂面,林烟湄浓密的睫毛微颤,翘起的弯曲处,折出金灿灿的光。 唇线却依旧紧抿,不见半丝缝隙。 衣袂翻飞之际,屁股稳如扎进地基的磐石,僵硬身板亦如老钟。 江晚璃瞅着她这油盐不进的样儿,笃定小鬼在同她怄气,怨她晌午撇下人躲懒了。 扪心自问,她孤身潜逃的行为是不太地道… “进了屋,有好消息与你分享。” 心虚之人软了语气,硬请不成改作利诱:“我还让人上街买了冰酪,你没吃过,尝尝鲜?” 说话时,江晚璃的鼻尖紧贴着林烟湄的侧脸,过耳音流仿佛携带着柔暖的体温。 她鬓间几缕垂落的发丝被风裹挟着,缠上林烟湄的鼻尖,撩拨起颀长的睫毛。 林烟湄嫌痒,一掌拍落碍事的头发,顺势撑地起身,迈着酸胀的腿一瘸一拐走远: “谁稀罕?” 江晚璃眸光微怔。 美食都引诱不成了?硬气呀! “湄儿去哪?该用饭了,备的都是你爱吃的,不陪阿姊么?” 软绵绵的的示弱之言在林烟湄身后飘荡。 “各、玩、各、的!” 小鬼脚步无有半刻停顿,还故意咬重了两个“各”字。 江晚璃颓然低叹,暗怪谢砚青把小鬼欺负得太狠,害林烟湄担惊受怕吃了大委屈,迁怒于她了。 别扭一两刻无妨,可若别扭一两天… 感情难免生出裂痕。 不行,她不能干等。江晚璃攥紧拳,忖度须臾,快步去寻下属。 半刻后—— 乌瑞抱头犯愁:“姑娘能换个容器吗?这实在太难。” “干不完没晚饭,你自己想法子。” 江晚璃漠然回绝,扔下琉璃宝瓶就走:“记得吩咐灶上,饭一直煨着。” “哦!” 等她走远,乌瑞愤愤跺脚:“想示好却靠别人,好没诚意!” 书房内,滴漏簌簌,外间青云漫卷,月挂高阁。 江晚璃等得如坐针毡,丢弃棋子望向窗外:“不下了,你去看看湄儿在哪?” 乐华如释重负,应声告退。 陪江晚璃下棋这半晌,她让棋让得头大,江晚璃明显心不在焉,落子毫无章法! 不多时,她手握一盏提灯折返:“林姑娘在后园花圃,夜深小径难行,属下给您备了灯。” “嗯。” 江晚璃接过灯,匆匆冲向后园。 乐华识趣地没有跟,而是反向往灶房打招呼,让人准备上菜。 “咚咚铛…咚咚铛…” 刻意放轻脚步的江晚璃一脚跨入后园,繁茂的草木幽深,她还没找见林烟湄的人,先听到了规律的硬物捶击声。 她眉心微蹙,揣着迷惘,循声疾速穿行于蜿蜒小径。 终于,一片凤仙丛中,闪起微弱烛光。 她定睛一瞧,一团月白恰窝于绿叶深处,似草叶间躲懒的白猫,垂着脑袋不知在鼓捣什么。 江晚璃心生好奇,提起裙摆踩着猫步,从林烟湄的后背方向凑过去,无声无息偷瞄半晌。待弄清这人的动静后,她喉间滚动,荡起一抹笑。 “谁?” 林烟湄被飘渺的笑吓得瞳孔紧缩,惶然抬起脑袋。当她瞅见来人,眼底惧意消散,反多了些嫌怨,无比冷漠地扭回头,手继续握着石杵“叮咚叮咚”砸。 江晚璃毫不介意她的漠视,敛裙半蹲,故意拿肩膀蹭蹭小鬼的下巴,望着某人玫红色的半面指甲,笑吟吟夸赞: “湄儿手真巧,甲面染的颜色好看。” 话音落,咚咚作响的石杵停顿一刹,林烟湄拧紧眉,斜了江晚璃一眼。 紧跟着,复响的捣击声比之前嘹亮一倍。 “呼!” 忽而,江晚璃朝蜡烛猛吹一口气,烛火熄灭,周遭昏黑一片。 林烟湄看不清就不好再下手砸,不然花浆迸溅到衣裙上,她要心疼的。 “你干嘛!” 花圃安静了须臾,而后明显带着恼火的一嗓子破空而出。 江晚璃被吼得愣了愣。 心中却在安慰自己:小鬼发泄出来就好了。 林烟湄摸遍全身,也没摸到火折子,可研钵里的花浆耗费她半晌功夫,她又舍不得扔,情急之下,转头开始搜江晚璃的身。 怄气归怄气,不影响她让人为己所用。 后园树影阴翳颇重,朦胧月色只能勉强照出人形轮廓。林烟湄的手第一下摸黑抓上的,是弹弹的一掌软肉,她没摸清那是人体的什么部位,又朝左朝右捏了几次,以便确认口袋的位置。 “嗯…” 指尖用力收拢的一刹,江晚璃嗓中传出声隐忍闷哼。 捏疼了… 臭小鬼,她的月例将至,此刻软肉胀胀酸酸,本就不舒服的! 赶巧,神经大条的林烟湄意识到手感不妥,仓促缩回手,还侧过了身。 头偏开后,她隐约瞅见,不远处的瓜秧下,隐约透着亮,像是… 提灯? 瞄到一线希望,林烟湄纵身就要起来,奔那处去。 “湄儿!” 江晚璃发觉她盯上提灯,忙不迭地伸手把林烟湄拽了回来,因蹲得太久,林烟湄的腿软不吃力道,身子晃着,歪歪斜斜倒仰进了江晚璃怀中。 江晚璃顺势抽离她头上的白兔小簪,任如瀑青丝飘散:“湄儿闭眼。” “干什么!” 林烟湄十分没好气,闭眼更没可能,她的手胡乱朝下摁,试图凭江晚璃的身子借力站稳。 好端端的,江晚璃弄散她的头发作甚?头发糊脸,难受得很! 因她挣扎的厉害,江晚璃又仅用一只胳膊揽着她,承受不住太多力道,稍不留神,俩人脚下踩到花枝,竟一齐滑倒在地: “啊…!” “啪啦…” 尖叫声中还掺杂着些脆物碎裂的响动。 林烟湄诧异抬眸,急切地想要查验摔碎的是否是她的研钵,可映入眼帘的,竟是围着她周游的漫天萤火。 微弱的黄绿色星芒次第闪烁着,朝她身侧的花枝飘去,点落花蕊中央,似粼粼河波中摇曳的莲灯篝火。 她呆愣愣的,不自觉看直了眼,甚或无意间抬起手,去接莹莹跃动的光火。 一只小虫稳稳着陆,在她指尖流连、停驻。 林烟湄眼底映起暖晕,展颜牵出笑靥,欢喜感慨:“它停在我手心了欸!” 第73章 “湄儿手上有花草香,它或是想在你的掌心安歇。” 江晚璃捕捉到这抹难得的笑容,双手轻扶林烟湄的肩头,下颌抵着手背,毫不吝啬恭维之词: “况且,湄儿生得这样明艳,它大抵也为之动容,生怕姝色湮于暗夜,或顾念我不得欣赏的苦闷,这才卖力照亮你的脸颊,任百花垂首,敬你芳容呢。” “起…起开。” 林烟湄拱拱肩,试图抖落江晚璃沉重的脑袋。这么做作的话,她听得浑身鸡皮疙瘩落一地! “回房吧?好不好?” 江晚璃不肯动,话音软得像水。 林烟湄心道,这人得寸进尺。 怎得? 抛弃她独当一面与知县周旋半日,江晚璃以为一瓶萤火虫就能哄好她? 江晚璃还就是胆儿肥。 她硬着头皮编那串马屁的时候,分明感知到小鬼的耳廓升温、烧成通红模样了! 这便是凑效的表现。 甭管是否厚颜无耻。 “好不好?湄儿…?” 见人沉默,江晚璃继续施法,头顶进林烟湄的颈窝,上下蹭着。 林烟湄扭开头,冷哼了声。 如果不是屁股蛋摔得太疼,她早爬起来走了! 寥寥几只萤火虫仍绕着二人打转。 微弱的光晕里,勾勒出一双弧度翘起老高的唇缘。 江晚璃定定打量须臾,忽而移开脑袋换个朝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硬生生将凸起的弧度抹平了。 “唔!唔!” 林烟湄气得拍她的胳膊,以示抗议。 不过手上力道越拍越弱,不像是没力气的,倒像是没了脾气。 待她彻底消停下来,双臂低垂,江晚璃方舍得移开温润的唇缘:“甜么?” 林烟湄又赏她一个白眼。 江晚璃好不委屈地低眉呢喃: “我出来时,特意在唇上抹了香油和蜂蜜,就怕你吃不痛快。吹大半日的热浪,你的唇干涸起皮,可难受?如果咬我能润些舒坦些,也可以继续的。” 话音落,林烟湄难得的,没再抬眼,嘴角颤两颤,却也没开口。 园子里陷入始料未及的、诡谲的静谧。 萤火虫四散,光亮熄止,彼此纵是贴身对坐,也无法洞彻清晰的轮廓。 遑论神情。 因此,江晚璃未敢再轻易开口,过犹不及的道理,她懂。 清幽的园中,唯余风贯枝叶的沙沙声。 林烟湄闭目倾听,只觉此音能疗愈她紧绷慌张的心绪,便贪婪多听了会儿。 奇怪的是,江晚璃丝毫没觉得不耐烦,反而安安静静陪着她,没闹出半点杂音。 良久,林烟湄感觉自己的状态重归松弛,气性全无,手撑地站起了身。因阖眸半晌,再睁眼,竟已适应了幽暗环境,能依稀辨识出回房小径的方向。 余光也能瞥见江晚璃仰头巴巴望着她的眼神。 林烟湄转转瞳仁,低垂的广袖间缓缓探出几根手指头。 眼尖的江晚璃毫不犹豫地攥紧,借力起身。 “研钵带上。”林烟湄面无表情地吩咐。 江晚璃自然而然地弯腰捡起,将小石钵端于掌心。 林烟湄瞄着她行云流水的动作,十分纳闷地询问:“我染指甲,你不生气?” “我缘何要气?爱美是好事。”江晚璃一脸迷惘。 小鬼好不容易开口肯与她交谈了,怎问出个这般无厘头的问题? 她不是不讲道理,胡乱指责、干涉别人私事的人罢! “那就是你骗我!” 哪知,林烟湄听罢她的回应,突然又冷下脸,气鼓鼓拂袖跑远,落江晚璃好一段距离。 “?” 江晚璃彻底迷糊了。 她提裙紧追不舍,朗声反问:“我骗你什么了?话说清再气可否?湄儿?” 前头人一个急刹,停在原地,双手叉腰: “还有脸问?你自己写的书,自己记不得?某小娘子与侍女暗生情愫,一日撞见侍女捣凤仙汁染甲,瞬间冷脸,晾了侍女三日不肯见!是你写的不是?” “是啊…” 江晚璃仍有些懵:“可这与你我有何干系?” “你后文又写,小娘子质问侍女,染甲会否是因爱美而不在意她的幸福,侍女哭着保证,说日后必满心满眼想着姑娘,深爱着她,再不染甲臭美!既然真爱会介怀此事,你怎无动于衷?” 声声质问过耳,江晚璃不合时宜地扶额良久,绯红爬满面颊。 要命。 小鬼这是偷看了她刻意藏起的章节,还没完全看懂啊! 到底是年岁浅了些,对她的隐晦叙述一知半解,竟误会了话本中二人对谈的深意,还乱学那伎俩试探她? 这可如何是好! 林烟湄怕是根本不知指甲和手指的隐藏功能罢! 她俩,毕竟不曾真的肌肤相亲、“深深爱抚”过,她纵有心解释,没基础的林烟湄也听不懂啊! 林烟湄等得心急:“你说话啊!你不服我听你狡辩!” 纠结许久,江晚璃忍着尴尬缓缓开了口: “湄儿…我私藏的章节…自是不适合你的。与三岁小儿不宜读史,同理。有句俗语,叫…” “叫什么?你别支吾行不行?心虚吗?承认不是真心疼我爱我,反拿我当棋子用很难么?” “叫少儿不宜!” 江晚璃忍不得天真小鬼的激将,又羞又急地怼了声,而后脚底生风,先溜为敬! 独留眨巴着眼消化“少儿不宜”深意的小木偶在原地吹风。 林烟湄咂摸着话音,思及江晚璃适才支吾结巴的口吻,隐隐品出些怪味。 而她,经过泡在书局的半日恶补,情侣粘腻时的个中隐晦,她多少也能凭阅过的片段拼凑联想一波。她想着想着,混沌脑中倏地开窍,搭上一根弦,一切迷思瞬间明朗。 明朗得她巴不得徒手刨个土坑,把自己埋了! 林烟湄被自己的愚蠢羞到无地自容,她握紧拳,张嘴狠狠咬了自己一口: “唔…丢死人了!” 殊不知,暗夜中有双眼,已驻足院门后,暗戳戳凝视这咬着自己手团团转的笨蛋好久了。 “饿了有饭吃,来不来?” 以往清泠端正的嗓音,今夜反常地混入几许显而易见的玩味。 这声呼唤过耳,林烟湄撇着嘴哼唧两声,自知窘态被人窥视殆尽,她只得无可奈何地甩甩袖子,撒丫子冲向院门。 与江晚璃这阴恻恻偷看的人擦肩而过时,她顶着红透如血玉的脸,如旋风般飞过,未敢停留分毫。 “砰!啊——” 自也忽略了院门前凸起的石阶,极丝滑地,绊了个狗啃泥。 落后两步的江晚璃幸灾乐祸的指着她,捧腹笑了好一会,才上前将人扶起,还不忘损一嘴: “泥巴不好吃,厨房有烧鱼,给你补脑。可摔疼了?今儿刚好炖着排骨,也能补补。” 嘴边叼着青苔的林烟湄偏头淬了口,回身时又拿杏仁大眼瞪她。 江晚璃直勾勾与之对视,只觉暗夜下这双含泪的黑葡萄毫无威慑力,反像个与人撒娇的猫儿般娇憨,看得她嘴角抽搐,险些憋不住笑: “好了,你没摔,我瞎;你方才也没说甚怪傻的话,我耳朵也不好。吃饭?” “哼!” 林烟湄甩开手臂,有心逞能。 奈何一夜连摔两跤,腿脚不太利索,刚脱离江晚璃的帮衬重心就侧偏出去,惊得她忙缩回来,靠上了江晚璃的肩头。 江晚璃眼尾含笑。 这才对嘛! “阿姊。” 怀中骄矜的猫儿口吻依旧冷硬。 “怎得,我又错哪了?” 江晚璃心头发紧。 “晚饭还有什么?” “清粥,炒青菜,冰酪。” 江晚璃松了戒备,小鬼惦记吃食就好。 “不爱吃。” 江晚璃有些意外:“嗯?有鱼有肉有甜食,湄儿觉得还缺什么?也可让厨娘添置。” “我想吃…”林烟湄顿了顿,忽而抬眼望向江晚璃:“红豆饭!” 江晚璃瞳孔地震! 小鬼又闹哪样? 不等她回应,小鬼瞥见她眼底张皇,反失笑道:“吃阿姊亲手做的才可。” “呼…” 江晚璃侧身偷偷顺了口气,小鬼没惦记吃她就好! “给你做。我找厨娘学,应该不难?” 半刻后,站定灶台前的江晚璃,听着厨娘漫长的牢骚,十分后悔方才的承诺。 “红豆闷两刻后喂上红糖蜂蜜再腌一刻,大米蒸一刻,糯米蒸得再久些,二者分开…” 江晚璃盘算着时辰,顿觉头疼,这顿饭她做不来。 “停!” 她抬手制止厨娘的传授,撩开袖子,将雪白胳膊递到林烟湄嘴边: “你咬我罢!我也算红豆饭!” 第55章 江拍腿勾手:湄儿,来呀 第74章 二更人定时。 书房条案前烛火通明。 林烟湄手握毛刷,正饶有兴致地往指甲上叠涂红艳的花汁。 俩人闹来闹去折腾得晚,席间软烂排骨和糖醋鱼又太对小鬼的胃口,林烟湄嗷呜嗷呜吃太顶,胃里积食睡不下。 一旁矮榻上,手支下颌的江晚璃已小憩过片刻。 连日揪心不免劳神,加之被下属灌了苦药汤,她有些熬不住夜。 从梦魇中幽幽转醒的江晚璃侧目一瞧,林烟湄的神态格外专注,应是很享受打扮自己的过程。 她默默合计须臾,劝人歇下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小鬼难得生出悦己之心,她不能扫兴。 垂腿蹬上鞋,江晚璃拖着倦懒的身子缓步踱来书桌旁,仗着身量瘦,与林烟湄挤进了同一把圈椅: “湄儿,可否聊聊?我上下眼睑打架,若不说说话,指定要扛不住见周公。” “你可以先睡。” 林烟湄没舍得分半点视线给她,挪挪屁股容人落座已表露出极大的善意,她举起手凑上烛焰,反复观瞧添色的甲面: “颜色再深些,会否更好看?” “已很好了。” 江晚璃懒洋洋捉回林烟湄的手腕,抱在心口不放: “你肤白,太浓艳反而张扬,玫红最相宜。” “松松手,我还没染完呢。” “不,我有话跟你说。” 江晚璃得寸进尺,头枕上林烟湄温热的后背,舒服到眯眼。 林烟湄摆弄着染料,心不在焉地接话:“说呗,我听着。” “湄儿,你考中功名了,还是渤海府城的三甲之一。” 平稳如常的语调脱口,江晚璃松了口气,压抑心头的事总算说开了。 她之前不肯相告,是怕林烟湄兴奋过头,吵闹着要跑回家去,与慧娘报喜。毕竟林烟湄亲口承认过,她考功名,是为换官府每年发放的口粮,换慧娘再不必承担沉重的赋税徭役。 江晚璃笃定,但凡林烟湄回去,寸瑶和林雁柔九成九不会再放人出来。 可前两日,林烟湄出言试探过她,试探之后也没闹着出走。或许,是她小人之心,顾忌太多了些。 今日又闹过不大不小的矛盾,江晚璃不愿再多藏个秘密,免得给彼此的感情埋下隐患,这才肯坦陈。 话音落,林烟湄收拾用度的动作稍顿。 但没一会儿,她就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又鼓捣起小刷小剪等杂七杂八的物件。 好似并不意外,也无甚惊喜。 江晚璃一时摸不透她的心绪,轻声补了句迟来的“…恭喜”。 “多谢。” 林烟湄的语气依旧平淡无波。 “湄儿?” 江晚璃直觉不对,困意消减大半,她睁开眼,狐疑打量着过于镇定的小鬼: “你不欢喜么?还是怨我瞒你日久?” “怨是怨过的。” 林烟湄实话实说,毫不扭捏:“但上街时乐姐姐随口说漏了嘴,我想,你该当没下过封口令。你这千金小姐不在乎小小功名,忘了也正常。我是这般宽慰自己的。” “我没忘,一直记得的。” “湄儿远比我想象的优秀,你于穷山恶水中苦难求存,我本没料到,你能考中三甲。我不说,是私心作祟,怕你弃我归家,异地分离。” 江晚璃听到小鬼吐露的心事,自然而然回馈了真心话。 “我也没想到。但我自知学问不好,或是老天怜惜的侥幸吧。这等好事不常有,不必欢喜。” 林烟湄将成绩看得很淡,她应答时也不过是摆正公心写了寻常策论: “是否三甲不重要,最后一名也好,只要能得秀才身,换婆婆余生安稳,我心愿得偿,便足够。钱粮官府会发到婆婆手里,我又不想再继续考,没必要归家。” 说实话,宝华楼那晚寸瑶使迷药给林烟湄心中带来的阴影,至今还未消散。 林烟湄早已暗下决心,在没弄清寸瑶的帮手从何而来、婆婆和师娘何故执意反对她与江晚璃交往之前,她绝不回家! “不想再考?为何?” 听得这话,江晚璃的关注点转瞬偏移出了关心小鬼去留的轨道。 如此骄人的成绩当前,林烟湄只需好好温书一年,明年秋闱,定能小有成就! 考过秋闱,林烟湄就能翻身跨越阶级,体验新活法了呀。 此时怎可打退堂鼓? “再考,不中,徒留遗憾;若中了,半只脚踏入陌生的官场,我这无依无靠的蠢人,哪里做得来?今日单一个知县已很难应对,遑论那群有权有势的人精?我只想安生活着。” 江晚璃心说,你今日对上的,哪里是什么正经县令? 那可是自幼伴君身侧,被朝堂大儒悉心教导半生的狐狸啊!寻常地方官场,尔虞我诈虽难免,但勤恳务实的好官亦不在少数。 她斟酌着措辞,试图鼓励一二: “官场没你想的可怕,湄儿大可往前走走,纵是不喜终点的氛围,沿途多些阅历,也无不好。再说,我出身官宦之家,到时定会帮衬你的。” “不要。” 聊到正事,林烟湄也犯困,她仰头张个哈欠,反手拉江晚璃的衣袖:“睡觉吧。” 可江晚璃与她反着,因心有好奇而精力旺盛: “你说说为何抵触上进,说完再睡。” “不喜欢当官的,不想与之为伍。” 林烟湄言简意赅说穿心中忌讳,起身蛮力拉扯江晚璃的手腕: “走了—去睡——!” 江晚璃错愕又迷惘地顺着她的力道走了。 但无神的眼底昭示了她神游的本质。 不愿与官员为伍? 这理由太充分了,充分到江晚璃一时想不出劝说之言,也无破解之法。 但她隐约能揣测到林烟湄有此想法的根源。 都怪罪恶的萧岭,滋生太多恶,给林烟湄的心中蒙上了多年恐惧与阴霾。 此等成见,恐非朝夕间能破解的。 还得徐徐图之。 “咚!” 胡思乱想之际,毫无防备的江晚璃,被林烟湄推倒在床,头沉沉砸进枕头。 一声吃痛的“啊—”声紧随而至。 那“咚”声亦过于嘹亮。 林烟湄后知后觉,眼前摆着的长枕,不是软枕,而是午睡的瓷枕! 很硬的! “阿姊…没事吧?” 自知莽撞闯祸的小鬼慌慌张张扒拉起江晚璃的头发,于头皮摸索的指尖隐隐触到些不该存在的凸起,圆圆的像个大鸡蛋。 “嘶…” 林烟湄倒吸一口凉气,面露歉疚之色*,讪笑着缩回手,掉头想跑。 好大一个肿包啊! “回来。” 江晚璃忍着痛,拽住小鬼的后衣领,冷眼乜着原地踏步的小鬼: “不给阿姊吹吹么?” “吹吹就行?” 林烟湄小幅转回头,怯怯瞄着江晚璃。 她逃,是担心江晚璃如法炮制,也让她磕一个,要她与人整整齐齐的! “嗯。”江晚璃恹恹颔首:“头晕,快点。” “呼啊、呼啊、呼!” 林烟湄瞧她眸光真挚不似调侃,当真叉腰凑上前,贼卖力地吹了好一会。 直到眼冒金星,江晚璃才饶她,拍拍床榻邀约: “躺回来吧。” 累惨的林烟湄一溜烟滑进被窝,侧身躺倒后将薄被拉至颈间,分外乖觉地闭了眼。 “热不热?” 江晚璃看得难受,把被给她往下拽了好些。 暑热日增,她这病号都觉得闷,林烟湄抽哪门子风? “不热不热。” 做了坏事心虚的小鬼又将被扯回,唯恐江晚璃伺机报复。 蜷缩在被子里,她心里踏实。 “真的么?” “真不热,阿姊睡吧。” “那…”江晚璃犹豫少顷,尝试伸出手臂:“抱着睡?” 她都好久没抱到软软的小鬼了。 甚是想念。 适才没提,只是怕小鬼嫌热。 “嗯?” 林烟湄眨巴着眼纠结不前,有点担忧江晚璃使坏,但心底悸动明显占据上风。 江晚璃等得好累:“抱么?手酸。” 话音落,林烟湄骨碌碌翻滚进她的怀抱,还美滋滋咧嘴傻笑:“阿姊没生气就好。” “不气。” 江晚璃阖起眼,上下唇浅浅碰着,话音很微弱,好似困狠了。 林烟湄见状,无意扰她,只把脑袋往她心口埋了埋,也闭眼打算入梦。 劳心费神一日,她很快就被倦意席卷,意识迷离。 “湄儿…” 一声熟悉的呼唤过耳,林烟湄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只囫囵应声:“嗯?” “以后,我们彼此坦诚,我不瞒你功名等在意的消息,你也莫再瞒着我以身犯险,可好?” 第75章 “嗯…” 江晚璃垂眸盯着双眼紧闭的小鬼,生怕人反悔似的,反复问: “答应我了么?” “嗯…” “再不擅自行事,让我担心了,对么?” “嗯…” “凡事有商有量…” “嗯——” 林烟湄有些不耐地抬高语调,拖起长长的尾音。 江晚璃这才舍得作罢,拍拍林烟湄的后背,安生阖眼:“睡吧。” “咔嚓—!” “哗哗哗!” 黎明时分,紫电破空,惊雷过后,大雨倾盆。 林烟湄被雷声惊醒,抓着被蒙过俩人头顶,缩着身子又往江晚璃身上拱了拱。 活像个团成球趴人肚子上放赖的猫儿。 半梦半醒的江晚璃垂眸乜她一眼,身上压着重物的感觉并不好,她有点呼吸不畅: “起来些,是害怕么?” 林烟湄稀里糊涂伸出手朝天一指:“闪得眼晕。” 闻言,江晚璃坐起身,把小鬼往床里推了推,扬手拽过昨夜忘记拉紧的帷幔,重新掩好,遮蔽了闪电恼人的强光:“睡吧。” “阿姊…” 林烟湄被折腾一通,已无甚倦意:“天是否快亮了?感觉已睡了好久。” 江晚璃侧目瞥向窗外,昏沉沉的只有缥缈雨雾,瞧着也不像一时半刻能停歇的。 如此天气留意时辰无用,她翻个身又环抱住林烟湄,懒洋洋张哈欠: “还早呢,能睡三五个时辰。” “怎么可能…从昨夜入睡时算,到天亮也就三个时辰。” “雨天不睡觉做甚?” 江晚璃闭着眼,一掌精准拍上林烟湄较真的小嘴:“乖,睡。” 被捂嘴的林烟湄忽闪着睫毛,腹诽江晚璃的心态是真好。 她单拎起江晚璃修长的中指,举在半空晃荡几下,瞳仁跟着指头摆动的节奏来回转,试图把自己催眠。 “不闹…!” 可身侧的江晚璃不干了,胳膊上举好酸,她可怎么睡? 百无聊赖的林烟湄眼珠子滴溜乱转着,忽而张嘴吞了江晚璃的指头,含在齿缝里咬来咬去。 江晚璃眯缝着眼剜她:“不困了是么?撒嘴。” 孩子让惊雷吓魔怔了?这动作怎这么反常又瘆人呢? “睡你的。” 林烟湄叼着她的指头含混嘟囔:“含个磨牙棒,我心安就能睡熟。” “…” 江晚璃把眉甩成了八字,这什么浑话歪理? 她得往回缩手,从虎嘴里拯救脆弱的纤纤玉指! “嗯!”林烟湄察觉到她的意图,牙关收紧力道,还朝她抛来个挑衅的眼神,呜噜道:“不给!” “行…你咬着吧…” 江晚璃担心小鬼牙口太好又没分寸,把她指头咬坏。 她无奈妥协,还不忘警告: “不许用力,不许嘬,不许吧唧。” “啾啾啾!” 话音未落,林烟湄故意含着她的指头吸溜好几下,还得意地朝她挑挑眉。 “林、烟、湄!” 指尖湿漉漉痒痒的,江晚璃实在忍不了,一骨碌翻身坐好,眈视着小鬼:“撒嘴!” “还你还你。” 林烟湄见江晚璃跳了起来,暗道诡计得逞,丢出指头,还嬉皮笑脸地,拿寝衣袖口给人擦了擦表面的湿滑。 她失眠,江晚璃也休想睡。 被吵觉的江晚璃下床寻了铜盆净手,回来时小鬼居然在叠被子。 她视线凶凶的盯着林烟湄,头皮突突跳:“你到底想作甚?” “阿姊的话本里有写,雨天最适合…” 林烟湄手上动作不停,说到这故意停顿须臾,回眸抛给她一个妩媚的笑:“谈情说爱。” 江晚璃扶额,叹了声:“苍天呐。” 谈情说爱也得休息好了再说不是? “你写的情节太晦涩,湄儿有好些看不懂。雨声相伴,倒是适合闲来读书,不若阿姊带我读?不懂之处也好及时请教你。” “睡醒再议。” 江晚璃听罢,低垂的眸光几度辗转,小鬼是有心补课了? 这不得实践出真知? 看干巴巴的文字多不方便呀… 再说…她难以想象,揽着天真的林烟湄,直白露骨讲述某些常识,该是怎样尴尬的场面! 她必然做不成面不改色、从容如老狗且循循善诱的良师… 还是推了好! “欻啦—” “嘶…” 一道闪电滑过江晚璃的眼底,晃了她的眼。 小鬼竟拉开所有帷幔,任天上光火映进了室内,江晚璃被闪瞎时,她正忙活着拿火折子点蜡。 嘴上还振振有词: “晨起方为读书时,求学赶早不赶晚的。阿姊昨夜嫌我无知,今儿湄儿打算上进,你该支持呀!” 闻言,江晚璃苦涩阖眸,默叹了千百句:要命。 林烟湄就这般急不可耐? 也罢…那她就成全了人吧! 只不过…比之枯燥缺乏生动的书卷,她更属意躬亲以教。 于是,江晚璃环绕室内一周吹熄蜡,重遮帷幔,而后半褪下寝衣,侧坐床头拍拍白皙的大腿: “湄儿,来。” 第56章 不吃你家大米! “咚咚!” “谁啊?” 林烟湄刚爬上江晚璃的大腿,一身热血翻滚得恰到火候之际,书房门突兀被人叩响。 分外不合时宜,扰的她心跳紊乱,幽怨地嘟囔。 江晚璃仓促拢回半垂的寝衣裹好,蹙眉望向门口影影绰绰的身形。 外间大雨滂沱,若无要事,下属不会急着来寻她。 她眼神示意林烟湄躺回床上,孤身去开门。 “吱呀”一声轻响后,飘渺雨雾混着风闯进屋内,呛得江晚璃连连倒退。她抬袖半掩着面,与门外候着的、已半身湿透的乐华道:“何事?” “阿姊,披件衣裳。” 话音未落,林烟湄小跑着,往她肩头搭一件外衫。 搭好后,她瞅着乐华好意相邀:“进来说?我们起身了。” “不,不必。” 乐华垂眸抿着唇,面色似有为难,宁可被风裹挟的雨丝打湿后背,也不主动开口。 这别扭劲儿过眼,林烟湄面露不解,将探寻眸光转投向江晚璃,等人拿个主意。 江晚璃心下了然,乐华欲禀之事,多半碍于林烟湄在场,不好启齿。 可她如何支开林烟湄呢? 如果二人冒雨出去,依林烟湄的心细敏感程度,定会怨她刻意躲人。 心急之下,江晚璃灵机一动,先侧身请人入内:“家事吧?你进来慢慢说。” “…好,谢姑娘。” 乐华纠结须臾,抬起沥水的靴子迈过门槛:“抱歉,弄脏书房了。” “不打紧,雨停后扫扫即可。” 林烟湄近前将门合拢,很知趣地转身绕至屏风后:“你们聊,我睡个回笼觉,麻烦小声些。” 既是江晚璃最不乐意面对的家事,她自也不稀罕掺和。 “是。” 乐华拱手时余光瞄向江晚璃,接收了一道示意她去案前聊的眼色。 江晚璃坐进太师椅,指尖点落身侧的纸张。 乐华会意,拎起毛笔落墨于纸【宅外有眼监视谢】 江晚璃颔首,气音轻吐:“继续?” 昨日谢砚青走后,这点小算盘她已猜出个七七八八,算不得要紧。 【岚与我夜探县狱,归途意外遭逢使君副将,其欲相伴左右,岚引其往客栈】 “不必插手。” 江晚璃眸光稍亮,莫非是天意助她? 楚筠的副将看上去颇有几分本事,能留下自是好的。哪怕她明知楚筠派人来,多半是为护楚岚无虞的,她也乐见下属身侧多份倚仗。 【县狱防守森严,狱卒疑似禁卫,我未能近听审讯,只闻小孩非柒婆亲故,乃诱拐之童】 读过此条,江晚璃眉梢微扬:“有趣。” 拐带个小孩伪装祖孙,倒是个蛊惑旁人放松戒备的好主意。 但也不免奇怪 ——县城不大,邻里街坊相熟者众多,柒婆婆有无子孙,熟人自当清楚。柒婆在此经营多年生意,大伙竟都不知她的孙女有假? 除非…此人扎根此城时,就是带小孩一道来的孤老婆子。 城中人先入为主,认定了这份由她自行杜撰的祖孙关系。 那便证明,柒婆婆该就是为反贼经营谋划才入了此城,临行前已物色小孩当作隐藏真身的好法宝了。 “谁招供的此事,你可听清了?此人知晓的该当不少,至少是追随柒贼的元老。” 江晚璃来了兴致,想引导下属顺藤摸瓜。 【谢出狱时,我偷听得只言片语,疑是掌柜,但无把握】 “那就…跟着她。” 江晚璃的指尖摁上“谢”字,嘴角涔笑:“她捕蝉的本事,尚可。” 第76章 乐华点头,又提笔道: 【还闻谢疑询左右,是何人救下湄娘,怎无衙役请功。我方询下属,亦无人救之,怪哉】 江晚璃飞速扫视这行字,旋即,一记眼刀狠刺向乐华,恨不能把人千刀万剐。 她搁于案角的手缓缓握紧,手背青筋乍现。 她的下属无人救林烟湄?合着林烟湄从火场逃脱,全靠侥幸呗? 乐华见状,颤抖着手飞起草书 【彼时火甚大,我等搜至后院,湄娘已出火场。此为巧合,救人乃首要之务,未敢懈怠】 乐华搁下笔,拱手一礼,转头看向门口。 江晚璃了然,这是竹筒里的豆子倒干净了,也就摆手放了人。 乱哄哄的火场里,谁又能看清谁? 她没立场怪下属,也无法确认官差没救下林烟湄。或是情急之中,救人者自己也没看清救了谁,自也不敢冒领功绩。 与其自己胡猜,还不如等林烟湄不怕回忆此事后,直白问一问救命恩人的模样。 思及此,江晚璃抄起字条,揉成团喂了火折子。 案前窜起一道纵长火苗,映透了屏风。 假寐的林烟湄逮到这焰火,忍不住探出脑袋讽她: “阿姊还在恼你继母不成?这是烧了家信还是旁的什么?能解气?” “托人辗转捎的口信罢了,无非是些催着成家的迂腐话术。” 江晚璃佯装不悦,沉着脸坐回床榻发呆。 好些线索一股脑涌入她的脑子,适才那点儿和林烟湄切磋交流的闲心已烟消云散,江晚璃不愿强求这等意愿为先的美事,有些难为情地与小鬼商议: “答应你的教学,可否改日?” 话音落,江晚璃心中萌生几许忐忑。 还有瞒着人心事的少许歉疚,是以垂了眉,没看林烟湄。 哪知,小鬼格外体贴且善解人意,带着小拳头给她松肩颈: “好吧,知你心绪不佳,不欺负你。你若累就再睡会,外头乌云黑压压的,雨怕是停不下。” “嗯。” 江晚璃半阖着眸子,身子后仰倚住床围,享受起小鬼拿捏得当的力道: “陪我小憩可否?落雨无人扰,难得攸宁。” 话音落,林烟湄歪着脑袋想了想,指尖缓缓从江晚璃的肩头一路下滑,待抚到心口下的软肉,她有节奏地戳两下: “可是,这里空空的。” 江晚璃莞尔嘲她:“饿了?昨夜吃那般多,你胃口倒大。” “嘁。” 林烟湄不屑冷嗤,收手不给人按摩了:“人家长身体呢!谁像你?” “你都多大了?” 江晚璃仿若听了个天大的笑话,林烟湄都十七了,她十七岁时,身量已然定型。 小鬼生得乌瞳朱唇,骨相周正,肤白娇俏,个子虽不算高,但身材已近乎完美,无需再变化什么了。 “还小呢!” 哪知,一句随口调侃竟触了林烟湄的逆鳞,小鬼叫嚣一嗓子,溜下床榻跟江晚璃严肃掰扯: “我去岁才有月事,婆婆说月事造访后,起码还能再长三年!而且,我去岁捡你时,穿不了你的衣衫,现在…” 说到这,她还故意扬起袖子给江晚璃转了个圈: “是不是合身多了?昨天我穿它出门也没踩脚底下,明明长了的!” “哦哦哦!” 江晚璃看她过于在乎身量问题,赶紧殷勤地点几次头,顺毛哄着: “长的长的。” 她暗诽,较真的小妹妹真逗。 林烟湄身上这套月白裙,是她顾及宅中侍从少,为浆洗方便,特意挑选的脚面以上的短款。可穿在小鬼身上,就成了垂地长裙,完全两个风格。 再说,俩人日日见,她又不瞎,林烟湄长个子,她定瞧得出来。 是以,她不认为林烟湄窜了身量,全当小鬼是介怀矮她半头的身高,想谋求些心理安慰。 林烟湄得了认可,也不管这态度是否敷衍,自己先开怀起来:“所以,放饭?” “你开门叫人端来吧。” 江晚璃柔柔端详着她,指了指门口。 她有在认真思量,林烟湄总是喊饿,宅中是否该加几次茶点? 不说旁的,小鬼身上该凸该翘的地方虽软,但别处就瘦骨嶙峋了,尤其是后背,抱紧后手感欠佳,是得补充营养长些肉。 可怜林烟湄只想着填饱肚子,完全不知某人想喂胖她的思量,兴冲冲扑向门口: “早饭!” “林姑娘!正想找您呢。” 门开一刹,她与打着伞爬上台阶的乌瑞撞了个对脸。 小林迷糊糊朝她笑笑:“有事?” 乌瑞略低下头,口气里含着几分可怜人的意味: “衙门来人请您,说是到了教书的时辰,催您动身。” 闻言,林烟湄手扶着门框,目瞪口呆:“啊?” “属下也劝过,大雨天折腾什么?可人家不听劝啊。” “阿姊—” 乌瑞的话音方落,林烟湄小嘴一瘪,回身趔趄着扑进江晚璃怀里,诉苦去了: “这可如何是好?谢知县跟我有仇不成?怨你怨你都怨你,你若不躲不避,倒霉的就不是我。我这半吊子的书生、穷光蛋的假商贾,去了是教人还是闹笑话?” 驻足门口的乌瑞瞥见林烟湄趴伏在江晚璃大腿上佯装啜泣的撒娇,而江晚璃顶着那三分愁楚七分淡漠的容颜,手却无比亲和地一遍遍顺着怀中人的脊背撸啊撸,显得动作与神态违和至极。 她顿觉没眼看,啧啧嘴背过了身:“林姑娘,来人还带了张百两银票,说是预付的束脩。” “多少?!” 问这话的,是惊坐而起的江晚璃。 价码高得反常,是要聘林烟湄多久?把人扣下不还么? “整一百两。” 乌瑞怯怯补充:“来人说,谢家家教是求学风雨无阻。若林姑娘不愿去,她们将小娘子送来也成,只要姑娘诚心教导,酬劳比别家只多不少。” 她看见银票时,双眼放光心动好一会呢! 委屈林烟湄陪陪小孩,她们就能过温饱日子,何乐不为嘛。不然江晚璃拉着林烟湄卿卿我我,非但分文不近,反而蹉跎光阴,浪费余钱,不值! 江晚璃听罢,瞳仁一转,面上忧思散去大半。 她垂眸看向林烟湄,轻声商议: “湄儿试试?三岁小孩还不随你摆弄?小奶团子而已,应是好玩的。” 谢砚青都敢提把亲外甥送来家里了,想必即便对她们身份生了疑心,暂时也不会有所动作。 江晚璃寻思,有钱不赚不合适。 可这口风入耳,林烟湄的眉头皱得不能再紧了,眼底委屈地汪起清泪: “阿姊怕不是看上银子了?” “…” 被戳中心事的江晚璃陷入了沉默。 除此之外,她也揣着旁的侥幸心思。如有林烟湄在谢家牵制谢砚青的注意力,她的下属方能更稳妥、便捷地追查反贼谋刺案。 “哼!你不疼我!” 林烟湄睁开江晚璃虚揽着她的手,愤愤奔向门口,白瞪她一眼: “才不要跟你待一起,你自己在屋里生蘑菇罢!” 丢下狠话,她跺跺脚,迈大步撞进乌瑞的伞下:“走!我跟小孩玩去!” “林姑娘确定动身去…” “诶?您慢些,等等我,雨大!” 乌瑞本想假意客套两句,不料林烟湄脚步不停,硬是走出了气昂昂的架势。她见状,忙抓着伞追了上去,都来不急跟江晚璃打声招呼。 江晚璃也没料到小鬼反应这般大,回过神后匆匆追去门口唤人:“早饭还没吃!” 淅沥雨帘中,月白身影已半隐入水雾,但呛人的嗓音仍清晰而嘹亮: “不吃你家大米!” 第57章 手上功夫 倾盆大雨半日未歇。 晌午,江晚璃想犒劳下辛勤半日的小鬼,差人备下一桌好菜。 她孤零零坐在案前等啊等,热腾腾的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冷,直到油绿的菜叶全都蔫巴成糊糊,林烟湄也没回。 江晚璃仰望着漫天乌云,心头填满疑窦,坐不住便推门而出。 按理说,三岁幼儿的专注度有限,学半日已十分难得。算时辰,林烟湄该交差了。 今日又逢阴雨,小鬼饶是怄些气,也无他处可去,何故耽搁良久? 于是,两刻后,谢家宅院外,停落一顶八成新的小轿,轿旁各有一执油伞的英秀姑娘。 雷电偶现,谢家的门房打盹不成,只好拿手怼着下巴发呆。 院墙转角处多了顶轿,此人自是瞧得真切。 起初,她只好奇扫视两眼,后来,她迷糊间眯着了,转醒后轿竟还在原位,她下意识猜疑,轿中人是故意候在此的,便撑开伞凑了过去: “你们等人?抬远些,这儿是明府私宅,莫扰其家眷。” 第77章 轿左侧的姑娘和善道:“我等来接湄娘子归家的,时辰不早了,劳你通传。” 说话时,门房正探头探脑地朝轿帘内张望。 倏尔,一冰凉硬物抵上她的小腹,硬生生逼得她倒退半步,看了个寂寞:“动手作甚!” “非礼勿视,还请自重。” 轿右侧姑娘收回长剑,冷声道:“快通传你家主,大姑娘亲来接湄娘了。雨大寒凉,不宜久等。” “乐意等就等吧。” 北风乍起,门房单手裹紧衣衫瑟缩着往回走: “家主说了,师傅入宅授课一日,日暮我们自会派人送归,中午管饭!” 看架势,是懒得通报内院。 闻言,轿内被冻得浑身寒颤的江晚璃,眉宇间平生褶皱。 疏冷的容颜染满惆怅,似霜打的白兰。 “姑娘,咱回去?” 外头的小厮凑近轿帘,试探询问。 乐华本就不支持江晚璃出门,耽搁久了,主子若一病不起,她们也难办。 “不走。” 江晚璃偏生犯了倔。 既要留一日,林烟湄该托人给她捎个口信吧? 小鬼思虑太不周全了,都不知她会担心么? 少顷,她又任性道:“再去知会门房,让她递话给湄儿,说我候着她回家。” 她没来由的,很想赌一赌,林烟湄会否为了她,提前出来? 小厮依言照做,门房嫌烦摆起架子,被人软磨硬泡好一会才慢吞吞挪进院。 此人究竟有没有把话带到,外间不得而知,但江晚璃初来时那点热乎心气儿,是被凄风苦雨败了个精光。 黑云不散,夜便造访的早些。 轿中光线暗沉,她静坐无聊,索性蜷缩着身子,阖眸养神。 许是雨声规律,竟哄着她沉沉睡去。 转醒,是被人撞了下肩头。 江晚璃恹恹撩开倦眼,一片月白衣袖映进瞳仁,手上还抱着个长条形精细裹着的硬物。 撞她的,就是这破烂,被吵觉的人语气免不得焦躁: “抱的何物?怎才出来?” 累惨的林烟湄往轿中一瘫,四仰八叉靠上江晚璃的肩,毫无形象可言: “别提了,小真真实在黏人,我脱身无能,硬被谢夫人拉着又用个晚饭。” “小真真?”江晚璃凤眸紧觑。 “就是谢家小娃呀,她名谢鹤真,还未取字,又不喜我叫她全名,是以只得这般称呼了。” 林烟湄扒住江晚璃的胳膊贴上热乎乎的脸颊,好似早已忘了晨起拌嘴的事儿: “阿姊,你还别说,三岁小孩确实好玩,我挺喜欢她的,机警聪慧,一点就透,嘴巴特甜。” 她分享得起劲,说完才仰头瞄了江晚璃一眼。 不看不打紧,这一眼,她意外对上了一道绝不算友善的,还承载着七分诡谲笑意的怪味视线。 林烟湄心里突兀开始打鼓,身子不自觉移开些:“阿姊怎么了?” 江晚璃收回幽幽视线,偏开头问:“你可知晓,我几时来的?” 林烟湄茫然摇头:“我出来时谢夫人才说你来了,她就不派人送我了。” 此话过耳,江晚璃眼尾下垂,心里堵得憋闷,一时不想开口。 好个谢家! 门房大抵是通传了的,但谢语冰很会拿捏人嘛! 一不告诉林烟湄有人在等,二不请她入宅小坐,还真是能摆谱啊。 世家大族的教养怎会是这般?怪哉! “阿姊来了很久?” 林烟湄隐约咂摸出些不对劲,灵机一动摸索着去寻江晚璃的手。 就这破天气,她摸摸江晚璃的体温,大抵能猜出此人等的时辰。 若冷冰冰的,那她可得再发一通牢骚,江晚璃惯会忽略破身子骨,肆无忌惮的折腾。 江晚璃蜷起指尖,避开她的触碰,违心搪塞: “不久,无非是盼你知晓我惦记你,矫情一问。” “不给牵手么?” 林烟湄反倒委屈起来,揪着江晚璃的袖子诉苦:“人家挣钱养家,哄小孩一日呢。” “回家牵。” 江晚璃浅勾唇角安抚一声,唯恐小鬼执意探她温度,忙以手肘叩响轿体:“动身。” 小轿晃晃悠悠。 林烟湄觉得这环境适合小憩,安心闭眼靠去一边,不再多言。 生平首次当别人的师傅,她又紧张又累,不得章法免不得多耗心力。好在谢夫人与谢砚青完全不同,待人亲和大度,并无咄咄逼人的强横。 而且,这一日她也算大饱口福,吃喝都是上乘呢。 “湄儿。” 分别一整日,江晚璃哪舍得人这般睡去,如今谢家连饭都管了,饱饱的小鬼回去定是直扑床榻,没有交流机会的。 林烟湄眼都不睁:“嗯?” 江晚璃环视四周,指着长条物件寻话题:“你带回的何物,还没告诉我。” “对了!” 闻言,林烟湄一拍脑门,起身端坐好,转手抱稳那物件,才道: “小真真玩耍时,意外摔坏了谢夫人的瑶琴,夫人心疼又惋惜,说这小城没有巧匠能修祖传好琴。我瞧着不忍,记得阿姊会斫琴,便擅自揽了差事,说带回家让你帮忙看看。” 江晚璃薄唇紧抿,没接话。 谢家给林烟湄灌迷魂汤了么? 才一日,又是“小真真”又是主动揽差事的,小鬼心偏哪去了! “阿姊?” 林烟湄不得回应,特意偏头打量着江晚璃:“你是不舒服?还是…不大高兴?是怪我多事么?” 江晚璃垂眼轻叹了声:“好琴珍贵,湄儿的决断是否有些草率?你带出来,给人磕碰了怎好?” 她无意驳林烟湄的好意,但本心也不愿劳神费力,卖谢家人情。 这辈子,也就太后那把珍藏古琴,她亲自上手补过漆! 还是太后好说歹说,加赏她一年俸禄换来的! 谢家算什么跟在她长姐身后溜须拍马的小喽啰! “我…其实,有点私心。” 林烟湄抱着琴,声音小小的: “一来,知县对我们好似有敌意,但她很敬重谢夫人。我想跟夫人搞好关系,换她们态度改观;二来,夫人所奏之曲很动听,我喜欢。记得阿姊懂琴,本盼着你修好能借此好琴弹一曲给我听的。” 江晚璃眸光微怔。 原是这样么? 又是她多心? 最近到底怎么了,情绪总会被小事左右,老爱东想西想,吃些乱七八糟的醋。 “拿来我瞧瞧。” 愧疚萦怀,江晚璃主动伸手接过了琴。 褪下包裹,琴头一道崭新的断木茬入眼,江晚璃无意间愁眉深锁。 “修不了?” 林烟湄捕捉到这等为难神色,急于把琴抱回:“阿姊不必费心,不成就算了,是我唐突。” “没,确是可惜。这琴应有些年头了,材质不错。” 江晚璃裹回丝帛,将琴搁在腿间: “能修,但时日有些久。短则俩月,长则半年,还得看能否寻得好材料。你改日问问她,可等得起?” “这么久!” 林烟湄目瞪口呆,她以为只需几个时辰即可呢,甚至曾肖想过今夜能听曲入梦的: “要不,推了吧?我无意让你劳累。” “不累。” 江晚璃莞尔笑笑:“若酬劳给的足,我接。你且让她出个价。” 她转念应下,充其量有半成是真心怜惜好琴,怕不懂行的毁了老物件;但剩下的九成半,皆为博林烟湄欢喜,小鬼既想听她操琴,心愿又不过分,她自该尽力成全。 放眼整个朔方,错过这把琴,再难找比这更好的物件了。 方才,她心中还憋着一句:此琴本藏于皇宫内帑,是她幼时挑剩下没相中的古物。 今儿出现在谢家人手中,定是皇族赏赐,可见陛下对谢家的抬举倚重。而她出京前,谢语冰已出嫁,且身无一官半职,按理得不到陛下赏赐。那么,此琴多半是谢砚青转赠的。 谢砚青舍得将御赐之物相赠,看来,她与胞姊的情谊格外深厚。 “记下了,阿姊?” 林烟湄笑盈盈望着若有所思的江晚璃,昏沉的轿内,晶亮的杏眼显得无比澄澈。 江晚璃回视她时,这份柔和传染了她,眼尾亦弯起明媚的弧度。 小鬼尾音轻扬,像是还有后文,她便目不转睛地等着。 忽而,身侧扑来一道暗影,紧接着,冰凉的脸颊贴来些润润的温热。 小鬼蜻蜓点水般吻过她的侧脸,捂嘴偷笑: “嘻…谢谢阿姊成全咯!谢夫人的价码另说,我的酬劳先付。” “酬劳?” 江晚璃讪笑摇头,指腹轻抚过刚才小鬼偷亲的脸蛋,颇有些意犹未尽: “修琴的手上功夫极难,湄儿只付这一点么?我好似亏本的。” 第78章 “是吗?” 林烟湄扭开头,挑起轿帘往外瞧,待转角后熟悉的宅门过眼,她嗖地趴去江晚璃的耳根: “阿姊今早本有心思给我授课的,雨夜适合学习,情思缠绵也无人打搅,湄儿已期待许久。不若……” 林烟湄杏眼稍眯,慢条斯理撩拨道: “今夜…我就成全了阿姊跃跃欲试的思量,也让湄儿见识见识阿姊手上的真功夫?此番湄儿给出的诚意,可够?” 第58章 两个娃娃? 当晚,二人入宅后,猴急地吩咐下属去备沐汤。 外间风疾雨紧,屋内水雾空蒙。 屏风处挂满长的、短的、厚的、半透的衣衫…一件件次第搭落时,间或传来彼此挑逗捉弄的嬉笑。 伴随着几响“哗啦啦”的水声,书房烛火全熄。 下属们见状,捂嘴偷笑着,遥遥退出回廊,无意搅扰她们的雅兴。 “来人!快来人!” 孰料,不出半刻,内里突兀传出声破音的疾呼。 “糟了!” 守门小厮们对视一眼,风一样破门而入。 冷气随着人灌进屋来,吹散了遮蔽视线的温热水雾,彼时浴桶内,林烟湄正焦灼地半托住江晚璃的脖颈,狠狠掐她的人中: “快帮我把她抬出来!” 也不知怎得,江晚璃身子没入浴桶没一会,人就失去意识,缓沉入水里,说什么也唤不醒了。 “叫头儿来!” 一下属手忙脚乱帮着林烟湄捞出了昏厥的江晚璃,还不忘指挥同伴去寻懂医的乐华。 宅中灯火彻夜长明。 走廊间撑着伞脚步匆匆往返的小厮从无止歇。 转天,谢家马车依旧早早抵达正门。 乐华整整忙活三个时辰,方令江晚璃恢复知觉,又慌又怕的林烟湄一直守在旁边打下手,加之一夜未阖眼,此时已精疲力竭,正半靠着床头,双目无神地发呆。 子夜时,她听见乐华查问小厮江晚璃一日的起居,方知江晚璃为接她,午饭都没用,又在雨里苦等半日,归来被她一个馊主意牵起些欲念,又舍弃了晚饭。 虚弱身子铁定扛不住的,不晕才怪! 知晓始末后,林烟湄心底窝着一股子火气。 谢家怎就没人知会她,江晚璃在外等候的事? 她若知晓,又怎舍得让人熬那般久?又怎会口无遮拦地胡乱提议? 是以,当乌瑞再度通传谢家来接人的消息时,林烟湄破天荒发了火: “不去,让人滚!” 乌瑞被这强横口吻惊得怔忡,讶异问她:“属下这么回话不妥吧?谢家好歹是个官。” 林烟湄不知谢家何等威风,但她多少还是清楚的。 以她们眼下的情势,暂且得罪不起。 “嗯…哼…” 床上昏睡的江晚璃不知是因高烧难受还是嫌吵闹,喉间发出几声痛楚的闷哼。 林烟湄赶紧坐过去,绞一方湿帕给人擦汗,话音隐忍压低好些,还透着些无可奈*何: “就说阿姊病着,我实在走不开,回了她们,今后三日皆别再来。” 乌瑞觉得此由头靠谱,颔首照办,与谢家强横的管家费半晌口舌,勉强打发走了人。 关门时,她没忍住,朝天翻了个大白眼。 提剑出门的乐华迎面撞上这鄙夷神情,不由皱眉:“你这是?” “谢家人跋扈不讲理!” 乌瑞发一句牢骚,狐疑反问乐华:“姑娘病着,头儿也熬了一夜,怎还要出去?” “要紧事,昨夜答应云清换岗,已食言许久,不合适。” 乐华心里惦记着差事,急于去县衙蹲守,也就没多耽搁:“你照顾好家里。” “得嘞!” 乌瑞甜甜笑开,扯下腰间荷包塞进了乐华袖口: “大雨天的,您去晚了,不得给云清姐姐带些赔罪礼?一包蜜枣,可甜可甜,不用谢!” 乐华闻言,回眸笑睨她一眼,扬手挥挥荷包,离去的背影甚是潇洒。 她心道,乌瑞这丫头也有心细的时候,竟能发现楚岚嗜甜的小爱好? 莫不是歪打正着的。 * 晌午,县衙后院。 谢砚青这半日又是提审又是安置孤寡的,累得不行,归来时无精打采的。 人刚迈入回廊,一股熟悉的饭香夹进雨雾,冲入她的鼻腔。她浅嗅几息,匆匆加快步伐,试探唤道:“阿姊?” “诶!回来了?吃饭。” 屋中柔和张罗的嗓音先人而出。 “小姨!囡囡想你!” 谢砚青迈过门槛,看着不该出现在此的母女俩,满面纳罕:“您怎过来了?囡囡的功课?” “楚湄的姐姐病了,她抽不开身,告假三日,没来。” 谢语冰手中拌着泼满红油的凉皮,挑一注递到妹妹嘴边: “前日你闹着嘴馋,尝尝味道如何?我许久不曾做了,也不知茱萸粉放得是否太多。” “第二日就熬不住躲懒么?” 谢砚青偏头避开油亮的吃食,只拿手接过碗握着,垂眸瞥向餐桌上长安特色鲜明的吃食,勾唇哂笑: “辛苦阿姊再给囡囡做些吃的。教书师傅家中有疾,咱合该去问候,免得人家挑拣礼数。这一席家乡味,或能治病的,我就借花献佛吧。” “什么家乡味?” 谢语冰被她闹迷糊了:“你要将我做的菜送去楚家?楚湄不是蜀地人吗?能吃惯长安口味?再说,这菜太家常,不像样。” 谢砚青朝她狡黠一笑,话不明言,唤随侍打包了餐饭。 “小姨,我也去。” 谢鹤真听她要去见师傅,小手抓上她的大腿晃啊晃:“漂亮师傅不要我,那我去找她。” “囡囡,别闹。” 谢语冰拽回女儿,好心劝阻道:“妹妹,人家宅中有病人,你不好打搅。要我说,都别去,派人送些良药即可。” “不嘛不嘛!阿娘!” 谢鹤真不高兴,挣扎着扑向小姨,嘟嘴示好:“咱俩一条心。” “小囡囡真乖。” 这动作惹得谢砚青眉眼弯弯,她俯身牵起孩子的手,颇为得意地朝孩子她娘晃晃:“她跟我一心噢,您占下风就应了罢。” 说罢,二人动身直奔楚宅。 一大一小入宅时,江晚璃仍在昏睡。 林烟湄为此不思茶饭,愁得在榻前长吁短叹。 宅中人光顾着熬药、烧水、浆洗烘烤被褥,灶上当真没人顾得上操持做饭。 谢砚青此番前来,照旧我行我素,带着人直接往里闯。那小的更是蹦蹦跳跳的不跟指引,一溜烟扑向书房,急得乌瑞在后紧撵: “小娘子,屋里有人睡着,您别闯!” “咚咚!咚咚!师傅—狮虎—真真来啦!” 谢鹤真趴在门口,拿小拳头撞上雕花木门,半大的娃娃只比门槛高一个脑袋,饶是想进去,也推不动内里半落的门闩。 奶声奶气的呼喊过耳,倚在床边打盹的林烟湄猝然转醒,眉头拧得死紧。 大雨天的,怎跑来个孩子? 总不可能是孤身来的…… 眼下,这娃娃堵在书房门口,又算怎么回事? 还打算进来搅扰江晚璃休养不成? 林烟湄脑筋飞转,起身合拢床边帷幔,又拉过屏风遮严内室,方疾步赶至门口,将门打开条缝隙,而身子正正好挡住这条缝,无意让人入内: “真真怎来了?你家大人呢?” 她估摸着谢砚青就在附近,这才有此一问。 “师傅怎不来我家了?” 谢鹤真鼓着两腮,小可怜似的往林烟湄大腿上蹭蹭: “真真喜欢师傅,您不来找我,我来找您好不好?里头是书房吗?真真可以进去吗?” 面对一个小娃娃,林烟湄有气也撒不出来,她侧身掩紧房门,弯腰拽着小孩往廊下走: “我阿姊病得厉害,正在房中睡着。你既来了,带你去前厅吃茶?” “好。” 小孩只是黏人,目的达成便开怀,乖乖由着林烟湄牵走。 行至阶前,乌瑞稍显歉疚地将伞递给了林烟湄: “我又没拦住。谢知县在前厅候着,还带了礼物来。” 林烟湄微微颔首,偏头与人耳语:“劳你进屋照看一二,我不归,莫让旁人进。” 她已摸透谢砚青的霸道路数,麻烦找上门她就尽力解决,倒也不觉意外,只是心里烦闷,唯独怨人打扰了她照顾江晚璃。 半途,小孩嘴巴闲不住:“师傅的家好大,像我在京城的家,我喜欢。” 林烟湄一愣:“京城?” “对呀,我家不在这,是娘不放心小姨自己来这,非要跟着的。” “嗯。” 林烟湄表面淡然,心里却在想,谢砚青提及的谢家既能得太后恩赐,应是个豪门望族,这等世家女,怎会无缘无故的,拖家带口来边陲小城赴任呢? 第79章 “娘和小姨可亲啦。师傅的阿姊和您也很亲吗?您为了她都不来找我了。” “我…很亲。” 林烟湄寻思,她没必要同小屁孩多言,况且,编造的身份里,她俩的关系可是亲姊妹。 交谈声飘入前厅,品茶的谢砚青提前起身踱来廊下等: “湄娘子,冒昧搅扰了。囡囡不懂事,可曾吵到令姊?” “见过明府。” 林烟湄松开小孩,盈盈一礼: “未曾。听家丁说,您冒雨前来问候,小女实在过意不去,让您久等了。” “这是囡囡的意思,她很中意你这位师傅,闻听你阿姊病了,急得不行。” 谢砚青面带三分笑,立于廊前观雨,好似无意落座:“我带了些药和家姐亲手做的长安菜,想着湄娘子与姐姐离家日久,该是惦记这口的。” 闻言,林烟湄眉心一跳,忙道: “多谢,怎好又劳您费心?只不过,小女家在蜀东,并不常吃京中风味。” “哎呀,瞧我!” 谢砚青打量着她从容无波的神色,扬手敲了下自己的脑门: “县衙官司缠身,我记混了,别见怪。你宅中既有事抽不开身,我不多打扰。囡囡,咱走了。” “不嘛不嘛!” 谢鹤真刚见到林烟湄,热乎气还没散,哪里肯走? 她一屁股坐上前厅的靠椅,小嘴叭叭道: “小姨说,求学不惧寒窗苦,风霜雨雪皆无阻,真真要和师傅学写大字,不能停!” 林烟湄垂着眼,心底暗叹了声“祖宗”! “你师傅有事,三日后会再来家里教你。”谢砚青佯装恼火,冷声道:“过来!” “哼!不!师傅找我和我找师傅没区别,师傅走不开,我可以住这里呀,比小姨的破房子好!” 小孩撅着嘴,两条腿扑腾不停。 谢砚青气得呼吸急促,冷眼眈视她许久,手头却偏不见动作。 林烟湄心说,真想带人走,一把抱起扛出去不结了? “真真,我阿姊离不开人照顾,这几日我顾不上你,以后给你补上可好?或者,让明府给你再寻个师傅?” “不要不要!” 谢鹤真最怕换个旁的老学究来念经,闹得越来越凶,最后乌黑的眼仁里委屈的满是泪花: “师傅就是不想要我…呜呜,您是我见过最漂亮温柔的师傅,我乖乖的,也不烦人的,呜呜…” “这…” 豆大的泪珠砸上林烟湄的手背,弄得她手足无措。 “这孩子,真是…” 谢砚青走过来,想拍背安抚下小孩,怎料,谢鹤真侧身扎进林烟湄的怀抱,说什么都不让小姨碰了。 “湄娘子,你看…” 谢砚青十分为难地叹了口气:“她被惯坏了,如今哭哭啼啼,我也不好强行带走。可否让她暂歇你宅中一晚?” 林烟湄腹诽,别再找事了,她照顾江晚璃还忙不过来呢: “鄙宅简陋,家丁人少…” “我留下随从,垫付饭钱。”谢砚青急切找补道。 林烟湄:“……” “就这么着罢,我午后还有公务,耽搁不得就先走了。” 谢砚青不等人回应,甩袖直奔外间,边走边语速飞快道: “之前谈及的香铺转卖一事,午后有衙役给你送文书,我已帮你办妥,你得空经营便是。” “不是…” 林烟湄被突兀的一番安排砸得晕头转向,知县要走,她碍于礼数还得相送,才追一步,她忽而想起椅子上还坐着个小累赘,于是一把将人拽起,催道: “你小姨要走,还不追?” 哪知,小孩硬甩脱了她的手,无比淡然道:“不追,让她走吧,我喜欢师傅的家。” 林烟湄顿觉无语,气得脑壳嗡嗡叫。 勉强送走人后,她在宅门前原地转了八个圈。 大的是走了,可留下的小不点和两个碍眼的侍从该如何料理? 赶巧,这会儿楚岚午睡转醒,来门口巡视,看见林烟湄在那发呆,好奇凑了过来: “您怎没在书房陪姑娘?这是为何事在发愁?” 林烟湄瞅瞅她,眼底忽而放光: “云清姐姐来的正是时候!前厅有个娃娃,连同跟来的俩侍从,劳姐姐安置一晚。我记挂阿姊,就先回啦!” 说罢,她撒丫子就溜,根本不给楚岚反应的机会。 独留一头雾水的楚岚原地凌乱: “什么娃娃?我刚哄睡一个,怎么又来个娃娃?” 第59章 湄儿,我手软… 戌初,东风紧,浓云开。 林烟湄叫了晚饭。 楚岚听得这消息,火急火燎扑向书房。 她叩门半晌,林烟湄方探出半个身子,打量她空无一物的双手:“姐姐有事?” “姑娘可是醒了?”楚岚道。 林烟湄倚着门,声音微弱:“刚醒,她的胃被药折磨得难受,想饮些米浆。” 楚岚又问:“属下能否进去?有事回禀,很快。” 林烟湄纳闷:“我转达不行吗?她好虚弱。” “或许…”楚岚有在认真思量,她纠结须臾,应道: “也行吧。是晌午时候,县狱放出柒婆婆的假孙女,由衙役转送善堂了。乐华觉得她知晓柒婆婆的恶行,就将孩子劫了来。” “劫、劫、劫人?” 此言过耳,林烟湄蓦地瞪大了眼,话都说不利索,显然受惊不轻。 她深呼吸定了定神,再开口时总算不再结巴:“这犯律例的。一个孩童,就算有恶,自有官府教导,何必呢?知县最近老往家里跑,多危险,图什么?” 楚岚瞅着林烟湄六神无主的模样,有些后悔将事情说给她听了。 毕竟抓小孩回来,主要是为审问刺客的底细,而这些,江晚璃没允许她们告诉林烟湄。 她稍一合计,决定给人喂颗定心丸: “乐华认为,小孩陪伴老贼日久,或能详细吐露老贼的恶行。知县办案,未必将内情告知您。此事您无需担忧,我和乐华能料理妥当,善堂亦给过封口费。姑娘需知情,烦劳您转达。” 林烟湄依旧心下惴惴,念及江晚璃病中难理事,她暂且替人拿了主意: “我会说。但这事不合适,你们问完就送回孩子,别耽搁。” “自然。” 楚岚拱手告退:“我去催厨房。” 林烟湄合拢房门,坐回床头时仍是一幅忧心忡忡的模样。 江晚璃撩开被子,疑惑打量她:“谁找你?怎聊这般久?” “是云清。” 林烟湄瞥见她伸出床榻的大腿,愣把被拽回,又给人裹得严严实实: “好不容易转醒,你可别吹风,免得受凉。” 江晚璃不太适应小鬼如此板正的关怀,她会错觉自己是个不懂事的、处处需大人照管的孩子。羞赧作祟,她转眸盯上隐泛橙辉的窗缝,转移小鬼的注意力: “雨停了?是出晚霞了吗?” “适才起风,吹散了云,天边有道霓虹,但雨丝犹在。” 林烟湄回忆着刚在廊下瞧见的景象,如实道:“不过,院里积水多,入夜风凉,阿姊莫出去。” “咳咳…” 江晚璃躺久了难受,小幅直直腰,这一丁点轻微动作都能牵起闷咳,她自己便也知晓,昨日胡闹过头,身子损耗过重了,是以审慎采纳了小鬼的提议: “都依你。我昏睡一日,可有新鲜事?湄儿何故一脸心事的样子?” 林烟湄听罢这番问题,低垂的目光愣愣打量江晚璃半晌,而后,出其不意地,她一头扎进江晚璃怀里,搂着人倒起苦水: “你可醒了,憋死我了!我不想呆在这儿了,阿姊快些好起来,我们去别处。” “这是怎么了?” 江晚璃有些懵,指尖抚上小鬼毛茸茸的颅顶,轻柔拍了拍:“谁给你委屈受了?” “还不是谢知县!” 林烟湄叽里咕噜跟江晚璃抱怨了一通今日发生的事,从晨起赶走谢家管家,到午后打发掉来送商铺转卖文书的衙役,一直说到乐华拐孩子进门,才舍得喘口气儿:“阿姊,我心好累。” 此刻,江晚璃木讷地呆坐着,因短时间内接收了太多出乎意料的消息,她一时没顾上安抚林烟湄。 反而自顾自嘟囔:“多了两个娃娃?这是把我家当慈育院了么…” “小孩住便住了,我发愁的是香铺,知县还要我帮忙安置流民,给大伙找事做。” 林烟湄沮丧抬眸,将求助的目光焊在江晚璃脸上:“阿姊,我不懂经商,如何接管商铺、管理雇工?会露馅的。” 江晚璃摸摸她的后脑勺,没做声。 她心道,谢砚青把外甥和随侍留在宅中,听着不像走投无路、迫不得已的选择,反而颇似顺坡下驴的故意为之。 在宅外安插眼线还不够,手都伸内宅来了,看来谢砚青早已对她们的身份生疑,急于暗中查证了,她们哪还需要再“露馅”一次? 第80章 林烟湄久不得回应,心里发急,忍不住催道: “阿姊?你拿个主意呀。教孩子写字我勉强能应付,但照管商铺,我真无从下手。” “雇个掌柜即可,你是家底殷实的富商,何须亲自镇场子?” 江晚璃柔声引导的同时,默默将自己的手下过了一遍: 乐华要查行刺案,且能被谢砚青轻易认出,不妥; 乌瑞毛躁心思粗,不妥; 剩下小的不经事太生涩,不妥。 思前想后,她拿定主意,与林烟湄商议:“云清就不错,她自幼受的是使君府最优良的教导,管账驭人均井井有条,见的世面也多,你将香铺托付她即可。” 闻言,林烟湄托腮叹了口气,活像个成熟且饱经风霜的小大人。 江晚璃被她逗得发笑:“还愁什么?不认同我的想法?” “云清近日为我的事忙前忙后,我很过意不去,哪好意思再麻烦她?”林烟湄自责反思:“当初我若没冲动去管柒婆婆绣坊的闲事,她和乐华也不必如此操劳,我也不会被知县盯上。” “后悔药可没得买。” 江晚璃哂笑着说了句风凉话:“你勇敢一次招惹了各路神仙,如何能中途颓废?兵来将挡,我相信湄儿有本事渡过难关,护我平安离开此地,可对?” 小鬼年少,行事免不得冒进。拿此番现实中不易应付的经历做个教训,换小鬼日后三思而行的稳重,如何不是一场划算的买卖呢? 江晚璃觉得值得。 只要场面可控,她乐意陪谢砚青把这出互相猜疑的戏码唱完整。 “我不相信,湄儿是笨蛋。”林烟湄摇头自黑。 “咚咚,姑娘,饭好了。” “进!” 林烟湄站起身,待下属摆好餐饭,她舀一碗米汤,耐心吹凉后端给了江晚璃:“慢点喝。” “湄儿,我手软…” 江晚璃瞄着碗,不肯伸手接,垂落林烟湄手背的眸光软绵绵还能拉丝。 林烟湄看出她存心撒娇,却无意揭穿,侧身坐下将汤匙抵上她的唇:“好吧,我喂你。” “林姑娘。” 外间迟迟未走的下属隔着屏风唤她。 林烟湄缩回手,转眸“嗯?”了声。 “谢小娘子不肯自己用饭,想跟您同席,您看?” 话音落,林烟湄眨巴着眼,若有所思。 脸上神色明显有所动容,就连端粥碗的胳膊也在朝桌案靠近。 眼尖的江晚璃捕捉到这点变化,忽而扬手捂住太阳穴: “啊…好痛,湄儿…” “阿姊怎么了!” 一声呻吟彻底转移了林烟湄的注意力,她搁下粥碗,很紧张地端详江晚璃:“哪里难受?我叫乐华来?” “没…好些了,就一阵。” 江晚璃揉揉穴位,半阖着眼将头枕在小鬼肩上:“让我靠一会,许是躺太久的缘故。” “好。” 林烟湄轻拍着江晚璃的背,满心满眼再装不下旁的事,连呼吸都放轻好些,生怕晃得江晚璃头晕。 下属隔着屏风瞧见俩人偎依一处的腻歪劲,知道问也白问,识趣地推门走了。 门扉开合的一瞬,得逞的江晚璃无声讽笑着勾了勾唇。 谢家小毛孩,还想抢她的湄儿?做梦! * 翌日晨起。 自后园练剑归来的乌瑞正打算去吃早饭,与从卧房那边过来的楚岚撞了个对脸。她见人满脸憔悴,黑眼圈有拳头那么大,忍不住好奇寒暄:“你昨夜失眠?” “别提了。” 楚岚生无可恋地摆摆手,扯张小凳落座:“昨晚简直是地狱。柒家姑娘刁蛮任性,吃硬不吃软,从她嘴里抠话难比登天;谢家的别看小,纯粹一人精,撒娇耍滑,一哭二闹,我哄了半宿才肯睡。” “哈哈哈!” 乌瑞听罢,捂着肚子幸灾乐祸:“合着你是体验了一夜无痛当娘啊!还别说,你连哄俩娃娃今日还健在,说明挺适合带小孩的,有天赋呢。” “可拉倒,饶我罢。”楚岚拼命反驳: “我这辈子绝不当娘,最受不了带小孩。你既捡我乐子,晚些我跟华姐姐商量,今夜那俩归你。” “嘿,谁弄来的谁管。” 乌瑞抓一把瓜子嗑得起劲:“对了,林姑娘给你指了新差事,让你接管柒老贼的商铺,顺带给那些无家可归的绣娘安排活计。一会,她估计会找你。” “听谁说的?” 楚岚好生意外,她不是要和乐华搭档,一起查刺客团伙么?正干得起劲呢,她不想换啊。 乌瑞中气十足道:“今早伺候姑娘洗漱时,亲耳听的。林姑娘怕累到你,姑娘就建议,说可以给你自由招揽帮手的权限,如此既锻炼了你的本事,也能给家中多赚些钱。” “这样吗?” 楚岚略显失落地叹了口气,江晚璃的决断,她无法回绝。 按理说,这差事她能应付,也比查刺客轻松,甚至刚好能解决眼前的棘手事: 她娘派来寻她的副将和俩亲随仍居住在客栈,看商铺是个难得的、安置三人归宿的机会。 但她不知怎么回事,心里突然空落落的,迫她唐突追问:“我若走,乐华那边谁帮忙?” “我呀!” 乌瑞欢喜地拍拍胸脯:“头儿跟我是老搭档。哎呀,终于不用日日守大门啦。” 乌瑞跃跃欲试的欢欣过眼,楚岚“嗯”一声,提剑便走。 “你还没吃饭呢?” 身后追来声关切。 “不饿,你吃。” 楚岚头也不回,想着还是尽早和乐华亲口知会下,心里方能踏实些。 她坚信,江晚璃如此安排,定有更深的考量。 来寻她的副将和随行的俩亲卫本领过人,若同她一起藏身于市井,也许能更好地帮上乐华的忙,早日揪出反贼的关系网,铲除一行人在外奔波的隐患。 第60章 非分之想 五月中,蝉鸣起。 “大家别挤,香囊人人有份,余量足够!” 时近晌午,东街的木木香铺里依旧人声鼎沸,往来顾客争相抢购眼下县城内最时兴的艾荷香,将小小的门店挤得水泄不通。 楚岚为维持秩序,嗓子差点喊冒烟。 掌柜扒拉算盘珠子的手半刻不得闲,累到偷摸跟楚岚抱怨: “要命啊。跟着主帅舞刀弄枪都没现在手酸。” “贺姨再忍忍,今儿是夏至,百姓过节凑热闹,明日求都求不来这好生意咯。” 看着账上流水,楚岚疲惫也欢喜。 自接手此店铺,开张已有半个多月,起初的生意可谓惨不忍睹。但自打江晚璃病体稍愈,给店里研制过几款新香后,进账日日改观,干起来还挺有盼头的。 “云清!云清!” 贺掌柜耳朵灵,从噪杂人声中分辨出东家小字,就随口提点:“有人喊你,像是乐华。” “怎么可能?她忙着呢。” 楚岚不以为意地笑笑,最近乐华又查案又当大夫的,魂儿都快累丢了,哪有闲工夫视察香铺这等细枝末节的小差事? “云清!” 她话音方落,格外嘹亮的一嗓子穿透人群,震得大家抢购的哄闹声顿停一刹。 楚岚诧异抬眸,瞧见半空飘着的熟悉剑穗,这才信了贺敏的话,忙丢下柜台活计,急匆匆挤入人潮: “借过借过!” 好不容易从客官身边蹭出的楚岚顶着满头汗,意外笑开:“姐姐何故来了?” 乐华单手握剑,另一只手在心口摸了摸,掏出个丝帕递给楚岚: “谢知县摆家宴,请湄娘与姑娘同度夏至。你知道,姑娘和我都不可现身,湄娘也不好没人陪,只得委屈你。” “我?” 楚岚自然接过帕子擦着汗,脸上有些抗拒: “你看我这铺子,四个人还忙不过来,哪里走得开?让乌瑞去不行?而且,谢家是不是和宸王府关系不错?我不想跟谢家人相熟,宸王府郡主可四处寻我呢。” “你不宣扬身份,谢砚青还能是狐狸成了精,见个面就猜出你是谁吗?” 乐华抱臂讪笑着摇摇头:“别讨借口,就算日后真被郡主逮到,你不乐意嫁,有殿下撑腰,她还能强求不成?” 楚岚合计须臾,将帕子递还:“也是,我收拾下就过去。” “不要,臭的!” 乐华嫌弃避开,转头走时笑嗔了声:“洗净再还我呀!” “噗…” 楚岚目送她走远时,低头嗅着帕子: “明明香香的!姑娘制的香碰一下都能留很久,我天天泡在香铺,浑身都好闻。” 与此同时,难得捞到一日休沐的林烟湄正抱着江晚璃的胳膊耍小脾气: “不想去,阿姊——,我不想见她。你为啥又称病不陪我?留我一人对抗知县,你好狠的心。” “我本就病着。” 江晚璃被小鬼扯着晃来晃去,眼前一黑又一黑: 第81章 “去吃饭而已,你先前不是说,谢家大娘手艺不错?湄儿有口福了,好事。” 二人挤在一方铜镜前的圈椅里,江晚璃的视线透过镜中找寻林烟湄躲闪的眸光: “再说,你刚好将那恼人的小不点送回她家去。湄儿想想,你我有多少个夜晚不曾同席了?” 提起这事儿,江晚璃就来气。 谢鹤真在她家住一晚后,觉得处处合心意,一不提回家,二不想亲娘,愣是赖这儿小住半月有余,闹得这安静大宅跟保育院似的,隔三岔五就有谢家人前来探亲。 江晚璃连出门散步,都得翻翻黄历,赌一赌会否撞上不速之客。 可憋屈死了! 最令她窝火的,要属谢鹤真每晚都要林烟湄哄着,喂一顿晚饭,再读些故事哄人安枕。 简直是她感情路上恨天高的绊脚石! 女子与女子相爱最大的优势,便是有足够自由的二人空间,感情里生不出多余的小累赘。 可小屁孩的出现,毁了江晚璃心心念念的全部期许。 林烟湄掰着手指,当真盘算了通。 奈何日子太久:“我记不清了。可是…” 她可怜巴巴乜着江晚璃,话锋一转:“如今,我叫个沐汤,乐华都会防贼似的跑来盯着咱俩,生怕你我逾矩,再害你病情加重。一直这般下去,就算小真真走了,咱俩照样没戏。” 闻言,江晚璃促狭地偏开头,耳根泛起灼人的红。 林烟湄说的在理,她也没招。 前日夜里落雨,她腿脚发凉,就吩咐下属备热水,想泡泡脚。怎料,乐华闻讯,火急火燎冲向书房,朝温书备课的林烟湄大喊一声:“不可!”,吓得林烟湄懵圈半晌。 事后,乐华弄清江晚璃要热水确实只为泡脚,并无其他非分之想后,顶着涨红的脸,撒丫子溜出门,到今天都没敢现身来请脉。 “时辰不早,你动身罢。” 江晚璃无言以对,二人相顾无言不免尴尬,她只得赶人走。 她的破身子骨禁不住作践,林烟湄想要的,何尝不是她想要的? 但一时半会,她真的给不出。 乐华与她私下聊过,若要稳住病情,起码需安养仨月。这期间不宜吹风受寒、不宜奔波劳碌、不宜纵情纵欲… 林烟湄滑下江晚璃的大腿,不死心地追问: “阿姊上次也夸过谢夫人的长安味做得拿手,真不去?” “你怎知她今日还做长安风味?” 江晚璃推推她的背:“早去早回,我乏了,小憩一会。” 上次… 病中难受,神思脆弱,她咬到一口酿皮,惊觉那口味像极了东宫膳房的手艺,勾起了她思家的情愫,一激动眼框发红,差点哭出来。 险些让林烟湄生疑。 离京已整整一载,以后,她得躲长安的风物远些、再远些。 * 未初一刻,谢家门前,林烟湄与谢砚青姐妹拱手作别: “湄儿多谢二位款待,烈日炙热,还请留步。” “认识日久,湄娘子怎还这般生疏?回回礼数周全,可不像旁的商人那般大开大合,行事洒脱啊!”谢砚青打趣她几句,又严肃道: “我几次三番邀令姊饮宴皆未成,真是桩憾事。近来,我打听到一位有名的游医,改日让人过府,给令姊瞧瞧?总病着也不是个事儿。” “烦劳您挂心了。家姊体弱,所患乃是痼疾,若能得名医诊治,自是好的,湄儿先行谢过。” 林烟湄得此消息,眼底放光,当真动了心。 江晚璃每次服用乐华配的方子,肠胃必会遭受一番磋磨。不提药方是否对症,单是那“三分毒”,已折腾得江晚璃无精打采,走两步都要喘三喘了。 林烟湄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时常恨自己无能,帮不上忙。 “姑娘,该回了,大娘子服药时辰将至。” 楚岚见林烟湄有心答允谢砚青引荐名医的好意,心生警觉,急于拉人离开。 近日,她与乐华走得近,便也听人提过:江晚璃的病是天生的弱症,一应诊疗皆由太医院判负责,乐华是因近身随侍太女,才被太后钦点学些医术,以备不时之需的。 往常,为储君安危计,江晚璃的脉从不会擅交他人之手。 因此,稳妥起见,谢砚青寻来的游医,不该被允许入宅诊脉。 “湄娘子这是…每日亲自侍奉姊姊的汤药?” 谢语冰听得楚岚的提醒,好不意外地反问。 “是。耽搁久了,阿姊恐要忧心,告辞。” 林烟湄盈盈一礼,转身钻进了马车。 谢语冰站门口目送着马车走远,由衷感慨:“湄娘子的性情真讨喜,与姊姊亲情甚笃啊。” 谢砚青听罢,嘴角抽了几抽,抑制不住嘴损的毛病,还是道出了风凉话: “您有所误会。恋人的腻歪纠缠,和您与我单纯因血缘而生的敬与爱,是两码事。” 话音落,谢语冰登时变了脸,拂袖躲人远远的: “湄娘已兢兢业业教导囡囡半月,一家人安分得很,你还揪着那点不着边际的猜疑不放?连姊妹亲情都要杜撰抹黑?简直不可理喻!” “刘院判已从长安赶来,后日便可抵达。只要老人家摸到楚清的脉,我的猜测就能尘埃落定。” 谢砚青紧走两步追着姐姐,成竹在胸道:“这次是您错了,可愿打赌?” “你…” 听人冒昧请了太医院判出京,谢语冰差点气晕过去: “你之前查案冒进,开罪陛下才被贬来此处的,怎还敢胡闹?那可是常年伺候太后的院判,你就这般冒冒失失让人出京了?万一你猜错,楚清姐妹和殿下无关,你想过后果吗!” “我不过上个密奏提些小建议,院判出京是陛下准的,即便错了也怨不到我头上。” 谢砚青狡黠弯唇,手攀上谢语冰的胳膊,轻摇两下: “您快去陪囡囡午睡罢。这孩子,我玩笑话指给她的差事,没成想她真犟着要做成,竟留在别家半月,也没提想您。将来,必成大器。” “什么差事?”谢语冰一脸懵。 “没…没什么。” 意识到自己欢喜说漏了嘴,谢砚青掉头就跑:“您歇歇,我去衙门!” 她绝不能承认,大雨天去楚家的半路,她曾引诱谢鹤真,让人留林烟湄身边打探宅中情况,探出“楚清”真容… 外甥女不过三岁,她都敢对人动歪脑筋利用一二,这要是让阿姊知道了,不得举着鞋拔子抽她? 尤其是小不点根本没得逞的情况下,她若挨揍,可亏大啦! 此刻,炎炎烈日炙烤的长街上,小马车飞驰而过。 马车里,林烟湄将扇子摇出残影,与楚岚商量:“咱去趟书局?” 楚岚纳闷:“您去那干嘛?若想看话本,傍晚我给您捎回家。” “不不不!” 林烟湄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我想买几本医书研究研究,阿姊病着受苦,我心疼。” “华娘医术不差的,而且,我瞧着,姑娘对旁人有戒备,平日诊疗只找华娘。毕竟,疾病也算一种隐晦。” 楚岚心道,江晚璃的病连院判都觉得棘手,二十余年无法治愈,林烟湄又何必再浪费精力? 兴头上的人不听劝:“阿姊处处审慎,我知道的。但,*她信我的吧?我不算她的‘旁人’,尽尽心方可踏实些。” 说着,林烟湄脑子中热断的一根弦后知后觉地搭了回来: “正想问你,咱要走时,你为何说阿姊该服药了?阿姊晌午从不吃药呀。” “我…”楚岚无意再浇林烟湄的冷水,也不便将江晚璃不用旁人诊治的内情说穿,只得搪塞道:“我是怕知县拉着您聊个没完,想帮您抽身。” “多谢!” 林烟湄朝楚岚甜甜一笑,侧过身朝车窗外张望:“诶?那有家书局,停车!” 于是,楚岚不得已,陪人逛了许久,最后几乎包揽了书局内所有与“医药”学问相关的书,掌柜的结账时笑得合不拢嘴: “原来小娘子钟爱的是研医问药啊,上次不买话本,怪我推荐错啦!以后,您多多惠顾!” 一句热唠寒暄脱口,林烟湄面色骤僵。 她眨巴眼消化突如其来的言语暴击时,眼瞅着掌柜夹带私货,包了本名为《公主之医女》的话本进去,与此同时,耳畔又炸裂一道惊雷: “这本赠送的。虽在连载,但城中女娘竞相追捧,销量极好!” 闻言,林烟湄忽而仓惶跑出了门:“云清姐姐,劳你结账!” 掌柜怎还带翻旧账的! 精准推荐更是不必啊! 第61章 故友? “汪!汪汪!” 马车驶入宅前小巷,速度渐缓。 炎炎烈日下,长街上根本找不见人影,怕热的猫狗早跑去池塘荫凉下懒睡去了,外头的犬吠显得有些突兀。 第82章 林烟湄心生好奇,搁下怀中书册,探头朝家门那边张望。 “诶?” 不瞧不打紧,这一眼出去,林烟湄眉梢蹙起,喃喃嘀咕: “这只大黄跟我家豆饼好像啊。” “豆饼?”楚岚被这声感慨吸引,转眸时也瞅见了门墩旁那只胖胖的黄狗: “您说它?您之前养过狗吗?晌午暴晒,这傻狗怎坐咱家门口呢?瞧着干净,也不似野狗啊。” “吁—” 马夫勒紧缰绳,车轮停驻。 素来喜欢小动物的林烟湄匆匆迈下车:“渴了饿了吧,我给它备些吃的。” “汪汪汪!” 她鞋尖落地一刹,门口大黄撒着欢朝她扑来,张嘴就往她裙摆上咬。 “当啷!走开!” 吓得楚岚抽刀就要上前拦阻,唯恐恶犬伤人。 寒芒出鞘的当口,林烟湄下意识俯身护了下狗:“别!” 晶亮杏眼与面前摇头摆尾的狗子乌黑的眼仁四目相对,林烟湄不可置信地捂着嘴,试探轻唤了声:“豆饼…?” “汪!” 大黄狗兴奋地叫一声,开始叼着她的裙摆来回转圈。 “这什么情况?” 楚岚看得一头雾水,方才这狗明明呲着牙扑过来的,这么一会怎好似跟林烟湄很亲昵的样子? 林烟湄却顾不得回应,一门心思全在突然出现的狗身上,她的眸光追着狗不放,被狗转得眼晕,不得已蹲下身,探手摸上狗子脖颈热乎乎的绒毛,制止道: “不转,不转了。” 狗子累得半蹲在地,伸出舌头哈气:“哈…哈哈…” “你是豆饼?真是豆饼吗?豆饼豆饼?” 一声声惊喜过望的呼唤愈发高涨,狗子回馈的响动亦一浪高过一浪: “汪!汪汪!汪汪!” 叫着叫着,它生怕林烟湄听不懂似的,俩前爪离地,直接搭上林烟湄的肩头,还朝人晃了晃脑袋。 这动作过眼,林烟湄激动地红了眼眶。 她一把搂紧豆饼,用力颠起狗抱着,撒丫子冲进宅门: “天呐,你怎么过来的?你从哪冒出来哒?阿姊!阿姊你快出来看,看看谁来了!” 因书房离宅门有段距离,小憩的江晚璃听不到狗吠的动静。不过小鬼这欢喜至极的尖声,三重院墙也挡不住呀。 她以袖掩唇,懒洋洋张个哈欠,便披着寝衣晃至廊下。 日光灼烈,眼眶被刺得生疼,她下意识闭眼缓了缓。 “啊!” 阖眸一瞬,她身前忽而被一个热乎乎的肉蛋狠狠撞击了下,害她脚下不稳,趔趄起来。 受惊之际,江晚璃惶然睁眼,就见一粉嫩的舌头垂在她下巴旁,而后是一双滴溜溜转着的大眼,讨好的问候紧随而至: “汪!汪汪!” “这…这…?” 脑子还没完全清醒的江晚璃被突兀飞扑她的大狗弄得晕头转向,两手侧举,一时分外无措。 “哈哈!” 廊下的林烟湄慢狗子两步,这一幕定格时,她正提裙迈上台阶。江晚璃堂皇的模样过眼,她忍不住捂着肚子笑得酣畅。 “阿姊不认识它了?亏它还闻着味找到了你。豆饼,下来。” 话音落,豆饼自觉窝回林烟湄脚下,盘好坐正。 “豆饼?” 江晚璃一脸匪夷地打量着狗。 五官模样、体型毛发确与萧岭那条狗相似,但直觉告诉她,豆饼现身在此,实在违背常理: “数百里路,狗怎么可能寻到你我?认错了吧。” “它在家门口等我,还能闻出你的味道,怎么会错?” 林烟湄俯身摩挲着狗子滑溜溜的毛发,十分享受掌心久违的触感:“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这家伙怎么找来的?” 她点点豆饼的鼻尖:“怎么来的?” “…嘤。” 狗子垂头,小声嘤唧。 “狗不通人言。” 江晚璃哂笑着摇摇头,拂袖直奔宅门。 林烟湄诧异回眸:“阿姊做甚去?外头好热。” “既真是你的豆饼,此事不免蹊跷,我出去看看可有蛛丝马迹。” 江晚璃腹诽,她俩几经辗转安居此县城,养在雁回镇的狗就算是哮天犬转世,也没本事寻来。 狗出现,必是人为。 林烟湄与老伙计重逢太欢喜,或会忽略留意周围异样,但她的理智还在。 年后二人动身远行时,狗是跟着慧娘的;康县应考后,不知慧娘入城将狗寄养在了何处。今时,又是谁留意到了林烟湄的行踪,故意送了条狗来? 这是好意,还是警告? 江晚璃心里满载疑惑。 藏着心事的脚步略显虚浮,她行至宅外,已不得不扶墙喘息。 乌瑞见她茫然地四下张望,主动过来搀住她:“您找什么?属下帮您?” “你一直守在此处?”江晚璃反问。 “午饭后与人交接的。” “可曾见到有人牵着狗前来?” “没有。” 乌瑞垂眸思索着:“林姑娘抱进去的那条狗,大概是半刻前自己溜达过来的。我还纳闷呢,它就坐咱门墩下,也不怕晒,我赶过它一次,都不走呢。” “彼时,街角没人么?” 江晚璃盘算着时辰,半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就是林烟湄的马车现身街角前不久的事儿。 狗在日头下晒久会病,这时间点卡的真是恰到好处。 乐华惭愧挠头:“属下有点儿犯困,没仔细瞧远处。” 而今,大街上空无一人。 干涸的石板路上也留不下来往的痕迹,江晚璃只得作罢,摆摆手折返书房。 奇怪。 推开房门时,“吧唧吧唧”的清响飘过耳畔,江晚璃低眼扫去,林烟湄正拿小碟喂狗喝水。 “阿姊回来了,可有发现?” 江晚璃摇摇头,又道:“它喝的多么?” “不怎么喝,难道不渴?” 林烟湄站起身,半叉腰摸着下巴:“我出去一趟,嗓子渴得冒烟呢。” 江晚璃若有所思地抿抿嘴,近前抓起狗的前爪,仔细观瞧半晌。 林烟湄心觉好笑:“阿姊怎欺负狗啊?” “你来看。” 江晚璃举着狗爪,面朝光线:“它爪子干净的,磨损很少,奇怪吗?” “咦?” 林烟湄看着看着,被惊喜冲昏的头逐渐冷静,笑意消弭,面色显得有些难看: “豆饼没怎么赶路?那是…有人送它来的?我…我们暴露了?是师傅?” “不知。”江晚璃不喜胡乱猜测,但此刻的预感仍非常不妙: “你近来每日往返宅子的确规律,难免被有心人盯上。但,寸瑶有能力来此寻你吗?你师娘和阿婆,能赶远路?” “师娘发病,一时半会好不了的。” 林烟湄也是一头雾水:“我们临时起意逃来此地,又怎会被人盯上呢?除非,是你娘的兵。” “不会。” 江晚璃断然否决了这份揣测,因为她已命乐华经由楚岚联系了楚筠,现在两方一起查刺客团伙,是一条船的人,怎会反水? 而且楚筠的副将贺敏已找到楚岚,任务是护楚岚安全游历他乡,只要不归家即可,更不会胡乱卖消息出去。 至于她亲娘,更无可能。 “阿姊怎如此笃定?你是偷跑的呀,此处又是使君辖地,难保…” 林烟湄心生猜疑,视线点落江晚璃深锁的愁眉,怕人情绪波动,话说一半又咽了回去: “我就是觉得,使君比我那抽不开身的师傅更有找人的潜力。但使君不大可能给我师傅送消息,更不会帮忙送狗。” 一席话点醒江晚璃,她又冒失多言了。 她沉吟须臾,踱去盆边净手: “是我草率。近日你出门都让云清护送,我们得尽快搬离这儿。” “只是送狗的,不管是你家还是我家人,至少暂无敌意,咱再等等?” 林烟湄暂且不大想走,宅子住的舒心,平日商铺进账可观,这些日子是她有生之年钱财最充盈的岁月。 况且,谢砚青还说要给江晚璃引荐名医呢。 她不愿江晚璃错过,稍一思量,就把这事也跟人说了,劝人再留几日。 哪知,江晚璃听得游医一事,一骨碌翻身落榻,将自己蒙进了被子: “不见!不要江湖郎中把脉!” 情绪突然爆发。 实在出乎林烟湄的意料。 林烟湄只当她厌倦了无止休的寻医问药,久而久之免不得有些讳疾忌医,也就没与她硬碰硬,领着豆饼去了后园散心。 江晚璃的提议停留在她的脑海,久久挥之不去。 林烟湄不知她们的下一程何在,也不知奔波无定的生活要持续多久。 豆饼不在身边时,她日复一日的奔忙,顾不上想家。 可当熟悉的狗在眼前跳跃摇摆,林烟湄的记忆便会不自觉地回溯萧岭的日常,眼前会浮现慧娘布满老茧的手、陆大娘打的野兔、姬婆婆包的菜团…… 第83章 其实,这些思念都还不打紧。 要命的,是她与日俱增的春心萌动,和不敢怀揣期许、不敢直面未来的,与江晚璃愈来愈深的感情纠葛。 她离不开江晚璃,她羡慕也敬佩江晚璃。在她心里,江晚璃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存在,谈吐文雅,满腹诗书,偶尔还有些撩拨人的鬼点子……总能为她开辟生活中丰富多彩的新天地。 可江晚璃出身官宦之家,迄今仍是她高不可攀的存在。 南风拂柳,红日低垂。 如血残阳映红天色之际,凭栏呆坐的林烟湄眼底,垂落雪白的皓腕: “厨房焖了红豆饭,回房?” 清泠嗓音过耳,林烟湄仓促收拢脑中的万千思绪,抬首时无神的眼底荡起柔波: “阿姊特意出来寻我吗?” “不然呢?咳咳…” 江晚璃低咳两声,凤眸轻挑,语调隐有娇嗔:“我这见风就咳的身子骨,还能闲来无事找罪受么?撇下我半日无影,你好狠的心。” “我这不是…” 林烟湄讪笑起身,拽着人折返时,朝草丛里扑蝶的豆饼招招手,见狗子跟上,才拿它当借口: “故友重逢,总得招待它一二嘛。” “你和它,故友?” 江晚璃被这拙劣借口逗得哭笑不得:“那你们…聊的可好?” “好呢。就我‘汪汪汪’…” 林烟湄说着,回眸冲豆饼打个响指。 豆饼识趣地卖力叫道:“汪!汪汪汪!” 林烟湄老神在在地解释:“这句便是,我问它‘可想我?’它说,想,当然想!” “噗嗤…” 江晚璃冰瓷般的淡漠容颜乍现芙蓉般的笑靥,扬手点点林烟湄的后脑勺: “幼稚鬼,还学狗叫。” “哈哈,阿姊笑啦!” “汪汪汪!” 夕阳西下,蜿蜒石径上俩人一狗的倒影颀长,轻盈的步伐和着晚风,载尘埃入梦。 转天,宅门开合,人影奔波如旧。 江晚璃安排了下属留意街边动向,除却县衙安置多日的钉子依旧在巷口摆摊,并无异样。 入夜,听下属回奏此消息,江晚璃只觉太阳穴闷疼。 只送狗,没动作? 寸瑶或慧娘,到底要作甚? 难不成,要伺机劫走林烟湄? 思及此,她起身望向乌黑的青幕:“湄儿还有多久回?谢家又留她用饭了?” 话音方落,回廊传来一阵仓促脚步。 江晚璃转眸乜去,只见乌瑞一个急刹停在檐下,上气不接下气道: “知县跟林姑娘一起朝这来了!还带着刘太医!您…快躲躲!” 第62章 绝…绝交? “您二位这边请。” 一盏提灯摇曳,照亮足下一尺橙黄。 林烟湄在前半步,恭谨引着一位白发老妇朝书房廊下来,谢砚青脚步稍缓,提着药箱跟在后头。 行至书房,林烟湄望着窗前的昏黑,眉心无声拧起。 “您回啦?” 檐下徘徊的乌瑞迎上前,接过她手中提灯:“大姑娘已歇下,前厅备着饭,您先过去?” “睡了?” 往日此刻八成在用晚饭,江晚璃怎睡了? 林烟湄纳闷呢喃着,悄声挤进门缝,踩着猫步撩开床幔,轻柔唤了声:“阿姊?” 假寐的江晚璃羽睫飘闪两下,喉间发出声倦懒的闷哼。 林烟湄便顺势俯身,摸摸她的额头。 暖暖的体温传入掌心,她松了口气,趴在枕畔与人耳语: “知县引荐了一位瞧着颇有资历的老郎中,人在门口,是位老妇,我让她进来?” “不要。” 江晚璃翻过身面朝墙壁,果断回绝。 她前脚得了信,林烟湄后脚就来了,她实在无处可逃,万般无奈才选择假寐。怎料小鬼如此执着,宁可将她叫醒,也要拉郎中诊脉。 江晚璃的太阳穴突突乱跳。 她一想起那位自幼就不愿相见的、面上慈眉善目,手上狠辣无情的老太医,就会呼吸紊乱、头皮发紧。 谁让她三岁时就在此人手里栽过无数跟头呢? 刘太医最擅长左手摇着拨浪鼓,右手一针直指天灵盖,扎得咯咯笑的小丫头瞬间哀嚎一声,涕泗横流!而后,趁着抱小哭包安抚的间隙,再往后背腰腿连下数针! 她不惧太后,不畏陛下,普天之下,唯独犯怵刘院判一人。 眼下,江晚璃对见刘院判的抗拒,早超过了对暴露身份的担忧。 床边的林烟湄眼瞅着江晚璃把自己包进被子里,有些无奈地探了口气,话音柔得不像样: “阿姊,老人家见多识广,或能治好你的。谢知县请人时,她不顾奔波疲惫,匆匆赶了来,咱不该拂却人家好意。把把脉?很快的。” 闻言,江晚璃微偏过头,露出半张苦闷薄凉的小脸,冷道: “再劝,绝交。” “绝…绝交?” 林烟湄睨着她,哭笑不得。 至于么? 她可是好心啊。 “我乏了,出去。” 江晚璃咬紧牙关,狠话放到底:“今晚不见人,包括你。” “你…”好心被当了驴肝肺,林烟湄好不委屈地跺跺脚:“你任性过头了,不理你了!” 话音落,房门砰的一声合拢。 书房复归寂静,江晚璃竖着耳朵,隐约能听见廊下窸窣渐远的脚步。 走了便好。 另一边,林烟湄带人移步前厅休息,正好把宅中饭菜当作招待人的酒席。席间,她为难地编排些理由,成全了江晚璃避而不见的思量,面上却尤为惭愧,举着酒盏猛灌自己。 说罢,只听老妇哂笑一声,和颜悦色道: “无妨,久病者大多难以面对新的郎中问疾,老身习惯了,小娘子无需介怀。” 林烟湄一愣。 出乎意料的,谢砚青也只是笑着咂了口酒: “你府上酒不错,怪不得我们不劝,你自己就贪杯数盏。” “呃…失礼了。” 林烟湄本就促狭的容色里,又添了三分羞臊。 这一个两个的,事儿没成,怎不见她意料中的失落? 反倒似一早料到会被回绝一般,十分坦然。 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才算得当,情急之下,只得起身殷勤地给二人布菜。 “别忙了。” 刘老握着她的腕子,挡了她不间断的好意:“小娘子真挚热诚,老身谢过。只是,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否?” 林烟湄忙道:“您只管说,劳您白跑一趟,哪有什么不当讲?” “唉…” 刘老轻叹一声,捏了捏酸胀的膝盖:“我这几日一直赶路,风湿犯了,方才入府时走路就不大利索,可否暂住你家一夜,明早身子爽利些再离开?” “自然,天色已晚,留您歇息是本分。” 林烟湄毫不犹豫地应下,招呼小厮给人备了客房后,又转眸看向谢砚青:“明府,您也…” “我就不必了。” 谢砚青摆摆手,起身时理顺裙摆,直接拱手告辞: “酒足饭饱,多谢款待。时候不早,家姊惦记,我得归家。” 有眼色的下属随即递上提灯。 林烟湄伸手去接时,忽觉眼前晕眩,脚下险些踉跄。 她恍然意识到,方才那几杯酒水起效了,她这破酒量,不该贪杯的… “勿送。” 谢砚青抢先握了提灯在手,还顺带扶了下林烟湄的胳膊,盈盈笑着迈入回廊: “小师傅与我算有些交情了,怎还如此见外?我认得路,留步。” 话音未落,一袭青色官袍已湮入夜色。 微醺的林烟湄没勉强去跟,而是回身去搀已吃好的刘老:“我送您回房?” “好,咱慢慢走。” 刘老打量着她满面的绯红暖晕,眉眼间弯出细微褶皱,故意放慢步伐,与人慢慢晃悠着,半途伺机从这醉迷糊的小丫头嘴里,套了好些江晚璃近期的病症。 临了,她止步客房外,倚着门框请求: “听来,令姊的病正是老身半生钻研的一类顽疾。今夜未得诊脉,实是憾事一桩啊。我迟暮之年,怕再看不了几人的病…唉,不提这个,小娘子可方便给我她的脉案一观?既来了,什么忙不帮就走,我心不安。” “这…我去找。” 一番凄然心声听得林烟湄感伤不已,醉意上头,加之心间确有遗憾不甘,她稍一掂量,便爽快应承下来,跌跌撞撞地扶着廊柱寻去了乐华的房间。 彼时,乐华出门探案还未归。 林烟湄就倚着她的房门,呆呆地望月苦等。 时近子夜,清月高悬之际,院墙老槐的树冠处忽而传出细微响动,打盹的林烟湄瞬间惊醒,揉揉眼站起了身。 与爬下树的乐华撞了个对眼。 二人面面相觑。 良久,又齐齐开口疑道: 第84章 “林姑娘怎在这?” “你怎从树上来?” 疑问掺杂一处,俩人说完双双笑开,乐华反映快些,先敛起笑,正色问: “找我?进屋说?” “就在这说罢。” 林烟湄揉了揉困到几乎睁不开的倦眼,有些扭捏道: “我…,想找你要阿姊的脉案,研究研究。” 说着,她垂下头,愈发忐忑地搅起衣摆: “我非是不信你,只是太心疼阿姊了…揣着侥幸想多尽份力,抱歉。” 乐华怔了须臾,有心劝阻:“单看脉案未必准确。我听云清说,您购置好些医书,但个中门道,非一时半刻所能学会,林姑娘何必劳神?” “阿姊固执,不肯看郎中,可她病歪歪没起色,我难受…” 林烟湄说着,话音竟泛起哽咽,杏眼里水汪汪的,不得已仰头对上了月光。 缓了缓,她见乐华无动于衷,摆手打算离开:“如果信不过我,不方便给我看,就算了…” 她没敢直言借脉案是给游医看,就是怕乐华介怀此人是谢知县引荐的,藏着不愿给。 却没成想,乐华听说她想看,竟也是一副纠结模样。 林烟湄无法理解,江晚璃病久难医,必成了一块心病,难道不该为了哪怕一线希望,四处求医问药吗? 为何身旁的大伙反要藏着掖着? “林姑娘!” 月色下缓缓离去的背影笼罩着颓唐,乐华于心不忍,开口唤住了她:“稍等,我去拿。” “真的可以?” 林烟湄不可思议地转眸瞧来。 “脉案不随便示人,是为姑娘考虑,毕竟没人愿意自己的病情被别人当作谈资或玩笑。居心叵测者,还能借此想出害人之法。但林姑娘您,是姑娘深信不疑的,我信得过。” 林烟湄拭掉眼泪,会心莞尔:“好,我只参详一二,明日还你。” 不多时,乐华取来了亲笔手书的详细脉案。 厚厚的一沓,攒了足足一年。 林烟湄将脉案揣在怀里,一路小跑着,欢喜地合不拢嘴。 论求医,老百姓一般都更信任年迈的,尤其是刘院判这种瞧着文质彬彬的郎中。 林烟湄也不例外。 “咚咚,大夫,我来送脉案!” 她急于让郎中研判脉案,忽略了子夜更深,也忽略了客房早已昏黑的环境。 于是,敲门后,她等了半晌,一缕烛火微茫方映于窗前,刘院判将门打开条缝: “还没睡?” “这不着急吗?” 林烟湄掏出脉案往老人手里塞,看见散落肩头的白发,方后知后觉意识到叨扰了人,赶紧拱手赔罪:“我唐突了,望您宽宥。” 刘老手握脉案翻看几息,忽而抬眸打量起她: “老身本就觉浅,未曾深睡。你酒气未散,进来饮杯茶罢,我自制的药茶,能安神。” “好。” 头昏脑胀的林烟湄正难受呢,是以抬腿就进了门。 * 翌日天明。 江晚璃昨夜撂下狠话后,失眠了一整晚。 半夜她后悔过,但碍于颜面,宁可独对孤灯下棋,也强忍着没去寻林烟湄。 朝阳漫天之际,乐华带着下属伺候她更衣时,林烟湄仍不见踪影,江晚璃以为小鬼还在怄气,随口问着乐华:“湄儿昨夜睡哪了?” 乐华下意识反问:“她没回来吗?” 江晚璃凤眸一凛,咂摸着奇怪的话音,反问:“回?怎这般问?” 乐华搁下铜盆,给江晚璃递了丝帕: “子夜,她寻属下借您的脉案,拿到后兴冲冲跑了。属下刚才也纳闷,怎没在书房见到她。她…和您闹别扭了?属下昨晚闻到她身上有酒气。” 闻言,江晚璃用力捏紧帕子,脸色不大好看:“快,去找。” “是。” 乐华提剑便走。 “等等!” 江晚璃稍一思忖,扬声唤住乐华:“去谢家找,昨夜谢砚青带刘院判来过,我拒见她们,湄儿怕不是找了去。” “刘院判?” 乐华大惊,回身讷然请示时,脸都白了:“师傅她…认识属下的字迹…殿下,若真如此,您岂不是暴露行踪了?属下先带您走?” 江晚璃推开窗,眺望两眼风和日丽的天色,清风拂面,她连忙抬袖掩住口鼻,无力地摇了摇头。 见风便想咳。 “如今我这身子,坐车缓行尚可,你带我逃,怕是难。罢了,先找湄儿,车到山前必有路。” 乐华愧疚不已地领了命:“是。” 离开时,她好生自责。 昨夜若多问两句,若心思再冷些,就不会轻易交出脉案了吧。 林烟湄的泪珠子怎就迫她动了恻隐之心? 她幼年,生父弃她母女三人不养,也因此,她一贯不信爱人间会有诚挚深情,昨夜又为何会因林烟湄对江晚璃的关切而动容? 一个山野丫头机缘巧合傍上千金贵女,一门心思中真的没有利益渴求么? 只是,眼下谈这些已毫无意义。 她着急忙慌点了几名得力亲随,无暇再躲门口盯梢的,直奔大门而出。 一行人正要踏出门,门房探出头叫住了她:“头儿!有人给您留了信。” “谁?”乐华脚步不停,不耐地伸手去接:“扔给我。” 嗖— 一封信落入掌心。 她一脚迈上长街,蹲守多日的谢家摆摊探子,今日竟没出现。 狐疑漫过眉梢,乐华四下逡巡着空荡荡的长街,心头涌起些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将视线点落手中莫名的信封。 待瞥见封面字迹,她倏地倒吸一口凉气,愣在了阶前。 “头儿?”乌瑞懵懂地看着她:“咱去哪?” 乐华深呼吸定了定神,颤抖着手撕开那封标有“吾徒亲启”字样的信,逐字逐句读过后,一双手紧握成拳,疾步跑回门房: “留信的老人几时走的?” “黎明时分,林姑娘亲自搀着她送出门的。”门房答。 乐华好不意外地追问:“林姑娘昨夜没出门?” “没呀。老郎中是她留宿的,天没亮,她就命厨房备下了早饭。” 闻言,乐华阖眸长叹一声,吩咐乌瑞: “尔等回去,守好宅门,谁来也不许进,违令者军法从事!” 乌瑞挠着脑袋,一头雾水:“头儿,这是怎么了?” “照做!” 撂下话,乐华翻身上马,挥鞭直奔谢府。 第63章 解药 八角亭前,罗帐翻飞。 乐华悄声靠近石桌旁品茗的老人,垂眸纠结须臾,沉默着搁下长剑,屈膝在侧。 剑身触地声起,刘素侧目瞟来,语气淡淡: “你无需如此。老身虽奉圣命前来,却只为治病救人之职分,旁的事与我无干,亦不会插手。” “可师傅还不是骗取湄娘信任,得了徒儿手书?” 乐华身形虽矮人半截,身姿却不卑不亢,她仰首望着怡然自若的老妇: “只怕,您已把殿下藏身宅中的事告诉谢知县了罢?这便算插手了。您命我来见,又是为何?” “予你解药。” 老人撂下茶盏,自袖间取一玉瓶塞给乐华,言简意赅:“殿下病情加重,你很清楚。她避医不治,我只得逼她现身,准我医治。这是医者本分,也是我救你的私心。” “救我?” 乐华端详着手中药瓶,满面费解:“这是何解药?” “殿下在外病重,若有个三长两短,你焉有命活?她随心所欲仍有富贵荣华,可你呢?” 刘素凝视着她,怅然一叹:“至于解药,是给那丫头的,我昨夜往她的安神茶中加了料,有备无患罢了,伤不得根本。” “师傅怎能如此!” 乐华讶然,起身就走。 林烟湄是江晚璃的心尖尖,此刻江晚璃若发觉林烟湄中了毒,不得急疯了? 刘素眼瞅着她火急火燎地跑远,在后慢条斯理补了句: “解药只有半数,殿下来此配合问诊,余下的自会奉上。” 话音未落,眼前虚影一个急刹,愣住不动了。 乐华忌惮这份威胁。 她清楚,在没查清刺客来处之前,江晚璃绝不会回京。 一旦江晚璃进入谢宅,等待她的,怕只剩天罗地网,非回京不可了。 况且,解药既可分作两半,想来林烟湄所中之毒药力不猛,也无需急于一时。 “师傅一向清正,如今竟也搅进前朝事了?下毒这等卑劣手段,您不嫌脏?” 乐华心寒不已,回眸质问时,发觉刘素无动于衷,便举着药瓶,忿忿咬牙: “解药我自己配!任何人为难殿下,皆是与我为敌!” 说罢,她决然离开,再没揣半分侥幸。 好在,谢家等她回去传递消息,倒无人拦阻。 第85章 乐华打马在谢家院墙外巡察一遭,除三五明岗外,并未找见暗哨。 她心下生疑,谢砚青做的局,难道不是“请君入瓮”? 不然宅四周怎没埋伏呢? 堂堂陛下的侍读,总不会天真的以为,单凭揭开江晚璃的假身份,就能靠一张巧嘴哄她家殿下乖乖回宫了罢? 苦思半晌,乐华脑中忽而嗡地一声,想通了其中关窍: 不是请君入瓮,八成就是调虎离山! 江晚璃的亲随里,她最得力,将她引走,那…家里老巢怕不是……! “驾驾!让让!” 马鞭破空,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冲开一条窄长通路。 乐华用力夹紧马腹,耳畔风声咧咧,几息光景便疾驰到木木香铺前,她来不及下马,只朝铺子里大喊: “云清!云清!” 楚岚应声而出:“华姐姐怎这么早…?”来了… “即刻闭店,带人回家支援!” 乐华急切打断她的问候,调转马头又是一鞭:“驾!我去谢家!” 贺掌柜闻听这声肃然吩咐,小跑出来问楚岚:“怎么回事?” “大抵出事了。您锁门,我去牵马,大家一起走。” 楚岚很少见乐华焦灼至此,是以片刻不敢犹豫,纵马直奔家中。 一行四人刚到巷口,就见县衙官兵尽皆堵在宅外墙边,门口更是水泄不通。 “吁!” 贺敏旋即勒马,给楚岚递个眼色,看着墙头小声提点:“改道,别硬碰硬。” “依您。” 不多时,两道矫捷身影顺墙头老树,嗖嗖滑落院中。墙外俩侍从将晕厥的衙役拖拽到偏僻处,扒下人的衣衫套上了身。 楚岚猫着腰,贴墙根摸到书房西回廊的转角,头探出去,入眼的是密密麻麻的人腿,还有明晃晃出鞘的一堆杂乱长剑。 东风起,一截青色官袍衣摆飘进她的眼帘。 “糟了。” 看清形势,她回身边跟贺敏比划,边以唇形交流: “殿下估计被堵屋里了,咱的人和谢的人正在对峙。” 贺敏的手探上书房的窗:“哪扇能开?” 楚岚指指北面,俩人又鬼鬼祟祟绕至屋后。 因屋后只剩一堵高墙,这里无人把守,她俩还算轻松的找准活动的窗子,撬开爬进了屋。 四脚落地之际,稳坐书案后的江晚璃朝她们投来一道匪夷的视线,怔忡端详了半晌,才压着嗓子嗔怪: “不想办法赶人,怎还往里钻?” 楚岚忙不迭地捡着重点,把外围混乱的情况跟江晚璃说了通,又指着后窗提议: “西墙根我打晕俩衙役,换成了自己人,您跟我们从那翻墙,即可抽身。乐华去了谢家,不知有何安排。” 江晚璃想也没想,直截了当拒绝了这份安排: “湄儿中毒了,她人在东院客房。谢砚青拿皇姊手谕堵门,逼得乌瑞她们节节倒退不敢拦,我也没法去寻湄儿。我与之僵持,便是等你们设法转圜,没拿到解药前,不能走。” 除却脱口的思量,她心底腹诽,若真拖着病体翻数丈高的院墙,保不齐半条命都得折掉! 但为体面计,这大实话还是不说的好。 “中毒?” 楚岚听罢,愁*眉深锁,暗骂了八句卑鄙。 她生平接触的,是军人的单刀直入、雷厉风行,还没怎么见识过此等阴损伎俩,一时深感无措:“要不,我们摸去东院试试,先把湄娘捞出来?” 江晚璃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晨起乐华前脚走,后脚谢砚青就率兵气势汹汹围了宅子,打了大伙一个措手不及。 江晚璃本想出门会会,但院中嘈杂脚步响起时,还伴随着谢砚青清亮的一嗓子:“陛下手谕在此,臣请殿下出门相见!” 一语落,江晚璃彻底断了出门之念,从始至终困于书房,无法露面。 如今,她也不知家里被围成了何等情形,只温声道: “量力而行,路走不通就去寻乐华,我再拖半个时辰,谅谢砚青没胆子闯进来。” 楚岚合计须臾,反手抓过贺敏的衣袖,将这沉默寡言的人推到了江晚璃身前: “她是我娘的副将,留下来保护您吧。” “我们见过。” 江晚璃抬眸,勉强牵了下唇角:“但不必了。最不济,我被送回京,不会有危险。眼下我关心的,解药为首,脱身次之。” 话到此处,楚岚明白了,江晚璃面上忧心神色的症结,并非是她揣测的对回京的抗拒,反而是因太过担忧林烟湄的安危。 “也好。” 如是,她果决跟贺敏离了书房。 她暗下决心,救林烟湄与接应乐华,她们总得替殿下办成一样,才不算辱没朔方军的声名。 今朝险境她立下功绩,待日后江晚璃承继大统,清算旧账时,她方能有资格力保楚筠后半生的安稳和边军将士们的半世荣华,也为自己挣一条不被他人左右的前程。 窗口开合,书房复归寂静。 身侧没了人,江晚璃的肩倏尔沉下,软似无骨的身子瘫落案前,眼底光晕随即黯淡。 人前的沉稳不过苦撑,她的掌心已被自己掐了数道紫红指痕,而一夜没见的林烟湄,也不知中了何毒,是否正如她一般,孤身艰难苦撑着… 她恨,恨自己的懦弱与迟钝,竟没勇气开门直面那道圣旨,听着外头时不时传来的催促,只能龟缩一隅装哑巴。 说到底,她忌惮如今皇位上的人。母亲早已退位,她不敢当着朝臣的面,公然藐视江颂祺的手谕。即便贵为储君,这也是大不敬的罪名。 她也悔。 悔昨夜拒医的方式太冷硬,推走林烟湄,让刘院判有了毒害人的可乘之机。若林烟湄一直在她身旁,旁人拿捏她就范的筹码就会少一份。 可这两份情愫纠葛于心,终究只是无解的徒劳胡思,于眼下困局,百无一用。 江晚璃红着眼,默默攥紧拳,砸上了桌案。 她平生第一次懊恼,旧日在东宫时,怎就没发展些眼线,安插在江颂祺身边呢!若陛下身边有耳目,她何至于落得如此被动的局面,次次都被人找上门堵截! 她以往还是太听母亲话了,全力维系着与过继长姊间的所谓亲情,即便不满江颂祺即位也没争辩分毫。 事后,她曾有过往朝中安插细作监视陛下的思量,却因太后三言两语的劝导而动容,硬生生遣散了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人手。 “殿下离京一载,太后与陛下夙夜忧思。臣奉圣谕,特来此督办朔方行刺一案。陛下去岁闻讯后痛心疾首,只苦于无法及时慰您心神,遂将一应心事书于手谕,还望您出门一观。” 又一句冠冕堂皇的官话过耳,江晚璃忍无可忍,拂袖摔了砚滴。 “哐当—” “殿下,您还好吗!” 这句关切,是乌瑞隔着门吼出来的。 “…” 房中毫无动静。 乌瑞猜出江晚璃被气急了,唯恐怒火加重病情,回身时热血上头,没好气地挑起钦差的不是: “谢知县已将我等困于此地,可否别再逼迫了?殿下近来病的厉害,若因情绪不稳伤了身,这罪过合该算您头上!您觉得,这是陛下派您来的初衷吗?” 不善的话音落下,谢砚青唇角抽了抽,似是没料到一个小随从也敢跟她犟嘴。 沉吟须臾,她朝京城方向虚虚拱手,阴恻恻讽道: “你这丫头,好伶俐的一张嘴。此间事,与陛下何干?你胡乱攀扯,不劝主子反言语相激,是要离间陛下与殿下的情意不成?” 直肠子的乌瑞哪受得了这顶黑帽子:“你胡搅蛮缠!分明是你步步紧逼!” “吱呀。” “放肆了。” 紧闭的房门突兀打开,显露半张疏冷玉容,因怀揣心事,眼色格外凉薄,话音轻飘飘的,却无甚温情:“退下。” 江晚璃听着二人互呛,知道乌瑞讨不到好处,不得已出来解围。 “臣参见殿下。” 谢砚青瞥见门前熟悉的容颜,眼神蓦地怔住,缓了几息才倒身下拜,掌中举着手谕,急于让江晚璃打开。 这份手谕,谢砚青早已读过,内里无半字温情,只有一道命令。 只要江晚璃接过手谕,就得乖乖启程归京。 不然,就是违抗圣命。 “解药呢?” 江晚璃不咸不淡地睨她一眼,视线偏拐个弯,绕开了手谕。 “殿下读过手谕,臣自会将解药奉上。” “本宫问你,解药何在?” 江晚璃冷哼一声,缓行至廊下,睥睨着阶前人,气音却含笑:“谢卿,别太放肆。” 谢砚青的背上莫名起了些鸡皮疙瘩。 早先,太后在位时,雷霆大怒的前兆便是这副腔调。 母女俩惊人的相似处,很难不让人胆寒。 第86章 “在臣家中。刘院判亦在,您若肯动身前往医治,林姑娘的毒随即可解。” 江晚璃依旧浅弯着唇,眼神却移向了乌瑞手中的剑锋:“你威胁本宫?” “不敢。臣顾念您的病体,昨夜黔驴技穷,不得已出此下策。殿下莫急,容臣派人将刘院判接来可好?”谢砚青暗道势头不妙,颇识时务地退让几分。 “不是谢卿亲自去么?” 江晚璃微俯下身,拿冰凉的指尖勾起这傲气难收之人的下巴:“派兵围逼本宫,可是长姊予你的权力?怎的,遇刺漂泊他乡的妹妹,竟成了陛下眼中的罪人?” “绝无此事!殿下明鉴,臣带兵前来,是为护您。这也是陛下特意关照过的,免得您在外有闪失。” 谢砚青被她将了一军,气势大减,但好在伴君日久,应变之力尚可。 她说完,赶紧挥手吩咐下属:“惊扰殿下,还不收兵告罪?” 话音落,院中大半刀兵入鞘,数人俯身:“殿下恕罪!” 乌瑞见状,也示意下属暂收了兵刃。 剑拔弩张的危局稍有缓和。 江晚璃的目的达成,转身打算回房,继续拖延时辰。 “砚青!砚青!” 便是此时,院外忽传来声嘹亮焦灼的疾呼。 闻声,谢砚青自顾自起身,诧异向后回望。 一发髻乱了半边的妇人气喘吁吁地扶墙而入,望着她频频摇头。 来人正是谢语冰:“你胡闹!囡囡和院判被乐娘子带走了,你快交出解药,那是人命!” 说完,她余光瞥见廊下静立的窈窕女子,紧走两步跪了下来。 江晚璃的面容,于她虽算陌生,但那因惯居高位养成的垂眸睨人的威仪,她却无比熟悉: “想必您就是殿下了。舍妹心性鲁莽,冲撞您之处,臣女替她赔罪!然幼女无辜,求您开恩,饶恕她。院判曾说,舍妹身上有半份解药,能救湄娘子的!” “是么?”江晚璃底气大增:“谢卿,拿来?” 谢砚青讷然半晌。 她千算万算,也没料到家能被乐华一人偷了; 更不成想,亲姐姐居然在关键档口,一句话就把她卖了! 瞬间优势转为劣势,她好不甘心。 “不想给?” 江晚璃讽笑一声:“本宫遇刺,是湄儿所救。自那以后,我视她的命与自己的同等重要。你有药不给,也无甚好谈。毒伤她身,拿谢鹤真抵命便是。至于京城,连自幼随侍的太医都敢毒我的人,我不回也是情理之中罢?” “给!给的!殿下息怒!” 不待谢砚青回应,谢语冰扑上前,二话不说搜起妹妹的身,没一会就从怀中摸出解药,转送江晚璃:“求您放了我孩儿。” 江晚璃捏过药瓶打量须臾,交由乌瑞收好: “晚了。拖延半晌,筹码得改。这药本宫信不过,需由乐华验过。湄儿服下转醒无事,才有的谈。乐华何在?” 谢语冰哽咽道:“可她在城外啊。” “很好。” 江晚璃一挑眉,踱至谢砚青身前:“吩咐你的人,帮本宫收拾家当,本宫要出城与下属汇合。” 谢砚青紧抿的唇颤抖着,揣着最后一丝侥幸举起手谕: “殿下既要走,何不接下手谕?臣奉命行事,您莫为难臣可好?” “谁、在、为、难、谁?” 江晚璃一字一顿将问题奉还,拂袖直奔东院:“你不动,便是违逆本宫教令,莫后悔。” 威胁落地,一声凄厉嘶吼紧随而至:“还愣着?去帮忙!去啊!” 是谢语冰替人做了决断。 衙役清楚姐妹二人的关系,麻溜照做了。 “阿姊?!” 人呼啦啦散开,院中只剩俩姐妹,谢砚青惊诧地瞪着谢语冰,丝毫不掩恼意: “您慌什么!她们饶是劫走了囡囡,为声名计,也不敢动她分毫的!您坏了我大事!本来今日再逼一逼,回京指日…” “啪—” “啊…!” 清脆的耳光惊走了树上飞鸟。 谢语冰颤抖着手,抬起满含失望的泪眼凝视着妹妹: “我看你是昏了头了!被利用不自知,夹在陛下和殿下中间的差事,朝中哪个敢接?再逼一逼,谢家满门都得给你陪葬!” 第64章 太翘了手感不好 “您打我?” 谢砚青脑子发蒙,手捂着火辣辣生疼的侧脸,瘫坐在地,泪花夺眶而出。 “我让你清醒清醒!尊严没有命重要!”后怕不已的谢语冰沉声嗔怪。 “是吗?没了尊严就一定有安稳吗!” 不知是哪个字眼惹火了谢砚青,她嘴角一撇,突然撕心裂肺地吼了起来: “谢家日渐衰败,全靠伯父入赘施家撑着门楣,我辛苦筹谋还不是为家族挣个前程?我答应陛下来此时,就没怕得罪谁!我劝过,让您别跟来,是您不听,拖我后腿!” “我…我拖你后腿?” 怨怪过耳,谢语冰怔忡地指着谢砚青,气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她割舍不下自幼拉扯大的妹妹,拖着幼女奔赴朔方,日日精心照料人,反照顾出罪过来了? “对!您才学比我好,却拒了陛下授官,是一错;我尽忠陛下,您总劝我藏锋,不准我用全力,又一错。今儿为私情干碍我办差,更错的离谱!施堂姐放跑殿下,回去就被罢了官,等待我的,又能好哪去?” “你既知施琅缘何被罢官,就不该接这烫手山芋,如何怪得了我?” 谢语冰惊觉,她从未真正了解过一手养大的妹妹,甚至不愿信这些冷血幽怨又带着极重功利心的话当真出自妹妹之口。 她唯恐江晚璃听几耳朵,秋后算账,遂近前拉起颓废不起的人,想带人离开这是非地: “有怨气回家骂,当着娘和爹的牌位骂个痛快!” “骂?不骂了…我能骂谁?娘走得早,没您我活不了,我骂您是罪。” 谢砚青挣脱拉扯,爬起身踉跄着往外走时,一会哭一会笑的,毫无官仪可言: “还是骂我自己吧,愚蠢势利,眼高手低。小姑十六岁高中状元,何其风光?林家出事后,她失踪不返,我怪她自私,可如今想想,我三十有三,连状元都没中过,有什么资格怪她?伯父和我皆无能之辈,谢家活该没落。” “差不多行了!” 谢语冰巴不得掏块帕子堵上妹妹的嘴。三十年前的陈年旧事都扯出来了,这是闹什么? 再说,即便伯父谢晅是赘婿,但好歹是国朝兵部尚书,施伯母和施琅待她姐妹二人素来亲厚,谢家远胜京中普通官宦人家数倍,谢砚青到底在愁什么? 做鼎盛世家,在谢语冰看来,远不如过安稳日子舒坦。当年的林家鹤立鸡群,兴旺非常,可最终的结局何其悲惨? 前车之鉴不过三十年,妹妹何苦为家族前程如此钻营? “你这样无法送殿下出城了,一会我去,顺带接回囡囡,你回家。” 眼瞅着宅门口的箱笼渐多,谢语冰替人拿了主意。 “走慢些,莫颠到湄儿。” 话音方落,院内传出声关切。 “属下走的不快。” 背着林烟湄的乌瑞呲牙咧嘴地辩驳:“湄娘子好似吃胖了,属下有些吃力。” 江晚璃目不转睛地盯着乌瑞杂乱的脚步,生怕下台阶时,这不靠谱的丫头把昏迷的林烟湄摔出去,又不放心地转头吩咐: “云清,劳你搭把手。” 楚岚上前分担了半数重量,将人稳稳托上马车。 谢砚青见状,借抬袖擦泪的间隙调整好神色,咬牙回绝了姐姐的提议: “我闯的祸,我收场,您回家等消息。” 而她藏于袖中的一双手,正交握得死紧。 一双犀利鹰眸凝视着马车合拢的窗子,脑中已盘算出一个足以在陛下跟前戴罪立功的思量。 她惹不起太女,还动不得太女的身边人吗? “牵马来!” 马车启程,谢砚青随即率衙役紧随其后。 “殿下,她好厚的脸皮,居然真跟着!” 乌瑞气得发牢骚。 车内的江晚璃自是听到了这些动静,但她冷哼一声,根本未予理会。 跟吧。 知县无诏不得擅离辖地,待出了城,谢砚青便没法子了。 退一万步,即便陛下早有谋划,给了谢砚青便宜行事之权,等行至荒僻地,她也可派下属打退这群仗势欺人的东西。 江晚璃打从私银被京中扣押的那天起,就提防起了宫里那俩亲眷。 真逼急了,她可不得咬咬人发泄些怨气。 长风过,日影斜。 转眼已是午后。 乌瑞敲敲车门:“殿下,出城了。” 为照顾昏迷的林烟湄,马车走得极慢。加之有衙役护送,一行人被街头百姓围观许久,耽搁了不少时间。 累到打瞌睡的江晚璃睁眼定了定神,推开半扇门,低声嘱咐: 第87章 “改口,还称姑娘。” “是,姑娘。” 乌瑞瘪着嘴朝后瞄去,没好气道:“臭尾巴还跟着,可要甩掉?” 江晚璃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谢鹤真还在乐华那儿,容她把人带走,我没兴趣刁难孩子。” 说罢,她打量着林烟湄平静的睡颜,纳闷呢喃: “我瞧了半晌,湄儿睡着,好似并不难受。唇色正常,脉象摸着也稳,当真中毒了么?” “可是叫不醒啊!” 乌瑞半托着腮,端作认真模样:“您不懂医,摸脉能摸得懂?等找到头儿,还是让她看看罢。” “那你快些。” 江晚璃远眺了眼尚算平整的官道,心急催促。 “得嘞!” 马鞭欻欻扬起,惊散漫天烟尘。 在后尾随的谢砚青被呛得猛咳不止,不得已勒马错开些距离。 “嗨!” 少顷,一路旁长亭处,有人朝车队挥舞起长剑。 乌瑞杏眼一亮,兴奋作祟,又将马赶得更快几分,舞动鞭子回应:“头儿!” 你来我往的呼唤过耳,江晚璃本想探头瞧瞧,怎奈车马颠得她坐都坐不稳,只得作罢。 直至马车停驻,她仍保持着紧揽林烟湄倒在车厢内的姿势,而车门却突然被人推开了: “师傅!漂亮师傅,你别死啊!” 一个肉团子飞扑向林烟湄,趴人身边就是一通乱摇: “呜呜呜,你别不理我!小姨坏,我不坏,呜呜狮虎不要死!” 许是因哭的太起劲儿,谢鹤真脸上还吹出个一鼓一鼓的鼻涕泡泡,眼瞅着就要被呼吸撑崩。 这娃的姿势居高临下,脏泡泡若是崩了… 那遭殃的岂不是… 说时迟,那时快,愁眉深锁的江晚璃忽而出手,从小丫头身下夺回林烟湄,捞进了自己怀里,拿手绢仔仔细细给小鬼擦了好几遍脸。 擦完后,那张玉容依旧冷冷的,颇有拒人千里的气势。 自打她认出来人是谢家的,心头早已邪火四起。何况,这不知趣的丫头嘴里老说些难听的犯忌讳,她忍无可忍,遂一掌捏住谢鹤真的后脖颈,将人提溜出去: “走开。” 乌瑞一瞧这场面,哪能劳动江晚璃亲手赶人呢? 于是她颇有眼色地,麻溜抱起泪眼婆娑的小孩,小跑着丢向落后数丈远的谢砚青,又撒着欢狂奔回来,唯恐甩不掉小累赘。 车前总算安静,乐华终于得了机会上前:“殿下,您还好吗?” “我无碍,只是湄儿的药?” 江晚璃将手伸入袖袋摸解药。 “您别慌,这事儿不是您想的那样。” 乐华制止她的动作,取出玉瓶倒了粒丸药,苦笑着解释: “属下嗅好久,都辨不出此药成分。一筹莫展之际,多亏师傅心软,临走前告知我实情,这就是黑豆粉搓的蜜丸。湄娘未中毒,只是服了过量安神药,得睡两三日呢。” “没下毒?” 江晚璃恍然反应过来,四下张望了一圈:“你不是劫持了刘素吗?她人呢?” “属下孤身入谢府,哪有本事劫俩人?师傅诓人也是圣命难违,逼不得已,见您执意不肯应诊,她早趁谢砚青无法抽身,伺机跑回京去了。左右药方我皆已学会,她也没新招。” 乐华钻进马车,低声吐露实情:“属下记得湄娘说,谢夫人颇通情理,便用嘴皮子功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求她帮个忙。属下拿您身份谈些交易,世家在朝利弊,她拎得清。” 江晚璃知晓了始末,无声挑了挑眉,暗道乐华不凭武力蛮干,确是个可造之才。 可乐华拿不准她的心思,见她不接话,惶然跪地请罪: “属下不该擅自借您之威,予人承诺…” “好了,我又没怪你。” 江晚璃无奈将人扶起,从窗口扫了眼车后和孩子纠缠的谢砚青,语调丝毫不掩厌烦: “赶路吧,我不想再见到她。念在她长姐的面上,姑且饶她一命。” “我们往何处?”乐华一脸茫然。 “先反向甩开尾巴,而后直奔西蜀。”江晚璃果决道。 前几日乐华审柒婆婆身旁那个跋扈小孩时,因问不出有用的消息,情难自控地骂出几句方言。说来也巧,小孩竟听懂了她那声满是嫌怨的“瓜娃子”,因久违的耳熟还高兴到飙泪。 于是,就这么歪打正着的,乐华解开了小孩的心结,引导着人回忆起些被拐前的旧事,拼凑出柒婆婆出发的地方,多半在西蜀一带。 西蜀需往西南方向,乐华为蒙蔽尾巴,调转马头,先向东而行:“驾!” 因蜀地是她日思夜想的故乡,乐华驾车时欢喜过望,脸上不自觉浮现出了灿然的笑靥。 车辙渐长,官道上孩童尖锐的啼哭亦渐行渐远,但顺路的风儿不可避免地裹挟杂音,吹来了马车这边: “我不要你,坏人!我要漂亮师傅!呜呜!” 乌瑞侧坐车前,咂摸着谢鹤真抗拒的哭腔,抱臂咂了咂嘴:“啧,孩子比大人可爱多了。” 闻声,乐华顷刻飞了她一记眼刀,手指着车内,轻声提点:“少说两句吧。” 这会子,江晚璃指不定多烦谢家的人呢! 心直口快地乌瑞赶紧捏嘴巴,以示妥协。 奈何她的性子憋不住太久,忍得难受便纵身跳下车,去央求在侧骑马的楚岚: “云清,你陪头儿赶车可好?让我骑会儿。” 楚岚闻言,暗戳戳瞄向乐华。 不料,这人也正拿一双春风得意的笑眼回望着她。 四目相对的刹那,楚岚羞赧偏头,翻身下马,咬紧唇坐来了马车上。 这一坐,直至大伙抵达蜀地,押车的活计再没换过人。 * “啾—啾啾啾!” 晨起,画眉鸟立于树梢舒展歌喉。 小马车悠哉悠哉穿行于蜿蜒山路,暖阳透过车窗,星斑次第。 “啊嗯…” 昏睡两日的林烟湄唇角翕动,微弱嘤唧了声。 浅眠的江晚璃动动耳朵,意识到发生何事后,她骤然转醒,摁着小鬼的肩头轻摇: “湄儿?醒醒,不能再睡了。” “嗯?困……” 林烟湄闭着眼抗议,还下意识扬手挡住半面脸,试图隔绝照在脸上的阳光。 江晚璃见状,反手拉开了车内所有的遮光帘。 南方盛夏的骄阳,约莫半刻就能把人晒冒油。 “好热…” 果不其然,林烟湄翻腾数次也避不开眼睑上的橙黄暖晕,只得懊恼趴起身,眯缝着惺忪睡眼,摆出一副不知今夕何夕的傻样儿: “这哪儿?好晃。” 江晚璃压着笑意,掰过小鬼的肩头,迫人正对着自己,一本正经问: “睡傻了,还认识我么?” “嘿嘿,阿姊—” 林烟湄讨好地笑笑,随即,大脑袋重重砸进江晚璃怀里,又闭了眼。 江晚璃一愣,小鬼还想睡? 不成。 她拎住小鬼的后衣领,把人往外揪:“起来,睡太久了你。” “不…好晒,你怀里凉快。” 林烟湄反而更卖力的,跟泥鳅似的往江晚璃心口钻去,江晚璃体寒,身上冰冰凉,她可太喜欢了。 说着,她还得寸进尺地扬起热乎乎的爪子,凭记忆摸索一通,找准位置便下意识揉捏不休: “困,再睡会。枕头硌肉,你胸软软的,枕着舒服。” 江晚璃仰头翻了个白眼。 手掌危险地举起,恰悬停于小鬼翘起的臀上。 “呼—” 倏尔,一阵清风打着旋吹入马车。 江晚璃偏头躲风口时,林烟湄脸颊染着微光的绒毛闯入她的余光,亮晶晶泛着柔粉。 瞧一眼,饶是冰铸的心也要融化。 她高高扬起的巴掌缓缓回落,情难自控地抚上软嘟嘟的脸蛋,捏了捏。 手感极好。 乌瑞猜的不错,最近伙食好,林烟湄是真胖啦。 江晚璃心中莫名生出几分成就感,眼尾弯起,荡漾半扇笑纹。 “咝!” 伴随着抽痛的闷哼,笑纹消散,江晚璃的眉心却又堆起小山,开口的语气添了三分恼: “要枕就好好的,不许乱捏!痛。” 半梦半醒的林烟湄学小猪哼哼两声,手指依旧不安分: “形状不好,得揉扁些埋着才舒服。” “是么?” 一声阴恻恻的谑笑回荡在车厢。 而后—— “啪—!” “嗷!好疼!” 某只被吵了回笼觉的睡猫捂着身后,瞬间炸毛。 得逞的挖苦紧随其后:“疼么?太翘了手感不好,拍扁才适合我抱着,有意见?” 第65章 卧房叠叠乐? 日暮,晚霞如血,映得桌上白粥都泛着红。 “坐下吃饭,不要耍脾气!” 第88章 “哐当” 一声脆响,瓷碗被小手拂落,碎作三瓣。 里头盛着的米汤洒了满地。 “我不!” 谢鹤真单手叉腰,指着谢砚青横眉冷对:“我不跟坏人同席,小姨杀了漂亮师傅,是坏人呜呜…” “住口!我真惯坏你了,早说过湄娘子没事,小姨没害她,怎就不听?给小姨道歉!” 谢语冰望着满地狼藉,冷着脸训斥道。 “师傅一动不动,根本叫不醒,我不信不信!” 谢鹤真跺跺脚,双手不停抹眼泪,哇哇大哭着冲出了房间。 “你给我回来!” 刚捡起碎碗茬的谢语冰一愣,起身就要追:“回来把饭吃了!” 孩子是被谢砚青强行扛回来的,归家三日,一顿正经饭没吃过,当娘的哪能不心疼? “阿姊,我走,你们吃。” 在旁默立半晌的谢砚青快步跨过门槛,将谢鹤真拎回了桌上。 小孩吃了腿短的亏,气得拿白眼瞪人,胸脯呼哧呼哧起伏不休。 谢砚青瞧着外甥女这副敌对模样,心头憋闷,忍不住发起牢骚: “才相处几日,你就这般护她?连小姨的解释都不信了?林烟湄真是个祸水,我就不…” “坏人!不许你说她!” 她话没说完,几通乱拳连带着扑腾乱踹的腿已招呼到身前,频繁的攻击打得谢砚青节节倒退。 “囡囡!” 女儿小小年纪竟学会动手了,谢语冰意外至极,忙冲过去挡在妹妹身前,怒视着女儿: “你过分了,老实点。” 说着,她又转身去推谢砚青:“你回房自己吃,这几日先别见面。” 可谢砚青偏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抢到前头较起劲来:“您让她打,让她打个够!” “就打就打,娘让让,不许护着坏人!” 一时间,圆桌前身形交错,互相撕扯着,乱作一团。 “嗖—” 倏尔,一股疾风破窗而入,恰擦过谢砚青的侧脸,与殴打她起劲的谢鹤真也不过半寸之遥。 裹挟着微弱金属气息的泠然寒芒飞掠而过。 “啊…!” 谢语冰眼瞅着异物从两位至亲眼前擦过,登时吓得低呼。 而没瞧清飞来之物的谢砚青也愣了刹那,半晌没能回神。 至于那三岁娃娃,因眼力太出色,早在寒芒入侵之际就看清了箭镞的轮廓,被凶器凌厉的锋刃惊得瘫坐在地,连哭声都吓没了。 待惊魂未定的三人反应过来,那突兀的暗器已死死扎进屋内承重的廊柱之上,箭尾明显包裹着一张纸。 谢砚青猝然起身,趴去窗前四下逡巡。 院中晚风幽幽,家丁蹲在花圃里劳作如常,不见丝毫不速之客造访的痕迹。 奇怪了,这箭是何人所射?总不会是天色掉下来的吧! 她找不见线索,后怕却已席卷脑海,扶着窗棱的手颤抖不停。 无奈之下,她只得关严门窗,以防贼人还有后手。 与此同时,谢语冰已大着胆子取下箭上的纸条,读过其上内容,脸色倏地白了: “妹妹,你来看…” 谢砚青快步凑过去,看见了言简意赅的一行字: 动林烟湄者,死。 读罢短短六个字,她只觉后背汗毛齐刷刷竖了起来。 “好大的胆子…” 这句话,她是拿气音说的。唯恐隔墙有耳,祸及家人。 “谁敢威胁朝中命官?妹妹没动过湄娘子啊。” 谢语冰稍冷静些,在她看来,此箭虽损,终究没伤任何一人,想来对方是故意给她们个警告,留了些余地。 谢砚青将纸条捏在手心,垂眸没有接话。 围堵江晚璃那日,她是没动林烟湄,但这两日… 她已着手派人查访林烟湄身世了。 此外,她还以萧岭和“林姓”两条线索,暗戳戳引导手下牵强附会做些文章,想借此坐实江晚璃被贼人蛊惑的事实,希求祸水东引,为自己办差不力开脱。 谢语冰见她沉默,隐隐意识到妹妹有所欺瞒:“你,你这几日还没罢休?” “别管我,您明日带囡囡回京去。” 谢砚青避而不答,心虚作祟,带着箭镞灰溜溜逃了。 威胁者竟知晓林烟湄的真名,又在林烟湄远走之后发来此纸条,此等行为已足够蹊跷。 怕归怕,但,于谢砚青这样的赌徒而言,这送上门的疑点,势必要查的。 从某种角度讲,谢砚青很感激林烟湄。 毕竟是这冒失丫头捅了柒婆婆一干反贼的马蜂窝,不仅助她攒下了履职以来的第一份平乱功绩,还阴差阳错让她摸到了江晚璃的踪迹。 而今,射箭之人,难保不是她立功的新机缘。 小小陵源县,当真卧虎藏龙。 * 十里不同天。 同是傍晚时分,蜀地却是一派烟雨空蒙。 绵密雨丝为漫山青翠织成道道朦胧遮面的白纱,光线幽沉,唯有路旁客舍的孤灯,隐泛点点微芒。 山路湿滑,雨雾难行,江晚璃不得已,命大伙留宿于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野客栈。 林烟湄下车时,举目四望,皆是高耸入云的陌生山峦。 夜色飘渺,雨声空灵,方圆十里仅有客栈一栋木楼流露出活人的痕迹。如此幽静氛围过眼,方转醒不久的林烟湄心生恐惧,下意识往江晚璃身侧贴了贴: “阿姊,此处荒凉,我害怕。” 她有些抵触住在此地,总觉得这荒山客栈,颇似说书人口中会杀人越货的黑店。 “将就一晚吧。” 江晚璃好脾气地揉揉她的脑袋:“雨太大,雾气重,视野一片昏沉,没办法赶路的。我们一行十余人,有何可怕?” “是呀,湄娘安心些。我们这儿山多林密,远不及北方人多。” 乐华感知到林烟湄的不安,也出言帮江晚璃安抚:“我家乡离这不远,一个山包也就几户人家而已。” “里头拴着几头驴,停放一顶小轿,应有人住。” 从军日久的贺敏先进院中探查一遭,小跑回来汇报情况:“不是咱一家入住的话,更稳妥些。” “那便进去吧。” 江晚璃拍了板,牵着林烟湄冷汗涔涔的爪子踏入了客栈大门:“湄儿不怕。” 说实在的,她也抗拒此等住所,眼前的木楼光看古老的制式,就颇有些年岁,里头估计少不得蛇鼠虫蚁。 但夜幕降临,风雨渐紧,错过此处,大山里只怕再无旁的落脚点。 随着“吱呀”一声闷响,厚重的木门推开,内里橙黄的烛光扑面而来。 “客官们住店?” 媚柔的招呼声紧随而至。 林烟湄抬眸,恰对上一双眼周抹着浓彩的狐狸眼,正笑眯眯望着她们,手中团扇摇曳不休: “几位啊?” 江晚璃屏住呼吸,淡声道:“有多少上房,我们全包。” 老板身上的香粉呛得她想咳嗽。 “哟!是贵客啊。” 老板扭着腰,挨个扫过来人的打扮,嘴快要咧到耳根去了: “可不巧,午后店里接了一批客人,上房住满了。中房倒是有,好在你们都是女娃,挤挤住得下。” 闻言,江晚璃忙给乐华递了个同意的眼神。 既无法挑拣,她还是赶紧上楼,避开这呛人的花蝴蝶好些。 她转眸环顾大堂,仅摆着三五方桌,想来平日的客人并不多。而今夜,靠窗的桌旁,竟坐着四个吃酒的大汉,或也是被雨耽搁的赶路人。 柜台那边,老板慢悠悠扒拉着算盘: “提前说好哈,今夜雨大,小店要价高些。中房一间一两银,总共八间,加沐浴热水,算十两吧。” “掌柜,这也太贵了!” 堪称天价的房费令乐华目瞪口呆,蜀地物价素来低廉,此类客栈充其量五十文一夜,这*老板翻几番要价,纯属打劫啊。 “给她便是。” 江晚璃踱步近前,眼神制止了乐华意图争执的冲动。 破财若能求个安生,便是划算。 “阿姊…” 林烟湄扯着她的袖口,余光时不时瞄着窗边凶巴巴的几个大汉,小声嗫嚅: “要不我们再往前走走?我不喜欢这儿。大不了,我们挤马车里过夜。” “后半夜很凉,不成的。” 江晚璃回绝的毫不犹豫。 马车逼仄,容不下几人,总不能让下属都露天歇息;况且,她无法容忍和一群人挤在一起休息。 但以她心细如发的洞察力,自也没忽略林烟湄的反常,于是特意垂头与人咬耳朵: “湄儿怎如此胆小了?在怕什么?告诉阿姊?” 林烟湄柳眉深锁,摇了摇头:“也…没什么。” 她直觉不安,但也说不上来具体在担心什么。 可能单纯与这里的气场犯冲吧。 第89章 想了想,她决定妥协,手攀上江晚璃的胳膊,小意央求:“今夜阿姊抱我睡?” “自然。” 江晚璃低哂一声,只当她孩子心性,出门会怕生,索性现在就张开手臂,环住小鬼给了个温存的拥抱,脑门抵着小鬼的眉心,逗道:“还怕不怕?” 林烟湄回蹭着她,轻咬了咬唇:“好多了。” “姑娘,上楼吧。” 手握门牌的乐华候在旁边半晌,直到俩人结束腻歪,才上前引路。 八间房太少,她把居中稍大的一间留给了江晚璃,临近的左右两间则安排楚岚和自己带着下属各住一个,以确保江晚璃的安全。 推开客房,一股浅淡的霉味扑面而来。 江晚璃转瞬拧眉,掩袖闷咳不止。 乐华嗅了几息,心觉不妥。江晚璃的身子骨,吸太多霉味,这一晚怕是睡不着的。 她忙跑着查遍了其余房间,唯独转角正对回廊的小房间,因通风好没有异味。 但那间房,和余下的房并不挨着。 沉思少顷,乐华拉过楚岚,低声与人商议: “让姑娘住这间?你我辛苦些,在外轮流值夜可否?” 楚岚眨巴眨巴眼,没接话。 乐华只当人不乐意,再开口时有些惭愧:“我知道如此是委屈你了,但姑娘的安…” “哈哈!我没拒绝呀。” 哪知,话说一半,楚岚噗嗤就乐了,俏皮地扬扬眉梢,欣然应允:“得华姐姐如此信任,我荣幸之至。” 得了承诺,乐华腼腆一笑,疾步去请江晚璃相看房间。 “床小了些。” 江晚璃站门口打量着狭窄的单人床,不大满意。 “无妨,阿姊答应抱我睡的,咱俩叠一叠,能挤下。” 林烟湄却格外欢喜,拽着江晚璃的袖子,直接将人拉上了床。 生怕换个大床,江晚璃就会跑掉似的。 “…行吧。” 江晚璃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脑子里悄咪咪设想了下俩人叠着睡的画面,顿觉头皮生疼。 其实,她心里憋着一句: “湄儿睡了两日两夜,今晚可以不睡的。” 第66章 雨夜红妆 林烟湄刚铺好床榻,老板就吩咐小二抬了桶滚烫沐汤进屋。 “姑娘们雨夜赶路,身上湿寒,快泡泡澡。” 老板肘间挎着小竹篓,慢条斯理地捻起篓中花瓣洒入水中,一双天生撩人的狐狸眼有一搭没一搭的,老往床头靠坐的俩人身上飘。 眸光中打量的意味鲜明。 江晚璃生出些反感,侧过身躲开老板无礼注视的同时,也挡住了身后的林烟湄: “东西放下就好,我们自己来。” 老板闻言,朝她嫣然笑开,捻花的指尖停滞须臾,由洒大片花朵改作了撕细小花条,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小娘子衣装贵气,瞧着不像会干粗活的,这等杂事,还是我来。” 语调怪声怪气的。 令江晚璃骤然拧眉,朝门口唤了声:“来人!” “在。” 乐华和楚岚应声而入。 老板见状,略显意外地回眸,又饶有兴致地观瞧起这俩英秀姑娘,嘴上哼笑打趣: “哟,这是嫌奴家伺候不周了?可怜我一片心意…” “我有随侍,请你出去。” 江晚璃侧目睨她一眼,冷冷打断了她的矫情牢骚。 “罢了罢了,老娘忙着呢。” 老板肩头一沉,花篓顺袖子滑落在地,一步三摇的人总算扭着腰走了。 乐华飞速掩了门闩。 此时,缩江晚璃身后的林烟湄才怯怯探个脑袋出来,小声吐露狐疑: “这老板怎怪怪的?她适才看我们的眼神,让人好不自在。” 江晚璃心说,此人是有些古怪,无论是话音还是神态,都令人别扭。 “好在已打发了。等天一亮,我们就走。” “嗯。”林烟湄揽着江晚璃的腰,乖觉点点头: “那阿姊快沐浴,早休息好能早起。我不困,也不太想洗澡。” 话音落,楚岚识趣地抓起花篓,将鲜花一股脑都扣进沐汤,而后拽着乐华大步出了门。 行至走廊,乐华怔忡问她:“急着拽我作甚?” 楚岚给她投来了看傻子的眼神:“姑娘沐浴,咱不避吗?” “不是…” 乐华抿唇哀叹一声,嘴皮子咕哝半晌,也没把烫嘴的解释说出来。 她本想在里面盯一会,确保林烟湄当真不洗澡,再出门的。 不然,江晚璃稍有起色的身子,约莫又得前功尽弃。 “啊?你难道,有看主子洗澡的恶趣味?” 楚岚察觉到乐华满面的不悦难色,惊出了圆圆眼。 “啥子嘛!” 此言过耳,乐华脑中嗡的一声,尴尬到老脸通红,一把揪着楚岚紧走了数丈远:“我怎么可能!” “那你急什么?” 楚岚誓要刨根问底,她倾慕的女子,总不该是个变态吧。 “我是…是个半吊子郎中,自有我的顾虑在。” 乐华想了半晌措辞,就憋了这么句解释。 楚岚将眉头拧成了麻花。 显然没懂:“人家洗澡,和你懂医有何干系?” 接二连三的反问逼得乐华扶额频频苦叹。 奈何楚大千金直勾勾盯着她,全无罢休之意。 她爱惜羽毛,自也怕人误解,逼不得已,便咬咬牙将心事抖搂个干净: “我…我是怕姑娘不懂节制,更怕湄娘子年岁浅没分寸。” “节制?分寸?” 楚岚歪着头,手抚下颌认真思索好久:“洗澡有什么节制……呃…!” 忽而,她瞪圆的瞳仁发散,睫毛频闪,脚尖一转,撒丫子就溜: “那个,华姐姐,我先去洗个澡,晚些换你!” 跑远一刹,楚岚白皙的脸腾地涌起烈焰般的殷红。 天呐,她都追问了些什么! 好奇害死她这单身大傻猫啊! 另一边,江晚璃已褪去衣衫,莹润如玉的肌肤入水,似月华照潭,反衬得沐汤澄澈了几分。 林烟湄睡太久身子乏累,自问没有沐浴的体力,便凑过来,倚着木桶边沿,借这难得的机会,肆无忌惮地大饱眼福。 不安分的指尖还时不时地撩拨掉碍眼的花瓣。 于是,江晚璃的寸寸肌肤,她皆可一览无遗。 稚气未消的面庞上,逐渐浮现几分违和的轻佻坏笑: “阿姊,说来,我还是第一次如此仔细、全面地欣赏你呢,真好看呀。” “哗啦啦…” 江晚璃拢一捧花瓣,重新散入水中,身子随水波往下沉了些。 她乜小鬼一眼,仓促偏开了红晕渐增的侧脸,轻嗔了声:“孟浪。” 林烟湄瞧不清楚了。 她只得叠起双肘,垫高自己的下颌,这才勉勉强强地露出大脑袋,继续捕捉江晚璃羞赧的玉容: “孟浪?阿姊初次用这个词儿形容我,这算不算湄儿的新成就?毕竟…” 小鬼轻哼一声,闷闷自嘲:“先前阿姊背地里,没少嫌我傻得天真,不通闺房之乐吧。” “哗啦!” “啊!” 江晚璃趁小鬼得意翘尾巴,忙掬一捧水,泼上了她的脸。 惊得林烟湄抬袖一通乱挡,衣衫弄湿大半,杏眼中涔了三分委屈:“阿姊偷袭!” 得逞的江晚璃懒洋洋靠上桶壁,垂眸拿眼尾余光瞟她一眼,唇角含着薄笑道: “你愈发放肆了,回床上坐好,莫再扰我。” 被小鬼一直端详,她如何能施展手脚好好净身啊! 林烟湄近来长本事了,出门在外竟也能如此没羞没臊,逗趣儿怎么着也得分分场合吧。 “嘁,不看就不看,又不是没见过。” 吃瘪的小鬼拧着袖口,悻悻窝回床榻,盘起腿开始贼认真的扣手。 眼神呆呆的,良久没言语。 直到一刻后江晚璃起身更衣,某人仍是这副样子。 江晚璃发觉她好似乖过头了,不对劲:“湄儿?想什么呢?” “唔…”林烟湄抿抿唇,歪头瞅瞅她:“我在想,我的记忆怎么断片了?睡前还在家,睡醒怎就到这大山来了?这期间发生了何事?阿姊为何不等我醒来就要远行?” 几连问脱口,江晚璃搓着湿发的手顿了顿,随即踱来床边,与人并肩而坐,轻抒了一口气。 她本就纳闷林烟湄醒后怎能沉得住气,半字也不问呢。如今小鬼一股脑问出疑惑,反教她忐忑的心神放松几分。 “湄儿当真什么也不记得?” “我就记得今早送走郎中,回房后困得厉害…” “错了,不是今早。” 江晚璃心说,小鬼睡得五迷三道,那她的身份该也没暴露,真是好事一桩:“你的印象,已是前天早晨的事儿,后来你久睡不醒,皆是拜那江湖骗子所赐。” 第90章 “我睡了将近三日?” “江湖骗子?” 林烟湄一愣又一愣:“怎么回事?” 江晚璃挑挑眉,上下嘴唇一碰,行云流水的胡编乱造脱口而出: “她给你下药了,想借此勒索我们。我为救你,一时心急让乐华去寻谢知县帮忙。姓谢的不肯出面,乐华比我还急,干脆劫了谢鹤真当筹码,逼谢知县出面斡旋。” “什么!” 林烟湄惊座而起:“这不是蛮干?” “是了。” 江晚璃无所谓地摊摊手:“所以,事儿办到这份上,咱如何还能在陵源呆下去呢?只好连夜跑路,躲躲。” 林烟湄听得心慌,一掌捂上了心口:“那…小真真呢?还有…我们会否被通缉啊?” “小孩自是回家了。至于谢知县,她想抓我们,也不知你我真实身份呀。” 江晚璃敛眸,粲然笑着,把吓坏的小鬼揽回身旁,话音柔柔道: “此事若追根儿,起因在你。湄儿的好意,我心领。但以后,求医问药之事,你莫费心了可好?你看外间山川风物新奇,你只管放宽心,轻轻松松陪我游历,如何?” 林烟湄的脑壳还有些懵圈。 一时接受了太多匪夷所思的消息,她有点消化不了,接纳无能。 思考能力宕机,她的思绪便被江晚璃的引导牵着走。听人说老郎中不是个好的,她心中免不得还生出些恍惚和歉疚,暗道世间阴险狡诈者太多,害她栽了跟头。 惭愧萦怀,她落寞地点点头,选择妥协:“好吧,是我大意了。” “小事一桩,湄儿无需往心里去。” 江晚璃偏头靠上小鬼暖暖的肩头,淡漠的眼底缓缓充盈起灵动光晕,生出几分与人憧憬未来的闲情逸致: “蜀地是乐华的故乡,听说极具烟火气。这几日在途奔波,我一人思量许多,当初带你出来,是盼你幸福的,我不愿你为我劳神。以后,你我走走停停,读万卷书,亦行万里路,好么?” “阿姊若喜欢,便都听阿姊安排就是。” 林烟湄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离家越远,在外越久,她越是发现了自己阅历的不足,潜意识萌生几许自卑: “湄儿笨笨的,不适合做决断。每每自作聪明,都给你惹祸,以后全听你的。” “嗯?湄儿才不笨,谁嫌我家湄儿了?找打。” 江晚璃佯装不悦,扬起胳膊拉满要教训人的架势,笑望着林烟湄:“可是你说湄儿坏话了?趴下。” “哎呀阿姊!幼稚死了。” 林烟湄攥住她的手腕,一把拽回滑溜溜的白皙胳膊握于身前,无比耐心地捏起江晚璃的指尖,权当消遣。 她知道江晚璃是在安慰她,但她更清楚,眼下的她与江晚璃差距太大,堪称是天壤之别。 江晚璃的睿智、博学、冷静、优雅,皆是她遥不可及的。 与之相较,她便是笨的、蠢的,时而鲁莽,时而展露些山野土气,见识总是缺席… “吧嗒。” 忽而,一滴晶亮落于手背。 冰凉。 林烟湄收回思绪,仰头一望,是江晚璃的发梢在沥水。 而她沉默的这一小会儿,枕靠在她肩头的江晚璃,竟已偷偷见了周公,睡颜恬然,唇角还挂着笑。 许是赶路太疲累吧。 林烟湄小心翼翼地俯身,将人放倒榻前,拿手帕一点点挤压着湿漉漉的发丝,动作轻盈又精细,唯恐落下哪怕一撮湿发,让江晚璃夜里着寒。 眼底的一头乌发茂密及腰,林烟湄擦着擦着,重复无聊的动作也勾起了她的倦怠感,忍不住张个哈欠,揉了揉眼。 窗前的烛焰突突跳跃,蜡将燃尽,火苗已拉得很长。 这样的光线晃来晃去的,还不如没有。 于是,林烟湄稍加快手头动作,挤干掌心的最后一缕发丝,便上前吹熄烛火,打算静坐窗前养神。 “呼—哐当!” 烛熄不过半刻后,一阵疾风吹开了高处的窗,绵绵雨丝劈头盖脸地朝林烟湄砸了过来。 她赶忙起身,扬手推回窗扇。 或因木楼年久失修,这扇窗吃了水涨开,很难关紧。 林烟湄力气小,又怕闹大动静吵到江晚璃,思前想后,她只得脱鞋站上桌子,好方便用力。 爬上半人高的桌子,林烟湄能在窗前露头,瞧清外间夜雨笼罩下的山色,还有客栈后院的马厩。 可巧,她垂眼一瞬,正对上自家豆饼,趴在马厩内呼呼大睡。 江晚璃饶是逃跑,也没忘记带上她的爱犬,林烟湄心生欢喜,不由得展颜笑开。 “诶?不对啊,马呢?” 看着看着,林烟湄惊觉马厩空荡荡的有些蹊跷,她们一行人十余匹马,怎都不在厩里? 莫非在前院? 可来时,她分明记得,前院拴马桩前拴着驴子,已没有空位了呀。 奇怪。 想到此处,林烟湄飞速掩好窗,蹑手蹑脚踱至门口,打算开门去瞧瞧。 马可是赶路的必备,若丢了会很麻烦。 “吱呀—” 迈出门槛时,林烟湄差点踩到半坐在地瞌睡的乐华。她提裙绕开乐华的大长腿,跟小猫似的摸索楼梯的方位。 楼道里漆黑一片,放眼望去,没有一间客舍亮着烛火。 合着,她和江晚璃是休息最晚的。 “哒、哒、哒。” 细微的鞋子触地的声响过耳,林烟湄的脚步骤然悬停。 这是脚踩木地板独有的轻响。 黑黢黢的楼道里还有旁人? 她警觉地屏息凝神,试图分辨声音的方位。 “哒、哒、哒。” 声响十分规律,林烟湄竖着耳朵分辨半晌,发觉这声音好似从她身前的楼梯处传来,而且声音越来越近… 是有人在上楼? 好奇作祟,林烟湄不自觉地抬脚靠近,探头往下瞧去。 这一眼—— 对上了一件半飘空中的,红艳艳的嫁衣。 “啊——!” 第67章 吓趴了 夤夜更深。 疾风穿透山峦,呜鸣不止。 雨帘渐弱,一行身着蓑衣的剑客自蜿蜒的山谷而上,不多时便抵达客栈门前。 此刻的客栈内灯火通明,又是一派橙黄暖晕灼人眼的景象。 老板听见马儿的嘶鸣,忙提着灯笼,趋步往大门口迎着,待头马停驻,便屈膝半跪下身: “今夜有群肥羊,呈给宫主的是难得一见的神清骨秀的妙人,已沐浴焚香,梳妆得当。” “几只羊?” 为首马背上的白衣女子头纱覆面,半沙哑的低沉嗓音有种拒人千里的阴冷感。 说话间,她翻身下马,信步直入前庭。 老板格外殷切地提灯在前,为人照路: “十六名女子,除一个小毛丫头和一半老徐娘外,皆是好年岁且模样端正的。只是有几个不爱干净的未曾沐浴,姿色虽好,却不适合侍奉上峰您了。” 那人脚步一顿,阴恻恻骂了声:“多嘴。” 见状,老板扬手就往自己脸颊轻飘飘招呼了一巴掌: “奴家这嘴啊,该打。您今儿心情不好?不若奴家服侍您一晚?您都许久没过来了,奴家想念…” “够了,办正事!” 来人语气骤冷,握剑的大拇指已抵上剑鞘的缝隙,瞧着当真动了怒。 吓得老板立刻软了腰身,怯怯称“是”。 檐下候着的几名大汉闻声,迅速从大堂内抬出数个麻袋,丢上了外头等候的板车。 “二、四…十…十四?” 门外剑客清点的声音紧随而至:“禀护法,缺两个!” 白衣女揭下面纱,露出带着半边面具的脸:“两人?怎么回事?” “您别急啊。” 老板讪笑着,朝打手们拍拍巴掌:“还不抬出来!” 话音落,又俩人分别扛着个姑娘出门。 一人肩头的漫身红裳,头戴凤冠,俨然一副新娘子打扮。 另一个,则被捆着手脚,乌发凌乱,身上被胡乱套了件透若蝉翼的轻纱。 白衣女近前打量几眼,冷哼了声:“这是耍什么把戏?” “平日虽只进献一个嫁娘给宫主,但今时这俩姐妹花模样都不差,奴家不好定夺啊。” 老板说着,走到林烟湄跟前,指尖在她下巴上摩挲一圈: “只是这小的不知缘何,未沐浴也未中烛火里的迷烟,居然一直醒着。无奈,我只好拿木偶吓晕了她。她这眉眼宫主必然中意,只是醒来若闹些暴脾气,实在不妥。奴家这才纠结的。” 白衣女垂眸,视线又在红衣嫁娘和林烟湄间辗转几圈,似是在思量取舍。 良久,她扬手吩咐自己的下属:“此二人都塞进轿子,启程。” “您这就走了?奴家打扮半宿呢!” 老板好不惋惜地追了出去,对着扬长而去的一行人马幽怨唤着。 第91章 走远的人自是未给她回应。 气得她登时变脸,叉腰朝着大路淬了口唾沫: “我呸!年过半百的老骨头,真拿自己当回事了!老娘提着脑袋办成这么大一桩事,连个赏银都不给?!” “老板,咱不是还有她们的车马和几箱家当吗?能换不少钱呢。” 老早惦记着江晚璃行囊的打手们,伺机提起了那些赃物。 老板闻言,回身一脚揣上大门,冷哼道: “去翻翻有啥好东西。这回,值钱的咱自个分了,只把破烂上交,应付了事算逑!” * 徐徐东风穿透丛林,破开一隅浓雾。 “吁—” 探路的马匹折返,一女子抱拳回禀:“护法,前头十里,亦有山石断路,我们没路下山。” 白衣女眉心紧蹙着,一言未发,只挥手示意她归队。 一行人在山间盘桓整夜,如今天色将明,大雨止歇,可路却断了。 押着的一批货不可示人,耽搁久了必然麻烦。 她回眸扫过侍从,沉思须臾拿定主意: “留五人在此,余下的,皆往山林中探路,有能容两马并行的小径,即刻来报。” “是!” 得了命令,大半剑客打马朝四面散开。 “隐蔽。” 白衣女则率其余人,深入林间休整,等候回应。 这一等,艳阳高照,潮湿的林间蚊虫遍布,闷热难耐,大伙都有些坐不住。 “诶?您怎才走到这啊?” 正是烦躁的当口,不远处一声掺杂着挑衅意味的寒暄传入耳畔,惹得白衣女猝然起身,横剑在前:“谁准你出来的!” 来人正是客栈老板。 “您别动怒。” 老板瞄着长剑,伸出指尖试探着往回推了推,这才指着身后的箱笼解释: “这群人瞧着富贵,结果家当全是破烂,没啥值钱货。我怕派手下来,您生疑误伤他们,只好亲来押送,顺带跟您解释下。您若不信,大可回去搜,我来不及销赃,可没藏什么啊。” 说罢,她还无比失望地啧啧两声。 本想私下昧些值钱货,孰料,江晚璃一行人的行囊里捞不出半点油水。 也就头上玉簪和腕间金镯勉强看的过眼,可呈给上峰的总得有些首饰做装点,她当时又没好意思摘下来,特大方的容人戴着了…… 这会子肠子都悔青了。 “打开。” 白衣女拿剑尖敲了敲运来的木箱。 手下旋即挨个掀开箱盖,内里杂七杂八的纸笔、衣服、刀剑、断琴等杂物交错,确实没值钱玩意。 白衣女半信半疑地,俯身拿长剑扒拉着仔细翻看几次,一声幽叹无意间脱口。 实在寒酸。 “铛—” 就在她抽剑想回身之际,一声物件垂落的脆响传出,吸引回她探寻的视线。 白衣女再度垂眸,这次,循着声源,伸手下去摸索,在一叠衣物和箱子角落的缝隙中,捞出一枚洁白无暇的玉佩。 她指尖滑过润如油脂的佩面,唇角微弯: “羊脂白玉,成色和雕工都算上乘。既得此物,便证明你没说谎,可以回了。” 老板眼都看直了,听见这句逐客令,偷摸甩了手下一记眼刀。 让人好好翻、好好翻!到最后,居然连衣服里都不知道摸摸吗! “还有事?” 身前暗影不散,白衣女话中涔着不耐。 老板抽着嘴角,硬挤一抹比哭都难看的笑:“没,奴家告辞。” “嗯。” 白衣女无暇理会她,凭着刚才的手感,又将胳膊伸进了角落。 方才摸玉佩时,她的手背被一个锋利物件划了下,但抽出来看时,只有一道浅淡白痕,想来并非硬物,莫不也是什么玉质的配饰? 不出她所料,她的指尖摸到了个条状物,像是簪子之类的。 她眼底一亮,急切拿出来瞧。 手中物得见天光的刹那,她眼底那道肉眼可见的光转瞬消散。 身侧凑热闹的随从扫兴地撇撇嘴:“一个破骨头簪子。” “住嘴!” 白衣女呼吸骤紧,盯着簪头的白兔,手腕不受控地上下颤抖不停,因牙关紧咬,连颌面都绷着力道。 随从们被她这反常的神色吓了一跳,悄声往后退开,再无人敢吱声。 “怎么会…这是谁的…怎么可能……” 白衣女半捂着嘴,自顾自嘟囔开。 “护法着魔了?” 遥遥的,一颗老树后,俩随从偷偷咬起耳朵。 一个年轻姑娘疑道:“一个破簪子,有何好看?” 旁边年长的摇摇头:“不知道啊。但先前我确实听说,宫主想找个什么人,信物好似就是簪钗之类的。” “不会是宫主早年哪房偷跑的情人吧?” 年轻人嗤嗤偷笑,她虽从未见过宫主真容,但此人好女色,强掳貌美女子充外室的风闻,团伙内人尽皆知。 昨夜她们做的,便就是这份勾当。 年长者忙捂住她的嘴:“慎言。” “来人!” 便是此时,白衣女突然指着板车中的麻袋,厉声吩咐:“将她们全都弄醒!” “是。” 八卦的人迅速散开,四下找水,试图泼醒这群遭受迷药的人。 怎奈,客栈老板的迷药效力太猛,她们尝试多次也无济于事。 就连最后被吓晕的林烟湄,都没能唤醒。 约莫是送出来时,也被灌过药的。 “吁…护法!西边有片竹林可穿行,就是会途径一条溪流,需趟河过去。” 日影西斜之际,探路的次第折返。 白衣女抬眸打量太阳的方位,算时辰大抵过了未时,再耽搁,回去就要摸黑了。 忖度少顷,她做下一个惊人的决断: “你们先回去复命,这些人全都放了,晚些我自行和宫主交待。” 一众随从目瞪口呆: “什么?此批成色极好,训练后没准能输送进京城达官府里的,您怎能放了?这不是坏宫主大事?” “少废话!我自有考量,滚!” 白衣女没好气地赶走亲随,挥剑割开乐华等人身上的绳索,牵着马躲进了密林深处。 簌簌风声持续在林间回响。 “鸥—鸥鸥——” 几声夜枭啼鸣刺进耳膜,昏睡的林烟湄眨眨眼,迷糊糊坐起了身。 眼前一轮清月泠然,正对面的老树梢头,两道青绿光直射向她的脸,吓得林烟湄“啊”的低呼一声。 好大一只猫头鹰。 等等… 猫头鹰?月亮? 露天的? 林烟湄猛然惊醒,蹭地起身,就见身上的薄纱沾满了地上的泥水。 她怎睡在外面? 这衣服也不是她的啊? 茫然中,她垂眸环视身侧,这才瞧见脚边的地面上散着一片殷红。 “嘶…” 林烟湄下意识后退数步,眼泪夺眶而出。 这不是昨夜险些吓丢她魂的那件鬼衣吗? 怎还跟着她? 她腿一软,啪唧一声,屁股就着了地。 吓趴了。 不过,也多亏了这个跟头,让她看清了嫁衣里包裹的身躯,正是她无比熟悉的江晚璃。 “阿姊?” 出窍的魂魄稍稍归位,林烟湄小心翼翼爬过去,伸手探了探江晚璃的鼻息。 有气儿,是活的。 “阿姊阿姊!” 林烟湄也顾不得思量这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儿,忙不迭地抓着人摇晃起来。 荒郊野岭的,还是多个清醒的人陪伴好些,她的胆子素来小的可怜。 “呃…” 林烟湄摇得手酸之际,身下人眉心颤动,喉头也冒出声细微嘤咛:“晕…” “阿姊,快醒醒,我们有危险!” 捕捉到一线天光,林烟湄大喜过望,可她听见江晚璃喊晕,便不敢再用力摇人,灵机一动,她俯身对上江晚璃的鼻尖,张嘴就是一口。 “啊…!” 痛楚和窒息感一同直达天灵盖,江晚璃无比幽怨地睁开了眼,堪称瞬间惊醒。 “你总算醒了!吓死我了呜呜…” 凤眼光晕重现的刹那,林烟湄的眼角倏尔不受控地流下两行清泪,一把抱紧江晚璃呜咽起来。 第68章 江晚璃:我?土匪? “醒醒,快醒醒!” 江晚璃恢复意识后,发觉大家皆莫名其妙的置身荒郊野岭中,忙不迭地和林烟湄分头摇醒了麻袋里的亲随们。 大家醒来时,尽皆揉着闷疼的脑袋,神情木讷。 眼神涣散,嘴唇半张,活像一群傻掉的行尸走肉。 看得林烟湄扶额苦叹:“这可如何是好?看大家的模样,一时半会清醒不了。” 其实,江晚璃也仍是一头雾水:“究竟发生过何事?我怎记不得事了?咱们不该在客栈么?” 第92章 林烟湄一屁股坐在老树根上,回想起晕倒前的一幕,身上汗毛仍不自觉地根根竖起。 她精炼地跟江晚璃描述过闹鬼的那件嫁衣,便再不多说一个字。 甚至不敢转头看一身嫁衣的江晚璃。 在小鬼心里,她们的遭遇是十成十的、惊恐至极的邪门事儿。 她现在一门心思只想带大家离开这片密林,且不说穿林而过的寒风呼号声难听,单是头顶夜枭瘆人的尖叫,就已足够让她毛骨悚然。 “闹鬼么?” 江晚璃拧眉沉思着,视线不自觉下移,借着月色瞧见了脚下路面深浅交错的几处坑洼。 她敛裙蹲下身,沿途走了几步,指尖不时摁着路面的泥坑: “湄儿,这不是鬼怪作祟,来路有马蹄印和车辙,应当是人为。” “人?” 林烟湄不敢深想,只要一想,身上就会不受控地瑟缩阵阵。 “对,是人为。” 江晚璃瞥见林烟湄抱膝缩做一团,隐约猜到小鬼是吓破了胆。 于是她快步回来,将大家身下的麻袋指给精神恍惚的林烟湄看: “鬼哪有闲工夫把人抓进麻袋?她若会飘,直接掳走大家不是轻而易举?况且若真有鬼怪,为何会发出哒哒的响声?你莫吓自己了,必是歹人作怪,而楼中光线昏暗,你紧张瞧不真切。” “是这样吗?” 林烟湄渐渐接纳了江晚璃的揣测,但心中仍满是疑惑,她转眸盯着地上散落的箱笼: “若遭了贼,为什么我们又被丢在这里了?除了衣衫被换过,并未受伤,只有车马没了踪迹。” 说着,她垂下眉,掉了颗豆大的泪珠:“豆饼也不知道哪去了。” 眼下,江晚璃何尝不是满心慌乱,敏感无措? 可她看不得林烟湄伤心难过,是以主动展开双臂,抱着人顺起脊背: “好了,万幸我们都还活着。今夜,不,也许是昨夜,怪我草率了,不该执意留宿那客栈的。” “嗯?昨夜?” 林烟湄挣开怀抱,迷惘地抬起泪眼望着江晚璃:“阿姊可是糊涂了?” “只是猜测。” 江晚璃拿脚趟着地上几近饱和却没积水的淤泥: “我们入住时大雨倾盆,而现在月过中天,大抵是三更。即便中途雨停,路面也该有积水的。是以,我认为,咱们至少昏睡了一日。” “一日?” 有理有据的推敲过耳,林烟湄的后怕不减反增,刚压下的泪花又冒了头。 若大家已遭贼手一日,但凡贼人狠些,这会子,她们没准都转世投胎了! “姑娘?” 忽而,前头树下,传来一声诧异低唤。 一道踉跄身影晃荡着靠近了她们。 江晚璃辨识出来人,忙关切道:“乐华,你清醒了?可还好?” “头好难受。” 乐华砸两下闷疼的脑袋,迷惑地打量着哭哭啼啼的林烟湄:“我们这是在哪?” “山里。” 江晚璃含混回应着,不由得苦笑出声:“怪我选了个贼窝,连累大家了。” 她也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此地离黑店有多远,更不知歹人缘何把大家全须全尾地丢在了林中,连家当都没带走。 “属下失职。” 乐华清醒后冒出的第一个思量,竟是跪地赔罪:“也不知怎得,属下困到撑不住,守门时竟睡过去了,属下该死。” “都是共历过生死的人,何必再说这些?你缓缓,设法让大家回神吧,我们得尽快逃离此地。” 江晚璃怅然一叹,俯身将人扶了起来。 虽是劫后余生,但她唯恐此间险象环生,再生变故,心里总不踏实。 乐华依言,扎进人堆挨个与人说话,但能回应她的寥寥无几,只好再等等。 为防不测,她留意到那几个木箱后,就去翻找一圈。 万幸自己的佩剑还在里头,她便提剑握紧,又随手抓几件干净衣裳,送去了江晚璃那边: “您们换件干净衣裳吧,周围无人。不然,天亮后,这*身打扮太扎眼。” 方才月色下,她几乎能一眼洞穿林烟湄的全部,也不知那不正经的衣衫,是谁给人换的! 简直卑鄙。 江晚璃那套喜服,颜色虽艳,但花纹怎么看怎么古怪,邪里邪气的,也不像正经嫁衣。 身后一阵窸窣响动,不多时,套进宽大长裙的林烟湄绕来她身前,小声道了谢。 裙子太不合身,瞧着像个唱戏的,很是滑稽。 乐华险些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慌乱转眸指了指箱子: “属下拿错了,您再去翻翻,兴许有您自己的衣裳?” “…好。” 林烟湄提着拖地的裙摆,缓慢地挪到箱前扒拉起来。 等江晚璃换好衣衫寻去时,惊觉小鬼披散的长发已然挽起,她注视着头顶小簪,意外道: “湄儿的簪子没丢?” “还在。” 林烟湄心里得了些安慰,指着箱底道:“在这摸到的,或是老天保佑,这生来便在的护身符,没那么容易丢。” “湄儿…” 话音方落,江晚璃倏尔蹲下身,扯了扯林烟湄的衣袖,紧张兮兮问: “你帮我看看,头上的玉簪还在么?” 林烟湄探头往江晚璃后脑勺瞄去,而后会心笑开:“在,别着凤冠呢。” “呼…” 闻言,江晚璃明显松了口气,她忙握着林烟湄的手,往自个头上送:“拆了破凤冠,帮我挽发。” “好。” 江晚璃心道,玉簪是小鬼送她的信物,若丢了,她的心都得空一大块。 俩人借着月色腻歪的短暂光景里,乐华已安静地点醒了呆滞半晌的大伙。 待她们彼此修整过衣妆,便齐齐聚在一处,围住了江晚璃和林烟湄。 江晚璃扶着树干起身,打量着大伙,怔忡不已。 “属下失职!” 出乎她意料的,一群人突然俯身跪地,齐声告罪。 这阵仗惊得林烟湄目瞪口呆。 江晚璃暗道胡闹,赶紧俯身搀大家起来: “这是做什么?都起来。决断是我下的,该赔罪的也是我。” “属下等实在惶恐!” 她越这般自责,大家心里越惭愧。 十余人一同着了贼人的道,将来若是传扬出去,她们可丢尽了大楚军人的颜面。 “起来!” 江晚璃急得恼了。 林烟湄也跟着劝:“对啊,大家起来啊,劫难是一起受的,何苦如此?” “起身吧。” 乐华怕主子太为难,主动加入了扶人的阵营。 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声站起了身。 楚岚昏迷时做了一堆可怕的梦,如今转醒还能看见熟悉的同僚,不由得喜极而泣,伸开胳膊想和身侧的乐华讨个抱抱。 奈何乐华腼腆木讷,一时傻了眼,没反应过来,愣在那了。 江晚璃见状,近前半步,主动朝大家展开怀抱:“劫后余生,都不容易!” 林烟湄想也不想,一股脑扎进她怀里,再度哽咽。 只是这次,是见大伙都安好,悬着的心踏实下来的喜极而泣。 楚岚见缝插针,身子一歪,伺机倒进了乐华怀里。 傻呼呼又天真的乌瑞也一头压上乐华的肩头,嘴巴一咧开始嚎:“头儿!” 情绪最容易传染,如是,大家伙错愕几息,全都环抱在一起,发泄着心底压抑的恐惧与惊惶。 就连柒家那半大孩子,也揪着大人的裙摆,低低啜泣了两声。 她知道自己与大伙格格不入,更像个人质,但一路上吃住待遇都不错,落难了也没被抛弃,孩子稚嫩的心里不自觉地想和这群人亲昵几分。 紧密相拥的人墙内暖暖的。 可江晚璃不敢沉溺于这份难得的暖意,任性须臾便推开了大伙: “行了,既发泄过,大家赶紧从箱中选些要紧物件带上,我们即刻寻路下山!” 听得吩咐,大家呼啦啦扑向箱笼,寻觅各自在乎的物件。 林烟湄余光瞥见那把断琴,杏眼稍觑:“阿姊,那把琴,还修吗?” 那是她给谢夫人的承诺,心里多少有些纠结。 毕竟谢夫人待她亲善温和,实在挑不出错处。 而她,也真切地期待过江晚璃拿那把琴给她弹曲儿,期待了好多个日夜。 “不要了。” 江晚璃看也没看,牵着林烟湄的手往反方向走远: “以后会遇上很多好琴,湄儿不必为旧物遗憾。如今前路未卜,它是你我的累赘。” “可是…它是别人的。” 林烟湄一步三回头。 此言脱口,江晚璃方领悟到林烟湄不舍的真正因由。 她顿住脚,思忖须臾后,很郑重地给了林烟湄一个承诺: “我答应你,日后陪她一把好琴。若信我,拉钩?” 第93章 弯曲的小拇指在林烟湄眼底勾了勾。 林烟湄犹豫少顷,缓缓搭了自己的小指过去:“我信的。” 月落,东方升起鱼肚白。 大家在林间兜兜转转,耗费半宿也没能走出这片林深树密的大山。 好不容易瞧见些天光,打头的乌瑞忽而气喘吁吁跑了回来,张开胳膊,一脸错愕地拦住大伙: “快往回走,我看见…看见那家客栈了!” 乐华一愣,忙追问:“咱们住过的那家?” 乌瑞一副活见鬼的表情:“可不是,咱快躲躲,别让他们发现。” “躲?要我说,这是天意向着咱们,就该杀回去端了这贼窝!” 贺敏义愤填膺地拔出了长剑。 从军日久,她真刀真枪杀敌无数,平生还是首次栽在这阴损伎俩下,着实咽不下这口气。 “贺姨,咱不知他们的底细,万一人多不敌?” 楚岚觉得她有些冒失,审慎地拉着人的胳膊劝阻。 但乐华心中藏着太多想不通的迷思,也想一探究竟,于是她转眸看向江晚璃: “姑娘?您意下如何?” “大家体力可还好?”江晚璃没正面回应。 “还行。” “能挥动剑呢!” “没事儿!” 大家七嘴八舌地应着,听起来不甘的不在少数。 江晚璃也觉得此事蹊跷,迫切地想要解开些谜团,今日若绕路改道,崇山峻岭间路途难辨,以后怕就找不到这个地方了: “那就小心些,先在外围探清楚内里情况,确定人数相当足以应对,再杀进去。” “是!” 一群人得了允准,瞬间打了鸡血似的,抱拳朗声应下。 唯独林烟湄满脸错愕: “阿姊?咱应该报官啊,杀人偿命…即便是杀贼也不妥吧?大家怎都不清醒?” 江晚璃扶额半晌。 又大意了。 寻常人是不该指挥下属捅贼窝…… 良久,她才含糊搪塞: “我说的是杀进去,可没说取他们的命。再者,替官府剿匪,如何不是大功一件?” “啊…这…” 林烟湄直觉她说的是歪理,但也没什么反驳的由头。 她抿抿唇,抬起狐疑的大眼打量着江晚璃,正色问道: “阿姊昔日做使君千金时,是否也曾握过生杀大权?抑或是,跋扈惯了?” 闻声,江晚璃只觉脑壳嗡嗡的,面上有千般不解:“你怎这般问?” 她,跋扈? 冤枉啊。 小林歪着脑袋,贼认真地叉腰掰扯:“可你常常语出惊人,谈及杀伐云淡风轻,行事剑走偏锋,抢赌骗劫都干过,底气十足,对这股子充满匪气的做派,好似习以为常啊。” “我?匪气?” 江晚璃指着自己的鼻尖,心里顿觉憋闷的紧。 她那是匪气吗? 分明是皇族的霸气! 委屈! 第69章 不要停 “别动!” 一把锃亮匕首眨眼间架上了林烟湄的脖颈。 “啊…!” 冰凉冷硬的触感过身,惊得林烟湄登时低呼出声。 刀锋反射出骄阳的强光,恰晃过她倏尔垂下的眼,令她瞬间失明。慌乱中,她无措的手下意识攀上持刀人的胳膊,想把匕首扯远些。 被灼伤的杏眼不停眨啊眨,拼尽全力只为从朦胧余光中,寻觅适才陪在身边的江晚璃的踪迹。 她俩分明并肩站在客栈门口看大家激烈的乱斗,眼瞅着己方胜券在握,老板即将被擒,俩人正想拍手鼓劲呢,怎须臾间一个愣神的功夫,她就被人劫持了? 有本事无声无息近她的身,这是何等能耐? “手拿开!再动我宰了你!” 贼人厌恶林烟湄抓她胳膊的动作,厉声恐吓道。 “湄儿,听她的,松手!” 被一脚踹飞的江晚璃忍着痛爬起来,六神无主地提点林烟湄:“别怕,都听她的。” 说着,她的眸光移向身后突然冒出来的白纱覆面的贼人,审慎靠近些许,试图安抚: “你别冲动,有话好说。” 能瞬间制服她二人还不被大家发觉踪迹,此人的本领定然非同寻常,江晚璃的心早奔到嗓子眼了,脱口的话颤巍巍的,毫无底气。 “站那,别过来!” 那人挟持着林烟湄,疾步后撤至院门旁,给自己寻了个遮蔽。 江晚璃当真没敢再往前挪。 与此同时,院中焦灼的战局中,乐华和楚岚联手,刚刚擒住那个打扮花里胡哨的老板。 “一命换一命,放开老板娘,她才能活。否则…” 贼人见状,又把匕首往林烟湄脖上贴近几分,语调明显激动高亢起来。 “呃…” 林烟湄吃痛,拧眉隐忍地呻.吟出声。 丝丝鲜血顷刻顺着刀锋滑落,扶光穿透淋漓垂悬的血,照映出极尽妖冶刺目的透亮殷红。 骇人的血色刺入江晚璃眼底的刹那,她蓦地咬紧了牙关,只觉心口闷疼阵阵,这份莫名生发的钝痛,竟还自觉漫上了四肢。 就在这个当口,打杀的刀兵声消停下来,一众下属总算留意到了门口的变故,全都捏着剑转向歹人,摆出了迎敌的阵仗。 乐华将擒住的老板推给楚岚,孤身嗖地跃上高处,试图探清这突然冒头的歹人是否有同伙。但她举目四望,周遭丛林静谧无声,瞧着不似有接应或埋伏。 若仅有一个歹徒… 大家指挥与配合得当,靠智取,刀下抢人勉强有些成算。 是以,乐华垂眸望向江晚璃,只待江晚璃传回一个眼神,她便会伺机出手。 可惜—— 此刻江晚璃的脑中嗡鸣阵阵,只剩空白,全然丧失了周旋的理智,唯有嘴还算清醒,果决地朝贼人吼了一嗓子: “你别再动!我放!乐华放人!” 闻声,好不容易擒住贼首的大伙面面相觑,并不甘心就此放人。 楚岚押着老板,满面纠结。 她开始频繁地给江晚璃递眼色。 老板可是客栈歹人中唯一的活口,就这般放了,她们岂非白忙活一场? “没听见吗?放开老娘!你们不想要那丫头的命了?” 两方僵持的须臾光景,老板与门口白衣女对上视线,自认站了上风,开始拼命地挣扎起来。 气得楚岚手上暗加力道,掰碎了她的腕骨:“老实点!” “嗷—!” 一声惨叫破空。 几乎同时,白衣人一拳击在林烟湄的腰窝,疼得林烟湄直眯眼,叫都叫不出来了。 匕首的刃缘亦转个弯,直刺林烟湄咽喉动脉的位置: “这是不想交易?我数三下,老板娘若没回到我身侧,尔等就给她收尸罢!三…” “快放人!” 听得威胁,江晚璃猝然飞扑到楚岚身侧,一把扯开她押人的手,还卯足力气朝老板后背猛推一掌,放任老板踉跄着趔趄出去,跑向了门口。 至于下属们那些暗号般的眼色,江晚璃饶是留意过,这会儿也被她抛诸脑后了。 而乐华依旧站在高处,右手还稳稳地搭在左手暗藏袖箭的位置。 她一直在等偷袭的机会。 怎奈贼人稳稳躲在林烟湄的正身后,偏不露给她半点破绽。 大抵是训练有素。 “二!” 孰料,人已放掉,白衣女居然还在数数。 江晚璃急得破口大骂:“你这混账,人都放了,还要怎样!” 白衣女蔑笑一声,调转匕首指了指房檐上的乐华:“一…” “慢!” 一直紧盯着她的乐华,自是迅速触及了这道示威寒芒。她心头一紧,不敢与亡命徒做赌,顷刻纵身跃回地面,将长剑丢落脚边,举起了双手: “我威胁不到你了!” 半句“一”字咽了回去。 白衣女手腕一翻,转出残影的匕首瞬间由直刺变作横陈的角度,拐着吓到失语的林烟湄频频后退,直到老板仓惶跑出院门,她大喊一声:“牵马来!” 魂不守舍的老板遥望见山坡旁的一匹白马,麻溜连滚带爬地照做。 一众下属也簇拥着江晚璃缓缓朝门口移动,尝试缩短两方的距离。 “都别跟来。若敢偷袭,我保证她死无全尸。” 待马匹近身,白衣女冷声警告院中虎视眈眈的众人。 “你带她去哪?” 江晚璃扬手制止了下属们近前的举动,强撑着冷静追问。 “半个时辰后,山下寻她,驾!” 白衣女看她还算识相,丢下这话,挟持林烟湄飞身上马,眨眼间钻入竹林,没了影踪。 “诶?!” 被丢下的老板登时白了脸。 怎不带她? 可她顾不上怨怪,一头扎进林子,撒丫子就跑。 她绝不能再被抓回去。 第94章 方才打斗时,她瞧得真切,这群身法极好的人对她的手下用的皆是毫不留情的杀招,剑剑直指要害,绝不是好惹的。 手下们好歹还有上峰给的毒药,咬牙即可毙命。 可她贪生,从当上小头目那天起,就把牙中的毒偷摸扔了,一旦被捉,必定生不如死。 几息光景,马声已听不见了。 江晚璃这才鼓足勇气跑上山道,循着声音消散的方向抬手一指:“去追,别跟太紧!” 吩咐完这话,她身上力气好似瞬间被抽了个精光,双腿发软,砰地一声瘫坐在地。 直到眼下,她都没回过神,想不明白自己好端端的,怎就被人踹飞了…… “兵分两路,老板抓回来!乌瑞留守护卫!” 乐华看清眼下情势,当机立断。 “是!” 大伙得令,匆匆钻入密林。 只剩乌瑞握着剑,警觉地守在江晚璃身边,递出一只手,弱弱询问: “姑娘?地上凉,您先起来?” 提心吊胆的江晚璃哪还有站起来的力气? 她摇摇头,阖眸狠吸了一口气,希求能维持清醒,盼到林烟湄回来。 一双目不转睛盯着林间的凤眼,不知几时被血丝席卷殆尽,化作通红一片。 “簌簌…” 忽而,西边林中传出些脚踩草叶的轻响。 “谁?” 乌瑞机警地抽出长剑,四下观瞧。 “是我…” 林中飘出怯声声的语调,而后,一个半大孩子的身形显露于老树干旁。 原是柒家那孩子。 江晚璃讷然回眸,怔怔打量着她,诧道:“你刚才在哪?” 她倒是忘了,打斗时无法上场的,除却她和林烟湄,还有个孩子。 “害怕…躲在洞里。” 头顶草叶子的小孩指了指林间树墩下的一片杂草:“有个陷阱。” “过来。” 江晚璃朝她招手。 小孩怕她的红眼睛,踌躇不敢上前。 江晚璃便退让些,尽量将话音放得柔缓: “我问你,适才可曾见到那个蒙面人?有没有看清她从何处来?” 小孩听罢,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到底看没看见?” 模棱两可的反应险些把乌瑞急死。 “我只看见个白影子,跟了我们好久。但刚才躲在洞里,怎么知道那人是不是那道影子。” 江晚璃一惊:“跟了许久?你早怎么不说?” 因心境焦灼,这追问的腔调凶巴巴的,听上去像是责备。 小孩被吓得嘴一撇,“哇”地哭了起来:“我害怕!呜呜!” 江晚璃一拳砸上地面,暗骂一声“该死”。 得,什么也问不出了。 但从刚才白衣人的诉求来看,此人应是老板的同伙。 不过也有疑点,白衣人劫林烟湄既是为换人,最后得逞时,怎没带走老板,反拐走了林烟湄呢? 哪里不对? 江晚璃百思不解,凝眸望着不见尽头的翠色,忽觉眼前的世界开始打转… “咚—” 骄阳当头之际,乐华搀扶着满身泥泞的林烟湄回了客栈。 如今,贼人伏诛,领头的老板逃避追捕时一脚踏空摔下了山涧,这客栈反倒成了她们的落脚点。 几人归来时,晕厥的江晚璃刚刚苏醒,正倚着床围发呆。 待一张混合着泪珠和泥巴的小脸入眼,她无神的瞳仁骤然放大数倍,不顾腿软身疲,起身就朝门口扑了过去。 毫无意外的,没踉跄两步就又扑倒在地。 惊恐透顶的林烟湄也在看见她的一瞬,自觉迈开双腿奔了过去,又因脚下不稳,与人一道栽了跟头。 下属们瞧见滚跌作一团的二人,俱是一愣,正要俯身搀扶之际,却见—— 江晚璃全然感受不到痛楚似的,迅捷爬起身搂住林烟湄,癫狂般对着她的脸一通亲吻,鼻子眼睛嘴,哪怕是耳根也没放过。 直到白皙的脸颊和唇缘也沾满泥泞,扑簌簌的泪花打湿双颊,她这才嘴角下压,呜咽出声: “吓坏我了…” “呜…阿姊呜呜呜…” 一声哭腔过耳,魂惊魄落的林烟湄好似得了感召,一头扎进江晚璃肩头,哭得惊天动地。 半日积压的惴惴心绪,此刻一股脑地,都融进不要钱的眼泪里,发泄个干净。 杵在一旁的下属们面面相觑,尴尬地缩回手,无声退去了门外。 她们记不清屋中相拥而泣的两人具体哭了多久,只知道,屋门重开时,有心大的,已在瞌睡中梦魇数次;而大部分心有余悸者,也没了提剑之力,尽皆饿成了瘪肚子。 理所当然的,客栈后厨一应能果腹的东西,被大伙洗劫一空。 还意外找到了惨遭迷药后被拴在灶台前,险些变成歹人下酒菜的豆饼。 待一行人重整行囊,再度启程之际,绚烂晚霞恰铺满穹天。 十余匹马虽已不知去向,但劫后余生的大伙格外乐观,索性卷走了客栈最后一点资产—— 顺手牵走三头驴,改拿驴拉了马车。 半途,多数随从没牲口可骑,马车便赶得慢些。 左右是个澄澈的夜晚,午后乐华找人时也摸到了出山的路,大家心里有底,加之有月色照耀,便无甚担忧的。 闷头疾走实在无趣,好奇心重的乐华便往马车窗前探了个脑袋: “林姑娘,那人劫走你后,可有再伤你?” 一语落,心神好不容易松泛些的林烟湄,肉眼可见地哆嗦了下身子。 受惊太狠,怕是应激了,一时半会缓不过来。 见状,江晚璃有些不悦地乜着乌瑞:“别再问了。” “哦…对不起。” 乌瑞也没料到林烟湄会反应这么大,她忙抬手捂住嘴,十分歉疚地撂下了窗帘:“要不…我,我给林姑娘唱小曲吧?我山歌唱的可好了!” “乌瑞!” 乐华怕她添乱,压着嗓子凶了声。 乌瑞顷刻瘪嘴,耷拉着脑袋惭愧不已。 “我想听。” 怎料,那合拢的帘子微微颤动,随后,一双杏仁大眼探了出来:“乌姐姐多唱一会,可好?” “林姑娘想听,我可以唱一整晚不带停的!” “好。” 林烟湄将胳膊交叠在窗前,支起下巴,摆出一脸期待的小模样,瞧着煞是可爱。 于是,和着清幽的晚风,乌瑞放开歌喉,任清甜嘹亮的乐声响彻山谷: “大山深处哟,有人家哩—流水无声哟,隐涧涯嘿…” 或许,乐声是难得的抚慰心神的良药,林烟湄听着听着,脑袋歪垂,无意识地眯着了。 江晚璃担心吵醒她,并没把人往车内拽,而是解下身上披风,给小鬼包裹严实,还拿口型示意乌瑞继续唱,不要停。 安眠曲常伴,才好做美梦啊。 第70章 好吃耶! “…别打…不要!” 梦里的林烟湄频频呓语,一双柳眉更是起伏无定,仔细瞧来,鼻尖还顶着小汗珠。 应是睡得很不安稳,梦魇了。 江晚璃打量着她眼睑下不安滚动的瞳仁,心头忽地揪起,不自觉地,她的额心悄然蹙起千般弧度,面上神伤与苦楚之态对半而存。 她绞紧手中丝帕,心里巴不得时光回溯,换她亲自替林烟湄遭一次那被歹人所劫的惨遇。 “…说…我说…” 正如是想着,林烟湄垂放于小腹的手猛然蜷起,口中梦话音量渐高,就连脸色也明显焦灼了许多。 闻声,久久回荡于山谷间的小曲儿戛然而止。 乌瑞硬生生将唱到半截的歌词卡回了嗓子眼,担忧地转眸望向窗前人,小眼神虚虚怯怯的,生怕江晚璃将林烟湄梦魇的罪过怪到她身上似的。 “湄儿?不睡了可好?” 怎料,此刻的江晚璃根本无暇留意她。 她转身时,只见江晚璃伸开胳膊,小心翼翼地将倚窗而眠的林烟湄揽回了怀中,动作的轻柔程度,好比托着一枚正在破壳、极其易碎的小雏鸟。 至于开口的声音,更是温存和煦如四月傍晚的清风,撩拨得人心头暖暖。 再搭配上江晚璃沉缓拍背的“咚、咚”节律,莫说是昏睡的林烟湄,即便是乌瑞这旁观者,看着看着,都能打从心里生出一种被亲人呵护、安慰的安全感。 她不受控地张了个哈欠。 夤夜的大山静谧而幽沉。 乌瑞仰头望望天,又垂眸瞄瞄黑洞般蜿蜒难辨的前路,而后,将视线定格在了江晚璃的侧脸。 此情此景下,乌瑞只觉得,除却盈盈月华,江晚璃仿佛成了旅途中的第二盏明灯,正以其本身由内而外散发的慈爱温婉之光,照耀着同伴们被阴翳后怕笼罩的心神,变相为大家开了前路。 这种亲和感,于她而言,煞是新鲜。 她被分到东宫护卫江晚璃小十年了,在她的印象里,太女少时嫌少外出,一年有九成时间窝于房间安养。又因太女喜静,房内几无随侍,殿外三丈内的侍从,走路都是踮着脚尖的。 第95章 即便近年身体好转,江晚璃偶尔散步晒晒天光,也常常显露一副寡淡模样,惜字如金,神情淡漠,对生活中大多数的人和事都提不起热情。纵是至亲来访,太女面上的笑亦仅仅流于表象,欢欣更是无处可寻,免不得被人说道,传出些太女不近人情的风声。 东宫属官十个有八个摸不透江晚璃的心思,对这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女保持着十足的敬畏。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她。 而今,江晚璃悉心安抚林烟湄的模样过眼,乌瑞却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 江晚璃紧蹙的愁眉深入皮相,做不得假;刻意压制放柔的语调满含耐心;指尖拈着的擦汗丝帕,半晌下来,她没见到江晚璃重复使用过任何一处打湿的帕面,精细程度可见一斑。 她先前可能误解了太女的心性:一个凉薄自闭、且不擅与至亲相处,更不曾深爱关怀血脉亲人的冷情人,怎会在短短一载光景里,就学会了体贴亲和,还肯将相识日短的林烟湄奉若至宝般呵护? 这突飞猛进的转变,简直说不通。 若非林烟湄有神力,能左右江晚璃的心智,那便只能是—— 这位太女惯爱遮掩情愫,在深宫中将真实的自己深藏。 话说回来,直至眼下,江晚璃丝毫未曾察觉乌瑞焊在她脸上的探寻视线。 一门心思仍在叫不醒的林烟湄身上,薄粉的唇缘抿了又抿,似是在为难。 午后,她曾尝试问过林烟湄被劫的后续,但林烟湄一听到这事,目光就变得麻木呆滞,默然良久也没回应,只不停地摇头。 好似十分抗拒回答她的关切。 江晚璃不知林烟湄遭遇了什么,也不敢胡乱设想来吓自己,有心安慰却使不上力气,愁的连连低叹,彻夜无眠。 转眸对上穹天玉盘,光华随着垂落大势而渐渐熄弱,天边粉白又现。 她有在认真权衡,大家的下个落脚点,倒也不必非去找柒家小孩熟悉乡音的所在,只要是个大城池即可。 当务之急,她要给林烟湄寻个心医,能开解几分是几分。 若能再寻个香火极旺的庙观拜拜,求些她力所不及的庇佑来换个心安,则是最好不过的。 毕竟,林烟湄仅仅十七岁而已,外表展现的再成熟懂事,内心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况且,江晚璃十分清楚,林烟湄与她不同: 她自幼在险象环生中求存,大风大浪见太多早已麻木;可林烟湄不然,这单纯的小姑娘能走出闭塞深山已耗费了极大的勇气,哪里还能承受得住外间接二连三的苦痛磋磨? 江晚璃不希望,林烟湄日后回忆起离家的漫漫旅途,全都是惊心动魄的惶然遭遇。 “姑娘。” 启明星起时,大伙恰行至山脚下十里外的一处集镇。路边已有三三两两背着竹篓赶路的行人,操着蜀地方言热唠地寒暄着,听口风,都是去赶早市卖菜的农人。 乐华见状,勒停驴子,转身自车缝中低声唤着江晚璃:“您可要在镇上用早饭?瞧着镇子还挺热闹。” 昨儿折腾一整日,她们这些下属们将就着,拿客栈存粮填饱了肚子。但乐华注意过,心事重重的江晚璃只抿过几口水,必然是饿的。 “吱呀—” 从未阖眼的江晚璃很快推开了车门,垂眸望着安静浅眠的林烟湄,轻声吩咐道: “湄儿好不容易睡安稳了,还是不折腾。先将马车赶去路边,劳你去趟集镇买些干粮,我们在此等。” “好。” 乐华应声,下了马车。 “且慢。” 江晚璃又想起些事,赶紧探头叫住了风风火火的人:“辛苦你,顺带打听下,离此处最近的大城池怎么走;或者…问问此处附近可有声名在外的心医?” “姑娘不去西蜀了吗?” 吩咐过耳,乐华眸光微怔,纳闷反问。 依舆图看,这儿离西蜀还有段距离。按理说,急于查刺客的江晚璃不该寻城池,反该抄近路呀。 若不是顾及江晚璃着急摸清刺客底细的心境,前夜,她们又何须为了省时,取道深山呢? 江晚璃低眉抚了抚林烟湄微微泛红的脸颊:“不该急于一时,照做罢。” “…是。” 透过她的小动作,乐华隐约猜到了江晚璃的顾虑,便没再多问。 小半个时辰后,她气喘吁吁折返时,将手上拎着的吃食全都丢给大伙,任大家自行瓜分,而她则直奔车前,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递给了江晚璃:“您的。” “属下打探过了,离此最近的城池是州府,若穿山而行,只有五十里。但…那里有您的亲故,是否不去好些?免得…” “不饿。” 没等乐华说完,江晚璃便摇摇头,打断了她的话:“州府怕甚?有医便去。” 她疼惜林烟湄,闹得情绪消沉,这一不高兴,肠胃就罢工似的,没了知觉。 “是,属下听您的。” 乐华发觉她态度坚决,也没再劝,只是固执地把纸包塞进了江晚璃手里:“给湄娘的。” 缩回手时,她还特别笃定地朝人笑笑:“您打开看看,属下的家乡风味,湄娘会喜欢的。只是,赶热口感最好,莫放太久。” 温热触感沿着掌心蔓延进冰凉的指尖,暖洋洋的。 江晚璃掂着手中扎实的分量,鼻息中间或能闻到浅淡的米香,倒是不惹她反感。 她眉心微颤,眼底涌起些期待的光亮,指尖慢条斯理地抽开了油纸的包裹。 旋即,几条白白嫩嫩,表面淋着焦糖和蜜红豆的小点心映入了眼帘。 “糍粑?” 江晚璃意外挑眉,目光不偏不倚地撞进了乐华久候的好奇眼神儿。 这东西,每逢年节,宫中都会做的,太女殿下熟悉得很。 她的小姨母宸王江箬,因久居蜀地封地,是最爱这口儿的,还会做各类花样的改良糍粑。今上江颂祺幼年长在王府,口味便也随了亲娘,喜欢糍粑的软糯甘甜。 然而,宫中教养皇嗣规矩多,不许放纵喜好和心性,纵是这点口腹之欲,也会被百般限制。因此,也只有佳节团圆之际,宸王入宫朝见,江颂祺才能吃到生母亲手做的点心,回忆些童年味道。 或是宸王手艺非凡,自幼挑食的江晚璃,反而没少捧姨母的场子,幼年时常和长姊抢那来之不易的糍粑。 思及此,江晚璃回望乐华的眸光里,乍现些许狡黠:“你呀。” 远在北境长大的林烟湄,连大米都很少吃到,更别提此等精致的点心了,估计见都没见过! 乐华哪里是惦记着林烟湄爱吃甜的喜好?分明是变相哄江晚璃吃饭。 “属下寻思,您和湄娘子喜好共通,也算一番好心吧。” 乐华俏皮哂笑一声,为免主子面皮薄变了脸,麻溜掩紧车窗,退去了外头。 回身坐稳时,脸颊笑靥仍未消散。 身侧饭香扑鼻,勾得她肚里馋虫频频抗议。 乐华环视四周,问道:“我的饭呢?” “云清姐姐那儿!” 乌瑞叼着抹满蜂蜜的烤胡饼,囫囵回应时,还好心帮人指了指楚岚的位置:“那呢!” 乐华循着她所指的方向,望见了抱剑斜倚老树的楚岚,正巧,楚岚也朝她这边瞧来。 可不知怎得,对面投来的视线阴恻恻的,看得乐华莫名起了些鸡皮疙瘩。 于是,她靠近人的脚步不自觉的,放缓好些。 “嗖—!” 猝不及防的,眼前一道残影飞过,乐华忙扬手接过,指尖热乎乎的,是胡饼。 再看树下,楚岚早已背过身走远,找贺敏她们闲聊去了。 “好粗暴。” 乐华不大满意地叽歪一声,张嘴咬上胡饼:“啊呸!呸呸!” 预想中甜滋滋的蜜糖味儿一点没有,反倒是盐巴放多的苦涩,直冲天灵盖,齁得她直咧嘴。 “哈…活该。” 随即,不远处,一声得逞坏笑融进了风中,飘进了乐华的耳朵眼。 “阿姊,好吃耶!” 与此同时,无声的车内突兀传出无比欢欣的一嗓子赞叹。 “吱呀!” 急于找水漱口的乐华还没反应过来,车窗门忽而开了,春风满面的林烟湄探出头来,笑嘻嘻看着她道: “乐姐姐,你挑的点心真不错,我喜欢!” 第71章 秘密 为缩减赶路时日,一行人采纳了当地人的建议,选择穿山抄近路。 蜀地的山巍峨高耸,连绵不绝,山路远比大伙料想的艰难百倍。人们置身翠色层叠,蜿蜒交错的山峦内,因丛生的草木茂盛,林间雾气浓郁,很容易迷失方*向。 是以,大家不得不维持着一路走一路打听的习惯,几经辗转,才勉强摸透了所谓“近路”的走法,抵达了州府北侧的一处县城,暂且落脚。 “蜀道真是难啊,古人诚不我欺。” 第96章 被绕晕的林烟湄呆坐在马车内,早已赏腻歪了外间望不见尽头的青翠,忍不住托着腮怅然感慨起来。 不说赶路颠簸疲累,单是南方湿潮闷热的气候,她这北方姑娘就不太适应。 身上衣衫每天都湿哒哒的,紧粘着皮肤,尤其难受。 而生性畏寒的江晚璃反倒还好,不仅耐热能力过人,接连几日处于阴润的环境,她惊觉自己被北境凛风磋磨到泛干紧绷的皮肤,状态还好了些,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满意的窃喜。 加之,她在半途曾听赶路老乡说起,附近县城西侧有座名为青城的山峦,山上宫观云集,能人名医颇多,是个难得的求诊祈福的好去处,便萌生了带林烟湄上山的心思。 江晚璃觉得,这或是解决近日烦忧的突破口,也不枉她劳神探听整路。 心事得解,她紧绷的情绪难得舒畅些许,连带着局促日久的眉眼皆重现了昔日飞扬的神采,她轻揽着林烟湄的右肩,柔声与人闲谈: “古人叹的蜀道难,多是感慨它的险峭。说来,我们只是常常迷路,还并未途径陡峭骇人的路段。湄儿,适才路人提起的青城山,你可想去瞧瞧?” 林烟湄闷闷摇着头,好似提不起兴致。 “不想去么?听说风景不错,权当消遣可好?” 小鬼的眼神呆愣愣的,提议过耳却没起半分波澜。此等反应过眼,江晚璃多少有些意外,平素里,林烟湄是个爱凑热闹的活泼性情,按理说,困在马车里数日,小鬼该心动的呀! 她轻声劝说之余,眼睫微微垂下,暗中分了心思忖度起旁的事来—— 这几日,林烟湄确实有点反常: 食欲不振是一。 那日的糍粑成色虽好,林烟湄面上也吃得欢喜,但最后耽搁整日,也只用了两块,与往日食量大相径庭。 心神不宁是二。 小鬼常常无精打采的,闭目靠着车窗边小憩。究竟睡没睡熟,江晚璃不得而知。但她清楚,即便小鬼醒着,她偶尔瞥见窗外风物与人寒暄,林烟湄也时常走神儿,接的话驴唇不对马嘴。 绝对是心不在焉的反应。 江晚璃起初只当她是身心俱疲,也未曾多想,但日子久了,她敏感的神思有了异样的感知。 细细想来,林烟湄的反常处,还有其三。 刻意疏离。 以往,林烟湄巴不得与江晚璃连成一体,要么拉人畅谈,嘴巴甜甜的闲不住;要么把自己赖在江晚璃身上,爬大腿攀胳膊是寻常,最不济也要拉个手,可这几日…… 江晚璃凝眸回忆着… 林烟湄先是主动挪屁股坐进了角落里,睡觉从不主动倚着她便罢,还几乎从未主动跟她起过话头,连吃东西都得等她提醒。 饶是入住脚店,每晚皆以“困倦”为由,搪塞两句便抢先爬进被窝,闭眼无言。 江晚璃后知后觉,林烟湄与她,已很久没有耐心交流过了,这心事重重的小鬼,好似是在有意躲她。 这是为何? 她想不通。 此刻,距她的提议脱口,已过了足足半盏茶的光景。可林烟湄仍维持着托腮神游的姿态,没给江晚璃丝毫回应。 江晚璃只得扬手点了点被小鬼指尖托举起来的胖脸蛋,笑问:“思考的如何,嗯?” “阿姊想去,那便去呗,我都行。” 林烟湄的瞳仁缓缓转了半圈,又懒洋洋地眯眯眼,顺势歪向了车窗:“困,眯会儿。” “湄儿?” 江晚璃蹙起眉,面露诧色。 此番回避,未免太过分明。 “嗯?” 林烟湄眼不抬,嘴不张,好在还给了回音。 “靠着我是否比靠窗舒服?前头路不好,仔细硌脑袋。” 江晚璃试探着伸出了亲昵的橄榄枝。 林烟湄却道:“压着你不合适。” 一口回绝。 江晚璃瞬间愁容满面。 她悄然深呼吸几次,调整好不安的心绪后,不甘心地再度开了口:“若是我想搂着湄儿了呢?” 话音落,车内安静的落针可闻。 江晚璃莫名紧张起来,锐利视线紧盯着林烟湄的神色,眨都不带眨的。 双目紧闭的小鬼吸了口气,而后,眼睫忽闪两下,瞳仁开始乱转。 随即,“咚”的一声闷响,江晚璃的肩头忽而一沉。 一颗大脑袋压了过来。 江晚璃紧抿的唇总算勾起些满足的痕迹,自由的右手垂落桌案,悠然斟了杯茶。 还愿意跟她亲近便好。 至于林烟湄反常的个中内情,等她带小鬼见过山里名医,得郎中开解后,慢慢摸索即可。 手腕翻转,清茶见底,斗不过倦意的江晚璃也想小憩一会,便抓过身侧的薄毯,搭落肩头。 她扬起小臂,正要给林烟湄围上小毯时,身前人忽然开始不安地梦呓: “别…别来!…走开!” 说话间,袖中的手无意识地握成拳,攥得死紧,手背上青筋都突出来了。 江晚璃暗道不好,遭劫的后劲还没过去呢:“湄儿?醒醒!” 她连忙晃着林烟湄的肩,硬生生将人摇醒才肯罢休。 转醒的小鬼神色恹恹,垂着眸子一声不吭,只把脑袋往江晚璃颈间窝了窝。 江晚璃摸到她的手,发觉林烟湄还没给拳头松力道。 这是吓得狠了? 她思忖少顷,二话不说帮人把蜷曲的指尖挨个掰开,低眼瞧去,林烟湄的掌心已留下了道道月牙样的指痕。 掐的真狠。 青紫痕迹入眼,江晚璃容色渐冷,话音却稳作寻常模样:“疼么?对自己下手这般狠?可是被梦魇着了?还是因那日的事儿么,若是怕,何不说与我?说出来就不怕了。” 她隐隐猜测,林烟湄老是被惊悚的梦吓到,约莫是心里仍存恐惧,有事儿瞒着她。 可遭劫后,歹人履行了放人的承诺,等于事儿已了,林烟湄还在担忧什么?梦里的“别来、走开”等含混言辞屡屡出现,绝非无端,小鬼是怕歹人会折返,再找上门来么? 遇险一次,必生防备,谁家歹人那般傻,存心往敌人刀口上撞啊? 江晚璃觉得这事儿,逻辑不通。 再者,依照林烟湄旧日在萧岭锻炼出的乐观心态和蓬勃的倾诉欲望,事后有短暂恐惧和回避心理是正常的,但应该不至于长期被后怕困扰,还缄默不言。 车内又是良久的沉默。 “湄儿?怎么不说话?” 江晚璃再三催问,林烟湄不得已,才蔫巴巴支吾了声: “…没有怕。” “没怕?那这是什么?” 江晚璃把小鬼掐紫的手举到她眼前晃几晃,险些被小鬼不着边际的谎言气笑: “你受惊一场,恐惧不丢人,与人讨安慰也不丢人,何苦瞒着我?” 林烟湄唰啦闭了眼,掩耳盗铃。 又不理人。 急得江晚璃扶额半晌,大有一种拳头砸进棉花包的无力感。 半晌,她肩头一松,林烟湄移开了头。 “做什么?” 没好气的江晚璃眼疾手快地拎住小鬼后颈的衣衫,强行把人摁在了膝盖上:“躺好,不许离开我,否则我会恼的。” 清冷的语调顿失柔情,林烟湄自是听得明白。 她悻悻瘪瘪嘴,老老实实翻身调至枕着舒服的角度,将头背对着江晚璃,就没再动了。 只是,那双浓密的睫毛不甚安分,一直颤啊颤的,暴露了她根本睡不下的心境。 仗着身位高,江晚璃将这点小动作悉数收进眼底,愈发笃定林烟湄瞒了她事情。 或许,还是极要紧的,让小鬼寝食难安的隐晦。 江晚璃知晓林烟湄主意正,小鬼三缄其口,主动装乖的反应已然表明,这秘密,她八成是问不出的。 既没本事打通小鬼的心防… 江晚璃阖眸掂量着,那她就只好用静观其变、暗中查探的笨办法了。 此刻,假寐的林烟湄脑海里,也是一样的凌乱: 她忘不掉那日白衣女问的三个无厘头的问题;也忘不掉那森冷面具内狭长鹰眼审视她的诡谲视线;更忘不掉白衣女迷晕她之前,留下的那句“别声张,我随时会来寻你”的威胁。 那道视线,似在看她,又不似。 严格讲,林烟湄觉得白衣女的眼神是在透过她,一寸寸的、无比细致又满含期待地寻觅某个旁人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十分奇怪…… 她也不懂,一个满嘴蜀地方言的贼人,为何要好奇她这平平无奇的江流儿从何而来、姓甚名谁、家中几人?冒着生命之险掳走她,却只为几个闲话家常般的问题,难道不怕得不偿失? 而且,乐华寻见她的时候,她右肩的衣衫被锐物划开,整个肩头都裸露在外,可她昏睡的小泥潭边,并无锋利物件,按理是划不断衣料的。 她揣测,衣衫的划痕,也是白衣女所为。但她猜不出,此人选在她失去意识后动手的动机。 第97章 深山老林中人迹罕至,总不至于还有闲人故意来破坏她的衣衫罢? 林烟湄直觉,白衣女想在她身上探寻什么她不知情的线索。 至于最后留下的那句话,无异于赤裸裸的威胁,警告林烟湄逃不出对方的追踪,迫使她心生忌惮,不敢轻易开口将当日的遭遇转告身边人。 第72章 好酸… “竹筒饭!香喷喷的竹筒饭嘞!” “叶儿耙…叶儿耙要买要买嘚!” “汤圆心子嘞醪糟—” 青城山下,往来百姓熙攘,山脚聚集着好些售卖吃食的小贩,皆扯着嗓子卖力的吆喝着。 热闹的氛围过眼,乌瑞兴奋到拍巴掌:“头儿,这里真的好有烟火气啊,我喜欢,比京城有意思多啦。” “乌姐姐去过京城?” 一直心神恍惚的林烟湄听得这话,突然回了魂,杏眼中聚拢些光亮,好奇地转眸盯着乌瑞瞧。 乌瑞嘎巴着嘴瞄向乐华,只见她的头儿眼底已涌现一道危险的警告寒芒。于是,她脑筋飞转,扯起瞎话: “小时候带娘亲去京城看病,算去过吧。” “哦…” 闻言,林烟湄略显失落的缓缓收回视线,又恢复了对周遭提不起兴致的淡漠样儿。 可她肯主动开口与人聊天的举动,在江晚璃眼里已属难得。 “湄儿,山脚这般多新鲜吃食,可有你中意的?爬山辛苦,我们买些带上可好?” 她寻思,晚些既要拉人上山求医,总得缓和下氛围,消弭小鬼的抵触才好,遂逮到机会就插个话头,避免冷场。 既是江晚璃亲口张罗,林烟湄很给面子地抬眼,朝小贩们的摊位扫视了一圈。 热腾腾的蒸笼冒着水气,滋滋冒油的烤肉串散出五香味儿… 确实诱人。 但林烟湄依旧提不起食欲,瞧一会儿就垂了眼,讷讷摇头:“不饿。” “全都不想尝么?即便现在不饿,晚些爬山累了,备些你惦记的零嘴儿才好。” 江晚璃深感挫败,眼前的地方小吃,好些连她都没见过的,堪称上佳的卖相竟也勾不动小鬼的馋虫? 语落,林烟湄抬起涔满迷惘的眼,怔怔地端详着江晚璃,似是讶异于江晚璃惦记吃食的执着。 良久,她双手合掌,对搓两下,偏着头云淡风轻道: “阿姊想吃可以直接买的,无需借我想吃的旗号呀。尝鲜而已,没人会笑话的。” 江晚璃:“…” 她是这个意思么? 她什么时候想吃了? 天呐,哄人太难了吧! 被林烟湄当着大伙的面噎了一句,江晚璃一时语塞,五官扭曲,瞧着好不可怜。 随从们暗地里紧抿着唇,生怕憋不住捡乐子的笑意,但眼下的安静氛围又实在透着尴尬。无奈之下,楚岚灵机一动,张口打破了沉默: “姑娘,属下倒是真想尝尝那清香的竹筒饭,可否去买点?” “去吧。” 江晚璃从善如流地应下,冲着下属们大手一挥:“给你们半刻,随便去逛逛。” 她暗自祈祷,大伙都识趣地四处溜达溜达吧,别围着她这被小鬼误解的窘迫人瞧了,怪别扭的! 好在,蜀地的美食色香味俱全,大伙们合计须臾,脚步不知不觉地,全都被小摊的香味吸引走啦。 于是,宽敞大路上,只余江晚璃和林烟湄二人。林烟湄怕自己挡了别人的道,自觉挪去路边等。 江晚璃提着裙摆,暗戳戳跟上。 才踱至林烟湄肩后,小鬼突兀转回脑袋,“咦?”了声。 江晚璃纳闷,也回眸瞅瞅身后平平无奇的人潮:“怎么了?” “阿姊怎不去买?我不会嘲笑你的,馋嘴是人之天性。再说,她们都各自盯着美食走不动路呢,无暇留意你哦,快去挑吧。” 林烟湄一本正经地指着各色吃食,歪头撺掇。 “啊…” 江晚璃生无可恋地叹了口气。 须臾后,她仍觉心口憋闷,遂又咬咬牙,苦笑着回望林烟湄,怪声怪气道:“阿姊谢谢你。” 林烟湄愈发茫然地眨了眨眼。 仿佛在认真思量,江晚璃的谢从何来。 而后,她抿唇扯出一抹自认为恰到好处的周全淡笑:“体谅你是应该的,客气什么?” “?” 江晚璃瞬间将眉拧成了八字。 紧接着,“啪”的一声轻响,她的巴掌拍在了林烟湄的脑门,苦着脸左摸右摸: “也不烧啊…” 林烟湄怎跟中邪了似的?脑子不转弯不说,连回应都生分了? 再聊两句,她俩是不是还得互相欠身一礼,道声“幸会”,再自报一次家门啊? “本也没病呀。” 林烟湄板正地伸手拽下江晚璃的手掌,自顾自转眸望天去了,负手观闲云的安逸模样,老神在在的。 江晚璃暗道一声:要命。 这小祖宗,她是玩不转咯。 还是赶紧寻求外援,给疏导疏导心病吧… 半刻悄然。 下属们拎着大包小包折返,有的嘴边还油乎乎没来得及擦呢。 江晚璃随意瞥几眼,瞧着大家买的吃食不少,登山的补给应是足够,便果断下令:“上山。” “好!” 众人不知江晚璃来此的用意,都以为是来郊游的,是以齐声应和时的语气格外欢欣。 江晚璃也乐得观瞧下属们这昂扬的精神气儿,情绪受到感染,也莞尔笑笑: “慢些走,不急。” 说罢,她习惯性地朝身后伸手,想拉着林烟湄一起走。 哪知,林烟湄直接一屁股坐上了道边的山石:“阿姊,你们去,我在山下等。” “为何?” 江晚璃彻底怔住。 “山高,天热,人多,累,不想动。” 林烟湄一口气儿给足了回绝的理由。 江晚璃只觉眼前一黑,急得原地转了个圈。 小鬼被劫前和被劫后,简直判若两人,就跟换了个魂儿似的! “要不,我留在山下守着湄娘?这座山我幼年来过的,可以不去。” 乐华见状,看穿江晚璃的为难后,主动近前提议。 江晚璃仰头眺望着隐没云间的山峰,料想以自己的体力,怕是根本无法登顶的。 她默默权衡少顷,问着乐华:“你既来过,可还记得百姓提及的灵验道观和神医大抵在什么方位?若是劳你请神医下山,往返一日可来得及?” “这…” 乐华犯了难:“属下来时年岁太小,虽是为求医问药而来,但记不清是哪个宫观、哪位良医了。这座山前后有好多宫观…” “求医来的啊?” 她话没说完,路边走来个婆婆突然插了话,此人正是从山上下来的:“不用爬到顶,顶好高好高,一天哪够咧?半山腰就有个仙人义诊,不要钱,善良得很,快排队去吧。” “仙人?” 江晚璃诧异于这称呼,半信半疑地问:“仙人医术如何?” “这山上修行滴,可不是仙人咋的?医术嘛还用问?天天都有好多人排不上号,你晓得不?”大娘随口搭讪两句,就颤巍巍杵着拐杖走了,好似全然不在乎江晚璃信或不信的态度。 看来只是好心闲聊,并非是江湖骗子的托儿。 “诶?大娘!” 江晚璃见她走得干脆,忙转身紧走两步,拦住了人:“您是本地人?” “是啊。” “那您可知道,这山上仙人,可有愿意下山出诊的?” 江晚璃寻思,林烟湄不想动,她花钱把人请下来总行? 左右这郎中,她是必须得请的! “既然是仙人,自然是不理会俗尘咯,哪个肯下山嘛?没听说过。求医心不成,就别来这,城里医馆不有的是?” 江晚璃愣了愣。 看来,她的想法行不通。 “阿姊想通了?愿意求医看病了么?” 正在她犯愁之际,缄默良久的小鬼仰起脑袋,好奇开了口。 江晚璃心说,小鬼居然是这么想的呀…到现在,都没意识到她江晚璃的心思打在了小鬼头上? 那她就将错就错好了:“我若说是,你可愿陪我登山,虔诚求医?” “唔……” 林烟湄托着腮,很为难似的,沉思良久。 半晌,她起身拍拍屁股,状似妥协道:“好吧。” “这是不情不愿?” 江晚璃压着心头窃喜,边牵紧小鬼的手,边靠闲聊放松小鬼的戒备心。 “我这叫…勉为其难。” 林烟湄耷拉着脑袋,慢吞吞挪着步子:“睡不好也吃不好,我真的好没精神儿,不太想动。” “我们慢慢的,咳咳…” 江晚璃故意掩袖轻咳两声:“你瞧,我身子也不好的。咱量力而行,或许动一动,食欲还能好些。” “嗯。” 第98章 林烟湄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为保存体力,没有再多言语。 下属们为照顾主子的情绪,见她们沉默,便也安静地在后跟着。 青石的台阶一重又一重,表面滑溜溜的,想来是平素造访的人太多,竟将山石磨平了棱角。 辰初的雾气并未全然散开,大家攀爬时台阶湿滑,脚下得格外仔细着。 是以,打从踏入山路,经朝阳映柳,又待倩影西斜,江晚璃和林烟湄才互相搀扶着,气喘吁吁抵达了半山腰的一处宫观前。 几近虚脱的林烟湄一屁股坐在了人家山门前的台阶上:“走不动了…” 门口有几位青衣坤道,应是守门的,但她们瞧见林烟湄坐上入观的石阶休息,并未拦阻。 江晚璃发觉这里的门童亲和,亦扶着老腰坐下来,捶了捶酸胀不已的腿,累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她这辈子,还没遭过这种罪呢。 爬山于寻常人是乐事儿,可对她这病秧子而言,简直是折寿的行为。 因此处道观有名医的声名在外,山门前来往的人诚然不少,也因此,台阶附近聚集了零散的几家小贩,卖些果蔬干粮,供朝拜的人垫肚子。 乐华叉腰喘息时,余光瞅见右边有车黄灿灿的果子,下意识摸了摸腰间荷包。 大伙口干舌燥,正需要汁水滋润,若能吃些甜的,比水还要令人欢喜。 她抬脚刚打算去买,袖子突兀被人拽住。 “华姐姐。” 楚岚不知几时凑来她身后,指着那车果子问:“那是何物?瞧着软糯,是否解渴?” “是枇杷,清甜润喉的,我去买。” 乐华温存笑应着,脚下步伐不自觉快了好些,匆匆买下半筐枇杷,劳老板抬进了人群中间。 她先抓了几颗递给楚岚,之后,便掏出水囊,精细地清洗三五个,转身走去了江晚璃那边: “姑娘,用些枇杷?” 身后,伸脖子追踪她动向的楚岚,乜一眼手里沾泥的果子,气呼呼跺跺脚: “木头!狗腿子!” “我给你洗洗,长脾气了还?” 贺敏抽出水囊,摆出一副帮忙的架势,讽笑着挖苦起这位曾经大大咧咧并不骄矜的使君千金。 楚岚自知被人看了笑话,忙瘪着嘴转过身,为遮掩促狭,故意狠咬了一口枇杷。 等她再度回眸时,乐华早已扎进人群分水果去了,而她的目光对上的—— 是正在耐心剥着枇杷皮,试图投喂林烟湄的,眉目含笑的江晚璃。 “好酸…” 楚岚含着一口枇杷,嘴角朝下撇出了苦涩的弧度。 贺敏赶紧咬一口自己手里的枇杷:“不酸,很甜啊。” “您懂什么?” 楚岚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把手里的枇杷一股脑全塞给了贺敏: “爱吃都吃了,我不要了。” “嘿,这孩子…” 与此同时,台阶上,江晚璃正侧着脑袋,温言软语地哄着林烟湄: “尝一口?鲜甜多汁,是你喜欢的。你看,门内队伍那般长,我们要等许久,不吃些怎么熬得住?” “真的好吃?阿姊吃过吗?” 林烟湄瞅瞅陌生的水果,好奇与畏缩的心理正在较量。 从小,慧娘就教她,上山采野果,熟悉的才能入口,陌生的不要乱吃,容易中毒的! 江晚璃无奈,只好把剥好的枇杷塞入口中咀嚼,身体力行演示给林烟湄看: “很甜的。此物名枇杷,是此处特产,在北方十分罕见,阿娘都不常吃到的。” 在朝中,枇杷算贡果之一。大的好的先供陛下,江晚璃昔日吃到的,远不如今天的成色好。 “…好吧。” 林烟湄眨巴着眼,久违地撒起娇来:“那阿姊再剥一个?” “剥完你就吃?” 林烟湄乖觉点头:“嗯嗯。” “好好好。” 江晚璃耐着性子妥协,又亲力亲为剥了圆润的一颗,怼上了林烟湄的唇缘:“张嘴。” “且慢!” 林烟湄的嘴巴含住枇杷的刹那,身后突然传出一道清泠的劝阻声。 惊得她和江晚璃齐齐回眸,就见一玉面莲花冠的紫衣道人,手持拂尘、双眸含笑,不知几时站在了她们身后。 江晚璃一愣,紫袍玉冠的道人级别应是不低的,或是这观中长者。 她忙拉着林烟湄站起身:“我们赶路至此,太过疲累,挡了您的门面,叨扰了。” “无妨,小友言重了。” 道人依旧面带和善淡笑,转眸望着林烟湄,语气和煦如春风一般:“贫道冒昧插话,是因小友手中之物,并不适合这位小友食用,故而有心拦阻。” 闻声,江晚璃倏地将枇杷藏进袖内,但心中不免疑惑:“这是何意?还望赐教。” 那道人踏落台阶,站定林烟湄身前,柔声问: “这位小友近来可有脾胃失调,掌心多汗之症?” 食欲不济的林烟湄搓了搓掌心的汗渍,懵懂点着头。 说的还挺准。 “方才贫道因久坐看诊疲累,起身走走,恰好在门前听见二位交谈。遥遥的,贫道擅自观瞧这位小友的面色,猜测她或是被体寒脾虚困扰,故来提个醒,枇杷不适合脾虚者食用。” “原是如此,受教了,多谢。” 江晚璃眼底汇起光亮,口吻明显谦和许多:“您便是此处接诊的仙人?” “家师乃安清观观主怜虹法师,师祖和师傅在此义诊已逾三十年,若非近年老观主云游它处行医,平日我们也得空下山去走访的。” 不待道人接话,她身后跟着的一个青涩少女,特别欢喜地抢先报起了家门,话音轻快,想必这师门,她是十分引以为傲的,巴不得将师门善举传的人尽皆知。 “不得无礼。” 怜虹法师轻斥徒儿一句,又转眸拈指一礼,与江晚璃赔罪:“小徒年幼,万望海涵。小友是寻医来的?是为哪一位?” 话音落,林烟湄怔忡地指着江晚璃:“自是她呀,我没病。” 怜虹听罢,笑而不语。 江晚璃便开门见山:“实不相瞒,我是为了小妹,特来上山求医。” “阿姊?我?” 话说一半,她不顾林烟湄满脸的错愕神情,反而转头望向观内的人潮:“只不过,您这儿等候问诊的人颇多,不知今日,我和小妹可否有幸,劳您亲自接诊?我们可付诊金的。” “既来之,即为缘,断无回绝之礼。依我之见,二位皆是体虚之人,恐受不得炎炎烈日,不若入我袇房,休整稍候?” 观主分外亲和地提议。 江晚璃揽紧林烟湄,唯恐小鬼变卦跑掉: “多谢,但我们人多,落脚客堂即可,怎好去您的袇房叨扰?” “客堂住满病患,不得空闲。小徒们皆在我那处研习医术,不妨事的。”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江晚璃得了应承,拽着林烟湄快步直奔观内。 可怜一头雾水的小林一路走一路问,心里有十成十的抗拒: “阿姊,怎就是为我呢?我哪病了?” 第73章 你是谁! 更声起,残阳落。 观中庭院回廊燃起次第烛火,外间问诊的对谈犹在。 苦等大半日,无精打采且笃信自己没病的林烟湄百无聊赖,早已趴桌案上睡熟了。 江晚璃也有些坐不住,她离开蒲团,正欲起身出门瞧瞧时,袇房门忽而开了,迎面闪进来一位端着餐盘的小女冠: “您可是等急了?今夜留宿的病患偏多,灶上实在忙碌。两碗清汤面,您慢用,若不够,开门吩咐便是。” 来人搁下碗筷,就匆匆告退。 江晚璃本想跟她打听些前头问诊的进展,怎料,不等她开口,小道士就没了影儿。 或是繁忙到无暇耽搁。 她只好自己跨入廊下,观瞧院中情形。 可巧了,她出门时,廊下七倒八歪的侍从刚好得了晚餐,全都捧着面碗,一窝蜂冲向了院中石桌,大口大口嘬起面来。 那阵仗,堪比一众饿狼出山。 江晚璃无声摇了摇头,这副吃相太丢面子。 然而,转念一想,终究是她执意要候着,连累大伙陪人苦等,她有些过意不去。 她极力将步伐放轻,试图让大家无视她出门的行径,自回廊绕行至宽阔的广场处,数了数仍在排队的病人。 还剩五个。 江晚璃仰头对上初升的新月,无声低叹。 看时辰,今晚决计下不去山了。 那,多等等也无妨。 “小友?” 许是她月白的裙裳在夜色下太过惹眼,把脉的观主居然留意到她,起身走了来:“出门来,是有事?” “我只是来瞧瞧,看几时带小妹来寻您。”江晚璃客气回应。 “让你们久等了。今日有几个棘手病患,耽搁了时辰。” 第99章 观主谦和解释着,也学她望起天色: “太晚了,你们歇在山中罢。敝观后院尚有一排空置房间,虽久未住人,但还算宽敞,是家师昔年居所,劳人收拾洒扫一番即可,能容得下你们这行人。” 提议过耳,本就发愁今夜去处的江晚璃欣然应下:“如此最好不过,多谢您。” 午后时,她听说客堂已满,还以为留宿不下呢!观主主动邀请留宿,可真是意外之喜。 “别急着谢,只是…”观主面露难色:“观内人手都忙着熬药照顾…” “能得您收留已是万幸,我们人多,自己清扫便是。” 不待对方支吾完,江晚璃轻易洞穿了观主的顾虑,遂善解人意地自揽了差事。 “辛苦。晚些,待贫道得空,即刻回房为令妹看诊。” 怜虹惊讶于她的通透,颔首浅笑过,就回了诊席。 江晚璃也无心干扰人家,脚步匆匆回到院中,把洒扫屋舍的活计分派给下属后,孤身进屋端起一碗面,挑着面条凑近林烟湄的鼻尖,温声引诱: “醒来吃饭啦!” “…嗯?” 半梦半醒的林烟湄鼻翼翕动两下,眼缝里闪烁起光芒:“啥?” 江晚璃又将面碗往她鼻子下推推,柔婉笑着:“菌菇汤面。” 闻声,林烟湄挤了挤惺忪睡眼。 随即,身子后仰“嗷呜”哈欠一声,嘴巴便定格于圆圆张开的状态:“啊—” 江晚璃瞅瞅身前的小懒蛋,眼尾眯出一道虹,忙翻转手腕,把数根长面条绕上筷头,精准投喂进溜溜圆的黑洞中。 舌尖感受到食物的压力,小鬼麻溜咕哝起腮帮嚼嚼嚼。 瞧着吃得很香的样子。 江晚璃心中暗喜,难得小鬼有食欲了啊!素食莫非能开怀? 早知道她让人挖些山间野菜喂小鬼好了。 “再吃一口?” 圆润的两腮弧度越来越小,江晚璃老早绕好了第二筷面条在手,待察觉时机合适,赶紧开口询问。 林烟湄抿抿嘴,懒洋洋揉开干涩的睡眼,朝汤碗瞥了两眼后,一双手并没有接碗筷的打算,嘴也没张,反而把大脑袋往前探了出来。 “咕咚…咕咚…” 两声喝汤的动静过耳,举着筷子的江晚璃还没反应过来,林烟湄已缩回脑袋,摆起手来: “饱了。” 碗内只剩一坨面条。 汤汁半点不留。 江晚璃一时间哭笑不得:“口渴有茶的,汤不咸么?” “没渴,只是不饿,不喜欢吃干的。” 林烟湄双手撑腮,随性望着窗外游走不休的身影:“阿姊,我们还要在这待多久?” “湄儿是腻歪了?” 江晚璃吃不准小鬼的心思,没直言留宿的事儿。 “没,我是有点…” 林烟湄转着杏眼,顿了顿才道:“有点儿喜欢这里的人气儿,如果能在这里休息,必然能睡好罢。” 她已观察此处小半日了,观门有看守,观内人也多,道人们又亲切随和,没来由的,她觉得此地能让她忐忑数日的心神稍稍放松,获得片刻安宁。 刚才短暂的小憩,她竟然没有做梦,睡得很香甜。 于近来梦魇缠身的林烟湄而言,这样攸宁的氛围实在难得,比住人杂的客栈安稳百倍。 江晚璃意外于小鬼这正中下怀的口风,眉梢顷刻满溢惊喜,轻快道: “巧了不是?观主腾出些客舍,准我们留宿一晚的。” “真的?太好啦。” 林烟湄更是难掩欢喜地拍了拍巴掌。 她迫切需要向江晚璃证明,她是能吃好睡好的,这几日反常只是心结难解,并非生病。 她没有病,她才不会病,她无需江晚璃担忧,更不是谁的拖油瓶。 穷人家的孩子哪里敢生病?这等观念是林烟湄从小就牢记在心的,即便长大成人,即便现在她手里有些积蓄,本心里,也还是怕别人说她生病,颇有些讳疾忌医的意味。 “何事如此高兴?” 掌声的清响犹在,几乎遮掩了门扉的闷声。笑意盈盈的二人彼此对视着,根本没注意房中进了人。 等她们辨识出声音,起身朝门口瞧时,观主已提着药箱靠近*了方桌,冲着林烟湄颔首淡笑: “贫道来迟了,小友请坐,先让我把个脉?” 话音落,林烟湄的小眼神下意识飘向江晚璃那边,手指揪着裙摆,瞧着分外局促。 江晚璃心道好笑,以往林烟湄给她找郎中找的欢,今儿轮到自己了,怎还拘谨了? “把脉不疼不苦的。” 她哂笑着调侃。 林烟湄瘪嘴不肯:“可是,我真没病…” “有没有病,瞧瞧方知。把脉很快,你们等了半日,不让贫道诊诊,岂非吃亏?” 怜虹自顾自掏出脉枕摆好,悬腕在旁等着,平和目光温柔地望着林烟湄。 林烟湄被看得不好意思,不得已递了手腕过去,还唰地闭了眼。 “呵…”江晚璃没忍住低笑一声。 把脉有何不敢看的?害羞么? “阿姊—” 细微的嘲笑声没能逃过林烟湄敏感的神经,她不满地唤江晚璃一声:“你出去等!” 江晚璃:… 居然赶人。 “小友的心确实不静,放松点儿。” 怜虹见状,适时插话劝江晚璃:“好些病患不习惯求医时有旁人在侧,隔壁有间静室,这位小友不妨去小坐?” “…也行。” 面皮薄的江晚璃吃不消逐客令,提腿就溜了。 房中只剩两个相对而坐的陌生人,林烟湄反而自在了些,逮到机会就往回缩手,嘴上振振有词: “我真的没病,病的是阿姊,您可否给她看看?” 怜虹不动声色地哼笑了声,眼疾手快捉回她的手,摁的死死的:“你病了。” 笃定话音不容置疑。 林烟湄愕然:“我病、病在何处?” “你明知故问。” 怜虹的视线点落她的心口,语气不咸不淡的。 林烟湄悄然拧眉,满面费解。 心病是能靠脉搏评断的? 况且,她怎么感觉,江晚璃走后,怜虹的口吻变得有些奇怪了? 怜虹险些被她迷惘的神态逗笑:“怎这般盯着贫道?你近来心神不宁,我可讲错了?” 林烟湄嘴硬:“没错,但这不算病罢。” 话音落,怜虹收回手,转身斟满两杯茶,给林烟湄推出去一杯:“严格来讲,算。不过…” 她沉吟少顷,话锋一转:“贫道诊出你的病情,非是靠脉搏,而是早已知晓。” “观主此言何意?” 林烟湄脑子发懵,茶水也没接。 “因为心病需心药来医,贫道执意留你,是因我便是你的药引。” 怜虹浅抿一口茶,垂眼避开了林烟湄的审视:“方才你的脉象不慌不乱,说明你肯信我。既如此,我该告知你实情。” 林烟湄彻底糊涂了:“您在说什么?我听不太懂。” 观主轻叹了口气。 紧接着,一双手移向药箱,从侧面摁出一暗格来,取出内里物件摆于桌案,一言未发。 林烟湄好奇瞧去,在看清物件的刹那,瞬间怔住。 指尖不自觉摸上了头顶。 嘴中喃喃:“好相似啊…” “你瞧出来了?此簪头是只小狗,它与你头上的发簪,是长辈亲手制作赠予晚辈们的生辰贺礼,且出自同一人之手,工艺当然是一致的。” 怜虹格外淡然地与她闲聊起来,还刻意将嗓音压低好些:“那日你见到的,可是一个头戴半面银面具的人?” 林烟湄身上忽而打了个哆嗦。 近来,她最受不了别人提那日的遭遇,更何况是公然与她谈论劫匪样貌了! “你是谁!” 她惊座而起,倒退三尺,满目戒备。 好人怎会知晓贼匪的面容? 可不是好人,观主手里的骨簪怎么和她头顶上的那般相似? 林烟湄长这么大,再没见过同桌上这个般,和自己的白兔簪图样特色与线条风格尽皆神似的骨簪了。 “我…” 观主似是察觉了林烟湄的抵触,又将声音低了低,呆坐凳上没动:“我是…你的亲人。” “什么?!” 林烟湄的五官骤然扭作一团:“你到底想说什么?别骗我了,再胡言,我喊人了!” 怎么可能! 她是慧娘在萧岭捡来的,北境离蜀地千里之遥,她即便有亲人,也不会在遥远的南方啊。 可林烟湄也的确好奇桌上的小簪。 毕竟,她头顶的簪子事关她的身世,没人不好奇自己的来处,她也不例外。 “别,别喊!” 观主也有些慌乱,本想起身,却怕林烟湄吓得跑掉,于是只尴尬地半站起身,惶然摆手: 第100章 “我没骗你,但确实对不住你。那日劫走你的人,她本也不是想害你,只是太激动,一时没了分寸…” 第74章 我,是你生的吗? “你坐下!” 林烟湄厉声打断了观主的话。 在她看来,观主口中的怪异言辞愈发不着边际。她实在不想再听下去,唯恐那后话里埋伏着什么语出惊人的消息,炸乱她的脑海。 她能清晰感知到,自己后背的汗毛已根根耸立,当观主为贼人辩解的语句脱口时,她的身子已不受控的哆嗦起来了。 林烟湄抗拒的反应太显眼,观主见状,仓促咽下没说完的话,讷讷坐回了凳上,再不敢贸然开口。 而一头雾水的林烟湄则定睛凝视着桌前人,眼都不敢眨。她深呼吸极力克制着心头蔓延的恐慌感,攥紧拳头强充镇定: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行吗?不然…我叫人!” 若非压不下心底旺盛的身世好奇,她的腿怕是早就不听使唤地冲出廊道了。 “好,你问。” 观主悄然交叠起双手搭在膝上,审慎应承着。 林烟湄喉间翻滚,牙齿打颤导致话音颤巍巍的,吐字也含混:“你和那个蒙面人,一伙的?” “她…” 观主眸光辗转,掂量着措辞: “我们并非同伙,她于我,曾有看顾之恩。为报答,我继任观主后,就给她留了采买的差事。” 采买? “她也在这?!” 林烟湄心更慌了,脸色变得好差。 “今日不在,她不常来,每月初一十五来送用度。” 观主气定神闲地对答如流,她小心翼翼瞄着林烟湄的状态,放柔嗓音试探道:“坐下聊?外间守门是你的随侍,我伤不到你呀。” 林烟湄没搭理她那茬儿。 只闷闷地脑筋飞转:“那你怎么能认出我,还出门请我入观、清楚我见过那个蒙面女子?” 听得此问,怜虹眼底闪过须臾迟疑。 她之前的话里,掺过水分。 可若照实回应此问,她必然露馅。 “你快回答。” 林烟湄不想给她停顿喘息的时间,耽搁越久,对方编织的谎言越完美,而她那本就惶惶难安的思绪,也会丧失辨识的能力。 “因为,我一直求她在外奔走时帮我寻你。确切说,是寻找你头上小簪的主人。她意外撞见你后,就描摹了你的小像给我送来,才让我认出了你。” “寻我?寻我作甚?这簪子和你又有什么干系?” 林烟湄又是一惊。 她和贼人只单独相处了寥寥几语的光景而已,那人居然能给她画像了? 而且怎就这么巧,大伙赶路数日第一次主动找上门的地方,正好就是贼人的老巢? 此刻,林烟湄断然不敢轻信如此巧合。 “唉…” 房中突兀传出声哀婉的低叹。 随即,观主双手托着桌上的骨簪,摩挲半晌,语气低沉还带着些惋惜: “这两枚簪子,是我母亲,也就是你的家家留下来的传家之物。” 过于愁楚的语调入耳,林烟湄不由拧眉,也小声了些:“家家是?” “家家?就是母亲的母亲啊。” 观主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又苦笑了声:“倒是忘了,你不是蜀地人,这是方言。” “咚!” 倏尔,一个小凳被突然后稍数步的林烟湄踢倒在地。 惊诧无措的人却无暇顾及,她双目圆瞪,半张的嘴颤抖半晌,都没能发出声音。 听得方才的解释,林烟湄只觉脑海里“轰”地炸开,现下已是一片空白。 观主说,小簪是其母所刻;观主又说,刻簪人是她林烟湄的祖母? 那岂不是…… 林烟湄不敢再想,也不敢再问了。 她呆呆望着桌旁低垂的紫纱裙摆,视线逐渐飘忽起来。 之前的岁岁年年,她无数次在梦里编织自己奢求渴盼的至亲的模样,但天明时,一切都会化作虚无。萧岭的贫苦生活压弯所有人的脊梁,也碾碎了她的幻想。 她已不再肖想寻亲,很多很多年了。 也常常麻痹自己,既以江流儿的身份被慧娘捡到,那她的亲人定然是厌恶她才弃养她的,慧娘是她的福星,也是她此生唯一牵挂的亲人。 良久,林烟湄才颤抖着,找回自己的嗓音: “我不信,你说的话,我半个字也不信…假的,都是骗子…” 她边说着,边朝门口走去,巴不得赶紧见到江晚璃,扑进人怀里求个心安。 可双脚迈出时,她已感受不到自己的步幅如何了。激动过头时,这双腿好似不属于她。 “…孩子!别走!” 倏尔,毫无预料的,观主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无声无息蹿起身,一把将脚尖朝外的林烟湄拽回桌前,还精准地捂住了林烟湄的嘴: “你别怕,别怕,我没骗你!” 焦灼的怜虹语速极快,面上满是忐忑地自证: “我阻止你吃枇杷,另有隐情。你若不信,现在去讨个枇杷来,我作证给你看!” “唔唔!” 林烟湄挣扎着掰她的手掌。 被提防之人捂嘴,是个不小的惊吓。其实这会子,她整个人都瘫软了,一时也逃不脱。 “那你别闹?”怜虹卑微地商量。 林烟湄只得点头。 待人松了手,她连滚带爬与人错开了距离,大口大口喘息半晌。 怜虹不免惭愧,伸出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不敢再触碰她:“我吓到你了?我不是故意的…” 缓了缓,林烟湄勉强撑地起身,挪向门口:“我去拿。” “吱呀—” “湄娘有何吩咐?” 廊下侍从见她出来,主动近前询问。 魂不守舍的林烟湄没有接话,她环顾庭院一圈,瞥见枇杷筐就径直走了过去,掏出颗枇杷又关门进屋。 眼下,她不希望大伙觉察异样,因为她还不想把江晚璃卷进自己的身世谜团里。 有些秘密,她更乐意自己查清楚。 “她怎么不理人?” 搭话的小厮眼瞅着林烟湄进门,有些不悦地嘟囔。 身旁同伴把她扯远些,随口开解: “没听姑娘说?湄娘病了,你体谅体谅,神医不是在屋里吗?人家有事会叫人的。” 与此同时,屋内桌前,那颗枇杷已被捣烂成汁。 观主舀起一勺枇杷汁,撸起衣袖,涂抹在了小臂内侧。 不多时,那片白皙肌肤泛起红晕。 或是有些痒,怜虹抬手挠了两下,皮肤上顷刻长出一片密密麻麻的小疙瘩。 林烟湄看得迷迷糊糊,不知她用意何在。 “我碰了枇杷便会如此,我的母亲也是。这东西若吃下去,我会喉肿到呼吸困难,所以我从不碰它。而你,八成也不该碰它,这便是我拦阻你的缘由。若不信,你试试?” 观主转手将小匙递向林烟湄,面色淡然了许多。 林烟湄毫不犹豫地接过,舀好大一勺浇上了自个的小臂,无声等候着肌肤的变化。 若起些红疹就能识谎,这代价她乐得承受。 候着的间隙,她等得着急,又问:“你绕这么大个弯子,为证明什么?” “血脉相连者,总有些共通之处。” 说着,怜虹背过身,扬手开始解身前衣带。 “你…你又作甚?” 林烟湄惊讶地躲她远了些,哪有人初次见面就当着旁人更衣的! 观主瞧着眉清目秀,很是英气,充其量三十岁左右,盛夏衣衫单薄,成何体统? 可这人全然没听到似的,手法娴熟地拂落外衫,飞速拽开里衣,将右肩暴露在了空气中: “我蝴蝶骨上的朱砂痣,你可看见了?” “啊…” 林烟湄猝然捂住了嘴。 一颗桃心样的小红痣,赤裸裸闯入她的眼帘,刺得她目瞪口呆,无所适从。 “你也有的,不是么?” 观主随手裹回外衫,幽幽转回视线。此番,她瞧着底气十足,坦然地对上了林烟湄的视线。 “怎么会?” 林烟湄的脑子已经懵了。 她的手摸上右肩,凭着记忆摁了摁痣的大致方位,十分不可思议的喃喃自语:“怎么可能?” “嗡…” 忽而,耳中似乎断了弦似的嗡嗡作响,而恰在此刻,林烟湄蓦地想起,遇上贼人当日,她的右肩衣料曾被划破过… “呲拉—” 裂帛声突兀破空。 受惊不轻的怜虹慌张地捂着前胸,眸光怔怔:“你干什么!” 此时,二话不说扯人衣服的林烟湄正垂着头,专心致志地拿指甲刮观主背后的红痣。 保不齐就是个假的。 哪有人把痣长在一个位置,连形状都一模一样的! “嘶…疼!” 怜虹吃不消指甲的锐利,因疼得太狠,她蛮力抽出衣服,快步躲开了突然发狂的林烟湄。 第101章 后背渗出一滴殷红。 道袍染了脏污。 林烟湄愣在当场,窘迫到视线四下闪躲。 流血了? 是真的… 袖间泛起钻心的痒意,不知所措的小人无意间伸手抓了两下。 轻柔的布料下,隐约传出些凹凸不平的触感。 刹那间,林烟湄呆滞的双眼中,瞳孔猛然发散。她脚下不稳,“咚”地一声,将自己砸在了板凳上。 因慧娘懂些医术,她小时候曾听说过,一家人可能会有同样的忌口、同样不可触碰的植物啊、染料什么的,轻则红疹发热、重则窒息身亡… 怜虹自知她二人耽搁了太长时间,为了晚些还能见人,便也顾不得许多,只管拎着药找个角落,给后背伤口涂抹止血药。 也得亏这间房就是她的居所,衣柜里外衫颇多,没至于害她狼狈太久。 房中陷入诡谲的寂静。 良久,屏风后早已衣衫周正的人才缓缓踱步而出,却在桌前三步的位置,默默顿住了脚步。 “所以…” 林烟湄不知几时吹熄了桌上的蜡烛,她虚望着月色,几乎微不可闻的话音无比怅然: “我,是你生的吗?” 第75章 小林:去看日出吧! 浓云蔽月。 风穿树冠,沙沙声成片。 隔壁等候的江晚璃透过窗前辗转无定的月色,留意到了天色变化,径自推门迈入连廊中,眺望飘摇的厚重云层。 “姑娘。” 不远处,把门的俩侍从瞥见她出门,主动凑过来提醒:“方才,林姑娘掏了个枇杷回屋了,您看?” 她们记得观主午后的阻拦,但又没胆子拦阻林烟湄,碰见江晚璃出来,巴不得赶紧请人知悉内情,拿个主意。 闻声,江晚璃回眸瞥向隔壁昏黑的窗户,眉梢缓缓蹙起:“烛火几时熄的?不是在问诊么?” “也就刚刚吧?” 侍从挠着脑袋犯嘀咕。 显然,她们之前的心思没放这上面,廊道内灯火通明,屋内光线明暗确实不易被察觉。 这语焉不详的回应,江晚璃十分不满意。 她抿抿嘴,抬脚走了过去。 “咚咚。” 象征性轻叩门扉后,江晚璃推门而入:“打搅了。” 映入眼帘的,是背对着门口端坐的林烟湄,和正要提药箱离开桌前的观主。 奇怪的是,她没听到二人交谈,而观主身上的衣衫,竟不知几时由紫袍换作了蓝衫。 看诊还需更衣的? 而且,她礼貌的寒暄脱口,屋内俩人皆未回应。搁以往,林烟湄听见她的嗓音,定然忍不住不转头瞧的。 江晚璃压着狐疑,往前又走两步,面向观主笑问:“您这是诊好了?湄儿如何?” 观主已将药箱斜背在了肩头,眉目微垂向地板,颔首低应:“好了。这位小友无大碍,我给她开个安神的方子,服两副药即可,你们坐在这歇歇罢,贫道先离开。” “这怎好意思?” 江晚璃说着,忙伸出靠近林烟湄的左手,去扒拉呆坐的小人,想拽着人起身:“此间是观主您的房间,既问诊结束,我带小妹去后院,侍从已将房屋归置妥当了。” 说罢,江晚璃格外尴尬地苦笑着,视线有点飘。 都怪林烟湄,她的手抓了半晌,只捏到一缕衣料,任凭她如何用力,林烟湄都稳坐凳上,纹丝不动的。 “湄儿,走了。” 江晚璃不得已,明言催促。 几乎与她的话音同时,林烟湄悄然抬袖,抹了抹脸颊。 旋即,观主怅然叹了口气。 她的余光捕捉到了林烟湄的小动作,然而,碍于江晚璃一直盯着她瞧,她也不便多说什么,唯有腿脚勤快地奔向门口,头也不回: “我正好去药房吩咐徒儿们煎药,稍后小友在此服药即可,不打搅,歇在这罢。” 话音未落,人影已被紧掩的门遮住了。 仓促到江晚璃没来得及道声谢。 外间风声渐紧,窗纱被吹的蓬蓬的,在内间恣意的飘摇。本就暗沉的房内,因云彩腾挪,月光时有时无,光线也是断断续续的。 免不得有些瘆人。 借着朦胧月影,江晚璃隐约瞧见,桌沿旁残留着枇杷的果核。 于是,她缓步靠近无声无息的林烟湄,自身后揽住小人的肩头,微俯下身询问: “湄儿怎不言语?在想事情还是不舒服?是吃过枇杷了么?” 鸦羽般的睫毛频频轻颤着,遮盖了杏眼的神韵。江晚璃即便垂头打量,也看不清林烟湄的神情。 但她的直觉已然在示警,小鬼今日安静沉稳到反常的地步了。 屋内静悄悄的,能听见二人交错的呼吸。 等了须臾,江晚璃不得回应,干脆拉个小凳,坐在了林烟湄身侧。她落座一刹,林烟湄倏地朝反方向偏开了脑袋。 江晚璃愈发诧异,手下意识攀上烛台:“太黑了,掌灯可好?” “别。” 声音小小的。 林烟湄扬手,精准摁住了江晚璃想够火折子的指尖,低声问:“就陪我这样坐一会?” 话音仍是萎靡的。 “你怎么了?” 江晚璃心口有些慌,匆匆起身换了个方向,誓要看清小鬼的表情。 哪知,林烟湄迅捷地抬袖捂脸,把五官挡得一点缝隙也无,闷闷来了句: “没事儿,心乱,黑着舒服,不可以?” “好吧…” 江晚璃腹诽,这点要求哪有什么可不可以的,她还能回绝咋地? 林烟湄说心乱,她完全能理解。若观主医术过人,开解心事并不难,方聊过心中忌惮多日的可怖遭遇,情绪失控在所难免,平复的确需要安静的氛围。 思及此,她柔声关切,十分体贴道:“若是想单独静静,我去门外等你?” “不要…” 林烟湄破天荒的,发出了一声嘤唧唧、软绵绵、婉转柔弱的挽留。 江晚璃心里大呼一声:娘啊! 小鬼这是在撒娇?奶气的嗓音听得她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她的心软成了一汪清泉:“想我陪你?那是要我随意聊聊,还是沉默作陪?” 林烟湄捂着脸的袖子动了动。 而后—— 一颗大脑袋向身侧歪倒,栽入了江晚璃的肩头,一声满足的轻浅嘤咛紧随其后:“就这样。” 江晚璃悄然觑眸。 林烟湄有点乖觉过头了,不太对劲。 小鬼并非喜欢频繁示弱的性情,情绪也过于低迷了些,语气总是淡淡的,微弱的嗓音也消沉太甚。 但林烟湄不与她吐露心声,她也不好深问,激起小鬼的抵触心理,是最要不得的。 江晚璃任由她靠着,绞尽脑汁合计半晌,最后,展开双臂,慢慢地将身前的人拢入臂弯。 她本为试探,然而林烟湄并未逃避躲闪,就这般由着她抱了。 看来,是需要安慰的。 “枇杷好吃么?”江晚璃试图寻些突破口。 “没吃。” 出乎意料的,江晚璃没指望得到回应,但林烟湄的话匣子反而打开了,还撩开衣袖,给人展现了那片起疙瘩的红晕:“它克我,你看,起疹子了。” 密密麻麻的丘疹过眼,江晚璃顿觉心疼,一双手不受控的,握住了林烟湄的小臂,想给人吹吹,又怕牵起痒意,纠结半晌,到底没有动作: “晚些找观主求个药膏。” 此刻,她已经猜到了那颗枇杷的用途,暗道观主心细,帮她规避了一种林烟湄不宜的吃食,脑中惦记着要谢谢人家。 林烟湄抖抖袖子,甩出一小瓷罐装着的伤药:“有的。” 江晚璃看清这药瓶,伸手拿过就要给小鬼抹药:“既得了药,怎不涂上?” “不。” 林烟湄突兀扯回小臂,手紧揪着袖口,又恢复了耷拉脑袋呆坐的模样。 江晚璃蹙起眉,面露不解:“抗拒用药?” “不用她的药。” 林烟湄自言自语般嘟囔,好似怄着气。 江晚璃正拧眉咂摸着奇怪的语调时,只听小鬼又补充一句:“阿姊,我改主意了,咱今夜不住这儿了。你歇好没?歇好咱就走?” “不住了?” 江晚璃愣在当场,夜色渐深,天气在变差,不住这里她们又能去哪? 她搁下药罐,心急掰着小鬼的肩头,将人扭向直面自己的方向,首次看清了小鬼蔫巴巴的神色: “你说实话,刚才我不在时,你和观主,是闹了什么不愉快吗?从我进来,你的状态就不对,莫瞒着我?” 林烟湄扑棱着脑袋反对,半点迟疑的时间都没有。 否认的格外干脆。 “那为何改了主意?你不是想留宿的?”江晚璃一头雾水。 “因为…” 林烟湄垂眸,若有所思道:“先前没遇上郎中,心病作祟,喜欢这里人气香火旺盛的安全感。可现在…心结得解,反而想去别处了。” 第102章 “心结解了?” 江晚璃意外不已,甚至有些雀跃地追问:“当真?湄儿和观主吐露埋藏心底的恐惧了?这是说完就不怕了么?” “算是吧。”林烟湄却提不起兴致。 但她不敢告诉江晚璃实情。 更何况,她的问题脱口,观主只是长叹不止,沉默着取出药膏给她,沉默着把另一枚骨簪插上她的头顶,却没正面回应她什么。 掳掠她的贼人是观主的心腹,观主无比恳切的告诉她,此人不会伤害她分毫。在这等前提下,林烟湄乐意相信这番承诺,担惊受怕的心结确实解了。 可于她而言,观主这位突兀冒出来的“血脉亲人”,给她造成的惊吓与慌乱,绝非一时半刻能消化掉的。 林烟湄无法接纳、也无法忽视、更无所适从。 是以,她选择拔下那枚发簪,沉默着甩回观主怀中,算作无声的抵触。 这一幕结束时,恰逢江晚璃毫无预兆地闯进了门,她们的冷战被迫终结,什么矛盾也没解决。林烟湄的心口越发紧绷,仿佛压上一块巨石,憋闷到难以喘息。 也不知怎得,当她听到江晚璃进门时的关切询问后,她竟无法自控地,眼眶一酸,垂下了断续的数道泪痕。 懦弱又丢脸。 那一刻,林烟湄巴不得原地消失,完全不敢面对江晚璃。 她实在想不通,江晚璃不过是个半途相逢的陌生人,却能陪伴她走南闯北,处处回护,照顾她也是尽心尽力的… 可为什么,当初给予她生命的至亲,舍得把她扔进冰寒彻骨的不渡河中,任由她自生自灭?如今好不容易寻到至亲,不管此人的身份是真是假,她心里终究是动容了的。 结果,她鼓足勇气问出口的问题,竟还等不到确切答复? 到底是为什么啊? 她哪里讨人厌,要永远忍受求不来至亲垂怜的苦楚?怜虹若不想认她,又何必支开江晚璃,主动与她揭露这些隐晦?难道告诉她,是为让她清醒着加深痛苦吗? “湄儿不住这里,今晚又想去何处?夜深昏暗,山路很难走,你的体力也吃不消的。乐华打扫完后院,给我通报过,那处屋舍很宽敞,南有满园百合,北有一方清池,环境也算清幽,必能让你睡个好觉。” 江晚璃看不穿林烟湄脑海中乱麻般的愁楚思量,听得人解了心结,只觉紧绷的神经松泛好些,想与人商量商量,留此将就一夜。 不说别的,她此番登山,绝对是“舍命陪君子”,超负荷的运动过后,直到眼下,她的大腿肚子还酸得转筋呢! “我们…” 林烟湄转眸瞄着月亮的方位,眼底忽而亮起道贼光,满含期待地提议: “天亮还早,我们去爬山吧!山顶尚遥,努力走上一夜,正好看日出!” 第76章 与她同居? 戌正两刻,一行人慢悠悠晃到了紧闭的观门前。 “你们这是?” 守门女冠看着她们靠近,纳闷询问。 江晚璃紧走两步,与人商量:“能否开门容我等离去?” “现在走?夜里下山很危险啊。” 女冠面露难色:“不是我不给您开,眼下早过了落锁的时辰,若开门,得请示观主才行。而且听你们口音不似本地人,此山陡峭多虫兽,当地百姓赶夜路下去时,还有出事的呢。” “我们…上山。”江晚璃好不尴尬道。 是了,她终究没撑住,败在了林烟湄会说话且期待满点的水汪汪大眼睛里,不得已妥协。 还强行说服不情不愿的随从们,陪着她们连夜爬山去看日出。 江晚璃扪心自问,这绝对是她心里最没底气的一次吩咐,完全是仗着身份威权逼迫大伙的。 “上山?!” 守门的二人闻言,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问一句,纳罕到噗嗤笑出了声: “怎么可能?林间早该起雾了,你们路都看不见吧?” 这是哪儿来的门外汉呀,真好笑。 “反正不着急,一点点爬也不行吗?” 在旁装乖许久的林烟湄淡淡嘀咕着:“劳二位问问观主吧。” 话音落,俩女冠甚是无奈的对视一眼,嘴角下压。 殊不知,江晚璃撇嘴的速度,远远早于她们。林烟湄开口时,听罢守门人口风的江晚璃,都已想好劝小鬼回去睡的说辞了,怎料,她张嘴慢了半拍,硬生生没捞到转圜的机会。 而林烟湄这句话出口后,她听懂了,小鬼是铁了心要爬山,再难也要躲开这道观。 江晚璃心里涌起些狐疑。 小鬼并非依从感性就做决定的人。她隐隐揣度,林烟湄执意如此,或有其它没告诉她的因由。爬山不易,小鬼不怎么爱运动受累,今夜的反常行径,是为发泄? 发泄什么呢?沉闷久了的心绪么? 若真如此,她即便能拦阻林烟湄爬山的意向,也该寻个替代之法,可千万别让人憋出内伤来。 “咔嚓!” 就在她踌躇的刹那,天边突现一道亮闪,惊雷声毫无预兆地砸向山间:“轰隆隆!” “啊…” 个别困倦走神的侍从被吓得低呼。 小女冠仰头望着那道来得凑巧的闪电,不由得扬起眉梢,暗道天意助她: “变天啦?估摸着要下雨。那我就不去通报观主了,几位回吧。” “是呀,湄儿,天色不好,咱回吧。喜欢日出,可以改日,冒险不妥。”江晚璃赶紧接话。 最不愿登山、也最没体力登顶的,其实是她。 但凡有得选,她何苦拖着疲累的身子玩命呢? 说话间,高天浓云碰撞,云团里劈里啪啦的。 大伙瞧着阵阵闪电,也随声附和:“夏天晚上最容易下大雨了,电闪雷鸣的,还是躲屋里好。” “山上树多,很危险啊。” “回去睡吧。” … 大家七嘴八舌的退堂鼓过耳,林烟湄的小脸渐渐垮掉了。她沉默良久,嘴角才稍显颤动,瞧着像是要松口的。 江晚璃提一口气含在胸腔,等她下文时紧张到攥拳。 “小友们怎聚在此处?” 可巧,林烟湄几欲开口的节骨眼上,观主带着人,提着灯笼匆匆赶了来,脸色瞧着很是焦灼。 众人齐齐回望,林烟湄也回眸扫了眼,鼻间轻微地哼出一口气。 江晚璃折返几步,想跟人解释下原委。 “怎么,我们去哪还受您约束吗?” 却不料,身后的林烟湄贼硬气的先怼出一嗓子。这话口吻很冲,江晚璃听见时,脚下步伐都顿住了。 林烟湄几时攻击力这么强了? 适才人家送药过来时,江晚璃提出结算药费,可人家拿义诊之由搪塞,分文不取。如今,她们没能给钱,便是承了人情,应该客气些,话里带刺怪不合适的。 “这是什么话?” 怜虹的眼神曾短暂失焦,显然是被噎到了。 或是碍于体面,她反应很快,讪笑着指了指天色:“雷雨将至,贫道既留诸位在此,理应尽责,护好诸位安全。山中不比它处,谨慎些好。” “意思是我们走不出去了呗。” 林烟湄半垂着头,悄然翻了个白眼。 “湄儿!观主也是为我们着想。” 江晚璃实在听不下去,低声拦了句。 此刻,她笃定,林烟湄受过刺激,而且这刺激必然和观主有牵扯。既如此,大伙还留在人家的地界,为全身而退,就更不能全然撕破脸。 “住就住。” 林烟湄气鼓鼓的,大步流星往回走了。拂袖经过怜虹身侧的一瞬,还故意往人家肩头撞了下。 格外孩子气的报复行为。 江晚璃看得直皱眉。 但她顾不得多想,朝观主仓促颔首后,赶紧抬腿追上了小鬼,急于附耳追问: “到底瞒着我什么?你闹脾气呢?” “没。” 林烟湄步伐生风,轻车熟路摸回了观主的屋舍,推门就进。 江晚璃穷追猛赶,好不容易捻上她,气喘吁吁地扯住林烟湄的后裙摆: “等等,我们不住这,在后院。” “不,我要住这。” 林烟湄回眸坚定道出决断:“阿姊说得对,我有病,得治。刚才观主藏着掖着,没给我治痛快,我不踏实,所以今晚得麻烦她再疏导疏导。你住后院吧,明天见。” “?” 江晚璃彻底懵了。 小鬼在给她下逐客令?还要和观主同居一夜? 愕然良久,江晚璃被震惊到游离的神思才归位,试探着问她:“忍一晚,明早再聊可…” “忍不了的。” 林烟湄不等她说完就打断了,戳着心口正色道:“这里真的堵得慌。” 神色无比真诚。 容不得江晚璃不信。 “你不能与我倾诉吗?” 江晚璃莫名低落,为什么林烟湄有心结不肯告诉她呢?她自问颇有些开解人的本事,*但林烟湄硬憋着,愣让她一腔热肠无处施展:“观主要休息,这样会否太打扰人家?” 第103章 “不打扰!” “不打扰。” 话音落,江晚璃居然听到了两声几乎同频的、一模一样的回复。 一声中气十足的,是林烟湄说的;另一声柔婉些的,是赶回来的观主讲的。 “小友的要求在理,我是医者,自当尽责。” 怜虹搁下提灯,朝江晚璃拈指一礼:“您早些安枕,这位小友我会照顾妥当。” 江晚璃无奈轻叹一声,侧目乜着林烟湄,见人无动于衷,只得应允,孤身回了后院。 观主都退让了,林烟湄也不松口,她还能如何?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骤然在江晚璃的心头蔓延开。 她忽觉,自己从未真切了解过林烟湄,至今仍拿捏不准小鬼的性情;更思量不通,林烟湄为何不肯将信任交付给她。 回到后院空寂的房间,江晚璃久久未曾落榻,反而驻足窗前,负手观瞧了许久的夜色。 她目睹了阴云吞噬月光,闪电撕裂长空,又见疾雨倾盆,满园花凋… 回首过往,无论是前朝还是宫禁,无论是故友还是至亲,江晚璃拎不出一个与她长情地保持亲密的人。哪怕是她的母亲,她也没能维持长久的亲昵。 随着年岁渐增,彼此的心早已渐行渐远,满是隔膜。 她有在认真反思,是她无法真正营造一份亲密关系,无法给人踏实依赖的实感吗? 是她做错了什么?抑或是,疏忽了什么? 可是,她成长的环境里危机四伏,导致她也不曾得到真切的安全感,她又如何给林烟湄缔造安稳的氛围呢… 好难。 潇潇夜雨,连绵无尽。 无眠的江晚璃瞧得见,前头那排房屋的正中,一盏孤灯亮至天明。 可惜,她听不见那彻夜的交谈—— 林烟湄破天荒的,与观主讨要了围棋。 她手捏棋子,跪坐在蒲团上,耐心地将棋子的边缘对准石铺的地砖,一笔一划地蹭啊蹭。 怜虹断断续续回答着她的问题,余光时不时扫几眼那些被林烟湄磨小好几圈的可怜棋子,眼底眸光复杂又苦闷。 天亮之际,半盒棋子都被迫“瘦身”,换了个模样。 林烟湄仍无意放过哈欠连连的观主:“你抛弃我,是因为在道之人的身份?我是你的意外吗?” 此问过耳,怜虹怔忡不已,耳根红透,窘迫地偏转脑袋,连正眼都不给林烟湄看了: “十几年前的事儿了,何必拿着不放?这不重要,天已亮,你该回去了,别让你那心上人久等。” “怎么不重要?” 林烟湄语气平平,了无情绪,问题却咄咄逼人:“我喊你声娘,你敢答应吗?这里距离萧岭足有千里,你是特意北上抛弃我的吗?希望我被恶劣的自然环境杀死?后来又受不了良心谴责,求人寻我?天亮你就赶我走,是否当年也同理,我出生让你蒙羞,所以见不得光,我就得去死?” “够了!” 怜虹突然拍案而起,手劲之大,居然震飞了浅瓷坛内的棋子。她脸颊颤抖着,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愤然指向门口,吼道:“出去!” “哈哈…” 不知怎得,林烟湄瞥见她这狼狈样子,好似很受用,无比畅快地掩袖嗤嗤笑开,笑得前仰后合。 只可惜,笑着笑着,两颗豆大的泪珠子又不受控地,吧嗒、吧嗒,砸在了桌案上。 最后,她仰头望着房顶,硬生生抿嘴憋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嗓音,咬牙切齿道: “别再以任何名义、让任何人接近我。既然抛弃了我,便当我死了。林烟湄此生,只有慧娘一个亲人。再有谁大言不惭来攀亲,都是活王八!” 说罢,她蹭地起身,拂袖便走。 “你站住!” 疾走的林烟湄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无比熟悉的另一道嗓音突兀在房中响起,惊得林烟湄骤然白了脸。 是她! “你刚刚说谁?是不是林慧?是不是!你说话啊!她还活着?她在哪!在哪?”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眼前一道黑影逼近,领口倏尔被人大力拽在了手里,其力道之大,摇晃得她一整个身子都在前后倾倒,站都站不稳。 第77章 白罴 “湄儿。” 初晨,垂帘般的雨丝松散如雾,院中枝叶油亮,和着水汽的青砖湿漉漉的。彻夜等候的江晚璃发觉前头窗前的烛影熄灭,一时坐不住,就与小道人讨把油纸伞,走来前院寻人。 方转过回廊,一道伫立檐下的熟悉身影映入眼帘,似在呆望着满地凋零的花瓣出神儿,她便下意识唤了声。 凭栏静立的人无动于衷,拖地的衣摆被晨风吹的四下飘摇,浸了好些地上脏污的积水。 江晚璃不由蹙眉,快步行至她跟前,帮她拽紧外衫往上提了提,又在领口处打了个结。 “…我来。” 一套动作过眼,神游的林烟湄这才回过神,略无措地抬手理顺颈间交叠的衣料,指尖触及江晚璃冰凉的手掌时,下意识将那双手牢牢抓入掌心捂着: “阿姊着寒了?” “在想什么?你看上去很累。” 江晚璃垂眸打量着她,小鬼眼底青黑一片,面上笼罩着一层愁楚,瞧着心事满腹的,好似比昨夜分开时的状态更差了。 经此一夜“开解”,怎么好像越聊越糟糕了? “没,没什么。可能,是太倦了。” 林烟湄感受到江晚璃关切的眸光,居然仓促偏头,错开了视线,连握住江晚璃的手指,都倏尔松开来,只管揪着自个的外衫,往旁边躲:“外头雨露寒凉,阿姊,带我回你房间歇歇吧。” 江晚璃稍觑起凤眼,盯了几息身前忧郁颇重的背影,淡声应了句:“也好。” 林烟湄披着的青纱外衫上,绣着暗纹的祥云、莲花、日月,应是道门之物。 江晚璃心下嘀咕,这观主还真是宅心仁厚,陪人熬夜不提,还能顾及早起清凉,送病患贴身衣物吗? 心思真是比她还要周到。 她胡思乱想之际,林烟湄已经迈开了步子。江晚璃见状,解下自己的披风,紧走两步跟上: “湄儿,披我的衣服吧,你身上是谁借你的外衣,咱给人还回去?” 林烟湄低垂的眼睫忽闪两下,顾念着江晚璃畏寒,摇摇头想要推拒。 便在此时,紧闭的屋门吱呀一声,闪出道疲惫的人影: “二位小友,有话进屋聊,山中潮气可不比山下,伤身。” “不了,我们这便回客房。” 江晚璃瞥见观主憔悴的面色,莞尔回绝,牵过林烟湄的袖子就要离开。 “且慢。” 不曾想,观主三步并两步追出门,拦在了二人身前,自袖口掏出一封信,转递江晚璃: “雨要停了,你们不久便会下山吧?晚些贫道又要开观问诊,来不及相送。逢识一场,我与小友有些缘分,此物便作为送别心意,万勿推辞。” “这是?” 江晚璃不知送信是何深意,并未贸然接过。 “一封进入私家山林赏园景的荐信而已。贫道结识些府城贵人,看小友年岁轻浅,料想你们会喜欢瞧些新鲜风物。凭此信,你们可前往府城南面的山中看白罴,此物算蜀地新奇之一。” 观主温存地解释着,余光还不时瞄向垂首不语的林烟湄。 “白罴?” 见多识广的江晚璃迷糊糊的,惊讶于自己也有了知识盲区,好奇驱使她伸手接过了信封,来回摩挲:“那是什么?” “呵…”观主见怪不怪地笑笑: “是一类体型硕大的熊,双耳乌黑,身体却雪白,又称白熊,样子生得娇憨笨拙,但性情绝不算好。因此,也只有贵人有本事圈养它们,你们若去瞧,莫被其长相蒙骗,离选些。” “白熊么…” 江晚璃若有所思,恍惚间甚至有点动心:“我略有耳闻,在北地,它也算祥瑞之一,应是难得一见的。多谢观主。” 她幼时翻看国史,印象里读过一段曾曾祖母开国之初,送别国贺使“白熊一对”的记载。但她久居宫禁,母亲又崇尚节俭,不喜下臣搞什么敬献祥瑞的把戏,是以从无机会一睹其真容。 “举手之劳,何足谢?” 怜虹颔首一礼,侧身让开通路:“如此,贫道便告辞…” “等等。” 半晌无言的林烟湄突然开口,手攀上衣领的结,冷漠道:“衣服还你。” “不必还了,这件是新制的,我没穿过。” 怜虹一把摁住林烟湄的手,语气与方才和江晚璃交谈时的风格迥异,关切中带着些天然的不客气,似乎与林烟湄相识日久一般: “落雨一夜,天寒了好些,你衣衫单薄,下山扛不住,穿着吧。纵然不喜,离开山后再扔便是。” 闻言,江晚璃狐疑地又紧了紧眉梢。 一夜过去,俩人熟稔到这份上了? 第104章 林烟湄一直不抬头,她看不清小鬼的表情。但是,就这么一会儿,她明显感受到了身边呼吸声重了好些,显得很急促。 江晚璃侧目乜去,只见林烟湄的衣领前,两只交叠的手皆是骨节分明,大抵在无声较劲。 这又是闹什么? 她感觉不对劲,想近前搭把手,先把观主推开。 却不料,几乎同时,林烟湄忽而闷闷冷哼着松了手,忿忿地拂袖远走了。 外衫自是还挂在身上,毕竟连衣结都没抽开。 一阵风过,满目凌乱的江晚璃与手悬在半空的观主撞了视线。 怜虹愣了愣,忙朝她尬笑一声,悻悻抬腿躲回了房间。 江晚璃瞅瞅此人仓惶逃跑的背影,又转眸望向步伐极快的林烟湄,顾不得深思,连忙提裙追去了后院。 蹊跷,这俩人之间,绝对有猫腻! 待她气喘吁吁赶至后院客舍,先到的林烟湄却并未进门,反而背身守在门口等她。 江晚璃只得又咬紧牙关,拖着疲软的腿紧走两步,将门推开:“怎不进去?” 林烟湄透过门缝,瞧见了一床立整的被褥上整齐叠放的寝衣,还有茶案旁毫无燃烧痕迹的两根蜡烛:“阿姊昨夜…没睡?” “…嗯。” 江晚璃无意隐瞒:“你说有心事,我不知怎得,也觉得不踏实,睡不着。” “…” 林烟湄瑟缩了下身子,抬手紧衣服的间隙,弱不可闻的低叹散入了空气中。 或是二人离得过于近,江晚璃敏锐捕捉到了这声愁楚的叹息,方散开的眉心又凑去了一处。 她悄然攥拳,决定要开口问问了。 “阿姊!” “…啊” 忽而,出乎江晚璃意料的,林烟湄突然转身撞进了她的怀抱。 一双手紧紧揽着她的后腰,如巨蟒般缠了又缠,几息间,阵阵温热无声蔓延过江晚璃的心口。 江晚璃双眸怔怔:“你在哭?” 话音落,林烟湄吸了吸鼻子,再不遮掩哭腔,她蹭着江晚璃的衣衫,抽抽嗒嗒道: “都怪我太任性了。我…我这几天鬼迷了心窍,阿姊别怪我好不好,我不胡闹了,你别多想,也别抛弃我好不好?” 江晚璃听得发懵,垂眸试图揪出小鬼,问个清楚:“这…这是哪里话?我为何怪你?” 可她越想把人拽起来看个究竟吧,林烟湄就越往她心口扎,死活不肯抬眼见人,哭得是越来越凶: “我…我半夜逼你陪我爬山,没关心你的身子,是我不对。可…我病着,不是故意气你的,阿姊别记心上好不…” “我没气,也没怪你啊。” 江晚璃既无奈又心疼,不由自主地也叹了口气,审慎地给林烟湄拍背顺起气:“不哭了?这点小事不至于的,阿姊知道你受惊了情绪不好,我的决定都是自愿的。” 她意外于林烟湄会因为这些小请求自责,但同时心里也感到少许放松:小鬼肯吐露心事了,或许的确是渐渐好转的征兆。 “我是病过…嗝…” 江晚璃越安抚,林烟湄的哭声越止不住,哽咽到打嗝: “可…可我现在好了。我没心病了,不是怪人,阿姊信我,真的好了。” 连续的抽泣令江晚璃深感无措,哄人的语调软了又软,摸完林烟湄的肩,又摸林烟湄的脑袋,完全不知道拍哪里能让人好受些: “阿姊信你,一直都信你,即便你病着,也不是你的错,我会四处求医,把你治好呀。” “呜呜…可我怕你嫌弃我,不要我,生闷气后偷偷跑掉…” 林烟湄断断续续地呼哧着,脸都哭红了。许是江晚璃的怀抱太闷,她喘息艰难,这才舍得抬头透透气。 江晚璃眼疾手快地端住了林烟湄的脸,生怕这人再逃避不看她:“没有的事。” 她垂下清澈宁静的眸光,柔和地端详着小鬼婆娑的泪眼,掏出手绢一点点沾走那满脸乱淌的泪珠子,半认真半调侃地劝道: “你又胡思乱想了,我几时跟你怄气过?又为何要偷跑?我即便真恼了,必得当面锣对面鼓地跟你说道明白,再气昂昂、光明正大地走。看来,你我相处时日还不够久长,湄儿竟还摸不透我的脾气,这不行。” 林烟湄肩头上下颤抖着,控制不了哭到发麻的身子,为扼制抽泣,她频频深呼吸,鼻息变重,无意间吹出了个鼻涕泡,又在风儿拂面一刹,尴尬地碎掉了。 害她瞬间羞到满面通红。 “瞅瞅,哭成小花猫了。” 江晚璃骤然失笑,迅捷地抬手捂住她的鼻子,拿手绢擦毁小鬼脸上最后一点痕迹,唯恐被旁人瞧见。 深感丢脸的林烟湄把脑袋扭去了一边。 “诶?别动…眼角都是眵目糊糊,给你擦擦。” 江晚璃故意举着已经脏了的手绢,凑上小鬼的眼,试图转移窘迫小人的注意力。 “不要…” 林烟湄瓮声瓮气地抬手挡了:“脏。” “还嫌弃自己么?” 江晚璃哼笑打趣:“小猫都是拿爪子擦完鼻子又擦脸的,这手绢也是同理,从头到尾只擦过你的脸,按理说,不脏…” “嘁!” 林烟湄自鼻中不屑一哼,甚至还偷摸白了江晚璃一眼。而后,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一头扎进江晚璃怀里,揪起某人的衣襟就往眼窝处一通抹呼。 抹完,还无比满意地轻呼了口气。 她知道江晚璃是存心逗她,这人平日里洁癖得要命,怎么可能真心实意地说歪理? 但是,江晚璃话里夹带私货,居然拿猫和她做比,这就不对了。 林烟湄拒绝此等不靠谱的比方。 她比猫可爱多了! 话说回来,此刻,得逞的林烟湄完全没注意到江晚璃嘴边无声无息勾起来的怪笑,更察觉不到,那皮笑肉不笑的危险弧度,还在持续加深。 等她意识到头顶多出道纹丝不动的诡谲视线时,拔腿想跑已不太可能了—— 江晚璃把手搭在了她的后颈。 林烟湄腹诽:某人变脸可真快啊… 她刚哭过的,江晚璃舍得凶她吗?不至于吧…只是弄脏了衣襟而已,江晚璃喜欢她,就不该嫌弃她的眼眵吧… 她的眸子戳进地缝里,看似呆若木鸡,实则脑筋正在飞转,头顶感觉凉飕飕的。 因为,江晚璃的喉间,突兀飘出声阴恻恻不怀好意的冷笑。 院中风声沙沙,柳枝摇曳的幅度渐大,绵密雨丝悄然没了踪迹。浓云随之飘散,一隅天光破空,盯着地砖的林烟湄看见了俩人的倒影。 她又抬袖捂住眼,蹭啊蹭。 江晚璃暗道好笑,忍不住损她:“怎么,还没哭够?老天都哭够了。” “不是,眯眼睛了…” 林烟湄委屈巴巴道,揉眼的幅度还加快了些。 江晚璃盯她须臾,起初眼藏狐疑,后来看小鬼揉的起劲,转瞬收起怪笑,抓着小鬼的手腕,弯腰想帮人看看:“别揉了,弄脏…唔!” 林烟湄逮到机会,倏地撤了手,脑袋仰起的角度,恰好让她的唇抵住江晚璃半张的小嘴,趁着人家低头之际,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许是在外头耽搁久了,江晚璃的唇冰冰的,但丝毫不影响亲上去软糯的触感。 林烟湄好久没回味这份让她心旷神怡的触感了,免不了要得寸进尺、贪婪几分。 “唔…外唔…” 江晚璃错愕地眨巴着眼,着急得直跺脚。 这可是外面,周遭厢房住满了侍从,青天白日的,小鬼怎就开亲了? 不合适啊! 林烟湄感受到江晚璃的挣扎,稍踮起脚,反手压住她的后脑勺,愈发来劲儿地吻紧些,下定决心要把江晚璃凉飕飕的贝齿和唇缘全都捂热。 直到换不上气,眼前冒起星星,她才不得不松了嘴,临了还不忘拿齿尖轻咬两下,给江晚璃的唇上留点酥麻的感觉。 “呼…” 林烟湄落下脚后跟,心满意足后,流转的眼波里涔满得意,俏皮地望着江晚璃笑。 可此刻,江晚璃眼眶红红的,睫毛根处窝着一汪清泪,瞧着楚楚可怜,笑是笑不出的。 她体力本就不好,憋气哪里比得过林烟湄?方才,她都被亲到窒息了… 小鬼是爽歪歪了,真就一点不顾她的感受么?她腿都软了,差点没站稳,饶是现在仍觉得飘忽忽的。 委屈… 而在林烟湄看来,江晚璃像是在神游。 小鬼纳闷地举起巴掌,在她眼前晃晃:“傻啦?” 调侃出口,林烟湄瞧见江晚璃唇角翕动: “抱……” 风有点大,江晚璃的话音太轻,她没听清:“什么?” “咚!” 毫无预兆的,江晚璃身子一歪,柔似无骨地压上了林烟湄的肩头。 第78章 小笨笨 “都未时了,她俩怎么还没动静?头儿,这对吗?” 第105章 乌瑞瞅瞅正房紧闭的门扉,又仰头望向西坠的日头,隐隐犯起愁来。 再不动身,她们铁定下不去山,难道真要摸黑赶夜路? “毕竟早上是亲完抱进去的,时辰久些也正常。” 抱臂犯愁的乐华还没接话,一旁捧着话本安静研读的楚岚先插了嘴。 闻声,乐华诧异回眸,就见坐在花坛上的楚岚仍认认真真地盯着话本,悠哉翻了页,视线片刻也舍不得从文字中抽离,瞧着是一副颇为陶醉痴迷的样子。 见状,乐华忍不住损她一嘴:“看书就好好看,一心二用你可听清乌瑞在说什么了?乱接话。” “我没有!” 楚岚突然抬起头,指着正房,一本正经地辩解:“早上我亲眼看见湄娘亲姑娘,然后又抱姑娘进去的。对了,乌瑞也偷看了,不信你问她?” 说罢,她转头盯着乌瑞,巴巴地求个旁证。 乌瑞只好讪笑着点头:“确有此事。” 乐华大惊失色:“不是…你们不是说她俩一道回来,早起补觉的吗?” 彼时,她起的早些,冒雨去观门外寻觅商贩给大家买干粮了,完全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何事。听下属说俩人补觉,她还站在疼惜江晚璃身子骨的立场上,表示了赞同。 不然她怎么可能气定神闲地等候大半日呢! 楚岚得了乌瑞的旁证,视线又悠然落回话本:“补觉的说辞不算错,而且像她们这种情况,若是初次,估计体力消耗大,睡得会久些。我们还是耐心等等,别扰了人家兴致。”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乐华听得一头雾水。 “话本里也是这么写的呀。” 楚岚不服不忿地啧啧两声:“情节是杜撰的不假,但这里面的常识一般是没错的,我照实分析,怎就胡言了?” 乐华撇撇嘴,顶着一脸匪夷神色,凑上前拽走了楚岚掌心的话本。她倒要看看,楚岚最近沉迷上的,是些什么误人子弟的烂读物。 “你…你这看得什么…?啪啦—” 然而,封页上玉臂交缠的一双妙人戏水图过眼,乐华错愕地瞪圆双眼,怔愣须臾后,甩飞话本,撒丫子就逃了。 她真是手欠… “哈哈,至于吗?湄娘年岁那么小,看这些都气定神闲的呢。” 楚岚指着某人惶然逃窜的背影,捧腹大笑着,与乌瑞讽道:“你家头儿太古板,忒没劲了些!” “等等…” 乌瑞忽闪着八卦大眼,屁颠屁颠跑来楚岚身侧,定睛凝视着书封上大胆的插图,好不意外道:“您说什么?湄娘看这个?” 楚岚不以为意地笑着点点头:“这就是她箱子里的书,我借阅而已。” “噫—” 乌瑞捏着下巴,朝正房处投去了复杂的眸光。 她余光瞄着图册上旖旎的风韵,暗自在脑中构思“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太女,在跟林烟湄独处时,是否也能做出媚眼如丝的姿态… 想着想着,她不由得被违和的画面惊出漫身鸡皮疙瘩,赶紧拍拍脑门,转身对着一丛苍翠灌木观瞧,试图净化心神。 “乌瑞!”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刻意压低的熟悉呼唤。 她只得小跑着赶去院墙角落,寻那尴尬到奔逃不敢见人的头儿:“您什么事?” “去敲门。” 乐华瞅着正房吩咐。 “啊?!” 乌瑞震惊地叫了声:“不是吧?属下哪敢坏人好事?” 不管不顾的高声大嚷惊得乐华脸色煞白,赶紧伸手堵嘴: “嘘!吵什么!好事个鬼鬼,姑娘的身体你不清楚吗?是能胡闹的?赶紧把人叫出来,我们启程。” 闻言,乌瑞扑棱着脑袋倒退两步,怯生生发泄不满: “那头儿怎么不去?得罪人的破事都指使我干…” “吱呀—” 她还没啰嗦完,门声传入耳畔,顷刻勾走了她的视线。 不远处,神情漠然的江晚璃正端庄地立在门口,朝她这边观瞧。 乌瑞难掩兴奋道:“姑娘醒啦?” 她总算摆脱伤人的差事啦。 “你再吵些,我醒的更早。” 江晚璃不咸不淡地阴阳一声,又转身想要关门。 “姑娘,时辰不早了!” 乐华饶是看清了主子面色不悦,也来不及权衡,硬着头皮在门缝尚存时插了句话。 她实在怕江晚璃和林烟湄独处时控制不住分寸。 渐渐合拢的门缝随即静止。 背身而立的江晚璃沉默许久,才淡声道:“半刻后启程。” 紧接着,“啪”的一声,房门被大力摔合。 院中人顷刻倒吸凉气,面面相觑地彼此对望须臾,一窝蜂涌进房间取行李,谁都没敢再多嘴。 与此同时,屋内,侧坐床头的林烟湄尴尬搓手:“抱歉,我早上…唐突了。” 小院不大,门窗也不隔音,方才外头的交谈,其实屋里的俩人全都听见了。 林烟湄远比大家想的单纯,那些天马行空的猜测纯属造谣,完全没有的事!她是把江晚璃抱进了屋子,但江晚璃躺倒后就入了梦乡,就算她有歪心,也没机会呀… “罢了。” 江晚璃无所谓地摆摆手,信步走去床头,将懊恼的小鬼拉起来,给人解衣结: “更衣罢,我们该动身了。”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 不过,下属们最近好似被惯的没边了,连她都敢胡乱编排,她得管管。 “好。” 自认做了错事的小林格外乖觉,任由江晚璃帮她褪外衫。 “叮—” “什么动静?” 江晚璃随手将脱下的外衫扔到了桌案上,随后就传来一声硬物撞击的清脆响声,吸引了林烟湄的注意。 衣服软软的,按理应该是无声的。 她抬脚走过去,拂开衣物瞅瞅桌面,光洁空无一物。 “奇怪…”她又抓起衣衫开始捏,捏着捏着,手突兀顿住,掏向了袖子内。 “怎么了?” 江晚璃也揣着好奇走了来。 林烟湄已摸出一个圆溜溜的玩意,此刻正托在掌心观瞧:“这是玉佩?” 江晚璃低眼一瞧,那物件油润洁白,雕工古朴,像是个传世的老物件,品质还是上乘呢! “是观主的么?她或是忘了,此物贵重,我们走时当面还回去。” 她审慎提议。 “嗯…” 林烟湄迷迷糊糊的,把玉佩搁在了桌上:“阿姊帮我找件利落的短衫罢,不然下山不方便。” “也好,裙子也换一件。” 江晚璃说着,开门去寻下属找箱笼。 待人走远,林烟湄坐在桌前,凝视着那枚玉佩出神。 今日清早,她与人谈崩想走时,被白衣女截了胡,起初吓得不轻,幸亏怜虹近前安抚住白衣女的情绪,替她解了围。 当时,白衣女虽松了手,但面具后那双充血的眼一直紧盯她不放,而怜虹疾言厉色地,连喊三遍“退下”,显然十分反感白衣女突然冒出来的行为。 林烟湄心中乍起警觉,偏想和怜虹对着干。于是,她故意言语相激,煽风点火,挑唆起白衣女难以自控的好奇,迫使人公然违抗了怜虹的命令,执意留在房中没走。 可她如此行事后,听到的一连串消息,宛如道道惊天巨雷炸在她的脑海,直教她双目空洞、冷汗涔涔、颤栗不止,一屁股跌坐在地…… 她的衣衫被漫身冷汗浸透,实在狼狈得很。怜虹看不下去,才从衣柜中取了这件还包着裁缝店包袱皮的新衣,给她披上的。 林烟湄确信,她眼睁睁看着人铺展开衣衫时,衣袖飘逸低垂,绝非是有硬物揣在内里该有的样子。 莫非,这玉佩是怜虹在接近她时,趁她心神恍惚,伺机塞进袖袋的? 可这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林烟湄脑子乱乱的,一陷入沉思,那些乱如麻的话就又霸占了她的脑海,反复回荡: “你有没有想过,姐姐抚养你,或许从来都不是意外?天下哪有这等巧合?” “她是我亲姐姐,养你那么多年,你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抛弃了苍老的她?你良心呢?” “你姓林,别自我麻痹了,我半字也没骗你,我脸上的刀疤也做不得假!” “别这么瞪着观主,她是你的至亲长辈,你该恨的不是她。害你至亲离散的,也不是她……” “要么回家去,要么留在这,你掂量掂量,总之不能再乱跑……” “你是你家家唯一的孙女,身担重责,断然不能出事。能找到你,我欢喜得彻夜无眠……” 一阵清风自身后飘过,拂乱了林烟湄耳边鬓发。 她猝然收敛神思,这才惊觉早已靠近身侧的窸窣脚步声,便下意识转眸笑笑。 江晚璃捧着衣衫,眸光稍怔:“湄儿怎么在抖?是冷么?看来我选错衣裳了,该给你换件袄。” 第106章 “不用了。” 林烟湄一把攥住又要走的江晚璃:“刚才穿堂风有点凉,等走起来就好了,穿多必然出汗,反而更容易着凉。” 她不能再回想早上听到的事,只要一想,短时间接受无能的身体就会有无法自控的激动反应。 江晚璃何等敏锐的一个人,她是逃不出阿姊的慧眼的。 可她不能让江晚璃察觉异样。 若白衣女说的都是真的…… 这将成为她最怕暴露的秘密。 她一辈子都不要让江晚璃知道。 哦,对了,她还得早点带江晚璃离开这里。观主和白衣女几次三番打探江晚璃的身世,她三缄其口,免不得让人生疑。若是这些人知晓江晚璃是楚筠的女儿,怕是会有危险…… “阿姊,走吧。” 思及此,林烟湄将外衫囫囵套上身,急切地拽着江晚璃出门。 “诶?” 江晚璃懵懵地被她拽到门口,无奈哂笑道:“我也要换衣服的,你急什么?” “噢…” 林烟湄暗怪自己越慌越错,尴尬地扬手挠着脑袋遮掩心虚,打颤的牙尖咬紧下唇:“我忘了。” 这模样在江晚璃看来,扭捏不足撒娇有余,娇憨憨的自带几分可爱。 她没忍住,扬手搓了搓林烟湄的呆毛:“小笨笨。” 第79章 各怀鬼胎 “客官们里面请!小店上房雅间俱全!” 月上柳梢之际,江晚璃一行人刚拖着酸胀的腿走下山,抵达山脚一里外的小集镇。 说是镇子,但入夜后灯红酒绿,行人往来如织,瞧着远比北方的边陲小县城热闹,沿街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生意兴隆非常。 这不,有个站门口拉买卖的小二,眼尖瞄见她们这十几号人,立马甩起肩头搭着的抹布上前招呼。 已步步颤腿的江晚璃顿住脚,将犹豫的目光垂落身侧。 不再担惊受怕的林烟湄正东瞧瞧西看看,沉浸在热闹里呢,完全没留意身前的注视。 “湄儿?” 江晚璃不得已,出言请人拿个主意:“可要在此住店?” 有了上次夜宿山间凶店的教训,江晚璃也变得“迷信”起来,但凡林烟湄说一句感觉不好不乐意,她定然不勉强。 “嗯?”林烟湄心不在焉地敷衍了声:“都行。” 她根本没听清江晚璃说了什么,也没抬眼看人,现在一门心思都在前头卖炸糕的摊贩那里呢。 奔走大半日,她就喝了半壶水,这会儿肚子饿的瘪瘪的,最想要的是吃食。 江晚璃不大满意小鬼的回应,凝眸打量她许久,发觉小鬼的眼神一动不动地,好似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到了西边某个位置。 她循着视线望过去,好嘛… 金灿灿的炸糕冒着热气,高处小旌旗上,还挂着掰开的半截炸糕,露出红亮油润的内馅,看一眼就能勾起食欲。 江晚璃腹诽:小鬼是真活过来了,口腹之欲重现,跟馋虫较劲呢。 那她多余废话。 于是,她默默牵起呆愣的小鬼,直奔那摊贩而去。 小二登时傻眼,一个箭步蹿过来拦着:“客官?小店在东边,就几步路啦。” “我们先去吃饭。” 江晚璃淡淡道。 “小店酒菜齐备,街边的不干净啊!” 小二上下审视着几人还算整洁优雅的衣装,说辞张口就来:“这人来人往的,吃坏了贵人的胃,得不偿失。” 江晚璃瞳仁微转,暗道此人言之有理。她低眉看向林烟湄,怎料,这傻孩子盯着炸糕的双眼正冒着贼光,显然是没竖耳朵的。八成,林烟湄的魂儿已经飘过去,抢先吃上了! “你店里,可有那东西?” 江晚璃无奈,抬手指了指小摊上的炸糕。 “炸糕啊?嗐,不是啥新鲜玩意,有嘚有嘚。” 小二不大待见那吃食似的:“外乡人的嚼头罢了,小店也能做。除此以外,小店还有好些美食,糍粑、凉糕、姜糕、米花糖、酥芙蓉…” “好了,带路。” 听小二娴熟的报起菜名,江晚璃扭头又*瞅瞅那家客栈的店面,随即脚尖回旋,拽着林烟湄换了个方向。 小二指的那个三层小楼,大红灯笼下映衬着“福顺酒楼”的招牌,窗纸干净,烛火通明,门口人头攒动,名头也算讨喜。 应是不错的。 “怎么换路了?” 被拽走的林烟湄总算回过神,依依不舍地朝身后望来望去。 闻言,江晚璃骤然失笑,未免小鬼被馋虫折腾到当众出糗,忙俯身与人咬耳朵: “前头好吃的更多。” 喂个定心丸稳稳馋猫的情绪。 “噢——” 得此好消息,林烟湄眼前一亮又一亮,小嘴张得溜溜圆,终于不再一步三回头。 待大伙入座雅间,小二给江晚璃递上了竹板制的菜单:“您几位点菜!” 江晚璃转手就把菜单塞给了林烟湄:“湄儿选。” 林烟湄格外投入地托腮翻阅起来,嘴里不时嘀咕着: “这个?…这个也好吃吧?等下…我又想吃这种了…哪种卖的最好啊?” 小二刚想给人介绍招牌,江晚璃忽而一掌拍拢菜单,财大气粗地来了句:“每样点心、热菜都上一份,再来两类热汤。” 小二愣在当场:“客官…没说笑罢?您可要再看看价位?” 酒楼的菜可不便宜呢,菜品更是不下百种!老板让小二招揽的,都是看着体面的商人、游子之类的,赚的就是富贵钱。 江晚璃身子后仰倚上太师椅靠背,赏了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她的下属们都围坐两大桌了,林烟湄又馋的不行,说笑?说哪门子笑! “得嘞,贵客稍待,立马传菜!” 小二尬笑着溜了。 人前脚走,林烟湄后脚就猛扯江晚璃袖子,拧着眉头心疼极了,却碍于人多得顾及脸面,只敢小声叽歪江晚璃: “太贵了,阿姊不要这么大方,我去退掉几份点心?” “湄儿好久没好好吃饭了,得补补。” 江晚璃侧身捏了捏林烟湄清瘦一圈的脸颊,满目疼怜地叹了口气:“钱花光可以再赚,此处我们不常来,你有中意的吃食,自要尝个遍。” 林烟湄捞出自己的脸,闷闷撇撇嘴,复又托腮发起呆来。江晚璃的出发点是为了她,她好似没立场再多嘴败人家的兴致。 只是,铁公鸡小林做不到不心疼荷包。 良久,她才稳住滴血的心,饶有兴致地问江晚璃:“阿姊是想好之后我们去何处了吗?” “嗯…进府城?” 江晚璃心里也没有决断。 她绕道来此,本是为求神医给林烟湄看心病。如今心病已痊愈,按理说是该往西,按柒家小孩的指引,寻找贼人“发祥地”的。 可午后下山时,那小孩在观门前迎面撞见个瞎眼的老妇,突然就朝人扑了过去,抱住大腿死活不放,非说遇见了亲婆婆认不错,到最后,她们也没能把人带走。 那老妇不光眼睛有疾,就连嗓子也是哑的,自然问不清什么。 柒家小孩不过八九岁,被拐当年尚且是个娃娃,究竟能否记住亲人相貌,都是悬乎的,保不齐是不愿意再跟着江晚璃她们吃苦,这才逮到个人就赖上的。 江晚璃碍于林烟湄在场,也没好过多打探内情,当时只留下楚岚,让人查查老妇的底细。 方才楚岚追上她们,与她简要汇报过内情,说那老妇是前任观主外出游历时从大山里捡来的孤老婆子,已在观内住六七年了,偶尔帮着道人们干些杂活。无亲无故的,没人知晓身份。 这消息于江晚璃而言,无异于好不容易咬住的线索又扑了空。她只能寄希望于偶遇那位常年不着家的前任观主,与人当面问个原委。 “府城好玩吗?” 林烟湄有点提不起兴致。 江晚璃稍一忖度,引诱道:“你不想去看白熊么?机会难得。” 不管林烟湄如何想,她是真的动心了,与白熊近在咫尺,不看白不看嘛。 林烟湄怅然一叹。 提起白熊,她不自觉又想起了怜虹。一想起怜虹,她的脑壳就生疼。 今天午后动身那会儿,林烟湄单独去寻怜虹归还那枚玉佩,结果怜虹执意不收,非说这是特意给她的护身符,送出去没有再收回的道理。 林烟湄拗不过,只得揣回怀里,走了一路都没敢告诉江晚璃,她背着人收下了一份无比贵重的礼物。 自打白衣女一股脑抖搂出内情,让她知晓怜虹并非自己的生母后,林烟湄对这人的恨意悄然消散了。久久不得亲人关怀的孤寂心田里,还情不自禁地对怜虹生出了几分别扭的好感。 是当面不敢表露,暗地里在心中为其开辟出一席之地的那种怪异情愫。 也因此,林烟湄记住了临走前怜虹的叮嘱: 第107章 “不要漂泊无定地乱跑,西蜀南蜀皆是边陲,并不安生。做出决定后,给观里来封信。” 她头疼的,正是这后半句。 决定,她是不敢轻易拿主意的。毕竟怜虹和白衣女同她商议的,是足以让她和至亲的小命全都悬在裤腰带上的、顶顶危险的事。而她此刻最希望的,是打道回家,找慧娘问清楚自己的身世。 但这小心思,江晚璃八成不乐意。 “怎么在发呆?点心不香?” 江晚璃等不到林烟湄的回应,无奈,只好把小二刚端上来的一碟酥脆的核桃酥递到了小鬼鼻子底下,还拿手掌扇了扇香气。 饿惨的林烟湄果真吸吸鼻子,顺手抓一块就往嘴里塞。 一点客套也无。 江晚璃也不计较,继续倚着椅背儿,惬意欣赏起林烟湄腮帮一鼓一鼓的模样,嘴角不知不觉间上翘出迷人的温婉弧度。 就这样,林烟湄安静地干掉了一块、一块、又一块… 碟中最后一块点心也没逃过小鬼的魔爪。 江晚璃见状,在最后一块桃酥即将入口的刹那,她一把就给拽掉了:“别吃了。” “为啥?” 林烟湄好不委屈地瘪了嘴。 “后面还有好多种,怎能靠一份就吃饱?” 江晚璃实在没憋住笑,将点心扔回了碟子,还不忘环视下偷摸捡乐子的下属们:“你瞧,这许多人呢,你也不说给大伙尝尝?” “我们不吃!姑娘,我们吃菜就行。” 话音未落,识相的大家赶紧异口同声表态。 谁不知道,江晚璃是给她自己挑理呢?怪的是林烟湄没给她让让吃食。 “就四块而已…” 林烟湄更委屈地嘟囔了声,心说,这也没法分啊! 她心烦意乱,多吃两口怎么了! 说话间,小二又端了三碟各色各样的点心进来。这回,林烟湄巴巴地给点心们相面半晌,都没伸手。 江晚璃纳闷:“不喜欢?” “你也没说让我吃啊!”林烟湄气鼓鼓地白瞪她。 “吃,快吃,小祖宗。” 江晚璃一愣,随即讪笑着,把三个碗碟都塞去了林烟湄嘴边:“敞开吃。” 赦令脱口,林烟湄搓搓手,贼认真地闷头大快朵颐起来,小嘴一刻不得闲,闲聊是甭想咯。 江晚璃不知道小鬼的牙累不累,反正她这个欣赏的,眼睛已经发酸了。 她只好揉揉太阳穴,耐着性子等小鬼的风卷残云行动彻底结束,这才追问: “去府城、看白熊,可有异议?” 林烟湄刚抬袖擦掉嘴边最后一粒点心渣,就听到了江晚璃的催促。 她不由得皱起眉梢,怀疑江晚璃是在玩心眼,赌她吃人嘴短,不好回绝。 于是,林烟湄抿抿唇,选择妥协:“行吧。只不过,我有个要求,可否提前讲了?” “说来听听?” 江晚璃暗道新奇,多日颓废的林烟湄有主意了? “在府城歇几日,咱就北归?” 林烟湄一本正经地跟她商量。 “北归?” 江晚璃诧异拧眉:“为何?你不喜欢这里?” 若搁置查刺客一事不谈,单独让江晚璃选择周游的居所,她更愿意留在富饶温暖又湿润的南方,绝不选贫瘠萧索的北境。 “我…” 见过怜虹后,为身世犯愁的林烟湄哪里还有玩心? 可她感受到江晚璃的抗拒,暗怪自己横生枝节背弃了陪人远走的初衷,与人商讨返程的底气骤减,惭愧垂头支吾道: “我想婆婆了。现在是盛夏,等我们玩够了,慢悠悠赶回萧岭,估计就中秋了。婆婆年事已高,只怕也没几个团圆节能陪我共度了…” 闻言,江晚璃语塞当场,下意识侧目乜了眼蹲坐在林烟湄脚边的豆饼。 她险些忘了这茬儿。 第80章 哭包 自二层雅间爬上三层客房的一路,安静到只剩一行人踏碰楼梯的吱呀声。 江晚璃几乎没动筷子,一餐饭食不知味,直到躺上床,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林烟湄刚好转,她又得了心病。 林烟湄顾念老人,是个不容回绝的理由,江晚璃没立场拦阻,可她就是不乐意放人北归。 一旦林烟湄回了家,态度坚决的慧娘估计会把小鬼看得严严实实,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与人重逢… 而且,此刻她得了闲工夫,总算回想起豆饼前阵子现身陵原县宅门前的蹊跷。当初因谢砚青持续不休的发难,她都没寻到机会派人去查。 如今再思量,江晚璃怀疑,豆饼入宅那日,她和林烟湄的行踪,就已被萧岭的乡亲或是寸瑶等人察觉了。 送来的豆饼,或许是个警告。 可惜她们走得突然,江晚璃没能知晓后续,不但错失顺藤摸瓜的良机,也无法自查纰漏出在了何处。 “阿姊。” 坐镜前梳头的林烟湄突然打破了屋内诡谲的静谧:“你能来一下吗?” “怎么了?” 江晚璃撑着床,支起懒洋洋的身子骨。 “我头发好似乱成团了,梳不开,想你帮我。” 请求过耳,江晚璃赶紧蹬鞋下榻,近前握住梳子,小心翼翼、一缕缕地帮林烟湄摘混乱的发团。 估计是林烟湄脾气太急,越梳越乱,她接手时,那坨头顶下的乱发已有拳头般大了。可江晚璃记得清楚,方才吃饭时,小鬼的头发还很柔顺呢,绝没有如此狼狈。 “下次别心急,慢慢来。” 江晚璃梳理半刻,也没能拆散发团,忍不住讲了句。 “嗯。”林烟湄乖巧应和着,眸光透过镜子找寻江晚璃的视线:“阿姊,你在乎门第出身吗?” 江晚璃揪头发的手突兀顿住,视线下意识回望镜中:“怎突然问这个?” “闲聊嘛。”林烟湄无所谓地笑笑。 身后,停滞的指尖沿着发缝滑落,江晚璃又扬手梳起发丝,但这次特意避开了那团闹心的乱发,专挑顺手的地方打理: “我只在乎湄儿,天下有几个湄儿?” “阿姊油嘴滑舌!” 林烟湄哼了声,暗诽江晚璃心眼子太多,这回应算怎么回事?讨好她? 可这不是她想听的啊。 林烟湄不甘心,硬着头皮再问:“阿姊,如果有一天,我厌倦了孤单,想…想真正和你成为家人,有契约为凭的那种…你说,你娘亲可会成全?” 江晚璃低垂的眸光倏地怔住了。 反常…林烟湄今夜实在反常,素来腼腆的人怎么突然心急到问起了婚书的事? 先问她对出身的看法,再问她家人的态度,小鬼在顾虑什么? “阿姊怎么不说话?” 心急的人,连片刻迟疑都等不起,巴巴转了眸子来瞧。 江晚璃一把将人的脑袋重新掰正,对着镜子左右瞧了通: “我去借剪刀,发团在后面不碍事,拆不开,剪掉罢。” 眼下,江晚璃隐约猜到了,这发团是林烟湄故意弄乱的,为的就是创造一个打破安静,与她谈天的机会。 江晚璃自问,她是真心认准了林烟湄的,越是如此,她便越无法轻易给人承诺。毕竟她的身份摆在那,终身大事要经太后、陛下、甚或是朝堂议过,才能有结论。 她早在心里默默筹谋好了:待查实林烟湄的身份,她会捧着人得个官身,为之量身定做一个妥帖的身世,再带人回京,办一场盛世昌平下独一无二、羡煞旁人的婚仪。 然而,千算万算,她都没算到,林烟湄会有比她更心急的一日。 “不必。” 林烟湄定定凝视着江晚璃转身欲走的背景,眉峰一凛,扬起胳膊攥住那坨头发,一把就给揪断了。 动作干净利落,若不是吃痛后一声加紧的呼吸暴露了她的难受,江晚璃都不至于回头来瞧。 “你…” 凌乱发团飘落在地,江晚璃怔忡不已地蹙起眉:“不疼么?” 林烟湄垂下眼睑,嘴巴张了张,终究又闭上了,默默起身走向床榻,还把蜡烛熄了: “早些睡吧。” 低沉的话音里,隐约带着哭腔。 江晚璃忽觉不妙,连忙在桌前一通摸索,抓到火折子直奔烛台。 “嘶”的轻响过后,房间又是一片通明。 江晚璃甩掉火折子,三步并两步坐去床边,俯身扒拉面朝墙扎在里侧的小鬼: “哭了?你先转回来,听我解释好不好?” “…” 林烟湄沉默着,将被子蒙过头顶。 夏被轻薄,完全压不下她隐忍的啜泣。 哭声越是微弱,江晚璃听得越揪心。她全未料到,自己的一番犹豫,竟会转瞬寒了林烟湄的心: “湄儿别误会,我心悦你,也仅仅心悦你,早已把你视同家人…不,是远比家人重要的存在,我能撇下家人远走,可…当我听到你想回去见慧娘时,我慌得难受,我舍不得跟你分开。” 第108章 “…” 依旧没有回应。 江晚璃心下惴惴,便也顾不得林烟湄的反应,只管一通倾诉: “你不要自卑,我不介意门第出身的,从不介意。你很好,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我见一面就觉得心安开怀,乐意信任的人。我认定共度余生的,也只有你一人。” 被子动了动。 江晚璃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没再贸然开口。 约莫僵持了半刻,林烟湄缓缓揭开被子,露出了泪痕满面的萎靡容色,仰头望着房顶幽幽质问: “那你为何迟疑?又为什么急于找借口出门?” 江晚璃又被问住了,指尖不自觉抓上床褥。 她早已发现自己的短板:对待感情问题,很难保持冷静清醒,永远不能驾轻就熟地回应或是搪塞,显得无比笨拙。 “我…我只是…意外于这问题…” “为难就别说了。” 林烟湄冷漠地打断江晚璃的支吾:“阿姊平日沉着有条理,从不是今夜这样的。我哭,也只是宣泄自己的情绪,没有怪你什么。大不了,我爱而不得,哭一哭也就过去了,不算事。” “什么爱而不得?” 江晚璃的面容瞬间没了血色,诧异到眼底也闪烁起泪光:“不要再乱讲!我不答应。” “我没有乱讲。”相较于江晚璃的忐忑,已经哭过的林烟湄反而显得淡然好些,她靠着床头坐直,怅然低叹道: “我明白阿姊的顾虑。饭桌上你缄默半晌,我猜到你不想跟我回家了,怕婆婆反对你我在一起。可你知道吗?我纠结好几次,想要告诉你,回家后我会倾尽全力说服她,给你,给我们求个成全的。” 说着,她不争气的眼角又开始流泪,害她不得不缓了缓,抬袖抹掉了泪痕: “我适才问你,只不过想求个心安。若换你问我,我会毫不犹豫地给你个保证的。可你…可你没有呜…” 话到此处,林烟湄眼前已是一片朦胧,啥也看不见了。她本还打算瞧瞧江晚璃的反应,结果真说出这话,却是她自己不受控地失声,嘴巴一咧丢人现眼了。 晚饭席间,林烟湄曾犹豫过,她揣着玉佩的事瞒不长久,江晚璃早晚会知晓。一旦被人撞破,江晚璃问她为何一反常态收旁人的贵重礼物,她必然没法回答。 况且,她自己没有信心,能把带着欺瞒的感情经营长久。 既如此,她不如找个机会,跟人适当吐露些不涉及危险隐秘的内情,也看看江晚璃能否接纳。梳头时问出的问题,不过是投石问路的敲门砖而已,江晚璃若坦诚,她便能与人倾诉秘密。 可惜,江晚璃没有通过她的考验。 那一瞬间,林烟湄觉得天都塌了,怀揣的侥幸碎了一地,她不敢再奢求能揣着隐晦与江晚璃修成正果,完全不敢。 崩溃的嚎啕大哭响彻房间,江晚璃只觉浑身麻麻的,起初她的手下意识够向林烟湄的脸,想给人擦泪,怎奈林烟湄抗拒得很,胡乱拍打着躲她,越碰哭得越凶。 吓得江晚璃惶然缩回了手。 她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地愣在那,唯有沿着睫毛无声淌下的成串清泪,昭示着她的懊悔。 有那么一瞬,江晚璃甚至想过,就此揭穿自己的身份,与林烟湄坦陈难处算了! 可当她开口时,她才惊觉,或是短时间内忧郁过度,她竟也失了声,根本说不出话来。 嘴巴一张,眼底的泪就跟失控似的,加速垂落。 急得江晚璃捂着脸,身子滑落床榻,跌坐在地。 于是,无人哄慰的林烟湄哭到泪干嗓子疼,才兀自冷静下来,躺在枕头里任由节奏平稳的抽噎带动胸腔的起伏。 不知几时,蜡烛不知不觉燃尽,屋内倏尔陷入昏黑。 静谧良久的床榻随即传出窸窣的动静,林烟湄起身下了榻。 江晚璃鼻音很重地问她:“去哪?” “你睡吧。”林烟湄同样哭腔难消,走去屏风前披起外衫:“我再要个房间。明早,你何时能起身?我们约个时间,再一起吃个饭罢。” “什么约个时间?” 江晚璃发觉口风不对,猝然站起身,一双腿先于理智,嗖嗖嗖冲去了林烟湄跟前: “别走…行吗?” “阿姊,”林烟湄再开口时,语气已释然好些,暗夜无月,光线幽沉,也免了二人对视的尴尬:“我们有缘无分,就…好聚好散?” “有、有缘无分?胡扯!” 一声凄厉嘶吼穿透宁夜,惊得廊下蝙蝠呼啦啦飞散。 与此同时,走廊接连亮起灯笼,喧嚣的杂乱脚步接踵而至。 “咚咚…客官?” “让让!咚咚咚!姑娘?姑娘怎么了?您开门!” 频繁的砸门声响起时,被吼蒙的林烟湄和把自己吼愣住的江晚璃,皆傻了眼,无措地盯着房门,满眼慌乱。 “姑娘?再不出声属下踹门了?姑娘?属下得罪了?” 门外,忧心忡忡的乐华把门砸得砰砰响。 此刻,心乱如麻的江晚璃自觉转眸望向林烟湄,就见林烟湄也一脸难堪地在瞅她,二人面面相觑,仿佛因同病相怜,默契到又结成了同盟。 几息后,不想在众人面前出丑的林烟湄灵光乍现,抬手一指床榻:“躺过去,演戏。” 江晚璃踉跄着过去照做:“怎么演?” “配合我就行。” 林烟湄深吸一口气,快步去下门闩。 “咚!” 门闩落地的刹那,乐华和乌瑞等人就扑了进来。 因门槛过高,她们一群人的脚又杂乱,完全没做好门突然打开准备的大家,毫无预兆的,重心不稳往前摔去,把林烟湄压在地板上,险些砸扁,连吃痛的惨叫都没发出来。 “啊…湄娘?快快都爬起来,压倒人了!” 待小二提着灯笼上前,离林烟湄最近的乌瑞看清身子底下软绵绵的肉垫后,忙不迭地支愣着胳膊顶她身上的人。 “来帮帮忙!” 小二好心招呼了看热闹的客人,齐心协力把乱成一锅粥的大伙拽了起来。 彼时,喘不上气的林烟湄脸都红了。 “湄娘?您还好吗?”乐华大惊失色,半跪在地帮人顺气,连闯门进来的初衷都抛诸脑后了。 林烟湄贪婪地大口吸着气:“呼…呼…没…没事。” “扶您起来?”乐华审慎问道。 林烟湄虚弱地递了条胳膊,借着人家的力道慢慢坐起身,因气道通畅,脸上涨红渐渐消退。 “没事了,大家散了吧。搅扰大伙,万望海涵。” 楚岚见状,拱手挨个给惊醒的人赔了礼,半推半就的把看热闹的都送出门外,又把门自外头掩紧。 乐华总算有机会询问江晚璃怒吼的因由。 林烟湄淡淡回了句:“阿姊梦魇了。” 而双目通红的她,也算因祸得福,大家只当她是被压疼了才哭的,并未生疑。 乐华靠近床头瞄了眼江晚璃,暗暗纠结要不要给人把脉看看的当口,就听江晚璃声音微弱地吩咐:“许是最近奔波过甚,我梦里一团乱麻,劳你熬份安神汤来?” “是。” 乐华应下,回眸看向林烟湄,惭愧地请求:“可否辛苦林姑娘,陪姑娘说说话?我去熬药,晚些您和姑娘一起饮安神汤?” “自然。” 林烟湄搬个小凳坐回床头,抽出帕子给江晚璃擦脸,娴静熟稔的模样一如往常。 乐华放心地退了出去。 半刻后再折返,林烟湄笑盈盈地走到门口接药迎她,她走时还自门缝偷瞄了眼,林烟湄一勺勺慢条斯理地给江晚璃喂药,看着无比温馨。 她踏实回了房。 屋内,楚岚正在转圈圈,看她回来急忙问:“是闹别扭了吗?” “哪有?俩人好着呢,说是梦魇。” 乐华丢下佩剑,捏了捏酸疼的老腰:“我都累得不行,更别说姑娘了。” 另一边,林烟湄端着药碗,眸光穿透走廊的窗户,眼瞅着别间的灯火全熄,才将碗放下: “过去了。” 说罢,她起身就要走。 “湄儿…!” 江晚璃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因林烟湄的站位离床沿有些距离,江晚璃翻身时躺空了,猝然跌落在地,指甲下坠,还给林烟湄的手腕划出一条白痕。 可她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细枝末节: “不要走。再多猜忌都能说开…郎中数次断言,说我活不过二十,去岁遇险,我认命过…是你,你救回了我。而我现在还好好活着,都是因为你的出现,让我有了长生的念想…湄儿,你不要走,你走了…我…我会死的…” “咒自己做什么?” 林烟湄的掌心覆在江晚璃冰凉的手背上,一句重话也说不出,心口堵得难受。 她想分别,是因为自己那可能无比危险、听上个原委就会让人不寒而栗的身世,也是因为怕情深不寿,终遭背弃… 第109章 但绝无一分真切的嫌怨。 她清楚自己深爱着江晚璃,早已陷落在情爱的泥淖里,抽不开身了;她更清楚自己不愿所爱之人卷入危局漩涡的真心;清楚自己做不到欺瞒爱人、揣着秘密陪人白首的天真本质。 是以,她听不得江晚璃伤怀自损的话,更见不得江晚璃如此卑微求人的模样: “你起来,回床上盖好被,赶紧睡。” 林烟湄去拽她的手。 “若不信,你去问乐华,我没骗你。” 江晚璃发觉林烟湄语气柔缓,料定人心生动容,忙补充道:“我不敢给你承诺,是自私地希望你能长久陪着我。我怕,怕你知晓我是个短命的病秧子,会弃我…” “够了…” 吧嗒一下,江晚璃的手背砸上一滴豆大的泪痕。林烟湄哽咽着,反手捂住江晚璃的嘴:“你闭嘴,不许再说…不许。” … 半刻后,酒楼对面房顶上,俩黑影互相搀扶着站起身。 心思细腻的楚岚长抒一口气:“下去吧,没事了,都抱一起半天了。” “你看清了?” 乐华不肯走,担忧又后怕地盯着对面三层的一扇窗子。 楚岚没好气地白瞪她一眼,自己跳下屋顶扬长而去,还不忘损一嘴:“你不光心瞎,眼也瞎!” 第81章 能屈能伸 辰正,朝阳映入酒楼后园的一汪清池,销金连片。 “怎么样?” “还是没动静。” 乐华忧心忡忡抱着剑挪回客房,故意没关门,一句话的功夫探头往对面江晚璃的房间瞅了好几眼。 斜倚窗沿吹风的楚岚瞄了眼尚且不高的日头,转回身行至桌前,满不在乎道: “你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昨晚吵吵闹闹损耗精神,可不得多睡会儿?门关上,咱俩吃饭,再磨蹭粥都凉了。” “砰—” 乐华抬起大长腿勾上房门,因屋内开着窗,穿堂风作祟,这动静有点大。 端起粥碗的楚岚不由瞪她:“胆肥到想吵醒姑娘了?” “哎!” 乐华好不无奈地扶额叹了口气,余光瞥见楚岚顺手帮她盛的那碗寡淡清粥,却提不起半分食欲,踌躇须臾又推门而出: “我吃不下,还是出去等。” 今天她是盘算好时辰起身的,想趁天气晴好抓紧赶路去府城,入夜就能抵达。如此,刚好满足江晚璃带人看白熊的念想,憨态可掬的动物入眼,没准儿能消弭俩人吵架的矛盾呢? 怎奈计划赶不上变化,江晚璃迟迟不起,她的一腔好心全无用武之地。 “客官,您说话算的不?” 时近晌午,小二挨个房间打听,在大伙的指引下,摸来江晚璃门口,讪笑着问乐华:“午时您走不走?不走就得交今夜的钱咯。” 瘫坐门口的乐华闻言,指着自己的鼻尖,略烦躁地反问:“哪个门神说话算数哦?午时你再过来问,行不?” “也就还有不到半刻嘞。”小二甩着手巾,撇撇嘴,不情不愿往楼下去:“麻烦。” “吱呀—” “且慢。” 忽而,房门开了道缝,里头传出声略显虚弱的呼唤。 小二顿住脚,自楼梯空档露出半个脑袋:“客官啥子吩咐?” “姑娘,几时动身?”乐华也赶紧撑地起身,急吼吼地问。 “嘘!小声些,湄儿还睡着。我今日身子乏,多住几日再走。” 江晚璃似是畏风,只从手臂粗细的门缝中嘱咐乐华:“你去掌柜那交五日银钱,再叫些清淡吃食上来。” “五日?” 乐华糊涂又不解,今天身乏,多休息一日不就成了吗? 为何要耽搁五日? 可江晚璃无暇理会她的迷糊,居然掩紧房门回屋了。 连钱袋子都没给。 独留身无分文的乐华杵在门口,与折返回来摊手要钱的小二大眼瞪小眼。 一刻悄然。 炽热艳阳晒进花窗,仍能把人烤得冒油。客栈内别间的窗子都落了墨纱,唯独江晚璃这间,大敞四开的窗扇前空无遮挡,偏偏这人还故意将竹编的藤椅拉到床边,半躺在上面晒太阳。 江晚璃手捧一卷话本,悠然翻阅着,上身穿着尺码明显短小些的双层交领夹袄,膝间还搭了件外衫,热烈的阳光洒落缎面,折射出五彩的光。 乐华端着饭菜进门时,瞧见的便是这副景象。 她搁下餐盘,表面不动声色地归置餐具菜品,实则余光正偷摸瞄着江晚璃的面色。暑热最盛的午时,哪个正常人乐意穿着挡风的春秋夹袄晒太阳啊?为了捂出一身蘑菇么? 但…碍于江晚璃面前的书挡得恰到好处,乐华偷窥数次也未能真切看清藏于书后的面庞气色如何。 于是,她鼓足勇气,在告退时,特意回身往屏风后的床榻处张望一番,试图另辟蹊径,从侧面揣度下江晚璃的状态。 方才布菜时,她隐约听到床上有翻腾的动静,林烟湄应是醒了的。按常理,江晚璃若是病弱,林烟湄绝不会赖床上不动。 “咳!” 可巧,就在她大着胆子探头的一瞬,江晚璃突然掩袖清了清嗓子,随即起身踱至屏风前,不咸不淡地问她: “还有事?” 乐华局促地蜷着手指,悻悻收回了好奇的视线: “呃…属下是惦记着您说身体乏,想看看在何处给您诊脉。” “不必,无碍。” 江晚璃漠然回绝,眼神转向门口。 很明显是在赶人。 乐华只得叉手一礼,规矩退下。 但她走时,心头却一直犯嘀咕,江晚璃说话时刻意遮掩半张脸,似是在故意回避什么,而她单从一双倦怠无神的眸子中,已然察觉到了江晚璃状态不佳,精神萎靡的征兆。 昨夜吵嘴几句,至于劳神至此吗? 她揉着太阳穴,一时思量不出此间关窍。为保险计,她周全地跑了趟药房,带回些温补的药材,给江晚璃煎上,以防万一。 苦药汤咕嘟咕嘟冒着泡,炉下炙热的火焰烤的乐华浑身是汗,脸跟水洗了一样,手中蒲扇被她扇出了重影。 “诶?找你半天了,你在这呢!” 正在她燥热难耐之际,火房门口突然闪出一个朱红的身影。 闻声,乐华如蒙大赦般,嗖地起身让出位置,招呼道:“你来得正好,替我一会,我热冒烟了,出去透透气。” 楚岚凑上前,躬身扫视着小竹篓中残存的各色药材,意外赞叹道: “嘿!姑娘才吩咐,让我寻你熬份滋补汤药,你怎么没等我知会,就熬上啦?” “姑娘要汤药了?” 乐华一惊,方踏出门槛的脚倏尔缩了回来,面上骤添三分紧张,反手又将给出去的蒲扇抓回了掌心:“她状态如何?” “挺好的呀。” 楚岚迷惘地盯着她,上下打量一番:“你慌什么?是媚娘说没力气,起不得身,姑娘关怀心上人,这才要的十全饮。” “媚娘要补汤?!” 乐华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天奇闻,满脸不可思议地叉起腰:“咋可能?她身体康健得很,活力四射的,连风寒都没得过。补汤不能乱喝,补过了会适得其反…” “不对不对。” 不待乐华解释完,楚岚连连摆手:“姑娘叫我过去的时候,她好像在喂媚娘喝水,媚娘跟她交谈时嗓音很低,还是哑的。而且好人谁午后还不下床?估计是生病或者着凉了。” “病?”乐华更晕了:“昨夜不还好好的?着凉更不可能吧,这天儿多热啊…不行,我得去看看,药哪能乱吃!” 她一把将楚岚推进火房:“看着药!”说完就大步流星直奔客房。 此番,她学机灵了些—— 江晚璃既不让她当面诊病把脉,那她就先暗中探探。 一只耳朵无声无息贴上门缝,窗纸破开一个圆圆的窟窿。 “衣服还我,我要起床。” 床上传出沙哑的、带着几分撒娇口吻的要求。 依旧捧书闲读的江晚璃得意哂笑一声,挑衅般拎住衣襟,将小袄裹紧好些: “昨夜为将你伺候服帖,我卖力发出一身汗,落汗着了凉。现在*寒颤阵阵,只有借你的厚袄一用。再者,退一步讲,你这生平头一次,昨晚抖得那般厉害,想必腰酸腿软,还是别起身,多躺会儿好些。” “…臭阿姊!” 幽怨又透着恼羞的嗔怪,伴着腿脚踢被子的扑腾声,一齐刺向乐华的耳膜。 “分明是臭湄儿。” “就是你臭!你欺负我,毁我的容,你看看我这满脸的紫瘢,我可怎么见人啊?” “你若没一言不合就哭闹着与我分道扬镳,我何至于伤心欲绝,热血上头地急于同你表忠心?造就今日后果,你我皆有份的,何必互相埋怨?湄儿以后莫再动辄提断情,我自会矜持守礼的。” 床上人大抵是理亏又落了下风,房中沉默良久,才飘出声不服不忿又无可奈何的“哼…” 第110章 门外偷听的乐华,脸色一会绿、一会紫、一会白的,此刻神情已然难看至极。 天知道昨晚她错过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阿姊等着,我记仇的,睚眦必报!” 某落败之人靠着床头闷闷放狠话,还随手团起自己的肚兜,朝江晚璃的方位扔了过去。 “吱呀—姑娘。” 恰赶上乐华不请自入的当口。 “放肆!” 刚被肚兜呼了一脸的江晚璃大惊失色,一句没过脑子的怒斥脱口而出,凤眸中射出的精光满溢刀人的欲望。 乐华对这声责骂司空见惯,她料定江晚璃此刻的身子骨承受不住发威的怒火,索性装聋,大着胆子快步上前,趁江晚璃沉浸于错愕中来不及回神,一把捉住人的腕子,拧眉诊起脉来。 感受着微弱杂乱的脉息,乐华在心中骂骂咧咧: 江晚璃真是能耐了,吵架吵到床上去了! 消弭矛盾、挽回感情不靠伶牙俐齿,全凭能屈能伸的手上功夫是吧! 居然还有力气把林烟湄折腾成下不来床的憔悴模样,这是急不可耐地要去阎王殿撒野吗! “你松手,退下!” 羞臊无处掩饰的江晚璃卯足力气挣扎着,受不了被下属撞破闺房秘事的尴尬:“别太过分!” “您不遵医嘱,不爱惜病体,若有个三长两短,老夫人要如何处置属下等人?” 乐华眉心紧锁,一手稳搭脉搏,一手捏着江晚璃的小臂不松,话音微微发颤却不容回绝:“属下奉命照料您周全,今日就斗胆冒犯了。您若怪罪,属下领罚就是。” “你…” 江晚璃急得咬牙。 然而,她这虚弱的身体,真就不容她逞能,说什么也摆脱不掉乐华有力的桎梏。 主仆俩就那么僵持在藤椅边,良久无言。 其间,床前的帷幔曾短暂挑开一道缝隙,好奇的杏眼朝这边望来,撞上了反向投射出的森然寒芒,迫她怂兮兮的收回了八卦的眼神,还自觉将遮盖亲昵痕迹的被子往下巴处提了提。 “属下去煎药,姑娘若想病症早日减轻,还是移步榻上静卧好些。” 仔细把脉后,乐华正色叮嘱一番,转头就走。 全然不在意江晚璃听没听进去。 只是,在她手攀上门框的刹那,她脚步顿住,似自言自语般轻叹着补充了句: “林姑娘,您若是真心在乎姑娘,就请尽力约束她的行止,莫为一时欢愉,折损半生幸福。除了您,没有谁的关切,能说进姑娘的心坎。” 第82章 咬痕 “手脚都麻利些,赶天亮前打扫干净!” 东方显露鱼肚白之际,几个小厮正提着洒扫用度,在酒楼后院围着一辆马车忙前忙后。 乌瑞接连在镇子市集上蹲守多日,才买到这辆马车。虽是二手旧物,但足有八成新,原来的主家买后没怎么用过,因闲置日久,合计着卖掉换银钱的。 乐华知道江晚璃爱干净,特意指使大伙将车内外细致地清扫一番,还亲自备下崭新的布草,铺得车内处处格外软弹。 前阵子,江晚璃折腾得林烟湄下不来床后,也把自己搭了进去。 她俩一人满脖子满脸的红痕难消,躲房中小半月不敢见人;一人碍于风寒饮过几十碗苦药汤,成日昏昏沉沉倒床上傻睡。 这不,给酒楼白送二十天银钱后,眼瞅着荷包又要瘪得毛都不剩,今日总算能启程了。 “你这孩子,磨蹭什么,快去找人商量商量!” 三层楼梯转角处,贺敏一脸焦急地扯住犹豫不前的楚岚,想把人往楼上拽。 楚岚愁眉紧锁,瞥见江晚璃房间紧闭的门扉,拔腿就要下楼,与人唱反调道:“贺姨,您再让我想想,总有办法解决的,逃避算什么法子?” “诶呦我的小祖宗喂!” 贺敏急得尾随上她,在人耳根处低声絮叨不停:“打你主意的可是宸王府,说句权势滔天不为过吧?你要是真撞上了,咱身边那位未见得能保得住你!凡事得为自己掂量,别太面皮薄!” “就算她们硬气,那…那我要是早有了意中人,随时就能拉来成亲的话,她们还能强拆鸳鸯吗?” 楚岚好不委屈地顿住脚,侧身靠上楼梯扶手,愤然又无力的眸光无意识地垂落大堂。 “云清?你在做什么?” 也是巧了,刚清点完行李、从后院进楼的乐华随意抬眸,正与楚岚幽怨的视线相交。 她恍惚间觉得那道眸光透着郁闷,不自觉加快脚步凑了过来,扫视着脸色都不算好的一老一少,疑惑问:“贺前辈,您和云清这是…绊嘴?” 贺敏面露难堪:“我们…” “没!” 楚岚中气十足地打断贺敏的支吾,抱起剑侧目避开乐华的审视,状似无所谓道:“华姐姐,若是我有求于你,看在共事多日的情分上,你可愿帮我个忙?” “什么忙?”乐华茫然问。 “我还能坑你吗?” 楚岚有些不悦地乜她一眼,再开口时语气却弱了好些:“就说,我有难处相求的话,你肯不肯帮?” “遇上麻烦了?” 思维惯常谨慎的乐华倏尔端正了神情,严肃追问:“有事直说,别瞒我,大家一起解决。” “嗐,就随口一问。那不,”楚岚指了指贺敏:“贺姨担忧我跟你们不合群,怕我没朋友,劝我回家呢。我寻思问问你的态度,给自己撑腰。你还真是…一点不配合,成日如临大敌似的。” 闻声,贺敏意外又迷惘地偏头瞪着楚岚,眉头锁出“川”字。 她家自幼规矩老实的少帅,什么时候学会谎话信口拈来了? 这要是让家教森严的楚筠知道…… 她面上不自然的夸张表情过于分明,乐华自是瞧见了,但她结合楚岚打趣的口吻忖度一番,根本没往别处想,只当长辈被人落了颜面不自在,忙接住话茬,替人解围: “贺前辈放心,云清与大家相处很好。我方才也是担忧,并无推诿之意,她若有所求,我义不容辞,岂有不应之理?” 话说到这,贺敏端详着乐华板正认真的模样,眉目愈发扭曲,甚至还有点戏谑: “不是…你想清楚了吗就敢承诺?” “贺姨!” 楚岚眼疾手快地捂住贺敏的嘴,生拉硬拽着拐人下了楼梯,还不忘扬声嘱咐乐华:“华姐姐的承诺我记着了,你可不要食言!” “呵…” 乐华不以为意地笑笑,只当楚岚主仆二人心情大好,是忙里偷闲随便聊聊,全然没把这几句寒暄放心上,抬脚直奔江晚璃门前,柔声唤道: “咚咚…姑娘?可以起身了。” “吱呀—” 门应声而开,是久不下榻的林烟湄露出个脑袋:“刚才你们聊什么,好热闹的样子。” “没什么,碰见云清闲谈几句。”乐华笑盈盈问:“姑娘可起了?” “她…她在更衣。嗯…” “怎么?” 乐华纳闷,如此简单的问题,林烟湄居然答不出? 林烟湄略惭愧地揪了下自己身上的衣衫:“其实,是我们没合适的衣裳穿了,能否劳你给阿姊买件成衣来?” 乐华这才发现,江晚璃的半裙被林烟湄当作齐胸襦裙,系在了身上:“之前不是有两套衣服?” “都…不能穿了。” 林烟湄的脸无声无息地红了大片:“总之,就劳你买去吧…砰!” 话音未落,门便被无情拍死,还落了闩。 险些夹鼻子的乐华一头雾水地阖眸长叹一声,揣着狐疑大步流星买成衣去了。 江晚璃的衣裳才买没多久,不可能坏的…怎就不能穿呢? 与此同时,客房内,林烟湄坐在桌案上,百无聊赖地晃荡着够不到地板的脚,手指间缠绕着垂散的发丝消遣: “阿姊快些写,说好给我挽个时兴的发髻再入城的,不许食言。” 住店这几日,听来往客人说,因府城富贵日久,城中女子最喜时髦装扮,走在街上自成一道别样景致。林烟湄这个年纪正是爱美的时候,唯恐湮没芳容中,被旁人比了下去。 身侧,披着小毯伏案挥墨的江晚璃撩起眼睑睨她一眼: “都坐桌子上来了,还在乎美丑么?谁家姑娘如你这般不羁?入夜撕扯我衣物,白日随性没个样子,不如就披散着头发出门吧。” “谁家的?你家的呗!怎得?挑拣我?分明是你先招惹我的,反正该留的保证啊印记啊我都留下了,你休想嫌我赖账!” 林烟湄腰杆梆硬地怼回去,垂眼瞄向草纸上密密麻麻的娟秀小楷,嘴上振振有词: “写太慢了,不够我路上看的。而且前几卷内容也过于浮夸,诸如时辰描述就不合常理。那夜,你的手指过半刻后就僵直了,自也不会舒服…唔撒…手唔!” “就该把你这张不分场合胡咧咧的小嘴给缝上!” 第111章 青天白日的,林烟湄敢于大胆评论,杜撰话本的江晚璃却不敢从容地听。她猝然放下笔墨,捂紧小鬼的嘴,赶紧裹挟着人坐去了妆台前,兑现承诺: “给你梳头,安静,可行?” 林烟湄仗着有人宠,骄到没边地挑挑眉:“那得看你梳成什么样。” “我手巧得很,各方面功夫都不差!” 江晚璃颇有些不服地跟人掰扯着,仿佛之前林烟湄嘴里的个别字眼,伤了她的自尊心。 至于话里是否有逞能的水分… 半刻后,对镜自照的林烟湄拿笑弯的眉眼给了评断。 江晚璃不免欢喜地抢先自夸:“如何?我这灵蛇髻何其标致,很衬托你的脸型。” “嘁,分明是我长得好看。” 小鬼努努嘴,晃荡着小脑袋站起身,后退数步又对着镜子反复观瞧。 看来是满意的。 江晚璃心底暗损了句:幼稚鬼。 普天之下,得她亲手梳头的只有两人:太后虽占了第一,但事后可是拿一颗上好的外邦进贡的夜明珠作报偿的;而这第二嘛…得了便宜卖乖,居然连声谢都不舍得说,光顾着自恋啦。 可江晚璃不知怎得,扪心自问,此刻心中的满足感,要比上次来得更猛烈真实。 夜明珠虽为至宝,终究是个无情无感的死物,除了能在幽暗中给予她些许面对黑夜的勇气,再无它好。 但林烟湄不同,活泼的小鬼传递的感情都是真实的,酣畅的笑,陶醉的喜,皆鲜活灵动到能够感染身侧的江晚璃,让人由衷地开怀。 “湄儿可满意?” 她得寸进尺,希求得到一句当面赞赏。 “还行吧。”林烟湄怕她骄傲。 江晚璃:“既满意了,答应我个条件?” “又提条件?” 林烟湄好不讶异地转回头,费解地盯着她,盈盈眼波里隐约流淌着数不尽的憋屈:“这几日你已提过好多条件了。就算我冲动提断情不对,你也不能这样揪着我不放呀。阿姊…这要算欺人太甚。” 一声委屈哀怨的反问过耳,江晚璃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地,扶额幽叹一口气: “湄儿,近日我是提过些建议,可你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不是么?我说睡觉只能拉手,是谁连着三晚又捏又揉?我说遵医嘱保持克制,是谁褪我衣衫明目张胆的…当着我的面……” 光是复述经历,江晚璃就臊得不行,没拎几条罪状,白皙的脸庞已涨红发热,再开不了口了。 有些事,林烟湄敢当着她面做,她却撑不住脸皮再讲给小鬼听。 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她这启蒙师傅给林烟湄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而后,领悟力超群还会举一反三的小鬼竟一发不可收拾,修行感悟一日千里! 而她嘛,纯粹是逃跑不及时,被小鬼反制,彻底锁死在这扇大门里,被迫突飞猛进般大开眼界! 她深呼吸缓了许久,才背过身摆摆手,好言好语与人商议: “罢了,过去的事不再提。只是,我们即将启程,周围随从皆是机灵好八卦的,你注意分寸,我们莫要过分亲昵,更不要在白日里用任何你自创的怪异方式给我暖身,以免落人谈资,可否?” 她这堂堂储君,合该留些威严和体面的。 若再被人挠破衣衫的领口、前襟…掐紫瓷白的后腰…抑或是小鬼故意揭穿她脚腕清晰的咬痕…她该怎么办呐! 第83章 得瑟 “吁—” “怎么停了?” 勒马声起,江晚璃挑开车帘向外张望,遥遥地,能够自朦胧暮色中窥见府城高耸□□的城楼轮廓。那处距马车,大抵有半里路。 而她们一行人周围,则聚集好多身背大包小裹的游子,各个满脸疲态,有些干脆瘫坐路边,拿袖子擦汗扇风。 “姑娘,前头守城的官兵在贴布告,今夜城门戒严,留待贵人出行后再容百姓进出。” 在前探路的楚岚策马折返,与江晚璃汇报所见:“现在已近戌时,若耽搁久了,城门关闭,咱就进不去了。” 闻言,江晚璃收回虚离的远眺视线,眉心浮现些许狐疑。 城门开闭皆有规矩,除却防卫森严、随时服务君主且有一应政务应酬要求的京城外,地方州府非军事要务,是不可以随意控制城门、干碍百姓生活的。 她未给予回应,反而探头环视一圈在路边休息的行人,朝老槐树下坐着的一位面相和蔼,身背竹篓的老妇寒暄: “阿婆,您在此等候多久了?” “有半个时辰哩!” 老妇人转头指指已隐没山峦没了影的落日:“我来那会,太阳还高高的呢。” “您可是附近的人?可知打算出城的是哪位贵人,怎如此霸道地拦路?”江晚璃再问。 话音未落,那老妇脸色倏变,突然撵着碎步凑到马车前,如临大敌般四下瞅了半晌,才压着嗓子跟江晚璃说小话: “小姑娘,你可别再乱说话了啊!外地来的吧?你不知道,府城里住着的可是圣上的亲娘家,实打实的贵人啊,谁敢说三道四?” “不就是皇亲国戚么?进出城门带些护卫开路就是,为何拦过路的?她们平日是这做派?” 江晚璃佯装不解,继续追问,意外与寒心之念已悄然在心中升腾。 过往的年月里,小姨宸王每次带表妹进宫,母女俩衣着庄重却不奢华,礼服常常数载不换,皆是一副谦和守礼,乐于为国分忧的忠贤模样;宸王私下和太后走得更是亲近,逢入宫必会带巴蜀一带的珍奇药材奉上,还要亲往皇家寺院斋戒祈祷,祝太后康复万寿。 在江晚璃心中,小姨绝对算是大楚宗室的典范。 据宸王府属官传回宫的奏报,宸王其人治家亦然严谨,从不准陛下江颂祺在家信中作“母女”称呼,几次三番告诫江颂祺,既过继太后为嗣,普天之下便只奉养一母,称她姨母即可。 如此审慎从事的亲王,在自己封地,会是这等张扬做派? 江晚璃满心迷惘。 她的追问出口,老妇人讷然回视她半晌,才摇着头感慨了句: “小姑娘这口气太冲了。人分三六九等,哪来那么多为什么?我就住城里,但腿脚闲不住,老喜欢往郊外山上跑,寻些奇花异草回家养。偶尔出门早了或回来晚了,每年都遇上两三遭。” “每年?”江晚璃更诧异了。 “对啊。”老妇似是早已习以为常,还和江晚璃解释: “王上年年踏青,小郡主偏爱出城消暑,一来一回不就四遭?贵人们不大出门的,咱老百姓等些时辰不妨事。不过你们外乡人…” 老妇思索须臾,好心提醒:“官府查路引放行有时限,要是着急住店,今晚你们还是往回走,找个镇子住吧,赶明儿一大早入城。按日子算,这是轮到郡主消暑去了,不等入夜天凉啊,她不走呐。” 闻声,林烟湄揉着饿瘪的肚子,低落嘟囔道: “入夜?那还要等好久…阿姊,我们听这位阿婆的,绕路住别处可好?” “湄儿累了?”江晚璃温声道。 “又累又饿。” 林烟湄腹诽,她在马车里闷一整日了,大伙急着赶路,没人说歇歇,实在难受得很。 江晚璃见林烟湄不愿等,本就心中窝着火气的她也没了入城的兴致,回眸唤了声:“云清。” “属下在。” 上前等候吩咐的,居然是打马上前的乐华。 “云清几时走的?”江晚璃不免意外。 “她在后面,您吩咐我就是。”乐华扬鞭指向队伍末端。 江晚璃循着那方向瞧去,就见楚岚不知何时买了个深褐色的幕离顶在头上,正别扭地揽着冗长的幕离垂布,爬上马背呢。 “日落西山,又不晒,怎还戴幕离呢?” 江晚璃好不纳闷,但属下有自由,她也不便干涉,只对乐华道:“舆图在她手里,你告诉她,寻个最近的集镇,我们今夜暂且落脚休整。” “是!” 应声过耳,车队调转方向,驶向来时的路。 天色渐晚,回程的官道人越来越多,都是朝城门涌来的,江晚璃一行人的车马总要为行人让路,走得很是艰难。 “驾驾!靠边靠边,中间不许过!” 就在江晚璃被走不起来的马车晃到晕乎乎的时候,道路后方忽然窜出数匹快马,厉声冲人群吼叫着,硬是把行人全都赶到了路边的树下排排站。 而她这辆马车,就显得特别碍眼。 “驾!那辆马车!对,看什么看,说你们呢!” 一年轻小将装扮的劲装女子不客气地策马追上乐华她们几个带头的:“要走快走,不走靠边去!一会贵人车驾出行,若是冲撞了,你们担待的起吗?” 十分不善的语气砸进耳朵,一下子把乌瑞的暴脾气点着了,她弯起鞭子,气呼呼地与来人理论: “嘿?我们不走着呢吗?刚才行人那么多,纵马才是错吧?怎么,路是你家的?” 第112章 “嗖—放肆!” “啪—!你干什么!” “嗖—住手!” 眨眼间,三道马鞭挥至半空,交错纠缠;六只眼怒目圆瞪,满布警觉。 江晚璃身侧的护卫见到前头的场面,甚至想要抽刀撑场子来着。然而,碍于乐华最后那声“住手”,她们谁也没敢贸然有所动作。 “你说的我们听见了,这就走。闹大了影响你家贵人行程,不妥吧?” 乐华最后甩出的马鞭正好阻拦在来人和乌瑞彼此的马鞭中间,免了一场冲突,她扬手压落气到抽搐的乌瑞的小臂,好言好语的和来人商量。 “知道我是谁吗?她言语中对宸王府侍从不敬,便是对王府不敬,我扇她一鞭子是便宜她!” 小将依旧横眉冷对,一鞭落空,对面鞭子也已收回,但她好似觉得自己丢了脸面,梗着脖子在这耀武扬威。 乐华察觉她无意罢休,又怕耽搁久了江晚璃会不悦,只好悄然紧了紧握住缰绳的指节,再退让一步:“我们外乡而来,下属年岁轻,还不懂规矩。若有冒犯,绝非有意,见谅。” “头儿?分明…”乌瑞不甘心。 乐华怒斥:“闭嘴!” “你这是还想闹事?”那人瞧着乐华极力说和,可乌瑞好似不想买账,她顿时讽笑出声,故意纵马往乌瑞马头这边欺来,存心挑衅。 乌瑞的马被逼得倒退,可身侧乐华警告的视线直勾勾戳着她,憋屈得她险些咬碎一口银牙,愣是没吱声。 “哼,认怂就对了。下回识相些,不然,我这鞭子可不长眼!驾驾!” 显然,乌瑞有气不敢发的模样,那人很是受用,僵持须臾,或是怕误了公务,她像个掐架得胜的昂脖子乌鸦般,疾驰折返了。 那一瞬,乐华阖眸吐出常常一口郁结心间的浊气。 “头儿,我嫌弃你!” 乌瑞愤愤地扬鞭抽上马腹,撇下大伙,独自跑远了。 自打入伍后,她一直追随的上司就是乐华。在她心里,是尤其敬佩这位平易近人又不卑不亢、处事沉稳有原则的长官的。 可今日,她只感受到了深深的失望,她讨厌乐华认怂,这分明是向恶人妥协! “走吧。” 乐华凝眸盯了会儿前头飞扬的烟尘,苦笑一声,挥手示意大家提速。 半个时辰飞逝,转眼繁星漫天。 大伙在南边一个小镇上落脚,住在了一家别有地方民族特色的竹楼围院中。 这家客栈的院中停着好几辆车马,内里丝竹管弦声不绝于耳,应是生意分外红火。 江晚璃下车时,途径乐华身侧,特意轻拍了下人的肩头,垂落的目光里有肯定、有惭愧,但更多的是疼惜:“委屈你了。” “属下份内事,让您受惊了。”乐华客气道。 “不公之事,不会长久。” 江晚璃收回视线,侧身牵住了林烟湄的手,仰头瞥一眼客栈招牌上清逸的“幽篁里”招牌,淡声招呼:“都进来吧,酒菜自选,今夜不必拘束。” “谢姑娘!” 闻言,大伙欢喜地冲向大堂,围着小二问起了招牌吃食,很快将半路的糟心事抛诸脑后。 乌瑞起先还躲在马棚那边生闷气来着,后来乐华端着盘炙羊肉出去,俩人聊没几句,这性情耿直的傻丫头就蹦蹦跳跳的回来,和大家在屋檐下把酒言欢了。 独坐主桌的林烟湄从窗前捕捉到此景,不由轻笑: “阿姊,乌姐姐这凡事不记仇的脾气,还挺可爱的。我可不可以去凑个热闹?她们聊得好开心。” “她们饮酒解乏,你不会喝酒,去作甚?” 江晚璃给她夹了筷竹笋,柔柔嘲她。 “我会!” 林烟湄说着,就四下逡巡起酒壶,拔腿直奔别的桌席:“阿姊真坏,你不喝酒就不给我点!” “好了,好了。” 江晚璃反手拽住小鬼的裙摆:“回来吧,酒喝多容易变傻,她们聊她们的,你我吃菜。” “没劲。” 被人生拉硬拽着摁回座位的林烟湄托腮抱怨:“你睡了大半日,没人跟我聊天,可憋死我了。” “先前,你被心惊所困,是成日不言不语的,我怎没同你计较?尝尝这个,甜的。” 江晚璃细细拒绝过入口的一块红润鸭肉,尝到甘甜滋味,便挽起衣袖也给林烟湄送一块,盼人开怀。 林烟湄不等她落筷,直接探头叼住她的筷子头,顺走了那块悬空的肉,而后咕哝着嘴,默然好久,似是在回味。 “如何?”江晚璃好奇道。 “啊—” 林烟湄张圆嘴巴,还抬手指了指圆润的黑洞。 “呵…” 江晚璃被这幼稚的动作逗得发笑,为免旁的桌看笑话,她赶紧拎一根鸭腿塞过去,堵小鬼的嘴: “你看,我们吃的这些,并不合她们吃酒的口味。你过去那边,酸涩麻辣的食物未必喜欢。而且,她们都年长你好些,怎会和你这小妹妹相谈甚欢呢?” 林烟湄对着鸭腿嗷呜一口,囫囵白瞪江晚璃一眼:“想我陪你就直说,不丢人哈。” 江晚璃:… 她垂眸眨眨凌乱的睫毛,轻叹一声:“吃吧。” 小鬼说什么大实话? 揭穿她有什么好处! 不解风情! 林烟湄当真一口又一口,嚼嚼嚼地吃得欢畅。 席间冷了场。 “…听说了吗?郡主这回是带着王上一起去卧龙园消暑的,城中好多官眷陪同呢!” 邻座的闲谈就飘了过来。 江晚璃稍稍竖起耳朵,在吃菜的间隙,有一搭没一搭的听墙角。 “郡主老大不小了,我听说是宸王要给她谋婚事…” “也不知谁家姑娘、公子有这荣幸啊,没准几年后,等那病秧子一…嘎嘣,是吧,郡主没准就高不可攀了…” 捏筷子的瓷白骨节锐利了好些。 “欸欸你喝大了,省省,少说两句吧啊…” “就是,现在人家也是高不可攀,你家那破落县侯的爵位,就别指望了啊!” “啧,瞧不起谁呢?你仗着姑母是户部侍郎,你就翘尾巴?我呸!” “好好喝酒,别红脸呐!来,碰一个!要我说,都别惦记那事了,我娘小道消息啊,郡主中意朔方节度使家的闺女,早心有所属了,出来玩相看的官眷,也就是走个过场。” “听听你的,你家老祖母是宗室,这话靠谱!” “吧嗒—” 一声闷响,江晚璃刚夹住的板栗鸡块掉在了碟中。 “可惜了…我妹妹在受邀之列,费尽心思打扮好几日了,唉…” “也不必伤怀嘛!卧龙园眼下正是消暑好去处,瀑布飞霜,翠色连片,还有难得一见的圈养白熊,那可是宸王养了数年想敬献今上的祥瑞!吃茶消遣赏祥瑞,别人想去还求不来呢,多好的事儿啊…” “阿姊,我想喝茶,吃油腻了。” … “阿姊?阿姊阿姊!吃饭咋还能发呆?” 林烟湄叫了江晚璃好几声,江晚璃只管握着筷子愣神,她不得以,伸手摇了摇江晚璃的肩膀。 被身边交谈声惊得一愣又一愣的江晚璃回过神,已然食欲全无。林烟湄的提议正合她的心意,于是,她起身寻掌柜讨了壶茶。 折返半途,她余光瞥向邻桌围坐的五人,有男有女,衣着打扮非富即贵,的确如他们话里话外透出的身份信息相符,起码是府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落座后,一壶清茶紧随而至。 江晚璃举起小盏抿了口回甘悠长的茶水,唇角悄然勾起一抹意味悠长的冷笑。 这一趟下榻镇中小馆,当真不枉此行! 第84章 好多小人儿啊~ 是夜,云雷聚顶,酣畅疾雨泻了大半暑热。 畏闷的林烟湄难得睡了一宿好觉,大清早还贪婪赖了床。 她起身时,江晚璃正侧倚花窗,借晨光阅览昔日怜虹法师相赠的那封信。 “阿姊,帮我递个衣服。” 林烟湄掀开薄被,方转醒懒洋洋的,还不想下床走动,遂顺理成章地指使起靠近屏风的江晚璃。 话音落,江晚璃飞速折起信纸塞回信封,随手拎着小鬼的裙裳递进帷幔中: “太阳都照屁股了,怎这般贪睡?是昨日赶路累着了?今天可有力气去看白熊,我猜那处要爬山。” 自打昨夜听说白熊所在的卧龙园是宸王府在外置办的产业后,江晚璃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欣赏新鲜物件的乐趣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对“卧龙园”和怜虹与宸王府交情的好奇。 也因此,她打开了那尘封多日的引她们赏白熊的荐信。 信中文字不出江晚璃所料,怜虹所书开头,称呼是米偌管事。后文中陆续提到“卧龙园”数次,且笔触口吻好似老熟人那般,三番五次请米管事照看好林烟湄等人,并无过分客套。 第113章 米偌其人,江晚璃隐约有些印象,确是她小姨母早年带在身侧的近侍,曾入过宫的。 读到这个名字后,对于观赏白熊一事,她甚至想打退堂鼓了。 到哪都能遇到可能相识的老熟人,于故意隐匿行踪的太女而言,绝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 不过,江晚璃的好奇却并未因此消解,心中探秘的欲望反而愈发澎湃—— 若非彼此交情深厚,一封荐信将游客硬塞进亲王的私人园林已属过分,怜虹哪里好意思再托人把介绍过去的游客照料妥帖呀!一山中清修的道人,怎会和王府侍从攀扯上深厚交情? 好生奇怪。 “唔…其实有些乏。” 林烟湄扶着腰缓缓靠上床头,青涩的眉梢微蹙:“昨晚,我…起夜来着,腹胀难受,恐是月事要来。不过,现下还是好的,如果上午能到,赶紧爬山一观还赶趟儿。” 她记得怜虹讲述白熊模样时,江晚璃眼底跃动的期待光晕。林烟湄自个儿见惯了山里的各色野物,只当白熊是吃人棕熊的一种,没啥大兴致,但她不肯让江晚璃失落离开。 而这话,被江晚璃歪曲误解成了:小鬼身体难受也要硬撑着去看珍奇动物。 于是,江晚璃皱起远山般清幽的眉目,暗暗犯了愁:“湄儿不必逞能,免得伤身。若是错过这次,日后或也可以的。” 在江晚璃心中,她已默默地给“卧龙园”划了个叉,试图规避,是以她并未提让人多在客栈留宿几日的事儿,而是直接挑明为“错过这次”了。 “不用,我身体很好的!” 林烟湄麻利披上外衫,为证明给江晚璃看,特意蹿下床给人转个圈:“走吧,这就去,错过怪可惜的!” “当真么?” 江晚璃脑中的俩小人疯狂打起架,理智的小人劝她找借口阻止林烟湄,可情感小人又劝她满足小鬼的心愿。 林烟湄贼认真地点头:“嗯嗯,阿姊惦记好久了,一定要去的!” “…也好。” 江晚璃勉强应下,拔腿直奔门口:“今天太阳毒辣,我让人备些帷帽,以免爬山时晒伤。” 她学着楚岚,遮掩下面容算了。 “吱呀—” 开门一刹,端着餐盘的乐华刚好悬着手想要叩门,二人四目相对,她忙恭谨解释道:“姑娘,给您送早饭。” “我不饿,留湄儿那一份足矣。” 食欲不振的江晚璃瞅都没瞅,拂袖一挥就下了楼。 昨夜,她是待下属们饮宴结束后才上楼休整的。因在大堂等候太久,她闲来无聊拉着掌柜打听了几耳朵。这一问方知,此间客栈虽开在城外小镇,但凭借其攸宁含翠的清雅风格,成为了吸引城中富贵人家出城寻野趣的据点,是以生意兴隆,吃食花样繁多,且食宿价格皆昂贵。 偏偏她落脚此地时,为安抚受了窝囊气的下属,连*价位都没问,就金口玉言让大家尽兴吃喝别拘束了…… 这一晚,险些把荷包清空。 今早的口粮,还是能省则省吧。 彼时,客房内—— “咦,这是什么?油油的。” 林烟湄夹起一条类似蘑菇的东西,纳闷嘟囔:“早晨吃小炒?是否不太好,能换吗?” 乐华闻言,轻笑了声,耐心地给她介绍: “这可是我家乡人打牙祭的好东西呢,我们叫它鬼手青,一年吃不着几次。方才楼下几个富家千金点此物,掌柜说没几盘,我一听赶紧去抢,也就抢来一碟。可鲜呢,尝尝?” “这样呀…” 林烟湄一听是好东西,便想给江晚璃留些,揽着盘子没着急吃:“我等等阿姊。” 乐华当她碍于旁人在场害了羞:“姑娘说不吃,都是您的,属下先告退。” 一阵穿堂风拂面,混着雨后的草香气。 林烟湄觉得凉爽,抱着餐盘坐去了窗边,等晨风吹凉白粥,这才囫囵下咽。 半刻悄然。江晚璃拎着帷帽折返时,小鬼已将吃食消灭的渣都不剩,颇有些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上沾着的残渣,朝进门的人惭愧讪笑: “不好意思,太好吃了,没忍住就…没给你留。” 江晚璃心觉好笑,凑过来打量着汤都没剩的碟子,心生好奇:“什么东西这般合你胃口?” “炒蘑菇,真的好吃。” 林烟湄笑盈盈问:“等爬山回来,我们还来这家吃好不好?” “哦?” 江晚璃意外挑眉,被林烟湄这么一问,她倒真想亲口尝尝这里有何惊为天人的蘑菇了! “不过,此处菜价是旁的酒楼的三倍,湄儿不心疼银子么?” “多少?!” 闻言,林烟湄拍案而起,惊讶到俩眼圆溜溜,像只迷惘的猫儿。 “回来时你再点几盘?”江晚璃掩唇打趣。 林烟湄连连摇头:“不不不了,也…没多好吃。” 尽管现在她手头有点余钱,大伙不至于饿死,可那也是她当初战战兢兢在谢家进出数日,费力赚来的,哪能挥霍呢… “时辰不早,咱动身吧!” 她伸手去握江晚璃的手腕,一路把人拽到客栈外的官道才罢休。 宰人的客栈,林烟湄发誓,这辈子都不来了! 被扯到连颠带跑的江晚璃腹诽,馋虫和银子在林烟湄心中的高下立见啊!以后她若是没处理好感情,想赔罪时拿金银砸,准没错。 “诶?客官稍待稍待!您的账还没结呐!” 她俩撒丫子狂奔的动作,在掌柜眼里,很明显被误解成了想要赖账。 人家举着算盘追出来,气喘吁吁张开双臂拦在路中间:“谁付账?” 江晚璃好不尴尬地扶额,转身指向刚迈下客栈台阶的乐华:“那位穿红衣的乐姑娘管账。” “啊…得罪得罪哈!” 掌柜闻讯,眼尖地瞄向乐华腰间,瞧见鼓胀的荷包后,略显窘迫地抱拳一礼,讪讪陪笑,溜之大吉。 人前脚走,江晚璃后脚拿指尖戳了戳林烟湄的脑门: “你瞅瞅,小疯子似的没个样子,被误会了罢?下次不许拽我,在外要有仪态。” “嘁!”林烟湄偏开脑袋,撅起嘴不屑哼了声。 在她看来,江晚璃未免太介怀形象,太在意旁人的眼光。 这不自在。 她才不听! 某人就是在外面装模作样,夜半的床上,也没见她循规蹈矩的守礼守节啊!兴起时玩闹的花样比杜撰的话本子里的张扬百倍不止,当时冲击得林烟湄大脑一片空白呢! … “啾,啾啾!” “叽喳叽喳—” 前往卧龙园的半途,林荫路上停着好些啁啾啼鸣的鸟雀。 林烟湄托腮往外张望着,好似看得着了迷。 身侧的江晚璃被冷落太久了,加之心中顾虑碰见熟人漏了身份,面上便积聚一层雾霭般的愁容。 临近卧龙园山脚时,她到底坐不住,招手唤来乐华,与人耳语: “你去探探路,看今日宸王母女是否去游园了?若她们在,你设法在前断路,我不便过去。” 乐华闻言,稍颔首后策马远走。 “嚯,乐姐姐怎么飞走啦?” 那一瞬,林烟湄讶异地将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十分新鲜的追着乐华的背影观瞧。 江晚璃不由拧眉,伸手扯住她的腰:“开什么玩笑呢?坐回来,小心掉下去。” “阿姊,我没开玩笑…好奇怪,”林烟湄讷讷回眸,似有满目不解般盯着江晚璃:“你说话怎么和刚才那几只吵架的山雀似的,声音尖锐好些?” “什么?吵架的山雀?” 江晚璃也有点迷糊:“我声音未曾改变,何处尖锐了?” “噗嗤—哈哈,阿姊你的鼻子!” 林烟湄倏尔捂嘴大笑:“你鼻子变长了,又红又长。” “湄儿莫闹了。” 要脸要面的江晚璃有点不悦地抬袖擦了擦鼻子,佯装幽怨地乜林烟湄一眼:“回来坐好。” 林烟湄转着瞳仁,来回扫视着不大的座位: “这哪来的狐狸尾巴,占了我的位置,我压上去不好吧?阿姊,你把它往边上拢拢。怪不得刚才那些鸟要为争树枝吵架,位置被占真不开心。” “…?” 此刻,江晚璃彻底懵了。 她眉心紧蹙,茫然望向林烟湄甚是正经的神情,一时哭笑不得:“湄儿,当真别闹了好么?你这样,有些瘆人。” “不是吧?” 话音方落,林烟湄抬手指着空无一物的座位,杏眼瞪得溜圆:“天呐,这尾巴怎么跟着阿姊在动?阿姊长尾巴了?还是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唉…” 江晚璃想大喊一声救命。 小鬼耍起赖皮,真是没完没了。 “你再这样,我出去骑马了。” 她故意板着脸,下了最后通牒。 “怎么可能?” 小鬼不以为意地摇摇头,视线忽而转向车顶:“你看,这块纱帘都在嘲笑你,人家好心为你挡风,你才勉强赶路不受寒。骑马风大,你受不了。” 第114章 说着,她还朝纱帘傻笑:“对吧,纱帘?” “湄…湄儿你…” 江晚璃趁着林烟湄仰头发愣之际,一掌拍上小鬼的脑门。 奇了怪了,根本不烧。 若说方才她觉得林烟湄在拿她耍,心中有点气恼是真,可现下则不然,她后背汗毛已竖起来一片了! 因为林烟湄和纱帘交谈的一颦一笑太真实了!活生生像是在看着另一个人等回应! 与此同时,车外随行的豆饼拿前爪扒住车窗,皆马车的力道休息,一双晶亮漆黑的眼盯着满面匪夷的江晚璃瞅了半晌。 随即,林烟湄听见豆饼问她:“你歇会行不?没看见她在关心你?” “我歇什么?”林烟湄格外摸不着头脑的反问豆饼,还转身揪住了豆饼的耳朵:“嘿,你跟我说话的语气不友善,你要做好狗,不可以咄咄逼人。” “苍天…” 一人一狗相谈甚欢… 江晚璃顿觉俩眼一黑,指尖紧攥成拳,无奈又烦躁地敲上车门:“停!都停下,来人!” 第85章 美狐计 “客官,您们踏实在这休养,小店分文不取,有需要您招呼。” 时近晌午,客栈东家亲自捧着江晚璃一行人清早结清的银钱,给人送了回来,歉疚到说话时连连弯腰赔礼。 江晚璃没空搭理她,只管目不转睛地靠在床头,守着兴奋过度、一会抓着被子理论、一会又要去够房顶蛛网,闹着荡秋千的林烟湄,满脸都是后怕萦怀的疲态。 见状,候在一旁的乐华随手接过钱揣进袖袋,摆摆手示意东家赶快离开。 大伙正不痛快呢,罪魁祸首杵在这怪碍眼的。 要说其中缘由,还得从一个时辰前讲起—— 彼时,江晚璃叫停车队没一会儿,正逢乐华匆匆策马折返。大伙围着林烟湄左瞧右看、暗道新鲜之际,被楚岚拉到车前看热闹的乐华察觉林烟湄能与车窗、大狗、小草聊天的诡异反应后,突然拍上脑门大喊一声: “完咯!” 她好心给林烟湄抢了盘珍奇菌子,怎还把人吃中毒了? 这店家忒不靠谱了吧! 乐华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当地人,意识到事态略显严重,而把脉后的结果却也不算太要命后,她提议江晚璃打道回府,还去客栈医治。 一来,山沟沟里最近的落脚点就是那处客栈;二来,她勉强会治;三来,林烟湄的毒不能白中,怎么着也得跟客栈讨个说法。 青天白日的,卖菜的小二信誓旦旦说大厨做菌子做了几十年,火候掌握的恰到好处,让大伙把心放肚子里尝个新鲜就是。不成想,小二满嘴跑火车,说的话全然不可信—— 她们一行人疾驰归来时,大堂里与掌柜理论的客官亲眷已有十余号人了!里头中毒者的表现形形色色,学猴子登高乱蹦的、把自己扭成茶壶模样非要给别人添茶的、还有和林烟湄一般与桌椅板凳相谈甚欢的…… 后来,被义愤填膺的顾客们生拉硬拽拎出来的东家愁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哽咽又无奈地解释说,她已派人给大家请郎中去了,为难她也无济于事… 因为,就连她家掌勺的大厨,因贪嘴在上菜前偷吃了几口,这会子也昏睡不省人事呢! 担惊受怕的江晚璃本就没见识过吃蘑菇吃到中毒的奇事,听到这话,眼前一黑,差点撅过去。 得亏这一众随侍颇有眼色,此等乱象当前,她们麻利地兵分三路,一路抢占空置的干净客舍安置林烟湄;一路安抚江晚璃的心绪;一路受乐华指派,熬清胃汤药、买牛乳、辅助针灸。 大伙脚不沾地的,整整忙活半晌,总算稳住了精神亢奋的林烟湄,把人哄倒在床。 乐华逮到良机,端来刚熬好的清胃汤,想劝林烟湄喝药。哪知,林烟湄望见那冒热气的药汤,急得嗷嗷哭: “我这么好看的芍药花,热水一浇就死了,你谋杀我?呜呜!狐狸阿姊在哪?我好累,要靠着她的尾巴睡…” “您又是芍药花啦?什么颜色的?”乐华哭笑不得。 “粉白粉白的,你看不见吗?” 林烟湄无比幽怨警觉地瞪她几眼,为躲热汤远些,又抱膝坐了起来,非要找一片泥土,窝进去! “天呐…” 自问颇有些随机应变本领的乐华,此刻不得不承认黔驴技穷,无奈之下,从隔壁请回了江晚璃坐镇,希求靠人施展美人计,哄林烟湄喝药、入睡。 哦,或许该叫美狐计。 毕竟,这大半日,林烟湄一直吵着要抱江晚璃那根本不存在的“毛茸茸大尾巴”。 东家进来赔钱那会子,正赶上江晚璃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连哄带骗给林烟湄灌了三碗“滋补肥料”—牛乳,心累到崩溃的时候。 待东家离开,迟迟缓不过神来的江晚璃垂眸瞄着小鬼逐渐安分呆滞的眼神,不放心地拽来乐华:“这正常吗?她是困了,还是…傻了?” “应该是药起效了。属下方才在牛乳里掺了安神药,反正是肥料,她喝着味道不对也没事。”乐华很不厚道地道出了小心机。 “这样就可以了?” 心里没底的江晚璃依旧无法踏实,她回眸瞅瞅那碗还没完全放凉的药汤,“真的不喝也成么?” “此药是催吐的。属下寻思,这都晌午了,依林姑娘健康有力的脾胃算,她早该把蘑菇消化吸收干净了,所以也没啥必要…” 乐华这话,越说声越小,还不时偷瞄江晚璃的脸色。 毫无意外的,江晚璃紧抿的唇角抽搐须臾,便毫不留情地侧目剜了她一记眼刀。 那眼神,哇凉哇凉的,乐华险些怀疑江晚璃的眸光自带刀锋。 “属下好心办了错事,鲁莽了。” “知道她贪嘴,你还纵着她!纵着便罢,你倒是把关仔细些啊。” 江晚璃没好气地责备一通,许是这半日过于煎熬,她抬手抚上额头,揉了揉散不开的眉心褶皱,起身离床榻远了些,这才又问: “我快撑不住了,眼前在冒星星,你可有法子?” “什…什么?” 闻声,乐华大惊失色,正要伸手去给人把脉,眼前忽而划过一道虚影: “砰!” 江晚璃就这么丝滑地,晕在了她脚尖前。 乐华:“…” * 日落月升,韶光飞逝。 梧桐荫里蝉鸣紧的午后,昏睡的江晚璃经过与梦境的艰难搏斗,总算睁开了倦沉的眼睑。苏醒时见到的,是一个肤白唇红,朝她嫣然浅笑的姑娘:“阿姊,醒啦?喝水吗?” 江晚璃定睛凝视着床边人,半晌没接话。 “阿姊?” 林烟湄略纳闷地又唤了声,故意拿指甲刮了刮江晚璃渗出汗珠的鼻尖。 “痒。” 江晚璃下意识推开小鬼的手,心有犹疑般讷讷轻喃:“你…看我身后,可还有尾巴?” “噗嗤—” 林烟湄顷刻捂着嘴笑开,而后指着她的头顶:“阿姊这里有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比那尾巴可爱多啦。还有啊,你的鼻尖粉扑扑的,边上长着呆毛,好捏。” 说着,她又把指头摁上江晚璃的鼻尖,装模作样地挤挤又捏捏。 江晚璃见状,眼底的惶然与狐疑平分秋色,一时不知该不该信林烟湄的鬼话。 她迟疑少顷,突然冲门外大喊一声:“乐华!” “属下在!”乐华应声而入,速度惊人。 与此同时,江晚璃挣扎着坐起身,频繁给乐华递眼色,视线在林烟湄和乐华间来回周游。 林烟湄若无其事地,下榻直奔茶案,给江晚璃倒茶。 乐华被江晚璃闹迷糊了,三步并两步过去,认真询问:“姑娘眨眼,是眼睛里进东西了?” “嗖—” 江晚璃回了她一道嫌弃的眼刀,随即抬手指着林烟湄的背影,只用唇形解释: 【她还没好,说我…】 似是怕乐华听不懂,她连忙把两只手举过头顶,中指和食指齐齐弯曲,比划耳朵 【有耳朵!】 “噗—” 江晚璃勾手比划兔耳朵的模样,拘谨、焦灼、又违和的带着戏谑。乐华瞧到一半,没忍住直接笑喷了。 可巧,她捂着肚子嘎嘎乐的时候,林烟湄刚好端回两盏凉茶,面上表情虽刻意压制,但仍免不了泄露少许戏耍人后的得意诡笑,五官紧绷着很不自在。 床上那刚转醒就被吓迷糊的江晚璃,这会子的容色更是诡谲,一双凤眼眯缝着,下颌紧绷,偏生唇角稍稍上扬。 凭她的聪明,下属不合礼数的反应展露眼前的刹那,她就什么都懂了。 “乐姐姐,守门一中午了,快喝杯茶歇歇。” 林烟湄甜甜地招呼止不住笑的乐华,又反手将另一盏茶不由分说地抵住江晚璃的唇缘: “阿姊,润润喉。” “嗬…” 一声哼笑自鼻腔散出。 江晚璃接过茶盏,兀自拂开林烟湄的手,慢悠悠抿了口茶:“几时好的?” 第115章 语气寻常,听不出情绪。 “好一整天了。” 林烟湄格外乖觉地掏出丝帕,叠好候在旁边,等着给江晚璃擦拭水渍。 “多久?” 江晚璃转瞬拧眉,似是怕林烟湄再拿她逗弄,不自觉地将视线移到了乐华那边。 乐华赶紧咽下一口茶:“是了,林姑娘昨日午后苏醒就无大碍了。您一直梦魇,反而睡得久些。” “原是如此。” 江晚璃抿尽茶水,唇角淡笑旋即消散。她转眸瞥向房门,抬袖一指林烟湄: “既如此,乐华,将这长歪的芍药花扔出去,晒晒太阳!” “…?”乐华尬笑着看向江晚璃,踌躇没动。 不至于吧,俩人小打小闹,她不适合插手。 坐床边的林烟湄歪歪脑袋,满不在乎地打量着江晚璃,好像根本没信。 “抗命?”江晚璃话音骤冷。 “不,不敢。” 摸不着头脑的乐华麻溜拽住林烟湄的袖子,大步流星扯着人直奔门口。 被揪着踉跄的林烟湄这才慌了神:“诶?乐姐姐…不是你别拉我啊…外头好晒!” “砰—咔哒。” 乐华把人带到庭院梧桐树下,悄悄劝林烟湄晃悠两圈再回房,自个就转身上了楼。却不料,江晚璃居然尾随着她,等她进大堂后,这人不带半点犹豫的,直接把通往庭院的门关紧,还落了门闩。 乐华不由撇嘴:“姑娘?” “敢消遣我的担忧,愈发过分。” 江晚璃气鼓鼓走在前头,与其说是回应,不如说是自言自语、发泄不满。 乐华背地里啧啧两声。 她险些忘了,她家殿下尤其注重脸面的。能被一个玩笑耍到伸手扮兔耳朵,可不是好丢人好丢人嘛!是得容人孤身冷静一二。 “属下告退,您安心休养。” “谁准你走了?” 楼梯上的江晚璃顿住脚,不悦回眸。 会错意的乐华嗖嗖嗖蹿上楼梯:“来、来了!” 待入了房门,江晚璃又落一重门闩,这才压着嗓子问:“昨让你探路的结果如何?” “属下抵达卧龙园山脚下时,恰听几位应邀贵女提及,宸王母女出城后,因落雨改道,去了南面的锦江别院小住。亲王出行劳师动众,改换地点麻烦,此番应是不会回卧龙园消暑了。” 听得此消息,江晚璃眼底隐有雀跃的光晕,交握的双手紧了紧,语气也轻快了: “如此最好。明日动身罢。” “您还要去?” 乐华略感意外,虽说宸王母女不在,但卧龙园终究是宸王的产业,里面难保有几个资历深厚的随从,曾见过江晚璃也未可知的。 “谨慎些便是。在所谓祥瑞呈送禁庭之前,我这做臣子的,自该替长姊和母亲好生把把关才是。” 江晚璃悠然落座一方洒满暖阳的竹椅间,窝进去晒起了太阳,慵懒惬意的笑靥直达耳畔: “对了,云清被江月眠盯上的事,你可知晓?” “属下只听她说起过一次,据说贺敏来此寸步不离跟着她,就是怕仁寿郡主派人寻她,故意抢亲。”乐华如实道。 “哦?如此说来,楚筠并不愿成全这桩高嫁的亲事。” 江晚璃若有所思地半睁开倦眼:“派得力副将,如临大敌地守着闺女…有意思。我这小姨和表妹惦记着联姻戍边掌兵的封疆大吏了,是要筹谋什么?卧龙园、祥瑞…想得不错呢。” 这话过耳,乐华识相地保持了沉默,江晚璃合计起政务,不是她该多嘴的。 她不言语,江晚璃也未开口。二人无声对视良久,江晚璃取出丝帕拭去额心被晒出的薄汗,起身淡声吩咐: “你和云清即刻启程北上,去寻安芷,将我所查刺杀一案的所有线索如实告知。另外,把道观里那小姑娘和老妇也借故带着。” 乐华讶异非常:“这是为何?属下走了谁护您?” “痴儿,她对你有意思,我成全你,还不领情?” 江晚璃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贺敏留下来,她稳重武力强,能压住阵脚。女儿和副将都在我这,我才好掌控住楚筠的忠心。” “可是…” 乐华并不认同江晚璃的臆断,她没觉得出身显赫的使君千金能相中她,而且她还想抽空去看看蜀地的亲人和在宸王府服役的妹妹呢… 再者,楚岚北上,贺敏怎么可能放心留下来,不跟着人走呢? “好了!”江晚璃却无心听她解释:“出去吧,看看芍药花晒蔫没有。我…请她回来温养。” 第86章 小姨 半山青翠中,一线瀑布奔流。 “哇,好凉快!” 听见簌簌急流的动静,林烟湄迅速将头探出车窗,展开双臂拥抱泠泉激石飞溅起的水雾:“阿姊,我们下车走走?外面景色可美啦。” 单手支额小憩的江晚璃兴致不高,晚些要爬山,她得养精蓄锐:“不了吧,赶路要趁早。” “噢…” 林烟湄一屁股坐回车内,免不得要失落一阵。 乐华和楚岚突然被江晚璃以返乡探亲的名目支走了,还跟去了俩护卫,她们这拨人一下子缩减四位,路上闲谈渐少,愈发冷清无趣,于活泼好动的林烟湄而言,实在憋闷。 关键是江晚璃今日为赶路方便,提倡轻装上阵。于是,她心爱的赶路伴侣——豆饼,就被留在了客栈看家。 害她又失去一大乐趣。 百无聊赖的林烟湄转而托腮欣赏江晚璃阖眸养神的美貌。 江晚璃饶是闭着眼,也能感知到身侧片刻不移的视线,时间久了,心里毛毛的:“我脸上有东西?” “没。” 林烟湄撇撇嘴,无奈转眸,逡巡窗外山景去了。 “驾!驾驾!” 车后追来仓促的马蹄声。 山路狭窄,林烟湄好奇后来者有多少人马,又探身去瞧。 “咦?好眼熟啊。” 这一眼,她视线定格在引路人水青道袍的莲花纹上,怔怔地目送这群人围着一辆同样宽大的马车辗上她们的车尾。 打头的拿长剑挑起面前碍事的幕离,朝林烟湄这边打量须臾,忽而欢喜寒暄: “呀,这不是前阵子观门前求医的小友嘛?师傅,是熟人!” 闻言,林烟湄“嘶”了声,麻溜缩回身子,还反手拢紧了车窗。 车内的江晚璃自也听到了小道人的话,她正身端坐好,纳闷看向就差把“躲人”俩字刻脑门上的林烟湄:“怜虹观主在后面?你不是与她相谈甚欢,怎不下车打个招呼?” “呃…真是巧了哈。”林烟湄尬笑着,随手抓一杯茶咕咚咕咚灌下肚:“那什么,我看她们赶路着急,这不是想着我们靠边躲躲,让个路嘛。马蹄过去,灰尘大,关窗干净。” “吁—” 话音未落,窗外传入并行马蹄声:“二位小友,狭路相逢,观主请你们下车一叙。” 下车叙话? 林烟湄骤然拧眉,有何好叙的?怜虹又要闹什么。 还嫌上次挑破身世一事,给她造成的困扰不够多嘛? 她稍一掂量,不等江晚璃开口,便抢先拦阻:“不用啦,我们给你们让道,赶路要紧!” “哈,此山路尽头,看方向通往卧龙园,敢问小友可是去观赏白熊?若我猜得不错,我们顺路。” 眨眼间,这再开口的,已换了嗓音。 而这声线,林烟湄熟悉到打了个哆嗦。 怜虹的脚倒是快。 “观主?” 江晚璃凭着印象,也猜出了来人,忙吩咐人停车,将怜虹迎上车来。 她温和浅笑着,迎上一身便服的清雅女子,捧一盏暖茶招待:“方才失礼了,湄儿好奇心切,着急赶路,催了好几回,您别见怪。” 怜虹接过茶盏,怡然撇去浮沫,仍是上次那般眉目恬淡的雅静模样。她缓缓抬眸扫视过江晚璃和故意垂头避她的林烟湄,这才不紧不慢道: “贫道不请自来,唐突了。二位离观日久,怎今日才想起去看白熊?” “路上染疾,耽搁了。” 江晚璃搪塞一句,反问:“观主这是得空也来消暑?” “小友说笑了,山间气候相近,若为消暑,我何苦奔波?那园中米管事,早年因缘际会,与我私交匪浅。这次匆匆赶去,是因她老母病重,我去接诊。” 怜虹随和解释着,转眸看向林烟湄,错开了话题:“小友的惊厥症候,可大好了?” 突兀被点了名,装聋作哑半晌的林烟湄无意间紧抿了下嘴角。 江晚璃余光瞥见,这人藏在茶案下的手,正不安分地揪着裙摆磋磨。 她就知道,林烟湄和身前道人之间,有她不清楚的秘密,且这秘密让小鬼尤其不自在。从林烟湄下山突兀提分手之夜起,她就怀疑上了。 “湄儿,不舒服么?怎不理人?” 江晚璃将手覆上林烟湄的额头。 第116章 林烟湄惶然侧身逃避,自个缩到马车角落靠窗去了,闷闷嘟囔:“小姨跟我演戏,累不累?” “?” 一语落,车内倏尔陷入迥异的安静。 怜虹握盏的指尖力道收紧,指腹泛起白,连惯常保持的浅笑都显得摇摇欲坠。 至于江晚璃,更是破天荒的红唇半张,硬生生把客套话全压在嗓子眼,凤眸怔忡地盯着林烟湄,仿佛震惊到丢了魂。 小鬼在胡言乱语什么! 反观林烟湄,投出一语惊雷后,她反倒云淡风轻地吃起茶来,脸上颇显不屑: “看看,我不说话,你们非要点我。我说了,你们又是这副模样。问句真心的,你们当真至于这般惊讶?阿姊,我藏在妆奁底部的玉佩,你早见过了吧?流苏朝向都变了的。” 江晚璃被问到语塞… 她翻找东西时,不经意碰到过。可那时俩人在闹别扭,她自不好问出口。 她窘迫之际,林烟湄全然无意追究似的,话锋一转,平等地挑起另一人的错处: “还有小姨,又劝我又送我东西的,无非想逼我与你相认。我认下,你反倒哑巴了?这合适吗?我至今不知双亲何在,您也没遇见旁的亲眷,彼此有个挂念,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我…只是惊讶过头,一时不知该如何…毕竟你先前,很是抗拒。” 相较于江晚璃,怜虹到底是多吃好几年大米,随机应变的本领更娴熟些,已然搁下小盏,自行添茶了: “既互认过,湄儿何不将这位小友介绍于我?见面数次,我还不知她姓甚名谁呢,未免失礼。” “我姓楚,投亲半途遭贼手,是湄儿搭救的。” 尬色满面的江晚璃语速飞快地敷衍一句,起身就要走:“难得湄儿寻到至亲,你们聊。” 其实,此刻她心里已乱成一锅粥了,并不想让怜虹这来路不明之人知晓她的各色真假身份。 依照早先乐华查访带回的消息推测,林烟湄的身世大概率是林肃羽的女儿。而林肃羽在流放半途就成了孤家寡人,林烟湄又哪来的姨母啊? 难道,是她揣度错了? 若不然,就是怜虹观主居心叵测,捏造假身份故意和林烟湄套近乎。 可这么做又是图什么?林烟湄只是贫苦流放地出来的穷孩子而已啊。 “阿姊躲哪去?” 忽而,江晚璃的腕上捂来一双温热的手:“之前跟你吵,就是我心里憋着秘密。我想与你分享天降亲人的欣喜,却又怕吓到你,这才乱了心神的。今日我故意挑破,也是想让姨母和你认认,以后彼此关照。” 林烟湄半仰着头,一本正经地与江晚璃倾诉这番半真半假的心事。 她自私地希望,江晚璃能接纳她有至亲的现实;也侥幸地恳求,怜虹能看在她在乎江晚璃的份上,不论日后的立场何去何从,都不伤江晚璃分毫。 “这样么?”江晚璃有些纠结地回看怜虹:“我,可方便留下?” “自然,这儿是你们的马车。”怜虹笑吟吟打趣。 “那…却之不恭。” 江晚璃果断坐回主位,话匣子猝不及防地打开,干脆引领了这场谈话。 待马车抵达卧龙园时,她已问过数十个问题,其中不乏“您界定与湄儿姨甥关系,有何确凿证据”、“湄儿母亲在何处,姓甚名谁”、“山南水北路遥千里,寻常百姓至亲间怎会失散如此远”之类的尖锐问题。 问得林烟湄脸色白一阵红一阵的,替怜虹好生捏了一把汗。 谁让怜虹之前把无法示人的真名“江翩然”告诉她了呢! 不过,出乎二人意料的,怜虹淡定自若地对答如流:只说自己年幼孤苦,是被师傅收养长大,来处难说,但记事后再不曾离开蜀地,唯有襁褓之际留于身侧的骨簪可做信物,供其寻亲。 被江晚璃逼狠了,她不惜撕开外衫露出肩头的桃心朱砂痣,却愣是连姓都没松口半字。 如此豪放不拘小节的举止过眼,倒叫江晚璃不自在了,没好意思再揪着人为难。 是以,大伙抵达园子时,哪边人马也没刻意纠缠什么,在山脚分道扬镳,只管各忙各的。江晚璃一行人也因有怜虹当面引荐,未经查验就轻而易举登山入了园。 半山腰翠竹成荫,大伙体力不支,坐在山石旁歇歇脚。江晚璃落座时,顺势牵过林烟湄汗涔涔的爪爪捏住,轻声道: “湄儿,你今日给了我好大一个惊吓。” “在安清观时,我也是这般惊讶到恍惚的。现在,我把惊讶转嫁给你,心里舒坦多啦。” 林烟湄假装宽心,朝她呲牙笑笑。 扪心自问,她心头压抑的包袱确实轻快了些,怜虹是她姨母这件事,是事实。 只是,她依旧不敢把怜虹姓江,是谋逆案遗孤的事儿说出来。不过她也有麻痹自己的理由—— 她还没有找第三个知情人求证此言的真伪。连自己都不愿相信的事实,算什么呢? 自然没有说出来招惹是非的必要。 是以,瞒着江晚璃也无可厚非。 “凭一枚小簪、一颗红痣,你就笃信她这萍水相逢陌生人的论断?”江晚璃仍存狐疑。 林烟湄郑重道:“还有枇杷,她和我碰到枇杷汁,都会长红疹。” “可是,我仔细观瞧你们的五官,并不相像。姨甥间血亲亲近,总该相似罢?” “好了阿姊,我看你和使君也不像啊!” 林烟湄抬手捂住江晚璃的嘴,不想让人再问了。江晚璃吐露的这番顾虑,很不合时宜地,反让她联想起了白衣女面具后那张和慧娘七分相似的、稍年轻些的容颜。 江晚璃陷入了沉默。 这话她无从反驳,她和楚筠本就没有半毛钱关系! “诶!快看快看,对面山坳里有白胖白胖的熊!” 倏尔,在旁边松筋骨的乌瑞指着竹林缝隙里的一道残影,激动地叫出声来:“嚯,好大的黑眼圈,是不是就是白熊啊!” 闻言,大伙一窝蜂凑过去,雀跃的视线在林间穿梭,捕捉那笨拙身影游走的路线。 新奇风物总能调动漫身激情,林烟湄和江晚璃同样不能免俗,白熊嘎吱嘎吱咬竹笋的憨样儿过眼,俩人眼都看直了。 早把烦心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阿姊,我想抱抱它,看起来一点都不凶,比棕熊好看多啦。” “它牙口太好,小心吃人,你还是抱我罢。” “嘁,阿姊不软,手感不好。” 第87章 惊魂 圈养白熊的园子在两座山峦间的山坳内,并不许游人上前。 为安危计,园中在稍高于山腰的朝南位置修筑了观景台,台上有一凉亭,可供饮宴。 乌瑞最初看到熊的*位置,只不过是半路一个恰好空旷些的山谷,能透过围栏隐约瞄见圈内白熊的影子,但由于相距太远,视野遭遮挡严重,观感极差。 “阿姊,我们爬上去吧?” 林烟湄望向北面高处的露台,意犹未尽地提议。 “还没看够么?”江晚璃温存笑问。 实则,江晚璃的好奇在看清白熊真切长相之后就消散的差不多了。她对新奇风物保有的激情只能维持片刻,从不贪多。 林烟湄瘪着嘴:“这里看不真切嘛。” 撒娇的调调过耳,江晚璃正色审视了下登山路径,陡峭台阶一层又一层,爬起来必然艰难,于她有限的体力而言,是个不小的考验:“我们小坐一会,晚些上去?” 这话在小鬼听来,与退堂鼓无异。 她眨巴着眼合计少顷,察觉到江晚璃的抗拒,并不想强求病歪歪的人陪她,遂改口道: “阿姊在此等我,我飞快爬上去瞧两眼,咱就下山?” 闻言,江晚璃不免惭愧地偏转视线,低叹了口气。 总被人牵就,不能陪伴林烟湄尽兴,是个相当糟糕的体验。 “没事儿,今天我的兴致都在熊身上,有你没你没差别噢。”林烟湄小心翼翼地揉揉江晚璃的头顶,俏皮给人解过心宽,又转头问随侍:“大伙可有想去观景台的?一起呀。” “我!”乌瑞兴冲冲举手。 “我们也想去,一道?” 见有人带头,陆陆续续又闪出几个腼腆些的姑娘。 江晚璃见状,回握住林烟湄的手,一本正经地嘱咐:“我不急,你们登山莫仓促,安全为要。乌瑞,照顾好湄儿。” “姑娘放心。” 乌瑞朗声应下,心说从这儿到亭子也没几步路,江晚璃扭扭头就能看着她们爬,有啥好惦记的。 于是,茂林修竹间,静坐沐风的江晚璃时不时转眸,总能精准捕捉到一只欢脱如白兔般、元气充沛,登山靠蹦跶的林烟湄。 轻快的背影引得她不自觉莞尔笑开。 细细想来,除却早间在萧岭那会儿,小鬼倒是许久未曾如此开怀了。山野中成长的孩子,或许天性里就镌刻着对林草山石的亲近与偏爱,回到大山便仿若回到了故乡。 第117章 而江晚璃喜欢的繁华市井,免不得有形形色色阶层的人,用世俗的眼光品评一切。见人下菜碟的事儿经历多了,迫使林烟湄不经意间,也顾及起言谈举止的形象,性情莫名被无形的规矩束缚了。 “看起来,湄娘子体力不错呀。我瞧她的根骨,是个习武的好底子,可惜年龄大了。” 干等无聊,留守的贺敏坐不住,索性抱剑起身,循着江晚璃的目光望去,随口闲聊两句。 江晚璃淡淡接话道:“贺将军可是在替湄儿惋惜?她若真有习武的根骨,我反倒要庆幸她错过了被人传授武学最好的年华呢。” “您,这话怎讲?” 贺敏满面不解,半生混迹行伍,她心中唯有惜才之念。 “习武者刀枪剑戟中游走,实在危险。” 江晚璃远眺林烟湄的视线里涔了几分怅然。 若她所猜不错,慧娘便是昔日华王的亲随林慧的话,那慧娘是会武的,自也能辨识根骨。如此想来,慧娘不曾教林烟湄习武,只用一身残病之躯勉力把孩子拉扯大,恐怕也是不肯林烟湄吃苦逞能的思量占据了主调。 想到这,江晚璃又问:“贺将军,听闻习武者能看出旁人是否是练家子,可当真?” “大差不差吧,无非是精气神和体态与寻常人略有不同。”贺敏道。 “那,依您之见,方才的怜虹观主,可像是有武艺傍身的?” 听得询问,贺敏毫不迟疑地点点头:“不光是她,她身边的徒儿们皆有点根底。话说回来,道人习武的不算少,人家的佩剑并非花架子。” “是我少见多怪了。” 此推测过耳,江晚璃敛下眸子,顺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裙摆,就此陷入沉默。 约莫过去小半刻,闲云野鹤般在路旁徘徊的贺敏自顾自感叹: “她们快到了,速度远超我的预料。” 神思云游的江晚璃这才又抬眸瞧瞧。 可不嘛,那五六个豆大的人影已近亭下,几息间就被一棵粗壮的榕树阻隔了身影。 另一边,胜利在望的喜悦洋溢在每个汗涔涔的小脸上,大家说说笑笑的,期待着再睹几眼白熊娇憨的风采。 “嘿,这竹子怎倒在路中央了?” 眼瞅着观景亭近在咫尺,一棵粗壮竹子却横在石阶处,拦断了路。 乌瑞瞥了眼竹根处新鲜的伤痕:“好似是被雷劈断的,这儿又高又空旷,也正常。” “把它扶起来吧,不然周遭都是密林,很难绕路。” 提议过耳,乌瑞站中间尝试举了举重量,呲牙咧嘴道:“大家一起,分头站站,挺沉的。” “湄娘,你还小,边上靠靠。” 有个姑娘好心让林烟湄不必搭手。 可林烟湄哪里好意思,固执地走去最东头,想帮人拖树梢:“多个人轻松些…” 揽活的话音戛然而止,林烟湄伸向树下的手摸到些滑溜溜的东西,触感冰凉,煞是奇怪,她没敢动手指,缓缓垂了眸子去瞧:“啊!!” “怎…娘啊!” “砰!” 两声几乎同时的尖叫声起,方抬起的竹竿应声砸在地上。 而树梢那端,哪里还有林烟湄的影子,只剩一截飘带悬勾在竹杈处,摇摇欲坠。而满布苔藓的青石上,滑拖一条长长的痕迹。 “你抓住我往上爬,别松手!快来帮忙!” 一眼疾手快且离林烟湄最近的姑娘,听见喊声后根本没来得及惊诧,因余光瞥见林烟湄倒退时脚下不稳、疾速滑坠,忙不迭地趴下身子去捞人。 层叠山石下可是百丈深渊,落到底,正是圈养白熊之所,林烟湄掉下去非玩完不可! 彼时,惊惧过度的林烟湄已然脱力,整个身子除胳膊外全悬于半空,峭壁的山石滑溜溜攀不住,她一点力气吃不上,稳住不撒手已是极限,哪里还能爬上来。 不知是惊慌还是绝望作祟,她眼眶一热,泪珠子哗哗落,空白的脑子里只剩哭的念头。 “坚持住!” 乌瑞见状,嗖地飞身压弯一根竹子,试图借力俯身把林烟湄拽起来。 怎料,“咔嚓”一声脆响,承不住力道的竹身断裂,吓得乌瑞赶紧纵身跃起,落回地面。 “乌姐姐,替我…快…” 彼时,那抓住林烟湄手腕的小姑娘脸上汗珠成串往下掉,嘴都咬紫了,瞧着是顶不住的。 “我来!” “我也来。” 听得求助声,本想靠递竹竿挑人上来的俩人匆匆奔过去,一人接续握住林烟湄的细腕,一人拽另一人的脚,想连成串拽人上来。 可惜一切都是徒劳,林烟湄涨红的手在一点点下坠。 “呼…呼…救命!有没有人!” 这凶险的场面,早已被半山处静坐的江晚璃尽收眼底,月白裙摆被风吹开花的刹那,她亦吓到惊呼,只不过与山上人的喊声重合了。 眼下,贺敏已顾不得管她,正沿着石壁连奔带跑朝林烟湄够去,而体力不支的江晚璃发疯似地迈上数十道阶梯后,腿一软栽倒在地,竟再无力起身,只能看着摇摇欲坠的林烟湄,急得干瞪眼。 心慌到嗓子眼的乌瑞二话不说脱下外袍,拧成麻花抛下去:“湄娘,抓我衣服,快!” 林烟湄听不清她的话音,猎猎风声在耳畔咆哮,吵得她头疼。悬垂导致浑身酸疼,手臂早已麻木没了知觉,她恨不能松开手,任风将她吹走。 无力的指尖寸寸滑脱,疲倦干涩的眼没了泪水滋润,光晕在缓缓消散。 “湄娘,你清醒点,不能睡!” 乌瑞大惊失色,半个身子探出半空吼她。 “…” 可惜,林烟湄没给她半点反馈。 “撕拉—” 连那条挂在树枝上的裙带,都失去了挣扎的力气,断作两截,彻底飘零。 卖力紧握的指尖倏尔抓了满手空气,一道月白的影如断线风筝,急促坠降。 “不要——” 那一刹,江晚璃撕心裂肺地痛呼,眼前朦胧一片,指甲无意识地抠进石壁边沿的碎屑里,巴不得天上飞来个人,救救她可怜的心上人。 甚至于,她惊惶无措的脑海里闪烁起一个念头:往前迈一步,是否就能乘着风,接到林烟湄了? “嗖—咚!” 便是她失去理智,突然有力气起身站稳的一瞬,对面距崖壁最近的山林间,有如神明临世般,突兀飞出一根劈做半截的竹木,如一叶孤舟横亘海上,直直插进陡峭的石壁间,担住了坠落的林烟湄。 江晚璃险些喜极而泣,脑中跳崖的混沌思量消散,打了鸡血似的拼命往山上爬,还不忘气喘吁吁喊人,直到把嗓子喊得沙哑发不出半点声音,咳出满嘴血丝。 或是这边动静太大,竹木接住林烟湄后,惊动了白熊圈旁的守卫。大家见情势危急,纷纷赶来支援,不多时,便靠层叠搭上去的人梯,将人救回地面探过鼻息,好在只是晕厥。 “来人!这儿还有个中毒的!” 大伙正欲松口气离开,在亭前没下山的乌瑞焦灼地朝山下大吼: “有蛇咬了人!来帮帮我!” 她一手掐着小姑娘的人中,一手攥着自己浮现俩血口的脚脖,身上冷汗已浸透衣衫,而染血的剑锋旁,两端青翠欲滴的颤抖蛇段仍在垂死挣扎。 * 日暮,残阳如血。 卧龙园山脚处停着两队车马。 “姑娘的身子可受得住赶路颠簸?”贺敏满面担忧地询问江晚璃。 江晚璃稍一颔首,转眸指指背着林烟湄的下属,眼神示意人先上车去。 她的嗓子还不太能发声,但心中疑惑颇多,便将适才在房中提前写好的纸条掏出,递给另一边的小道人看。 其一为【你家观主可回来了】 小姑娘茫然摇头:“米管事和家师都未归,或是管事的母亲住得太远?” 早在晌午,江晚璃急吼吼来此问过她怜虹何在,说是林烟湄受伤急需救治。她已跟人说过,师傅抵达此处不久,便跟随管事快马离开,并未告知她们去了何处。 江晚璃无奈苦笑了声,失落地收回余下的字条,没再问其他。 午后,这园中兽医看她们可怜,因长居此处,手中恰好有解蛇毒之法,便好心收留她们,给林烟湄和俩中毒下属各自治疗了。 江晚璃知晓怜虹医术高,盼着人还能回来,便与人打听几句。怎料,这兽医根本不知道米管事的母亲生病,还说昨晚这老妇曾来园中给米偌送过衣物。 很明显,怜虹说了谎,连同自己的徒儿一起骗了。 至于那削竹救人者,江晚璃查问一圈,园中值守的竟无一人承认这等救命的好事。而今天,这园内外来客,除她们外,只有安清观的人。 江晚璃直觉,安清观与怜虹不似表象这般简单。 她快步踏进马车,看着被兽医包成粽子、一直昏迷不醒的可怜小鬼,眼眶一红,晶莹在其间闪烁不休: 第118章 “启程!” 她绝不要林烟湄睁眼后,还能看见这倒霉的伤心地! 第88章 揪到尾巴了! “诶呦,客官回来啦?真不好意思,您那条狗,我莫看住,不知道跑哪去咯…” 月挂高天之际,东家听见江晚璃一行人风尘仆仆赶回客栈的动静,赶紧提灯笼出来相迎。当她看见随从背着一身绷带的林烟湄下马车后,半截话头突兀止住,讶异关切道: “这是咋个起嘚?” “摔个跤。” 在前两步的江晚璃冷声搪塞过,转眸睨向东家:“我的狗丢了?” 东家讪笑着摊手:“是噻,狗长腿的嘛…” “那店家不该去帮忙寻寻么?走前你答应代为照看,我们也付过银钱罢。” 气儿不顺的江晚璃哑着嗓子反问。 “寻是寻啦,这不没找见?它被哨声逗跑的,店里人手不多,总不能一直找吧?大黄狗满大街都一样的,时间久了分辨不…” “够了!” 江晚璃懒得听人辩解,随手指派俩随侍,吩咐:“去附近,唤着名字找。” 豆饼算林烟湄的心肝肝之一,赶在小鬼受伤的当口再丢了狗,堪比雪上加霜。 “豆饼!” “…豆饼在哪?” 一时间,镇子的街巷上喊声交错。 客栈内亦因众人折返掀起一阵嘈杂,头脑昏沉的林烟湄许是麻药失效,落榻后迷茫转醒,脑海里隐约残留着之前身侧人的交谈声。 她勉力睁开酸胀的眼睑,从朦胧视线里找寻到那熟悉背影,艰难启齿:“…阿姊。” “醒了?” 背身沏茶的江晚璃又惊又喜,忙回身大步流星跨至床头,俯身摸摸林烟湄冷汗涔涔的小脸,眼底怜惜的波光闪烁,藏都藏不住:“还疼不疼?” 卧龙园的兽医说,林烟湄身上除多处擦伤外,左脚腕部还骨折了,得将养好些时日。 林烟湄瞥见江晚璃悄然润湿的眼尾,怕人心疼就没敢说实话,只小幅度摇摇头: “没感觉。刚才是什么丢了?狗吗?” “没什么。豆饼跑出去玩,店家跟我告状,我已派人去寻了。”江晚璃避重就轻地回应,唯恐林烟湄知道豆饼走丢,再嚷嚷着跑出去找:“渴不渴?饿么?吃点东西?” 林烟湄又在摇头:“我困…” “那,接着睡罢。” 江晚璃帮人掖好被角,躬身在小鬼额头上落下轻柔的一个吻:“我在这陪你,安心。” 说着,她随手落下帷幔,遮蔽了外间烛火的光晕。 “不用。”林烟湄突兀伸手拦住江晚璃的动作,把碍事的幔纱往床头塞去,硬睁着疲惫的眼,心事重重道:“阿姊,豆饼从不乱跑,它不会走丢,除非被歹人用法子骗着抓了。” “我知道。” 听得这话,江晚璃明白了,小鬼惦记着这事儿,估计睡不踏实:“我让大家都出去找,镇子不大,不难找的。” 林烟湄乖觉点头,见江晚璃起身要走,这才舍得闭眼。 其实,她乏的是心神,身上阵阵钝痛钻进骨髓,睡熟几乎不可能。更何况,她现在只要闭上眼,那条在竹木上盘成枝桠模样的嫩绿长蛇就会浮现在她的眼睑,搅得她不得安生。 在大山中生长十余年,林烟湄从没见过颜色如此妖艳,模仿周遭环境如此逼真的蛇类。 经此一遭,她暗暗发誓,以后要离蜀地远远的。这儿的草木生灵、人事物,好似都与她八字不合、莫名犯冲。 晚风穿林,沙沙声不绝于耳。 江晚璃下楼时,贺敏正在院中给马喂草料,余光瞧见姑娘出来,便问道:“您有事?” “劳你再带俩人,也去寻豆…” “哒哒哒!” “呜噜…” 江晚璃话还没说完,身后忽而响起规律轻快的脚步声。紧跟着,贺敏的眼神定格于她身后,迸射出粲然光晕: “诶?它自己跑回来啦?从哪跑来的?嘴里叼个啥,我瞅瞅。豆饼,来。” 豆饼小跑两步,蹲坐在俩人中间,仰着脖子把嘴递向江晚璃,无视了贺敏招手的动作。 见状,江晚璃只好亲自从狗牙下解救出一封草纸,垫着手绢摆正观瞧。 “这是什么?”贺敏好奇凑了过来。 “信。” 江晚璃凝视着纸正中娟秀又熟悉的“湄儿亲启”字样,凤眸觑起,脸色倏变,侧目逡巡过长街,满面警觉地吩咐贺敏: “您即刻带乌瑞上街,找操着北境口音的人。告诉乌瑞,若发现寸瑶和林雁柔的踪迹,把人盯死,夜深人静时带回来。” “…是。” 贺敏虽云里雾里的,不知江晚璃想找的是何人,但腿脚迅速,毫不耽搁。 当乌瑞迈开被蛇咬伤的腿,一瘸一拐踏出客栈时,江晚璃已躲在院中读完了那封长信。 信中字迹刻意模仿林烟湄的笔体,该是寸瑶的亲笔无误。所书内容无非是慧娘年迈、体弱不济、忧思深重至卧病不起之类的话术,想要勾起林烟湄的愧疚,骗人回家罢了。 江晚璃读罢,将信揣进袖袋,抿唇冷哼一声。连带着看摇头摆尾的豆饼时,视线都凌厉好些: “你这坏狗,认不清主人么?替谁跑腿呢?” 豆饼似能读懂人言般,前爪搭落江晚璃脚面,委屈兮兮地“呜嘤”两声。 “唉…” 江晚璃阖眸一叹,俯身拎住它脖上的小铃铛,拽着狗子往回走:“替我哄哄你倒霉的主人,办得好赏你大棒骨。” “汪!” 一人一狗刚迈过门槛,大堂内招呼别桌吃酒的东家眼尖瞄见,立刻扬声寒暄: “呀?找回来啦?” 江晚璃淡淡“嗯”了声,问她:“可会熬蹄花汤?” “会的会的,客官这就要?”东家殷勤道。 “蹄花汤、棒骨汤各一份,熬好送上楼。” 江晚璃暗暗合计,都说以形补形,林烟湄伤了脚,喝猪蹄汤应该管用? 最不济,还能解馋吧。 “吱呀—” 江晚璃推开房门,下意识看向床榻,帷幔半开间,并无林烟湄的身影,她的心突然漏跳半拍: “湄儿?人呢?” “阿姊…我在这。” 虚弱的回应是从靠窗的衣柜侧面传出的。 “嗖—”话音未落,豆饼猝然挣开江晚璃牵它的手,一股脑冲到了那头。 凭两条腿走路的江晚璃速度比不过它,寻过去时,就见跌坐在地的林烟湄正搂着豆饼的头来回摩挲。 江晚璃气不打一处来:“不好好躺在床上,下来走什么,脚不想要了?” 林烟湄心虚不敢看她,偏开脑袋答非所问:“我瞅见豆饼叼东西回来了,信上写的什么?” 闻言,江晚璃心底咯噔一声。 小鬼不愧是小鬼,她去找人帮忙,这鬼丫头还要亲自下床监工?这是怕她敷衍人么? “你先起来。” 江晚璃压着憋闷,伸手去搀人:“狗都不知跑哪野过的,你也不嫌脏,抱得一身狗毛,又不能沐浴。” “不脏的。” 林烟湄借力靠在江晚璃肩头,一步一颤地朝床边挪,故意仰起水汪汪的杏仁大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江晚璃:“它香香的,估计刚洗过澡。阿姊,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洗过澡? 江晚璃又在心底冷嗤了声。 看来,她猜的不错,北境一定有人跟了来。至于跟了多久,这就不好说了。能逃过她一众随侍的眼暗暗跟踪,确实有点本事。 重新把林烟湄塞进了被窝,江晚璃斟酌一番后,才道: “你师傅传信,说慧娘腿疾复发,出不得屋,盼你回家照料。可你刚断了骨,不能奔波,信里说辞就莫放心上了。明日你写封回信,我再派人买些补药送去北境,可好?” “婆婆病了?” 林烟湄一听这话,一个鲤鱼打挺就坐了起来:“都不能出屋了?那,谁照看她?家里的田怎么办?我…我得回去,阿姊,让我回家罢,婆婆瘫倒时没办法自理的。” 江晚璃顿觉脑袋嗡嗡地疼:“湄儿…” 她扶额缓了缓,才耐着性子与人解释:“信中说辞不见得没有假。况且寸瑶和婆婆关系匪浅,即便是真,她和夫人,乃至向阳村的大伙,都会帮忙照管。现在你有了功名,婆婆已无需种田交税,你忘了?” 林烟湄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大愿意相信江晚璃的话:“师傅骗我做什么?” “她还迷晕劫走你呢,你就这般信她?” 江晚璃属实没料到,林烟湄的阵脚会因慧娘慌乱至此: “湄儿冷静些。你想想,此间正值盛夏,不该是婆婆腿脚最爽利的时候么?她每次发病,哪回不是因寒凉而起?寸瑶说她是思念你过甚病倒的,这对么?” “这…” 林烟湄哑巴了。 仔细想来,慧娘的腿疾好似确与心境毫无关联,以往夏日也没犯过病。 第119章 江晚璃见小鬼心神动摇,伺机补充: “说句心里话,从豆饼意外现身宅门那日起,我便起了疑。再聪明的狗,也做不到追踪千里寻主。若寸瑶那时就已找见你,她隐忍多日不见你,你可思量过她的动机?” 此言过耳,林烟湄顿觉脊背生寒。 寸瑶喂她迷药的事,她还没能迈过心里那道抵触骇然的槛儿。怎得,现下又多了个“监视”的怪异行径? 都怪当初谢砚青制造了太多烦心事,她看见豆饼只觉得宽慰,竟没多想些,察觉半分异样… “阿姊,那,她送信给我,是要摊牌吗?她是不是还想把我抓回去,不让我们在一起?”林烟湄彻底乱了思量,一手抓上江晚璃的袖子,来回拧起麻花。 直觉告诉她,寸瑶的行为早已超过了一个授业恩师该有的关心范畴,成日和慧娘、和她的家事搅和在一起,实在越界。 “你若不愿回去,没人能从我身边强行带走你。” 江晚璃捕捉到她惶然无措的容色,侧身靠去床头,把人揽在了怀中,轻拍肩头柔声安抚: “依我看,你先回信言明受伤一事,拖延些时日。她若真有急事,会设法来见我们。再不满你我的感情,长辈也不能逼着伤残者硬赶路罢?她隐忍数月了,若真关心你,怎会不肯通融?” “阿姊说的是。劳你把笔墨递给我,我这就写。” 林烟湄认真听过江晚璃的分析,觉得她所言在理,便欣然采纳了江晚璃的提议,试试对方的态度。 当晚,被大棒骨买通的豆饼,兴冲冲叼着回信撒着欢跑出了客栈。 江晚璃私下着人暗中盯梢了。 豆饼冲出去时,那么多岔路口,它毫不犹豫地朝东去了,很明显是记得白日里拿哨声引诱它的人从何而来。 转天清早,雾气空蒙。 浑身水雾的下属牵着毛发湿哒哒、垂头丧气的豆饼回到了客栈。豆饼嘴里的信因空气太潮,字迹都洇花了,根本没送出去。 早早在大堂等消息的江晚璃,免不得失落:“半点踪影没摸到?” “它停在一家酒肆,半夜早已打烊,空无一人。属下躲房顶趴守彻夜未敢现身,但街头确实没人来过。” “酒肆?”江晚璃迷惘拧眉:“可进去探过?” “没,酒肆午间才开业。” 江晚璃垂下低落的视线,目光悬停于豆饼苦闷的眼神间,忽而灵机一动: “豆饼就坐酒肆外干等一夜,从没离开,也没去别处闲逛吗?” 下属愣了愣:“没,它不时朝漆黑的酒肆低叫几声,之后就蔫巴巴趴在人家屋檐下不动。” “呵,原是如此。” 第89章 不速之客 “吁—” “师妹,去问掌柜。” 天光照破晨雾之际,客栈门口忽然涌入十余匹快马。嘈杂的动静引得小二自堂内推门相迎: “几位打尖还是住店?不巧,小店客满…” “我们找人!” 领头的英秀姑娘急切打断来人:“你家掌柜可在?” “麻烦让让。” 说话间,又几位干练的姑娘簇拥着江晚璃从大堂内出来,一出一进两拨人挤于廊下,彼此诧异对视须臾,那后来者的马车内,落下一截翩跹道袍。 江晚璃诧异拧眉:“观主?” 眉目倦怠的怜虹提着药箱紧走两步,迈上台阶:“总算找见你们了!湄儿何在?我听闻她摔下了山,一夜未敢阖眼,快带我去见她。” “她已无大碍。既是连夜赶路而来,观主不妨在大堂稍歇,用些水米。我此刻有要事,得出门一趟,晚些再聊?” 江晚璃着急带人去围酒肆,一时抽不开身应付怜虹。昨日此人曾扯谎诓骗,她心怀芥蒂,也不敢放人单独和林烟湄相见。 趁着怜虹迟疑,她紧急权衡一刹,指了俩还算机警的侍从:“你二人留下,替我好生照顾观主等人,我去去便归。” “是,姑娘。” 下属得令,侧身做出请人入内的手势,还不忘吩咐小二: “劳你尽快备一桌清淡饭食,给大家接风。” “要得要得!雅间有请!贵客稍待!” 怜虹见对方已然张罗开,无奈只得顺了人心意,信步直入大堂。 落座后,她自雅间窗缝留意到江晚璃等人带着一只狗疾走的颇大阵仗,心生狐疑,便与身侧小姑娘套话:“你家姑娘大清早着急忙慌的,是往何处?” “主家的事,属下不清楚。” 小姑娘颔首敷衍一声,抱拳告退:“您慢歇,我候在门外,有事您招呼。” 门扉开闭,怜虹抿下一口苦涩的茶汤,微觑起眸,指使身侧的大徒儿:“昭宁,设法跟去。” “是。” 被唤作昭宁的女冠起身出门,借给马匹喂草料的由头离开大堂,久久未归。 等江晚璃留下的俩人察觉异样追出去瞧时,马厩里哪儿还有人影,反而少了匹马。 “糟了,看丢个人。你去楼上知会贺将军。” 其中一人吩咐另一个道。 “好。” 不多时,贺敏纵马驶向长街,直扑酒肆。 彼时,江晚璃等人正欲折返,瞧见来人不免纳闷:“不是让您守着湄儿么?” “有个小道人寻你来了。”贺敏翻身下马,走到江晚璃跟前附耳。 她余光瞥见酒肆门口挂起的“店主归乡探亲”打烊木牌,又道:“客栈那群人,终究是奔着湄娘来的,还是您回去应付好些。这里既扑了空,我去追一追。既是清早逃的,理应走不远。” 闻言,江晚璃不动声色地随意扫视着周遭的摊贩与往来百姓,并未发现跟来的尾巴藏匿何处。但她信得过贺敏的消息,不知不觉间,对怜虹的疑心又多几分,巴不得闪现客栈一探究竟: “知晓了,有劳。” 话音落,数匹马儿分作南北两路,蹄掌叩地的声响却是一样的急促。 半刻飞逝。 难得伏于马背奔驰的江晚璃气喘吁吁爬上楼梯时,就见属于她和林烟湄的那间房房门大开,外头围着好些人。而她特意指派留守在此的俩下属,正被道人们圈在人群中间尬聊。 眼见此景,江晚璃只觉眼前一黑,袖中指尖无声蜷成拳,脚底生风,嗖嗖嗖冲过门槛: “观主是等急了?” “阿姊,你去哪了?” 靠于床头醒神的林烟湄捧着怜虹递给她的茶水,脸上还透着没睡醒的憨样儿,呆头呆脑地朝江晚璃扯出一抹猫儿般讨好的笑,与人解释道: “是小姨叫醒我的,她刚来。” “嗯,我知道。” 江晚璃十分敷衍地莞尔颔首,扯一张小凳,硬挤进本就不宽敞的床边,亲自取走林烟湄的茶盏泼到墙角,换一杯清水给人抵去嘴边: “服药呢,先不喝茶。我本想让你多睡会,就请观主在下面用个便饭歇歇。没成想,观主念着你心切,自己先找上来了。” 她本想上门兴师问罪的,怎料小鬼与来意不明的怜虹很是亲近。此情过眼,倒叫她不好意思多事,连阴阳怪调都刻意收敛好些。 不过,阅人无数的怜虹如何看不出江晚璃对她的提防,自打那杯茶喂了土地公的一瞬,她嘴角的淡笑便已然变了味道: “湄儿得你这般事无巨细照料的阿姊,是她的福分。” “哪里?终归不及观主与她血脉相亲,又有医术傍身。” 江晚璃一点点扬起水杯喂林烟湄喝下大半杯温水后,手便搭落林烟湄的腿弯,慢条斯理地给人按摩经络: “昨日惊心动魄的,我至今心有余悸。出事后更是转瞬想到跟您求助,可惜,您离开园子寻不见,我一时无措,只得让园中兽医代为治疗,委屈了湄儿。” 林烟湄一头雾水地问:“什么兽医?” 她受伤后意识不太清醒,昨日园中后续如何,她一无所知。 “给你治伤的,是园中看护白熊的兽医。”江晚璃如实道。 “啊?!这…靠谱吗?” 林烟湄震惊不已,伸手探上被包成粽子的脚,一脸心疼地瞅着绷带,委屈兮兮的。 “应该稳妥。” 这话是怜虹说的。 林烟湄不敢信:“兽和人怎能一样?” “那可是救治白熊的兽医。在贵人眼中,白熊这等可被奉为祥瑞的存在,远比普通百姓的命金贵,请的郎中自也是一等一的。”怜虹淡然解释着,语气里颇有调侃意味: “我方才验看过,包扎正骨得当,不必慌。” “噢…”林烟湄半信半疑地缩回脚腕处的手,那里一碰就痛,还是躲远些好。不过,她打从听见江晚璃所言后,心里也泛起嘀咕: “小姨不是给园中管事家诊病吗?怎么午后没在?天色尚早,您又如何找到我的落脚处的?” “米管事的母亲不住园中,我回去天色已晚,听守门的说起你的遭遇,便沿车辙回来寻你。这路上客栈不多,打听打听就找见了。” 第120章 怜虹取出针囊,转眸看向江晚璃:“湄儿平日是否都听你的?我给她施针止痛可否?方才我见你的侍从上楼来送盥洗用度,忧思太甚就跟了来,并非存心拂你请餐饭的好意。” “无妨…” 江晚璃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赔礼搞了个措手不及,免不得尴尬萦怀,只好起身踱去窗前,背对着人妥协: “您请便。” 然而,别扭归别扭,她心里还是清醒的。 回来时,安清观的马数目又对了,说明那被支走的昭宁先她们一步折返客栈。房门大敞四开,没准儿是怜虹故意这般做,试图消弭她的怀疑,也未可知。 此人知晓留意她下属在楼中的动向,就此摸到林烟湄的住处,必是时时带着脑子的。 怜虹谎话连篇却又对林烟湄殷勤备至,她不得不防,更不敢掉以轻心。 “可舒服些?” “咦?真不疼了!” 林烟湄意外又欣喜的赞叹飘来江晚璃耳畔,引得江晚璃不受控地回眸瞧来。 怜虹惯常亲和地笑着点点头,收拢了药箱背在肩头,起身道: “那,贫道不扰二位休息。湄儿的伤还要闷疼几日,正好我近来不忙,就去镇子别家客栈落脚,每日早晚来行针,可否?” 话音落,江晚璃凤眸稍觑,深感诧异。 安清观里成天有那么多排队的病患苦等求医,怎会不忙? 怜虹执意留在林烟湄身边,到底图什么? “阿姊?” 林烟湄似是等急了,眼巴巴端详着江晚璃*:“小姨的针法确实管用。” “我在想,这样会否太麻烦观主?” 江晚璃算是体会到了进退两难的纠结。她希望林烟湄好受些,却也不愿日夜担着操心劳神的风险。 “不麻烦。湄儿是贫道在这世上寻到的,唯一一份牵绊,何须客套见外?你们歇着,贫道告辞。” 怜虹撂下承诺便匆匆离了客栈,江晚璃立在房门外,凝视着她们离开的方向,怔愣许久。 “阿姊在瞅什么?” 下不来床的林烟湄好奇地趴在床边问:“你还没回答我,大清早溜去哪了?” “湄儿…” 江晚璃兀自低叹一声,掩紧房门坐来床边,垂下的手自觉摸起林烟湄如瀑般顺滑的长发: “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告诉你。” “你说呗,神神秘秘的。” “昨日,你小姨八成撒了谎。” 江晚璃斟酌着说辞,与林烟湄转述了兽医的回应,并尽量客观地分析了她的揣测,希求林烟湄能对怜虹有些戒备心。 “湄儿,宸王母女在朝势力不同寻常,她能和宸王亲随攀上交情,不似简单人。” “这样吗?” 林烟湄歪歪脑袋,一骨碌滚上软枕,把头埋进去思索良久,最后不以为意地来了句: “管她呢?反正以后咱回北境,离她远远的,也不会有何交集。现下嘛,她能帮我止痛,烦劳阿姊看在让我舒坦的份上,对她和颜悦色些咯。” “…” 江晚璃抿起唇,凤眸斜飞,无奈睨了她一眼:“你的心怎这般大?” “心大没烦恼嘛,嘻嘻。” “嘻嘻?” 林烟湄这嬉皮笑脸的模样,让江晚璃觉得十分不合时宜,见人耍起活宝,必然是舒服得很,江晚璃索性板起脸,开始翻旧账: “昨日为何逞能要帮忙?听乌瑞她们说,大伙没指望你动手出力。若老实听话,站一边,何至于被蛇吓得连连倒退,差点…” “阿姊…我都摔残了,你还舍得凶我吗?” 林烟湄最怕的,就是江晚璃冷下本就寡淡的一张玉容,不近人情地数落她。是以,不待人唠叨完,她忙扬手捂住江晚璃的嘴: “其实,就算我躲一边,那条盘在竹木上的蛇也会被大伙的动静吓到,咬伤人的。混乱难免,就别怪我了。” 江晚璃早猜到小鬼有的是推辞了,但再多说辞都无法压制她的后怕,她攥牢林烟湄的手腕,肃然的面色毫无变化:“若再摆出这等无所谓的态度,日后再不准你爬山。” “嗯…?呜呜,欺负人。” “啪—” 忽而,某趴着装哭撒娇的人,屁股上突然挨了个响亮的巴掌。 林烟湄蒙了一刹。 “再装哭试试?哼唧没用,欺负人总比欺负鬼强百倍。”江晚璃冷声道。 “哼…” 林烟湄不服不忿地翻了她一个白眼:“你,你就是仗着我受伤打不过你。等着,你等我好了再说的。” “你好了怎样?” 某小鬼气鼓鼓瞪圆眼,磨着牙发狠的幽怨样儿莫名好笑,江晚璃不合时宜地哂笑出声,起了几分逗人的兴致。 “怎样…” 林烟湄若有所思,而后,缓缓扬起食指和中指,在半空中来回蜷曲、伸直、蜷曲…顺带朝江晚璃挑衅般勾起一抹诡笑: “就这样,直到你哭…嗷!” “我先让你哭!” “…救命!乌姐姐?嗷…贺姨?…阿姊杀人啦!嗷!” “嗷呜——砰!” 床上扯着嗓子的嬉闹声突兀被穿堂的风声扰断,一阵旋风吹开朝南的窗子,卷进漫天灰尘。 “咳咳咳!” 呛得江晚璃赶紧把小鬼包进被子里,自己抬袖掩鼻,走过去关窗。 她单手伸出去够窗扇,忽觉眼底被刺目的光闪了下,瞬间失明。 紧接着,脖颈间贴上一道刺骨的冰凉。 江晚璃只觉肘弯一沉,压上些她不太能承受的重量,惊得她嘴唇半张。 “别喊!” 便是此时,她耳畔猝然贴来些吐息的热浪,颈间压迫的寒凉更甚从前。 江晚璃身上不由得寒颤阵阵。紧闭的眼睑下橙黄渐消,短暂的失明应是好了,可她却没敢睁眼。脖上的刀刃随时能要她的命,但这突如其来的刺客,好似没想一刀了结她。 于是,她识趣地将嘴抿紧,身子僵直,一动不动。 “算你识相。” 她乖乖配合后,耳畔又传来一声低语:“不想死,就尽快带她离…” “阿姊关个窗怎这…” 贼人的话说一半,林烟湄关切的询问始料未及地插了进来,而且很明显的,话没说完就止住了。 江晚璃暗道“完蛋”! 林烟湄怕是撞见歹人的模样了。 她惊慌无措地伸出手,试图攥住歹人的衣袍,以免这人换了攻击目标,去灭林烟湄的口。 “哐铛!啊—!” 怎料,她还没有所行动,贼人竟先她一步,一脚把她踹回了房中。 江晚璃的后腰直直砸上一张小凳,疼得她痛呼,眼前直冒星星。她咬牙忍着难受,用力睁大眼睛想要看贼人的模样,可惜那人跑的太快,她只捕捉到一截飘垂窗侧的白纱。 “阿姊!” 第90章 切莫北上 暮雨潇潇。 烛映四野之际,怜虹带着昭宁冒雨赶至客栈,来赴和林烟湄定下的日夜针灸之约。 方迈入大堂,小二便将师徒二人认了出来,忙上前两步,好心提醒: “二位要找的姑娘,午后已匆忙离开了。” “离开?!” 怜虹深感意外,林烟湄的脚肿得像个西瓜,忍着痛赶路是为哪般: “她们可有说要去哪,还会不会回来?” “行李都带走啦,咱个迎来送往的客栈,哪晓得客官去向?” 小二甩甩毛巾,说完赶着转个身,去搭讪刚进大堂的新客:“几位打尖还是住店?” 丝毫没有留意到怜虹骤然青黑的冷脸。 招呼来客点菜的间隙,小二无意间瞥向轩窗外,只见雨帘中那两匹快马疾如脱兔,残影绵延,似是要追赶天边的闪电般仓促。 同片阴雨中—— 江晚璃等人正连夜跋涉于山间泥泞,希求抄近路离开州府的辖地。 摇晃不休的马车内,咬牙忍着伤口疼痛的林烟湄缩在江晚璃怀里,紧紧握着她的手,一路上半声也不吭。 或许是落雨的缘故,她的脚腕钝痛愈演愈烈。加上山路颠簸,林烟湄只觉浑身哪哪都不自在,恨不能一闭眼晕过去。 “姑娘,前头有片光亮,像是个镇子,可要歇脚?” 在前引路的贺敏盘算着时辰,大伙已马不停蹄赶路三个时辰有余,再不停下,马也要吃不消的。 闻声,江晚璃低着眉,轻柔搓了搓安静过头的林烟湄的脑门: “湄儿是不是难受,我们去镇上找个医馆?” “不…我没事。” 林烟湄近乎逞强地,仰头挤出一抹笑:“继续走吧。” “真没事?” 江晚璃不置可否,这半日,林烟湄一直保持着环抱她的姿势,不说不闹的,好生反常。 “…嗯。”林烟湄哼唧着,又往她心口窝了窝。 小动作充满了不安。 眼见此景,江晚璃揣测,林烟湄大抵在忌惮贼人留下的那句话,盼她早些脱离未知的风险吧。 第121章 思及此,江晚璃扬声吩咐窗外:“不要停!尽快离开此地。” 马车外的贺敏掏出手绢擦去脸上的雨水,茫然迟疑良久。 她全然不知江晚璃突然拽着伤残的林烟湄启程是抽哪门子疯。 清早她靠豆饼捕捉气味,一路追踪酒肆逃走的人直至郊外竹林,后因马蹄杂乱、林深树密失了方向,不得已折返。大中午的刚下马,就见江晚璃焦灼地跑来马厩,催她乔装一番、动身赶路。 揣着一头雾水的贺敏心里没底,半路问及,江晚璃又三缄其口,只管一味催促她们把马打的快些、再快些。 主家越瞒着,她的心境就越慌。是以一路走来,她时刻绷紧脑中护卫的一根弦,随时提防着路边何处冒出个刺客之流的隐患,如此神情高度紧张专注地硬撑三个时辰后,疲惫的警觉感早已是强弩之末。 “姑娘,走夜路最忌讳人困马乏。您若不肯歇在镇上,可否容属下找个避雨的落脚点暂且休整?”贺敏审慎斟酌过说辞,试图为下属们争取些喘息的时间。 半晌,悄然无声的马车内传出俩字:“…也好。” 风高雨紧的山林间,阴寂的怕人。 自然中没有任何可供人凭断时辰的媒介,贺敏也不清楚走了多久,总算在周遭压抑的漆黑中,寻见一个矗立路边的古刹。 借着烛光望进去,内里杂草丛生、蛛网遍结,灰墙斑驳,石阶残断,似已久久无人问津。 好在,屋顶犹存,勉强能遮蔽风雨。行伍出身的贺敏从不挑剔环境,甚至于对这古刹十分满意,忙朗声下令:“就地休整!” “好。” 累惨的大伙几乎是把身子从马背砸回了尘埃厚重的地板上,各个歪歪斜斜揉起老腰。 一阵安置的嘈杂响动入耳,林烟湄心下好奇,挑开车帘朝外头张望:“噫—” 只一眼,她猝然抬袖挡住脸,悻悻缩回车内:“好可怕。” “什么可怕?” 筋疲力尽的江晚璃恹恹接话。 “外面是个荒置的古刹,草有我这么高,很像话本里会闹…” “嘘!” 听到这,江晚璃连忙捂住小鬼叭叭叭的小嘴:“出门在外,话不要乱讲。” 这电闪雷鸣的大雨天,风声呼号的,刚受过惊吓的江晚璃哪里遭得住小鬼的编排?她听了半句,后背已觉凉飕飕,更没有探头出去瞧的勇气了。 “咚咚!” 就在此时,车窗忽而被叩响。 “啊—!!” 江晚璃和林烟湄吓得飞速抱做一团,齐声尖叫。 这一嗓子,吼来了所有半梦半醒的侍从,一窝蜂撞开车门,懵懂地向内探查:“怎么了?是有蛇还是老鼠?” 方才敲窗的贺敏也从车窗探进头,一脸蒙地拧眉打量着俩抱一起瑟瑟发抖的小祖宗。 江晚璃顿觉颜面尽失,倏尔松开手,偏头面壁:“大半夜的,谁在敲窗?” “想给你们送些干粮。” 贺敏满目无辜地提起手中油纸包,扔进车内。 “下次…有事直接开口,还有,走路动静大一点,不要没声儿。” 江晚璃搓搓胳膊,试图把炸起的汗毛顺服帖。 此言一出,一群看热闹的随从互换过眼神,全都憋着笑撒丫子溜了。 原来她家殿下怕黑怕古刹啊! 只剩贺敏恍然大悟般挑挑眉,撂下车帘前,幽幽留下一句:“下次,劳烦姑娘也克制些喊声,荒郊野岭的,容易招来狼。” 江晚璃凤眸一滞。 一瞬间,她无比后悔把乐华派走的决断…若是乐华领队,哪里舍得在她受惊后,反拿狼吓唬她! “阿姊,你吃干粮吗?” 林烟湄拎着干粮包,举到眸光涣散的江晚璃眼前,来回晃了晃。 江晚璃苦闷摆手。 她吓都吓饱了,吃个鬼。 忧心忡忡的林烟湄垂头叹了口气,撇下干粮,复又盘在江晚璃身前,恢复了之前的姿势: “我也不饿,我们眯一会吧。” 感受着心口熟悉的重量,江晚璃不由纳闷:林烟湄怎么从启程起,一直贴她身上呢?中间即便调整动作,无非是身子左歪转换到身子右歪,大脑袋务必是枕着她肩的。 这个姿势算不上舒服… “湄儿倦了?枕我大腿么?软些。”她试探道。 “不,就这样。” 林烟湄顶着她的胸膛,满足闭了眼。 江晚璃无声蹙眉,沉吟少顷,她又问: “湄儿,今早你撞见歹人劫持我时,可看清她的模样了?当时你怎么没叫?不怕吗?” “吓傻了不会叫的。” 林烟湄语速飞快地敷衍着:“贼人蒙面呢,我没看清,阿姊别问了,后怕。” 满载不耐的语气过耳,江晚璃没忍心再追问,索性也学林烟湄,闭眼养神。 雨声淅沥,但心烦意乱的她完全养不出倦意,混沌的脑海里回荡着贼人的警告,江晚璃莫名觉得,那嗓音好像在何处听过… “都醒醒,启程。” 两刻后,连绵雨声渐凋,贺敏拍拍手,喊大伙动身。 “汪!汪汪!” 便是此时,安分趴卧的豆饼突然戒备地站起身,朝着破庙的西侧墙头狂吠。 狗子的叫声尖锐反常,尾巴毛根根直立,摆出的是一股迎敌的架势。贺敏见状,眉梢一凛,拔剑直奔那处墙头草半人高的漆黑角落。 “嗖—” 倏尔,一道凛风擦着她的耳廓刮过脸颊,直插于马车的车辕处。 箭速之快,竟连贺敏这等老将都无力招架,惊惶间挥出的剑锋扑了空,唯有眼角余光隐约捕捉到一线泠光。 赶车的下属被身后擦肩订穿横木的飞箭吓得没了理智,惊呼一声:“护驾!” 刹那间,车前长剑出鞘,乱作一团。 彼时,一脚踏落墙头的贺敏本想顺着箭射来的方向追去,却被这声喊桎梏了脚步,不甘地瞥一眼林中灵巧逃遁的人影后,匆忙回身落于车前:“姑娘可受惊了?” “阿姊没事。” 回应她的,是在马车晃动时瞬间扑倒江晚璃的林烟湄。 至于江晚璃缘何没接话—— 她快要被死沉死沉的胖小鬼压窒息了,这会儿正顶着憋红的脸,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小鬼好几次,操着气音艰难启齿: “你…是不是整个下午都在准备刚才的动作?这念头藏了多久?” “什么动作?” 手撑车板支起身的林烟湄装傻充愣:“我扑倒你,只是害怕的应急反应,不受控的。” 江晚璃暗骂一声“小骗子”。 怪不得林烟湄粘着她数个时辰不动,原来是合计着随时为她挡明枪暗箭呢! 仗着身上没伤,回过神的江晚璃反手把林烟湄压回座位,迫使人躺倒在她腿上,一板一眼叮嘱:“莫再动小心思,我不领情,还很生气。” 说罢,她看也不看林烟湄,朝车门伸出手:“射过来的东西是什么,拿来。” “是张字条。” 捏着箭矢的贺敏没按她说的照做,反而将字条内容念了出来:“上面写着:切莫北上。” 她稍俯身凑上灯笼的光晕,仔细端详过箭头形制,又补充道: “而且,此物姑娘应该十分熟悉。属下瞧着,是老对头的,先前陵原县宅子起火那日,我们见过。” 第91章 慌慌的 七星斗柄腾挪,刻下半月韶光的烙印。 收到“示警”飞书后,大伙一路向东飞驰,直到接连十余日再未察觉有尾巴跟踪,且彼时恰好途径一处名为夷陵、瞧着煞是繁华的古城,江晚璃才放下心,决意带疲惫的大家入城休整。 时光于穿山越岭的起落间消散,暑热不知不觉融进江河,她推着轮椅内的林烟湄搬进赁来的新宅之日,晨风拂鬓,竟已泛起寒凉。 连日舟车劳顿,负伤的林烟湄蔫巴巴的,肌肤挨着一丁点风儿就会腾起漫身鸡皮疙瘩,她不自觉地,双手拢住外衫紧了紧。 低眉走路的江晚璃瞄见她的小动作,凤眸稍觑,无声加快了脚步,压抑住因身子虚脱而显得格外短促的喘息,将轮椅一溜烟推进床头,方舍得停脚,拎过薄毯给小鬼围于颈下: “晚些等大家安顿好,我命人请裁缝上门,该做两件厚衣裳了。此宅小了些,你若不喜欢,过几日脚好些,我们再选选旁的。” 江晚璃拿目光四下丈量过算不得宽敞的正房三间屋,略显惭愧道。 “逃命”的这段日子,她的情绪实在消沉。昔日带林烟湄走出萧岭,她可是信誓旦旦地予了林烟湄,会陪人一起过悠闲惬意、丰盈富庶的旅居生活的。可惜,时至今日,林烟湄仍被迫跟着她漫无目的地奔逃,饶是拖着伤,也懂事到不喊一声委屈。 反让她的自责与日俱增。 话说回今日这仅有一重主院、外加左侧一小跨院的屋舍,是贺敏同乌瑞一起,于进城当夜着急忙慌从牙行选的,江晚璃并没实地来瞧。今日搬来,只一眼,她打心底里嫌弃这院子逼仄狭小,心间郁闷更深了。 第122章 若不是因昨夜医馆的郎中发觉林烟湄的脚伤恢复迟缓,劝她赶紧寻个安稳的居所,容林烟湄安心静养,她不会如此焦急地赁下落脚点。 可急迫归急迫,采光不佳的小屋昏昏沉沉,江晚璃寻思,此等幽暗环境下,需长久留守屋内养伤的林烟湄怕是会越住越忧郁,心境不会比赶路时好哪去的。 “挺好的呀。” 林烟湄乌黑的杏眼环视着整洁的里屋,好奇的视线最终聚焦于江晚璃愁楚深埋的眉眼间,两根手指随即轻柔地贴去,缓缓抚平了江晚璃额心的愁痕,唇角含着笑,温声开解她: “庭院小些,住着更踏实。只要阿姊平安无灾,我陪你到何处都是欢喜的。至于衣裳…” 她努努嘴,低头看看悬于鞋面上寸余的裙摆: “是该做套新的,尺寸都短啦。不过阿姊,话说前头,莫用贵布料,不然没多久就又不合身了,糟蹋可惜。” 闻声,江晚璃有些意外地,伸手扯了扯小鬼的袖口和裙摆。 奇怪,衣服是短小了。 “你…窜身量了?” 她不可思议般讪笑着自语:“怎么会呢?这半月你我一直闷在马车内,少有舒坦日子…”说着,江晚璃不受控地捏捏林烟湄明显尖锐好多的下巴:“而且,你明明瘦了,怎会长高?” 如果林烟湄的脚是好的,她此刻定要把人拽起来比比脑瓜顶的。 “或是蹄花汤太补了吧。” 林烟湄颇觉无奈般吐了吐舌头:“阿姊,今天不喝了,求你。” 虽说近来是在逃避贼人跟踪,但江晚璃几乎每日都会想法设法喂她一碗骨汤、蹄花汤什么的,现在林烟湄只要闻到那股荤腥味,小眉头就会瞬间拧成麻花。 腻歪。 “要喝的,郎中也说可行。既然能帮你长高,那便更得多喝。” 江晚璃跟她上倒劲,扯闲篇时,面上愁容隐约消散了些:“从前你矮我半个头,我领你出去,每次都觉得像牵小孩子。呵,长高些好,不至于显得没气势,与我并肩也协调嘛。” “嗯?” 林烟湄嫌弃地翻了她一个大白眼,小嘴一撇,不理人了。 合着江晚璃之前瞧不上她的身量呗! 挑三拣四的! 她暗诽了声:臭阿姊! 她心里本就憋着和江晚璃的心结呢,眼下随意聊些不相干的闲话尚可,但凡哪句触及神经的敏感点,她必然要炸毛的。 咫尺间共处马车的十余日内,林烟湄早已察觉,江晚璃与她是各怀心事各自愁,彼此话少的可怜。 以往有事,她惯常沉不住气,问东问西。可古刹雨夜里,那怪异贼人送来示警字条后,江晚璃面上转瞬凝重的神情过眼,她心中便疑云四起—— 因为那纸条的字迹,她见过。 是白衣女的,换言之,是自称慧娘亲妹妹的,林欣的字迹。 然而,林烟湄听得真切,贺敏将箭转呈江晚璃时的措辞,曾提及箭头来自“陵原县的老对头”。也就是说,她们在陵原县的宅子遭烧杀的罪魁祸首,与林欣等人,存在莫大的干系。 思及此,林烟湄的脑子曾短暂的混沌成一团浆糊。 那夜,难道不是因她招惹柒记香铺埋下的祸根和意外…而是…… 柒婆婆一党早有预谋的恶行吗? 是奔着江晚璃去的吗? 林欣不是怜虹的人吗?怎么会使用和柒婆婆等恶人一样的箭镞?她们之间有何关联不成? 为何贺敏会言之凿凿地断定,那传信的箭是“老对头”的标志物件? 林烟湄清楚地记得那夜的经过,她搜遍记忆,画面里,江晚璃绝没有当着她的面,着重研究伤人的箭簇是何模样,而是沉溺于对她的过分担忧、和对下属不幸遇难的伤怀情绪中,无法自拔。 可是,雨夜灯笼飘摇的光晕映照在江晚璃骤然苍白的面颊上,将其看见箭头形状后,眼底瞬间涌起的不安与恼恨照耀的分外鲜明。林烟湄透过那束光,将这一幕瞧得真切。 她记得自己喃喃问了句:“什么老对头?” 彼时的江晚璃只是意味深长地乜了她一眼,语气低沉地答非所问:“湄儿,不要为我以身犯险,绝不可以再有给我挡刀的想法。” 而后,便问什么也不做回应了。 只留一头雾水的林烟湄,坐在一旁干瞪眼。 “咚咚。” 叩门声起,门外传来乌瑞甜甜的嗓音:“姑娘,贺姨买了羊汤,热两碗给您送来?” 一句问询打破屋内沉寂,也唤回了同样神游的、江晚璃的注意。 她怔愣的眼底匆忙聚拢些光晕,朝窗外道了声:“好。” “是,半刻后就好。” 话音落,人影划过窗前,脚步声渐远。 回神的江晚璃俯身逗了逗沉闷的林烟湄:“小鬼有心事?” “哼。” 林烟湄抱着胳膊,偏开头躲避江晚璃的审视:“说的跟你没有似的!揣着一肚子秘密的坏女人,谁要理你?” 怄气的指摘入耳,江晚璃噗嗤笑出声来: “我揣着秘密,就是坏女人?那…湄儿呢?藏着小心思,可是又臭又坏?” “我藏什么小心思?才…才没有呢。” 林烟湄眼珠一瞪,磨着后槽牙怼人怼了半截,强撑的底气就散了大半,很堂皇地眼睑下压,试图遮挡自己飘忽的视线。 “没有么?” 江晚璃唇角轻扬,撑着轮椅扶手站起身,兀自踱去窗前,半推开窗,觑眼睨向躲闪入云层的朝阳: “天下哪有傻到给对头送示警信的刺客?还是找上门亲口说一次,被打断后又不厌其烦地追到破庙,也要再说一次的?湄儿,多谢你这活生生的护身符,保了我一路无虞。”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林烟湄的手攀住轮椅,自行给椅子拧转半圈,背对着江晚璃去了。 江晚璃听见动静,回眸一瞥,轻笑声更轻快几分:“心虚的小鬼才会故意躲着我。” 林烟湄:“…” 语塞的小鬼选择闭眼。 “其实,这些日子我常常思索,缘何那日闯进客栈的歹人会用挟持我的极端方式,劝我赶紧离开。我更不解,你起身唤我时,必定见到了歹人真容,可她居然选择踹倒我,而非攻击你,此行径亦然反常。” 江晚璃侧过身斜倚窗前,故意停顿几息等候小鬼的反应。 怎奈林烟湄毫无反应,她只好继续自说自话: “后来,我又发觉了你的反常。以往,我遇险,你必会喊人。可那日你看见贼人后瞬间缄默,我跌倒后,你急于关心我的伤势,而后一直围着我寸步不离,却从未想过关窗隔绝歹人、甚或是喊人支援。这说明什么?” “什么?你说书呢?可需要我赏俩铜板?”林烟湄有些没好气地接话。 江晚璃心说,小鬼的嘴是真硬。 “说明你下意识地,不愿别人逮到她;也说明,你默认只要她见到你,便对你我再无威胁。湄儿,你认识她,可对?” 话音落,负手而立的江晚璃倏尔转身,几乎眨眼间挪来林烟湄身前,炯炯眸光纹丝不动地盯上了小鬼惶然闪烁的眼神。 林烟湄心底咯噔一声。 呼吸骤紧。 “莫慌。” 江晚璃似乎早有预料,十分自然地躬身帮紧张的小鬼顺了顺心口:“我随口说说,若猜错了,你权当听了一场无趣的说书;若猜的对,始末既清,此事便翻篇,可否?” 她暗暗掂量,揭人家短后,提前给脸皮薄的小鬼铺个台阶下,就不算过分吧? 手足无措地小鬼蜷起指尖抠裙摆,抠了许久才闷闷来了句: “你…嘁,不跟你玩这等无聊戏码。” 不上江晚璃的钩。 “…哈。” 驴唇不对马嘴的回应飘入耳洞后,江晚璃心情大好,哂笑着信步离开房间:“我去瞧瞧羊汤怎还没好,给湄儿补脑,可是一刻也耽搁不得的当务之急。” “啊啊啊啊…” 可怜被冷落在屋中的林烟湄,受不了某人直白露骨嘲她“傻”的调侃,气呼呼把指甲掐上轮椅,直教扶手上长出一排排入木三分的小月牙。 她生闷气正起劲呢,殊不知,与此同时,那借故出门的江晚璃,已然找上了贺敏: “你我的推测应该无错,方才我言语试探,湄儿明显自乱阵脚了。那跟踪者,湄儿必然认识。结合她心境转变的关键时机猜测,此人或与安清观有关。再者,怜虹前脚寻见湄儿,后脚此人就让我逃命,我怀疑,此人、怜虹、安清观和刺客皆脱不开关系。你给乐华去信,问问安芷那边有何新线索。” 第92章 大傻宝儿 七月七,弯月兜起绵绵雨丝,玉津复归朗澈。 连接跨院的回廊间,悬垂着细软青藤。藤蔓交错处,晚风拂过,依稀展露半颊微醺的粉面,那旖旎含雾的眸子恹恹半垂,俯瞰台阶积存的小水洼里挣扎的蚱蜢。 第123章 时辰正好,大家方用过晚饭。洗好碗碟自灶台出来的贺敏一吸鼻子,忽而闻到浓烈的酒香,胃中压抑日久的馋虫顷刻叫嚣着,鼓动她迈开腿,闻着味寻去。 一双探寻的脚止步于回廊转角。 贺敏本就长出细纹的眼尾里,皱起的波纹更深了:“姑娘怎喝起闷酒了?我记得乐华说过,您不能碰酒罢?” “嘘…” 江晚璃扬手轻点唇珠,又转眸瞥了眼昏黑内室,示意她小声些:“湄儿睡了。” “睡?”贺敏抬首寻觅月亮的方位,脸上诧异鲜明:“这才几时?刚吃饱就倦?” 江晚璃怅然一叹,指尖捏着旁边空置的酒盏,递给来人:“陪我小酌?” “哗啦啦…” 斟出的酒水甘冽非常,隐有清雅的梅子香。 贺敏盯着倾斜的馥郁水流,不受控地口舌生津,撩袍落座,捧起小盏与江晚璃浅碰过杯沿,便一饮而尽:“酒是好酒,多谢姑娘。只不过,此物伤您,还是舍了它罢。” “世人都道借酒浇愁,可我怎觉得,酒从来只能助兴,难解心忧?” 江晚璃半觑的凤眸随意打量着酒盏中荡漾的涟漪,眉心染着细微的惆怅:“贺将军可曾有过爱人?” 闻言,贺敏平静如水的眸子骤凛,双颊抽搐几息,神色突然变得复杂而苦闷。 她沉默少顷,自顾自抓过酒壶,连斟三盏,才道:“她走了,二十五年前,她将十九岁的韶华,永远留在了北疆战场。她说,有大漠无垠的血色做她的嫁衣,也算不枉此生…” “…” 始料未及的凄婉故情突兀闯进江晚璃混沌的脑海,惊得她哑然良久:“我实非故意惹您伤怀。” 一杯酒洒落脚下,江晚璃惭愧道:“祭您的故人,也祭我朝的英烈。” “都是陈年旧事了,还能记得她们的,唯有同袍而已。国朝早年在北境驻下坚实藩屏,戎狄无一敢来犯边。若‘靖安守疆,陈王拓荒,胡骑怯战金换粮’的局面未散,她们又何必…” 或是经年尘封的沉痛记忆突然被唤醒的缘故,贺敏眼眶泛红,话也多了,可酒气终究浅薄,人还算清醒,口中遗憾讲到一半,顷刻止住了话头: “姑娘恕罪,我失言了。” “无妨,你我身在市井,随心交谈而已。况且,您所言无错,靖安军旧日功勋刻录于国史,不容更改。后人何罪,亦与前人无涉。” 说话间,江晚璃的手又探向了酒壶。 贺敏眼疾手快,把壶硬抢来自己怀里:“姑娘今夜的心事,是为屋里那位?” 她瞧得分明,江晚璃同她谈及朝事,视线清明得很;可听她倾诉旧情时,眉眼朦胧,愁容是愈演愈烈的。 “我…” 一掌走空的江晚璃尴尬收回手,捏着小盏来回摩挲:“只是想不明白,她怎么会有那种想法?” “哪种?”贺敏听迷糊了。 “挡我身前,盘算着随时为我挡风险的想法。” 江晚璃蹙起眉,眼含迷惘:“我们即便彼此爱慕,却总归相识日短。我扪心自问,好似舍不下性命去护别人。莫说是心上人,饶是母亲,我…我也不确定在危难关头,真能以身为盾。” 话中语气极尽真诚,贺敏听得出,江晚璃说的是掏心掏肺的实话。 倒是真没把她当外人。 什么忠孝仁义的名声,都不顾惜了吗? 沉溺愁绪的江晚璃仍在滔滔不绝,话音里的苦闷与自责感越来越明显: “贺将军,问您句冒犯的,倘使时光回溯,战场上,您能做到舍命换那位故人长生吗?湄儿不声不响的,甘愿扑倒我担下风险,而我如今这般,可是有病?是我太冷漠么?” “哗啦啦—” 这一次,酒水入喉,直至壶中半滴不剩,贺敏才肯罢休。 酒干时,却又有两行咸涩的泪入口: “如果老天见怜,我何止乐意,怕是做梦都能笑醒。当初她替我挡了心口一刀,她是松快地睡去了,可我呢?长夜漫漫,人生久长的煎熬里,还要硬着头皮背负她的心愿活下去,好难…” “其实,臣觉得您无错也无病。情陷得太深,付出太多的一方委屈,被迫承受的一方也难熬愧疚。平平淡淡就最好。至于您会否舍得拿命救人,没有危急当头的体验,您又怎知本心呢?” “贺将军喝多了。” 一声“臣”字过耳,江晚璃迷离的心境转瞬清醒,所有困顿一扫而空,只剩满面警觉。 她站起身,急于搀走贺敏,生怕小鬼听见怪异的称呼,再起疑心。 贺敏受宠若惊般连连倒退,避开了江晚璃试图搭落她肘间的双手: “我常常饮酒,三五坛都不醉。您无需担忧,今夜追思故人,是我失态,告辞。” “…对了。” 贺敏转身正欲离开时,没走两步又顿住脚: “刚想起来,今夜七夕。林姑娘孩子心性,您何不带她出去凑个热闹,散散心?趁着有共度良宵的机会,互相多陪伴一会,总好过独自神伤。” “七夕…” 江晚璃若有所思地回望屋内,蜷了蜷指尖。 是啊,久困屋舍的林烟湄最近做事提不起兴致,该是憋闷太久了。 早听闻民间七夕节有诸多热闹,私心里,*太女殿下也想亲自瞧瞧:“好,多谢提议。” 于是,一刻后—— 轮椅吱呀呀划上鹅卵石铺陈的小径,迎着月色直奔门外。 林烟湄无精打采的眼底难得涌现些久违的期待:“天都黑了,阿姊带我去哪?” “带你…”江晚璃勾唇打趣:“去街边摆摊,看看有没有人想领养一只小鬼?” “我这受着伤还什么也干不好的,倒贴钱都没人要。”林烟湄懒洋洋地拖着长音自嘲。 她每日不是在床上躺着,就是在屋里来回转轮椅,一会在桌前发呆,一会在窗边打盹,已过得不知今夕何夕,不争气的脚仍不能沾地。 扰得她心烦意乱。 江晚璃哪里听得下小鬼自黑的话,她后悔不已地抿了唇,正经道: “好了,不逗你了。今夜热闹,我们逛逛夜市。” “夜市?此处不宵禁?” 林烟湄扬起脸,朝江晚璃眨巴起懵懂大眼。 江晚璃好不纳闷:“糊涂么?今儿七夕,何来宵禁?” “七夕?!我过糊涂了,没留意。” 林烟湄讪讪吐了吐舌头。 “嗯,近来你是太随性了。正好,难得上街,我们去寻书铺,给你买些书。明年这时,你该应考了,眼下合该温书。” 江晚璃推着她慢慢滑下门口台阶,摇头制止了下属上前帮忙的动作,只眼神示意人遥遥跟着,莫打搅她二人难得闲适的独处时光。 前几日林烟湄无聊狠了,居然抓起毛笔对着草纸一通抹呼,近到桌前的蚊,远到天色晴好时数十里外若隐若现的山峦,她都堆砌在一幅景中。 小鬼笔下的物件,画的模样虽像,但全然不讲布局,更无近大远小的讲究,各色景物一团乱麻似的挤于一张纸,看得江晚璃头疼。 江晚璃发觉林烟湄会无师自通的运用笔墨浓淡展现意境,起初还动了教人作画的心思。怎奈,小鬼纯粹只想打发时间、缓解焦躁,说什么也不肯静心学… 这才逼着江晚璃另辟蹊径,劝人用功读书的。 “买书?不要!” 孰料,林烟湄闻听此提议,转瞬冷脸,手拍上轮椅:“回家回家,谁爱逛谁逛,我不去。” 腿脚不便已经够心烦了,怎么还能读书呢? 江晚璃的建议,于此时的林烟湄而言,堪称酷刑! “读书时光走得快,权当解闷,不好么?” 江晚璃分外不解,她在帮小鬼寻消遣啊。 轮椅不停,林烟湄急得不行:“阿姊快停下。我睡觉睡得好好的,一点不闷。” “一日睡七个时辰,再纵你如此睡下去,会变傻。” 江晚璃不听,余光逡巡着纵横的街巷,对准人最多的巷口,闷头迎了上去。 气得林烟湄哼哧呼哧。 白瞪江晚璃好几眼。 那幽怨的小眼神,直教江晚璃心里犯嘀咕: 林烟湄是不想顶着这副样子上街,怕旁人看?还是单纯抵触读书上进,懒得再考更高的功名? “不买书,去逛小吃街,如何?”她灵机一动,改了口风。 林烟湄低垂的大眼滴溜溜转两圈,回了声骄矜意味满点的:“哼!” 江晚璃不由失笑。 呵,合着小鬼只是想逃学。 “好好好,给我家大傻宝儿去买糖葫芦。让我瞅瞅,糖葫芦在哪呢?” 她故意学起妇人哄孩子的口吻,慢条斯理地拖起极尽宠溺的长音。 林烟湄顿时羞臊到捂耳朵:“哎呀,臭阿姊闭嘴啊!诶?等等,停下停下!” 忽而,小鬼眼前一亮,指着路边一个杂货摊位,猴急地拍轮椅。 第124章 江晚璃茫然问:“想要什么?” “那个!摊左边竖着的,我要买。” 林烟湄指着一根木棍样的物件,兴奋道。 江晚璃好奇走过去,定睛一瞧… 是个扶手上雕了虎头的拐杖。 她扶额叹了口气:“湄儿,此物你用不上,过些日子脚痊愈后,你还能蹦蹦跳跳的。” “可这些日子用得上!” 林烟湄眼巴巴地盯着拐棍:“有了它,我就能站起来自己走。” “小娘子好眼力,这根是老檀木所制,结实耐用,拿上?” 店家见状,赶紧张罗开,拿着拐杖就往林烟湄手里塞:“试试手?” 林烟湄伸手想接。 却被江晚璃一掌挡开:“我们不要。” “阿姊…我真的需要。” 林烟湄委屈地快哭了:“最近你怎么老管我?我说喝腻了骨汤,你依旧天天灌我,我想要拐杖,你也拦着…我不高兴,能不能让我自己做主?” “就是,一把拐杖又不贵,就让她带上呗?” 想挣钱的摊贩伺机煽风点火。 江晚璃本一门心思消化小鬼的牢骚,抿唇不语,可当店家挑唆的话头脱口,她倏尔沉下脸,冷冷丢了句:“式样老气的东西,配不上我家湄儿!” 说罢,她推着林烟湄,沉默着走了三条街。 街市喧嚣,人声嘈杂,可林烟湄却觉得周身萦绕着格外别扭的清寂,让她越来越不自在: “阿姊?生气了?” “没。” 江晚璃顿住脚,低叹一声:“怪我,忽略了你的感受。但方才的拐杖确是老年人所用,不适合你。我想寻个玉器行,给你定做一根玉杖,既实用,也算美观。” “那得多贵啊…” 林烟湄下意识心疼,脑中飞速权衡刹那,妥协道:“不要了吧,没有也行。” “得要。” 江晚璃偏生犯了倔,抬手一指目光尽头的宝楼:“湄儿喜欢就值得。你瞧,前头就有一家,我们去问问。” 林烟湄没好再多言。 不多时,二人抵达玉器行,白发老板瞧她二人的视线分外奇怪,眉心紧锁,好似懒得接她们的生意。单凭这反应,敏感的林烟湄心里便不大舒坦。 后来,江晚璃与人交涉图纸,拿笔墨勾勒线条时,因追求精细,动作比较缓。那老板急得转圈,还不时言语催促,扰得江晚璃情绪也变差了好些。 若不是实在没找见第二家玉器行,江晚璃保准会走的。 最气人的,要数交稿付定金时,那老板竟直接伸手拽走了江晚璃的荷包:“我家在此开店百年,亏不了你的定钱。十日后取货,赶紧走!” 直接赶客了。 江晚璃愤懑咬紧了牙关,恨不得甩老板一个耳光。但看在拐杖的份上,她闷声忍下这口恶气,推着林烟湄快步离开了。 “店家态度好怪,阿姊别与她一般见识。” 林烟湄好不心疼江晚璃。 “嗯,不值当与她怄气。”江晚璃尽力让语调平和:“去逛小吃街么?” “好。” 各色小吃满载烟火气息,极易消弭心中压抑的不悦。江晚璃买两根糖葫芦,林烟湄便左右手各举一只,笑呵呵说,要等回家后和江晚璃一起吃。 “她俩胆子真大,竟还笑得出来。” 回程路上,俩白发老妇擦肩而过,嘴里小声嘀咕着。 耳朵尖的林烟湄听见后,忍不住回头睨她们一眼: “阿姊,这里的人好似不太友善,背地里说人闲话。” “是有些怪…” 其实,江晚璃也听到了,而且她站得高,听见、看见的怪异话语、神色,比林烟湄只多不少。在外游荡久了,她免不了心中打鼓: “湄儿可有留意,这街头虽热闹,但来往行人中,年轻女娘好似只有我们?” 第93章 鸳鸯已成双 亥时更声起,沿河灯火璀璨,夜游的人群愈发拥挤。 轮椅宽大,在逼仄的人潮中格外难行,急于赶回家的江晚璃无奈之下,绕去了主街旁的窄巷。 “妞儿,来开个脸?” 方入巷口,老柳树下突然传出声沙哑的吆喝,吓得情绪紧张的江晚璃脚下一歪,差点踉跄栽倒。 甫定住身形,她借月色侧目乜去,就见垂舞的柳枝间闪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媪,手捧油灯往林烟湄这边照来。 嘴上还振振有词:“模样蛮好,就是杂毛太多。岁数合适,该修脸咯。” 说着,她颤巍巍的脚不知道从哪勾出一小板凳:“来,坐这,一文钱一位,便宜着呢。” “不,不必。” 江晚璃伺机望了眼漆黑不见尽头的巷子,心生不安,遂反向用力,试图调转轮椅,折返人潮中慢慢走。 适才,林烟湄仔细逡巡人海,的确没见除她们以外的年轻姑娘,直觉不妙的小鬼忙劝江晚璃回家。可细细想来,街上虽无小女娘,但人总归不少,跟着大部队行进,安全程度远远好过深夜窄巷。 “咯噔。” 青石铺就的地面凹凸不平,轮子被硌住,江晚璃吃劲没推动。 “走哪去啊?开脸不贵。” 便是此时,那老媪上前,伸出脚抵住木轮,继续眯缝着眼招呼:“天色还早,就开个脸罢。” 话音落,林烟湄无意识地,双手环住胳膊搓了搓。 老媪笑眯眯的神情和幽沉的语调结合一处,莫名让人瘆得慌:“阿婆,我们就不做了,怕疼。您动动脚,仔细轧到。” 她硬着头皮朝人扯一抹还算友善的笑,屁股悄然侧移偏离重心,手垂于扶手,想帮江晚璃加些力道,躲开这奇怪的生意人。 “不开脸不漂亮,小心嫁不出去。” 老太太并不肯罢休,居然双手扒住轮椅,俯下身差点贴上了林烟湄的脸。 惊得林烟湄身子后仰,把脑袋歪去了一旁。 “犯不着你操心,莫再纠缠,让路。” 江晚璃凝眸瞪向轮下碍事的一双脚,冷声道。 趁着林烟湄与人周旋之际,她已闷头发力数次,却没推动轮椅。如今,她手心已满是汗渍,滑滑的更难用力,可身后远远跟着的随侍,不知道被人流冲到了哪里,到现在都没跟上来。 老媪见她语气冷硬,忽而讽笑出声,阴恻恻来了句: “夷陵城里,这么不听劝的妞可不多了…” 不知怎得,林烟湄听罢这道口风,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她脑筋飞转,忙摸上耳垂,取下一对银耳环递出去:“这个给你,肯定不止值两文钱,让个路吧。” “真是个大方的乖孩子。” 老媪提起油灯照了照白亮的细耳环,笑出满面刀刻般的皱纹,杵于椅前纹丝不动: “可惜,我只开脸,不收银子。” 林烟湄差点起急:“可是我们真的不…” “当啷!” 话未说完,她只觉眼前寒芒乍现,一杆银枪突兀横搭于她身前,强行隔开了试图靠她更近些的老媪。 林烟湄受了惊,目瞪口呆地盯着不知何处飞来的长枪,眼底久久无神。 “六婆!胆子不小,还敢出来!哪跑?追!” 耳畔响起清透的讨伐喊声,身前纠缠的老媪似打了鸡血般,一脚蹬上枪杆,居然跃至树梢逃了。林烟湄走马灯似的眼底,紧接着飘过一袭红衣残影。 旋即,有个提长刀穿官靴的小姑娘,大步走来江晚璃身边,温声关切: “你们没事吧?参军去追贼人了,我护送你们回家。” “这是…怎么回事?那老阿婆?” 同样一脸迷惘的江晚璃讷讷问。 “外地人吧?” 小姑娘见怪不怪地笑笑,近前帮江晚璃拽出卡住的轮椅,慢悠悠往前推着走: “你们也不瞅瞅,大街上哪有年轻妞嘛?心太大咯!刚才那个,人称六婆,她可不是啥老妇,而是骗人的混蛋。参军查访多年,才摸到线索,她就是专拐女娃的恶人。” 江晚璃疑道:“此地诱拐是有多猖獗,竟无一户人家的小女娘敢出门过节庆?” “那倒也不是。” 小姑娘啧啧两声,手抵住唇边,神秘兮兮招呼江晚璃凑个耳朵过去:“悄悄说给你,参军不让小的乱传。” 江晚璃垂眸扫了眼小鬼。 小鬼正转着好奇的大眼瞧她们,丝毫没有吃味的神色。 于是,江晚璃心安理得地凑去耳朵,静候八卦。 “咱这地方,七月闹鬼滴!还是个偏爱磨镜的女鬼。” 小姑娘语速飞快地讲:“传说,是个只抓漂亮女娃的红衣鬼,但凡谁碰上了,保准失踪,无处可寻。这事从平乐元年开始闹,每逢七月必出事,快三年了,大伙都知道,谁还敢冒险?” 江晚璃蹙眉:“只有七月?” 小姑娘老神在在道:“七月是鬼月嘛,阴气重,也正常哈。那么多报官找娃的家眷,哭得可怜,至今也没谁被寻回来。所以啊,外乡人千万别乱跑,人贩子也好,鬼也好,都不好惹。” 第125章 江晚璃沉默了。 她是不信鬼神的,下意识怀疑此事另有蹊跷。 “对咯,你住哪嘛?我得把你们送回家,验过过所,好交差。”小姑娘又道。 神游的江晚璃怔忡须臾,转眸指了指城北的小巷:“那边第三家。” 小姑娘循着那处瞧去,眼神蓦地僵住:“槐花巷?你们敢住那里?胆子真大噢!” “这,又怎么了?” 江晚璃的心里被闹得毛毛的。 “槐花巷,你听听这名字,属阴。” 姑娘叹声游说:“你别不信,那巷子之前有两家丢女娃了呢!据说,还有人见过一身红嫁衣在巷口飘。后来,那里老乡都搬了家,把房卖给了牙行。” “噫…” 默默竖耳朵的林烟湄牙关打颤,开口时嗓音颤巍巍的:“阿姊,我有点怕…” 说话间,三人已抵达巷口。窄巷起了雾,老槐的树冠高耸而宽大,遮蔽了月色,晚风穿梭,不时发出沙沙的声响。 静谧幽暗的氛围,确实冷清的过分。 江晚璃蹙起眉,满面为难。 怕能怎样,家在那边呢。现下荷包的银子都花在玉器行了,也不知道贺敏那还有多少余钱,连夜搬家不太现实。 她深呼吸给自己壮壮胆,维持着惯常的理智,问小衙役:“扬言见过女鬼的人,可还在世?” “那是个老翁,活着呢。红衣鬼只抓女孩。”小姑娘笃定道。 闻言,江晚璃哂笑了声:“这鬼倒是有原则。” 她心说,世人都说鬼可怖,人既撞上了作恶多端的鬼,按理说不该有活命的机会才对罢?一个老翁,眼神只怕不好,又逢夜黑风高,究竟是否真见到了鬼,也未可知。 眼下,她置身巷口,极目远眺,都不太能瞧清巷子尽头的模样。 思及此,她俯身与林烟湄咬耳朵:“湄儿莫怕。你我鸳鸯已成双,她饶是来,单掳走一个,红衣怕要变绿衣;掳走两个,眼瞅着你我缠绵,她还不得气得魂飞魄散?” “哎呀!阿姊!” 林烟湄顿时哭笑不得。 心中惶恐竟无意间消散好多。 江晚璃没起身,继续趴小鬼耳畔施法:“今夜你我抱着睡,抱的紧紧的,气死她。” 林烟湄差点翻个白眼:“行吧。” 于是,三人一道回了家。衙役姑娘验看过江晚璃的假过所后,急匆匆跑出宅子,连杯热茶都不敢用,还劝江晚璃早日搬出去住。 江晚璃腹诽,这鬼怪作祟的言论还真是深入人心,连官府中人都深信不疑。 可是,这派出来巡街的,不还是小姑娘吗? 想到这,江晚璃猝然起身,唤住疾走的人: “留步。此处以往丢的女孩,没有衙役官眷么?若不然,你年岁轻轻,怎敢出来的?” 小姑娘恍然大悟般拊掌一拍:“嘿,真让你说着了!那家伙从不对穿官袍的动手。” 说着,她突然兴冲冲捯饬着碎步凑上江晚璃肩头:“偷偷告诉你,我们参军也撞见过一次,据说差点不敌,幸亏倒地时腰牌外露,竟吓跑了鬼。后来她回家高烧两日,就没事了。” 此言过耳,江晚璃觑起眸子,嘴角无声上扬。 她活了二十年,只见过怕官的匪,还没见过怕官的鬼呢! 送走衙役,她匆匆赶回内院,就见小鬼不知几时喊来了贺敏,正揪着人的腰带不放。 见状,她“噗嗤”一声,实在没憋住笑:“至于么?还得叫个伴儿陪着?你前几日睡得很香的。” “那不一样。”林烟湄委屈巴巴道:“听过了就怕。” “怕什么?”贺敏一头雾水。 江晚璃讪笑着摆摆手,将人打发走后,随即关门落锁,与林烟湄小声蛐蛐: “我怀疑,此事八成是人作乱,借了鬼之名。你可还记得,前阵子深山客栈,你也曾被一袭红嫁衣吓晕?” 疑神疑鬼的林烟湄战战兢兢抱了烛台在怀,嘴巴就快贴上灼热的火苗了。她呆呆地望着江晚璃,懵懂点了头:“所以呢?那里是蜀州,这里是夷陵,隔着好远呢。” “蜀州的鬼是假把戏,夷陵的鬼就是真么?” 江晚璃怕小鬼把自己烧毁容了,忙伸手夺走烛台,放回桌案:“湄儿可是读书人,胆子大些可否?” “否否否!” 没了烛火壮胆的林烟湄,“嗖”的一下,把头扎进江晚璃心口,双手绞紧江晚璃的腰带,缠得密不透风:“阿姊有话天亮再说。” “怕成这样?” 江晚璃转瞬拧眉:“那你今夜可还睡得着?” 林烟湄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她睡个鬼鬼! 江晚璃“嗯”了声,再无下文。 “阿姊?你说说话,太安静更可怕。” 林烟湄有点受不了,听见外头风声,身上就起鸡皮疙瘩。 “既睡不着,闲着也是闲着。前日裁缝送来的那套红襦裙,湄儿还没试过罢?” 江晚璃揪出小鬼,勾唇诡笑:“在屋中干等无聊,凡事治标不如治本。我们人手多,阿姊带你去巷口蹲守,抓了鬼换你心安可好?” 第94章 蹊跷 是夜,林烟湄没扛住江晚璃舌灿莲花般的引诱,半怀好奇半心惧的,陪人在巷口候了大半宿。 直至“咯咯咯—”的鸡鸣声起,窄巷中弥漫的雾气渐消,周遭仍是一派祥和。 莫说什么鲜红嫁衣,她们连个飘渺鬼影都没见到。 起初杏眼瞪若铜铃、神情紧绷到刘海儿竖起的小鬼,早已垂着脑袋打起瞌睡。 墙头后埋伏的大伙更是哈欠连连,巴不得即刻扑向床褥。 江晚璃深觉败兴,无奈只得拂袖一挥,收了队。 大不了,明日再战! 七月还长着呢。 如是,昼夜颠倒的日程延续整整三夜,悉数扑了空。她们夜披红衣招摇诱鬼的反常行径,甚至招来了府衙巡夜官兵的注意,却没能引来一只鬼怪。 最终,碍于大家精力不济,熬不住白日睡夜里醒的作息,此番冒险被迫以失败告终。 顶着黑眼圈的江晚璃接连受挫,嘴边不时吐露几声苦闷的幽叹,暗诽此“鬼”脑子灵光,愣是不往她的圈套里闯。 不过,她兴师动众折腾一番,也并非全无收获—— 这不,月上重楼,夤夜又至。林烟湄正在榻前抖搂被子,急于入梦呢,瞧着昔日的忧惧早已烟消云散。 江晚璃忍不住凑弄她:“不怕鬼来捉你?” “爱来不来,谁都休想扰我睡大觉,阎王也不成!”缺觉的林烟湄气哼哼道。 闻言,江晚璃无声挑眉,唇角斜扬,勾起一抹会心浅笑: “可要一起沐浴后再睡?多日未曾抱过了。” “我好累,改日…” “咚咚!有人在吗!” 林烟湄纠结的话还没说全,突兀的砸门声意外响起。 江晚璃警觉起身,觑着凤眸与林烟湄小声问:“这嗓音,是否耳熟?” “像是那衙役姐姐。”林烟湄道。 敲门声又紧又急,留宿厢房的乌瑞被吵醒,便走来院中。赶巧,江晚璃方推开正房门,随口吩咐:“打开瞧瞧。” 少顷,俩不算陌生的面孔入了院。 不过,她们的表情略显凝重。 江晚璃心下奇怪,紧走两步迎上前,主动询问其登门的因由。 那立于衙役姑娘跟前的着青色官袍的女子抱拳一礼: “打搅了。我是本府法曹参军,奉命公干。听下属说,几位近来曾在巷口设下埋伏捉鬼,可当真?” 江晚璃迷惘点头:“确有此事。” “出事了。府衙方才接案,城西昨夜有女孩失踪。据传,失踪者街坊曾于子夜听到风铃声,往年但凡红衣鬼劫人,每次必起风铃。我来此,是想问几位,昨夜可瞧见何异样?” 参军肃然倾诉着始末,眼底满是期待与探寻。 江晚璃听罢,免不得心生讶异:“未曾,所谓风铃声,也从没听见过。我们主动暴露于夜色,鬼反倒躲着,去害旁人?那失踪者是深夜出门的么?” “非也。” 参军怅然叹了口气:“是家里大人吵架,她躲去院门哭。长辈情绪差,没顾及她,直到今晚不见人回家睡觉,这才慌了,想起报官。既无线索,我告辞了。你们的行为太危险,莫再做。” 这人风风火火,说走就要走。 江晚璃眸光一转,忙问: “且慢,我有一计或能帮衬,参军可愿入内详谈?” “你有主意?” 参军半信半疑顿住脚,回眸与江晚璃对视须臾,见人一幅沉着自若、成竹在胸的模样,便动了赌一把的心思,转回身跟入了正房。 窗边倒影处,几颗脑袋扎于一处,小声合计半个时辰方休。 不多时,屋中人连同跨院的侍从鱼贯而出,迎着夜色离了家。 房中灯火仍亮着。 第126章 江晚璃走时特意往里屋瞅了好几回,频频叮嘱留守的贺敏,务必呆在屋内寸步不离。 只因,林烟湄那睡猫听闻城内真出了事,好不容易壮大的胆色又缩了水。江晚璃本劝她和大家一起出门捉“鬼”,可她又懒洋洋惦记着睡觉不想动。 无奈,江晚璃只得撇下人,让小鬼独自入梦了。 “梆梆—” 三更声起,子夜清寂。 夷陵城西北角,一家方打烊的舞馆门前,忽而传出阵阵凄迷的哭声。 紧接着,几个包袱卷嗖嗖嗖从门口甩飞出来,院内激愤的谩骂声一浪高过一浪: “偷懒耍滑,舞跳成这样,坏了老娘的生意,骂你几句怎么了?还有脸哭!再哭就给老娘滚!也不瞅瞅自个多大年岁了,看哪家舞馆还要你!” 骂声断断续续地,足有半刻之久。或是老板骂累了嗓子,不得不安生了下来。 可怄气跑出门的舞姬却说什么也止不住委屈的哭泣,抱着被扔出来的包袱靠坐于门墩前,泪珠吧嗒吧嗒往地上砸,走也不是,进门也不是。 良久,“砰!”的一声响,打破长夜攸宁。 舞馆大门被人重重拍合,门缝中仅存的一线烛光消失不见,凝重的夜色将清瘦的舞姬吞噬。 见状,被隔绝在外的舞姬怔忡一刹,眼尾泪花突然连成大片大片的涟漪… 近乎绝望的人无助地哽咽着,不知过了多久,泪水哭尽,沉重的眼睑再也无力支撑朦胧肿胀的双眸,她倚着石墩,身子一歪睡了过去。 “叮铃铃、叮铃、叮铃铃铃…” 梦中,一阵悦耳的风铃声愈发清晰地叩击着她的耳膜,节奏规整,其动听程度,丝毫不亚于舞曲的旋律。 或是习惯使然,条件反射般,舞姬骤然自梦中转醒,不受控地起身,双脚跟随风铃的节拍踏动腾挪。 罗裙纷飞,步步如莲。 她沉溺美妙的音符间,嘴角悄然弯起笑靥,哭红的瞳仁顾盼流转,隐约瞄见断头巷的墙壁处,站着位头戴茜纱的红衣女。晚风拂过那人繁复的衣襟上金灿灿的配饰,又添簌簌清响。 舞姬略迷惘地盯着那边的模糊身影观瞧,可惜,她看不真切。 不知是哭狠的缘故,还是晚宴时饮下太多陪酒,醉花了她的视线。纠结须臾,伤怀的舞姬朝那边勾手,红唇开合,飘散轻微的酒气: “你可愿来看我跳舞?我年轻时,也曾名动州府,如今,双十年华后不过五载,竟连这小小夷陵城,都寻不到我的容身处了…” “叮铃铃…” 话音落,风铃声由远及近,一袭红衣好似听懂了她愁楚的邀约,缓缓变得清晰。 离得近了,风铃之外,舞姬敏锐的耳朵还依稀捕捉到了细微的“哒哒”声。 似是精妙的机关咬合声响。 正如此揣度着,艳红的裙摆已漫上门口台阶。 “你…你的脚呢?” 舞姬低垂的眉目突兀发颤,婀娜身姿晃了晃。 继而,“咚”的一声闷响,她竟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上!” 倏尔,静谧的墙头猝然冒出三五个脑袋,明晃晃的寒芒出鞘,伴随着一道带着浓烈恨意与疾风的箭矢,眨眼间尽数朝门口扑来。 “唰—” 长剑挥出浑圆剑气,破空横扫。 江晚璃见状,慌道:“慢!…唉。” 随着轻薄的衣袍碎裂落地,那所谓“红衣鬼”散了架,叮叮当当的,滚落些连结的木块、丝线。 “怎会是傀儡?” 如临大敌的参军瞳仁一紧,满面惶惑。 “吱呀”一声,舞馆门扉敞开,姗姗来迟的江晚璃似是早有预料,失落地摇摇头,俯身去探倒地舞姬的鼻息:“先救人罢。” “气息好弱。” 参军随即俯身,也伸了手探,指尖触及舞姬的脸颊,摸到些白腻的粉末。她凭着经验,借烛火观瞧一番,又放于鼻尖轻嗅: “这,好似是迷药?莫非,城里闹了多年的红衣鬼,一直是歹人作祟的伎俩?” “不然呢?怎得,参军以为,鬼怪也讲人间规矩,对你这官,避之不及么?” 江晚璃起身环顾四遭:“把你埋伏各处的人叫回来,问问出事这半刻,她们在哪些路段见到过人影。眼下早已宵禁,这些人统统抓起来,定能问出东西。” 此言过耳,参军顿觉耳朵有点烫得慌。 她不由得仰起脸,错愕地审视着江晚璃。 这外乡女子,怎么遇事如此冷静,又丝毫不惧官威,还这么云淡风轻地指使起她来了? 但她别扭归别扭,心里却不得不服,江晚璃言之有理。 “再耽搁,操纵傀儡的也好,四处盯梢物色人选的也好,只怕都逃了。” 江晚璃察觉到对方的视线,往路边迈了两步,毫不客气道: “我与此事无关,还请参军派几个人,护送我回家。” “姑娘思维敏捷,可否随我回府衙,理一理方才的情形?若是人作乱,城中丢这么多女娃,便是官府失职。我掌管法曹,心里实在歉疚,请你帮帮我?”参军恳切地请求道。 “我一介平民,无武艺傍身,无官位护己,家中还有胆怯幼妹需安抚照料,恕难相帮。抓人非我所长,参军勤勉细谨些即可。对了,天亮后,记得将我借你的人放还。” 江晚璃漠然回绝,兀自揪了个看着机灵的小衙役:“你送我。” 虚浮的脚步踏上月色,走半刻,歇半刻。待正房摇曳的烛火映入江晚璃的眼帘,天边已然泛起鱼肚白。 “阿姊!如何?” 江晚璃的手小心翼翼贴上门扉的刹那,门缝间突现衣衫齐整的林烟湄担忧的脸庞。 她诧异愣了愣:“这是吵醒你了?” “我就没睡。” 林烟湄皱着眉头闷哼一声:“后悔好久了,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眼就怕你有危险。” “好了…”江晚璃抬起手,轻拍两下林烟湄的头顶:“这不是没事?你梳洗整齐,是要去寻我?” 林烟湄视线闪躲,瘪着小嘴不接话。 “这有何好害羞的?” 江晚璃粲然失笑,将人揽进怀里抱住:“知道湄儿关心我了。我正好有个好消息说与你。” “嗯?抓到鬼了?” 林烟湄一歪脑袋,摆出好奇的痴样儿。 “只是外披嫁衣的傀儡。” 江晚璃眯了眯眸子:“你猜怎么着?我亲眼目睹那嫁衣的模样了,衣衫形制竟与我们在客栈遭贼那次,套我身上的嫁衣极其相似。湄儿,我怀疑此事蹊跷,不该是巧合。” 闻言,林烟湄猝然收回了眼巴巴打量江晚璃的视线,眼帘低垂,额间遍生褶皱。 第95章 耍滑~ 中元夜。 黑白颠倒数日的江晚璃,身子吃不消,又发烧病倒了。 林烟湄手端药碗,一口口喂给她吹凉的药汤,小脸上满布愁容:“阿姊,咱跟牙行商量商量退些租金,等你退烧,就提前搬走罢。” “为何?咳咳…”虚弱的江晚璃方启齿,喉头进风就闷咳不止。 话说不长,只好朝林烟湄投出迷惘的眼神。 夷陵与蜀地相隔千里,居然会出现以“红嫁衣”充作鬼怪害人的相似伎俩,其中八成有关联。依江晚璃之见,她们既是此阴险路数的受害者,理应留下,等官府揭露谜团背后的歹人是何身份、有何动机,日后方能换个心安。 真相即将大白的关头,林烟湄突然说要走,她实在意外。 汤匙触碰碗底的声音渐消,林烟湄搅动汤药的动作愈发心不在焉的: “我觉得最近的遭遇太邪门,住这儿不踏实。蜀地碰上的坏人,因老板娘坠山,已查不出动机。我们奔波千里,竟还能撞上类似的事,仿佛被贼盯上似的,太瘆得慌。阿姊,我受不了再来一次惊吓。” “府衙…咳咳…已掌握线索了,顺藤摸瓜,很快会有了结。” 江晚璃勉力坐起身子,操着沙哑的嗓音安抚她:“待官府肃清贼寇,湄儿就无需怕了。我们若现在离开,不知此事结果如何,你走去哪都会忐忑难安。” 说话间,她眸光下移,落于林烟湄的脚腕处,薄唇抿了又抿。小鬼的伤方养好些,近来已能尝试着沾地用些力了,若急于赶路,一颠簸,怕是会延缓恢复。 “话虽如此,可是…” 林烟湄不大认同:“倘若我们一路向东,走到书里所说有大海的地方,贼人还能追来吗?他们要是有本事把同伙散布到国朝各处兴风作浪,那朝廷是否就要完蛋…呜!” “嘘…” 江晚璃倏尔扬手捂紧小鬼的嘴,凤眸惊诧觑起,脸上爬满哭笑不得的无奈:“话不好乱讲,敢编排朝廷,湄儿胆子忒大了。” “唔—” 病弱的江晚璃手上没劲儿,林烟湄轻而易举扯开了她冷汗密布的手掌,熟稔地给人塞回暖袖里揣着: 第127章 “阿姊怕甚?你我说悄悄话,京城大官哪个能听见?再说,老百姓受惊受难是事实,他们无能,任坏人横行、谣言成风,还不许我偷偷发牢骚?” 小鬼底气十足的分辨过耳,江晚璃仓促低眉,腹诽小鬼有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劲儿,当着她这储君的面,诅咒江家的江山要完蛋,她还不能把小鬼怎*样… 憋屈。 “阿姊没词了?那我当你默许咯,我午后找牙行退钱去。” 林烟湄难掩欢欣,拎着空药碗起身就走。 “…我还没…湄儿?” 待江晚璃喘匀一口气想拦人时,那撒着欢冲向院子的姑娘已没影子啦。 她沉默明明是语塞,没答应动身赶路啊! 被抛弃的人无可奈何地撑着额,幽怨叹气:“猴急的…” * 午后。 骄阳照穿菱格窗,为地板坠满光斑之际,江晚璃唤来贺敏,想让人陪林烟湄同去牙行。 往日这个时辰,大家刚用完午饭。江晚璃这一病,每日只勉强吃一餐清粥,便不同大伙凑热闹,孤身留房中小憩。 贺敏听得吩咐,讪笑着摆手:“您说晚了,林姑娘今儿用饭特别快,早撂筷出门了。她说跟您商量好的,也不要人陪,我就没好意思硬跟着添乱。” 闻言,江晚璃怔忡当场,又气又急:“腿还没好,她一人跑了?是不把自己折腾瘸了难受么!” “我去找找?”贺敏惭愧道。 林烟湄走时,三番五次强调轮椅已操纵得当了。在军中,这点小伤本就不算什么,是以贺敏也没多想,放任她独自出了门。如今站在江晚璃的角度换位思考,此事她办的确实不周到。 “多带几人,分头找!” 江晚璃躺是躺不住了,索性逞能般拖着疲惫的身体,起床踱至窗前能望见门口的方向,扯一把藤椅落座。 彼时,风风火火的林烟湄腰间已多了个不算瘪的小荷包。 牙行本坐落于热闹的主街,沿着这条长街一直向北,就能寻到回家的巷子。可林烟湄杵在路边四处张望半晌,最后毅然决然地,摇着轮椅一路朝南,途径城门也没停。 直到,一片茂密的郊野树林包围了这气喘吁吁的小人,她抬袖擦了擦满头大汗,似是等人般东张西望:“不出来吗?” “你不该乱跑。” 眨眼间,树冠簌簌摇曳,落下一截透亮的白纱。 熟悉的银面具映进瞳仁,林烟湄忽而咬牙冷笑一声: “你真的在跟着我!前阵子我们夤夜候在巷口引诱‘鬼祟’,几次不成,是你从中拦阻罢?那群歹人,和你是一伙的,对不对?小姨呢?她知道你都干了什么吗?” “回城去。” 白衣女抱臂靠着树干,语调漠然一如往常。 “你回答我!” 林烟湄怒气冲冲地滚动轮椅,扑过去半悬起身子,扬手扯住了她的衣领: “你们既然口口声声说是我的亲人,就告诉我真相!” “回城。”白衣女无动于衷。 “避而不答,是我猜对了还是你在心虚?我早该猜到的,之前在山里客栈,那个恶毒老板娘明显跟你是一伙的!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白衣女越回避,林烟湄就越心急。她能感觉到胸腔里因紧张和不愿接纳猜想而愈发狂野的心跳,手上力道更是难以自控地紧了又紧,指甲抠进对方的衣料里,再用力衣襟就要扯了。 面具缝隙间,凉薄的眸光毫无波澜。 反倒是林烟湄亢奋到发颤的肩头,突兀压上一杆冷硬的剑鞘,鞘柄绷着力道缓缓下摁,直至她翘离椅面的屁股被迫重重砸回座位,方才收了手。 力气不敌的林烟湄气得目眦欲裂,瞪着人几近崩溃地大吼:“别装哑巴!你们游说我时,言之凿凿地说这些年一直在为林家枉死的冤魂求公允,这公允到底如何求的,我有权力知道!” “没必要。” 白衣女轻飘飘吐出三字,侧身避开了林烟湄几欲喷火的凶怒视线,又沉声嘀咕: “某些人,不是不肯承认身世吗?装傻充愣去享受你鸳鸯双栖的日子,不挺好?” “咚!” 揣着满腔愤懑快要炸掉的林烟湄,忿忿地朝轮椅扶手砸了一拳。 怀疑不得证实、恐惧无从发泄,眼下的她,只觉天旋地转、无所适从。 不争气的眼角毫无预兆的,滴落两颗豆大的泪珠子。 冰凉的触感砸上手背的刹那,林烟湄自己都懵了。她狠狠咬死牙关,嘎嘣嘎嘣的磨合声响竟也盖不过急促的喘息声。 “哭了?” 白衣女仿若目睹了个天大的新鲜事般,不屑的口吻牵动起唇角讽笑:“还不走,等我送你呢?” 一声挖苦过耳,林烟湄顿觉难堪,指甲下意识抠进掌心,靠赌气的牛劲将轮椅一推三尺远,背对着那人,发狠道: “你既三缄其口,不告知我内情,以后就别再自作多情跟踪我。否则,我让阿姊的人杀了你。” “嗬—” 白衣女回了她一声极尽蔑然的笑。 “轱辘轱辘…” 轮椅飞快碾过石子,粗粝的响声不绝于耳。 “咯噔—!” 忽而,轮子卡进路面凹凸不平的坑内,进退两难。 脸色铁青的林烟湄不顾胳膊酸疼,只管卯足力气跟轮子较劲,巴不得长对儿翅膀,瞬间躲这人远远的。 奈何,人的重量压在上面,半边车轮悬空吃不到力,遂不了她的心愿。 就在她无措地想要起身搬椅子的刹那,轮椅被人从身后抬起,倾斜摇晃须臾,又往前滚了滚。 林烟湄无需回眸,单凭地上影子的轮廓,也能知晓是谁。 本就不顺的心口愈发堵得慌了。 她片刻不停,更卖力地往前推去,走了好远仍未平复掉被气炸的喘息。 好在,那恼人的家伙没再插手管她。 林烟湄紧绷的心弦多少松懈几分,不由得对着空气怅然苦叹,发泄郁闷。 若现实当真如她猜测的那般,从荒山客栈到此处,一应危险遭遇都能串联起来,皆与白衣女脱不开干系。歹人不再对她和江晚璃下手,是在她与怜虹相认之后,也就是说,但凡她与这群人没有所谓的血缘牵扯,保不齐她与江晚璃早栽进歹人的恶毒手段里了… 林烟湄脑子里乱得很。 扪心自问,她无法接纳“作恶多端”的亲人。哪怕仅仅是想到歹人与她可能存在某种牵扯,她都觉得不安、甚至是恶心。 慧娘十余年灌输给她的观念,从来是向善的。以至于她一时无法相信,自称与慧娘是亲姐妹的白衣女林欣,会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 更何况,这人还曾反常的,接连几次暗中通风报信,让她们逃离险境。 尽管林烟湄至今也不知道,林欣缘何认定她们会有危险,但至少之前“示警”的出发点是好的。 “欸欸欸,往哪走呢?残废还瞎吗?差点撞到我孙子!” 一声老迈激愤的斥责,突兀打断了林烟湄的愁思。 她猝然回神儿,一把拽稳轮椅,自觉略过难听的谩骂,朝人歉疚地欠了欠身子:“不是有意的。” 原来,她晃神的这会儿功夫,人已到了城门下。摆摊的小贩很多,摊位和往来采买的人流压缩了街道宽度,饶是认真赶路,也显得拥挤。 “那你就是成心的!残废上街裹什么乱!” 那老人见林烟湄服了软,竟不依不饶地挡来她跟前,上下扫视着她身上飘逸轻柔的锦衣。不满的嚷嚷声还吸引了几波过路人驻足观瞧热闹。 最后,那双贼鬼溜滑的眼黏上了林烟湄腰间的荷包:“动动嘴皮子就想走?吓到我孙子不得赔钱吗!” 说着,一双手直接伸来,作势要抢。 林烟湄拧着眉愣在那,显然是始料未及。 “脏手不想要了?” 满是褶皱的手指即将碰上林烟湄腰带的刹那,一道明晃晃的剑光突兀插进那狭窄的缝隙中,形成了隔挡。 冷肃的警告腔调极具辨识度。 林烟湄苦笑着闭了眼。 咄咄逼人的老头被不知道哪冒出来的长剑吓了一跳,怔忡抬眸瞅了眼林欣,随即眼神闪躲,好似有些怕那张冷白的面具。 林欣见状,故意把剑锋往前送几分: “愣什么?你孙子残了脚还是断了腿?头发丝都没碰到,就来碰瓷?滚蛋!” “…走,咱走,疯疯子!” 老头提溜着孙子,撒丫子跑得飞快。 光天化日的,敢当着大家的面拔剑威胁旁人的剑客,用脚趾想想,也没善茬儿。围观的人见老头撤了,便也四散而去。 阖眸半晌的林烟湄能感受到,眼睑前复现敞亮的橙黄。 她睁开眼,宽阔通路再无阻碍。只是,身后那道影子竟悄无声息地,眨眼间消失不见了。 “林姑娘!您怎么跑这来了?我们四处寻你不见,差点报官!” 第128章 她回眸纳闷的一瞬,身后又传来声急吼吼的质问。 林烟湄只好收敛心绪,转回身搓着耳朵尬笑: “乌姐姐别气,这边人多,我一时好奇,就来凑个热闹。” “有啥热闹好凑?仔细回家姑娘数落你噢!” 乌瑞快步上前握住轮椅,边推边唠叨:“给你出个主意,掏钱买些好玩的小物件再回去,先堵堵姑娘的嘴。” 于是,半刻后—— 林烟湄一进门,顿觉一记凌厉刀锋迎面飞来,纹丝不动地定格在她的脸上。 她深吸一口气,手悄然掏向口袋。 待乌瑞把她推进屋,她麻溜摸出一块龙须酥,二话不说,精准怼进江晚璃摆足架势后半张的樱桃口内。 而后,眼瞅着江晚璃被过于酥脆难嚼的龙须酥呛得说不出话,急得翻白眼。 她便好整以暇地托腮在旁,眨巴起杏眼:“甜不甜呀,阿姊?” 第96章 霸王条约 丹桂馨浓玉盘清。 朝暮更始,中秋又至。 江晚璃为让林烟湄心安,最终依从了小鬼的提议,随人沿江一路东行。 再度启程后,马蹄一日不曾停歇。八月十五当晚,她们总算抵达海滨,如愿见到了海上升明月的奇景。 无垠的海面上波光粼粼,似斑斓跃动的广阔星河。岸边桂树摇曳,游人欢歌,高挂的彩灯散出七色光晕,间或还有飞溅的绚烂铁花和人们称奇的惊呼声,将节庆的喜气渲染得淋漓尽致。 置身其中的人,无一能拒绝此番烟火喧嚣的繁华盛景。 饶是太女殿下也不能免俗。 江晚璃凝眸赏海月时,满目痴迷无处可藏,久久不肯移开视线。 她从未见过海。 宫中的中秋夜宴虽盛大热闹,却从无今夜的惬意闲适;宗亲百官千篇一律的祝酒辞,更无百姓应景的赞叹欢呼有人情味。 这一刻,她忽觉林烟湄的提议再好不过了。 若是错过,必成遗憾。 “湄儿,今生与你相遇,是我之幸。” 沉溺思绪的江晚璃歪头枕上林烟湄的肩,话音很轻地呢喃。 她没指望林烟湄听见,只是单纯想抒发下心头真切的感慨。左右此处人多吵嚷,海风又大,把她矫情的话吹走才好呢。 怎料,话音方落,林烟湄侧目乜着她,瘪着小嘴“噫—”了声。 务实的小鬼可吃不消这等务虚的漂亮话。 江晚璃的脑门正好蹭过林烟湄的耳根,她已然发觉,那相碰之处,在缓缓升温。 小鬼这是…害羞? 至于么? 江晚璃匪夷蹙眉:“听到了?噫是何意?我又不曾诓你。” “嘁…” 林烟湄似是不屑,把头扭去另一边,逡巡起城中热闹:“我饿,你来点实在的?甜言蜜语就跟天上的烟花似的,好是好,但只能维持一会儿,不如让我啃个月团垫垫肚子。” 话音落,江晚璃暗戳戳撇了嘴。 小鬼不解风情! 也罢,她日后慢慢引导,总有改观开窍之时—— 思及此,她流转的眸光微怔,连呼吸都滞后半拍。 与林烟湄共度的日子,没有皇家的尔虞我诈,好似轻松太甚。以至于她心无挂碍,竟忘了刘素昔年的评断: 太女天生孱弱,恐难过两纪之关。 一纪十二载,她已二十有一。光阴匆匆,她的余生可还能容得下那许多“日后”么? 江晚璃心里没底,黯然失神的眸子下意识移向了不远处与楚岚并肩而坐的乐华身上。 这位随行医者的医术有限,终归不及刘素的本事。打从乐华南下与她汇合后,每天都来劝她别再赶路,赶紧寻个住所安顿下来,说是奔波在外日久,已让她的脉象变差好些。 加之,前几日安芷回信,道是刺客一案有了新眉目: 安清观那位被女童强行认亲的眼瞎老媪,的确是女童亲眷。老媪的聋哑眼盲皆是遭人毒害所致,此事虽过去数载,她仍心有忌惮,为护失而复得的孙女周全,说什么也不敢供出下毒者。 但老媪记得,自己是遭人毒手后被送到安清观的,之前一直与家人住在一处名为郫的小县城。七年前,她三岁的孙女被拐之时,城里好多家丢了年轻女眷,曾闹得人心惶惶。后来是身兼蜀州都督一职的宸王闻听此事,上书朝廷调来强干的知县,抓捕好些人,才平定了民心。 只不过,那些丢失的女眷,无一获救、也无有音讯。 传信的安芷认为,老媪的故乡八成是这伙贼寇起家的地方,七年前或是贼人聚集的关键时段。外人不知,那一年,太后江祎也曾突然病重,数月未曾亲临朝议。 安芷素来谨慎而敏感,怀疑此事兴发的时机不似巧合,可能埋藏着更深的、意指国祚的阴谋,便密奏一封呈送太后,请旨往蜀州查案去了。 有安芷追查刺客案,江晚璃倒是放心。 不过嘛,她之所以一刻不停地奔波,也是为防着老狐狸反手卖了她。若安芷将她的行踪暗中报给太后,朝廷寻她的追兵呼啦啦找来,她可就没法陪林烟湄闲云野鹤了。 “嘿!神游哪里呢?不请你的幸运神明吃个月团吗?再晚就要卖光啦!” 肚子饿到咕咕叫的林烟湄看不穿江晚璃在想什么,盯了人好久都没反应,无奈只好跳起来跑到人眼前晃。 江晚璃被小鬼虚晃的手指闹得眼晕,便手撑沙地缓缓站了起来,嗔笑道:“幼稚小鬼,自比神明是否骄傲过了头?想吃哪家的月团,方才可物色好了?” “嘁,分明是你亲口说,遇见我是你三生有幸的。” 林烟湄俏皮地甩她个鬼脸,一溜烟冲向人流:“自然是哪家排队多,吃哪家咯!” 体力不济的江晚璃视线紧追前头跳脱的背影,在后慢悠悠地挪着碎步,忍不住自言自语: “呵,好生贪婪,谁许你三生了?我只说过今生的…” * 中秋夜后,一行人落脚余杭,没再折腾。 一来,是江晚璃的身体吃不消; 二来,此决断有一迫切因由:之前积攒的银钱所剩无几,无法支撑路费消耗,需尽快安顿,寻求攒钱之法。 其三嘛,要怪林烟湄自己坑自己,予下太多承诺,无法再悠哉享受纵情山水的游子生活。 这话,还得说回中秋夜。 当晚,林烟湄跟着人潮,选了城中有名的百年老字号,酒楼内的桂花米酒是招牌,不尝尝实在可惜。甜润的酒水流向喉头,她难以自控地贪杯醉了酒,稀里糊涂话痨整夜。 江晚璃见状,暗道老天赐了她千载难逢的良机,免不得冒些坏水,从小鬼口中骗走好些诺言。 海誓山盟足有一箩筐。 醉迷糊的林烟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每份承诺都掷地有声。江晚璃存心唤来一众随侍做见证,还哄诱醉猫在一纸“契约”上画押摁了手印,无从反悔。 其上所书应承,大到人生规划、小到鸡零狗碎的生活习惯,样样皆有。 诸如,林烟湄需静心备考,明年秋闱全力以赴争功名,落榜必再战十载;每月糖葫芦勿超三串,贪吃一串洗碗三月;不准指摘江晚璃花钱大手大脚,唠叨一次罚钱十文;逢节庆需做诗诉衷情,诗文不成或败兴罚分居两室等等… 次日,林烟湄清醒后回看,五官委屈巴巴拧做一团,差点嚎啕大哭。 管她吃喝玩乐还算轻的,里面有些条款煞是过分: 什么赞陌生女子貌美罚银五两、路遇美娇娘驻足凝视则禁足半月… 简直满纸荒唐! 眼长她身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多看别人两眼也成罪过了?再说,那功名是她想要就能考取的东西吗?多少人从少年熬到白发满头,依旧无缘仕途的! 林烟湄愁得抱头苦叹,恨不得甩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她长吁短叹良久,江晚璃只顾在妆台前涂脂粉,那是半个字都不哄的。 深觉被人算计的小鬼杏眼骨碌碌转了八圈,忽而赤脚扑至镜前,头抵着江晚璃的臂弯,开始吸鼻子、挤眼睛,掐着嗓子拿腔拿调: “阿姊,昨夜我贪杯真是不该,辛苦你劳心劳神陪我玩闹了。湄儿心里好生过意不去,这若是累着你了,可如何是好?…呜呜…要不…” “打住。” 啜泣声脱口的刹那,江晚璃麻溜捞出林烟湄的脑袋,制止了这场从一开始她就心知肚明的闹剧: “别演。先装乖,再乞怜,最后惨兮兮盼我毁约?是这路数么?太老套了,无趣。” 林烟湄瞳孔微散,怔愣着没接话。 江晚璃顺势拿帕子沾走了小鬼眼尾硬挤出的半点小泪花,志得意满地哂笑着补充: “而且,昨夜我的确劳心劳神拟定了诸多条约,但绝非玩闹。你揣进袖子的一纸契约,一式三份,侍从们皆亲眼见证,便是你冒坏撕碎,也无效呢。” “…啊?” 第129章 林烟湄错愕地小嘴半张。 被江晚璃的后手惊到词穷。 江晚璃难得拿捏住小鬼,免不得沾沾自喜:“湄儿昨夜信誓旦旦给了我承诺,还望日后仔细践行,权当为我那些不知如何与爱人相处的侍从们,树立个好榜样。” “你…你你你!你欺人太甚!蛮不讲理!见缝插针!” 回过味儿来的林烟湄气得叉腰又转圈: “趁我傻,你可劲儿宰是吧?有本事你去考功名给我看?还有啊,吃个糖葫芦你也管,我那口癖才几个钱?条条款款满张纸,居然没一条要求你自己的,过分,太过分啦—!” 眼瞅着小鬼炸毛跳脚,江晚璃险些憋不住笑: “我是官眷出身,不需功名也能立足。况且昨夜是你哭哭啼啼的,怕自己与我门户不登对。我随口提一嘴考功名的建议,你应承很快的。若不信,我叫个人进来,你问问?” “哼!你的人自然向着你。” 林烟湄背对着她,翻了个圆润白眼,暗骂自己蠢透了,怎么连心里压箱底的顾虑都说出口了呢! “至于糖葫芦,便是每日一筐也供得起你。只不过,你想想,闹过多少回牙痛了?甜食多吃无益,若日后你顶着满嘴黑牙,我是不与你吻的,你自行掂量。”江晚璃慢条斯理地解释。 林烟湄:“…” 这个不能杠。 江晚璃的唇触感很好,论嘴馋,糖葫芦可比不上秀色可餐的江晚璃,她舍不得。 “纸上要求,确是为你设计的。可我从不曾忘记约束自己。” 江晚璃挽起长发,理顺鬓角后,悠然起身踱至林烟湄身后,与人咬耳朵: “我生于世家大族,身份如此,不便再争;也无难戒的口癖,所以前几条无从对应。后面那些倾慕美色之举,湄儿想想,我从未犯戒一次罢?倒是你,但凡上街,常被娇娥勾直了眼。” 林烟湄跺跺脚,捂紧了耳朵:“不听不听!” 江晚璃拿长指甲撬她的爪爪,逮到缝隙又道:“再者,你日后昼夜苦读,管家重担是否都在我身上?我要赚钱操持家业,并不比你轻松,是也不是?归北赶考,衣食住行,开销可不少。” 话音落,房中安静良久。 半晌,没闹情绪的小鬼闷闷“…哼”一声,明显泄了气。 “湄儿如此,可是答应我了?” 江晚璃眼尾荡起满足的笑纹。 “你为什么执着地盼我去考秋闱?” 林烟湄回视着她,满面费解:“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没有当官的执念。” “那你又为何从先前喜爱求知,突然变成眼下抗拒温书的模样了?你敢说,没有半分怯懦自卑的心绪在作祟?渤海府的阻挠,会否也让你对朝廷的公允失望了?” 江晚璃没有正面回应,反而追问了小鬼一通问题。见人沉默不言,这才道出心意: “与其怕这畏那,原地徘徊,不如勇敢去闯。布衣也好,官僚也罢,皆需靠本事立身。你可以疑朝堂公正,但不该疑自己的能力,更不必因飘渺叵测的揣度,断送曾经的志向与心气儿。” “我哪有什么志向?长于萧岭,吃饱穿暖就是求之不得的美梦。” 林烟湄颇有些自暴自弃。 “当真没有么?” 江晚璃莞尔低笑着,扯把椅子坐稳,搜罗起脑中回忆,与人如数家珍般一一陈说: “是谁,在小吏搜刮婆婆粮食时攥紧了拳?是谁,为牙行逼死的老人垂泪扼腕?又是谁,不顾危险孤身做饵,想揭露柒婆婆的恶行?义愤填膺跟我指摘州府无能的人,不是你么?若你不在意这些,就不会想为之尽份心力。” 自幼便深谙驭人权术的江晚璃,早已洞穿了林烟湄的心思。 成长于压迫苦难与底层困境的人,只要脾性正直,路没走歪,十个里有八个都揣着一腔热血,想要触及权柄为弱者请命、为风清气正出份力的。 林烟湄绝非例外。 第97章 呸! 时光荏苒,窗外金桂又飘香。 一载光阴如余杭的江奔流东逝,不曾留痕。 若非要求索岁月的印记,江边那植满老树的一方小庭院,往日人影进进出出,给不长的巷子添了好些人气儿。可最近,木门上铜锁垂悬,牙行几度派人来瞧,街坊一时不太适应这份安静的变故。 “清娘子的琴弹得多好,以后怕是听不到咯。” 一没牙的阿婆坐在小院外的石凳上,摇着蒲扇惋惜感叹。 “也不见得。” 另一位稍年轻些的婆婆开解她:“等湄娃儿赶考回来,也没多少日子嘛。” “回来?那窗户的光,三更还不灭滴。她那么用功,晒书时整条巷子都铺满咯,你记得吧?如此好学的娃儿,老天开眼,怎么都该得个功名吧?人家是要当官的,回来作甚?” “也是…可惜咯!” 年轻婆婆不舍地叹了口气:“本来还指望再跟她打几轮叶子牌呢。” “你可拉倒吧,要不是湄娃儿让你,你棺材本都得输光!” “哈哈…你咋啥都晓得?湄娃儿的脑壳,好灵光哟!” “要我说,我倒最惦记贺娘子。有她在,偷鸡摸狗的没人敢来这条街,以后就难说咯。” … 彼时,离杭北上的林烟湄已再度置身渤海府衙的考场内了。 时隔一载,她回忆起去岁来此时满载憧憬、心无挂碍的过往,顿觉心境迥异,世事无常。 那时槐香正浓,江晚璃陪她到考院门前,莞尔相送。 院外槐荫摇曳,真挚的笑靥更是醉人,她背着书匣往里走,忍不住一步三回头。 而今,只剩她自己,孤零零大步流星走上熟悉的路,漠然的眼神逡巡着官府张贴的名册,找准位置便搁下用度,坐那儿发呆。 心头空落落的。 林烟湄瞥一眼乌云密布的苍穹,托腮发起愁,也不知道城外的江晚璃昨夜睡得好不好? 是了,江晚璃没随她进城,只在城郊离此最近的小镇选了个条件平平的脚店暂歇。 在江晚璃看来,回渤海府无异于故地重游,风险太甚。 身为擅自出逃不归的太女,造访过的地方再涉足容易被捉;更何况,林烟湄应考非是秘密,若萧岭故人一早蹲守在此,她与人撞上,免不得闹出一场难以避免的尴尬局面,平白给林烟湄添堵。 她思虑再三,纵心有不舍,仍觉大局为重,凡事不能干碍林烟湄考前平和的心态,遂只让贺敏和楚岚陪着乔装改扮过的小鬼入了城。待考院重开,亦第一时间接人出城团聚,一刻也不耽搁。 江晚璃自问,这番安排已十分妥帖。即便寸瑶或是慧娘提前赶来想要截胡林烟湄,只怕也不是贺敏她们的对手。 殊不知,她的顾虑和林烟湄的顾虑,完全是岔开的。 置身考场的林烟湄,满脑子都是昨夜落雨天寒,乐华有没有给江晚璃加床厚被褥… “湄儿?是你吗?好久不见啦!” 正在她兀自忧郁之际,隔着数间小舍,有个好奇女娃将身子探出隔墙,四下观望,还朝她这边挥手。 林烟湄觉得这嗓音有点耳熟,便也探身循声回眸。 这一眼过去,她瞳孔发散,意外笑弯了眉眼,讶道:“春青?!” 春青欢喜不已地摇起胳膊,兴冲冲邀约:“是我是我!等考完,跟我回家吃酒去?娘过年还念叨你呢!” “…” 林烟湄面上笑容一僵,陷入了犹豫。 她答应江晚璃,未免横生枝节,考完即刻出城的。 “嘿—听到没?” 春青等得着急,嗓门更大了些:“楚姐姐来没来?一起啊!” 林烟湄没几个朋友,感受到对方的殷切热情,她不忍驳人情面。扪心自问,她确实有些怀念客栈里友善好客的掌柜和账房大娘。 “好。” 斗不过心痒的冲动,林烟湄怀揣侥幸,自作主张应承了下来。 只多留一会儿用个晚饭,应该不至于招惹麻烦吧。 “说定啦!” * 三日弹指一挥。 烟霞漫天之际,紧盯沙漏的江晚璃眸光倏亮,搁下手中装模作样握着却没沾半点墨的笔,难掩欢欣道: “时辰已到,湄儿解脱了。乌瑞,快去酒楼端一席好菜回来!” “得嘞!可要属下再买串糖葫芦回来?”乌瑞问。 闻言,江晚璃凤眸微转,很大方地拂袖一挥: “买三五串罢。难为你今日心思细腻,当赏。街上有何喜欢的,只管买下。” “谢姑娘!” 约莫一刻后,撒着欢一路狂奔的乌瑞提着满当当的大食盒回了脚店。 念及时辰尚早,江晚璃就命人把菜送去灶房温着。 这一等,日落月升。 晚间食客多,脚店的后厨忙得不可开交,老板等得着急,找上门问江晚璃何时能帮她布菜,好腾出锅做些别的。 第130章 彼时,江晚璃已在窗前徘徊许久了,眉心紧蹙,瞧着心事重重的:“若碍事了,就先端来罢。” 算时间,骑马出城两刻足够,天一擦黑,林烟湄就该回来了呀。 江晚璃凝眸望向北面安静的长街,心头直打鼓。 小二将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菜肴摆上桌,珍馐美味盈满小屋,江晚璃闻着这不合时宜的饭香,终究坐不住了:“乐华,带人去迎迎。” “是!” 乐华领命前去,江晚璃体力不济,回床上靠了会儿。 “咚咚!咚咚!”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迷离的江晚璃被砸门声惊醒,起身时才后知后觉,自己竟没抗住倦怠睡了过去。 她疾行至屋前打开门,“砰”的一声响紧随其后—— 乐华单薄的肩膀下,居然一边夹着一个人事不省的下属,踉踉跄跄撞进了屋。 江晚璃好生诧异:“这是怎么了?好重的酒气。湄儿呢?” 累惨的乐华脱力瘫坐在地,连连摇头。她喘息半晌才勉强沙哑开口: “我寻遍街头寻遍也没见人,到考院时又落了锁,不得已,找到了去年那家客栈。幸亏遇见了春青,她说林姑娘本答应随她吃酒,哪知出门时却被州府学政截胡,送去府尊家宴了…” “什么府尊家宴?湄儿和州府官员毫无干系,凭何去赴宴?” 江晚璃将眉头拧成了疙瘩,忧心忡忡问:“现在人还困在那里么?” “属下…” 乐华快要冒烟的嗓子已发不出声来,她余光瞥见江晚璃心急如焚的神色,便也顾不得客套,自顾自爬起身抓过茶壶,大口咽下半壶茶润过喉咙,方能回报: “楚岚和贺敏,是属下在都护府外墙下捡的。她们神志不清,我问半晌,她们只支吾,有人抬林姑娘上了辆马车什么的…属下没听太懂,她们喝的酒里可能被人放了东西。” 含混的表述入耳,江晚璃瞪视着地上昏睡的俩人,藏于广袖中的手狂抖不停,连声质问: “马车?!哪来的马车?谁容许她们喝酒的!湄儿哪去了!怎么办的差!” “您消消气,好在我们知晓林姑娘是从哪丢的。渤海都护身为命官,不敢乱行事。” 乐华发觉江晚璃的情绪濒临崩溃,赶忙安抚: “属下再去外面找找。等她们转醒,若林姑娘还没找到,再问问细节。” “哐—啷铛—骨碌碌…” 话音方落,一席佳肴全数喂了土地公。 慌惑侵蚀了江晚璃的脑海,她受不住满心的不安,越看那满桌接风的美食就越难受,一把掀翻了桌子。 粗暴的反常行径吓坏了乐华:“姑娘切莫动气,仔细身子。” “怕什么来什么…” 闹腾一通后,江晚璃无力地抵靠着房内木柱,呆愣愣的眸子睨向窗外: “去找,所有人都去找。” “是是是,属下们都去。” 乐华飞快应承着,为让江晚璃放心,拔腿就要走。 “不,你回来。” 江晚璃却将她叫住了。 “您还有何吩咐?”乐华满面茫然。 但凡遇上林烟湄的事儿,这位惯常冷静执棋的太女殿下就会跟变了个人似的,阵脚大乱,全无章法。 “你和乌瑞去都护府,不管用何手段,天亮之前,务必撬开那人的嘴,问出湄儿的下落。” 乐华愕然:“她毕竟是正四品朝廷命官…” “纵闹出天大的罪名,我担着。” 江晚璃毫不犹豫地打消她的顾虑,抬袖指向门口:“去吧。” “…遵令。” 咯咯咯— 鸡鸣起,东方破晓。 哒哒的马蹄节奏往复,一路奔驰。 “好晕…” 半梦半醒的林烟湄觉得四下摇摇晃晃的,很不安稳,一句下意识的呢喃就脱了口。 “车夫,慢些走。” 紧接着,一声温存叮嘱飘进她的耳朵。林烟湄能辨识出这道熟悉嗓音的归属,挣扎着试图醒来。可不知怎得,她的脑海中循环着转醒起身的画面,一次又一次… 可她清楚,这都不是真的,因为她看不见本该出现在身边的人,反而更像叠加的梦中梦。 林烟湄尝试着较劲几次,头脑竟愈发昏沉、意识也渐渐迷离。 但适才颠簸晃悠的感觉好似不复*存在了。 于是,感受不到身体不适的她,选择了依从身体发出的疲惫信号,复又沉沉睡去。 直到秋老虎晒穿一切的威力,照进了她层层虚幻的梦境。 她再也熬不住口干舌燥的难受,艰难分离开黏在一处的上下眼睑,洞彻一线天光:“渴…” “哗啦啦…” 旋即,身旁响起水声。 眨眼间,一冰凉的杯盏抵上了她干涩的唇:“慢些喝,别呛到。” 清润的水流随着话音淌入齿缝,林烟湄身子“激灵”一下:“额咳咳!” 水错入气道,迫使她急于坐起身缓解喉头的痛楚。 “不动不动。” 一方帕子贴上她唇边水痕,清醒过来的林烟湄倏尔偏头,避开了帕子的触碰。 再温存的话音,听起来也让她难受。连坐起身缓解呛咳的自由都不给的关切,太令人窒息。 此刻,她久睡方醒的视线依旧朦胧,但她能真切感受到,自己肩头和脚腕处,分别盘着两条用力紧锢的胳膊,死死钳制着她,好似生怕她会脱离掌控似的。 “再喝一点?” 她暗暗咬紧牙关,孰料,那动作走空的人又开口跟她表演体恤的戏码:“睡一整晚了,多补些水,免得难受?” “啪啦!骨碌碌…” 林烟湄反手打翻了送到鼻子下的杯盏,茶水悉数洒落身侧人的裙摆里: “又下药了?一年不见,师傅如何长的本事,居然能买通府尊来暗算我?” “知道你有气,这些事日后再同你解释。” 寸瑶温润的脾性仿佛刻进了骨子里,饶是被弄脏了衣裙,仍平和浅笑着,耐着性子给林烟湄递来个橘子:“不想用茶,自己剥橘子吃?” 见状,林烟湄压抑着唇角抽搐待发的冷笑,接过橘子,在手中转着把玩了番。 橙红的皮,浑圆的形,气孔细微,品相极好。 以往,雁回镇的大伙是绝对吃不到这等好东西的。即便是她和江晚璃在余杭那会儿,集市上卖给普通百姓的橘子,也没这等成色。 寸瑶哪弄来的这等吃食,到底瞒着她多少?审视着眼底完美的橘果,林烟湄再无法麻痹自己,她的师傅仅仅是个平凡的小镇教书匠了。 绝无可能。 “呸!惺惺作态!” 她奋力将橘子撇远,朝寸瑶心口猛淬一口唾沫。 第98章 我好想你 寸瑶怔了半晌,垂瞰衣襟的眼眨都不眨。 不过,她搭落膝前的手,早已无声无息地掐入裙裳,狠狠发力,似在隐忍喷薄欲出的怒气。 胸前的湿润很快散洇成一小圈涟漪,她起身冲出马车,换了个陌生女子继续看守林烟湄。 美其名曰:念在慧娘的情面上,她不与一个孩子一般见识。 林烟湄气得想笑。 寸瑶背地里做下这些污糟事,居然还有脸当着她的面提婆婆? 她才不信,疼惜她且行事磊落大方的慧娘,会舍得喂她迷药、用阴招逼她就范。她不禁怀疑,寸瑶把慧娘挂嘴边,无非是想借祖孙情分和旧识之谊,尽量消磨她的抗拒罢了。 殊不知,在林烟湄心中,亲近与排斥的界限泾渭分明。谁和谁有交情,根本无法左右她对情分是憎是爱的评断。即便寸瑶待慧娘亲厚,也无法抵消眼下她对此人浓烈的猜忌与厌恶。 况且,车内留下的俩看守,面容皆分外陌生,林烟湄确信,从来没见过她们。可从她们对寸瑶言听计从的恭敬态度看,彼此结识的时日定然不短了。 林烟湄与她们大眼瞪小眼时,脑子里杂七杂八的胡乱猜测冒个不停,平白加重了心底憋闷的恼意。 她自认为无比熟悉的、口口声声唤了多年师傅的所谓授业恩师,到底是何来路? 往日的敬重、爱戴,竟给了这样一个藏满秘密、手段阴险的怪人,林烟湄稍一回想,便觉得恶心。 “咳咳…呕…” 日暮,马车被迫停去路边。一日未进食的林烟湄胃里翻江倒海,蹲草丛内直不起腰来。 好难受。 嘴里又酸又苦,干呕怎么也止不住,林烟湄的脸已然被折腾成了蜡黄色,鼻子频频抽气,直教眼前犯晕。 洁癖心重的寸瑶虽已换过了外衫,但仍憋着一股子火气,坐马背上冷眼旁观半晌,根本没管她。 大抵过了半刻,一随从满面忐忑地跑来与她耳语几句后,她才翻身下马,拎着水囊过来查看林烟湄的状态。 彼时,林烟湄因腿软脱力,已跌坐路边起不来了,脸色青白,难看的吓人。 第131章 寸瑶搭眼一瞧,赶紧把水囊扔给了她。 抱膝缩成一团压抑胃疼的林烟湄,没伸手接,任水囊摔进了草丛。 “作践自己也分个轻重缓急,方圆几十里都是荒郊野岭,无处寻医。”寸瑶阴沉着脸唬道。 “作践我的不是你吗?” 林烟湄甩她个白眼,有气无力地质问:“一杯酒而已,你到底下了多少药在里面!怎么不直接毒死我?” 她太虚弱了,眼里涔着熬不住折腾的泪花,嗓音又哑又软,以至于诘问的话毫无气势,听上去反而像是在委屈诉苦。 萎靡的话音传回耳畔,她瞬间后悔,索性闭紧眼,把头埋臂弯里了。 跟这种人理论有何用?不如眼不见心不烦。 寸瑶以为她哭了。 俩人终究太过熟悉,当着许多下属的面,她既做不到降低身段过去哄人,也不好意思再讲重话为难病弱的晚辈。进退皆难的窘迫当头,她一时竟有些无措。 尴尬地在林烟湄身旁杵了会儿,见人纹丝不动,寸瑶闷叹一声,示意随从把林烟湄抬回了车内,又趁人虚弱,强灌了一壶掺杂砂糖和盐巴的水下肚。 林烟湄无力反抗,只管阖眸装死,任人摆弄。渐渐迷离的意识里,却执着地怀揣着江晚璃一定会寻到她的侥幸。 * “又借了套铺盖,快把她抱起来,拿新被裹好,我扯褥子。” 慧娘捧着一套被褥,颤巍巍地挑起门帘,直奔床榻。 “…好。” 寸瑶咬牙揽起昏睡的林烟湄,待人顺着重力倒于肩头,慢半拍的手才接过慧娘递来的新被衾。 慧娘一把抓着被子,糊上林烟湄裸露在外的后腰,不悦唠叨: “你再耽搁,吹凉见风她好得更慢!手太生了。” 听得指摘,寸瑶别开脸,搂着怀里滚烫的人,一声没吭。 那夜折返马车后没多久,林烟湄就发了烧。深更半夜无处求医,病情越耽搁越重。等她带着人回到康县,林烟湄已然满嘴胡话,连慧娘都认不出了。 回家不过半刻,寸瑶差点被慧娘口中铺天盖地不带重样儿的斥责骂到归西。 情势如此,林烟湄是在她手里病的,她全然不占理。是以近日她面对慧娘,根本抬不起头。 “都愣什么呢?眼里瞅不见活计?去把汗湿的被褥洗好晾干,这都是借街坊的,咱得赶紧还回去!” 累到气促的慧娘叉腰喘息的功夫,瞥见寸瑶身后呆立的随从们,怨气上头,没好气地吩咐。 因林烟湄久不归家,林雁柔的疯病一发不可收拾,只知赖床上抱着枕头哭闹,自理能力全无,起居全靠慧娘照料。 她平日本来只需照顾一位大的,孰料,寸瑶打着帮林雁柔恢复的旗号,主动提议接林烟湄回家,结果人虽“接”回了,反牵累她这老骨头,还要再照顾个小的,半刻也不得闲! “是,老夫人。” 俩丫头瞄着寸瑶谨小慎微的脸色,赶紧小跑过去,接了脏被褥在手。 话音方落,慧娘老迈的眼底迸射出鲜明不满,侧目凝视着寸瑶,喘息渐急: “你教她们这般乱叫的?都改了,别再让我听见!不然我早晚带湄儿回山里去。” “您不爱听,以后不叫就是了。” 寸瑶顷刻妥协,眼瞅着慧娘掏出针盒要给林烟湄施针,忙道: “我去雁柔那边看看。” “她刚睡,吵醒了你哄吗?” 慧娘无奈乜她一眼:“若待在这别扭,就去院子走走。总之,这俩大小祖宗,我来照管。” “我…” 寸瑶心道,慧娘这是埋怨不消,信不过她了。与其在此碍眼,好似不如去躲清静: “我去学堂,有事您派人唤我。” 打从林烟湄离家,慧娘一直借住寸瑶在雁回镇的学堂。去岁深秋,一场寒雨过,她腿疾突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可镇上却无人能医。寸瑶便带她进县城求医,这一搬再没回去。 如今的学堂,是寸瑶在康县开办的新私塾,规模远甚雁回镇的小院。 除此之外,寸瑶还置办了一处东西皆有跨院、屋舍十八间的体面私宅。此刻,林烟湄养病所住的东跨院正房,之前恰是慧娘的居所。 这些事,是林烟湄清醒后,假装乖巧,从慧娘嘴里套出来的。 奇怪的是,她在听慧娘讲这些时,没能从慧娘平淡的语气中分辨出一星半点儿的惊讶。 在她的认知里,这反应分外不正常。 难道除了她以外,没有人怀疑寸瑶哪来的大笔银钱购置宅院和家丁吗?寻常小镇走出的教书匠,哪有如此可观的积蓄? “湄儿啊,身子要紧,咱先别东想西想的。等你养好病,婆婆慢慢跟你聊,好不好哇?” 慧娘垂眸端详着林烟湄愁眉紧锁的小脸,满眼都是心疼。布满褶皱的手轻轻贴上那瘦出凹坑的脸颊时,昏花的眼底竟淌下几滴浑浊的泪: “婆婆悔得很…当初就不该放手让寸瑶去接你,我该跟着去的…瞧瞧你瘦的…” “您…别哭,不哭了。” 林烟湄纵有满心怨怼,在面对慧娘这张刻尽沧桑苦楚的脸庞时,那是一点气性也使不出来,心不由自主的软成一滩烂泥,什么重话也说不出。 她扬起手,想帮人擦掉泪珠。可当她的指腹触及粗糙皮肤后,那眼尾温热的泪反而越流越多,怎么也收不住了。 看得林烟湄鼻子酸酸的:“婆婆不难过,我先前,可胖可胖呢。阿姊她…她把我照顾的很好,好吃好喝好穿,一样不少呜…呜呜!” 一提到江晚璃,意在安抚旁人的林烟湄突然情绪失控,说着说着,忽而哽咽到泣不成声。 成片的泪水打湿了新换的寝衣。 病还没好利索,伤心是大忌。慧娘见状,只得收敛起情绪,胡乱抹干泪,改换了口风: “咱不想她啊。惦记她做甚?要不是她蛊惑你四处漂泊,好好的,你何至于摔了腿,又受那许多惊吓?以后婆婆会照顾好你,不让咱家湄儿再吃苦头了。” 话到一半,林烟湄吸溜鼻子的声音便顿了顿。 待慧娘说完,被窝里的泪人已翻过身,满眼迷惘地朝慧娘投来狐疑又骇然的注视,操着鼻音问道: “婆婆与我南北分隔,一年没通书信,怎么会对我的事了如指掌?” “…” 慧娘唇角翕动须臾,仓促起身: “我,我去给你找套新寝衣。湿了着凉,得换。” “婆婆?!” 林烟湄伸手想拽人,怎奈慧娘溜的太快,她抓了满手空气。 门口的身形眨眼间消失不见,房中静得出奇。 “嗬…” 林烟湄怔忡望着虚悬半空的手,倏尔遍体生寒,苦笑出声。 这些养她、育她的人,这些她曾无比珍视的命中贵人,怎么一个个的,都揣着秘密呢? 她还傻瓜似的,在心里暗暗把慧娘和寸瑶拆分开,觉得婆婆绝对不会瞒她什么… 眼下看来,这一切都是她天真的自作多情、自我麻痹。 也许,这群熟悉的故人堆里,只有她是那唯一一只,蒙在鼓里的小丑。旁的人,或许正聚于她看不见的角落,遥遥审视着她,漠然看她的笑话呢! “吧嗒”,一滴豆大泪珠夺眶而出,滑落枕侧。 林烟湄盯着房顶,无助低喃:“阿姊,我好想你。” 第99章 久违 “姑娘,放人吧。她知晓的全招了,再关下去也无济于事,州府反易生乱。” 渤海都护被江晚璃秘密扣押的第四日,担忧出事的乐华前来求情。 她脱口的说辞,其实并非最要紧的。此刻,她们一行人正在赶赴康县的半途,俩时辰后即可抵达县城,若带着麻袋里的府尊过城门,盘查时风险太高了。 马车内的江晚璃推开窗,仰头扫了眼日影,在心底盘算过时辰才漫不经心地回应: “为时尚早,传贺敏来。” 须臾后,贺敏打马凑近车窗,目露好奇。 “给你个复仇之机,”江晚璃直白道破算计:“晚些你止步城外,入夜后押那厮回州府,看守她三日再离开。其间,她随你如何泄愤磋磨,不留外伤,不伤其命,不被僚佐察觉即可。” 闻言,贺敏眉梢清扬,爽朗应承道:“谢姑娘,属下定不辱命。” 可算能出口恶气了! 林烟湄出考院的黄昏,渤海府学政率一队衙役,借官府之威,强行把她们劫去了都护府。 入府后,她和楚岚被管家领至燃有迷香的偏厅,落座不过几息光景,神智和体力皆失,想跑都不能。府中人趁虚而入,把她们扔进酒缸,制造醉酒假象后,堂而皇之地丢了她们出府。 驰骋沙场的将军哪受过这等窝囊气? 贺敏转醒之际,就想提剑杀过去来着。事后闻听林烟湄被劫,愧恼交加下,她更是恨不得扒了都护的皮。若非有江晚璃镇场子,麻袋里那位哪可能到现在还有吓到发抖的力气? 第132章 “飕—飕”的西风卷起漫天落叶,砸落抖若筛子的麻袋,亦铺满康县月下萧索的长街。 亥时将至,孤鹰掠过屋檐,长啸破空。 乐华虚望着临街木门前高挂的灯笼,低声问车内的江晚璃:“属下去敲门?” 江晚璃摩挲着袖口滑溜溜的兔毛,自车窗处观望对面的私宅,院内盏盏烛光正次第熄灭,窗口大片大片变暗,逐渐与黑夜融为一体。 此景过眼,她收回怅然的眸光,拢紧了窗子:“罢了,明早再来,容湄儿睡个好觉。” “是。” 哒哒的马蹄缓行于无人的长街。 与此同时,那漆黑的宅院回廊前,有俩人在交头接耳: “您何事神神秘秘的?湄儿睡了?” “睡了,唉…” “今儿我说漏了嘴,湄儿肯定猜到你的人偷跟她了。她是我带大的,那犟脾气我实在清楚。整个下午,我这心七上八下的,琢磨着不能再瞒咯,再瞒非得瞒出仇来不可。” “说漏了?!您…您真是累糊涂了。可现下,雁柔疯成那般,湄儿又恨着我,家里一团乱麻,不是跟她摊牌的良机罢?她的病也没好全,若一时接受不了真相,会否像雁柔一样…” “闭嘴!你咒谁呢?明日说是不说,给个痛快话。” “我只是担心万里有个一…这些年,最盼她平安长大的人,是我。您若征求我的意见,我不同意。十七年都瞒过去了,不差这几日。” “不说?那她明早起床要是闹起来,怎么办?” “您乐意松口,就说您瞒的事儿。至于我的事,时机不对,唯有只字不提。吱呀…砰。” “唉—” 商讨未果的慧娘阖眸苦叹着,颤巍巍挪回东院暖炉前,将身上寒气烤散才转身进屋。 一束宽如鸡蛋大小的澄明月色射穿本该结霜的窗纸,恰洒落林烟湄熟睡的脸颊。慧娘瞥见这道光,老迈的眸子诧异眯起,蹑手蹑脚地把外衫挂至窗前,遮下了此片突兀的光晕。 翌日晨起,阴云漫天。 没了朝阳的光扰梦,大家免不得贪睡。鸡鸣犬吠之际,寸瑶才苏醒,一睁眼惊觉差点睡过私塾早课,抓起外衫就直扑家门,边走边挽发。 行至门口,宅门是半开的。 寸瑶瞥见台阶下候着的马车,眉心锁起,急切吩咐门房: “换马来!说多少次了,赶早时不用车。” “家主,这不是家里的马车。” 门房为难地瞄着外头,话不明言:“她们来找您的,天没亮就到了。” 寸瑶愣了须臾,揣着狐疑踏下台阶,来到了马车前。 她刚要开口,车窗毫无预兆地推开,露出一张嫣然笑靥:“寸娘子,久违。” 温存问候入耳的刹那,寸瑶面色骤冷,厉声道:“管家!送客!” “我并未进门,何来送客一说?怎么,这巷子,您也买下了?” 听得逐客令,江晚璃的笑意非但未消,反而更明艳了些。她缓步走下马车,立于寸瑶身旁,欣赏对面人起急后戒备满满的冷面,还故意探身近前,与人附耳: “这么怕我来,是明知掳走湄儿的做法不占理么?您若不想我将此事宣扬的满巷街坊尽知,不如请我进门用杯早茶?” “荒唐。” 寸瑶切齿冷笑,将手背去了身后握紧: “我替慧娘接孙女回家,有何不妥?倒是楚姑娘,一大早堵我家门,耽搁我去学堂,好生无礼。我家不欢迎你,快些离开。” “哦?我倒是忘了,寸娘子是要教书育人的。不过,在下很费解,一个违背律法随意抢掠妇女的贼,能教会幼童礼义廉耻么?我是否该高声喊一喊,让街坊们长个心眼?” 江晚璃眯着眸子,正对寸瑶,往前迈了一步又一步,逼得人不得不倒退避让。 寸瑶的脚跟磕到石阶,呼吸明显发紧:“别太过分!再无礼纠缠,该喊人的是我。” “您随意。” 江晚璃悠然环起双臂,全不在意似的低眉扫视街景: “其实,我今日来,明知难以轻松接走湄儿。因此,我此来就为热闹。您主动闹,我瞧着;您不闹,我来闹。” “你…!” 寸瑶显然是没料到江晚璃会跟她耍无赖,气得语塞当场。 江晚璃回以从容浅笑。 寸瑶对上这挑衅意味十足的神情,脸色一度青黑无比。可她沉默几息,那昭然怒气竟化作了同样戏谑的笑,再开口时,语气柔和得反常: “管家,这厮门前闹事,劳你去报官。” 管家闻声,片刻不敢耽搁,提腿就走。 江晚璃无动于衷,只因—— 身侧“当啷”一声,乐华跨步近前,长剑出鞘,拦了管家的去路。 “这是何意?” 寸瑶微扬起下颌:“楚姑娘,这里可不是朔方,你舞刀弄枪合适吗?” 江晚璃拊掌轻拍了两下,答非所问: “寸娘子隐姓埋名三十载,弃朝堂功名与家族不顾,却仍有今日开口就威胁人的底气,昔年状元的确不俗。不想事儿闹大也可以,您退一步。” 话到一半时,江晚璃已察觉了对面眼底骤然凝聚的凌厉寒芒。而此刻,寸瑶眼刀的狠厉,瞧着能把她捅穿。 平素最享受威胁人快感的江晚璃,眼下心情别提有多妙了。 得亏怯懦的都护嘴巴漏风,招供时轻而易举卖了寸瑶这位曾同年高中的同科,甘冒暴露埋名三十余载的风险,突兀现身州府求她相助,骗来林烟湄的始末。 江晚璃初听此消息,本半信半疑的。但适才寸瑶的反应过眼,这真实身份容不得她不信了。 只是,她仍免不了意外: 十六岁即高中状元的世家贵女,因林府变故爱而不得,离家后竟躲来了蛮荒贫瘠的萧岭,一待就是半辈子? 难怪山沟沟里长大的林烟湄学问依旧扎实,有昔年名动京华的状元做师傅,能差才怪! 神游半晌,江晚璃回过神,寸瑶仍牙关紧咬,怒目嗔视着她。 这如临大敌的模样逗得她忍俊不禁: “您好好掂量掂量。是闹去公堂翻陈年旧账,还是请我进家平心静气聊聊?谢、前、辈?” 骇然难消的寸瑶忖度须臾,侧身让了条路出来:“进吧。” 江晚璃大步流星迈过了门槛。 对方松口的速度比她预想的快好些,她生怕寸瑶反悔,是以脚步格外紧密。 她站定庭院内,只听身后“砰”的一声,宅门拍合。 寸瑶杵在门前,未曾上前,反而气定神闲地拍起手:“啪啪啪!” 江晚璃正纳闷呢,窸窣响动猝然自小院四面八方的高处逼近,那些身手好的下属旋即抽出了刀剑,几乎同时,房顶处亦有寒芒出鞘,局势顷刻变了味道。 “怪不得如此好说话,原是备了后手。”江晚璃苦笑道。 帮手齐聚后,寸瑶底气渐足:“你到底是何来路?以你的年岁,即便意外知晓我姓甚名谁,也不该如此笃定精准的猜出,拿身份要挟我会凑效。” 当年林家坐罪谋逆,府上唯一千金被赐了白绫,她与人方缔结的婚书墨迹未干,却已阴阳永隔,这正是她离家之因。 只不过,旁人可为爱奔赴山海,而她当时已被陛下寄予厚望,身担要职。莫说离京远走,连辞官都不能擅专!更何况,她愤然出走涉嫌同情逆犯,可谓罪上加罪,事发后陛下曾派钦差缉拿她数年,那光鲜的真实身份早已背负罪名,再回不去了。 江晚璃一脸无辜:“我是谁,不早告诉您了么?您的事,全赖府尊告知,我什么也没猜。” “不老实?那不必谈了。” 寸瑶半个字也不信,小臂半举,立刻就要翻脸。 “慢着…” 江晚璃心里发毛,倒不是怕寸瑶手下的阵仗,而是思量不透寸瑶为何疑心她的说辞: “动手太吵,若惊动街坊,容易招来官差。” “休再诈我,我不怕。凭你三言两语拿不出证据的身份控诉,充其量算污蔑。” 寸瑶一改方才谨小慎微之态,反将一军: “倒是你,声称是朔方使君千金,但身份疑点处处。不妨告诉你,前阵子我偶然截获使君夫人手书,上面清楚写着,其女小字‘云清’,不是‘清悟’。就凭此,你也休想带走湄儿。” “是么?” 江晚璃暗诽“原来如此”,随即好整以暇地扫了眼身侧的楚岚,丝毫不见慌乱: “你劫的那封信,可是寄去宸王府的?你该知晓,夫人是我继母?我和她关系很糟,娘怕我联姻王府受委屈,命继母换个义女送去卖人情,不可以?” 寸瑶短时间内,难辨此言真假。 她耗不起,索性动了速战速决的心:“懒得听你信口雌黄。有本事打赢,再谈旁的,动手!” 一声令下,房顶待命者手提刀兵,纵身朝江晚璃等人扑了来。 第133章 兵戈相交,金属撞击声不绝于耳,敏捷的身形乱为一团。 “别!不要打!” 混战方起,江晚璃的身后突兀传来撕心裂肺的破音吼声。 她倏地回眸—— 林烟湄赤着脚,正不管不顾奔来这边,脸颊湿漉,杏眼红肿,明显哭过。 交错的刀剑看得江晚璃心惊肉跳,她没本事冲开下属的护卫圈,忙厉声阻止她:“别过来,危险!” 林烟湄根本不停,硬着头皮往寒芒上撞。 “唰”的一声,剑刃飞扫之处,落下一截青丝,好些断发洒落林烟湄的肩头。 “住手!” “即刻停手!” 那一刹,寸瑶和江晚璃异口同声地呵道。 两拨人马维持着或进攻或防御的姿势,刀剑不敢离手,面面相觑愣在了原地。 “呜呜…阿姊!” 林烟湄疾速挤进人墙,一头扎入江晚璃怀里,哭得声泪俱下:“你…你可算来…来了!” 第100章 碎碎的,很安心 因林烟湄乱闯,针锋相对的两方被迫止戈。 鉴于彼此存在共通的立场——心疼小鬼,江晚璃决定抓住此良机,耐着性子坐下来,与寸瑶谈谈。 两拨人前后脚入了正堂,追着林烟湄出来的慧娘也跟了来。 江晚璃撩袍落座时,眼前眩晕阵阵,或是昨夜亢奋无眠,此刻有点熬不住。可她无法表露半点难受,谁让哭蒙的小鬼仍赖她身上半挂着呢? 说实在的,江晚璃不太想谈判了。 就凭林烟湄这直白的行为表露,乐意跟谁走不是显而易见? 她祈祷寸瑶识相些,被人捏了七寸就乖乖就范: “先前拐走湄儿,实乃情急之举,让二位担心,在下赔礼了。不过话说回来,寸娘子两次强劫湄儿,这行为也不大妥帖。既各有错处,不如各退一步,握手言和?” “两码事,楚姑娘别混淆乱讲。我们与湄儿亲厚,手段再不妥,也是家事;而你,不然。” 寸瑶不喝茶也不看旁人,灼灼目光皆在林烟湄身上:“湄儿,自己坐好,扒着客人像什么样?” 林烟湄没听见似的,指尖绕住江晚璃的腰带,又拧几圈麻花,鼻音浓重地嘟囔: “阿姊不聊了,我们走吧。” 大庭广众之下,江晚璃手抚林烟湄的头顶,缓缓揉了几圈: “你师傅说我是客人,带你走,名不正言不顺。” “她跟我没半点关系,迷晕我的事,若追究去公堂,足够挨板子吧?”仗着有人撑腰,林烟湄得理不饶人:“她无官职,方才满院的打手,算不算畜养私兵?是否也能告她…” “湄儿!” 寸瑶拍案而起,面色铁青地吩咐左右:“把她拉过来。” “谁敢?” 乐华眼疾手快,挡来江晚璃身前:“动粗的话,寸娘子的手下不见得是我等的对手,奉劝您,心态平和点儿。” 俩武婢恐激化矛盾,踌躇未敢近前。 林烟湄却实打实被吓了一跳,一面偷瞄寸瑶冷脸,一面骨碌一下翻个身,坐上江晚璃的大腿,手还揽紧了江晚璃的脖子。 瞧着十分不成体统。 慧娘愁到摊手:“湄儿,坐婆婆身边来行吗?别这样胡闹。你师傅是关心则乱,你体谅些。” “我不。” 林烟湄冷哼一声:“您也看见了,师傅动辄对我喊打喊杀。我非是不愿信,而是不敢信她。就连您,现在也瞒我好多事,难保不是被她蛊惑了,就别再逼我亲近你们了。” 其实,昨夜她根本没怎么睡。鸡鸣声过,她竖着的耳朵听到寸瑶出门的动静,一早爬起来偷偷尾随了,若不是中途被慧娘抓包,她能把江晚璃和寸瑶在门外僵持的对话听个完整。 但,即便只听到七八成也不影响她的判断: 寸瑶身上疑点颇多,江晚璃则分外磊落。 “湄儿所言不错。”江晚璃顺势帮腔: “婆婆,湄儿本为孤女,您捡下她、养育她固然恩深,但她已成年,何去何从有权自行定夺。您拿恩义亲情裹挟,迫她留在身边,恐有挟恩图报之嫌。” 说话间,她承受不住林烟湄全压她身上的体重,便勉力站起身,把粘她的小鬼护在了身后。 “你别在这挑拨!” “挟恩图报”的论调入耳,慧娘登时急了眼: “老婆子从没指望湄儿报我什么!我们拦她,是怕她单纯不经事,上了你这满腹心机歹人的当。你几次三番害她涉险,有何资格指摘我们?” 她愤然起身,一掌拍上桌子:“不提旁的,就说湄儿脚腕鼓起的包,如果有条件好好将养,至于长成那样?!当年是她救了你,冒雨从山上背你下来的,你但凡是懂事的,就别再纠缠。” 气急败坏的指摘迎面击来,江晚璃呼吸一滞,竟有片刻失语。 拖累受伤的林烟湄陪她奔逃,何尝不是她日夜自责的心结? “婆婆别说了。我救阿姊,是我自愿。脚伤也是我贪玩摔的,不关她事。你们一意孤行盼她离开我,为此费尽心思,可你们谁问过我,愿不愿意离开她了吗?” 林烟湄听不下去,从江晚璃身后闪出来,梗着脖子反问: “您关心我,我很感激。可你们若换种方式表露关怀,我至于离家出走躲你们吗?师傅若没有一而再、再而三暗算我,我至于恨她吗?!再说,阿姊没做过坏事吧?她只是心悦我,在你们眼里就十恶不赦了?” “够了!责备长辈没完没了,孝悌学狗肚子里了?你不打招呼擅自出走,无视家信里长辈的记挂,一年不回家就全无错处么?” 寸瑶不习惯林烟湄滔滔不绝的控诉,也加入了这场混乱的口舌交战。 “说中你错处,你就让我闭嘴?恼羞成怒演不动戏了?” “湄儿,好好说话…” “您别圆场,我倒要看看,这一年她学混账了多少…” “再混账也混账不过你这名姓皆假的人…” 老少三人突然鸡一嘴鸭一嘴吵成一团,把江晚璃吵愣了。 她完全插不进嘴…… 就连一旁炮仗性格的乌瑞也瞠目结舌:“姑娘,咱要不,屋外躲躲?” 躲?不像样子。 江晚璃拧眉思索须臾,眼神示意下属把激愤的小鬼拉回来。 这姑娘边骂边往前抢位置,眼瞅着就和寸瑶脸贴脸了。这要是一个不留神,被对方阴招拽走,岂不落了下风。 乐华会意,抓着林烟湄的左胳膊往回拽,乌瑞去抱林烟湄的右腿。 “别拽我!” 吵架正酣的人卯足力气挣扎。 “得罪了。” 乐华发觉她理智全消,找准时机,一把将人扛过肩头,咬牙冲出正堂:“姑娘,咱走吗?” 依她之意,废话多余,抢走得了。 身子骤然悬空的林烟湄,大脑空白好一会,眨巴着眼哑了火。 “先放下。” 江晚璃扶额苦叹连连。 这辈子没经历过此等匪气十足的场合,居然把她的下属传染了… 不过,这横生的枝节也有好处,方才聒噪的对骂声,没了。 江晚璃开口的机会失而复得:“几位彼此间怨气这么重,不是在下的错吧?心怀芥蒂,同处一个屋檐下,也难有圆满。不如,我们都尊重湄儿的心意,把决断的自由还给她?” 吵累的慧娘把自己砸进椅子,没接话。 她从不认同寸瑶的手段,但她说了不算,也没旁的法子。经此一遭红脸的争执,她惊觉林烟湄心里积压的怨恨远超她的预料,若是继续强硬地左右孩子,恐会适得其反。 反观寸瑶,文人风骨碎作尘埃,满面皆是疲态,她虚扫一眼江晚璃,不屑道: “你倒是会说漂亮话。随便吧…她若执意要做被情爱冲昏头,不惜抛亲弃恩的糊涂蛋,以后再不用回来见慧娘了。” “哈哈…” 林烟湄被这高高在上激将的腔调气得哭笑不得:“湄儿如你所愿。” 她吝啬再给屋中人半点眼神,怄气冲下台阶,催促江晚璃: “阿姊,咱走!我本就是江流儿,命数使然,活该我没赡*养亲眷之愁!” 江晚璃咂摸着寸瑶嘴里满是威胁意味的话,无奈摇摇头,紧走几步拉上了小鬼袖内抖个不停的手。 那掌心冰凉,全是汗。 果不出她所料,林烟湄远没有表面这般淡然稳重,这点儿强撑的体面,估计快溃散殆尽了。 江晚璃悄然加快了脚步,二人并肩走远的步伐,坚毅又果决。 被狠话砸蒙的慧娘怔忡许久,回神时,林烟湄与宅门仅两步之遥,急得她踉跄着追了出来: “湄儿!” 寸瑶敢放狠话,她却无法接受,那是她辛苦拉扯大的孩子,哪能不再相见呢? 林烟湄决绝离开,是她始料未及的:“你不要婆婆了吗?” 仓促的脚步突兀停滞。 第134章 江晚璃心里咯噔一声,难以自控地加紧了握小鬼手腕的力道。 慧娘看到林烟湄脚步悬停,濒临绝望的心境复又洞见天光,她来不及纠结,只凭本能的对林烟湄性情的把控,哽咽启齿: “湄儿,你不是孤儿!你有家也有亲人!” “什么?!” 话音未落,林烟湄惊诧地转回了身。 她一直记得怜虹和林欣的话,也惦记着与慧娘重逢时问个究竟的…若不是这几日她发觉了太多欺瞒,导致她与慧娘的感情摇摇欲坠,她早问出口了。 慧娘逮到机会,颤巍巍扑过来搂住林烟湄的胳膊,恳切道: “你有娘…亲娘,就在这儿。我们隐瞒你的身世,原是希望你远离暗害,能过得安稳,却没想到会走到今…” “等下,我娘在这?什么意思?是谁?” 林烟湄骇然倒退半步,满眼惊惧地看向了现身屋门的寸瑶。 不,她不要这样两张面皮的阴险娘亲… “是…” 慧娘还没启齿,眼尾已然垂泪:“是你师娘。她疯的不成样子,你回来还没见过她。湄儿啊,她是太想你才病重的,不敢认你也是满腹苦衷。你当真狠得下心,不再见见她就撇下我们,去投靠…” 她乜着身侧的江晚璃,浑浊的眸光几度辗转:“你想从此投靠她,不要我们了吗?婆婆知道你喜欢她,那我们退一步,留她陪你一起住可好啊?” 江晚璃差点翻白眼,她是啥物件么,随意能被人左右归属? “不是…别说了…” 林烟湄打从听到“师娘”俩字,脑子里嗡嗡的,早丧失了思考之能。 怎么可能呢?她从小见到林雁柔就犯怵,那女人少有好脸色,说话又冲… 当初反对江晚璃与她有情,态度最激进的就是林雁柔了! 良久,她不聚焦的眼底好不容易找回半点神韵,讷讷地盯着慧娘,语气里满是恳求: “婆婆,您可怜可怜我,别随便扯谎骗我好不好?我这些天受的打击够多了,你们瞒我够多了,别再糊弄我…” “是真的,都是真的!我瞒过你,可从没骗你啊。” 慧娘慌到跺脚:“事到如今,陈年旧事,说就说了吧。她和婆婆一样,因同一件事来的萧岭,疯病也是被那事刺激的。我们瞒你,是怕你少不经事看不开,接受不了这身世。” “砰!” 林烟湄一屁股跌坐在地,眼神直勾勾的,久久不眨。 慧娘吐露的每个字,都如霹雳闪电般,紧锣密鼓地炸进她脑海,把她混乱的愁思,连同一年来积压的惶惑、猜疑与忧惧,悉数炸成了一团乌七八糟的焦炭。 她呆坐地上半晌,中途江晚璃试图拽她起来,竟被她抬肘挡开了。 足足过了半刻,她突然双手抱头,几近崩溃道: “不,我不信,半个字都不信,你们还在骗我,骗我…都骗我!” “没…没有,真的没有了…” 慧娘被她声嘶力竭的吼声吓坏了,赶紧蹲下身想要安抚,却慌到不知该把手落向哪里,最后无措到抱着人一起哭。 相比之下,旁边的江晚璃冷静的格格不入。 她从未怀疑慧娘所言的真实性,这些陈述恰印证了她先前的揣测。只不过,越是清楚这话的真实,她越理解林烟湄此刻濒临绝望的崩溃。 可惜,她和慧娘一样,同样不知道从何安慰。 任何情愫,在绝对的皇权下,都显得微不足道。而此刻,江晚璃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所对应的立场,心头仿佛堵上一块巨石,压抑至极,无言以对。 她们沉溺于各自憋闷的心事里,不知愣神恍惚了多久…江晚璃只记得,后来等候的侍从全都识趣退远,空荡又清寂的院子里落下丝丝冰凉的雨。 或是潮湿地面刺骨的寒凉唤回了林烟湄的神智,她撑起身,抬起红肿不堪的泪眼凝视着江晚璃,忽而躬身给人赔了一礼: “阿姊,对不起。” “这是…?”江晚璃有点糊涂。 “我…想反悔,你先走,好不好?” 林烟湄不再看她,恨不能把眸光扎进泥里。 江晚璃无意间猛吸一口掺杂泥土味的冷气,缓息许久才道: “我可以等你。” “不,不要。”林烟湄频频摇头:“我想缓缓。” “…也好。” 江晚璃抿着薄唇,语气怅然却也笃定:“我可以走,但,我会等你。” 第101章 就这么办! 秋雨淅沥,鹅卵小径上凝起数滩水洼。 雨珠打湿林烟湄的短衫,又沿着袖管流淌,一滴滴砸落鞋面。 那呆愣的人好似石塑般了无感知,任冰雨将全身淋透,竟毫无躲避的念头,并不聚焦的视线长久停留于江晚璃走时身影闪过的那扇宅门。 “啪嗒、啪嗒…” 头顶倏尔响起节律分明的砸击声,彻骨的寒凉随即消散。 身侧的变化迫使林烟湄回过了神儿。她仰头,一把油伞赫然悬在头顶,待视线下移,又见天青袖管外露出的一截光洁手腕。 慧娘没有如此顺滑的皮肤,她不消转身,也知是谁在撑这把伞。 林烟湄的眉心蹙起数座小山,只觉分外别扭,浑身不自在。 从前好多年,寸瑶也是这般心思细腻,对她的关照远超普通私塾的教书人。她常觉受宠若惊,幼小心灵里不自觉萌生诸多感动,待这些感念聚成了气候,便会化作发奋读书的无尽激情…… 可是,往日的温馨画面放到现在回想,林烟湄免不了要疑心,那些旧日美好,是否全都是寸瑶苦心营造的温存假象? 就像今日一样,先放狠话激将逼迫她顺从摆布,闹僵后半点反应没有,偏等事情有了转机时,又来假惺惺示好。 她当真看不透这位好师傅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填满愁楚的余光一寸寸回瞟,那实打实怕她跟家里决裂的慧娘,仍顶着满面错愕,愣愣淋着雨。林烟湄暗忖,或许,此等木讷滞后、沉溺于低落情绪难以自拔的反应,才是真切不掺假的吧。 思及此,她无声扯起唇角,似苦笑也似自嘲。 而后,迈开险些站麻的腿,踏出油伞,一溜烟冲向了正房左边那扇门。 “…你?” 寸瑶怔了怔,待瞧见她手攀上门把的刹那,惊呼道:“别去!” “哐当—” 为时已晚。 一肚子闷气的林烟湄,是拿手肘撞开的房门。 屋内帷幔未揭,加之外头阴雨连绵,光线与黑夜几乎没有区别。头一回进门的林烟湄,如无头苍蝇般左右逡巡,最后是循着几声女人隐忍的啜泣,寻到了龟缩床尾被子里的林雁柔。 她撩开被子时,藏于被下的人正怀抱软枕,一脸惊恐地望着她,通红的眼尾缀满泪痕,面颊苍白,半张的唇色亦然: “别抢…不给…滚,滚开!” 林雁柔一直用沙哑嗓音重复着同样的警告,说话间将臂弯紧了又紧,枕头竟被她勒到扭曲变形。 这半人不鬼的憔悴样儿突兀闯进眼帘,是林烟湄始料未及的。即便她听闻林雁柔疯后,心里有过预期,但见面时的视觉冲击,仍让她产生了短暂的无所适从感。 她杵在床头,讷讷迎上林雁柔戒备极重的视线,手指蜷来蜷去,纠结了好久。 直到—— 身后追来两道焦灼的脚步,仓促逼近时还伴随着藏不住惊恐的唠叨:“你别惹她!” “我偏不。” 不知怎得,林烟湄此刻很想与寸瑶对着干,简短的拦阻反而让她下定决心: 话音未落,她忽而扑向床内,一把将瘦弱不堪的林雁柔拽出来,揪住那人的衣襟就扯。 “呲啦”,随着刺耳的裂帛声起,林烟湄的瞳孔骤散,身上不受控地涌起一阵寒颤,连带着胳膊抖起,抓人衣料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林雁柔被迫裸露的肩头上,一颗红亮的桃心朱砂痣,夺目而刺眼。 刺得林烟湄眼前黑一阵白一阵的。 “啊!” 与此同时,脱离桎梏的林雁柔把身前人当成了危险的根由,情绪突然暴起,顾不得去管怀间枕头,张牙舞爪地尖叫着,朝林烟湄身上扑:“混蛋!我打死你!” “啪!啪!” 一个又一个抡圆的巴掌与乱踢的双腿肆无忌惮且毫无章法地砸向林烟湄,把人打得连连倒退。可怜林烟湄受惊太甚,沉浸在讶异愁绪里拔不出来,完全忘了还手。 只能靠慧娘抓过她的胳膊,强行把她后拖至安全范围。 寸瑶伺机压住狂躁的林雁柔,试图攥牢她乱挠的手,嘴上不住安抚: “雁柔!雁柔冷静,是我,你清醒点,没人害你,我在这…” 好言安抚与噼里啪啦的击打声交织一处,其间还夹杂着指甲挠破衣料的难听响动。 后来,林烟湄没再看了。 她用仅存的体力,把自己早已僵如木偶的身子挪去了门外回廊下,倚上廊柱,侧目望雨。 第135章 乌糟场面不知持续了多久,可能是一刻,也可能是半个时辰?无法接纳现实的林烟湄丧失了感知时间的能力,突兀的变故令她绝望… 她只记得,房中回归安静后,慧娘找来一套崭新的厚裙袄,劝她回屋泡澡换衣服;至于寸瑶,则是手捂脸出的门,手腕上似有咬痕,哑着嗓子让婢女去找郎中。 “阿嚏!” 遍体生寒的林烟湄喷嚏连连,权衡须臾,接纳了这份提议。 滚烫的汤浇入木桶,白雾蒸腾。 林烟湄瞅着眼前飘渺的水气,不由回想起了住在萧岭的无数个日夜。每逢夏秋,她最喜欢睡前泡个热水澡,沐浴,算是她苦难生活里少有的调剂与奢侈。 而她与江晚璃的纠葛,亦发端于那陋屋棚里暖融融的木桶。 倏尔,朦胧眼底映入片片嫣红。继而,鼻息内涌入怡人馨香… 突兀冒出的香气打断了林烟湄的怀想,她定睛瞧去,旁边的婢女往沐汤内洒了满满三篮子鲜嫩的花瓣。 去岁她手头最宽裕时,江晚璃犯起千金病,同她沐浴也只用一篮花,还是从自家花圃里采的! “嗬…” 一声讽笑无意间自鼻腔滚出。 慧娘忙问:“是讨厌花香?婆婆帮你捞出来?” “没。” 林烟湄偏开头,觑眸掩盖了面上过于鲜明的情绪表露,手攀住腰带:“我要脱衣了。” “我帮你。” 慧娘没如她预料那般走开,反凑上前试图搭把手: “你病没好全,沐浴耗体力,让婆婆在旁守着,有事好支应?” 林烟湄慌乱捏紧了衣领,满面抗拒:“我十八了。” “那,我背对着你等,行不行?”慧娘眼神一僵,讪讪收手转了身。 “嗯。” 林烟湄勉为其难答应了,她眼前时不时冒星星,确实拿不准这副身体的状态能否撑得住暖汤的刺激。 况且,私心里,她也希望能有与慧娘独处的机会,单独问些在意的消息。 毕竟论亲近,慧娘是如今唯一一个,她难以狠心与人决裂的存在。 哗啦啦的水声只喧嚣几息,林烟湄靠于桶壁,懒得撩拨水花,屋内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时间一久,听不到动静的慧娘不放心,小声问:“湄儿,还好吗?” “嗯…” 林烟湄轻应过,又试探启齿:“跟您聊聊?” “好哇!” 慧娘应得很急,也很激动,似是没料到林烟湄还愿意主动理她。 “院里没栽花,桶里的花儿是买的吧?应该挺贵?”林烟湄问。 听得此等不合时宜的问题,背向坐着的慧娘锁了下眉:“不贵,放心吧,钱够花啊。” “不花您的钱,您就大方啦?” 林烟湄状似随意地调侃。 慧娘默然良久,吐出一声长叹: “湄儿啊,你既知道了身世,寸瑶和你娘的钱,花你身上是应该的,就别多想了。” “哗啦…” 闻言,林烟湄撩起一捧水,拍了满脸,深吸一口气才道: “您错了,我没因您接纳她们的钱而别扭。只是,小镇教书匠半辈子能攒几个钱,您算不出?她钱多到反常,还雇得起打手,您怎么能安心接纳的?我多想多疑才是常理罢?” 话到此处,慧娘听懂了,这鬼精的丫头在拐弯抹角质问她。 她们习以为常的事儿,诸如寸瑶殷实的家底,在事事不知情的林烟湄眼里,自然处处诡异。以往,萧岭缺衣少食,慧娘全凭寸瑶暗中接济,才顺利把林烟湄养大。她将这些伪装成集市所得,林烟湄从没察觉罢了… “之前,是婆婆不对,以后都不瞒你了。我是早知道她俩积蓄不少,可…” 慧娘语气里满是无奈:“湄儿,你娘是主,我只是仆。如何看顾你、瞒与不瞒,我得听她的。婆婆演十几年早入了戏,习惯了照料你的平淡光阴,险些忘了咱们本不是那只需为餐饭发愁的省心农家,连旧日血海冤仇都要淡忘了…” “积蓄?做什么得来的?只是积蓄吗?”林烟湄此刻无心听慧娘诉苦衷,一门心思抓着疑点不放: “师娘…她,要求你带我在山里吃苦?她知不知道向阳村的大伙年年胆战心惊地活,生怕朝廷派人来抓充军?知不知道你的腿在寒冬腊月有多疼?” 话到此处,林烟湄脑中浮现出了萧岭深冬半人高的雪,和无数个北风破屋的寒夜…她无法理解,该是怎样冷血的母亲,才会做下此等无情决断,自己家财丰厚,却任亲生骨肉饱受苦难摧残… 感受到林烟湄口中的怨气,慧娘的叹息愈发粗重: “这伙侥幸苟活的人,没谁容易…为活着,大家已然拼尽全力,寸瑶暗地里留些来钱的路子,也是未雨绸缪的无奈之举,你不必知道太清楚。” 她还不敢告诉孩子,林雁柔搬出萧岭,住去雁回镇,是用了假死障眼法的缘故。她也不敢吐露,寸瑶招募私兵,是提防着朝廷哪天发现林雁柔母女的身份,会派人来暗杀… “向阳村虽苦,可你不知,那满村人定居在那,为的,只是护你一人。你未出生时,我劝过你娘换个法子。但她笃定,与其带你活在朝廷监视下,担着暗杀风险,还不如把你伪装成毫无威胁的山野孤儿。” “哗啦啦!” “什么叫护我一人?” 林烟湄糊涂了,猛然跃出水面:“你的意思是,向阳村老老少少,一早知道我是谁?唯独我,是被所有人圈在谎言里养大的傻子?!” 水花四溅间,慧娘怕她着凉,蓦地转身递上衣裳:“别激动,仔细着凉,穿衣…” “啪—” 林烟湄反手打翻了衣裳,满腔恼恨难压,怒火中烧地吼道: “不明不白任人摆弄着活了十八年,我憋屈!冻着罢,冻死最好!” 她受不了,也不需要别人为她而活…这份代价太过沉重。她更无法说服自己,这条出生就被抛弃的可怜命,居然眨眼间变成了要紧物件似的,值得好多人费尽心机来谋算。 “一个生死边缘挣扎的流放犯,自己熬过这辈子不好吗?凭什么把我生下来!敢生又为什么不敢养?为什么!!” 湿透的身子接触到空气,肌肤上的寒颤就没消停过。林烟湄方平息的情绪,在这一刻,又难以自控地爆发,瞬间的崩溃迫使她蹲下身,抱着脑袋嚎啕大哭。 十八年来,尽管怜虹曾与她彻夜探讨可能的身世,但她从不肯信。虽长在萧岭那“瓜田李下”之所,可她认定自己只是身世清白的孤儿,是无关罪责的自由人… 昔年,寸瑶教她的,也是满纸忠君之论啊! 她还爱上了世家的千金… 她还揣着一腔热血去考了功名… 如今,这一切的一切都算什么? 逆犯的后人,是做不成官的,更难与良人结亲…这糟糕身世,会处处被人厌恶猜忌,要她以后如何自处? “唉…” 一声声质问,如道道重锤敲击着慧娘麻木半生的心弦。 “流放犯”三字恍然勾起了她深埋心底的冤屈与愤恨,浓郁的悲戚涌上喉头,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林烟湄没经历过那份折磨,她不想解释,解释换不来年幼者的理解。 于是,慧娘颤巍巍地俯身捡起衣裳,搭落林烟湄肩头,裹紧衣襟便不再撒手: “不管你有多恨,这条命已来到了世上。你尽管恨过去,但好在你还年轻,余生如何走,你有得选。即便真怂到不敢背负这身世,不想再活着,你先去骂亲娘一顿再寻短见,也不迟。” 话音落,林烟湄的抽噎停了。 泪汪汪无神的眼底,乍现一道精光。 “去哪?” 不待慧娘反应,她猝然起身,披着袍子冲出了门。 骂人要趁早! 第102章 噫—黏糊糊 日暮,金洒城楼。 城墙根的小酒馆南窗半开,容晚风穿堂,酒客喧嚣的杂聊自此流泻。 “咱劝劝姑娘?干等算什么事?湄娘那儿可谓一团乱麻,且理不清呢罢?” 楚岚捏着酒盏,视线沿窗口垂下,瞥向叶子落尽的柳树下停候的马车。 “劝不动,”乐华连连摆手,心思门儿清般笃定评断:“她认定的事,没结果前绝不罢休。林姑娘一日不明说日后何去何从,她必然苦等不走。”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啊?” 楚岚撇撇嘴,晃了晃还剩大半坛的烧酒:“这儿风大天寒,酒辣喉咙菜难吃,我不喜欢。” “此地与你家明明无甚区别,半斤八两。”乐华咂着苦酒,随口调侃。 连楚岚这地道的北境人都不习惯康县风物,更别提她一南方人和娇贵的江晚璃了。 旅居江南近一年,江晚璃本就挑剔的胃口变得愈发娇气,独爱细腻吃食。如今人虽留在康县,食欲却先行一步,不知逃去哪了,接连几日,半口饭不肯吃,最多饮些汤羹。 第136章 “店家有烈酒吗?要最浓最有劲的。” “有!小店烧酒烈得狠!小娘子买给谁吃?来闻闻咱家镇店的三十年老烧?” 楚岚起身欲结账时,大堂处传来一阵交谈,因听闻有女娘专程上门讨烈酒,食客们纷纷好奇瞧去。 她也不例外。 “不闻了,来一坛。” 小二讶异不已:“多少?一坛?那能放倒七八口人,可得悠着点喝啊!” “啪。” 一串铜板砸上柜台,小姑娘敷衍点点头,着急催促:“快些。” “得嘞,客官拿好哈。” 楚岚眯缝着眼瞄向那背影,忽而伸手扒拉乐华: “你瞅瞅,那抱酒坛子的像不像湄娘?我瞧不清楚。” “哪里?” 乐华茫然四顾:“不至于罢?她一杯倒,怎会馋酒?寸娘子也不会轻易放她出门…等下…追!” 竹筷骨碌碌滚落地上,俩人来不及捡,丢下银钱急吼吼追上了街。 正值晚市时辰,街上人流熙攘,老老少少的衣料色彩又单调雷同,找人很困难。 乐华逡巡过长街,急中生智:“找酒坛子。” “好。” 楚岚与她兵分两路搜罗,大抵半刻后,又折返酒馆外碰头,面面相觑摇起了脑袋。 一无所获。 “先禀姑娘知悉?”楚岚斟酌提议。 乐华不太赞同:“若看走眼,徒增烦忧罢?” “看见谁了?” 一道清泠嗓音猝不及防从乐华后脑勺传来,惊得她头皮麻酥酥,转瞬回身抱拳:“没、没谁。” 她心中暗诽,小祖宗几时不声不响出了马车?站对面的楚岚也不提醒! 江晚璃低哂一声,抬手指向酒馆:“从这儿出去的?跟丢了?” “呃,不确定是不是…”乐华尴尬应道。 洞悉下属的局促,江晚璃顷刻了然,方才这俩人慌张穿插于人群乱找,定是在寻林烟湄无疑。 她打量飘摇的烧酒店幌时,浓重酒气霸道地涌入鼻腔,有些呛人。 此等烈酒,当真适合饮下肚? 江晚璃眉心紧锁,默然观望过连通四方的主街后,拔腿就走。 “姑娘?” 俩人迷惘尾随:“找遍了,没有。” “远些跟着。”江晚璃拂袖赶人。 情绪不佳的小鬼都想借酒浇愁了,哪可能选人多的地方?眼下,指不定躲哪个死胡同的老树根下偷灌大肚去了! 如是想着,江晚璃专挑紧挨长街的偏僻小巷寻觅,查访三五巷口无果后,脑中忽而灵光一闪,忙调转方向,闷头捯饬起腿来。 半刻后,她置身一片红枫掩映的木门外,借朦胧月色望进门缝—— 捕捉到一个将自己团成球,靠老槐树下咕咚咕咚喝闷酒的小鬼。 院内各色花卉虽已开败,但干枯枝条茂密连片,想来,她们走后,邻居阿婆有悉心照料小院的花草。 此景过眼,江晚璃担忧高悬的心放下一半,另一半,气得突突突乱蹦。 某人高举的酒坛比脑袋瓜还大两圈!再喝会傻。 “咚、咚…嘿!” 她杵门外纠结如何上前拦阻之际,身后隐约传来拐杖触地和虚唤人的气音。江晚璃疑惑回眸,意外撞见了曾有几面之缘的邻家阿婆,遂紧走几步过去: “您开的这间院门?” 阿婆摆手,指着小院,小心翼翼地寒暄: “你们走后,我没上过锁。刚刚听到响动,出来瞅瞅。你们,闹别扭啦?” 江晚璃语塞,当下俩人的处境,是小鬼刻意躲她,算别扭么? “愣啥?来都来了,去哄哄。” 阿婆似过来人般笑笑,伸手推她的腰:“俩人喝闷酒,十对分八对儿;俩人分一坛,你一口我一口,啥坎都能过。” “…哎呀…” 江晚璃未及反应,单薄的身板已被老人蛮力推进了门。 踉跄时还被门槛绊了。 她仓促理顺衣裙,生怕小鬼瞧见她的窘迫模样。 然而,现实与她构想的,天差地别。 林烟湄丝毫没留意门前响动,灌酒姿势照旧,整张面颊皆能反射月光,下颌处尤其闪亮。 是泪,还是酒? 江晚璃无暇揣测,疾步冲过去抢那沉甸甸的酒坛:“不喝了,松手。” 刺鼻的酒糟味转瞬将她淹没,只消闻闻,已觉上头,她是断然不敢再陪小鬼共饮的。 “走开。” 早断片的林烟湄眸光涣散,约莫不认人了。 醉酒后手上有股子牛劲,硬攥着酒坛不放,争抢时险些把江晚璃拽倒。 坛中酒咣当着,撒了江晚璃一身。 喝傻的林烟湄只管张大嘴巴,接流泻的酒:“咳…阿嚏…咳咳!” 酒水三分灌鼻,三分下肚,剩下的都喂了土地公。 瞧着邋里邋遢,萎靡又颓废。 江晚璃见她呛着,本想俯身给人拍背,哪知这娃警惕心还挺强,不知何时在腰间别了匕首,待江晚璃近身时,她毫无预兆地拔出来唬人,差点就把江晚璃捅了。 吓得江晚璃跌坐在地,怔忡缓息良久。 其间,小鬼依旧无动于衷,浑浊的泪眼里毫无情绪。 她只好承认了林烟湄醉到认不出她的事实,无奈起身喊来侍从:“背走。” “背去哪?” 乐华为难地拿余光瞟向小院的房顶,与江晚璃咬耳朵:“有人守着呢。” 江晚璃冷哼一声,故意挑高嗓门:“背回客栈,找郎中!” 光知道盯人却不拦阻小鬼胡闹,这样的随从也好、家人也罢,哪个也不称职! 月落,日升。 晨光照进帷幔,乌瑞将清粥端来客房,顺带提醒江晚璃:“街对面的尾巴还在。” “随便她们。” 江晚璃接过粥碗,舀一勺金黄的小米汤吹凉: “只一点,不准她们进来捣乱。退下吧,湄儿醒后需安静,都别进来。” “是。” 乌瑞拱手告退,门开合声响起,林烟湄余红未消的耳廓动了动,随即喉间传出倦懒的嘤咛。 “醒醒?”江晚璃柔声唤她。 “唔…” 肿若核桃的杏眼扒开一条缝,入目的,是满眼翠绿。 绿? 深秋哪来的绿? “蹭!”的一下,林烟湄捂着糨糊般昏沉的头,惊座而起,满面忧惧地环顾陌生的四面床帷,就差开口问一句“把她卖哪来了”。 “这儿呢。” 江晚璃怕她稀里糊涂吓个好歹,忙撩开帷幔,露出恬然笑靥:“可认得我了?” 话音未落,她眼前惊悚未散的蔫巴小脸上,五官突兀挤作一团,半是狐疑半是不可思议地盯着她,嘴角突突乱抖。 江晚璃忙把汤勺怼过去:“可莫哭了,你昨晚哭闹整夜,我吃不消,喝粥。” “唔…” 金黄的米汤随勺倾斜,小鬼的嘴角亦然,导致那粥水连成线,一缕缕都顺下巴洒床上了。 本该张嘴的林烟湄选择了咧嘴哭… 还无所顾忌地飞扑向江晚璃,连人带粥碗,全圈于臂弯里抱紧,打颤的齿间含混哽咽着: “呜呜…是梦吗?你没走?你怎么会…没、没走?呜…” 突兀的相拥不在江晚璃的预料之内,肩头的湿漉与胸口热乎乎的粘腻更令她无措,以至于她挣扎开口时,完全答非所问: “湄儿先松松胳膊,我的手…泡粥碗里了…” 抽噎声倏地止住。 林烟湄讷讷收手,吸溜了下鼻子。 她确信置身现实,眼前的江晚璃不是假的。因为实在太丢脸了,梦里的相逢绝不会如此尴尬! 那岂不是… 江晚璃亲眼见证了她昨晚买醉的蠢样儿? 思及此,趁江晚璃拾掇脏衣服的间隙,她开始悄无声息地四下打量,最后,目光定格于大门,毫不犹豫地下床冲了过去。 她得走,得躲躲,消化下丢人现眼的羞臊。 “做什么去?” 临门一脚之际,林烟湄的后衣领突然被拽住。 江晚璃揪着她的衣服,脑袋自她身后探过来,凤眸炯炯审视她良久,方慢条斯理启齿: “我今日不能放你走,衣服被你弄脏了,只有寝衣可换。而你穿的,正是我唯一的寝衣。所以,只好委屈你躺床上,待晚些成衣铺开门,再买新衣。现下,先把衣裳脱给我?” 说着,江晚璃的指尖已摸索着勾住了腰带。 林烟湄慌乱的睫毛频闪:“等等…这件也、也脏了,哭太狠沾染了涕泪。” 她自问,眼下无力承受江晚璃帮她宽衣解带的场面。这急中生智编的借口,能让洁癖心重的江晚璃放弃打寝衣的主意罢。 孰料,江晚璃沉吟须臾,忽而牵着她的手,把她拉向床头,语气很是惋惜: “都脏了呀…那,我们只好一起在床上挤挤。” 第137章 “啊?!不是…” “呲啦——” 裂帛声掩盖了林烟湄的支吾。 罗帐翻飞间,因宿醉而浑身软绵的林烟湄,稀里糊涂被江晚璃裹进了被窝,身子被一双大长腿缠绕八百圈,动弹不得。 感知到久违的肌肤顺滑的触感,她写满错愕的面皮倏尔通红滚烫,瞳仁发散,脑子陷入空白。 便是此时,江晚璃的唇蹭着她的耳廓轻喃: “我彻夜未眠陪你整晚,乏得很,拿昨夜辛劳同你换白日拥眠,不过分罢?” 林烟湄:… 她能说什么? 贴着阿姊本来就是再幸福不过的事儿,尤其是在她知晓彼此身世判若云泥的节骨眼上,这份世俗不允且难得圆满的爱慕,反而更令她热血贲张,难以自持… 而这不合时宜的温暖怀抱激起的奢念,正与她积压的满腹愁绪交缠,扰得她头疼,不知该喜还是该忧,硬生生害她失了语。 “唔嗯…不…不要…” 江晚璃偏赶此刻,拿温软唇瓣撩拨起她敏感的耳垂和颈间弧线,手搂过她的后脑,迫使她对上一双眼波流转、泫然欲泣的眸子… 对视一刹,“啪—”的断弦之音响彻林烟湄的脑海。 旋即,阵阵暖意蔓延周身,涌起难以抗拒的舒爽与畅然,她心甘情愿地,任自己于款款柔波中深陷、沉沦… 眼前光影斑驳,身似浮舟,魂已轻游。 … 再转醒已是午后,寂静的房中依旧不见新衣。 江晚璃还睡着,林烟湄蹑手蹑脚半坐起身,垂眸凝视江晚璃颈间凌乱夺目的红痕,眼底竟满是悔意。 她无声卷起被子围上身,蹬鞋下榻时气音低诉:“对不起…” “还要走么?” 江晚璃骤然起身,嗓音清亮不带半点倦意。 “你醒着!” 林烟湄满面震惊地愣在了床头。 “聊聊。” 江晚璃气定神闲地拍拍身侧的床:“裹着被子有些滑稽,还是躺回来?” 闻言,林烟湄再度羞得想去钻地缝。不过这困窘心态也有好处,短暂冲淡了她难抒的愁怨。 她苦笑着叹了口气,认命般坐回床头:“我的心思是否都写在脸上,什么都瞒不过阿姊?” “不,我看不透你。” 江晚璃眼含迷惘,话音怅然:“是打算与我分道扬镳么?你我的情,终究不抵亲情?” “不是!” 出乎意料的,林烟湄反驳的速度惊人。 可须臾后,激动的人又颓废地靠向远离江晚璃的床围: “我如何想又有何用?我的林姓…是真的,是史书里盖棺定论,永远背负罪责的烙印。我流着她们的血,斩不断也揭不掉这份牵绊…” 昨晚,她之所以能离家买酒,只因寸瑶和慧娘正吵得不可开交。内讧因由,在于她的一问:背负此等身世,日后该何去何从?旁观吵架的林烟湄,愁着愁着就笑了: 原来不只她这突晓身世的人迷茫,就连活半生的人,也没拎清余生的路该如何走。 忧愁既无解,只剩宣泄一途。 怎奈,有寸瑶这板正学究护着,她骂娘发泄怨怼的思量泡了汤。碰壁的她只好寄希望于烈酒。结果,亲身实践后方知,书中借酒浇愁的论调,都是骗人的。 酒气正酣时,她想到了怜虹和林欣。她们和寸瑶一样,身边蓄养着人手,似有图谋。*她没敢告诉慧娘遇见林欣的事,只希求两拨各怀心事的人永远不打照面,不知彼此的底细。 她也忘不掉江晚璃,和她真切许给阿姊的誓言,尽管那些诺言似乎都没了实现的可能。 谈及功名,寸瑶劝她装作不知身世,争取春闱高中,博得入朝掌权的敲门砖,以期日后有机会重查谋逆旧案。这人甚至失心疯般建议她,若江晚璃身份无假,务必设法与之结亲,以便拉拢节度使的势力。 慧娘就是闻听此言才恼的,嚷嚷着要带林烟湄回萧岭隐居,情愿忘掉过往,舍弃仇怨,只做日出而作的山野农人,平淡度余生,字里行间绝不愿林烟湄再接触来路不明的江晚璃。 林烟湄听懂了,这些亲人各揣一套摆布她的算盘,无人真切在意她的苦楚。她曾试图说服家人接纳江晚璃的念头,终成奢望。 扪心自问,她不愿自欺欺人,不愿利用江晚璃的感情,更不愿靠欺骗朝廷谋官。 只是,她一旦坦陈身世,余生恐无安稳可言,她亦再无法自私期盼江晚璃与她相守。 第103章 必杀技~ “无力转圜的事,接纳就是,何必自苦?” 江晚璃满不在乎似的,展开双臂将林烟湄揽进怀里,下巴抵住小鬼的肩借力: “我担心你不辞而别,强忍着春潮后的疲乏,愣是没睡。现在心头空落落的,好难受。” 又在示弱。 林烟湄如何猜不出江晚璃的算盘。 不过,她确实吃这套,听人诉说忧虑,便再狠不下心说重话:“那,阿姊别听我牢骚了,躺下睡会吧。你醒之前,我不走。” “等我醒后再走,是这意思么?” 江晚璃不假思索地追问,还怄气冷哼:“若如此,我睡死好了。” “…” 林烟湄一掌捂住她的嘴,因小算盘被人猜中,她无言以对,只得沉默。 这反应过眼,江晚璃了然,小鬼一门心思要踹翻她仅存的侥幸:“打定主意抛弃我?” “阿姊…” 一番直白追问逼得林烟湄胸口发堵,脑中更有万般不解:“你不厌恶我的身世?你不怕吗?我可是流放犯的后人,血脉至亲犯的皆是谋逆大罪啊。我都接受不了,你,你怎么…” “那又如何?犯罪的是你么?时移事异,即便你们是华王后嗣,事到如今,借你十个胆子,你有触动君位的本事么?” 江晚璃无奈苦笑:“三十多年的事儿了,今上即位时就颁旨赦免了此案存活的一干人等,你们已是自由身,不再是犯人,懂么?” “说的轻巧,哪有这么简单?” 林烟湄只当江晚璃是出于好心宽慰她的立场,违心编排了这通漂亮话: “阿姊,我们…门不当户不对,你家里不会接纳我的。我自然舍不得你,但为一己私欲,黏在你身边,也许会害了你…我不能。” 寸瑶也好,林欣和怜虹也罢,皆各有势力。若大家真能如普通百姓般恣意轻松地活着,又何必冒险豢养打手? 若一旨赦令真能不计前嫌,林雁柔又为何不敢认她?向阳村的大伙又何苦自愿护着她?林烟湄仿佛一夜间长大了,尽管她无法认同生母和婆婆的决断,却也依稀能理解她们的顾虑。 “害我?如何害的?你不跟我商量就要抛弃我,这不自私么?” 江晚璃实在摸不着头脑,小鬼肚子里如今装了些什么杂七杂八的思量?以前不这样呀! 时至今日,她仍清楚铭记初次情动时的感触,懵懂的爱慕源自小鬼永远乐观无畏的心态,和惯常蓬勃昂扬、遇难则进的生命力。 那时的小鬼年岁虽浅,却最是体贴入微,善于自苦难中挖掘美好,从不东想西想,硬是将伤重忧郁的她拉出了厌世的深渊,重燃生机。便是此等处世魅力,令江晚璃对其生出了依赖之心… 而当下畏首畏尾,忧思满腹的林烟湄,与从前简直判若两人。 “我…” 林烟湄原本想把真实顾虑深埋的。 不知怎得,她触及江晚璃恳切目光的刹那,忽觉心门顿开,倾诉的冲动战胜理智,促使她将思量宣之于口: “实话讲,我…想去州府坦陈身世,请府尊驳回秀才的功名。顶着婆婆营造的假身份领朝廷俸禄,我心里别扭,很不安。” “呵…” 闻言,江晚璃颇有些哭笑不得。 昔年在向阳村,提到慧娘是流放犯一事,林烟湄曾信誓旦旦地保证,向阳村这群人个顶个的善良,她不信大伙真的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今朝,小鬼怎还自己羞愧上了?变卦了? 林烟湄能面不改色说出这番话,江晚璃都做不到无动于衷地听完: “湄儿,你现在脑子不清醒,不适合思量决断。不提旁的,慧娘和向阳村民受恶吏欺压多年,未得律法的公允对待,是受了委屈的。你靠苦读换回功名俸禄奉养她,无错。” 林烟湄绕不过弯来:“可是…” “没有可是!” 江晚璃肃然打断。 小鬼怎会有自曝身世的思量?太危险了,若真如此做,她即便贵为储君,也无十足把握保林烟湄周全。朝廷明言颁布的诏令是一回事,帝王私下的忌惮可是另外一回事! 此刻,林烟湄明显被江晚璃的反常态度闹懵了,唇齿微张,似乎想辩驳什么,但终究没吱声。 这糊涂又隐忍的神情看得江晚璃好不心疼,她松开搂人的手,手掌交握调整过呼吸,尽力放柔了话音: “湄儿之前曾说,笃信婆婆她们有屈枉,可还记得?” 第138章 林烟湄讷讷点头:“那只是我把自己当作旁观者的天真想法,不作数的。” “不,作数的。” 江晚璃道:“世人的眼是雪亮的,歹人的贪念也难以遮掩,你无需全盘推翻旧日观点。皇位更迭,从来血雨腥风。事发当年,绍天帝病入膏肓,案件审理仓促,有疏漏不无可能。” 林烟湄抬眸,偷瞄了江晚璃一眼,似是对此番口风深感意外。 她不由暗诽,江晚璃背靠封疆大吏的母家,腰杆就是硬气啊!居然有胆子堂而皇之的,在客栈里跟她探讨皇家是非。 觉察到这点小动作的江晚璃,低眉浅笑了下: “所以,依我之见,湄儿暂勿揭露身世。一来,你现在情绪亢奋,缓缓免得后悔;二来,你一莽撞,婆婆她们苦心孤诣十八载的付出,岂非打了水漂?你纵有不满,也莫把事做绝好些。” “不对吧?”林烟湄皱起眉,就快掰扯不清了: “我假装不知身世,要是这次中举了怎么办?硬着头皮赴京考春闱吗?以后若被朝廷查出,要杀头罢?越瞒罪越大…而且,我怎么装也无法动摇身世,你肯帮我担风险骗你娘吗?” 不待江晚璃回应,她清清干涩的嗓子,继续找补: “将来东窗事发,朝廷若惩治我,你与我走得近,会算包庇的,也要连坐!” 话音方落,某人暴瘦憔悴的小脸忽而被江晚璃夹住,来回揉捏好几圈: “不愧是方从考场出来的,律法记得挺清楚。想来,劳神伤身,得补…” “我没跟你玩笑!” 林烟湄偏开头,一本正经叉起腰,眼看要急眼: “你知道我心里多难受吗!权衡感情取舍有多痛,我要鼓多少勇气才能坐在这当面跟你倾诉这些…” “…好了好了。别气,怪我用错了沟通路数,不该故作轻松的。” 一连串诘问连珠炮般脱口,迫使江晚璃飞速把人搂回来,紧锣密鼓地拍起应激小鬼的背: “我立场很明确,不怕跟你分担风险,也不惧与你同担罪责。你也莫怕,朝廷若追究你欺瞒,萧岭违律官吏亦当追罚,多人喊冤的谋逆案理应重审。若前因不查,断无只判后果的道理。” 林烟湄由着她摆弄,喘着粗气沉默半晌。 良久,江晚璃的耳畔飘来声微弱的:“当真?” 看来,林烟湄不敢信她的承诺。 “可要我立字据为证?”江晚璃倏尔板正起来。 “嗯…倒也不必。” 林烟湄寻思,多张字据,平白多了一份容易被旁人察觉的风险,还是没有更好。江晚璃表露的态度,是她做梦都没敢肖想的,她快被始料未及的欢喜冲昏头了。 “咚咚!” 偏赶此刻,房门不合时宜地被人叩响。 不着寸缕的林烟湄仓惶缩进江晚璃怀里,还揪着被子裹了裹。 “谁?” 江晚璃很没好气地问。 “我。” 一道沉稳的中年女声给了回应。 闻声,林烟湄瞬间打了个激灵。 江晚璃亦是一愣,她觑眸合计须臾,俯身与林烟湄咬耳朵:“我去会会她,可否?” 林烟湄抱着被子缩去床尾,六神无主地点了头。 她光顾着理顺与江晚璃的感情了,直到寸瑶找来才蓦地想起,最要命难取舍的关系,是宅中的婆婆,生母,还有这以师傅之名教养她多年的、名义上的母亲… 彼时,江晚璃将房门开出一条缝,只露披着寝衣的半边身子,轻声寒暄: “我和湄儿衣衫不整,不便会客,还请谢前辈长话短说。” 一句话就噎得寸瑶变了脸,许久无言。 她暗骂了八百遍“不成体统”,最后强撑淡然道: “我来接湄儿回家,她娘难得清醒一会,理应让她们母女见见。” “哦?林娘子清醒了?” 江晚璃为让林烟湄听清,故意复述一遍,才继续周旋: “不巧,湄儿醉酒弄脏了衣服,我也没备换洗的,她下不来床,恐怕走不了。” 寸瑶猝然拧眉,神情分外诡谲。 一会衣衫不整,一会下不来床,她囿于家事顾不上林烟湄的这一夜零半日,到底发生了多少令她瞠目结舌的怪诞行止? 年过半百的人勉为其难地消化着冲击力极强的论调,僵持须臾,抬手解下外衫,递向江晚璃: “让她披这件出来?” “怕也不妥,”江晚璃以袖掩唇,没接那衣衫:“瞧着太薄,会透光。” “你…!” 忍无可忍的寸瑶将后槽牙咬的嘎嘣响,抬腿就要往里闯。 江晚璃眼疾手快拍紧门,拿后背抵住:“非礼勿视,谢前辈。” 存心气人的话脱口一刹,她险些没憋住笑。 与此同时,床帷处探出一个好奇的脑袋,无声无息给江晚璃竖起大拇指。 江晚璃伺机以口型问她:“见不见?” 俏皮的林烟湄倏地蔫巴了,一双手来回揉搓被褥,瞧着为难极了。 “你们别太荒唐!” 被拦在外的寸瑶砰砰砸门,看架势,是铁了心要进来。 就在江晚璃即将挡不住的关头,林烟湄裹着被蹦下床,捞起件换下的脏衣套上身,腰带还没系好呢,怒气冲冲的寸瑶突兀闯了进来,射向她的视线差点喷火。 对视一瞬,林烟湄的心脏狂跳,但她偏头遮掩的很好,若无其事地坐回床上,装聋作哑。 眼见此景,寸瑶有再大的火气也无从发泄,只暗自蜷手攥几次拳,以维持表象的体面: “雁柔意识清醒了,想见你。” “她可以来这儿。”林烟湄语速飞快道。 “不行,她状态不稳定,容易出事。”寸瑶断然回绝。 “那…”林烟湄很没底气地望向江晚璃:“阿姊作陪,我就去。” “我可以。”江晚璃果决应下,转眸笑盈盈看向寸瑶:“只是,不知谢前辈会否…” “我不姓谢!别再这么叫我。” 寸瑶厉声打断江晚璃的挑衅:“我和那群无情无义的混账,三十三年前就恩断义绝了!” “好,寸姨。” 江晚璃改口特别丝滑,毫不打喯儿的。 就是吧—— 这突兀的新称呼惊到了林烟湄,她一脸不可思议的,把江晚璃从上到下审视了一圈。 寸瑶亦怔忡当场,浑身直冒鸡皮疙瘩。 也不知是窘迫还是难为情,她将衣衫甩去床头,随即大步流星逃向房门:“你们快些!” “这就答应了?” 林烟湄恍惚又错愕,寸瑶居然吃甜言蜜语这套? 那就别怪她顺杆爬咯:“阿姊,带你的人一起去,给我壮胆儿。” 第104章 心机~ 泠月高挂中天之际,林烟湄终于踏出了那间从未掌灯的卧房。 已在院中徘徊半日的江晚璃赶紧迎上去,仔细又紧张地打量眼前人的精神状态。 “我没事。” 林烟湄一眼洞穿她的担忧,汗涔涔的小手自广袖下探出,悄然勾住江晚璃的小指,释怀般叹出长长一口气: “进门时的确很犯怵,但实际上,她比我想象的要脆弱温和些,能应付。” 江晚璃咂摸着这番口风,不免心生狐疑,莫非林雁柔与女儿相谈甚欢? 不应该吧?林烟湄先前分明很抵触这份关系的。 “只是,她脆弱归脆弱,骨子里的固执强横和试图左右我人生的思量,也实在根深蒂固。” 不等她过问,林烟湄竟先她一步,陡然转了话锋。 此言一出,江晚璃余光瞥见,身侧寸瑶的脸色倏而难看好些。 是不满意林烟湄同她吐露林雁柔的缺点么? 那她还是别深问交谈的细节了:“湄儿,夜已深,接下来你如何打算?” 闻声,林烟湄转回身,平静环视了小院一圈。 她的目光曾短暂停驻于东院烛火摇曳的窗前,眼波里涌起鲜明的挣扎,不过,这点波澜终究没成气候,转瞬消散无踪: “身世无改,我接纳与否,无足轻重。与其自厌自弃,不如追寻些念想,不再刻意在乎它。蒙阿姊不弃,湄儿惟愿常伴你左右。阿姊打算云游何处?我今夜便可启程。” “?” 江晚璃猝然拧眉,难掩惊讶。今夜就走?怎如此仓促? “阿姊有顾虑?” 方与林雁柔对谈过,林烟湄此刻的心思分外敏感,她垂眸,微牵起唇笑笑: “没关系的。阿姊日后若改了主意,我离开就是,绝不纠…” 突然,一温热指尖狠压上林烟湄的唇。 后面不知剩下多少试图划清界限的言辞都被迫咽回肚中。 江晚璃眸光微沉,轻声嗔怪:“你为何总是不肯信我?动辄提别离,是不愿给我半分踏实,要我永远承受战战兢兢的煎熬么?” 林烟湄抿唇,视线贴地,一声不吭。 第139章 同甘共苦,并非嘴上说说那般容易。江晚璃若不撇开她,以后被她牵累,指不定要吃多少苦头。她贪婪地希求江晚璃不离不弃,却也矛盾地心疼执意与她共担风险的爱人。 “理我。” 江晚璃挪开指尖,偏开头,不正眼瞧装哑的小鬼了。 “…抱。” 林烟湄踌躇几息,忽而扬手揪住她的腰带,往她小腹处蹭来。 江晚璃倒退躲闪,闷闷冷哼一声,狠心拽开了林烟湄的手:“正面回应。” 林烟湄开始拿鞋搓地,摧残小径上的鹅卵石。 “西院备着客房,你们自便。”杵旁边的寸瑶伺机插话道。 她本打算从林烟湄口中探听母女长谈半日的内容。孰料,这二位只顾拉扯腻歪,全然无视她,她实在没眼再旁观这场景,撂下话匆匆回屋寻林雁柔了。 漆黑的房中闪起熹微烛光时,院内的俩人还在僵持。 体虚的江晚璃站不久,索性同下属讨个小凳,原地落座,铁了心跟林烟湄耗。 适才,林烟湄说想走,寸瑶半字也没拦,江晚璃意外之余,不禁暗自感慨此人肯改换态度的魄力。相比之下,小小年纪就犹豫不决的林烟湄显得很气人! “咚—” 三更梆声过,猫头鹰拍拍翅膀,落于屋顶四下张望。 给卵石搓掉一层泥的林烟湄难得挪挪脚,蹲来江晚璃身侧,小声嘟囔:“我以后…不说了。” “不说什么?”江晚璃冷冷乜她。 “就…” 林烟湄不自在地耷拉下脑袋,指尖悄然捏上江晚璃的裙角:“不提离开的话了。” “再提当如何?你这毛病已犯过多次,我也信不过。” 江晚璃把心一横,随手拢紧衣襟,抽出裙摆垫在腿下,无意放任小鬼蒙混过关。 “不会再提的。阿姊,抱一下…” 林烟湄抬起水汪汪的杏眼瞄江晚璃,腔调绵软软的。 下一瞬,江晚璃居然面无表情地闭上了眼:“撒娇没用。” “嗯?” 油盐不进的态度可愁坏了林烟湄,她一时想不出哄人的法子,无措又无助地抱膝哼唧了声。 “呵…” 便是此时,身前传出声低哂。 嘴角涔笑的江晚璃俯身问她:“难受憋闷么?心口可是有种无处施为的无力感?” 不解其意的林烟湄委屈兮兮注视着她,不接话。 “我与你掏心掏肺,挑明不离不弃的决断,换来的却是你随时准备抽身而退的承诺。我听到那番话时,就是你眼下这般感受。不让你亲身体悟一次,你不长记性。” 江晚璃咬牙挖苦着,懒洋洋伸出一只手:“扶我一把,磨磨唧唧的,冻僵我了。” 刚挨了一棒子指摘的林烟湄,拿不准江晚璃是否真心实意在给她铺台阶,毕竟以前江晚璃起身时从不需人伺候。是以,她往前送小臂时,是一寸一寸间歇、试探着缓慢移动的。 双腿早已冻麻的江晚璃暗暗起急,林烟湄畏缩不前,是怕她的手烫人么? 总不能是怪她挑拣了错处,记仇还现世报罢? “咳!” 她假咳清了下嗓,斜睨小鬼一眼。 凤眸里幽怨满溢。 林烟湄瞧的清楚,本不规整的心跳更杂乱几分。 打从相识以来,江晚璃好似从没生过这么久的气… 她慌得彻底,再不管三七二十一,忙不迭地投怀送抱,展臂搂紧江晚璃的同时,靠蛮力把人从小凳上提溜了起来。 大脑袋深埋在江晚璃胸前,来回蹭好几圈。 如此,江晚璃方才就算有心再打她一巴掌出气,这个角度也打不到就是了。若那悬空的手仅是实打实的“甜枣”,她搀人起身后还送个拥抱,岂不更讨巧些? “痒…停下。” 冷到瑟索的江晚璃受不住她的撩拨,更无暇揣摩她的小心思,只顾着催促:“客房在哪?” “嗯?不走吗?” 林烟湄移开脑袋,讶异不已地审视江晚璃。 难得寸瑶不阻拦,今夜是多好的离家机会啊。她与林雁柔半点谈不拢,聊再多也是鸡同鸭讲,还不如早点各过各的,她巴巴盼着快刀斩乱麻呢。 “我…冷…” 江晚璃无力逞能了,牙关打颤已无法自控,话音都是抖的。 “冷?” 脑子断弦的林烟湄后知后觉找回了理智,慌乱抓住江晚璃的手握紧:“好凉!” 她悔得要死。 满腹思绪再难理顺,也没必要当着江晚璃的面纠结,大半夜与人较劲啊!哪怕违心应承两句,让江晚璃心安也好啊… “对不起,对不起我疏忽了。”她一层层解下自己的衣衫,转手给江晚璃披上,一路走一路道歉:“对不起…” “噤声。” 江晚璃不爱听她无休止的致歉,甚至反感林烟湄为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自责。 论起来,秋夜风寒,是她任性挨冻,怨不得旁人。 她对亲密关系的憧憬里,彼此提供互补的情绪价值,永远占据主位。其余如照顾起居等生活琐碎,仆从便能做,在情爱中占据的分量可谓微乎其微。 江晚璃只盼林烟湄回到初识的模样,乐观开朗,恣意做自己就好。那样的林烟湄明媚而热烈,似不落的暖阳,她偎依在侧,沾染些人气儿和生机,便足够欢喜。 “哗啦啦—” 水声倾泻,林烟湄把冻成冰疙瘩的江晚璃摁进浴桶,又兀自去给人铺床暖榻。 全程轻手轻脚的,没闹出半点动静。 过于幽静的氛围透着诡谲,江晚璃都不好意思撩水暖肩了:“湄儿?” “阿姊何事?”林烟湄飞速回应。 “怎这般安静?”江晚璃问。 听得盘问,林烟湄茫然眨了眨眼。江晚璃适才不是要她“噤声”吗?她本就满心愧疚,听话些不应该? “阿姊是希望我说说话?”沉吟少顷,她无比真诚地请示。 江晚璃不由扶额:“你太谨小慎微了…我没有摆布你的意思,完全没有。你就自由自在的,好么?” “哦。” 林烟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回身继续静悄悄地推着熏笼暖床。 江晚璃耐着性子瞧了会儿,发现林烟湄全无放开手脚的念头,动作明显是拘谨的。此景过眼,她免不了多想,以为林烟湄在闹别扭: “湄儿是不愿多住这儿一晚么?” “我都行。”林烟湄淡声道。 江晚璃又问:“心情不好?” 她没有关切林烟湄和林雁柔聊了什么,小鬼会否藏着心结,需要她开解呢? “没呀。” 林烟湄吹熄熏笼,取下寝衣给江晚璃送来:“阿姊不生我气了?” 江晚璃愣住了。 小鬼乖觉到反常,居然是因她而起?她只是刻意冷脸唬唬人,威力这么大的? 她仓皇扯过寝衣,遮掩错愕的神色:“没有生气,你别多想。” 话音散去,身前久无回应,连脚步声都没有。 江晚璃心里发毛,忍不住从衣角往外瞄了眼。这一瞧,迎面撞进了一双乌黑澄澈的瞳仁。 林烟湄目光灼灼望着她,瘪起小嘴: “如果真的不气了,可不可以抱我睡?事不过三的道理我懂,你不肯我再不问了。” 啊—— 江晚璃顿觉浑身麻酥酥的,林烟湄几时学会此等心机含蓄的沟通路数了? 某人可怜兮兮一晚上讨要三次抱抱,她要是再不成全,岂不成冷血无情的恶人了? 抱! 第105章 秘密 二人交颈拥眠,一夜清梦。 转天,马车驶出康县城门,载着她们南下。 途径渤海城时,秋闱的桂榜已张悬数日。 林烟湄立于榜下,讷然凝视着朱锦上最熟悉不过的笔划,盯着盯着就笑了。 只不过细瞧去,这笑不甚自然,眼尾恹垂,平添几许苦涩。 江晚璃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竟品出了五味杂陈的惆怅。她回望红榜,林烟湄的名姓高悬于正榜第十的位置,绝对算得上吉利又骄人的名次。 应考前,林烟湄曾说,过往一载用心读书的时日太短,好些遗落脑海深处的书文来不及重温,上考场的底气不算足,哪怕以最后一名中举,也必定是上苍眷顾,做梦都会笑醒的。 而此刻,小鬼根本没表露出欢喜。 江晚璃不禁担忧起她的心境。 暗忖须臾后,她攀上林烟湄的肩,将其拐进少人的巷口,低声关切:“是仍然不肯接受考中的功名,还是另有顾虑?可愿跟我倾诉?” “没,只是忽然明白了,何为天意无常,造化弄人。” 林烟湄小大人似的,负手慨叹。 “嗯?莫卖关子,怎还老神在在的?” 江晚璃腹诽,此等语焉不详的回应,敷衍意味太明显了罢! “哪有?”林烟湄仰起脸,朝神色庄重的江晚璃俏皮勾唇,不安分的手顺带晃起人家的袖子:“我们回马车吧,我想同你讲个秘密。” 第140章 “秘密?什么秘…诶,慢些。” 顶着满头雾水的江晚璃,被林烟湄拽着一路小跑:“一会就知道啦!” 小半刻飞逝—— 喘匀粗气的江晚璃已啜饮过一盏凉茶,坐她身侧的小鬼仍垂头抠那十个手指头。 江晚璃等腻烦了,一改正襟危坐之态,抱臂后仰寻了个靠背:“到底何事,说是不说?” “说…说吧。” 林烟湄举棋不定地支吾:“但有个前提,阿姊不管听到什么,务必冷静,可别把我卖了。” 江晚璃没好气地乜她一眼:“啰嗦。” 小鬼能有多骇人的秘密?无非是家里有些掰扯不清的破事呗,她又不是爱嚼舌根的。 “那,我说啦?” 林烟湄仿佛下定天大的勇气般,猛吸一口气。 “说—” 江晚璃百无聊赖地阖眸养起神,险些怀疑林烟湄在存心耍她。 “好,”林烟湄身子一挪,蹭到江晚璃身侧,神秘兮兮与人咬耳朵:“其实,那天见林雁柔,我落尽下风,最后能全身而退,多亏我审时度势抖个机灵,应承了她一个心愿。” 江晚璃将眼睑撩开一半,缱绻眸光中满是“我就知道”的淡然,为免扫人兴致,她慢悠悠当起捧哏: “哦?是何心愿?” “说来话长,与疯人打交道好难,我简述下…” 林烟湄叽里呱啦说了一堆,什么进门后林雁柔好言劝她饮了杯掺料的茶,醒来后她居然以身裹锦被的人形粽子模样被林雁柔打横抱着,经一番激烈口舌交锋,才抽身下床之类的情节… 差点把江晚璃哄睡着了。 “…她是真的疯,不能跟她理论、辩驳,都没用,”林烟湄仍滔滔不绝:“弄清形势后,我发现,顺她心意是让她放我离开的唯一出路。于是,我就答应帮她谋反,这才顺利出…” “?!” 行将入梦的江晚璃,突兀被意外涌入的个别敏感辞藻触动了神经兴奋的感应,脑袋嗡一声来了精神。 她诧异睁开眼,恍惚发问: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为脱身,答应她谋反呀。阿姊你没有认真听!” 林烟湄复述完,好不委屈地闷哼一声。 “…” 江晚璃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腰杆拔得笔直。 凤眸中的倦色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涔满茫然的怔忡。 主动表露不满却不得回应的林烟湄,气呼呼瞪她半晌。怎奈,愣神的江晚璃无动于衷,急得小鬼扬手在她眼前乱晃: “还不理我?” 直到江晚璃被林烟湄晃到头晕反胃,她失神的眼底总算重新聚拢些黯淡的光,魂不守舍地低喃: “你谋…谋谁的反?” 林烟湄有点口渴,侧身斟茶润过喉头,才以闲话家常的口吻解释道: “还能是谁?林雁柔认为,当今太后是靠阴险手段残害我祖母,才抢到的皇位。她说那位置本该是祖母的,所以她便觉得,今上和太女占了她的位置,而她颠沛疯魔,心里不平衡呗。” 她说的起劲,全未留意江晚璃悄然觑起的眸子。 自也瞧不见,广袖遮掩下,那双早已把指甲掐紧大腿肉的十指。 此刻的江晚璃,已被这番话震惊到头脑空白,无言以对了。 她勉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深呼吸平复下惊骇,紧咬的牙关终于得以疏松: “你答应她,是当面给她承诺了不成?” “肯定的呀,不然她不放我出门,还要以死相逼。那屋里有桶火油,她握着火折子,我不能陪她玩命罢?”林烟湄无奈摊手,一五一十道: “她逼我跟师傅做什么少主,一门心思筹备造反。我一听,太荒唐了,那绝没自由了,就另辟蹊径,劝她换条路。结果她说‘你不喜欢应考吗?那就考个进士,在京谋反更有成算’…” 江晚璃俩眼一黑,差点晕死。 这都啥呀! 这是亲娘能说出来的话吗? 林雁柔是一点不顾林烟湄死活吗? “还说别的了么?” 她强装淡然问。 “说了点,”林烟湄有在仔细回忆:“我讨价还价,跟她说能力有限,怕是难中进士,更难入京,让她别抱太大希望,算给自己留个台阶。她明显不高兴了,我就抬出了阿姊你。” “我?” 江晚璃指着自己的鼻尖,一脸惶然。 怎还扯上她了?她断无可能造亲娘和自个儿的反呐! “嗯!我说阿姊特别聪慧、学问扎实,她若成全咱俩在一起,我常常请教你,加之四处游历多些及时见闻,也许胜算大些。” 林烟湄沉浸在自喜里,眉眼笑得弯弯:“她听完想了想,竟答应了。再后来,我总算逃出门,见到阿姊你啦。你不知,那会儿我的沉稳全是装的,唯恐她反悔,就想赶紧拉你离开。” 闻声,江晚璃扶额,连连苦叹。 林烟湄有点迷惑:“我绞尽脑汁与一情绪无定的癔症病人周旋半晌,毫发未伤,不是蛮厉害?阿姊不夸我便罢,叹气是何意?” “唉…” 江晚璃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瞄一眼小鬼,明知林烟湄很想听一声肯定,她却无论如何也编不出半字夸赞。 “湄儿。” “嗯?” 江晚璃刻意压低嗓音:“‘谋反’二字,是可以随便说说的么?” “当然不是啊,所以我提醒阿姊,别把我卖了啊。咱俩一条船一条心,怕什么?”林烟湄道。 “…” 江晚璃语塞当场。 她还能怎么卖!小鬼耍大刀,甭管是真耍还是摆花架子,都已然耍到她这正主脸上了! 良久,她小心斟酌过措辞,才再度启齿: “你给你娘的承诺,是逢场作戏,没想真的践行,对么?” “怎么说呢?”林烟湄面露纠结: “虽是权宜之计,但也得实践些,免得她中途反悔抓我回家。再者,婆婆她们好似确有苦衷,若有朝一日,我真有机会触及卷宗,应该做不到熟视无睹罢。” “你还真动心了?想玩命么?” 江晚璃倏地激动起来,咬牙切齿地沉声质问:“你凭什么反?有几个脑袋?!” “我…没说要反啊。” 林烟湄满脸无辜,五官挤作一团: “旧案若有冤,我尝试求个公允也不成吗?我未亲历那件事,难以共情,可那日和她共处一室,虽未掌灯,我仍清晰瞧见了她眼里滔天的恨意,和垂泪时无尽的哀戚悲凉,真的好心酸。” 话音落,车内仅余交错凌乱的呼吸声。 江晚璃再度失语。 换位思考,她能体谅林烟湄目睹生母疯魔后百味杂陈的心境,也能猜出当晚林烟湄急于抽身时抛弃理性,选择拿言辞敷衍林雁柔以求自由的不得已。 但再怎么说,她终究担负着储君的职责使命:“所以,湄儿现在也觉得,是当朝君主愧对你的至亲么?若给你接近君主或权力的机会,你会尝试翻案?” “阿姊怎么这般问?我不知道…” 听得此问,林烟湄面露抵触,眉心锁紧,手还抱上了脑袋,瞧着十分痛苦: “别再问这些,我真不知道。我的人生好似割裂的,从前师傅教我忠君,今时生母逼我造反…从前我怕自己无依无靠是孤儿,可现在…突然冒出两拨亲人摆布我,我没法自处了…” 说着,压抑的语调里飘出了哭腔。 眼瞅*着林烟湄背过身偷偷抹眼泪,江晚璃到底慌了神儿,她行动先于意识,忙将林烟湄揽进怀里拍了拍: “别,别哭,我不问了。” “呜…阿姊—” 林烟湄躬下身,拿手捂着脸,试图阻隔眼底突然决堤的泪河: “我不傻,不想为无望的荒唐事送死,更不想连累你…只是,我不知怎得,面对婆婆和…她时,看不得她们哭,我难受…一想到向阳村的大伙那么苦,我若知道装不知,啥也不做会愧疚死…” “我懂,懂的。不想了,咱不想这些了好么?” 江晚璃便也俯身抱紧她,把温热的侧脸贴上她的脊背,尽力给林烟湄传递有人可依靠的安全感。 她后悔了。 适才还是不够冷静、理智,居然起了刨根问底的念头。 林烟湄稳重知理、明辨是非,她没必要逼问什么,只需在日后循序渐进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便大概率生不出乱子。 而且,她后知后觉,方才小鬼提了嘴“两拨亲人逼迫”,看来怜虹那边,有她不知晓的隐情。 一桩手拿把掐的简单事,反而因她的过度在乎搞砸了,简直愚蠢。 江晚璃有点受不了,开始焦灼地思量挽救之法。 抽噎声还在持续,牵动着林烟湄的肩头抖动不休: “…嗯唔…你刚,刚才是不是讨厌我了?我,像…像个乱臣贼子…” 第141章 “没有!” 江晚璃急切否认:“别乱想,绝对没有。” 她用尽全力收紧双臂,急中生智,佯装轻松地调侃: “湄儿糊涂了,你如今仅中了举人,当乱臣贼子,且不够格呢。” “扑哧—” 哽咽难收的林烟湄突兀失笑,眼睫上垂挂的泪花乱颤,转瞬模糊了视线。 江晚璃伺机掏出帕子,偏头凑上前,帮她抹去糊了满脸的泪痕: “哭太多容易傻,时辰不早了,你选家酒楼?” “不要。” 林烟湄鼻音浓重地嘟囔:“都护拿酒药晕我,我讨厌这里和酒沾边的一切了。接着赶路好不好?” 江晚璃若有所思:“也好,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林烟湄懵懂出言。 江晚璃抬手,轻柔抚过林烟湄的脸颊:“出门时没带足干粮,为免半路饿晕,我需预定些吃食。这里…”她的指尖悬停于林烟湄的唇间: “瞧着开胃,给我吃些?” 第106章 咕:开席(甜的,好吃) “嗯哼…不给了…” 因双手手腕皆钳于江晚璃掌心,林烟湄躲闪不便,也无法施展动作推开身前贪嘴的人,无奈,只好哼一声不乐意的嘤咛,顺带将唇往内抿去。 都怪江晚璃不知餍足,时不时凑过来啄一啄,次数积累渐多,她双唇间的敏感阈值也积攒至一发不可收拾的程度了。 浅碰一下都酥酥痒痒的… “好湄儿。” 意犹未尽的江晚璃见状,垂下水光潋滟的倦眸,脉脉凝视小鬼紧抿成一线的唇,柔缓的语气绵若春溪: “别这般狠心,最后再容我吃一点可好?就一小口~” 那朱红两瓣温热软弹又带着半分丝滑的触感,一如她留宿宫中时最爱吃的软乳酪,但凡尝过,必会留恋的。 至于个中滋味,世上怕是寻不到旁的替代。即便是她从前最中意的红莓酪,亦及不上林烟湄唇间独有的淡若篆烟的清香甘甜。 “不唔—” 急于回绝的林烟湄上了当。 她一开口,便给了江晚璃可乘之机。 气得她暗骂一声:狡诈! 而她眼前偷袭得逞的江晚璃,正迎着她怄气瞪大的瞳仁,盈盈哂笑: “我吃好了,你好生小气,至于么?” “哼!” 逮到江晚璃翘尾巴的良机,林烟湄猛一用力,脱离她的桎梏,一骨碌翻身下床,直扑妆台照镜子:“都让你亲红了,再亲会肿!” “谁的唇不是红的?” 江晚璃懒洋洋半坐起身,揉揉酸胀的后背: “你冤枉我,我的胃口比窗外的鸟儿都小,分明很容易满足。” 刚抓起梳子的林烟湄,顿住手狠狠斜睨她一眼。 可拉倒吧! 江晚璃只有吃正经饭的时候胃口小,轮到馋她… 胃口大开,堪比饕餮! 林烟湄都快怕了她了。 是以,甩过眼刀后,她捯饬着腿跑去窗前,推开缝隙瞅了瞅天色,暗自思量是否要丢下江晚璃,孤身出门散散心去。 “阿姊,”待坐回椅内,她将凌乱的乌发甩来身前,对着镜影有一搭没一搭缓缓梳着:“你既吃好了,今晚的铜锅涮肉,就不备你那份了罢?” 江晚璃狐疑瞥向她:“什么铜锅涮肉?” 小鬼没同她商量过呀,她从不知入夜有牙祭,不然何至于午睡时揪着小鬼不放呢? 林烟湄偷笑了声,偏生不搭理人。 “又卖关子。” 江晚璃哪里受得了被人吊着胃口,她迈开大长腿,两三步挪至林烟湄身后,五指插进小鬼后脑勺,作势要弄乱人家刚理顺的发丝:“快说,涮什么肉?” 若是羊肉,她要吃呢。 “别动!”林烟湄慌里慌张捏住她捣乱的爪子:“阿姊忒幼稚,撒手。” “你说清楚我就放手。”江晚璃讨价还价。 “你松手去看看外面,就知道了嘛—” 林烟湄抱着胳膊,摆出看傻狍子的眼神。 闻声,江晚璃面上的迷惘不减反增。晚上吃什么,与外面有何干系? 可林烟湄的神情,瞧着又真的像是在嫌弃她蠢。 于是,权衡不过刹那,江晚璃当真走去门口,打开门瞧了眼。 反正动一动脚不吃亏,最糟糕不过是被林烟湄耍一遭看个笑话,待入夜后,她加倍欺负回来就是。新换的床帐厚重非常,纵使林烟湄和她轮流抓挠,姑且也能撑住个把月不破烂呢。 “吱呀—” 推门声起,恰逢一阵西风漫卷,疏狂的鹅毛打着旋儿扑面而来。 江晚璃凤眸微怔,旋即,唇角勾起惊讶一笑:“下雪了?几时的事儿?” “没多久吧,地上只积了一层霜白。” 林烟湄边簪发,边慢悠悠靠近她身后:“我的提议是否很应景?雪夜配羊肉,光想想就要流口水。” “嗯…” 江晚璃负手在旁,虚扫苍茫雪景:“将蒲团摆来廊下,生个火炉,再温上一壶酒?” “想得美。” 林烟湄把脑袋摇成拨浪鼓,还霸道地掩紧门扉,剥夺江晚璃赏雪的权利:“去加个披风,不准瞧了,吹冷风受寒,我又得伺候你。” 她推搡着不情不愿的江晚璃,绕进屏风后更衣。 算日子,她俩定居这方小院有小半月了,秋意被时光裹挟逝去,难怪会落雪。 此地名为燕京,比之萧岭,要靠南好些,但终究仍属北境。北方入冬早,时值九月中,雪竟已迫不及待地造访,若非江晚璃又病倒在赶路半途,林烟湄本打算再往南走走的。 不过,离开渤海城时,贺敏软硬兼施,让府尊开具了真过所。自此,林烟湄手握官府的通行凭证,无论带江晚璃安居何处,心都是踏实的。倘若实在住不惯,随时搬走即可。 “晚些让乐姐姐跟我上街一趟,提前买些炭柴。这里过冬大抵不会比萧岭暖和几分,御寒之物得早备。” 借着给人翻找厚衣物的间隙,林烟湄嘴上絮叨: “还需给你买件大氅。一会瞅瞅荷包里还有多少钱,要是够开销,就买件狐狸毛的,挡风特别…唔!” 趁小鬼毫无戒备,江晚璃自身后捂住了她叭叭不停的嘴: “像个老妈子。这些小事哪用你操心?如果实在太闲,就去温书,我可不想被人天天监视着过日子。” 适才,江晚璃开门观雪不过片刻光景,她的眼睛就被某些趴墙头却没藏好的脏东西给闪到了。 实在扫兴。 可是,自打知晓了这些人是寸瑶的,江晚璃拿不准小鬼的态度和立场,便不好意思命下属明目张胆把人打一边去。 “不是说了嘛,就当她们不存在,咱过咱们的。” 林烟湄掰掉她的凉手握入掌心暖着,轻叹了口气:“我也愁啊。默许她们偷窥,家里放了心,我才能自由一点。要是把她们赶走,谁知道下一杯迷药勾兑的酒,在哪等着我?” 江晚璃没接话。 都改口称“家里”了,林烟湄多少还是生出怜悯之心了吧? 乌鸦尚知反哺,林烟湄对亲人存情是情理之中,她这外人又能多说什么? 只是,深论起来,她更乐意回到从前: 现下回想,之前这群人应是跟了她俩一路。不相认时,这伙尾巴明明有本事隐藏行踪、谨慎行事,连她的下属都瞒过了,如今怎不继续保持了?! 明晃晃招摇过市,碍眼得很! 见人不语,林烟湄转起杏眼,也暗戳戳学江晚璃耍心机,把脸偎依进对方怀里,小意示弱: “阿姊,姓谢的是否都跟我犯冲?先前陵原的谢知县磋磨我起劲儿,眼下又多了个不好惹的师傅。你曾说,她们谢家权势大得很,让我躲远些,那会儿我还没当回事,唉,愁呀。” 江晚璃低眉乜了眼撒娇的小鬼。 她提到的烦心事关谢家什么事?小鬼纯属转移矛盾,搅浑水呢。 “湄儿若实在发愁,我让贺姨轰走她们?打疼算我的,她们不敢怪你这小主子。” 看透小鬼算盘的江晚璃搓搓她毛茸茸的脑袋,故意激将。 “不行!” 林烟湄仓皇冒出头,断然回绝: “我还不敢明着硬刚呢,算你头上更不行,她们本就对你存有成见,平白招惹祸端哪成啊?” “也是…我好心想帮衬,不成想,细细思量后,竟更似添乱。” 江晚璃佯装低落,借偏头叹息的一瞬偷偷牵唇,以释放得逞的欢欣,待再度开口,语气仍载满委屈: “那,我只好忍着,出门前祈祷,出门后低头,大不了闭眼装瞎,眼不见心不烦。” 听罢此番退让与隐忍意味鲜明的窝囊话,林烟湄心里别提多不得劲了。 她无声皱起眉,闷闷忖度须臾,忽而大步流星出了门: “阿姊等我。” “去哪?” 第142章 江晚璃装模作样问了声,不疾不徐跟去门口,待望见林烟湄那边板着脸与墙外的尾巴们交涉的动静,脸上盛放的笑靥再藏不住了。 她暗诽,小鬼的道行且欠修炼呢: 学她示弱的本领,连三分表象都没学明白,也难怪会被她用同样的路数反制,还全无察觉咯。 不多时,咯吱咯吱的踩雪声由远及近。 “阿姊回屋去,你出来作甚?” 头上染霜的林烟湄匆匆小跑回来,瞧见站雪地里等她的人,立马嗔道:“稍没提醒到,你准不顾惜身子。得亏我解决的快!” “她们人呢?” 江晚璃从广袖里伸出手等着林烟湄牵。 “赶远了些。我说她们吵人,要是厚脸皮不走,就进门来扫雪。然后,她们撒丫子走了。” 林烟湄拽上江晚璃走得飞快,轻松的话音里邀功的心思藏都不藏:“这下,你可舒坦些?” “辛苦湄儿,让你为难了。” 落后半步的江晚璃悄然挑了下眉梢:“晚上多加二两羊肉,抚慰下我家湄儿操碎的心?” “阿姊有这份心意就很好啦。” 林烟湄回眸,朝江晚璃绽出一抹比烟花绚烂百倍的,纯真又粲然的笑靥,小白牙亮闪闪的。 那一刹嫣然,清丽无双,明媚爽朗,看得江晚璃凤眸光晕悉数凝滞。 小鬼全然不觉自己撩拨了人,正扬起手,给江晚璃表演灵活指尖自如屈直的小动作,嬉笑道: “不过,最近羊肉价高,加肉就别啦。我若不满足,也可学你,睡前大吃特吃嘛!阿姊,我最近勤学苦练的筷子功夫,足矣曲径通幽。你看,是否花样百出还格外灵…嗷!你弹我脑壳?” 第107章 翻手…覆手… 银装万里的北境寒冬,萧条总是主调,仅有家家屋顶不灭的炉烟,勉强充几分难得的灵动。 街头凛风冷的彻骨,燕京城里,少有人踏出房门受罪。 江晚璃和林烟湄也不例外。 百姓们普遍觉得冬仨月无聊至极,吃食单调不说,成日困于屋内,打发时日的娱乐翻来覆去只那几样,待几天便足以腻歪到身上长毛,眼巴巴盼着大地春回。 不过,话说回来,此等烦恼从未成为小姐俩的困扰。 寻些房中消遣,于她俩装满鬼点子的聪慧脑袋而言,绝非难事。 更别说,其中还藏着江晚璃这等久居国朝顶层,自幼览尽宫廷风流,足够见多识广的妙人——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夜夜不知倦,反恨朝阳早。 起初不服输也不服软的林烟湄还甘冒风雪往书局跑了好几趟,抱回一摞又一摞写满嗔痴妄念的话本,试图从中汲取真知,胜过江晚璃。 怎料,残酷的现实教会了她:日积月累远比临阵磨枪优秀百倍! 江晚璃仗着经年累月积攒的知识储备,花样交错,推陈出新,轻而易举便能打得她落花流水。 最终,那些不中用的话本,都喂了火炉。 而她,只剩哭唧唧唤阿姊的本事了… 哦,还被醋精江晚璃不轻不重训过几句,立了三年不准看话本的破规矩,无非是怨她乱读乱看,对其中某笔者编排的羞臊蜜事勾走了魂儿! 书案前火苗跃动。 假装读书的林烟湄,手虽握着书卷,飘忽的眼神却愣愣盯着烛火。 她正暗自在心里戳小人呢。 一个小人叫江晚璃;一个小人叫乐华! “咳!” 忽而,身侧的暗影无声凑近,杵了会儿,见林烟湄无动于衷,便大声清起嗓子。 林烟湄闻声,不得以扯回溜号的神思,不情不愿翻了页书。 “咔嚓” 剪刀触及烛芯,桌前的光不再摇曳,亮堂却不及从前。 “少主要是犯困,属下把窗开条缝?”那剪烛人低声提议。 林烟湄回瞪她一眼,啪地合上书摔在案前:“灯太暗,谁要你剪了?我不学了。” 侍从轻哂了声,行至窗前,固执地推开南窗:“进些冷气,您清醒后就想学了。” “关上!” 这自作主张的行径倏尔惹恼了林烟湄,气得她顷刻变脸,高声嚷了出来。 侍从蓦地怔住,显然是始料未及。 她留此督学已五日有余,平日能发觉林烟湄不待见她,但再怎么别扭,小主子也没发过火啊。 茫然间,只听耳畔又传来更怒火中烧的一声: “我让你关上!” “…是。” 话音落,窗子严丝合缝地拢紧。 林烟湄的气却没消,指着门口冷冷吩咐:“你出去。告诉她们,非要盯着我可以,起码换个老实的来。” “属下错哪了?” 那人好不委屈:“您心思没在学问上,家主又严令我等尽职些,属下不敢明劝,思量个法子有这么大错吗?您等不来惦记的那位,就拿属下撒气?” “闭嘴!” 心思被人直白戳穿,林烟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恼到蛮不讲理: “我让你出去!管你错哪了,出去!” “您胡搅蛮缠,属下不走。” 小侍从与林烟湄同龄,身量反比她高挑,因随侍寸瑶日久又颇得信重,气性也不小: “是家主命思卿来的,即便赶走,也请少主你去信一封,让家主召我走!” “…” 听人抬出寸瑶,林烟湄气得呼哧呼哧的,杏眼瞪若铜铃。 都怪乐华,气死她了! 半月前晨起,乐华例行为江晚璃请脉,指尖触及脉象后,脸色骤冷。也是赶巧了,前夜俩人闹太欢,床单枕头上皆留有撕扯抓挠的痕迹,江晚璃的手腕和脖颈也不例外… 当天,等候在旁的林烟湄瞥见乐华的冷脸,已然做好了听唠叨的心理准备—— 毕竟入冬以来,此套流程早成了家常便饭,起码重复三五遍了。 可不知怎得,乐华啥都没说,只默默合拢药箱,匆匆告退出了门。 彼时,江晚璃心里直打鼓,也曾问过林烟湄,乐华是否有点反常。她俩猜测半晌,达成了日后收敛些的共识,就再没多想。 殊不知,属下静悄悄,八成在作妖。 乐华居然背地里写了封告状信,私下找到盯梢的尾巴们,托人转交寸瑶了! 之后,自不必多言: 倒霉的林烟湄收到了家里送来的警告长信,万般不得已,接纳了这位名唤思卿的“侍从”。 另一边,惨遭下属造反的江晚璃也没好哪去。 思卿入府前夜,乐华劳贺敏借故支开林烟湄,随即率一众下属,跪请江晚璃爱惜玉体。否则,她愿冒死返京,将太女与林烟湄厮混无度之事上禀太后,并请刘素为江晚璃诊治。 十余号人黑压压聚集于逼仄的小院,阵仗堪比“逼宫”。 江晚璃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清点人头时还意外发现,贺敏和楚岚竟都不在。那一瞬,她陡然明白,乐华备着后手,她若不答应,脱身在外的楚岚估计会先行一步返京。 她没得选。 于是,她只好老实吃下这哑巴亏,任由下属将她的文房用度搬去了隔壁另一间院子。 这五天,她白日只能望望枯草飘摇的墙头,遥思身处监视不得自由的林烟湄。思念累了,再戳戳乐华的小人。实在戳腻烦了,方舍得提笔写点儿灵感枯竭、情节无趣的话本。 失去现实经历的温养,她文笔阻滞,写出来的东西半点灵气也没有,估计很难卖出去了… 憋闷。 黯淡的心境一如窗外天色,碎雪没日没夜地飘。 主仆僵持之际,窗纸处突然摇晃起光影。 随即,“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渐进。 “湄儿…” 房门半开,缕缕清寒涌入。 江晚璃弯起眉眼唤人,本欲跟林烟湄莞尔寒暄,可一进门隐约感受到些许诡异别扭的氛围,迫她下意识的,把闷在嘴边整日、呼之欲出的惦念突兀咽回了喉头。 她愣了愣,试探道:“你们…怎么了?” 无怪她心慌,林烟湄脸色发白,身侧的思卿牙关绷紧,拳头攥得都嘎嘣响了! “楚姑娘安!” 不待林烟湄接话,思卿敷衍问候一声,旋即气呼呼闪出门缝,顺手砸上了门。 弄得江晚璃越发担忧:“湄儿?到底怎么回事?她哪来这么大火气?” 林烟湄稍仰头瞅瞅她,嘴角突兀下压,隐隐发颤。 便是此时,她“嗖”地扑向床头。 江晚璃瞳孔猛缩,暗道不好,拔腿追了过去。 小鬼被气哭了?这得受了多大委屈呀! “别过来…” 留意到尾随的脚步,一头扎进软枕的林烟湄含混嘟囔着,还朝后伸手赶了几下。 此等抵触反应过眼,江晚璃没再硬着头皮上前,而是在距离小鬼三步远的位置,悄然停下,安静打量着她的状态。 须臾后,锦被间飘出细微抽噎声,不太清楚,江晚璃甚至无法明确分辨,那是哭声还是叹息。 第143章 即便在哭,也是刻意隐忍的。 念及此,她没有贸然上前,只耐心等着,给林烟湄足够的发泄时间。约莫半刻后,那边彻底平静,她才小心翼翼坐过去,轻柔询问: “抱抱?” 温存邀请过耳,林烟湄毫不犹豫地缩进江晚璃怀里。 “能说说么?” 江晚璃由着她抱过、蹭过,久久等不来消息,索性直言询问。 “…小事,不说,怕你嫌我矫情。” 沉默须臾,林烟湄小声嗫嚅。 此刻,她情绪平复,已意识到方才言行过火,不愿再让江晚璃瞧笑话。 矫情? 江晚璃暗暗蹙眉,林烟湄和思卿相处日短,彼此不熟悉不该敬而远之么?哪里生发的矫情? “说说?整日不得见,我念你还来不及,何来嫌弃?你瞒着,我如何放心?今夜怕睡不着了。” “唔…” 林烟湄捏着江晚璃的袖口,间或抬眸瞄人几眼,就这般纠结半晌。最后,见江晚璃眉心褶皱不散,终究心肠一软,吐口道: “就…闹些小别扭。我读书发呆嘛,她想开窗冻着我。磋磨我无妨,但冷气进屋,阿姊会病的。我就不许,她偏不听,擅自开窗了!” 话到此处,林烟湄又控制不住激动起来,呼吸急促许多。 江晚璃赶紧给人拍背顺气:“过去了,不气不气。确实是小事,气坏了不值当,我哪有那般娇气?单是从隔壁走回来,吹的寒气都比开窗多。下次不生气了?” 林烟湄努努嘴,有点接不上话。 好似是她小题大做了。 “答应我么?下次不生气?”江晚璃又问一遍。 “好吧。” 林烟湄察觉江晚璃没怨她乱使小性子,心里那点审慎的顾虑消散,悻悻哼道:“也不全因为这个,我气头上赶她走,她不走便罢,还拿寸瑶压我,我主要气这个!” “赶走?就因关窗一事?” 闻言,江晚璃方散开的愁眉又蹙回一团。 论御下之术,她践行的虽不甚完美,理论经验却颇丰富。下属犯无关原则的小错,可小惩,可包容,唯独不适合扩大情绪、激化矛盾。 “我那会气蒙了嘛。”林烟湄支吾道。 小鬼回应的底气不太足,江晚璃了然,小鬼知晓言行欠妥了,那她也不必多言: “以后沉住气,最不济,等我回来撑腰也好。这次的事,可需和事佬?” “不要。”林烟湄果断否掉此提议: “她很硬气,我做得不妥也绝不主动服软,不然以后家里拿捏我,会更肆无忌惮。” “服软和安抚情绪,是两回事。当主子的,硬腰杆,不硬话术。”江晚璃有心教教她人情世故:“她留你身边,不宜积藏矛盾。容我去见她周旋一二?” “不嘛—” 林烟湄听不进去,扯住江晚璃的袖子生闷气:“你怎么回事?也没见你多体恤乐姐姐她们。我的事自己解决,你别插手。” 呵,好倔。 江晚璃如是腹诽着,见小鬼执拗,便不打算再与人磨叽。 她眸中光晕辗转几度,柔声改换话题:“我搬回来罢。” “嗯?” 听得这话,林烟湄惊讶到麻溜扭回头,傻乎乎盯着江晚璃瞧。 逗得江晚璃发笑:“至于这么欢喜么?” “没开玩笑?”林烟湄拧起眉头,似是不敢信。 “自然。” 江晚璃单手支额,浅浅笑开。 林烟湄双手托腮,良久,方闷闷咕哝:“还是别,阿姊身体要紧。一随侍而已,我能应付。” “不碍事。”江晚璃道: “我之所以不听医嘱,是因近来身体尚算爽利,感觉比往年冬日状态好些,只当乐华看不惯你我亲昵,危言耸听。你不知,从前我在京咳…在家时,寒冬有八成日子下不来床的。” 其实,林烟湄至今不知江晚璃搬去隔壁院的内情,只当她俩的一应变故皆因思卿到来所致,也理所当然地以为,江晚璃分居养病的说辞主要说给外人听,是有水分的。 也因此,从见思卿第一眼,她就对人存下芥蒂,满腹怨气了。 而今,听江晚璃主动提回来,她难得开怀,肚子里的无名火悄然熄灭,脸上重现无忧的笑容,小嘴咧得潇洒: “好耶!那…今晚?” “洗洗睡,我好累。” 惜命的江晚璃逃得飞快。 第108章 求亲! 窗前霜映月,案头墨照瞳。 岁除前夜,江晚璃收到一封安芷从西蜀边陲传回的密信,拆开读过后,半宿无眠。 信件送达时,为采买年货忙活整日的林烟湄累丢了魂,便先歇息了。 如是,江晚璃行事反倒方便许多。她蹑手蹑脚推开门,踏着月色去厢房找乐华。怎奈,叩门半晌,漆黑的房中毫无回应。 三更夜半,猫儿都睡了,遑论大活人。 刮脸的晚风吹几下就冻得江晚璃瑟缩不止,可她又担忧闹大动静会吵醒小鬼,愁到原地跺脚。 “谁在那!” 抖如筛糠的江晚璃后背,突兀抵上刺骨的冰凉,耳畔质问声虽熟悉,其中夹杂的警觉却不然。 她调整好冷脸,回眸时抛出一记幽怨的眼刀。 “姑娘?!” 起夜归来的乐华始料未及,慌里慌张收回长剑,尴尬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适才,她朝这边盯了半晌:一身披月白长袍、披发过臀的女人,保持着不变的节奏在她窗前蹦啊蹦的,瞧着行为煞是诡谲,可把她吓得不轻呢! “开门!” 快冻成冰棍的江晚璃急切吩咐。 话音落,乐华侧身一推,门就开了:“您怎不进来等?” 见状,江晚璃偷摸翻了个白眼,暗骂自己过于在意礼节,居然没想到推门试试? 难堪… 好在,她善解人意的下属也沉溺于尴尬,无暇理会她的别扭,只闷头斟一杯热水奉上,毕恭毕敬中潜藏三分如临大敌的担忧,讷讷开口: “深更半夜,您有何要事?” 说话间,乐华的余光时不时瞄向药箱。 留意到此等小动作,江晚璃不轻不重拍了下桌:“想哪去了!” “啊?” 小心思露馅太仓促,乐华表面装傻,而心下窃喜。 小祖宗非是因身子虚脱熬不住来寻她的,真真是最好不过。 江晚璃拿她没辙,旧日叮嘱莫名重现脑海,反复回荡…羞得她如坐针毡,忙递出密信,挑明来意: “你即刻收拾行囊,赶赴西蜀。安芷查出那里有人私采暗矿,进出疑有宸王府要员。此事要紧,你去配合她查,我记得你妹妹在王府,可令其协助。” “私采铁矿?” 乐华飞扫过信件,心底咯噔一声:“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保不齐与私造兵器相干。” “不错,”江晚璃凤眸微觑:“行刺我的那波人,箭镞做的精巧,又非官匠手艺。我早疑他们有私铸坊,私铸武器要想隐蔽,私矿不可或缺。此矿的发现,兴许是线索。”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可她眸中光晕,仍在持续黯淡。 乐华打量着她的神色,心知太女的思量未休,只是后话不方便讲给她听了。 即便江晚璃不说,她不傻,也看得穿其中关窍—— 若真如安芷所言,私矿牵涉宸王府臣随,也就表明,宸王默许并知晓此事。堂堂亲王违逆国朝律法,所求为何?这件事,身为宸王亲女的陛下,又会否知情? “您要属下如何配合安将军?”思及此,乐华审慎询问。 “尽全力。若力所不及,随时修书给我,我帮你斡旋寻朝中帮手。” 江晚璃不假思索道:“兹事体大,安芷敢传信我,是我之幸。她肯将宝压我身上,我自当回以真心,是也不是?” “遵令,”乐华拱手一礼:“姑娘,楚岚未涉朝堂,能力斐然,既有心为您效力,与我配合也默契,又因强迫联姻事与宸王府有芥蒂,可否允她同去?查案能事半功倍。” 江晚璃愣了刹那。 只因那一连串不要钱似的夸赞,居然是从甚少夸人的乐华嘴里脱口的,实在让人意外。 须臾后,她消化过这番露骨的偏爱,勾唇哂笑:“不准,你自己去。” “我…”满目期待的乐华噎了个猝不及防:“我能否…” “你什么?服从命令。” 江晚璃沉下脸色,幽幽叮嘱:“快些动身,到了那边,记得心无杂念。” 说罢,她出门的脚步飘然,轻快极了。 只剩乐华呆望着她的背影,失落低喃:“为什么?连个理由都不给?” 她甚至怀疑,江晚璃或许给不出得体理由,而是要公报私仇,为强行分居那事报复她呢。 转天。 大伙闻鸡而起,清早就开始布置小院的春联、灯笼,增添岁除喜气。 人人喜气洋洋忙碌的当口,可怜的楚岚却像无头苍蝇似的一通乱找,逢人就问: 第144章 “见到乐华没?” 问到谁,不是摆手就是摇头。 直到,她直愣愣问上出门疏松筋骨的江晚璃:“姑娘可知乐华去哪了?” “出远门,寻幼妹过团圆年去了。”江晚璃波澜不惊地调侃。 “出远门?陪妹妹过年?她也没跟我说啊…不是,她团圆了,那我呢!” 楚岚登时气血翻涌,眼前星星乱冒,眼瞅着就要抓狂。 她素来直爽,相中谁就大胆示爱。哪怕面对江晚璃,也从无意隐匿她中意乐华的事实。 江晚璃凝眸审视她过激的反应,悄然抿了下唇。 刚才那玩笑似的回应,大抵有点过火。 “你,若羡慕她…也可回家陪你娘几日,我准假。” 她略尴尬地,给自己的惭愧铺台阶。 “姑娘开哪门子玩笑,这儿离朔方千八百里,等我回去,年都过完啦!” 心神不宁的楚岚满脑子只装得下对乐华不告而别的埋怨,无暇陪上司闲扯,敷衍两句就跺脚跑了。 “云清想回朔方?” 半途出屋的林烟湄没听清交谈始末,给江晚璃裹披风时,好奇寒暄。 “不是,”江晚璃抚了抚七上八下的心口,眸光紧追楚岚的背影:“我寻思年节将至,久不回家不妥帖,想让云清代我回去看看。她不太愿意,便算了吧。” 林烟湄把她的心不在焉看在眼里,误解成了:“阿姊想家了?” “没…” 江晚璃无措垂眸:“哪有的事,你莫多想。” “我是觉得,你想家,咱就回去呗,在哪过年不是过呀。”林烟湄反而分外大度:“只要你娘不嫌弃我,怎么着都成。” “胡言乱语。”江晚璃反手刮了刮林烟湄冻红的鼻尖:“湄儿聪颖伶俐,谁会不喜欢你?只是朔方比此处离京城更远,不去了罢。年后我们就得动身入京,安顿下来备考了。” “又提春闱!” “备考”俩字最近频频出现,林烟湄听的够够的。 她顿感扫兴,懒得再聊,索性瘪瘪嘴一溜烟钻回屋:“一个两个,远的近的,天天把这事挂嘴边,好烦呐。” 牢骚入耳,江晚璃习以为常地笑了下。 她清楚小鬼是被寸瑶她们逼狠了,压力大都这样。不过,眼下最要紧的,并非安抚林烟湄。 她快步追着消失于院墙根的背影而去。正经严肃地给楚岚做好情绪疏导,才是当务之急。 “啪!” 是时,西边灶台后,一捆干柴突然被撇到地上。 柴堆前探出个鬼鬼祟祟的脑袋,四下环视过小院,确信俩主家都不在后,出溜出溜顺墙根翻至院外,学了两声麻雀叫。 不多时,巷口老树旁闪出道人影:“求助?被赶出来了?” “哪能呢?” 思卿颇为*得意地摆手否决,凑至来人身侧,与人附耳: “速传口信给家主‘少主年后进京,然厌考之意激增,另生登楚门求亲之念’。务必带到,请家主早日定夺对策。” “求亲?是她登使君府的门,不是楚姑娘主动张罗吗?那家主得花出去多少钱啊…” “你操心这干嘛?反正我偷听到的都在这了,你早点传话回去。” “诶,别走,你没听错听反罢?” “姑奶奶耳朵灵光着呢,是这意思!” 思卿拍着胸脯打包票,急不可耐地原路折返回灶台。 草率的动静惊飞了一窝老鸦。 “啊—啊—”的叫声格外聒噪。 难听的啼鸣吵得林烟湄头疼,她推开窗,挥舞着毛笔轰它们:“走开,一边闹去!” “今儿过年,湄儿气性忒大了。” 可巧,江晚璃宽慰好楚岚,慢悠悠溜达回来时,正撞上小鬼板着脸跟鸟儿们怄气,一时好奇,便随口打趣儿: “谁又惹我家小河豚啦?” 话音落,廊前面含薄怒的姑娘循声乜来,旋即,仓促落窗隐匿了身形。 林烟湄一屁股坐回圈椅,不由腹诽,江晚璃怎能当着大伙的面儿,拿诨号调笑她呢?她如今好歹也算半个小主人,要脸面的! “吱呀。” 下一瞬,屋门有了响动,紧跟着,窸窣脚步缓缓靠近案头。林烟湄感知到动静,忙把脑袋埋入袖间,趴桌上不动了。 “藏起来是害羞么?” 江晚璃绕至桌后,笑盈盈端详她半晌,见人不言语,手悄然捏住狐裘一角,蹭上了林烟湄裸露在外的脖颈。 “哼哼…”撩拨得林烟湄连忙拿手捂:“痒死了。” 于是,江晚璃捕捉到了一张面红耳赤的小脸:“嗯?生气了么,为何?” “赖你!” 林烟湄横她一眼:“你才是河豚,你全家都是河豚!” “哈…” 这斤斤计较的小模样逗得江晚璃发笑:“好好好,家里只你我而已,我姑且陪你同做河豚又何妨?” 她宠溺望着小鬼,走多了路的身子疲惫,索性软腰半斜,挤进小鬼与书案的间隙,堪堪落座于林烟湄的膝头: “现下,河豚妹妹可否告诉阿姊,是哪个不懂事的虾兵蟹将惹了你?” “嘁…” 江晚璃劲劲儿的挖苦闹得林烟湄没脾气,佯怒破功噗嗤笑出了声:“阿姊下去,太沉了,压腿。” “容我歇歇,三两句话的功夫即可。” 江晚璃揽上她的脖子,倦眼低垂:“是为应考烦忧?今夜守岁,也难开怀了么?” “没…” 林烟湄遭不住头顶媚眼的款款注视。 她偏头缓了缓,指尖压住案头的一封信,推给江晚璃:“我是因这个愁的。” 瞥见身前的信封,江晚璃的呼吸曾短暂凝滞。她险些以为,昨夜失眠后脑子混沌,忘了烧毁密信… 幸亏,小鬼恰到好处地补充了句: “方才你没在,邮驿登门还信,说向阳村已空无一人,没人能收我的问候信。” “你几时去的信?”江晚璃满目茫然。 她从不知,林烟湄曾给向阳村写过信,转瞬好奇起了谁人能得林烟湄惦记不忘。 “将近一月前,”林烟湄低叹了声:“离家后,我常觉歉疚。一走了之任性又自私,我欠婆婆和大家的。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把心中纠结诉于纸上,寄陆大娘知悉,不求宽恕,只求心安。” “她们的付出,非是你逼迫的,别太自苦。向阳村苦寒,大伙搬走,是好事。” 听得缘由,江晚璃难掩意外。林烟湄平日嘻嘻哈哈的,定居燕京后再没同她探讨过身世的事儿,她还误以为小鬼很想得开…看来,是她大意了。 “但愿如此吧。” 林烟湄脑袋一歪,顶上江晚璃的额头,半晌没动。 她也盼陆大娘、姬婆婆等人能寻个舒坦地方安度余生。但不知怎得,她心里没来由的慌乱,唯恐这群人集体搬走不是出于自愿,而是听从了寸瑶或林雁柔的什么要求… 聚集一拨人,憋出的恐少有好算盘! 第109章 能挡住就好~ 天光透进罗帐,映得睑帘清明一片,林烟湄挤着酸胀睡眼,迷蒙转醒。 彼时,掌心盈满飘忽的软弹。 恍惚间,她习以为常地合拢指尖,压压、再捏捏,贪婪感悟着此番熟悉却不惹人腻烦的触感。 待酥山上俏丽的一点红樱桃孤傲耸立,她翘起满足的唇角,朝仍流连梦境的江晚璃呵气儿: “懒虫,该醒啦。” 话音流散,江晚璃依旧闭着眼,慵懒不已地翻个身,顺势打掉了小鬼不安分的手。 压太久了,揉捏时手劲不知收敛,折腾得难受。 可惜,林烟湄意犹未尽。 她试图把手再放回原位,孰料,江晚璃拢紧被子,断了她的念想。 “小气,阿姊小气鬼。” “不闹,容我再睡会儿。”江晚璃囫囵呢喃。 昨夜初五,燕京城百姓为欢庆佳节,放了许久鞭炮,不可预料且随时可能爆发的炸响,对她这等神经敏感的人非常不友好。 她防备爆竹声,防备了大半宿,天快亮才朦胧睡去。 且困倦呢。 “那你也容我再贴一会,摸摸就不闹。” 林烟湄欺着她的后背讨价还价,小爪子循着被缝来回摸索。 “别捏?”江晚璃恹恹商量。 “不捏的。” 林烟湄爽快答应,麻溜挤进被窝,小臂从江晚璃半侧的身上绕过去环紧,美滋滋呲出小白牙: “阿姊真好,我也睡个回笼觉好啦。” 小鬼阖眸,轻快的尾音融于暖炉柴火的噼啪声,贪恋温存的她,伸出脚丫勾紧了帷幔。 床头隐约飘进些冷风,约莫是外头风太大,溜进窗缝了。 “咚!咚咚咚!” 小院内,疏狂的西风卷起昨夜堆满庭的簌簌星屑,纷纷扬扬舞成飞旋。飞旋尽头苍茫的白景处,院门铜环上系满的红结,随着叩动的节奏轻摇。 第145章 “谁呀?” 乌瑞把罩衫顶在头上,打着哈欠踩着雪,凑到门口。 “咚咚。” 回应她的,仍是规矩的敲门声,但较之先前,力道有所收敛。 她抬眸瞄了眼天色,太阳还没出来呢!大过年的,谁家好人这么早登门? 乌瑞不免警觉,手抵住腰间匕首,审慎地调大门缝,往外偷瞄了眼。 她看到了一个女人,还是锦帽貂裘的富贵女人!身上裘衣油亮的皮毛,刺得她忍不住揉眼睛。 “小瑞,谁敲门啊?” 是时,被吵醒的贺敏收拾停当,从厢房探出头,好奇询问。 “不知道呢。” 乌瑞满脑子都是那件成色尚好的貂裘,攀于门闩的手,稀里糊涂一拉,门就开了。 下一瞬,明晃晃的,一双似笑不笑的犀利鹰眸撞入她的瞳仁: “我可是来得太早了?” 说着,来人稍提起裘下长袍,拔腿就要进门。 “寸…寸寸娘子?!” 看清来人,乌瑞险些惊掉下巴,不等脑子反应,一双腿麻利上前,把人拦在了门口。 而她仍抓着门的双手,差一点遵从她本心,把门拍回去。 “这是何意?” 寸瑶瞟视挡她的小丫头,微微眯起眼:“大过年的,不迎客吗?我不是空手来的。” 说罢,她反手指向巷口停驻的一辆板车,上面满当当的,载着十来个红漆的崭新大箱笼。 “不是…”乌瑞尬笑着,偷偷回眸瞄了眼: 皑皑白雪覆盖的庭院里,除了她,只剩一溜整齐通往正房的脚印。 她想求助贺敏的念头顷刻破灭。 不过,瞧清那排脚印的去向,她反而心安好些,忙回眸与人周旋:“您稍待,有人去通传姑娘了,您是贵客,理应她们亲自出门迎接不是?” 闻言,寸瑶寡淡哂笑了声。 “我不在意这些虚礼。” 旋即,她腕间不知几时聚了巧劲,竟轻而易举的,把碍事的乌瑞推了个趔趄,大步流星迈入院中,头也不回道:“天寒风凛,冻着难受。她俩是住正房么?” “您…我,我给您带路!” 乌瑞哪还顾得上怀疑寸瑶有功夫傍身,扶墙稳住身形的刹那,只管硬着头皮飞奔过去,到寸瑶身前慢慢挪碎步,想要压制对方急切的步伐,同时绞尽脑汁分散寸瑶的注意: “姑娘们惯常起的晚些,要不您先去偏房用杯茶?” 她心道,昨夜江晚璃叫了沐汤的!每逢沐桶入屋,次日姑娘更衣,便从不叫人侍奉,大抵是要隐藏些见不得人的痕迹。 这要是拦不住寸瑶,让人闯进去看见些不该看的… 乌瑞觉得自己的饭碗铁定不保。 “不渴。” 寸瑶冷声回绝,绕开她,自己越走越快。 眼瞅着,伸出的手与门扉仅半寸之遥。 “寸娘子!”乌瑞慌到乱喊:“我家茶很好喝…” “吱呀—” 开门声打断了她的胡言乱语。 “寸娘子安好,新岁康乐。” 门内,赫然立着一个眉目端慈的贺敏,朝人礼貌拱手时,文绉绉道:“您远道而来,我等未及时相迎,实在失礼。” “哪里。添岁多福,同乐。” 囿于礼数的寸瑶被迫止步,寒暄回礼后方道:“是我冒失登门,湄儿可在?” “怎么够不着?阿姊帮我系个扣子。”听得门口交谈,屏风后躲着的林烟湄慌到手抖,试了多次都没把布扣塞进扣门,急得喊江晚璃帮忙。 哪知,江晚璃定睛一瞧,反扒起她的衣裳:“你穿错了,这件领子高的给我。” 多亏有屏风阻隔,俩人焦灼的撕扯和仓促气音才没全部流到外间。可贺敏到底是个武人,心思并不算细腻,拖延时辰的法子没几样,你来我往俩回合,就把寸瑶放了进来。 “湄儿?还赖床呢?” 寸瑶边走边四下寻觅,脚靠近屏风时,视线已先一步望向床榻。 “没,起了的。” 吓得林烟湄胡乱裹上外袍,冲出来以身为盾,替还没换好衣服的江晚璃遮掩: “您…怎不打招呼就过来了?” “瞧瞧这衣裳穿的乱糟糟,像什么样?” 见面一瞬,寸瑶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柔和慈爱的模样,垂眸帮林烟湄理顺扭曲的衣襟,又重系三颗纽扣: “新春已至,到底是一家人,我知你在哪,总得替慧娘和雁柔来看看你罢?楚姑娘呢?” “她…” 林烟湄侧目瞥去,见江晚璃的脖颈早已被狐裘蓬松的毛毛包裹遮挡,悬着的心放下来,大大方方侧过身,手拽了下江晚璃的袖子:“也刚起。” 江晚璃匆匆转身,掬一捧清丽笑靥:“寸姨安好,新岁喜乐。” 寸瑶稍颔首,牵了下唇角,道:“楚姑娘,我今日来,其实是有要事同你商议。可否请你移步院外?” “找我?” 江晚璃难掩讶异,下意识看向林烟湄。 林烟湄也蒙蒙的,一脸傻样儿。 “正是,请吧。” 寸瑶无意多言,转身直接在前引路。 江晚璃狐疑跟上,故意落后几步,与林烟湄咬耳朵:“什么情况?” 林烟湄无辜摊手:“我哪知道?” 须臾,她又神经兮兮抓紧江晚璃的袖管:“别是抓我回去的罢…阿姊救我。” “先松手,见机行事。” 江晚璃自问有足够的实力斡旋,这儿好歹是她的地盘,寸瑶形单影只的,构不成威胁。 咯吱吱的踩雪声连成一串。 当她迈过门槛,置身巷口,江晚璃心头咯噔一下,惊觉方才属实轻敌了—— 她家住横巷,巷口连通的南北向长街里,有三辆车马停候,车旁乌泱泱站着三十来号武婢打扮的年轻人! 国朝因推崇女子习武,律例中宽纵了普通绅商招募武婢的员额,但…尽管如此,寸瑶带来的人马,还是赤裸裸地超额了。 吃了个下马威的江晚璃,暗诽一声:放肆。 怎奈底气丢了大半,她面上只好端作波澜不惊的温婉模样,瞧着车上箱笼,客气询问: “您这是何意?” “打开!” 寸瑶一声令下,三五婢女上前,唰唰掀开厚重的木箱。 里头琳琅满目的珠宝,险些亮瞎林烟湄的眼… 小鬼受惊不轻,一个没站稳,身子歪出去,得亏江晚璃眼疾手快,把人托稳了: “这…哪来的?” 寸瑶不会去抢劫哪家富户了吧? 江晚璃的心绪也不安宁了。 “楚姑娘莫慌。” 寸瑶讪笑了声,似乎早料到江晚璃会有此反应,她行至箱前,从容捧出几样玉件给江晚璃看: “这些东西来路很正,毕竟是为湄儿提亲备下的礼,哪容得下差池?我之所以叫你出来,是想请你过过眼,不知这礼的分量,可堪入使君的眼?我们小门小户,粗漏寡闻,见笑了。” “…?!” 江晚璃有点目瞪口呆眼发黑。 什么提亲?什么厚礼?什么见鬼的“小门小户”? 摆她面前的,搭眼一瞧,起码有两件羊脂玉,一串尚好的南红……寸瑶怎么可能有此等身家积蓄? 一时间,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干什么了!” 不待她问,身侧的小鬼却是按捺不住乱了阵脚,一下子扑到寸瑶跟前,揪着人的衣襟,失态质问: “哪来的!要命不要了!啊?即便你活腻了,婆婆咋办,你管不管别人死活!哪来的!” “湄儿,冷静点,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寸瑶被她拽的左右摇晃,话音却沉稳如常。 “先回来。” 江晚璃见状,连忙上前拉林烟湄,顺手合拢了招摇的箱笼。这儿可是大街上,现下没人不代表一直没人,闹大了不好。 “别拦着我,她不对劲!” 林烟湄愁得要哭了:“这阵子我总是心慌,年都过不踏实,就怕出事,果不其然…” “够了。” 江晚璃拽不动她,余光却是瞥见街头转角出来了人,情急之下用手捂住小鬼的嘴,转头问寸瑶: “回家说?人多眼杂生事端。” 寸瑶睨着激动到无法自控的林烟湄,无奈点了头。 随即,江晚璃朝下属递眼色,大伙帮着那拨人,迅捷抬起重箱入宅。 “楚姑娘倒是灵透知进退,比我家这个强多了。” 落座后,寸瑶抿一口茶,冷眼乜着林烟湄,阴恻挖苦。 “您少说两句,年节喜庆,别让湄儿烦忧好些罢?” 江晚璃可没她的悠闲,一手紧揽林烟湄的腰,一手捂着林烟湄的嘴,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把几欲爆炸的小鬼稳于自己单薄的膝头。 “好,”寸瑶搁下茶盏:“我不提。你我只商讨提亲之礼是否得当?” 第146章 “到底怎么回事?什么提亲?” 一头雾水的江晚璃终究直言问出了疑惑。 闻声,寸瑶也是一愣,下意识自侍从堆里搜罗思卿的位置,满目茫然:“不是你二人商量的吗?湄儿想去你家,同你娘提亲?” “哪有?”江晚璃大惊失色。 反问一声后,她凤眸微转,又不放心似的垂眸瞅瞅小鬼:“有么?是你背着我做的?” 又急又气的林烟湄更急了些,焦躁地摇头否认,发髻都被她摇散了。 双双否决过眼,寸瑶蹙起眉深思了会儿,而后了然道: “无妨,许是我会错意了。不过…” 她话锋一转:“适才见你二人卧房同榻,这事儿不是一天两天了吧?楚姑娘出身的名门最重规矩礼数,湄儿胡闹,但我们不好耽误你,也是时候登门,两家长辈当面议亲了。” “唔唔…!”林烟湄躁动挣扎起来,定是有话说。 江晚璃熟视无睹,任她咬自己的掌心,偏偏不撒手:“寸姨,我家管不得我,这事我和湄儿定即可。” 话音落,怀中炸毛的小人安分好些。 江晚璃悄然挑了挑眉梢,她早摸透小鬼的心思啦。 “你如何想是你的事,湄儿她娘神志不清,我代林家主事,不能让人挑湄儿的短儿。” 寸瑶半步不让:“我送到此处让你瞧的,只是半礼。另一半,岁除夜就派人送去朔方了,权当新春贺礼,算日子早该到…” “吁—请问此户有没有贺敏贺娘子?” 寸瑶的话刚说一半,半开的大门处,突现一跨坐马背的小将,勒马门前,朝院中朗声询问。 贺敏错愕回眸,一眼认出,那人穿的是边军军服! 堂前的江晚璃亦讶异起身。 众人懵懂之际,无人瞧见,寸瑶看清来人后,侧目端详江晚璃的眸光中,浮现了尘埃落定的释然。 第110章 拿捏 “阿娘出何事了?” 江晚璃三步并两步小跑出门,拽住小将的胳膊,焦灼询问。 在旁人瞧不见的角度,她正慌张地朝对方频频眨眼,递眼色。 “少帅莫慌,主帅安好。” 小将是个难得通透的,清澈眸光对上江晚璃慌乱的眼神后,只思忖一小会,便自觉忽略一旁忐忑的楚岚,转而笑盈盈的与身前的假姑娘热唠寒暄起来: “主帅遣属下来此,是给您捎个口信。她原本让我寻贺前辈转达,不成想有幸见了您,那便直说?” “说罢。” 唯恐身份暴露的江晚璃悄然松了口气,演技收敛,抓人的手也放下了。 “初三那晚,府门处收到好些贵重贺礼,随赠的信中没写名姓,只说是您心上人家中的心意。主帅不愿贸然收下,却也无从退还,这才派下属快马加鞭来寻您,如何决断,请您示下。” 听罢口信,江晚璃稍觑起眸,叹出长长一口气。 适才,她听到寸瑶提这一嘴,心头多半情绪是震惊,惊讶于此人留了后手,不容她回绝。可是此刻,她的心境全然变了。 江晚璃恍然大悟,寸瑶故意“礼分两路”,真正目的并非探听她的意见,而是试探她的身份会否有假! 一方节度使的官位至重,府内外盯着的眼线耳目众多,绝不可能随便收下凭空出现的、不知来路的重礼,那是平白给人参劾的把柄。 是以,正常来讲,楚筠收到礼物,必然会向最可能的知情人——女儿,询问究竟。 若楚筠的人找上江晚璃的门,则变相证明,江晚璃是楚筠之女,寸瑶的试探便有了结果。 还真是一出好算计! 理清原委,江晚璃胸口的憋闷不减反增。 寸瑶这不是添乱吗?楚筠估计愁到头疼了罢!万一楚大将军暴脾气发作,懒得给她兜着,一竿子捅到太后那,她还怎么混呐! 正愁到心塞时,她的袖口突兀被人扯住。 江晚璃茫然侧目,就见林烟湄欺来她身侧,咬牙嘀咕: “阿姊别收,不要她的,我跟她没关系。” 说罢,小鬼还恶狠狠的,回身瞪了悠哉看热闹的寸瑶两眼。 “听你的。” 江晚璃微俯身,跟林烟湄说仅二人可闻的悄悄话:“不急也别气,我有办法。” 林烟湄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姑娘是为难?” 小将久久等不来回应,忽闪着眼小心提议:“若是您不好回话,不如让云清姑娘回府一趟,代您处置那些物品?都挺贵重的呢。” 突然被戳的楚岚讷讷瞪圆了眼,回看小将的视线满是惘然。 小将朝她俏皮一笑。 “为难倒不至于。”江晚璃转身看向寸瑶: “喏,送礼的人在那。长辈心意极好,我心领。只是,母亲官责在身,临深履薄,诚然受不起此等重礼。” 她反手把楚岚拉到身前,又与小将解释: “你说的对,这是我的事,不好让娘费心。这样,云清回家去,帮我清点礼单后再把将其入库。礼单照价抵银,钱还给寸姨就是。至于钱款…跟娘说算我账上,日后拿成家的彩金还。” 一通安置脱口,她笑眯眯回望静立屋前不出的寸瑶: “寸姨,如此安排,您不会怪晚辈罢?” “是我草率了,麻烦楚姑娘费心思量,这法子甚好,日后的彩金必不会让你失望。” 寸瑶虽对江晚璃公事公办的态度略感无奈,到底仍坦然接受了,顺着江晚璃铺的台阶缓步而下,踱至门口道: “左右湄儿都要与你相守的,账目何苦分的太清楚?此事责任在我,我心急忽略了令慈身居高位的难处,委实不该,烦请你们转陈我对楚帅的歉意。” “自然。”江晚璃也学她,从善如流般稍稍颔首,随即催促楚岚: “云清,快些随人回去,把事料理妥当,莫让母亲等急了上火。回家后替我带声好,莫吝啬甜言蜜语,免得她唠叨我。” “您…就这样让我走了?” 楚岚现在是满脑子糨糊,江晚璃轰她回家作甚? “不然呢?等我给你发盘缠么?我银子很少。”江晚璃冷下脸,幽幽睨她:“牵马去吧。” “…噢。” 摸不着头脑的楚岚稀里糊涂牵着马,晃晃悠悠跟小将走了。她对此处倒是没啥留恋,谁让乐华不在呢?唯一想不通的,只有江晚璃放她回家的动机。 按理说,乐华这侍卫头儿不在,她就是统领大家最好用的那个兵啊,江晚璃不缺人手吗? 她实在不解,走一步三回头,总想从江晚璃的神色里求个答案。 哪知—— 江晚璃连目送都免了,只管回身赶大伙进门:“化雪寒凉,大家回屋喝茶暖暖身罢。” “阿姊…” 林烟湄还在斟酌江晚璃那个自损八百的破办法,她不想承寸瑶的情,不想江晚璃和那些来路不明的富贵牵扯上危险的关系,更不愿跟寸瑶共处一室,便留在门前没动: “我和你聊聊?” “进屋聊,仔细受寒。”江晚璃耐着性子把她往院中拽:“听话?” “赃物不值得你背负债务,这不是小钱,我歉疚受不了!” 执拗的林烟湄犯起倔强,蛮力甩开江晚璃的手,大剌剌挑明了心事:“你家那边如何处置,我无权干涉。但这边,既然她在…” 林烟湄抬手一指寸瑶:“那就直白问清楚,她送的礼值多少钱,这些钱我来还!一分一厘,哪怕做苦工还一辈子,我也不欠她半分!” “呵,好硬的口气,又想跟我们划清界限吗?这钱是你娘首肯,我才舍得给的,你娘的心意你也要驳?” 寸瑶不屑哂笑着,缓步逼近她,故意贴着她的耳畔轻声问: “那晚,你给雁柔什么承诺了,你是如何从那间房走出来的,可还要我提醒你?如果执意划清界限,代价你受得了?” 话音落,江晚璃清晰瞧见,方才激愤难平的林烟湄,身子突然瑟索不止,转瞬蔫巴下来,半晌无言。 她不禁揣度,林烟湄的情绪转变突兀,八成是在怕。 怕什么呢? 林烟湄承诺林雁柔的,除了“谋反”,还有旁的? 反观寸瑶,仍是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面上涔着三分淡笑。 林烟湄的反应,她好似很受用,连带着再开口的话音都柔和好些: “我送的礼,你尽管查,绝对不脏。给自家孩子的,哪能不尽心呢?收下?以后若飞黄腾达了非要还,我想,雁柔也乐得接受你的孝敬。” “咯吱…咯嘣…” 林烟湄悄然咬紧牙关,胸腔猛烈起伏着,嘴上却半字未吐。 “乖孩子,我当你默许了。”寸瑶满意地拍拍她的肩头:“不过,既然你没急着提亲,我备的礼也过于粗糙,这另一半礼就先算了,免得楚姑娘为难,你意下如何?” “随你!” 林烟湄气鼓鼓丢下俩字,拂袖直奔正堂,一溜烟没了影子。 第147章 “这孩子,愈发任性。” 寸瑶无所谓地笑笑,视线回拢,迎上江晚璃匪夷所思的眸子: “楚姑娘怎这副表情,是有话要问?” 江晚璃蹙起眉,薄唇抿了又抿,终是否认道: “没有。时辰不早,我家中没来得及备午饭,就不留你了。” 赤裸裸的逐客令。 “哈…楚姑娘是这等直率脾性吗?” 寸瑶倏尔失笑,兀自打量着那些箱笼:“看来,我选的礼太俗,没入你的眼。既如此,我把它们换成银钱,给湄儿赴京赶考出些力罢。” 江晚璃沉默着,没贸然表态。 她不清楚寸瑶巨额资产的来路,心慌是难免的。但很显然,方才林烟湄绝对被拿捏住了,林烟湄都没直言回绝的事,她还是不插嘴好些。 “至于午饭…”寸瑶全无要走的意思,居然转身往正房去了: “稍后诸位移步六福斋如何?我请客,那里可是燕京的百年老字号,口味不差的。” 江晚璃怔忡当场,忙追上去问:“你不走么?积雪甚深,赶路晚了不安全。” “走?”寸瑶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顿住脚一板一眼道: “我来此前,已找好了客栈。在此留宿几日,初十我陪同湄儿一起入京。应考事大,我在侧她娘才放心,平时还能给湄儿答疑解惑不是?” “…” 闻听此言,江晚璃差点被自己的一口唾沫噎死。 她作了什么孽,老天要招来这么个活宝阻隔在她和林烟湄中间,碍她的眼呐! “怎么,楚姑娘不乐意?” 寸瑶肃然审视着江晚璃满面抗拒的模样:“如果你不习惯,不妨回家陪陪你母亲?赶路陪考很辛苦,不必为难自己。等湄儿中榜,你再一同来贺?” “?” 江晚璃破天荒的,把一双狭长凤眸瞪成了铜铃! 这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还想赶走她? 分不清大小王么? 休想!做梦!没门! 回过味儿来,江晚璃本着绝不让人得逞的心态,迈大步匆匆冲去寸瑶前面,先人一步迈过门槛,朗声问: “湄儿,晌午想吃什么?阿姊给你做好不好?” “…不饿…” 屋内靠墙的角落里,隐隐传来声鼻音浓重的回绝。 声音微弱,似染过哭腔。 江晚璃争强好胜的心思顿时消散:“湄儿!” 她跟寸瑶在外耽搁那会儿,林烟湄冲进来是为了偷偷抹眼泪? “我不吃了,想睡会。” 江晚璃匆忙追进里屋时,林烟湄已从衣柜里闪身而出,无精打采移进了床榻。她只捕捉到一个失落的背影,连正脸都没瞧见。 强烈的担忧席卷了江晚璃,她坐去床侧,手悬停于帷幔,轻声问:“我能进来么?有心事?” 林烟湄闷闷道:“别了,让我静静。” “不能说么?”江晚璃不肯罢休。 “嗯。” 江晚璃:“那…抱抱?我不问,只是抱抱。” 床内,林烟湄哼出反对的腔调,一双手却无比实诚地,拽住江晚璃的寝衣团成一团,搁鼻子下猛吸。 江晚璃身上熟悉的清雅香气,能让她心安。 闻久了,便能勾起她脑中无尽美好的回忆,诸如平生第一次下馆子、第一次看烟花、第一次拥有别人温软的怀抱… 这些她从始至终不肯忘却分毫的片段,能短暂占据她的脑海,挤走那昏黑房间内,林雁柔抢走她的匕首抵住婆婆脖子,以死相逼的恐怖场面… 满桶黑不透光的火油、火折子点燃瞬间迸发的刺目火舌、沾惹黏稠血渍的寒刃泠光、泪眼通红却笑得癫狂的疯娘…一幕幕可怖过往走马灯般在她脑中循环上演。 林烟湄觉得自己就像屋檐下悬挂整夜的冰锥,外头呼啸的风过于邪恶凛冽时,她再不甘、再努力挣扎求存,终究难以稳住阵脚,就要碎掉了… 可她多么渴望,与旁的水呀雪的一样,有机会沐浴春光,怀揣着映衬七彩霓虹的期待呢? 非要她碎做残渣,分成数片塞进身边人手中,去成全别人的念想吗? 她已然背负着诸多看不穿的秘密,很努力地在两方亲人的逼迫中斡旋求稳了;她已将自己置身欺瞒朝廷的险境,割裂灵魂与道德,尝试去摸索够不着边的公道了…这还不够吗? 她就不配如普通人般,哪怕浑浑噩噩度日,也拥有几度亲人团圆、爱人相依的幸福吗? 她没有奢求很久的。 哪怕几个月、几年,麻木地骗骗自己无望的心,她是有家有伴侣的,曾快乐圆满过,也好啊… 第111章 她超爱… 当日傍晚,江晚璃出屋寻了趟乌瑞。 俩人耳语几句,乌瑞便揣着江晚璃转交她的纸条,着急忙慌打马离家,往南城门去了。 算着时辰,策马快些,刚好能赶上闭城门前的尾巴缝。 家门外红霞飞映的巷口,乌瑞前脚走,后脚就闪出一匹马尾随而去。江晚璃佯装赏落日,故意在门前站得久了些,恰将此幕收尽眼底,嘴角不禁流露出一抹讽笑。 只要乌瑞按她的叮嘱,掌握好出城速度,在闭城最后一刹出去,甩掉这尾巴应是轻而易举的。 若寸瑶还在这,她定要当面挖苦人两句,属下盯梢如此明目张胆,是否领走回炉重造好些? 可惜,这位面皮有点薄—— 见林烟湄窝于床榻装睡不肯见人,水米更是半点不进,寸瑶挣扎半晌后,终是在午后告辞,带着一众亲随回客栈去了。 “姑娘支走云清,又派乌瑞出门,会否略有不妥?” 在院中观望许久的贺敏,趁着江晚璃掩门时踱步近前,与人轻言关切: “您余下的侍从,身手好的不多了。寸瑶的手下尽然是一群来历不明的练家子,气势汹汹的,大抵没揣好算盘啊。” “湄儿在这,她还指望湄儿安心备考呢,必有所顾忌,不敢来硬的。” 江晚璃如今也算摸透了寸瑶的思量,淡然神色颇具有恃无恐的意味。 林烟湄那群所谓的至亲,一个两个的,无非是把小鬼当工具、当达成夙愿的刀。她们虽需偶尔掌控着力道来磨磨刀,但大事未成前,“刀”本身且得好生养护着。 “如此最好。” 贺敏表面附和着,私下却并不敢全然放心。 乐华不在,江晚璃但凡出半点闪失,她必然担责任的:“属下能否多嘴一问,您派乌瑞去何处了?没别的意思,只为考虑是否有需要防范的风险。” “送个信而已。明日清早,她就回来了。”江晚璃狡黠莞尔,哂笑着打量惯常严肃的前辈:“您太过审慎了。我…” 她俏皮地朝贺敏勾手,示意人把耳朵凑过来后,方小声道:“我只是让乌瑞往邮差处送一张匿名字条,以求祸水东引,打发走寸瑶这碍事的,好能单独陪湄儿入京,给她讨些自由日子。” “什么字条能逼寸娘子撇下小丫头不顾?” 贺敏觉得江晚璃在吹嘘,不以为意地摇头哼笑: “她办事不声不响的,可不似草率莽包*。” “将‘令妹健在’四字送给林雁柔,您觉得这分量可够让孑然一身半辈子的人发狂?” 江晚璃轻挑眉梢,抱起胳膊悠然反问:“她可是个疯的,若发狂闹起来,寸瑶还待得住?” “你…” 贺敏闻言,惊骇到忘了用尊称,暗地里连连感慨“够损”! 不过,僭越称呼脱口,她的理智飞速察觉不妥,余光虚瞥向正房,迅捷改口: “您,此举不妥帖吧?林姑娘要是知道,难免要怨您搅浑水。” 她和江晚璃都清楚,林烟湄把南方还有位亲姨的事儿瞒了慧娘和林雁柔。她们这等心机满腹的狐狸,自也早猜到林烟湄不愿把各揣心事的两拨麻烦混为一谈,唯恐两方谋面的求稳思量。 在贺敏看来,江晚璃如今所为,简直是不顾后果的、拆东墙暂时补西墙的馊主意。 往重了说,私下违背爱人的心意行事,堪比背叛感情。日后林烟湄得知内情,指不定得气成什么样。 纵是不提小鬼的想法和态度,单是让林雁柔这孤家寡人知晓,那三十多年前就已于襁褓中丧命屠刀下的妹妹居然还在世的惊天消息,约莫也会掀起不小的风浪。 两拨人若真的顺利会面… 姐妹互诉衷肠不太可能,毕竟生来即分离,林雁柔又疯魔了;但…恨意相投容易啊! 同仇敌忾者最是相见恨晚。 说不准就能团结成一群成了气候的大乱党! “车到山前必有路。” 江晚璃负手悠然往院内走了两步,回眸想瞧瞧如血残阳又映照出了怎样绚烂的彩云。 怎料,西天已是一片雾霭青茫,云淡淡的,白苏苏横亘天涯。 见状,她稍失落地抒了口气,试图宽慰贺敏,莫要常常绷紧精神: 第148章 “兵来将挡罢。眼下最要紧的,是让寸瑶离开,给湄儿喘息之机,帮她重新振作…” “错了。” 贺敏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 “嗯?” 江晚璃意外怔住,乜人的眼底隐含不悦。除小鬼以外,她还难以接受旁的人突兀插嘴。 “此刻最要紧的,分明是哄她吃东西!人是铁饭是钢,饿趴了啥也别想。” 贺敏恨铁不成钢地笑睨她一眼:“姑娘与其跟我谈计谋,还不如去翻菜谱,往灶上费点心思。人一天不吃不喝还憋着闷气,哪里受得了?” 闻声,江晚璃先是一愣,继而后知后觉拊掌一拍,急匆匆奔向后厨: “言之有理,差点愁糊涂了。” 于是,正月初六的夜,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成为了江晚璃毕生难忘,且战况分外惨烈的、人生首次下厨奇遇。 随着“砰”!的一声响,倒入油锅的瞬间便窜天而上、直冲房顶、而后行云流水般嵌进梁木中的圆润红豆粒,更是引来大伙纷纷驻足,品评观瞧后必会响起哄堂大笑。 下属们暗中调侃: 一般人下厨,炸红豆顶多迸溅到锅盖外,江晚璃不愧是太女,炸的蹦豆都比旁人窜的高,实乃高人也! 再说,谁家好人炸豆子用硬生生的干豆粒儿啊,想崩一锅爆“豆”花咋的? 这些下厨糗事暂且不提,单说成品—— 江晚璃揣着忐忑到装下八百只兔子的心,端着硕果仅存的半碗红豆糯米饭站定床前,犹豫要不要递给林烟湄时,林烟湄突然“蹭”地一下,鲤鱼打挺般从床上跃起来,鼻翼翕动: “什么东西这么荤?阿姊往屋里倒猪油了吗?驱邪还是怎样?” 江晚璃:… 她无声无息地,把碗背去身后,藏了起来。 因垂泪太久,林烟湄脑袋嗡嗡地疼,但凡这荤气能忍受,她绝对懒得起来一探究竟。 可前言不得回应,她只好追问: “这味道能散掉吗?不能的话,我先换个屋子待,头疼,有点受不了。” “能,我不小心洒了点润皮革的油。”江晚璃尴尬扯谎,掉头就要溜。 “等一下!” 奈何,林烟湄的目光尖锐,恰在江晚璃转身刹那,瞧见其掌心握着的小碗,正是她平日喝粥最爱用的天青色荷花瓷碗: “阿姊手里拿的是端给我的饭吗?给我瞅瞅?” “别了,”江晚璃步步后退,窘迫从耳根缓缓爬上眉梢:“你胃口不好,我方才心急就随便从厨房端了吃食。这会子细细掂量,约莫不合适,会伤胃。晚些,我换清粥给你?” “你拿的我定然喜欢,”林烟湄撩开帷幔,满眼恳切地望向江晚璃:“我很饿,可以吃的。” 一贯有准心骨的太女殿下,听到小鬼的真诚请求,竟拘谨到踌躇无措,眼神乱飘。 她正绞尽脑汁思量,啥说辞能让林烟湄毫无留恋地放弃她手中的食物。 “这饭苦。” 小鬼爱吃甜,反着来准没错。 “没关系,再苦的东西也没我心里苦。”林烟湄撇撇嘴自嘲,须臾间,又仰起脑袋,伸手同江晚璃笑嘻嘻: “而且阿姊甜呀,经阿姊手端来的都甜!” 嘶— 江晚璃暗诽,小鬼的嘴几时抹了蜜?怎如此会讨人欢心? 但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啊! “阿姊别愣着嘛,我真的好饿,与人怄气很耗体力的。” 江晚璃迟缓不前之际,林烟湄捂着瘪肚子又催了声。 甚至于,她等不及,居然蹬上鞋朝江晚璃这边扑过来了。 吓得江晚璃转头就要溜。 “嘿,逮到啦!” 林烟湄的身形灵巧胜她一筹,大步流星跨上前,还抢先堵了江晚璃的出路,歪头扒拉起江晚璃的袖子,得意道: “啥好东西值得你这么藏,让我瞅…” 当手扒住碗沿,视线随即点落内里乌漆嘛黑的一团,林烟湄的好奇声戛然而止。 江晚璃好似在她哑巴的一瞬,同时愣掉了,手上力道全消。 她顺势夺过碗,忽闪着杏眼审视许久,也没看清内容物是什么。于是,喜爱刨根究底的人,抱着碗跑去了烛台下照亮,旋即,若有所思般感叹: “呀,是枣泥,好久没吃过了,甜甜的我喜欢。” “枣泥”俩字过耳,江晚璃一掌拍上脑门,扶额认命般苦叹一声。 巴不得顷刻请刨土功夫一流的豆饼传授技艺,助她遁地远去! 偏赶太女殿下生无可恋的当口,只听小鬼那边又是一声茫然疑问: “咦?奇怪,这黑枣泥怎么有股豆子味儿?齁甜还黏糊糊的…像什么呢?(咂咂嘴)尝不出来,是蜜糖放坏了?倒是不馊。” “许是坏了,扔掉吧。” 敏感过头的江晚璃顺坡就下驴,一个箭步冲过去拎走饭碗,提溜着直奔门口: “我让人给你熬粥。” “我更想吃汤面!” 因某人大长腿捯饬太快,后知后觉饭碗没了的林烟湄,只好对着窗外的残影喊了一嗓子。 也不知道江晚璃听没听到。 小半刻后,门声又响。 饿到托腮报菜名的林烟湄,麻溜抬起头迎接,发光的瞳仁对上来人的刹那,黯然失色: “贺姨?您找阿姊?她去厨房了。” “又去了?她还想嚯嚯啥粮食?!” 贺敏惊到瞳仁溜溜圆,还急吼吼四下逡巡了一遭: “湄丫头,刚才那碗饭,你没吃罢?我看那锅边糊进去三寸呐,可不兴吃。” “啊?啥饭?刚才不是猪油拌枣泥吗?”林烟湄一头雾水:“阿姊去厨房不是吩咐餐饭么?哪里会糟蹋粮食啊?” 贺敏愈发震惊,激动得探身凑近林烟湄:“你还不知道呐?我跟你说……” 听人叽里咕噜、手舞足蹈一通描述,林烟湄倏尔拍案而起,嘴里喊着“糟了”,撒丫子冲向后厨。 几息后。 正长吁短叹着,拿汤匙刮碗中粘腻餐饭的江晚璃,突然被某莽撞小贼一下子撞偏身子。她茫然回眸,却见—— 林烟湄捧着饭碗,背过身嗷呜嗷呜狼吞虎咽! 第112章 掰了! “继母人呢?” 揣着满头糨糊回朔方的楚岚,是夜半抵家的。她休整半宿,次日清早才去主院寻楚筠。当天正值初十,按常理,每月逢十,楚筠会与夫人江琳一同用饭。 继母规矩大,楚岚素来不喜。今儿肯过来,无非是念着久别,怕被人指摘了错处。然而,当她鼓足勇气推门而入时,竟只见到孤零零的楚筠一人。就连桌上碗筷,也明晃晃只有两副。 楚筠拾起竹筷,微眯眸子对正筷头:“坐吧,她被宸王扣留好些日子了。” “扣留?” 听得母亲气定神闲的腔调,刚落座的楚岚又一屁股弹起来,紧张兮兮问: “怎么回事,宸王何故扣人?您不想法子接她回家吗?她…好歹是皇亲啊。” “是了,宸王正好是她亲戚,我何苦管?” 楚筠淡然抿下一口粥,撩起眼打量着女儿,推出一碗米羹:“出门闯荡多时,怎还这般沉不住气?喝粥吧,家里的粟米趁热最香。” “女儿好不容易回家的。” 楚岚偷摸瘪瘪嘴。 望着桌上寡淡朴素的清粥咸菜丝,她心头不免失落,大过年的,她难得归家,怎么也该配一席小点心罢。 楚筠隐约咂摸到了女儿话里话外的不满,侧目睨了人一眼:“这不管你饭了么。没饿着你罢?” 一句话把楚岚噎了个好歹:“我…,您…!唉!” “怎得,跟着殿下把嘴养刁了?” 说话间,吃饭极快的楚筠已搁下碗筷,笑眯眯打趣她:“山珍海味吃挺好?南山也去了,东海也游了,心野嘴馋吃不惯沙土里的粟了?” “可拉倒吧!” 楚岚端起粥碗猛咽一大口:“殿下手头就没宽裕过,可怜女儿我还得学账打理生意,帮忙赚钱!而且,您不知道她有多疼林家小妹,好东西全紧着湄娘,瞧得女儿羡慕嫉妒恨!” “是么?”楚筠来了点兴趣,把主位靠椅往女儿身侧拉了拉,揣着八卦盘问: “那你看殿下宠人习惯了,可曾开窍喜欢上哪个?给娘拐回来一个不?贺敏信里说那乐什么的,咋没给娘带回来?” “什么啊?”楚岚往门口闪闪身,避开老娘的审视:“八字没一撇呢,人家去蜀州公干了。” 楚筠闻言,鹰眸忽凛:“蜀州?她去那作甚?宸王早把眼线安插进咱府了,还扣我夫人,为的就是逼我交出你跟了郡主。你的意中人跑那去,多危险。” “那是她的家乡,她硬气着呢,您别咸吃萝卜淡操心。” 楚岚提起这事就烦。 到现在,她也没弄清乐华南下究竟所为何事,江晚璃跟她说的太含混,她怨乐华不告而别的气儿还没消散呢。 第149章 怄气搅了会儿粥,她忽而意识到什么,严肃追问:“娘刚才说,咱家有细作?” “嗯。”楚筠不以为意地点头:“而且是三个。” “那…我得走,”楚岚大惊,囫囵喝尽米汤便起身:“等她们传信给宸王府,您多难办啊,我找殿下去了。我本来就没想回,殿下不知道怎就头脑一热,非赶我回来。” “你坐下。” 楚筠一掌把人摁回椅子: “傻不傻?好不容易回家了,哪都别去。区区几个细作,老娘还怕了她们?殿下支走你正合我意,改天我寻个借口,把贺敏也叫回来。” 楚岚听迷糊了:“怎么个意思?您要对细作下手?会得罪宸王吧?还有,为啥不让我找殿下?” “自从你跟了殿下,就已经得罪宸王了。”楚筠沉声一叹: “至于殿下那边…你当安芷是大傻子?放你走后,她一直监视你,从你那获取殿下行踪。也因此,太后默认我清楚太女何在,也有义务保护她。” “啊?有这事?安姨背地卖了您?” 楚岚又是一惊:“合着殿下我们四处跑,都在你们掌控之下?那安姨怎么不派人追回殿下?” “那你得问太后,缘何默许闺女不回朝。云清呐,你已卷入朝堂党争了。” 楚筠脸色端严好些:“路是你选的,我不便干涉,但思前想后,我不想你涉险。太女陪林丫头进京是迟早的,届时太后会如何做,娘看不透。所以请你原谅娘,擅作主张不许你跟着了。” “娘…” 话音落,楚岚开始不停揉眼,不管怎么瞧,眼前的娘都有三个脑袋。 “…我好晕。” 楚筠见状,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晕就对了,睡吧。” “主帅,”在旁伺候的小将颇有眼色地上前:“我扶少帅回房。” “不,直接送她进京,去夫人的母家小住。到底是宗亲,能护住岚儿的,只有她们了。” 楚筠解下外衫披在睡熟的楚岚肩头,分外不舍地摸摸女儿的脑袋,旋即背身吩咐: “快些赶路吧。” “是。”小将抱拳:“那贺将军…” “等她入京,你再同殿下讨要人即可。”楚筠道:“届时,即便我不上奏,安芷也会把殿下行踪密奏太后。殿下在京难有危险,贺敏足以离开。反倒是岚儿,你务必看住。” 楚筠历经三朝,多少有些参悟朝局的本事。 打从江晚璃在朔方遇刺,她早便猜测,敢行刺储君的贼,幕后指使与宗室脱不开干系。如今权势最大的宗亲,俨然是连她家眷都敢扣的宸王府!而贺敏传回的零星消息,隐隐在印证她的观念。 谋害储君,反心昭然。 皇位上的波谲云诡,是她最不希望边军将士沾染的危险。 “末将遵令,定护少帅周全。” 半刻悄然。 朝阳爬上湛蓝无云的天际,化开宅外石狮耳垂下的小冰锥,冰水滴落路面,映照出一辆摇晃远走的小马车。 与此同时。 暖炉内橙红的炭火噼啪作响,江晚璃裹着狐裘坐去书案前,翻阅昨日寸瑶走前急匆匆丢给林烟湄的一摞古籍。 这一摞书还是竹简样的,卷起来堆叠一侧,分外厚重。竹简条泛了黄,瞧着已很有年岁。 但内里干净不染纤尘,清风拂过,仍有淡香盈袖,一看就是被主人精心收藏打理的。 江晚璃自幼喜欢古物,自己的殿宇内还斥巨资建了一座藏经阁,专收古籍善本。是以,她手握上这摞书的刹那,油然而生中意之感,不禁揣着欣喜,痴迷翻阅了好久。 沉醉到什么程度呢? 对镜梳妆的林烟湄喊了她三五次,她都全然不觉的。 “阿姊,看什么呢?” 一把染满朝露的梅花,啪啦一下摔进江晚璃眼底,几许碎花瓣飘到了竹简间。 江晚璃这才回神,迎头瞅见个叉腰小鬼,正小嘴叭叭、拿腔拿调讽她: “这里面有颜如玉比我好看?” “对,好些呢。” 江晚璃拂开梅枝,掸掉花瓣,小心翼翼俯身吹了吹潮露的水渍: “莫往这上面放湿物,都是百余年的老书,会损伤的。” “是不是还有百年女鬼勾你的魂儿?” 林烟湄不屑一哼,拾起了被江晚璃弃如敝履的花儿:“寸瑶留下的破东西,你居然很喜欢?” 江晚璃无声乜了眼小鬼。 这话成见太浓。 “找我有事?” 她稍一思忖,没明着叫板。 “我是想问你,头上簪朵梅花好不好看。昨晚上街买糖葫芦,我看有人这么干,好像很时兴。”林烟湄摆弄着梅花:“大红太艳,白色是否又太素净?这朵玫红的可好?” 江晚璃悄然拧眉。 小鬼以前不太留意这些时兴打扮呀。 连买新衣服,都全靠她执着。 再说,梅花顶头上,尺寸偏小,远不及插瓶中赏心悦目。 “搁这里吧。” 江晚璃顺手推给小鬼一个梅瓶:“你的双髻已很美了。既收拾妥了,一起坐过来读书?寸娘子的书中夹带好些手记心得,评断见解鞭辟入里,值得一观。” 其实,江晚璃直觉,那些手记是寸瑶精心为林烟湄备考准备的。但开口前,她再三斟酌过,如何委婉劝学,林烟湄才不会抵触。 毕竟—— 前几日,寸瑶每日天不亮就来敦促林烟湄温书。师徒俩在书房闹得鸡飞狗跳,不时传出争吵,小鬼好似很厌学,频频气得寸瑶铁青着脸出走,在巷口吹风半晌又闷闷回来接着打仗。 “不看,别提她,烦着呢。” 本坐在桌案一角的林烟湄,猜出江晚璃想骗她读书,一溜烟滑下去,扑向妆台,拿着花枝对镜比来比去:“爱美之心人皆有,我也要赶一次时髦。” “湄儿。” 江晚璃无奈追了来,立于她身后,从镜子里与人对视:“你不纳闷寸瑶为何着急忙慌走了?” 她发觉,这几日的林烟湄明显任性好些,脾气喜好转变突然,实在反常。 “被我气跑了呗。” 林烟湄不以为然,转手给江晚璃塞枝桠:“阿姊,帮我别进脑勺后面,露出一点花就好。” 江晚璃抿抿唇,无奈照做,却道:“多出一支花,有点画蛇添足。” “就要。”林烟湄猝然起身,趁江晚璃不备,反手给她也插了朵花:“别摘哦。” 还是一朵大红的梅! 江晚璃瞥向镜子,眉头紧蹙,丝毫不掩嫌弃:“丑!” “阿姊现在的心情是不是很不爽利?”林烟湄俏皮笑笑。 “是。”江晚璃冷脸道。 “这就对啦!个花入各眼,你邀请我读寸瑶的破手记,就像我给你插红花的感受一样。我烦她,连带着烦她的见解!甚至于,看见你沉迷有她思想荼毒的书册,浑身都不自在。” 林烟湄抱着胳膊,一板一眼地掰扯,冒坏的杏眼不知不觉盯上了火炉: “嘿,正好!阿姊,我们不如,把那堆书烧了吧?竹板够厚,还有墨香,取暖不错。” 江晚璃:“?!” 小鬼暴殄天物,不能要了! 她沉默着,只管飞速捯饬脚步,抢先踱至案头,俯身护下了书册。 林烟湄的小脸流露出显而易见的不满:“阿姊,你不对劲,你跟我对着干。” “是你不对劲。” 江晚璃漠然警告:“胡闹得有限度,过火不可。你要固执烧书,咱俩就掰了。” 第113章 野心 燕京城东,一处僻静荒园内,有一方澄如镜鉴的平湖。 “思卿,是否连你也觉得我无理取闹,怯懦到只剩发邪火的能耐了?” 湖上覆满积雪,林烟湄蹲在湖畔,伸长胳膊拿小树杈刮开雪和冰封的枯叶,心不在焉地打量冰面反射的倒影,瞧清自个倦怠消沉的容颜,她竟嫌弃到起身,疾走三五步丢了树杈。 还顺手揪掉了头上碍眼的梅花。 自幼习惯了勤俭朴素,说实在的,林烟湄打心里欣赏不来花枝招展的艳丽。她无非想试试,改变旧日习惯,接纳与心意全然相反的思量,是何等感受。 很显然,她受不了,江晚璃也看不惯她突兀的转变。 平常生活的审美旨趣尚且如此难改,遑论从生来便持续积淀的三观和追求。 林烟湄再度陷入茫然,漫无目的地在荒废的园子里闲逛。 被点名的思卿沉默着咬紧她的步伐,其间只轻哼了声,似是懒得回应。 林烟湄深觉受了冷落,遂顿住脚问:“你哑巴了?” “少主脾气大得很,连家主都被你气到七窍生烟,我一小婢,多嘴不如装哑巴。” 思卿抱起胳膊,转头望天。 她替寸瑶不平,眼见家主脸色青黑地急切远走,心底对林烟湄的怨气越发大了。 “哑巴能一股脑说这么多废话?” 第150章 阴阳怪调呛得林烟湄难受,她本想调头就走的。可转念一想,方才江晚璃明显不高兴了,她回家也会撞冷脸,还不如在外头吹冷风舒坦呢。 索性和思卿多互呛几句,谁也别想痛快: “我好好与你讲话,你想吵架?那吵罢,我正心烦呢!” “嘿!你还真是…蛮不讲理!” 直把思卿气得吹胡子瞪眼:“欺负完家主还不够?她那么温存和煦的人,都被你气跑了!” “她,温存和煦?!”林烟湄颇有点哭笑不得: “你被她骗了。呵,不过也正常,以前她也骗了我十六年。真相大白后,知晓她真面目的一瞬,我觉得天都塌了。” “家主没变,变乖戾的是你。” 思卿虚望着她,满目漠然:“至少思卿觉得,她是好人,是学富五车、身怀惊世才干的能者。我和武婢们多是她捡来的,她不嫌我们,还尽心教大伙读书和武功,不烧杀抢掠,能坏到哪去?” “你最近总是顶撞她,她说什么你都要反对。但是,她同你讲的那些靖安军平定边乱的陈年故事,好多人能作证。武婢们也听过,还感动哭过,就你冷淡,没有共情心。” 一番数落分外露骨。 林烟湄听惯了江晚璃委婉的话术,一时难以适应思卿的直白,讷讷愣住了。 她冷淡?她没共情心? 论血缘,那些故事的主角,是与她血脉相承的人啊!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谈及心性,林烟湄从不怀疑自身骨子里的心软。旧日家里养着的山野小兽从没断过,她会怜惜艰难生存的动物,又如何不会为人的生死动容… 可是,她近来经历的翻天覆地太多了,多到她糊涂,让她难辨真伪,难分是非。 “思卿,我给你打个比方罢。” 林烟湄憋闷久了,有些不敢和江晚璃倾诉的事,突然间就想说出来,反正思卿是寸瑶的人,说多点也无妨: “假设你从小跟寸瑶求学,家人要你听她话,努力报她的恩,你也如此想的,一心一意亲近她。可后来某天,你全家突然改口说,其实她和你有深仇大恨,要你伺机杀她,你当如何?” “没可能的事,我是雁回镇的孤儿。” 思卿不假思索道:“再说,她教我育我的恩不假,我为何要伤她?” 闻言,林烟湄看着毫无犹豫的思卿,满面都是惶惑。 她的类比,或许并不合适。 毕竟寸瑶昔年教导她的,是忠君明礼,为百姓言…而今时却教唆她当乱臣贼子,谋反复仇。她的仇与恩,对上的是偌大朝廷,不是哪一个人。 而所谓恩,她从来都理不清:命天下人俯首山呼,绝对服从的皇权,对贫苦百姓的恩该如何论。萧岭狗官盘剥村民,是恶;然而旧日她渴望摆脱恶的依凭,却是朝堂给的科举功名。 更何况,寸瑶越是说靖安军曾千好万好,出了数不清的忠良傲骨,她的矛盾纠葛便越深。 曾经忠君爱国、血战为民的英魂,已亡故几十年。这些人当真希望后人为求“公允”,向朝廷宣战报仇,搅弄风云令朝野不得安宁吗? 如今大楚国力,内忧生发后,是否还有余力抵挡外敌入侵之患? 若外敌趁虚而入,如江晚璃母亲那样的边军将领,会否陷入危局? 这些事儿,林烟湄都想不出答案。 她处处和寸瑶叫板,也仅仅是心理防线垮塌前,应激的自保之举罢了。 考期一日□□近,宛如无形的推手,在逼迫她做下决断。 若全力以赴,真考中走上了朝堂,她难免动心去查旧案…冤屈要是属实,她不知被仇恨裹挟后,会疯魔成什么样。扪心自问,她起于微末,年少困顿,野心还挺大的。 若…临阵退缩,故意考砸… 且不说林雁柔和寸瑶会疯,她保不齐日后也会后悔,没有抓牢机会为家族前辈的名节挣扎一下。 祖母的华王府、祖父的靖安侯府和军中将士们,几千条命死在那件谋逆案里…这些魂灵会否怪她苟且偷生是自私、懦弱、没有担当…… “喂,我大脾气的少主,不说话是心虚了吗?” 思卿见林烟湄晃神儿太久了,怕这人想事想魔怔了,没好意思再冷眼旁观。 “你才心虚,我比喻的不恰当。你是孤儿,体会不了家仇的痛苦,不聊了。” 林烟湄不爱看思卿占上风的得意样儿,掉头直奔园外:“回家。” “家里那位冰雕,不笑的时候单是坐着都嗖嗖冒凉气,你回去自讨苦吃。”思卿幽幽挖苦她:“不如,上街找家文房铺子,你给家主写封信?大过年的,你别闹太僵。” “写什么?不写!” 林烟湄横她一眼:“要写你写,最好写八百年别跟着我!” 敢说江晚璃是冰雕,这下属也是不能要了。她的心上人,只许她跟人怄气,旁人可不兴说! “糖葫芦—脆生的冰糖葫芦嘞!” 忽而,一声吆喝从隔壁街口传来,引诱得林烟湄飞快捯饬起步伐,循声小跑了去。 下一瞬。 “呲溜啪!啊—” 一脚踩冰板上的林烟湄,因裙摆碍事,滑溜溜向前扑倒,摔了个屁股蹲:“好痛…” “哈哈!”思卿站一旁幸灾乐祸,很敷衍地伸手拽她:“穿成这样还跑,少主傻。” 捂着后腰呲牙咧嘴的林烟湄顾不得回嘴,只管盯着卖糖葫芦的老人干瞪眼。 人家正推着小车远走呢。 “要带瓜子仁的,还是纯山楂的?” 思卿故意蹲下身逗她:“我不帮你的话,你瘸着蹦过去,估计…” “两串纯的!”林烟湄吃瘪,摘下荷包丢给了她:“快点去。” 她全指望这小玩意哄江晚璃呢。 “三串,还有我的跑腿费呢!”思卿把荷包抛上天又接住,兴冲冲跑远:“卖糖葫芦的,等等我!” “嘎嘣。” 脆甜入口,咀嚼时的声音酥酥的,格外惹人留意。 林烟湄嚼着沾满蜜糖的山楂,一脸满足。 被牙齿迸溅出的冰糖渣子掉落白宣,江晚璃嫌弃地拿手拾着扔掉,侧目乜了故意招惹她的小鬼一眼。 不屑冷嗤紧随而至。 江晚璃敛眸,复又板着脸研起墨汁,继续伏案写字。 “嘎!嘣!” 急得小鬼探头近前,双颊夸张咬合,制造了更大的动静。 纸张落下的墨点晕染的范围隐隐变大了。 笔画也有点虚浮。 佯装不悦的江晚璃抿紧下唇,生怕破了功。 方才,她抬眼一刹,只见某人身上泥泞处处,脸上还多了两撇胡子,跟小花猫似的,样子实在滑稽。 也不知道出门干什么去了。 况且,小鬼进门前,她听到院中响动,早从窗缝瞄见了,那时思卿手里有两串吃的。 如今再瞧,屋檐下的思卿手里,只剩一串有瓜子的了。 “好甜好甜。” 林烟湄陶醉地咂咂嘴,余光不时偷瞄江晚璃。 “交出来。”江晚璃伸出左手,容色清冷如旧:“藏久了我就不吃了,你身上太脏。” “呐。” 林烟湄逮到台阶就下,顺手递出她自己咬过那串:“只有一串哦,阿姊尝一颗?外面越冷,糖皮越脆。” 江晚璃默然收回手,不理她了,只管低头吹干墨痕,指尖捏上纸角熟练地折好,塞进了信封里。 “阿姊给谁写信?” 林烟湄好奇伸手,想拿走瞧瞧。 江晚璃侧身一闪:“不给,怕你给我烧了。” “…” 林烟湄语塞当场,阿姊的气看来没消。 “我开玩笑的嘛,竹简多难烧啊,”林烟湄绕到桌后,拿肩膀蹭江晚璃:“看我给你变戏法…嗖嗖,铛铛!一串漂亮糖葫芦!” “哼。” 江晚璃又赏了小鬼一记眼刀,凉飕飕的:“跟我闹完又出去疯,跟哪个打架了,弄得一身泥?别蹭我,换衣服去。” “跟土地公。” 林烟湄小嘴下压,灵机一动开始卖惨:“阿姊,就为这糖葫芦,我摔了一大跤,屁股痛死了。” “活该。” 江晚璃抽走她手中吃食,捏到掌心才发觉,这竹签子都被小鬼握热,能捂手了。 她不由得,贪念这点温热,多攥了会儿。 林烟湄当她赌气不肯吃:“阿姊—不气了嘛,我以后不乱开玩笑了。你看,我头上梅花也扔了。” 话音落,她意外发觉,江晚璃脑袋后头,居然还别着那扎眼的红梅! 嘶… 尴尬。 林烟湄麻溜替人拔掉,偷藏进袖管中。 江晚璃的头皮揪疼一下。 察觉到林烟湄的小动作,玉容寒冰终舍得消散了。她轻叹一声,反手把小鬼拽来面前: “以后,能否不把对别人的怨气,带到别处?有矛盾可以跟我讲,乱耍性子解决不了问题。” 第151章 “唔…”林烟湄装乖,伏去江晚璃肩头哼唧:“好吧—阿姊给个亲亲?” “幼稚。” 江晚璃无奈哂笑,转头在她冻红的耳垂上轻掠一吻:“去换衣服洗洗脸罢,你太凉了。” “得嘞!” 林烟湄把糖葫芦横着叼嘴边,一溜烟跑去屏风后,看着很是开怀。 江晚璃端详着她的背影,却是无声蹙了眉。 近来,林烟湄再没跟她推心置腹深谈过。她隐隐担忧,小鬼是学会隐藏真实情绪,给她演无忧无虑了。 奈何眼下进京在即,她怕被抓包的忧思加重,免不得多做筹备,暗中联络布置了好些事。加之乐华那边频频传回愁人的音讯,她已觉心力不足,很难分出足够的注意给林烟湄。 方才的恼,本是她设计的一出激将法,试图让林烟湄把心中不快一股脑发泄出来。 江晚璃全没料到,往日如河豚般不憋气的小鬼,竟一走了之躲着她,回来还能大度地带串糖葫芦哄人,倒显得她矫情。 这不对。 “湄儿,我们谈谈?” “现在吗?”屏风后的小鬼问。 “对。” 林烟湄刚穿的外衣又脱了:“那阿姊先上床,我去净手。” 第114章 好姐姐,不踹 江晚璃求的是言语叩心神,林烟湄念的是指上见真章,俩人道不同,谋不到一起。 于是,双双对视叹息后,屋内陷入了长久诡谲的宁静。 谈,是没谈成的。 不过,江晚璃并非全无所获。 彼此陪伴日久,她已摸索出些规律:林烟湄有心结郁闷时,最喜寄情于追寻灵魂神游的畅快巅峰,尤其偏好掌控别人舒爽的尺度。 好似此一途,能释放她的压力。 平日嘛,反倒懒的成分多些,也不猴急,必得先温习技巧、交流心得,再不紧不慢付诸实践。 是以,林烟湄急不可耐催她上床的反应,变相暴露了小鬼存有压抑情愫,亟需宣泄的本质。 早春浅淡的阳光绵软软洒落书案,即便正午时分,也不晒人。江晚璃循着日光回望,天色湛青少云,难得爽朗。 她推开窗,淡声提议:“陪我出去散心?” “外面好冷,无趣。” 大清早已闲逛过一圈的林烟湄提不起兴致。 “保准有趣,体验你没经历过的事,可好?”江晚璃问。 林*烟湄渐生好奇:“啥事?” “出去便知,”江晚璃存心卖关子:“走不走?临时起意,过时不候的。” “嗯…”林烟湄托腮掂量须臾,旋即探身揪过外衫往身上裹:“走!” “你换身短小些的,”江晚璃扫过她手上抓的裙裳,柔声叮嘱一声,匆匆踏出了房门:“我在街口等你。” “诶?不等我?” 往常,俩人惯常并肩外出的。 江晚璃抢先离开有点反常,搞得林烟湄一头雾水,挑衣服时兀自牢骚:“啥事这么急,还神神秘秘的,不会还在生我气,想耍花招吧。” 因怀揣忐忑,她的动作变得麻利好些,囫囵套好衣衫后,飞速小跑出去寻人,“哒哒哒”脚步踏上青砖的节奏,很是悦耳。 听得江晚璃身心舒畅。 小朋友好久不曾兴致大发啦! 燕京北郊有大片平坦的旷野,枯草趴伏于地,随着风向滚起如浪的波涛。 哒哒哒的节律依旧嘹亮。 长风撩起耳畔碎发,又俏皮吹起袖口,共振声咧咧。 江晚璃担忧嗓音被辽阔的自然湮没,便探身靠近林烟湄,唇贴着她的耳畔启齿: “怎么样,可觉得开怀恣意了些?” 初次坐于颠簸马背的林烟湄,还未战胜与生俱来的、对高处与眩晕感的恐惧,下意识俯身降低重心,拼命抱着马儿。 入她眼帘的,是马蹄不曾停歇的攒动,和无尽蔓草的招摇。 她大声喊道:“好刺激啊—有点怕咳咳!” “起来些,我抱着你,不会摔下去的。” 江晚璃揽人小腹的手臂稍加了力道:“坐好适应后,若想提速,尽管告诉我。” “…” 林烟湄没有回应。 方才喊话嘴张太大了,她说话时呛了风,嗓子沙哑,发不出声来。 而她看久了快速运动的马蹄,脑袋晕乎乎的,几乎丧失了操纵身体的能力,也就没换姿势。 江晚璃当她胆怯,不得已勒紧缰绳,放缓了速度: “是不信任我的骑术?我虽甚少骑马,但幼时常练习,本领尚可。吁…” 话音落,林烟湄明显发觉,眼底天旋地转的感觉逐渐消散,她的瞳孔又聚焦了。她缓了缓,艰难地撑着马背坐好,回眸可怜兮兮瞅瞅江晚璃,被风抽久的杏眼泪汪汪的: “阿姊胆子这么大?你不晕吗?速度太快,眼抓不住身边变幻的场景,失控很让人害怕。” 听得此言,江晚璃意外又错愕地哂笑了声。 她可算明白,林烟湄缘何恐惧了:“告诉你数遍了,莫低头瞧下面。放开视野远眺,目之所及宽广起来,就不觉变幻莫测。你只盯着躁动的马腿,不晕也得把自己催眠了。” “人家又没骑过马。” 林烟湄闷哼了声,反手抱住江晚璃的小臂,把头扎进去不出来了: “你嫌我,报复我,怨我耍弄你,故意拿马消遣我撒气。” “你这小人之心。”平白被扣了个大帽子,江晚璃胸口发堵,愣是靠揪小鬼脖颈间的杂毛,薅出了林烟湄的脑袋,扬手就给人来了个脑瓜崩: “狗咬吕洞宾,再编排我,我把你丢这不管了。” “哼哼!” 林烟湄一把捏住江晚璃想要收回的罪魁祸“手”,眼睑上翻,偷摸白瞪她:“你还弹我脑壳!喏,证据。” “还哼哼,学猪叫么?”江晚璃回眸瞥向十里开外的城池,哼笑着拿捏:“有证据怎样?我扔了你,你还不是得跑回家。算脚程,等你回去,天都黑了。是腿儿着回,还是道歉?” “嘁。” 林烟湄换了表达抗议的方式。 “懂了,下去。”江晚璃拿脚蹬她:“自己爬下去。” 吓得林烟湄“嗖”地后撤,一屁股怼上江晚璃的小腹,巨大冲击撞得江晚璃呲牙咧嘴。 “不嘛—”小鬼趁此机会,迅捷侧身扒住江晚璃的脖子,把嘴一撅,啵啵啵亲了人好几口。方才的幽怨语调更是一扫而光,小意咕哝道:“好姐姐,不踹。” 江晚璃阖眸,叹出无可奈何的一口气。 真拿这活宝没法子。 论耍宝,林烟湄天下第一。 “坐好。”定了定神,江晚璃冷淡道:“时辰不早,你既不喜纵马驰骋,我们回去。” “嗯?这就回了?我…我还不想走…” 林烟湄揽着江晚璃的脖子不放,作势探身上前,又要吸江晚璃的苹果肌。 被亲迷糊的江晚璃忙闪身避开:“有话说话,在外面收敛一点。” 此处虽是郊野,但并非无人之境。不提旁的,乌瑞就在后头守着呢,她要脸。 林烟湄的长睫忽嗒忽嗒眨巴好久,才攒足勇气支吾出声: “就…想你再驮我跑一会,更快些也成的。刚刚戗风了才没理你,不是反感。至于那些…那些气人话是为转移恐惧感,瞎说的,阿姊别往心里去。” “哦,我沉脸色,你才肯说实话,不埋怨我了?” 江晚璃漠然戳穿小鬼的坏心眼:“是我宠你太过,你肆无忌惮拿我撒气是么?好心带你出来兜风,反被你诬蔑,我不高兴。” “别嘛。” 心虚又困窘的林烟湄垂下眸子,摆出一副惹人怜的软模样: “那…阿姊可以把马打到飞起来,你骑爽了,不高兴会烟消云散的,权当消气?不用管我,我怕没什么,吓不死的。” “嗬—” 江晚璃回了声冷笑。 自作聪明的小鬼,拐弯抹角求些惊悚刺激的套路,真以为她看不穿么? 又怕又想玩,还不敢明说,非得挑衅炸刺! 看来她猜得不错,林烟湄诚然被心事压垮了情绪,发泄无门,已无师自通地向作妖靠拢了。 究竟什么事,要孤身硬撑,坚决不跟她倾诉呢? 江晚璃揣度不出。 沉吟须臾,她决意成全林烟湄,也不再为难自己多想:“坐正。” 林烟湄抓着她,维持着面对面的姿势,小眼神不时瞟向马蹄:“能不能让我看着你。” “怕?”江晚璃无声蹙眉,小鬼胆色忒差劲了:“你反着坐更危险。怕就闭眼,哪里也别看。” “…好吧。” 林烟湄不情不愿转回身,腰杆挺的笔直,就差把紧张俩字刻后背上了。 江晚璃不用看,也知小鬼一定把眼闭得严丝合缝。 “驾!驾驾!” 她没有心软,一手牵缰绳,一手甩鞭,眨眼间,马儿便如离弦之剑般冲了出去。 第152章 “啊—!” 突如其来的脱缰般的速度,惊得林烟湄大呼出声。 聚精会神策马的江晚璃顾不得安抚,也无意安抚,只管感悟马背上久违的洒脱和自由掌控去路的畅快。 “姑娘太快了!危险!” “前头是坡,您慢些!属下追不上!” 唯独苦了乌瑞,在后提心吊胆跟着,慌出一身冷汗,嗓子都喊哑了。 即便殿下的马术是安芷亲授,那也是十年前的事儿了…鲜少碰马的人飙起速来,简直胡闹。 “芜呼!” 不知跑了多久,马后的城池渺若方砖之际,林烟湄约莫激动到麻木,居然敢睁眼了。 她新奇地逡巡四面八方,指着血红的残阳感慨:“阿姊快看,它好壮美,映红了漫山的云!” “日暮了?吁!” 一语惊醒梦中人,沉溺跑马的江晚璃眼底光晕重聚一处,讷讷望了眼西天。 白日里北面虚影如水墨画般的连绵山峦,竟已近在咫尺。 她出来太远了。 “怎么不跑了?好舒坦的。” 马蹄减速,眼周画面不再腾挪,林烟湄意犹未尽地,转头巴巴盯着江晚璃。 “该回了,再晚马儿累了罢工,天也会黑。” 江晚璃回眸寻觅起乌瑞的踪影,良久,才在东面一里开外处,找见个小黑点。这一刻,她隐隐萌生些后怕,暗怪自己放纵过头,也没比林烟湄处理苦闷的方式成熟多少。 是了,适才策马时,因周遭空旷,她找回驭马的感觉后,不知不觉间紧张松懈,也沉沦于肆意飘飞的思绪中,难以自拔了。 她摸不透林烟湄的愁,却能对小鬼的心绪感同身受。 只因她也有同样难言的顾虑,不敢说给小鬼听。这些顾虑,从离开康县起,就在她心头生了根。 江晚璃听说过,母亲当年继位时,确曾几经波折。当朝太傅言锦仪和大将军安芷,正是因力保江祎登基,拥从龙之功,才得以权倾朝野,做了天子身边三十年的股肱近臣。 江晚璃亦知晓,沉疴缠身的母亲每逢病弱,呓语里常有自责不安,醒后数度叫停大朝会,往皇陵静修… 可她自问,再没有谁比她更清楚,江祎强撑病躯理□□出了怎样常人难以忍受的苦痛。江祎在位时,几乎是在拿命肃清朝堂弊政,不然何至于耳顺之年就差点撒手人寰。 在她的认知里,她的母亲从未对权欲表露出几近癫狂的痴迷,反而把为君的责任缕缕挂嘴边,愁到长吁短叹,食不知味。 但—— 林雁柔的指摘,会是空穴来风吗? 寸瑶她们滔天的恨,会是子虚乌有吗? 她母亲的皇位,当真是用见不得光的手段抢来的吗? 江晚璃挣扎过。怎奈,这些疑窦冒头就压不下了。她不愿面对这些大不敬的混账想法,恨不得打爆自己的脑子。 那是她的母亲,是大楚之君,是给她储君身份的源头,她怎么可以猜忌? 但她就是忍不住去思考,忍不住想要先林烟湄一步,查查旧事。 “姑娘,呼…呼…可算追上您了,咱回吧。” 乌瑞终是气喘吁吁赶了来,一席话打断了江晚璃的遐想。 江晚璃怔忡须臾,才僵硬地点点头,与林烟湄商量: “湄儿坐乌瑞的马好么?这匹马可能承受不住负重赶路了。” “行吧。”林烟湄勉强妥协。 却在下马前,渴盼地打量江晚璃:“阿姊,我们明天还来,好不好?” “明天…” 江晚璃顿了顿:“该启程了,时间宽裕些,赶路方不至于太紧张。” 闻声,林烟湄低下眉眼,默默滑下马,没再多言。 归途一路,她也一言未发,像个呆坐马背的木偶。 月朗星疏,更声次第之际,两匹倦马停于家门外,皆恹恹半阖起眼,连蹄子都不想抬。 林烟湄纵身落地,扬手掬了捧寒凉的风:“不知疲倦的,只有它。但它很坏,假装裹走我的烦恼,骗我开心许久。结果,等我回家,它竟又把这些一股脑送还了回来。” 闻言,江晚璃心头咯噔一下:“湄儿还是很抵触赴京?若实在为难,我们…” “没,发发牢骚而已。” 林烟湄淡笑着打断她,伸手牵住她的袖子,蹦跳着跨过门槛: “长大成人谁还没点烦恼了?阿姊没有吗?走,睡觉去咯,梦里自在着呢!” 第115章 腌入味啦 平乐五年,元月廿三,是个晴空万里的爽朗天色。 午后,长安城南十里处的长亭旁,一队车马停于光秃秃的官道边歇脚。 江晚璃推开车窗,遥遥眺望了眼巍峨高耸的南城门,因光线通透,这一眼,竟让她瞧见了北宫山顶金碧琉璃的禁庭高阁。 阁顶明媚夺目的巨大水晶珠,映穿艳阳,折射出七色的火彩。想当年,这明珠登阁,还是太后采纳一位得道真人的建议而为之,只求保江晚璃安康长命的。 离家四年的酸涩,忽而排山倒海般将她席卷。 她不禁蹙眉,手掌捂上心口,深呼吸半晌才平复了激动心绪。 好在,午睡的林烟湄仍沉溺梦境,没撞见她的失态。 “姑娘,接下来如何安排?” 乌瑞轻手轻脚地趴来窗棱边,以气音询问江晚璃的打算。 一行二十余人,只林烟湄自己有渤海城出具的入京应考文书,其余的怎么混进守卫严密的京城,是个复杂的难题。 尤其是她们这群东宫亲随,禁军中皆有名册,单是城门查验那关,都可能碰上老熟人。 “选几个年岁小资历浅的,跟湄儿的马车进京,去永康坊荣昌巷第三家,我提前安置好了。” 江晚璃探头出来,与人附耳: “余下者陪我等到子夜,乔装成入城清污的。这些人身上脏,出示对牌即可,官兵不会搜查。至于对牌…” 说到这,她捏着广袖一通摸索:“喏,我早伪造好了,你拿一个。” “这…” 乌瑞接过木牌,五官扭曲:“是否太难为姑娘了?” 清污者漫身粪臭,一般人可受不了啊!呃…她其实不太想照做。 “忍一时脏臭,总好过没进门就被抓罢?”江晚璃苦笑自嘲:“也是沦落到尝尝底层行当的辛酸了。以后母亲问起来,我总算敢大言不惭地说一句,曾体察过民生疾苦。” “您…言之有理。” 乌瑞尬笑着恭维一声,转头就撇了嘴。 江晚璃能忍,可她一想到那股直冲天灵盖的发酵臭气,认为有必要好好做下心理建设! 小眼神滴溜乱转几圈,她盯上了亭后数十丈外的一片松林。松针的味道辛香,就容她洗洗鼻子吧! 她撒着欢朝树林飞奔了过去。 早春的东风渐紧,吹着怠惰的云儿飘向西天,阳光时不时被遮掩,明一阵暗一阵的。 马车乘风而行,车头引灯摇摇晃晃。 “你可算回来啦!” 日暮时分,哒哒的马蹄拐进巷口,缓缓停稳后,车门处踏下一截青缎。 言婳抢过施府管家的差事,抱着小木凳迎过去,笑盈盈问:“今儿何故耽搁了?距放值过去大半个时辰了,施姨都回府了。” 立在车门处的施琅瞧见来人,迈下车的腿转个弯,直接跃至路面,没好意思蹬那小凳: “言侍中松口放你出门了?莫不是又偷跑出来的?” “怎么可能?本姑娘是光明正大出门来,给你过生辰的!”言婳伸手勾住她官袍的青袖,拐带人往家里走: “你还没回答我,迟归的因由。难不成,陛下又训你出气了?你不会把生辰都忘了罢?” “生辰…” 施琅眸光微凝,随即轻叹一声:“确实忙糊涂了。” “琅儿。” 说话间,正堂廊下闪出一位端庄典雅、颇具儒气的妇人,站定阶前候着她: “亲眷已至,家宴却误了时辰。何事让你忘了正事?一会入席,记得赔礼。” “母亲。” 施琅躬身一礼,快步近前,方压低嗓音道: “陛下传儿入宫了,说是城防来报,名为林烟湄的举子午后入了京,命儿留意动向。” “林烟湄?就是被太女亲自保举的那个萧岭丫头?” 施念慈脸色微沉,身为礼部尚书,一应举子名册她皆有权知晓,但能让她留心记住的,可没几个: “她的事已牵累你遭了贬谪,陛下再同你提她,莫非是想通过她查殿下的踪迹?” 闻言,施琅又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是。” “之前小林姑娘确实和殿下在一起呀,这次她进京,殿下没跟来吗?”言婳回忆着旧日经历:“感觉殿下对她挺上心的。” “午后城门处,没有殿下,也未出现任何一名东宫禁卫。” 施琅面色不虞,强撑淡然才扯出点儿笑模样:“不提公事了。母亲,婳儿,咱先开宴罢。” 第153章 “也好。你没人手查不了,让你父亲找人办。”施念慈稍一合计,替女儿拿定了主意。 自施琅从渤海府巡视考务归来,陛下怪她误了找寻江晚璃的时机,一气之下将其贬为七品编撰,手下早无一人可用。而其父谢晅居兵部尚书一职,勉强能调动些人脉,探江晚璃行踪。 “给家里添麻烦了。”施琅惭愧不已。 “你高兴些嘛!跟施姨还客气?” 言婳很是看不惯她规行矩步的恭谨做派,一把拽起她往宴席所在处小跑:“再不济,我也帮你,言家不是吃干饭的,总不能等陛下把你贬出京吧。” “都别跑,仔细着台阶!” 一盏灯笼燃起,低低照清了台阶的轮廓。 林烟湄提起裙摆,小心翼翼迈下台阶,踱至陌生的小院门口,朝巷子尽头远眺: “阿姊怎么还不回来?她到底去哪了?” 紧随其后的贺敏扯谎: “她跟我说的,确是上街去买文房用具。时间久,或是想精心给你挑一套趁手好用的。” “不用破费的,那些笔墨我且用不完呢。” 林烟湄闷闷嘀咕着,忍不住往前挪几步,频频张望:“天黑透了,阿姊不会迷路了吧?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贺姨,要不,你陪我找找去?” “小瑞她们都跟着呢,还能全丢了?回家吃饭吧。” 贺敏牵住她的手,硬生生把人往回领。 方才出门时,她意外瞧见,无人的巷尾居然支着个馄饨摊。那俩看摊的小贩不起锅不和面,反而贼眉鼠眼乱看,怎么瞅也不像是正经生意人。 怕不是盯梢的。 “您慢些走。” 力气小的林烟湄拗不过贺敏,被人拽着跨过了门槛,走得直趔趄:“我不找她还不行?” “砰!” 贺敏勾腿踹紧宅门,反手落下门闩,这才与林烟湄交底: “外头的小贩来路不正,京城人杂,不要乱跑。” “噢。” 林烟湄尴尬地挠挠耳朵:“我啥也没看出来。实在不行,天亮后去牙行瞧瞧,换个院子租?” “噗嗤…” 贺敏顿时失笑,拿指尖戳戳她的脑门:“你当这是哪啊?京城的房子可不随便租。姑娘辗转请托数人,才赁下这么个小院。这里何处不顺心,你刚来就想搬走哇?” “没不顺心,”林烟湄揉揉额头:“不是您说外头有坏人嘛。” “他们若明早还在,我就哈!嘿!”贺敏勾拳比划两下:“把人打走,行了不?” 滑稽动作逗得林烟湄捂唇哂笑半晌,身处异乡的慌乱感不知不觉消散殆尽,终于察觉到饥肠辘辘的肚子在叫嚣了: “那…咱先吃饭,给阿姊留碗肉羹煨着。” “这就对了。” 贺敏推着小鬼进屋,偷摸勾了勾唇角,冲外头唤:“思卿,端菜!” 屋内烛火簌簌,因江晚璃这主家没在,林烟湄又是个不讲究规矩的,便喊着大伙全围坐桌前,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顿晚饭。 小半刻后,杯盘狼藉,贺敏主动揽下洗碗的差事,收拾了餐桌。 待她归来,屋内一群人七仰八歪地,全趴桌沿上睡熟了。 她得意地拍拍手,老辣的狐眼笑得只剩半条缝,凑到人事不省的林烟湄跟前,扛着人就往床上扔:“看来,我这放到驴的老手艺还在,乖乖睡吧。” * “咯咯咯—” 启明星起,邻家的公鸡打鸣声此起彼伏。 林烟湄被吵了觉,如往常那般揉揉眼翻个身,小臂在身侧一通摸索,掌心碰到熟悉的软弹触感,便不再松手,深呼吸准备睡回笼觉。 “嗯?” 抱了没一会,她翕动鼻翼,贴着江晚璃的后背嗅来嗅去。 温热的鼻息痒痒的,把江晚璃也弄醒了。 忙活大半宿的人困得睁不开眼,直含混嘟囔:“不闹…” “阿姊,”林烟湄却是半撑起身子,忽闪着圆圆眼打量她,小爪子还攀上她肩头摇晃:“你是不是放屁了?” 半梦半醒的江晚璃迷糊问:“我怎么?别吵,接着睡…” “我说,你是不是偷偷放屁了,好臭!”被熏到的林烟湄,索性趴她耳边揭短去了。 “…?!” 江晚璃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脑中嗡嗡作响。 她讷讷乜了眼身侧的小鬼,那小脸上的表情委屈巴巴的,瞧着不像胡诌。 迫使她麻溜揪起上床前新换的寝衣,左闻闻,右闻闻:“臭么?” “臭,好臭。” 林烟湄抱臂瘪起小嘴:“往常阿姊香香的,今儿不是,贴你后背吸一鼻子,提神醒脑呢。对了,你昨晚几时回来的,我怎么没印象?是给你留的肉羹坏了嘛?吃坏肚子了?” 她只管想什么说什么,根本没留意江晚璃那一会儿红一会白的,变幻莫测的窘迫脸色。 等她牢骚完,江晚璃已蹬鞋下榻,一溜烟跑去了门外。 连外衣都没披。 “诶?阿姊?” 林烟湄稀里糊涂追了两步,却是被刺骨的寒风逼退回了屋:“这么急…是不是得找个郎中熬些止泻药?” 另一边,脚踩风火轮的江晚璃扑进灶房,见贺敏正在生火,忙与人讨要: “热水给我,我要沐浴。” 贺敏有点蒙:“您昨夜不是才洗过吗?这锅里是粥,不是水。” “那…家里有香料吗?”江晚璃六神无主道。 “刚落脚,哪来得及买?” 贺敏纳闷地盯着乱翻杂物的江晚璃:“您别找了。大清早的,这是闹啥?” 话音落,江晚璃停下动作,杵旁边愣了愣神,才生无可恋般哀叹道: “我被腌入味了。” 第116章 香飘十里 “哟,这大包小包的,都是啥呀?” 辰初,踏着鱼肚白出门的林烟湄提着大包小包回了家,其后的思卿和乌瑞亦是肩扛手提的,好不热闹。贺敏瞧着新鲜,主动凑上前相迎,伸手解下她们的包袱。 “呼,好累,”林烟湄撑着院中老树喘口气儿,转头瞅瞅房门紧闭的正屋:“阿姊不是腹泻吗,我去药铺抓药了。她还睡着不?” “药抓这么多?能吃到天荒地老吧?” 贺敏掂着包袱的分量,实在哭笑不得:“而且姑娘没事了,在房中沐浴呢。” “好了啊?”林烟湄闻言,悬着的心落回腹中,轻松笑开:“那劳烦大伙跟我去后厨,把药材分门别类挑拣下。药铺不也卖香料嘛,我看成色特别好,就多买些,做香粉用。” “香粉制作耗时,你这…,丫头啊,正事要紧,温书不好耽误罢?” 贺敏听她提这茬,倏尔回忆起在陵原县经营香铺的日子,那时林烟湄算主力军的一员,白日应付谢家,入夜还勤勤恳恳制香,手艺精细挑不出错的。 但眼下,她们陪人入京是为赶考的,研究制香不合时宜啊。 劝阻过耳,林烟湄只云淡风轻地摆手笑笑,捯饬着腿直扑后厨: “不打紧,京城好多人,香粉必然好卖。我赚些钱补贴家用,心里才踏实。” 一语落,双手已搬出簸箕、毛刷等物件,撩起袖子忙活起来。 看得贺敏无奈,只好依了她,也过来出一份力。 少顷,石碾砸地,发出“咚”的闷响。林烟湄俯身擦掉上头的浮尘,抓了把丁香进去,边碾压边与人闲聊: “贺姨,我看咱房子的地段还不差,花挺多钱吧?” 此间小院,出巷口拐个弯就是热闹的西市,在林烟湄的认知里,挨着市集的民房,都是好地段。 而熟知京中风俗的贺敏绝不会做此想。西市最是鱼龙混杂,外乡人多,达官显贵瞧不上的。江晚璃选这儿,八成是相中此地人杂,便于藏身遮掩。 “没多少。” 她敷衍道:“你别操心这些,赶明儿高中了,荷包瘪不着啊。” 闻言,林烟湄手头顿了顿,乖觉莞尔:“听您的,我不多问。” 表面上这般支应着话,可她脑中浮现的,却是清早出门前,在外间方桌上看到的一套崭新锦袍和成盒精装的文房用度。 她留心记下了物件上的标记和裁缝铺的字号,方才上街,曾装作闲逛进两家铺子打听过价位。那些数字,于林烟湄而言,堪称天价… 太贵了,如果用作吃饭开销,起码能吃半年。 京城物价让她这山野出来的孩子大跌眼镜,很难做到坦然接纳江晚璃的馈赠。 她明知江晚璃是离家出走的,荷包中的余钱多是俩人共享,即便阿姊攒了些卖话本挣的私房钱,估计也没多少。如此破费,她会歉疚难安。 回首离别萧岭后的日子,年复一年,江晚璃好似一直在陪她奔波,顺应她的生活,甚少提要求。这份陪伴已足够难得,林烟湄不奢求旁的,惟愿尽己所能,给江晚璃对等的关怀和付出。 “碾成沫沫嘞!” 第154章 贺敏忽然扬声提点,拿手摁住了林烟湄的胳膊:“想啥呢?” 走神儿的人心思偏,手中动作不停,眼睛可是根本不瞅的,那点干丁香,碎得比黄土都细了。 “嘿,”林烟湄惭愧挠头,尴尬找补:“细腻点儿好,给阿姊用。” 于是,半刻后— 快把自己泡发了的江晚璃感觉身子有点虚脱,皮肤褶皱难耐,总算舍得起身。 “哗啦啦”的水声从屏风后响起的刹那,门突然开了,一阵急促脚步紧随其后。 吓得江晚璃飞速缩回了沐汤里:“无需加水了!” “是我。” 话音落,林烟湄蹦蹦跳跳跑进来,留意到江晚璃涨红的脸,还不怀好意地掩袖轻笑起来: “阿姊好害羞呀。” 江晚璃丢了她一个倦懒的白眼,微撑起身,露出白皙平顺的肩颈线,懒洋洋道: “既来了,帮我取下寝衣。” 林烟湄杵在浴桶边不动。 还把小爪子扒上桶沿,故意夸张地探出脑袋,对着江晚璃的脖颈处猛嗅。 气得江晚璃扬手揪她的耳朵:“皮痒?” “闻闻怎么了?”林烟湄脚掌蹬地,蛮力拽回耳朵揉揉:“就闻就闻。” “快些拿衣服。”江晚璃不耐催促:“晚些让你闻个够。” 林烟湄挑了挑小眉毛,绕着浴桶悠哉踱步:“阿姊,臭是不臭了,但是也不香。” “你到底几个意思?” 江晚璃面露不悦,小鬼挑三拣四的!她昨夜本就恶心半宿,好不容易捱过难关混进城的,巴不得以后再不提这茬,林烟湄咋还没完没了… “铛铛!” “噗通噗通!” 孰料,她正懊恼打量小鬼之际,林烟湄倏尔变戏法似的,从掌心变出俩黑不溜秋的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进了汤内。 惊得江晚璃飞速划水后闪:“你放了何物?我都洗好了。” “嘻嘻。” 林烟湄拿手肘撑着桶壁,笑眯眯道:“我新做的澡豆,香料翻倍版,定能把阿姊腌得香飘十里。” 说罢,她开始原地撸袖子:“我帮阿姊搓搓,帮助吸收。” “你…等,等等。” 江晚璃一脸警觉,俯下身对着水一通捞。奈何,水温恰到好处,那澡豆竟全都化开了… 她苦着脸叹了口气。 小鬼的配方,靠谱么?还香飘十里,她又不是熏鸡卤味… “哗啦…” 她正欲开口盘问,林烟湄的爪爪已插到桶里,把她摁没入水,捏住她的胳膊反复揉搓的同时,嘴里振振有词: “考虑到你体弱,胃肠刚病过,我还特意加了温补药材。阿姊泡过后,保准活血舒爽。” “停手。” 江晚璃挣扎着,将小臂撑搭落外面,也翕动起鼻翼:“你放了什么?我怎闻到了浓重的八角和豆蔻味?” 这两味香料,好似是红烧肉常用的? “阿姊鼻子真灵,”林烟湄叉起小腰,难掩自喜:“止泻药有它们。我寻思,左右都是香料,放一点又增香又治病,两全其美嘛。我这算不算活学活用?” “呵,没再放些盐么?” 江晚璃稍牵唇,浅淡哂笑道。 林烟湄顿时拊掌:“放啦放啦,盐能清洁,我特意放的细盐呢。” 便是此时,江晚璃阖起凤眸:“劳你去厨房抱捧木柴来。” “柴抱屋里来?不脏嘛?阿姊干嘛用?”林烟湄不解其意。 “既洗净了,调料也已备好,生一把火煮了不对么?” 桶中的江晚璃似笑非笑地环抱起胳膊,虚睨着小鬼反问。 “嘶…” 林烟湄后知后觉,这语气不太妙啊。 “我…去抱哈!” 她回过味儿来,一溜烟夺门而出。瞧见院门半开,杏眼滴溜溜一转就来了主意。 完咯,好心没人领情,咂摸着江晚璃的话外音,八成是误会她拿人恶搞了,得出门躲躲。 “林—烟—湄—” 小半刻后,握着鸡毛掸子出门来的江晚璃,逮到背着大包正要溜掉的背影,咬牙警告:“你站住。” 林烟湄才不听,扯着思卿撒丫子狂奔:“快跑!” “乌瑞!” 披头散发的江晚璃不敢出门去追,转头就喊人。 可惜,没人回应。 她又抬高些音调:“乌瑞?” “您啥事儿?小瑞补觉去了。” 贺敏听得吵嚷,急匆匆跑了来,“您平日说话声音小点,巷口来过盯梢的,昨半夜我给解决了,但不敢保证没有接班的。” 听罢此言,江晚璃略惭愧地轻叹了声,捏着鸡毛掸子指向门口: “怪我闹大了,她吓跑了。麻烦你去找找。” 贺敏好奇:“闹什么了?她不就制了些香丸?” “丁香、八角、茴香、豆蔻、盐…”江晚璃数落时已忍俊不禁:“她想炖了我大可直言,腌渍活人还当面邀功的,您可见过…噗…” 挖苦的话说到一半,江晚璃实在憋不住笑,忙转身拿掸子顶开门,躲屋里捡乐子去了。 林烟湄这活宝,天上难寻地下难找。 待她闪身进屋,贺敏以掌侧扇扇身边,吸溜着鼻子苦笑走远: “哈,是有炖肉那味了。找找林大厨去。” “可找见了,这呢这呢!” 西市街头,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娘,牵着另一个同龄姑娘,气喘吁吁跑来林烟湄支起的香料摊前: “你怎么还换地方呢?我回趟家的功夫,你跑出去三条街?有这么做生意的?枉我给你拉客人了。” “客官别气,实在是…” 林烟湄探头与人咬耳朵,余光瞄向东边巡街的:“那群管事的难缠,小本生意,受不住打劫。适才选的位置,不远处就有家香铺,东家看不惯我,可不得走?” 起初只为出来躲躲的林烟湄,摆摊是想打发时间,全没料到京中百姓余钱足,居然毫不介意她是生面孔,见香料成色不错,称得上物美价廉,便坦然出钱买了,还帮忙宣传。 也幸亏,她拿出来卖的,是江晚璃先前教她的成熟配方,不是自己一时兴起胡诌的玩意。 “行吧行吧,”来人不想听她的苦衷,只道:“你别换地方了,我叫了家里一条街的姐妹们来,估计能把你这点儿货包圆,别让她们跑空。” “那是自然!” 林烟湄欢喜到双眼放光,忙热情张罗: “您二位看看要哪件?若是有心仪的配方,我也可代为制作的。” “六合香你这儿没有?会做吗?做成了这么大的,要多少钱?” 一闲逛的妇人来此探听*行情,掏出随身的香粉盒给她看。 林烟湄搭眼一瞧,粉盒螺钿精巧,不是俗物:“您这香很贵吧?我小本生意,怕是入不了您的眼。” “用料好就行,开个价我听听。” “我的材料都是正经铺面买的,虽不名贵也不差…”林烟湄合计过成本,又依市场行情估量了来人的承受力,审慎道:“做成后,一盒得二两。” 如此,她能赚一两半有余呐。 “才二两?” 那妇人面露惊喜,随手丢下些碎银:“定金给你!多久能好?” “这…”林烟湄蒙了:“您不怕我跑了?” “老娘记住你了,你跑不掉。”妇人毫不担忧地哂笑一声,转头便走:“三日后来取。” 林烟湄盯着银子,语塞当场。 “走!” 忽而,身侧的思卿拽了她一把,已抢先抱起小摊香粉开溜了。 林烟湄一愣,余光瞥见再度找上门的市场捻钱小吏,也提腿开跑,跑前还不忘跟客人喊一声: “荣昌巷口买!” “那呢!抓住她!不给占地费还想卖货!别跑!” 人影攒动间,已至晌午。 小吏被思卿遛狗般累到虚脱,也没逮到林烟湄。这会子,小鬼已卖掉所有成品,正乐呵呵拍着巴掌回家去呢。 屋内,一席餐饭热气腾腾。 言婳扯张小凳落座,听过仆人传话,有些哭笑不得: “这小林姑娘不是进京赶考的吗?怎么一副市井做派?摆摊不给孝敬,以后要真当了官,也不怕被人认出来戳着脊梁骨嘲笑?” 施琅幽幽抿着茶,却是另有思量:“她好似很缺钱。寻常举人入京,多下榻便宜客栈,数人合住。她来此前赁下私宅,按理手头该是宽裕的,何必不务正业?其中恐有蹊跷。” “那,查查?” 言婳突然来了兴致。 “查。” 施琅眯眸:“小小孤女,突然多出侍从来,疑点不少呢。” 第117章 还是编制香啊~ “哐!哐哐哐!” 正月廿八晌午,小院传来阵阵猛烈的砸门声。 午睡的江晚璃被惊醒了,迷蒙起身时下意识摸向身侧,竟抓了满手空气。 第155章 不对啊,林烟湄是陪她一起入睡的,人怎不见了? 她快步走去屋外,就见乌瑞已匆匆奔向院门处,半途还冲她摆手,示意她躲躲。 江晚璃压下狐疑,侧身闪至门后。 “谁?” 乌瑞趴到门缝,警觉询问。 “快开门!” 焦灼呼唤煞是耳熟,乌瑞仓促落下门闩,旋即,林烟湄一个趔趄扑进来,后面还跟着个踉跄的思卿,叽里咕噜滚进了院子。 乌瑞茫然问:“林姑娘怎这般狼…”狈。 “关门!” 跌坐在地的林烟湄急切打断她,抚着心口一通顺气。 “吱呀”一声,门从内掩紧,一头雾水的乌瑞耳朵贴着门探听外头响动,没再吱声。 如今这宅中安危,皆系于她一身。前两日贺敏出门采买,回来后称偶遇旧友,当天就搬走了。失去得力帮手后,乌瑞做事不得不严谨好些。 宅中几人屏息凝神候了小半刻,林烟湄才大着胆子凑到门口,轻声问:“有没有脚步声?” 乌瑞摇头:“您招惹谁了吗?” “没有就好,呼!”林烟湄拍拍心口,“回吧,他们没追上,没事的。” “谁们?” 乌瑞抢先一步拦住她:“您说清楚,别有隐患,大半夜杀进来。” “嘶…嗷!嗷—” 不待林烟湄开口,廊下倏尔闪出道怒气冲冲的残影,眨眼间移过来,拧着小鬼的耳朵就往房里拽:“一刻看不住,又去哪闯祸了?是否把你栓床头才能老实?” “疼…阿姊!好阿姊—” 林烟湄被揪得呲牙咧嘴,无措的手慌乱朝思卿摇摆着:“救我。” “嗖—” 见状,思卿扔出个鼓囊囊的荷包:“少主挣的,赚钱养家没错吧?” 江晚璃扬手接住,掂过分量后,本就阴沉的脸色青黑更甚。当她透过荷包缝隙察看到内里金灿灿的小饼子,抿紧下压的嘴角倏尔扬起,勾出一抹阴恻恻的笑来。 笑得林烟湄后脖颈发凉,惨兮兮闭了眼。 “呵—” 江晚璃自鼻腔冷嗤一声,紧走两步扯了小鬼进屋,大长腿一勾,反锁了门。 进了屋,林烟湄只觉周身发凉,实在瘆得慌,便有眼色的往后稍稍,躲去衣柜边的角落,爪爪抱上柜棱,怯怯嘀咕: “我没干坏事,钱是光明正大赚的。只是,没把握好度…” 自辩的话音越来越小,估摸着,她自己心里都没底。 江晚璃负手立在门前没动,保持着觑眸淡笑的神情,直把小鬼盯得毛骨悚然。 那一荷包金饼,被她砸去桌案,骨碌碌滚出几小块。 瞧着成色极佳,连流通的划痕磕碰都没有。 江晚璃只消看一眼,就能将这些物件的来处猜个七七八八。近来小鬼热衷于往外跑,她劝数次无果,碍于身份又不敢寻出去找,当真难办。 长安城既是机遇场,亦是销金窟,学好学坏仅在一念之间。她现下隐隐怀疑,小鬼路走歪了。 “说,放印子钱了,还是去赌了?”她沉声问。 林烟湄扭头不看她:“没…” “不承认?” 江晚璃脸颊笑靥愈发深了,她拾起一枚金饼,捏在手里反复端详,“难不成,你去劫钱庄了?你有那能耐么!” 说罢,“啪!”的一声,金饼被她狠狠掷于地面。 “啊…” 胆怯的小鬼慌到低呼,感知到面前凌厉的审视,她又畏缩着往墙角挤了挤: “…阿姊不凶。” “老实交代。” 江晚璃懒得与她周旋,急于知晓这活宝触碰了何方神圣的利益,会否给家里招致麻烦。 是以,她掂量过自己羸弱的体力后,心知武力压制不住,只好智取,遂大步流星行至床头,抱起被褥就要走:“说不说?” “别—我说!” 说时迟,那时快,林烟湄几乎是贴地皮滑了过来,张开双臂拦着她: “我…就…去斗鸡场下注来着,赢钱后收手回来,哪知半途被搏戏勾了兴致,禁不住那人忽悠,又跟一注。没成想竟赌赢了,更没料到,她们玩的价码居然是金子。所以我赶紧溜了。” 听着小鬼的坦白,江晚璃眼前一黑又一黑。 京城斗鸡场,全是达官显贵开的… 是哪个人放水,居然容林烟湄这陌生面孔进去玩乐了?林烟湄是同她讨教过斗鸡的门道,但她完全不看好这小鬼,能比游手好闲的纨绔玩得更花! 这赢钱的结果,必有蹊跷。 至于搏戏,那水就更深了! 打斗一局,生死不论,单有钱的人可不敢开,背后权势滔天者,方能撑得起这份买卖。里头过手的钱如流水,多数是给权贵洗白进项用的。 这等赌局里,倒是不太挑顾客身份,林烟湄可能走了狗屎运,歪打正着赢了钱。 但…越是这般就越危险,那群势力怎么舍得眼睁睁看着人卷钱走掉?林烟湄屁滚尿流跑回家来,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阿姊,”林烟湄趁她沉默,试探着摸上她的被子,有心拽掉:“我不去玩了,你别生气。” 江晚璃漠然闪身,往门口移了些:“被追了是么?” 林烟湄惭愧点头:“甩掉了。我拿钱想走,没几步就发现有人尾随,思卿眼尖,赶紧带我溜了。” “这钱烫手么?” 江晚璃面无表情地追问。 林烟湄耷拉着脑袋不接话。 她只认下注时草率没问金银的过失,全然不认为赚这钱有错。一方开局,一方下注,又没玩手段出老千,输赢自担,何来烫手? 见她不语,江晚璃多少能揣摩一点小鬼的心思。林烟湄认准的事,十头牛也拽不回,就像前阵子卖香料上瘾,谁劝都没用,最后得亏有同行摸上门来威胁,小鬼才舍得收手。 “你还记得入京的初衷么?眼看二月了,你自己冷静下来好生想想吧,我搬到别处睡。” 江晚璃推开门,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阿姊!” 林烟湄一个箭步冲出来,揪住她的腰带:“别走。” “松手。”江晚璃斥道。 “不…” 林烟湄纠结须臾,小心翼翼贴上江晚璃的后背,伸手揽住了不足半臂粗的腰: “你别恼好不好?我这么做心里能踏实些,不然天天揣着愧疚,干什么都静不下心的。” 愧疚?愧疚什么? 江晚璃不理她。 不过,脚步也没动。 林烟湄暗道有希望:“我不乱跟注的,没七成把握我不敢。起手数额都不大,提前算好即便输了也不亏本的。除…除了这笔金子是我疏忽…以后不干了,我保证。” “你拿什么保证?” 江晚璃的嗓音里满载怒气,声不大却莫名压抑:“之前哪次我不是苦口婆心与你商量?你哪次不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林烟湄,我左右不了你,看不透你在闹什么,各自冷静罢,放手。” “我…” 林烟湄蒙了一刹。 她除了口头承诺,哪有什么物件配做誓言的证物呢? 江晚璃便是在她凌乱的节骨眼,蛮力挣脱她的怀抱,拂袖而去。 “等等!” 林烟湄看不得江晚璃决绝的背影,一时热血上涌,下意识攥紧拳头放狠话: “我考个贡士给阿姊看!” 江晚璃疾走的身形晃了晃。 “我到京城后,才见识了何为生活多彩,世相万千。我喜欢这,贺姨说得对,入仕方可不愁衣食。我削尖脑袋赚小钱,无非想让你不愁生计,活自在些。但这路难行,我现在改途,行吗?” 林烟湄杵在原地,恳切地望着不肯回身的江晚璃,巴巴等个回应。 江晚璃停了脚,亦如雕像般原地驻足半晌。 “阿姊,行吗?” 林烟湄等不来她的态度,心里小鼓砰砰敲: “我知你恼我不为那钱,是怨我不务正业对吗?其实先前…是否全力应考,我没抉择,成日摇摆。直到摆摊被小吏讨孝敬,斗鸡遭富贵人白眼,我方知底层有多难。” “我想和你拥有富足安稳的余生,想陪阿姊衣锦绣、论风雅…可我的身世…所以我怕做官,怕我深陷仇恨害苦了你,想着当个不愁吃喝的市井小卒也好。然而进京后,好些事不一样了。这里喝茶都分三六九等…” “我抓药,只能买成色普通的药材;你送我的锦袍,是我铁了心也舍不得买的料子…我忽然想起,你跟着我总在吃苦,你本来的生活足以挑遍天下珍奇。我对不起你,心里好难受…” “湄儿!” 听到此处,江晚璃猝然转身,撇下被子大跨步抱上了滔滔不绝的小鬼: “不说了,别提这些。我没觉得苦,跟你在一起的几年难得自在,路是我自己选的,没有遗憾。” “不,我要提。” 林烟湄感知着江晚璃以肘弯禁锢她的力道,顿觉心安,鼻头不受控地犯酸,眼泪夺眶而出: 第156章 “我只有变成人上人,才能给你我想给的。而我出身这么差,能依仗的只有不太蠢的脑袋。我不耍小聪明了,堂堂正正考个官给你看。不管能瞒几日、能做几时,我凭本事求个安稳。” 此番承诺,足够诚恳、笃定,江晚璃听得出来。 她默默揉了揉小鬼冻红的耳垂,狠心坚硬的肠子复又软下来,温存应了声:“好。” “阿姊信我,这件事我既…既说了,也很、很犟的。”林烟湄哭得哼哧呼哧。 “信你。” 江晚璃拿捏着力道给她拍背:“动辄就哭,拿你如何是好?以后莫去赌了,京城势力纷繁,稍不留神就会得罪人,这些快钱不好赚,可懂?” “呜呜…” 这话入耳,林烟湄忽然把下巴抵至江晚璃肩头,撒娇哼唧起来: “哼,别提了,今天吓坏我了。我差一点就把荷包扔回去了,思卿说他们腰间都有家伙。” “就该吓吓你。” 江晚璃松开她,佯装恼火,用力戳她哭红的鼻头:“确信没尾巴?” “没,没了,我跑成一阵风了都。” 林烟湄抽噎着,弯腰捏捏腿:“阿姊,揉揉?好酸好软,站不住呢。” “站不住?” 江晚璃乜着她的腿,眼底冒贼光:“最好肿胀几日,让你没力气动弹,老实坐窗前温书。” “呜嘤。” 林烟湄瘪起小嘴,摆出一副楚楚惹人怜的模样。 江晚璃不为所动,照着她身后就是一巴掌:“嘤嘤个鬼,看书去。” “你欺负我。”林烟湄鼓起了腮帮子。 江晚璃悠然抱臂,转眸盯住被衾:“乌瑞,被子搬去…” “别!我去背书!” 林烟湄撒丫子闯进屋,几息间,板正身影就映来窗前,朗朗书声带着七分刻意,拿腔拿调的。 逗得江晚璃发笑。 “姑娘。” 乌瑞察觉她情绪好转,抱着被鬼鬼祟祟凑到她跟前,压着嗓子道: “晌午我出门等消息,又没拿到。头儿失联日久,我有点慌。” 江晚璃听着听着,上扬的嘴角化为抽搐,继而,抿得平平整整。 乐华一贯靠谱,不会无缘无故断联。命她查的事,又危险棘手… 她蹙眉斟酌许久,方道:“京中信道通畅,你放手联络安芷,尽快求证那边出了何事。” 乌瑞心有顾虑:“可是,这样有暴露您行踪的隐患。” “人命关天,照做。”江晚璃果决道。 第118章 江猫猫:我的老腰… 日暮,乌云聚顶,狂风呼号。 裹挟沙砾的大风肆意席卷长安城的大街小巷,漫天褐黄,逼得出门采买的百姓行色匆匆。 上街抓药的林烟湄也不例外,她一手捂脑袋,一手提药包,疾速穿插于乱跑的人群里,远了瞧去,她跑得比大多数人还要快。 赶上此等恶劣天气,小林边跑边叫苦不迭。 她分外后悔,出门前怎忘了换下这套天蓝色的漂亮锦袍呢?适才,是江晚璃提议她试穿一下,毕竟明儿就要入贡院,若不合身或不防寒,也好再置办旁的。 而今看来… 白茸茸的兔毛里衬,怕是喝饱了沙子。明天要穿的话,今晚就逃不开清洁熨烫的麻烦事。 偏赶江晚璃着寒,又病倒了。 从伺候病号和伺候华服间二选一,林烟湄果决舍弃了华服,她要把应考前不多的宝贵时间,全留给阿姊。 “羊肉贱卖了!走过路过瞧瞧,剩这一块十文拎走收摊了啊!” 街边支开摊的小贩焦灼吆喝着,待黄沙铺天盖地涌来,肉就卖不掉了。 也巧,林烟湄正好跑累了,听到叫卖,她踌躇须臾,近前讨价还价: “肉上黏沙砾了,八文钱行不?” 摆她眼前的,是好大一块新鲜羊腿肉。倘使换做寻常日子,这价只能算正价的零头。 “给给给!” 急于归家的小贩痛快地穿根草绳,把肉丢给了她。 林烟湄拎起肉,不免窃喜,她只需回家洗洗,就能给江晚璃做一顿温补佳肴,冲散寒气啦! 划算! “诶?” 疾走的人忽觉衣袖被人拽了下。 “师傅?漂亮师傅—!慢些跑!” 刚踏出茶楼的谢语冰感受到袖下牵拉,俯身正欲查探,却听女儿朝归家的反方向高呼,指着一蓝衣少女就追,急得她一个箭步赶过去,拽紧了孩子的手腕: “真真,跑哪去?变天了,咱得赶紧回家。” “娘亲,我看见师傅了,就在前头,她不理我。”谢鹤真委屈又执着地盯着前方的混沌。 谢语冰循着她的眼神瞅瞅,昏黄一片里只能瞧见个轮廓: “哪个师傅?你认错人了罢,走,回家。” 否认过耳,谢鹤真急到跳脚: “错不了!抛弃我的漂亮师傅就她一个!数她好看也数她坏!我要追她问清楚,为啥不要我。” “别,”见女儿突然犯脾气,谢语冰又凝神望向那道背影,依稀间似有几分相熟,但离得太远,辨不真切: “真真不闹,赶明儿娘帮你打听下,请她过府叙旧?今儿风太猛,外面危险,我们回家吃点心好不好?” “哼…娘要是不拦我,早追上了。” 谢鹤真不情不愿往反方向离去,走两步就回回头,颇有些不甘心。 与此同时,谢语冰的脸色悄然变得凝重。 妹妹已然归京,因办差不力逼走了江晚璃,毫无意外的,也被陛下迁怒贬了官。此时林烟湄现身京城,若被谢砚青知晓行踪,保不齐会生出麻烦。 她对林烟湄的印象不差,但…终归抵不过对妹妹前途的担忧,如果摸到林烟湄的落脚处,是否就能顺藤摸瓜找到江晚璃了?那样,她是否就能助妹妹将功赎罪了? “娘,我不开心,今晚要吃三个荷叶酥。” 贪嘴的谢鹤真眼珠一转,试图拿这点遗憾同母亲讨价还价:“想起她抛弃我,我就难过,再加一块枣泥糕行不行?” “娘?” “娘不要装哑巴,行不行?” “嗯?” 谢语冰回过神儿时,只对上一双巴巴注视她的大眼睛,于是只囫囵搪塞:“行行行。” 话音方落,风速骤凛,发出“嗷呜”的咆哮。 “娘嘞!沙尘暴!快关窗!街上的,来屋檐下躲躲!” “快进来!” 一道灰扑扑的身影闪进门缝,闭着眼胡乱晃了晃脑袋,沙土簌簌往下落。 乌瑞锁好门,给林烟湄递来一条湿毛巾:“幸好,再晚两步可惨了。擦擦土,没受伤吧?” “没事,”林烟湄素来乐观,抹净脸后还不忘笑着显摆那条羊肉:“我还占了点便宜,阿姊醒没?我去炖羊汤。” “醒许久了,这会儿,她正忙着给您收拾明日的行…” “胡闹!” 林烟湄闻言,急匆匆扑向正房,逮到江晚璃就把人往床上拽: “阿姊,这些小事我自己来,你歇着去。” “无妨。” 江晚璃不肯依,手上仍握着书卷擦拭:“我病得不是时候,明早不能送你,已很过意不去了。此番入贡院,天色尚寒,你马马虎虎的,收拾不妥会冻坏自己。” “不至于,我可是山野摸爬滚打长大的娃儿,区区小风,冷不到我。” 林烟湄把头摇成拨浪鼓,来回晃江晚璃的袖子,耍起活宝:“阿姊不乖!你这是任性,要我考试时还满脑子都是你,惦记你的病,然后把忧心你的话写得满纸都是!” “你敢。” 江晚璃佯装不悦,笑睨她一眼。 “你看我敢不敢。”林烟湄偏头哼哧。 “罢了,蛮不讲理的,我躺床上指挥你收拾,可行?” 江晚璃无奈,只得退让半步,由着小鬼把她拉上床,装进暖洋洋的被衾中包裹成粽子模样。 林烟湄打量着身前软乎乎的“肉粽”,满意地勾勾唇角,眼底贼光乍现。 “你憋什么坏心眼呢?”江晚璃顿觉不妙。 “阿姊若实在关心我,不如今夜…就容我体会下曲径通幽、颠鸾倒凤的绝妙…” “休想!” 江晚璃倏尔变了脸,抓起被翻身面壁去了: “你今夜再温温书,莫教前几日废寝忘食的功夫白费。我累了,再睡会。” 林烟湄:“…” 自这声回绝后,江晚璃当真昏沉沉睡了整晚,连饭都没吃。林烟湄纵有千万种小心思,也只能付诸窗外疏狂的黄沙。 转天清早,林烟湄起身时,江晚璃仍无转醒迹象。她把手覆上江晚璃的额头,温温凉凉,并未发热。 倒是个好兆头。 她手撑着床,辗转俯身数次,躁动的心痒痒的,很想亲亲江晚璃那沉溺梦境中恬然粉糯的侧脸。今早不亲,好几天都亲不到呢。 可是,之前每次亲吻,不管她动作放的多小心,江晚璃必然瞬间清醒。 第157章 算了。 挣扎半晌,林烟湄抿抿唇,悄然爬下了床。江晚璃病着,她不能欺人太甚。 然而,揣着遗憾总是别扭的。 于是,临走前,她从衣柜里顺走了一件江晚璃的寝衣,偷摸塞进行囊。 “林姑娘—” 便是此时,身后传来气音呼唤。 林烟湄回眸瞧去,乌瑞正踮着脚往屋内挤,掌心托着昨夜她换掉的锦袍,往她身前塞: “您换上这个,扛风保暖。属下连夜弄干净还熏了香呐。” “这…太麻烦你了。” 林烟湄抚着平整光洁的衣袍,意外之余,亦暖心到不知所措:“多谢,等我回来…嗯,请你吃好的。” 她的身边人,好似全比她更重视应考一事,不惜为此付出诸多心血。 让她顿觉压力倍增,一旦落榜,该怎么面对大家啊。 “客气啥?”乌瑞掩唇笑笑,帮她系好脖下玉扣,好心催促: “您快些,思卿早在门口等急啦,莫误时辰。” “嗯!” 林烟湄稍一莞尔,郑重颔首后,背起书匣走了。 院门轻慢合拢,发出微弱的“吱呀”声。 床上的江晚璃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看向床头的乌瑞:“她走了?” “放心,都按您交待的打点好了,蓝绸袍子套上身,贡院守卫知道护着谁。”乌瑞笑盈盈端来水盆:“装病彻夜,辛苦您了,洗漱后用碗肉羹?” 江晚璃却不大放心,揉着太阳穴反复思量:“暖手炉装着没?还有个小套袖,露手指的。” “属下亲自塞的。” 乌瑞忍不住挖苦她:“属下办大事或有欠缺,但这点杂活还不至于弄差。殿下遇上湄娘的事儿,真真是谁也不信,不如您乔装追去算了。” “胆肥了?”江晚璃悬手沥了沥水:“我要吃湄儿买的羊肉,去端。” “遵命—” 乌瑞俏皮拖起长音。 “咚咚!” 应承的话音未落,院门突兀叩响。 “谁?” 主仆二人尽皆警觉起来,面面相觑了刹那。 此宅名义上是林烟湄的,平日除却找茬的,无人搅扰,眼下外间天色不过蒙蒙亮,正主刚走,谁会来? 江晚璃反应快些,唯恐小鬼落了东西,急于撵乌瑞去看:“别愣着,万一是湄儿呢。” 乌瑞只得小跑出去探查。 她透过门缝,捕捉到的却是一瘦削陌生的身影,脸前飘着白胡须。 背于身后的手悄然捏上匕首,她只将门拉开一条缝:“您找谁?” “我是此坊里正,奉上头命令核查住户,东家可在?”来人客气询问,说话时精明老辣的视线一直往院内逡巡,脚也在小幅前进: “听街坊说,你家不是一个人,住多少得登记多少人,容我进去瞧瞧?” “哦…”乌瑞脑筋飞转,理清禁得住查的人员数额后,抬手拦着人周旋道: “您看天色尚早,家里都是女子,还未起身,不方便外人来啊。东家是举子,今儿去贡院了,好些天才回,家中现有六人,皆是杂役。您等东家回来再登记?” “哈…” 闻言,老人闪身朝墙外招招手,几名穿衙役制服的年轻女子相继现身: “女眷我们查,清点下人数即可,不碍事。” 乌瑞怔忡当场。 她早先从未听闻,京中百姓会遭此盘查啊?这和搜家有区别吗? “等等,你们可有公文?没凭据的话,岂非私闯民宅,欺侮外乡人?” “有。” 老人中气十足应一声,从衣襟里摸出张盖着京兆尹大印的文书,举给了乌瑞。 “看清楚了?小姑娘可别妨碍公干,给你家举人招麻烦不好吧?” 放出公文后,他原本温存的模样顷刻被皮笑肉不笑的奸猾取代,挥手示意衙役: “别愣着,速查速决!” “诶别闯!都没起呐!哎呀!” 乌瑞孤身拦不住,情急之下,又是跺脚又是喊的,只希求大伙听见示警,随机应变。 她则一溜烟堵向正房,试图给江晚璃遮掩些: “这是东家书房,古书很多,里头没人,就别进了。” “让让,例行检查。” 女差官手持长刀,油盐不进地将她扒拉走了。 她迅速尾随进去,屋里空荡荡的,床上被褥整齐,衣架干净,确实空无一人。 差官仔细搜查一圈,方出门寻里正:“人头无误,但东西厢房五人,被褥有六套。” “对对,那人送东家去了。” 乌瑞压下狐疑,忙追出来解释。 里正捋着长胡子忖度良久,来了句阴阳怪调:“你家举人要七人随侍,派头不小啊。” “呵…我们算与她交好的朋友,应考事大,来帮忙。”乌瑞尬笑道。 “雇佣买卖文书拿来看看?”里正不依不饶:“友人充作随侍入京可不合规。” “有的。” 乌瑞耐着性子,回房翻出江晚璃一早备下的假文书,手法飞快给人翻阅一通,连纸边都没让糟老头子碰到,便收回袖间,下起逐客令: “我们只为省些钱,该办的手续一样不缺,没犯律例罢?您公干完了没?” 半点疏漏查不出,里正无处发难,悻悻收了队。 乌瑞目送这群人消失于巷口,才回身落锁,大跨步扑向正房:“姑娘?您在哪?” “拉我一把。” 虚弱求助自衣柜底下的缝隙传出。 乌瑞趴地上寻觅好久,才对上一双闪亮的眸子,惊得她瞠目结舌,忙伸手去拽蜷缩成一张薄饼的江晚璃:“您怎藏这了,压到骨头没?” “还好,我瘦。” 灰头土脸的江晚璃爬出来,瞅着满身蛛网,嫌弃不已地撇了嘴:“巡防营这群天杀的!” 那缝隙外人瞧去,充其量能塞只猫咪,普通成人身形绝对藏不下。她也是走投无路,不得已钻了进去。 “您怎知是巡防营?她们自称京兆府的。”乌瑞疑道。 “官靴底花纹不同。” 江晚璃觑眸盯着院门,幽幽一叹:“看来有人闻到味了,近来小心行事。” “是,”乌瑞提议:“属下烧水去,您沐浴下?” “不必了,更衣罢,我昨夜没睡,白日补觉。”江晚璃困到哈欠连连。 “好。”乌瑞走向衣柜,翻找多时,忍不住喃喃:“奇怪,您的寝衣呢?我明明放这了。” 第119章 故里草木深 二月十五,泠月照影,清风拂漪,难得寂静。 院墙外响起“梆!”的更鼓声。 徘徊廊下半晌的江晚璃听得响动,敛回视线垂瞰阶前的水洼,其间映着轮皎圆的白盘,盘中随风摇曳的玉面,却满含惆怅。 她努力对着倒影,勾起唇又弯了眸。 一抹笑靥浮现,透着鲜明的刻意,假惺惺又略显滑稽。 于是,她嫌弃蹙眉,拂袖至后厨问乌瑞:“湄儿还未回,你出去找找?” 傍晚会试落幕,贡院大开,算着时辰,天擦黑林烟湄就能归家的。江晚璃虽称病没去接人,但她派了个名唤雨儿的随侍陪思卿同去,按理不至于出闪失。 左等右等不见人,提前备好的菜肴热过数遍,都要温成烂泥了! “刚刚雨儿不是先带只烧鸡回来了吗,姑娘再等等?”乌瑞闷头往灶膛添柴:“午后思卿嫌您点的菜清淡,扬言带湄娘去吃酒,就她那炮仗性子,没准真拐人去酒楼了。” “去什么酒楼,今夜城中酒楼吵得很,湄儿不会喜欢。” 江晚璃抱臂在旁,隐约闻到些烟熏火燎的味,诧异道:“锅里味道不太对,菜糊了?” “烧鸡味啊,属下热热它。”乌瑞回应时,特意起身揭锅给江晚璃瞧了瞧: “您把心放肚里吧,媚娘一直当您病着,怎么着都会回家吃的。她打发雨儿先回,约莫是怕您饿,这会子兴许在酒楼排队等着端回好吃好喝呢。您也知人多,可不耗时吗?” 江晚璃不喜浓重的荤味,蒸汽升腾的刹那,她便闪身移到了门外。 乌瑞所言,倒也说得通。可自从经历过渤海府秋闱当晚小鬼失踪一事后,遇上今夜这相似情形,她的心里就是七上八下不安稳,等得抓心挠肝的。 焦躁萦怀的人,腿脚闲不住,在廊下来回转陀螺。 颀长的影子随着她的步伐,晃啊晃… 看得乌瑞头晕,不得已出门劝她:“外头凉,下过雨潮气太重,您回房等?” “再等半刻,不见人你就去找。” 江晚璃侧目乜向这扒着门框摆出讨好假笑的人,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拔腿回了正房廊前,继续游荡。 穹天上的月影,好似又亮堂了些,衬得积雨的长街明一片暗一块的。 稍不留神,一脚踩坑里,“噗唧”声落,必有水光迸溅。 “你撒手,又要把我劫哪去?” 第158章 “嘘!别吵。” 寸瑶一手拽紧林烟湄的大臂,一手捂着她的嘴,扯着人疾速穿行于一片高宅大院遍布的街巷,又直直往东,穿过护城河,来到一方明显荒僻好些的里坊: “就要到了。” 被考试折腾数日,林烟湄本就身心俱疲,急吼吼小跑一路后腿软心慌,身形已然踉跄,开口时虽心在叫板,语调却更似求饶: “撒开我…阿姊等急了会担心,你别捣乱。” 话音方落,寸瑶倏尔松开手,望着面前荒草飘摇的数丈高墙,怅然叹了口气:“就是这了。” 始料未及的收手和止步,害林烟湄被惯性牵出个趔趄。她遏住冲力站定时,手恰扶上身前的一面墙。月色洒落其间精妙的雕花,流光乘风,映照得草间花影舞动。 好美的墙。 好生奢靡的一户人家。 林烟湄下意识闪过这样的念头,可站稳后再瞧,门前石狮子碎为石块,藏着一窝流浪小猫;目之所及,一人高的荒草丛生,连房顶都没放过,陈年蛛网铺天盖地,风穿隙墙,萧索苍凉… “这是哪?大晚上的,何故带我来这?” 看久了,她身上汗毛不受控地竖起,下意识往寸瑶身侧靠近了些。 整条街上除月光外无一烛火,人烟不存。寸瑶再令她反感,也是仅存的人气儿了。 “你家。” 寸瑶抬手揽住她瑟瑟发抖的肩头,摘下帷帽,眸光从北往南环顾半圈: “北面是你祖母的华王府,南面是你阿公的静安侯府。这两处宅院荒了三十余年,也该有后人来看看了。” 林烟湄微张了张嘴,又定睛丈量了数遍身侧的府邸。 东西向足有寻常巷子的两倍,南北向…她望不到头。浓郁夜色里,她仔细观瞧这片暗无点火的静谧废宅,只觉阴森森的,浑身难受。 “上一次我来这,便是在此处。” 寸瑶见她呆愣愣的,当她无动于衷,便牵起她的手,引她站在了南宅的北大门外: “我至今忘不掉,当时我刚迈上第三道台阶,官兵便把她丢*出门来,骨碌碌滚过我的脚边…” “…她…” 人声突然被一阵哽咽淹没,良久: “她…她脖子上的…白…白绫,被风一吹,就…就缠在我脚腕上!” 林烟湄讶异抬眸,看向寸瑶,果不其然,这人双目猩红,怪不得后来的哭腔里,她听出了浓烈的恼恨: “她,是谁?” 寸瑶拿袖子捂着脸,试图平复心绪:“我的未婚妻。” “?” 林烟湄脑子发蒙,维持着惘然凝望的姿态。 “忘了告诉你,她是雁柔的小姑,”寸瑶:“我比你娘辈分大,这些年相伴只为掩人耳目,方便照顾她。” 林烟湄收回视线,垂眸“嗯”了声。 她在脑中构想过寸瑶口中的画面后,自问不该再多言什么,恐刺激眼前人的心神。 “当年,两府亲眷的下场,比她还…还凄楚的,两只手数不尽。” 寸瑶的视线无意间点落第三道台阶:“那天我的头磕在那儿,磕出一片红,愣是求不来带走她的恩旨。后来,我追着板车,直追到郊外乱葬岗,看他们一把火,焚尽了我所有的念想…” “别说了师傅。” 林烟湄听不下去了,晚风穿骨的冷,她捏着锦袍的领口,又把衣襟裹紧了些。 “当晚下了好大的雪…” 寸瑶没听见似的,眼神直勾勾回转,盯住了林烟湄发间插着的老旧银簪: “雪盖灭了火,我扑过去找啊找,半人高的青灰烫的烫,冰的冰,只有这枚簪子温温的,像我刚送她时的触感。” 说到这,寸瑶忽而抬手抽走了小簪。 “啊…” 把林烟湄吓了个激灵。 此时此刻,她弄清了小簪的来处,顿觉心头五味杂陈,迫使她回想起萧岭那晚,江晚璃不过随口好奇拿着小簪闲聊几句,慧娘就没来由的不高兴了。 “吓到你了?” 寸瑶把簪子握在手里,垂眸打量起林烟湄白了好些的脸色:“你抵触这些,不想听对吗?” 林烟湄偏头避开她的审视,讷讷没接话。 她看不透自己的心思。 听寸瑶提旧事的惨烈,她本能的感到压抑难受…可那些事…她亦本能的抗拒把寸瑶口中的故人与身世联想到一处,她怕被仇恨吞噬,怕承受不起那么多血债。 “我…不过是触景生情,可能说多了。”寸瑶阖眸叹了口气: “但我希望你明白,你娘心里的苦怨,比我只多不少。她终究是你母亲,你纵是不肯怜惜体谅她…但可否懂事些,别戳她的心窝气她,行吗?” “我…” 林烟湄满目惶然:“我已答应了她的一切要求,你明知那些要求有多疯癫!她可以生而不养,认而不亲,可我很想要个娘啊,我还不够顺从吗?哪里气她了?” “没有吗?” 寸瑶眉目倏凛,自袖间甩出张字条丢在她眼前:“那这是怎么回事?你解释给我听!” 林烟湄扫见上面熟悉的笔体,惊骇睁大了眼,一把夺过字条瞧了好几遍: “这…这哪来的?我没写过。” “你、没、写、过?” 闻言,寸瑶觑眸,猝不及防地端起林烟湄的下巴,迫两人的目光相撞: “所以字条上的内容是真的?你的第一反应不是否认这个荒谬的事实,说,怎么回事?” “我…不是,我…” 林烟湄慌了,一双手反复揪捏衣摆。 方才,她看到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笔体,满心都是疑惑,紧张之下全然忘了遮掩真相才是更要紧的事。 “跟我撒谎就免了。” 寸瑶一眼洞穿她的局促,收回手背去身后: “耗着吧,雁柔为此癫狂到失去意识,命悬一线。你要是狠心看着她归西,你就一直瞒着。” “命悬一线?她怎么了?”这下,轮到林烟湄无措追问了:“我走时,她不是大有起色,能认人了吗?” 寸瑶不理她。 林烟湄心乱如麻,硬着头皮跟人僵持了会,眼瞅着月亮越爬越高,她急得不行: “我真没写过…至于小姨…我觉得她怪怪的,你们还是别见了。你诓她字条是假的,她信你。” “会给我支招了?”寸瑶哭笑不得:“我但凡还有手段,至于火急火燎冒险潜入京来见你?自称‘江翩然’的人在哪?真伪难辨,我要见她。” “假不了。” 林烟湄摇头时,手无意间攀上后肩:“桃心痣一模一样长在肉里的,她身边有个毁容的剑客,叫林欣,还救过我。你走吧…字条的事,我会设法查,你回去照顾我娘,求你。” 此言一出,寸瑶怔忡当场。 林欣…也活着?! 由不得她不信了。 林烟湄顾不得她,转身便走。 见过怜虹的人不多,能模仿她字迹的,除了寸瑶… 阿姊么? 她心里咯噔一声,赶紧深呼吸压下了这无端的揣测,她不想面对… “回来!” 错愕失魂的寸瑶醒过神儿时,同样魂不守舍的林烟湄没走出多远,她轻而易举就追上了: “告诉我她们在哪,故人离散,有必要一见。雁柔怕刺激,我可以瞒她,但我是清醒的,你成全我。” “见到她们,你再逼她们一起…”林烟湄咬牙问:“造反吗?” “呵…”寸瑶猝然失笑,笑得苦不堪言: “我从未想反,那是雁柔的激进之念。她固执,我就陪她演,年复一年,没成想手头竟攒下千余人…我的念想都在学生身上,盼教出个官来翻案昭雪,哪怕是奢望,也足够麻痹残年…” “…” 这番回应声音轻飘飘的,听到林烟湄耳朵里,却犹如惊雷一般,轰得她头皮麻木:“当真?” 寸瑶侧目,遥望向正北的金銮高阁:“我终究…是无力背叛初衷。她宁舍身白绫下,也未纠集部众一搏,大抵也是如此想的。她若肯等我,不会希望看到我染着漫身鲜血赴黄泉。” 林烟湄循着她的视线瞧去,巍峨城楼上亮着暖洋洋的宫灯。 如此也对。 这些话才像她认识的寸瑶坦荡的倾诉,才符合一代状元、世家贵女的追求。 “她在青城山安清观修道。”林烟湄释然道:“会试,我尽力了。若你的道是真的,我愿意一试。现在,让我回家陪阿姊罢,我心很乱,需要安慰。” “蜀地?”寸瑶却是一惊:“那儿在闹邪教,频有女子失踪。另有一股自称‘磐宫’的江湖势力联合滇南部族作乱多时,强纳青壮年入盟,占据数城了,局势很乱。” “什么?!”林烟湄反问:“你怎么知道?” “梆梆!” 更声又起。 “少问。此事容后再议,天色已晚,你回罢。” 第159章 寸瑶急切赶人,顶好帷帽匆匆走远:“记得装醉,别提我来过。” * 一刻匆忙。 “吱呀”门声过,两道人影晃荡进小院。 已把院中小径磨光的江晚璃快步迎过来,搀住林烟湄时,鼻腔被浓烈酒气刺激得发酸: “这是喝了多少?” “好喝…喝!” 林烟湄歪歪斜斜瘫在她肩头,手高举上天,还想举杯。 江晚璃把眉头拧出个疙瘩:“思卿怎不拦着些?” “我拦她尽兴干嘛?”思卿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气得江晚璃无言以对,空余一叹。 “阿姊…” 醉猫扒开混沌倦眼,一掌拍上江晚璃的唇: “不叹气…这回我…得心应手,洋洋洒洒论得酣畅…干杯!” “菜都冷了。” 江晚璃难掩低落,闷闷问:“吃饱没?” /:. “饿—” 林烟湄拖着长音,手用力戳向心口:“馋…阿姊,馋…” 第120章 小江:小鬼学精了~ 翌日。 小鬼心心念念多日的渴求得了满足,身乏气虚,不免贪睡了些。 日上三竿仍不起。 江晚璃则恰恰相反,夜里劳神过度,黎明将至就失眠了,她一早坐去桌后,眼下已奋笔疾书发出了数封密信,累到手腕酸胀。 “唔哼…阿姊?” 流连梦境的林烟湄翻了个身,如往常那般伸手拍向床边,含混嘟囔: “抱。” 闻声,江晚璃迅速揉烂手中被冷汗涔透的纸团,一把丢尽火炉,而后匆匆侧身躺倒在床,贴上小鬼乱晃的手: “湄儿,该起了。” 语气平平,欠缺些温存。 “没劲儿,再睡会。”林烟湄闭着眼哼唧:“摸…” “不给,牵手吧。” 得寸进尺的要求过耳,江晚璃撑床半坐起来,攥住林烟湄躁动的爪爪,只给她留下一只手。 天蒙蒙亮那会儿,乌瑞给她递来一封期盼已久的密信。查阅过信中内容后,她便没了钻研欢情的兴致,心跳紊乱,如何也踏实不下来,恨不得立刻回宫去。 那是安芷的亲笔信,字迹凌乱仓促,其上只一行囫囵的消息: 【蜀乱,王出镇匪患,臣承旨协之(秘旨勿宣)乐华连丧母妹,毒箭穿股,身心俱伤,矿事宜延后查办】 读罢此信,江晚璃脑子里险些炸开花。 只言片语里传递的尽是些惊悚音讯。 蜀地生乱,是何乱?民乱?战乱?抑或是旁的?她一点头绪无有,单凭言辞猜测,能惊动宸王的,绝非小事。乱既非儿戏,为何京中全无口风?江颂祺何故瞒着? 乐华的遭遇,更令她不知所措。安芷只劝她搁置查案,却没告诉她下属被安置在何处,她想派人接乐华回来医治,都无从下手。 从街上买米回来的乌瑞还跟她提了嘴,道是百姓都在传,北境好似起了战事,外敌入侵,连楚筠都亲赴边境领兵去了… 南北边陲接连出事,是江晚璃有记忆起,从未经历过的紧张局势。 绝不是好兆头。 “就摸一下,好阿姊?” 林烟湄不满足于无趣的拉手,贪婪迫使她清醒些,也蹭着枕头靠起身,试图扒拉江晚璃的衣襟。 “天亮了。”江晚璃低眉乜她:“规矩点。” “…唔” 林烟湄偷摸撇撇嘴,把脑袋移到江晚璃的肩头,拿腔拿调地撒娇: “阿姊凶巴巴,分别多日,你不疼我了?” “我不疼你,昨夜就该把你关门外。” 江晚璃多少有点余怨未消,没好气地捏捏她的脸蛋: “跟我撅什么嘴?有本事抛下我独自买醉到宵禁,还耍甚活宝?你知不知,乌瑞四处找你半宿,鞋底都跑烂了?” “不骂。”林烟湄圈住江晚璃,往人心口缩了缩:“我一杯就醉,你知道的。酒楼人太多,排着排着,闻见旁边桌的酒肉香,没忍住就…错了嘛。一会把外带的菜热热,我们吃早饭?” “不吃你的剩菜。” 江晚璃也学她的调调回敬一句,扯掉她的胳膊下床去泡茶:“都快晌午了,饿就来饮茶。” “苦。” 林烟湄撩开被子,坐在床边揉眼:“我出门买两串糖葫芦配着吃?” 谁人不知茶水是开胃的,小鬼狐疑打量着江晚璃碾茶的动作,寻思此人纯属是气不顺自讨苦吃。 奇怪了,昨晚阿姊照顾她蛮细致的,她装醉讨要的亲昵也如愿以偿了,可是今早江晚璃的神情反应,怎突然像蒙着一层阴翳般消沉呢? 江晚璃兀自斟满两杯茶,推给她一盏:“少吃甜,过来漱口。最近外面乱,留家里罢。” 林烟湄一屁股窝进蒲团,敲了敲麻木的后腰,好奇问: “外面怎么了?近来春意渐浓,我还想拉着阿姊出门踏青呢。” 面上虽如此说,实则她心底不知怎得,在听闻“乱”字后,莫名想到了寸瑶昨夜谈及的消息。好好的蜀地怎就乱了?所谓邪教的手笔听起来与她和江晚璃在那的遭遇还有点相似… 还有那“令妹健在”的挑衅字条,又是谁人手笔,意欲何为? “我身子不适,早春易病,还是不出门了。” 江晚璃端起茶,小口小口抿了半晌,视线自然垂落,哪儿也不看: “京中人杂,从来混乱,开春游子多、商队多,乌泱泱挤在街上,少不得闹矛盾伤及路人。陪我在家读书作画,闲来下棋,不好么?” “…好吧。” 林烟湄托着腮,妥协却也失落地轻叹一声。进京后,江晚璃彻底成了缩于这房子壳中的蜗牛,再没出过门。 见状,江晚璃忙转移话题: “还未问你,应试时遇上难事了么?昨夜怎醉得那般重?有人刁难?” “没呀。” 林烟湄好生意外:“阿姊想哪儿去了,这可是京城,会试有礼部尚书这等大官坐镇,谁敢放肆胡为啊?除了下雨潮乎乎阴冷难受,这次还挺顺利的。” “那便好。” 江晚璃悬了半宿的心稍稍落地。 她本担忧自己办事疏忽,打点不周呢。林烟湄到底单纯了些,只当京中规矩大,所有人便理所当然更守法度。实则,京中的生存法则,与林烟湄理想的揣度,可谓天壤之别。 往昔应考途中给同年举人下绊子,害人延误时辰、病倒受伤无法应考、诬蔑人私藏夹带的,大有人在。但凡遇上心思歪的,三年辛苦白费事小,摊上官司丢前途丢命事就大咯。 壶嘴处哗啦啦的水流不歇。 俩人的闲聊毫无征兆的戛然而止。 江晚璃心烦意乱,全靠一杯杯浓茶定神,好能思忖对策。她一入神,难免忽略了身旁的林烟湄。待脑中营救之法成型,她余光一扫,就见—— 林烟湄心不在焉地,拿食指摆弄着杯壁转圈,内里满盏茶水打起旋儿,忽悠悠洒出来好些。 “你有心事?” 江晚璃下意识摁住她的手腕,救出那盏茶。 “算是?”林烟湄举棋不定:“阿姊愿意听吗?我想和你说件事。” “说。”江晚璃撑案正了正身形。 “昨儿听思卿叨咕,寸瑶突然离开是因一个寄给我娘的纸条,那条上笔体跟我的极像,作假人还知晓我小姨的存在,多蹊跷啊,”说到这,小鬼特意歪头瞅瞅江晚璃: “我想不通,到底是谁在折腾猫腻,招惹疯人要干嘛?” 盏中茶与话音一同消散。 江晚璃却捏着小盏迟迟不放,指尖隐隐发白。微垂的凤眸中,光晕略显呆滞。 她不禁暗忖,林烟湄昨晚孤身买醉不回家,莫非是因此事怀疑到她,故意晾着她么? “嗐,我猜阿姊就不爱听这些。” 林烟湄见江晚璃不接话,满不在乎般摆摆手,起身要出门:“我打段太极去,腰酸。” “我干的。” 疾走的身后,突兀响起一语惊雷。 语调平静且分外笃定:“仿你笔体,泄你私隐,瞒你行事,我欠你个道歉。” 林烟湄迈开的一条腿,骇然悬停半空。连刻意支愣起的耳朵都抖了抖。 她惊讶于江晚璃过于直白的承认,如此坦荡不扭捏的反馈,她再活半辈子估计也做不到。 “…为,为何?” 良久,她方鼓足勇气,硬着头皮回身追问。 江晚璃没转头看她,反将视线点落窗前的几线阳光: “当时你状态情绪全都不对,易怒焦躁、不肯用功,梦里仍呓语连连,拳打脚踢。造成这一切的是你的亲故,我没好办法,既不能用强,唯有借力打力,祸水东引,换你片刻自在。” 林烟湄悄然拧眉,心头涌起一阵压不下的酸涩感。 果不其然,江晚璃所为的出发点,是她。 “可是,阿姊清楚,我想瞒着她们小姨的事,唯恐乱麻越卷越大,我以为你理解我的。而且收字条的…她不是普通人,她有癔症,要比我们脆弱很多啊。” 第160章 “抱歉。” 江晚璃道:“这是我的无奈之举,下下策。我权衡过后果,但控制不了自私心思,在我这儿,你正常顺遂最要紧,其余人尽可让路。谁爱疯谁疯,你不能疯。你恨我就骂罢,我应得的。” “不…,你…” 身前人过于实在从容的回应,令林烟湄无言以对。 她恨吗?昨夜知悉林雁柔病情加重,必然恨过恼过的;但一想到“兴风作浪”的人是江晚璃,初衷又是为帮她解困,再多的怨怼也只能深埋心间了。 林烟湄清楚,以她当时的叛逆冲动,谁劝啥她也听不进去,更不可能配合江晚璃想办法让自身冷静下来。 江晚璃只能孤军奋战。 如今看来,或许多亏江晚璃支走了寸瑶,换得她静心发奋数日,积淀了些许问战会试的胆魄。 “发泄出来,不用憋着。” 久久等不来狂风暴雨,江晚璃扶案起身,凑近了林烟湄:“实在难受的话,动手也无妨。” 林烟湄把杏眼瞪得老大:“我讨厌别人仿我。” “我知道,没人喜欢被模仿,下不为例,”江晚璃垂眸盯住她绞成麻花的手指,伸手试图帮她拽开:“别忍,不打脸就行。” “你!” 林烟湄咬得牙嘎嘣响。 江晚璃倏地阖眸,心道小鬼既蓄了力,这是要发飙了。 “打你?打坏了还得我照顾,还得我心疼,还得我花钱!气死我啦!” 哪知,小鬼嗷呜嗷呜嚷嚷一通,继而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门。 弄得江晚璃满目凌乱,回过神去追时,院门正吱呀呀晃着,思卿如兔子般窜了出去,小鬼早没了影。 廊下徘徊的乌瑞匆忙跑来请示:“属下跟着?” 江晚璃忖度须臾,抬手制止了:“让她静静罢,别去打扰。至于你…贺敏躲开我却留京不走,估计楚岚也在这,你设法找到她们,我有事相求。” “头儿那边?” 乌瑞惦记着那封密信,也不安生。 “不太好,求人即是为救她。”江晚璃如实道。 “我这就去!” 闻声,乌瑞一溜烟飞奔上了街。 另一边,意在逃避的林烟湄闷头跑啊跑,直到腿软发颤才停脚。身后紧追的思卿扶着老树喘气时,瞳仁忽而发散:“老天,您怎跑这来了,咱快走。” 眼前宽敞的长街空无一人,被风吹落的封条正飘零半空。 林烟湄抬眸瞧见熟悉的环境,也是一愣。仅是昨夜被动来过一次,她如何找过来的? “哎呀别愣着啊,”思卿上前扯她胳膊:“家主提醒过,没事别来这,京中百姓避之不及呢。” 林烟湄被人拽着,踉跄拖行数丈,迷糊的脑子才浮现起正事: “对了,我要见她。” “她昨夜走了,您去哪见?”思卿狐疑叉起腰:“您不知道吗?” 林烟湄讶道:“走哪去?她一日来回,明目张胆的,不怕露了身份被抓吗?” “南下蜀州罢。” 俩人面前恰是蜿蜒的护城河,思卿靠上河畔石桥,朝下努努嘴: “喏,水下有暗渠连贯八方,只要水性好,进出无阻。家主一脑门子事要照管,哪里耽搁得起。” “这样么…” 当天,林烟湄驻足河边,愣神许久。 迟暮的晚霞映红河波之际,一乞儿往荣昌巷的小院内丢了枚鼓囊囊的荷包。 江晚璃拾起后,从里头倒出满满两捧碎银子,还有一张字条: 【暂别京理家事,请代阅杏榜瞒行踪,望姊海涵、切切珍重,暮春再会,惟愿无忧】 “有闲工夫兑金为银,都不肯回来与我商议…” 江晚璃对月兴叹:“也是学会以彼之道,还失彼身了。这般惩罚我么?” 第121章 小林:我也是本事啦 夷陵城柳絮斑驳,主路两旁衙役的刀柄闪烁着刺眼的寒芒。 林烟湄打马经过时,不安的心脏突突乱跳,街头商铺闭锁,怎一个行人都瞧不见?去岁途径此处,分明烟火喧嚣,远非如今这般肃杀寂寥之态。 “那是新进城的?” 不远处岔路口聚集着几个穿官袍的,听到马蹄声下意识朝林烟湄这边看。 有一小兵道:“北边来的,说是过路,估计不知情。” “我怎么瞧着眼熟?嘿—骑马的娘子!” 人群里的青衣女大步流星跑至主路,冲着马匹唤:“留步!” 林烟湄动了动耳朵,狐疑回眸:“参…张参军?吁!” 好熟悉的面庞。 她赶忙勒马,往回走了两步,拱手一礼:“敢问城中是出事了吗?” “是你啊。”参军略显意外地苦笑了声:“本该道声久违的,但时局不佳。说来,先前你姐姐帮过我,我还欠声谢。可惜…娘子快走吧,这不安全,我拦人为盘查,不过认出你没必要了。” “青天白日的,怎么了?”林烟湄难掩好奇:“傀儡未清吗?” “说来话长,”参军无力苦叹:“官府察觉傀儡扮鬼一事后,曾安生许久。乱子是年前突然起来的,最初后半夜闯宅劫人,后来白天就有身手好的贼上街掳掠青年,至今没抓全。” 听得情况,林烟湄锁紧了眉心。 先前的事端,她曾怀疑是林欣她们犯下的。那最近更肆无忌惮的匪乱,和她们有无关联呢?她心头骤然被强烈翻涌的恐慌填满,连带着脸色无意间难看好多。 参军见她不语,当她怕了,忙挥手打上她的马: “赶路吧,就不该跟你说这些,离城后别讲出去,让别处百姓担忧不好!” 马儿吃痛,载着愣神的林烟湄“哒哒”跑起来,她无奈,只转身挥挥手:“珍重!” 待穿过南城门奔上西行官道,身侧的思卿再压不下疑窦:“少主方才变脸突然,不对劲啊。” “没你事。” 林烟湄脑中回味着参军之言,根本控制不住天马行空的附会和揣度,情绪糟透了,她奋力甩几下马鞭,一骑绝尘: “我们再快些!” 她急于去蜀地,寻到林欣或是怜虹,问个究竟。 “你够了!刚会骑马别逞能!” 被撇在后头的思卿闷头猛赶:“出了事我没法跟家主交待!” 两日前,主仆二人紧赶慢赶,总算逮到了先行的寸瑶。向东绕路夷陵,便是寸瑶按蜀州情报给的建议。但当林烟湄随口提及北境亦起了战事后,寸瑶顾念林雁柔的安危,孤身北归了。 康县近边境,凡兴战事,必遭殃及。于寸瑶而言,此等危局下,认亲或辨伪已显得无足轻重。 临行前,她特意交待思卿看顾好林烟湄,若局势太乱或路难行,切莫逞强,尽早归京。即便林烟湄对小姨心有猜忌,她埋在蜀州的暗探足矣慢慢查证,无需让个孩子亲自涉险。 可她忽略了林烟湄的倔脾气。 为阻止两方见面后当真达成什么阴损的默契,小鬼都舍得撇下江晚璃只身出京,往动乱里钻了,还有何难事,会逼得她在临门一脚处退缩呢? 不可能的。 于是,七日后— 青城山脚。 “你怎跑来了?不要命了?以前那相好的呢?” 一身道袍的怜虹亲出山门来迎她,见面刹那劈头盖脸一通数落: “若非我徒儿在镇上认出你,你早被乱军抓了知不知道!” 林烟湄仰头瞅瞅半山腰安然无恙的道观,眼底闪过刹那迷惘:“小姨这里还安好?” 一路走来,所到之处,她看了太多惨不忍睹的战后废墟。古刹宫观被洗劫打砸一空的不在少数,流离失所的百姓风餐露宿,更是令人心痛。 眼前的青城山,算是一片难得的净土。 “先回观罢。” 怜虹上下打量几眼这破衣烂衫里装着的瘦削白骨精,决定先带人换身行头,遂吩咐左右: “山路难行,背她上去。” 林烟湄没推搪,她为避乱军,是从深山老林跋涉来的,确实没啥力气了。怜虹口风严实她早就领教过,试探一二发觉此人无意多言,她便不急切追问,免得让人起疑。 “咚咚…姑娘,我进来送衣服?” “进。” 山间客舍内烛火昏黄,林烟湄沐浴停当,披上了小女冠送来的寝袍。更衣间隙,她透过镜子观瞧身后约莫七八岁的丫头,起了套话的心: “你怕乱军吗?可有家人在山下?” “我是孤儿,”小姑娘道:“观主说,山上历经数朝的古老寺观处处都是,自有神灵庇佑,乱军不敢来犯。师姐们偶尔会随大王的军队去救治伤员,所以我不怕。” “大王?”林烟湄不解:“观主在帮军中做事?” “就是打贼寇的宸…” “你退下。” “是。” 小女冠掩门退了出去,怜虹拂袖入座,肃然审视着林烟湄: “你问题很多,趁乱过来是为何事?你不该在京候榜吗?这是笃定考不中了?” 第161章 “小姨是否在帮宸王,才得了军中庇护,没被乱军伤到的?” 林烟湄答非所问:“还有,林欣婆婆怎么没在啊?” “我帮她有错吗?观内近百口人命,我得负责。”怜虹哂笑一声:“倒是你,一个人往险地钻,很蠢。之前跟着你的那丫头,是闹掰了吗?不然,她怎会舍得你自个乱跑?” “我…这不是担心你们。” 林烟湄背过身,抓了梳子在手,胡乱挠上头皮。 她有点招架不住和怜虹过招,这人既清楚她赴京的动向,八成也知她和江晚璃长久同居一处。 还是大意了,是谁在暗中监视她?她怎没有察觉?那寸瑶来此,怜虹知不知? 搪塞的话音散去,怜虹哼笑一声,再未搭话。 似是不信她诹的谎。 “哎呀!”林烟湄直觉不妙,忙回身跺脚:“实话说了吧!我和那人吵架了。就她碎嘴巴,让一些人知晓了您的存在。我气不过,就跑来躲清静,谁承想,这在闹乱子啊。” “一些人?” 怜虹眉目扭曲须臾,直笑得合不拢嘴: “你这般称呼我姐姐?她是你娘,我不过是你姨母,怎还厚此薄彼偏心眼了?我倒不知,几时这般讨你亲近了。当初是哪个残脚的走得突然,半字不知会我,害我好找。” 林烟湄尬在当场。 面对面的揭短挖苦,可真吃不消啊。 她浑身麻麻的,脑子宕机,半个字也支吾不出。 “哑巴了?”怜虹早有预料似的,悠然斟茶自饮: “你无非是存着些我看不透的私心,阻挠我和姐姐相认。这半年我想过多次,你既知晓身世,为何不把我告诉她们,奈何百思不解啊。那丫头说漏嘴,我乐得感谢她。” “我娘…” 林烟湄自知处境越来越差了,出师不利会影响她探听消息的可能,她得扳回一局。 “我娘疯了,我不想冒险。你入道跳出俗尘,她一直当你死了,这等关系见面比蒙在鼓里更可怕不是吗?她没给过我关爱,甚至不会做母亲,可血缘羁绊是真,我怕背负害了她的罪过。” “而且小姨您,怎会对我的近况了如指掌?” 林烟湄稳步逼近怜虹,在她身前半寸的位置站定: “当初我带阿姊突然离开是事出有因,您后来既找到了我,怎不叫人见我?我担忧师傅见您太激动出事端,急吼吼赶来斡旋,但这份好意,您好似很提防?” “呵…” 怜虹垂眸低哂着,推了杯茶去对面:“坐。” “不了,您若反感我来,我既知您安好,还原路回去就是。”林烟湄不领情,扯开寝袍系带就要走:“我的旧衣呢?脏乱些不惹人留意,您的料子太昂贵,招风。” “翻脸太快了,像个小孩。” 怜虹朗声讽她:“我嗔怪几句就受不住了?还是怨我暗中派林欣护你是多余?就你这狗脾气,犯倔就敢孤身南下,没她护着,谁放心?” “林欣?她一直跟着我?”林烟湄大惊,顿住脚不演了:“她在哪?” 倘使林欣如影随形跟着她,那夷陵之乱是否就和她们没关系了?林烟湄萌生些侥幸。 “你进镇子后被歹人盯上了,她料理那些人受了伤。” 怜虹搁下茶盏起身:“来了就留观里别出去。过两日再去后院看林欣,她要强,不喜弱态被人观瞻。天色不早,歇了罢。” “伤的…” “砰!” 关切没说全,怜虹已闪身出了门。 林烟湄匆匆追出去时,廊下只余一截翩跹衣摆招摇风中。 天上的新月弯弯,映入屋前清池,涟漪银闪闪的。山中幽静一如往昔,竟让林烟湄生出岁月静好的错觉。 不对。 她途径之地不乏名庙达观,即便是王府所在的州府,照样糟了战火。青城山整个安好,哪会有此等巧合?宸王领兵四处平叛,当真能牢牢护住这一方深山吗? 安清观中静谧过了头,往日彻夜医治病患的忙碌不存,内外屋舍亮着烛灯的也没几间。 若门徒都去了军中支援,那医术最好的怜虹,为何偏偏留守空观了? 还有林欣,武艺那么出众,怎就偏在自家地盘前伤于歹人之手了?这歹人本领是有多高强? 此人若曾跟踪她去康县,面对半生离散的姐姐林慧,又是如何做到压抑思念,不现身相见的? 说不通的蹊跷太多了。 她敛眸,深吸一口气,推门回了屋。 林烟湄好不后悔,她不该自作聪明留思卿在外头等的,这无异于给人平添猜忌的筹码。 安清观是该留宿一阵,怜虹对她深藏戒心,她得求得信任,自解谜题了。 * 山间芳菲正浓时,京城百花已败。 “咚咚!” 满巷翠色淋满雨的子夜,小院传来仓促叩门声。 吃水的门扉发出“吱呀”闷响,手抵长剑的雨儿满目错愕:“林姑娘?您…” 林烟湄顾不得解释,飞速闪进门缝,扑棱着脑袋抖起漫身的水:“后厨有热水吗?” “有…。” 雨儿茫然点点头,上下打量着跟前水鬼般狼狈的人,心底不禁冒出千百种疑惑。 看林烟湄脚下迅速积攒的水洼,不似这绵绵春雨的手笔,反倒像是… 河水里泡透的。 隐约萦绕着些糟腐怪味。 “我去洗个澡,阿姊睡了吧?晚些我能否去你房间挤一会?”林烟湄惭愧询问。 “…好。” 雨儿颔首掩下匪夷,引她到后厨后,才道:“其实姑娘不在,她前日高热…今夜在医馆。” “哪家医馆?” 刚褪下外衫的林烟湄又不顾湿寒,把衣服裹了回来:“我去找她!” 雨儿急切退到门口:“宵禁呢。您先收拾自己吧,天亮我带您去。” 说罢,她不知从哪抽出把铜锁,打从外面锁了门。 林烟湄纳闷:“锁门作甚?” “门坏了,风一吹就开。下着雨我不便守着,锁上您随便洗,一会再打开。” 雨儿扬声喂她颗定心丸,继而,离开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累惨的林烟湄没再纠结这点小事,筋疲力尽的她,洗着洗着竟混沌睡在了浴桶中。 再睁眼,身前*坐着的是位慈祥的老郎中,手捏银针,正要往她头上扎。 她环顾四周,看到了旧日熟悉的卧房,却不见江晚璃。心急之下,她惊座而起,拂开郎中的手: “我没事。雨儿?先去找阿姊。” “您别闹了,风寒不是小事。郎中是姑娘请的,她还在医馆安养,见面容易互过病气。” 雨儿上前,强行把她摁倒: “况且朝中传讯,殿试就在明日辰时,您得好起来,姑娘明日就见到了。” “我考中了?” 林烟湄在蜀州联系不到外面,她是待不下去逃命回来的,于困局里铤而走险个把月,她早把会试结果抛诸脑后了。 “杏榜第五位呢!您再不回京,姑娘要急疯了!” 第122章 胆小鬼~ 卯初,朝霞破晓,东风簌簌。 二百来号贡生早早列队于宫墙外,等候面前庄肃的朱门大开。 在场官员依会试位次指了站位,每行六人。有幸驻足前排的,满面春风、意气风发者不再少数,或是揣着一腔报国建功的宏愿,早已摩拳擦掌,迫切期待面圣对奏了。 队尾的,饶是站姿笔直如松,面色却难掩局促,似是在忐忑等待着高不可攀的皇权为她们的才识判个归属,为余生最后奋力搏个好去处。 这国朝千挑万选出的百余才人,可谓心思各异。 为首一排华贵绸缎间,夹杂着一缕素淡麻衣的裙摆,过于格格不入的衣料和颜色显得有些刺眼,惹了一旁正踏下马车的紫衣官员留意,她凝眸望过去,低声问下属: “那人是?面圣着装怎如此随意?” “回尚书,”礼部郎利索翻起名册:“她是渤海府登科举人林烟湄,档册记为孤女,家境贫寒些。” 闻言,施念慈眉心深锁,面露迷惘。 “下官让人跟她换换位置?” 郎官斟酌提议:“她状态也不太对,没精打采的。今儿陛下亲临,此仪容恐有不妥。” “莫多事,给她寻件像样外衫套上即可。” 施念慈忖度少顷,吩咐过便匆匆入了宫,殿试一应事务,全赖她操持呢。 晨风俏皮撩拨着鬓发,仿佛不知疲倦。 一刻骢容,日头卯足力气爬上宫墙,橙光遍地,已有些晒人。 高热未退的林烟湄额头冷汗热汗交替往外冒,风一吹浑身瑟缩,整个人都晕飘飘的。不过眼下,于她而言最难捱的并非风吹日晒,而是担忧即将去的地方和面见的人。 如今,她已然认同了“逆贼之后”的身份,前些日子在蜀州所见更令她心虚惶然。加之今早走的急,没得空去医馆见江晚璃求心安,是以这一腔紧张心绪根本无处宣泄。 第162章 天底下哪有逆贼主动往皇帝跟前晃,还想跟人要个官做的道理啊? 同科欢喜盼着得见天颜,林烟湄想的却是大敌当前,老天保佑,她断断不要露了馅啊! 她慌得要死,双目紧闭,腿肚子都在转筋,恨不得打退堂鼓,撒丫子调头往家跑。 “套件衣服。” 耳畔一阵仓促碎步,细微人声紧随其后。 林烟湄听到了,但她自问衣衫尚算齐整,此处又无熟人,不会有人理睬她。 今早风寒未愈,她实在贪睡,可雨儿天没亮就拽她起来了。更衣时俩人迷瞪瞪翻找衣柜,冬衣不少,但应季衣衫…仅有江晚璃前年添的麻纱外衫勉强能穿,却因浆洗过多,处处泛白。 尺寸也不算合适。 确实不美观,只是小林习惯了将就。 “眼睁开,这儿不能偷睡。” 神游间,又一声明显透着嗔怪意味的人声钻进她的耳道,还是熟悉的音色。 林烟湄老实睁了眼。 却见—— 眼底有件灰蓝色、暗纹流光的锦袍。手捧锦袍的郎官正有些不耐地,把衣服往她怀里塞: “快点啊,怎还又愣又呆的?醒醒神,仔细殿前失仪,你后悔都没地方哭去!” 林烟湄一脸懵:“给我的?” “借你的,殿试结束还我,赶紧套上!” 郎官丢下声无奈催促,转回身继续慢悠悠踱步巡逻。 一头雾水的林烟湄以余光追着她审视半晌,确信从未见过后,边小心翼翼披那件新袍子,边揣度会否是江晚璃托了什么在京故友给她送了新衣撑体面。 毕竟这素雅颜色,一贯是江晚璃的心头好。 “咚—” 晨钟余音震出宫墙,久久回荡,勾回了林烟湄天马行空的心思。 尾声渐消之际,厚重朱门缓缓开启,考生鱼贯而入。 林烟湄是掐着虎口强打精神,才维持住与同排人整齐划一的步伐。别人气宇轩昂,只有把守一边的她,小小一只,病歪歪气喘吁吁。 跟随引路内官迈上重重玉阶,进殿一刹,眼前昏暗好些,被阳光刺久的瞳孔短暂失明。 林烟湄快速眨巴几下眼,视线清明时,身前已落了截紫袍: “诸位皆是大楚才俊,未来栋梁。本官只提醒一点,稍后陛下亲临,诸位莫惦记日后如何,且顾好当下。言行举止之礼,需遵教导,殿前切莫失仪,勿因小失大,可记下了?” “学生谨记。” 提点方落,齐朗的应和声响彻大殿。 施念慈满意颔首,低眉一刹,却见跟前有个浑水摸鱼没张嘴的:“你何故愣神?” 犀利视线唰啦啦循声找来,全盯着林烟湄瞧。 “学…学生身体不适,一时反应迟钝。” 林烟湄尴尬得巴不得找个地缝钻,回话时脸腾地红到了脖子。 “我且问你,圣驾至,何时行叩拜礼?” 施念慈在乎的是考场的规矩秩序,倒也无意发难谁:“答卷时自称为何?几时提笔几时交卷?这些你都记下没有?” “学生记得,”林烟湄飞速回忆着早晨郎官们的提点:“圣驾升丹陛,礼始……日落听声为号,写完与否皆需休笔。” 见她也算对答如流,无大疏漏,施念慈稍放心了些: “答得不错。诸位前程,皆看今日,都提起精神来!” 说罢,她侧身扫了眼沙漏,便快步回了自己的位置站定。得闲之余,她双目不受控的,往林烟湄那儿瞄过好几次,越看,眉目间的不解越深。 能得殿下青眼的,怎会是这么不提气的一个瘦弱姑娘?说话蚊子似的,也不够爽利。 站人堆里,平平无奇啊。 硬要挑优点,细细端详,五官算姣好的,可那小黑脸… “圣驾至—” 次第通传由远及近,列队的贡生呼啦啦散去两侧,让出宽敞的通路。 好奇作祟,林烟湄躬身时偷乜了眼,只见到个提宫灯的小宫娥趋步在前开道。当一抹飞龙裙摆过眼,她怂巴巴敛回了视线。 与此同时,又一声通传响于殿前:“太子至—” 垂首装乖的林烟湄纳闷,殿试储君还来凑热闹?这殿下可真是个闲不住的。 “臣等恭迎陛下!” 在前的几位重臣齐齐拱手:“陛下圣安!殿下金安!” “诸卿免礼。” “考生跪!” 人潮乌泱泱聚拢,广袖扬起,林烟湄按教习所授姿势跟着大伙下拜前,仅捕捉到上首一道清冽庄严却格外朗悦动听的音色,听起来年岁应是不大的。 她喜欢这声音,心里一痒,忽而萌生出一睹天颜的大胆念头。 反正要在殿内待整日,偷偷抬眼皮意外扫见的机会,应是有的吧? 身在病中,她已然不指望能考个好成绩,但晚些终究要归家的…阿姊问起来,她总不能拿烧迷糊了搪塞,若能显摆显摆见过圣容,也算有个说辞不是? “铛!考生入席!” 铜锣一敲,数名内侍近前指挥考生落座,坐席排列与站位大同小异,林烟湄幸运分到了第一排,视野煞是开阔。 只不过… 过于敞亮的视野毫无遮蔽,反而害她的小心思瞬间消散。 【胆小鬼】 林烟湄如此暗诽自己,看似端立挑不出错的小人,袖间的双手早已互掐出十余道月牙。 此刻,几位老臣已亲自下场分发起试题,许是年岁大了,动作迟缓至极。 杵到脚疼的林烟湄悄悄踮了踮脚尖缓解酸楚。 不知怎得,小动作刚开始,她的第六感便疯狂示警,总感觉脑瓜前头有道视线一直凝视她。 让她不安。 权衡须臾,为保险起见,她没敢再把抬起的脚落下,硬着头皮维持着踮脚的姿势。 更难受了。 没一会,小腿开始突突突的抗议。 熬不住。 林烟湄好生绝望,默念起一二三,盼那群老年人赶紧发完题让她们落座。 “报!” 殿中突然有人开口:“学生的考卷有损,可否更换?” 话音落,林烟湄发觉身侧姑娘回眸瞧热闹了,她便也想转过头瞅瞅进度。 “咳咳!” 偏生此时,丹陛之上传来一阵气促的猛咳。 因声源太近,林烟湄吓得没敢动。 下一瞬,“各自站好,与尔等无干。” “来人,赐茶。” 身后施念慈的沉声呵斥与上首温存的嗓音杂糅一处。 “咳咳咳…” “无需多礼,你坐好,少言语,莫折腾自个的嗓子。”是陛下的声音。 丹陛前一阵窸窣,林烟湄透过余光,隐隐瞧见几个快步走动的宫人。 陛下很关心殿下啊… 她心底蹦出了这样的念头。 但…也萌生些疑惑。 殿下连绵气弱的咳嗽…怎么听着这般耳熟?她怎会觉得熟悉又揪心呢? 好似…很像阿姊发病时无法自抑的闷咳?稍一动,就能没完没了咳出空响,很是瘆人。 殿下和阿姊得了相似的病吗?会连声音都如出一辙的那种? 她压抑不下探寻的欲望,但凡与江晚璃沾边的,哪怕只是一截头发丝,都会天然勾起她十足的好奇。 陛下身侧的人都忙着照顾贵人,应无暇留意她罢。 如是想着,林烟湄一点点缓缓撩起眼皮,头微微低垂,目光却寸寸向上,越过雕花石阶,看向飞龙裙摆下的威严龙椅的一条凳腿。 偏了。 她稍往左边侧目,继续方才的流程。 这次,看到一截墨色衣摆,上面绣着的龙爪金闪闪的,中间垂着一截正红宫绦,配色高贵又威严。 再往上瞧瞧。 冒险之意催动她的心脏,砰砰乱跳。 腰间一副精致玉带,就是…垂下的空悬部分太多了,这人好瘦。 玉带旁,倏尔落下一只骨节清瘦的手,捻着方丝帕,或是刚拭过唇缘的,能看出些微水渍。 丝帕上的图案…潦草的狗? 嗯? 怎么这般像她先前胡乱绣的自家豆饼呢? 她正欲定睛细瞧,忽而闪出个宫娥上前取帕,挡住了探寻的视线。 视线被挡,林烟湄抓心挠肝的,理智丧失大半。 好在只须臾功夫,那人空手走开了。可惜,殿下手中攥着的丝帕已藏进袖子,看不清绣样了。 林烟湄不禁蹙眉,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仰起头。 她只看一眼,本就是漫无边际不可能的揣测,看一眼她就死了这条心。 抬眸一刹,那压抑许久的视线如离线之箭,精准迅捷地定位到殿下坐着时头脸的位置。 自也恰如其分的,与那侧坐上头的人,对撞了眼神。 那是一双微垂的星眸,眼尾却上扬,眸光凉飕飕冷冰冰没啥人情味的感觉…颇有种睥睨天下的凉薄孤傲。 第163章 好陌生。 林烟湄心头咯噔一声,面色倏变。 这乌发玉冠的储君,还真是威严矜贵。 可是— 那惯常透着三分病弱的憔悴玉容,那抿平时弧度正好的清丽唇形… 分明是化成灰她都能一眼认出的人。 怎么会? 什么情况? 江晚璃烧傻了来冒充储君?还是老天在拿她耍? 林烟湄错愕地半张开唇,差点低呼出声。 启唇一刹,眼前人眸中光晕辗转,猝然添了些温存和难为情,频频朝她这眨眼,似在给她使眼色。 林烟湄捕捉到这点克制的小动作,愈发怀疑自己烧出了幻觉,下意识抬袖揉揉眼,又仰头去确认入目之景是否变幻了。 嗯,确实变了。 殿下她“嗖”一下站了起来。 丹陛两旁的亲卫急吼吼迈下台阶,看方向,好似朝她这边来的? 林烟湄眼前一黑。 “…旁边的,你别动了!” 耳根子隐约传来隔壁姑娘慌乱的警告。 不待她反应,俩带刀禁卫已横眉立目,如人墙般堵于她面前。 林烟湄顿觉头晕目眩,眼前黑上加黑。 “砰—!” “湄儿!” “都肃静!噤声!” 第123章 小林:江—清—悟! 斜阳穿过帐纱的菱格孔,将摇曳如星的光点洒遍床帏,随风曳摇。 四散的星光间,飘渺浮动着一层烟霭,嗅起来有股怡人淡香。 身下软软的,腹间和脚底俱是温热,好舒服。林烟湄不知于混沌中挣扎多久,周身场景变幻不休,再睁眼便是如此景象、如此感触。 她微微翻了个身。 侧脸枕到些丝滑的硬物。 特殊的触感迫使她低眼去瞧—— 原是一截光洁如锻的发丝,离近了能闻到香味。 “还是梦…” 林烟湄近乎绝望地咕哝着,沉重的眼睑复又垂闭。 她频繁梦到金碧辉煌的宫殿,梦到好多人奔忙的喧嚣…各种不切实际的场景轮番登场,虚幻美好近乎无暇,远超她认知程度下能幻想出的“白日梦”,一眼便知不真实。 就像当下所见,床帐是上好的花萝,她咬牙再咬牙,去岁也没舍得扯一块这昂贵料子给江晚璃裁夏衣。更何况那帐子纹样间穿着交错闪亮的金银丝,穗穗还坠满五彩珠玉… 入鼻的空气幽香馥郁不提,单是目之所及,可谓无处不奢靡,床栏满布雕花螺钿的繁复工艺,奢华却也低调。谁家有这份财力,能将卧房装扮得比仙宫还精致? “不睡了,醒醒。” 意识游离一刹,翱翔云海的林烟湄身形一歪,感觉有人拽她,害她失了平衡,差点倒栽葱。 “不是梦,不能再睡了。” 【地震了?啊—】 林烟湄只觉肩头猛烈颤动,旋即一失足踏了虚空,直直下坠。 完了,得摔成烂泥。 她心中如是想着。 “啊…” 下一瞬却是意外清醒,她惊座而起,手撑床大口喘息,胸口的砰砰心跳振聋发聩。 林烟湄彻底迷糊了,梦中梦,醒又醒,到底何为真,何为梦啊…眼下的惊慌好真切。 忽而,一抹温凉袭上她满是汗珠的额头。 她蓦地愣住,眼神发直。 “魇着了?” 与此同时,熟悉的关切漫上耳畔。 林烟湄肉眼可见的,激灵瑟缩起来。自保意识觉醒,她飞速抱臂缩成一团,深吸一口气才有勇气如木偶般转动僵直的脖颈,一寸寸往右侧床边的位置找寻。 先是留意到及腰披散的长发,而后冰青袖摆和腰间垂挂的一块羊脂玉佩映入眼帘… 林烟湄瞥见那似曾相识的玉佩,脖子梗住,呼吸霎时凝滞,眼底迸射了鲜明的震惊,不,是愕然。 这神情,江晚璃曾见过的。 便是康县那会,寸瑶和慧娘说出林雁柔身份那一刹,小鬼也是这般无措又恐惧。 “对不起湄儿,吓到你了。” 她赶忙收起湿帕,伸手圈住林烟湄紧紧抱着,极力放柔了语气安抚:“不怕,不是梦了。” “走开!” 林烟湄突然奋力挣扎起来,像只受惊的猫儿,胡乱拍打着身侧一切能够到的东西,一双脚来回踢蹬,踹得床单一团褶。 江晚璃清晰感知到了她骤然粗重的喘息,嘶嘶嘶的节奏乱得不成样子。 失了分寸的大巴掌打在她单薄的脊背,也实在疼。 她不得已松开手,只管捏着帕子,垂首重复:“对不住,我并非有意现身殿前吓你的。” 眨眼间,脱离桎梏的林烟湄飞速后撤,怯生生躲进床角,抱膝不住颤抖着。脑袋埋在身体里,掩盖了所有神情。 江晚璃自问,相处数载,哪怕是知晓身世那会儿,小鬼也没有如此惊惧的反应。 她看在眼里,顿觉心如刀绞。 都怪江颂祺,好端端的非要逼她去殿试当场,陪这八卦皇帝看她的心上人如小丑般战战兢兢应考…君命难违,她出走数年亦然理亏,无力周旋下的妥协终究是铤而走险,铸成大错。 愧疚萦怀,她在旁默默守了半刻,见人毫无平复的迹象,江晚璃唯恐林烟湄忧惧成疾,决定先行离开: “湄儿,床前有水,糕点也是新的…我…先出去,你想哭就哭出来。” 松软的床榻隐泛起伏。 脚步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 待门扉开合摩擦到木框,林烟湄才确信,江晚璃是真要走:“等等…” 声音低得如耳语。 林烟湄再开口时,竟哑了嗓子。 她又张了张嘴,奈何半字清亮声也发不出,呕哑嘲哳,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半边身子已在殿外的江晚璃本是没听清她说话的,全赖这几声清嗓的试探,反让她顿住脚,寻到由头回了床边端茶递水: “你风寒很重,不逞能了,喝口水?” 林烟湄瞥那水杯一眼,喉头倔强地反复吞咽,偏生不伸手接。 江晚璃打量着她的状态,尝试往前送几寸:“温热的,放了糖渍梅,酸酸甜甜。” 话音方落,林烟湄身上又起了一阵控制不住的寒颤。 眼前人柔婉劝人的模样是那样的熟悉又寻常,可就是这份刻进脑海、习惯日久的熟悉感,此刻反而成了吓她最凌厉的武器。 她救下的、依恋的、爱慕的、同甘共苦的、日夜相守甚至规划余生的,不是楚岚吗? 身份出了差错,转瞬颠覆了她过往的所有感知,仿若从前是场虚无大梦,全是假象。 林烟湄再不敢直视江晚璃的眸子,怅然若失的心绪将她淹没到窒息,潜意识里,她已然后悔起当初抛下慧娘,执意跟江晚璃走的决断。 她怀疑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被人戏耍得团团转,还追着人家表演免费的笑话! 谁能来救救她,她要崩溃了…她能依赖谁,抱着谁哭一嗓子呢? 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浮现出每一个曾出现于生命中的面庞…可林烟湄的表情愈发无助,眼圈悄然红了个遍。 她惊觉,此等境地,竟找不见一人可以倾诉惶惑。 慧娘、寸瑶、林雁柔…一群无法入京的亲故,背负着对皇家的深仇大恨,她指望不上更不敢指望;怜虹、林欣…算了,更可怕,太要命;余下的,都是江晚璃身边的人。 搁从前,她不会跟慧娘说任何心事,怕婆婆发愁…后来遇见江晚璃,这人便成了她唯一的依赖,但凡有烦恼,脑子里率先蹦出的人,一定是江晚璃。 “哈…哈哈…” 林烟湄数着数着人头,便情难自抑地苦笑着,垂下满面清泪。 她恨自己这无能的模样,于是用力咬紧了唇压制哭泣的冲动,直让五官扭曲到狰狞。 “哗啦…” 江晚璃一个手不稳,茶盏摔落,碎了满地。 她急切挪上床,情感先于理智,怂恿她再去抱林烟湄。于困顿中拼尽全力挣扎的人最是脆弱,绝对无力反击的。 可她终究在小鬼身前半寸的位置止住了念头,只掏出丝帕递过去,悬在半空接滴落的泪珠。 “吱呀—殿下?” 外间宫娥或许听到了碎瓷声,匆匆闯进门查探。 听得动静,江晚璃额间青筋暴起,沉声怒斥:“出去!” “殿下息怒,顾惜玉体要…” “退下!” 江晚璃气得身子也在抖:“说过无令不准擅入,别太放肆!” “喏。” 婢子蹑手蹑脚合拢了门。 江晚璃听见门声,仍觉不踏实,下榻亲自落好门闩,阖眸缓了须臾才又折返。 床上的林烟湄不知几时抓走一床被裹上身,正用诡谲的眼神打量她: “…殿下?” 江晚璃深感拘谨,别扭得偏开了头:“我…我还是我,你无需在意虚称。” 林烟湄不置可否地冷嗤了声,敛回视线没再看她,道出的气音就像茶壶飘起的水汽般脆弱: 第164章 “你到底是谁?姓楚还是江?我有点傻。” “不,湄儿,”江晚璃缓缓坐下来,小心翼翼够上她露在外面的手:“我瞒你好多,但起初告诉你的名字从来不假,我叫清悟,真的。至于玉牒中的名,唤作晚璃,没人叫的。” 林烟湄倏地缩回手藏进被子:“你不是瞒我,是骗我,信口开河骗过很多次。我早该想到的,每次换地方住,你伪造身份都那么坦然轻松…” 话到此处,她的嘴角频频抽搐,不得不靠闭嘴遮掩。 “是…我错了。”江晚璃无从辩驳:“我瞒过也骗过,身份的事,我问心有愧。可是…我对你的情意,还有那许多承诺,都是真的,你信我可好?” 林烟湄默然,眼底怔怔的,像在拆解锦衾上琐碎的花纹,又像是在放空。 这呆滞模样令江晚璃心下惶然:“湄儿…你别这样,你还病着…” 上次一别,本就是小吵一架后的事。近俩月分离后如此相见,换谁能不慌呢? “殿下还需这般隐忍地演深情吗?殿下即便对谁动心,也是高高在上等人讨好的吧?” 林烟湄像看小丑一般乜着江晚璃:“不用担心我,死不了。这十几年来经历的乌糟离谱事太多,习惯了。倒是您,把我诱进宫了,想清楚怎么杀我这乱臣贼子了吗?”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江晚璃不可思议地盯着林烟湄,恨不能一把捂住她的嘴。 她刻意压低音调,近前与人说小话:“这是宫里,隔墙有耳,别再乱讲了。没人知道你的身世,我不会说。” “呵…” 林烟湄噗嗤笑出了声:“您这演技好拙劣,我头好疼,就不奉陪了。” 是江晚璃唱红脸,晚些还有人唱白脸吗?这儿可是天家地界,怎么容得下她这叫嚣过“造反”的逆贼? 她扯紧被子包住脑袋,在里面瓮声瓮气挑衅:“看不惯就把我扔牢里,我又不是没住过。” “你…” 江晚璃眼瞅着那棉花包翻了身,徒留满腹无可奈何的黯然神伤。 她设想过千万种与人袒露身份的场面,唯独没料到今日这般几近决裂的惨状。 暴露身份全然是预料之外,于她和林烟湄都是一样的惊悚。早晨入殿前,她也曾惴惴许久。 “咚咚,殿下。” 僵持之际,殿外又传来一声沉稳老迈的呼唤。 江晚璃闻声,凤眸骤觑,身体本能地坐正,朝外头应了声:“稍待。” 她转眸,抬手轻戳了戳被子球:“随你怎么恼,只要不乱与宫人搭讪,即便把这里拆了,我也顶得住。晚些过来陪你,难受就睡。” 被子一动不动。 江晚璃不甘心候了几息,见小鬼铁了心跟她冷战,只好先行离开。 一脚踏出殿门,她撞进了满连廊的五彩霞光,绚烂灼眼:“已经傍晚了?” “可不,太后等您一道用晚膳呢。” 一老嬷嬷上前搀着她的手腕,恭谨在侧引路:“老奴瞧过,满桌都是您爱吃的,咱更衣梳洗后就过去。” 江晚璃面露迟疑,脚下不见动弹:“长姐她…” “陛下公务缠身,提前传话不来了。” 听得此言,那双灌铅般的腿缓缓迈开,舍得随人走了。 廊外身影渐行渐远后,门外守着的俩婢女对了个眼神,闪身直入殿中。 仓促脚步过耳,林烟湄“蹭”地坐起来,警觉盯死二人,左手抓上脑袋,想摸个簪子防身。 奈何,手够到平整的头顶,她才意识到…发髻早被拆掉了。 “林娘子莫怕,婢子们是陛下指过来服侍您的。您既好些能起身了,就下榻更衣罢。” 为首的宫娥交握双手,朝她稍一颔首,细声细语地解释。 语落,另一人就要上前来扶她。 就在那人的手将触及她胳膊肘的刹那,林烟湄灵机一动,忙以手支着太阳穴,很是痛苦地半阖眼呻吟: “我…没好,起猛了…头晕…啊…” “砰—” 枕头险些砸出个坑来。 “林娘子?您兴许睡久了,起来走走试试呢?” 婢女不死心,趴她耳边软声哄劝:“外间备着清淡餐点,您用些?整日不吃不喝怎么行?若不见好,我们去传太医。” 林烟湄闭眼装死,这俩一看就不是江晚璃的人,禁庭绝非等闲地,皇帝身边的人有何手段,她还不想领教。 以至于,她缩进被中开始念佛求告漫天神明,最后神神叨叨地期许: “江清悟赶紧回来啊!” 第124章 差辈分了 圆月凌霄。 一顶小轿晃悠悠从行宫侧门出来,一路向东。 彼时,太后宫中正殿内,侍从进进出出还在添置茶水,太后方搁下筷子,江晚璃便仓促起身: “儿身子乏,先行告退。” “坐下聊聊的力气都没有?” 江祎望着经年未见的女儿,眼里虽是笑模样,却多少含些看破小心思的戏谑与不悦。 “确实过于疲累,想歇息,明早再同您问安。” 江晚璃一语断了旁人回旋的余地,再福了福身,转头便走。 几个宫娥忙提着宫灯上前引路,与此同时,江祎悄然给身侧近侍递了眼色,那俩年长女官会意,趋步追上了江晚璃: “殿下,按规矩您今夜还歇在右偏殿,寝具已安置妥了。” 江晚璃侧目乜人一眼,眸中暗藏幽怨。 她都像个囚徒般被宫里这俩得罪不起的摆弄好些日子了,如今林烟湄归京还窝着气性,她心里满是牵绊,哪里忍得了同院分居? “知道了,晚些去。” 她继续沿回廊西行,直奔后院正殿。 女官见状,忙上前拦阻:“殿下不是就寝么?夜里风凉,还是莫走冤枉路。” 此等没分寸感的强行干涉,瞬间冒犯了心绪本就不宁的江晚璃: “本宫如今有何打算,还需先同你商议,等人指手画脚后再做么?” 挖苦脱口,她径直前行,脚步不自觉加快好些,恨不得立刻见到林烟湄。 自从昏厥的林烟湄被抬来此处,陛下和太后都没插手干碍她陪着小鬼,大半日的同寝能容,入夜怎就不能容许了?! 莫非有何蹊跷? 正如此想着,孤寂的身影已然穿过影壁,置身院中。 望着入目之景,江晚璃瞳仁骤缩,明显感到心脏漏跳了半拍:“怎么回事?” 她迎面撞上的,竟是漆黑一片的正殿,外间无一人值守。宫人无故缺值可是重罪,按理说没人有胆子怠慢宫中的客人。 江晚璃手提裙摆,小跑着奔向台阶,再顾不得宫内的什么仪态规矩。 “哐当—” 木门被大力从内推开,发出沉重的闷响。 错估了力道的林烟湄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大跳,蒙蒙杵在原地怔神。 “林娘子醒了?” 少顷,黑黢黢的檐下闪出提灯橙黄的光,林烟湄捕捉到那道光,视线上移,恰撞上一张由远及近的笑颜: “这门惊到姑娘了罢?此宅虽大,却空置多年,半月前工部才派人来修缮,工期太赶,望您见谅,暂且将就几日,再过半月必然是气派的。” 林烟湄皱起眉,心思全不在来人的言辞上,只管盯着身前这穿藏青宫装的老妇打量: “您是…?我又在哪?” 约莫半个时辰前,她躲被窝装睡,本只为同俩婢女僵持,奈何演着演着真睡了。期间迷迷糊糊的,似曾察觉到一阵摇晃,但那种不安的感觉很短暂,没把她折腾清醒。 这稀里糊涂的昏睡着,待再睁眼时,被子、床、帐子全变了模样,屋内不见半点烛火,静寂到瘆人,害她顿生恍如隔世的恐惧,一溜烟滚下了床,摸索到门就推。 哪知,她这一推,与空荡荡望不到头的庭院撞了个满怀,还偶遇一位白发苍苍的陌生女官… 她的小心脏,这会子好似在舌间狂跳呢。 “太后和陛下念您救殿下立了大功,特意择了京中足够撑得住门面的府宅赐您。今夜太晚,您先服药休息,明早老奴带您逛逛,何处不满您再提修缮意见。” 老妇恭谨回应着,转头轻声拊掌,回廊拐角随即冒出俩端药奉茶的宫人,欠身做请: “请娘子用药。” 独立久了的林烟湄哪习惯旁人这般侍奉… 她仓惶捧过药碗倒退回房,局促道:“我自己来,你们…不用管我。” 俩丫头如影随形,居然沿门缝挤了进来:“婢子们服侍您就寝。” “不…” “啪啦—” “您别动,我们来捡。” 林烟湄摆手推辞的心思太急,全然忘了手中还有瓷碗…那一刹推搡造就的混乱,直让她脚趾抓地,失眠彻夜。 瞪着杏眼熬到天明后,她如释重负般叹出长长一口气。深夜翻身都会有守夜人上前探看的日子,她真消受不起! 第165章 可她不知,更惊悚的,还在后头… 晨起乌云凝重,没多久就落下细雨。即便如此,宅中还是来了好些工匠,栽花种草,粉刷墙壁。 林烟湄纳闷不已,坐也坐不住,早饭更没胃口,索性出门去瞧瞧这奇怪地方是个怎样的牢笼。 脚刚踏出屋,一柄油伞旋即顶上她的头。她讶异回眸,正是昨夜那老妇,笑眯眯朝她颔首。 林烟湄抱臂搓了搓浑身漫开的鸡皮疙瘩。 这些看守的态度是否太友善了些?体贴周到过了头罢! “我来。” 她蛮力夺过伞柄,三步并两步冲下台阶,迫切希望与人拉开距离,得片刻喘息。 陌生的府宅她不认路,只管闷头往前走。歪打正着的,她好似走上了主路,沿途护院林立,腰间皆配长刀,看得她毛骨悚然。 林烟湄一边偷瞄这群人,一边谨慎地在路正中走直线,生怕长刀出鞘一般,战战兢兢挪到了正门前。 “呼…” 当手握住门口拉环并顺利拉开的瞬间,她偷摸抒了口气。 吓死她了,她原以为这群人不准她出这道门的。 “诶诶诶,你们看,真有人搬进去住了!” “嚯!可不是,瞧着年轻呢。” “敢住这邪门的宅子,得多大胆啊。” 朱门重开,巷子旁老树下交头接耳的议论顷刻被风裹挟到了林烟湄的耳畔。 林烟湄不由拧眉,盯着长街晃神半晌,脸色差极了。 “您莫恼,老奴赶走他们便是。” 老妇快步朝人群走去,还没等她开口,看热闹的路人甚有眼色的撒丫子了。 “我能出去吗?” 林烟湄等她折返后,语调黯然地询问。 老妇:“当*然能。可是下雨呢,您还病着,是要往何处?京中有您的亲故?” 林烟湄茫然摇头,缓步踏下石阶,低垂的眸光点落墙下的石狮断块,下意识多瞧了会儿: “只是走走,你们别跟来,行吗?” “这…” 老妇面露难色,纠结给不出回应。 “殿下要你们看着我?”林烟湄苦笑追问。 “不是。”老妇果断否认:“没人限制您的自由,但…有人命我等保护您的安全。” “我有何需要保护的?” 林烟湄自嘲讽笑着摇摇头,兀自撑伞往前走了:“不必跟,丢不了,很快回来。” 她这萧岭出来的野丫头,身边最不缺跟踪者。不提摇身一变成了皇亲贵胄的江晚璃,单是那群“逆贼余孽”般的亲故,指不定在哪监视她呢,这条命想怎么活,从来由不得她选。 “滴答…滴答…” 檐下的雨滴落下,敲打着窗台,发出规律的节奏声。 “客官可要关窗?” 酒楼小二见雨势变大,好心过来询问。 林烟湄莞尔:“不必了,说书的几时开始?” “今儿没人点,没赏钱先生不说,客官想听?”小二从袖间掏出个明码标价的木板:“一刻书两文钱,两刻五文…” “我想自己听,可以吗?” 林烟湄抚摸着腕间戴上就没摘过的金镯: “出门急忘带钱了,把它剪断抵给你们。但话说前头,我来打听消息的,先生可得敢说才行。” 小二面色倏变,可她打量着金镯的成色,难掩心动,遂附耳问: “什么消息?时政万万使不得啊。” “陈年旧事,几十年前的京城琐碎消息而已。”林烟湄道。 “嗯……您雅间请。” 小二朗声唤居中而坐的说书人:“先生,贵客一位!” “得勒!” 林烟湄随人上了楼,这一坐就是大半日,当她出门时,霁雨初晴,天边挂着一道霓虹。 “风云变幻…呵。” 她仰头,目送那转瞬即逝的七彩拱桥隐匿踪迹,才舍得迈开脚步。 “娘子留步。” 游荡街上几息光景,一辆马车欺身碾上她,赶车的姑娘头戴幕离,却在寒暄时特意露出了腰间令牌。 【神武卫】 林烟湄再孤陋寡闻,也知晓这是天家亲卫。 “请罢。” 骇然无措之际,那人已推开马车门等她了。 车里车外只此一人,林烟湄不太想跟她走,于是踌躇着四下张望半晌,可巧—— 对面茶楼有一身短打的茶客朝她举杯,身侧卖糖人的摊贩满面肃然地跟她拱手… 林烟湄阖眸,暗道一声【完啦!】 瓮中鳖。 还是不逃好些。 她认命般“嗖”地钻进马车,捶心口捶了整路。 半刻后,小宫人给她更衣时,还好奇问她: “娘子胸口怎么青一块紫一块的?疼么?要不婢子换件齐腰马面裙来?这系带勒上去,您恐捱不住。” 闻言,林烟湄尴尬不已地低眉一瞥,好嘛,她对自己下手够狠的。可眼下,她哪有心思在乎这点皮肉感觉啊! 她都不知将要面对什么,这群人又让她沐浴又给她更衣梳妆的,当真麻烦!宫里破规矩真多,杀前还得收拾利索,当她是待宰小猪吗? “不必…快些罢。” 林烟湄焦躁道。 给她个痛快吧,求求了。 * 午后骄阳正浓。 回廊下的水车方派上用场,水帘倾泻,扬起大片清凉的水雾。 穿过这层薄雾,一嬷嬷趋步入殿:“太后,人到了。” “宣。” 躺椅上的人依旧阖眸安神,缓解午睡转醒的困乏。 “吱呀”殿中侧门开了半扇,嬷嬷站门口招呼林烟湄:“进吧。” 林烟湄没接话。 置身进深五间的空荡大殿,呼吸皆有回响,脚踩黑到透亮能映出她窘迫面容的金砖,所有的促狭忐忑皆无所遁形,不知怎得,她频繁深呼吸,也压制不住翻涌的紧张。 她不记得自己哪只脚迈的门槛,也不知怎样摇晃着站到了内殿,反正,当躺椅前香薰飘出的烟雾窜进她鼻子的刹那,她就说啥不肯再往前了。 脑中拼尽全力回忆着嬷嬷教的说辞动作,如木偶般寸寸小心拜下身: “小女…拜见太后。” “小女?哈…”上首传来飘渺轻笑,笑声还未散,再开口话音竟猝然转冷: “谁这般教你的?” “…” 林烟湄埋在袖间的眉心蹙得死紧,她没记错啊,嬷嬷坑害她? “哑巴?”江祎等得不耐。 “不是。” 林烟湄一心急,语气涔着点懊恼。 驰骋朝野几十载的江祎,轻而易举揣摩到了她的心绪,无奈提点:“朕是问你姓甚名谁!” “小女姓林,名烟湄,渤海府人。” 江祎:“过来些。” 林烟湄不情不愿往前蹭了一小步。 江祎余光里察觉她的小动作,直接垂下脚尖,点点躺椅前的地面:“磨蹭?” 这丫头离她十步远,要不是墙就在身后,是不是还能站更远些? 林烟湄也很无奈,纠结几息,为小命考虑,捯饬着小碎步赶了过去。 “啊…” 孰料,她还没站定,下巴突兀被一柄冰凉物件钩住,扯着她往前送。 “别叫。”江祎厌恶大惊小怪,她的玉烟杆充其量是凉了点,“眼睛收收,瞪这么大作甚。” 唰啦一下,林烟湄闭了眼。 几乎同时,江祎松了手:“朕赏你的府邸,是不喜欢?” “不敢。”林烟湄快步倒退,“小女也不敢要,请您收回赏赐。” “荒唐,”江祎吸了口咽,侧身吐出一缕长长的雾:“朕反感好意被拂,最好别有下次。” 林烟湄:“…是。” “昨殿试,清悟为你当众失了分寸,若容你补考,天下人难免议论你和储君的关系…” “小女不考了。”林烟湄堂皇道:“是小女之失。” “不悔么?”江祎哂笑:“一辈子的机缘。” “不悔。” 林烟湄怕了,孤身入了森严大内,她方知谋反是多么荒诞的笑话。而今江晚璃突然变成了储君,她自保有命都难,昭雪旧案怕是奢望了…天子身边危机重重,哪里好办事? “正好,现今朝中国子监、刑部、还有…”江祎蹙眉望向身侧嬷嬷。 嬷嬷道:“礼部也有缺,前日报上的。” “嗯,”江祎看向林烟湄:“你中意哪个?七品主事,不亏待你。” “?” 林烟湄错愕抬眸,无意间撞上对面审视意味鲜明的孤傲寒芒,又慌乱垂了眼。 须臾光景,背后惊起一身汗。 她俯身一礼:“小女不求官职,不合规矩也担不起。” “朕方才的警告,你当耳旁风?”江祎话音骤冷:“来人!” 殿外顷刻传来利索的脚步声。 “不…”林烟湄一惊,膝盖忽而打弯伏了下去:“我选!” 第166章 带刀侍卫已站定她身后,倒下大片阴影笼罩着她。 见江祎不再开口,林烟湄无暇思量此举意图是什么,脑中飞速权衡:“国子监?” 江祎:“六部不好么?朕看,刑部锻炼人才,就不错。” “…” 林烟湄不知这话该如何接。 刑部,是否有旧日卷宗? 她今儿出去就是打探旧事的。一觉醒来睡在自家祖宅的惊悚,她还没消化掉呢。后来酒馆先生道出的旧事,更令她惶然难安: 华王府在开国之初,是大楚唯一异姓王——陈王的府邸,也曾风光无两。 奈何陈王两代而终,爵位被废,仅存的后人便是当朝侍中——言锦仪,其母乃陈王独女,玉山郡主,早年因御敌不力,畏罪自戕于北疆战场。 陈王一族式微后,绍天帝将宅邸转赐华王。孰料,同样的经历再度上演,华王满门获罪,仿佛那宅院自带诅咒。今朝,这府邸莫名其妙到了林烟湄头上,她不敢不多想。 刑部…她若选了,会不会赤裸裸暴露了自己的心思? “小女见识浅薄能力不济,还是读书求学好些。” “喜欢学问?” 江祎又咂一口烟,微眯起凤眸:“那…去礼部罢。施念慈学问不俗,国子监只能你教旁人。” 林烟湄脑子晕透了:“遵命。” “日后安分些,”江祎沉默许久,一杆烟全抽了进去:“起来说话,地上舒服么?” 林烟湄颤巍巍爬了起来。 “你和清悟…”江祎意味深长地端详着她,叹了口气:“差辈分了。” 突兀的话题转换,令林烟湄怔忡当场:“…您…我…小女和殿下,没…没关系。” “错了。深论起来,朕是你表姨姥姥,算亲戚。” 江祎稍支起腰,朝身侧搭出一只手:“扶朕回榻。” 嬷嬷赶紧上前搀扶。 一旁的林烟湄眼睛瞪得老大,呼吸都不会了。 繁复的裙摆曳过她的脚面,徐徐拖行到屏风后:“退下罢,得空去趟皇陵,你曾祖母缺香火。” “砰—!” 林烟湄双腿一软,突兀向前扑到了地板上,怎么也爬不起来了。 最后,是俩侍卫把她搀出大门的。 “湄儿!” 不知几时守在阶下的江晚璃,急匆匆跨上台阶,把烂泥一样满脸大汗的小人揽进了怀里: “这是怎么了?” 林烟湄眸光空洞,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 她方才要是选了刑部,暴露了查案心思,是否就没命出来了? “母亲唬她什么了?”江晚璃急得问身侧的侍从。 小侍卫慌乱摇头,斟酌道:“没,太后赏了姑娘宅邸和官职。” “这…” 听得内情,江晚璃打量着林烟湄明显恐慌不定的模样,一时无言以对。 忖度半晌,她才试探着问:“回我那住,还是去你的新府邸?” 心防崩塌的林烟湄毫不犹豫地把头歪进了江晚璃的颈窝,但那紧抿的惨白的唇,从未张开。 “好,我们回家。” 江晚璃不合时宜地释然淡笑了下,拥着小鬼直奔东宫那边。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绪,或许是“幸灾乐祸”?她竟有点想感谢江祎的威慑,给了小鬼跟她示弱的机会。 第125章 小江发狠:放马过来试试! 青幕蚕食了夕阳。 殿中光线一点点暗下来,从进门就愣门口不动的林烟湄,总算舍得挪挪窝,眼仁一转,相中了窗边摆着的一方罗汉床: “请问殿下,我能去那吗?” 听得这话,陪她罚站到腿酸的江晚璃差点一头撅过去。 林烟湄跟她玩阴阳怪调是吧… 适才发觉初来乍到的小鬼目光定格于她最心爱的小榻,她本还想夸人眼力非凡,心有灵犀呢: 那可是她亲自设计的延展方式多元的罗汉床,能追逐成日的阳光,无死角欣赏东宫景致。一枕毛毯一张床,陪她度过了往昔漫长的病榻岁月,痛苦的惬意的烙印,尽数刻在其间。 “不能。” 江晚璃拂袖先行一步,怄气推开床间小茶案,直挺挺躺了上去。 她倒要看看,林烟湄下一个妖怎么作。 小鬼的视线毫无留恋,又重新逡巡这方新世界。不多时,她踱进内殿再没出来,数个开间隔断,江晚璃看不清也听不真切她那边的响动,心里痒痒的。 正纠结要不要起身时,细碎脚步回来了: “再叨扰表姨您一次,里头卧房我能睡吗?不能的话,我就告辞了。” “?” 江晚璃如鲤鱼打挺般惊坐而起,蹙眉匪夷反问:“你烧傻了么?怎满嘴冒胡话?” 林烟湄拿手扶了下身侧的门框,垂眸小声嘟囔: “太后说,她是我表姨姥姥…非要攀亲,您算表表姨没错吧?” 那语气一本正经的,还带着点难以置信。 江晚璃听到“表姨姥姥”四字诡异称呼后,脑子嗡嗡的,眼前也黑了一会,可她没料到,后面还跟着声重复出现的“表表姨”… 振聋发聩的称呼啊。 震得她大脑一片空白。 事到如今,她总算弄清楚林烟湄丢了魂的缘由了。 “您不接话,是不乐意我攀这门远亲了。” 林烟湄自顾自往门口走,话音平静得毫无波澜:“那我告退了。” 江晚璃心中警铃大作。 这不对,非常不对劲。 小鬼知晓身份暴露,怎连句质问或怨怪都没有? “湄儿,”她翻身下榻,嗖地站起身,恳切解释: “我一时惊诧,并非不想理你。再说,你我论那劳什子辈分作甚,反而别扭疏远好些。我们之间存了太多秘密,今晚一并说开好么?天色不早,传晚膳来,边吃边聊?” 说话时,她灼灼目光凝视着林烟湄的背影,做好了随时冲过去拦人的准备。 东宫,她也是今日才得以搬回的,宫中戍卫大多不是她的人,小鬼若走,日后想再进来绝对不容易的。 可是,事情走向并不如她所想那般。 林烟湄沉默须臾,反而大大方方走近她,直到俩人的足尖相抵,方止步道: “殿下,此刻,您对我可还存有几分情意?不作伪的那种。” “…” 江晚璃眉心褶皱倏尔深如沟壑,她猝然捂上心口,气促喘息良久才开口: “不然呢?你当我的承诺、辩白都是谎?” 察觉到眼前人脸色难看下来,林烟湄仓促侧了身子,嗓音不太稳当了: “既掺着真情,又为何要…要着急捅穿我的身世?是你不忍心下手,想借太后的手除掉我吗?” 她百思不解,今日江祎召见她的短短几句聊天,到底藏着怎样的心思。故意选在赶走她之前道破她的身世,问都不问她半字,无需求证便说明太后早就清楚她的底细了。 是吓唬她安分守己,别生歹念?是以官位华府利诱,盼她是个目光短浅的利欲熏心之辈?甚或是…警告她性命时刻被皇家攥在股掌,尽早与江晚璃了断残情,做好赴死的准备? 林烟湄猜不透,只余满心惶惶,寒颤阵阵。 从太后的行宫出来,复见天光那一刹,当阳光把脸颊炙烤出温热的感觉,她激动得快要哭了。 生平第一次,她如此贪生畏死,渴慕活下来。 那一刻,她不得不承认,脆弱的心绪里瞬间惦记起许多人,担忧亲故被抓、恐惧蜀州事发…但更多的,是想起了江晚璃,她还有好多疑惑,盼着听人亲口说个因由。 甚至于,她还对理应戛然而止的深情留有侥幸;在心底最深处,她在无限度的纵容死灰里的火星子迸溅四射。 谁让数年来朝朝暮暮的相守太过难忘,害她无法从依赖荼毒中抽离自我呢? 也因此,当江晚璃温存地递出邀请她一道的橄榄枝后,她欣然选择了投靠。 恩与仇乱成一锅粥,情与恨更是难解难分。 “哗啦啦…” 水声突兀响起。 林烟湄猝然回眸,后知后觉发现,江晚璃不知几时悄然移步内室的茶案后,摆弄起了茶盏: “若想听我分辨,坐下喝口茶罢。接下来,会有很多很多话,口干舌燥难免的。” “您说,我听着。” 林烟湄扬手推开了一扇南向的窗,晚风扑面,凉飕飕的很是舒爽。仰头眺望,玉津上星子慵懒闪烁着,能勉强稳住她无法安定的心神。 也许,此番长谈,将是她与阿姊最后一次交心。说完后,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回到初识的夏天那般判若云泥的关系。 她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把其间潜藏的真情揣摩殆尽,哪怕少得可怜,只要有过就很好,够她知足的了。 一声声敬语过耳,扰得江晚璃心烦意乱。 她连灌自己三杯浓茶,喉头苦不堪言,也仅能堪堪压下心头的苦闷: 第167章 “解释前,我还想重申一次,以往共处点滴,嬉笑怒骂,无一虚妄。世间于我命悬一线时挺身搭救、明知风险仍以善念强留我养伤的孤勇之辈,仅一人而已。” “撕拉—” 听人翻起初遇时的旧账,林烟湄只觉有人在她胸口捣起了蒜泥,她磋磨袖子的手无意识地加重力道,竟把纤薄的纱衣扯了个口子。 江晚璃没等到回应,也没转头瞧她,闷头又饮一盏红到发黑的茶: “我从未与母亲吐露涉及你身世的只言片语,恰恰相反,我极力瞒着,曾谋划了一套完整的遮掩你身世的方案。这等大事…是你提及‘表姨姥姥’,我才恍然醒神的…” “至于如今的骇人结果,应是数年积攒的纰漏惹的事端。母亲机敏,但凡有所猜疑,拿人查问并不难。” 江晚璃捏着空盏的手青筋凸起: “前阵子我请楚岚南下接乐华归京,留乌瑞在京接应。不料,这几人在抵达当天尽数失踪。你走后第三日,禁军围了荣昌巷,我…直到殿试清早,才意外碰见乌瑞在宫门巡逻。” 闻言,林烟湄侧身倚住了窗棱: “依您之意,是太后劫走了乌姐姐她们,扣留京中逼问出我的底细了?” “或许是。” 江晚璃回忆起早春的混乱场面,并不敢打包票: “暴露我住何处的,是你;自离开朔方后,母亲一直清楚我的行踪还替我遮掩,抓我回宫只是长姐先发制人的决定。我们入京后,身侧埋伏着两方势力,我拿不准谁出手劫了人。” 她犹记得离开荣昌巷那日,迎她的有半数兵部的人,还有一位熟悉的小乞儿。 施琅和言婳虽不曾现身,以她对二人的了解,也能一眼猜出这是她们合谋的手笔。事实也不出她所料,她被软禁宫中半月后,施琅官复原职,言婳被授了个御前的实官,一时风光无限。 想来,林烟湄出京前兑换银子,就已被盯住了,尾巴一直跟着乞儿寻到准确住处,摸透再上报陛下的。 如此一来,陛下那边完全有可能知道林烟湄偷偷出京的事,若也顺藤摸瓜暗中查过… 那林烟湄的身世可就全然漏风,再无遮掩必要了。 至于太后,更不必说。 安芷是她亲信,这亲信利用楚岚当耳目,又暗中要求楚筠配合。于是贺敏便成了双料“间谍”,一面替楚筠护着女儿周全,一面向安芷汇报江晚璃的实时行踪,熬到京城方可功成身退。 而江晚璃起初人手少,急于查刺客便对楚岚、贺敏等人多加信重。后来去康县寻林烟湄更是忙中生乱,一直带着这俩得力干将撑场面,相当于把秘密堂而皇之的拱手让人了。 江晚璃细细回想着过往,懊悔不已,涌起了深深的自责: “我低估了老臣对母亲的忠诚,也高估了自己掌控全局的能力。你的身世…是我没护好。” 话到此处,她自觉坑害了林烟湄,无意再说下去。 而林烟湄听着听着,理智稍稍回归,暂且压制住了冲动的感性,反而萌生出再交心长谈的念头,一双脚不受控地寻江晚璃去了。 她默默窝进蒲团:“这么说,你回宫是情势所迫?是我在城中乱跑,才…” “不关你事,”江晚璃哪里舍得林烟湄再自揽过失,“没有你,我当时也撑不久的。乐华出事,边境不宁,我担负着储君之名,下属也好,国事也罢,皆需尽些力。” “乐姐姐和乌姐姐都目睹过我歇斯底里的疯癫…她们若是被太后抓了,”林烟湄后怕瑟缩了下:“肯定会怕的,一害怕什么都说,我理解。” 话音落,江晚璃意外抬眸,怔忡打量她半晌。 小鬼理解?这么淡然的反应么? “其实,即便你只是节度使之女,我也不敢奢望楚将军能接纳我的真实身份,”林烟湄垂眸反复搓起衣襟:“嗨呀…是谁又怎样?昨天是我矫情了…我和您,本就…不配的。” “湄儿…” 眼瞅着林烟湄坐不安稳,眼珠子转来转去停不住,江晚璃悄然抽出了丝帕。 “您…”林烟湄咧了咧嘴:“听我说完。” “刚刚您这一席话挺,挺真诚的,我愿意信您没想利用我,也…也没想杀我,”林烟湄把五官全堆成一坨了:“说来多新鲜…被流放边地的人…居然还能,能遇见储君…” “不说了湄儿,不说了。” 江晚璃发觉林烟湄话里不再抵触她,遂赶忙绕过案头与人贴肩并坐,伸手想要拍拍小鬼的背。 她感觉林烟湄要崩溃了。 “别…” 林烟湄飞速避开了她的触碰: “君…君贼有别。太后她想不想杀我,我看不透,但我真的怕。我…喜欢阿姊,不想改…不管阿姊是谁…她不要我命就…喜欢她…可是呜…” 一声哽咽吞了她的声,她不管不顾,哭得一抽一抽,仍含混不清地固执嘟囔: “可是太后说…亲戚…辈分…就想警告我,躲、躲哼你…远点。” 泪眼婆娑的小脸红得发紫,抽噎越来越厉害。 江晚璃不住擦泪,很快帕子就湿透了。 她颤抖的手再摸不出第二张帕子,情急之下,索性拿袖子贴上林烟湄的脸。 熟悉的冷香捂住了林烟湄的鼻子。 闻到那味道,她哭得更凶了,好几次喘息时差点窒息。 “万万哭不得了。” 吓得江晚璃上下不停地帮她顺气,揽过人手忙脚乱好一通安抚,黔驴技穷时干脆放狠话: “母亲若伤你一寸,我便自伤一丈!左右她只我一个亲骨肉,约莫舍不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第126章 腻—歪—— 南疆。 日暮时分,毒瘴悄无声息蔓延进密林深处。从山洞倾巢而出的蝙蝠密匝匝铺满头顶的高天。 咚地一声闷响,一麻袋被重重仍在残叶覆盖的山路间:“人带来了,请您过目验看。” “不必。” 麻袋前的一双绣五毒的银靴往旁边闪开身子,扬手示意亲随把袋子扛着,先行往南去了。她则侧身拍了拍来人的肩,道: “入夜林中毒物多,就不留你了。翩然啊,戮力小半生,你总算抓了那人做筹码,你我师徒内外联手,何愁大事不成?时机已至,务必一击即中,切莫因恻隐失势,孤候着你的捷报。” “是,徒儿谨遵教诲。” 得此承诺,黑衣人满意颔首,转身走了。 可刚迈没几步,她忽而想起忘了点事,又折返回来,从袖间取出个精致的银瓶递给怜虹,盖启封一刹,瓶口有一片被腐蚀日久的痕迹,色泽已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孤毕生之愿,全仰赖你了。若…以你的出身,如何能承受折辱之苦?此毒是为师早年偶得的,一滴足矣,保你体面。” “请您放心,徒儿定竭尽全力,不成功则成仁。” 鲜少着便衣的怜虹,此刻却是一副别族部落的打扮在身,她接过药瓶握在手心,恭谨保持着特殊的行礼姿势目送那黑衣人消失于密林深处,才舍得起身北归。 夜雾浓郁,脚下的路又湿滑,剑鞘成了趁手的开路家伙,一路走一路趟碎石、打杂草,不时发出窸窣的动静。待艰难穿出丛林,眼前骤然开阔,离山脚不远处炊烟阵阵,已是蜀州的军营。 怜虹扶着山石缓了缓酸胀的腿脚。 一巡防小兵眼神犀利,余光瞟见她,忙连颠带跑赶过来报: “宫主,护法又擅自离营了!” 闻言,怜虹似早有预料般冷嗤了声,拂袖直奔主营: “追回来,既临阵反水,腿打断送回观去,无需再带她来见我。背主之仆,无恩义可谈!传令全营,临阵脱逃者绞!” “…” 小兵闷头跟在她身边,不肯去传令,直到怜虹察觉她跟屁虫似的不走,顿住脚瞪她,她才怯生生问: “护法身手以一当十,她要是反抗…” “她若执意拒捕,失手杀死无罪。” 不待她支吾完,怜虹漠然下了论断。 “得令。” 话音落,天边扑簌簌飞过成排迟归的老鸦。 “啊啊—”的叫声煞是恼人。 卧榻之上的小人气得砸枕头,抓起被子裹上头顶不说,还翻身一脑袋扎墙缝去了。 彻夜失眠的江晚璃本来心事重重的,但当这熟悉的、从前十天里能复现六七次的场景再度映入眼帘,她竟自然而然开怀哂笑了。 唇角勾起的刹那,凤眸凝滞,连她自己都惊到了。 原来,这便是日久生情,互相影响牵动着情绪变化的感觉么? 愣神之际,外头似又飞来一群喜鹊喳喳叫着开晨会,小鬼烦得双腿霹雳扑腾踢床。 “吵醒了?”江晚璃敛回思绪,试探着轻轻揪开林烟湄头上包的被子: “时辰不早,睡不下就起来罢,小厨房煨着红豆粥,放了蜂蜜。” “哼!好吵!” 第168章 下一瞬,顶着鸡窝头的林烟湄怄气坐起身,虽在盘着小腿抱臂发牢骚,俩眼皮子却蔫巴巴支愣不起来。 “月余不见,起床气渐长。” 江晚璃边调侃她,边顺手摸了摸她的脑门,除了方才捂出的汗,已没有灼热的烫感了。 昨夜小鬼哭太凶,气促难压,差点背过气去。江晚璃慌忙传了太医来诊治,不成想,太医还没到,这小哭包先把自己折腾到不省人事,脑袋瓜热得能烤鸡蛋。 刘素踏着月色赶来后,把脉须臾便开了个镇静安神的方子,说是受惊过度,歇歇就好。几针下去,外带汤药灌了大肚,林烟湄稀里糊涂的,就睡在了江晚璃的床上。 这不,太女殿下为此发愁发了一整夜,因猜不出小鬼转醒会有何反应、对她又是何态度,心神忐忑到坐卧不安。哪知,小鬼还是老样子,早晨只有起床气,其他的全都靠边站。 倒也省心。 “先把药喝了。” 江晚璃起身从茶炉上端来药壶,盛出一小碗浓郁的苦汤,吹凉后递到林烟湄鼻子底下。 林烟湄被难闻的药味一呛,叭地睁开了倦眼。滴溜圆的大眼辨识出药汤,灵巧的腿麻利转个弯,牵引着身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呲溜— 从江晚璃臂弯下钻出去滑到了地上。 东宫就是好哇,床单很丝滑! 可怜缺觉的小江反应迟钝,举着药碗还没反应过来,蒙呆呆特别可爱。 林烟湄撑着地板爬起身时,余光捕捉到这美人怔忡的难得场面,心里便是如是想的。 不过…眼前人再美,也不宜多看,看久了,难以下咽的苦汤子就会劈头盖脸灌过来。 于是,她站稳后,撒丫子往门口跑去。 “母亲身边的嬷嬷早早在外等着。” 也就迈出三五步吧,身后话音不紧不慢飘了出来。素来识时务的小鬼来了个急刹车,佯装迷路模样东张西望:“阿姊,脸盆在哪?” “回来,床边。”江晚璃漠然道。 话音落,林烟湄屁颠屁颠小跑了过来,还冲她嬉皮笑脸挠耳朵:“哪儿呢?” 江晚璃逮到机会,一把揪紧林烟湄的寝衣领子,将人拽回跟前,故意让某人的大脸映于碗里的汤水间。她凤眸凛起,冷声挖苦: “这不就是脸盆么,好好照照自个。在外头被人三言两语吓到晕厥,回我这就腰杆梆硬耍宝,你幼不幼稚?” “…”林烟湄拧眉耸起了鼻尖,气得直扑棱脑袋:“难闻死了…” 江晚璃瞎胡说! 她后来吓得发烧,哪里是因为太后的恐吓威胁啊… 还不是殿下太血气方刚,居然扬言为了她跟太后这亲娘玩命!她小小林烟湄,何德何能,有几个脑袋能承受这番许诺啊! “喝下去就闻不到味道了。” 江晚璃摆出看戏的姿态,手上力道半点不松懈。 林烟湄尝试挣扎几回,不能说徒劳无功,反该叫…自讨苦吃,每反抗一次,江晚璃摁她的力气就更大一点。 奇怪,是她最近生病身体太虚了,还是禁庭药材当真比外面的好,让江晚璃体魄更强健了? 居然斗不过? 林烟湄气得哼哧呼哧。 逗得江晚璃发笑,嘴皮子更损几分:“哼哼…学猪也没用,自己喝还是等人灌?” “嘁—拿来!” 林烟湄白瞪她一眼,赌气夺过药碗,深呼吸后一口闷掉。 旋即,趁江晚璃沉溺于得意没有戒备,她窜出去对着殿下白如凝脂的脸颊就是一口,叼住就不撒嘴的那种。 “你…牙松松!”江晚璃大惊失色,慌乱去救自个的脸蛋:“别咬…成何体统!” 见人乱了方寸,林烟湄洋洋自得地晃晃身子,还存心拿舌尖扫了扫江晚璃脸上的小绒毛:“略略,你逼我吃苦,我可不得讨点糖中和。” “啪—” 许是肌肉记忆习惯成自然,江晚璃深感理所当然似的,找准林烟湄的身后,果断来了一巴掌。 脆响特别嘹亮。 一掌定格小鬼瞠目结舌的招牌惨兮兮表情。 江晚璃的预期达到了,她便不再看小鬼滑稽的模样,掏出帕子对镜擦拭面颊去了: “再胡闹,把你送给嬷嬷。她来得仓促,兴许是兴师问罪的?” 林烟湄偷摸背着她,撇撇嘴。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江晚璃昨晚的承诺太骇人,她听后何止是感动…余生除了东宫,她哪也不敢行动了才是真!莫说太后宫里的嬷嬷,即便出门遇上禁卫,她都惶恐人家会以教唆储君自伤的罪名拿她下狱! 困窘境地当前,林烟湄反复掂量,即便太后拐弯抹角逼她断情,这会子她也无法照做。哪怕她和江晚璃之间的感情掺杂着欺瞒的嫌隙,别扭着回不到从前,她也绝不离开这个护身符。 情难斩,可头好掉啊! 纵是非做鬼不可,她也不甘心做为母女口舌叫板祭旗的冤死鬼。 思及此,一只好奇猫猫蹦蹦跳跳,窜来钻去的,在江晚璃殿中玩嗨了。 “阿姊,你的门窗是用什么糊的?硬硬的,好透亮,还有彩光诶。” “阿姊,这个大珊瑚只比我矮一点,是真的吗?” “阿姊的罗汉床不错,适合晒太阳。” “阿姊怎么不理我?” 这一连串的感慨啊、问题啊,江晚璃听见后,自觉转换成小猫讨好的“喵喵喵”。 还不是怕了被送走? 小心思太直白了。 她揣着陪人演戏的心思挪出内殿来寻人,本打算耐着性子敷衍几句,不料… 当她亲眼目睹林烟湄闪着晶亮瞳仁四下逡巡殿内无数珍奇异宝时,当她眼瞅着小鬼露出诧异欣喜的神情却审慎不敢触碰那些昂贵瓶罐时…她淡漠的容色终究起了波澜。 这股子鲜活灵动的精神气儿…好久没见过了。 这才是她最初萌生爱意的那个活泼小鬼啊。 无忧无虑,处处留意也处处欢喜…真好。 江晚璃不知不觉看入了迷,最后是林烟湄在她面前晃手,才勾回*她的魂儿。 “哑巴了?”小鬼一脸委屈。 “没,”江晚璃垂下小臂,外露的小指勾来勾去,“牵手么?你东一榔头西一棒的乱问,我如何答?带你逛一圈?” 林烟湄欣然颔首,自觉捞出江晚璃的手握紧:“有劳阿姊了。” “客气。” 江晚璃笑睨她一眼,信步往前,站定进门的位置,拿指甲敲敲门上透光度极强的“窗纸”: “这是琉璃所制,阖宫上下仅此殿是如此,别处用薄绸或油纸糊窗。” “琉璃?这便是琉璃?当真美轮美奂,比宝石透亮呢。” 长于乡野的林烟湄算是开了眼,诗文中的琉璃盏,她从前无论如何也联想不出模样。 “嗯,因造价昂贵且易碎,用这点东西被朝臣参劾数年,”提起此物,江晚璃没啥好印象:“我病着甚少出门,屋里闷久了会忧郁,母亲心疼,这才破费的。” “噢。”林烟湄用力扯着江晚璃往别处走了。 “此珊瑚虽大,成色却一般,”江晚璃摸了摸珊瑚已浑圆的棱角:“幼年南海属国送来的祥瑞,母亲为取吉祥意味,着人搬来我宫里,让我多亲近,力求延年益寿。现在想来,很荒诞。” “也许管用呢?” 林烟湄也凑过去摸摸:“长这么大一定很长寿,保佑保佑。” “那个梅瓶是姨…宸王送的贺礼;白玉盏是我琢磨着玩的…这木雕小猫送你罢,她叫团子,五年前太医说猫毛对我不好,母亲送走了她。” … 俩人逛着聊着,陶醉于二人清闲的小世界,不知不觉已日上中天。 “砰—” 殿门毫无预兆地被人大力推开。 “咳咳!”沉闷的干咳紧随其后。 江晚璃闲散的脚步蓦地顿住,讶异望向门边。 “朕可扰了你俩腻歪?!” 脸色阴沉的江祎手抵玉杖立在殿门背光处,森然眸光暗藏刀锋: “如今请你们用午膳,得朕亲自来么!” 话音未落,闹不清形势的江晚璃已然瞧见了廊下堆得满当当的宫人,全是行宫的面孔。 大几十号呢!这是遣了多少拨送口信的,怎全都没进门通传? ——完蛋! 第127章 “戏” “抓住她,快!让让,分头包抄,别让她跑了!” 烈日当空的午后,京中两队官兵提刀于西城窄巷中狂奔,数丈之外,有道矫捷身影翻墙踏瓦,正在躲避他们的纠缠。 “再跑放箭了!” 一领头官兵接连追了七八条街,大腿累得抽筋,可身前的影子却渐行渐远,眼瞅就要脱钩,情急之下,她搭弓瞄准,扯着嗓子威胁。 话音落,如鬼魅般灵巧的残影越跑越快。 “嗖—” “…啊呃!” “骨碌碌…啪啦…”巷子拐角不知谁家的屋顶,坠下半面混着沙砾的碎瓦。 第169章 * “啊—!” 一记鞭子自手腕飞甩而出,带着浑圆冲天的惯性,劈在了林烟湄单薄的肩头,音爆声顷刻与惨叫融为一体。 惶然满面的江晚璃还没从突然甩鞭的轨迹中回过神,下一刹便目睹了小鬼吃痛缩于墙角的痛苦模样。 她惊呼一声,抬脚朝那里扑去。 “拦着。” 江祎冷声命令左右,将鞭梢折起握在背着的双手间,冷冷打量怒目圆瞪的女儿。 身侧宫人闻令,忙搀牢江晚璃的胳膊,不容她上前半步。 只剩林烟湄孤零零躲在牢房角落无助颤抖,脸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早已一片青白。 江晚璃愤懑不已,卯足力气挣扎,奈何身子虚拗不过,急得脸颊抽搐:“母亲是否太过分了!” “怎么,你这般幽怨质问朕,是当真要践行那劳什子荒诞承诺么?” 江祎蔑然冷笑着,步步逼近林烟湄,森然目光倾落,迫使林烟湄把蜷缩的身子抱得更紧几分。 饶是身侧的江晚璃,此刻都感受到了鲜明彻骨的压迫与慌乱,不禁疾呼出声:“您别碰她!” “呵…” 江祎闻言,回睨她一眼,随即俯下身,揪住林烟湄的衣领把人提了起来,桎于身前: “江清悟,你真是朕的好女儿,为这个野丫头,忠孝全然不顾。朕今日倒要看看,碰她能如何。” 话音未落,她不知从哪变出个头部锋利的细簪,毫不犹豫地扎向林烟湄的肩头:“啊—!” 又一声惨叫响彻回音处处的掖庭狱。 豆大的泪珠子从林烟湄脸颊滑下,吧嗒砸在地上。 “母亲!”江晚璃顿时红了眼眶:“您有气冲我来!” “这话不该朕来说么?” 江祎漠然欣赏着这出戏,从腰间抽出枚匕首递给江晚璃: “朕听闻昨夜你扬言为了她,会与朕以死相逼,她伤一寸,你伤一丈?现在朕伤了她…” 说着,江祎故意把长指甲抠压于林烟湄肩膀渗血的位置,用力摁了摁,余光观瞧着林烟湄咬牙忍痛的委屈样,转眸挑衅女儿: “这伤应该够一寸罢?为君者一诺千金,你敢么?” 那寒芒闪烁的匕首,在太后掌心掂了掂。 江晚璃讷然,想不通母亲何苦为她的一句话较真,竟要拿真刀真枪挑衅她…她茫然对上江祎冷淡的眸光,从中读到了无尽的嘲讽,好似眼前人从不相信她有胆子自伤一般。 “愣什么?不敢?” 江祎冷嗤一声,低眉审视着林烟湄满头的冷汗,挖苦她: “储君的话能乱说么?你是骗她?可怜她与你同榻共枕,该是信了。为这荒唐言,她不惜违逆朕心,既蠢又痴,活着岂非是笑话?” “够了!”江晚璃后槽牙狠狠咬紧,垂眸盯上那匕首:“拿来。” 江祎略显意外地挑了下眉,眯着眼半信半疑与之对视须臾后,果真前移半步,亲自把匕首塞进了江晚璃掌心: “不必逞能,做不到无妨,话说错,朕帮你善后。只要没知情人知晓,等同没说过,不是么?” “母亲的讽刺,愈发刺耳了。” 江晚璃甩开碍事的宫人,眸光寸寸黯淡下来,偏过头没再看太后,她攥着匕首的手背青筋突起,还在微微发颤。 “阿姊松手!” 林烟湄从没在江晚璃惯常清冷自持的容色中见过那样狰狞纠结的神情,紧蹙的五官中似夹杂着无法言说的苦闷与绝望,哪怕她只能看清半张侧颜,也足够她心惊感伤… 母女间的相处方式,怎会是这样?她原以为,只有病态的林雁柔会句句捅穿她的心窝子… 眼前那双凤眸,无声无息闭紧,手腕往脖间够了过来。 林烟湄大惊,猝然往前扑去:“别赌气!算我求你,扔了刀…我根本没回应你糊涂的承诺,你别被激将,别犯傻!我哭晕了你知道的…” “闭嘴。” 江祎绊了林烟湄一脚,反手又把人拉扯回身前。 “您是她娘亲啊!” 林烟湄不可思议地瞪向江祎,那错愕的眼神颇似在审视一个怪物:“连亲生女…唔呜呜!” 一团丝帕粗暴扼制了所有的控诉。 江晚璃旁观着这一切,忽而哂笑出声,架在脖颈的匕首转个弯对准小腹: “怪女儿误判了您,君主的思量中哪里有人情体谅可言,我的抉择但凡于您的权威有碍,都不配存在。从小到大,我想护的人和物,只要不顺您意的,无一次成功过…” 话到此处,江晚璃眼底突兀迸射一道决绝精光。 “不!阿姊—” 交握发力的双手果决刺向腹心正中的刹那,林烟湄发了疯似的,顾不得流血的伤处,猛然抡起胳膊,硬靠癫狂爆发的气势挣脱了江祎的禁锢,一股脑扑向江晚璃,伸手要推她卸力。 可惜,为时已晚,那寒刃穿过锦衣,隐没了扎眼的冷光。 江晚璃眸光怔怔,躬身定格在那,如石雕一般。 “…阿姊…” 林烟湄眼前发黑,腿霎时软了,顷刻跌坐在地,仰着脑袋惶惶盯死江晚璃攥刀的手,半个字也说不出。 足有五寸长的刀刃,全都捅进去了?! “砰—” 眨眼的功夫,江晚璃也跌坐下来,无神的视线撞进林烟湄如影随形且涔满惊惧的瞳仁,飘出凄然的泪… “傻子!” 江晚璃近在咫尺,吓废的林烟湄总算能拼尽全力抬胳膊触碰到她了,她捂上江晚璃的手,眼眶中的泪决堤般滚滚涌下: “你个疯子…” 哭着骂到这儿,林烟湄嗓音噎住,婆娑泪眼顿时凝滞—— 奇怪,江晚璃手冷冰冰的,衣料干燥无比,一点温热的血都没有? 她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与此同时,好不容易缓过劲儿的江晚璃突然揽过她抱紧,再抱紧,“当啷”一声脆响,匕首摔在了地上。 怔忡的林烟湄清晰捕捉了消失的刀刃从刀柄回弹的瞬间。 伸缩匕首?! 上当了? 意识到这一点,她猝然转眸去找江祎,不料—— 一抹稍带释然的苦笑闯进了她的眼帘:“算你还有点良心。” 林烟湄蒙了个彻底。 她…有良心? 一双鸳鸯被强权生死相逼,难不成,她还能眼睁睁看着江晚璃以命抗争而无动于衷吗? “闲杂人等退下。” 江祎无视了她的呆滞,拂袖挥退一应亲随,兀自扯了把椅子落座: “此处清静,适合聊些实在要务,别抱了,起来。” “撕拉—” 江晚璃默默撕开里衣,给林烟湄渗血的肩膀缠绕数道,而后爬起身拽人:“我带你回宫传太医。” 林烟湄借着她的力道,艰难拖拉起了绵软的双腿,怯怯往太后那边偷瞄。 “别管她!” 江晚璃怨气浓重,狠狠剜了太后一眼,扶着小鬼的背把人往外领。 长这么大,她还没被人如此戏耍过!像个蠢笨还被人激红眼的傻猴子! 亲娘也不能忍。 “站住。” 俩人行将踏出牢门之际,江祎不疾不徐道: “再往前一步,朕把你们全关起来。一个无诏私逃,一个包庇逆犯,别逼朕动国法。” 闻言,落后半个身位的林烟湄先停了脚,还下意识回拽江晚璃。 江晚璃:“莫怕她,随她去,你的伤口得尽快包扎。” 林烟湄只是摇头,拿湿漉漉的眼窝凝视她,跟个小可怜似的,说啥不肯往前再走。 僵持场面搞得江晚璃坐不住脸,无奈回过身,冷声问江祎:“太后还想怎样?耍猴不尽兴么?” “哐当—” 江祎抄起手边一锐物,愤然砸向墙壁:“江清悟,你放肆。” 抛物线从林烟湄头顶飞出去落了地,小鬼循声望去,好嘛…那是件锥子样的刑具,上面仍残存着干涸的血。 她赶紧偷摸用力捏江晚璃的手掌,示意人别再逞口舌之快。 江晚璃阖眸,深吸了一口气。 为林烟湄的安危计,她无奈妥协,稍欠身赔了个礼:“母亲有何训教,儿洗耳恭听。” 还是阴阳怪调的。 江祎无声翻了个白眼,顿觉喉头气血翻涌,泛起久违的腥。她只得提气压制这股子血气,维持着冷静先行踏出门: “滚过来。” 林烟湄牵着江晚璃屁颠屁颠跟上。 藏青曳地的裙摆止步于廊道最深的一间监舍外,太后回乜江晚璃:“告诉朕她的真实身份。” 江晚璃语塞。 林烟湄抬眸瞧去,愕然当场,险些低呼出声。 江祎早有预料似的冷哼一声,把江晚璃往牢门前拽了拽: “见过她很多次对么?她和伤你的匪贼有关没错吧?你顶着查案之名在外不归,到头来这点小事都没查明白?” 江晚璃自认小辫子被攥住,侧过脑袋不言语。 第170章 “能耐呢?!” 江祎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堂堂储君只顾谈情说爱,忘了私逃在外的初衷,遇反叛贼匪无一次上报朝廷。朕体谅你不想打草惊蛇的私心,可你呢?有过大局意识吗!” 劈头盖脸的责骂过耳,江晚璃惭愧低下了头。 她有心顺藤摸瓜,是以那分散的股股乱贼,本就无心上报。况且她遇刺后,信不过很多人,哪敢轻易联络朝中,暴露踪迹? 安芷和楚筠这俩老狐狸,不就把她卖了么… “林烟湄,你告诉她,这人是谁。” 江祎没逮着女儿为难,反而转移视线,上下打量忐忑不已的小鬼:“莫告诉朕,你也不知,朕耐心不多。” 江晚璃咂摸着这诡异口风,诧异回看林烟湄:“你认识她?” 林烟湄唇角发颤,怯怯后退半步,耷拉着脑袋急促喘息起来。 “不言语?”江祎道:“既无人替她求情,此人便以乱党处置,明日凌迟。” 林烟湄惊到六神无主地跪倒于地:“太后,我…” “湄儿?你这是?”江晚璃已然成了丈二的和尚。 进退两难的林烟湄蜷起双拳,无力吐露了实情:“阿姊…对不起,她…我早知她是怜虹的身边人,也…也是蜀州迷晕我们的贼首…可她是婆婆的妹妹,救过我好多次…我…” “她,是林欣?!”江晚璃目瞪口呆:“你为何瞒着我!” 林烟湄沉默。 就像江晚璃瞒着她储君的身份一般,谁不是各有顾虑? “你俩的私事日后再掰扯。”江祎冷声道:“此人潜入京中鬼市打探林烟湄的消息,有胆子闯林家老宅找人,只为传一要紧消息。你二人可知是何消息?” 江晚璃和林烟湄面面相觑。 江祎苦等半晌,无一人回应。 “都是废物!” 她回忆着适才搜出的情报,气性又大了些: “安芷断联,宸王失踪多时,南疆就快沦为江翩然的囊中物了!” 江祎扬手一指牢中鲜血淋漓、昏迷不醒的林欣: “她尚且知道江翩然联络外敌动乱是错,拼命入京递消息盼林烟湄阻止,你二人曾深入贼窝交涉,竟连这点敏锐都无?林烟湄,你逃回京前,什么都不知吗?朕若杀你,当真冤么!” 林烟湄低头盯着地面,一字辩解也无。 “方才你一根筋阻止清悟自伤,勉强过了朕这关,权且留你一命。” 江祎负手叹了口气:“肃羽那丫头也好,江翩然也罢,朕…于心不忍,本无意深究。但江翩然大错已成,国法不容。江嬛一脉的名声走向,全看你如何选,你这后辈自行掂量。” “您…要我怎么做?” 林烟湄无措抓上了江祎的裙摆:“林欣过去是犯了很多错…可苟且偷生的人身不由己…我…太后,念她良知尚存,您开恩不要凌迟她可以吗?我去阻止小姨,求您。” 江祎转身,又看向气息奄奄的林欣:“她伤重时日无多,你空口无凭,且等回来再议。” “谢太后开恩。” 听人松了口,林烟湄往地上重重磕了个头:“我这就回蜀州劝小姨。” 月初,要不是林欣偷偷放了她,她这会只怕还被怜虹囚禁在观中呢。 “劝?” 江祎哭笑不得:“古往今来,哪个乱党听劝?朕要你提她的脑袋来复命!” “…” 林烟湄哑然。 “母亲不可,”江晚璃慌了:“南疆混乱,连安芷都没了消息,湄儿如何能去?那怜虹诡计多端,麾下人手不俗,岂会念所谓亲情?” “做不到?”江祎:“乱贼亲族,坐罪伏诛。” 江晚璃顿感力不从心:“母亲…您…” “朕哪里错了?国法是否如此?”江祎肃然反问:“是你,殿下你困于私情,想违律包庇。” “我去!” 母女对峙之际,林烟湄笃定道: “祸乱百姓,其罪当诛,太后的立场没错。只是我不通拳脚,不通兵法,孤身去了也是送死…可否求太后赐些人手?乱亦是大楚的乱,非我一家之乱,百姓流离,君主之失,对么?” “好一句君主之失!” 江祎眸光骤凛,可开口的语气反而友善好些:“逼急了不装乖还讨喜些。你从此地径直出宫,朕提前备的人手早候着你了。兵书不缺,赶路时够你现学的。若没命回来,一切免谈。” “母亲!” 隐忍半晌的江晚璃彻底急眼,撩袍俯身,拦住了江祎欲走的脚步: “非要为难湄儿不可么?那让女儿同去!” “朕没有为难任何人,是你在为难朕。让开,回宫自省去!” 江晚璃不肯动:“没有湄儿,女儿早该命丧萧岭。她若丢了性命,我绝不独活。” “随你,咳咳咳!” 江祎身子一歪,猝然呕出口暗沉的血来,她拿广袖挡住,缓了缓才道:“你也看见了,不想把亲娘气死在这,就遵从颂祺之命,回你的东宫闭门反省。” “反省?”江晚璃险些气笑:“乐华人在哪?她查到什么才遭了阴招?您既默许安芷配合我查,她该告诉过您宸王私采铁矿的事?长姐是何居心,您全无怀疑…啊!” “住口!” 江祎一掌招呼上江晚璃的脸,顶着苍白的病容大喘粗气。 半生没挨过巴掌的江晚璃双目无神,茫然愣在了那。 良久,江祎才有力气招呼人把江晚璃强行带走。 江晚璃走前,视线一直看向林烟湄,不知疲倦地给小鬼递眼色,可林烟湄固执地朝她摇了摇头,口型特别清晰: “让我去,别等我。” * 骄阳西倾。 踱出宫的林烟湄擦了擦额头的汗。 “湄娘子,久违。” 一朱衣官员翻身下马,上前与她寒暄:“此番南下,还望你不计前嫌,通力合作。” 林烟湄登时变了脸色:“怎么是你?” 眼前人再无从前的意气风发、咄咄逼人,面颊消瘦,交谈间勉力笑着也压不下心事重重的疲惫之态。 谢砚青这是糟了什么打击? “我姓谢啊…”谢砚青苦笑,刻意压低些声音:“斗来斗去的,没成想,我被太后划到了你那一派。你师傅是我姑母,你我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乱党亲眷,唯有立功自救。” “…” 林烟湄语塞当场,这关系也能牵强附会么?皇权真是…一言难尽: “关我师傅何事?” “她逃官是罪,豢养私兵是罪,有反心也是罪。我伯父又是兵部尚书,无怪圣人忌惮。” 谢砚青幽幽叹了口气,转身稳住一匹马,等着林烟湄:“上来吧,抓紧赶路。这一次,我不会欺负你分毫,放心。” 第128章 双喜? 七月流火,烟波连江。 潇潇朝雨冲垮了山路,泥泞奔流入江,染红了打捞工挽起的裤腿。 “雨紧浪急,林主事回去等消息罢!此地山石滚塌,危险。” 一官兵抹着满脸混杂汗水的泥浆,给江畔驻足彻夜的人送来件斗笠:“穿它比纸伞管用。” 林烟湄瞅瞅斗笠,伸手接过套上身,一抬脚,却是往江边凑近,还弯腰扎起了裤腿: “我也会水,一起。” “不行!” 肩头攀来厚实的手掌,不由分说地靠蛮力把她拎回路边: “听话回营,江流不同于静水,别玩命。” “风吹起的大浪能卷死人嘞!”小兵也附和:“回吧,她的尸首我们一定找到。” 击石浪滔吞噬着人声,大家交谈时几乎全靠吼。此声散去,林烟湄盯着江面,目光变得空洞,耳畔只余自然的怒号… 良久,她艰难地将自己从昨午后的记忆里抽离,一股脑扎进拽她之人的怀中,低声说小话: “我不想走,独自一人守着空营,心里不踏实。昭宁她们七窍流血的样子,一直印在我眼前。” 话音未落,她的头被人轻柔摸了摸,一方丝帕抵来面颊,拭掉了眼尾干涸的泪痕。 风一拂,飘散久违的淡香。 “我懂这种感受,不要刻意去想,回去睡一觉,都会好的。” 从“睡觉”之后的话,林烟湄全听不真切了,她头晕目眩:“又是迷…” “这次不是,安神而已。” 寸瑶用力揽住失去意识的小人,将其搀上马背送回了叛军旧营。 雾蒙蒙的山峦间,炸裂一道亮紫的闪电。 “轰隆隆—” “天呐,好大的火球,你们看!” 惊雷声响彻禁庭,冒雨洒扫的宫人甫一抬眼,竟意外捕捉到了城郊西山上翻滚的火球。 小宫娥叽叽喳喳凑在一起看热闹:“今年真奇怪,天降雷火是凶兆吗?北疆战事好不容易稳住了,前阵子怎又往南边增兵了呢?仗要打到年底不成?那得多少钱粮花啊!” 第171章 一少女撑着扫帚,招手示意大家把耳朵递进些: “偷偷说,我听闻外头百姓都在传,南疆早乱了,今年蜀州的贡品一直没送到,商队都没来呢。” “啊?宸王不是…” “交头接耳都在作甚!” “…姑姑。” 由远及近的怒斥过耳,人堆哗啦啦散开,老实垂头站作一排。 年老宫人撑着伞站定她们身前,气恼警告:“动作麻利些!现在宫门外拴马桩系满了缰绳,进宫的外官众多,今儿你们的差事若敢有疏漏,必得从重发落,没人能救!” “是,姑姑息怒。” 闻听情势,姑娘们忙甩开胳膊,各自占块宫道清扫开。 约莫小半刻后,东面长路间响起哒哒的回声,几十宫人引着宽大舆车缓缓驶向禁庭中轴。 沿途杂役速往墙边避让,待舆车走远,才敢小声嘀咕: “十五朝议不就是走过场,怎还惊动殿下了?” “是啊,殿下甚少参与场面事,难不成今天有要务?” … “老奴恭迎殿下。” 行至主殿泰和殿广场,江晚璃还没下车,御前嬷嬷已候在车侧相迎。 车内的江晚璃本在认真整理积攒三个月的南传书信,可当这熟悉嗓音传来,她狐疑蹙眉,紧走两步出来盘问: “长姐急召吾来此,是为何事?怎还劳动嬷嬷大雨天在外等?” “陛下病了。” 嬷嬷表情有点不自在,从身侧婢女手中取一份奏本,弯腰递了来: “殿下,陛下口谕,命您代理朝议,今日议程昨夜陛下已审定过,都在此折上,供您参详。” “病?” 江晚璃更意外了,随手捏过奏本,却无暇观瞧,只提裙急切迈上台阶,一路走一路问: “缘何病了?好生突然,长姐身体素来康健,传御医没有?” “老奴三言两语说不清,御医在的,散朝后您去看看罢。” 那人完成传话任务,叉手一礼,匆匆告了退。 徒留孤零零的江晚璃,怔在殿前纳闷许久。 江颂祺把持朝政密不透风的,林烟湄南下的三个月来,她踏不出东宫半步,形同软禁…这是多大的变故,会让戒心深重的陛下甘愿做甩手掌柜,不管朝政了? 晃神之际,一朱袍臣子趋步近前:“殿下,时辰不早了。” 江晚璃转眸瞧去,呵,还是个熟人:“你怎在此?” “臣现供职凤阁,任通事舍人,负责朝会通传之务。”言婳审慎退后半步,谨小慎微道。 江晚璃心道,这是改攀高枝后平步青云了。 她转念一想,此人既是天子近臣,兴许知晓些隐晦?于是,她露出些笑模样,温声问: “你昨夜可曾陪侍陛下?” 言婳答:“是,臣昨夜恰好当值。” “哦?那陛下是今晨突然不适的?” 江晚璃垂眼审视身前人,只见那睫毛颤得好似一只扑棱蛾子。 “臣…臣不,不清楚。”言婳转瞬成了口吃,磕磕巴巴转换话题:“百官候着朝会,您先入殿?” “呵…” 江晚璃低哂出声。 一个两个三缄其口,果然有猫腻。 她望向空荡的大殿,凤眸一凛,索性撇掉手中奏本,拂袖快步走了进去。朝会章程早定,自有臣子操持流程,她这临时被架上来的糊涂虫,安心看江颂祺准备的好戏就是。 管陛下唱哪出呢!见招拆招。 * 寻常流程走了个大差不差,江晚璃算着时辰,该是快晌午了。 【传定北大将军、朔方节度使楚筠觐见】 她揉揉酸涩的腰刚想起身,孰料,言婳嗷一嗓子通传,令她愣在当场。 楚筠回来了? 北疆战事结束了? 这么大的事,她半点风声没听到…这是…楚岚也反水了? 不待她理顺思绪,身披重甲的楚筠已快步入殿,其后还跟着数名押解囚徒的兵士。 江晚璃的视线直勾勾盯住了最后进门的第二个囚徒,满面惊讶无所遁形。 “臣楚筠参见殿下,北疆平定,此军符交还朝廷;敌方主将查因受降,特押送来此。” 有内侍接下兵符转交江晚璃,江晚璃没接,目光仍停留殿前:“楚卿,这末位囚徒,本宫怎瞧着眼熟?” “回殿下,她正是查因亲口供出的,里通外敌、挑唆敌方犯边的幕后主谋—仁寿郡主。臣女于受降仪式中侦破其伪装,自敌营将其缉拿。” “什么?!” 一语落,满堂哗然,百官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肃静!” 江晚璃冷呵一声,起身踱下台阶,掰起那囚徒的脸亲自查验过,眼底惊骇犹存: “月眠?你受了何人威胁教唆不成?身为皇亲宗室,给本宫一个信此荒唐行径的理由。” 此刻,江晚璃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隐隐知晓江颂祺的“病”是怎么回事了。听罢楚筠一席话,她昔年未成形的揣测,也瞬间得到了印证。 与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被朝中将领以叛臣身份押来朝会…换谁顶得住啊。 江月眠把眼一闭,半声不吭。 “是信不过本宫,要陛下亲审?” 江晚璃见状,故意当着群臣的面如此问了声。 轻松勾起朝臣对她们几位宗室亲疏远近关系的猜疑,免不了要影响陛下这位养女的公允名望。 “哼!” 气得江月眠愤然瞪她:“你个病秧子,仔细阴损不寿!” “放肆!” 谩骂脱口,朝中有些老臣觉得有失体统,忙厉声谴责:“待罪之人,怎可罔顾君臣之礼!” “无妨。” 江晚璃摆手轻笑:“郡主所言是事实。不过,郡主当下既无意吐露冤屈或是罪因,此事…依本宫之见,且交三法司审理,秉公处置,给天下个交待罢。” “臣等领旨!” 说来也怪,江晚璃这话,意在试探朝臣。却不想,满朝上下无一人反驳,就这般容易地答允下来,没人跳出来喊一声【等陛下圣裁】。 这局势过于顺利…顺利到江晚璃怀疑这是场大梦。 她得缓缓:“楚卿得胜还朝,大功一件,待吾禀过陛下,再论功行赏。若无旁的事,退朝。” “且慢。” 江晚璃拔腿欲走,殿外突兀传来老成的拦阻,迫她错愕回身,往前迎了几步。 “太后至—” 当身着朝服的江祎现身殿前,内侍迟来的通传才脱口。 很明显是故意为之。 江晚璃眸中悄然添了惶惑,借端庄行礼的间隙,绞尽脑汁忖度起对方的来意: “儿恭迎母亲,您…” 不待她问,江祎稍牵着她的衣袖,示意她重回丹陛上落座。朝臣一阵山呼拜贺后,太后方慢条斯理道: “朕退位数载,再不曾临朝。今日破例,乃因国朝迎来双喜,理应庆贺。” 顿了顿,她悠然欣赏过朝臣五花八门的表情,这才吩咐:“传安芷。” “传大将军安芷—” 次第通传中,悬臂瘸腿的安芷由一朱衣官员搀扶进殿,禀奏了南疆叛乱扫除的捷报。 起初,江晚璃虽看到陪侍的是谢砚青,仍勉强压着疑惑耐心坐着听了几句,可当安芷谈及作乱的江湖势力尽数伏诛…她再按捺不住激动心绪,猝然起身问: “派出南下的官员,全平安归来否?” 安芷犹豫须臾,抬眸看向了太后。 江晚璃循着她的视线追了过去,可巧,太后也在看她。 江祎默了默,忽而阖眸长叹:“双喜之后,亦有双忧。朕闻讯后,无法安坐行宫,故来此主持局面。旧日过失,皆朕之责,无怪后辈。安卿,尽管讲来。” 一句话听得江晚璃云里雾里,母亲在闹什么? 她隐约察觉到,今儿这场戏不仅超出了陛下的承受应对范围,也远超她的预想… “是。” 安芷举了举残伤的胳膊: “臣这条右臂,是于清剿磐宫势力的战场上,被突然倒戈的蜀州都督宸亲王,亲手砍伤的。” 朝堂又是一片哗然。 安芷静候诧异的呼声平定,才又开口: “其后,臣无能遭其秘囚,日□□迫反水。臣假意投诚,与之做戏数月,方窥见其与磐宫合谋数年的隐晦,怎料宸王亦遭磐宫反叛,臣与之皆被押送滇南疆域外,成了外域藩国的筹码。” “臣仗着多年行伍锻打,勉强从毒物密布的丛林暗牢死里逃生,幸遇官兵接引,保下残命。宸王迄今仍在外藩之手,生死不详。外藩国主意欲何为,臣…尚且不知。” 半个时辰内,南北两疆,宸王母女双双遭大将指控。此等尴尬局面,是大楚开国至今从未有过的。 朝堂上安静到落针可闻,许多低阶官员没经历过此等诡谲场面,吓得连气儿都不敢喘。 第172章 饶是如言锦仪这般见多识广的三朝元老,一时亦哑然无言。 至于名义上坐镇朝会的江晚璃,察觉事情突飞猛进的走向后,已然摆正了看客的身份,坐回椅中自觉等江祎接下重任,唱一幕独角戏。 而她心底最在乎且悬而未决的,便是林烟湄何在。 谢砚青都回来了,按理说小鬼也该上朝来啊。 这狠心的林烟湄,自打南下后再没回过她的手信!晨起她抱着的匣子里满满的回信,全都是谢砚青代笔报的平安! “…兹事体大,依朕之意,宸王与仁寿郡主案合并审理,由宗正寺会同三法司一道,一应人证物证务必交朕与皇帝知悉。另谢卿,兵部再往南疆增兵十万…” 稳居龙椅的江祎有条不紊地分派过任务,最后唤走了神游的江晚璃和肃然的言锦仪,匆匆摆驾行宫。 朝会散时,大雨已休,漫天阴云却固执不肯离散。 三法司主官心有灵犀般晃荡到了一处,捏着笏板长吁短叹: “陛下称病,这病结案前好不了罢?谁去送证物?太后、陛下、殿下…这案子要我们如何查?” “弄不好咱就…”其中最年轻者把手横在脖子上,冷幽默道:“黄泉路上有个伴罢。” “我呸!老娘不去。要我说,豁出去,把御史台也拽进来,她们常常得罪陛下,熟门熟路。” “这哪里只是得罪,那是陛下的亲娘亲妹妹,查实了要取命啊。” “天家难处,生杀予夺自有天家论断,你我臣子操什么心?要我看,咱只查证据,*如何断轮不到咱管,到时候装傻推给大宗正。” “就这么办罢。” 与此同时,行宫那还有个愁到转圈的。 江晚璃被晾在殿外许久,太后光顾着和言锦仪密议朝事,或是为调整朝中官务罢。毕竟宸王昔年得宠,满朝上下不乏她举荐或安插的要员,得抓紧清算掉。 “嬷嬷,转告母亲,我先回东宫。” 左等右等不得通传,江晚璃耐心全消,着急去打探林烟湄的音讯。 “殿下,太后特意吩咐过,您不能走,”老嬷嬷为难提议:“您往偏殿喝杯茶?” 江晚璃无奈:“那你可知,湄儿何在?” “老奴不知。” 闻言,江晚璃涌起些懊恼,拂袖又在原地转个圈,眼前唰啦啦的,飘落连片的星子。 广袖翻飞,似秋蝶翩跹。 “殿下!您撑住,不能睡,还有人盼着见您呢!” 意识残存之际,她朦胧的眼帘中,似倒映着一个焦灼黝黑的…楚岚? 第129章 小江:帮我盖个盖子,谢谢~ 正午骄阳破云,殿门终于打开。 一众禁卫冲进殿中。 少顷,除下官袍落发在肩的言锦仪被禁卫带向回廊;镣铐加身的寸瑶随后也被押送出门。 自转醒后就在庭中来回踱步的江晚璃好奇回望,只一眼,便怔忡当场。 “怎么回事?” 她下意识问身侧的嬷嬷。 言锦仪可是荣宠三朝不衰的当朝太傅,还是江祎的股肱重臣!宸王出事,莫非牵累到她了? 还有寸瑶……怎会现身母亲殿中? 江晚璃的疑惑快比海深了。 嬷嬷无声摇头,匆忙行礼告了退。 彼时,颓丧的言锦仪已迈着虚浮脚步飘出了行宫,唯余寸瑶牵着铁链一步一颤,与错愕的江晚璃擦肩一刹,双鬓反光的白发狠狠刺疼了她的眼。 这人几时白了头? “湄儿呢?” 迷惘迫使江晚璃追着寸瑶盘问,她顾不上思考寸瑶如何落得这般下场,满心只愁该出现不该出现的都在这了,何故独独少了她最在意的那一位! 听得询问,寸瑶身形一顿,当真回眸瞅了她一眼。 江晚璃屏息凝神等回应。 哪知… 寸瑶却回她一声冷笑。 江晚璃瞬间蹙眉:“你什么意思?” “殿下!”偏生此刻,殿前宫人扬声唤她:“太后请您入内。” 禁卫猛抻寸瑶的胳膊,强行拽走了人,江晚璃有心追赶,可两侧宫人全拦着她。 前路不通,忧思萦怀的江晚璃拂袖折返,大步流星闯进主殿: “母亲到底何意?我现在愚蠢无措如无头苍蝇。这大半日的戏可演完了?轻的重的角色轮番登台,还没轮到湄儿么?” “林烟湄林烟湄!” 面色铁青的江祎愤懑砸起扶手:“事到如今,国事乱成一锅粥,你还只惦记她!” “儿除却这点私情,配关心旁的么?” 江晚璃因软禁而积压已久的怨气总算找到了宣泄口: “我这般废物样子,不是拜您和长姐所赐么?是您隔绝我接触政务的机会,倾尽心力培植长姐,反把我养成圈于东宫的金丝雀,出京后全无自保之力,任人宰割!” “我这只能战战兢兢靠长姐恩慈活命的储君,不是您的杰作么?是您,在长姐即位当年,亲手剪除了我于病榻拼命多年养出的羽翼,害我查刺客力不从心、无人可用,还断我银钱!” “今早朝议,是您和长姐斗法分了个输赢么?何苦非要叫我去看笑话?在我眼里,我自己,这个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的储君,才是满朝上下最大的笑话!” 声声控诉带着浓郁怨怼,劈头盖脸砸向江祎。 在江祎的印象里,孱弱的女儿从小到大,好似从没一股脑说过这么多话,话音也从无今日这般振聋发聩。 她的女儿素来淡漠寡言,不是歇斯底里之辈啊。 江晚璃的反常行径把江祎彻底闹懵了,以至于唇角翕动数次,也没能吐露半字。 而另一边,陈年旧恨发泄殆尽的江晚璃,似是被瞬间失控的爆发力惊到了,亦杵在原地晃神许久。 最后颓然扶额低叹:“清悟大逆不道了,这就回宫自省。” “回来。” 江祎无力低唤她,强打精神站起身,拽住女儿的袖子:“你恨为娘?恨多久了?” 江晚璃瞳仁骤散。 这话问的太直白露骨了些。 “没…” 她不好意思直面内心:“女儿今日见证太多变故却毫无头绪,一时偏激失言,望您恕罪。” 闻言,江祎意味深长地端详着她,摇了摇头: “或许,我老了也病糊涂了,当真做出个错误决定。今日前尘旧事纷至沓来,我羁绊太多,不同你深聊了。至于林烟湄,我没阻止她见你。相反,是她…不想见你。” “为何?”江晚璃急切追问:“怎么会?” “她请旨去了皇陵,你若执意见她,自去问罢。” 江祎忽感头疼欲裂,以手撑额,匆匆挪去床上,落下帷幔: “去之前想清楚能否承受所有可能的结果,无论好坏。若掂量不清,带刘素同去,朕所思所谋说到底,只盼你长命些,莫让朕连这点指望也落空。” 榻内一阵窸窣响动,而后殿中陷入长久寂静。 江晚璃揣摩半晌母亲的话,如何也想不通,若太后不棒打鸳鸯,林烟湄缘何会反感与她谋面。 这一趟皇陵,非去不可。 “嬷嬷传刘院判来,母亲头疾犯了。” 临走,她让刘素来了行宫。 出门时,楚岚还候在外头,看到她忙躬身一礼,问:“殿下回东宫?臣送您。” “不用,我不回,”江晚璃虚扶起她:“晒这般黑,是去北疆战场了?得胜归来大不易,去陪你娘罢。” “殿下!” 楚岚倏尔单膝跪地:“臣瞒着您去北境,有愧于您。” “这是做什么?” 江晚璃腾不出心思同她周旋,本也无心怪罪什么,为朝廷出力都是好样的:“我没怪你,你也不欠我什么,起来吧。” “您若真不怪罪臣,就容臣护送您。”楚岚固执不动:“今早太后封臣做左翊卫将军了,日后戍卫东宫就是臣的职分,您去哪臣理应跟到哪。” “你?”江晚璃又是一惊。 直至今早,这官职还是陛下的亲信在担着;先前,东宫中她最信任的乐华,仅是个居将军之下的郎将。楚岚身为节度使独女,最适合接管边军,太后怎指派进东宫了? 楚岚目睹江晚璃的讶异,难堪到埋下了脑袋:“殿下讨厌臣?” “不,只是觉得屈才。”江晚璃低叹道:“若你不愿,我回头帮你推掉。” “臣愿意得很!” 楚岚连忙表态,星星眼冲着江晚璃眨啊眨: “不屈才!家母说,臣这样的能追随您是祖坟冒青烟了!再说,臣以后留您身边,就能照顾华姐姐…” 说到这,她晶亮的眼底不受控地黯淡几分:“她还没从残疾的阴影里走出来,成日自责,殿下得空去看看她罢。” 江晚璃涣散的眸子缓缓聚焦:“乐华在哪?我还不知。” “她就在荣昌巷的小院安养,太后没告诉您?”楚岚有点纳闷。 第173章 “…知道了。” 江晚璃听见楚岚提“太后”,数月前的疑窦骤然有了答案,如今想来,乐华和楚岚都是被母亲带走的,而今尘埃落定便完璧归赵。 那…乌瑞还困在殿前侍卫班中,莫非当初负责接应的乌瑞,是被陛下单独抓回的? 不过,眼下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她搀起楚岚:“跟我去趟皇陵。” “得嘞。” 马车疾驰于宽敞官道,江晚璃透过窗子,瞧见很多买纸扎的摊贩。 她恍然惊觉,今儿是中元…缅怀先人的日子。 往年宫里会举办祭祀仪式祈愿先人安宁,请神灵庇佑苍生五谷丰登。 今天却被朝会占走时辰,没了仪式。 “云清,”她探出头,“派人买些新谷和纸钱带上。” “是。” 添置物资耽搁些时间,马车抵达皇陵时,太阳已斜至半山腰。 江晚璃一脚踏出皇陵,好巧不巧的,与一身孝服迈下石阶的林烟湄撞了个对脸。 林烟湄脚步凝滞愣了愣,她也一样。 初秋萧瑟的长风从二人身前空隙呼啸而过,卷起飘零的黄叶打着旋凌乱彼此的视线。 “牵马。” 林烟湄吩咐身侧小厮,趁着枯叶乱舞,翻身往马背上爬。 “闪开。” 江晚璃仓促冲上前,夺过小厮手中欲递出的马鞭,跨步立于马头前,仰头看着小鬼: “躲我?以你的马术,能躲几时?我既找了来,以你对我的了解,你觉得我会轻易打道回府么?” 林烟湄垂眸不看她,也无意争抢马鞭:“让让,我不想伤你。” “从我身上撞过去,是你离开唯一之途。”江晚璃与她叫板。 此言一出,林烟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 僵持良久,憔悴的小鬼阖眸,无力道:“…你知道我做不到。” “那就下来,聊聊。”江晚璃伸出手,等着她借力。 “吧嗒。” 一阵旋风拂面,裹挟着豆大泪珠转个弯,精准砸进江晚璃朝天的掌心。 江晚璃托着那滴泪,凤眸蹙得只剩一条缝: “还是动辄就哭,你可知我每每见你落泪,必是心如刀绞?你难受我亦不好过,这样互相折磨,图什么?” 极力克制情绪的林烟湄,被这句话逼至末路穷途,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失败。她拿双手捂住脸,近乎崩溃地大吼: “别问了!论理智我不如你,不然我就该跟你断了情!可我就是糊涂蛋,就是个痴傻的混账,我喜欢你,喜欢到恨你像是在背叛我自己!你要我怎么办—!” “恨我?” 江晚璃被她吼懵了,脑子里嗡嗡的:“我…我怎么了…” 林烟湄趁她走神,一股脑翻下马,撒丫子跑进了皇陵两侧的松林。 见状,多少知晓些内情的楚岚近前推搡木讷的江晚璃: “您得追,她越激动就越脆弱,不趁这时机谈心,以后戒备封锁心门,哪还有机会?” 于是,如丈二和尚般迷惘的江晚璃,丢了魂般缓步挪去竹林。 她踱入深处时,林烟湄已发泄差不多了,单看背影,呼吸已恢复了寻常节奏。 “恨或怨,我都准备好了,别留我云里雾里好么?”江晚璃止步于三尺外,给她留了舒适的空间:“前头就是皇陵,当着先祖的面,我们都坦诚相对,好么?” 出乎意料的,她温声试探过后,林烟湄竟舍得转回身: “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更好。至少,我是亲身体会过,才这般劝你的。” “你体会过的感受,我也想感悟。这是我的选择,你尊重我?” 江晚璃不忍错过半点与林烟湄再度交心的机缘,不管即将听到的是怎样骇人的音讯,她不听会后悔。 “哪怕很突然很意外,甚至不可思议、无法面对?”林烟湄眉心锁死,满面纠结。 “嗯。” 江晚璃审慎往前靠近半步。 “站那罢。” 林烟湄迅速倒退错开距离,手伸进衣襟,迟迟没抽回: “阿姊,我再这么叫你一次,我怕见了那东西,我们再无法直面彼此。来此前我请过旨了,日暮前动身往北境,余生不再离开那。以后…你多珍重,我…” “够了,这是辞别决裂的话,我不听。” 江晚璃心乱得如擂动的战鼓:“胸口藏着什么,拿给我。” 林烟湄低垂的睫毛湿漉漉的,与手腕一同颤抖不停。江晚璃眼见她深吸一口气,抽出交叠着的一块天玄地黄图样的绸缎,上面团龙处处、日月交辉… 她瞳仁骤散,心口咯噔一下,连带着身形虚晃:“…我不想看了。” “拿去吧,此物本就不该我处理。” 林烟湄却硬甩给了她,慌乱背过身去:“别问真假,绍天帝梓宫旁尸首底下压着的。” “啊…” 江晚璃终究没战胜该死的好奇心,颤巍巍展开那风化残破的软绸,只一眼,便脸色煞白地跌坐在地。 【…着华王嬛于朕灵前即位,以承宗祧…其长女肃羽,幼慧异于众,轩朗胜霞举,可册为储…】 最不愿应验、最最绝望的揣测,到底还是… 身子砸地的闷声过耳,林烟湄情难自抑,到底回身来搀扶她了:“地上凉。” 江晚璃凤眸空洞,身体也如烂泥般瘫软,光鲜朝服沾惹了杂草,显得很狼狈。 “我今早把小姨送进去了,小小一盒只有巴掌大…” 林烟湄拽着她的肩,贪婪吸走江晚璃身上熟悉的木香: “进地宫时,绍天帝巨大的棺椁旁,放着个小板凳样的木盒…她们告诉我…那是我的…姥姥。小姨没有全尸,是她自己求的…可…姥姥呢?” 朝服太滑,她攀不住,便收回了手:“至亲如此,请你体谅我,我们互相放过。” “…” 江晚璃愣着眼,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我不理解,太后为何把姥姥葬在绍天帝旁边,一面让她背负罪名唾骂不洗冤,一面让她与生母永别,转而与取她命的帝王作陪。太后是否嫉恨她,抢走她的位置后仍觉不安?” 林烟湄又扫了眼传位诏书:“记得把它烧了再走,我看它晦气,更厌恶杀戮。” 说完,她一脚踩落松针,嘎巴嘎巴响。 江晚璃忽而反手揪紧她的衣摆,声嘶力竭唤她:“湄儿!” “松手吧。” 林烟湄头也不回:“北境还有等我回家的又疯又傻又残废的娘,和时日无多的婆婆。师傅入宫了,我知她回不来了,她的人也保不住了…让我静心陪家人终老罢。” “不…” 江晚璃扭转身子,跪坐在林烟湄脚边,语气几乎卑微到了尘埃里: “长辈的事我不清楚,解不了你的困惑。不知你如何查到这些的,我与你信息不对等,无从解释…可我知道,与你分别的每一夜都忐忑难安…你报复我罢,恨我也好过一走了之。” “我娘欠你们的,我也欠…内情,无论内情如何,我,我给你赔罪。” 江晚璃慌到了极点,说话时鼻音浓重,俯身就要给林烟湄磕头。 林烟湄甚至听到了“咚!”的一声。 “你在干什么!” 惊得她大喝:“别毁了我对你最后一点美好的憧憬,松手!” “我一点不美好…”双目猩红的江晚璃茫然攥住林烟湄挣扎往前的腿,掐得死紧: “什么储君、皇位,我不稀罕…我生来就是个病秧子,没有你我也活不久了。或许这就是争权的代价。你躲我不如杀我,若执意别离,你送我一程,送我一程…” 林烟湄怔了怔,噗嗤—不合时宜笑出了声。 江晚璃疯了。 这是在撒泼吗? 她从容沉稳、遇事不慌、举手投足风度翩然的阿姊,也随着那讨厌的诏书一道消失了。 “你坏透了,和你娘一样。” 林烟湄蓦地转回身,一把拎起涕泪横流的江晚璃: “殿下算盘打得真好,我杀你?要我背负弑君之名,背着仇恨愧疚苦痛半生吗?你休想。若真可怜我,你就给我好好活着,长命百岁,慢慢感受我们一家颠沛藏冤、疯癫痴傻的悲凄!” “你肯见我了?你还肯见我的…” 江晚璃诡异地咧嘴笑着:“你想我活,我该尽力,你一切要求我都该拼命满足。可…这要求当真好难…湄儿,容我自私些,也给我个最后帮你解脱的机会好么?” 她拔下头冠上的玉簪,硬往林烟湄手里塞:“你腕上小镯消失很久了,我早发现了,可我偏揣着侥幸…这簪是你送的,掰断它,往这里扎。” 天鹅般完美的玉颈扬起,露出跃动的动脉,江晚璃恳切祈求林烟湄:“成全我。” “做梦!” 林烟湄奋然甩飞玉簪,松针遍地,竟连点响儿都没听到。 迟暮秋风又紧,猎猎穿梭林间,听着恼人。 第174章 “宸王完了,陛下就失了大势,你准备准备,守着太后辛苦抢的宝座去吧。” 林烟湄咬牙挖苦一句,蛮力掰掉江晚璃骨节突起的手,抽身而退。 “噗…!” 方走没两步,一缕喷溅的猩红染遍林烟湄素白的衣摆。 刺眼,刺得林烟湄几近窒息。 青松挺立间,猝然绽开一朵盛极凋零的白花,旋然扑地:“阿姊—!” “来人!快来人!” * 圆月东升,两辆马车如离弦之箭般冲进宫门。 东宫烛火长明,刘素彻夜未出。 转天清早,太常卿率宫人运来大量黑白绸缎。阶下呆坐的林烟湄瞧见,发疯般将人推搡到宫门外:“滚蛋!” 太常卿试图解释:“臣是奉旨…” “奉你大爷的旨!” 林烟湄一脚踢上那人的官袍:“滚!带着你的破烂滚!” 听得吵嚷,紧闭的殿门开了道缝,华发满头的老人闪出来找林烟湄: “邪火撒旁人身上,也换不回阎王的人情,何必呢?” 林烟湄一眼认出了刘素:“你是老骗子,嘴里没实话。” “进去送送她罢。”刘素没与她计较,背起药箱就走:“说来,老身该谢你,殿下寿数比老身所料,长了些。” 林烟湄讷然,回眸瞧去,这老家伙云淡风轻地,就这么走了。 “你回来!胡言什么!回来!” 任她怎么闹怎么喊,刘素再未回身。 “我不信,你是骗子,我不信…”林烟湄魔怔似的咕哝着,一股脑闯进大殿。 烛火扑簌,帷帐飘摇,空荡的殿中弥漫着呛人的药味,却静谧得瘆人。 林烟湄孤零零站在床前,没勇气揭开那道床幔,屋中暖炉未灭,可她只觉冰寒彻骨:“阿姊?” “阿姊你理理我…” “阿姊?” “阿姊!…江清悟?…江晚璃!你混蛋—” 崩溃的咆哮穿透数重回廊,阖宫上下闻听动静,猝然停了手头动作,向西拜倒。 江祎被嬷嬷架着踱到宫门时,见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咳咳…噗…!” 一口黑血冲天喷出。 纱帐满是污渍。 “哐当—”殿门突兀被人踹开,林烟湄惶然飞了出来:“老骗子!” 本该走远的刘素,居然眨眼间现身宫门外:“吐血了?看来阎王真赏你三分薄面。” “…救她。” 禁不住大起大落的林烟湄,骨头散架般瘫成饼,再爬不起来了。 第130章 江三岁:好吃好吃,好撑 “弄进来。” 刘素折返内殿时,唯独叫人拖了林烟湄入内,而后殿门反锁整日。 连江祎都被晾在了外面。 与昨夜相仿的圆月高悬玉津之际,疲惫的倦影悄然踏出殿来。 回廊下守着的江祎忙迎上前:“清悟她?” “救回来了。”刘素躬身施礼:“臣斗胆,请您暂莫入内。里头一个痴、一个哑,且容她们歇一晚缓缓。您挂心许久,回宫休养稳妥些。” 痴?哑? 没一个好词… 江祎眸光辗转,眉心紧锁:“需要何种药材,若有难处,只管开口。” 刘素摇头:“急火攻心,只需心药。病根和药引都在里头,吵吵就好了。臣劝您止步,是为给她们恢复的时机,以她们如今状态,一时半刻吵不动。” 老太医腹诽:江晚璃昏厥太久,脑子断片难免的,刚转醒双目呆滞,瞧着跟大傻子没区别;至于林烟湄,趴床头配合她叫魂半晌,嗓子不哑才怪。 这模样,太后还是不瞧好些。不然,她还得连轴转,再抢救一位。 “有劳卿家,重赏。” 江祎斟酌须臾,接纳了刘素的嘱咐,命嬷嬷送其离开了。 满宫侍从目睹刘素昂首阔步走远,大伙悬一天一宿的心可算放回了肚子里。 楚岚兴冲冲赶来主殿,相较于旁人,她对江晚璃的感情终归深厚些,共历过艰苦,更似友人。奈何跑到一半,她看到江祎在廊下徘徊,就踌躇没敢近前。 听得脚步声,江祎眯眼寻来,招手唤她:“过来。” 楚岚乖觉见礼,轻声问:“太后有何吩咐?” 江祎虚瞄着主殿:“她们在皇陵吵得很凶?” “没…” 楚岚忆起昨日场面,她站树林外听不到吵嚷,俩人近距离偎依纠缠,她还误以为相谈甚欢呢: “臣离得远,听不清。林姑娘起初是吼过几句,但话里满是不自洽的矛盾,说完就躲林中哭去了。对了,臣捡到了这个,不知是谁的。” 楚岚忽而想起,衣襟里揣着个古怪玩意儿,忙把染满污泥看不清字的绸布掏出来,转递江祎: “此物压在殿下身下的水洼中,捡到时污泥和血渍湮掉了字迹。” 闻言,江祎凤眸骤凛,几乎是一把扯了那绸布在手,急吼吼展开观瞧。 墨迹化开,难辨轮廓,尾端玺印许是赶巧了,被江晚璃呕出的血覆盖殆尽。 她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把这东西揉成一团,背去了身后。 良久,江祎示意楚岚近前,与人附耳: “你守在此,无朕旨意不得离开。等林烟湄出来,你转告她一句话‘个中内情,朕尚且在查证,风烛残年无意隐瞒分毫。朕的女儿对旧事一无所知,不该承受无妄憎恨’,辛苦你。” “臣…记下了。” 楚岚虽一头雾水,仍尽力将这语焉不详的话默记在心。 江祎满意颔首,踏下石阶后吩咐嬷嬷:“走。” 嬷嬷:“给您传辇?” “不,”江祎只是扶着她的手:“咱慢慢走,陪朕去趟诏狱,朕有话单独问锦仪。” 月色清朗,照得宫道亮堂堂的。 外间夜色远不及诏狱幽深的廊道昏暗。江祎此生,是第二次来这,尽管距上一次已过了几十年,地下幽冷气息扑面而来的刹那,还是让她本能地打寒颤。 嬷嬷颇有眼色地,端起一小烛台送到她手心,她紧握住烛台,拿手拢了拢跃动的火苗。 正欲抬脚往深处走,耳畔忽而传来微弱的争吵余音: “别扯旁的!我只问谁让你北上的!是你娘还是你一意孤行?” “哈,我娘不是你娘吗?江颂祺你个狼崽子!得了权势不要娘的混账!” “骂够了就回答!” 嬷嬷竖耳朵辨识出音色,不由大惊:“是陛下和郡主?” 江祎以指掩唇,示意她噤声,自个轻手轻脚往里摸索靠近几步。 怪不得方才她来此时,门口守兵神色那么慌张,里头廊道里也找不见守卫。 “当年娘命人在朔方杀她,给你拔隐患,何其凶险!你不领情,竟还派人申饬娘?登基后约束我们变本加厉,从未帮扶王府分毫,娘因你殚精竭虑,没享过半点福!你不中用,我给娘谋福气怎么了?” “少强词夺理,你这是害她!” 江颂祺虽在斥责,可嗓音分明是压制着的。 “我这亲妹妹,你几时放眼里过?按国朝规矩,你登基不该封我长公主吗?好,没进封我认了,可你不记得我生辰,不记得我早到了适婚之龄,反而热衷巴结江晚璃,给她庆生…” “我本还存着一丝希望,盼朝会时你回护我几句。谁承想,你让那病秧子来整我!我从小就讨厌她,你不知道?因为她,你三进三出禁庭,成了举国笑柄,你不恨她吗!” “现在好了,娘生死未卜,我也活不成。你满意了?没了王府撑腰,这捡来的皇位你坐得稳?凭什么江祎能谋朝篡位,宸王府不能?除了江嬛,谁都名不正言不顺,谁抢赢谁称霸!” “啪—” 无比嘹亮的一声脆响,在诏狱石壁上回音激荡。 旋即,撕心裂肺的控诉脱口:“江月眠,你不可理喻,满嘴胡言!” “哈哈!”蔑笑愈发张狂:“娘说的太对了,生恩重不过皇权利诱,你跟我们当真不是一条心。” “…” 此语落,内里静谧良久,江祎以为江颂祺走了,转身想避的刹那,消失的声音竟又重现: “亏得朕念同胞之情,乔装来此,想替你寻转圜之法…可你贪权走火入魔,我救不了你,也救不下她了…” “少在这惺惺作态,你所慌所忧的,只有皇位罢!” “真是可笑,我的胞妹,居然不及清悟懂事…这些年我孤身于两家平衡斡旋的酸楚,你们半点不体谅…罢了,黄泉路上若还念亲情,就慢点走等等我。以后,我永远陪着你们。” “滚,谁要等你!下辈子,下下辈子,我江月眠再不要你这白眼狼做姐姐!” “你!” “砰”的一声,好似有重物轰然砸地。 江祎忽而揪上心口,忙朝外头唤:“来人!” 不多时,狱卒们抬走了不省人事的江颂祺。 “作孽…” 第175章 江祎阖眸怅然苦叹,倚着冰冷墙壁缓了许久,再睁眼,眸中悄然添了杀气: “罪魁祸首关在哪?” 典狱战战兢兢,七拐八拐把太后引到最底层把边的牢狱,打开了锁。 江祎与端坐草席上的言锦仪无声对视许久,拽个木凳坐到简陋的桌板前: “备壶酒来,此层守卫撤下。” 清冽酒水左右分流,一盏又一盏,间或穿插轻声交谈。 离远了瞧,倒像是花甲故人在小酌叙旧。 “你灭我表姐满门,矫诏乱政,推我登基,我即位后也纵你权倾朝野,门生遍地,你怎还不满足?言家盛极,难道及不上陈年旧恨的分量重么?” 江祎意在质问,但话音却寡淡如闲聊。 “您错了,臣所求从不是位极人臣的风光。臣只要翻云覆雨的权力,只有权能让我报仇。我不要威名赫赫的言家,我要光复家母和开国功臣陈王的名声,要算计她们的人得报应!” 言锦仪的眼底却是涔着泪: “就像林烟湄那小孽障,您问问她,她稀罕高官厚禄,还是渴望见见英年早逝的祖母,再拥有一位蕙质兰心的温柔母亲?” “可你已经杀了江嬛,逼疯肃羽,还不够吗!” 江祎忽将杯盏重重砸在桌案: “你明知江嬛当年给你娘做局,奉的是绍天帝密令,她没得选,陈王府的颓势也是必然!古今哪代帝王能容开国征伐的异姓权王?错在你娘不知激流勇退。” 言锦仪抬眼瞅瞅她,谑笑道:“您还是高高在上评断旁人,和幼时一样。谁规定江山只能江家坐?陈王之爵是死伤多少亲族换来的?我的祖辈为你们守边喋血,连善终都不配?” “我娘错在没卸甲归隐,但削爵殒命的代价太过。我毕生所求,只为让江家皇族永无宁日,我乐见绍天帝的后人自相残杀。扶你登基仅是我搅浑水的第一步。” “所以,你是故意留着传位诏书不烧的?!拿它做把柄威胁朕?” “您紧张了。” 眼见江祎露怯,言锦仪得意勾了勾唇,而后敛眸轻叹: “诏书臣早命人烧给江嬛了…看来府中有奸细,是臣大意了。臣何苦留它,干等谢家寡妇以它为证,向您控告臣吗?她可不好惹,年轻时风头就盖过臣了,您最好趁早杀了她。” “身陷囹圄就别替朕操心了,弄权一辈子,歇了罢。” * 天将破晓。 江晚璃好不容易挣脱重叠的噩梦,彻底清醒过来。 胸口又沉又堵,抽气时隐隐作痛,她试图翻身换个姿势,缓解难受的滋味。右肩方扭半圈,意外抵到了一块软弹触感的东西,迫使她回眸观瞧— 一张憔悴睡颜闯进了眼帘。 林烟湄趴在她肩头,皱着眉睡得很沉,睑下瞳仁不安乱滚,梦里估计不踏实。 江晚璃再不敢动了,连呼吸都放弱好些。 她怕,怕吵醒此刻难得可贵的平和,怕林烟湄转眼就消失。 昏厥的魇境中,走马灯般闪过无数美好回忆。江晚璃如看戏的外人般,无力操控记忆碎片登场的频次,但此刻她仍清楚记着,林烟湄俏皮的笑脸是出现最频繁的画面。 可她每每想要凑近,想要挽留,那些定格的欢欣便会骤然散作烟尘,碰不到也摸不着。 相反,一声声“江晚璃你混蛋”的背景音,她越是恼烦,却越发清晰,挥之不去,讨厌至极! “嘶…” 忽而,一阵钻心钝痛打断了她的回忆。 大概是从右臂下传来的? 她目光下移,寻觅半晌才从交叠的被子和衣料中发现,原来林烟湄一直握着她的右手,还压在身下了。那刹那疼痛,是小鬼无意识攥她,重新激活了麻木无感的神经。 江晚璃不禁腹诽,小鬼嘴上骂着千般恨,心思到底也没放下,终究不舍她撒手人寰。 可是,她人虽醒了,混沌的神思依旧迷惘…她要如何面对林烟湄,又要如何自处呢? 谁来给她指条明路? “…撒开她…滚…滚啊…!” 身侧突然躁动起来,林烟湄虽闭着眼,但一双手攒满力道乱拽乱拧,似是在梦里与人打架:“她是我的!” 江晚璃还没想出安抚对策,忽听小鬼大喊了声。 而后…她眼瞅着这人“啪啦”睁开眼,呼哧呼哧大喘粗气。 若搁往常,她定要拍着林烟湄的背,逗她一句:“做噩梦了?” 而今,江晚璃却转瞬愣住,满面无措,甚至于连闭眼装死的本事都丧失了。 平复梦中惊骇并不是难事,林烟湄眨眼间便醒了神,杏眼定定打量木偶般呆滞的江晚璃: “活着?” 话音未落,江晚璃的脑袋已自觉点了好几下。 林烟湄起身就走。 “湄…啊呃!” 江晚璃见状,一激动就要下床追,可她忘了自身何其虚弱,腿刚垂下就翻滚着栽了跟头,疼得倒抽凉气。 巨大的动静令林烟湄驻足回望,她漠然瞅两眼,只丢下一句无情的: “我没准你死呢,老实等我回来。” 无力起身的江晚璃,哭笑不得地躺在地板上。 好在,殿门开合,楚岚很快跑进来,把她扶回了床上,还精心拍起个软枕给她靠。 江晚璃感动到想哭,唇角下压,狰狞扭曲许久。 楚岚于心不忍,连忙哄她:“殿下别难过,臣看湄娘是往小厨房去了,该是惦记您的。” “厨房?”江晚璃可怜兮兮看向楚岚:“当真?” “臣瞅着她带宫人进去的!” 楚岚拍着胸脯打过包票,江晚璃才稍稍安心,绞着被褥等起人来。 这一等啊,丝绵的锦衾竟被她蹂躏成一缕一缕的绒絮,被口凹陷一大块。 外间朝阳凌空,成群的大雁已在湛蓝高天上唱起歌儿,林烟湄总算端着一托盘回了殿内。 进门第*一句,赶走了楚岚。 第二句,喊江晚璃起来。 第三句:“吃!” 江晚璃捏着食箸,来回逡巡三道菜色,迟迟不落筷。 一盘青翠豆荚,一盘黑绿蘑菇,一碗…河豚汤?这是怕一种食物毒不死? “怕了?不敢?” 林烟湄抱臂在旁激将: “是谁说会拼命满足我任何要求的?河豚我杀的,豆荚和毒蘑菇我炒的,不尝尝吗?” 闻言,江晚璃眼睫微颤,嘴角小幅牵了牵:“你亲手做的?” “废话!” “…我吃。” 江晚璃果断夹起一条颜色诡异的蘑菇放入口中咀嚼,咦? 味道竟超乎预料的鲜美?还挺开胃。她忙舀了勺汤,咸淡适中,入口回甘,也很惊艳。 若小鬼想毒杀她,这顿饭倒也值了。 她拿帕子沾沾唇角,仰起头由衷赞叹:“以前从不知湄儿手艺这般好。” 林烟湄背过身:“别拖延时间,没人救你,宫人全灌过蘑菇汤的。” “趁热吃,知道的。” 江晚璃无限纵容她的任性,干脆把豆荚整盘移到身前,一块块当主食吃了。 约莫两刻后,那时不时偷摸扭头瞅进度的林烟湄,惊诧发现—— 刚捡回半条命的江晚璃,居然把她做的饭吃了个溜溜光! “你…” 这不得撑出毛病? 江晚璃摁揉着腹部,微微蹙眉:“是否火候不对?怎毫无反应?这剂量不小,我吃胀了。” “…” 林烟湄急不可耐地想去撞块豆腐。 第131章 林饕餮:再让我吃口! 尚膳监送出河豚后,转头就派人去了行宫报信。 彼时,江祎方从诏狱归来,殿中水雾空蒙,正打算沐浴解乏。闻讯后,她披件罩衫就风风火火奔赴东宫,召集一众禁卫要拿林烟湄。 孰料,带刀侍卫蜂拥闯进主殿后,一眼瞧见江晚璃半仰着身,靠于窗边罗汉床上,微眯凤眸一脸惬意享受般慢慢揉着肚子。 身侧还有个捏肩捶背的楚岚… 她们的到来,反搅了殿下餐后休整的雅兴。江晚璃不得不提起些精神,慵懒问:“作甚?” 来迟几步的江祎被乌泱泱的人群挡了视线,闻听女儿嗓音软绵无力,她登时紧张过头,扒拉开卫兵扑到榻前,把女儿一通摸,上上下下打量半晌: “何处难受?” 江晚璃茫然摇头。 吃撑了说不出口,体乏头晕是昏迷后遗症,也正常? “林烟湄呢?”江祎环顾四周,无意罢休。 这可把江晚璃问住了。 她拼尽全力把菜品全塞下肚后,小鬼居然甩她个大白眼,气鼓鼓跑了。若不是楚岚又被小鬼使唤过来看着她揉肚子,她必得怀疑林烟湄还想抛弃她不顾。 “应还在宫里。”她斟酌道。 话音落,江祎睨着一众杵殿内不动的侍从,没好气地催促:“愣着作甚!去找!” 第176章 禁卫呼啦啦散开。 楚岚也识趣儿地告退。 待殿中只剩母女二人,江祎倏地坐于榻前,强撑的威严荡然无存,一把将女儿揽过来拥住: “你吓坏为娘了,知不知道?她接触了那些隐晦,免不得嫉恨你。把她送…” “不,别再伤害她。她何其无辜,我补偿她还来不及,这份亏欠折磨着我,让我无地自容。” 听太后提林烟湄,江晚璃瞬间失态,眼尾红彤彤的,为制止太后说下去,愣是一掌捂住了亲娘的嘴: “女儿不敢问您为何诏书上的人不是您…但陵墓中出来的旧物,总不该有假。湄儿知道的比我多,我虽一知半解,但换位思考,也能理解她的悲苦愤恨,她已很冷静隐忍了,我心疼。” 江祎很少与江晚璃挨得如此近,咫尺距离内,能彼此感知心跳和呼吸的频率。她读懂了江晚璃的慌乱和无助,不禁涌起深深的后怕与自责。 “报!” 她刚要拿开女儿的手倾诉些心事,殿外突然传来声请示,迫她欲言又止,赶紧站起身:“进。” 话音落,殿门开合,有俩小兵推搡着林烟湄进了屋: “人找到了。” 江祎回眸一瞧,顿觉眼前发黑:“成何体统?你们怎么办的差?” 那被带来的小鬼,脸上黑一道灰一道的全是柴灰,手上还捧着汤碗,一根鱼刺横亘碗沿边缘,颤巍巍地晃。 哦,嘴边还垂着点豆荚丝。 “回太后,末将找到她时…她正在小厨房灶台前偷吃。末将担忧您等急了,这才…” “够了,退下!” 江祎气促难平,连忙背过了身。这下属还解释,越解释越丢人,丢尽了天家颜面。 她难堪之际,江晚璃已扶着床缓缓踱到了林烟湄身旁,抬手帮人拾掉了嘴边残渣。当碗底满是骨刺的鱼汤映入余光,她不由拧眉: “湄儿,你难受大可冲我发泄,何必自苦?” “我饿,吃你行吗?” 林烟湄面无表情反问一嘴,顺带再翻个白眼。 她两天两夜没进食了,撑着最后一点力气给半死不活的江晚璃开了灶,哪知往日小鸟胃的江晚璃居然全吃光了!她再想填饱肚子,可不就只剩厨房残存的下脚料了! 结果,宫中禁卫也足够不近人情,抓她就不能通融通融,让她咽口饭?非得揪着正啃鱼骨的人往这边拽? 窝火。 “吃这个。” 冰冷的眼底突兀落一碟精巧的糕点。 林烟湄捏起一块,掰成两半,悬着手等江晚璃接:“你娘给的,我怕有毒。” 好心解围的江祎闻言,凤眸陡然凌厉,甩出一道幽愤的眼刀。 见状,江晚璃飞速斜跨半步,把自己夹在了小鬼和老娘中间,拿起点心小口抿下些边角: “甜的,你喜欢。” 她实在太撑了,不敢再多吃。 得亏林烟湄真饿惨了,没再逼她试旁的,只伸手夺过江祎手里的盘子,一溜烟跑去大殿尽头的角落,背着人大快朵颐。 这一幕过眼,讲究了一辈子的江祎差点失去表情管理之能,费劲半晌才没让五官乱飞。不过,亲眼见证林烟湄此等率性之举,她暗藏的警惕与戒备心,好似消散了大半。 阴损的人,可没这逗乐子的本事。 于是,她拽着江晚璃并排坐回罗汉床前,气定神闲等小饕餮光盘。 相较之下,江晚璃远不及太后淡然,藏于袖管的手蜷起又松开,眼神飘渺,很明显是在纠结心事。 茶案上燃着的熏香渐渐落了烟,只剩零散的香灰。 寂静的殿内,咀嚼声已消失好一会了,但“面壁思过”的林烟湄好像并不打算转身。 “寸瑶入宫后你就没见过她罢?不关心她的去向?”江祎只好寻了个话头引诱。 林烟湄果然上钩了,麻溜扭回头,就是…脚焊死墙边,根本不动: “她是看到诏书后决然入宫的,走前把家事全托付给了我。最坏的可能,就是你们杀了她。” 这番论调勾起了江祎的好奇: “朕在你眼里,是个动辄杀戮的无道昏君?你是怕朕,所以才离朕那般远么?” “为皇位栽赃嫁祸、屠戮亲族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林烟湄蔑然道:“我离你远,是不想近墨者黑!” “湄儿!” 江晚璃骇然起身,此等大逆不道的话她都没胆子讲。她仓促跪地请罪: “湄儿受惊过度,神思混沌,以至口不择言,望母亲宽宥。” 彼时,林烟湄仍靠凌厉对视和江祎较劲呢,气势全然不显弱态。 “她都不惧,你怕甚?” 最后是江祎觉得幼稚,无奈搀起女儿,可惜闲谈心思也没了: “大多时候,末路穷途者的咄咄逼人,恰是惧怕上位者的表现。朕与小孩斗法丢面子,直白告诉你,朕放寸瑶北归了,你等着便是。至于朕是墨是朱,朕准你查,如何?” “什么意思?” 林烟湄有点迷糊,不自觉往前走了几步:“我查你,怎么可能?” “动动脑子—” 江祎拖着长音,施施然迈出了殿门。 小屁孩不精明,她的女儿应该没危险,既如此,一把老骨头就不掺和后辈的事儿了。谁让前朝的顶梁柱也萎靡不振了,哪哪都等她撑场面呢! 被晾掉的林烟湄一头雾水,难受到质问江晚璃:“她什么意思?” 江晚璃亦觉匪夷所思,默然没接话。 天底下哪有君主明言准许旁人查自己的道理?难不成,太后是借此口风委婉自证,皇位争夺、构陷华王并非是她授意的? 林烟湄不信江晚璃看不透亲娘的猫腻,扑过来居高临下盯着人,像只懊恼炸毛的猫儿般叫嚣: “你别装哑巴。” “我当真不知。” 江晚璃无可奈何地诉苦:“方才我本想找机会与母亲请辞,东宫我住不踏实,储位理应让出来。可你那番放肆的挖苦,意外耗尽了我攒足的胆色,脑子一空白,竟忘了开口。” “储位还能辞?” 林烟湄好不诧异,凌厉架势无声消散,抱起胳膊追问: “你辞了换谁?你不住这又去哪?” 一连串的疑问轰过来,江晚璃忍不住抬眼打量起林烟湄,这小鬼…好像比昨日正常多了?主动盘问是否意味着,林烟湄不抗拒继续与她和平共处了? 她如此掂量着,缓缓垂下眸子,口吻没啥底气: “我…若卸掉储君重担,便不该忝居禁中享国俸,届时孤零零一个,能否去湄儿家挤挤,添一副碗筷?” “想得美。” 林烟湄翻出了今早第三个白眼,一骨碌翻上床,凑到窗边晒太阳去了: “我家跟你娘有仇,才不要你。” “那…你跟我有直接的仇怨么?”江晚璃不甘心,黯然再问一句。 不知怎得,这句追问像是个开关,触发了林烟湄脑中搁置的、楚岚转达的那句话。 江祎与姥姥确有夺位之仇,但延续到她和江晚璃这些事后多年才出生的人身上,诚然显得飘渺。况且,有些疑团她至今思量不通—— 诸如江祎为何偷偷殓了华王的骨灰塞进先帝的皇陵,又为何允她把江翩然这反贼也秘葬进皇陵?寸瑶孤身进宫说去讨个真相,要是真得到了真相,江祎怎不杀她灭口,反而放了人? 按理说,胜利者面对政敌败将,不该把人挫骨扬灰吗? “连个答案都吝啬给我?” 久等不来回应的江晚璃忧郁极了,她侧目望着发呆小鬼白馒头似的脸颊,恨不能一口咬上去,狠狠磨磨牙,给人留个永恒的印记。 一辈子赖不掉那种。 “别问这个。” 林烟湄纵身跃下矮榻,作势要逃。 “啊…” 江晚璃冒坏,拿手摁住她腰间飘带,把人绊倒了。 旋即,她俯身欺过去,伺机把林烟湄压在身下,二话不说践行了刚刚脑中闪出的构想。只不过嘴下移时偏斜了角度,积满压抑的牙卯足力气咬住小鬼冰冷的嘴皮子,厮磨半晌。 直到,身下的人不再挣扎,温热的血暖了那张凉薄的嘴,也染红她惨白的唇。 江晚璃稍抬起头,给自己和林烟湄留了喘息的空间: “我偏要问。我敢问,你不敢答,你不磊落。我敢直面长辈的过错,你为何不能放弃逃避的路数?” 唇边的痛丝丝缕缕向外蔓延,阵阵血腥往口腔弥散,林烟湄不喜欢这种感受。 她想抬袖蹭掉那些粘腻的血,可江晚璃霸道至极,强行把十指穿插进她的掌心,不让她动: “我就要个答案!” 短短六个字,鼻音浓重,还透着歇斯底里的意味。 林烟湄讷然,泪花在眼眶中打转:“我有不回应的权利。” “少拿冠冕堂皇的说辞敷衍我…”江晚璃鼻根一酸,唰唰唰垂落两行泪: 第177章 “你若执意认定了逃避这条路,又何苦救我,在我耳边没完没了叫魂,给我希望?让我死掉唔呜呜!” 不知道哪个字触到了林烟湄的逆鳞,泪眼汪汪的小人突然暴起,拐带着江晚璃翻转半圈砸落在地,一口咬住躁动的舌尖,来了场大乱斗。 争吵的人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裂帛声,翻滚声,木踏板年老的吱呀声… 还有收尾时粗重脱力的交错喘息、夹杂着闷咳的抽噎。 良久,躺成大字的江晚璃扬手拭掉额头的汗,凄然问:“不住你们家,只住你的家,成么?” 林烟湄乏到睁不开眼,瓮声瓮气反问:“我哪来的家?” “东城护城河畔的大宅。” 江晚璃半撑起身,颤抖着指尖描摹林烟湄脸颊的轮廓:“算我求你?” “…好。” 意识游离的小鬼已不嫌痒了,任江晚璃的手指在她脸上恣意起舞,半点躲避的意思都没有。 殿下的心悬而不定:“今晚搬走?” “随你。” 小鬼的梦悄然降临。 第132章 圣旨 当晚,江晚璃自行操持好搬家要务,带着沉睡的小鬼和十余马车的行李离开了东宫。 “殿下把寝殿和书房都搬空了,这是何意?” 碍于殿□□弱,搬家那会东宫属官们纵然心有疑虑,也无人敢当面多嘴盘问。待挤满宫道的马车远走,大伙面对着空荡的殿宇,这才敢议论几句。 “储君离宫不是小事,是否该知会陛下或太后?” “陛下称病,谁都不见。听闻傍晚太后那儿也传了御医,楚将军既放人走了,咱赶明再禀?” “若没陛下默许,宫门岂敢放行?我看事儿不大,乌云吞月怕要变天,抓紧散了罢。” “走走走!” 三五成群的官员紧赶慢赶小跑起来,闪电俏皮地在后碾她们的脚跟。 咔嚓—啪啪哐! 眨眼间,拳头大肆意穿梭的冰蛋子伴随飓风砸落天幕。 噼啪作响的冰雹毫无章法地击打庭中的一切,七零八落、缓急无定,与江晚璃此刻脉搏的杂乱节律别无二致。 林烟湄是在抵达府宅后,被随从卸货的响动吵醒的。她一扒眼就明晰了处境,自觉转换成东道主身份,将江晚璃的卧房安置在正院最敞亮的主屋,而后自个躲去了宅邸最深一进院。 是以,如今江晚璃只有一盏孤灯做伴。 寂寥孤影映于崭新的窗纸,她身上萦绕的所有忧愁,尽皆淋漓尽致地投射窗前,又反馈到视线中。 狂躁的雷电闪来闪去,屋内被天边刺目的银光照得亮一刹暗一阵的。 置身于荒废三十余年且几经政变血洗的古宅,江晚璃心中怎么也踏实不下来。守府的老嬷嬷把她的床褥铺得温软整洁,她明明很倦很乏,可躺倒后就是浑身别扭。 一想到这里曾有位少年多谋的贵戚,揣着满腔豪情壮志,意气风发地搬进来,却在家庭最和美、前途最璀璨的期待里,一夕间家破人亡…她的胸口便仿佛被冰石砸中,闷疼难耐。 更何况,她可恨的、不受控的意识还在反复提醒她,那些活跃于思绪中的故人,是意中人真切缅怀的至亲。 清瘦的手启开一箱笼,数十卷精装国史整整齐齐摆在其间,她一摞摞抱出来插进空置的书架。涣散的目光无意中瞟过同光元年的那本,江晚璃翻开了书页。 按书中对“谋反”当夜的记载,或许她没猜错的话,眼前那张床… 就是亲历一切变故、迎接怜虹临世,也带走华王生命的所在。 那时,年幼的林雁柔应是又喜又忧地陪在母亲床边,一面祈愿母亲康健平安,一面期待妹妹的到来罢?估计她从未想到,预料的欢欣将被冰冷镣铐取代,吞噬她的噩梦正步步逼近。 江晚璃一掌拍合书册,将其藏进了书架靠墙的缝隙里。 她忍不住遐想,如果林烟湄生在这样的高门大户里,文有状元传授,武有大将点拨,会出落成什么样:总不会是惜金如命、精打细算、有苦不诉、深埋心事、硬撑坚强的苦命人… “错了。” 想着想着,她阖眸苦笑出了声。 林烟湄怎么可能长在这里?华王要么出事,致使后辈死生一线;要么顺利继承大统,至亲入禁庭,受天下朝拜奉养。这样的显贵之家,不会有第三种可能。 是她和江祎母女的存在,夺走了江嬛一家的安宁。 无论有心还是无意。 “哒哒哒…” 沉重的叹息被屋檐外仓促的脚步声打断,江晚璃侧耳分辨须臾,揣着纳闷推开了窗。谁在冒着冰雹夜奔?不怕受伤? 况且,这偌大府内仅五人而已,东宫随侍,小鬼一个没留。 嬷嬷、楚岚和厨娘会半夜出门? 随着窗扇外推,一颗冰球乘风而入,“叭”地碎落窗台。江晚璃闪躲之际,房门“哐当”一下大敞四开,飘零的湿叶子扑簌簌涌进房间。 吓得她无意识瑟缩了身子。 窗口没半点人影… 脚步声也不见了。 江晚璃甚至不敢走过去关门。 就在她心头疯狂擂鼓的节骨眼,一截朱红锦被从门扉处露出个角。 凤眸霎时瞪若铜铃。 “阿嚏!阿…阿阿嚏—” 好在,连续的喷嚏暴露些熟悉的嗓音,险些丢魂的殿下偷摸顺了顺心口。小鬼便是在此刻,抱着被和枕头闪进屋,眯着半梦半醒的倦眼四下逡巡。 右肩和袖子湿漉漉的。 眼睛一会打量圈椅,一会审视矮榻… 江晚璃迷惘的视线追着她的动作游走,最后眼瞅着小鬼盯上她的床,怔愣须臾,一股脑扑过去:甩掉鞋子、躺倒、扯被、揉枕头、拉床帷。 之后再无动静,轰隆隆的闷雷再度占据主调。 嗯? 江晚璃诧异,这是睡了? 大半夜顶着雨,故意钻她房里来睡? 那早先又何苦分房? 思来想去,江晚璃揣摩了无数种可能,在窗前来回转了八百趟,可终究按捺不下狐疑,硬着头皮踱向床榻:“湄儿?” 还没完全睡沉的林烟湄闭眼喃喃:“你要睡?” “可以么?”江晚璃眼底亮了亮。 话音落,林烟湄抱起被,不情不愿爬起来:“我去小榻。” “别!”江晚璃赶忙摁住她的肩:“矮榻太窄也没收拾,不好睡。我不困,你躺下吧。” 困到不行的小鬼砰地栽下去,其间好似飞快翻过一个短暂的白眼。 “等等…” 小鬼拉起不耐烦的长音:“还干嘛—” 江晚璃迈开大长腿,去衣柜翻腾一通,急急忙忙捧着件寝衣回来: “你衣服湿了,换一件?我回宫后尚衣局新制的,没穿过。” “…” 一只手从被缝伸出,揪走了衣服。 不多时,躁动的床帘处甩下一件湿衣。 江晚璃自觉拾走,拉过屏风挡好床榻,而后端着小烛台去了外间,铺开一卷纸,捻散一只笔。 她本打算独自苦捱过这萧索清凉的漫漫秋雨夜,没成想,老天开恩,竟送了林烟湄来作陪。 江晚璃很知足,以至于唇角弯弯,久久不肯抿平。 以后,能这样日夜见一面,彼此相安无事地陪着,便足够好。 “滴答、滴答…滴…答……” 廊下雨声渐消。 烛灭时,天正青,一缕朝阳穿堂。 恰洒落江晚璃装满信封的木匣上。 她拎起一封回信,哪怕不是林烟湄的亲笔,她依旧读得津津有味: 小鬼南下的数月,她在京差点把典藏兵书翻烂,但凡看到实用妙计,必急信一封。谢砚青的回信最懂得给人踏实的回馈,次次详述林烟湄得到“支援”如何激动、如何“学以致用”。 今时回看,南疆乱党尽除,怎么不算她俩配合默契呢? “啊呜。” 正如是想着,床帷散开,传出一声懒洋洋的哈欠。 江晚璃倏地站起身,慌乱把信塞回去上锁。 与此同时,林烟湄趿拉着鞋,趴到窗边看到了外面的太阳:“雨停了?” 略带疑问的语调过耳,江晚璃忙接话:“刚停不久。” 林烟湄一愣。 大抵之前没留意外间的江晚璃,也没料到有人接她的自言自语。 少顷,她稍有些尴尬地回身,朝凑过来的江晚璃微微颔首:“我回房去了。” 说罢,林烟湄匆匆抱起被子就要走。 江晚璃急道:“昨夜你…?” “雷声太密,这宅子太空太大,睡不好。”林烟湄顿住脚,如实说出心声。 “我也有同感。” 江晚璃软了腔调,默默将挡住林烟湄视线的枕头抱到身旁: “初秋最易闹雷雨,或许今夜还要下。你我房间隔着几进院,冒雨折腾是否太麻烦?” 第178章 林烟湄默然,低垂的眼睫无序地眨巴着。 “先放我这儿?” 江晚璃自作主张把枕头送回床上:“我看你昨夜睡得香,或许此间房更适合你,今夜若不落雨,我把行李搬去后面也好。” “…嗯。” 林烟湄慢吞吞扔回了被子,杵在床前环顾四周: 博古架的奇珍异宝已经摆得差不多了,地上箱笼打开却没收拾完的还剩一半有余;墙壁旁的书架更是满满当当。 江晚璃东西太多!这正房都装不下,后院的…更不成。 算了。 “你这么些重物,不好搬罢?府里没杂役,我都打发了。”林烟湄偷摸瞄着江晚璃,试探道。 闻言,江晚璃交叠起双手,望着杂物幽幽叹了口气。 只是叹气。 一声接一声,缓慢悠长叹了三次。 在第四次即将脱口前,林烟湄麻溜摆手:“你若是为难就算了,折腾坏哪件,我还得赔。” “如此,多谢。” 江晚璃欣然应下,起身盈盈一礼,再温婉端庄不过。 闹得林烟湄受宠若惊般倒退半步:“不,我不适应繁琐礼数,别这样。” “好,就依湄儿。”江晚璃柔声应承。 林烟湄却是猴急地扒上门框:“我…我出门走走,下过雨空气不错。” * 当晚,高天上遍布星子。 雨未落,反而风大得瘆人,参天古树被吹到摇头摆尾。 呼号声遍野。 林烟湄胆子一贯不大,这响动吵个不停,她连出门都不敢,更别提独守空庭入梦了。 于是理所当然的,俩人歇在了同一间房。 劳神日久加上身体重创未愈,转天清早,于矮榻将就的江晚璃毫无意外的,病了。高热不退,以至满嘴呓语,全是自责和歉疚,任谁劝都没用。 楚岚只好去宫里请刘素。 怎料,太医院的小辈告诉她,太后和陛下轮番卧榻,刘素繁忙过度又年事已高,竟累到起不来床,大口喝药了! 林烟湄急得团团转,万般无奈下,她褪掉衣衫钻进江晚璃的被窝,紧贴着人帮忙降温…至于那吵闹不休的嘴,也唯有用另一张嘴堵住,靠唇齿相依的温存,暂且打消病患的顾虑。 咯噔咯噔的轮椅滚过台阶,一线天光射向床头。 林烟湄猝然撩开帘子,而后惶然裹紧被往帘后缩了缩,视线却停滞于门口突兀闯入的身影,久久不曾收回。 “您的医法好用吗?” 形销骨立的乐华淡声问她,一双无神的眼倦怠半阖着,仿佛随时要睡去。 林烟湄偏开头,假装漫不经心地披上外衫,出溜出溜沿墙壁踱向门口。与人擦肩而过的刹那,她低声道:“有劳。” “留步。” 乐华反手拽住她的发梢:“如今臣已是废人,手也不稳,恳请您从旁协助行针。” “我?” 林烟湄诧异地指着自己的鼻尖:“我没学过医,没扎过人,扎坏了怎么办?” “您不是恨殿下么?扎坏无非是醒不过来,不正合您心意?” 乐华面无表情道:“有人追责也无妨,您推臣身上就是,反正臣这般活着也没念想。” 一语落,林烟湄当场梗住,皱着眉瞪她许久。 “云清!” 当眼睛酸涩瞪不住了,她朝门口大喊一嗓子:“你配合她”,旋即撒丫子跑了。 乐华瞥一眼那疾走的背影:“哼,当局者迷。” “你跟她半斤八两!” 早就在外头偷听俩人谈话的楚岚,没好气地踹了轮椅一脚。 彼时,已躲到花园的林烟湄抬头望天,好巧不巧的,撞上了一群成双成对的雨燕,互相迁就着速度向南飞去。 这该是秋日最司空见惯的景,几乎每天都会重现。 看得次数多了,林烟湄逐渐摸索出对应的时辰,起先她一人蹲守,后来楚岚推着乐华陪她凑热闹,再后来,裹起大氅的江晚璃也要来排排站。 直到七月末的清早,大伙心照不宣地刚凑到后花园的空场,老嬷嬷突然气喘吁吁小跑了来: “林姑娘,宫里来人传旨,请您速往府门。” 江晚璃好不讶异:“只冲湄儿来的?” “是,殿下歇着就好。” 第133章 小刺猬翻肚皮咯,好rua “慢着点举!往东,再挪点,对咯。” 林烟湄揣着惴惴心绪赶赴府门时,她人还没出去,已然瞅见一拨人围赌在门口,热火朝天的不知再挂什么重物。 她一溜烟小跑到长街对面,转身仰头一瞧,杏眼顷刻瞪圆了,急切拦阻道: “停下,谁让你们挂的?” 昔日空荡荡的门脸上,而今竟悬起了崭新还明晃晃的【靖王府】匾额。 上头鲜艳的红绸随风飘摇,要多张扬有多张扬。 不妙的预感席卷心坎,小鬼叉起腰,暗忖宫里那位又想闹啥幺蛾子。 挂匾小厮闻声,手头动作停滞,当真回头打量她几眼。可不知怎得,大伙连梯子都没下,就又继续忙活起来: “右边低了,抬抬!” 全没把她的话当回事。 林烟湄哪里忍得了对方赤裸裸的无视。动嘴没用?那她动手! 小鬼挽起袖子爬上木梯,扬手揪小厮的后衣领:“你们别弄了,拿走这怪东西!” “哎呦!”单薄小梯承受不住俩人的重量,变得摇摇晃晃:“您别拽,再晃就倒…” “怎么回事?” 两厢争执间,不明情势的江晚璃和楚岚恰跟了过来。 林烟湄刚想请人帮忙一起阻止,宽敞的街口突兀传来阵阵马嘶,一辆由禁军护卫的华丽马车疾驰而来,苍白的碎鬓发自半开的车窗前飘出。 江晚璃单看马车形制,顷刻明晰了来人身份,忙与林烟湄耳语: “是母亲身边的嬷嬷刘尚宫,官位虽不高,但资历深人品贵重,朝中人都敬着。” 林烟湄眯了眯眼,双手悄然握紧,直勾勾盯着逼近的马车。 怕不是和挂匾的是同伙! 随着吁的一声,嬷嬷踏下马车,浅笑着冲江晚璃福身:“殿下安。” “安好。”江晚璃颔首低应:“何事劳动嬷嬷?” “先恭贺林娘子了。” 嬷嬷和善莞尔,慈蔼目光轻掠过警觉心思都露在脸上的林烟湄,不禁多瞧几眼,才板正道:“老臣奉圣命来传旨,请林娘子接旨。” 与此同时,一截装裱玉轴的明黄锦帛从她袖间抽出。 “什么旨意?” 林烟湄瞧见那物件,伸手就要拿。 嬷嬷连忙倒退半步躬身提点:“不合规矩,您得行礼。” 闻言,林烟湄垂下头,尽力遮掩掉情难自抑的苦笑,刻意压低了嗓音: “嬷嬷清楚我的身份,说句难听的,她们想我死只在一念之间,我无力反抗。但,她们只要留我一日,就请别拿这些世俗礼数驯教我,让我煎熬。有事说事,我不怕抗旨,也不跪。” 话音虽小,却敌不过秋风传递,站位近在咫尺的江晚璃还是听到了。 可她选择装聋,没劝说半字。 只是这般,独留了嬷嬷为难,老人家有意无意偷瞄江晚璃好几眼。 身前场子里终归有位君主,当臣子的岂敢轻易决断?闹不好就是“大不敬”的罪名。 江晚璃见状,无奈上前周旋:“嬷嬷可肯与我简述旨意的内容?” “是好事啊。”老人家揉揉胀痛的太阳穴,长抒一口气:“罢了,来之前太后嘱咐过,酌情破个例。这是道封王制书,为嘉奖林娘子救护储君、平定南疆的功勋…诶?” “封王?!” 嬷嬷话说一半,林烟湄趁其不备,倏地夺走圣旨阅览起来,待扫过通篇溢美文辞,讽刺的谑笑脱口而出: “大楚的亲王爵位如此廉价虚伪?平定南疆是我一人之功?我哪里请缨了?分明是局势裹挟下的被逼无奈。若随手搭救山野伤员就能换王爵,我忐忑惭愧,不敢接这过头的好意!” 实则,她心里还憋着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身后府门最初挂的匾额可是【陈王府】,昔日说书人也曾讲过陈王封爵时的无尽风光,来恭贺的长队排出数条街…而今府中人在哪?恭维的门客又在哪? 林烟湄从不中意身外荣耀,她扪心自问,也不算贪求富贵之辈,反而忌惮高位的风险不测。 不该是她的,分文不取,休想捧杀。 “您怎么能?”太直白的挖苦刺激了循规蹈矩的嬷嬷,愣是把人气得脸红脖子粗,琢磨不出合适的词儿怼这小毛孩。官服前胸的补子明晃晃起伏半晌,终不过憋出句: “实在无礼!” “萧岭野蛮,我的确少教化不谙礼数。” 林烟湄反唇相讥,像丢破烂般把圣旨扔回老人怀里:“您请回。” “湄儿!” 锦帛脱手一刹,江晚璃眼疾手快,抬袖截住圣旨,把小鬼往街头的老树旁扯去。 第179章 林烟湄不高兴她掺和,边走边拧巴:“拉拉扯扯干嘛?” 江晚璃加紧些力道,硬把人拽远后才开口: “我且问你,日后有何打算?是忍气吞声不了了之,还是执意让仇家付出代价,哪怕搅得天翻地覆?” “…?” 林烟湄幽怨地斜瞪她一眼,瘪着嘴不理人。 打算?她能如何打算?毫无根基的毛孩对上九五至尊的天子仇家,本就是小胳膊拧不过大腿的困局,结果她还偏偏对仇敌之女动了斩不断的情,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容她浑浑噩噩、得过且过不好吗?江晚璃非要点破干嘛! “我就知你没主意,你素来不喜拿主意。”江晚璃早有预料般下了评断:“既如此,老规矩,这主意我替你拿,圣旨接着。” 林烟湄惶然后退:“我不,莫名其妙。” “母亲习惯了身居高位,笃信人与人的关系长久,唯靠利益羁绊。这莫名其妙的恩旨,只是她试图讨好收买人心的手段,但于你而言,有用。” 江晚璃耐着性子解释,止步原地与人保持了自在的距离。 “怎么讲?”林烟湄不经意间往前凑了个耳朵。 “旧案分量太重,无论昭雪还是快意恩仇,势必牵连朝堂许多人。你想查清仇人具体有谁,必得站得够高,权势够大。以白身斗,*是飞蛾扑火。” 江晚璃晃晃圣旨:“眼下,你有现成的、无人敢亵渎且光明正大拥有权势的机会,是你靠近真相最近的法门,不要是傻瓜。在扳倒母亲前,她的威严是你最趁手的利刃。” 林烟湄听得一愣又一愣,忍不住损道: “太后是你娘,你这话说的像是站在她的对立面,我信才是大傻子。” 江晚璃微蹙眉拢起些惆怅,凤眸光晕黯了几重: “我理解你的顾虑,你不信无妨,但我甘愿助你报仇。错与恶无法因岁月涤荡变成善的对的,驭民之君更不该带头混淆是非,因恶受益者理应付出代价,哪怕是我自己。” 话到此处,烟霭笼罩的眼底闪烁起水亮的涟漪: “可惜,传位诏无法公之于众,不然震天丑闻会令国朝动荡、皇族危亡。我已递过辞表,也会催母亲批复。湄儿良善聪慧,国朝忠贤能臣不少,将来她们定能辅佐你做个明君。” 林烟湄突兀伸手捏紧江晚璃的嘴,脖间泛起的红晕直冲脑门。她错愕瞪着人,唇角颤抖了好半天: “你病傻魔怔了?别拿我乱开玩笑!山野丫头要能当那啥,狗都能飞天!” 江晚璃由着她摆弄,偏开头没再看她。 长风不知倦怠地撩拨着俩人的发丝,两股碎发缓缓纠缠成一个扯不开的结。 林烟湄的五官反复扭曲,挤压出长长一声“嘁!”。 “你听着,念你往日不坏的份上,我再信你一次,就依这利益交换的法子。可顺你这条路走,有我一个王哪够?绑个储君助阵胜算才大。所以,旧案未明前你不能请辞。” 江晚璃稍稍怔住。 林烟湄闷头揪她手握的圣旨:“不知道这会否是有后手的坏饵…算了,反正我有你在手,太后若害我,黄泉路我带你一道。” 被冷汗浸透的帛书离手,江晚璃顿觉松了口气,欣然道:“…好。” 小鬼低着头,无声磋磨起圣旨,把锦帛扭出无数褶皱。 江晚璃借此机会给嬷嬷递了个眼色。 嬷嬷虽看不惯林烟湄的言行,然而碍于礼数,仍恭谨上前见礼:“恭贺靖王。” 林烟湄摆手躲闪:“不用这样,我别扭。我还没厚脸皮到能享受德不配位的荣禄,临时接纳而已。” 话音落,嬷嬷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换了好几个面色。 厚脸皮?临时的?是心直口快还是存心阴阳? 老人家不敢深究,拊掌唤来一托举衣衫的宫娥:“这是亲王常服蟒袍一套,您试试尺寸。因旨意下的急,尚衣局来不及赶制,是拿宸王那套新衣给您改的。” 听见“宸王”俩字,林烟湄没来由的膈应:“不试了,我不穿。” “您得穿。” 嬷嬷取过锦袍举到她身前:“一来,令师接回了您的亲眷,今晚抵京。您出城相迎,衣冠齐整是尊亲。二来,她领命南下谈判,此行归期难定,明日您相送,着装正式些好,您说呢?” “这…” 林烟湄深觉诧异。 亲眷抵京? 太后放了寸瑶,是让人北归接林雁柔和慧娘的?这俩人愿意回到伤心地?这消息太突然了。 还有谈判,又是怎么回事? 寸瑶和谁谈?南藩国主吗?那个教唆小姨自尽、有本事让小姨临死都感恩戴德的歹毒老妇? 林烟湄百思不解,惶然抓上嬷嬷的袖口:“师傅领朝廷的命去赴生死难料的局?您确定吗?她怎会甘愿受太后和陛下驱使?你们拿我威胁她了?” “于己有利的事,谁会不做?阵营选择并非一成不变,这浅显道理,靖王您日后会懂的。”嬷嬷抖开蟒袍:“若有迷惘,您亲口问她不好?看这朱红多衬您,老臣服侍您更衣。” “我来。”江晚璃发觉林烟湄直了眼,知晓小鬼心神已乱,便接过衣衫搭于臂弯,想打发人离开:“嬷嬷先回罢,耽搁久了,母亲要忧心。” 老人家揣起手,怅然一叹:“殿下得空还请回宫探看。太后阅到您的奏表后,彻夜未眠,近日身体每况愈下。老臣没少劝,可她执意不准我们给您传话。” 此言过耳,江晚璃的神色明显落寞许多:“知晓了,劳您费心照料。” 简短客套后,她急匆匆迈上台阶,清瘦的身影眨眼间隐入朱门。 街头只剩林烟湄和嬷嬷尴尬对视,氛围有点诡异。嬷嬷无声审视着她,好似并不着急走。 林烟湄回视须臾,不知是败下阵了,还是起了尊老的慈悲心: “您回吧,她是碍于我在场,怕我听见太后不高兴。但母女情深我勉强懂的,会劝她的。” 嬷嬷总算动容,躬身又是一礼: “多谢。稍后有赏赐过府,您记得开门收下。老身告退。” 平白受了一拜,林烟湄倏地弯腰把礼还了回去:“慢…慢走。” 待马车调头启程,车内藏着的暗影与嬷嬷调侃: “喏,小刺猬翻肚皮了,多率性可爱。太后派你这慈祥老奶奶来,果然英明。” 老嬷嬷只觉无福消受:“您的俏皮话留去南疆说罢。” 第134章 娘亲 迟暮风起,官道黄尘漫天。 林烟湄听了江晚璃的劝,衣冠齐整地打马出城,十里郊迎候着寸瑶。 当楚岚陪她抵达城郊时,她意外发现,长亭处早早停驻好些穿官服的人,三三两两抱成团交头接耳。远了望去,紫的红的青的绿的颜色,凑了个全乎。 听到马蹄声,那群人止住话头回望路边,而后整齐划一地朝她躬身: “臣等恭迎靖王。” “啊呀…” 都赖这一嗓子,始料未及的林烟湄身形一震,险些栽下马背。 她抱住马腹降低重心,好不容易找准平衡翻身站定,顾不得理顺衣衫的褶皱就闯进人群,急于弄清原委: “各位前辈为何都聚在这?我胆小,莫拿我戏耍可好?” “臣等岂敢?”一群人商量好了似的,维持着恭敬表象。领头的紫袍官员近前半步,拱手道: “臣等奉旨,来此迎大王的亲眷进京,一应员额皆合律例,仪礼并无差错。” 林烟湄端详此人,她竟见过的,上次谋面是在?殿试清早! “施尚书?” 施念慈疑惑抬眼:“正是在下。” “可否劳烦您带前辈们回去?我的家眷…”林烟湄斟酌着措辞:“她们不太适应人多眼杂,容易失态。” “旨不可违。您放心,臣等只在旁迎候,不言不看,绝不叨扰。”施念慈肃然道。 一句话断了再商讨的余地。 林烟湄腹诽:眼熟也没用。京城谁都怕抬出宫里那位压人,她除了妥协,好似别无它选。 可是,南疆返京途中,寸瑶曾告诉她,北疆战乱中林雁柔又受了刺激,神智已彻底不清醒了,再禁不住半点情绪起伏… 这许多人,当真没事么? 思及此,林烟湄突然弯腰,冲大伙长揖一礼: “晚生恳求诸位,即便不能走,往路旁多退几步可否?这请求不违圣命罢?” 施念慈一愣,回过神儿后赶忙搀起人:“臣答应就是。” 说罢,她拂袖示意大伙后撤十来步,看林烟湄点头了才站定。 西风卷走晚霞,乌云漫上青幕。 隐约有疾驰的马蹄声传入官道。 林烟湄牵着马立在路中间,焦灼眺望远方,黑黢黢的夜笼罩一切,目之所及什么也没有。 她不禁阖眸低叹了声。 别管上次康县分离有多不愉快,时至今日,遭逢百般变故,她心头不受控地涌起“近乡情怯”的感受,胸腔心跳杂乱,既盼着重逢至亲,也同样紧张如何应对相见的场面。 第180章 “湄娘,”楚岚贴着她的耳廓低唤:“你看前头是不是?” 林烟湄睁开眼,迎面撞上一团逼近她的朦胧暗影。 一双脚下意识往前跑几步,待打头马背上熟悉的人形轮廓映入眼帘,步伐戛然止息,她悄然攥紧拳头,呼吸亦然变得急促。 不敢再往前迎了。 她不敢面对寸瑶口中“又疯又痴又残”的林雁柔,不敢面对“只剩一口气吊着”的婆婆… 她不想看见变了样子的家眷,更怕知道这些变故的因由。 “吁—” 惶然纠结间,数匹马勒停于面前。 林烟湄木讷地旁观寸瑶下了马,在身边人的协助下,抱着一瘦如白骨、手中把玩着拨浪鼓的人坐进轮椅…而后又折返马车,再度背出个华发老人,扶进第二个轮椅。 努力瞪大的眼眶不知不觉间酸涩得要死。 “咯噔、咯噔。” 轮子碾过梆硬的官道,沉闷摩擦声如重锤次第砸进她的耳道。 震得她眼前阵阵发黑。 好生煎熬。 她受不住了,尽快结束吧…如是想着,林烟湄如离弦之箭,突兀飞扑过去。 “…阿娘?” 泪眼汪汪的林烟湄还没出声,眼前人脱口的称呼,令她瞬间张大了嘴:“啊?” 与此同时,林雁柔甩掉掌心的拨浪鼓,特别欢欣地探身过来,紧紧抱住林烟湄:“娘亲,羽儿好想您,您怎么才来?” 唰啦— 两行泪无声砸进尘埃,呆若木鸡的林烟湄错愕抬眸寻觅起寸瑶。待她从人群中锁定目标,匪夷的视线便焊死在了师傅脸上。 一直默默注视这边的寸瑶,凄然背过了身。 “湄儿,你太像王上了。” 反倒是身侧的慧娘,捂着嘴呜咽感慨:“昔年王上最钟爱朱色蟒袍…” “王…上?” 林烟湄重复着这俩字,恍然明悟,林雁柔把她错认成华王了! “我,我不是…您看清楚,我是湄儿啊。”林烟湄无法接纳这错乱的关系,硬是挣扎调整到能与林雁柔对视的姿势,半蹲下身,双手捧着母亲的脸帮人擦泪: “您再看看,还认得我吗?” “娘亲哭什么?”林雁柔不解地盯着她,也学她的模样给她抹眼睛:“不哭,羽儿喜欢娘亲笑。” “…唔…” 林烟湄一把捂住嘴,说什么也憋不住呼之欲出的强烈悲戚,猛然窜去了路旁林中,嚎啕大哭起来。 身后余音飘渺:“阿娘去哪?” “啊——” 林烟湄一拳捶上树干,撕心裂肺吼了声,胸口压抑的无形巨石终于碎了。 但,她为面对亲人强撑的勇气,也快耗尽了。 瘫软的身子无力滑坐在成堆枯叶里,林烟湄背靠树干独自冷静,脑中快速权衡起晚些要把大伙安置到何处的难题。 江晚璃八成还住在家里,她午后曾提议让人回宫看看,可惜江晚璃借帮她盘点赏赐的由头婉拒了,估计不会走的。 该让林雁柔和婆婆与人打照面吗?好似对哪一方都不好。 她该怎么办。 “咯吱、咯吱…” 脚踩碎叶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一道暗影投来,面前显露一只手: “日后她们都要仰仗你了,坚强些?再躲下去,你娘又不好哄的,估计要哭闹整夜。” “…师傅。” 林烟湄揽住寸瑶,脸贴上她的腿,贪恋这份坚实的依仗: “别走行吗?我看您的手下都还在的,您别任太后拿捏,我不怕她,我们一起躲回萧岭或远走别国好不好?” “傻孩子,你该长大了。” 寸瑶沉重叹息着,伸手捞起她:“取舍哪会没有代价?我能把下属带回来,便是交换的筹码之一。不南下谈判,你们的安危…” “太后威胁您了?”林烟湄眉目骤凛,恼恨乍现:“我就知道!” “别急,沉住气。”寸瑶无奈搓搓她的脑袋: “太后是想拿你们做控制我的把柄,但这事也是我自愿。况且,她当年是被言锦仪架上皇位的,严格讲算不得仇家。我南下便是为弄清些至今成谜的旧事,为自己解惑。” “不算仇家?言锦仪不是她帮凶吗?”林烟湄的一头雾水全乱成了糨糊。 寸瑶:“当年,江祎没觊觎皇位。绍天帝弥留之际少有清醒,言锦仪借御前近臣之便,矫诏鼓动政变,率禁卫闯府迎江祎入宫,既是利诱,亦是威逼。此间乱局,安芷知情,不会有假。” 林烟湄彻底蒙了:“怎会是这样?” 南疆一行她没少接触安芷,此人正直凛然,没来由的让人信任,应不屑于扯谎。她倒退着撞上树干,苦涩阖眸:“您怎不早点告诉我,我岂非恨错了人…” 寸瑶苦笑:“我入宫后才知晓,还没机会讲给你。下狱北归,全盘受太后掌控,我无力抽身;再者,旧事扑朔,参与者皆隐匿暗处,绝不会好惹。你知道的少些,反而安全。” “那您可以让思卿传话…” “思卿不在了。” 寸瑶打断话头,未免小鬼发觉她猝然苍白的脸色,转身往回走: “是她保住了雁柔和慧娘的命。北疆战乱,我把大伙安置在宝华楼,本该万无一失。孰料一天夜里来了很多杀手…她的不测,也是迫我追查的原因之一。” 话音随风散去,林烟湄如木偶般愣在原地,双目无神。 打从入蜀兵分两路后,她再未见过思卿,逃回京后也没顾上联络。 身边熟悉的人,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又没了一个? “快些出来吧,外间朝臣还不清楚你的底细,别让她们看你笑话。坚强些,把戏演下去,多给我争取些查案的时间?”寸瑶久久听不到身后有动静,顿住脚催促她。 碾压枯叶的脆响再度响起。 寸瑶回身,欣慰一笑。 “这么说,阿姊不算仇人,对吗?”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林烟湄小声嘀咕。 闻言,寸瑶悄然拧眉,神色复杂好些。她沉吟许久,淡声回应: “是误会,不算。” 说出这番评断,她垂头看了眼掌心,方才指尖太用力,竟掐出数道弯月样儿的淤痕。 纵然心有不满,可她这一生已受尽爱而不得的孤苦,何必再让林烟湄重蹈覆辙? 江祎是不曾害华王和静安侯府,但这既得利益者终归是知情且选择了隐瞒,不肯为枉死者申冤的。华王与林家众人连全尸都没留下,这道坎,在她寸瑶的心里过不去。 算了,前尘旧怨由她背负,终止于她这一辈罢,她有把握料理妥帖。 没必要给林烟湄添堵。 不谙内情的小鬼得了长辈的首肯,顿觉如释重负,指尖不自觉勾住寸瑶的袖口,连脚步都轻快起来: “今晚回老宅?” 寸瑶勉强笑笑,道:“你们回,我连夜启程,以免夜长梦多。” * 泠月高悬。 宵禁已至,城门处破例放了一行车马驶入。 耸立的城墙上晚风猎猎,一抹清瘦身影目送车队安然拐入长街后,招手示意身边人扶她下了城楼。 府门前一阵嘈杂,竟无人来迎。 林烟湄拍门半晌,被吵了梦的厨娘才来开门。 “嬷嬷呢?”她纳闷盘问。 往常都是前院的嬷嬷守门,住后院的厨娘很难听到动静。 “日暮陪殿下出门了,啊呜…”厨娘张起哈欠,迷瞪瞪看向塞满巷子的长队:“好多人啊,还用小人搬东西吗?” 林烟湄无暇回应她:“殿下去哪了?进宫吗?只有嬷嬷随行?” “不知道。” 厨娘昏昏欲睡,上下眼皮子打架。 得,林烟湄心说,这是一问三不知。 她瞅瞅人群,陆凤和柳三娘这群向阳村故人俱在,应能照顾好亲人。于是,她三言两语介绍过府中屋舍分布后,便着急忙慌喊着楚岚,打马直奔宫门。 楚岚好不讶异:“此刻宫门下钥,咱也进不去啊。” “总得问问守卫,阿姊是否平安进去了吧?”林烟湄把马鞭甩出了残影。 “呵—” 楚岚腹诽,小鬼终于转了性子,不藏着掖着那压抑扭曲的真情了! “站住!何人夜犯宵禁!” 纵马越过护城河的一瞬,马蹄声引来禁卫留意,宫墙上的呵斥格外嘹亮:“速速下马!” 话音落,林烟湄与楚岚心有灵犀般对视一眼,齐齐大呼: “乌姐姐!” 墙头小将如旋风般冲了下来。 “怎么是你们?”得见故旧,乌瑞激动到差点哭出来:“殿下呢?” “啊?”林烟湄一愣:“阿姊没来过?傍晚的时候。” 乌瑞忧心道:“没啊,午后到眼下都是我当值,我咋可能认不出她。找不到人了?” “坏了!” 第135章 臭殿下! 更深人寂的秋夜里,数队禁卫举着火把,紧锣密鼓地巡察,城东的半壁街巷皆活跃着连绵的火焰链。 第181章 林烟湄等不起,唯恐有歹人劫持江晚璃打歪主意,只身奔城门去了。哒哒马蹄踏遍七座城门,轨迹行将连成四方块之际,被盘问的守将仍异口同声地说没见过。 她不知该侥幸殿下没出城,还是该担忧没踪迹更可怖,焦灼裹挟着她,把满脑子期待一股脑交给最后那道门——日暮出城迎亲的京中正北门。 “吁—” 打着旋儿下马的身形疾若脱兔,北门守将连说带比划的回应一通,林烟湄又片刻不敢耽搁,纵马往府邸方向折返。 终于有人笃定见过江晚璃了,还是和嬷嬷在一起的! 半途,带队搜罗的乌瑞曾与她对向相碰,忧心忡忡提议: “找不到啊,保险起见,通知京兆府协查吧?” “我打听到了,回去再找找,驾!” 林烟湄不敢急于声张,储君失踪事大,如今朝中乱象环生,一石激起千层浪可就要不得了。 “等等我!” 风一样的残影倏尔飞离眼前,乌瑞惊诧一瞬,忙调头咬紧,招呼下属:“跟来!” 不多时,“梆梆”的更声打从幽深的巷内传出,由远及近愈发清晰,林烟湄恰路过那巷口,余光瞥见更夫,下意识凑了过去: “您可曾见过一老一少的娘俩从北往南走?” “宵禁了哪有走着的?不过前头,喏,”老人踮脚给林烟湄指向坊间深处:“那亮灯的大院瞧见没?墙旮旯有这么对儿娘俩坐石头上歇脚,我刚还劝她们换个地躲…” “谢了!” 林烟湄生怕错过半点机会,没等人说完就扬起了马鞭。 民居交错的坊间建筑里出外进,街巷错落蜿蜒,外人白天都认不好路,更别提乌漆嘛黑的夜晚了。林烟湄绕来绕去半天,明知方向没错,偏偏碰了几次死胡同,越急越不行。 直到: “湄儿—” 一声熟悉又克制的气音低呼,从她身侧漆黑的水塘旁响起。 林烟湄诧异回眸,借耳畔窸窣的踩草声辨识过位置,急切回应:“阿姊,是你吗?” “小心。” 伴随着轻微的吃痛呻吟,老嬷嬷吐露一声关切。 闻声,林烟湄赶紧翻下马上前迎着,把一步一踉跄的江晚璃拽出了怪石成堆的草塘,上下打量不休:“伤到哪了?怎么回事?这是哪,有歹人劫你们?” “吁!” 说话间,落后些的乌瑞率队追了来,又急又兴奋地直扑江晚璃: “殿下!您怎么在这啊?” 瞧见某人撒着欢狂奔,江晚璃暗忖过这冲刺的速度,不声不响拐带着林烟湄往一旁闪闪身子。 随即,“啊呀,呲溜—噗通”,可怜的乌瑞没刹住脚,踩上滑泥溜进了水塘。 突生的意外惊呆身后一众小兵,为救人,周围嘈杂一片。 此间凌乱却丝毫没影响江晚璃低着眉与小鬼诉苦: “没有伤,只是我高估了身子骨的承受力,再走不动路,被迫在此歇息。” 说话间,冰凉的手探进小鬼袖内,抓了人家的爪爪揉捏:“想着今日你家人回来,我不好失礼数,合该备些见面礼,就上街择了些时兴玩意儿,也不知合不合你心意。” “都在这了。”老嬷嬷颇有眼色地变出四五提拿锦绳包好的礼盒。 林烟湄本是往乌瑞落水那边瞅来着,可当冰寒的触感刺穿掌心…她的视线仓促回转,满心满眼再装不下旁的: “乱跑什么?又不是头一回见,谁会挑你那些礼?总不记得爱惜身子,要急死我!” “…” 久违的责备入耳,令江晚璃错愕当场。 小鬼疏离日久,即便关怀也是深藏心底不表露的,今儿怎么突然回到从前那般直率样子了? “莫急了,我这不是没事?”她爱怜地搓搓林烟湄被风抽红的脸颊:“回家好么?” 话音未落,已有识相的小兵把乌瑞那匹良驹牵了来。 江晚璃看都不看,只望着林烟湄,轻声道:“腿软。” “来。” 林烟湄二话不说爬上马,然后伸出手等着她拽:“我载你,现在我骑马很快的。” 于是,在禁中服役多年的老卫兵们,平生头一次见到了笑靥嫣然如画中仙的殿下,那旖旎多情的眼波流转,险些让她们晕晕乎乎,全都心甘情愿坠入爱河。 “靖王好福气啊!” “原来殿下笑起来这么美?!” “谪仙也怕政务磋磨哦!” 此起彼伏的慨叹中,突兀横插一嗓子:“吵什么?不知道这是京兆府后门吗!收队!” 不合时宜发威的,正是刚涉水而出的乌瑞,她抹碍眼的水珠时,正逢载着俩鸳鸯的快马从水塘前奔驰而过。 俩没良心的,就这么走了?她还滴答汤儿呢! * 子夜。 北境众人搬进来,空旷的府中难得有了喧嚣的人气,但大伙舟车劳顿熬不住,一早歇下了。夤夜的风次第吹熄火烛,唯独留了正院卧房那一盏,忽明忽暗地摇曳。 屋内水雾蒸腾,除了撩拨水花的清泠,不闻多余杂音。 林烟湄默默盯着江晚璃的湿发下故意遮掩的一点暗红痕迹,圆溜溜的像个蚊子包。但她确信那不是凸出肿胀的,反而凹陷下去,更似被硬物戳破的伤痕。 江晚璃故意把发梢全拢到伤处这边,湿漉漉的水汽压着伤处绝对不舒服,正常人不会这么干吧? 林烟湄在纠结,要不要挑明了问问。 在外面时,她心里就犯嘀咕,腿软走不动路的借口有点牵强,因为宵禁前的京城里能轻松雇佣到马车和小轿。再者,俩人选的歇息落脚点距离贩货的主街亦过于遥远,与回家的路完全不顺道啊。 加之,方才乌瑞特意过府来提醒她,水塘旁的大宅前面是京兆府,后面是府尹私宅,而府尹姓宋,出身当今大楚的第一世家不说,还与言家是姻亲… 想着想着,林烟湄的视线不知不觉移向桌案上堆着的礼物。因林雁柔和婆婆已就寝,她没敢打扰,这礼物便暂放在此。 她囫囵扫视一圈,随意指向其中一件,好奇问: “阿姊买了些什么?那碧绿的扁盒子包的好漂亮,里面装着啥宝贝?” 安静氛围突然被破坏,恹恹静神的江晚璃聚拢起涣散眸光,缓缓转眸看过去,又漫不经心敛回视线,攥起发梢的积水: “算不得宝贝,给长辈的无甚可好奇的,莫偷偷私藏。” “我就问问嘛。”林烟湄撅起嘴,撩捧水往江晚璃脸上弹:“叽里咕噜一堆废话,难不成你没用心选,此刻已忘了里头装的什么?” “诶…讨厌。” 江晚璃敏捷划走,却还是挨了些水花,忍不住睨小鬼一眼:“一套碧玉茶具而已,你喜欢?” 稍一激将就痛快说出名目来了? 林烟湄瞳仁转来转去,而后嗖地起身,披上寝衣直奔桌案:“我瞅瞅,万一合眼缘呢?婆婆不爱喝茶,阿娘她…服药忌茶,用不上的。” 碧盒上压着的其他礼盒七零八落被小鬼搬到一边,江晚璃犀利的视线一直追着她的动作游走,直到一截碧绿壶嘴入眼,她才轻抒一口气,往水下沉沉,好让暖水浸透她寒凉的肩: “你喜欢改日亲自去挑一件,今儿太赶,没选到成色绝佳的。” “算了,这式样适合长辈哈。” 林烟湄尬笑着合拢盒子,又屁颠屁颠回来,扒着浴桶边沿嬉皮笑脸:“阿姊是不是说腿酸来着?” 江晚璃对上那道怪笑的视线,莫名起了警觉,下意识往后闪身:“你问这是何意?” “嘿…” 林烟湄却是眼疾手快,忽而俯身下去,一把攥住她的脚腕往上提溜: “给阿姊按摩呀!好久好久没帮你松筋骨了,阿姊不怀念旧日舒爽的感觉吗?” 江晚璃的背如何也贴不住浴桶壁了,身子疾速下滑,奈何腿反向暴露于空气中… 她隐约意识到身体即将呈现的姿势极其不雅观,于是凤眸瞬间瞪大,满面张皇道:“停下!” 歪心思既动了,林烟湄哪里肯罢休:“我的手法很好,阿姊闭眼享受…” “臭小鬼,你给本宫住手!” 江晚璃展开胳膊抓着桶沿抵抗,指尖水珠吧嗒吧嗒滴落,导致木桶滑溜溜攀不牢,就在沐汤立刻要涌入嘴边的紧要关头,她咬牙挤出了最后通牒。 与此同时,林烟湄挑挑小眉梢,手上突然卸力,任江晚璃的大长腿自然垂悬在浴桶边沥水。而她顺势将手插进江晚璃的腋下,轻而易举把人揽着抱进了怀中拍背: “殿下在凶我?好大的威风。” 平白被小鬼拿捏一头,江晚璃难堪又窘迫,恶狠狠翻她个白眼。 以她如今这姿势,半点反抗之力没有,连平衡都难以掌控,只有任人摆弄的份儿了。可是,她明明是做姐姐的,怎么让小鬼占上风捉弄了呢…好丢面子! 燥热,浑身烫烧到泛红。 第182章 江晚璃再不觉得冷了。 “啊…” 一双湿手毫无预兆地覆上她的脖颈,本就敏感的肌肤在热感的席卷下,感知更细腻些,温凉触及,顷刻起了哆嗦,还牵出声低呼。 林烟湄一手拢着她的湿发,一手托着她,灼灼目光盯上被泡发渗血的伤,调笑的语气骤然消散: “你瞒我事无妨的,为了你,我连家仇都能麻木,又怎会深究你的隐晦?殿下有意隐瞒,竟能不声不响磋磨伤处,使伤上加伤,还是你狠,狠得我心疼!” “啪!” 带着怨气的一爪子猝然甩向江晚璃的肩胛骨。 不疼,没啥力道,但光凭速度就知小鬼气性不小。 江晚璃一时语塞。 她自以为藏得很好,竟还是被小鬼察觉了。 “哗啦…” 殿下头脑空白之际,林烟湄突然发力,把她从水里捞了出来,捯饬着杂乱又颤巍巍的脚步将人扔上床榻,呼哧呼哧顺着气儿,道: “臭殿下,你今晚最好识相点儿,气死我了!” 第136章 小林:救救孩子吧~~ 一夜曲径求索,意外叩开了彼此的心扉。 于是,晨阳破云之际,两颗脑袋依旧浓情蜜意地偎依在锦衾内,任由交错的呼吸轮番照拂额前的小绒毛。两张唇一直湿漉漉的,绝不容许秋日凛风吹出哪怕须臾的干燥肤感。 江晚璃终于从小鬼口中听到了南下平叛时诸多九死一生的经历,从而解开了尘封数日的疑惑: 原来,绍天帝梓宫下藏着传位诏这等隐晦,是怜虹服毒自尽前,为挑唆小鬼与她的关系而故意吐口的,这一消息的来源乃是怜虹的师傅——安清观老观主、南藩国主瑞丹。 而往年数次行刺她的幕后之人,即是怜虹与林欣暗中操纵的磐宫势力。陵原县柒婆婆一党仅是磐宫细枝末节的分舵而已,主力人马聚集蜀州附近,靠宸王庇护才得以壮大。 林烟湄是这么说的,再未多言其他。 但敏锐如江晚璃,已从这些避重就轻的话中了然,宸王与怜虹存在互相利用的关系,真正想杀她的并非怜虹,而是她曾发自肺腑地亲近敬重了很多年的姨母。 也是太后真心实意称姐道妹、荣宠倚重足足大半辈子的亲族。 “湄儿,我今日入宫一趟?瑞国主怎会知晓楚宫秘闻,这其中蹊跷,我想去问问母亲。” 江晚璃脑海中压着好些理不顺的思绪,回吻时难免心不在焉,她怕扰了林烟湄的兴致,便移开唇,改拿指尖轻柔刮蹭着对面的一点朱红。 因着体弱,江晚璃的手指是温凉的,触感极好。林烟湄下意识往前贴了贴,让阿姊的指腹完全覆盖她亲久了格外敏感的唇,而后眯起眼,餍足地闷哼一声:“嗯。” 江晚璃当她应了,又承诺道:“我很快回来,不会耽搁,给我留午饭么?” 懒洋洋窝在她颈间的小鬼稍掀开眼皮,瞭了她一眼。 继而,大脑袋许是嫌弃她的瘦锁骨硌肉,骨碌碌滚去了软枕边伸懒腰: “你进宫不多陪陪太后吗?那问题无需问的,是言锦仪。之前师傅拿诏书的内容去同太后讨说法,不料太后直接拽了言锦仪过来,三言两语把人下狱了,这态度和动作很明显不是吗?” “言太傅?”江晚璃过于讶异,以至于惊座而起,满面迷惘: “她…虽历经三朝,却从未离开过京城,怎能勾结上外邦国主?我的记忆里,瑞国主也不曾来大楚朝贺过,奇怪。” 闻言,林烟湄也慢吞吞坐起来,屁股一歪栽进江晚璃怀里,拍着嘴巴打哈欠: “我也纳闷啊。师傅南下去谈判,应该能查到点儿线索?” 江晚璃久久没接话,只是两双手全都插进了林烟湄的发丝间,慢条斯理地梳理着。 手法迟缓,力道虚浮,偶尔还抻到几丝碎发,针刺般的疼。不爽的感觉频频袭击,迫使林烟湄仰头瞅她,只一眼就印证了心下揣测: “阿姊愣神想啥呢?” “我…” 小鬼扑棱脑袋的巨大反应勾回了江晚璃游走的思绪,她收回手,觑起的眸中暗藏警觉: “方才我忽而想起,早年国史中提及,南藩的谍网非同寻常,曾襄佐多场边防战事。湄儿是否给寸娘子寄封信,将此隐患提点一二?” 林烟湄的神情有点空洞。 建议很好。可惜,昨夜寸瑶固执地要求目送她们进城,最后定格在大伙视线里的,唯有孤零零留在官道上吹晚风的一人一马,白若银丝的鬓发与雪白马尾一齐迎风飘遥。 林烟湄一不知这人几时离开的,二不知随行者有谁,这封信又该寄送何处呢? “算了吧。” 她摇了摇脑袋,抓起床边的袍子往头顶套。 既是江祎派人南下的,江晚璃读过的书,当过皇帝的肯定也读过,应能提早备下应对之法,防患于未然了罢。 江晚璃看不穿她的顾虑,碍于此间思量是小鬼的家事范畴,她也不好再多劝,只抿唇淡淡应了声。 可那倦怠的视线却不厌其烦*地追随着小鬼更衣的动作,饶有兴致地观瞧许久。 直到小鬼坐去妆台前照镜子,她才再度开口:“好湄儿不帮我取下衣裳么?顺手的事儿。” 搭挂外衫的衣架就在小鬼身侧的,以往她俩关系好时,林烟湄早已习以为常地揽下了这差事。 刚抓起梳子的林烟湄,在听到暗藏幽怨的这声小意调调时,手腕突兀抖了两抖,唰地转眸乜着江晚璃,一通嗷呜: “你不是进宫吗?不得穿什么宫装啊朝服的,按规矩该怎么穿我不懂,你杂七杂八的衣服藏哪柜子里我也不知,怎么个顺手法?” 反问过耳,静坐床头扮柔弱的江晚璃倏尔失笑,掩唇低哂了半晌。 某人小脾气还挺大。 殊不知,她被逗到的点,小鬼是摸不清的,这会子正拿滴溜圆还充满危险的杏仁大眼瞪她呢。 是以,当殿下好不容易抚平眼尾笑纹,起身拎起衣架上的寻常衣衫披于肩头时,一抬眼就对上了炸毛小猫般晶澈透亮的小眼神,害她又没憋住嘴角抽搐的冲动,笑盈盈踱过去摁了摁林烟湄的脑瓜顶,温声调侃: “好端端的在恼什么?恼我笑你可爱,还是恼我想入宫?总不至于恼我故意试你的‘敬老爱弱’之心罢?嗯?” “去你的。”林烟湄拍掉江晚璃的手,侧目斜睨她:“不给摸头!我都比你高了,摸头像在戏弄小屁孩。” 她能恼什么? 江晚璃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她就是恼臭阿姊撒娇试探她关怀照顾的心还在不在! 昨夜都这样那样,左边上边再上一点了…她都给江晚璃的前胸后背印满红梅了!如此鲜明的和好信号,还有啥值得怀疑顾虑的! 此刻,罪魁祸首在拽她胳膊。 林烟湄有点烦:“你让我梳头,别拽,更衣找云清姐姐帮忙去。” “起来。”江晚璃执着不休。 “闹什么?” 林烟湄无奈,皱着眉刚站稳,江晚璃一掌压上她的头顶,随即平移到自个那边,眼尾霎时又弯出些细纹: “撒谎,明明一样高。” “嘿!”小林一梗脖子,卯足力气拔直后背,有心跟人较劲。 “行了,这也要较真么?” 小鬼不服的红脸样儿逗得江晚璃忍俊不禁,未免笑得腹痛,她忙揽过人,单手搂紧小鬼的后脑勺摁住,避免对视: “我无非是意外,最近烦忧纷至沓来,竟连这些最平淡的乐趣都忽略了,不免可惜。初识那年,你瘦瘦小小,比我矮半个头;今朝竟已亭亭玉立,愈发康健,我欠了声迟来的恭喜。” 林烟湄有点迷糊,含混问:“恭喜什么?” 江晚璃却答的很认真:“恭喜上苍眷顾,让湄儿平顺度过万难,长高长胖,越来越有福相。” “嘁,多大点儿事。”林烟湄不以为然,推推江晚璃的肩头:“时候不早,别粘我了,不然赶不上回家吃午饭的。” 背对着小鬼的殿下悄然挑了挑眉梢。 当真留她的饭呀! 今儿是林家至亲入府第一日,她本以为,小鬼会优先陪亲人而舍弃她,也不愿她露面的。 飞速消化掉欣喜,江晚璃松开手,柔声道:“我不去了。” 林烟湄:“啊?” 江晚璃垂眸低叹:“储君无诏离宫坏了规矩,既无疑惑等着母亲解答,我何苦往律法上撞,自讨苦吃?母亲身侧不缺侍奉的,我去了稍不留神,没准哪句语失又惹人不悦,算了。” “…好吧。” 林烟湄低头摆弄起江晚璃胸前的飘带。 她仅与江祎接触过几次,但光凭这些短暂经历,已然察觉出太后是个恪守法度的人了。如此说来,江晚璃的担忧在理。 女儿好心探望母亲,却要先面对一通基于规矩束缚的责备,她只需想想,都替江晚璃头疼。这威严庄重的天家法度,可不是谁都吃得消的。 第183章 “那…我去煮粥?”林烟湄提议:“咱俩好久没同席吃饭了。” “咚,咚咚!” 江晚璃牵唇,刚想应声好,门口一声突兀呼唤,彻底打断了她的思绪,令她无比凌乱 ——“阿娘?阿娘可方便?羽儿来问安。” 她顶着满面错愕,问着突然呆滞的小鬼:“怎么回…” “嘘!” 林烟湄仓促捏严她的嘴,在原地边挠脑袋边转圈,瞧着像要发狂。 江晚璃被她晃得眼晕,门口的人还等着呢,总不好看人一直转,她握住小鬼的胳膊,以气音盘问:“到底怎么了?” 外头一声高过一声的“阿娘”叫魂般袭击着林烟湄,她哪还有心思解释… 情急之下,林烟湄盯了盯江晚璃,忽而绕到她身后,蛮力推着人往床上走:“躺倒。” “?”江晚璃一头雾水。 林烟湄赶时间,直接把人撂倒了,扯过被子把扁平的瘦人从头到脚盖紧,左拍两下,右捏几下,直到躯体与被浑然一体才收手。 临了还不忘嘱咐:“轻点呼吸,别出声。” 旋即,细碎脚步匆忙移向门边。 屏息凝神的江晚璃竖起耳朵,听到门扉开合声后,紧跟着轮椅咯吱咯吱的动静。 还有女人狐疑的寒暄:“这位前辈是?您怎在家母房中,是她挚友么?敢问家母何在?” 她开始绞尽脑汁思考林雁柔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咋有点听不懂? “苍天呐!” 却在同时,林烟湄崩溃连续的慨叹直入她的耳道:“我的娘嘞!” 其间混杂着疯狂翻箱倒柜的躁动: “衣服呢?那件衣服哪去了…” “不在这?” “该死的,快出来啊。” 焦灼的自言自语没完没了,江晚璃怕林烟湄急出毛病,忧心到一股脑扬了被子:“你找什么?” 急疯的林烟湄来不及抬头:“那件朱红蟒袍,昨天穿来着,怎不见了?” 江晚璃近前制止她:“云清拿去熨了。” 此言一出,林烟湄顷刻停了手,双目失焦:“完了。只认衣服不认人,怎么哄…” 江晚璃更蒙了:“什么意思?” “表姨怎么也在我家?”偏赶这节骨眼,林雁柔推着轮椅凑到她俩身边,揪着江晚璃宽大的袖摆,仰头好奇问: “您的病好些了?出府怎还穿着寝衣,真不把我阿娘当外人呀?” 一语落,江晚璃向林烟湄投出了求助的目光。 林烟湄后知后觉,江晚璃不该出现啊! 她顿如泄了气的皮球般,苦笑着回视江晚璃,无可奈何地摊摊手。 须臾后,面面相觑的俩人抱在一起:“苍天呐!” 第137章 中秋 “是你?” 大楚南疆与外邦接壤的一片深山密林内,寸瑶被对面站定之人熟悉的身形惊得蹙眉。 尽管来人身披繁缛的氅衣,脸上还覆有面纱,但眼前轮廓入眼的一刹,脑海中的陈年印记顷刻被勾了起来,寸瑶确信,她年轻时存留的记忆出不了差错。 南藩数十年来一直与大楚不睦,两国朝廷没有往来,谁敢相信,她这仅在朝廷供职几年的人,竟见过敌国的国君! 何止见过,还曾同朝为官来着! “哈!” 张扬的朗笑自面纱后脱口,瑞丹发觉寸瑶盯她的视线太过笃定,索性将伪装的面纱扯落了,露出戏谑意味鲜明的容色: “哟,孤还寻思,苟活的华王余党中谁有本事逼死孤的爱徒,原来是少年状元啊!当初那些废物下属没在北逃队伍里截到你一并解决掉,实乃孤的一大败笔。” 闻声,寸瑶悄然将手背去身后攥成拳,只觑眼打量着她,没有半点回嘴的意思。 听这口风,呵,昔年华王、靖安侯府和靖安军中惨遭流放的臣属随从们在半途遭遇的毒手,大概率和这位外邦国君脱不开干系了! 瑞丹见她不语,缓步迈下轿辇,故意靠近寸瑶几步,讥讽道: “你们楚人不是最讲风骨?怎么,江祎害了林家满门,林瑶的骨灰都没落葬,你如今居然肯为她效命?骨气呢?就没想过一命呜呼后如何与林瑶解释?你有脸下去见她吗?谢翊安?” 寸瑶微偏头冷笑了声,再回眸,神情依旧泰然: “国主提这些作甚?今日在下是来谈判的,您若拎着旧事不放,在下不介意当着您众多随员的面,讲讲您潜龙时在楚廷是如何卑躬屈膝、讨好楚帝的。” 话音未落,瑞丹眼底因上了年岁堆叠的眼袋,已鲜明地颤动起来。 俩人站位太近,寸瑶眼见此景,下颌无声抬高几分。 这位国主如今再风光,年轻时隐姓埋名混迹大楚朝廷的窘迫事儿也是遮掩不掉的。 此事,说来话长—— 绍天帝末年,迟暮的帝王曾广招天下奇人相看地宫营建有无不妥,瑞丹即是以云游道人的身份应召入宫,凭广博的堪舆学问和营造才干,博得了绍天帝青眼,监修皇陵足有三载。 彼时的南藩国主还是瑞丹的长辈。寸瑶时任鸿胪寺卿,多少掌握些外邦情报,知晓瑞丹并非前任国主之女,按大楚习俗论,该是姨甥关系。若非王女殒命,王位轮不到她。 也就是说,瑞丹扮作道人潜入大楚时,充其量是位郡主,政治动机有限。不过也是巧了,此人入宫当年,南国发生过一件大事:国主独女统兵北上进犯楚疆,被靖安军拿获押解回京。 而绍天帝指派审问王女的官员…恰是靖安军统帅:华王江嬛。 华王接掌靖安军时尚未满双十年华,为免军心不服,她奉行的乃是霹雳手段。于是,当急于建功的少年亲王遇上敌国高傲倔强的王女,结局可想而知: 王女拒降,不吐军情。国主无法接纳交换女儿的巨额筹码,放弃和谈,最终判王女枭首示众。 瑞丹,就是在王女殒命三个月后,活跃于京城的。 寸瑶暗自回忆着这些前尘,此刻终于恍然彻悟,三十年前的惨剧缘何发生了。或许,瑞丹北上大楚,从始至终的所求,只在“复仇”二字。 而她为复仇忍辱负重扮演“云游道人”的经历足够凶险,亦不堪回首,可能也是登临王位必须的条件,所以这位如今的君主痛恨提及过往,这才会被她轻飘飘的一句话拿捏到变了脸。 俩上了年岁的人,就这般杵在燥热的密林里,无声较量半晌。 “废话少说。”最后是瑞丹熬不住先破了功:“谈判筹码交来。” “请您先交出宸王,”寸瑶不疾不徐地谈条件:“我朝太后明令,要带回活生生的宸王。若她死了,在下带回个尸首交不了差,这筹码就不能给了。” 瑞丹满不在乎地谑笑道:“这山下就是孤的地盘,你最好识相点,孤先验货。” 此言一出,林中灌木间骤然起了些窸窣动静。 寸瑶余光扫过去,阳光所及之处,有数道寒芒刺进她的眼底。 有埋伏。 身后默然良久的安芷突然咳嗽了声。 见状,寸瑶赶紧开口:“表面和谈,实则暗埋伏兵,这招数烂大街了。国主您以为,在下是吓大的?在下敢来,就没指望回去,这些唬人路数免了吧。” 说着,她抬起眼,坦然从容地打量瑞丹,适时抛出诱饵: “倒是您,风烛残年仍有旧恨仇怨没了,辛苦栽培的徒儿也已先走一步,您当真舍得失去这次机会?与我朝太后谈条件的荣幸,您此生仅此一次而已。” 入皇陵目睹传位诏那天,她是抱着决绝赴死之志去质问江祎的。她苟活至今,心中一直有个执念,希求弄清当年华王与林府“谋反”真相;也固执地想印证,她读遍圣贤书后所忠的君,不是杀伐无度的混账。 寸瑶至今忘不掉,江祎听到她复述诏书内容后错愕惊骇的表情,那份震撼可能是太后始料未及的,以至于她失态到捶着病榻怒骂: “该死的言锦仪,竟敢欺君!该烧的东西居然敢私藏!” 后来,颜面扫地的太后自问,对待寸瑶这等一心求死之人,没有演戏遮掩的必要,便将绍天帝驾崩前后的始末尽数吐露: 江祎即位时,虽有畏惧言锦仪威逼的顾虑,但那份假圣旨太逼真,她确曾误以为绍天帝临终前对江嬛失望,反而中意她这伴华王长大的磨刀石了。 直到,她怀着豪情壮志住进先帝寝殿,从御榻的背靠阑干中,意外抖搂出这卷刺眼的“传位诏”,【江嬛】俩字入眼,令她顿觉五雷轰顶,一病不起,坐拥从龙之功的言锦仪顺理成章把持了朝政。 那一刻,江祎了然,她只是言锦仪操纵于股掌的傀儡,而矫诏的龌龊事亦出自言锦仪之手。那么…构陷江嬛并剿灭华王和林家党羽,才是乱臣的本来目的。 这半生,江祎呕心沥血夺回江家皇族的权柄,亦坚持秘查言锦仪的同伙,毕竟篡权事大,一人难谋。可惜,半生荒度,她没查到要紧线索。 第184章 反而是闯宫的寸瑶靠一纸本该消失的诏书,帮她把矛头引向了瑞丹,让她滞后意识到,言锦仪和瑞丹早在她即位之初就是同盟,否则绝无可能看过诏书还知晓藏匿之所。 然而,按江祎对言锦仪的了解,此人行事狠辣不留尾巴。早年起势所用之人,尤其是外邦人,合该料理掉。瑞丹全身而退,不合常理。而言锦仪被盘问当天,亦诧异于寸瑶能背下诏书,很显然,这处处谋算的狐狸,暗地里被盟友阴了却不自知。 … 寸瑶梳理着以上种种内情,揣测出言锦仪和瑞丹应该有仇:是结盟目标达成后,言锦仪得势便反手灭口盟友的深仇大恨。否则,瑞丹没必要留着绍天帝的诏书,教唆怜虹杀回京复仇。 林间热浪扑簌,瑞丹的额间已然淌下汗珠。 她阖眸抒了口气,拂袖示意下属:“来人,把她提过来。” 吩咐落地后,双方等了足足两刻,装在木笼里奄奄一息的宸王才被抬了来。按耗费的时间算,寸瑶心道,果不其然,瑞丹根本没把人提前带来,早合计着违背诺言呢。 遥遥望去,破衣烂衫的宸王勉强还有个人样,胸口起伏,也是活的。 于是,寸瑶片刻不敢耽搁,转眸给安芷递了个眼色。 安芷会意,在对方交接的一瞬,突然拊掌大喝一声。旋即,草丛间窜出几十号人马,飞速丢出数不清的黄绿色烟桶,发出弥漫呛人的恶臭。 这一招来得太突然,即便是擅长用毒的瑞丹,猝然间也没反应过来,求生避难的本能促使她下意识捂鼻后退。 也就几息的混乱光景,提前理清退路的寸瑶顺利带着大家抽身了。原来使团所处的位置,只剩几十条来回蠕动,疯狂朝对面吐信子的毒蛇。 瑞丹气得怒吼:“放箭!” 如流星疾雨般的飞箭落进茂密交错的丛林,命中率堪比玩笑。安芷手下的兵挥舞长刀随意格挡,便轻松抵御了短程的攻势。 待大家彻底脱险回营,安芷满面不解:“那老祸害我辛辛苦苦给你押了来,你何苦不交人,反冒这风险?万一刚刚那毒臭蛋不响,咱都是九死一生啊!” 寸瑶体力不支,瘫坐椅子上小口小口抿起茶,疲惫的眼底涔着难言的苍凉: “我只是惊觉,老东西的罪比我原先预料的多,就这么交给敌人太亏。她欠了太多人的债,可偏生只有一条残命,不能便宜她。况且筹码换过,我只剩死路,这里不是我中意的埋骨地。” 安芷听罢这番说辞,顿时拍案而起: “谢翊安,你还和年轻时一样激进!感情用事,不知死活!” 寸瑶自嘲般苦笑出声,还给她拍巴掌助阵: “骂得好。苦了安将军,陪我闯这趟鬼门关。我愧对你和那些兵将,可惜无从弥补。日后你要是脸皮够厚,就去找太女和湄儿讨报偿罢。” * 与此同时,说起这对儿小鸳鸯… 这不,恰逢中秋夜,俩人温了壶酒,正对坐窗前眺望着泠然孤月,举着酒杯发呆呢。 江晚璃在看院子里桂花树下并排挨着的两个轮椅,那有一老哄着一宝玩积木;而林烟湄在托月传情,心中暗暗祈祷寸瑶的谈判之路能逢凶化吉,一整个人全须全尾的回来。 谁让照顾林雁柔的差事太操心劳神,她实在吃不消呢… 幸亏,婆婆住进府后,每日翻翻华王旧物,给林烟湄讲旧事,颓丧的精气神又恢复些,渐渐从丧失邻里的悲痛和双腿尽断的打击中走了出来,瞧着气色好转,应该能好好活下去的。 “殿下,大王…” 老嬷嬷突然火急火燎冲进院子,撞见这老少四人安静消遣,不得已压低嗓音: “宫里来人,请二位入宫赏灯,马车候在门口了。” 闻言,江晚璃凤眸怔忡。 往年中秋,江祎不喜奢靡,素来严禁在宫廷内置办花灯的呀。后来长姐即位,也延续着这份传统,今年是闹什么? 看来,老母亲等得不耐烦了,她大半月没现身,怕是碰到了龙王逆鳞:“湄儿,我自己去?” “别呀,我还没见识过宫中花灯呢,一起。” 林烟湄早洞穿了她的促狭,佯装好奇从凳子上跳起来,一口闷掉半壶酒后,拉住她的袖子直奔廊下:“婆婆早睡,我们出去看花灯啦!” 慧娘不知她们进宫,只循例唠叨:“别贪太晚,人散了就回!” 第138章 阿姊,救我—— 喜逢节庆,御道烟火喧嚣,天边不时绽几多绚烂的烟花,勾起百姓连连欢呼。 相比之下,那辆孤单驶向禁中的马车就显得寂寥好些。 车内,江晚璃端坐正中,非但一言不发,视线也略显虚离。搁外人瞧了,或要赞一句娴静矜雅,可林烟湄看在眼里,全然不敢做此想。 自相识至今,江晚璃很少在她面前展露清冷孤傲的本来面目。她碰巧瞧见的寥寥几次,几乎都是阿姊面对下属或是没料到她会在场时的例外。 “怎么了?” 思及此,林烟湄蹭过身,手自然而然探进江晚璃的袖管摸索,“掌心全是冷汗,阿姊在慌什么?” 江晚璃不接话,只把脑袋往她肩头靠来,稍借点力气。 林烟湄犯了好奇,有心刨根问底:“太后平时很凶?” 话音落,车内闪现一瞬诧异轻笑。 而后,江晚璃抬眼打量着她,淡声解释: “在我的家族环境中,凶字绝不适合形容长辈,何况是君主。天家先论君臣,再论亲疏。” “嘁,压抑天性的破规矩。” 林烟湄毫不遮掩对这套礼教束缚的反感,悻悻瘪起嘴:“反正今晚我挡你前头,有我这外人在,看她这要脸要面的尊贵人好意思动手不!” 闻言,江晚璃悄然坐直了,与她拉开些距离,单拿炯炯凤眸看她。 直把小鬼盯得毛楞:“瞅…瞅啥?” 江晚璃目不转睛,幽幽启齿:“外人?” 可不就是外人么… 林烟湄差点不过脑子就怼回去了,好在,她的灵机乍现,救了个急,理智迫使滚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弯:“也不算哈。” 说着,她攀住江晚璃的衣袖,把肉肉的脸颊贴上去蹭着,嗲道:“小表姨怪我见外了?” “起开。” 话音未落,江晚璃忽而翻脸,二话不说挣脱小鬼的手躲去车窗边倚着,还甩她一记眼刀。 见鬼的“表姨”! 她讨厌死这称呼了!当初太后提这茬,绕八百个弯跟小鬼攀亲,无非想靠“差辈份”的说辞拆散她们罢了!气人的小鬼,居然揪着这破称呼与她玩笑! 突兀的变故把林烟湄闹得迷糊了会儿。她回味着江晚璃冷飕飕的白眼,意识到阿姊反感这调侃,于是偷摸鼓腮噗了个泡泡,小眼神刻意往车底瞄着,很没底气道: “逗你笑的,不气?” 江晚璃不理她,挑起车帘赏夜景。 被冷落的小鬼免不得尴尬,便有样学样,扒住另一边车窗往外看。可惜,车已驶进皇城,周围空荡荡的,官署放值黢黑一片,没啥好风景:“哼…” 她凭借默背晦涩的古文忍耐着不再勾搭眼前人,直到厚重宫门近在咫尺,蠢蠢欲动的小心思再难克制,可算让她逮到机会啦:“阿姊理理我。” “你不理我,一会太后发飙,我不劝架也不阻拦啊?” 江晚璃无动于衷,头扭成与肩平行的角度,随意扫视外面。 这板正无情的反应过眼,令林烟湄浑身不得劲,躁动到一会捋碎发一会抻袖口… 殊不知,江晚璃正在她看不到的角落,无声翘着唇角。 傻小鬼。 太后又不疯,生来受皇族教化浸染,哪可能动手呀?吵架也不会的,连高声喧嚷都是平生罕见,除非被满朝臣工气炸了肺。若说教导女儿,顶多是严格又太过因循法度了些。 “坏小姨欺负弱小,冷待晚呜呜!” 又一声始料未及的刺耳称呼脱口之际,江晚璃迅速捏严了林烟湄的嘴,垂首睨向瞪起圆圆眼的小鬼,威胁道: “再胡咧把你扔下去。” 林烟湄拧着眉乌鲁乌鲁。 江晚璃尝试分辨了下,大概是叫嚣着让她撒手。 “休想,”她柳眉一挑:“保证以后再不乱唤我,才可以。” 林烟湄急切地“呜呜呜!”,被人揪着嘴好别扭。 江晚璃不买账:“同意就安分下来,用手帮我顺顺心口。” 某小鬼不服不忿,眼睑上翻。 明明是江晚璃不禁逗还冷暴力!她调侃人调动情绪,是出于缓解江晚璃紧张的好意,管它调动的是好情绪还是破情绪呢,总之注意力转移了,目的达到就行。 江晚璃瞥见她的幽怨样儿,索性偏头不看她了:“谈不拢你就忍着,晚些我入宫你回府。” “呜!” 小鬼不知憋了多少气儿,居然忿忿地呜出好大一声,像谁家突然暴躁又维持不久的小狗。 第185章 诡异响动逗得江晚璃忍俊不禁,门牙飞速咬紧了下唇。 俩人就这般僵持着,马车渐缓。 江晚璃忽觉心头痒痒的,一低眼,小鬼正拿俩爪爪有气无力地“挠”她的衣襟。 “用点力气?”她问。 闻声,俩巴掌舒展开,上下上下疾速搓揉起来。 江晚璃顿觉胃里翻江倒海:“慢些!” 她不由腹诽,小鬼是耍活宝上瘾,根本没认真对待的意思。可就在她不抱期待的当口,胸前力道却变得舒缓,节奏与速度都很怡然。 小鬼学乖了?那她该松手了。 指尖刚要卸力的刹那,江晚璃平稳的呼吸倏尔屏住,登时挺直身子,咬牙道: “林—烟—湄!” “嘻!” 林烟湄靠身后发力,一纵身骨碌起来,躲到车门口得意地耍起无赖:“阿姊拿捏我半晌,我讨点安慰怎么了?略略!” 她只不过是不小心把手穿过宽松的衣襟,触及些软弹而已。 她又没贪婪不放。 小舌头扑棱出来时,江晚璃觑眸射出的视线已足够锋利。 “咚。” 与此同时,马车咯噔一下停稳,门口有摆脚踏的闷响。 林烟湄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撒丫子推门先跑下去了。迟来的江晚璃晚了片刻,下车站定后巧遇刘尚宫来迎接,便不好再与小鬼闹,只得收敛气性,理顺衣衫凑近来人。 刘尚宫暗自打量着江晚璃素淡飘逸的禅衣,心觉奇怪,见礼时随口提及: “殿下可需老臣先带您去更衣?” 江晚璃微微愣神,旋即惭愧低应:“见母亲心切,竟忘了这事,有劳。” 离府那会儿她满怀忐忑,是林烟湄拽她直奔门外的…小鬼反感规矩,自不会留意这细枝末节。 站一旁的林烟湄偷摸啧啧嘴,还“见娘心切”,分明是想躲没处躲嘛! “靖王,”刘尚宫指了个宫娥给林烟湄,想把人支走:“您跟着她去御园赏灯即可。” “我陪阿姊就好。”林烟湄出溜出溜贴上江晚璃。 江晚璃眼尾一弯,腹诽小鬼口是心非。 刘尚宫却道:“太后尚且病着,精力不济,还望靖王体谅,且让这久未谋面的母女说些体己话?” 闻言,林烟湄晶亮的瞳仁瞬间黯淡好几度。 这赶人的话真直白、真难听。 “你去吧,我等你。”她懒得自讨没趣,拿指尖推推江晚璃,就站原地捏起了袖子。 江晚璃也过意不去,嬷嬷几时出言这么耿直了? 她试图安抚:“宫中灯会难得,御园你也没去过罢?风景不错的,替我去瞧瞧?我晚些寻你。” 小林怄气道:“都是花灯,我又不是没看过。” “不一样的,”刘尚宫顺势帮腔:“今年是太后请画院画师亲绘、将作监制作的花灯,花样新颖,您中意的还能带回家赏玩。放眼国朝,恐怕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灯会了。” 江晚璃拍拍林烟湄气呼呼的肩膀头,浅笑提议:“去瞧瞧?家里回廊太秃,拎几盏挂也不错。” “行吧。”林烟湄甩甩袖子,勉为其难地答应了:“那你别忘了早点来找我。” “嗯。” * 整整一刻后,小宫娥终于把林烟湄引到了宫中最北角的御园。来时路绕来转去,宫道上也不见热闹,阴沉沉又清寂的路没有人声,林烟湄觉得好压抑。 “此处便是了,您环湖游览即可。” 宫娥带她到宽大的湖畔,总算舍得开口。 林烟湄望着不见人影的偌大平湖,面露迷惘:“你引路?” 宫娥道声“是,”便又规行矩步地沉默向前。 湖畔树上的花灯琳琅满目,异彩纷呈,有种目不暇接的壮阔美感。风吹平湖泛起涟漪,碎了一汪月,偶有落叶学蝴蝶翩跹,招摇闪过路人的视线。 氛围称得上惬意。 但走久了,树丛渐密,却仍不见旁的人。只远处屋舍处,偶有成队的宫人经过。林烟湄心里毛毛的,实在不安生:“这么好的景致,怎没人来赏?” “宫中主子少,二位陛下抱恙,不宴群臣。”宫娥言简意赅。 林烟湄轻叹一口气。 江晚璃家里就三位,全病了,想想也挺让人惆怅。她顿住脚:“你忙去吧,我自己逛。” “多谢。” 宫娥如释重负般躬身一礼,快步溜了。 打发了人后,林烟湄无意赏景,择了个凉亭,对着湖光凭栏静坐。奈何思绪难以放空,一会惦记着江晚璃有没有被太后挑不是,一会发愁寸瑶的差事容不容易办,心里乱得很。 思绪飘飞,不知不觉间,高悬的月洒下满亭清晖。 “你发呆的地方选的不错。” “啊…” 持久的寂静里突兀传出人声,林烟湄吓得弹跳而起,倒退数步才敢回头看:“您是?” 入眼的,是位裹紧氅衣、面容憔悴且眼窝深陷的瘦高妇人,五官周正中带着点拒人千里的冷傲。 林烟湄确信没见过的,但这人身后跟着俩提灯宫娥,应该不是鬼。 来人微蹙眉:“不认识么?朕记得那天你胆子很大。” 朕…? 林烟湄瞳孔骤散,错愕须臾,忙躬身见礼。若非她清楚宫中少人,就这位病歪歪的样儿,她还真不敢乱信。 “免了。” 一双手托住她的肘弯,凉意透过衣料钻进皮肤,把她冰了个哆嗦。 她忍不住心里叽歪,陛下怎和江晚璃一样体弱?过继的女儿也能被江祎母女的病气影响么? “又发呆?” 寡淡的问话断了林烟湄胡思乱想的念头:“没…” 她拿余光扫视周遭,没见到江晚璃的影儿。不行,她得找个理由走掉,跟陌生人周旋好不自在! “陛下,臣…” “左右你在此也是无聊,陪朕小酌如何?” 托辞还没想全的林烟湄愣在当场:“啊?” “一起喝酒。”江颂祺一本正经地重申要求,“可否?璃儿今夜宿母亲宫里,出不来了。” 出不来了?林烟湄眨巴着眼,彻底没辙。 那就走吧。 是以,子夜时分,陛下的寝殿里反而烛火通明,宫人往来不休。 林烟湄拘谨地缩在蒲团里,看一碟碟精致小菜填满不大的方桌。 “够么?” 桌满时,江颂祺问。 林烟湄茫然回视她。 江颂祺无奈,这孩子怎么呆呆的:“菜,够你吃么?朕不吃,多了浪费。” “够,够的!”林烟湄赶紧点头如小鸡啄米:“臣吃过晚饭了。” 得了回应,江颂祺将随侍尽数挥退,亲自斟了两盏酒,推了一盏不满的给林烟湄: “你酒量差,别醉了。” 林烟湄大惊,接盏的手显而易见地颤抖了下。 “又聋又瞎的皇帝不称职,你们的事,朕知晓些,只不过终归迟滞许多。”江颂祺举起小盏,眸色晦暗: “其实今夜寻你,是冲动使然。我…想问你,当初与亲人相认,是如何接纳、平衡自己的至亲是谋逆反臣的?你又如何面对她们的?” “啪啦—” 此问过耳,林烟湄指尖一个不留神,小盏脱手,酒水迸溅。 第139章 亲疏 清透酒水流泻一盏又一盏。 成排的空壶绕着桌腿,连成四四方方的一串;烛泪堆陈,残火燃出了烛台的轮廓。 月落日升。 桌前只剩醉断片的林烟湄趴着呼呼大睡,对面的人早已没了影,连蒲团都冷了。 “靖王,靖王?您醒醒。” 林烟湄感觉有人推搡她,迷迷糊糊“嗯?”了声。 宫人抬高嗓音:“殿下已在殿外等您多时,您醒醒吧。” “殿…殿下?”林烟湄喃喃复述着,脑子里嗡一声,清醒了好些。她拼尽全力睁开酸胀的眼,目之所及竟是模糊一片,手胡乱摸索着桌沿想要摁住借力,维持平衡。 宫人赶忙搀稳她,缓缓把人提起来,拽着她绕开脚下碍事的酒壶:“您慢着点,别急。” 林烟湄眨眨眼,试图厘清视野:“她在哪,带我去。” 于是,没一会,廊下徘徊的江晚璃便见到了走路歪斜画弧,醉眼迷离的大活宝,踉跄着出了陛下的寝殿。 眉间霎时起了褶,她觉得太阳穴在一鼓一鼓地疼。 林烟湄胆子忒肥了,居然敢和她那位七窍玲珑心的长姐喝酒!喝就喝吧,倒是克制些留点理智啊…如今这烂泥模样,怕不是连昨夜吐露过什么话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今早听得陛下的嬷嬷传话,喊她到寝殿接人,她可是拖着麻麻的身子火急火燎赶来的! 江晚璃紧走两步,刚伸手揽过小活宝,就听醉*鬼拿软绵绵的腔调讨好唤她: “阿姊…” 一开口,浓烈的酒气呛人。 江晚璃的眉锁得更紧了,不禁抵住小鬼的耳畔低斥: 第186章 “这是喝了多少?大清早还漫身酒气。没人看顾就不知收敛么?” 脑子发懵的林烟湄也就听清楚了三成吧,囫囵认定江晚璃在埋怨她,心里一下子委屈起来,手抓紧江晚璃的衣襟,吸着鼻子诉苦: “我等你好久好久,困死了…” 闻言,江晚璃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昨夜她没拗过太后的软磨硬泡,歇在了母亲宫里,确是她失约于人。眼下,小鬼哼唧唧往她怀里钻,估计是酒气作祟,放大了醉酒前的惦念。 然而,俩人在陛下寝殿前腻歪,终归不合适。江晚璃拍拍林烟湄的背,无奈嘱咐: “撑住站稳些,我们先走,回家睡。” “要抱。”林烟湄闭着眼可怜兮兮嘟囔。 撒娇的憨样儿差点把门前守卫逗到失笑。 体力不济的江晚璃拽不动小鬼,她余光捕捉到憋笑侍从的瞬间,恨不能长对儿翅膀,赶紧提溜着沉甸甸的活宝扑棱走… * 两刻匆匆。 几名禁卫帮忙把林烟湄抬回了府内寝阁,全盘安置妥帖才离开。 另一边,江晚璃踏进府门就被团团围住了,府内大伙堵着她问昨夜的经过,为首的慧娘更是忧心着急到哭红了眼,她废了好一番口舌才解释明白,抽身回房时已疲惫不堪。 不过,当她靠在床头观瞧小鬼的睡颜时,抿着的薄唇却缓缓上扬,流露出了会心的笑。 如今府宅里每日热热闹闹的,有那么多她曾见过、没见过的人明晃晃记挂着林烟湄,小鬼身后总算有靠山了,再不必一人苦捱着各色惊悚遭遇,还得强撑坚韧。 真好。 如果她能早日消弭昨夜母亲口中担忧的芥蒂,她俩就能修成正果了吧。 思及此,江晚璃站起身,想出门吩咐楚岚些事情。 怎料,半梦半醒的小鬼好似开了天眼,在她离床的刹那,伸手扯住她的腰带,含混挽留: “阿姊躺下,抱。” 江晚璃纠结须臾,低头解散裙带,侧身躺了下来:“往里挪挪。” 昨夜爽约,她欠小鬼一份补偿。 林烟湄闭着眼,乖觉挪进内侧,张开双臂等一个实诚的怀抱。 手举得高高的,动作尤其夸张。江晚璃心觉好笑,林烟湄可能想抱个肥硕的大象。 她抬手把小鬼的胳膊往下拉,扯着扯着…意外察觉林烟湄左手指缝里有些残留的暗红污渍。 好奇唆使她抓过小鬼的手细细审查。 不看还好,这一细看,江晚璃清楚意识到,这些脏污是血痕!沾染污渍的足有三个手指。 “湄儿。”她坐起来,晃晃林烟湄的肩:“不睡了。” “嗯?”头昏脑胀的林烟湄不想睁眼,恹恹问:“干嘛?” 江晚璃捏着那三根手指,难掩焦灼地问:“你的手疼不疼,怎么弄伤的?” 林烟湄:“没伤啊…” 胳膊高举太久会泛酸,她觉得难受,硬靠蛮力把手挣脱出来,塞到耳朵底下垫着。 “没伤怎会有血?”江晚璃不信,开始扒拉她的衣服查找线索。 “…” 林烟湄捂着耳朵翻了个身,顺带裹紧衣服,不想让人摆弄。 醉猫难搞…江晚璃拎清这一点,便不再废话,只闷头按自己心意行事,跟小鬼较劲。 或许是折腾太久,也可能是林烟湄休息一会神智清醒了几分,她拍掉江晚璃一寸寸检查身体的指尖,口齿不清道: “没伤,是我挠陛下挠的…” “什么?!” 江晚璃的指尖悬滞半空,瞳孔倏地散开。 小鬼说的是梦话吧! 她强迫自己从震惊中醒神,扳回林烟湄的肩,肃然追问:“湄儿你说什么?此事非同小可,莫要吓我。” “挠”字和陛下,怎么能有交集? 林烟湄挠人作甚?认识好些年,她与小活宝负距离接触那么多次,也没有被挠的经历啊… “就挠一下…” 林烟湄被频繁的询问闹得头大,睡不沉索性半坐起来,盘腿发愣。 江晚璃佯装镇定,尽力放平语调:“挠哪了?” “胳膊?脸?哎呀…”林烟湄不耐烦地抓脑袋:“不要紧的。” “?” 闻声,江晚璃深感无言以对,脸瞬间愁白了。 袭击陛下,不要紧?谁给林烟湄的底气! 她冲下床,颤抖着手斟了杯凉茶,深呼吸做好心理建设,把心一横,回身猛然扬手泼出茶汤,给迷糊蛋洗了个脸:“醒醒。” “啊…!” 林烟湄激灵一下,赶紧抬袖抹脸,而后,摆出一副苦闷憋屈样,怔忡望向江晚璃:“干什么呀…” 江晚璃仔细审视她的眼,瞧着比方才清明透亮好些,遂正色问道:“为何挠陛下?” “挠…?” 林烟湄好不迷惘地皱起眉,少顷,她颓唐闭紧眼,扶额唉声叹气,心虚得不行:“喝醉了…” “喝醉了?”江晚璃险些气笑,眼前黑幕一闪而过,晕飘飘的: “你知道在陪谁么?是随便同人对饮么?对自己的酒量没数?挠的伤有多重?陛下当时作何反应你可还记得?” 她后怕极了,江颂祺没让她来收尸,可真是菩萨心肠! 听得一连串质问,林烟湄更不敢抬头看江晚璃了。她背身对着墙壁,断续的话音堪比蚊子嗡嗡:“话赶话呛到那了,陛下劲儿贼大,我不是对手…嗯…后来…好像她自罚三杯道歉了?” 江晚璃:? 陛下被挠,反而道歉? 她怀疑林烟湄还醉着:“来人!一锅醒酒汤!” “阿姊—” 这一声吩咐把林烟湄惊了个好歹,她赶紧滑下床,一把抱住江晚璃的大腿,急切自证: “我醒了,不用灌药!你月例前天走的,补药余量够用到月底,明日书局领分红,你看我都记得。” “那你告诉我,”江晚璃抚了抚心口:“陛下说了什么,顶得上熊心豹子胆,能激你袭君?” 林烟湄窝在地上,小嘴撇了又撇:“不能说,告诉你是违旨。” 江晚璃一愣,继而,噗嗤冷笑出声:“你哪头的?” “你这头的呗。” 林烟湄不假思索挑明立场,抱着江晚璃的腿摇啊摇: “别问了。是我莽撞大意,绝无下次,我发誓好不好?反正陛下没怪罪,我好端端的,酒后事不能追债,她说不追究的。” 小鬼心道,昨夜陛下的每个问题都足够尖锐、凶险。她没半点编排讨巧的余地,最后选择拿真诚应对,至少对得起良心。 可凡事一旦认真、走心了,聊得深入必会牵扯情绪,会醉,会有激荡的冲突,这才称得上交心深论。 一番畅聊后,她得以窥见江颂祺过往的困厄,忽觉这帝王也是被皇权裹挟,被权势摆布的可怜人。当时那借着酒劲的一爪子如果没招呼出去…今日她和江晚璃铁定出不了宫的。 甚至大楚也会乱上加乱。 她没胆子告诉江晚璃昨夜交谈的内容,毕竟陛下情绪过激,有她言语失当、引导偏颇的责任。是她倾诉了太多曾经刻骨铭心的心路历程,听起来一定很沉重、压抑。 怪她,高估了君主的心志,误以为高处的天骄足够坚韧。 到头来,连她这野蛮生长的怯懦芦苇草都不及… 三进三出皇宫的经历,真的那般磋磨人吗?拥有两户亲眷,反而造就了难以拿捏亲疏尺度的困难抉择吗?她不曾体验过继的经历,也无法换位思考、感同身受。 万般无奈,她只好端起酒杯次次奉陪,目睹江颂祺红了眼,干了泪,哑了声… 江晚璃沉默半晌,一动不动站在那。 “陛下说着不追究,我既知晓了,理应带你去赔罪。地上凉,别坐着了。” 再开口时,她垂落的视线仍很难聚焦:“你知我和长姐的关系有点别扭,当下家事国事生乱,母亲再度掌权,使得家中关系愈发敏感,所以礼数务必周全。你忍耐一下,稍后更衣陪我进宫?” “别去。” 林烟湄锢住江晚璃的腿不让她动,恳求道:“这次你听我的,真别去,把狗屁规矩礼教扔一边。有的事需分寸界限约束,可有些事疯疯癫癫过去最好,断不能再提啊。” 不可重提? 江晚璃满面匪夷,短时间遭逢太多惊诧消息,她身子无力,也俯身坐下来,讷讷盯着林烟湄,纠结要不要刨根究底。 其实,得知长姐找林烟湄小酌后,她心中是警铃大作的。潜意识里,她把江颂祺视作需要时刻提防的敌人… 可林烟湄的反应好似并非如此,小鬼平日嘻嘻哈哈,关键时候并不糊涂,应该知晓提防陛下的。能酩酊大醉,是自愿卸下了心防?莫非,这俩人背着她聊皇位更迭的隐晦?聊的很投契? “阿姊放心,”林烟湄抱住她的背,回头轻吻她的颈窝:“我只聊自身遭遇,没提及你。以后即便陛下后悔,要骂要罚也只会冲着我,不关你事。” 第187章 “冲你便是冲我,有区别么?” 江晚璃握住她的后颈,身子后倾拉开距离,定睛睨她:“怎总想与我划清界限?在旁人眼里,你因救我获封,靖王便与太女是一体了。” 林烟湄把眼仁瞪得老大,这姿势…好有压迫感。 她张圆嘴巴:“噢!” 第140章 好,好…好! 当日晌午,府里进了好些以陛下的名义赐下的珍玩,江晚璃见着这些赏物,忐忑难消的心绪转瞬被更强烈的迷惘蚕食殆尽。 她一点不在意四五个箱笼里装着何其贵重罕见的玩意儿,只把狐疑视线焊死在一脸淡然的小鬼身上:“你昨夜…?” 林烟湄突兀把唇贴到江晚璃嘴边,迫使对方哑了声后,又后退站好,摇着脑袋老神在在道: “不可说不可说,天机莫问。” 神经兮兮的。 江晚璃有点看不惯,她发觉撬不开破小孩严丝合缝的嘴,乜人一眼便拂袖回了屋。 问不出她就自己猜! 房门刚闭合,一声“吱呀”居然紧随而至。 躺进藤椅的江晚璃闻声,赶忙把脸歪到靠墙一边,抱臂环住了身子:“出去,我要午睡。” 话音落,有仓促虚浮的脚步急乎乎冲进内间,还夹杂着推拉抽屉的声音。 江晚璃压不住好奇,默默支起胳膊,循着声响的方位瞧去—— 好嘛,小鬼在翻荷包摸银钱! 这是要合计什么?江晚璃躺回去翻了个身,眼睑下的瞳仁不安乱转着,寻思小鬼莫不是要动老掉牙的伎俩,出去买好吃的哄她? 没半点新意。 “啵…” 兴致缺缺的殿下正要放平情绪小憩,露在外的右脸突然被小贼香了一口,惊得她微微瑟缩。 江晚璃蹙起眉,飞速思索要如何应对林烟湄的讨好,却听小鬼先开了口: “阿姊别睡太久,醒了别忘记吃午饭。我招呼大伙出去吃茶,让人家担心苦等一夜,我得有所表示,不然显得不懂事。” 说完,温软的唇又贪婪落下,嘬走她一大块脸颊,都亲出响儿来了! 那一瞬,江晚璃萌生了拍人的冲动,手腕无声扬起。 可巧,林烟湄似早有感知,一把捏住她的细腕。江晚璃倏地睁开眼,肌肉绷紧,警觉审视她。 “呼…” 一阵清风拂面,林烟湄竟只是掀起薄毯,手法娴熟地将她包进去,单给她留了一只胳膊在外压着毯子而已。 折腾完这些,小鬼毫无留恋地直扑门外,头都不带回的。 脚步声渐行渐远。 江晚璃扯掉毛毯坐起身,盯着紧闭的门扉闷闷冷哼了声。 臭小鬼,有闲心照顾院内旧邻的情绪,却把她这蒙在鼓里的人晾家里,只敷衍两个亲吻么? 简直过分。 心里揣着疑惑哪里睡得下…至于午饭,情绪不佳更是没胃口。 江晚璃在房内来回踱了几圈后,忆起昨夜太后提点的关窍,便披了件大氅去寻楚岚,俩人一道打马离开了府邸。 马蹄下的树影越来越长,踩着踩着暗荫便遮全了巷道。 泠月初升之际,江晚璃折返回家,嬷嬷欢喜上前迎着: “殿下回来啦!靖王派人找您好几次,这会儿正在堂前转陀螺呢,您快去瞧瞧。” 转陀螺?小鬼早回来了? 江晚璃无声挑了下眉梢,不紧不慢提裙进门,躲在回廊拐角瞄向灯火通明的正堂。奇怪,好端端的,堂前怎还支起块米白色的幔纱?廊下团团转的林烟湄在搞什么名堂? 她本打算多观瞧一会儿,弄明白猫腻。怎料,有个守门小厮沿着另一条廊道奔向林烟湄,与人附耳几句,那机灵的小鬼眼神一转,麻溜踮脚往回廊这边寻来。 杏眼只逡巡须臾,便锁定了被风扬起的一截裙摆,随即小嘴一咧,某人兴冲冲跑过来,甜甜唤道:“阿姊躲什么,快来!” 激动的爪爪力大无穷,江晚璃被她拽着一路小跑。体弱的人好不容易抓到门框稳住身形,帷幔后“哐”的一声脆响,又险些吓丢她半条魂儿。 自问受不得惊吓的江晚璃,赶紧把一口等待喘息的气儿提在了心口。 果不出她所料,下一刹,唢呐吹出的鸟鸣啊、锣鼓敲击的节奏纷至沓来。与此同时,幔纱处缓缓浮现茂密的丛林,俩小人样儿的皮影,和一只栩栩如生的憨憨熊。 江晚璃顿觉哭笑不得,合着林烟湄在等她看皮影戏呢。 还是她们初识不久,上山遇熊的凶险遭遇。 她侧目瞟了眼身旁疯狂绞手指的小鬼,小幅牵了牵唇,随意坐在门边提前摆好的小板凳上,端一盏茶欣赏起这出早知结局的戏码。 回首往昔,二人几经危难。但熊口脱险是为数不多的、她救林烟湄脱险的经历。 思及此,江晚璃已然明了:小鬼费心演这出,是想让她安心。 即便不能亲口说出与陛下彻夜对饮时聊天的内容,但这份欺瞒并不意味着林烟湄会反水,她们一直是互相扶持、彼此依靠的。 “嚓嚓!” 游离的神思被收尾的乐音勾回,江晚璃一抬眼,猝然撞进了小鬼拘谨又满怀期待、还带着三分小心翼翼的眸光里。 “阿姊…?”某人心虚到声音发飘:“不生我气了?” “呵…” 江晚璃偏开头,掩袖低哂了声,耳畔浮起一层红晕。 林烟湄几时这么怕她闹情绪了?倒叫她不适应还有点不好意思了。 见她发笑,胸口揣兔子的林烟湄总算松了口气,立刻蹲下身抱紧江晚璃,贴着软腰蹭来吸去: “我回来后听嬷嬷说你走了,还以为你怄气回宫不要我了,慌得不行。” “好好的,痒。”腰间的肌肉敏感得过分,江晚璃受不住,绷着身子急切拽她的后颈:“谁跟你那般幼稚?” 皮影还挂在幔纱后,这屋里可不是她俩人啊。 “抱一会嘛,小气。”被揪起来的林烟湄不高兴地哼唧。 江晚璃垂眸睨她。 小鬼立马老实了,偷摸撇撇嘴,坐小板凳上一本正经抠手指:“大娘,你们回去歇着吧。” 闻声,皮影消失。后头藏着的陆凤、柳三娘,还有几个江晚璃不熟悉的小姑娘闪身而出,憋着笑撒丫子逃了。 等人走干净了,江晚璃伸出长腿勾紧门,这才问:“怎么回事,你当着众人闹什么?” 林烟湄歪过大脑袋枕着江晚璃的胳膊,贼得意地回应: “她们不信咱俩关系好,怕你我有龃龉,想拐我回北境呢,我可不得让她们眼见为实。” 江晚璃好奇:“请吃茶聊出来的?” “可不是?”林烟湄笑嘻嘻扬起脸: “我带人出去喝茶的想法是对的吧?在家里她们碍于你在场,绝不敢说的。喏,给个亲亲?” 江晚璃冷嗤了声,拿冰凉的指尖轻掐了下小鬼的脸蛋子:“起来,睡觉去。” 林烟湄的话虽如此说,可她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午后小林带走的人并非全是在门口堵她盘问的那群老家伙,反而有好几个身手不错的年轻人,该是寸瑶的下属。 林烟湄玩心眼,想蒙混过关,那她就不问。但亲吻…才不给! 之后好些天,林烟湄时不时借上街采买零嘴儿的由头单独出门,陆凤等人也常常来去匆匆,一整天不着家。 江晚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小鬼折腾。左右她也有事指使下属们去办,小鬼不在家,还省了她编排名目解释。 而她因吹不得晚秋的风,时常窝在屋中不出,拾起幼年最爱的手工,每日沉浸其中。条案上摆满了各色工具,洒扫的每天都能从屋中清理出几大簸箕碎木屑。 九月初的一天,她忘记了一种古老刻工的操作方式,想翻古书查查技法,就走到了高耸入顶的书架旁检索。指尖拂过排排书册,江晚璃飞阅书脊的视线突兀凝滞,盯着一排参差的书愣了好久。 她从小最反感物品不整,陈列书册绝无半点里出外进,入目必得是一排直线。可眼前这排历代刑部主官的断案纪要,书脊外凸,肯定不是她摆的。 卧房少有人来,如此,动她书的人…只能是林烟湄。 要看还不大大方方抱出来看,这般偷偷摸摸,阅的还是断案书籍…小鬼在查什么? 近来也在命楚岚暗中查案的江晚璃,手抵下巴忖度半晌,而后抽出所有与刑狱相关的书,一股脑藏进箱子,反手落了锁。 当晚,林烟湄照例早早拉着她上床,靠一番深入交流折腾得她困倦阖眸。 往日,江晚璃顺其自然地听从睡神召唤,就这么囫囵入梦了。但今儿她早有警觉,于是特意掌控了身体吃不消的临界点,在可控范围内假意入眠,竖着耳朵等林烟湄会否有动作。 半刻倏忽,床榻静悄悄。 又半刻后,江晚璃察觉林烟湄应是坐了起来,少顷,身边暖洋洋的气团消散。 第188章 约莫过了一刻,外间隐有诧异的“咦”声,很轻微,该是无意识的。 “唰!” 火折子点燃烛蜡。 “啊!” 骤然的光亮吓得林烟湄一窜三尺高。 江晚璃手托烛台绕到书架里侧,笑眯眯问她: “在找什么?梦游么?窸窣杂响好吵,我还以为屋内进猫了。” 此言过耳,林烟湄讪笑着揉揉眼: “呀,我咋跑这来了?果真梦游了嘛?那我今晚去别间睡,免得伤到阿姊。” 说罢,她倒退半步,转身撒丫子就溜。 身后冷笑连连。 江晚璃一个箭步近前,捏住林烟湄的发梢绕进指缝:“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尾巴在我手里,跑哪去?胡诌乱扯,在查什么这般怕我知晓?” 头皮一揪一揪地疼,林烟湄挣不脱,五官扭成一团,可怜巴巴扭回头,给江晚璃挤一抹比哭都难看的尬笑。 “讨好没用,哭也没用。”江晚璃无动于衷,一寸寸绕紧她的发丝,愣是把人拽来面前: “走,回床上。老实交代,坦白从宽。” “呜…好阿姊!行了行了!” 江晚璃漠然道:“不行,别挡。” “啊…嗯呃…” 江晚璃:“再夹?” “嗷!不掐!我说…” … 叽里咕噜一通后,江晚璃半信半疑:“只查了这些么?” 床纱前一躺一坐的影子仍维持原样。 林烟湄算是怕了江晚璃,顶起膝盖讨饶不休:“都招了,阿姊饶我吧…好困,我没劲儿了。” “无用功!” 江晚璃见状,偏头苦叹道:“你所查与我重合了,难怪楚岚每次拿人都晚一步。” “啊?” 已然头晕腰酸的林烟湄惊座而起,满面错愕:“阿姊也在查北境行刺的杀手?” 江晚璃苦涩阖眸。 林烟湄好不懊丧地托腮慨叹:“你演技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只是无聊到锯木头…” 话音未落,江晚璃眉稍一横。到底是谁先瞒着的! 算了,此刻她懒得跟小鬼掰扯,理智迫使她追问:“该拿的人拿到没有?” 林烟湄往后缩缩身子,小声嗫嚅:“抓了个七七八八。” “关哪了?” 江晚璃稍松了口气,却顾不得欢喜。小鬼的王爵是虚的,没有缉押人犯之权啊! 林烟湄干脆抱膝缩进了床与墙衔接的角落:“…不能告诉你。” “?” 此等回应,全然不在江晚璃意料之内。 江晚璃怔忡须臾,忽而噗嗤笑出了声,左手轻抚修长的右指,怪声怪气道: “瞒我上瘾是吧,好,好…好!” 第141章 了断 “咚铛…咚咚铛。” 夤夜更深,万籁俱寂间,正房外间一派灯火通明。窗纸上映着起落不休的忙碌手臂,砸东西的声响断断续续。 再往里瞧,床帷虽散着,但并非严丝合缝的挡光状态。两片布帘交接处,有一双脚丫露在外面,无声地快速搓来搓去,显得有点躁。 至于眼下这一幕如何造就的—— 罪魁祸首就是躲床内搓脚脚的小鬼! 江晚璃出于关切,这才想急切审出林烟湄看押贼人的所在,免得日后被别的朝臣参劾,惹了麻烦无从应对。可林烟湄非但嘴硬,还跟她翻起了那夜走丢受伤的旧账,怪她也瞒着秘密。 骄矜惯了的江晚璃深觉好心被人当成了驴肝肺,索性不搭理林烟湄了,躲到外间握起小锤子敲她的木头。 氛围就此僵持,连看热闹的秋虫都没了耐心等后续,唤朝阳来换了岗。 待麻雀开完晨会,条案上杂七杂八、长短不一的木构配件已打磨光滑。江晚璃站起身乒乒乓乓组装一通,桌上便空无一物,地上转而堆了个满当: 乐华多了根精巧的拐杖,一把转向灵巧、重量更轻便的轮椅也问世了。 便是此时,林烟湄突兀从里屋冒了头,半边身子缩屏风后,只露出眨巴星星眼的脑袋,拍着巴掌揶揄:“阿姊手好巧。” 江晚璃一门心思拿丝帕擦拭多余的木屑,手上动作节奏一点变化没有。 林烟湄等了会,见人固执地视她如空气,只好瘪瘪嘴,也取一张粗帕,老实过去帮人擦桌案,擦完还得故意彰显存在感: “阿姊,你瞅瞅擦成这样行吗?” “哗啦啦!” 江晚璃背对着她拧了条漂洗过的丝帕,转身要往晾衣架上挂。 “我来!” 讨好无效的林烟湄如小旋风般抽走帕子,屁颠屁颠挂了起来。 折返时,耳畔飘来声低沉询问:“你接着查还是我接手?” 林烟湄杏眼一瞪。江晚璃肯说话了! 她差点高兴到转圈,忙不迭地递出求和的橄榄枝:“咱互通线索,一起查好不好?” 闻言,正净手的江晚璃不咸不淡乜她一眼,悠然踱去桌后,抱臂靠上太师椅的椅背。 一言不发。 林烟湄偷摸瞟她好几眼,总感觉椅子周围嗖嗖冒凉气儿,凑过去估计能冻半死。可是她也不傻,赶这会儿若不主动,以后连冰块都没得碰了! 于是,她从抽屉里取出一罐香膏,挂着甜笑小跑过去,拎起江晚璃的手,耐心地帮人涂抹起护手膏,顺带着,一张巧嘴滔滔不绝,把连日来下属们查到的线索都抖搂了。 江晚璃听着听着,无动于衷的冷面蹙起了幽深的沟壑:“明明错了,主谋怎一样?” 她听罢林烟湄所查,才意识到她俩查的完全是两码事。 中秋夜太后的提点,乃是建议她查清北疆动乱时潜入宝华楼行刺的贼人,好给慧娘、林雁柔和一众惨遭毒手殒命的寸瑶下属报仇,如此也算江晚璃有恩于林烟湄,能稍抵愧疚。 可林烟湄带人查的,竟是三十年前流放半途劫杀林家众人的蒙面刺客… 最令江晚璃震惊的是,她俩查的虽然根本不是一件事,但线索指向的贼人和作案手法,居然是同一团伙! 难道言锦仪私底下已豢养了几十年的死士?而朝廷竟全无察觉?! 思及此,江晚璃顿觉脊背生寒,面色差了好些。 言锦仪被扣押当日,言婳也被革职秘押于掖庭狱。林烟湄出城迎家人那晚,江晚璃下城楼时是被施琅联合兵部的人阴了,想逼她劝太后放了言婳… 后来得亏言婳的姑母消息灵通,半途截下施琅,把她们一同带回了京兆府,又是赔罪又是斡旋的一通说和,勉强安抚住了殿下的怒火,也唤回了施琅担忧过头丢失的理智。 江晚璃念着言婳平日天真不通政务,心软给太后去信,命禁卫转押人回言府,同家人关一起了。至于挟持储君获罪的施琅,她也破例允了衙役把人押送言府,由禁卫看管。 如今想来,简直大错特错。施琅在乎言婳,又有供职兵部的父亲,若知晓言家有死士可差遣,借禁卫送口风出去,那朝廷必然会陷入劣势! “阿姊怎么了?” 林烟湄留意到她的反常,紧紧攥牢了她发颤的指尖。 江晚璃抽出手,忧心忡忡起身去翻衣柜:“我得入宫一趟。” 见人如此焦灼,林烟湄没好多问,抓起床边搭着的朱红蟒袍套上身,先一步在门口等: “我陪你去。” 江晚璃没接话,应是默许了。 林烟湄如是想着,推门去院中散步。 “您起了?” 巡察洒扫进展的嬷嬷途径此地,看见她的身影时好生意外,赶忙走过来递上一封信:“今早天不亮有个小乞儿送来,说是给您的,可惜信封是空白。” “空白信?” 林烟湄微皱起眉,接过信封掂了掂,手感扎实,里头的信纸挺厚。 她挥退嬷嬷,急不可耐地撕开信封,掏出了一沓子盈满蝇头小楷的信纸。熟悉的娟秀字迹过眼,林烟湄眼底迸出鲜明的光亮。 寸瑶的信!终于有消息了。 可当她飞扫过开头问候,后面的一字一句过眼,令她顷刻手脚冰凉… 【…言贼通敌,戕我亲故,仇冤经年,愧恨难消…岁近花甲日无多,国仇孤勇无力,苟活徒增负累,何如快意恩仇,早赴泉下会妻…望汝体谅,孝亲敬老,切切珍重…师绝笔】 “不…不可以!” 她无助地低喃须臾,胸口压得难受,最后竟跺脚吼了出来:“怎么能这样!” 方更衣停当出门来的江晚璃,被这崩溃大呼惊得怔忡:“怎么了?” 此刻,林烟湄已被始料未及的信闹懵了,茫然视线空空的不聚焦,半张着嘴也不知道回应人了。 无奈,江晚璃自行拾起从小鬼指缝飘落的信纸,一目十行读过,本就不虞的面色更难看了些。 但,意外当前,哪容得下俩人崩溃? 她猛掐自己的大臂,强迫思绪保持冷静,低头又审读数遍,最后指尖蹭了蹭落款… 第189章 指腹染黑了一大块! “湄儿你看!”她匆匆举着手指给林烟湄看:“这墨迹不够干!” 呆滞的小人如木偶般垂下无神的视线,缓缓眯了眯眼,眉间起伏不休。 似在努力修复脑海中绷断的弦。 没一会,她杏眼倏地瞪圆,撒丫子往外跑:“她在京城!” “等等我…”江晚璃反应过来也提裙追去:“备马!把府里健全的都喊出来。” * 朝阳漫梢之际,京城内沿街巷巡察半晌的士兵悉数列队往西城门去了。 路边采购的百姓忍不住闲聊:“一大清早这么大阵仗,是有逃犯?” “管它呢,瞧着都奔城外了,咱城里应该安全。” … 城郊山坡光秃秃的树林里,有片荒芜的乱葬岗。 瑟瑟西风穿梭期间,萧条尤甚。 林烟湄站在树林尽头,直勾勾凝视密林深处那道模糊身影,近乎绝望地带着哭腔哀求: “师傅,您松手,出来跟我谈谈行吗…” 一手握引线、一手挟持言锦仪的寸瑶不为所动,许是体力不支,一屁股坐去身后的坟丘:“你带着身后的兵回去,听话。” “我不听!” 林烟湄声嘶力竭地抗议:“您敢引燃火药,我就冲进去,一起炸死算了!” “胡闹,想想你娘,懂事些好么?” 寸瑶捏着匕首的手在抖,一个不留神,刀刃刺破了言锦仪的脖颈,留下一道血痕: “我把她和你看顾成人的这些年,无时不刻不在思念瑶瑶。扪心自问,我无愧华王也无愧林家,放我走吧,独自活在这世上,我太苦了。” “我懂事不了!” 林烟湄哽咽着瘫坐在地,哭得撕心裂肺。 凭什么,眼看着局势越来越好,仇恨将了,身边人却要用这种方式刺激她… 与此同时,错后半步的江晚璃悄然倒退,在合围兵士中寻到乌瑞,与人附耳了几句:“快”。 乌瑞急吼吼打马走了。 江晚璃又折返原位,试图拽林烟湄起来。可小鬼好像没了骨头,任她怎么提,也提不起。 她心头腾地涌起一股子火气,厉声质问寸瑶:“你心事了却,便不顾身边人的感受了?自私自利要把自己炸成灰,可曾想过日后湄儿想起今日场景,将是何等悲痛?” 寸瑶也不忍,有心撺掇江晚璃:“你带她走,我从没想让她知道。怪你俩太聪明,竟知道来搜乱葬岗…有那么多兵,弄走一个人不难罢?” 此提议过耳,江晚璃被噎住了,气得眼前阵阵发黑。 她不合时宜地心疼起林烟湄,小鬼跟着这群疯子过了十几年,能长成这般乐观坚韧心性,值得一句“上苍庇佑”! “咯噔、咯噔…” 两方僵持之际,山脚传来了轮椅转动声。江晚璃听得动静,紧走两步迎着,接替乌瑞把轮椅推来林烟湄身侧。 神智从未清醒的林雁柔依旧只认衣服不认人:“娘怎么坐地上哭?” 衣袖突兀被人拽住,林烟湄错愕抬眼,看见面前的疯娘,脑子嗡嗡的,忙催促江晚璃:“阿姊快把她弄走,她受不住刺激啊。” 江晚璃意味不明地凝视她须臾,推动了轮椅。 怎奈,轨迹不是折返,而是推着林雁柔往树林里去。 寸瑶登时慌了阵脚:“你作甚?停下,把她送走!” 江晚璃激将道:“炸罢,你真了无牵挂就尽管炸。反正是丢个烂摊子给湄儿,疯娘再疯一点,无非是湄儿更辛苦些,你不心疼也不在意的,对么?反正湄儿坚强懂事,有苦自己扛,对么?” 说这话时,她身后曾追来仓促虚浮的脚步,但当她说完,那脚步又退回去了。 江晚璃忐忑的心顿时有了底气,揣着不满又讥讽几句。* 心智退化如孩童的林雁柔看不懂局面,因人多害羞,回头闹着找“阿娘”。 林烟湄起初是蒙的,当乌瑞递来拨浪鼓的一刹,她咬牙拿定主意,蹲去轮椅边强颜欢笑逗起人,唯盼林雁柔安分待在这,能待多久待多久。 最后,寸瑶被逼得没了法子,恨道:“我与她同归于尽,仇怨终结不好吗!” “哪有这般容易?” 江晚璃专往她心口捅刀:“言锦仪,你告诉她,北疆宝华楼的刺杀,可是你做的?” 失血过多快要晕厥的言锦仪听得这话,慌忙反驳:“没!我没有!殿下救我!谢翊安疯了!宝华楼是什么地方我哪知道!” 寸瑶讶异至极,难以置信般勒紧言锦仪的脖子: “老毒妇,死到临头还嘴硬!三十年前你纠结瑞丹劫杀…” “我…没…呃…” 言锦仪喘息艰难,脸涨得通红,挣扎着自证:“杀华王女儿是…我授意南国谍者所为…时过境迁…我虽知萧岭有余孽苟活…可她难成气候…用不着脏我的手…” “铛—” 闻声,寸瑶大幅抖动的手再攥不住刀,匕首应声而落。 人也颓唐地愣掉:“南国人?” 禁卫见状,一窝蜂冲过去制服俩人,小心卸掉了寸瑶身上的火药管。 另一边,江晚璃确信局面得控,忽如离弦箭般扑向林烟湄,把失魂落魄的泪人揽进怀里:“没事了…不许再说死,我不准你死,再难的事也能解决掉。” 林烟湄挂在她肩头,一声不吭。 直到禁卫押着言锦仪行至身边,她突然伸手扯住人,拿失焦的眼打量这老妇: “你,勾结南国,杀我亲眷?” 言锦仪愣了愣,随即仰头大笑:“是又怎样?天道好轮回啊,都是果报哈哈!” 乌瑞唯恐这人再刺激林烟湄,猛地拽人一下,想赶紧弄走。 林烟湄却攥住言锦仪的裙摆不放:“宝华楼不是你干的又是谁?刺客刀法、武器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样,领头的也是一伙人,骗子。” “…?” 癫狂的笑霎时止住,言锦仪狐疑回视林烟湄,嘴角浮现些蔑笑,但没维持多久又化作一声惋惜怅叹: “终究是棋差一招,算计我一生?…瑞丹,你赢了。” 劳神过度的林烟湄听不太懂:“什么意思?” 言锦仪看也不看她,更不肯再开口了,只管盯着泥土苦笑。 “押走。” 江晚璃不愿林烟湄揣着混沌思绪多想,便吩咐乌瑞带人离开。 方才那一问,其实她心里也没底,只想拖延时间让寸瑶疲劳来着…炸出内情全然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言锦仪的感慨林烟湄不懂,她却是懂了: 三十多年前,言锦仪借刀杀人,利用瑞丹的南国谍网暗桩,做灭杀流放犯的脏活。同年国史记载,言锦仪在渤海府的下属办过一桩漂亮的剿灭敌谍大案。 按此人阴狠的路数推测,这所谓大案,应是言锦仪卸磨杀驴,目的得逞后反杀瑞丹下属的障眼法。 奇怪的是,三十年后,江晚璃查出此办案下属疑似宝华楼行刺主使,而言锦仪却声称不知情,还说是被瑞丹算计了? 难不成,是瑞丹三十年前就预先算计了言锦仪的算计,料定言锦仪兔死狗烹,提前买通了言党的人为己所用?如此一来,刺杀宝华楼众人是瑞丹授意暗谍所为? 为的…是趁乱灭杀华王的另外一拨血脉,好为怜虹举兵成功后的唯一正统身份扫清障碍! 确实说得通。 万幸,当时林烟湄没在北境,逃过一劫。估摸着瑞丹在京城也没暗探,不然身为华王长孙的林烟湄不可能安然无恙,未遭刺杀。 江晚璃越推测越后怕,再不敢深想,理智迫使她收敛思绪,搀起小鬼塞进马车,陪着人回了府。 府中留守的乐华一早备好了安神汤,待俩人进门,各自强灌一碗,板着医者冷脸劝人回去睡一觉。 江晚璃从善如流地应下,哄着心力交瘁的小鬼入了梦。等到梦里的呼吸平稳无波,她悄然起身,披上外衫直奔门口,无情打断廊下俩小鸳鸯难得的腻歪: “楚岚,跟我去诏狱。乐华,帮我看顾湄儿,别让她出府乱跑。” 有些事,了断需趁早。 第142章 退位 朗月高悬晚风清。 饱睡半日的林烟湄转醒时,脑子发蒙有点断片儿,可能是那碗安神汤药效过猛导致的。 屋内苦守的乐华杵着新拐杖缓踱到床头看发愣的小傻子:“饿吗?” 神思恍惚的林烟湄还沉溺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迷茫盯住她的拐,兀自打岔: “阿姊的审美不错,此等简练风格适合姐姐。” 乐华侧目抿了抿唇。 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屁孩不可爱。 她也学人自说自话:“若不饿,府外备着马车,进宫去找殿下罢,她今晚约莫回不来。” “进宫?” 林烟湄这才醒过神儿,恍然环视屋子:“阿姊几时起身的?怎不叫我呢?” 乐华腹诽,殿下又非心思大条的,也比不得小鬼承受力强,出这么些事,怎么可能睡得下? 第190章 傍晚楚岚派人传信,说是南下使团今早押了宸王回京,陛下亲自坐镇三司会审;而江晚璃也亲审言锦仪去了,还被那厮的硬嘴气得犯晕,刘太医强行将人抬出诏狱,扔到了太后殿里。 也就半刻前,谢砚青路过府门,送来一份热乎的手写罪状,请乐华得空时给林烟湄念念;还顺带捎口信,道是南下使团参了寸瑶好几本,这人暂扣宫里听训,一时半刻回不来。 乐华闲来无聊先读了罪状,其上无非是言锦仪的供述: 三十年前,她以为灭杀了瑞丹的谍网,并模仿谍网架构组建了自己的死士以监视朝臣。孰料执棋者反成瑞丹的棋子,南国细作顺理成章借言锦仪的秘密势力遮掩,潜伏大楚多年。 而无论三十年前还是北境战乱时的刺杀,负责调遣杀手的皆是死士团的领头人,即明面上的言党,实际暗中效命南国的细作——渤海都护府的都护。朝廷派了乌瑞北上缉人。 林烟湄曾与此人打过多次照面呢。 依乐华之见,她干巴巴给小鬼念这些,远不及江晚璃亲口讲给小鬼听来得痛快;且她笃定以林烟湄的倔脾气,在知晓江晚璃独自去审案后,绝不会安分等人回家。 那她不如主动送人走,遂只问道:“吃饭还是出门?” “出门。” 林烟湄抓过外衫拎着,迈大步哐哐走。 乐华一步一顿在后追,也钻进了车内。林烟湄好生意外:“乐姐姐作甚去?” “找人。” 乐华言简意赅,低眉转了下拐杖把手,“啪”地一声响后,扶手处居然射出一根飞针:“勉强也能保护你。” 林烟湄惊诧望向隐形的机关:“这…是阿姊做出来的?” “殿下巧思无数。” 乐华赞叹的口吻,就像随口感慨风大一样寻常,神色全无起伏。 林烟湄听着波澜不惊的由衷夸赞,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她自问很了解江晚璃,也常常叹服于阿姊五花八门的才艺,可是…怎还有这么多她没接触到的盲区啊,枕边人竟比不上下属吗? 酸涩与自责懊恼交织一处,搞得小鬼情绪低沉,是以途中分外安静,俩人没话聊。 车停于宫门口,乐华下车时一眼瞧见,她要找的人正倚着拴马桩打瞌睡,寡淡的面容悄然绽开笑模样,她故意放轻脚步凑上前。 “云清!” 结果,可恶的小鬼存心冒坏,在进宫前扯着嗓子把楚岚吵醒,撞进某人的白眼,还俏皮扮起鬼脸:“你们回,不用等我。” 乐华“哼!”了好大一声。 楚岚却是笑得酣畅:“哈,湄娘还有心思逗你呢,她可真是心宽体胖啊。” “别管她,”乐华小幅拨动楚岚的剑鞘:“腿疼,你骑马驮我回府可以么?” “嗯…” 楚岚若有所思般托腮谈条件:“你说‘清清驮着我?’,我就跟你同骑。” 某刻板不开窍的人纠结须臾,硬着头皮恳求:“我真的腿疼,有劳了,云清。” 话音方落,宫门前守卫们目睹了她们眼中威风赫赫的大将军跳脚如炸毛狮子,边跳高高边叫嚣:“榆木脑袋!榆木脑袋!榆…” 要不是一瘸一拐的乐华牵走了楚岚的宝贝战马,这人估计能在此闹一整夜。 与此同时,进宫的林烟湄方抵达大殿门前,殿内灯火通明,听外间宫人说,太后仍在议政。 林烟湄本想在廊下圈椅里坐着等会儿,孰料手刚摁到椅子,殿门吱呀一声开了。她好奇歪头,竟瞅见了满面疲态的江颂祺。 陛下恰巧与她对视,迈门槛的脚微顿,嘴边勾起勉强的淡笑:“你也来了。” 林烟湄恭谨见礼:“参见陛下,臣来接殿下的。” “璃儿在挨训,”江颂祺毫不避讳,指着里间低声劝道:“你莫进去,母亲动怒时间不会短,去我殿里小坐片刻?” 林烟湄一愣。 挨训?阿姊好端端怎挨训了?可怜… 陛下主动邀她陪同,是有事问?管它呢,她是真想从陛下嘴里套些话,得去! 次第宫灯照亮弯曲的回廊,二人前后脚迈入寝殿后,宫人急忙掩紧了门,大殿内无一随侍。 林烟湄直觉形势不对:“陛下找臣有事?” 江颂祺落座斟了杯茶抿着:“拐你来当人质。” 林烟湄瞬间凌乱,试图往殿门处倒退。 露怯的小动作逗得江颂祺发笑:“你出不去了,过来坐吧。放心,我无意伤你。唯有拿捏住你,才有一线搏赢母亲的机会,让她准我南下讨伐瑞丹。” “南下?陛下是…想御驾亲征?” 林烟湄一脸不可思议,连连摇头:“不妥不妥。” 国朝并非没武将可用,况且江颂祺大病一场还没好利索,干瘦干瘦的,哪能上战场? 江颂祺道:“暂驻南疆的安芷递来奏表,言说拉弓仍觉吃力,腿伤也没好全,如此坐镇军营,恐下面的兵将不服,希望朝廷换个主将过去。” “那就换一人好了。” 林烟湄有啥说啥,大概是上次喝爽了,一点也不畏惧皇帝,状态相当惬意。 江颂祺够茶壶的手微滞几息,而后手腕翻转,摸上一旁的酒壶,哗啦啦斟了满盏,仰头一饮而尽。 “陛下?”林烟湄看迷糊了,伸手想拦阻。 江颂祺抬袖挡了,怅然叹道: “你我都是权力制衡的产物,理应心境相仿?我在言太傅和太后的斗法中平衡求生,而你母辈的临世,是先帝利用皇族收拢异姓军权的怀柔政策。我们都被裹挟着,身不由己不是么?” 林烟湄讷然:“臣…听不太懂您的意思。” “午后我去旁听三司会审,许久不出宫了,我觉得京城好陌生啊…就像闻听我生母的满口怨怼,同样觉得我与她形同陌生人,再也看不透她,也无法理解她的想法。” 江颂祺抓着酒壶,手背青筋凸起:“她怪我,怪我没给她踏实和心安,怪我登基把她和妹妹推到了众臣环视的风口浪尖,日夜战战兢兢…好像谋反动因皆在我,都是我的错。” 林烟湄无言以对,也不敢贸然接话。 江颂祺好似并不在意她的回应,只想诉出心头的苦: “当年太后无子,言太傅逼她过继了我。太后有孕就送我回了王府。怎料那胎竟落了,我又回宫来,直到璃儿出生再被送还、璃儿生病再被接回,像怪物一样被人丢来丢去… 我哭求过宸王别再送我进宫。当初明明是她,劝我做争气的皇嗣给她长脸…到头来,我辛苦周旋于太后、太傅和母族之间,反而成了三面不讨好的罪人,多么可笑。” 酒水吨吨吨灌进喉,憔悴的眼尾飞出斜红,江颂祺抖抖一滴不落的酒壶: “大胆宫人,又偷倒我的酒!” “醉酒伤身。”林烟湄伺机近前,掰掉酒壶撇去了一旁: “人皆有起落,我以孤儿自处过,也曾在恶官治下苟活,反感过‘罪臣余孽’的身世,亦曾怕担不起家仇而自责…可当下的困厄抵不过余生漫长,与其执迷,不如寻了和解之法活下去。 臣不懂政治博弈或朝堂平衡的权术,只会就事论事。宸王谋反、勾连磐宫行刺储君是事实,她搅得南疆民心不安,百姓流离,论迹论心都是错。这些错您若不曾包庇,又何须自苦? 就算包庇了,也是人之常情。我曾窥见小姨秘会宸王谋事,逃回京后却瞒而未报,小姨也未把我交给宸王杀掉…骨肉亲情有恻隐正常,人非圣贤是会糊涂的。只是事后回想,难免后悔。” “后悔…” 江颂祺复述着林烟湄的话,无声苦笑了半晌: “是啊,我若在知晓宸王行刺璃儿时没选择遮掩,而是主动告知太后详查,哪来后面这许多被敌国钻空子挑唆的祸事?” “朕有罪,既愧对一心想维系和睦的家族,也愧对大楚子民,更欠缺对至亲的关怀问候…所以,朕想赎罪。数十年来林林总总的内乱皆与瑞丹有关,就让朕这罪人去剿罪人,不好么?” “小湄儿,朕不配这皇位,甚至恨这位置离间了亲情。知晓你祖母和太后的前尘后,朕每每忆起言太傅十余年的教导场景,都会犯恶心。朕是什么,是她手里好用的复仇刀么?” “陛下别这么说,作恶的是言锦仪,利用仇恨火上浇油的是瑞丹,哪个都不关您的事。” 林烟湄不忍江颂祺过度自责,蛮力拽着泪眼婆娑的人往床上扔:“您醉了,得仔细龙体,歇息吧。” “你不信朕的承诺,你没信过是不是?” 江颂祺醉醺醺挂在林烟湄身侧,口齿已有些含混: “太后这半生求稳的棋局没有错。棋盘上乱了几个子无妨,我会重整棋局,接续下完这盘棋,也算无愧先帝、无愧为政初心了。待政局回归先帝期待的正轨,就是你们的天下了。” “臣信您,您别再自苦了。” 林烟湄摇头苦叹着,把迷糊的陛下塞进了被子。 第191章 身陷权力漩涡之人在乎的事,和她全然不同,她光是听着都觉得累。 她聊了半天,江晚璃缘何挨训、寸瑶被扣何处都没来得及问,反而帮陛下解心宽了。林烟湄烦闷挠头,快步推开殿门,急于回太后那边。 “当啷!” 谁承想,御前禁卫刀剑出鞘,把她的去路拦了个结实:“请回殿!” 得,还真成人质了! 林烟湄大着胆子叉腰挑衅:“我就往前走能怎样诶?…放我下来!” 话没说完,一身强力壮的女卫将她杠在肩头,举着丢回了内殿。 可怜的小鬼只好在殿内抱膝装成受气的小蘑菇。 直到转天晌午,秋阳正烈时,江晚璃总算靠一纸诏书破开关卡,采走了殿内的蔫巴蘑菇,拍着她的脑袋边走边安抚: “受委屈没有?” 林烟湄瘪着嘴,无精打采问:“你们达成共识了?” “长姐接受不了生母和妹妹谋反,自觉无颜面对臣工,非要寻个心安,那便由她去吧。”江晚璃深感无奈:“母亲拦她是好心,但有些不合时宜,这才委屈了你。对了,罪状可看过了?” “啥罪状?”林烟湄傻乎乎的。 江晚璃不由扶额:“罢了,我讲给你。” 冗长的宫道上,并肩漫步的身影走走停停,江晚璃把审出的前因后果以及昨夜和太后连夜筹谋的应对之策尽数讲给了小鬼听。 哦,连带着谴责擅自脱队的寸瑶好几次,还霸气通报了她将寸瑶扔进“冷宫”反省的壮举。 林烟湄能说什么…嗯嗯啊啊应得可乖。 行至宫门,江晚璃止步不前,把小鬼摁在宫墙处,附耳问: “长姐有心退位,你知晓么?” 询问过耳,林烟湄眨巴着眼合计说辞,还没想好呢,耳朵突兀被人拧了下:“嘶…” “好啊,你早知道是不是?”江晚璃觑眸睨着小鬼:“一点震惊之态没有,瞒我多久了?” “没…嗷!” 林烟湄捂着耳朵跳脚:“喝酒那晚!” 惨遭蹂躏的耳朵得了解脱。 江晚璃径自钻进马车,挑帘等小鬼:“现在住里头还早了点,出来。” 第143章 让我吃口草! 九月中旬,清霜满庭。 天色蒙蒙亮,江颂祺率队南下的大军已然开拔。林烟湄目送飞扬的黄尘吞没了远处黑压压的人群后,直接从百官最前列出溜出溜钻回了马车。 好大的西风,刮脸上干巴巴冷飕飕的! 于礼,御驾亲征百官皆应出城送驾,身为储君的江晚璃也不例外。今儿轮到小鬼这只有虚名全无实权的“亲王”在朝臣前头顶着,都怪深秋清寒,又把病弱的江晚璃放倒了。 楚岚察觉林烟湄回家心切,便将马车驾得飞快。 “云清,先进宫。” 方驶入城门,林烟湄推开窗吩咐。 楚岚好奇问她:“进宫作甚去?我还当你惦记殿下呢,跑那般快。” 林烟湄托着腮,故作老成地叹出一口气:“接不省心的老前辈去呗,阿姊关她数日,气儿也该消了。我再不去接,如今她天不怕地不怕的,说不定会在宫里折腾花活儿。” 闻言,楚岚抿抿嘴,暗暗可怜起事事操劳的小鬼:“行,咱再走快点,驾!” 不多时,俩人抵达宫门,却被守将拦了去路。 林烟湄说明来由后,小将一脸纳闷: “她不是随军南下了吗?半个时辰前,有位老嬷嬷出宫的事由便是给您送她的手信啊。” “啊?” 听得这话,林烟湄和楚岚双双目瞪口呆,傻了一会后,拍拍大腿撒丫子冲向马车。 上次谈判被阴,瑞丹岂会善罢甘休;再者,江颂祺亲去督战,是狠毒了利用大楚内斗搅乱朝局的瑞丹,有心吞灭南国的。寸瑶一大把年岁,上哪门子你死我活的战场! 简直起哄! “等等!靖王…,是靖王吗?您请留步。” 宫门口突然逼近的呼喊打断了林烟湄钻马车的动作,她烦躁回眸,认出来人是刘尚宫后,耐着性子踏下马车折返:“您有事?” “这些您带回去。” 嬷嬷把怀抱的大木盒塞给了她:“太后前阵子理政过劳,以至病势反复,得休养了。这是待批的奏本,劳您转交殿下。陛下离京,应由殿下监国,您得空也劝劝她,回宫来住罢。” 木盒沉甸甸特别压手,林烟湄懒得接,反手又往回推: “有太后坐镇,还需监国吗?她老人家瞧着精气神尚可,阿姊最近太虚弱,不成的。” “欸,您这话不对,太后当年退位即因病体不支,前阵子是没办法不得不硬撑啊。” 刘尚宫倒退数步,绝不再碰那木箱,踩着小碎步掉头就逃:“您让殿下悠着干!” 空留举着箱子扔不出去的林烟湄原地窝火。 亏得楚岚拿寸瑶的信引诱她,才把气呼呼的小人哄回府。 俩人到家那会儿,困乏的江晚璃正倚着床头放空思绪,屋里弥漫着浓郁的苦药味。林烟湄一进门,桌上一碗纹丝未动的清粥赫然入目,迫她无意识撇嘴唠叨:“又不吃饭。” “书桌有你的信。” 江晚璃自觉忽略小鬼的牢骚,拿小梳悠然篦着长发:“手里捧的什么?点心么?” “咚!” 林烟湄把破箱子丢在桌角,叉腰抱怨:“是太后送阿姊的好点心,要钱的催债的诉苦的等做主的奏本一箩筐,能把你累惨。我想推,没推掉。” 小嘴皮子飞快几里哇啦一通,听得江晚璃无声揉起太阳穴。 头大。 看来,林烟湄怨气老重了。想到这,她阖眸轻叹了声,提议道: “先看信罢,宫里送你的,弄清何事后再一齐探讨。” 林烟湄寻思,哪里还用看,保不齐又是什么惊悚要命的“绝笔信”。 可一双手还是实诚地摸上信封,眼神也兴冲冲凑近纸面。 只不过… 看完信后,那可怜的薄纸被小鬼狠命捏成一团,猛地顺窗缝掷了出去:“老东西,气死我!” 破口大骂格外嘹亮。 江晚璃赶紧下了床,小鬼的反应太反常了:“怎么了?” 林烟湄扶着桌子呼哧呼哧喘气。 寸瑶在信中说了两件事:一是得知瑞丹在构陷华王得逞后仍想诛尽其后人,她不亲去报仇心有不甘;二是嘱咐后事,要林烟湄将她的骨灰洒在城郊乱葬岗陪未婚妻,绝不落葬谢家墓园。 “倔不死她!” 险些气炸了肺的林烟湄一拳砸向桌案,咬牙骂出声后,眼泪唰一下流了满脸。 一旁的江晚璃不知内情,以至于满面错愕,忙不迭地出门捡回皱巴的纸团,匆匆阅了遍。 明晰原委后,她亦觉震惊:寸瑶真能折腾啊,被软禁深宫,居然还有本事勾搭上陛下,并顺利游说江颂祺准允她以军师身份陪同南下? 是她大意了,早知今日,就该换个没人且插翅难飞的地方关寸瑶。 江晚璃独自杵在庭中自责了须臾。 说来也怪,不知是秋风的萧索容易勾起人的惆怅,还是早晨寒凉的温度容易让人清醒,她站着站着,脑中思绪意外转了个弯,隐约体谅了寸瑶的心绪。 于是,立场转变的江晚璃快步回了屋。 背对房门的小鬼安静坐着,已听不到抽噎声了。江晚璃放轻脚步踱到她身前,躬身打量她,泪痕消散,只余两道红眼圈。 “湄儿,可以聊聊了么?”江晚璃拎过靠椅,与小鬼促膝对坐,温存询问。 林烟湄捂着眼点点头。 “我的话或会刺激你,但也有三成希望,助你看开些,消弭些痛苦。”江晚璃审慎问:“要听么,决断权在你。” 话音未落,林烟湄冒汗的手就抓上了江晚璃的衣袖攥着:“阿姊说吧。” 江晚璃见状,大方地把指尖穿插进小鬼掌心,给人营造安稳感:“若换位思考,我能理解寸瑶揣着永不可得的念想苦熬半生的凄楚。形单影只太久的人,求解脱、求心安无可厚非。” 林烟湄顿时眉目扭曲:“可她还有我们啊!过往数年,大伙受她庇护,难得以后的日子窥见了天光,她却执意求死,我们这些人会愧疚、难过…” 说着说着,林烟湄仰头去看房顶,差点又崩了情绪。 江晚璃默默等着她消化掉激动,待对面的嘴不再发颤才再度补充: “假如…我是说假设,我有一日病歪歪出门,不幸遭刺杀殒…” “不许胡说。” 林烟湄一巴掌拍上江晚璃的嘴,满眼嗔怨地瞪她。 “只是假如,”江晚璃硬掰出一条缝,固执问:“届时,独活于世的你,每日看着这一大家子的喜怒哀乐,就真能觉得人生丰盈了么?午夜梦回,心底会不会空落落的疼?” “…” 林烟湄怔着眼,不接话。 她本能地抗拒代入江晚璃预设的场景,胸口已然觉得绞痛。 第192章 江晚璃继续道:“寸瑶意气风发时遭此打击,构陷事发,谢家又急于与林家撇清关系,导致她孤立无助,自此受罪半生,这份折磨,她该是够够的了。” “…那…”林烟湄无力地垂下脑袋,纠结半晌,方支吾道: “她…她复仇可以,哪怕战场凶险丢了命,我…我也能强迫自己接纳,可…她怎么非要把自己挫骨扬灰,天地为葬呢!” 江晚璃毫不犹豫地追问:“换做是你,愿不愿与我生同衾,死同穴?” “自然,我…” 林烟湄突兀哑了嗓子。 江晚璃提点到这儿,她终于恍然彻悟,城郊乱葬岗里有林瑶长眠…寸瑶找不到也拼不全朝思暮想的未婚妻,以这种方式与人厮守,也是无奈。 屋内陷入诡谲的静谧。 直到朝阳漫上花窗,把斑驳树影打落桌前,林烟湄好没底气又颇具期待地望着江晚璃,嗓音颤巍巍地问:“阿姊,你觉得…太后她会同意,会给旧案…” “别为难自己。” 江晚璃猜到小鬼开口的动机,急切制止了她的话头: “你放心,即便母亲碍于颜面不肯做,这件事我也会办。华王与南国结仇、被言锦仪记恨,皆因国事。她效命先帝,效命大楚,无罪。朝廷亏欠她和靖安军的,岂止是昭雪?” “…嗯。” 林烟湄缓缓把脑袋埋进了江晚璃心口。 即便先前寸瑶祝福了她和江晚璃的感情,但事后查访多时,她不是傻子,早已看穿了太后知晓华王冤屈却纵容言锦仪权倾朝野的事实。是以,每当她耽于私情,自责自厌可没少冒头。 如今得了江晚璃笃定的承诺,她顿觉心口大石轻飘飘移开了。横亘在她和阿姊间最深的隐晦,最难脱口的忌惮,竟是以这般意外的方式,烟消云散了。 “阿姊,我知道这很难办。长辈的错却要你为难,我换位想想,便觉得痛苦。可是,我这人就是自私又讨厌,我没办法任性到随便替两家旧人勾销仇怨…” “你不讨厌,湄儿,别这样。” 江晚璃下意识紧紧拥住她,呼吸变得急促:“你不厌弃我,还肯陪我在一起,我很知足。你的家人、先前两府旧部也没迁怒于我,可见你们都是很好的人,通情达理,反让我愧疚。” 林烟湄吸溜着鼻子:“真的吗?” 江晚璃摁着她的脑袋:“撒谎会心慌,你听我慌了么?” “噗嗤…”如兔子般砰砰蹦的心跳过耳,林烟湄破涕为笑,探出脑袋摸起江晚璃的脑门: “阿姊发着烧,心跳一直慌慌的,跑的可快呢。” 江晚璃眸光一滞,颇有些哭笑不得。 小鬼的情绪转变总是突然,每每打她个措手不及。 她沉吟须臾,静静感受着心率,觉得身子确实晕飘飘的,遂起身往床边走: “我今早被吵醒的,再睡会儿。” “嗯?”林烟湄再度叉腰,盯着那烦人的木盒犯愁:“睡久了的话,这一箱政务怎么办?能拖延吗?” “军国大事哪里能拖?” 江晚璃低哂了声,偏头拿灵动的视线打量小鬼: “老天怜我,这不是派来个聪颖的好帮手么?有劳了,靖王阁下。” 林烟湄登时傻眼:“啥?!关我啥事?我哪会这些?” “喏,”江晚璃抬手一指书架:“那边有专门书籍可供翻阅参详;再不济,棘手事宜处置不好,随时可以问我。以湄儿分辨是非之能和过人的悟性,上手很轻松的。” “我…”林烟湄不乐意,想再推诿几句,不碰劳心的政务。 “我家湄儿最是体贴。” 江晚璃飞速接话,拿甜言蜜语堵小鬼的嘴。 她确信寸老狐狸教出的徒儿不会差劲,拎得清轻重缓急。况且,依照她对未来的筹划,林烟湄再不接触这些多多历练,以后怕要捉襟见肘来不及的。 “唉…命苦。” 心软的小林不得已妥协,无精打采地翻起五花八门的奏本。 * 岁隼云暮,一元复始。 京中正月的年味最是浓郁。即便南疆战事焦灼不休,也毫不耽误百姓的祥和喜气照拂大街小巷火红的灯笼。 新岁首日下了场雪,洁白玉屑铺陈屋顶,迟迟不肯与烟火喧嚣的人间作别,倒与艳丽的新桃符相得益彰了。 整整一个寒冬,太后病到起不来身,所有政务都往靖王府送。遵照医嘱,江晚璃在秋冬季节尤得注意修养,因此,可怜的林烟湄被迫揽下千钧重担,忙得日夜颠倒,理政本领竟速成了。 这不,正月初五,城中办灯节,府中上下跃跃欲试要凑热闹,连江晚璃都心动了。 傍晚府中马车倾巢而出,没多久,最宜观景的城楼上就站满了府内老弱,连慧娘都来了。 裹成毛绒球的江晚璃捧着火炉,十分惬意地四下观瞧,不时指几样小摊上的玩意儿,要楚岚买给她。 只是,这热闹里找不见小鬼的踪影。 此刻,倒霉蛋儿正被几位老人家围困于书房,核算国库银钱,合计着该给前线划拨多少军费呢! 被毛笔磨出茧的手麻木扒拉着算盘珠子,外间“砰”的一声响,烟花腾空,火星炸散,连同小林脑子里成堆的数字一起,散成一片灰。 林烟湄侧目瞥了眼窗外一闪而过的五彩光晕。 片刻晃神儿都有人监视:“靖王可拿定主意了?” “催你个头!” 老臣们鸡一嘴鸭一嘴呛呛半日了,国库不是没钱,就是各部都紧着自个的钱袋子算计,把小鬼烦得头疼。林烟湄被逼急了,把算盘往前一推: “老娘过节去了!” 话音未落,潇洒背影如风儿般闪出房门,一溜烟闯进了漫天繁花间。 不多时,城楼靠椅里边赏烟火边喝热梨汤的江晚璃,突兀被身后暗影偷亲一口。她诧异抬眼,凤眸含笑:“老狐狸都打发走了?” “嘁,别提这茬。” 林烟湄抓起一杯冷掉的梨汤就往嘴里灌:“这群老家伙,就是看我好欺负!我撂挑子了。” 江晚璃始料未及,神情僵滞须臾,而后敛眸拨弄着小盏,不紧不慢道: “军费要紧的,若延误了,前线恐有闪失…” “停!” 林烟湄捏住江晚璃的肩,强行揪人起来:“想我拉磨可以,回家让我吃口草!” 江晚璃被她拽得趔趄:“这草太冰了…” “我不挑!热水里泡透了再吃也成!” 林烟湄委屈叫嚣:“天底下哪有驴勤勤恳恳在家苦干,草飘在外面消遣的道理?” 第144章 耙耳朵 阳春三月,千花竞放。 十五这日,南藩国主暴毙的消息八百里加急送进了京。 战乱僵持半载,主心骨竟一夕倒下,南国军队阵脚大乱,楚军趁机强攻,得了大捷。 旁人闻讯皆拍手称快,唯独林烟湄,捏着战报附带的一封密报,久久无法展颜。 密报称,潜入南国的探子传信,瑞丹尸体青黑,是中毒身亡。 林烟湄很清楚,寸瑶培养了不少细作,还养着好些擅于制毒的手下。瑞丹乃一国君主,身侧守卫力量绝对不弱,怎会轻易遭人毒手呢? 这下毒之人… “吱呀…咯噔” 一线天光随门扉洞开洒落桌案,林烟湄垂下手,悄没声地揉烂密报丢进脚边的篓子,弯起眉眼看向散步归来的二人:*“用饭?” 江晚璃将林雁柔推到桌边,刹稳轮椅后笑吟吟道:“方才雁柔说,想吃蜂蜜胡饼,让厨娘加一道?” 摆弄竹蜻蜓的林雁柔仰头乜着江晚璃,语气隐有嗔怪:“小姨还说要吃阿娘做的红豆粥呢,何故瞒着只提我的要求?” “有小米粥。” 说话间,林烟湄已行至桌边,拿湿手绢给林雁柔擦净了手,偏头小声问江晚璃:“晚上吃红豆粥行吗?” 熬粥虽不难,但下厨这事儿吧,得有惬意的心境才能干好。林烟湄自问,此刻惴惴心绪难以久藏,做不来寻常闲事。能强颜欢笑哄病娘用了早饭,已是极限。 “行。”江晚璃暗戳戳把手背到身后,揉揉酸累的腕子:“婆婆怎还没过来?” “三娘半刻前说,婆婆昨夜着凉有点烧,请华姐姐去搭脉了。”林烟湄快步出门唤人端了饭食,便扯开椅子挨着江晚璃落座,藏桌下的手悄悄抓了江晚璃的细腕按摩起来。 江晚璃被她的小动作弄愣了。 小鬼眼真尖啊。 林烟湄似早料到江晚璃会讶异,俏皮吐吐小舌头,贴着人耳根低语: “阿姊先前给婆婆改造的轮椅很轻便,推起来不累,怎不再做一个?嫌麻烦?” 提议过耳,江晚璃柔柔笑着,抽离双手捏上筷子:“先吃饭。” 林烟湄迷瞪瞪瞅着她,碍于看不穿她的心思,只好闷头吸一大口粥。 近来,小鬼困于政务,难免疏忽了陪伴亲人。江晚璃心疼小鬼,亦有意与林雁柔拉近关系,遂时常推着人在园中散心、闲聊。林雁柔常把她认成江祎年轻的时候,甜甜唤她小姨。 第193章 天长日久的,林雁柔习惯了江晚璃的温存陪伴,很是黏人。或许,三十多年前,幼年林肃羽和表姨江祎的关系相对亲厚,如今才会相处这般自然罢。 面对林雁柔的亲昵,江晚璃从未表露出不耐。按理说,木工是江晚璃的心头好,得空时再造把新轮椅并非难事啊,总好过日日被沉重轮椅压得手酸… 饱餐一顿后,小林仍没想明白,江晚璃缘何岔开了话题不答。 餐点撤下,侍从送走了林雁柔。小鬼正想追问,恰逢嬷嬷前来通传: “门口有位谢娘子带着个半大女娃求见,说是您的旧识。” 谢娘子和孩子? 林烟湄一琢磨,抬脚直奔前厅:“请进来。” 不多时,谢语冰牵着谢鹤真入了院。 在旁品茶的江晚璃遥遥望见,狐疑蹙眉道:“稀客,来求什么的?” “会会便知。” 经过与朝臣周旋小半年的历练,林烟湄今时再不犯怵待人接物了,淡然踱到廊下迎着: “谢夫人,久违。” 谢语冰规矩见礼,就连小孩也跟着乖巧唤人:“殿下安好。” 江晚璃颔首,算是还礼。林烟湄伸手请人进屋落座,孰料,小孩一把拽住她的裙带: “您要真真见礼,还是要真真抱抱?” 林烟湄茫然垂眼,有点哭笑不得,为了哄孩子,还揪掉她的小手牵住:“无需多礼,进来吧。” “不一样!” 谢鹤真缩回手,较劲掰扯:“行礼是拜靖王,抱抱是问候师傅,您得选一个!” “这…” 林烟湄不免语塞,当初所谓授课,只是谢砚青耍弄她的由头,哪能当真呢?再说,寸瑶恨见风使舵的谢家恨了半辈子,怨亲族与林家决裂以求存,连死都不认这门亲,她怎好与人深交? 谢语冰见她迟疑,眸光一转,低斥孩子无礼后,生拉硬拽把人摁进椅子,开门见山道: “妾来此叨扰,一是替舍妹传口信,二是归还此物。” 一枚金镶玉的小镯赫然托在掌心。 林烟湄与江晚璃俱是一怔。 即便镯上多嵌了截白玉,但小鬼自己剪断当掉的东西,又怎会认不出? 江晚璃就更意外了:去岁春天,小鬼回京后定情镯就没了踪影,她多方打探搜罗,后来只得了当铺掌柜一句“眼熟,应该早卖了”的绝望音讯。 于是,大喜过望的殿下抢先拿回镯子细细打量:“怎在你这儿?” 谢语冰躬身又是一礼,歉疚开口:“请二位恕罪。去岁靖王当此镯换钱,是妾派人监视的。事后,妾买走此镯,并将乞儿往荣昌巷送荷包的消息告知舍妹,由她禀了陛…” “够了。” 江晚璃漠然打断她的坦白,并不想回忆行迹暴露被抓回的窘迫过往。 她幽幽垂眼,拎起林烟湄的手腕给人套镯子:“不再摘了好么?” “要摘。” 林烟湄没胆子看她,把头偏去一边小声嘟囔:“变沉了,压手,睡觉不得劲。” 江晚璃送她一记绵长的眼刀。 小破孩大抵是皮痒了,说话大喘气吓得她心慌。 侧目发呆的小鬼感知到身前不妙的视线,脖子歪久了难受,只好伸出爪爪晃江晚璃的袖子,试图靠讨好求人收收寒芒。 这副场面,在旁人眼里等同于腻歪。 谢语冰不好意思多瞧,硬着头皮打破了安静:“舍妹今早接陛下秘旨,急匆匆南下了,说去前线接洽善后事宜,让我知会您一声。话已带到,妾告辞。” “善后?”江晚璃面露迷惘。 仗还没打完,善哪门子后? 谢语冰:“舍妹走得急,就囫囵说了这一句,妾也不清楚。” 林烟湄却平静点头:“知晓了,有劳。” 如是,谢语冰拽着孩子告退,怎料,谢鹤真一步三回头,委屈巴巴盯着林烟湄,临出院子时很不甘心般大声问:“为啥不要我?我哪里讨厌?施婆婆都夸我聪明的!” 林烟湄面上挂着的客套假笑瞬间僵住。 大人间走过场的闹剧,好似伤了稚子的心。 “等等!” 她心一软,提裙紧走撵上母女俩,揽过红眼的小孩轻轻抱了下:“你很好。但我不能多抱你,阿姊会吃醋。体谅一下我,不生气了?” “嘻嘻…” 半大孩子就是好哄,变脸比翻书都快,拿贼鬼溜滑的眼珠瞄了江晚璃须臾,故意贴林烟湄耳畔调侃:“漂亮师傅原是妻管严呀!” “你…”林烟湄登时红了脸,悻悻推开小孩,佯怒道:“回你家去。” 谢鹤真交叠双手,装乖作揖,拖着长音道:“真真谨遵师命。” 话音落,小旋风撒丫子逃了。 林烟湄只觉眼前发黑,扶额连连叹息:“谢家都是什么妖孽!从老到小,一群活宝。” “活宝她徒儿,”江晚璃面无表情靠近她,端着肃然审视半晌:“有事瞒我?谢砚青做甚去了,怎不见你好奇?” 林烟湄的小脸转瞬垮掉:“别问了,我宁愿猜错了。” 江晚璃顿起警觉:“南疆的大捷有问题?寸瑶动了非常手段?” 听得追问,林烟湄倏地抬眼打量着江晚璃,暗诽殿下冰雪聪明,啥都瞒不过。她没多解释,只颓唐点头:“暂无确切消息,若是真的,到时还请阿姊陪我演戏,瞒过婆婆她们。” 江晚璃搓了搓林烟湄的脑袋瓜:“下次记得告诉我,莫再独自苦撑。” “噢…” “轮椅的事,非是我不办,而是有更好的办法…” 江晚璃怅然低叹:“我本指望等寸瑶回来保险些的。你娘心智受创虽难康复,但瘫痪只是受惊癫痫所致,刘素说能治。我迟迟不请医者,是怕你娘见了外人或吃痛受惊,病情加重。” “真的吗?”林烟湄欢喜到不敢信:“阿姊不是在安慰我吧?” 江晚璃见她激动至此,反而不敢打包票了: “得你娘配合行针、且身体底子好,才有望重新站起来。” 哪知小林一点不挑剔,开怀到原地转圈圈:“有希望就好,哪怕只是试试呢?总算有个好消息,太好了…我是不是该先告诉婆婆去?” “随你。”江晚璃无奈低哂。 大多时候,林烟湄依旧单纯的像个孩子,所求不多。就是老天不公,给她施加了太多苦难,让本该潇洒恣意如烟火璀璨的姑娘,在人生最快活的年岁,背负了复杂的因果。 江晚璃虚望着蹦蹦跳跳跑向后院的背影,心中暗暗祈祷: 双十年华,是成长路上的崭新开始。希望从今以后,小鬼的前路坎坷踏尽,一马平川。 * 槐夏,蝉鸣声声。 得胜大军于酷暑来临前班师回朝,京中筹备了盛大的仪式。 奈何,翘首以盼的众臣根本没等来离京日久的陛下,大军回城后迅速接管城防,反把她们围困于瓮城内,连家都不准回。 是日清早,宫里称太后病情加重,急诏江晚璃进宫去了。林烟湄只得再度顶了江晚璃的差事,率臣工出城相迎。 自也毫无意外的,被大军堵在了城楼内。 林烟湄成了丈二的和尚,眼瞅着老少重臣乱了阵脚,赶紧去寻带队的安芷问情况: “围困我们是何意?陛下呢?大将军此举不妥罢?” “老臣正想接您呢。” 安芷见她主动撞上门,欣然朗笑着,一把提溜起干瘦的小人拉上马,挥鞭直入宫城。 林烟湄被疾驰裹挟的风呛得眯眼:“带我去哪啊?” 安芷存心卖关子:“一会您就知道了,城外那群人必须困住,省得她们不安分。” 一刻后,宝马载着二人冲进宫,一路行到太后殿外才停下,整段宫道居然无一人拦阻这不该入内的马匹。 安芷止步殿前,躬身道:“请罢,臣没资格进去。” 林烟湄仰头瞅瞅熟悉的宫殿,揣着一头雾水推了门。 外殿无人。 她绕过屏风,迎面撞见本该“不省人事”的江祎,好端端穿着朝服坐在主位,江晚璃侍立在旁,也是衣冠肃然,手里还捧着一卷锦轴。 殿中左右两侧杵着几位上了年岁的紫衣老臣,其中领头的颤巍巍,好似快站不住了…林烟湄仓促逡巡,没一个面熟的。 这是什么阵仗? “来了。” 脸色苍白的江祎有气无力地开口,转眸示意江晚璃:“你操持罢。” “是。” 江晚璃恭谨一礼后,暂搁下锦轴,从袖内掏出奏本平举过肩:“有制。” 大伙呼啦啦跪倒,林烟湄纵然反感这场合,也碍于情势随了大流。 清泠嗓音旋即响彻殿宇,只是那熟悉音色里承载的言辞,每个字都足够振聋发聩。漫长的等待里,林烟湄脑子嗡嗡一片空白,腿渐渐麻木,那冗长的制书也不见终结。 她只记得,最后江晚璃的嗓音都泛起沙哑,隐约带着压制不住的哽咽。 第194章 声音消散时,林烟湄亦不知不觉的,落下满面清泪。 是罪己诏。 接连两道,太后和陛下各一。 这是林烟湄始料未及的,其上措辞…更是她做梦都不敢肖想的。历朝历代君主,能在盛世治下将自身罪责剖析得淋漓尽致、彻骨见血的…恐怕只有眼前这位迟暮老者一人。 没有推诿、辩解,没有把所有过错栽到言锦仪身上,反而甘于清醒指出自绍天帝起的君主做下的不妥决断寒了开国重臣之心,从而酿出后世冤冤相报、贻害社稷稳固的诸多祸事… “林烟湄,此诏本该请你母亲来听。可惜她的病忌讳刺激,朕便自作主张,请你代劳了。在场诸位有历经三朝的老臣,也有我江氏德高望重的宗亲,今日俱在,一并做见证。” 江祎撑着扶手,说话时喘息很重: “罪己诏既是诏书,合该昭告天下。只是…朕终归是凡俗,可否同你求个宽限?朕时日无多…” “陛下得天庇佑,万寿无疆!”臣随听不得江祎如此说,尽皆伏地高呼。 闹得林烟湄实在尴尬,待这呼声降下来,忙开口道:“太后有此诚心,臣替家母及靖安军旧部,叩谢圣恩。至于诏书…臣只求朝廷昭雪旧案、弥补幸存者亲眷,公开与否…” “不,要按律行事。朕只恳求你,待朕百年后再昭告,给朕留一丝体面,可否?” “这…”林烟湄无措地看向江晚璃。 她介怀的不是旁的,而是江晚璃余生会否因此而难以自处。 迟来的歉意换不回逝者的命,充其量只是安慰幸存后人。若执意公开诏书会让江晚璃痛苦,她也不是非要坚持。 怎奈,江晚璃不知何时闭了眼,根本不给她揣摩心绪的机会。 “不用看她,”反倒是江祎平静提点:“靠一方无尽让步,绝对换不来长相厮守的深情。流传千古的佳话,是双向的体谅与成全。你如何想就如何定,她若疼惜你,自有取舍。” 林烟湄垂头攥紧拳,额上汗珠涔涔:“臣…如太后所愿。诏书公之于众之时,旧恨一笔勾销。” “多谢。” 江祎颤抖着嘴角,稍一莞尔,起身平视江晚璃:“此后的事…” 江晚璃睁开眼,笃定道:“儿能办到。” “好。” 江祎欣慰颔首,缓步往寝殿深处去了。 林烟湄与大伙躬身送过,再抬眼,江晚璃已捧着锦轴站定她跟前,眼神之坚毅、容色之端肃,是她从未见过的板正模样。 “阿姊?” 江晚璃微抿着唇,双臂缓缓平抬的同时,傲然的头亦随着下颌低垂。紧接着,身形一矮,平整的朝服裙摆在地上散若盛放的牡丹。 “咚!” 几乎同时,林烟湄双膝及地,迅捷托住江晚璃的胳膊,把对方惊得眸光凝滞。 她惶然开口:“阿姊可是不舒服,怎么腿软站不住了?” 江晚璃错愕地盯着她,唇抖得厉害,明显要辩驳什么。 “起来,站不住就靠着我。” 林烟湄猛地拽住江晚璃的袖子,把人往上提。她手劲很大,是积蓄了全力的,为的就是让体弱的江晚璃无力反抗。 她不傻,那锦轴曾经也见过的,宗亲耆老齐聚的场合,能干什么她多少能猜出来。 至于江晚璃盘算了些什么,那过于庄严肃穆的反常神情,那令她惊骇的举止已明晃晃告诉她了。 被硬拽起的江晚璃卯足力气抵抗着,险些瘪红了脸…可终归体力不济,败下阵来。 小鬼竟捣蛋! 不待她思量出救场说辞,手中居然又是一轻。 林烟湄趁她纠结慌乱,竟抽走了她握着的圣旨,旁若无人地阅览起来,而后还戏精附体般故作震惊:“陛下竟要禅位给阿姊?” “臣…臣该恭贺殿下。”说着,小鬼撩袍就要拜。 江晚璃大惊失色:“你…!” 诏书上写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这诏书是昨夜秘送到江祎手里的,与之一起的,还有一封江颂祺写给江祎的秘信… 江颂祺碍于母亲和胞妹谋反作乱,于公失责,于私更是千愁万绪,自觉担负不起江山万钧,甘愿让贤退守疆塞。至于禅位人选,她留了空白,希望江晚璃和林烟湄自行定夺的。 唯有她退位,这被贼人搅乱的一池浑了半生的水,才能如绍天帝所愿般回归正轨。 “臣等恭贺殿下,恭请殿下遵诏即位!” 满堂臣工宗室虽被请了来,却并不知诏书内情。不过,退一步讲,这屋里的年轻人,哪一个都是江家皇族的后嗣,江颂祺的帝位尴尬亦是人所共知,因此大伙审时度势,接纳并不困难。 山呼声起,江晚璃彻底被架在了火上。 诏令人名空悬,是绝不能堂而皇之说出来的隐晦… 情急之下,黔驴技穷的江晚璃不知哪来的牛劲,猝然揪起林烟湄,扯着人大步流星直扑内室。 “阿姊注意影响。” 方绕过屏风,林烟湄脚掌抓地,掣了江晚璃一下,逼停了对方张皇的脚步,气音脱口: “阿姊,我阴了你,你别恨我。” 江晚璃胸腔剧烈起伏着,眼尾泛起大片的红。 “我知道你的思量,我都懂。” 林烟湄知晓外间看不见,也清楚耽搁久了臣工会疑心,便下定决心快刀斩乱麻: “但社稷天下关乎众生,不可儿戏,不是你我随意互让的玩意。我生于乡野,性情散漫不擅决断,所求仅是公允洗冤,没能耐坐稳皇位,更痛恨争权的狠戾。先帝传位正统是我姥姥,不是我娘或我。于臣工而言,拥戴你理所当然。你自幼学习权术,最合适不过。” “胡扯,我病歪歪的怎…” 江晚璃一张嘴,泪水就夺眶而出,哽咽到失声。 林烟湄紧紧抱住她:“我帮你。你在前头顶着,做我的准心骨,我便赴汤蹈火,什么都敢替你分担。” “林烟湄,我恨你!” 江晚璃咬牙切齿:“平日装得优柔寡断,大事上没一次与我商量,倔得要命!” 林烟湄不合时宜地咧嘴笑笑:“恨就恨吧。我硬气这一次,以后都当耙耳朵还不行?” “便宜占尽,反来卖乖!” 江晚璃只觉头晕目眩,好似置身梦境般:“当初长姐请你吃酒,你们是否就合计过?” “可拉倒吧,她既不愿面对谋反的母妹伏诛,又怕臣民议论她,更怕失权后你忌惮残害她,所以想服毒自尽。她若死,你的骂名还能跑?我绞尽脑汁安抚无用,就挠她骂她倒她的毒药!” 闻声,江晚璃讷然许久:“她也是可怜人…怪我错了,疏离她许多年。” 林烟湄:“所以陛下为何没回来?” 江晚璃不假思索道:“面子放不下,逃避、躲着。” “请她回来吧,我跟她聊得来,”林烟湄把下巴抵在江晚璃肩头:“咱俩成亲时,太后这样子没法捧场罢?你没个长辈撑腰怎么行,会被我那一大家子欺负的。” “成亲?” 江晚璃喜出望外,后仰身子拉开距离:“肯与我不离不弃了?打算何时办?” 林烟湄蹦着转了个圈,背对着江晚璃嘟囔:“听你的,我都说不擅长拿主意了。” “那就…六月底。” 江晚璃象征性忖度须臾,很快做下决断:“你我相识于五年前的六月,是我最绝望的低谷,也是你无忧无虑岁月的终结,于你我皆有纪念之意。况且,六月万物生机盎然,最鲜活。” “是不是有点赶?” 林烟湄口是心非,心里高兴得开花,恨不得今晚就喜结连理,嘴上还得矜持客套两句:“时间不多了啊。” 江晚璃凝视着她,微仰下颌:“登基和亲事一起办,流程精简,阵仗不可轻怠!” * 六月初,苦劝的长信如早春柳絮般铺天盖地飞向南疆,江颂祺顶不住俩人的盛情,决意启程北归。 江祎这一生可能太在乎声名和旁人的看法,自写下诏书后,病势猛如山海,神智时常混沌,呓语连连的。刘素穷尽毕生所学,到了只剩摇头: “也就是年底的事儿了。” 另一边,跟着江颂祺北上的,还有开春被叫走的谢砚青。抵京当日,这人守着个马车畏缩不肯入城。林烟湄厌烦故弄玄虚,近前挑开车帘,势要看看车内装着啥见不得人的东西。 “这…!” 厚重的帘子挑起后,一张形同枯槁的青黑脸颊扑进了她的瞳孔,吓得她差点没站稳栽出去。 若不是经年累月的印象给了她熟悉的感觉,她如何也不会再看第二眼。 谢砚青见状,愧疚道:“我寻到她的时候,比这还惨…抱歉,我尽力了。” 说完,她解下拴马的绳子,先打马逃了。 林烟湄无措到五官扭曲,探身坐在车边问着那气息奄奄的人: “你…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第195章 “不以己身做饵,如何钓鱼上钩?”寸瑶有气无力的喘着气,脸上竟浮现着洋洋自得的神采:“当面毒死她,我做到了。亲手报仇,畅快!” 林烟湄愤愤道:“你也毒自己了是不是!” 寸瑶只说:“这不活着回京了吗?我不能死在南疆,瑶瑶会…会找不到我。” 闻声,林烟湄嘴巴一咧,趴在皮包骨的身体上抖个不停,不知在哭还是在笑: “老倔驴,算你还有点良心,没让我接一捧白灰!” “吁—” 忽而,孤零零的车外传来马嘶声。 林烟湄忙从情绪中抽离,回身去瞧,意外道:“你怎来了,不该在宫里当值吗?” “殿下不放心您,让我来瞅瞅。正好,今儿是华姐姐生辰,我回府陪她。小乌瑞回来了,让她替我。” 楚岚瞥见活着的寸瑶,悬着的心落回肚子,抱拳笑着请示: “您没事我就不耽搁啦?还得上街采买,给华姐姐做大餐呢!” 林烟湄就差啧啧嘴了:“快去吧。” 第145章 正文完 “我哪说错了?她算从龙功臣的,怎样的世家女挑不上,何必宝贝那瘸…” “够了!这歪念头再不打住,你就回家莫进京了。” 疾驰的马车内,楚筠撂下狠话就愤然跃下车,抢了随从的马骑。 楚岚成亲,江晚璃特准她俩离开治所赴京庆贺,这是多喜庆的事儿啊。可江琳挑拣乐华一整路,这抱怨再听下去,她非气炸肺管子不可。 本以为夫人遭宸王软禁多时,好不容易得救了,能改掉利用后代攀附勋贵的心思,也挫挫身上傲气…孰料,全是她异想天开。 江琳听闻江晚璃即将正位,暗叹楚岚眼光好会选主子,想借继女亲事拉拢世家,以求楚家日后飞黄腾达,荣宠不衰。 楚筠寻思,还飞黄腾达呢?她都慌得想辞官归隐了!陈王府也好、靖安侯也罢,这些掌兵日久的异姓重臣,即便乖乖联姻了皇族,哪家得了好下场? 言锦仪为何要害华王,林烟湄和寸瑶又缘何背负那许多?究其根源,还不是帝王忌惮大将功高震主,因收拢兵权闹出的冲突! 她只希望女儿余生平顺,最怕后代重蹈当下的覆辙,也学言锦仪、林烟湄这些人,仇延数代,怀恨而生。 乐华哪里不好了…无权无势孤零零一人搏到储君身边供职,忠勇可嘉,她稀罕着呢! “大将军!” 迎面小将一声爽朗呼唤,打断了楚筠晃神儿的思绪,她定睛瞧去,有几分面熟,遂挥鞭迫马儿跑疾些,跟人对了脸:“你是…?” “在下乌瑞,殿下身边的,您见过,”乌瑞乐呵呵抱拳见礼:“湄…啊靖王怕宫中拘谨,特意在府里摆的接风宴,殿下也在。在下接您过去。” 听得这番阵仗,楚筠有点受宠若惊:“这太隆重了,我怎好意思?” “靖王说,都是老熟人啦,一起聚聚,把破规矩都丢一边最好。”乌瑞俏皮提点:“这可是她原话噢,如今殿下很宠她,您就顺着她心意,怎么自在怎么来,绝不会出错。再说…” 她招手示意楚筠递个耳朵,气音道:“她指望我家头儿医治殿下呢,哪敢慢待头儿她丈母?” 楚筠骤然失笑:“嘁,你这丫头倒是幽默,带路。” 两刻匆匆。 烈日当空之际,靖王府门口停满了马车,嬷嬷引着楚筠和夫人往前厅去时,楚筠纳闷询问:“前头交谈声好热闹,来了许多人?” 嬷嬷道:“是,应都是楚小将军的旧识,您或许也认得。靖王做主请的,说人多热闹,既是喜事,亲故请到位,图个圆满吉利。” “如此讲究,在理。” 楚筠随口附和着,一群吃茶畅聊的人已撞进她的眼帘,老老少少得有十余号! 猫不到座的楚岚正在门口嗑瓜子,乐华虽摆脱了轮椅,但久站腿疼,于是得以独享摇椅,惬意地晃着自己,在旁给楚岚打扇。 “嗯咳咳!” 熟悉的清嗓声过耳,悠哉的楚岚仓促收敛与人腻歪的视线,慌张转头:“娘?…您可算来啦!” 话音未落,这人已飞奔着挂在了楚筠肩头。 太不成体统。 激动的呼唤引来厅内众人留意,林烟湄出来瞧,恰赶上乐华挣扎着与摇晃的椅子较劲,就好心扶她一把,而后自个悄悄溜回屋,掩紧房门拦阻众人八卦的视线。 乐华头一回正式见楚筠呢,给人留点自在。 这小动作扫了大伙的兴致,房内一片唏嘘。 唯独安坐主位品茶的江晚璃波澜不惊:“人既到齐了,移步偏厅开宴罢。两门亲,两桌宴。” “真真挨着师傅坐可不可以?” 稚嫩童声火速接了话茬。 江晚璃淡声驳回:“你坐小孩那桌,主桌坐不下。” “竟裹乱!回来。” 此言脱口,谢语冰和谢砚青几乎同时伸手捂了谢鹤真的嘴,生怕小孩不懂事再得罪这小两口,让谢家本就岌岌可危的处境雪上加霜。林烟湄肯请她们来,已是求之不得的恩泽了。 之前举家押宝江颂祺,当真彻头彻尾站错了队! 于是,半刻后,拐弯抹角都相熟的大伙寒暄几句,也就落了座。 楚岚会行事,没坐亲娘身边,反而拉着乐华主动贴着江晚璃来了,美其名曰,两对新人理应坐一块儿。 林烟湄站起来清点人头,数着数着,狐疑看向楚筠: “贺姨呢?您没叫她上桌?以往游历在外,阿姊和我多亏她护着,应当坐主桌的。” “她…”楚筠面上挂着的笑摇摇欲坠,语塞半晌才道:“她与心上人长相厮守去了。” 林烟湄蓦地愣住,有一瞬竟忘了呼吸。 贺敏先前提过,她爱人英年早逝于北疆战场啊!这…这话的意思… “难得团圆。” 江晚璃担忧她失态,起身应和一声,攥住小鬼的手把人拽回椅子:“是吧,湄儿?” “…嗯。”林烟湄稀里糊涂道。 费心费力操持今日这酒席,她原是想再与五年来相伴的大伙好好聚聚的,毕竟日后搬入禁宫,好多感情再无纯粹,也无法毫无包袱、不端架子地自在相处了。 自幼以弃儿自处,导致她从骨子里恐惧被抛弃,是以格外重情也尤其念旧。谁给过她半分好,她恨不得拿百分报偿。怎料,她盼的团圆无暇,终归敌不过世事无常。 “开宴罢!”小鬼不合时宜发呆,江晚璃只得举杯主持局面:“今日不论君臣,只谈故交,开怀畅饮,尽兴才是!” “叮—” 酒杯交碰,脆响悦耳。 席间觥筹交错,大伙都醉醺醺的。酒过三巡,该敬的都敬过,年轻人便没了拘束,各自攀谈。见楚岚去寻母亲聊近况,乐华就抱着酒壶,黯然地在旁独酌。 “乐华。” 江晚璃察觉到她的低落,端着杯酒凑过去,小声宽慰:“往前看,祝你苦尽甘来,飞鹤凌云。” “殿下…”乐华侧目凝望着她,眼尾绯红:“臣是废人了,再不能挥剑纵马不说,孤苦一人,以后怎么给云清安稳?您不该听湄娘撺掇,给我们赐婚的,臣配不…” “喝了。” 江晚璃不爱听这话,霸道地把酒杯抵到她唇边,堵了嘴才道:“我的祝福岂会是空穴来风?我的臣随怎可能余生孤苦做废人?你如此想我的么?湄儿撺掇?她看人从不出错!” 吨吨两声后,险些呛到的乐华躬身许久,压下辣意才好回到桌前。抬眸一刹,瞄见江晚璃幽怨的视线,讷讷不敢再辩。 “噗…” 一旁看热闹的林烟湄没憋住笑,伸手扯了扯江晚璃的袖子:“别唬人啦,你摆谱的时候太凶,改改。” 江晚璃不悦,反手又塞人嘴里一小盏:“你也喝酒!” “咳咳…辣嗓子了!” 林烟湄被烈酒刺激到满脸涨红,猛咳不止。 对面那桌听见动静,半桌人撂筷子走了过来,七嘴八舌关切: “喝呛了?” “着急了不是?来人,端些乳羹。” “换果酒,你喝得了谷酒吗?逞能!” 最后这句训,是慧娘气呼呼说的。 林烟湄好不委屈:“阿姊灌我的,不是我主动喝的。” 话音未落,一旁的江晚璃顿觉七八道视线唰地一下,全投到了她身上,盯得她浑身毛楞,屏住呼吸,莫名犯怂。 慧娘端详着僵直的人偶,眸光一转打起圆场:“殿下知晓湄儿不胜酒力,这孩子惯常不省心还嘴硬,就劳您多看顾着点,免得她人前出洋相不是?” 江晚璃连忙把投喂乐华的烈酒藏到了桌下,顺坡下驴:“婆婆说的是,清悟大意了。” 阿姊如此审慎的反应入眼,林烟湄尴尬到挠头,好后悔方才告了状: “大家吃饭去吧,小事儿。” 人群呼啦啦散开,周遭空气舒爽不少,江晚璃绷直的背倏地放松些许,忍不住腹诽,日后有小鬼亲故在的场合,她可得仔细再仔细… 第196章 华王和林家旧部人多势众又团结一心,惹不起啊! 怪不得昨日她进宫探望太后,太后告诫她:以后无论如何都要拿捏住林烟湄,让小鬼死心塌地依赖着;也断不能恢复靖安军番号。打散落寞三十余年仍能抱团如火的队伍,无人能敌。 思及此,江晚璃隐泛迷惘。 这样一支同仇敌忾、精诚团结的铁军,遭帝王忌惮是必然。但…绍天帝将军中稍有建树的将领悉数问罪,致使大楚彻底失去这样强悍的军队,于江山社稷,当真是福么? 昔年绍天帝命华王下嫁林家,谋的应是将林家兵权平稳纳入皇族之手,林家早将靖安军统帅拱手让予华王,朝廷绝无将林家斩尽杀绝的必要。 如此想来…执意将林家抄斩流放的旨意,很可能也是言锦仪伪造的。 日暮。 残阳血色映红天际,酒酣意畅的大伙才依依不舍作别。府中再度安静,林烟湄换身轻便衣裳,牵着马想要出门。 方吩咐人备下马车的江晚璃,与她在府门前碰了对脸,讶异道:“你也出去?去哪?” 林烟湄坦诚道:“去趟诏狱,阿姊回宫陪太后?” 江晚璃微愣了下,伸手推开车门:“顺路。” 于是,泠月垂光时分,昏黑幽暗的狱道内脚步次第。俩人先路过了宸王与江月眠的天字监舍,江晚璃侧目瞥去,不悦质问:“此等负恩叛国、不思改悔的逆臣,怎配住家具齐全的牢舍?” 狱卒闻声,匆匆上前,手忙脚乱搬出各色桌椅床榻。 江晚璃驻足在旁,直到牢中只剩一层草席,这才舍得移步。 林烟湄走远后与她低语:“你这般做,你长姐会否难过?” “你怎不问,乐华或是楚筠她们若见了此等‘款待’,会否心酸?湄儿,以后你我身居高位,心不可太软。”江晚璃怅然低叹。 乐华的妹妹,是为帮查铁矿案,被宸王察觉灭了口的,那无依无靠的老母受*不住白发送黑发,竟一道走了。贺敏也是,若江月眠没教唆外敌进犯北疆,她又怎会殒命战场? 这母女俩,不配慈悲。 林烟湄意识到江晚璃所言在理,臣属屈枉是公事,姐妹顾虑为私,为君者必当公私分明,替下属讨公允的。 她自问思量欠缺周详,不由得满心内疚:“知道了,是我拎不清。” “没有,是湄儿纯善,但她们卑劣,不值得你耗费心神。”江晚璃顿住脚,扶着她的肩郑重道:“日后,恶的决断交给我,我自幼见惯尔虞我诈,料理罪恶得心应手。” 林烟湄清楚,江晚璃这是在迁就她,她抱住瘦削的人,惭愧低语: “阿姊这般体贴,叫我如何过意得去?若习惯就好,我以后也试试,没准能学成呢?” “不必试了,不然我无所事事,显得无用。”江晚璃不忍她受煎熬,判人生死可不容易。 “在这儿缠绵,真是别出心裁啊!” 俩人互诉衷肠正尽兴呢,不远处的角落突兀迸出一声阴恻恻的嘲讽。 被搅了氛围,林烟湄顿觉憋闷,蹬蹬蹬扑过去,瞧清角落里关押的人,却是没忍住谑笑出声: “言老心态不错?还有闲心挖苦我们呢?” “自然。我欢喜得很。”言锦仪颇为倨傲地踞坐在地,不屑去瞧林烟湄: “江祎一脉全都病怏怏如同废人,活着受罪一世;华王和她的刽子手们绝后灭门,自相残杀,我畅快啊!作孽不可活,她华王设局害我娘时,就该知有这报应!我报了仇,死有何惧啊?” 江晚璃冷冷反问:“华王设局?你历任三朝,怎会不懂,她亦是不敢违君命的棋子。要陈王府垮台的是先帝,你不敢与君主论仇,就把邪火发在华王身上,直到临死还这般麻痹自我?” “痴儿,你怎知我没与绍天帝寻仇?哈哈…哈哈哈!” 言锦仪突然癫狂大笑,直笑得捧腹不起,满面涨红。 林烟湄与江晚璃面面相觑,脑袋里嗡嗡的,恍然明悟了一件疏漏的隐晦。 构陷案发时,绍天帝病重,已多日不见朝臣。供职御前的言锦仪,是为数不多能出入帝王寝殿的臣工。垂垂老矣且疑心深重的君主遇上年轻得宠的干臣…完全有可能被阴害。 消化过后知后觉的惊骇,江晚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别太得意。你并非全无留恋罢?还记得你的女儿、孙女么?再张狂,她们要比你先走一步了。” 笑声戛然而止,言锦仪哑然良久,才蔑然斥道:“…荒唐。” “罪在我一人,她母女半点不知!” 江晚璃:“楚律,谋朝乱政者,诛九族。” 言锦仪猝然起身,抓着栏杆疾言厉色掰扯:“历朝历代,没一个帝王照做!江晚璃,想想史书上你死后的名声!我敢做敢当,你杀我一人足矣,旁人至多流放,罪不过三代。” “名声?很要紧么?” 江晚璃嫣然哂笑,侧身看向林烟湄:“我不在乎。你害湄儿的亲眷时,两府冤魂无数,流放队伍城中御道都排不下!那时你恶念无度,就该想到今日家人也该得报应!” “呵…少拿她说事。”言锦仪恶狠狠瞪着林烟湄: “我矫诏时,绍天帝还喘气呢。我故意气她,华王和靖安侯都被我弄死了,含恨而死!她闻讯,只为江嬛惋惜垂泪,死不瞑目,可从未过问林家分毫!林烟湄,我只是替君主做了脏活…” “咚!” 言锦仪话没说完,直逼面门的一拳毫无预兆地砸上她的脑袋,重心失衡,她仰身栽倒在地。 林烟湄伸出的胳膊悬停许久,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少挑拨离间!先帝已死,你的话无从对证!至于阿姊,我信她,她也信我,我们不会卑鄙到为私欲戕害忠良,亦会吸纳教训,不再寒功臣之心!你乱政弄权祸乱江山,就是错!” “阿姊,我们走!” 林烟湄用力把江晚璃往外拉。 这压抑的所在,她半点不想再待。被权欲侵蚀扭曲之人的言辞,于她更如紧箍咒般难听,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跟这种人掰扯道理。 “湄儿…” 踉跄着踏出诏狱,江晚璃掣住小鬼的脚步,停下来唤她:“莫被她扰了心神,言家…” “阿姊,”林烟湄赶紧打断她:“言锦仪是言锦仪,言家是言家。她孙女言婳,我见过,还不坏。若真诛她九族,我们与她有何区别?别忘了施琅,她独活一世,会否因言婳而冤冤相报? 我不希望再有人变成寸瑶,含恨余生;我也不希望再有人如林瑶般莫名受家族牵累枉死;我更不希望朝廷出现下一个言锦仪,身为开国功臣之后,却因家恨刺激,试图颠覆江山。” “…当然,我最怕的,是阿姊因为疼怜我,赌上身后骂名。不值当,人活当下,无需因自我感动替逝者执迷,也许她们换了一世,正在期盼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过幸福生活呢。” “湄儿…” 江晚璃一开口,泪落如雨淹没了声线:“你…你太…太懂事,太看得开…我…我好心疼。” “心疼我就遂了我心意罢。”林烟湄拥着她,仰头看向清月: “我们多抬头往前看,少回眸,少纠结。成人之美总比怀恨在心好,向阳村和雁回镇名字很美,可那里空了。让言婳和施琅带着言府门生去吧,那儿的月色清透,能荡涤人心。” 江晚璃哽咽支吾:“太便宜她们。施家是攀着言家崛起的,一并送去合适。” 林烟湄跺跺脚:“是呢,我的家乡,我的私塾,以后都是她们的了,我舍不得。” “我的家是你的了,我舍得,咱回家?” 江晚璃哭得腿麻,有点站不稳。 “嗯,回家。” * 翌日,擅长凌迟的刽子手,入夜造访了京城最大的酒馆,喝了彻夜。言府挂起黑白纱,一行缟素在身的家眷踏上了萧岭之途。 当晚,诏狱抬出两具白绸覆盖的尸首,送去城北荒山脚下,落葬一处。 六月底,京中皇城内鼓乐欢腾。 张灯结彩的宫殿处处洋溢着喜气,就连禁卫头上也插着火红艳丽的月季花儿,三三两两分了批次饮酒对诗,好不快活。 陛下寝殿内,三人围桌小酌,江颂祺泪眼朦胧,偏举着酒壶不放:“我是真的孤家寡人了,活着是煎熬。但我受太后教养、臣民奉养之恩,理应替亲人赎罪,就听你们的,活着。” 江晚璃好生心酸,劝道:“长姐为难多年,活得很累,以后自在尽兴就是。” “不能自在!”有点醉的林烟湄愤然拍桌:“她说的没错。这么好的身子骨,又不像阿姊病歪歪,闲散活着不行!宸王这封号挺好的,接着吧,去南疆镇守,保一方百姓,多好。” 江晚璃挂不住面子,尴尬到无言以对:“…” “呵…心直口快。” 江颂祺把这醉话当了真,以为林烟湄想用值了她这条命。心死之人不在乎这些,沉吟须臾居然答应了:“随便皇后吧,你给我就接,你收我就奉还,可好?” 第197章 林烟湄稀里糊涂举杯:“喝!干了!” “欸?” 掌心一空。 江晚璃抽走她的酒,托着小鬼腋下将人拽离桌案:“皮痒了?” 这三个字吧,刻进灵魂了,醒酒效果一流。 某醉猫厚着脸皮连连傻笑,心跳砰砰蹦地特别嘹亮:“嘿嘿…要吃豆腐…”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