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教我做事》 第1章 《你在教我做事?》作者:广告位招租中【完结】 简介: 贾想穿进某草根逆袭龙傲天文里,成了被打脸的矜贵公子哥炮灰。 下线时间迫在眉睫。 好消息:贾想绑定了感化系统,感化最终反派祝千龄即可回家。 坏消息:系统开的大班制。 祝千龄只有一个,而攻略者无穷尽也。 贾想自闭了三天三夜,悟到一个道理——只要远离祝千龄,既能避开原著死局,又能躲开同行算计,一石二鸟。 贾想大彻大悟了! 贾想摆了。 * 可谁能告诉贾想,祝千龄为何就挑着他一人薅? 重伤蜷缩在他院中求收留的是祝千龄,半夜钻进他被窝里喊母亲的是祝千龄,因旁人与他赌气撒娇的也是祝千龄。 还不等贾想理出个所以然,意外发生,他被迫死遁。 死遁归来,他发现问题更加严峻了—— 烛火摇曳,纱幔轻舞。 祝千龄把玩细链,指尖顺着链绳滑上雪色肌肤,轻拢慢捻。 耳鬓厮磨间,金链叮瑯,他拉过贾想的手,放在腹部,轻抚凸起。 “答应我。” 他的语气轻如鸿毛,爱恨却比山沉,“你永远不会离开我,好不好?” 一晌贪欢,不知东方之既白。 看着怀里睡得餍足的反派,贾想一脸茫然。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黑人问号.jpg】 * 祝千龄有一个秘密——他能听见穿越者的心声。 他清楚自己是龙傲天的垫脚石,他知道穿越者充满算计,他明白自己命途多舛,不过是他人戏谑的字文。 感化?他不需要。 直到,祝千龄遇到了贾想。 伪高冷男妈妈攻x阴狠偏执反派受 ps.想攻龄受,1v1主攻,我流修仙,私设众多,微克系元素 内容标签: 仙侠修真 系统 穿书 美强惨 读心术 主角:贾想 祝千龄 一句话简介:死遁后被反派小黑屋了怎么破 立意:少年有梦,不应止于心动,更要付诸于行动 第1章 【血沿着台阶一路蜿蜒,万花啼血,谁也不曾想,就算集齐群仙之力,亦无法撼动祝千龄分毫。】 【他握着剑,在众人惊恐绝望的眼神中,破坏了魔窟的最后一道封印。】 【自此,万魔出,世间再无宁日。】 “所以,我的任务就是感化反派祝千龄?” 烛台旁,一名姿容绰绝的男子剪断烛芯,暖光褪色,落在他披散的银发上,浮光游鳞。 一道机械声在他脑海中响起:【您也可以选择攻略其他优先级较低的反派,以此吸取经验,精进修为。】 【注意,成功感化祝千龄的名额为1,请宿主积极地完成任务。】 “啊,也就是说,”贾想语调揶揄,那双多情眸却不含丝毫情绪,“这里不止我一个穿越者,是吗?” 他漫不经心地放下剪子,掠过纱帘:“嗯,让我想想,那个被派遣来监视我的侍卫也是穿越者吧?” 那名侍从在剑穗上绑的抽象吊坠在眼前一闪而过,贾想真心实意地笑了一下,缓缓坐在榻边。 “感化成功,于我而言有什么好处?” 【您可重返现实世界。】 现实世界? 贾想冷哼一声。 想到他前世那名面目可憎的资本家导师,贾想便气不打一处来。若非导师延毕,他怎会气得突发心梗,一命呜呼? 但他在现实举目无亲,死便死了,再一睁眼,贾想便穿书了。 这是一本某点龙傲天草根逆袭打脸流爽文,男主萧敖从无法修炼、卑贱得人人可欺的东丘质子逆袭为一统四境的仙主,虽说俗套了些,如此发展倒也无伤大雅,可问题偏偏出现了—— 最终反派祝千龄失控了。 任萧敖得到多少机遇,拿了多少挂,他还是被祝千龄打得落花流水,最后在那场守护魔窟封印的大战中被祝千龄削下头颅。 世界线彻底崩塌。 祝千龄何方神圣也?怎么比男主还像挂? 世界意识分析良久,得出一个结论——惨。 祝千龄太惨了。 作为仞州州主的亲生子,祝千龄因生有一双诡异的红瞳被父母遗弃,自小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他凭着一腔恨意爬上巅峰,末了就是报复社会,打开魔窟。 那怎么办? 世界意识想出的方法也很简单粗暴——感化祝千龄。 给祝千龄送温暖,救他于水火之中,让他体会到这个世界的真善美,然后再靠着爱意与嘴遁让祝千龄回头是岸,大家共同营造一个皆大欢喜的大结局。 为了提高成功率,世界意识又灵光一现—— 背景板角色的躯壳,无处可归的灵魂,还有重返现实的诱人奖励。 感化祝千龄大军就此诞生了。 贾想所穿的原主是北川王族闻人想,虽与男主萧敖同为质子,待遇却与之天差地别,最终于四境动乱中丧生。 “换个奖励,我要是感化祝千龄成功了,就让我避开死局呗?”贾想好声好气地与系统商量。 未等系统做出应答,门外忽然响起侍女的通报声。 “公子,王管事在后院发现了一名乞儿,情况特殊,不知如何发落,还请您前去定夺。” 北川质子府,后院。 天际飘雪,两名仆从,一人提灯,一人托盘,围着趴伏在雪地上的少年。 少年双目迷离,被冻得失去了知觉,胃部因饥饿灼烧起来,冷热交织,意识浑浑噩噩。 他半睁着眼,耳边响起仆从的窃窃私语。 “真晦气!大雪夜还要在此候人,这乞儿来得真不是时候。” “我都说了我来安排就好,偏生你惊了管事,现在又招来了公子。” “嗐!你不看他那双红眼珠子,骇人得很!” “那你……” 雪地里骤然响起一阵咳呛声,提灯仆从紧张兮兮地俯身问道:“孩子,你没事吧?” 【这可怎么办?闻人想若是来了,我还要怎么带走祝千龄?】 提灯仆从的声音自祝千龄脑海深处传来,蒙着一层水雾,虚浮地回荡在他的头骨中。 祝千龄手指蜷缩。 啊,果不其然,又是穿越者。 任谁看见他这双不详的红瞳,都会像方才的管事一般脸色刷地发白,用看怪物的眼光刺在他身上,而不是向他含嘘问暖。 祝千龄厌倦了这场被称作救赎的游戏,若是这些穿越者有着一两颗真心,他也不至于在冰天雪地中为了躲避捕捉,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奔逃,走投无路之际钻进狗洞,又因无力倒在不知名富贵人家的府邸后院中。 这些穿越者只会打着拯救他的旗号,把他的生活搅得一团糟。 表面慈悲如菩萨,心声却充述着粘腻的欲望。 祝千龄疲倦地闭上眼。 “唉!你要做什么?”托盘奴仆见同伴放下提灯,赶忙拉住,“你不晓得咱公子什么脾性吗!这儿不比北川,你可别找死啊!” “北川公子又如何?身处仞州,他还敢像在北川时那么跋扈吗?你……” “哦?我不敢什么?” 一道声音从远处传来,嗓音清冽,比枝头寒霜还要冻上三分。 提灯奴仆闻声一顿,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祝千龄吃力地抬起眼帘,只见在众人簇拥中,一位气质拔群的仙人朝他们这边缓缓走来。 仙人身披云水纹大氅,手捧着精细的暖炉,人比雪还胜三分,漂亮的眸子里带着目空一切的傲慢,似乎在他眼中,所有人只不过是一群在嬉戏的蝼蚁。 两名仆从面容惊恐地跪趴在地,恳求仙人的原谅。 仙人的目光却掠过他们,落到祝千龄身上。 “入住前不是让府卫把府里清查一遍了吗?把领头给我叫来。” 要死了吗? 连他这般在仞洲底层摸爬打滚的流浪儿都有所听闻,北川质子性情阴晴不定,触怒他的人都没活得下来。 祝千龄看着虚空,心中竟空前的宁静。 【咦,祝千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道冻人的声音融成点点水滴,在祝千龄脑中弹起一圈圈涟漪。 【好了系统,别急,方才怎不见你这么激动?】 祝千龄吃力地掀起眼帘,恰好撞上对方打量的眼神。 那双颜色浅淡的眼瞳中映出此刻祝千龄的模样,褴褛单衣,脊背嶙峋,半张脸埋在雪中,杂乱的毛发下露出一只红色眼瞳,像一簇即将熄灭的炭火。 “公子,您瞧瞧,”管事指示着侍从上前,提起祝千龄的脑袋,“这孩子竟长着一双血瞳,真真不详!” 见贾想挑眉不语,管事忧心道:“您看,这会不会是仞洲那帮老东西故意试探您的?” 贾想嗤笑一声。 第2章 他轻轻扫了扫大氅的毛领,偏着头,居高临下地瞥了祝千龄一眼,仿佛对方只是皑皑白雪中不起眼的一颗尘子。 "那群老不死的还干不出这种事情,”贾想扬手,“不过是一个乞儿误入我府,怎么处置,王管事还不会做吗?" 管事忙拱手赔笑:“公子英明。” “至于这两人,背后私议主子,自个领罚。” 虽说是惩罚,那两名仆从却像是听见仙音一样,恐贾想收回指令,连忙磕头道谢。 头皮绷紧的拉扯感让祝千龄清醒了几分,他艰难地把眼睛瞪向贾想的方向,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指使上下的侧影,心中有了断定。 他还不想死。 祝千龄自嘲地勾起嘴角。 无数条白光与黑影交织成瀑布,急速地冲击着祝千龄的眼睛,额角像是碰到一块僵硬的地毯,他被侍从拎着脑袋抡在地上,激起的雪尘堵住了他的口鼻。 他奋力地支起上半身,精准定位到贾想的位置。 求生欲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方才祝千龄还在静待死亡的降临,如今他的肺腑被雪尘填充地严严实实,反倒是生出了一股无由的力量,瞬间烧过他的每一条血管。 于是他爆发性地一跃,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祝千龄紧紧抱住了贾想的大氅,又伸出手,攥住大氅里的袖口。 做完这一切后,他整个人彻底脱力,瘫倒在地。 祝千龄的脸躺在一片毛茸茸中,沾染了香味的暖意托住了他,他才意识到他把贾想的大氅扯掉了。 “贱种!”管事被吓得五官乱飞,上前就要扯开祝千龄。 奈何祝千龄倔得很,那只手钳住贾想的袖子,死死不动。 兵荒马乱中,他再次对上了贾想的双眼,并没有捕捉到他意想当然的欣喜,而是货真价实的惊诧与不解。 怎么回事?祝千龄惊愕地想。 为什么这人和其他穿越者不一样? 【啊呀,这要怎么办?】 贾想的声音仍然是轻飘飘的。 【怎么赖上我了?原主和祝千龄认识?】 祝千龄的指节被人掰开了两根,身后有无数双手,在争先恐后地吞噬着他的生气。 “松手啊小野种!” “他吃什么力气这么大!” “拿刀来!砍了……” “不必。”贾想截断话头。 他举起半只手,转过头,抽出随身侍从的剑。 利器的破空声有如一道惊雷,狠厉地在祝千龄脑海中劈出一条裂缝。 祝千龄瞳孔骤缩。 半片袖口重逾千斤,坠得他手腕生疼。 祝千龄失神地注视着手中的碎布,身下枕着的大氅被抽走,他觉得嗓子里好像哽着什么硬物,让他忘记了怎么发声。 “我……” 忽然,一道爽朗的声音急匆匆地响起:“公子,属下来迟,还望公子手下留情!” 贾想寻声看去,来者身着蓝袍,剑穗上歪歪扭扭的黄色编织小人让他忍俊不禁。 旋即,他又想起原主的人设,硬生生把那道笑意拐成冷笑:“来得正好。” 贾想暗自松了一口气。 终于可以把祝千龄这个烫手山芋甩给别人了。 第2章 来者二话不说,摁住祝千龄的脑袋,齐齐跪在贾想面前,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祝千龄身上瞟。 这番景象,贾想倒成了棒打鸳鸯的恶人似的,他颇有些新奇地打量着二人。 男子的手以一种别扭的角度桎梏着祝千龄,似乎有意避开祝千龄头上的伤口,因此祝千龄在他掌下还能做出轻微的挣扎,二者互动中透着一股诡异的熟稔。 贾想若有所思地端详着二人,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想法。 这府兵是仞州派来监视他的修者,以他的身份,若是发现祝千龄,定然二话不说把人拴在身边守着,哪儿还有贾想碰面的份儿? 除非,此人是刻意为之,将祝千龄留在他府中的。 那又是有何缘由? 祝千龄的原生身份特殊,陈乐行的穿越者身份同样弊大于利,显然——这位剑穗挂着不死人图腾的同行兄是拿他当挡箭牌,坐收渔翁之利。 想通底细,贾想讥笑道:“我瞧,陈仙长与这来历不明的乞儿似乎关系匪浅呢?” “乐行不敢。” 嘴上说是不敢,但陈乐行却不见半点畏惧。 见状,贾想彻底料定,自己的猜想八/九不离十了。 细细想来,祝千龄作为能够让人返回现代的香饽饽,穿越者们应当趋之若鹜才是,按道理不可能混到这么差劲。 这祝千龄定然是留不得的了。 贾想森森冷笑道:“陈仙长乃是玉桓长老的得意弟子,居然还有不敢做的事儿?” 话音刚落,陈乐行还没做出回应,贾想身边的人便哗啦啦地跪了一地,匍匐在地,如临大敌。 众人中,唯有捧着大氅的侍女直着身板跪地,头用力地埋在胸前,露出的后颈早已冷汗涔涔。 陈乐行哪曾见过这种场景,他当机立断,改为双膝跪地,单手把祝千龄的头按得更低了。 无人敢抬头去看贾想的神情,便也无人知晓,在他们毫无预兆跪地的那一瞬间,贾想也被吓了一跳,险些失言。 跪地的侍从无一不在瑟瑟发抖,惟恐主子一个号令,他们全部脑袋搬家。 贾想神色复杂地扫视着众人,心中嘀咕着原主到底是有多缺德,却无意间撞上祝千龄的眼神。 趁着陈乐行改跪拜礼的空档,祝千龄从他手下挪开了半边脑袋,以至于被侧着头摁下,露出的半边眼睛自始至终死死地瞪着贾想,将他方才失色的丑态一览无余。 红色的瞳孔在雪色中异常惹眼。 贾想不甚在意。 如此一瞧,这些人都还不如还在努力挣脱魔爪的祝千龄有胆量。 一片静寂中,系统的机械音便格外突出。 【现在正是收留祝千龄的好时机,还请宿主不要拒绝任务,积极提升祝千龄的感化值。】 贾想没有搭理。 【宿主,感化值可以让您的修为更进一层楼,还请您务必进行感化任务。】 不知是否为错觉,贾想从一成不变的机械音中听出了几分焦急。 “我不想府中再发生类似的事。” 长久的静默后,贾想充满反感的声线掠过众人头顶。 “把这乞儿带走,”贾想挑眉,摆摆手,“别再让我瞧见他。” 【宿主!】系统闻言发出尖锐的爆鸣,机械音都变得失真,在贾想的脑海中抽搐出雪花状。 【别吵了,我什么时候答应过我要感化祝千龄的?】 贾想嫌弃地看着被雪水打湿的大氅,将暖炉紧紧地挨着腹部。 【那么多人对着他虎视眈眈,我本便是泥菩萨过河,为何还要自找麻烦?】 且不论感化祝千龄的方案有多么令人啼笑皆非,就看祝千龄还如此落魄,显而易见,穿越者们的实战成果估计还在种子期。 贾想可不会妄想自己能够在原主死亡节点前成功感化祝千龄,他穿越不久,死前那抹窒息的心悸还萦绕身侧,贾想是半点也不想再经历一次死亡了。 风雪渐深,贾想语调清冷:“滚吧。” 有侍从举着伞,小跑着为他遮雪。 身后,陈乐行低声应是。 贾想转身,毫无留恋地迈步离去。 硕长的银白身影被鹅毛飘雪覆盖,祝千龄手中还攥着那块袖口,上面的兰草纹异常灼目。 祝千龄感受到头顶的力道被撤去,他看向身侧,这名将他从暗无天日的牢狱中丢到烂街破巷中的穿越者没有分给他一眼。 想来,穿越者们大多数是这样的,他们初来乍到,还没站稳脚跟,就想着来感化他。 最开始那批人不识局面,死状凄惨,后来者便韬光养晦,在外人面前恨不得与他彻底割离,私底下,又换着花样来接近他。 有的像陈乐行这般找外人当掩体,自己温水煮蛙的,有的则是偶尔给他一点施舍,企图春风化雨的,有的却是见他不为所动,耍弄欲擒故纵—— 是了。 祝千龄忽然扭曲地笑了起来,断断续续地咳出声。 有的就像贾想这般欲擒故纵的。 祝千龄支起半边身子,凝视着手中的布料,堆起的褶皱似乎与某位穿越者脸上的皱纹重叠。 太沉了,像一颗雪,缓缓停在祝千龄的脊背上。 他好像背着一座山,痛苦地被压弯了腰,肩胛骨似要捅破皮肤,振翅而飞。 凭什么他要被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玩弄?明明是他们有求于他,明明他们是平等的。 他们想回家,就可以这般肆无忌惮地愚弄他吗? 祝千龄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口鼻间蔓延着浅浅的铁腥味,他一把拍开陈乐行想要扶他的手。 从他见到陈乐行的那一刻起,祝千龄便明白了,自己在质子府晕倒绝非偶然。 第3章 对方巴不得自己能缠上贾想,而他既可以躲过上层的猜忌与嫌疑,还能心安理得地在府中进行他的攻略计划。 怎么可以让他过得这么如愿呢?祝千龄恶毒地想。 陈乐行想要一举两得? 做梦。 祝千龄咬破舌尖,驱动着自己筋脉里仅存的几缕灵力。 贾想不想攻略他? 扯淡。 陈乐行低声呵斥:“你在做什么?” 祝千龄松开那只紧握的拳头,那块白雪落地归根。 他要,他们两个穿越者厮杀。 下一刻,白光乍现。 “闻人想殿下——” “别出剑!别伤着公子!” “影卫呢?影卫呢!” “快把那贱奴从公子身上拉下!” 天旋地转间,贾想耳畔炸开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他这才发现自己被看着弱不禁风的小孩牢牢压在身下,寒气窜进他的领口,冻得贾想语气中不由得带上了几分货真价实的愠怒。 “滚下——” 贾想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祝千龄低头咬住他颈处的划痕,犬齿深入皮肉中,津液缓解了伤口的疼痛,血液被稀释成浅红色,暧昧地划过耳根,在雪地上形成点点凹槽。 温热的气流留恋发间,贾想猛然别过头,一颗覆盖着薄薄白霜的脑袋砸在他肩上。 一缕微弱的灵力钻进伤痕,在他的咽喉里四散,喉结处腾起剧烈的灼烧感,贾想只能发出赫赫的气音。 他猝不及防地对上祝千龄的眼,那双红瞳亮得瘆人,像深夜老宅大门口吊着的两颗红灯笼,贾想的心脏剧烈跳动,让他回忆起前生死前的最后一刻。 祝千龄却是释然地笑了。 【宿主对反派祝千龄的感化值提升了0.1,请宿主再接再厉!】 机械声不合时宜地播报,贾想消化完信息,满腔的恼怒化为了无尽的茫然。 “啊?”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疑惑。 下一秒,祝千龄的身躯一沉,硬邦邦地砸在贾想身上。 贾想翻身一看。 祝千龄已经昏得不省人事了。 “啊?” 严阵以待的影卫们也傻了眼。 管事哭嚎着扑了过去,也无所谓称呼,一把丢走长剑:“殿下呀殿下——您没事吧?” 贾想捂着喉咙,呆愣地看向管事。 管事见自家主子活像是被流氓玷污的黄花闺女,顿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真情实感地把祝千龄从贾想身上掀开。 侍从们回过神,争先恐后地去搀扶主子,贾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半边身子软在侍卫的臂弯里。 “来人!”管事声嘶力竭,“把这以下犯上的畜牲砍了,丢乱葬岗里去!” “仞州没有乱葬岗。” 方才起一直充当透明人的陈乐行上前,在贾想面前跪下。 “乐行一时未察,还请公子降罪。” 贾想不答,他只是失神地摩擦着自己的喉结。 “公子,您的脖子……”有侍从惊道。 贾想的手一顿,喉结处的刺痛感越发强烈,他瞳孔剧震:“我的脖子怎么了?” 有人认了出来,倒吸一口冷气,哆哆嗦嗦道:“公子,那、那是……” 见他支支吾吾地伸着手指,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贾想心头一咯噔。 “是什么?” 众人又是齐刷刷地跪伏在地,颤抖着身子,哆哆嗦嗦,就是不肯再多言。 不知为何,贾想似乎看见了梦寐以求的平静生活正在离他远去。 “你来说说,”贾想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一把揪起陈乐行的衣襟,“我脖子上有什么?” 陈乐行眯着眼,盯了好一会儿。 屏息凝神。 “公子……”陈乐行有些难以启齿,他堪称震惊地转头看向祝千龄。 罪魁祸首卧倒在雪中,一言不发。 “公子,此乃血奴咒,”陈乐行指着印记,声音发颤,“这是通过血液交融留下的主仆印……” 至于谁是主,谁是仆。 显而易见。 陈乐行似乎是不曾想向来沉默寡言的祝千龄竟会如此大胆,整个人像是被扼住喉咙的八哥,只留下一个变调的短音,便闭嘴不谈了。 贾想两眼一黑。 第3章 血奴咒,玄幻小说里最常见的设定,仆人不能违背主人的命令,与主人同生共死。 在管事的尖叫声中,贾想反而冷静了下来,在心中叩问:【系统,你算不算金手指,快,看在感化值涨了0.1的份上,告诉我这咒怎么解。】 系统装聋作哑。 这态度,摆明了不想帮忙解咒。 贾想气极反笑。 “怎么解。”他冷着脸问。 陈乐行额角冒汗:“乐行才疏学浅,只知,此咒源于南海境。” 贾想幽怨地盯着陈乐行。 他作为北川质子,必须在规定年月里待在仞州,不得随意出行。 别以为他不知道,若非陈乐行的放纵,祝千龄才有机会给他下咒。 许是知道这个结果大部分是他的手笔,陈乐行心中虚得不行,赶忙补救道:“乐行会向长老会通告一声。” “通告?你想怎么通告?” 贾想凤眸凌厉:“陈乐行,你说,一个身无分文、人人可欺的乞儿,怎么会习得如此阴毒的恶咒的?” “或者说——怎么通过我北川质子府的结界,出现在此地的?” 陈乐行以头抢地:“乐行不知。” 一声轻笑。 “我看你那么护着他,还以为他跟你有什么纠葛呢,原来不知道啊?”贾想重重摁着自己的喉咙,声音干涩,却压抑不住怒气。 一想到自己刚一穿来就和万磁王反派签下不平等条约,其中大半手笔还要归咎于面前的同行。 雪拍打在贾想脸上,他只觉得都要被怒火烧融成雪水了。 “既然如此,我不管他和你什么关系,我都要带走,”贾想甩袖,“至于我如何处置,仙长不必过问。” 陈乐行见目的达到,长舒一口气:“是。” 见侍从架起昏迷不醒的祝千龄,贾想不愿直视,摆摆手。 “把他带到西房,没有我的传令,不得放行。” “唉,你说公子怎么改主意把这乞儿安排在侧卧了?” “哪里晓得,公子向来随心所欲,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就不要去揣测了。” “唉,你说这孩子都睡一天了,怎么还不醒?” 耳边隐约传来几句窃窃私语,祝千龄微微蹙眉,下意识翻身,身下却不是阴湿冰冷的干草,而是丝滑亲肤的锦布,像云一般柔软地托住他。 祝千龄猛然睁开眼。 眼前像是被蒙着一层纱,卷翘的睫毛夹杂在一起,硬是呈现出重岩叠嶂的错觉。 “啊呀!他醒啦!” “快,快去禀告公子!” 一阵急匆匆的步伐远去。 待到祝千龄能看清头顶悬挂着的纱幔时,周遭已然悄无声息。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他正卧在一座雕花木床上,屋中的摆设应有尽有,多宝阁上摆着许多物件,光是瞧着便价值不菲。 祝千龄很久没有在如此舒适的环境待过了,但他未有丝毫留恋,翻身便想要下床。 恰在此时,屋外多了几道脚步声,不等他回过神,一群身着蓝袍的侍从们闯了进来。 祝千龄下意识就想找窗户跳走,哪料侍从的速度更快,一个闪身便架过他,不由分说把他抬走。 祝千龄浑身上下每一块好肉,不敢挣扎,只见他们拐了一条回廊,不过五丈距离,就在主屋门前停下。 屋内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进来。” 仙家讲究清修,哪怕是作为四境中心的仞州,也不曾把钱财外露,主打一个仙风道骨,形不在意。 故而,祝千龄头一回见到如此奢华无度的屋子,是惊为天人的。 比之他醒来时所居住的卧室,这间卧室讲究雅兴,一花一草一桌一椅,摆放角度都极具一种刁钻的美感,光是角落里插着寒梅枝的玉瓷花瓶,都能显示出它的气度不凡。放眼细看,每一处都彰显着主人极高的审美与情趣。 贾想就坐在这一堆天灵地宝中,穿着一件束领的缎子袍,活似没骨头似的,半边身子靠在贵妃榻上,手中握着一卷书,无端贵气。 难怪除却不闻世事的南海,其它两境都与北川有冲突,就这么块肥差,谁都想咬一口下来。 祝千龄被压着肩膀,跪地候命。 沙漏中流沙簌簌而下,侍卫们眼观眼鼻观鼻,见主子爱答不理地翻着书,没有半点指示,心中惶恐。 良久的寂静后,贾想慢吞吞地开口:“你叫什么?” 祝千龄掀起眼皮,睨了他一眼,还是配合道:“祝千龄。” “年方几何?” 第4章 “虚岁十四。” 贾想将眼神从书卷中抽离,瞥了眼祝千龄,语气微顿:“十四啊……” 小孩已经被他唤人简单清洗一番,头发像是被狗刨过,参差不齐地垂在脸颊两侧,更显得他面黄肌瘦,两只大眼睛镶嵌在眼眶中,突出得有些骇人,营养不良得不像是正在抽高的十四岁。 他有些于心不忍,但想到自己喉结处的奴纹,又狠下心来。 “十四岁就习得血咒这等阴毒的法术,”贾想把书卷搁在桌案上,侍卫们皆是一抖,“是谁派你来的?东岛?西沙?还是长老会?” 祝千龄似乎是不曾想贾想会问这个,表情空白了一瞬。 作为穿越者,不是更应该了解他是被陈乐行特意引过来的吗? 祝千龄神色诡异地看了他一眼,又被触电似的缩回眼,不做应答。 冤枉人的自然知道对方有多冤,贾想也不做多问,颇为虚心地揉搓着指尖:“不说?那你总该得知道解法吧?” 祝千龄梗道:“我不会。” “啧。” 贾想:“再给你一次机会,过脑子再说。” 祝千龄棒椎一样地重复:“我不会。” 贾想不觉得祝千龄是在撒谎——毕竟在祝千龄昏迷期间,为之诊断的医师回禀,祝千龄的灵海受过重创,难以吸纳灵气,与废人无异。 那道亮眼的白光,估计是这孩子生死不顾调用灵力的结果,然而即便拼尽全力,这血印结得也是半生不熟。 毕竟谁家主仆印相隔三丈开外,奴印就迅速升温,把人嗓子烧哑的? 贾想不得不连夜腾出侧卧给祝千龄居住。 说好的远离祝千龄,穿来还不到一天,他就和反派变相同居了。 看来要解决如今相互牵制的局面,南海这一趟是不得不去了,贾想一想到从书中习得的仙家局面,顿觉头疼欲裂。 “好极,好极。” 守在他两侧端茶倒水的仙娥条件反射地举着盘,双膝跪地。 贾想无奈地拧着眉心,这段时间他已经习惯身边人随地大小跪了,但仙娥这一跪把茶点抬高了,他伸手去够有失风度。 “我且当你不知道如何解咒,”贾想抬手,“但我须得让你知道,不是你习得这种什么乱七八糟的血咒,就可以倒反天罡了。” “北川质子府,只有一个主子。” 贾想眼尾一压,上位者的凌气震得侍从皆不敢妄动,甚至做好了贾想一声令下,就把祝千龄就地斩杀的准备。 “从今往后,你就住在偏殿,当我的贴身侍童。” 侍从对此处罚倒吸一口凉气,随机艳羡地看向身侧的祝千龄。 “还不快谢恩?”见祝千龄傻愣愣地杵在原地,那侍从的小腿轻轻碰了下他的脚踝。 偏生祝千龄就是没有反应,只是虚虚地盯着半空,不作搭理。 贾想也不怪罪,他还要想方设法找理由前往南海,咒一解开,他就把祝千龄丢给陈乐行。 在此期间,他要物尽其用。 “行了,起身吧。” 贾想慢条斯理地开口:“既然为贴身侍童,那就要懂得怎么照顾人。” “春半,”他纡尊降贵地从矮了半截的盘中端过一杯茶,对右侧的仙娥唤道,“你去教教他,怎么伺候我。” 话音刚落,贾想脑海中的系统幽怨地提示道:【请宿主积极攻略反派祝千龄,不要消极怠工。】 【我没有消极怠工。】贾想理直气壮地回复。 【禁止录用童工。】系统操着官方腔调,一板一眼道。 【那你算不算压榨员工的黑心企业?】 贾想脑海中闪过频率不一的电流,系统滋啦作响,似乎是被自己的宿主气到无可奈何。 能够气到系统,贾想的心情颇为愉悦,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茶香扑鼻,却将贾想的思绪勾回笼,他将目光再次落到祝千龄身上——小孩瘦骨伶仃,站起身来仿佛一具骨头架子,风一吹就要散去。 压迫这么一个孩子来伺候自己,贾想的良心有点过意不去。 他摸了摸鼻子,拖长音调:“慢着——” 春半握住祝千龄的肩膀,柔若无骨的手力道极大,一把将祝千龄压着跪了下去。 贾想将茶杯一搁,站起身,踱步到祝千龄跟前。 祝千龄只觉得一股幽然暗生的甜香笼罩在他身边。 同室内雅极清极的熏香不同,这股香是温热的,闻着很是甜腻,令他想起曾吃过的一块糕点,缠绵地萦绕舌间,惹得祝千龄无端地心痒。 而香气的主人还不知所以,而是半跪在他的面前,强势地掰过祝千龄的下颚,二人目光相对。 “我不喜欢没有眼力见的仆从。”贾想倨傲地横着眼,但触及手中瘦得皮包骨的手感,他的语气又不自觉地柔软了下来。 “伺候我之前,我应要先好好教你,什么叫礼仪——例如,你应唤我什么?” 祝千龄被香味熏得头脑发昏,贾想的话同那块令他念念不忘的糕点般,牢牢将他吸了进去。 他只觉得饥饿。 而勾起祝千龄食欲的人还抓着他的下颚,二人的鼻息在逐渐拉近的距离中交融,浅淡的白雾挑拨着贾想优越的眉眼,祝千龄想躲开,却被贾想掰回。 “你应该唤我什么?” 食人的精怪在低语。 祝千龄受不了了。 他闭上眼,声音颤抖。 “主人。” 第4章 祝千龄一声“主人”,把贾想干懵了。 他本意想给祝千龄一个清闲的任务,只要他学习身边人,喊一声“公子”,贾想便拾级而下,完美收场。 何曾料到,祝千龄小嘴一张一合,一声主人便圆润地滚进他的心口,把贾想震得五脏六腑移位乱窜。 【宿主请注意,即便身处无确切人文律法的修真界,也要谨记,不可调戏未成年,不可调戏未成年,不可调戏未成年。】 系统在他脑海里重复播报。 然而贾想并没有留意脑海中的警戒,毕竟他业已被吓得魂飞魄散,脑海里自导自演的鸡飞狗跳盖过了系统的声音,他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好在,他绷住了五官,没有让五官随着脑海鸡犬不宁。 对着祝千龄平静无波的面容,贾想针刺般撒开手,如临大敌地退回贵妃榻上,端起茶杯就要喝水压惊,熟料杯中无饮。 他深吸一口气,端起架子,声音却难免发虚,说出的话也牛头不对马嘴:“孺子可教也。” 【禁止宿主调戏该阶段反派!禁止宿主调戏该阶段反派!禁止宿主调戏该阶段反派!】 贾想试图挽回局面,斟酌片刻,道:“你从何处习得如此称呼?” 只见祝千龄瘫着一张脸,零散的碎发给他半张脸盖下一层黑影,眼睛却难得多了几分雀跃,悄悄瞄着贾想。 他说:“主人教的。” 贾想简直为他倾倒。 他终于自暴自弃:“春半,带他下去,安排些主殿洒扫的工作便成。” 一声令下,祝千龄便定居在北川质子府,担任了一个名为贴身侍童,实则为洒扫童子的职位。 监管祝千龄的侍女名为春半,是一位外刚内柔的女子。一方面,她会将他的行踪事无巨细地禀告给终日窝在殿内不肯外出的贾想,另一方面,她把祝千龄照顾得很是精细,不出半月,他便被喂养出了些许肉感,有了几分符合年龄的模样。 唯一不顺利的是,祝千龄鲜少见到陈乐行,估计是被贾想刻意将二人值日的时间错开了。 但更加难以接触的,是贾想本人。 对方似乎是真的不想与他产生联结,最初想要挑拨两名穿越者的计划,因贾想的消极态度难以实现。 祝千龄不甘心,逐渐有了心思要往贾想身边凑,最好能碰上陈乐行任职的时间点。 他动作机械地扫着雪,脑中疯狂思索接下来的行动。 忽然,一道黑影罩在祝千龄身上,一揪梅花堆搁到了他的身前。 祝千龄抬头看去,微微一怔。 对方面容慈和,竟是初次入府时那位提灯的侍从。 “千龄,你可让我好找,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他面露忧虑,低声浅问。 比之陈乐行这个将他偷出牢狱的救命恩人,他与这位最初雪地里要带他离开的侍从见面更为频繁。 仆从名为雷青,他似乎还不死心,多次暗示祝千龄随他逃走,却因顾忌主殿,几次都不敢明说,无获而归。 祝千龄握着扫帚的手指微紧,面上怯生生的,不吭声。 雷青自来熟地凑过去,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千篇一律的话。 语气恳切,似乎是真心为祝千龄着想。 祝千龄低眉顺眼地听着,左耳是雷青的关切,右耳是雷青烦躁的心声,两厢交叉,像马蜂一样吵个不停。 忽的,雷青眼神定住,截住话语,不动声色地与祝千龄拉开距离,将头朝向雪地。 第5章 祝千龄顺着他最后的目光看去,只见管事急匆匆地拿着一封黑底烫金的折封,站在门外,急切地呼唤着。 若论府中谁看祝千龄最不顺眼,便是这位王管事。听闻他从公子想还在襁褓中便伺候他了,是资历最老的人。祝千龄偶尔会被路过的管事拉住,咬牙切齿地指着鼻子骂一通,然后被塞些粗活。 可今日,管事却像看不着眼中横着的这根刺似的,得了殿中人的应答,一刻也不停留地往里而去。 片刻后,主卧的门被推开,贾想在众星捧月中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那封黑折,拇指不自觉地捻着边缘的烫金纹路,神色不虞。 祝千龄瞅了一眼。 看样式,似乎是一封请柬。 【系统,你不是保证过穿越者是不会影响原著剧情发展的吗?】 祝千龄脑海中久违地响起了贾想清冽的声线。 【是的,宿主。】 【那你说说这请柬上写的什么?魔窟异动?南海有异?这不是三年后的剧情吗?】 系统头脑风暴片刻,回道:【服务器繁忙,请稍后再试。】 贾想仿佛回到大学期末宿舍体育理论考试,用豆包答题只拿到57分的时光。 连续几日不分昼夜地汲取世界常识与熟悉体内周天运转,饶是贾想身处修真界,也不免感到身心疲惫,正欲在院里兜圈,余光便瞥见梅树下打扫落花的侍从中,格外一枝独秀的祝千龄。 他颇有些惊奇地打量起这个半月未曾见面的反派。 此子人虽瘦削,面上仍留有几分婴儿肥,眉眼如画,睫毛在眼下扫出一块阴影,扑面而来的病弱破碎感,漩涡般引人深陷。 若非那一双艳如红梅的眼瞳,贾想还真认不出面前束发加冠的孩子就是祝千龄。 长得怪人模狗样的。 平心而论,贾想对于这个小反派还是怀有好奇心的,毕竟原著中对祝千龄过往的介绍,也不过是“少时多舛,众叛亲离,幸得贵人,死里逃生”,至于具体什么光景,未有详说。 只不过喉结上的咒文还在提醒他,即便祝千龄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儿,也有着一股你死我活的狠劲。 他沉吟片刻,点了点祝千龄的方位,懒洋洋道:“祝千龄,过来。” 祝千龄自小便被亲人轻之弃之,穿越者的出现让他捡回了些许对未来的憧憬,但很快便被现实打碎。 他的自卑是被无止尽的失望与痛苦浇灌而成的,探出土后,那点自卑的绿苗戏剧般的,因春风吹又生的命格,长成了极强的自尊,狗皮膏药地焊在骨子里。 故而,贾想这等招猫逗狗似的态度,就似春寒料峭,将祝千龄的五官冻成了冰。 他耷拉着眼,慢吞吞地挪动到贾想跟前。 然后,语出惊人。 “主人。” 别叫主人,你主人想死。 贾想敛去眼底笑意:“啧,转个圈让我仔细瞧瞧。” 祝千龄身形一僵。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他垂着头,面无表情地转了个圈。 又转了一个圈。 似乎贾想不说停,他就要在原地把自己抽成一个陀螺。 贾想撇嘴,觉得欺负小孩没甚么意思,伸手钳住祝千龄的肩膀,把人在眼前定住,相马似的,把小孩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扫了一遍,又比较了院中其他人的身板,心中顿觉不满。 怎么这么瘦?贾想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漫画书,祝千龄就像漫画里那个饥一时饱一顿的流浪儿一样,走投无路地啃食树皮,身体还青一块紫一块的,瞧着好生怜悯。 贾想撒开手:“以后多吃点,免得说我们北川王室虐待下人。” 指腹下的衣物太粗糙了,扎得他手疼。 【嘶,怎么说,这孩子关系到我的性命,穿着普通的衣服,会不会有风险?】 贾想打量着祝千龄身上的制服,心中有了判决。 “春半,将我裁衣剩下的料子,按照他的身板做几套法袍。” “是。” 贾想摆手,正思考要去何处兜风时,他忽然意识到即便在府中散步,也要和祝千龄保持在十丈距离之内,道心隐约破碎。 他看着祝千龄,耳畔回荡着那震人心魄的两个字,欲言又止。 终于,他放弃了,他妥协了,他投降了。 “你,”贾想颇有些难以启齿,“可晓得贴身侍童分内应做的事?” 祝千龄疑惑地抬眸。 逢春时节,雪变得轻薄,一夜风去,银装素裹,贾想置于其中,仿佛是雪化作的妖精,不似凡人。 那双银灰的眸子打量着祝千龄,通身轻慢的态度也别有一番风味,把祝千龄顽强不屈的自尊心打得七零八落。 砌下落梅如雪乱。 祝千龄一阵脸热,不由得挪开了眼。 雪仙下凡的贾想不知祝千龄别扭的心思,他还在脑海中翻阅前世无数私斋闭关期间把自己作死的案例,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贾想是惜命的,六年后的剧情杀是个坎,六年间要面临的各种意外也需要有备无患。 须臾,他认命道:“春半,把伞给他。” 说罢,贾想把请柬丢给身后对着祝千龄怒目的管事,一拂袖,朝台下走去。 一把红伞被春半递给祝千龄,捧在手里轻飘飘的,流光转动,品阶不凡。 见祝千龄还痴痴地站在原地,一手扫帚,一手红伞,管事的怒火得到了宣泄。 “小子,没长眼是吗?能伺候公子是你的福气!还不快跟上去!” 祝千龄慢了一拍,在脑子里酝酿了半个月的离间穿越者计划就此腾空蒸发了。 他呆呆地应了声哦,两手拿着比他还高的物件,飞快地跟上贾想。 “你拿着扫帚干什么?”贾想叹气。 祝千龄又把扫帚丢进梅花丛中。 他从未与穿越者有这般宁静的相处。 就在此良辰美景中,祝千龄跟在贾想身后,头顶打着一把红伞,陪着兜圈。 一圈。 一圈。 雪地留下一串又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绵长,悠远。 第5章 贾想堪称是落荒而逃地钻进主卧。 祝千龄愣神地捧着红伞,那股围在鼻尖的香味卷席重来,把他熏得昏昏欲坠。 他就着这股若有若无的香气,缓缓走回侧卧,眼中总是闪出贾想那张脸。 魔怔了。 祝千龄漂浮不定的心沉了下来。 贾想说不定就想要用这种奇特的方法去攻略他,毕竟穿越者们都是一个目的,不是吗? 祝千龄深吸一口气,却瞥见手上的红伞。 这是个好机遇。祝千龄眼前一亮。 一个能撞见陈乐行与贾想的好机遇。 祝千龄抱着红伞,坐等侍卫轮换,一听到门外响起匆匆脚步声,他便起身赶往主殿。 “哎,你知不知道这屋里住着谁?” 祝千龄脚步一顿。 “这屋不是没住人吗?” “哼哼,这你便不晓得了吧?” 祝千龄侧身一躲,寻觅声源。 “好啦,你别卖关子啦,好姐姐,快说与我听!” 回廊下,两名裁剪梅枝的侍女捂着嘴偷笑。 “我听闻呀,这屋里——”举着剪子的侍女指了指祝千龄的方向。 “住着公子的娈/童。” 惊雷贯耳。 祝千龄低着头,红伞灼灼,那抹艳红骤然扩散,铺天盖地地淹没视野里所有的亭台楼阁。 “你们两个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公子的事也是你们能够揣测的?”一道温和不失凌厉的声线打断了两名侍女的对话。 侍女们瞬间弹开,惊慌失措地看着训斥她们的人。 那人身穿的制服较为朴素,品级比她们的低,但衣纹上有灵力流动,纵是在以等级划分的北川质子府,修为高低也足够碾压一切。 抱花的侍女认出来,此人是前些日子触了公子想霉头的雷青。 她正想开口呵斥,却被同伴碰了碰手背,被冻得一激灵,想嗔怪几句,却见同伴面容肃穆地越过雷青,一眨不眨地盯着回廊。 回廊深处,站着一道瘦削的影子,身前横着一条鲜艳的红带,仔细一看,是一把品阶不凡的伞。 一道阴冷的眼神吞噬了她的探究,抱花侍女心间一紧,认出了那道潜伏在阴影里的人。 竟是她们口中议论的侧卧小主人。 两位侍女转头对视,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俩忙躬身道:“是我等不知天高地厚,自愿前去向管事求罚。” 雷青颔首,还想说些什么,那两名侍女便诚惶诚恐地抱着红梅退步,留下几瓣殷红,在雪地上尤其显目。 自己的训斥如此立竿见影,雷青颇有些得意,转过身,看见从阴影里走出的祝千龄,惊讶地张开嘴。 “千龄,还望你莫要怪罪那两位仙娥,她们也是道听途说。”他三步作两,凑到祝千龄跟前,真切地为那两位侍女求情。 第6章 祝千龄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许是被方才那番狎昵的流言蜚语破了心防,而面前此人又帮他解了围,祝千龄难得有了好脸色。 “多谢。”他彬彬有礼道。 雷青受宠若惊:“见到你暂且无事,我的心便也放下了。” 祝千龄挑眉:“暂且?” 雷青忧心道:“千龄,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他满脸担忧,似是诚心为祝千龄着想:“我还未与你说过公子想的事迹,你恐怕是不知公子想是何方神圣。” 脑海中隐隐幻听贾想如活鱼上岸乱蹦弹的心声,祝千龄虚心指教:“公子想他待如何?” 雷青语重心长:“公子想作为北川王室的正统嫡系,自小要星星不给月亮。北川王室都是个顶个的疯子,被他们宠出来的公子想,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三天两头便有尸体从府中抬出,也只是来仞州收敛了些许,本质还是暴虐的主子。” 见祝千龄面色如古井无波,雷青打了个寒战,但想想对面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可怜少年郎,便按捺住心思。 他怯怯地朝主卧方向觑了一眼,咬牙直道:“若是等尔等身上的血咒解开,千龄,你的下场不比那些尸骨令人胆寒。” “公子想第一个处决的就是您。” 寂静无声。 祝千龄只觉得这个结论无比地招笑,恐怕面前这位口口声声为他考虑的穿越者还不知道,他说的那位暴虐无度的公子想底下早就换了核。 如今的公子想,是一位能够把攻略对象晾了半个月、靠绕府两圈维系感情的奇人。 但比起雷青耍的小聪明,祝千龄更喜欢贾想干巴巴的表情下掩埋的笨拙。 “那你觉得应当如何?”祝千龄站了太久,声音变得冷涩。 雷青眼中闪过欣喜,道:“我可以带你离开。” “于你而言,带走我有什么好处吗?” 雷青真挚:“这半个月以来,我早便把你当做我的朋友了呀!” 祝千龄一哽,抚平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惨笑道:“我这种人还能有朋友?若最后的时日能过得像现在这般衣食无忧,结局再凄惨,我也能接受。” 听见这番话,雷青慌神了,他指着那片被裁剪的梅花林,有些慌不择口:“难道,你愿意被人如此议论吗?” 殊不知,在他心间跳热锅的蚂蚁忠诚地把他的心声搬运给了祝千龄。 【既然如此,这小崽子要是真的这么想,我先前做的努力不就打水漂了吗?】 【那我散播的那些话不就没有用武之地了吗?要是被查出来,我就要大难临头了。】 【今日,明明天时地利人和,可恶……可恶……】 焦虑、埋怨、复杂、卑鄙。 负面的情绪像是潮水般朝祝千龄涌来,雷青怨毒的声音频频,瞬间盖过他的思绪。 祝千龄好似在做梦,他梦回了过往单调的十年,他被生父丢在那座阴冷的牢狱中,终日与虫鼠作伴,三九天只能钻在稻草堆里取暖,在暗无天日里挨过一年又一年。 穿越者们视他为麻烦,即便脸上待他怜悯热切,心中的不满日益增多,在多日冒着风险为他雪中送炭后,感化值仍然无果,那些不满就会一股脑地爆发,像出山猛虎,将祝千龄的理智啃食殆尽。 冷着一张脸的贾想,倒比他们有温度多了。 祝千龄局外人一般,冷眼旁观那段娈/童言论的发布者在心中苦闷煎熬。 他试探性地软声道:“那你要如何带我走?” 雷青闻言一喜,道:“我这儿有一张符篆,能隐去我们的气息,可以趁此机会逃离。” “这也太贵重了吧?”祝千龄心中一动。 雷青见他有所松动,正要加一把柴火,身后却响起一道威严的女声。 “你是何人?” 祝千龄被惊吓得打了个颤。 只见春半气势汹汹地疾步走来,母鸡护崽地将祝千龄挡在身后。 祝千龄才意识到,天边滚云翻卷,荡起了橙黄的暮色,他手中的红伞还未送回。 春半上下扫了雷青一番,轻蔑道:“你缠着公子侍童有何事?” 雷青冷汗直下。 祝千龄却开口:“他方才为我解了围。” 春半扭头看向祝千龄,暮色在她身后笼了一层光,显得她的神情有种道不明的晦涩。 良久,她说:“你道谢了吗?” 雷青赶忙巴巴地说:“小公子道过谢了,小公子道过谢了。” 春半却不搭理他,把目光锁在祝千龄怀中抱着的红伞,若有所思。 她说:“公子晚上不喜有人打扰,你明早再送过去吧。” “下次莫要再发生这种事。”春半点了点红伞,指甲上涂的豆蔻一闪,不知是在提点何人。 说完,她端庄地别过身,风过无痕。 被春半似有若无的一番提点,雷青不敢再做多留,他压低声音,快速道:“你若是想得通,我们于后日子时故地重游,好生叙旧一番。” 他躬身请道:“我先行告退。” 橙光滤过云片,倾斜地打在回廊上,半片鲜,半片沉。 祝千龄想起半个时辰前,他打开这把伞,比天际火烧云还要红三分的色彩笼在贾想身上,那张显然在神游的脸无端庄严,垂眸间仿若道观中被奉在神龛上的神灵。 但祝千龄知道,一路上,贾想内心都在挣扎。 挣扎着远离他。 祝千龄偏头,眺望主卧的方向。 主卧中,贾想坐在黄木梨花椅上,偏着头,一目十行地浏览从书案上整理出的信件,八卦之心熊熊燃烧。 【嚯,这闻人想和南海质子感情甚笃啊!这厮肯定不是什么好货。】 【哎哟,闻人想还是妈宝男,瞧他和他妈写的信,好腻歪。】 【劲爆!北川王室还搞小妈文学。】 系统生无可恋地打断贾想:【宿主,你这叫偷窥他人隐私。】 贾想不紧不慢地反驳:【我现在不就是北川质子吗?】 正当他与系统诡辩得火热时,春半的声音响起。 “公子,春半前来汇报。” “进来。” 春半将手交叉在身前,躬腰致礼:“公子。” 贾想好生端赏地瞧着自己驯了半个月的成果,忧心自己折寿的烦恼已同天边暮色远去了。 “禀公子,祝千龄今日有异。” 贾想神情一凛,探身道:“细说。” “今日,下属隐在暗处,探查到府中生了一则关于您与祝千龄的谣言。” 贾想耳朵一动。 春半一板一眼地回答:“有侍女称祝千龄是您的娈/童。” 于无声处听惊雷,大抵便是此刻这般滋味。 系统不嫌热闹地添油加醋:【宿主,侵害未成年要判刑的。】 贾想怔怔地僵在座椅上,他平生第一次被人传绯闻,被当成gay就算了,另一半居然是祝千龄这个毁天灭地的大反派。 这对吗? 贾想清醒过来,猛然站起身,恼羞成怒:“给我查清楚是谁传的!简直是子虚乌有!” 春半回道:“属下无能,明日定会给公子一个交代。” 贾想失力地跌回木椅上,他无可奈何地捏了捏眉心,前世在实验室里累死累活的无力感涌上心尖。 “继续。” “属下还见祝千龄与主殿外的一名侍从搭话,那名侍从正是当初在后院提灯等候公子的奴仆,雷青。” 贾想垂手,二指掐在一起,缓缓摩挲:“他有什么问题?” 春半抿唇:“他想要带走祝千龄。” 贾想手头动作一顿。 “祝千龄的反应是什么?” 春半眉尖微蹙,斟酌着措辞:“属下不知,但祝千龄包庇了雷青,属下疑心——” 祝千龄想要跟着雷青私逃。 贾想将信件往桌上一抛,手指轻轻地抚摸上喉结,月白领口处,隐约晃出暗沉的纹理。 漫长的寂静后,贾想微微一笑。 春半感受到了久违的怒气。 第6章 祝千龄捧着红伞进屋时,便发现氛围不对。 室内,原本风雅闲情的熏香更换成了一种冷冽的松香,银瓶里空空荡荡,梅枝不见了身影。珠帘后,春半与林花两名侍女两手空空,似两桩仕女俑立在贾想两侧。 贾想漫不经心地擎着一卷书,目光不曾落在祝千龄的身上,光看轮廓,又是谁家得意少年郎。 祝千龄心中一咯噔。 今日的贾想,太反常了。 虽然他只与贾想见过寥寥几次面,但贾想几乎是见他一面,心声就要炸一锅,像是被风吹草动惊吓到的狸奴,恨不得四肢并用地朝生人抓挠,是祝千龄遇到过心声最为聒噪的穿越者,无出其他。 然而今日,贾想的内心有同高冷的外壳一样,宁静,沉重。 祝千龄犹豫着,踟蹰不敢向前。 第7章 “怎么不过来?”贾想先出声。 贾想的口吻和煦,好似暖阳春风,祝千龄却觉得通体冰寒。 他硬着头皮,撩过珠帘,在叮当碎玉声中,祝千龄见到了贾想的庐山真面目。 贾想穿着一件宝蓝色的圆领袍,腰处绣着的鸟雀栩栩如生,清晨阳光透过窗棂,落了他半边身子还满,衬得喉间那枚诡异的纹路愈发绮丽。 刻意的。祝千龄笃定。 贾想是刻意将咒印露出来给他看的。 祝千龄心中燃起一股莫名的兴奋——是什么事情让贾想如此动作? 果不其然,多日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贾想同那些想要欲擒故纵的穿越者,并无两样。 祝千龄自然知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贾想的监视下,昨日那一番对话,或者推及更早,贾想就知道有雷青这一号人物想要带走他。 不过是他表现得温顺,兼之血印加持,贾想料定他不肯妄自行动罢了。 看啊,他只是昨日微微露出想要逃离的意向,贾想就迫不及待地露出欲擒故纵的真面目了。 只是,不知为何,祝千龄心中升起一股闷闷的堵塞感,他细细品尝一番——不甘。 祝千龄咬唇。 他不甘心。 但贾想由不得他甘不甘心,这厮随心所欲起来八匹骏马也拉不住。 “我教你的礼仪都被狗吃了吗?” 语气平缓得像是在讨论今日天气真好,实则话里的火星子四射,比熏香还要呛人。 祝千龄流利地跪地,双膝磕在柔软的裘绒地毯上,其力道之大,发出一声牙酸的闷响。 他嘴角微微一动:“属下知错,请责罚。” 顿了顿,祝千龄又补充了一句称呼:“主人。” 贾想的神情流露出几分不自然,似乎这个称呼是藏在衣物里的绵绵细针,细细密密地扎着皮肤,不得舒畅。 但祝千龄的脑海内仍然静寂无声。 春半开口道:“公子心疼你自小颠沛流离,想让你看看做法袍的料子,自己挑个顺眼的。” 祝千龄诚惶诚恐地将头埋进臂弯中。 贾想不轻不重道:“不必推辞,只是免得旁人闲言碎语,道我北川轻待下属——你也算我北川的人了。” 祝千龄盯着地毯上竖起的绒毛,感受到落在自己头顶的目光挪开。 “林花,呈上来。” 林花领命,掠过祝千龄,转过屏风,拿过一叠布料。 饶是祝千龄体内无灵力流转,亦能被那匹布料中所蕴含的能量所吸引,眼角余光中,多彩的丝绸层层相交,光泽流动,长瀑曳地。 贾想翘着腿,将手中的卷轴轻轻搁置,木轴滚动,苦涩墨香与熏香两厢纠缠,书画与彩衣交织倾泻坠地,被祝千龄的膝盖阻挡,往回卷了半寸,黄白裘毛沾了色,流光溢彩。 “这些都是上好的料子。” “我待你不薄,”贾想歪头,“也希望你能让我满意。” 祝千龄喉间蠕动,甚至有点想发笑——就这? 就这般轻飘飘地警告祝千龄,他的锦衣玉食都是贾想提供的,让他不要不乖? 祝千龄回想起以往所遇到的穿越者手段,只觉得贾想天真得可爱。 可不知为何,祝千龄却笑不出来,他心中竟有一股强烈的解释/欲,似卡在喉间的鱼刺,难受得紧。 祝千龄缄默不语。 贾想并不知反派的内心所想,他只知道曾经读过的一句真理——沉默就是承认。 他还读过一句真理——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祝千龄此子,不仅要在沉默中爆发,还要在沉默中拉着他一起灭亡。 贾想垂眸盯着书卷上绘制的四境地理图,心绪比图里的边界线还要绵长曲折。 “滚吧。” 他眼不见心不乱地绕过祝千龄,转进了内室。 喉间未尽的语言就被这句话堵了回去,祝千龄忽觉手中一轻,红伞被林花取走。 他抬头,只看到春半怜悯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地关上了窗。 窗外光散,忽有雪。 风不紧,雪不急,月不重。 是话折子里情人相会的良景。 雷青心中鼓动贯耳,他紧握拳头,走过早已烂熟于心的小道,来到后院垂花门前,遥遥抬头。 银杏树的枝干崎岖,压着院墙。 他心中忐忑,绕过垂花门,院中无人,只余折竹声。 祝千龄,会不会不来了? 雷青指尖发凉,不安与愤慨扎破了平衡的气球,他被炸得生了悔意。 而今,质子府已经不是他的容身之处了,闻人想已注意到府中的流言蜚语,并派遣影卫去调查,很快就要查到他的身上了。 影卫的修为深不可测,绝非是他这种靠感化小反派提升修为的修仙者可以匹敌的。 雷青在现代只不过是一名再平庸不过的普通人,每日朝九晚五,回到家就是刷刷视频,留留评,偶尔做一些个人英雄主义的梦,日子安逸地流淌。 直到他来到这个世界。 雷青的运气不如陈乐行好,背后靠着仞州陈家,有个长老会的师尊,可以肆无忌惮地往剑穗上挂不死人图腾,大大方方地招显他是穿越者的身份。 他只能谨小慎微,攒够资本,早日脱离北川公子想的淫威,再去继续自己的安逸生活。 但,他又遇到了祝千龄。 修真界弱肉强食的森林法则哪里有温暖的家好呢? 雷青心动了。 可是祝千龄油盐不入,还与闻人想磁场相吸。 一个书中的背景板恶人,一个书中招摇过街的最大反派,两人凑在一起,既登对又和谐。祝千龄就这般被捆绑在闻人想的身边,从一个他也能轻贱的乞儿,飞黄腾达成他也要尊称的贵人。 他能怎么办? 雷青心思一动。 谣言能逼死人。 果不其然,祝千龄动摇了。 但为何?为何他不前来赴约呢? 雷青焦虑踱步,抬眸,却发现竹林后有一道影影绰绰的身形。 他定睛一看,眼眸亮起来。 祝千龄穿得单薄,月光淡白,在他脸颊上割裂出冷硬的棱角,瞧着已有了几分日后呼风唤雨、说一不二的模样。 “千龄,”雷青难掩欣喜,小跑着靠过去,“我就知道,你是明是非的孩子,快与我走吧!” 祝千龄乜了他一眼,肩膀侧偏,躲过了雷青想要揽住他的手。 排斥的意味过于明显,雷青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但他旋即一想——祝千龄发起疯来连北川质子都敢咬,脾性古怪些倒也正常,反正他只要带着祝千龄远走高飞,何愁怕有感化不成功的一天? 想通后,雷青温声道:“千龄,我们要抓紧时间离开,夜里还是有影卫在……” “不。” 祝千龄截断话音,犹嫌距离不够,又往后退了三步。 横枝微动,碾碎的光斑顺着人影游走。 “千龄,这是什么意思?”雷青向前迫近一步,平日温尔的声音微微扭曲。 祝千龄眼角一斜,立在原地不动,满眼警惕地盯着雷青。 任谁面对一个认识不过半月还劝着私奔的陌生人,都会怀有警戒心,祝千龄态度如此,是正常的。 雷青自我催眠,按耐住浮躁:“千龄,你还不清楚局面吗?” “什么局面?”祝千龄露出一个冷笑。 不知为何,雷青在他这个笑容中看出了几分熟悉,甚至不用哼出声,光是看着嘴角的弧度,便能感受到浓郁的嘲讽意味。 “你昨日也听到了,那些下人背地里是如何揣测你的,”雷青堪称苦口婆心地劝道,“我晓得你是因血印而被质子强行留下的,但别人不晓得,还那般诽谤你,你真的受得了吗?” 闻言,祝千龄敛起笑意,脸色阴沉:“这一切不是还要多谢你么。” 雷青面上倏然空白。 这种表情祝千龄并不陌生,但凡计划脱手,穿越者们就会露出这种神情,如出一辙,而挑起这个表情的源头,无不来自祝千龄。 说是恶趣味也好,说是厌弃也罢,祝千龄司空见惯,也便失了兴致。 唯有一人失控。 雷青不知,祝千龄心中焦急不比他少,他频频望向那道垂花门,阴影逐月色起伏,唯独不见他想要见的人。 祝千龄咬着下唇,欣赏完雷青发青的脸,心情有所缓和。 他慢条斯理道:“你是不是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 雷青惊疑不定地看向他,脑中闪现出初来乍到时系统给他灌输的原著片段,字字句句,拼凑成此刻月色下祝千龄满是揶揄的脸。 恐惧扼住雷青的喉咙,他双腿不由自主地发软,头脑却冷静了下来,他知道,眼下做出退步是得不偿失的。 实在不行,他就来硬的。 祝千龄与闻人想结了主仆印,祝千龄有个三长两短,闻人想也讨不了好。 第8章 他攻略不了祝千龄,那就拿祝千龄当挡箭牌,成功遁离。 “我不知道你和北川质子做了什么交易,”雷青伸出手,耐心彻底消磨,“但你也知他残暴荒淫,北川的局势也并非现在表象上的辉煌,你在他那里落不到什么好下场,不若与我走,至少我待你是真心的。” 祝千龄浅浅笑了起来,竹影掩藏了他眼中的恶意,他正欲开口。 “公子,属下替你去杀了这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雷青的脸色瞬间煞白。 他猛地回过头,只见垂花门外,稀疏树影落在来者俊美的脸上,教人看不清他的面容,神情晦暗不明。 闻人想来这里多久了,他听了多少? 月色轻扫,雷青无意瞥见祝千龄的红瞳,那双眼中难藏欣喜。 雷青心中浮起一个荒谬的想法—— 祝千龄赴约,针对的人,不是他。 是闻人想。 第7章 祝千龄猛地回头。 贾想身着青竹长袍,雪光反照得竹纹摇晃,他手捧着暖炉,漫不经心地指使着侍女点灯——后来祝千龄从春半口中得知,贾想喜欢往手炉里面塞符纸,必要时可以拿来应急。 站在贾想身侧的林花得令,提着一盏灵灯,往院内挥斥,刻在墙面的符文发出浅浅荧光,一团一团的,恍若仙境。 这些白光浮在半空,又为贾想增添了几分朦胧美,他见祝千龄望来,还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袖袍,拉扯间,隐隐露出束领下的暗纹,像是神鬼异闻里勾人的狐狸精。 人与人之间的初遇总是容易被淡忘,但几乎没有人对贾想的初遇印象有分毫的淡去。 祝千龄可以鄙夷贾想高冷的虚伪装性,但唯独不可否认贾想货真价实的美貌。 贾想不知祝千龄对他这张脸的全盘肯定,还沉浸在头一次见雷青的感慨中。 除却陈乐行那个把不死人图腾到处张扬的缺心眼,雷青这种胆大妄为到狗急跳墙的穿越者,贾想还是挺稀奇的。 他冷笑道:“怎么?没证据吗?” 一根细线在雷青脑海中连接,他瞠目结舌地回头看祝千龄,这两人的冷笑连嘴角弧度都有如复制粘贴。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一语道破天机,毕竟他伺候了北川质子两年有余,这厮道德底线低下,做什么都不奇怪。 “怎么不说话了?”贾想跨过门槛,偏着脸,斜睨道,“不是挺会说的吗。” 事到如今,雷青已无退路。 他趁祝千龄不备,一把拽过他的手腕。 一尾流光划过,他一手握着提灯,一手制约着蹬腿的祝千龄,连退几步,防备地盯着贾想。 熟料贾想只是兴趣盎然地看着手脚并甩的祝千龄。 祝千龄在被抓住的瞬间便反应过来,用力地锤着雷青的手肘。 雷青彻底绷不住慈眉善目的脸皮,破口骂道:“小崽子别乱动!” 他手心发汗,臂下勒着的祝千龄为了挣脱,更是连牙也用上了,奈何任他生有一口铁牙,也咬不穿护体的灵力罩。 贾想见祝千龄的行径越发像畜生,对春半道:“他平时也会这样吗?” 春半认真地在记忆中搜刮片刻,答道:“回公子,祝千龄身上确实有几分兽性。” 【难怪今天早上祝千龄喉咙一直在咕哝作响,敢情是被我冤枉了,委屈得想咬我。】 他默默腹诽,抬头却见不远处的祝千龄竟是手不锤,嘴也不咬了,而是愤愤地抬起头,好似个独守深闺的怨妇般瞪着他。 贾想被自己的联想激起一身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摩挲着自己的脖子,心生感叹。 【其实,要是没有血印的话,他把祝千龄带走也不错。】 系统没有跳出来反驳,它已经被贾想整到麻木,再不奢求他能做出什么行动。 【宿主啊,做个人吧。】它沧桑地提议。 对面,祝千龄的挣扎一顿。 【但是吧,我觉得雷青不是什么好人,】贾想自顾自地对系统说,【让我收留祝千龄是不可能的,可让我把祝千龄交给雷青,我选择前者。】 祝千龄微微一愣,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贾想。 酸涩感冲入鼻间,挤压着祝千龄的内脏。 祝千龄终于理解这种搅了他半天不得安宁的情绪,叫做委屈。 他眼睛一眨,泪珠悬在眼睫上,打湿了胭红的眼角。 【宿主对反派祝千龄的感化值提升了1点,目前感化值为1.01,打破历史记录,请宿主再接再厉!】 系统喜不自禁,在贾想脑海中模拟出一个花篮,狂撒鲜花。 满脑子的粉色花瓣把贾想淹得傻眼了,不仅是因为感化值的波动,还因为祝千龄的哭泣。 祝千龄抽抽噎噎地挂在雷青的臂膀上,瘦小的身躯一颤一颤,鼻尖不知是被冻红的还是哭红的,眼中蓄满晶莹,他羞耻地盯着地面,在微光中露出脸颊的两道泪痕。 俨然没有方才那个小大人的摸样。 祝千龄……哭了? 贾想没哄过小孩,他本来想维持人设挖苦雷青,如今却恐自己的狠话刺激到哭哒哒的祝千龄,已经爽快地把祝千龄在原著里干掉主角自己上位的设定抛之脑后。 再怎么说,如今的祝千龄,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无依无靠,流落雪地,死里逃生。 一大清早前去送伞,还在贾想那里受了天大的委屈。 贾想斟酌片刻,道:“把祝千龄放下,我既往不咎。” 见贾想乖乖收敛起往日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祝千龄哭泣对雷青的威慑力也便减缓了。 惹哭反派领饭盒这种事还要等个百八十年,但逃不过北川公子想的抓捕,那雷青才是真的命不久矣。 他更加坚信了在贾想心目中祝千龄至高的地位,决定掐着祝千龄杀出一条生路,反手握住了提灯手柄。 腕骨翻动间,提灯在月光下泛着寒光,宛如一条银色的游龙,直朝贾想扫去。 春半等人手中凝出长剑,剑啸撕开月光,撞破游龙。 游龙自碰撞处散开,展成一朵绚丽的烟花,自中心剥离,覆盖整片院落,西厢霎时亮如白昼。 众人被眩晕了眼。 但这等把戏并不能维系太久,雷青只是在赌,赌贾想为了祝千龄不会出手。 哪料,贾想动了。 他从暖炉中抽出一张符纸,微眯着眼,精准地朝某个方向射了出去。 沉闷的落地声。 贾想意外地挑眉,竟不知自己随手甩出的符威力这么大。 白光中升腾起一条风骚百态的红蛇,蛇信子略微一卷,便将白光吞噬殆尽,露出一脸惊惶的雷青。 他低头看着被符纸打中的祝千龄,绝望地举起双手,声泪俱下。 “小人一时被蒙蔽了眼,还望公子开恩,绕了——” 春半扭身探入其中,提起祝千龄,一脚踹倒了雷青。 雷青眼前浮现起他第一次见到闻人想的场景。 闻人想有一副天上有地下无的好皮相,却总是恹恹的,看谁都像看狗。 彼时,闻人想正在处置一名犯了错的洒扫仆从,仆从痛哭流涕述说着自己家中困境,闻人想不为所动。 再次见到那个仆从,他被一卷草席马虎地裹着。 只一眼,雷青吐了。 雷青不想落得那个下场。 他一咬牙,提灯爆发出一阵强光,竟是要自戕。 但太迟了。 不过须臾,春半脚边是一节折断的灯柄,她一手抱着祝千龄,一手拖着雷青,向贾想领命。 贾想瞥了眼雷青,他的双手被春半重点照顾,弯成了人类难以企及的动作。 他转而关切地看向祝千龄——符纸的定位之所以能够精确无误,是贾想调用了血印的感知力。 故而符纸的力道全打在了祝千龄身上,小孩正好被打中眉心,红了一大块。 本就哭得汹涌的祝千龄越发委屈,甚至发出了抽泣的断音。 贾想过意不去,不嫌泪水脏污,接过春半怀中的祝千龄。 林花瞠目结舌地看着平日喜怒无常的主子哄小孩,她揉了揉眼,寻求证实般拉过春半。 她挤眉弄眼:“掐我。” 春半面无表情,背在身后的手毫不犹豫地拧了林花的胳膊一把。 林花死死咬住下唇。 完蛋。 是真的。 林花震撼地看着主子里的小孩抹去眼泪,打牙缝里挤出恼怒的气音:“放手!” 她的主子也不恼,好声劝道:“你不哭我就放。” 春半拱手问道:“公子,此叛徒如何处理?” 贾想头也不回,对春半漫不经心地吩咐道:“掌嘴。” 清脆的巴掌声此起彼伏。 祝千龄一愣。 不过多时,雷青的五官便被浮肿的横肉挤得消失了。 “够了,带下去吧。” 第9章 贾想舔了舔干燥的唇,又道:“别把人弄死了,留口气。” 林花称是,同随行的姐妹扛着鼻青脸肿的雷青,一瞬消失了。 贾想被祝千龄身上的骨头膈得疼,把人往地上一放,祝千龄没反应过来,两只胳膊还牢牢圈着贾想的脖子。 “放手。” 提出这个述求的人变成了贾想。 祝千龄像被烫着了,迅速缩回手臂,掩耳盗铃地背在身后。 贾想新奇地瞅着祝千龄发红的耳根,询问:“你和这厮相识多久了?为何不与我说道?” 他不提还好,一提祝千龄的眉便拧成一团,又碰及到了眉心的伤,不得不恢复了冰山脸。 可惜,结束哭哭啼啼的孩子冷着一张脸只会让人觉得好逗。 捕捉到贾想嘴角微小的抽搐,祝千龄垂着头,胸口发胀。 贾想注意到祝千龄猛烈的情绪起伏,疑心那张符纸把孩子砸出问题了,朝春半低声道:“一会儿你找医师给他瞧瞧。” 祝千龄握紧拳头,压着声,模棱两可地答:“我想说的。” 料定贾想不敢拿他怎么样,祝千龄更加大胆地埋怨:“你太凶了。” 贾想意外地盯着敢与他叫板的反派,并不计较,只是轻抚过祝千龄的头顶。 他坚信摸头长不高的民间谣言,袖口在一寸的地方掠过,权当是安慰。 “啊,知会你一声。” 祝千龄面无表情地盯着贾想。 “明日我应州主邀请,前去莲台赴宴。” 贾想回视,银发从肩处滑落。 冷光幽然,融入他低沉的声线中:“你同我一起。” 雪崩呼啸而来,刹那间卷席了祝千龄所有的理智。 第8章 祝千龄一夜未眠。 隔日,他顶着两圈乌青的眼袋,迷迷瞪瞪地被春半等人摁在椅子上,毫无人权地被换上崭新的法袍,梳了一双发髻。 接着他被推搡着来到主殿,门外竟站着陈乐行。 贾想的报复心强,陈乐行被折腾得连着半个月未见祝千龄,一见到人,目光雀跃。 祝千龄却无视他,跨过门楣,尚未见着主人,脑海里便响起了贾想略显绝望的哀嚎。 【我为什么要顶这么重的头饰,还嫌头发不够重吗?】 【衣服搞那么多带子,设计师是有捆绑的情趣吗?】 中间还夹杂着许多无意义的单音节词。 光是想象贾想手忙脚乱的模样,祝千龄便被逗乐了,可想到接下来要随贾想赴宴,浓厚的恐惧与不安便灌满了他的躯壳。 “公子,祝千龄带到了。”春半隔着珠帘道。 脑海中的声音一噎。 “带过来。” 祝千龄被春半牵引着,绕过屏风,只见一名高挑男子面对着水镜站立,一头雪白的发丝被精心梳理,以玉冠束之,他伸展着双臂,侍女们轻盈地围着他转,细致地为他整理衣领和袖口。 贾想微微侧首,余光瞥见祝千龄站在十步之外,直愣愣地盯着他,像还未睡醒似的迷糊。 今日的祝千龄盘着童子髻,用金环束紧,发髻两侧垂下几缕碎发,身着蓝白纱袍,被透过窗棂的晨光一洒,流光溢彩。 倒有几分符合年龄的天真烂漫。 贾想垂手,唤道:“愣着作甚?还不快过来。” 祝千龄思绪回笼,被春半轻轻推背,他踉跄了两步,把脑袋垦在胸前,扭捏地走向前,不敢看贾想一眼。 “抬头。” 祝千龄闭着眼,视死如归般拔起头,额角却撞到一处硬骨,脑中一阵嗡鸣。 耳畔多了几声急切的呼唤声,祝千龄愕然地睁眼,朝上探去。 贾想正一手扶着下颚,他肤白,轻轻磕碰便会泛红,疼痛如涟漪散开,他眉心微蹙,嗔怪地瞪着祝千龄。 不得不承认,四境里再找不出长得比贾想还要摄人心魄的人,眸光眄睐间,带着安能辨我是雌雄的骄矜气,娘得理直气壮,偏生挑不出错的五官让他有了阴柔的底气,甚至逼出了一点艳色。 【系统,你们家反派是代码出错了吗?】贾想把系统扒拉出来询问,【怎么就哭了一次,人就痴傻成这样了?】 系统反驳:【这个世界不是代码,请不要无端制造恐慌。】 祝千龄腾的脸色迅速蹿红,讪讪道:“你……没事吧?” 虽不知祝千龄为何如此反常,但不妨碍贾想觉得小孩好逗,还想出言调戏几句,却对上祝千龄那双与面颊齐红的眼瞳,才想起自己的正事。 贾想摩梭着钝痛的下颚,手中多出一盒朱砂:“无他,靠近点,我要给你改瞳色。” 祝千龄眼睫抖动,许是昨晚让他剥下了外壳那层尖锐的刺,他像是在撒娇般问道:“我可以不跟着你去吗?” 蘸着朱砂的指节微顿。 “那就解咒,”贾想铁青着脸,“你难道不知,你我一旦相距三丈之外,我的血印便会灼痛么?” 恍若一道晴天霹雳,将祝千龄的表情炸得四分五裂,满脸写着难以置信。 得,这孩子还真不知道。 贾想郁闷地撅着嘴,指尖赌气般重重点在祝千龄的眉心,把他戳得略微往后仰。 一抹温热落在祝千龄眉间,轻拢慢捻间,祝千龄只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都要被勾出体了。 贾想直起身,将朱砂递给侍女。 不知贾想的衣裳上熏了什么香,悠然暗生,把祝千龄脑袋泡得昏昏沉沉,他下意识抓住了贾想的衣袖。 手心的细腻触感将他晃回神,祝千龄慢一拍地顺着手看去,发现他握着的是贾想两根纤长的手指。 祝千龄呼吸一屏。 熟料贾想却反手握住祝千龄的手,微凉的指尖裹住小孩枯瘦的手掌,语气中含着真心实意的关切:“你今日为何如此反常?” 祝千龄唇瓣蠕动,却说不出半句话。 难不成是要见到自己的那个畜生老爹,所以在害怕? 贾想将祝千龄的反应看在眼里,思来想去,也只想到这个原因。 “莫怕,”贾想想决定给予祝千龄一点符合年纪的慰问,“有我在。” 言罢,他挪开视线,接过侍女递来的请柬,也便没注意到祝千龄在刹那间姹紫嫣红的脸色。 “传唤陈仙长,备车。” 仞州,莲台。 宴会设在一片莲花池上,华灯初上,瑶池水汽升腾,在空中凝成百盏琉璃灯。仙人们或坐或立,举杯畅饮,无一不是道行独绝的大能。 北川质子公子想乃是北川王室唯一的嫡系,其尊贵不言而喻,贾想甫一现身,便有不少目光落在他身上。 贾想作为一名灵气掌握还不娴熟的冒牌货,头一回见到这种场景,不由得有些拘谨,奈何他长了一张唬人的脸蛋,那点拘谨便被人视作矜持,给贾想罩上了一层金贵的光辉。 “久不见,公子出落得越发光彩。”一名腰间插着拂尘的中年男子捻着须,满眼笑意。 贾想认不出对方是谁,便装作倨傲地颔首示意。 有了中年男子起的头,其余仙者也凑了过来,上赶着说好话。 “四境拥有公子此等人杰,幸甚至哉!” “少年得志如您,实乃天之骄子!我清水于氏子弟皆以公子为榜样!” “以公子天资,未来必成北川一代明君,天下一代宗师,不如与我宗结个善缘,他日也好互相照。” 光是听着络绎不绝的夸赞,把北川公子想的品德性情捧得天上有地下无,贾想都要怀疑他们口中的人到底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北川公子想了。 他维持着原著主冷傲的神情,装模做样地端起酒杯,遥遥一敬。 不知哪位女仙,随着高声赞叹:“这可不是?瞧瞧,公子身边的仙长与仙娥亦是容光焕发。” 贾想险些端不住酒杯。 他身后只跟了陈乐行与祝千龄二人,仙长倒是能够轻易认出,至于仙娥—— 贾想觑了眼祝千龄。 很好,气得头顶都在冒烟。 他忍着笑,寻觅声源,对方身披红纱,头巾点缀着各种宝石和流苏,坐在西沙质子席位上,笑语晏晏。 西沙质子身侧坐着的是东岛质子,珠光宝气,透露着一股暴发户的豪横气质。 那便是原著男主萧敖。 方才还在夸耀追捧贾想的仙人们见他神色有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定在萧敖身上,眼中皆流露出轻蔑,有甚者哼笑出声,其中的不屑比杯中醇香还要浓重。 “这便是东岛质子,”捻须的中年男子眯眼打量,“今日能在此宴,可谓是……呃,福缘深厚?” 萧敖握拳,青筋凸起。 众所周知,玄幻修仙文里的逆袭流男主前期定是受万人欺践的废材,萧敖亦是如此。他早年经脉闭塞,无法修炼,好在有一个疼爱他的父亲,打小过得顺风顺水,直到被迫来到仞州,当了质子。 意识到自己似乎给男主惹祸了,贾想的手脚不知如何摆放,又恐被陈乐行看出端倪,便不断地轻抚云袖。 第10章 此等举动,在他人眼中便读出了其他的意味。 又一位仙人缓缓开口,话语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挖苦:“修为一事,确实需要天分。不过仙道之路漫长,质子殿下尚有许多时间来提升自己。” “是啊,”另一位仙人接口道,“真是后生可畏啊,不知何时能修得我辈这般境界。” 觥筹交错间,多了几声讥笑。 萧敖微微扬起头颅:“多谢诸位仙长关怀,萧某铭记在心。” 旋即,他话锋一转,直指贾想:“北川质子阁下亦是吾辈楷模,若有时间,还望多多往来,为我指教一二。” 贾想战术性抿了一口酒,嘴角撩起微笑,方想一笔带过纠纷,西沙质子又语出惊人—— “指教?你也配?” 她眼尾微挑,似笑非笑:“萧敖,四境谁人不知你身怀凡骨,若非投胎投得好,今日坐在这儿的哪能是你?” “魔窟异动,你能做出什么贡献?你能同公子想一样吗?”西沙质子言语飞略,不满的情绪呼之欲出,“你还是回家玩你的家家酒吧!” 萧敖呼吸变得粗重,指尖嵌入肉里。 贾想冷汗直流,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平静日子即将化为一片镜花水月,疯狂地叩问系统。 【系统,原著里北川质子和男主有什么纠葛吗?】 系统悠哉游哉道:【宿主,废材逆袭流小说里总需要一些促进打脸剧情的配角。】 贾想悟了。 他就是那个被打脸的。 他搜刮着穿越前在饭桌上圆场面的话语公式,却悲惨地发现没有一条可以用上。 贾想焦头烂额之际,一只手偷偷地探过来,扯了扯他的袖角。 他偏头,便撞入祝千龄探究的眸中,细看,还藏着几分担忧。 萧敖被接踵而至的嘲讽砸得眼眶发红,他眼中愠色渐浓,紧绷着脸,眼神如刀地剜向贾想。 这厮竟还有闲情同身边的仙娥调笑! 萧敖的体内血气翻涌,正要掀桌而起,一阵强悍的灵识卷着云雾扑来,菡萏微动,仙者们自觉起身行礼。 “恭迎州主——” 拉扯袖角的手僵在半空。 恐惧的血水瞬间淹没了祝千龄的视线。 第9章 仞州州主祝踏歌是个过分年轻的青年,穿着朴素,面容和煦地走向主席座,不似仙者,倒像是凡间擎书驻读的书生。 贾想抽回握住祝千龄的手,随着人群起身致礼。 祝踏歌划手示意,众人入座。 “今日召诸位齐聚一堂,是有要事相议。” 祝踏歌环视四周,举手投足间不怒自威。 “吾谨代表四境,向诸位示以真挚的问候,四境海晏河清,凡人安居乐意,是尔等倾心维护的成果。” 贾想眼皮一跳,一股刻在灵魂深处的熟稔感悠然腾起,他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仞州作为四境之首,自古便以守护魔窟为己任,过往百年间,吾与诸位……” 祝踏歌持着寡淡又能听出抑扬顿挫的声调,滔滔不绝地说出看似璀璨实则毫无营养的话,一整篇下来先谢诸子百家再谢四境,流畅得不似临时宣讲。 贾想好似回到了中学时代,他站在操场上,昏昏欲睡地看着校长穿着老头衫条纹,站在升旗台上,操着口音,慷慨激扬地念着劝勉师生共进的手稿。 有些狗腿主任和学生还要临表涕零地仰头回望,好似从这番念了不知多少年的话稿中汲取了向上的力量。 恰如此刻,有几位仙人眼角含光,顿悟般地频频颔首,好似祝踏歌说的话都是琼浆玉露。 贾想正欲收回眼,余光见对面的西沙质子面容绷紧,眼帘半合,嘴角不自然地抽搐。 过来人都知道,这是在忍笑。 西沙质子的忍笑极有讲究,她垂首的角度很是刁钻,从上往下看,她的神情堪称肃穆,唯有坐在对面的贾想才知道,她忍得有多艰难。 一看,便是经验丰富的。 回想到她方才贸然的举动,贾想心中隐约有了猜想,他不动声色地扫视宴席,竟有了不少收获。 【系统,你们在这里投放了多少穿越者?】 系统答:【不知。】 好极。 贾想舔唇,更加坚定了解完咒就远离祝千龄的想法。 台上,祝踏歌结束了他冗长的议前宣言,奔入主题:“近日,南海传音,称封印有所松动,大巫照例动用秘术巩固,却陷入昏迷,随后境内异象丛生,恐有魔象挣脱。” 闻言,宴席间骚动起来,私语四起,瞬间漫过莲花池。 坐在前排的长老席交耳片刻,一名慈眉善目的老者被推出。 他问:“南海能人异士多也,竟无人可应对吗?” 祝踏歌摇头:“南海质子回境,算出有一支部族有异,前往巡查,却杳无音信。” 贾想瞥了眼隔壁的空席,南海质子并未到场。 南海制度不同于北川王族一统,而是以信仰为划分,各自为营,大巫是众部族投选而出的话事人,南海质子便是下一任大巫。 此子性情孤僻古怪,素日将自己锁在府内,却与公子想有着不错的私交,贾想曾在书案上翻出过二人的往来书信,属实是臭味相投的两大恶人。 “吾欲遣人前往南海支援,不知谁愿毛遂自荐?” 方才那几位孺慕投望祝踏歌的人即刻垂首不语。 无他,南海实在是太诡异了,且不论南海与仙家格格不入的制度,那边的人修为不为求得道升仙,而是为了淬炼自己,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献祭给他们捏造的神明。 有不打招呼便前往境内的外来者,其下场向来骇人听闻,不是被抓去献祭,就是成了疯子。 若非四境质子一事是自魔窟封印后便立下的规定,南海这班魔怔人可以把仞州掀了。 “老朽有一荐。”一名生得富态喜庆的长老起身。 “南海质子失踪一事难矣,不若请与之交情甚笃的北川质子前去,”他眼神投向贾想的方向,目光却落在陈乐行身上,“也算是圆了公子一游南海的心愿。” 贾想知道这坨吉娃娃是谁了——陈乐行的师尊,负责监管他的长老玉桓。 看来陈乐行是有良心的,有帮他打点前往南海的事宜,至于打点的过程如何,贾想不知,但见玉桓话里藏针的态度,还不如自己打点。 祝踏歌轻飘飘地扫了眼贾想,不作声。 贾想感知到祝千龄全身绷紧,给自己做了个心理建设,起身挡住祝千龄。 他拱手道:“维护四境安平,吾辈义不容辞。” 见祝踏歌缄默不言,玉桓恳切道:“而今情况有异,质子出州不算破例。” “我有异。” 萧敖跳了出来:“魔窟异动一事不可小觑,单派公子想一人未免太过草率。” 祝踏歌看向他,好奇道:“言之有理,你待如何?” “小辈自小从父镇守东岛封印,同南海质子一样,早早便习得秘术,”萧敖晦涩地瞥了眼贾想,咬牙下跪道,“公子想一人难担此任,还望州主许我前往协助。” 他顿了顿:“况且,南海境律独特,若是派遣我等前往,想必境内的呼声定会减少许多。” 听闻此语,祝踏歌才有所动容。 他沉吟片刻,轻轻挥袖,将萧敖扶了起来。 祝踏歌脸上堆满了笑意:“见尔等如此,四境后继有人,吾便宽心了。” “不若,三位质子一同前往,可好?” 西沙质子似乎没想到这场暗流涌动还能扯到自己,她收回落在对面的眼神,颇有些咬牙切齿地应和:“此乃小辈之幸。” 祝踏歌满意地颔首,站在席上,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推辞离去。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发现自己的亲生儿子就站在贾想的背后,即便他落在贾想身上的目光最久。 州主一离场,宴席也便失去了最初的热切,能参与宴会的人也非等闲之辈,不少仙人自顾自地遁离了。 贾想便是其中之一。 一抬头便能对上男主盛满怨念与怒火的眼睛,贾想再如何没心没肺,还是倍感压力。 况且,贾想方才的猜想彻底落实,在祝踏歌进行动员宣讲时神情有异的几位仙者,十个有九个是穿越者,祝踏歌一走,便巴巴地缠上贾想,不断献殷勤。 本质仍是试图接近祝千龄。 祝千龄心安理得地把贾想当做挡箭牌,堪称是乖顺地跪在他身后,低头不语。 在外人看来,尤其是萧敖,意味便不一般了。 他眼中怒火越烧越旺,恨不得把贾想炸了。 可算是知道什么叫做无妄之灾了。 此刻不逃,更待何时? “公子且慢。” 玉桓笑眯眯地朝贾想走来。 贾想停步,致礼:“多谢玉桓长老。” 玉桓眯着眼,不动声色地将贾想全身扫了一遍,最后将眼神落在他高束的领口处。 第11章 他不阴不阳道:“公子的修为,最近有些松弛,可莫要将心思浪费在修为之外的事情上。” 不待贾想回复,玉桓便转向陈乐行,呵斥道:“你也是,为师命你来伺候公子,便要一心一意,莫要让公子有丝毫不满!” 陈乐行乖巧:“弟子领命。” 玉桓背着手,恢复了那副乐呵呵的弥勒佛形象:“公子,乐行若有错处,您还请谅解,老朽先行退下了。” 这老头看似在敲打徒弟,实则明里暗里在点贾想,贾想心中警灯呼啸。 他回忆着原主的性情,铁青着脸,忍耐地回道:“玉桓长老慢走。” 随后,玉桓一转身,他就疾步朝出口走去,见到停靠的北川质子府仙轿,就要往里钻。 可惜,萧敖后脚便跟了上来。 他喊了一声贾想,震得周围目光都看了过来。 贾想想到原著中龙傲天的性格,心中一咯噔,装作没听见,一头埋进仙轿中。 “起轿。” 见公子想刻意无视他,萧敖心中的怒火终于爆发,他不顾侍从的劝阻,横着脖子高喊。 “闻人想!” 贾想一回到轿里,五官便绷不住地四处乱飞,一张绝艳的脸硬是被他挤弄出喜剧特效。 他失神地捂住被萧敖震得发嗡的耳朵,脑海中,系统贴心地为他播放起原著的片段。 【萧敖眼中血丝蔓延,对面骄傲如孔雀,他的愤怒不值一提。少年嘴唇蠕动,嘶哑的声音从喉咙中用力地攀爬了出来,他说——】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为了堵住系统的嘴,贾想执着地转移话题:【系统,现在攻略祝千龄分值最高的人有谁?】 【莫欺少年穷!】 系统的声音与萧敖的怒吼重合,贾想的脚趾头扣得太用力,让他有了脚板抽筋的错觉。 轿外的陈乐行也绷不住,驱轿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系统说出名场面台词后通身舒爽,一阵电流声后,雀跃地回应了贾想的问题:【是您,我的宿主。】 末了,它还模拟放了几朵烟花,烟花散去,一段五彩缤纷的文字在贾想眼前展现——恭喜攻略者贾想以1.1的高分断层夺冠,请再接再厉! 面对此般结果,贾想认为要么是系统算法有误,要么就是祝千龄太邪门了。 他更倾向于后者。 毕竟男主也很邪门,反派更不必多说。 好在,他已经获得公家批准的南海之旅,可以尽快解除二人身上连接的血咒了。 思及此,贾想从死人微活的状态缓了过来。 保住穿越者马甲,远离反派祝千龄,才是他的人生追求。 贾想捧着心口,安详地闭上眼。 轿外,祝千龄无视陈乐行殷切的眼神,灌耳的风声中,陈乐行与贾想的声音依次交杂,扰得他心烦意乱。 他握紧拳头。 掌心的糕点散成了碎渣。 第10章 出了仞州,往南走,渡过黑海,便能瞧见一座银灰色的山峦,越过这座寸草不生的险峰,便能看见一条幽暗裂谷。裂谷自东向西劈散,往下倾倒四万八千丈,是南海境唯一的灵脉,西侧苍穹大树直耸云端,隐天蔽日,东侧花开遍野,绵延入山脊。 这便是南海境。 南海名中有水,此水所指的是雨水,南海常年雨季,境内常萦绕着一层薄雾,产生的灵气亦是湿润无比,吸纳灵气比其他境总要费劲许多。南海的祖先们认为这些都是自然的馈赠,久而久之,便分散成了不同信仰的族落。如今,灵气旺盛的东面由主心部落占据,西面的部落多以凡人为居。 “听闻两百年前东西本是一家,但由于上一任州主妻儿之死,大巫将东西分营,当时势力最强的几支迁到了东面,西面的部落多年争斗,仙者近乎死绝,凡人也就成了主心骨。”说话的人是一名身着火纹白袍的女子,她手中提着寻魂盏,罩中幽蓝色的光染上林野绿意。 此人是萧敖的监护者隗嘉。 南海境不喜外人擅入,为表诚意,东西两名质子只携带了自己的监护者,唯有贾想身侧还缀了一个没有灵力波动的祝千龄。 然而令萧敖最为不满的是,贾想作为他们当中道行最高的一员,体力还不如身边带的祝千龄,一个稚子都能比他多蹦跶两步。 萧敖阴阳怪气道:“久闻公子想自小锦衣裕秀,束发也需人打理,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贾想慢吞吞地缀在队伍尾巴,与前人隔了三寸有余,闻言也只是转头瞥了萧敖一眼,又将目光投入到周遭的乔木中,赤晃晃地无视了萧敖的讽刺。 态度之冷漠,足以挑起萧敖的怒火。 他估计是憋了一肚子的怨气,新仇旧恨交织,瞬间就点燃了萧敖舌尖压着的炮仗。 西沙质子咎语山可不惯着他,她一脚往萧敖的大腿踹过去,将对方踢得瞒珊几步,险些跌入身畔的汩汩溪水中。 “能不能闭嘴?”咎语山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扇风,“一股酸味。” 她背着手退步,面孔一变,笑着凑近贾想:“哎,公子,我早就想问了,你这仙童长得好生俊俏,哪儿找的?” 南海境西侧禁飞,灵力有七成是水汽,难以调动,一路走来,贾想两双腿酸痛得麻木,只晓得录入程序,一昧地向前跨步。 面对眼前面容倏然倒三角的咎语山,他也不知退步,眼见就要撞上。 无所谓了。贾想生无可恋地想,一会儿倒地后就直接装死吧,他实在是不想走了。 一道白影飞到他跟前,挤开了咎语山,阻止了接下来的悲剧。 随后,贾想感觉到自己的左臂被人摁在怀里,他低头探去,一个熟悉的发旋,半张鼓起来的脸腮。 正是祝千龄。 自从祝千龄在他面前委屈地哭过一轮后,便变得格外黏人,尤其是仙宴结束,祝千龄会找各种理由去主卧见他,若是贾想态度冷硬些,就噘着嘴,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他。 其神态,像极了贾想经常在校园投喂的一只小黑猫,看到贾想拿食物勾引其他小猫时,会在旁边朝着小猫哈气,贾想这时再去拿香肠贿赂小黑猫,它就会夹着声音,嘤嘤嗡嗡地拱着贾想。 贾想向来吃软不吃硬。 于是,他要么落荒而逃,要么妥协。 简而言之,他拿此刻朝着其他小猫哈气的小黑猫没办法。 咎语山也不恼怒,撑住身侧的一颗巨树,巨树遮天蔽日,比其他林木相比更为粗壮,约莫是背靠了一池潭水的缘故。 她拿出手帕擦净手上的青苔,还想再和贾想搭话,便听见前方萧敖落井下石的冷哼。 她瞬间把火对准萧敖。 两人消停了不到半刻钟,又热火朝天地架起嘴炮来互轰。 仙宴结束后,春半贴心地为贾想解释道:“咎仙子是只身一人来的仞州,也没有法器,在黑海上迷了方向,恰好遇上萧公子的仪仗队,队伍把她用来渡海的木筏撞散架了。咎仙子被迫游了三天两夜才登上仞州,上岸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东岛质子府,把萧公子丢到海里。萧公子一冒头,就被咎仙子摁回去,直到惊动了长老会才作罢。自此,两人的梁子便结下了。” “那很有生活了。”贾想彼时揶揄。 此刻,贾想疲惫地看着眼前还有精神劲在掐架的两人,唇枪舌战间流露出一股新鲜的活人气息,他才顿悟到,自己与前边赶路的人之间已经隔着一层可悲的屏障。 西侧地形复杂,他们只能跟着寻魂盏走,有时魂灯直指一堵绿墙,有时绕了个十八弯却回到原地,渐渐的,咎语山都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和萧敖吵架了。 该说男主不愧是男主吗?走了这么久还不带喘气的。 贾想两条腿都在打颤,他将敬佩的眼神挪到了祝千龄身上,反派也在彰显着与他们这些书中背景板角色的与众不同之处,即便贾想有半边身子的力道瘫在祝千龄身上,也不见祝千龄有力竭的痕迹。 祝千龄挽着他的胳膊不撒手,也不吭声。 贾想感动地对系统说:【等我这一趟找到解除血印的法子,我会先给祝千龄找到个好下家,再解咒。】 系统痛心地劝道:【宿主,你已经以1.1的分值断层第一,不要轻易放弃!】 【看到那盏□□了没有?】贾想朝隗嘉的背影偏了偏头。 系统乖巧回应:【宿主,您有什么暗喻吗?】 【感化祝千龄的未来就如这盏明灯所指引的路,此恨绵绵无绝期。】 系统语重心长:【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啊!宿主,不要放弃!】 【我走的是社会主义道路,不要拐我入歪门邪道。】贾想斩钉截铁地拒绝。 祝千龄忽然一卸力,贾想整个身躯都软和了下去。 好在陈乐行眼疾手快,才避免了贾想跌入溪水的悲剧。 陈乐行见往日里轻世傲物的公子想业已疲倦成一坨面条,自己也体力不支,不禁问:“寻魂盏还是没有特别的反应吗?” 第12章 隗嘉举起手中的寻魂盏,脸上蒙着一层蓝光:“该不会是坏了吧?” “要不还是歇歇吧?” 咎语山说完提议后,也不等其他人是否同意,拉着自己的监护者,两人就近地往凸起的树根上一坐,四条腿岔开弹起,重重磕在地上。 她双指并拢,指尖絮绕着一条青色的流光,又很快消散。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东侧那群人提到西侧就嗤之以鼻的模样了,”咎语山将空中的青点挥开,“压根吸纳不了一点灵力,反倒是这里的绿植,一个赛一个的粗。” 贾想被陈乐行半拖半抱地扯上树根,脚底的酸涩刹那间如恶疾般蔓延,游向全身经络,脑袋也变得昏昏沉沉,萌生出些许睡意。 下一刻,贾想身边就挨上了一个祝千龄。 不知为何,祝千龄又在莫名其妙地和贾想赌气,与贾想隔了两指距离,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许是一路上被他当拐杖使用,生了脾性。 贾想想通原由,不动声色地往祝千龄身侧挪动,把两指距离压去,抬手想抚平祝千龄炸起的毛。 当指尖触碰到祝千龄瘦弱的肩胛骨时,贾想混沌的理智才恍然回笼,他迅速往陈乐行的方向瞟去,心口上方凭空悬起了一颗巨石。 陈乐行摸着下巴,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和祝千龄,对上贾想窥视的眼神,还微微一笑,状似无意地压住自己腰间的配件。 亮黄挂件在绿色中摇晃,尤其显眼。 能把不死人图腾当吊坠大大方方摆出来的穿越者能是什么良善之徒吗?要么是他从不畏惧与其他穿越者正面杠上,要么这块吊坠是他的战利品,无论是何种猜想,陈乐行都不是好惹的主。 贾想最忧心的便是这种局面——为了争夺祝千龄,穿越者互相厮杀。 他的手立刻转向,撑在祝千龄身侧,越过祝千龄去接那座寻魂盏。 贾想问:“这灯寻的是莫尔纳的魂吗?” “不是,”咎语山的监管者是一名长相憨厚的青年,名为车禾,“是崔景阳——同莫尔纳前去的仙者的魂魄。” 一根银线在贾想脑中绷紧,他抓住那昙花一现,蹙眉问:“这灯,寻的是生魂,还是死魂?” “自然是生魂,死魂是……” 车禾领悟到了贾想的言外之意,嗓音一紧。 四面藤蔓褐木环合,溪水潺潺而动,七人坐视,灯盏光影森蓝。 悄怆幽邃。 “崔景阳……死了?” “不应该,”陈乐行否认,“若是死了,寻魂盏应该灭了才对。” 蓝光忽然剧烈地抖动。 众人屏息凝神,七张脸不约而同地凑近寻魂盏。 “呼——” 鼻尖映出的蓝光褪色,林间淡淡的雾气模糊了彼此的眉眼,淡不去彼此眼中的惊惶。 死寂。 无言的死寂。 陈乐行一把捂住嘴,不可置信地摇着手:“我就是陈述事实啊!” 贾想抽出身,将寻魂盏举过头顶,眯着眼细细打量。 薄雾过滤了些许浑浊,贾想捕捉到灯芯还留有一点浅淡的蓝,仍在顽强地挣扎。 “不,灯还没灭。” 贾想放下灯盏,正欲将发现告知其余人,一抬头,不由得愣住了。 他猛地站起身,小腿的酸软让他朝前踉跄了一下,贾想来不及调整平衡,便伸着脖子张望。 雾色渐起。 空无一人。 第11章 浓雾像无数条白绫缠绕着视野,溪流声变得遥远模糊。 寻魂盏又燃烧了起来,幽蓝光芒将雾气染成诡异的青紫色。 “千龄?” 声音撞在藤蔓交错的绿墙上,连回音都被潮湿吞没。 “陈仙长?咎仙子?” 贾想下意识抚摸喉结上的血印,二指并拢,尝试催动灵力,却发现体内空荡荡的,这才想起南海的灵气浑浊,难以吸纳。 好在,他恐自己对灵力的掌握度不够娴熟,贴身准备符纸,随手拿出一张,贴在脖子上。 符纹与咒纹产生共鸣,挤出些许灵力,贾想手快眼疾地捻住,化为己用。 喉结处泛起瘙痒,贾想清了清嗓,一根细丝悬在他眼前,直直探入雾中,影影绰绰。 贾想试探着沿线走去。 未过多久,一串呢喃声突兀地飘来。 “月光……啦啦啦……” 起初像是隔着水面的哼唱,渐渐变得清晰可闻。七八个稚嫩童音在树冠间跳跃对答,唱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调子。 “月光光,月光光——” 尾音拖得极长,所荡之处,苔藓在雾中亮起点点荧光。 “伶仃客遇陌路郎——” 贾想猛地转身,看到身后雾气凝成孩童轮廓。数道半透明的影子手挽着手,赤脚踩过满地荧光苔藓,每一步都留下青黑色的脚印。 他警惕地后退,撞上树干,树皮表面竟浮现出扭曲的人面纹路。 “道曲曲,长悸悸——” 最后一句童谣突然变调,一声尖锐的嗡鸣穿过贾想的耳膜,他捂住耳朵,指缝间渗出温热液体。 那些雾中影子开始绕着他转圈,腐烂的血液从他们空洞的眼眶里涌出来。 “阿郎棺里把笑扬!” 尖笑声炸响的刹那,所有雾影扑向贾想。他抓起几张引爆符往前一挥,明火轰然爆开,亮出雾影的真面目——竟是一群肤色青白的婴孩。 那些孩童不过周岁的光景,手脚肉如莲藕,脸上挂着夸张的笑,瞳孔上翻,痴痴地朝他抓来。 贾想手指张开,数十张符纸飞出,迸发的灵力推开了朝他聚拢的婴怪。 婴怪如烟般散开,融入浓雾中,笑声由远及近,空灵诡异。 嘻嘻哈哈,嘻嘻哈哈。 “月光光……” “伶仃客……陌路郎……” “棺中把笑扬……” 雾影在触碰贾想的前一刻溃散成萤火,其中几点幽光落在寻魂盏上,灯芯里将熄的蓝焰突然暴涨。 火焰舔舐着细线,贾想顺着指引抬头,呼吸顿时一滞——祝千龄正蜷缩在十步外的古榕气根间。 【系统,祝千龄体征如何?】 系统没有回应。 【系统?】 脑海中一片死寂。 贾想咬着下唇,朝祝千龄的方向跑去,靴底碾碎满地荧光苔藓。 “千龄?”贾想抚上祝千龄的肩膀。 那身影猛地颤抖,抱着膝盖往树根里缩了缩,乌发间露出一截苍白的后颈。 飘渺的笑声中,贾想听见祝千龄在喃喃自语。 他放轻脚步绕到正面,呼吸顿时一滞——祝千龄的瞳孔正在缓慢收缩,仿佛有人往他眼中倒入了融化的墨汁。 “祝千龄?祝千龄!”贾想晃动着祝千龄。 “不要……” 祝千龄嗫嚅着。 贾想恐那群婴孩现身,一手抄起祝千龄,一手提着焰芯抽筋的寻魂盏,沿着没有亮起荧光的方位跑。 “不能……”祝千龄睫翼不安地颤动。 贾想将耳畔贴近祝千龄,问:“不能什么?” “不能……不可以……我……” “什么意思?不能抛下你?” 身后的荧光步步迫近,贾想全身本就酸软,抱着祝千龄的手不禁有些脱力。 他将祝千龄往上颠了颠,祝千龄的头轻轻靠在他的颈窝处,头发挠得他微微发痒。 “闻人想……不可以……” 祝千龄干涩的嗓音吹进他的耳中。 一边是不停歇的嘻嘻哈哈,一边是祝千龄不断重复的不可以,贾想觉得自己要精神分裂了。 倏地,贾想的颈窝一凉。 他惊愕地侧头看去。 祝千龄细若游丝地呜咽着,空洞的眼眶中滚下泪珠,点点滴滴。 “闻人想,要活着……不可以接近……不能……我……活着……” “活着……” “活着……” 贾想被这几句话弄得云里雾里,颈窝的湿润更是令他心烦意燥。 “祝千龄!你说些什么呢!快醒——啊米诺斯——” 贾想没有注意身前竟是一处陡崖,一脚踩空,失重感裹住他整副身体。 他下意识将祝千龄护在怀里。 天旋地转。 青苔的潮味与血腥味交织着,贾想似滚轮般在坡上七撞八撞,这副躯壳被养得细皮嫩肉,每磕一下便痛得贾想直抽气。 漫长的摇滚。 贾想的脊背狠狠地撞上一块树桩,他才停了下来。 寻魂盏破碎,散在远处。 贾想全身疼得像是散架了,他吃痛地撑开一只眼,迅速地扫视着祝千龄。 还好,只有一些皮外伤。 不知何时,笑声已经消失了,雾气也变得稀薄,想必是到达安全的地带了。 怀中的祝千龄闭着眼,昏睡着。 贾想在地上躺了片刻,深吸一口气,颤颤巍巍地坐了起来。 第13章 痛。 好痛。 贾想抹去眼角被疼痛激出的生理性泪水,身上脏兮兮的,银发湿得蔫巴。 “唉?闻人公子!” 不远处响起咎语山的声音,一道红色的身影朝他跑来。 “你怎么弄成这样了?”咎语山浮夸地挑起柳叶眉。 她又转头看向贾想怀里的祝千龄,饱含担忧道:“啊呀,你的仙童这是怎么了?给我看看!” 贾想木着脸,郁闷地看着她展露自己短小的燕国地图。 然后双手一缩,抱紧了怀中的祝千龄。 咎语山没有强要,而是笑盈盈地背着手,身后探出了一个脑袋。 正是陈乐行。 “公子,属下失责!” 陈乐行眼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麻溜地跪下。 而贾想看向陈乐行宽阔的脊背,心动了。 贾想酝酿情绪,冷笑着骂道:“废物。” 他强撑着站起身,不由分说把祝千龄塞给咎语山。 “唉?” 咎语山下意识接过祝千龄,手中忽然多出了一个柔软的孩子,把她压得微微前倾,顿时懵了。 贾想却不管她的反应,转身命令陈乐行:“转过去。” 随后,他心安理得地趴在陈乐行的背上,布料下虬结的肌肉一僵。 “遵命。” 贾想询问:“你们方才经历了什么?” “没遇到什么,”咎语山有些别扭地抱着祝千龄,跑去捡起支离破碎的寻魂盏,“我当时一眨眼就发现大家都不在了,我走走停停,就遇到了陈仙长。” 陈乐行颔首:“我也是。” 贾想神色复杂,望着前方稀薄的雾气,刚想说出自己的诡异经历,忽然注意到苔藓的荧光正在成片熄灭。 他抛出符纸,陈乐行注意到异象,手搭在剑柄上。 “跟上去。”贾想拍打着陈乐行的肩胛骨。 咎语山挨在陈乐行身侧,盯着熄灭的荧光,二人一步一步地挪动着。 最后一簇荧光在青石板上蜷缩成线。 那些苔藓如同被无形的手抚过,沿着某种规律次第暗淡。当最后一点幽光消失时,雾气像被揭开的帷幔般向两侧退去。 腐朽的木香扑面而来。 数座吊脚楼倚着陡坡错落排布,竹瓦泛着铜锈色。悬空层垂落的藤蔓间,褪色的蓝布条正在无风自动。每座廊檐都挂着竹编灯笼,灯罩表面爬满了霉斑。 咎语山用鞋尖挑起一根断裂的草绳,绳结处还系着半片龟甲:“这破地方,怎么感觉没有人?” 一行人走了几步,便瞧见一处空地上杵着几道人影。 正是萧敖等人。 “他们来了!”傀嘉朝他们招手,喜道。 萧敖瞥了眼昏睡的祝千龄,眸色转深:“你们发生了什么事?” 贾想摆手,将事情原委简单道来,略过了祝千龄的呓语。 闻言,所有人的神色皆是凝重。 “我们也刚到不久,没有遇到闻人公子所说的那些怪事。”车禾拿出治愈的丹药,递给贾想。 贾想服用道谢。 “你还记得那首歌谣唱了什么吗?” 贾想回想,顺着记忆里的调子,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月光光,月光光,伶仃客遇陌路郎……” “道曲曲,长悸悸……” “阿郎棺中把笑扬……” 一道银铃般的笑声自虚空中响起。 “月光光,月光光!” “伶仃客遇陌路郎!” 众人呼吸一窒。 傀嘉将萧敖护在身后,拔出双刀。 他们循声望去,只见一颗藤球从吊脚楼转角处滚出来。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童追着球跑了出来,足腕银铃随跳跃叮当响。 “道曲曲,长——” 女童将藤球往空中一抛,余光瞥见了外来者,歌声戛然而止。 她抱着球跑到玩伴身边,睁着两只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车禾挂起和善的笑,问道:“小姑娘,你们是这寨子里的人吗?” 额间点着朱砂的小姑娘颔首,不怯场地说:“你们也是来祭拜宓娥娘娘的吗?” 车禾与他人对了对眼神,笑容可掬:“我们是来找人的,你们的长辈呢?” 抱球女孩小声道:“他们去营娘娘了。” 话音一落,竹楼深处传来铜锣闷响。 小姑娘们雀跃地张开手,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 “他们营神回来了!” 一阵节奏分明的敲锣打鼓声隐约传来。 第12章 两个小女孩笑闹着跑入雾中,徒留一阵清脆笑声。 孤藤老树,蒙络摇缀,灰雾似泼洒的水墨,轻轻挑拨着古寨,目光所及之处皆朦胧,如梦似幻。 像极了聊斋里描写精怪出场时才会出现的插画。 贾想顺着小女孩消失的方向看去,一阵鼓声震起,雾被挥开三分。 “咚——” 鼓声中杂着稀碎的声响,飞燕掠水而过的轻,马蹄似雨飞溅的急,悍锤冶炼铁器的重,烛火驱散黑夜的缓,像是有人蹦跳间踩踏在土地之上,摩挲的尘土肆意飞扬。 虽乱,但节奏统一,似四百八十寺齐阵响起的重重钟声,响彻云外,和谐有序。 “咚咚——” 浓雾被朱红灯笼撕开裂隙。 “先藏起来。”贾想当机立断。 咎语山四处张望,抱着祝千龄矮身一缩,缩进了吊脚楼下,借助堆积的杂物遮掩住自己。 其余人跟从着缩进去,在暗色中窥探那抹显目的朱红。 人影若隐若现,不消片刻,一名舞者从雾中现身。 他身上挂着一堆五颜六色的长布,手足舞动间纷飞张扬,有如一群细长的蛇在扭动,活像一颗行走的美杜莎头颅。 舞者脸上罩着一张面具,颜色混乱,看不出画着哪位角色的脸谱,细看更像是某种动物的鳞纹。 他的舞姿诡谲,简易得似一团杂糅的线条,在狂乱中旋卷如风暴,癫狂又劲道。 贾想无端联想到绝望跌下楼梯的哥谭小丑,这场毫无章法的傩神舞蹈自动转化成一段招笑的鬼畜素材,他压抑着乱扭的嘴角,不想让自己笑出声。 “咚咚咚——” 舞者身后是一支浩浩汤汤的队伍,男人们头戴傩戏面具,绛红衣摆绣满百子千孙图,女人们合力托举着十二盏莲花灯,绕着中间的神轿起舞。 那是一顶八人抬的描金神轿,红纱笼罩着整座轿身,在雾中散发着淡淡的红光。 风吹过轿纱,帘下是一尊神龛,龛上端坐着一名青年。 青年身着红袍,怀中鼓鼓囊囊,若不是他的脸部线条实在硬朗,让人忽略不了他的性别,不然就像一位怀胎九月的妇人,正无悲无喜地望着前方。 红纱似烟翻卷,神龛上的青年眼眸半垂,翠绿耳坠随风拂动,他似乎淡漠地瞥了眼贾想等人的方向,似乎看透了一切。 众人往暗处再次缩身,吊脚楼上好像正在演出着一曲戏目,旦角的脚步声随着鼓点踩踏,炸得他们心头鼓动如雷。 青年视若无睹地收回眼神,从怀里抱出一块蓝布,嘴角轻轻一勾,慈悲地笑了起来。 “这里人都这么邪乎的吗?”咎语山一身鸡皮疙瘩。 红纱似烟翻卷,神龛上的莫尔纳眼眸半垂,翠绿耳坠随风拂动,他淡漠地瞥了眼杵在一边的贾想等人。 他视若无睹地收回眼神,从怀里抱出一块鼓鼓囊囊的蓝布,嘴角轻轻一勾,慈悲地笑了起来。 “咚咚咚咚——” 男生雄浑,女声清亮,歌声传遍整座部落。 “月光光——月光光——伶仃客遇陌路郎——” “道曲曲——长悸悸——阿郎棺里把笑扬——” 青年唇角翕张,唱和着歌谣,垂首轻吻蓝布。 男女老少爆发出呼哨般尖锐的欢声笑语,他们抬轿行至偌大的空地上,又旋身离开了队伍,像翩翩起舞的花蝴蝶,飞到空地中央,聚成一朵肥胖的花苞。 他们脸上挂着陶醉的笑容,手拉手,倾尽全力地舞蹈,一团火焰自他们中间冲天而起。 花苞绽放,一簇裹着鲜红焰芯的高架成型,照亮阴气诡然的木寨。 青年从轿中被抬出,被千万只手传递着送到高架顶端,身下是舔舐的火舌。 只见他抬头,那张线条分明的脸上挂着慈母的笑容,饱含爱意与希冀,他将蓝布高高举过头顶。 一声嘹亮的啼哭声压过所有声响,尖锐地刺入所有人的耳膜,震得脑壳嗡鸣。 “啊呀,闻人公子,你家仙童七窍流血啦!”咎语山往后倾身,肩颈处晕开一滩殷红。 贾想迅速从歌声里晃过神,连滚带爬地从陈乐行身上扒拉下来,整个人往祝千龄的方向探去。 祝千龄脸上是未干的血痕,唇色被鲜血衬得越发惨白。 “怎么回事?”陈乐行见状,不由得担忧。 第14章 他伸手想要接过祝千龄,却被贾想抢先抱了过去,其脸上慌张不见伪装。 陈乐行掏出丹药给祝千龄喂服,但祝千龄喉咙紧缩,丹药即刻被挤出。 他钳住祝千龄的下颚,想掰脱臼,打开喉道,熟料祝千龄口一张,更多的鲜血流出,难以止住。 陈乐行忙缩回手。 焦急之时,咎语山提议:“要不试试口对口?” 贾想:“嘴对嘴就喂得下去?” 咎语山:“死马当活马医嘛!用舌尖把药推进去不就成了?” 陈乐行立刻把丹药递给贾想,眼神坚定道:“公子,下属不敢沾染他,还是请您这个主子来吧!” 贾想自然是知道陈乐行的小心思,毕竟与十三岁的孩子以人工呼吸的方式喂药,怎么看都是万恶的炼铜癖吧? 这种事情,搁小说里,不应该是男女主日久生情的催化剂吗? 贾想面带犹豫地盯着手心里的丹药,丹药表面浮着菡萏花纹,七彩流转,定是千金难求的绝品丹药。 但他要是不做,祝千龄有个三长两短,贾想也跟着遭殃。 说不定他死了,祝千龄还能活蹦乱跳地活着。 毕竟人家是反派,他只是一个无关举足轻重的背景板。 贾想视死如归地闭上眼,将丹药卡在唇间,就要对着祝千龄那张嘴摁下头去。 “哗啦——” 空地上忽然一声巨响,贾想被吓得一激灵,唇一闭,喉咙蠕动,把丹药咽了下去,他后知后觉地卡住自己的脖子,一脸茫然。 陈乐行大惊:“我就这么一颗药!” 成,现在已经不是炼铜的问题了。贾想绝望地想。 萧敖却指道:“那人给跳火里去了!” 只见青年身下的神龛破裂,他抱着那块蓝布,整个人纵身跃入火中。 咎语山惊讶地向前看去,恰好车禾也被吸引过去,两人同时倾身,撞在一起,猛地向后弹开,眼见就要撞到杂物堆。 身侧的萧敖即刻伸手托住他们。 不料萧敖被后脑勺砸中鼻子,“啪”地一声,他和车禾以一种四肢纠缠的别扭姿势叠在一起,齐整地跌在杂物上,两个男人的重量不容小觑,一瞬间堆积的杂物如山颓倒。 他们这边弄出的动静过于显目,所有欢庆的男女朝他们看过来。 柴火噼啪作响。 隗嘉紧握双刀,横在众人眼前。 熟料,男女盯着他们,脸上竟挂起热切的笑容。 摇铃的舞者本还在火架周遭舞动,注意到他们之后,蹦蹦跳跳地朝着他们的方向移动。 跌倒在地的二人一抬头,便看见一张放大的傩神面具,红、金、绿三种颜色融合,乍一看不像是传统的人面,诡异,却和谐。 舞者将头用力一甩,布条在空中飞旋,他兴奋地摇着铃,手舞足蹈起来。 他的声音难掩激动:“娘娘保佑!娘娘保佑!娘娘保佑!” 舞者似是醉了酒,步伐虚浮摇摆,重心忽上忽下,他跑到火架子旁,向着火中的青年比手画脚。 青年仿若神祇般坐在神龛上,火焰已经点燃了他的发丝,他不为所动,只是慈悲地笑着,将怀中的蓝布传过火墙,递给舞者。 萧敖狼狈地爬起身,见贾想双眼空洞地发呆,不由得怒吼一声:“呆子!再发呆祝千龄就要死啦!” 贾想盯着那块翕动的蓝布,他的怀中人轻得像纸,呼吸微弱。 只有他和祝千龄在雾气中遇到了那群骇人的鬼婴,祝千龄没有自保能力,很有可能就是受到鬼婴影响才变成如今这等模样。 而舞者怀中的婴孩啼哭声与鬼婴的声音相似。 有救!他抬头望向舞者。 远处的罪魁祸首正朝他们步步逼近,慢慢揭开了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俊美的脸蛋,皮肤光滑得吹弹可破,眼白很少,黝黑的眼瞳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眶,眼神却很是清澈,他正朝着他们微笑着,脸颊上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骇然与火中青年的容颜一致! “赖疙欢迎你们的到来,”舞者怀中抱着啼哭声渐弱的婴孩,笑眯眯道,“你们通过了宓娥娘娘的考验,是娘娘的眷顾者,是赖疙的贵客。” 众人暗发不动。 贾想将祝千龄递给咎语山,冷静地从吊脚楼下走出。 他对着舞者伸出手,好声好气道:“我想要你手中的婴孩。” 闻言,萧敖绷不住表情,他见鬼似的盯着贾想。 舞者却不觉得被冒犯,他笑眯眯问:“客人所求为何?” 空地上欢庆的男女再次和声唱起了那首歌谣。 “月光光,月光光,伶仃客遇陌路郎——” 贾想指了指祝千龄,好声好气:“我……” 他斟酌了一会儿措辞:“我家小孩需要。” “道曲曲,长悸悸,阿郎棺里把笑扬——” 男女们围着火架,无关外界地拍手唱跳,与舞者容颜相似的青年浑身浴火,脸上带笑。 他身下变得虚幻,撩起一尾幽暗的绿烟。 “天惶惶,地惶惶,南柯噫语入梦去——” 出乎所有人意料,舞者只是瞥了祝千龄一眼,面上浮现出与火中青年一致的悲悯神色。 然后他把蓝布递给了贾想:“是我赖疙招待不周,还请您原谅。” 贾想愣神地接过蓝布,将折在掌心的符纸收了回去。 怎么这么好说话? “入梦去——” 贾想迟疑地剥开蓝布,布帛滑落的瞬间,他面色似铁,手一抖,好险把蓝布丢了回去。 咎语山抱着祝千龄跑过来,问:“怎么了?” 探头,她的呼吸不由得屏住。 只见布帛之下,一团粉白肉块在烟雾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表面布满了青紫色的血管。 肉瘤鼓胀收缩。 发出了一声婴儿啼哭。 第13章 咎语山被恶心得干呕出声,她不明所以地问:“你要这邪乎东西干什么?” 贾想怔愣地捧着肉瘤,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肉瘤透过蓝布的温热,血管汩汩翕张,在他的手心里起伏波动。 就是这一颗看不出五官形体的肉块,发出一声声尖细的婴儿啼哭声。 与他在林间听闻的鬼婴笑声一般尖锐,一般诡谲。 可是…… 贾想茫然地盯着这颗鼓动的肉瘤。 【系统——】贾想如梦初醒般在脑海中疯狂敲问,【系统——出来,这里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原著中的南海之旅也不是这样的,系统——】 系统没有应答。 “哇——” 肉瘤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舞者笑盈盈地看着贾想。 他彬彬有礼地伸出手,布条飘荡:“客人,请问能否把太岁归还于我?” 这支部落的人还怪有讲究,把这团邪乎玩意儿叫做太岁。贾想眼角抽搐,但却不由自主地把肉瘤抱得更紧了些,胸腔与肉瘤的跳动逐渐同步,在他身体里响出诡异的共鸣。 见贾想这般出格的举措,咎语山有所顾忌地往后退了几步,怀中的祝千龄身躯忽然剧烈抖动起来。 陈乐行赶忙上前,摸上祝千龄的脉搏,脸色铁青:“搏动实在是太弱了,恐怕……” 贾想察觉动静,回头急切地扫视着祝千龄,只见祝千龄的头颅似是淋过一盆血水,猩红又粘稠,光是一眼就教人惊心。 然而——为何祝千龄伤势如此严重,他喉结处的血咒却纹丝不动? 要知道,早在捡到祝千龄的那一天,祝千龄昏睡了多久,贾想就背着祝千龄身上夹杂的冻伤饿伤刀伤,忍痛了多久。 总不可能是陈乐行给的那颗丹药生效了吧? 回忆起那颗丹药在喉咙间湿滑的触感,贾想深呼一口气,咬住舌尖。 疼痛感让他清醒些许。 “太岁?”贾想一字一顿地说,“有闻道,太岁,肉灵芝也,久食,轻身不老。是也不是?” 舞者似乎看穿贾想所想,摇头道:“此太岁非彼太岁,这是宓娥娘娘赠的灵丹妙药,不可与肉灵芝相比较。” “客人可是想医治这位小客人的症状?” 贾想迟疑片刻,颔首。 舞者笑着真切:“诸位受宓娥娘娘所眷顾,我自是会为客人解万忧,只是——这太岁还不到入药的时候。” 贾想:“那要到何时?” 舞者但笑不语,指了指身后。 远处传来男女老少欢唱的歌声,贾想掌中的肉瘤慢慢失了力气,啼哭声逐渐微弱,一切都显得那么怪诞。 在太岁衰弱的哭声中,寨民仍然手拉着手,仰头歌唱着。 寨民们的眼瞳与舞者的相似,眼白很少,瞳孔几乎要扩散至整个眼眶。 他们笑起来,露出深红的牙龈,像是死人般的紫红色。 贾想自小根正苗红地成长,何尝见过此等无稽的场面,胃里顿时反起一股酸水。 第15章 寨民们唱着,笑着,跳着。 端坐火心的青年眼中含笑,他半边身子都化为了青烟,但他只是仁慈地注视着周遭欢庆的寨民们。 像是割肉饲虎的菩萨。 火越烧越旺,太岁越哭越静。 舞者拍拍手,道:“待到除煞礼成——” 寨民们像是被定住身,手扬在半空,火焰似猛兽扑食,猛地窜向高楼。 青烟重重。 “咕噜——” 一颗头颅落地。 它穿过熊熊烈火,穿过卷边的木架,穿过男女凌乱交杂的脚步,直奔贾想的方向而来。 贾想的脚跟被轻轻一碰。 他低头,一团乌发缠绵的球停靠在脚边,左右不定地摆着,许久才稳住,露出一抹肉色—— 一弯微笑的唇。 空洞,寂静。 贾想失言了片刻。 在头颅落地的那一刻起,贾想怀中的太岁就失去了活力,像是一团摆在砧板上挂卖的猪肉,散发着一股浅淡的腥臊味。 贾想弯腰,抓着头发,把头颅提了起来。 青年微笑的唇怼在他眼前。 “这就是——除煞礼?”贾想喃喃。 舞者忽然咧开嘴,眼眸弯弯,眼白已经完全消失,眼眶中只有漆黑。 他摊开双手:“还望客人将太岁归还,娘娘不会亏待你们,娘娘会拯救她的偏爱。” 他道:“您是受娘娘眷顾的人。” 舞者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水下传来,贾想眼神空空地盯着他张合的嘴,那张嘴就像一个漩涡,把他的魂勾了去。 寨子里仍是一片蒙蒙的青铜色,雾气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贾想面露疑虑地盯着怀中的太岁,余光又落在脚边。 青年在火中坐了太久,头发被烧得焦黄,发丝齐齐断裂,头颅樋一声落下,露出了五官。 微笑的唇,紧蹙的眉。 简直像是梦里才会出现的怪核景象。 贾想疑心自己不是穿进某点升级逆袭流修仙文,而是陷入了某点坐忘道的宣传骗局。 他猛地一激灵。 骗局?梦? 他似乎抓住了某条光线,浑浊的思想顺着线条,不断崩塌重组,筑造成棱角分明的殿堂。 他敲开殿门,视角从青铜色的雾气中抽出,归于一点——众人一前一后地沿着溪水探路,咎语山与萧敖两人一如既往地拌嘴,陈乐行用着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眸落在他和祝千龄的身上。 迷雾像恶鬼吞噬掉他们的身影,也将林间的灵气吸食殆尽,他们一行人无不感到灵力阻塞,光是调动便觉得浑身酸胀。 可那些鬼婴,身上的灵力分明要溢出来了。 就如手中这可肉瘤一般。 一切都太反常了。 贾想浑身恶寒,再次抬头,却发现静止的寨民们垂下了手。 木架上的火被青烟掐灭了,四周霎时黯淡下来。 寨民们眼神热切地盯着虚空,每个人的神情皆沉醉,似是登上极乐,虔诚而又痴迷。 舞者双手摊开,眼白时隐时现。 贾想冷笑一声。 想要这太岁? 他搞不清楚现状,但这肉瘤绝对不可以给舞者。 贾想当机立断,转身夺过傀嘉手中的刀,一举将肉瘤劈成了两瓣。 青紫色的浆汁喷溅,射满了贾想整张脸。 他下意识地闭眼。 一阵炽烈的疼痛袭来,贾想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苍白,有如一位在荒漠中苦求水源的旅人,喉咙刀割般的灼痛。 鼻尖萦绕的腥臊味渐渐淡去,转而成一阵浅浅的香味,贾想仿佛置身于质子府的梅花林中,玉瘦香浓,檀深雪散。 而祝千龄别扭地杵着扫帚,怯怯地在花丛中看他,二人眼神无意间碰上,祝千龄没有撤回眼神,而是赌气般地瞪着他,只是空出来的手会不知所措地抚上冻红的耳尖。 如果祝千龄不是反派。 在夜深人静时,贾想会畅想,也许他可以收留祝千龄,做个义子,尽心地抚养他,算是他在这个世界里为自己铸造的一块锚。 但身份悬殊。 闻人想的死亡节点迫在眉睫,贾想没有精力分给祝千龄。 他睁开眼。 入目的是数根粗壮的树枝,枝叶婆娑,天色暗沉。 吊脚楼压在侧角,铃声随风轻响,往下看,他手中端着一碗乳白色的汤汁,贾想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嘴,一颗圆滚滚的肉丸落入口中,不等他咀嚼,便滑入了贾想的食道中。 这感觉似曾相识。贾想轻轻咂嘴,肉丸无色无味,无甚感觉。 贾想瞬间清醒过来,他大惊失色地盯着手中的汤汁,惶恐道:“这是什么?” 咎语山擦了擦嘴,不阴不阳道:“神丹妙药~” 贾想茫然地扫视四周,其余人手中也端着一碗汤,神色复杂地盯着他。 正前方是一颗高耸的木架,内里还残留着灼烧后余留的木炭灰烬,其上架着一口铁锅,正滚滚冒烟。 着装风情的男男女女零零散散地分布着。有的站在空地上收拾残局,时不时瞄他们一眼;有的在屋里探出脑袋,好奇地看着他们,被发现了,还会羞涩地拉上帘子。 一切正常得像是虚假的。 贾想一时不知,他到底身处梦境还是现实。 他垂首,怀里的祝千龄神情恬静,眼睫半睁,暗红的眸光恍惚,没有焦点。 他的面容算不上干净,沾染着灰尘,灰头土脸的。 但总比满头鲜血要强。 贾想呼出一口气,心中高悬的巨石踏实坠地,人一松懈,脑袋又开始变得浑浑噩噩。 系统在他脑海里哀嚎:【宿主!宿主!您快回我呀!】 这是贾想头一次听见这段死板的机械音,心中没有感到烦乱,而是游子归家的欣慰与感动。 【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系统如实汇报:【宿主,您在喝下太岁汤后就忽然失神了,任我怎么呼唤,您也不回复。不过好在除煞礼有效用,反派祝千龄已经醒过来了!】 贾想疑惑不解:【汤?我为什么喝汤?】 【这是太岁汤,族长说只要祝千龄饮用太岁汤,便能清醒,】系统贴心地回答,【但宿主您也要服用。】 贾想一噎。 一副场景恍然在眼前呈现,那名笑眯眯的舞者捡起落在地上的头颅,两张如出一辙的脸对着他微笑。 头颅穿过古铜色的雾气,落入滚着热浪的锅中,化成一朵朵散开的圆球。 他头皮发麻,怀中的祝千龄悠悠转醒,手不自觉地攥着贾想的衣襟。 祝千龄发出一声呢喃,贾想反射性地把他往怀中带了带,低声问道:“还好吗?” 忽然,贾想垂眼见自己手中端着的乳白汤汁中,有圆润的影若隐若现。 那团粉白色的肉团历历在目,肉团表面遍布坑坑洼洼的青紫色血管,一张一翕间散发着浑浊的光晕。 他想起那枚无意间咽下的丹药。 触感和肉丸一模一样。 贾想瞪大双眼,手中的木碗砸在地上。 “哕——” 第14章 贾想只觉得胃中有一团不明物体在四下乱窜,他鼻腔辛辣,催吐催得天昏地暗,但胃里兴风作浪的那团肉就是不肯出来。 有些人看着生龙活虎,其实走了有一会儿了。 祝千龄本还在游神的状态,感觉到抱着他的人胸口起伏剧烈,猛然被吓住了。 他迅速回过神,只见贾想眼角带泪,整张脸泛着浓烈的绯红,明明躯体在猛烈地颤抖,端着碗的手仍然稳稳当当的,只是青筋暴起,看起来活色生香。 祝千龄不由得看楞了,他慌张地别过头。 候在一旁的陈乐行等人见贾想的反应如此夸张,忙上前去抚慰这位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隗嘉温柔地拍抚着贾想的脊背,越过贾想的肩,她对上了一双赤红的眼眸。 心头猛然一坠,隗嘉毫不犹豫,一手扯过还在昏天黑地的贾想,一手拔出腰间的刀,对准祝千龄。 “妖孽!”她眼中映出两点红光,语气惶恐,“离开闻人公子!” 贾想努力地睁开一条眼缝,模糊的光影中,跌在地上的祝千龄脸色煞白,他直直地盯着刀光,红瞳灼灼。 他的法术不奏效了,怎么回事?* 贾想下意识将手挡在刀口上,脑海中疯狂思索着措辞,胸口堵闷着一团东西,噎得他难受。 还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身侧忽然一声重响,众人惊愕地回头。 一人虔诚地双膝着地,行叩拜礼。 “拜见圣子。” 傀嘉感觉到掌下的脊背一僵,只见公子想一帧一帧地转过脑袋,他的脸被憋得通红,瞳孔微微涣散,轻颤着瞪向声源。 那人穿着朴素,数块深色的布料裹在身上,显得身板格外瘦削。 他直起身来,嘴角上扬,细眉横挑,眼白居多,但并不显得可怖,倒有几分吊儿郎当的滋味。 第16章 俨然是那名舞姿如飓风的舞者。 在不远处看热闹的寨民们顺着舞者灼热的眼光看去,只是一眼,便纷纷面露惶然,随着舞者叩拜。 “拜见圣子。” 古铜色的迷障中,雄浑的声响回荡在空地,雾色被震开三分。 叩拜的方向,正是祝千龄。 舞者将身子横在隗嘉的刀锋前,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这位客人,请不要对赖疙的圣子无礼。” 隗嘉茫然地举着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倒是贾想很快反应过来,压下了隗嘉的手腕,低声道:“静观其变。” 舞者毕恭毕敬地扶起祝千龄,满脸愧疚,频频问暖:“圣子可有何处不适?圣子有何需求?” 末了,他拿着禅语绵绵的语调叹息:“愿宓娥娘娘保佑您。” 祝千龄懵懵懂懂地被舞者扶着,头一遭受到万人跪拜,心中下起毛毛细雨,扎得他发痒。 他求救般地望向贾想,贾想一副深思的摸样,心声一条条流入祝千龄的脑海中。 【此等待遇,竟不是萧敖的机遇?反倒是给了祝千龄这个反派?】 【既然是反派的阵营,宓娥娘娘就不是正派人物。】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寨子有问题。】 祝千龄面色不悦,抽回了手,撇过头,不去看舞者的脸。 想到萧敖,他讥诮一笑,赌气地环视了一圈,企图找到所谓的男主。 空地的泥土翻青,诡异地渗着点白,像是由一堆高度腐烂的尸骨堆砌而成,吊脚楼年岁很久了,风铃的响声都是呕哑嘲哳的,那些跪拜的男女们神色麻木,无主之羊般取暖聚在一起。 远不如贾想的脸赏心悦目。 祝千龄晃过神,脖颈处瞬间蒸腾起一股热潮,他对上贾想混沌的双眸,又不自在地转头。 蓦地,他回过味来了。 萧敖那个咋咋呼呼的声音,消失不见有一会儿了。 这群人中,竟是没有萧敖的身影。 贾想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冒着虚汗的苍白脸庞越发骇人,但好歹呼吸逐渐平复下来,视线也慢慢归于正位。 陈乐行见贾想无碍,松了一口气。 他朝着舞者拱手:“多谢族长出手相助。” 舞者收回落在祝千龄身上的目光,半蹙的眉尖平缓,他摆摆手:“你们是赖疙的贵客,恰逢除煞礼成,顺手医治便是。” 除煞礼、太岁、赖疙…… 贾想的眼前闪现出青年半悲半喜的面容,那颗头颅逐渐与火架中的残骸重合,直直闯入贾想的脑海中,将他的脑浆搅得一团糟。 他抬眸,恰好映出舞者的五官,那张秀丽的脸只需一蹙眉,便带上悯天悯人的悲情色彩,在火中尤其壮烈。 胃中翻江倒海,胸口涌起闷堵感,贾想哇的一声,吐出了一颗丸子。 丸子粘合着一滩淡黄色的液体,但奇异的是,这颗丸子并不是肉质类被煮熟后的深褐色,而是混杂着乳白的浅棕色,看着像是某种菌类。 贾想大口大口地喘气着,怔愣地盯着地上的圆丸。 【系统,这是什么?】贾想茫然地直起背。 【用太岁熬成的汤药,】系统看出贾想的精神状态不对劲,语气变得小心翼翼,【太岁,一种菌类。】 鼻端仿佛依旧萦绕着梦中那一股奇异的芳香,令贾想全身紧绷的肌肉都松弛了下来。 “这位客人怎么吐了?这可不行,卜罗,怎可对客人如此懈怠?” 一位老者拄着拐杖,怀中抱着一只竹编箩筐,从吊脚楼后缓缓走出。 他将箩筐递给舞者卜罗,箩筐里是一堆棕色的片状菌类,朵朵肥美,还沾着几点露珠。 老者见众人将头埋在地上,顺着方向注意到了祝千龄,堆积的褶皱里登时抬起两点白光,细长的双眼钉在了祝千龄身上。 “圣子啊——”老者晃晃悠悠地走向前,一把老骨头了,也要朝着祝千龄跪下,“赖疙盼了百年的圣子啊!下一条预言即将降世……” 祝千龄冷漠地看着在脚下缩成一团球的老者,比起所谓的圣子和预言,他更在意贾想。 作为族长,卜罗察言观色的能力一流,他赶忙献殷勤地从火架上舀起一碗汤,端给祝千龄。 “圣子,太岁可治百病,客人定是受到金蚊子刺激,心神不宁。” 祝千龄手中被塞了一碗汤,直愣愣地杵在贾想面前。 吐出菌丸后,贾想缓过气,又恢复了人前北川公子想那一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气派,在隗嘉的扶持下站了起来。 他垂头,祝千龄懵懂地抬头望着他,睫毛如羽翼扇动,孩童的稚气一览无余。 贾想心中乱如麻,挪开眼神看向祝千龄手中的碗。 汤的香味格外浓醇,奶白色泽,煮得很黏稠,看着便让人食欲大发。 菌菇呈现出一种圆滚的形态,在乳白色汤液中沉浮,勺底一戳,便滑溜溜地润了开来。 贾想回忆起入口时的触感,像是融化的巧克力在口腔里化开,再丝滑地掉入喉咙里。 他沉默地把头往后退,却发现指间竟夹着两缕焦黄的发丝。 “咕咚——” 头颅坠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贾想的脑浆像是被端在油锅里煮热似的剧烈翻涌,一段阴森却和谐的旋律从炸开的气泡中串联了起来。 “咔哒——” 手中的碗坠落在地,汤汁撒了满地,洇湿了土壤。 祝千龄一手搀扶住软了腿的贾想,急切地呼唤道:“闻人想!闻人想!” 兵荒马乱。 寒气从脚板攀延至心尖,时隔多年,祝千龄再次尝到了心灰意冷的滋味。 如果贾想死了,他会被陈乐行重新捡回去,不知以什么方法,把他安排进哪一户能够遮人耳目的人家。 那一户人家也许会故意欺凌他,挑最苦最累的活砸在他身上,找各种理由克扣他的伙食,因为他的红眼睛实在不详。 说不定,还有其他的穿越者,他们又带着不切实际的假想接触祝千龄,将他的自尊践踏泥底,向他索取。 这些贾想都不会。 由奢入俭难。 祝千龄茫然地抬头看向贾想,贾想双眼没有焦点,目珠定在那片变深的土壤。 土壤上的丸子滚动着,却一尘不染。 丸子一直滚到了火架底下的灰烬堆里,窝在其中。 一点漆黑显露了出来。 哪里是丸子呢?贾想紧紧攥住一只瘦骨伶仃的胳膊,脖颈处的青筋凸起。 分明是一颗眼珠。 灰烬化作包裹眼珠的皮肤,贾想竟从中窥见了一丝笑意。 祝千龄感到手上一沉,隗嘉惊呼着帮他扶住了贾想。 贾想晕倒了。 第15章 贾想猛然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悬挂在天花板上的数盏铜灯,灯身大半被铜绿占据,细致繁复的雕刻在黑暗中似乎是活了过来,若有若无地蠕动着。 灯里盛满了灯油,散发着一股雨后青地湿泥的香味,味道之浓,熏得嗅觉都有些失灵。 这是一间密闭的空间,约是吊脚楼内部,窗户被封死,罡风簌簌,木条哐哐作响。 贾想的身体像是被碾轮压过一般,他微微一动,便牵动五脏六腑,痛得他暗暗抽气。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心中唤着系统。 【系统,我怎么晕倒了?】 系统杳无回音。 贾想强打起精神,将注意力集中在血印处,才得出自己为何全身泛痛的解释——此等程度的疼痛,祝千龄与他之间的距离恐怕有十万八千里。 祝千龄去哪儿了? 安全吗? 祝千龄的失踪像是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悬在头顶,贾想可不想六年之后的盒饭杀提前。 他撑着木板,潮乎乎的,很是不适。 贾想半站起身,却感觉有什么东西擦着自己的手肘,抹了油似的,呲溜一声滑了过去。 黑暗中,有白影一闪而过。 贾想抚过自己的手肘,刺绣流光微晃,肘弯有一块湿哒哒的区域,沉沉地缀在褶皱间。 一缕乳白色的黏丝在双指间拉扯。 黏液带着一抹浅淡的香气,贾想无端联想到在雾中偶遇鬼婴时,荧荧青苔挥发出的层层霉味,深吸一口,便让人头脑昏沉。 贾想脸色变得很不好看,他催动体内的周天运转,却一无所获。 怎么回事?贾想不信邪,却发现灵脉被堵住了。 若是再遇到成群的鬼婴,除非有人前来搭救,否则贾想必死无疑。 正当贾想思考对策之时,一声嘶哑的摩擦声响起。 “嘎达——” 木门被推开半条缝。 半片红光从缝隙渗入,斜斜地落满半面墙壁。 墙壁上挂满了僵白色的面具,面具两腮鼓起,涂着两坨艳红,润着一线光滑的反射。 脸谱或哭或笑,或怒或乐,形态各不相同,它们挤在一起,不留一点空隙,半面木墙密密麻麻,有如浮起的鸡皮疙瘩。 第17章 贾想只觉得背后生起一股莫名的寒意,他伸手轻摸面具,很滑,不知是由什么材质制作而成。 森然、诡异。 事不宜迟,贾想朝门口走去,身后好似隐隐约约地跟着几道目光,盯得贾想汗毛直竖,危机感在心头轰隆作响。 这种被凝视,被窥奸的恶寒感是如此强烈,贾想脑海中闪过无数贴脸杀的恐怖电影剧情,心脏像是被人用力地握住。 心跳声震耳欲聋。 贾想放缓呼吸,轻轻地拉开木门,趁其不意迅速侧头,那抹注视却凭空消失了。 房间空无一人。 面具挂在墙上,风过无痕,静可闻针。 贾想不敢肆意开赌,一步跨过木门,逼迫自己吐纳空气中稀薄的灵力,全身经脉痛如破碎。 指尖绕过一丝灵气,将门死死封住。 一张笑嘻嘻的白面与贾想猛地脸贴脸。 贾想被吓了一跳,往后踉跄了几步,发现门后挂着一张与房间内重合的白面具。 红光照拂在白面具上,弯弯的眉眼笼着一层阴影,两颊涂抹着鲜艳的胭脂,衬得那张脸越发惨白。 看面谱,是在凡间讨喜的年画娃娃。 这处连着一条窄小的楼梯,蜿蜒到楼下,楼下昏暗无光,看不清任何东西。 贾想扫视四周,发现右侧墙壁上镶嵌着一尊神龛,神龛两侧点着十二根珠光红烛,金红色的光摇曳着,照亮了神明的真身。 神龛上站立着一名女性神祇,她微笑着直视前方,眉心一点朱砂红,薄纱裹着她曼妙的身躯。她一手向前摊开,掌心坐着一只金蟾蜍,另一只手抱着一个襁褓。 母性与神性,人文与自然,圆融一体,美得不可方物。 金蟾蜍在民间向来有招财进宝、镇宅驱邪的寓意,襁褓自是求子的兆头,这位神祇就是赖疙部落的信仰——宓娥娘娘。 宓娥娘娘的神龛两侧挂着数张白面具,这些面具错落有致,与宓娥娘娘摆放在一起,生有庄严与和谐的美感。 神龛的祭品是几块深棕色的灵芝,与老者交给卜罗的箩筐里的菌类一模一样。 是太岁。 贾想咽下胃里反射性翻涌起的恶心感,继续仔细地打量着宓娥娘娘。 不知为何,宓娥娘娘的眉目有些眼熟。 神像脚下还放置着一个木筒,筒里插着数条木签,估计是卜算运途用的。 他正欲拿过木筒,楼梯处忽然响起了木板响动的声音。 “咯吱——” 贾想屏住呼吸。 他调动全身机能去吸纳灵气,但再怎么努力也一无所获,贾想一只手慌乱地摸遍全身口袋,也搜摸不出一张符纸。 完蛋了。 他紧紧盯着楼梯口,黑暗化成一圈漩涡,要将贾想的思绪溺死其中。 “嘎吱——” 声音更响了一些。 贾想怔愣。 这声音,似乎不是楼梯处发出来的。 他颇有些绝望地闭上眼,那股有如实质般的阴冷视线又落到他的身上,黏腻又恶心,身上瞬间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木门开了一条小缝。 慢慢的。 渐渐的。 扩大。 贾想握着神龛的边缘,决定以毒克毒,对方一现身就把宓娥娘娘搬起砸过去,让他们狗咬狗。 一只肉嘟嘟的手掌从门缝里探了出来,莲藕似的五指一张一张,很是俏皮可爱。 贾想的心凉了一大截。 手臂。手肘。肩膀。胸膛。头顶。 一张笑脸。 与白面具如出一辙。 嘻嘻。 哈哈。 是破解高阶版的鬼婴。 贾想彻底绝望地仰头,深吸一口气,拔腿就跑。 他不忘把宓娥娘娘从神龛上薅下来——宓娥娘娘是青铜雕制而成的,却意外的轻,贾想手臂一甩,宓娥娘娘正好砸中鬼婴的脸。 吧唧一碰,鬼婴发出了尖锐的嚎哭声。 贾想举起一根红烛,蜡滴点点落在他的手背,闻人想这幅身躯自小养尊处优,身上没有一处地方不嫩,这点灼烧感让贾想本就钝痛的身体雪上加霜。 他恨不得丢下蜡烛,直接一把火把吊脚楼烧了。 但山林不可纵火。 贾想含泪逃窜,平生就没有这么狼狈过,他将蜡烛一举,惊愕地发现楼梯靠墙一侧也摆满了白面具。 面具们的嘴翕动着,眼睛半睁半闭,眉头紧皱,奋力地逃离这堵封印他们的木墙。 有的面具下,已经出现了蠢蠢欲动的手掌。 贾想笃定,他这是掉进鬼婴老巢了。 他蹦蹦跳跳地跑下楼梯,蜡烛照亮的地方实在有限,贾想只能凭着感觉瞎跑。 鬼婴们的进化越发成熟,有的鬼婴已经从墙里支棱出了脚丫子,他们张开口,咿咿呀呀地呢喃着,高低起伏的声调组成了那首熟悉的歌谣旋律。 空灵,诡谲,灵异,惊悚。 贾想喘着粗气,湿冷的空气灌进他的肺腑中,冰得他发颤,全身上下像是被五马分尸般剧烈抽痛。 白日他晕倒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一醒来就在鬼婴老巢? 贾想头脑风暴,蓦然,他感到双眼似乎被利刃刺穿,猛烈的震痛感把他的脑浆搅得翻云覆雨,整个人如坠冰窟,眼珠子却烧起难以忍受的灼痛。 冰火两重天下,贾想跌倒在地。 主仆印发作了。 祝千龄的眼睛发生了什么? 贾想用力地甩了甩脑袋,努力地睁开眼,微微抬头。 映入眼帘的,竟是陈乐行的脸,双眸紧闭,正痛苦地呻吟着。 陈乐行余光瞥见贾想,虚虚地呼救。 光烛挥开视角盲区,陈乐行竟是被鬼婴的手牢牢地抓住,半边身子被拽入了墙中。 有些鬼婴嘴馋,小手攥住陈乐行的一缕发丝,连着手含入口中,用牙龈啃食着,唾沫流了一地。 他们的唾沫不是半透明的,而是乳白色。 贾想抓住陈乐行的衣摆,嫌弃地将手指往上使劲地蹭了蹭,企图蹭掉残留的黏液痕迹。 看来被鬼婴抓住,就是陈乐行这种下场。 来不及他思考,贾想拿蜡烛凑近鬼婴,火舌舔舐着鬼婴的手脚,鬼婴们像被毒蛇咬了一般,发出了尖锐的爆鸣声,瞬间缩回了手脚。 陈乐行似山颓倒,压在贾想身上。 贾想只觉得陈乐行再沉一点,他就要散架了。 风水轮流转。 贾想颠了颠背后的陈乐行,举着蜡烛寻找出口。 哪料,这一回瞎猫碰上死耗子,他甫一照,恰好照到大门。 贾想兴奋地跑过去,就要开门。 一只手忽然覆在他的手背上,遏制住了他的动作。 “公子……万万不可……” 陈乐行伏靠在贾想的背上,声音虚弱。 “夜间外出,需问取宓娥娘娘。” 贾想手指蜷缩。 可是……宓娥娘娘被他砸了啊? 第16章 回想起宓娥娘娘在手中的触感与重量,以及砸向鬼婴后那声清脆的闷响,贾想心中竟腾升起几分莫名的成就感。 于是,贾想如实地说:“我把宓娥娘娘的神像丢出去了。” 陈乐行茫然:“丢……出去了?” “就是,”贾想试图描述当时万分险恶的情景,以及他干脆果断的英姿,无奈语言贫瘠,“我丢的,就这样。” 陈乐行无言沉默片刻,认真地消化贾想的意思,最终放弃了。 他疲惫道:“那也没办法,必须去找宓娥娘娘,否则不知触犯卜罗说的规则后会发生什么。” 贾想止住脚步,明白重返二楼这一趟是非去不可了。 他视死如归地往后一望。 鬼婴们的上半身已经彻底脱离了墙壁,嘤言嘤语地朝他们伸着双手,手指肉嘟嘟的,像莲藕孔里钻出数条扭动的蛆虫。 贾想手持蜡烛,烛火的温热挥洒在他的脸颊上,照映出紧蹙的眉心。 他看准楼梯口的方向,一鼓作气地冲了过去。 “吧唧——” 贾想抱着陈乐行以脸吻地。 天可怜见,贾想常年窝在实验室,闻人想的身体更是养尊处优,何况仙者用惯了灵力,实操训练难以入目。 这一蹬没提供动力就算了,反作用力还把贾想震得小腿肌肉抽筋。 陈乐行被贾想这一操作气笑了,再也绷不住他那张虚心恭上的脸孔:“你在整什么幺蛾子?” 胸膛下的身躯一僵,旋即往上提了提,很快又被重重地吸回地面。 贾想本就被血印折磨得通身疼痛,身上还压着一个陈乐行,身前是堆积无缝的鬼婴肢体,可谓是进退两难。 他恨不得跳起来扇陈乐行一巴掌,怒斥这个把祝千龄丢他家后院的罪魁祸首。 正窝着一腔怒火,贾想的裤脚忽然被拉扯了一下。 贾想低头,一只肉胳膊正用力地扒拉着他的裤脚。 第18章 那是一张泪眼朦胧的白净脸蛋,眼泪划过脸颊,两坨红胭脂被晕湿,半张脸都是斑驳的红色。 见贾想与他目光相对,下垂的嘴角缓缓地向后裂开,露出一嘴唾沫横流的紫红色口龈。 贾想身体中突然涌入一股强劲的动力。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奋力拔开腿,向楼梯口迈去。 楼梯墙面的鬼婴已经伸出了大腿,大半只身子悬在半空,一只压着一只,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 见贾想朝他们这边移动,鬼婴们兴奋得左推右挡,争抢着去够贾想。 贾想将蜡烛往墙壁那边一挥,鬼婴们尖啸着缩回手,怨毒地盯着他。 还在平地时尚且慌乱,上楼梯更是艰巨,贾想只觉得自己的膝盖被扎满了银针,每抬一下,便细细密密地蛰着他的神经。 楼梯口的红光已经被鬼婴们的身躯遮了个七七八八,更有早已从墙中抽出全身的鬼婴,候在台阶上,阴湿地趴着,痴痴盯着与之双向奔赴的贾想。 陈乐行低声道:“不用躲,冲上去。” 言罢,他拔出腰间的剑鞘——挂着不死人图腾的长剑不知丢失在何处,这下连虚无缥缈的现代信仰也无法庇佑他们了。 陈乐行把剑鞘点燃,剑鞘尾端撩起一股沉木烟熏,直直地怼向趴在阶梯处的鬼婴。 鬼婴痛苦地嚎叫一声,捂住自己的双目,失去支撑力后圆润地滚下了台阶。 贾想咬牙,抬起沉重的双腿往上冲。 忽的,他顿住了。 贾想喘着粗气,鼻尖萦绕着鬼婴身上散发出的诡异奇香,背上的陈乐行重逾千斤,贾想头重脚轻,眼前的景象重叠交映。 鬼婴们头挤着手,手抓着脚,脚踹着肚兜,严密地融合在一起,或喜或哀的面容横七竖八地贴着,眼珠子不约而同地盯着贾想。 一堵墙。 一堵拦住出路的鬼婴肉墙。 即便有火焰驱散,但蜡烛实在是太微弱了,刺不破这片蠕动的人墙。 贾想往后退了一步,肉身虽踩在实地,他的思绪业已浮空。 死局。 “陈乐行,”贾想死死咬着后槽牙,逼迫自己稳住心神,“那个卜罗,讲了什么规则?” 陈乐行答道:“夜间不可窜门访客,不可外出,不可开窗,若非不得已,需得请示宓娥娘娘。” 贾想避开一侧朝他招摇着手的鬼婴,缄默不语。 背后的陈乐行沉沉地俯趴着,凑近他的耳廓,低声问道:“敢问公子有何疑惑?” 冰冷的触觉掠过贾想的后脖颈,冻得他牙齿打颤。 “没有。” 贾想心头蹦动如雷。 他试探地问:“你说,晚上怪物这么多该怎么办?” 陈乐行歪头:“烧掉?” 贾想嗤笑。 “挖三填一呐,你个假mc玩家,还挂什么不死人图腾。” 话音一落,贾想将火烛怼到了陈乐行的脸上。 一道尖锐的鸣叫声。 “阿郎……” 陈乐行的声音变得尖细起来,音调歪歪扭扭地钻入贾想的耳道中。 贾想用力地撑开想要咬他的陈乐行,手心里尽是黏稠的液体,滑嫩的舌尖舔舐着他的掌心,瘙痒又恶寒。 一阵阴风拂过,整座楼道陷入了一片昏暗。 “阿郎……阿郎……” 贾想平静地接受了自己背后一直伏趴着怪物的事实。 手中红烛已灭,被驱走的鬼婴们试探着扒拉住贾想的鞋跟。 身后的怪物四肢像八爪鱼似的纠缠住贾想的身躯,死活扯不下来。 喉结处的红印越发灼热,贾想双眼视物逐渐涣散。 完了。 他并不畏惧死亡,这几个月的光景是他赚的,只是贾想未曾想,他会以比心梗还要恶心的死法离去。 祝千龄怎么办? 贾想忧虑地想。 会有人顶替公子想的躯壳吗? 会不会像雷青和陈乐行那样,强迫祝千龄呢? 如果这副躯壳真的换了芯,祝千龄能分辨出他和别人吗? 贾想眨了一下眼,眼前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唯能见鬼婴们在暗色中若隐若现的青白面容。 他不想死。 蓦然,在贾想的指尖,一颗火苗“噼啪”窜了出来。 直接跟你们爆了。 贾想不死不休地想。 他一点点碾碎左手的灵脉,破碎的脉象中,灵气喷涌而出,融入火苗中。 火苗爆裂而起。 火花跳在鬼婴的身上,鬼婴们发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火舌顺着楼梯向上攀爬,橙红色光芒瞬间就照亮了整间吊脚楼。 鬼婴的哀嚎声,火焰的咆哮声,木头的爆裂声。 喧闹而又华丽。 陈乐行沾了火后滚落在地,灼灼火光中,高声尖叫着,口中不断溢出白沫,最后吐出一颗肉色的球。 那颗球表面分布着暗紫色的线条,还朝气蓬勃地跳动着,被火一烧,乱蹦着滚下楼。 最后化为了一摊白沫。 白沫落在楼梯上,融化成一滩乳白色的黏液,湿哒哒地拉着丝。 火舌在黏液上舞动。 陈乐行虚弱地跪倒在地,喃喃:“不可……山中纵火……” 现代人刻在骨子里的遵纪守法。 贾想安心了,他架起陈乐行,安抚:“放心,灵火。” 不烧好树。 火势迅速蔓延。 贾想决心离开吊脚楼:“你知道祝千龄怎么了吗?” 陈乐行迷迷糊糊地回应:“公子不是一直守着他吗?” “守?”贾想咬唇,疑云越积越重,沉甸甸地压迫着他。 “千龄伤势严重,服下太岁不见好转,”陈乐行说话越来越顺,意识逐渐清醒,“公子杜绝他人照料,独身照顾千龄。” 贾想一时不知自己是否在做梦:“其他人呢?” “傀嘉与车禾二人在另一座吊脚楼,我起夜,却遇见金蚊子,中了套……” “咎语山和萧敖呢?” 陈乐行又不答了。 二人相互搀扶着,被称作金蚊子的鬼婴们在火舌的玩弄下融化成了乳白色的油脂,木墙被火烧得咯吱作响。 油脂溢出一股股香氛,气味浓厚,似曾相识。 像极了祝千龄手中那一碗菌汤的味道。 贾想数不清自己来到此地后肠胃受了多少折磨,但他至少确定一件事——太岁绝不可能是单纯的菌类。 说不定,这些被称为金蚊子的鬼婴,就是太岁本身。 如蚊子一般无孔不入,见到人就要啃一口,金蚊子这名儿比太岁还要衬鬼婴。 鬼婴浑身灵力波动。 太岁吸食灵力。 而他调动不起灵力。 贾想想通了他调动不起灵力的原因。 贾想的左手灵脉尽断,才耗住了这群金鱼屎一样的金蚊子,若是祝千龄该怎么办? “陈仙长,不知你可有发现什么异常?例如我这座吊脚楼是否有人出入,带走了……” “公子,您为何如此关切千龄呢?” 贾想摸着门把的手一顿。 陈乐行眼睛半合,分辨不清神色。 凉风从门缝中钻进来,吹走了些许火焰带来的闷热。 贾想压着自己冷静下来,找回公子想冷嘲热讽的口吻:“我关切?” “但凡你被种下血奴印,你能比我更不关切吗?” 贾想嗤笑一声,推开了木门。 陈乐行挪开目光,歉道:“是属下冒昧,妄自……” 他的话头戛然而止。 吊脚楼外,夜风袭人,檐角铜铃轻摇。 每一座吊脚楼的大门都敞开了。 窄小的门后,一个个瘦长的人影矗立着,他们半边身子沐浴在月光之下,肤色惨白浮荧。 或细或圆的眼眶中,眼白所剩无几,黝黑瞳孔扩散至整片空间,反射着淡淡的银光。 寨民们一动不动,盯着二人。 他们僵硬地挪了一步。 他们嘴唇蠕动。 他们说:“违背宓娥娘娘者,死。” 第17章 月色冰凉如水,泼洒在寨民们身上,他们双目半睁,看不出半分情绪波动。 他们有男有女,身量一致,像是接受基地训练的兵,抬腿走出整齐划一的步伐,朝贾想这栋吊脚楼移动。 其动作之僵硬,似被操纵的木偶。 身后吊脚楼的火愈烧愈旺,热气膨胀,浪潮朵朵推搡,烘得贾想心间燥热。 他侧目向后看去,透过被热浪扭曲的空气,被火舌舔舐着金蚊子们,鬼婴尖叫翻滚,有的尚且还在火中拼命挣扎,有的业已化为一滩乳白黏液,湿了半片地板。 但金蚊子意念一致,朝着贾想爬来,即便浑身浴火,痛不欲生。 前有山,后有虎。 贾想撑着陈乐行的肩膀,左手筋脉断尽,血印传来的负面反应还在不断扩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抉择。 第19章 往前,寨民一副末日丧尸的病态感,只恐自己会被他们撕咬成碎片。 往后,金蚊子从老巢里蜂拥而出,一不小心就落得同陈乐行被控制的下场。 别说去寻找祝千龄,贾想都要自身难保了。 “陈师兄——” 蓦然,隗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贾想抽回思绪,循声看去,只见不远处吊脚楼的窗口大开,隗嘉上半身越过窗棂,手中挥着一个木筒。 借着月光,贾想看清楚,她手中拿着的是宓娥娘娘尊前摆放的抽签筒,竹签正在筒中□□攒动。 只见隗嘉呐喊:“神龛——” 相隔尚远,隗嘉的声线本就偏低沉,这一喊便破了尾音,生生捅穿夜幕,颇有些刺耳。 但奇的是,面对这道震耳欲聋的呐喊,寨民们并未将目光挪开,而是面无表情地盯着贾想,越靠越近。 缥缈的呢喃声逐渐清晰,虚无地浮在半空。 他们口中念念有词:“违背宓娥娘娘者,死。” 贾想仿佛置身于寺庙中,木头被火烧得噼啪声有如木鱼嗵声,虚空中的呢喃似千百个入定的和尚,咪咪牟牟地朗诵经文,听得贾想脑袋空空,灵魂如得洗礼。 在这片诵经声中,贾想灵光乍现。 “那个卜罗,”贾想眼前闪过昏迷前卜罗那抹半弯的嘴角,脊背微微发毛,“说了些什么?” 陈乐行如实回复:“夜间不可窜门访客,不可外出,不可开窗,若非不得已,需得请示宓娥娘娘。” 贾想定下心神,道:“我们要回去寻求宓娥娘娘的首肯。” 陈乐行瞪大双眼:“公子,可金蚊子实在是太多……” 贾想摇摇头,打断他的话:“没有退路了,只能杀进去。” 这句话实在是盛气逼人,陈乐行惊讶地看向贾想,对方的银白长发被火光披上一层毛茸茸的暖光,隐在夜色中的眼睫如羽翼颤抖,半遮半掩的眼神却比火光还要灼人。 诚然,公子想的修为在同辈中属于别人家的孩子一层。陈乐行初来乍到这个世界时,与同修打好关系的话术中,最有用的一条便是吐槽素未谋面的公子想。 他的同修大吐苦水道,他们几乎都被师长拿去和公子想比较过,公子想在仞州他们这一辈里,属于神话级人物。 与之扬名远近的,还有公子想捉摸不透的性情,以及令人发指的残暴作风。 但北川皇室是出了名的违反常伦礼教,陈乐行的师尊透露过——闻人想的荒谬程度在北川皇室中排名,估计连尾巴也够不上,难得遇见一个如此乖巧的北川质子,仞州高层对其所作所为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非自魔窟封印以来,四境要将每一任守护封印的传人送往仞州潜心修炼,他们还接触不了此等人物。 名为质子,实为天之骄子。 陈乐行初见公子想,是惊为天人的。 公子想雍容华贵,不苟言笑,厌世感呼之欲出,不似传闻中嗜血的恶鬼形象。 身份再怎么尊贵,质子这个称呼,还是带着几分侮辱的味道,素闻历代北川质子对此无不厌烦。 故而,仞州诸位常唤其公子某,而非某公子。 但公子想与前人不同,他淡漠得很,连头一次面见祝踏歌,都不把人放在眼里。 恰逢彼时,祝千龄被他计划渡出,陈乐行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下家,就是公子想。 不负陈乐行所望,公子想不仅没有对祝千龄痛下杀手,且对祝千龄容忍度极高。 陈乐行一度怀疑公子想被换了核,天天拿着走样的不死人图腾在他眼前晃悠。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公子想不在乎。 可面前这般作态的公子想,又颠覆了他的猜想。 见陈乐行缄默不言,寨民像立志吃脑花的僵尸一样,动作齐整地朝着他们缓慢靠近,贾想不愿再蹉跎时间。 他沉声道:“你能吸纳灵力吗?” 许是被金蚊子好好照顾了一番,陈乐行本该堵塞的灵脉有所松动。 “可以。” “传给我。” 随后,贾想不等陈乐行做出回应,将木门一关,栓上横条,一脚踹开朝他扑来张口就咬的金蚊子,转身朝楼梯口走去。 看多了这些挂着半永久口水的面孔,贾想觉得金蚊子长得还挺可爱,遂踹得更用力了。 由灵力点起的火具有识性,只烧诡物,整座吊脚楼被点燃,其含义不言而喻。 熊熊烈火中,陈乐行凝聚注意,调取灵力,输送到贾想的筋脉中,才发现贾想竟将自己整条左臂的筋脉碾断,心里不由得萌生出敬意。 这是真狠人。 贾想不知陈乐行心中所想,他抠抠搜搜地使用着灵力,挥动灵火吓开凑近的金蚊子。 每燃起一点火花,贾想就心绞痛,觉得自己的吝啬程度可以与严监生一比高下。 二人长途跋涉,千辛万苦,终于看到了楼梯顶端那一堵人墙。 人墙被火焰烧得七零八落,油脂在台阶泛滥成灾,撩起一面炽烈的火墙。 见到纵火犯大大方方地站在他们面前,在地上扭曲蠕动的金蚊子们有如见到杀父仇人,不管烈火在自己身上翻涌,也不再互相斗殴,信念坚定地朝着罪魁祸首前进。 贾想一手甩一个,但金蚊子数目之多,难免被一两个的口器扎到。 楼梯太过狭窄,脚下全是油脂,二人难有大展拳脚的空间。 陈乐行提醒:“莫要让它们扑到脸上,我当初便是如此中招,被迫吞食了——” 回想到那颗在自己肠道中生龙活虎的肉块,陈乐行有些反胃。 金蚊子无穷匮也,而灵力不加增。 局势很快反转。 贾想身上趴着七八个肉嘟嘟的金蚊子,火舌顺着金蚊子落在衣物上的油脂舔舐,把贾想所穿的法袍也点燃了起来。 陈乐行的声线爽朗,道哀时更像是报喜。 他喜气洋洋道:“我吸不到灵力了!” 贾想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正当二人焦头烂额之际,一只爬到贾想胸口的金蚊子痛叫着,松开手脚,滚下了楼梯。 阴差阳错,贾想身上沾了火,把金蚊子烫得尖声嚎叫,松开了手。 有时还挺感谢金蚊子堪忧的智商。 贾想忍着恶心,在油脂上滚了一圈,金蚊子被灵火灼烧,纷纷掉落。 待到通身无挂件,贾想起身,与浑身浴火的陈乐行面面相觑。 贾想收回视线,几步跨过了残垣,顺利登上二楼。 他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眼神龛,眼神瞬间被冻住了。 只见被贾想拿来砸金蚊子的宓娥娘娘,正庄严地立在神龛上,嘴角持着一抹慈爱的浅淡笑意。 而神龛所在的木墙并未受灵火侵蚀,其上的面具亦未化为咿咿呀呀的金蚊子,如初见般,错落有致地定在墙上。 图纹协调,南海独有的民俗美学体现得淋漓尽致。 贾想脱下沾满油脂的法袍,绕过蒲团,取下神龛前的签筒,里面只有寥寥七根木签。 他故作虔诚地说了声“宓娥娘娘保佑”,抛出了一根签。 签上无文,是空签。 贾想揉了揉泛涩的眼,不信邪,又连续抛了两支,捡起一看,都是空签。 金蚊子们似乎不敢靠近神龛,只能在火中静待死亡,眼神怨毒地盯着贾想,无牙小嘴抽搐着,恨不得将其生咽。 陈乐行手指扒拉开筒里的签,神色凝重:“全是空的。” 贾想摩挲着手中的空签,余光瞥见墙上的白面具,喜怒哀乐爱恨嗔,面面齐全。 正好七张。 正好七根。 贾想抽出所有木签,走进面具,才发现面具的嘴部皆开了一个小孔,木签一塞,刚好吻合。 见状,二人默契地将木签迅速插在孔里。 “咚——” 一声巨响。 贾想受惊地回过头,只见神龛上的宓娥娘娘向前倾倒,整座神台轰然倒塌。 神台之下,是一个殷红的阵法。 丰厚的灵力扑面而来,把贾想和陈乐行险些馋哭了。 陈乐行试探地往阵法上丢了一块木屑,木屑穿过阵法,消失不见。 阵法灵力包裹着贾想,血印引起的负面反应竟被削弱大半,贾想心头划过一丝微凉的寒意,直觉告诉他,祝千龄就在这阵法之下。 贾想抬头,金蚊子正一点一点地越过界限——宓娥娘娘的倒塌,竟让金蚊子有了靠近的机会。 二人相视。 一跃而下。 第18章 贾想的意识与外界断开联系,所有声响被无限拉长,最终归于一条弦鸣。 灵力似海浪,肆意揉搓着贾想,贾想被汹涌的灵力冲来撞去,贫瘠的灵田得到灌溉,堵塞的灵脉得到疏通,他感动像是饿死鬼投胎,拼命汲取。 不等他享受完这一顿满汉全席,一场猛烈的冲击狠狠敲打他的后脑勺。 第20章 贾想睁眼。 身侧漂浮的光点有如磷火,无边无际的黑暗挤压着贾想,微微颤抖的气流,像是置身于正在呼吸的内壁中,风都带着一股腥味。 他疑心自己沉入了创世初始的洪荒中。 “宓娥娘娘保佑我顺利产子。” 一道女声撕开内壁,磷火乱窜,往裂口挤去。 原来白色到了铺天盖地的程度时,竟会如此刺眼。 恢复视角时,贾想出现在一个炊烟袅袅的小寨中,不难看出,这里是赖疙所居住的土地。 彼时的树木还未试比天高,可见天色黑黑,要下雨了。 一个穿着襦裙的女子娉娉婷婷地出现在小道上,她肚子隆起,约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 “彤娘,”吊脚楼的窗户被打开,一名头裹巾布的中年女子笑着道,“你离乡多年,回来了也不到阿婶这儿坐坐。” 被称为彤娘的女子巧笑倩兮:“阿姊看我看得紧,今儿难得出门。” 中年女子瞥了眼彤娘的腹部,神色变得更加热切:“你与族长可谓是双喜临门啊,赖疙多久没有新生儿的出现了,愿宓娥娘娘保佑你们!” “宓娥娘娘在上,”彤娘虔诚道,“保佑我与阿姊顺利产子。” “彤娘,怎不快些归家?” 小道尽头走出一个女子,她容貌与彤娘有七分相似,面容冷肃,看向妹妹时,眸光又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 贾想微微惊讶,此女穿着与卜罗一致,彩色的布条随风飘动。 彤娘见到她,笑得更加真切,眼角那颗红痣无比生动。 他还想再看下去,这些人与景物倏忽间定住了,画面一角升起灼燃,他们化为了点点磷火。 “宓娥娘娘保佑——” 女声模糊,似是隔着一层潭水,虚浮地传来。 “宓娥娘娘保佑——” 光点在气流中碰撞,破碎。 “宓娥娘娘保佑——” 光点弥漫,祈祷声变得越来越清晰,如洪水扑天倾倒,灌满了整座空间。 “宓娥娘娘保佑——” 黑暗抽丝剥茧般褪去,贾想独身一人,处在一个昏暗的洞窟之中。 一条涓涓细流从面前汩汩流出洞穴,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洞穴深处特有的腥味与湿冷,顺着溪流往前延伸,可见一方洞门,洞门中透出浅浅光斑,色泽与雾中青苔荧光一致。 祈祷声便从中传来。 贾想惊讶地发现,自己方才吸取的灵力不知所踪,但左臂的经脉却是愈合如初,被丢下的法袍亦干净整洁地穿在身上。 他心口一滞,思绪纷飞。 要么,他现在正处于那场姊妹情深的幻境中未曾走出,要么,与陈乐行惊悚的那一晚才是真正的幻境。 贾想不动声色地靠近洞口,祈祷声越来越响,悬梁绕道,振得他喉咙发紧。 他这才注意到,不仅灵脉有所松动,血印带来的痛楚也被清零了。 祝千龄就在洞中。 贾想提着气,整个人贴在石壁上,蹑手蹑脚地挪到洞口边缘,探出半只眼睛。 这是一处溶洞,地势勾心斗角,尽头被人为地凿开一座平坦的石台,上面是一座高大的宓娥娘娘神像。 她慈悲垂眸,盯着脚下一方木棺。 祈祷者只有寥寥两人,一人是卜罗,另一位是老者。 “大巫,这次的祭品,真的能让娘娘降下预言吗?”卜罗低声问道。 大巫眯着眼:“此子年幼,又天生赤瞳,宓娥娘娘会满意的。” 卜罗蹙眉,还想说些什么,大巫举起手,挥散了他的言辞。 “自两百年前一事后,赖疙再无新生儿,”大巫抬头仰望宓娥娘娘的神像,眼神缈远不可及,“宓娥娘娘被那两个目光短浅的女人愚弄至此,只有此赤瞳小儿能抚平娘娘怒火。” 卜罗应声道是。 “那几个异乡人如何了?” 卜罗道:“最初的两名闯入者,已经丢进灵田,喂食太岁了。” 窃听到此处,贾想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 “后面闯入的七人,有一位被金蚊子捕捉分食,其余几位下落不明。” 金蚊子竟不是太岁?谁被金蚊子吃了?贾想头皮发麻,被惊起一身冷汗。 首先排除棺材里的祝千龄和拥有男主光环的萧敖,咎语山不知去处,陈乐行隗嘉和车禾三人与他一同找到密阵,一跃而下,不知结果。 谁死了? 贾想眼前浮现出那一枚被他吐出口的圆形菌菇。 联想到陈乐行被金蚊子抓住后,被迫吞食肉丸,变得人不似人,若非遇到贾想,恐怕也要落得死亡的下场。 一个毛骨悚然的猜想在心间成型,贾想如坠冰窟,整个人四肢僵硬,有如躺尸。 南海西部的灵力是怎么干枯的?以及宓娥娘娘的眉目,为何与卜罗的眉眼有三分相似?太岁与鬼婴究竟是什么关系? 或者——回归到如今,贾想他身处幻境,还是现实? 贾想目光空洞地盯着溪流,溪水轻唱,溅起的水珠在他脑海中翻腾起滔天骇浪,他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迷茫。 【宿主,回神!宿主,回神!】 机械音筑起一座坝墙,阻隔了一场轰天海啸。 贾想从海浪中捡回思绪,头一回觉得这一道生硬的机械音有如诺亚方舟,给予他满腔的安全感。 【宿主,关键人物反派祝千龄的生命值正在缓慢降低,请宿主尽快做出措施,拯救反派祝千龄。】 此时此刻,连往日里听腻的指令都无比悦耳,让贾想产生一种原来他还活着的踏实感。 他含泪应声:【好的好的。】 嘴上答应着,脚下一步也没有挪动。 他此刻毫无灵力可用,就算把全身上下的经脉碾断,挤出些许灵力,原主的实力估计可以一战,但贾想不过是临时抱佛脚学了半个月的三脚猫,无法占到上风。 不若先藏起来,静待时机。 熟料,静待不到半刻钟,时机就从天而降了。 只见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对双刀,在空中旋转中,直直朝老者和卜罗投去。 老者虽年迈,但身手矫捷,一侧身,长刀深深地嵌入墙壁,映出一道寒光。 而卜罗便不及老者一般好运,长刀稳当地穿透了他的肩膀,连人带刀地把卜罗钉在石壁上,他吃痛地闷哼一声。 隗嘉的身形快捷成残影,一脚飞起,就要踢中老者的头部。 然而老者手指一凝,灵力成团,轻轻点中隗嘉的脚踝,清脆的骨裂声在洞中回荡。 隗嘉忍着痛楚弯腰,另一只脚扫过去,老者正要嘲笑她的不自量力,却见两根细长的银针冲着面相,深深刺入他的双眼。 宓娥娘娘背后,车禾五指夹针,给挣扎的卜罗补了几下,把他治得服服帖帖地在墙上当个挂件。 另一边隗嘉收服了盲眼的老者,对着贾想的方向拱手道:“闻人公子,我们已经按照您的指令,将二人收拾得当了。” 闻言,贾想的茫然瞬间淹没了他的理智,他猛地缩回头,把自己紧紧贴在石壁上,额间冒汗。 他神游天外地指了指自己,发出一声短促的疑惑:“哎?我吗?” 他什么时候下的指令?他怎么不知道? 无数个念头在贾想脑海中闪现,但他仍然毫无头绪,一路行来所产生的疑团在心头聚拢,逐渐扩大成漫天的云雾,将贾想困在其中,不得其解。 贾想深吸一口气,决定将疑虑按下,先去探查祝千龄的情况。 他从隐身处慢慢走出,在隗嘉与车禾崇拜的眼神中,走到木棺前。 棺材并未被打下铆钉,贾想抓住边缘,轻轻挪开。 祝千龄头发披散,被换上了一身奇装异服,与卜罗身上的服饰似出同源,他双手交叠垂放胸前,规规矩矩地躺在棺中,呼吸浅淡。 只是一眼,贾想像是被蜜蜂蛰到了手,猛地缩回双手。 一旁的车禾正在将卜罗和老者五花大绑,见贾想的脸色唰的一下煞白如纸,担忧地向前。 他问:“闻人公子,千龄小友可是有什么异端?” 却见贾想嘴唇颤抖,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车禾心生忧虑,顺着贾想的眼神,目光落在祝千龄的脸上,登时瞪大双眼,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祝千龄平和地闭着眼,睡姿恬静,可见其优越的五官。 只是,他在笑。 祝千龄的嘴角弯起,笑得美好,笑得毛骨悚然。 两道血泪从老者紧闭的眼帘中落下,他自得地笑了起来,泪水被堆积的褶皱挤压,横流到颧骨外侧。 隗嘉横着刀,呵斥:“笑什么!” “预言……”老者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他断断续续地哼唱起了一节熟悉的旋律。 “月光光,月光光,伶仃客遇陌路郎——” “道曲曲,长悸悸,阿郎棺里把笑扬——” 第21章 贾想手脚发冷,他死死盯着祝千龄浅浅弯起的嘴角,在沧桑的歌声中,弧度逐渐加深。 “天惶惶,地惶惶——”老者顿了顿,又痴痴地笑了。 “南柯噫语入梦去——” 碎石从穹顶坠落。 宓娥娘娘的神像塌了。 第19章 洞穴四摇,似山峦崩摧。 贾想脚底的地板并未有四分五裂的迹象,这个恍若世界崩塌的动静,更像是有人将手覆在洞顶,猜骰子般将山穴肆意摇晃。 碎石似断简残篇,不成字句,稀稀拉拉地落下。 祝千龄安静地躺在棺中,石子打在他勾起的嘴角上,也砸不去那一抹诡异的弧度。 事不宜迟,贾想当机立断,将祝千龄抄膝抱起,往溪流奔去。 走前,他不忘朝傀嘉和车禾大声喊:“把那两人也带上!” 隗嘉二人二话不说,背起被五花大绑的卜罗和老者,跟在贾想身后逐步撤退。 溪流近在咫尺,贾想不经意间回头望了一眼。 宓娥娘娘垂首微笑地矗立在穴中,石身被劈出道道雷霆电痕,漫天落石中,她侵受不住痛楚地屈了腿。 那颗头颅四分五裂,眼睛直直对着贾想的方位,在滚落的泥石中,含着一种混浊的哀愁。 好似在挽留。 贾想心尖微颤,不再停留,他绕过洞门,沿着溪流流淌的方向跑去。 石屑坠入溪流中,滴滴答答,贾想耳边擦过无数稀碎的碎渣,呼吸声在密闭狭隘的空道中此起彼伏。 趴在傀嘉背上的老者咯咯地笑着,他口里还在哼唱着歌谣,独具特色的旋律在空道中荡悠。 “月光光,月光光,伶仃客遇陌路郎。” 老者的声音因长时间的嘶哑而变得干涩,吟唱时走了调,嗓中似夹着一架风味悠久的口琴。 饶是性情最温和的医修,车禾也被身后的噪音吵得烦躁起来。 他低声吼道:“别唱了!唱这个能让我们活着出去吗?” 傀嘉大声呵斥:“老不死的还不闭嘴!” 老者只是阴恻恻地一笑,对二人的威胁不置可否,单是眼神锐利地盯着贾想的背影,把贾想盯得寒毛直竖。 “道曲曲,长悸悸,阿郎棺里把笑扬。” 瞥见祝千龄在睡梦中仍保持的微笑,贾想灵光乍现,茅塞顿开—— 这首歌谣的内容,似乎与他们的行踪都对得上。 月光光,青苔散发的荧光。 伶仃客与陌路郎,他与祝千龄。 道路弯曲漫长,人心惶惶不安,祝千龄躺在棺中,把笑扬。 下一步是什么呢? 下一个场景又是什么呢? 下一个消失的同伴会是谁? 贾想双手一紧。 他是不是,从始至终,就在幻境中,而那些消失不见的同伴,正在现实中陆陆续续清醒? 老者还在低吟浅唱—— “天惶惶,地惶惶……” 洞中,天地都摇晃。 他的声音越来越浅淡,尾音轻似叹息。 贾想想停下脚步,揪住老者的衣领,质问歌谣的含义,想询问预言究竟是什么,但无边无际的落石在催促着他们离去。 溪流声与点滴声很快将老者的声音淹没,贾想跑得头脑缺氧,耳朵似乎短暂地失去了功能,只有抽气搬的喘声。 厚厚的青苔,奔腾的溪水,不知出路的人,都在挣扎,都在爆发。 贾想的脚越来越重,身子却越来越轻,怀中祝千龄的份量似要与贾想的上半身一起腾飞,他只觉得自己手中捧着一根羽毛。 轻飘飘的,没有实根。 不过半刻钟,贾想便跑进了一片漆黑中,天地已分不开,溪流向上走去,时而白亮亮的。 暗淡的白光终于出现在贾想的视角中。 一缕阳光,照在了林中空地上。 贾想认出,这是他们一行人最初休息所依靠的地方。 阳光大把大把地插在林间,溪水潺潺,有鱼影游于溪石之上,树根才堪堪突破地表,青苔薄薄一层,野菌见针插缝地生长。 开不完春花春柳满面楼。 贾想双手扶膝盖,喘着粗气,喉结上的血印又在隐隐作痛。 他逐渐平息呼吸,脑中补足了氧气,思绪才活泛起来。 怀中的祝千龄已经消失不见。 贾想已经见怪不怪,他按压这自己的喉结,企图压住血印带来的疼痛,但于事无补。 他朝前方最显眼的遮天垂树走去,决定解开谜团。 那颗树很老了,比任何树都要老,比贾想最初在雾中看到的模样还要老,他们坐在这颗树隆起的根部上休息,见寻魂盏光芒若隐若现。 他们跟着寻魂盏,在此地绕圈,从未离去。 贾想仰头,病树前头,万般春景。 春景簇拥着一个女人,女人与树融为了一体,她如树木一般高大,包容地拥抱着万物。 女人身前是一方绿泽,身上结满了大大小小的果实。果实似颗颗粉白色的球,饱满圆润,在绿丝绦的抚摸下呼吸着,紫红色的条痕若隐若现。 满树的太岁。 贾想站在她眼下,盯着女人。 她长着一张与宓娥娘娘相似的脸,眼角有一颗妖艳的红痣。 “公子——” 车禾的声音从身侧传来,闷闷的,隔着一层膜。 贾想寻声看去,四周却不见车禾的影子。 “闻人公子——闻人公子——” 呼唤的声音更大了些,贾想这才发现,声音竟是从树根下方发出来的。 他忙蹲下身,发现树根底下沉淀着一层厚厚的青苔,有一处地方正在涌动着,似乎是有人在奋力振动,想要撕裂青苔。 贾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取下挽发的簪子,银发倾泻而下。 簪子捅破青苔,两根湿漉漉的手指探了出来,用力地一划拉。 车禾从青苔中蹦出一个头。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发丝,面容,衣服,都是绿油油的色泽,斑斑点点地分布着。 贾想拉着他的手,用力地把车禾拉了出来。 车禾上气不接下气:“太、太好了——公子,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返回来救、救我们的。” 贾想不动声色地打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车禾大手张开,抹了一把脸。 “哎,都赖我!”车禾娓娓道来,“山洞崩摧,离开洞口后,我就遭到了鬼婴的袭击,我又无灵力伴身,迷迷糊糊就被控制了。” 说罢,车禾偷偷地瞄了眼贾想,见对方神情恍惚,柔声道:“闻人公子,我知此事不赖你,谁人知道,喝了除煞礼上面熬的那口菌汤,会断失与外界灵力交纳的媒介,闻人公子不必自责。” 好家伙,还是自己带头喝那碗处处都显得诡异的菌汤吗?贾想瞪大双眼。 “公子辛劳,”车禾蹙眉,眼神饱含歉意,“自己都不顾,先把仙童送走,独身落入洞府中——是我之前对公子有偏见了。” 贾想头脑风暴,将事情原委拼凑了个七七八八。 他所经历的那些事情都是真实发生过的,而贾想更是在那一场地动山摇中舍己为人,把自己落在了封闭的山洞中。 那现如今,又是什么情况? 为何车禾不提及其他人? 就像没有萧敖的时候无人在意,咎语山失踪时大家也忘了这号人,陈乐行消失后也没人提及。 贾想:“离开后,你怎么在这儿了?” 闻言,车禾还在悲悯的脸忽然一僵。 他双眸放空,坐在原地思索片刻,而后茫然地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车禾似是陷入了梦魇,他跪趴在地,双手抱头,眼睛没有聚焦地盯着虚空。 “我……怎么会在这儿呢?” 贾想站起身,警惕地往后退了半步。 车禾喃喃自语:“我似乎是……看到了景阳?” “景阳……景阳在哪儿呢?”车禾微张着嘴,四处张望着。 呢喃几句后,车禾身体一颤,他猛地扑到巨树根下,扒拉着那一层厚实的青苔。 “公子啊,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车禾语无伦次地重复着。 很明显不对劲。 回想到卜罗对老者的禀告中,有一则信息,是他们七人中有一人被金蚊子吞食。 思及此处,贾想心中无端发得慌,他深吸一口气,放轻脚步,绕到了车禾身前。 只见车禾疯疯癫癫地挖着青苔,绿色的汁水溅满了他半张脸,眼白被血丝攀延覆盖。 车禾双手一顿。 他颤抖着唇,从汁水里,捧出一颗头颅。 头发湿答答地凝成一股,青绿汁水顺着纹路滴落。 “寻魂盏没有错,”车禾嗓音带着哭调,他轻轻地擦拭着头颅,“它一直在一个地方徘徊……” “在我们迷失前,景阳就在我们的脚底下,苦苦求生着呐——” 第22章 车禾绝望地哭嚎起来,抱着友人的头颅,蜷缩成一团。 贾想心中疑窦丛生。 鬼使神差的,他走到巨树跟前,太岁变得更加兴奋,恨不得从母体身上跳下。 贾想想起了那首歌谣。 他回忆着旋律,口中不由自主地轻轻唱起:“月光光,月光光,伶仃客遇陌路郎。” 太岁们呼吸一滞。 满树的寂静下,树根底部有一方鼓起的木瘤,正浅浅翕张着,像一颗即将终止生命的心脏。 贾想弯腰,扎开木瘤,乳白色的汁水从中溢出,太岁们在枝干上剧烈地挣扎起来。 “道曲曲,长悸悸,阿郎棺中把笑扬。” 贾想将手深入其中,触碰到了一团湿发,他将其用力地托起。 “天惶惶,地惶惶——” 罡风四起,车禾的泣声早已远去。 转而取代的,是老者的喃喃自语。 他呢喃:“新的预言……” 贾想端详手中的头颅。 “南柯噫语入梦去——” 半悲半喜的面容,与宓娥娘娘相似的眉目,在红色的火中跃动。 贾想捧着卜罗的头颅,释然地笑了出来。 他抬起头,天色不知何时暗沉如铁,树女面带笑意,俯视着贾想。 她双眼勾起,眼角痣欲语还休,似半遮半掩的宝盒,引人深陷其中。 贾想瞌眼。 入梦去。 第20章 雾色朦胧。 贾想漫步林间,万物被蒙上一片灰调的图层,他看见自己站在盘根错觉的树干间,举着寻魂盏,幽蓝的光格外慷慨地洒在他的五官上,映出略显焦急的眉目。 身后掩天的巨树环着银发青年,与树干融为一体的女人嘴角微动。 他朝着灰色走去。 贾想跟了上去。 幻境里发生的事情过于惊心动魄,贾想原以为这一路上将会是声情并茂的,但一切像是被剪去声音的木偶剧,所有角色都在以僵硬定格的姿容,演绎着一路的奇遇。 银发青年一手挥动灵力,一手夹持符篆,利落地击倒络绎不绝的金蚊子。 看到蜷缩呓语的祝千龄时,青年的神情难藏惊愕,他抄起魔怔的反派,狼狈地躲着金蚊子的攻击,被忽然出现的陈乐行等人拉扯过去,逃过一劫。 贾想站在雾气中,盯着这一队人——陈乐行时不时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青年,青年只是将注意力凝聚在自己怀中的孩子。而跑去捡起寻魂盏的咎语山敛起大大咧咧的气质,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们。 见状,贾想心中警惕,雾气在他眼前聚拢,再次揭开,吊脚楼林立在侧。 两个踢球的小女孩嬉戏般地跑向营神的队伍,一个小女孩回头朝着贾想他们眯着眼笑,眼角的痣楚楚可爱。 贾想终于意识到了相悖之处——那名老者说道赖疙自百年前发生的某事起再无新生儿。 那这两个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孩子头上的发绳红艳如火。 火光冲天。 男男女女手舞足蹈,卜罗捧着一块深棕色的灵芝,灵芝被雕刻成栩栩如生的人头,恰是宓娥娘娘。 卜罗将其放在火架上的锅里,灵芝在锅里支离破碎地剥开,滚成一颗颗圆润的肉球,白里透红,诡异至极。 而他自己接过卜罗手中的汤,晦涩不明地看了眼祝千龄,闭眼,一饮而下。 而其余人见状,也一个个饮下菌汤——贾想蓦然愣住了。 为了示意菌汤无害,卜罗先行示范饮下一口,随后贾想与萧敖几乎是同时间饮下菌汤,随后是咎语山、陈乐行、隗嘉,最后是车禾。 顺序对上了。 幻境中同行的消失顺序,竟与此地饮汤顺序一一对上了。 一个荒谬的结论在贾想心中成型。 假设每一场幻境的主人是那位消失的同行,那么在幻境中时灵时不灵的系统,是否与其主有关? 那为何咎语山的幻境中没有系统的存在,而萧敖的幻境中却有系统的回声? 贾想抿唇,走近银发青年的身边,只见怀中的祝千龄饮下菌汤后,施施然地睁开了眼。 赤红的瞳孔比火光还要炽热。 珠红色的色泽水漫赖疙,一团轰天巨火在贾想眼前炸开。 他耳边似乎响起了金蚊子们嘻嘻哈哈的笑声,一晃头,只见银发青年左手拖着陈乐行,右手拖着萧敖,咎语山拿着弯刀在前砍走扑面而来的金蚊子,嘴巴开合,似乎在痛骂。 宓娥娘娘在神龛上频频含笑,慈爱地看着拖家带口的咎语山和贾想,如砂砾散开,露出了那一方血红的阵法。 萧敖激动地指着阵法,他赤红着眼,喊了一句什么。 贾想跟着记忆中的自己踏入阵法中,火烧四壁的吊脚楼扭曲成了一座挂满青蔓的山道,山道间,一支熟悉的营神队伍晃晃悠悠地走入山穴中。 卜罗在队前舞动如过境飓风,男女神色恍惚地敲锣打鼓,半睁的眼眶中,眼黑挤走了眼白,空若无神。 老者守在神架边,口中念念有词。 贾想认出来他在唱着歌谣,还想凑近瞧,却被神龛上端坐的人吓出了魂。 神架上,赫然坐着祝千龄。 他睁着眼,暗红的瞳孔没有焦距,一摇一晃地盯着虚空。 贾想心中惊颤。 队伍浩浩汤汤,死气沉沉。 拐进溶洞,宓娥娘娘的神像镶嵌在山岩中,含笑地俯视着自己的信徒。 老者将祝千龄放置在棺中,手握尖刃,在祝千龄的脖颈处划开,血液缓缓从伤口渗出。 虽然知晓这是发生过的事情,贾想仍感到怒不可遏,他想要挥开老者握刀的手,奈何他只是局外人,并非梦中客。 恰在此时,两把双刀从山壁中投掷了出来,陈乐行衣角纷飞,携着隗嘉与车禾二人从隐蔽处现身,咎语山则劈着弯刀,抱走了祝千龄。 老者错愕地看着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四人,随后目标明确地去抢祝千龄,其执着之深,被大刀捅穿肺腑时,仍连滚带爬地想要去够。 一场酣畅淋漓的混战。 在这场人数悬殊但战力不明的战场中,贾想看见自己与萧敖鬼鬼祟祟地躲到宓娥娘娘身后。 贾想收回眼神,想要一探究竟,只见宓娥背后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符篆,而自己和萧敖两人默契地拧出些许灵力。 轰然炸声,整座溶洞震了三震,宓娥娘娘如山倾倒。 所有人都在忙着逃命,贾想却在原地愣住了。 他瞠目结舌,宓娥娘娘的石像中,皑皑白骨堆积成山,最大的头骨还不如他半张巴掌大小。显然,这些白骨生前还在襁褓中,便丧命于此。 白骨之下闪烁着荧荧绿光,汁水流淌,一朵一朵肥胖的太岁从中探出,有的比贾想还要高大,有的也不过巴掌大小。 粉白色泽,深紫经络。 太岁生机盎然地呼吸着,像一颗颗被剜出的鲜红心脏,连着血脉鼓动着生命的声响。 一颗硕大的太岁中,躺着一具躯体,萧敖震惊地喊道—— 莫尔纳。 他们奋力挖出了莫尔纳,便要离去。 贾想定下心神,想随着队伍继续奔走,躺在碎石中的巨石忽然转过一周,宓娥娘娘的脸正对着贾想。 她脸上遍布裂缝,眼眸弯弯,龟裂的痕迹似乎是她流泪的过痕。 石像的嘴轻动,眼中的悲哀如有实质,把贾想心头狠狠捏紧。 “轰隆——” 风如拔山怒,雨如决河倾。 贾想沉浸在那股浓烈的悲伤中,他沉默地站在这片混浊的天地之间,世界灰蒙蒙的,像洞中激起的灰尘盖在山水上,什么都看不真切。 他的身后聚集着身披蓑衣的寨民,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脸,他们沉默不语地盯着眼前的吊脚楼。 贾想背着手,在他们面前踱步绕了两圈,这群寨民视若无睹,眼中只剩下那一扇窄门。 他试探性地在脑海中叩问了一下:【系统,在不在?】 本以为会没有回应,熟料一串滋啦的电流响起,熟悉的机械音归来。 【宿主,请问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贾想不曾想过在此处能接收到系统的回应,他颇有些惊讶——敢情他入的这场幻境,其主人也是穿越者? 是了,贾想再不反应过来,便要对不住过往累死累活上逻辑课的自己了。 水课,节节签到,期末小论文。 贾想疲倦地挥去现代的记忆,组合着自己穿梭的所有幻境—— 每一副更迭的场景,系统的时灵时现,还有每过一个境便消失的同伴。 贾想猜测他正穿梭于同伴们的幻境之中,而没有系统出现的幻境,其主人是原住民。 细数来,他们一行人中有三个人是穿越者。 这是谁的幻境?陈乐行,还是咎语山?贾想心中发毛,直觉告诉他,这两人没有一个正确选项。 第23章 他斟酌片刻,轻扫了眼雨中肃穆的人群,问道:【系统,我抢走祝千龄,离开山洞后,发生了什么?】 系统却诡异地沉默了,如果有实体,它的眼珠子必然心虚地咕噜咕噜忙活。 良久,系统斟酌着措辞,道:【宿主,你没有离开山洞。】 提及此处,系统装模作样地哀叹:【宿主,非常感谢你能拥有拯救反派祝千龄的觉悟,但将自己陷于险境,实在不是个好勾当。】 【我把他们都送走了,我自个没出洞,是也不是?】 【是,】系统发出一声浅淡的叹息,【宿主与赖疙的巫师困在洞中,金蚊子忽然出现,宿主为了躲开金蚊子……】 系统有些难以启齿,贾想觉得这机械还挺人性化,能从停顿声中听出几分不忍与恶心的情绪。 贾想摩挲着下巴,一帧帧怪诞的影像在眼前翻开——那一团在他手中跳动的太岁如在眼前,他高举着刀,在卜罗笑盈盈的注视下,劈开了太岁。 他说:【我是不是钻进了太岁里?】 屋内传来女人的呻吟声,听声音,似乎有两个临盆的女人。 系统答:【是的。】 风雨铺天盖地,压弯了贾想的眼睫,他隐约看不清前景,耳边只有女人痛苦呻吟的声音。 直至屋内响起婴儿的啼哭声。 这声啼哭似乎是圣旨,寨民们脸上顿时挂起兴奋的笑容,他们张开手,热切地朝着吊脚楼拥去。 这一副如痴如狂的场景,贾想似是回到了那一场除煞礼上,所有人围着火架高声庆贺,如登极乐。 贾想被他们撞得左右摇摆。 雨滴顺着寨民留下的脚印,在地上击打出一块水洼。 贾想被冲撞得踉跄一步,脚下滑过流泥,整个人跌入水洼中。 雷声千嶂落。 鸣如鸟雀高歌。 贾想站了起来,本该湿漉漉的衣裳却暖烘烘地裹着他的身体,雨汽侵蚀的冷骨湿意褪去,他眼前是一座春色撩人的赖疙寨。 一阵胭脂香味掠过鼻尖,贾想转头,只见一名衣袂飘飘的女子持剑走过,她身侧缀着一个到腰际的孩子。 “母亲,此处便是你的家乡吗?” 女子笑了起来,眼角红痣生动纷飞:“是了,你当初便是在此处出生的。我今儿带你来,是让你来见见你姨母。” 孩子嘀嘀咕咕道:“这儿同仞州可不一样……” 话语间还有几分不情不愿。 女子正是彤娘,她叹道:“若是你姨母的孩子还活着,想必你与她会相与得很好。” 孩子仰头看着母亲,他有着一副与母亲如出一辙的眉眼。 “姨母的孩子怎么了?” 彤娘不再说话,只是握紧孩子的手,步伐仍如年轻时那般娉婷多姿,腰间的玉佩微微摇晃,与仙宴请柬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苍树难以窥见百年后遮天蔽日的样貌,万物生机勃勃,南海未分裂前,到处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两百年前,前任仞州州主简右的夫人赖彤携子返乡,”一道熟悉的男音从耳后飘至身前,“不幸身亡,尸骨无踪。” 贾想若有所感地转过头。 来者有着与孩童一模一样的脸—— 卜罗。 第21章 卜罗背着手,他眺望着母子渐行渐远的身影,眼中的悲伤有如实质。 面前的景色有如风雪过境,葱郁绿野中,母子谈笑的背影化为稀碎雪尘,阳光也变得斑驳零碎。 幻境承载着幻境主人万千思绪,多变跳跃之间,闯入幻境之人不知会碰见什么情境,欣许是机缘,也可能是灭顶之灾。 可贾想隐约觉得,这场幻境不过是宓娥娘娘眼角含着的那一颗泪水。 雪尘尽头处,是一声女人悲哀的叹息。 他们踏入了一片黑夜中。 吊脚楼不如百年后那般陈旧,屋檐挂着的青铜风铃颜色鲜泽,风一过,铃声悠远清脆,传入长长远山。 烛火照亮了一方窄小的窗口,两个女人的剪影倒映其上,她们有着一模一样的侧脸,昭示着二人的血脉相连。 然而明眼人都可见,二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 烛火晃动间,贾想嗅到了一股刀光剑影的凌冽。 “阿姊,当年你我先后产子,”彤娘的声音传来,清丽如黄莺的声线因压抑的怒火而失真,“究竟是我产下了繁儿,还是你产下了繁儿?” 对面的女人缄默无言。 一阵兵荒马乱的声音接踵响起,彤娘崩溃地砸着目所能及的一切物件,烛火剧烈地跳动了一瞬,吊脚楼与夜色融为一体。 剧烈的喘息声,隐隐传来的啜泣声,屋外的蝉鸣蛙叫,皆饱含着未声张的滔天怒意。 彤娘对面的女人嘴张了张,许是久未发声,声音嘶哑得像是被人用砂纸磨过。 她说:“你生的是女儿。” 窒息的沉默。 彤娘爆发出一声不似人的尖叫,刺得贾想耳膜阵痛。 贾想低声呢喃:“狸猫换太子?” 显而易见,这就是换子的狗血八点档剧情。 婴儿破雨的啼哭声仿佛还萦绕在身侧,贾想眼前浮现起寨民们如痴如狂的神情——雨水泼打在他们的脸上,蓑衣浸染浓郁雾色,化开了女人痛苦的呻吟,笼了一场贻害百年的局。 彤娘真正的孩子,究竟怎么了? 贾想望向卜罗。 或者是,简繁。 察觉到探究的目光,简繁只是讪然一笑:“看下去吧。” 石像倒塌后,宓娥娘娘背后倾泻而下的白骨堆,攀附在白骨上长出的朵朵太岁。 金蚊子的啼哭声与婴儿来到世界发出的第一声重合,宓娥娘娘手中托举的金蟾蜍舌尖细长。 蟾蜍食虫,宓娥食子。 熟料,简繁似乎看穿他的所思所想,道:“宓娥不食子。” 贾想回过神,问:“此言何由?” 简繁只是重复:“宓娥娘娘不食子。” 贾想还想问,屋内忽然“啪嗒”一声。 幽蓝灵力冲天而起,彤娘手持利剑,直指同胞姊妹。 她的哭声被怒气掩盖:“我按照族规返乡产子,不是让我女儿为你儿子做祭品的!” “我早便劝过你离开赖疙!你的孩子被选为宓娥的祭品,不也有你的不作为在内!” 另一名女子低声怒道:“你以为我不想像你一样一走了之吗?” “那你也不应该把我女儿送给那邪乎的癞/□□娘娘!还让我养你儿子!” 秋莲流转,挥剑决浮云。 这一股灵力实在强势,蓬勃四荡,饶是身处局外的贾想,也被这力道狠狠震慑开了三步。 吊脚楼依次亮灯而起,不少寨民打开窗户,朝着彤娘的屋子张望。 不合时宜的,贾想脑海里闪现过路上萧敖的科普。 “前任仞州州主简右的夫人赖彤一剑霜寒十四州,至今仍被赞颂,”萧敖赞叹,又不免惋惜,“可惜天妒英才,简州主爱妻心切,寻入南海,归来后却闭关不见客,郁郁而终。” 贾想在脑海中疯狂敲打着系统:【系统,你出来!这段内容在原著里没有呀?这是怎么回事?】 【宿主,原著自行补充剧情,系统也无能为力。】系统敷衍地答道。 剑影挽花,窗口大破,与彤娘长相相似的女子旋身飞出。 有人在楼上忧心喊道:“族长!” 贾想还想顺着一看究竟,熟料月色下的所有再次被定格,停滞在空中的族长衣带凌乱,彤娘手持长剑一脚跨在窗棂上,秀美的五官扭曲,不少寨民探出脑袋,瞧着姐妹争执。 全被碾碎成点点灰烬。 灰烬散去,又凝聚成一副新的场景。 一座女神像站在神台之上,她一手抱着襁褓,一手托举着金蟾蜍,长发与山壁交织,双眸高抬,似是透过蟾蜍窥运势,以此保佑赖疙的繁荣昌盛。 她的五官显然与百年后在神龛上的宓娥娘娘不一,但标志性的代表物又无不昭示着这座神像就是宓娥娘娘。 神像前跪着两个女人,正是彤娘与族长。 她们身前站着一名老人,他很老了,皱纹遮盖了眼,披着由蟾蜍图腾织就的流苏长袍,身背宓娥娘娘,似要与石壁泛然一体。 此人正是与简繁一起出现的老者,可惜被隗嘉一刀刺穿,不知是否还活着。 简繁似乎看出了贾想所想,毫无温情地讥讽道:“死了,山洞被堵住的时候就断气了——呵,也是活该。” 彤娘与族长二人被束缚着,低头不语,与陈乐行被金蚊子魇住的状态相似。 他看向姐妹身后义愤填膺的寨民,那些脸曾在雨中受尽鞭挞,却在听见啼哭时涌上扭曲的狂喜之色,诡极恶极。 贾想隐约觉得,他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雕像前的老者口中念念有词,怒目扫视着姐妹二人。 在老者意味不明的怒斥声中,贾想隐约听见洞穴外传来熟悉的音律。 第24章 山洞外,敲锣打鼓的声音愈发清晰,与贾想猛烈的心跳声逐渐重合,他的心脏就要突破胸口,有如姐妹二人忽然剧烈挣扎的身躯。 老者沉沉地拍了拍石台,质问跪在面前的姐妹二人。 他冷哼一声,慢条斯理道:“赖霜,你身为当任赖疙族长,本应向宓娥娘娘献上你的金蚊子,以此显吾等诚心,熟料你竟胆大至此!” 赖霜粗喘道:“赖疙人祀的行为早便要消停了!你有胆,就不要把你的孙儿送出赖疙!” 闻言,寨民们愤懑地瞪着赖霜,指指点点,说出口的话无不尖锐刺人。 赖霜却对这些中伤的话语不屑一顾,她讥笑道:“这吃人的娘娘能保佑赖疙什么?赖疙还不是被大巫打压,被旁族蚕食,这信仰不要也罢!” “大逆不道!”老者被赖霜这一番话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他不断地指着赖霜,羽衣上的蟾蜍图腾跳跃浮光。 而赖霜嘴角带笑,冷然地瞪着老者,态度之决绝,饶是老者也不好能将她奈何。 熟料跪在赖霜身侧的赖彤却爆发了,她横眉扫向自己的胞姐,喉咙里挤出一道冷不丁的嘲讽。 “可不谓呢?这信仰你早不要晚不要,偏生事发东窗了才说几句硬气话,”赖彤目眦欲裂,“你有本事,就回到十年前把这话说一遍!” 闻言,还在挣扎的赖霜静默不语,也不偏开头,直面着妹妹的怒火。 赖彤还想再说些什么,姐姐垂眸的眉眼与自己抚养多年的养子眉目重合,一时语塞,悲痛如卸闸的洪水淹没了她,赖彤竟是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她痛苦地垂头,脊骨凸起,呜咽声断断续续地冒出。 与之冒出的,还有洞口处热闹喧天的敲锣打鼓声。 贾想循声望去,只见混沌中,一支营神队伍浩浩荡荡地亮起色泽。 营神队伍与百年后的形式仍然一致,只不过多了几位挑花担的孩童,他们叽叽喳喳地缀在队中,担上盛满的是一朵朵深棕的太岁,乍一看竟和花一般大小,瓣瓣相拥。 太岁们朝向摇摇晃晃的神龛,神龛上端坐着一名少年,他有着与姐妹二人相似的眉眼,此刻正被绳索束缚全身,双眸空空。 营神队伍在神像前停下,四名壮汉抬起神龛,放置在神像面前。 赖彤见到养子简繁坐在神龛上时,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她口不择言:“巫长,巫长啊!你将繁儿带来此处是要为何?当年之事,何必牵扯到繁儿?” 老者阴恻恻一笑:“宓娥娘娘被欺瞒了十年,为平息她的怒火,我们自是要纠正当年的错误。” 说罢,他抬起手,手中赫然握着一把小刀,贾想认出来,这恰是割伤祝千龄用来放血的小刀。 接下来的一切错乱又戏剧性,赖彤与赖霜姐妹二人绝望地看着自己养育的孩子被割开喉咙,女人尖锐的撕裂声贯穿了贾想的耳膜,悲痛与悔恨浓郁得将幻境染上一层雾蒙蒙的灰度。 血液汩汩,流落到宓娥娘娘的脚下,宓娥悲悯的眉目变得活跃生动起来,手中端着的蟾蜍隐隐闪烁着绿光。 老者的声音隔着水面,虚幻地回荡在山洞中。 “你们二人触怒娘娘,就此赎罪吧!” 而后,手起刀落。 寨民们争先恐后地抢夺姊妹二人落地的头颅,血液溅湿了半块地面,赖彤死不瞑目的面容正对着贾想的方向,眼白布满血丝,涣散放大的黝黑瞳孔有苦难言。 她的眼角流过一滴泪水。 泪水落地,整个幻境随之破碎。 老者高傲的脸庞,寨民们疯狂可怖的嘴脸。 赖霜落地时嘴巴微张,她定定地看向妹妹的位置,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她能为了亲子,不惜牺牲妹妹的孩子,然而在亲子与妹妹的抉择中,她又替妹妹先行领了老者利落的刀斩。 谁知道呢? 贾想心中浮现出一股怅然若失的痛感。 后面发生的一切顺理成章。 姐妹二人死后怨念强盛,更何况是赖彤这种曾惊艳修仙界的天之骄子。 宓娥娘娘受了百年的俸禄,也只堪堪生出灵识,其资质之愚钝,难以与姐妹二人抗衡,很快被取而代之。 石像下,森森白骨积攒多年的怨念终于爆发,滋生出丰美太岁的同时,爬出一只只光滑湿润的金蚊子,他们或哭或笑,顺着山岩,攀爬到了寨中。 月色惑人。 厉鬼横行。 赖彤化身的宓娥娘娘更似慈母,她携着满腔的仁爱与怨恨,降临了赖疙。 而赖疙近在咫尺的灭顶之灾,终止于一道剑光。 一名修为高深的蓝衣男子矗立在部落的空地上,他悲哀地注视着疯魔的宓娥娘娘,她眼角的红痣妖艳楚楚。 他咬唇,手中银剑对准了曾经的爱妻。 贾想与萧敖默默注视着这一场夫妻之间的对决。 天地被二人的剑气搅得风起云涌,灵力疯狂涌向他们对战的区域,四周的树木受到灵力的滋养,疯狂地向上生长。 遮天蔽日。 两股撕扯的灵力扭曲了画面,贾想只觉得一阵狂风袭脸,恍惚之间,天与地的色泽被打翻,缠绵地交融在一起。 再一晃,赖疙恢复了平静。 寨民们麻木地举行着营神的活动,风平浪静之下暗波汹涌。 老者懊悔地跪在宓娥娘娘的神像前,身侧是幼年的简繁,他好奇地睁着眼,大逆不道地盯着宓娥娘娘的神像。 宓娥娘娘的内核早就被赖氏姐妹吞噬,姿容变得越发母性,身后掩藏的太岁根须疯狂生长,金蚊子从汁液中水灵灵地剖开太岁,笑嘻嘻地捕食着目所能及的一切。 寨民的眼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睁着扩散到整双眼眶的瞳孔,麻木地跳入太岁中,任自己被汁水腐蚀。 而后,魔窟异动。 他们把太岁带到了寨中,带到了林间,那颗参天巨树逐渐生长成了女人的身躯,宓娥娘娘带着新的太岁,扎根在寨子外围的每一寸土地。 老者痛不欲生地哀求:“娘娘啊,给我指示吧!怎么样才能平息您的怒火呢?” 宓娥笑唱。 “月光光,月光光,伶仃客遇陌路郎——” 歌声空灵地荡在空地上。 贾想树立其间,火架还堆在中央,黑炭散发着一股被潮汽浸染的霉味。 “道曲曲,长悸悸,阿郎棺里把笑扬—— “天惶惶,地惶惶,南柯噫语入梦去——” 小女孩的歌唱声在身后响起,贾想猛然回过头,只见最初在寨中嬉戏的两位女孩捧着一颗藤球,兴奋地跳来跳去。 “不知梦中——” 其中一名小女孩察觉到贾想的目光,笑眯眯地回过头,眼角的痣被眼睫扫过,越发显得生动可人。 两个小女孩双手托着藤球,黑白分明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萧敖,异口同声道。 “我叫赖霜。” “我叫赖彤。” 她们如出一辙的五官逼近贾想,相似的声线起伏:“你是谁?” 黑漆漆的瞳孔似乎被人写上了“骇然”二字,被这种眼睛盯着的时候,贾想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叫嚣着逃跑。 他硬生生忍住胸腔中翻涌的恶寒感:“下一句是什么?” 贾想冻着一张比寒冬腊月还要冷峻的脸:“歌谣的下一句是什么?” 赖彤闻言,痴痴地笑了。 她顽皮地朝着贾想眨眼。 “不知梦中非假——” “嘶啦——” 天际忽然传来一道巨响,贾想与简繁同时仰头望天,瞳孔瞬间凝聚成针。 只见一双巨手撕开了天穹,天色昏暗,五指紧咬边际,另一只手越过缝隙。 直直朝贾想抓来。 第22章 天沉如铁,那只撕开云片的手自混沌中来,五指修长,却伤痕累累,目标明确地朝着贾想伸来。 沉寂已久的系统忽然在贾想脑海中生出一串又一串电流声,滋啦声频频,将贾想刺得脑袋生疼。 【宿主……宿……】 机械声断断续续地响着。 那只庞然巨手直捣黄龙,穿透重重巨树,随着木屑飞溅的撕裂声迫近,系统的机械音越发生涩。 【你不……】系统的机械音浮在半空,【祝千龄是个祸患……你要……】 【我要干什么?】贾想被纷乱的杂音吵得烦躁,仿佛置身于久不通风的浴室,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你要……救……祝千龄……救……】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了贾想,赖氏姐妹从咽喉中挤出了恐惧的尖叫声,她们丢开手中的藤球,四处逃窜。 贾想愣神地盯着那只放大的手。 那只手很冷,好似刚刚穿过几个世纪的雪原,携来的寒风肆虐无忌。 他指尖一动,两姐妹被弹到吊脚楼之下,她们断了气,脸正朝着贾想。 惊惶,恐惧,无助。 第25章 整座幻境开始晃动,天空从缝隙中坠下许多碎片,化作流星陨落,划破笼盖寨子的迷雾,光点挥开家家户户悬挂的风铃,急促的铃声掩盖了系统滋啦的电流声。 贾想的耳畔变得一片清明。 那只手停滞在贾想面前,贾想还不如他十分之一片指甲大小。 它很轻柔地拖住了贾想,但太冷了,冷得贾想不由得打颤。 赖氏姐妹死去时,简繁吐出一口黑血,倒在地上。 他撑起身,朝着贾想大喊道:“出不去——” 贾想捂着耳朵,想朝简繁问些什么。 “梦中非假象——”简繁咳出血沫,“你还没出去——” 贾想被那只手掌托举着,凌驾于遮天苍树上,简繁迷瞪地抬头,只能看到一只瘦削白皙的手背。 腕骨处有一颗浅淡的痣。 系统的声音已经平复,贾想紧蹙的眉头散开,空气逐渐变得稀薄,胸口堵塞,他有点呼吸不畅,眼前出现了重影。 他用力地晃了晃头,越靠近裂缝,贾想身下的手便缩小几分,直到接近裂缝口时,贾想便与手掌一般大小了。 裂缝后是一片不见尽头的黑色,托住他的手散发着一层荧光。 顺着白皙的手臂望去,一张不可思议的脸出现在贾想的面前——眉眼精致,薄唇微启,高挺的鼻梁在脸颊打下一层阴影。 红珊瑚般流光溢彩的眼眸盯着贾想,一动不动,竟是看得痴了。 祝千龄? 贾想惊悚地坐在手掌间,祝千龄将他轻轻捧到眼前,歪着头,散落的青丝扫过五官,眼神晦涩不明。 “闻人想,”祝千龄的声音干涩,似是渴了许久的沙漠旅人,“你要离开我吗?” 贾想眉尖一跳,心脏快速跳动,就要冲破肋骨。 “你要离开我吗?” 久未得到回应,祝千龄垂下眼眸,一滴泪水毫无预兆地流了出来。 贾想瞬间就慌了,他解释不清自己方才还在剧烈搏动的心脏为何沉了下来,但他本能地想要去拂去祝千龄的泪水。 他抬起了手。 “嗵——” 泪滴入水。 祝千龄有如那一圈散开的涟漪,整个人化为一阵虚影,随之消散。 徒留一片黑漆漆。 贾想猛地失重。 他眼睁睁地看着祝千龄逐渐变得浅淡的身影,沉落而下的心脏又在刹那间汲取了全身的血液,在胸腔中猛烈地鼓动,震破耳膜。 蛮横的水拉扯他向下。 窒息感争先恐后地钻入贾想的鼻腔,窜至他的肺腑,挤压他身体里每一寸空气。 贾想浑然不知,眼帘上印着的是祝千龄那张悲恸的脸庞。 藏在心中的疑虑也逐渐攀升—— 一股力道揪住贾想,猛地将他往上一拔。 贾想爆发出一阵咳呛声。 “我的天,可算拔出来了,累死我了。” 贾想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只觉得脸上湿哒哒的,浑身说不出的难受。 他一把抹过自己的脸,眼前的景象终于清晰起来。 咎语山嫌弃地用手帕擦拭着自己沾满黏液的手;陈乐行跪在他身侧,长剑刺在一颗硕大的太岁上;隗嘉和车禾则跪在萧敖身畔,瞠目结舌地看着被赏了一巴掌还乐呵呵的萧敖。 还有一名长相风情的男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身上与南海特色相契的服饰,彰显着他的身份。 莫尔纳。 贾想沉默地扫视周遭,碎石与白骨堆积,黏腻的太岁流淌了一地。 “祝千龄呢?” 咎语山歪头:“谁?” 贾想挣扎着起身:“祝千龄呢?” 他下意识想要抚摸自己的喉结,血咒却没有任何反应,本欲松一口气,但见其余人面容沉肃,不由得提心吊胆起来。 陈乐行稳稳地扶住贾想的肩膀,劝道:“公子,冷静。” “冷静?”贾想握住陈乐行的手,整个人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什么意思?” “祝千龄他……”陈乐行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未尽的话语似化成一只无形的手,捂住贾想的口鼻。 “支支吾吾做什么?有话直说——祝千龄怎么了!” 贾想这一幅质问的样貌与闻人想相似了个十足十,饶是穿越者陈乐行也被骇住了。 他定了定心神,道:“他被卜罗掳走了。” “你就这么放他走了?” 你是不是穿越者啊?贾想不可置信地瞪着陈乐行。 怎么对祝千龄这么冷淡? 树立在一旁的咎语山开口打破僵局:“当时洞口崩塌,你被封在洞里,那仙童瞬间清醒,挣扎着要去找你,我嫌烦,把他劈晕了。” 贾想瞥了眼莫尔纳,见众人反应平淡,许是莫尔纳向他们解释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咎语山抱胸:“公子,你带那位手无缚鸡之力的仙童来到此地,就要做好他丧命的准备了。” 贾想怔愣地望向她,咎语山满不在乎地把玩着自己的鬓发,转头对着莫尔纳道:“闻人公子那名仙童身上有我留下的印记,需要找过去吗?” “且慢,怎么能确定卜罗会找到赖氏姐妹?”萧敖问,“如果赖氏姐妹去了树下,我们又该如何?” “那兵分两路?一路人追卜罗,一路人回到那颗树下?”咎语山提议。 “不妥,赖氏姐妹道行得了魔窟协助后更是不可估量,我们大部分人没有恢复灵力,兵分两路太冒险。” 一行人就对着这个问题冷然地讨论起来,贾想却觉得此情此景过于魔幻。 陈乐行——这个将祝千龄送到他眼皮底下的穿越者,他是真心待祝千龄的吗? 咎语山,她到底是不是穿越者,如若不是,她对祝千龄却有着极大的热情,她到底是什么心态? 还有萧敖——第二个幻境,若其幻境主人是萧敖,系统的存在又该如何解释? 显而易见,萧敖他知道系统的存在。 贾想联想到过往他与萧敖的互动,异常之处便变得突出了。 仙宴上,萧敖没有必要光薅着贾想,在众目睽睽下,念出龙傲天经典台词,但萧敖还是穷追不舍地追着他,喊出那一句震慑众人的“莫欺少年穷”。 如果他是一名穿越者,那便很好解释了——男主去感化反派,相当于自爆马甲,即使有男主光环,也会惹上一身腥,成为穿越者的眼中钉。 那如何吸引祝千龄的注意? 携带祝千龄的贾想就是一个突破口了。 萧敖,他分明就是一名穿越者。 而咎语山,贾想自仙宴后便笃定的穿越者,反而是个正儿八经的原住民。 贾想感觉天都要塌了。 让他感化祝千龄?让他和男主斗?那贾想未免也太痴心妄想。 系统系统张开嘴,让我知道穿越者有几位。 贾想越想越发心惊,他忽地回想到他府中那名为雷青的奴仆,蓦然意识到一个事实——祝千龄在穿越者眼中,不过是个可以回家的工具人。 至于感化,不过是虚情假意罢了。 谁会在意? 祝千龄的生父不在意,为感化他而来的穿越者不在意。 贾想,也不在意。 他清楚,当今的局面不应去思索祝千龄的去处如何,而是要冷静自持地参与其余人的讨论中,贾想对祝千龄的过度关注,只会引起其他两名穿越者的嫌疑。 此情此景,他应该思考卜罗与化身为宓娥娘娘的赖氏姐妹之间的关联,应该思考那些缤纷的幻境到底对应着什么,应该思考怎么样才能破局离开。 但听闻陈乐行更倾向于前往巨树处的言论,以及萧敖不作为的应和,贾想便有些呼吸不畅。 那个背着墨色捧起他的祝千龄,那一滴落入尽头处消失不见的泪水,到底意味着什么? 祝千龄,不过一名十四岁的孩童,初遇时遍体鳞伤地卧倒在雪地中。 明明他的求生欲那般强盛。 “去那颗宓娥娘娘巨树之下吧。”莫尔纳挥手,定下去处。 棺落定论,难言的悲哀涌上心尖,贾想涩声道:“我去寻找祝千龄。” 讨论一滞。 莫尔纳偏过头,奇异地打量着贾想。 他与闻人想的关系融洽,二人往来的信件中,莫尔纳的态度很是熟稔。 贾想指尖一抽,一股怪异的感觉涌上心间。 耳畔,简繁声嘶力竭的呐喊声响起——梦中非假象。 之前的幻境中消失不见的同伴都在眼前,包括被贾想疑心死去的车禾,本人也生龙活虎。 “你这仙童什么来路?把你迷得七荤八素的。”莫尔纳笑闹。 话语中的试探意味过于明显,贾想不搭理,他偏过头,盯着陈乐行冷笑:“听闻陈仙长似乎很想去巨树之下?” 对方的笑意过于尖锐,直逼穿陈乐行的脊骨,他情不自禁地抖了抖身躯。 第26章 “我随时携带祝千龄的缘由,或许你们可以询问陈仙长,”贾想说得更加直白,凤眸凌厉,盯着陈乐行,“想必陈仙长也可以给我一个交代。” 众人将探究的眼神投向陈乐行,只见陈乐行手压着剑柄,抿着唇,难以启齿。 一片寂静。 良久,陈乐行松口:“我随闻人公子,前去寻找卜罗。” 第23章 两队人分道扬镳。 贾想攀过碎石,粘腻的汁液糊了他刚刚擦净的手心,前方是咎语山灵巧的身影。 许是贾想的态度过于决绝,勾起了咎语山的兴趣,坦言也要加入他们。 有咎语山的加入是好事,她给祝千龄留了印,可做领路。 身为西沙的继承者,咎语山总有各类保命的秘术,即使难以调动灵力,她也能随机应变,例如她给祝千龄留下的印记,便是她的一招绝学。 咎语山眯着眼,意味不明道:“我原以为只是公子与那仙童关系深厚,未曾想,我们陈仙长也与他颇有缘分。” 陈乐行攥紧拳头,眼眸中闪过一抹晦涩的光,被雾气掩盖。 他们拐进溪流穿过的暗道里,脚步声回荡在通道中,静得有些骇人。 贾想冷淡道:“带好路,别回头。” 被怼了,咎语山也没拉下脸,她天生就是爱笑的模样,转过身又继续带路。 只是她嘴里还叨叨:“啊呀,公子,要我说,侍童嘛,贴身的人儿,还是留个印比较稳妥。” “免得被别人觊觎,”咎语山若有所指地睁开眼,下垂的眼角微勾,“那就落不得劲了。” 留印?贾想木着脸。 留印在他和祝千龄之间,就是一件倒反天罡的事情。 自从在太岁里泡过一遭后,贾想的灵脉有所疏通,他暗中拈来一缕灵力,逼入咒印里,但过了许久,咒印也没有反应。 贾想忽地心惊。 【系统?】贾想小心翼翼地问出自己的猜测,【我身上的血印……还在吗?】 系统一板一眼道:【宿主,你身上已经没有反派祝千龄的灵力存留。】 一瞬间,贾想就明白了这句话的背后含义。 许是吞食了太岁的缘故,或是祝千龄那半大的孩子对咒印还不熟稔,贾想最想去除的血咒就无声无息地化解了。 贾想眼眸半垂。 不知是该欢喜摆脱了主仆印记,还是该悲哀他没有理由把祝千龄继续留在身边。 系统察觉到贾想的失落,欣喜若狂:【宿主,您终于有了攻略反派祝千龄的觉悟吗?】 贾想否认:【我不会攻略。】 废话,攻略什么? 攻略成功了回现实继续当牛做马?比起攻略反派,原主的剧情杀才是迫在眉睫的要事。 但这并不妨碍系统觉得时机成熟,它势必要给宿主做一番思想工作。 【宿主,你想想,你的感化值已经遥遥领先,说不定很快,你就能把反派感化成功了!】 贾想捏着自己的喉结,心中空落落的,脑海中系统的劝说声和紧窟咒似的,搅得他更加心烦意乱。 抬眼见陈乐行腰际摇晃的吊坠,一股无名火又烧到心头。 他一字一顿地强调:【你、在、教、我、做、事?】 贾想的怒意太过张扬,把系统吓得缩了起来。 带路的两人也感受到身后浓厚的幽怨气息,好奇地回头打量贾想。 “呵呵,”咎语山显然是误会了,不愁事大地揶揄道,“公子可要我教你怎么留……咦?” “中断了?”她疑惑地停下脚步,弯下腰,指尖抹过地面。 “啊,是血。” 闻言,贾想的心被高高吊起,他快步上前,但周遭黑漆漆的一片,连同伴的轮廓都难以窥清。 咎语山神色凝重起来,她将手伸入兜中,竟掏出了火折子。 “看什么?楼里一堆火折子,我顺手捞几个。”咎语山白了陈乐行一眼,点火。 暗橙的光线下,地上流淌的血迹更加骇人。 “看上去,是被拖曳出的血痕。”陈乐行推断。 三人屏息凝神地顺着血痕往前探去。 未曾想,这条道路竟还连着一处窄小的溶洞,血迹延绵入内,沉郁的湿气中混杂了些许腥味。 贾想小心翼翼地走入其中,呼吸也变得压抑。 整座溶洞像是被人恶意地用荧光粉涂散,青绿色的粘液布满各处,一股冲鼻的香薰味与血腥气杂糅,炒开。 头顶有汁液坠落,往上一看,宓娥娘娘悲悯的五官从石缝中挤了出来,歪歪扭扭,有如拼凑。 胸脯往下,长满了细细密密的卵,卵中孕育着金蚊子,正往下滴着绿色的粘液。 她双手张开,怀下是两道人影,只见简繁腿上躺着祝千龄,血迹止于他身下。 贾想的心脏顿时漏了一拍。 从他的角度看,很难看清祝千龄如何,但至少能够确定那一尾长长的血迹并非来自于祝千龄,贾想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简繁仰头,哀道:“母亲,我按照您的要求将此子带来,您可否放过其余无辜之人?” 贾想细细分辨头顶那破碎的五官,发现此宓娥娘娘的眼角没有那颗显眼的痣。 是赖霜。 她眉目微动,眼珠转向闯入的外来者。 咎语山吹灭了火折子,手腕一转,弯刀亮出一道寒光。 一颗卵掉了下来。 第二颗。 第三颗。 一颗颗卵吧嗒在地,金蚊子肉嘟嘟的手破开了膜,手指上还拉扯着绿色的丝。 陈乐行被恶心得干呕一声。 简繁慌道:“母亲——” 贾想果断地将一路上积攒的灵气传输至指尖,凝成五条细长的丝线,三下两除二捆住简繁的脖颈。 简繁的嗓音一哑,血丝从勒痕中渗透了出来。 赖霜没有动作,但在蛹中大掌拳脚的金蚊子静了下来。 “来自仞州的客人,”赖霜的声音从石壁中传了出来,“我可以放你们离开赖疙。” 贾想冷笑一声,有恃无恐地走到简繁身侧,快速扫了祝千龄一眼。 祝千龄瘦小的身躯蜷缩在简繁的怀中,脸色惨白,但好在性命无虞。 “赖霜,我的侍童与你无冤无仇。”贾想将手搭在简繁的肩膀上,掌下的身躯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你为何要扣留他?” 祝千龄的眉微微拧起,似在与困住他的梦魇做抗争。 赖霜盯着贾想搭在简繁肩上的手好一会儿,才生涩地开口:“魔窟异动。” “我妹妹吸食了魔窟逃窜的魔息,”赖霜悲伤地垂眼,“她憎恨赖疙,憎恨部族,她想要与我分割,将南海搅得天翻地覆。” 她盯着地上死寂的卵,目光好像被很久远的记忆吸了进去:“当年我与她身死,心有不甘,取代了宓娥。巫长心生惶恐,救回我儿。奈何彤娘怨念深重,利用太岁将寨民吞没,我只能催生出金蚊子,以此克制她,直到魔窟异动——” “她得到了魔息的预示。” 贾想福至心灵:“歌谣?” 赖霜颔首。 贾想以为那首歌谣是宓娥娘娘装神弄鬼的暗示,哄骗赖疙的预言,熟料这歌谣竟是从魔窟流露出的。 联想到原著结局,祝千龄脚踏龙傲天,不管不顾地打开封印多年的魔窟,放任修真界自生自灭。 不知为何,贾想心情倏然变得万分沉重。 “你要我的侍童作甚?” 赖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北川皇族自称霜雪之子,天生白发白眸,你是北川的下一任继承人吧?” “你难道不知,”她吃力地从岩石中拔出自己的五官,嘴不是嘴,眼不是眼,“这孩子自魔窟中来?” 闻言,咎语山若有所思地盯着贾想的背影,弯刀自然而然地转换了方向。 贾想抿唇——他怎么知道?原著中的祝千龄除了仞州州主之子的身份,还有什么信息? 赖霜意味深长地瞥了眼贾想:“你身上也有魔窟的气息。” “胡言乱语!”贾想余光瞥见朝向他方向的寒光,呵斥道。 而陈乐行站在洞口,局外人似的端看着这一场闹剧。 “彤娘自小性情鲜艳,爱与恨都很重,若非我与她共享同一具身躯,我早就死于她的手下了,”赖霜叹息,“吞食魔息后她的野心膨胀,我只有成长到能够与她匹敌的实力,才能与之抗衡。” 她的头部从石壁中脱离出来,绿卵因波动摔在地上,一朵朵炸开。 贾想收紧手中的灵力,简繁魂游天外地跪坐在地,丝线嵌在肉中也不做挣扎。 “不过是个侍童,无足轻重,你何必如此对待我儿?”赖霜盯着捆住简繁脖颈的丝线,颇有些急切。 咎语山慢悠悠地把弯刀一甩,开口问道:“闻人公子,敢问你的侍童是什么由来?” 咎语山身为西沙的继承人,对魔窟的一切风向都有着当斩立决的信念,听见贾想主仆与魔窟相关,也不管当前最大的威胁,就要下手先铲除魔窟相关之人。 第27章 在远处的陈乐行不做辩解,脸庞隐匿在黑暗中,神情难以捉摸。 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落在贾想的脊背上。 贾想注视着祝千龄的睡颜,少年的眼皮轻微起伏,似是主人有意识地想要挣脱梦魇。 血印已除,祝千龄于他是什么人? 贾想眼前恍惚过祝千龄扑在他怀里落泪的脸,眼睛和鼻子都是红彤彤的,惹人怜爱。 是迷雾中祝千龄担忧他的胡言乱语,还是幻境中祝千龄端着菌汤担忧的眼神,或是现实碎石坍塌时祝千龄不顾一切想要抓住他的手? 数帧场景重叠,狠狠撞裂贾想的肺腑,他的滥情涌上心尖。 祝千龄,似乎只有他了。 贾想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 “他是我的人。” 贾想如释重负,话语都轻飘飘了起来。 咎语山与陈乐行瞠目结舌地望向他,嘴巴张得可以塞下一颗鸭蛋。 贾想却难得一笑。 “你儿子金贵,我家小孩就不金贵了?” 话音刚落,祝千龄眼帘的起伏一滞。 红瞳破开绿瘴。 第24章 【宿主对反派祝千龄的感化值提升了4点, 目前感化值为10.1,打破历史记录,请宿主再接再厉!】 系统的欢报声响起。 贾想脚下如踩针毡。 既然涨了, 那便说明方才那一番中二发言被当事人听见了。 贾想愣神地盯着祝千龄, 既有热泪盈眶的冲动,更有羞愤欲绝的死意。 祝千龄越过简繁的肩头,定定地看着贾想,张了张嘴,就见贾想撇开头, 长手一捞, 把他从简繁腿上拐到自己怀里。 说是小孩, 还真成小孩了。 祝千龄茫然地环着贾想的脖颈, 也不嫌弃他身上粘腻的触感。 摄人心魂的香味萦绕鼻尖,不是贾想惯用的熏香,但只要沾上贾想的体温,祝千龄就觉得安心。 贾想末了回过神,对上陈乐行惊悚的视线与咎语山原来如此的目光, 脸瞬间就烧了起来。 不懂眼色的系统见贾想如此主动,在脑海里播放:【宿主, 你不过到此一月有余,就成功拿下10.1点感化值,感化成功指日可待!】 许是这个数字让贾想起了一点贪心, 他认真考虑起感化的可能性。 祝千龄偏过头,神色复杂地觑了贾想一眼。 贾想听见机械音以一种能源告罄的消极声调道:【宿主对反派祝千龄的感化值降低了3点, 目前感化值为7.1,打破历史记录,请宿主再接再厉!】 闻言, 贾想撑着祝千龄的臂膀一僵。 打破历史记录。 打破什么记录? 哈哈。 【你们升降待遇端的还挺平的。】 系统也是头回遇到这种情况,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 贾想不再理会系统,转头目光凌厉地射向赖霜,五指攥紧丝线。 简繁不做挣扎,任丝线勒进自己的皮肉中。 见状,赖霜沉不住气:“这位仙友,相比我儿,您怀中这位才是犯四境之大不敬。” 谈话间,群卵悬在穹顶晃动着,落下点点碎石。 “你又好到哪里去?”贾想嗤笑一声,“赖霜,别把你自己摘得太干净,你敢说我们流落至此,没有你的手笔?” 从贾想不费吹灰之力地凝聚出灵力后,他就知道看似无辜的赖霜没安好心。 一路积攒来的灵力怎么可能那么顺畅就逼出来? 旁人被禁锢了灵力,或许没有察觉,但贾想泡在太岁里,打通了灵脉,对灵力感知尤为敏感。 此处溶洞的灵气充沛到令人浑身舒爽。 这些还在胎卵中的金蚊子,十有八/九就是吸食灵力而孕育的,太岁反而能够抑制金蚊子。 他经历的重重幻境,不若说是同伴们的梦境——回忆起梦中那颗与金蚊子相似的太岁,贾想笃定,他们所喝的菌汤来源于金蚊子。 赖霜是真心实意的?这两姐妹在寨子里唱着歌谣玩球时,就注定心怀叵测。 果不其然,赖霜失了耐心,她石化的五官开始龟裂,露出内里连绵不绝的软卵。 有如蜂巢,蜂蜜粘稠。 随着赖霜的脱离,无数幽绿黏丝骤然暴起,在众人头顶织成密网,卵中的金蚊子再次大展拳脚地捅着膜。 “喀嚓——” 第一枚卵膜破裂的瞬间,溶洞两侧的石壁拢聚,化为两条巨手。 咎语山蹙眉,弯刀劈开从她头顶坠落的蛹,大骂道:“狗急跳墙!” 太急了。 贾想猜想,许是赖彤那边出了问题,赖霜没了耐力。 石化表皮完全剥落,金蚊子们如获新生,从窄小的卵中爬出,笑眯眯地朝贾想等人爬来。 “太岁……”祝千龄忽然将额头抵在贾想的颈侧,“太岁没有问题。” 温热呼吸拂过贾想的耳根,他心中柔软得一塌糊涂。 祝千龄似乎能看透他心中所想似的,放软了语气,以一种更符合年龄的稚嫩嗓音道:“太岁能逼退这些怪物。” 尾音还带着拖延的糯调。 啊,有个词叫什么来着。 色令智昏。 祝千龄这么小,还不至于用上这个词,贾想更像是在网上疯狂问“我家孩子能当童模吗”的家长。 贾想用力甩开脑中的浮想联翩,毫不犹豫地拉过简繁,当做人质阻挡金蚊子的扑咬。 这群鬼婴如未开化的顽石,连自个主子的亲少爷也咬,贾想不由得赞叹自己找了个好肉盾。 赖霜的尖啸震落石柱。 石手遮住通道口,陈乐行手起刀落劈开了半寸距离。 贾想才发现这群人里说不定最弱的就是他——毕竟陈乐行和咎语山都是实打实的近卫,而他是个术师,时灵时不灵的那种。 坍塌的溶洞里,贾想一手托举着祝千龄,一手拉扯着毫无求生欲的简繁,灵活地躲开金蚊子的袭击。 “往哪儿去?”陈乐行没有灵力,但长剑乱舞间,竟把石手切成两瓣。 恐怖如斯。 贾想倒吸一口冷气:“找太岁。” “然后?” 咎语山一刀挑起跳到她大腿上的金蚊子。 “吃太岁。” “你疯啦?” 咎语山不可思议地惊叫着,余光见简繁确实好使,一手攥住简繁的另一个肩膀,拉起来为她遮风挡雨。 简繁身上很快堆积起一群留着诞水的金蚊子,陈乐行极有默契地一剑把它们扫了下来,一波接一波,好似老神在在地磨剑。 三人半托半削,躲着金蚊子与赖霜的追杀,跑回了原点废墟。 “这太岁非吃不可吗?”咎语山看着眼前这一摊融合着森森白骨的菌丛,反胃得脸色发青。 一路上被当工具人的简繁开口:“食用太岁是对的。” 四人齐齐望向他,陈乐行贴心地为他刮下一层金蚊子。 简繁单手结印,掌心迸出青焰,逼退蜂拥而至的金蚊子。 他疲惫地解释:“金蚊子靠吸食灵力繁衍,食用者灵脉堵塞,严重时会被控制神智,而太岁能断根。” 话音未落,一路上沉默寡言的陈乐行冲向前,抓起一片太岁就往嘴里塞。 南海苦无灵力久矣! 贾想紧闭着眼,眼不见心不烦地咽下一枚太岁。 喉结滚动,祝千龄的眼神一凝,手臂圈得更紧了。 贾想的皮肤白皙胜雪,养尊处优的躯体光滑如水,即便沾上绿油油的粘液,也难以掩盖其肌肤之美。 故而血印的存在就很明显。 消失了,就更加明显。 阴差阳错之下,血印被金蚊子当做灵力吸食了。 祝千龄交叉的手松开,缓缓地将头蹭在贾想的肩窝,手悄无声息地抚上贾想的喉结。 溶洞轰然震颤,赖霜的尖叫混着金蚊子的嘻嘻哈哈声炸响。 祝千龄被震得浑身发抖,再次乖乖地围住了贾想的脖颈。 “趴下!”咎语山的弯刀擦着贾想耳际飞过,斩断一只从侧壁中伸出的手。 贾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抓住简繁逼问道:“这里不是普通的山穴,是吗?” “该不会,”贾想大胆猜测,“此处是赖霜的身体内部?” 咎语山胳膊上浮起一层鸡皮疙瘩:“公子,凡事说出口还是三思而……” “是。” 简繁的肯定打断了咎语山的自我安慰,一路上披荆斩棘的她看上去要精神崩溃了。 陈乐行感觉到身上的灵脉正在缓缓通顺,但事不宜迟,金蚊子们不愿靠近太岁生长的地带,但这并不意味着赖霜不敢。 赖霜的攻势越发猛烈,丝毫不在意卜罗的死活,整座溶洞摇摇欲坠。 整座溶洞唯一的退路是正走门道,但早被赖霜堵了起来,另一条路早早被坍塌掩埋。 赖霜铁了心要抓住祝千龄,贾想狼狈地抱着祝千龄躲来躲去,一边快速扫视着地形。 第28章 只有那一片搅和着婴儿骸骨的太岁养殖场夺目,其他的灰扑扑看不出所以然,但唯一可确定的,是赖霜将他们赶入瓮中,开始捉鳖。 赖霜太急了,估计是赖彤那边出了什么意外,她连太岁也不顾及了,石壁穿出一只只畸形的手,皆朝着贾想抓来。 但贾想的灵力也在恢复。 他将碍事的简繁丢给咎语山,指尖掐咒,滔滔不绝的灵力瞬间在贾想的指尖凝聚成型,他欣喜若狂,朝着石手就打过去。 无济于事。 贾想微微心惊。 在猛烈摇晃的洞穴中,赖霜的手臂增生迅速,很快又有新的手臂与金蚊子纠缠上来,没完没了。 赖霜目标明确,五指专往祝千龄的方向捉去,有好几次贾想险些托不住祝千龄,心惊胆战。 焦头烂额之际,陈乐行忽然喊道:“这颗太岁有传输阵——” 贾想忙寻声望去,只见陈乐行干净利落地斩落生生不息的金蚊子,一手揪着一颗比人高的太岁。 太岁被人在内部切开过,青荧的汁液从中流淌而出。 恰是莫尔纳躺着的那颗太岁。 咎语山对太岁排斥至极,也被赖霜惹得心烦意燥,见陈乐行扒开那颗庞大的太岁,半边身子隐去时,也顾不上嫌弃。 她拉扯着简繁,道:“这石头蹦的玩意连亲儿子都砸,还是速速离去为上策!” 说着,咎语山一脚把磨磨唧唧的陈乐行踹了进去,整个人拉着简繁,纵身一跃。 赖霜见儿子从眼皮底下溜走,发出了一声歹毒的咆哮,更加迅猛地朝贾想攻击,驱使金蚊子毁掉太岁。 但金蚊子哪儿敢面对面触碰自己的天敌? 贾想轻而易举地摸到了太岁的位置,稀释的汁液中,与吊脚楼里一模一样的传送阵出现了。 金蚊子们流着津液,朝他涌来,被他打碎的石臂再次凝起,五爪张开朝他抓来。 贾想意味不明地笑了。 他展开紧握的拳头,掌心浮起一团灵火。 灵火一抽,就跳到了太岁群里。 “轰——” 暴烈的火腾生而起,瞬间蔓延了整座山洞,金蚊子们连滚带爬地逃往无火地带。 赖霜爆发出一声尖锐惨叫,凄厉刺骨。 但这些与贾想无关了。 他颠了颠怀里的祝千龄,一头扎进未知的传送阵中。 第25章 灵力如潮奔涌, 贾想感知到他的脖颈被紧紧圈住,抬手护住怀中人的头。 一眨眼,贾想踏入一片浓雾之中。 他很快认出来, 此地是他们一行人走散的地方。 四下无人。 赖霜忽然的暴起必然与赖彤有关, 不知萧敖他们情况如何,贾想只能抱紧祝千龄,拨开雾气,试探着走向前。 此处灵力贫瘠,贾想不敢肆意挥霍体内储存的灵力, 他沿着溪流寻觅那颗仿若宓娥娘娘的巨树, 然而他几番探路都回到了原地。 祝千龄瓮声瓮气地说:“不在地上。” 贾想偏了偏头:“不在地上?” “看地下, ”祝千龄皱了皱眉, 不自在地扭捏了一下身子,“我有听到。” 贾想惊讶地挑了挑眉,他问:“你在哪儿听到的?” “我没有晕过去。”祝千龄声音越说越小,似乎有些心虚。 贾想自然知晓在溶洞中,祝千龄虽昏迷, 但保有意识,毕竟感化值的升降浮动摆在那里。 他开始注意脚下, 只见淡淡灰色中,有浅绿色的荧光若隐若现。 贾想抿唇,用脚尖摩擦尘土, 发现脚底的泥很松软。 他用力蹭开泥土,荧光破开雾片, 一股惑人的浓香从脚底升腾而起,贾想似是踩在果冻上,极不踏实。 绿野幻境中, 车禾从青苔中捧出头颅的景象历历在目。 雾蒙蒙,湿潮潮的阴森触感如影随形,贾想缩了缩臂膀,祝千龄分明的骨骼隔着衣物硌着他,脊椎骨攀起细毛,挠得他神经紧绷。 一步。 光起。 再一步。 贾想亦步亦趋地沿着地面的青荧寻路,荧光由细长的一条线逐渐扩大。 眼前倏然一亮。 亮绿的光影水漫金山般淹没了贾想的眼眸,一片无垠的绿藻水潭向前延伸,树根深扎其中,隔断了绿水的繁衍。 一颗巨树遮天蔽日,树桩姿容曼妙,树冠如发蓬张,盖住整片潭水。 潭水上披着一层半透明的青苔,贾想往下一望,数张人脸闭眸仰面,神情安然。 就这般铺满了整座绿潭。 贾想骇然,捡过一条木枝,灵力流入根茎,轻而易举地戳破了青苔。 一张人脸浮出水面。 随后是他的脖颈。 切面上覆盖了一层绿色的膜,隐约可见其中的骨肉。 贾想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盖住祝千龄的眼睛。 祝千龄往后仰着头,要躲开贾想的手掌。 手心被祝千龄的眼睫毛扫得发痒,贾想故作厉声:“别看。” 闻言,祝千龄乖乖地趴在他的肩膀上,不动了。 南海一遭下来,贾想对灵力的掌握度突飞猛进,他已经能够精准控制灵力输出的大小。 他扣扣搜搜地用着灵力,一边走在潭水上,一边拨开疑似困住同伴的青苔。 浮起的只是陌生的头颅。 祝千龄把头摁在他的脖颈处,偷偷摸摸地露出一只眼,冷漠地扫视着浮起的头颅。 不知不觉间,二人就来到了巨树之下。 贾想仰头,正对上赖彤慈爱的双眸,她勾着唇,如梦似幻。 “北川的孩子,”赖彤眼角的痣颤抖着,“你应以平镇魔窟为毕生己任,为何身上有魔窟的气息?” 贾想漫不经心道:“夫人曾居仞州高位,而今吞噬魔息,祸害南海,是谁更荒唐?” 赖彤面容不改:“可是我那阿姊对你说了些什么?” 贾想不答。 赖彤自顾自道:“想必你也知晓,是金蚊子吞了南海西部的灵力,孰是孰非你心中应有——” 一道强势的灵力从空中划来,狠狠地抽开身后向贾想延伸的树枝。 赖彤的笑容消失了,她冷冰冰地盯着猛然出手的贾想。 树根从泥土中拔起,裂缝中,一双坚硬的褐色手臂伸出。 赫然是穷追不舍的赖霜。 什么姐妹离心,分明齐心协力得很。 若非迫不得已,贾想也不想干打断人讲话的缺德事。 手中枝条甩出灵力,瞄准当初他捧出自己头颅的位置,那处是树根下堆积最厚实的青苔。 莫尔纳的脸浮现了出来。 他忽的接触到新鲜空气,大口抽气着,整个人挣扎着起身。 每个幻境的存在都有意义,贾想还在思索着车禾的幻境到底给他暗示了什么。 果不其然,是在传达位置吧。 真的莫尔纳还在潭水中冒泡,在太岁中躺着的莫尔纳才是冒牌货。 若是莫尔纳留下的传送阵,怎么可能会给贾想回放当年的往事? 贾想趁热打铁,躲避着张牙虎爪的枝蔓,在莫尔纳身侧劈开无数裂痕。 一张张面容浮现,熟悉的脸庞夹杂在陌生的头颅之中。 咎语山一呼气,便张口大骂:“遭瘟的莫尔纳!” 莫尔纳被骂,瞬间清醒了,一睁眼便与赖彤对视,手脚凉了半截。 “别骂了!”贾想有点支架不住,“我支招不住!” 咎语山骂骂咧咧地抓住枝蔓,借力从潭水中一跃而起,转身一刀劈开向她抓来的石手。 随着青苔的破裂,愈来愈多的头颅浮起,贾想也认了出来——那些脸庞都来源自赖疙寨民。 人头攒动中,陈乐行冒了出来,他条件反射拔出佩剑,剑穗上的吊坠已经破碎。 然而没有灵力,其余人只能帮倒忙,贾想很快招架不住。 咎语山见他吃力,蹿到他身侧,道:“你还有多少灵力?” 贾想绝望地比了个数字。 咎语山道:“北川应该教了你封印术法吧?” 半路穿来的贾想无语凝噎。 咎语山咬牙:“底下确实有魔息,这俩姐妹估计是持有魔息,才如此猖獗。” 贾想瞬间与她脑电波对接:“你要我去封印魔息?” “封了魔息后她俩必然元气大伤,”咎语山盘算,“届时,我和其他人去把这颗树炸了。” 贾想方想说他不会封印术,咎语山却显露了她说一不二的霸道性格。 她一刀劈开枝蔓,把祝千龄从贾想身上扯了下来,一脚把贾想踹进了潭水中。 干净利落,没有多余动作。 祝千龄瞠目结舌地盯着霎时被潭水淹没的贾想,气急败坏道:“你这是做什么?” 咎语山发觉朝她袭来的枝蔓与石头变得多了起来,意味不明地瞥了祝千龄一眼。 “那老妖婆说……”咎语山朝石手凶狠地砍了下去,仅凭蛮力,就把石手切半,把祝千龄吓出满身冷汗。 第29章 “你身上也有魔窟的气息,是也不是?”她笑眯眯地劈开数道枝蔓。 祝千龄珠红的眼瞳闪烁:“我与魔窟未有关——” 未等他话说完,咎语山眼神温度尽撤,把祝千龄往浮动的头颅中摁了下去。 “若非公子想袒护你,”咎语山冷硬道,“我早就把你大卸八块。” 祝千龄的口鼻被潭水灌满,诡异的奇香漫过他的脑壳。 赖彤扭动着身躯,四野尽是触手。 陈乐行颇有些吃力地退后,余光瞥见咎语山二话不说把祝千龄踩进水底,大惊失色。 潭水同金蚊子一般吸食人的灵力,也同太岁一般吸食人的肉身,靠近树根的人体被腐蚀殆尽。 而车禾的双腿只剩白骨。 他们因修仙之体,扛过了一段时分。 祝千龄没有灵力护体,不过多时便会死去。 陈乐行慌张地想要上前,而咎语山一脚踩在祝千龄的肩膀上。 “你这遭要是能挺到公子想来救你,我就不追着你了。” 咎语山说罢,用刀挑起头颅,甩向空中肆意扭动的藤蔓。 那些头颅似是有了生命,一啃一啃地把祝千龄往水下按,祝千龄很快觉得身体失重,往水下沉去。 肌肤被绿水抚摸,祝千龄竟感觉不到痛苦,混沌中,他眼前又闪过一道雪白的身影。 闻人想……祝千龄迷迷糊糊地想。 这个可恶的穿越者,这个欲擒故纵的攻略者,这个心口不一的收养者——祝千龄想到贾想散发着淡淡幽香的怀抱,鼻尖的空气被潭水掠夺至尽。 他不得不承认,只有闻人想对他是真心的。 那道雪白的身影愈发清晰,祝千龄眼前浮现那双看似冷漠实则含情脉脉的眼眸,一股浓烈的不甘再次浮现心头。 闻人想忙着去封印魔息呢。 怎么可能会再给他一分精力? 这位半分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攻略者,即便他的感化值名列前茅,即便祝千龄给他那么多饵。 祝千龄感到难过。 潭水一点点蚕食着他肺腑里最后一点空气,祝千龄的心头发烫,整个人被牵引着,落入黑不见底的潭水深处。 似乎有一只强力的手,把祝千龄往下拉。 祝千龄的心头滚烫得骇人,体内再也没有气息供他挣扎,只能清醒地等待死亡。 一缕暗红勾住祝千龄的脖颈。 又一缕暗红游鱼般绕过祝千龄的腰际。 一束汹涌的红流猛然穿透祝千龄单薄的身躯,祝千龄猛地睁大双眼,一尾银白发丝拂过他的脸颊。 贾想担忧的眉目出现,他握住祝千龄的手,一手扯住那束红流。 他的心脏猛然一跳。 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笼罩贾想全身。 通体生寒。 躯体的本能告诉贾想——这束红流就是所谓的魔息。 贾想微微睁大双眼。 只要抓住这抹红流…… 还不等贾想做出实际行动,红流刮过他的虎口,将他刺得松开五指。 随后,红流迅速地钻进了祝千龄的体内。 第26章 魔息竟是与祝千龄融为一体了。 祝千龄痛苦地张开口, 挣扎着攥紧自己的胸口,四肢扑腾,痛苦至极。 贾想被祝千龄踹中胸口, 险些溺水, 他绕到祝千龄背后,企图摁住祝千龄。 熟料,他一触碰到祝千龄,祝千龄浑身一抖,便木住了。 贾想不知缘由, 但绿水刺激着他裸露的肌肤, 事不宜迟, 他勒住他的胳肢窝, 奋力往上游去。 二人浮出水面,贾想不顾自己肌肤上灼烧的痛感,先将祝千龄扶到结膜的青苔上,自己再压着头颅,借力爬了上去。 魔息入体会有什么负面反应吗?贾想心惊胆战地拍着祝千龄的背, 尖锐的蝴蝶骨硌得他心软。 还不等他细细观察祝千龄,不远处飞出一道震撼的爆裂声, 整座潭水往外掀了三波。 他护住呛咳的祝千龄,只觉得背后热潮翻滚,所有声音都被放缓。 只听在混乱的轰炸声中, 传来萧敖绝望的呐喊声:“咎语山你疯啦?我还在树底下!” 咎语山讥笑道:“谁叫你不跑快一点!” 被波澜摇晃的头颅溅起水花,落在贾想的后脖颈上。 没有灵力伴身, 那块肌肤霎时燃起一股炽热的痛感,他吃痛地捂住后脖颈,摸到上面浮起一块小小的坑洼。 贾想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 祝千龄没有灵力伴身, 还在水下待了那么长的时间! 他扒拉着祝千龄翻了一面,祝千龄咳得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皮肤红得不像话。 不知是否因为吸食了魔息,祝千龄没有被潭水腐蚀的痕迹,但孩子体弱,贾想抚着他的背,颇有些疼惜。 待到身后连接而起的爆破声停息,贾想才缓缓回过头。 苍树的根部被炸开,潭水下密密麻麻的绿根翻了出来,镶在树上的赖彤面色痛苦,庞大的树冠蜷缩起来,泄出浅浅月色。 月色下,赖霜的真身也显露出来,竟是蛰伏在潭水中的根系,此刻溃烂至极,只能大约看出五官轮廓。 失去魔息,又受到如此重创,赖氏姐妹奄奄一息。 灵力从四面八方漫来,贾想如沐霖雨,身上的灵脉得到充实,方才还显得颓丧的躯壳慢慢恢复了能量。 最兴奋的当属陈乐行,他正半扶着状态萎靡的莫尔纳,莫尔纳一副精气被吸食殆尽的颓废模样,眼神至今没有聚焦点。 见祝千龄安然无恙,陈乐行浅浅松了一口气,习惯性去摸自己的剑穗,却发现吊坠已经残破不堪了。 他毫不犹豫地吸纳灵力,灵巧地用灵力去修补吊坠。 咎语山见状,扯着嘴嘲讽:“啊呀,这是哪位仙子给仙长送的定情信物?” 她一手抓着昏迷不醒的车禾,双腿只剩下森森白骨,另一只手抓着龙傲天男主,萧敖财大气粗,往身上贴满了符纸。 萧敖瓮声瓮气道:“与其嘲讽别人,不如先把她们收拾了。” “闭嘴,”咎语山甩了甩头,头发被热浪掀得有如狗啃,“谁叫你一击不中?废物就是废物,你不如看看人家公子想,都把魔息解决了!” 被点到的贾想茫然抬头。 不是我啊。 他想解释原委,但想起众人对祝千龄的态度,又闭上了嘴。 “公子可还能行动?”傀嘉手里拎着一颗人头,五官清朗,是崔景阳。 她脚下还踩着一个人,半边身子被青苔包裹着,脸部有被腐蚀的痕迹。 根据衣着分辨,正是简繁。 贾想颔首:“可有解决她们二人的法子?” “难说,”傀嘉踹了踹简繁的脸,“这厮应该知道些门道,看他说不说。” 简繁神色落寞地遥望着两位濒死的母亲,眼中隐隐闪烁着泪光。 他接过话头:“她们早就失去理智了,这些寨民,很久之前就在此处了。” 简繁淹在青苔中的脸浮现,竟是被腐蚀得见了骨。 贾想顿悟了——宓娥娘娘不食子,虽是赖氏姐妹吞噬了宓娥,但更像是取而代之。 宓娥娘娘不食子,赖氏姐妹不食子。 为何留着简繁和巫师?后者是恨意的源头,前者呢? 贾想回忆起在书籍记载中,关于死怨的描述——死前的执念会极大影响怨者的理智。 赖霜在亲子与妹妹之间选择了后者,赖彤的亲子早就死去。 简繁,是破解的关键。 不等其余人反应过来,繁简身下刺出条条锋刃,灵力似针地扎开青苔,要将他圈起。 贾想迅速反应过来,就地拿起一颗头颅砸向傀嘉,傀嘉反射性地躲开,脚下的尖刺扎空。 “把他捞出来!” 隗嘉即刻领会意思,与赶来的陈乐行二人并肩,一刀一剑划开青苔,把简繁扯了出来。 “陈乐行!”贾想冷然,“斩断他的头颅。” 陈乐行毫不犹豫,寒光乍起,水面传来一声闷响,绿水溅开一朵迭起的花。 半悲半喜的眉目。 火起,水灭。 不知是赖霜还是赖彤,并蒂的两张脸蓦然扭曲起来,发出一道尖涩的哀鸣。 周遭猛地晃动起来。 浮在水面上的头颅牙齿颤抖着,咯吱咯吱的响声瞬间弥漫整座绿潭。 贾想二话不说抱起祝千龄,喝道:“都快离开!” 灵力恢复后,仙者自然轻便了许多,四人拖家带口,轻松地踩着虚空跃到岸边。 只见头颅张开嘴,眼白直翻,诡异的歌声悬浮在半空。 “月光光,月光光,伶仃客遇陌路郎——” “道曲曲,长悸悸,阿郎棺里把笑扬——” “天惶惶,地惶惶,南柯噫语入梦去——” “不知梦中非假相——不知梦中非假相——” 歌谣声慢悠悠地回荡着,潭水激起一圈圈涟漪,头颅冒出滚滚青烟,咕哝着在泡花中沉沦。 第30章 赖氏姐妹的身躯勾连在一起,有如最初在母体中相连的模样,恬静安宁。 巨树轰然崩塌。 月光没了阻挡,欢悦着,照顾到每一寸土地。 贾想眼前梦境般的绿幕被月光侵蚀,最终化为了半面灰扑扑的枯藤老树死水。 “就这样……结束了?”咎语山不可置信地指着那颗死树。 萧敖作为男主,定然得知更多内幕,他屈辱地在咎语山手下挣扎了片刻,被摔到一旁的溪水中。 他敢怒不敢言,狼狈地站起身,故作深奥道:“说不定,简繁便是阵眼。” 贾想微微一顿。 回忆起第一个梦境,简繁穿着舞服跳跃的身影,狂热的寨民,冲天的火把,一切如梦般魔幻。 那一场幻境是谁的梦?贾想已经无从考究。 许是简繁的。 许是赖氏姐妹的。 他回望身后那一颗坍塌的巨树,瞬间枯水的树干皱巴巴地拧着,潭水深不见底。 溪水潺潺,青苔斑驳。 但眼下,最大的问题,还是萧敖。贾想半垂着眼眸,抱着祝千龄的双臂不由得收紧。 如果萧敖是穿越者,他要抢走祝千龄,贾想恐怕难以支招。 咎语山若有所思,晃了晃还在游神的莫尔纳:“首巫大人应知晓更多内幕吧?” 莫尔纳仿若被电击了一下,整个人一激灵,随后便难受地干呕起来。 他在干呕中找回了自己的神识。 “许是赖氏姐妹哕……将儿子……作为了锚点……”莫尔纳翻着白眼,“锚点死,便也……哕……” 见莫尔纳如此反复干呕,众人也就接受了这个解释,前路已然开朗,也是时候回去复命。 傀嘉背上睡着车禾,手里提着崔景阳的头颅,神色复杂:“若是当年简州主……” 陈乐行打断:“不可语。” 贾想意味不明地瞥了眼陈乐行。 同伴的伤残并未撩起他们二人多余的感情,许是司空见惯,许是忍痛难言。 察觉到脖颈的伤口被人摩挲着,贾想不由得身子一颤,低头见怀中的祝千龄怯生生地看着他,弦然欲泣。 祖宗。 贾想两眼一黑。 “别哭了,”他轻声哄道,“没事了,不要紧。” 陈乐行诧异地见主仆二人亲密的窃窃私语,警惕道:“公子与仙童感情甚好。” 缓过了劲头,贾想回想起幻境中陈乐行的所作所为,冷漠地扫了眼他,把对方看得寒毛直竖。 咎语山指着祝千龄赤红的瞳孔:“难怪公子对此仙童爱不释手,原来还长了这一双漂亮的眼睛,比我们那边的红月亮还要璀璨。” 看似夸奖,实则在暗点贾想。 熟料,陈乐行却开口截断:“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缀在队尾的傀嘉抬眸,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陈乐行。 “哈哈,”咎语山皮笑肉不笑,“难得见公子这般疼惜一个下人,与传闻似是不同,好奇罢了。” 一直默默无言的祝千龄开口道:“公子心善,疼惜下人,可有何异议?” 得知北川公子想暴虐传言的其余人惊悚地看向祝千龄。 祝千龄面不改色,信誓凿凿道:“公子向来体恤下属,而陈仙长铁面无私,行事公办,应知晓公子性情如何。” 陈乐行瞪大眼睛,不知如何言语。 明眼人都能听出祝千龄对陈乐行的敌意,不由得对陈乐行和贾想投以新奇探究的目光。 贾想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充当公共场合里为了孩子低三下四的家长。 他按住祝千龄蠢蠢欲动的嘴,歉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童言是否无忌,众人不知,只知入了南海,何处皆是忌。 南海东部与西部截然不同,此地春暖花开,连绵的银山上林花遍野,姹紫嫣红。 莫尔纳作为南海下一任守护封印的巫者,居住在主山的谷间,南海人将之视为圣地,称之为“利达木措”。 意为圣洁的山谷。 对此,莫尔纳解释:“你们觉得拗口,可以叫它阿洁。” 甫一落地,鸟雀悦鸣。 见莫尔纳到来,一道残影掠过,一名穿着奇特的隐士跪地。 莫尔纳与之对话,音律起伏诡异,但意外地和谐。 二人交流片刻,神情还处于失智恍惚阶段的莫尔纳忽然变得清醒起来,他面色越发沉重。 末了,他颔首,转过身。 莫尔纳看向贾想,严肃道:“闻人公子。” 贾想眼皮一跳。 “大巫指名要见您。” 第27章 梯田如鳞, 银镜般的水面倒映着流云,稻秧如针扎在其间。 仙者身着紫衣,银饰叮当作响, 脸上刻画着蓝色的符纹, 领着贾想经过重重山路,拐进深谷。 深涧幽谷中,溪流凿穿石壁,坠成白练般的瀑布。恰是清晨,有雾霭, 却不如西部森然, 几笔便将山景朦胧晕染, 仿佛天地未分的混沌初开。 仙者牵引着, 贾想随其绕过一颗硕壮的古树,古树上钉着褪色的符纸,山道转角处,偶见竹编小人悬于枝头,每一缕风都似携带谶言。 这便是南海东部。 仙家憧憬之地, 仙家敬畏之地。 不知走了多久,贾想眼前忽现一座桥墩, 桥身上的图腾模糊难辨,一名瘦削的中年男子站在桥头,点燃手中的艾草烟。 青烟寥寥, 熏味独幽。 仙者停靠,对中年男子恭敬道:“大巫。” 贾想颇有些惊讶, 他以为大巫会像是赖疙的那名老者一样,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熟料竟是一名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 男子身上穿着朴素青衣, 是仞州常见的款式,长发用木簪束起,与南海的异域风情格格不入。 倒像是一名凡间赶考的书生。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贾想一番,眼角皱纹被笑意捏住,那双眼却不见年龄沾染的浑浊,清澈如云天,似乎能把人从外到内都看透。 贾想的汗毛被电起。 大巫看出了贾想的不自在,便收回探究的眼神,面容慈和:“您便是北川的下一任传人?” 贾想抿唇,颔首。 “你下去吧,”大巫侧脸对仙者吩咐,随后将手摊开,被漂洗得褪色的广袖划过桥墩,“请随我来。” 他笑吟吟:“我等候您多时了。” 闻言,贾想心中微微一惊,大巫态度虽然慈和,但那双清澈的眼却教他心里堵得慌。 他警惕地后退一步,脸上挂着疏离的笑意:“不知大巫唤我来此,所为何事?” 言语间,贾想微微放出一缕灵力探查,却看不出大巫的修为底细。 蓦然,大巫温和的嗓音从头顶响起:“公子不必多疑。” 贾想指尖抽搐似的蜷缩起来,灵力在半空中散去。 大巫轻笑一声,又道:“公子难道不想知道祝千龄怎么习得血咒的?” 贾想猛地将眼帘撩起,一旦涉及到祝千龄的问题,他的眼神便锋利起来。 “是你教的?” 难道这位大巫也是穿越者?贾想心中一咯噔。 大巫笑得眯起了眼:“我不是。” 这句否认一出口,贾想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迅疾地后退几步,防备地盯着大巫。 熟料大巫见状兴味越发浓厚,他有点像逗小猫一般,朝前微微弯腰。 “莫慌,我邀你前来,是天的旨意。”大巫见逗小孩逗得乐乎了,见好就收,转身踏上桥墩。 贾想神情复杂地盯着他的背景,权衡过后,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桥后隐藏着一个结界,穿过结界,烛火将日光取而代之,一方隐秘的天地展露在贾想的面前。 这处地方,竟是在赖疙潜入赖氏姐妹记忆时的那方混沌空间。 大巫点了点跃动的星火:“此处是南海大巫才能进入的地界。” “公子,”他转过身,萤火围绕在他身边,打下一圈毛茸茸的暖光,“魔窟异动并非意外,而是因你而来。” “我?”贾想疑惑地指着自己。 “是也。” 大巫说话很是文绉绉,没有南海的半点影子,他往深处走去。 “我叫山奴与闻人想打好关系,亦是为了你的到来做准备。” 末了,大巫补充:“山奴是莫尔纳的乳名。” 贾想挥开挡在眼前的萤火,跟上大巫的步伐。 混沌逐渐变得清透,贾想似乎能听见四壁传来的鼓动声,仿佛置身于一个正在呼吸的器脏内部。 萤火慢慢汇聚在一起,光亮一点点刺开壁垒。 一圈银亮的光圈突兀地刺破黑暗。 光亮染上贾想的五官,他这才有了这片鸿蒙恍若无垠宇宙的概念。 大巫指着光圈:“我们从其中探查天的旨意。” “在二十年前,天传来旨意,”大巫背着万千荧光,眼神复杂地看向贾想,“随后,北川的继承人降世了。” 第31章 “十四年前,天传来圣音,祝州主的孩子降世了,天生红瞳,生母亡役。” “最近的一次,是一个月前。” 心跳如惊雷,络绎不绝地刺激着贾想的耳膜,他干涩地清了清嗓,只觉得自己的胸腔都被震了三震。 “所以……”他听见自己微微扭曲的声音,“这与我与祝千龄,有什么关联吗?” 大巫凝重地盯着贾想。 长久的寂静中,荧光翩翩起舞,在贾想耳畔弹起轻快的叮铃声。 大巫发出一声漫长的叹息。 他语重心长道:“天说,你与祝千龄不可在一起。” 贾想心中做了许多打算,也许大巫会说出让他和祝千龄两人死死绑定的劝言,或者是顺应原著里祝千龄堪称万人嫌的命格,让他看守监管祝千龄。 若是这般,贾想会拿出与系统叫板的气势,严词拒绝。 哪里料到,大巫竟是让他与祝千龄分开? 不愉的心气铺天盖地地升腾而起,笼罩了贾想整片心田。 贾想讥笑:“天若有情天亦老。” 大巫温言劝导:“我记得最初你与祝千龄之间有血印绑定,如今已然解除,没有理由再在一起。” 说到血印,贾想便来气,他下意识地抚上喉结,后知后觉意识到血印已经被金蚊子吃去了。 “敢问血印可是您教导千龄的?” “是也。” 贾想恢复成在人前凹气质的冰山脸,语气中冰渣的含量直线上升。 “哦,既然如此,您可会想到有朝一日这印子会留在我身上?” 大巫罕见地卡顿片刻,又绕开了话题:“公子,您应听从天的旨……” “凭什么?” 大巫惊愕地看向贾想。 贾想面容肃穆:“那我要把祝千龄交给谁?” 交给陈乐行? 一个把祝千龄随意丢在院府中,企图掩人耳目坐享其成的穿越者。 交给萧敖? 一个身份特殊,与祝千龄接触像是与死期相亲的穿越者。 交给雷青? 一个只把祝千龄当物件达到目的的穿越者。 “你说,我要把祝千龄交给谁?”贾想的语气多了几分咄咄逼人。 大巫似乎没有料到贾想的态度忽然变得如此激进,颇有些难言。 他干巴巴道:“您可知,此子并非表面上那般无害。” “我知道。”贾想冷哼一声。 祝千龄藏得再如何深,他也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他的身子骨发育得不如同龄人,对外界保持戒心的同时,也会显露出一丝对外界的渴望与好奇。 贾想何尝不知祝千龄态度转化的生硬之处? 只是,就那么把祝千龄丢下,他也太不是人了。 作为抚养者,既然能为孩子挡开一些力所能及的麻烦,何尝不去做呢? 那些在成人眼中只是芝麻点大小的麻烦,却能够将孩子的心智逼到崩溃。 贾想不是被祝千龄伪装出的眼泪打动的,他也从未想过要去感化祝千龄。 他只是做了他能做的事情。 大巫见贾想不为所动,担忧地凝视着他,好像看见了贾想身上那个不可预测的未来。 他企图劝说。 唇张张合合,话语像未尽的谜语。 祝千龄不悦地撇开肩膀,耳中自动过滤陈乐行对他虚情假意的嘱咐。 “千龄,”陈乐行见感化值仍然不为所动,回想起公子想的态度,忧虑徒然增生,“公子想时常抛头露面,你留在他身边不安全,待到血印消除,我给你重新找个下家吧!” 祝千龄冷笑:“当初把我丢在北川质子府,为何不像现在这样与我商量?” 陈乐行被怼得一噎,还想再劝说,却被祝千龄甩开了手。 “千龄,公子想此人性情古怪,”陈乐行深吸一口气,“他因血咒对你良善,不代表能一直如此。” 祝千龄垂在身侧的手握拳。 贾想本便是良善之人。 但祝千龄不得不承认,陈乐行的最后一句话正中他的心坎。 血咒已除,贾想会留下他吗? 时至今日,祝千龄终于正视了一个从始至终被他否认的事实——不是欲擒故纵,不是按兵不动,贾想他压根没有感化他的心思。 无论,祝千龄难得为他的几次动心。 贾想根本不在意。 见祝千龄哑然的模样,陈乐行便知自己说中了祝千龄心中的犹豫之处。 他深知张弛有度,收敛了劝说的力度,轻飘飘道:“千龄,你且好好考虑,我等你的回复。” 陈乐行躬身撩开垂帘,屋外的风铃轻声作响,木板踩踏声渐行渐远。 祝千龄静默地立在原地,桌上还温着贾想离开时泡煮的茶。 屋外,一阵舒缓的脚步声逐渐清晰,祝千龄仿若被惊动的狸奴,弹也似的直起了身板。 贾想一进屋,便对上祝千龄浑圆的眼眸,沉重的心绪一扫而空。 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贾想的恶趣味瞬间冒了头。 他装模作样地冷着一张脸,慢悠悠地踱步到祝千龄身前,往下探身。 冷然的熏香捧起祝千龄的脸。 祝千龄屏息凝神地盯着眼前放大的五官,银白的睫毛卷翘,比熏香还要勾魂。 “千龄。” 清冽低沉的嗓音萦绕在祝千龄的耳畔。 衣领被剥开,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 贾想眼中多了几分揶揄的笑意。 他说—— “咬我。” 第28章 咬、咬什么? 贾想说完后就没有下文了, 他只是斜着眼,让祝千龄自行胡思乱想。 祝千龄绞尽脑汁,不止从何处翻出一个词。 千娇百媚。 不对。 轻浮的意味呼之欲出, 祝千龄很快反应过来, 狠狠地将这个词甩出脑海,脸瞬间蒸熟了。 他竭尽全力,想要按捺住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眼神左顾右盼,但刹那间针缩的瞳孔还是暴露了思绪。 眼前贾想的五官立体, 眉眼流转间把银发赐予的冷意捂暖, 近距离对视时, 很容易发现他眼底潜藏的柔情。 然而恐怕没几个人能拥有这一份殊遇便是了。 祝千龄睁着眼, 呆愣地盯着贾想,身外之物皆不见。 祝千龄磕磕绊绊道:“咬,咬,咬什么?” 贾想嗤笑一声,将领口往回拉, 遮住肌肤,指节点了点祝千龄的额门。 “初遇时不是挺会咬的吗?”贾想牵过祝千龄的手, 少年的手掌骨骼僵硬,握着很是硌肉。 祝千龄不自在地想要缩回手,又怕自己手心的茧磨疼了贾想, 进退两难。 下一刻,他再次愣住了。 灵力自经脉流动, 缓缓倾倒入祝千龄闭塞的灵脉中。 祝千龄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贾想的“咬我”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贾想想要结印。 他微微张嘴,却说不出一言半语。 “我们咬个隐秘的位置,”贾想浑然不觉自己的举止有多么毛骨悚然, 还有商有量地琢磨起自己的身体,“肩?手肘?” “为什么?” 祝千龄在混沌中找回了自己的嗓音,只是涩得听不出原本的底色。 “血印不是解除了吗?”祝千龄深吸一口气,“你不是嫌我吗?” 贾想不懂祝千龄心中的弯弯绕绕,但一瞧见少年眼尾又沾上些许胭脂,便收起了调戏的趣味。 【系统,这真的是你们原厂出装的反派吗?】 回想起原著用百万篇幅描写的祝千龄,反差感过于强烈,贾想的疑虑再次浮现,但他还是抚慰地拍了拍祝千龄的手背。 【童叟无欺,如假包换。】系统一本正经地回复。 祝千龄排斥地退了半步,挣脱了贾想的牵制。 反抗的意味显而易见,贾想探究地掀起眼帘,半抬头,望向祝千龄。 祝千龄抿着唇,不愿去看他,全身上下紧绷着,像一条被拉紧的绷带,瘦瘦长长的,怪可怜的。 “我且问问你,”贾想放轻了语调,“愿不愿意与我结印?” 祝千龄眉尖浅浅抽搐:“为什么要与我结印?” “你不愿留在我身边吗?”贾想歪头,虽是疑问,却又格外笃定。 窗棂外的光清浅地滤过砂纸,屋内阴阳分割,贾想离光只有一线之隔。 祝千龄沸腾的心蓦然冷却了下来。 “我为什么要留在你身边?”祝千龄迷幻地将喉间堵塞的问题抛出。 这一问似乎打开了某个缺口,祝千龄只觉得自己的魂魄轻飘飘的,悬浮在他与贾想的上方,冷漠地注视着自己不断问出违背贾想意愿的话语。 “你为什么笃定我会留在你身边?” “我为什么要与你结印?” 贾想难掩愕然地盯着祝千龄。 祝千龄梗着脖子,瞪着贾想。 第32章 熟悉的情绪涌上心尖,迟到了十四年的委屈在今时报复性地返潮。 十四年的监禁生活还是限制了祝千龄太多,他的道德感浅薄,他的自持度更是低下,贾想不过几句话,就把他的心防撞得七零八碎。 但更加令祝千龄难过的,是贾想自始至终独/裁的态度。 他很清楚,贾想对他的纵容,仅仅是因为他表露出的听话乖巧,贾想养着他,就像养着一只招来呼去的猫猫狗狗。 祝千龄可以向他发脾气,因为宠物要有几分傲性才有趣,贾想可以容忍。 但贾想的本质仍是觉得,祝千龄的选项里只有贾想才是最优选。 他对感化祝千龄的任务不感兴趣,收留祝千龄也仅仅是因为那个套索似的的血印,贾想的真心同外表一般冰寒,他对祝千龄的千般迁就万般放任,也仅仅是祝千龄激发出的保护欲。 祝千龄垂在身侧的手蜷缩,指甲深深嵌入腹肉中。 现在呢? 一股难言的爽快溢满了祝千龄的胸腔,他愤懑却又希冀地瞪着贾想,说不出自己的满腔复杂情绪中,是不是带着几丝后悔。 “我不想和你结印。”祝千龄一字一句,一字一顿地对贾想说。 他突如其来的尖锐确实将贾想打得猝不及防,贾想穿越至今,难得在原住民面前表情失控。 但与祝千龄决绝的态度相比,脑海中不断起起落落的感化值,才将贾想切切实实惊住了。 贾想垂眸,缓缓地直起腰,背着斑驳阳光,神色晦涩不明。 祝千龄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等待着忤逆贾想后的宣言,判他入绞刑台。 大不了,随着陈乐行到哪一处陌生人家求生便是。 陈乐行此人薄情冷意,甚至有些自大张狂,但在不妨碍他利益的情况下,祝千龄的感化值与他而言尤其宝贵,陈乐行不会丢下祝千龄不管。 到哪里不是寄人篱下? 祝千龄用力地撩起眼睑,鼻尖的酸涩将眼白熏得发红。 他想起在赖疙中贾想温暖的怀抱,暖意中透着若有若无的浅淡熏香,还有时不时撩过他脖颈的银白发丝。 以及贾想不顾一切也要去寻找他的决心。 这个被安排好的世界里压根没有真正关怀祝千龄的人,所有的机缘,所有的爱意,都倾倒在男主萧敖的人生中,就算萧敖的底子里是一名不知名姓的穿越者,但只要萧敖这个身份在,这个世界对萧敖的偏爱就一直在。 即便祝千龄能够斩下萧敖,但这个世界仍然会不择手段地去挽救钟情的宠儿。 可是,如果祝千龄拥有的是贾想这种轻视施舍的真心,他宁愿不要。 他抬头,望进一片雪白中。 贾想并没有勃然大怒,亦没有厌烦的情绪,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阴影里,微微侧着身,漏过身后攀爬的阳光。 橙黄色的面纱轻轻披在祝千龄的身上,冰冷的血脉中被灌输入些许暖意。 “你不愿便算了,”贾想轻声细语,“你想跟着谁?” 祝千龄眨了眨眼,泪水离开眼眶,直直地掉在木板上,打湿了一小圈。 贾想无奈地抽出一方手帕,放轻力道,蹭了蹭祝千龄的眼睛。 红眼睛有什么不祥的?贾想不理解。 祝千龄哭起来,那双红彤彤的眼珠把他衬得越发像一只急眼的兔子。 “我们之间没有血印了,我也没有理由留下你。”贾想的手滑落,拍了拍祝千龄瘦削的肩膀。 “但我想留下你,”贾想的语气轻如落叶归根,滴入泥土里却比石头还要有重量,“不为其他。” 祝千龄的泪水决堤。 一双手小心翼翼地环住贾想的腰际。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蹭着他的胸膛,带着热气的潮湿挠痒似的勾着贾想的下颚。 贾想没有推开祝千龄。 【宿主对反派祝千龄的感化值提升了5,目前感化值为12.1,打破历史记录,请宿主再接再厉!】 想必是祝千龄在系统里头是出了名的高难攻略对象,系统在看到突破两位数的感化值后,那道死硬的机械音欢天喜地地活泼起来。 欢乐颂浩大恢弘地在贾想的脑海中响起,与之而来的还有系统抽搐般的欢呼声。 【我家宿主出息啦!我家宿主出息啦!我家宿主出息啦!】 贾想在心中酝酿的感动瞬间被系统突兀的喜报声搅乱,他迟疑片刻的手还是没有抚上祝千龄瘦弱的背,僵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 真正落不下的,不是手。 完了。贾想两眼望天。 什么时候决定要收养祝千龄,贾想已经无从考究,只能认命地接受了内心的想法。 “好啦,”贾想温声安抚,模仿着幼年时母亲为他哼唱摇篮曲的语调,“别哭啦,一会儿出去被人笑——” “啪嗒——” 身后骤然响起一声跌跌撞撞的磕碰声。 贾想按着祝千龄的后脑勺,猛然回头。 一双朝天的腿,拖曳在地的长发,还有一张见鬼的面容。 萧敖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贾想与祝千龄二人紧紧相拥的姿容。 什么怀疑闻人想是穿越者,什么怀疑闻人想胁迫祝千龄,重重疑虑全都灰飞烟灭。 他磕磕绊绊地说:“不、不好意思啊那个……” “很般配!”萧敖下意识竖起大拇指,又触电般收回,只是一昧地点头,“太般配了!天造地设!天生一对!” 好极。 与反派搞基的绯闻死灰复燃。 21世纪新人类对八卦独有的敏锐以及胡编乱造的能力还是不要染指玄幻小说了吧。 “你听我解释。”贾想冷静地垂手,熟料祝千龄竟是把他圈得更紧了。 “我懂,”萧敖伸出手,眼神飘忽不定,不敢直视,“我都懂,你们继续。” “不,你别……” 萧敖挥挥手,竟不管不顾地翻过围栏,逃也似的跳走了。 静室陷入哑然。 “松手。”贾想道。 祝千龄两耳不闻。 祝千龄恨不得把头埋进他的胸肌里。 贾想绝望地叹了一口气。 这下好了。 他的清白要毁在萧敖的口舌之下了。 第29章 事已至此, 贾想也做不出一边追萧敖一边大喝“兄弟你误会了”的事,只能抬起手,轻一下重一下, 拍抚着祝千龄的脊背, 先把怀里的别扭小孩哄好。 毕竟萧敖此人还不是最棘手的问题。 若要把祝千龄放在眼皮底下养着,一方是虎视眈眈的穿越者,一方是态度暧昧的仙者高层,属实不易。 况且祝千龄灵海有损,修炼一事雪上加霜, 贾想亦不知如何让祝千龄走上原著中意气风发的道路, 自赖疙一事后, 系统时常装聋作哑, 前去赴大巫时更像是死机了,始终没有准话。 接下来要先把修复祝千龄灵海一事提上日程。 脑中勾勒出四境的大小地名,贾想思索间,很快锁定了目的地——北川。 原著中,男主萧敖开通灵脉的机遇就发生在北川境内, 恰好与六年后的北川王室动荡有关。 兼之,闻人想的死, 就在北川。 贾想抚摸着祝千龄的头,顺着发丝轻捋至腰际。 祝千龄枕着他的胸膛,一开始断断续续的抽噎变成了赖皮的哼唧, 手劲也缓了半分。 贾想垂眸瞥见怀中人脖颈处的一道红痕,那抹割下无辜者头颅的刀光恍若眼前, 穿插在祝千龄发间的五指一顿。 他问:“医修可有对你做什么诊断?” 祝千龄沉闷地摇了摇头。 贾想将手横在两者中间,祝千龄疑惑地抬起头,眼角还带着泪。 “先去床上歇着, ”贾想指腹轻抚祝千龄的眼尾,添了一抹粉红,“我去请车……” 回想起车禾白骨森森的下半身,贾想止住话头,转了调:“请莫尔纳为你瞧瞧。” 祝千龄没有回话,双臂缩了一瞬,又卸力了。 下一刻,他的脚失去落地点,整个人蓦然腾空。 祝千龄慌张地看着骤然展开的地板,被稳稳当当地圈着,视角抖了两下,便四稳八方地移动起来。 不等他反应过来,他便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放置在床上,视线天旋地转,祝千龄只是愣神地盯着飘荡的床幔,还有脸侧拂过的几缕白发。 淡淡的香,惹得祝千龄心痒。 降温的脸又烧了起来。 贾想抱小孩已经轻车熟路,知道怎么抱祝千龄才不硌手,也能让祝千龄舒服,几个动作,就把人送到床上。 见床上人游神的表情,他忍俊不禁,又把祝千龄看得脸颊飞红。 “等我片刻,你先好好休息。” 贾想取出手帕,沾着灵力,为祝千龄擦拭面容。 随后,他将手帕叠得四四方方,摆在床边,转身推开房门,步履如飞地去寻觅莫尔纳。 祝千龄抿着唇,唇珠被他咬得不见血色。 第33章 他侧过头,盯着枕头旁叠放的手帕。 月白色,暗纹流动,低调又高雅。 祝千龄犹豫片刻,缓缓地撑起半边身子。 乳白的幕景中,人影朦胧。 纱幔被清风挑动,纤长的影俯身,与淡香融为一体。 贾想撩开纱幔。 从闻人想与莫尔纳的来往信封中,二人虽不说是推心置腹,但对彼此了如指掌,故而贾想前往南海之前,生怕自己遇到莫尔纳露馅,把两人的信反复观看,倒背如流。 南海大巫的继承人需精通草药,医术不亚于一般医修,便是贾想对莫尔纳的印象之一。 闻人想此人风评差极,能有莫尔纳这个聊得来的笔友,也是一件幸事,但从大巫口中得知莫尔纳的接近别有目的,贾想也不得不为这位北川质子感到悲哀。 在莫尔纳这个知道内幕的人面前,贾想难得松懈。 他开门见山道:“帮个忙。” “祝千龄受伤了,帮我看看,”贾想面无表情地看着莫尔纳心虚磨药的模样,直言,“你药粉洒了。” 莫尔纳干咳了一声,拿纸装起洒落的药粉。 “我老师让我把药草磨完再出门。” 贾想冷笑:“你觉得祝千龄是因谁受伤的?” 莫尔纳眼神飘忽:“师长之命不可违。” 贾想深吸一口气。 “那我把祝千龄搬过来。” 闻言,莫尔纳瞬间被吓得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啊闻人兄!” 贾想不语,深深地注视着他,大有一种他不给祝千龄看病就不罢休的决绝。 “不是我不愿,”莫尔纳败下阵来,指着贾想的心口,“我忧心你体内的天外来物。” 贾想眉心一拧。 天外来物,不就是系统么。 看着莫尔纳欲言又止的神态,贾想福至心灵,试探地唤道:【系统,在吗?】 静待稍许,脑海空空荡荡。 初见到大巫时,系统亦杳无音信,在踏入那一方混沌时,贾想耳畔隐约响起的电流音。 他顿时明白了其中因果。 波澜无惊的眼眸再次看向莫尔纳时,已经带上一团炽热的火,整片雪白融化,搅出天地洪流。 “你们能控制系统?” 莫尔纳默不作声。 贾想堪称是欣喜若狂。 既然有莫尔纳等人控制系统的变数,那是不是也能推断——贾想有极大概率能够摆脱系统的监视,甚至是摆脱闻人想的必死结局。 贾想吐出一口浊气,自穿越以来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落入剑鞘之中,他脸上挂起亲切的笑,收敛了外放的锐气。 “山奴,”见莫尔纳吓得连退三步,瞠目结舌地看向他,贾想笑得更加真切,“你也不想让你老师失望吧?” “十四年前天传来旨意,恰逢祝千龄降生,天生红瞳,其特殊之处不由分说。” 贾想歪头:“你也不想他因赖疙这一遭经历,惹上不应该的因果缘分吧?” 莫尔纳咽了一口水,桌案前的贾想态度热切,笑容殷殷,他还是被三言两语挑起了满身的冷汗。 见莫尔纳左顾右盼,贾想徐徐善诱:“况且赖疙一事与魔窟有所关联,若是祝千龄与魔窟……” 细说来,祝千龄前往赖疙还是因为莫尔纳的缘由,若是祝千龄与魔窟真有什么关联,莫尔纳身上必然会多出一条麻烦的因果线。 莫尔纳无奈地抽出自己的药箱:“我去看便是,我去看便是。” 贾想笑得越发真情实意,此人皮囊上层,一颦一笑光彩夺目,莫尔纳不敢直视地垂头,唯唯诺诺地跟在贾想身后。 路上有仙者与莫尔纳打招呼,殷切地唤着他的乳名,莫尔纳就如被蜂蛰般,他匆匆地回笑,迅速埋头,继续赶路。 他好歹处心积虑与闻人想打关系打了那么久,莫尔纳非常清楚闻人想的脾性,二人也见过几次面,闻人想那一张深仇苦恨的脸早就深入他心。 现如今,贾想时不时拿着那张脸皮冲他笑,说一句话,尾气总拖着柔调,像是和人撒娇,细细品尝还有着不谙世事的圣母光辉,比闻人想还要像被娇惯长大的小皇子,对莫尔纳的冲击实在太大。 攀上吊脚楼,莫尔纳习惯靠着边走,却发现地板上还夹着两根细长的发丝,都是断了半截的。 贾想顺着他目光,也见到夹缝里卷曲的长发,随口道:“萧敖的。” “啊?” 莫尔纳自是知晓萧敖与贾想亦是一路人,脑海中顿时闪现出在老师那里所阅读到的恨海情天。 按萧敖的性子,该不会为了祝千龄和贾想扯头皮吧? 莫尔纳紧紧握住手中的药箱,见贾想走进纱幔中,对床上的人温声细语地说些什么,尘封已久的记忆擦干表面的蛛丝,展露他原本的样貌。 在赖疙时,莫尔纳被憋在绿水里整整三天,一出水,所见所闻皆是浑浑噩噩的,自然没有精力去好好端详天旨中所说的祸世之人。 但那一次并非他们初次见面。 早在祝千龄襁褓之时,莫尔纳便跟着老师,千里迢迢地赶去仞州,去见这位所谓天生红瞳的异种。 天旨中的煞星。 彼时的祝踏歌坐在摇篮边,面容忧愁地注视着亲子,他刚刚为发妻办完丧事,孤儿寡父,无端落寞。 他身侧站着一名姿容绝艳的银发女子,她乃北川当任的女皇,闻人想的生母。 她与闻人想有着如出一辙的五官,幼小的闻人想端着脸,乖巧地牵着母亲的手,似莫尔纳从书中看来的小雪人,可人得紧。 雪人的眼神却黏在摇篮里,拔不出来。 莫尔纳生性羞敛,躲在老师身后,好奇地探出脑袋,看向了摇篮中。 摇篮里的孩子很小,五官尤其精致,露出的手握成拳,正在频率和谐的摇晃中酣睡。 岁月静好。 恰如此时此刻,贾想一只手搭在床沿,半俯着身,嘴角带笑地打趣着祝千龄,不知说了些什么,祝千龄面红耳赤地别过头。 莫尔纳与祝千龄的初遇,亦是与闻人想的初遇,许是有这一层关系,他接近闻人想一事,便也水到渠来。 祝千龄别过头,恰好看到纱幔外树着的一道身影。 贾想顺着他的眼神,道:“山奴,何不上前来?” 听闻贾想亲昵的语气,祝千龄还在发热沸腾的脑浆冷却下来,眼睛充满敌意地瞪着莫尔纳。 耳边鼓噪的心跳声逐渐隐去,祝千龄蓦然意识到—— 请医归来后,他听不见贾想的心声了。 第30章 纱幔轻扬, 莫尔纳探出手,去摸祝千龄的脉象。 莫尔纳摸上祝千龄的皮肤时,祝千龄浑身一颤, 一双星眸惶恐地望着贾想, 欲语还休。 贾想抚慰地轻拍着他的腰侧,祝千龄才停止了挣扎,一双红石榴般的剔透眼珠含水地望着他。 一抹红流在贾想眼前滑过。 回想起大巫与他的承诺,贾想紧绷的心弦松懈,当务之急, 还是祝千龄的身体。 莫尔纳算半个知情人, 但估计大巫没把所有告诉他, 方才贾想一惊一乍就把他底裤看穿了, 有把握用春秋笔法糊弄过关。 【宿主,既然已经有了收养祝千龄的心思,不若在期间把他感化了吧!】 系统聒噪的声音再次响起:【毕竟早日感化早日超生呀!】 它兴奋地在贾想的脑海中用七彩炫金标题一宋体旋转着一串数字。 12.1。 贾想气极反笑:【让我去哪儿超生呢?实验室?北川王室?】 系统噤若寒蝉。 一股热源缠住贾想的手,扳开他合在一起摩挲的两根指头。 祝千龄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眼中的惊慌一闪而过。 怼系统怼得轻车熟路了, 贾想甚至养成了脑海里系统一说话,手指就开始摩挲的习惯。 他自嘲一笑, 方见莫尔纳松开二指,若有所思。 “情况如何?” 莫尔纳挑眉,惊奇:“他的灵海破碎, 难以吸纳灵力,修行一事不可妄想。” “我知道, ”贾想见祝千龄惶惶不安的模样,回手反握,“可有缓解之法?” 莫尔纳摇头:“他的灵海虽破碎, 但奇的是,他本堵塞的灵脉却一点点地疏通了。” 贾想感知到掌心里的手猛然抽搐。 灵脉疏通? 十有八/九是因体内有魔息的存在,让祝千龄堵塞的灵脉有所松动,但仍然治标不治本。 而且,尚且不知魔息会给祝千龄带来什么负面影响。 “还有其他异常吗?” 莫尔纳眉尾轻挑:“我才疏学浅,再看不出什么端倪了。” 他转身,翻找起药箱。 不知箱中放置了什么稀罕物,贾想看着莫尔纳面不改色地揪住一条褐色的小虫,塞回一方铁盒中。 忽然有点不信任莫尔纳了。 鼓捣了一会儿,莫尔纳在贾想希冀期盼的眼神中,抽出了一瓶—— 第34章 【宿主,是清净丹哦。】 贾想疑惑地盯着掌心的清净丹,这种丹药在仞州几乎是人手一堆,贾想觉得入口清甜,平日将它当糖吃。 “你给我清净丹干什么?”他情不自禁。 “哎,莫慌,”莫尔纳摸了摸鼻子,“疏通灵脉,也是梳理杂念。杂念清了,灵脉也干净了。” 他语重心长道:“这清净丹,万万少不得。” 听着确实言之有理,贾想并未做太多追问,只是打开药塞,巴掌大的瓶里,只有一颗小小的白丹。 贾想皮笑肉不笑地将药瓶塞给祝千龄,语气掐得千回百转:“山奴此举有心了。” 莫尔纳被吓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罪魁祸首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散发出的气场却压迫感十足。 “慢走,”贾想撩开纱幔,彬彬有礼,“代我向尊师问好。” 逐客令。 莫尔纳巴不得离开,他饱含歉意地笑着,疾步地离了屋。 迈出屋槛时,莫尔纳无意地往后瞥了一眼。 重重纱幔中,两道人影一坐一卧,坐影缓缓俯身,坠在卧方之上。 就好似,二人相吻了一般。 莫尔纳惊悚地绊了脚。 他忽然理解萧敖的头发是怎么留在地板夹缝里的了。 纱幔中的贾想自然不知莫尔纳心中正在酝酿出的惊天八卦,他俯身,揉开祝千龄拧在一起的眉。 【你们家反派性格真叫人难猜。】贾想不由得吐槽。 熟料,方才还愁眉苦脸的祝千龄双眼一亮,欣喜地回望着他。 “怎么这么高兴?”贾想敲了敲祝千龄的额角,“清净丹好吃?” 祝千龄恐他再拍自己腰间的软肉,挺身半坐了起来。 哪料没把握好力度,贾想的脸近在咫尺。 二人的鼻尖相抵不过三寸远。 贾想微愣,也没撇开头:“明日便回仞州了,你若不愿结印,我也需对收留你一事,有个交代。” 陈乐行生性多疑,傀嘉心细如发,就恐祝踏歌得知消息后忽然向他发难。 贾想斟酌片刻,说出了心中的考量:“不若,我们绑个关系吧?” 闻言,祝千龄埋着头,睁着圆溜溜的眼,小心翼翼地注视着贾想。 心中更是升起了无数的希冀与渴求。 “我打算收你为我的……” 贾想薄唇微启,祝千龄竖耳倾听。 “义子。” 祝千龄如遭雷劈。 贾想浑然不知,笑盈盈问:“你道如何?” 对此,祝千龄并没有表达他的看法。 但是贾想从南海回到仞州,祝千龄都没有同他讲过半句话。 恰逢北川与东岛分为一辆云舟,萧敖悄悄打量舟内氛围,顿时发现了祝千龄与贾想之间的不同寻常。 萧敖坐立不安,忽然没头没尾地对贾想悄声道:“心上人,都是要哄的,不要对人家那么冷淡。” 贾想手中的茶水一晃,想辩解些什么,抬眸见云舟窗外婀娜的白云,自觉跳下去比辩解还要效果显著。 他瞥了眼身侧故作乖巧的祝千龄,难得好气地塞给萧敖一块点心。 “闭嘴。” 萧敖觑了眼祝千龄,见少年有所触动,又忙添柴烧火:“闻人公子,年纪大的要学会疼人才是。” 许是南海那一遭让二人关系缓和不少,又或许萧敖本就是为了人设与闻人想敌对,这两番话说得真情实意。 萧敖该不会想要以他为切口攻略祝千龄吧? 贾想蓦然反应过来,本柔和下的五官刹那间冷硬起来。 诚然,贾想不过二十有余,就想认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做儿子,属实有点惊人。 贾想也不是没当过同龄人的爹,更何况祝千龄窝在他身边,他不缺吃穿地供养着,和养儿子也没什么两样了。 遂,贾想语出惊人:“怎么,你也想当我儿子?” 系统对贾想试图给男主与反派当爹的看法,是一道无声的尖啸。 于是对贾想回仞州后便宣称收义子的行为,系统没有发表任何争议。 毕竟贾想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方法,他本想收徒,奈何北川王室竟有禁止收徒的规定,便不了了之。 徒留麻木的祝千龄。 王管事见贾想有了长辈的架子,喜笑颜开,慈祥地拍了拍祝千龄的背,催促着。 “叫呀,叫义父呀!” 祝千龄森森地盯着贾想那张过分明艳动人的脸,闭上眼,喊道—— “义父。”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于是,祝千龄连祝踏歌都没喊过一声爹,就给自己找了一个年轻的小爹。 这名穿越者不贪图祝千龄的感化值。 但他想当他爹。 贾想的辈分随之水涨船高。 祝千龄名正言顺地缀在贾想身边,一个月前绞尽心思要挑拨陈乐行与贾想的关系,却始终不见二人同框。 而今常常见着,却又没了最初的心思。 跟着贾想,祝千龄也学会了狐假虎威的势头,还学会了恩戚并施。 陈乐行苦口婆心地劝:“公子年纪轻轻,收了义子,后事难料。” 祝千龄给他加了0.5的感化值。 随后贾想掏出一缕橙黄色的剑穗,其上编织的图腾与陈乐行之前的挂物如出一辙。 贾想善解人意:“南海一事,亦有陈仙长之功,我见仙长珍爱剑穗,便派人仿之。” 陈乐行难得愣神,他接过剑穗,抚摸上面的细密针脚,神情复杂地道谢。 然后自己潜心经营数年换来的0.5感化值蒸发了。 联想前后,陈乐行顿悟了一个道理——闻人想说不定是感化祝千龄的一个缺口。 贾想不知陈乐行做了何盘旋,竟没把祝千龄红瞳一事捅到长老会跟前,祝千龄在北川质子府待得很是平和。 除却祝千龄本人。 陈乐行轮班后的那个夜晚,祝千龄敲响了主殿的门。 义父的身份似乎打破了他与祝千龄之间的分寸感,祝千龄像是一只被收养的流浪小猫,终于熬过风吹雨打的心理创伤,敢上床四爪并用地踩奶。 贾想垂眸,堪堪拔高到他胸脯的小孩抬首,月色朦胧了他的红瞳,无端显得可爱。 仲夏未央,祝千龄披着衣袍,内里着着寝衣,星光在身后连绵成线。 “大半夜的,有什么事?” 贾想是夜猫子,昼伏夜出,被人搅了夜生活,本该恼火,一见是祝千龄,心头又软了下去。 祝千龄眼眸流转,轻轻咬着下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做噩梦了?”贾想猜测,不由得紧张起来,“还是灵脉发疼?” 祝千龄犹豫片刻,摇摇头。 贾想轻轻抚摸祝千龄垂落的发丝,披着一层月辉,似水般在他指间流淌。 祝千龄的声音细如蚊呐:“我睡不着……” “嗯?”贾想凑近耳朵。 祝千龄闭上眼,白日贾想赠予陈乐行剑穗的画面浮现,他心中一阵痒痒。 “我睡不着。” 祝千龄拔高了声调。 贾想微微睁大眼眸。 只听祝千龄软糯糯地喊道:“义父。” 第31章 怀里窝着一个人的感觉是很奇妙的, 靠得近了,就会嗅到一股温热的香味,许是沐浴时添的皂香, 许是衣物上的熏香, 又或是体香。 贾想却闻不到祝千龄身上的味道,或许他们用的是同一种熏香,不分你我地交融缠绵,贾想才嗅不出。 他只觉得祝千龄身量瘦削,揽在怀里时, 像小兽一样蜷缩着, 微不可察地蹭来蹭去。 一个极其依恋的动作。 贾想抿唇, 将吸在祝千龄颈处的青丝捞了出来, 五指作梳,慢条斯理地梳理着。 夏日苦闷,主殿各处贴了制冷的符篆,地板踩着都觉得寒气逼人。 近几个月,祝千龄一直在接受贾想的灵脉梳理, 半边身子的灵脉被他清空了污垢杂质,只是灵海损坏得厉害, 灵脉时常阵痛。 榻上没有棉被,贾想恐祝千龄冻着,熄了大半符篆, 拂开纱窗,月照棂台, 屋外深夜蝉鸣。 贾想轻轻地揽过祝千龄,他回忆起幼年长辈哄他入睡的模样,取过阁上摆着的折扇, 为祝千龄扇着风。 轻一阵,缓一阵。 祝千龄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缓,他半梦半醒地睁着眼,贾想眼眸已经阖闭,银丝肆意地流淌在身上,恍若神仙。 神仙会为他扇风么? 不会的。祝千龄迷糊地告诉自己。 会给他扇风的,只有贾想一个人。 恍惚间,祝千龄蜷缩的身子变紧了些许,睡意无声无息地笼罩着他,白日里心中滋生的那点不愉快,也被慢慢吞噬了。 折扇无声地合页,搁置在床角。 贾想调整着位置,发觉衣领勒住他的后脖颈,垂头接月光一看,祝千龄的手正紧紧攥着他的领口。 第35章 一声无言的叹息。 贾想侧着身,就着安抚祝千龄的姿势,坠入了梦乡。 蝉鸣空林。 仲夏的蝉太聒噪了,贾想耳畔满是蝉尖锐嘈杂的尖啸声,心中越发的烦躁。 他潜意识地捂住耳朵,可嘈杂声并未因此衰弱,反而变本加厉,细听,还混杂着各种人声,无不凄厉癫狂。 无数的橙黄落叶被碾碎,窸窸窣窣。 贾想被扰得不堪其忧,蹙着眉,低声呵斥:“有完没完?” 熟料,嘈杂声有如敞开闸门后奔腾不息的洪流,贾想的声音瞬间被淹没,完全听不到原音。 贾想恼羞成怒,压着嗓吼道:“扰人清梦,成何体统?” 他愤怒地睁开眼,想给制造噪音的人一个教训,入目的却不是屋内温柔缱绻的雕花床,而是一面发霉的冷墙。 角落生出了蛛网,爬虫若隐若现,不见天光,灰暗,干冷,孤寂。 彻骨的寒意取代了仲夏夜里的闷热,贾想被冻得打了好几个寒颤。 然而最让贾想难以忍受的,是全身上下如针扎的刺痛。 他忍着剧痛,努力地睁眼,扫视四周,才发觉自己被锁在一间牢笼中,空间狭隘,四周密密麻麻地刻满了符纹。 这些符纹手连手脚连脚,从墙壁延绵到地板,诡异森然。 近乎一个月的恶补,贾想认出了符纹的含义。 独来独往,独生独死。* 是箴言,还是诅咒? 贾想不敢深想,将刚才冒出的无数念头全都摁下,想要挪动身躯,可身体就像是灌了铅,沉在原地,一动不动。 头顶忽有声响。 轻巧的脚步声响起。 一段微凉的指尖拂过贾想的额角,贾想的头被一只柔荑之手撑了起来,女人手上的长甲戳着贾想柔软的下颚。 温水浸润的面巾还蒸腾着雾气。 “可怜孩子。”女人轻轻叹息。 失重感裹着嗡鸣灌入耳道,贾想的脑袋钝痛炸裂,他有些忍受不能,发出了难抑的呻吟。 “很痛吗?”女人抚摸着他的头发,扯得贾想头皮发疼,“莫慌莫慌,我来了,我来带你走了。” “千龄,我来带你走了,你不用再受苦了……” 贾想如闻惊雷。 他的这具身体,是祝千龄的? 这是祝千龄之前的生活吗? 原著中空白的部分染上了色彩,灰色肮脏的格调还不如空白。 女人的面容模糊,但声音却很清晰:“好孩子,饿了吗?” 一股强烈的饭菜香,激起了贾想的食欲,胃部的灼热越发明显,其痛矣,有如钝刀刮过陈年骨殖。 无法言说的心疼,堵得贾想喉咙一阵辛辣。 祝千龄饿得太久,吃饭都没有力气狼吞虎咽,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着米饭,材质偏硬的肉类,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女人抚摸着祝千龄的脸,怜爱道:“再待些时日,我会想办法把你救出去的。” 祝千龄咀嚼的腮一顿。 “真的吗?” 音调奇异,声音嘶哑。 女人收回手,坚定地说:“真的哦。” 难言的欣喜瞬间冲晕了祝千龄的理智,一眨眼,眼泪哗哗直流。 女人警惕地打量四周,拎起食盒,道:“我先走了,我还会来见你的。” 贾想借着祝千龄的眼,目送着女人匆匆离去的背影,虚弱地阖上了眼。 倏忽间,鼻尖萦绕着一股腐臭气息。 再次睁眼,牢笼不变。 贾想呼吸一窒。 女人的右眼肿成烂桃,咧开的嘴角淌下黑血,灰翳的眼瞳死死盯着祝千龄。 祝千龄探出手,怯怯地问:“你……怎么了?” 一声扭曲的尖啸从女人的胸腔迸发,震得墙缝间的潮虫簌簌掉落。 祝千龄被吓得连连后退。 “为什么?”女人的指甲染血,歇斯底里,“为什么不涨?我冒着生死为你送了那么多饭……” “为什么不涨!为什么不涨!你个白眼狼!白眼狼!” 贾想愕然地盯着发疯的女人,刹那间明白了她的身份。 穿越者。 祝千龄遇到的第一个穿越者。 “四十三点是要打发谁啊?两年了,整整两年,祝千龄你没心吗!给我涨啊……” 女人绝望地哭出声:“我不想在这里啊……” 远处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女人应声僵直,浑浊左眼闪过一丝清明。 她五指抓地,挪动着身躯,往脚步声处蠕动。 “前辈……前辈……”女人讨好地喊着,“我不应该来地牢,我错了,我有一个与祝千龄有关的秘辛,求求您……” 女人的哀求声截然而止。 甬道尽头传来拖拽声。 祝千龄石化的身躯裂开了缝,他思绪重回,扶着墙,艰难地爬到角落里。 他把自己蜷缩了起来。 贾想无端地感到愤怒。 锈铁门吱呀推开。 祝千龄猛地被人拽离。 衣物紧勒的窒息感淹没了贾想,待到他寻回思绪,睁眼时,是连天的鹅毛大雪。 红墙立在两侧,白茫茫一片中,一个瘦小的身躯裹着黑布,踉踉跄跄地走在雪中。 积雪比及他的膝盖,每走一步都要高高抬起脚,他被冻得失去知觉,关节生锈,举步维艰。 贾想疾步跑到他的身边,黑布掩盖下,是祝千龄麻木的脸。 “千龄。”贾想小心翼翼地喊道。 祝千龄没有搭理他。 天色已晚,雪飞满天。 贾想当机立断,两步上前,长臂一勾,轻而易举地把祝千龄举抱在怀中。 身为义子的祝千龄已经习惯了贾想抱小孩似的抱法。 但这个时期的祝千龄不然。 他僵硬的脸上有了愠色,手握成拳,直击贾想的面中。 冰冷的拳头被一张温热的手掌裹挟,紧紧地含在手心。 贾想把祝千龄抱得更紧了,他含笑地看着祝千龄,小孩惊愕地睁着红瞳,像一只担惊受怕的兔子。 “你要不要和我回家?”贾想好声好气地商量道。 祝千龄排斥地朝后仰着上半身,但贾想的臂膀稳稳当当的,祝千龄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他凶巴巴地说:“放我下去。” 贾想牛头不对马嘴:“我家有好吃的点心。” 比那个女人给你端的吃□□致好吃多了。 祝千龄脏兮兮的手打在贾想的脸上,如玉无暇的脸多了一块黑爪印。 “我家里还有温暖的被褥,”贾想不在意,还在持之以恒地推销,“有干净的法袍,有明亮的屋子。” 贾想任由祝千龄张牙虎爪地挣扎着,寻觅着北川质子府的路。 实在是不赖他,他三天两头都泡在主殿里,拼命汲取知识,提升修为,恐一不小心就露馅。 完全没有时间闲逛。 于是,祝千龄精疲力尽之时,贾想迷路了。 祝千龄讥笑:“你家呢?” 贾想哽住:“我忘了。” 祝千龄无语地瞥了眼贾想,此人光有脸没长脑,奈何他身上没了劲,泄气地趴在贾想的肩膀上。 太温暖了。 祝千龄不情不愿地盯着贾想的雪白肌肤,骨子里的寒意被慢慢驱散。 风雪骤急,贾想眼前的景色逐渐被尘粒模糊,他紧紧地抱住怀中的祝千龄,对他轻声细语地承诺。 “我保证我会抚养你长大,”贾想耳畔似乎响起了女人的尖啸声,“我不用感化值,也不会丢下你,我会把你好好养大。” 话语太轻,有如夜间私语,祝千龄有些昏昏欲睡,手臂不自觉地圈紧了贾想。 “直到你拥有原著的实力前,我都不会丢下你。” 两道红墙延伸到天际,晕染出深色的红霞,一片一片地舒展到上空。 隐约可见几颗星子。 天上是红色的星空。 地上是白色的星空。* 风雪过境,卷走所有的洁净。 贾想怀中一轻。 第32章 一须臾, 眼前的雪地被一片暗红吞噬。 贾想顺着骤然变暗的阴影,缓缓抬头。 天顶的绯云千军万马,声色浩荡地奔腾到前方尽头, 与两道红墙浑然一体。 天与云与城与楼, 上下一点血。 大风骤起,红云压城,两道红墙如纸屑般点点破碎,打着旋,飘向天际。 万物俱焚, 稀碎红屑点缀成梅, 一片火红胜天的梅林携着芬芳卷席而来。 贾想被红梅迷乱了眼, 他仰着头, 轻拨开梅枝,只见红白相间中,一道雪色身影亭亭玉立地竖在中央。 他面如冠玉,眉睫载霜,手中捂着一颗暖手炉, 点着暖暖橙光,恰是贾想本人。 贾想刻意观察自己的指尖, 果不其然正在来回摩挲着,定然压着重重心事,面上看不出, 心底焦急如斯。 第36章 天际如血红潮水翻涌上岸,即便褪去, 也把白沙地染上了一层深色。 这抹铺天盖地的红光是看着,就教人感到遍体生寒,似是窥见世界之外的解离之物。 贾想眯着眼, 只觉得这抹红意外地熟悉,不待他想出个所以然,雪地中多出了一道脚步声。 来自身后。 他正欲转身,一阵轻风掠过贾想,梅花枝别过他的衣角,落下几点殷红。 来人背影硕长,仪态端庄,兴冲冲地疾步走到中央的贾想身边,邀功似的将怀中抱着的梅枝呈在对方面前,全身上下都透露着求夸奖的娇味。 一个身长七尺的大男人还要屈着身子撒娇,他身边什么时候有这种人了? 况且这个幻境神出鬼没,呈现的内容牛头不对马嘴,一开始是他依附在祝千龄身上,上一回他又能与祝千龄互动,这一遭所有人都无视他,给他如此一番景象又是为何? 此人是谁? 贾想按捺住心头重重疑虑,试探着走向前去,只见他淡淡地瞥了一眼梅花枝,不分半丝眼神给对方。 “糟蹋。” 良久,贾想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梅林中回荡。 他颇感新奇,贾想向来是泰山崩于前仍面不改色的性子,鲜少有事有人能把他惹得一身戾气。 对面此人指定有点天赋。 贾想弯腰探头。 抱梅人生得一副翩翩公子的好皮囊,肤色白净,薄唇微抿,眉眼凌厉,又平端显得多情。 骇人的是,此人长着一双澄澈的红瞳。 贾想惊愕地盯着面容肃穆的自己,竟气性如此强烈地呵斥祝千龄。 怎么可能,此人定不是自己。贾想思来想去,就觉得这个解释最为合理。 祝千龄朝他撒娇,贾想就没有把持住过,怎么可能会对他下脸色? 贾想为求佐证般,仔细地观察这个与自己长得别无二致的青年,这一瞧,确实给他看出了几分不对劲。 此人在大氅绒毛中的脖颈,有一道狰狞的疤痕,追看延绵的方向,应该横劈着整个胸膛。 在这个世界的设定中,此道伤痕和致命伤无误了。 贾想无端地感觉到胸膛一阵灼疼,浑身不自在地一抖。 祝千龄委屈巴巴地睁着眼,鼻腔含着一团气,语调轻柔:“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吗?” 疤痕男别过脸,不愿去直视祝千龄,他虚虚地盯着雪地,似要把雪看融化。 祝千龄绕到他身前,脸对脸:“我要怎么做才能得到你的认可?” 末了,他字正腔圆地呼喊:“义父。” 一听到这个称呼,贾想出奇地愤怒了。 十四岁的祝千龄面皮薄,怎么逗都不肯再叫他一声义父,听这一声呼唤多么真情实意! 心中万马崩腾的父爱让贾想恨不得踹疤痕男一脚。 祝千龄见对方怎么都不愿同他直视,也没有逼着追,反而有分寸感地退后半步。 他体贴地说:“外边天冷,你身体不好,我们还是回屋吧?” 疤痕男却是听到什么骇人惊闻的话语,受惊似的瞪大了双眼,贾想头一回在自己的脸上见到如此鲜活的神情,不由得多看了几下。 同时,贾想心中越发笃定此人定不是他,他怎么可能会在祝千龄面前做出如此不端庄的神情,仿佛祝千龄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疤痕男高声道:“我不想看到你。” 祝千龄平静地站在他身侧,神情不变:“那我要怎么做你才肯接受我?” 贾想耳朵一竖,颇有些疑惑地来回打量着二人,终于发现了梅林中的氛围似乎在往一个奇异的方向发展。 疤痕男不说话,祝千龄却像是司空见惯般说道:“我不可能摒除魔息。” 天边的红云翻滚得更为汹涌,一层暗色笼罩在二人身上,祝千龄那双红瞳闪烁着晶莹的光,尤其夺目。 “你知道,我靠魔息才能将灵海拼凑完整,”祝千龄语出惊人,“若没有魔息,我早早便死于灵海崩塌,不可能等到如今。” 魔息竟能修补祝千龄的灵海?贾想若有所思,回想起夜间在门口别扭求合睡的祝千龄,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尽显楚楚可怜。 灵海崩塌到一定程度确实能要人性命。 原著中没有明说祝千龄如何将修为赶超男主萧敖,但此幻境,算不算是原著给贾想的启示,让贾想帮助祝千龄启用魔息。 一个想法孕育而生。 【系统,在吗?】 贾想呼唤系统,系统出乎意料地给了回应。 【宿主,请问您有什么问题吗?】 【原著中,祝千龄是不是因为魔息,才恢复——】回想到原著中的片段,贾想话锋一转,换了措辞,【才想要去打开魔窟?】 系统沉默片刻,似乎在搜索原著内容。 它慢悠悠地给出了回应:【不是。】 贾想指尖不由自主地摩挲起来,与疤痕男的动作出乎一致,有种隔镜对望的悚然感。 疤痕男听见祝千龄那番话,终于有了动作,他竟是一掀手,挥开了祝千龄怀中的梅花枝。 祝千龄愣在远处,茫然地盯着疤痕男。 静默稍许,他操着平淡的语气,像是在贾想为祝千龄梳理灵脉时,祝千龄躺在他的大腿上,抬着眼问:“还有多久才会结束?” 祝千龄平淡地问:“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现实中祝千龄还小心翼翼地蜷缩成一团塞在他怀中,贾想怎么看怎么心疼,幻境中祝千龄被逼成此等模样,贾想瞬间怒不可遏。 不等贾想有所动作,坠落在雪尘中的梅枝越陷越深,晕开了所在的那一处雪,迅速地扩展,猩红的色彩似风一般吹红了整一片雪地。 贾想面前的两个人被红潮从下往上地吞噬,刹那间融化,沉入雪地中。 剧烈的气流裹挟着贾想,那一股熟悉的气息唤醒了贾想的回忆,他才了悟天地间混沌的红色,与钻入祝千龄体内的魔息如出一辙。 让祝千龄借助魔息恢复灵海的提议,是暗示,还是答案? 原著中对祝千龄入魔的描写并不详尽,只写男主萧敖如何在混乱中力挽狂澜,却被半路杀出来的祝千龄截胡,坠入自己的机缘中。 而外界的人寻找到祝千龄时,祝千龄已然入魔了。 【祝千龄手持长刀,一身洁净不染的白衣,他面无表情地坐在废墟之上,眺望着初白的天际,似要透过那一抹鱼肚白,看穿背后的真相。】 【仙家们急匆匆地赶来,只看见满地的尸骨,周遭是崩塌的林木,一人孤身坐在破碎的石块上。】 【有人指着祝千龄,惊慌地呐喊道:“祝千龄入魔啦!”】 之后,祝千龄受千夫所指,可他却不做反抗,而是在萧敖熬尽磨炼得到机缘后,一刀一人,把自信满满的萧敖打得怀疑人生。 随后,祝千龄开始前往四境禁地,一刀一刀地挑破了封印,誓要解封魔窟。 而如今的祝千龄,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还有着一副孩童心智,贾想不愿他走向原著这一条注定坎坷的路。 他想要祝千龄能拥有阳光,能让他有活着的尊严。 他不应该是穿越者回家的工具,也不应该是萧敖的垫脚石。 贾想抿唇,问:【系统,祝千龄到底是怎么……堕魔的?】 系统被魔息干扰,电流声若隐若现,但回复却很是清晰:【祝千龄不会因魔息堕魔。】 贾想一惊:【什么意思?】 滋啦声断断续续,系统的声音似是被蒙上了一层雾:【祝千龄不会因魔息堕魔。】 贾想犹豫地问:【那他到底因为什么堕魔的?】 可不可以不堕魔? 贾想还想再试问,但脑海中的电流声归于宁静,系统也不复存在了。 混沌。 浅粉色的光雾像是宇宙呼吸的内壁,一张一合间,气流挤压着贾想,把他撞得晕头转向。 一条红流绕着曲线,如蛇般紧紧缠绕着贾想的身躯,窒息感渐渐攀爬到贾想的胸口,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呛咳声。 浑浊的视线中,一只手破开迷障,向贾想伸来。 他五指纤长,凸起的骨骼衬得手臂有力,一颗痣装饰般点缀其上。 贾想下意识地伸出手。 交/合。 缠绵。 刺眼的光撕开混沌,潮热蒸腾,贾想被激得浑身一颤。 眼帘骤然掀开。 第33章 风挑拨着贾想的发丝, 衣袂纷飞,柔软的布料勾勒出贾想高挑的身姿。 昏惨惨,暗沉沉。 贾想沉浮漂移, 他似乎化作了一道游魂, 四处荒凉无声,他看不见前方,也看不清来途。 冰冷的魂魄被含在掌心,可惜那一片掌心并不温热,反而凉得冻人。 贾想任着凉意将他揉搓, 他只是轻轻颤抖, 不做挣扎。 他眨巴着眼, 但眼前仍是一视无物的黑暗, 如同边际线一般绵长的寂静,贾想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第37章 贾想闭上眼,又觉得晕眩。 一片潮湿的温热将他包裹起来,贾想听到了一阵清浅的呼吸声,带着一股熟悉的香味, 抚摸着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贾想呼吸不由得沉重起来,那道呼吸声却变得更为飘然, 只是携来的香气更为浓郁,似是有人将唇舌紧贴在贾想的脸颊上,屏息凝神间, 身上那股勾人的香味代替了所有感官,侵袭着贾想。 贾想忽然回忆起前世实验室中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器官, 取出来时甲醛味能把人熏透,他现在与那一块被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器官别无二样,不过侵染他的液体无形, 香味更为浓郁,更为香甜。 醉酒时飘飘欲仙的美欲。 比亲吻还要亲密的,是水/乳/交/融时对方侵略性的气息。 贾想难受至极,他想挥开那股浓香,手掌却触碰到了一处柔软。 他惊讶地瞪圆了眼,眼前的黑暗骤然扭曲,晕眩感侵占了贾想所有的思绪。 阴影退散。 夜色葱茏。 贾想愣神地盯着怀中人。 祝千龄睡颜恬静,长而卷的眼睫随着呼吸轻颤着,好不乖巧可人。 倏忽间,月白微光,贾想捕捉到一抹红流在浓密的眼睫中闪过,亮起几点光粒,几不可察。 贾想呼吸一紧,下意识想去扒拉祝千龄的眼,祝千龄感受到热源,像小兽般依赖地蹭了蹭他的手指,方才还微蹙的眉头舒展,似乎在做什么香甜的美梦。 指尖微凉,转而贴在祝千龄的脸颊上。 梅林中祝千龄落寞的神情浮现在眼前,贾想收紧手臂,将祝千龄揽在怀中,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祝千龄的长发。 明明是滚滚仲夏,祝千龄身上的温度却偏低,将贾想清醒后的燥热余韵驱散。 他有了些许力气去思考方才的遭遇。 艳红的天,暗红的地,低沉的人影,纷乱的落红。 一个过于清醒的噩梦。 又或者是暗示。 若说一开始是魔息给他的暗示,那最后的景象,以及系统棱模两可的回答,贾想开始思索这三番幻境的意义。 贾想抿唇,眼前的祝千龄没有幻境中的祝千龄那般忧郁且不可捉摸,还只是一个颠沛流离后终于能安稳下来的孩子,虽然不安感仍然刻写在祝千龄的气场中,但他会对贾想不经意地露出依赖的小动作。 叩心自问,贾想对收留祝千龄一事,是抱有几分私心在的。 或许,他能够在六年间刷满感化值,逃避死亡结局。 又或许,把祝千龄这个反派拴在身边,贾想能对六年后的死局有几分生的把握。 诸多计算在心中纷飞如雨,最终贾想把目光凝在祝千龄的脸上,虽处于身心都会翻天覆地的十四岁,却可见未来俊美无俦的底色。 无论如何,贾想希望祝千龄能够活下去,不要走向原著中孤家寡人千夫所指的坎坷独木桥。 思索片刻,贾想松开了祝千龄,轻手轻脚地起身,他绕过珠帘,来到桌案前。 他悄声扣了扣桌案上的灯盏,细碎金花炸开,抚开了桌案上的月光。 桌案上是一叠又一叠的书卷,封皮上画着密密麻麻的横咒,此类书卷向来需要阅读者有一定的修为才可翻阅。 贾想蹑手蹑脚地抬着书卷,生恐惊扰了熟睡的祝千龄,快速寻觅着自己想要寻找的书籍,眼中含着灵力一目十行地扫过内容,无果又换成下一叠。 万籁俱寂,虫鸣与风声倦倦。 字文在翻卷的纸页间浮光跃金。 魔窟与灵海的字眼频繁出现。 四境对魔窟一地讳莫如深,贾想身处仞州多有限制,只能从北川带来的书卷中寻觅魔窟的信息,奈何也是收获甚少。 最有用的一条信息还是贾想翻阅灵海相关时找出来的——数千年前,有一名大能遭同行陷害,灵海破损萎缩,在垂危之际,其出身魔窟的道侣献上一缕魔息,修补了大能的灵海。这位大能修为冲天,离飞升只差临门一脚,熟料封魔一事骤起,道侣身死,他也跟着殉情。 但魔息能够修补灵海,是板上钉钉的事。 半寸灯花落在贾想疲倦的眉骨上,幻境中祝千龄那张委屈却不敢声张的面容重现眼前,他顿觉身心疲惫。 只能这么做了吗? 他在脑海中翻遍了原著,也找不到任何祝千龄恢复灵海的讯息,唯有男主萧敖前往北川获得机遇打开灵脉的剧情。 贾想此番离开南海一事,属于事出突然,再想在质子期限内远离仞州属实不易,他不能即刻动身前往北川,寻觅为祝千龄修补灵海的方法,当下,只能仰仗魔息。 心下斗争片刻,贾想仍然得不出结论,他哀叹一声,整个人软倒在木椅上。 “咯噔——” 随着惯性跌回椅上时,贾想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 他转头一看。 祝千龄面无表情地站在木椅之后,眼神幽暗地盯着他。 他整个人融进阴影中,月色筛过木帘,倾斜在他身上,照亮祝千龄血红的右眼。 祝千龄一声不吭地站立在阴影里,不知默默凝视了贾想多久。 贾想松了一口气,伸出手拉过祝千龄,关切地问道:“怎么醒了?” 暖黄的光驱走阴影,方才萦绕在祝千龄身上的阴湿感褪去,他又恢复成贾想印象里那个毛茸茸的乖小孩。 祝千龄低声道:“醒来发现你不在身边,有点怕。” 他说完,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帘,灯光下的眼瞳似是被一汪水浸过,看向人时带着三分怜情。 贾想瞬间就心软了,他揽过祝千龄,祝千龄没有挣扎,顺从地靠在他的肩颈处。 “千龄,”贾想柔声细语,“我想与你商量一件事情。” 祝千龄别过头,疑惑地注视贾想。 贾想把玩着祝千龄的手掌,祝千龄的五指纤长,意外的稚嫩。 尖锐的女声再一次刺破了贾想的耳膜,手指一顿,虚虚握着祝千龄的手,贾想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你……”贾想斟酌着语句,“如果没有办法修炼的话,你会作何感想?” 祝千龄对此问并不惊讶,许是听多了旁人对他不可修炼的断言,他只是平静地摇摇头。 “并无感想。” 祝千龄说完,又补充道:“人皆有一死。” 灵海破损的这些年,他能活着已然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奇迹,即便心有不甘,但修炼一事不可强求。 相比修炼,活着才是他的要事。祝千龄背过灯光,掩盖住眼中蕴含的晦暗。 如此一看,他与贾想不愧是同一路人,仅仅是为了活着,就要绞尽脑汁,拼尽全力。 祝千龄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桌案上堆积的书册,数月的相处,他自是知道贾想在寻找修补灵海的案例,同时关注着魔窟的动向。 他为了补全灵海苦苦求生,贾想为了躲过既定的死局苦苦求生,他们并没有什么区别。 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祝千龄心中莫名暗爽,匆匆收回眼神,垂头不语。 贾想盯着祝千龄木然的脸,怜爱地抚摸着他的手背。 “那修炼与活着,你想选择哪个?” “活着。” 贾想眉睫轻颤,道:“如果,修复灵海的方法趋于歪门邪道,你会如何?” 祝千龄挑眉,深深地注视着贾想,暖黄灯光下,霜白被刷上一层平和温情。 “我愿意,”祝千龄坚定地说,“我愿意。” 贾想身轻如燕。 他笑着起身,揽过祝千龄,祝千龄还不到他的肩高,贾想习惯性地曲着腰。 贾想的语气堪称慈祥:“怎么不穿鞋就走过来了?” 祝千龄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攥着贾想的衣袖,那里曾被贾想一刀割裂,只为与他断绝关联。 故而他极爱双手抓着贾想的袖口,直到上床了也不松手。 祝千龄知道,贾想不会怪他,或许他还会再割袖,不过是丢给祝千龄肆意玩弄。 贾想熟练地揽过祝千龄的腰肢,带到怀中。 人躺在床上是极少讲究的,贾想亦然,他的里衣松松垮垮,露出了前胸一道深长的线条,隐没在雪白的寝衣中。 祝千龄盯着贾想裸露的肌肤,默不作声地把头埋在其中,大着胆,四肢并用地缠住贾想。 贾想被祝千龄骤然变得热情的动作惊住了,祝千龄的呼吸微弱却急促,喷洒在他的胸前,颇为挠人。 他调笑般地揉着祝千龄的脑袋:“这是在做什么?” 祝千龄不吭声,只是收紧了四肢。 贾想难得见祝千龄外露的情绪强烈地反映到肢体行为上,欣慰地收紧了手臂。 蓦然,祝千龄细如蚊呐的声音轻敲他的胸膛。 他轻声唤道:“母亲。” 贾想瞬间没了睡意。 第34章 声音虽然细弱, 但其中蕴含的真挚难以做伪。 真情实意得教人发指。 第38章 或许祝千龄呼唤母亲时,就合该用这种语调与情感。 但他喊的是贾想。 于是贾想被这一声吓得魂飞魄散。 他大惊失色地撒开手,整个人支棱起身, 连滚带爬地往床边缩去, 活像是一只要被送去阉割的小猫。 难为贾想没绷住脸,毕竟一个铮铮男子被义子饱含孺慕地喊了一声娘,任唐僧来此也要乱了心神。 祝千龄见贾想的反应如此剧烈,顷刻间就从他臂弯间弹到床脚,不由得愣神地坐了起来。 二人面面相觑。 贾想心中浮现出种种猜测, 脸色一阵青一阵紫。 祝千龄听着他心中狂风暴雨般的思绪, 脸色万紫千红。 夜色深沉, 纱幔撩人, 贾想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俄狄浦斯情结、斯德哥尔摩情结等有如雨后春笋在他心田茁壮生长,并没有关注到养子脸上同样五彩缤纷。 空气凝滞半晌,祝千龄率先开口了。 他先斩后奏地喊了一声:“义父。” 贾想愣愣地回了一声:“哎。” 二人相顾无言。 贾想深吸一口气,找回那一张闻人想的招牌表情, 端着嗓:“你方才——在喊谁?” 祝千龄耳边灌入一堆贾想心中暗嚎的喋喋不休,忽然有点后悔鬼使神差喊的那一声“母亲”。 见祝千龄默默垂头不语, 贾想又恐他胡思乱想,想岔了路,将故作严厉的气场收了回来, 轻轻挪到祝千龄身侧。 “是……想母亲了?”贾想探头,想要看清祝千龄的神情。 祝千龄没有贾想翻脸如翻书的定力, 脸上仍是姹紫嫣红的一片,忙偏过头,只留下一截侧脸。 遂, 贾想看见的便是祝千龄一段绯红的脖颈。 莫不是哭了?贾想有些懊恼自己方才一惊一乍的动静,试探地将手搭在祝千龄的肩上。 祝千龄没有动,只是把脸别到了另一侧。 贾想见孩子被他整得有些自闭,顿时愧疚道:“莫不是思念母亲?” 不知如何应付穷穷追问的贾想,祝千龄只能胡乱点头。 见祝千龄点头如捣蒜,贾想不由得心疼地环住祝千龄,手背触碰到祝千龄的手腕,下意识地做出把脉的姿势。 这一摸真给贾想摸出了门道。 他摁住祝千龄的手,细细为其诊断。 内室陷入一阵无言的沉默。 祝千龄缓和了神色,注意到自己被贾想圈在怀中,脸色刹那间飞上两朵绯云。 依照如今的姿势,他只要一抬头,就会碰到贾想的下颚,而贾想一只手握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抓着他的腕骨,正心无旁骛地为他探索着灵脉。 有几缕发丝垂落在祝千龄的颈间,不知惹得他肌肤发痒,还是惹得他心头发痒。 不知过了几刻,贾想松开手,抚慰地摸着祝千龄的头,带着他躺下。 祝千龄不明所以地看向贾想,贾想仍环住他,逗了逗他的鼻尖。 “莫要多想。”贾想轻声道。 熟料,这位教祝千龄莫要多想的人,想得却比祝千龄还要丰富。 【为何灵脉里的污垢被清除了大半?】 【为何灵海的破碎程度减轻了不少?】 【为何灵海能够探寻到魔息的存在?】 千言万语,最终汇聚成一句—— “快睡吧,”贾想轻飘飘地在祝千龄的额间落下一吻,“我在。” 祝千龄窝在贾想的胸前,他侧着耳,在贾想隔着骨血的沉稳心跳声中,自己胸腔内那一团肉却越跳越迅疾。 他好似要飞起来了。 以至于隔日春半为他着衣时,祝千龄罕见地朝着春半微微一笑。 他甜丝丝地唤道:“春半姐姐。” 春半难得怔愣:“何事?” 祝千龄笑得更为和善殷切:“姐姐,我想睡在内室的隔间里,可好?” 还不等春半搬出规矩,祝千龄又补充道:“义父会允许的。” 此般,祝千龄不仅成了贾想的义子,还成功登堂入室,在贾想一言堂的主殿中,霸占了一张小榻。 他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每日都守在贾想身侧,毕竟贾想本身便不爱出门走动,常常搬着一堆书卷就窝在书房里不愿出来。 反倒是陈乐行,时刻关切着祝千龄,自从贾想不阻止他们二人的会面后,陈乐行千方百计想要与祝千龄独享一方空间,每次都会被各种意外搅黄。 祝千龄本不愿多见陈乐行,但每当他与陈乐行独处时,就会被他人刻意干扰,随后自己会被带到贾想面前,可以大大方方地黏着贾想,祝千龄便开始想方设法与陈乐行会面。 贾想自然是不知道祝千龄的小心思,在他眼中祝千龄就是个任人欺压的小可怜,虽有獠牙,但不过是幼狼犬齿罢了。 唯一的好消息,便是祝千龄的灵海慢慢地康复了。 那一抹魔息似是故意显露在贾想眼前,让他顺着幻境的说法,一点一点地利用魔息去修补祝千龄七零八碎的灵海。 待到灵海恢复到五成时,祝千龄便显露了他傲人的天赋。 也是那时起,贾想的感化值猛地飞涨,最后堪堪停在了四十三点。 再也没有向前迈过一步。 但时间不等人。 祝千龄从十四岁的少年郎,逐渐蜕变成一名成熟的青年。 贾想夜以继日地排查着魔窟的讯息,还要应付南海北川两头的来信,稍有不慎露了些许消息,就会被长老会的人敲打,过得可谓是精疲力尽,半夜祝千龄不打招呼就钻进被窝中,他都没有余力去说教。 异常,是祝千龄十六岁生辰的第一天。 感恩南海大巫,他存在的意义就是为贾想提供祝千龄的生辰八字。 晨光微熹,贾想被身侧窸窸窣窣的声响惊动,迷糊地睁开眼,便见祝千龄羞红着脸,手忙脚乱地遮捂着下身。 意会只需一瞬。 贾想即刻清醒,正欲摆出一位父亲该有的模样,熟料祝千龄根本不愿与他对视,别扭着跑开了。 此后祝千龄再也不与他同榻而眠。 贾想颇感惋惜地叹了口气。 毕竟祝千龄抱在怀中香香软软的,贾想总以为他还是那个一言不发自己吃闷气的小孩。 时间亦不等一声叹息。 六年只在弹指间。 贾想收到祝踏歌散发的请柬时,还俯趴在书案上,翻阅着北川寄来的信,信中指他已然过了质子的期限,是该返程继以重任。 他施施然地把请柬打开,一目十行扫过后,对立在身侧的林花道:“备车,前去开宁殿。” 开宁殿正是仞州历代州主居住的殿堂,贾想有幸与其他质子去过几次,开宁殿的地板澄澈如镜,寒意如蛇,缠绕着来者的肌肤,冻得众人四体僵直。 据说殿中央便是镇压魔窟的主阵。 名不虚传。 仙车抵达地点,云雾缭绕间,陈乐行被隔开,贾想被仙者引入主殿。 待步入殿中,贾想才品出了些许怪异之处——往常总是最早到场的咎语山竟不在此处。 贾想警觉起来,戒备地站在殿中央,前方树着一颗屏风大小的白青玉莲,仞州爱莲出淤泥而不染,自认有莲的品质,三步成景皆有莲。 祝踏歌便从玉莲后现身,他一身青衣,面容仍显幼态,亲子祝千龄站在他身旁,都要比他成熟三分。 亲爹与干爹会面,贾想心中总有一股莫名的竞争欲,但见祝踏歌朝他微微一笑间,那一抹弯起的眉眼与祝千龄几乎一致,贾想就有种抬不起头的窘迫感。 “晚辈闻人,见过州主。”贾想不甘地请礼。 祝踏歌行至贾想身前,有如慈君般捧起贾想的手,笑眯眯道:“公子有礼。” “不知今日州主独自邀我前来,所为何事?”贾想单刀直入。 祝踏歌却不急躁,而是虚握着贾想的手,诚恳道:“再过几日,便是尔等归乡之时。” 再过几日,便是闻人想性命倒计时之日。 贾想面无表情地抽回手,与祝踏歌拉开三步距离。 他虚情假意地毕恭毕敬道:“此些年多谢州主招待。” 祝踏歌轻叹了一口气,见贾想不愿走仞州长老会虚与委蛇的流程,便顺着他开门见山,从袖口中拿出了一封烫金的黑色封函。 “公子,听闻您曾在六年前,名下收了一名义子。” 贾想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压住自己的神情,端着闻人想惯有的冰冷神色,不卑不亢道:“能被州主挂念,是犬子之幸。” 祝踏歌却笑出声,他将封函递给贾想。 “六年光阴如白驹过隙。” 祝踏歌神色温柔难掩,他有些留恋地抚摸封函的烫金花纹,又坚定地把它塞到贾想的手中。 “想必,那孩子也有二十了,是及冠的年纪。” 祝踏歌再次语出惊人,他不顾贾想周身变得锋利的灵力流,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第39章 “吾见闻人公子乃仞州不可多得的人才,不知如何以示爱怜。”祝踏歌歪头,贾想莫名从他上挑的眼尾中看出了几分挑衅。 “吾愿写下千言祝愿于此中,佑闻人所收的义子顺遂。” 祝踏歌将手一坠,请函不偏不倚落入贾想手中。 “故而我为之取了字,”祝踏歌笑着,“望公子笑纳。” 第35章 封函的材质是万里挑一的雪蚕纸, 封皮印着仞州州主独有的蜡章,可见此函的份量之沉。 捏着封函一角的男人持着惯有的亲和笑容,敞开的眼缝中含着三分志在必得。 州主独章好比民间圣旨, 哪怕是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只要其上刻着州主独章,哪怕是闻人想的母皇在此,也要毕恭毕敬地捧在手中,祝踏歌料定贾想不敢不受。 贾想久久地注视着这折封函,轻嗤一声。 祝踏歌眼睑一跳。 “州主有心了, ”贾想以掌推拒, 皮笑肉不笑, “我已为犬子拟好了字, 辜负州主一片好意。” 出乎意料的回答。 祝踏歌隐晦地轻佻眉尾,道:“公子很是爱重他呢。” 若非在仞州,身份受限,贾想高低给祝踏歌掀一个白眼——祝踏歌可知,他如何煞费苦心地去抚养祝千龄, 几乎是亲力亲为,精细打理着祝千龄, 才将义子养出了些许活人气。 初遇祝千龄的场景历历在目,贾想微笑着闭上眼,缓解骤然沸腾的情绪。 只管生不管养的人渣。 搞不好祝千龄灵海破损也是此人造的。 思及此处, 贾想瘫着五官,连假笑都不愿给了。 但对方好歹是四境之主, 贾想的举动已然触犯了对方,他只能回想祝踏歌在原著中死得悄无声息的结局,瞬间觉得通身神清气爽, 将自己的脸色哄了回来。 贾想胡编乱造道:“北川王室对子辈之字向来慎重,小辈不敢违背祖训,还望州主体谅。” 祝踏歌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贾想,慢条斯理地将请函收回袖中。 “是我考虑不周,”祝踏歌鼓励地拍了拍贾想的肩膀,把贾想的鸡皮疙瘩拍了出来,“公子北归之日,恕我不能前往相送。” 贾想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躬身行礼,将肩膀从祝踏歌的魔爪之下解放出来。 他不阴不阳道:“州主日理万机,我自是不敢多言。” 闻言,祝踏歌只是笑眯眯道:“若无公子守护四境封印,吾亦力不从心。” 贾想发觉,祝踏歌笑起来时脸颊会有两颗浅浅的酒窝。 祝千龄鲜少笑,总是喜欢梗着一张臭脸,故而贾想对祝千龄的笑容印象一直很深。 不愧是亲生父子。 酒窝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他就没有。 贾想心中顿觉不悦。 忽然很想去见祝千龄。 好在对面在贾想拒绝收下封函后便有了逐客的意思。 贾想忍着脾性,与祝踏歌进行了一番官方问候,寻找祝千龄的念头争先恐后地霸占了他心中每一寸位置。 “吾祝公子鹏程万里。” 贾想悄无声息地松了一口气:“晚辈承州主吉言。” 随后他忙不迭的退去。 玉莲的影姿绰绰,直至消失。 陈乐行在殿外等候多时,他监管北川公子想的任务,只剩将之送回北川继位。 六年间,他费尽心思去收取感化值,但只有轻微到不计可略的4.38,陈乐行无数次在深夜破防。 更何况,公子想将祝千龄收为了义子,一并带回北川。 原著中,公子想便是葬身于北川政权搏斗之下。 想到北川如今混乱的局势,陈乐行心头不由得一阵发慌。 公子想一死,祝千龄必然遭到牵连,彼时要想在北川眼皮底下捞人,难度不亚于六年前陈乐行在地牢捞祝千龄。 见贾想急切归府的模样,陈乐行的手沉沉压着剑柄,亮黄的剑穗摇晃。 恰在此时,有人喊了一声:“闻人!” 贾想应声回眸,对方一副财大气粗的行头,果不其然是男主萧敖。 或者是,穿越者萧敖。 贾想瞥了眼陈乐行,觉得此番场景颇有些喜感,三名穿越者会晤,却各捂着各透明的马甲。 自六年前的南海一遭,萧敖对贾想和气了不少,更何况他也有攻略祝千龄的心思,若非隔着北川与东岛这一层立场关系,萧敖恨不得在北川质子府住下。 他亲密地揽过贾想,左顾右盼,问道:“怎么不见你的小跟班?” “体弱。”贾想言简意赅。 为祝千龄修补灵海是一件大工程,每次做完贾想都觉得精疲力尽,而祝千龄总会虚上几日。 他会病怏怏地窝在贾想的榻上,一双红瞳可怜巴巴地跟着贾想移动。 贾想对外宣称义子体弱,不宜出府,也免去了许多麻烦。 “啊,我这边有几丛灵药,”东岛最不缺财,萧敖的身家比北川王庭还要贵,“明儿我给你送去吧?” 贾想摇头:“后日我便要走了。” “这么快?”萧敖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颇有些急促,“为何不缓几日?” “时不我待。” 贾想的眸色微微暗淡——祝踏歌显然知道祝千龄在质子府中,此番传唤显而易见是敲打试探。 无论如何,他都要带着祝千龄尽早离开仞州。 即便如今的北川可谓是乱成一锅粥,贾想越早离开仞州,死亡的威胁便更近一步。 萧敖沉吟片刻,道:“恰好,我有事需前往北川,你若不介意,我俩同路如何?” 见状,贾想心思一动。 男主前往北川打通灵脉的剧情终于要端上来了吗? 这些年,贾想一直靠魔息修补祝千龄的灵海,祝千龄能够成功引气入体,跨入仙道,但始终不是长久之计。 故而,萧敖提出的建议正中他下怀。 贾想故作迟疑:“不知萧公子前往北川所为何事?” 萧敖哥俩好地捶了捶贾想的肩膀,搬出早已酝酿好的借口:“我前几日不小心弄坏了咎语山的刀鞘,她的刀鞘是北川一名老师傅缝制的,我这不是去给她再求一件?” 贾想装模作样地挑高了眉,早有预料地讥笑着,手指无奈地点了点萧敖。 “你可得感谢她近年脾性静了些,”贾想甩开萧敖的手,“后日傍晚时分,我在赤朱岸待你。” 萧敖喜笑颜开:“我回去就把药送你府上,你且叫你家小孩吃了去。” 贾想扬了扬下巴,以示告别,转身拐进了云车中。 又是一年深秋,祝千龄的生辰在十月中旬,恰好满二十,到了及冠的年纪,确实要为他好好取字。 贾想的手指轻叩着窗扉,对祝千龄的思念张牙虎爪地挠着他的心神,分开不过半个时辰,他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祝千龄。 祝千龄,借指松椿比寿。 而祝千龄在原著中却活不过三十。 要可知,此方是人均寿命以三位数计算的修仙界。 常有道名字太大而人被反压的俗传。贾想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颇有些苦恼。 他灵光乍现,敲了敲系统:【嘿,小统同学。】 面对给它创造了最高业绩的宿主,系统总是愉悦地应声:【宿主,我在。】 【原著中,祝千龄有字吗?】 电流持续地舞动着,半晌,止住步伐。 【禀告宿主,原著中,并没有提及祝千龄的字。】 贾想苦恼地叹息着。 他前世学天坑生物,对文学涉猎不广,初来乍到时阅读文献已然突破了他的极限,教他给祝千龄取字,更是难上加难。 巧的是,他自己也没有字可做参考。 北川王庭继承人需得继位才能取字,闻人想还没见着阔别多年的母皇,便被北川各路势力拦截刺杀了。 而萧敖之所以能平定北川乱局,还是他割了闻人想的头颅,千里迢迢送到女皇面前,得到了女皇的支持。 贾想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只觉得应了祝踏歌的祝福。 大鹏展翅的雄伟英姿把他的万里前途遮盖得只剩黑暗。 烦恼着,云车掠过重重红墙,在质子府前停落。 贾想收起满腔的愁绪,搭着陈乐行的手,蔫巴地下了车。 等候已久的下人上前迎接,贾想被前拥后簇着,本便郁闷的心潮更加萎靡了。 他觑了眼陈乐行,清了清嗓,问道:“不知陈仙长的字是……” 陈乐行不知贾想为何忽然问此,他还沉浸在闻人想死后如何拐走祝千龄的思绪里。 遂,他下意识道:“我上陈下宿,字乐行。” “啊,”贾想颇有些意外,敷衍地赞叹道,“好名字。” 陈乐行穿越时间比他长,又身处长老会,见识定然比贾想广,不若寻他一问。 贾想仔细斟酌着语句,想要侧敲旁击地询问相关事宜,正欲开口,身前蓦然冲出一道黑影。 第40章 黑影炮弹似的撞向他,触碰时却是轻飘飘的,携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浮香,与贾想身上的熏香亲密无间地缠绕着。 一双手紧紧地环住贾想的腰。 不用猜,贾想也知道来人是谁。 对方比他矮了半个头,扎着马尾,身着法袍,衣摆浮动间暗纹涌动,是与贾想衣着纹饰相同的竹纹。 他犹嫌不够,一头埋进贾想的胸中,留恋地蹭了蹭。 贾想愉悦地揉捏着来者的耳朵,亲密道:“今早不还道头疼,怎么不在榻上好好休息?” 怀中人抬起头,他长得尤其惊为天人,眉目如画,一双清澈的红瞳中倒映着贾想微笑的面容。 来者正是祝千龄。 他满意地将下巴搭在贾想的肩头,漫不经心地瞥了陈乐行一眼。 祝千龄道:“我想你了。” 第36章 贾想轻弹怀中人的眉心, 笑道:“多大人了,快二十的年纪了,还撒娇, 屋子里便算了, 这是在外头,收敛些。” 在门外跟着的陈乐行猝不及防被撩起一身鸡皮疙瘩。 这对父子一如既往地黏糊,完全不在乎旁人感想。 然而北川质子府诸位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尤其是那名常年眯着眼的管事,笑得满脸皱纹。 他声情并茂地对陈乐行感叹道:“可真是父慈子孝啊!” 好一个父慈子孝! 王管事好歹也是一名年过百岁的仙者, 久居北川王室, 阅历深厚, 难道看不出祝千龄一遇到贾想, 就透露着一股深宫妃子使出浑身解数勾引皇上的作风吗? 且不论祝千龄如何,贾想不应有严父之姿,含蓄之情,怎得比武姜还要溺爱孩子? 哪里来的父慈子孝? 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陈乐行顶着王管事闪闪发光的双眸, 试图不负期待地应和他,奈何语言干枯, 只能胡乱点头。 祝千龄收回眼神,乖巧地贴到贾想身侧:“你去做什么了?” 祝踏歌那副惹人心烦的嘴脸浮现眼前,贾想的笑容淡了淡, 顺着前往主殿的石子路走去。 “我们后天就要回北川,”贾想绕过假山, “我需去州主那边做个交代。” 听闻此语,祝千龄眸光轻闪,颇为晦涩。 但他并未显露, 只是歪着头,好奇地问:“后日?原本不是拟定五日后吗?” “事出突然,不过不要紧。” 贾想志在必得地拍了拍祝千龄的肩。 他策划了六年,对此次离去早有准备,而今的北川质子府庭院中摆着大大小小的箱笼,下人们还在打扫屋舍,见到贾想,行了礼,便埋头回归自己的活计。 六年光阴,祝千龄已然长成了翩翩公子的模样,身长玉立,丰神俊朗,贾想每惊艳一眼,就要自得一分。 祝踏歌算什么?祝千龄长得这般康健,莫不是贾想的功劳? 如此想着,贾想的眼神更为柔情:“东岛的萧质子也要同我们前去,六年来他给了你不少天灵地宝,你可要好好谢谢人家。” 祝千龄闻言,倾头回忆所谓的萧质子——那个巴不得当贾想大腿挂件的浪荡之徒? 他虚心道:“我自会好好感谢那位萧……叔叔。” 主殿近在咫尺,贾想迈上台阶的步伐一扭,险些被祝千龄的称呼吓出一个踉跄。 好可怜,男主年纪轻轻就被叫叔叔了。 好在他有先见之明,率先当了爹。 于是,贾想心安理得地捧着全书最大反派泡煮的茶,任反派为他褪去外袍,舒舒服服地窝在反派搭的贵妃榻里,享受着反派在他耳边吹的甜言蜜语,舒舒服服地躺了两天。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先尝几口甜,人之常情。 贾想轻轻吹拂清茶,小抿一口,宝蓝绸缎衬得他身姿清雅,身后飞掠着重重火烧云,银丝偷了几缕红光,美如画卷。 坐在对面的萧敖见他如此扭捏做派,不由得嘴欠道:“茶水都要凉了吧?” 贾想掀起眼帘,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千龄泡的。” 你有吗? 萧敖转头看向坐在木榻尾端煮茶的祝千龄,虽说他早已习惯这名原著中杀了主角千百遍的反派为人伏低做小的身姿,但转换至穿越者的角度,炮灰与反派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颠倒场面,实在是令萧敖费解。 相比之下,陈乐行便极有定力,与隗嘉二人沉声不语,在门外充当门神。 话说回来,闻人想此人并没有挂着传闻中的暴虐词条,情绪无常倒是货真价实,平心而论,闻人想是个有趣不落俗的人。 作为东岛岛主唯一的亲子,萧敖对各境都有了解,北川当任女皇同前面几任暴君不同,是一位难得的好君主,奈何前人腐烂到了根底,北川境内混沌不堪,不满之声响彻北川。 谁知,闻人想魂牵梦绕的乡音,声声催命。 到时闻人想一死,萧敖就名正言顺地接手祝千龄,顺道走完原著恢复灵脉的剧情,一石二鸟。 祝千龄猛地朝他刮来一眼,萧敖的脑海中响起刻薄的系统音:【宿主对反派祝千龄的感化值降低了0.5,目前感化值为0,当前数值太低,请宿主再接再厉!】 仅有的0.5分随流而去。 萧敖一楞,慌张地抬头看向祝千龄的位置,只见祝千龄手里捣着碗,眼神凌厉地射向他。 他方才那句话惹得祝千龄不爽快了? 贾想依着萧敖蓦然瞪圆的眼,目光落在祝千龄挺拔清越的背影上,他乖巧纯良的义子正在专心致志地熬茶。 许是惊讶反派为他这个背景板炮灰煮茶吧。贾想压住忍不住上扬的嘴角。 “萧兄啊,”贾想将茶杯轻搁,慢条斯理道,“独在异乡,身侧总要有个贴心的人儿才暖,想必萧兄亦是多有体悟的。” 仞州的莺莺燕燕基本都围绕着男主萧敖转,贾想闲暇时带着祝千龄去城外别庄踏青游玩,都能撞到萧敖与哪家小姐拉扯,小姐我见犹怜地潸然泪下,抬眸瞥见贾想,又惹得绯云着脸。 而后,北川质子府便能收到哪家仙者女眷的邀请,邀他月下推心置腹,或邀他花前策马畅饮,偶尔也会收到匿名仙者的信,信中指责贾想不守男德,荧惑好女。 这些信无一例外都受到了祝千龄的销毁。 贾想也会收到一颗限时复刻的别扭小孩。 遂,萧敖到如今身边无暖心人,多半是贾想那张祸水皮相惹的。 萧敖嘴角一勾,不知勾起的是凄凉还是怨妒,他酸溜溜道:“若我能找到像千龄这般贴心暖身的好孩子,我又何尝不愿呢?” “那你努力找,”贾想给祝千龄塞了一块精致的点心,“说不定很快就有了。” 可不是,北川修复灵脉的机缘,便是萧敖的正宫提供的,在这一副本中,男主萧敖正式抱得美人归。 此正宫与闻人想还有着不浅的渊源。 北川主线中,萧敖割下闻人想的头颅,用枪捅着头颅,借着闻人想继承人的身份行了许多便利,最终顺利打动女皇,一统北川。 正是这位奇女子提的主意。 此女恰是北川女皇已故胞弟流落人间的遗孤。 亦是闻人想死后的顺位继承人,下一任北川女皇。 贾想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此番求生之道,他细细推演了六年,毕竟闻人想之死在原著中只有寥寥几笔—— 【风雪模糊了萧敖的视线,他咬着牙,双眼紧盯着前方的寥寥身影,脚下是累累迭起的尸骨,此处刚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斗争,那些被饥饿与寒冷胁迫的人们获胜了。】 【萧敖已经精疲力尽,他不愿倒在死人堆中被白雪覆盖,遂奋力地往前爬去,企图跟上前人的步伐。】 【蓦然,他被脚下的一处凸起绊倒,摔在一具尸体上,萧敖仓皇地爬起身,掌心却是一片比雪还要洁净的银发。】 【萧敖惊恐地掀过这具了无生气的尸体,北川公子想的脸显露了出来,看得出,他死去多时了。】 【这位在仞州处处压萧敖一头的天之骄子,死得这般悄无声息。】 闻人想怎么死的?不知道,只知道他死于权贵倾轧之下,唯一的作用就是闻人想那张标志性的长相。 贾想只能推算,只要绕过揭竿起义的民兵,成功与皇军汇合,他大概率就可活。 故而,他此番归返北川,并未像女皇来信中所规划的那般,先去各地考察实情,贾想选择直达萧敖获得机遇的地点,北川灵脉生长得最旺盛的州府——涅门。 北川地大物博,属四境中最为阔绰,数条灵脉盘卧,还滋养了不少灵矿,北川平民的生产力在四境中遥遥领先,有了灵矿的加持,凡人与仙者的地位并未像外土一般泾渭分明。 仙人乘剑飞行,凡人借艇翱翔,仙人一决遁地千里,凡人一轨铺地万程。 四境凡人间曾炒起一股热潮,千千万万凡人跋山涉水,就为了来北川谋求一口仙民平等的饭吃。 第41章 哪怕北川的地势高俊孤寒,千山覆雪,天地白茫茫,未有灿烂时。 哪怕有数代北川的统治者残暴无度。 窗外忽有白点飘扬。 云舟日行万里,只闻冷风轻啸,冷气细细密密地钻进舟内,插针见缝地钻进众人的衣摆中。 贾想眺望,远处依稀可见长长远山,无尽雪色裹着寒潮,在天地之间旋转狂舞。 他将大氅盖在祝千龄身上,把毛领往义子脸上扯了扯,伸手封住花窗。 不知为何,他的心头剧烈跳动着,不安萦绕,惹得贾想有些潮热。 屋外,春半轻叩门扉,平日稳当的声线里添了几分急虑。 “殿下,”北川诸人已然恢复了对闻人想的称谓,“北川到了。” 窗外丝丝的风雪声骤然抬高,仿佛高空被撕开一道巨口,隆隆雷声倾泻而下,狂风拔地而起,直卷云霄。 春半的声音被风声模糊。 “殿下——” “我们遇到灵潮异象了!” 第37章 贾想起身, 打开舱门。 陈乐行与隗嘉神情肃穆地立在两侧,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远处浮动的异象中。 风扯碎了灰白天幕,落雪如絮, 云舟渺小如叶, 连绵雪山上空凝着一团漩涡。 甲板上的人惊呼着,他们大半来自东岛与仞州,尚未见过如此奇观,还饶有闲情地靠着围栏指指点点。 贾想却是脸色一白,书卷上关于灵潮的记载历历在目——北川常有的迹象, 灵力过载, 风雪肆虐, 两者相结合, 便会形成天地异象。 灵潮中,仙者不宜动用灵力,否则会被灵潮吸纳,被风刃卷成碎片。 其凶骇矣,哪怕是仞州州主来此, 也难以支招。 贾想将门合上,挡住往里钻的冷气:“此地离涅门还有多远?” 谈话间, 白雾滚动。 春半身着北川特定的蓝白法袍,衣袂与发丝被风卷得乱飘飘。 她蹙眉:“还要再行二百余里。”* 白毛风卷起沉积的雪粒,相互撞击着, 发出细碎的颤音。 贾想心中估算一番,沉声下令:“你与傀嘉前去主舱, 我们在最近的落地点着陆,躲避灵潮。” “乐行,你与我去加固云舟符篆。” 三人领命。 春半与傀嘉皆是雷厉风行的女子, 她们将那群大呼小叫的仙者一个个从栏杆上薅了下来,板着脸训斥了些什么,一行人面露惶恐,开始认真应对起这次突来的天灾。 灵潮越鼓越烈,雪片不再是飘洒的姿态,似是从九霄云外被投掷而下,天际泛起死鱼肚的青白色,雪山似乎在打颤。 贾想不敢闲置,心头始终萦绕着不安感,他正欲查看云舟身上篆刻的符咒,身后的门被打开一条小缝。 祝千龄犹豫地凝望着他:“殿下……” 他不喜唤贾想义父,只有被逗得无可奈何时,才会不情不愿地喊上一声。 贾想将掌心贴在祝千龄的手背上,寒流如蜈蚣般攀爬着他的脊椎, “乖,和萧叔叔待在一起,”贾想被冻得一激灵,还不忘怂恿祝千龄去闹萧敖,“我去看看符篆,一会儿回来。” 祝千龄反手握住贾想,五指不自觉地用力,他坚定道:“我要随你同去。” 无数细小的冰针在二人之间编织成一条流动的银毯。 此次灵潮来得突兀,不排除人为,把祝千龄栓在身边,确实是最稳妥的做法。 为了更加稳妥,贾想朝屋内偏了偏头,道:“把你萧叔叔也拖出来,我们四人一起去。” 若是往日,祝千龄定然不会放过每一个能与贾想独处的机遇,但此次情形危急,心中虽有不愿,可他还是顺从地把萧敖骗了出来。 陈乐行小心翼翼地用灵力凝出一圈屏障,遮挡纷飞的雪尘,然而灵潮中最不缺乏的便是灵力,屏障不过是掩耳挡铃。 云舟凭借符篆能够行空飞海,其身形同凡尘帆船一般,不过少了撑风的桅杆。 符纹刻在云舟底部,一行人匆匆下了底板,仙者们顶着风霜拉锯船桨,控制船只下沉着陆。 萧敖嘀咕:“难怪北川仙凡不分界,就这天灾,仙不仙的没甚区别。” 祝千龄灵海逐日康复,他的仙途缘分深重,灵力使得炉火纯青,凝出一层厚实的灵障,盖在贾想身上。 “莫要使用那么多灵力,”贾想拍打祝千龄的手背,“不要命了?” 祝千龄充耳不闻,依着他的臂膀,一行人行至符文纂刻处,木板上密密麻麻的符篆闪着诡谲的光。 贾想若有所感地回头一望。 有光斑在雪幕后跳动。 他凑近一看,瞳孔骤缩。 “被人改过。”贾想花了四年的时间饱读符文经书,一眼便看出符文的不对劲。 “什么意思?”萧敖呼吸一窒。 “定位符,”贾想拉住祝千龄往上走,神情严肃,“有人修了符篆。” 暴风雪骤然变得诡异而缓慢,底板外传来人们模糊的呼喊声。 贾想细细分辨。 “有刺客——” “有刺客——” 冒然现身的王管事慌张地拉住贾想,他手中握着一柄拂尘,尘尾上有些许红痕。 “殿下,您快些离去!” 他推着贾想到底板下:“深处有备用云舟,虽小但轻便,此刻离去还能避开灵潮,殿下快快离去!” 灵潮背后的獠牙悄无声息地张开,甲板上堆积的雪盖顷刻间染上了温热鲜血。 “什么混账挑在这种时候刺杀!”有人愤愤道。 贾想隐约听见春半的声音:“护主!” 这场刺杀,多半是北川王室那些觊觎皇位已久的人整出来的。 毕竟当任女皇只有他一个孩子,死于灵潮,继位权便落在旁支上了。 既然选择了灵潮,这些刺客是死士无疑,甲板上的灵力越是翻涌,灵潮的威胁越是迫近。 他若是走了,春半傀嘉他们该如何?被灵潮卷入死无全尸吗? 况且……贾想回眸看了眼祝千龄。 祝千龄神色戒备,半身前倾,护着贾想的意味浓烈得呼之欲出。 即便祝千龄长成了一名十九岁青年,身量拔高结实了不少,但在贾想眼中,他此刻与朝外人哈气的狸奴别无两样。 贾想眸光晦涩地扫了眼萧敖——在原著中,遇到这种祸及四方的天灾,旁人都会死透透,男主定能死里逃生。 更何况这是一场人为的天灾,这艘云舟多半人要折戟沉雪。 或许,闻人想的死亡节点,以另一种方式出现了。 而萧敖恢复灵脉的机遇近在咫尺,祝千龄跟着萧敖,便能蹭到机缘。 何乐而不为呢?贾想转动眼珠,心下有了打算。 祝千龄抓着贾想的手一紧,一双红瞳盛着微光,在昏暗中深深注视着贾想。 甲板上的灵力波动更为剧烈,时不时有重物倒地的沉闷声响起。 贾想安抚地拍了拍祝千龄的手背,心中思绪不断。 作为穿越者,陈乐行和萧敖绝对不会放过任何刷感化值的机会,修复灵海是一个巨大的诱饵,他们定能助祝千龄康复。 至于魔息…… 只需无意间透露给萧敖,萧敖定然比他还急切要剥离魔息。 贾想当机立断:“萧敖,你带着祝千龄搭船走,乐行你负责护着他们。” 祝千龄猛地瞪大双眼:“那你呢?” “没关系,”贾想迅速抽回手,“你们先走,我后行跟上。” 贾想三步化一爬上甲板,被裹挟着灵流的风雪刮得眯起眼,手掌按在甲板积雪里的瞬间,疼痛感鲜活起来。 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铁钉扎进血肉。 “不可以!” 祝千龄慌忙地想要抓住他,却被陈乐行攥住了臂膀。 霜层在脚下发出脆响,雪粉簌簌落向底板。 在祝千龄挣脱束缚攀上甲板前,贾想一手掀开身后朝他袭来的刀剑,一手结印,底板屏障只进不出,祝千龄被弹了回去。 贾想顺手拔出长刀,居高临下道:“萧敖,我义子自南海一事后多有创伤,你要定期为他巡查身子,细细关照。” 萧敖瞠目结舌地盯着他,飞雪连天,遮盖了贾想的半边身躯,一时间,贾想的身影竟如天降神明般伟岸。 而神明正盘算着,怎么压榨男主的最后一丝价值。 贾想横刀挡杀,王管事声嘶力竭:“殿下——您怎么还不走——” “我不会……” 贾想试图说出一些振奋人心的鼓励,但他的羞耻度不允许。 死士人数并不多,很快被解决,春半拖着负伤的林花,惶惶不安地盯着上空。 “灵潮形成了吗?还能走……”傀嘉收回双刀,话音截止。 来不及了。 远方的黑影开始摇晃。 雪幕已透出阴郁的靛蓝。 灵潮已成,风雪撕裂云层。 第42章 贾想仰头。 灰褐色的漩涡如盘圈的巨蟒,玩味地盯着这艘渺小如尘埃的云舟,步步紧逼。 人在天灾前能做什么呢? 一股恐惧由心底而生,贾想下意识遮住底板,余光瞥见云舟尾端有一点黑影脱离,便松了一口气。 祝千龄再怎么天赋异禀,还是比不过陈乐行的。 贾想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回忆书卷中记载的字字句句。 北川常年生活在灵潮阴影之下,自是滋生了许多应对的法子。 他崩溃地发现灵潮只有地面避险方策。 除非从现在就直接跳舟,坠到哪里是哪里,好歹比空中安全。 灵潮紧逼,皮肤刺痛如细针穿刺,混杂着雪粒撞击的灼烧感。 春半发现了贾想的身影,急切道:“殿下,您怎么还不走?云舟迟早会散架的!” 贾想福至心灵。 灵潮会率先跟着灵力波动最汹涌的方向移动。 刻在底板的符篆便是最好的工具。 “去底板!”贾想打开底板结界,高声喝道,“往符篆里输入灵力,我们弃船!” 春半很快反应过来,抱着林花钻进底板。 北川生人随后领会,一边耳语传达,一边忙不迭地往底板符篆灌输灵力。 灵力如洪流般冲刷着云舟,灵潮兴奋地朝云舟移动。 “跳——”王管事的嗓子在风中破了音。 陆陆续续的人影落入空中,竭力地往灵潮的反方向游动。 人影逐渐稀少,贾想正欲纵身一跃。 一道虚弱的呛咳声穿透风雪。 贾想回眸,血液倒流。 那是一张贾想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千龄?”贾想气急败坏,气萧敖和陈乐行的无能为力,“你怎么没走?” 祝千龄拦腰抱住贾想,一双红瞳拗执地盯着贾想,一声不吭。 没有时间多想,贾想回抱住祝千龄:“我们走。” 太迟了。 风雪过境,肆虐狂躁。 云舟散架了。 第38章 贾想陷在雪中, 四肢疲惫不堪,寒冷爬上眼睫,他有些睁不开眼。 许是双眼受了寒, 雪是青白色的, 光线黯淡,万物皆不见,仿佛天地初开,混沌蒙昧时。 好困…… 贾想意识恍惚,雪如棉被压在他身上, 沉甸甸的, 他有些昏昏欲睡。 祝千龄呢? 这个名字仿佛清心符, 贾想的意识迅速回笼, 手指抽搐似的动弹,他想要起身去寻觅祝千龄的身影。 他的心脏还记得在云舟上转身见祝千龄时瞬间的停滞,寂静如针扎破耳膜,贾想只觉得血液倒流,出现了幻觉。 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雪太深了,贾想双腿似被灌满了铅, 挪动起来万分艰难。 雪声沙沙作响,被贾想忽然的动作震移,从谷缝中打下来, 贾想环顾四周,然而眼睛受损严重, 他只能在一圈昏暗中摸索着。 此处乃是一处山谷,谷不深,雪却格外重, 日光倾泻而下,晃得贾想有些头疼。 很快,他发现不远处有一方堆起来的突兀点,贾想踉跄着跑向前,抖索着将祝千龄翻了出来。 祝千龄眉心紧蹙,痛苦与挣扎萦绕其间,贾想拨开埋在他胸口的积雪,才发觉祝千龄伤得尤其严重,血迹触目惊心。 贾想脸色煞白,焦急地拍了拍祝千龄的脸:“千龄?千龄?” 只见祝千龄眉心蹙得越发紧致,剧烈地咳嗽着,在云舟上吸入的灵潮雪粒沉淀在肺腑中,咳出的血沫冷得似冰。 灵潮袭境过后多伴生雪崩,山谷不宜久留,还需往高处前去。 贾想来不及犹豫,又恐使出灵力会引发灵潮余韵,只能伸出手将祝千龄背在身后,指尖抽丝剥茧地为之输送灵力,竭力止住内伤。 山谷宁静无声,只有贾想粗粝的喘息声,以及脚步下迟钝的落雪声,背心紧贴着祝千龄的胸膛,微弱的心跳声与贾想的呼吸声重叠,贾想的理智逐渐涣散,只知道麻木地往前走。 别人的修真文都是御剑飞仙,呼风唤雨,贾想穿的这本书动不动就不能使用灵力,四境限制数不胜数,他不知多久没有像如今这般狼狈。 祝千龄尚还搏动的心跳声成了他唯一的信念与支柱。 贾想还不想死。 他担惊受怕了六年,殚精竭虑了六年,不想随随便便地死在此处。 然后被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割断头颅,死后还要当牛做马地为萧敖开辟称王之路。 不能命绝于此。 【系统,出来。】 贾想已经鲜少去使用系统,系统更多时候只是沉寂在他脑海深处,充当一个摆件。 毕竟贾想并不看重感化值,系统除了播报感化值一无是处。 【别装死,滚出来。】生死迫近,贾想没工夫去好声好气地哄系统现身。 然而系统仍然没有回应。 【你家……】贾想话音一顿,【祝千龄命在旦夕,你再不出来帮忙,你就没工作了。】 这座山谷无边无垠,仿佛没有尽头,贾想身后落下的串串脚印很快被落雪掩埋。 然而你脑海中的系统依旧沉默。 疏忽间,背后的祝千龄颤抖了一下。 贾想一愣,旋即欣喜道:“千龄,你还好吗?怎么样?” 他本来还想问祝千龄是怎么挣脱陈乐行与萧敖的,还想问他在灵潮中做了什么,但此时此刻,贾想心中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对祝千龄伤势的担忧。 祝千龄没有回答,方才还轻弱的呼吸声变得沉重,他张了张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没关系,”贾想的鼻尖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忙安抚道,“不慌,待余潮过去,一切都会好的。” 祝千龄双手轻轻地环紧了贾想的脖颈,脸颊贴着贾想的耳根,呼出一团断断续续的白雾。 一颗细小的雪落在腕骨上,灭了那一颗淡淡的痣。 贾想这才惊觉,不知不觉间,祝千龄的体温竟变得如此滚烫,顿时心急如焚。 他埋头,企图甩动两条伤痕累累的脚,然而于事无补。 恰在此时,祝千龄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将唇贴在贾想的耳垂上,唇瓣开合间,悄无声息地含住半边软肉。 耳垂上传来一阵炽热,贾想下意识地抖了抖身子,实在是太冷了,一旦有温热的来源,他都觉得灼人。 “闻人想……”祝千龄呢喃着。 空空寂寂。 呢喃如影随行,若有似无地缠绕着贾想的五感,刹那间,贾想的全世界只剩下祝千龄的声音。 贾想低声训斥,却更像是纵容:“没大没小。” 祝千龄闷闷地笑了一声,胸腔震动传达到贾想的脊椎中,顺着骨骼牵动了心脏,它似乎随之跃动了一下,仿若要跳出贾想的嗓子眼。 “闻人想,放下我吧……” 耳后,一声清浅的叹息。 贾想横眉:“闭嘴。” “放过我吧,闻人想……”祝千龄闭上眼,手指攥紧了贾想的衣领,凝结的白霜破碎,沾染指尖。 祝千龄的声线难掩虚弱,语气分外坚定:“你会死的,你应该离开我……” 回到北川后的一切都不按照预期进行,此番坠地更是元气大伤,贾想本满心窝的闷气,却被祝千龄的伤势惊得沉落深处,听君一席话,火气瞬间以燎原之势急匆匆地窜到贾想的脑门。 “谁和你说了什么?”贾想忍着怒意,刻意放柔了音,“谁和你说的这些晦气话?” 耳畔的呼吸骤然变得深重,在白茫茫中织起一场小小的暴风雪,在贾想耳中狂暴呼啸。 祝千龄身躯颤抖着,光是说话就要尽了全身的力气。 “闻人想,我见过太多次了,”他睁开眼,红瞳黯淡无光,空洞地盯着前方,“太多次了,我数不清了……” 一点浅薄的潮意喷洒在贾想的耳后,耳垂的暖意被翻滚的白雾卷走,贾想猛地回首。 他背后哪有祝千龄。 贾想木然地伸手,冰凉的指尖触碰到耳后的那一片肌肤,他有些分不清。 雪尘被风带起,不过是一瞬,混沌初开,天光乍现,风雪在灼灼日光中灌满了整座山谷。 贾想垂下手,若有所思地盯着指尖,明亮的光模糊了他的视线。 那一声叹息太短了,裹着的潮意太轻了。 短暂到,他以为是清晨的露珠。 轻得,他以为是祝千龄落了泪。 雪轻柔地掩盖了贾想茕茕孑立的身影。 他慢悠悠地睁开眼,鼻尖的血腥气浓烈如斯,熏得贾想别过头,闷闷地咳了几声。 “殿下?”祝千龄的声音难以掩藏欣喜。 贾想虚虚地半睁着眼,他的下巴搁在祝千龄的肩膀上,身下是祝千龄宽厚的肩背,光是俯趴着,并不觉得硬朗。 可见,这六年来贾想把祝千龄养得很好,不似少年时那般小可怜,讨人疼惜。 第43章 贾想潦草地将四周一阅,此处很空阔,不远处有几座矮小的风蚀壁,云光圣洁,地平线浓妆重彩,旖旎艳红。 斜阳,雪地,二人独行。 “殿下,感觉如何?”祝千龄的脚步一深一浅,却很稳。 贾想拧眉,头疼欲裂,潜意识里似被埋下了一颗种子,体内升腾着一股猛烈的欲望。 他喃喃道:“离开。” “我知道的,”祝千龄放轻了音调,他声线清冽,回荡在茫茫雪地中,晕染了三分洁净,“我探查过了,前面有人烟,很快就到了。” 贾想意识昏昏沉沉,他深吸一口气,血腥味愈发浓重。 一帧一帧壮烈的画面在他眼前连接成线,云舟散架后的点点滴滴争先恐后地涌入贾想脑中,他咬紧下唇,喉咙间的腥气随之翻涌而上。 但更多的,是勃然怒火。 “谁让你回来的?”贾想呼吸沉重,挣扎着想要从祝千龄的后背下来,“我让你跟着萧敖他们离开,你怎么就不听?” “还有——” 见祝千龄沉默不语,贾想更是气不打溢出来,云舟破碎后的场景刻印在他眼中。 灰暗漩涡,上下皆混沌,恐惧如潮水淹没了贾想,但他的手仍牢牢地牵住祝千龄,将他摁在自己怀中。 灵力如锋刃刮在贾想的肌肤上。 隐隐的痛呼声中,贾想怀中蓦然射出条条丝线,瑰红似霞。 丝线割裂着朝贾想袭来的寒冷灵流,灵巧地编织在一起,笼罩住贾想。 祝千龄的红瞳闪烁,深深地注视着他。 混乱恐慌的漩涡中涌入一腔血红汪洋,顷刻间将贾想的视野翻成一幕潮红。 贾想哪能不熟悉这一股力量? 分明是魔息。 在他不明的角落中,祝千龄已经举一反三,自己把魔息翻出来玩出花了。 而贾想还在小心翼翼地为祝千龄掩盖魔息的存在。 贾想气极反笑,还想摆出兴师问罪的架势,祝千龄却毫无预兆地双膝跪地,整个人脱力般倒在贾想身下。 因贾想还在挣扎着下背,顺着力道往后一扑,反倒无济于事。 他惊恐地爬到祝千龄身侧,祝千龄的伤势撞入贾想眼中,无尽的悔意须臾间吞没了贾想。 贾想心疼地扶起祝千龄,怀中的祝千龄有如破风的风琴箱,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吸着,似乎在承受着莫大的痛楚。 “没事了,”贾想拦腰抱起祝千龄,分出一股灵力钻入地脉,寻觅着最近的居住地,“都怪我,安心吧,安心吧……” 祝千龄蜷缩在他怀中,可怜兮兮的,鼻音带着一缕不轻不重的委屈:“殿下——” “我痛。” 贾想心如刀割。 祝千龄将头埋在贾想的肩颈处,抹去微微弯起的嘴角。 第39章 灵潮过境, 风雪已止。 贾想二指搭脉,越探越心惊。 遍体鳞伤。 尤其是五脏六腑,竟显露出了衰败之症。 可最为脆弱的灵海却毫发无损。 灵潮是极为骇人的, 裹挟着灵力的暗流不停地蔓延、旋转, 中央腾升起一把无形的钩子,穿过身躯,似要将万物勾成碎片,与旋涡融为一体。 他被魔息护着了,那祝千龄呢? 贾想抿唇, 难以想象他是怎么背着自己走过灵潮余韵的, 此刻他宁静地窝在怀中, 呼吸清浅, 意识逐渐涣散。 治疗器官衰败的方法尤为简单粗暴,用大量的灵力冲缓腐蚀即可。 然而贾想的灵力都注入云舟中,灵潮带来的后遗症教他头昏脑胀,还需待一段时间恢复。 可不知祝千龄能否等待到他恢复之时。 找医师,寻丹药。 贾想当机立断, 用灵力轻柔地裹住祝千龄衰败的器官,试图缓解症状。 他确定踏出了灵潮余韵的范围, 旋即调动灵力,沿着雪地中探查到的气息迅速移动。 北川城镇常坐落在灵矿附近,只需探查灵力最浓郁的地方, 城镇自会现身。 祝千龄迷迷糊糊地睁着眼,头支在贾想肩侧。 贾想的心跳声很清晰, 砰砰跳着,有一须臾,祝千龄将这颗鲜活的心脏认成了一颗钟, 他是躲在钟里的人。 钟动,祝千龄便身心俱震,回荡的声响把他从里到外都贯穿了。 祝千龄感知到自己的生命力在缓慢地流失,但体内的那一抹力量却死死地拽着他,警醒着他。 他迷糊着眼,灰暗的视角里只看到贾想的半截下颚,与脑中画面慢慢重合。 在雪中转醒时,祝千龄奄奄一息,双眸不由自主地寻觅着闻人想的身影。 他看见了在雪地中的半张脸。 闻人想悄无声息地躺在雪地中,半张脸塌陷在白茫茫中,银发上沾满了血丝,殷红一片。 不知为何,祝千龄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窒息感瞬间扼住祝千龄的喉咙,莫大的恐惧吞噬了他所有理智。 回过神,他麻木地驱动着双腿,抱着闻人想,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只余心跳声。 是谁的,祝千龄分辨不出。 簌簌风声。 眨眼间,贾想落入一座白桦林里,树影婆娑,枝叶外的天空晦暗苍白。 他收紧双臂,怀中的祝千龄体温烫得骇人,贾想心急如焚,但此地前往最近的城镇还需一段距离,纵然御剑遁万里,也要半刻钟。 祝千龄却已经咳出点点血沫,方才那一场背负前行,似乎与回光返照无异了。 忽而,一道急速的破空声。 贾想止住脚步,一支锐箭直直穿入白桦木中,条条木屑卷起。 狼嚎声此起彼伏。 贾想一步蹬上树干,立在半空,居高临下地盯着林中。 三匹白狼飞掠林木间,弓箭弦音铮铮作响,却一条条落空,或是深陷白雪,或是落入木间。 有人!贾想重燃希冀。 北川有游居者,多为仙者,为了自给自足,他们什么都会一点,包括医术,他们什么都会囤一些,包括丹药。 贾想顺着箭痕寻觅,几步间落在一块巨石上,石下瘫坐着一名老者。 老者身量魁梧,五官却很是贫瘠,一副猎户装容,腰间别着一颗葫芦,贾想能感知到葫芦里灵力充裕。 他横着一只腿,大腿处伤口骇然,血肉翻卷着,是被撕咬的痕迹。 北川灵力满溢,万物受其熏陶,多少都开出了些许灵智,荒野常有受灵力滋润的野兽,有些修为低下的仙者见了都要绕道。 更何况…… 贾想一眼扫量,便知这位老者未开灵海,凡人也。 老者的箭筒中没了羽箭,手里还紧攥着长弓,三匹白狼呲着牙步步紧逼,老者显然已到穷途末路。 不曾犹豫,贾想抽出符篆,朝白狼射去。 灵火交织成形,凶猛地朝着三匹白狼扑去,撕咬着披雪的毛发,不过刹那,三匹白狼便痛楚地尖啸着,淋浴在灵火之中。 三匹白狼在雪地里翻滚,哀嚎着逃窜,隐没在林间,消失不见。 贾想收回手,脸颊轻轻贴了贴祝千龄发烫的额间,白雾模糊了他的眉目。 老者瞠目结舌地盯着他,随后扶着石块起身,颤颤巍巍,血液滴溅。 “不知……仙长……”他与恶狼搏斗许久,嗓音失调。 贾想来不及听他的谢言,急切道:“不知老人家是否有仙药?” 老者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眸光倏然变得凌厉,钉在贾想银白的长发上。 “不知……仙人尊名?” 贾想意识到老者的眸光晦涩,心中疑窦丛生,可怀中的祝千龄身子不自觉地轻颤着。 已然不是他能够胡思乱想的时候了。 贾想跳落石块,失了平衡,不顾双膝跪地,神色诚恳道:“老人家,我的孩子五脏衰竭,急需灵力舒缓,不知老人家能否施舍一二,来日我定会报答!” 老者被贾想这一跪吓着了,他双手揽起贾想,粗粝的指节粗碰到祝千龄的肌肤,灼人的体温把他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 贾想三言两语说尽他归家途中偶遇灵潮之事,隐去他的身份与目的,睁着眼巴巴地盯着老者,泫然欲泣,我见犹怜。 可见闻人想的皮囊属实好用,纵然是饱经风霜见识多广的老者,也鲜少见到如此标致之人,不由得被晃了神,旋即他又极有定力地镇心,拿出腰间的葫芦。 “此乃灵矿旁流淌的不冻溪水,能暂且缓解伤势,接下来,还是尽快将他送往镇上看看医师。”老者的声音低沉,带着雪原的冷峻与踏实。 “多谢您!” 贾想取过葫芦,祝千龄唇瓣微张,却怎么也咽不下灵水。 情急之下,他二指探入祝千龄温热的口腔。 津液潮湿,卷着贾想的手指,指腹下的软肉轻薄湿滑,灵水顺着手指淌入喉间。 水泽顺着口角流落,滑落鬓发,晕湿了贾想的衣袖。 第44章 祝千龄又是几声呛咳,红舌缠绕着贾想的手指,牙齿下意识咬合,灵水出了口,贾想的手指却是被口腔锁住了。 贾想瞪圆了眼,手指被他人舌头包裹的感觉实在是微妙,他耳根泛红,有些恼,又有些心痒。 老者见他不知所措地举着葫芦,一只手别扭地扩着怀中人的口腔,心下一动。 于是他好心地掐住祝千龄的下颚骨,牙齿一松,贾想的二指带着丝丝津液抽出,好歹是解放了。 贾想颇有些尴尬地将葫芦递还主人,朝老者笑道:“多谢老人家。” “不谢。” 老者不善言辞,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又止住了,拿过葫芦,灵水肆意地浇在翻卷的伤口上,伤痕缓慢地合拢,很快只剩下浅浅斑驳血迹。 灵水效果可见一斑,饮下灵水的祝千龄悠悠转醒,眼睛睁开一条缝,视野中映出了贾想焦急的面容。 他嘴角微动,却发不出声音。 贾想轻飘飘地抚过祝千龄的头顶,劫后余生地感叹道:“没事了,我带你去见医师。” 他站起身,谢过老者。 老者不语,持着一双幽暗的眼眸盯着他。 贾想抿唇,直觉警惕地拉扯着他的神经,面前这位老者的态度显然不对劲。 但贾想没有空再去猜测,他必须去见医师,去缓解祝千龄骤然的器官衰弱之症。 蓦然,老者叫住了他:“且慢。” 贾想不动声色地抱紧祝千龄,刻意收敛起身上的锋锐气息,但敌意仍藏不住,透出三分,隐隐隔绝老者。 老者视若无睹道:“这个点,医馆应该关了。” “我有一位友人,曾遇过此子之症,你若信得过我,可以随我来。” 贾想一愣,来不及欣喜,老者就拐着他那条受伤的腿,朝白桦林深处走去。 “把你那身白色行头收起来,”他的声音很闷,却分外沉重,“莫要让人知晓你原本的模样。” 跟随的脚步稍有停顿,贾想明白了老者从始至终对他态度暧昧的眼神。 在北川,银发银眸便是权贵的象征,越接近雪的色彩,身份越发尊贵,如闻人想此人作为王室嫡系,其发色与眸色白得纯净,白得晃眼,只需一眼便可认出他的地位。 贾想心中的疑虑与担忧被缓缓扩大,一个惊心猜测逐渐在疑团中成形。 两道身影穿梭林间。 细微的颠簸中,一缕黑丝沾着独香抚过脸颊,祝千龄的耳畔是贾想零散的心声,细细碎碎。 祝千龄企图去辨别贾想在心中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一阵阵几不可查的摇晃倏忽停滞,他感受到环在自己身上的双臂用力地收紧。 “敢问老人家,”头顶传来一道干涩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更为密集的心声,“此镇何名也?” 老者嘶哑的声音点缀着寒冷,似从远处而来。 “围镇。” 祝千龄攥紧贾想的衣袖。 【围镇?】 头一遭,祝千龄意识到心声竟也可以如此干涩。 【北川第一次揭竿起义的地方,就叫围镇。】 第40章 老者寡言少语, 自称莫得,此外便再无透露任何消息。 围镇坐落于白桦林崖下,不同于南海傍树而起的木楼, 也不若仞州辉宏黄达的庙宇, 围镇极为朴素,携着一股浓重的蒸汽工业风采。 也只有工业能将仙凡差距拉短,有劳动才有所获,在北川矿场上已然成了一条共识。 贾想安抚着怀中的祝千龄,怀中人似乎对围镇尤其抗拒, 即便意识不清醒, 仍挣扎着扭动身躯。 祝千龄已然是一位成年男性, 分量不轻。 而贾想常年不爱走动, 臂力不够格,只觉得祝千龄与朋友家养的那只胖狸花没甚区别,在臂弯间翻个滚,贾想的手骨就濒临断裂。 他任其扭动,心力交瘁地自我安慰, 祝千龄还这么有活力,只要得到救治, 必然安然无恙。 自古起义之地多荒芜,围镇亦不例外,它搭建在灵矿之上, 灵力浓郁,所见之地却白雪皑皑, 寸草不生。 常年的矿物采集与重工建设压垮着围镇,雪中裸露的土地坚硬灰白,人们没有庄稼地, 只能夜以继日地采矿,也谈不得暖衣足食。 贾想暗中打量着围镇,灵潮过后的天色五彩斑斓,街头寥廓无人,偶见角落中有流浪汉,衣衫褴褛,酩酊大醉。 店铺都关门了,围镇虽落魄,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路行来,茶馆饭店应有尽有,依稀可见当初繁华。 莫得拐进一条深巷中,推开一扇铁门,此地是一间打铁铺子。 北川灵矿遍布,所谓打铁,打的是灵矿的附生金属,故而这间铺子每一缕气息中都含着郁郁灵力,光是闻上一口,便觉得精力充沛。 可惜北川灵矿需要灵力滋养,仙者对灵力的使用受到严格管控,每一寸土地都刻有监察符咒,仙者为了修为,会铤而走险接近灵潮,趁着灵潮余韵,符篆失灵,吸纳灵力。 久而久之,便有人会习得如何制造灵潮。 贾想眉目阴翳。 当务之急,应是治好祝千龄,到达涅门,避开起义军。 打铁铺子只有一盏油灯,莫得轻车熟路地点燃,一豆黄花照亮一隅,一道人影晃动。 “你怎么又带乱七八糟的人回来。”一道嘶哑的声线从暗处传来。 一名裹着毛裘的中年男子手持铁架,出现在稀薄光亮中。 莫得将箭筒甩下,掏出背后挂着的麻布,里面是一只死去多时的野兔。 “他小孩被灵潮还害着了,”莫得大马金刀地坐在炕边,“你给他看看。” 中年男子满脸胡茬,书卷味却很重,他垂着眼,从桌底下拖出一个沉重的铁箱。 “你的腿又是怎么回事?” “狼咬的。” 中年男子低声骂了几句,语调奇异,贾想却不陌生。 毕竟咎语山骂人就用这些词汇。 “那你还挺命大,”中年男子瞥了贾想一眼,很快理清来龙去脉,语气温和了几分,“把他放在炕上吧。” 贾想抿唇,把自己身上那卷被刮得破烂的外衣铺平,小心翼翼地把祝千龄搁在上面,祝千龄两只手还死死攥着贾想的衣袖,和小时候没两样。 中年男子从箱中抽出一卷针,在这乱糟糟的设备中,银针却分外干净。 他迅疾地往祝千龄身上扎了数十针,收好针卷,慢悠悠道:“行了,静待片刻,看效果如何。” 贾想握着祝千龄的手,手背上还有灵潮留下的伤痕,但好在回了暖,不似最初那般冰冷。 他感恩戴德道:“多谢先生相助,来日我必将答谢。” 中年男子摆摆手,转身骂骂咧咧地给莫得上药,莫得唯唯诺诺地顶一句嘴,贾想熟悉的词汇便多了几个不曾组合过的花样。 “听先生口音,先生是西沙人士?”贾想试探地问道。 中年男子与莫得不同,他开了灵海,行针间灵力流动,仙者也。 北川的异乡人大多是凡者,贾想亦颇为好奇,问的也不算突兀。 更加重要的是,起义军的参谋便是西沙人士。 中年男子收敛起满嘴的脏话,拧了一把莫得的胳膊,和颜悦色道:“是。” “你是外乡人吧?来北川做什么呢?” 贾想抿嘴微笑:“我是北川人,前几年出境了。” 中年男子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贾想,眸光在对方面容上流连片刻,被莫得猛地一拍大腿,才惊回神。 他皮笑肉不笑地踹了脚莫得,道:“在外很想家吧?” 贾想别起袖口,蹭了蹭祝千龄额间冒出的冷汗。 “倒不会。”贾想真诚道。 现世没有牵挂,他不想回去给资本家做牛做马。 此地更是要索他命,贾想半点不想前来。 闻言,中年男子一愣,噗嗤一笑:“你还怪有意思的,我到此地少说三十年,头一遭听到这种回答。” 他将不冻泉水往莫得伤口里戳,方才尤其硬气的莫得被激得频频抽气,却不敢有怨言。 “您很想念西沙?” 中年男子三下两除二地为莫得处理好伤口,门外又飘飘悠悠下起了小雪,雪光映入门内,衬得那点灯花更为微弱。 “不想。” 中年男子果断道:“那个鬼地方,谁待谁倒霉。” 意料之中的回复,贾想配合地笑了笑。 一旁默不作声的莫得却道:“那也比此地强得多。” 中年男子不悦地踹了莫得一脚。 莫得没有反抗,只是把头垂得很低,贾想才发觉莫得并不老气,只不过苍白的头发与邋遢的装扮把他衬得风霜过痕,撇开这些要素,莫得看着还比中年男子年轻三分。 贾想还想试探些信息,祝千龄身躯猛地一蹬,呼吸骤然变得急促,双眸倏地瞪圆,死死地盯着天花板。 “千龄?”贾想被祝千龄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握着祝千龄的手被反咬,指尖掐入肉心。 第45章 “莫慌,正常的。”中年男子劝住贾想,取来不冻泉水,递给贾想,示意他给祝千龄喂下。 祝千龄已然转醒,他怔神地注视着贾想,口齿不清道:“我们离开……” 他半边身子都是银针,头顶还竖着几根,五感麻痹锐痛,却不管不顾地要坐起身,拉着贾想就要往外走。 然而他通身无力,被中年男子训斥着一推,祝千龄轻飘飘地飞回了炕,茫然无措地盯着贾想,发间的银针一闪一闪。 不知为何有一种天线成精的喜感。 贾想抿着嘴角,安抚道:“你好好休息,待康复了,我们再走。” “不行,”祝千龄一倔强起来,蛮横的脾性便露出头,“不要待在这儿,我们快去涅门。” “涅门?” 中年男子挑眉,见状还想说些什么,屋外忽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关门声。 围镇人家少有木门,多是由矿场淘的废弃金属所铸造浇灌的铁门,一合上,响声如雷,似被烈风带起,震得屋檐雪都在簌簌落地。 莫得警惕地起身,侧着耳听闻。 “哎呦,白先生,你家莫得回来了没哦?”对面的住户是一位瘦削的女子,她裹着红丝巾,脸上刺着符文,很有南海风情。 “莫得回了就好!哎呀快些关上门吧!那群鬼又来了!” 说着,她匆匆地把门口倚靠的扫帚拎回屋里,往身后叫闹的孩子低声骂了几句。 女子关着门,高声道:“白先生,你家税金齐了没?可还要我借于你们些许?” 中年男子笑着招手:“婶子快回屋吧,不用忧心。” 对面又应了几声,关上铁门,莫得与中年男子对视一眼,神色莫测,他一瘸一拐地把门槛的积雪扫下,重重锁上了门。 见此,贾想不敢再多言,按捺住祝千龄,好在祝千龄亦知事态发展不对劲,也停了挣扎,不动声色地将头窝在贾想的大腿上。 中年男子不说话了,他熄了灯,坐在炕边,双眸紧紧地凝视着铁门,仿佛铁门外有什么洪水猛兽。 莫得从角落里掏出乙柄长枪,搁在脚边,挨着中年男子坐下,手揽过中年男子的肩,压低嗓子,凑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中年男子不语。 门外忽而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铁片被砸得当啷作响,手段暴力。 贾想屏息凝神地倾听着,中年男子显得很急躁,站起身,帮祝千龄拔出银针。 “时辰差不多了,”中年男子面容肃穆,“你带着他从后门离去,风头过去再带去医馆,扎三回针,饮几日不冻泉水,便能痊愈。” 氛围凝重至此,贾想一探祝千龄的额头,温度竟褪去大半,心下巨石落地。 “多谢您。”贾想不明事态,扶起祝千龄便要依中年男子离去。 屋外铁门破除声咯吱,随后一道惊天动地的哭嚎声悬浮在半空。 “大人!您行行好吧!我还有两个孩子呀!” 妇女悲痛地呼唤着,哭声掩盖了太多稀碎的声响,孩童声,砸落声,嘲讽声,聒噪却平淡。 中年男子隐去眸光,别开脚下堆积的杂物,指着一道小门,道:“你们快从此处离去。” 贾想颔首,祝千龄脚步虚浮,他牵着祝千龄跨越杂物,手握上门把。 “哐哐哐——” 莫得倏然回头。 他们的铁门被砸响了。 第41章 “稍等——” 中年男子烦躁地啧嘴, 一脚扫开堆积的杂物,把针卷胡乱一裹,塞到贾想手中。 烟尘四起, 杂物咚咚作响, 却盖不住铁门外越发粗暴的敲砸声。 “不要和人说你是外来客,也莫要与人说你到过我这儿看过病,”中年男子低声嘱咐道,“等风头过了,去不冻泉, 再把针卷还我。” 贾想不明觉厉, 护着祝千龄, 弯腰从小门离去。 眼前是一道更加幽深窄小的通道, 雪积得很深,贾想被冻得一哆嗦。 身后小门被轻轻合上,墙壁很单薄,一墙之隔,贾想听见铁门敞开, 随后是三四人呵斥的声音。 “白乡明,架势这么大呢?”一道尖细的声线高高吊起, 每个音调都轻浮不可品。 白乡明不客气地呛声:“那还不及您官威权重呢。” 天际飘雪,祝千龄的头轻轻靠在贾想肩膀,呼出的气团温热潮湿。 贾想恐他冻着, 把他往怀中揽着,祝千龄生得肩宽体长, 却刻意缩起自己,蜷在贾想怀中,不愿放开。 见白乡明那般急切地赶他们走, 恐怕这群挨家挨户收税的人有古怪,贾想不愿耽搁白乡明,将针卷放入怀中,踮脚便要离去。 有人嗤笑一声,粗着嗓道:“你俩欠的税金今儿就必须交上,不得再拖延。” “呵,税金?怕不是赎身钱吧?” 另一道温和的声音不紧不慢道:“先前姚大人允许你们二位拖税金,是因心善,可今儿上头来了位大人物,你们还是配合着吧!” 贾想脚步微顿,竖起耳朵倾听。 “大人物?”沉默不语的莫得开口,“三十年前,也是大人物让我们来此,许我们未来蓬勃,现在这位大人物呢?” “今时不同往日,那位大人物,可是当今女皇唯一嫡子,闻人想殿下——” 乍听见自己的名讳,贾想被吓得一个激灵。 他什么时候说要来围镇了?他找死吗? 白乡明也是如此想的,他毫不犹豫地揭穿道:“堂堂皇太子要来我们这座半死不活的小地方?笑话。” “怕不是涅门的那位大人物又要整什么幺蛾子,把围镇当鸡宰了示威吧?” 尖细嗓子拔高了声调,高高在上道:“净说些大不敬的话,你们不也从中拿得了好处,这不——” 他不怀好意地笑着:“白先生,你那套用上佳灵石打造的针,不就是好处?” 闻言,贾想紧了紧怀中的针套,对祝千龄低声道:“我们要离开快些,可行?” 祝千龄抿唇,颔首。 身后的声音愈来愈微弱:“你把那针押了,就还得上税金,供你两口子安安分分,莫要敬酒不吃……” 祝千龄耳朵微动,往后深深瞥了一眼,雪花轻落,把呵斥声压得越发细微。 骤然,尖细嗓子大呼小叫道:“这儿怎么有一块沾血的法袍!你们又私下救助什么人了!” 贾想显然听到了那一声尖叫,随后杂物推落的声响传入巷中,他心中一惊,脚底积雪深厚,行走困难。 不得已之下,贾想做出决断,抄起祝千龄的腿弯,两三下跃到屋顶,借着檐角,小心翼翼地隐去身影。 幸而白乡明将杂物全堆到小门前,那三人费了一段时间推开门,落雪填满脚印,天上地下苍白一片。 那三人长相如同各自的声线,一个尖嘴猴腮,一个五大三粗,一个笑面狐狸,弯着腰探出头,不见人影,又气冲冲地合上了木门。 贾想不再做耽搁,亦不敢肆然暴露身份,抱着祝千龄,几步跨过房屋,落入一条深巷中。 祝千龄乖巧地窝在他怀中,他身上的疼痛渐渐消散,恢复了几分力气。 他轻声唤道:“殿下。” 贾想歪头,掌心下祝千龄的体温降得太快,他恐患了伤寒,灵力丝丝缕缕探入祝千龄灵脉中,为其生出些许暖意。 “两口子……”祝千龄顿了顿,“是什么意思?” “啊?” 贾想颇有些茫然地垂眸看向祝千龄,他心中被那三名官吏的话占据了大半,一时半会还反应不过来。 “就是他们二人,两口子。”祝千龄疑惑地伸出手,想要戳一戳贾想胸口,临到头又转为手背,轻轻点叩。 针包体积不小,压着贾想的心口,被祝千龄的手背一戳,酥酥麻麻的。 贾想恍然大悟。 同性恋在什么时代亦或什么世界都不稀奇,存在即合理,贾想前世遇到的同性恋忒多,还遇到过追求他的男生。 不过在男频修仙文中还能遇到男同,令贾想颇有些意外。 但贾想心底燃起了一股欲望——当爹当了这么久,是时候给祝千龄科普一些适当的价值观念。 于是,贾想放柔了声线,徐徐善诱道:“他们是夫妻哦。” 祝千龄歪头,若有所思,蓦然长叹一声:“啊,我晓得了,娈童,是否?” 这一番顿悟将贾想哽住,他大惊失色道:“不是。” “那男子与男子之间,”祝千龄红眸微动,在细雪中亮得生气,“还能有什么关系?” “夫妻又不单指男女结合,男男女女亦是存在的,我们莫要以非议的姿态去看他们。” 方才那一哽,贾想的满腹稿纸作废,他温声解释了几句,就要跳过话头。 “我们先去寻找不冻泉罢。”他回忆白乡明临行前给的指示,决心在不冻泉治好祝千龄的腐朽之症,归还针卷,便收拾去涅门,好好探查一番此次收税是什么来头。 第46章 在围镇暴露身份极不明智,若是恰好赶上起义的点,他的头颅就要落在萧敖手中,为他人一路披荆斩棘。 而官吏的说辞亦耐人寻味,说不定闻人想之死就是这群狐假虎威的官吏惹出来的。 贾想谨慎地贴在深巷探路,那一间打铁铺子坐落得太偏,在屋檐上凌空几步,所阅之地都是弯弯绕绕的曲道,离大街还有一段距离。 当务之急,还是将祝千龄的症状解决。 他需得离了巷,绕开官吏,打探不冻泉之路,随后找一间宿房住下。 巷道弯弯绕绕,收税的官吏不止三名,四下皆是铁门被敲动的声响,贾想闻风而动,东躲西藏。 不知过了多久,飘雪骤紧,北风掠过,贾想走出逼仄小道,顿觉呼吸通常了不少。 大街荒凉,飞雪漫天,然而雪地中可见数道人影。 他们在雪中站立着,矮小依偎着高大,然而那被靠着的人影亦不见得宽阔有力,这群人沉默地树在原地,被空阔的雪地挤压成一道道瘦长的黑线。 光是看着,厚重窒息感扑面而来,压得贾想心绪纷乱。 祝千龄瞧见眼前这等奇异的景象,默不作声,揽住贾想的双臂收缩。 他一路上被贾想抱来抱去已然适应了,起初还会暗自羞红耳根,现下已然自如,安然地瘫软在贾想温热的臂弯中,心底滋生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痒意。 祝千龄淡漠地注视着风雪中的那群雕像,他们呆呆地仰头,望着面前的府门。 贾想这才惊觉他们竟是一路探到了官府处——围镇虽说是地方偏镇,但巧在位置上乘,官府门面不输州府,即便安在杂乱一角,一排横立的白墙黑瓦很是庄严。 那群人拖家带口,什么行当也没拿,只是沉默地望着官府的牌匾,上书四字,雪太密了,贾想看不清,只隐约猜得中“大德”二字。 风声呼啸,贾想护着祝千龄,侧身躲在巷口,躲避风雪。 忽而,一条红黑相间的线一曲,雪地沉闷响动,一声悲戚呐喊响彻四方。 “姚大人——” 那声音过于凄厉,贾想一时分不清是男是女。 雪越发急促,落脚处尚未有着落,贾想深知此刻应当尽快寻找住处,但他还是被这一道尖锐的喊声钉在了原地。 “您三十二年前,对我们说,围镇发现了灵矿。” 贾想垂眸,耳畔的喊声单薄,其中饱含的意味又让他动弹不得。 “您说,灵矿乃天赐之物,只要我们用双手将它重现天日,沐浴光彩,我们便不再低仙一等,低人一等——” 嘶哑的摩擦声划破呐喊,府门被打开,几道鲜红身影随风鼓动。 贾想看清了呐喊之人的身影,她是一位妇人,声嘶力竭,双眼却是空洞的。 她木然地瞪视着门口处的身影,身侧低垂的头颅也缓缓抬起,一双双漆黑的眼瞳穿透白雪,明明直视着前方,却如漩涡般把阴影处的贾想神魂勾了进去。 那里头有比灵潮还要凶猛的存在。 “您说,我们不会再饥饿,不会再挨冻,不会再被人践踏,那个时候 ,我们所有人都坚信不疑。” “三十二年,我们把血与年岁种在灵矿上,长出一颗颗晶石。” 妇女哑然道:“那些晶石,都在哪儿呢?” 贾想心身俱震,他直勾勾地盯着那名妇女,原著中关于起义的片段纷飞,掠过他的脑海。 以往轻巧的文字,此刻尤其钝重。 “我们的命,在哪儿呢?” 祝千龄若有所感地抬眸,贾想嘴唇颤抖着,心声死如寒夜。 他伸出手,触碰着贾想的脸颊,寒冬中一点温度都是灼热的,贾想被烫得回神。 贾想抱紧他,声音被风雪吞没,可祝千龄仍然听得清其中的无措茫然。 “我们先去躲雪吧。”贾想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要走。 白茫茫中,艳红长线微晃。 “大胆刁民,冒犯官府,惊动贵座,杖罚三十,拖走。” 贾想的脚步止住了。 第42章 雪飞云起, 官兵持着长矛,从长阶滑下,打散了人群。 呐喊的人没有挣扎, 他们只是扎在雪中, 或是雪太深,亦或是双腿踩得太紧,那些官兵推搡着,竟推不动他们半步。 他们腰部被长矛夹着,却不曾低头直视腰间锐利, 仍是用一双双空洞的眼, 直直地凝视着长阶上的红影。 贾想垂眸, 松了手, 将祝千龄挡在小道中,将一路上偷偷吸纳的灵力灌输到祝千龄体内,为他驱散寒冷。 “你在此地等我片刻。” 祝千龄不作声,只是攥着贾想的衣袖,抬首与贾想的眸光对撞。 平日淡然浅薄的黑眸中, 生起两簇暖光,很微弱, 但韧性死死捆绑着瞳孔。 再如何八荒不乱,再如何千算万算,肉身里还是那个正直的陌生灵魂。 祝千龄松了力道。 红影冷哼一声, 官兵得令,手中凝起灵力, 便要就地对平民做势。 贾想别身,一脚迈出小道。 “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红影后走出一条纤长的蓝色身影,他抬着手, 隔开官兵。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有些雌雄莫辨:“这些是什么人?” 红影毕恭毕敬地弯着腰,笑盈盈道:“不过是一些游手好闲交不起税金的荒民,无关紧要,外头雪猛,殿下还是先回屋里去吧!” 殿下?贾想眉尾轻挑。 北川境内除了他,还有谁能被尊称为殿下?此人何方神圣? 不明情形,贾想恐打草惊蛇,收回脚步,缓缓将身躯往墙后缩。 蓝影轻笑:“交不起税金?那为何来官府闹呢?官府又不能帮你们。” 一名被长矛架着的男人嗤笑一声,他在雪里待了太久,肺腑结了冰,声线同天色一般昏暗。 “那你就要好好问问姚大人,我们为何交不起税金?” 被称为姚大人的红影恼羞成怒地低吼道:“大胆!你可知这位是何人?休得无礼!” 最先说话的妇女冷笑着,手臂青筋凸起,她贴着身侧孩童的肩膀,不顾横在腰侧的刀锋,梗着脖颈,瞪着前方数条身影。 “什么人?哈,不就是公子想吗!我又不是你们北川人,我对他敬什么敬?” 姚大人被这声辱骂吓得连忙朝蓝影弯腰致歉:“闻人殿下,这些荒民自小在矿场生长,没读过什么圣贤经书,粗鄙惯了,口出狂言,还望殿下莫要置之于心!” 现场骇然的人不止姚大人,还有缩回阴影处的贾想。 他睁大双眼,灵力游于瞳孔中,穿透纤纤雪影,窥见了朱红大门前的人。 蓝影百无聊赖地撩着肩侧散落的银发,他面带揶揄,眼神轻点虚空,似与贾想视线对撞,又漫不经心地错开。 只是一瞬,贾想便收回眼神,冰天雪地中,他被惊出一身冷汗。 银发银眸,五官熟悉却陌生。 贾想颤着手,抚摸脸颊,一路上他为祝千龄输送灵力取暖,手被冻得生疼,还没摸出个所以然,把自己的鸡皮疙瘩戳得更起劲了。 那道蓝影,分明长着一张闻人想的脸。 易容? 不可能。 贾想虽是匆匆一瞥,但他六年磨一剑,对灵力的波动万分熟稔,他保证蓝影的面容没有易容的痕迹。 沉寂已久的系统被贾想慌忙地扒拉出来,急切地叩问道:【系统,出来,这是怎么回事?闻人想有兄弟吗?】 一阵滋啦电流声后,系统一板一眼地回答:【闻人想为北川现任女皇闻人曲的独子。】 得到此回答,贾想的忧心不轻反重,从进入北川启始所遇的种种意外瞬间凝聚成线,直指面前高高在上端着的冒牌货。 但此时现身并非上策,且看此冒牌货要对难民做出什么举动,他好决定下一步。 更何况,祝千龄的病情实在不能再拖延,风雪迷人,还是尽快寻找到不冻泉水为好。 冒牌货摆手,道:“围镇的事本宫有所耳闻,围镇的灵矿盛产灵晶,但矿工贪心渐起,盗窃贩卖,不料事情败露,故而围镇的税金里,还包含着债款,是否?” 妇女恨恨道:“哪儿来的盗窃贩卖,我们的房屋都抵押了,你们还……” “那你说说灵晶去哪儿了?”姚大人打断妇女的话头,厉声呵道,“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家家户户都有一套灵晶打造而成的物什。” 一番质问,妇女竟是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声。 贾想的手搭在胸口上,针包硌着他的掌心,隔着层层布料,他却觉得细长医针穿破了所有屏障,针尖深深地扎进他的心脏。 麻木与痛苦交织着,一股不明所以的情绪折磨着贾想的心口,他有一种魂游天外的错觉。 耳畔,冒牌货轻蔑的声音再度响起:“既然如此,又为何一副含冤带屈的模样,实在不该。” “杖打三十太轻了,不若换做五……” 第47章 “闻人,莫要太过分了。”一道眼熟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冒牌货身后,面带不满地阻止了冒牌货的指令。 闻声,贾想惊奇地耸肩,小心翼翼地伸出半颗脑袋,看向朱红处。 果不其然,围镇的剧情怎能少得了男主萧敖呢! 蓝影的身后正是萧敖,他身旁还立着一道硕长身影,腰间配剑一点明黄,在雪天中格外显眼,莫名温暖。 恰是陈乐行。 萧敖撇脸道:“灵潮刚过,你的亲亲心肝养子还下落不明,手下留点德行吧!” 半刻钟沉默过后,冒牌货不屑地哼了一声。 “行,那把他们送到不冻泉旁边的荒废屋舍里安置着,雪止便给他们派活计,”冒牌货不情不愿地抱着胸,“既然交不上税金,那就干回老本行得了。” 说罢,他置气似的挥挥手,头也不回地钻入府中。 贾想磨着后槽牙,好不容易抚平的鸡皮疙瘩又被冒牌货的一举一动撩起,寒风一吹簌簌落地。 他百思不得其解——萧敖和陈乐行就没发现闻人想的不对劲吗?他平日竟是如此风情多娇无理取闹吗? “千龄啊,”贾想反思道,“我平日便是那种做派吗?” 他另一只手往后探去,一只温热的手掌自然而然地牵住他,五指穿插着,牢牢握紧。 被钳住的手比收缩的手宽上些许,也更为白净,五指微微张开,似是主人愣住了。 旋即,十指相扣。 祝千龄未答,他怔愣地盯着二人握紧的十指,模样呆呆的,眼睛眨了眨。 他的眼型前勾后扬,同猫儿似的,呆愣的时候更显可人。 有雪落在手背,碎了。 祝千龄晃过神,干巴巴道:“嗯?啊,啊,有点……吧。” 闻言,贾想对这些年遭受他精神虐待的人们萌生了浓烈的共情,愧疚莫及。 不过,当今萧敖等人有了着落,他只需跟从这一队被驱逐的人前往不冻泉水,先把祝千龄的衰败之症根治彻底,再回头寻萧敖与陈乐行,一探究竟。 贾想直觉,他离原著中笼罩闻人想的疑团更进一步,只待东风来,便能教他窥见真面目。 只不过,这个真面目会教他死里逃生,还是教他万劫不复,贾想说不准。 贾想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雪中被押着前行的难民,藏在胸口处的针包异常灼烫。 难民数目不多不少,他们二人混入其中并不显眼。 更何况他们二人被灵潮洗劫一空,全身破破烂烂,混入难民堆里,轻而易举。 “还难受吗?”贾想柔声询问。 祝千龄眼帘半垂,不肯与贾想对视。 灵潮点燃了他干枯的灵脉,魔息耗尽力气,被针灸后,祝千龄便觉得全身轻快如飞燕,灵力更为亲和。 然而,然而。 祝千龄不动声色地觑了一眼贾想,眼前却浮现出打铁铺子里,被昏黄灯光照拂的两名中年男子。 比起回复,他更想问问贾想,更想缠着贾想给他一个答复,至于什么答复,祝千龄又犹豫了,实质上,他连想要质问贾想什么都不清楚。 祝千龄虚虚地盯着不远处沉默死寂的人群,含糊道:“难受……” 贾想如临大敌,他懊恼自己耗了太长时间,握着祝千龄的五指缩紧:“哪儿难受,还能走吗?” 祝千龄有些飘飘然,他不语,只是将半边身子轻靠着贾想。 “我们跟着上去。” 贾想为祝千龄抹去红瞳,在脸上动了些手脚,趁着官兵收着长矛,猫着腰窜进其中。 难民从呐喊的那一刻起,就耗尽了全身的精神气,他们脸色灰败,脚步虚无缥缈,有如丧家之犬般往前挪动着。 那些官兵大多出身围镇,难民的音调太低沉,他们便穿着靓丽的红衣,高高地遮盖着消颓,一行人明明暗暗地行走在雪地中,被两道官墙压迫成数条灰线,一时间分不出高低贵贱。 贾想牵着祝千龄,身旁走着一名及腰高的小孩,她被祖父母拉着手,低头数着脚印。 孩子天性总会被磨平,但在苦难中生出些许,亦是一种希冀。 孩子瞥见二人紧握的十指,又看了眼自己的祖父母互相搀扶的臂膀,恍然大悟。 “哥哥!”她自来熟地扯了扯祝千龄的衣袖,摇头晃脑。 祝千龄迁就着力道,小女孩凑近他的耳畔。 “你和这个哥哥是不是和白叔他们一样呀?” 祝千龄被莫名其妙塞了这句话,颇有些疑惑地望着小女孩。 小女孩笑眯眯地捂着嘴。 “白叔是……” 祝千龄蓦然止住话。 他重重地呼出一团白雾。 第43章 修者借吸纳外界灵力以维持仙体, 至使寒暑不侵,仙凡之间的分水岭在于灵海存在与否,仙与仙之间的差距便看个人的先天禀赋与后天勤勉。 贾想为护主祝千龄的五脏六腑不被腐蚀, 体内存储的灵力消耗殆尽, 方才在犄角旮旯处弯弯绕绕,还能偷偷摸摸躲过符篆检测,顺走些许灵气。 而今他们二人窝藏在难民中,被官兵押送着前往矿场,眼前尽是苍白黯淡, 寒气打得贾想五感迟钝, 每一个反应都被延长到万里之外。 故而, 他缓了许久, 才察觉到身侧之人行为有所松动,垂眸打量着祝千龄。 光是一眼,贾想便看出了祝千龄的不对劲。 他的养子面色虽不动如山,然而眼眸低垂,紧抿着下唇, 一点小小微动,就教贾想看出了端倪。 每每祝千龄露出这种神态, 就好像在明目张胆地朝着贾想吠叫:“我不开心,我心里难受,我要你哄哄我。” 如果贾想没有去哄, 祝千龄就会独自一人生闷气,把自己悄悄舔顺了毛。 贾想觑了眼官兵, 他们对此等差事并不上心,双眼更是被雪迷乱,没心思分神。 他安下心, 凑近祝千龄,鼻息轻轻打在祝千龄的耳侧。 祝千龄的耳根通红一片,许是被冻着的。 “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吗?”贾想压低声线,越过祝千龄的肩头,意外与睁着杏眼的小女孩对望。 小女孩朝他呲起一对漏风的门牙。 贾想似被这一份不谙世事打动了,难能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只是脸被冻僵了,他迅速摆正脸,心底浮现出难言的酸涩。 听那冒牌货作声作气的指使,曾领着围镇踏入黄金时代的矿场早已风烛残年,定不是什么好地方,这一帮人未来的日子过得必然不舒坦。 可就算再为他们悲伤,贾想又能做些什么呢?他既不知全貌,又不能轻举妄动,恐得不偿失。 说到底,不过是贾想面对原著的既定结局,无能为力罢了。 毕竟他连活着的机遇都把握不准。 祝千龄松懈的手又用力地回扣住贾想,手臂泛起青筋,他将身躯更加贴紧了贾想,看上去像是依偎。 “我不疼。” 他早年吃不饱穿不暖,被贾想悉心呵护了六年,身体素质跟上了,身高却比贾想矮了半颗脑袋,堪堪比及贾想的鼻尖。 此等差距,使得贾想注视着祝千龄扬起的脸庞时,五官的精致度更为突显。 “我不喜欢这里。”祝千龄忍着想要遁逃入雪底的欲望,被眸光巡视的肌肤烫得惊人。 “我想离开。” 贾想无言片刻,小女孩已经被祖父母拉到中间护着,一时间他只能把目光落在祝千龄的脸上,一寸一寸。 “待找到不冻泉,医好你的病,把针归还,”他许诺,“我们就去找萧敖,前往涅门。” “不要。”祝千龄乍一听见萧敖的名字,便回想到云舟上的那一幕。 反感翻涌。 他再次强调:“不要。” 贾想深知顺毛之道,摇了摇二人紧握的手,柔声道:“他身份尊贵,我不可放任不管。” 萧敖能带着祝千龄碰到机缘,摒除魔息修复灵海,哪怕贾想此行突发意外,不能再去护着祝千龄,祝千龄也能独当一面,逐步走到原著的水平。 只要尽快前往涅门,贾想呼出一口浊气。 到达涅门,一切都能好转。 贾想下意识想要摩挲指尖,但惯用手扣着祝千龄,遂摊开五指,握得更紧了。 他不想把祝千龄交给萧敖,也不想把祝千龄交给陈乐行。 这是贾想辛辛苦苦养了六年的人,凭什么要让给他人? 祝千龄不语,只是别过脸,眼眸一点点化得深沉,再次抬首,已然换了神情。 “好。” 贾想朝他微微一笑,埋头跟着队伍走动。 一路上,只有踩雪声。 矿场就在围镇背后,灵力如波浪滚动,贾想未曾觉得全身灵脉竟能如此舒畅。 他放眼望去。 冰壳裹着矿坑边缘,冰层明亮,每一寸土地都被灵力浸泡过一般。 不少衣着灰沉的人们穿梭其中,金属摩擦声在空旷山坳里荡起细碎回响。 第48章 灵力丰厚,丰厚得教人经脉打疼。 就如同灵潮,灵力挤压堆积到一定阈值,便会爆发反噬。 贾想忍着筋骨的钝痛,风雪更大了,呼出的白雾瞬间被北风撕碎。 冷冽、粗粝,每个人脸上如出一辙的麻木。 官兵带着他们走向一处矮小的房屋前,指道:“这座庙就是你们的住所了。” 若非他说此屋舍是寺庙,贾想看不出半分寺庙的踪迹。 倒是有高歌一曲《为茅屋冬风所破歌》的欲望。 寺庙空间很宽阔,然而地上铺满了密密麻麻的草席,上面还躺着几名受了伤的病患,痛苦地呻吟着。 北川的寺庙道观不供神仙,供的是北川闻人王室的第一任皇帝,亦是当年封印魔窟的主力之一。 她身披盔甲,两手搭剑,神情肃穆地直视前方。 历经岁月风霜,雕像纹路斑驳,看着摇摇欲坠。 “这些人怎么回事?”官兵指着地上翻来覆去的病人。 管理员是一名矮小瘦弱的老头,但灵海已开,仙者也。 他挑着稀疏的眉:“下了洞,就这样了。” 官兵于心不忍:“怎么能让他们下哭洞,这些……” “上头刚刚下达的旨令,”老头打断官兵,不耐烦地摆着手,“这十九年来半颗灵晶都没挖到,那位劳什子贵人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让他们全都下哭洞去。” 官兵沉默不语,躺在地上哀嚎的男人听见对话,咬牙切齿道:“该死的王族。” 老头轻飘飘瞥了他一眼,不做搭理。 “这些人怎么回事?不肯交灵晶?” 官兵摇头:“交了,老早就交了。” “嗐!灵晶交了,又不意味着交得来税金!”另一位官兵唉声叹气,他怜悯地扫视着那一群老弱妇孺。 老头深深地看了眼掉漆的雕像:“行了,这天多变,你们快点走吧。” 官兵挠头道:“我想打些不冻泉水。” 贾想扶着祝千龄缩在人影中,听见不冻泉水一词,把脖颈微微伸长。 “动作快些,那几个扒皮差不多也要回来了。” 官兵与矿场的管理者交接完,趁着风雪未狂,急匆匆地离去。 管理者老头并未搭理新来的难民,而是架起一方屏障,慢悠悠地往矿场方向走去。 天助我也! 贾想左顾右盼,其余人只顾着自己眼前事,便拉着祝千龄,转身出了破屋。 不冻泉并不难找,不过身处在灵矿之中,灵力指向多少不准确,又恐碰上去打水的官兵,贾想与祝千龄二人只能亦步亦趋地缀在官兵身后。 官兵们窃窃私语,他们出身围镇,共情乡里,却因灵海微开被招,听命于朝廷,其中辛酸难以与人述说。 未及半刻钟,不冻泉便在寥寥雪原间出现了。 不冻泉,顾名思义,得了灵矿滋养,泉水常年不凝冰,水性清冽,兼之活水,灵力驻留适当。 贾想与祝千龄躲在石壁后,见官兵舀完水,抬头望天色,雨雪霏霏。 “等不及了。”一名官兵眯着眼。 “时也命也,这次不知是谁不交灵晶被送到哭洞里。” “九死一生啊!”心肠最软的官兵塞上瓶塞,起身哀叹,“哭洞就是吃人洞,能出来已是万幸,走吧,走吧。” 一行人无可奈何地面面相觑,无助感萦绕心间,但天色不待人,他们匆匆地原路返回。 这就便宜了贾想。 他用手盛起一捧泉水,灵力随着他的指引滑入灵脉间。 既然这些人在此毫不避讳地取纳灵泉,此处的检测符篆定然失效,贾想肆意地吸纳着灵力,体温逐渐回暖,他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千龄,过来,饮下泉水。” 祝千龄蹲在他面前,却没伸手去掬泉水,而是直勾勾地盯着贾想,慢慢凑近。 眼前的人越靠越近,鼻尖与他的脸颊越拉越亲密。 贾想不动声色地蹙眉,觉得祝千龄被抹去色彩的双眸晦涩难懂,令他浑身不自在,想要把头别开。 哪料,祝千龄止住了动作,呼出一团模糊的白雾,被二人的对视晕染而开。 随后,他低头,唇珠触碰被手心传染了些许暖意的泉水。 慢慢的,浅浅的。 他探出舌尖。 掌心的触感似是被泉水麻痹了,直到祝千龄整张脸窝在他双掌之间,贾想才后知后觉地缓缓睁大双眼。 泉水落在雪地上,砸出一方小坑。 祝千龄淡淡地扫了眼水坑,撩起眼睑,乌黑无质的双眸凝视着贾想。 小女孩的话与贾想的解释交织旋转,萦绕在他的耳边。 “他们是夫妻哦。” “你和这个哥哥是不是和白叔他们一样呀?” 祝千龄盯着贾想呆滞的脸,喉结有力滚动,将口中的泉水咽了下去。 咕咚—— 贾想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又看了看面前的祝千龄,难以置信。 他的手多脏啊!怎么会有人喜欢喝洗手水? 贾想反思自己,痛心疾首,决心给祝千龄科普一番。 恰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道尖锐声。 “姓白的,前面就是哭洞,你也不想自己和相好死无葬身之地吧!” 贾想拉过祝千龄,极速地空纸画符,隐去二人的身影。 只听那尖嗓子道—— “还不快说,刚刚什么人在你那儿!” 第44章 乍一听这道尖细的声线, 那张贼眉鼠眼的嘴脸便浮现在眼前,贾想不曾想,白乡明与莫得竟是被押送至此。 交不起押金的人就将之扫地出门, 送到矿场当免费劳动力, 不肯交出晶石的人便拉扯到哭洞中自生自灭。 而这些指示,大概率就是那个冒牌货顶着他的名讳招摇撞骗的。 起义军就是在围镇掀起了第一支反抗旗帜,依照围镇如今的情形,不排除有这位冒牌货在暗中运作。 闻人想死得更冤了。 荒废寺庙中卧地呻吟的伤残,矿场中穿梭的灰白身影, 朱红大门前被矮化的重重人影, 这些场景在白茫茫中一帧一帧地播放着, 贾想攥紧拳头, 说不清楚心中那一抹异样的情绪。 他能做些什么呢? 若是贾想阐明身份,揭开冒牌货的虚伪做法,他能平众怒吗? 只怕是会被躲在暗处试图抹除他的势力揪住,陷入真正的九死一生罢。 贾想按下心口起伏的情绪,将手贴在胸口, 医包有些瘪,他回忆起白乡明对他的临行嘱咐, 有了判决。 当前还是离开围镇前往涅门最为重要,祝千龄还需行医针灸,兼之伴饮不冻泉水, 然而坐居官府的冒牌货仍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威胁,他在白乡明处诊断的行为在此处似是违纪的, 且已然暴露,再去医馆不现实。 若是,他能让白乡明暂时留在身侧, 居于矿场中为祝千龄针灸,又能轻易取得不冻泉水,岂不美哉? 贾想决心待那三人离去后,就把丢在哭洞中的白乡明与莫得捞出来。 灵矿落山,不冻泉傍山,再往前走去便是无垠雪原,旭阳东升,雪地铺上一层浓郁的橙红,看不出有一块区域可被称为哭洞。 贾想恐再耽搁下去会撞见来者,便拉过祝千龄,退回方才隐身的位置,借着雪岩遮挡探出半颗脑袋。 余光瞥见祝千龄湿润的红唇,贾想急速地眨了一下眼,怪异感攀爬上他的脊柱,他极为不自在地别过头,不去看祝千龄,装作很忙碌地观望来人。 莫得似是被三人虐打过,白乡明支起他半边身子,踉踉跄跄地被三人围在中央,推搡着往前走去。 他恨恨地瞪着前路,那双细长的上挑眼显得很是凶戾,偏生他长得斯文,这一番神情里忍辱负重的意味糊成了一张面具,焊死在白乡明的气场中。 屈辱。 无奈。 贾想手指摩挲着,却发现了这一行人的不对劲,他定睛一看。 且慢。 五人推推搡搡间,无视了面前汩汩流动的不冻泉,他们顺着泉水,踩着霜雪,朝着稀疏山石的方向行来。 不会那么倒霉吧? 贾想不由得后退了小半步,猛地将头缩回。 就他躲着的这块小小山石,往前走既不是矿场亦不是城镇,而是一瓣孤峭的悬崖,寸草不生。 难道所谓的哭洞就在他藏身之处旁的这座崖下? 贾想听见身后越来越靠近的脚步声,心下闪过无数应对方案,却都被他一一否决。 蓦然,身侧沉默不语的祝千龄轻轻拉扯着他的袖口。 贾想回眸,只见祝千龄指着通往矿场的偏僻小道,这条小道还是贾想自己摸索着开辟出来的——道上只是积雪,无草本亦无活物。 祝千龄指尖朝着一块厚实的雪盖,雪盖周遭立着大大小的山石,自身亦是一块碎石,它身形倾斜,故而不同于其他的雪满头,而是浑身覆雪。 第49章 “那里的雪厚度与其他相比,过于奇怪了。”祝千龄低声解释。 对比一番,贾想还真瞧出了些许异常,他不做迟疑地抚开雪盖,薄薄白雪簌簌而落,露出一扇冰凉的铁门。 这扇铁门同围镇中的铁门相似,应是出自同源,可当贾想把手搭在上面时,敏锐地发觉其不对劲。 贾想夜以继日地修炼,不同其余穿越者一般吃不到祝千龄这块肥肉,转而吃小反派这些蚊子肉来精进修为,他甚至不爱搭理系统,只是一昧的想要修炼。 因此,他对灵力的掌握不说是巅峰造极,却也能不辜负天才之名。 这扇铁门,不像是用来关着某座空间的,而是隔绝。 与其说是门,不若说是封印。 奇就奇在,这扇门只是被贾想覆上手,便有松动的趋势。 似乎谁都能打开它。 贾想福至心灵——难不成这扇门背后就是所谓的哭洞? 身后响起踏雪声,贾想来不及权衡利弊,想要拉开门遁入。 祝千龄却早他一步,拉开门,挽着贾想的手,二人紧贴着缩进门后,脚下却悬空了。 漆黑中,贾想茫然地看向身下的祝千龄。 祝千龄似乎也没想到过门后居然没有落脚之处,他红唇微张,呆滞地注视着悬在他之上的贾想,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疑惑音。 失重感瞬间包裹着二人。 贾想一把揽住祝千龄,摁在怀中,祝千龄却不依的他意愿,也张开手臂圈住贾想,二人就在半空旋转着你抱我我抱你,都不肯对方当肉垫。 直到上方的铁门再次被人推开,熟悉的声线空虚地回荡在洞中。 “呵,看来还有人不交灵晶被丢进来了。” “进了哭洞可谓是九死一生,白先生,你还是把事情完完整整地说出来吧!”笑面虎温和地劝慰着,威胁的意味不容忽视,“莫得是凡人,伤成这般,进去了真是丢了命的。” 寒风中,贾想听见白乡明一句一顿,一字一顿地说出来一串他熟悉的音节。 咎语山骂人骂最狠的那一次,口中便频频出现这串音节。 官兵气极反笑:“那你们就好好待在里面,去找找你们当年窃走的灵晶吧!” 两道疾风一左一右地穿过贾想身侧,底下传来一道沉闷的响声。 头顶的门被合上了。 贾想无言片刻,道:“你灵气吸纳不易,别浪费灵力了。” 也是他愚钝,一路上偷鸡摸狗似的吃灵力,只想着省着点花,没想到花在刀锋上。 祝千龄的双手还紧紧地握着贾想的腰,手中的腰肢硕长纤瘦,腹部覆着一层浅浅肌块的形状。 虽有种盈盈一握的错觉,可力量感与结实度欺骗不了触感。 贾想不喜外出,成天窝在主殿抱着书卷度日,能有此番身材,还要赖祝千龄勤奋好学,他每日都要去溜小孩一圈,不知不觉间,就顺带把自己的运动量刷满了。 此刻,他们父子二人面面相觑,漂浮在半空情意绵绵,底下真夫妻却在出演着丧父灭子之痛,倒反天罡。 真教人哄堂大笑。 贾想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祝千龄放在他腰侧的手,板着脸道:“下去。” 祝千龄乖巧地垂眸,二人平稳落地。 一踩到地面,贾想本就隐隐作痛的灵脉疼痛加剧,他情不自禁地嘶气。 这座哭洞,灵气旺盛得比矿场还要汹涌,仿若这间黑洞便是由灵气编织而成的牢笼。 越是修为精炼的仙者,灵脉的疼痛越是清晰,无异于剔骨割肉。 痛贯心膂。 祝千龄紧张兮兮地护着贾想,粗略地扫视着周遭环境,眼前的空间狭窄阴湿,只有一条幽暗小道。 小道两侧石壁可见被人开凿的痕迹,翻出内里崎岖的石块,灵石与山岩混为一体,散发着淡淡幽光,依稀可见脚底路况。 祝千龄面无表情地将尘泥中裸露的白骨扫进灰尘中,搀扶着贾想,奈何体内五脏六腑的痛楚卷席重来,体温又在逐步上升。 “居然是你们。”白乡明颇有些惊愕,整个人透着一股灰败的颓气。 他在坠落时护住了莫得,虽有仙体护身,但白乡明学艺不精,仍然受了不轻的伤,谈话间,他身上行将就木的死人气越发浓重了。 但相比他怀中圈着的莫得,他的情况好得不能再好了。 莫得的腿伤尚未得到妥善处理,全身上下又添了不少新伤,他是凡人,就算生出了三头六臂,终归属于肉/体凡胎,且年岁已迟,体能逐渐丧失。 这一遭下来,他如今还能保持清醒,属实不易。 又或是说,回光返照。 白乡明作为医师,最为熟悉莫得此刻的状态,他只是平静地为莫得整理衣服上的褶皱,随后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把他背到身后。 “这条矿道,当年开凿也有我的参与,”白乡明一瘸一拐地背着莫得,走进矿道,“随我来吧,我知道怎么走出哭洞。” 贾想痛得视线模糊,但他的触觉更先一步地占据了他的思维。 他握住祝千龄的手,关切道:“是哪里不舒服吗?怎么又烧起来了?” 祝千龄不答,白乡明便开口解释:“我施的针不过只是是缓解他的症状,过了这么一段时辰,针效散去是正常的。” 此刻时机不对频,贾想不能妄然让白乡明救治祝千龄,只能忍着疼,将灵气引入本就痉挛的灵脉中,再为祝千龄输送,试图拉住那股吞噬生机的荒芜。 贾想额角渗出冷汗,手指深深掐入自己的大腿肉,用外伤缓解内伤。 灵脉灼烧的痛楚与祝千龄滚烫的体温交织缠绕,恍惚间,贾想竟分不清哪股热流更令人煎熬。 贾想只能与祝千龄相互搀扶着往前走,他总觉得他们二人的姿势实在是过于诡异。 眼前,白乡明的背影佝偻而下,莫得的身体颤抖着,双眼一睁不睁地盯着白乡明的脖颈。 见状,贾想悟了。 若是道,白乡明与莫得之间的姿容是中年档夫妻常有,那他和祝千龄之间的姿势,便像极了暮年迟光的老夫老妻。 两老口子相互搀扶着,在休闲小区散步,活动筋骨。 贾想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哆嗦,胳膊上浮起鸡皮疙瘩,他晃了晃脑袋,将脑海中那个极具喜感的画面驱逐。 恰好撞上祝千龄觑着他的双眸,其中的担忧不似做伪,但除却这份关切,还有几分贾想看不懂的情绪。 似乎是生无可恋。 隧道七拐八拐,仿佛走不到尽头,祝千龄呼出的气团却越发滚烫。 时不我待,贾想张了张嘴。 莫得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打断了贾想想要开口的话头。 “我记得这儿呢。”莫得半瞌着眼,声音轻飘飘的。 他枯槁的手指点了点石壁,拂过一道深及寸许的沟壑。 “当年你和父亲在这里发现了第一块灵晶。” 白乡明生硬地扯着嘴角,试图扯出一个笑,但失败了。 “我记得,你那时才不过十来岁,看着安静,其实喜欢到处撒野,”白乡明的嗓音干涩,“这儿还是你发现不对劲的。” 白乡明温柔地说出一句毛骨悚然的话:“我们一会儿去看看你的父亲还在不在。” 莫得却摇了摇头:“人死如灯灭,不必再挂怀。” 他浑浊的眼珠转向贾想,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他们比我更需要你。" 白乡明的脚步微顿。 “不是他们的话,我早就沦落为恶狼的食中餐。”莫得解释着,声音却越来越微弱。 白乡明沉默不语,打见面时,他那扯起嘴皮子便能怼天怼地的架势消散,露出他原本深沉苦闷的底色。 疼痛侵蚀了贾想的五感,他还一边使着灵力,去支撑器官衰败的祝千龄,更是疼得贾想萌生了一种殡天的错觉。 良久,贾想听见白乡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听你的。” 白乡明的口吻越发迷离。 “我听你的。” 说完这句话,莫得便不出声了,或许他还想说些什么的,只是说不出来了。 饶是五感迟钝的贾想也意识到,白乡明背上的莫得,已经死去了。 哭洞隧道弯道众多,一不小心便会迷失方向,好在白乡明作为开凿者,路线熟悉。 他背着莫得的尸体,步履未停,还加快了许多,半刻钟后,白乡明在一面墙前停了下来。 这面墙不同于其它山岩石壁,它干净整洁,凸起的石块上没有附生灵石,却是因这点普通,让它在哭洞中显得尤其怪异。 贾想的灵脉不如最初那边疼痛,转而化为点点刺痛,有如针扎,意识亦清明了不少。 也恰是此时,他才注意到,自己摁着祝千龄脉象灌输的灵力压根没落到实处。 祝千龄把自己腕骨处的灵脉碾断了。 灵力全都流失了。 第50章 祝千龄喘着粗气,阴寒冻骨的地穴中,他却大汗淋漓,被疼的,被烧的。 他一只手死死地揪着贾想的衣服,另一只手横在腹前,体内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把祝千龄的肝脏肺腑拧紧、撕裂。 望着祝千龄惨白如纸的面容,贾想呼吸一窒,瞳孔骤缩。 他像是沉浸在一场个人主义英雄的美梦中,恍然发现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丑,迎面被泼了一盆冷水,却更加衬得祝千龄体温之高。 贾想撇过头,祝千龄整个人依偎在他的肩膀上,呼出的每一口气息都滚烫无比,竟是比冬日暖炉还要热烈。 “千龄?”他低声呼唤着祝千龄。 青年迷迷糊糊地睁着眼,瞳孔失去焦距点,他茫然地抬起头,蹭了蹭贾想柔软的青丝。 贾想头一回觉得自己如此无能为力,不止对祝千龄,又只能对祝千龄。 白乡明注意到贾想神情的异样,瞅了眼虚弱的祝千龄,有气无力道:“灵潮后遗症向来如此,无需慌张,且开这扇山门。” 他小心翼翼地将莫得放置在角落,莫得的脸色失去了红润,呈现出一种冷硬的僵白色,伤口处流淌的血暗沉结痂,体内的血亦是如此。 一日前还在和他们相处谈话的活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白乡明司空见惯,心中料到会有这么一日,情绪如一潭死水。 贾想更为后怕地抱住了祝千龄,即便脑海中的系统笃定祝千龄不会死亡,可贾想仍然心惶惶。 【宿主,无需顾虑,祝千龄作为书中的重点角色,不会轻易死亡。】 系统操着它不紧不慢的声调,许是贾想的态度与六年前大不相同,它不用再担心贾想当撒手掌柜,对祝千龄的生命阈值便不再关注了。 无机质,无情绪,千遍一律的做法。 贾想怒火中烧,他只是木然地抱着祝千龄,堪称尖酸刻薄地怼着系统:【啊是是是,不是你养的你自然不担心。】 白乡明在石墙上摸索片刻,他手法颇为生疏,但仍然快速地抓住要害,打开了石墙。 石墙内浓烈得发腻的气息扑面而来,贾想全身的经脉都得到了舒缓,他打量着墙内的景象。 明亮,温暖,与北川一切相反的形容词都能套用在当前的景色中。 贾想盯着岩壁中锋利的透明晶石,一簇簇开满了每一寸岩石。 正中央竖着一尊神女像,与寺庙中的神像一般无二,只不过石身上穿透着数块晶石。 但吸引贾想视线的并非这些闪闪灼目的晶石,而是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骨。 不计其数的尸骨。 尸骨上寄生着一簇盛大的晶体,如花似火,绮丽旖旎。 “灵晶?”贾想试探地问。 白乡明颔首:“是。” 他若无其事地背起莫得,停在一具依靠在神女像脚下的尸骨旁。 这具尸骨已然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它长满了晶石,一朵朵,一朵朵,一具成年尸骨都无法盛起它们,看着无比拥挤。 白乡明将莫得放置在这具尸骨旁边,对贾想招手。 贾想回过神,神情复杂地盯着神女像脚下相靠的尸骨。 父子长眠。 “把你的小相好送来吧。” 贾想心中一咯噔:“不是相好,我们是父子。” 白乡明:“你们还挺有情趣的。” 贾想百口莫辩:“是真的,我看着他长大的。” “好好好,”白乡明轻笑了一声,“我也是看着莫得长大的。” 说罢,白乡明仰头,深深地注视着威严的神女像,教人看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把针给我。” 贾想解了灵脉的痛楚,恢复了力气,二话不说抄起祝千龄的腿,稳稳当当地把他安置在白乡明身前。 他掏出针包,一直挤压着心口的巨石也随之弭灭粉碎。 “多谢你保管这卷针。” 莫得死后,白乡明虽彬彬有礼,但态度疏离了许多,他颇有些急躁地掀开祝千龄的袖口,往手臂上扎满了针。 贾想仔细端详着医针,昏暗中瞧不仔细,此刻看着,轻而易举便能看出此针与灵晶同源。 而灵晶,却是依附着尸骨而生的晦物。 白乡明看出贾想所思,指尖旋着针,缓缓道来:“灵晶,是吸食血肉而生的产物。” “三十二年前,围镇附近发现了灵矿,王室欣喜若狂,然而北川人口稀少,便广纳矿工。” “莫得的父亲,是我的至交好友,他不忍妻儿在西沙颠沛流离,听闻向来以仙凡平级闻名的北川需人手,便拉着我,来到了北川。” “那个时候,围镇发展蓬勃,越来越多的异乡人到此,平民得到了以往不曾有的仙者尊重,仙者借灵矿滋养修为精进,大家都充满干劲,觉得未来美好璀璨。” “朝廷说,北川的未来需要我们。” 白乡明平静地抽出针,扒开祝千龄的长发,转而道:“你给你下咒了?解开。” 贾想抚慰地握着祝千龄未扎针的手,把眼睛里的咒消除。 被握住的手立即反背回抓,祝千龄喘着气,眼神迷离含水,汪汪地盯着贾想。 “感情真好啊。”白乡明盯着他俩缠绵的手,嗤笑一声。 贾想还想解释,但他一张口,祝千龄便发出痛楚的嘤咛声,惹得他不敢再分神。 “直到莫得某日外出,发现了此地,长出了与灵石不一样的晶石,效用仙乎其仙,围镇就此名声大噪。” “但彼时灵晶稀少,为了鼓励我们开采,朝廷道能减免我们异乡至此的税金,每家每户可以分得些许灵晶。” “那段时日,大家的声音都充满干劲,直到——”白乡明卷好针包,眼神落在那一具长满灵晶的躯体上,“莫得的父亲身上长出了灵晶。” “上面来了人,将他带走了,说是去医治。” 贾想瞬间猜到了原委:“他们把他丢在此处自生自灭?” 白乡明颔首:“灵晶,吸食血肉而生,这些血肉,便是矿工的血肉。” “事情败露那天,姓姚的把所有长满灵晶的人围在一起,命令他们挖灵晶,那一日运气不好,赶上了灵潮,那些人没来得及走,死了。” 贾想环视周遭,一具具长满灵晶的尸骨或立或倒,但有不少依稀能见生前面容的尸体,他们伸着手,生前最后一刻都在挣扎。 “死在了此地?”贾想问。 白乡明冷笑:“是,有人将此地称为哭洞,名称来源不过于此。” 贾想提出疑点:“那你怎么知道的?” 白乡明沉默稍许,又把眼神落在莫得身上:“莫得闯入灵潮,把我从此地带走了,而后,我趁着下一波灵潮,把这里凿开,又封住此处。” “自那之后,灵晶再也没有下落,姓姚的便把主意打在我们身上,”白乡明坐在地上,与贾想隔着一个祝千龄,眼神如刀,“矿工病体缠身,身无分文,他把灵晶遗失之错揽在我们身上,皇帝震怒,不肯承认我们在北川的身份,拉高了异乡税金。” “我们负债累累,身无分文。” “我们走投无路,再无价值。” 白乡明斯文的脸上五官狰狞,他隐约恢复了那一副毒舌的嘴脸,又被他刻意收敛。 贾想指尖发寒。 难道这就是起义的原因?一群异乡矿工的生存空间被挤压到无法容身,故而揭竿起义? 那他,是不是可以阻止? 如若贾想亮明身份,将官府上报朝廷,一网打尽,还给矿工的公正,那是不是可以阻止起义? 闻人想的死局可不可以被改写? 贾想眼前忽然腾升起希冀,他忘却了潜藏在暗处的势力,他只是想挣脱无力感。 那一股,不敢直视白乡明双眼的无力感。 “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吗?”贾想轻声问。 白乡明缄默地凝视着他,对面的青年修改了容貌,但仍可见原本惊艳绝色的模样,青年很是难为地撩起眼睑,第一次与他四目相对。 “我们不该把你卷进来,”白乡明再次把眸光投向神女像,“你不是刚刚回境吗?等你的相——儿子,排除灵潮之症,便速速离去吧。” 白乡明施完针,缓缓起身,坐在了莫得身边。 贾想蹙眉,道:“我可以帮你们,我能让你们的异乡税减免,可以让那姓姚的滚蛋,我……” 白乡明歪头:“那么皇太子呢?” 贾想一噎。 “那位公子想呢?你能越过他吗?”白乡明平淡地陈述事实。 “姓姚的死了,还有姓赵的,姓李的,真正改整改滚蛋的,不应该是朝廷吗?” 白乡明的语气尤其自然,甚至还有些许轻快,他坐在尸骨旁,背靠神女,面容柔和温情。 “该滚蛋的,是闻人吧?” 贾想被白乡明轻若鸿毛的诘问钉在原地,那些嵌在尸骨中的灵晶散发着彩光,在他惨白的脸上流淌。 第51章 他又看向死去的莫得,莫得的脖颈处不知何时浮现出细小的晶粒,在皮下泛着幽光。 白乡明伸手掰断莫得脖颈长出的晶簇,碎屑簌簌落在他拖地的灰白发间。 "你是贵族吧?"白乡明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莫得的衣领。 祝千龄猛地呛出一口血,溅在贾想的衣襟上,晕开红梅,贾想慌乱地擦去他的嘴角血迹。 “帮我个忙吧,”白乡明将手搭在腿上,懒散地觑着贾想,“帮我一个忙,我就把你的道侣治好。” 这种时候,贾想没空再去纠结白乡明对他们的误会。 他没学过药理,不敢将针拔下,只能小心翼翼地抱起祝千龄,疾退。 怀中的躯体烫得惊人,祝千龄涣散的瞳孔映出洞顶凝结的晶簇,像倒悬的剑雨。 “我与你无冤……”词汇忽然卡在喉咙间,被贾想的愧疚心硬生生噎了下去。 “我似乎没招惹你,”他横眉冷对,“为何要如此做法?” 白乡明抬头,那双狭长的眼中闪烁着精异的寒光。 “西沙人不如北川讲究血统,该杀杀该灭灭,北川却不这般。” 白乡明摇了摇手中的针包:“若是带头闹事的人是一名贵族,北川王室想出手剿灭,便要顾忌许多。” 贾想瞬间就明悟白乡明的话中话,原著中关于起义军的设定在脑海中嗡嗡作响。 他深呼吸:【系统,围镇起义的首领,是什么人?下场如何?】 系统慢吞吞地搜罗着资料,答:【起义军的首领是一位北川贵族,在起义中途叛逃,不知踪迹。】 贾想摩挲指尖,他来到围镇之后,心间最常有的情绪,只有沉重的无厘头。 算了六年,都无法改变的走向。 身份尊贵,却无法改变的现状。 钱财、地位、能力,在剧情面前,在众怒面前,在时代面前,无足轻重。 白乡明眼神逼人:“据我所看,你的道侣灵海受过损是吧?” 贾想不答,只是将祝千龄抱得更紧。 “灵晶虽说长得罪恶,但医百病治千难,倒不是假的,”白乡明指着洞里的晶簇,“你可以借灵晶,为你道侣修补灵海。” 何其戏剧性。 人行至山穷水尽时,自嘲就成了唯一的排解。 贾想有些凄凉地笑了一声,在脑海中询问:【系统,萧敖重组灵脉的崖下秘境,就是哭洞?】 系统给予肯定的答复:【是的,宿主。】 【那个秘境,不是在涅门吗?】 系统反驳:【围镇亦是属于涅门。】 贾想抿唇,有些凄凉地笑了。 好一个围镇也属于涅门。 他垂眸,盯着擦去血迹的指尖,所及尽是温热黏腻。 他能怎么选? 蛰伏于暗处企图害公子想于死地的神秘势力。 走投无路揭竿起义,最终杀死闻人想的起义军。 贾想浑身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每一条都是死路。 贾想抬首看向白乡明,他倚靠着神女像,威风凛凛的闻人先祖手持重剑,与之气质大为不和。 这尊雕像,估计是围镇一开始发现灵晶时所铸的,她是北川世世代代崇拜的神明。 但不是西沙的,不是南海的,不是东岛的。 贾想闭眼,他现在还有一条险路可走——涅门属于关城,有与女皇直达联系的阵法。 只要贾想趁起义军尚在萌芽中,先行一步抵达涅门,借涅门与女皇重获联系,回归闻人王室。 未来成功镇压起义军,凯旋而归的闻人王室。 但是,这条路,他要放弃祝千龄。 祝千龄,与性命。 他要怎么选? 贾想涩声问:“你对千龄做了什么?” 闻言,白乡明望着莫得,眼神温柔得令人心悸:“无他,不过是加快了灵潮后遗症的进程罢了。” 贾想垂眸,晦涩难懂地注视着祝千龄。 祝千龄的意识已然彻底模糊,半睁的红瞳光彩却格外灼眼,颜色越发深沉,晕开一圈圈酒红色。 就像是魔息的颜色。 还有一个法子。 贾想叩问系统:【无论如何,萧敖该走的剧情都会一个不落,是吗?】 系统笃定道:【是的,宿主。】 贾想抱紧了怀中昏沉的祝千龄。 只要他把祝千龄交给萧敖,萧敖的机遇必然能照拂到祝千龄。 世间安能两全法。 他想要祝千龄活着。 但贾想,也想活着。 贾想睁开眼,眼神坚定:“你想造反。” 白乡明轻轻一笑,这一笑彻底将他斯文的表面撕下,西沙人的骨子里就不曾有过安分。 “为何不呢?” 他叹了一口气:“我们老了,我们都老了,三十二年,我们都精疲力尽了。” “我们只是想要一个公道,”白乡明站起身,细眸锐利,“北川把我们叫到此处,又要把我们丢下,让我们偿还不该有的东西,这不公平。” “我们会呐喊。” 朱红府门前,那一道瘦小的身影于风雪中不动如山。 “我们会愤怒。” 神女像前,蜷缩在草席上的难民嘶声怒骂。 “我们背井离乡,是为了寻找一种有尊严的活法,而不是任人践踏。” 莫得宁静地靠着父亲的尸身上,残破的躯壳沾染着细碎光亮。 “至少,我们的后辈不可以。” “所以,我们做个交易吧。” 白乡明朝贾想微笑,笑意瘆骨。 “好。” 贾想听见自己回答道。 “好,我答应。” 得到满意的答复,白乡明长吁,恢复了最初随和的态度,他指了指神女像顶端。 “这座神像关联着庙里的神像,往上攀爬就能出去了。” 贾想恍然大悟:“那个老头是你的人。” 白乡明颔首:“是。” “你……”贾想抿唇,将心中逐渐扩散的阴霾疑虑勾出,“策划了多久?” 白乡明唇角勾起:“临时起意。” “我们全都是,临时起意。” 神女像的头部顶着山壁,其发旋是一块可拆卸的石块,微微用力,洞中的光便洒了出去。 老头提着油灯,屋外风雪呼啸,破庙中所有人都没有安眠,他们睁着眼等到天亮。 小女孩被祖父母圈在怀中,她见贾想抱着祝千龄出洞,还惊喜地笑了起来。 白乡明附耳老头,低语了几句。 老头瞠目结舌,惊恐地瞪着白乡明,却又很快收敛了情绪。 他复杂地注视着贾想,哀叹了一口气。 “我们等待已久了。” 老头朝贾想挤出一个和煦的笑容,可惜油灯光线幽暗,把老头的脸照得森然冷意。 贾想垂眸不语。 人群蠢蠢欲动。 一个寻常的清晨,围镇的人们全都旷工了。 一支由老弱病残组起的起义军,随着太阳升起。 第45章 灵矿常落于荒野山峦, 故而围镇远离人烟,起义畅通无比。 庙里的人扛着破铜烂铁游街,不到一会儿, 人人响应, 他们目标一致地奔向官府,官府里出身围镇的官兵们犹豫再三,也被亲人说服。 结果是既定的,毋庸置疑的。 官员红袍化作噬人的火焰,在茫茫白雪地里冲向天际。 姚大人狼狈地跪在地上, 他是一位凡者, 单名珏, 身量清癯, 鲜红官服套在他身上,把他衬得像惨死的饿死鬼。 姚珏跪在雪中,声泪涕下地哭诉道:“这都是闻人想的旨意,他是北川的下一任继承人,我怎么能违背呢?” 贾想漠然地盯着他, 他身侧躺着几具尸体,欺辱莫得的尖嘴猴位列其中, 他双目瞠圆,愕然地盯着虚空。 之前站在官府门下,仰头望去, 只觉得这几身红袍有如天堑,现如今俯首冷看, 也不过是几滩烂血泥。 “闻人想呢?”贾想漠然地说出这个熟悉的标签。 姚珏狠狠地磕头,可惜积雪饮血,心肠被捂得柔软, 姚珏使了狠劲也砸不出甚么疼痛。 “他就在东厢房中。”姚珏颤抖着身子,堪称是殷勤地说,“我早就对他说过不可以对围镇下达这么苛刻的指令,现在他就在东厢房,您请便,您请便。” 白乡明挑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盯着姚珏,末了他嗤笑一声,道:“你这姿态,我头一回见到。” 闻言,姚珏的腰不自觉挺直了三分,又很快塌陷而下,整个人宛如一座摇摇欲坠的拱桥。 “乡亲们对您想法丰富,我不好暗下判决,”白乡明拖着话音,说得冠冕堂皇,姚珏觉得语调似曾耳熟,“不若您去问问,他们想怎么安排您?” 姚珏面色僵白。 耳熟的语调,熟悉的话语,不正是他曾经对白乡明等人颐指气使时的姿容吗? 第52章 他惶恐地抬起头,不敢把希冀落在白乡明身上,而是看向了一旁气质冷淡的贾想。 贾想即便易了容,改了发色,但身上那一股疏离的贵气却是难以遮掩的,穿着虽破破烂烂,可岔开的线条流光溢彩,做工精巧,定是达官贵人。 至于为何会成为起义军首领,联想到昨日下属汇报的白乡明行医包庇行为,姚珏很快猜到了事情始末。 他匍匐着抓到贾想的衣角,恳求道:“大人,大人,您评评理呀!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公子想,我和您都无法逾越他,您看看呀!” 被称为罪魁祸首的贾想抽出衣摆,后退了三步。 白乡明看着贾想,歪头道:“您觉得如何呢?” 贾想面无表情:“依你的。” 白乡明满意地颔首,招来几名身穿官服的青年,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过,”贾想叫住了那几名青年,“公子想身侧有两个人碰不得,一个名叫萧敖,乃东岛继承人,一人剑穗上挂着黄坠子,乃仞州长老玉桓之徒陈乐行。” 青年们茫然地看向白乡明。 他们不过十七八岁,因家中率先交了灵晶,自身又有灵海,被官府诏安,此番起义这群青年拿着枪矛不知所措,见领头人是他们自幼询诊求药的白乡明,就纷纷倒戈了。 不知局面,不知利弊,不知天高地厚。 白乡明潦草地扫过他们一张张稚嫩的脸庞,眸光轻闪。 “他是我们的头儿,”他拿着问诊的语气,轻柔道,“听他的,没有错。” 于是这群青年脑袋空空地跑去了东厢房。 “贾兄好眼光,居然认得东岛继承人与仞州中人。” 贾想自然地滑走眼神,不与白乡明对视,漫不经心道:“前几年在四境游历,见过几面。” 见二人若无其事地讨论起来,姚珏绝望地愣在原地,他死死地盯着贾想的脸,忽然发现了什么,脸色越发煞白。 他惊愕地大喊道:“你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 贾想与白乡明同时望向他,姚珏不顾身后架着的长矛,跳起身,佝偻着背,发冠散乱。 “你怎么和闻人想长得那般相似!”姚珏连连后退,长矛交架着把他提向前,他往前摔了一个跟头,却锲而不舍地指着贾想,“你是闻人想的什么人!” 贾想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他察觉到白乡明落在他脸上逡巡的目光,一阵胆寒。 但此等情境,他早在伪装闻人想的六年间见得腻味了。 贾想冷淡地回应道:“狗眼看人低。” 白乡明轻笑了一声,想说些什么,姚珏又叫道:“闻人想在仞州收了一名义子,回途中遇灵潮而失散,难不成那名义子就是你?” 贾想难得哽住,他还在因伪装的身份而捏汗时,姚珏把一个正当的身份摆在了他面前。 起义军的首领是谁都可以,哪怕是闻人想的义子也可以,只要是贵族,甚至是王室旁支,都可以。 它只是一个象征。 白乡明松了一口气,道:“够了,拉下去吧,看乡亲们怎么处置。” 姚珏浑浑噩噩地被拉了出去,他蹬着两条腿,想要挣扎,磕到了门槛。 台阶下守着一群乌泱泱的人,他们身着素衣,立在雪中,眼神如初时般死寂。 昨日风雪过境,那一声啼血的怒吼得到了回应。 白乡明见贾想紧绷着身子,眼珠转动,信步闲庭地靠近贾想。 恰在此时,前去东厢房的青年们不过半刻钟就两手空空地归来。 “白叔,”一名青年仰着头道,“东厢房没人啊!” 白乡明挑眉:“里里外外都找过了?” 青年们面面相觑:“都找了,真没人呢!” 白乡明脸色转阴:“你去叫人,把围镇底下的限制符咒都剜了,然后去找闻人想。” “他们走不远的。” 白乡明对围镇的地形极有自信,几句吩咐后,便拉着贾想走出府门。 府门外,一柄长枪插在高墙上,枪尖穿着一具轻飘飘的躯体,破烂的红衣在空中抽搐着,暗示着主人临死前遭受到了何事。 白乡明夸赞道:“乡亲们还是太心善了。” 贾想头皮发麻,毛骨悚然地盯着白乡明风轻云淡的脸,西沙人骨子里都是疯疯癫癫的,只不过白乡明表里太割裂了。 他毫不怀疑,如果围镇没有检测符篆的存在,白乡明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汲取灵力,然后温水煮青蛙地把姚珏逼疯。 “我们回去吧,是时候给你道侣施针了。” 贾想无心去纠正他与祝千龄的关系,随着白乡明回到庙宇。 路上寂静得可怕,雪中透着淡淡血迹,偶尔遇到几位扒拉着墙缝除去符篆的青年,街道空空荡荡,直到靠近矿场,才多了几分人气。 围镇的年轻人不多,在矿场的大多是三十多年前来到围镇挣取前途的异乡人,他们不约而同地摘取了灵石,放肆地丢在火中,灵石燃起的火炽热不灭,飞溅的星火中载满了欢声笑语。 他们欢笑着,前所未有的轻松愉悦。 见白乡明归来,一群人欢声笑语地跑了过来,高声道:“白先生,来与我们庆祝吧!” 白乡明绷紧的神经松弛,笑着问道:“庆祝什么?” “姚珏那个死扒皮见阎王啦!”有人兴奋地回应。 白乡明无奈地笑着,从兜里拿出医包,晃了晃,示意自己要去看诊。 他缓缓走向庙宇的方位,嘱咐道:“庆祝就庆祝吧,不要再往里头扔灵石了,以后还有用途。” “得嘞!” 一群人闹哄哄地跑过来,又闹哄哄地跑过去。 他们搜刮了官府,一边数着箱笼里的金银珠宝,一边笑眯眯地怒骂着姚珏,四境的方言都用上了遍。 破庙被他们简单修葺了一番,看着仍是破破烂烂的,但好在能够遮风挡雨,从茅屋变成了陋室。 贾想抬首,正中央的女神像握着大剑,不过头颅却被人割下,丢在了角落里,只剩下半张遍布裂痕的脸。 这会是他以后的模样吗?贾想注视着雕像,心中思绪万千。 雕像下,一张铺着麻衣的草席上卧着昏迷不醒的祝千龄。 祝千龄的情况很是糟糕,糟糕到连默不作声的系统也难得上线,向贾想汇报了一遍祝千龄的生命阈值。 白乡明不慌不忙地为祝千龄搭脉,手上拿着针,扭转着扎进祝千龄的穴道中。 每扎一针,祝千龄的眼皮便跳动一下,他潜意识里想要清醒,却不得其控。 贾想坐在草席旁,手中还捏着祝千龄的另一只手腕,留着一缕灵力探查着情况,时不时瞥着白乡明,然而他清楚这并不能看出什么端倪,他不会医理。 早知道上辈子就不读破生物,跑去读医,同样都是累死累活,但好歹后者能有经验。 被人把弱点攥在手心的感觉极为不好受。 不过白乡明说到做到,他一套针施下,祝千龄体内吞噬着生气的乱流被一针一针扎破。 半个时辰后,白乡明取来不冻泉水,拔了针,让贾想为祝千龄服下。 贾想神经兮兮地喝了一口,透过壶口对上白乡明的双眸,对其中的揶揄意味视而不见。 祝千龄清醒时乖巧,沉睡后便换了个人,贾想有了经验,手指穿插入祝千龄口中,干脆利落地喂下了不冻泉水。 白乡明再一次真情实意地感慨:“夫妻感情不错。” 贾想置之不理,目光寸步不离地注视着祝千龄,祝千龄眼睑颤抖着,睁开了一条缝。 指尖下,连接心脏搏动的根管猛烈一跳。 贾想盯着祝千龄翕动的双唇,俯身凑近了侧耳。 不冻泉水湿润了祝千龄的喉咙,呼出来的气音带着一种沙质的清冽。 只听祝千龄喃喃。 “你会离开我吗?” 贾想神情复杂地凝视着祝千龄的双眸,眼缝中珠光朦胧。 “不会。” 语气轻似梦中低吟。 “我不会离开你。” 贾想撒谎道。 第46章 承诺与画饼本是一对近义词。 然而贾想对祝千龄的承诺从未失言。 半梦半醒间, 祝千龄听见贾想这一句保证,躁动的思绪便落了地。 经脉中翻涌的痛楚悄无声息地侵蚀着他的安眠,祝千龄的经脉从未如此膈应难耐过, 似乎要穿破肌肤肆意生长。 贾想抚开他紧蹙的眉尖。 屋外又飘飘悠悠地下起雪, 北川只有寒冬,还在矿场里欢天喜地的人们收拾着归家。 他们对彼此说:“新生活要开始了!” 于是各散东西。 有的人住宅被姚珏等人推得一无所有,便揣着手,优哉游哉地缩进庙里。 顺带朝着破碎的神女头像啐了一口唾沫。 大抵是恨极了闻人王室。 随后,他们拉着那位愁眉苦脸的小老头, 勾肩搭背地从庙里挖出几瓶酒坛子, 浓郁的酒香刹那间弥漫整座寺庙。 第53章 “混账东西, 什么时候埋的?” “这破房子建的时候我爹埋的嘿嘿嘿!” “我还以为这辈子喝不到了呢!” 白乡明眼含笑意地注视着他们, 这些手里摇晃着酒坛子的人与莫得差不多年纪,自幼随着父母迁移到北川寻求出路,面容被北川的风雪琢磨得疲倦沧桑。 此时此刻,他们真心实意地笑闹着,屋外的雪不紧, 氛围恰好。 见到端坐在雕像底下的贾想与白乡明,他们还热情地招呼道:“白先生, 头儿,喝酒吗?” 贾想颇有些腼腆,更多的是紧张, 只是摇摇头。 白乡明熟稔地嗤笑一声,摆摆手道:“要闹去别处闹, 这儿还有病患。” 说罢,他将细针缓缓拔走,光线微茫, 针脚反射出油腻的红光,被藏进皱巴巴的布料中。 领头挖酒坛的小辫子男人探身道:“白先生,这孩子得了什么病啊?和南叔他们一样吗?” 南叔便是被丢进哭洞的中年男子,九死一生,好在老头趁着他人不备把他捞了出来。 “你南叔只是灵脉受不住哭洞里的灵力,”白乡明用布试擦着针脚沾染的血迹,“不过是脉象冲突,没严重到五脏六腑衰竭的程度。” “呵,这小孩也是仙人呐!”有人发出一声感慨,贾想颇有些疑惑地竖起耳朵,但那人又和同伴闹哄哄地抢酒坛子了。 贾想不动声色地看向躺在地毯上休息的南叔,他身上也扎着白乡明的医针,睡得很是舒坦。 哭洞本是萧敖修复灵脉的重要地点,贾想初以为是自己遭了灵潮,接不住哭洞给的滔天富贵,难道这哭洞与灵脉的关联还别有洞天? “咋的,他五脏六腑衰竭?遇到灵潮了?”小辫子端详着祝千龄,一身的酒味。 贾想不爱饮酒,受不了那股浓厚的酒气,便憋气道:“是。” “长得细皮嫩肉的,也是倒霉。”小辫子注意到贾想声音带着些许嗡气,礼貌地往后退了三步,摇了摇手里的酒坛。 “话说,白先生,咱接下来要干啥?” 白乡明沉默无言片刻,将祝千龄身上的针全部收回包中。 “广积粮,缓称王。”他一字一顿地说。 围镇的地理位置优越,距离涅门不远不近,还伴生着一圈丰厚的灵矿,只要灵晶不再扩散,他们只需慢慢积累实力,云集四方,首领又是北川奉为高台的贵族,总有一天能把王室耗死。 小辫子把酒丢给同伴,盘着腿坐下,小心翼翼地商量道:“先生,其实吧,我们几个刚刚还讨论着一件事。” 白乡明撩起眼睑,冷声道:“若是灵晶一事,便不要再谈了。” “哎呀,白先生,你看咱的父辈到现在还不得安眠,”小辫子被说中事儿,也不急眼,只是觑了下贾想,“灵晶再怎么说,也是一件好东西,物尽其用,不好吗?” 白乡明的上挑眼翻白时极为瘆人,还不等他训斥出口,那名守着矿场的老头就从门口现身,气势汹汹地薅过小辫子的耳朵。 “你们从小到大听的告诫都是耳边风是吧!给我滚回镇上去,别耽误乡明诊断!” 小辫子还有些不服气,但长辈在跟前,只能笑嘻嘻地把酒坛子怼到老头面前,摆出掐媚的姿容。 老头见他弯眼就知道小辫子下一句要说些什么,便压低了嗓:“你以为乡明不想把哭洞里的尸体挖出来?你不晓得灵晶到底是什么鬼东西?莫得还在里头呢,别废话了,滚吧!” 小辫子闻言一哽,愣在原地,唯唯诺诺地瞟了眼白乡明,却意外撞上了所谓倒戈协助他们的贵族首领贾百岁。 贾百岁的双眼雾蒙蒙的,小辫子疑心他的瞳孔不应该是黑漆漆的,看着了无生气,与姓氏一样假。 百岁这个名字也尤其敷衍,谁家仙者希望自己只活了百岁的? 对此,贾百岁的解释是:“此名寓意甚深,意指风雨不动安如山。” 小辫子没从名讳里听出什么风雨不动安如山,但白乡明却面不改色地抚手称赞。 贾想若无其事地别开眼,柔和地看着大腿上躺着的祝千龄,容颜慈悲如圣母,与那群剥削百姓为非作歹的贵族王室两模两样。 想来,定不是那等朝嫌惹事的混蛋子弟。 小辫子还想再仔细端详贾想,就被老头推搡了一把。 老头是此地辈分最高的人,三言两语就把闹哄哄的酒蒙子赶出门,也不管他们口中囔囔“我没家可回啦”,只管庙里落得一片清净。 白乡明转身为南叔拔针,如南叔一样的病患庙宇中还有四个,白乡明应对灵潮后遗症的手段极为娴熟,几针下去,病患的脸色已然红润不少。 “你有什么疑惑的,可以现在问出来。”白乡明冷不防地开口。 贾想眯着眼:“他们的病情与千龄类似?” 白乡明颔首:“灵潮本质上是灵力过剩引起的暴乱,灵脉太虚,灵力便会窜到五脏六腑,仙者运载灵力的只有灵海与灵脉,五脏六腑是遭不住一分一毫灵力的。” 贾想明悟,吞噬祝千龄生机的那一股力量,是灵力本身。 四境的灵气皆产于盘卧陆地深处的灵脉,唯有拥有灵海且疏通通身经脉之人才能将其化为己用,可除却灵海与灵脉,仙者其余器官与凡人无异,只不过灵力能缓解机能代谢罢了。 故而,倘若灵力窜入灵海经脉以外的身体部位,此人是凡是仙都救不回来。 “一物降一物,灵潮有灵晶相克,只要用灵晶吸食多余作乱的灵力即可。”白乡明看出贾想的疑惑,解释道。 贾想福至心灵:“灵晶究竟是……” “咯吱——” 门栓发出牙酸的拖地声。 庙宇的门仍然是旧时的古朴木门,在寒风中硬邦邦的,一动一晃就要发出巨大的噪音。 门口竖着若干名青年,他们身着红袍,背着白光,是被白乡明指使去寻觅冒牌货闻人想的那群青年。 为首的青年一只手握着门把手,肩膀紧紧地耸着,见地上还躺着休息的病患,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白叔!”他傻兮兮地小跑到白乡明身侧,小心翼翼道,“我们……我们没找着……” 白乡明似有所料,对此并未多做责怪,他抬眸,却见那群青年支支吾吾地挤成一团,眉头一蹙。 “你们遮挡着什么。” 贾想循声望去,这群半大青年扭捏着抱成一堆,似乎在掩盖着中间的东西。 还不等他看出个所以然,一只纤纤玉手便从拥挤的身躯中穿了出来。 一道冷漠的女声平静阐述:“遮什么?我的身份很见不得人吗?” 贾想微微弯曲的脊椎瞬间挺直了起来,他扶着祝千龄,抽出大腿,跨着步急迅地来到门口。 见贾想如此作为,这群青年面面相觑,又不肯让步。 “白叔……贾先生,这位姑娘她……” 贾想舒了一口气,唤道:“是春半吗?” 那只被夹出青筋的手猛地一卸势,一道人影不管不顾地冲破人墙,跃到贾想面前,美眸含泪。 来人发髻散乱,手持长剑,嘴唇微微颤抖着,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刀伤,她不可置信地盯着贾想。 正是跳船离去的春半。 “公子……是您吗?”春半审时度势地喊了贾想一声。 贾想颔首:“说来话长。” 见状,那群青年纷纷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而白乡明不由得打量了几眼春半。 “这位是……?” 青年们叽叽喳喳道:“她是我们在镇子边的白桦林里找到的,她说要找人,我们看她不像是坏的就……就擅自带回来了。” 说着,他们眼带春情地偷瞄着春半,有的已经傻乎乎地笑出声,围镇常年封闭,他们难得见着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沉寂已久的少年心思又被勾了起来。 闻言,白乡明横眉呵斥:“这个节骨点,不要随便乱捡人。” 被长辈训斥了,那群青年只是你看我我看你,窝窝囊囊,一个也不敢吭声。 白乡明从他们熟悉的五官里找到了各自对应的父辈,两厢对比下尤其恨不成钢。 而春半拉着贾想的手,轻飘飘地在他手中放下了一颗轰天惊雷。 “公子,这是州主托我给您的物件。” 春半涩声道:“他说,一定要在围镇才能拿给您。” 贾想呼吸一窒,他迟疑地接过春半手中烫金的黑帖。 一翻。 恰是为祝千龄取字的封函。 第47章 封函下角烫着一朵栩栩如生的金莲, 流光溢彩,州主印还刻在黑封上,分量甚重。 若说这份封函里藏的只是祝千龄的字, 未免太过浅薄。 祝踏歌为祝千龄取字时, 贾想嫌他虚情假意,如今意识到封函中藏的并非为祝千龄的字,贾想愤懑不平,恨不得穿梭到仞州,往祝踏歌脸上挥一巴掌, 问他到底是怎么当爹的。 第54章 贾想按捺住心中奔腾的怒意, 指尖摩挲着封函上凹陷的烫金纹路, 思索其背后目的。 祝踏歌执意要给贾想这条封函, 寓意为何?为何一定要强调在围镇方可打开封函?难不成祝踏歌早早便得知他会在围镇落脚? 而春半又为何手持封函? 贾想从不质疑春半的忠心,若是把他和祝踏歌栓在悬崖边上,问春半救哪一个,春半只会积极地把祝踏歌踹进崖底。 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春半。 春半抿着唇,面露难色地注视着贾想, 手握着剑柄,剑穗沾上了些许冰霜。 白乡明端着笑:“不知这位姑娘是……” 他探究的眼神锐利地刺着贾想的脊骨。 贾想稳住心神, 转过身:“这位是我的贴身侍女春半,遭遇灵潮时失散了。” 言罢,他态度诚恳地朝呆头呆脑的青年们作揖道谢。 围镇常年闭塞, 民风淳朴,家家户户只想着挖矿交税, 养出的青年大多直筋,难能见到春半这般亭亭玉立的少女,春心萌动。 然而说起姿容, 真正令之感到心悸的,还属前阵子在官府落脚的公子想,人的长相惊艳到某种高度,便会教人只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青年们自小被白乡明看着长大,白乡明就是他们的主心骨,说造反便造反,此番他们又是眼巴巴地盯着白乡明,大有白乡明让他们跳哭洞都不带犹豫的觉悟。 春半也朝众人行礼:“多谢诸公。” 那群浑身不自在的青年瞬间面红耳赤,笔直地竖了起来,忙忙摆手作势,十几只手硬生生被他们晃出千手观音的架势。 白乡明对上这一堆清澈的眼眸就头疼,余光瞥见在神像下沉睡的祝千龄,心下一动。 “姑娘家,留宿于此地不成体统,”白乡明体面地招手,“不若同我迁至医馆,我与那儿的大夫有几分私交。” 闻言,贾想眼眸半垂。 虽不知白乡明心底打的什么算盘,但此地就在哭洞之上,且不论那一簇簇生长在尸骨血肉中的灵晶,祝千龄需不冻泉水,更需萧敖在哭洞中误打误撞得到的机遇。 何况,若是贾想身份暴露,急需跑路,在矿场遁逃更为便捷,留在围镇,无异于自绝生路。 让贾想离去? 不可能的。 想通因果,贾想亦不愿被白乡明牵着鼻头走,就轻避重道:“我人生地不熟,围镇诸位接受我还需一段时间,我留在此地方为上选。” “不若让这些病患前往医馆休整罢!” 见白乡明还想笑着脸补充些什么,贾想当机立断,搬出躺在地上休息的病患,堵住白乡明的口。 春半瞬间领悟贾想的意思,矜持道:“不必为我多虑,公子在何方,我便在何方。” 不待白乡明再劝,那群青年便抢先着献殷勤。 “我可以出些被褥在此处!” “亏待谁,也不能亏待咱的春……头儿!” 白乡明哽噎,未尽的话语被围镇的新生朝阳塞了回去。 这群青年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劲头,见白乡明没有反对,也不管他是否支持,朝着春半腼腆一笑,便搭着手,把草席一卷,肩头架着睡梦中的长辈,风风火火地顶着小雪,往镇子里头跑。 风卷残云之势,庙中只躺着一个祝千龄,细听,还能听见风中传来隐隐约约的惊呼与怒骂。 飘雪似柳絮因风起。 白乡明沉默半晌,才憋出一句:“他们还年轻,阅历尚浅。” 贾想表示理解。 白乡明目光流转,落在贾想手中捏着的封函上。 他状似无意道:“听闻当任仞州州主姓祝,州主印乃是菡萏。” 遮掩无用,贾想便把手中的封函摆在他眼前,大大方方:“正是祝州主的亲笔。” 他不说自己如何认识祝踏歌,也不明说祝踏歌与贾想关系如何,做足了面子功夫,也给白乡明催生出三分忌惮。 待到后期,起义军规模壮大,能与镇压皇军抗压之时,贾想伪装的贵族头衔便可有可无了,白乡明大可摘掉他的脑袋,再做出诸多文章,鼓舞士气。 此等结局,与贾想身份暴露后,惨死于起义军之手,被萧敖等人割下头颅充当通关文牒无异。 祝踏歌虽是人渣,但头衔甚是好用,北川境内政权动荡,外境乐得其成,若是闻人王室倒塌,拉出一个能习得封印魔窟术法的旁支继承人便是。 若是搅入仞州州主,其中份量不言而喻。 当年南海赖霜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南海不得不东西分区以示遵服,更何况北川这一座王权专/政的北境。 白乡明佯装遗憾叹息:“我年少时曾想走遍四境,见识西沙外的风光,可惜在北川驻了脚,便是三十二载光阴。” 这一番话的味道实在是太冲,贾想以为白乡明会顺其自然地回忆往昔,白乡明却止住了话头,把针包叠放仔细,揣在兜里。 “我且去镇上瞧瞧他们,”白乡明无奈地扶额,“等你的道侣醒来后,记得喂他几口不冻泉水。” 贾想巴不得速速与白乡明分离,他故作为难地道歉:“可惜内子病重,我不敢离身,待下一回,定与白先生卧膝长谈一番。” 听闻二人口中谜语似的“道侣”“内子”,春半惊疑地打量着四周,确定庙中只躺着祝千龄一人,联想前后,一股寒意瞬间攀爬至天灵盖。 她迅速地摁下头,向来瘫痪的五官生龙活虎地抽搐着,暗自消化方才了解到的惊天消息。 六年前,府中便流传起祝千龄乃公子想禁/脔的绯闻,虽说将罪魁祸首雷青伏诛,但公子想对祝千龄的态度属实暧昧不清,后来结拜为义父子,更是同寝起居,二人形影不离。 偶尔春半因事传召,走入主殿,能窥见祝千龄亲昵地依偎在贾想怀中,而贾想包裹着祝千龄的手,教他一笔一划地抄写经文。 以前看着,只是心中默默感慨此乃和睦的父子亲情。 现在只觉得自己当年瞎了眼。 回想闻人王室前人数不尽的荒唐事,春半沸腾的心又沉寂了下去。 不能对闻人家投以正常人的目光。 贾想与白乡明客套了几个来回,终于目送他离去,转身便见春半以一种怪异的神情注视着他,不由得扫了自己几眼,见身上穿着褴褛不整,难得羞赧。 他支支吾吾地解释:“说来话长。” 春半大彻大悟地颔首:“属下深知。” 贾想的直觉告知他春半的顿悟意味深长,但他心下另有判决,往矿场的方向望了几眼。 两处茫茫皆不见。 他将祝千龄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 祝千龄睡得深沉,呼吸很清浅,似乎是贾想那一句承诺让他彻底卸下心神,蹙起的眉尖已然化开。 许是窥破了父子之情背后的龌龊,春半只觉得见贾想对怀中人的眼神柔情似水,她不动声色地抚下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她神色复杂地问:“公子,我们这是要做什么?” 贾想干脆利落:“见萧敖。” 见,而非找。 贾想漠然地抬首,直视着春半手中握着的银剑,雪光滋润着细长剑身,秋莲绽放,却远不如亮黄剑穗灼目。 “春半多半还在涅门周旋,一时半会儿找不来围镇,”贾想意有所指地瞟了眼剑穗上的扭曲图腾,皮笑肉不笑道,“陈仙长,不若与我说说您遇到了什么?” 陈乐行长叹一口气,虔诚地捋了捋被霜花纠缠的剑穗,这颗被贾想复原的剑穗似是他所有的精神支柱。 “三言两语道不尽,还请公子随我来。” 陈乐行有些于心不忍贾想的乞丐行头,从收纳符中抽出一件外袍,递给贾想。 贾想用外袍牢实地包裹着祝千龄,脸颊沾上几点雪粒子。 “萧公子一早便发觉官府中的人是冒牌货,本欲从他那边敲出些许消息,围镇便有人放火烧屋,一群人往官府涌来。” 陈乐行领着贾想,不出所料地朝着封住哭洞的铁门走去。 “冒牌货趁乱欲逃,萧公子与之纠缠到了不冻泉,落入崖下,偶得秘穴。” 行径与原著一一吻合,萧敖距离恢复灵脉只有一步之遥。 只要贾想能赶上时候,趁着萧敖获得机遇前,为祝千龄谋得一份机缘,将祝千龄体内的魔息隐患除去—— 贾想忽觉怀中人轻似飞燕。 若是祝千龄能够修补灵海,不再仰仗魔息,是否能规避原著那一条孤家寡人众叛亲离的险途? 如果……贾想双臂收紧。 如若他没能把握时机,在逃出围镇之前被迫暴露身份。 他的耳畔似乎回响起风雪中那道单薄的呐喊,数道灰扑扑的细长线条被音浪扭曲,化作一张张愁苦的脸。 如若作为闻人想的贾想注定身死。 祝千龄能不能在失去他的庇护后好好地活下去? 怀中人轻盈地似要同贾想的思绪远去。 第55章 陈乐行的声音又将他拉回现实。 “不料,萧公子的灵脉僵化,刺出肌肤。” 贾想蓦然回首。 白雪模糊了视野,声音变得不真切。 “灵脉化为了晶石。” 第48章 “灵脉?”贾想脚步一顿。 哭洞中一具具被灵晶占据的尸体恍若眼前, 那群灵晶有如寄生菌菇般吸食着血肉,长出锋利艳色的外壳,密密麻麻到贾想未曾注意过灵晶的分布范围。 而陈乐行对他道, 灵脉刺出体表, 化作了晶石? “是,”陈乐行试图描述萧敖的情况,然而他实在是不善言辞,“您见到萧公子便得知了。” 贾想心中疑窦丛生,按理说萧敖应该在哭洞中修复好他支离破碎的灵脉, 为何灵脉会化为灵晶? 难不成, 是因为萧敖作为穿越者, 扰乱了原著剧情发展?按道理, 萧敖身为男主,不应命绝于此。 贾想双臂收紧,蓦然回想起初来乍到之时,系统频频播报的祝千龄生命阈值。 若是他当初没有干预祝千龄,其余穿越者甚至被恶意拦截, 祝千龄会不会真的就此死在冰天雪地中。 角色的生死,可以偏离原著吗? 【系统, 】贾想心中掀起一阵惊涛骇浪,【萧敖会不会死于意外?】 脑海中一阵死寂,良久, 系统才慢吞吞地回复:【本系统为感化反派系统,只关联反派角色, 正派角色与本系统无关。】 言外之意,闻人想的死局可以变动,萧敖的男主气运挡不住蝴蝶振翅刮起的飓风。 萧敖若是没能挺过此次遭遇, 恢复灵脉的机遇就是他的鬼门关。 途经不冻泉,且行几步,便是森陡悬崖,积雪皑皑,望不见底。 陈乐行凌空一跃,闪身跳落悬崖,贾想紧跟其后,随其拐进一座狭窄的洞穴之中。 两侧通道过于狭隘,贾想不得不把祝千龄竖着抱在怀中,一只手搭在祝千龄毛茸茸的后脑勺后,微弯着腰前行。 万籁俱寂。 祝千龄的鼻根怼着贾想的肩窝,熟悉的熏香丝丝缕缕落入梦魂中,他呼吸变得紧促,体内的疼痛骤然变得尖锐,却教祝千龄恢复了些许意识。 他朦胧地睁着眼,习惯性地把头往温暖处一搭。 贾想的脖颈贴上一片潮湿的柔软,他别过头,下半张脸自然而然地被祝千龄的发丝缠上。 “醒了?还痛吗?” 祝千龄迷迷糊糊地摇头。 听闻身后动静的陈乐行好奇地回头,见贾想抱小孩似的托举着祝千龄,两人在漆黑中交颈浅语,他双眼反射性地一闭,后悔莫及。 眼前忽有光,陈乐行长呼一口气:“到了。” 光芒璀璨,贾想眯着眼,粗略地打量着这一座山穴。 不冻泉从此地延伸至洞外,泉水静静流淌着,岸边卧着三四堆灵晶,倒插泉水的半边,灵晶长得更为旺盛,拥挤得连尸骨上半身都看不出原型,只有两条腿直愣愣地横在岸上。 只不过与莫得葬身之处的灵晶比起来,便是小巫见大巫了。 萧敖坐在远离不冻泉的另一侧,他面容憔悴,唇色惨白,右手手掌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晶体。 见贾想抱着祝千龄现身,他也没有往常蹦蹦跳跳地闹腾,只是轻描淡写地打了一声招呼。 “我就说嘛,”萧敖笑得苦涩,“你必定把你养子牢牢地拴在身边,怎么可能放任不管。” 虽是一句平淡陈述,但贾想瞬间读懂了萧敖是如何识破冒牌货的,一时间心底毛毛的,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祝千龄这才注意到贾想是如何抱着他的,本还在昏沉的头脑瞬间激灵起来,他大为羞赧地瞪着贾想,可惜贾想正一心一意地观察着萧敖的手掌,浑然不觉祝千龄的挣扎。 他直起身:“我要下地。” 贾想还想反对,抬眸见祝千龄抿着唇,为难地盯着他,思绪微动——祝千龄已然不是六年前那个瘦弱的孩子,虽说如今还是病理之躯,但也不应被他抱孩子一般揣着。 祝千龄本做好与贾想争论一番才能落地的准备,熟料贾想不带犹豫地把他放下,脾性生出了三分不悦。 然而贾想一心一意地捧着萧敖的手掌,肌肤开裂,一层浅薄的晶状体顺着裂缝攀爬而出,往手臂上蔓延。 为祝千龄梳理灵海多年,贾想对灵脉的纹路极为熟悉,一眼便看出陈乐行所言非虚,与其说是肢体生长出灵晶,不若说是灵脉硬化为灵晶,穿破肌肤。 萧敖闷闷道:“闻人大夫,我要死了吗?” 大夫医术不精,当场叛变为算命骗子:“要相信造化。” 言归正传,事关祝千龄,贾想斟酌着问:“在此之前,你做了些什么?” 萧敖苦不堪言:“还不是赖那个假冒你的混蛋,我追着他一路跑到此地,跳下来他人倒是不见了,我经脉剧痛,手掌上的经络凸起,长出这等邪门玩意儿。” 闻言,贾想才发觉自己已然适应了灵气挤压灵脉的痛感,暗骂自己一声贱骨头,担忧地转头看向祝千龄。 “千龄,你的灵脉痛吗?” 祝千龄立刻换上一副委屈的面孔:“痛。” 贾想的心疼流露于表,陈乐行不忍直视。 萧敖长长地嘶了一声,踟蹰道:“不过,现在此等情形,不如最初吓人,反而……” 贾想竖起耳朵。 “我的灵脉似乎给续上了,”萧敖若有所思地颔首,“我生来灵脉破碎,可这只手的灵脉却有相连的触感。” 贾想倏然抬眸,一时间不知要感慨男主好命,还是要忧心祝千龄蹭不到机遇。 但为何只有萧敖会有如此造化,其余人却是被灵晶占据躯壳而死? 他直起身,此处洞穴不同于哭洞那般人为开凿的洞穴,应是不冻泉常年侵蚀形成的溶洞,不冻泉蕴含的灵气盛人恐也有洞穴灵石的滋养。 贾想掀起一具倒在泉水边的尸体,他的上半身被灵晶撕裂,下半身还能看出形状,贾想一抖,灵晶碎片簌簌而落,撒了满地晶莹。 倏然,贾想眸光一顿,他将覆盖在灵晶根部的破碎衣料捡走,扒开晶丛,定睛一看。 灵晶根部,是一汪猩红。 色泽油腻,阴沉沉地聚拢成一滩,有若活物般一翕一张,在剔透晶体中蠕动着。 贾想使劲地掰开灵晶,那一滩猩红警觉地一滞,随后剧烈抽搐着,涌到更深处,余留一层云游浅红。 握着灵晶的手微微颤抖,贾想死死盯着那一片逐渐消淡的色泽,一个骇人联想占据他的思绪。 陈乐行跟在他身后,看见了根部的红影,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你知道是什么?”贾想收回手,灵晶上多出数条纤细的蛛丝。 陈乐行蹙眉:“曾在藏书室见过相关描述,但……” 心跳如雷,贾想语气都变得虚浮:“不必顾虑,但说无妨。” “与魔窟相关。” 贾想狠狠地咬了一下舌尖,铁腥味弥漫在口腔中。 这抹有若活物的猩红,与祝千龄体内潜伏的魔息别无二致。 灵晶噬人而生,与魔息相关,除了便是。 怕就怕在,萧敖灵脉修复是魔息的功劳。 祝千龄的灵海修复,只能仰仗魔息。 六年来,贾想对祝千龄灵海修复的疗程成了阻挡祝千龄成长的路障。 可萧敖有一层男主气运罩着他,此番生死都能够化险为夷,那他的祝千龄呢? 魔息若是作乱,萧敖大不了把灵脉废了,还能挽回一命,留得灵海在不怕没柴烧,祝千龄的灵海一废,还有生路吗? 祝千龄从身后悄然靠近贾想,睁着一双灰蒙蒙的眼瞳,手指怯生生地捏住贾想的袖袍。 “再说得详尽些?” 陈乐行摇头:“魔窟本为四境灵气最为浓郁的圣地,然而不知何时灵气化为一股股邪乎的暗红流光,圣地一朝沦落为魔窟。” 他指着那一簇被打开的晶丛:“看到此红的第一眼,我便想到了魔窟。” 贾想凤眸凌厉地扫向萧敖:“那为何只有萧公子有如此异变?” “我怎么知道!闻人兄,莫要信口开河!”萧敖大惊失色。 “那你要怎么解释?”祝千龄质问。 萧敖脸色发青,牙齿蹂躏着下唇,半晌,他才憋出几句话:“不若我们去瞧瞧其余灵晶的情况?听此镇官府道,灵晶的出现,快要有二十年了,能探查的人只多不少。” 二十年? 贾想指尖抽搐,祝踏歌的封函贴着他的胸口,二十年这个时间点好似某句暗语,钩得贾想脊骨发凉。 一只温热的手划过他的袖口,四指并拢,贴紧着贾想的掌心。 贾想眉尖一挑,这只手掌他再熟悉不过,绷紧的五官不自觉柔和,他反手牵住祝千龄的手腕,安抚地拍打着祝千龄的手背。 “灵晶只在围镇有?” 萧敖挠头:“确实如此,哎不是,你作为北川继承人,你不晓得?我都晓得灵晶乃涅门围镇特有啊!” 第56章 “我做甚么要知道。”贾想面不改色。 四人面面相觑,洞中只余泉流信步的声响。 此地的样本太少,贾想做不出对比,事关重大,他思来想去,暗下决定。 “去哭洞,那里灵晶多。” 话音刚落,溶洞尽头忽而荡开一声轻巧的嗤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幽暗洞口处划过一道白影,转瞬即逝。 萧敖回过神,大喊:“我去,是那个假冒闻人的混蛋!” 第49章 萧敖心知肚明, 此番灵脉化晶乃是他逆袭的关键节点,但他大抵是被那个冒牌货坑惨了,当下情急万分, 吼出那一声后, 便把自己朝着白影弹射。 贾想慢了半拍,眨眼间只瞧见萧敖怒气冲冲的背影,赶忙回过神,拉着祝千龄就追了上去。 冒牌货身手敏捷,他三下两除二地抓着石岩, 攀爬至崖上, 顺带薅了一把雪, 往萧敖脸上糊了过去。 当面被砸了一团冷物, 萧敖打了个喷嚏,贾想与祝千龄两人便抢在他前头,紧跟着冒牌货。 如今围镇已然把监测符挖了彻底,官府也被砸了个稀巴烂,不必再担忧有何反噬惩罚。 贾想肆无忌惮地吸纳着灵气, 徒手画空符,叠叠追打着冒牌货。 冒牌货学艺不精, 被击打得连连踉跄,他仓促地回眸看了眼贾想,银发银眸与飞雪共一色。 他拥有一张与贾想极为相似的面容。 相似到连贾想自己也不由得愣神了一下, 偏是这一瞬间的走神,冒牌货转身一抽, 扬起片片雪雾。 贾想游刃有余地以指作刃,划开雪雾,听闻铁门沉重的咯吱声, 冒牌货只身跳进哭洞。 与贾想的目标不谋而合。 再次落入哭洞,贾想却犯了难,矿工挖洞只讲究一个哪里有矿挖哪里,渠道九曲十八弯,走三天三夜也找不到尽头。 况且哭洞灵气馥郁,沉得贾想经脉再次发疼,这一遭贾想有意将注意力落在经脉处,让他发觉了些许异常。 通常而言,灵气化流,润通筋脉,即便灵气溢出,也只是将通道挤得膨胀。 而贾想的灵脉大小依旧如初,不过却变得坚硬起来,但他天资极佳,不过稍许便融化了灵气,运转周天。 这些灵气似被赋予了思想生气,竟是有意识地与灵脉融为一体。 祝千龄紧跟贾想坠地,在半空中,四体便传来尖锐的刺痛感,五脏六腑灼烧感剧增。 他忍住痛感,端详着贾想毫无波澜的脸,只稍一眼,便知贾想犯难了。 作为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外行靠车夫的北川继承人,闻人想方向感奇差,认不得一条路。 祝千龄闭眼,脑海中仿若倾倒入岩浆,把他的思绪搅成灰烬,眼前猩红如浪潮翻涌。 片刻的失明。 黑暗中,亮起一条影影绰绰的红线。 “往前走,第三道。” 贾想回首,漆黑中他看不清祝千龄的面容,但听祝千龄声线平稳,应是没有大碍。 “不要离我太远。” 他嘱咐了一句,顺着祝千龄指引的方向前去。 “右拐。” “往左数第七条。” “直走。” 不过须臾,贾想便看见前方飘逸的白发,有如幢幢鬼影,转过脸来,一副朦胧的五官印在贾想瞳孔中。 他深知自己的脸生得美艳,却不知能艳得如此阴森瘆人。 贾想手疾眼快地将灵力抽出,化作千丝万缕,争先恐后地包裹住冒牌货。 冒牌货一个滚身,灵力深深扎进地底,如蜂潮涌动再起,直扑冒牌货。 没了限制,又身处哭洞,灵气源源不绝,贾想极力忽视灵脉僵硬的钝痛感,灵力收缩自如,头一回感受到修真界的魅力,好不惬意。 追赶间,冒牌货已然连滚带爬,好不狼狈。 冒牌货似乎对哭洞的路径很是熟稔,见敌不过贾想,便改变了策略,四处窜洞。 但前程走完大半,能躲的洞并不多,不过半刻钟,那一座堆满尸首的哭洞便在眼前徐徐敞开。 冒牌货气喘吁吁,身后掀起一团阴影,灵流恐怖如猛兽巨口,他被吓得跌倒在地。 他颤抖着喊道:“饶命——” 灵流退潮。 贾想愣在原地。 冒牌货跪伏在地,解除了易容,一张清丽旖旎的面容显露。 仍然是银发银眸。 仍然是与贾想相似的面容。 不同的是,冒牌货是女子。 贾想瞠目结舌,松卸了灵力,一个答案噌地一下跃了出来。 原著中怂恿萧敖割下闻人想头颅,一路过关斩将,最终成功平叛镇乱的新一任北川女皇——闻人歌。 他心有余悸地抚摸着自己的脖颈。 “你是何人?”紧跟而来的祝千龄将贾想挡在身后,盛气凌人。 闻人歌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我不是故意的……我是受人指使的……” 贾想沉默不语,只是掌心凝起一束灵流,虚虚地缠绕在闻人歌身侧。 让他相信原著里杀伐果断的闻人歌是受人胁迫的可怜小女孩,那贾想后续轻易死于起义,也是合理的。 “叫什么,干什么,谁让你干的,都说出来。” 闻人歌啜泣着,身姿柔弱地瘫倒在地,噫噫呜呜地哭道:“我随母姓高,单名歌,我的生父,是当任女皇胞弟闻人辞。” “兄长——”闻人歌一手抓着银发,三肢并用地朝贾想爬了过去,“我知,您才是真正的闻人想吧!兄长,我是您血脉相连的姊妹啊!” 后续跟上的萧敖与陈乐行闻言石化在洞口,见一位与闻人想八分相似的曼妙女子抹着泪,凄凉地朝着闻人想蠕动。 随后,祝千龄毫无预兆地在地上劈出一道裂痕,把女子吓得双手收缩。 “花言巧语,”祝千龄横眉冷竖,“不准再近殿下一步。” 祝千龄鲜少对外人如此锋利,更多时候是阴森森地守在贾想身侧,浑身上下散发着怨气。 头一回如此咄咄逼人,像极了一向乖顺的狸奴勃然哈气。 怪可爱的。 贾想瞥了眼祝千龄,孩子被气得耳根竟悄悄泛了红。 闻人歌自知不敌,见不远处怒气冲冲的受骗者朝她走来,眼珠一转。 “兄长……” 祝千龄冷声道:“唤殿下。” 闻人歌从善如流:“殿下!” “此番前来围镇,我是受人所迫,实在非我私心所为!”闻人歌磕头高喊。 贾想皮笑肉不笑:“受人所迫?因何被迫?我记得闻人辞当年并无妻女。” “三十年前政权动荡,家父颠沛流离,与家母相识,至当今圣上即位,家父欲返,奈何病重而亡,我母女二人手无信物,银发银眸更是遭人觊觎,一直隐姓埋名。” 闻人歌磕着头,语速连珠。 “直到数月前,家母病逝,有人寻到我,识破我身,胁迫我伪装殿下,前往围镇,引起骚动,意欲……” 闻人歌抽噎着,重重磕头,支支吾吾不肯再言。 祝千龄怒斥:“说!” “意欲谋害殿下!” 闻人歌尖着嗓,把头深深埋进掌心,蜷缩着身子,不住地发着抖。 贾想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祝千龄,只觉得祝千龄怒斥的模样有几分眼熟,似是学得了他自身的神韵精髓,顿感欣慰。 至于闻人歌,话语漏洞百出,贾想懒得计较。 更何况这个女人能把闻人想的头颅钉在枪柄上,一路高调地打入皇城,绝非等闲之辈。 他颇有些敷衍地问:“何人意欲置我于死地?” 无非是北川那群等着把他挤下位的旁支。贾想有些百无聊赖。 熟料,闻人歌泪光闪烁,抛出一道惊雷。 “是祝州主!” 闻人歌哽咽道:“祝州主派人引诱灵潮,制造混乱,让您遗落围镇,又让我引起众怒,置殿下为死地!” 陈乐行脱口制止:“一派胡言!” 闻人歌期期艾艾地瞥了陈乐行一眼,柔弱无骨地半撑着身体,似乎是哭得没了力道。 她顶着一张与贾想极其神似的脸庞,哭得满面通红,我见犹怜。 “若是殿下不信,不若看看这封请函,上边有祝州主独有的莲花印。” 说罢,她从怀中掏出一封薄薄的信纸,信封上赫然印着一朵莲花。 贾想接了过来,展开信纸,纸上所写与闻人歌所言出入不大。 他抿唇,拿出兜里藏着的封函,金莲纹流光溢彩,与哭洞中清澈剔透的灵晶相得映彰。 展开,抽取。 一条厚实的硬砂纸。 上面寥寥几语。 “魔息,静若晨光熹微之金,动若落日暮云之霞,如遇,是物或人,必斩之。” 静若晨光熹微之金。 贾想用灵力困住闻人歌,缓缓走到雕像之下,扒拉开莫得身上的衣物。 第57章 青白的肌肤之下,沿着脉络生长,印出点点碎金。 动若落日暮云之霞。 贾想放眼扫视,寻到几具灵晶化轻微的尸首,估计是缴纳税金时被投入哭洞的平民。 他轻手轻脚地拨开幼小的灵晶,沿着经脉,底端红流浮动。 灵晶是活物。 魔息侵蚀人体经脉而生所化的活物。 仙者灵脉有力,可免于灵晶噬血,但会落得五脏六腑被侵蚀之苦,有如灵海破损但灵脉安康的祝千龄。 灵脉有损且不曾开化之人,便如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被灵晶渐渐蚕食,化作疗理前者的用物。 是也,白乡明不正也解释过,用灵晶所化的医针吸食于五脏六腑的灵力吗? 魔息究竟是什么存在? 亦或是说,魔息就是灵气。 盛极而衰的灵气。 贾想紧紧捏着封函,金莲被他蹂躏得凋零失色。 是物或人。 必斩之。 好你个祝踏歌。 居然是想借贾想之手,斩去亲子。 贾想垂落的手攥紧成拳,他恨不得现在就飞到仞州,把祝踏歌碎尸万段。 祝千龄的悲剧,皆是来源于南海大巫模糊不清的预言。 但悲剧真正的践行者,是祝踏歌。 贾想气极反笑,思绪前所未来的混乱,感性与理性天人交战。 恰在此时,一声突兀的石块摩擦声打断了贾想的思维。 一阵寒风自顶端急迅滑落。 所有人仰头一望。 神女像顶部露出一道口子。 白乡明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们。 不知看了多久的闹剧。 第50章 灵晶反光之下, 白乡明的面容一阴一阳,泪沟深嵌,上挑的细长眼有如鬼魅盯凝。 一上一下无言对视。 贾想汗流浃背, 将封函迅速藏回兜中。 祝千龄悄无声息地竖在他身前, 仰头望着雕像头顶的洞口,他再次浑身滚烫,视线重重叠影。 可他的耳朵里,贾想密密匝匝的心声轰然炸开,一堆乱七八糟的词汇毫无组织地编织在一起, 这是贾想一紧张就头脑宕机的表现。 六年来, 贾想一直忧心回归北川, 祝千龄曾想窥听真实缘由, 但一旦涉及重要节点,贾想的心声便戛然而止。 而今贾想对起义军如此抵触,大抵有几分不可道的真相潜藏其中。 祝千龄抿唇,自打入了哭洞,脑海中的魔息蠢蠢欲动。 他沉声道:“殿下, 你……” “百岁兄,”白乡明幽幽开口, 沙哑的声线穿过哭洞,“您怎么跑到下边来了。” 听到百岁的称谓,萧敖没绷住, 被自己的唾沫呛着,咳得脸颊泛红。 贾想福至心灵, 他瞥了眼静静倚靠在雕像下的莫得,长叹一口气。 “说来话长,望白先生见谅。”贾想斟酌字句, 露出一个清浅和善的笑。 奈何这副面孔常年冰山冻人,笑起来总带着三分不屑,如今想传达友好之意,笑容却和伪人一般森然。 余光见萧敖与陈乐行双双骇然的模样,贾想收敛了笑,等待白乡明的下一步台阶。 “百岁兄何必如此客气,先是你救助于我家莫得,有恩在先。”白乡明笑意不达眼底。 贾想伸手想要拉开身前的祝千龄,青年全身紧绷,似乎白乡明只要一有动作倾向,他就会狠厉回击。 养了那么久,仍然除不去祝千龄骨子里烙刻的兽性。 贾想的指尖还没触碰到祝千龄,祝千龄便迅速弹开了,不肯让贾想接近他半分。 正当贾想奇怪之时,白乡明抓着雕像一角,凌空落地,身后还跟着那名面相凶戾的老头。 “百岁兄,这位姑娘是何人呢?”白乡明目光停留在闻人歌的银发上,明知故问。 闻人歌身脊一僵,眼神恳求地望着贾想。 贾想面不改色:“当任女皇已故胞弟流落民间的血脉。” 白乡明若有所悟:“竟是王室后人。” “那还真是,”他勾着眼,晦涩不明地凝视着贾想,“冤家路窄,天助我也。” “顾伯,把这位王室后人请到官府,好好招待她一番。” 闻人歌惊恐地瞪着面前众人,伸手指着贾想就要喊声,萦绕在她身侧的灵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入她的口中,锁住她的喉管。 她撑着与贾想别无二致的凤眸,发出嗬嗬的气音,身上多出一捆灵线,线的另一头落在顾伯手中。 白乡明眼神示意他带人离去,顾伯却忧虑道:“乡明,你……” “百岁兄的道侣身患衰朽之症,我医术不精,只能给百岁兄留几句医嘱,顾伯不必挂心。” 顾伯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愁眉苦脸地哀叹一口气,眼神悲戚地投向莫得的尸身,拉着挣扎的闻人歌,几息间离去。 叹气愁闷的不只顾伯一人,乍听见祝千龄的病况,贾想汗毛直书,神经兮兮地盯着白乡明。 白乡明朝他颔首,指了指地上旺盛生长的灵晶。 “你也知灵晶是如何生长了,大可拾取几颗,配合不冻泉水为你养子治疗。” 贾想眉尖一动。 “二十年前,灵晶现世,莫得拿着灵晶为我打造了这包医针,”白乡明垂眸,手中躺着那一团破破烂烂的针包,“用医针治疗灵潮带来的衰朽之症,效果立竿见影,围镇喜气洋洋,大家都觉得我们战胜了灵潮。” “谁也不知灵晶是喝人血吃人肉的活物。”白乡明自嘲一笑,将针包收回袖口,往后施施然退了几步。 他歪头问道:“百岁兄,你说说,你们这群人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呢?” 贾想握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答他完全没参与过北川王室折腾出的幺蛾子,但他这一身银发银眸注定与王室脱不了关系。 贾想只能沉默不语。 好在白乡明并不追究,只是徐徐后退,仰头望了眼穹顶的雕像。 “如果可以,我们都想落地归根。” 白乡明倏然一顿,苦涩地笑了笑,朝贾想摆摆手:“走吧。” 他眉目疲惫,坐倒在莫得身侧,在庙宇里一呼百应的男人脊背佝偻,岁月沧桑。 萧敖没弄清楚情况,不理解起义军头部为何这么快就放过他们。 陈乐行便聪慧得多,他迅速往一具看不出人形的尸首上拔下一束灵晶,底端溅射出暗红的汁液。 “容我告辞。”贾想瞥开眸,强硬地拉扯过身侧的祝千龄。 果不其然,祝千龄浑身滚烫,他挥开设在眼部的障眼法,红瞳涣散模糊,显然神智不清。 贾想咬牙切齿。 六年来,他可没教给祝千龄暗自委屈吞刀的陋习。 他怒气冲冲地猛拍一下祝千龄的后脑勺,然而掌心一触碰到毛茸茸的头尾,便不由自主放柔了力道,改成轻佻地一抚。 祝千龄的眼有刹那的清明。 调情似的。 贾想被自己的联想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祝千龄神志不清地往后觑了一眼,白乡明亲昵地将头埋进莫得的肩窝,温情,却可怖。 闻人想与之说过,男人与男人之间,也可以是夫妻。 祝千龄拗执地凝视着贾想握着他的手,手指纤长如玉,不沾阳春水,手背的青筋却将柔气压了下去,有力,阳气。 他知道这只手抚摸脸庞时的温热,他亦知道这只手为他揉捏伤口时的不由分说。 祝千龄轻笑着,慢吞吞地张开手臂,撒娇似的,朝着贾想道:“好痛。” 这一次他没有等到贾想的安慰,毕竟贾想因他的隐瞒行为气性上头。 但贾想仍是自然而然地抄过祝千龄的膝盖,把他稳当地抱在怀里。 脖颈处喷洒着一股潮湿的热汽。 贾想很不自在,他逃避似的往后瞥了一眼,白乡明正把玩着莫得生长出灵晶的手,神情落寞恍惚。 放他走,已是恩怨两消了。 之后再见,刀剑无眼,你死我活。 萧敖还在一旁絮絮叨叨:“闻人兄,你怎的给自己化名百岁,多不吉利呀!” 贾想烦躁地啧了一声:“你可以唤我万岁。” 陈乐行认路向来准确,他走了一遭便将地形牢记于心,不过须臾,他们抬头便能见那扇铁门。 贾想凌空而起,推开铁门,白雪拂了一身。 忽有一道电流划过心尖,贾想脚步微顿,手里还抓着铁门把手。 他回首。 铁门背面,画满了一连串符文,密密麻麻,头连脚脚连头,潦草诡异。 似曾相识。 萧敖爬出铁门,顺着贾想的眼神看向铁门,被吓了一跳。 “这不是……”萧敖探过头,摸着下巴打量着。 “哎!”萧敖惊愕地指着符文,“这不是你们北川封印魔窟的前半段符文吗!” 贾想猛然看向他,嘴唇哆嗦:“你怎么认识?” 第58章 萧敖狐疑地打量他:“你真的是闻人想?” 贾想冷笑:“我看你是欠咎语山骂了。” 萧敖双手举起,手上凝结的金灿纹理越发夺目:“你也晓得,我们东岛吗,最不缺钱,早年你母皇夺权,囊中羞涩,还拿这些符文卖给我爹呢!” “那这扇铁门后为何写有这段符文?”陈乐行面容肃穆,“此段符文,只有你们闻人一族才能写出吧?” 为何? 封函好像一颗巨石按在胸口。* 因为灵晶,就是魔息所化。 萧敖修复灵脉的机遇,早在六年前的南海赖疙,就被祝千龄碰上了。 原著里半分暗示也无。 贾想朝陈乐行点了点下巴:“把灵晶丢回去。” 陈乐行疑惑,陈乐行不理解,但他六年来养成了一种习惯—— 听贾想的话做事,说不定祝千龄心情不错,给他涨一涨感化值。 于是陈乐行顺从地把灵晶丢了回去,洞中传来一阵细微的叮当碎裂音。 贾想夸奖:“好孩子。” 祝千龄懵懵懂懂地将脸凑到贾想耳侧,依恋地挤了过去。 贾想的脸侧弥漫着一团白汽,他嘀咕:“坏孩子。” 祝千龄蹙眉。 陈乐行本就迫近零的感化值雪上加霜。 萧敖俨然没有注意到三人之间的暗波汹涌,大大咧咧道:“闻人啊,你这做得不对啊!那人不是说灵晶能治千龄的病吗?你丢了干什么?” 闻言,贾想淡漠地看向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他先前还在担忧祝千龄体内的魔息会给他带来灭顶之灾,继续走上原著残局。 然而身负魔息的,可不止祝千龄一人。 另一人,还是此间气运最强的天命之子。 贾想长舒一口气,祝千龄发烫的额头蹭着发间,有如小兽依偎。 北川太危险了。 先是起义,后是闻人歌,再是魔息化身的灵晶。 贾想真的能如愿逃生吗? 若有意外,祝千龄要怎么活?快要及冠的祝千龄,在修真界里仍与瞒珊学步的孩童无异。 萧敖虽然不靠谱,但没有比他更好的选择了。 贾想用脚绊上铁门,将祝千龄小心翼翼地倚靠其上,二指并拢,搭在祝千龄的手腕脉象上。 祝千龄迷瞪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贾想,即使意识已然灰飞烟灭。 贾想闭目,灵力顺着灵脉,熟稔地流淌到熟悉的灵海之中,神识化为千丝万缕,温柔地包裹着祝千龄支离破碎的灵海。 灵海深处,有一线乖巧的红流。 对不起,千龄。 贾想缓缓游向魔息。 我食言了。 第51章 祝千龄醒来时, 耳畔是呼啸而过的云烟声。 他疲倦地睁开眼,精神气沉甸甸的,但四肢却格外轻盈, 以至于祝千龄萌生了一股恍若新生的奇异感。 半晌, 祝千龄回过神来,发觉一直隐隐作痛的五脏六腑尤其平和,他试探性地凝神于灵海,黏在精神上的疲惫感一扫而空。 往日支离破碎的灵海,被人用针一脚一线地缝补完整, 呈现出一派明丽的光景, 祝千龄置身其中, 万千灵流奔腾涌动, 暗处的沉疴早已不见踪迹。 然而清澈如镜的灵海中,依稀可见几滴暗红点缀,如雪中腊梅。 祝千龄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睁大双眼,眼前迷障拨开, 显露出原型。 雪山,围栏, 灵石在炉中滚动,一条笨重的铁皮长龙静静地卧在雪山脚下,行人寥寥无几。 北川向外打着仙凡平等的招牌, 仙家御剑万里,凡人用挖来的灵石铸成长车, 在雪山中穿梭自如,以借代仙剑腾飞。 不过再如何仿造,仙凡之间的差距仍无法被改变, 仙者不愿去坐这等沉重蠢笨的长车,车站深处总有一圈传输阵为仙者准备着。 眼前的铁皮长车似乎遭遇了惨剧,中间半截车厢向内凹陷,业已停运,不少观望的凡民面带失落,背着行囊焦急踱步。 他不是还在哭洞中么?怎么会在此地? “醒了?”贾想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清冽不乏温和,可祝千龄却从语调中品出些许异常。 祝千龄抬眸,贾想伪装后的青丝将他的视线丝丝切割,他只看见贾想弧线优美的下颚。 “前往涅门的列……盘龙车遭了灵潮,暂且行不了,我们等着他们把传输阵开了。”贾想撩起鬓发,捋至耳后。 祝千龄心跳如雷,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想逐步成形。 闻人想把魔息彻底放纵了出来,以此去修复他的灵海损伤。 为何? 闻人想尤其排斥魔息,甚至是对魔窟一词讳莫高深,书案上常年堆积魔窟的相关书卷,却不准祝千龄翻阅一字。 他小心翼翼地夹着嗓,问:“我怎么了?” 贾想沉默片刻,他清楚祝千龄问的是什么,但他心底依旧抗拒着与魔息相关的话题,祝踏歌那一封相当于格杀令的封函还窝在他的胸口,压得贾想喘不过气。 于是他轻描淡写道:“你的灵海痊愈了。” 一旁的萧敖凑过来,满脸堆笑:“千龄呀,灵海康复后感觉什么样?” 陈乐行也满怀希冀地望向祝千龄,他与萧敖你一言我一语的杂乱心声瞬间把祝千龄的思绪占满,以至于祝千龄觉得贾想的态度及其不对劲,却又挑不出怪异之处。 他抓住贾想的袖口,发觉自己与贾想都换了一身行当,不至于像在围镇那般破破烂烂。 贾想不动声色地抽出袖口,他极力忽视祝千龄震惊伤痛的眼神,装作很忙碌地拍了拍衣袍上的雪粒。 “哎,该不会是高兴傻了吧?”萧敖常被祝千龄无视,业已习惯,他以己度人道,“待你同我回到东岛,我那儿一堆天灵地宝,届时修为定能一日千里。” 祝千龄倏然回首:“我为什么要同你去东岛?” 萧敖一愣,下意识瞥向贾想,只见贾想缄默地坐在长椅上,眼神飘忽。 “你义父……”萧敖的肩被陈乐行重重地蹭了一把,他重心不稳地往身侧倒去,好险才扶稳自身。 萧敖有些恼怒地瞪向陈乐行,却见陈乐行眼角抽搐,整张脸滑稽招笑。 他不由得笑道:“你眼睛怎么了?进风沙了?抽成这样。” 闻言,陈乐行面无表情地拉着眼,舌尖顶着犬齿,别过头不愿再去拯救萧敖。 萧敖傻乎乎地说:“你义父把你交给我了,自然是同我回东岛了。” 话音一楼,灵海修复的喜悦瞬间被浇灭,祝千龄脸若冰霜地盯着贾想,冷声道:“为什么?” 灵石在熔炉中掀起点点星火,劈啪作响。 贾想轻声道:“北川政局动荡,你在我身侧恐会落不得好。” 祝千龄倏地站起身,横眉冷竖:“借口。” 萧敖这才发觉自己似乎捅了蜂窝,局促不安地坐在原地,期期艾艾地逡巡着闻人想二人。 贾想自经历围镇那一遭,身心俱惫,见祝千龄如此反应,也失了性子。 他蹙着眉,捏着山根,敷衍道:“事实如此。” 脑海中,沉寂已久的系统再次上线,亮起一片红灯:【宿主请注意,检测到宿主对反派祝千龄的感化值生有不稳定因素。】 贾想更加心烦意乱:【闭嘴。】 【请宿主不要刺激反派祝千龄!请宿主不要刺激反派祝千龄!】 见状,祝千龄脸色煞白,他再次去攥住贾想的袖口,这次他更加胆大地握住贾想的手,贾想只是轻轻抽动了一下,任其将手搭在手背上。 “您在想些什么?”祝千龄得寸进尺地凑近贾想,然而在公共场所,他不敢太放肆,贾想别开头,祝千龄便静止不动了。 祝千龄再熟悉不过。 每当贾想在心中与那个自称系统的天外来物对话时,眼珠便会往左下角偏移,瞳孔涣散放空。 然而惊悚的是,祝千龄听不见。 他听不见贾想与系统说了什么话。 他听不见贾想的心声了。 衣袍下交叠的两只手被祝千龄强势地缠绕在一起。 “您在想些什么?”祝千龄可怜兮兮地注视着贾想,哪怕贾想只是不语,一昧地无视,“为什么要把我送给萧敖?” 为什么?贾想双眸放空,脑海里不断响起系统对感化值的播报,原本固定不变的数额不断上蹿下跳,没有一个准数。 换做萧敖等人,估计早就心脏骤停,不管不顾地望着感化值发疯,开始日复一日的数据焦虑。 但贾想自始至终就没有感化祝千龄的意愿,即便感化值空降为负数,贾想自认会不为所动。 他有些高估自己了。 当感化值降低时,贾想的心却慌了。 他能感知到手背上黏腻的温热,祝千龄比之还要神经兮兮,手心都是黏糊的冷汗,被蒸腾出潮热,冰火两重天地侵蚀着贾想的感官。 第59章 余光淡然一瞅,祝千龄眼中似是蓄起了泪花。 若是六年前,祝千龄也许会阴狠地扑上贾想的身,死死咬住他的喉管。 被贾想精心细养地呵护了六年,祝千龄得知自己又要回归无人认养的状态后,只余下患然患失。 贾想舍不得。 “你萧叔叔灵脉痊愈,与你灵海修复有异曲同工之处,后续修养有他在,我也能安心。” 贾想说出这段话后,在心中默默唾弃自己,偏生他于祝千龄心软了无数遍,对祝千龄下意识的偏爱已然成了他的条件反射。 他含辛菇苦养大的孩子,贾想怎能不爱呢?他又怎能不心疼呢? “如今的北川太乱了,围镇起义,灵潮四起,”贾想放纵自己的心意,反手将祝千龄的手握住,“待到此地局面稳定,我再把你接过来,好不好?” 脑海里的系统音顿时安静了下来。 祝千龄炸起的毛逐渐被抚平,他尖锐的气场缓缓往回缩。 “真的吗?” 贾想没出息地回复:“真的。” 完蛋了。贾想认命地想。 慈父多败儿。 要是他真的在北川出了意外,祝千龄就要一辈子被寄养在东岛,他会不会记恨贾想一辈子。 贾想头疼地扶额。 只能祈祷去了涅门后,他能按照原计划避开与起义军的冲突,搭上顺风车,在皇军的护卫下回归王城。 得了许诺,祝千龄心中浓烈的不安感仍然在生长,不能听见贾想心声的恐惧与难以置信攥住他的思绪,不知为何,祝千龄眼前浮现起在哭洞的一幕场景。 洞穴静谧沉寂,灵晶夺目,白乡明一言不发地坐在莫得身侧,将头倚靠在莫得的肩膀上,眼神空洞地直视前方。 再一晃眼,莫得被模糊成一位通身雪白洁净的男子,而他同白乡明一般支撑着雪似的人儿,无端感知到一阵无措与茫然。 钻心的钝痛。 祝千龄一刻也不敢松懈,袖袍下的手明目张胆地掀开衣料,与贾想十指相扣。 萧敖摸了摸鼻子,与陈乐行二人仰头望远处群山,不知为何有一种想朝山里走去的冲动。 恰在此刻,有人从车里现身,高声播报着:“前往涅门的传输阵业已开启,请各位仙家做好准备!” 贾想盯着二人相扣的手,心间毛毛的,但毕竟是他朝夕相伴的义子,十指相扣倒也没有什么不对劲。 他拉着祝千龄站起身,勉强地勾出一个笑容:“时候不早了,先去传输阵口,到了涅门再说其它。” 祝千龄乖巧地跟在贾想身后,冷淡地瞥了眼左顾右盼的萧敖,以及自哭洞以来,就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目光盯着他与贾想的陈乐行。 他脚步停顿,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对萧敖彬彬有礼道:“在东岛等待闻人公子的日子里,就拜托萧叔叔照拂了。” 闻言,萧敖的脑海里回放着感化值为零的记录条,神情恍惚地颔首:“不麻烦,不麻烦。” 人畜无害。 哈哈。 对人和畜生无差别伤害罢了。 萧敖生无可恋地走到传输阵地,迎面走来一群风尘仆仆的路人。 他们男女老少皆具,背着大大小小的行囊,赶路间不经意与萧敖产生了碰撞,一名老妇人眼看要跌倒在地,好在陈乐行手疾眼快,扶住了她。 行囊里的行当却零零碎碎落了一地。 贾想闻声回首,老太太半边身子歪在陈乐行怀中,长吁短叹地指着地上零碎的物件。 锅盆瓢碗,柴米油盐,样样俱全。 看上去是要搬家。 萧敖自知错处,诚恳地抚下身,为老太太捡拾行当。 老太太的家属们对着陈乐行频频道谢,见二人似是一伙人,也不好对萧敖发作,认命地蹲下身收拾行当。 贾想松开手,帮着老太太收拾,身侧弯着一名瘦骨伶仃的男子,他与其余同行人不同,是一位仙者。 然而吸引贾想注意力的并非他的身份,而是他浑身发烫,热浪熏着贾想,熟悉的触感使得贾想不由得多看了男子几眼。 将行当一一叠放进布袋后,萧敖过意不去,把腰间挂着的玉佩摘了下来,递给老太太。 “婆婆,这块玉佩您且先收着罢,”萧敖歉意满满地把玉佩塞给老太太,“这块玉佩您可以拿去东岛商贾开的行家当了,定能许您不少好处。” 老太太没有推拒,颤抖着手接了过去,生活风霜将她面容上的褶皱雕刻得越发深邃。 贾想身侧发着高热的男子咳嗽几声,扶着老太太,将行李背到身上。 老太太却不依了,她嘟囔着把行李扯了过去,将玉佩塞给了男子。 “你还病着呢,拿这些玩意儿做甚,病好了再与我说。” 贾想福至心灵,问:“老太太,这位公子可是遇见了灵潮?” 老太太苦笑着,点了点头。 “你们这是去看病?”萧敖扫视着这一堆人,一众神似的五官,也不像是拖家带口要去看病的模样。 发热的男子皮笑肉不笑:“一半一半。” 车里呼声高喊的车夫见着这一群人,霎时露出晦气的神情,见与之对话的四人穿着非富即贵,忙上前岔开两拨人。 “传输阵都要关啦,要走快走,别浪费时间!” 他骂骂咧咧地推着发热男子,那一行人愤愤地瞪着车夫,又不敢多言,拎着行礼,急匆匆地转身欲走。 贾想却再次喊住他们:“你们可是要前往围镇?” 有些许人回首看了他一眼,他们面色苍白,血丝弥漫的眼眸中似有一圈圈漩涡,麻木感浓得要溢出来。 发热男子又咳嗽了起来,那些人不应答,只是继续埋头赶路。 “奇也怪也。”萧敖嘀咕着。 车夫收回驱逐的眼神,觍着脸笑道:“诸公,莫要搭理那群荒民,各位可是要前去涅门?” 贾想却避而不答:“那群人犯了什么事?” 车夫撇嘴道:“无非是荒民罢了,这种拖家带口迁徙的人多了去,诸公还是莫要与之纠缠为好。” “荒民?” 车夫挑眉,细细打量了四人片刻,才慢悠悠开口:“诸公是外境人?” 贾想:“前几年在仞州待着,现今才回境。” 听到仞州与回境,车夫霎时露出白齿笑道:“哎呀,那公子您有所不知,这几年荒民可多了去。” “灵潮频发,矿场灵石又挖尽了,还不去找活计儿,终日游手好闲,交不起税金,自然而然就成了荒民。”车夫指着那一条条在车站间影影绰绰的线条,轻蔑地说。 祝千龄捕捉道话中漏洞,犀利问道:“灵潮与灵石有甚么关联?” 车夫撇嘴:“家里好不容易出了个修仙苗子,就靠着他光宗耀祖喽,但您也晓得,咱这四周都是监禁符,他们自个贪心不足,去灵潮里偷灵罢了。” “自食其果喽!”车夫耸肩,指着传输阵的方向,“诸公,阵法要开了,还是快快去吧!” 说罢,车夫又高声喊道:“前往涅门的传输阵业已开启,请各位仙家做好准备!” 贾想四人急匆匆地赶往传输阵。 北川的传输阵不同仞州,一眨眼便能到达,为了贯彻仙凡平级的理念,特地延长了时分,价格亦异常昂贵。 但仙者们自是愿意花这笔钱。 毕竟传送阵只许仙家登机,在外境享受的待遇规格重归于身,这笔钱大半都是去买引以为傲的灵海天资。 灵流涌动,贾想在人堆里站着,摩肩擦踵,他揽着祝千龄,仿佛回到了大学期间正午饭点去取外卖的时光,一堆外卖扎在一处,人头攒动,各自去抢夺自己的外卖。 被挤在外围的贾想只能焦心等待着漫长的终点。 还要忧心自己的外卖会不会被偷。 好比忧心祝千龄会不会被身侧的筋肉大汉挤走。 祝千龄显然是第一回被塞进人山人海里,神情有些开空,求助似的看向贾想。 他将险些被挤扁的祝千龄拉了回来,抱在怀中,祝千龄被挤得没了落脚处,只能贴在贾想身前,双手圈着贾想的窄腰。 贾想无奈地仰头,看着灵流静淌,任着人流汹涌。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贾想注视着萧敖与陈乐行二人从合体变为左右分流,又在末端聚合。 分分合合,佳侣怨偶,狼狈又体面。 难得的等站笑料。 就在萧敖与陈乐行要再次分开时,灵流四散,狭窄沉闷的空间一瞬扩散,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人流窸窸窣窣地散开,萧敖与陈乐行如获新生地长呼了一口气。 贾想才注意到,他与祝千龄几乎成了一对连体婴,胸膛贴着胸膛,鼻息混杂着,氛围说不出的怪异。 许是人潮拥挤,气息不流通,祝千龄的颈后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他双颊绯红,眼神飘忽,手却牢牢地栓着贾想。 第60章 他又不合时宜地回想起白乡明与莫得。 贾想经历祝千龄灵潮后遗症后,对祝千龄的体温尤其敏感,他抓住祝千龄的肩头,忧心地端详着。 瞧着瞧着,贾想又顿住了。 既然决定将祝千龄交给萧敖,就要学会割舍,不要再让祝千龄产生不该有的感觉了。 都要成为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了。 北川实在是不适合祝千龄生长。 既然萧敖的男主气运那般强盛,难保同为女主之一的闻人歌有何等气运,若是白乡明没能把闻人歌困住,她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更何况……贾想将手搭在祝千龄的双臂上,一点一点地把双臂拉开。 胸中的封函还在提醒贾想。 祝踏歌才是最大的威胁。 贾想没有办法在自身不保的情况下,还去护住祝千龄,取舍问题,不得耽搁。 无论如何,祝千龄待在萧敖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毕竟只有祝千龄的反派气运能压制住男主,而男主又压制其余所有人。 萧敖害不了祝千龄。 祝千龄愣神,盯着贾想排斥性的动作,耳道里的嗡鸣声欢快地跑来跑去。 贾想柔声道:“都是快要及冠的人了,和义父搂搂抱抱,不成体统。” 祝千龄猛地缩回手,一双猫眼深深地注视着贾想,半晌,才讪讪地应了一声。 萧敖在不远处朝二人招手,见祝千龄冻着一张脸盯着他,瑟缩着垂下手。 他问陈乐行:“他干嘛看我那么凶。” 洞察真相的陈乐行静静地凝视着他。 离了质子的身份,陈乐行便扔了主仆的思维,他大大方方的,面带鄙夷,往旁边挪了一步。 萧敖无师自通地读懂了陈乐行的嫌弃,他方想说句阴阳怪气,却瞥见陈乐行的剑穗,上面的图腾歪歪扭扭。 他状似无意地点了点剑穗,道:“你这黄色小人,还挺别致。” 陈乐行挑眉,垂头看了眼剑穗,疑惑:“这个……是小人?” 这下换作萧敖震惊了,他眨巴着眼,道:“你不知道?那你挂着它干什么?” 陈乐行轻轻捏着剑穗,眼神放空,似是回忆着模糊的陈年往事。 “挚友送的,说能挡灾。” 萧敖惊疑不定地转着眼,问:“哪个朋友?” 陈乐行抬首,见朝他们走近的闻人想二人,轻飘飘道:“很多年前就死了。” 萧敖哽住,有些别扭地盯着脚尖。 听见些许对话的贾想歪头:“怎么了?” 陈乐行朝他笑了笑:“没什么,公子,天色要暗了,快些走吧。” 四人会头,朝着涅门的方向行去。 眼前呈现出一座庞大的钢铁城,白雪沉睡在如山灰沉的城墙上,卫兵们竖立在城门两侧,人流来来往往,城内时不时响起沉重的铁落声。 繁华,威严。 一座堆积在万千凡民心血中的钢铁之城在雪中高起。 涅门到了。 第52章 涅门内部不如钢铁城墙般震人心神, 但与它境相比,地表上拔起的重重阁楼如巨兽嵴骨,最为高挑的城墙上不时喷洒着白烟, 卫兵铲起灵石, 不要命地往熔炉里填补。 住宅倒与仞州座座红宅无异,与铁屋相邻,有一种错时空的混乱无序感。 春半等人焦急地守在城门处,眺望了好几日,见到祝千龄, 双眼放光, 喜极而泣。 林花性情率真, 一见着祝千龄便哽咽了起来:“你和主子可骇死我了!若非命灯还亮着, 我都要崩溃了!” 见到自家人,祝千龄紧绷的神经却被拉得更加细长,一路上他听不见贾想的半点心声,莫大的惊恐扼住他的喉咙,他甚至忘了如何发声。 他只能朝着林花腼腆地笑了笑。 春半认出了乔装打扮的贾想, 毕恭毕敬地行礼,低声汇报于灵潮后的走向:“殿下, 大家都平安无事,皆来到涅门等候您,只是那名被关押的雷青不知所向。” 雷青?贾想思索片刻, 一个手提长灯的男人浮现眼前,他才将名字对上号。 贾想一顿, 犹豫片刻,还是吩咐道:“派人去找。” 春半颔首:“此外,我们尚未联系涅门知府, 但有传闻到明日有皇军入城。” 闻言,贾想眉尖凝紧,按理说围镇起义之事不过半旬,不应当如此快速传播而去。 皇军怎么先行入城了? “暂且歇下,明日我自会前去。”贾想抬头见天色已晚,他仍忧心祝千龄体内被唤醒的魔息,决定修整。 涅门城内四处都是符咒,同围镇不同,这些咒文乃用剑罡刻写,与阀门交错排列,凹槽内还结着些许冰霜。 楼阁内刻的咒文比之,清爽干静,春半早早为贾想留了一间天字号房。 贾想拿着号牌寻着了房间,方要开门,回头见祝千龄沉默寡言地缀在他身后,耷拉着脑袋,把发旋怼向贾想。 “春半,”贾想指尖摩挲着,“为千龄准备一间房了吗?” 春半愣神,颇有些惊异地打量着祝千龄与贾想二人,这才发觉曾经亲密无间的二人氛围似乎有些别扭。 想来灵潮失散后的那一段时间,二人之间产生了什么隔阂。 偏生林花察觉不着,睁着杏眼,天真地问道:“哎?殿下,您不是一向与千龄共卧一室的吗?” 贾想只是想要逐渐戒掉祝千龄罢了,林花此话一出,一股难以言说的诡异感油然而生。 他恼羞成怒道:“千龄都是要举行及冠的年纪了,怎还能与义父同室而居抵足长眠?” 许是情绪使然,林花被凶得瑟缩了一下,嘀嘀咕咕:“我只说了同室,没说同榻呀!” 春半手疾眼快地拧了林花的胳膊一把,想要说出处理方案,便听见祝千龄委屈巴巴的声音。 “义父,您不要我了吗?” 贾想浑身一颤。 祝千龄不再有出格的小动作,他反而把手往身后一背,眼神飘忽不定,唇瓣被他抿走了血色。 春半识时务地拉过状况之外的林花,默默地退到二人身后,与阴影融为一体。 “您是嫌弃我吗?”祝千龄的声音带着哽咽,“毕竟我只是一个来路不明的乞儿,只是一个累赘,是吗?” “不是的!”贾想条件反射地否决,他堪称严厉地盯着祝千龄,语气肃穆。 他想拉过祝千龄,祝千龄却往后退了半步,刻意避开贾想的手。 “您只想把我送给萧敖。”祝千龄抬起湿漉漉的眸,那双被施法的眸子不知何时解了咒,红彤彤的眼珠荧光流转,眼角的泪半垂不垂。 “我……”贾想意欲反驳,但他确实有如此想法,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 祝千龄凄然地笑了一下:“那我去他房里便是了,不必大费周章再为我求一间房。” “不准!” 闻言,贾想大惊失色地拉住祝千龄——他家祝千龄凭什么和萧敖共处一室?祝千龄钻他被窝是因着依赖,钻萧敖被窝那成何体统! 为让祝千龄打消念头,贾想当即对春半道:“不必找房了,千龄仍然与我同寝。” 春半不动声色地瞥了祝千龄一眼,低声领命。 再次抬首,只见贾想态度强硬,拉着还在伪装抗拒的祝千龄进了房,天字号的招牌被响门声荡了三阵。 林花发怔地指着房,问春半:“他们怎么啦?” 春半自觉地屏蔽了房内传来的细细哄乖声,极具先见之明地答:“促进感情。” “别细揪了,想想明日主子见知府的事儿吧。” 屋外的讨论声逐渐消散,贾想捏着眉心,往浴桶里的符文灌入灵力。 “不哭了,不把你送走,”贾想生无可恋地重复着千遍一律的话,“先沐浴吧,洗完回榻上休息。” 祝千龄得寸进尺:“我不想一个人睡。” “好好好,和我睡,和我睡。” 恐祝千龄又要同方才那般耍性子,贾想立刻答应了下来,回过神发现自己应了祝千龄什么时,无可奈何地仰天长叹。 怎么办?自己养的,受着呗。 贾想倚靠在窗边,见花鸟屏风后舒展的剪影,慢悠悠地移开了双眸。 窗外是一条细长小河,融化的雪水尚未坠落河面,便被冻成千万条琉璃冰棱,倒悬在桥底,如冰作的钟乳石。 两侧小道人来人往,往前竟是一座古朴的绞刑台。 北川王室极爱凌辱虐待他人,这座客楼估计是某位王室的产业,把天字号对着绞刑台,就为了拿好位置去欣赏刑罚。 贾想无法理解此等恶趣味,望着灰蒙蒙的天放纵思绪,身后是祝千龄窸窸窣窣的洗浴声,他心底无端地感到宁静。 他会在闲暇时分幻想,如果贾想在求学期间捡到祝千龄,他会怎么去抚养祝千龄,想必会比如今真挚许多。 贾想总是对祝千龄感到亏欠,若非是他控制了魔息,若非是他为了一己私欲将祝千龄囚于身侧,祝千龄会不会更快地达到原著中的修为。 第61章 还在幻想着诸多分叉口,祝千龄便裹着里衣,悄无声息地走到贾想身后。 一双有力的手臂环住贾想的腰,背后贴上一团湿润的热源。 “洗完了?”贾想转过身。 祝千龄经水洗净,雪白肌肤被水温捂出泛泛粉红,他寝衣穿得极为不老实,露出半片胸膛,披头散发,幽幽地盯着贾想。 贾想只一眼,便不悦地挤着长眉,将窗户合上,拢了拢祝千龄的衣襟。 “衣服穿好,乱七八糟的,说过你多少次了。” 祝千龄比贾想矮了半个头,站在贾想身前乖巧得很,他任着贾想为他整好寝衣,烘干长发,然后被牵着坐在床沿。 贾想掀开蚕丝被,在床榻上熟稔地画了一道符。 祝千龄的身子骨被常年的地牢阴湿浸坏了,每每就寝,贾想总会往榻上画一道符,为祝千龄暖身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 体寒如斯,祝千龄还尤其喜爱衣衫不整,赤着脚,在贾想面前上蹿下跳。 操碎了心。 贾想愤懑地握着祝千龄的脚踝,塞进蚕被中,为其掖好被角。 他迅速清洁了一番,拿着脏衣服丢进篓里,正欲推走时,手中一顿。 贾想犹豫片刻,将衣物中的黑金封函单独挑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叠放在隔日的衣物里。 想起祝踏歌那个人畜不如的渣爹,贾想又重新找回了自信,绕过屏风,往榻上走去。 祝千龄半张脸埋在蚕被中,还保持着被贾想塞进被窝里的姿势,像一头静待宰割的羔羊,温顺地等待着主人。 烛火被剪断。 纱幔轻撩,贾想带着潮意的身躯落入被中,霎时被热气腾腾的床榻熏走了神魂。 他舒服地喟叹了一声,那具一动不动的柔软身躯便巴巴地缠了上来。 祝千龄长成了青年的模样,不知是不是幼时受了太多苦难,贾想怎么喂都喂不胖,好在祝千龄常年锻炼,骨头上覆着一层结实的薄肌,瞧着甚是优美。 贾想与这具身躯紧贴时,手臂自然而然地揽过祝千龄细窄的瘦腰,将他按在怀中。 清浅的呼吸声在耳侧回响。 “怎么呼吸得这么沉?” 贾想习惯性地压低声音,撇过头,唇瓣蹭到了祝千龄的耳垂。 祝千龄瞬间僵硬无比,他骤然打开腰间的长臂,整个人弹到内侧,后背抵着床栏。 又怎么了?贾想头一回意识到,自家养的孩子似乎进入了阴晴不定的青春期。 熟料,贾想的腹诽方落,祝千龄却猛地抬起头,惊喜地盯着贾想。 消失不见的心声,回归了。 祝千龄一时激动得想要靠近贾想,心间却无由地多了几分怪异的情绪。 犹豫,踟蹰。 下一刻,贾想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是拿祝千龄没辙了。 他直起上半身,把蚕被一裹,将二者卷在一起。 “离那么远干什么,符文扩散没那么快,小心冷。” 贾想抚摸着祝千龄的眼角,将他抱在怀中,以一种包罗万象的姿势。 “睡吧。” 祝千龄轻微地挣扎了片刻,在贾想充斥着暖意的胸膛中,竟是萌生出三分松懈睡意。 他迟疑着,将手横跨过贾想,抱住对方宽硕的后背。 前所未有的安心。 这是他的主人,他的义父,他的兄长,他的母亲。 祝千龄闭上眼,头顶若有若无地喷洒着一道道气流。 他压着绯红发烫的耳垂。 这是…… 他的欲望。 第53章 一夜无梦。 贾想朦胧地睁开眼, 许是围镇那一遭太耗心神,他睡得格外舒坦,方想伸个懒腰, 却发觉身上沉甸甸的, 半边身子都失了知觉。 他低头一看,对上一圈发旋,青丝落了他满身,手一举,发丝便从指缝间滑落。 祝千龄俯趴在他身上, 半张脸埋在贾想的肩颈里, 脸颊微红, 还在睡梦中。 贾想拨开他的乌发, 祝千龄长而卷翘的睫毛随着呼吸翕动着,睡颜恬静,与原著中那名杀遍四境的魔头反派完全对不上号。 鬼使神差的,贾想悄然凑近怀中人,唇瓣贴了贴祝千龄的眉心。 哪料, 贾想的呼吸频率微微变动,祝千龄便敏感地察觉而出, 半梦半醒中抬起头。 一浅一红的两朵唇瓣擦肩而过。 若即若离。 贾想呼吸一重,瞪着双眸紧盯着怀中人。 祝千龄仍然一副睡不醒的模样,他蹙着眉, 下巴扣在贾想肩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位置, 又沉入梦乡中。 还好还好。贾想虚惊一场,他小心翼翼地将祝千龄挪开,发觉青年脖颈后冒着热汗, 裸露出的肌肤泛红,便把被角往下掖了三折。 他蹑手蹑脚地把长发从床榻间抽出,走到屏风后,不轻不重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禽兽! 贾想又扇了一巴掌。 他第二下扇得有些失力,侧脸霎时飞红,贾想蹲下身,本欲揉揉痛处,指尖却不由自主地抚摸上唇瓣。 软的。 很软。 活了近三十年光阴的贾想头一次与人唇瓣相印,虽是转瞬即逝,可他仍是情不自禁地回味那种特别的触感。 神经病。贾想怒骂了自己一句,犹嫌不够,又骂了几个词。 好在祝千龄今日难得贪眠,估计是灵海康复后的影响,若是换作以前,小孩很快就会惊醒。 大抵也会怒骂他这位义父禽兽吧。 贾想捏了捏眉心,唤人盛了一桶水,把自己收拾了一番,沥干长发,换上衣物。 封函一不小心掉到了地上,烫金莲纹流光暗涌。 贾想一想到那些潜在威胁便心烦意乱,细细想来,若闻人歌是受祝踏歌所派遣,那一场坠于围镇的灵潮多半有他的手笔。 都赖祝踏歌,若是一切顺利到达涅门,贾想也不必焦头烂额,置身困境。 但也不赖祝踏歌,原著对萧敖修复灵脉以及围镇起义的描写少之又少,贾想未曾料到魔息竟与灵气息息相关。 他与祝千龄注定要分开。 贾想犹豫片刻,还是将封函塞进怀中,毕竟州主印无论何时何地都尤为好用。 绕过屏风,祝千龄背着身,缩在床内,仍在安眠,只是耳根与脖颈通红一片。 许是气流不通,惹得祝千龄闷热,贾想便熄了符,隐去自己的银发银眸,慢悠悠地推开花窗。 甫一开窗,红日高悬,风停雪霁。 街道人山人海,中央开辟出一条直通绞刑台的路径,人们交头接耳地谈论着,时不时踮起脚尖,眺望着远方。 隐约间,贾想听见有人高喊:“皇军来啦!是皇军!” 贾想心下一惊,抓着窗棂,探出半边身子,望向路径开端。 马蹄如雨声,踏雪纷纷。 北川王室的蔚蓝旗帜穿梭在银铁阁楼间,笔画古朴的“闻人”二字绣刻其上,马上身披盔甲的卫兵们腰身笔直,神情庄严,直向绞刑台前进。 白马过景,一辆辆镂空的牢车现了身,里面关押的人男女老少皆具,都三三两两地瘫坐着,神色如出一辙的麻木。 贾想扣着窗棂的指尖骤然缩紧,这群人的面容他再眼熟不过—— 正是昨日在车站遇到的那一批荒民。 恰在此时,绞刑台上方的审判庭出现了几道红影,赤红官服在或灰或白的景物中尤其显眼。 一名大腹便便的官员在主座上就位,他捋着稀疏的胡须,伸手抽出一条签子,扣在桌案上。 贾想认了出来,此人是当任涅门知府祁奇。 祁奇身侧的瘦削官员喊道:“女皇派遣皇军收服作乱叛军,途中逮捕投奔叛军的宵小之辈,当日起,公众处刑——” 还在窃窃私语的民众们似是被浇了一股热油,炸开了锅。 有人高喊:“哪里有叛军呐?” 瘦削官员冷哼一声:“围镇!” 乍一听围镇,还在沸腾的群众倏然冷却了下来,他们面面相觑,似是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会是围镇? 多少人走投无路后,拖家带口,投奔围镇,日子才有了起色。 好端端的,怎会造反? 若是道皇城造反,还比围镇造反多出三分可信度。 更何况,围镇造反不过三天,又是什么时候传到女皇耳边的? 贾想心惊胆战,听闻身后传来动静,回首,见祝千龄神智清醒地坐在床沿,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被吵醒了?” 祝千龄抿唇,摇摇头。 “我唤人早早换了水,你先去洗漱一番吧,”贾想贴心地指着屏风,屏面上的花鸟栩栩如生,“留了一身的汗,定然不舒服,莫要着凉了。” 祝千龄想说他已正式踏入仙门,不再如少年时体弱多病,然而对上贾想温柔的眸光,他只是点了点头。 他仰着脖颈,问:“外头发生了什么?” 第62章 贾想一时不知如何描述,楼下便有人为他做出了回应。 “围镇若是造反,怎么不去抓围镇中人,抓投奔的荒民算个鸟!” 贾想沉默片刻,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围镇造反的消息走得太快了,很不正常。” 距离围镇造反,尚且不到三日,且不论如何露馅,传到女皇耳中少说也要一天时间,做出决策后,皇军整顿,前往涅门,也要两天。 三日不到,白乡明他们没落网,前往围镇的荒民就被一棒子打死抓捕。 甚至要处以死刑。 谁会信?贾想不信。 偏生,祁奇掏出一块玉坠,贾想眯着眼望去,不由得愣住了。 女皇玉旨。 如假包换。 贾想在仞州与女皇通信,信中总要夹着一块玉旨,他常常把玩,再熟悉不过。 未卜先知? 难不成他这个便宜母亲也是穿越者? 霎时间,贾想冷汗直下。 群众有识货者认出了玉旨,众人哗然,并非惊恐,而是愤怒。 因是有人认出了牢车中关押的荒民,正是前不久遭了灵潮袭击的朴家。 有胆大者吼道:“造反关朴大夫什么事!他是去围镇寻灵晶治病的,又不是造反的!” 随之越发多人应和:“不正是你们赶他们走吗!怎么倒打一耙!” 民众们顿时勃然大怒,有极端者举起手中的菜篮子,他们不敢触怒代表闻人王室的皇军,便通通砸向审判庭。 祁奇不慌不忙地支起灵障,傲慢地把签子一丢:“朴革川贪心不足,闯入灵潮,是咎由自取。” 话音刚落,有仙者撸起袖袍,拿过一株包菜,灌入灵力,稳稳当当地砸中祁奇身侧的瘦弱官员。 瘦弱官员应声倒地。 不待祁奇发作,便有人大喊:“狗东西,他误入灵潮还不是为了采药,去治你新纳的小妾,你嘚瑟什么啊!” 于是,下一颗包菜在众怒之下砸中了祁奇。 祁奇敢怒不敢言。 涅门仙者占比居多,民风向来如此,在前任闻人皇帝暴政期间,涅门不堪其压迫,私自救济了当初被流放的闻人姊弟,助他们掀翻暴政。 皇军在场,祁奇不敢朝叛逆的人群发作,便毫不犹豫地再丢了一根签子。 他声嘶力竭地大喊:“行刑!” 皇军首领坐在白马上,不搭理群众怒火,也默认了祁奇的命令,手一晃,牢车被打开,荒民被押着上了处刑台。 绳索悬空,鬼头刀锋芒闪动。 贾想将外袍披在身上,匆匆打开房门,低声骂道:“荒谬至极。” 他断不可能见无辜之人死在面前。 围镇造反是一回事,把走投无路投奔围镇治病的荒民拿来杀鸡儆猴,算什么道理? 祝千龄来不及晨浴,换上衣物,亦步亦趋地跟在贾想身后。 春半在天字号楼梯口等候已久,见贾想面带愠色地下楼,忙赶向前。 “我母皇的信物还在吗?”贾想蹙眉。 春半尴尬道:“都在灵潮中遗失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 贾想抓了抓额发,女皇玉旨在前,就算他露出王室象征的银发银眸也无济于事。 他烦躁地吩咐:“叫醒萧敖和陈乐行,让他们想法子能不能阻止外边的处刑。” 春半显然不知外面的情形,见自家主子阴郁的眉眼,她马不停蹄地飞奔上楼,依次敲响萧敖与陈乐行的卧房。 陈乐行率先开了门,茫然道:“发生什么事了?” 他刚刚睡醒,头发凌乱炸毛,只来得及披上一身黑袍,边角暗纹金光微动。 贾想福至心灵,掏出怀中的封函。 女皇玉旨排面再大,大得过州主印章吗? 他兴奋至极,并未观察到祝千龄猛然针缩的瞳孔,疾步走到楼房外,却发觉此楼规格极为宽敞,街道上几乎不见人影。 时间不等人。 贾想捏着封函,争分夺秒地回到天字号房,敞开房门,直奔窗口。 远处,处刑台上,荒民颤抖着身躯跪坐着,背后站着侩子手。 场上,已经有两三具无头躯壳。 民众义愤填膺,可见朴家在涅门声誉极佳,有仙者想冲上去,却被皇军阻拦。 贾想眸光黯淡,掌心即刻凝起一团灵流,往刑场上一掷。 皇军首领手疾眼快,长枪一别,被强势的灵流逼得往后仰身,枪尖翻转挑动,灵流偏离了方向。 往日只出现在祝千龄灵海里的脏言,头一遭被贾想的唇舌付诸以实践。 眼见刀起刀落,与萧敖碰撞的老太太死不瞑目,小孩哇哇大哭,病弱的朴革川面带绝望。 贾想不管不顾地一跳,高举着封函,就要大喊。 下一刻,朴革川开口了。 “一切都是闻人王室的谎言!” 凄厉至极,冷静至极。 “从不曾有仙凡平等!从不曾有明亮未来!灵石是假的,灵潮是假的,灵晶是假的,全都是闻人王室的谎言!” 此话一出,欲揪住贾想的皇军首领面色一沉,冷然地瞪向祁奇。 祁奇大汗淋漓:“还不快快格杀!” 朴革川还在喊。 “闻人王室自古暴虐,闻人曲更是白眼狼,我们还要被欺骗到何时!围镇都反了!围镇都反了,我们——” 血雾喷溅。 贾想茫然地立在原地,手里还擎着祝踏歌的封函。 朴革川头颅落地的刹那,贾想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作为天之骄子、不世之才的闻人想,为何死得那般轻而易举? 是意外之死。 还是闻人想不得不死。 第54章 贾想的手颓然地坠了下来, 鎏金封函隐秘在人群之中。 绞刑台上,孩童的,妇孺的, 青年的, 一颗颗头颅滚落,溅开一朵朵血花。 贾想作为现代良民,从未见过如此场景,南海一遭只能说是精神污染,绞刑台却直白地将原始展露。 胃中翻江倒海, 耳中尽是嗡鸣。 更为难受的, 是炸开的脑海。 如果他能早一点, 是不是就可以救下朴家了呢? 若是在车站偶遇时, 他劝阻他们不要前往围镇,是不是也能阻止这一场悲剧? 贾想心中泛起酸涩,指尖发冷。 无力感蔓延到他的天灵盖,六年间在书房中翻阅的无数卷籍在眼前闪现。 明明活命的节点——皇军就在眼前。 为何贾想却觉得死亡与绝望无比迫近? 闻人想真的是被起义军杀死的吗? 贾想抑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他盯着自己的脚尖, 浑身剧烈颤抖着。 身旁有人担忧地询问,贾想却充耳不闻。 皇军首领没打算放过贾想, 比了个手势,几名卫兵持着长枪,打散人群, 就朝贾想围攻而来。 春半见此,紧张地扒在窗棂, 楼下人潮人海,没有一处落脚之地。 情急之下,她大喊:“谁给你们的胆量围戕公子想!” 银枪撩起一阵寒风, 贾想鬓发缭乱后扬,寒芒指着他鼻尖,堪堪在一指之间停下。 皇军首领抬首见春半,又见贾想手中捏着的封函,眯了眯眼,认出其上的金莲纹路。 心脏猛地漏了一拍,首领细细打量着青年,敏锐地感知到了易容术法的灵力波动。 完蛋了。 他大惊失色地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臣该死!臣有眼无珠!望殿下降罪!” 原本被高马挤开却还想上前的居民闻言,霎时止住了脚步,他们恢复了那一副漠然的神情,站在圈子外,千千万万双眼睛冷冷地盯着圈中的贾想。 如芒在背。 贾想指着绞刑台,冷声问:“他们是反军?” 首领颔首:“如假包换。” 人群中传来一阵骂声,闻人想的名号赫然在其中。 贾想抿唇:“证据呢?” 首领沉声道:“围镇已反,投奔者亦会反。” 事已至此,贾想再也说不出半句质疑,他凝视着首领身上的银甲,嘴角抽搐地扯了扯。 首领余光瞥了他一眼,耳畔对于围镇起义的质疑仍在鼓舞着民众怒火。 他思及女皇的嘱托,眼珠转动,将手抬起作礼。 “殿下一路从围镇匆匆赶来,必知围镇造反与否,不若请殿下为臣民解惑!” 贾想蓦然瞳孔一缩——皇军如何得知他流落围镇的? 然而不待他多想,其余卫兵纷纷下马,撩着衣摆左摇右晃赶来的祁奇也噗通一声跪下。 他们喊:“请殿下为臣民解惑!” 见官员下跪,群众们亦不情不愿地跪地俯首,随之官员高喊。 贾想面无表情地抬眸,环视着乌泱泱的脊背,有几双怒火中烧的眼直视着他,带着一股浓稠的恨意。 不是恨闻人想。 是恨闻人。 有稚儿不明事理,又被绞刑台吓了神,被长辈压着后脑勺下跪,依旧好奇地打量着贾想,眼神碰上了,还傻兮兮地朝他讨好一笑。 第63章 绞刑台上的冤魂,也有一捧会属于孩童吗? 贾想久久沉默不语,喧哗的街道针落可闻。 痛楚挣扎时,一只温热的手蓦然探来,贾想被激得一瑟缩,手指猛地抽搐着,却被侵袭者见缝插针地扣住。 袖袍遮住了相扣的手。 贾想不用回首,亦知此人是祝千龄。 他黯然的双眸逐渐添上了色彩。 就算贾想一无所有了。 他还有一个祝千龄。 贾想的手背上浮起青筋,他紧紧地扣住祝千龄的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自始至终,脱离闻人想的身份,贾想只拥有祝千龄。 祝千龄是他唯一的锚点。 就算闻人想注定死亡,贾想都不会顺从,他还要看守住祝千龄,不要让他成为原著中那个万人唾弃的灭世反派。 他怎能放任自己走向阴谋之中,他怎能放任自己走向必死之局? 贾想呼出一口气,将掩埋在心底的答案宣之于口—— “围镇造反了。” 众人哗然。 首领松了一口气,却见贾想再次举起手中那一份封函,州主印章褶褶生辉。 “无视州主印暗下处刑,对北川王室锋芒相向……” 贾想冷笑一声,高高在上地睨着首领,仿佛对方只是不起眼的一颗碎石。 “你说该不该罚?” 皇军首领冷汗直下,但面对州主印章与公子想身份的压迫,他只能咬牙切齿地回复。 “该罚。” 贾想回想起过往六年被外界安插到他头顶的名声,暴虐荒谬,阴晴不定。 他决定在此番场景坐实言论。 于是,贾想慢条斯理道:“那便罚你们为朴家人收敛尸身,安置坟冢。” 俯首的人群中顿时掀起一波小小浪潮,那些充述着恶意的眼神减轻了不少。 “随后,在绞刑台上跪着,跪满三个时辰。” 贾想真心实意地绽放出一个恶意的笑,他动不了皇军,难道他还不能羞辱吗? 皇军首领面容发青,他只有吞声忍气道:“臣,遵旨。” 跟着跪在皇军身后的祁奇大气不敢发作,他露出一个阿谀的笑,觍着脸上前。 “殿下,是下官有失远迎,”祁奇磕着头,肥肉把官服压出重重褶皱,“下官早早为你准备了洗尘宴,还请殿下赏脸,移步下官府中。” 贾想斜眼瞥向祁奇,他手心还攥着女皇玉旨,盯着那块再熟悉不过的物件,贾想心中叠压的疑虑悬浮着。 噗嗤一声。 贾想一摆手,抽离了覆盖在身上的易容符咒,银发银眸白净胜雪,兼之惊艳的容颜,将贾想衬如天仙下凡。 有老者低声感叹:“简直与女皇陛下青年时一模一样啊!” 祁奇见状,冰天雪地间,他却被冷汗打湿了发丝。 贾想调足了祁奇的惊慌,才拖着调,看似赞赏道:“洗尘宴很是及时。” 祁奇惊喜地抬眸。 随后,贾想不慌不忙地补充了下半句话:“知府大人不若与我谈谈涅门近三十二年的发展,如何?” 祁奇的头脑轰然炸开,他诚惶诚恐地伏地,想要补救些什么,就见贾想掀起衣摆,直直跨越过他。 如芒在背的感觉已然换为一种欣赏感慨的温和注视,贾想深吸一口气,面向群众。 有仙,有凡,有老,有少。 这些人注定要成为起义军中的一员,贾想再怎么顺着民意,北川闻人王室的崩塌已成定数,贾想改动不了一个朝代的衰败。 他只是顺着自己的心意行事罢了。 翘首以盼的群众没有等来贾想的承诺,而是落得一道挺直的背影。 贾想的身后还缀着一道清俊身影,从后背仰望而去,这道身影更像是一根直杵,撑着贾想步步前行。 回到居所,陈乐行与萧敖满脸焦急地冲了过来,他们迅速扫视着贾想全身上下,发现对方安然无恙,才松了一口气。 萧敖仰天哀嚎:“你吓死人了!一大早的整这出干什么?” 陈乐行将黏在贾想手掌的眼神撕开,面不改色道:“此事我会禀报州主。” 说不定,这场北川闹剧祝踏歌也横插了一脚呢。 贾想挑眉,四周窝藏着几双好奇探究的眼神,实在不宜议事,便招呼着二人前往房间。 祝千龄也跟着要踏入房内,却被贾想拦住了脚步。 他疑惑地抬首,撞进贾想眸中,不知为何,贾想再也不隐藏自己对祝千龄的情绪,眼底似是盛着一水温柔乡。 往日的克制与疏离再也不见。 祝千龄几乎要看得痴了。 贾想松开与祝千龄十指相扣的手,一旁发觉的萧敖登时双眼圆瞠,不可置信地在二人之间徘徊扫视。 而当事人忽略他惊愕八卦的眼神,嘱咐着:“你且同春半去看管皇军,看他们是否有好好地安葬朴家人。” 对着贾想信任的神情,祝千龄欲言又止。 半晌,他才纳纳地答应:“好。” 末了,祝千龄又问:“您不会丢下我的,对吗?” 贾想紧绷的神经被祝千龄委屈巴巴的声调一把化开,他堪称是溺爱地凝视着祝千龄,就好似看着自己最傲人的作品。 凝聚了他无数心血与爱意的作品。 他捋顺祝千龄凌乱的发尾,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说:“我永远不会丢下你。” 祝千龄显而易见地感知到,贾想的这句话带着极沉极重的代价,语气虔诚,有如将自己脆弱的脖颈呈现在祝千龄犬齿之下。 不是往日泛滥成灾的父爱,亦不是旧时亦师亦兄的爱护,那些陈年的长辈之情不知不觉间变了质,化成一个连贾想本人都未曾察觉的情思。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 祝千龄难得笑了一下,星眸璀璨:“我去去就回。” 贾想目送着祝千龄远去,转过身,发现萧敖与陈乐行二人齐齐地盯着他,一个呆若木鸡,一个习以为常。 贾想歪头:“有何疑虑?” 萧敖一个激灵,剧烈地摇头晃脑:“我就是觉得你刚刚下的那些命令,还挺磨人的,跟传闻里差不多。” “哦不是,”见贾想揶揄地注视着他,萧敖思绪回笼,忙道,“不是那种负面传闻,我觉得……哎说不清……” 见萧敖抓耳挠腮的模样,一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贾想更觉得好笑。 他甚至彬彬有礼地一划手:“有什么事进来再说。” 萧敖点头如捣蒜,同手同脚地走进房间,惹得身侧的陈乐行嗤笑了一声。 贾想反手将门一栓,写下禁音符,转身走向二人。 他丢出一句令人惊乍的话:“二位,我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吧?” 贾想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耳中骤然亮起了系统的警报声。 【禁止宿主与其他穿越者互通!禁止宿主与其他穿越者互通!禁止——】 “我这里头有个东西叫系统,”贾想人畜无害地微笑着,“你们也有,是不是?” 第55章 天字号的房门被猛然拍开。 萧敖双目放空, 微仰着头,在屋内长谈了半个时辰,他的脑袋高速运转, 最后不负众望地宕机了。 他喃喃道:“闻人疯了吧?” 不疯的话, 怎么能在萧敖提及祝千龄时,不咸不淡地说—— “无所谓,我要是死了,祝千龄会跟着我死,你们的感化值也别想涨。” 这句话的威慑性太强, 陈乐行一听, 即刻倒戈向贾想。 此刻的陈乐行则是一脸深沉, 他焦虑地摩挲着剑穗, 艰难地消化贾想输出的一番话。 他们身后的贾想好整以暇地端起一杯水,装模作样地抿了一口,硬生生喝出了品茗的高贵。 完全不见方才慷慨激昂尽说些风言风语的癫狂。 可萧敖仔细一想,又觉得贾想说得毫无漏洞,甚至每一条猜测都言之有据。 萧敖百思不得其解——按道理这种思路清晰的人不应该如履薄冰, 每一步都要精打细算吗? 不疯魔,不成活。 “多谢二位配合。”贾想朝他俩招了招手, 笑眯眯的,丝毫不像拒人千里之外的闻人想。 联想到贾想就顶着这一张天工雕琢的美脸,做出的一系列操作, 其丧心病狂之程度真是令萧敖叹为观止。 对此,陈乐行礼貌地询问:“您是当爹当得失心疯了吗?” “当你有小孩的时候, 你就懂了。”贾想则彬彬有礼地答。 萧敖不想懂。 他唉声叹气,想到贾想说的安排,眼前直发黑。 萧敖关上门, 走了几步,捅了捅陈乐行:“你觉得真如闻人所说,女皇会戕害亲子?” 陈乐行抽离出神,仔细回顾了一下北川闻人王室的各类猎奇往事,两厢对比之下,他甚至觉得贾想的猜测非常有理,而且有种符合闻人王室的美感。 他斟酌道:“有可能。” 第64章 萧敖闭着眼,旋身下楼梯,见陈乐行又在摆弄着他的剑穗,欲言又止。 虽然很早之前,萧敖便借着陈乐行独特的剑穗认出了他的穿越者身份,但头一回坦诚相待,他仍有些不习惯。 他支支吾吾地指着剑穗,好心地提醒道:“你这个挂件,要不收起来吧?” 陈乐行疑惑地看着他。 萧敖尴尬地摸了摸后脖颈:“很容易暴露身份啊,你看我和闻人不就靠这个认出你了?” 熟料,陈乐行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手心紧紧攥着剑穗,一言不发地转身要走。 一转身,他便愣住了。 只见祝千龄手里拿着请柬,站在底层的楼梯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 二人一转头见着祝千龄,方才在房屋中贾想震耳欲聋的发言再一次侵袭他们的思绪,不由得一一竖立在原地。 萧敖生硬地笑了笑:“千龄啊,手里拿着什么呐?” 祝千龄没有回答,只是抽出两份请柬,递给心惊胆战的二人,头也不回地上楼,只余下一道纤长的身影。 萧敖颤着手,打开请柬,果不其然是祁奇的洗尘宴。 “真的要按照闻人说的做吗?”萧敖牙疼地撇嘴。 陈乐行闭眼:“你也想回家吗?” 萧敖愁眉苦脸:“你猜我顶着被发现的风险去接近闻人想是为了什么?” “那就按照他说的做,”陈乐行掂了掂手中的请柬,“至少事成后,有充裕的时间让我们去刷感化值。” “你怎么能确定祝千龄肯让我们老老实实刷?” 陈乐行往身后瞥了一眼,长梯蜿蜒,走廊幽深。 “这是闻人想的任务。”陈乐行的手掌顺到剑柄,杀气腾腾地一压。 “与我们无关。” 祁奇撇着八字眉,往杯中倒酒,玉露清澈,舞姬婀娜的身姿被盛在酒杯中。 他朝着贾想诉苦:“殿下,这真真与我们无关,我们可从未苟待过围镇,该给的,我们都给了。” 贾想充耳不闻,接过酒杯。 朱雀门次第悬起珠灯,流苏沾染重重月色,这一场宴席举办下来,烧灯续昼,涅门一眨眼化成不夜城。 徐徐红灯中,祁奇殷勤地为贾想再续上酒。 “哪成想,他们还想造反呐!”他越说越激动,甚至盖过了丝弦音律。 数名素纱宫娥旋转舞动着,百花争艳,不约而同地为贾想所绽放,奈何贾想本人才是真的艳压群芳,端坐在主席上,便让粉黛失了颜色。 祁奇喝醉了三分,看醉了三分,手脚便不干净起来,斟酒时有意无意地瞟着贾想的手。 素静,优美。 箜篌急弦,音波似要震碎飞檐上凝霜,门外,奴婢捧着一叠叠珍馐美馔鱼贯而入,盘中鱼脍薄如蝉翼,糕饼鲜如繁花。 很难想象,此些精品乃是涅门这座钢铁之城所拥有的。 贾想想到自来到北川后所见的糟糠噎食,车站上的饥民饿殍,冷冷一笑。 美人冷笑亦是无比动人的。 祁奇假装咳了一声,酒水一不小心洒到贾想身上,沾湿了整片手背。 酒气熏人,祁奇胆子越发肥,他惊呼一声。 “殿下恕罪!下官这就为您擦拭干净!” 说罢,他如狼似虎地扑到贾想身上,却对上了一只脚,被狠狠踹开。 祁奇恼羞成怒地抬头,只见一名面容俊俏的青年面色阴沉,抬着脚,背后护着贾想。 青年恰是祝千龄。 他满脸嫌恶,似乎想说些什么,突有剑器破空声,裂开醺然酒气。 一名身姿矫健的女子手执吴钩,剑光凌厉不失锐气,舞姿却不乏柔情。 贾想将手搭在祝千龄肩膀上,似有了醉意,眼神朦胧道:“不碍事,我下去换件衣裳,别总是这么莽撞。” 祝千龄抿唇,瞥见贾想位子前又空空如也的酒杯,顿时泄了气。 “我带您去更衣吧?” 贾想却摆摆手:“你回到原位上和你萧叔叔待一块吧,我有陈仙长陪着便好了。” 箜篌渐哑,祝千龄闻言亦沉默不语,他颇有些赌气似的,杵在贾想身前。 贾想昏昏欲睡地撑着自己的额角,耐心解释:“陈仙长修为高深,有他在,凡事出不了岔子。” 闻言,祝千龄眉头却蹙得更深了,他抬首,唇微微张开,但却见手掌下贾想双眸清明,浑然不似醉酒模样,又愣住了。 身后的祁奇还在借着酒劲哀声叫唤着。 贾想无奈地笑了笑,拿起一块精致的糕点,塞到祝千龄的嘴中。 半晌,祝千龄才不情不愿地走到萧敖身侧,用力地坐下,拿出糕点,也不吃,就拿着筷子戳着。 戳了半天,他自己又莫名其妙心疼起来,拿起剩下的半块糕点,把腮帮子塞得一鼓一鼓的。 他耷拉着眼,洗尘宴还在继续。 舞姬的剑法越发盛气凌人,贾想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他紧紧握着陈乐行的手。 陈乐行朝祁奇抬了抬下巴,也不等祁奇发言,搀扶着贾想便大摇大摆地跨过他。 “办成了吗?”贾想低声问。 陈乐行也悄声回应:“效果显著,都信了。” 听到此结果,贾想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落寞,他揉着太阳穴,晕晕乎乎地任着陈乐行带着他去屋后。 “皇军呢?没安分跪着吧?” “领头的那几个早跑走作乐了,不过首领在屋子里头,吃着祁奇给他准备的佳肴罢。” 不出所料,贾想颔首。 “朴家人呢?” “葬了。” 贾想心间郁结总算减轻了三分,正待他舒口气,余光瞥见舞姬银剑一指,竟是朝着他的方向袭来。 陈乐行反应极其迅速,剑一弹,弹走了舞姬的银剑。 众人哗然。 有奴婢惊恐地丢了托盘,银盘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有刺客!有刺客!” 此声未消,彼音又起。 “走水啦!走水啦!” 盛大的洗尘宴只在一息之间,便乱成一锅粥。 刺客们纷纷现身,先是砍了在地上呻吟的祁奇,然后直逼贾想而来。 舞姬怒目圆睁,大喊:“丧尽天良的闻人!还想用你娘那一套诓我们,呸!” 祝千龄心急如焚,就要冲过去阻挡利刃,但他方一站起来,四肢瞬间瘫软,整个人发懵地跌在座椅上。 他蓦然反应过来——糕点有问题。 萧敖揽住祝千龄,把他背到身后,就要逃走。 他朝着刺客大喊:“我乃东岛继承人,你们谁敢动我!谁敢动我!” 朝着萧敖逼近的刺客一顿,刀剑回收,全都指向了隐在屏风后的贾想。 祝千龄与四体做着挣扎,双眼直视着贾想的方位,他直觉糕点的诡异之处来自贾想,哪料贾想竟同他一般,软绵绵地被陈乐行支撑着。 “你别动啦!有陈乐行在,你爹没事的!”萧敖小嘴叭叭,背着祝千龄就往外跑。 贾想的身影越发渺小,无数刺客视死如归地朝着他的方位蜂拥而至,却在陈乐行的剑光中一一倒下。 恰在此时,皇军首领身着盔甲,站在门口大呵:“殿下!臣救驾来迟了!” 说罢,他横冲直撞地打进宴会,却轻而易举地被舞剑女子挑走长枪。 首领惊诧地盯着空空如也的手心,故作悲愤,朝着贾想呐喊:“殿下!臣无用!” 祝千龄猛然抬首。 陈乐行被源源不绝的死士淹没,贾想拉扯着陈乐行,眉心紧蹙,眼神空茫茫。 只见舞剑女子竖眉持枪,一横一撇。 祝千龄看见了此生最难以忘怀的场面。 他的瞳孔一片殷红。 第56章 那一枪极其狠厉, 月弧白光,随后是漫天血雾。 萧敖被眼前一幕吓到了,他不可置信地打量着持枪女子的身影, 迟疑稍许, 仍毅然地转身离去。 所有人都未曾想到这个变故,直到贾想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沉闷一响。 祝千龄张了张嘴。 他发不出声音。 或是他叫出来了,但被周遭的呼喊声、破裂声、狞笑声一一淹没。 世界晕眩。 祝千龄心中只剩下闻人想,他往萧敖后背拍了一掌, 萧敖毫无防备, 厚重的灵力瞬间让他跌倒在地。 但更为狼狈的还属祝千龄, 他站都站不稳, 还要跌跌撞撞地往屏风跑去,衣摆撩到火星,亦浑然不知。 他的嘴张张合合。 半晌,祝千龄才分辨出自己在喊什么。 “我错了。” 他在喊:“我错了。” 是不是感化值达到百分百,闻人想就可以活下来了呢? 是不是只要他松了心, 闻人想就不用直面死局了呢? 是不是他太怯懦了? 是不是他太贪心了? 祝千龄不敢对闻人想再近一步,他只知让感化值保持着那个于自己而言意义非凡的数值, 但他不知如何去改变。 第65章 他害怕又是一个虚浮幻影。 他错了。 祝千龄哽咽着,扑倒在地。 他错了。 祝千龄瞳孔的伪装消散,他红瞳涣散, 泪水夺眶而出。 竟是比多年前的雪地还要寒冷。 祝千龄踉踉跄跄地匍匐前行。 奈何场景实在是太混乱了。 刺客们见祁奇与公子想连接死去,目的达成, 便兴奋地火上浇油,推了烛台,大火纵起, 不夜城晃得更为明亮。 祝千龄跑着,双腿发软,他便一点点碾碎灵脉,灵力流通筋脉,刺激着他往前跑。 萧敖见祝千龄往人群堆里跑,霎时慌了神,也不顾胸口钝痛,一把拎起祝千龄。 “人死如灯灭,”萧敖躲着祝千龄下意识的攻击,苦口婆心地劝慰,“你活着才能给你爹报仇呀!你现在连仇人都不知道,慌什么!” 祝千龄不说话,他梗着脖子,想从密密麻麻的人群堆里看见贾想的脸。 如愿以偿的,他看见了。 皇军首领夺过长枪,轻而易举地砍杀刺客,不见方才被夺枪的狼狈。 随后,他漫不经心地将枪尖捅进死人堆里,挑起了一道人影。 银发乱糟糟的,腥红拂了还满。 贾想胸口横劈着一条狰狞血痕,血哗哗直流,他像一摊烂泥,高高悬挂在空中。 祝千龄喉咙发腥,外界一切声响凝聚成一条细长的银线,猛地在他脑海中断裂。 他的灵魂似乎被抽离了躯壳。 他慢吞吞地抬头仰望。 天花板金碧辉煌。 屋外风雪呼啸。 祝千龄怆然一笑。 萧敖见夺枪女子隐退至幕后,一把捞过祝千龄,深深地望了眼陈乐行,二人眼神在热浪中交接了刹那。 他头也不回地离去。 首领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稍不注意,便被奋起的陈乐行折断长枪,抱走了贾想的尸首。 贾想软绵绵的,呼吸也无。 见状,首领确定贾想必死无疑,随即怒吼道:“大胆刁民,谋害我朝皇子,格杀勿论!” 那些不见踪影的皇军们纷纷从隐秘角落中鱼贯而出,三下两除二抑制了刺客,一个也不留活口。 皇军首领揭开刺客的面纱,面纱下的面容尤为熟悉,在白日的处刑场下,在义愤填膺的人群中。 哪料,他的手竟是一哆嗦,火光扩散了他脸上的难以置信。 火势汹汹。 他转头拉扯过抱着尸首的陈乐行,下令:“回皇城!” 有人问:“大人,涅门怎么办!” 皇军首领咬牙切齿:“涅门反了!” “涅门反了?” “涅门反了!” 涅门造反一事有如蝗虫过境,所到之处皆是悲凉,有荒民窥见自己的未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也喊响了起义的口号。 至于涅门为何在一夜之间举城造反,外界众坛纷说,其中有三条最为广泛。 一则,乃回境的公子想荒谬至极,愚弄涅门百姓,滥杀无辜,把这座曾有从龙之功的城市惹恼了。 二则,乃女皇过河拆桥,派遣闻人想做靶子,挑起事端,让涅门不堪其辱,反了。 其上二条信者极多,但闻人想之死实在是令人惊诧,难免有人质疑女皇为何要扼杀唯一的继承人。 直到最初起义的围镇以惊人之势攻百城,其意气风发的年轻首领摘下面具,竟是银发银眸。 典型的闻人王室特征。 就此,便衍生了第三则——女皇流落凡间,留有一位私生子,为了给她腾位,女皇痛杀亲子,熟料亲子竟引诱诸方起义,事端一发不可收拾。 不排除有说书人为了唬头瞎掰扯的因素,但围镇起义的首领确实是闻人王室血脉,上一任北川继位者闻人想也确实死去。 三则缘由乱得满天飞,但是不是真的并不重要,起义军只需要一个正当理由。 于是,起义军拥闻人歌为王,誓为其夺过北川江山,他们是名正言顺的造反。 一时间,皇城外烽火四起,人人自危。 皇城内,女皇闻人曲愁眉苦脸地撑着额角,身前摆着一座棋盘,黑子白子交错,对面端坐着一道瘦削的身影。 竟是众人口中早已死去的闻人想。 春半那一枪砍下去,若是常人,还真教他没了半条命。 但贾想早在南海时,便误食了陈乐行给的灵丹,其上雕琢的莲纹早便显露了它的不凡。 果不其然,那一枚灵丹在六年后还在发力,竟是牢牢护住了他的心脉,教贾想得以苟活。 但皇军首领那一枪直穿过贾想的腹部,光是清醒,贾想便花了一个礼拜,若非陈乐行与春半等人护着他,他就要被女皇拿去炼成灰了。 不过,就算贾想活着,女皇仍有把他炼成灰的念头。 如今起义军不过半月,军队便直逼皇城,其中一半的功劳,还赖贾想派春半等人在涅门百姓面前的自导自演,狠狠黑了自己一把,成功煽动了众人怒火。 而这一切的源头,还要归咎于闻人曲。 贾想从容地下了一颗黑子。 闻人曲见局势已颓,叹息道:“你早便知道朕的所作所为,还要试探吗?” 贾想假惺惺道:“母皇爱子情深,儿臣不愿相信,女皇定是有所苦衷。” 闻人曲撩起眼睑,母子二人的面容几乎是复制粘贴,一颦一笑无比相似。 “闻人歌确实是朕的骨肉,”闻人曲冷淡地往死局中落下一颗白棋,“朕偏爱她,为了她继位把你除掉,在帝皇家中,再正常不过。” 贾想嗤笑:“母皇,这种把戏骗骗别人就算了,别以为能把我骗着。” 闻言,闻人曲便不再开口,任着自己的白棋被逼近死路,再无生气。 灯花滴落,夜色已深,棋局已败,闻人曲失了兴致。 “祝踏歌的掺和实属巧合,若不是他,你便早早死在围镇,也没有起义这些麻烦事。”闻人曲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句理由,没再看棋盘一眼,正欲找借口离去。 然而此番贾想却不打算放过她。 贾想道:“起义军业已兵临城下,您还不肯再说出实情吗?” 闻人曲不语,她冷素的面容比贾想还要美艳几分。 贾想却不管不顾地咄咄逼人道:“母皇,围镇起义一事真的是意外吗?” “你的伤还没好吧,”闻人曲不耐烦地披上绒氅,刺绣仙鹤栩栩如生,“朕把你留在此处疗养,不是让你过多揣测的。” 贾想毫不在意地冷笑一声。 说是静养,不若说是囚禁。 贾想被陈乐行送至皇城当日,皇军首领见他尚有呼吸,举起长剑,就想再来一刀,他的这位生母可是冷眼旁观着。 来往信件中的那一份亲昵早就被那一双漠视的银眸所化解。 亦或是,六年前,那一份亲昵便无息消弭了。 贾想不敢再拖延,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世界背后的谜团。 他斟酌着,凝视着闻人曲逐渐缩小的背影,逐字逐句地问道:“三十二年前,围镇灵矿的发现不是偶然,是吗?” 闻人曲的步履不歇,她不喜侍从,身侧永远只有两名婢女。 “二十年前灵晶的出现,与祝千龄有关,是吗?” 闻人曲不耐烦地拢了拢大氅,绕过珠帘,身形隐约。 贾想知道自己戳到了关键点,不由得赤脚落地,拖着病躯,虚弱地追着闻人曲的步伐。 他皮笑肉不笑:“你和祝踏歌并不是盟友,春半手中请函是真,奉您之命斩杀我亦是真。” 贾想不知为何春半在之后为他抗命,但她假戏真做时砍的那一枪,仍让贾想对她建起了心防。 闻人曲拿贾想没法子,停住脚步捏了捏眉心,看麻烦似的盯着他,其眼神中的憎恶程度,恨不得从贾想身上撕下一层皮。 贾想却福至心灵。 他试探性地问道:“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你亲子,是吗?” 闻人曲的指尖一紧,在眉头掐出两道月牙印。 她闭上眼,对身侧的侍女低声吩咐:“先下去吧,没有朕的命令,不得放外人进来。” 侍女们乖巧地低首退去。 闻人曲转过身,伪装的母爱亦随之冰冷脸色褪去,她看向贾想的眼神堪称是憎恨。 “是,”她嘴角僵硬地扯了扯,“我从三十二年前就知晓了。” 第57章 三十二年。 说短的话, 凡人的大半辈子就这般轻描淡写地蹉跎而去了,说长的话,于闻人曲而言, 不过是弹指一瞬间。 她漠然地注视着贾想, 面前的青年与当年离去时变化并无两样,但以细微的神情之中,闻人曲仍然可以窥见些许不同。 往日里,闻人想眼中总会带着一抹游离世外的淡漠感,而今早已褪去, 被一种漩涡般的似水柔情吞没。 压根不像闻人家的血脉。 第66章 然而。 闻人曲凝视着这一双生得与她如出一辙的银眸, 颇有些恍惚。 她似乎看到了闻人想尚且年幼时的眼神, 那双天真的瞳眸与贾想的双眸逐渐重合。 闻人曲瞬间感到毛骨悚然, 但很快,她的呼吸便平息下来。 虎毒不食子,但既非亲子,闻人曲就算下了死手又如何? 暂且不杀,一是闻人想的躯壳, 二是陈乐行搬出仞州高层说事,三则是局面如此, 杀了贾想反而更为被动。 但这些都不是让贾想跳到她头上动土的理由。 养了半个月的仇人,闻人曲觉得自己算是仁尽义至了,她冷笑一声:“你占据了想儿的躯壳, 朕杀了你,乃是天经地义, 你还能有什么冤屈?” 若祝千龄在此,便能惊诧地发现,闻人曲的冷笑与闻人想的冷笑一模一样, 无论是嘴角弧度还是眼尾挑动,就好似耳濡目染间所继承下的面部表情。 就如同祝千龄与贾想的冷笑一般。 面对此句明晃晃的威胁,贾想并不买账:“就算闻人想没被我取代,你也会杀他,不是吗?” “你心中最属意的继承人,从来都是闻人歌。”贾想轻飘飘地落下结论。 闻人曲嘴角神经质地抽搐着,她向来就不是什么脾性良善的人,不过是多年的帝王生活将她束之高阁,若是年轻时,闻人曲会毫不犹豫地把棋盘掀到贾想脸上。 可惜对方是贾想,半个月前,砍自己一刀去坏她谋划的贾想。 闻人曲眯着眼,她斟酌片刻,问:“朕百思不得其解——你为何那么笃定背后指使者是朕,而非祝踏歌?” 贾想对闻人曲的怒气熟视无睹,反倒悠闲自得地捞过茶盏,为自己添了一壶热茶。 青翠色泽。 他瞅了一眼茶水,满意地抿了一口。 自北川围镇发生的一切,无论是骤然失踪的雷青,或是春半递来的封函,以及冒然现身的闻人歌,推至更早则是云舟上被改动的符文,无一例外通通指向祝踏歌。 那一片席卷天地的灵潮犹在眼前,膨胀的云端似乎在与贾想低声述说:“祝踏歌为了抓住祝千龄,不惜布局起义,一步步吞噬掉你。” 可回过头再细想,祝踏歌的动机不明,若他想活捉祝千龄,他所策划的一切只需一个无措,就能将祝千龄陷于死地。 若他想扼杀祝千龄,更没有必要再找出一个闻人歌去引导风向,去构陷贾想。 贾想起初并未去质疑闻人曲,毕竟他先入为主地认为闻人曲对亲子情深义重,况且她没有必要去鼓动一场于统治无益处的谋反。 直到祁奇拿出了女皇玉旨,皇军手扛镖旗,带着朴家人浩浩汤汤地前往刑场,贾想才把疑心放在了闻人曲身上。 而春半那假戏真做的一枪更是证据确凿。 胸前那道横劈半具躯壳的疤痕还在隐隐作痛,贾想眼睑轻合,将晦涩眸光落入茶盏中。 “你想抹除灵晶的存在,”贾想好整以暇地靠在榻边,六年间养尊处优的生活教他养出一种不怒自威的贵气,“你让闻人歌把仇恨值全拉在我身上,想让围镇以戕害皇子的罪名名正言顺地消失。” 但闻人曲没有料到围镇会造反。 闻人曲选择把造反一事喧哗到广为人知,她派出了皇军与祁奇,企图以鼓动造反的名义攻打围镇,顺带将闻人想的狼狈名声推向众矢之的。 熟料贾想竟一不做二不休,暗地派遣春半怂恿涅门不满的民众造反,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惨死。 而今皇子被刁民残忍杀害的理由有了,但民众的怒火没了宣泄口,便朝着女皇疯狂奔涌,一发不可收拾。 各地的积怨由来已久,起义的旗帜插满每一块土壤,那些背井离乡者、贫困潦倒者与匍匐求乞者凝聚一心,拿起自己破破烂烂的家当,朝着王权迈进。 他们追求的从不是所谓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而是想要找寻自己在这块土地上播种热血与年岁后的报酬。 闻人曲心底也很清晰,自己是阻止不了起义军更进一步的。 她缄默不语,半晌,才道:“也是,你应当是接触了灵晶的。” 一切的缘由,都是三十二年前凭空降临在围镇的灵矿,以及二十年前横空出世的灵晶。 说是灵晶,不若说是魔息。 贾想攥紧拳头。 半个月实在是太长了,他在养病期间被女皇软禁,但好在她并未限制贾想的活动,他趁机翻找了许多古籍,但仍旧没有找到与魔窟相关的史料。 他给萧敖的筹码便是为其解决魔息与被杀之忧。 不知祝千龄是否有留意到自己塞在他兜中的封函,他与祝千龄分开的太久了,贾想实在是思念。 但魔息依旧是个不可忽视的隐患。 闻人曲指节轻叩桌案:“听闻,你收留了一个义子。” 贾想耳朵一竖,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 闻人曲盯着棋盘,似乎在思索从何处说起,房间内只有煎茶的水泡沸腾声。 静默稍许间,贾想礼仪性地为闻人曲端来一碗茶水,闻人曲顺手取过,不由得一愣。 她与闻人想少有闲情独处之时,闻人想并不喜她这位母亲雷厉风行不讲人情的作风,自从闻人曲逼迫闻人想做出许多违心之事后,闻人想与之渐行渐远。 但天寒时,闻人想会邀她来到□□院,为她煮上一碗雪水饮茶。 即便后来闻人想再也不愿与她有沟通。 闻人曲指尖把玩着茶杯,还是将其置于桌案,未再分出一眼。 她直切要害:“祝踏歌有一亲子,自诞生后便被他囚禁在地牢中,六年前被人所救,至今不见踪影。” 贾想再就过了心虚的阶段,他泰然自若地感叹:“望祝州主早日解开心结。” 他觉得自己说不出再多祝福的话语,若是可以,贾想恨不得跑到南海,去拜拜他们信仰的诸神,让祝踏歌这个毫无人性的恶人下十八层地狱。 想必没人再比贾想虔诚。 闻人曲看穿贾想心中所思,给出一个截然相反的答案:“祝踏歌是为了孩子好,才将其落入地牢。” 贾想有一息认为自己幻听了。 他嘴角一撇,长久端着的和善面容瞬间冰冻:“为了他好?” 闻人曲颇有些意外地注视着贾想一眼,对面的怒火在触及祝千龄时毫无预兆地升腾而起,似是一头慵懒漠然的巨龙被触动了逆鳞,仔细端详着,隐约看出闻人想往日对她动怒的模样。 她落寞地垂眸:“仞州地牢,那种鬼地方,你去了便只有一心求死的份儿,那孩子还能活着去当你的好义子,是祝踏歌庇护的成果。” 贾想不置可否地冷笑一声。 闻人曲撩起鬓边碎发,她看上去有些疲惫了,或是今日总总想起闻人想的缘故,她身上的帝王气派被连日的战报与死去多时的亲子消磨得差不多了,闻人曲将眸光落在白棋棋碗中,神情颇为萧瑟。 “三十二年前,朕彼时尚从仞州归来,便被先皇捉拿下狱。先皇荒谬无度,日日不早朝,未曾想错过巩固魔窟封印的时辰,于是便把错揽到朕的身上。” 闻人曲猝不及防地说起往事,口吻淡漠如斯,只是四稳八方地平述事实,而非回忆。 “朕的胞弟闻人辞为了朕,冒险劫狱,恰逢彼时祝踏歌随朕归境,于他协助之下,吾等二人逃落至涅门。” 闻言,贾想不由得坐直了身板,却一不小心牵动了腹部与胸膛的伤口,痛楚狠厉地打击着他的痛觉,他只能面无表情地饮茶压痛。 “彼时的涅门不过是一座很小很小的荒城,交不起冗重渡金的异乡人窝在城中,等待朝廷审判,他们为求一生,将赌注落在朕与阿辞身上。” “天时地利人和,朕夺权一事轻而易举。” 闻人曲挣扎片刻,还是端起了那一杯凉去多时的茶水,清幽茶香平复了她暗中澎湃的心绪,似曾相识的滋味从味蕾蔓延入心间。 “你这茶煮得还不错。”她饶有闲情地赞赏了一句。 贾想颔首:“听说闻人辞却在夺权之时流落凡间,重病而亡。” 果不其然,闻人曲摇头否决。 “太迟了。” 闻人曲凝视着那一杯被寒意吹凉的茶水。 待到她即位时,她才真正地了解自己的生父究竟有多么荒唐。 一个疏忽,没去巩固封印,也不做补偿,任着封印步步剥落。 魔窟封印松动太久,再去修补已然于事无补。 恰在闻人曲焦难之时,闻人辞前来,提出一个意见。 第58章 闻人曲宁静的面庞无悲无喜, 仿佛在述说一件平平无奇的往事,她手持茶盏,静默地凝视着茶水。 在提及闻人辞时, 闻人曲的语气顿了顿, 似乎是不知该如何去讲述她这位死去多年的胞弟。 从她未尽的话语中,贾想却读懂了闻人辞当年的提议——将魔息引到围镇去。 第67章 在最贫瘠的土壤中,骤然长出了一块生机勃勃的灵矿,看似涅槃的王朝鼓舞着人心,引得无数异乡人为了崭新的生活蜂拥而至。 殊不知, 一切都是预谋好的。 谋客们只会盘算着如何把利益最大化, 至于他们的许诺大多数时间都是耳边风, 少数时间是吊在驴头前的胡萝卜。 至于吃不到胡萝卜的驴, 谋客们没放在眼里。 毕竟他们没想过驴癫疯。 如同闻人曲不曾想过,一场小小的民间起义,会以燎原之势烧毁她多年的政权。 闻人曲没有再多说闻人辞当年的提议,贾想心照不宣地密而不谈。 他只是转而问:“闻人辞是怎么死的?” 闻人曲飞速道:“朕下令秘密处死的。” 贾想颔首,抿了一口茶水:“闻人歌又是怎么回事?” 莫名其妙的, 闻人曲感觉自己像是趁长子外出求学偷偷生二胎的父母,心中多了几分心虚。 她咳了咳:“多年前, 祝踏歌携夫人来北川做客,朕欣而前往陪同,途中偶遇露水情缘。” 王室鲜少用符篆修饰屋舍, 他们手握鼎铛玉石,只管在内室风风光光地镶嵌上他们收藏的珍宝, 皇宫亦不例外。 贾想用来休养的这间屋舍,除却外围刻意布下的阵法,暖气是地龙烧的, 熏香是贾想吹毛求疵挑的,包括用来煮雪煎茶的泥炉也是精挑细选的。 闻人曲对贾想仍抱有三分不易察觉的愧疚,鳄鱼泪也算泪,贾想乐得其成。 美中不足的,是他花了半个月,仍然无法取得魔窟的信息。 而起义军很快就要攻打至皇城之下了。 思及此处,贾想心平气和起来,他为闻人曲的茶杯斟满茶水,浓郁的茶香与室内幽淡的清香混合,教人骨头酥软。 “我有一事好奇。” 闻人曲出奇地耐心:“但说无妨。” “为何将魔息引入围镇后,魔息会化为灵矿?”贾想细细斟酌提问的方式,“或是说,北川的灵矿都是魔息所化不成?” 闻人曲轻笑一声:“这种事你便不用操心了。” 她难得起了与贾想相处闲谈的兴致,余光瞥见桌案上摆放的书籍,回想近几日手下汇报的信息,收敛了笑意。 闻人曲撑着太阳穴,慢条斯理道:“你已经不是继承人了,这些不是你能够探知的,收了心思吧。” 被敲打了,贾想只是微微一笑:“死也要做个明白鬼,不是吗?” 闻言,闻人曲赞赏地瞅了眼贾想,但她并不领情,倦怠起身。 “不必多言,”她有些恍惚地朝着门口走去,“魔窟一事就此为止。” 贾想悠然自得地抿茶,没有再与闻人曲争辩。 闻人曲在与贾想私聊时遣散了侍从,她料定贾想不敢在她眼皮底下闹出事端,此间屋舍里外无他人。 这便也方便了贾想。 他在六年间宅在主殿中翻书并非瞎读的。 贾想眸光幽暗地盯着闻人曲晃晃悠悠的背影,轻飘飘地将香炉朝泥炉靠近,加大了煮茶的火力。 红热的星火斑斑点点。 熏香,茶水,以及温度。 南海秘术诚不我欺。 闻人曲显然意识到了端倪,但她高居北川王室多年,对南海并不熟稔,兼之无论是贾想还是闻人想,二人如出一辙的脸与气质蛊惑了她。 有几个瞬间,她误以为贾想就是闻人想,那个卧在她膝头,被她亲手抚养长大的爱子。 可贾想说的亦无差错——于北川王室而言,虎毒不食子就是个笑话,兄弟姐妹乱/伦都是最轻描淡写的话题,至于杀子弑父,更是再正常不过。 闻人曲的骨子里,流的是闻人王室自古流传的野蛮鲜血,她注定自私自利,罔顾人伦。 贾想清楚这一点。 既然他能破闻人曲为他安排的死局,这一次赴死之局,贾想照样敢捅。 估计是闻人曲也不曾想到贾想会与她鱼死网破,半个月来他过于温顺的表现让闻人曲放下了警惕。 她重重地跌倒在地,华服摊成一朵花,银发上端着的珠玉叮当作响。 陈乐行从窗后闪现:“如何?” 贾想比了个“ok”的手势。 陈乐行歪了歪头,跨过窗棂,翻了翻倒地的闻人曲,确定人已经彻底晕眩过去。 贾想取过闻人曲腰间悬挂的玉佩,其形状与玉旨尤其相似,但分量却如云泥之别。 “下一步去哪儿?”陈乐行蹙眉。 贾想扫视四周,似乎在思考如何安置闻人曲:“北川封印魔窟的阵地。” 陈乐行挑眉:“不去查阅文献了?” “行不通,”贾想抱起闻人曲,但因伤势还是踉跄了几步,“实地考察最好。” 陈乐行见贾想实在是难以搬动,便上前搭了把手,触及到贾想瘦削的手腕,颇有些心惊。 春半毕竟效忠于闻人王室,那一枪下了死手,混乱之际,陈乐行抢过贾想时,贾想是真的没有呼吸起伏了。 即便后来,春半再如何挽救,也无法弥补那一枪下去的错失。 二人七手八脚地把闻人曲丢在床上,围上重重纱幔。 忽然,贾想冷不丁地问:“萧敖他们怎么样了?” 看似提问萧敖,实则是在问祝千龄。 陈乐行避而不答:“你的感化值是多少?” 贾想一愣。 他轻轻地抚摸上自己胸口的疤痕。 “清零了。”贾想轻声细语道。 闻言,陈乐行只是淡淡颔首:“正常,他以为你死了。” 贾想的心头倏忽间一痛,仿佛有虫蚁爬满了表面,叮咬着他的心脉。 其实并非因死亡而清零。 在贾想彻底昏迷前,感化值甚至快要达到了百分百。 他迷迷糊糊地躺在死人堆里,浓厚的血腥味掩盖了他的感知,胸口开绽的血肉并未给贾想带来任何痛楚。 贾想只是颇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春半,她在脸部做了伪装,但她使枪的手法与她的剑法并未有太大差池。 他瞬间就明白——到底是何人透露了他的行径,到底是何人修改了云舟符篆,到底是何人引诱了灵潮。 春半只是其中之一。 闻人想,是弃子。 但下一刻,耳畔系统音炸开,灌入他耳中的内容让贾想立刻忘记了思考。 【宿主对反派祝千龄的感化值提升了10,当前感化值为53,打破历史记录,请宿主再接再厉!】 【宿主对反派祝千龄的感化值提升了25,当前感化值为78,打破历史记录,请宿主再接再厉!】 …… 【宿主对反派祝千龄的感化值提升了35,当前感化值为99,打破历史记录,差一点便能圆满完成感化任务,请宿主再接再厉!】 六年来,感化值一直保持在四十三点纹丝不动,这个僵局在贾想合眼的那一瞬间,彻底打破了。 彼时,贾想只剩余惶恐。 他想和祝千龄说:“我没有死,我为你留了一封信,就塞在祝踏歌的封函里,塞在你的兜里,你快打开看看。” 贾想不想回到那个冷冰冰的现实,回到宽阔的屋子里,没有猫猫狗狗,没有亲友问候,热闹的,只有绿泡泡软件右上角99+的信息提醒。 他也不想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实验室,白色的装横把唯一的水蓝色桌案都染上冷意,贾想每每踱步至前,只觉得反胃。 贾想只要一个祝千龄。 但濒死感是如此强烈,强烈到贾想徒劳地感到悲伤。 直到耳畔兴奋的系统音刹那间变得消沉。 【宿主对反派祝千龄的感化值降低了10,当前感化值为89,请宿主再接再厉!】 …… 【宿主对反派祝千龄的感化值降低了9,当前感化值为0,当前感化值清零,请宿主积极攻略祝千龄,挽回局面!】 贾想奋力地睁开双眸,想要去看看祝千龄,但是人太多了,火太旺了,他看不清。 半个月以来,感化值再也没有动过。 他有半个月在思索,到底是为什么感化值会接近百分百,又在瞬间跌落谷底。 到最后,就变成贾想对祝千龄徒劳的想念,他闲得无聊时,还会抓住陈乐行问:“你觉得祝千龄想我吗?” 就像此刻,他紧张兮兮地问萧敖的行踪,不过是在拐弯抹角地询问祝千龄的近况。 哪料,陈乐行挑眉:“近几日起义军势力过于凶骇,闻人曲加强了管控,讯息断了。” 闻言,贾想收敛心中的失落,手指攥紧了玉佩,颇有些强颜欢笑。 “我们先去看看魔窟吧,”他摇了摇手中的玉佩,“放心,我答应过你,一定会让你的感化值达到圆满的。” 陈乐行端起他礼仪式的微笑,这种笑意弧度常常出现在仞州高层的脸上。 贾想只是可怜,一个现代人被该死的封建高层压迫成如今这个模样,他瞥了眼陈乐行的剑柄,发现剑穗并不在上面。 第68章 他好奇问道:“你的不死人图腾呢?” 陈乐行垂眸:“取下了。” 贾想将自己改造成女皇的模样,皇宫内有禁制,一切易容术都会现行。 好在贾想有着一张与闻人曲复制黏贴的脸,他扒拉下闻人曲的衣服,套在身上。 “不死人图腾寓意多好,给你挡灾,戴上吧?”贾想挽着长发,随口道。 “不了。” 陈乐行眸光黯淡,低声喃喃。 “她不应该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第59章 贾想手里挽着闻人曲的外袍, 听闻此举不由得疑虑地盯着陈乐行。 “他?”贾想歪头。 陈乐行耸耸肩,无所谓道:“那位送我图腾的故人。” “啊,我知道, ”贾想慢慢褪去自己身上的素衣, “在这个陌生世界有熟人相伴,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幸事。” “你是这样觉得的?”陈乐行狐疑地打量着贾想。 废话。 若是如此,贾想早就与陈乐行抱头相认叫老乡了,还不是害怕这群人为了争夺感化值,把尚未打好根基的贾想啃食了。 但目前看来, 萧敖蠢得可以, 陈乐行单纯得可以, 贾想手中筹码足矣, 无需畏惧。 故而贾想和颜悦色道:“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吗?不然为何把不死人图腾挂在剑穗上招摇过市?” 贾想当时还以为是此人实力背景邦硬,别的穿越者不敢轻易招惹陈乐行,他便肆无忌惮地四处宣扬了。 陈乐行张了张嘴,没有解释,转头看向榻上的闻人曲。 闻人曲睡得很深, 她眉尖紧紧蹙起,却没有分毫挣扎。 她与贾想身型相似, 贾想换上了闻人曲的服饰后并不违和,只是发型颇为麻烦。 出乎意料的是陈乐行对盘发得心应手,女子发型亦是游刃有余, 手抓着银发一牵一绕,就盘出了与闻人曲一模一样的发型。 贾想意外地瞥了眼陈乐行, 故作揶揄道:“未曾想陈仙长的手竟如此灵巧。” 陈乐行对着他礼貌地笑了笑,不阴不阳道:“亲力亲为惯了。” 这是在讽刺贾想被人伺候惯了,笨手笨脚。 可惜贾想拎得清, 他将玉佩挂在腰间,皮笑肉不笑道:“陈仙长要勤劳才能致富嘛,理解,理解。” 陈乐行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番,说话也开始夹针带棒:“公子,您穿这一身黄袍,比城外的起义军更像是逼宫的。” 贾想扯了扯裙带,不客气地呛了回去:“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淡然一笑,摆起架子,大大方方地朝着屋外走去。 魔窟虽在仞州之下,但四境皆有一处通往魔窟的通道,四境继承人便负责巩固通道上的封印。 北川的封印特殊,需得有闻人血脉之人方能掌控,闻人王室作恶多年,一直屹立不倒,也是这个因素所在。 其封印落在皇宫祈天台,说是祈天台,不若说是一座高耸危楼,与皇宫木制楼阁不同,它外表镶嵌着诸多灵石精品,木墙中是一扇扇钢铁硬片。 祈天台外没有人看守,作为皇家重地,寻常人等亦不敢轻易靠近,连山旮旯里的愚民也明白祈天台乃禁地。 贾想与陈乐行就这般瞒天过海,闯入禁地。 进了祈天台,一股阴气便从地底钻入脚心,冻得二人不禁地打起冷战。 晃过神来,摆在二人面前的是一条长长的阶梯,阶梯座下两侧摆着满面的书册。 贾想随意抽出一本,翻开一看,发现是闻人王室祖辈的起居记事簿。 他瞬间福至心灵:“快,找找,找找初代皇帝的起居注本。” 陈乐行很快捉摸到书册摆放的规律,顺藤摸瓜地走到边角里,翻出一卷古朴的竹简。 “翻开看看。”贾想眉目凝重,他怀中捧着一堆书籍,看着摆放时间并不长久。 注意到陈乐行打量的眸光,贾想坦然道:“先帝的,还有闻人曲的。” 二人把起居册往地上一摊,一目十行地翻阅起来。 “始皇帝闻人璞瑜是僧人出身,世道残暴不堪,魔人作乱,始皇帝不堪百姓深陷水深火热之中,背离仙途,遁入凡尘,推翻了当时被魔人蛊惑的统治者。” 贾想三言两语总结了始皇帝的起发,唇齿咀嚼着“魔人”二字,颇有些疑虑。 陈乐行凑过脑袋,问:“然后呢?” 贾想歪头:“没有了。” “没有了?”陈乐行一愣,垂首阅读竹简上的文字,发现竟是北川符文,他读不懂。 “确实没有了,连魔窟怎么封印的都没有,但值得一提的,是闻人王室的诅咒。”贾想拿起另一则竹简,指了指上面的内容。 哪料,陈乐行颔首道:“这个我有所耳闻——北川的封印与闻人血脉有所关联,久而久之会反噬其身,闻人王室多出荒谬之辈亦与之有关。” 贾想迟疑稍许,摇了摇头:“非也。” 陈乐行歪头,可贾想却掠过这个话题,指着另一堆起居册。 “不重要,先来看看闻人曲和先皇的,关注一下围镇。” 陈乐行还想在询问,但贾想却闭口不谈地抱着一堆书籍,囫囵吞枣地翻来翻去。 好在闻人曲与先皇的起居事宜采用了仙家通用的字体,陈乐行很快翻到了重点内容,迅速扫读。 “先皇闻人奏……”陈乐行猛然抬起头,“前往仞州的北川质子中,并无闻人奏这个名讳。” 贾想眼神瞬间凌厉:“你确定?” 陈乐行坚定道:“幼时师尊常常考查我历任质子名讳,我不会记错。” 贾想眉尾不动声色地一挑,恍然大悟:“所以不是闻人奏忘记巩固封印,而是他压根就不会?” “既然如此,”贾想转头紧盯着那一叠闻人曲的起居册,“谁来教闻人曲魔窟封印术?” 若是如此,三十二年前松动的封印,时至今日都未曾有过修复。 魔息源源不绝地从封印中渗出。 所以围镇的灵晶才会生生不息,从凡人的骨血中积极生长,直至布满整座哭洞。 陈乐行却否认道:“哭洞的魔息并未有增长,其量度是固定的。” 贾想搁下手中的书卷,沉吟不语,须臾间,他抬眸,直戳要害。 “那么,这些年从缺口逃窜出的魔息去哪儿了?” 回想到闻人曲与他的对话,一个猜想逐步在贾想心中成型,他呼吸不由得发紧,脖颈后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三十二年前,祝踏歌前往北川与闻人姐弟共进退。 二十年前,祝踏歌携夫人前往北川与闻人曲同游。 贾想缓缓展开闻人曲的起居注,很快寻找到了对应的时间点。 他不敢再一目十行,只敢逐字逐句地阅读着,良久,贾想才将目光从字词中抽离。 “祝踏歌的夫人娄崖,何许人也?” 贾想开口,清冽的声线早已有些发涩。 “医修,车禾的师叔,医术高明,二十年前早产,落了病根,不久就撒手人寰了。” “早产?为何早产?” 陈乐行摇摇头,见贾想神情凝重,甚至从中窥见了一缕若有若无的怒火,他犹豫片刻,道:“有人同我说,是受了惊,祝州主却说是胎儿命邪。” 贾想将手中的起居册递给陈乐行。 “二十年前,娄崖随夫探望老友,路过围镇,发现镇民身上长出了灵晶,便留了下来协助医治。” “同年,闻人曲前往祈天台,巩固魔窟封印。” “来年春日,闻人曲携子前往仞州为娄崖吊丧。” 陈乐行很快意识到三者之间的关联,他冷汗津津地抬首,撞入贾想的眸中,银光闪烁,眼底深处的恨意一息间震慑住了陈乐行。 他想安抚贾想,但问题一旦涉及到了祝千龄,贾想淡然的性子便会天翻地覆。 以至于偏激。 “闻人曲想要毁掉围镇,掩盖灵晶,我曾好奇灵晶与她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 贾想一字一顿地说:“依你所说,围镇的魔息并未有过增加,但魔窟封印仍然松动,逃窜出的魔息去往何处了?” 陈乐行抿唇,随之贾想的引导,那一间封存在记忆里的阴暗牢房历历在目,不尽的往事有如旋风,将他牢牢地吸入风眼中。 “千龄自小被锁在仞州地牢中,我万分感激你把他救了出来。” 那一道尖锐的女声骤然在耳边撩起,刺痛着贾想的思绪,但更使得贾想难过的,是那一份小心翼翼的情绪。 属于幼年祝千龄的情绪。 小心翼翼,诚惶诚恐。 希冀,期待,绝望,麻木。 贾想堪称神经质地摩挲着指尖,他轻声细语道:“陈仙长,你是仞州长老会的人,你应当知道仞州的地牢究竟是什么。” 熟悉的问题再次抛却到陈乐行的眼前,尘封已久的面容与贾想逐渐重合,二人的问题一字不差地重复着。 第69章 陈乐行咽下唾沫。 他没有再如当初一般,漫不经心地说出答案。 陈乐行沉默不语地将散落一地的书卷收拾好,叠放在一起。 他低声呢喃道:“我无法告诉你。” 贾想漠然地凝视着他,半晌,他别过头,看向悠长的台阶。 “没关系。” 他站起身,盘腿盘了太久,甫一站直,双腿传来阵阵刺痛。 “去看看吧?” 贾想指着台阶,上方便是在外界传得神乎其神的封印台。 “我们去看看,封印到底是不是完整的。” 贾想冷漠地掠过叠放整齐的书卷,舒展开紧紧攥握的十指。 “去看看吧。” 陈乐行强颜欢笑地抬眸对之对视,贾想身后是金碧辉煌的台阶,为之镀上一层光圈,银眸便被衬得格外深沉。 他知道贾想的未尽之语。 去看看,漏出的魔息究竟落在何处。 去看看,逃窜的魔息是不是锁在祝千龄的身体里。 第60章 陈乐行盯着贾想, 对方神情淡漠,通身银白为他添了三分不近人情,却意外地冷却了陈乐行发热的头脑。 思路逐渐清晰, 陈乐行半垂眼眸, 目光落在遍地的起居册上。 “不再看看吗?许是言官做假。” 陈乐行说到半截,便止住了话头。 言官作假又如何? 魔息出逃是真,闻人曲意图掩盖围镇灵晶是真,既是如此,祝千龄是否为魔息容器, 与言官做不做假都无所谓了吧? 一切都没有去祈天台上一窥真假来得真实。 陈乐行下意识想要去攥住剑穗, 直到手抓了个空, 才恍神自己已然把剑穗拆下了。 但如若祝千龄真的是封锁魔息的工具, 那他所做的一切不便是付诸东流了吗? 贾想深深地凝视着他,高耸空阔的楼阁中,一举一动都被无限放大,一时间,他们二人的呼吸声悬梁绕柱, 如同鼓声,阵阵捶打着搏动的心脏。 血脉膨胀。 如果真的是如此…… 贾想攥紧拳头, 眉目间不经意攀爬起一层阴翳。 静默稍许,贾想不再等待陈乐行的抉择,他抬首仰望那座立于高处的封印, 一股孤凉的怒意悄然发芽。 他开始怀疑系统。 亦或是这些都是对原著未提及内容的补充? 那也未免也太荒缪了。 贾想步步走近长阶。 三十二年前,统治者闻人奏因不会封印术法, 封印松动加剧,魔息四处逃窜。 闻人奏将撞破真相的闻人曲姐弟赶尽杀绝,熟料时局动荡, 姐弟二人凭借涅门支持,逐步夺权。 长阶材质清透,与金碧辉煌的祈天台格格不入,贾想踏步其上,森然冷意卷席全身。 闻人曲夺权后,无力掌控魔息,便听从闻人辞提议,将魔息引入围镇,生出一片富庶灵矿,引得无数颠沛流离的异乡人前来,满怀希冀地建设一捧属于自己的土壤。 直到二十年前,灵晶现世。 贾想感知到身后多了一层脚步声,低重,沉闷。 陈乐行默不作声地跟了上来。 贾想没有回首。 同年,祝踏歌的妻子,祝千龄的生母前往围镇,而后身死。 原著中道其母死于难产,真相如此吗? 二十年前,死在哭洞中的冤魂,他们仰着头盯着神像,先祖威风凛凛地持剑眺望远方,即使远方只是一堵斑驳的墙。 闻人曲欲掩盖围镇灵晶的真相,她想冠冕堂皇地剿灭围镇,却引发了一系列不可遏制的后果。 于是她想推闻人想至身前,把他当替死鬼。 熟料贾想当众假死,北川的怒火彻底蔓延到闻人曲身上。 但闻人曲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贾想往身侧瞥了一眼,危楼高耸,他却感受不到高处不胜寒的滋味,许是从一开始,他心中就藏着一双炽热的双眸。 祝千龄那一双玛瑙般剔透的双眸。 他离封印只有一步之遥。 陈乐行忽然拉住他,冷不丁道:“如果,如果祝千龄真的是魔息的容器……” 贾想宁静地转头,盯着陈乐行,对方额角冷汗津津,脸色褪去颜色,整个人仿佛纸糊般。 “如果是真的,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陈乐行紧张兮兮地捂住胸口,随后颤抖着把紧攥的拳头伸到二人中间。 五指缓缓展开,里面瘫着的是一个粗简的亮黄坠子。 依稀可见游戏建模的模样。 贾想中学时代尤其喜欢这个游戏,故而第一眼便认出吊坠,陈乐行亦成为了他在这个陌生世界认识的第一个同乡。 “关于这个吊坠主人的事。” 陈乐行紧抿着唇,眼神闪烁,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贾想沉默着,没有回应,他蓦然觉得陈乐行是如此陌生与单纯,无论是明目张胆地把吊坠挂在剑柄上,或是在此关键时刻三番五次的犹豫。 半晌,贾想转过身,登上最后一级台阶。 他顿住了。 陈乐行不敢再上前,见贾想僵在原处,心不由得悬了起来,他不由得生了几分胆怯,脸不由自主地抽出一个浅淡的笑。 “是不是真的?”陈乐行手心湿润。 贾想不可置信地环视了一周,二人一前一后静默了须臾,他才平复了心境。 他缓缓转过头,启唇道:“此处……” “嘭——” 寒风灌入殿堂,不沾人气生灵的祈天台倏忽间被风雪污染,脚板那股游离世外的凉意消散殆尽,化作一声呵斥。 “大胆!竟敢在没有女皇旨意的准许下私闯禁地,拿下!” 正是老熟人,在涅门持旗斩首的皇军首领——经高原。 他身侧是同样身披皇军盔甲的春半,此外还有不少熟悉的面孔,是在仞州当质子时期常伴贾想左右的侍从。 他们于心不忍,不敢再看曾经的主子,只是手拿着利刃,无一不指着祈天台上的二人。 陈乐行没听清贾想的话,却又不敢上前一看究竟,很难想象一向无所畏惧的陈乐行也有如此不愿面对的事情。 他焦急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贾想僵着身,摇摇头。 “假的?”陈乐行手搭在剑柄上,下面的人马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贾想轻声道:“还记得六年前赖疙一事结束后,大巫把我叫走的事吗?” 陈乐行目不转睛地颔首。 贾想深吸一口气:“你信得过我吗?” “信得过,就陪我跳进去。” 陈乐行一听,即刻慌了神:“跳什么?跳封印?那不跳进魔窟里吗?” 贾想神情宁静淡泊,自带一种超脱感,陈乐行乍一看,私以为贾想约莫是看到封印,人给吓得神志不清了。 封印到底怎么了? 不等陈乐行思索出个所以然,贾想便不打招呼地扯过他的手腕,要把他往台上拉。 祈天台下,经高原大惊失色地拿着枪指着贾想二人,对身后卫兵一挥大臂,高声道:“捉住他们!成者有赏!” 春半却把银剑一横,厉声呵斥:“大胆!那是我境下一任继承人,前方更是祈天台,尔等岂敢上前,杵逆天道!违背宗旨!” 经高原抬首望了一眼,只见陈乐行满脸愕然,被贾想拉上封印台。 想起闻人曲对他的吩咐,经高原不管三七二十一,长枪一扫,别开春半。 “公子想早便死于涅门造反,上面的是冒牌货!难道你要教冒牌货冒犯北川封印吗!魔息出逃你担得起责任吗!” 春半闻言,不动声色地瞥了祈天台一眼,贾想二人的身影越发渺小。 她退开道路,一声不吭。 数百号人就这般持着刀枪,轰轰烈烈地闯入祈天台,攀上台阶。 但为时已晚。 一阵刺眼的白光倏然从顶端炸开,须臾间铺天盖地地翻滚到外沿,遮盖着所有人的双眼。 春半不由得举臂遮眸,闻人曲庄严恼怒的面容在白光中慢慢扭曲,化为了闻人想温和的面容。 闻人王室能出这么一位继承人,是忧是喜呢? 春半不知。 她从前听闻宫中老人道,公子想幼时便是烂漫天真的性子,礼待下人,言行举止性情脾气与疯疯癫癫的闻人家压根没一处相似。 只是后来,不知缘由,公子想逐渐变得暴虐,以及无穷无尽的悲伤。 春半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心中积累的情绪终于爆发,在白光中肆无忌惮地流淌着。 陈乐行重重地摔在地上,心尖那一股情绪更为堵塞。 祈天台上的风景历历在目。 哪里有什么封印。 那里只是长满了一簇又一簇的灵晶。 灵晶下是一方断断续续的阵法。 腥红的丝线在灵晶根部生龙活虎地流动着,它们蠕动的躯体勾结在一起,爬过的痕迹与陈年封印交融。 第70章 封印早就不在了。 北川灵矿,百药灵晶,就是一场巨大的笑话。 至于北川为何还没有被魔息吞噬殆尽,化为赖疙那一圈圈怪诞的险境。 答案很明显了。 陈乐行不愿睁开眼,从小到大长辈的教诲一一在脑海中浮现,他颤抖着,回想到六年前,他走到地牢中。 那一只打开牢笼的手。 那一只解开魔息的手。 他惭愧地将手背搭在眼睑上,手心里的吊坠从指缝中滑落,又被一只手托住。 贾想沉默地躺在他身边,看着眼前熟悉的环境。 荧光星点在四周跃动,空灵清澈的周遭随灵力起伏着,像是一个在呼吸的宇宙内壁。 他淡淡开口:“这里我来过。” 陈乐行一怔,但他仍然没有睁开眼。 “大巫带我来过。”贾想轻描淡写地说着,像是在讨论今日天气晴朗,适合春游。 陈乐行转过头,缓缓睁开眼,一点荧光在瞳孔前跳动着,落在他的脸颊,又悄然散化。 “我怀疑,四境封印压根就不存在。”贾想有些疲倦了,他缓缓地坐起身,挥开身侧萦绕的光点。 陈乐行颇为惊骇地打量着周遭,他不曾想封印内部竟会如此宁静致远,他不断躁动的心慢慢平复了下来。 一只手在他面前摊开,里面是一只黄色吊坠,有点湿,有点皱。 “你要同我说些什么?”贾想歪头。 陈乐行缄默着,他没有将吊坠拿回,反而轻轻推了回去。 荧光星点。 点点斑驳。 不知这片不可言持续了多久,陈乐行才用力地呼出一口气。 他直视贾想,坦白:“我不是穿越者。” 贾想猛地抬眸。 第61章 “真的假的。” 贾想憋了老久, 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实在是过于骇然了。 一个顶着生死罪过把祝千龄从地牢里捞出来的仙者,一个千方百计堪称是争宠式在祝千龄面前上蹦下窜的仙者,他甚至能在各种场合接住穿越者才能懂的冷笑话。 结果这个人一本正经地与贾想说:“老弟, 其实哥们不是穿的, 哥们是货真价实的原住民。” 还是在前有魔窟后有追兵的情境里。 贾想脸色黑白交叠,末了,他颤颤巍巍地问道:“那你……对祝千龄怎么……” 难不成这厮是真心实意对待祝千龄的? 似是看透他心中所想,陈乐行摇了摇头:“我的目的确实是感化祝千龄。” 他指了指贾想手心摊着的吊坠,周遭的星点有意识地避开这颗奇形怪状的吊坠, 一时间星点纷飞在手臂外侧, 形成一圈浅淡的壁垒。 贾想福至心灵:“这个剑穗……和系统有关?” 陈乐行颔首:“这个就是系统。” 话音一落, 一股灼热的烫意瞬间撩遍贾想的感观, 他头皮发麻,瞪着手心的亮黄坠子,好险没把吊坠丢出去。 耳畔只有荧光飞烁的叮铃声,毛茸茸的光晕打在二人脸上。 想来在此空间静待已久,陈乐行似是料定了经高原等人不敢来到此地, 还好整以暇地盘坐起来,捋了捋发丝。 难得见贾想这张万年冰寒的脸上有其他丰富的色泽, 陈乐行浅浅一笑,捏起吊坠。 “这是我挚友编织的玩意儿,里面是她的系统, ”陈乐行眼神怀旧,脸上笑意褪去了往日轻浮, “这是她临死前给我的。” “你继承了她的系统?”贾想荒谬地盯着陈乐行。 在此方空间,他脑海里的系统也无声静默了下来,贾想偶尔能听见几缕电流声, 许是此处能切断系统与宿主的关联,陈乐行才敢肆无忌惮地把弄着吊坠。 “是,我以为只要完成她的任务,说不定,她能在自己的世界重新活过。”陈乐行轻蔑地瞥了眼吊坠。 贾想有点像听见了长辈家劲爆的秘密情史,又好似阴沟里的老鼠窥听着人类的雄宏伟计,他敏锐地察觉到陈乐行尤其低落的情绪,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磕磕绊绊道:“我修复过它,当时并无特殊反应。” 陈乐行解释:“它就是用来编织的线。” “那你与我说这些,是要做什么?”贾想蹙眉,紧张腼腆后的警惕心很快浮现,“我当初答应过你,会帮你收集祝千龄的感化值,这是我们二人谈妥的。” “是,这点不会改。”陈乐行把吊坠重新放回贾想的掌心中,眉眼拧聚成线,困在心中的话语半出不出。 二人沉默以对良久,陈乐行吐出一口浊气。 “我做错了,”陈乐行的身躯几不可察地颤抖着,“早知祝千龄是封印魔息的躯壳,我万不能将他从地牢救出,但是……” “但是我只是想阿揽能活着……” 陈乐行痛苦地弯腰,从小到大刻在骨子里的戒训鞭打着他的道德良心,友人的音容面貌又沉沉地压在他心间。 无言间,贾想读懂了陈乐行的纠结。 作为仞州长老层的亲传弟子,陈乐行自小受到的教诲必然以封守魔窟为己任,得知自己将封锁魔息的躯壳放了出来,心中定然无比煎熬。 而挚友…… 贾想轻声问:“她是……怎么了?” “死了,”陈乐行耸肩,从神情上看不出半点悲伤,他生硬地撬开话题,“你想不想,把系统也挖出来。” 贾想心中一梗。 想不想脱离系统? 废话。 贾想不知作何感想,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自然。” 陈乐行凑近贾想,轻声道:“我有一个要求。” “让祝千龄回地牢的话免谈。”贾想极速地否决。 “那倒不至于,”陈乐行歪头,“你对感化祝千龄一事应当不感兴趣吧?” 贾想不答,陈乐行静等片刻,没得到回应,便自话自说。 “把你的系统踢走,用阿揽的系统记录数值,直到感化值满。”陈乐行拍了拍贾想的掌心,亮黄吊坠在指缝间若隐若现。 得到这个答案,贾想颇感意外。 “那你能为我保证什么?”贾想歪头问。 陈乐行坚定地回视着他:“我要去赔罪。” 赔罪? 贾想愣住了,他心中骤然徒生起一股不详的预测。 陈乐行只是一昧地点头:“闻人曲想要用你去平息众怒,你就算跑到天涯海角,她也会把你揪出来。” “我师尊教过我一些不为人知的禁术,你只需给我你的一缕发丝即可,”陈乐行深吸一口气,“我替你去应付闻人曲,你为我感化祝千龄。” 贾想不可置信地瞠着目,他点着眉心,瞳孔颤抖地凝视着陈乐行。 荧光四散,无垠的空间扩散到思绪深处,一时间,贾想脑中只剩一片虚无。 “你不要命了?” 贾想欲这般质问陈乐行,但对上他那双清澈的双眸,贾想又说不出任何话了。 良久,贾想涩声道:“我能为你再做些什么?” 陈乐行摇头,而是反手抓住贾想的手,道:“事不宜迟,开始吧。” 不容贾想拒绝,他手心凝聚出一条细长的线条,四周的荧光似是瞧见光源的飞蛾,争先恐后地融入其中。 荧光从细线上攀延,极迅地滑入贾想的经脉之中,贾想只觉得一股热流汹涌地冲入他的大脑中,一段强烈的电流音穿刺他的大脑。 脑海中似是住进了回南天,闷胀的潮湿感卷袭了贾想所有的思绪,耳畔传来模糊不清的声响。 他似是置身于一个无声的狭窄空间,空间外是无尽的嘈杂声,似是荧光在猛烈地撞击着四壁,叮铃声伴随着尖啸,贾想猛地闭上双眼。 痛苦的撕裂感。 贾想难受地蜷缩起脊背,他频繁地喘着气,粗鲁而沉重,肺部如破旧鼓风机般张合。 【宿主……闻人想……你万万不可……】 【滋啦……你是我……滋啦……】 声音似是从颅中传来。 贾想艰难地睁开眼,眼前却是黑蒙蒙的一片。 陈乐行的声音若有若无地传来:“在此地是无事的,阿揽就是在此地剥离的,无事,不用畏惧。” 贾想只能看见一个朦胧的人形轮廓。 无穷无尽的嗡鸣声。 陈乐行凑近贾想,似是说了些什么。 贾想盯着陈乐行张张合合的唇瓣,却听不清晰话语,所有的声响似是从深深潭水下传来的,他只能双手抱着太阳穴,整个人汗津津的,如同入了那一汪未知的潭水。 人在某些时候总会有莫名其妙的思绪。 就如此时此刻,即便思绪与感官都被痛觉裹挟,贾想却莫名地无比想念祝千龄。 他的千龄。 贾想的脸落下一点冰凉。 他的千龄,亲眼目睹了贾想如破布娃娃般被一枪挑起,会不会留下什么深重的阴影。 贾想彼时太想与祝千龄解释,但是他实在害怕祝千龄会被卷入他带来的怪圈中。 第71章 该死的萧敖,真是半点也不靠谱。 贾想又开始咬牙切齿起来。 愤怒,悲伤,孤寂,忧虑。 他的千龄。 贾想念着心中无比思念的人,无知无觉间晕眩了过去。 冷意。 彻骨的冷意。 贾想睁开眼,前方白茫茫一片,天地皆不可见,初如鸿蒙方开。 他孑然一身,行走在混沌之中。 “想……” “闻人想啊……” 贾想茫然地停下脚步,风雪呼啸而过,他在白色中化成一道瘦削的黑线。 他回头望去,不见人影。 “不要离开我了……” 声音由远及近,贾想猛然回首。 一双赤红的瞳孔猛地贴在他眼前,腥红底色中映出贾想怔忪的脸庞。 有如与雪天共一色。 红瞳一眨。 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了出来。 “千龄……”贾想回过神,缓缓地伸出手,“你怎么了?” 那颗熟悉的头颅重新窝回贾想的肩窝,意外的温热,意外的乖巧。 “快醒来吧。”祝千龄清浅的呼吸喷洒在贾想的肌肤上,骤然热腾腾的体感逗得贾想一个激灵。 “快醒来吧,”祝千龄只是一昧地重复着,“此间一切皆为假象。” “醒来吧……” 贾想抚摸祝千龄后脑勺的手一顿,雪花点缀在祝千龄的眼睫上,为他蒙上一层陌生疏远的霜。 “不知一切非假相。” 祝千龄呼出一口暖气,贾想却无端觉得冰寒刺骨,倏然间,他迟钝地感知到耳后潮湿一片。 他撇过头。 只见祝千龄鼻尖抵在他的耳廓上。 他唇齿一张一合,有如亲吻贾想的脖颈。 但祝千龄只是重复道:“醒来吧。” “不要忘了我。” “醒来吧。” 泪水滚落,滑入贾想衣襟之中,晕染开一点浅淡的湿意,很快被风雪吹干,似是不曾来过。 “不要再离我而去了,闻人想。” 祝千龄的身躯逐渐透明,雪尘拉扯着他的发丝,他似要与天地融为一体。 “醒来吧,我认输了,好吗?” 贾想茫然不解地盯着怀中人逐渐消散的身躯。 蓦然,他脚下一空。 贾想直直坠落。 第62章 贾想挣扎着。 最先消失的是触感, 他忽觉自己渺小若尘埃,悬浮在半梦半醒的裂隙中。 耳畔嘈杂声逐渐被抽离,须臾间, 贾想仿佛又听见了那一声模糊的叹息, 他想要抓住它,但有心无力,他只是在不断下坠。 没有方向的下坠。 通身骨骼似乎要在寂静中羽化。 “他要什么时候才醒啊?” 贾想指尖一动。 声音若有若无,似是蒙着一层厚重的纱,可只需将其一掀, 一切便会无比明亮。 “哎, 外头都乱成一锅粥了, 他倒在这里睡得好好的。” “得了吧, ”最初的声音又响起,“闻人想这厮,要是知道了始作俑者是谁,说不定他还会趁着热乎,一口把粥喝了。” 顿了顿, 这道声音又补充:“还会夸这粥煮得真好喝。” 贾想出奇地愤怒了。 什么人?这么编排他!他要告他诽谤! 哪料另外一道熟悉的声线沉吟片刻,而后肯定地感叹道:“有道理。” 贾想怒而起之, 无奈没有效用,整个人的意识又软绵绵地瘫了回去。 “哎,你看闻人想是不是动了?” “是不是错觉啊?没变化呀。” 萧敖挠着后脑勺, 戳了戳贾想的手臂,肌肤洁白如雪, 一戳下去还颇有弹性。 “人家都一睡睡两年了,肌肉没萎缩都是万幸的。” 一直默不作声的咎语山抱着胸,粗声粗气道:“那让他快点起来, 去管管自家的小兔崽子,你们东岛都乱成一团了,我们西沙到时不得天翻地覆了。” 莫尔纳胆子小,最怕咎语山冷脸,他讪笑着:“你们西沙善勇者那么多,一定能比东岛撑得……啊不,一定能挺过去的。” 咎语山烦躁地“啧”了一声,莫尔纳更不敢吭声了,眼睛悄悄地瞟着沉睡的闻人想,不由得暗叹一口气。 “就算闻人想醒来,祝千龄还能收手吗?”莫尔纳忧愁地撑着脸颊,手中捣鼓着草药,随着主人心境,捣得乱七八糟。 咎语山捏了捏眉心:“你们没把闻人想怼到那缺德玩意儿面前嘛?” “怼过了,”萧敖掀开闻人想的袖口,一道浅浅的疤痕印刻其上,“他不信,还要把闻人砍了呢。” 沉默良久,咎语山佩服道:“够狠。” “哎,都怪闻人曲,想的什么馊主意,上赶着把亲儿子赔出去。”萧敖抓着头发,想到自己满目疮痍的家乡,更为哀愁了。 莫尔纳轻一下重一下地捣着药,长叹道:“两年了,感觉就和梦里发生的一样。” 两年前,闻人想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们的圣地,昏睡不醒,大巫一探,登时大惊失色。 随后,大巫命莫尔纳掩藏起闻人想的踪迹,匆匆赶往仞州,在他离去南海的时日里,外界传来一道荒谬的消息—— 北川王室下一任继承人闻人想,荒谬绝伦,挟持生母闻人曲,在民间行恶作乱,戕害忠良。 闻人想的行径引得民众哀声怨道,起义军奋起,重伤闻人想。哪料闻人想养伤期间,竟蓄意报复,破坏了北川封印阵法,意图危祸四境。 莫尔纳震惊之余,更为惊骇的消息纷至沓来——闻人辞之女闻人歌攻入皇城,解救女皇,登基大宝,斩杀闻人想。闻人想的头颅被她挂在皇城,足足三月,被风雪侵蚀。 萧敖说,他带着闻人想的义子,二人得到消息便匆匆赶往皇城,彼时闻人想的头颅恰好被卫兵取下。 仙者的头颅是不会腐烂的。 萧敖灵脉恢复,五感进化,他清晰地看到了闻人想半阖双眸,空洞地盯着虚空,只需一眼便知死去多时了。 卫兵手里攥着闻人想保养得当的银发,把头颅一挥,在城墙下等待的民众们蜂拥而起,争先恐后地践踏着头颅。 人群散去,萧敖是在埼角旮旯里找到头颅的,当时那颗头颅已经看不出五官了,眼眶里只剩下一颗银眸。 而后,大巫愁眉苦脸地归来,一道更为骇然的消息就传遍了四境——闻人想义子入魔了。 魔窟被封后,魔人再也不曾现世,祝千龄的入魔掀起了四境极大的恐慌。 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北川。 先是闻人歌和闻人曲不知下落,而后北川封印无人巩固,魔息乱窜。 北川的灵矿上,长出了曾经令无数人垂涎的宝物——灵晶。 不过这些灵晶,扎根于凡人的血肉,吸食着天地灵气与人杰生气。 北川率先沦陷。 就在众人以为祝千龄为其义父报仇雪恨,终要休止之时,祝千龄来到了南海。 大巫与祝千龄秉烛夜谈,二人不知说了些什么,最终不欢而散。 而后,圣地崩塌,南海封印被祝千龄破坏得彻底,魔息四窜,被称为人间桃花源的南海东畔,彻底沦为西畔般的秘境地狱。 无奈之下,莫尔纳抱着如同尸体的闻人想,跌跌撞撞,怼到祝千龄面前,拼命解释着一切。 而祝千龄只是轻飘飘地看了闻人想一眼,冷漠的红瞳中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把手往闻人想太阳穴处一搭。 度秒如年。 莫尔纳仍然记得那一瞬间的清静。 祝千龄没有情绪波动地缩回手,道:“不是他。” 莫尔纳急道:“这个闻人想如假包换啊!我怎么可能……” 猝不及防间,祝千龄手心爆发出千丝万缕的红丝线,疯狂地缠绕着闻人想。 大巫及时赶来,保住了闻人想的躯壳,只有手臂受了伤。 祝千龄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后,东岛与西沙开始抵御祝千龄的到来,东岛抵抗了足足一年有余,最终还是被祝千龄打开了封印。 而今,四名仞州质子,一名昏睡不醒,一名焦头烂额,一名心如死灰,剩下的莫尔纳早已看淡了人生。 “要不你做法祈求闻人想能醒来吧?”萧敖贱兮兮地捅了咎语山一把。 咎语山冷笑:“我先说好了,要是西沙封印真给那逼崽子打开了,闻人想就别想好好睡了。” 自从东岛沦陷后,咎语山就没一张好脸色,此番前来,便是得知消息,要来带走闻人想,前去和祝千龄拼命的。 萧敖那手欠的胳膊肘就被咎语山钳住,硬生生地拧了一把筋骨,痛得萧敖直抽气。 他一边哀嚎着,一边痛得眨巴眼,一明一暗的视线中,萧敖对上了一双清冷的双眼。 “我的妈呀。” 萧敖感慨地腹诽着:“我是痛得产生幻觉了吗?” 第72章 不对。 兄弟,不对。 萧敖攥住咎语山的手腕,瞠目结舌地盯着卧榻,冷冷地抽了一口气。 咎语山见他还敢反抗,气不打一处来,果断地踹了萧敖一脚。 萧敖站立不稳,夸张地朝榻上扑过去,整个人被纱幔兜住,五官七扭八歪地印在纱幔上,与纱幔里的人尴尬地对视着。 “妈。” 萧敖恍惚道:“见鬼了这不是。” “见鬼?” 咎语山火冒三丈,抬起腿还想给萧敖一脚,又怕把人踹进去磕找闻人想,一把揪住萧敖的后领,把人捞了起来。 哪料萧敖呆愣地盯着纱幔,没有挣扎与反抗。 咎语山忽觉端倪,把萧敖往后一甩,掀开纱幔。 “你还真给醒了。”她心脏狂跳,声音却冷静如初,听不出半分颤抖。 贾想眨巴着眼,从气氛中敏锐地嗅到一股不安的气息,他识时务者为俊杰,露出一个讨好的微笑。 然后贾想就被咎语山狠狠锤了一下胸口。 贾想双眸圆瞪,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莫尔纳即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惊恐地拉扯着咎语山蠢蠢欲动的双手,疯狂朝着萧敖使眼色。 还在状况外的萧敖只是抚摸着自己的后脖颈,对上莫尔纳焦急的双眸,傻愣愣地张着嘴,发出了一声没有营养的短叫。 莫尔纳绝望道:“山姐!姐!别把人打死了,人家睡了两年还没好呢!哎呀你想想你的西沙,就靠他了!姐!” 闻言,咎语山更加气恼了:“他早不醒晚不醒,偏偏这个时候醒,他但凡两年前醒了呢!南海东岛就不用——” 一片狼藉过后,咎语山终于平复了自己激动澎湃的心情,她大马金刀地往榻边一坐,手里拿着莫尔纳煮好的草药。 贾想不敢大喘气,小心翼翼地盯着她。 他许久不曾开口,一说话,声音有如磨砂,教人听不清楚发音,自个的嗓子也尤其难受。 四体关节仿佛生了锈,摩擦间有如蚂蚁咬噬,又麻又痛。 贾想安静地半靠着榻,乖顺地抿着咎语山送来的药水,即便每一口药水都让他噎着。 可抬眸一看,咎语山的神情似乎在明说她恨不得把碗扣在他头上,贾想也不敢多吭一声。 药水逐渐透明,隐约可见汤底,贾想才觉得声带有所缓解。 他咳了一声,发出了正常的声音:“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咎语山不语,搁下了碗,风雨欲来地凝视着他。 莫尔纳出来打圆场:“莫慌莫慌。” 萧敖方失了东岛,其心境不比咎语山繁琐,他见贾想没有大碍,亦一脸凝重地坐倒贾想身侧。 他开门见山道:“想啊……” 贾想好奇地撇过头。 “你义子他,”萧敖挠了挠头,下定决心,“祝千龄他入魔了,誓要打开四境魔窟封印。” 贾想如遭雷劈。 第63章 贾想扣住萧敖的肩膀, 唇色煞白,病弱感与惊恐感两厢交织,衬得贾想有如单薄纸人, 一捏就裂碎。 “我不是把千龄交给你了吗?”贾想声音干涩, 带上三分颤抖,似树皮的崩裂声,“他怎么会入魔?” 如此一来,祝千龄仍旧走上了原著灭世线,终要背万人唾弃。 可是, 明明祝千龄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 偶尔透出几分野性, 也是无伤大雅的狸奴哈气, 只教贾想心生怜惜。 那么好的一个孩子,那么好的一个人。 萧敖莫名其妙被贾想怒火相对,东岛覆灭这一笔账他还没跟贾想算上,当即就要喷回去,见着贾想的神色, 却又愣住了。 不可否认,贾想生有一张好面容, 哪怕是恼怒,也自带滤镜,美得极具破碎感。 怒意只是一种点缀的方式。 萧敖磕磕绊绊道:“我的错……我也没想到他……” 不对。 “我去, 不对啊,”萧敖猛地站起身, 指着自己的鼻尖,颇为委屈道,“他是因为你入魔的, 与我何干?” 贾想气极反笑,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把他带到皇城底下,他看见你脑袋才疯了……” 一听,贾想恼了,打断道:“我不是让你把他带离北川吗?” 萧敖瞬间噤声。 贾想气得头脑嗡嗡作响,熟悉的耳鸣声将他即刻拉回了昏迷前的记忆。 见贾想眉头紧蹙,众人以为他又出了什么意外,顿时紧张兮兮起来,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莫尔纳回过神,急匆匆道:“我去喊大巫!” 木屋内的踢踏声由近及远。 半晌,贾想头脑中的嘈杂声才逐渐退潮而去,他眯着眼问:“陈乐行呢?” 似是不知为何贾想会问出这一句,萧敖与咎语山面面相觑。 萧敖歪着头,道:“没有消息,我帮你打听打听?” 提及陈乐行之时,贾想内心深处总会莫名萌生一种锐痛感,他默认了萧敖的提议。 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咎语山舌尖抵着腮,凌厉的脸颊被顶出一个小包。 她仰着头,点了点下巴:“既然醒了,我便先把话说开。” 贾想抬眸看向她,咎语山与仞州离别时变化颇大,她看上去很是疲惫,甚至透出一股麻木。 她瘦了很多,也结实了很多,肌肤变得粗糙,许是常在西沙那块地吃了些许风沙,整个人变得沧桑莫测。 只见咎语山冷然地斜视着贾想,说出的话也不尽人意:“你沉睡了两年。” 贾想一惊,却并无太大的波澜,在最初意识混浊之时,他便隐隐约约听见了些许。 目前最大的疑虑,仍是祝千龄。 “我就长话短说,”咎语山揉了揉额角,金制额饰微动,“祝千龄入魔后,把北川、南海还有东岛的封印全解开了,现在外头魔息四窜,有人光明正大地入了魔,兴办起所谓的魔教,与仞州作对。” “北川更为严峻的,是凡人筋骨上长出了活物,现下人人自危,四处都是混乱。” 咎语山三言两语道尽一切,带着护甲的手指隔着被襟,尖锐地戳了戳贾想的大腿。 “一切,都是你义子祝千龄惹出来的祸害。” 信息过于骇然,却格外符合原著,贾想只是瞠目结舌了些许,心境便平息而下。 “如今,只剩下西沙和仞州的封印没有被破坏?”贾想顺着原著线思索着,仿佛一位宠物惹了祸事的卑微主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咎语山摇头:“我倒是没想到祝千龄竟是祝踏歌的亲儿子,祝千龄解开南海封印后,就跑到仞州,把祝踏歌踹下台了。” 不顾贾想猛然发白的脸色,咎语山嗤笑着耸了耸肩,还作势翻了一个大白眼。 “这倒是好事一桩,如今仞州长老会七零八碎,高层没人出来管辖,差不多成了祝千龄的一言堂,颁发的法令多半作废。” 仞州乃四境之首,平日对四境多有管制,除却北川王室特殊的血脉传承,不受仞州限制,其他三境或多或少受到仞州的约束而不自在。 近些年,南海因前任州主夫人横死一事,对仞州百依百顺;东岛境主看境民财力比拼,管他是凡是仙都能上,是四境中最听从仞州的境地。 西沙便不同了。 西沙是母系社会,子嗣不认父母,为大群散养,兼之西沙资源贫瘠,孩子自出生起就要自己争夺抢掠,骨子里天生野性。 故而,仞州最头疼的便是西沙。 西沙同样也头疼仞州给的条条框框,他们葱出生起便无拘无束,四海为家,那些法令真是要了他们半条命。 仞州高层不管事,本是咎语山喜成乐见的局面,然而祝千龄要来撬他们家封印,她便不乐意了。 咎语山当下为贾想做好了决定:“你陪我去西沙,祝千龄那小兔崽子来了,你就上前给我谈判去。” “我?”贾想欲言又止地指着自己。 难不成祝千龄打开魔窟封印真是为了自己不成?贾想细细思索,下意识呼唤系统,想要查阅原著内容。 【系统?】 迟迟得不到回应,贾想颇为疑虑地抬眸,在脑海中再次叩问。 静待须臾,仍是杳无音讯。 贾想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他已经剥离了系统,不用再天天受系统干扰耳朵了。 但陈乐行的系统呢? 贾想抬起僵硬的手,想要摸寻全身,找到那一块抽象的亮黄吊坠,无奈他的手臂沉重得有如灌了铁,贾想抬个手指头都要气急,几个动作他便气喘吁吁了。 萧敖看出他的意图:“你要找什么?” “不死人。” 萧敖即刻与他的脑电波对接,他向疑惑的咎语山解释:“陈仙长剑上挂着的明黄剑穗。” 咎语山颔首,她对那个丑得极为抽象的剑穗印象颇深。 萧敖疑道:“你找那玩意儿干什么?” 第73章 贾想想向萧敖解释,奈何咎语山在场,便吃力地用手指点了一下脑壳,暗示道:“陈乐行把它交给我了。” “啊,真兄弟啊!”萧敖竖起大拇指,显然是与贾想的脑电波断联了。 贾想一言难尽,恰在此时,莫尔纳掀开珠帘,两道深浅不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莫尔纳探入身来,关切道:“醒来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透过纱幔,贾想隐约可见一道清癯人影立在莫尔纳身后,这道身影颇具老态,一时间,贾想难以将其与南海大巫联系在一起。 纱幔后,大巫的声音飘渺虚浮:“天旨如此。” 咎语山抱着胸,毫不避讳地翻了个大白眼,西沙的事闹得她心烦意乱,实在是没功夫给人凑笑脸。 听了声,贾想才真的确定,南海大巫在八年间极速衰老,比凡人的如梭岁月还要潦草。 莫尔纳毕恭毕敬地撩开纱幔,大巫那张寡淡的脸被揭开。 贾想仍是不可置信地吃了一惊。 老得太快了。 八年前,大巫还是儒雅的中年男子,而今却白发苍苍,脸上的皱纹如田间沟壑,弯弯曲曲,重叠交映。 他不再穿着深紫的服饰,全身上下灰扑扑的,似是一位赶往天涯海角的匆匆旅人。 大巫口中喃喃:“天旨如此,天旨如此。” “神神叨叨的,”咎语山从未有过尊老爱幼的观念,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大巫,“天旨如此,那倒是说一个阻止祝千龄的法子?” 大巫的眼睛被沉坠的眼皮遮挡,依稀可见两道明亮的白光。 他口中念念有词:“不知一切非假相。” 正是赖疙村中,宓娥娘娘所谓受到的魔息预言。 贾想心神共振,他忽然念着自己的名字,大脑有瞬间的空芒。 他的名字,是怎么起的? 不知道。 贾想的父母在他中学时期因车祸去世了,贾想自幼寄宿于学校,假期便去打工攒学费,至于自己的名字,他鲜少去思考过。 而今,假相逐渐与他的名字重合,贾想只是轻微联想,额角仿佛被人拿着针狠狠扎了进去,痛得贾想不由得曲了腰背。 咎语山被贾想的剧烈反应吓了一跳,她探过身,打量着贾想的脸色,发现不似做伪,一把扯过大巫。 “你给他看看,”咎语山不顾老人家筋骨脆弱,推搡间亦不知收力,把一旁的莫尔纳吓得毛骨悚然,“把他治好,我要拉他去西沙。” 大巫并不恼,他堪称是平和地挣脱了咎语山的钳制,递给贾想一件锦囊。 贾想迟疑地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里面竟是陈乐行交给他的亮黄吊坠。 大巫缓缓开口道:“你已与魔物一分为二。” 贾想下意识地摩挲手指,不死人吊坠搁在手心,刺痒挠神。 “且去西沙吧。”大巫垂眸,其通身气质萧瑟,更有半身入土的韵味了。 “天旨道,西沙是终止之地,是真相之地,是万物初始的前一步。” 大巫说完,便紧闭双唇,气场变得空灵飘渺,他轻飘飘地抚开纱幔,无视他人凝视,自在地离去。 没有脚步声地离去了。 有如鬼魂。 咎语山得到了满意的结果,仰头大笑。 “事不宜迟,现在就去西沙吧。” 她爽朗地别了别裙摆:“我背着你去。” 第64章 天空万里无云, 被白昼烤成沸腾的浆水,行走在底下,肌肤总会传来一股若有若无的灼痛。 贾想一脸生无可恋, 他蒙着一层灰布, 坐在简陋的轮椅上动弹不得,脸颊被高温熔得通红,汗珠滚落,整个人透着一种超脱自然的沧桑。 每行一步,他都备受颠簸, 贾想只能死死地抓住轮椅把手, 免得咎语山一个情绪激动, 就要把他掀飞。 不由分说的, 贾想还没问清楚北川一事的来龙去脉,甚至还没夺过身体的掌控权,就被咎语山塞到轮椅上,直接传送到了西沙。 西沙,境如其名, 烈日将沙面晒出龟裂的皱纹,而热风正啃噬着每一道褶皱, 放眼望去只有漫无尽头的沙尘。 东岛最不缺金银珠宝天材地灵,萧敖走过一段时间的废材流,但到底也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 此番一行, 他抹去额角汗水,累得气喘吁吁。 “热死了, ”萧敖伸着舌头,哈哈地喘气,“语山啊, 你们这儿不设置传输阵吗?” 咎语山正想答话,手下推动的轮椅却给卡住了,她满不在意地把轮椅撬了出来,完全没有搭理贾想骤然僵化的身体。 “西沙暗流多,传输阵也居无定所,唯一稳定的就界碑那儿的阵。”咎语山踢了踢轮椅,发现方才堵住轮椅的是一块凸起。 凸起是一块盛着流沙的深蓝布料,鼓鼓囊囊的,不知裹着什么东西。 莫尔纳好奇地扯了扯,沙砾簌簌流淌,他却被咎语山阻拦了动作。 “别翻,这是月衣,里头裹着尸首。” 闻言,莫尔纳呆愣地张大嘴,触电似的缩回手。 “西沙到了夜晚,就怪事频发,一不小心便失了性命,带着丧命者在身,又招邪气,我们就用月衣裹着丢沙里头,称之为海葬。”咎语山戳了戳贾想的肩膀,善心大发,将贾想的头巾系得更严实了些。 她不怀好意地坏笑着:“你也不想你义子也被海葬吧?” 贾想歪头,外露的银眸无波无神地凝视着她,仿佛是一位长辈在看着无理取闹的小辈,三分揶揄。 回想起一路上惊悚的颠簸起伏,贾想两股颤颤地发疼,他幽幽开口,声音闷闷的:“你再洒脱一些,我就要海葬了。” 咎语山领会了他的意思,颇有些羞赧,她尴尬地笑着,扯了扯贾想的衣领。 “哎,莫慌,有我在,包你不死的。”她不动声色地将轮椅换了个方向,绕过前方醒目的凸起。 莫尔纳又踩到了月衣,他颇有些好奇,便蹲下身,手中碾着月衣,细细勘察。 一行人走走停停,竟是走不到百米,前方隐约可见重叠高影。 定睛一看,是西沙典型的居所建筑。 萧敖欣喜若狂,蹦跳着跑了过去,口中喋喋不休:“渴死我了,水水水,有没有人,我要水——” 厚实的土墙像是蹲伏千年的巨兽,结实的脊背上盛着烈日骄阳。 这些土筑房似是从沙海中分娩出的婴孩,裹着黏沙与盐碱的襁褓,平直的屋檐角上挂着的铃铛随风作响,有如摇篮曲,构成居楼倔强的轮廓。 熟料,咎语山看见这些建筑,反而停住了脚步,眼神瞬间凌厉起来。 她一把薅住向前跑的萧敖,冷脸呵斥:“你别给我瞎窜!” 风沙悄无声息地鼓动着,穿过石砌的窗孔,呜咽着奇异的腔调。 萧敖不明觉厉,讪讪地候在贾想身侧,悄声道:“你读的书多,你晓得这是什么情况?” 贾想僵坐在轮椅上,叹了一口气:“兄弟,我睡了两年,没把脑子睡傻都是万幸的。” 言下之意,他也不清楚。 毕竟六年间,贾想读的书籍八成是史书,记录人文风貌的书籍又大多是关于北川的,兼之外界对西沙的记载少之又少,贾想自是不知其真面。 忽然,一直不远不近缀在他们身后的莫尔纳站起身,高声喊道:“你们快来看看!这儿不对劲啊!怎么那么多尸体?” 听到此句,还在犹豫的咎语山即刻掉头,转过轮椅,重心不稳的贾想险些被她翻下轮椅。 罪魁祸首却是一脸凝重:“走,别进去,此地不是我等可以染指的地方。” 热浪扭曲着地平线,黄沙中掩盖的深色布料尤其醒目。 莫尔纳一脸状况外,出神地指着前方建筑:“不进去歇歇吗?到了晚上还找不着居所怎么办?” 咎语山不知如何解释,只能一手把莫尔纳从地上拎了起来。 “西沙早些年还有绿洲,”她不再刻意绕过裹尸布,轮椅碾过柔软起伏的地表,贾想被摇晃得心惊胆战,“人们会在绿洲上搭房子。” “但西沙的夜晚诡事频发,平日里还有踪影不定的沙暴,绿洲便也渐渐消失,现下西沙人都是用帐篷搭屋的。” 其他二人还在茫然地盯着咎语山,等着解释,贾想却很快领会了咎语山的言外之意。 “绿洲是怎么消失的?” “一夜之间。”咎语山瞥了他一眼,推着轮椅,有意识挑着温和的道路行走。 萧敖福至心灵:“所以那里是……” 咎语山颔首:“鬼屋。” 酷暑艳阳下,萧敖打了个寒颤。 莫尔纳缩着手,回想自己方才大大咧咧地翻着裹尸布,颇为心有余悸。 倏然,贾想指着前方,风雨欲来道:“看天空,那是什么?” 顺着贾想纤白指尖的方向,烈日当空,黄沙无垠。 不远处的地平线上,逐渐泛起一片浑浊的暗黄,像一堵移动的墙,无声地逼近。 第74章 风开始呜咽,细碎的沙粒拍打在脸上,生疼。 咎语山暗骂了一声:“好死不死,居然是沙暴。” 莫尔纳大惊失色,他自幼在南海长大,从未见过北川灵潮与西沙沙暴,登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萧敖历经北川灵潮与东岛沦陷,已经练就了一颗强悍的心脏,他扯过石化的莫尔纳,转身朝土筑房走去。 见状,莫尔纳挣扎了一下:“你去鬼城干什么?” “不然你要直面沙暴吗?”萧敖敲了敲莫尔纳的额头。 咎语山认同了萧敖的做法,她粗暴地推着轮椅,磕磕巴巴地朝土筑房走去,徒留贾想在轮椅上起起伏伏。 那堵暗沉的墙越来越近,转眼间吞没了半边天空。狂风骤然咆哮,卷起千万吨黄沙,天地间只剩一片混沌的褐黄。 晴朗无云到风沙暴虐,一念之间,毫无预兆。 沙粒密集地射来,打得皮肤发麻。贾想脸上蒙着布,被风一推,布料吸着口鼻,呼吸变得困难,鼻腔里灌满干燥的尘土味,眼睛只能紧闭,睫毛上很快积了一层沙。 衣服被吹得猎猎作响,咎语山还要紧紧抓着贾想,身体不由自主地踉跄。 她也不顾进入鬼城会发生什么事端,口中念念有词,随机踹开一扇土门,一行人匆匆躲了进去。 屋外狂风作响。 耳边只剩下风的怒吼,沙浪一波接一波扑来,仿佛要将万物活埋。 莫尔纳与萧敖顶着狂风,踮着脚尖,把窗户合上。 透过模糊的纱石窗,整个世界只剩下狂暴的黄色,分不清方向,辨不出天地。 四个人窝在屋中,周遭漆黑一片,时间在沙暴中失去了意义,只有无尽的呼啸与击打。 咎语山靠着土墙,抖了抖身上的沙尘,沙砾在她衣服褶皱上汇成一道道细小的瀑布,簌簌流淌。 “真是的,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嘟囔着,还好心地拍了拍贾想身上堆积的沙尘。 她歪着头,对着莫尔纳指使道:“哎,你信的神叫什么?是不是特别灵验,你祈祷一下,让沙暴能在天黑前结束。” 莫尔纳双手合十:“我们巫者不信教!” 贾想被方才一路的跌跌撞撞震得牙齿还在抖动,他难耐地扶着额头,问:“鬼屋又要怎么解释?” 屋内静了一瞬,三双眼睛在黑暗中一瞬不瞬地盯着咎语山。 咎语山缓缓坐在轮椅旁,背靠着墙,一墙之隔,风沙毁天灭地。 “嘛,西沙夜晚诡事频出,还与魔窟有关,”咎语山手指灵巧地绕着鬓发,“西沙没有灵脉,也没有灵矿,灵气少得可怜,还要压制魔窟,更是艰难。” “所以呢,我的老祖宗就想出一个馊主意。” 咎语山仰头望天,心脏猛烈跳动着,却被屋外呼啸声掩盖。 “晚上的西沙不是西沙,而是魔窟,”咎语山摸了摸后脖颈,“哎,这事儿都是西沙共识了,仞州那头也是晓得的,不碍事。” 莫尔纳崩溃道:“怎么不碍事?你们西沙人全都是疯子吧!” “且慢,按理这么说,那祝千龄会不会……”萧敖安抚地拍了拍莫尔纳的肩膀,口中说的话却更是令人绝望。 乍一听熟悉的名字,贾想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 咎语山两手一摊:“确实,换我是祝千龄,我一定会在晚上行动,不过——” “问题是,夜晚西沙化作魔窟,这座鬼城定有猫腻。”咎语山摸了摸鼻子,心中也升起一股莫名的刺激与恐慌。 “祈祷吧,沙暴只是路过此地,我们速速找到据扎地歇息。” 咎语山侧耳靠近土墙倾听,风暴声只增不减,似要扎根于鬼城不散去。 天地荒芜。 四人只能枯坐在鬼屋中,静待沙暴的终止。 不知过了多久,沙粒渐次沉淀,像一场持续的暴雪,末了又落下点点冰雹,尽是季节混乱的癫狂。 咎语山仰头,昏暗中,她清晰地看到贾想荧光般的银眸,眼底含着几分忧虑。 她叹了一口气。 “中奖了。” 莫尔纳瑟缩地揪住萧敖的胳膊。 “天黑了。”咎语山指了指紧闭的窗口。 里外皆是茫茫漆黑。 第65章 一时间, 土筑房中蔓延着一抹无奈的缄默。 贾想不知该评判一行人运气如何,然而他肯定,有男主在的地方, 事端必然往最消极的方向发展。 思及自己尚且封冻的双腿, 他幽怨地盯着萧敖。 对方自知理亏,尴尬地挠了挠头,对着贾想小声地打哈哈道:“机缘,机缘,都是机缘。” “我可不记得你在西沙还有机缘。”贾想悄声道。 两人窃窃私语间, 咎语山抓了抓前额发, 细长的浓眉拧在一起, 她烦躁地开了几嗓子。 “倒霉透了, ”她仰着头,来回踱步,“闻人还腿脚不便,万一有什么好歹,我可要怎么交代?” 一直蜷缩在轮椅边的莫尔纳默默抬手, 声如蚊呐地问道:“夜晚的西沙真的是魔窟吗?” 咎语山颔首,又摇头:“本质上, 是魔窟引起的诡事,不过听前辈说,与魔窟重现也别无两样。” “你就不曾经历过吗?” “也许, ”咎语山耸耸肩,“我忘了。” 末了, 逼仄的屋舍中只余下缄默,隐约间,贾想似乎听见屋外有水流清跃的声响, 但细听,只剩一条被拨动的银线。 萧敖清了清嗓:“说不定,咱躲在这屋里能安然无事呢?是吧!” 咎语山敷衍地摆手:“或许。” “别这么丧嘛,否极泰来,”萧敖灵机一动,一把捶在贾想的大腿上,冲力轰得贾想下意识肌肉紧绷,“要不这样,我来讲个故事缓解缓解气氛?” 咎语山闻言,也不来回踟蹰,整个人软在地上,瘫成一滩。 她盘着腿,百无聊赖地盯着自己新涂的豆蔻,奈何光线昏暗,咎语山只能抓到指缝里潜藏的沙砾。 看上去她是默认萧敖讲故事缓解氛围,咎语山似乎丝毫不在意接下来发生的诡事,或者是已经放弃挣扎了。 光线太暗了,贾想分辨不清咎语山的神情。 萧敖没想到咎语山会同意他的玩笑话,顿时不知所措起来,他搓了搓手,思索稍许,才缓缓开口。 “从前,有四个友人,他们热爱冒险旅游,某日约定要横跨沙漠,行至中途,遇见沙尘暴,被逼无奈下,钻入了……” 贾想怀疑萧敖是现编的,但在当前的氛围下,萧敖断断续续的声音格外衬景,颇为诡异。 听着怪毛骨悚然的,咎语山拍了拍鸡皮疙瘩,打断:“换个地点。” “啊?哦,哦,那雪山?”萧敖觑了眼贾想,清了清嗓,“他们在雪山里,遇见雪崩,情急之下躲进一间四角屋。” 老生常谈的故事。 贾想半瘫在轮椅上,感知到莫尔纳又往他身边凑了凑。 不曾想,八年前在南海玩命的莫尔纳性子会变得如此胆怯。 “四个人恐夜间发生意外,决定玩一个游戏,每人守着一个角落,随后甲推乙,乙推丙,丙推丁,如此绕着四角,轮流推搡。” 萧敖说得自己心中发毛,为了壮胆,他点起一团掌心火,却被咎语山拍散了。 “别点,免得招东西。”咎语山简单解释。 “他们一直玩到天亮,熬过了一夜,四人兴高采烈地想要离开,但有人想到了昨夜游戏的诡异之处,他分享了出来,所有人皆是惊恐无比。” 莫尔纳紧紧抓着轮椅,冰凉的手触碰到轮椅把手,刺激到了贾想。 许是氛围被萧敖蹩脚的四角游戏调动起来了,贾想大方地把轮椅把手让了出来,让莫尔纳抓着。 熟料莫尔纳得寸进尺,那只冰凉的手顺着轮椅把手滑到了椅背。 一旁的咎语山还饶有兴致地问道:“然后呢?” “这个游戏要五个人才能进行吧?四个人推不动呀?屋里有第五个人?” 忽然,萧敖身侧传来一道细弱的声音,赫然是莫尔纳的声音。 一股凉意瞬间顺着脊骨,攀爬到贾想的天灵盖,把他激得浑身一僵。 那只冰凉的手已经绕过整片椅背,环着整座轮椅。 第五个人…… 贾想仰头望着天花板,一旁的三个人还在津津有味地讨论着四角游戏,徒留他一人在与屋中多余的存在暗中拉扯。 “对,屋里有诡物的存在,这四个人惊慌失措,就想要打开门逃走——” 另一只冰冷的手滑着轮椅轮子,从椅前爬到贾想的小腿处。 “但是,忽然间,门被敲响……” “嘭——” “????——” 两道剧烈的声音炸开,萧敖大惊失色地点起掌心火,看向贾想,只见他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抓着轮椅狠狠往墙上甩去。 思及咎语山的警告,萧敖下意识把掌心火熄灭,骤然缩紧的明亮中,被抛飞的轮椅上黏着一团黑不溜秋的东西。 第75章 那团东西见着了火光,尖啸一声,那声高调得不似人声,似是婴儿啼哭,又似老妪怒嚎。 与此同时,紧闭的门又被敲响。 “????——” 四声,一声比一声剧烈。 咎语山扯过倒在地上的贾想,抽出长刀直劈轮椅,木头崩裂声与敲门声融为一体,须臾间分不清孰是孰非。 “你能走吗?”咎语山揪着贾想的后衣领,把贾想勒得两眼直翻。 “山姐……有点紧,姐?松、松一下姐……”贾想艰难发声。 咎语山放开衣领,贾想伏趴在地咳嗽着,两条腿仍是毫无知觉。 对面的不明状物并未向他们冲来,而是窜到门前,趁着咎语山的长刀还没劈过来,推开了门。 门轴发出一声呜咽。 凝固的黑暗裂开一道口。 成吨的光瀑倾泻而入,尘埃在光柱中翻涌,众人被骤然的明亮刺得双眼发酸。 “哎呀,顾嫂,家里来客人啦?” 白光中,一道魁梧的身影缓缓走入,黝黑肤色,粗犷身材。 一张小鸟依人的美脸。 缠绕在轮椅上的黑影被阳光照到的瞬间,从一摊烂泥凝聚成一道瘦削的身影,白丝头背着众人。 顾嫂看着年过半百,但身量看不出年迈的痕迹,她声音偏细,胆中气十足。 “什么客人,我家里进贼了!” 不过须臾就变成贼的四人面面相觑。 贾想环顾四周,才发觉空荡荡的窄小土筑房中,竟添置了一批物件。 木屑起皮的高架、蜷缩在墙角的扶手椅、灰扑扑的煤油灯,这些被黑暗腌制的物件,此刻正从阴影中浮起苍白的轮廓。 俨然是一间独居小屋。 魁梧大汉柳眉倒竖,指着茫然的四人大喊:“小贼!竟欺负一位寡妇!不要脸!” 骂完,他转身朝外头呐喊:“顾嫂家进贼啦!顾嫂家进贼啦!” 尚且宁静的外界猛地炸开了锅,嘈杂的声响陆陆续续传入屋中。 奇异的,贾想听懂了,他抬首盯着咎语山。 这不带花样的骂法,显然是咎语山常年挂在嘴边的宝典词汇。 莫尔纳是头一遭遇到这种情况,尴尬地挠了挠脸,忙道:“我们不是贼!我们是……” 顾嫂怒骂:“不是贼是什么!还打我……” 熟悉的语调夹杂着其他语言杂交使用,门外的人影不过一刻钟就堵住了半边阳光,俱是凶神恶煞地盯着四人。 这就是诡事吗?贾想从容地盘坐了起来,从恐怖频道切换到乡村频道,一时有点不适应。 咎语山拉过莫尔纳,指着顾嫂倒把一耙:“什么打你!你把我弟的轮椅都拆了,怎么?欺负老实人是吧!我们不进来跟你讨道理,你还要怎样!” 萧敖缩在背后,注视着咎语山高大伟岸的背影,凑到贾想身侧。 他咬耳朵道:“西沙民风都如此彪悍吗?” 贾想搜刮着所认识的西沙人,白乡明温和的脸庞一闪而过,那一双忧郁的眼似要直穿他的魂魄。 北川战事如何,见萧敖如今落魄成炮灰的结果,贾想料定好不到哪里去。 似乎一切都在偏离原著,但祝千龄仍然走上了原著中的灭世之路。 “可能是要应对诡事吧?” 咎语山一人舌战群儒,也不提他们为何突兀地出现在土筑房中,只把事情往那只散架的可怜轮椅上扯。 她把身后的三名男子吓得一愣一愣的,他们不敢多嘴,只能像雏鸟一般,依偎在咎语山宽厚的肩膀后。 顾嫂被咎语山怼得说不出话来,气急败坏地指着她,咎语山一偏身,展示了两脚无力的伤残人士贾想,顾嫂连气也喘不出。 魁梧大汉四肢发达头脑迟钝,见顾嫂逐渐落了下风,思维也跟着咎语山跑。 “哎,他们也是可怜人,”他同情地注视着缩在角落的三个人,“一个女子家的,带着三孩子也吃力,更何况都是伤残,虽说擅闯顾嫂家是他们不对,但也是被逼无奈呀!” 咎语山一听,瞬间收敛了气势汹汹的架势,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鳄鱼泪。 她装模作样道:“是呀是呀,我们也不是故意的呀。” 萧敖被她无声无息地踹了一脚,立刻领会地做戏道:“我们也是万不得已呀!” 贾想无语凝噎片刻,也欢快地加入了卖惨行业中,他无言地摆了摆自己两条软乎的腿,眉眼微动。 魁梧大汉哪里见过这般天仙似的可人儿,脸顿时涨得通红,不知所措。 长得好就是一种通行证,顾嫂见了贾想的脸也说不出什么重话,半晌,她才憋出几句话来。 “那行,把他们送到祭司那里评评理,总成了吧?” 祭司? 贾想耳朵一竖。 祭司一词搬出来,其余人纷纷赞同,魁梧大汉也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咎语山深知没有回转的余地,本身闯入土筑房亦有他们的错,更何况此地竟是白日青天,属实怪异。 且去看看究竟。 萧敖见咎语山与众人谈妥当了,知形势已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一把背过贾想,跟在咎语山身后。 出了土筑房,四人才真的有落入魔窟诡境的知觉。 天空上,竟是悬浮着一朵太阳,还有一弯月亮,日月当空,天空一半白净,一半深蓝。 土筑房外长着一丛丛绿洲地,有年轻人手捧着陶瓷,里面装着水,见一行人轰轰烈烈地挤着外乡人,不由得停驻脚步,看上几眼。 “白哥!你们这是要去哪儿?”有人喊。 魁梧大汉招手:“见祭司!” 那名喊话的年轻人颇为犹豫道:“祭司大人刚刚从外界回来,就在前头不远,不过他看着很是疲倦呢!” 贾想直起腰,往年轻人的方向看去,还没看出个所以然,便听见前头有人大喊。 “祭司大人!” 魁梧大汉兴奋地跑过去,抓着一名身上裹着厚重白袍的人絮絮叨叨,想来那位白袍便是所谓的祭司。 他通身风尘仆仆,似乎刚赴了一场长途跋涉,白袍上还沾染着沙尘。 谈话间,白袍频频颔首,不经意地朝人群撇过头。 白袍下,半遮半露的脸映在贾想瞳孔中。 贾想下意识缩腰,把头摁在萧敖肩窝中。 只听咎语山暗骂道:“什么鬼?祭司是祝千龄?” 第66章 不知为何, 贾想见着祝千龄,竟萌生了一股近乡情怯的感觉,他有些愧疚, 又有些期待。 他伏趴在萧敖的背上, 偷偷地露出一只眼,打探着祝千龄的模样。 祝千龄比两年前还要瘦削,层层白袍下,他裸露出的肌肤尤其惨白,细瞧还有点发青, 不似健康体征。 他向来不喜穿着浅色的服饰, 跟在贾想身旁, 总被贾想兴高采烈地搭衣打扮, 平日就穿着一身玄衣,问缘由,便说耐脏。 贾想打量着祝千龄,越看眉头蹙得越深。 白袍下,祝千龄裹着一件更为素色的衣袍, 整个人竖在不远处,似是一条细长的银线, 全身上下只有头发一抹青鸦。 活像是披麻戴孝的寡妇似的。 怎的贾想不在身边,祝千龄就把自己整得和苦行僧似的,没半分人气。 魁梧大汉手舞足蹈地对着祝千龄说着什么, 眉飞色舞,看着天花乱坠的, 祝千龄也只是漠然地颔首,看对方的眼神无波无澜,仿佛对方只是一团气体。 不过须臾间, 魁梧大汉停止了述说,他看不懂脸色般,又或是对祝千龄的态度习以为常,魁梧大汉笑得腼腆,指了指咎语山的方向。 咎语山没闲着,见着祝千龄的第一眼,手中的长刀便侧过锋刃,退到贾想身侧。 她面无表情地与贾想商量道:“一会儿你义子要是发癫了,你借我一用。” 贾想探过头:“什么借你一用?” “你。”咎语山简明扼要。 贾想心中陡然浮起一股不详的预感,在祝千龄将眼神挪到萧敖身上时,即刻达到了巅峰。 萧敖声动嘴不动:“兄弟,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杠呗?难不成祝千龄要忘恩负义,把我刀了?”这般说着,贾想仍是心虚地缩了缩肩膀。 咎语山白了他们一眼:“呵呵,就祝千龄把东岛端了这一件事,我只能看出他以怨报德。” 末了,她嫌弃地看着在萧敖背上缩成一团的贾想,冷冷地嗤笑一声。 “别躲了,他看过来了。” 闻言,贾想深吸一口气。 他清楚,自己不过是眼睛一睁一闭,于其余人而言,时间爬过了两载,物是人非事事休。 贾想不清楚陈乐行的下落,亦不清楚萧敖口中所说那颗悬挂在城楼上的闻人想头颅,更难言自己为何沉睡,但贾想最想知道的,还是祝千龄。 过得怎么样?怎么瘦了这么多?为什么入魔?怎么想要去打开魔窟? 第76章 贾想很想问问祝千龄——是不是受委屈了? 思索着,贾想慢吞吞地从萧敖背后探出头,一抬眸,便与祝千龄的眼神于人群中撞了个满怀。 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亦没有贾想畏惧的憎恨。 红瞳黯淡。 死如秋叶。 祝千龄面色如初地朝着他们走来。 走近了看,贾想才直观地感知到,祝千龄真的瘦了很多,颧骨颇为突出,薄唇淡粉,在黄沙绿洲间,他有如一颗病入膏肓的白杨。 心脏抽痛。 贾想难过极了。 祝千龄瞥了眼贾想,并未在他身上多做停留,而是对着咎语山冷冷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阻止我吗?” 咎语山嘴角抽搐了一下:“破坏封印你还有理了?我什么怎样不能阻止你?” 突然间,咎语山福至心灵,她觑了眼贾想,夸张地咧着嘴笑了一声:“啊哈!” “你以为闻人是假的?哈哈!”咎语山终于笑得有三分真情实意,她牵着贾想的手,歪着头嗤笑着。 祝千龄目不斜视,他微微蹙眉,已然有些不耐烦。 “外边天黑了,你们可在此歇脚一夜,天亮后便离开。” 围在一旁的人们不明所以,祝千龄向他们欠了欠身,道:“这些是我的旧识,误打误撞进错了门。” 人们恍然大悟,发出一阵长吁短叹,笑闹着,给祝千龄留了一圈私人空间,有些好奇的人在圈外好奇地观察着他们,却也不敢靠近。 可见在他们眼中祭司份量之重。 说完,祝千龄转身就要走。 步子刚刚迈开,他的头兜便被人用力地扯住,祝千龄被盖住的脑袋露了出来。 他竟是连头发也不扎了,乱糟糟地披在肩上,瞧着像是被虐待的病患。 祝千龄一愣,表情终于生动了稍许,他回过头,烦躁地瞪着罪魁祸首。 贾想撒手丢了帽兜,得寸进尺地钳住祝千龄的肩膀,触及掌心下膈手的骨架,他不由自主松了些许力道。 “千龄。”贾想神色肃穆,实则内心斟酌着说辞,他说些什么都似乎不负责,半晌,贾想才憋出一句话。 “别走,我有话想和你说。” 祝千龄飞快地瞅了贾想一眼,又疾迅地掠过,眼神落到虚无的半空,肩膀别开了贾想的触摸。 “咎语山,我是看在闻人想的份上,不愿对你出手,”祝千龄压着嗓,隐隐发怒,“把这个冒牌货拿走。” 贾想一听恼了,可他又不愿对祝千龄说重话,只能欲言又止地盯着祝千龄。 蹲守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莫尔纳举手:“他是真的。” 祝千龄抬了抬下巴:“你以为我会信?” 贾想悬在半空的手僵住,他死死地凝视着祝千龄,冷声道:“为何不信?” 祝千龄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眼神凌厉地刺向贾想,却在触及贾想双眸的刹那间,祝千龄躲避了回视。 他扶着额头,侧着脑袋,似乎在倾听着什么,又或是眼前的局面惹得他头疼。 “冒牌货便是冒牌货,”祝千龄失了耐心,恶狠狠地瞪向咎语山,“你知晓西沙夜晚险境多出,此地难得安全,你们最好让他露出真面目,别在我眼前顶着这张脸乱晃。” “不然,我便把你们丢出去。”祝千龄落下话,拂袖就要走。 贾想哪里肯依他,被祝千龄三番五次地否决,重逢的胆怯与愧疚都被冲刷而去了。 这一番,贾想没再动手动脚,而是厉声地念了一声:“祝岁安。” 祝千龄背影冻住了。 贾想一时没有再说话。 祝千龄沉在原地,他没有回首,也没有再动,似一块生锈的船锚,砸在沙地中,沉默寡言地等待着。 等着什么呢? 祝千龄手指蜷缩,他似乎忘了呼吸,天顶一日一月,恍惚得不似真实。 贾想拍了拍莫尔纳,示意将他从萧敖后背搀扶下来。 他的两条腿并非毫无知觉,只是感官迟钝,甫一打直,仿若便秘蹲坑半个时辰的杰作。 贾想难耐双腿刺痛,他一左一右俱被人夹着,好不狼狈。 其实,贾想苏醒不过一日,上半身动作亦很僵硬,方才揪住祝千龄的帽兜,他的手到现在还在打颤。 他轻声抽了一口气,前头僵硬不动的祝千龄倏忽间转过身,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走到贾想面前。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祝千龄一把背过贾想。 贾想猝不及防被人甩到背后,虽说祝千龄的动作很稳,但他想着祝千龄瘦削如柴的身板,生恐自己压坏了祝千龄。 半分没想到,萧敖历经东岛沦陷一事后,在抑郁与焦灼之下,养得比祝千龄还要瘦弱的身体。 祝千龄没有搭理贾想,沉默不语,稳稳当当地背着他,抓着大腿的指节缓缓收紧。 咎语山摸着下巴:“祝岁安?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萧敖望着眼前交叠的背影,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还不忘捧着咎语山:“山姐还真是见识博广啊!” 熟料他这一嘴触了咎语山霉头,她冷笑道:“闻人最好能让祝千龄回心转意,我西沙也要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仙者耳目聪敏,祝千龄入魔修为更是突飞猛进,他淡然地回眸瞥了一眼,招来随意一名看热闹的年轻人,低语几句。 具体说了什么,贾想没听清,但那年轻人得了令,立即招袖引伴,一堆人聚成一堵墙,隔开了他与咎语山等人。 早早料到如今居民,咎语山没再往前,而是提起被人流冲撞的莫尔纳,漠然地目送着二人越发渺小的身影。 “几位客人,祭司大人吩咐,将三人送往神殿,好生招待。”那名魁梧大汉从人群里冒出头,和善地朝他们笑着。 萧敖指着远去的身影:“那我兄弟呢?他被你们祭司带走干……” 咎语山漫不经心地揪住萧敖的后衣领,一手一个地扯到身边,她力气大得惊人,手中两名大男人毫无反抗的余力。 “多谢诸位招待。”咎语山客气地朝魁梧大汉应答。 魁梧大汉见他们态度温和,便放下心,笑眯眯地领着他们走向神殿。 咎语山将两人扯到面前,低声嘱咐道:“祝千龄向来听从义父的话,闻人自个会解决,接下来我们要做其他事。” 莫尔纳揉了揉被衣领勒成两瓣的喉结,声音干涩:“什么事?” “这个诡境不对劲,”咎语山细眉冷竖,“是个威胁。” 萧敖怯声提问:“要是闻人那边没解决祝千龄怎么办?你看祝千龄那态度……” 咎语山冷哼一声。 “没解决?”咎语山挑眉。 “他就是一个胳膊肘子往祝千龄拐的偏心眼,”她见两人实在难受,便松了手,“要是他劝不了祝千龄,十有八九会倒戈。” 咎语山拍了拍手掌,望着天际荒谬的日月,嗅到了一股风雨欲来的潮腥味。 她似是下定决心,斩钉截铁道:“届时,就算是同归于尽,我也要把他们俩解决了。” 第67章 对于被祝千龄背在身后这件事, 贾想是新奇的。 身下人的体温隔着白袍,浅浅地传到贾想身上,他有些闷热, 许是西沙环境因素, 心底又自觉并非如此,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他双手不知如何摆放,只能虚虚地搭在祝千龄的肩膀。 祝千龄的步伐很稳,掌心下却是一副尖锐的骨骼, 贾想心脏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疼痛。 很早之前, 贾想便意识到祝千龄不再是初见时的孱弱男孩, 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生怕压坏了祝千龄。 肌肤相切间,某种隐秘的藤蔓生长而出,将他们二人紧紧地捆缚着。 贾想不再关注祝千龄,试图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 还真教他看出些许端倪。 此诡境中,祭司格外受尊重, 凡是行人,或是抱瓷取水, 或是扛布染料,见了祝千龄,都会笑意充沛地朝着祝千龄鞠躬行礼。 同样的, 他们亦不敢对祭司多加揣测,见祝千龄背着一名国色天香的银发男子, 寻常人等都要瞧上几眼,而行人却不敢直视。 唯有稚子会偷偷地在指缝中瞥上一眼。 但很快他们便会被长辈敲打脑袋,只能委屈巴巴地被父母牵走。 态度之虔诚, 颇有些令人发指了。 贾想没了奇异眼神的打量,反而更不自在了,一想到诡境里受人敬仰的祭司就在身下,一抹诡异的禁忌感徒然而生,他别扭地盯着祝千龄的后颈。 人在尬尴的时候就会显得很忙。 贾想脑筋一抽,稀里糊涂道:“你变白皙了许多。” 话一说完,贾想就深切地后悔了。 太轻佻了。 闻言,祝千龄的身体微微一僵,但他没有停下脚步,亦没有回应。 得不到回应,尴尬程度便会翻倍,贾想恨不得拍自己一巴掌,他抿着唇,眼神四瞟。 第77章 无言沉默。 烈日将黄沙烤得发白,月光恰到好处地缓解了焦热,不知路过多少座高矮不一的土筑房,一座纯白殿宇突兀地隆在沙丘中。 数条石柱撑着三角楣门,殿宇立于日月中线,半边台阶上刻着锯齿状的阴影。 更为独特的,乃是一缕缕绿洲,它们圈着殿宇,仿若将其禁成一粒孤岛,从梁柱间隐约可见殿宇中供奉的神像。 贾想心中狐疑。 祝千龄走进绿洲中一间不起眼的小屋,颔首以对看守的侍从。 行至屋中,小屋设备也很是捡漏,一张硬床榻,一副简陋的桌椅,家徒四壁。 贾想被祝千龄放在床榻上,他再也忍不住,拉住祝千龄的白袍。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与我说吗?” 他醒来时,咎语山又打又骂,但难藏她的忧虑与兴奋,萧敖更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似的,一个爽文大男主一路抱着他噫噫呜呜。 莫尔纳与他交集不多,也腼腆地候在他身侧,看向贾想的眼神千言万语,俨然将他视作了四境的希望。 但与贾想更为亲近,关系如水交融般的祝千龄,一路上寡言少语,半分情绪也不曾泄露。 不对劲。 贾想恐惊扰了祝千龄,一路上不敢多言,他对祝千龄的印象还停留在北川洗尘宴上——祝千龄乖巧地坐在萧敖身边,青年的模样尚且青涩,他有些闹情绪,嘴里嚼着糕点,时不时偷偷瞟贾想一眼。 于贾想而言不过是睡了一觉。 但那确实是真真实实的两年。 祝千龄不敢回视,他蹲下身,从床榻下抽出一罐瓷瓶,掀开塞口,竟是茶叶,棕青色泽,干干巴巴。 条件简陋,没有器具煮茶烹香,祝千龄熟练地用灵力泡好茶叶,将茶水添置在贾想面前,一言不发。 贾想无语地凝视着面前的茶水。 至少能看出两年间,恢复灵海的祝千龄灵力运用炉火纯青,掌握得比自幼便训练的仙者还要成熟,属实是天才。 他抬首质问:“我在你印象里就这么喜欢喝茶吗?” 祝千龄低着头,似是默认。 见状,贾想无可奈何地端起茶水,抿了一口,苦不回甘,涩得他蹙起眉尖。 贾想不动声色地置下茶杯,抬眸看向祝千龄,只怼到了祝千龄在白袍下冒出的几根发丝。 此番场景似曾相识。 似乎他们初识,就是这般场景。 祝千龄满身尖锐地跪在地上,伏着脑袋,贾想则坐在榻上,高高在上地抿着茶水,轻描淡写地凝视着祝千龄低垂的头颅。 兴师问罪。 贾想心中冒然出现这个形容,细细端详着祝千龄,还真教他品出这种滋味来。 他不由觉得好笑。 “你在想些什么?”贾想轻声问,身体前倾。 贾想躺了两年,身上萦绕着若有若无的病弱味,板起脸来反倒更像是嗔怪。 更何况,贾想的玩笑意味呼之欲出,乍看上去,倒像是在与祝千龄调笑。 祝千龄却没有感知到贾想的意味,他侧着脑袋,似是在倾听着什么。 静默片刻,他细如蚊呐地回道:“我觉得我好像在做梦一样。” 声音干涩如沙砾。 贾想眉尖蹙得更深了,他往桌上巡视片刻,满上茶水,将茶杯抵在祝千龄面前,若即若离地触碰着他的唇。 祝千龄一愣,痴痴地盯着茶杯。 “喝点吧,”贾想也不端着,向前倾斜,拉过想要躲避的祝千龄,“两年未见,你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祝千龄唇瓣抵着茶杯,却没有回话。 贾想轻轻揭开白袍帽兜,祝千龄的模样彻底显露。 他头发不好好打理,毛毛躁躁地被一根发带束着,几根翘起的鬓发,衬得祝千龄像个颓废的问题青年。 流浪小猫似的。贾想不合时宜地想着,帮祝千龄捋了捋炸起的青丝,发现发尾断断续续的,似是被人为剪过。 像是小时候狗啃似的发型。 失了白袍的掩盖,贾想才读懂了祝千龄身上内敛的情绪。 委屈,后怕,自责。 贾想轻声叹了一口气,放下茶杯,杯沿的水泽润亮。 他仰着头,掰过祝千龄的下巴,企图与之对视,奈何祝千龄坚持不懈地躲避着贾想的追视,把贾想逗笑了。 毕竟养了六年,贾想不说对祝千龄了如指掌,也算是知根知底。 他抚摸着祝千龄的脸,太瘦了,只剩一层皮,触感自然不好。 贾想温声道:“我很想你。” 祝千龄躲避的眼神一定,瞳孔猛地凝缩成针。 “你想我吗?岁安。” 祝千龄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红瞳涣散,似在拼命压抑着什么。 “看看我,岁安,”贾想心疼地抚着祝千龄的侧脸,“这两年发生了什么?同我说说好吗?” 蓦然,贾想感知到指尖染上一点湿润。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祝千龄别过头,双膝跪地,不肯再让贾想看见他的脸。 随后,贾想的腰间蹭上一抹温热,一双手熟稔又陌生地环住腰腹,手肘贴在他的脊背上。 明明是一个眷恋的动作,伏跪在地的人却不敢用力。 贾想忽然想起曾经读过的一本书,具体什么内容,贾想已然忘却了,毕竟他对文学作品向来抱有敬畏之心。 但那句话在若干年后清晰地浮现在心尖——我太爱你,所以显得笨拙。* 在行人脸上看到的虔诚姿容,流露在祝千龄的一跪一环中,充沛得让贾想有一种被溺毙的错觉。 他破天荒地感到惭愧。 贾想手足无措地抚摸着祝千龄的后脑勺,五指穿插在青丝中,祝千龄头发看着毛燥,实则很是顺滑。 “我回来了,没事了。” 贾想另一只手轻拍着祝千龄的背,瘦骨嶙峋的触感让他更是酸涩,他有些后悔当初不愿告知祝千龄计划的决定。 犹豫片刻,贾想捧着祝千龄的脑袋,青年没有任何反抗地被他抬起脑袋,眼尾多了点点嫣红。 随之,他的瞳孔再次针缩。 贾想俯下身,吻了吻他的额头。 一触即离。 祝千龄不知所措地凝视着贾想,这张朝思暮想的脸温柔得不可思议,一切都是那般如梦似幻。 “我也很想您……”祝千龄再也忍耐不住,哽咽着。 “闻人想……”祝千龄抑制不住自己杂乱的思绪,目前为止发生的种种教他胆寒,亦教他飘浮虚空。 “没大没小的,”贾想用指节轻叩祝千龄的脑门,“不过两年,就敢叫我名字了。” 说到名姓,贾想问:“那折封函拆开看过了?” 祝千龄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缓缓颔首。 “这个字,”贾想慢吞吞的,有些羞赧,“你觉得还好吗?” 祝千龄即刻道:“我很喜欢。” 贾想长舒一口气:“那就好。” 实在是害怕祝千龄质问他为什么给他起了如此柔软的字,但想到这个字,已然是贾想翻遍所有书籍才取到的。 总不能敷衍了事起一个祝福吧?贾想颇为心虚地垂眸。 在查找资料崩溃时他真这么绝望地想过。 “那折请函,你也看了吧?”说到封函,贾想心头的疑惑被掀开,他柔声细语,生怕祝千龄抵触。 熟料祝千龄只是态度稍冷,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 贾想欲言又止,然而想起萧敖提及东岛时的愁眉苦脸,以及咎语山说一不二的决绝态度,他还是决定刨根问底。 “你怎么忽然想要打开四境封印了?” 祝千龄的双手一紧,他避而不答,把头埋在贾想的腰间,默不作声。 贾想却不容如此,他不愿祝千龄再次走上千万人唾弃的邪路,而且贾想在祝千龄面前一直表现得对魔窟深恶痛绝,按道理,祝千龄不应该无缘无故地去揭开封印。 “这两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同我说说可好?” 祝千龄手指蜷缩,他静默地僵硬片刻,才慢吞吞地抬起头,直视着贾想。 贾想对上祝千龄的眼,不可避免地愣在原处。 祝千龄本质是一个不外放的性子,他的情绪总是内敛的,他会暗地里自己闹别扭,又会偷偷地把自己哄好,贾想总担心祝千龄会憋出毛病,故而练就了对祝千龄情绪的敏锐感知。 他鲜少看到祝千龄如此饱满的情绪。 似有一团高调的焰火,把祝千龄的瞳孔映得炽红,拗执得令人惊心动魄,细看还带着尖锐的傲气与执念。 但再看,贾想又窥见了几分痛楚,孤冷得教他呼吸急促。 万径人踪灭。 “岁安,”贾想心跳如雷,“我想知道你过得好……” 他忽的止住问话,祝千龄肉眼可见的消瘦,明眼人都知道他过得萧瑟。 贾想轻咬下唇,一时间不知该做些什么,或是该说些什么。 第78章 悔意如潮流。 哪料祝千龄自个接过了话头:“我过得很不好。” 他不顾贾想作何反应,也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站起身,俯视着贾想。 “你呢?两年来,你去哪儿了?”祝千龄问得小心翼翼,别开话题的模样颇为生涩。 贾想只能迁就祝千龄,他犹豫稍许,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松开绳索,从中取出一个吊坠。 明黄色泽,看着有些破旧了,但曾经有人把它别到剑穗上,天天招摇,只稍一眼,祝千龄就认出了这个吊坠。 “陈乐行?” 贾想颔首:“我在南海时服用过陈乐行给的一颗丹药,那颗丹药多年后仍有效用,为我护住了心肺。” 祝千龄紧张兮兮地盯着贾想的胸膛,贾想亦不避讳,一把拉开衣袖。 裸露的肌肤上可见一条狰狞的长疤,从肩头横跨到胸前,末尾隐没在更深处。 祝千龄哑然,他颤抖着想要去触摸,回过神来又迅速地把手缩了回去。 “啪——” 贾想的动作比他更快,一把抓住祝千龄的手腕,但他不敢用力,只是虚虚地握着。 “千龄,我不想瞒你,在封函里我解释了所有。”贾想想站起身来,直视祝千龄,奈何双腿仍然无力,虽有稍许刺痛感,但仍旧难以支撑。 “不一样。” 贾想一愣:“什么不一样?” 祝千龄紧紧抿着唇,本便苍白的唇色被他吸得惨白,整个人仿若摇摇欲坠。 “我看见了。” 贾想还想问祝千龄看见了什么,萧敖的话便出现在他的耳畔。 “你家小孩发了狠劲儿,怎么劝也劝不动,就要跟着去皇城见你,”萧敖的声音似是隔着一层浓雾,他那张苦瓜脸如在眼前,“我们一路上就听到了你各种不好的消息,等着到了皇城见你一面也许会好些,哪想到——” “你的头就挂在城墙上,风吹雪打,但我老远一看就知道是你,你家小孩脸色比雪还要白。” 萧敖摊开手:“人群散了,他像条发疯的狗一样,好在找到了你的头,不过——惨不忍睹就是了。” 时至今日,贾想仍不清楚皇城城楼上为何会悬挂着他的头颅,但他实实在在地人首未分离,这一切真相都要去寻找陈乐行才能了解一二。 于是,贾想讪讪地问:“你见过陈乐行了吗?” “死了。” “什么?”贾想惊诧地瞪大双眼。 祝千龄冷漠道:“陈乐行的命灯熄灭了,就在你……就在两年前。” 贾想手心攥紧不死人图腾,陈乐行笑意不传眼底的神情恍若眼前,却又被蒙上一层凉薄的晨光,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死了? 贾想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系统不在了。 陈乐行死了。 陈乐行的系统是他挚友的系统。 他的挚友死了。 昏睡前,陈乐行说他所习的秘术又是什么? 细思极恐。 贾想思绪万千,祝千龄仔细端详着他,下意识扶住脑袋,可惜他耳畔一片清明,远不及遇到萧敖时那般聒噪。 末了,祝千龄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他收起通身外放的情绪,看着贾想的眼神亦多了三分漠然。 “祝踏歌说得没有错,”他拿着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魔息本质便是灵气,所谓入魔,不过是灵气异变罢了。” “魔窟本不该封。”祝千龄斩钉截铁。 贾想不知如何应答,他思索稍许,祝千龄却后退几步,方才的温情被他踩碎了个彻底。 见状,贾想愕然地看向他:“你为何……” “叩叩叩——” 一阵短促的叩门声打断了贾想的话头。 祝千龄扬声问:“何事?” “祭司大人,三日后便是圆月祭典了,神殿里的那几个外乡人还需要您来处理。”门外的声音毕恭毕敬。 外乡人?不就是咎语山他们吗? 圆月祭典又是什么?他尚且记得,方才见天边月,还只是一弯细月。 三日如何能达到圆月? 贾想扬眉,还想要再听,却闻祝千龄冷声道:“稍等片刻。” “你累了。”祝千龄对贾想下了断绝。 他再次将帽兜罩在头上,阴影盖住了祝千龄整张脸,那双红瞳却显得惊人的亮。 “西沙很危险,你这些时日就待在此地吧。”祝千龄若有所失地盯着贾想的双腿。 贾想听出了言外之意,不可置信地瞪向祝千龄。 门外想起由近及远的脚步声,想来那人已经离去了,祝千龄也不得耽搁,转身走向门扉。 阳光从门外倾斜而入。 祝千龄背着光,对着贾想浅浅一笑:“不必再劝我。” 门缝缓缓地收回暖光,祝千龄的声音轻飘飘的,虚得不似真实。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必然会走向打开魔窟的结局。” 无声惊雷。 贾想难掩惊愕,他骇然地盯着祝千龄,密集的白光把祝千龄淹没了。 “您在此处不要乱走,我很快便回来。” 贾想心急道:“你要对他们做些什么?” 闻言,祝千龄关门的手一顿,他似是满眼复杂地看向了贾想,可惜光太杂了,模糊了他的脸,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贾想没有得到祝千龄的回复。 门被合上。 窗口高耸,落下一束月光。 第68章 虽在无言, 但贾想清楚,自己被祝千龄变相软禁起来了。 倒反天罡,欺负残障人士。 贾想盯着桌上早已凉去的茶水, 忧虑地撑着额头。 他曾想过用灵力催生两条腿走路, 但莫尔纳却阻拦了下来,道是此行不通,恐生变故,贾想才止住了念头。 百无聊赖地守在屋子里等着祝千龄,何尝不是一种独守空闺呢?贾想胡思乱想着, 乱蹦出的词汇把自己吓得一激灵。 他拍了拍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开始盘算一路来的奇遇, 然而疑团实在浓重, 贾想一时半会儿找不出门头,气闷地倒在榻上,石榻又硬得硌人,把他的腰背撞了个结实。 好痛。 人在倒霉时连喝水都塞牙。 贾想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腹部用力有些发疼, 他撑着上半身发了一会儿呆。 他如若铁了心要阻止祝千龄打开魔窟,祝千龄会作何反应? 贾想清楚祝千龄的性子, 一旦下了决心,饶是他也劝不动半分。 可祝千龄行事向来不会莽撞无理,毕竟是贾想一手养大的孩子, 偶尔祝千龄会显露出兽儿般的野性,但向来懂得分寸, 无理取闹的情况少之又少。 最严峻的,不过是气急,学着猫儿似的朝人哈气, 张牙舞爪,又不会真的咬人。 说不定,其中有什么难隐之言? 贾想思来想去,越觉得祝千龄的态度奇怪,他决心好好探查一番,坐了起来,余光瞥见一粒明黄的小物件。 陈乐行的挂坠。 他的系统。 直至苏醒,贾想仍未好好探查一番,放在身上亦无任何异常。 难不成,要灌入灵力? 贾想摸了摸下巴,月光漏窗,割下一角落在他的指尖上,吊坠很久了,但依稀可见原本的模样。 他试探性地输入一缕灵力。 没有反应。 更为奇特的是,这颗吊坠仿若关着一圈无底洞,贾想的灵力有如清水般倒灌入瓶,久久听不清回响。 贾想将其翻来覆去,也看不出任何端倪,他回想起昏睡前的场景,然而脑海却扎出点点刺痛。 昏睡前,他与陈乐行跳下了所谓的北川封印,然后呢? 他们来到了南海圣地。 那一片混沌初始。 接着呢? 陈乐行对他说…… 贾想因剧烈的疼痛不得不放下了思绪,他撑着脑袋,缓过神,觉得浑身上下也泛起一阵酸痛。 倏的,贾想睁大双眸,凝聚着注意力,感知着痛觉,两条无知无觉的腿也传来细细密密的针扎感。 他梦游般的拧了一下大腿,确切的痛觉教贾想猛地炸毛。 因祸得福。 贾想尝试着调动双腿,方站直了,不出其然,他熟稔地重重跌倒在地。 可这并不妨碍贾想欣喜若狂起来。 他跪趴在地上,土筑房虽小,却被祝千龄打扫得很爱干净,在雪地里捡来的流浪儿出奇地洁癖,连着贾想这般鸡毛的大少爷脾气也给祝千龄磨平了。 若是祝千龄双腿瘫痪了,估计会一步一个脚印地训练行走。 而贾想不然,他一把拿过不死人图腾,不再小心翼翼。 现成的反弹盾,何乐而不为? 大量灵力破闸而出,蛮横地灌入吊坠中。 千万只蚂蚁游经四肢百骸,瘙痒与刺痛叠加交织,贾想痛得双眼一黑,他手中攥着吊坠,咬牙闭眼,将感知都集聚在双腿上。 第79章 桌脚若隐若现,黄白沙石眨眼间被血水淹没,贾想疼得喘不过气,耳畔是破风似的嗡鸣声。 倏忽间,他隐约听见破门声,天旋地转,他胳膊被人扯了起来,身侧骤然多了一个支撑点。 贾想毫不犹豫地去抓住他。 就在他即将意识涣散时,一阵强劲的电流声在他脑海中串联,激烈得教贾想睁大双眸。 【已绑定——哔哔——宿主祝——】 【已确认宿主仇——】 【已确认宿主陈——】 【哔哔——】 忙音。 空荡荡的忙音。 贾想看不清前方,他迷迷糊糊的,似是被人抱在怀中,很是柔软,他有些困了。 然而脑海中嘈杂的电音不肯放过他,强行吊着贾想的思绪,他被迫半梦半醒,睡不着也清醒不了。 【迭代成功——】 【第四任宿主已绑定,身份正在解析中——】 贾想茫然地分析着脑海里的信息,短短几句电音将他劈得五雷轰顶,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如在梦中,恍惚问道:“系统,你那前三任是谁啊?” 闻言,祝千龄焦灼的心一滞,他定神地打量着贾想,为他抹去额角虚汗。 “闻人想?” 祝千龄急匆匆地赶来,身上还穿着祭祀问神的服饰。 西沙人崇拜金石,祝千龄浑身上下挂着繁复的饰品,稍有动作便叮当作响。 他方才还火烧燎急的神色瞬间冷却,祝千龄恢复了那张淡漠的脸,乍一看,其神韵与贾想平日有七分像。 祝千龄顶着这般冷漠的神情,伏在贾想耳侧,指尖勾勒着贾想的五官轮廓。 轻声一笑。 祝千龄凑近贾想颈侧,西沙日月当空,气温冷热不均,贾想的体温便格外舒服。 他唇珠碰了碰贾想的耳垂,声音喑哑缠绵:“你又要找系统了,是吗?” “找了也好,”祝千龄褪下白袍,行走一日,白袍上沾染了不少风沙,“这般我便能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了。” 贾想双眸半睁,身体不自觉地抽搐着,手心攥着什么东西,祝千龄试着掰开手指,但贾想拧得很紧。 遂而祝千龄放弃了,他包裹住贾想的拳头,整个人爬上床榻,横跨在贾想上方。 银眸迷离,因忍着痛而不自觉伏动的胸口,口鼻间氤氲的热潮。 祝千龄双手撑在两侧,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贾想的脸,自幼时他便觉得贾想恍若天仙,却不自觉带着几分轻佻。 而今一看,只剩下圣父般的庄严优美,教人忍不住想要亵渎。 贾想口中喃喃:“系统……” 祝千龄脸色不悦:“你只想着系统。” 他有些委屈地俯下身,整个人与贾想紧紧相贴,他又怕自己压着贾想,惹得贾想不舒服,两只手肘仍撑在榻上,不敢卸力。 “你可不可以来感化我呢?”祝千龄自言自语,“不要把我丢给别人。” 贾想身体一僵,痛苦渐渐退潮而去,他的眉尖虽还拧着,但脸色稍微好看了些许。 祝千龄猜是贾想脑海里的系统做出了什么,果不其然,不到半刻钟,熟悉的声音隔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在他脑海深处回响。 【宿主您好,欢迎您绑定感化反派系统,系统竭诚为您服务。】 【下面颁布主线任务——感化最终反派祝千龄,成功阻止灭世结局。当前剧情进度为百分之七十九,还请宿主尽快做出行动!】 系统发出几声尖锐的警鸣,然而它的新宿主并不在意,他连思考都费力,此刻整个人就险些要倒下睡去,失去意识。 祝千龄等待了良久,才听见身下人断断续续的声音。 【我前面几位宿主,都是谁?】 一条细小的电流声响起,系统一板一眼地回答:【上一任宿主为玉桓长老唯一的徒弟,仞州陈家大房二少爷陈宿陈乐行,感化值2.6,确认已死亡。】 贾想指尖微动,未做思考便将潜意识里的疑问抛出:【陈乐行怎么死的?我的系统呢?】 不知陈乐行的系统是否经过调/教,比贾想的原装系统懂事得多,一段细小的电流声滋滋作响,答案便出现了。 【检测到角色陈乐行偏离剧情,两年前该角色死于闻人曲与闻人歌手下,死因为被逼自刎。】 贾想呼吸一窒。 他福至心灵,那颗被悬挂在城楼上的脑袋有了着落。 陈乐行的声音恍若昨日:“我师尊教过我一些不为人知的禁术。” 时至今日,贾想才清楚,所谓要截取头发施行的禁术为何。 陈乐行代替闻人想,顶上了原著死局。 贾想心如刀绞。 祝千龄感知到耳廓边的呼吸声突兀地断开,心中一阵空寂,结合脑海心声所响,他忙撑起上半身,手指掐着贾想的经脉,慌乱地探查贾想的身体。 不查还当无事,一查便教人心惊胆战。 贾想通身的经脉,竟是被人缝合过的——缝合的人技艺高超,若非祝千龄今非昔比,兼之魔息助力,还真看不出贾想的经脉问题。 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怎么会……】贾想茫然地呢喃着,系统的播报流畅地输出。 【第二任宿主为天匴长老亲传弟子之一仇愿仇揽恩,感化值为0,确认已死亡。】 两道“已死亡”沉重地打击在贾想心口,教他清醒了三分。 但他的躯壳僵硬非常,仿若在睡梦中遇见了鬼压床,贾想的胸口钝痛,想要挣扎,却有心无力。 末了,他只能继续与系统通话:【怎么死的?】 系统静默片刻,仍用着它平缓单调的声音念出前宿主的死因:【八年前,仇揽恩强制脱离系统,重伤不治而亡。】 重伤?好端端的怎么会重伤?贾想疑虑重重,他奋力地想要睁开双眼恢复意识。 然而贾想的身上实在是太沉了,他四肢都被灌了铅,只能如一张死皮铺在榻上。 贾想意识模糊,还想要再询问,系统又进入到滋啦电流声中。 不过稍许,电流声消失,贾想竖耳倾听,却觉心口处压上一圈艳阳,暖乎乎,沉甸甸,压得他欲舒气地喟叹一声。 然而下一刻,贾想便失去了此等惬意的兴致,他肌肉不自觉地抽搐起来,还在朦胧的双眼登时瞠开。 贾想听见了让他彻底清醒的信息——【第一任宿主为当届仞州州主祝踏歌,感化值为0,确认已脱离系统检测范围。】 第69章 贾想有如被拖出窒息的溺水者, 如梦初醒,下意识抓住身侧一切能够着的东西。 于是他瞳孔尚未聚焦,手心便碰到细腻触感, 用力一握, 是一段坚硬的骨骼。 迷茫间,一道呼唤的声音逐渐驱散系统电音,贾想眼前的黑影褪去,祝千龄焦灼的神情映入眼帘。 贾想呆呆地张了张嘴,发出一声无意义的音节, 随后他伸出手抚摸祝千龄的脸颊, 对方的嘴唇哆嗦着颤动了一下。 不知为何, 在昏迷中, 贾想身上朦胧的压感还萦绕于心口,但房中确无他人作祟,贾想只能自顾自缓过气,惘然地注视着祝千龄。 许是看不下祝千龄这般落寞的神色,贾想第一句便是:“不哭。” 而后, 他又补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这么担忧。 贾想顿了顿,系统播报的内容在脑海中回荡, 骇然事实教他又说了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穿越者这个群体让你蒙受了如此剧烈的苦难,包括雷青, 包括祝踏歌,也包括贾想自己。 祝千龄愣住了, 他定定地看着贾想,似是不清楚为何会得到此句回应,他直觉这两声对不起的份量是不同的, 但祝千龄没有细想。 他将另一只手搭在贾想握着手腕的手背上,轻声细语道:“你吓坏我了。” 祝千龄的态度很冷淡,面对死而复生的贾想,他表现亦含着几分冷漠。 此番见贾想如此痛苦地挣扎,祝千龄也不复以往的手足无措,反倒轻描淡写,还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腕。 面对如此淡漠的祝千龄,贾想尤其不适应,他斜着眼瞥着二人分寸之间的手,心中痒痒。 贾想向来不是扭扭捏捏的人,寻思着祝千龄是他一手带大的,两年间把他养出的肉作践成皮,还不允许他触碰,这叫什么道理? 心中想着如此,贾想便心安理得地抓住祝千龄的手腕,虚弱地笑着:“是义父的错,义父吓坏你了,你想要义父做什么,义父都答应,好吗?” 祝千龄眉尖一挑:“什么都答应我?” 贾想来劲了。 从前唯命是从的祝千龄变了,不过想来,许是两年前贾想的死对他造成了太大的打击。 但这并不妨碍贾想感到被冒犯,他甚至不顾浑身酥软,抬起肩颈,梗着脖梗。 “你只管说。” 末了,他严谨地补上一句:“除了魔窟相关。” 第80章 祝千龄的笑意多了三分真实,他幽幽地盯着贾想,血色粉淡的唇轻启:“不会的。” 贾想等不到下文,却听见耳畔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他抬头望去,只见祝千龄慢慢褪去自己的衣物。 青年的骨架偏大,看着瘦削,实则紧实有力。他的体型匀称修长,其上覆着一层薄肌,腰身细瘦但不乏精气,肤色白皙得过了头,可瞧着却莫名色气。 贾想若无其事地挪开眼,这才注意到床榻下垫了一层柔软的花毯,自己还披着一条触感滑顺的薄被,许是祝千龄趁着他昏迷换上的。 “西沙夜间冷。” 贾想寻思着天顶上一日一月,此地还分昼夜,属实是讲究。 祝千龄看出他心中所想,笑了笑:“分的,你看,东窗里尽是阳光。” 贾想转头探去,才发觉昏迷前所见的月光小窗被合上了,朦朦胧胧地反射着白光,月色晕染不出此等光景。 可惜房间光线仍旧沉闷,贾想一时没有发觉。 敢情他们把太阳东升当做夜晚标识吗? 还不等贾想腹诽完,身侧便钻进一具滑溜溜的躯体,他转头一看,祝千龄穿着一件近乎透明的里衣,躺在一边。 贾想颇为不自在,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他想像以往一般,点着祝千龄鼻尖说:“多大人了,怎么还与我同床共枕。” 但他幻视一周,家徒四壁,只有贾想身下这一张床,便止住了话头。 石床很窄,两人未免胳膊贴着胳膊,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播到彼此身上,贾想按捺住心中的别扭,只觉得他和祝千龄之间亲密得有些过头了。 万籁俱寂中,贾想问道:“萧……咎语山他们怎么样了?” 心中感知告诉贾想不要提萧敖为好。 祝千龄这次回答得很快:“我把他们安顿在神殿里,待到天明,他们自会离去。” “祭祀,又是怎么回事?”贾想侧过脸,昏暗中,祝千龄优越的脸部线条染上一层绒光,“你怎么成了祭司?” 祝千龄闭上眼:“说来话长。” 此句落下,贾想静待片刻,仍没有等到下文,便清楚祝千龄这是不想多做解释的意思。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只见祝千龄疲倦地低吟一声,磁性的声线激得贾想一怔,腰腹上多了一条重量。 祝千龄手脚并用地将贾想圈住,在被毯下蠕动着身躯,整个人与贾想保持着进一分暧昧,远一分疏离的距离。 他把头埋在贾想的肩颈处,不动了。 贾想很是熟悉这个姿势,这个时候他应该也要侧过身,像八年前第一次抵足而眠的夜晚里,将祝千龄揽入怀中,为他梳理着长发。 可现在他们都是两个正儿八经的成熟男人,再用那般姿势,会不会太过诡异了? 可祝千龄并非这般想,清浅的呼吸声落在贾想裸露的肌肤上,他犹嫌不够,把自己硕长的身躯缩了起来。 “你不在的两年里,我……” 祝千龄顿了顿,他不似表面上看起来那样若无其事,他迫不及待地想与贾想说,说他两年前就为贾想报仇了,想说他知道了很多不为人知的秘事,他憋在心底日日恐慌。 尤其想说,他在两年里多么想贾想,想到要发疯,可是祝千龄知晓了太多世界之外的真相,他要去证实,他会九死一生,他将万劫不复。 他不敢与贾想坦白。 难堪的过往,蔽目的仇恨,龌蹉的绮念。 祝千龄深吸一口气,难堪地将头往外撇开,环住贾想的手也逐渐松动。 倏然间,贾想侧过身,抓着祝千龄横在腰间的手,将他拉入怀中。 他两条腿恢复了知觉,但仍有针扎般的麻意,一个侧身,搁着了腿,痛得贾想嘴角一抽。 但贾想没有松手,像多年前的某个巡场午夜,以哄小孩入睡的姿势,把祝千龄抱入怀中。 “不想说就不说了。”贾想抵着祝千龄的额头,凑近了距离才发觉,祝千龄的红瞳虽是黯淡了许多,可内里却是幼时的模样。 那一种死倔的性情。 沧海桑田,走上揭开魔窟封印的路径没有变,祝千龄的本质亦是没有变。 贾想自会查清楚。 例如祝踏歌。 祝千龄犹豫着,蹭了蹭贾想,盯着贾想的脸——光线暗沉,贾想的银眸银发便格外醒目,他的眼神温柔似水,一如既往,祝千龄只是一眼望进去,就再也抽离不出。 温柔乡不过如此。 他轻轻地阖上双眸,感知着朝思暮想的体温,熟悉的香味安下他轻飘飘不着地的心,祝千龄终于有了一种踏实的感觉。 见身旁的祝千龄呼吸逐渐安稳,贾想漫不经心地描摹着对方清俊的五官,才有余力去思考系统提供的信息。 祝踏歌竟然也是穿越者,那他究竟想要达成什么目的? 北川围镇的事祝踏歌掺和了不止一脚,其夫人之死亦疑点重重,更加矛盾的是——作为穿越者,为何要将任务目标只置于死地? 祝千龄的一切灾难,都来自于祝踏歌。 祝踏歌是穿越者? 难不成,他们的任务都是不同的? 不可能,陈乐行坦言过他接过系统,是为了打满攻略值,借此让现实世界中的仇揽恩复活。 既然如此,穿越者的任务都是一致的——感化祝千龄,阻止灭世结局。 那祝踏歌为何要这般对待祝千龄? 更何况,祝千龄是他的亲子。 贾想决心下一站前去仞州,寻祝踏歌一探究竟。 在此之前,他要看祝千龄在此诡境闹的究竟是哪一出。 不愿朝祝千龄刨根问底是一回事,阻止祝千龄破坏西沙封印亦是一回事,两不相干。 且在圆月祭祀那天瞧瞧便是。 贾想思索片刻,在脑海中敲了敲系统:【系统,我有话要问。】 静默稍许,系统迅速上线,对比贾想的原装货系统,易过主的系统更加服务化。 【宿主,我在,请问您有什么问题?】 【我的感化值进度怎么样?】贾想斟酌着,问道。 系统沉吟片刻,给出了回复:【目前感化值为0,请宿主再接再励哦~】 末了,系统在贾想脑海里用字母比划出一个讨好的表情包“qaq”,比贾想的前系统还要可爱懂事。 贾想被前系统整出心理阴影,乍一遇到如此乖巧的系统,都不敢随意呼之。 【能与我说说你前几任宿主如何吗?】 系统一顿,电流声滋啦作响,断断续续,贾想霎时头疼欲裂。 【宿主,此乃机密,恕系统无法告知。】 似乎怕贾想责怪,它小心翼翼地用生硬的机械音道:【嘤。】 贾想吃软不吃硬,顿时为这个会卖萌的系统所倾倒,只能干巴巴地安慰它。 倒反天罡,人类安慰人工智能。 就在贾想为进度一筹莫展而忧愁时,祝千龄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响起。 “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贾想一愣,低头一看,祝千龄并未睁眼。 他还想借着腿脚不便迷惑祝千龄,待到祭典之日再去看看仔细。 贾想正要低声找借口回应,忽觉大腿上印上一抹热源,诡异的触感传到他天灵盖,把他应激得理智一炸。 祝千龄正在摸着他的大腿。 一寸一寸,一分一分,轻拢慢捻。 膝盖,腿肘,大腿,腿跟,内跟。 贾想不敢乱动,恐暴露他双腿康复的事实。 狭窄的石床,逼仄的空间,热潮在贾想体内猛烈翻涌,从骤然空荡的脑中奔腾到腹部。 贾想猛地睁大双眼。 完蛋。 起反应了。 第70章 贾想不敢动弹。 直到此时此刻, 贾想终于意识到,他和祝千龄之间的距离,已然远远超过了正常人之间的社交距离。 太近了, 近到贾想只需半侧身, 就会蹭到祝千龄。 怎么会这样?难不成我是一个禽兽? 贾想的脑海中一片空白,面上仍是风轻云淡的模样,教人看不出分毫差错。 当务之急,还是与祝千龄拉开距离,尽量不要让祝千龄发现他的异常。 然而大腿上的触感实在太强烈, 贾想抽离的思绪迅速被那抹温热扯回神, 他颇有些不知所措。 贾想斟酌片刻, 平息了自己的呼吸, 一把抓住那只不老实的手。 罪魁祸首故作不知,无辜地问道:“怎么了?” 他的口吻尤其理直气壮,末了还装模作样地歪了歪头。 “义父?” 贾想简直不想活了。 他很享受祝千龄对着他,以一种虔诚孺慕的声调呼唤贾想义父。 但贾想似乎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听到这一声梦寐以求的称呼,他简直要被祝千龄激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好险按捺住自己想要一蹦三尺高的冲动。 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第81章 这种悖伦感以无法遏制的趋势,万马奔腾地踏过贾想的每一节骨骼, 他酥酥麻麻地僵在原地,心中萌生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贾想捉摸不透那种意味,只能姑且将其视作长辈在小辈面前露馅的难堪。 但直觉又在刺激着他, 直言道并非如此。 “有感觉的。” 细若蚊呐。 静默稍许后,贾想才浅浅地开了口。 祝千龄似乎耳背了, 他往里凑近,把二人逼仄的空间挤压得岌岌可危。 他发育得不算康健,时至今日, 祝千龄的身量仍比贾想瘦小,不过祝千龄身板精细,脸更是俊气逼人,光是站在一隅,便如翩翩公子。 但在贾想怀中,祝千龄就和一只喵喵咪咪叫唤的小猫一般,没有什么份量可言。 贾想被他折腾得身心俱惫,奈何身下的物件活泼得惊人,他不得不委曲求全,把自己缩成一团,硬生生把祝千龄从怀中挤了出去。 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动作,贾想便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祝千龄见他反应如此剧烈,便歇了逗弄的心思,他颇为急切地撑起上半身,手也老实了不少。 贾想不知不觉松了一口气,恐自己被情/欲激得脸颊飞红,只是别扭地撇过脸,不料却被祝千龄强硬地掰扯过来。 眼神在半空中对撞。 祝千龄一怔:“你怎么脸这么红?” 贾想心中一咯噔,胳膊一横,把被子压下,在二人中间划分了一道楚汉界线。 “痛,”他面不改色地胡掐乱扯,“腿会痛,不要摸了,很痛。” 祝千龄如临大敌:“痛?怎么会痛?” 说着,他点燃了床头灯,豆大的灯花照亮了一寸光尘,贾想潮红的脸清晰起来,细看眼角还带着些许荧光,不知是汗水,还是泪珠。 祝千龄强硬地掀开被子,想要细看贾想的腿,贾想有如黄花大闺女般惊慌失色,他扯着被子,不肯放手。 “你干什么?”贾想感觉额汗的意味都变了,“不摸就好了,为什么要看?” 祝千龄不肯罢休,就着一张薄毯和贾想闹起脾气来。 “为何不让我看?你又是怎么落得此腿疾的?”祝千龄越说,眉头蹙得越深。 贾想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祝千龄越看越发觉得狐疑,手紧紧揪着薄毯。 他垂眸盯着贾想躲闪的眼神,低声道:“我必要看个究竟。” 语气并非商量。 贾想感知到手心中攥着的薄毯一抽即离,身下的反应还在活蹦乱跳,涨得他万分艰辛。 薄毯高高扬起,带起一阵风。 “嘟嘟嘟——” “祭司大人!小的有要事相告!祭司大人!祭司大人!” 薄毯从空中落下,堪堪盖住了贾想的半边身体。 贾想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扯过薄毯,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经此一番,再高昂的兴致也被吓得萎缩了。 祝千龄烦躁地看向门口,不过须臾又恢复成无欲无求的模样。 他拍了拍贾想:“等等我。” 随后,祝千龄走到门口,打开门,满匹银白月光落在他身上,整个人皎洁如画。 “祭司大人,那三位神殿里的外乡人消失不见了!”汇报的人大大咧咧,可见其焦急。 祝千龄下意识将食指竖在嘴边,暗示来者轻声细语,回头看向贾想,他还蜷缩在薄毯里自闭。 他不由得轻笑了一声,眼带揶揄地盯着鼓起的小山丘,然而祝千龄并不确定贾想是否听见来者的汇报。 “我知道了,稍等片刻。”祝千龄交代了一句,用门合上了月光。 他不知存了些什么心思,慢悠悠地折回去,推了推在床脚阴郁裹头的贾想。 “义父……” “不准喊!”贾想条件反射地炸开毛,声音还有些尖锐。 祝千龄扒拉开顶端的薄毯,贾想面红耳赤地瞪着他,五官被晕染得越发显得艳丽。 “那我要叫你什么?”祝千龄有些难为地推了推贾想,“你不就是我的义父吗?” 话虽然是这样说。 贾想结结巴巴道:“不合时宜……不合时宜啊这个……” “那我要叫你什么?”祝千龄嘴角下撇,明明难堪的人是贾想,这会儿罪魁祸首反倒委屈上了。 “这个时候不准喊义父就是了。”贾想露出半边脸,银眸闪烁,耳根红得异常惹眼。 祝千龄只当他是痛的,不免担忧道:“要我去唤大夫来吗?” 唤大夫干什么?让贾想躺在床上,直愣愣地问大夫他还没死吗? 回想到方才的事宜,贾想恨不得一头抢地,不如死了算了。 “不必,治不好的。”贾想把头缩回被毯中,摆起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祝千龄一听,脸色沉了下来,不由分说就要把贾想从被窝里挖出来,奈何贾想幼稚起来也没了边界,和祝千龄隔着一张毯子,较起劲儿来了。 门外还有人等待,祝千龄没时间同贾想较劲,他松开手,居高临下地站在榻边,幽幽注视着贾想炸出毯子的银发。 “你快些休息吧。” 祝千龄的脚步声由近及远,停顿稍许,一阵迟钝的摩擦声,门被关上了。 贾想瞬间从毯中冒出脑袋,灯没被熄着,他好奇地打量片刻,发现桌上只有一框灯架,灯光是咒文的效用。 贾想细细打量着符文。 同他以往接触的符文不同,灯架边缘是深红的刻痕,凹槽被灯光一照,殷红更显,隐约见还有流动纹路。 且慢,流动殷红? 贾想警戒起来,身上热潮退散,方才糊成浆的脑袋逐渐清明。 他尝试着,戳了戳符篆,柔软的触感,指尖还被蛰了一下。 活的?贾想惊悚地收回手,盯着被他摁下去打凹槽。 殷红在暖光中起伏,有如活物般蠕动,空荡荡的房间里,骤然腾升起一股彻骨寒意。 贾想拿过茶杯,用边缘嵌入凹槽,殷红线条被突如其来的茶杯吓了一跳,缩到了凹槽另一边。 见茶杯只是沾染了房主的气息,并非实体,那抹殷红胆大包天起来,竟攀上了茶杯。 贾想撒开手。 茶杯在桌上滚了一圈,躁动的殷红安安稳稳地回到凹槽中躺尸。 灯火跳动,颇为微弱。 贾想长舒一口气。 沸腾后的大脑分外理智,但眼前疑团密密麻麻,汇成一块厚重的灰雾,压得贾想喘不过气。 听方才来者的汇报,萧敖他们应当是从监管中逃了出来,贾想心知肚明自己应该立刻与他们汇集。 然而。 贾想手心攥着榻下新铺的垫子,心脏泛起细细秘密的疼痛。 他不想站在祝千龄的对立面。 独自活了两年,祝千龄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祝千龄只有他了,不是么? 贾想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咎语山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于立场上,贾想就是有一种把自己说服,遂倾倒于祝千龄的魔怔思路。 一切的源头,还是归咎于祝踏歌。 贾想犹豫不决,一颗石子滚落的声音在脚边响起。 一颗晶莹璀璨的红玛瑙。 咎语山的饰品。 贾想猛地抬起头,即刻把目光锁定在高窗上,封闭的窗户边缘,竟是开了一道小口,两根纤长手指夹在其中。 看指腹厚厚的白茧,显然是咎语山的手。 贾想站起身,酸软的腿让他再次跌倒在地,然而疼痛大减。 同过去几日的无知无觉不同,贾想只是颇为不适应两条腿的存在,他扶着桌案,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随后,迈出了沉睡两年后的一大步。 短短一段路,被贾想走出了顺拐的喜剧性。 外头的人显然听见屋中动静,探进屋的两根手指一扭,一根布条落入屋中。 贾想捡起,打开一看。 布条上只有一副尤其潦草的涂鸦,贾想分辨不清楚,左看右看,终于看出来一点门道。 他凝视着布条最中间的字符。 “幺……一?鹅?e?” 贾想疑惑地打量片刻:“拼音?” 思路顿时被打开,贾想瞪大眼睛,描写着轮廓。 想都不用想,这绝对是萧敖的杰作,此人脑回路清奇也,竟给他整了一个洋人字条。 贾想笑着拼出了歪七八扭的字符:“f、l、e、e,flee?” 逃跑? 贾想暗暗腹诽,这不废话吗? 他将布条揉成一团,正欲塞进兜中时,发觉布条中合着某段硬物。 贾想疑心渐起,他撕开布条。 一颗奇形怪状的长条石子落在地上。 贾想拿起石子,表面光滑,平平无奇。 他福至心灵,灵力顺着经脉落入石子中,一段文字浮现在心头。 【祝千龄是假的。】 下一刻,石子瞬间在手中爆开,只余下一地的粉末。 第82章 贾想呆愣地站在原地,他成功解读了这段话的信息—— 快逃,这个祝千龄是假的。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窗口缝隙里探出的手指已然抽离。 随后,屋外骤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 第71章 石筑房的隔音效果出奇得好, 奈何窗外的动静实在是太剧烈了,几声响烈的碰撞声波澜起伏,硬生生把周遭震成地动的氛围。 贾想呆在原地, 他难以消化石子上的信息, 手中挂着一条破破烂烂的布块,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做些什么。 不过须臾间,外面的动静平息,贾想再侧耳倾听,已然听不出什么信息。 偏是如此, 贾想的思绪开始凝聚成线。 祝千龄敢把他一人放在房中, 定然不会只靠着贾想这双装作残疾的腿, 必是有其他防范措施。 贾想取过茶杯, 试探性地朝石门一掷,不出所料,结界很快显现。 结界沾染着厚重的魔息,猩红色泽无时不刻在提醒着贾想——他看护的孩子最终还是入魔了。 贾想心中挫败,更多的却是对祝千龄的心疼。 这一番试探, 祝千龄必然得知了消息,更何况石子上的信息过于骇人, 贾想若想一探究竟,必须离开这座石头屋子。 就在他焦头烂额之际,余光角落里闪过一点红, 吸引了贾想的注意力。 咎语山饰品上镶刻的珠红玛瑙。 贾想福至心灵,取过红玛瑙, 玛瑙剔透玲珑,从高处摔下亦不见裂痕。 乍一看,倒有些像祝千龄的红瞳。 贾想回过神, 细细打量了一番,玛瑙触感光滑细腻,奇的,约莫只有从高处跌落,竟无分毫蛛纹。 话说回来,咎语山他们是怎么爬到那么高的地方丢东西的?居然还把窗户开了一个小洞。 至于祝千龄是假的一事,尚且有待斟酌。 双指摩挲着,指腹猛地凹陷进一小圈柔软中,贾想一愣,低头一看,玛瑙脆如纸,碎成粉末。 他可什么都没干。 碰瓷吗? 贾想稳住自己的心态,忽觉粉末中藏着一颗软乎乎的圆润小球。 他定睛一看,小球却在双指间炸开,淡红液体飞溅,有如游鱼,袭向贾想的面门。 贾想下意识闭眼,耳畔传来一阵汩汩流沙穿梭的声响,整个人被狂风击打着面孔,教他不敢随意暴露眼睛。 玛瑙中暗含乾坤,贾想不清楚咎语山怎么把传送阵压缩在一颗玛瑙中,不过咎语山习得许多奇门淫术,贾想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贾想裸露的皮肤生疼,想吐槽咎语山的手艺时,流沙稀释。 风不再紧。 “妈耶!你终于来了!” 萧敖鬼哭狼嚎的声线传来,贾想还没睁眼,就被人拖住半边身体。 贾想第一眼就看见萧敖头顶的两颗发旋,来人正抱着他的腰噫噫呜呜,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然而贾想并不管这些,他揪住萧敖的肩膀往后一扯,干脆利落地拉开了距离。 “铁生,你轮椅没用啦?”萧敖小心翼翼地把头发从贾想手中脱离。 贾想冷笑,漫不经心瞥了眼萧敖的双腿:“你想守球门?我帮你。” 萧敖忙忙摆手。 言罢,贾想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 偌大的殿宇中,一尊神像竖立在正前方,不远处隐约可见耸立的石柱,应是那座屹立于绿洲中的神殿无异。 谁知,偏就抬眸的第一眼,贾想就彻底没了其余心思。 神殿笼罩着被沙石岁月浸透的肃穆,阳光与月光一前一后,从穹顶的交错裂纹中刺入,于石缝间零星闪烁。 地面,彩绘残片褪成灰褐色,神像为其印下一层薄纱,贾想分辨不出内容。 往上抬首,神像身披白袍,与常人等身等比,孤零零地立在坐台上。 沙白背景下,神像的模样教贾想越发心惊胆战。 难怪此处的人们非要把祝千龄奉为大祭司,还对他毕恭毕敬。 神像雕刻着一张贾想再熟悉不过的脸。 眼眶中,两颗点做装饰的红宝石光彩夺目。 萧敖张牙虎爪地在贾想身侧挠了片刻,见贾想盯着神像的脸出了神,颇有些犹豫。 恰在此时,盯着神像的贾想一动不动道:“祝千龄是假的,什么意思?” 萧敖一愣。 只见贾想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咎语山呢?莫尔纳呢?我离开后,你们发生了什么?” 听口吻,不像是正规质问的人,倒像是为自家猫儿出气的态度。 萧敖挠了挠头,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半晌,他干巴巴道:“咎语山和莫尔纳把看守的引走了,咎语山嘱托我叫醒你。” 贾想偏头,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西沙封印与其他三境大为不同,咎语山没有习得封印术,亦是此因,”萧敖努力回忆着咎语山给他的描述,手脚并用地比划着,“西沙封印是将整座西沙囊括其中,所以西沙资源匮乏,是因他们举尽全力去封住魔窟了。” “故而,夜间诡境频出,常会映出魔窟被封前西沙的面貌,为了护住境民不被裹挟,大家默认夜不出户。” 贾想若有所悟——所以他们现在正身处于魔窟封印前,西沙原本的风貌。 “那祝千龄又是怎么回事?”贾想指向神像,感觉再看一眼,自己就要被五花八门的门路绕圈了。 提及祝千龄,萧敖的脸色亦沉淀了下来,他用下巴点了点神像。 “活的。” 有那么一瞬间,贾想觉得自己在做梦,梦境千奇百怪,还有些毛骨悚然。 “活的?”贾想打量着神像沙白的像身,难得绷不住五官,脸上五颜六色。 萧敖鲜少见贾想如此鲜活的模样,跃跃欲试地扯着贾想,让他去触摸神像的胸口。 “你摸摸,摸摸看,里面是不是有搏动的痕迹?” 贾想将疑将信地踏上神台,祝千龄比他矮了半个头,神像亦是如此。 凑近瞧,贾想才发觉这座神像做得实在是精细,只有眼瞳处装饰的红宝石最为突兀。 他深吸一口气,手掌合在祝千龄的心口处,一阵细微的跳动狠狠震颤住了贾想。 微弱,但有力。 心跳声平稳,神像是活的。 贾想大惊失色地退后半步,脚后跟别到神台边缘,他浮躁的心才被吓了回去。 回想到那一份炸开的石子,一个想法在贾想心中酝酿而生。 “这个才是真的千龄,”贾想颤颤巍巍地指着神像,紧贴在心口的手掌烫得惊人,但贾想没有放下,“祭司是假的?” “不,都是假的。” 萧敖蹙眉:“语山说,误入诡境的只有我们,没有其他人了。” “她是怎么确定的?” 贾想有些难以接受,他幻觉自己是一块脆干面,只需轻轻一掰就碎了。 萧敖沉吟片刻:“她在看见神像的第一眼,就下了这个结论,说是诡境向来遵从原轨,具体我也不晓得。” 原轨? 难不成祭司与神像另有其人,祝千龄不过是顶替原有角色罢了。 贾想思绪纷飞,诸多猜想冒出头尖,却又被贾想摁了回去。 “那你们让我来到此地是要我做什么?” 贾想站得累了,康复不久的双腿泛起阵阵麻痛,他却不愿坐下,而是摸索起神像,轻轻一抱,便将神像从台中拔起。 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贾想踉跄几步,险些一脚踩空。 神台空间窄小,神殿亦是破破烂烂的,贾想身处其间,只需美貌就使得此地蓬荜生辉。 “我们一致觉得这个神像是可以被唤醒的。”萧敖话至此处,贾想亦懂得未尽之言。 唤醒神像,让神像和祭司两人对撕,他们趁机毁掉诡境,找到真正的祝千龄。 贾想至始至终在状况外,他与祝千龄久别重逢,不曾想是在此境地下,面对着一个疑似假人的祝千龄。 看样子,咎语山一开始就对他们有所隐瞒,甚至打好了计量,若非此行意外,不知咎语山还要做出什么事来。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怎么唤醒?”贾想抱着神像,跃下神台。 耳边风声簌簌,贾想的手还按在神像胸口处,某一刻,二者的心跳声诡异地重合了。 萧敖抿唇,清澈地注视着贾想,随后,无比诚恳地摇了摇头。 “咎语山到底是什么心思让你留守神殿的?” 萧敖一听,不满地囔囔:“那还不是赖你家祝千龄偏离剧情线,我那么多机遇吃都没吃着,修为自是比不过他们二人了!” “而且,你平日里与祝千龄如胶似漆的,比小情侣还黏糊,说不准你随便干点什么,你的石膏心肝就蹦出来了?”萧敖理直气壮地梗着脖子,说出的内容却是教贾想猛地爆发出一声干咳。 什么如胶似漆?什么比小情侣还黏糊? 第83章 贾想面红耳赤地瞪着萧敖。 萧敖却大大咧咧地撬开话题:“你快点想个法子搞醒他,光抱着没有什么反应。” 贾想应激性地炸了毛。 他仿若再次置身于方才那一点逼仄的空间,身下物件凸起,祝千龄的手不安分地刺激着贾想。 如此一想,萧敖的用词似乎没有问题。 贾想莫名其妙地想到此点,不由自主地愣住了,随后便恼羞成怒起来。 他说话颇有些慌不择路:“你还说我?你写的字谁认得出来?要不是我之前背词背得得要生要死,谁读得懂你的意思?” “不是,我觉得我传达的话够简洁了啊?”萧敖委屈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还把它做了尾气处理呢。” “你……”贾想倏然止住了话头。 不对劲。 布条没有被处理掉。 按道理,玛瑙碎了,石子碎了,布条应该也是灰飞烟灭的。 贾想捋顺一路来的种种事宜,越发心惊胆战,他故作感慨道:“那确实——想来,我穿越也有八年了,说实在的,听到尾气处理这个词,就和听到英语单词一样陌生。” 萧敖绕了绕后脑勺,羞涩道:“我都忘光了。” 得到此句回应,贾想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不知在笑自己,还是在笑虚无缥缈的运气。 好极了。 这儿就没个真的。 第72章 贾想麻木地站在原地, 身侧杵着活体石像,前面梗着一个伪人,前不久还和另一个伪人同床共枕, 回望自己一路的颠簸, 大为舒心。 好端端的,终于被这个破烂世界逼疯了。 萧敖发觉氛围逐渐诡异,不由得好奇地探了探脑袋:“你怎么了?” 得知萧敖是假货,贾想怎么看他都觉得萧敖虚伪无比,甚至有些瘆人。 贾想讪讪地笑了笑:“想起我六级差2分过考了哈哈哈。” 此人闻言, 大肆嘲笑了一番。 “没事, ”笑着笑着, 萧敖就有点哭笑不得, “我睡过头没去考……” 实话实说,他将萧敖的性格仿了个十成十,相似到贾想都要怀疑自己的推断是否正确。 贾想飞速将疑问串联成线——若萧敖真的是被假扮的,那此人必须是熟悉萧敖的穿越者。 可如果,那张布条真的不是萧敖所写的, 书写者另有其人。 这位隐藏在暗处的穿越者是何人?为何知晓他们这群人之中的纷纷扰扰? 贾想心中逐渐浮现出一个猜想,他正欲拿出系统吊坠, 然而贾想在身上摸来摸去,却没摸着半分影子。 怎会如此?贾想瞬间心慌了。 他不死心地再次翻找全身,贾想逃出石筑房时身上穿的凉薄, 能翻找的衣兜空空荡荡,那颗吊坠显然不在身上。 萧敖见贾想脸色倏然变得煞白, 好奇关问:“你在找些什么?” “陈乐行给的不死人图腾。”贾想阴沉沉的,瞥了眼神像,上下打量起来。 萧敖见他神情踟蹰, 即刻与其心灵相通,大惊失色道:“你想回去?” “回去就算了,你还想把神像一块打包带走?”萧敖见贾想没有否认,瞠目结舌,不管不顾地拉住贾想。 他俊逸的五官乱飞,堪称是花容失色道:“哥们,你冷静一点,咱现在应该是想办法把神像的名堂挖出来!” 贾想扯了扯嘴角:“陈乐行的遗物就不重要吗?” 说完,贾想猛地一愣。 遗物一词太过顺口,原来在穿越最初,自认遇到的第一个同乡,早已化作一把死灰。 物是人非事事休。 萧敖知晓亡者遗物的份量之重,但当务之急却不是那一颗不死者图腾。 回想起咎语山对他的嘱托,萧敖焦头烂额地来回踱步。 不过片刻,萧敖定下脚步:“回去有大把时间,但山姐和莫尔纳两人拖不了太长时间,还有,你晓得圆月祭典吧?” 贾想欲抬首瞧一瞧天上弯月,可惜穹顶残破,只余下片片点滴,两重冷暖光线斜斜渗漏,却瞧不到真源头。 “圆月祭典不是要三日后?” 萧敖摆摆手:“那只是预算!你也注意到了,此地时间流速奇异,我进神殿前还是弯月,不到一会儿,就是半月了。” 也便是说,祭典只需圆月即可,而圆月时间不定,可能推前,亦可能推后,所谓的三日后不过是最终期限。 贾想不清楚其中缘由,见萧敖抓耳挠腮的模样,也不见得多了解。 回忆起一路上咎语山说话掩半文的模样,贾想直觉,咎语山还有许多信息不曾与他们言说。 自小生活在西沙,面对四处乱卷的沙尘暴,身为土生土长的修者,咎语山应当有应对之法。 从来到诡境开始,贾想就在怀疑咎语山,毕竟咎语山从仞州开始便表现得爽朗,对魔窟更是深恶痛绝。 既然如此,为何一路上,咎语山都有把他们往诡境吸引的意图? 时至今日,贾想终于肯定了心中的猜想,他看着仍然摸不着头脑的萧敖,哀叹了一口气。 “说吧,除了唤醒神像,还有什么需要我的?”贾想眼神变得凌厉,“或是说,唤醒神像就能破坏祭典,你们想要毁了祭典?” 真正目的被道尽,萧敖亦知无法隐瞒,点头如捣蒜。 贾想歪头:“咎语山还和你说了些什么?” 萧敖颇为心虚。 毕竟破坏祭典是一回事,举行祭典的祭司下场会如何,此事只有通晓西沙历史的咎语山得知。 单从她对祝千龄的厌恶来看,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萧敖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你一定心疼祝千龄,但是想子啊,你要捋清楚。” 贾想不动声色地抬眸,探究地瞧着萧敖认真的模样,乍一看还颇为唬人。 “祝千龄要是打开魔窟,自己不仅成为万人唾弃的千古罪人,你和我也不会好受。”萧敖瞥了眼神像,感觉神像似乎有意无意地盯着他,脊背爬起一阵森然寒意。 但他还是对着贾想,把后顾之虑说了出来:“你那般爱惜祝千龄,就要这么看着他把所有人都毁了吗?” 贾想指尖蜷缩,一言不发。 “想子啊,咱都是穿越者,你瞧瞧你两年前跟我说,助你做局横死,砸了女皇给你的黑锅,你就把祝千龄交给我三年。”萧敖背着手,唉声叹气。 他堪称是苦口婆心地劝着贾想:“你看看,三年还没过呢,祝千龄就跑得没影没踪了,但我也有错在先,所以我也没和你计较。” 贾想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 “这一次,破坏了祭典,捉了祝千龄,你把他放身边养着,我和山姐他们尽力为在仞州高层周旋,把他保下,成不?”萧敖好商好量地说着。 这一番话说得实在诱人,可贾想没有回应,不仅没有回应,他还一把抄过神像,迈步就要离去。 笑话,至今为止发生的一切,教贾想如何信任咎语山,依照咎语山那个脾性,在其余事情还好说话,但在与魔窟相关的事情上,向来说一不二。 没把祝千龄往死里整,贾想都觉得咎语山被夺舍了,奢求她在高层说好话,就和相信贾想热爱导师一样,令人发笑。 萧敖被贾想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着了,他巴巴地双手扯着贾想的衣摆,整个人半跪在地,绝望地仰望上空。 “兄弟,你要干嘛?” 贾想抱着神像,神像胸腔中的心跳声振动如雷,不管祝千龄究竟是真是假,他都不愿让祝千龄去承受莫名其妙的伤害。 一定还会有别的方法。 柳暗花明又一村。 于是他诚恳地回复:“把神像送回去。” 萧敖一听即刻炸了。 “哥们,”他哀嚎道,“祝千龄是你老婆不成?你和死恋爱脑有什么区别?” 贾想迈开的步伐一愣,他惊诧道:“萧敖,你脑子进水了?能不能有好一点的形容?” 萧敖闭着眼,嚷嚷道:“难道不是吗?哪有一个爹会看着小孩万劫不复的?除了死恋爱脑,会觉得对象做什么都是完美的,你不是恋爱脑谁是恋爱脑!” “我对千龄没那种心思!”贾想彻底炸毛了,也不管处境如何,扯着萧敖就要与他掰扯。 “我什么时候说你对他有那种心思了!”萧敖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蓦然想起多年前贾想安抚祝千龄时,身上流露出的圣母光辉。 一切有如昨日重现,萧敖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余光瞥见神像,祝千龄那双阴鸷的双眸刺入他心。 “说祝千龄对你有那种心思,”萧敖嘟囔着,“我觉得还更有可信度。” 贾想如听闻晴天霹雳。 这对吗? 贾想出奇地愤怒了。 “我看你才是那个假的!” 萧敖抬首还想劝阻贾想,眼角余光穿透穹顶,柔和月色染了贾想半边身子,为他晕上一层光辉,贾想仿若下凡的月仙,美得惊心动魄。 第84章 但教萧敖心跳如雷的,却是苍穹后的景象。 “闻人,不对劲,你快看!”萧敖一手抱着贾想的半条腿,一手指着穹顶。 贾想歪着头,顺着指尖一看。 零散的裂缝中,一颗圆满的月亮悄然出现,其形庞大,洒下的月辉如狼似虎般把阳光啃食殆尽。 “圆月怎么提前了?”贾想口中呢喃。 萧敖预感不详:“圆月提前,祝千龄不会也……不对,咎语山她……” 贾想虽沉睡了两年,四肢不协调,可常年的修习给予了他良好的核心。 他抬着头,一手抱着神像,一手扯着萧敖的后领,被萧敖抱着的腿抬起半分,还在晃动,说不出的滑稽。 咎语山被押进神庙时,看见的就是这一番场景,见神像仍是沙白色泽,更是两眼一黑。 她身后的祝千龄早早换上了祭典服。 西沙风韵千年不变,花样古朴的丝绸裹着他瘦削的身材,祝千龄有如一台曲线婀娜的花瓶,单是站在一侧,俊朗的面容与挺拔的身姿便能教无数怀春少女倾倒。 相比贾想那张摄人心魄雌雄莫辨的脸,咎语山更欣赏祝千龄这张俊俏的面容,可惜立场不同。 西沙久受魔窟折磨,哪怕封印后,也要夹着尾巴吞声忍气。 魔窟相关,罪该万死。 她恨不得手撕了祝千龄。 祝千龄面沉如铁,他拦住想要上前攻讦的侍从,红瞳直竖,紧紧地凝视着贾想。 “阿想,”他闲庭若步般朝贾想逼近,一股风雨欲来的压迫感,“你怎么又跑了?” 贾想心中咯噔一声。 “你不是说不会丢下我的吗?”祝千龄再也不似以往般委曲求全,一字一句念得咬牙切齿,带着莫名的阴狠。 萧敖连滚带爬地扒拉在贾想身后,警觉地探出半个脑袋。 贾想稳住心神:“说来话长,岁安,你冷静。” 祝千龄却只是歪了歪头:“你又在想什么借口?你从一开始就不想要留下我是吗?” 听闻此句,贾想即刻想要反驳,熟料祝千龄手心一翻,一颗亮黄吊坠悬在半空。 贾想呼吸一窒。 “你从一开始就不要我。” 祝千龄心中恨意翻涌,眼前那抹银白尤其刺眼,一时间,他感觉魂魄都被抽离出体,整副躯壳被恨意填充。 贾想头脑混乱,他何其机敏,他向来聪慧,此刻却无法接收任何信息。 就在他百愁莫展之时,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在神殿中空荡荡地响起。 贾想垂眸。 神像裂开了。 第73章 身侧的神像裂得怎么样, 贾想是无从得知,亦不想清楚究竟。 反正他已经裂开了。 侍从们对祭司向来言听计从,对信仰更是终始弗渝, 见神像被外乡人抱在怀中, 霎时间怒不可遏。 若非有祝千龄的阻拦,他们就要将眼神化作实质,把渎神者千刀万剐。 贾想宁愿被他们千刀万剐,也不愿面对前后皆是祝千龄的困境。 他只能干巴巴地摆手:“岁安,你先冷静。” 萧敖半边身子挡在贾想身后, 这等危机时刻, 他还有闲情地戳了戳贾想。 “兄弟, ”萧敖神色便秘, “你和你义子真没啥特殊感情吧?” “你给我闭嘴。” 导师跑路时,贾想都不曾想过切腹自尽,此时此刻顶着祝千龄阴翳的眼神,他恨不得上吊。 萧敖还在不依不饶:“他看你的眼神绝对不清白啊兄弟,你保重啊!” 都这种时候了, 萧敖还在挑拨他与祝千龄的父子关系,贾想忍无可忍, 想呵斥他一声神经病,却被一旁清脆的声响打断了。 两颗剔透的红宝石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贾想被此声响吓得一激灵, 数道目光落在神像上。 神像遍布密密麻麻的蛛丝纹路,只需轻轻一撕, 便如鸡蛋剥壳般,露出里头干净的人身。 最先露出底色的是神像的面部,右眼扇动间, 眼瞳露了出来,那只无神的瞳孔转动着,自然而然锁定了贾想的位置。 随后,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贾想。 贾想惊骇地回视着那只眼瞳,不同于面前祝千龄猩红的眼,神像的眼瞳苍白如雪,比贾想的银眸还要冷上三分。 然而眼眶轮廓却与祝千龄一模一样。 侍从们见神像显灵,大惊失色,随后便虔诚地匍匐在地,祈求神的庇护。 咎语山似乎早早料到此等局面,见神像半身剥落,不禁畅快地仰头大笑起来。 “一日一月,不过如此,祝千龄,你替了诡境,就要晓得有这般下场。”她对着上空高声呐喊。 萧敖瑟缩了一下,平日里他仗着自己的男主光环肆意妄为,唯有遇到祝千龄,他才会夹起尾巴,老实地做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见咎语山如此癫狂,他和一旁被押送来的莫尔纳瞠目结舌,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被咎语山诓骗了。 “山姐,”莫尔纳挪开眼神,视线外的神像已经露出与祝千龄如出一辙的脸,“你是不是还隐瞒着什么?” 四境中,北川灵矿遍布,南海东西分裂,东岛是娱乐奢靡之圣地,西沙便是最为荒芜的境地。 鲜有文料记载,鲜有西沙人外出,甚至西沙的继承人不一定是前往仞州的质子,提及西沙,便会联想到无序。 不曾想,西沙背后还有这么多层面纱,每每揭开一幕,便教人心惊胆战。 咎语山倨傲地抬起下巴:“我早早便与你们说过,诡境是魔窟重现,日月双浮,盈缺如梭,不过是魔窟与现世两厢重合罢了。” 贾想不动声色地松开抱着神像的手,神像两双白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见贾想松了手,瞳孔微微缩聚,剥落的速度加快了。 似是底下的身体在挣扎。 咎语山点了点神像:“闻人,你向来聪慧,定是察觉了些什么吧?” 贾想一言不发。 一日一月,月亮从残缺到盈满,按道理太阳应该会偏移轨迹,然而太阳自始至终在原本西侧的位置,占据半边天色。 诡境时间流动取于月,现世时间流动便如日,不过夜晚入西沙诡境,给了他们误导罢了。 月亮不过是由缺及盈,挪了位置,侵占了阳光,才给人一种日月交替的轮错感。 祝千龄冷笑:“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 贾想忽觉手腕一紧,神像竟挣脱了外壳,修长五指即刻抓住他的手。 肤色惨白透明,青色血管依稀可见。 不等贾想回神,祝千龄不再搭理发癫的咎语山,怒气冲冲地跨步到贾想跟前,抓住他另一只手腕。 萧敖惊慌无措地弹到莫尔纳身边,两人还在状态外,一脸茫然。 原著中对西沙诡境的描写并不多,反而将西沙沦为原著男主扩展后宫的宝地,活脱脱一个活色生香的女儿国,实际上实用的设定半点不记。 祝千龄瞪着神像:“放开他。” 神像身上还覆盖着沙膜,却不甘示弱:“碍事。” 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不肯示弱,针锋相对。 左右为男。贾想仰头望天。 总不能让贾想一手一个揽过他们,然后像生了二胎的父母,一碗水端平,细声细气地哄着他们吧? 咎语山的刀具被缴纳,手中无趁手的器具,她瞥了眼匍匐在地一动不动的侍从,冷笑了一声。 自神像彻底脱离石化的外壳后,那些还能看出呼吸起伏的西沙人便静如石膏,细看竟是没了生机,空洞地僵在原地。 咎语山知晓,时机将至。 “真遗憾,现在可是圆月呢。”她指了指苍穹。 “祭典会不会继续呢?”咎语山幸灾乐祸地大笑,“你找到了前往魔窟的通道又如何?祝千龄,你当不成祭司了。” “西沙的封印你休想打开。” 话音刚落,她一把抽过侍从的弯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祝千龄,刀一横,就要劈下。 谁也不曾想咎语山忽然发难,又或是她早有心计准备,变故突生。 咎语山阴狠狠道:“魔种就是该死。” 祝千龄手指一滑,红丝线凭空探出,千丝万缕,绞缠如一涌暗红水流,格挡住咎语山的一刀。 熟料咎语山刀一扁,刺向了毫无防备的贾想。 祝千龄瞳孔骤缩,红流想要变动却不及刀快,很快刀锋便撞上实物。 红流怒而骤起,直刺穿咎语山的四肢百骸,哪料咎语山便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疯子,她自嘲地“哈”了一声,不退反进。 见贾想被刺,而罪魁祸首咎语山还不顾生死往前冲,萧敖怒喊:“咎语山你这个疯婆娘!” 咎语山被萧敖扯住后衣领,整个人腾飞而出,但她疯劲比祝千龄而言,有过之而无不及。 血污喷溅。 长刀在半空中一掷,狠狠劈穿红流,一声闷响,重物倒地。 第85章 恰在此时,静静跌落在断壁残垣上的月光骤然一滞。 莫尔纳回忆起师尊的嘱托,脸被吓白了,他不管不顾地要闯入红流。 死如秋叶的侍从在停滞月色下幻化成花,绽放的花瓣卷住莫尔纳,莫尔纳再次被擒拿在地。 萧敖怀中躺着奄奄一息的咎语山,偏生这厮只是捂着大开的腹部,面不改色地把肠子往回塞。 她还有力气地指着祝千龄,笑声得意满溢:“祭司大人,神像毁了,你要怎么举行祭祀?” 穹顶之上,衰败的太阳,老去的月亮。 遮天蔽日的红流一顿,逐渐消散褪去,贾想怀中躺着一道雪白的人影,面容蒙着一层茫雾。 “你会被反噬吧?”许是狂笑扯动了伤口,咎语山只能瘫着一张脸,“解开诡境吧?你也不想月衣暴起,把你也海葬了吧?” 月衣?贾想福至心灵,一个大胆的猜测浮现心中。 “咎语山,这场诡境,那片沙暴,还有忽现的鬼城,”贾想紧紧抱着怀中濒临破碎的神像,“都是你策划的?” 此话一出,萧敖不知怀中人该如何处置,丢了不人道主义,不丢自己毛骨悚然。 “哎呀呀,心肝,你要不看看你家小孩怎么样了吧?”咎语山不嫌事大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也不管身后萧敖的死活。 贾想垂首,怀中刚刚破壳的神像顷刻间遭到灭顶之灾,半边身子都粉碎成末。 他银白的眼睫颤抖着,朝着贾想微微一笑:“殿下……” “您看我这个模样,是不是更像你一些?”他蹭了蹭贾想的掌心,“我梦寐以求过,若是能与殿下融为一体便好了。” 一旁的祝千龄青筋暴起,捂住神像的嘴:“给我闭嘴。” 看上去,半点不担忧神像破灭后的危险处境。 神像的脸与祝千龄如出一辙,这等半身残缺的模样,贾想光是看一眼,心跳便要截止了。 贾想难以形容,在弯刀朝他袭来时,神像推开他,长刀没入神像体内,自伤口处濒裂出条条细纹。 原来,两年前,祝千龄看他被春半一刀劈半,便是这种心态吗? 窒息,沉闷,撕裂的痛楚,都从他的胸膛里逃出,那点深藏的爱惜与怜悯,便与喉咙间的干涩一同枯竭。 贾想抱紧神像,一只手还握着祝千龄冰冷硬朗的手腕。 他感到深深的懊悔。 所有思绪在轰鸣的月相中回荡,荡成咎语山嘴角的一抹笑意。* 她眉尖一挑:“神像碎了,该怎么办?” “神像……碎了?” 莫尔纳听见身后有人不可置信地喃喃着。 “神像碎了,神明!神明大人!” “神明大人!祭司,祭司你居然亵渎神明!” “身为祭司居然没有保护好神明!” 侍从们怒起,咎语山不愁火大地浇油:“哈,不止如此,你们所谓洁身自好不得有七情六欲的祭司大人,可是有着不伦之情呢!” 贾想脑壳一阵炸雷。 萧敖捂住她的嘴:“别说话了姐!” 有侍从不肯相信,他怯生生的,小心翼翼的,他向前走了三步。 “祭司大人,这些都是外乡人的阴谋是吗?” 祝千龄倏然嗤笑一声。 “阴谋不假,”他反握住贾想的手,红瞳暗沉晦涩,“情意是真。” “什么意思?”贾想头脑宕机。 神像强硬地掰过贾想的脸,两张复制的脸庞夹着他,眼中的情感货真价实。 “就是我心悦你的意思。” 祝千龄如是说。 第74章 我心悦你。 说的时候忐忑, 说完了却如释重负。 祝千龄本还打结的舌头变得轻快起来,他深深注视着贾想空茫的脸,不由得愉快地笑了一下, 似是春日绽放。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心悦你, 阿想。” 贾想自小不乏被人表白的经历,他在现世中的容颜与闻人想有七八分相似,从小到大都是人群里的焦点。 在幼时,智能机尚未普及的年代,贾想的纸质同学录中, 便写满了形形色色的倾慕之意。 但这些都不足以与当今场景相对比。 他干巴巴问:“你喜欢我哪里?” 祝千龄一反常态, 认真执拗地盯着贾想, 前程过往似走马灯般在眼前一一掠过。 记忆里的怦然心动总是蒙着一场飘摇大雪, 唯有那点红梅沾染了祝千龄起伏的思绪。 黄昏庭院,柳啼鸦。 记得那人,和月折梅花。* 点点滴滴,万般迁就。 他不是石人。 面对这样好的一个人,祝千龄有什么理由不动心? 祝千龄淡漠地瞥了眼敌意重重的石像, 轻不可闻地讥笑了一声。 他搭着贾想的肩膀,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贾想那双楚然银眸, 最是凝眸无限意。* 祝千龄一字一句,一字一顿地说:“闻人想,我恨你。” 闻言, 那张令他魂牵梦绕两年有余的人脸色一僵。 他怎能不恨他?明明说好的不要抛下对方,可最终还是食言了。 可比起满腔的恨意, 祝千龄卑微低贱的底色,又将他的傲骨彻底浸软。 “但我更爱您,”祝千龄的口吻虔诚无比, “我属于您,我的命,我的爱恨,我的思绪,我的魂魄,都是您的。” 言罢,被驱散的自卑感重蹈覆辙,祝千龄低垂着头,深吸一口气。 “所以,求您爱我。” 与其说是恳求,不若说是解放。 表白的人欢喜了,被表白的人便不好说了。 贾想目怔口呆,他惊悚地瞪着祝千龄,又被濒临残破的神像生硬地掰过脸,整个人有如被摆动的木偶,失了心,失了灵魂,失了七情六欲。 不曾想,在他的敦敦教诲下,祝千龄不仅成功地沿袭原著中貂裘换酒的邪路,还从一位标准龙傲天宿敌设定的直男一路狂奔,飙向万劫不复的断袖骗局。 偏生祝千龄的眼神太深情,其中的欢欣呼之欲出,贾想已然许久未曾见过他这般幸福的模样了,仿若将背负许久的巨石推到了山顶,即便山顶是雪是野,皆都无所谓。 既是如此,贾想实在说不出半句重话。 “我们是义父子,于情于理,”贾想生涩地解释,“我们不应该……” 神像可怜兮兮道:“别的义父子会像我们一样吗?” 贾想霎时无言以对。 正常的义父子会像他们一样吗? 同床共枕,抵足而眠。 朝夕相伴,如胶似漆。 殚精竭虑,朝思暮想。 甚至,贾想偶尔会畅想,若是他能更早地捡到祝千龄,他能早点出生,从祝踏歌手下抢过襁褓中的祝千龄。 不受虐待,不受欺压,不受穿越者虚情假意,不受至信至亲者众叛亲离,被花团锦簇着长大的祝千龄,是怎么样的? 贾想很难不去畅想,祝千龄在他面前便是一个别扭的撒娇精,只是时不时会透露出患得患失的错落感。 如果祝千龄从小就在贾想身侧,贾想会给他锦衣玉食,会给他完整的爱与信任,会让他一辈子平安顺遂,看着他度过一个只有安逸与幸福的人生。 这些感情,这些欲望,真的是一对普通的义父子该有的吗? 贾想颤抖着唇,只是呆愣地盯着神像,一言不发。 神像半身残损,怕是撑不了多久,一旁的信徒们虎视眈眈,尚且沉浸在祭司破欲毁戒的震撼中,一时无人上前。 萧敖与莫尔纳两个难兄难弟更是两眼一黑,只觉得自己是幻听了,可惜祝千龄骤然爆发的情绪强烈到无法遗漏。 一时间,生存焦虑都被看淡了。 萧敖喃喃:“难怪赚不到感化值,这事儿不怪我啊……” 说完,他恍然大悟地抬首:“敢情是我攻略方式出错了!” 然而当前事态之急,却非原著灭天毁地的反派性取向骤然拐弯,而是反派作为西沙祭司破戒,神像摧毁,那些虔诚的信徒怒气膨胀。 且不论他们尚未弄明白所谓的诡境制度,而今众怒声张的情景下,众人能不能逃过一劫,还有待商榷。 咎语山却倨傲地抬起下巴,她伤得最严重,干燥贫瘠的西沙中,她的伤若不得到及时救治,已与死人无异了。 偏偏她还无忧无虑地笑着,血沫不要命地狂喷,浑身上下血淋淋的。 “哈,如何?”咎语山的口吻颇有些骄傲,“对自己的恩人义父生出不伦之情,恩将仇报,还妄想打开魔窟封印,神经病。” 伤得那般惊人骇目,骂起祝千龄来却是中气十足,她似乎还有余力去煽动地上傻愣的原住民,却被萧敖一把捂住了嘴。 “咎语山,你可闭嘴吧,”萧敖咬牙切齿,“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你却还瞒着我和莫尔纳,企图将我俩拖入死地,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86章 萧敖越说越气愤,他指着贾想:“更何况,他经历了什么你也知晓,人刚一醒来,你就要置他于死地,那六年真心你他么全喂给狗吃了?” 于此事上,是咎语山理亏,她乖巧了静默了稍许。 然而她煽风点火已经足够猛烈,贾想没有从祝千龄表白的冲击中缓过神,匍匐在地的西沙人就有了决意。 “不准许离去。” 在贾想怀中的神像已经裂开半边躯体,半张脸诡谲莫测,开口时寒意森然。 顺着神像的目光看去,竟有侍从欲偷眯眯从神殿离去,告知乡里邻外“祭司破戒亵渎神明”的消息。 被神明捉到现行,侍从心惊胆战,即刻跪倒在地,朝着神像的方位,深深磕了三个响头。 然而他笃信的神明并未再多分他一眼,也未与亵神的祭司生了嫌隙。 “趁我还没彻底消散,举行祭典吧。”神像冷漠地与祝千龄商量着。 祝千龄垂眸,收敛自己骤然外放的情绪,心中盘算片刻,也有了主意。 他晦涩不明地觑了眼状况外的贾想,难得柔和地笑了笑。 没有回应也好,就算拒绝也罢,哪怕为了阻止魔窟被启,贾想要杀了他也无所谓。 祝千龄站起身,祭祀穿着的服饰裹着他瘦削的身量,月华笼罩,某一刻,他像是伪装为天仙的魔人,猩红双瞳灼灼逼人。 大不了,把贾想关起来,供他一人看着便是了。 他的生死是贾想的。 作为代价,贾想永远不能抛弃他。 神像松了擎着贾想下颚的手,粉末横飞,他坚持不了多久。 他尚且如此,祝千龄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走路的步伐颇有些无力,体内暴虐的魔息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惹得祝千龄本便苍白的脸色更为骇人。 贾想全部的心神都凝聚在祝千龄身上,很快就发觉他的不对劲。 萧敖投的石子信息虚浮,那条写着歪七八扭英文的布条不知其主何方,一时间,贾想被打乱的思绪重新整理回笼。 他怀中的神像被祝千龄抱过,贾想扯住祝千龄的衣摆,西沙的丝绸柔顺如水,凉意划过掌心。 “祭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贾想神情肃穆,“非做不可?” 祝千龄垂眸,瞥了那只揪住他衣摆的纤长玉手,却毫不留恋地抽离出身。 “我以后会与你解释的。” 贾想茫然的脸更加空白——为何祝千龄上一刻还能含情脉脉地与他谈情说爱,下一秒就能全心全意集中于事业? 他甚至有一股冲动,上前揪住祝千龄的衣领,吃酸道:“我重要还是事业重要?” 贾想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他不依。 咎语山也不依。 她咳着血沫:“拦住他!祭典一成,日月交融,虚幻更迭,西沙的封印便不攻自破了!” 萧敖惊讶:“什么意思?” 见祝千龄与神像一瘸一拐地登上神台,被神明呵斥的信徒不敢动弹,咎语山知时局险峻。 事到如今,没有什么再好隐瞒的了。 她咬牙切齿:“此诡境就是连接封印的中介,祝千龄分成阴阳两瓣幻体,潜入其中——我说他打你们那鸟地方怎么要一年有余,敢情声东击西,一直在找潜入封印的法子!” 还不等萧敖消化完内容,咎语山推了他一把:“磨蹭什么!拦住他!” 萧敖指着自己,双目圆瞪:“我打祝千龄?真的假的?” 咎语山白了他一眼,转头瞪向贾想:“闻人,你要护你相好的,还是护四境,你想清楚。” 她打小野惯了,许是回光返照,又许是身体强悍,咎语山捂着被开膛破腹的腹部,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祝千龄居高临下地站在神台上,手持一柄小刀,握在掌心。 “不必再挣扎了,”他冷声道,“你再如何阻止,当年惨剧早已成定局。” 贾想耳朵一竖,他对咎语山有了戒心,对祝千龄感情复杂至极,一时不知该如何行动。 他忽然想起那根布条。 逃离?逃离什么? 祝千龄握着刀锋的掌心流淌出丝丝缕缕的血液,奇异的是,神像的掌心飘出一抹抹潮湿沉重的红流。 魔息浓郁。 咎语山站着都要耗尽半身体力,她想要夺过刀,却被忽然跃起的侍从抓着肩膀,压倒在地。 “神明在上,”他们喃喃,“佑我西沙。” 咎语山骂了一句很脏的话,她挣扎着,发丝凌乱,隐约露出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直直盯着还在凌乱的贾想。 “闻人,”她嘶哑着嗓,“州主给了你什么提示?你快去做啊!” 贾想猛地转过头,他不忍见咎语山被如此粗粝对待,三下两除二地挥开侍从。 侍从听了祝千龄那几番话,不敢冒犯贾想,只能阴鸷地盯着他,僵持在原地。 “西沙不能悲剧重演……”咎语山咳出鲜血,整个人奄奄一息。 “州主给了我什么提示?”贾想不安问。 “州主让我给你一串符,”咎语山气若游丝,“我画在布上了,你快去做……” “娘的,你养的狗崽子。” 她骂完这一句后,呼吸渐弱。 头一栽,咎语山倒在贾想怀中。 第75章 咎语山不省人事了, 上半身歪进贾想的双臂中,脊背失了起伏。 这把贾想吓了一跳,他探出手指, 横在咎语山鼻息之下, 有些许气,但虚且弱,急需医治。 然而贾想并未将悬起的心落下,其挂起巨石的脆弱绳索,一股是咎语山疑似死亡的前摇, 一股是她说的那句话。 咎语山把祝踏歌想给贾想的提示缝在了布条上。 贾想穿越了八年有余, 头一次碰上如此贴切现代世界的东西, 结果却是令他也不敢深思的阴谋。 祝踏歌到底想要做什么? 作为祝千龄的生父, 作为四境之主,作为闻人曲的挚友,他究竟在策划些什么? 他今天受到的惊吓比前半辈子加起来都要多,还没再次心脏骤停,得亏是贾想心态良好。 望着神台上放血的祝千龄, 他身姿干枯,花样古朴的布料裹着他, 死气沉沉。 神像已经塌了半边身子,堪堪及祝千龄腰侧,每流出一滴血, 神像身侧的红流便浓郁一分。 不到半刻钟,魔息便弥漫神殿, 泛起一层薄薄的血雾。 事不宜迟,祝踏歌的动机暂且放下。 贾想盯着祝千龄,脑海中下意识就想起祝千龄的爱恨表白说, 一时间脑袋胀痛,被迫死机。 他下意识求助同为穿越者的萧敖。 萧敖一直维持着大惊失色的神情,法令纹被他下拉的嘴角印深了几分,十分抽象。 亦是十分不靠谱。 贾想瞥了眼台上的祝千龄,红雾遮盖,台上人的五官逐渐模糊,信徒们不敢杵逆神明,跪在地上念念有词。 他瞥了眼怀中的咎语山,深吸一口气抱起她,可惜两年的久躺让他四肢疲倦,光是拖举着半具身子,就颇为力竭。 秉着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量的原则,贾想扯过萧敖,斟酌着开口:“萧敖,你知不知道这个词。” 他把祝踏歌留下的单词拼写出来,只见萧敖的神情越发便秘,他绝望地抓着脑袋:“原谅我一生潇洒不羁爱自由?” “不是哥们你问我这些干什么?西沙也要完蛋了!”萧敖看了眼咎语山,见贾想手臂青筋凸起,一咬牙,从贾想怀中接过咎语山。 贾想就知道他靠不住,唯一知晓内幕的咎语山已经晕死,再看莫尔纳,不知蹲在角落自闭了多久。 他仰头看了眼祝千龄。 一旁背起咎语山的萧敖见贾想神情晦涩,哀嚎道:“想啊,你是没见过东岛封印怎么被毁的,我们还是趁此机会走吧!来不及了!” 贾想不语,迈步向神台走去。 萧敖愕然地瞪着贾想,那张脸上是带着些许犹豫的,但步伐却没有停顿。 咎语山还真是说对了。 无论如何,闻人想是不可能放弃祝千龄的,哪怕祝千龄要与众人敌对,闻人想也只会默不作声地去拉住他,矫正他,维护他,唯独不会反对,不会批判,不会拒绝。 闻人想与祝千龄年岁相差不过十年有余,放在百岁起步的修真界,说是义父子,不若说是兄弟,是知己,是同龄之友。 不若说是道侣。 所有人都很清楚。 闻人想有自己的一套处事准则,他不为感化值去收留祝千龄,不惜沾上穿越者的敌对,沾上仞州高层的监视,沾上四境众人的怒火。 咎语山一针见血——祝千龄对闻人想怀有非分之想,那处处纵容爱惜祝千龄的贾想,难道只是单纯的长辈之情吗? 分明是两情相悦。 萧敖茅塞顿开,萧敖大彻大悟,萧敖悲痛万分。 同行的业绩高额,竟是因为和任务目标勾搭上了,这怎叫萧敖不悲愤? 第87章 现在同行为了任务目标,连业绩奖励都不要了,眼看着就要去送死,萧敖也不可能不管不顾。 他头疼地回想着祝千龄那似恨似爱的独白,不由得朝贾想喊了一句:“闻人想!你把祝千龄当成什么了!” 贾想没有回答。 他已经登上了神台,一把握住祝千龄持刀的手,往下一看,大有乾坤。 方才登上取神台的时候,贾想脚下还是沙白履地,而今脚底卷起一圈漩涡。 祝千龄悬浮其上,掌心流淌的血滴落入中点,神像飞屑化为漩涡的养料,漩涡逐渐肥胖。 贾想呵斥:“千龄,你先收手。” 祝千龄歪头,斩钉截铁道:“不要。” 血雾纷飞如狂风暴雨,贾想盯着祝千龄的脸,薄唇血色全无,比濒临破碎的神像好不到哪里去。 贾想焦急道:“你要怎么打开封印?” 祝千龄抬首,点了点穹顶。 贾想顺着他的眸光看去,瞳孔骤缩。 缝隙中,日月竟在慢慢靠拢,遮天蔽日的黑暗吞噬了光线,不知不觉间,神殿半数明媚化为沉铁。 “我只是想确定一些事。”祝千龄转头注视着贾想,他的眸光冷淡,强烈的陌生感教贾想呼吸一窒。 “你不应该掺和进来。” 言罢,萦绕在四周的红流瞬间凝聚成线,齐齐竖在祝千龄的身后,刺猬亮刺般尖锐地指向贾想。 上一刻祝千龄还在含情脉脉地述说情意,此刻却兵刃相对,这一变故让其他人都不由得咋舌。 贾想盯着祝千龄那双红眸,紧抿着唇,他头一回体验到因迷茫而产生的哑然,脱力感再次回归心口,压得他喘不过气。 脚底下的漩涡越卷越猖獗。 神像的下半身已经泯灭成飞尘,他顶着半张破裂的脸,沉吟片刻,朝着贾想微微一笑。 “阿想,”神像的声线低沉婉转,“既然你都上来了,便同我走吧?” 祝千龄蹙眉,但却没有开口。 “外界都是假的,只有我是真的。”神像凝视着贾想,不肯放过他半分细节变动。 祝千龄闷吭了声,狠狠地瞪了神像一眼:“好好举行祭典。” 神像却裂开嘴笑了起来,他的眼瞳灰蒙蒙的,却比祝千龄的红瞳更加有神。 “我后悔了。”神像扬起下巴,语气倨傲。 明明他看上去最为狼狈,却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对祝千龄的怒气视而不见。 “阿想,我也是你的岁安呀。”神像伸出手,想要触碰贾想。 祝千龄背后浮起的红线瞬间对准了神像。 这一举动顷刻引起了信徒的不满,他们握着腰间的刀,喉咙咕哝着,紧盯着祝千龄。 “我和他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神像丝毫不畏惧背后的威胁,反而探出两只手,想要拥抱贾想,“我爱您,绝非虚言。” 地面的震感越发强烈,穹顶碎屑纷纷而落,贾想对于“一手养大的反派向他表白”这件事,已经彻底被眼前种种光怪陆离的现象掩得麻木了。 他冷着脸:“你要是真的爱我,就给我停下。” 闻言,神像暗沉的眼眸一闪,兴奋道:“所言不假?” 贾想没有看着神像,而是盯着祝千龄,他被祝千龄干净地遗落在一旁,对方甚至一个眼神也不愿分给贾想。 一觉醒来,孩子叛逆期来势汹汹,怎么办? 贾想又开始自责起来。 他蹙着眉:“岁安,你为何要打开魔窟?给我一个理由。” “您还记得当年在南海的事情吗?”神像见贾想无视自己,本还笑意盈盈的脸瞬间阴沉下来。 神像顶着半张祝千龄的脸,别过身侧人的腰际,伸手抓住了贾想的手。 祝千龄见状,不知为何竟怒不可遏起来,他握着小刀,二话不说就扎进神像的手臂中,熟料看似飞舞成灰的神像却异常结实,手臂只是多了几丝裂痕。 在台下,萧敖一手扛着咎语山,一手拖着莫尔纳,察觉信徒忽然忿忿地抬起头,顺着目光看向神台。 二人一石,三者以一种奇葩的姿势纠缠在一起,看着别扭,却格外地稳定。 萧敖不改本性,末日来临了,也要倜傥道:“兄弟,你们好燃冬啊!” 贾想额角青筋暴起,想瞪萧敖一眼,余光中闪过一抹红线,极速地穿插在神像破碎的身躯里。 神像双眸圆瞪,身躯骤然炸开,半具躯壳悬浮于半空,细细秘密的碎屑如烟花般绽放。 与此同时,祝千龄神情一僵,哇的一声,吐出一口瘀血。 这把贾想吓坏了,他也不管踏上漩涡会如何,一把揽过祝千龄,为其输送灵力。 然而祝千龄入魔多年,贾想的灵力早已无法踏入曾经熟悉的领域,反而被弹了开来,贾想的手骨发出清脆响声。 好在漩涡看着气流强劲,踩在上面竟会被红流温柔地托举着,多亏了这一份托举,贾想才没有跌倒落台。 祝千龄恼怒地点眉,想要撇开贾想的手臂,奈何贾想和他杠上了,把祝千龄禁锢在身边。 他吐了血,本就虚弱,竟是一时比不过肌肉乏力的贾想。 神像眼眸冰冷,他的躯壳从红线处逐渐消散,与满天红雾融为一体。 他嗤笑一声:“你真肮脏。” 贾想下意识想要顶嘴维护,然而对方与祝千龄的关系尤其密切,看着泯灭成齑粉的神像,他似乎幻视了原著中祝千龄的结局,一时间说不出什么重话了。 台下的信徒见神像从完整化为乌有,心态早就崩塌了,他们脸上映着熊熊火光,手握长刀,乌泱泱地冲上神台。 红流有意识地围堵住信徒,有偏激者大骂着,抡起手朝祝千龄掷刀,刀尚未离手,直接被红流斩杀了头颅。 神像面目狰狞道:“祝千龄,你敢不敢和阿想说出所有?你敢不敢让他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你以为靠着西沙封印把我分离出来,就能万事大吉了吗?” 贾想一愣。 祝千龄却不惯着:“死到临头了,闭嘴吧。” 说完,他手心小刀一转,竟是直生生扎进自己的胸口,血花喷溅,把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唯有神像,纷飞离散的五官倏然暗沉,他随风化为一缕红烟,最后一刻,他紧紧地盯着贾想。 余留下一声冷哼。 黑暗彻底笼罩了神殿,日月交叠,黄沙在神殿后呼呼作响,神殿的震感静了一瞬,须臾间,长柱倾颓,整座大地猛烈地摇晃起来。 贾想惊慌失措,不知为何每一步发展都如此匪夷所思,眼前沾染上一重更为深沉的腥红,他险些心脏骤停。 “岁安!”他紧抱着瘫倒的祝千龄,这才发觉怀中人轻得和羽毛似的。 祝千龄的手紧紧攥着刀柄,疯疯癫癫地笑了起来,胸口震颤着,血柱在起伏间升落。 萧敖左手一只咎语山,右手一只莫尔纳,双脚踏在破裂的地块上,打起了交叉步,绝望地哇哇叫。 脚下的漩涡扩散成一口庞然巨物,魔息浓郁,令人晕眩。 贾想一把扯过祝千龄,脚下的浮力瘪了气,在贾想脱离的下一刻彻底崩塌。 台上不是,台下不是,殿里不是,殿外不是。 他瞥了眼怀中喘着虚气的祝千龄,这会儿此人倒是对贾想亲近起来的,恨不得四肢并用地缠住贾想。 祝千龄唇角血丝尤在。 如何是好? 就在一筹莫展之时,贾想忽然意识到祝踏歌留言的意义所为何。 为何不用最简单的run交给咎语,而是用flee这个词汇? 贾想活了八年,乍一遇到如此现代的标志,一时间忘记去联想其背后深意。 领导层才不会管下属能不能理解他的意思,怎么复杂怎么来,永远不会搭理下属办事时的死活。 祝踏歌那一副笑面虎的德行,和压榨下属的黑心老板没什么两样。 贾想将脑海中祝踏歌的模样挥去。 逃离?逃离什么? 逃离祝千龄? 如果祝踏歌要给贾想这一条忠告,恐怕连咎语山以后听到州主英明的话术,都会忍俊不禁,嗤之以鼻。 还是说,逃离西沙?贾想头脑风暴。 大地颤抖越发剧烈,不少原住民蜂涌入神殿,不盼跑到空地求生,只盼跑到神殿求神。 一进殿宇,见神台上奄奄一息的祭司,以及被地动与红流扼杀的侍从,不少人发出尖锐的哀嚎。 然而当他们冲着上台时,更为可怖的一幕出现了。 他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狂风作手,挑起沙做的被毯,将跌落的人一裹。 红流轻卷。 一袋袋月衣陈列铺地,如同鱼鳞般延绵到神殿门口,深蓝色的布匹在红流中发出奇异的光彩。 漆黑中,角落想起咕哝声,又被风声呼啸吞噬。 萧敖这下子不想上台也没办法了,他体力不支,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两条手臂更是,偏生这般,他也没放下拖油瓶与暗害者。 第88章 他气喘吁吁:“兄弟,你想个法子,这是祭典成功了吧?四周全是黑的,好恐怖。” 红流倒成了天地间唯一的颜色。 “萧敖,”贾想弯腰,抄起祝千龄的膝盖,把人抱在怀中,“你说,如果有人让现在的你逃离某个事物,你觉得要逃离什么?” 萧敖很是无语地盯着贾想,却发觉对方神情格外认真,身后长柱倾倒,哪怕会压倒贾想,对方觉得也不如眼前这个问题的答案重要。 “我服了,这都什么事啊?”萧敖仰头望天,穹顶濒临坍塌的边缘,岌岌可危。 仿若头顶那一对日月也要沦落了。 “我更想逃离我脑壳里的系统,成不?”萧敖憋出一个答案。 他好似被贾想镇然的神色感染了,摆出一副死活无所谓的姿态,叹了一口气。 “若不是这个系统,我何必走到今天如此地步?”萧敖躲开掉落的一块碎石,“想必陈乐行他也不会死了,许许多多的穿越者都不会死了。” “苍天啊!你都让我成为男主了,让我安心地活一遭成不成?”萧敖拖着嗓,声腔带着些许落寞与怒意。 贾想恍然大悟。 逃离系统? 祝踏歌逃离了系统,仇揽恩逃离了姿态,贾想也逃离了系统。 穿越者都要逃离系统。 但既然如此为何要在西沙交给贾想? 经由咎语山的手交给贾想。 咎语山与祝踏歌是同一条阵线的人,破坏魔窟封印的人必诛,即便是亲子。 贾想不确定自己的猜想是不是正确的。 就在他思索联想时,萧敖大叫一声。 “哥们,月衣活了!” 贾想惊愕地盯着那一片片迭起的月衣,深蓝的布袋中,探出一只只干枯的手,抓着地板,蠕动着朝他们爬来。 萧敖退后了一步,察觉脚边异常,望了眼,瞬间没了呼吸。 一个硕大的漩涡摆在神台上,一张一合,吞噬着一切,有落石滴坠其上,顷刻间无影无踪。 “木乃伊和绞肉机二选一吗?哈哈,有意思。”萧敖不想活了。 恰在此时,咎语山慢悠悠地睁开眼,她的意识终究打败了身体极限,她眼前是莫尔纳已经神游天外的呆茫脸庞。 细瞧,这货被吓晕多时了。 很难想象,这胆小的呆子当初怎么敢一人单刀上赖疙的。 她弱弱发声:“跳下去。” 萧敖一惊,小心翼翼地松了松环住咎语山的手臂。 “跳下去,封印解开了,没救了,”咎语山饱含恨意,“月衣要活了,快走吧。” 说完,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眼角似有泪水,她声音颤抖着,咬字不清。 “我尽力了,姊姊。” 祝千龄攥着贾想的衣角,不愿去看这位正在前去鬼门关的长辈,这位长辈算是难得几个对他真切的人物之一。 可是…… 祝千龄闷咳了几声,喉咙满是铁锈味,潮湿,恶心。 迷迷糊糊中,抱着他的双臂一紧。 萧敖还在犹豫,就见眼前撩起一阵风,回头看,漩涡吞掉了贾想的一尾衣摆。 月衣还在匍匐前行,发出诡异的呢喃声。 萧敖不敢迟疑,将咎语山甩在背上,捞起莫尔纳,拖家带口的架势。 他随了贾想的步伐。 第76章 贾想睁开眼, 阳光倾倒在他的身上,他眼睛难以适应,遂伸出手, 停在眼前。 暖色渐渐抚平贾想的触感, 他才眯着眼,直视穹顶,洁白如雪,阳光从中透入,如梦似幻。 一弯崭新洁白的穹顶盖住整座神殿。 可神殿不是坍塌成废墟了吗? 贾想放下遮眼的手, 还想再打探周遭, 身侧忽有人高声道:“祭司大人, 可是太累了?需要回屋休息吗?” 闻言, 贾想一顿,慌忙寻找祝千龄的身影,抬眸,却望进一双石做的长眸。 石像极为高大,它身着西沙古典的花袍, 褶皱刻画细腻,托起它健硕修长的身体, 它双手交叠置于胸前,神情恬静温和。 光落在它脸上,一寸一寸抚摸而过, 晕染出一张熟悉的脸孔。 贾想的脸。 “祭司大人?”一位手捧银瓶的少女弯着腰,好奇地打探着贾想, 瞧着这张美好的面容,她又不禁脸热起来。 谁是祭司? 贾想面无表情地往后靠了靠,回过神来, 心中顿时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他实在是理不清当前状况,本以为能离开诡境,熟料眼前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咎语山到底跟他们隐瞒了多少信息? 一行人对西沙一窍不通,被咎语山坑蒙拐骗着,绕进诡境,结果且不说他们连封印都没见着,祝千龄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封印,现下众人四处分散,贾想自己还成了祭司。 敢情西沙人将与神像长得相似的人奉为祭司? 祝千龄呢?贾想顿时紧张起来。 “祭司大人?您是不是身体不适?需要我去叫白叔过来吗?”少女凑得更近了,她的五官生得凌厉,声音却软糯糯的。 贾想不自在地撇过眼眸,却瞬间捕捉到一个名称:“白叔?” 少女颔首:“他儿子昨日不是发起高热了吗?白叔待在屋中照看着他,今儿没出门看诊。” 贾想挑起眉,不动声色地问:“他儿子病了?” 少女看出贾想的避嫌,怀春心思瞬间被打得起了畏心,她忙后退一步,紧张得有些结巴。 “是呀,您也晓得,乡明自出生起身子就不好,高热是常有的……” “白乡明?”贾想眼眸一闪。 少女点点头,不知祭司为何忽然如此关注白家,还想说些什么,就见方才假寐的祭司拍了拍衣袍,站了起来。 祭司身姿硕长,面容生得绮丽,却不妨碍他衣袍下有力的身躯,虽然平日总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可待人总是亲切温和的。 不少女子对他暗含秋波,然而祭司无情无欲,一心一意侍奉着神明。 她不知,一心一意侍奉着神明的祭司心思杂乱,若是她能听见分毫,耳朵里大致像是被丢下一颗颗惊雷。 轰声迭起,尘土飞扬,听不清半点信息,可满眼尽是要害。 白乡明确实坦言是西沙人士,于三十多年前奔赴北川。 可咎语山道诡境只会显示魔窟相关的一切,是变相的魔窟历史重现。 白乡明活着的时候,魔窟还没有封印吗?不可能,魔窟封印已然是数百年前的事宜了,不知跨过几代,当事人恐怕只剩下仞州长老会那几个苟延残喘的老古董。 如果反着来,西沙对魔窟的封印,早已被人打开了?那此地重映几十年前的事情,便也不稀奇了。 咎语山也不曾与他们说过西沙的情况,他们莫名其妙被卷入诡境,莫名其妙看着日月当空,莫名其妙遭遇封印解除,诡境崩塌。 又莫名其妙,来到一处新的诡境。 祝千龄不知遗落在何方,萧敖没有一个准话,不知咎语山能否得到救治,以及那个一反常态、窝窝囊囊的莫尔纳。 混沌如潮激动翻卷。 白叔便是他们一行人初入诡境时,所遇到的那个五大三粗却心细如发的男子了,而白乡明竟是他儿子。 北川一事的结局,贾想只知晓闻人王室覆灭,北川封印破灭,北川哀鸿遍野,仞州高层吵得热火朝天,接着东岛事发,他们自顾不暇。 至今,贾想都不知闻人曲与闻人歌的下落,不知北川的封印事态究竟如何,不知北川起义军是否有了结果。 皆是一场场没有结果的斗争。 贾想平复复杂的心绪:“我去见见他。” 说罢,贾想矜持地站在一侧,眼神颇带求助意味地看向少女。 少女被他的多情眸看得脸颊温热。 “我与您一同去吧,恰好我也要去看看我的妹妹。”少女低垂着头,手指紧紧抓着银瓶。 贾想微微一笑:“多劳。” 出了神殿,贾想才发觉此地与诡境大为不同,天顶只有一轮白日,烈阳灼烧着白沙,每每踩上一步,都觉得脚底板被烫得难受。 行人见祭司从殿中出来,纷纷兴奋地朝祭司招手,高声呼唤着贾想。 祭司在西沙人眼中是极为崇高的存在,不知是神像的缘故,还是西沙的缘故。 有人捧着一只云雀,巴巴地朝贾想鞠躬,咧着嘴傻兮兮地笑着。 “祭司大人,您瞧瞧,有鸟儿飞到此地来饮水了!”他兴奋地说着,以一种奇异的腔调,像是唱歌,“今夜的圆月祭祀,定能重铸西沙荣光!” 贾想指尖抽搐了一下,神情不变,朝他轻轻点头。 一旁的银瓶少女被叽叽喳喳的云雀闹得笑了起来,其实她五官太凶了,笑起来反而有些惊骇,可浑身却昭显着青年人才有的朝气蓬勃。 捧着云雀的青年看上去不善与异性沟通,见少女如此活泼亲近,不由得有些面红耳赤。 第89章 他瓮声瓮气道:“小海姐,你若是喜欢,你可要养它?” 说着,他拨开云雀的翅膀,这只云雀身上满是血迹,奄奄一息,它半睁着眼,许是血迹斑斑,乌溜溜的眼透着铁锈般的棕红,简直惨不忍睹。 它却还伸着脖子,朝着贾想一昧地叫着。 小海瞅了眼神游天外的贾想,捧过云雀,送到贾想眼前。 “我瞧这鸟儿通灵性,一直朝着祭司大人叫唤着,说不定,更想要您呢!”小海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青年不懂少女腼腆情性,他只是欣喜道:“哎呀,我捡到它时,它叫都不肯叫,我都以为这云雀不行了,熟料一见着祭司大人,便活泼成这样!” “祭司大人,云雀可是一个好征兆呀!”小海笑眯眯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少女娇俏浓郁得不像话,生机勃勃的模样,与手心中半死不活的云雀对比明显。 “绿洲逐渐萎缩,鸟兽们都跑了,去年都见不着半点踪影,今儿落了一只,是要好转的兆头吧!”有路人见了他们的情况,热情地笑着,还想去戳云雀的小脑袋。 贾想制止了那根手指,狐疑地打量着这只瘦小的云雀,犹豫片刻,慢吞吞地将手掌盖在云雀身上。 太小了,半只手掌都不到。 小海见贾想把手放在云雀羽背上,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养尊处优的玉白手掌,淡淡青筋又显露着主人潜在的力度。 她脸颊微红,熟料那只病怏怏的云雀猛地一弹,柔软的触感把小海吓了一跳,手一颤,眼见云雀就要跌落掌心之外。 贾想另一只手迅速伸出,托扶起云雀,将云雀合在自己的双掌中,慢慢捧到心口处。 小海慌慌张张道:“都赖我,鸟儿可还好?” 贾想半垂着眼,轻轻打开手掌,其他人心惊胆战地探出头,八只眼盯着这只可怜兮兮的云雀。 云雀身躯起伏剧烈,比他们还要惊愕,整只鸟恨不得塞进贾想的衣袍中,嘤嘤地叫唤着。 贾想被云雀的姿态逗得轻笑一声:“白叔那儿,治不治鸟兽的病症?” 小海回过神:“治的治的,哎呀我们快些过去吧!可别耽误了!” 她与其余人招手告别,担忧地盯着云雀,一步三回头地赶着路。 不知是否为错觉,护着云雀的祭司,格外地圣洁美丽。 小海迟疑地打量片刻,颇有些幻视自家隔壁那位生了孩子不久的妇人,每次抱着婴孩出行时,总是慈爱地注视着孩子,仿若怀中捧着此生的瑰宝。 什么乱七八糟的联想!小海拍了拍脸,试图摒除杂念。 贾想自然知晓身前少女的打量,他毫不在意地抚摸着云雀的羽毛,小心避开了伤口。 “千龄,是你吗?”他将云雀捧到脸侧。 云雀没有什么力气了,它的生命力全寄在眼前人身上,泛着淡红的眼瞳紧紧凝视着贾想。 贾想不期待云雀能够回应它,方才那几声嘤咛便是云雀剩余的所有生气了。 他想将云雀合在掌心,外头太晒了,对伤患不好。 出其不意,云雀梗着脖颈,柔软的羽毛蹭过贾想的嘴角,又很快沉沉地跌倒在手掌中。 贾想一愣,出神地摸了摸嘴角。 “祭司大人!到了!”小海一转身,就见祭司大人一脸懵懂的模样,怔怔地站在原地,离她好远。 见祭司把鸟儿捧到脸侧,小海忧心忡忡,生恐云雀噶了气,把他们圣洁慈悲的祭司大人吓到了,急匆匆地想要上前探查。 然后,他们无情无欲圣洁美丽的祭司大人头微微一歪,头襟顺着滑落了半边,银发倾泻而出,在阳光下光泽缤纷。 而祭司大人嘴角一弯,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小海瞬间被惊艳地不敢大出气,只见祭司大人撩起眉眼,将云雀轻柔地含在手中,食指点了点云雀小小的脑壳。 “怎么停下了?”贾想疑惑地看着不远处的小海,“到了?” 小海回过神,手足无措地嗯嗯啊啊了半天,一蹬腿,转过身拍了拍脸颊。 “是的,”她迈开手脚,顺拐了,“白叔!白叔!我带祭司大人过来了!白叔!” 也许是白叔给了她勇气,小海急促地扣着门扉,提起嗓子喊着。 “哎呀,来啦来啦!” 一个男声朦朦胧胧地传来,随后石门一开,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 “白叔在碾药呢,”开门的男人指了指屋内,“祭司大人在哪儿?” 说完,他迫不及待地伸长脖子,眯着眼,隔着扭曲的热浪,看到预想中那道身影。 “哈哈,终于来了。”听上去咬牙切齿,好似对这位受万人敬仰的祭祀有莫大的意见。 贾想微微睁大双眸:“萧敖?” “啊?”萧敖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顿时愣在原地,他向前努力地伸着脖子,“啊?不是哥们?怎么是你?祝千龄呢?” 小海不满地打了他一巴掌:“休要对祭司大人无礼!” 地板似有一块磁铁,专吸萧敖的下巴,从门外重逢到门口会晤,他的下巴就从来没有合上。 贾想矜持地一抬下巴:“免礼。” 萧敖被这句话惊回神,他恼羞成怒地手动合上下巴,瞪了贾想一眼。 小海立刻叫道:“不要以为你救了我妹妹就可以为所欲为!萧公子,这位可是我们尊贵的祭司大人!你是外乡人,哪怕不信我们的神明也就罢了,休要对祭司大人无礼!” 萧敖委屈地指了指鼻子:“我哪里无礼了?” 贾想嗤笑一声,不做回复。 小海气势汹汹地瞪了萧敖一眼:“就这般,还不无礼吗?” 就在小海越想越气,想要一骨碌发泄出来时,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地动山摇地出现了。 屋中排列着一墙的盒柜,本该是能将人衬得矮小的嵌墙家具,却在汉子出现的那一刻,全都变得娇小可人起来。 “祭司大人!”此人态度无比虔诚,见了贾想瞬间喜笑颜开,“您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贾想朝他颔首示意,对方金刚芭比的形象还是让他有些生理不适。 他将手心里蜷缩的云雀递到汉子眼前,云雀抖了抖身躯,下意识追寻着贾想松开的另一只手,弱弱地嘤了一声。 “您看看能不能治?” 贾想大致联想到鸟儿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了,毕竟那座神像被贯穿身躯,灰飞烟灭了。 他怎么可能会毫发无损呢? 但未知全貌的情况下,贾想不敢冒然使用灵力为之梳理,何况当下诡事频发,最好不要打草惊蛇。 汉子见了云雀,细长的浓眉瞬间拧成一条线,他急急躁躁地扯过一条干净的方巾,瘫在桌子上。 “祭司大人,您把鸟儿放在上面,我去瞧瞧我那儿有没有药草。” 说着,他怜惜地瞥了云雀一眼:“神明大人保佑。” 小海见汉子神情不安,也担忧问道:“白叔,可还有得救?” “说不准。”汉子急匆匆地翻找着药柜。 小海左顾右盼:“白叔,我妹妹呢?” 萧敖眼睛咕溜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小海,越看越发觉得不对劲。 他凑到萧敖身边,道:“耳室里头就一个小婴儿和咎语山。” 萧敖若有所悟地抬眸,轻声重复了一遍:“小婴儿和咎语山?” 汉子没有抬头,翻箱倒柜着,还有空,抽出一只手指了指耳室。 “小山乖得很,睡得很安静,就是伤势不容乐观。” 闻言,贾想与萧敖两人不约而同地竖起耳朵,贾想用眼神示意,薄唇轻动。 “咎语山?” 萧敖下垂着嘴,轻轻点头默认:“我说她怎么忽然缩水了,还以为是反噬呢!我去她还真有个姐姐啊?” 咎语山的姐姐咎言海瞬间提心吊胆起来,她五官生得过于锋锐,蹙眉时却缩小了她的利气,细看与动怒的咎语山有六七分相似。 咎言海忧心忡忡地问:“我能进去看看她不?” “去吧去吧,动静不要太大,”汉子顿了顿,背过头朝满心忧虑的小海安抚一笑,“我家臭小子也在里面睡得鼾,你进去瞧瞧,醒了没有?” 小海忙点头,想朝贾想说一声,就见贾想朝她挥了挥手。 “萧敖,你在这儿看着岁……小鸟,我进去瞧瞧。” 萧敖朝他竖起大拇指,好奇地盯着在方巾上瘫成一团的云雀,手有些发痒。 他伸出食指,想要戳一戳云雀,还没碰上,就被人打开了。 萧敖扭曲着脸甩了甩手,抬头一看是去而复返的贾想,本来还气势汹汹,瞬间变得理不直气不壮了。 “哎呀,我就摸一下。” 贾想冷着脸:“不准摸。” 这倒把萧敖的逆反心勾起了,他小声嚷嚷:“这鸟儿很金贵啊?” “就是金贵,”贾想冷哼一声,“别碰就对了。” 他说不出自己心底是什么滋味,方才一转头见萧敖想要碰云雀,贾想胸口就像是堵着一团气。 第90章 其实贾想一路上肺部就窝着一团浓雾,压得他浑身不舒服。 萧敖也不跟他计较:“行了行了,快去看看咎语山吧!” “虽然说自作自受吧,但看到她那个样子,我心底也不高兴。”说着,萧敖重重地叹出一口气。 什么事能让萧敖唉声叹气成这般?这般真心实意,这般万分惋惜不肯直视。 咎语山怎么了? 贾想蹙着眉,缓缓走近耳室,还不及门口,就听见有女孩子低声哭泣。 约莫是咎言海。 贾想推开半遮掩的门扉,只见耳室设备非常简陋,整体看上去倒像是一间婴儿房。 咎语山就躺在里头的硬床板上,咎言海伏趴在床沿,低声呜咽着。 一时间,贾想不知心底是什么滋味。 他不想打扰姐妹俩的时间,方想转头去看一眼还是婴孩的白乡明,角落忽然响起一道沙哑的女声。 “闻人。” 咎语山没有睡,她还清醒着,喊了贾想一声。 “我有话同你说。” 第77章 咎语山伤得很重, 她的鼻腔里辣得生疼,每呼吸一瞬,喉咙间就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伴随着腹部撕裂的剧痛。 “闻人, 你在犹豫什么?” 见贾想迟迟没有反应,咎语山不由得急切了三分,吸气时,喉头深处涌起温热粘稠的液体,她忍不住呛咳。 咎言海不明所以, 可见妹妹伤得如此严重, 霎时被惊吓得花容失色, 她紧张地握住咎语山的手, 朝门口方向探着头。 哪知咎语山反应尤其激烈,她甩开咎言海的手,与之相似的眉眼变得狠厉。 “你给我出去。”她凶巴巴地对着胞姐呵道。 咎言海显然被咎语山这一声呵斥给吓着了,她不是胞妹那般剧烈的性格,下一刻眼里就蓄起了泪花, 她委屈地垂下头,余光又瞥见一旁的贾想。 听了咎语山那一句逗猫似的呵斥, 贾想震惊地瞪大双眼,看向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咎语山,再瞅瞅愁眉苦脸的咎言海, 他不曾见过咎语山如此温柔地斥退他人。 换在平日,惹得咎语山不兴的对象若是萧敖或者他, 早就被咎语山骂得狗血淋头。 咎言海称呼咎语山为妹妹,难不成此番诡境与她们姐妹二人相关?西沙封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行人本还在破旧神殿里你拉扯我我拉扯你的,不料一晃眼, 就落入新环境。 太过诡异了。 贾想心中疑虑丛生,狐疑地打量起咎言海,熟料竟与对方的眼神在半空中相撞。 还不等贾想回过神,咎言海像是被刺激到了,她猛地收回眼神,退后三步,似是伤心得浑身发抖。 “祭司大人,”咎言海蹙着眉,“是我管教不好妹妹,让您见笑了。” 贾想一愣,越过其背后,咎语山锐利穿透的眼神钉在他身上,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尖,贾想赶忙摆手。 “无妨,性情真率,是好事。”贾想讪讪道。 咎语山忍下喉间的痒意,口吻不见好:“你出去,我要与他商量些事情。” 咎言海却不依:“你与祭司大人说些什么事?难道我无权知晓吗?” 她细细打量着咎语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怒从中来,眼泪却不争气地掉落。 “你还不曾与我说,好好的待在家,怎么会发生这种糟天灾的荒谬事儿!” 咎言海越说越生气,她怒气蓬勃的模样与咎语山相似了个十成十,贾想终于从表面上看出二人血脉连接的部分,不禁打了个寒颤。 咎语山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脖子,晃过神来,不可置信地瞪着咎言海,她伤得太重,这许久不曾感受到的熟悉叫她伤口越发剧痛,霎时脸又白了三分。 她没办法,只能疯狂地朝着贾想使眼色。 贾想自然好奇咎语山想与他沟通些什么,外人在场确实不方便,但他乐得其见咎语山吃瘪,还想着把这一趣事分享给萧敖,然而眼下咎语山的生命力肉眼可见的消逝,贾想不得不挺直腰板。 “小海,你去外边看看云雀如何?我为山……小山,看看伤势。” 这一番劝言安抚住了咎言海,可见祭司在西沙人眼中的地位超然。 见状,咎语山摁下喉间的铁涩气,堪称是温和地朝咎言海道:“姐姐,你是神侍。” 本还在犹豫的咎言海听了这话,终于沉下心,深深叹了一口气:“遵命,祭司大人。” 她一步三回头地出了耳室,门敞开时还能隐约听见萧敖与白医师的谈话声。 狭窄逼仄的耳室内只剩下贾想与咎语山二人,咎语山的呼吸声格外沉重,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己恐怕是命不久矣,但她的神情并不见担忧 ,反而是如释重负。 沉默稍许,咎语山闭上眼,似乎在斟酌着如何开口。 “我与你说过,祝千龄是假的。”咎语山慢条斯理地说道,不知是力竭还是态度。 贾想找了一张椅子,石头做的,很沉,他没搬动,只能坐在榻上,幸得听清了咎语山虚弱的话语。 “你还记得我们初入此地时,在沙地中看到的月衣吗?”咎语山歪了歪头,“月衣里头,裹着的不是人,是刻着历代祭司的神像们。” 贾想手指蜷缩,他迅速找到矛盾点:“那我与祝千龄又该如何说明?” 咎语山轻笑了一下,嘴角渗出几点血迹,她费劲地用袖袍擦去。 “所以说,祝千龄是假的,”咎语山深吸一口气,对上贾想质疑的眸光,“我知道我对你们隐瞒了许多,但而今西沙封印已然崩溃,我再隐瞒下去,就补救不了,这与我而言没有好处。” “我从头到尾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守住西沙封印,你什么都可以不信我,这一点你总要相信。” 确实,无论是八年前的南海一事,还是而今西沙封印,或是前不久的东岛动荡,咎语山对与魔窟相关的一切事物都万分嫌恶,似是经历过由魔窟引起的灾厄一般。 这才是最教人疑惑的地方。 封印魔窟一事已是千百年前的事宜,莫要说新一代,连祝踏歌闻人曲他们这一辈人,对魔窟的了解都是片面的,要说对其怀有多深刻的仇恨,大抵是没有的。 故而咎语山这般态度,才引人深思。 贾想福至心灵——难不成,此诡境能够追溯到咎语山对魔窟深恶痛绝的过往? “我与你说过,西沙夜里就会重现魔窟未被封印前的景象与人事,”咎语山抿唇,“其实,在二十二年前,西沙并不是这样的。” 二十二年前?贾想心下一惊。 祝千龄今岁二十有二,二十二年前,北川围镇灵晶事变,而西沙也有异常发生。 绝不是巧合。贾想忧虑地瞥了眼门扉,心中萌生出夺门而出,抢走云雀一走了之的冲动。 咎语山没有注意到贾想的小动作,在她眼中,贾想仍然是那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这种仰头露出鼻孔就天下唯我独尊的气场,很是惹她厌恶。 然而当下她没有其余力气让咎语山去喜怒哀乐,她能感知到自己的生命力如流水般从体内流露而出,想到方才还在自己眼前活蹦乱跳的姐姐,她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 “西沙封印,是由历代祭司奉献自我的□□与魂魄而巩固的,月衣里裹着他们的神像,被我们抛在沙海中,任风沙带他们游走,每每停落到一个地方,便是那一处地方的封印有所松动,月衣便会钩织出一方过往诡境,混淆魔息的视听,待到诡境中的圆月祭典礼成,封印巩固成功。” 贾想听出了其背后之意,联想到祝千龄那一具支离破碎的神像,他像是得知自家猫崽出门把别人家拆散的猫主人,一时间冷汗直下。 “是,祝千龄他成功了,”咎语山看穿了贾想面无表情下掩藏的心虚,她反客为主地冷笑着,“我猜想,他约莫是将自己与某一具月衣调换,潜入诡境,成为了祭司。” 故而,咎语山才给了贾想那一条不明所以的暗示——祝千龄是假的,他早早融入诡境之中,真躯则在诡境外满地铺盖的某条月衣之中。 如此一来,破坏西沙封印的方法便尤其简单明了。 只需潜入诡境,破坏祭司举行的圆月献祭仪式,就能让魔息觉醒,挣脱诡境。 而破坏圆月祭典的方法非常容易,只要祭司不死,神像破灭便是了。 可是,既然如此,贾想一醒来就被人换作祭司又该怎么解释? 贾想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那我呢?” 闻言,咎语山用仅剩不多的力气,白了他一眼:“算你倒霉。” “祝千龄没成功,”咎语山缓了缓,“神像继承了祭司的所思所想,他的神像不想受祝千龄摆布,想与你私奔。” 此句过于古怪刻薄,贾想的脸被恼得羞红,见状,咎语山嘴角一撇,嘲讽地笑了一声。 咎语山腹部的疼痛已经蔓延到脑袋,她的鼻腔里火辣灼疼,喉间干渴,只能把舌尖那几句揶揄暗讽的话语咽了回去。 第91章 “神像没死透,便给了我一个机会。祝千龄本便是外人,即使取代了某具月衣,钩织出的诡境也是四不像。日月当空,时流不一,他为了尽早破坏神像,提前了圆月祭典,那我也有办法让日月倒转,而今便是新一轮诡境,不过祝千龄的神像藏了私心,死前助我一把力,你成了此诡境新一任祭司。” 咎语山原本暗沉的眼眸浮现起一点光亮,她出奇不意地握住贾想垂放在榻上的手,贾想一惊,又不敢用力,生怕让咎语山伤上加伤,只是盯着咎语山粗粝的手指,她的手背青筋暴起。 “我与你说,”咎语山吃力地抬起上半身,“你一定要举行圆月祭典,西沙才不会一错再错。月衣下一次要前往何方,又要出现在何处,祝千龄定要花费更多心思去探查,但他而今暴露,况且得知你尚且在世的消息,说不定你真的能停止他这个丧尽天良的举措。” 贾想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她向来是要强不服输的性情,与她往来的六年光阴中,咎语山的性情最为真挚,心眼比任何人都要细腻,有时会让他产生一种被保护的错觉。 不止他如此想,萧敖如是,莫尔纳如是。 可现在这个浑身上下写满了朝气与可靠的女人就这般躺在简陋的床榻上,不知还有多少口气让她再停留,贾想甚至有一种错觉,这一场诡境结束后,咎语山便会随着月衣,流浪在漫无尽头的沙海中。 咎语山瞧着眼前这位昔日在仞州中勾肩搭背的友人,深藏心间的愧疚终于翻涌而上。 她紧紧地握着贾想的手,手心里触及的肌肤不知何时变得有些粗糙,不似多年前的细嫩,咎语山不清楚贾想在北川究竟经历了什么,然而联想北川如今起义军一部接着一部的割裂局面,亦是叹了一口气。 “我知,我冒然将你们带入诡境,是我的错。” 咎语山深深凝视着贾想绮丽的面容,银眸如雪,完全不似会出现在粗犷西沙中的人儿。 雪人儿被咎语山晦涩不明的眼神盯得一愣,下意识想要抽回手,结果他轻而易举地挣开了,贾想出神地盯着咎语山苍白的脸色,神情颇为恍惚。 “可是,”贾想冷静下来,“圆月祭典后祭司肉身与魂魄俱散,那我呢?” 咎语山连忙解释:“但这是我唯一的方法了,而且祝州主与我承诺过,你和萧敖绝对不会有事。” 此句解释不如不解释,贾想再次听到祝踏歌这一名字,身上的鸡皮疙瘩瞬间被激起,面容再也绷不住平静,整个人连连后退。 他的反应实在是过于激烈,把咎语山给骇着了,她细细思索自己的语句,并无出错的地方,怎会把贾想惊吓得如此强烈? “怎么回事?” 贾想喃喃,回味着咎语山的这句话,忽然他捡到了一个漏洞。 “我和萧敖,那你呢,你和莫尔纳呢?”贾想双眸随着思绪逐渐开阔。 南海一行中,莫尔纳敢带着监护者闯入赖疙,四处给他们留下暗示,在灵力尽失的情况下,他铤而走险设下传输阵,就为了给众人与自己博取一线生机。 在仞州相处的六年间,他与闻人想交流的意图被发现,心怀愧疚,却也不会似如今这般小心翼翼甚至懦弱的模样,莫尔纳还能恬不知耻地继续与贾想通信。 哪怕平日莫尔纳表现得如何羞涩,如何内向,可本质上,他比谁都要狂放,有一回甚至敢与长老会叫板回怼,哪里像西沙一行中处处不敢出头的样子? 就好似,在拼命缩减自己的存在感一样。 为何要如此行为?怕不是为了让他们不要发现出任何端倪。 “莫尔纳,是祝踏歌伪装的,是也不是?”提及祝踏歌,贾想便想到祝千龄,一将二人联想,他心中就会翻出一股滚滚怒火。 害得祝千龄走投无路的罪魁祸首。 参与北川灵晶的幕后黑手。 难道要因为外在的险恶过于灼目,暗地里滋生的恶意就能忽视吗?细细想来,祝踏歌出现的每一道身影,对未来的走势皆举足轻重。 贾想的系统还在祝千龄身上,他探寻不得,之前的询问也未得结果,可他隐约觉得那一颗吊坠的用处不绝于此。 这一回,祝踏歌又想做什么?况且他们这一行,有他与萧敖两名穿越者,以祝踏歌那等阴森黯然的心思,未必不知道他与萧敖的身份,此局不排除要消灭穿越者的可能。 但祝踏歌给他的布条又与之不符。 贾想实在搞不懂祝踏歌的所作所为,但他只想想往门外走去,贾想要看好祝千龄,不能再让祝踏歌有任何伤害祝千龄的空隙可乘。 见贾想道出真相,咎语山便也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她颔首道:“州主实力不可小觑,有他的存在,你与萧敖的安全都可以得到保障,何必如此紧张?” 听到此句,贾想心底更加焦灼,他起身就要离去,咎语山看出贾想外放的戾气,不由得担忧起来。 她是聪明人,很快就跳出思维,将一行人的行为过程思索了一番——一路上,莫尔纳都未曾有任何保护他人的举措,甚至是在最终生死存亡之际,莫尔纳都是一副旁观者的态度。 包括咎语山自己。 她这一身的伤痕,一半是带活人踏入诡境的反噬,一半是莫尔纳的不作为,让她害了诡境映射人物的叠伤,走到如今生死不由己的地步。 莫尔纳的态度便是祝踏歌的态度。 思及此处,咎语山终于反应过来,她本就煞白的脸色又被刷上一层漆。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咎语山一把撑起上半身,朝着贾想的背影,徒劳地喊了一声:“闻人想!” 随后,她便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沫喷溅了半张床榻。 恰在此时,一旁熟睡的婴儿终于被二人的争执吵醒,眼见身侧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委屈巴巴地撅起嘴,扯开嗓子放声哭喊了起来。 石门猛地被推开,咎言海急匆匆地朝贾想打了声招呼,随后飞扑到咎语山身边,满眼心疼。 “白叔!白叔!你进来瞧瞧,我妹妹她怎么伤得如此严重!” 咎言海扶着咎语山,质问道:“你不是和我说只是从楼下跌落而已吗?怎么有这么多内伤?你干什么去了你?” 咎语山瘫在姐姐的怀抱中,耳边是逝者的爱语,本该是她该欣喜的,可咎语山只是紧紧地盯着贾想,悔恨莫及。 光是被入魔的祝千龄搅乱了心思,光是被诡境重映的回忆搅乱了心思,她怎么就忘了,那些能坐上仞州州主之位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今时细细想来,祝踏歌存心要将他们一行人往死里整。 贾想没有理会咎语山在身后的呼号,他目标明确地走到药柜前,与被呼喊声吸引到室内的白叔匆匆掠过。 织布上的云雀伤口被处理得很是妥当,蔫蔫地摊开翅膀,见贾想来了,用尽全身力气,朝他努力地嘤了一声。 贾想却倒吸一口冷气。 云雀不知为何监护人的脸色变得那般难看,思索间,失重感卷席全身,它依靠的织布被人提了起来。 “好可爱的鸟儿,”来者温和一笑,“阿想,这是你捡的?” 恰是莫尔纳。 第78章 贾想冷着脸, 伸出手:“还给我。” 莫尔纳鲜少见贾想如此锋利的态度,抚摸尾羽的手顿了顿。 掌心中那只病恹恹的云雀得了自由,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 猛地跳起来, 狠狠啄了莫尔纳一口。 莫尔纳吃痛地拧起眉,五指下意识收缩,云雀瞬间被挤压出五角凸毛,被他紧紧攥在手中,发出一声啼血哀鸣。 贾想脸色一白, 不管不顾就抓住莫尔纳的手腕, 一翻一折, 将云雀从窒息中拯救了出来。 几片绒毛在空中飘飘然地摇晃着。 莫尔纳哑然, 自知理亏,摸了摸鼻子,关切地凑了上来。 “这只小鸟儿没事吧?” 贾想心疼地抚摸着云雀的背部,云雀委屈巴巴地软在他的掌心,若不是背部还有起伏, 贾想都要心脏骤停,恨不得一拳把莫尔纳打倒在地。 事实上, 贾想恨不得这么做,也差不多这么做了。 莫尔纳还没反应过来,一阵风掠过他的脸颊, 随后眼前一暗,冒出斑斑点点的白光, 疼痛感与饱胀感席卷脑袋,他踉跄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蹲守在耳室门口的萧敖听闻身后的动静, 转过头来,便是呼吸一窒,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耳室内出生入死的友人生死不知,耳室外的两个好兄弟正在为了一只云雀大动干戈,而废物的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下意识闭上眼,祈祷再次睁开眼,一切都会顺其自然地逢凶化吉。 于是,萧敖满怀希望地闭上双眸,耳边就传来另一道打到实肉的邦邦声。 他惊恐地睁开眼,便看见贾想一只手捧着云雀,贴紧胸口,另一只手抄起一旁敦实的石磨药碾,往莫尔纳另一只完好的眼睛戳下去。 第92章 莫尔纳喜提物种转变。 贾想似乎还觉得不过瘾,抡起药碾,就要打向莫尔纳的鼻子。 莫尔纳也并非等闲之辈,被一拳一戳砸昏了神,还能下意识拔出柜台上的针,做出防备的姿势。 不过此人约莫是练剑练得疯魔了,五指夹针,给他做出一种握剑起招的架势。 萧敖连滚带爬地润到二人中间,满眼复杂地看着怒气冲冲的贾想,转头再看向一脸茫然悲愤的莫尔纳,一边是同病相怜的穿越者兄弟,一边是陪了他两年共度东岛难关的友人,手心手背都是肉,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不是,你们怎么了?”他识时务者为俊杰地扒拉住贾想的衣袍,西沙祭司袍宽大空旷,抱大腿很是方便自然,“兄弟,莫尔纳他惹你什么了?不要这么气,大家都是好朋友,对不对?” 什么好朋友?你家好朋友是祝踏歌假扮的。 贾想冷哼一声,理智告知他最好不要打草惊蛇,莫尔纳是祝踏歌一事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然而他的动机始终模糊不清,不若暗中观察,找出究竟,好对症下药。 但是,看到化身云雀的祝千龄在祝踏歌手中受虐成那般模样时,贾想心间潜藏的怒火瞬间烧到天灵盖,他忍不下去了。 “我若不动手,”贾想权衡片刻,放下药碾,“这只雀儿说不定就亡于他手了。” 萧敖见他放下恃凶武器,胸口的闷气散了一半,就开始劝莫尔纳。 “好了好了,莫尔纳,把针放下,都是误会。” 萧敖探头,想瞧一眼云雀,可惜贾想把身子一偏,把云雀藏进祭司长袍之中,不教他挪出半分眼神。 “哎,咱把针放下,这姿势你以为你耍的是剑呀?”萧敖吃了瘪,也不敢惹气头上的贾想,只能开始劝莫尔纳。 闻言,莫尔纳顿了顿,四肢收拢,放下医针,眉头一皱。 “是他不分青红皂白打了我。” 见对方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贾想气笑了:“不分青红皂白?你看你对雀儿做了什么蔫事儿!若不是我来得及时,雀儿就惨死你手了,你还好意思说?” 萧敖一惊,却觉得贾想颇为小题大做,摸了摸后脑勺,为莫尔纳评理道:“哎,那你为了一只鸟去打莫尔纳,想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贾想听闻此语后第一反应就是勃然大怒,想把萧敖的脑袋提出来用水冲洗一番,但这一段插曲使他彻底冷静下来,当下还是稳住祝踏歌为主。 可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祝踏歌杀子之心昭然若揭。 但要论抚养,祝千龄能长这么大,都是贾想费尽心思一口一口喂养出来的,祝踏歌把祝千龄惹得这般痛苦,他还没与之较劲。 贾想深吸一口气,恢复了人前那一副无情无欲的冷酷劲儿。 “你不知吗?云雀在此境乃是祥瑞的象征,若是教莫尔纳害死了,我们如何自处?”贾想说得头头是道。 萧敖一听,有道理,但他一对上莫尔纳两只乌漆嘛黑的黑眼眶,又实在说不出责怪的话,顿时后悔过来阻止他们二人的纠纷了。 恰在此时,耳室内响起咎言海的呜咽声。 “祭司大人!祭司大人!” 随后,咎言海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她没有感知到外头尴尬的氛围,悲伤与畏惧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咎言海与外界已经隔了一层屏障,她看准了贾想的方位,一把跪地,扯住贾想的衣袍。 “祭司大人,求求您,救救我妹妹吧!” 贾想居高临下地看着咎言海,从上而下的角度看,咎言海与咎语山的面部轮廓几乎一致,咎语山在耳室中透露的种种信息涌上心尖,贾想的怒火也随之被浇灭。 当务之急,还是脱离诡境,守护西沙封印为紧。 他轻柔地摩挲在掌心中的云雀,云雀已经平复,呼吸清浅地俯趴在贾想手中休息。 “求求您!”咎言海抹去嘴边的咸涩,“求求您,能否禅让于阿山?” “禅让?” 咎言海咬牙:“我知道,我的要求很是过分,然而只有将此法才能救阿山一命!” 贾想蓦然抓到咎语山交代的信息中,一个隐藏的漏洞。 按理说,一个未曾经历过魔窟时代的人,应当不会对魔窟拥有如此浓重的恨意,咎语山对魔窟的偏执程度,从南海时便可见端倪。 可至今为止,西沙封印固若金汤,诡境不过是重映历代祭司献祭的过程,并不会呈现魔窟横行的苦难。 二十二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咎语山如此忌讳? 贾想福至心灵,问道:“咎语山年岁几何?” 咎言海哭得迷迷糊糊,恍惚地回应:“十五。” 贾想望向萧敖,萧敖很快反应过来:“三十七。” 对上了。 这一场诡境的祭司,约莫是上一任西沙继承人的过往影像,按道理,不会出现任何偏差,就如贾想代替了祭司,咎语山重返了过往的年岁,萧敖也以一个合理的身份出现。 而彼时未曾降世的祝千龄,便化作了云雀。 那按道理,诡境中的咎语山不应该如外境一般伤痕累累,而到了濒死的地步,这与诡境重现的过往不一,难道就不怕被魔窟察觉,一切努力付诸东流吗? 故而,二十二年前的咎语山定然受了致命伤。 就在这一场诡境中,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咎语山对魔窟有了深重的恨意。 他们现在经历的一切,是符合原本历史轨迹的。 贾想不敢多加揣测,他现下得出的结论站脚还不稳定,只能顺势而为。 至少,咎语山应当不会这般轻易死去。 他冷淡道:“细说。” 咎言海得了首肯,激动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祭司大人,我与阿山为亲姐妹,既然神明大人愿意选择我为神侍,阿山必然可以。” 关心则乱,此番话放在寻常,咎言海绝对会将之视为亵渎神明的言论,就地惩戒出言不逊者。 现今她已顾不得其它:“我愿意主持今夜的圆月祭典,将自身献祭于神明,教邪恶无处遁逃。” “但是,恳求您,”咎言海双手合十,苦苦哀求,“让阿山入了月衣吧!” 贾想一愣。 “姐妹二人,血浓于水,一人做祭,一人遁沙,神明不会怪罪的,”咎言海见贾想面露异色,紧紧攥着祭司长袍,“祭司大人,您亦知晓,历代祭司需以月阴之身才可胜任,您是因胞姐染上沙噬意外逝世,才被迫顶上祭司之位,按理说,我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确实,西沙是母性社会,便因其封印继承人历代为女性的缘故,他们崇尚月亮,历代以女性为尊。 西沙环境恶劣,生存压力极重,男女空前和谐。 贾想刚开始发觉祭司为男性时,还小小诧异了一番。 可既然如此,长老会那边又该如何解释? 贾想虚虚地握了握掌心中的云雀,他的系统还在祝千龄手中,必须想办法讨要回来才是。 更加重要的因素是,祝千龄展示吊坠时,祝踏歌在场。 看出贾想面上的顾虑,咎言海寻思片刻,很快找到遗漏的点。 “只要不与仞州长老会言说,他们又如何知晓继承人变动?”咎言海直言利弊。 贾想抿唇,盯着咎言海毅然决然的面容,忽然明白祝千龄是如何精准地找到上一任祭司的月衣,并趁机遁入。 也想通为何咎语山能够将他们指引到西沙诡境中,若无其事地来回穿梭。 那一副被祝千龄趁机遁入的月衣是空的。 咎语山便是这一场诡境中被裹进月衣的神像。 真是够荒诞的。 萧敖没听出个所以然,见二人僵持着,茫茫然地望向同样游离局外的莫尔纳。 “咎语山怎么了?” 莫尔纳总结了一番:“好像死了。” 萧敖脸色被吓得煞白,就要冲进耳室查看咎语山情况。 方到门口,萧敖便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盯着室内的幕景。 咎语山虚弱地卧倒在榻上,她不似从前那般年岁,而是一副稚嫩少女的模样,只不过浑身浴血,口中还吐着片片腥红,光是瞧着,仿佛心脏被人狠狠握紧。 “山姐!”萧敖扑到榻前,手心湿哒哒的一片,才发觉咎语山流的血不止表面上看的这些。 他下意识求助地看向白医师,对方一手搭在咎语山的脉象上,眉心蹙出三道川,一手捧着婴儿,婴儿哇哇啼哭,场面一片混乱。 咎语山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可她依稀分辨出了萧敖的声音,故作凶巴巴地说:“憋回去……不准哭,吵死了。” 可惜她的声音实在太轻了,萧敖只隐约听见“憋佬仔”三个断断续续的字,他被骂得浑身轻松,但瞧见咎语山这一副半死不活的姿容,眼泪不由分说地涌入眼眶。 “山姐,别骂了,你到底怎么了,我就在后边守着还不到半刻钟,你别吓我。” 第93章 咎语山听了更是一肚子火,她咬着牙:“闻人……叫他进来。” “跟他说,”咎语山喘着粗气,耳畔的婴儿声越哭泣越虚弱,“不准听……我姊姊的破烂主意……没有……用的……” 听闻此句,萧敖只能慌慌张张地跑到耳室外,便看见咎言海满脸泪水地抓着贾想的衣袍,而莫尔纳看戏似的抱着胸,站在一边,场面不比室内的混乱。 救命。 萧敖两眼一黑,但想到室内还在等待贾想的咎语山,于是抓着空隙,扑向贾想另一条大腿。 “想啊!你快去看看,山姐叫唤你呢!” 咎言海则是哭哭唧唧道:“祭司大人,唯有此法可解,你莫要听阿山诡辩!” 婴儿啼哭声,女人啜泣声,男人哀嚎声,还有云雀嘤嘤撒娇声,惹得贾想思维混乱,天旋地转。 蓦然,他眼角余光瞥见莫尔纳——祝踏歌收敛了平日伪装的瑟缩意味,两只眼眸冷冰冰地注视着他,尤其是他窝在袍中的那一只手掌。 云雀柔软的触感隔着衣袍,触动着贾想的心脏,他垂首盯着哀求的咎言海,忽觉一股无力感。 祝踏歌又开始装模作样地扮演起印象中窝窝囊囊的莫尔纳,大气不敢出地蹭到贾想身边。 他低声道:“家师曾与我说过一段西沙历史。” 贾想竖起耳朵,倒要听听祝踏歌肚子里卖的什么药。 “月衣随着黄沙游走,每每编织一场诡境,便有如天上一天凡尘十年,西沙一夜风沙过境,月衣却不知度过多少年岁日月。” “若是月衣中藏着活人,虽能摒弃生死界限,但仍旧会随着流逝的岁月迅速枯萎,许是外境过了三日,他便度过了三十年。” 咎言海泪眼朦胧地抬眸,呜咽道:“确是如此,祭司大人,您不必忧虑下一任继承人,只待圆月祭典一过,诡境再出,阿山度过外境的生死之灾,出了月衣,还是继承人,不用忧虑仞州长老会有所察觉。” 贾想哀叹一口气。 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为了西沙封印的安全,贾想只能答应。 得了祭司应许,咎言海欣喜若狂,抹去眼泪:“多谢祭司大人成全!” 她急匆匆地起身,朝耳室瞥了一眼,不知何时,婴儿啼哭声已经停歇,一切如同风沙过境,消失匿迹。 咎言海忧虑地垂眸,迅速调整好神态,恢复了最初灵动少女的模样,不过她五官生得锐利,方才泪水打湿了肌肤,红皱的肌理让她看上去好似老了十岁。 “我去筹备今夜的圆月祭典事宜,祭司大人,届时祭典结束,还需要麻烦您与乡亲们解释了。” 说完,咎言海深深地朝贾想鞠躬,转身入了耳室,那几道若有若无的呻吟声很快静止下来。 再转眼,咎言海抱着一蛹花被走了出来,被褥渗出深重潮湿的血腥气,咎语山安静地窝在里面,不知是否还有生气。 她再次朝着贾想道谢,便马不停蹄地夺门而去,直奔神殿的方向。 许是西沙制作神像的法子独特,要赶着去筹备罢了。 贾想头疼地拧着眉,眼下便是等待圆月祭典,随后找住祝踏歌马脚,走一步是一步。 咎语山是死是活,天注定,他干涉不了。 原著中的咎语山结局是什么呢? 贾想从封存的记忆中扒拉片刻,却没有找出任何相关的片段,便抖了抖挂在他腿上痴呆的萧敖。 萧敖悲痛欲绝:“闻人想,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贾想颔首。 萧敖猛地站起身:“你宁可相信一个虚假的人,也不愿意相信曾与我们共渡生死的咎语山?” 贾想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萧敖能穿成原著男主也有一定道理,想要探寻咎语山原著结局的心思也歇了下来。 他耐心地反问:“这位与我们共渡生死的挚友又对我们做了些什么呢?” “有好几次,”贾想轻轻挑眉,“你和我就差点死了,这不是事实吗?” 哪怕咎语山说得再如何天花乱坠,他与萧敖二人的生死,都被咎语山视作可以运用的筹码,这是事实。 咎语山眼中最重要的,只有西沙封印,至于挚友挚爱,过眼云烟罢了。 萧敖意识到了这一点,瞬间如坠冰窟。 他不甘心地怼了一句:“那你呢?你凭什么那么信任祝千龄,他不更加丧心病狂?” 萧敖一说完就后悔了,他懊恼地挠了挠头,想补救什么,心中又堵着一股气。 不过贾想并未搭理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捧着手心的云雀,轻手轻脚地安抚着。 白医师手中抱着安静下来的婴孩,站在耳室门口,不知听进了多少,他仍旧是笑得傻兮兮的样子。 “祝千龄是祭司的什么人呀?”白医师好奇地询问,“哎,那只小云雀呢?” 贾想将云雀从袍中露出半边身体。 “祭司大人,您要养它吗?”白医师憨憨道。 贾想绕过萧敖,往门外走去,闹了一场,屋外夕阳西下,余晖落了他一身。 “我一直都在养。” 贾想轻描淡写地回答。 萧敖很快领悟到其背后之意,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又恍然大悟地看向莫尔纳。 莫尔纳还是一副委委屈屈的小媳妇样儿。 萧敖过来人似的,语重心长地拍了拍莫尔纳的肩——不冤,兄弟不冤,男同是这样的,不冤。 白医师抱着婴孩,笑眯眯道:“我抱着乡明出去透透风,你俩帮我看看门面。” 寻思着圆月祭典还需要一段时间,身心俱惫的萧敖也乐得空闲,便爽快地应了下来。 回想起北川一行中悍然起义的白乡明,萧敖不禁对尚在襁褓中的婴孩产生了好奇心。 “哎,叔,我想逗逗小乡明,成不?” 熟料,白医师把怀中的婴孩抱得更加紧实:“孩子生着病,就不劳烦了。” 萧敖颔首,以示理解,他目送着白医师抱着婴孩远去,与路过的西沙人挨个打招呼,唉声叹气地蹲在门口。 莫尔纳走到他身边,从他们这个方向,很难望到神殿,只能看见白医师越走越细的背影。 “白医师是不是往神殿走去了?”莫尔纳指着那一条瘦长的线。 萧敖猛地惊醒。 “不对。” 萧敖细思极恐。 白乡明说自己在三十多年前去往围镇。 可现在的诡境,重现了三十多年前的历史,可历史中,白乡明还在襁褓之中。 萧敖站起身,大喊道:“完蛋了。” 莫尔纳自然而然地歪着头,盯着萧敖,似乎早有所料的模样。 萧敖扯起莫尔纳:“快,追上去,不对劲。” 一抬头,那条细长的线,早早被橙光吞没。 第79章 西沙入了夜, 褪尽白日的酷烈灼烧,只余下无垠沙海,在硕大银盘般的圆月下铺开, 泛着冷冽的微光。 夜风不再滚烫, 带着干燥的寒意,卷起细碎的沙粒,在神殿圆柱间呜咽盘旋。 圆月祭典是一件神圣庄严的仪式,唯有神殿侍从能够紧随阵法,居民则要在屋中点燃一盏沙灯, 一家人蹲守其侧, 默默祈福。 就在肃穆神殿的中央, 咎言海整理着月衣, 月衣中躺着昏睡不醒的咎语山,她身前站着贾想,他垂眸捧着云雀,一行人寂静无言。 月光格外明亮,殿内却颇为暗沉, 得了指令的侍从举着火把,点燃了神殿中的油灯。 油灯亮起, 不是寻常取暖的橘红,火焰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幽蓝色,仿若要与月色融为一体。 数条火舌跳跃不定, 几乎不发出噼啪声,只有一种低沉的、仿佛大地呼吸般的嗡鸣。 人影幢幢。 咎言海沉默着, 脸庞在摇曳的火光与清冷的月华交织下,显得格外深邃。 她凝视着手里如沙般滑落的月衣,眼神如头顶的星辰, 古老而沉静。没有喧哗,没有交谈,只有风绕过石柱、掠过衣袍的单调声响,以及那幽蓝火焰无声的嗡鸣。 “祭司大人。”有侍从急匆匆赶来,见神侍与祭司正在打理月衣,即刻垂下头,不敢直视。 哪怕咎言海要越级取代他,贾想对外的身份仍是祭司,拥有最大的话语权。 他颔首问:“有什么事吗?” 侍从欲言又止,望了眼咎言海。 贾想点了点下巴:“但说无妨。” 侍从道:“有两位神徒立于神殿外,恳请谒见您。” 贾想挑眉,便知那二人是谁,他思索片刻,道:“你让那位瞧着傻气的进来即可。” 侍从应声答是,不敢耽搁仪式,匆匆离去。 咎言海将月衣彻底整理好,色泽被月光照得流光溢彩,暗处花纹随之浮动,贾想忽然了悟为何西沙将此布唤为月衣。 “祭司大人,还需您回避一下。”咎言海指了指神台上的神像。 既然要让咎语山替换了神像,那么神台上这座与贾想复刻黏贴的神像便万万不可留,至于销毁方法,不便于贾想呈现。 第94章 掌心中的小云雀却先于贾想叫嚷了起来,不过声音听着更像是撒娇。 那尊神像与贾想生得相似,惹得小云雀有了精神气,就不住地望着那一尊神像,却是不敢细细看真正的主人。 不曾想过祝千龄还有今日这般娇俏的时候,可惜不是猫儿,若是猫儿,逗弄起来更有一番滋味。 贾想心情愉悦地戳了戳云雀的脑袋,似是能透过其躯壳,戳中隐藏的魂魄,然而想到云雀对他这般亲昵,是包含了不敢教他深思的悖伦之情,又是一阵头疼。 好歹,西沙封印有了保全的苗头,祝千龄化为云雀,豆大的身躯惹不出什么祸端,贾想欣欣然地捧着恢复些许活力的小祝千龄,来到神殿之外。 不过几步之外,贾想便瞧见前方走来两道身影,恰是侍从与萧敖。 被侍从领着的萧敖尤为急躁,他时不时张望前方,见了贾想,更是激动得无以复加,一把扯住对方,手足比唇舌还要快一步地张扬起来。 侍从有眼力见地退了下去,萧敖便彻底憋不住气:“闻人,神像不是山姐!” 贾想一愣,似是无法理解萧敖的话,见他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安抚道:“慢慢说,什么意思?” 萧敖焦急地转来转去,似乎在斟酌如何与贾想细细道来,余光瞥见贾想手心里的云雀,恍然大悟。 “祝千龄,山姐伤成那样是不是你做的妖?”萧敖怼着祝千龄,云雀嘤了一声,飞也似的窜到贾想心口。 贾想率先心疼,将祝千龄护在心口,颇为怪罪道:“祝千龄揭开封印一事我会问罪,然而咎语山重伤一事,确与祝千龄无关。” 见萧敖一脸不可置信,贾想犹豫稍许,决心将疑虑一一道出。 “你觉得祝踏歌为人如何?” 萧敖不清楚贾想为何忽然跳转到此问,他呆愣地回了一句:“挺好的,华国式教育体系校长,主打一个不管事但形式流程多。” 然而贾想面容严肃,提及祝踏歌时眼神复杂,萧敖熟悉贾想的性情,乍一看心中警铃大作。 细细想来,祝千龄这般凄惨,作为亲生父亲的祝踏歌却丝毫不作为,哪里像是不知情的局外人? 总不可能是贾想与之争风吃醋吧。 萧敖歪了歪头,小心翼翼地试探:“难不成幕后黑手不是你家小孩,而是他亲爹?” 云雀顿时不满地支棱起头颅,萧敖这番话似是对祝千龄造成了极大的冒犯,他恨不得扑棱着受伤的羽翼,啄萧敖两口。 好在贾想比他还要不高兴,义正言辞地否决道:“岁安没有这个爹。” 萧敖举起双手:“好了不扯这个了,都被你扯远了,想啊,你还记得白乡明吗?” 贾想颔首:“北川起义……” 萧敖打断贾想的发言,道:“他说过自己是西沙人士。” “确实如此……” 话音未落,贾想蓦然瞠大双眸,即刻明了萧敖所言为何。 可是时间对不上。 此诡境重现了二十二年前的光景,白乡明却直言自己是三十余年前去往北川谋生,在此地怎么可能是个婴孩? “也许是同名同姓?”贾想猜测道。 思及白医师那一张秀气非常的脸,与白乡明那张胡茬乱飞但仍可见优越骨相的面容一对比,不知是否直觉作祟,贾想惊异地发觉二者的眉眼竟有三分相似,一时间毛骨悚然。 果然,祝踏歌所说的那个故事绝非空穴来风,也并非冗赘之言,祝踏歌是在暗示他,有人通过月衣实现了时间穿梭。 可那段故事中,只有月衣中的人时间流转,而非月衣外的时间倒转。 除非,白乡明同样欺骗了贾想,他是在二十二年前去往的北川,从而发现了围镇灵晶,而非三十余年前随着北川灵矿散发出的生机,去往异国他乡寻找一捧供自己生长的土壤。 贾想果断地否认道:“不可能是白乡明。” 萧敖挠了挠后脑勺,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有组织话语的能力,只能拉住贾想,急切地往神殿内部走去。 “那且不论,说另一个,我方才在路上查阅了山姐在原著……”萧敖一顿,犹豫地瞅了眼云雀,云雀只是将自己裹成球团,缩在贾想怀中,“山姐的死劫,就发生在西沙封印被解此事中。” 原著中,咎语山死于西沙封印被解,与此行所发生的一一对应。 然而,身为闻人想的贾想都不曾顺应结局死去,说不定咎语山也能有一线生机呢?萧敖是这般想,脚下步伐走得更快了。 可贾想说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可应你所说,若是白乡明取代了神像,遁入月衣,这才是真正的历史,那咎语山呢?咎语山怎么活?” 若曾现历史中,白乡明被当做神像裹入月衣之中,而咎语山挺过了彼时的惨重伤势,那倒也没得说。 可现如今,咎语山不止是在诡境中濒死重伤,在诡境之外亦是伤痕累累,就如同化身云雀的祝千龄一般,身上的疤痕很是醒目,精神气也是蔫蔫的。 然而为了西沙封印的稳固,若是白乡明才是真正被置于月衣的人选,那为了西沙封印,咎语山离开月衣,只有死路一条。 萧敖绝望地张着嘴,步伐亦逐渐停歇,他开始愿意相信那个婴孩不过是与白乡明同名同姓的巧合,可白医师被夕阳吞噬的身影却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 为何不让他看看婴孩? 萧敖努力回忆着有关婴孩的一切,越是细思,身上的鸡皮疙瘩便此起彼伏地浮现,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想啊,你有没有仔细看看那个小婴儿?”萧敖咽了咽口水,“那个婴儿,还活着吗?” 贾想一顿,在那间喧哗的屋中,婴儿啼哭比起闹剧微不足道,所有人都忽略了白医师的态度。 如今想来,白医师确实古怪。 咎语山的伤寻常人看一眼,都知晓此子里鬼门关只有半步远,为何身为医者的白医师却不闻不问,还去关照一只来路不明的小云雀。 蓄谋已久。 萧敖心头陡然生出一股悲凉,他口不择言问:“想啊,你其实已经应验了原本的结局,不过你的身份和咎语山不一样,才能存活。” 贾想清楚萧敖的话外之音——咎语山必死无疑。 这一场圆月祭典举行下去,咎语山可得一线生机,然而原著却说,咎语山在西沙封印被解一事中,再也不会在那些固定的文字中鲜活了。 历史真相究竟是什么? 萧敖想起咎语山抓住他的手腕,艰难道:“没用的。” 没用的,咎言海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不言而喻。 这一切,都要归咎于何人? 萧敖垂落在腿侧的手紧握成拳。 “我们能做些什么?”贾想无奈地摇头,“神像是咎语山还是婴孩都无关紧要,我们从未影响过走势,无论结果如何,只要祭典如当初一般完成,西沙封印便固若金汤。” “不一样。”萧敖否决。 “什么意思?”贾想将掌心的祝千龄含得更紧。 萧敖斩钉截铁道:“杀了祝千龄。” 贾想停下脚步,缓缓抬头。 “杀了祝千龄,”萧敖咬牙,死死盯着那一只云雀,云雀极通人性地端坐着,回视着萧敖,“杀了他,西沙封印无论结果如何,都有一线转机,哪怕咎语山会死。” 贾想指尖轻轻抚摸着云雀的尾羽,多年前潜藏在心的危机终于被人触动,然而触动的人却是他的好友萧敖,出乎意料,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是穿越者又如何呢?所有人再怎么努力,都要走上原著的既定道路。 闻人想会死于北川政变,萧敖会走上祝千龄的对立面,祝千龄会万劫不复。 萧敖知晓贾想的沉默意味着什么,他不愿再心软:“诡境结束,你把祝千龄交给我。” 贾想仍默不作声,掌心的云雀用头蹭了蹭他的指腹,有点痒,柔软的触感,像极了幼时朝他撒娇的祝千龄。 “如果我不愿意呢?”贾想轻声反驳。 二人行进的步伐随着话语落下,恰恰停靠在神殿内室之中。 奇异的蓝光惹得二人不约而同地抬首,望向神台。 神台上的神像裹着一层深色的布料,被咎言海轻轻平放,她双手紧握,站在那里。 咎言海身形高挑,她换上一身厚重的赭色长袍,袍子边缘绣着繁复的、仿佛流动沙痕般的银色纹路,月光渗透过神殿缝隙,清晰地勾勒出咎言海的侧影。 银辉之下,那身瘦影仿佛有暗光流转。 此刻,咎言海手中含着一捧流沙,正全神贯注地布阵。 萧敖呢喃:“这是……” 她的动作缓慢、精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韵律。 手心细沙凝聚成一条线,她以沙为笔,以脚下洁净的沙地为纸,见贾想来到此地,也未曾停下手中的动作。 神殿中幽蓝火焰栩栩纷飞,贾想抬首,望了一眼天悬明月。 第95章 一轮遮天蔽地的圆月,被沙地托着,包裹着整座神殿。 月衣暗纹光彩涌动。 萧敖想上前一探究竟,却被贾想阻拦。 “你看地上。”贾想抬了抬下巴。 偌大的神殿,地面上撒着一条条白沙,每一点落下的位置都尤其巧妙,经过持沙者的深思熟虑,彼此呼应,放眼望去,一个巨大、复杂、充满美感的图案在二人眼中逐渐勾勒成形。 萧敖被震撼地说不出话来,纠结的心思越发缠绵,他盯着神台上的月衣,咬着唇。 “闻人想,”萧敖紧盯着贾想手心的云雀,“你当初为什么要收留祝千龄?” 问话一出,约莫是萧敖觉得自己也很荒诞,自嘲一笑:“你那么包庇他,咎语山怎么办?西沙怎么办?东岛怎么办?四境怎么办?” 月亮就在眼前,其身躯之庞大,朝着地面一点点碾压,蓝火被光亮照拂,有火点坠落,仿若月亮投在沙地里的眼,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众人。 又似是燃烧的余烬,精准地滴落在神殿中,烙印在银白沙地上。 贾想一时哑然,徒劳地张了张嘴。 灌入殿中的风似乎更大了些,卷起咎言海长袍的下摆,吹动额前的碎发,但她的手稳如磐石。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古老的、属于这片沙海的祷词,只有她自己和这亘古的风沙能够听见。 空气变得粘稠,仿佛有无数的沙砾在看不见的层面随之起舞。 咎言海蹙着眉,她手中的流沙殆尽,手腕沉稳一转,光点在神殿中静静燃烧,不扩散,不熄灭。 圆月祭典彻底展开。 事态发展至此,萧敖不忍再看神台,咎语山必死的结局就好似一条锋利的梗,横插在他与贾想之中,随着祭典逐渐成型。 “闻人想,你必须做出一个决定。” 贾想只是凝视着神台,理智告诉他祝千龄死去的确能终结一切,这亦是最初贾想收留祝千龄的考量之一。 然而…… 贾想抬首。 与祝千龄主导的祭典不同,神台上形成的漩涡是深蓝如海的,温柔地托举着万物,沙粒飞舞,如梦似幻。 谁曾想,干涸、野蛮、黄沙遍野的西沙,竟是如此钟爱海水一般的蓝色。 咎言海动作骤然一顿,她举起双手,拥抱圆月,口中发出一声悠长、清越、穿透风沙的低吟,如同某种沙漠之鸟的孤鸣。 就似云雀鸣唱。 就在这一刹那,阵中所有光点猛地一亮,仿佛被注入了生命。 与此同时,一道月华,自九天之上垂落,不偏不倚,精准地贯入漩涡之中。 整个祭典的中心,亮得令人无法直视。 目盲中,一声沉闷的坠落声响起。 咎言海惊愕的声音穿透白光:“放下月衣,你这是亵神!” 萧敖瞬间紧张起来,不顾阻拦,冲入白昼中。 第80章 这场圆月祭典所要镇守的月衣, 并不是咎语山。 待到白光散去,深蓝漩涡从神台扩散而开,海水从月光中涌来, 所见之处皆是沙与海。 他们看不见咎言海的身影, 神台上连月衣都不曾有,只有悬浮的光圈,在半空中钩织着一副被海蓝与沙白晕染的梦境。 圆月祭典引诱的封印口更加纯粹圣洁,然而漩涡中心凝聚着一团稀释又聚拢的黑点,细看, 只觉得比魔息还要深不可测。 贾想熟悉这种感觉。 魔窟。 萧敖不可置信地往前走了一步, 白光出现直至消散, 还不到半刻钟, 随之墙柱的灯火熄灭,耳目所见所闻皆是空茫茫。 待到他能感知到外界,心中对于西沙封印与咎语山的纠结早已有了定音。 一具魁梧的身躯倒在神台之下,他脖颈折断,似是从神台上被人击退, 重重摔在地上,然而脸上却带着满足的笑容, 贾想只觉得这个笑似曾相识,并不敢再去细想。 萧敖深吸一口气:“咎语山……死了?” 贾想沉默不语。 光是看着场景,当年的历史昭然若揭——白满在圆月祭典时闯入神殿, 替换了月衣,将亲子白乡明置于月衣中, 自己被咎言海攻击坠亡。 咎言海没有救下自己的姊妹,就此献身为西沙封印的养料。 “她在哪儿?”萧敖情绪崩溃。 上一次这般难过,还是东岛封印被解开。魔息在这座曾被誉为不夜城的繁华中肆意妄行, 不少修士贪念妄起,欣然入魔,然而有的却爆体而亡,有的丧失灵智沦为废人,不过须臾间,萧敖长大的城池沦为人间炼狱。 而今,至交好友的死亡更是给他莫大的冲击,哪怕咎语山不顾他们的死活将他们带入诡境,哪怕她声东击西将他们二人丢在最危险的神殿中。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好友曾将其托孤于他,萧敖想责怪闻人想,可思及闻人想对他的千叮咛万嘱咐,是萧敖没有遵守诺言,放任祝千龄黑化。 说来说去,造就当今局面的,每个人都有一份责任,他也不能免责。 贾想亦自知罪孽深重,他捧着祝千龄化身的云雀,沉默半晌,干巴巴道:“去神台上瞧瞧咎语山在哪儿。” “不必了。” 一道温和的声线自他们身前响起,二人一鸟抬眸一看,莫尔纳手中抱着一具了无生气的躯体,从神台之后现身。 萧敖乍一看见莫尔纳,双眼登时变得通红,他踉踉跄跄地往前去,想要瞧一瞧咎语山,却被贾想一把揪住后衣领。 他不满地朝贾想吼道:“放我过去——” 贾想却语出惊人:“州主大人,别来无恙。” 还在咆哮的萧敖喉咙一哽,不可置信地转头瞪向莫尔纳。 或者是,祝踏歌。 眼见贾想把他的身份挑明,祝踏歌也演够了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模样,手轻轻一拂,原本的面容便显露出来,他很年轻,一张娃娃脸,真要与祝千龄论起血缘关系,估计只有一对相似的眉眼。 不过祝千龄的眉眼比之更活泼生动些,虽总是埋在一层阴翳中,但逗一逗,那一片阴翳就化作一团停歇在花蜜上的蜂雾,很是可爱可人。 祝踏歌皮笑肉不笑:“两年不见,闻人殿下仍然如当初一般,唔姆……嫉恶如仇。” 他特地咬重了“嫉恶如仇”四个字,不知是在揶揄贾想,还是在自嘲。 萧敖彻底蒙了,他呆呆地望了眼身后的贾想,只见贾想下意识把云雀塞进衣兜中,不管云雀嘤嘤呜呜的挣扎,手指一摁,把祝千龄摁入胸襟中。 “州主阁下屈尊降贵,陪小辈走西沙一趟,实在是有心。”贾想不阴不阳地回怼着。 唯有萧敖还在状态之外,也偏偏是他,直愣愣地问道:“州主,您与咎语山……” 不得不说,有时候傻气的人反而有福分,萧敖只是跟从着直觉,隐约猜到了些许不敢深思的真相,他哆嗦着唇,颤颤巍巍地摇了摇头。 难怪咎语山说:“你与闻人相熟,你在此地等着他,我与莫尔纳去去就回。” 难怪他等来的,却是重伤的咎语山,以及完好无损的莫尔纳。 咎语山没想过害他们,她早就做好了葬身诡境的准备,或是说,这一场重现的诡境,才是咎语山的最终目的——利用闻人想动摇神像,破坏祝千龄的计划,重现真实诡境,将当年的悲剧再次重演。 可是这还不能解释所有。 贾想将精神线紧绷的萧敖挡在身后,咎语山与祝踏歌达成了什么协议,他不想再去深究,如今能确定的是祝踏歌不仅坑害了咎语山,还打算拉他和萧敖下水。 可他如此行为的目的是什么? 祝踏歌颔首:“咎语山是一位合格的西沙继承人,她的阿姊与族人会为她而骄傲的。” 萧敖不死心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如您所见,”祝踏歌端着一副装模作样的悲悯腔调,“二十二年前,沙噬卷席西沙,不少幼子染上重病一命呜呼,咎言海为了拯救得病的妹妹,毅然决然接下圆月祭典。然而爱子心切的医师为了襁褓中得了沙噬的孩子,调换了月衣。” 萧敖张了张嘴:“那咎语山呢?” “吾夫人见此女可怜,带着她前往北川寻找灵晶治病,幸而得治。” 贾想心中一咯噔,二十二年前祝踏歌夫人身怀六甲,前往北川围镇,难道就是为了咎语山? 那么白乡明前往围镇亦绝非巧合,围镇发生的所有怪诞,却还没有一个解释。 二十二年前的北川,祝踏歌到底充当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贾想警惕地盯着祝踏歌,心中将西沙所遭遇的一切捋顺,希望能找到些许被他们遗忘的细节。 例如……那条刻着字母的破布。 贾想直觉真相近在咫尺,他将手掌做环,盖住在兜里不断扑棱翅膀的祝千龄,确定能够混淆祝千龄视听后,才斟酌着开口。 “那块布条……是什么意思?”贾想冷声道,“你穿来多久了?” 第96章 萧敖感觉自己已经跟不上二人的思路了,他震惊地在贾想与祝踏歌之间来回张望,还没从挚友死去的悲痛中晃过神,又被拉入另一个怪圈。 “州主……州主是穿越者?啊?”萧敖伸出手指,不知道该指着谁,只能指着自己的鼻子,他现在恨不得一头撞死,陪着咎语山一了百了。 “穿来多久?” 祝踏歌沉吟片刻,而后笑吟吟地注视着贾想,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穿来多久,吾便穿来多久了,你莫不是忘了?”祝踏歌歪着头,“我们二人,是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批穿越者,你不记得了吗?” 荒谬!贾想蹙着眉。 他来到此地不过八年,一睁眼府中就藏着一堆穿越者,去一场宴会还要被维持人设的萧敖当靶子使,怎么可能是最初来到此地的穿越者之一? 可祝踏歌脸色不见做伪,贾想亦拿不准主意,掌心的云雀挣扎的翅膀逐渐平息,只剩下微弱的起伏,还有时不时蹭揉的柔软触感。 就像是在安抚贾想一般。 “你忘了?”祝踏歌似有所料地拔高了声调,听着很是得意自满。 下一刻,祝踏歌唇瓣轻启,一个意想不到的名称跃进贾想的耳中—— “闻人辞?” 如同晴天霹雳。 贾想四稳八方的面容终于产生了裂痕,裂痕不断地扩大,横劈整张脸,他再也绷不住面瘫脸,一时间五彩纷飞。 这个世界终于疯了。 “你疯了吗?”贾想惊诧地问道,喉咙堵着一块石头,涩得难以蠕动,“有病吗?” 至于是问祝踏歌有病,还是贾想自己有病,那便无从得知了。 贾想只觉得天旋地转,眼中万物随之那一口深蓝漩涡倾倒回旋,荒谬,滑稽。 “你若是觉得吾说得不对,你要不问问岁安?”祝踏歌亲昵地喊着祝千龄的字,如同蛇腻一样恶心的腔调,“他当初掘地三尺,将遁逃的闻人曲母女抓了个现行,连吾都不知道,她们至今在何方。” 贾想下意识反驳:“别叫得那么亲,畜生。” 祝踏歌说的话冲击力实在是过于惊人,贾想对他的敌意再也藏不住了,一听见祝踏歌喊祝千龄的字,他就火冒三丈,更何况这个字还是他精心起的,虽说不算上佳,但仍不愿让此字从祝踏歌口中说出。 他忽然后悔当初当众喊祝千龄的字了,就好似二人之间的秘密被公之于众,失了几分本该独属贾想与祝千龄二人之间的情思。 自然,贾想保证他的情思没有祝千龄那般不伦。 剪不断,理还乱,恰如眼前这圈海蓝漩涡,越往里头纠缠,只余下一点深不可测的墨色。 且慢。 贾想从惊炸的思绪中猛然清醒。 既然圆月祭典已经结束,为何诡境还没有结束? 联想到祝踏歌一路上引诱的事件,且不说沙暴乱象,且不说隔窗投布,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真正的莫尔纳又在哪儿? 贾想手指一蜷,又恐捏痛了云雀,赶忙松手。 祝千龄就从他衣兜中飞出,可惜他重伤的双翅就如贾想醒来后惨伤的躯壳般,跌跌撞撞,只能被迫停靠在贾想的掌心之中。 “闻人兄弟,我们做个交易如何?”看见云雀,祝踏歌的神色莫名温柔了下来。 贾想默不作声。 “你把岁安交给我,”祝踏歌歪着头,“我把咎语山还给你们,如何?” 不等贾想作答,萧敖便上前一步,抓住贾想的手腕。 “换。”他斩钉截铁道。 贾想想要护住云雀,然而萧敖下一句话让他犹豫了起来:“祝千龄不会死,你想山姐尸身不保吗?” 掌心中的云雀身体一僵,似木雕鸟儿,窝在贾想的掌心中一动不动。 祝踏歌很有耐心地守在对面,百无聊赖地扫视着周遭,似是对贾想与萧敖二人的决定胸有成竹。 “闻人,你想清楚,北川、南海、东岛,这次是西沙,若是魔窟封印不被解除,咎语山不会死,黎民百姓亦不会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萧敖盯着贾想的双眸,一字一顿道:“你不能再包庇下去了,他是boss,是反派,他活得甚至比你我还长久,收收你泛滥的同情心吧。” 一阵无言缄默。 风在神殿中穿梭,长柱上的蓝火只余下点点灼痕,家家户户的祷告声被白光吞没,连镇守在四方的侍从亦不知神殿内发生的闹剧。 深蓝漩涡一张一合,在神殿中浅浅呼吸着。 不知过了几时几刻,贾想慢慢的、重重的、不知所想的,点了点头。 方才的沉寂太过沉重,压得祝踏歌都有些沉闷,他放松地呼出一口气,将手中的咎语山往前撑去。 然而贾想却没有把云雀送出,反将祝千龄摁在怀中,没有一丝缝隙。 “如果我将岁安送出去,你便要将我和萧敖就地处决了吧?”贾想高傲地抬了抬下巴。 本来见贾想回护的动作,萧敖还气打不过一处来,哪料贾想一句话再次把他砸懵了。 诚然,这是他这辈子脑筋打结最严重的一次,二人的思路他一条都跟不上。 贾想冷然:“你还怪好心的,让我逃离此诡境,你的良心总是这么虚伪。” 那条布料,让贾想对所有人起疑心是真,让他逃离是假,祝踏歌吃准了贾想性子,设了埋伏。 若是没有那份布料,贾想说不定真的会做出其他选择。 祝踏歌摇了摇头:“怎么能算虚伪?吾已经让你逃了,可你还是来到了神殿,吾已经尽力了。” “这次诡境的圆月祭典是失败的,对吧?”贾想瞥了眼漩涡,“能成为祭司的人绝非等闲之辈,白医师将其子随意顶替了月衣,不合常理,倒反天罡,这场圆月祭典注定失败。” 至于圆月祭典失败的代价是什么,神殿外万籁俱寂,已然说明了一切。 咎语山如此憎恨魔窟,对魔窟相关的所有恨不得赶尽杀绝,大抵是神殿外已然无活人存在了。 “你想隐瞒什么?祝踏歌?”贾想隐约触及了真相,“北川的封印自多年前就被破坏了,不止北川,西沙封印亦是如此,对吗?” 祝踏歌笑意盈盈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他眉眼被阴霾遮住,乍一看与祝千龄更为相似,可惜这一点在贾想眼中不断放大,越是激发了贾想胸腔中的蓬勃怒火。 “所以你设计杀害了咎语山,现在又要解决我和萧敖,想必莫尔纳也是凶多吉少了。” 贾想歪头:“可你为何要保住祝千龄?” 有一瞬间,祝踏歌露出了一个恼羞成怒的神情,然而他身居高位多年,早不是当初那个莽撞的小伙子,他很快稳住面容,对贾想的问题,给予了一个棱模两可的答案。 “这应该是你再清楚不过的事情,阿辞。”祝踏歌的声线一如既往地油腻,听得贾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仅如此,他继承了有始有终的良好传统,祝踏歌再次举了举臂弯中的咎语山,她毫无生气的脸从发丝中隐隐显露,发尾上编织的珠宝叮当作响。 祝踏歌的指尖微微收紧,仿佛随时会松开,让那具残破的躯体坠入那旋转着、呼吸着的深蓝巨口。 “把祝千龄给吾。”祝踏歌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命令,“不然吾就把咎语山丢进魔窟中。” 空气仿佛凝固了。 萧敖的眼睛死死盯着咎语山,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他猛地转向贾想,眼神里是近乎疯狂的哀求与催促,无声地呐喊:换!快换啊! 贾想能感觉到掌心那团小小的、温热的生命在不安地蠕动。 云雀的翅膀微微颤抖,指腹传来细微的搔刮感。 祝千龄……他精心养育的孩子,就要交给眼前这个亲手导演了悲剧、满口谎言、似乎对祝千龄另有所图的父亲? 交出去,咎语山的尸身或许能保全,萧敖的执念能得到些许慰藉。可然后呢?祝踏歌会遵守诺言放过他和萧敖? 前所有混乱的思绪在贾想脑中翻腾、碰撞,最终被一个更清晰、更迫在眉睫的认知压下——交出祝千龄,只是让他们死得更快、更无价值。 贾想瞥了眼漩涡墨点。 魔窟是什么,他倒挺想去一探究竟的。 一个人未免寂寞,和祝踏歌一起说不定会非常愉悦。 “承蒙州主厚爱,”贾想轻笑,“成交。” 闻言,萧敖如释重负,又如鲠在喉。 祝踏歌微笑:“识时务……” 一声凄厉尖锐到破音的鸟鸣。 那团一直安静蜷缩在贾想怀中的云雀,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道夹杂着微弱红光的魔息猛地炸开,贾想只觉一股沛然巨力从胸口炸开,震得他手臂发麻,整个人向后踉跄一步。 云雀如同离弦之箭,从贾想被震开的衣襟中激射而出。 目标,并非贾想,也非萧敖,更非祝踏歌。 第97章 而是墨点。 “岁安!”贾想目眦欲裂,他下意识地向前扑去。 祝踏歌脸上的从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惊愕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暴怒。 时间仿佛被拉长。 贾想伸出的手徒劳地停在半空。 那漩涡中心的黑点,在云雀没入的瞬间,骤然向内收缩,仿佛天地都为之倒吸了一口冷气。 深蓝色的漩涡边缘疯狂地扭曲、向内塌陷,化为不详的腥红,攫住了神殿中的一切。 石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地面瞬间布满蛛网,空气尖锐呼啸,神台的光圈剧烈闪烁,瞬间黯淡。 贾想离得最近,那股力量首当其冲。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从躯壳里硬生生扯出来。 在视野被彻底吞没的前一刻,他涣散的目光捕捉到了祝踏歌——那张温和的娃娃脸,此刻因极致的震惊和某种计划被打乱的狂怒而扭曲,他丢下咎语山,眨眼便消失不见。 萧敖一边想拉着贾想,一边想去接咎语山,两头不是人。 圆月祭典的光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红雾。唯有神台之下,那具魁梧的、带着满足笑容的尸骸,在废墟的尘埃中,显得格外刺目。 一只冰冷的手于混沌中抓住贾想的手。 祝千龄面无表情地飘浮在红流中,他被魔息裹挟着,那点象征了魔窟的墨点,与他而言不过宾至如归。 完蛋,祝千龄好像生气了。 很严重的那种。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闪电划过贾想混乱的脑海。 紧接着,是彻底的黑暗和失重。 第81章 风沙迷眼。 贾想双脚踏在沙中, 沙粒灌入他的鞋中,满世界都是暗黄色的,像一群觅食的蜂, 团成细细密密的雾。 那被绿洲依偎着的亭台楼阁一点点随沙散去, 一场盛大的海市蜃楼就此与风长逝。 他向前走去,想张嘴呼唤,风裹挟着沙粒,扑面而来,贾想呛咳了几声, 不敢再唤。 手掌凝出一团灵力, 然而西沙没有灵脉, 自然没有灵气的存在, 贾想事先没有在体内储存灵力,一时什么法术也使不出来。 一个人停歇的时候,四肢百骸的酸痛感便翻涌上来,贾想的两条腿开始麻木,骨头里酸涩得很, 传来一串串电流般的蛰痛。 越走越疲惫,似是在沙漠里竭力寻找一口井的旅人, 还没找着,贾想就要中道崩殂了。 萧敖呢?咎语山呢?祝踏歌呢? 贾想将手遮挡在眼前,漫无目的地游走着, 两条腿似是灌了铅,沉入沙底, 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拔出。 不知他走了多久,风沙越发剧烈,拎起贾想抖一抖, 可以抖出半斤沙。 蓦然,贾想脚下碰到一处硬块。 他垂首,一块被沙淹没的小丘浮现眼前,贾想蹲下身,剥开沙壳,熟悉的深色逐渐显露。 是月衣。 一阵狂风怒吼,耳中刮得浮躁,贾想为抵御风沙,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风卷了半刻钟,或者更长,贾想耳边清静下来时,他背上披着一层薄沙,直起身来,光亮刺痛了他的眼。 无垠的地平线,暗红的天,无穷星点汇流成河,落入前方一处低矮的洼地中,灼灼生辉。 贾想茫然地站起身,脚下的月衣忽然翻滚,他才发觉星河落入的洼地如天盆,自己便落在其边缘,看着流沙一点点往内部蠕动。 然而最令贾想震撼的还不是此地。 数不清的月衣从沙地里浮现,蚕蛹的形状,密密麻麻地排列在天盆之中,像是一排排重叠鱼鳞,教人看得心惊胆战。 星河的光变得温暖起来,驱散了沙海中冰凉的夜风,落入洼地正中央,就像圆月祭典时,那一束九天之上落下的月华。 那里有什么? 贾想绕过月衣,他无处落脚,月衣与月衣之间亲密得不留一丝缝隙,贾想只能踮起脚尖,一点点朝中央挪去。 蓦然,一点足尖落入的沙柔软塌陷,贾想猝不及防间跌落,滚倒在月衣之上。 月衣里裹的皆是神像,硬邦邦的,膈得贾想本就疼痛的骨骼雪上加霜。 不过一息,贾想便滚落在洼地中央,他伏趴在中央,莹莹光线给他蒙上一层罩。 贾想喘着气,耳侧却传来一阵虚弱的心跳声,隔着一层水面似的,隐隐约约,模模糊糊。 他猛地抬起上半身,才发觉身下是一具月衣,贾想若有所感,三下两除二扒拉开月衣。 一双红瞳显露了出来。 贾想抿着唇,二人就这般对视着,一股浅浅的血腥气从月衣中透出,相顾无言。 而后,祝千龄动了,他把自己从月衣中剥出,单薄的衣袖滑落,露出两条苍白的手臂,虚虚地环住贾想的脖颈。 就像幼时一般。 他轻笑了一声:“义父,看到我,你很失望吗?” 贾想不由得恍惚。 不知有多久,他没有听过祝千龄喊他一声义父。 很多时候,祝千龄都是毕恭毕敬地唤他“公子”“殿下”,心情好了会调戏似的喊他“主人”,义父这个词汇,大抵只有被贾想逗得恼羞成怒了,才会喊一声。 大抵是看贾想不回应,祝千龄生了几分不快活。 他凑近了些许:“义父怎么不看看我?” 缄默着,贾想没有动,眼中的祝千龄逐渐放大,最终停靠在一个近一分失礼,远一分生疏的距离,二人的鼻息若有若无地缠绵在一起。 氛围太诡异了,贾想蹭了蹭鼻子,想要往后退,便觉得有一只手搭在他的大腿,慢吞吞地往上游走。 贾想瞬间便僵住了,然而更令他绝望的,是自己竟生不出半分排斥之心。 卧槽,恶俗啊。 他默默唾弃自己。 “义父……”祝千龄占着自己受重伤,贾想不敢乱动,得寸进尺。 当贾想感知到祝千龄的手搁置在什么地方后,脑浆即刻沸腾起来,他震撼地愣在原地,一把抓住那只不安分的手,祝千龄就和碰瓷似的眯起眼,委屈地瞧着贾想。 贾想干巴巴道:“光天化日的,这样……不好吧?” 话音未落,贾想眼前倏然闪过一道残影,他下意识想后退,胸前塌上一具柔软的躯体,沉甸甸的,一起一伏间,温热透过衣料相传。 一刹那,贾想与祝千龄的心跳重叠,他双眸中现出一团团五彩斑斓的黑,似乎回到了幼时,家中长辈尚且在世的时候,他们会牵着他去看社戏。 贾想就躲在戏台下,台上戏子踏步的声响一下一下,敲打着贾想的心脏,侵蚀他的五感,整个人的血脉都在膨胀。 祝千龄的心脏似是那一步步的响动,不在贾想心头跃动,而是自他理智的地方拔地而起,不过须臾间,贾想就失去了所有意识。 所有感官,就集中于唇上一点。 柔软的。 微甜的。 不是发腻的甜,味道颇为独特,似是祝千龄身上的味道。 贾想没有任何思绪了,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面容,苍白的肌肤,鼻梁细直,搁在脸上却不是疼,反而有些软。 祝千龄闭着眼,长而卷翘的睫毛颤抖着,想睁开却不敢睁开的眼。 风沙淹没天际,吞噬大地,日月不在,星宿不在,天地无法佐证这一吻,只有无尽的尘埃,无尽的风。 似乎在叩问,何不入红尘。 贾想觉得自己大抵是疯了,他没有拒绝,没有推开,心中异常平静。 他只是轻轻的,合上了眼。 “嗬——” 贾想长吸一口气。 纱幔随风轻动,他的头发被滚得杂乱,几根翘起的毛挠着贾想的脸,肌肤瘙痒,心底也瘙痒。 发生什么了?贾想懵懂地回忆着。 哦。他想起来了。 祝千龄化身的云雀冲入魔窟,熟料在诡境外的祝千龄肉身入境,从那颗墨点中探出手,搅乱了整座诡境。 他们出了诡境,莫尔纳消失不见,只留下咎语山血淋淋的尸体。 带外乡人入诡境,不知是祝踏歌的鬼主意,还是咎语山自己的决定。 诡境崩塌,咎语山受到反噬,作为曾经的亵神者,她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他们还在黄沙中,沙白建筑一晃,随着风碎成点点沙粒,最终成了半空中不起眼的尘埃。 天是红的,地是红的,月衣如星,落在沙中。 风一卷,月衣飞扬,满天深色翩跹,地上露出一具具石头像,他们仰望天空,眼里似是有风,可惜看不到太阳。 月衣纷飞中,露出一道萧瑟的身影,红瞳在丝丝缕缕的深布中若隐若现,天地的色泽,风的色泽,祝千龄就要与世界融为一体。 神像化为流沙,祝千龄朝贾想伸出手。 他说:“你食言了。” “神经病。” 贾想茫茫然地盯着床顶,繁复的木雕花纹妖娆缠绵,他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声。 第98章 在骂谁? 当然是骂自己,违背萧敖意愿,辜负咎语山期望,窝窝囊囊地跟祝千龄离开。 还做了这等荒谬无度的梦。 “什么梦?” 贾想一愣,才发觉自己将话无知无觉地说了出来。 他僵硬地转头,一格一格,骨骼发出细微的脆响。 纱幔外,站着一道身影,灯火抖动,有如鬼魅。 “不便与你说。”贾想撇开眼。 室内再次陷入一阵无言中。 有点冷,贾想紧了紧被褥。 他此时此刻被祝千龄带回了北川,贾想不曾想过祝千龄竟会以北川皇宫为落脚点,没有像原著中一般,萧敖与闻人曲掌握北川政权。 祝千龄似是与起义军达成了协议,或是控制了闻人王室,他甚至私下启动了王室林园,在冰天雪地中,堆砌起一座江南风水。 庭院堆玉,灯花夜昏。 贾想只需一眼,便认出这座亭台楼阁,复刻了仞州的北川质子府。 他不知该作如何感想,就在迷迷糊糊中,被祝千龄塞进主殿,侍从侍女如鱼龙贯入,却没人同贾想说话。 贾想什么都干不了,他被祝千龄变相囚禁了起来,对方却像是供祖宗一样,把贾想置之高台。 他只能继续以前奢靡无度的生活,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有时能睡一整天不起床,一睁眼不到半刻钟又觉得困。 诚然,如果这种生活丢给前世的贾想享受,他会无比兴奋,四肢并用地爬上床,睡个三天三夜,不醒不休。 前生的贾想太缺觉了。 可现在并不缺。 祝千龄不愿在他清醒时现身,咎语山的死如同一根刺,扎在二人中间,即便咎语山自甘赴死,即便西沙封印早在二十二年前就恍如虚设。 可祝千龄他介意。 他非常非常介意。 贾想清楚,祝千龄外表冷硬,对谁都不近人情,可谁真心待他好,他都记在心底。 只有有一分真心,其余九分都是假的,祝千龄也接受。 咎语山便是如此,这位在仞州时对他多有照拂的长辈,凄惨地死在高层的算计中,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西沙。 这个不讲公理的世界,谁的死亡都无法去改变本质,高层只会挥刀霍霍向低层。 咎语山只是亏在低了仞州一等。 没有祝千龄,咎语山也会死,他只是一个吸引仇恨的靶子,这个靶子谁都能做。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贾想会介意,不知什么缘由,祝千龄只是在带走贾想时硬气了三分,而后那点勇气便灰飞烟灭。 贾想曾思考过,祝千龄大抵是恨他的。 这点恨让祝千龄有了将他带走的作为,可这点恨实在太脆弱,祝千龄消不去对贾想的怨恨,又与曾经的温情过意不去。 许是如此,这份纠结的感情被祝千龄扭曲成了爱,这是错误的。 贾想想定头,意欲与祝千龄沟通,可祝千龄只是一昧地回避。 拧巴小孩。 而今终于被他逮到了,贾想可不会轻易放过祝千龄。 祝千龄似乎只是闲了,问了一句,得到这一句回复,转身就要走。 忽然,一只手穿过重重屏障,抓住他的手腕。 “岁安,”贾想放柔了语气,他顿了顿,斟酌片刻,“好久没有与你独处了。” 祝千龄闷闷地嗯了一声。 两人这般,搞得不是祝千龄囚禁他,反而是贾想囚禁祝千龄似的。 贾想实在不会与人谈判,作为一名从早到晚泡书海里的单机玩家,把祝千龄抚养长大已经耗尽了他所有心血。 当初贾想还在和萧敖炫耀孩子没有叛逆期,使他非常舒坦。 熟料,孩子的叛逆期姗姗来迟,蓄势凶猛。 贾想咳了一声,轻声道:“过来陪陪我,好不好?” 祝千龄不作答,二人僵持了稍许,祝千龄又闷闷地嗯了一声。 随后,他一手拂开纱幔,露出一张贾想日思夜想的面容。 祝千龄双眸不愿直视贾想,闪躲着,嘴角下垂,闷闷不乐的模样,倒是惹得人一心怜爱。 旋即,贾想一愣。 对祝千龄产生怜爱之情,似是变成了贾想的本能,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梦中的那个吻还在追着他。 贾想只觉得自己手中握着一根灼热的铁棍,烫得他不知所措,或许是北川太冷了,哪怕是火海,他也不愿意放开。 就在他牵引之下,祝千龄被贾想扯到床沿,贾想细细打量着他,朴素黑衣,头发简单挽起,不似这座宫殿的主人。 贾想拍了拍祝千龄肩膀上落的霜。 “两年来,受了很多委屈吧?” 贾想感知着手中对方坚硬的骨骼,祝千龄瘦得太惊人了,虽不至于瘦脱相,可教人看一眼,就能看出他从内到外的疲惫。 太累了。 闻言,祝千龄的肩瞬间垮了下来,他撇过头,不愿去看贾想。 “岁安,”贾想玄之又玄地说道,“你看看我,好吗?” 这句话似与梦中人的话语重叠,教贾想恍惚了一瞬。 祝千龄遮遮掩掩,不肯看他,贾想跟他较上了劲儿,捏住祝千龄的下巴,温和却不失强硬。 终于撞入这双红瞳。 红瞳不似两年前的模样,颜色变得更为深邃,只消一眼,贾想便感到心惊胆战。 祝千龄咬着下唇,眼神闪烁。 贾想捏着下巴的手一松,双手开掌捧住祝千龄的脸,强迫祝千龄与之直视。 祝千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不得不与贾想四目相对,眼珠转何方,哪都不是。 “岁安,这两年里,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知道了什么?” 贾想摸了摸祝千龄的眼角:“你与我说,我不是不讲理的人,只要你是对的,义父无论何时都会站在你这边。” 其实祝千龄是错的,贾想也都在偏袒着他了,这份过分到不明事理的偏爱,教贾想心中警铃大作,可每每看到祝千龄情绪耷拉的模样,便止不住心软。 他是一个盲目的义父,一个盲目的兄长,一个盲目的抚养人。 可贾想相信祝千龄的为人,即便在地牢中困了那么多年,对谁都抱着莫大的敌意,可贾想只是身不由己地关照他,偏心他,祝千龄便死心塌地。 这般单纯的孩子,为何要铤而走险去打开四境封印? 可就在贾想话音刚落,祝千龄猛地掀开双眸,一直不肯直视贾想的眼死死地钉在贾想脸上。 似是一头被动了逆鳞的龙。 “那如果我是错的呢?” 祝千龄挥开放在他脸颊的双臂,腾地一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瞪着贾想。 他能看见贾想在寝衣中的锁骨,往下是比雪还要白三分的肌肤纹理,一条狰狞的长疤却破坏了这具美好的肉身。 往上看是贾想那张俊美的面容,这人微微张着嘴,往里看去,能看见那点柔软艳红的舌尖,搭在贝齿中。 “即便是错的,义父……”贾想想要找补,可眼前忽然闪现出一张泪流满面的面孔。 萧敖抱着咎语山尸身,质问祝千龄,泪流满面的脸孔。 他说不出话。 真的……不介意吗? “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祝千龄抿着唇,身体微微发抖。 他没有贾想那般稳定的内核,祝千龄疯疯癫癫的源头,或是自两年前起,在祝千龄从城墙积雪中,挖到那一只腐烂头颅时。 又或许,早在他于雪地中,艰难抬头,看见贾想披着大氅,傲慢转身时,露出的那一段脖颈。 “岁安,岁安!”贾想见祝千龄瞳孔涣散,似是没了理智,紧张得不知所措,下意识探起身,抓住祝千龄的肩膀。 祝千龄听不进贾想的一分话,他死死盯着贾想翕张的唇,眼前涌起一摊血水,瞬间将他的世界淹没。 空鸣。 耳边只剩下无尽的空鸣。 祝千龄眨了眨眼,眼中的贾想忽然怔愣住,平日里那张肃然的脸多了几分慌张。 不知从何时起,祝千龄再也听不见贾想的话了。 心里话。 祝千龄能听见萧敖悲愤欲绝的心声,他能听见其余穿越者胆怯畏惧的心声,他唯独听不见贾想那份活泼聒噪的心声。 他要怎么知道贾想是如何看待他的?他要怎么与贾想说他知道的阴谋? 祝千龄要如何与贾想说,他那份扭曲偏执的爱,他那份怨仇哀愁的恨,他对贾想的感情变质到无法言说的地步。 贾想见祝千龄没有兆头地哭起来,瞬间慌了手脚,他想要为祝千龄拭去眼泪,然而一阵天旋地转,祝千龄的眼泪落在他的颈窝中。 出乎意料的温热。 贾想看着撑在身上的祝千龄,而他嘴里还念着:“不哭了,不哭了。” “你答应过我,你不会离开我的。” 末了,祝千龄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第99章 “可是你两年前就把我丢下了,”祝千龄把被褥一掀,横跨过他的腰间,“两年后你还要把我送走。” 很快贾想就知道祝千龄在纠结什么,他还没弄清楚祝千龄的思维跳跃,下意识想辩解,胸前却一凉。 寝衣被祝千龄扯开了。 贾想:“啊?” 贾想:“等等!” 话音未落,所有未尽的话语便被堵了回去。 祝千龄俯首,延续了未央长梦,吻了贾想。 第82章 梦中吻如昙花一现, 且将之当做虚妄来看待,贾想觉得,他不过是受了祝千龄那一番表白的影响, 才生了这等荒天破地的梦境。 然若在现实中真真切切地唇对唇, 梦境的吻意味便也不同了,有一个刹那,贾想以为是梦跨入了现实,延续了唇角触及的柔软,延续了舌尖卷袭的湿嫩。 贾想活了三十余年, 不近女色, 亦不近男色, 清心寡欲, 身边人逐渐成影成双,他还窝在一方天地里,任劳任怨地当着牛马,搞着热爱却又让自己痛苦的事业,过着流脓自愈的生活。 何曾想过, 未来有那么一天,他会被自己视若珍宝的孩子扒了寝衣, 囚于床脚一寸,只稍一动弹,他与祝千龄便肌肤相贴, 密不可分。 呼吸是烫的,虽说人在北川, 何处不是灼热的,只是贾想觉得游走在胸膛上的手掌格外烫,烫得让他很是难受, 他想逃,祝千龄却不由分说地钳住贾想。 贾想就想着,既然退也退不得,那挪个头吧,他便想要撇开头。 熟料,堪堪停留在唇齿相贴的祝千龄忽然开了窍,舌尖轻轻一扫。 贾想猝不及防地颤抖了一下,他不由得微微张嘴,神情呆愣。 有了缺口,后面的一切便顺理成章得多,祝千龄的手也不再乱摸,而是抓住了贾想的脖颈,紧紧地将他扯到面前,二人之间仅存的缝隙越发狭隘。 缺氧。 贾想飘飘然地注视着床顶,忽觉唇角一痒,竟是来不及吞咽的津液流了出来,口腔中的存在实在霸道,又不成章法,贾想没觉得暧昧或是享受,但窒息感却是实打实的,他有些忘乎所以,眼前一明一暗,影影幢幢。 一个人的份量很轻,轻得贾想只记得唇舌缠绵的恍惚,忘了那个人将自己落在身上的重量。 可贾想一想到这个人,又觉得自己在负荷前行。 这种行为是错误的,可错在哪儿?贾想迷迷糊糊的,想不明白,感观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揪住,抛向高空,被极速的风烟撩起一股瘙痒,还格外闷热,贾想难受得想要挥开,却又不得章法。 终于,祝千龄放过了贾想,抬起头,睁开一直紧闭的红瞳,眼里似是含了一汪水,落花尽散入他眼中,晕染开万千旖旎。 贾想的嘴甚至没有意识要去闭拢,两条极为细腻的银丝骤然绷断,他还沉浸在窒息感中,晃不过神来。 直到,一点点棉花似的亲吻,点点滴滴,落在他胸前的疤痕上。 在北川时,这道横彻贾想上半身的伤口并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理,有时衣物磨蹭,贾想会觉得难受。 然而若说衣料如风过无痕,那么细细密密的吻,便是春雨润物留迹。 贾想差点跳起来,换气都没恢复,这下连喘气都遗忘了,他想要阻止祝千龄,可一把火很快烧到天灵盖,贾想感受到变化,心如死灰。 祝千龄显然感知到贾想的变化,他却只是顿了顿,随后垂首,抚摸起那一条狰狞的疤痕。 贾想后知后觉地想要挣扎,可祝千龄身上皆是大大小小的伤口,贾想生怕打中了哪一处,祝千龄又要默不吭声地养伤。 但放任祝千龄玩也似的啄着伤疤,那滋味别提多好受了,贾想实在是无法忍受,那点俗尘念想却不如他意,越发澎湃,惹得贾想恨不抢头撞柱。 死了算了。 “够了,祝千龄。”贾想头一回正儿八经地喊祝千龄的名字,声线抖动如一线爬动的蚂蚁。 祝千龄不听,他还得寸进尺,品尝完了伤疤,开始游走到雪白的更深处。 当贾想感知到祝千龄做了什么,实在是忍不住了,他只觉浑身上下的毛都竖了起来,不由得爆了一句粗口,想要推开祝千龄。 谁知,祝千龄把黑衣三下两除二地剥了个干净,一把丢在贾想的脸上,贾想眼前一黑。 他的眼睛被遮盖住了,只露出半截下巴,在黑色对比下,显得格外亮眼。 “千龄,就此打住。”贾想一把扯开眼罩,撞入眼帘的是一具精瘦的躯体。 与贾想的雪白肤色不同,祝千龄的肤色是白中带青,那些青便是血管,盘旋在这幅极具线条美感的躯体上。 不健康,但有力。 惨白如死尸,却艳。 贾想面红耳赤地挪开眼,坚持着:“你下来。” 半晌,祝千龄破天荒地应了一声:“好。” 正当贾想以为能松一口气时,祝千龄抬起身子,快而精准地履行了什么叫做“下来”。 贾想倒吸一口凉气,剧烈地抖动起来,他难掩震撼地盯着身上的祝千龄,双手下意识扶住祝千龄。 可祝千龄不愿给他有缓解的机会,他一不做二不休,再次忍着想要蜷缩起身子的本能,朝着那张朝思暮想的唇,再次吻了下去。 …… 两道喘息此起彼伏,在粘稠逼仄的空间里缠绵纠纷。 “义父……”祝千龄黏糊地叫着。 贾想耳边的热源驱了来,来了又散,惹得他头脑也晕晕涨涨的,听到祝千龄这身称呼,险些心脏骤停。 他偏过头,祝千龄追着他不放,汗水落在贾想额发间,青丝与银发交缠,黑白分明,如同爱恨。 祝千龄垂眸,摸上自己的小腹。 不知是谁人所说,恨比爱绵长。 可没有爱到极致,怎么去恨? 祝千龄半睁着眸,再次吻上他刻骨铭心的恨。 …… 夜阑卧听,雨疏风骤,不知东方之既白。 …… 北川没有灿烂的阳光,故而贾想是被浓郁的梅香惹醒的,重重叠叠的纱幔遮挡住了他的视线,鼻尖还萦绕着一股隐去的腥味,又被梅花香遮盖住了。 他初经人事,刚开始还能叫着祝千龄,想要将其搬走,到了后面,就不知道变成谁主动谁被动了,本以为醒来后贾想会煎熬如死,可心中却莫名地踏实。 可惜,床上只有贾想一人,还有明显被打理过的被褥,干净清爽地裹着贾想赤/裸的身躯,仿佛昨夜的疯狂不过是一场春宵短梦。 可贾想一低头,见身上深深浅浅的红痕,就知道这绝非是梦。 他绝望地抱着头,蜷缩成一团。 单了三十多年的贾想头一回上本垒,就来得这般劲爆。 更何况,不知道该说是他把人家神志不清地吃干抹净了,还是人家把他霸王硬上弓地吃干抹净了,或者是他把自家养的小白菜供得满地疮痍,还是小白菜一边哭着地里黄,一边道德绑架他去耕耘。 简而言之,贾想百思不得其解。 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 若说前戏还是祝千龄单方面的强迫,那后半夜他的迎合又要怎么解释? 贾想早早得知自己对祝千龄的感情不纯,抵达到了不分黑白都要怜爱疼惜的程度,一开始,贾想只是认为自己狠不下心,注定是一位溺爱孩子的家长。 可谁家义父会对着义子做春梦? 谁家长辈会缠着小辈滚了一趟又一趟? 与其相信这些,还不如相信萧敖是玉皇大帝。 更为荒谬的是,比起失了清白,又或是比起他拿走了含辛菇苦养大的祝千龄清白,他更关心的是——祝千龄有没有处理好后事,免得落下伤痛。 他身子那般瘦削,那般病弱,后半夜不知为何还呜咽了起来,素日用来赌气撒娇的眼泪不要命的落。 贾想哀嚎一声,发现自己的嗓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于是他小嚎一声,团吧团吧,把自己裹进被褥中。 自闭了一会儿,贾想从被团中露出半颗脑袋,没有焦距地盯着飘动的纱幔。 他必须和祝千龄好好交谈一番。 最好不要像之前那样忧心祝千龄,七绕八弯,单刀直入才是贾想的做事风格。 以及…… 贾想茫然地凝视着虚空,心中那一股莫名的堵塞感滚到喉咙,他有点想吐,又想把它往下噎。 想丢下祝千龄,但又想把祝千龄牢牢地栓在身边。 他扣心自问——你真的对祝千龄没有半分情思吗? 是什么时候放心不下祝千龄的? 是发现几乎没有人真心善待祝千龄时,还是发现没有人真心以待闻人想时。 他把祝千龄当做在这个陌生世界的船锚,沉底了,也腐蚀了。 贾想心中猜测。 他也许也是爱着祝千龄的,只是掺杂的爱意太复杂了,一时间贾想分不清是什么爱,也不清楚要怎么去爱。 第100章 贾想指尖蜷缩,下意识摩挲起来。 他爱祝千龄吗? 纯粹吗? 他能给祝千龄带去什么? 祝千龄……爱他多一点,还是恨他多一点? 贾想胡思乱想,纱幔外响起一道道脚步声,侍女们垂眸捧着托盘,鱼贯而入。 “殿下。”她们大多数是北川王室原本的贵族,北川沦陷后身价亦是一落千丈,能够成为贾想的侍女,已然是最好的结果。 托盘上,一是他喜爱的糕点,二是更换的衣裳,三是一盒圆润的小膏药。 贾想蹙眉,拿起玉做的膏药盒,青白纹路衬得他的手更是如玉,可惜其上留着一圈深刻的咬痕,把一圈肉咬得青紫浮肿。 主人却没事人似的,也不拿灵力去修补,就大喇喇地摆了出来。 贾想问:“这是什么?” 说着,他打开了药盒,里面是一颗丹药。 不消片刻,贾想便知道这颗丹药的用处在何方了,他心底气极反笑,不动声色地放下膏药盒,摆了摆手。 “出去吧。” “遵命,殿下。” 侍女们不敢直视贾想,低垂着脑袋就要离开。 “且慢,”贾想唤住她们,“祝千龄呢?让他来见我。” 侍女们想拿出以往搪塞的理由,可贾想并不吃她们这一套了。 他背着手:“你们与他说,如果不答应,我便自爆。” 侍女们大惊失色,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末了,还是派遣了最唯唯诺诺的那一名小侍女,前去寻找祝千龄。 哪知她刚放下托盘,贾想又叫住她:“等等。” 侍女尊敬地转过身,等待贾想的指令。 沉默片刻后,贾想温和道:“你与他说,我想同他一起赏梅了。” 侍女一愣,忘了本,抬起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容。 这张面容不复多年前的阴翳与沉闷,反而是舒坦的,像是被春风洗涤了一般——可是北川没有春风。 侍女的同伙猛地踹了她一脚,侍女才发现自己犯了禁忌,顿时冷汗直流。 她喏喏道:“是。” 说完,急匆匆地夺门而去。 第83章 贾想料定了祝千龄会回复他, 优哉游哉地站在窗前,扶着窗棂,窗外密雪落了满墙, 时有碎玉声, 亭台楼阁红墙如故,走廊弯弯绕绕,依稀可见红梅霏霏。 被叫去传话的小侍女很快回来,她眼神飘忽,不敢直视贾想。 “殿下, ”她声若蚊吟, 应是先前为皇室侍女, 还保留着原来对闻人想的称谓, “尊者让我交于您一物。” 祝千龄现下是魔人的代表,正邪两道都要称他一声尊者,哪怕他干了十恶不赦的事儿。 丛林法则便是如此。 贾想定睛一看,认出侍女手中捧的,竟是被祝千龄收走的不死人图腾, 他不由得有些恍惚,将其收回掌心。 空寂许久的脑海中只是闪过一道电流声, 很快系统的机械音便出现了,贾想却觉得脑海不似以往空灵,系统的存在感出奇地强烈, 似是一道目光,一寸不离地缠在他身上, 窥视着贾想的所思所想。 他定了定神,问:“这是什么意思?” 侍女不应声,无形表达了祝千龄的态度——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来见你的, 你自个去玩吧。 她低垂着头,等待着贾想的怒火,不到半刻钟,头顶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阵带着淡香的轻风掠过了侍女,她惊讶地抬起头。 贾想一脸平和,没有朝她发火,而是拿起搭在木椅上的毛绒大氅。 他撩起长发,露出一段雪白的后颈,侍女见到其上印着两三点红痕,甚是惹眼,她心中一惊。 那头银发如星河倾泻,也倒出了侍女的羞赧之意,她猛地闭上眼。 贾想却只是彬彬有礼道:“有劳,他在哪儿?” 侍女下意识回复:“在云止殿。” 云止殿,历代北川统治者休憩的寝室,贾想恍然大悟。 昨夜雨打风吹去,祝千龄不做任何措施,就直接吞没了贾想的俗欲,这傻孩子对医术一窍不通,为人面子也薄,定是不会好好处理伤势,现在约莫是在休息。 不与他赏梅,不来见他,想必是有理由的,谁家小伙子莽莽撞撞上了阵,还能得到善终的?该是好好休息。 该是贾想去见他才是。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贾想拢起大氅,嘱咐了一句:“别跟着,我去找他。” 侍从们静默着让开了道。 前不久,贾想一想要出户踏行,这些人便会默不作声地堵住房门,千方百计地阻止贾想出门。 经过一夜的巫山云雨,那些侍从眼观鼻鼻观心,倒也没再拦着贾想出门,自然亦不敢再多瞧贾想一眼,或是祝千龄威压太强烈,他们甚至不敢对这位昔日继承人多做非议。 物是人非。 祝千龄虽在外界被万人唾弃,但地位随着实力水涨船高,众人怨他,却无人敢忤逆他,当年在北川质子府中被人随意编排绯闻的境地早便褪色,他已然不是那个需要仰仗贾想的小孩。 相反,贾想如今便要依着祝千龄的想法走,他一边害怕惊动了祝千龄,毕竟自重逢起,祝千龄的精神状态肉眼可见的颓靡癫狂,一边贾想弄不清楚祝踏歌的最终目的,祝千龄似是知晓了些许秘辛,却不与贾想明说,想必多有苦衷。 贾想本以为祝千龄将他带回北川,依照西沙诡境中那一番疯魔的肺腑之言,开导一事就要教贾想头疼,熟料祝千龄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他摁倒在床,胡作非为。 这下好了,贾想不用开导祝千龄了,他要开导自己。 事已至此,对祝千龄负责一事已是板上钉钉,贾想需要与祝千龄相处的时间,慢慢追究自己心底掩藏的那一份情思。 是情爱,还是亲爱? 先前祝千龄不愿见贾想,贾想亦不知如何面对祝千龄,而今他们连肌肤相切、水乳/交融这等亲密无间的事情都做了,难不成还要维持两不相见的局面? 换句话说,谁家好人跟他翻云覆雨了一晚上,连事后烟都没来得及抽就跑没影了? 于情于理,贾想去找祝千龄,何错之有? 出了门,贾想认真打量起这座庭院,发觉布置此地的人定是用苦良心。 连木雕花纹都与仞州质子府里的一般无二,绕过回廊,还能看见某棵红柱上浅浅的划痕。 贾想停下来,瞧着这点划痕,久远的记忆翻上心间。 仞州的冬天没有定期,有一年院中庭树的叶子还没被染黄,一夜寒风,黄叶绽放成朵朵梨花,醒来时,院里的雪已没过脚踝。 祝千龄彼时不过十六,灵海的伤残随着他的成长情形越发严峻,常常半夜惊醒,睡不着一个好觉,贾想便在主殿给他留了一座榻,好生照料祝千龄。 说是贾想照料祝千龄,实则是祝千龄在照料他,冬天人贪睡,哪怕修了仙,贾想还是一如既往地热爱着床榻与被窝。 然而有一天清晨,贾想被祝千龄从被褥中抽出来,整个人迷迷瞪瞪地坐在床上,等着祝千龄离了房,一几一几地把自己挪到被窝里,舒舒服服地继续睡觉。 还没睡熟,窗外骤然一声闷响,把贾想惊醒,他揉了揉额角,心下不安驱使贾想去一探究竟。 望过窗,就见祝千龄跌落在走廊,头磕在柱子上,半边身子埋在雪里,一动不动了。 这一幕把贾想吓得魂飞魄散,他一脚跨过窗棂,想要扶起祝千龄,熟料自己脚一滑,扑在了祝千龄身上,两个人交叠在一起,在新生的雪地里翻了几个滚。 彼时,懵懵的祝千龄俯趴在贾想身上,贾想整个人也在状况之外,躺在雪地中,那点睡意全都灰飞烟灭了。 沉默半晌,祝千龄倏地笑了出来,露出脸颊浅浅的酒窝,少年气十足。 贾想看着祝千龄的笑,起床气也消散了,竟也傻兮兮地随着祝千龄笑了起来。 后来,他们才知晓这一座走廊常年不得修葺,屋檐漏了角,雪飘落而进,湿了一块地。 于是,贾想气急败坏地在湿地旁的柱子上划了一道痕。 不曾想,此地也有这道特别的划痕。 祝千龄为了复刻北川质子府,煞费苦心,连这点小痕迹都添置了上去。 不知为何,贾想的心情忽然明亮了起来,去见祝千龄的路上,他步子格外地轻快,心底浮起一段旋律,忘了是什么时候记下来的了。 真奇怪。 贾想微笑着,绕开走廊,悠悠走入梅花林,想着念着云止殿,恨不得下一刻就能见着祝千龄。 他很高兴,像幼时学校集体朗诵的句子一样,“对未来所发生的一切感到希望”,贾想这般莫名其妙地想着,心脏在胸腔里胡乱撞着。 一会儿见着祝千龄,要帮他上药,上完药,贾想要与祝千龄郑重地表达他的决心,不过是从义父子的身份转换为爱侣。 第101章 前者是一辈子的关系,后者是一辈子的联系,都是一辈子,能有什么区别呢? 祝千龄会高兴吗?贾想拨开梅花枝条,红梅长得太艳了,朵朵灼眼,香味沁心,他起了闲情雅致,高兴地折下几条梅花,想要送给祝千龄。 “什么人!怎么能擅自折梅?”有一道娇俏的女声呵斥道。 贾想一愣,回首望去,一张熟悉的面容出现在眼前。 来者震惊地盯着贾想,好半晌,她直挺的肩陡然滑了下去,花容凄凄,哀声地唤了贾想一声。 “殿下!” 来者正是林花。 两年不见,她瘦了很多,身上衣裳甚是华丽,但林花早早谢了春红,撑不起一身锦绣繁华。 “殿下……”她喊着喊着,整个人扑向贾想,哭哭啼啼地俯身跪下。 又见故人,贾想心中百感交集,便也有无边欣慰。 祝千龄并非原著中那般无情无义,待他好的旧人都被照料得好好的,不曾苛待半分。 贾想扶起林花,温声道:“多大人了,怎么这般不稳重,岁安长得都比你沉稳了。” 哪知,提及祝千龄,林花本还悲痛的情绪瞬间转为滔天惊雷,她横眉直竖,站起身,上上下下地打量起贾想。 注意到林花对祝千龄的态度很是怪异,贾想心中那份沸腾欣喜仿佛被浇了一壶冷水,冒出的泡泡逐渐隐没。 他蹙着眉:“怎么了?” 林花犹豫片刻,最终抬起头,咬着牙,恨恨道:“殿下,是祝千龄那厮把您关在此处吗?” 她对祝千龄的敌意实在是太浓重了,贾想彻底心凉如水,手中抱着的梅花莫名沉重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 林花不依不饶地问:“殿下,那混账可有亏待您?您……” 絮絮叨叨的话音一顿,林花目不转睛地盯着贾想裸露的脖颈,如瀑的银丝下,那几点嫣红分外惹眼。 林花勃然大怒,她向来是直来直去的性格,不管主子还在眼前,就破口大骂祝千龄。 “畜牲!竟对义父下手!什么畜牲!”林花气得眼含泪珠。 贾想不喜欢听见别人这般评价祝千龄,哪怕是亲近之人,下意识就想要让林花停下,哪料林花下一句话让她愣在原地。 只听她呜咽了起来,怒音不减:“对春半那般狠心也便算了,居然对殿下出手,祝千龄就是个小白眼狼!” 春半。 贾想对她的感官很复杂。 春半是他最忠心的下属不假,可春半效忠的是北川闻人王室,变相效忠最大的话事人闻人曲。 她背叛贾想无可厚非,但春半每一步都放了水,无论是灵潮,无论是被做了手脚的云舟,或是最后那横砍一枪。 平心而论,站在春半的立场上,她并没有做错什么,甚至可以说是冒死救贾想,但贾想膈应。 作为主子,膈应她若有似无的背叛。 可贾想算是欠了春半一条命,若非春半刻意放水,贾想估计就死在灵潮之中了。 故而,他还是问了句:“春半怎么了?” 林花咬牙切齿道:“春半被那畜牲关在寒牢中……断了手脚……生不如死……” 贾想微微睁大双眼,林花似是下定决心,双膝下跪。 “殿下,求求您,救救春半吧!”林花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她与春半向来交好,情同姐妹,春半比她稳重得多,她没心没肺惯了,离了春半总是吃亏。 真正到了生死关头,春半总比林花稳重得多,做的决定也更为冷静。 唯一一次的叛逆,是两年前,闻人想独身一人从封印台上走出,手持长剑,剑指女皇。 在皇军首领一□□向闻人想时,林花不敢忤逆女皇,只能不忍直视地闭上眼。 随后,首领的头颅被春半割了下来。 春半对女皇冷冷地说:“虎毒不食子。” 虎毒不食子。 贾想作为他们的主子,从来不曾亏待他们,他视祝千龄为亲子,待心智幼稚的林花亦如母如父。 乌鸦尚且知反哺,林花又怎不知这个道理? 她与春半叛了女皇,二人九死一生,从闻人曲手下拿到了闻人想断了头的躯体,又遮人耳目,纵容祝千龄从城墙下拿走头颅,全身而退。 失了亲切的主子,她与春半悲痛欲绝,也自认与春半尽力而为。 待到祝千龄重归,她本以为能为主子明恩怨,可哪知祝千龄提起春半,刀剑出鞘,春半失了手脚,被丢到最瘆人的寒牢中。 寒牢非罪大恶极之人不可进,其间恶劣可见一斑。 她会偷偷遁去看望春半,可春半每次都默不作声,只有提及祝千龄,春半才会回复。 “不要动他。”春半虚弱地说。 “他是殿下唯一的遗物了。” 如今殿下就在眼前,祝千龄他算什么东西?林花恨恨地想,眼泪不争气地掉了出来。 贾想抱着梅花,有花瓣落在林花的头顶,坠到皑皑白雪中。 静默稍许,贾想轻声问:“远吗?” 林花猛然抬头:“不远,您随我来!” 寒牢就在皇宫之中,离梅花林真真不远,绕过一件殿,就到了寒牢。 寒牢铸在地底,雪落不进,里面却比冰雪还要冷。 林花为贾想做了伪装,守门的人与林花是旧识,三言两语就放了他们二人进去。 寒牢很冷。 并非来自外界风雪的冷,而是从厚实的、常年不见阳光的岩石墙壁深处渗出,如同大地冰冷的冷。 这种冷是阴湿的、黏腻的,能穿透衣裳,直透皮肉,钻进骨头缝里。 贾想打了个寒颤,怀中的梅花香都失了味。 黑暗浓稠,伸手不见五指。 远处甬道尽头摇曳着一盏油灯,林花将其取了下来。 这光微弱、昏黄、飘忽不定,非但无法驱散黑暗,反而将冰冷的石壁和扭曲的影子映照得如同鬼魅,更添阴森恐怖。 林花引着贾想:“小心。” 不知走了多少,林花在内里一间牢房停了下来。 铁锈味,酸腐味,腥甜味,霉味。 混浊不堪,令人窒息。 死气。 一股极其浓重的死气。 “春半。”林花轻声唤道。 牢房尽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一团人影从黑暗中蠕动出来。 “春半,是我,林花。” 林花低声与贾想解释:“她一只耳朵听不见了。” 那团人影露出半边真面目,她佝偻着,四肢僵硬如朽木,每挪一寸,铁链便在石上刮出刺耳的呻吟。 她的脸深陷在阴影里,贾想看不出春半的面容,只看到两个从胳膊肘处断裂的缺口。 贾想怔愣在原地,若非林花喊她,这人还有反应,他完全不敢认这便是春半。 “怎会如此?”他不由得发出声。 正在蠕动的春半一愣,她努力地抬起头,黑暗中闪过一点明亮。 随后,那团黑影猛地往回缩,待外头二人反应过来,牢房中已经没了人影。 “春半……”林花抓着栅门,失落地喊了一声,“殿下没死,殿下来看你了。” 春半没有吭声。 灯火抖动。 林花没有执着再喊春半,两年间她经历了太多,早在来到寒牢的路上,她就猜想到了春半的反应。 只是心底说不出的难受。 贾想怔愣地盯着深处,他蹙着眉,见身侧的林花不似以往那般执着于回复,心下了然。 犹豫片刻,他取下一枝梅花。 轻轻的,放在牢房之中。 “走吧。”贾想颇为不忍心。 林花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灯火下,她的面容扭曲,不似过往。 “寒牢是这样的,”她回应了贾想的疑问,“待久了,五感尽失,神智消散。” “比寒牢还要恐怖的地方,估计只有仞州地牢了吧?”林花状似轻描淡写地感慨道。 贾想指尖抽搐似的蜷缩起来。 “我会和她好好交谈一番,”林花哀求地看着贾想,“若是可以的话,殿下能不能再来看看她?” 贾想沉默着,步伐如铁。 他正想开口,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嘶哑的声音。 “阿想……” 贾想脚步一顿。 这道声音呕哑嘲哳,可贾想仍能听出它的主人是何人。 他空虚地盯着半空。 “阿想……” 那道声音有如鬼魅。 “我是母皇啊……” 第84章 在知晓祝千龄掌控闻人王室的那一刻起, 贾想猜测过许多关于闻人曲母女的结局。 原著中,是萧敖与闻人歌提着闻人想头颅见到闻人曲,随后代表闻人王室, 一路平反起义军, 故而贾想猜测闻人曲与闻人歌正在某一处角落中苟活,厚积薄发。 但他不曾想,这对母女竟是在寒牢中厚积薄发,看样子,恐怕她们在两年前就被祝千龄抓到此地囚禁了。 第102章 作为闻人想的贾想尚且活了下来, 原著支线有些许偏差亦无可厚非, 只是闻人母女的境界过于骇人, 贾想一时感到惊诧。 他取过林花手中的油灯, 窄小的圆晕挥开牢房的阴湿晦暗,两团显眼的银色出现,不过这两片银块不似贾想的银发那般淡然生辉,那是一种带着梅雨季天空的色泽,贾想光是看着, 鼻尖就萦绕着霉斑的臭味。 闻人曲激动地抓住铁栅栏,却被栅栏上的符文电到双手, 天寒地冻,冰雪结霜,电一经便要教人骨头酥焦, 闻人曲颤抖着,跪在地上。 她口里仍在叫唤着:“阿想……你过来呀……我是母皇呀……” 林花曾与春半受尽闻人曲的追杀折磨, 又见证此人毫不留情地斩杀亲子,而今再次纠缠上贾想,警惕起来, 将贾想挡在身后。 “殿下,我们快些走吧,”林花咬着牙,恨恨道,“莫要叫那白眼狼发觉了您的踪迹。” 可贾想并没有听从她的劝言,他蹙着眉,犹豫片刻,步步逼近这座最深处的牢笼。 俯趴在栅栏下的女人见眼前忽然出现一双做工精细的靴子,眸光一亮,巴巴地抬着头,对上了贾想居高临下的眼神,心中陡然生了几分不甘心。 “阿想……” “打住。” 贾想漠然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与他极为相似的面容上沾满了尘土,一只眸子没有光彩,空空荡荡的,不知是被人挖走了眼珠,还是瞎了眼。 若非此女拥有着闻人王室标志性的银发银眸,贾想很难将眼前这个比乞丐还要落魄的女人,与昔日凛然的女皇联系到一起,所谓尘中凉骨不过昔日红花,大抵是如此的。 回想起西沙时祝踏歌的发言,贾想垂在腿侧的手握成拳,他在心下斟酌稍许,才慢悠悠地开口。 “我应该叫你母皇,”贾想无意识地舔了点唇角,“还是唤你皇姊。” 在一旁护着贾想的林花倒吸一口凉气,她震惊地在贾想与闻人曲之间巡视着,想起有关闻人辞的只言片语。 听闻,这位先皇与先贵妃的晚来子,闻人曲同母一胞的皇子,自出生起便备受宠爱,其势头隐隐压过了彼时的太子,故而前太子在先皇面前时不时嚼耳根。 不过他嚼的并非闻人辞,而是彼时沉默寡言、孤僻离群的闻人曲。 荒唐的是,先皇的猜疑竟真的落在了闻人曲身上,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宜,他对平民出身的贵妃以及族人斩尽杀绝,闻人曲被迫带着年幼的闻人辞流落人间,颠沛流离。 好在闻人辞自幼聪慧过人,小小年纪便能说会道,策反了饱受先皇暴政苦难的涅门,而那位一直以来灰扑扑的公主大放异彩,单枪匹马,挑了先皇的头颅,成功上位。 再然后,便是闻人曲排除朝廷难议,推动灵矿改革,而提出改革变动的闻人辞却被保守派针对,尚未来得及看一眼自己提出的改革后果,便被掳掠至凡间,下落不明。 直到命灯熄灭,才确定闻人辞在凡间死去的结果。 林花不可置信地瞪着贾想,实在难以将贾想与闻人辞联系在一起。 可她转念一想,闻人想是女皇流落凡间时与凡夫结合生下的孩子,自小被掩藏得很严密,待展示在公众面前时,已是少年的模样。 关键在于,闻人想出现的时间,与闻人辞死去的时间相差无几。 林花在伺候闻人想之前,早早听闻该皇太子的名声,残暴不堪,喜怒无常,动不动便斩杀下人。 偏生闻人曲对他溺爱得很,朝廷上是一位手段果断铁伐的皇帝,私下却是一位宠溺幼子的母亲。 然而待她前去仞州伺候闻人想时,却发现这位传言里堪比洪水猛兽的皇太子温和有礼,虽教人看不穿所思所想,但言行举行皆有分寸,不似传闻中那般骇人。 而今一想,一个巨大的阴谋揭开了一角。 闻人曲闻言一愣,她呆愣地盯着眼前质问的男人,混沌不堪的脑袋瞬间被他惊得一激灵。 “你都记起来了?”闻人曲虚虚地张开嘴。 贾想心中猛地一咯噔——果不其然,闻人想就是二十多年前身死他乡的闻人辞,至于如何客死他乡,那还要追查一番。 眼前的闻人曲就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一个想法在贾想脑海中酝酿,他眯着眼,仔细端详着闻人曲,而后望进更深处,那个一动不动的影子。 他微微一笑,道:“没全想起来。” “不过,”贾想顿了顿,余光偷瞥着闻人曲,“全部想起来只是时间问题罢了,皇姊。” 闻人曲的脑袋终于恢复了清明,她跌坐在地上,盯着贾想,他居高临下地瞅着她,似乎在看一只不起眼的蚂蚁,而这种眼神她最是熟悉。 她便是用这种眼神去看待贾想的。 “你记到了什么地方?”闻人曲稳住心态,故作镇定问。 贾想优哉游哉地拖着嗓音,慢吞吞地回应:“你说,要将魔息赶尽杀绝的时候。” 寒牢中的呼吸垂落了些许,贾想静待回应,心脏被沉寂氛围紧紧攥着,挣扎得格外强烈。 似是等待了一个世纪那般长,闻人曲颤抖着肩膀,轻声道:“居然恢复到这里了吗?” 闻言,贾想松了一口气——赌对了。 他抬了抬下巴,嗯哼了一声。 “我们做个交易。”闻人曲极速地衡量好利益,冷静地与贾想谈判。 贾想嗤笑一声,歪着头:“你以为你有权与我做交易吗?” 闻人曲的目光却落在他的腰间,透过条条梅花枝,隐约可见一个亮黄色的吊坠,她若有所悟地挑了挑眉,虽是落魄至今,可一举一动中,仍然透露着她过往养尊处优、运筹帷幄的优越感。 “你会与我做交易的,”闻人曲死死盯着那个吊坠,“你不想被祝踏歌玩弄的话。” 提及祝踏歌,贾想平静无波的脸才有了些许波澜,他顺着闻人曲的目光,锁定到自己腰间的吊坠。 系统。 闻人曲与祝踏歌交好,认识这个吊坠不足为奇,只不过她提起祝踏歌时的口吻实在古怪,贾想下意识别了别腰侧。 腰侧的吊坠…… 贾想抿唇:“城墙上的那颗头颅是怎么回事?” 闻人曲直起腰板,往后微微仰身,抬着头仰望着贾想,然而她那一身不可一世的气质外放了出来,贾想与她的身份似乎被颠倒了。 “我知道他不是你,可彼时只有他了。” 他们需要一只替罪羊,闻人想就是他们要找的替罪羊,重要的是身份,而不是本人。 于是,陈乐行就成为了替代品。 贾想听着闻人曲这般冷漠的声调,好似在某天午后无意间提起某件小小的往事罢了,可贾想却难以接受,他紧紧地抱着梅花枝,手中的油灯更近一步。 昏暗的光对长久处于黑暗的人来说,也是无比刺目的,闻人曲酸涩地眯了眯眼,不敢再直视那件明黄吊坠。 “你如何知晓的?”贾想蹲下身,怀中的梅花落了几瓣,油灯刺得闻人曲眼角起了泪花。 闻人曲微微一笑:“那便要看你的决定了,阿辞。” 贾想平着眼:“拿这些与我做交易,你也未免太没诚心。” 闻人曲微笑着摇摇头,她嘴角弯曲的弧度颇为癫狂,甚至有几分入魔的痴态。 “你想不想知道,当年北川到底发生了什么?”闻人曲挑眉。 贾想闻言,似是一副被闻人曲拿捏的模样,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说吧。” 闻人曲深吸一口气:“你要保证,我与你说完一切后,你要带小歌出去,保她不死。” 贾想很是为难地蹙起眉尖:“我如今处境不比你们好上多少,我如何保?” 闻人曲意味不明地瞥了贾想一眼,看透所有地微笑着:“自是美人计。” 贾想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闻人曲所言是为何意,脑中瞬间回味起昨夜那一番噬骨美意,怀中的阵阵梅香提醒着他勿要忘了正事,心中竟是无法遏制地思念起祝千龄。 完了。贾想放纵着自己的思潮,无可奈何地想。 这下要万劫不复了。 等晓得想知道的一切后,再去好好哄哄祝千龄。 眼下还是从闻人曲这边得到更多的信息。 “我不信你,”贾想好整以暇地站起身,“你没有任何诚信可言。” 贾想将地上散落的梅花花瓣踢远了,打心底不想让自己采的梅花沾染闻人曲半分。 闻人曲自是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但她并不在意,只是隐晦地瞥了一眼角落里蜷缩的女儿,回头再看眼前被锦衣拥簇的胞弟,眼神晦涩不明。 一个想法在她心中酝酿而生,闻人曲深吸一口气,最终,她认定了心中的决定,再次撩起沉重的眼帘。 她道:“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我可以先支付我的一部分筹码。” 贾想眼珠转动:“不妨从祝踏歌说起。” 第103章 闻人曲沉吟片刻,低垂着头,不再看着贾想。 “你降生那一年,”闻人曲盯着结实乌沉的地板,“我被选为继承人,前往仞州充当质子。” “我在仞州待了整整八年,归来之期,祝踏歌硬要与我凑个热闹,见到你的第一面,祝踏歌便与我说——” 闻人曲微微抬眸。 “你和他一样,都是异世之人,威胁深重,不若除之。” 林花震惊地张了张嘴,她想要去看一眼春半,寻求帮助,但牢房中的春半没有探出头,她不清楚春半作何感想,反正她要被这一番对话彻底震慑了。 当事人的震撼程度不比她低,然而贾想习惯端着冷脸,倒没露出破绽。 闻人曲嗤笑一声:“还没做出决定,母妃被害,我和你被迫流亡,然后策反涅门……可意想不到的是,我们那位好父皇,压根没尽到责任,魔窟早早被撬开,他还以为北川各地生出灵脉是好迹象。” “我就是一个假的继承人,半点封印术没学到,”闻人曲提及此处并无触动,“如何控得四溢的魔息?” “祝踏歌道,不过是缺乏困住魔息的容器,以人做引,不便成事?” 贾想福至心灵,指了指自己,颇为好笑地哼了一声:“所以你们想把我做成容器?” “你是最好的人选。”闻人曲扬眉。 那你为何多此一举,把魔息囚于围镇呢? 贾想欲言又止,心间莫名多了一股酸涩,可他并非闻人辞,不敢将猜想宣之于口,生怕是自己身为局外人,却自作多情。 “不过凡事总会出差错。” 闻人曲悠悠地盯着贾想,一只枯瘦如柴的手越过栅栏,她忍着疼痛,想要抓住贾想。 贾想侧过身,便听闻人曲道:“二十二年前,围镇的矿工们得了怪病,祝踏歌的夫人前去一探究竟,撞破了容器仪式。” “你重伤失忆,祝踏歌自食其果,爱妻不治身亡,爱子成了魔息的容器……” 贾想福至心灵,发觉闻人曲的目光落点处颇为奇怪,顺着执拗的眸光往后探去。 一道鬼魅身影出现在他们身后。 恰是祝千龄。 第85章 贾想不知道祝千龄是什么时候来到寒牢中的, 也不知道祝千龄究竟听到了多少信息,但拿闻人曲最后那句话而言,祝千龄必然是知晓了。 多可悲。 贾想的心无法遏制地抽痛起来, 他鼻子有些发酸, 想要说些什么话去安抚祝千龄,可临到头来,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作为魔息的容器,自出生起就被关在阴森可怖的仞州地牢中,终日惶惶不知去处, 忍受着一辈子在黑暗与孤寂中死去的惶恐, 还要接受魔息毁灭性的摧残——他本来可以不用遭受这些苦难。 做局的人想要陷害的是闻人辞, 是闻人想, 而非当年尚且是胎儿的祝千龄。 祝踏歌自食其果,北川自食其果,可祝千龄不因成为果的养分。 贾想张了张嘴,可得知闻人想的真实身份后,他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再去与祝千龄相处。 祝踏歌罪大恶极, 难道闻人辞不也是罪魁祸首吗?化身为闻人辞的贾想,不理应与之同罪吗?身为穿越者的他, 难道不是万恶之源吗? 说到底,祝千龄一切的苦难,都来自于他们这一群胡搅蛮缠的穿越者。 祝千龄会如何看待他?明明他可以是享尽父母恩宠的意气风发少年郎, 他天资傲人,或许会是四境又一个不可世出的天之骄子, 他不必在那间暗无天日的牢笼中一待十二年,不用每天受着灵海破损的威胁,他或许…… 贾想不敢再细想。 无尽的愧疚将贾想的思绪吞没, 他不敢去直视祝千龄,便而忽略了祝千龄此刻隐藏在昏暗下的神情。 待到他回过神,自己的手腕便被祝千龄握住,贾想瞬间被拉力扯直了腿,骤然的高度差惹得他头脑晕眩,怀中抱着的梅花枝跌落在地。 贾想呆愣地与之面对面。 “谁带你来此处的?”祝千龄没好气地瞥了一眼林花,威压从身上释放,压得林花冷汗直流。 方才的对话实在是惊世骇俗,林花至今还没有缓过神,然而祝千龄的威压一放,就把她游离的魂魄碾压在地,她冒出一身冷汗,下意识看向贾想。 然而在看到贾想被祝千龄禁锢于身侧时,护主的心盖过了恐惧,她梗着脖子,大着胆上前,抓住贾想的另一只手。 “得罪了,殿下,”林花对贾想低声道歉,接着转头,凶巴巴地冲着贾想哈气,“白眼狼,居心苟测,你若还念着殿下对你的养恩,就离开殿下!” 贾想担忧地瞅了祝千龄一眼,连忙拿下林花的手,安抚道:“不要紧,没事的。” 林花欲言又止,就见贾想一手揽住了祝千龄,堪称是低声下气地安抚道:“我们回去吧,寒牢太冷了,对身体不好。” 祝千龄蹙着眉,下意识想要躲开贾想横过来的手臂,哪知贾想不肯松力,反而将他的肩头握得更紧。 “我们先回去,好不好?”贾想堪称是柔声细语地哄着祝千龄。 自重逢以来,他鲜少用这种口吻与祝千龄交谈,贾想一心想要探寻祝千龄打开四境封印的原因,每次对话都会无意识地带上一种居高临下式的责问,像如今这样不管不顾只为祝千龄的态度,很是难得。 对贾想而言,他对祝千龄大多数时候是这等予给予求的态度,可对于祝千龄来说,他等着这一道纯粹的态度,已经时隔了两年。 他垂下头,盯着地上散落的梅花枝,冷声道:“你不该来此地。” 贾想顺着他的毛哄道:“我的错,我的错。” “你不该听她胡搅蛮缠。”祝千龄中气不十足地反驳道。 自家猫生闷气,受委屈,贾想只能无条件地去哄。 “我不听,好不好?” 闻人曲一脸见鬼的神情,她难以将眼前这位昏了头似的男人与闻人辞联系到一起,她脑中回放起多年前与闻人辞的相处,发觉那些回忆竟是泛了黄,有许多细节她已经记不清了。 但这不妨碍她释放对祝千龄的敌意,她冷哼一声:“装货,你和你爹一个德行。” 祝千龄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对落魄至此的闻人曲并无感想,但闻人曲的所作所为触及了他的底线,他微微抬起一只手,浅浅的红流缠绕在五指之间。 见状,闻人曲瞬间回忆起难堪恐怖的场景,她往后跌倒,四肢并用地朝着角落里的黑影爬去,随后紧紧抱住黑影。 借着手中的小小昏黄,贾想看清了闻人歌真正的模样,她被折磨得看不出人样了,像是一团坑坑洼洼的肉球,蜷缩在褴褛衣料之中,苟延残喘着。 为何闻人歌如此惨状,而闻人曲还是四肢健全的模样? 不过,就算闻人曲毫发无损,她的姿容沦落至今,谁能将她与昔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北川女皇联系到一起,落魄到如今此等局面,真是教人唏嘘。 但她对贾想还有许多用处,贾想有太多的疑虑需要闻人曲给他解答,于是他摁下祝千龄抬起的那只手,朝他摇了摇头。 “得饶人处且饶人。”他抬起一只手,想要抚摸祝千龄的后脑勺,但林花还在一旁愤愤地盯着祝千龄,就此作罢。 出门在外,还是给祝千龄留着面子。 贾想这般想着,祝千龄却不同频,他颇为怨念地瞥着那一只抬起又垂落的手,又在贾想望向他的那一刻收回了眸光。 他冷言冷语道:“我太纵容你了,你难道不知此处是谁的地盘?是谁当家做主?” 贾想知道祝千龄心中有气,觑了眼祝千龄的腰肢,方才他没见着祝千龄走动有何处别扭,但昨夜祝千龄任何前戏都不曾有,就悍然坐下的行径,注定今日不能善终。 寒牢终究不宜久待,还是快些支走祝千龄才是。 “那还不是因为你不肯来见我,”贾想顺毛不到半刻钟,开始理直气壮起来,“我看梅花生得明媚,想折下些许赠与你。” 说罢,贾想指了指栅栏前散落了一地的梅花枝,梅花零落,在幽暗的地牢中,竟生出几分“凌寒独自开”的韧性。 似是回想起多年前,在仞州与贾想梅林漫步的情景,祝千龄颇为恍惚,往事会被某一项特定的事物刻上痕迹,只不过而今物是人非,贾想或是当年在红伞下悠然慷慨的模样,而他与那个满心愤恨的少年大为不同。 昨夜的他霸王硬上弓,还事先在屋内的熏香中下了一剂迷情香料,才惹得贾想到了后头反客为主,两人不知今夕何夕地四处滚落。 可若是没有那些强硬的外部手段,贾想断不会与他这般胡来。 说到底,祝千龄有什么立场去管辖贾想,又有什么理由去与贾想推心置腹? 祝千龄越是深思,越是惶恐,哪怕他成为了独霸一方的魔人,那一份自有意识起就在追赶着他的自卑与恐慌,仍然留存于他的心间。 第104章 肩膀上的那只手烫得吓人,祝千龄全身上下都浸染了贾想的味道,他想逃离,却又忍不住着迷。 直到牢笼中传来阵阵嗬嗬响声,把他拉回了现实。 祝千龄循声望去,发现竟是关押着春半的牢笼中传来的动静,春半被他砍断了四肢,如同一只蹩脚蜘蛛般攀爬到牢门口,用两只浑浊不堪的眸瞪着祝千龄。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春半所吸引,她的模样甚是骇人,却不依不饶地盯着祝千龄,生怕祝千龄对贾想做出什么害事。 见往日欢笑的姊妹沦落至这等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林花哀愁地轻唤一声:“春半……” 贾想半垂着眸,一道若有若无的探究眼神落在他的脸颊,眸光的主人似是以为贾想没有注意到,盯得小心翼翼,却又肆无忌惮。 “岁安,”贾想松开手,看向地上垂落的梅花,花儿被折腾得落了三分衰落,“我们先走吧。” 祝千龄只是凝视着他,眼神晦涩,不知其所意会,可贾想却很轻松地读取了他的意思。 春半是你昔日最忠诚的下属,她现在如今凄惨,而作为春半悉心照料的我是罪魁祸首,你不会觉得我狠厉无心吗? 你同春半一般,对我深恩厚重,你就不怕我像对待春半那般对待你吗? 如此浅显易懂,怎么林花还污蔑祝千龄心思缜密,阴险狠厉呢? 好吧,贾想承认自己就是一个大冤种,还没彻底理清楚自己对祝千龄的感情,他就开始有恋爱脑无可救药的征兆了。 贾想叹了一口气:“我们先离开,这里冷,你身——” “我身子,”怕伤了祝千龄自尊心,贾想从流如善地换了一个主语,“我身子遭不住。” 这句话一出比任何劝言都有效,祝千龄本还排斥敏感的心思瞬间灰飞烟灭,他蹙着眉,关切地扫视了贾想一眼,见他脸色苍白,却有一股病态,不由得紧张起来。 他阴沉着脸:“林花,你逾越了。” 往日,林花定会心直口快地怼回去,但她此刻看着自己若爬虫般苟延残喘的姊妹,那股莫名的绝望卷席了她的感观。 她默不作声,贾想深知其为难,拦住祝千龄:“是我提出来想见见春半的。” 牢狱中,春半紧盯着祝千龄,她生恐祝千龄倏地走火入魔,做出什么不利于贾想之事,听见此句,顿时怔愣在原地。 她眼眶忽然发热,肉身很痛,心底又很爽快。 “别朝她撒气,怎么说,她也是待你十分好的姊姊。”贾想最终控制不住自己蠢蠢欲动的手,抚摸祝千龄的后脑勺,出乎意料的,祝千龄没有拒绝。 不知为何,贾想心中莫名浮现出一个定义——弃猫效应,被抛弃过一次的猫猫会对失而复得的收养者更加掐媚,更加缺乏安全感。 贾想叹出一口气,转身去拾取地上的梅花枝:“我折了些花,想置于瓶中,为屋室添点景。” 祝千龄抿唇,不应答。 贾想拍了拍沾了白霜的梅枝,道:“待到我身子好些了,与我去看看梅花,怎么样?” 说罢,贾想捡着梅花枝,久久听不到祝千龄的应答,落在他脊背上的目光也逐渐淡去。 无由的,贾想感到紧张。 他捡起最后一条梅花枝,这支与闻人曲离得最近,被她方才伸出的手掌碾碎了两三朵红艳,却有股意外的美感。 贾想将其拾起,一点亮眼的暗红在花心中一闪而过,他惊奇地想要去扒拉,一直默不作声的闻人曲却猛地一跳,扑到栅栏前,与贾想脸贴脸。 骤然放大的面容教贾想吓了一跳,后退了三步。 时不时瞄着贾想的祝千龄呼吸一紧,无数红流如丝线,穿过栅栏,紧紧地缠绕在闻人曲瘦削的脖颈上,似是一用力,闻人曲就此一命呜呼。 可闻人曲却只是神经兮兮地笑了起来,断断续续的笑声嘶哑难听,从窄小收缩的喉道中挤出,更显得刺耳瘙痒。 “阿辞……”闻人曲笃定贾想不会离去,“不要忘了你的来处……” 贾想漠然地注视着她那张扭曲的面容,或许闻人曲是因为方才立下的誓言,所以对他尤其放心。 可贾想,他半分关于闻人辞的记忆也无,他就是在八年前忽然穿越过来,对闻人想鸠占鹊巢的陌生魂魄。 前尘往事他不曾参与,但贾想会负起责任。 他抱着梅花,轻声道:“岁安,我冷。” 刹那间,红流窜回祝千龄的掌心,他面容波澜不惊,声音却比之前发紧。 “我们回去。” 这一幅口是心非的模样实在是太可爱了,贾想现在瞧着祝千龄,总是带着一层厚重的滤镜,他觉得自己大抵是得了心病或是眼病,但只要触及祝千龄,贾想又觉得本该如此。 他笑吟吟地应道:“好。” 祝千龄哪里听不出贾想口吻中的揶揄意味,但他确实无可奈何,只能冷冷地瞥了林花一眼,以作警告,随后粗声粗气地道了句“随我来”,便大踏步走向出口。 春半见祝千龄并无为难贾想,心下松了一口气,她不愿让贾想见着她当今的模样,她自知理亏,在回程途中背叛了贾想,能够得到一息残喘,已是祝千龄看在过往恩情,放过一马的意思了。 想到牢笼深处,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闻人歌,春半叹了一口气。 她对着怒气冲冲的林花摇摇头,迅速地缩回角落,不愿贾想再多看她一眼。 贾想慢条斯理地跟在祝千龄身后,摁着怀中的梅花枝,胭红的花瓣惹得他葱白手指添了一抹艳色。 闻人曲还在深处幽幽地自言自语。 “阿辞,记得你答应过我的……” 贾想把玩梅花的手指一翻,一颗暗红的小物件滑入他的袖袍之中,深深隐藏。 与其同时,一道熟悉的电流音在他脑海中重新响起—— 【检测到宿主的存在,重新绑定中……】 【权限确认——】 【宿主闻人辞,欢迎归来。】 这道热衷与贾想斗嘴争气的机械音,再次于贾想脑海中响起。 第86章 贾想心虚地跟在祝千龄身后。 他为林花求了情, 祝千龄没有对她施以惩戒,冷冷地支开林花后,瘫着脸, 手里不肯放开贾想, 一昧地往回走。 贾想被他扯着迈开步伐,怀中的梅花枝乱颤,脑海中系统的声音叽里咕噜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惹得他心烦意乱。 还有一点, 便是闻人曲给的信息实在庞大, 闻人想的真实身份是闻人辞, 而闻人辞是与祝踏歌持对立关系的穿越者, 现下却被贾想鸠占鹊巢。 令贾想最为担忧的,还是祝千龄。 祝千龄会不会误解,认为贾想待他与众不同,是因为自己顶替了闻人辞的容器身份,故而贾想对他的百般示好都是愧疚所至。 既然贾想决定与祝千龄携手一生, 穿越者的身份必然不可隐瞒,他又要如何对祝千龄言说? 而祝千龄对不死人图腾那般特殊的情结, 莫不是早已知晓穿越者的存在,更甚者,他意识到了自己对穿越者的特殊之处? 越解释头越大。 贾想不知该如何向祝千龄坦白, 他想对着祝千龄,一点点剖开自己那颗赤/裸裸的真心, 可这真心从无端的长辈之情,化为亲密无间的夫妻之爱,实在是教人匪夷所思。 连贾想都不清楚, 自己对祝千龄那份怜之又怜、惜之又惜的情感究竟为何。 积雪簌簌跌落,惊起几片伶仃花瓣。 不知不觉间,他们竟是回到了梅花林。 虬曲黑枝刺破素裹,枝头炸开点点胭红,贾想怀中的花遭了寒牢之苦,比之尤其逊色。 贾想没有看花,他在看人。 花开到极致时,是会发光的,此时此刻,那点光就浅浅照落在祝千龄身上,一寸一寸填满肌肤,这张苍白的脸多了几抹红晕,显得更为健康。 也更为精致。 贾想知道自己这一具□□的面容美得尤其惊天,可他却对自己过于精致的五官不感兴趣。 长眉凤眼,薄唇盒鼻,有些时候,贾想会嫌弃自己长得雌雄莫辨,私底下自卑起来。 而祝千龄的长相便踩在他的审美点上,诚然,这般英俊的男儿任谁看了,就要怦然心动,贾想也不例外。 星眸剑眉,悬鼻挺拔,活脱脱一个俊俏郎君,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像是在品味一座艺术品。 有如寒梅香,这股冷香不似寻常花香,倒像淬了冰的薄刃,劈开凛冽的空气,直往人肺腑里钻。 摄人心魄。 贾想是这般认为的,梅花影下,他单是看着祝千龄若隐若现的脸,便看得痴了。 看得入迷是一回事,此人还丝毫不避讳自己欣赏的目光,祝千龄很快便发现了异常,他的脸颊不由自主地发起热。 心底又无端地暗爽。 他抿着唇,低着头,往殿中走,梅枝别在他肩上,落了半片霜雪。 第105章 雪滑到了他紧扣贾想手腕的指背上,祝千龄感知到掌心中的手腕轻轻一颤。 思及贾想在西沙中半身入土的虚弱模样,祝千龄还是放缓了脚步,转过身,若无其事地扫开落在贾想手上的雪。 随后,贾想反客为主,攥住祝千龄扫雪的手,将他拉到身前。 祝千龄被忽如其来的亲密惹得心脏猛跳,他微微瞪大双眸,盯着近在咫尺的人儿。 雪意未消,眼中人笑意盈盈,如雪旖旎,他伸出如玉雕刻的手。 祝千龄盯着那只逐渐放大的手,忽觉寒香实在是冷冽,冻得他五官生疼,只能僵硬地愣在原地,连呼吸都被冻住了。 只见眼前的手一转,贾想捻起落在祝千龄肩上的一朵红梅,轻笑道:“帮你扫扫落梅罢了,紧张什么?” 祝千龄有点失望,他自暴自弃地别过身。 “怎么啦?” 贾想不知祝千龄为何反应忽然这般冷硬,明明昨夜他们还在潮热与失智中颠鸾倒凤,不知今夕何夕。 想到昨夜,贾想摸了摸鼻子,心中藏着握着的话不知从何挑起。 “岁安,我……”他欲言又止。 祝千龄似是感应到了什么,眼睫轻颤,手却没有放开。 梅林被新雪捂得一片岑寂,连风都凝滞了。 “我想与你说……”贾想憋了老半天。 他想说穿越者,又不知该从八年前捡到祝千龄的那一夜说起,还是从祝踏歌的纷乱往事说起。 失了此方向,贾想又想同祝千龄道两年前他在北川的处境,想和祝千龄解释自己并不是故意丢下他的,可一说起来,就要扯到他将祝千龄作为筹码送给萧敖的败事。 跳开此圈,贾想想要从醒来说起,可关于这件事,祝千龄回避的态度很是坚硬,导致贾想亦无从下手。 思来想去,贾想词穷了,他直来直去了一辈子,不曾有过这般遣词造句都要万分考量的时候。 看出贾想的窘迫,祝千龄沉思片刻,还是好心地搭了一句话。 “你为什么要去寒牢?” 此问一出,本还在心慌的祝千龄瞬间由阴转雨。 “你看到春半的下场了吧?”祝千龄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倨傲地抬起下巴,即便祝千龄比贾想矮了半颗脑袋:“后悔了吗?” 贾想懵了:“后悔什么?” “后悔收留了我。”祝千龄紧紧攥着手下滑嫩的肌肤,另一只手在看不见的地方,往掌心中留了几弯指印。 两人之间隔着不足一尺,却像是横亘着整个寒冬。 贾想不解:“怎么会这么想?” 熟料,这句单纯表示疑惑的话让祝千龄反应变得更为颓靡,他张了张嘴,不想再解释,别过身,就要拎着贾想回屋。 贾想不依,现下就是敞开心扉的最好时机,他恐祝千龄长久内耗成了疾,有什么话,通通说开就好。 于是,贾想慌不择路道:“昨天夜里,我是愿意的。” 祝千龄拉扯的力度瞬间灰飞烟灭。 清冽的梅香丝丝缕缕,缠绕着祝千龄微乱的吐息,白雾在冰冷的空气里仓惶离散。 贾想凝视着祝千龄的半截侧脸,指尖残留着方才拂过对方肩头落雪时,那单薄衣料下透出的、鲜活而温热的触感。 梅枝纷纷坠落。 生恐祝千龄不相信,贾想喉结滚动,缓缓抬起手,一把将祝千龄烂在怀中。 他的胸膛抵着祝千龄瘦削的背,手臂环着祝千龄的腰,只有贾想才知道,手中这截腰肢能够有多么柔软,多么敏感。 一股无声的冲动在胸腔里冲撞。 贾想将下巴抵在祝千龄的肩膀上,轻声道:“我是愿意的,岁安。” 祝千龄涩声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你不要哄我,你不要欺骗我,我不是当年懵懂的孩童,不是给一颗蜜枣就能轻易打发走的孩子。 祝千龄眼睫抖动,空虚地盯着眼前的雪地。 “我知道,我们岁安都二十有二了,”贾想感知到怀中人轻微的挣扎,手环得更禁了,“我不会像你小时候那般逗着你。” “我说的是认真的。” 贾想犹豫片刻,微微侧过头,他的动作慢得像怕惊走一只栖雪的寒雀。 带着薄茧的指腹,带着一丝小心翼翼,极其小心地、近乎虔诚地,拂过祝千龄冰凉的脸颊。 指下的肌肤瞬间绷紧。 “岁安,你都不肯听我说完一段话。”贾想委屈巴巴地念着,嘴唇若有若无地扫过祝千龄的耳根。 红了。 贾想颇有兴致地盯着,熟料身下的祝千龄毛倏然炸开,手开始振动。 他难堪地说:“你没有必要做到这种程……” 话音未落,祝千龄倏然瞪大了双眸。 贾想吻住了他。 唇瓣相触的瞬间,只余下呼吸间急促的白雾交织缠绕。 那试探般的轻啄生涩得像初绽的梅瓣,一触即分。 唯有梅香,无声融进了彼此的吐息里。 祝千龄猛地抬起眼,红瞳里映着漫天碎玉和贾想紧绷的面容,眼神里有慌乱,有羞怯,还有一丝……来不及掩藏的难以置信。 他抬起手,若梦中神游般,碰了碰自己的唇。 贾想一把抓住他的手,强硬地将指尖送至自己的唇瓣上,温热的触感,惹得他有些瘙痒。 空气骤然变得粘稠而滚烫。 “我没有骗你,岁安,”贾想吻了吻带着厚茧的指腹,“发生太多事了,我没来得及消化,不知道从何处与你说起。” 贾想蹭了蹭祝千龄的侧脸,距离一寸寸缩短,近到能看清祝千龄鼻尖上细小的雪沫,近到能感受到祝千龄温热失乱的呼吸,拂过自己的唇。 祝千龄垂眸:“你想同我说些什么。” 他刻意避让着,似乎不愿相信这份忽如其来的惊喜。 贾想热血上头,察觉到祝千龄的逃避,心间的话便藏不住了。 “我不是闻人想,也不是闻人辞,我有自己的名字,我有自己的人生。” 贾想抚摸着祝千龄的腰:“我叫贾想,西贝贾,相心想,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闻言,祝千龄猛地睁大双眸,瞳孔剧烈颤抖着,紧紧盯着贾想。 “我是为了你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贾想梦游般地说出这句话。 头顶那团厚重的阴云终于一扫而空,贾想豁然开朗。 风动,香动,心动。 贾想嘴角一弯。 他的心口似有万千梅蕊,在冰天雪地中,悄然盛开一片滚烫的春意。 “我爱……” 贾想顿了顿,道:“我想一直看着你。” 爱似乎不足以形容贾想对祝千龄的感情,他一边觉得爱很浅薄,又一边觉得是爱自身就很浅薄。 当他在北川将祝千龄视为锚点,处心积虑为祝千龄谋取一条生路时,贾想就离不开祝千龄了。 至始至终,不是祝千龄离不开贾想,是贾想离不开祝千龄,他在这个混沌不公的荒诞世界中,眼里只能看见一个人。 “岁安,不是因为你爱我,我才回应你,也不是因为你恨我,我在委曲求全,我只是纯粹地离不开你。” “我是为你而来的。” 祝千龄呼吸一窒,贾想的眸光深邃不可测,方才还甚是纷乱的心声平静无澜,祝千龄像是被目光牵引着,又像是被心头奔涌的洪流裹挟,终于不再排斥,而是缓缓倾身靠近。 就在双唇即将触碰的刹那,祝千龄极细微地向后瑟缩了一下。 时间仿佛被冻结,只有两颗心在死寂的雪幕下狂跳如雷,擂鼓般撞击着彼此的耳膜。 近在迟尺的呼吸中,贾想闭上眼。 唇瓣生涩地、轻轻地贴合在一起。 没有深入,仅仅是笨拙的厮磨,却像有细小的电流瞬间窜遍四肢百骸。 与此同时,贾想脑海中那团惹人心烦的机械声不断报备—— 【……感化值89……感化值92……感化值97……】 最终,停留在99这个位置,再也没动。 可贾想才不在乎什么感化值,他又不是为了感化值而来的。 他热切地加深着吻。 分开时,两人急促地喘息着,交织成一片滚烫的雾,唇间残留着梅花的冷冽清寒,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对方的、令人眩晕的甜意。 一片被惊落的红梅,打着旋儿,悄然跌落在他们之间未曾相触的、微微颤抖的指尖旁。 贾想抹去祝千龄眼角的泪水,安抚地吻了吻他的额头。 祝千龄乖顺地任着贾想抚摸着他,像是一只餍足的猫儿,耳朵泛起的红潮迟迟不肯落下。 非常可爱,非常美味,令贾想陶醉。 “贾想。”祝千龄悄悄咪咪地念了一声。 贾想应道:“我在。” “贾想。” “我在。” 祝千龄满足地把自己窝在贾想怀中。 第106章 “你还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祝千龄得寸进尺地问道。 贾想顺了顺祝千龄散落的头丝:“有很多,例如,我身上有个坏东西。” “再例如,我坑骗了闻人曲,你不必担忧,”贾想刮了刮祝千龄的鼻尖,“寒牢冰冷,少去。” 祝千龄没有应他这一声,无赖地扒拉着贾想的肩膀,道:“我腰疼。” 贾想:“哎?” “我腿也疼,我全身都很疼,”祝千龄退开半寸距离,颐指气使,“抱我。” 猫是这般的,猫主子只要有一次退让,从此便会沦为永世无法翻身的铲屎官。 可对方若是祝千龄,贾想便甘之如饴。 他抄过祝千龄的腿弯,将祝千龄稳稳当当地抱在怀中。 “回去休息吧,你上药了吗?”贾想话锋一转。 刹那间,祝千龄满脸羞红,把头摁在贾想的颈窝间。 祝千龄面子薄,贾想只是抿着唇偷偷地笑。 这厮在心底不知将自己比作狸奴多少次,分明自己也是一条偷了腥坏笑的猫。 祝千龄在心底嘀嘀咕咕着,余光瞥见贾想腰间的黄色吊坠。 寒牢中,闻人曲幽暗的眼神透过十万八千里,直直钉在祝千龄记忆深处。 与闻人曲初次见面时的谈话再次浮现。 他眸光一暗。 祝千龄紧紧环着贾想的脖颈,闭上眼。 假的也好。 假想也好。 祝千龄愿意。 第87章 贾想是第一次谈恋爱。 早先他把祝千龄当做小辈对待, 千般宠爱万般迁就,只想让祝千龄能够偏离原著的路线,能够拥有平安泰然的一生。 显然, 贾想失败了。 如今, 要成为一个执着于毁灭世界的反派的恋人,贾想应该怎么做? 第一步,就是上药。 贾想手中捧着药膏,朝着缩在墙角炸毛的祝千龄伸出手,语重深长地说道:“过来, 上药。” 祝千龄不语, 只是一昧地摇头, 全身上下都写满了抗拒。 贾想头疼地撑着脑袋, 玉色药盒在桌上放出清脆声响,葱白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叩得对面的祝千龄脊椎发凉。 房间寂静,只余叩指声。 祝千龄小心翼翼地竖起耳朵,脑海中却没有响起熟悉的声音, 顿时有些发慌,他想着干脆顺从贾想得了, 可一想到是自己的□□上药,脸就烧了起来,羞耻心死死拉着他不肯上前。 “我用灵力……修复便是了。”他小声嘀咕道。 贾想一听, 眉头便蹙了起来,他拔高了声调:“用灵力修复能康健吗?” 于是祝千龄又不说话了, 但凡没有梅林的那一吻,他估计能上蹦下蹿硬怼着贾想,恶狠狠撂下一句“要你管”, 现在就不一样了。 谁知道,祝千龄熬过了暗恋期和自暴自弃的失恋期,就要迎来第一遭恋情尴尬期。 见祝千龄把自己埋在边边角角里,露出一个委屈的发旋,贾想无端觉得自己的爱人很是可爱,生怕自己逼得紧了,把孩子整得自闭起来,便止住了叩指的动作。 他站起身,熟料祝千龄霎时应激地直起腰板,一双红瞳紧张地盯着贾想的一举一动,丝毫不见方才在寒牢中不怒自威的气场。 和幼时一般别扭,有意思,再逗一下。 贾想起了戏弄的心思,他抬起下巴,故作高傲地走到祝千龄面前,步伐优哉游哉,脚后跟落地却格外地重,惹得眼前人听一声,发丝便抖一颤。 不过,祝千龄面上不显露,依旧是八风不动的模样,他拼命克制住想要逃走的念头,僵硬地梗在贾想面前。 贾想微微侧腰,二人之间不过半指。 “不疼吗?”贾想轻声问道,气息落在祝千龄耳畔,竟是比心声还要亲密。 祝千龄摇头如拨浪鼓。 “哦,”贾想挑眉,银眸戏谑,“既然如此,那便是我昨夜不够上心了。” 祝千龄警惕地抬起眼帘,贾想精致的五官冲击着他的眼球,昨夜那份旖旎风光重现,他耳根浮起一片绯红。 “昨夜是我神志不清,此事恐怕多有龌龊,但我想,我的岁安定会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是吗?”贾想的声音虚浮地飘在半空,若是形容其有气无力,这道声音却格外有魅力,音调都在抖擞着磁性。 祝千龄年纪小,哪里受过这种诱惑,更何况对方还是朝思暮想的爱侣,一时间鬼迷心窍,恍惚地点点头。 见状,贾想嘴角微微一勾。 祝千龄还没从贾想那张神魂颠倒的面容上回过神,下一刻,天旋地转,自己陡然腾空而起,一双有力的臂膀擎着他的腰身,酸软感更为明显。 他抑制着自己潜意识里防范的本能,本该拧断脖子的手扣住贾想的肩膀,祝千龄惊慌地瞪着贾想,尚且来不及读懂贾想眼中的笑意,就被贾想放倒在榻上。 祝千龄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唤。 贾想的手握住祝千龄的腰肢,咄咄逼人道:“我们再来一次吧?” 祝千龄被吓得瞪圆了眼,他想不到一向克己复礼的贾想竟会如此大胆,惊慌失措道:“这、这不是白日宣淫吗?” 贾想这个正儿八经被皇室供养的人没读出个四书五经,祝千龄这个被捡来的流浪猫倒是自己成立了一则三从四德,差点惹得贾想笑出声,破了气。 只听贾想傲气地哼了一声:“我就要与你白日宣淫,不可以吗?” 祝千龄挣扎着想要从贾想的臂弯中出来,一向硬气干瘪的性子没了底,被贾想这井柔情水一灌,也沾染上了似水寡断。 “不可以,我……”祝千龄羞红了脸,随后脸颊上就被贾想印上一个吻。 祝千龄一动不动了,他飘忽着眼,耳根上的绯雾蔓延到四肢百骸,祝千龄甚至要忘记了喘气。 这般模样,贾想觉得自己与吸猫无异,祝千龄还是一只尤其可亲可爱的小黑猫,他心头一阵痒痒,忍不住往祝千龄另一边脸颊也印上一吻。 两个轻飘飘的,甚至不带半点情色意味的吻,就足以将祝千龄煮熟了。 祝千龄闭上眼,不再看贾想了。 熟料,这幅样子教贾想逗弄的心思更强烈了,他一只手撩拨着祝千龄的衣襟,耳鬓厮磨间,还要刻意地哼出声。 “岁安,心肝,甜心。”贾想以前对这等称呼嗤之以鼻,哪知今时今刻却无师自通了。 祝千龄手忙脚乱地想要捂住贾想的嘴,贾想顺从地让他得手,然后顺理成章地在祝千龄掌心刻下一吻。 “不要再这样了……”祝千龄触电般收回手,蜻蜓点水般的感觉还停留在掌心,透明羽翼扇动着他的所思所想。 贾想歪头:“为什么呢?你不爱我吗?” 祝千龄手足无措:“我……我爱您……” 贾想委屈巴巴:“那我们做这种事情,不应当是正常的吗?” 以前是祝千龄惹得贾想不知所措,如今两人确定了关系,贾想坦白了身份,那点真真假假就化作流水长东,他的恶劣心思袒露无疑。 祝千龄越是窘迫,贾想越是兴奋,他情不自禁地往祝千龄脖颈上轻轻啃了一口。 “你不是说没有关系吗?”贾想将祝千龄以前的伎俩学以致用,甚至青出于蓝,“我不想让我们之间这档事沦为昨晚那等狼狈的模样,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 祝千龄红瞳颤抖,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好不好,岁安——”贾想点着眉心,没有刻意去捏嗓,但撒娇的口吻却深入人心。 祝千龄认识贾想八年有余,头一回见到贾想朝人撒娇,瞧着还分外炉火纯青,配合他那张惊艳无双的脸,祝千龄拼尽全力,实在是没有能力去抵抗。 他闭上眼,在□□上药和重来一次之间,犹豫片刻,选择了色令智昏。 祝千龄一把扯过被褥,把自己的头裹起来,不再搭理贾想了。 贾想撑起上半身,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祝千龄——半开半敞的衣领,被他吻出粉色的肌肤,还有绷紧的脖颈,凸起的青筋,每一处细节,都让贾想感到饥渴。 他拧了一把祝千龄的胸膛,祝千龄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还是把自己埋在被窝里,不肯再去直视贾想。 贾想得意地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摸上祝千龄的后腰脊椎,往某处穴位轻轻一点,本还在僵硬挺尸的祝千龄瞬间软和了下来。 紧闭的被窝中,传来一声闷闷的疑惑。 贾想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傻孩子,涉事尚浅,不知人心险恶。 他掀开裹着祝千龄面容的被褥,对上祝千龄那张茫然的脸,说出了一句真谛:“岁安,手慢无哦。” 祝千龄懵了,直到肌肤触碰到冰冷的空气,激得他起来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才陡然意识到贾想要做什么。 他大喊道:“不可以——” 话音戛然而止。 第107章 贾想扛起他的一条腿,搭在肩膀上,整幅身躯极具压迫力地盖在祝千龄身上,发冠在玩闹间已然散乱,银发落了祝千龄半边身体。 让祝千龄目瞪口呆的,还是贾想手中捧着的玉盒,不知何时竟又出现在他的手上。 贾想细长的手指上呈着一团白玉膏脂,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祝千龄脸颊泛红,那只修长精致的手隐没在视觉死角之中,触及到令他感到疼痛且羞耻的地方。 呼吸骤急。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胡乱般、可怜兮兮地喊道:“贾想……” 这是祝千龄第一次喊贾想的姓名。 贾想手上动作一顿,他猛地闭上双眼,额角上青筋骤起,似是难以忍耐。 饶是祝千龄这等迟钝的人,他也敏锐地感知到贾想此刻的状态,当下什么声音也不敢发出。 静默稍许,贾想才慢吞吞地睁开眼,一脸生无可恋,本还恶趣味十足的银眸此刻无情无欲。 他幽幽道:“岁安,不要再闹了。” 不知为何,分明是警告的话,祝千龄的脸却变得更加灼热。 他胡乱地点着头,撇过脸,不敢再看贾想了。 视觉一旦屏蔽,其他感觉便格外鲜艳。 祝千龄眼前五彩斑斓。 两岸石壁,游着一条破破烂烂的小舟,湖面浪潮轻缓,可仍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推送着小舟前行。 一息间,湖水携着闷热的潮流翻涌,小舟试图反抗,可惜仍于深潭中逝去。 祝千龄不知时间流逝,许是一须臾,又许是沧海桑田,他已然沉底,睡在一片幽深银白的潭水之中。 直到贾想将横在祝千龄上半张脸的被褥扯了下来,舌尖轻轻舔舐着他湿润的眼角。 “好孩子。” 贾想在他耳畔如是说。 第88章 祝千龄洗了身子, 被贾想抱着,塞回被褥中,裸露的肌肤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他喘着气, 鼻尖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 他很熟悉,是贾想身上的味道。 隔着纱幔,祝千龄深深地望着贾想远去的背影,心里无限踏实。 身子温热,性子便懒怠起来, 祝千龄半眯着眼, 困意浓重。 贾想擦干了长发, 回到床榻前, 撩开重重纱帐,发现祝千龄正乖巧地缩在床沿,双眸半睁不睁,见贾想回来了,还强撑着想要给他腾位置。 祝千龄迷迷糊糊间, 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笑,紧接着, 他就被人环住腰,那股淡香陡然聚拢,将他团团包裹。 这是一个于祝千龄而言, 尤其熟悉的抱姿,他朦胧地盯着床顶雕花, 心间莫名酸涩。 当初只道是寻常。 他仰着头,盯着贾想优越的五官,银白睫毛长而密, 但并不卷翘,贾想半垂着眸的时候,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这般美好的人,却与他这等罪孽深重的恶人捆绑在一起,祝千龄难受得紧,身体却不由自主贴得更近了。 贾想正欲抱着新鲜的爱人睡一个安稳的午觉,祝千龄却变得不安分起来。 “贾想,”祝千龄低声呢喃,“我们玩个游戏好吗?” 贾想侧过脸,用鼻腔发出疑问的声音。 怀中人比手画脚:“你教过我的那个游戏……” 贾想很快明白:“你问我答?” 这个游戏是贾想专门为祝千龄制定的,少年时期的祝千龄受了伤总是自己默默消化,久而久之,伤势积攒到了极致,他一病如山倒。 贾想得知缘由后勃然大怒,想惩戒祝千龄,又害怕吓着他,于是与祝千龄玩一个游戏:“你问我一个问题,我诚实回答,反过来,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也要诚实回答。” 一开始祝千龄还在嘴硬抵抗,却轻而易举被贾想看出端倪,他顺理成章地被贾想拎着后领,丢出主殿,任祝千龄在门外如何撒娇,贾想都不肯放他进去。 现下提起这个游戏,贾想冥冥之中意识到了什么,那点慵懒倦意烟消云散,他转过身,抚摸着祝千龄的鬓发。 “不累吗?” 祝千龄摇摇头。 贾想的指腹摩挲着祝千龄眼下淡淡的乌青,虽说修仙者大多不需睡眠,可仍需打坐来缓解肉身疲惫。 而祝千龄被贾想带大,早早染上了贾想的习惯,每天雷打不动睡足四个时辰,否则就没有精神。 不知这两年来,祝千龄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你先问。”祝千龄闭着眼,依恋地蹭了蹭贾想的手。 贾想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犹豫片刻,柔声道:“你先吧。” 纱幔微扬,窗外不知何时下了雪,时有折竹声。 “你是谁?”祝千龄问。 贾想清楚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他斟酌片刻,才娓娓道来。 “我……来自异世,是一名求学者,教导我的那位先生无德无能,我气急,再睁眼,就成为了闻人想,”他隐去了自己的死亡 ,“尔来八年矣。” 祝千龄惊讶地睁大双眸,心中酸涩难言。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下还有疑问,但祝千龄按捺住了,等着贾想的提问。 “两年前,你怎么不跟着萧……怎么独身一人离开了?” 床间私语听到别人的名字,祝千龄自是不悦,但贾想及时遏制,他便沉了不满心。 “我不喜欢萧敖,”祝千龄坦率道,“他们接近我,都是别有目的,只是为了……” 祝千龄顿了顿,心底清楚,一旦迈出这一步,他与贾想的身份矛盾便要横在二人面前,他不敢赌,却又不得不赌。 贾想会毫无保留地爱着他吗?会再也不离开他了吗? 祝千龄抿着唇,幽幽说出那个词:“为了……感化值。” 闻言,贾想像一尊骤然冷却的蜡像,保持着上一秒的笑意,却失去了所有的生气,只留下错愕,空气沉重得能压弯脊梁。 沉默像浓稠墨汁,迅速浸染了整个房间,只留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咚咚声。 “你……”贾想的声音发涩,“你都……” 祝千龄打断了话音:“轮到你提问了。” 不要将问题浪费在无用的难以置信中,祝千龄本意是如此,他不敢看贾想,等待着审判的降临。 贾想会怎么看待他?会不会疏离他?会不会感到害怕恐惧? 会不会……后悔? 祝千龄胡思乱想着,腰间僵硬的手臂却在一瞬绷住,将他整个人捞进怀中。 耳畔传来一道有力的心跳声。 贾想没有想象中那般,骤然变得恐慌陌生,反而将祝千龄抱得更加紧切。 “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我记事开始,”祝千龄沉吟片刻,“四岁?五岁?记不清了,好像是一个女人。” 贾想一愣,那个充溢着绝望与痛苦的梦境如在眼前,那个女子声嘶力竭的呐喊如在耳畔,他拼命回忆着当时的视角,企图推断出祝千龄彼时的年龄。 但他失败了,贾想的心脏蜷缩了起来,他紧紧抱着祝千龄,很是难过。 一个自记事起只有地牢那一方狭窄天地的孩子,乍然遇到一个对他示好的人,对方却别有用心,歇斯底里。 祝千龄会多么失望,又会有多么无助。 贾想不吭声,祝千龄自顾自地讲了下去:“我不喜欢他们,不过现在想来,其实有一两个人,并不是为了感化我而来的。” “后来,八年前,有一个女人出现,她姓仇,是某位长老的亲传弟子,和陈乐行似乎是发小。”祝千龄拼命回忆着细节。 贾想很快意识到此人为何人——继承了祝踏歌系统的宿主,亦是陈乐行临死前还在心心念念的挚友。 “她和你一样,并不在意我的感化值,”祝千龄语气平淡,“她是想杀了我。” 惊雷过处,万籁俱寂。 贾想惊愕地瞪着眼,不知该说些什么,心疼不足以形容他的感受。 他干瘪地张了张嘴,说不出半句话。 穿越者有这种想法并不稀奇,毕竟攻略反派就能得到种种益处,好似当初质子府中的雷青,若不是起了贪念,他能靠攻略边角料蒸蒸日上,安稳一生。 也有穿越者会想着将祝千龄杀害,杜绝灭世结局,在修真界悠哉悠哉地过活,毕竟系统也不曾明说此路不通。 可依照目前剧情的控制力,杀死祝千龄注定是一个无法实现的伪命题。 “她与我生母是同门师姐妹,认定我是灾祸,不可多留。”祝千龄感知到贾想的情绪变化,主动将手搭在贾想的腰上。 “可惜东窗事发,为保住我这个灾祸的秘密不传至长老会,她自尽了,随后,陈乐行在祝踏歌的默许下,将我从地牢中劫出。” 祝千龄直视着贾想银白的眼眸,仿佛看到了那一年冬日。 萧萧风雪,白雾翻腾,他浑身僵硬地匍匐在冰天雪地中,望进了这双琉璃眼眸。 贾想道,他是为了自己才来到此间。 第108章 祝千龄想,那他就是苦尽甘来。 他看出了贾想的痛楚,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个话题:“你呢?你遇到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贾想瞬间冷汗直下。 总不能说——哦,我其实对你不感兴趣,把你当麻烦,想要解除半成品咒印后就丢下你吧? 他心虚地挪开眼,不知祝千龄神情黯淡地垂眸,心中堵塞。 沉默片刻后,贾想决定实话实说:“我当时觉得你是一个威胁。” 祝千龄抿唇,头顶的声音突然转折:“但是——” “我要对你负责,”贾想摩挲着祝千龄的眼角,“我是这样想的,就算你是一个威胁,发生了那么多事,我必须对你负责,总不能把你随便丢给某个人。” 祝千龄迫不及待地问:“那现在呢?” 贾想看着他这一副急切的模样,料到祝千龄方才定然胡思乱想,故意吊着不答。 “轮到我提问了——”他凑到祝千龄耳边,“你呢?你遇到我时,你怎么想的?” 方才还分外严肃的话题瞬间被打破,祝千龄脑海中的场景细节逐渐清晰,尤其是他在雪地中艰难抬头时,瞥见的那一节雪白脖颈。 他的脸腾地一红。 祝千龄小声道:“漂亮。” 贾想得寸进尺:“嗯?” 祝千龄闭上眼,声音大了些,也没响多少:“很漂亮……” “我听不见——”贾想开始犯贱。 “很漂亮,可以了吧!”祝千龄恼羞成怒。 尤嫌不解气,他盯着贾想露出的锁骨,脑海中那节脖颈恍惚,祝千龄不分神智,嗷呜一声就咬了上去。 这一咬没用上多少力道,贾想只觉得瘙痒,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惹得祝千龄闭上眼,耳根烫得头昏脑胀。 “该你问了,快问。”贾想生恐逼急了祝千龄,忍住笑意,把祝千龄从肩颈中提出来,就像提一只踩奶的小黑猫。 那只宝石般璀璨的红眸还氤氲着一层水雾,不甘地瞪着贾想。 “你……”祝千龄张了张嘴,赌气般问道,“为什么收我为义子,而不是别的……关系?” 提及此处,贾想自然而然道:“我最初想要把你收为义弟,可是闻人曲她致信道……” 他倏然一顿。 了解到一切之后,才思及一切都是意有所指——闻人曲不允许让贾想认祝千龄为义弟,甚至连师徒都否决,主动提出义父子关系。 现在看来,倒像是避免自己降级与祝千龄同辈,还反将一军,去吃了祝踏歌的便宜。 祝千龄显然也是想到这一点,这个人名牵扯了太多,他已然料定了接下来的话题。 熟料,贾想却小心翼翼问:“你当初去城墙下……闻人曲和闻人歌,她们没有为难你吧?” 祝千龄不语,只是将身子埋进贾想的胸膛中,幽香滑入他的鼻腔,侵浸了祝千龄里里外外。 良久,他才涩声道:“我那时很难过。” 闻人曲和闻人歌断不可能放过他,更何况闻人曲深知祝千龄的真实身份,追杀了祝千龄十万八千里,连萧敖都难以庇护他。 为了不拖累萧敖,祝千龄毅然决然地与之分离,就在九死一生之际,春半和林花拖住了皇军。 可惜,那一颗头颅在争执中面目全非,待到祝千龄逃脱时,头颅受溢出的魔息影响,长出了灵晶,彻底破碎。 祝千龄没能安葬闻人想,他在北川围镇被白乡明收留,浑浑噩噩地过了三个月,而后一意孤行前往南海,想要找到一些贾想存在的痕迹。 一待便是半年。 终于,趁着皇军式微,起义军混乱割据,祝千龄回到北川,彻底掌握政权,与白乡明等几支主力起义军做了约定。 皇城归他管,闻人曲和闻人歌在他手中,谁先打入皇城,他就押着闻人母女,送他们名正言顺地登基。 贾想听着祝千龄慢条斯理地说着他两年前的遭遇,没有插嘴,只是将他抱得更紧。 他敏锐地察觉了祝千龄隐瞒了些许遭遇,让祝千龄想要打开四境封印的遭遇,可当下并非提及的最好时机。 在两年前,贾想便隐约猜到了魔息与灵力的关系,可是一切都是猜想,他需要不断去求证。 突破口,还是在闻人曲与祝踏歌这对曾经的狐朋狗友身上。 贾想心中隐隐不安。 寒牢中,闻人曲阴森地盯着他,看似再起不能,可她手中的筹码甚多,而闻人歌也不是省油的灯。 祝千龄的自白戛然而止,他安静地凝视着贾想,脑海中的推断不断翻涌着,很嘈杂,惹得他有点头疼,他却很满足。 “贾想,”他第二次呼唤贾想的真名,“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和你的名字一样吗?贾想假相,如梦似幻,不知真假。” 贾想一愣,不知为何,他想起在赖疙听到的那一首歌谣。 不知梦中非假相。 一直笼罩在贾想身上的那团迷雾逐渐被拨开,贾想呼吸变得颇为急促,曾经的梦与幻境纷至沓来,堆在他的思维中,绞成一团。 梦中,那个垂泪的祝千龄。 那一段段虚幻的呢喃。 贾想头疼万分。 恰在此时,静静端详着他的祝千龄一动,问了一个问题。 “贾想,你有没有想过,那个盘踞在你脑海中的东西,疑点重重吗?” 第89章 贾想一愣。 其实在祝千龄刻意拿走那颗吊坠时, 贾想便隐约猜测到祝千龄可能知道系统的存在,只不过祝千龄竟会对此发表如此极端的见解,贾想仍有些惊讶。 他犹豫片刻, 掀开被毯, 从随身衣物中取出一颗精细的物件,是陈乐行给他的系统。 随后,又从怀中取出一颗小巧的,深红色的结晶。 这是闻人曲不惜受伤也要藏在梅花堆里的颗粒。 贾想盯着手心,一红一黄格外显眼。 一颗是祝踏歌的系统, 一颗是闻人辞的系统。 二者归于贾想手中的不同, 便是前者需要灵力去激活, 后者几乎是在贾想触碰到的时候, 便响应了起来。 彼时贾想并没有去多想,他习惯把事情分优先级,彼时最重要的事情是祝千龄,他便将疑惑压在心间,而今放松下来, 诸多疑点纷至沓来。 所有的源头皆是二十二年前,祝千龄出生之时。 本以为只是单纯地牵扯到北川, 可西沙一行让贾想起了更多的疑虑,现下他甚至开始怀疑起南海也掺了一脚,说不定八年前南海一行, 藏于赖疙的魔息压根不是因巩固封印时泄露的。 南海的封印,会不会如西沙与北川一般, 从二十二年前,或是更早的时候,便是松动敞开的状态? 而这些年一直安稳如初, 皆是因为有祝千龄这个魔息容器的存在,自八年前祝千龄从地牢中遁逃后,各地的魔息便纷纷躁动起来。 祝踏歌的行为动机亦是模糊不堪。 无论是在布料上莫名其妙写一个英文单词,还是对亲子祝千龄的态度,或是在四境里扮演的角色,以及对闻人辞忽起的杀心。 而他自身也是疑点重重,贾想无比确定自己前半生是在高楼大厦中度过的岁月,那段长达二十余年的求学生涯和无穷无尽的考测给他留下太深的烙印,即便成为闻人想被好生供养了六年,贾想午夜仍然会梦见前世临死前的心悸。 自然,还有那些堪比天书的测试卷子。 思及此处,贾想沧桑地笑了笑,重新落回床榻边,祝千龄慢吞吞地套好了中衣,二人那一番问答把瞌睡都赶跑了。 祝千龄慵懒地将下巴搭在贾想的肩膀上。 北川生人的身量是四境中最为健硕的,贾想身材看着匀称有度,可与他人相较,贾想属实高挑,哪怕祝千龄的身量放在寻常人中算是拔群的一从,于贾想而言,祝千龄的身躯比他小了一圈。 单是把下颚抬着,祝千龄不由得有些难受。 可惜贾想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他仍下意识地绕过身,把祝千龄揽进怀中,反客为主把头支在祝千龄的肩头上,张开紧握的手掌。 “这是系统。” 话音刚落,贾想方还风平浪静的脑海中骤然掀起滔天巨浪,系统的电流声在浪花中跳跃,尖锐的机械音不间断播报着—— 【警告!警告!警告!】 这道声音实在尖锐,贾想被刺得太阳穴生疼,可他不想惹祝千龄担忧,好在素来面无表情惯了,哪怕脑海震荡,他面上不显。 但祝千龄不依。 他精准地抓住那一颗深红结晶,甫一接触,整个人便愣在原地。 耳畔的心声戛然而止,贾想诧异地盯着祝千龄指尖捏着的结晶。 结晶只有眼珠大小,当初混在梅花花瓣中毫不突兀,闻人曲被打入寒牢中时,定然被祝千龄仔细搜过身,这颗结晶藏在何处有待商榷。 结晶从何处来的,贾想大致猜测到来头,只是他不敢去深思。 第109章 陈乐行在北川封印口将他的系统取出,结合那颗质地奇特的吊坠,以及重启系统时那一段匪夷所思的提示语,很难不猜想到这颗同为系统的结晶是为何。 贾想也曾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真正的闻人辞,那个被胞姐陷害成为魔息容器却无果,被迫死亡改名换姓为闻人想的闻人辞。 但前半生的痛苦实在是过于分明,贾想不愿否认自己的过去。 可眼前这颗系统化身的结晶开始颠覆贾想的认知。 它醒过来了。 起初是核心深处的一点微光,似是从黑夜中燃起的一颗烛心,光芒逐渐膨胀,贾想脑海中的声音逐渐消散,取之的是活物般搏动的耳鸣声。 一道细微的光痕,蛛网般在结晶表面蔓延。 耳鸣声化为一阵空寂。 结晶化作了一团浓稠灼热的光,轮廓摇曳不定,倏然间炸裂,化为一股朦胧的气流,如无形薄纱般缠绕着祝千龄的指尖。 气流缭绕,光晕氤氲。 贾想却不寒而粟。 这分明是一道魔息。 祝千龄却丝毫不意外,他察觉到耳畔的心声逐渐被贾想的疑惑掩盖,便得知贾想已然无事,悄然舒了一口气。 魔息本该是人人望而生畏的存在,在祝千龄手中却格外地温顺它尤其轻柔地托举着祝千龄的手掌,仿佛新生般明亮的色泽,一点点包裹住祝千龄的手指。 随后,润物细无声地融进祝千龄的经脉中,青筋被红流撑得凸起,又很快隐匿,仿佛不曾出现过。 贾想惊愕地盯着祝千龄洁净的手腕,系统就是魔息的结论教他无法思考,本就浓厚的疑团此刻更是阴云重重,贾想不知从何处梳理。 祝千龄掀起眼帘,若有所悟地盯着另一颗系统。 他忽然知道自己为何能听见穿越者的心声了。 作为魔息的容器,与魔息产生共鸣有如呼吸一般简单,那么能够听见被魔息附体之人的心声,那也不足为奇。 可是魔息为何能通晓两个世界的常识,伪装成系统,接近穿越者? 贾想握住祝千龄的手腕,瘦削的腕骨搁得他一愣,立即放缓了力道,轻轻摩挲着祝千龄的手腕。 “怎么回事?”贾想料定祝千龄知道些许内幕。 熟知,祝千龄却没有再回答,他神情晦涩难辨,不知是凝重还是解放。 贾想没有去逼迫祝千龄,心中的不安似乎被插上了一片琉璃镜片,在祝千龄恍惚沉思的眼眸中,逐渐对焦,变得滚烫灼热。 更大的阴谋在酝酿。 不知是否祝千龄提及了南海,贾想倏然想起南海大巫带领他前往的那一方混沌空间,以及梦中那一块翕动的内壁。 他下定决心,将黄色吊坠拿出,递给祝千龄。 “试试这颗如何?” 哪料祝千龄却将吊坠推回去,道:“你留着吧。” 既然弄清楚自己是如何听见穿越者的心声,祝千龄自是不会放过此等机会,换做两年前他兴许会被;良心谴责,乖巧地合盘脱出。 今昔非比。 贾想身上留着一缕魔息,正好方便祝千龄观察行事,不要再让贾想重现两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假死脱身。 虽然可耻,虽然卑鄙,可既然道德已然束缚不住人心,何尝不用更为阴暗的方法? 祝千龄承认自己就是一个小人,他近乎虔诚地凝视着贾想,情不自禁地吻了吻贾想的嘴角。 贾想莫名其妙从阴谋论中脱离,就被怀中的祝千龄偷吻,垂眸望去,祝千龄活像是一只偷腥的小猫,眼角带笑地偷瞄着他。 他颇为理解大学宿友谈恋爱后为何天天扒拉着女朋友,贾想尚未与祝千龄确定关系之前,都觉得祝千龄可亲可爱,更何况是成为了恋人。 贾想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恐擦枪走火,便内敛地别过头,将亮黄吊坠收回怀中。 这算是陈乐行唯一的遗物,虽是魔息,但多年来未曾有过异变,能留着当念想,也是好的。 祝千龄往后躺倒,连带着贾想,他们在柔软床榻间望着彼此,心情却不见得多么放松,四境魔窟的事宜还横在他们心间。 有时贾想会想起咎语山,咎语山的死并不能全然推到祝千龄身上,可那一份罪孽感仍盘旋在贾想心间,他想提及咎语山,可祝千龄又刻意躲避,便也不了了之。 当下,还是与爱人有一刻的温存也好。 贾想翻过身,一把抱过祝千龄,在他发间深吸一口气,鼻尖却没有嗅到什么味道,只有脸颊边划过的如同丝绸般的润感。 听闻两个人待久了,体香便会融合在一起。 祝千龄在两年间用的熏香一直是贾想往常惯用的,起初重逢时贾想还能嗅到些许,而今已然没有任何区别了。 贾想颇为依恋,合上眼帘,他本身便是一个慵懒的人,正想要与爱人睡一个舒舒服服的午觉。 房外忽响起一阵叩门声。 “尊上,”侍女颤颤巍巍地唤道,“尊上……” 本在爱人怀中窝着的祝千龄眉头一蹙,撑起上半身,望着房门口影影绰绰的侍女。 “何事?” 侍女听出了祝千龄的不耐,可她也是被同行推搡着出来顶着的倒霉鬼,只能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白先生求见。” 闻言,贾想微微一怔。 祝千龄顿了顿,温存的心思被打散,他揉着散乱的发丝坐了起来,带着歉意地看向贾想。 “白乡明?”贾想试探着问。 祝千龄颔首:“我要去见他一面。” 说着,他绕过贾想下了榻,窸窸窣窣地穿起外衣,熟知身后探来一只手,抓住祝千龄。 贾想低声道:“我也想去见他一面。” 第90章 闻言, 祝千龄稍显犹豫,他垂眸沉思片刻,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两年过去, 白乡明仍旧是记忆中的模样, 不过他把下颚的胡茬都理掉了,露出原本清秀的面容,眼袋很深,整个人透着一股深倦疲惫的气质。 贾想刻意将他与记忆中的白医师做对比,有了这一层意识, 他很快就看出这对父子的相似之处, 恐怕除了双方差异巨大的体型, 无论从眉眼还是口鼻, 或是各处小细节,二者的相似度高得惊人。 可是时间对不上,贾想始终无法肯定白乡明的来处,西沙圆月祭典的疑点仍是七零八碎,贾想难以抉择。 白乡明见了贾想, 面露惊讶,但从侍从的尊卑态度而言很快意识到, 此间仍是祝千龄当家做主,便也不在意贾想的存在与否。 他甚至彬彬有礼地朝贾想一笑:“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贾想不敢乱答,只是看向祝千龄。 “闻人王室还没消亡。”祝千龄淡然道。 言下之意, 起义军想要名正言顺地接管北川,就还要有闻人王室这个幌子, 至于魔窟封印如何,早在祝千龄入魔撬开封印的那一刻恍若无物了。 四境的人民发现,原来魔窟打开后, 他们的生活还是那么糟糕。 北川人身上长了结晶,那又如何? 灵潮照样肆虐无度,灵矿上积攒的债务如山,不过是病上加病,反倒是那些个高枕无忧的修士们惨叫连天,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中暗爽,面上不显。 白乡明顿时便领悟了,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眼祝千龄,得到对方凌厉一瞥,很快喊了一声:“见过殿下。” 贾想不敢认,只能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祝千龄看出他的不自在,把身子朝前偏了偏:“怎么过来了?” 白乡明抿唇,隐晦地瞥了一眼贾想,见 祝千龄没有表态,便也知晓了其中意味。 他坦然道:“我想结束混战。” 祝千龄挑眉,不语。 白乡明摊开双手:“如您所见,这两年来北川皆是乱象,再这般打下去,仞州那边定然会出手阻拦,彼时我等必然吃不了好处。” 北川之乱是有目共睹的,只不过仞州大部分精力被祝千龄吸引了过去,即便知晓祝千龄栖身之处就在北川,可祝千龄向来行无影去无踪,仞州长老会亦不敢走北川这潭浑水。 现今,四境的魔窟封印虽早已遭到破坏,可在明面上,四境魔窟封印皆被祝千龄打开,仞州再不出手干涉,便是没有一个威信表态。 而仞州一旦出手干涉北川,作为乱世的起义军必然首当其冲受到镇压,况且起义军鱼目混杂,多以饥肠辘辘、无路可走的贫民百姓为主,但凡仞州修士出手,很快便会被击溃。 白乡明这一支最开始的起义军,定然会成为那一只儆猴的鸡。 “所以?”祝千龄眯起眼。 白乡明晦涩地瞅了一眼贾想,道:“是时候让闻人曲出面了。” 祝千龄歪头:“你代表的是谁?” 白乡明说出了四五支队伍,是当前最为主力的几支起义军,各自不分伯仲地盘踞一方,现今白乡明代表他们前来谈判,想必私底下已然达成了协议。 第110章 至于会不会变卦,另当别论。 祝千龄又问:“你们想推举何人即位?” “决定权在您手上,”白乡明耸肩,“毕竟闻人曲才是决定性的人物,看您愿不愿意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闻言,贾想颇为惊讶地盯着白乡明。 此话看着光鲜亮丽,把主动权放在祝千龄身上,可深思细想,其中意味却令人寒颤。 这些起义军竟是想要祝千龄当靶子,代表北川,吸引仞州的火力,届时无论是祝千龄胜或是仞州胜,闻人王室都不复存在,他们的夺权更为名正言顺,还能除去祝千龄这个压他们一头的心头大患。 他们甚至可以朝着仞州高层叫冤——都是祝千龄这个大魔头逼迫他们的,他们都是走投无路被迫造反的良民。 如此浅显的道理,祝千龄不可能不懂,可教贾想觉得不可理喻的是,祝千龄这傻孩子居然颔首同意了。 他一把扯过祝千龄,低声吼道:“岁安,你疯了吧?” 祝千龄安抚地拍了拍贾想的手背,道:“稍安勿躁。” 好小子,倒反天罡。 白乡明似乎是发现了些许猫腻,非常懂行地打量着两人,一脸恍然大悟。 “既然您已应下,我便与他人相说,先行告退了。” 贾想叫住他:“且慢。” 白乡明摆出一脸洗耳恭听的模样,此人早先是医者,做起事却没有半点医者良心,和他那个不管不顾的亲爹一个样子。 贾想直切要害:“你是什么时候来到北川的?” 白乡明张口就来:“三十多年前……” “说谎,”贾想冷着脸,“我去了一趟西沙,见了圆月祭典。” 闻言,白乡明游刃有余的神情一僵,然而他与贾想习以为常保持的面瘫不同,在北川矿场的岁月里,他被诸多不公摩挲得圆润无比,立即调整了不自在的神情。 “哦?那真是幸运。”他轻描淡写地捧道。 他的态度显然摆明了不配合,祝千龄深深地看了一眼贾想,心有灵犀地领悟到贾想的疑虑所在。 祝千龄直切要害:“你是什么时候离开月衣的。” 白乡明仍然是一脸风轻云淡的模样,见祝千龄发话,只是面露苦涩:“尊上,您就不要再深究了,我当初能告诉您月衣的位置所在,已然有悖我良心了。” 祝千龄不语,只是维持着一个漠然的神情,思及自己方才还在把对方往火坑里推,白乡明还是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月衣中的时间是根据诡境而定的,”白乡明坦言,“即便我在诡境中一直扮演着婴孩,在现实中我已然成长为青年的模样。” “二十二年前的圆月祭典被破坏了,自我产生意识后,想脱离月衣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果然如此,祝千龄能找到那一具空白的月衣,并借此以外乡人的身份融入诡境,其背后定然有白乡明的指引。 这般看来,贾想有关西沙的推断皆能够定音——西沙的封印早在二十二年前就打开了,不仅西沙如此,北川亦然,而今不确定的便是东岛与南海,以及处于四境核心的仞州。 贾想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白乡明片刻,西沙中的风暴与诡境如在眼前,月衣在流沙中若隐若现,很难想象白乡明是如何在那片密集细沙中挣脱月衣的束缚。 “你是如何脱离月衣的?” 白乡明爱莫能助地摇头:“一个陌生男人揭开了我的月衣,说起来还要多谢他,我跟着他来到了北川,就是这样。” 陌生男人?贾想警觉地掀起眼帘。 “你还记得他是谁吗?” 说完,贾想便知晓自己问的多余。 白乡明此人虽心眼多,但只要想坦白,他甚至不愿动脑筋装饰一二,就如他明晃晃地对祝千龄说——我们要你去当北川乱局的靶子,你要是被仞州赶下台了,你对我们的好,我们铭记在心,届时会接手你的事业;你要是抗住了这一波剿灭,我们也能借你的光,继续赌注。 果然,白乡明颇为怅然道:“我自月衣出来后浑浑噩噩,记不清多少,最后是……莫得他父亲收留的我。” 提及莫得,贾想亦是沉默不言,莫得的死是压垮白乡明意志的最后一颗稻草,两年过去,白乡明身上深重的疲惫颓丧感并没有随着他剃去的胡须一般落地,恐怕对于接手北川王室一职,他也并不上心。 和他那个闯入圆月祭典的亲爹一样,死了伴侣就没半分责任心可言。 在这一点上……贾想偷偷瞥了眼祝千龄,想到祝千龄方才应允下的靶子身份,顿觉一阵头疼。 祝千龄性子倒是和他们像了个十成十,只不过贾想还没死透,祝千龄就要撒野狂奔了。 他务必要和祝千龄好好聊一聊,贾想这么大一个活人还站在此地,祝千龄为何还要干这等灭人伤己的活计。 白乡明试探性地问:“那我……” 贾想朝着他颔首,示意他可以离去,白乡明便不再等祝千龄的许可,毕恭毕敬地行礼,脚步轻快,从殿中离去。 祝千龄捏了捏眉心:“我要去寒牢一趟。” 贾想却阻止道:“此事不急,仞州行事讲究流程,真要插手北川事宜,定会好好昭告天下,届时再去寒牢也来得及。” 想来亦是如此,可想到刚刚贾想通身骤然暗沉下的气质,祝千龄心底发虚,不敢直视贾想的双眸。 他语气带着商讨:“早日行事为好。” 贾想却拉住他,意味不明地瞥了眼祝千龄的腰际,顺着脊椎骨往下,陷入更深的区域。 “今天太多信息需要消化了,不妨放松一下,与我共寝,如何?” 嘴上说着如何,手下的动作却尤其坚定,大有一种祝千龄不答应,贾想就要把人连抱带扛地扯回寝室中,把祝千龄和被褥滚成一条蛹。 祝千龄还想再辩解,哪料贾想此人似是打通了任督二脉,见硬性不通,当下就软了身段。 “你就不能陪陪我吗?”说着说着,贾想开始用阴阳怪气的声调,控诉起昨夜,“你来得那般强硬,又走得那般决绝,跟外头负了娇娘的汉子似的,怎么,是我哪里惹得你不满意吗?” 这并非贾想头一次用这般蛮横骄纵的语气同祝千龄商讨,相反,过去相处的六年间,祝千龄惹得贾想何处不满意了,贾想就要发作一番他的少爷脾气。 彼时他便是用这等不阴不阳的语调,掐着尾音,说出好长一段废话,明里暗里都在指责他人,即便没有理由,也撑得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成熟是一回事,骄纵的坏脾气亦是一回事,有时祝千龄都搞不通贾想是如何在柔情与蛮横这两种情调之间切换自如的。 恰如现在,祝千龄即刻没有了脾性,那点不敢直视的羞赧瞬间被贾想挑没了气。 他嘘声道:“你教过我……” “哦,我教过你什么?”贾想立刻打断祝千龄的辩解,“你可知我晨间早起,枕边无人的滋味?” 祝千龄不敢出声了,他心虚地垂着脑袋,眸光四处飘散。 贾想见他这个模样实在有趣得紧,他咳了咳嗓子,也不再装腔拿调,毕竟把祝千龄逼得急了,自个也讨不到好。 “睡不睡,给个准话。”贾想倨傲地扬了扬下巴。 祝千龄还能说些什么? 他面红耳赤,浑然没有刚才居高临下的姿容,只能讪讪地答道:“睡。” 话音刚落,他就被贾想拉出袖口,随即手指被分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紧紧扣住他的五指。 再晃过神,他已经被贾想塞进被褥之中,再次直视着那面熟悉的床顶,其上雕刻的彩绘雕花栩栩如生,贾想身上若有若无的淡香熏着祝千龄的鼻腔。 自己即便有意地去沾染贾想身上的香味,可始终是不一样的,光是与贾想靠在一起,光是鼻尖闻到那点萦绕梦魂的熏香,祝千龄便无比安心。 想到自己心中深藏的心事,祝千龄又变得焦虑起来,他挣扎着起身。 贾想一条手臂横过来,将他死死禁锢在自己的臂弯之中。 虽说贾想是一个本性慵懒的贵公子,可他对身体健康有着极为偏执的要求,哪怕自己忙得脚不沾地,也要充满闲情雅致地绕着府邸走一圈。 有些时候,祝千龄随着春半锻炼筋骨时,还能看见贾想在梅林中试着掌握灵力,其修为是靠着自己一步一步累积攀升的,并非其余穿越者那样投机取巧。 而那些投机取巧的穿越者,其上涨的修为来历不明,结合系统本身由魔息所组建,那些穿越者用来萃炼筋骨灵脉的灵力,恐怕也与魔窟息息相关。 故而,贾想真想要去压制祝千龄,并非没有这等实力,祝千龄还记得昨夜贾想爆发性的动作,那浮动的肌群历历在目,汗珠洒落其上,白里透红的肤色更具旖旎遐想。 脑海里的画面逐渐清晰起来,祝千龄脸不由自主地泛起红晕。 第111章 他偷偷地瞟着贾想,贾想许是真的累了,合上眼,呼吸很快便均匀起来。 祝千龄依恋地蹭了蹭贾想的胸膛,竟是染上了几分睡意,不过须臾,他枕着贾想身上的幽香,难得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 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只有贾想,没有祝千龄。 第91章 这个梦没有来处, 也没有归途。 祝千龄仿佛是那一片常年仰望的天空,底下的人瞧着无边无垠,自知渺小虚无, 天上的看着地上的人, 就好似在看一颗沙粒跟着浪潮随波逐流的一生。 天外的世界,天空,地上零散的人星。 祝千龄睁着眼,看着贾想的一生。 没有祝千龄的一生。 这个世界没有所谓成群结队的穿越者,也没有所谓神神叨叨的系统, 看起来很是不真实, 可那混沌的人间乱象, 却格外深切。 闻人辞出生在彼时正当盛宠的贵妃宫中, 自出生起便备受宠爱,与他那位送往仞州学习、不受重视的亲姊截然不同。 一个皇子太受宠并非好事,尤其生母没有母族相助,在闻人曲归境不久,贵妃很快落败, 尚且陌生的姊弟二人只能在众多追杀中流浪。 直到闻人曲与挚友们接应,娃娃脸的祝踏歌笑眯眯地逗着尚且年少的闻人曲, 满脸颓丧的南海大巫对着闻人曲破口大骂。 这群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中,唯独没有祝千龄的生母娄崖。 那个与祝千龄有着如出一辙的面容的女人,那个知晓围镇困境后提着刀就赴约的女人, 与丈夫祝踏歌思前想后深谋远算不同,她果敢刚毅, 哪怕身怀六甲,也要给围镇的人讨要一个公道。 祝千龄冷漠地盯着这群人少年轻狂的往事,很快风雪过境, 画面一转,闻人曲踏着兄弟父族的血肉登上皇位。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圈破损的封印,红流丝丝缕缕,从缝隙中飘散而出,一息间卷席过整幅画面,祝千龄眼前一阵血红,一道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闻人辞的声望要盖过你了……” “皇位稳固,不可留此子……”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让他成为容器吧。” 一锤定音。 风雪、猩红、嘈杂,一切混乱交融在一起,似乎要把这双窥视的眼睛搅烂,祝千龄头疼欲裂地闭上眼,再睁开眼,一颗幽深的黑点浮现在面前。 它在膨胀,在延伸,随后如所料中爆炸,化作点点光亮,密密匝匝地浮动着,炽烈、滚烫、喷薄着粉青色的光点,瞬间挤满整座空间。 若是贾想在此处,定会惊诧地认出——这恰是南海大巫领着他进去的禁区,亦是北川封印口破裂的狭窄空间,更是初次与祝千龄相拥之时,抬头望见的混沌。 可祝千龄不知道。 他只是冷淡地扫视着周遭的一切,熟悉的感觉一点点侵蚀着他的思维,在亘古的沉寂之中,那些光点更像是被熄灭的灰烬,透着一股浓重的死气。 他只想知道贾想如何了。 闻人辞没有成为容器,只是重伤失忆,而魔息容器成为了路见不平的医者娄崖。 孩子胎死腹中,娄崖身弱,不久撒手人寰,祝踏歌自愧难忍,不再踏入北川,南海大巫见友人不欢而散,固执地守候在自己那一片亦惨不忍睹的封印禁区中。 他自己成为了南海封印的容器。 闻人辞在闻人曲为数不多的仁心下化身为闻人想,看似是下一任继承人的不二人选,实则是魔息封印残损的替死鬼。 他被闻人曲教导地残忍不堪,被逼做出许多有背良心的肮脏事,祝千龄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提着灯,惊慌失措地站在盖着白布的死尸前,那点暴虐的流言蜚语就此深入人心。 直到闻人想来到北川,他同其亲姊一般,结识了咎语山,结识了莫尔纳,结识了萧敖。 四位继承人不知天高地厚地四处撒野,看似身负四境重任,实则拥有灵力的人失去了相传的封印术,能够启动祭典的人失去至爱至亲,平日寡言却敢单刀赴会的人是下一颗容器,而那个真正巩固封印的人灵脉破损。 四人在没有祝千龄的世界中前往了南海赖疙,又去了不夜城纸醉金迷,直到归境。 闻人想与萧敖一如既往遇到了灵潮,散落在围镇周遭,不过这一个世界没有了祝千龄这个因素,闻人想很快摸到了涅门,很快与萧敖汇合,扮演了一场继承人假死引怒的好戏。 二人在起义军与皇军之中周旋,直到轰轰烈烈,他们拿着闻人歌的头颅杀进皇城,揭开魔窟真相。 没有祝千龄这个因素,贾想过得尤其自然舒坦,他不会为了重病的祝千龄得罪仞州高层,亦不会因祝千龄的身份刻意与友人保持距离,亦不会因祝千龄的伤势踏入围镇。 祝千龄的情绪瞬间崩溃。 天际阴云沉沉如铁,呼啸间,那片空茫的混沌包裹着祝千龄,他情难自禁地俯下身,眼角余光中,贾想对着萧敖露出了一个舒坦的笑容,美得不可方物。 光点如飞蛾扑火般包裹着那身银白,祝千龄下意识想要拨开那些垂垂老矣的斑斑点点,伸出手,试图抓住贾想。 一点温热落入他的掌心。 四散的红流弥漫成薄纱,似纷飞衣袂,流光千帆舞,祝千龄试探地抬起手,捧起的掌心中,坐着一个小小的雪人。 雪人神情恍惚地向他伸出手,似是想要落在祝千龄的脸颊上,揭去某种存在。 祝千龄眼前忽起一层剔透水镜,雪人的面容逐渐模糊破碎,那道担忧的声线在这片狭窄的内壁中回荡,眨眼间,祝千龄从混沌中清醒,入目的是一副雕刻优美的床顶。 那个小小的雪人被放大无数倍,带着阵阵温热捧着他的双颊,目光深沉地注视着他。 “岁安,做噩梦了吗?”贾想忧心地为祝千龄撩开发丝。 祝千龄猛地抓住贾想的手腕,他梗着脖子,强烈的酸涩感堵在他的喉间,祝千龄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本能地张开双手,抱住了贾想。 双臂逐渐收紧,似是抱着自己唯一能够着的浮木。 贾想鲜少被祝千龄熊抱,毕竟这孩子实心眼,只会小心翼翼地环住他的腰,等到贾想应允了,才会把头埋在他的肩颈处或是胸膛中,依恋地蹭着。 二人维持着这个姿容,那点豆大的灯花闪烁着,将二人在纱幔中的倒影拉得悠长,似是院中那抹凛冽的梅香。 静默稍许,贾想试探性地问道:“是经常做噩梦吗?” 祝千龄不吭声,摇了摇头,又颔首。 这孩子自小就喜欢当谜语人,贾想要循着蛛丝马迹去猜测推断出祝千龄的意思,可两年光阴实在漫长,漫长到贾想已然找不到那些痕迹。 他开始捉摸不透祝千龄,可贾想眼下只能安抚着祝千龄,心间莫名起了三分焦虑。 祝千龄感知到贾想的心境,可方才的梦境实在是太真实了,他看着贾想的一生轨迹,就像是在雪地中漫步,抬头一看,一朵红梅从墙角枝头落下,风一过,落红与雪混在一起,乱被揉碎。 他只是以一个过客的身份,站在远处盯着那朵梅花凋零尘泥,偶然一夜东风,看到了一朵尚且完好的花,惊异地停下查看。 高高在上,视若无物,一切的人和事都失去了意义。 祝千龄难以忍受贾想在他眼前化成了一颗不起眼的沙粒。 但比起这个诡异的视角,祝千龄更为悲痛的是,没有他的参与,贾想的一生无比顺遂。 他可以与友人坦然相对,一切霉运与他擦肩而过,贾想不必为了祝千龄苦苦求助,落入更为狼狈的境地,无数次与死亡交锋,数次命悬一线。 如果没有祝千龄,贾想是不是能过得更好一些?贾想是不是不会沦落到今日为了他与挚友分割的地步? 祝千龄不敢细想,他开始恐慌,深藏脑海中的那一个预言开始挤压着他的神经,众人眼中狰狞可怖的魔息变得格外温柔,贴心地安抚着祝千龄脑海中濒临破碎的领域,将他零散的理智捡起,拼拼凑凑。 拼凑出一个贾想。 既然已经确定四境的封印早早被揭开,既然已经确定魔息与灵气同源一体的本质,既然已经收到了来自生父的邀请,祝千龄没有理由再停下脚步。 贾想感知到手掌下那段僵硬的骨骼骤然变得柔软,像是一只警惕的猫儿见到主人,叫声都变得嗲里嗲气,祝千龄便是这般一只黑猫,眷恋地依靠着贾想。 他低声道:“我没事了。” 嘴上说着没事,手上的力道不轻反重,贾想自然没有理由去放开他,五指做梳,熟稔地打理着祝千龄的长发。 “现在几时了?”祝千龄闷声问道。 “不知,”贾想瞥了眼灯火,“你想干什么?” 祝千龄反而不吭声了,遇到贾想后,他的心思反而越发地警惕,那点被勘破的真相时时刻刻警醒着祝千龄,与贾想胡乱一夜已然是他自暴自弃的后果。 第112章 他不曾想过贾想竟是对自己亦有意,祝千龄无比后悔着昨夜莽然的动作,他害怕真正抵达了终点,一切假象就要随着流水一去不复返。 要不要告诉贾想? 告诉贾想,他在南海看到的所有? 祝千龄深吸一口气,天人交战,灯火摇曳。 沉默片刻,他嗓音颇为沙哑,缓缓张开了口:“贾想,如果我们这个世界是假的,真实的世界里并没有我,你会怎么做?” 这句问话若是放在平时,贾想定会把它当做是无意间的天马行空,随心所欲而来的戏言。 可放在此番环境中,贾想却断断不敢轻易回复,生恐自己轻佻的答案会给祝千龄带来伤害,而怀中人并不会莫名问出这番话。 他直觉,祝千龄打开魔窟封印的动机就在此句问话之下。 思索片刻,贾想斟酌着语句,却觉得哪一句话都是轻飘飘的,他想说假设不成立,因为贾想压根无法想象没有祝千龄的世界,他又想说会寻找祝千龄,可此答更像是四两拔千斤,不如不说。 熟料,不等到他回答,祝千龄便松开了双臂,漠然道:“我知道了。” 贾想茫然:“啊?” “无它,”祝千龄轻描淡写道,“我做了一个美梦,梦里全是你。” 闻言,贾想的神情都绷不住了,他难以置信地重复道:“美梦?” 如果是美梦,祝千龄怎么会在睡梦中眉头紧蹙,冷汗津津? 他还想要再问,祝千龄却把自己塞回被褥中,翻身背对贾想:“我还想再休息……” 话音未落,门外骤然响起一阵仓促的脚步声。 侍女的呼唤声由远及近:“尊上——尊上——” “有人劫狱了!有人劫狱了——尊上——” 贾想心中顿觉不妙。 第92章 当贾想和祝千龄匆匆赶往寒牢时, 寒牢只剩一片惨状。 闻人曲无声无息地俯趴在地面,有霜花攀上她的肌肤,她仿若要与漫天风雪融为一体, 冰做的人儿就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中离去, 身下蔓延着一滩暗色的血,毫无尊严可言。 她与贾想生得有八成像,祝千龄只是轻轻瞥了一眼,误以为这幅残破的躯体是贾想,呼吸登时一窒, 愣在原地, 无法动弹。 两年前那一幕给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即便贾想无恙地站在祝千龄眼前, 可那个朦胧午夜中,那道横贯胸膛的疤痕还是刺痛了他的眼。 祝千龄总觉得那一刀确切地夺走了贾想的性命,那种寒凉的悲痛是他从未有过的。 直到贾想扯了扯他的衣角,不顾他人眼光,揽住祝千龄的肩膀。 他知道祝千龄联想到了什么, 低声道:“我在。” 祝千龄抿唇,从噩梦中晃过神, 却不敢再看贾想一眼,只是望向牢笼中的更深处。 空空荡荡。 闻人歌已然不见了踪影。 与此同时,春半的牢笼中亦是空无一人。 贾想瞬间没了底, 倘若说是祝踏歌劫走闻人歌,那还顺理成章, 他想不清楚是何人会劫走春半。 他欲询问祝千龄,可祝千龄自那天开始后便失踪了。 常言小别胜新婚,贾想和祝千龄确认关系还不到两天, 就发生这等灾事,贾想心中惶惶不安,祝千龄的消失更是添了浓厚一笔。 他想去寻找祝千龄,却被诸多侍从围拦,贾想欲强突,抬眸见侍女们后怕的面容,以及侍从们隐藏惶恐的双眸,他又没了心力。 无力感再次萦绕贾想的心头 当初被萧敖带走的祝千龄,会不会也是这种心态? 贾想枯坐窗边,他闲得无事,只能慢慢琢磨穿越来发生的一切事宜。 院外寒梅开了又败,眨眼三日过去,贾想搁下手中的狼毫,宣纸上罗列着八年来的时间线。 他格外关注祝踏歌的行径,贾想独独不能理解——祝踏歌为何会纵容魔息容器的逃离? 祝踏歌对祝千龄到底是什么情感? 南海一行中,祝踏歌冒然放莫尔纳回归南海,自西沙事发后,贾想甚至分不清他认识的莫尔纳究竟是本人,还是自南海时便死去,被祝踏歌取而代之。 北川更是不用多言,每一步都掺杂着祝踏歌的算计,西沙更是如此,与其说咎语山因祝千龄而亡,不若说她是被祝踏歌牵引着步入死亡。 奇异的是,祝踏歌推动的这些事宜,看似是在处处针对贾想,但更深入地探索——祝踏歌在助祝千龄吸纳魔息。 祝千龄仍然没有音信,贾想心中郁结,他总爱把事情往坏处想,若是祝踏歌真的在助祝千龄吸纳魔息,那祝千龄的后果不堪设想。 不可坐以待毙。 贾想决定遁逃,至于去何方,自是东岛。 他要去看一眼,东岛的魔窟封印是否如其他三境一般,不知何时早已千疮百孔。 但离开北川仍是有些许难度,祝千龄的魔息无孔不入,早早渗透在每一处角落,贾想只是踏入院落,那群侍从便涌了上来。 正门走自是不可能,但贾想还知晓有一处地方,可通往外界。 祈天台。 但并不确保贾想跳下去后又是一睡两年,他至今仍不清楚自己的沉睡是因为系统的抽离,还是封印的影响。 事已至此。 面对着神经兮兮盯着他的侍从,贾想淡然道:“我要去祈天台。” 侍从长唯唯诺诺地开口:“尊上道……” “我又不会出宫,”贾想打断,满脸不耐烦,“你们跟着就行了。” 贾想的脸美则美矣,板正起来却格外唬人,他的五官似是由雪捏造的,素日便与人冷冰冰的触感,真要外露情绪,更是冻人。 侍从们面面相觑,犹豫片刻,咬着牙,让开了一条道。 贾想上一次身后尾随着这么多人,还是在仞州质子府的时候,去哪儿都是乌泱泱的。 他淡然自如地摸着路——其实他压根不认识路,抓了一个人在前头领着的,省得七绕八绕,把贾想精力都转没了。 时隔两年,再见祈天台,魔息已然浓郁得骇人,贾想仿佛置身于一片浩然深海中,浑身灵脉都在疯狂叫嚣着疼痛。 魔息引着风,掠过祈天台,一扇充述着不详的门横亘于前。 缝隙间渗出的魔息弥漫,隐隐夹杂着粘稠微光。 贾想深吸一口气,双掌抵住冰冷门板,猛然发力,门轴发出艰涩悠长的呻吟,仿佛在抗拒着外界的惊扰。 门启的刹那,贾想仿佛撞入了一座凝固的赤色深渊,一道洪流骤然奔涌而出,泼面而来,裹挟着令人窒息的寒意。 身后侍从们的呼喊瞬间被斩断。 整个天地万籁俱寂,独余贾想一人。 魔息如活物般蔓延,迅速沿着地面攀爬,缠绕住贾想的脚踝,冰冷刺骨。他僵立着,身陷于诡异血潮中央,指尖到脊背俱是麻木的刺痛,周身皮肤仿佛也被魔息浸透,透出淡淡的微红。 唯有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闷而剧烈地撞击着耳膜与肋骨。 贾想扯了扯嘴角,忍耐着由内到外的疼痛。 可怖。 未知。 祈天台内部,巨大的空间被无声流动的红光浸透,宛如沉入凝固的血海深处。 贾想孤身一人立在中央,脚下是冰冷坚硬的石面,魔息顺着靴子向上缓慢攀爬,冰冷滑腻,悄然收紧。 这方寸之地已成囚笼,隔绝了所有外界的声息,只余贾想一人,与这无孔不入、步步进逼的赤色寂静。 两年间,祈天台竟是发展到这等程度,贾想不敢想,届时真正镇压魔窟核心的仞州若是崩塌,四境将会陷入怎样的炼狱。 祝千龄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贾想头一回真切地感知到了恐慌,他盯着眼前的苍白长阶,一步步走了上去。 沉重的压迫感几乎令贾想窒息。 祈天台中央,封印阵法七零八落,不复以往,一方漩涡无声旋转着,深邃得仿佛吞噬了所有光线,和西沙圆月祭典的场景点点重合。 仿若一颗沉默的瞳孔,凝视着贾想。 有一瞬间,贾想以为在与祝千龄对视。 不知为何,他很是抗拒踏入其中,可祝千龄三天杳无音信,贾想实在忧心。 他双眼一闭,一头扎入其中。 失重感骤然袭来,贾想的身体被一股难以抗拒的吸力攫住,瞬间没入了那片旋转的深红。 这份吸力意外地温柔,像是半梦半醒时,贾想感知到脸颊上,落下一个轻吻。 眼前所有景象,或是魔息,或是长阶,如同破碎的琉璃般,骤然褪尽。 取而代之的,是绝对的虚无。 没有天,没有地,没有星辰日月,只有一片弥漫的、均匀的灰白,柔和地散发着光芒,照亮了这片无垠。 贾想很熟悉这片沉寂,他漫无目的地游走,企图找到些许出路。 失败了。 第113章 贾想立在原地。 这里就是一处封闭的空间,如同未发育完整的胚胎般,贾想找不到任何出口。 彼时,陈乐行是如何把他送出去的? 贾想咬牙,在原地踱步须臾,灵光乍现。 他忙掏出兜中藏着的吊坠,黄色吊坠在此间竟也散发着微弱的光。 瘫在掌心中,吊坠逐渐显露出它原本的模样,丝线如蚕丝被纺锤脱离,里面那颗小小的透明结晶显现。 它似是被这方混沌唤醒,竟是在贾想的手心中搏动起来。 贾想来不及思索,他几乎是本能地将心神凝聚其上,用力攥紧。 “嗡——” 强烈的波浪自掌心迸发,贾想猝不及防间被攥住了神智,一股无形的涟漪裹挟着他的思绪,迅速向四周扩散。 浓雾骤然被撕开一道裂口,乍现的白光如同破闸洪流奔涌而出,瞬间覆盖了贾想。 身体被一种奇异的、包裹一切的暖意吞没。 没有坠落感,没有失重感,或是说贾想迷失了一切感官。 他试图睁开眼,无数流泻的、沉淀的光点擦过他的脸颊,带来细微的、近乎幻觉的酥麻。 令人窒息的寂静瞬间被隔绝在外,只有一种奇异的、无声的流淌,仿佛时间本身在带着贾想移动。 不知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漫长岁月。脚下猛地一实,是坚硬、粗糙的触感。 是土地吗?是枯枝吗?贾想不清楚,包裹周身的光无声地褪去,如同从未出现过。 一股带着湿润草木气息的风猛地灌入鼻腔,远处传来一声清越悠长的鸟鸣,划破了死寂,直直刺入耳膜。 眼皮外的光逐渐温和,贾想的视野逐渐恢复,他抬起头,一根狗尾巴草撩在贾想额头上,睫毛触及稍许,有些发痒。 “哎,想子,你醒啦?” 萧敖大喇喇的声音响起,狗尾巴草变成他那张傻兮兮笑着的脸。 贾想茫然地撑起上半身,胳膊肘上刺痒的触感教他微微惊诧,他快速打量着四周。 树冠,阳光,藤蔓,明媚的。 萧敖通身轻快,俨然不似之前沉重的模样,他笑嘻嘻地逗着贾想。 “哎,干嘛愁眉苦脸的,”他撑着脸,“目的地就快到了,坚持坚持。” 贾想茫然:“目的地?” “魔窟啊!”萧敖歪头,“你睡傻了?” 第93章 贾想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萧敖, 对方一脸真挚,惹得贾想成了莫名其妙的一方。 跃入祈天台后,与以往不同的混沌空间, 系统反常的反应, 以及睁眼后莫名来到的场景,都教贾想头脑发蒙,他不敢轻举妄动,可萧敖给他的信息实在是贫瘠,贾想只能顺着萧敖走。 他斟酌片刻, 装若无意地回复道:“是有点睡懵了。” “难得见你睡意这么沉, ”萧敖倜傥道, “哎, 速战速决,不知道山姐那边能不能抵住长老会。” 咎语山?咎语山不是身死西沙了吗?怎么会在抵挡长老会? 贾想分不清现状了,他按捺住心中的疑惑,低低地应了一声,接过萧敖伸出的手, 从草坪上起身。 周遭绿盈盈的一片,生机盎然, 不似仞州会有的美景。 贾想跟着萧敖走走停停,有一须臾他以为自己是小说里男主的知己挚友,两人一路配合打怪, 还颇有闲情地游赏。 直觉告诉贾想,历经东岛沦陷与咎语山之死的萧敖断不可能会如此乐观, 他双眸迸发着希冀的光彩,似是在向人生中最期望的地点前进。 可贾想却又说不出面前的萧敖有何处奇异,原本的萧敖就该是这般模样, 他们都还很年轻,在这个平均年龄长达数百岁的修真界,他们充其量只是一位初出茅庐的少年。 贾想舔了舔唇角,问:“其实……我有时候会想,魔窟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 “能有什么意义呢?”萧敖将手背在后脑勺,半仰着脸,“说实在的,谁知道四境的封印早就遭到破坏,可这些年来,四境亦无任何魔息引起的骚动。” 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萧敖有些愧疚地挠了挠脸颊:“你家那边不算哈!” 贾想竖起耳朵,试探性地问:“灵晶?” 这个萧敖对贾想似乎格外熟悉,他敏锐地察觉到贾想语言中的不自在之处,不由得停下脚步,狐疑地打量起贾想。 贾想瞬间绷直脊椎,但他素来冷脸惯了,掀起眼帘,不咸不淡道:“有事?” 萧敖摇摇头,收回了打量的眼神,撇撇嘴道:“你不会又做那些奇奇怪怪的梦了吧?” 此话一出,贾想顷刻意识到其中藏有玄机,他故作矜持地用鼻音回复萧敖,果不其然,萧敖的性格就是管不住嘴,贾想只需表明一个态度,萧敖就上赶着给贾想送信息。 “哎,修士要心志坚定,那些梦没有逻辑,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哪里像你梦中那般死得五花八门?”萧敖伸出手掌,一根一根地掰折指头,如数家珍地数道。 “你说你梦到你会在围镇惨死于你姐计谋之下,你死了吗?没有吧,顶多就是你姐占了你几年的口头便宜。” 一根手指在多年前的北川秘事间落下。 “你说你会死于归境的灵潮之下,你就说说你死没死吧?” 一根手指停滞了寒天中的重重风暴。 “哦,还有,你说你会死在围镇,你归境后去过围镇没有?你自己说说。” 一根手碾碎了围镇矿洞中生出灵晶的尸骨。 “还有,你说你会死在起义军与皇军的矛盾中,你现在缺胳膊少腿了吗?” 一根手指在充满愤怒与恨意的火焰中隐没。 萧敖竖着最后的一根小拇指,嘲讽地盯着贾想,见对方脸上露出一种难言的情绪,心底暗自得意。 “你还说你会撞破仞州地牢的秘辛,死于祝踏歌手下,你死了吗?没有吧,现在躺在榻上九死一生的是祝踏歌不是你吧?” 一根手指摁下了那座不见天日的地牢。 贾想却诧然道:“祝踏歌要死了吗?” 萧敖绷不住:“你在装吧闻人想?我看你做那些噩梦,就是为了找借口杀了祝踏歌。” 不等贾想从状况外回过神,萧敖便话音一转,若有其事地颔首。 “不过那人渣确实该死,居然想把你当做魔息容器,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还把妻子之死都赖你身上,他确实该死。” 贾想猛地瞪大双眸:“妻子之死?祝千龄呢?” 萧敖歪头:“谁?” “祝千龄,”贾想倒吸一口冷气,他如坠冰窟,脸上淡然的神情灰飞烟灭,“我的义子,祝踏歌的亲子,我……” 我的爱人呢? 萧敖鲜少见到贾想如此激烈的反应,他刚开始还站在一旁打量着贾想,见对方一脸濒临绝望的神色,终于意识到他的好友不同以往般与他开玩笑,贾想是发自内心地恐慌。 他慌慌张张地攥住贾想的臂膀。 “怎么了?”萧敖紧张兮兮,“没事吧?刚才你梦到什么了?不急,你慢慢来哈?” “你不认识祝千龄?”贾想喉结滚动。 萧敖小心翼翼地问道:“祝千龄是……祝踏歌伪名?寓意还挺不错的哈?” 熟知,萧敖此话一出,眼前人的面容瞬间刷白,整个人恍惚得似要与此间分离。 贾想攥紧手指,心脏在胸腔中猛烈地撞动着,他说不出自己的感觉,但是想到祝千龄是不曾存在的人,贾想就无比地绝望。 怎么可能是不存在的。 意识到这个所谓的祝千龄于贾想的意义不一,萧敖摸了摸鼻头,熟练地安慰起好友。 萧敖揽住他的肩膀,道:“哎,梦这种东西说不准的,说不定……说不定会遇到的,对吧?” 贾想恢复了情绪,他不曾做半点犹豫,认定当前的世界必然是虚影。 无所谓,离开便是了,按照目前掌握的信息而言,似是要前往魔窟一探究竟才有结果了。 对上萧敖关切的目光,贾想舒了一口气,萧敖看着不拘小节,实则心思比任何人都要细腻,咎语山能和萧敖谈得来,也是萧敖关照咎语山的回应。 只是他不曾想,萧敖有终一日会将如此澄澈的眼神落到贾想身上,他一时有些不适应,微微侧过脸。 “哎呀,莫得事啦,”萧敖拍了拍贾想的肩膀,“咱去魔窟一探究竟便是了。” 贾想平复了情绪,说话亦温和起来,他联想到北川围镇矿洞中残破的尸体,尸体上攀爬出的灵晶,心中对魔窟有了三分好奇的窥探。 “说不定魔窟和外界没有什么区别。”贾想撩起脸颊边的发丝。 本以为是寻常的搭话,萧敖却是灵光乍现般叫道:“确有此理!” 贾想给他吓了一跳,看二傻愣子般,看着这个过分亲昵的萧敖,心间却对这个咋咋呼呼的同伴有几分说不出的熟稔与释然。 斑驳林荫落在二人身上,时有鸟鸣。 第114章 “祝踏歌不是说——魔息就是灵力,只不过修士的体格越发退化,适应不了最纯正的天地灵力,故而将灵气视为灾祸。”萧敖一把捶了下掌心,恍然大悟。 然而他说的话实在是骇然,贾想不可置信地瞪着萧敖,魔息就是最原始的灵力这一真相将他震慑在原地,有风吹过他的鬓发,瘙痒的触感教贾想心中越发煎熬。 若是如此,那一切都很好言说了。 为何在三十多年前,本是平平无奇的北川灵矿忽然爆出巨大的商业价值,引得各地贫困户蜂拥而至,为了王室给他们捏造的美好未来,付出了血肉与年岁。 为何西沙明明没有灵脉的存在,养出的修士却不比北川稀少,或是日夜交替时不断重演的圆月祭典,或是沙海中,人们在绿洲中捧出一颗皎洁明月,以此图生。 为何南海东西分界,在西界危机四伏灵力贫瘠的情况下,土壤中却滋养了无数蕴含灵气的绿植,东界的灵力虽说充裕,可培养出的修士却醉心于灵草灵药,不闻世事。 那些潜伏的魔息,那些被打开的缺口,正是养料的传输口。 四境的灵力,本质上是被慢慢筛选后的微薄魔息,而越接近魔息的地带越甚,那些天地灵力哺育了无尽生灵,唯独对人类进行了淘汰。 “说不定魔窟里就是好几条盘旋的灵脉!”萧敖猜测道,身后的贾想却无法遏制地颤抖起来。 祝踏歌让祝千龄逃出地牢的最终目的,贾想似乎窥探到了些许。 可现在最严峻的问题是——此间真的是幻境吗?如此真实的感觉,如此真实的真相,如此真实的活着。 贾想颤抖着手,亦步亦趋地跟在萧敖身后,心绪纷杂乱飞,一边心心念念着祝千龄,一边骇然于种种未知的事物。 不知为何,贾想回忆起南海里,赖疙口口相传的那一首歌谣。 如果这里才是真的呢? 倏然,前方的萧敖停住脚步,道:“找到了,石碑!” “什么石碑?”贾想下意识问。 眼前绿荫大开,一座银灰色的岩壁横在眼前,望不到山的对面。 山的脚下只有两颗崎岖的石碑,一颗划着无数条划痕,每一笔都尤其深重,沉沉地咬在石碑上。 另一颗石碑只有一串字符,贾想只是扫了一眼,心下登时骇然。 很熟悉的字符。 是祝踏歌刻画在布条上的字母,彼时贾想还弄不清楚为何祝踏歌随便刻画了一个单词上去,意欲何为,心间腹诽了不知多少次。 而今,这个符号就刻画在石碑之上,很轻,很浅。 “你绝对是被梦魇住了,以前没这么严重啊?”萧敖担忧地打量着贾想,见他盯着右侧的石碑不放,眼神也看了过去。 “你觉得要打开这个?”萧敖摸了摸下巴,“祝踏歌和长老会没给什么信息啊……” 贾想疑虑地望向他,过多的信息教他不想再动脑了,本着萧敖不会过多为难他的奇怪信念,他毫不客气地别了别脸。 “我就是被魇了,分不清梦与现实,所以石碑是怎么回事?” 萧敖一脸“果然如此”,指了指石碑:“阵——眼——” 石碑是魔窟封印的阵眼,现下两颗石碑让他们选择,对则进,错,亦不知结果如何。 贾想毫不犹豫地指着右侧石碑道:“这个是阵眼。” 萧敖惊讶道:“这么确定?” 贾想斩钉截铁:“就是这颗。” 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祝踏歌对祝千龄的感情并非表现的那么冷漠,反而处心积虑让祝千龄有一线生机的话,那份布条断不可能就是一个穿越者的玩笑话。 萧敖见贾想如此认真,脸色也渐渐肃穆起来,他咬咬牙:“没事,错了的话,还有你垫背呢!” “喂。”贾想熟练地啧了一声。 咂完声,贾想却愣在了原地——为何他会对萧敖有如此亲近自然的行为? 还不等贾想深思,萧敖心一横,击碎了石碑。 第94章 石碑被重重一击, 破碎的石粒朝四周溅射。 有些许砸到贾想的脸,他眯起眼,支起胳膊, 须臾间, 一道白光从破碎的点极聚炸裂,顷刻就将贾想与萧敖二人的身影吞没。 万物被一尾彩线分割,贾想陷入了短暂的失明。 熟悉的悬浮感。 贾想心中浅浅意识到了什么,他没有如以往般慌乱,而是放松了自己即将隐匿的五感, 整个人好似在停滞的时间中沉淀, 他分不清真实虚幻, 但贾想清楚真相近在咫尺。 就在下一刻, 贾想感知到脚底渐渐有了重心,他若有所感地睁开眼,迎面而来的是一股冷冽彻骨的寒风。 萧敖咂舌:“这是……魔窟?” 这是一座看不见尽头的深谷。 一线深红的天光悬于头顶,云卷弥漫张狂,泛着浓郁的红雾, 遥远得让人心慌。 仰头望去,似乎置身于一口冰冷潮湿的巨口, 里面的人逃不出去,每一口呼吸都格外刺痛,贾想很清楚这种感觉, 是他去往哭洞时灵气膨胀的疼痛感。 魔窟的灵气竟是比外界还要充沛,甚至抵达到恐怖的地步, 贾想毫不怀疑,若是他的躯壳能够容纳这百川灵力,离玄幻文的半步得道也不远了。 只是在这深谷尽头有什么景象? 贾想紧紧盯着前方的黑点, 浓稠如墨汁,晕染着些许红缕,只是看上一眼,视觉仿佛要被剥夺殆尽。 萧敖恍惚地凝视着黑点,指尖轻轻颤抖着摸上岩壁,湿漉漉的触感下,还有一种奇异的平滑感,带着某种硬质的拒绝。 指腹悬停其上,一股微弱的、难以察觉的脉动传达至萧敖的意识中,教他敏感地缩回手,定睛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想子,你来看,这……这对吗?”萧敖怔然地退后半步,一把扯住贾想的手臂。 他屏住呼吸,在沉寂中,眼前所见的景象旋转着,教萧敖背后渗出一阵阵冷汗。 贾想循声望去,被摄住的视力逐渐恢复,看清岩壁的模样后,贾想不由得呼吸一窒。 岩壁并非石块构成,而是一簇簇的结晶,构成整面山壁,灵气在中间四处乱窜,有如游鱼般自在活动,围绕着一个模糊的轮廓,散发着浅淡的幽光。 贾想抿唇,这道光晕中勾勒出的轮廓,竟是一个……人形。 轮廓就嵌在这片阴冷的岩壁之中,透明,却又非全然透明,像是寒冰湖面中央潜藏的墨色阴影,那具躯体惨白如月下枯骨,骨骼线条在幽光下若隐若现,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清晰。 贾想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引向头颅的位置,本该是面孔的位置只有一片更加混沌的虚无,没有五官的起伏,没有眼窝的凹陷,没有唇线的弧度…… 只是一片空白。 奇异的是这片空白并非平坦,反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揉捏又抚平,形成一种诡异、扭曲的空白,仿佛素描纸上被手腹涂抹而去的线条。 若是只有这一具躯体便罢了,贾想顺着岩壁看去,无数具躯体藏在岩壁之中,无声无息。 萧敖攥着贾想的手腕,瑟缩道:“这些是当初被封印的魔人吗?” “不是,”贾想一具一具看过去,这些躯体鲜少有健全的四肢,有的甚至只有一颗头颅,可他仍然看出了些许端倪,“这些全都是一个人。” 手指长度,骨骼大小,身材比例,几乎是复制黏贴般。 就是如此,无言的恐惧感攀上二人心头,一个更深的疑虑浮现——这个人是谁? 贾想转头看向深谷尽头的黑点,也许走到最深处,走到山穷水尽之时,一切都会被揭晓。 可灵脉的疼痛是货真价实的,他疑心自己的灵脉就要被灵力同化,化作僵硬的结晶,穿透体表,最后像北川哭洞中绝望的矿工们一般死去。 能走到尽头吗?贾想不清楚,可他心中却萌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只要往前走,走到可以停歇的地方,一切疑虑终将解散。 咬咬牙,贾想迈开步伐,前行。 凝滞的冷气涌入肺腑,带着一股深埋地底的、结晶腐朽的潮湿气味,贾想抬眸仰望天空,深红天际如同沉睡的眼,云密密麻麻地遮盖着视线,深谷悠长神秘,贾想心中却莫名其妙地燃起了希冀。 萧敖没有咋咋呼呼的力气,他的灵脉本便是依靠灵晶才得到了医治,乍一来到原始之地,仿若回到母体般,他的感知似要被温热的潮湿融化,退回到生命最初的模样。 “难怪……”萧敖苦中作乐道,“先人要封印魔窟,就这浩然灵气,大家都要同归于尽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四境的灵气又是从何而来的?”贾想轻声问道。 闻言,萧敖不说话了,更加恐怖的念想浮出水面,他回想起四境的风光,人们或喜或苦的面容一一闪现,萧敖忽然觉得无比悲哀。 四境悲矣,仙人悲矣,凡人悲矣,众生悲矣。 第115章 他们没有再触碰岩壁,只是将手指虚悬着,感受着灵气在体内肆虐的痛意,足下的道路深浅不一,每一步都仿佛走在先人的痛苦与怨恨中,可他们的心跳与呼吸仍然那么鲜明。 格外喧嚣。 贾想淡然地瞥见一路上见到的尸骨,大块大块不规则的晶面开始出现,折射着深处幽暗的光线,将通道勾勒成一个怪诞的轮廓。 这一具躯体没有了双腿,白骨从崎岖的断面中裸露,如同被折断的枯枝,从血肉中刺出。 右边这具躯体更是扭曲,脊柱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弯折。 左侧的躯体更为诡谲,他不似其他尸骨般模糊掉了头颅,他压根没有头颅,颈部的断口尤其利落干净,似是被人砍断了头颅。 贾想倏然停住了脚步,因为过度灵气的渲染,他的手臂已经无法动弹,可他还是吃力地举起手臂,摁在那具无头尸体上。 尸体虽没有头颅,但它似乎能够尖叫,能够哀嚎,猛烈的情绪倏忽间撞击着贾想的心神壁垒,贾想抚上自己的心口——极致的痛苦,瞬间的惊愕,以及永恒无尽头的绝望无力,还有丝丝缕缕的茫然。 无比熟悉的思绪。 这些复杂的思绪,贾想在北川中已然体验过无数次,他忽然顿悟到了什么,紧紧地盯着这一具尸体。 他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手掌印在结晶面上,与尸体的手掌竟是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贾想似乎要无法呼吸,他回想起萧敖所说的梦境,这万千尸骸凝固成一种贾想不肯相认的错觉。 “你怎么啦?”萧敖痛得说话都在抽气。 贾想喉结滚动,声音涩得不似以往。 “这些尸体,好像……是我。” 萧敖愣在原地,发出一声茫然的鸭叫:“嘎?” 话音刚落,一道尖锐的机械音刺入贾想的脑海中,剧烈的疼痛感让贾想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本就濒临崩溃的身体瞬间垮倒,他双膝跪地。 萧敖恐慌地喊叫着他的姓名,“闻人想”“闻人辞”轮换着叫,贾想心间无比烦躁,眼前一阵阵发黑。 那些被抹除的面孔一个个朝他聚拢,空白淡漠无言,但贾想却感觉到无数悲哀痛恨的目光凝固在他的脊背上,压着贾想的神经。 一张张。 一扇扇。 一面面。 一双双。 哭的,笑的,都朝着贾想露出最原始的模样。 银白的色泽吞没了他,如同潮水,闸门紧闭,水在呼啸,贾想身心被淹没,窒息感扼住他的思绪,他只能呼吸,不能思考。 一思考,他就会想起北川冰雪,他就会想起西沙黄天,贾想再一闭眼,鼻尖又萦绕着苦涩的梅香。 一个从贾想顿悟开始就在叩问的刀尖抵住他的眉眼间,寒冷的光芒似乎在质问他——所以你抵达了魔窟就能改变一切吗?真理是给人看的,不是给人实践的,哪怕昭告全世界,祝千龄的苦难,闻人辞的挣扎,萧敖的报复,咎语山的慈悲心肠,可是灾难还是发生了。 无论贾想生死与否,苦难是不会动摇半分的。 他意识到着些尸骨的来源,贾想不愿相信,那道疼痛的机械音在躁动中化为一声叹息。 “睡吧。” 叹息着。 贾想努力地睁开眼,诸多陌生的记忆涌入他的脑海间,他绝望地接纳着,纷飞的情思将他狭窄的躯壳挤满了,可即便如此,贾想仍无法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宽阔。 他从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在众生挣扎中,贾想只是其中一员。 被抹去的面孔逐渐生出五官,银白的眼睫,精致的唇鼻,分明的骨骼,那无数双悲悯地凝视着贾想的眼眸。 “记起来了吗?” 混沌中,贾想木然地颔首。 他抬起头,睁开了双眸,陌生却熟悉的回忆将他裹挟,贾想却难得看到了光亮。 南海大巫半睁着苍老的眼,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贾想,对方冷漠的眼神让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果不其然,贾想嗤笑一声。 “你早就知道了是吗?”贾想任着老旧的记忆在脑海中四处占位,躯体被灵气侵蚀的痛感已然消失。 贾想质问道:“赖疙的预言是你放出来的吧?” 南海大巫顿了顿,沉重地点了点头,认可了贾想的说辞。 南柯噫语入梦去。 不知梦中非假象。 贾想自嘲地笑了笑——搞了那么多年爱恨情仇,敢情这一切,不过是一个以假乱真的梦罢了。 第95章 贾想——或者是称之为闻人辞, 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穿越者,前生被无良导师延毕,气极之下心梗发作, 随后变成了低魔修仙界的某位小皇子。 他的便宜老爹昏聩无能, 母亲满心满眼都是情爱,出国留学归来的亲姐视他为敌,那些个同父异母的手足兄弟更是视他为眼中刺。 闻人辞活得苦不堪言,政变后跟着怪脾气的老姐流浪天涯,好不容易熬到翻盘, 闻人曲听信了至交好友的谗言, 决定拿他献祭。 献祭前, 闻人辞自是不甘心, 他咬牙切齿地询问缘由。 闻人曲居高临下地说:“南海有预言,预言此间与异世相关之人是打开魔窟危害四境的灾祸。” 闻人辞冷笑:“你那个祝踏歌也是穿越者,你怎么不对他下手?” 闻人曲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眸,悲悯地回复:“此人降生于北川。” 她睁开眼, 见胞弟与之别无二致的脸庞,难得生出几分本是同根生的温情, 闻人曲长叹道:“莫要怪皇姐,朕不过是……如履薄冰。” 什么乱七八糟的如履薄冰,北川到处都是大冰。 而且, 你履的冰是我啊混账。 闻人辞自知无法反抗,认命地闭上眼。 熟料, 祝踏歌的妻子不知从何冒出,中断了阵法,一尸两命。 闻人辞失忆, 化名为闻人曲之子闻人想存活于世,他每天都要面临无数场刺杀,或是皇姐半夜悔恨派来的,或是祝踏歌怀恨在心派来的,或是北川党派争锋对决派来的,闻人想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还被冠上暴虐荒谬的罪名。 直到他继承了闻人曲的仞州之路,认识了萧敖,认识了咎语山,认识了莫尔纳,认识了陈乐行,闻人辞从未如此快活过,他肆意地挥洒着自己的少年意气,身心从未有过如此自由。 快活日子总是短暂,他们前往南海赖疙后,闻人辞便开始做一些无厘头的噩梦。 梦的结尾总是以他的死亡作为终结,每当闻人辞想要回忆起更多的细节时,那些梦境仿若被人涂抹上了墨水,只留下一尾苦涩的焦味。 他开始频繁地发慌,有时枯坐在院中看着梅花,就能够浪费一天的光阴,可闻人曲总觉得,梅香不应该只落在他身上。 合理,还有另一个人,会依偎在他身边赏梅。 于是闻人辞揪来了萧敖,看到一半是他自己率先受不了萧敖,转身捂着耳朵走了,然后他又抓来了莫尔纳,这会儿没走,他被莫尔纳催眠入睡了。 他不敢找咎语山,是咎语山了解到事宜,主动陪他的,然而闻人辞全程战战兢兢,完全不敢多吭一声,生怕咎语山脾气暴起,一脸笑眯眯地揍他。 春去秋来,闻人辞逐渐习惯了无边无际的梦,很快到了他归境的时候,咎语山和萧敖嘴上说着要去一览北境风光,实则是对他担忧在心。 事实证明,他们的担心是正确的。 叛变,灵潮,失联,涅门,起义,皇军,闻人歌。 一切无法预料的事件纷至沓来,好在有友人的协助,闻人辞顺利找回丢失的记忆,阻止闻人曲与闻人歌的计谋,成功登基。 登基后,更为严峻的问题才呈现了出来,他们惊愕地发现北川的封印不知何时便被撕开了一个缺口,魔息在北川丰腴的灵脉中畅游,更有甚者寄生在凡人的筋骨之中。 萧敖问:“你家传递的封印术法是什么?” 闻人辞闭眼:“失传了。” 于是,闻人辞还没适应当皇帝的感觉,就被迫跟着萧敖走南闯北,寻找丢失术法的下落,直到他们来到西沙,发现西沙的封印也如北川封印一般,早早破碎了。 南海更是不必多说,莫尔纳作为下一任南海魔息的容器,已经愁眉苦脸地守望着那位生命如枯油的大巫,等着大巫一死,他会吞噬大巫,成为新的容器。 剩下的,只有萧敖的故乡了。 咎语山说:“说不定没有刻意传承术法的东岛是唯一的净土呢?” 萧敖讪讪笑道:“东岛毫无秩序,魔息漏了谁也不知道。” 嘴上这么调笑着,谁也不想东岛的封印有破损。 可惜。 一语中的。 四人绝望地蹲成一个圈,面面相觑。 最后,莫尔纳提议:“不若去找州主吧?” 闻人辞欲言又止。 他止不住。 第116章 丧心病狂的祝踏歌竟把妻儿的死归咎到闻人辞身上,不等闻人辞说上些什么,哪怕是一句节哀顺变,祝踏歌率先掀翻了长老会,孤注一掷般打开了封印。 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塌,肆意的魔息弥漫在天地间,本便混沌的四境景象更加焦糊,百姓叫苦连天,唯一的慰籍,便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家同他们一般生不如死。 福音。 天地乱象,不可坐以待毙。 一番协议后,众人决定,咎语山与莫尔纳稳住四境,陈乐行召集长老会维持仞州,闻人辞与萧敖前往魔窟一看究竟。 之后的一切,于闻人辞而言就像是一场恍惚的梦,他从这场梦中拾取了过往被他遗忘的梦境,现实的一切化成梦境的延续,梦境恰如刀锋般刺入闻人辞的心。 仔细想想,从他觉醒了系统开始,所遭遇的诡事皆有暗示,尤其是南海一行中的预言,无不一一与他在现实中的所有重合。 闻人辞冷淡地盯着苍老的大巫,八年的光阴在他身上无限放大,皱纹沉重得能够压死闻人辞。 他问:“你是什么什么人?” 大巫温和地笑着:“不要那么冷漠啊,阿想。” 闻人辞蹙眉:“莫尔纳?” 大巫轻轻颔首。 闻人辞炸毛了:“你也来魔窟了?什么时候的事儿?他……允许吗?” 提及那个镇守于魔窟的神明,闻人辞难得沉默了,他还没来得及默默梳理自己脑海中乍然涌现的记忆,甚至来不及去思索如何打开这个失控的世界。 他想起了那个镶嵌在墙面上的神明,祂血红的瞳孔如同深谷之上飘荡的红云,但见着闻人辞,这位通身散发着可怖气息的神明只是温和地笑了笑。 或许是太久没笑了,那个笑容尤其僵硬,但神明有一张俊秀绝色的脸,笑起来可谓是明媚动人的。 闻人辞见过那张脸真正笑起来的模样,那么珍稀,那么动人,可他此刻脑海中只剩下那一抹苦涩的弧度。 莫尔纳慢条斯理地回复:“八年前我就过来了,你看,时间在我身上压根就不留情,这是反噬。” 闻人辞心中一紧,莫尔纳看透他所焦虑的思绪,摆摆手:“不要紧,没影响。” 闻言,闻人辞松了一口气,他歪头问:“带我入封印的大巫……” “不是我,冤枉,”莫尔纳举起双手,“我和山姐看到你和萧敖的命灯衰弱,当机立断来找你们,萧敖倒是找着了,你却在那个……” 莫尔纳含糊其辞,似是不知如何称呼。 “你正沉睡着,祂说,你与祂做了一个交易。”莫尔纳沉默半晌。 闻人辞抿唇,没有再顺着莫尔纳的话题说下去,见他这般态度,莫尔纳便知好友心中万般难言道不尽,倒也没有去追问,而是为他递来一杯茶水。 “你爱喝的,”莫尔纳笑了笑,“喝几口,缓过神来,我们也该聊聊怎么破境了。” 闻人辞没有客气,牛饮片刻,不过瘾,把空杯怼到莫尔纳面前,莫尔纳轻车熟路地为他斟上一杯,仿若在仞州时二人闲暇饮茶的模样。 “这个世界的莫尔纳被祝踏歌杀害了,我觉得破局还要从祝踏歌身上下手。” 莫尔纳若有所思:“你觉得他的目的是什么?” 毕竟,囚禁亲子,追杀穿越者,与长老会虚与委蛇,同四境领导人有着密切的联系,这些种种都暗示着祝踏歌的目的不纯,以前闻人辞还摸不到准头,而今却有了思路。 为了祝千龄。 作为魔息容器,作为预言中将会给四境带来灾厄的预言之子,祝踏歌为掩藏祝千龄的存在忍痛将其关押入地牢,借着穿越者的手为亲子送去资源与温暖。 在仇揽恩这个极端出现后,祝踏歌意识到此事不得保险,他把眼光放到了魔窟身上——仙者逐渐退化的身体无法承受天地灵气,才将所谓的天地灵气封印,自己从封印中窃取修炼精灵,凌驾于众生之上。 祝千龄既已成为容器,对魔息的容纳自是比寻常修士强悍,与其让亲子成为众矢之的,不若让亲子将他人踩在脚下。 闻人辞一开始不敢相信祝踏歌会有这般深谋远虑的父爱。 但现在想想,祝踏歌就是一个纯粹的疯子,就算祝千龄不领教他这份爱子情深,祝踏歌也会不管不顾地沉浸在自己的爱里。 “我怀疑,劫狱的是祝踏歌,但劫走春半……” “那你就错了。”莫尔纳打断闻人辞的话音,沉默稍许,拿出一封密函。 “这是北川最新的消息。” 闻人辞见莫尔纳满脸肃穆,心中暗叫不好。 他三下两除二地打开密函,一目十行地读取所有内容。 北川起义军集体投诚,捧祝千龄为北川新王。 于皇城集中等待传召之时,萧敖带着闻人歌破城而入,将起义军首领一网打尽。 不到五天,北川易主,闻人歌登基。 作为最大功臣的萧敖,领着三境势力,向仞州投诚,齐心抓捕魔修祝千龄。 闻人辞反复翻阅着请函,闭眼,睁眼,叹气,吸气。 第一个问题—— “我睡了多久?” 第二个问题—— “是那混小子劫的寒牢?” 最大的问题—— 闻人辞冷脸道:“祝千龄怎么样了?” 第96章 对于这三个问题, 莫尔纳只是给了闻人辞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并没有具体回复,可只是这般一个眼神, 闻人辞便清楚自己所想的最差预想便是问题的答案。 劫狱的人竟是萧敖, 这是闻人辞所未有想到的。 如此看来,现在发生的一切事宜都与原著内容吻合,可这原著究竟是何方神圣,闻人辞只是觉得哭笑不得,甚至有点想放弃多年涵养, 破口大骂。 原著, 居然是他的第一世。 闻人辞第一次来到北川时所发生的一次, 就是原著。 太具有戏剧性了。 然而这并不是重点, 目前来看,闻人辞如同之前一样陷入沉睡,不过没一睡两年不省人事,算是个好消息。 现下,萧敖既然占据北川, 很快便会发现祝千龄消失,下一站便是仞州。 现今祝踏歌在仞州要如何, 闻人辞不难猜想到,祝踏歌这个唯我独尊的疯子,八成要把仞州封印也给掀了, 然后自以为是地捧给祝千龄,以示自己的拳拳父爱。 真是恶心。 闻人辞嫌恶地咂舌, 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决心即刻启程前往仞州。 他转头看向莫尔纳,对着这张苍老的面容欲言又止, 闻人辞不清楚作为一个闯入幻境的外人会付出何等代价,但从莫尔纳这身残烛风年的模样,交易之物必然深沉。 闻人辞想到自家在外面跑来跑去的猫儿,便觉得头疼,再联想到魔窟中遮天蔽地的神明,更是觉得自己破除幻境后就要崩塌。 破除幻境的方法早在南海歌谣中有了预示,那些幻觉与梦境在记忆中纷纷入位对坐,闻人辞收拾好行囊,一点点梳理自己的思绪。 他记不清这是自己的第几世了,也记不清是神明动用了多少次的天地灵气倒转,这一世前往魔窟之时,不似第一次踏入魔窟,还没走三步,便被灵气侵蚀爆体而亡往,化作岩壁上的一滩碎片。 但闻人辞清楚,魔窟的开启与封闭都是于四境不利的事实,他这一番能与神明直面赌注,一方面是一己私欲,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四境。 他总不能空手而归吧?北川灵晶一事尚未终结,西沙肆虐的诡境也要有终结之时,南海分境与族落会有走向外界的一日,东岛的纸醉金迷不应继续腐烂。 仞州也不能成为长老会背后家族的一言堂。 四境之危,仞州之乱,总要有结束的时候,断不能因为与神明的赌注而停滞不前。 更何况,闻人辞赢了,不是么? 闻人辞仰头看着一道道红墙,不知何时开始,天际便被晕染成了猩红,这个世界仿佛要濒临末日,即将破碎成红雾中的水汽。 天空不再是天空,陆地不再是陆地,闻人辞走向记忆深处走了无数次的道路,这条路通往什么地方,闻人辞心中早有预料,亦不知归途。 所有人都被困在一座无限延伸的红色牢笼中,黏稠、浓重、凝固的情绪将他们包裹住,哪怕这个世界不过是神明搭建的幻境。 除了闻人辞,其余人只是一个被捏造的玩偶,包括贾想本身,都在无意识地行走着自己的固定道路。 幻境仍然是幻境,原著只是一种规训,贾想拼尽全力仍然无法扭转半分,可闻人辞可以。 他是唯一的局外人,唯一的自由人,闻人辞路过道道宫墙,途经金碧辉煌的殿宇,瞥见莲花池渺小的影,很快看到那座位于世界边境的森林。 闻人辞走过无数次的森林。 无人走出过。 果不其然,他看到了祝踏歌。 第117章 闻人辞颇有些惊讶,他不曾想过再见祝踏歌会是这种情形,他的预想中,应该会与祝踏歌打斗一番,打到天昏地暗,闻人辞或许可以使一点苦肉计,逼祝千龄现身。 而今,看着重伤卧倒在树下的祝踏歌,闻人辞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他慢慢走到祝踏歌的面前,身后是深红的空间,唯独这座森林还有着原始澄澈的色彩,闻人辞脸上落下一缕明亮的光,银白的发丝泛着粼粼光泽。 祝踏歌有一张笑盈盈的娃娃脸,他见闻人辞逆光而来,颇有些刺目地眯了眯眼,看上去更像笑了。 他这种神情闻人辞见过不止一次,最频繁出现的场景,便是在北川围镇,阵法散发着荧荧白光,祝踏歌站在光的外围,意味不明地盯着他。 换个场景看这张脸,似乎还不赖。 祝踏歌盯着闻人辞,嗤笑一声,难得见他如此锋利,闻人辞挑了挑眉。 “祝千龄在哪儿?”闻人辞开门见山。 祝踏歌歪头:“魔窟。” 闻人辞白了他一眼:“真进了魔窟你就不是现在这个模样。” 祝踏歌巴不得打开仞州封印放祝千龄进魔窟,早日渡神,凌驾四境之上,若是真的成了,祝踏歌就不会是目前这张臭脸。 “说实话,”闻人辞打量着祝踏歌狼狈的样子,心中莫名其妙起了爽感,此等场景不可多得,“你这幅模样比以往顺眼得多,咎语山见了定会很高兴。” 咎语山自南海祭典失败后,因其身份独特,被长老会收留过一段时间,这孩子被祝踏歌唠叨得掌握了空耳听演讲的技能,可见其对祝踏歌不满由来已久。 可惜幻境中的咎语山却死于祝踏歌与长老会的算计,见不到当下这等好风景。 闻人辞单手做符,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将此刻的祝踏歌记录了一遍,祝踏歌冷漠地盯着他觉得没意思极了。 “录给咎语山?”祝踏歌不费吹灰之力便料到闻人辞的意图,他眉尖挑起,“她早死了,魂魄随着祭典消散,看不到的。” 对方挑眉的时候,眉眼像极了祝千龄,祝千龄心有不悦时会把眉睫往上挑起,幅度很小,但朝夕相处久了,闻人辞还是轻易地发觉了这个怪癖。 这个怪癖甚至持续了千百年。 不知道是遗传谁的。 闻人辞瞬间就感到不爽利,他收起符纸:“我自是知道。” 幻境中的符纸带不出去,咎语山是看不到祝踏歌这般狼狈的模样,颇为可惜。 “祝千龄就在里面吧?”闻人辞指了指森林,阳光如梦般洒落在绿叶之中。 这座森林似是一块沉落在海底的铁锚,锈了,侵蚀着,但总归属于真实之外的一轮明月,灼灼生辉着。 谁能想到,这片明媚眷恋的地方,就是魔窟的封印之处。 祝踏歌不回复。 闻人辞自知从祝踏歌口中敲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兼之祝踏歌的目的已经明晃晃地摆在面上,即便心存祝千龄,可祝踏歌所做的一切实在是恶心至极。 闻人辞觉得和这个笑面虎待在一起都呼吸困难。 他不等回应,转身走入森林中。 阳光堪堪落在闻人辞的肩头,祝踏歌倏然开口:“你不怕对千龄无益吗?” 闻人辞停下脚步,漠然回首,盯着祝踏歌。 祝踏歌吃力地别过头,一双与祝千龄如出一辙的眼眸狰狞地瞪着闻人辞,他咬牙切齿道:“打开魔窟,祝千龄才有一线生机。” “你也爱他,”祝踏歌咳了一声,说出的话却颇为不自然,“你看他长大,你为他取字,为他洗手羹汤,为他奔波北川不惜假死,你难道要看着他受众人指责,走向万劫不复之地吗?” 闻言,闻人辞几乎要被气笑了,他冷冷道:“养不教,父之过,就算祝千龄被众人戳脊梁骨,你作为生父,不应该想方设法保他爱他,教育他纠正他吗?” 祝踏歌一愣。 “你在做什么?”闻人辞被祝踏歌的蠢样气笑了,“你不是他亲爹吗?” 闻人辞还有满腹怨言,但见祝踏歌那张脸,他又觉得说出来不过是浪费口舌,他毫不客气地继续白了一眼,转身离去。 祝踏歌只是沉默稍许,在闻人辞身后幽幽道:“没关系……你会理解的……你也是他的……父,不是么?” 闻人辞脚步一顿,他忽然有个恶趣味的念头。 他回首,愉悦一笑:“我不是他爹。” 祝踏歌嘴角抽搐,一股诡异的兴奋攀爬到他的眼眸中,他盯着闻人辞,期望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是他的道侣。” 看着祝踏歌逐渐破裂的五官,闻人辞心情大好,他甚至憋不住,畅快地笑了一声,朝着森林深处走去。 至于祝踏歌什么心境,闻人辞不想知道,也许会在反应过来后会骂闻人辞畜生,反正闻人辞心底爽了,毕竟把祝踏歌杀得没有人形,其杀伤力还不如这句话严重。 他顺着记忆中的路径,很快寻找到两块石碑所在之处,遥遥望去,竟是发现了两道熟悉的人影。 站着的是萧敖。 倚靠着石碑的,是祝千龄。 闻人辞眯着眼,看清眼前这一幕后,倒吸一口凉气。 祝千龄不知受到何等打击,颓废地靠在左侧充满了划痕的石碑之上,眼神放空直视前方,对悬挂在自己脖颈间的长剑视若无物。 顺着银白剑身往上,是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掌。 萧敖持着剑,怒气冲冲地指着祝千龄,仿佛下一刻就要将祝千龄的头颅割下。 闻人辞两眼一黑。 第97章 剧目中, 主角与反派相见,便是王不见王,争锋对决。 现实确实如此, 萧敖的剑锋分厘之间就可以刺中祝千龄的脖颈, 反射的寒光教闻人辞浑身发寒。 “萧敖——”闻人辞不顾形象地冲上前,趁着萧敖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拳将萧敖撂倒在地。 萧敖被打懵了,见到来者看都不看他一眼,反而扶起瘫坐在地的祝千龄, 他咧了咧嘴。 “闻人想, 你要分清楚现实。”萧敖回过神, 手中还牢牢握着那柄长剑, 闻人辞定睛一看,这把剑竟是他自己的佩剑,不知为何竟会出现在萧敖手上。 闻人辞抿唇:“我已经分清了。” 闻人辞是会耍剑的,还耍得步步生莲。 不过在此幻境中,作为刚刚穿越进来的理科生贾想, 他的脑容量只有那些深入骨髓的公式字母,能用符篆便用符篆, 刀剑这些无眼之物,贾想敬而生畏。 闻人辞说不清自己是在哪一世将剑法彻底掌握,烂熟于心, 恰在此时,敏锐的直觉便要跳出来劝阻他不要再细想, 总归不是很好的回忆。 当务之急,闻人辞扯住祝千龄的肩膀,将冒然失踪的猫儿打量片刻, 除却脖颈处被剑锋擦出的伤口,身上就没有一块地方能够看得下去。 闻人辞出奇地愤怒了,勃然怒火明艳到教旁观的萧敖反射性汗毛倒竖,他警惕地盯着闻人辞,生恐对方忽然暴起和他打起来。 他心底虽有这等准备,可对闻人辞实力的敬畏仍然教萧敖有所顾忌,毕竟在原著中萧敖的实力更像是被堆砌起来的空中楼阁,跟闻人辞这等真枪实弹的人打斗,萧敖即便有主角光环,也落不得好。 更何况,萧敖并不愿与闻人辞开战。 咎语山死了,莫尔纳下落不明,恐怕亦是远去久矣,昔日在仞州策马游街的四位质子只剩下他和闻人辞,两年前闻人辞的死亡带给萧敖的冲击不比祝千龄少。 只不过对萧敖来说,这是一场早有预示的死亡,于祝千龄而言,是忽如其来的天灾。 萧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贾想,发觉对方的怒火并不是冲他而来,反而松了一口气。 只听闻人辞板正着声调,一字一顿道:“祝千龄,就算你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就算你恢复了所有记忆,就算你的身份凌驾于众人之上——” 闻人辞深吸一口气,沉重得似是要把祝千龄钉死在罪孽牌坊上。 “我教过你自残了吗?”闻人辞堪称是居高临下地盯着祝千龄,银白眼眸被蒙上一层黑纱。 祝千龄低着脑袋,一只手紧紧攥着石碑。 石碑上的划痕纷杂无序,似是被人发泄似的刻在其上,但每一道又是那般深,在对过往者述说这道疤痕之后的意义如何幽暗,祝千龄的手心掐在上面,锋利的起伏教他手指失去了知觉。 他深知这些划痕代表了什么,故而闻人辞再恼怒,一想到手掌下的划痕,祝千龄就不愿吭声。 闻人辞头疼地捏了捏眉心,转身对着手持利剑的萧敖道:“回去吧,我会收拾。” 萧敖不明晓事端,但他清楚四境这般混乱与祝千龄的干系并不大,可他心头深埋的怨恨还在驱使着萧敖的四肢,听见闻人辞这一声不轻不重的驱逐,萧敖也怒了。 “你要如何处置祝千龄?” 第118章 闻人辞掀起眼帘——处置祝千龄?处置这个世界的搭建者?萧敖在开什么玩笑? 不过萧敖并不清楚事情原委,这个幻境中苏醒的只有他和祝千龄二者,莫尔纳是后来介入的外来者,闻人辞不清楚若把世界真相告知幻境中人会如何,但依照幻境术法的介绍,此举对创建者的伤害是极为巨大的。 闻人辞不敢冒险,他斟酌片刻,将一张符纸递给萧敖。 “这个,”闻人辞指了指,这是方才记录下祝踏歌狼狈模样的符纸,“你带给咎语山看着吧。” 乍一听咎语山的名讳,于萧敖而言,更是火上浇油。 “你什么……” “活着。” 闻人辞打断萧敖的怒语,“她还活着,陈乐行也还活着,莫尔纳也活着。” 萧敖眼眸颤抖,他有些恍惚地盯着闻人辞,闻人辞向来不说没有把握的话,更不会在此等场景去吓唬萧敖。 他颤声问:“真的吗?” 闻人辞斩钉截铁:“真的。” 犹豫片刻,他笑了笑,说出在这个幻境中萧敖才能意会到的誓言:“骗人是小狗。” 萧敖抖了抖唇,他垂下头,不知是在思索闻人辞话语的可信度,还是在犹豫自己的抉择。 闻人辞没再理会他,而是转身抓住后退的祝千龄,难得强硬地表态。 “你跟着他走。” 闻言,萧敖本还在徘徊的思绪瞬间坚定,他目光炯炯地盯着祝千龄,对闻人辞话语的可信度再度加深,他甚至起了雨过天晴的心境。 祝千龄没有挣扎,只是问:“那你呢?” 沉默稍许,闻人辞嗤笑一声:“你不是知道吗?” 萧敖夹在中间,压根听不懂他们这些谜语人在说些什么,但他晓得此刻拉着祝千龄离去,就是最具希冀的行为举动,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接替了祝千龄的手腕。 熟料,默不吭声的祝千龄没头没尾地说:“你每次都是这样,你永远不会选择我。” 闻人辞想开口解释,甚至想把祝千龄脑壳撬开,仔细瞧瞧这只心思绕成谜团的猫儿究竟在想些什么,若是说不知道真相便罢了,祝千龄去了南海那一遭显然是受到莫尔纳提拔,总不能还一窍不通。 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惹得他心底也不舒服。 闻人辞没有应答,转身看向右侧那方刻着奇异图案的石碑,想开口驱逐萧敖,熟知身后骤然响起一声清脆空灵。 银剑坠落在地,一道冷冽寒光于眼角闪现,随后是一道磅礴的冲击。 闻人辞惊愕地回首,那座刻满划痕的石碑被银剑分割成两瓣,霎时间地动山摇,远处暗红的云朵蜂拥而至,对这一块澄净乐土大饱朵颐。 森林中风声簌簌,几乎是在天地旋转的一瞬间,闻人辞被石碑底下散发的气流卷着,掀飞在地。 破碎的石块击打着右侧石碑,没有耀眼的白光,没有不明的晕眩感,世界一如既往,源源不断的魔息升腾职林木上空,一场与北川灵潮媲美的灾难在空中成型。 尚且在摇篮中沉睡的灾厄露出了它的獠牙。 闻人辞不曾想过另一块石碑打碎后会是何等光景,而今看来竟是幻境的崩塌。 这是什么意思?打开右侧刻有字符的石碑通往魔窟,完成他这一世的轨迹,拿着胜利的赌注来到神明面前,彰显着闻人辞的风光。 那打开左侧伤痕累累的石碑呢?幻境破灭,闻人辞还是携带着他胜利的果实来到失败者的眼前,向祂述说着自己在幻境中进行的故事,告诉祂闻人辞没有失言。 无论哪个石碑,都是造物者无条件地偏袒着闻人辞。 闻人辞艰难地抬起头,风暴中,祝千龄的背影被红流拉成一条瘦长的黑线,孤零零的,就似这一世闻人辞初见祂一般。 天地被破碎的石碑紧紧拉扯在一起,密不可分,闻人辞疑心自己回到了大地深处,耳畔的呼啸不过是细声絮语的爱语。 那些能够将人体撕裂成碎片的魔息格外偏爱他。 祝千龄遥遥地看了他一眼,红瞳闪烁着,情绪翻涌,好像要对闻人辞歌唱。 闻人辞扶着巨树,颤巍巍地站起身,迎面朝祝千龄走去。 祝千龄打开了魔窟。 萧敖被风沙迷了眼,看见闻人辞坚定不移朝着祝千龄走去的背景,也不顾张嘴会吞进多少杂物,对着闻人辞嘶吼着。 “闻人想——”萧敖还在用着这个虚伪的名讳,“快回来——” 祝千龄太脆弱了,他不动声色地盯着红流中的闻人辞,他的意识逐渐透过天空,破开这个悲恸的玻璃罩,与外界的意识连接。 诸多携带系统的成品们面对着乱象,心绪不止,祝千龄倾听着这些于他而言是惩戒的声音,有一种从高楼坍塌落下的失重感。 他努力分辨着杂音,企图在这些绝望与恐惧的哀鸣中找到熟悉的声线。 祝千龄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闻人辞已经脱离了系统,脱离了他布下的傀儡线。 这个世界哪里有什么成群扎堆的穿越者,真正的穿越者,只有闻人辞一人尔。 闻人辞眯着眼。 视线中,祝千龄的发冠散落,长而卷的黑丝被红流裹着,没有方向地飘扬着,仿若在身后织造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只等猎物扑来。 惊恐的,是祝千龄的身体逐渐与魔息相融,闻人辞瞳孔骤缩,虽说心中早有预料,但此情此景仍是刺痛了他的心扉。 “岁安——” 闻人辞喊出这个字,心中悲凉地等待着祝千龄的回复,他不敢信祝千龄是否愿意接受这个称呼。 当一件物品被冠以某个名姓,它就有了存在的意义。 祝千龄呢? 祂呢? 狂乱的风中,闻人辞听到一声若即若离的叹息。 祂说:“我在。” 祝千龄的身影化为一缕红烟,以缥缈的姿容融入山水之间,成为天与地的一部分,拥抱着这个被祂所创造,却处处憎恨着自己的荒诞世界。 闻人辞跌跌撞撞。 眼前骤然被撕开一道裂缝,一扇远离虚拟的门在幕布后敞开它的面具。 自此,天地重合,上下一红。 第98章 没有时间流逝, 亦无空间的概念。 闻人辞摸索着前方,在无边的黏稠黑暗中飘荡,偶尔有绒绒光点击中他的眉心, 所见的亦不过是久远的往事。 他数不清自己来到这座空间流浪了多少次, 每每回顾自己的前尘,那些在高楼大厦中的安逸日子早已变得模糊不堪,反倒是在风雪中度过的九死一生教闻人辞刻骨铭心。 不过有一段记忆倒是让闻人辞微微侧目—— 他伸出手,捧住那一颗微弱的光芒,细碎的记忆逐渐涌上脑海, 闻人辞惊诧地发觉, 这颗光点竟不是他的记忆。 是祂的记忆。 祂的目光很散漫, 偌大的图景在视野中找不到一处焦点, 仿若长长远山,揉乱山云,只知其间青蓝。 就是这般模糊的光景中,闻人辞清楚地看到一个渺小的人影,亦或是他并不渺小, 只是放置在这等陈旧的风景中,这道人影恍若一道突兀的划痕, 扎破山水。 水从天顶颓倒,只是为了比拟此人通身的花白色泽,闻人辞看见自己同身侧人侃侃而谈, 银发比银河还要灼。 闻人辞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何时期的往事,这是他第一次成功来到了魔窟, 身体却因无法容纳洪荒灵气,从而结晶化,死无全尸。 这一世的他特别悲惨, 又尤其幸运,这一世的他与志同道合之人亲密无间,这一世的他从地牢中找到了自己的爱人,可是…… 北川的众叛亲离给顺风顺水的闻人辞沉重的打击,他们甚至没来得及了解这个世界魔窟封印虚伪的本质,便被流言蜚语的浪潮急匆匆推搡着,见着被长老会勘破隐藏而受到制约的祝千龄,闻人辞毅然决然地来到了魔窟面前。 没有绝对实力的加成,亦无多年尘世的沉淀,闻人辞来到魔窟中时很快失去了生命,再次醒来,轮回早早在背后推了一把。 来到魔窟的路途中时,客观上讲,闻人辞很狼狈,并不似祂眼中这般光彩夺人,然而这并不是重点。 闻人辞跟随着祂的视角,捡起破碎的魂魄,拼拼凑凑,来到了另一间熟悉的住所。 贾想从臂弯中抬起头,他留着长及肩头的黑发,鼻梁上还歪歪扭扭地架着无框眼镜,眉眼困倦疲惫,却条件反射地跑到记录仪旁,企图获取在他这一段短暂睡眠中实验体的数据变化。 原来神明跟着他来到过这个平庸的世界。 闻人辞面部颇为发热,这个世界的他不修边幅,成日穿着宽大的白大褂,行走在行政楼与实验楼之间,三点一线,不爱与人社交,也并无众星捧月的风光。 虽然长着一张精致的脸,可硕大的黑眼圈与总是下撇的嘴角,给贾想带来一圈颓废社畜的老头感。 他有些后悔自己为图方便而不计形象的举措。 第119章 然而,闻人辞的喉结轻颤,发出一声释然的轻笑。 他蓦然反应过来,是祂笑了。 见到贾想这幅鬼样子,祂竟是笑了起来,轻松的,自然的,带着些许希冀的。 如此愉悦,如此欢欣。 难怪在幻境中,祂熟知现代的生活轨迹,能给原住民们安插各种不存在的记忆,将他们装饰成穿越者。 可为何这些穿越者要如此迫害祝千龄?祂对自己就要那般狠心吗? 亦或是说,祂在逃避? 闻人辞掠过现代的景象,想要快些走到尽头,去面见他的神明。 耳畔,只有自己急促的心跳在无边寂静中擂动,闻人辞很清楚这一份单调的声音所求为何,尚未重逢,他便要控制不住地心动起来。 过往的记忆还在裹挟着他,把地牢中奄奄一息的孩子抱在怀中,将祝千龄护在怀中躲避着皇军的追杀,揪住半夜三更跑去后厨偷食的祝千龄…… 桩桩件件,生生世世。 直到,闻人辞看见了他正所经的一世,没有祝千龄存在的一世。 他躲过了祝踏歌与闻人曲的阴谋,在仞州结交了诸多好友,他们把酒言欢不醉不归,他们红衣怒马看尽仞州,故而闻人辞早早便意识到诸事不幸。 自然,亦是他频频做的噩梦,或有时醉酒狼狈归府,他会梦见有个孩子嘟囔着气话照料他,或有时路过某间甜品铺子,他会梦到自己取了一盒甜糕逗某个孩子。 不算噩梦。 只是那个孩子没有脸罢了。 直到闻人辞万事俱备,自去魔窟请清风。 他梦中的脸才有了具体。 祂问:“你所求为何?” 闻人辞道:“四境安乐,百姓平等。” 祂问:“你为何求我?” 闻人辞道:“收回灵气,四境诸公归于凡尘。” 神明久久不语,他赤红的瞳孔紧紧盯着闻人辞,收回灵气这一举措尤其胆大妄为,甚至异想天开,可神明想的却不是这些。 祂不甘心。 于是,闻人辞听到一个奇怪的问题。 祂问:“你圆满了吗?” 鬼使神差的,闻人辞回视着祂的眼眸,那抹深邃的猩红仿若勾走了他的魂,闻人辞意识到——他似乎对神明起了怜爱之心。 何其荒谬,一只蚂蚁会去怜爱一颗苍树。 “若是收回灵气,你会怎么样?”闻人辞不问反答。 “孑然一身。”神明轻声叹息。 “你以前和我在一起的,对吗?”闻人辞大逆不道。 神明不说话。 闻人辞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那些摆放在岩壁中的躯壳无时不刻提醒着他——所梦皆真,那些冰冻的尸骨都是他的前尘遗骸。 只不过灵魂没有随着躯壳陈旧,反而充满活力,如茁壮生长的芽。 “为什么,我遇不到你呢?” 神明动容,祂露出一个闻人辞很是熟悉的神情,被抛弃的委屈神情,神明总是欲言又止,暗自舔舐自己的伤痕。 祂避而不答:“灵气乃天地造生,非我之欲,我的参与,只会让事态越发不可控。” 不知为何,闻人辞忽然意识到了神明的言外之意——若是没有祝千龄的参与,闻人辞是不是可以躲过一切死劫,明媚地活着。 可闻人辞的死与祝千龄并无任何干系,所有人都在推波助澜,时代如此,闻人辞无法抵抗。 闻人辞游走在漫漫长夜中,焦急地寻觅着那一道通往现实的路径。 魔窟中的灵气越来越稀薄,以至于闻人辞可以毫发无损地站在神明面前,与之做交易。 自是神明将时空倒转所付出的代价,可神明早与魔窟融为一体,密不可分,每一次轮回都是祂在割舍身上的一片血肉。 值得吗? 在这个吃人不见骨头的时代中,为一个必死之人开辟生路,值得吗? 闻人辞的死亡是必然的,他在世间拿着自己天真的理念瑀瑀独行。 闻人辞的存活亦是必然的,他代表了后来者庞大的声浪,是被海水锈蚀后的沉铁之外,牵扯着腐朽的链锁。 只是祂看了太多爱人的死亡,恐惧与愤怒扼住了祂的理智,祂妄图在生死间为其谋求一条明线。 直到祂放弃了自己。 闻人辞并不想放弃祂。 “我们打个赌吧?我们重来一次。”闻人辞伸出手。 “重来一次,我们去一个有你亦有我的新世界,我会活着来到你的眼前。” “届时,你要答应我,将灵气倒灌入地底,成为万物养料。” 一旁的萧敖目瞪口呆,想要阻拦挚友的疯狂决定。 神明沉默半晌,道:“好。” 闻人辞问:“你不问我失败如何吗?” 神明不语,闻人辞却道:“若是失败了……” “不必,”神明打断了闻人辞的假设,“开始吧。” 于是故事来到了开头,闻人辞变成了贾想,这个名字成为了他留给自己唯一的提示。 可他不知,为了闻人辞能够活着,祝千龄竟狠心设置了穿越者机制,将自己架在穿越者的对立面,企图逼迫自己—— 远离贾想,远离闻人想,远离闻人辞。 闻人辞挥开映在眼前的光点。 如同他的生与死一般,他与祝千龄相爱是必然的结果,哪怕有一方有心阻拦。 闻人辞承认了,在看见那位坐立在深谷尽头的神明时,他就见色起意了。 离婚?分手?断绝关系?永世不得再见? 不可能。 突然,黑暗深处猛地撕裂开一道豁口——一线微光骤然闪现,如同冰封河面初绽的第一道裂痕,刺目而锐利。 无数光点随即奔涌而出,旋舞不休,顷刻间聚成无数道璀璨的光圈,彼此环抱,层层叠叠,织就一道道浩瀚的轨道。 闻人辞清楚,在这星轨正中,便是尽头。 像过往无数次踏过混沌一般,闻人辞越过由光点组合成的星轨,无数记忆碎片掠过他的脸颊,无边思念追着影子,填满了闻人辞的身与心。 他看到了。 在尽头,惴惴不安等待他的人。 闻人辞毫不犹豫,张开双手,抱住了祂。 即便成了与魔窟一体的神明,祝千龄的身板还是偏瘦削,闻人辞将下巴靠在祝千龄的发丝间,吸吮着熟悉的温度。 “岁安。” 祝千龄茫然地盯着半空,乍一听见这道呼唤,他眼前骤然模糊一片。 这是一道询问。 这是一道试探。 这是一道禁锢。 祝千龄缓缓将脸埋在闻人辞的脖颈间,一如既往。 他道:“我在。” “你赢了。”祝千龄道。 闻人辞将他抱得更紧。 “你放水了。” 祝千龄默认。 闻人辞抚摸着祂的发丝,将额头抵在祝千龄的额间,四目相对。 这一次祝千龄没有逃避目光。 “我们扯平了。” 闻人辞慢悠悠道:“我赢了,你要把魔窟封存,收回所有灵气,转为万物生养。” 如同南海东境被灵气滋养的树木般,普及到四境的每一寸土地,仙凡失去了界限,那些高高在上的阶层才能松弛,不再进一步固化。 或许真的能做到北川所宣扬的——一个仙凡平等、依靠自然而勃然生长的美好明天。 祝千龄环着闻人辞的双手紧了紧。 这个结果,将意味着祝千龄再也无法启动轮回。 闻人辞感知到祝千龄的紧张,轻笑道:“你不曾问过我输了怎么办?” 祝千龄呆愣地抬起头,哪怕他孤独地存活了千百年,在闻人辞面前,他总是找不到自己的成熟与理智。 “罚我,”闻人辞用鼻尖轻轻蹭了蹭祝千龄的脸颊,“罚我永生永世都要在魔窟中陪伴你。” 直到海枯石烂,直到日月更迭百世百代,直到魔窟再也没有灵气游走。 祝千龄的眼泪终于落下,化作万千星轨中的一点。 星轨破碎,往昔的爱恨情仇化为一缕不起眼的风,在混沌中无影无踪。 闻人辞的死是必然的,闻人辞的生是必然的,他阻止不了民心所向,他阻止不了历史变革,他无法将所见的卑劣一一斩断。 可闻人辞又是幸运的。 伶仃客遇陌路郎。 他在身不由己中找到了自己心中的净土,或许生而在世总要有一点向上的理由,哪怕身边的世界多么糟糕,即便身边的人都在腐烂。 闻人辞闭上眼,于祝千龄淡薄唇瓣上落下一吻。 人生如寄梦中梦。 好在,只是忽然而已。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