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他装病追夫郎后暴富了[穿书]》 第1章 《神医他装病追夫郎后暴富了[穿书]》作者:燕落梧桐【完结】 简介: 【斯文败类伪病美人攻x纯情正直健壮受】 【裴一雪x谢玉书】 裴一雪意外身亡,穿成了书里悲情男配,身患旧疾命不久矣,亲娘早亡亲爹不疼,白月光被男主抢走,还被后母设计赶出家门。 他暗中轻笑,自己一身医术出神入化,号称能从阎王手里抢人,旧疾、钱财都不在话下。 但只被赶出家门怎么行?他要得是从家族除名,和这群烂心极品彻底断绝关系。 _ 据说,被裴家赶出来的病秧子,被人强纳为了赘婿,对方是个双儿,长得凶悍还是个哑巴,嫁不出去也娶不到媳妇,裴一雪打不过不得已委曲求全。 消息在十里八乡传得火热朝天。 可他们不知道,他们口中嫁不出去的双儿,是裴一雪做梦都想拐上床的人。 那人吃软不吃硬,为博取更多的爱怜和关注,他只能装病,不得已分饰两角。 人前裴一雪是三步一喘的病秧子,有事没事就黏着谢玉书;人后他在医药界大杀四方,短短两年便坐拥数十万家药堂,富可敌国,更是稳居“绝世神医”的地位,受万人追捧。 一朝身份暴露,在全国上下掀起轩然大波,裴家、原主的白月光以及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都齐齐找来,拉关系,求原谅,抱大腿。 裴一雪依偎着身旁的人,虚弱地咳了几声,随即抬头笑得璀璨:“阿书,他们说我和那神医长得一样,真是巧了。” 谢玉书:“…………” 作者:喜欢的uu可以先收藏哦,欢迎养肥,绝不坑文~ ps:本文医术纯属作者瞎想瞎编乱造哒,没有正规出处哦~ 内容标签: 种田文 甜文 穿书 爽文 逆袭 男配 主角:裴一雪 谢玉书 一句话简介:顶级医生穿成悲情男配后 立意:技艺傍身,劳动致富 第1章 “五星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 尖利造作的唱诵声,混杂着急促刺耳的铜铃声,像无数根针扎进裴一雪的太阳穴。 他猛地从一片混沌中惊醒,胸腔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钝痛。视线模糊了一瞬,才看清眼前:低矮的木梁泛着陈年旧色,糊着黄纸的窗户透进熹微的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药草的苦涩气息。 这不是医院。甚至不是他熟悉的世界。 碎裂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刺眼的车灯,震耳欲聋的刹车声,身体被巨大撞击力抛飞的失重感……还有更多陌生的碎片:一个同样叫裴一雪、却活得卑微痛苦的少年的一生。悲情男配?医药世家?被设计驱逐?命不久矣? “……妖孽往哪里躲!”外面一声暴喝打断思绪。 紧接着是公鸡扑腾翅膀的混乱声响,杂乱的脚步声和越来越近的铃铛声直冲这间偏僻小院而来。 “砰!”门被粗暴地踹开。 冷风灌入,吹得裴一雪裹着薄被的身体一颤,喉咙发痒,忍不住低咳了几声。 门口,一个身着明黄道袍、手持桃木剑的男人,正用剑尖指着他,脸上带着一种故作威严的惊惧:“吾急奉太上老君令,开天目见表里,妖孽还不速速招来!” 道士身后,挤满了裴府的下人,个个伸长了脖子,神情各异,好奇、惊疑、幸灾乐祸……像在看一场精心编排的猴戏。 裴夫人站在稍前的位置,满头珠翠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嘴角噙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 裴一雪半撑起身,胸腔的闷痛让他动作迟缓。他冷冷地扫视着门口这群人,尤其是那个跳梁小丑般的道士。 根据脑中融合的记忆,这场荒诞剧的目的昭然若揭——将他这个碍眼的“病秧子”扣上不祥的帽子,名正言顺地扫地出门。 他无声地勾起嘴角,带着一丝嘲弄。神医圣手穿成命不久矣的男配?这点旧疾……阎王爷真敢收吗? 裴家这个泥潭,他迟早要离开,但怎么走,得他说了算。赶出家门?怎么够?他要的是斩断一切,彻彻底底。 指尖随意捻过窗台边一株不起眼的草药,借起身之势轻轻拂过道袍。又慢悠悠地,目光掠过裴夫人华贵的衣襟。 “咳咳……”他压下喉间的腥甜,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请祖父祖母和父亲过来吧。” 客堂里,气氛凝重得像能拧出水。 檀木椅上坐着裴家如今的掌权者们。裴君他名义上的父亲,脸色铁青,手指烦躁地敲着扶手;裴老夫人捻着佛珠,唉声叹气;裴夫人则扬着下巴,正气凛然,大有大义灭亲之势。 只有廖秋白,那位原主痴恋的主角受,站在裴夫人身侧,眼中含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不忍。 裴一雪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扶着门框喘息片刻,才慢慢踱到堂下。这副病骨支离的模样,让裴老夫人眼中的“怜悯”更盛了几分。 “一雪啊……”裴老夫人开口,声音哀戚,“祖母知道委屈你了。可为了裴家上下几十口人的安危,为了你祖母这把老骨头,为了……秋白这孩子不受连累……你就……你就应了吧?啊?离开裴家,找个僻静地方好好养病……”她说着,浑浊的老眼里竟挤出几滴泪。 裴君猛地一拍扶手,发出“啪”一声巨响,震得茶杯都跳了一下:“孽障!祖母跟你说话,没听见吗?聋了还是哑了?养你这么大,半点教养也无!” 裴一雪抬起苍白的脸,眼神平静无波地看着他们这出双簧。胸腔里属于原主残留的一丝哀痛刚冒头,就被他自己更深的冰冷厌恶碾碎。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昨日菩萨托梦,言我乃大罗金仙转世,并非不祥之身。一雪,不敢认这罪名。” 他瞥了一眼站在角落、神色似乎有些恍惚的黄袍道士。 “混账东西!”裴老夫人像是被踩了尾巴,佛珠也不捻了,指着裴一雪的手气得直哆嗦,“竟敢玷污神佛清誉!你这是要害死裴家满门吗?!” “一雪所言,句句属实。”他语气淡然。 裴夫人抬起头,脸上带着被侮辱的悲愤:“道长德高望重,远近闻名,岂会平白污蔑于你?你莫要再狡辩……”她话音未落。 “啊——!妖、妖怪!!” 角落里的黄袍道士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如同见了鬼魅。他惊恐地瞪着裴夫人,眼球暴突,身体筛糠般抖起来,连连后退,脚下绊到门槛,扑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地。 “道长?您怎么了?”裴夫人一惊,下意识上前一步想去搀扶。 她这一动,在道士眼中,身形骤然扭曲拉长,周身翻涌着浓郁如墨、腥臭扑鼻的黑气,獠牙利爪隐现!道士肝胆俱裂,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嘴里语无伦次:“别过来!妖怪!吃人的妖怪!救命!大仙救我!!!” 他涕泪横流,视线慌乱扫过堂中众人,猛地定格在裴一雪身上——在道士此刻混乱的视野里,那个孱弱的少年周身竟散发着柔和圣洁的金光,宛如神祇! “大仙!大仙救命啊!”道士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连滚带爬地扑向裴一雪脚边,死死抱住他的小腿,“是她!都是这妖孽!是她拿了五十两黄金找上贫道,让贫道污蔑大仙您是不祥妖物!她想害您修行啊大仙!求大仙施法,收了这祸害吧!!”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整个客堂瞬间死寂。 裴夫人脸色煞白,尖叫出声:“你血口喷人!胡说八道!” 廖秋白也适时上前一步,秀眉紧蹙,看向裴一雪的眼神充满失望和痛心:“一雪……你、你怎能如此糊涂?伙同外人这般诬陷母亲?母亲待你……” 裴一雪费力地将腿从道士的桎梏中抽出,体内翻腾的气血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强压下不适,冷冷地扫过廖秋白那张伪善的脸,最后看向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的裴君: “这道士,是她请来的。污蔑二字,从何说起?”他的声音因虚弱而微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逆子!”裴君彻底暴怒,抄起桌上的描金茶盏就狠狠砸了过来! 裴一雪早有防备,拼尽力气侧身避开。茶盏擦着他的衣袖飞过,砸在地上摔得粉碎。这剧烈的动作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扶着旁边的椅子背,急促地喘息,咳得撕心裂肺,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的红晕。 不能再耗下去了。这副身体撑不了多久。 他抬起手,用袖口抹去唇边咳出的血沫,声音带着沉重的喘息,却异常清晰地开口: “这笔糊涂账,今日便算清吧。我离开裴府。从此,两不相欠。” 裴君阴戾地盯着他:“账?什么账?裴家养你十几年!你还想要什么?” “养我?”裴一雪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低低地咳了两声,眼神锐利如冰刃,“裴家主,不如先算算我母亲王家留下的遗产?盘下城东那几间旺铺药堂的本钱,裴家这十几年钟鸣鼎食的奢靡花费……折合白银,不下百万两,哪样不是出自王家?” 第2章 他看着裴君骤然变色的脸,声音愈发冰冷,“至于养我的花费……十二年来,我与奶娘每日粗茶淡饭,堪堪裹腹,衣物年年补丁摞补丁,月钱从未有过一文。一年又能耗费几何?五十两足够撑死!十二年,六百两银子,裴家大可去查账!” 他顿了顿,感受着胸腔里刀绞般的疼痛,缓了一口气,目光扫过高堂上那些骤然失去血色的脸孔: “今日我便用这百万两白银,赎回我裴一雪的自由身,买断这所谓的‘生养之恩’。从今往后,我与裴家,恩断义绝,生死无关!请族老见证,除名,拟断绝书!否则……”他目光落在面无人色的道士身上,“否则,这妖孽惑众、谋害嫡子的惊天丑闻,明日便会传遍西塘县!”最后一句,掷地有声。 客堂内一片死寂,只剩下裴老夫人压抑的、如同诅咒般的低泣和裴君粗重的喘息声。 断绝书最终被飞快地写好。裴家那几个人的手印,按得比任何时候都用力,仿佛在甩掉什么可怕的瘟神。 回到那间冰冷简陋的偏院房间,奶娘李氏刚外出回来,听闻噩耗,当即红了眼眶,破口大骂裴家忘恩负义、丧尽天良,抓起扫帚就要冲出去拼命。 裴一雪几乎用尽最后力气才将她死死拦住。他靠在冰冷斑驳的土墙上,将那块被主角受视为“信物”、被原主当作珍宝贴身珍藏的玉佩塞进李氏手中。 “奶娘……咳咳……去……当铺……换成银子……买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 李氏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和唇角的血迹,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攥紧了玉佩:“公子!这玉佩……公子平日最是喜爱。” “现在不喜欢了…拿去换钱……”裴一雪扯出一个虚弱的笑,眼神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玉佩是主角受送给“裴一雪”的,一直以来都跟宝贝什么似的,到死都紧紧攥在手里,他却膈应得不行。 破旧的马车在咯吱作响声中驶离了裴府那朱漆大门。 车轮碾过石板路,转入城外颠簸的黄土道。剧烈的摇晃扯动着五脏六腑,裴一雪裹着李氏找来的薄被,靠在冰冷的车壁上昏昏沉沉。 车厢狭小,弥漫着尘土和旧木头的腐朽气味。就在马车即将驶出城门关卡时,裴夫人身边那个满脸精明刻薄的老妈子,带着几个壮硕的家丁和丫鬟,拦住了去路。 “二公子留步!”老妈子皮笑肉不笑,“夫人吩咐了,既是分家,这财帛就得交割清楚,免得日后府里丢了贵重物件说不明白!”她三角眼扫过那辆破车和两人寒酸的衣物,隐含轻蔑。 李氏气得浑身发抖:“你们……欺人太甚!” 老妈子只当没听见,一挥手。两个丫鬟毫不客气地爬上车翻检那少得可怜的行李,粗鲁地抖开仅有的几件旧衣裳。两个家丁则逼近裴一雪和李氏,眼神不善。 “得罪了,二公子。”老妈子撩起袖子,布满老茧的手就要朝裴一雪身上摸索过来。那带着汗味和脂粉气的手快要触碰到裴一雪单薄的衣襟时,他猛地侧身避开,一阵剧烈的呛咳让他弯下腰去。 老妈子一顿,脸上闪过一丝不耐和鄙夷,但也懒得再纠缠这病鬼,转而粗鲁地在他外袍口袋处捏了捏,又去翻检李氏。 裴一雪低着头,剧烈地咳嗽着,掩在袖中的手却死死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脖颈。胆敢如此对他……他原本只是想与裴家断绝关系,从此各不相干。 如今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马车重新上路,车厢里一片狼藉。李氏无声抹泪,裴一雪闭着眼,疲惫得像被抽空了魂魄。只有那双偶尔睁开的眼眸深处,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颠簸,无休止的颠簸。穿过金黄的、弥漫着谷物清香的田野,道路愈发狭窄崎岖,人烟逐渐稀少。深秋的风带着寒意,吹动着路旁枯黄的野草。 暮色四合时,马车终于在一条荒僻的山路口停下。车夫指着前方山坳深处一片模糊的轮廓:“公子,前面就是王家湾了。路太窄太陡,马车进不去。” 李氏扶着裴一雪艰难地下车。泥土路湿滑冰冷,脚下虚浮,裴一雪几乎将半边身体的重量都倚在李氏身上。顺着车夫指的方向望去,他的心微微一沉。 山坳深处,荒草丛生,断壁残垣隐约可见,如同巨兽的骸骨。暮色中,整个村落笼罩着一层灰败死寂的气息。这就是王家祖宅所在?比预想中更加荒凉破败。 然而,就在这片废墟般的景象中,一道细微却清晰的景象突兀地闯入视野——一缕淡淡的炊烟,正从村落深处袅袅升起! 有人?! 裴一雪瞬间绷紧了神经,疲惫的身体里涌起一丝警惕。李氏搀扶着他,拎着大包小包,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地沿着泥泞的小路朝那炊烟的方向走去。 绕过几处倒塌的土墙和丛生的荆棘,眼前的景象让他脚步一顿。 一座不算大、显然有些年头的宅院豁然出现在眼前。与周遭的荒芜截然不同,它的院墙虽然斑驳,却没有任何坍塌;最引人注目的是院子中央——一片整齐的菜畦,在这个萧瑟的深秋里,竟郁郁葱葱地生长着水灵灵的白菜和萝卜! 荒村,孤院,暮色,炊烟,还有这生机勃勃、格格不入的菜地…… 强烈的违和感攫住了裴一雪。 就在这时,菜畦边缘,一个高大健硕的影子无声地直起了腰。 第2章 男人身高近两米,一身洗得发白、磨出毛边的粗麻短袖褂子,紧紧绷在贲张的肌肉上。 裸露的双臂线条刚硬,虬结的腱子肉随着细微动作起伏,蕴藏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面相棱角分明,下颚线如刀削斧凿,眉眼深邃,带着一丝天然的凌厉,偏偏气质沉静内敛,形成一种奇特的禁欲系美感,在这破败的荒村里显得格格不入。 裴一雪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过于宽大的旧衣。 这副被病痛长久侵蚀的身躯,骨瘦如柴,轻飘飘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与眼前这铁塔般的男人一比,悬殊得简直像娇弱的林黛玉对着打虎的武松,无形的压迫感沉沉压下。 同行的李氏,脸色骤然大变:“你!你是谁?为何在我家祖宅里?!”尖锐的质问声打破了死寂。 那男人闻声,凌厉的眉眼看向李氏和裴一雪,抿紧了薄唇,并未开口。 他先是微微摇头,随即双手抬起,在胸前无声地比划了几个简洁的手势——掌心相对,指尖交错变换方向。 手语?李氏和裴一雪面面相觑,都是满眼茫然。 空气仿佛凝固了。 裴一雪的心沉了下去,这男人体格如此强悍,若是存心霸占此地,仅凭他和李氏,想踏入这祖宅大门怕是难于登天。 一股寒意裹挟着戒备,悄然爬上他的脊椎。 “咳咳……”就在这时,男人身后黑洞洞的屋里,传来一阵压抑的、苍老的咳嗽声。 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磨亮的木拐杖,步履蹒跚地挪了出来。“玉书,怎么回事啊?” 经过老妇断断续续的解释,裴一雪才明白,这祖孙是前年流落至此的外乡人。 见这废墟里,唯独王家祖宅的框架还算完整,似乎久无人烟,便在此勉强栖身。 得知裴一雪二人竟是宅子的主人,祖孙俩眼中闪过一丝局促和歉意,将他们迎进了屋。 跨过腐朽的门槛,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年灰尘、霉菌和木头腐烂的气息猛地扑面而来,呛得裴一雪掩口急咳。 光线骤然暗淡,他眯着眼适应了好一会儿。 屋内比外面更破败。 木门虚挂着,缝隙宽得能塞进孩童的胳膊。窗户被霉斑点点的厚木板钉死,只留下几缕可怜的光线从缝隙和屋顶的破洞挤入,在白日里也昏暗窒闷。 空气沉闷黏稠,湿土和腐朽物的阴冷霉味紧紧贴在皮肤上。 裴一雪环视着这空荡、冰冷、散发着死气的空间。难怪……这祖宅没人要。 无论是书中的原主,还是来自现代的他,都未曾经历过如此触目惊心的赤贫。 他几乎能预见,今夜将是一个怎样的漫漫长夜。 夜幕降临,祖宅沉入无边的黑暗。 风声率先登场,化作无形鬼魅的尖啸,从墙缝、门隙、破洞中钻入,打着旋呜咽。 每一次风起,摇摇欲坠的门窗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如同濒死之人的骨骼摩擦。 紧接着,“窸窸窣窣……吱吱……嚓嚓嚓……”黑暗的角落里,闸门洞开。成群的老鼠肆无忌惮地在梁木间奔跑跳跃,在杂物堆里疯狂穿梭啃噬。 几只大胆的,就在烛光边缘探头探脑,绿豆大小的眼睛闪烁着幽绿的光,毫无惧意。 裴一雪裹紧薄被,蜷缩在吱呀作响的木板上,全身紧绷。 每一次鼠爪刮擦都刺入耳膜,每一次风撞门板都让他心跳骤停。他死死盯着黑暗深处,不敢闭眼,生怕一旦睡着,那些啮齿生物就会爬上来将他啃噬。 第3章 他就这样僵硬地坐着,在黑暗、寒风与鼠群的交响曲中,眼睁睁熬到窗外夜幕褪成灰白。 晨曦微露时,他感觉自己像被彻底掏空,只剩下冰冷的躯壳和沉重如铅的眼皮。地面散落的鼠粪和啃噬痕迹无声控诉着昨夜。 再过几个月,凛冬将至……在这四处漏风的破屋里过冬?八成会被冻死。 钱!他再次深刻意识到钱的重要性。 推开那扇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门,清晨带着凉意的空气涌入肺腑。裴一雪深吸一口,抬眼望去。 熹微晨光中,谢玉书高大的身影正蹲在荒芜的院子中央。他面前的地上,铺满了厚厚一层巴掌大小的绿叶植株——叶片上金色的脉络在阳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 看见裴一雪,谢玉书只是依循礼数,微微颔首,便又低下头,用那双骨节分明、沾着泥土的大手,仔细分拣着叶片。 裴一雪原本困倦呆滞的双眼,在看清叶片的瞬间,猛地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踉跄着快步走过去,拿起一株仔细端详。浓郁纯粹的草药馨香钻入鼻腔,驱散了肺腑间的霉味,带来振奋的生命力! 品相顶级的野生金线莲!在现代,这等品相堪称价比黄金! “这东西……你在哪儿挖的?”他脱口而出,声音嘶哑。 谢玉书抬头,眼神平静地看着他。 裴一雪方才回想过来——对方根本不会说话,而且自己也看不懂手语。何况这属于别人的财路,人家也没理由告诉他。 沮丧感袭来,本就透支的身体更加虚弱,他忍不住低头,撕心裂肺地咳喘起来。 算了……还是先去找点草药对付鼠患要紧。他撑着膝盖,艰难地想站起来。 一片柔软的粗麻布料轻轻擦过他的手背——谢玉书拉住了他的衣袖。 裴一雪一愣。对方已收回手,从那竹背篓边缘折下一截坚韧的细竹条,俯身,用尖端在松软的泥土上清晰地刻画起来。 线条简洁却准确:方正的院落轮廓,曲折延伸的小路,路旁显眼的巨石、枯树桩、干涸的溪沟……一路向前,指向被几座大山环绕的山谷,旁边点缀着金线莲的叶片。 “数量……很多?”裴一雪的声音虚弱颤抖。 谢玉书迎着他的目光,肯定地点了点头。 “村里其他人……不知道?” 谢玉书摇头,随即竹条再次划过地面。凶猛的虎头、獠牙外凸的野猪、成群的豺狼……栩栩如生,充满原始的威慑力。 因为有猛兽?裴一雪了然,看着眼前这个能在猛兽环伺的深山里来去自如的男人,忍不住问:“那……你不怕吗?” 对方摇了摇头。 一个身高近两米、肌肉贲张、眉眼凌厉的禁欲美男,此刻却像个认真作答的孩子般点头摇头。 这强烈的反差让裴一雪心头那沉重的枷锁仿佛松动了一丝,一丝极淡的笑意爬上他苍白的嘴角。 看着谢玉书那张线条冷硬却莫名显得“乖顺”的脸,他心头涌起一丝久违的兴味。 裴一雪托着下巴,一连串设计好的、只需点头或摇头的问题抛了出去: “你每天都进山?” “山上冷吗?” “挖药很久了?”…… 十几个问题下来,谢玉书没有丝毫的不耐烦,每一次都给予最直接的反应。 裴一雪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几乎要溢出眼底,头顶的阴郁似乎被这奇特的互动驱散了些许。 直到谢玉书深邃的黑眸里透露出些许困惑,裴一雪才惊觉自己的“失态”,尴尬地轻咳一声,迅速收敛笑意,回归正题。 “你卖这些草药,得有固定的销路吧?” 谢玉书拿着竹条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了看裴一雪,又看了看地上的草药,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裴一雪脸上的笑容重新浮现,他拿起一株金线莲:“这个……他收你多少钱一斤?”目光紧紧锁住对方。 谢玉书垂下眼睑,竹条在泥土上轻轻划出五枚铜钱。 “五文钱??”裴一雪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这黑心商简直烂心肝!普通金线莲至少二两银子,也就是两千文,更何况这是极品野生的! 谢玉书点头。裴一雪瞬间明白了村民为何宁愿饿肚子也不去采药——人为财死,但没人会为区区几文钱赌命。 巨大的荒谬感和不平之气,再次引发他剧烈的咳嗽,咳得他眼前发黑。 好不容易平复,他喘着粗气,斩钉截铁:“他骗你,不卖他了。” 他游说谢玉书合作。得益于谢玉书画得一手好简笔画,沟通还算顺利。 但单靠两人,效率太低。他的目光,投向了来时村口那群面黄肌瘦的村民。 通往村子的田野小路,荒草丛生,杂草高过裴一雪。 他拖着病体,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肺部像破旧的风箱嘶鸣。 冷汗浸透里衣,他仔细辨认着杂草丛中那些身怀“绝技”的植物:“狼克星”附子草、剧毒相思子、镇痛麻醉的曼陀罗…… 正午阳光灼烤大地,裴一雪终于带着几捆辛苦搜集的草药回到王家祖宅。 谢玉书不在。在李氏和谢母协助下,裴一雪强撑着忙碌了整个下午。 捣药、熬煮、过滤……空气中弥漫着浓烈怪异的药味。 他以曼陀罗为主,附子草、相思子为辅,加入几味解毒草药调和平衡,最终得到一小包深褐色的细腻粉末。 他相信,哪怕是五六百斤的猛虎,吸入些许,也能两息倒地。 夜幕降临,鼠群的吱吱声、奔跑声如噩梦重演。裴一雪将一小撮药粉撒在了老鼠必经之路。 不过片刻,喧嚣骤停,死寂降临。 第二天清晨,堂屋里“丰收”了。李氏惊愕地指着地上横七竖八、陷入昏迷的硕鼠:“天爷!这……这么多!” 裴一雪忍着不适清点——足足六十六只。 立竿见影的效果带来巨大的成就感,他的嘴角终于扯出一丝真心的笑意。 简陋早饭过后,四人前往村口歪脖子老槐树下召集村民。 八十文一天的工钱诱人,可“上山挖药”四字一出,汉子们眼中的光亮瞬间熄灭,摇头摆手,带着惧意后退。 “东家,不是咱不想挣这钱,”一老汉连连摆手,“山上的畜生,凶着咧!您这药……真能顶用?”话语里是根深蒂固的怀疑。这年头,小伤都可能致命。 憋闷感堵在喉咙,裴一雪压下挫败感——他的“神药”宣传竟成了穿堂风? 他咬着牙,将工钱一涨再涨。当“一百二十文”砸出,几个壮硕汉子终于迟疑停步。 领头的汉子搓着手:“东家,这活要命……您看工钱……” 要命?裴一雪差点气笑,随即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冷汗濡湿鬓角。 平复后,他强行直身,脸上挤出一抹苍白笃定的笑:“几位宽心。我随你们一道上山。真撞上豺狼虎豹,”他顿了顿,“有我垫后。” 他那一步三喘的病躯,早已被村民看在眼里——真遇野兽,他怕是头道肉菜。 见对方犹疑似要抬价,裴一雪心底涌起无力。这已是极限。 他状似无意转身,对谢玉书三人惋叹:“罢了,实在寻不到帮手,明日……只能我们自己去了。” 这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某个汉子的踌躇。 “成!东家,俺干!”一汉子咬牙应承。有人开头,其余几个也狠心应下。 翌日上午,林中湿雾未散,阳光艰难穿透树冠,在弥漫腐朽落叶和泥土腥气的林间投下光束。 裴一雪死死攥住老树皮,指尖泛白。他像从水里捞出,冷汗浸透粗布衣。每一次吸气都如拉扯着破风箱,喉间泛起铁锈味,胸口闷痛欲裂。 仅仅五里山路,走了整整两个时辰。再走下去,他毫不怀疑会倒毙林中。 前方身影晃动。是谢玉书折返回来,沉默地停在面前,抿唇,背脊微弓,半蹲下身。 那宽阔的背脊,在裴一雪模糊视线里如同救命的孤岛。他毫不犹豫扑上去,双臂环住对方脖颈,冰冷的额头抵上温热颈侧,濒临停摆的心才找回一丝搏动。 趴在谢玉书背上,裴一雪贪婪喘息。隔着薄衫,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肌肉的坚实和平稳节奏。 他侧过头,目光无意扫过谢玉书暴露的耳廓——那耳尖,竟泛着一层清晰的红霞。 裴一雪心中掠过一丝诧异和兴味。这高大个儿的爷们,背个男人竟也会不好意思?若是背个娇俏女子,那副模样……他几乎能想象出来。 此刻的裴一雪,自然不知晓谢玉书双儿的身份。基于前世经验,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谢玉书这款男人往往都喜欢女人,或者身娇体软易推倒会撒娇的男人。 而未来的事实,也的确印证了他此刻的判断。 没有他拖累,队伍速度骤快。不过一个多时辰,一片豁然开朗的山谷展现眼前。 第4章 绿意如泼墨汹涌。几条纤细瀑布错落泻下,激起碎玉琼花,飞沫折射虹彩,宁静中蕴含磅礴生机。 目光所及,地表几乎被金线莲浓密的叶片完全覆盖,如同奢华的金绿绒毯。其间挺立七叶一枝花。湿润石壁上,密密麻麻挤满了石斛。 漫山遍野的真金白银……裴一雪呼略微急促。“采大留小,莫断了根。”他哑声吩咐。 很快,背篓箩筐塞得满满当当。满载而归,裴一雪脸上却笼着阴霾。 此行太顺,未遇野兽,迷兽药威力如何证明?下次,他恐怕还得拖着破败的躯体再来。 归途,谢玉书背负沉重背篓,两手各提冒尖箩筐,步履虽稳,却无暇他顾,其他壮汉也负重累累,只能走一段便在远处歇息等候裴一雪。 前方身影消失在林荫深处。沉重的寂静包裹下来,只剩裴一雪自己粗重的喘息。双腿灌铅,肺腑灼烧。若非昨夜强施针疏通部分经络,他此刻早已魂归。 而这治疗,至少得咬牙坚持一个月。 就在他眼前发黑,即将软倒时,谢玉书拨开林木大步走来,依旧沉默地停下,转身,屈膝,将脊背放得更低。 裴一雪的目光落在谢玉书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脸颊的几缕乌黑鬓发上,怔忡了一瞬。 看他没有动作,谢玉书侧过头,露出半张轮廓分明的脸,眼神带着无声的询问。 裴一雪默默攀上那可靠的脊背,身子被稳稳托起的瞬间,他才感觉灵魂归位。 感受着对方沉稳步伐和有力心跳,裴一雪侧过脸,带着劫后余生的调侃低语:“那几箩筐草……扔了吧?我怎么着,也比它们值钱。” 谢玉书脚步微不可察一顿,喉结滚动,未作回应,只是默然加快了脚步。他坚持将药草送上前再折回接裴一雪。 第三次歇息期间,裴一雪没等来谢玉书,却等来了另一种毛骨悚然的声响——沉重的、带着泥腥味的呼吸,枯枝被碾压断裂的脆响,浓烈的野兽膻气扑面而来! 一头小山般的黑影从灌木丛后踱出。近四百斤的庞大身躯覆盖粗硬黑鬃,獠牙狰狞外翻,铜铃般的黑眼珠死死锁定裴一雪——一头暴怒的成年雄性野猪! 它低吼着,粗壮蹄子刨动地面,泥土翻飞,恐怖的吨位带起地面震动。 致命的威胁近在咫尺。然而,裴一雪眼中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瞬间燃起近乎疯狂的光芒!兴奋的火焰烧尽所有疲惫! 终于来了! 野猪将闯入视为严重亵渎。伴随震耳欲聋的狂嚎,它低头弓背,后蹄发力,像失控的战车,裹挟排山倒海之势和飞溅的泥土枝叶,轰然冲撞过来!那冲击力,足以撞碎岩石,撞塌房屋! 裴一雪纹丝不动,脸上病态的苍白被绝对自信取代。就在野猪阴影即将吞噬他的刹那,他手腕一抖,一蓬肉眼难辨的褐色药粉,精准撒向野猪因怒吼大张的口鼻! 时间凝固一瞬。 势若雷霆的冲锋戛然而止!庞大躯体猛地一僵,向前踉跄几步,随即轰隆一声巨响,如同崩塌的山丘,直挺挺栽倒在地!四肢抽搐几下,彻底没了声息。 “呼——”急促脚步声和惊呼声由远及近。几个壮汉口瞪目呆望着地上小山般的野猪尸体,又看看安然无恙、脸色更白的裴一雪,嘴巴张得能塞下鸡蛋。 短暂的死寂后,狂喜在他们眼中点燃! 确认药粉无害且毒素快速消散后,一壮汉疯了般向山下狂奔报信。 很快,全村出动,喊着号子将这庞然大物兴高采烈抬回村。 那一晚,篝火映红夜空,肉香飘荡不息。前所未有的全猪宴,驱散了野兽的恐惧,更将裴一雪“迷兽神药”的名号,深深烙印在每个村民心上。 恐惧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肉食和财富的强烈渴望。 接下来的半个月,王家祖宅靠着源源不断的珍稀药材,迅速变了模样。 斑驳旧墙粉刷,漏风门窗修补,破败屋顶换上新瓦。虽然外观朴素,但内里干净整洁,添置了些实用家具,透出久违的、带着药草清香的温馨舒适。 这翻天覆地的变化,日夜刺激着村民们的神经。 看着自家依旧破旧的屋舍,看着王家日渐充盈的饭桌,心底的不平衡感如同野草疯长。 终于,在几个刺头煽动下,酝酿已久的怒火爆发了。 村民们聚在王家新刷的朱漆门前,情绪激动,嚷嚷着“不公平”、“加钱”,喧嚣声几乎掀翻门板——他们集体罢工了。 领头的人叉着腰,唾沫横飞,仿佛要将积攒的艳羡和贪婪,化作讨伐的利刃,对准了宅子里那个曾带来更好生活和希望的病弱裴一雪。 第3章 村民围在王家祖宅,你一言我一语地控诉。 谢玉书、李氏、谢祖母三人将裴一雪这个病秧子挡在身后,都快要控制不住眼前的混乱场面。 裴一雪喜欢安静,人一多,闹哄哄的,他就不由自主地烦躁。 他来稻花村前,村子连饭都吃不饱,而他开辟出这条赚钱的路子,如今家家户户每天吃肉喝酒都不成问题。 既然村民不满,他便也遂了他们的意。 村民们言语逼迫这么久,大抵认为他要妥协,他一开口便渐渐歇了声。 等人彻底安静,他微微一笑,朝这些人说:“大伙儿也知道我的身体,走几步都困难,确实上山挖不了药。” 说罢,他就又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村民们不禁趾高气扬,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东家还知道这个理?要不是我们起早贪黑,辛苦挖药,东家住这破院,只怕连养病钱都出不起。” “到头来,东家还私吞了大半卖药钱,良心也过得去?” 裴一雪望了眼人群中指着他骂的那几位,也很想让他们摸着良心,对比半月前和现在的生活,他们更愿意过哪个? 他将眸子染上几分哀伤,抬头说:“大伙儿觉得我过分也在理,以后大伙儿便自去挖药买卖吧,能卖多少钱便有多少。 近日我身体大不如从前,恐怕没有精力再配制迷兽药,想带大家上山都难。” 为了应景,他又故意咳嗽几声,谢玉书随即过来给他顺气,神色不由得担忧。 他顺势卸了身上的力气,依着这人站立,脸上的笑也真实了几分。 他的身体较半个月前已经好了太多,但谢玉书却让他感受到了作为一个“病秧子”的快乐。 听到他这番说辞,不少村民当即黑了脸,其中有几个眼底闪过精光,旁敲侧击带节奏让他交出迷兽药药方。 裴一雪心中好笑,这些人算盘打得响,他的方子,他为何要给出去? 他以祖传秘方为由拒绝,村民又开始道德绑架。 裴一雪当作听不懂他们话外意思,无论村民怎么说,都笑着回绝。 并告知自己身体不适,挖药这事暂停。 村民碰了一鼻子灰,愤愤离去。 但他们确信没了自己挖药,裴一雪就赚不了钱,铁定会找上门来,到时他们要钱便手到擒来。 又过了两天,村民本等着裴一雪觍着脸去找他们,没成想却得知裴一雪找上了隔壁村。 看着隔壁村民每日笑嘻嘻拿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工钱,不少村民再也坐不住,开始怨叨教唆他们罢工的那些人。 没过几天,便陆陆续续有人找到裴一雪,想跟着上山却又要端着姿态先咬人一口。 “东家也是,病好些了怎的也不知会乡亲们一声?我们还都等着上工了,这一家老小都等着工钱吃饭,乡里乡亲的,莫不是东家还因什么事记恨上咱们了?” 这阴阳怪气的腔调,李氏也不甘示弱,手头一边挑拣着药材,一边说:“怎地?我家公子病好了,还要挨家挨户去敲门知会你们?多大脸?没钱吃饭干我们家何事? 当时可说好了,自个儿上山,能挖多少就有多少?只是莫要让豺狼虎豹叼了去!” 李氏将手里挑出来的残次药材,一把丢向院门口方向的村民中,村民齐齐往后挪了挪。 “这这……李婶子,这话可不能这么说。”站在前面的村民抖了抖身上的药草枯叶,“当初要不是我们帮忙上山挖药,你们哪里来的钱过上现在这等快活日子?裴二公子这副身子骨若没钱添药添衣,只怕早死了,现在可不过河拆桥吗?” “我呸!”李氏没忍住朝那人啐了口,双手叉腰,也做足了一副市井泼妇样:“我家公子没你们会死?你咋不说没我家公子,你们现在指不定在家连两个馒头都啃不上了! 你们‘帮忙’挖药?打第一天开始,我家公子哪天没按时结过工钱?没这份工钱凭你们也想顿顿吃上米和肉?哪里来的脸?” 这次裴一雪没阻拦李氏输出,对付胡搅蛮缠的泼皮,有时候心平气和地讲理不管用,只会让人觉得好欺负。 这事无论怎么说,村民们都不在理,他倒想看看村民们怎么找回脸。 第5章 李氏舌战群儒,一番输出怼的村民们哑口无言,上山挖药的差事对比城中各种差事都是一份轻松且钱多的活计。 村民们自然知道理亏,只是嘴上不愿承认罢了,眼下见讨不到好,便开始哭诉推责卖惨。 前后不过一刻钟不到,村民们就被先前自己说的话狠狠打脸。 裴一雪停下挑拣药材的手,笑道:“没叫大家伙儿上山,是一雪考虑不周,我以为两日前大伙儿是特意找上门来与我散伙的,才晓得原来是我想错了。 只是去山谷采药的人手已经满了。”他略显为难,“大伙儿若想回来上工,只怕得安排去做旁的差事。” 山谷中的药再多也总有挖完的一天,靠这个赚钱不是长久之计。 裴一雪看中了村子的荒地,想盘下来种植药材,赚钱的同时,也为日后开药堂做准备。 他的药堂,势必要成为大庆国的龙头,他的大名,必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此前,需要他赚到一定的财力和物力。 裴一雪以年租五两银子一亩包下了二十亩良田,租契五年。 开荒种药哪有单纯的采药轻松,可村民如今只有这个选择,总归比去城里做工强。 他雇的村民不少,五六天下来,翻地、播种就已经完成,种植这条路大致步入正轨。 不出半个月,草药就长得郁郁葱葱。 清晨,祖宅院子那株刚移至不久的大红牡丹开得正好,晶莹露珠依稀散布,在阳光下闪耀,称得红牡丹更加可人。 裴一雪折下一朵,有一下没一下地扯下花瓣,从他脚下那满地鲜红花瓣,不难看出这一朵牡丹不是第一朵受害者,也不会是最后一朵。 这几天谢玉书都不怎么理他,连装病也不好使。 忽然院外传来匆忙脚步,他当即挥散脸上的阴郁,扬起个阳光灿烂的笑脸,转过身。 只可惜院门口那人并非谢玉书,而是李氏。 “公子,不好了!”李氏着急忙慌,“苗子不知怎么了,一夜之间全打蔫儿啦。” 裴一雪微怔,随后一边安抚快急哭的李氏,一边跟着来到药田。 昨日还生机蓬勃的幼苗,一眼望去,全都缺水一般无精打采。 可问题在于昨日村民们才刚浇过水,绝不可能存在缺水的情况。 刨开发干的土壤表面,下层泥土还是潮湿状态,足以证明水分充足。 裴一雪指尖拈起些许泥土,凑在鼻下轻嗅。 除了泥土的味道,其中还夹杂着细微的植物的气味。 很淡,平常人很难辨别,但对他来说,这浓度已经足以捕捉。 昨晚负责巡逻的几人,在一旁急得直冒汗,害怕苗子出问题是自己夜间巡视出了纰漏。 裴一雪开口道:“是毒。” 土壤中那植物的气味来自五凤草和斑叶矢车菊,两种堪称天然除草剂的药物。 有人溜进药田下毒,负责巡逻的村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们大惊失色,“东家,我们昨晚可一直兢兢业业巡视,绝没人来过药田。” “没人来,那就是你们咯!毒总不可能自己飞进来。”有村民阴阳怪气道,巡视的活较其他活路轻松得多,免不了遭人嫉妒。 但这话却说得没毛病,毒的确不可能自己到了药田。 裴一雪拿出手帕擦掉指尖泥土,悄无声息地扫视一遍村民。 有些人争论得面红耳赤,有些人脸上是藏不住的幸灾乐祸,更多的人则都处于事不关己的状态。 他喊住急于辩驳的巡视村民,“我自然相信大伙儿,更不会冤枉任何一位乡亲,不过下毒一事恶劣,对于凶手,到时只怕无法再顾及邻里之情。” 凶手偷偷摸摸洒毒,一夜之间洒完二十亩地,还要抹除自己足印,不太可能。 但若借他人之手就简单多了。 裴一雪带着人来到水库,扑面而来的五凤草气味,证实了他的猜想。 凶手是提前将草汁混入储水库中,借昨日灌溉药苗村民的手,让毒素进入药田。 五凤草的毒素暴露在空气中至多只能留存两天,而水中毒素此时尚存。 可以推测凶手是前天晚上投的毒。 昨晚巡逻的村民洗清嫌疑松了口气,前天晚上巡逻的又开始喊冤。 裴一雪现在没证据也没时间给他们断案。 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出凶手,凶手手上的五凤草毒素到今晚便会失效,到时再想找到人便难了。 裴一雪用脸盆盛满混有地丁浸出液的水,让所有村民排队将手放进去浸泡,以此洗清自己嫌疑。 没有谁愿意随随便便就成为被怀疑的对象。 听着村民在底下窃窃私语,明显有些不满,裴一雪说:“这事儿算我对不住大伙儿,事后我会多给两天报酬作为补偿。” 洗个手就能多得两天报酬,白捡的便宜让不少村民脸上浮出笑意。 村民们好奇地望向脸盆,“东家这要如何排除嫌疑?” 裴一雪卖了个关子,只笑说:“等到找到凶手后,大伙儿自会知晓。” 没多久,村民们就发现有的人双手白净,有的人碰过地丁浸出液后手上开始出现黑色的东西。 五凤草毒素能和地丁中的一种特有的碱结合,产生一种黑色物质。 那些手变黑的都是昨日参与过浇灌的村民,他们都碰过水库中水,也就是碰过五凤草毒素。 可这还并不能确定凶手是谁。 此时队伍后面一阵骚乱,有五位村民捂着肚子哎哟叫唤。 他们夹着屁股,表现得尤为急切,火急火燎地迈步离开,仿佛下一刻就要拉裤/裆里。 当对上裴一雪目光时,几人眼神都不由得闪躲。 裴一雪喊来几位信得过村民拦住这五个。 “诶诶诶,你们什么意思?!”五位村民恼羞成怒,动手推搡挡在跟前的人,“解手都不行吗?” 一句话的功夫,地丁水已经端到几人面前。 “几位现在将手放进去便可,只需一眨眼的时间。”裴一雪道,“毕竟几位这会儿要走,确实有些可疑,还得劳烦配合,不然稍后的事情不好说。”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几位村民拉东扯西,就是不愿把手放进去,还带动其他村民情绪。 说裴一雪不把他们当人看,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便将他们所有人怀疑个遍。 好在裴一雪在事情开始前,用两天报酬已经安抚好人心。 村民们听到这些话心中虽然多少会有些不适,但对此事也并未过多反感。 反而觉得大伙儿都愿意,就他们不愿意,八成做贼心虚。 在众人言语的压迫下,又大抵抱着侥幸心理,这几位村民骂骂咧咧,才将手泡到脸盆里。 待他们的手拿出来,裴一雪差不多也能断定他们便是凶手。 他脸上笑意不再,“几位,与我去见官吧。” “凭什么?!”五位村民此时肚子也不痛了,中气十足,“那么多人手都变黑了,凭什么只认定我们是凶手?” 被提名的村民顿时黑了脸,其中一位发现端倪,当即回怼:“别狗急了乱咬人,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你们的手比我们要黑得多!” 裴一雪扬起笑来,毫不吝啬地夸奖:“张大婶果真聪慧。 同时沾染五凤草和地丁的汁液,手上便会产生这种黑色脏污。他们的手这样黑,只能说明他们接触到的五凤草要比昨日参与灌溉的乡亲多得多。 多出来的浓度,只怕是在获取五凤草汁液投毒这一过程中沾上的。” 那几位村民却说:“我们自己摘着玩儿不行吗?你管天管地,还管我们去折草?” 裴一雪心道,很好,只有物证,确实不够。 他将话头引到前天晚上巡逻村民的头上,“大伙儿前天晚上当真在认真巡逻,没见过什么可疑人跑到药田附近?” 不等巡逻村民答话,他又道:“若当真如此,几位乡亲可能涉嫌帮凶,也需要跟我们去官府一趟。” 他声音温和,却又带着不容置喙的气势。 前天晚上巡逻的村民见事情不妙,不想自己被划到投毒凶性的行列,承认是那晚上工懈怠。 他们将事情原委徐徐道来。 指认是其中一位凶手找上他们摇骰子,才导致他们没能去巡视。 人证物证俱在,裴一雪便要拉凶手去见官。 这几人狡辩无果,见他玩儿真的,纷纷开始卖惨求饶。 他们一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边拿什么邻里情,家中老小来引人心软。 他们哭得很真,头磕得怦怦直响,但偶尔眼中滑过的歹毒,仍旧没能逃过裴一雪的法眼。 村民们的口风彻底倒向凶手这边,说一个村的实在没必要如此计较,报官更没必要。 裴一雪钱多,苗子没了可以再种,但这几位要被关进牢里,难过的可是好几个家庭。 第6章 第4章 典型的事不关己。 村民们说情想做好人,裴一雪也不想做这个坏人。 俗话说得好,打不过就加入。 他不与村民们争论,表现得尤为大方。 他说:“我看他们也实属可怜,且乃初犯,赔偿的事便算了吧。” 在村民们连连称赞他大度善良时,他笑着应下,并邀请村民们一起帮凶手洗清罪孽。 “我祖上说,做错事若不能及时洗清罪孽,日后恐会下十八层地狱。” “大伙儿都是邻里乡亲,理应互帮互助,这样如何?药田所需的新种由我来承担,翻新土地播种的活路就让乡亲们来,直到药苗长到半个月大。 半个月后,我再照常开工钱聘请乡亲们。” 这下村民们脸上笑意不再,皆埋头不作声。 翻土、播种起码要大半个月,又不是一两天,分文没有,谁愿意干? 见他们这般,裴一雪反过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失望道:“这几位乡亲纵然有错,现也已知错,大伙儿难道不想将药田共同恢复原来的模样,帮助他们洗脱罪孽脱离地狱之祸?” 此话令几位凶手都石化当场,片刻他们张了张嘴,脸上表情甚是精彩。 村民沉默半晌,陆续有人开口。 “他们下毒,哪还有让东家吃亏的道理?这不加深了罪孽吗?” “看在乡亲的份上不报官,赔偿自然不能少。” 凶手不着痕迹地瞥向那几位村民,目光藏着怨毒。 种子加上给村民的工钱,二十亩药田花费了不下两百两,这么大笔钱在场的人除了裴一雪,谁都拿不出,谁也不愿出。 裴一雪故作沉思,然后善解人意地提议可以去试着抢救药苗。 若能救活,就不必赔他钱。 救不活,又无力赔偿便得签下卖身契给他。 听到不用自己出钱出力了,村民们连连点头答应,声音将凶手反驳的声音完全掩盖。 裴一雪号召村民一起救治药苗,帮帮这几位可怜的凶手,免得他们沦落到变为奴仆的地步。 既是帮忙自然就没钱,而二十亩地加力加码都至少需得忙活一整夜。 村民们心中不情愿,却也碍于自己说过的话,不好拒绝。 裴一雪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不止如此,他也不想这么轻易放过下毒凶手,必须得让他们长长记性。 药苗死不了,他确定能救,用地丁和鱼腥草浸泡过的水重新浇灌药田即可解毒。 之所以说得模棱两可,是不想让凶手那么容易放心下来。 又过了两天,药苗没继续蔫巴,可也没能活过来。 几位凶手连觉都睡不好,清醒时几乎全在药田转悠,观察药苗状态,生怕出了岔子自己便得卖身。 直到第五天,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下,二十亩药田又恢复原有的生机盎然。 五位凶手在药田抱在一起,只差喜极而泣。 转眼几个月过去,第一批药材已经可以采收。 这个时代种植业不发达,亩产没有现代的量大,但得益于裴一雪改革了些技术,产量还过得去。 也令他比其他药材商多了些优势。 一斤能让出两三文钱的利,销路不愁。 裴一雪跟着商队来到合作药堂门口,卸货时,不巧地遇上主角攻和主角受。 “一雪?”廖秋白语气带着不确定,眼神瞄了瞄旁边的谢玉书,“你、现在靠他生活?” 在他们眼中,裴一雪这个病秧子完全没有生存能力,能吃好喝好,过得这么滋润,只会是以色侍人。 谢玉书听到他的话里话,拧着眉,单手在胸前比划解释。 廖秋白看不懂手语,又扫了两眼这个不会说话的男人,再次看向裴一雪时带着嫌恶,还有一丝同情。 裴宣也开了口:“你回来认个错,父亲和母亲宽宏大量,定不会赶你走的,何须这样委屈自己?” 裴一雪并不想和这两人多说,只道:“我过得很好。” 廖秋白有些怒,“你好歹是从裴府走出来的,如此窝囊不知羞耻,会让整个裴府跟着蒙羞。” “我和裴府已经没有任何瓜葛。”裴府那种地方,只会让他蒙羞才对。 “裴府?是裴氏药堂那个裴府吗?没想到东家以前是裴府的人,怪不得这样通晓药理。”搬货村民似听到什么不得了的八卦,忍不住地插话道。 主角攻受二脸懵逼。 裴家是医药世家没错,但裴一雪可没有什么医药天赋,连常见的草药都分不清,配药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裴宣几步走到一辆马车前,解开一麻袋中药,然后拿起一根药材在鼻下轻嗅。 “这些货你从何处得来?” 不等裴一雪回答,搬货的村民咔咔将他一顿猛夸,什么迷兽药如何威猛,如何把将死药苗妙手回春。 听得裴宣不禁皱眉,“你何时懂得药理?” “我,不懂。”裴一雪语气温和且无比真诚,“是菩萨说我乃大罗金仙转世,为助我渡劫,告诉了我几个实用的方子。” 裴宣当即黑了脸。 几个月前裴夫人是妖孽的说法传遍了整个城,裴府花了大价钱才给压下来。 因为此事,当时裴氏药堂生意遭受冲击,被最大的对手同仁药堂差点儿击垮。 “医者自当以人为本,鬼神之事荒谬至极!” 裴一雪:“信则有不信则无。” 裴宣瞪他一眼,自然不想过多讨论此事,甩袖离去。 廖秋白若有所思打量起他,随后也离开了此地。 裴一雪没在意这个小插曲。 翌日晌午,他打着预防风寒的名义刚给谢玉书喂了碗温养嗓子的药。 这药难得,也苦得很,他从袖中摸出蜜饯,尚未递出,院外就传来敲门声。 谢玉书瞧了眼他伸进袖口的手,似以为又是什么别的药,快步出了屋子,选择去开门。 裴一雪看着人逃似的背影,嘴角不禁弯了弯。 没一会儿,院门口传来廖秋白的声音。 “我找一雪。” 无事不登三宝殿。裴一雪双眼微眯,迈步出了房间。 他装作没看见门口的廖秋白,朝院门边的谢玉书摊开手,递上黄色纸包。 笑说:“阿书,药味很冲,我只是想让你吃个蜜饯压压的。” 廖秋白面色微凝,直接越过谢玉书,“一雪,好久不见。” 谢玉书看了看廖秋白和裴一雪,就准备出院门给两人留下谈话的空间。 裴一雪紧忙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余光中,谢玉书果然驻步,往他这边赶来。 可没等到该来的人,廖秋白却先一步来到身侧,抬手替他顺气。 当那只手摸上后背,裴一雪的脸上表情差点儿没绷住,随即一口气没喘上来,止不住地咳嗽。 这咳的比他装模作样地假咳要真实得多,呛出来的泪花让他两只眼睛变得湿漉漉的。 他抬眸望向立在那方踌躇不定的谢玉书,声音尽显委屈:“阿书——” 那人这才迈着步子到这边,将他从廖秋白手里接过。 裴一雪靠着谢玉书站立,与廖秋白尽显疏离,“裴少夫人来此,有事吗?”喉咙由于方才的咳喘,略带沙哑。 “无事便不能来寻你吗?” “无事,裴少夫人为何要来寻我?”裴一雪好笑道。 “一雪。”廖秋白失意道,“你我之间,定要说话如此生分?” 裴一雪心中直犯恶心,“还请裴少夫人勿要再说令人误会的话。” 这人来,准没好事。 廖秋白垂下眸子,瞧不清眼中情绪,看起来像是在哀伤。 大抵和从前一样,等着他去妥协和安慰。 裴一雪暗笑,别说他清楚,主角受绝不会为他这个悲情男配伤心,藏住的情绪,多半是“算计”“阴狠”。 就算此人真的伤心,在他面前哭的梨花带雨,他也不会有丝毫情绪波动。 “裴少夫人若没什么事,就请回吧。”他说,“我和阿书还有些事要办。” 廖秋白藏在袖摆下的手不由攥紧,“我来确有一事。” 裴一雪还是低估了裴家不要脸的程度,廖秋白来此竟是想让他承包的这些药田为裴家所用。 不仅如此,还要扩大承包土地的范围,要他做个免费劳动力参与打理。 裴一雪提醒道:“我与裴家已无任何关系。” 没什么关系还敢提这么不要脸的话,凭什么认为他会答应?就凭眼前这位主角受么? 廖秋白脸上的笑,宛如春风,“家人之间哪有隔夜仇?你闹了这么久的脾气,也该消气了。 父亲说,只要你回来便好,以往的事都可以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这是话里话外都将错归在他的头上。 裴一雪瞄了眼谢玉书,顿时有了个主意。 第7章 他不介意陪主角受演演戏。 他低下头沉默半晌,再次抬头,眼眶已经染上几分绯色。 “何为既往不咎?我曾在裴家受尽欺凌,连一日三餐都成了奢望,如今倒也是我的错了?罢了,父亲若想我认错,我认,只是恕我不想再回裴家了,我也没有第二个外祖父为我留下几百万两来换这个自由身了,还望裴少夫人成全。”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谢玉书看向廖秋白的眼神多了丝憎恶,而看向他时明显多了几分怜爱。 不等廖秋白辩驳,裴一雪再接再厉卖起惨来。 将曾在裴家遭受的排挤和莫名被扣上的罪名,自顾自地诉说了一遍。 他说的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廖秋白心知肚明,因为他在裴家落到万人嫌的地步,少不了这人的功劳。 设局将人推向深渊再解救,乃伪君子为达目的的惯用伎俩。 而廖秋白却把错全全推给裴家下人,知道此次谈不拢,也没多待,留下会回去彻查此事,要给他一个交代之类的话,便离开了。 裴家终归还是要些脸面的,派廖秋白来骚扰过他之后,便没再派人过来。 不久药田迎来第二次大丰收。 可当裴一雪再次带领商队来到县城时,先前合作的药堂都突然变了卦,拒绝收购药材。 问其缘由,老板也只是连连摆手,急切地要将他们赶出药堂。 第5章 裴一雪很确信他开的价,比市场其他药商都要低,可药材的品质却要高上不少。 没有商人会拒绝到手的利益,除非拿了之后有其难以承担的后果。 而他目前得罪过的人只有裴家。 “这可怎么办?”商队负责人张喜是他操办药田前,挑选培养的心腹。 “租这驴队,可是花了足足二两银子,药材卖不出去另说,拖回去还要额外加钱,亏到奶奶湾了。” 跟队的村民都看着裴一雪,等着他做下一步决定。 裴一雪指尖轻敲驴车木架,眼睛扫过那方药堂,里面老板伙计忙着清点店内药材,还时不时地瞥这边一眼。 心虚加理亏彰显得淋漓尽致。 他倒也能理解。 大点的药堂都有自己固定的货源,和他们合作的多数都是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店,想在城中立足本就很难,经不起半点儿波折。 裴家药堂在城中数一数二,教训小药堂不过一句话的事。 “回去吧。” “东…东家,咱不卖了?”张喜愣愣的,“要是拖回去,再运出来卖,这花费太高了。” 何止花费高,这批药材运回去,再运出来,大抵只能保个本,甭想赚钱。 二三十人来回折腾几趟,到头来相当于给别人免费做搬运工。 裴一雪自然也清楚。 但西塘县有裴家压着,如今的局势,他们只能另寻销路。 本城不行,那就送往其他县城,谅裴家的手再长也没法伸过去。 只可惜,路途遥远,到本城送一批药材净赚五十两左右,送到别处,租车队和人工的钱得翻倍。 由原来的五十两变为十两。 若不是裴一雪的药田有点儿产量优势,还真没法走这条路。 张喜有句话说得好,租车队太费钱,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裴一雪决定自己培养一支车队。 把药材运回去的当天,他便将此事告知张喜,让改天挑几个村民一同去选购合适的驴子。 驴不仅能运输药材,还能帮助干农活,减少村民们的负担。 且空闲的时候,还能接运输的活计赚钱。 有了驴的帮忙,他也能承包更多土地,扩大种植规模。 怎样算也不会亏。 张喜办事一向周到且高效率,不出两天,只用了六分之四的预算搞定了驴匹。 黎明时分,天边挂上橙红交映的朝霞,二十六头驴站在王家祖宅外面,啊呃啊呃地叫个不停。 叫得裴一雪脑仁生疼。 他摸上衣服来到院外。 “东家,看看——”张喜邀功似的,拍着一头驴健硕的前膀,“这驴咋样?” 裴一雪一眼望去,每头驴都头颈高昂,精神抖擞,毛发顺滑油亮,身上的肉也紧实健壮。 品相极好。 跟他们以前租的车队里头的上了年纪驴比,一看就干劲十足。 但这些年轻的驴精神过于旺盛,一直没停过叫唤。 裴一雪连连让张喜他们将驴赶到临时搭建的棚子去。 受了顿夸赞,张喜走路都在飘,对着驴队大展神威,大声吆喝着拉走了这些驴子。 驴群乌泱泱地跟紧队伍,走的时候蹦蹦跳跳的,乐得不行。 裴一雪瞧得心中奇怪。 这些驴似过于兴奋了些。 他以为只是不同驴有不同性格导致,可事实证明,他察觉到的异常并非空穴来风。 只过了一夜,驴群就出了问题。 兴奋过后,驴子全都病恹恹的,口角流涎,更有几头严重的直接倒地不起。 张喜瘫坐在地上,抱着出气多进气少的驴,哭得稀里哗啦,语无伦次。 “千万不能死呀……都怪我,怪我!” 瞥见裴一雪,他哭声戛然而止,由于太过激动,一串水晶鼻涕泡猛地从鼻腔窜出。 他没怎么在意,随手揩了把,就扑到裴一雪跟前继续哭诉。 一村民忍不住出声道:“东家,定是那驴贩子以病驴充好,否则驴得病哪能得的如此快?也不知道那厮用了什么办法将我们骗了过去,这事儿铁定不能这么算了!” 裴一雪安抚现场村民,让他们先别着急。 商贩肯定要找,但必须得先救驴,否则到时恐会钱驴两空,得不偿失。 病驴结膜潮红,呼吸吃力急促,口鼻有粘黏性分泌物,初步判断乃驴瘟。 驴瘟治疗及时,裴一雪能将病死率控制在百分之五以内。 可这批驴,前有商贩用药物强行使它们兴奋,将本就不多的精力消耗殆尽,治起来难度颇高。 本用药物就可以痊愈,现今还需配合扎针。 裴一雪看了眼驴圈,横躺在地上的排泄物,到处都是。 要他进去给驴扎针……他想想就觉得浑身难受。 此刻,那驴贩子变得更加不可原谅。 他拟个方子,让张喜等人快马加鞭去城里,然后兵分两路,一路找驴贩子协商卖病驴的事,一路去买治驴瘟所需的药材。 买药的村民回来得早,裴一雪拿上药就着手准备。 朴硝和大黄各十五克,白头翁十克、柴胡三克,泡汤,用竹简给病驴灌下,泻下毒液。 期间需要用针疗吊命,至少得持续三天。 然后用观音土、臭椿树皮和陈茶叶捣碎灌服,止泻。 他忙活整个上午,驴棚这边的事还没解决,就见一个村民火急火燎地跑过来。 “不好啦——!张喜被县太爷关牢里去啦!” 裴一雪和过来驴棚帮忙的村民都不由呆怔。 旁边的张大婶逮到村民,忙问:“驴贩子卖病驴不关,关我家张喜做什么?” 那村民歇了口气,继续道:“我们按东家所说,跟驴贩协商不成就拉他去见官。没成想,县太爷说我们空口无凭,要见病驴。” “张喜觉得成,让捕头跟着来村里取证,哪成想县太爷的意思是让把驴都拉去县城。” 张大婶气急,“路这么远,病驴怎么拉去?” “我们也是说,可张喜和衙门打商量,却被说成想贿赂父母官关了起来,要五十两银子保释了,这不讹人吗?”村民气得直跺脚。 张大婶气哼哼,大手一挥就想冲去衙门闹,要跟县令比比谁更无赖。 这时裴一雪开口了。 “既然他们想要证据,就将驴拉去吧。” “可……病驴自己没法走啊。”村民迟疑道。 “花些银钱去找王秀才他们租十三辆驴车,拉病驴上县城就成。” 裴一雪为给驴群扎针续命,在臭气熏天、满是排泄物的驴棚转了几圈,整个人情绪都有些不稳。 县令正撞在枪口上,想要钱,绝无可能。 他宁愿将这五十两全租车拖驴也不愿意白给县令。 更不愿吃下这个哑巴亏。 可当下还有个问题,只有物证并不够,驴贩子万一一口咬定是他们自导自演,做出这等事来污蔑,他们也百口莫辩。 就在他们商量如何寻找病驴源头和人证时。 其中一个村民开口问:“那驴贩子姓甚名谁?” 得知驴贩子叫孙龙,这位村民大腿一拍,“这不赶巧了嘛。” 村民的远房表姑在离这儿不到十里路的草坝村,村里有个养驴大户,前天正巧卖过一批病驴,买走驴的人正是孙龙。 大伙儿齐心协力,拉人证的拉人证,租车的租车。 在村民帮忙把驴赶上车时,裴一雪冲了几个澡,随后跟着一起上了县城。 第8章 击鼓升堂。 县令瞧完了病驴,又低头跟旁边师爷嘀咕了几句什么,便手中惊堂木一拍。 “孙龙,你可还有何要话说?” 驴贩子对堂上的人拱了拱手,“大人,他们污蔑草民呀大人。现在驴是病了,可卖与他们的时候可精神着呢!” “当时西市那么多人,大家伙都瞧着了。” 县令惊堂木又是一拍,问裴一雪:“你可有话讲?” “有。”裴一雪说,“驴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发病,更不会出现这么严重的症状。买来时看上去正常,实在乃他动了手脚,用了种能令病驴亢奋的药物。 大人若不信,可随意取头驴的血查验,将其混入石灰粉上清液,不消片刻便会有淡黄色的晶体出现。” 身侧的驴贩子面色阴沉一瞬,随即反驳:“大人明鉴呀,草民对此事一无所知。相反,此人能知晓如此清楚,约莫是早有阴谋。” “放你娘的屁!”张喜忍不住爆粗口,“我们还能费时费力,花这多钱把驴子驼来驼去,污蔑你不成?”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你们怎么想的?” 张喜和驴贩子便在公堂上吵起来。 在县令拍板喊停时,裴一雪便提出自己还有人证。 除了卖给驴贩子病驴的那个村民,他还请了五六个知情人士。 然而驴贩子却一口咬定那批病驴已经宰了卖肉,跟这群驴不是同一批。 这批驴生病乃裴一雪他们栽赃陷害。 县令惊堂木一拍,让裴一雪证明这群驴就是村民卖的那批,否则将以诬陷和扰乱公堂的罪名治罪。 因驴是村民从小养到大,便提供了其中几头驴的特征。 譬如一头左后蹄缺了块,约拇指大小;一头耳朵后面有个蚕豆模样的褐色胎记等等。 可县令和驴贩子一度认为,驴在他们手里,有什么特征提前知道并不难,所以不能确认这些驴是同一批。 县令问:“堂下裴一雪、张喜,可还有话说?” “奶奶的,来来来,你来跟我说,这驴怎么就和那批驴不同了?你要能说出所以然来,我磕头喊你爹!”张大婶这个暴脾气,一个箭步从后方人群挤出来。 “大胆!胆敢公然辱骂朝廷命官。”县令连拍几下案桌,怒不可遏,“来人啦,将这贱民给本官拖入大牢!” 被衙役拽住的张大婶更加嚣张,矛盾激化,裴一雪几人在其中调解也无果,只能眼睁睁看着张大婶被拖走。 而等待他们的还是同样的问题,如何证明这些驴是同一批。 若无法证实,他们也将被治罪。 第6章 驴贩子哪儿买的亢奋药,和到底有没有将病驴宰杀卖肉必定都有迹可循。 但这些都需要花费时间去找寻。 而他提供的这些证据已经足以证明驴贩子有问题。 裴一雪对县令道:“我们眼下尚拿不出证据证明此人并未将病驴宰杀,而是卖与了我们,草民恳请县太爷下令彻查此事。” 说完,他侧目视向驴贩子:“例如宰杀的驴肉/具体卖到了何处?可有证据?” “全被我们几个兄弟分了吃了。” “你先前不说卖了吗?这会又成自己吃了?”张喜问道。 “是卖了,我将驴买了回来,我那几个兄弟多少给我补了点钱。”驴贩子说话时,趾高气扬地摇头晃脑,神气得很,“他们可都能为我做证。” 裴一雪说:“亲友之间并不能作为人证。” 驴贩子不屑置辩:“那便没法了,驴全被我们吃了,你怎不能让我们重新吐出来吧?” 张喜两只眼睛都烧起火来,“二十几头驴,三天不到全吃光了,你吃给我瞧瞧。” “你让我吃给你瞧就吃给你瞧呀,把我当什么了?” 张喜拳头捏得作响,裴一雪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稍安勿躁。 问驴贩子:“肉吃完了那骨头和驴皮了?” “剁碎喂了狗。” “什么也没剩下?” 驴贩子点头,这就说明对方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自己卖的不是病驴。 都没有证据,那县令也不能只判他们一方的错。 眼下的情况,他们指望不上县令去查案,只能自己去收集证据,便提出让县令宽限几天。 县令闻言,双眼一眯,手中惊堂木猛地砸下。 “也就是说你们现今还拿不出证据来?可有此事?” 这是事实,裴一雪无法反驳,只说三天后定能拿出铁证。 县令则冷哼一声,惊堂木再次啪地砸下。 “来人啦!堂下裴一雪,张喜,无故污蔑他人,扰乱公堂,立即押入大牢。” “凭什么只抓我们?他也不是没有证据吗?”张喜大声嚷道。 “你们将人告上公堂,证据自然得由你们来提供。”县令不耐,挥手便让衙役将二人拖了下去。 裴一雪被猛地丢进一间牢房中,险些没站稳。 没过多久,一众人的脚步声渐近。 牢房是用大碗粗细的圆木头围出的一个狭小空间。 他透过圆木间隙望去,就见县太爷和两位狱卒在他这间牢房前驻足。 县令手中盘着串翡翠手捻,居高临下地打量他一番,说:“牢房,只怕不合心意吧?” 裴一雪缄默。 牢房外的人继续道:“辱骂朝廷命官,扰乱公堂乃为大罪。但本官也并非小气之人,你们若愿意好好赔个罪,本官便也大人不记小人过。 你说是与不是?何苦受这牢狱之灾了。” 县令要的赔罪,乃是要钱。 他们三个人,一人需拿出两百两银子来赔罪。 三个人,整整六百两。 一个县令一年的俸禄才九十两,还真敢狮子大开口。 裴一雪自是拒绝,第一次谈判以失败告终。 县令走后不久,又来了人。 是李氏。 她本是打着商量劝说的名义来探监,此时看到牢房的环境,变成了由衷地劝说。 民不与官斗,她不想让裴一雪受这个苦,想直接给县令钱换他们出去。 六百两不是小数目,但他们拿得出。 裴一雪并不赞同。 伸手要钱这种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和无数次。 便只让李氏他们去搜寻驴贩子买亢奋药物的证据,不必管他。 就这样过了两天。 第三天午间,裴一雪正百无聊赖地用床上稻草扎着小稻草人,忽地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朝这边而来。 瞥到谢玉书,他连忙把稻草人埋进稻草里,随后又扯下两缕鬓发,好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惨一些。 当那人提着食盒来到牢房外。 他当即虚弱地咳了几声,柔声道:“阿书,你来了?” 县令为了更好地施展威压,允许探监商量,但牢门一直都不让狱卒打开。 谢玉书对他点了点头,将食盒放在地上,隔着木栏将菜碟递了进来。 裴一雪则瞄到了那双缠满白色绷带的手掌。 他踱步过去,到牢门口蹲下,伸手捞起谢玉书的手,其掌心的白色绷带隐约还在往外渗血。 “怎么弄的?” 这会儿他凑近一看,才发现这人的脸颊和唇瓣毫无血色,明显是失血过多的症状。 单单手掌的伤势,还不至于让人变成如此病态的模样。 他从牢房的圆木间隙伸出手去,捧着人上下检查,“还伤到了哪儿?” 被人摸来摸去,谢玉书的脖颈和脸唰地羞红,整个人紧跟着后退到他的手所能触及的范围之外。 镇定了会儿后,对着他比划起来。 他和谢玉书认识差不多半年,如今也能简单看懂一些手语。 因谢玉书他们这两天在外查到些关于驴贩子贩卖病驴的证据,驴贩子便坐不住了。 昨日,他们得知驴贩子曾去同仁药堂开方买过药,想去探问。 途经一个人迹稀少的胡同时,遭到几个蒙面壮汉的袭击。 谢玉书就是在那时受的伤,除了手掌,更为严重的一处伤是在腹部。 危急之时,他对那些人撒了包迷兽药,这才有惊无险。 裴一雪听得心惊肉跳,心中不由有些后悔当初的决定,他理应不去逞这个一时之快。 不过是几百两的事情。 想要教训驴贩子和县令也不急于一时,拉长线同样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可如今的情况,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驴贩子必须得尽快铲除。 他问:“同仁药堂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谢玉书点头。 药堂那方起初不愿过多透露,毕竟这涉及病人的隐私。 但在了解前因后果后,得知此事已经闹到衙门,为免药堂染上污名,便松了口。 药堂并非有意帮忙掩盖驴子得病的事实,驴贩子最初是以家母病危,想趁最后的日子与子女和聚义堂的名义来开的方子。 第9章 有同仁药堂做证,卖病驴的事情驴贩子只怕再也反驳不了。 再加上买凶伤人的罪,足够让其在牢里待上至少十年。 如今得解决县令这边,若县令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明目张胆地偏袒驴贩子,他们也只得另寻他法。 他能想到的,谢玉书他们也考虑到了,还带来个消息。 县令是个大孝子,几乎对自己母亲言听计从。 而县令母亲因往年条件艰苦,生产后未能好好休养导致身体受损,常年头痛欲裂,备受煎熬。 他们想搞定县令,最快的办法就是从县令母亲身上下手。 引起头痛的原因有很多。 听完谢玉书所说,裴一雪猜测,县令母亲多半是由于久病失于充养,导致六淫侵体气血运行受阻,堵于经络。 他扒着牢门,对那方的谢玉书笑了笑,让人靠过来。 谢玉书抿着嘴未动。 裴一雪轻咳两声,一本正经道:“阿书,我真的有正事和你说,大事儿。” 迟疑一瞬,谢玉书最终靠了过来。 “靠近些。”裴一雪贴着牢门低声说,“菩萨告诉我的秘方,不能叫旁人听了去。” 谢玉书抬眸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俯身凑近了些。 见此,他的嘴角只差咧到了耳后根,趴在人耳边说了三个药方。 两个对治偏头痛有奇效,能让他们搭上县令母亲这条线,一个则是补血生肌的方子,助谢玉书调养身体。 回到落脚的客栈,谢玉书和众人商量接下来的事情。 这两天他们对于县令和县令母亲有了一定的了解,县令母亲每日都会到城外的白云观去上香。 他们决定在去往道观的必经之路,演一出戏,以此来吸引县令母亲的注意。 次日,一辆马车迎着朝阳咯吱咯吱地行着路。 一棵大树底下,一道士手持拂尘端坐着,旁边半米长的布帆上写着硕大的几个字“渡有缘人”。 待马车行到此处,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道童上前几步截停马车,行礼道。 “福生无量天尊,吾师夜观天象,前来渡施主脱离苦海。” 马车中的妇人撩开帘子,对他们回了个礼,然后拿出些银钱递过来。 显然只当他们是拦路要钱。 这时道童双手捧起一个玄色香囊,凑到妇人面前。 妇人微怔,随后倦怠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有了几分精神。 她一改先前敷衍的态度,下了马车。 玄色香囊乃裴一雪给的第一个药方,闻之有清燥醒脑止痛的功效。 靠着香囊,谢玉书他们取得了县令母亲的信任。 在第二剂药得到良好疗效后。 谢玉书这个假道士,成了县令府上的座上宾。 眼见时机成熟,他便将事情全盘托出,请求县令母亲主持公道。 县令母亲平日广结善缘,为人随和,在得知县令在位谋取不义之财时,大为震怒。 她招呼来县令,将其劈头盖脸地痛骂。 “你忘了从前那些人都是怎么欺负我们娘俩的吗?如今你这般做派又与那些人又何异?” “做官之前你说为国为民,你就是这样为的民吗?” 县令母亲说着,抄起丫鬟手中的棍子对着县令屁股一顿抽。 谢玉书他们还在大厅,被当众打屁股,还有外人在。 “娘、娘~”县令不得已撒娇地喊,想躲又不敢躲。 可县令母亲手中的棍子舞得更加用力。 挨了顿抽,县令还被勒令亲自去牢房里将裴一雪请出来。 他的屁股挨了三十几棍,火辣辣地疼,却也只能一瘸一拐去到牢房。 快到裴一雪那间时,他正了正神色,装作若无其事。 待狱卒将牢门打开,县令低头跨进牢房,对着裴一雪满脸堆笑,“裴公子。” 裴一雪坐在稻草上,抬眸瞄了这人一眼,没答话。 县令不由地着急,凑到他身旁,俯身道:“这这,本官这几日又将案件重新审查了遍,发现仍有疑点。 当初,误判了您,还望莫要见怪。” 裴一雪仍旧没应,心里却是吃惊。 这县令怕母亲居然怕到这种程度。 病驴一事,开堂重审。 驴贩子初进衙门时,仍是神气嚣张。 “大人,他们如此纠缠,耽误我的生意这要怎么算?我一天可有百八十两的进账呢!” 裴一雪这方则拿出了同仁药堂的物证和人证,还有驴贩子买凶伤人的罪证。 驴贩子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委屈,“我到底哪儿得罪了你们?犯得着找来一批又一批人来诬陷我吗?” 截杀谢玉书的几人早被上次那药的威力吓得不轻,这两天又被一直恐吓,颤颤巍巍地将和驴贩子的交易交代得滴水不漏。 驴贩子仍旧死咬乃他们诬陷。 县令望了眼旁边的母亲,拍了下惊堂木,“你说他们诬陷,那四天前的晚上你在何处?可有人证?” 当驴贩子说自己一直待在家中时,裴一雪他们则拉出长碑街的几位摊贩做人证。 那晚摊贩们曾看见过驴贩子出现在街道上。 这次裴一雪他们准备充分。 不管人贩子如何狡辩,他们都能拿出对应的人证物证。 话到最后,县令再次问道:“孙龙,你可还有话说?” 而驴贩子只是一个劲儿地喊冤,说自己是被污蔑。 旁边的县令母亲忍无可忍,拍桌而起,“铁证如山还能狡辩,我这辈子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县令吓了一跳,连忙扶了扶头上官帽,对着堂下砸了下惊堂木。 “简直厚颜无耻!” 县令跟着骂完,便道:“来人啦,兹有孙龙买凶伤人,龙正、龙胜等人为财行凶,本官现判处孙龙仗六十徒十年,龙正、龙胜等人仗二十徒四年,即刻执行。” 案犯们齐齐喊冤枉。 孙龙则是不可置信,直到被衙役拖出去一段距离才回过神。 大喊:“大人大人,你怎能言而无信?五十两,你可是收了钱的啊,大人。” 第7章 “一派胡言!”县令气得猛然站起,“还愣在这儿干什么?将此人给本官拖下去!!” 衙役算是机灵,把驴贩子的嘴捂住就快速拖走。 待人被拖下公堂。 县令母亲站起身,对着门外众人略为疲惫道:“我儿上任这几年,内心不坚,未能经受住权财诱惑,可能有诸多不周之处,还望大家多多海涵。 即日起,对以往的案子有任何异议都可重新申诉,老身必定让我儿好好还大伙儿一个公道。” 此话一出门外的百姓们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每个人的眸子里面都隐约可瞧见一丝质疑。 显然没人相信。 这事以后衙门和往常一样,冷冷清清,百姓们似乎没有将县令母亲的话放在心上。 直到第四天,县衙才接到了第一个重新需要审的案子。 这个案子得到公正,开了个好头,后面便陆陆续续有人找到衙门请求重审。 将近半个月衙门都是人满为患。 具体审了哪些案子,裴一雪他们不清楚。 只是听说案犯该罚的一个没落,而曾经行贿给县令的银两都被赔给了受害者。 若案犯行贿的银两不够,衙门便会强制勒令其补足银钱。 由于一时间给出去太多钱财,县令府不复从前的华贵。 每日陪审的县令母亲,从起初满头珠钗,绫罗绸缎,变成了木簪盘发,粗布麻衣。 半个月下来,裴一雪他们买下来的病驴也已经痊愈。 负责寻找销路的队伍打通邻县的关系后,车队便带着满满当当药材出发。 从稻花村到水淳县,驴不停蹄地走,需要整整八个时辰。 松武山乃裴一雪他们的必经之路,这一带常有土匪出没,人尽皆知。 林荫之下,驴子们悠闲地啃起地上的野草。 裴一雪靠在一棵树底,接过谢玉书手上的水喝了一口,然后扭头继续跟身侧这人说着动画片里会跳舞的大象。 气氛正好,却被某位不解风情的人无情打破。 “东家。”张喜凑到他们跟前,“前头就是松武山了,我们绕路吗?” 这话落下,又如同给裴一雪临头泼了盆冷水。 绕过松武山,他们的行程便会被拖慢至少三个时辰。 到时抵达水淳县,城门已经关闭。 更糟糕的是,寒冬腊月,白天气温都低得离谱,晚上在外面过夜,人恐怕会受不住。 可不绕路,万一跟土匪碰上只会更得不偿失。 关于绕不绕路,裴一雪已经纠结了一路。 他本着走一步看一步的打算,直到现在也没敲下决定。 如今走到这里,已不得不做出决策。 “绕——”他这一个字的尾音还没落下。 第10章 一群满脸胡茬,面目狰狞的壮汉就从丛林里蹿出。 “都他娘的别动!” 这些人全都手拿大刀,随即散开将他们团团围住。 裴一雪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土匪们后背衣服都绣着两个红色大字“济世”。 正是松武山的土匪标志。 他们车队中虽然一个个也是八尺壮汉,不输土匪,可看到刀口上舔血的土匪,还是会发自内心地畏惧。 全都听话地举起双手,一动也不敢动。 为首的一个土匪提刀,得意地跨步到裴一雪跟前。 “你、是管事儿的?” 他的手中的刀指着裴一雪晃啊晃的,似一个不满便会砍人。 裴一雪正准备开口,却猝不及防地被旁边谢玉书伸手护到身后。 “媳妇儿?”土匪头子扫了眼谢玉书,目光在裴一雪身上逡巡,赤裸且毫不遮掩,“身段模样倒出色。” 谢玉书挪挪身体,企图挡住土匪往后瞧去的视线,他听说过的山匪,不但会劫财更会劫色,而裴一雪这张脸在一群汉子里,太过惹眼。 那方负责检查货物的土匪将麻袋悉数打开后,扬声朝这边急道:“虎哥,全是药材。” “他娘的!”眼前的土匪头子虎哥眼神忽地凶狠,手中刀就要往谢玉书脖子上架。 裴一雪眸色一暗,眼疾手快地将谢玉书拉往身后,问土匪:“你们想要什么?” 问话的同时,他掩在广袖下的手,悄悄打开了瓷瓶。 褐色药粉悄无声息地洒落到地面,无人注意。 “老子的大麦了?” “什么大麦?”裴一雪疑惑。 他嘴上说着,心里却在默默地数着数。 一,二…… 裴一雪接住软倒的谢玉书。 紧接着“咚咚”几声,在场的土匪、村民乃至驴子都接二连三倒地不起。 迷兽药的加强版,撒到地上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出去。 二十米以类的能动的活体无一能够幸免。 裴一雪搂稳怀里的人,从胸口重新掏出个小瓷瓶,放到谢玉书鼻下。 没一会儿,谢玉书便重新睁开眼。 他扶着人倚着树干坐下,“身体力气还需要些时间恢复,阿书在此等我,我去看看其他人。” 将村民和驴子都一一唤醒,裴一雪本想等村民们恢复了些力气,将土匪绑起来。 起身时却隐约听见远处的林子传来声响。 回头望去,树梢地面不知何时冒出了十几个弓箭手,齐齐对准了他。 地面的一位土匪被三五个小弟前后簇拥,披着肩披狐裘大领,三十几岁的成熟型男模样,眼神中透着几分沉稳和精明,倒有些不像土匪,像来郊游的世家子弟。 “你,将他们也唤醒,动作快些。”随着狐裘领土匪的话落下,所有弓箭手都将弓弦拉满。 只要裴一雪敢有多余的动作,必定会立马被射成筛子。 他只能按照土匪的话行事。 刚被迷晕的所有人,不到半刻全都苏醒过来。 那方的土匪始终未动,似怕靠近车队不小心中招昏迷。 待药效散去,这边土匪恢复力气,将裴一雪他们全都捆了起来。 虎哥气势汹汹地来到裴一雪跟前,手中大刀哐当一下搁在他的颈侧,震得他的肩膀差点儿脱臼。 “他娘的,你倒是会耍阴招得很。你要没个千儿八百两的赎金,甭想回去!” 水淳县他们是去不成了,被连人带驴地运往了济世寨。 松武山地势特殊,三侧都是悬崖峭壁,只有一处上山的路。 易守难攻,且处于四县交界处,在这儿被抢了都不知道去哪个县报官。 纵使报了官,四个县也都不愿意出兵出力来围剿,往往直接给人搪塞过去。 松武山离他们休息的位置不近,济世寨又设在山顶,路途遥远。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裴一雪他们头上的头套被一把扯开,才发现天已经快黑了。 山寨每隔十米便设了个哨楼,高墙上,还时不时地有人来回巡逻。 要逃出去,简直痴心妄想。 这时,一个女土匪领着一群孩童围了过来,大的十二三岁,小的只有三四岁。 “这么多大麦。”女土匪摸了摸麻袋,语气轻快带着些许激动,“够我们过冬了。” “什么大麦。”虎哥晦气地说,“全是他娘的不能吃的东西,害得我们起早贪黑忙活了整天。” 土匪们自顾自地交谈着。 裴一雪却在心中起了计较。 他从土匪们的对话中,得知他们会被拦截,源自有人给土匪们提供了假消息。 告知土匪他们车上运的是大麦。 裴一雪目光不经意地瞥向车队里的村民,想试图从他们身上找出些蛛丝马迹。 提供他们行踪的,是车队里的人,还是留在村里的哪一位村民?抑或是别的什么人? 想到此,他叹了口气。 通过这次教训,他觉得,他的车队以后不如改成镖局。 但打打杀杀的活村民可干不来,眼前这帮土匪算是送上门的镖局成员。 济世寨自诩济世,救的是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抢劫的对象大多都是来往商队,劫财但不伤人性命,比其他烧杀抢掠的土匪要好上不少。 根据土匪们的谈话来看,他们过冬都成问题。 干土匪干成这样,着实不容易。 裴一雪打断交谈的土匪们,“诸位,可否听我一言?” 他游说土匪们跟他一起干镖局,抛出了层层福利。 开不菲的工钱,八小时工作制,月休十天等等。 当然走镖的工作时间特殊,假期可调可叠加。 包养老,若不小心死了,还给养家里的老小。 土匪们听得一愣一愣的,虎哥却突然暴躁,“为了活命,你还真是什么都编得出来,你以为我们会信?商人无一不阴险狡诈,尤其是你们卖药行医的,最是烂心肝。” 这人扯开一麻袋,抓起把药草砸在他的身上。 “种出药材分明不难,经过你们一番折腾,价格却翻上十倍百倍。” “明明人人都能用得起的药,到头来没几个能买得起。” “治个病能治得倾家荡产,没有家底的就只能硬熬或是等死。” “你们这等黑心商,会给人养老?” 虎哥一顿输出,说得眼目赤红,气喘吁吁。 裴一雪没有辩驳,反而赞同道:“的确,眼下药材倒卖提价甚是严重。” 他顿了顿,又说:“所以我有一个心愿,我想要这天下的人都能治得起病,无论贫贱富贵。” 虎哥对着他又是一顿冷嘲热讽,他也不在意。 他说的是心里话。 总有一天,他会让整个大庆国,乃至邻国的百姓,即使没钱吃饭也能看得起病。 “未来之事你们不信,不如先来考虑当前的问题。”裴一雪说,“难道你们想要一直过着如今这般生活?每日刀口舔血,为生计发愁,你们愿意,这些孩子呢?” 一个少年当即瞄了眼周围的土匪,像个害怕被再次抛弃的小流浪狗,忙说:“谁说我们不愿意?” 其余的孩子见状也跟着附和。 “对呀,谁说我们不愿意呢?” “我们山寨好着了。” 裴一雪则问向狐裘领的土匪,“大当家觉得呢?” 戚达被他拉回思绪,抬眸看来,“我们凭什么信你?” 裴一雪现如今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药材商,要权没权,要钱也谈不上富可敌国。 完全没有让人信服的实力。 “钱和权暂且不论。”戚达轻笑出声,“以我们如今的身份,又要如何以良民入世?” 第8章 土匪走镖,若身份暴露,只怕会被官府一窝端,裴一雪到时恐怕也会落个勾结恶匪的罪名。 面对如此难题,裴一雪却面上带着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在座的土匪乃至村民皆一头雾水,一时间捉摸不透这人的想法。 想要帮土匪们弄个合规的身份,不是一般人能办得到的事。 这又不得不提到钱和权的问题。 裴一雪现有的钱力还不至于能让高官为他冒这么大的险。 那么他便是后面有人。 可他后面有人吗? 车队的村民们想到此,都持否定态度。 倘若有,半月前裴一雪也不至于被一个小县令送进去受那牢狱之苦。 这些土匪不了解裴一雪的事情,但他们自然也知道此事难办,而裴一雪这个时不时就要咳嗽几声的病秧子,看上去就没几天可活,哪是会认识位高权重之人的样子? 就在他们想嘲讽时,裴一雪开口了。 “两天后,大当家担忧的事自会迎刃而解。” 土匪们脸上的讥笑不加掩饰,问他要怎么解决。 第11章 他却卖上关子,只让人静待佳音。 “大当家怀疑也没关系,不过两天的时间。”裴一雪扫过面前所有的土匪:“大家都能等,不是?” 戚达那双幽深墨瞳望着他,微微眯起,眼底闪过暗光。 裴一雪对其回了个笑,“不过,大当家是否也要拿出些诚意来?” 对方怔了怔,不知想到了什么,出声强调:“是你想与我合作。” “大当家也说,我们乃是合作。” 戚达默了默,问:“你想要什么?” 这人话一出口,周围的土匪眼睛都向裴一雪盯来,那样子似在威胁他不要狮子大开口,否则就要一人一刀将他剁成肉酱。 他暗道,这寨子连口大米饭都吃不起,能有什么是他想要的? 他不过是想知道暴露车队行程的到底是何人。 裴一雪问出这话时,不动声色地扫了眼车队成员。 他们面上皆是一脸愤恨不平,像是都想知道那家伙是谁,竟害得自己被土匪绑上了山寨。 看来,那人不是车队中的成员。 裴一雪不由松了口气,不是车队的就好,车队中的人乃他亲自挑选,要出了这档子事,证明他足够眼瞎。 他这生意也别做了。 然而他却没料到,眼前土匪居然会说出“不知道”“不清楚”一类的话。 这些人埋伏车队时表现得那么小心谨慎,那么精明,现在却跟他说他们只是因为收到了封匿名信,听说有二十几车大麦便去拦截了车队,并不知道对方具体是谁。 裴一雪勉强才压住要抽出的眉心,对这些土匪一时不知做出何种评价。 既然要等两天之后的消息,土匪们自然不会放他们回去。 可和先前的五花大绑大刀加身相比,他们得到了些客人的尊待。 车队二十五个人会分别安置在三处院落,只是院外派有不少土匪层层把守,以防他们逃跑。 无论是土匪还是村民,此刻都被裴一雪说到一半的话勾得心痒痒,他们好奇且迫切地想知道,这人到底要如何解决土匪身份的事。 奈何裴一雪就是不松口,他们也只能等着。 整整两天,由于心里压着这事儿,土匪们做什么都不得劲儿。 第三天大清早,他们一大群人便呼啦啦地找上裴一雪,让他给个说法。 裴一雪却让他们下山去城里转转,说去了便会知晓。 山寨到城里距离很远,到太阳快落下山时,打探消息的土匪才终于赶了回来。 他火急火燎地推开议事堂的大门。 等在大厅的土匪齐齐向他望来,虎哥两步上前,抓住他急问:“咋样?有什么消息?” 这位土匪面露兴奋,语气是掩不住的狂喜:“朝廷放榜招安民间势力,包括山匪!” “什么?!”虎哥虎躯一阵,双手叉在腰上又放下,反反复复,无处安放。 除了这人,在场的山匪也皆是满脸震惊。 “大哥,这人到底什么来头?连还未放出来的皇榜都知道。”带回这个消息的山匪问道。 戚达垂眸沉思,“不知。” 虎哥却道:“他能有什么来头?这两天我们不是查过?就西塘县裴家赶出来的一个病秧子。” “我们从西塘县城里得知的和从稻花村听说的,似乎并不一样。”另一位土匪迟疑道。 打探消息的那位土匪问:“难不成他被赶出来后,遇到了他背后的那位贵人?” 关于那位贵人,他们什么蛛丝马迹也没有查到。 但裴一雪从一无是处,短短几个月内能达到如此成就,必定少不了背后有人帮忙。 朝廷招安于济世寨是一条出路。 他们若接受,有两种路可走,一是被分置田地,往后老老实实种地,二是收编朝廷。 可这都不是他们想要的。 因为靠种地或是朝廷发的那点俸禄,养不活山寨内的一百五十七口老人孩子。 他们也不想失去山寨。 而裴一雪说能够安置济世寨的所有人,无论老幼。 济世寨关起门商议一通,最终敲定答应与裴一雪合作。 唯一要求便是保住山寨。 事情谈拢,裴一雪便和虎哥等三两个土匪一同前往西塘县县衙,给全山寨的人登记。 取得合规的身份很简单顺利,但要保住山寨衙门却不同意。 县令道:“你们应该清楚,朝廷招安为的就是要将这些民间势力打散,减少动乱。若保留下来,跟没招安有什么分别?” 裴一雪说:“大人,我们并非要保留山寨,而是要将济世寨改为济世堂。” 堂上上座的人怔了怔,似在思索自己是否没听清,随即问:“有何区别?” “济世寨干的是打家劫舍的勾当。”他笑说,“而济世堂是收养无家可归的孩童的地方。” 收养无家可归的孩子是济世寨一直以来都在做的事情,只不过他们养孩子的方式却是抢劫过往富商,方式不对便成了土匪窝。 若山寨钱财来源合法合规,土匪窝就能变成造福一方的善堂。 县令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椅子扶手,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裴一雪道:“若日后济世堂能收留所有无家可归的小孩,乃至收容所有无家可归的人,整个西塘县境内大街小巷将无一乞儿,所有百姓都安居乐业。 这样的场景,大人如此为国为民的人,难道不想看到吗?” 县令手指敲打椅子扶手的节奏变快了些许,瞧上去有了些动摇。 西塘县要能变成那等繁荣景象,必定能在他的政绩中增添浓墨的一笔。 裴一雪和西塘县县令打过交道,清楚这人最是爱钱。 他便投其所好。 只要他乐意,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就不是事儿。 如今因为县令母亲的缘故,县令光明正大地敲诈这条路已经行不通。 他便道:“济世寨处于四不管的地界,大人如今已将其中山匪招安,那松武山便归属于西塘县。” 归属于西塘县,那就能征税。 济世寨占地约莫五十亩地,按一亩地一年二两银子,山寨的一年税收也有上百两,抵得过县令一年的俸禄。 县令直起背来,坐在椅子上正了正神色,“济世堂开堂做好事,造福于民,本官自是支持。 但松武山如今属于西塘县,你们若是还敢如从前拦截来往富商,本官定不轻饶!” 县令说这话,便算是同意将山寨保留。 济世寨正式改名为济世堂。 山寨中,土匪们从前为种粮食开出来不少荒地,这种荒山秃岭种粮食却不行。 可拿来种药材确是顶好。 对于山寨的人,裴一雪让能武的进镖局,剩下的上了年纪的老人,只需每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至于小孩子,他花钱请来三四个先生来教他们读书写字。 人多了,裴一雪的车队也进一步扩大,药材销路包揽了附近几个邻县。 镖局成立没多久,除了为他们自己车队护送,竟也接了两三个大单。 什么都好,只是外头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流传他被谢玉书强抢民男,被迫成为赘婿的流言蜚语。 裴一雪丝毫不在意,谢玉书要是能强抢他,不失为一桩美谈。 只是谢玉书却不喜欢,自从知道这则风言风语,一直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他。 不消几日便是除夕。 这天午后,谢玉书甩开裴一雪去到县城采办年货,却迎面撞见三人。 其中一位他见过,是上次去王家祖宅找裴一雪的那位。 那人正搀扶着个妇人,旁边跟着名丫鬟,正缓步朝他走来。 妇人对着他上下打量一番,眼底带着嫌弃却又是满意,令他有些不解。 “这位是裴夫人,我和一雪的母亲。”廖秋白向他介绍着这位妇人。 谢玉书抿着嘴,对对面的妇人弯腰行了个晚辈礼。 “一雪那孩子脾气还真是倔,在外受了这等委屈也不往家里说,打碎牙往肚里咽。”妇人对他礼节仿若未见,自顾自地说着,“如今生米煮成熟饭,也不得不认栽。” 这些话谢玉书最近一段时间听得很多,无法是说他强占了裴一雪,叫裴一雪成了自己的赘婿。 谢玉书也算看明白,这位妇人先前对他嫌弃又满意,大抵是以为裴一雪被迫与他这么个又哑又丑还没钱的双儿结合,在暗自窃喜。 他直起身来,虽然知道自己的解释起不到什么作用,但他仍如往常一样,对面前的人表明他和裴一雪并无那种关系。 比划完,他也没管对方看没看懂就转身离开,裴府的丫鬟却抬步拦住他的去路。 身后的妇人语气尽是嫌恶,低声与廖秋白说:“乡野村夫还真是没教养,长辈还没发话就自顾着走。” 谢玉书扭头,想问这三人还想做什么。 第12章 那方的廖秋白便朝他笑了笑,“都到裴府门口了,不如进去坐坐?” 第9章 谢玉书扫了眼周围,发现不远处的街尾摆放着两尊石狮,其后方门匾上写着两个大字“裴府”,这才知晓自己逛到了何处。 他谢绝廖秋白的邀请,想绕过裴府丫鬟离开此地,手腕却被人从身后拉住。 他侧目看去,廖秋白说:“谢公子,我们能聊聊吗?一雪和我们产生了些误会,不愿回来。” 误会?谢玉书闻言心里有些闷堵,裴家对裴一雪做的那些事,算不得误会。何况裴家的事跟他聊什么? 身旁这人又温声说:“我们裴家药堂远近闻名,家父医术更是了得,我想你对开口说话应当有些兴趣。” 他眸光一凝。 八岁那年失声,是他积压在心底不可磨灭的伤痛。 谢府尚在时,他曾看过众多名医,可他们无一不是说没治好的希望。 久而久之,他便不再抱任何希望。 再后来,谢家没落,他也没钱去找大夫和买名贵药材。 裴家医术在十里八乡称得上好,裴家家父秉持神医的桀骜,一般不会接诊。 廖秋白给他这个机会,即使知晓希望渺茫,他也想去试试。 但是裴家想要的不是钱财,而是需要他去说服裴一雪。 他不想参与其中,再次谢绝廖秋白的好意想要离开,对方却抓着不放。 他拧起眉头,想要挣脱,廖秋白却猛然往地上一倒。 谢玉书大惊,连忙要去扶人,裴府丫鬟却将他奋力推开,嚷嚷着他不知好歹。 被这么猝不及防地一推,他由于重心不稳,连连往后退了三四步,后背撞进了一个人的胸膛。 闻到裴一雪身上独有的药香,谢玉书不由呼吸一滞,迅疾起身拉开距离。 “一雪。”廖秋白手掌在地面刮擦得血肉模糊,整张脸煞白,额头还疼出了些冷汗,瞧上去可怜极了。 裴一雪扫了眼,转身摸上谢玉书的胸口,轻轻揉按,“阿书,疼不疼?” 方才裴府丫鬟用的力气不小,想来谢玉书是有些痛的。 谢玉书连忙退到一旁避开他,表示自己没事。 裴夫人和裴府丫鬟扶起廖秋白,心疼不已。 裴府丫鬟更是瞪着裴一雪,那幽怨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见异思迁的负心汉。 “我家公子被他推倒摔成这个样子,他疼什么?” “山枝。”廖秋白则颤着声音,“我没事,谢公子也不是有意的。” 这番操作,裴一雪不难猜到廖秋白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想勾“裴一雪”去心疼。 换作从前,只怕原主无论对错,都会无脑地去帮廖秋白辩解。 而眼下嘛,无论谢玉书有没有推人,他都会站谢玉书。 谢玉书没有推人,乃是廖秋白污蔑,即使谢玉书推了人,那铁定也是廖秋白有错在先。 眼下周围已围了不少人,廖秋白摆着一副被欺负了的柔弱样,备受怜惜,不明真相的人凭着自己臆断开始对谢玉书指指点点。 “我瞧得清楚,阿书并未推你。”裴一雪缓缓道出,“裴少夫人自己躺下地,还摆出一副受害者模样,是何居心? 莫非为了碰瓷讹人?裴府已经缺钱到这种程度么?” 不给人辩驳的机会,他掏出两锭银子,丢在对面的三人跟前,“我瞧少夫人没何大碍,就掌心蹭破点儿皮,这十两银子就当我替阿书积德行善了。” 突然,他意识到自己似乎一口气说了太多话,这与他平日那个“病秧子”形象有些不符,连忙捂起胸口假模假样地咳喘起来。 谢玉书就喜欢这个调调,他可不能露馅。 十两对普通老百姓来说是笔不小的数目,但对裴府来说还不够一顿饭钱。 裴夫人的脸气得发绿,“孽种!别以为现在有了几个钱就能在裴府面前撒野,敬酒不吃吃罚酒。” 而廖秋白还没弄明白眼下的状况。 他一直都不知道裴一雪为何会突然如此疏离他。 他从这人眼中再也看不到从前的爱慕之情,他看到的全是厌恶和不耐烦。 要知道,从前的裴一雪眼里心里都只有他,对他也是言听计从。 他眼眶盈满泪水,轻咬着唇瓣:“一雪你怎么能这样想我,这么说裴府?他们都是你的血亲。” 裴一雪对裴家的容忍已经到了极点,倘若可以,他恨不得现在就抬手捻死这伙人。 他扬声强调:“我用两百多万才换来的断绝书,裴家如今是想赖账?” 两百多万的大数字,周围吃瓜群众当即一阵唏嘘。 “若裴府再来找我和我身边人的麻烦,我只好拿着签好的断绝书去衙门诉状,重新好好地算一算账。” 留下此话,裴一雪便拉着谢玉书离开。 因着外界流传的关于两人的流言,谢玉书不想与裴一雪一起在城里转悠,他提出自己意愿,裴一雪倒也没想拉他在城中逗留,却死缠烂打让他陪着去一趟城郊。 赶着马车,离开县城。 周遭林子越发浓密阴森。 谢玉书瞥向旁边的裴一雪,想询问这人来此地的目的,随即又忍住了。 马车一路颠簸,直至见到一座破庙,裴一雪才勒停马匹。 他来这儿是为等一个人。 裴家三番五次来找他麻烦,来他面前蹦跶,叫他忍无可忍。 但裴家家大业大,要扳倒不容易,他如今也还没有和裴家正面抗衡的实力。 这种情况,一步步砍除裴家的助力,才是明智之举。 谢玉书扶他下了马车。 一进入破庙,就闻到浓烈的霉味和草木腐朽的气味。 供台的神像已经被腐蚀的看不清脸,地上的木板稻草皆发黑且布满灰尘,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此地。 没有人来过的痕迹,便证明他等的人还没有到。 裴一雪侧头,对谢玉书笑说:“听说对这里的神像许愿很灵的,阿书要不要试试?” 对方摇头。 “好不容易到了这儿,阿书不妨试试?”裴一雪道,“说不准哪天就实现了呢。” 他硬拉上人许愿,还硬要人对着神像比划出来,说这样更灵。 大抵被他说得烦了,谢玉书望了眼神像,又瞥了眼他,对着神像比划一番。 这人许的竟然是想要高中状元,入朝为官。 大庆国双儿可以入朝为官,但条件是不能嫁人,只能娶妻。 难怪这人许愿前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原来是在间接拒绝他。 想要入朝为官还有一个最基本的条件,那便是身体状态良好。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在给谢玉书灌药温养嗓子,由于不想让这人因为恩情对他的追求感到为难,他并没有明说。 所以谢玉书并不知道自己的嗓子能治好。 裴一雪暗中叹气,总的来说,这人心中是不是真的想要去参加科举,他看不出来,可拒绝他的意思却异常明显。 咚。 庙外突然传来动静,紧接着是马受惊哼叫的声音。 同时裴一雪还隐约闻到一股血腥气。 他对身侧的人笑了笑,“外面好像来了人。” 庙外,马车旁边赫然躺着一个男人,身着上等玄色绫罗,腰间玉佩头上发扣无不透露出奢华贵气。 大庆国首富之子,常枫,原书中最大的反派,主角攻最强劲的情敌和对手。 但这人前期也是裴家最大的助力,为哄主角受开心,替裴家解决了众多麻烦。 裴家靠着这棵大树一跃壮大,而常枫后面因为想要对主角受强取豪夺,跟两位主角彻底撕破脸。 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半身不遂的下场。 亲手将自己的对手扶持壮大,最后被干掉,实属有点儿…脑残。 常枫和主角受的联系是始于这次的救命之恩。 如今裴一雪要做的,便是断了这人和主角受的联系。 他和谢玉书将满身伤痕的人搬上马车。 这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一雪?你们怎么在这儿?” 裴一雪呼吸一滞,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主角受怎么会来得这么快?原书中分明是误入林中,遇到下大雪才躲进了破庙。 他抬头看了眼天空,这雪一时半会儿还下不下来。 裴一雪转过身,道:“我们来这儿许愿,裴少夫人又怎么会独自到这荒郊野岭的地方来?” “我、心情不太好,下了马车沿路走着就到了此处。”廖秋白盯着他,忽而快步走来,“你受伤了?” 裴一雪方才搬运常枫时,不可避免地蹭到了些鲜血在身上。 廖秋白来到他跟前就要查看他的身体。 他跟着后退半步,不动声色地拉过谢玉书与人并排而站。 “裴少夫人烦请自重。” 裴一雪本意是想用他们的身体挡住马车挂帘的缝隙,回过神来,忽地意识到此举活似良家妇女躲在丈夫背后,回避外男一般。 第13章 廖秋白上下打量着他们,“一雪,你就算为了气我,也不必如此。” 裴一雪差点儿一口气没喘上来,这主角受脑子绝对有什么大病。 “我气你做什么?”裴一雪笑道,“裴少夫人慢慢逛,我们便先回了,阿书上车。” 裴一雪正欲驾车离开,廖秋白却拉住他的手,略为不安道:“一雪,天快黑了,回去的路太远,我有些怕,能不能跟你们一起走?” 天色已经暗下,此地四周都是茂密的丛林,时不时地还有阴风刮过,越发有恐怖气氛。 远处山头的孤狼传来嗷呜嘶鸣,像是下一秒就要跑来这边吃人。 旁边的谢玉书望着廖秋白面露犹豫,裴一雪直接抽开手。 “抱歉,不太方便。” 笑话,他本就为了主角受和反派碰面,怎么可能会让这人上马车。 何况对方可是主角受,别说狼,就算是老虎也不一定能弄死廖秋白。 挥鞭打在马屁股上,马儿哒哒拉着马车蹿出去几米远,将那廖秋白甩在身后。 但裴一雪万万没想到,他这一救,给自己救出个情敌来。 常枫这反派的设定,好像就是会对救自己的那个人一见钟情,且仅限双儿。 裴一雪悔不当初,早知今日,他把常枫让给廖秋白又何妨? 总比常枫整日在谢玉书面前晃悠,碍眼得好。 过完年,裴一雪的药堂正式开张。 因为他现在的身份并不方便出面,他明面上与黎明药堂只是合作关系,为这家提供药材,而并非老板。 可药堂开起来容易,怎么经营却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由于他的药堂和药堂坐诊大夫的大名都没什么名气,纵使他们以新店开业降价促销,也没几个人来。 连续半个月都是如此。 偌大的药堂除了几个伙计,空旷的可以听到微风刮过的声音。 裴一雪刚砸下去一万两盘店,一分未赚就面临倒闭。 第10章 黎明药堂后院内,管事交代完情况,等着裴一雪发话下一步该怎么做。 裴一雪双手抱臂,指节轻敲手肘,半晌后。 他说:“开堂义诊,五天。” 不要钱的便宜,只要百姓有空就会过来,不担心会没人。 但管事担心的是。 西塘县三十二万人口,这样的人数,到时所费药材必定不会少,加上人力,是笔不小的花销。 裴一雪道:“钱的事不用担心,如实上报便好。” 他如今虽称不上有多富有,五天义诊还是能负担得起。 商量完,裴一雪来到前堂。 常枫倚在柜台上,百无聊赖地左瞥右看,看到他出来,这人嘴角立马拉起嘲讽模式。 “瞧完了?如何?大夫可说了还有几天可活?” 裴一雪笑:“大夫说裴某定能长命百岁。” 对方咂咂嘴,漫不经心道:“看来这家药堂大夫不怎么样,不如我来给你引荐几位名医?保准可信可靠。” “不劳费心。”他跨步出了药堂,见常枫未动,扭头喊:“常公子不走吗?” 那人嘴上的笑更加欠揍,“这就走了?不找他们开几副吊命的药?不然我怕你活不到,跟我去见名医的时候。” “我很好。”裴一雪略为不耐,冷哼:“那名医还是常公子自个儿留着看吧。” “哟,这会儿会‘哼’,会呛人呢?怎么不继续装可怜小白花了?” 想到这儿,常枫就恨得牙痒痒。 这半个月来,他和裴一雪都各自找机会黏着谢玉书,两人竞争激烈,私底下免不了斗嘴动手。 每次屁大点事儿,裴一雪就趁机哭唧唧跑去谢玉书那儿,偏生谢玉书还吃这一套。 常枫翻着白眼,低声骂道:“娘儿们唧唧的娇气包,实在妄为男人。” 面对这赤裸裸的嘲讽,裴一雪不仅没气,还扬起了一个得意的笑:“阿书喜欢,阿书愿意哄我。” 常枫脸色一黑,而后正了正神色,没好气道:“你个病秧子,还是早些入土为安得好,别来祸害阿书。” “哦。”裴一雪笑道,“那也要等我入土之后才有你的位置。” 他一边走一边放缓脚步。 前方就是裴氏药堂。 只要反派碰见主角受,便不会再纠缠他的人了。 裴一雪不禁暗中叹气。 打乱反派和主角受的联系,是他目前以来做过的最后悔的事,没有之一。 他宁愿这个反派前期去帮裴家壮大,也不愿意此人来和他抢人。 裴家壮大后,对付起来不过麻烦些,总比不上现在这样糟心。 看这天色差不多快到戌时,廖秋白每日这个时辰都会离开药堂回去裴府。 裴一雪在心里祈祷主角受赶紧出现,将常枫领走。 他的速度一慢下来,常枫几步就到了他前头,“怎么?走两步就虚了?” 裴一雪眼睛瞟向裴氏药堂那边,没反驳,反倒顺势答:“有些累了。” 常枫冷嘁一声,到他跟前不善地问:“话说,你带我出来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能有什么目的?”裴一雪嘴上这么答,心里却在想:我能有什么目的?送你回老家而已。 纵使他的步伐再慢,五十米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 可廖秋白还未出来。 裴一雪以饿了没力气为由,拉着常枫到旁边的面瘫坐下。 他就不信等不到廖秋白。 他们点的面刚端上来,常枫又开始阴阳怪气。 “你这模样,又这样娇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双儿呢?” 裴一雪舀起一勺面汤小口喝着,任由对面这人巴拉巴拉地说。 反正以后也听不到了。 忽地余光中闯入一抹白影,正往这边而来。 看到廖秋白,裴一雪从未有现在这样开心过,嘴角不自觉勾起。 常枫问:“你饿傻了不成?听不懂我的话中话,被骂还笑得出来?” “一雪。”这时廖秋白来到他们身旁。 常枫闻声回过头去,和廖秋白来了个四目相对。 裴一雪脸上的笑都快憋不住。 他放下汤勺,见证起这历史性的关键时刻——反派和主角受的一眼万年。 可事情并不如他所料。 常枫只瞥了廖秋白一眼,便挪开了目光,转头和他说:“你认识的,小情人?” 裴一雪整个人裂开。 他很想直接上手,将对方的脑袋掰过去,让其再仔细瞧一瞧。 这是你的小情人! 廖秋白的丫鬟怒了,瞪着常枫:“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们公子已有自己的夫婿,比这个病秧子强上百倍!” “山枝!”廖秋白厉声喝住自己的丫鬟。 廖秋白没能勾起常枫的兴趣,丫鬟损裴一雪的话倒让常枫有了兴致,赞同道:“她说的不无道理,公子的夫婿怎地也要比这个病秧子要强。” 廖秋白扫了眼常枫,从常枫的穿着判断,就知此人绝非泛泛之辈,便接过话头和人攀谈起来。 反派和主角受搭上话,而且主角受似乎对反派产生了一定的兴趣。 有主角光环在此,裴一雪觉得这事儿稳了。 他才不管常枫与人如何贬低他,撮合完毕便功成身退,马不停蹄地往稻花村赶。 一进王家祖宅,裴一雪就直奔谢玉书房间的方向,却隐约听见有谈话声从里头传来。 他抬步走近,里头的人竟是常枫! 这人不应该在和廖秋白花前月下吗?怎么比他还先到祖宅? 里面的常枫正在眉飞色舞地讲述着。 “……你不知道裴一雪跟他那个小情人如胶似漆的眼神,啧啧啧,我都没眼看。” 裴一雪:“??!” 他驻足听了会儿,这人居然在编排他今日和廖秋白的种种。 他在面摊上不过看了廖秋白两眼,结果被此人说成仿佛连孩子都生了的那种不清白。 他眼底闪过狠戾,既然如此,就别怪他了。 仰头吞下一枚药丸,裴一雪调整好情绪,扶着门框走进。 药丸能使人虚弱无力,脸色、嘴唇泛白。 这一副摇摇欲坠将晕不晕的样子把谢玉书吓得不轻,连忙将他扶稳询问情况。 裴一雪只是淡淡地望了眼常枫,没说话。 此时无声胜有声。 谢玉书也跟着望了眼,扶着他到椅子上坐下。 常枫急了,当即表示和自己没关系,还说裴一雪走时瞧上去有精神得很。 而裴一雪靠在谢玉书身上,一直没说话,似虚弱成了力不从心,又似心力交瘁不想开口。 只有在常枫看得到的地方,他方才会露出眼底的狡黠。 请神容易送神难。裴一雪将反派送出去的计划落空,而药堂的义诊也没有想象得那么顺利。 药堂之间彼此竞争严重,为防止有后起之秀前来分一杯羹,不少药堂推出了同样的义诊消息。 第14章 与名气在外的药堂相比,黎明药堂就成了狗不理,名副其实的倒贴都没人要。 迄今为止,药堂只在第一天进过几位病人,一是由于第一天义诊的消息还未传开,二是百姓们也都处于观望状态,去到药堂的患者并不多。 裴一雪将信看完后丢进了炭火里。 他看着火盆里的白纸黑字逐渐焦黑,进而化作灰烬消失,又定定地盯了一会儿,然后研墨回信。 既然这些药堂不义,那也就别怪他不仁。 他原本并不想这么快崭露头角,树大招风,他的根还没扎稳,不应这么急着去争锋神医这个名头。 可如今拿下这个名头是最快最有效解决眼前困境的方式。 他让药堂发布消息,召集其他药堂都没把握治好的疑难杂症患者。 至于其他,他并未多说,只让他们等待那位神秘神医的降临。 刚好谢玉书的嗓子养得也差不多了,急需“神医”出面。 他列举的这些病例都不好治,且十分磨人。 消息传出去的第二天,药堂就迎来了几位病患,虽然不多,却是个好的开头。 而更多的人约莫是在观望他们会不会医死人,待到第四天第五天,大抵看见患者都活着,前来药堂的患者猛然暴涨。 西塘县有一位避世已久的神医重出江湖,这则消息传遍了十里八乡,不少人都慕名而来。 包括“裴一雪”。 王家祖宅。 “阿书~”裴一雪凑到谢玉书跟前,期求道:“陪我去一趟可好?” “你多大的人呢?去个县城还要人陪,再说,你那几个狗腿子不一样能陪你?” 常枫就如十万个为什么,他每说一句这人便会诘问他到底。 裴一雪往往采取的措施便是无视。 他只跟谢玉书说话,“阿书,我们一起去,那位神医指不定也能让阿书的嗓子恢复如初了。” “哼,也不知哪跑来的名不见经传的老匹夫,你要去做试验的猴子,别拉上阿书。到时彻底坏了阿书的嗓子,毁了阿书日后能恢复的机会。” 常枫拉起谢玉书的手,深情款款道:“阿书,你与我回京城,我将这天下的名医都为你召来,定能治好你。” 此人近日都在游说谢玉书去京城,以治疗嗓子为诱饵。 大庆国首富之子说要寻遍天下名医,便定能寻过来。 与其他人相比,这人说能治好,那可以治好的几率比旁人要大得多。 但谢玉书承受不起常枫的这份热情,也没法接受这份感情。 与其往后为恩情所困,他宁愿一直做个哑巴。 他抽回自己的手,旁边的裴一雪又立马贴上来将他的手托起擦了擦。 谢玉书怔了怔,再次抽回自己的手。 如今的情况他着实有些不适应。 他这副模样这种身板作为双儿,搁以前都备受嫌弃没人敢要。 他也不知眼前这两位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审美如此独特,竟然对他穷追猛打。 可他想要的是娶妻生子,他与这两人说得已经很清楚了。 以前他很穷,娶不起媳妇儿,也没有女子想要嫁给他。 如今因为裴一雪,村里都发展得很好,他也攒了一些钱。 他想到未来的新媳妇儿和新婚之夜,耳根子不由开始发烫。 裴一雪遂即低下脑袋,像极了一只即将被抛弃,没人要的小可怜。 沉闷道:“阿书,你要和他回去吗?” “你就只会这一招吗?!”常枫只差被气得吐血,“阿书,他在背后凶着了,根本不是这副模样,你莫要被他骗了。” 裴雪抬眸,眼眶泛着红,他望了常枫一眼,然后直勾勾地盯着谢玉书。 见人没有任何表示,他抿着唇,一瞬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精气神,落寞地朝门口转身。 但他没真想走。 数着步数预备在第三步的时候回头,再送上一波暴击。 下一刻他的手竟被人拉住了。 常枫绝不会来拉他的手,只会是谢玉书。 可他还没高兴一会儿,对方却松开了。 裴一雪扭头,撞上谢玉书的目光。 那人对着他比划,表示自己不会和常枫离开。 他的嘴角慢慢弯起一抹弧度,伤心落寞则转移到了常枫的脸上。 这场争斗以他胜出。 隔天,谢玉书终究还是没有拧过裴一雪,被拉到了黎明药堂。 裴一雪将这人送到神医看诊的房间,便去到另一边换上衣服,戴好面具。 他摊开针包,捻起一根银针试了试手感。 大抵因为此次医治的对象是谢玉书,纵使他万分有把握自己并不会失手。 可他还是不由得有些紧张。 第11章 房间内谢玉书正端坐在椅子上等候,见他这个神医进来,起身准备行礼。 裴一雪双手负于身后,“不必多礼,也不必拘束。” 他的声音沧桑喑哑跟六七十岁的老头差不多,任凭谁也想不到,衣袍之下的人是一位年龄只有二十岁的毛头小子。 在他进来不久,药堂一伙计端来熬好的药汤,另外三两个伙计抬来木桶,里面装着黑褐色的水,散发出浓烈的中药味。 裴一雪让谢玉书饮下药汤,脱掉衣服泡进浴桶里,然后转身在房间内点上药香。 白烟从香炉飘出,带着独特的香气,令人放松愉悦。 听到身后传来下水的声音,他回过头,对方那白花花的肌肤撞进他的眼底,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他当即挪开了视线,可眼珠子又不自觉地往那边瞟。 谢玉书整体长相与这个世界追求的柔弱美的双儿偏离,却无比符合裴一雪的审美。 英气的眉宇,刀削般的下颚线,明显凸出的喉结。 胳膊、胸前、腹部都布满了象征着力量的腱子肉。 裴一雪脑中不禁浮现谢玉书极力克制情欲,死咬着唇满脸羞愧的神情。 喉咙忽地变得格外干燥,他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没一会儿,感觉到鼻下有异物在缓缓往下掉。 他的眸子陡然瞪大,立马转过身。 他不敢相信,自己竟会看着人体能看到流鼻血。 他看过的身体,没有上万具也有几千,什么样子都有,包括谢玉书这款。 但在从前,这些人体在他眼中不过犹如一块块猪肉。 今日,他的确有些不在状态。 裴一雪带着些鼻音,说:“公子先泡着,老夫还有些事,去去就回。” 他快步离开,赶去清理。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他调整好心态,回到房间替谢玉书施针。 裴一雪在脑子里面抹除了谢玉书的模样,把这人当作和其他人一样扎。 整个过程还算顺利。 收了针,他递给人一个方子,交代道:“每日一次,七天即可恢复。” 谢玉书闻言,平淡的眼中终于起了一丝波澜,是欢喜和不敢置信。 面具下的裴一雪勾了勾嘴角,随即赶着去到另一间屋子换回自己的衣服。 穿戴完毕来到走廊,谢玉书也正打开房门从里面出来。 裴一雪扬起一个笑,“阿书,怎么样?” 谢玉书也对他回了笑,给他比划了“神医”的话,在一个个手势中都能瞧出丝丝喜悦情绪。 “那,恭喜阿书了。”裴一雪道,“阿书恢复后想要做什么?” 空气似乎沉寂了瞬。 谢玉书默了默,说要去参加县试。 裴一雪怔在原地。 原来谢玉书那日在破庙说的,是真的。 这人真的想去做官。 而与做官相对应的便是不能嫁人,只能娶妻。 看来,他的目标又多了一个。 谢玉书想做官那便做,至于娶妻想都别想。 嫁人也只能嫁他。 一个封建上位者的规定,要改很难,却又并没有那么难。 想到此处,裴一雪的野心不经意流露,嘴角的笑透着势在必得的不屑。 不过一秒,他便猛然回神。 他抬眸望向谢玉书,对方正有些奇怪地瞧着他。 “咳咳……”裴一雪紧忙拽着人胳膊,表现出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咳嗽连连。 谢玉书也顾不上裴一雪方才的那抹怪异,问起他找神医看诊的结果。 裴一雪道:“神医说暂时没有根治之法,但好好调养,不会出现性命之忧。” 七日之后,谢玉书的嗓子如期恢复正常,整个王家祖宅都被喜悦的气氛包裹。 高兴过后,谢祖母拉着自家孙子抹起眼泪,“这老天爷…总算也开了一回眼。” “那黎明药堂的老匹夫确实有点儿本事。”常枫望向裴一雪:“不过你的病连‘神医’都治不好,恐怕这辈子都无望咯! 哎,看你这弱的,只怕连娶妻生子都做不到,毕竟生孩子可是个体力活。” 第15章 说到生孩子时,常枫带着戏谑,字音也加重了许多,生怕别人听不出他的意有所指。 李氏瞋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家公子自会有福报。” 常枫脸上仍旧挂着欠揍的笑,厚着脸皮说:“婶子莫要动气,我也是担心他了。” “哼!”李氏不跟他说,转身安慰起裴一雪。 屋内陷入沉寂。 当谢玉书告知自己会去参加三月份的县试时,房间众人再次炸开了锅。 “什么?!你要去做官,那我家……”李氏瞟了眼裴一雪,欲言又止,随即和谢祖母对视了半晌。 裴一雪对谢玉书的意思,这么久以来她们也都知道。 虽然谢玉书这体型别说走两步就要喘的裴一雪,就算正常男人也不一定吃得消。 但她们见两人相处也并没有太大的问题,以为不久便能修成正果。 可如今看来,都是裴一雪一厢情愿。 裴一雪不知在座众人怎么想,只是对谢玉书想要科举一事,他心中早已有了对策。 谢玉书既然想要去科举那便去,不过嫁他也还是要嫁的。 他扬起了一个真挚美好的笑,朝谢玉书道:“阿书想做什么,我都支持阿书。” 而常枫也不知道原本想要说些什么,听到这句话,扭头盯了他半晌,给咽了回去。 时间只有两个多月,谢玉书为了能赶上旁人的进度,每日只睡两个时辰,除了吃饭睡觉,几乎全泡在书堆里。 裴一雪见状都不敢像以往那样去黏着人家,送水送饭的时间成了他唯一能见着谢玉书的机会。 而药堂那边,最近也开始破事百出。 神医名头在外,有点儿钱或是权的无论大小病都指名道姓想让神医给看,根本不满足于药堂坐诊的大夫。 更有甚者,仗着钱权要神医亲自上门诊治,摆足了架子。 让裴一雪上门看诊,成了这些人往脸上贴金的一种形式。 “别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能去我们府上看诊是你们的福气,什么黎明药堂,我们家老爷不过一句话就能让你们在青州待不下去,可要想想清楚。” 严府上已数次派人来喊裴一雪上门替严老夫人诊治,这第四次派来的小厮,已然决定和裴一雪这个神医彻底撕破脸。 一个月前,严府第一次来黎明药堂喊人,据说是严老夫人不慎感染风寒,要裴一雪跟着去青州城瞧瞧。 当时真给裴一雪气笑,一个风寒青州城内有的是大夫能治,何况青州城离西塘县来回车程得四五天,这还是在不耽搁的情况下。 叫他从西塘县赶过去,严老夫人只怕熬不到那个时候。 严府如此,治病是假,更多的则是满足富人的恶趣味虚荣心。 裴一雪又不是什么很贱的人,怎么可能乖乖当这个玩物? 而严府做着珠宝生意,是青州首富,青州知府都得给严府几分薄面,如今被刚起势的一个大夫驳了面子,又怎会善罢甘休? 眼下感染风寒的老夫人只怕早已痊愈,严府仍旧坚持让裴一雪上门诊治实乃为了争那一口气。 他们不仅想要裴一雪亲自上门,而且必须以低姿态上门,最好如匍匐在地的狗一样低声下气地去严府请罪。 此事十里八乡都清楚,不少人都等着裴一雪的笑话,前面拒绝严府时有多清高,如今就要有多卑微低贱。 外边严家小厮的叫嚣声断断续续传来,房间内,裴一雪心平气静地把完脉。 朝坐在桌子对面的人说:“公子的身体亏养许久,按原来的方子调理,切忌操劳思虑过重,且这两月还须得坚持每三日来此药浴,配上针灸。” “多谢神医。咳咳……”对面的公子抬手抵在嘴边轻咳起来,一举一动都透着矜贵和教养。 与裴一雪相比,眼前这个是个实打实的病秧子。 如画的眉眼间染着怎么也挥不去的倦色,身上穿着的那袭淡青色衣袍又衬得人多出了几分破碎感。 是个美人,裴一雪看在眼里,突然有些理解谢玉书平日里看向他时露出的怜爱目光。 原来是这种感觉。 不过裴一雪还是更喜欢壮实点的身体,那结实的臂膀和胸膛更能勾起他的欲/望,那是会令他一想到便头皮发麻的征服的欲。 他自顾自地想着,嘴上也没忘答话:“医者行医,乃分内之事,公子无须挂在心上。”何况开堂做生意,钱货两讫。 “无论如何,徐神医若能医好我的身体,都是有恩于我,否则我活不过两年。”裴一雪没当回事,青衣公子却是十分真情实意地感激。 他从小被这顽疾缠身,各地神医都求了遍也束手无策,原本找来西塘县也只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成想倒让他看到了些希望。 “公子吉人自有天相。” 心情好的时候,裴一雪也是乐意说些好听的恭维话。 且眼前的这位病人从头到尾并未透露任何身份信息,可怎么也藏不住“贵”字,他也没理由去主动得罪人。 “吉人吗?那便借神医吉言了。”贵公子被小厮搀扶着,起身拜别。 目送人离开,裴一雪心想他也该换身行头打道回府了。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的贵公子却忽地驻步,扭头望来,朝他展颜一笑。 那瞬间连国色天香的红牡丹也为之逊色。 “徐神医行医救世功德无量,必定会洪福齐天,青州严家神医无须在意。”贵公子说完抬步出了房间。 盯着人离开的背影,裴一雪若有所思,看来这位贵公子,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贵”一些。 第12章 三月初三这天,裴一雪几人送谢玉书来到县城,目睹他进入考场。 连续五场都是如此,送考的人比进去考的还要紧张不少。 毕竟谢玉书再这般废寝忘食几个月,身体只怕会吃不消。 县试结果会在一个月公布,到时谢玉书若是通过,要去五百里外的桃源县参加府试。 这几个月,黎明药堂的生意也与日俱增,两百平方米的屋子几乎每天挤得人山人海,皆是不远万里前来看病的患者。 早在药堂召集疑难杂症患者时,裴一雪便已预料药堂如今的光景。 那时他就从济世堂那边抽调了不少人过来帮忙,并挑选了一批较有医学天赋的孩子来做学徒。 如今这些学徒也已经能独当一面。 而济世堂的镖局在说服了几帮子别的山头土匪之后,裴一雪他们建立了驿站,遍布两个县各个角落,送信运货速度保质保量,生意同样火爆。 一切都往好处发展。 眼见时机差不多了,裴一雪也着手第二家药堂。 地点便定在较为繁华的桃源县。 一个月后县试结果公布,谢玉书位居第五,按照前十名能进入府试来看,不算好也不算差,给这人带来了不小压力,又开始了悬梁刺股的苦读。 裴一雪将茶水放在书桌上,忍不住开口:“阿书,身体最重要。就算今年放弃,也还有明年、后年大把时间可以去考。” 对方抬头,“我、我知晓。” 多年未说过话,如今一朝能开口了,谢玉书一直都还不太适应,与人说话会不好意思。 裴一雪看着人的绯红欲滴的耳根子,暗笑,“知道,你还这样干。” “我年纪不小了,想早点通过院试。”谢玉书低下头,继续翻阅还未看完的书册。 “哪有?”裴一雪笑说,“二三十岁才成为秀才的人多得是。” 跟前的人把头垂得更低,脖颈子肉眼可见地变红,轻声道:“我想早点娶媳妇儿。” 如此刻苦,竟然是为了早点儿有个功名去娶媳妇儿! 裴一雪心窝子突地被捅了一下,他觉得谢玉书再多跟他说上几遍想娶媳妇儿的事,他恐怕也会忍不住想要强取豪夺起来。 他转过身背靠在书桌上,气哼哼地说:“哦。” 谢玉书觉察到裴一雪的情绪,抬眸望向人单薄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不想惹裴一雪难过,可他也是真的不想嫁人,他有他自小便想去做的事。 如此,他更得和人保持距离,免得最后纠缠不清。 谢玉书收起心思,继续翻阅起桌上的书,没有去管旁边等着被哄的人。 裴一雪等了半天,没等到安慰的话,反而听到身后传来一页页翻书的声音。 他转过身,盯了谢玉书半晌,扭头出了房间。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谢玉书在连续三个月的超负荷学习下,身体最终没能扛住。 在开考的前一天突然病倒,发热,体温高到几经昏厥。 这种状态下,谢玉书竟还想着府试。 裴一雪扶起床上的人,端起床头的药递过去,“有些难喝,一口气喝完会好些。” 看着人喝完,他就给塞了个蜜饯压下药味。 平日里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的人,如今连呼吸都虚弱无力。 第16章 裴一雪又去探了探人的额头,温度还是没有降下来。 “躺下休息,更有利于恢复。” 他想把人摁在床上躺下,谢玉书却挡住他的手,轻声道:“我想找大夫看看。” 裴一雪愣了下,道:“这方子便是大夫开的。” 虽说大夫开了药方后,被他重新换了副。 有他在,谢玉书看病还用不着找旁人。 可他如今在人前只是个懂得几个药方的人,连庸医都算不上,手中的药方需要一个合理的出处。 只能走了个看大夫的流程。 但谢玉书却坚持要重新找大夫。 裴一雪以为他是不信任刚来这个大夫,便搬出神医的名头。 “这方子我找黎明药堂的徐神医看过,没有比这更适合你的药。” 自从谢玉书嗓子被治好后,这人对神医的医术就深信不疑。 他以为谢玉书会歇了找大夫的心思,哪成想这人反倒更加来劲。 听到“神医”二字,谢玉书没多少精气神的眸子忽然被点亮。 “神医?他在桃源县?” “嗯。”裴一雪只能接着上面的话继续说,“黎明药堂在桃源县开了家新店,昨天才开业,就在离这儿不远的泉洞街。” “那这药能不能让我的病明日……” “至少需要三日。” 他话音刚落,谢玉书便掀开被子起身下床。 裴一雪连忙扶住人,“往哪儿去?” “黎明药堂。”对方说,“明日便是府试,我想问问…神医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明日便能恢复。” 裴一雪冷不防一噎,暗道他是神医不是神仙。 奈何谢玉书就是坚持要亲自去见神医。 裴一雪暗自叹气,“你在这儿好生歇息,我去找神医过来。” “神医年事已高…怎么也不能…让他来找我这个小辈。”谢玉书说着又要起身。 裴一雪将人按了回去,“你如今这副模样,他怎么着也比你现在要方便。阿书,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将他找来。” 他将人哄住,交代张喜照看着人,就出了门。 刚踏出临时租住的小院,裴一雪碰巧撞上匆忙赶回来的常枫。 那人隔老远便向他觑来,“去哪儿?” “出去一趟。”裴一雪这答了却跟没答一样,将人接下来的话给堵回去。 常枫看了看小院,又扭头看了看他,随即眯起双眼,“我和你一起去。” 裴一雪面上表情一僵,这人要是跟着,恐会耽误他的时间。 他讥讽道:“常公子就没自己的事干么?” “没有。”对方答完就朝他走来,涎皮赖脸道:“我闲得慌。” 裴一雪默了默,没空与人掰扯,自顾自地前往泉洞街。 常枫也不在乎他这态度,跟着一起走。 小院离泉洞街只隔了两条街,没一会儿就抵达黎明药堂门口。 常枫瞅见牌匾有些吃惊。 “黎明药堂居然在这儿开了分店。”他问向旁边的裴一雪,“瞧这样子刚开业没几天,你如何得知?” 裴一雪没理他,进去找管事说要求见“神医”看诊。 管事瞄了眼他身后的人,将他领到二楼的一处房间。 常枫见状欲跟着走进,却被拦住。 管事说:“神医诊断,旁人勿扰。” 常枫只得在门口止步,对裴一雪喊道:“喂!病秧子,动作快点,我就在这儿等着你。” 裴一雪快步走进,为了演得逼真,他换好装备后,大概在房间内待了一刻钟后才出来。 打开门,就见到常枫的那张脸。 对方瞥向他身后,问:“那个病秧子,怎地还没出来?” 他答:“他的身体需要调理,大概需要两个时辰。” “哦,我去看看。”常枫说着就要往房间里冲。 裴一雪赶忙伸手堵住这人去路,“这位公子,只怕不太方便进去。” “有何不便?” “裴公子需要静疗。” 常枫眯着眼睛,盯了他一会儿,“那我便在这儿等。” “可。”裴一雪对其无话可说,他不再管这人,召了个药童赶回去找谢玉书。 房间内。 裴一雪按照流程将谢玉书诊治了一番,回了同样的话。 目前这药方最为合适,且稳定病情至少需要三日。 “神医。”谢玉书艰难坐起身,“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稍微好受些?这几日对我很重要。” 重要?裴一雪闻言,忍不住在心中冷哼,归根结底是娶媳妇儿比较重要吧? 他正想着,只听谢玉书又道:“我听闻有一种药能让人暂时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令濒死之人回光返照,仿若常人。不知神医可有类似的方子?” 裴一雪大惊,谢玉书竟想找大夫开此等烈性药物。 他严肃道:“强行消耗所剩无几的精气,不可取,伤了身体可能会落下病根。” 谢玉书垂下眼眸思索片刻后,迟疑地问:“若我服下,大抵会有怎样的后果?有多大几率?” 裴一雪脑子里面好几个念头轮回打转,他若实话实说,这人怕是要赌一赌。 赌赢了万事大吉,可要真出问题,以后有这人好受的。 想到谢玉书考功名乃是为了娶媳妇儿,他便决定从此处下手。 “精气属阳,若真伤了身体根本,公子日后,恐怕无法娶妻生子。” 他说得严重,倘若得知往后可能娶不上媳妇儿,只能嫁人。 他倒想看看谢玉书还想不想用此药。 谢玉书明显犹豫一瞬,随即开口问有多大可能会如此。 裴一雪怔了怔,没料到谢玉书竟然还想着去考试。 显然在谢玉书心底考取功名比娶媳妇儿重要。 可这人考取功名若不是为了娶媳妇儿,那到底为何会对此事如此执着? 在谢玉书的恳求之下。 裴一雪叹了口气,郑重其事道:“公子可想好了,入朝为官则不能嫁人,娶妻若不能生育便会无后。” 然而谢玉书仍旧点头应下。 今年九月正巧有场乡试,若错过了,要等到两年后,谢玉书不想等那么久。 裴一雪无奈,只能提笔开方子。 要真出现了什么后遗症,他到时再慢慢想办法替人调理就是。 诊治完,裴一雪又回到黎明药堂。 来回差不多耗费了一个时辰,而常枫竟还在那间门口守着。 裴一雪瞥了眼人,将门推开,对方顺势溜了进去,而后直冲里间。 “我倒要看看,他治的些什么,是如何在治?” 裴一雪心里咯噔一声,常枫如此恐怕已经对他有所怀疑。 若此人这会儿发现屋子里边没人,可能会当场来摘他的面具。 以常枫平日里的德行,如果知晓他假扮神医欺骗,必定会将这事捅到谢玉书跟前。 他厉声喝道:“常公子!” 守门的两位伙计立马跟着追去。 可常枫是练家子,药堂伙计根本不是此人的对手,三两下就被掀翻在地。 第13章 “你发什么疯?”里间传来“裴一雪”的声音。 常枫当场愣住。 别说这人,裴一雪也有些懵。 不过他转念一想,应当是管事瞧出常枫的心思,提前做了安排。 常枫过了半晌,回复里面的人,“一个多时辰没动静,看你死没死成。” “裴一雪”说:“咳咳咳……你的动作再大些,手底下恐怕就要多上我这一条冤魂了。” 管事闻讯赶来,瞧见地上被砸坏的东西和揉着胸口以及胳膊的伙计,痛心疾首。 “哎哟,这店还没挣几个钱,倒被人先给砸了哟!”他盯向常枫,“这事儿——” 常枫直接打断他,不以为意道:“五百两,赔这堆破烂和这两人的伤药钱。” 五百两已经相当于西塘县黎明药堂整个月的营业额,换个人早就拿着钱息事宁人了。 但管事却脸一沉,“黎明药堂好生接待你们。”他指了指常枫又指了指里头的“裴一雪”,“你们不仅冲撞神医,居然还动手打人——” “两千两。” 管事本想再憋一憋,奈何脸上的笑没憋住,在脸上绽开。 “常公子要再想砸着玩尽管砸,但打人是万万不能的。”管事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恨不得把自己的脸送上去给常枫揍。 要知道,普通人一年的花销也才六七两银子,这挨两下赔进去了点东西就有两千两,除去砸坏的东西和医药费补偿费,净赚一千九百五十两,普通的生活用度一个人一辈子的花不完。 这买卖谁不心动? 管事的奉承话常枫自出生起就听过太多,他一个正眼也没给管事,将衣摆一甩,踏步出了房间。 管事自也识趣没再去打扰,领着两位伙计出去,临走时还不忘和裴一雪来了个眼神交流。 第17章 瞧瞧,得了一千九百多两银子的便宜,还能如此淡定。 新招的这个管事,是个见过大世面的。 换上衣服,裴一雪和门外的常枫汇合后,一同赶回暂住的小院。 隔天,谢玉书服下烈性药后入了考场。 在考场里头待了四天,谢玉书出来一见到裴一雪就晕倒在他身上。 经过此事,谢玉书彻底倒下了,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把精气神养回来。 好在这人在考场发挥超常,对此次府试几乎可以说是十拿九稳。 公布成绩这天,裴一雪几人陪着谢玉书去看结果。 榜上有名的为前一百名,只有这一百人可以在九月去参加乡试,通过则成为秀才。 公布栏前挤了不少人,裴一雪他们从头开始寻找谢玉书的名字。 一遍看下来,他们都没有看见“谢玉书”这个名字。 裴一雪心中不禁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开口安慰着身侧的谢玉书:“也许我们看漏了。” 他们再次从前往后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怎么会?”谢玉书怀疑地低喃,他一遍又一遍寻找自己的名字,直到周遭的人群散去,天色渐暗。 他像具游魂一般回到了小院,旁边的裴一雪与他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清。 这次过后,他需得等到后年,而乡试会试殿试只会比现在更加艰难。 他不知道自己需要消磨多少年才能登上朝堂,掌握举足轻重的话语权。 谢玉书径直进了自己房间,将裴一雪几人关在了外面。 屋外。 裴一雪抬眸觑向旁边的常枫,此人一直不想谢玉书进入官场。 虽说他如今没有证据,可他总觉得这事和常枫脱不开关系。 以常家的实力,插手一个府试的结果,易如反掌。 “看我作何?”常枫侧目瞥来。 裴一雪收回目光,回了自己房间。 坐在桌前沉思良久,他随即提笔写信。 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遣词造句用尽了他毕生所学。 跟当官的打交道的确累人。 裴一雪本不想和这些高官有过多牵扯,但如今也没得选。 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们自己想彻查所有考生成绩,难如登天。 可对于上位者来说,不过一句话的事。 他要弄清楚真相,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而黎明药堂开业以来,接待过的患者,不乏一些富有权势的人。 他不想利用关系谋取私利,但旁人也别来沾边。 他的人还轮不到这些人来欺负。 裴一雪写完将信递给张喜,让其以神医的名义寄出去。 晚上,他抱着堆果脯蜜饯以及一些其他杂七杂八的吃食敲响谢玉书的房门。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谢玉书的声音传来。 “阿书待了不止一会儿了,都到饭点了。”裴一雪温声道,“我买了许多吃的,有苹果脯、杨梅脯、话梅……还有叫花鸡、酱肘子,都是你喜欢的。” 他说了半天,里面的人也没搭他一句话。 他也不在意,自个儿继续说,缠着这人开门。 裴一雪也不知道说了多久,声音越说越“虚弱无力”,像是下一秒就要昏倒断气。 忽然,房门唰地被打开了。 谢玉书嘴唇微动,盯着他半晌,似想说狠话,可最后没能狠起来,语气依旧和缓,“将东西给我吧,你、回去你自己房间。” 面上故作的冷硬和这温顺的口气,一时间谢玉书有些尴尬,耳朵悄然染上绯色,他避开裴一雪的视线,伸手去接人怀里的那堆杂货。 裴一雪背地里乐开了花,表面上却丝毫未显,保持着“担忧”“虚弱”的样子,把怀里吃的往后一藏。 “一个人只会越待越闷。” 不等人答应,他就跨进了屋子。 将那堆吃的往桌上一放,一个个打开,门口那方的谢玉书却还未动。 裴一雪望过去,整个人都没几分精神,模样虚得很,“阿书……我饿了,都没力气了。” 他的意思很明显,他很饿,很累,但谢玉书不吃那他也只好不吃。 作为一个走路都带喘的“病秧子”,在门口站了这么久,说了那么多话,又怎么禁得起再折腾? 谢玉书闭了闭眼,认命般地坐到桌前随手拿起一颗话梅塞进嘴里。 裴一雪跟着坐下,递过去一个酱肘子,“先吃一些开开胃,我还点了些梦溪楼的全席宴,一会儿就到。” 谢玉书动作一顿,望着人默了默,接过肘子,也从桌上拿起一个递过去,“吃吧。” “好。”裴一雪接过来,喜笑颜开地咬上一口。 两人默不作声地啃着肘子,期间谢玉书频繁瞟向裴一雪,欲言又止。 这么明显的小动作又怎么瞒得过裴一雪?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肉,只等谢玉书开口。 在裴一雪啃了半个肘子后,谢玉书终于开了口:“你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不会放弃科举,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放弃。” 不会放弃科举,就代表谢玉书绝不会选择嫁人生子,这是在赤裸裸地再次挑开了说,想要打消裴一雪求偶的念头。 “我知道。”裴一雪放下大肘子,捻起一块话梅,神色暗伤,还“没忍住”咳出来两声,“阿书去科举,不会嫁人,更不会嫁我这样的……” “我…并非……你你很好。”谢玉书有些慌不择言,“我只是想科举,并非不想嫁你。” 裴一雪抬眸,眸光灼灼,谢玉书意识到什么,他的话似乎是说如果不去科举,他就想嫁给裴一雪…… 心下不禁慌乱一瞬,谢玉书忙道:“我我是说,我拒绝你与你的身体没有关系的。” 提到身体,身侧的裴一雪情绪更加低迷了,强颜欢笑道:“嗯,我知道的,阿书不必特意与我解释。” “我——” “阿书不必再说了,我都清楚的。”裴一雪打断谢玉书已经到了嘴边的安慰话,表现得尤为“豁达”,看开一切。 谢玉书抿了抿唇,想着裴一雪该是不愿听关于自己身体的安慰话,而且他也恐会越解释越乱,也没再多说什么。 他心口不觉有闷,裴一雪拖着这样的身体想要娶亲,只怕很难。 更何况裴一雪这样弱,性子这般软,还眼光独特,喜欢他这样壮实的双儿,就算娶了亲,日后会不会被欺负了去?会不会像在裴府那般连顿饱饭也没得吃? 房间陷入沉寂,气氛一时过于低迷。 “阿书。”裴一雪喊道。 谢玉书抬头瞧去,就见裴一雪脸上的负面情绪已然不再,还带上了几分兴致。 “今日午睡我做了个梦,阿书要不要猜猜我梦到了什么?” “什么?”他心不在焉地应着。 “我梦见此次府试有异,上头派人下来彻查此事,说不定如今的结果几日后便会被推翻。” 一个梦,谢玉书没怎么当回事。 裴一雪说:“我做梦一向很灵的,你看我梦到的那些药方,每个都很好用不是? 这说不定也是菩萨托梦给我的指点了,我们不妨等上几日看看?” 谢玉书定定地,死灰般的眸底划过一丝希望的光芒,但转瞬便没了,显然觉得此事荒谬,没有可信的理由。 原本他们一行人计划着明日回西塘县,但裴一雪硬拉着人在这儿等他“梦中”的消息。 这一等便是五天。 几人连半点儿风吹草动都未听到,裴一雪的梦在另外三人眼中,就是在白日做梦。 这日他们从街上逛回了小院,进院时,一直默不作声的谢玉书开了口。 “我们回吧。” 第14章 “东家,派去燕城那边的人回了。”管事推门而入。 两日前,裴一雪已从桃源县回到西塘县。 他立在窗前,手中轻捏着张信纸,问:“如何?” “这些个当官的就嘴上说得好听,真当有事找上门去翻脸比谁都快。”管事愤愤不平道。 “四季他们去找人直接被拦在门外,本以为是守门的小厮狗眼看人低,哪成想堵了两天后终于见到范巡抚说明缘由,范巡抚却睁眼说起瞎话,说什么府试结果只有谢公子一人有异议,因一人且没有确凿证据下没法去大动干戈。 可此次榜首严恒,乃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位列榜首明眼人一看就有问题,旁人不敢说,其中缘由大家都心知肚明。 有些实力的少数考生惧怕青州严府钱势敢怒不敢言,大多考生知晓自己几斤几两,谁排得上榜都无所谓,事不关己。但作为巡抚,此事于公于私都有彻查到底的责任。 再者我黎明药堂于他有救命之恩,如今他不给几分薄面,却如此拿乔,当初说的什么日后赴汤蹈火之言都是狗屁不成? 当初他遭对家追杀重伤中毒身无分文,求到我们头上,我们也该关门将人挡在外头让他自生自灭,也免得好吃好喝供他大半个月还顾镖局护送他回燕城,到头来救出的却是此等的一个白眼狼。 第18章 青州严府仗着钱势肆无忌惮,十里八乡也见怪不怪了,范巡抚睁眼置之不理,八成是和严府官商勾结。” 管事滔滔不绝地说着,自黎明药堂的名头打响之后,他还从未受过这样的气,而且还是被药堂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背刺,这样一想便更气了。 但人性大多如此,什么救命之恩?人只有在得到此恩情之前,求神拜佛竭力想活下去的欲望中,和得到恩情之后确认自己成功获救后的那一瞬,才会对恩人感激涕零。 待渡过苦苦挣扎的泥潭,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恩情也越发的渺小,越发令人记不起。 在更大的利益面前选择与曾经的恩人撕破脸,再正常不过。 “一个小插曲而已,不必过多在意。”裴一雪笑着,将手中信纸递给管事。 管事接过信纸展开,目光扫过一行行黑字,随之舒展眉头,语气中尽显扬眉吐气之意,“竟是京中的那位贵人来信?这下那位范巡抚再不愿彻查也得查了。” 裴一雪嘴角噙着笑,指尖轻敲着窗台,为确保此事万无一失,他除了遣人前去燕城求助,同时也往京城中递了信。 这严家还真是次次都往他的枪口上撞。 也不知在府试中作弊,严家嫡子严恒会受到怎样的处罚,他拭目以待。 还有此次巡抚的不作为,直接被上头撞破,理应不是那么好脱责。 翌日,彻查府试的消息被放出,传遍了青州大街小巷。 不出两日,彻查就有了结果。 凌宜省巡抚因玩忽职守,降为知府调往元洲,罚两年俸禄;原青州知府因受贿革职,流放黑江苦寒之地五年;青州严府之子严恒因行贿本次府试成绩作废,发配边城充军,严家一半家产充公。 而被严恒买通人顶替上去的位置,原本属于谢玉书。 一家欢喜几家愁,王家祖宅内欢聚一堂,挨罚的几家则恨得牙痒痒,心里有苦说不出。 谢玉书无权无势,几年前才搬到青州也认识不到几个人,他们起初分明专门找了这么个软柿子捏,怎么也没想到会出这么一出。 从上头下来的消息,表明此事和黎明药堂脱不开关系,他们不清楚谢玉书如何能说动黎明药堂的神医,大费周章冒着得罪他们几家为官为富者往上递消息,但他们和黎明药堂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要没有黎明药堂多管闲事,他们这把暗箱操作将会神不知鬼不觉,哪能落得眼下这个下场? 心里堵着这口气,原凌宜省巡抚、原青州知府和青州首富严家都盼着能有一个机会,一个把黎明药堂按下地狱的机会。 如今原凌宜省巡抚不敢轻举妄动,原青州知府心有不甘一时间却有心无力,反观严家却没什么好顾忌,严老爷老来得子一直将这个宝贝疙瘩宠得无法无天,现在因为黎明药堂去那等艰苦之地充军,严家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严家一半的财产被充公,但剩下的一半也绝不容小觑。 他们找上在青州最具竞争力的药堂——裴家药堂。 严家愿对裴家药堂无条件给予财力支持,条件便是让黎明药堂以最快的速度在青州从此消失。 黎明药堂二楼包厢,管事满脸愁容,“今日前来药堂的病人只两位,还是熟客看在‘神医’的面上,买两副常备跌打损伤药照顾生意,除此之外便是找‘神医’来医治疑难杂症的五位,总得入账不到二两银子。 这青州严家疯狗一条,是存着与我们同归于尽的心思啊! 裴家自有严家的财力支持,便广纳医者开展义诊,如今已一月有余,全然没给旁的药堂留下生路,青州境内四诊堂、万和堂、回春堂等中小药堂接二连三宣布歇业,黎明药堂也每日入不敷出,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以青州严家的财力,若执意与我们耗到死,恐怕得耗到明年去,我们恐怕无法支撑到那时。” 不仅药堂入不敷出,裴一雪所承包的药田药材有二分之一都是“卖”给黎明药堂,以往黎明药堂生意火爆消耗药材的速度也惊人,如今生意断崖式下跌,这二分之一的药材也砸在了手中。 剩下一半药材卖得同样不怎么顺利,合作的药堂生意与黎明药堂一样大不如前,歇业的歇业,余下苟延残喘的一天连个病人都见不着,又怎么会需要药材? 青州境内需补购药材的药堂,只有裴家药堂,但因着裴家与裴一雪的关系,裴家自是不会买裴一雪的货。 不花自家钱裴家不会心疼,做事全凭心意,这么久以来裴家药堂药材消耗巨大,青州境内的药材早已供应不上,裴家都是费财费力跑到青州境外采购的药材。 可以说青州药材商手里的药材绝没有存到第二天的可能,除了裴一雪。 此刻裴家就等着裴一雪求上门,好狠狠羞辱一番,叫裴一雪当初那般不识抬举,以为有个买卖药材的出路就能和裴家叫板。 若是当初一早同意裴家提议,让药田归裴家所用,裴一雪如今还能稳稳当当地做着管理药田的活计,又怎么会面临露宿街头的危机? 裴家给过机会,裴一雪不识抬举拒绝,如今后悔也晚了。 他们这次必定让裴一雪好好吃一吃苦头,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然后耗到裴一雪身无分文负债累累,再将这条买卖药材的产业收入囊中。 至于裴一雪这个人,当初那样有骨气,就得承担和裴家讲骨气的后果。 赶去乞丐窝自生自灭吧! 兜兜转转半个月过去,黎明药堂门可罗雀,裴家却也没有表面那般风光。 “严恒那小子当初可把你们吹上了天,如今都过了一月却还未有起色,亏得本官费尽心思将你们引荐给总督大人,眼下看来跟街边那些蹩脚庸医也并无两样。 最后三日期限,若还见不到成效,休怪本官翻脸不认人!”元洲裴家药堂包厢内,原青州巡抚挥袖气愤离去。 裴君好歹是这一地带的名医,被这番羞辱面子挂不住,脸色铁青嘴唇都气得抖。 但民不与官斗,更何况他们还开着药堂做生意,得罪这些做官的,便可能有一万种理由等着他们关门大吉。 “父亲不必和这些不懂医理的一般见识。”廖秋白递去一杯茶,“消消气。” 裴君摇摇头,没接茶水,“方总督的旧疾尚未有头绪,如今只剩三日便要交差,如何是好?范知府本就因被贬一事憋着火,就等着扒着方总督谋个好出路,若我们不能帮他搭上这条线,恐怕不好收场。” 前些日子他们还能想着边走边看,寻找法子,眼下过去这么久,方总督已然对他们失去信任,范知府更是急得跳脚。 裴君唉声叹气,廖秋白有些迟疑道:“父亲,我倒有一计,只是……” “什么法子?”裴君猛然抬头。 “前几日黎明药堂诊治了一位病人,听说症状与方总督大致一致,在找过那位神医后隐约有了转好迹象,或许我们可从此下手。” 听廖秋白说完,裴君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从黎明药堂下手不就承认他的医术,还不如一个不知从何处跑来的乡野老匹夫。 简直赤裸裸地将他几十年来积攒下来的名气当众撕碎。 但如今又似乎没有别的路可走。 “我们与黎明药堂势如水火,他们又怎会好心相帮?更何况范知府与黎明药堂也早撕破脸,别说黎明药堂出手医好方总督帮范知府搭线,只怕还会踩上范知府几脚。到时这笔账,范知府定会算到我们头上。” 与裴君眼神交流间,廖秋白扬起个胸有成竹的笑,“父亲无须过多忧心,人自然还得我们去治,黎明药堂绝不会有机会出现在方总督眼前。” ………… 西塘县黎明药堂。 “东家,有位病人在药堂等候多时了,坐诊的王大夫瞧过说是没什么大碍,但这位病人总喊着不舒服,非要执着地求神医给看看,您看?”管事轻声询问道。 “左右无事,带来吧,多半是自己吓自己,来看神医求个安心。”裴一雪混迹医药场上多年,见多惯了形形色色的病人,其中不乏没病但被自个儿臆想吓出毛病的。 身后管事应下,不久领来一个中年男人。 “神医。”中年男人激动地扑到裴一雪跟前,“我最近总觉得胸口憋闷得慌,呼吸困难,可能治?” “莫急。”裴一雪示意男人在桌前入座。 待中年男人递来手,裴一雪例行把完脉,说:“没什么大碍,只需平日注意多加休息便好。” “没什么大碍啊,那就好那就好。”中年男人若有所思。 裴一雪应了声,本就只是走个过场,没什么好多说的,准备送客时中年男人却问:“神医,我有一位远房亲戚有时也觉呼吸不畅,他家离西塘县太远,不便来此,想托我一块问问? 他这个心口啊,会隐隐作痛,还有肩膀后头、膀子、大腿也会痛,除了痛,和我一样胸口还闷闷的,呼吸也不甚顺畅,心脏还会突突地跳,可能治?” 第19章 裴一雪挑眉,他还从来没遇到有哪种病是他不能治的,不假思索道:“自然能。” “如何治?用什么药?”中年男人急问。 心中推测完中年男人这位亲戚可能的病由,裴一雪道:“或许只需用药,或需药、针灸并施,望闻问切此诊断的过程缺一不可,见不到那位病人,没有哪位医者敢轻易给出治疗方案。” 中年男人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可我那位亲戚,当真来不了,他苦受病痛折磨,神医您就行行好,给个妥当的方案,只说如何治便好?用药用何种药?扎针要扎哪些个穴位?” 扎哪些穴位?还想自己动手扎针不成?裴一雪只觉好笑,这治疗方案任谁也不敢给,到时出了事,只会惹得一身骚。 他不松口,中年男人只得悻悻离去。 第二天,黎明药堂刚开门不久,中年男人便带着另一个男人要见神医。 为何那位不便来西塘县的病人第二日就到了西塘县,裴一雪没过多追究,直接把脉。 见这位病人如中年男人一样,根本就没病。 裴一雪叹气,这算什么?不会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家人都怕死,来这儿杞人忧天? 他将实情如实告知,没想到这二位非得拉他开药治病,无论如何规劝都不依不饶。 第15章 “我有病,我不走,你就按我说的这些开药,挨个给我这些病症治好喽!否则我就赖在这儿不走了。”没病的男人躲开来请人出去的药堂小厮,紧抱着案桌桌腿嚷嚷道。 裴一雪眉头一拧,这两个人总觉得奇奇怪怪。 想到方才的诊断,男人牙龈舌苔轻微发红,再结合脉形端直细长,脉势较强、脉道较硬,切脉时挺然指下、直起直落,他提笔写下个方子:“火炭母三十克、山栀子十五克、棉茵陈十五克、山楂十五克、夏枯草十五克、桑叶十克、车前子十克……” 写完他递给没病找药的男人,说:“你的情况,此方最为合适。” 男人松开桌腿接过,满脸欣喜:“这方子就能治好我的病?” “自然。”裴一雪示意旁边的小厮送客,他说的是治男人的病,而并非治男人所说的病。 拿到药方男人都不用赶,和自己的远房亲戚满面春风地出了门。 两个男人七拐八拐,沿途到处张望跟做贼似的,拐过五六条巷子到了裴家药堂。 自始至终都未发现自打他们从黎明药堂出来便跟在身后,此时隐藏在胡同口的黎明药堂的小厮。 那两男人进去不久,两名裴家药堂伙计便从药堂出来,一路快马加鞭到了燕城。 “药来了。”伙计一踏入房门,对房间的人喊道,喊完就大口喘着粗气,足以见得赶得有多急。 “药到了!”房内原本急得来回踌躇的裴君几人,转身迎了上去。 可在打开外面层层包裹的黄皮纸,看到药方上的用药时,裴君不禁神色一僵,眼睛朝外望了望,示意将房门关上。 合上的门扇挡住映入房间的阳光,光线倏地暗下。 “这是黎明药堂的那位,依照我们说的症状开的方子?”裴君低声问药堂送来药方的伙计。 “可是这方子有问题?”廖秋白凑上前,扫过方子后迟疑道:“这方子怎么有些像……” “下火的凉茶”廖秋白没有说出口,但只要略懂药理的人看了方子都会有这样的疑惑。 只是这药材的用法用量上又与常见的凉茶方子略有些不同。 “眼下也只有这条路了,暂且试试吧。”裴君犹豫了半晌,最终敲下决定,他不确定此药对方总督的病症有没有效果,但目前只要确定不会医死,便可一试。 一剂药下去,裴君几人心中都惴惴不安,他们都期待成效。 可惜,那不同于常见凉茶的方子,并没有带来奇迹,连续三天方总督的病情都没有丝毫减轻的苗头。 裴家在燕城被扫地出门的丑闻,在各大同行的努力下传遍了大半个凌宜省。 “这裴家药堂自己不行,又想着攀高枝,只能想些歪点子,这下可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管事笑得略显殷勤,问:“东家,这方总督的病您可能治?要能的话,改明儿我们就上燕城将这总督大人的病给治好喽,再在裴家的脸上踩上几脚。” “自然要去,但不能我们自己去。”自己去显得多不值钱,更何况那位方总督刚被大名在外的裴家药堂当了那么长一段时间的小白鼠,现在可不是随意一个自称大夫或名医能上门诊治的。 他们还差一个契机。 “扣扣。”房门被敲响。 “进。”得到准许,一药堂伙计手里提着礼盒推门而进,随即关上门神神秘秘地走来。 见人手里的东西和这副表现,裴一雪有股莫名的直觉,这礼盒来自谢玉书,他不由心下一动。 黎明药堂与严家闹得这么厉害,即使未往外说明缘由,明眼人都能猜到几分,必定是府试一案惹的。 谢玉书也因此对黎明药堂心怀愧疚,都恨不得把自己抵给药堂还债。 果不其然,接下来药堂伙计便道:“谢公子来了药堂,这是特意带给神医的。” “他走了?”裴一雪接过礼盒,语气问得急。 “没,谢公子还在一楼客房等候,说是等裴公子一起回。”药堂伙计眉眼间的笑带着几分谄媚,每次只要东家心情好,他们底下的这些人都会跟着沾光,他的笑可是发自内心的。 “嗯,我去换身衣服,今日确实在这儿待得有些久了。”裴一雪上扬的嘴角压都压不住,转身之际朝管事道:“明日正巧赶上月底,店里伙计的工钱都再补上二两。” 管事嘴角抽了抽,有些哭笑不得,“这这……东家,我们还亏着了,都亏了快两月了。” 以前这般撒钱也就算了,但现在这种状况还这样,管事都有些担心他以后的路了,这黎明药堂还要不要开了? “钱不用担心。”裴一雪丢下这句,留给管事一个潇洒的背影。 换好衣服,裴一雪来到一楼,又恢复成了那副病恹恹的模样。 “阿书专程来寻我的?” “不是。”谢玉书耳朵肉眼可见地变得绯红,“我来找神医,只是觉得现在天色有些晚了,怕你一个人路上可能有些不安全,就想着等你一起。” “那,你要是不来找神医,是不是就不怕我路上出事了?”裴一雪凑近人,诘问。 谢玉书跟着慢慢后退了两步,这下不仅耳朵红了,连脸和脖子根都是红的。 瞥过脸去看向一旁,“这这些事我与你解释过很多次了,你别再这样。” 裴一雪笑,故作疑惑,“哪些事?” “就……”谢玉书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就我与你不可能成亲的事。” 裴一雪止了笑,淡淡地“哦”了声,颇为“自觉”地离远了些。 房间内静寂一瞬。 裴一雪直挺挺地站在旁边,时不时咳嗽两声,就是不说话,谢玉书适时打破沉默:“走,走吧,不然回去该很晚了。” “哎哟,大伙儿来看看啊,这黎明药堂的神医黑心肝啊!”药堂外一男人的声音突然混了进来。 裴一雪顺着望向声源方向,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药堂门口,那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哭嚎,一只手一边拍打着地面,“我千里迢迢赶来看神医治病,花了钱,结果这药堂的神医给我开了个毫无作用的凉茶方子。 我喝了四五天了,那是毫无作用啊!请了其他大夫看了才知道,这方子根本治不好病!没天理了,都来评评理哟!” 谢玉书辩驳道,“神医绝不可能胡乱给你个方子的。” “怎地不可能?方子就在这里,只要稍微懂一点药理的人都知道这与凉茶的配方大差不差!”男人挥着手中药方示意围观群众自己来看。 吃瓜群众看热闹不嫌事大,一男子挤出人群,“在下不才,略懂些药理,可来说上一二。”男子接过方子几眼扫完,坚定道:“以在下之见,这方子的药效确与凉茶无异。” 这话激起吃瓜人群一阵骚动,交谈声此起彼伏。 “就算这药方与凉茶无异,神医开出此方自有神医的用处。” 看着不知道此事前因后果,依旧与闹事者力争,维护神医的谢玉书,裴一雪先前被人打搅到的坏心情一挥而散,他瞧了瞧围观人群,很多,但还不算多。 如今裴家药堂处于风口浪尖上,裴家自然希望能有一个可以分担舆论火力的炮灰,而上次裴家派来黎明药堂套他话的男人,正巧可以利用上。 男人的所作所为无一不彰显着裴家的目的,将黎明药堂神医给人开凉茶方子治病事闹得越大越好。 裴一雪正愁没机会搭上方总督这条线了,裴家倒给他送来了。 “咳咳咳……”他一阵急促地咳嗽,扶着门框弱柳扶风要倒不倒,下一瞬就被谢玉书搀扶住。 第20章 “你怎么呢?”谢玉书问。 “不知为何,心口难受得紧,咳咳咳……” “神医……”谢玉书焦急地望向二楼,“神医应当还在,我带你去。” 二楼厢房,药店伙计接过裴一雪对谢玉书道:“还请谢公子在外等候。” “有劳了。” 谢玉书候在门口,楼下几个药堂伙计静静盯着闹事男人撒泼,不管男人叫嚣着什么都没半点动作。 眼见人群指责讨伐声越来越大,谢玉书看了眼房门抬步下楼,这时门内脚步声渐渐靠近,他止了步,转身迎了上去。 房门打开,见到神医未见裴一雪身影,谢玉书忙问:“他怎么样?” 对方焦急担忧的神色,化作一抹甘甜在裴一雪心头化开,他不禁叹了口气,分明很在意他,怎么就要躲他呢? 这不经意的一声叹息就如同一个晴天霹雳在谢玉书头顶炸开,连神医都叹气,那裴一雪必定凶多吉少了。 “他很严重?”谢玉书说着便往厢房里面走去,进门时一个趔趄,被裴一雪一把扶住。 望进那双绯红氤氲着水雾的眼睛,裴一雪不由再次叹了口气,谢玉书这是以为他要死了吗? “裴公子已无大碍,老夫叹气无关于他,年纪大了精力大不如前了,故而叹叹气。” 面具下的裴一雪嘴角翘起,“裴公子需要些时间静疗,公子还是莫要去打搅为好。”说完他似不经意地问:“谢公子与裴公子是何关系?似乎很担心他。” “朋……友。”谢玉书望着他,像是还没从裴一雪快死的情绪中抽离出,愣愣地答道。 “只是朋友啊?方才裴公子看起来有些难过,说的话似是在赌气般。”裴一雪扮演着老成神医,语气里透着笑意,像极了爷爷辈早就看透一切,静静看着小辈们闹。 谢玉书呼吸微滞,眼中的绯色不自觉扩散到面颊、耳朵,“他、说什么?” “他交代谢公子先行回去,不必等他。”话锋一转,神医版裴一雪带着丝调侃道:“他说,就算他半路昏倒,被野兽叼走啃了吃了,也是他的命。” 最近药堂和药田的生意都不好,但揭开冷冷清清的那面却是暗潮汹涌。 能用的人手都调出去了,他这个三步一喘的“病秧子”,今日可是独自一人来的县城,半路出点状况再正常不过。 这恐怕也是谢玉书忍不住来城里寻他的原因。 不等谢玉书答话,裴一雪假模假样望了眼已经暗下不少的天色,好心给出方便:“谢公子回去可需要马车?药堂近日不景气,后院马车停置无用,正好能凑一单生意。”他倒想看谢玉书究竟走还是不走? “……好。”谢玉书掏出钱袋,整个人似有些懵。 “二十文钱。”裴一雪抓起一吊铜板,数出二十个,又将多余的还了回去,“公子随老夫下楼,好让伙计送公子回去。” 走了两步,见身后的人没有动静,回头望去。 “不…不用了。”谢玉书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但耳尖的绯红尤为瞩目,声音细若蚊声:“我,一会儿再回。” “公子在城中还有事?” 谢玉书眼珠瞟向厢房内又即刻移回,含糊应了声:“嗯。” 裴一雪暗笑,“那好,公子何时需要招呼一声药堂伙计便是。” 此时药堂门口已然围得水泄不通,在闹事者的添油加醋下,谩骂声四起。 时机差不多了,也该收网了。 第16章 “这神医呢?神医怎么还不出来给个说法,总不能这样店大欺客吧?” “能治就治,不能治便直说。大家兜里都没几个钱,要以后都随便弄个方子搁这儿故弄玄虚掩盖事实,最后让大伙儿费时费力花钱多遭几通罪,给你们药堂赚得盆满钵满。” 药堂门口,人群中你一言我一语地持续传出,凭着自己的臆想,越说越愤怒,仿佛曾经黎明药堂就以这样的手段,让他们多花了许多钱一样。 “是啊,这黎明药堂自开店来还打着让穷人也能治病的口号,结果比其他药堂的心还黑!” “想当初他刚开业时人客寥寥无几,我还是出了份力了!早知如此,我定是不会来了。” 裴一雪迈出黎明药堂大门,“当初黎明药堂开堂义诊,大伙儿排号从夜半便开始,人实在是有些多,许多老夫已经记不起来。 但没记错的话这位小兄弟是偏头痛中的一员,且被病痛折磨数十年,哼哼唧唧求到黎明药堂,那涕泗横流的模样,老夫至今都印象深刻着了。 十年病痛一朝治愈,小兄弟那会儿可还想给我磕头谢恩呢,怎地,现在不记得了?” 刚才接话说出了力的中年男人,冷不防一噎,满脸胡茬颤了颤,“治…治好了又怎样?别想岔开话题,我们说的是你如今用假方子骗大伙的钱,不要以为你们现在店开起来了,就可以肆意妄为,店大欺客。” “你可能确定他所说都为真?”裴一雪反问,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不不然?人证物证都在这儿,你还想狡辩?”话虽这么说,但中年男人语气明显底气不足。 周围的人群,被裴一雪这一问都搞得有些不确定。 闹事的男人见状不好又开始哭喊带动人群仇医的情绪。 裴一雪侧过身,望向还瘫坐在地上的闹事男人,“黎明药堂向来只对人下药,对症下药,如今人在这儿,方子也在这儿,只看方子不看人便说此方无法治其病,未免也太过片面。 此方能不能治他的病,待其他大夫来瞧一瞧,便可知晓。” 裴一雪话落的瞬间,各大药堂名头在外的大夫被管事从后院引了进来。 这事要放以前,其他药堂铁定会明哲保身不会参与。 但得益于裴家药堂这两个月以来,对各大药房赶尽杀绝的作态,以往不敢得罪裴家药堂的各大中小药堂,在生死存亡面前,都想狠狠撕下裴家药堂一块肉来。 面对十几位名医,闹事的男人眸底闪过一丝慌乱,连连后退,远离了些前去把脉的名医,“我才不要他们看,谁知道你们暗地里达成了什么勾当!定然是想趁机害了我。 没天理了!各大药堂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来坑百姓的钱呢!这以后可都仔细着点,别得病,得了病便别想好了,两天能治好的病铁定得治上个两月!” 男人喊完,见名医还欲上前,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哎哟,黎明药堂杀人啦,杀人啦!”闹事男人的那位远房亲戚,扑倒在男人身旁,“报官我要报官,帮我报官。” 裴一雪冷眼瞧着,贼喊捉贼,还嚷嚷着要报官,这贼是想吓唬他了?还是太过于心高气傲? 这事要闹到官府,那传开的速度和可信度必然会提升一个挡位,更有利于黎明药堂。 只是……裴一雪皱了皱眉,忍不住嘀咕出声:“麻烦。” 去官府闹上一通不知要闹到何时,谢玉书还在等着他回去。 他原本只想到这一步结束这场闹剧,然后在背后推波助澜一波,让此事传开,引那位方总督上钩。 既然这裴家药堂想死得更快,死得更惨烈,他自是成全。 “去报官。”在裴一雪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闹事男人的远房亲戚眼中明显划过一丝狠戾。 原西塘县县令因为政绩卓越,已被提为知府,如今的西塘县县令才刚上任没两月。 在了解事情的始末之后,县令惊堂木一拍:“大胆刁民,竟然敢当众行凶!” 裴一雪道:“大人,我们方才都尚未碰到他。” “还敢狡辩,你们数十人围着他们二人威慑吓唬,不亚于棍棒相加。”县令似乎怒不可遏,痛心疾首,“再者,你乱开药方害他在先,也不知他的身体已被残害至何种境地,才致使到如今还昏迷不醒。” “大人,这方子的药效与凉茶一般无二。”裴一雪道,“张老六牙龈舌苔轻微发红,再结合脉形端直细长,脉势较强、脉道较硬,切脉时挺然指下、直起直落的脉象,此方再合适不过,大人若——” 不等他说完,张老六的远房亲戚当即道:“强词夺理,这方子药效和下火的凉茶一般无二,便绝无可能治我外表哥所说的病?!” 裴一雪眉头皱起,他很不喜欢旁人打断他说话。 “他说的病?是他说的,心口会隐隐作痛,发闷,呼吸不甚顺畅,心跳突快,肩膀后、膀、腿痛等病症吗?”说到病症时,裴一雪刻意对衙门外的人群扬了扬声,“黎明药堂向来只对人下药,对症下药,此方就对应此人,大人若不信,尽可随意找人来重新看诊。 这心口会隐隐作痛,发闷,呼吸不甚顺畅,心跳突快,肩膀后、膀、腿痛等病症不是人人都能治,可寻常上火,外头街边随意一个郎中便能治。” “肃静!”县令手中惊堂木砸下,“你的意思,是张老六仅是上火?” 第21章 “自然。” “胡说,我外表兄心口痛都念叨好久了,怎可能是上火?” 裴一雪不理会男人,只坚持让县令找人来看诊。 这么多人看着,县令倒也没拒绝,没多久一个留着胡须的驼背男人提着药箱到了堂中,他先是对张老六扎了几针,不一会儿张老六便悠悠醒转。 待人醒了,驼背男人把了脉,翻开张老六的眼睛瞅了瞅,又让张老六张嘴看了看舌头。 有模有样地看完,驼背男人对县令行了一礼:“大人,此人确有上火的迹象,但从脉象来看必定还有旧疾,上火易治旧疾难医,老夫也未曾见过,请恕老夫无能为力。” 裴一雪暗笑,从张老六配合驼背男人“醒”过来,他就知道驼背男人说的话必然会与他相悖。 而在驼背男人出场的那一瞬间,人群便开始了窃窃私语,从他们的话中裴一雪拼凑出,眼前的这位驼背男人是某一位已经封山避世的“神医”。 曾经打下的口碑比裴一雪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神医要可靠。 听了驼背男人的话,县令笑着,言语中带着不屑:“你说张老六仅是上火,大抵是你诊断不出所致。念你是初犯,且尚未铸成大错,便赔偿张老六两百金吧,日后可莫要托大,忽略病人的所说的病症,退堂!” “两百金”一出,张老六眼冒金光。 而有了驼背老人的话在先,其他郎中就算看诊完张老六,确诊仅是上火,也会有意无意往驼背老人的话上去靠。 毕竟那是神医,与神医的诊断结果相悖,大抵只会让人怀疑自己医术不精。 看着县令起身就要走,裴一雪道:“且慢。” 县令悠悠转身,有些不耐:“你还有异议?” “他未曾见过此种症状,我却见过。”裴一雪单手负于身后,口吻坚定且自信。 “承认自己医术不精,不是什么大事,别做无谓的辩驳,本官已经网开一面,再闹下去你可没那么容易收场。” 裴一雪只是一笑,新官上任三把火,但这火就逮着他烧,烧得不可谓不奇怪。还一直引导他进入自证怪圈。 有了前巡抚知府因府试受贿被贬一事,他在京中有“关系”在青州官场理应不是秘密。 县令敢如此针对他,其背后授意之人也不知道给了县令什么好处。 但有一个算一个,他裴一雪可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人。 对簿公堂他有经验,前一个县令到现在升为知府也还会对他有几分客气,这一个他自然也不会惧。 他叫人将前不久一个与方总督病症相似的病人带上来,要说这二者有什么不一样,那便是这位病人是早期,而方总督大抵是晚期。 “这位是前不久我们药堂新接收的一位病人,他的症状与张老六口中所描述的症状类似,这段时间在药堂的治疗下,已经好了许多,大人可能请方才那位出来给把把脉?” 县令眼睛一眯,坐回原位,猛砸了下惊堂木,砰的一声将吃瓜群众都吓了一大跳。 “你当衙门是什么地方?这都到了戌时,本官说了退堂!” “可草民对此案宣判有异议。”裴一雪站在堂中,“草民”二字说得跟“朕”一样,“草民相信大人作为父母官,必然不会轻易听信一面之词妄断,否则只怕难以服众。” 裴一雪彻底撕破脸,连表面的虚伪平静也不愿意再去维持。 县令气得嘴角的八字胡都在发抖,话中的嘲讽却十分浓厚:“你的意思是,你比蒋神医的医术还要厉害?” 驼背男人若没有封山避世,那在青州铁定是医药界的半边天,此次平白出世也不知所图为何?但显然轮不到裴一雪去质疑人家医术。 吃瓜群众中不乏各大药堂的人,此时只觉得裴一雪这个有“小神医”称号的神医飘了。 不过就医好了些人,被那些人追在身后喊了个神医称呼,便敢如此大放厥词。 公堂上不允许裴一雪戴面具,此时他面上覆了层皱巴巴的,制作精良的老人模样人皮面具,微勾的嘴角透露出的不屑瞧不太出来。 但话里的嘲讽任谁都听得出来:“他若真查出张老六身上有什么旧疾,那便是他医术不精。” 吃瓜群众倒抽一口气,要知道驼背男人只是说张老六有旧疾,且不知道是什么旧疾。 裴一雪这话相当于将张老六身上能查出的所有旧疾都给否认掉了,这得对自己的医术有多大的信心呀? 圣人千虑还必有一失了,普通人谁还没个粗心大意?一次诊治漏诊掉点小毛病,再正常不过。 他们连连摇头,只觉得裴一雪话说大了,待会儿驼背男人在张老六身上随意诊出个什么不易觉察的小毛病,再说自己先前诊断大意,裴一雪这脸后续得让人按在地上踩好长一段时间了。 没一会儿,驼背男人出来,想来已经被人告知过裴一雪的意图,他瞥了眼裴一雪,径直走向了那位病人。 第17章 驼背男人搭上病人的脉搏,与前面诊断闹事男人时相比,那模样要认真得多。 一番诊断,驼背男人瞧了瞧裴一雪,眸中浮现出了些许不明情绪,而后起身回县令:“回大人,此人体内确有痼疾,但与张老六的脉象相似却有所不同。此痼疾不会危及性命却会让人日夜饱受折磨,生不如死,且不易治愈。老夫不才,对于张老六的顽疾,无能为力,可此病老夫早年间恰巧医好过几例,也算得上得心应手。” “啧,这下黎明药堂的这位神医,脸算是丢大发了,还以为他自己治好了什么惊天动地的疑难杂症,结果人家讲神医早在多年前便医好过几例呢!” “你说治好就治好呗,他还非得拉蒋神医出来比划比划,鲁班面前班门弄斧,且看他如何收场?” 县令静静地听着人群冷嘲热讽的声音,丝毫没有要出声制止的意思,但他不出声,裴一雪却要开口了。 “蒋神医封山避世多年,这手一时生疏诊断出了差错,也情有可原。”裴一雪话里是三分不屑七分漫不经心,“你说是吗?蒋神医。” “老夫诊断不会出错。”驼背男人淡漠道。 “哦,既如此,那便是蒋神医在深山里故步自封多年,医术堪忧,人没病都给诊出病来了。”裴一雪哀叹着,似十分惋惜一代神医的落幕。 驼背男人眸色晦暗,“老夫即使固步自封多年,也轮不到一个无名之辈质疑。你来青州之前不过泛泛无名之辈,别以为这一年来在青州医好了些人,便可目中无人。老夫自弱冠之年便在青州扬名,几十年来医过的病治好的人,比你吃过的盐还要多。” “谈何从前呀?我们只需论现在。还是说,蒋神医只能靠着往日留下的声望才能维护住神医的名号?否则又怎么会在张老六身上诊断出顽疾,又怎会不知张老六口中的病症与我黎明药堂这位病人的病乃是同一种? 不过是我的这位病人还处于早期,而张老六口中的病症却是到了中晚期才会有的症状。” 驼背男人自然知晓,张老六口中的病症与黎明药堂的病人乃为同一种病的前后期表现,但有先前他说不曾见过张老六的顽疾在前,眼下他又怎么会承认?只能硬着头皮去圆这个谎。 “你口口声声说两者为同一种病,莫非你曾经见过此痼疾后期病患?” “自然。” 驼背男人冷哼一声,“不知那位病患如今如何了?”此顽疾少见且不易治,早期来看,诊治愈的几率都很小,更别说到了后期,基本上无治愈的可能。 只听裴一雪道:“在我手中,他的病两个月便已痊愈,至于当前过得如何?我还真不知,他病好便离去,与我再无交集。” 驼背男人嘴角不合时宜地抽了抽,心想这老匹夫还真能说大话,两个月就能痊愈,鬼都不信。 别说两个月,两年,二十年都治不好,且这病到最后,病症会越来越严重,患者常常承受不了,会早早地自我了结。 他心中这样想,嘴上也这般说了出来。 斜了眼裴一雪,道:“撒谎并不能为你的拙劣医术添砖加瓦。” 他起初还为裴一雪能治疗此病早期,有了几分欣赏之意,如今见裴雪为与他争个高下吹牛不打稿,就只剩下厌恶和不屑。 裴一雪笑了笑,转身对衙门外的人群道:“我黎明药堂今日便放话,若身患此疾之人来我药堂无法治愈此症,我黎明药堂自此便关门歇业,永不再入世,对于方才判决,给予张老六两百金的赔偿也一并认下。” 说完他扭头对驼背男人说:“不知蒋神医可有如此信心?” 话虽如此,但他心里门儿清,这驼背男人明显治不好此病。 他要的就是这般,拉驼背男人下水,让此人做下赌注,然后从神坛上跌入深渊。 不是自诩神医,医术了得么? 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什么软弱可欺之人。 第22章 敢在背后和他玩这些弯弯绕绕,给他平白添了这一档子麻烦事,神医也好,县令也罢,都别想好过。 驼背男人用大半生赚来的神医名头和声望,他便笑纳了。 自此,他在青州医药界的地位,将不可撼动。 “老夫未曾见过的顽疾,不会夸下海口,倘若遇到,只能尽力而为。可老夫早已避世退隐,此次不过受故人所托,理应再没这个机会。”驼背男人道,“再者,你若真想治,眼前的张老六有何不可?” 这是想以避世退隐糊弄过去,裴一雪可不会让人如意,“我说过,张老六身上并无顽疾。你我不如半月为期,若能在这半月遇到此病晚期患者,如何治疗,蒋神医可能让我讨教一二?神医此次既然已经出山,再多留半月理应也不会耽误接下来去避世。” 裴一雪把驼背男人堵得骑虎难下,驼背男人盯了他两秒,冷声道:“讨教算不上,老夫到时且看神医大展身手。” “嗯,一定。”裴一雪一点儿也没有虚心的意思,他转头对县令道:“还请县令大人在此做个见证。” 县令冷哼,不屑道:“你若当真有如此医术,就该能知晓张老六身上的顽疾。 眼下不作为莫不是私下张老六曾得罪过你?叫你怀恨在心,不给诊治,还用些旁的药胡乱糊弄。” 县令如此说,话乍地听起来没什么攻击力,但对于一个药堂来说却是致命。 一个药堂若因私人恩怨,在前来看诊的患者背后使坏,传出去只怕没几个人再敢来让瞧病。 这脏水泼的,那叫一个猝不及防。 裴一雪站于堂中,顺着县令的话说:“黎明药堂自开业以来,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不过今日之后只怕会多出来两条规矩。 第一,若黎明药堂从前乃至日后出现乱开药糊弄的情况,情况属实,便以五百金作为赔偿。 第二,黎明药堂若不想给人看诊,必定会有言在先,像张老六这等故意找茬之人,其本人以及六服之内的血亲,药堂将永不再接收。” 从衙门出来,已经过戌时。 在黎明药堂的包厢外,谢玉书静静地倚靠着墙壁,身姿挺拔如松,黑亮而浓密的黑发,随着微风轻轻飘动,透出一股子静谧而缱绻的气质。 低垂眸看不清情绪,可那微锁的眉头却蕴含着不可忽略的忧愁。 裴一雪站在走廊拐角处瞧了好一会儿,迈步上前:“这么晚了,谢公子怎么还在此处?” 谢玉书猛然望过来,那双深邃的眼睛闪着几丝欣喜亮光,嘴角不自觉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您回了。” “嗯。”裴一雪应道。 “衙门那边怎样了?” “解决了,无需担心。” “那便好。”谢玉书松了口气,脸上的愁绪却并未就此消散,侧头透过紧闭的门望向屋内,犹疑道:“神医,他此次静疗为何需要如此之久?是不是因为病情比往常更加严重了?” 裴一雪身体一顿,语气中带着几分凝重,“谢公子应当清楚,他的病确实有些棘手,目前暂时还未有治愈的法子,只能勉强稳住病情。 此次大抵是受了什么刺激,情绪波动过大致使病情加重,自然需要更长时间静疗,不过无大碍。” 谢玉书瞳孔皱缩,愧疚之色溢于言表,喃喃道:“因为受了刺激……” 裴一雪心里咯噔一声,“这只是老夫的猜测。”这只是他顺口扯了个理由。 他总不能说是因为他被耽误在了衙门,没法及时“静疗”结束了。 倒没想到谢玉书会如此多想。 不会以为他是因为先前被拒绝受到刺激,而病情加重吧? “裴公子静疗时间差不多了,公子还请稍等片刻。” 裴一雪进屋换好衣服,绕出屏风恰好与从屋内暗门走出的管事碰上面。 “都安排好了吗?” “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只等风声传到燕城,等大鱼上钩。”管事道,“原本的小打小闹还不足以引方总督过来,如今有个避世神医搅和在里面,方总督大抵是耐不住性子会很快寻过来。” 交代了些事,裴一雪便出了门,现在已经太晚,赶夜路回王家祖宅多有不便。 他和谢玉书就近寻了家客栈,要了两间相邻的房间。 谢玉书将他送到门口,叮嘱道:“我就在隔壁,有何事或哪里不舒服,可直接唤我。” “好。”裴一雪口头应着,声音细弱如蚊,时不时带着几声咳嗽,做足了重病未愈的戏。 “我,送你进去。”谢玉书犹豫着道。 他现在其实挺害怕与裴一雪独处的,可见裴一雪这副模样,他又有些不忍心。 轻轻推开房门,他扶着裴一雪走进,心里祈祷裴一雪可别又要说些那什么话。 要是说了,他是要拒绝,还是先稳住人,免得又给人气病? 越靠近床,外边的人声便越来越远。房内越发安静,谢玉书心里也越发不安。 几乎将裴一雪按在床上坐好的瞬间,他就转身离开。 裴一雪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倚在床头,目送着谢玉书转身离去的背影,心中只觉好笑。 夜色朦胧,屋内的烛火在夜幕下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略显些孤独意味。 事实上他也是这般觉得,好不容易有了这个与谢玉书一起住客栈的机会,他怎么能一个人待在这间房内? 第18章 谢玉书几乎是逃进了自己房间,砰的一声关上门,他背靠门板整个人都有些发懵,心脏因害怕听到裴一雪又胡言乱语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到现在还突突跳个不停。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中慌乱。片刻,他缓缓走向茶几,提起茶壶,将凉白开倒入白瓷杯中,水声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逐渐洗去他心中的不安。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若有似无的轻咳声打破了这份宁静。谢玉书的手一抖,茶壶里的水险些洒出,他立刻停下动作,屏息静气,仔细聆听。 那咳嗽声,果然是从隔壁裴一雪的房间里传来的。 他的心猛地揪起,脑海中浮现出裴一雪那张苍白而虚弱的脸庞。 裴一雪的身体状况并不好,每一次咳嗽都可能是病情加重的信号。 隔壁传来的咳嗽声愈发频繁,像是一根无形的线,牵动着他的心。 谢玉书握着茶壶把柄的手指紧了紧。犹豫了片刻,他最终决定还是去看看。 放下茶杯,走到裴一雪的房门前,谢玉书深吸一口气,轻轻敲响了房门。 “你……还好吗?” “还好,阿书怎么过来了?”门内传来裴一雪虚弱的声音。 谢玉书沉默片刻,听着门内传出的微弱带着些急促的呼吸声,心中莫名有些不是滋味,他听得出来裴一雪明显在刻意隐瞒自己的状况。 这人平时表现的十分豁达,实则心里很是在意自己的病情,更不想让旁人瞧见脆弱狼狈的一面,却又因着这病,因着这副身体而无能为力。 谢玉书问:“你……现在方便吗?” “嗯什么?” “我的房间,屋顶漏雨,今晚可能需要借住一下。” 屋内的裴一雪险些被这个理由逗笑。 五层的建筑,他们的房间在二楼,哪里来的屋顶?且今晚圆月当空,满天星辰,漏什么雨? 不过谢玉书说是漏雨,那便是漏雨,裴一雪的目的仅是想让人过来一起睡而已,至于外面有没有下雨,屋顶漏不漏,可不归他管。 他应着谢玉书的话,说:“我的荣幸。” 房门被推开,谢玉书怀里抱着床大棉被走进,目光交汇间,裴一雪扫了眼人怀里的被褥,又生起坏心思。 他嘴角勾起一抹戏弄的笑意,明知故问道:“真的漏雨了吗?” 谢玉书的脸一红,梗着脖子道:“……外面没下雨,是我有些害怕一个人睡在客栈。” “那——”裴一雪轻笑,拍了拍床铺,宠溺道:“阿书今晚就和我一同睡。” “不,不了。”谢玉书视线连忙瞅向地面,“我在地上将就一晚便好。” 裴一雪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声音刻意带上几分娇气,“地上凉,会病。” “没事,我皮实,不会生病。”谢玉书说完,开始在地上铺被子,动作迅速而麻利。 看着谢玉书忙碌的身影,裴一雪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他知道要让谢玉书同意和他躺在一张床上,很难,且更不会同意让他这个病秧子睡地铺。 他抱起床上的备用棉被,蹲下身细心地铺到谢玉书已经摊开的被褥上。 对上谢玉书的视线,他笑道:“铺厚点,睡着舒服些。” “嗯。”谢玉书轻声应了声,再次垂下脑袋。但在铺地铺期间,目光却时不时地瞟向裴一雪。 裴一雪唇角噙着笑,转头看向谢玉书,眼神温柔而深邃,仿佛能洞穿谢玉书内心的所有一切。 第23章 地铺铺得差不多了,他站起身,一边解着腰带,一边轻声说道:“很晚了,早些休息。” 谢玉书瞧见他半挂在腰间的腰带,猛然转过头去,耳朵随即泛起红色,“你…去睡床。” 见人如期掉进自己挖的陷阱,紧张到话都说不利索,裴一雪空荡的心脏仿如在瞬间被塞满了糖果,甜丝丝的,很满足。 他脱下外袍,轻轻地将它晾在一旁的衣架上,唇角微仰,软声道:“阿书误会我了。” 他到床边坐下,双手撑在床沿,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谢玉书看,仿佛要看出朵花来。 “还,不睡吗?”谢玉书手中被角攥得死紧。 “阿书先睡。” “好。”谢玉书机械式地躺下,扯过被子盖过头顶。 裴一雪瞧了会儿,躲在被子里的人似连呼吸都压得很低,像是想把自己给完全隐藏起来。他心中好笑,“阿书不脱衣服吗?” 听到他的话,谢玉书怔愣一瞬,缓缓道:“……我睡觉,不喜欢脱衣服。” 裴一雪低笑,“那,鞋子了?” 谢玉书又沉默了一会儿,才从被褥里传出声音:“……也不脱。” “阿书的习惯,很特别。”裴一雪起身继续脱掉身上层层束缚,直至只剩下一件薄薄的白色里衣,躺到床上。 他和谢玉书之间的距离不算远,甚至近到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裴一雪侧头看着床下的那个被褥鼓包,轻声说:“阿书,你知道吗?我很喜欢和你待在一起。” 谢玉书没有回答,大概想以假寐逃避答话,可猝然变得起伏不定的呼吸却出卖了他。 谢玉书不答,裴一雪也没在意,更不知自己突然怎么了,怎么就蹦出来了这句话。 他来到这个世界不短了,遇到的人也已经数不清了。但真正在意他死活的人,除了李氏,好像就只有谢玉书了。 只是李氏对他的感情更多的是源于那位原著中的裴一雪。 而谢玉书在意他,只是因为他是他。 在这个充满未知的世界里,有一个人默默地陪着他护着他,显得无比珍贵。 这大概也是他迫切想抓住谢玉书的一大原因吧。 房间里陷入了一片安静,只余两人的呼吸声在轻轻交织着。 没一会儿,随着一阵细小的窸窣声,谢玉书的脑袋从被褥中探出。 四目相对,谢玉书瞳孔闪烁着震惊与慌乱,大抵没料到会与他撞个正着。 裴一雪道:“阿书,还没睡?” “我,刚醒。”谢玉书答着,目光不自觉从裴一雪脸上往下挪。 挪到胸口处,见到那片白花花的肌肤,谢玉书猛然背过身去。 此时裴一雪侧躺在床上,乌发倾散在枕边,身上的那件里衣也没有拢好,胸前敞开了大片,春光无限。 谢玉书转过了身,虽然已经看不见裴一雪那副勾栏头牌模样,但空气中却仿佛到处都弥漫着裴一雪的气息和温度,直往他身体里钻。 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愫,酥酥麻麻的感觉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闭上眼睛,试图平复内心的悸动,但裴一雪的声音却如魔音般在耳边响起:“阿书,怎么突然转过身去了?” 裴一雪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几分慵懒还有几分纯洁和无辜。 相处这么久了,谢玉书也摸清了些裴一雪的性子,他知道此刻裴一雪是故意发问的,这人心中定然知晓他为何突然转身,却还要明知故问。 但他却无法抗拒这种诱惑,更气不起来。 不知从何时起,裴一雪像是总有一股魔力般,让他忍不住想要沉溺下去。 他闭上了眼睛,装作已然睡着,看不见也听不见。 “阿书?”裴一雪喊着他的名字。 他未答,裴一雪自顾自地又道:“阿书方才那样子——”顿了顿后,“分明挺喜欢看的。” 裴一雪说着又将身上的衣服挑开了些,“阿书确定不要再看看?” “砰砰!”没等到谢玉书的反应,巴掌大力拍门的声音便不解风情地传来。 随之是一个熟悉且欠揍的人声:“喂!病秧子,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 竟然是回京归来的常枫。 “我去开门。”谢玉书宛如找到了救星,掀开被子朝门口逃去。 房门打开的瞬间,常枫的笑瞬间裂开,他看了看谢玉书,又看了看床上的裴一雪,话都说得不太顺溜。 “你你们……阿书,你和他?” “我们什么都没有,你别乱传。”谢玉书连忙否认,“他病情严重了些许,我担心所以才会睡在这儿。” “病情严重了?”常枫狐疑地瞅着裴一雪,而后对谢玉书道:“那这不巧了嘛,看着他不让他死,我来就好了,阿书在这儿想来也多有不便。” “确有一些,劳烦常公子了。”谢玉书瞥了眼身后的裴一雪,没有理会对方可怜兮兮挽留的眼神,跨步去了隔壁。 隔壁的房门轻声关闭,常枫脸上带着一抹狡黠的笑意,脚步轻快地走进。 “别装了。”常枫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中显得格外清晰,“你这副病恹恹的模样,我都看腻了。每次都用这招博取阿书的同情,能不能有点新花样?” 裴一雪此时心情烦着了,懒得搭腔,凌乱的头发和里衣配上他刻意营造的病气,很有几分命不久矣的氛围。 常枫瞅了会儿,有狐疑又有几分探究,问:“喂,病情真重了?我这次回京专门招来了几位赫赫有名的郎中,不说医术世间数一数二,但好歹比那黎明药堂的老头靠谱。我本想着明日带你去瞧瞧,但看你这副鬼样,怕是等不到明日了,我现在就去喊他们过来。” 要骗过别的郎中,光靠精湛的演技可不成,等那几个名医来连番诊治,可不得穿帮了? “咳咳……”裴一雪一急,气没顺上来,呛得连连咳嗽,摆手道:“不用了。” “用,怎么不用?”常枫咬牙切齿道,“不将你这毛病给治好了,我心里就老赌着口气。你若没这身毛病了,我看你还怎么在阿书面前装柔弱。” “我刚吃过药压制,他们想诊也诊不出什么。”裴一雪略为不耐,“你当真对那几位神医医术如此有信心,明儿个再与我去瞧瞧看,若真能治好,裴某感激不尽。” “哼,黎明药堂那老头都能用药将你的命吊着,他们几位将你治好定然不在话下。” “希望如此。” 月光洒在窗棂上,斑驳陆离。 房间内两人都暗中在心里盘算着,较量着。 翌日一大早常枫便要拉人去看诊,裴一雪以先问一问神医为由,去了趟黎明药堂,拿上作弊的神器,才和常枫去见那几位郎中。 一座奢华宅院内,五位名医轮番,对裴一雪进行了把脉看诊。 第19章 宅院大门口,阳光透过梧桐叶缝隙泻下。 根据各位名医的诊断结果,裴一雪这病无法根治。 “我没想到你真是……”常枫迟疑,拍了拍裴一雪的肩膀,“不过多加注意,还是能活久些的。” 谢玉书抿着唇望向裴一雪,“天底下很多地方我们都没去过,还有很多神医我们也不曾见过,你的病定然会有法子的。” “嗯,我相信阿书。”裴一雪侧头,笑眼弯弯盯着身侧的人说。 常枫撇撇嘴,甩袖先一步上了马车,“快回吧,昨晚那破客栈睡得我浑身难受。” “先回吧。”谢玉书不自在地挪开目光,避免与裴一雪对视。 “好。”裴一雪乖声应着,踩上马凳和谢玉书先后上了马车。 车辇前行,车轮在道路上咯吱咯吱地转动。 车身摇摇晃晃,车内三人各坐一方。 裴一雪扮演一个病秧子闭目倚靠在车身上,左侧的谢玉书看上去心事重重,右侧常枫的脸自始至终都瞥向一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常枫不经意瞥到闭目养神的裴一雪,打破沉默。 “我离开这些日子,听了些传闻,裴家仗着严家的财力支撑,似乎想拖死其他药堂,药堂的日子普遍不好过,导致你的药材滞销,已有好些时日了。” 裴一雪轻瞌着眼,心道这小子又想拿这事儿来打压贬低他么?可惜,这事儿目前为止,完全在他的掌控中。 “不劳挂心。” 常枫嘴角抽了抽,他堂堂大庆国首富之子就赤裸裸地坐在这儿,一挥手别说区区严家,就再来好几个严家也不带怕。 好歹同一屋檐下住了这么久,他也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裴一雪应该清楚得很。 他既然先开了这个口,必定是想出手帮忙的。 可都到生死存亡之际了,裴一雪在做什么?这个时候还在那儿安详地沐浴阳光吸收日月精华? 就常枫平日跟裴一雪处的关系,让常枫主动开口说要帮忙,定是不会开这个口。 第24章 常枫啧了声,“呵,不挂心。区区严家,还是连带罪就把你弄得灰头土脸的。”而后双手抱于胸前,端坐起身体,“你要求求我,你手中的药材我便包圆了,要不要试试看?” 求?裴一雪暗笑,两世为人,他何时需要求人?只有旁人有求于他。 何况,真落魄到需要求人的程度,他求谁不好,去求情敌?脑子被驴踢了也不至于如此。 “不劳挂心。”裴一雪懒得搭理此人,他睁开眼目光落到谢玉书身上,回想起人身上温暖干净的皂角香,生出些许贪恋来。 想靠近人,须得找个由头。 他略“艰难”地撑起自己的身体,弱声弱气喊道:“阿书,我觉得有些累,但这车辇靠着让我难受。” 他说着就往谢玉书身边挪去。 “干什么?”常枫一声怒喝,抬手拦住他的去路,“车辇靠着不舒服?我的肩膀宽,给你靠个够!” 裴一雪身体微微前倾,顿在半路,被常枫拦下后,他没再动,只抬眸望了眼谢玉书,见对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便自个儿可怜巴巴地缩回了身后的角落里。 那哀怜落寞的眼神,配上精致绝色的五官,“孱弱”的身躯和眉宇间萦绕的病气,交织成了一幅唯美的悲伤画卷,破碎感十足。 映入谢玉书眼中,就像有一片羽毛似的不停地在骚弄他的心,让他忍不住想要答应裴一雪的任何要求。 常枫表情有一瞬龟裂,拳头捏得嘎嘎作响。 他拽住裴一雪手腕将人往身旁一拉,近乎咬牙切齿道:“都说了车辇不舒服,我的给你靠。” 裴一雪猝不及防被拽得一个趔趄,眼疾手快地用另一只手稳住身体才不至于摔……摔到常枫怀里。 “放手。”他冷眼盯向常枫,常枫仿佛觉察不出他的不悦,竟想动手来按他的脑袋。 “不是想靠着人么?不要了?” 裴一雪拍开探过来的大手,带了几分怒气。 他就说这原书中的大反派回来后,他行事便别想顺利,明明已经回去京城,又跑回这乡野旮旯做什么? 裴一雪勉强压下忍不住要抽搐的眉心,瞥了眼身侧的谢玉书,然后一板一眼,像极了不久后便会离世之人的作态,坦然说出自己的小心思。 “我心悦阿书,就是想黏着阿书,应当也不算是坏心眼,常公子不就想戳破我这个?”他扫向自己被抓得有些发红的手腕,“现在阿书已然知晓,能放开了吗?” 常枫没料到裴一雪会自个儿戳破自己,俨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木然地松手,看向谢玉书。 对方像是全然没听见方才裴一雪说的话般,侧身盯着随车身轻轻晃动的轿帘,仿佛他们两人一切的动作和对话都与自己无关。 可那紧扣在身侧的手指以及那红得滴血的耳朵,显然表明谢玉书没有表面上那样泰然自若。 这还是裴一雪第一次,当着外人面跟谢玉书说类似于表白的话。 听见裴一雪说出“心悦”“想黏着”的那瞬间,谢玉书几乎忘了呼吸,随之而来的是涌上胸口的莫名悸动和突突乱蹦的心跳。 此事他处理不来,所以便当自己耳聋眼瞎,什么都不知道。 裴一雪再次缩回了自己的角落,由于看诊前服用的作弊药效果尚未完全消退,与常枫几番拉扯后,体力开始有些不支,面上的病气也更重了些。 细弱的喘息声打破车内短暂尴尬的气氛。 “喂,你别耍赖啊!”常枫扒拉两下裴一雪的胳膊,“就刚刚那点儿力气,你再怎么弱也不至于这般。” 神游天外的谢玉书思绪被猛然拉回,转头瞧见面如死灰的裴一雪差点儿没吓死。 “怎么会这样?”他挪到裴一雪身侧,“分明刚吃过药压制。” “我没事,一会儿便自己好了。”裴一雪这会儿是真有些难受,也大概能猜到,他此刻的脸色看起来铁定很差,都把谢玉书给吓着了。 但谢玉书并不认为他没事,能自己好,当即决断:“我们去找神医。” 掀开轿帘,谢玉书对前方的马夫吩咐道:“我们暂时不回稻花村了,劳烦前头岔路去黎明药堂。” 马夫应声而动,马车在道路上缓缓转向,朝着黎明药堂的方向驶去。 裴一雪说服的话被迫憋了回去,既如此,那他就一装到底吧。 车辇在吱吱嘎嘎的声音中继续前行,裴一雪闭着眼靠在谢玉书肩头,满足之余,他心里忽然生起点愧疚感来,但也只有那么一点儿。 “吁……”车辇停下,紧接着是马夫道:“公子,前方被人群堵住了,马车没法前行。” 常枫掀开轿帘,就见黎明药堂门口又围着群吃瓜群众。 “这是,怎么呢?”谢玉书惊道,他扶起肩膀上的裴一雪,“在这儿等我,我去看看。” “阿书。”裴一雪伸手想要拽住人,奈何谢玉书动作太快,根本来不及听见他的话,转瞬跳下马车挤入人群,留他和常枫面面相觑。 常枫跳下车,踌躇着伸出手,对他说:“我扶你?” “那便,有劳常公子了。”裴一雪搭上人的手,慢条斯理地下了马车,像极了主子的作态。 堂堂首富之子怎么可能瞧不出他的戏弄之意,后槽牙咬得死紧,但还是把那股火气暂时憋了回去。 大抵是怕他真一不小心一命呜呼。 “……哎哟,官爷这个七十五文一钱了,可使不得使不得呀!” 靠近人群,药堂管事的声音就传到耳朵。 “麻烦让让,有人着急找郎中,麻烦让让。”常枫推挤着人,半天也没扒拉出一个缝隙。 更有不耐烦者,推了把常枫:“你烦不烦,看什么郎中,没听说黎明药堂卖假药嘛,官差都来搜寻赃物了,还来这儿看?” 常枫脸色一黑,这人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知道凭他的身份,眼前的这个男人居然敢推他,居然敢和他这么说话。 他掏出两大袋银子,在手里颠了颠,对旁边的裴一雪戏谑道:“本少今个儿让你亲眼瞧瞧,什么叫有钱能使鬼推磨。” 将碎银洒向黎明药堂相反的方向,常枫大呼:“要钱吗?去捡,谁捡到就是谁的!” 伴随银粒落地的声响,稀稀拉拉的几人带头跑去,余下的人随后也和洪水一样卷过去。 黎明药堂门口,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前后不过几息时间。 隐在人群中的谢玉书随之显露出来,匆忙往这边赶来,稳稳扶住裴一雪。 “怎么不待在车上?”谢玉书看了眼还在大撒特撒银子的常枫,“黎明药堂今日可能不便接诊,我们只能去旁的药堂先瞧瞧。” 裴一雪侧头轻声道:“不用了阿书,我已经感觉好多了。”他带着谢玉书往黎明药堂门口靠近了些,“这些官差好端端的,怎么乱砸人东西?” “说是搜寻假药。”谢玉书薄唇紧抿,语气中尽是愤愤不平之意。 明眼人都看得出,官差分明就是在故意搞破坏。 “诶诶诶,官爷,我这百年人参可值上八十金了,必定假不了。”管事手拿算盘,官差每砸一个东西,他便把账加上,看似在阻止官差毁坏东西,实则在将人的火力往金贵的东西上引导。 闲暇之余,还能抽空和裴一雪来个眼神交汇。 官差来砸店,必定受到县令的准许,而黎明药堂与现今衙门的关系可算不上好,县令明面不好操作,背地里有的是阴招给药堂使绊子。 民不与官斗说的便是这个道理,就单说各种查验,每天给来一个都没人能接得住。 但管事心里门儿清,眼下的这些,无须等太久,明日或者后日黎明药堂可一并清算。 这账他可得记清了,还要喊得整个西塘县都知晓。 第20章 衙门以黎明药堂卖假药的名义,几天时间将药堂里里外外毁了个遍,药堂损失惨重大约合七千八百两白银,西塘县人尽皆知。 而假药的事情仍旧处于待确定状态,纵使没有确切的证据衙门也没想就此放过药堂,药堂被查封,被迫停业整顿。 又是阳光明媚,风和日丽的一天,微风吹过吹得后山林子沙沙作响。 王家祖宅裴一雪坐于窗边案台,手里拿着本书,封面印拓着“九州百草论”几个大字,百无聊赖地翻看着,嘴角的姨母笑一刻也未曾停过。 “扣扣。”门外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也挥散了飘在四周的粉红色气氛。 裴一雪皱起眉头,吐出一个字:“进。” 门被推开,张喜从外头探进了一个脑袋,脸上的笑带着浓浓的谄媚和自豪:“东家。” 裴一雪应了声,眸子再次转回到了书页上,虽然刚刚构筑起来的气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与张喜比起来,他还是对书里接下来的情节更感兴趣一些,这强制拽回壁咚亲吻的,小受挣扎得让人兴趣正浓了。 第25章 任谁也想不到,裴一雪手里的医书,实则是披着医书皮的,风靡大庆国大街小巷名为《夫郎的小娇夫是大灰狼呀》的话本子,还是两日前最新发出来的那一期。 穿书前裴一雪也看过不少此类小说,否则只怕也不会穿进这方书中世界了。 只是此事乃天知地知和他自己知晓,穿进这本书后嘛,他自然也不想让人知晓他有这方面的爱好。 毕竟他个大男人,喜欢看这些情情爱爱什么的书,传出去总归有些不太好。 尤其是现在,要被常枫发现,那场面他想了想,额头青筋就不受控制地跳了两下。 现代时期用手机,他看了什么旁人难以发现,但书中世界这一本一本的书册着实有些显眼,他只能用这招“偷梁换柱”打掩护,将所有话本都用医书的封面来伪装。 《夫郎的小娇夫是大灰狼呀》这本书连载到今日已发了十四册,裴一雪穿过来不久便一直在追读,比他穿进来前,看的那本《医世无双》不知要好上多少,至少里面的两个主角深得他意,最重要的是主角攻受跟他与谢玉书的情况有点像。 而《医世无双》里面的主角,廖秋白和裴宣……穿进来前他就尤其不喜廖秋白拿身边追求者当垫脚石的人设,穿进来后,作为受害者之一就更为不喜了。 张喜看着自家东家如此醉心于钻研医书,到嘴边的话都不好开口,又试探地喊了句:“东家?” “说。”裴一雪将不自觉弯起的嘴角拉平,不咸不淡道。 “这几日方总督一直在往西塘县这边赶,大概明日便会到。”张喜也算是跟着裴一雪一路走来的元老,是这稻花村里唯一知晓裴一雪便是黎明药堂里的神医的人。 “知晓了。”裴一雪缓缓将书翻了一页。 “这个,东家。”张喜咽了咽口水,害怕打搅到自家东家的兴致,但又不得不继续开口,他犹豫道:“还有一事。” “嗯。”裴一雪应道。 “县令邀黎明药堂‘徐神医’前去一叙。” “我与他,有何可叙?” “这……药堂管事那边今早也已以神医有事脱不开身为由回绝,但如今县令正在药堂后院候着了,说要等神医忙完回药堂,您看?” 好端端地又多出件事,裴一雪心情有些烦躁,他啪嗒将书本合上,只觉这县令可真会给他惹麻烦。 搭上马车,裴一雪随张喜来到药堂后院,换好衣服以神医来到县令所在客房。 “徐神医可真是个大忙人呀。”县令端坐在内,手里托着一盏茶摆弄着杯盖,漫不经心地望来门口方向,脸上虽笑意盈盈,但这口吻不乏质问裴一雪姗姗来迟的意思。 “自然比不上大人的日子清闲。”裴一雪一掸衣摆,在县令旁边坐下。 县令还没让坐就擅自坐下,还是一个郎中面对朝廷命官,无疑有所越矩。 但裴一雪却不怕县令发难,不说方总督明日就到,等着见他看诊,单说县令如此着急约见他,便是有事要找他办。 县令无论如何也不会在此时揪住这些小节找他麻烦。 何况县令并未身着官服,他本就可将县令当作普通客人相待。 “大人来见老夫何事?”裴一雪问,“老夫除了能治些病,似乎没别的本事了,如今这看诊吧,也请恕老夫无能为力,黎明药堂被勒令停业,更不许私下接诊。大人还是莫要为难老夫了,老夫可是个遵纪守法的良民。” 县令拨弄杯盖的手微顿,“徐神医这是哪里话,本官今日前来恰巧也为了此事,黎明药堂贩卖假药一事,暂且未有确凿的证据,药堂想继续营业自也没什么问题。” 裴一雪暗中冷嗤,想继续营业没什么问题,但若衙门拿此事拖上半个月几个月也没什么问题,反正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全凭衙门或是县令一句话。 看着旁边县令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裴一雪心道:“这家伙该不会以为凭借手中的这点权力,便能稳稳拿捏住了他?拿捏住了黎明药堂了吧?” 给一个下马威,再递过来一个台阶给人趴,不管放在哪个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小药堂身上,都必定已然乖乖趴在县令给出的台阶,毕竟他们这样的身份可斗不过当官的。 但可惜,裴一雪虽不想和当官的对上,但也从不惧怕任何一个当官的,更何况他暂时可并不想黎明药堂恢复营业,让这把火烧得更大些才好了。 砸了他的药堂,不给个确切的交代就想给个台阶不明不白地糊弄过去,得问问他同不同意。 “大人哪里的话?贩卖假药可不是小事,得好好查清才好。”裴一雪嘴角微勾,语气中的不屑也不加掩饰,“这事要不查清,日后黎明药堂岂不时常会受人诟病?” 县令的脸登时阴云密布,黎明药堂日后会不会受人诟病他不知晓,但黎明药堂闭店这些天,在犯有痼疾前来奔医之人的带领下,已有不少人对衙门无故封店颇有微词。 人群中流传最多的是他们不管黎明药堂卖没卖假药,他们只知道这药有用能治病就成,能治病的药谁能说它是假药? 而黎明药堂入世以来,开出的药比旁的药堂治病效果总要高出不少,事情传到现在,已隐约有人发声说黎明药堂贩卖假药一事子虚乌有,说黎明药堂卖假药,乃县令前些日在公堂上被黎明药堂下了面子公报私仇。 当然,这事少不了黎明药堂在背后推波助澜,裴一雪大多时候都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谁也别来挨他,但对主动凑上来挑事的,既然来了,可不是想走便能走的了。 县令将茶杯往手边小方桌一搁,话里话外都在提醒裴一雪适可而止:“徐神医年纪也不小了,想来拎得清事情轻重,本官只是个小小县令,可又并不只是个县令,这西塘县本官能一手遮天,但能遮到的地儿并不只有西塘县。 本官有了解过您老与京中的一位有些许交情,但本官并不惧,远水救不了近火,何况本官行‘本职之事’,就任当今圣上驾临也挑不出来错处,譬如‘黎明药堂涉嫌贩卖假药’,本官例行公事搜查。 京中那位能出手帮您老解决两次三次,可会愿意为芝麻大点小事帮你十次百次?” 裴一雪盯着县令,听人继续说。 “实不相瞒,本官今日前来有事相告。明日方总督将抵达西塘县寻蒋神医医治自身顽疾,他的病症与张老六的症状相同,徐神医前些时日说能治此症,话可还作数?” “若真犯有此病自是能治,不过像张老六没这病的,老夫便无能为力了。”裴一雪语气揶揄。 县令眉心一阵抽搐,也没空和裴一雪去争论张老六到底有没有这病,只道:“明日本官需要徐神医替方总督诊上一诊,确定好具体的治疗方案交于本官,而对于方总督,徐神医只需如方才那般声称‘无能为力’便好。 事成之后,本官可保黎明药堂日后安然无恙,否则可就不好说了,徐神医可听清了?” 裴一雪望着人缄默未答,县令森冷道:“官场中可不是神医想得那么简单,徐神医该要懂得明哲保身,俗话说‘民不与官斗’并非没有它的道理。” 裴一雪听完忽而一笑,“大人严重了,别说官了,我这个人从没想过要去与谁斗,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多管闲事,只想能逍遥自在地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但别人上门主动惹事,就另当别论了。 听到这话,县令大抵误以为他怕了,露出满意神色,随即对着他又是一番敲打,最后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了。 “东家,明日我们要如何做?不可能真如这县令所说替他人做嫁衣吧?”管事凑过来问。 “明日?”裴一雪起身,一声冷笑:“明日无论谁来,一律说徐神医碍于官府的查封令不便接诊,且黎明药堂一日不洗清冤屈,神医便一日不会接诊。” “一、一律?方总督也拒?”管事迟疑道。 “当然,一律不见。”县令当他是被吓大的了。 翌日,衙门的人上黎明药堂寻人,依旧神气非常。 “黎明药堂可还记得与蒋神医的赌约?如今方总督身患与张老六同样的顽疾,蒋神医等着徐神医赴约了。”也不知是县令的意思还是谁的意思,这是想接裴一雪去给蒋义做嫁衣,还想再踩上裴一雪几脚? 毕竟按照昨晚“商量好的”,今日裴一雪只能说自己对方总督的病无能为力,等着被啪啪打脸了。 后院门口,管事一直笑得和蔼,将裴一雪的话一字不落地传达:“碍于官府的查封令黎明药堂不便接诊,且我家神医气性大,说黎明药堂一日不洗清冤屈,他便一日不会接诊。 至于赌约,只能劳烦蒋神医大显身手了,若蒋神医能医好,黎明药堂认输便是。倘若治不好——”管事似无奈叹了口气,“那便只能请方总督等上一等了,等各位官爷早日查清假药一事,还黎明药堂一个清白,我家神医自会出手。” 第26章 第21章 一顿威逼暗示无果,衙门的人碰了一鼻子灰,趾高气扬地撂下狠话走了。 在黎明药堂的操纵下,很快管事和衙门的对话传遍了大街小巷。 在这个官官相护的大背景下,敢与本县父母官正面杠上,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大家伙无一不佩服黎明药堂的前卫精神,得罪了本县父母官,且李县令上头还有关系,黎明药堂以后的日子只怕不会好过。 衙门。 上位者都不会喜欢旁人违背自己的意愿,黎明药堂如脱缰的野马不断挑衅县令,县令的心情自然算不上好。 “黎明药堂,徐神医,当真不把本官的话当回事,好得很!”县令抄起手边茶几上的瓷杯狠摔在地,“他们以为仅是在与本官作对?不为权势折腰?恐怕还在暗喜自己的本事有多大呢? 殊不知若没有那位的吩咐,本官又怎会掺和此事?乖乖听话,伏低做小走活路不好,非得走上死路,且看这黎明药堂有多大能耐。” 想起上头那位,县令就无比头疼,事情未办成他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可笑黎明药堂那些人还不知自己究竟得罪了什么人呢。 “大人,黎明药堂要怎么解决?”师爷犹豫着问,一边担心县令的火气烧到自己身上,一边又因为要赶着要解决方总督那边,不得不开这个口。 县令侧目撇去,眸底如同一片黑渊巨浪翻涌,似要把人卷进去撕碎,“蒋神医那边如何说?可有把握医好方总督的病?” “蒋神医说,他只能尽力而为,但希望不大。且蒋神医并不认为黎明药堂会有这个能力治好,让大人只管放宽心。 既然大家都无能为力,那么裴家那边当初对方总督的病束手无策,也在情理之中,我们也不算没有完成那位的交代,多少替裴家药堂挽回了些脸面。” “放宽心?本官如何放宽心?‘尽力而为’‘希望不大’蒋义他那个神医名号是摆设不成?!” 县令坐回身后的太师椅上,一巴掌狠狠拍在椅子扶手上,“那徐一上次如此信誓旦旦,万一当真有治好方总督的法子,真治好咯,黎明药堂岂不是会踩着裴家药堂和蒋义多年积累的声望水涨船高?若到了那等局面,上头的那位要如何交代,你我都别想好过。” 等县令叽里呱啦发泄一通,师爷腰杆微微弯下,拱手回话,“事到如今,已别无他法,只能堵上一堵了。或许,我们也并没有那么被动。” 县令深深瞧了眼师爷,问:“此话怎讲?” 师爷嘴角勾起,字句间宛如藏着冰冷的毒蛇:“西塘县乃我们的地盘,纵使徐一真能治好,我们也有能力让他治不好不是?庸医托大谋害朝廷命官,罪名不小。” 县令双眼微眯,盯了师爷半晌:“你小子胆子够大啊,那可是总督,官阶正二品呢!” “谁让他来得不是时候了,咱们也很头疼不是?”师爷面上挂着笑,却让人莫名背脊发凉,“再者,方总督与那位本就不同阵营,我们——”师爷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也算是替那位清除了一枚前路的绊脚石,当属一功。” 谋害朝廷命官的事儿不小,县令指尖不安和焦躁地敲打着椅子扶手,久久下不了决心。 师爷等了会儿,不由催促:“还请大人早些做决定,方总督那边已然提出要见黎明药堂的徐一,若等他亲自前往黎明药堂,我们可就真被动了。毕竟,在黎明药堂医治和在县衙中医治相比,后者于我们更有利。” 县令眼底划过一丝狠戾,放置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掌猛然紧握成拳,抬头交代师爷:“去办吧。” “遵命。”师爷得了准话,退出房间,拿着解封令去了黎明药堂。 解封令宣读完,澄清黎明药堂并未贩卖假药后,师爷对管事说:“前些日子我们得到线报,听说黎明药堂贩卖假药,职责所在,为了百姓,定然要来查证一番,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勿怪。” “哪里哪里,大人如此公正乃百姓之福,西塘县之福。”黎明药堂管事扬着笑,不紧不慢地答。 师爷来此只为带裴一雪去县衙会诊,不想在此与管事过多废话。 他没接管事的话头,直言道:“眼下你们药堂贩卖假药一事已水落石出,烦请徐神医和我们走一趟,完成半月前与蒋神医定下的赌约。” 管事脸上标准的假笑一直未变,“既然黎明药堂是被冤枉的,师爷是不是还忘了什么?” 师爷神情微滞,他不知道管事所说究竟是何事,但看得出管事绝没憋什么好屁,他不会将自己置于被动中。 于是眸光一凝,端起官威:“你这话什么意思?是在质疑衙门办事?还是你黎明药堂没这个能力去赴约,在此处故意拖延时间?” “哪能呢?”管事可没被这气势唬住,脸上的笑容继而绽开,“我就说师爷忘了嘛!既然黎明药堂是被冤枉的,那当初各位官爷查封药堂时对我们造成的损失,理应一同补上不是? 这七千八百两白银,扣除大庆国律法应允的五两损耗范围,还有七千七百九十五两了。唉七千七百九十五两呀,我家神医每日念叨这个数字已经茶饭不思半个月,人都瘦了十几斤啊,就等着今日各位官爷还我们一个清白,将银钱给补上了。” 师爷眼皮直跳,七千七百九十五两可不是笔小数目,县令一年的俸禄才九十两,要补上损失,不吃不喝一辈子都还不完。 况且他们当初的确将黎明药堂大砸特砸了一番,但那点东西,怎么可能值那么多?他们也从来没想过要还。 大庆国律法是一回事,衙门执行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师爷从业多年,还没遇到谁敢说衙门搜查时破坏得多了,来找衙门赔钱的。 找衙门还钱,只怕有命要没命拿。 头一次见到这样一群奇葩,师爷压下心中杀意,心里想着这群人脑袋即将不保,便也不想过多计较。 笑道:“是我们考虑不周,银钱我们还未备齐,正巧徐神医要赶往衙门会诊,到时交予徐神医一块儿带回就是。” 师爷给出台阶,管事却并不接:“话是如此,但我家神医气性大得很,这不,见不到银子不肯出门,他老人家年事已高,又听不进劝。 不过官爷银钱未准备好也正赶巧,方总督那边便由蒋神医先诊治,若能治好我黎明药堂认输,正巧这段时间能给师爷筹备银钱。若蒋神医治不好,师爷也能将银钱拿过来,我也能哄好我家神医出手,岂不两全其美?” 师爷深呼一口气,为了把黎明药堂的神医带过去,他忍:“蒋神医已给方总督诊治过,束手无策,所以我们才来请徐神医赴约。” “哦,束手无策呀。”管事意味深长地拖长尾音,“如此,只能劳烦师爷再跑一趟了,我家神医不见银子铁定是不会出这个门的。” 在管事三番两次的推拒下,尽管极力克制火气,师爷的脸还是黑得彻底,“还请管事借一步说话。” 管事瞄了眼师爷,心道你这一副想吃了我的表情,谁会和你借一步说话?在大庭广众之下,有人看着不更加安全些? 他扫向来黎明药堂大门口这边看热闹的行人,“师爷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师爷掩在衣袖下的拳头捏得梆硬,近乎咬牙切齿道:“说来实在惭愧,你们有所不知,我与县令大人到西塘县不过半年,衙门账上亏空都还未补齐,实在拿不出这么多,只能分期偿还黎明药堂损失。” “原来师爷想说的就这呀?这好说呀。”管事差人去拿纸笔,“但这事儿嘛,得有个字据。” 与师爷协商好分几期偿还,利息怎么算等问题,管事要求衙门的人拿这字据回县衙盖上县令官印。 来回县衙不算远,很快盖上官印的欠条便送了回来。 拿上欠条,管事转身上楼呈给裴一雪。 在裴一雪细细浏览欠条条例时,管事迟疑道:“东家,我心里总觉着奇怪,这欠条到手得太容易了,七千七百五十两不是笔小数目,县令却连讨价还价都没有。” 裴一雪将纸张递还给管事,说:“叫几个机灵点的伙计随我一同前往县衙替方总督诊治。” “这,东家要现在过去吗?”管事神色凝重,“不需要再做些安排?以免医治过程出现纰漏,或许让方总督到药堂来诊治更为稳妥。”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裴一雪负手起身,轻笑道:“我还怕他们没机会作妖了。” 裴一雪的话宛若一粒定心丸,使管事不上不下的心终于安定下来,既然裴一雪自个儿心里有数,他自然也无须再多说,跟着安排就是。 带上药堂伙计,裴一雪跟随衙门的人来到县衙。 县令的人从他们一进门开始便表现得贼眉鼠眼、探头探脑,也不知具体想做什么? 方总督的病情比他想得还要严重许多,但也还没到只能等死的程度。 开完药方递给伙计去煎药,裴一雪便着手替方总督进行第一次针疗。 第27章 裴一雪在屋内施针,另一边县令也在焦急等着手底下人的消息,急得忍不住来回踱步。 “吱呀。”听到门扇推开的声音,县令循声望去,来人正是他苦苦等候的师爷。 待师爷进到房间重新将门关上,县令立马迎上去,急问:“办妥了?” “万无一失。”师爷勾起抹笑,眼神仿佛淬了毒,“那毒无色无味,任那徐一医术再怎么精明也绝无可能觉察出。等汤药入口,方总督必定当即暴毙而亡。” 第22章 黎明药堂伙计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小心翼翼地走进,与裴一雪打了个照面后,还没走几步,一只大手便伸向他手中药碗,稳稳接了过去。 是守在方总督身边的侍卫,自从来到西塘县,便一直如影随形跟着方总督,悉心照料着总督的饮食起居。 侍卫眼神锐利如鹰,端起药碗,立刻从怀中摸出了根光洁锃亮的银针,毫不犹豫插进了药汤中。 他的目光扫向裴一雪和完成任务的药堂伙计,仿佛一柄无形的剑,抵在他们喉咙处,在说:若这汤药有任何不妥,他们二人必将为此付出代价。 官威倒挺大。裴一雪多少有些不悦,但他挑挑眉,还是回了个和蔼可亲的笑脸。 银针验毒,能验出来的毒有限。 他若有心下毒,又怎么会让一根去取银针试出来?他必定首先会规避掉这些毒药。 何况人是他诊治,方子他开的,抓药熬药流程也全包,“未曾”经过他人的手,喂药的时候他还就站在旁边。 这种情况下下毒,多少有种英勇就义的精神。 为了杀一个总督,还不至于赌上他的命。 更何况针疗的时候杀人,比下毒来得实在。 银针在汤药中轻轻搅动,侍卫拿出汤药里的银针,举到眼前细细检查,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侍卫的眉头缓缓舒展,似乎对汤药的安全性有了一丝信心。 然而他并未就此罢手,陆陆续续又从袖中摸出五六种小玩意,将药汤逐一滴入其中。 药堂伙计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禁有些发怵,他虽然亲手抓药熬药,对药汤的安全性有着十足的信心,但在这位侍卫的严谨检查下,他却开始有些动摇。 他扫过侍卫腰间的佩刀,咽了咽口水,腿都软了,“东家,这些都是验些啥呀?保真吗?不会出什么岔子吧?借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下毒呀。” “没什么,别紧张。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裴一雪拍着伙计的肩膀安抚。 就算这药汤真有问题,也与他黎明药堂无关。 侍卫的动作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停止,依旧仔细地检查着汤药。 终于,在将所有的小玩意儿都试过一遍后,侍卫点了点头,示意汤药没问题。他将药碗递给了方总督,方总督见状也放下了心中的疑虑,准备用药。 就在药碗即将触及方总督嘴唇的那一刻,裴一雪忍不住开口:“且慢。”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 这县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不信,只有亲自验过毒,他才会放心。方才被侍卫抢了先,如今侍卫查验完也该给他看看了。 先前侍卫虽然已将多种毒药排除在外,但有的毒通过这些办法可检测不出。 方总督端碗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看向裴一雪,眉头微皱:“徐神医何意?”语气中是不悦和疑惑。 裴一雪心下咯噔一声,方才他的口吻对总督这等上位者来说可以算得上无礼。他单手背在身后,放柔语气解释道:“大人,为确保这药在进入病人口中前不会出现任何意外,草民习惯亲自查验一番。还请大人先将药递予草民过目。” 方总督扫了眼桌面上五花八门的验毒结果,眉头皱得更紧了。在他看来,这些结果已经足够证明药汤的安全性,裴一雪此举显然是多余的,甚至有些别有用心。 “徐神医,你多虑了。”方总督婉拒了裴一雪的提议,“成业跟随我多年,我信任他,他不会生出谋害本官的心思。神医只管专心开药行医,验毒之事交给成业便好。”说着,他再次把碗口递到自己嘴边,准备用药。 “大人还请三思!”裴一雪眸光一凝,陡然提高音量,惊得方总督一哆嗦,满脸不悦。 都说了不用再验,裴一雪还不依不饶,方总督心情差到极点。他对裴一雪的医术本就只抱着一试的心态,自然谈不上有多敬重。 这病他前前后后看过无数郎中,每个都信誓旦旦地说能治好他的病,可结果呢?不仅没能减轻他的痛苦,反而让他受尽了折磨。 在他眼里,这些郎中都是缺大德的庸医,不仅骗他钱,还让他花钱买罪受,更可气的是给他治病时一个个都还觉得自己不得了,弄得跟他仿佛像个孙子一样去求着人治病。 简直可恨至极。 如今裴一雪又来这一套,方总督心中的怒火几乎要爆发出来。 他几乎一字一顿道:“神医只需做好分内事,旁的莫要过多逾矩。” 分内事?裴一雪的表情有一瞬龟裂,算他多管闲事。 既然病人自己想承担这份风险,他能怎样?自是成全。 他深吸一口气,朝方总督拱手盈盈一拜,“大人说得是,方才乃草民逾矩了。” 听到这话,方总督心口堵的气瞬间通了。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是这些个庸医们,面对他该有的样子,而不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德行。 方总督端起药碗,轻轻吹了吹,一缕药香顺着吹气的方向往前飘去。 而正巧,这缕药香撞进了刚直起身的裴一雪鼻腔中。 他皱了皱眉,细细分辨着这药香中的气息。川芎、白芍、木通……这些药材的味道他都十分熟悉,也的确与他开的方子无异。 可是,在这熟悉的味道中,裴一雪却觉察到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差异。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这药,绝对有问题。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既然方总督不信他,那便事实亲自教教总督如何信他。 迎着裴一雪的目光,方总督仰头灌完了那碗药汤,动作迅速而决绝,仿佛是在证明自己的决断。 然而汤药刚入口,方总督的脸色便倏然一变,原本红润的面庞瞬间变得苍白,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恐惧与不可思议。 他喉结滚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噗——”没出两秒,鲜血就从口中喷出,溅得满地都是。 “大人!”侍卫急忙扶住自家总督,而方总督双手紧紧抓住胸前的衣物,仿佛想要借此减缓那由内而外的痛苦。 裴一雪不紧不慢靠过去,正要开口,嘭的一声房门被踹开。 衙门的人冲了进来,看到眼前的景象,似乎并不意外。 县令瞧了眼满下巴猩红血迹,气若游丝的方总督,厉声下令:“黎明药堂徐一胆大包天,竟敢谋害朝廷命官,即刻捉拿归案!” 来到方总督身前的裴一雪,掀开侍卫,冲着这个还没反应过来的人说:“你家大人还没死透,若想救他,就拦住县衙的人,老夫能治。否则,你家大人只能等死。” 此时衙门的人已经围了过来,侍卫身体比脑子反应快,踹开一个捕快后,扭头质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裴一雪微微一笑,从袖中拿出针包摊开,针尖闪烁着寒光。他淡然道:“你只能相信老夫。毕竟县令连你家大人是死是活都不想看,就急着抓老夫这个替死鬼,不是吗?” 侍卫咬咬牙,只能暂且相信裴一雪,因为他总不能指望这一个个提刀的捕快来救自家总督。 他以一己之力挡开前仆后继的捕快,拿出令牌大声喊道:“接总督令,黎明药堂徐一乃受命救人,其他无关人员速速退出此地!” 然而县令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带来的人哪里会认什么总督令。但侍卫这般做,已然选择站到县令对立面。 县令眸底闪过一抹暗光,当即反咬一口:“此人乃黎明药堂共犯,串通一气想要害死方总督,一同拿下,救回总督!” 裴一雪听罢,扬起手中银针,说:“杀人一针足矣,扎了这么多针还不够,说明老夫在救人。大人想捉拿老夫,不妨再等上半刻,若老夫未能救回方总督,老夫自愿伏罪。” 他“好心”劝解衙门的人,要明辨是非。 但他“忘了”这话不仅不会让衙门的人停手,还会给衙门的人带来拼杀的动力,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方总督死,要裴一雪当替死鬼。如果方总督被救活了,那他们的计划岂不就泡汤了? 噼里啪啷屋内霎时又刀光剑影四起,双方下手变得更加坚定。 这下县令想谋害总督算是彻底坐实了。 裴一雪一边施针,一边不禁皱眉。 刀剑相击的声音,捕快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声声入耳。裴一雪不禁心烦意乱,吵死了! “李县令这是什么意思?连半刻也不愿等么?总督大人可还没死了!”侍卫发了狠,先前他还会有意无意避开围上来的捕快要害,眼下认清对方乃切实的敌人,刀刀直奔要害。 第28章 “给本官杀了他们,一个不留。”县令并未回侍卫的话,而是对捕快下达了新的指令。 吵,好吵。裴一雪从衣襟摸出个瓷瓶,毫不犹豫地朝门口方向抛去。 第23章 瓷瓶飞出,在一众刀剑中无人在意,直到落地的瓷瓶碎成几瓣,药物飞速在空气中散开。 放着狠话的县令话还未说完猛然向后倒去,紧接着便是那些靠得近的捕快和师爷。 由近及远,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连院子里叽喳的鸟都未能幸免。 几个呼吸间,原本喧嚣的场地陷入了诡异的安静,这一大片地方就只剩下裴一雪一个能动的活物了。 耳根子终于清静了,裴一雪仅扫了眼躺倒在地的众人,捻起一根针,朝方总督扎去。 解完毒后,方总督的眼皮微微颤动,仿佛承载了千斤重量,缓缓睁开。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当看清裴一雪那张温和的脸庞时,忍不住一阵剧烈地咳嗽。 余光瞥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方总督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这是,怎么一回事?”方总督的声音略显沙哑,带着几分急切和困惑。 裴一雪并未直接回答,他缓缓扫视了一圈地上的众人,“总督大人现在可能信任草民了?” 方总督听到这里,心中咯噔一下。回想起自己当时对裴一雪的轻视和不信,毅然决然地饮下那碗药,不觉有些尴尬。 他深吸一口气:“神医大量,此次确是方某有眼无珠,神医不计前嫌搭救,方某感激不尽。” 裴一雪轻轻摆了摆手,道:“大人言重了,行医救人,乃草民本职所在。不过,大人若能对草民多出几分信任,眼下的事便不算坏事。” 他顿了顿,继续道:“想来大人也听说了我与蒋义的赌约,眼下最想大人您能活得好的,恐怕非草民莫属。大人顽疾痊愈,草民能借此赢下赌约,搏一个好名声,若您不能痊愈,草民输了赌约,黎明药堂便只能就此关门歇业了。” 方总督眼中闪过亮光,用力抓住他的手,声音带着几分激动和期盼:“神医当真有法子能根治我的痼疾?” 裴一雪笑,声音坚定而有力:“自然。” “好好好。”方总督眼眶湿润,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若神医能医好我的顽疾,从今往后,黎明药堂的事便是我方某的事,绝不会让任何宵小有可乘之机!” 此话裴一雪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个人和他说过了,大多数承诺都是过眼云烟,他会心一笑,安抚好总督,拿出解药将侍卫和药堂小厮唤醒。 从自己侍卫口中了解完事情经过,方总督眼中燃起熊熊怒火:“岂有此理!谋害本官,还妄图嫁祸给无辜之人,简直罪该万死!” 他紧握双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心中的愤怒和恨意都挤压出来。 随即下令将昏迷的县令和捕快绑了,拉去公堂问审。 公堂之上,气氛紧张而肃穆。 药堂伙计拿着裴一雪给的解药将尚在睡梦中的县令捕快唤醒,退到一旁。 堂下醒来的众人齐齐环顾四周,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呆呆愣愣的,不明白自己怎么转眼就到这儿呢。 “砰!”惊堂木砸在案桌上,将他们惊回了神。 县令顺着声音看去,看到堂上的方总督跟见了鬼似的,眼睛迅即瞪得老圆。 方总督严厉地质问他:“李良材,你是如何谋害本官,又是如何想将此事嫁祸给徐神医的,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大人,这其中定然有误会。”李县令稳住心神,“下官见徐一毒害大人,便喊人捉拿徐一,不成想您的侍卫从中阻拦,这这,我们还没捉到徐一,不知怎么就昏了过去,醒来就到了这儿。” 李县令思索一瞬,继而道:“下官想起来了,是徐一,是他丢来个瓷瓶,我们才齐齐陷入昏睡。此事必定是徐一的奸计,借此打击报复下官。” 李县令说得振振有词,仿佛自己真是个无辜受冤之人。 堂上的方总督看着他这副虚伪的嘴脸,都气得胸膛剧烈起伏。 “还敢狡辩,颠倒是非黑白!本官的侍卫阻你,竟是连总督令都被你视若无睹。徐一分明在尽心尽力救治本官,你却想抢在本官活过来前要置他于死地,是也不是?!” “下官绝无此意。下官乃是担心大人的安危,眼见徐一对您不轨,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想制住他呀。” 方总督冷笑一声,目光转向那些捕快们:“你们呢?也觉得自己是冤枉的吗?你们身为捕快,本应维护法纪,却助纣为虐,该当何罪?” “大人,我们冤枉呀,我们是想从徐一手中救回您啊。”捕快们齐齐喊冤,口供与李县令一致。 方总督手拿惊堂木砸下:“哼,冤枉?你们可知谋害朝廷命官是何等罪名?大可株连五族,小则死罪难逃!” 此言一出,捕快们心中一阵震动。他们心中都明白,今日之事已无法善了。他们在赌,赌县令有办法脱罪,赌他们能逃过这一劫。 方总督双眼微眯,继续施压:“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念你们未曾酿成大祸,且是被人教唆才犯下错事,若肯指证李良材的罪行,本官可以酌情处理,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可要想清楚了再说。” 捕快们面面相觑,在经历又一阵沉默后,其中一位年纪稍长的捕快,颤抖着声音率先站了出来,他深吸一口气,沉痛地说道:“大人,小的愿意指证李县令的罪行。李县令为了谋害您,不惜以我们家人作为要挟,逼我们参与这场毒计。” 另一位捕快紧接着附和道:“是啊,大人。李县令私下里与我们密谈,让我们找机会在您的汤药中下毒,还特地挑选了一种不易被察觉的烈性毒药,然后嫁祸给徐神医。” 随着这名捕快的开口,其他捕快也纷纷站了出来,指证李县令的罪行。 “他说只要我们听话,事后便会给我们一笔丰厚的奖赏,并且保证我们家人的安全。”又一名捕快补充道,声音中带着无尽的悔恨。 “我们原本都是守法之人,大多都上有老下有小,是李县令的威逼利诱让我们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我们人微言轻,谋害您,犯下此罪当真是无奈之举!还请总督大人明鉴啊。”捕快们纷纷说道,语气中充满了对李县令的愤怒和不满。 不仅谋害方总督一事,捕快们连李县令贪污受贿的那些陈年往事都一一给扒了出来。 方总督端坐在大堂之上,面色凝重地听着捕快们的指证。捕快们看在眼里,个个屏息凝神,竭尽全力回忆着李县令上任以来所做的种种劣迹,他们深知,这些指证将成为他们戴罪立功的关键。 一名捕快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目光最后定格在裴一雪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大人,还有一事!就在不久前,我们衙门对黎明药堂卖假药的指控完全是空穴来风。这其实是李县令公报私仇,随意找的借口来针对徐神医。原因就在于,徐神医曾当众驳斥了李县令的面子。” 另一名捕快迅速接过话头,声音坚定:“对,当时张老六根本没有病症,徐神医的诊断准确无误。而李县令却勾结蒋神医作假,企图陷害徐神医!” 围观的群众听到这些爆料,纷纷发出阵阵唏嘘之声。他们议论纷纷,对李县令的所作所为感到震惊和愤怒。 “没想到堂堂蒋神医竟然会替人作假!这避世神医的名头真是名不副实啊!” “是啊,马大夫,我记得当初你也去给张老六看过病,你不是也说他有痼疾吗?”人群中一名中年男子突然转向一个年长几岁的男人,带着几分戏谑地问道。 那年长男人的脸色顿时变得通红,他支支吾吾地辩解道:“这这……当初又不是我一个人去看的,董老狗和刘麻子不也都说了张老六有顽疾吗?” 当初他们虽然都没诊断出张老六有顽疾,可有蒋义的话在前,他们没诊断出来,只能怀疑自己医术不精,但又不想承认自己医术不精,便顺着蒋义的话说张老六有痼疾。 谁能想到那姓蒋的撒谎,活生生摆他们一道? 中年男子冷笑一声,嘲讽道:“得了吧!连这都诊不出来,不管是你还是董老狗、刘麻子,往后还是别再自称医者算了。那徐一可是斩钉截铁地说张老六没病,换作我上去,我也定能一眼识破张老六在撒谎。” “谁说老子没诊出来?老子当初就诊出来了!”那年长男人不服气地争辩道。 “是诊出来了呀,诊出张老六有痼疾呗。” 第24章 “你他娘的尽会马后炮!现在说得头头是道,当初要换你上,你也会说张老六有痼疾。” 两位郎中之间的争吵声越来越大,引起了周围人的围观和议论。 而这两位以及他们口中的董老狗和刘麻子,都是西塘县小有名气的郎中。 第29章 裴一雪嘴角漾起一抹笑,今日之后,黎明药堂在青州的地位将无可撼动。 堂内的事情还未解决完,堂外的喧哗已如潮水般汹涌澎湃。方总督看着眼前一片混乱的场景,眉头紧锁,他猛地一拍惊堂木,声音洪亮而威严:“肃静!” 随着这一声喝令,仿佛一阵清风扫过,外面的嘈杂声渐渐平息。方总督的目光如炬,扫过堂下那些曾经效忠于李县令的捕快们,此刻他们脸上的犹豫与迷茫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坚定与清醒。 方总督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很好,你们能迷途知返,本官甚感欣慰。李良材,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李县令此刻已经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他挑衅地看了方总督一眼,冷笑道:“这些指证都是无稽之谈。下官从未做过这些事情,还请大人明鉴!” 方总督冷冷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将蒋义带上来!” 随着方总督的命令,衙役们迅速行动,不一会儿,蒋义被押解到了公堂。见到被五花大绑的李县令和捕快们,蒋义瞬间白了面色,显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处境。 方总督还未开口,李县令先一步道:“蒋神医莫怕,只要将事情如实告知总督大人便可。” “砰!”方总督重砸了下惊堂木,声音震得整个公堂都仿佛颤抖起来:“这里还轮不到你开口!” “是,大人。”李县令无所谓地答道,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把方总督气得不轻。 蒋义闭了闭眼,颤抖着身体,跪倒在地,低头不敢直视方总督。 方总督问:“蒋义,你身为医者,本应悬壶济世,却为何与李县令勾结,陷害他人?速速从实招来,本官还可酌情从轻发落。” 蒋义颤声回答:“大人……我……是我一时鬼迷心窍,见不得黎明药堂徐一张狂行事,才决定教训一二。但李县令并不知情,做下了这等错事,我愿受罚。” 李县令见蒋义把罪责揽了过去,眸光闪了闪,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一雪朝堂上方总督拱手行礼,“大人,草民有话说。”他转向蒋义:“我与你素不相识,且你避你的世,我行我的医,蒋神医专程从深山老林里跑出来诬陷我,这理由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蒋义抿了抿唇,“老夫行医几十年才得来神医名号,而你短短一年便立下神医名头,老夫自然心生怨恨。恰巧碰到张老六到黎明药堂闹事,顺水推舟罢了。” “是么?”裴一雪眼神骤然冰冷,假若蒋义将诬陷一事全揽在了自己头上,便没法揪出裴家药堂了。 方总督皱了皱眉,沉声道:“蒋义,你可知,此事足以让你身败名裂,甚至性命难保?” 蒋义跪在地上,深深埋下了头,“草民愿意伏罪。” “呸!还神医了,这么大年纪撒谎污蔑人也不害臊。” 群众的唾弃声如同针尖一般,刺痛了蒋义的耳膜,他的心中五味杂陈,仿佛被无形的巨石压着喘不过气。他深深埋首,“我……我愧为医者,但我……不后悔。”蒋义的字句间充满了决绝。 “李良材伙同下属下毒谋害本官一事,你可知晓?”方总督的声音再次响起。 “回大人,草民不知。” 听了这话,李县令立马得意起来:“大人,下官说了并未谋害过您。”他目光毒蛇般扫过捕快们,“是这些白眼狼污蔑下官。” “李良材!”方总督怒喝一声,“本官并未问你话,你若是再敢扰乱公堂,休怪本官不客气!” “蒋义。”方总督目光再次转向蒋义,“你可知欺瞒本官,罪加一等?”他的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回大人,草民确实不知。” “那,不知蒋神医有没有听过无影散?”裴一雪玩味道。 蒋义浑身一怔,“老夫不清楚你所说为何物。” 裴一雪微微一笑,“蒋神医还真是贵人多忘事,不如就由我来替蒋神医回忆一番。”他从容不迫地解释道:“‘无影散’是一种极其罕见的毒药,无色无味,难以察觉,服下后毒素会即刻侵入心脉,理论上来说药石无医。就算中毒之人死后验尸,同样查不出任何异常,只会被认定为因某种因素突然暴毙而亡。 然而,它有一个独特之处,服用此药者,其脉象会呈现出一种特殊的波动。先前我为方总督诊脉时,便察觉到了这种波动。 而这无影散要想做到无色无味,需要用到一味极其特殊的药材,外域隐息秘草。 隐息秘草的药效十分独特,当它与其他药材混合使用时,能够增强这些药材的效力,使其药效更加显著。但更为神奇的是,隐息秘草本身会散发出一股清茶香气,却在与其他药材混合后中和掉这些药材原有的气味,从而变得无色无味。 前不久,裴家药堂恰巧得来一株。” 当蒋义猛然抬头望来的瞬间,裴一雪知道他赌对了。先前他说得信誓旦旦,实则他并未见过无影散,只是根据原书剧情猜测,方总督所中之毒为无影散。 在原书后期,无影散帮主角攻受解决掉了一个大麻烦,大庆国首富的命。书中作为首富之子的常枫恋爱脑,他爹首富脑子可是清醒的,次次找廖秋白的麻烦,想让常枫迷途知返。 次数多了,廖秋白便一不做二不休,暗中解决了此人。 关于无影散的来历,原书中只提到是廖秋白的一位故人相助。 结合蒋神医维护裴家药堂的表现,裴一雪猜,他就是廖秋白的那位故人。 至于裴家药堂得来的隐息秘草,他也有赌的成分。 他只知裴家药堂前不久得了一株来自外域的珍贵药材,具体是什么他并不能确定。 对上蒋义略显浑浊的双眼,裴一雪说:“没记错的话,无影散乃是蒋神医的独门密学。”蒋义想包揽罪责,一个陷害他人的罪名怎么够,加上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可就不同了。 裴一雪不怕蒋义不承认,隐息秘草不易得,裴家药堂眼下一时间找不来第二株,只要查一查裴家药堂的隐息秘草现今的下落,就能查到蒋义头上。 生死关头,他想看看蒋义要怎么选,是供出躲在背后的裴家药堂,还是自己认下此罪。 恐惧和慌乱之后,蒋义望着他竟露出了几分高兴之色,像是碰到相见恨晚的知己,表现出来的惺惺相惜。 “徐神医果真担得起神医二字,蒋某输得心服口服。”蒋义语气尽是钦佩,仿佛在这一刻,他对裴一雪的敌意和隔阂都烟消云散了。 裴一雪笑:“蒋神医若当真心服口服,可否给徐某一句实话?蒋神医做这一切,真只是因为教训徐某行事张狂吗?” 蒋义面色未改,似无比坦然道:“裴神医能如此信任我,蒋某倍感荣幸。但老夫不得不说,我确实是一个心胸狭隘之人。无论是谎报张老六的病情,还是使用无影散毒害方总督,皆是看不惯你继续得意。 至于裴家药堂的隐息秘草,那是我花重金买来的,裴家药堂只是做了一笔生意,并不知道其中的内情。投毒一事,也是我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 听蒋义还在狡辩,裴一雪冷哼,他眼睛直直盯着蒋义,问话身旁的药堂伙计:“胡光,你熬药时可碰到过蒋神医?” 药堂伙计沉思两秒:“不曾。”药堂伙计想说,熬药期间他恨不得眼睛长在药罐上,别说蒋义了,他记得很清楚,根本就没人来过。没人来过,又不是他下的毒,他只觉得见鬼了。 但自己东家只问见过蒋义没有,他如实回答就好,旁的不需要多嘴,不然他担心多说多错。 裴一雪还想继续追问药堂伙计抓药熬药时有没有见过其他人,或是碰见不同寻常的事,但就在这时,伴随“噗”的一声,公堂外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蒋义突然口吐鲜血,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出气多进气少,随时都可能断气。 裴一雪心中咯噔一声,脑中浮现出一个真相:蒋义先前在公堂面对着方总督的问话面色不好,身体颤抖,这一切并非因为害怕或羞愧,而是蒋义服了毒。 而此前这段时间,蒋义一直在强忍毒发的痛苦,为的是让这毒药深入脏腑,确保自己绝无再被救活的可能。 从裴一雪的眼神中看到意外之色,蒋义勉强扯出了个笑。自被带到公堂的那一刻起,他就从未想过要活着出去。 裴一雪拧着眉,缓步走到蒋义身边,搭上人脉搏。嗤笑:“蒋义,不如我们再赌一局如何?赌我若治好了你,你便将事情真相如实告知。” “咳咳……”蒋义眸子不可置信地闪了闪,“徐神医说笑了,蒋某先前所说句句属实。这毒药也是我自己服下的…无非是想求个痛快。不过如今毒药已然深入脏腑,徐神医竟还能治,我很好奇……这天底下有徐神医无法医治的东西吗?” “有。”裴一雪不屑道:“死人。” 第30章 第25章 裴一雪从腰间取出一个精致的针包, 手指轻轻一挑,针包打开露出里面排列整齐的银针。银针闪着森冷寒光,仿佛迫不及待要去展开一场生与死的较量。 裴一雪娴熟地捻起一根银针, 扯开蒋义胸前的衣服。正欲下针, 蒋义忽地一把从针包中抓起一根针, 就要刺进自己的死穴。 他心头一跳,眼疾手快地捏住蒋义的手腕,阻止蒋义再度寻死。 周遭的人随之反应过来,两名衙役迅疾上前制住蒋义,不让其再有任何动作的可能。 见自己的计划落空,蒋义满眼绝望。 裴一雪道:“蒋神医难道不好奇,我究竟能不能医好你的毒吗?毕竟在你看来,你已经救无可救。”他声音低沉, 每一个字都像把重锤击打在蒋义的心头。 蒋义闭了闭眼, 道:“徐神医医术无双,能从无影散手中抢回人便足以证明。若是早些年,老夫定然会向你讨教一二,可眼下老夫只求一死保住最后的体面。还请神医高抬贵手,全了老夫最后的心愿。” “好一个最后的体面。”裴一雪嘴角带笑,却没有一丝温度, “蒋义,你服毒自尽, 无非是想逃避更深的追责。倘若方总督中毒身亡,我被扣上谋害朝廷命官的这口锅,你当如何? 在你决心犯下此罪,就应当想过事情败露会是怎样的后果,怎么, 敢害数条旁人性命,如今自己倒想着一死了之保住体面吗?” 不管蒋义想不想治,作为一名嫌犯,他没得选。 第一针,裴一雪迅速而准确地扎在了期门穴。他目光如炬,盯着蒋义:“不管你究竟有何种苦衷,也不该是你无故置他人于死地的理由。” 蒋义没多久可活,众人方才都瞧得清楚。见裴一雪下针,围观的人群不自觉屏住了呼吸,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幕,想看看这位神医是不是真的可以医好一个濒死之人。 只见裴一雪的神情专注而严肃,双眼紧紧盯着蒋义的反应,不断调整着银针的角度和深度。 接着,他接连扎下了支沟穴、太冲穴和章门穴。每一针都准确无误,每一针都如同带有生命之力注入蒋义的体内。 随着毒素的排出,蒋义的脸色逐渐恢复了些血色,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 这变化周围的人皆看在眼里,仅仅是几针扎下,他们就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妙手回春、起死回生的奇迹。 “天啊!这真的是神医呀。” “这才是神医呀。” “真不愧为神医!” “徐一这神医之名,真当之无愧!” 在众人的惊叹声中,裴一雪收了针。 在这一刻,蒋义一生引以为傲的医术彻底被击溃。从医数十载,他遇到过许多他无能为力的病例,遇到只能眼睁睁看着等死的患者数不胜数。 可在裴一雪身上,他看到了“想死,须得问过我同不同意”的震撼。 “哈哈哈哈……”蒋义似哭似笑,癫狂地大笑起来,“我都做了什么啊!竟差点亲手毁了千千万万正饱受病痛折磨之人的希望。” 痛苦与悔恨,如同烈火灼烧着蒋义的内心。面对裴一雪,他满是羞愧与懊悔。同时他感到庆幸,庆幸裴一雪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没有因为自己的过错而丧命。 否则,他将是一个罪人,一个毁掉千万病患希望的罪人。 只是关于下毒一事,他没法告知裴一雪真相。 他愿意一人承担所有的罪责,承受所有的责罚。 所以当问起毒害方总督和陷害裴一雪时,蒋义依旧坚持了原来的口供。 由于案件有些细节还需查验,此次审判没法直接定下李县令的罪。加上李县令属于朝廷官员,理应交由刑部来接受此案。 方总督站在公堂上,扫过堂下的每一个人。他冷冷地宣布:“李良材,你身为县令,却知法犯法,勾结捕快,陷害无辜。你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损害了朝廷的声誉。本官现在将你收押,即刻送往刑部。” 李县令被衙役们押走时,脸上露出了一抹有恃无恐的笑容。他似乎并不担心自己接下来的命运。而蒋义和捕快们作为人证和共犯,在真相大白之前,也只能随他一同待在狱中。 这场审判过后,裴一雪的医术瞬间成为街头巷尾热议的焦点,被人们传颂得神乎其神,已经到了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地步。 在黎明药堂的操控下,这股风潮迅速席卷了整个凌宜省,前往西塘县千里求医的比比皆是。 借着这股势,黎明药堂扭转了与裴家药堂拼氪金的被动局面,生意逐渐回暖。 药堂门口重新排起长龙。 一位似不明所以,但随大流的患者问向排在前头的男子:“大哥,听闻北巷裴家药堂无论大小病都免费给治,大家为啥都往这里排队啊?是裴家药堂那边有什么问题吗?” 男子回头看了他一眼,眼底闪过自豪:“小兄弟外地来的吧?你不知道,那这黎明药堂的神医听说过没有?他的医术,啧啧,可真是神了,能直接起死回生!”男子竖起大拇指,“前些天大伙亲眼所见,我们凌宜总督都能做证! 我们来这儿看病能为什么?听过便宜没好货没有?更别说免费的了,能有什么好?自己的身体还是来这儿放心,也花不了几个钱。” 后面的一位大婶耳朵动了动,也凑了过来,接话道:“就是就是,要我说,那免费的铁定有问题。这事你听说过没?前不久裴家父子去给总督大人治病,活生生折腾了一个多月,愣是半点效果没见着。 结果现在你猜怎么着?总督大人的顽疾才在黎明药堂神医手里治了三四天,可是肉眼可见地变好了。 这治病啊,在于精,不然看了也白看,还活受罪!” 外地人听得一愣一愣的,连连点头。 二楼,裴一雪静静地聆听着楼下喧闹的市井之声,各种讨论声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耳中。他轻轻合上窗户,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在外。 “看来我们的策略已经颇见成效。前几天我们散布出‘便宜没好货’的消息,得到了各大药堂的积极响应,共同努力下,如今已经深入人心。”旁边的管事面带微笑,“听闻裴家药堂那边人流锐减,严家已经决定不再给予财力支持。 相信各大药堂,不久便能恢复正常营业,不过裴家药堂闹出这么一出,只怕不好恢复‘正常’。想搞垮旁的药堂,到头来把自己药堂弄得乌烟瘴气,当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管事脸上的愉悦压都压不住,虽是说着裴家药堂的事,但似乎心思却沉浸在另一头。 据裴一雪了解,他这位管事对钱的事最为上心,忍不住问:“如此开心,你是在何处又发了笔横财么?” 管事闻言,脸上的笑顿时绽开:“东家真真料事如神。整整一万五千两。” 裴一雪旋即一笑,“刑部那边有消息了?” “这不说东家料事如神呢!就在东家来这儿的前脚递过来的消息。”管事笑意盈盈,马屁都比以前拍得响,“李良材、蒋义抄没所有财产,一个流放黑江十年,一个发往边城充为军医,参与此事的一众捕快则发配边城充军。 基于黎明药堂前不久被砸毁的损失七千八百两,朝廷还补给了黎明药堂闭店半月的损失以及小小的慰问安抚。总共一万五千两。” 跟钱相比,裴一雪的关注点则在李县令这些人的惩罚上,他侧目问:“谋害朝廷命官,还是正二品,就这?” 管事察觉到裴一雪的疑虑,“刑部那边给的解释是,李良材没来西塘县前,曾在祁县治匪有功,将功抵过免除了死罪。 至于蒋义,他的医术确实算不错,而军中确实需要这等人才,在那里蒋义能发挥出不小的作用,刑部尚书力保才改了他的死罪,将其发配边城。至于参与此事的捕快,他们指认李良材有功,便也从轻发落了。” 裴一雪面色凝重,瞧上去不怎么开心。管事道:“他们流放的流放,充军的充军,理应日后与咱们再不相干,东家为何如此?” “没事。”裴一雪望向管事,“挑些人手,准备将药堂重心转向省城。” 管事表情霎时冻住,黎明药堂在省城还没个落脚地,要开一家新店,可得花不少钱。 他刚到手的一万五千两还未捂热,原先口袋里的钱还得一起交代出去。 他不由有些苦大仇深道:“何时?” 裴一雪笑:“近几日。” “这……”管事瞪着眼:“我们在青州才两家店,直接打上省城,是否需要从长计议?” 管事所言无关钱,毕竟能在省城活下来的药堂都不会是省油的灯,贸然过去,不是明智之举。 裴一雪道:“方总督的痼疾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治疗,他是个大忙人不便在西塘县待这么久,有意邀我一同前往元洲。我们药堂迟早要去省城试试水,如今能借总督的势,何乐而不为?” 第31章 第26章 虽说裴一雪让药堂管事去选些人手, 但他也不可能完全不管。 黎明药堂明面上和“裴一雪”手下的济世堂有合作,不少伙计和药童都是从济世堂选拔过去。 而济世堂如今在青州说服了好几个山头加入,也算开启了“连锁店”。济世堂一边收留的走投无路、无家可归的人, 一边将据点作为镖局的中转驿站, 已经在青州形成一张较为成熟的物流网。 堂中所有人员加起来多达万余人。除了原来的山匪, 他们多是老弱病残,却也能替济世堂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譬如给采挖药材、分拣“快递”等。 短短半年,镖局和药田赚得不算少,济世堂建设得比原来是土匪窝的时候还要气派。 戚达带着裴一雪转了一圈,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你个大忙人多久没到这儿来了?感觉如何?比你上次来变化是不是颇大?” “嗯。看得出来,戚管事管理得很到位。”裴一雪说。 “哪里哪里,是东家您指导有方。”戚达客套地说了句,“不过话说回来, 这次选去省城的十位人手我大概筛选了一遍。有二十来位大抵符合你的要求, 具体人选还得你来定夺。” 两人边说边走,鞋底和脚下的石板路磕出轻微的声响。 大概穿过了三四道拱门,临近议事厅,那方隐约有嘈杂声传来。 随着靠近,声音越来越清晰。 “凭什么他们能去,我们不能去?这不公平, 内幕,绝对有内幕?!” 议事厅门口, 三男两女义愤填膺地围堵着济世堂维持秩序的人。他们的脸上满是愤怒,言辞激烈地控诉着,唾沫星子在空气中飞溅。 “你们这些人,有什么肥差就自己占了,然后把济世堂的脏活累活留给我们, 我呸!我看你们别叫济世堂了,改叫黑心堂吧。”一中年妇女,双手叉腰,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一般,指着济世堂的人大声骂道。那声音尖锐刺耳,仿佛要把人的耳膜都给刺破。 看到这幕,裴一雪眉心直跳,他真是“好久”没接触到过此等泼妇骂街的画风了。 那尖锐的叫骂声,那蛮横的姿态,让他心中一阵烦躁。 “抱歉,是我的失误。”戚达脸色阴沉,对还在与这群人讲道理的属下说:“还愣着干什么?他们不愿待,把账结清直接丢下山去。” 那方的人立即反咬过来:“凭什么赶我们走?这山又不是你们的,我们想待就待!”随即做出防御状态,提防济世堂的人近身。 戚达被气笑了,他占了这山头整整十年,如今才开放一年不到,就说不是他的了? 当年刀口舔血的大当家气势瞬间爆发,厉声道:“还不拖走!” 一声令下,几个壮汉当即围了上去,神情狠戾与要杀人灭口的土匪无异,吓得那三男两女脸色惨白。 而裴一雪则在这混乱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特别的身影。 三男两女中有一个柔弱清秀的男子,他似乎一直在偷偷观察这边的情况,从见到谢玉书的那刻起便时不时地瞄向这边。 裴一雪心中响起警铃,柔弱清秀型,谢玉书不就好这口吗? 他瞧了眼旁边的谢玉书,见人似也在望着那方,连忙咳嗽几声。 那咳嗽声在嘈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即刻将谢玉书的目光引了过来。 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谢玉书轻拍他的背,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胸口突然有些难受。”裴一雪抬头,望向谢玉书,眸光流转间尽是可怜劲。 谢玉书搀扶着人,环顾四周想就近寻找一个可以坐下歇息的地方。就在这时,那名柔弱男子忽地大喊一声:“谢玉书!” 裴一雪与谢玉书身形都不由猛地一顿,那柔弱男子企图挣开济世堂的人,身体用力地扭动着,朝这边大喊:“真的是你,玉书!是我们啊。” 柔弱男子喊完,朝济世堂的人道:“放开我,我们认识那边的人,我们是一家人。” 济世堂的人闻言齐齐看向裴一雪这边,等着确认事情的真伪。 在一众目光下,谢玉书抿了抿唇,道:“和韵堂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忽略的疏远和客气。 “你会说话啦!”柔弱男子惊呼道。 谢玉书应了声,他望向其他几位亲戚,依次喊道:“大伯、大伯母、二伯、二伯母。” 这话一出口,济世堂的人便讪讪地松了手,不看僧面看佛面,裴一雪对谢玉书的那点事,他们还是知道的。 那位大伯母径直走到谢玉书跟前,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衣服,脸上带着刻意的笑容,略嗔怪道:“哎哟,你这孩子,方才瞧了你几眼没敢认,得亏小韵眼尖。 瞧瞧,几年不见,又高了不少,壮了不少!” 谢大伯母伸手就要来拍谢玉书,那一瞬间谢玉书下意识便想避开。 这个动作虽小,裴一雪却足以看出这人内心的抗拒和不适。 他快步上前,如同一只护犊的猛兽,将人护在身后。 大伯母的手没碰到人,尴尬地悬在半空中,眼底闪过一丝心虚和不安。她收回手,上下打量起裴一雪:“玉书啊,这位是?” 被问到,谢玉书一时语塞,因为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一个恰当的词,来概括他与裴一雪的关系。 “这是我们济世堂的大东家。”一旁的戚达出声解围。 大伯母的眼睛在裴一雪和谢玉书身上扫了几个来回,像是在探寻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 她换上一副热情洋溢的笑容,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紧紧握住裴一雪的手:“哎哟喂,东家呀,这衣服这气质,一看就是个做大事的人!我们呢,都是玉书的亲戚,亲得不能再亲了!” “嗯。”裴一雪想抽回自己的手,却没有抽动。皱起眉:“方才听各位所言,似乎是想去黎明药堂帮工?” 大伯母还没有说话,后面的几个皆眼睛一亮,其中那个柔弱男子则看着裴一雪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概觉得这事有戏,二伯和二伯母连连接话道:“是啊是啊,东家——” “不是那么回事。”大伯母干笑着,不知怎么改了想去省城的主意,打断几人的话,“这不听说这次黎明药堂开设在省城嘛,大伙儿都想去,我们只是想弄清楚选拔的条件。” 戚达道:“选拔的条件很公平,公示栏有,来济世堂半年以上,结合平时的表现以及笔试成绩挑选。此次人选的绩效表和笔试成绩也都有在公示栏公布。” 大伯母沉默两秒,干巴巴地笑了笑,然后说:“哎呀,我们刚来济世堂不久,这公示栏在哪儿……还真没注意过。” 戚达继续拆台:“你每日下工去食堂必定都会经过公示栏。没记错的话,你们前些天找负责人闹过一次,理由是能者居之,不认这些选拔条件。” 大伯母有些窘迫地笑了笑:“哈哈这戚管事铁定记错了,我们真没注意过公示栏。” 戚达也不再多说,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那现在可清楚了?” “当…当然。”大伯母应着。 “既然清楚了,那便先请回吧。”裴一雪扯出个客套的笑,直勾勾盯着人,“我和阿书还有些事要办。” 大伯母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她越过裴一雪望向他身后的谢玉书,“玉书啊,三年了,真没想到还能再遇见。我们都以为你…你已经……”大伯母挤出两滴眼泪,“唉算了,等你忙完了,我们再来找你,一家人好好聚聚,说说话。” 谢玉书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嘴皮动了动,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大伯母转身依依不舍地离开,其他几人虽然懵,但也跟在她后边。 就在他们即将离开之际,一个身影突然拐了个弯,施施然来到裴一雪跟前。 “在下谢和韵,无意冒犯裴东家,只是幸得东家收留,我们一家才有了容身之地,和韵由衷地感激。往日见不到东家,今日有幸能够一见,请受和韵一礼。” 谢和韵声音中充满了真挚与敬仰,说着就朝裴一雪躬身一拜,而后略带娇羞与忐忑地抬头,一双眸子微红盈着水光,好不勾人怜爱之心。 这劣质茶系表演,看得裴一雪眉心直跳,他都有些忍不住想亲自下场指导指导。 “咳咳……”裴一雪微微咳了几声,卸了大半力气靠着谢玉书站立,“济世堂开堂收留无家可归之人,只要不是罪大恶极,来者不拒。所以,你不必为此介怀。” 说完,他没再管谢和韵,偏头看向谢玉书,满是温柔和依赖:“阿书,我想去里头歇歇。” 谢玉书发散的思绪这才回笼,看看他又看了看议事厅,点了点头:“好。” 两人兀自走了,独留谢和韵在原地继续保持着那楚楚可怜的模样。 二十个人里面选出十个,裴一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 第32章 而谢玉书自遇到那所谓的亲戚就一直心事重重。 当人散尽,裴一雪握上谢玉书的手,温声道:“阿书好像不是很喜欢你的那些亲戚,他们以前欺负过你?” 谢玉书视着他半晌,憋出来一个字:“没。” “斟酌如此久才说‘没’,说明他们从前肯定做过一些过分的事,这些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相与的。”裴一雪轻声道,“阿书既然不想与他们再有瓜葛,待会儿便叫人撵出济世堂。” 听到这里,谢玉书的眼眶肉眼可见地泛起红色。 裴一雪心脏一紧,谢玉书以往习惯有事都憋在心里,一般不会外露情绪。 如今这般,这得以前在这些亲戚底下受过多少委屈才会这样。 裴一雪握着人的手不由紧了紧,“阿书……” 谢玉书似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正了正神色,“你都不了解他们,又怎知他们从前如何?” “我虽不了解他们,可我了解阿书。”裴一雪凑近人面庞,道:“阿书这样好的人,他们和阿书都处不好,必然不是什么好人。”他信誓旦旦道:“阿书告诉我他们曾经做过什么,我帮你百倍地还回去。” 彼此的面庞近在咫尺,呼吸交错,热息在肌肤间轻轻流转。 从前这样的距离谢玉书必定即刻远离,但这次谢玉书却出奇地没有躲开,定定地望着他,眼中情绪翻涌,极尽隐忍。 得来个意外收获,裴一雪压下就要弯起的嘴角,得寸进尺,试探性地缓缓靠近。 距离越来越近,近到裴一雪几乎能感受到谢玉书唇瓣的柔软。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耳膜,忍不住低声唤道:“……阿书。” 第27章 这一声轻唤像是带着惑人的魔力, 谢玉书只觉自己心脏仿若渐渐融化成了软水。他怔愣在原地,眸光迷离,有些分不清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 理智告诉他, 他该躲开的。但他的身体似乎又被一种强烈未知的情感所占据, 并不想乖乖“听话”。 直到唇瓣接触到一抹温凉的柔软, 带着一道电流穿过了他的身体。 谢玉书的呼吸在刹那间凝固,一股细细麻麻的异样感觉从心底涌起,蹿上脊背,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惊恐不已,他下意识后退了几步,抬起手,指尖轻轻抵在自己唇瓣,那抹柔软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上面。 他瞪着眼瞅着裴一雪, 眼神中满是震惊与无措。 空白的大脑, 随即便循环播放起裴一雪唇瓣贴上来的那幕,霎时周遭空气温度腾升,烧得他满脸发烫。 “阿书…抱歉,我……”裴一雪的声音微微发颤,温和的声音背后,隐藏着的那头凶猛野兽正在蠢蠢欲动, 想要撕破那层虚伪的面具,被他强行压下。 现在还不是时候, 会把人吓跑的。 “抱歉,我,逾矩了。”裴一雪再次道。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裴一雪眼睛因情动泛着红色,眸光流转间是歉疚和哀伤。这副柔弱惹人怜的模样让谢玉书曾经上过不少当, 如今下意识又要心软。 意识到这点,谢玉书当即转身快步远离。 不然他怕自己会再做出不符合常理的选择。 “阿书。”身后,裴一雪急切唤道,谢玉书猛地一顿,但他没有回头,脚步也并未因此停下。 “……你生我气了?”裴一雪的声音弱弱地飘来,带着丝哀伤和不确定。 “没有。”谢玉书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脚下的步伐却更快了。 万千思绪翻江倒海,理智与情感在激烈地交锋,一方面他深知自己与裴一雪之间绝不能再这样下去,另一方面他又无法抗拒裴一雪身上那诱人沉沦的温暖和亲近感。 他选择的路,注定和裴一雪只能止步于朋友关系。 他一直都很清楚,只是裴一雪的每一次试探,都如同潮水一般,一次次冲击着他的理智防线,让他不禁动摇。 越是细想,他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都快要跑起来。七拐八拐,也不知道拐到了什么巷子里,他停下脚步,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平静并未持续太久。身后,轻微的脚步声逐渐接近。 “别过来。”谢玉书整个人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他屏住呼吸仔细辨别身后人的动静。 “……好,我不过去,但阿书…可不可以别生我的气?”裴一雪声音细弱,大口喘息的呼吸声不断传来。 谢玉书心中一紧,自己方才的步子貌似很急很快,以裴一雪病恹恹的身体跟过来大概是要吃亏的。 想到这,他忍不住回过头去,只见裴一雪一手扶墙,一手捂胸口,面色发白,整个人摇摇欲坠地立在那方,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 谢玉书抬脚欲赶过去,又生生忍住了,他焦急地望着人,问:“你……能自己回去吗?” 他原本只是想问,裴一雪还有没有能自己回去的力气,能否自己安全返回。 但裴一雪似乎理解成了他在赶人走,眼眶霎时红透了,然后就用那双发红泛着水光的眼睛,深深地瞧着他。 轻“嗯”一声后,裴一雪落寞地转过身,小步小步地往回挪,步伐艰难而沉重,每两步便不得不停下来歇歇。 这一幕令谢玉书顿时生起了一种自己简直该死的愧疚感。 他快步过去扶过人,裴一雪像是已经到了身体能承受的极限,整个人软倒在他怀里,有气无力道:“阿书…是不是以后都打算不再理我了?” 这声音中仿佛夹杂着无尽的难过,随即化作一只大手猛然揪住了谢玉书心脏。 “没有,没有不想理你。”他急忙否认,试图安慰住人。 “那阿书,别生我气好不好?” 一提这茬,谢玉书脑子里又浮现两人亲嘴的画面,脸颊再次热腾起来,“你……此事我们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我送你回去。” 说着他直接打横抱起了裴一雪,快步赶往卧房方向。 裴一雪窝在人怀里,在谢玉书看不见的地方,弯起了唇角,他头靠在谢玉书肩头,低声唤道:“阿书。” 谢玉书身体登时僵直,如同对他的声音过敏一般,有一瞬间,他都怀疑自己是个烫手山芋,让谢玉书想直接丢出去。 “你先别出声。”谢玉书交代完,加快了脚下步伐。 裴一雪默了会儿,“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让阿书应我一件事。” 听他说完,谢玉书并未答话,他状似也闭了嘴,不再出声。 空气陷入沉寂,隐约交杂着两人的呼吸和心跳声。 谢玉书最终还是有些不忍地问:“何事?” 裴一雪暗中叹了口气,他的阿书心肠终究还是太软了些。 他抬手轻轻揪住谢玉书胸前的衣袍 ,期冀道:“阿书假若要娶妻的话,能不能等我死了后再娶?不然我会很难受,很难受。” 裴一雪的话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谢玉书心头,他心中的滋味复杂难明,仿佛打翻了五味瓶一般。 “你的病会有办法的,别太多想。” “可,这么多名医都没法子。”裴一雪弱声道。 “每位名医擅长的领域都不尽相同,我们只是尚未找到能治你病的那位,会找到的。” “嗯,但我现在说的并非找郎中的事。”裴一雪失落说,“我的身体我知晓的,阿书可能答应我,等我死了后再去娶妻生子?理应也无需再等几年的。” 又是一阵沉默后,谢玉书说:“我答应。” 听到这话,裴一雪不禁狂喜,很快他压制住这份喜悦,继续用可怜巴巴的语气问道:“那,倘若我不小心多活了几年,阿书说的话还会算数吗?” “只要你能活,我便不会娶妻。” 裴一雪粲然笑道:“阿书,我定然争取多活个百八十年。” 见裴一雪又开始撩拨,谢玉书内心顿感无力,不能打不能骂,话说得稍不顺心就能给气病,他能拿人怎么办?只能好声好气地哄着。 好在卧房就在前面不远了。 抵达目的地,谢玉书把人安置在床上,借口去寻郎中过来跑开了。 后日裴一雪便要以神医的身份前往省城,他和谢玉书并不能在松武山停留太久,下午就坐上马车回了稻花村。 马车晃晃悠悠,在天黑尽之前赶到了王家祖宅。 只是没想到,他们前脚刚到。谢家人后脚就浩浩荡荡跟了过来。 谢玉书心中一惊,不知道他们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你这孩子,好不容易劫后重逢,也不说一声就走了。”二伯有些不高兴道,“不会现在发达了,就不想认我们这些穷亲戚了吧?” “老二说什么呢?玉书绝不会是这样的人。”大伯母接话说,“血浓于水,这世道,再有钱都不如自己亲人陪在身边,玉书分得清。” 李氏站在一旁,一脸懵然地看着这一切,她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来了群陌生人。 第33章 而谢祖母则热泪盈眶地看着这群人,眼神中充满了激动和难以置信,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个久违的亲人,“老大、老二?” “娘?!”二伯惊呼道,其他谢家人也同样不可置信。 “你还活着?娘诶!” 随即谢家人上演了一出认亲戏码。 谢玉书并没有和裴一雪讲述过自己不喜欢这些亲戚的原因,裴一雪本以为是这群人与谢玉书和谢祖母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否则,谢玉书和谢祖母又怎会独自流落在外? 眼下这场景,看起来只是谢玉书与谢家人有一些不愉快。 在这群人的认亲现场,谢玉书一人站在旁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恍如是个外人一般。 谢家那一大群沆瀣一气,而谢祖母就是一个耳根子软的,凡事都拿不定主意,往往旁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便知往日谢玉书定然没少受气,因为善良老实的那个在这种家庭中,永远是退让妥协的那个,沦为家庭和睦下的牺牲品。 “阿书,我还在这儿。”裴一雪悄悄靠近人,一边用目光瞄向那方的谢家人,一边说:“我和你一起讨厌他、他、他,还有她们两个。” 听他说话,谢玉书情绪终于从那方抽离,扭头望向他,略带歉意:“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们会跟过来。” “阿书和我道什么歉?”裴一雪玩笑道:“阿书若高兴,别说他们跟来,就算阿书把我赶去柴房给他们腾位置,我也愿意。” “我……”谢玉书怔愣,“怎会把你赶去柴房?” 裴一雪弯起嘴角,“嗯我知晓,阿书待我最好。” 对上裴一雪那坚定,满是温情的眼神,谢玉书连忙挪开视线。 在这一年的相处中,裴一雪对他从没使过大刀阔斧的手段,而是一点点侵入他的心,侵蚀他的情绪,叫他不知不觉便快要彻底陷了进去,难以抽身。 犹豫片刻,谢玉书道出自己内心真实的念头:“我其实,并不想见到他们,更不想他们和祖母碰面。”他顿了顿,问裴一雪:“是不是很歹毒?” 自小谢祖母便教导他别计较,久而久之谢玉书便也不自觉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是否是他太过狭隘了。 裴一雪并未立刻答话,而是握住了他攥成拳头的右手。 盯着他的眼睛,裴一雪温声说,“不毒。”那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却又仿佛充满了力量,“不仅不毒,还任谁来了都得说一句不够。” 说着,裴一雪扫了眼那方谢家人,继续道:“面对讨厌的人,讨厌的事,最起码得做到以其人之身,还其人之道。” 第28章 庭院中, 秋风裹挟着金菊的馥郁芬芳,轻轻拂过每个人的衣角。 那方骨肉情深还未表演完,裴一雪却已经看烦了, 他走近几步, 打断道:“几位长途跋涉, 从济世堂赶到此地,该也累了,不妨明日再叙旧,今日便先回屋歇息。” 听闻此言,谢家人一个个眼睛都亮了,显然没想到这么容易就住进了王家祖宅。 谢大伯母脸上堆起谄媚的笑,连连应道:“叨扰裴东家了。” “伯母客气了,几位既是阿书的家人, 便也是我的家人。”裴一雪噙着笑, “屋舍简陋,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说罢,他微微侧身,招呼李氏带谢家人入宅,自己便也和谢玉书回了房。 以前的事他虽不清楚, 也难寻踪迹,但谢家这群人眼中闪烁的算计, 他看得明明白白。这群人明显都不是省油的灯,只要他们还在,就不怕他们不作妖。 而他裴一雪,可没谢玉书那般好说话。 将谢家人安顿好后,不久谢祖母便脚步匆匆去到谢玉书的房间。 屋内, 昏黄的烛光摇曳不定,映照着两人模糊的身影。谢祖母拉着谢玉书的手,嘴唇翕动,不知说了些什么话,这一聊,竟快聊了大半个时辰。 不多时,谢祖母出了房门,径直朝着厨房走去。 厨房内,炉灶里的柴火噼里啪啦作响,锅中水汽氤氲,弥漫四周。 谢祖母去到厨房案几上,挑选要用的几种食材。 百合瓣瓣如月,泛着温润的光泽,被整齐地码放在青瓷碗中。接着,她取来酸枣仁,将其置于捣药罐里。 待水微微泛起涟漪,她便将百合、酸枣仁等一并放入锅中,又撒入几粒圆润的桂圆肉。 小火慢熬,袅袅热气,带着药材与食材融合后的独特芬芳,在厨房中弥漫开来。 待到汤汁收得恰到好处,谢祖母将安神汤舀进碗中。 “娘这么晚了,做什么呢?”谢大伯母不知何时到的门口,一边问一边走进厨房。 “老大媳妇儿啊。”谢祖母扭头瞧去,手上动作未停,“小雪他身体不好,又奔波了一日,我便想着熬些安神汤叫阿书送去。”谢祖母说着走去案几那方,拿起一块干净的棉布擦拭着手,“那孩子也是个可怜的,如今又收留了我们这一大家子,我也想着为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那是应该。”身后谢大伯母应着,待谢祖母拿着茶盘转身,便见谢大伯母在那碗里放入了些白色粉末,粉末入水即化,瞬间消失在琥珀色的汤汁中。 “老大媳妇儿你加了何物?”谢祖母瞪大了眼睛,看着人手中还未来得及处理的黄色油纸,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 “娘,和韵看上了裴东家。”在谢祖母震惊的目光中,谢大伯母连忙挽住其胳膊,带着几分哀求:“您也知道,和韵眼看就要二十八了,别的这般大的,孩子都该谈婚论嫁了。 如今谢家没落连个落脚地都没有,和韵又这般年纪,哪个好人家能相中我们?和韵可是您看着长大的,您忍心眼睁睁看着他最后只能嫁给村口的六七十老头吗?” “可…这……”谢祖母眼眸微动,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大伯母再接再厉劝着:“娘,您刚刚不是说想为裴东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吗?他无亲无故身体又不好,咱和韵您也是知根知底的,他若与裴东家成婚定能照顾好裴东家。和韵也就年纪大了点儿,但裴东家这身子恐怕也不好找媳妇儿?” 谢祖母犹豫迟疑着,但就是没松口,谢大伯母晃着人胳膊,撒娇撒泼并用。 谢玉书一进厨房,就看见谢大伯母拉着谢祖母,声音娇嗔:“娘~” 忽地谢祖母抬眼望来,瞳孔缩了缩,像是被人撞破了什么秘密,慌乱了一瞬,随即强装镇定道:“阿书来了。” “祖母,我来取安神汤。”谢玉书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那碗安神汤。 “安……安神汤——”谢祖母话未说完,谢大伯母扬起下巴往灶台一指:“在那儿,阿书快端过去吧,免得凉了,我和你祖母还有些话要说。” 谢玉书抿了抿唇,“祖母和大伯母早些歇息。”说完他端起灶台上的茶盘,出了厨房。 “扣扣——”敲门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脆。 裴一雪正坐在书桌前,手下压着一本书,听到声音,他抬起头,目光望向门口,轻声说道:“进。” 房门从外缓缓推开,谢玉书端着一碗什么,立在门口,脚步有些迟疑。 月光倾斜而下,勾勒出谢玉书那矫健的身形,裴一雪没忍住多看了两眼,随后站起身,唤道:“阿书?” 他走到谢玉书身边,伸手接过碗。只见碗里的琥珀色汤体晶莹剔透,在烛光的映照下,晃动时如凝脂颤动,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甜。 抬眸,对上谢玉书视线,裴一雪心中一动,问:“方才祖母与你说了些什么?” “祖母感谢你收留谢家人,挂念你奔波一天,便叫我送来安神汤。”谢玉书说话时,目光时不时打量着他,似想从他脸上找出何种答案。 裴一雪瞧了眼外头,伸手拉谢玉书进屋,手指触碰到人时,对方身体微微一僵,却也没多说什么,跟在了后边。 “阿书是不解我为何留他们在此?”裴一雪将安神汤放到桌上,转身面向谢玉书,目光灼灼。 “我……”谢玉书满脸担忧,“他们不是好相与的,今晚住下,大抵不会再轻易离开,往后可能会欺负于你。” 裴一雪唇角不自觉勾起,凑近说:“那,阿书会护我吗?” “我,与你说正经的。”谢玉书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往后后退一步。 “好,说正经的。”裴一雪收了笑,认真道:“阿书不必担心,我既敢留他们在此,自不怕他们挑事。” 相反,裴一雪还担心谢家人太过安分,不挑事了。 裴一雪端起桌上安神汤,放到嘴边,不动声色地扫过谢玉书。 见人没任何反应,他轻抿了口,那股异样的甜腻瞬间在味蕾上散开。 裴一雪嘴角勾了勾,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谢家人这不就开始作妖了吗? 这碗安神汤里放了东西,而且料还放得很足。 从谢玉书推开门的那一刻,他便闻到了一股甜腻味儿。 第34章 谢玉书若对他存了那种心思,根本犯不着下药。 而从谢玉书方才的表现来看,谢玉书并不知情,他倒要看看,谢家人给他下药是想做什么? 这般想着,裴一雪将碗里的东西一饮而尽。 “我喝完了。”他放下碗,目光紧紧锁住谢玉书,拐着弯道,“现在阿书可有何想对我说的话,或者……可有何想对我做的事?” 谢玉书虽不懂裴一雪的暗示,但是他懂裴一雪那炽热的目光,也听得出来裴一雪话语中突然腾升的那股黏糊感。 禁闭的房间,烛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交叠在一起。谢玉书不禁后退两步,连忙说道:“时候不早了,你好好歇息。” 不等裴一雪开口,他自顾自逃出房间。 门扇合上那一刻碰撞出一声清响,裴一雪笑着应了声,“好。” 房间再次陷入安静。 裴一雪坐回桌前,托着腮,笑盈盈地盯着合上的房门,锐利的视线仿佛能穿透房门看到外面的一切。 他静静地等着药效发作,同时心下不由期待,下一个推开门的会是谁呢? 第29章 不久, 一股燥热感从体内升起,让裴一雪感到浑身不适。 另一头,谢玉书半路被谢祖母拉进了房间。 “阿书, 祖母再问你一遍, 你对小雪究竟是何种心思?” 提到裴一雪, 谢玉书心跳猛地漏掉了一拍,犹豫说:“祖母应该清楚,我会继续考举,直到高中入朝为官。” 既然会选择科举,选择入朝为官,必定和裴一雪没有结果。 “好,好孩子。”谢祖母点点头,像是松了口气, “祖母知道, 你从小就是一个有想法的孩子,选择科举也好,也好。” “哐当——!”一瓷器碎裂的巨响在静寂的夜晚突兀地响起,瞬间打破了周围的宁静。 “这声音像是从……”裴一雪房间传来的。谢玉书心下一惊,来不及说完剩下的话就要赶过去,被谢祖母给拦住。 “阿书, 你莫急。”谢祖母安抚他,“你先听祖母说。” “祖母?”谢玉书焦急地望着人, 眼中满是不解。 “小雪那孩子,也是个可怜人。”谢祖母轻叹一声,“他母亲早逝,亲爹不疼,身边除了个老仆就再无贴心人。身子骨弱, 性子也软,有几年好活都未可知。 和韵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心地善良,待人真诚,是个好的。他嫁给小雪后,定然不会欺负他,会待他好的。 既然你对他无意,今日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谢祖母这些话如同晴天霹雳,落在谢玉书的头上,他不可置信道:“祖母说这些是何意?” “和韵如今都二十八了,别的双儿大多十五便已成家。你大伯母与我说,和韵在济世堂一眼便瞧上了小雪,便求我促成这桩好事。”谢祖母言辞恳切道,“我想着,小雪这样弱的身体和性子,日后若遇上别人铁定讨不到好,但和韵性子好,我们都知根知底,至少不用担心小雪日后会受欺负。” 谢玉书心脏一痛,他无法想象裴一雪对他失望透顶的眼神,情绪有些崩溃:“可您没问过他愿不愿意,也没有问过我……通过我的手将药端给他,他会如何想我?” “阿书,你放心,等今晚过后祖母会与小雪说清楚,此事你并不知情,都是我这把老骨头一人所为,就当祖母求你。”谢祖母决绝道,“不仅是和韵,谢家曾经也算富足,如今一家子连个落脚地都没有,祖母当真不忍。若小雪能和和韵成婚,待几年之后小雪离世,他手中的济世堂和药田便到了和韵手里,必能让谢家重振门楣,你权当不知道吧!” 一番谋划,竟是为了搭上裴一雪吃绝户。一股无名怒火盘旋在谢玉书胸口,他跨过门急忙往裴一雪房间赶去。 谢和韵是个双儿,平时算是娇弱的类型,力气不算大,可裴一雪那身子骨对上谢和韵也只有听天由命的份。 谢玉书满脑子都是裴一雪那柔弱的身影,被谢和韵按在床上使劲欺负,无力反抗的绝望模样。 愧疚混着酸楚涌上来,谢玉书心脏一下一下地抽痛着,裴一雪会怪他吧?也该怪他的。 此刻,裴一雪的房间内,两个人诡异地对峙着。 感受着体内药效越来越强烈,裴一雪只觉自己像个困在炎热沙漠中,两天两夜没喝过水的人,每一寸肌肤都对水无比渴望。 但喝水并不能缓解他的症状。 而眼前褪去外衫敞开衣襟的人,对他的诱惑极大远比水大。 他溜着谢和韵在屋内绕圈,拎起一个大肚瓷瓶砸向地面。 第三次了,以前他这边一有点风吹草动,谢玉书很快就会出现,但这次却来得格外慢。 他都不由得有些难过,谢玉书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汤里有药?想借此撮合他与谢和韵。 毕竟谢玉书拒绝他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这次在他前脚刚亲了人,如此逾矩的行为下,谢玉书想直接将他拒绝个彻底也无可厚非。 “裴东家为何躲我?是我不好看吗?”谢和韵的声音充满了挑逗和自信。 “奇丑无比。”裴一雪却缓缓吐出四个字,让谢和韵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一直以他的外貌为傲,却被裴一雪吐槽丑。 丑就算了,还跟他说奇丑! 算了。谢和韵耐下性子,反正裴一雪这个病秧子活不长,他若成功与裴一雪成婚,等裴一雪死了偌大的家产都是他的了。 与其说他看上裴一雪,不如说他看中的是裴一雪短命又多金的特性,而且人长得也不丑,配他不算太委屈他。 他就暂且伏低做小几年吧。 从小算命先生就说他是富贵命,他也一直以这个为人生目标,从见到裴一雪的那一刻起他的目标便正式确定了方向。 情药药效猛烈,裴一雪掩在衣摆下的手,捏着针都不禁地发抖。 他怕是等不到谢玉书过来了。 裴一雪跌跌撞撞朝谢和韵走去,决定先扎晕人,然后再扎针解自己的毒。 “裴东家,这就忍不了了吗?”谢和韵嘴角翘起,“早这样诚实些,怎会白白受这罪?” 裴一雪刚靠近,谢和韵便借着劲将人抵到桌前,伸手抚上脸颊,“怎地突然这样猴急?” “别动……”裴一雪钳制住他的手,他本想呵斥,但因嗓子发哑,出口的语气竟似轻哄般。 此刻裴一雪一双桃花眼里沾着情欲,柔情似水,高挺的鼻梁,莹润诱人的薄唇,如此近距离观看这张脸,谢和韵心脏不禁怦怦直跳。 “裴东家真好看。”谢和韵由衷赞赏,俯身凑近下巴却被捏住,而裴一雪的另一只手自他颈前划至后颈,带起的一阵酥痒感令他不禁娇嗔出声。 裴一雪忍着不耐,不动声色将银针挪到了谢和韵后颈穴上方,正欲扎去,哐当一声门被从外踹开。 余光瞥到谢玉书,裴一雪连忙松开人,藏好针,软弱无力地将谢和韵往外推,“……阿书。” 谢玉书瞪着双绯红眼睛,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掀开了他身上的谢和韵,随着这股劲谢和韵连连后退,撞在了三米外的门框上。 “阿书,我好难受。”当谢玉书靠近,裴一雪“本能”抱上人,如同千千万万中情药的人一样,摸摸蹭蹭想要寻求安抚。 他忍到现在不解毒,无非想借此打破和谢玉书关系,眼下正主来了,身体的燥热难耐,他自然也就不必再忍了。 “谢玉书。”那方谢和韵爬起来,揉着腰嘲讽道:“你敢推我!想代劳不成?你多久没照镜子了,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你这副身体在床上能把男人压死。” 似乎没想到会从谢和韵口中听到这等露骨的话,谢玉书身体瞬间顿住,闷声道:“纵使我再不堪,也不会用如此下作手段。” 谢和韵气道:“下作手段?要不是你不解风情闯了进来,我和裴东家现在高兴着了。” 此话落下,谢玉书心脏一痛,他垂下眼,紧紧抱着裴一雪没有开口回答。 “……我不高兴。”裴一雪头埋在他颈侧,小声辩驳着。 细弱的几个字落入谢玉书耳朵,在他心中溅起片片涟漪,令他心慌意乱。 而裴一雪像是还觉得不够,不停地在他脖子乱蹭,阵阵酥麻感袭来,谢玉书紧忙箍住人,“你忍一忍,我带你去县城找郎中。” 不等他有动作,那方谢和韵气道:“这种药,你带他去找郎中?郎中只会让你带他去窑子。还有,这里去县城可不近,要是久久不能缓解,可是会憋坏的。” 那要怎么办?谢玉书这慌不择路地问:“那要怎么办?” 这里驾马车去县城要整整两个时辰,叫郎中解毒是最好的办法,要是去窑子的话,谢玉书担心裴一雪这身体会死在床上。 “你问我?”谢和韵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方才要不是你闯过来,他的药已经解完了。” 第35章 看着裴一雪对谢玉书,比先前对他要热情百倍,谢和韵很不是滋味,凭什么? 从小到大他都被别的男人追着捧着,而谢玉书从来都是被嫌弃的那一位。如今到了裴一雪这里,他竟被谢玉书给比了下去,他如何甘心? 谢玉书定定地望着他,极尽纠结,久久不能做下决定。 谢和韵快步过去,扒拉人,“既然你不想嫁他,便出去。” 谢玉书急忙用身体护住裴一雪,不给谢和韵碰到。 “把人给我。” “不顾他人意愿给人下药,是要下牢狱的。” “有本事你就去报官。这药可是祖母下的。当年要不是祖母,你早就死在了那场洪水中。”谢和韵扒拉半天扒拉不动,气道:“你到底想怎样?不喜欢他,又黏着他做何?” 谁说谢玉书不喜欢他?裴一雪暗自辩驳,谢玉书喜欢他,只是一直硬憋着罢了。 对比谢和韵的小身板,谢玉书有绝对优势,裴一雪安静窝在人怀里,很是满足。 有人护着的感觉,真好。 可好景不长,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破屋内局面,首先开口的是大伯母,“哎哟喂,你来捣什么乱嘛!我看你就是见不得你堂哥好。好,你来抢,你把人抢过去,你要干嘛?就抱着吗?这顶什么用?” 谢大伯母说完,就帮着谢和韵抢人,谢玉书不放手,谢大伯母动手便要掐谢玉书胳膊,不料侧腹猛然刺痛像被针扎了下。 不止如此,疼痛扩至全身愈演愈烈。 “啊啊哎哟,痛痛痛!”大伯母倒地蜷缩,一边翻腾一边叫喊。 “娘!”谢和韵赶忙扑了过去,本来欲过来拉谢玉书的几人也折返去看谢大伯母。 一群人想扶谢大伯母起来,但对方被剧痛折磨得要死要活,根本拉不住。 一时间屋内乱作一团。 “好你个谢玉书,你敢给我下毒!”大伯母痛得满头大汗,大声嚷道。 “我没有下毒。”谢玉书淡漠道出。 “不是你还能是谁?你到底下了什么毒?还不赶快把解药拿出来,你要杀了你大伯母吗?!”谢家大伯厉声喝道。 谢玉书知道几人的德行,和他们是讲不通道理的,所幸埋头查看裴一雪的情况,不再理会谢家人。 “你聋啦?我问你话呢!”大伯气急败坏,手爪子朝谢玉书胳膊抓来。 “啊!”梅开二度,大伯接着大伯母倒地痛喊,“啊啊啊……” 裴一雪暗中收回手,若无其事地缩到谢玉书怀里。 “无法无天!真是无法无天了,你胆敢对长辈动手!”二伯母惊恐喊道。 “谢玉书,你敢这样对我爹娘!”谢和韵撸起袖子就要过来揍人,二伯和二伯母赶忙拉住人。 谢祖母本在那边照看着谢大伯母,见谢大伯也躺到了地上,急得团团转,“阿书,你这是做的什么事啊。” 谢玉书抿了抿嘴,没回话,他瞧了眼地上痛不欲生的两个,小声问裴一雪:“他们,没事吧?” 虽然不知道裴一雪是如何做到的,但杀人可是重罪,会被判死刑的,他不想裴一雪闹背上人命。 裴一雪愣了愣,见瞒不住了,便大方承认:“不会有事,只是会痛,会失声。” 第30章 “失、声?”谢玉书低头问。 随着这声低问, 屋内嚎叫的两人戛然而止,取而代之是沉闷的呜呜呀呀的声音。 “阿爹、阿娘你们怎么呢?”谢和韵惊呼,只见谢大伯母、谢大伯两人焦急摸着自己喉咙, 除了呜呀声, 一个字也说不出。 “声音, 阿爹阿娘的声音!”谢和韵扭头,怒视谢玉书:“还说不是你!定是你记恨十五年前我娘的无心之举,才以此报复。” 无心之举?裴一雪眼底闪过寒光,先前他只是猜测谢玉书失声可能和谢家人有关,如今算是证实了这点。 谢玉书失声是因药物所致,不知要怎样的“无心”才能将那碗药端给谢玉书? 小小的惩戒,今后谢家这两口子便都做个哑巴吧。 “你哑巴呢?!”谢和韵怒气冲冲便往这方来。 “公子!”门口李氏大喊一声,她来得匆忙, 发梢还挂着水珠, 衣带也没系好。 掀开张牙舞爪的谢和韵,李氏来到裴一雪身侧,满脸担忧。 裴一雪安抚道:“奶娘,我没事,明早劳烦奶娘去官府走一趟,他们在我汤里下药一事, 必不能轻易揭过。” 这下屋内众人都歇了声,谢和韵道:“你要报官?” “不然就这么放过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吗?”李氏凶神恶煞回怼过去,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做我家公子的夫郞,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 “我我自小身段容貌出众,他不过一个活不过几年的病秧子,我哪里不配!” “这话明儿个你和县令大人去说吧, 我朝律法投毒伤人者当绞!” 此话落下屋内谢家人身体颤了颤,谢祖母自谢大伯身侧站起,决绝说:“此事乃老身一手所为,小雪要报官,就让官老爷抓老身一个人进去吧。” 听到谢祖母的话,谢玉书身体微顿,搂住他的臂弯紧了紧,裴一雪道:“祖母说笑了,怎么判,还得由官府说了算。” “谢玉书你个白眼狼,你说句话啊!”谢和韵骂道,“你忘了当初在逃荒途中你快要病死时,祖母是怎么毅然决然留下来照顾你的吗?” “可她下药的不是我!”谢玉书抱住裴一雪,哽咽怒吼,“若是给我下的药,我可以不追究,反正我这条命是祖母给的,还给祖母又何妨?” “我的……”裴一雪不假思索地接过话,情药已经将他烧得迷糊,谢玉书又抱得紧,他就快忍不了了。 他脸埋在谢玉书颈窝,蹭了又蹭,嗓音黏腻而颤抖:“阿书……带我去院前的池塘,我快忍不了了。” “天凉,你的身体……泡水,如何受得住?”谢玉书紧握着裴一雪的手。 “阿书别担心,我心里有数。”他去泡水并非真的靠泡水缓解,而是需要个由头打掩护把毒解了。 “好。”谢玉书迟疑应道,抱起他朝门外走去。 借着月色,穿过院子、小路来到池塘边。 裴一雪制止谢玉书下水的动作,自己蹚进了池水。 找到一块合适位置,他倚着岸坐了下来,刹那间冰冷的池水包围了他的身体,令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很冷吗?”岸上的谢玉书关切问。 不等裴一雪回答,便听到一声清脆的入水声响起。温暖的体温靠近,在冰冷的池水中尤为明显,裴一雪睁开眼,下一刻被谢玉书拥入了怀中。 谢玉书说:“这样会不会好点?” 熟悉的皂角香气萦绕在鼻尖,刚被浇下的情欲霎时腾升。 正所谓关心则乱,谢玉书怕是只想到了他冷不冷,而忘记他是因为中了情药才下的水。 裴一雪单手环住谢玉书背脊,另一只手抵在谢玉书充满力量的胸膛。 紧实的肌肉,流畅的线条,勾得裴一雪心中一阵悸动,纵使整个下半身都泡在冷水中,却也浇灭不了半点浴/火。他抬头凑到人面庞前,两只眼睛如饿狼般死死盯着人,恨不得把人当场拆解吃掉。 裴一雪声音微颤,跟人诉说着:“似乎好了点,又似乎不太好。”他大胆抓起谢玉书的手,“身体好像舒服了些,又好像越发难受了。” 看着自己的手被裴一雪抓着按入水中,谢玉书惊慌地连连后退。带得裴一雪一个趔趄,扑进了水里。 冰冷刺骨的池水溅起,将裴一雪浇了个透心凉。他猛地打了个激灵,脑子清醒了些。挣扎着从水里爬起,水珠顺着鬓发和脸颊滑落,滴入池中。 “阿书……”裴一雪抬头望向人,苦笑,“你再不走,我可真的就要忍不住了。” 谢玉书直挺挺地立在水中央,目光紧紧锁定在他身上,喉结滚了滚,人没动。 裴一雪摸索着往前,再次朝人靠近,灼热的眼神仿如要把人灼穿。 感知到他的意图,谢玉书连忙爬上了岸,跌坐在草坪上,喘着粗气,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用袖摆挡住了腿间。 湿答答的衣袖搁上去就贴着身耷拉了下去,半点也掩盖不住想遮挡的东西。 手忙脚乱一通,谢玉书两只手扯住外袍下摆的布料,支起道屏障,最终才隔绝了裴一雪看过来的视线。 刚从水中爬出,谢玉书衣服还在沥水,湿透的布料紧贴在他四肢、胸膛壮硕的肌肉上,勾勒出一道道粗犷有力的线条。 此番动作要遮挡的是什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裴一雪心中无比欢喜,谢玉书竟对他有了反应,难怪刚才他让谢玉书上岸,谢玉书愣愣地站在水里,原是想藏住东西。 看着谢玉书那纯情窘迫样,裴一雪直想把人拖下水,狠狠欺负一番。 他不禁咽了咽口水,偏他最不喜强迫别人,而想要谢玉书心甘情愿,还需要些时间。 第36章 强忍下冲动,裴一雪整个人猛然扎入水里,激起一片水花。 谢玉书误以为是裴一雪的身体受不住情药和冷水的冲击,晕倒在了水中。怕人被淹死,他紧忙奔到了岸边想要救人。 就在这时,裴一雪从水中冒出头来,见谢玉书又想下水,他一把抓住对方的衣襟,试图拉近人。然而,谢玉书就像是座巍峨的大山,矗立不动,在他的手劲儿下,仗着身形和力气的优势,还隐隐有往后退的趋势。 这一幕深深地刺激了裴一雪内心深处的兽/欲,他心中涌上一股难以压抑的兴奋。 就是这样,越是健壮的人儿,越能激起他的征服欲,只要想到这样的人儿在床榻间呜咽求饶,他心中便会涌起股前所未有的快感。 没拉动人,裴一雪便凑了过去。他的一双眼直直看着谢玉书,充斥着毫不遮掩的欲望,嗓音低沉而嘶哑:“阿书,离开,就现在。不然……阿书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 他说着伸手抓向谢玉书腹下,几乎在他动作的瞬间,他整个人被大力推飞了出去。 毫无防备地,裴一雪整个人跌进池塘中,呛了几口水。 “咳咳咳……”他挣扎着浮上水面,本能地咳喘起来。 “对不起,我……你怎么样?”谢玉书急切道,想下水看看,却又不敢。他方才只是想制止裴一雪的动作,不想没有控制好力度,将人给掀翻。 “我没事。咳咳……”裴一雪摆摆手,“阿书还是先回去换身干净衣服,别着凉了,随便也帮我取一身,等阿书再过来,我说不定就好了。” 谢玉书纠结片刻,对着他道:“那你自己注意些,若感到不适,定要记得上岸。” 目送谢玉书远去,裴一雪回到原先的地方坐下,解开衣袍,准而快地将银针扎进对应的穴位。 解这毒,于他而言易如反掌,不过几个呼吸间的事。 可为了将戏做得更逼真,裴一雪还是选择留在水中,继续泡着,以免引起人怀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谢玉书还没来,裴一雪倒是先听到了马车车轱辘转悠的声音。 这么晚了根本不会有旁人来这儿,不用想也是常枫那个麻烦精回来了。 不消片刻,马车便慢悠悠地靠近了这片池塘。 裴一雪身形掩在夜幕中,闭眼当作没看见,但常枫却看见了他。 “病秧子?”只听常枫一声惊呼,翻身下了马车,朝他这边而来。 “大晚上泡在水里,你不要命了?”常枫人未到,声音先到。 裴一雪不搭腔,一是不想和这人说话,二是不太想让常枫知道他被人下药算计吃绝户的事。虽说这事儿瞒不住,但他至少不想由他亲口说。 “大晚上的你发什么疯?”常枫两步上前,猝不及防拎着他的胳膊就把他提溜出水面:“问你话了,你受什么刺激了,来这儿找虐?” “关你何事?放开。”裴一雪犟了两下胳膊没有犟开。和谢和韵那会儿,他是在装柔弱,但是和常枫这个练家子相比,他的力气是真的不如常枫。 常枫拧紧了眉头,上下看了他一圈,不确定道:“你和阿书吵架了?”随即满脸幸灾乐祸:“纵使吵架,你也犯不着如此作践自己吧,嫌命太长了吗?阿书呢,这次他怎么会让你一个泡在这儿的?” 裴一雪忍不住翻白眼,常枫就这点心思,就会盼着他和谢玉书不好。他道:“让你失望了,我和阿书好着了。” “那你这是做何?不是想以此叫阿书心疼?”常枫显然不信,脱下外衫罩在裴一雪身上。 “与你何干?”裴一雪嫌弃地扯下身上的衣服,丢回给常枫。 常枫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把他往马车方向拎,“先上车。” 反正已经出了水,裴一雪也没再多说,跟着常枫一块回了王家祖宅。 夜色渐深,王家祖宅内灯火通明,气氛热闹却诡异。 一众人都挤在了厨房那边。谢玉书在灶台前加柴火,谢祖母在旁边声泪俱下地说着什么,二伯和二伯母则在门口有一句没一句搭腔。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哑巴在旁边阿巴阿巴,谢和韵交流着什么。 听到动静,众人皆齐齐望来。 在看清裴一雪的那刻,谢玉书赶忙脱下外袍,几步过来裹住了裴一雪,“药性下去了吗?我以为你还要些时间,便想着先把姜汤熬上。” “嗯。”温暖的皂角香扑鼻而来,裴一雪拢紧身上的外袍。 常枫瞅了眼手中攥着的,先前递给裴一雪即刻便被人扔了回来的紫色外衫,眉心止不住抽搐,只觉裴一雪有够矫情做作,隔这儿装什么呢? 洗完热水澡,喝完姜汤,裴一雪又被谢玉书按在火炉旁烤。 眼下谢家人齐齐缩在房间的另一侧,跟个鹌鹑似的。谢玉书、裴一雪、李氏和常枫三人则围着火炉而坐。 从谢玉书口中,常枫已经知晓裴一雪先前为何一个泡在池塘,以及祖宅内来了群什么牛鬼蛇神。 常枫扫了角落里的谢家人,嫌恶道:“先把人绑了,明早送去官府。” 第31章 “报官就报官, 谁怕谁?我们给裴一雪下药,但谢玉书给我阿爹阿娘下药的事又怎么算?”谢和韵的声音在房间内回荡,谢家其他几位也半点不慌。 谢祖母坐在房间角落的藤椅上, 目光在众人之间游移, 最后望向谢玉书。 在接收到谢祖母的目光后, 谢玉书定了定,随即低下了头。 谢祖母深深地叹了口气,颤颤巍巍开口:“小雪,千错万错都是祖母的错,祖母想着和韵这孩子是个不错的,于你而言会是个好的选择,没成想最后闹成这样。” “祖母。”裴一雪语气温和却尽显疏远,“这么久以来, 您应当知晓我的心思。” “我, 我知。”谢祖母说着看向谢玉书,“只是,小书他对你无意。” 此话一出,裴一雪和屋内其他人的目光跟着移到谢玉书身上。 谢玉书侧目,蓦地撞上裴一雪的视线,匆忙撇开, 算是默认自己的确对他无意。 谢祖母见此,继续对裴一雪说:“所以, 我就想着能够撮合你与和韵也是好的,和韵与我说你的身体他不介意。你与和韵在一起后,能相互有个照应,我们也会成为真正的一家人。” 李氏听得目眦欲裂,“好不好我家公子说了算, 你这什么破烂货也敢送到我家公子跟前!哦,谢玉书对我家公子无意,我家公子就对谢和韵有意啦?说得好像和你们成为一家人是多大的荣幸一样!” “你说谁是破烂货了?”谢和韵气愤填膺,“从小到大追我的男人多的都数不过来,你家这个病秧子还挑上了?” “不缺男人,怎么还上赶着爬我家公子的床?”李氏叉着腰,拿出了当年在裴家里骂街的气势。 “我呸!要不是看他命短还有几个臭钱,我谢和韵能瞧得上他?” “你说谁命短了?”李氏奔过去就要撕架,大伯母虽然哑了,但也毫不示弱地上前护犊子。 “奶娘。”裴一雪及时喊住李氏,“没必要逞口舌之快,官府会秉公处理的。” 谢祖母着急道:“小雪,这件事若当真闹到官府,你对老大两口子下药的事也逃不过责罚,不如大家各退一边,你将解药拿给老大家,此事便算了。” 谢家人不清楚,但谢祖母可从迷兽药一事推测,要下药也只会是裴一雪动的手,不会是谢玉书。 听到这话,谢玉书望向裴一雪满是担忧,裴一雪却一副事不关己样,“祖母大概误会我了,我未曾给谢伯父和谢伯母下过药,阿书也未做过。” 无论谁来看,谢大伯母和谢大伯的嗓子都是自己喊坏的,至于为什么突然会大喊大叫,神仙来了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和韵怒道:“不是你们还能是谁?!” 裴一雪:“明日衙门自有决断。” “你你……难不成你想欺我谢家无权无事无人,想和衙门暗箱操作不成?”谢和韵满脸惊恐。 裴一雪不屑,如此低级的手段他才不会用,他做事可不会给人留下把柄。 他不答话,谢家人便以为他默认,瞬间急了。谢祖母道:“小雪,谢家若上了公堂,对阿书也不好的,阿书他还要参加科举,你看……” 谢玉书愣了愣,对裴一雪道:“不用考虑我。”说着他便起身朝门口而去。 “谢玉书,你还有没有良心啊你,就想看祖母和我们下牢狱是不是?”谢和韵盯着谢玉书的背影,气急大骂,谢玉书的脚步却一刻也未停,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祖母你看,当初让您和我们一块走,您非得留下来照顾这个半死不活的白眼狼,早知道您当初就该让他自生自灭死在外边。”他转头对谢祖母痛心疾首道。 “好啦。”谢祖母呵斥说,然后她迈着步子来到裴一雪面前,带着愧疚:“小雪,我知晓你对小书的情谊,小书大伯和二伯家他们也是为了和韵的终身大事而心切,心眼不坏的。” 第37章 “祖母,我知晓您想说什么,但此事恕我不能退让。”裴一雪婉拒了谢祖母接下来的话。 “诶!这样如何?”二伯母灵光一闪,“你不是喜欢我们家玉书吗?我们把他给你,这件事便过去了。” “孽障,你胡说什么呢?!”谢祖母气得当场就要过去打人。 二伯母连忙往大伯母身后躲,泣声道:“娘!你就忍心看我们这大哥大嫂和韵被送去衙门吗?进去后,我们以后还有活路吗?” “你你……”谢祖母气急,捂着胸口喘息。但“你”了半天都没有说出一个反驳的字。 裴一雪眉头拧成了川字,心底却不由生出“此法可行”的念头,谢祖母将谢玉书给他,日后谢玉书便是他的人,与谢家人无半分关系,谢祖母也没法再对谢玉书挟恩以报。 不失为一桩划算买卖。 他不说话,旁边的常枫却坐不住了,“阿书可不是你们手中的物件,你们有什么资格说要将他给裴一雪?” 裴一雪闻言瞥眼过去,常枫说得没错。但谢家人若是说要把谢玉书给常枫,他想常枫定然是不会有此一问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父母双亡,婚姻大事自然由我们说了算,再说若没有他祖母,他早都投胎八百回了,指定个婚事有什么可说?”二伯母坚持自己的法子。 谢祖母虽满眼不忍,但仍旧开了口:“小雪,你认为……如何?” 谢玉书和谢家这几口,她都舍不下,所以她在犹豫,在赌,她赌裴一雪定然不会愿意违背谢玉书的意愿,谢家这档子事也能顺坡揭过。 裴一雪大抵能猜到谢祖母心中所想,他桀然一笑,“我会照顾好阿书的。” 常枫一把揪住他的衣服警告,“裴一雪,你敢答应下试试。” “你要做何?放开我家公子。”李氏立刻把常枫往外扒拉。 “常枫,你逾矩了。”裴一雪缓缓道出,“我会好好照顾阿书,也能照顾好他。” 把谢玉书要过来,斩断谢玉书与谢家的关系,谢玉书前路会好走许多。 二伯母见裴一雪答应,心中松了口气,她连忙上前,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裴一雪打断:“不过,我有个条件。” 他直视着谢祖母的眼睛,声音坚定而有力:“既然要将阿书给我,我希望谢家能彻底断绝与阿书的关系,即刻起,他会是我家的人,与谢家再无瓜葛。毕竟经过今日之事,我已无法再接受与几位共处。” “说得谁想和你共处一样!”谢和韵闻言即刻恼了,红着眼扭头对谢祖母道:“他谢玉书就没想管我们死活,这关系断就断,我们谢家没他这个人。” 谢祖母尚在犹豫,裴一雪告知谢家人只有应下这个条件,他才会私了,否则只能公了。 在谢家人不依不饶地劝说下,谢祖母最终含泪点下了头。 不久,一份工整的断绝书便摆在了裴一雪的面前,上面清楚地写着谢家与谢玉书断绝关系的决定,以此来赔罪并免除自己的罪责。 将断绝书收入怀中,裴一雪又和常枫掰扯了好一会儿,才踱步到谢玉书房门前。 房门大开,月光洒进屋内显得冷冷清清,借着月光,他并没有瞧见谢玉书的身影。 他转身扫过空荡荡的小院,最终定格在虚掩着的院门上。 踏过院中青石板,裴一雪出了院门,祖宅左拐,是他先前泡水的池塘方向。 水岸边长有一片开阔的草地,谢玉书以往没事的时候,总会坐在草地上面对着池塘发呆。 在月光的映照下,池塘水面波光粼粼,像洒满了碎银。 坐在草地上的那个背影,一如既往的宽大壮硕,只是置身在朦胧的月色中,显得有些孤寂。 裴一雪心中一痛,加快了脚步。 听到声音,谢玉书转过头来,看到裴一雪愣了愣,随后爬起身。 “你,怎么过来了?”谢玉书的声音有些沙哑。 “阿书在难过?”裴一雪走到谢玉书身边,虽在问,语气却异常肯定,“因为祖母?” “谢家这边,处理得怎么样呢?”谢玉书避而不答,反而问起他。 裴一雪掩在袖摆下的手指不由微微蜷缩,他要说谢家那边将谢玉书送给了他,谢玉书定然会更加难过。 但这也是事实,让谢玉书主动选择与谢家断绝关系,谢玉书恐难做到。 既然如此,便由他来做这个坏人好了,何况得来的结果正中他怀,他也是乐意的。 裴一雪牵起一抹笑,凑近谢玉书面庞,柔声说:“阿书说错了,不是‘谢家这边’,是‘谢家那边’。” “什么?”谢玉书一如既往地往后退开,一时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裴一雪从怀里拿出那份断绝书,递了过去。他故作轻松,玩笑道:“祖母已经同意,把你许给我做媳妇儿了。” 谢玉书接过断绝书,手指止不住微微颤抖。他将纸张摊开低下头,一字一句地读着上面的内容,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深深刺入他的心脏。 当读完最后一行字,扫过右下角五六个鲜红指印,他心中悲痛再也克制不住,眼眶蓄积已久的眼泪,顺着面颊滑落而下。 裴一雪暗自叹气,谢玉书和谢祖母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感情不会假。 他伸出手,碰了碰谢玉书脸颊上的泪痕,似自言自语般轻喃,话语间满是浓烈的哀伤。 “阿书哭了,就这么不想与我一块吗?其实阿书无须担心的,我不会强迫阿书做任何事,但我会一直陪着阿书,在我心里阿书永远最最重要。” 谢玉书微怔,抬起头,泪水还挂在眼角:“不是,与你无关的。”他哽咽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清晰:“只是我曾经以为,就算我什么都没有了,至少还会有祖母在,我就还有家。” 裴一雪轻轻抹去谢玉书眼角的泪,“故作”坚强道:“谁说的?还有我。只是阿书从没有把我算在内,但没关系,只要阿书想,我会一直在。” 人正值情绪低落的时候,很容易被感动。 谢玉书直勾勾盯着裴一雪,眼底弥漫起浓烈且复杂的情绪,疯狂翻滚着,几乎快要控制不住地溢出。 继而谢玉书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缓缓抬起,似乎要去触碰他停留在自己眼尾的手。 可到最后,谢玉书仿如从梦中惊醒般,收回手,背过身去,隐忍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裴一雪扯出抹笑,“阿书不必难过,该走的人留不住,而有的人不会离开,赶都赶不走。” 他只差说出“比如我”这几个字,随即往前半步与谢玉书并肩而立,“这份断绝书,虽然断绝了谢家与你的关系,但它也让你有了自由,再无束缚的自由。 从今以后,你再也不用去管什么身上流着谢家的血,谁的救命之恩,你可以只凭自己的心意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而作为你的家人,我会一直在,无论阿书做什么,我都支持,都会陪着阿书。” 第32章 谢玉书侧目, 望进裴一雪温柔而坚定的眼眸,内心如同惨遭狂风席卷的海面,波涛汹涌, 难以平静。他清楚裴一雪对他的心思, 这人的存在于他而言, 也好似涌入他如寒冬般生命中的一股暖流,令他总不由自主生出贪恋。 但往后余生,他并不想被困于宅院中,相夫教子的生活从来不在他选择的行列。 他想要在朝堂上实现自己的抱负,施展自己的才华,为国、为百姓尽一份力,而不是围着男人和孩子转。 这份追求,早已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中, 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也是他离世双亲的遗愿。 而选择朝堂,就意味着要舍弃裴一雪。 心脏如同被细密的针尖刺入,时不时传来细细麻麻的痛,谢玉书深吸了口气,压下这不合时宜的情绪。 然后,他缓缓开口, 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和坚定,郑重道:“裴一雪, 谢谢。可你该明白,我这一生都绝无可能舍弃科举这条路,所以,我恐无法履行祖母定下的这桩婚事。 此事是我欠你,我会补偿, 除了成亲,旁的我什么都能答应你,绝不食言。” 看着裴一雪那双依旧温柔的眼眸,染上些许哀伤,谢玉书心中充满歉意:“对不起……” 上一秒拒绝,下一秒补偿,接着又道歉。裴一雪看得心底乐开了花,暗自盘算着这补偿,他该要谢玉书补偿些什么好了? 两人之间气氛沉寂片刻,裴一雪“故作”轻松,探出手,勾起谢玉书微微蜷缩的手指,轻轻握住:“我知晓,阿书不用道歉,我也不会逼你与我成婚。” 谢玉书眸子随之移向二人交握的手,肌肤上渡过来的体温像是有些烫,让他不由想要抽开。同时他的指端又生起了那股异样的酥痒,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有点不舒服,又好像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 这种感觉,他只在裴一雪身上感受到过,每当碰到裴一雪,甚至有时离得近一些,都会出现。 第38章 见人发愣,裴一雪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他微微倾身,提议:“既然我们不能成亲,那不如我们……偷情吧。” 耳边一声巨响,谢玉书只觉大脑短暂空白一瞬。 这人方才说的什么?偷情?谢玉书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每一个字,他的呼吸几乎停滞,眼睛瞪得溜圆。 脸颊的温度首当其冲地迅速上升,像是被火烧一般,很快蔓延到了耳根、脖子、后背。 “你…你……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谢玉书结结巴巴地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他的心跳得如同擂鼓一般,几乎要跳出胸膛。 裴一雪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我可没胡说,阿书方才自己答应的,除了成亲之外,旁的你都会答应我。你看,成亲会让阿书无法继续参加科举,但偷情不会,至少……在没做到那一步时不会。” 做了后就不能再参加科举的那一步……想到此,谢玉书羞得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算是被裴一雪的直白和狡猾彻底打败了,他想抽开自己的手,没抽开。 裴一雪一手抓在他腕间,一手缓缓撬开他的五指,然后将自己手指插进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紧扣。 这番操作使他的手更加没有挣脱的可能。 “你……你不知羞……”谢玉书第一次被气得骂人,只可惜声音没能提上去,丝毫没有骂人的气势。 裴一雪看着谢玉书这副模样,捉弄人的心思得到了极大地满足。他靠近谢玉书,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阿书,你害羞的样子真是可爱呢,像只大猫。”让他很想搂在怀里肆意蹂躏一番。 他说完这句话,谢玉书的脸颊更加红了,像只烧红了直冒烟的茶壶。 “你别说了。”谢玉书用了几分力要犟开裴一雪的手,对方反倒借力,身体软骨头似的朝他靠来。他一惊,只得腾出手抵住人,让人自己站好。 “那我能当阿书答应了吗?”裴一雪轻笑。 “你…先松开我再说。”谢玉书舌头如同打结了般,字节都有些含糊不清。此刻,他只想甩来裴一雪的手,离这人远远的。 但裴一雪怎么可能会松开?别人退一步,他向来是要进三步的,在生意场上如此,追老婆更是如此。 他扣紧谢玉书的手,“阿书,我保证,偷情我们只偷两年,这期间我绝不会逾矩,更不会妨碍阿书的官途。”而两年后,他定会改了这操蛋的“双儿做官不能结婚生子”的规定。 “为何……要说两年?”谢玉书猛然抬头,神色中闪过惊慌,似乎误会了。 所有的犹疑和挣扎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担忧:“是你的病加重了?前日你去见了神医,他如何说的?”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裴一雪心里暖洋洋的,也驱散了些他心中的禽兽思想。 他没忍住真情实感地控诉道:“我没事。说两年,只是因为我怕说的时间长了,阿书便不会答应我了。” 继而他凑近谢玉书,略带野性的眸光牢牢锁定在谢玉书身上:“但阿书倘若想与我偷更长的情,我很乐意。” 两两相望,仿佛有数不清的情愫糅杂在其中。谢玉书瞧了他会儿,把头撇到了一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原本还没完全褪却红色的脸和脖子,再次瞬间红透。 那句话声音很小,听不真切,但裴一雪耳尖,似乎捕捉到了“答应”两个字眼。 “阿书,你答应了?”裴一雪不住欢喜。 然而无论他再怎么追问,谢玉书都不再搭理他,也不看他一眼。 在裴一雪看来,这是谢玉书羞于回答的默认。 既然已经得到了默许的“偷情”机会,那他定然不会只满足于签个小手。 他扑上去一把抱住谢玉书,臂膀用力收紧,似要将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感受着谢玉书胸膛猛烈跳动的心脏,像是在与自己共鸣,裴一雪还是觉得不够。他故意对着人耳朵吐息,用调戏的语气唤着人:“阿书~” 谢玉书身体猛然一怔,呼吸都不由变得粗重。 裴一雪看着谢玉书那红彤彤的脸,越发觉得他的模样可爱至极,忍不住想要继续捉弄,“阿书~我可以再做些别的吗?” 谢玉书沉默。过了会儿,裴一雪又道:“阿书,旁人偷情可谓干柴烈火,我们偷情,阿书怎地一点儿也不热情?” “你,再这样,便放开我。”谢玉书羞愤欲死,他本不想答,但他又担心自己再不说话,裴一雪不知道还能蹦出什么话来。 他以前只觉裴一雪不是个安分的,可没成想居然如此不安分,简直堪比街头的泼皮流氓,蔫儿坏。 裴一雪这回倒是听到人说话了,只是这具身体嘛……他抱了多久,谢玉书的身体就维持了这个姿势多久,一动不动。要不是能听到心跳和呼吸声,他甚至怀疑自己抱着尊石雕。 “阿书?”裴一雪直起身,歪头瞅向一直把脑袋偏在一边的人。 谢玉书眼神闪躲,就是不看他,“你别看我。” “那我看谁?”裴一雪心中好笑,他捧起谢玉书的脸,指腹不断摩挲着人面颊。然后在谢玉书惊恐的眼神下,含住人的唇瓣落下一吻,短暂轻柔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 “你…你……”谢玉书半天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眼眶红红的,像是快哭了。 裴一雪勾起一抹满意的笑,欺负谢玉书比他预想中的还要令他愉悦心动。 “阿书,这算是偷情的一部分,也是离别吻。” “离别……”谢玉书终于从那一吻的惊惶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嗯,我得离开西塘县一个月。黎明药堂打算开进省城,我想设法让济世驿站也跟着驻扎进省城,得去一趟。”裴一雪盯着人的唇,回味着方才一触即离的那个吻。 太快了,就像是印证了美好的事物稍纵即逝,快得让他想抓住却又抓不住。不过,“美好的事物”还在眼前,他馋。 “阿书,再亲一次可好?” 谢玉书明眸微怔,条件反射地就要往后躲,被他眼疾手快地拽住。 被他拽住后,谢玉书似乎又开启了发愣模式,直直望着他一动也不动。 裴一雪嘴角不自觉弯起,凑近,谢玉书面庞在他眼中逐倍放大,没得到明确的拒绝,他便也没了顾虑。他吻上谢玉书湿润柔软的唇瓣,细细品味了番,而后舌尖撬开谢玉书微微开合的牙关探入其中。 “…唔……别。”谢玉书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便被他堵了回去。 在谢玉书这一声加持下,裴一雪心底的猛兽彻底挣开了枷锁。原先他还吻得极尽克制,生怕遭谢玉书抵触,听了这声,脑子里就只剩下了无尽的侵占欲望。 几个来回谢玉书便要招架不住,他试着挣脱,但裴一雪平日里走两步都要大喘气的人,这个时候力气却大得出奇,他试了几回都无果。 随着这个吻的深入,他只觉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失控。 第33章 谢家几口人让裴一雪连夜打包送走, 一刻也没让多留。做出这种事,又有“官府”二字悬在头上,他们也走得干脆, 没敢再有旁的动作。 翌日, 裴一雪便也坐上了去西塘县县城的马车, 准备次日从那儿启程,前往省城。 “公子,你自己当真成吗?”李氏递上个金色锦绣包裹,里面是给裴一雪准备的各种路上消遣的零嘴。 她眼眶微红噙着泪,握住裴一雪的手,“要不我还是跟公子一块去吧,公子身边也好有个人照顾。” 裴一雪微笑着安慰她:“奶娘,我没事的。这不还有张喜他们嘛。” 李氏怎么可能放心, 裴一雪身体弱, 以往在裴家就受尽欺负,要不是有她,指不定被啃得连骨头也不剩,眼下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指不定怎么被人欺负了。 张喜摸着头嘿嘿一笑,说:“李婶放心,我会照顾好东家的, 保证东家全须全尾地回来。” 安抚好李氏,裴一雪抬头, 望向李氏后方的谢玉书,见人同样红着眼睛,满脸愁容,心中不由好笑。 他只是离开一个月,这一个两个还真把他当成了三岁小孩, 身边离了人就不行了。 虽说嘛,他从前就是故意这般表现让人放心不下…… 他把谢玉书唤到马车前,自然地拿起人的手握住,温声道:“这一个月阿书好好准备院试,若有事,记得与奶娘说,别一个闷着,等我回来。” 谢玉书嘴唇动了动,似乎有千言万语,欲出又止,最终化成了:“你,路上小心。” 见谢玉书分明担心得要死,嘴巴却硬得很。裴一雪手指暗中挠了挠谢玉书的手掌心,然后俯身凑到人耳边,以极尽暧昧的口吻说:“我不在,阿书自己须得避着些常枫,不然我可会吃醋。我要是吃醋……阿书知道的。”他故意留下话尾,让谢玉书自己去想象。 温热的呼吸打上来,谢玉书只觉耳根子那一块一阵酥痒。他瞄了眼旁边的常枫和李氏,脸颊又开始发热,他推开些裴一雪,却也没能说出什么。 第39章 离别的话讲完了,裴一雪便放开人,他回身往马车钻,谢玉书却反握住了他的手,稀奇得紧。 裴一雪转头,对上谢玉书泛红的眸子,心中也忽地生起不舍。自他认识谢玉书,他们分开的时间从未超过半天,这次可是要分开至少一个月。 奈何此次他去省城有诸多事要办,谢玉书在身边多有不便。 否则,他定要像往常一样,非得缠着谢玉书陪他不可。 “路上慢一些,若是身体感到不适,便多歇歇,别逞强。神医给的药要贴身放好,时刻备着。天凉了要注意添衣……”谢玉书不知不觉就交代了一大摞。 “好,阿书也记得照顾好自己。”裴一雪笑着说。 “差不多得了,你走还是不走?”常枫白眼都要翻到了天上去,苦大仇深地催促道。 裴一雪立在马车上,居高临下睨过去,尽显得意。 直到常枫脸彻底黑下,他才慢悠悠钻进了马车。 张喜马鞭一扬,“啪”地落下,车便摇摇晃晃地动了。裴一雪撩起马车右侧的车帷,看向院门口目送他离开的三人,他们的身形逐渐在视线中模糊,没多久就变成了几个人点。 放下帷幔,裴一雪离别的伤感开始逐渐被雄心取代。 他的宏图大业,还差了许多。 不过,待此次省城的事落地,后面的事便也都好办了。 他靠着马车,闭目暗自计算着到了省城要做的事。 有方总督出面,药堂和济世驿站在省城立足,理应问题不大。 但这只是理论上,省城中本地的药堂、商会、帮派、镖局错综盘结,此番他突然空降,必然会打破已有的利益格局,影响到这些人的利益。 而这些药堂、商会、帮派中,又必然涉及一些官员的利益。 官场中的权力争斗无处不在,整个省城并不会由一个总督说了算。 这其中水到底有多深,还尚未可知。 以神医身份与方总督汇合后,第二天一早他们便向省城出发。 经过一天的奔波,夜幕已悄然降临,裴一雪一行人也抵达了驿站,准备在此过夜。 当他们进入房间时,方总督身边的成业侍卫喊住了裴一雪:“徐神医,晚上无论听到什么声音,待到屋子里便好,切勿出来。” 大风拂过,窗外树叶沙沙作响,在这静谧的夜晚免不得引人遐想。 “怎怎的?这客栈闹鬼?”陈营,裴一雪给省城药堂分店选的管事,此刻竟然捋不直舌头说话。 成业一笑:“陈管事说笑了。二位且记住小人的话,无论听到什么,只要待在屋中,便不会有事。” 成业说完便转身离开了,陈营则仰头打量着有了些年头的驿站,似乎有些不安。 裴一雪眉心跳了跳,这他这经过层层选拔上来的管事,相信鬼神之论就罢了,竟然还怕鬼? 他揉了揉眉心,想到成业的话,掏出了瓶迷兽药递给陈营。 “东家这是?” “遇到危险,就把它丢出去。”裴一雪交代完进了自己房间。 灭了桌上的油灯,黑暗迅疾笼罩整个房间。裴一雪并未急着褪去人皮伪装入睡,而是耐心等了几个时辰。 “有刺客!”外边不知谁喊了声,打破寂静。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愈近,几个人围在了他房间外,在窗户上映照成了几道黑影。 不远处,刀剑相接的声音回荡,格外刺耳。 裴一雪不禁叹了口气,看来省城那边注定不会一帆风顺了。毕竟胆子大的都能直接刺杀总督了,还杀得总督都习以为常了。 去省城的路上,五天的时间,他们统共遭到了十六次刺杀。 裴一雪不由反省自己的决定,他就想开个店而已,其实也不是非得那么快要在省城站住脚的,这方总督的势,他不借问题也不大。 “一路舟车劳顿,叫神医担惊受怕了,如今到了燕城会好些的。”方总督亲自带领裴一雪去到住处,带着歉意说。 “哪里哪里。”裴一雪眉心止不住抽搐,此人这话的意思,是指到了自己地盘,这人也逃不脱被刺杀的命呀。 难怪当初喝个药都要经过几十道验毒工序。 药堂和镖局的其他人先裴一雪出发,于两日前到达燕城,为的是提前考察有哪些适合的铺子。 陈营急匆匆地走进裴一雪在方府的住所,脸上带着几分焦急与无奈。他向裴一雪行了一礼,然后直截了当地汇报道:“东家,选址的事情遇到了些麻烦。” 裴一雪微微蹙眉,示意陈营坐下慢慢说。 陈营坐下后,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详细讲述遇到的问题:“我们原本看中了燕城中心的一处地段,那里人流量大,贵是贵了些,但十分适合药堂起势。 然而,当我们准备与铺主洽谈时,却发现那铺子已经被人高价买下,高出市场价三倍不止。此人显然来者不善,似乎有意要与我们为难。” 又是砸钱,用钱去砸,在绝对的金钱优势之下,的确能把一个人砸得永不能翻身。但裴一雪心中并没有多大波澜,他悠闲地抿了口茶,“此事你如何作想?” 陈营愤恨说:“燕城中有人不仅不想我们在此处扎根,甚至连个临时落脚地都不想给我们。” 裴一雪轻点了下头,陈营分析得不错,可他要的是解决之法,他示意陈营继续说。 陈营道:“下边的人还找了几处备选的地方,只是每一处都或多或少有些问题。 有一处地方虽然位置不错,但价格虚高,而我们又没法去好好谈价,否则动作不够快,怕又要被人抢了先。还有两处地方虽然价格不贵,但位置相对偏僻,我们初来乍到,百姓本就对我们没什么信任,要没有人流支持,恐怕生意难做。” 位置偏僻,对于裴一雪来说并没有什么,他有信心,就算他的药堂开在郊区,以他的实力也定然不会为生意发愁。 可眼前送上门来给他赚钱的机会,他怎么可能放弃? 在陈营询问他如何拿主意时,裴一雪问:“邓胜他们才定下的这处位置,都未来得及去找铺主商谈便被人抢了先,旁人动作这样快,假若这几处都被抢了先你当如何?” “我们动作快些,总归不会次次落后于他们,东家更看好哪处?”陈营眼中燃起斗志,恨不得立马飞过去与人签下合约,抢占先机。 “慢慢选,不急。”裴一雪直直望着陈营,悠闲地说着。 “这……不急怕是连现有的这几处也没了。”陈营忍不住道。 “没了便没了,靠砸钱争抢,燕城那么大,他们总不至于能整个盘下。”裴一雪叹了口气,不禁有点怀念西塘县黎明药堂的管事,陈营到底太年轻,与他之间也还差了点默契。 他放下茶杯,问陈营:“你看中的那处铺子,正常价买下要多少银两?” “十二万两出头,若没人横插一脚,我们还能把价格压一压。” “那么,铺主因为我们去看了眼店面,最后至少卖了三十六万两,多赚了二十四万两。”裴一雪真诚发问:“二十四万两呀,你想要吗?” 陈营终于反应过来,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东家是说我们可以找铺主合作,赚这份差价?万一躲在幕后之人不上套,不来买该如何?” 裴一雪气笑,这人是被这二十几万两的馅饼砸晕,净想着赚钱了么? 他道:“我们起初不就担心被人抢了先,要无人来抢,我们岂不可以顺利盘下这铺子?” 陈营闻言,清澈的眼底逐渐露出了邪恶的精光,“我这就去办。” 第34章 按照计划, 陈营前后又去看了几家店面,都被人抢了先,且都是以三倍的价钱迅速签下了合契。 除开店铺的正常售价, 多出来的部分裴一雪这方与铺主五五分, 轻松到手了四十六万白花花的银子。 只是, 在他们此次去看了铺面后,等了两天一夜也未见有人说要来高价收购。 “东家,往日他们最快半个时辰,最慢半日便会冒出来,这次动作这样慢,不会不来了吧?”陈营不免担忧道。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这般作为,那些人铁定听到了些风声。”裴一雪说, “他们又不是蠢的, 纵使再有钱,送给铺主送了便送了,但这钱若送到了自己视为对手的手里,假若是你,你会继续吗?” “不会。但才四次,他们就收手了, 这也太没决心了些。”陈营惋惜道。 裴一雪合上手中的《九州百草论》,问:“这次看的店面, 你觉得如何?” “若要我们敲定买下的话,它并非首选。”陈营眸中尽显得意:“有一处位置比它要好一些。” 裴一雪抬眼看去:“说说看。” “说来也巧,前两日我们有个伙计在平遥街和杏林巷那地段,不小心摔了一跤,受了点伤。 他本想寻个近点的药堂买些药, 但走了大半条街,愣是没找着。因为那儿,只一处药堂。” 第40章 陈营说得眉飞色舞,看得出来对这家铺子很是满意,“这家伙是个机灵的,找到药堂后与里面的老医师交谈间,意外得知老医师即将归乡,有意卖了铺子。 要知道这块地方是燕城最为繁华的地方,好多铺子都是几十年老店了,鲜少会有铺子流转,机会可遇不可求。目前那位老医师要卖铺子的消息还无人知晓,我们占有绝对的先机。” “本就为药堂的铺子……”裴一雪若有所思。 “正是!几十年的老药堂,即使换了人和名,也会有一些固定的患者因为习惯寻过来。而且这么大片地方,仅此一家药堂,我们也不必过多担心与其他药堂的竞争问题。 更让人惊喜的是,这店内的布置都很有古朴韵味,与我们原本计划的风格不谋而合。这样一来,我们不仅能省去一大笔修葺的花费,还能迅速开店营业。” “听起来不错。”裴一雪微微颔首,然后站起身:“走吧,去瞧瞧看。” 跟着陈营,裴一雪来到了平遥街与杏林巷交汇的那片繁华之地。 街上的行人络绎不绝,甚至到达了人挤人的程度。但药堂的位置却巧妙地避开了主街的喧嚣,位于一处巷口,很有遗世独立的雅致。 裴一雪跨门走近,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店内布局精致,各种草药摆放得井井有条。木质的货架和柜台都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显得古朴而典雅。 二人与老医师说明来意,老医师便引着他们参观了遍药堂。 看完,裴一雪对这家药堂的布置很是满意。店面整体够大,前后两进,前面可以作为接待和诊病的区域,后面则可以作为药房和煎药的场所。 整体风格也如陈营所说的那般,小改便好,要大改的,大抵只有二楼老医师用来休息的生活区域。 由于场地够大,药堂内能用的东西也多,价钱也稍高一些,老医师最低能接受的价是二十万两白银。 裴一雪倒对这价钱没什么异议,毕竟他到燕城来买铺子,托竞争对手的福,买完后还净赚了二十几万两。 这钱花起来,他是半点也不带心疼。 就在双方准备定下这桩交易之际,门口突然传来一阵稍显急促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两个不速之客便出现在几人的视野当中。一位是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另一位则是瘦削的年轻人。 中年男子,一身华贵的锦缎长袍,袍上的饕餮图案繁复而华丽,每一丝每一线都透露出不凡的奢靡。 而那位年轻人,一身青色长衫乍一眼看去略显朴素,但其中若隐若现的水纹却彰显着什么是低调奢华。 裴一雪一眼便认出,男子身上的长衫乃是江南绸庄的新品布料“流光翠影”,一寸百金。 像男子身上这样一件长衫至少要花费六百金,还不算人工费。 三十几斤黄金就这般穿在了身上。裴一雪不自觉抬起手,瞅了眼自己衣袍袖摆,他这花费五十两买的奢华新衣,此刻看起来忽地就有些略显旧态,像是从陈年旧衣堆中扒拉出来的。 看两人这般打扮,应当是前几次与他们抢铺子的那伙人。 双方第一次碰了面,都默契地打量着彼此,气氛也跟着默了两秒。 随即中年男子轻蔑地勾起个笑,对老医师说:“暨老头,你这药堂我们要了!出个价吧。”他的声音洪亮,回荡在药堂的每个角落。 而那位清瘦的年轻人则静静站在一旁,眸中尽是阴狠。 老医师见状,瞄向了裴一雪:“这……这二位方才已经与老夫商量好了。” “他们?”中年男子不屑瞥了眼裴一雪,“他们出价多少?我们出三倍。” 裴一雪轻轻一笑,将手背到身后,悠然自得地报出了一个数:“我们出,四十六万三千五百八十九两。” 这个数正是他从这伙人手中白得来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中年男人和清瘦男子闻言面色不可谓不精彩。裴一雪接着道:“二位要出三倍,那就是一百三十九万零七千六百六十七两。我自然没本事与二位争,二位请吧。” 然而,中年男人和清瘦男子互相对视一眼,迟迟未动。 他们心知肚明,这铺子的本身价值最多不超过二十五万。若花一百三十九万零七千六百六十七两买下来,即使这铺子盈利再好,也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本。 最重要的是,他们担心这又是裴一雪给他们下的套,想再次从中赚取差价。 要是如此,他们真付了这笔巨款,相当于又给这穷酸老匹夫白送了四十六万三千五百八十九两。 加上裴一雪前头所得的那四十六万三千五百八十九两,差不多有将近百万两白银,这都足够在此处正街砸出来处人流量更好的铺子了。 “二位在想什么?若是不打算买,我可就要下手了。” 中年男人和清瘦男子本来在犹豫,又听裴一雪催促便更不确定了。 裴一雪嘴上说着买,却又不动,似乎就在等他们下手。这令他们不得不觉得裴一雪又想骗取他们的银子。 他们瞟眼一看,看见裴一雪身上那几十两的劣质衣袍,心中更是笃定了这一想法。 可他们要不买,眼睁睁看着裴一雪花着从他们手中得来的四十六万三千五百八十九两,买下这处铺子,他们咽不下这口气。 钱不钱的倒无所谓,有所谓的是他们折腾半天,到头来却给人家送了个好地段的铺子。 这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让他们不爽至极。 一想到这儿,中年男人和清瘦男子就想呕血。 这俩的想法,裴一雪心中清楚个七八,他故意清了清嗓子,声音也刻意染上轻蔑:“二位方才进门说开三倍的价,吼得这样大声,没想到是在虚张声势。既如此,就别打扰到老夫做生意,出门左拐,不送。” 说罢,裴一雪转身对老医师道:“暨大夫,我看他们就是来捣乱的,麻烦按照我们方才商定的,拟下契约吧。” 只见中年男人和清瘦男子面色猛地沉下,他们深知裴一雪是在用激将法,但具体激的是哪方面便不得而知了。 这些天来,他们一直在暗中观察裴一雪和陈营的动向,今日裴一雪分明特意去成衣铺换了身新衣,想要避开他们的视线来到此处。 这一切的布置,显然是为了混淆视听,好顺利买下这处店面。若不是他们及时赶到,裴一雪恐怕已经与暨大夫完成了交易。 至于裴一雪此刻的举动,他们猜测八成也是在给他们放烟雾弹。 中年男人和清瘦男子由此认定,裴一雪定是很中意这处铺子,且还未来得及与暨老头商量好分成的事,才会如此刻意地刺激他们,好让他们想歪,放弃争夺,自己捡漏。 他们又怎么会让裴一雪如愿以偿?一百多万两而已,于他们而言不过九牛一毛,更何况,这一百多万两,并非全由他们承担。 中年男人深吸一口气,对身旁的清瘦男子点了点头。清瘦男子会意,立刻朝门外吩咐:“去,取钱来。” 眼睁睁看着铺子被中年男人和清瘦男子买走,陈营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他们原本说好,若这些人前来争夺,他们便说出这个价,多出来的钱和老医师对半分;若是没有过来,他们便按二十万的价格买下。 但在陈营心里,这处铺子简直是顶级之选,他一直在祈祷幕后之人千万别过来与他们抢,眼下这铺子算是彻底与他们无缘了。 中年男人和清瘦男子看到陈营的反应,心情大好,陈营这副表现只能说明他们猜对了,裴一雪确实想要买下这处铺子的。 拿到契约,清瘦男子忍不住揶揄道:“两位,还不走吗?” 裴一雪淡然回应:“两位先行一步吧,我们还有一桩生意要和暨大夫谈” 中年男人和清瘦男子脸上的笑瞬间僵住:“什么生意?” 裴一雪主打一个气死人不偿命,故作惊讶说:“老夫以为二位清楚的,老夫来燕城之后总共就做了四桩生意。哦,加上这次的话,是第五桩了。” 中年男人已经五十好几了,似乎身体素质不怎么好了,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挺挺地往后倒去,幸好被清瘦男子及时接住:“诶,秦掌柜。” “你你别欺人太甚。”中年男人再次站稳后,指着裴一雪骂。 “秦掌柜,这是哪里的话?自老夫来到燕城后,可是一直被你们用钱压着打了,虽说老夫也乐在其中。” “你!”清瘦男子搀扶着中年男人,目露凶光,恶狠狠道:“咱们走着瞧。” 出来一趟,裴一雪又白捡了四十六万三千五百八十九两,他不禁暗自叹息。自己一个小小人物,何德何能能引来如此大力的打压。 八成是他与方总督走得近,便被某些官员划分为方总督手下的势力了。 看着手里白花花的银票,裴一雪一时竟不知被划到方总督手下,究竟是好是坏。 第41章 他侧身,对身后垂头丧气的陈营招呼道:“走,去买流光翠影。” 从药堂到先前他们路过的那家成衣店不足三里。远远看去,成衣铺正中央挂着的青色流光翠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好看极了。 陈营忍不住道:“东家,我们今天不看铺子了?” 裴一雪盯着成衣铺中的流光翠影,答非所问道:“你看那流光翠影好看吗?” “好、好看。”陈营心不在焉地应和着。 “那你觉得这家铺子如何?” 第35章 陈营稍作思考后说:“不成吧。虽然听说是二十年老店, 品质没问题。但这衣服款式我都瞧不上,当然送我我也还是要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东家若是瞧上这流光翠影的布料, 还是换一家店做成成衣吧。” 裴一雪点点头, 分析道:“先前我们在这家店逗留了将近一个时辰, 那时正值午膳后消食的时段,人流量按理来说不少。但进入衣铺的客人只有二十人,与周围其他铺子相比少了一半不止。而且这二十人当中,最终成交的,只有我们这一单。” 说到此处,陈营有了几分精神,开始正视起眼前的成衣铺。 裴一雪继续说:“客流正旺时成交量都寥寥无几,暂且算掌柜一日成交三单, 中规中矩的一单大概二十两, 那么一个月下来便是一千八百两,刨去成本人工,得利一千两。 再偶尔来笔千两以上的大单,一年算五单。全加一块,掌柜的一年也只能赚个一万五千百两。 我们手里的银子,白捡来的有九十二万七千一百七十八两, 你说,我们要用多少两才能把这家铺子, 和那里的全部流光翠影砸下来?” 目光对上的瞬间,陈营嘴角勾出一抹邪恶的微笑。 拿下成衣铺和店内全部的流光翠影,裴一雪只花了不到六十万两银子,捡来的银子都还未花完。 一旁的陈营拿到成衣铺的屋契,满眼都是敬佩之意, 直夸裴一雪眼界胆识过人,一招声东击西又坑下中年男人与清瘦男子几十万两。 裴一雪在旁听着只是淡淡一笑,没有过多言语。鬼知道他当初来到店里本只为买下流光翠影,想将这料子套在谢玉书身上。 不过在店内闲逛时,无意注意到铺子的布局以及糟糕的客流,他方才留意是否能将成衣铺做备选。 总而言之,他买下铺子纯属意外。 从成衣铺出来,裴一雪与陈营分开,独自租了辆马车,一路拉着七八匹流光翠影来到城东一家有名的裁缝店,准备全部做成衣服。 掌柜见裴一雪如此大阵仗,将人请去了包厢,热情地介绍起店内衣服样式。 “老丈,您请看,这款‘锦绣山河’是我们店的新款之一。它以细腻的刺绣工艺展现出了波澜壮阔的山河景色,山河的壮丽与辽阔,定能彰显您那位小友的尊贵气质。”有金钱和裴一雪如今的“年龄”在这摆着,掌柜和店内伙计都无比恭敬。 裴一雪微微颔首,赞赏道:“确实精美,还有吗?” 裁缝师傅又抬出另一款衣样图:“这款名叫,‘流云逐月’是以流动的云彩和皎洁的月光为主题,使得衣物仿佛拥有了流动的美感。穿上它,仿如脚底生雾,翩翩出尘的谪仙。” 裴一雪眼前一亮,“似乎也会适合他,继续。” “还有这款‘竹影清风’。它以竹叶和清风为灵感,运用独特的剪裁手法,使得衣物既有竹子的坚韧与挺拔,又有附有清风的柔和属性。” 裴一雪点点头,继续听着裁缝师傅的介绍。 “……‘云锦飞鹤’,以流云纹理为底,上绣展翅飞翔的仙鹤,高洁而典雅。” 裴一雪点点头,“不错。” 裁缝师傅又指向另一款:“‘山水墨韵’。它以山水画为背景,线条流畅,色彩淡雅,穿上它仿佛置身山水之间,既显脱俗气质却又不失大气。” 看到这幅款式画像,裴一雪心中一动,这画中人的身段和谢玉书的极为相似,他完全能预想到谢玉书穿上后会是何种光景。他忍不住上前,轻轻摩挲着画像,眼中满是满意:“好极了,很合阿书的气质和身材。” 挑出了十件衣样,裴一雪以买断价格付了四万两白银做定金。 掌柜笑得嘴都合不拢,得空问道:“那,尺寸方面……” 裴一雪微微一笑,指着“山水墨韵”画像上的人道:“和这差不多。” 掌柜看了眼画像,愣了两秒,略为难道:“这……老丈,裁缝制衣都需要具体尺寸,以防出现偏差。”掌柜讨好笑说:“老丈若是不知,不如叫您那位小友到场来量一量如何?” 裴一雪犯了难,这天远地远的,谢玉书可没法到场,何况喊谢玉书过来,他还怎么给人惊喜? 脑子九转十八弯后,裴一雪抬起双手圈成一个圈,时而放大时而缩小。感受了番,他确认谢玉书的胸围有这么大,扫了眼自己双臂围成的圈说:“胸围三尺八寸。” 说着,他双臂往下挪了些,凭空在自己想象的人身上摸索比划了会儿,“腰围二尺九寸。” 继而裴一雪双手再次下移,两手之间的距离拉开,看得出来这次是在量臀部的大小。 “臀围三尺三寸。”裴一雪瞄了眼掌柜记录的册子,继续专心致志测量起谢玉书的大腿围、袖围、袖长等尺寸。 看裴一雪在那儿凭空又摸又拍又捏的,那熟练的模样和自信的神情,掌柜嘴角忍不住抽搐。只觉眼前这个六十好几的人,瞧上去人模狗样,结果是个老不正经,平时铁定没少对自己这位二十几岁的小友上下其手。 掌柜脑中不禁浮现“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恶心景象,他已经不能直视眼前的这位客人了。 但这单生意,他还是得做啊。生活不易,他只能叹气。 裴一雪不知自己正儿八经地比划尺寸被人这般曲解,还在全神贯注地和掌柜商讨着尺寸。 突然间,隔壁传来一阵尖锐的责骂和桌椅的碰撞声。 “不长眼的东西,我说我就要这一款,不管有没有定下,还是谁先定下,听懂了吗?!” 裴一雪眉头微蹙,这声音,似乎是先前那位清瘦男子的声音。 掌柜脸色变了变,朝他致了歉,转身向隔壁房间赶去。 只见一名身着青衫的客人正对着店里的伙计大发雷霆。 不是清瘦男子又是谁? 清瘦男子因上午买铺子又白送了裴一雪几十万两,窝了一肚子火。他本想来这儿买个衣服消解消解,结果看中了一款赏心悦目,令他无比满意的“山水墨韵”,这伙计却突然和他说被人抢先定下了。 诸事不顺,件件袭来,他心中怒火再也压不住。 “哎哟,邢掌柜不知您今日上门,多有怠慢多有怠慢。”掌柜换上一脸谄媚的笑,迎了上去。他看了下地上被砸坏的桌椅,以及旁边这个像鹌鹑似的伙计:“这伙计刚来没多久,不懂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他这一回。” “哼!”清瘦男子衣袖一甩,翻开衣样图册:“何掌柜,你我也算老熟人了,我不与你为难。但我只再说一次,我要这款‘山水墨韵’,你可听清楚了?” 清瘦男子态度坚决,显然没有商量的余地。何掌柜面露难色,只得咬着牙说:“当然,还请邢掌柜稍等片刻。” 何掌柜转身想去找裴一雪,计算着如何补偿才能让裴一雪让出“山水墨韵”。没走两步,抬头就看裴一雪正倚在门口。 “老丈久等了。”何掌柜露出个标准职业假笑。 “是你!”屋内清瘦男子闻声望来,也注意到了裴一雪,怒气冲冲踱步过来,脱口嘲讽道:“这锦绣坊可不是什么乡野老匹夫想来就来的,买铺子的钱都得靠着旁人资助,你有钱来这儿买衣服吗?” 裴一雪站直了身体,没气没恼,平淡地道出事实:“那九十二万七千一百七十八两,老夫在平遥街买完铺子后,还余下不少。” 清瘦男子冷不防一噎,脸色如同吃了苍蝇般难看。 “邢掌柜,您请息怒。”何掌柜虽不知那九十二万七千一百七十八两的原委,但这是他的店,客人有矛盾,他必须得帮忙打圆场,否则恐怕只会是他的店遭殃。 何掌柜深知这位清瘦男子的脾气,以及此人在平遥城中地位,万不可轻易得罪。 于是,他连忙将裴一雪拉到一旁,低声说道:“老丈,您看这……要不您换一款衣裳?邢掌柜万万不可得罪,我们这边给您打个折扣,再额外给您赠送两款本期新品如何?” 裴一雪瞟眼过去,一口回绝:“何掌柜,这‘山水墨韵’我是一定要的。” 听到“山水墨韵”四个字,清瘦男子即刻瞪眼看来:“‘山水墨韵’是你定下的?” “正是。”裴一雪觉着他与清瘦男子颇有些冤家路窄,买个衣服都能撞上扯皮。 清瘦男子大概也是这样觉着,恶狠狠盯了他半晌,“呵!这上面可是需要流光翠影、天蚕银丝这两件号称吞金兽的用料,像你全身镜头加起来不超过一百两的东西,看清楚价钱了吗?” 第42章 “自然,在下不仅定下了‘山水墨韵’,还定下了‘竹影清风’、‘流云逐月’……”裴一雪把自己定下的十来款一一道来。 裴一雪不说还好,一说清瘦男子更气了。因为这些款式当中,有好几款也都是清瘦男子喜欢的,只是他还没来得及与伙计说而已。 现在裴一雪说这些全都被选走了? “好好好。”清瘦男子怒目圆睁,转身对何掌柜施压道:“何掌柜,你看着办吧。今日这‘山水墨韵’我定要带走!” 裴一雪笑说:“邢掌柜可能没法带走。” 他从怀中拿出十张衣样图,抽出那张“山水墨韵”,描绘精致的画像右下方赫然有一个方形红色印记。 这红色印记乃是锦绣坊证明此衣样图已被独家买走的证据。 第36章 裴一雪不慌不忙, 朝何掌柜道:“想必锦绣坊也不会失信于人,免得到时闹大,得不偿失。” “这这……”何掌柜两头难做, 显然裴一雪也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大好锦绣坊, 建立多年的信誉, 自然不能因为一单生意轰然崩塌。 “呵!”清瘦男子也跟着笑了,他从中掏出厚厚一沓银票,一下一下砸向自己掌心,周身气势就像在拍裴一雪的脸一般。随即他把银票丢给裴一雪,尽是侮辱之意:“这些钱够带走了吧?” 裴一雪看着漫天银票洒下,心中好笑。他裴一雪做事向来全凭他高兴,是什么给了清瘦男子错觉,以为用钱便能使他让步。 哦, 大概是前头买铺子的事。 扫了眼落了满地的银票, 裴一雪略为欠欠地惋惜道:“这些银票恐怕得劳烦邢掌柜自己捡起来了,老夫啊此次有了新的乐子,对坑人银子也就没什么兴趣了。” 前头的铺子没了,还有无数个等着他,何况抛出铺子诱饵钓鱼,坑人一次又一次, 令他身心愉悦,他乐意去做。 但眼下的“山水墨韵”只此一件, 错过了就没了,他还等着谢玉书穿给他看了。而且争来的东西,会让他有一种极大的满足感,比拿钱更叫他开心愉悦。 他才不会将“山水墨韵”让出去,至于钱, 他可不认为自己差钱。 裴一雪把十张衣样图叠好,放进怀里,不顾屋内几人做何感想,自顾自交代掌柜不要忘记交货的日子,心情颇好地离开了锦绣坊。 半个月的光阴转瞬即逝。 裴一雪的医术创造出的奇迹震撼了整个燕城。折磨方总督十几年的顽疾,竟当真在短短一个月被彻底治愈。消息一经传出,便在燕城掀起轩然大波。 与此同时,这位徐神医名下的黎明药堂,过几日就要在城中开业的消息,也如同春风般迅速传播开来,引起广泛的关注和期待。 方总督府邸中,宁静而祥和的氛围弥漫开来,驱散了往日的阴郁。 在裴一雪的精心治疗下,方总督恢复得极好,脸上也重新焕发出了生机与活力。 多年痼疾初愈,方总督对裴一雪感激溢于言表,无论何时都给足了尊重。 这天,阳光格外明媚,裴一雪以复诊的名义,从药堂来到方总督的府邸。 待他走进大厅,方总督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诊断结束,裴一雪肯定了方总督病情痊愈的事实,彻底打消了方总督的忧虑。 在方总督的喜悦和感激之情达到巅峰的时刻,裴一雪也将自己的计划提上日程。 二人移步至茶室,方总督亲自为裴一雪斟上一杯香茗。茶香袅袅间,话题在裴一雪的刻意引导下,自然地从夸赞他的医术精湛转向了更为深远的商业与民生话题。 裴一雪目光炯炯,他深知想要真正改变一个世界现有的医疗体系,仅仅靠开药堂是远远不够的。 这也是他为什么要花大力气建设济世驿站,济世驿站虽名为驿站,但性质等同于镖局,与朝廷管辖下的驿站却不同。 裴一雪打造济世驿站,主要是为了运输黎明药堂所需的药物,保证以后黎明药堂的发展不会受外界辖制。 当然,在明面上,是徐一开药堂,裴一雪开驿站。 只是眼下,裴一雪开驿站遇到了一个难题,今日找来便是为了此事。 裴一雪道:“大人,草民以为我朝商业虽繁荣,但运输道路却多有不畅。往小了说,单通往隔壁省的这条要道,若是能够畅通无阻,必将极大地促进两省之间的贸易往来,提高民生福祉。” 方总督瞧了眼他,不禁叹息:“徐神医所言极是,这条道路的重要性我亦深知。然而,这关键道路上盘踞着一伙凶狠的土匪,专程收取过往商队高昂的过路费,致使许多商队望而却步。” 裴一雪微微一笑,他知道这个问题并非无解。轻啜一口茶水,缓缓道出心中疑惑:“大人,未曾考虑过剿匪?” 只见方总督眸中闪过痛色,像是有些难以开口:“多年前有过。早年我刚接手这个位置时,谈判过五次,出过三次兵,而那三次出兵乃我一生之痛。 七侠崖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而本官初次出兵,精兵四千,全军覆没。第二次,本官顶着巨大的压力,向朝廷请兵六千,可到最后……损失惨重。第三次……哎,不说也罢。” 方总督连连叹气:“有了三次惨痛代价,如今所有同僚都对剿匪一事避之不及,甚是反对,这也导致盘踞在七侠崖的悍匪日渐猖狂。” 裴一雪神色凝重道:“为何会如此?” 方总督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无奈和沉痛。 他缓缓道:“第一次剿匪,我满怀信心,率领着四千精兵,准备一举拿下七侠崖。然而,那七侠崖地势险峻,上山的几处狭口都被山匪门牢牢守住,我们的军队虽多,但在那狭小的通道中,完全发挥不了人数优势,悍匪们居高临下,箭如雨下,我们的士兵如同困兽,损失惨重。” “第二次,我吸取了教训,向朝廷请兵六千,又以富商商队为饵,准备诱敌悍匪。然而,那悍匪首领狡猾异常,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我们出兵的消息,提前做了准备。他们在七侠崖周围设置了大量的陷阱和障碍,反将一军。” “第三次,我已是心灰意冷,但考虑到悍匪对百姓的威胁和本省的民生发展,还是决定再次出兵。原本我们想趁着夜色摸黑渡过漓江,冒险翻过高耸的悬崖峭壁。然而,这一次,还是失败了,悍匪当中仿佛像是有能预见未来的先知。” 说到这里,方总督的眼中已经充满了泪水,他痛苦地闭了闭眼,说:“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提过剿匪的事情,也没脸再提。” 裴一雪不由叹气,七侠崖连通着本省和隔壁省省城,打不通七侠崖这条要塞,他要织的济世驿站这张大网就破了洞。一个洞不解决,往后便还会有无数个洞。 他原本来此是想说服方总督出兵剿匪,以便于他打通七侠崖这条路,没想到扯出这档子事。 裴一雪想,自己只是想开个连锁店而已,怎么就这么难,难不成还得想办法帮忙剿匪? 裴一雪颇有些不死心,问:“大人以为七侠崖悍匪当中的先知,会是谁?” 方总督面色一变:“实不相瞒,我曾怀疑过不少人,只是都未找到切实的证据。如今过去十年,早已没了线索。” 问来问去没有半点头绪,此事只能暂且放置一边。 药堂未开,方总督的病也已经痊愈,需要裴一雪以神医身份示人的时间大大减少。裴一雪便褪下一身假皮,从“徐一”变回了“裴一雪”。 前些天,裴一雪听人说有一处不错的宅院,由于宅子主人要搬去京城,正急于抛售。 买宅子,也是裴一雪目前的一大急事。此次来到燕城,他得把所有安排妥当,然后举家搬迁,离开西塘县。 顺着路走,裴一雪来到了目的地,叩响了宅子大门。 不多时,一位身着长袍、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打开了门。 “叨扰了,听说这宅子有意出售,我对这座宅子很感兴趣,不知可否一观?”裴一雪礼貌地询问。 说明来意,裴一雪随即被宅子主人请进了宅内。 踏入宅子的一刹那,裴一雪仿佛穿越进另一个空间内,来到了与世隔绝的仙境。宅子的外观古朴而庄重,红墙黛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简直一座被精心打磨过的艺术品。 庭院中,一片繁花似锦的景象映入眼帘。名贵的花草,每一株都经过精心挑选和照料,此时正值花开时节,香气四溢,整个院子都沐浴在花香之中。 小径两侧的奇石也是别具一格,它们形状奇特,时不时闪耀着细碎的光点,如梦似幻,让人叹为观止。 随着屋主人推开一扇房门,更是让裴一雪眼前一亮。家具的用料考究,都是用上等木材制成,木质细腻,纹理清晰,雕刻的图案栩栩如生,每一刀都蕴含着匠人的心血和灵魂,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 墙壁上挂着几幅名家字画,每一幅都是传世之作,笔走龙蛇,墨韵流转,仿佛能够听到画中的流水声、鸟叫声、风声。 第43章 这些字画不仅增添了屋子的文雅之气,更是让人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文化底蕴和历史厚重感。 宅子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细节和精致,就连地面上的砖石都经过了精心打磨和铺设,每一块都光滑如镜,反射出柔和的光芒。 屋顶的瓦片更是片片精致,排列得整整齐齐,在阳光下宛如一片璀璨的星空。 裴一雪站在宅子中央,再次看了眼宅子的总体布局,甚是满意。 看了这座宅院,裴一雪也没了去看别处的心思,以一百八十万两白银的价格直接买下了这座宅子。 拿上房契,裴一雪满脑子都是日后和谢玉书、李氏三人生活在其中的温馨画面,因着脑子里的愉快场景,他步伐都轻快了不少。 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没多久他便到了平遥街。 临近药堂门口,裴一雪一眼便瞧见了环顾四周,探头探脑,满脸焦急的陈营。 看陈营这番表现,裴一雪心中陡然生起不祥的预感。 他快步走过去,刚碰面,陈营就忍不住道:“您可算回来了!谢公子已经在楼上等您多时了。” 第37章 “谢?”哪个谢公子?裴一雪往楼上望去, 有些懵,但心跳却没由来地加快。他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楼上坐着的那位谢公子——是谢玉书的模样。 得到陈营肯定的答复后,喜悦如潮水般冲刷过裴一雪的整颗心脏, 他脸上漾着笑, 脚步轻快便要迈进药堂往楼上赶去。陈营见状, 连忙伸手拉住他,压低声音,提醒道:“谢公子要找的是‘神医’。” 裴一雪闻言,微怔。 当裴一雪推开楼上的房门时,只见谢玉书正端坐在屋内,眉头紧锁,神情焦急,一袭深灰色长衫仿佛一团乌云环在其周身。看到他走进来, 谢玉书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但里面充斥的急切和不安并未因此减轻半点。 “神医!”谢玉书急忙站起身,快步迎了上来,“恕晚辈不得已前来叨扰,您这儿可有裴一雪的下落?我寻了一日,所有人都说不认识没听过,我担心他出了什么事。” 猝不及防地, 裴一雪心中一暖,他深深地看了眼跟前的谢玉书。先前他还在郁闷, 想着谢玉书既然到了省城不先来找他,却来找什么神医。 原来是已经找了他一天找不到,想从神医这儿知道他的下落。 裴一雪心情颇好,嘴角不自觉扬起。也对,偌大的燕城, 谢玉书想要找“裴一雪”这个籍籍无名之人,多半有些困难,加上济世驿站的风声还未放出,裴一雪便更查无此人了。 而神医的名头在外,至少有迹可循。 裴一雪微笑着安抚人道:“谢公子不必担心,裴公子他平安无事。” 谢玉书闻言,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那紧绷的神经仿佛一下子得到了放松。他连忙问道:“神医可否告知我,他现在在何处?我想立刻去见他。” 裴一雪想了想,报了自己作为“裴一雪”时的临时落脚点。 得知裴一雪的下落,谢玉书与他寒暄了两句,便夺门而去。 听谢玉书匆匆下楼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裴一雪赶忙脱下伪装,在后院坐上马车往那头赶。 马车疾驰在街道上,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裴一雪的心早已飞到了即将再次见面的谢玉书身边。沿途,他时不时地撩起车帘,望着窗外,没忍住催促了车夫好几次。 然而,往往越急的时候便越容易出现差错。 就在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马车突然猛地一颠,裴一雪心头一紧,眼疾手快地抓住车厢的边缘,才堪堪稳住身体。 马车还未停稳,一男子的声音便传来:“你们没长眼吗?!” 那声音有些耳熟,裴一雪心中虽急着赶时间,但也明白确实是马车惊扰了对方。他掀起车帘,准备下车查探情况。 不看不知道,先前他就觉得声音耳熟,没想到竟又是那位清瘦男子。 不过“徐一”的恩怨,并不关裴一雪的事。 那方清瘦男子身着一袭藏青色的长袍,脸色阴沉,眼神中带着一丝怒意。 在撞上他的视线时,整个表情瞬间僵住。 清风拂过,微微卷起裴一雪脚边的莹白天丝衣摆,银色竹纹里衬随着衣摆舞动若隐若现。 他迈步下车,脚上那只未染丝毫尘埃的白靴踏上乌木马凳,仿如一朵绽放白莲。 同时也轻轻踏在了清瘦男子的心尖上。 稳稳落到地面,裴一雪抬眼望向那方清瘦男子,朝人走去。 修长的双腿迈动间,腰间的淡绿玉佩随着动作轻轻摇晃,不出片刻他便到了清瘦男子跟前。 裴一雪噙着笑,端着温雅姿态,满怀歉意对人道:“这位公子,实在抱歉,我的马车惊扰到了你。不知公子可有受伤,或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可需去医馆瞧瞧?” 他问着话,可对面的清瘦男子却直直盯着他。 被人肆无忌惮地打量,裴一雪就要拧紧眉头,又生生忍住,他提醒说:“公子?” 清瘦男子并不知道徐一就是裴一雪,看裴一雪的那张堪称绝色的脸还有身段,以为是哪家路过的双儿,不由色心大发。 “哦。”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摆了摆手说道:“无妨,小事一桩,无须挂怀。倒是公子方才受惊了吧,不如一同前去喝杯茶,压压惊?” 见清瘦男子满脸殷勤,裴一雪心中不禁好笑,他温声说:“多谢公子好意,只是我有急事要办,不便久留。若有机会,定当回请。” 既然对方说没事,那这儿便没自己什么事了。裴一雪转身就要上车。然而,清瘦男子却不肯罢休,上前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语气中带着几分挑逗。 “诶,公子连姓名都不留一个,日后要如何回请呀?莫不是在诓我?” 裴一雪抬眼瞧去,并不想在此刻节外生枝,他只想尽快赶去谢玉书那边。 瞧见不远处摊位上又大又圆的苹果,他不假思索地报出了个名:“王大平。” 听到这个名,清瘦男子面上表情微僵,不过两秒又恢复如常,硬夸道:“好名字,简约又不失大气。” “公子谬赞。”裴一雪缓缓道,“我还有急事,先行一步。” 清瘦男子心中虽有些不甘,但也知道不好再强求,只得让开道路,让裴一雪上了马车。 马车继续前行,裴一雪坐在车厢内,心中计较着时间,眼下谢玉书该是已经到了西街那处小院。 他忍不住撩起右侧车帷,往外看去,恨不得下车帮马儿出几分力,好让它跑得快些。 不知过了多久,眼见周遭的建筑物越发熟悉,裴一雪心下一动。 马车转过拐角,裴一雪远远就看到谢玉书站在小院门口,焦急地望着这个方向。 目光交汇瞬间,裴一雪嘴角不禁扬起了微笑。 终于,马车晃晃悠悠地来到院门口,裴一雪迫不及待地跳下车,表现得惊喜万分:“阿书,你怎么来了?” 他这一跳把谢玉书吓得不轻,手忙脚乱地扶住他。 “我……”谢玉书吞吞吐吐地吐出一个字。 旁边张喜笑道:“嘿嘿,东家你有所不知,玉书到了好一会儿了。我让他进去坐他也不去,执意要在门口等您,想您回来第一眼就见到您了!” “我没有。”谢玉书脸唰地红了。 张喜可没听谢玉书的辩解,继续打趣道:“嘿嘿,东家你看,玉书这还害羞了。” 眼看谢玉书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裴一雪赶忙对张喜使个眼色,让人闭了嘴。 拉过谢玉书的手,裴一雪温柔地安抚道:“阿书,别理他。”说完,他把谢玉书引进了屋。 张喜见状,连忙插话道:“东家,您和玉书先聊着,我们这帮粗人就不打扰了。正好,我们还有些事要处理。” 张喜的声音不小,院子里的其他人听到后也纷纷附和,表示要出去处理一些事情。 裴一雪看着他们,心中自然明白他们想的什么。他点点头,说:“辛苦了。” 待张喜他们五六个人离开后,小院很快变得安静起来。 裴一雪把谢玉书带进了屋内,轻轻合上门。转身之际,正好撞进谢玉书深邃的眸底。 见人直直盯着他看,裴一雪嘴角微扬,轻声唤道:“阿书~” 时隔半个多月,当这一声呼唤再次在谢玉书的耳畔响起,熟悉而亲切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时间的长河,直击他的心灵深处。 谢玉书只觉得整个世界仿佛都随着这一声“阿书”而静止了。 裴一雪倾身靠近人,柔声问:“阿书等了很久吗?” 谢玉书喉结滚动,摇了摇头,但视线始终未曾离开过裴一雪半分。他轻声回答:“没有很久。” 第38章 裴一雪抬手摸上谢玉书的脸, 触上去的那一刻,谢玉书的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 他直直视着人的那双眼睛,“阿书怎么突然到了省城?” 第44章 谢玉书薄唇微动, 迟疑道:“你一个人在外, 李婶很担心……” 裴一雪顿了顿, 惊讶问道:“奶娘也到了燕城?” “……没。稻花村那边还有诸多杂事等着李婶办,她不便来此,便交代我来瞧瞧你。”谢玉书眼神飘忽,话里的底气明显不足。李氏或许担心裴一雪,但理应不会主动交代处在备考时期的谢玉书大老远跑来燕城。 裴一雪心里门儿清,压下就要上翘的嘴角,低落道:“哦,那阿书对我就没半点担心吗?”他眼巴巴盯着谢玉书, 等人回答。 他望着谢玉书那双水灵灵的墨瞳, 盯了许久,对方才憋出来几个字,嗫嚅道:“担、担心的。” 得到满意的答案,裴一雪旋即绽开灿烂的笑,追问:“那,阿书来燕城, 究竟是受奶娘所托,还是阿书原本就想来瞧我?” 谢玉书面上再次染上红晕, 不大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羞恼和控诉,“你为何总要戏弄于我?” 一阵低笑从裴一雪喉间发出,他身体微微前倾,唇瓣与谢玉书只余一厘的距离,“我何时戏弄阿书了?” “你心中分明都知晓, 偏生每每都还来……问我。” “哪有?阿书不说,我哪里能知晓?可我又想知道,只好问阿书喽。”裴一雪温声说着:“因为只有听到阿书亲口说喜欢我,在乎我,担心我,我才会心安,也会开心。” 谢玉书的睫羽近在咫尺,一开一合,像是轻轻扫在裴一雪的心脏上,令裴一雪的心跟着一颤又一颤。 捧住谢玉书的脸,裴一雪头微微侧开,再次凑近去捕捉谢玉书的唇。 “你……”谢玉书的声音有些颤抖,眸光闪烁,下意识便要往后躲。 裴一雪没有给人逃避的机会,把人脸捧得牢牢的,径直吻了上去。 当唇瓣轻轻触碰到谢玉书的唇角时,电流般的酥麻感瞬间传遍全身。 裴一雪能清楚地感受到谢玉书唇瓣的湿润和柔软以及每一丝颤动,所有一切都在他心中激起层层涟漪,令他满足非常并沉醉其中。 占有、掠夺,原始的兽/欲促使他不住疯狂地加深这个吻。 温和虚伪的面具被撕开,那是谢玉书平日里从未见过的一面,谢玉书惊慌地往外推搡他,换来的是更加牢固的禁锢。 “乖……别动。”裴一雪抽空吐出两字,再次亲上去。 在裴一雪的这份热情中,谢玉书的抗拒逐渐融化,他只觉自己略为僵硬的身体悄然发软,手不自觉地环上了裴一雪的腰。 “阿书,我好想你,好想好想……”裴一雪额头抵着谢玉书换气喘息,鼻尖亲昵地蹭着人,诉说着这段时间以来自己的相思之苦。 看着隔着几厘的脸,听着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裴一雪忍不住再次贴近,没料谢玉书竟先他一步吻了上来。 突如其来的馅饼砸得裴一雪云里雾里的,有那么一瞬间,他只觉自己在做梦,美好的就不像是真的。 他闭上眼睛,双手小心翼翼地攀上谢玉书的后背,尽量配合着,生怕给人吓跑。 谢玉书的吻温柔青涩,却异样绵长,长到裴一雪都快要喘不上气。 “一雪……”谢玉书不禁捧着裴一雪的脸轻喃,吐字间唇瓣上温软轻盈的触感,不知是对方的唇瓣还是打出的热息。 这副情难自已的模样疯狂撩拨着裴一雪心弦,他腾出一只抚在人背上的手绕到胸前探进人衣襟。 指尖灵活挑开层层布料触碰到滚烫的肌肤,谢玉书仿若大梦初醒,一把按住他的手。 裴一雪盯着谢玉书,眸光缱绻,手被按住,他便用指尖在人衣服里小幅度地摩挲着,笑问:“阿书不想做点别的吗?” 谢玉书瞳孔微怔,赶忙把他的手按紧,这次让他连指尖都动弹不了,“……现在是白日。” 这少见的动情的时刻,谢玉书嗓音都带着颤,裴一雪靠到人耳畔,轻柔地吹起字面上的耳旁风。 热息拂过耳廓,谢玉书身体跟着抖了抖,按他手的劲儿都松了几分。 裴一雪满意撩拨道:“四下无人,白日,应正值偷情的好时候。” 直起身时,他唇瓣故意蹭着谢玉书的侧脸划过,抬眼间不经意与人视线撞了个正着。 裴一雪嘴角微勾,问:“要吗?” 谢玉书愣愣地看着他,也不知在想什么,但裴一雪知道,他这张脸谢玉书也是喜欢的。 自第一次见面起,谢玉书看到他,眸子里时常不经意间就会流露出惊艳之色。 奈何他这般卖力,谢玉书神情中的纠结和犹豫,很快又化为了坚定。 裴一雪的色/诱计划再次以失败告终。 丑时三刻,街巷空旷,万籁俱寂。 黎明药堂后院一处厢房中仍燃有一丝微弱的灯光。 不多时,屋顶似有什么东西掠过瓦砾,发出几声轻响。 随着这细微声响的临近,一抹黑影悄无声息地自屋檐边缘滑落,轻盈地落在了后院之中,如同夜色的一部分,无声地融入了这片寂静。 黑影站立片刻,扫了眼四周,确认无误后,便缓缓向厢房靠近。微弱的灯光透过窗棂,映照出屋内模糊的身影——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低头专注地翻阅着《九州百草论》,似乎对窗外发生的一切浑然未觉。 黑影轻声把门推开一条狭缝,侧身进入屋子,对老者说:“找我何事?” 裴一雪闻声望去,只见眼前立着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大叔,他身着紧身夜行衣,却难掩其壮硕的体格。下半张脸用一块黑布蒙着,露出的那双眼睛尽显锐利与凶狠。 此人乃官府一级通缉犯林风。林风本为房县人,后被官逼反,杀了四个捕快和一个县令加师爷。 房县离西塘县不远,林风的事裴一雪听说过大概,深表同情。在一次林风被官府追捕重伤时,他曾帮过林风。 “来了。”裴一雪放下手中书籍,“冒这么大风险请你现身,事自然小不了。”他顿了顿,看向林风,“很危险,很可能会因此丧命。” “我欠你一条命,能还。”林风无波无澜,语气不带半点情绪。 裴一雪笑了笑,“别急着还命,此事虽危险,但事成之后,你的通缉犯身份便不会再给你造成困扰。” 林风敏锐地捕捉到关键点,牵扯到通缉犯身份的问题,必然少不了官府参与。他冷声道:“我不会为官府办事。” 第39章 “小友误会了。”裴一雪说, “老夫与官府的交情并不深,又怎会卖自己的人情替官府办事?只是此事恰巧绕不开官府罢啦,但于你于我皆是有利。” 他目光中充满了真诚与坚定:“我知你痛恨官府, 但恨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如今你的仇人已死, 而你正需要一个重新将你从黑暗中带出来的机会。” 林风神色没有半点波动, 似乎对他所说的能够走出黑暗的机会并不在意。 裴一雪也知此人的心结。林风一家七口,只剩其一人苟活在世,活到现在的唯一意义大概是与官府作对的信念作为支撑。 他也并未过多劝说,机会他已然告知,至于林风要不要是林风的事,与他无关。 “我需要你以官府一级通缉犯的身份进入七侠崖。” 裴一雪选择直奔主题,“小友大抵知晓,老夫我就一开药堂的, 可我对开药堂了, 似乎已经生出种执念,总想着把药堂开遍头顶这片天底下的每一个角落。 而要实现这愿景,药材的供应乃是关键,眼前的这七侠崖正巧堵了老夫的路。” 林风跟前这个瞧着满头白发的老人,缄默半晌,“事我晓得了。潜入七侠崖后, 要我如何做?” 裴一雪从怀中拿出一张折得整齐的纸样,“这是官府多年前绘制的七侠崖粗略地形图, 你记牢后销毁,而后依你在七侠所见绘制一份更加精准的布防图。” 展开张纸张置于桌面,裴一雪指尖点了点上面写的几个大字,“再想办法传递给福瑞客栈的老板。待到合适的时机,里应外合破开固若金汤的七侠崖。” 林风颔首示意自己已知晓, 随后转身出门,消失在夜色中。 在林风深入七侠崖执行任务的同时,裴一雪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另一项——黎明药堂的开业。 七侠崖要彻底解决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济世驿站的运输网遇阻,药堂开业却不能拖,必须得趁着“医好总督痼疾”的这股气起势。 为百姓提供质优价廉的药品,打破长久以来药价高昂的局面是裴一雪开连锁药堂的初心。 裴一雪保持燕城黎明药堂药品的价格与下属另外两个县城黎明药堂的价格一致,但这个价格在繁华的燕城中显得格格不入。 如裴一雪所预料的那样,黎明药堂的开业凭借着其低廉的价格和优质的药品,以及徐神医在外的名气,药堂迅速吸引了大量顾客,门庭若市,生意异常火爆。 但这同时也触动了其他药堂的利益,尤其是那些长期依靠高售价维持利润的药堂。 第45章 没两天,几位衣着华丽、面带怒容的药堂掌柜便结伴找上了门来,一碰面便气势汹汹地质问裴一雪。 “徐掌柜,黎明药堂定价如此之低,是存心与我们这些老字号药堂作对吗?只怕你不清楚,燕城有燕城的规矩,以低价恶意竞争,扰乱市场秩序,你担得起后果吗?” 裴一雪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刻,他面带微笑,不卑不亢:“各位掌柜言重了。我开这黎明药堂,初衷不过是为百姓谋福祉,让更多人能买得起药,看得起病。至于定价,自然也符合燕城的规矩,净利皆有十之三四,绝无不正当竞争之意。” 听闻裴一雪的回答,几位药堂掌柜面面相觑,眼中满是不信与质疑。 其中一位身着锦缎,看似领头的掌柜冷笑一声,道:“徐掌柜此言当我等是傻子不成?我等经营药堂多年,黎明药堂的各项定价,药材成本加之炮制、存储、运输各项费用,能保本已是不易,更遑论还有盈余。” 另一位掌柜随声附和,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是啊徐掌柜,即使非精通药理之人,账目上的门道还是清楚的。你这般低价,若是真能保证质量,那利润何来?莫非是以次充好,欺瞒百姓?” 裴一雪闻言,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掌柜,“诸位掌柜的疑虑,我自能理解。在这个行业里,长久以来,高昂的药价似乎成了不成文的规矩,但正是这份‘规矩’,让多少百姓望而却步,有病难医。 黎明药堂立志要做的,便是打破陈规。至于定价,各位掌柜做不到,并不代表黎明药堂也做不到。” “药堂定价低,实乃成本属实低廉。”裴一雪目光炯炯有神,“黎明药堂与药材商直接合作,大大降低了药材采购成本。 再者,我们采用了先进的炮制技术,既保留了药材的最佳药性,又提高了生产效率,减少了浪费。” 前头说的一堆各药堂都有自己的门路和手段,说了等于没说,众掌柜神色明显不耐。 而裴一雪真正要说的,则在于运输,同时也替济世驿站提前刷上一波广告。 他话锋一转,道:“不过让药堂省下成本最多的,还是运输方面。各位掌柜理应清楚,只要涉及县与县以上的远程运输,运输成本便会占去药材成本的大半。 而我们黎明药堂赶上了好时机,在济世驿站刚起势时与其达成了长期合作,与旁的镖局相比,济世驿站运输讲究快准狠,且价格低廉。” 镖局走镖贵在于路上山匪多,要绕路还要随时玩命,而济世驿站本就由山匪运输,山匪曾经占据的天时地利人和的山头全成了济世驿站的中转站,能不快不便宜吗? “济世驿站?”一个掌柜摸了摸下巴的山羊胡须,“未曾听说。” 裴一雪微微一笑,“几位掌柜长居燕城,恐怕很少关注过青州这种穷乡僻壤之地,但在青州,济世驿站已然家喻户晓。 如今济世驿站发展迅猛有意向整个凌宜省乃至邻省建设分站,实话说,老夫这头一批药材也是委托济世驿站运来燕城,才得以控制住成本花费。” 一掌柜当即忍不住问:“不知从青州运来燕城,黎明药堂运了多少药材,给了多少佣金?” 裴一雪笑而不语,与几位掌柜相视半晌才缓缓道:“关于佣金具体数额恕老夫无法告知,不过老夫可以告诉各位,黎明药堂运来八车药材,花费未过百两白银。” 此话一出,众掌柜脸上纷纷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八车药材,从青州至燕城,如此长距离的运输,费用竟未过百两白银,这简直颠覆了他们对传统运输成本的认知。 要知道,平日找镖局,哪次不得成百上千两白银,三位数、四位数与两位数相比,差得可不止一星半点。 几人眼神交流间,裴一雪从他们眼中看到了一探真假的迫切,没说两句,几位掌柜便告别了他。 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裴一雪抿了口茶,他此次关于济世驿站的宣讲,绝对没有白费。 刚开业,门可罗雀的济世驿站,理应会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转机。 第40章 济世驿站在燕城虽然没什么名气, 但在青州那块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随着几位掌柜的查证,裴一雪所提及的济世驿站低价、高效率的运输逐渐被证实,济世驿站也得以出现在燕城商界视野当中。 一时间, 燕城的各大商铺、商行都表达出对济世驿站的运输业务有浓厚兴趣与合作意愿。 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曾深受传统高价走镖之苦, 如今看到济世驿站能够如此大幅度地降低运输费用, 自然是欣喜若狂,想要搭上这趟“便车”。 为表诚意,裴一雪亲自接待了每一位前来咨询的掌柜,耐心地向他们介绍济世驿站的运营模式、服务优势以及未来的发展规划,力求取得每一位合作伙伴的信任。 济世驿站宽敞明亮的接待室内,裴一雪身着一袭淡雅长袍,面带微笑,显得格外温文儒雅。 他坐在一张古朴的梨木桌旁, 桌上摆放着几盏精致的茶具, 茶香袅袅,营造出一种温馨而又不失庄重的氛围。 少时,几位燕城的掌柜在伙计的带领下陆续步入接待室,其中两位还是裴一雪的熟人,曾为他“豪掷千金”的中年男人与清瘦男子。 这几位皆是燕城商界的佼佼者,中年男人名唤李富甲, 是燕城首屈一指的丝绸商行的东家。 清瘦男子邢文翰,是燕城“回春堂”药铺的东家兼首席医药师。 另一位则是燕城珠宝界的传奇人物——赵瑞祥, 不仅精通宝石鉴定与雕刻技艺,更以其超凡脱俗的审美眼光和敏锐的市场洞察力,将家族珠宝行经营得风生水起,成为燕城乃至全国珠宝市场的领头羊。 若能与这几位取得合作,燕城的运输业务, 济世驿站便能占下一半。 见到人,裴一雪起身相迎,以温和而又不失热情的声音说着客套话。 中年男人与另一位掌柜是头一见裴一雪这个人,只是客套地回了两句,但邢文翰却不然。 他曾见过裴一雪这张脸,半月前在街头他差点被裴一雪马车撞到的那次,裴一雪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叫“王大平”,害他把燕城翻了个底朝天都没寻到人。 此刻再见到裴一雪,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裴一雪。 在裴一雪的引导下,几位掌柜纷纷落座。 待众人坐定后,接待室内气氛逐渐变得正式。几位掌柜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都在心中盘算着接下来的谈判策略。 中年男人率先开口,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我们此次来的目的,想必裴掌柜早已心知肚明。我们既然来,便是诚心想与济世驿站合作,希望济世驿站也能给够诚意才好。” 裴一雪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微笑,眼神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轻轻点了点头,嗓音温和而坚定。 “诸位掌柜的诚意,济世驿站自然能感受到。而我们驿站自成立以来,便秉持着互利共赢的原则,对于每一位愿意携手共进的伙伴,我们都将给予最大的尊重和诚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位掌柜,继续说道:“不过,合作之事,重在双方的理解与信任。我知道,各位掌柜对济世驿站,尤其是我们运输服务——抱有浓厚的兴趣。 在此之前,我想先请诸位了解一下我们驿站的具体规划、服务优势以及未来发展方向,以便我们能在更加清晰的基础上,共同探讨合作的细节。” 说着,裴一雪示意身旁的伙计递上几份精心准备的资料,每份资料都详尽地介绍了济世驿站的最新业务、市场优势以及过往成功案例。 掌柜们纷纷接过资料,仔细阅读起来,室内一时陷入了静谧,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邢文翰,即半月前在街上与裴一雪有过“小插曲”的那位,他一边翻阅资料,一边不时抬头望向裴一雪,眼中既有好奇也有几分审视,显然对裴一雪有了更浓厚的兴趣。 待掌柜们大致浏览完资料,裴一雪再次开口,语气更加亲和:“当然,简册中所涉及的价格只是济世驿站单方面给到各位,济世驿站也愿意与各位进行再一步的交流和协商,力求找到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好价。” 随着裴一雪的提议,会议室的氛围再次活跃起来,掌柜们纷纷提出自己的疑问和所想,裴一雪耐心解答,适时补充。 只是三位掌柜致力于把价格往死里压,令他有些不太满意。 裴一雪笑了笑,他给出的价做出的让步已然给这几人省下巨大的运输成本,如今能给出这个价的也只济世驿站一家,所以裴一雪从始至终都不担心这几位另寻他家,这场谈判他有绝对的优势。 “几位掌柜,我想价格只是影响合作的重要因素之一,济世驿站提供的不仅仅是一个价格标签,更是一份承诺和保障。 我们愿意与各位掌柜共同探讨更加合理的价格方案。但请允许我直言,任何合作都需要建立在互利的基础上。” 第46章 随着裴一雪的话落下,几位掌柜的表情开始变得复杂起来。他们既想争取到更低的价格,又不愿意因为过分压价而失去与济世驿站合作的机会。 一时间,接待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张感。 就在这时,裴一雪再次开口,打破沉寂:“各位掌柜,我理解你们的担忧和顾虑。但请相信,我们济世驿站是真心希望与各位建立长期稳定的合作关系。” 最终,在一片和谐的氛围中,几位掌柜与裴一雪初步达成了合作意向。 裴一雪将几位掌柜带离接待室,离开之际,邢文翰目光倏尔转向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喊道:“裴掌柜。” “邢掌柜,可是还有事?”裴一雪也勾起一抹职业假笑,问向邢文翰。 “裴掌柜,可还记得我?”邢文翰笑眯眯地说着,眼中闪烁着调侃的光芒。 “自然。”裴一雪眸底划过抹暗光,这邢文翰从会面开始便老盯着他看,眼下也不知道还想干什么。 “记得上次你我初见时,裴掌柜的马车可是差点儿没让我‘英年早逝’呢。” “那次确是我的过错,惊扰到邢掌柜,望掌柜海涵。”裴一雪保持着微笑,只觉嘴角都笑得有些僵了,也没见邢文翰有要走的意思。 “‘王大平’,裴掌柜可让我好找啊。”邢文翰故作受伤,油糊了裴一雪满脸。 裴一雪嘴角抽了抽,手有点痒,想揍人。他懒得再开口,直直望着邢文翰,等着人道出最终目的。 只见邢文翰含情脉脉道:“裴掌柜那日说要改日请我喝茶赔罪,不知今日可有空?” 第41章 “邢掌柜能有此雅兴, 裴某自当奉陪。不过,今日驿站事务繁忙,恐怕难以抽身。改日裴某定当备好上等好茶, 向邢掌柜赔罪。” 裴一雪婉拒, 随即对另外两位掌柜颔首示意, 径直离开了。他是真的有事,人生大事之找谢玉书。 他步伐轻快,走向与谢玉书约定的地点。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繁忙的街道上,为这喧嚣的市井添上了一抹温柔的色彩。 裴一雪与谢玉书并肩漫步,享受着这难得的闲暇时光。 今日谢玉书穿着那身裴一雪在锦绣坊定制的“山水墨韵”,墨色纹理浸染在大片白中,随着步伐轻轻摇曳。 独属于流光翠影布料的奢华细腻光泽, 在阳光下更显灵动, 像是满天细碎星辰倾倒在泼墨山水当中,令人震撼,挪不开眼。 穿着这身衣服的谢玉书,仿佛从水墨画中走出的如玉公子。 裴一雪满意极了,他就说这身衣服和谢玉书极配。 他偏头看着人,目光无意扫到垂在谢玉书肩头的发丝, 那宛如细丝般的墨绸,散发着莹泽, 在微风中轻轻舞动,似乎很柔,很软,勾得他心湖微澜。 裴一雪情不自禁伸出手,指尖掠过, 从谢玉书肩头挑起一缕头发,轻轻攥在掌心里,感受着那份温凉与柔顺,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愉悦和满足感。 可不等他细细品味好,就觉发丝顺着他的指缝疾速溜走,转瞬便感知不到。 裴一雪侧头,谢玉书正拿着从他手里抽回的头发,假装若无其事地放好。 裴一雪扫了眼那缕头发,转而直勾勾望着谢玉书,嘴角噙着笑,却只看人不说话。 只见谢玉书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视线不觉扫过街道两旁。 他本觉今日这身衣服太过惹眼,整整两百两挂在身上,是他从未敢想过的事,偏生裴一雪喜欢,硬要他穿上。 穿上也就罢了,偏生还要拉着他来大街上溜达,更过分的是,这人在大街上还不老实。 谢玉书也不知为何,或许是他想太多也说不定,他总觉行人频繁回头看他,接踵而来的一道道目光都要把他洞穿,令他浑身不自在。 谢玉书低声和裴一雪道:“你看着路,别看我。或是,我们回去。” 回……裴一雪脑子辨出这个字,便不由浮现回到宅子,孤男寡男待在房里的画面。 但谢玉书说回去,绝不会是这个意思。 昨日谢玉书才允了他一些新的要求,今日纵使他说破了嘴皮子,谢玉书也不会再给他甜头。 裴一雪拒绝了谢玉书回去的提议:“阿书答应陪我逛的,不可食言。” 两人继续前行,路过每个小摊每家店,裴一雪都会驻足挑选些玩意儿。 以前裴一雪送谢玉书东西,总会被谢玉书回绝,如今有了这层关系,他送礼送得毫不手软。 谢玉书要不收,裴一雪想了想,不由轻笑出声,他正好有个歪理让谢玉书从别处来补偿他。 一个装饰精美的摊位前,琳琅满目的发簪在日光的照耀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裴一雪细致地挑选着,每看中一只,都会拿给谢玉书瞧,询问谢玉书的意见。 这份温柔与诚挚,在裴一雪脸上并不多见,平日里裴一雪待人或许都是温和的,却也给人一种疏离感。 邢文翰从茶楼走出,正好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心里不大痛快。 自己的猎物前脚与他说有事,连喝杯茶的功夫都没有,后脚便与旁人在此闲逛,与对他冷淡态度不同,裴一雪对那人堪称热情似火。 经过对裴一雪的调查,邢文翰已经知晓裴一雪是个正儿八经的男人,不是小双儿,且凭裴一雪手下的济世驿站势头,也不容他轻松拿捏。 他的美梦就此破了一半,但也还有一半。 不是双儿又如何,不能轻易拿捏又如何?他想要的又不是把裴一雪娶回家生孩子,他看上的自始至终不过裴一雪那病恹恹的、柔弱可欺的模样。 这副样貌和气质简直为凌虐而生,为他而生,要不能把人弄到手,压在身下狠狠操弄一番,百年后寿终正寝之时,他都将无法安心闭眼。 邢文翰目光扫过裴一雪身旁的谢玉书,最终停留在其身上穿的“山水墨韵”上。他记得很清楚,这衣服分明是被徐一那老匹夫买走的。 当初他便听锦绣坊的掌柜说,徐一是买来送给自己的一位小友,且据锦绣坊伙计的小道消息,徐一和自己这位小友的关系貌似不太清白。 邢文翰一直想把徐一的这位小友找出来,将徐一为老不尊的可憎面目公之于众,却无从下手,没想到如今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的心思活络起来,目光在裴一雪与谢玉书之间徘徊,不难看出裴一雪对谢玉书有着不同寻常的情愫,且貌似还是上赶着示好,因为谢玉书全程明显心不在焉。 对邢文翰来说,此乃一石二鸟的好机会。他踱步至裴一雪身旁,脸上挂着不失礼貌的微笑,“裴掌柜这么快便忙完了?” 裴一雪闻声转头,脸上的笑差点僵住,回应:“邢掌柜,真巧。刚好得空,便出来走走。” 邢文翰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深意,视线移至谢玉书,问:“不知这位是?” “我的同乡挚友,谢玉书。”裴一雪介绍道:“阿书,这位是回春堂的邢掌柜,与我们驿站有合作。” 谢玉书微微颔首,“幸会。” “幸会。”邢文翰眼珠子转了圈,转到裴一雪手中的发簪,道:“裴掌柜眼光不错,这发簪与谢公子今日的衣衫真是相得益彰。 不过,我记得这‘山水墨韵’前些日被黎明药堂的徐一买了去,抛开这流光翠影昂贵的布料价不谈,单衣样图便花了三千八百两,宝贝得很,怎么转眼间就穿在了谢公子身上?谢公子,不知可否为邢某解惑?” 说到这里,邢文翰眼神在谢玉书身上流转,引人想入非非,但主要是想裴一雪怀疑谢玉书与徐一之间有着不可言说的关系。 而他的这番话也的确犹如平地惊雷,令裴一雪和谢玉书双双愣怔在原地。 谢玉书惊的是这衣服的价格,单衣样图就三千八百两,再加上那什么流光翠影一听就不便宜的料子,这衣服得要多少?然而裴一雪告诉他的价格是两百两。 两百两对他来说本已不能接受,要知道他平日穿的衣服最贵都不会超过十两,他原想拉裴一雪去退,裴一雪怎么也不肯。 现在告诉他,一件衣服几千两…… 裴一雪主要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他担心谢玉书会因为邢文翰这番话怀疑他和“徐一”的关系,毕竟这些锦绣坊的衣服当初都是“徐一”一手操办的。 要是现在暴露裴一雪就是徐一,谢玉书大抵会很生气,到时又没了“裴一雪”这个随时可能会英年早逝的buff加持。 他扮不了可怜,谢玉书别说会迁就他的一些无理要求了,估计都不会再让他有近身的机会。 裴一雪怎么可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至少现在还不能。百密一疏,他没想到岔子出在买衣服上。 脑子九转十八弯后,裴一雪说:“邢掌柜误会了,我与徐神医有些交情,这‘山水墨韵’是我当日托徐神医去锦绣坊买下的。” 第47章 这时,谢玉书也从惊天价格中抽回心神,看着裴一雪,满腹疑惑。裴一雪好端端地为何要托徐神医去锦绣坊买衣服?徐神医又怎么会接下这活亲自去锦绣坊? 连谢玉书都不信的鬼话,邢文翰自是不信,毕竟这里头的逻辑说不通。 邢文翰再接再厉,意有所指道:“可我听说,那日徐一在锦绣坊不记得谢公子的裁衣尺寸,可他对谢公子的身体了如指掌,凭着记忆手感硬生生推测出了裁衣所需的尺寸。这等本事,可真让人叹为观止啊。” 邢文翰的话音落下,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摊位老板和其他行人都纷纷投来好奇而又复杂的目光,显然,他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八卦所吸引。 “邢掌柜,人言可畏,凡事当眼见为实。徐神医救人无数,理应得到应有的尊重。”谢玉书听出邢文翰话里的意思,面色铁青,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裴一雪看着邢文翰,眸色晦暗:“邢掌柜。徐神医曾为阿书诊治过,即使你方才所说属实,也不能单凭此事污蔑徐神医与阿书。邢掌柜的医术声名远扬,作为回春堂的首席大夫,理应也能做到对病人的身体了如指掌,乃至于他们身体的每处具体穴位。 何况我方才已然说过,徐神医乃受我所托去的锦绣坊,‘山水墨韵’、‘竹影清风’、‘流云逐月’等十款衣品做成后,是我前去锦绣坊取回的,锦绣坊的掌柜、伙计都可做证。” 第42章 那日裴一雪拖着一车流光翠影的布匹踏入锦绣坊时, 满心只想为谢玉书裁几身漂亮衣服,没想那么多弯弯绕绕。 更没想到在锦绣坊,他正经的不能再正经, 靠回忆估摸谢玉书的尺寸, 会被人传成对谢玉书“又摸又捏”的荒唐流言。 好在他那时去取衣服用的是“裴一雪”这个身份, 否则白发老丈与及冠少年生出这般纠葛,此等富有道德和视觉冲击指不定得被传成什么样。 “徐神医与在下乃西塘同乡。”裴一雪苍白的面色在阳光下更显得几分病态,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那日本想去锦绣坊,怎料途中旧疾突发,这才绕道黎明药堂求医。”他勾起抹笑,却忍不住又咳喘几声,“托神医去锦绣坊, 实乃无奈之举。” 谢玉书见状, 连忙赶来给他顺背。见此情景,人群中忽有好事者扬声发问:“不知,裴掌柜与这位谢公子是何种关系?” 不远处摊位上悬挂的铜铃被风吹得叮铃作响,裴一雪望着那位发问之人,“我与阿书是家人。” 对方接而疑问:“你们一人姓谢,一人姓裴……莫非已然成婚?” 谢玉书覆在后背的大掌猛然停下, 这番表现,裴一雪不用想便知谢玉书是在担心他乱说话。 他暗自好笑, 缓缓道出:“非也。” 当裴一雪道完他与谢玉书不堪被血缘上的亲人欺辱,与亲人决裂,继而成为彼此的“家人”时,满座皆寂。 边上的看客不断打量裴一雪,瞧他病弱可欺的模样, 只觉他定是受了无数委屈,才会这般半死不活。 有的人心生怜悯,眼中泛起泪花,有的人对于家中长辈偏心这事儿,曾感同身受,紧握着拳头,义愤填膺。 忽然一妇人拍腿怒道:“唉,真是造孽呀!也不知那些个偏心眼的长辈咋想的,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流着同样的血,偏生要区别对待,甚至虐待。”她的声音洪亮而愤怒,仿佛要将心中的不满全部发泄出来。 “谁知道呢!我家以前也是,家里那两个老货总偏心我男人他哥,什么好事都紧着他哥,要出力的事却一件不落下我家那位。”另一中年妇人同样气愤,的脸涨得通红,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好在之后彻底闹掰分家,我们家也越过越好,想要什么想吃什么都不用看他们的脸色。 到现在,我们定居燕城,那两人和他们的宝贝大儿子还在原来那个村子里蹲着了。”说道此,妇人眼神中闪过一丝得意和解脱。 裴一雪扫过周围一张张情绪激动的脸,掩在袖摆下的手指反复摩挲着,发出细微声响。 “往事本不必再提。只是没想到原不过替阿书添置几件换季的衣物,却引出这样的误会。” 他望向邢文翰:“邢掌柜,事情没弄清楚之前,还是不要妄下断论,何况此事还涉及他人声誉,更应慎重。恶语伤人,徐神医行医救人半生有余,迟暮之年若是知晓外界如此辱没他,心里必不会好受。” 这段时间,黎明药堂和徐一的大名传遍了整个燕城,随着许多慕名而来的患者得到有效治疗,徐一成功收获了大批路人粉。 原先邢文翰编排徐一与谢玉书时,就有人明显有些不满,但碍于不知事情原委没开口。 这会儿有了裴一雪先一步讨伐,他们纷纷将不满的目光,对准了邢文翰。 其中有人知晓邢文翰和徐一曾经有过过节,即刻质问:“谁不知邢掌柜你与徐神医有旧怨?但你无凭无据,就去污蔑一个迟暮老人,毁他声誉,实属不该!我相信,徐神医定不会做出此等有伤风化之事。” 话音未落,又有人接过话茬,鄙夷道:“是呀,谁不知你与徐神医有过节,往日回春堂一钱重的川贝要二两银。如今黎明药堂把价压回本钱,你们便坐不住了,想借此诋毁黎明药堂,好坐收渔人之利!” “好歹毒的心!往日没有黎明药堂,燕城的各大药堂药价虚高,百姓苦不堪言,如今好不容易有家药堂价钱公道,你们便想着法使坏,为了赚黑心钱简直不顾百姓死活。”又有人大声附和道,那声音震得周围的空气都微微颤抖。 众人的话令邢文翰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试图辩解,声音却显得有些无力渺小:“我也是听锦绣坊小厮说起,方才随口提了一嘴,并无此意……” “邢掌柜先前的语气可不像没‘此意’的样子。”又有人站了出来,言辞犀利,“什么对谢公子的身体‘了如指掌’,什么‘记忆’,什么‘手感’,那是说的绘声绘色呢! 邢掌柜你身为回春堂的首席大夫,更应该知道名声对于一个医者的重要性。你这样不负责任的言论,若是当真广为流传下去,徐神医日后还如何行医救人? 哦,徐神医无法行医,不正合你们回春堂的意,你的算盘珠子都蹦大伙儿脸上了,还说没恶意,哪个信?” “回春堂想打压对手就随意污蔑,真当我们是瞎子聋子吗?” “要是没了黎明药堂,你们几大药堂怕是又要把三文钱的药卖我们二两银子吧?” 听着这些言论,邢文翰的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下水来,他双手紧握成拳,内心的愤怒如海涛般汹涌。 他开的是药堂又不是善堂,赚钱天经地义,这些指责他的,若坐上他这个位置指不定比他还要心狠! “关于药价的问题,我回春堂始终秉持着公平合理,虽不敢说每一味药都低于市价,但绝不会有哄抬物价、欺压百姓之举。” 邢文翰顿了顿,目光温和却又夹杂着寒意扫过在场的人:“至于我与徐神医之间的误会。我绝无私心去诋毁任何一位同行,身为医者,本应相互扶持,共同为天下百姓贡献自己的力量。” 对着人群抱拳行完礼,邢文翰眼珠定在了裴一雪身上,他邢文翰样样顶好,比旁边这个乡下来的土包子不知好上百倍。 他好心提醒谢玉书与徐一可能不清白,裴一雪竟为了给这土包子和徐一开脱,当众让他难堪。 敬酒不吃吃罚酒,就莫怪他了! 裴一雪只觉自己像个物品般被打量审视,他唇角噙着笑,目光不禁冷下。 而那方邢文翰也对他勾起一抹笑,带着不加掩饰的志在必得,显然是一副对猎物失去耐心的模样。 眼神交锋之际,裴一雪心中尽是不屑,大抵从未想过他不仅不躲避凝视,还如此淡漠地盯回去,邢文翰面上笑容僵了瞬,随即拂袖而去。 经这么一出,裴一雪也没心再逛,拉着谢玉书回了驿站。 回到驿站,裴一雪即刻拟信,让张喜送去黎明药堂。他在锦绣坊花了将近十万两买衣服,锦绣坊却转头给他造黄谣,甭管这谣言谁口中传出的,都别想脱罪。 黎明药堂将在公堂上,教教锦绣坊什么叫祸从口出。 当天,锦绣赔了二十万两给黎明药堂,并当场解雇了两名小厮。 晚上刘营带着战利品回到药堂,同时递给了裴一雪一封信,来自七侠崖的林风。 总督府内。 “神医确定此消息属实?”方总督轻敲桌面,盯着林风传递回来消息,明显有所怀疑,就像林风不相信官府一样。 作为官府一方,方总督从开始便对林风能助他们铲除七侠崖一事持怀疑态度。毕竟林风总给官府找麻烦,对官府抱有明显敌意,手上还沾了大大小小好几条官员的性命血债,这样的一个人,作为官府人员的方总督,有理由怀疑。 第48章 裴一雪答:“千真万确,老夫敢用黎明药堂的声誉担保。” “神医倒对此人颇为信任。”面对徐一这个救命恩人,方总督总不好继续说些怀疑的话,话锋一转问道:“不过神医可问过了……”话说到一半,方总督瞟了眼手中纸张上的黑字,找到上头提到的名字才继续说:“裴一雪,此人的意愿?孤身被擒入七侠崖,有个万一便回不来了。” “此事总督无须担心,裴一雪也算老夫的熟识,能为凌宜省铲除七侠崖出一份力,他自当义不容辞,只是……”裴一雪说到此,话略显迟疑。 方总督问:“只是什么?” 裴一雪端起桌上茶杯,看着茶汤中沉浮的明前龙井,他抬眸望向方总督:“此去不知生死,裴小兄弟尚有两个小小心愿,望总督能够成全。” 方总督混迹官场多年,又怎会不知裴一雪话里的心思,他挑了挑眉,示意裴一雪继续说。 “不知总督此次若能成功剿灭七侠崖能算何等功绩?” 方总督狡黠一笑:“若是以少胜多、出其不意,我方基本无伤亡,可算奇功一件,朝廷自当赏赐黄金万两,良田千亩,并予以升官晋爵之荣。 若是奋勇作战,伤亡控制在良好范畴之内,此等战功亦属可贵,能算头功,当获重赏……若是战况胶着,我方能够稳住阵脚,最终取胜,朝廷亦会给予适当奖赏,如绫罗绸缎,金银器皿,以示鼓励。” 待方总督说完,裴一雪故作高深地笑了笑,说:“那老夫提前预祝总督取得奇功一件。老夫这位熟识的心愿,一是为一位小兄弟争取一个头功之名;二是事成之后,望总督能将七侠崖的地契划给济世驿站。” “哦?”方总督被搞得哭笑不得,“那本官便借神医吉言了。”看似爽快应下,实则徐一后边说的什么他根本没过脑。 说什么“奇功”“头功”,那七侠崖他打过三次,次次伤亡损失惨重,五六千精兵全军覆没,此刻徐一说单凭一个通缉犯和一个病秧子就能拿下七侠崖,还要搞什么奇功?天方夜谭。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徐一医术造诣斐然,但在别的地方,脑子似乎不怎么好使。 方总督不好当面拆台,只能徐一说什么,他就应什么,反正都是动动嘴皮的事,谁当真谁傻。 第43章 讨得一个立功的机会, 裴一雪便着手自己的计划。 当晚,万籁俱寂,只有虫鸣声在暗夜中此起彼伏。 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如幽灵般摸进了济世驿站。 听着那细微的动静, 裴一雪背对着门, 慢斯条理地翻看着账册。 在他的刻意放任下, 一切按照计划进行,不多时,他只觉后颈一阵剧痛,眼前一黑,理所应当地晕倒了。 不知过了多久,裴一雪悠悠醒转,后颈处传来一阵隐隐的钝痛。 他缓缓睁开双眼,眼前是一片模糊的光影, 鼻腔里弥漫着一股药香, 混合着淡淡书卷和松木味儿。 “还没醒?不是我说,就这么个病秧子犯得着咱们出手吗?别不是被昨晚那一下给弄死咯!” 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不屑和不耐烦,在裴一雪耳边响起,那声音粗犷而沙哑,像是砂纸摩擦在石头上。 与此同时,一阵“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像是重锤敲击在裴一雪的心上。 他心中一紧,不知对方要干什么, 便选择继续当个“昏迷”人士,以不变应万变。 男人来到裴一雪跟前站定,两根粗糙的手指就放在了他鼻下,试探鼻息。 那手指带着一股汗腥味,让裴一雪有些不适。 “啧!还有气儿。”探测到呼吸, 男人迈步到一旁,他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我们就这般等三当家过来吗?要不将人暂时绑起来,免得醒了后乱折腾。” “这样子的要绑?走几步路都要喘上好几喘,等着三当家就是了。”另一男人不屑回道。 从二人的对话中,裴一雪只能捕捉到“三当家”这个关键信息,且这个三当家过会儿便到。 此前林风传回的消息只说七侠崖要抓“济世驿站”的裴一雪,为什么要抓他,林风却不知晓。 但七侠崖既然费劲活捉他上山,那他身上定是有七侠崖想要的东西。 如此一来,在与七侠崖的周旋中,他看似被动,实则掌握着一定的主动权。 “吱呀——”一阵开门声传来,打断了那两人的交谈。 “三当家!”房间内的两个男人齐齐喊道,其中那个刚来探裴一雪鼻息的男人语气殷切:“三当家,人给捉来了,不过还没醒。” 裴一雪不知道这会儿自己该不该立即“醒”来,直到他听见那位三当家的声音:“嗯。下去吧。” 这熟悉的声音入耳,裴一雪即刻睁开眼,那方的三当家不是邢文翰又是谁! 只见邢文翰穿着一身白色的劲装,逆站在晨曦的柔光中,腰间束着一条黑色腰带,显得格外扎眼。 邢文翰抓他上七侠崖……裴一雪思索间,目光与邢文翰撞上。 那人面上挂着笑,端着副温文尔雅样,却掩盖不住其中的淫邪之意:“醒了?” “邢掌柜?”裴一雪借机环顾四周,房间内布置十分奢华精致,从桌椅到字画全都价值不菲。 他快速掠过房间中的布局,心里想着对策,问:“这是何处?” “七侠崖。”邢文翰一字一顿道出,走到裴一雪身边,缓缓坐上榻。 软榻因邢文翰的重量下陷了几分,邢文翰看着裴一雪,眼神中充满了贪婪:“谁叫裴掌柜实在太难请,连一顿茶的功夫都抽不出来,我只能出此下策了。” 裴一雪问:“所以,邢掌柜请我来此吃茶?” 邢文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突地笑了起来。 笑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笑声未止,邢文翰盯着裴一雪:“裴掌柜,还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他说着,手缓缓摸向裴一雪的脸。 裴一雪偏头,那如毒蛇般滑腻的触感擦着他的脸颊而过,让他心中不免生出火气。 对面邢文翰缩回手,放置鼻下,贪婪地嗅着指端,仿佛上头残留着什么沁人的香气。 “啧啧啧……裴掌柜,这一天我日思夜想了好久呢。” 一时间,裴一雪心中的计划崩盘。 他本以为七侠崖大费周章抓他来,定是瞧上了他什么。如今瞧这局势,怕不是邢文翰瞧上了他什么。 要想与方总督里应外合将七侠崖一锅端,裴一雪如今要做的便是先保全自己。 这时屋内那两名山匪明显也感受到了邢文翰的意图,相互对视一眼迅即退出了房间。 随着房门再次合拢,邢文翰宛如毒蛇吐信,对裴一雪说:“别怕。有了第一次后,你便会期待第二次了。” 宽大的衣摆下,裴一雪手捏着银针:“请恕我直言,我对邢掌柜毫无兴趣,邢掌柜又何必执着于此?” 他起身站立,突然拔高的身形让邢文翰不由自主跟着站起,退了半步。 裴一雪踏下床,往前两步,对方瞅着他,眼珠不停转悠,气势不觉间灭了大半。 “你、想做什么?这里可是七侠崖。” 提到七侠崖,邢文翰似重新找回自信,咸猪手又探向裴一雪。 只是还没摸到,裴一雪一手先行扣上了他的后颈,那手掌带着一股坚定的力量,将邢文翰吓得不轻。 “你……”邢文翰一脸懵,这和他想的很不一样。 “做什么不好,偏生要绑架良家夫男,可要付出代价。”裴一雪调转指缝中银针的方向,扎进邢文翰的风池穴中。 只见邢文翰两眼向上一翻,“砰”的一声栽倒在地。 裴一雪绕过人躯体,悠悠来到门口。 打开房门,对上两张错愕的脸,他道:“带我去见你们大当家。” 两个山匪见裴一雪开门皆是一头懵,其中一个精瘦山匪反应过来,立马跑去里头找邢文翰。 余下的那个山匪,又高又壮又黑,还在和裴一雪大眼瞪小眼。 裴一雪说:“若不想你们三当家死,便带我去找你们大当家。” 高壮山匪似终于抓住了什么关键信息,立马拔刀架在裴一雪颈侧:“你做了什么?” 此时精瘦山匪追出来,着急忙慌道:“三当家还有气儿,就是喊不醒,你看着人,我去找吴老头来。” “找他来也无用。”随着这句话落下,裴一雪颈侧的刀离他皮肉又近了几分,寒气逼人,“我死了,你们三当家可也没救了。” “你敢威胁老子!”山匪脾气上来,作势要切开裴一雪喉咙。 疼痛袭来,裴一雪拧眉,盯向旁边精瘦山匪,再次道:“不想你们三当家出事,便带我去找大当家。” 踩着石板路,拐了几个青砖小巷,又穿过一片开阔平地,裴一雪跟着两山匪来到一座巍峨寨楼跟前。 第49章 等人通传过后,裴一雪才见到了传说中七侠崖的大当家。 屋内,一个男人大马金刀地坐在巨大的虎皮交椅上,抬眼觑向裴一雪,上位者的威严,仅靠区区一眼就展现得淋漓尽致。 “就是这么个人么?模样倒确实不错。”男人言语轻蔑。 “大当家谬赞。”裴一雪含笑回道,“裴某来此,是想与大当家谈笔交易咳咳……”既然他身上还没七侠崖看中的点,他便制造出一个。 男人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直直地盯着他,冷哼一声道:“和我谈交易?别是想以老三的命做威胁放了你?” “并非,裴某所求有二。”裴一雪声音带着几分虚弱。 男人双手撑在桌面,沉默不语,却无不透着不屑。 裴一雪继续说道:“一是劳请大当家赦免裴某不敬之罪。先前情况紧急,裴某实在逼不得已才伤了三当家。咳咳……”说着,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二是,裴某想活着出七侠崖,寻求大当家庇佑,作为交换,裴某手下的济世驿站往后为七侠崖所用。咳咳。” 裴一雪几句话几咳,惹得男人不免目露嫌弃:“济世驿站?” “如今的驿站可能还不够格入大当家的眼,大当家没听说过实属正常。它大抵与镖局类似,主要运输各种货物。 这半年时日,裴某手下的济世驿站已遍布整个凌宜省,如今正着手联通相邻的省份,不出一年定能布满整个大庆国。相信有这样一个庞大的运输网,对七侠崖行事百利而无一害。”说完一大段,裴一雪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男人沉默了片刻,目光在裴一雪身上来回打量,似是在权衡他话中的真假。 “听起来倒不错。但我凭什么相信你?”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冷硬,带着质疑。 “裴某爱财且乃惜命之人,若大当家担心裴某翻悔,相信以大当家的能力,足以让裴某死无葬身之地。” 男人低笑一声,那笑声在屋内回荡,带着几分诡异。 继而,面色一沉,声音如地狱阎罗般瘆人:“说得好!不仅你,还有你身边所有人,七侠崖都会让其死无葬身之地。” 说着,男人将手中一张泛黄的羊皮地图丢出。 只见那地图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带着一股劲风,稳稳落在裴一雪跟前。 “青州有批玄铁,现在就写信安排好你的人,三日内我要见到东西。否则你,还有那什么驿站通通都得消失。” 以以往镖局的速度,从青州到七侠崖最快也要五日,裴一雪看出男人分明是要刻意为难,同时也是要看看他有没有值得留下的能力。 但“三日”,多么巧的时间。裴一雪与官府约好攻下七侠崖的时间,也是三日。 “谨遵大当家调遣。”裴一雪心中虽思绪万千,面上却丝毫不显。 他弯腰缓缓捡起地图,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羊皮,三日之后拿下七侠崖的野心,在他胸腔内如狂浪般澎湃汹涌。 第44章 领到任务, 裴一雪便跟着一名山匪下去着手写信给济世驿站的人,借此他也能和谢玉书报个平安。 他“被抓”上七侠崖,于谢玉书乃先斩后奏, 否则谢玉书绝对会阻拦。 这会儿谢玉书应该已经看到他留的书信, 急得直转。 想到谢玉书, 裴一雪心中一暖,嘴角也挂上了真心实意的笑。 写完信递给桌旁的山匪,裴一雪看向屋外,“屋子里有些闷咳咳……能差人带我出去转转吗?” 派来监督他写信的山匪是个二十好几的小青年,上下扫他两眼后,说:“等着。” “多谢。”裴一雪道。 小青年拿着信跨出门槛,看到一年纪差不多的山匪从拐角出来,疾步过去与其说了几句, 那山匪便朝裴一雪这方走来。 而小青年则拿着信出了院子。 “走。”山匪进门对裴一雪喊道。 “有劳。” 留给裴一雪的时间只有三天不到, 他一刻也不能松懈。 这几天时间他得摸清七侠崖的布防,最重要的是要弄清所有山匪的作息。 然后想办法让他们失去战力,以达到承诺给方总督的奇功一件。 裴一雪领着将山寨大半地方都晃了个遍,直至到了一处——貌似是七侠崖的粮库所在之地。 无数车被麻袋封装的物资正被装车运往不远处的山洞中。 裴一雪迈步想去探个究竟,被山匪小伙拦了下来:“等等,那边不能靠近。” 众多货物搬运中, 人多眼杂,站岗维序的山匪却格外警惕, 一眼便精准捕捉到裴一雪这边。 即刻斥声驱赶:“干什么的?一边去!” 那模样半点不像在看管粮食,更像是看管自个儿的项上人头。 不能过去,裴一雪便就近寻了个台沿坐下。台沿的青砖带着丝丝凉意,透过衣衫沁入肌肤,他理理衣摆。 转头对身侧的山匪小伙说道:“我有些累了, 小兄弟也不妨坐下来休息下?” 途中裴一雪为了扮好“病人”的角色,休息了不下二十次,山匪眉头紧皱,“又休息?” 裴一雪回以一个温和的微笑,不乏几分虚弱与无奈。 山匪小伙虽心中不满,但还是不情不愿地到旁边坐下,嘴里还小声嘟囔着什么。 看着那方山匪热火朝天地搬运货物,裴一雪问:“这么多车货,装的都是粮食吗?” “不然还能是什么?七侠崖最为看重粮食,三五天便会运来大批粮食,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山匪小伙没好气地应道,双手依旧抱在胸前,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那忙碌的人群,不乏好奇意味。 “原来如此。”裴一雪轻声答着,心中却暗自思忖,看来眼前这个山匪也不清楚其中事宜。 不是新鲜事,却不代表没有异常之处。 林风曾说过,七侠崖确有屯粮一事,半个月以来运往七侠崖的物资将近两千车。 仅这些都已经够七侠崖吃上大半年了,而今七侠崖又浩浩荡荡拉来四五百车的粮。 未逢灾荒年间,简单屯些粮正常,但七侠崖花大量财力人力,过分屯粮,便不太能说得过去。 毕竟七侠崖也不能年年吃陈粮不是。 裴一雪必须得瞧瞧,这其中到底藏着什么猫腻。 他静静地看了会儿,瞟到旁边山匪小伙明显有些坐不住了,身子开始扭来扭去,眼神也飘忽不定。 裴一雪没由来地感叹:“真好。” 见山匪小伙莫名侧目觑来,他神色伤感,缓缓说道:“见笑了。看着他们轻松扛起百斤重的货,不免心生羡慕,于我而言,这大概只存在小时候每晚的梦里,渐渐地长大了,连梦中也未曾再出现过。” 他的声音三分艳羡三分落寞,四分身不由己,仿佛在诉说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山匪闻言,放下原本呈抱臂之态的胳膊,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犹豫片刻,道:“有何羡慕?我还羡慕你们挥金如土的日子了。”山匪理理衣服,重新坐好,一颗浮躁的心似也跟着安静下来。 裴一雪脸上挂着笑,达到目的,他便收回了目光,静静地看着那方山匪搬运货物。 阳光渐渐西斜,洒在他们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当太阳挂上山头,山匪再也忍不住:“你还要看多久?都到饭点了。” “我还不饿,小兄弟不如先去吃?我在此处等你。”裴一雪不走,山匪也不好与他动手拽他走,想了想同意了裴一雪的提议,转身匆匆离去。 也不知山匪小伙吃饭吃到了何处,直到这边货物搬运完,裴一雪都还不见其人影。 晚间,山洞前搬货的喧嚣渐渐散去,唯独留下了六个山匪看守着洞口。 他们分散站在洞口四周,手中的大刀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寒光,仿佛是守护着神秘宝藏的护卫。 借着夜色遮掩,裴一雪在旁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切。 洞口的山匪看似粗犷不羁,有的嘴里叼着根草茎,有的双手抱胸,眼神却始终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抬手投足无一不显示彼此之间的默契与协调,一看便受过正统的训练,与一路过来他所遇到的山匪明显不是同一路子。 这让裴一雪更加肯定洞内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带着这个疑惑裴一雪静静等着,看看接下来还能不能得到些线索。 等得久了,他便将就着席地坐下。 看着厨子带着三五个山匪提着饭菜送到洞口又返回,守在洞口的山匪大快朵颐,仿佛一切再正常不过。 就在裴一雪以为今晚再也查不出个所以然的时候,一股菜香犹如一条无形的丝线,轻轻地钻进他的鼻腔。 那气味很淡,淡到普通人根本察觉不到,而裴一雪对气味的敏锐度是普通人的十倍不止。 这香气来源来自洞穴方向,且距离很远,他轻吸了口气,仔细分辨着。 第50章 不同于家常小炒的浓烈烟火气,而是大量炖煮而制的温闷气味,仿佛是一锅慢火熬制了许久的浓汤,散发着醇厚的味道。 饭点烧饭不奇怪,可七侠崖此刻大量烹煮食物就有些说不过去,因为摆在明面上的山匪都已经用过饭,此刻洞内烧饭又是要给谁吃? 除非山洞内藏有旁人,且人数不少。 “七侠崖,还真是不简单了。”裴一雪缓缓站起,一边往回走一边思考怎样才能顺利把洞外洞内的人全都放倒。 走了不到二十米,裴一雪余光忽地捕捉到一个人影,秉持着做戏做全套,他必须得展现出一个病弱之人,走了二十米应有的状态。 他抬手扶住身侧的青砖墙,做出一副无力站立之姿。 “裴掌柜怎么跑这么远来?”竟是邢文翰。 裴一雪没想到这人还敢往他跟前凑,若不是还要待在七侠崖,上次那一针他定叫邢文翰再也不能自理。 邢文翰伸手就要来扶裴一雪,裴一雪盯着那伸来的手,冷声拒绝:“不必。” “生我气呢?”邢文翰也不恼,悻悻收回手,“我将你绑回来,你不也扎晕我了,还喂我毒药,这账嘛就一笔勾销。往后我们同为七侠崖办事,莫要生分。” “也不需要过分熟稔。”裴一雪继续往回走,期间象征性地咳了几声。 在寂静的夜里,这声声咳嗽显得格外凄凉。 “裴掌柜这扎针的技术以及随身带着的毒药,不知跟谁学的?”邢文翰跟在他身侧,装模作样与他闲扯。 “久病成医,自然而然便会了些皮毛,至于那毒药我自是没本事配制,买来防身罢啦。” “这般啊。”邢文翰继续道:“裴掌柜的病多少年了?” “这便与三当家无关了。”裴一雪直截了当道,语气中不乏透露出的不耐。 “诶,我这不是想赔礼吗?想来你的身体也尝试过不少疗法,用过不少药了。” “所以,三当家想说什么?”裴一雪停下脚步,目光直直地盯着邢文翰。 邢文翰笑:“回春堂三百年根基,治过的疑难杂症数不胜数。你若信得过我,我不敢说让你身体痊愈,但定能比现在好上不少。” “我信不过。”裴一雪听着好笑,他的“病”只要他不想好,神仙下凡都没法医。邢文翰倒对自己的医术格外自信。 “你不是想要个康健的身体吗?试一试又不会少块肉,或许从今往后你再也不用羡慕旁人。”邢文翰接着推销。 裴一雪总算知道那位山匪小伙为何久久未归了,原是遇上了邢文翰。 他不搭话,邢文翰继续道:“虽然你的身体普通药材入药效果已然甚微,但若换成旁的神丹妙药未尝不可治。” 邢文翰追着裴一雪一路说,那声音如同嗡嗡作响的苍蝇,在裴一雪耳边挥之不去。 终于,到了七侠崖给裴一雪安排的院子。 院子不大,却布置得颇为雅致,几株不知名的花草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房间内,裴一雪用完餐没多久,一山匪便送来瓷白小盅递给邢文翰。 邢文翰端着瓷盅稍显得意,递到裴一雪跟前,两指捏住盖钮,缓缓揭开盅盖。 一阵白雾裹挟着股浓郁的药香腾升而起,苦中透着一丝甘甜,直往裴一雪的鼻子里钻。 裴一雪不禁怔住,自山匪过来时他便闻到了股不同寻常的药香,如今这味道与他只隔一尺,让他也更加确信了这药汤的特殊。 他本不想理会,这会儿却忍不住接过药再次闻了闻。 百年当归,百年地黄,八十年黄芪…… 其中最为特殊的气息来自人参,只是那浓郁的药香却是裴一雪从未见过的,仿佛带着一股神秘的力量。 第45章 他猜, 这里面的人参大概来自原书中提到过的,救大庆国皇帝狗命的千年人参。 而原书中的两位主角也因救护有功自此在大庆国风生水起。 此药汤还真是印证了邢文翰那句“神丹妙药”了,邢文翰怕不是把回春堂三百年基业都给搬了出来。 恐怕回春堂的历代先祖, 此刻都恨不得从坟里爬出来群殴这个败家子孙。 “怎么?”见裴一雪接了药却迟迟不入口, 邢文翰忍不住问。 “这药, 闻起来与以往的似乎有些不同?”裴一雪试探着说,想听听邢文翰亲口讲出这人参究竟是多少年的。 邢文翰诧异了瞬,惊奇道:“哦?你竟能闻出区别来?不容易,不简单。这方子与你给寨医的方子完全一致,不同的只是这入药的药材年份大有不同。按理说不精通药理难以辨出其中门道,你能辨出其中藏着的些许乾坤,可谓天赋异禀。” “不过可惜了,除了这千年人参, 其余的药材只有百年甚至于几十年, 假若都能有千年道行,定能保你药到病除。” 邢文翰脸上露出一丝惋惜之色,裴一雪只差两眼一黑。 没想到邢文翰还想把其他的药全都换成千年的,这怕是喂给骷髅架,骷髅架都能诈尸起来跳个舞。 “千年人参只存在于传说中,邢掌柜手中竟有这等神物?” “诶严重了, 千年人参就是千年人参,说什么神物。在我心中, 这里头的千年人参、百年当归、百年地黄通通都不及裴掌柜半分重要。”邢文翰飘忽道,言语中尽显柔情。 裴一雪看着人,这是硬的不行改来软的了? “我有信心治好裴掌柜。白日是我鲁莽了。”邢文翰深情道:“但我对你的心思天地可鉴,自见你第一面,我便再也忘不掉了。我所作所为所求不过一个你罢了。” 一边说着, 邢文翰身体一边前倾靠近了些,眼神中满是炽热。 这话里的调调,裴一雪无比熟悉,他平时没少这般对谢玉书。 但这些话也就只有谢玉书那般单纯的人,才会听不出其中的茶气,才会听进去。 不过为免这两日邢文翰围着自己继续说道,误事。他做一回“谢玉书”又何妨? 裴一雪给出邢文翰想要的答案:“裴某的身体裴某清楚,若邢掌柜能有如此通天本事医好裴某,邢掌柜所求,未尝不可。” 邢文翰眼底闪过喜色,忙问:“此话可当真?” 裴一雪答:“当真。”但他的病,只要他想,他能病到老死的那刻,且邢文翰给他治病的机会,约莫也只剩下这两日了。 “好好好。”邢文翰直起身,略为激动道:“可就如此说定了!到时可莫要翻悔。” 裴一雪坚定说:“绝不翻悔。” 邢文翰面上喜色压都压不住,手脚都无处安放似的,最后他把目光定在裴一雪手中的药盅:“将药喝了,你的病无须多虑,好生养着,旁的交给我。包括那批玄铁,三日运不来七侠崖,便用三十日,大哥那边我去说。” 裴一雪眸色暗了暗,指腹摩挲药盅,仰头把药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流入肚中,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谁说他运不来?不过他运的东西,可不仅仅是七侠崖要的玄铁。 将药盅放在左手旁的梨木茶几上,裴一雪问起下午所见山匪屯粮之事,状似担忧道:“今日我在悬崖道那方,瞧见从山下运来了五百车粮食。七侠崖近期似乎都在囤积吃食,可是从何处得来消息,不久便会迎来饥荒之年?” 邢文翰嗤笑一声,眼底的壮志宛如波涛般汹涌,“迎什么饥荒年?我们要迎的,是这大庆的盛世!” “迎大庆的盛世?”裴一雪心中咯噔一声,估摸邢文翰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七侠崖想造反? “此事,你便别多问了。总有一天你会清楚,我们七侠崖前途无量,非别处那些占山为王的土包子能比的。” 听到这话,裴一雪心中已有定夺,七侠崖就算不造反,做的事也和造反大差不差。 裴一雪沉思间,邢文翰忍不住问:“不信?” “七侠崖能在凌宜省屹立至今,自是旁的山寨比不得的。”裴一雪扯了个笑,心里却有些笑不起来。 若七侠崖干的是造反的事,却又说迎“大庆”的盛世,没想推翻赵氏皇族,那么七侠崖这股势力必属于京中的某位。 他如今要助官府拔除七侠崖,搅黄这位苦心经营多年的成果,若没法将其一同拔除,必然会被记恨上。 非必要,裴一雪并不想与皇室中人有过多牵扯。但如今他已经入局,属实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七侠崖他必除不可。 裴一雪暗自叹息,自己只想简单开个店,怎么就如此不顺? 床上心事重重地躺了一夜,太阳初升时,裴一雪便已经在山寨中晃了两圈。 据邢文翰所说推测,七侠崖既要造反,那么山洞中必然藏有不少人,从粮食消耗速度来看,洞内中人至少万人以上。 来时裴一雪原想找机会从吃食上下手,药倒七侠崖山匪。可如今七侠崖山匪被分为洞内洞外两处,吃食来源与用餐时间不同,且洞内那方他连靠近都不能,全然不知其中情况。 第51章 裴一雪眉头紧锁,侧身坐在井圈上,心底思量要如何才能同时药倒这两批山匪。 不经意间,目光扫过水井,一个细微的不同引起了裴一雪的注意。他俯身凑近,定睛仔细查看。 在阳光的照射下,水下井壁上一圆形洞口若隐若现。 “暗渠?”裴一雪盯着水下洞口,指端轻敲着井圈。若暗渠通往洞内……那么所有一切便都能迎刃而解了。 暗渠究竟通往何处,还得探过才能知晓。此事裴一雪干不来,得找帮手,林风便是不二人选。 浓重的夜色下,七侠崖逐渐归于平静。 “吱呀——”窗户被轻巧推开,床上的裴一雪随之睁开了双眼。 林风跳进屋子,上下打量了几眼坐在床边等着他的裴一雪,“正如你所料,这条暗渠通往洞内,且往前十米,与数条暗渠汇聚一处,想来从别处也有引水。” “如此,林兄接下来要做的便是等。” “嗯。”林风点头,转身便从窗户溜走了,没有丝毫迟疑。 裴一雪咽下到嘴边的话,他以为林风要多问下他接下来的计划,结果人家根本没想知道。 “也对,一个连生死都已看淡的人,又怎么会关心这些?”裴一雪自我排解道。 时间很快来到第四日,日升到日落裴一雪等得万分焦灼。 今晚便是他与外头约定的时间,也是决定他能不能取下七侠崖这颗硕果的关键时刻。 近两日,邢文翰每到饭点便会来这边,与他一同用饭。 琳琅满目的菜品布了满桌,看似如常,却是都用被裴一雪下药过后的井水烹饪。看邢文翰夹了块色泽红亮的红烧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一脸享受。裴一雪嘴角勾起了抹弧度。 接着,邢文翰又转向一盘清蒸鲈鱼,用筷子拨开鱼肉,夹起送入口中。 宫保鸡丁、糖醋排骨邢文翰完全沉浸在这美食中,丝毫未察觉到这顿饭中的异常之处。 亲眼目睹邢文翰一口口吃下饭菜,这是裴一雪与邢文翰吃过的,最心满意足的一顿饭。 用完餐,裴一雪照例出门“消食”。 “等等。”邢文翰忽然叫停了他。 “邢掌柜还有事?”裴一雪回身。如今外头这些山匪已将参药的餐食咽入腹中,药效一个时辰后便会发作,而洞内那些人却还未中药。 裴一雪有些赶时间,他必须得赶在洞内饭点前,往水里再加点料。 这般,一个时辰后,便能开寨门迎人。 “我与你一同。”邢文翰起身跟上他。 “好。”裴一雪应道。一个人方便行动,但临时加一个人也碍不了事。 裴一雪目标明确,很快到了榕树下的水井边。 井旁空无一人,只有几片枯黄的榕树叶随风飘落,显得格外寂静。 裴一雪坐上井圈,佯装休息态,望向老榕树繁茂的枝叶。 “我本还担心青州那批玄铁没法按时送达,都想好要如何向大哥说情了。” 邢文翰跟着坐下,“没想到都已到了七侠崖境内,往后我与裴掌柜便真真正正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裴一雪用余光扫过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后,在袖摆下拨开白色瓷瓶。 指尖轻轻敲打瓶身,白色药粉倾泻而下,入水即化,即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裴一雪低头看着井水,水面微微晃动,仿佛带动着暗渠的入口也随之不停扭动。 “瞧什么?”见他没搭话,邢文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井内。 “有只虫子,已经飞走了。”裴一雪心情大好,他手中捏着瓷瓶,站起身:“我去寨门等驿站队伍送来的那批玄铁,邢掌柜要一起吗?” 不等邢文翰答复,裴一雪便径直朝山寨大门方向走去。邢文翰自是跟着。 山寨大门不远处,裴一雪和邢文翰对坐在凉亭中,邢文翰说:“他们大抵还要些时间才能上山,这儿风大不如去屋内等,待人到了过去喊我们就好。” “在这儿看看落日也好。”裴一雪目光平静地望大门后方。 夕阳西下,寨子里的喧嚣声隐隐传来,夹杂着山匪们的吆喝和笑声。 当天边那层淡淡的火红色彻底被暗色吞没,裴一雪嘴角微微上扬,心中默数着时间。 果然,没过多久,寨子里的声音渐渐变得杂乱起来。裴一雪知道,药效已经开始发作,山匪们很快就会一个接一个倒下。 “里头怎么回事?”邢文翰起身望向寨内。 “三当家可前去看个究竟。”裴一雪说。 “这倒不必,轮不到我操心。”邢文翰侧身对他道。 视线范围内,一人端着药盅朝凉亭而来,邢文翰上前两步准备等人过来接下药盅,可那山匪走着走着便毫无征兆地倒到地上。 咚的一声,药汤洒了一地。 “你怎么办的事……”邢文翰撅人的声音一个字比一个字弱,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他扭头看向裴一雪,眼底满是疑惑之色。 同时,不远处寨门墙上站岗的,以及守门的山匪全都接二连三倒地。 裴一雪端坐着,不紧不慢说:“裴某说过,绑架良家夫男,可需付出代价,邢掌柜还记得吗?”这代价不仅邢文翰要付,整个七侠崖都算一份。 “你……”吐出这么一个字,邢文翰倒地不省人事。 寨子里的骚动来得快消失得也快,前后不过十秒钟的时间,山寨便归于平静。 无尽的夜色中,寨墙上忽地燃起火把,随即火把位置腾高,向左有规律地挥舞,五次为一组。这是裴一雪和林风与外面约好的接头暗语。 裴一雪起身,轻轻拍了拍衣袖,低声自语:“时辰到了。” 他迈步朝寨门走去,抵达绞盘位置,用力拉动手柄。只要寨门一开,这件事便能彻底了结。 沉重的寨门在绞盘的带动下,缓缓开启,发出低沉的“吱呀”声。 第46章 寨门大开, 不远处,驿站的队伍静静等候着,十几辆满载货物的马车整齐排列, 在月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远远地, 裴一雪便瞧见谢玉书策马疾驰而来的身影。 那飒爽的英姿, 满脸的急切,瞬间吸走了裴一雪所有的注意力。 马蹄声越来越近,如急促的鼓点敲击在他的心上,颇有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意味。 只见谢玉书勒住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后稳稳落地。 谢玉书翻身下马疾冲至裴一雪身前,双手一把抓上他的臂膀。 由于赶得太急, 谢玉书大口喘着粗气, 胸膛剧烈起伏着。 裴一雪瞧着人,耐心等人缓过气。 半晌,谢玉书才问道:“你…有没有事?” 裴一雪嘴角微勾,“阿书希望我有事,还是没事?” “你……”谢玉书话被噎住,上下打量了他番, 见他还有力气玩笑,整个人明显放松不少。 “你就那么缺钱, 那破驿站非开不可?”熟悉且令裴一雪烦躁的声音响起,打破二人之间温馨重逢的气氛。 裴一雪嘴角笑容凝固了瞬,循声瞥去。马背上的常枫皱着眉头,神色略显不善。 “打山匪本是当官的事,你瞎掺和做何?那么迫不及待想要快些入土吗?” 巴巴的一顿骂, 那模样还仿佛透着担忧的意味,搞得裴一雪生出几分蒙圈。 常枫不应该就期待他早些入土吗? “上山前为何不与我说?留下一封书信,你知道我…我们有多担心吗?”继常枫后,好脾气的谢玉书也开始找他算账,声音都在发颤,显然是气得不轻。 裴一雪反握住对方抓在自己臂膀上的手,安抚道:“当时情况紧急,便没来得及与阿书说。” “方总督一早便知晓此事,你怎会来不及告知我?”平时好说话的谢玉书,这次明显没那么好糊弄,紧紧盯着他,眼眶都不禁染上些红色,“你知不知道,这儿有多危险?” 谢玉书如此模样,全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危,裴一雪心中高兴,声音又放软了几个度。 真诚道:“嗯,但我答应过阿书会多活几年的,绝不会食言。” 谢玉书眼眶肉眼可见地更红了。 “阿书~”裴一雪带着丝服软和轻哄意味,“往后再也不会了,阿书原谅我这次好吗?” 谢玉书直直盯着他不说话。 灼热的目光似有千钧之力,令裴一雪莫名心虚,要说他再也不会骗谢玉书,似乎还真做不到。 他垂下眸子,故技重施手低着唇开始咳嗽,来引谢玉书转移注意力。 不等谢玉书有所反应,旁边常枫即刻道:“阿书你别信他,他每次都咳得正正巧!” 可这一剂预防针下去,并未起到什么作用。 裴一雪的“病”在谢玉书面前依旧奏效,谢玉书赶忙扶住他给捋背顺气,“难受?” “阿书……”常枫恨铁不成钢般,瞪向裴一雪。 第52章 裴一雪不理此人,卸去大半力气,整个人倚靠着谢玉书,人的体温确实比周遭吹过的风要暖和许多。 他回着谢玉书:“我没事,只是不小心被风沙呛着了。” “风沙?”谢玉书连忙侧过身,替他挡住阵阵袭来的寒风,“七侠崖涉及的场地和人员颇大,今晚我们大抵没法下山,不如先找个地方歇脚?” “好。”裴一雪应道,依着谢玉书搀扶往后方那排排屋里走。 没走两步,他没忘抽空瞟了眼常枫,心道:“当真毫无竞争力。” 眼神交接的那刻,常枫当即嚷道:“裴一雪!你有没有良心?本少在西塘县替你收拾了不少烂摊子,听你被人掳上七侠崖,马不停蹄赶过来,跑死了两匹马,一见面你就想气死我不成!” 而裴一雪仿佛对他的话充耳未闻,收回目光,扭头自顾自和谢玉书说着话。 还是一如既往地气死人不偿命。 不久,方总督带领的官兵队伍,跟着谢玉书沿路做的标记,避开了七侠崖设的大部分陷阱,成功上到七侠崖,开起扫荡七侠崖的任务。 曾经久攻不下的七侠崖,眼下轻而易举地被攻破,所有山匪皆在睡梦中被擒。 而那处山洞内,与裴一雪想得大差不差。 洞内简直堪称地下宫殿,将近两万人横七竖八躺了满地,且大多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样。 这下,裴一雪完成的可不止是奇功了,简直就是奇功中的奇功。 七侠崖离燕城有很大一段路程,押解山匪回城途中,山匪的药效也过了。 午后阳光透过林间缝隙洒下,裴一雪一行人正停车休息。 “林风!老子敬你是条汉子,把你当兄弟,你却与官府勾结暗算七侠崖,活该你全家被狗官弄死!”一山匪见到林风安然无恙与裴一雪一行人混在一处,对着林风一顿叫骂。 旁边狱车中的邢文翰身着青衫,直勾勾盯着裴一雪,眼神中似有不甘,又似有所思。他的嘴唇微微蠕动,仿佛在低声念叨着什么。 忽地,邢文翰低笑出声,笑声在遍地囚车的压抑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朝裴一雪喊道:“为什么裴一雪,究竟为什么?” 裴一雪掀起眼皮看去,“邢掌柜是指,我被绑上七侠崖,为何要设法自救?” 邢文翰默了瞬,“你还是不信我能医好你?” 邢文翰清楚裴一雪有多想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而他分明承诺过会医好裴一雪,裴一雪却还是选择背弃他。 裴一雪没答,转而道:“邢掌柜,眼下说这些,毫无意义。” “你、能医好他?”裴一雪不想与邢文翰多说什么,可他身侧的谢玉书却忍不住走近了些人,试探问。 邢文翰盯着谢玉书看了又看,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审视,而后斩钉截铁道:“我能。” “何种办法?”谢玉书只差凑到囚车上去了,语气里满是急切和期待。 裴一雪赶忙拉住人,“阿书,他的法子未必可行。” “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们都应当试试。”谢玉书劝着他,转头与邢文翰谈起条件:“你要如何才能如实告知?” “如何?”邢文翰大笑,目光锁定在裴一雪身上,“他说,只要我治好他,他便以身相许。” “以、以身相许?”谢玉书望着裴一雪鹦鹉学舌般说。 裴一雪暗自叹气,对邢文翰道:“邢掌柜,裴某当日之所以敢说这话,只因这世上,绝无人能医好我。” 邢文翰诘问:“所以,你说治好你的病便心甘情愿以身相许,根本从未想过兑现。” “并非从未想过兑现,而是从来便没法兑现。”裴一雪答道,声音平静而坚定。 “不试试,你又怎知我不能医?”邢文翰不服。 “无需试。”裴一雪道:“何况邢掌柜如今只怕也没这个机会了。” 邢文翰怔住,随即他扫了眼困住自己的囚笼,低笑:“毁了七侠崖,你以为你能轻易脱身?我可能活不了。”他眼睛一一扫过囚笼外的人:“但你以及你们这些人很快就会下来陪我。” 谢玉书和常枫不由皱眉,猜测邢文翰话里的意思。裴一雪却清楚,邢文翰无非是说七侠崖背后的主使不会轻易放过参与剿匪的人。 “那么,邢掌柜便在底下瞧好了。”裴一雪可不认为自己会死,拉着谢玉书离开囚车。 谢玉书犹豫跟上,还对邢文翰说的抱有幻想:“万一他的法子当真可行呢?” “不会。”距离囚车有了些距离,裴一雪停下,扭身望着谢玉书玩笑道:“他治好我需得我以身相许。勾结逆党企图谋反,如今他必定要下死牢,岂不要我陪他去死?阿书想我去吗?” 谢玉书思索:“或许,我们能说服他换个条件。” “阿书。”常枫走近,“裴一雪的病目前连徐一都无法,囚车里那小子连徐一都不如了,怎可能会有?何况从他方才的话来看,还想拉上我们垫背,别着了他的套。” 听着常枫的话,裴一雪不知道常枫是怎么做到说得又顺耳又不顺耳的。 什么叫连徐一都不如?他的医术也是邢文翰能相提并论的? 不过,好在常枫这番话,倒也暂时打消了谢玉书心中那股子冲动,让其不再一门心思地想着去找那邢文翰。 重新坐回那棵大树下,裴一雪拿出地图继续看,还没瞅清半个字,常枫又贱兮兮地凑来。 “喂,以身相许?想不到你还有这癖好。”常枫的话中带着几分调侃,几分戏谑。 裴一雪抬眼睨去,常枫嘻笑说:“咱做人得讲个诚信不是?” “什么?”裴一雪莫名。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谁治好你,你可就得以身相许。”常枫振振有词,仿佛抓住了他的把柄般。 裴一雪噙着笑,反问:“怎么?常公子也想嫁入我裴府不成?” 常枫冷不防被激,跳脚道:“谁想入你裴府?!我是说,待我寻个老医师过来治好你,便给你配个对,免得你缠着阿书。” “自便。”裴一雪撇了眼常枫,低头翻开手中地图细细看起来。 “那可如此说定了!” 裴一雪眉头微皱,直接屏蔽掉常枫的声音,食指点了点地图上七侠崖所在的位置。 七侠崖可是个好地方,历来是来往商客必经要塞,四通八达,如今还经过山匪们经年累月的建设,简直是他济世驿站的,全国中转枢纽的天选之地。 眼下他承诺给方总督的奇功已然兑现,对方也该兑现许给他的东西了。 拿下七侠崖这块场地,以及……裴一雪指尖拂过身侧锦盒,里头躺着的正是那株千年人参。 有了这两样东西,也不枉他担下被那幕后主使刺杀、暗算的风险。 “裴公子,我家总督有请。”一侍卫来到三人这方,对裴一雪道。 裴一雪闻言,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等的就是现在。 第47章 此次功劳归属, “徐一”早和方总督谈妥,但谁也没料到会有意外收获——七侠崖土匪窝成了逆贼窝。 而今他手里捏着的七侠崖与朝廷内某些官员来往的罪证,便是方总督找他的主要目的。 跟着侍卫穿过十几辆囚车, 来到一辆马车前。 “裴公子请。”侍卫撩起车帘, 车内方总督端坐正中, 对上裴一雪视线,扬起微笑。 裴一雪行了个礼,踩上马凳子进入车内。 “坐,不必拘礼。”方总督如今看裴一雪是哪哪儿都顺眼,和蔼得像个慈祥长辈。 本来连个土匪窝都没想指望上,结果却是端了个谋逆贼窝,托裴一雪的福,他人在家中坐, 功绩从天上来。 “此次七侠崖能被歼灭, 你功不可没,有什么想要的只管提。” 裴一雪笑了笑,他有想要的,但绝不能现在提。 他道:“总督过誉了,草民被劫入七侠崖,如今能安然无恙, 全都倚仗总督和挚友玉书,怎当得起功不可没?” “诶这会儿没外人在, 甭说那些漂亮话。”方总督摆摆手,“谢小兄弟一马当先,为我们引路,让我们避开许多陷阱,予以头功乃名副其实。你孤身潜入敌营, 为攻陷七侠崖的关键,本官也会如实上报。 为燕城及周边百姓谋福祉,置生死于度外,我作为父母官,理应替百姓感激你,只要本官能力所及,尽管开口。” 官场上的勾当裴一雪略懂点,此次七侠崖的功劳,只怕不少人都想沾点边顶上去,作为总督怕是也想借此提拔不少自己人。 当初“徐一”与方总督谈话,说的是只要留一个头功给谢玉书,再把七侠崖地契给他就行。 如今方总督表现得如此大度,裴一雪有些不信,更何况他对那所谓功绩并无兴趣。 “总督为国为民,乃朝廷百姓之幸。此次上山,草民只求挚友能得头功之名傍身,济世驿站能取得七侠崖地契,此两愿总督早已应允草民,草民已然感激不尽。” 第53章 方总督轻咳两声,眼神躲避,有些难为情道:“裴小友高洁,只是……七侠崖位处地理要塞,若直接交于你,恐会引起民愤。” 裴一雪心中咯噔一下:“这老登是要反悔!” 他正要开口,方总督便给自己找补,道:“小友莫要误会,本官说出口的话绝不会言而无信。” 裴一雪险些气笑,心道:“当初说好事成之后给我,现在说‘不能直接交于你’,这还不是言而无信?” “本官虽不能直接做主将地契给予小友,但只要裴小友配合走过过场,七侠崖地契非小友莫属。” “总督的意思是?” “拍卖。”方总督眼睛瞅一下裴一雪,又瞄向车外,“到时七侠崖会在九鼎堂进行轮拍,至此济世驿站拿到地契,也能堵住悠悠众口。” 从免费变成付费,且大概率要让济世驿站大出血才能拿下七侠崖地契,也难怪方总督会不好意思说出这话。 但七侠崖,裴一雪势在必得,他问:“轮拍的消息放出,各大势力都会参与,总督如何保证济世驿站定能拿到地契?” 济世驿站如今已遍布大半凌宜省,效益不低,但也只是不低而已。 七侠崖作为地理要塞,北可达苏士运河,西连江淮粮盐产地,途经商客数不胜数,那么大块肥肉,到时周遭省份的势力都会参与进来。 他想知道,他这个连凌宜省首富都尚排不上的人,方总督要如何保证他能拍下七侠崖地契。 “裴小友从今日起便可开始筹备银钱,小友何时觉着没问题了,本官便将七侠崖轮拍的消息放出,次日便进行轮拍。”方总督信誓旦旦保证:“这般小友有足够时间筹备,而旁人最多只得一日准备银钱,又怎能比得过小友?” 老奸巨猾!裴一雪不禁在背地里唾弃,恐怕堵住众口是假,想借机掏空济世驿站大捞一笔才是真。 方总督清了清嗓子:“此事本官对你不住,小友若有旁的要求尽管说,只要本官能力所及,定会满足小友。” 对方作为总督说要拿去拍卖,裴一雪一个平民百姓,难不成还能直接跑去官府强抢七侠崖的地契不成? 裴一雪勾起笑,道出他来此的最终目的:“草民心中确还有一愿。” 方总督身子往前倾了倾,一副势必会满足裴一雪的模样:“小友请说。” “总督也知我的那位至友一心想要入仕,先前我自省所求颇多,不好再麻烦总督,而今想想总督如此深明大义,我便也豁出脸皮说了。不知总督可能为我那位挚友引荐引荐?”裴一雪就差直说“你不要脸,那我也不要了”。 此次头功,加上县试府试名列前茅,若能再得总督引荐,谢玉书便能跳过后续考试,免去挑灯苦读。 入七侠崖前,裴一雪原本只想谢玉书有个头功傍身,为往后的仕途铺路。 但若能绕过科举,直接授官,这么好的一步登天的机会,何乐而不为呢? “这……”方总督缓缓垂下眼眸,略显犹豫,但裴一雪也不怕人不答应,因为他手上还有一个筹码——一个他本来想拿来替谢玉书换取方总督替其引荐的筹码,方总督必定会找他开口。 只见方总督思索片刻,抬眼再次看向裴一雪:“谢小友才学兼优,若能早日为朝廷效力,乃百姓之福,本官自当会上奏朝廷。” 说完,方总督扯出个笑:“不过,本官找小友来,还有一事。想来以小友的聪明才智,必然猜到七侠崖涉嫌谋反,可惜下边的人搜查罪证时,发现大当家周平房内提前被人搜刮了一遍,拿了些关键物证走,不知小友可有头绪?” 这不就来了嘛。裴一雪装傻反问:“不知总督说的物证,可是些书信?” “没错。”方总督欣喜,随即又带上几分警惕。他觉得裴一雪拿走这些东西,必定想拿来和他换取些什么,他有些怕裴一雪狮子大开口。 毕竟方才他说让七侠崖轮拍,裴一雪至少要花费八九百万两白银才能拿得下。 想起这茬儿,方总督不免有些“言而无信”的心虚,但这也没法,他缺钱呀,周围这些商贾都富得流油,官府却过得紧巴巴,有机会能让自己和底下的人吃口肉,他这老脸豁出去就豁出去了。 谁叫他当初随口就答应徐一了,要知道真能拿下七侠崖,他怎么也不会答应把七侠崖直接送去出去。 明眼人都能看出方总督的顾虑,裴一雪也不例外。 他确实想过把接下来买七侠崖的那笔钱捞回来,奈何官府穷得要命,他若狮子大开口,方总督指定当场与他翻脸。 且他如今还要仰仗方总督信守承诺,将七侠崖放出轮拍,并保守拍卖的消息,以及给谢玉书头功和引荐。 钱没了还能再赚,如此好机会没了,可便真的没了。 裴一雪指端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翡绿色绸缎坐垫,不宜得罪,不妨先卖个人情。 “昨日我误入周平房内,瞧见那锦盒模样十分惹眼,想必特殊,便提前收来保管——” “书信现在何处?”不等裴一雪说完,方总督急问。 “我的车队内,总督即可差人去拿。”裴一雪嘴角的笑刚刚好,不咸不淡,不急不躁,反倒称得方总督有些失态了。 “不急。”方总督收敛了些情绪,那些书信中恐涉及许多参与此次谋逆的官员名单,他方才确实表现得急了些。 他一急,不就正中裴一雪下怀,平白让人抬价? “裴小友思虑周全,护下逆贼关键罪证,又立下一功,自当嘉赏。” “总督见外了,举手之劳,能为总督揪出逆党余孽出一份力,是我的荣幸。那匣子我这便去取来交于总督。”裴一雪起身,行了个告退礼。 方总督满脸不可置信,这就直接给他呢? 裴一雪退出马车,和侍卫回到车队歇息的位置,远远看见他,常枫和谢玉书便起身迎了上来。 三人眼神交汇,常枫和谢玉书显然想问问情况,碍于侍卫在场没开口。 裴一雪给了谢玉书一个安抚的笑,走到一辆马车面前,掀开车上的苫布,取出只木匣递给侍卫:“劳烦官爷了。” 侍卫接过木匣,抱拳回应过后,匆匆赶往方总督所在方向。 “东西给出去了。”常枫抱臂,小声询问:“要到了何种好处?” 阳光晒下,落在谢玉书身上,将人身上渡上了一层光晕。 裴一雪看也没看常枫一眼,盯着谢玉书,唇角不自觉上扬:“到时自会知晓。” “这还得卖关子?”常枫直翻白眼,“昨晚搜这东西,我好歹也出了份力。” 歇得差不多了,浩浩荡荡的队伍再次启程朝燕城出发。 耗时五日,车队终于抵达燕城。 六千官兵带着数万俘虏进城,两侧挤满了欢迎百姓,场面壮观。 “哎哟,这么多土匪呀。” “七侠崖被这窝土匪占去多年,终于打下来了。” “听说是这济世驿站的掌柜,不知何种原因被抓进去了,然后和驿站的人将计就计,反给七侠崖给算计了。” “哟这功劳可不小吧?别不会要加官晋爵!” 百姓看着长龙般的囚车,七嘴八舌道。 七侠崖山匪被剿除,普天同庆。 在大伙的欢庆中,朝廷的嘉奖令不知不觉也传来了燕城。 第48章 济世驿站门口, 宣旨太监手持两份黄绸覆盖的圣旨,神色庄重地走上前。 他瞄了眼裴一雪一众人,展开其中一份, 清了清嗓子:“裴一雪接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今裴一雪身陷囹圄, 却能冷静自救,在拔除七侠崖山匪中功不可没。赐黄金千两,良田百亩……钦此!” 为确保谢玉书能够得到个好点的差事,此次剿匪如裴一雪所愿。 在上报朝廷的奏折中,他扮演的角色只是个被抓进七侠崖的受害者,主要功劳笔墨都放在了谢玉书身上。 待裴一雪接下圣旨,宣旨太监紧接着展开第二道圣旨。 “谢玉书接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谢玉书重情重义, 为救挚友, 不顾自身安危,内联裴一雪,外接官府,有勇有谋,成功协助官府拔除七侠崖这颗毒瘤,实乃国家栋梁之材, 予以头功之名。 特免去其后续考试,破格提拔谢玉书任京兆府少尹一职, 五日后启辰上任。钦此!” 听太监念完,谢玉书整个人惊在原地。 就算一路科举取得状元的名头,也不一定立马会有官职给分配,而他只是按照裴一雪所说,运了几车货物去到七侠崖, 沿路洒了些裴一雪给的药水,怎么就立了头功,拿到了官职? 这些功劳要算也理应算到裴一雪头上才对。 直到太监再次道:“谢少尹,接旨吧!” 谢玉书如梦初醒般,上前一步,恭敬地接过圣旨。 给前来宣旨的几人一人两定黄金作为辛苦费,裴一雪将人客客气气地送出驿站。 第54章 前脚人刚走,常枫压抑的火气再也忍不住,当即怒瞪裴一雪:“你还当真慷慨,我以为你入七侠崖是为了你那破驿站,结果大头在这儿了!那京中里子早已烂透,你送阿书入京,无异于送羊入虎口! 何况那七侠崖背后之人,本就暗中对我们虎视眈眈!!” “我信阿书。”面对常枫的怒火,裴一雪轻飘说了四个字,看向身侧谢玉书。 “不可理喻!”常枫骂完,也转向谢玉书,大概本想说些劝解的话,但如今圣旨已下,又岂是旁人三言两语能改变的? 常枫索性闭上嘴,眼睛直勾勾盯着裴一雪,活像想活剥了他。 “因为我,你才会去七侠崖?”谢玉书眼眶绯红,盯着裴一雪。 “没有阿书,我也会入那七侠崖。”裴一雪笑容璀璨,“如今该恭喜阿书心愿成真,我说过,那破庙里的神像很灵的。” 一年前,他诓骗谢玉书在西塘县郊外的破庙许愿,谢玉书当时许的是“高中状元,入朝为官”。 如今跳过中状元这步提前入朝为官,怎么不算实现了心愿呢? “呵,灵!”常枫咬牙切齿,“五日后我与阿书一同前往京中,你便与你那破驿站留在燕城吧!!” 裴一雪沉思,“阿书,燕城这边还有些事需我处理。五日后我叫张喜叔与你一同,在京城也好有个照应。” 常枫两眼朝裴一雪一横:“那张喜不过乡野出身,你让他去京城照应阿书?哼,放心,在京城,阿书有我就够了!” 对他吼完,常枫换了副温和姿态与谢玉书说:“阿书,我们走,往京城去的路途遥远,我们去采办些消遣玩意儿。” “我,还有些事。”谢玉书目光轻扫过裴一雪,抬步往自己房间方向而去。 驿站门口,裴一雪和常枫大眼瞪小眼,裴一雪调侃说:“那便劳烦常公子,辛苦独自前往采办咯,相信以常公子的能力,定能担负起如此重任。” 说完,裴一雪也转身回去自己屋子。 “裴一雪!”背后常枫带着怒火,“你究竟对阿书是何种心思?若你当真想与他一起,又为何亲手送他入朝堂,断了他与你成婚的可能?” 裴一雪侧身视着常枫,“入朝为官,是阿书所愿。” “他所愿与你相背,你便断了你的念头?”常枫疑道。 “作为情敌,你还不够了解你的对手。”什么双儿入朝为官不能嫁人,不合理的规矩向来没必要存在。 “我,我不了解?”常枫双手叉腰,被这话给气笑。 裴一雪未语,算是默认,他回身继续往屋内走,没理身后常枫的叫问。 房间内。 裴一雪摊开邻省地图,褐色羊皮纸上用红色圈出了大大小小的三四十处地方。 这是下头筛选出来的,驿站在各地的落脚点,呈上来等他敲定,好去做二次实地考察。 翻看了各地的优劣势,裴一雪拿起狼毫在羊皮地图上连着画了数处红勾标记。 “扣扣——” 敲门声传来,裴一雪握笔的手微顿,应道:“进。” 房门推开,裴一雪抬眸看去,门口谢玉书迈步走进。 在裴一雪的注视下,谢玉书转身缓缓合上门扇。 “阿书找我?”裴一雪放下笔。 “嗯。”谢玉书踱步朝他走近,到他跟前站立,定定盯着他。 两两相望,裴一雪笑着,耐心等着人开口。 随着时间流逝,谢玉书眼底的情绪逐渐抑制不住,滚腾翻涌,“为何……为何会是我?” “阿书是说?”这没头没尾的一问,裴一雪有些拿不准谢玉书话里的意思。 “你,为何会喜欢我?” 裴一雪怔愣一瞬,继而似玩笑开口:“大抵我被赶出裴家那天,去到王家祖宅,阿书没有也将我给赶出去。甚至还好心给我收拾出间房来住。” 谢玉书没想到,裴一雪给他这么一个答案,沉默半晌:“可,那本就是你的宅子,要赶也是你和李婶将我和祖母赶出去才是。” “那会儿我与奶娘怎敌得过阿书?是阿书未曾恃强凌弱,我与奶娘才能有个干净的落脚处。”裴一雪回想当初的场景,想到要他去轰谢玉书出门便觉好笑。 当时他走两步路半条命都没了,要赶谢玉书出门,无异于鸡蛋去磕石头。 不知是因他的笑还是旁的说辞,谢玉书脸刷地红了,低着头连说话的声音也小了许多:“换作其他人也不会轰你走的。” “谁说的?”裴一雪举例说明:“二十年前裴府也姓王,且宅契至今都还在我手中,当初我和奶娘却是实实在在被撵出了门。” “裴家的做法常人都无法苟同,若只因当初我没赶你走和替你收拾了屋子,你大可不必这般回报我。” 谢玉书说:“论相貌,我不如旁的双儿清秀柔美,论性子,我算不得温顺,更做不到以夫为天。从小到大,我未曾想过会有男子喜欢这样的我,也未曾想过嫁于男子。” 这是?又在婉拒他?裴一雪面上笑容未变,声音一如既往地柔和。 他说:“我以为我早向阿书清楚表明过我的心意。” “我不喜欢过分柔美的双儿,也不喜欢性子温顺的双儿,更不喜欢那些成日满口‘以夫为天’的双儿,我喜欢阿书。” “我喜欢阿书,并非因为阿书当初的收留,我对阿书的情,更不是为了回报,是心之所向,行之所往。” 裴一雪站起身,谢玉书眸子陡然瞪圆,随即跟着往后退了两步。 定住身形,谢玉书慌乱道:“你你,你别过激。” 裴一雪继续上前逼近,抬手覆上谢玉书脸颊,触上的那一刻,谢玉书明显被惊了下。 “别过激,阿书指什么?”裴一雪唇角弯起个好看的弧度,“阿书今夜过来,便是想确定我对你的心意?” 谢玉书定定看着裴一雪那双柔情似水的桃花眼,犹豫道:“你不后悔吗?与我一同,我们成婚大抵只能等我告老还乡之后。” “阿书说。”裴一雪眸子一亮,“要与我成婚?” 谢玉书被问得一愣,裴一雪倒就听进去了“成婚”二字。他无奈道:“重点不在此。” “这便是重点,乃重中之重。”裴一雪强调。 “可你,你的身体……或许等不到那时。”谢玉书说出一直以来都未曾说出口的话。 虽然他平时总安慰裴一雪说定能寻到神医,病情定能痊愈,实则以裴一雪平日的状态,以及连徐一都无法治愈的疾病,谢玉书心底一直压着一层悲观想法。 顶着裴一雪的目光,谢玉书没有再过多解释,继续问裴一雪:“即便如此,你也愿意吗?” 裴一雪俯身凑近,真挚道:“阿书再问一遍。” “你……”谢玉书没料到裴一雪这会儿还有空逗他玩,不免有些窘迫,脸上烫得更加厉害。 对上裴一雪灼热的视线,谢玉书抿了抿唇,还是再次开了口:“与我一同,成婚得待我告老还乡之时,即便如此你也愿吗?” 笑意在裴一雪脸上漫开,裴一雪缓缓吐出:“我愿。”但阿书有一点说错了,我们成婚绝不会等到那时。 裴一雪手掌捧着谢玉书的侧脸,双眼直勾勾盯着谢玉书唇瓣。 如此近的距离,呼出的热息清晰打在彼此面庞。 在裴一雪那道灼热的目光下,谢玉书眼睛不自在地往别处瞟。 “那么久了,阿书竟还未习惯我靠近。”裴一雪语气温和,其中却带着丝讨问意味。 他指尖下滑,划过谢玉书喉间,谢玉书一个激灵。 裴一雪附在谢玉书耳畔:“如今,我可算阿书亲口承认的,亲亲未婚夫?” “嗯。”谢玉书按住裴一雪想要继续往下探的手。 “‘嗯’,何意?”裴一雪笑着,脸近乎要贴上谢玉书的脸了。 谢玉书未第一时间作答,眼珠左瞟下瞄,最终再次移到裴一雪脸上,言辞稍显生硬:“你…想知道?” 裴一雪稀奇盯着谢玉书,没想到谢玉书也学会了卖关子,顺着谢玉书的话答道:“想。” “应下我一件事,我便告诉你。” 裴一雪真切说:“我能做到的,十件、百件我都能为阿书做,可有的事我注定无法做到。譬如离开阿书,我便没法给阿书承诺。” 这话砸得谢玉书脑子直晕乎,心中方生出的狡黠散得一干二净,理智也给雾迷了。 “……不是这个。我只是想要你答应我,往后可不可以不要再做孤身入七侠崖此种危险之事了?若真无路可选,须得冒险,也与我商量商量行吗?” 谢玉书的关切化作暖流淌过裴一雪的心脏,“阿书费心费力设法提出来的要求,便只有此事?” “只此一事。”谢玉书坚定道。 裴一雪笑出来声,“阿书放心,只要你在,我定舍不得提前丢了性命。” 第55章 “你,这可是你说的。只要我尚在,你绝不会比我先一步踏进黄泉路。” “嗯,我说的。”裴一雪答着,没忘追问方才那个,他还未得到明确答案的问题:“阿书现在可能告诉我,我现今可算阿书的未婚夫了?” “算。”谢玉书声音掷地有声,红着眼仿佛彻底豁出去了似的,“但你假若等不到我告老还乡,我们之间的约定便不作数,我会娶十房妻妾要十个孩子,还要将京城的花楼都盘下来,夜夜笙歌。” “阿书~”裴一雪放软嗓音喊了声,有些无奈。谢玉书要去花楼,估计会是那些个妓子们夜夜笙歌才对。 “所以你要好好活,活到我告老还乡。”谢玉书猛然箍他入怀。 裴一雪脑袋埋在人肩头,说:“好,我好好活。” 第49章 五日时间很快过去。 天刚亮, 做了告别,谢玉书最终登上马车。 车轮转动,带动马车离燕城城门越来越远, 裴一雪侧目看向身侧常枫, 心生疑惑。 常枫往常都会跟着谢玉书跑, 谢玉书如今离开燕城,常枫没理由再待在此处。 “京城那边我自有安排,绝不会让阿书受半分委屈。”常枫对上裴一雪审视的目光,即刻双手抱臂,不屑道,“我留在此是替阿书看着你,免得你给自个儿作死,平白惹阿书担心。” “那有劳常公子了。”裴一雪收回目光, 登上回驿站的马车。 “不谢。”常枫回了句, 连忙跟着跳上马车,他要不赶快,裴一雪是真会把他丢在这儿,独自乘车回去。 马车中裴一雪翻看手中书册不说话,常枫坐在旁边憋了会儿,最终没忍住打破沉寂的氛围:“你之后如何打算?” “什么打算?”裴一雪反问, 眼睛依旧盯着书页。 “就你,阿书都成了朝廷命官, 没法嫁人,也去京城了,你打算往后都留在凌宜省这片地吗?” “我等阿书告老还乡。”裴一雪慢条斯理地将书页翻面,随口应道。 “不是,裴一雪你脑子有病吧!”常枫怒骂。 “你不等阿书吗?”裴一雪抬眸, 真诚发问。 “我!”常枫抱起双臂,胸口剧烈起伏,显然被气得不轻,“我当然等。” 不是裴一雪想要的答案,裴一雪“嗯”了声埋头继续看书。 车内气氛再次沉默。 没一会儿,常枫问:“明日七侠崖那块地方在九鼎堂拍卖,要准备不少银两吧?” “嗯。”裴一雪应了声。 虽然方总督给足了裴一雪时间去准备资金,而别家只有今日一天筹集的时间,但还是有不少商业巨头,有能力与裴一雪一争的。 想要和这些商业巨头在拍卖行一争高下,需要准备的资金必然不能少。 常枫肯定,裴一雪必然缺钱。 可他这个首富之子坐在旁边,还表明愿意帮忙,裴一雪却漠然坐在那儿,仿佛看不见他不知他身份般,一股劲地费神累心自己想办法凑钱。 “你能不能……”常枫忍不住道,“虽说我与你公平竞争阿书,但在旁的事上可以另当别论,相识这么久,我们也算得上朋友。” “朋友?”裴一雪投去目光,他没想到常枫居然说当他是朋友。 “裴一雪,你有没有良心?”常枫腾地站起,“我要没拿你当朋友,我合该下毒毒死你!能忙前忙后替你找郎中治病?” 嗯。裴一雪看着人,常枫在原著中,确实用了最蠢的方法,想要下毒毒死医药世家出生的情敌裴文宣,结果自然理所应当被人反将一军。 裴一雪问:“所以,你方才说‘旁的事’,指什么?” 常枫不自在地避开他的视线,略扭捏道:“七侠崖北可达苏士运河,西连江淮粮盐产地,途经商客数不胜数,那么大块肥肉,起码得五百万两白银才有举牌叫价的资格,经过层层加码,怎么也得近千万两。” “济世驿站刚入驻燕城地界不久,各项所需花销不少,如今你手头该没多少现银,要是缺钱,我可先借于你。你要心里觉着过意不去,按月息六分还我便成,何时还你说了算,本少可不缺那仨瓜俩枣。” 仨瓜俩枣?近千万两白银,常家确实能轻松拿出,但也绝不会是“三瓜两枣”这么简单。 裴一雪直直瞧着人,有些看不透常枫此举。 “你看什么?”目光几次交接过后,常枫抱起双臂,头偏向一旁,“可别想多,我借你银钱尽朋友之谊,更多也是怕你日日夜夜殚精竭虑去筹银,发病死了。我答应阿书会好好看着你,岂能言而无信?” 原是如此么?裴一雪心中稀奇,看常枫仿如看一个全新物种。 原著中常枫因廖秋白倾尽全力助裴文宣,眼下又因谢玉书愿意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来助他成事。 他着实没法理解,这求偶途中去帮助情敌的迷惑行为。 裴一雪说:“常公子好意我心领了,钱的事我已解决。” 常枫侧过脸,望着他问:“你,哪来这么多钱?” 裴一雪笑而不语,常枫觉得他缺钱是建立在他是裴一雪的基础上,而他可不只是裴一雪,他还是远近闻名的神医“徐一”。 四十八家黎明药堂分布在凌宜省各地,每家药堂每日病人络绎不绝,月入账不少于五十万两白银。 更别说,他还有济世驿站和药田。 见他不明说,常枫一甩衣袖:“我就多余一问!” 马车悠悠到了驿站门口,常枫留下句要去买些东西便跳下马车走了。 屋内,济世驿站的管事司徒谨向裴一雪汇报拍卖会上的事宜。 “东家,近期驿站净利达到九十万两白银,加上此前结余,可供支出的银钱共计五百四十六万两白银,明日在一众对手中胜算不大。” “钱的事无须再操心,明日带上这些银钱与我一同到九鼎堂便好。近几日来回奔波,辛苦你了。” “都是应当的,东家的意思是说手中还有旁的余钱?”司徒谨笑着问,毕竟裴一雪可是能豪掷十万两白银去买一堆华而不实的衣衫,手中没钱可不敢这般挥霍。 “嗯。”裴一雪应了声,不打算细说,司徒谨也识趣没再多问,准备离开:“那东家——” “哐当。”房门被推开,常枫直奔裴一雪,火急火燎:“方才我买了好些东西搬去青石巷,里头的人说你把宅子挂售了?” “不错。”裴一雪望着人,“你买东西搬去那座宅子做何?” “我……”东西没搬进去,常枫当然不会说是看裴一雪没余钱装修宅院,自己顺手洒洒水置办些东西,顺便找间钟意的房间来住。 他瞪着眼瞧裴一雪片刻:“那宅子你打算卖多少?” 裴一雪稀奇问:“你要买宅院?” “对!”常枫重重砸下一个字,咬牙切齿道:“我要买宅子,报个价。” “你应当不会在燕城长居。”裴一雪不解。 青石巷的那座院子,他当初花了一百八十万白银置办,很是钟意喜爱,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 原本谢玉书顺利金榜题名至少得到后年,他们在这宅子里也能安稳住上两年。 谁能想到会突然天降奇功,谢玉书提前去到京城?谢玉书久居京城,他这个未婚夫必不好长期待在别处。 燕城的这座宅子他是用不上了,不过也不急于出手。 常枫气道:“你管我住不住,往后我途经燕城去那儿落脚不成吗?” “常公子不后悔便好。”裴一雪懒得管常枫为何突然兴起看上那座宅子,直言道:“那座宅子我本不急于售出,常公子想要,按两百万白银折算。” “你还不急?”常枫莫名笑了下,“好,你不急,我急。等着,我去钱庄拿银票给你。”常枫气冲冲夺门而出。 裴一雪:“???”他本就不急抛售这座宅子。 “青石巷那座宅院无论地段还是园林造景都乃一流。常公子估计很是喜爱,不愿宅子落入旁人手中。”司徒谨望着常枫离去的背影解释说。 “或许吧。”裴一雪说。那座宅子确实不错,常枫作为首富之子,从小含着金钥匙长大,即使不会在燕城久待,买来当摆设摆在燕城也合理。 次日辰时,七侠崖如期在九鼎堂拍卖。 晨光初现,堂内已是人声鼎沸,各路商贾、权贵纷纷落座,其中便包括裴一雪、常枫、司徒谨一行人。 约莫冤家路窄,裴一雪他们左侧那桌竟坐着廖秋白一行人。 右边那桌则是前不久提出收购济世驿站被他拒绝,刚结下梁子的燕城地头蛇陈家。 七侠崖一案,燕城几大商业巨头都牵扯其中,生意场直接来了个大洗牌,燕城商业老派独留下陈家,如今算是一家独大。 而廖秋白那方不知从何处赶来,貌似刚匆忙抵达坐下,大喘着粗气,尽显疲态。 看到裴一雪也只是瞥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没来找茬。 第56章 要知道,前段时间,裴一雪才将西塘县裴府的那座宅子贱卖,叫裴家一家人被迫搬出了裴府。 那座宅子,当时王家全用金丝楠木打造,占地百亩,十一个院落,一百多间房,里头的桌椅柜具也用的是樟木、黄檀等名贵木材打造。 原著中裴文君卖了六百万,靠这笔卖房钱才得以翻盘。 一路走来,裴家那伙人给裴一雪使了不少绊子,裴一雪可不是什么以德报怨之人。 往日他不卖,是因为他那时还待在西塘县,不想见到裴家那些人上门找茬,麻烦。 而今他在燕城,便想着山高路远,裴家不至于为了这点事专程跑来找他理论。 怎料,眼下碰了个正着。 主角出现,裴一雪心中不由生出抹怪异。 据他所知,裴家目前上下加起来都凑不到三百万白银,来此是对七侠崖的价值不清楚,还是因为主角光环又在某处有了其他机遇? 毕竟此前他救走常枫,扰乱了原本的剧情,剧情便给廖秋白重新配了个尚未露面,却有权有势的靠山。 “怎么,看到老情人又挪不开眼了?”常枫见裴一雪目光放在廖秋白身上,禁不住道。 裴一雪闻言收回视线,举杯吃茶,没搭话。 不久拍卖师登台,声音洪亮:“想必诸位都知晓今日所拍为何物。今日九鼎堂拍卖的有且只有一件物品,那便是位处地理要塞,曾经的山匪窝点,七侠崖!起拍价三百万两白银!” 第50章 话音刚落, 场内各处不断举起牌,价格迅速攀升。 裴一雪却一直没动,他今日来此必定要拿到七侠崖, 前头激烈竞争的场面他不想参与, 等到最后出价便好。 但一直不举牌不免有人怀疑, 他根本没钱叫价。 “五百四十万。”陈家再次举牌后,眼神鄙夷,对裴一雪道:“我当裴掌柜来到九鼎堂必然准备了不少银钱,没成想连号牌都不敢摸!依我看,你们还是早早回去守着那驿站,免得在这儿白占个位。” 裴一雪还没怎样,常枫先坐不住了,从小到大他都不知“缺钱”为何物, 现今被人质疑缺钱不配上座, 当场气笑。 “区区五百四十五万,有零有整的,恐怕你目前能拿出来的全部家当,只有这四百五十万两,也敢乱吠。” “区区五百四十五万,好大的口气?你且敢举一次牌再来与我硬气吧。” “常公子——”裴一雪没给信, 司徒谨不敢轻举妄动,但最终没能拧过常枫抓起他的胳膊举起号牌, 常枫道:“九百万两!” 前头大伙儿都想相互试探对方手中的银钱,加价都不会超过十万两,常枫一下加了四百五十五万,引众人纷纷侧目。 司徒谨听到价格,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瞅向裴一雪:“东家……” 裴一雪瞥了眼常枫,安抚司徒谨:“无妨。” 经过常枫搅和,一口气加了四百五十五万,场中原先还在竞价的人许久没再出声,显然一日之内筹集九百万两已是他们的极限。 “这逞能过了头吧!”陈家的人幸灾乐祸:“要没人继续加价,你们拿不出九百万两来,甭想走出九鼎堂。” “既没人再加价。”常枫站起身,视线轻蔑扫过陈家人,“地契拿来,我们付账走人。” 陈家人脸上的笑凝固,拍卖师闻言也反应过来:“九百万两一次——” “九百二十万两!”此时另一名竞拍者高声叫价,眼底满是志在必得。 “梦泽省季家也来了。”人群中小声传来议论。 叫价九百二十万两白银的,来自隔壁梦泽省的商业巨头季家,梦泽省内拥有广袤的盐湖,而这盐湖由朝廷批给了季家负责,大庆国大半民生所用的盐都由梦泽省季家输送。 能随手拿出九百二十万两,不足为奇。 “唉,若我早些得知七侠崖会在今日拿出拍卖,九百万我也是能凑出来的。” “得了吧,季家既然来了,早些放出消息,七侠崖最终也只会被季家收入囊中。” “说来也奇怪。”一男人思索,“也不知官府如何想的,早些放出消息给我们时间筹集,不更加能把七侠崖的价打上去?怎地要弄得如此匆忙?” “何时告知何时拍,不就上头的人一句话的事,他们爱咋想咋想,能拿出拍卖都算他们良心不错。” “九百三十万两!”又一个声音响起,是廖秋白等人。 裴一雪不由再次看过去,九百三十万两只怕要把裴家药堂全卖了才有的凑,但廖秋白绝不会为了七侠崖卖掉裴家药堂,如此便只能从别处得来的钱财。 具体有多少,尚不可知。 陈家大笑,挑衅:“区区五百四十五万,有本事继续喊呐!” 常枫欲去拿号牌,这次司徒谨反应极快,将号牌护在怀里。 “给我。”常枫道,“本少今日定让这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瞧瞧,什么叫‘区区五百四十五万’,账本少付,东西你们拿!” 司徒谨抱着号牌往裴一雪这边靠,裴一雪抬手从司徒谨怀中夺过牌子,在一众目光中,举起喊价道:“九百五十万两!” “才加了区区二十万。”话虽如此,可常枫嘴角不禁愉悦上翘,毕竟这么久以来,还是裴一雪头一次没和他作对,如了他的意。 “本少什么都缺,唯独不曾缺过钱,尽管加价,本少负担得起。” 裴一雪拿着号牌,扫过与他竞价的最后两位。对方此刻也在打量着他,满脸探究,估计手中准备的银钱已块见了底。 而裴一雪手中还有现价的三倍余钱。 又经过几轮竞价,最终七侠崖价格被提到了一千六百万,是廖秋白咬牙跟出的价。 此价一出,裴一雪不紧不慢举起手中的牌子,声音依旧平静:“一千六百零五万两。” 仅加了五万两,廖秋白那方便彻底默了声,裴一雪看向梦泽季家,对方也没再举牌的意思。 拍卖师见此连问三声,无人应答,最终一锤定音:“一千六百零五万两,成交!” “竟不是梦泽省季家!”众人如梦初醒沸腾起来。 “一日之内筹集出一千六百零五万两,济世驿站才建立不到一年,不想能有如此收益,掌柜又如此年轻。莫非背后有比季家还要厉害的靠山?” “旁边那人刚刚自称‘本少’,好像姓‘常’,莫非来自常家?” 人群中熙熙攘攘传来议论裴一雪的话语,越传越离谱,甚至有人都扯上裴一雪乃大庆国富可敌国的常、卫两家子弟隐姓埋名出来闯荡。 裴一雪坐等九鼎堂送来地契,没成想先等来的是廖秋白。 拍卖结束,廖秋白一行人这会儿也腾出空,开口就将一顶不孝子孙的帽子扣到裴一雪头上。 “为凑钱拍下七侠崖,以三百万两白银卖掉裴府,让已过花甲之年的祖母流落在外无家可归,你有没有想过祖母那么大的年纪经不住折腾,或会因此而殒命!” 陈家人眼睛眯起,见此立即火上浇油:“原是如此?方才豪掷千金未曾眨眼,没料私下竟为了三百万两卖掉自家祖宅,弃自己祖母于不顾。” 裴一雪慢悠悠端起茶杯饮下茶水,没理会陈家人的搭腔,反问廖秋白:“裴府的房契如何能到我手?” 廖秋白登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不如我来替裴少夫人说。”裴一雪脸上依旧笑得和煦,“二十年前裴府尚不姓裴,而是姓王,裴家不会以为鸠占鹊巢住了二十年,王家的宅子便是裴家了的吧?” 廖秋白气愤无比:“你身上也流有裴家血,始终为裴家人。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身为人子,你简直大逆不道。” 裴一雪莞尔,“若谈血脉,当初裴君是以赘婿之身入了王家,为王家传宗接代是他的本分。” 说罢,裴一雪开始细数裴君的一条条罪状:“为人父,裴君苛待正妻的孩子偏心外室之子;为人夫,靠妻家财势起势,拿妻家钱财供养外室及外室之子;为人婿,在岳丈妻子相继过世后,霸占妻家财产,设计将正妻孩子赶出家门。” “桩桩件件足以表明裴君不配为人父、为人妻、为人婿,更不配为人。” “休得胡说!当初分明是王家那傻子一直纠缠父亲,王家仗势逼迫父亲休妻入赘。”廖秋白对裴王两家的旧事并不清楚,都是道听途说,见裴一雪说得头头是道,一时连反驳的底气都不足。 再次听到这些裴家对外不要脸的说辞,还是从廖秋白这个既得利益者口中说出,裴一雪心中戾气丛生。 “我有没有胡说,裴少夫人回去问问裴君便是。” 这会儿七侠崖的地契也送到了,瞥到托盘中白纸笔墨,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 裴一雪起身,从九鼎堂小厮端着的托盘中扯出张白纸,铺到桌上。 一次又一次,他真的烦了,如今他羽翼已成,也无需再对裴家有所顾忌,便先从裴君开始吧。 第57章 王家傻双儿之死,也该水落石出了。 裴一雪瞧了眼廖秋白,提笔,在纸上洋洋洒洒落字。 “裴君狼心狗肺、不忠不义,不配为人,更不配为人父为人夫,当初我耗尽祖父留下的百万家财才买得与裴家的断亲书。 “今因吾母已逝,吾为人子恐吾母黄泉之路不得安宁,代已逝之母特此休夫!” 廖秋白气得发抖,双眼绯红盈着泪骂道:“你你简直大逆不道!” 勾笔写完最后一个字,裴一雪拿起休书丢给廖秋白。 “带回去给裴君,告诉他我在官府等着他。同时也替我问问他,午夜梦回时,他睡得可还安稳,是否会梦到王家那个三岁心智,死得无辜的双儿?” 廖秋白捧着休书,红着眼看向裴一雪,仿佛第一天认识裴一雪:“父亲都未怪过王家逼迫他与骨肉至爱分离,不曾想过休弃你母亲,你却反咬一口,做出如此荒唐事!” “裴少夫人只管原话转告,是非黑白,官府自有决断。”裴一雪侧身,九鼎堂的小厮便恭敬将茶盘递到他跟前。 接过买卖契约,裴一雪快速从头扫过,随后提笔签下名字,拿上七侠崖地契往出口而去。 常枫望着裴一雪背影,手连忙伸进袖中拿出私印,想交代自家产业之一九鼎堂从他账上支钱。 余光中,司徒谨却先一步搬出个木箱,递给九鼎堂的人清点银钱。 常枫惊诧,裴一雪竟真凑来了那么多钱,但此刻没时间给他多想,看着裴一雪越来越远的背影,他快步追上去。 厅内吃瓜群众此刻已从拍卖转移到裴一雪代母休夫一事上。 “裴君苛待正妻孩子,这事儿我知。平日缺衣少食也就罢了,你可知裴掌柜为何出了裴府独立门户吗?” “缘何?” “据说裴掌柜当时都快病死了,裴家搜刮了裴掌柜外祖父留下的所有遗产,将裴掌柜给赶出了门自生自灭。” “可不嘛。裴掌柜那时病情如此严重,也是因在裴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导致。” 一人言怎可抵得过悠悠众口,廖秋白的辩驳只能淹没在人群中。 而众人能说出这些秘辛,源于裴一雪半月前种的因。 第51章 半月前裴一雪与邢文翰对峙时, 在平遥大街当众说过些裴家的破事。 因着济世驿站在七侠崖的功劳,裴一雪也算个励志传奇人物,燕城中多半都听过他白手起家的故事, 而裴家对裴一雪做的那些, 也广为人知。 裴一雪此时早已出了九鼎堂, 不清楚厅内后面发生的事,更不知半月前说出的话,能化作回旋镖扎在廖秋白身上。 来到马车前,裴一雪径直钻入马车内,常枫紧随其后。 自出九鼎堂裴一雪便绷着脸,此刻他端坐在车内,精致白皙的面庞,独留那双长睫一下又一下扑闪。 常枫盯着, 痴愣了半天才回神, 他双手抱臂环于胸前,心里一边唾弃裴一雪不够爷们,眼睛却又止不住瞟了人两眼。 不得不说这张脸配上那几分病气,确实勾人怜惜,也不怪阿书每每都要上当。常枫在心底念叨完,抱臂冷哼一声, “就晓得冲我撒气,对旁人倒都和颜悦色。” 此话音说小也不小, 说大不大,但在安静的车厢内,足以让裴一雪听清。 “撒气?”裴一雪闻言抬眼望去。 常枫没好气反问:“难道不是吗?平日对谁都客气,就单单对我没个好话,阴阳怪气。” 裴一雪盯着常枫看了会儿, 收回视线,挑起窗帘看向车外:“那常公子觉着原因为何?” “我……”常枫气急,常枫语塞,“罢了,本少不与你一般计较。” “劳常公子大度。”裴一雪说,“不知常公子还要在燕城待多久?” 常枫忽地炸毛道:“你管我待多久?” 裴一雪只差没绷住,燕城不是他的,常枫待多久确实与他无关。 但近些天常枫跟个苍蝇一样跟着他,碍手碍脚,便与他关系大了。 算了,以常枫的性子,估计越赶待得越起劲。不过切换‘裴一雪’与‘徐一’时麻烦些,算不上什么大事。 裴一雪在心底给自己做完疏导,问常枫:“这会儿你要去何处?” 常枫思索两秒,问:“你要去哪儿?” 这会儿裴一雪笑了,实实在在被气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常枫是某个人派来时刻监督他的。 他指尖轻敲座椅,答:“黎明药堂。” “不舒服?”常枫坐直身体,仔细端详裴一雪。 “……略有些。”裴一雪胸口有些气闷。 常枫嫌弃道:“叫马夫带我们先走,司徒谨后头自己回。” 话未落,便见司徒谨撩起车帘,露出上半个身子。 “正说你了。”常枫伸手拉人上了马车,“你们东家身子骨弱得很,又赶着去黎明药堂了。” 一炷香不到,马车便到了药堂门口。 药店伙计迎三人上二楼包厢等候,不久裴一雪被单独引去见徐一。 房间内当然没有徐一,只有等候在内的刘营。 刘营嘻笑问:“东家来此,有何吩咐?” 裴一雪从袖中拿出沓纸张,上头写着药堂后续发展计划以及方向:“通知各地药堂,一个月我要见到成效。” 刘营快速浏览纸上黑字,一边看一边念叨:“分级诊疗,医疗互助契约,困难孤寡全免?”他抬眼看向裴一雪,惊道:“东家。孤寡全免,不出一月咱药堂指定没了。” “所以,先做好穷富分级诊疗和落实医疗互助协议。开辟百草阁为富人提供名医坐诊,珍贵药材,养生调理以及驻颜益寿,以其高额收益反哺药堂; 落实医疗互助契约,每五户或十户每年缴纳至少一两入账,遇大病可支取十倍银钱折现求医,同时也可避免某些投机取巧者冒充困难孤寡家庭。” “东家、咱求什么呀?”刘营看着裴一雪不敢置信,他认识的那个东家,品性不坏,但绝对算不上好人,圈起钱来毫不心慈手软,赔钱买卖定不会做。 在他看来,开百草阁可劲儿薅富人钱才是裴一雪会干的事。至于穷人,偶尔善心大发也能理解,但如此大规模操作,费力不讨好,绝无可能。 “求什么?”裴一雪盯着窗边,精致的雕花窗扇仿佛一点点逐渐破败,也让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那个夜晚上门求药,被打的小孩。 入夜三更,落魄的小山村里,只有一家还响有人声。 小男孩蜷缩在地,紧紧抓住手中药丸,护在身下。 “求求您,给我一颗药,我往后会还你钱的,就一颗药求求您。”四岁小孩奶音尚未退却,乞求着不停扒拉他手的中年男人。 “小兔崽子偷东西,没钱治什么病?把药给我!”中年男人一拳砸下,小男孩只觉一阵闷痛,心脏都快要吐了出来,“让你偷东西,我让你偷东西!这药根本不治退烧,你拿回去给裴老头吃指不定吃死,拿来!” 当年那个落魄山村里,物资匮乏,西药几乎见不到,也不是普通人家能负担得起,病了,都靠着日积月累的经验,随便拔些草药熬了喝。 可那年冬天,裴一雪的爷爷病得格外严重,喝了三四天土方子都未见好,最终晕倒不省人事,裴一雪听说村头一“大户人家”有退烧药卖,赊药未果,他伺机抓起一粒药便跑。 但三岁小娃怎么跑得过成年人,被抓着挨了顿打,药也被抢了回去。 不过,中年男人有一点没骗他,那粒药不能退烧。 那年裴一雪尚不懂任何药理,但对气味的辨别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那粒药的气味他至今都还记得。 一股酸涩的金属味,像生锈的铁罐,那是硝酸甘油片外表部分分解散发出来的味道。 再后来,爷爷去世,三岁遗孤裴一雪没等到饿死,便被进入村中的人拐子拐走,遇到了他一生中的贵人,他的师父。 所以他求什么?裴一雪道:“求个,快意人生。” 小病靠熬,大病等死,在世界各处每天都在上演,裴一雪不想看到任何一位病人因为没钱,就只能选择受罪煎熬,甚至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病死。 希望天底下所有的人都能治得起病,一直是埋在裴一雪心底的执念。 要全这份执念很难,但裴一雪相信他能做到,就从凌宜省开始,他要让凌宜省的每一个百姓有病便可就医。 再到整个大庆,再到大庆邻国,直至黎明药堂和济世驿站遍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药堂发展计划,连夜从燕城飞往各地,不管做什么,第一步都免不了宣传拉人。 而济世驿站的伙计全年在外跑,是现成的天选宣传人,除了药材运输外,济世驿站和黎明药堂正式开启了第二条合作线。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七侠崖水陆皆通,济世驿站背靠这座交通枢纽,运输成本在原有的基础上再次降了五个百分点,运输效率却显著拔高。 第58章 不出半月,快速向邻省扩张,占据百越、舶来、承平、梦泽四省。 而隐在它身后的黎明药堂紧跟其步伐,也正在着手驻扎这四个省份。 看完各地传回的一份份捷报,裴一雪心情大悦。 刚入夜不久,院子里的蛐蛐叫得还很热闹,裴一雪拿起手边的《九州百草论》翻至早上看到的位置。 “萧景明决绝转身欲走,沈青崖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拉住了人……” “扣扣——东家。”一驿站伙计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裴一雪思绪,“门外有人找,说是您的家人,不见着您就不走。” “萧景明决绝转身欲走,沈青崖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拉住了人……”裴一雪看了至少三遍,至少被人打断了三次。 萧景明马甲掉落,沈青崖气了整整六十章,终于在萧景明快要死心那刻,沈青崖主动拉住了人。 裴一雪合上书:“打走便是。” 自称“家人”,且这会儿跑来找他,无非裴家那几人。 他代母休夫一事,近期官府在查验收集证据,一经确实,现在口口相传裴家对王家做的那些丧尽天良的事便是板上钉钉。 而裴君因杀妻逃不了牢狱之灾,裴家声誉便彻底崩毁,裴家药堂也别想再有一席之地。 裴一雪原本还没空去管裴家,谁叫廖秋白拍卖会自个儿送上门,那便不要怪他了。 裴家抹黑王家多年,也适时该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免得裴家总端着那副虚伪且丑陋的嘴脸,在他跟前蹦哒。 得到指示后,伙计告退。裴一雪坐在桌前,指尖轻敲桌面,空旷的房间中,细小的敲击声仿佛被放大了数倍,清晰可见。 “小雪,小雪——!”裴君的声音传来。 “你们干什么?赶紧离开,甭乱喊!”伙计呵斥。 听那混乱脚步,可辨裴君不是独自来的,两个伙计没能拦住,让裴君冲到了院子里。 “小雪你出来,爹爹有话与你说,爹爹知道往日忽略了你,但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若心里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我们今晚好好说。” 驿站其他伙计听到外头动静,纷纷赶来,拦住闯入者。 院子里乱成一锅粥。 裴君大吼:“都住手!” 驿站伙计不惯他,一记闷棍,裴君痛呼出声:“嗷——” 棍棒之下,裴君的声音渐远:“小雪你出来,只要你出来,你和秋白的事也好商量!” 竟是把自己亲儿子的老婆给卖了。 常枫本想开门呵止,听到这话,悻悻收回开门的手。 虽然裴一雪说他不了解自己,可常枫自认为已经了解透了裴一雪,甚至比谢玉书要了解裴一雪多得多。 常枫曾把裴一雪从小到大的各种事迹全都调查个遍,裴一雪曾经怎么跪舔廖秋白的,他一清二楚。 曾经那么爱,虽然后面裴一雪选择离开,但爱而不得白月光,如今有机会抓到手,常枫不信裴一雪会甘心,会不动心。 但等了许久,直到裴君几人哀呼声隐没在远方,裴一雪都并未出面。 常枫略感失望,不过裴一雪接下来有的是时间考虑。 第52章 次日, 驿站门口,天还未亮,裴一雪便登上马车, 前往京城。 “一雪。”是廖秋白的声音。 车舆中, 裴一雪闭眼小憩, 闻声缓缓睁开眸子,对车夫说:“走。” “好嘞!驾!”马鞭挥舞,划破长空,车轮滚动,带动车厢往前。 “吁——!”马夫的声音夹杂一阵凄厉的马叫,晃动前行的马车,猛然停止。 一个趔趄,裴一雪差点摔下座位, 只听车夫心有余悸道:“忽地冲到马前头, 恁不要命了!” “对不起一雪。”廖秋白似也吓得不轻,声音都发颤,“往日我不知真相,自认王家害得文宣和父亲骨肉分离,从小遭受非议,受尽苦楚, 因而一直对你抱有敌意,做了许多错事。” 裴一雪撑起身体, 重新坐好,吩咐后头骑马护送的伙计:“将人拉走。” 两伙计翻身下马,朝人而去,廖秋白一边躲,一边慌忙说:“一雪, 文宣那时还小,上一辈的恩怨,他并不知情,王家父子已逝多年,如今你纵使将当年真相公之于众,也于事无补——” “放开我!”廖秋白被拉至一旁,马车再次动起来。 “一雪、一雪。看在骨肉至亲的份上,求你高抬贵手,父亲绝不能背负杀妻罪名,文宣也不能背上如此污点,否则他这一生便只能止步于此了。” 裴一雪只觉吵得慌,好在很快廖秋白就被甩在马车后方:“只要罢诉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声音逐渐隐没,听不清了。 终于消停,裴一雪重新闭上眼,昨晚他看书太晚,又起了个大早,脑袋都隐隐发昏,须得好好补一补觉。 车厢随着马车前进晃晃悠悠,裴一雪只觉外头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耳根彻底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裴一雪,你给本少停下!都给本少站住——!”马蹄急促,常枫的声音由远及近,来到马车旁:“没长耳朵吗?本少叫你停下。” “吁——!”车夫满脸殷勤 :“常公子,东家未吩咐,小的怎么敢擅作主张。” 裴一雪抬眼,惺忪瞧见常枫掀开帷幔。目光相接,常枫怒问:“往京城去,为何不与我说?” 裴一雪:“我去京城,为何要告知常公子?” “是,不需要。”常枫冷笑,将缰绳递给车夫,猛然钻进车厢中,自顾自坐下。 “下去。”裴一雪烦躁道。 “我也要去京城,同载一程不行吗?”常枫将一袋银子抛到裴一雪身上。 “常公子要去京城,自己雇一辆马车,我这地儿小,容不下旁的人。”裴一雪将银子丢回去。 常枫瞪眼瞧了会儿裴一雪,促狭笑道:“有本事叫后头那两个把我丢出去啊。” 常枫料定裴一雪不会这么做,因为后面那两个不是他常枫的对手。 这段时间裴一雪被常枫烦得不行,裴一雪深吸一口气,撩开帘帷看向车外,眼不见为净。 一路磕磕绊绊,费了半月时间,裴一雪终于抵达京城。 正值申时,谢玉书尚在当值,裴一雪避开常枫,去到方圆八省唯一一家黎明药堂。 这家药堂是在谢玉书进京不久后,选址开起来的。 与别家黎明药堂富足的流水不同,这家店门可罗雀,自开店以来便一直亏损。 在京城这座众星云集的城市,神医“徐一”暂查无此人,黎明药堂的名号谁都没听过,只能被泯灭其中,连一点水花也溅不起来。 不过快了,很快神医徐一以及黎明药堂便会在京城中如雷贯耳,深入人心。 裴一雪现在要做的,便是守着这家店,守着这点希望星火,等那个即将到来的契机。 据原书剧情,景和六十四年十一月初,当今皇帝突发恶疾,药石无医,最终靠廖秋白用千年人参救回,裴家因此鸡犬升天。 如今千年人参在他手中,而抛开千年人参,这皇帝只有他能救。 一个寂寂无名的郎中,在一众医术高手中脱颖而出,治好皇帝,足以说明一切。 一旦神医徐一和黎明药堂在京中站住脚,便可一举南下,与另一股北上的势力合而为一,取得“全国一统”。 而今正值景和六十四年十一月初一,皇帝发病就要快了。 在药堂了解完近期的京中状况,裴一雪踩着谢玉书散值的点,去到谢玉书的住处。 崇仁坊紧邻皇城东侧,乃官贵云集之地,茶楼酒肆数不胜数,休闲娱乐应有尽有,热闹非凡。 而谢府便位于崇仁坊东街南曲,地处坊内较偏僻的支巷,巷尾直通东市,虽地处核心区,却避开了主街的喧嚣,闹中取静。 是裴一雪送给谢玉书的上任礼。 黑漆铜环大门,匾额上的谢府题字苍劲有力,裴一雪马车停在边上,引得两位门房频繁盯看。 没多久,一驾马车与裴一雪他们擦肩而过,停在了谢府门口。 裴一雪一手抱着汤婆子,一手撩起帷幔,站在马车上望向门口那方。 这会儿天色已经暗下,只能勉强能看清些路和人影。门口马车中走下来的人一身深灰劲装,瞧身形该是谢玉书无疑。 察觉到这方有人,谢玉书转身回望,随即快步靠来。 靠近马车,谢玉书惊喜道:“一雪,真的是你。”随即他快步上前,伸出手扶裴一雪下马车,嘴角的欢喜藏都藏不住:“何时到的京城?等了许久?” “刚到。”裴一雪笑看着人。 一个多月不见,经过官场的磨砺,磨去了谢玉书身上的部分温和,谢玉书方才过来时,满脸严肃,裴一雪还以为对方要过来捉他这个“嫌犯”。 “外边冷,进屋说。”裴一雪还未来得急说上一句,便被谢玉书慌忙拉着入了府。 第59章 在谢玉书眼里,裴一雪待在温暖舒适的环境中都活得艰难,要是被风吹着了冻着了,可不得了。 整座宅子都建有地龙,屋内比外面要暖和许多,谢玉书搓着裴一雪的手:“可有好受些?” “阿书,我没事。”裴一雪按住人的手,“倒是阿书到京城可还适应?” 视线交汇,谢玉书愣了瞬,扯出个笑:“适应,我在哪儿都一样活。” 这可不像适应的模样。裴一雪心脏一紧,“可是有何人或事,让阿书受了委屈?” 这一问,谢玉书双眼俨然蒙了层水雾。 谢玉书即刻扭过头,垂下眼帘,言语轻松道:“没,一切都挺好。” 裴一雪心下狠戾,指尖心疼地抚上谢玉书面庞,轻捧住人的脸。 柔声询问:“京兆尹崔衍,少尹周正,司录参军卢远道,法曹参军郑焕,还是旁的什么人?” 他说的这几位都是谢玉书的直系上下属,最有可能在公事中给谢玉书使绊子,找谢玉书不快。 “没,他们都挺好的。”谢玉书怔怔看着裴一雪,疑惑裴一雪为何会对他身边之人了解地如此清楚。 “那是何人?”裴一雪捧着他的脸,继续问道。 咫尺的距离,裴一雪那张动人心魄的脸直击谢玉书眼底。 扑闪的长睫,高挺的鼻梁,微动的薄唇,这张脸,要没有身犯顽疾,媒人大抵会把门槛踏破。 分开的三十七个日夜,谢玉书也不知自己究竟怎么呢?无时无刻地会想起裴一雪,想着人那时那刻在做何,是否欢喜,是否安好。 裴一雪问是何人给了他委屈?倒真无人给他委屈受。 他心里的难受,似乎源于分离之苦,他好像越来越离不开裴一雪了。 可裴一雪有济世驿站,又叫他如何开口叫人留在京城陪他。 谢玉书目光直直地落在裴一雪脸上,眼神中满是藏不住的炽热与爱慕,喃喃回道:“我从未曾受过什么委屈,只是此刻见到了你,太高兴了。” “真的,一点委屈都没受过?”裴一雪两片莹润薄唇上下开合,带着一丝关切与探寻,再次追问道。 “没有。”谢玉书一边轻声回应着,一边不自觉地缓缓抬手,抚上了裴一雪那如玉的脸庞,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此刻的温情。 “阿书。”裴一雪轻轻唤了声,声音温柔婉转,情意绵绵。 这一声轻唤灌入耳朵,化作一道电流滑到了谢玉书心脏,激起一阵酥麻感。 似乎有些不适却又似乎诱人想要更多。 屋内烛火跳动,谢玉书凑近,吻上了裴一雪的唇。 柔软唇瓣触碰的瞬间,令人不适却又满足的阵阵酥麻感,即刻从心口冲出传遍四肢百骸。 那是一种奇妙至极的感觉,让人上瘾,让人戒不掉,舍不了。 谢玉书密集的吻里,夹杂着几分青涩,裴一雪嘴唇被亲得逐渐麻木,他环住人后背,耐心等人细细品鉴完。 可事情貌似失了控。谢玉书吻地越来越急切,整个身体都贴上裴一雪。 唇瓣又一次撤开,谢玉书双眼迷离,轻声呢喃道:“…亲我。”说完再次吻上他。 裴一雪心脏颤了颤,理智迫使他压下破土而出的欲/望,摸到谢玉书浑身滚烫,裴一雪撤开唇,抵住谢玉书,谢玉书显然已经有些神志不清。 在这个世界双儿情到深处,是会要命的。 但谢玉书一直以来都控制得极好,裴一雪没料到谢玉书亲他竟会亲到失控。 第53章 谢玉书还想亲来, 裴一雪按住人肩膀,试图唤醒些人的理智:“阿书?” “……一雪。”谢玉书滚烫的脸颊蹭着他的手心,尽显餍足。 纵使裴一雪在心底曾想过一千次一万次, 两只眼睛已经被情/欲灼得宛如火烧, 他也不能在当下真的对谢玉书做什么。 不然孕痣绽放, 谢玉书折腾了这么久才走上的官途,便要半途而废。 他有法子将这东西遮掩得极好……裴一雪赶紧挥散脑子里的念头。 他能遮掩,但事情若真到了那种地步,以谢玉书的性子大抵会去主动坦白,请辞。 毕竟喜欢上他,谢玉书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般,挣扎了这么久才想出“告老还乡后成婚”来接受他的存在,以此来安慰自己不曾逾矩国法, 可以为官。 裴一雪将人抵在门上, 扒开其胸口的衣服,胸口左侧红色肉痣呈现水滴状,此刻像花蕊一般被层层红色脉络包裹在中央,呈现一朵荷花花苞样。 那脉络上时不时有更深的红色涌动滑过,让这朵花苞看起来像是下一刻便要绽开般。 据书上所说,脉络的形状每一个双儿都不尽相同, 未同房前,红色的脉络只会在动情时出现, 倘若与男子同房后,脉络会绽开扩大,便永久印在胸口上;反之与女子同房后,红色脉络便再也不会出现,也意味着双儿失去了孕育能力。 谢玉书身体此刻几乎软成了一摊水, 嘴里不断唤着裴一雪的名字,也叫裴一雪的心快要化成了一摊水。 唯有孕痣释放,谢玉书才能脱离当下状态,但让孕痣释放并非非得同房。 对于双儿来说,孕痣是极其敏感的地方。 裴一雪俯身,唇瓣触上红色水滴样肉痣的那刻,谢玉书当即喊出了声。 一只骨节分明皙白的手旋即攀了上去,将那张嘴捂得密不透风。 裴一雪轻声安抚道:“嘘——阿书噤声。” 若被人听了去,只会平白生出些对谢玉书不利的传言。 裴一雪一手捂住谢玉书的嘴,一手按住人的肩将人抵在门上,低头小心舔舐着。胸前莲瓣状的脉络中流动的那一缕缕红色,随着他的吻涌动得越发激烈,仿若蓄势待发,只等着某一刻冲开禁锢。 “唔——”谢玉书的嘴被捂得严严实实,只能发出些细弱声音。 但这些细弱声音对于裴一雪这头快饿疯了的野兽,宛如一块鲜血淋漓的鲜肉,诱人至极。 他指尖勾住谢玉书衣领,缓缓褪掉人肩头的衣物,摸上那臂膀上凸起的紧实肌肉。 肌肤触感带着丝丝缕缕满足涌入心口,冲淡了些那股躁动难耐,也叫那欲望的野兽安分了些。 桌上的茶盏中,刚泡开的茶水,白色热气袅袅升腾。 直到原本碧绿的茶汤表面,浮起一层淡淡的茶垢。 听着偶尔漏出的一两声轻吟,感受着谢玉书身体传来的细微颤栗,裴一雪不知自己忍耐了多久,只知道在他不懈努力下,谢玉书胸前肌肤下的那缕缕红色像是终于汇聚到顶峰,刹那间包裹孕志的花瓣层层叠叠散开,在胸口呈现出一朵妖艳红莲。 异样的快感席卷全身,带动着身体不禁阵阵颤栗,那一刻谢玉书感觉自己就要死了。 红莲绽放之后很快隐退,没有了这朵加强版春药加持,谢玉书清醒了不少。 回想起方才的失态,谢玉书的脸臊得火热,他竟会被情/欲左右成那般…… 谢玉书低着头,不好意思去看裴一雪,整个人像是刚从红色染缸里捞出来一般,红透了。 裴一雪缓了缓,替谢玉书拢好衣服,“阿书?” 谢玉书嘴唇微动,没答话,跟个木头似的,只垂着头直挺挺站着。 裴一雪心中好笑,也不禁笑出声来:“阿书,此乃人之常情。”他环住谢玉书,将头抵在人颈窝,低声说:“要不,阿书也帮帮我?” “……帮?”谢玉书背脊霎时绷得僵直,呆愣道。 裴一雪低笑:“我说笑的。”要现在叫谢玉书帮他,估计会把谢玉书吓死。 他直起身:“阿书还好吗?” “嗯。”谢玉书瞧了他眼,皮肤肉眼可见地再次红透。 “那便好。时间不早了,阿书早些歇息。”裴一雪凑近,用唇瓣碰了碰人嘴角,“我也,该走了。” “走…去何处?”谢玉书抬眸,终于敢正眼瞧他了,慌张道,“回燕城?” 裴一雪笑弯了眼:“阿书希望我回吗?” 谢玉书神色纠结,缄默片刻,不答反问:“……燕城那边可是有急事?” “没有。”裴一雪心软得一塌糊涂。 “那你……这么晚了,要回何处?”谢玉书轻声问。 裴一雪笑着盯了人片刻,温声道出:“清平坊北门东第三户,隔这儿只有一条街,是我在京中购置的宅院,我住那儿。如今你官职在身,必定不能再与商贾日夜同住一个屋檐下。” 听到此话,谢玉书眸光微动,“你,要留在京城?” “嗯。”裴一雪勾唇,“长居。” “不回燕城了?”谢玉书试探问,语气中是藏不住的欣喜。 裴一雪脸上的笑跟着绽开:“或许,偶尔会回。” 要他千里迢迢赶过去,只会是燕城那边出了何等大事。 走出谢府,裴一雪略有不舍地踏上马车。 一路颠簸,经过午门时,车外闹哄哄一片。 第60章 撩起侧边帷帘,只见那方告示台附近聚集了许多人。 “终于要来了。”裴一雪弯起嘴角,放下帷帘。 京城中连夜张贴了份皇榜,不到两日,皇帝广寻天下名医的消息便传遍了大庆国的大街小巷。 五日后,各地名医荟聚在京城,离得近到得早的,已经至少历经了两轮“厮杀”。 午后,阳光透过窗棂,细碎洒落在药堂的地板上。 裴一雪身着一袭素净的长衫,端坐在窗前的太师椅上,悠闲品着新泡开的玉露。 “东家,昨日我们递上的拜帖,至今还未有音信。”药堂管事忧心忡忡,“需要用些手段吗?” “不必,接着递,接着等。”裴一雪噙着笑,“此事,黎明药堂不急。” 各地名医陆续赶到京城,人人都对自己医术信心满满,一个个试,皇帝一天喝药都能喝饱。 而在名声冠绝天下的名医面前,神医“徐一”就显得无足轻重了,被太医院筛选下去,也无可厚非。 但被筛选下去并不是坏事,相反,拖得越久,在黎明药堂出手之前受挫的名医就越多,对徐一,对黎明药堂就越有利。 那一位又一位名医的失败,会将徐一和黎明药堂推向一个又一个,普通医者一生都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度,从而铺就出一条登天之路。 或许最后,“徐一”确需找人举荐才能入宫,但绝不是现在。 “扣扣——东家、余管事,有贵客到访。”门外伙计声音响起,裴一雪与管事相视一眼,管事双手抱拳,躬身告退。 没多久,管事领着一个病弱贵公子入内,自己则再次退出了房间。 “公子,来瞧病?”裴一雪打量着人,他很确信当初治好了眼前这位,如今此人却又是一副病态模样。 “咳咳……劳烦神医了。”贵公子伸出手,裴一雪按住人脉搏,探查一番,试探问:“公子的病……” “神医也无能为力对吗?”贵公子接话道。 “嗯,公子的病老夫确实无能为力。”因为根本无病可医。裴一雪不知眼前这人缘何装病,但顺着人的话说总没错。 “神医医术天下无双,只能说万般皆是命。”贵公子满意地笑了,“但本王相信,神医定能够医好父皇。” “本王”“父皇”别人都已经摊牌了,再端坐着便不礼貌了。 裴一雪起身欲行礼,被贵公子制止:“神医算得上本王的救命恩人,私下无须多礼。” “谢殿下信赖,草民惶恐,定将竭尽全力。” 据裴一雪所知,当朝皇帝有七位皇子,已封王的有五位,因储君之位未定都已滞留京城数年。 但其中有且只有一位“病弱”,那便是当朝贵妃独子排行老七,十三岁被封齐王。 齐王噙着笑:“劳神医等上几日,皇兄们近日寻了许多名医为父皇就诊,本王暂不能带神医入宫进谏。” 裴一雪笑:“谨遵殿下安排。” 说什么不能带他进宫,眼前这位齐王心底打的主意,怕是和他差不多。 八成想等所有人包括皇帝自己都束手无策时,再带他入宫,以表自己的“孝心”。 谁叫人只有在极度绝望脆弱之时,才会对伸出援手之人留下足够的好印象。 免费送上门的举荐路子,他没理由拒绝。 观齐王眼里话里无处不透着野心,必定所图甚大,正巧他所图也不小。 那双儿为官不能嫁人的铁律着实碍眼。 据原著中所写,老皇帝寿数将尽,所剩的时日仅一年。 那时济世驿站、黎明药堂大局已定,裴一雪本想着使点小手段,让这大庆国按照他的意愿换换血。 而扶持一个有正统血脉的皇子上位,最为简单。 冲齐王这个双儿身份和野心以及与他的渊源,齐王是个很好的合作对象。 但想要与他合作,还要看看这位齐王,究竟有没有配得上自己野心的能力了。 第54章 送走贵客, 裴一雪也脱掉神医装扮,下楼。 刚出药堂,便见常枫等在门口, 吓他一跳。 “这儿何时开了家黎明药堂?”常枫对着他上下左右瞅瞅又瞅瞅:“你怎像长了狗鼻子般, 在哪儿都能发现黎明药堂?” 裴一雪缓了口气, “我的病只有徐神医有法子,自然会对黎明药堂上心些。” “是吗?桃源县、燕城、京城。”常枫抬头望向黎明药堂的匾额,细数一个又一个地点,而后眯起眼睛看裴一雪:“我怎觉得黎明药堂像就围着你打转似的,你在哪儿,它便开到哪儿。” 裴一雪心下咯噔一声:“常公子抬举了,我还没那等本事。” 常枫默了瞬,不忘适时拉踩他:“这倒说得没错。” 天气好, 时候尚早, 迎着暖阳,裴一雪打算沿街徒步走走。如果旁边没有常枫跟着,他会更加心情愉悦。 沿路商贩很多,胭脂水粉、金银首饰、茶摊面馆应有尽有。 “这儿有何好逛?”没走多远,常枫嫌弃道:“九酝楼离这儿不远,在京中名气盛大, 一桌千金难求。你刚到京中,理应多去瞧瞧这些地儿, 赶巧我定了桌,待阿书下值,我们一块儿聚聚。” 裴一雪婉拒:“不劳烦了。” 路上行人来往匆忙,再往前,一家三层奢华高楼映入眼帘。 朱漆大门, 黑底金字匾额,两侧两座硕大青铜鹤,嘴衔六角羊皮宫灯。 但吸引裴一雪注意力的是一楼柜台前的那抹身影。 常枫顺着望去,“阿书?这会儿阿书怎会在此?” 迈进冠玉轩,裴一雪轻唤:“阿书。” 转身见到裴一雪,谢玉书眼睛一亮,手中不知刚买了个何物,被其迅疾掩于袖中。 裴一雪瞥了眼谢玉书袖口,狡黠抬头与谢玉书两两相望。 常枫环顾一圈店内四周:“阿书来这儿买东西?” “嗯。”谢玉书答着,眼睛却是盯着裴一雪。 “今日散值这早,我方才才与裴一雪说等你散值,一块儿去九酝楼。” 谢玉书看着裴一雪,眸中浮出丝飘忽和犹疑,不知如何作答,以他的了解,裴一雪多半不会答应常枫。 “时间尚早。”裴一雪笑,“阿书好不容易得空,陪我逛逛可好?” “好。”谢玉书答。 常枫直觉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对,自见面开始,二人就净盯着彼此,眼神腻歪地快要拉丝。 燕城那会儿,谢玉书对裴一雪还不是这样的,他被他爹按在家里的这几日,发生了什么? 街道上走着,裴一雪与谢玉书在前头有说有笑,常枫跟在后边,心头像是被人猛灌了几壶醋,酸潮漫上来,在胸口沤地钝钝发疼。 “御膳房的手艺,朱雀街的价钱!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都来尝一尝,尝一尝咯!” 一家糕点摊车前,裴一雪被这叫卖声吸引了目光,停了下来。 摊位老板眼尖,瞧见裴一雪驻足,立刻满脸堆笑,热情地招呼起来。 “诶客官,刚出炉的贵妃醉,一瓣酥,万般娇,当年贵妃吃了它,连唐明皇的荔枝都不要!您尝尝?” 还不等裴一雪开口,一旁的谢玉书已经从怀中掏出一块银子,递给老板,道:“劳烦每样来三块。” “好嘞,客官稍等!”摊位老板动作麻利,迅速将糕点打包成三份,双手递给谢玉书,“客官您拿好嘞。” 谢玉书提上两袋,将一袋打开递到裴一雪身前,眉眼间满是温柔。 裴一雪瞅着眼前的糕点,瞬间笑开了花,“谢阿书款待。” 他伸手拿起一块蜜酿栗子糕,放到嘴边轻轻咬下一口,外层炒熟的糯米粉带着一股淡淡的焦香,在舌尖散开。 再咬第二口,里层的栗泥香软绵密,甜度恰到好处,仿佛一勺桂花蜜兑了三勺陈酿,口感层次丰富,令人回味无穷。 他轻嚼着点心,期间谢玉书就这么直勾勾盯着他,眼里情意浓得近乎快要溢出。 见到谢玉书这般模样,裴一雪心中自然高兴,但……他身体微微往前倾靠近谢玉书,带着几分笑意,轻声道:“阿书眼神收一收,不然坊间邻里很快便都要知晓,京兆府的谢大人倾慕于我了。” “好。”谢玉书目光有些慌乱地从他的脸上挪开,却又无处安放,只能盯着手中秀色可餐的点心。 裴一雪心中好笑,他不想在外逛了,他想带谢玉书回家。 “什么非得凑近说?”常枫挤开二人,横在了中间,恶狠狠瞪着裴一雪,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想掐死裴一雪。 裴一雪却像察觉不到一般,脸上挂着笑:“蜜酿栗子糕,味道不错,常公子要尝尝吗?” “我们第一天认识吗?”常枫一听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道:“我们认识一年了,公子公子,我是没名字吗?” “常公子不想吃,便算了。”裴一雪自顾自答。 第61章 “裴、一、雪!”常枫两手拳头捏得梆硬,关节都泛白了。 “常枫。”谢玉书见状,真怕常枫一拳揍上裴一雪的脸,赶忙绕到裴一雪身前,将人护在身后。 “阿书……”常枫压下火气,“你根本就不了解他,他根本不像你看到的那般。” 谢玉书瞧了眼裴一雪,眼神坚定:“我知道。” “你、你知道……不是,你根本就不知道。”常枫双手叉腰,气呼呼说。 “阿书,我突然有些累,想回去歇一歇。”裴一雪轻轻拉了拉谢玉书的衣袖,声音带着几分疲惫,眸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好。”谢玉书立刻应道,他侧身扶住裴一雪,神情尽显关切,小心翼翼地带着人往糕点摊旁的茶摊走去。 一边走一边轻声说道:“我去叫个马车来,你在茶摊坐着等我,别乱跑。” 谢玉书匆匆离去后,茶摊上只剩下裴一雪与常枫相对而坐。 裴一雪喝着茶,常枫则抱臂苦大仇深地盯着他。 “常枫,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短了。”裴一雪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回视过去,声音不疾不徐,“劝你一句,阿书绝无可能与你在一起,趁早放手,对谁都好。” 常枫冷哼:“绝不可能与我在一起?说得像是阿书能和你在一起似的。” 裴一雪顿了两秒,而后才淡淡开口,“话已至此,听不听随你。” 常枫目光紧紧锁住裴一雪,声音里带着几分质问:“那你呢?你口口声声叫我放手。可阿书他根本不可能辞官,既不能和我在一起,也不可能和你在一块儿。” 裴一雪缄默。常枫见状,气得双眼通红,情绪激动地吼道:“裴一雪,你到底为什么呀?你一边费尽心思把人送进官场,一边又像个跟屁虫似的追在他身后,你到底图个什么?” 裴一雪目光直直地盯着常枫的眼睛,一字一顿,神情极为认真:“总归图的,不是折断人的翅膀,把人绑在身边。” 常枫微微眯起眼:“你什么意思?” 裴一雪语气柔和却十分郑重:“我的意思,若是喜欢上一人,所作所为,除了考虑自己欢喜,也要看看对方是否欢喜。” 常枫嘴唇动了动,眼神复杂地盯着裴一雪看了许久,突然冷笑一声,“行,你清高,你了不起,我常枫就是个小人,我也宁愿且只会做个小人。” 听到常枫这话,裴一雪目光陡然一凛,透着几分令人胆寒的危险。 想起原书剧情里常枫那些疯狂的举动,他语气冷硬地警告道:“平日里一些小打小闹我不与你计较,但你要敢做出半点伤害阿书的事,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原书剧情中,常枫苦恋廖秋白不得,下药、绑架、囚禁甚至欲图强占等等都干了个遍,对于如今的谢玉书来说,常枫就是个定时炸弹,指不定某天便会突然被引爆。 常枫闻言脸色瞬间变得阴沉,握茶杯的手猛地用力,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茶杯在他手中碎裂开来。 鲜血顺着指缝汩汩涌出,常枫却浑然不觉,死死地咬着牙关,右眼眶中那颗将坠未坠的泪珠挣扎了片刻,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在紧绷的面容上划出一道泪痕。 “本少倒要瞧瞧,你能怎么对我不客气!” 裴一雪盯着常枫脸颊上那道清晰的泪痕,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气,哭了? “我等着!”常枫咬牙切齿道,放完狠话,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谢玉书带回马车,茶摊上只剩裴一雪一人,他来到桌前:“常枫,走了?” 听到声音,裴一雪抬头:“嗯走了,我们也回吧。” 裴一雪头一次破天荒地反思了下自己,是否对常枫太过有偏见了些。 毕竟迄今为止,常枫并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马车上,谢玉书时不时瞧来一眼,似有何事犹犹豫豫。 裴一雪笑道:“阿书不妨直说。” “我……”谢玉书耳尖泛起红色,自袖中拿出个青色锦盒。 “给我的?”裴一雪接过,扫过锦盒上刻印的三字:“冠玉轩。阿书方才买的?” “嗯。相识一年,我似乎还未送过你稍正式些的东西。” 裴一雪打开,里头放着的是一支镶玉发簪。谢玉书问:“喜欢吗?” “喜欢,很喜欢。”裴一雪盖上盒子,凑到谢玉书耳旁低声笑问:“与子结发,携手同行,这可算阿书送我的定情信物?” “……我未想过这层,应当、不算。”谢玉书手撑着裴一雪,以免马车颠簸,摔着人。 裴一雪追问:“那阿书打算何时给我定情信物?” 四目相望,谢玉书思索片刻,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问:“你可有想要之物?” “什么都可以?” “嗯。” “我要——”裴一雪看着人,眉目间尽显情意,“阿书。”他指尖从谢玉书额头依次划过眉心、鼻尖、喉结、锁骨,“作为定情信物,往后阿书身上的每一寸都归我。” 第55章 皇帝发病第十天, 裴一雪被带入宫中。 时候已过晌午,冬日阳光温和,但在福宁殿外, 却显得十分毒辣。 路旁两侧临时拉起无数白布棚, 棚中药罐下火舌吞吐, 黑褐色的药汁翻滚沸腾,各路名医在一片死寂中透露着焦灼与忙碌。 “再添一味雪莲!”白棚下一白衣男人丢下药罐盖子,身旁药童赶忙跑去另一侧慌张找寻药材。 “那位是神医薛九针,曾在江南瘟疫时,创下‘九针连刺’,针镇百邪,救活数千百姓。”齐王一边走,一边给裴一雪介绍尚还留在宫中名医。 “那位驼背相貌奇特者, 来自西南瘴疠之地, 人称‘阎王愁’,手段诡异,善用偏方。” 再往前,一面容冷峻的鹤发老人出现在视野中,看到齐王,老人点了点头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齐王介绍道:“神医‘活白骨’白守真, 先帝征战时,军中爆发怪病, 仅用三味野草熬汤,救活三军。” 平日千金难求一见的名医,因皇权汇集到此,就这般在裴一雪眼底一张张滑过。 台阶上到一半,福宁殿殿门打开, 一贵公子领着廖秋白踏出。 裴一雪没想到廖秋白没了千年人参竟还是来了皇宫,而这位贵公子不知因何会带其入宫。 看到他和齐王,贵公子怔愣了瞬,随后眼神不经意扫过他,落到齐王身上:“七弟这是哪儿寻来的神医,不知师承何派,有何可取之处?” “四皇兄。”齐王躬身朝人行礼,“徐神医在凌宜省颇具威望,我想着可能为父皇的病出一份力。” “凌宜省?徐?未曾听过。”晋王口吻轻蔑,“七弟还是莫要病急乱投医,以免误了父皇病情。” 齐王再次躬身鞠了一礼,表虚心听教,随即将话题引向廖秋白:“不知这位是?” “这位是廖神医,本王特请来为父皇诊治。”晋王此话一出,齐王嘴角笑意更浓。 “廖神医,本王倒是听说过。”齐王顿了顿,“凌宜的裴家药堂里面坐诊的一位医者正姓廖。只是前不久裴家药堂的东家因涉嫌杀妻入狱,秋后问斩,裴家药堂也因而受到波及,草草关了门。不知这位神医可是那位廖神医?” 齐王口吻柔和,却不乏戏谑之意,廖秋白愣在原地,面对皇子的问话,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上一辈的恩怨,关秋白何事?也值得七弟揪着不放?现父皇是召集天下名医会诊,自要凭医术说话。”晋王出声解围,“秋白方才已为父皇诊治,只要寻到千年人参,便能保父皇痊愈。” 底下看戏的神医们,忽地一片哗然。 “寻什么?”阎王愁陡然提高了声调:“千年人参,老夫没听错吧?” 神医们哄笑一片。 “要有千年人参,在座的谁人不能医好陛下?轮得到他来?” “行医半生,我从未真正见过千年人参,不知诸位见过吗?” “反正我没见过!” “老夫也没见过。”底下神医陆续附和了句,眼中尽显鄙夷。 各路神医都是由不同势力寻来,根本不将晋王放在眼里。眼见晋王黑脸,一位山羊胡子老头假模假样奉承道:“为保陛下龙体无恙,我们心直口快了些,晋王殿下莫怪莫怪。” “各位神医只管各显神通。至于千年人参这等小事,不劳费心。”晋王憋了一肚子火,侧目看向廖秋白:“走。” 等人走远,裴一雪和齐王也上完台阶,来到福宁殿大门前。齐王瞥了眼后方,说:“方才那位直接贴脸晋王的,是毒手仁心林寒,他用药狠辣,曾以毒攻毒治好过淑妃的寒髓症。” “想必神医已然了解,留在宫中的神医大多都背靠一方势力,而神医跟我入宫,产生的一切后果都与本王脱不了干系。” “一路走来,徐神医已经见过不少医绝天下的名医了,不知对父皇的病是否仍胜券在握?”齐王玩笑道:“进殿前,可能为本王交个底?看完不会叫本王也去寻那虚无缥缈的千年人参吧?” 第62章 裴一雪心中好笑,廖秋白都能靠千年人参治好的病,他裴一雪定然用不上千年人参。 裴一雪谦逊委婉回道:“殿下说笑了,若能寻来千年人参,殿下理应不至于还要叫老夫前来福宁殿。” “那本王便坐等神医的喜讯了。”齐王招呼门口的小太监,让人进去通传。 齐王不愧为从出生起就盛宠不衰的皇子,皇帝如今一天要见那么多神医,吃那么多药,换成旁人恐怕只会被拒之门外。 而凭借齐王,裴一雪没一会儿便被引了进去。 “咳咳……老七呀。”皇帝吊着一口气,细声说:“这又是从哪儿找来的郎中啊?” 皇帝年近五旬,经过十几日病痛折磨,眼神浑浊,脸颊眼眶都呈现向内凹陷,看上去命不久矣。 齐王快步走近,握住皇帝的手,“父皇。这位是神医徐一,在凌宜省那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保不准有法子医好父皇的病。” “凌宜离得远了,琰儿费心了。”皇帝伸出手,唤裴一雪:“替朕瞧瞧吧。” 裴一雪作了个揖,着手把脉。片刻,裴一雪收回手:“草民有把握医好陛下。” 齐王面露欣喜,皇帝却兴致缺缺,近些日子,他见过太多说能治好,却又无疾而终的医者了。 皇帝扬起左手,四指向下微屈,向外扫了扫,打发道:“下去准备吧。” 裴一雪说:“若陛下准备好,草民即刻可为陛下施针。” 殿内陷入诡异般的安静。 旁边太监连忙出声,对齐王解释道:“近些日子陛下龙体亏耗严重,诸位神医都说…都说陛下只能慢慢温养,若强行施针极可能、可能危及性命。” 齐王看完太监看皇帝,最后对上裴一雪那双胸有成竹的眼睛。 思索一番,齐王跪地请命道:“父皇的病情不容再拖,儿臣愿以性命为徐神医作保,望父皇龙体安康,延年益寿。” 皇帝抬眼看向旁边站着的,半点不急的裴一雪:“你有几成把握?” “十成。”裴一雪视着皇帝的眼睛,斩钉截铁道。 “呵呵呵…咳咳……十成,朕见过的医者数不胜数,敢说出‘十成’的,倒只有你一个。”皇帝似被他的话逗笑了,“倘若不成呢?” 裴一雪严肃道:“倘若不成,草民愿自断心脉。” 皇帝盯着裴一雪瞧了会儿,随即左手轻轻一抬,招呼小太监道:“宣旨,调禁军!” 福宁殿外,呼啦啦传来一阵整齐有力的脚步声,大批禁军围住福宁殿,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裴一雪摊开针囊,露出里面一排排长短不一的银针。他抽出一根银针,微颤的针尾在空气中划过一道的寒光,似迫不及待地想要大展神威。 皇帝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动手吧。” 针尖刺入皮肤,皇帝陷入昏睡中。 安静的大殿内,仅剩下细弱的呼吸声。 裴一雪再次捻起一根银针,精准地朝着皇帝头顶的百会穴刺去。针尖触到皮肤的瞬间,他手腕微微一抖,银针便顺利地刺入了穴位。 接着,他又迅速在风池、膻中等穴位依次下针,每一针都精准无误,动作娴熟得如同行云流水。 九轮行针,每轮十一针,取穴定位、进针运针、留针、起针,耗费了两个时辰。整个过程,裴一雪一气呵成。 当最后一根银针被收起时,皇帝原本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呼吸也变得平稳而深沉。 不出五息,皇帝便可苏醒。 裴一雪转身迈步而去。 拉开殿门,齐王、小太监以及三千禁军的视线都聚集过来。 顶着一众灼热目光,裴一雪负手而立,缓缓道:“陛下已无碍,休养三日便可痊愈。” 此话一出,如同一缕春风,将福宁殿外那压抑紧迫的气氛一吹而散。 齐王与小太监掩不住喜悦快步冲向殿中,裴一雪则缓步走出殿外。 三千禁军自动撤开一道口子,为他让出那条通往荣耀的道路。 夕阳的余晖洒下,裴一雪立于月台之上,隔着数十级台阶,宛如天神下凡一般,俯瞰着下方的一切。 下方,一张又一张脸扭向福宁殿方向,抬头上看。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御前太监面带喜色,匆匆赶来,对着裴一雪恭敬地行了一礼。 随后,他面向台阶下众神医,将拂尘甩至臂弯,尖声喊道:“传圣上口谕——!” 各路神医、药童听到这声呼喊,即刻齐齐跪地,神情庄重而肃穆。 “今有神医徐一医术出众,替朕医治已初见成效,各方神医即日起无需再驻扎殿外……”太监尖锐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响彻云霄。 裴一雪立在月台上,俯看满地医者,心中明白,仅此一战,他“徐一”以及黎明药堂在大庆国的地位,将如磐石般永不可撼动。 “……着诸位应召而来,应召而归,钦此!” “草民接旨。”台阶下名医叩首齐声应道,声音整齐而洪亮。 “谢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56章 黎明药堂的徐一, 在一众名医皆束手无策、焦头烂额之际,仅用了短短两个时辰,便让病入膏肓、气息奄奄的皇帝起死回生。 消息从宫中传出, 一夜之间, 黎明药堂的名头, 如野火般瞬间燎遍了整个京城。 前晚还门可罗雀、无人问津的药堂铺面,如今却热闹非凡,门槛都快被前来求医问药、一睹神医风采的人们踏破。 据传,仅单日百草阁的进账就高达五十万两,这般盛况,着实令人咋舌。 入夜,晋王府的书房中,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茶盏、瓷器碎了一地, 满地狼藉。 “齐王好得很!”晋王满脸愠怒, 狠狠发泄一番后,才挥袖坐回太师椅。 七侠崖一案,虽没直接证据指向他,可他也已经惹皇帝怀疑。 此次皇帝患病,他本想抓住这个绝佳的机会,好好表现一番, 以此缓和与皇帝之间紧张的关系。 他满心欢喜地前脚跑出去寻找千年人参,想着以此作为献礼, 博得皇帝欢心,却不料后脚便被齐王给截了胡。 在他眼中,齐王不过是个双儿,从小体弱多病,注定与那至高无上的皇位无缘。 一直以来, 他都没把齐王这个弟弟放在眼里,只觉得他乖乖当个花瓶,在王府里安分度日便好。 可谁能想到,这齐王偏生不安分,非要跑来与他抢功劳,坏他苦心经营的大计。 这让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如何能忍! 沉思良久,晋王突然嘴角上扬,冷笑出声。 他抬眼,目光如炬地盯向桌前战战兢兢的工部尚书杜大人,缓缓开口:“孙大小姐的婚事,是时候该张罗张罗了。” 杜尚书一听,顿时惶恐不已,连忙躬身问道:“不知,小女该嫁予谁?” 晋王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说:“只要不是齐王,随你的便。但三日内,本王希望能听到杜尚书的好消息。” 杜尚书抬手抹了把额头上豆大的冷汗,赶忙应道:“微臣领命。” 就在他转身离开之际,晋王脑中突然闪过一个人名,急忙喊住杜尚书。 “等等。” 杜尚书整个人一抖,身体瞬间僵住,缓缓转过身,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殿下可还有何吩咐?” 晋王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杜大小姐杜若,对京兆府少尹谢玉书一见倾心,芳心暗许。杜尚书你悼念亡妻,心疼爱女,不忍看着爱女遭受相思之苦,便特前去求圣上为爱女赐婚。” 说罢,晋王不禁大笑着自己给自己鼓起掌来,那笑声在寂静的书房中显得格外刺耳,把杜尚书吓得不轻。 杜尚书直觉晋王这是犯了疯病,发了一顿火后,莫名其妙就给他女儿指婚。 还好被配婚的是杜若,而不是杜宛青,否则他回去非得被夫人打死不可。 他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上了这么条贼船! 晋王不知自己下属作何想,他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好极了,堪称一箭三雕。 齐王心仪杜若之事,一直无人知晓,可偏生晋王阴差阳错在去年的上元节灯会撞见了二人。 那日灯会,齐王望着杜若的眼神,可谓满是深情与眷恋。 而七侠崖一事,他正愁没机会弄死谢玉书和裴一雪一等坏他大计之人。 谢玉书一旦娶了齐王心上人,齐王必定不会甘心。据他所知,谢玉书和徐一渊源颇深,关系匪浅。 此计不仅能给齐王添堵,令其不痛快,还能借齐王之手除掉谢玉书,更能离间齐王和徐一的关系。 赐婚的圣旨在第二日便下发至谢府。彼时,冬日的第一场雪,将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洁白之中。 谢玉书正值休沐,听宣旨太监念完,他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如何接旨、如何叩首、如何谢恩的,机械地跪在地上,颤抖着手托举着那明黄色的圣旨。 第63章 “大人,大人?”直至随从轻声唤他,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先莫声张。”谢玉书起身,强压下内心的慌乱,对随从低声说道,随即匆匆策马直奔皇宫。 他实在想不明白,圣上为何会突然给他和孙小姐赐婚,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从命。 裴一雪说好要等他告老还乡与他成婚,他绝不能先一步食言。 假若赐婚的消息传到裴一雪耳中,他怕裴一雪那本就病弱的身体,会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而气出个好歹。 紫宸殿外,谢玉书撩起衣摆,双膝跪地:“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他的声音铿锵有力,穿透门窗,清晰地传入殿内,“臣心早有所属,绝非孙小姐良配,望陛下收回成命!” 殿内,裴一雪正立在皇帝身旁,手中稳稳地端着刚熬好的药。听见熟悉的声音,微怔,扭头望向殿外:阿书? “神医见笑了。”皇帝客气对裴一雪说了句,扭头问向匆匆赶来的太监:“外头怎么回事?” “启禀陛下,是京兆府谢少尹,前来求陛下收回他与杜小姐的婚事。”太监福了福身,恭敬回道。 婚事?裴一雪心中惊骇,皇帝竟给谢玉书赐了婚?杜小姐又是哪家的小姐?工部尚书家的那位? “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谢玉书焦急而坚定的声音持续传来。 “好大的胆子!这才上任多久,便敢抗旨不遵!咳咳……”皇帝情绪瞬间被点燃,剧烈咳嗽起来,脸颊也因愤怒而涨得通红,“杜若乃尚书嫡女,怎地也轮不到他一个少尹来挑三拣四。朕意已决,下月初三完婚,绝无更改的可能!” 皇帝话音刚落,太监即刻小跑着返回殿外,传达圣意。 裴一雪眸子沉了沉,这皇帝他忽地救的不是那么称心了。 他将药碗轻轻置于案桌上,皇帝这才仿佛如梦初醒,想起旁边还有他这么个人,说道:“此次多亏徐神医妙手回春,否则朕早就没命坐在这龙椅之上,听这等烦心事。” 裴一雪客套了两句,目不转睛地盯着皇帝,看着人将那碗汤药缓缓饮尽。 他不由想,或许他该在这汤药里头,再用些别的药。 不一会儿太监传达完旨意归来,说谢玉书依旧跪在殿外。 皇帝震怒:“他要跪便跪,跪晕了抬回去,跪死了直接拖出去埋了!” “死”字落下,裴一雪不禁心头一颤,这场初雪下得格外大,足足积了半尺厚,雪地里寒气逼人,该是冷极了。 他看向殿外,不免有些担心。 “做这帝王啊,也就是表面上看着风光罢了。”皇帝揉了揉眉心,满脸疲惫与无奈,“昨日朕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杜衡那老家伙就跑来,在朕面前哭诉他亡妻,又哭他亡妻留下的遗女,让朕给他女儿赐婚,说什么要解他女儿的相思之苦,告慰他亡妻在天之灵。今日又来一个抗旨不遵的,没一个能让朕省心的。” 从皇帝这一番话里,裴一雪敏锐地挑拣出关键信息:原来是尚书亲自请旨赐婚,而且杜若仰慕谢玉书。 皇帝前脚刚下发圣旨,若后脚便反悔,那无疑是在天下人面前啪啪打自己的脸,有损皇家威严。 谢玉书和杜若的婚事,只能从长计议。 殿外谢玉书跪在月台中央,身姿笔挺,一动未动。 裴一雪叹气,迈步过去:“谢大人回吧。” “徐神医……”谢玉书抬眸,背依旧挺得笔直,纹丝未动,“我还不能回。” 裴一雪定眼看向谢玉书磕在地上的双膝,心中一阵不忍,他在谢玉书跟前缓缓蹲下身,单膝着地,在膝盖接触到地面的瞬间,便觉寒气直往骨头里钻。 而谢玉书却已跪了许久。 裴一雪压低声音说道:“陛下心意已决,谢大人跪再久也是徒劳。不如回去与裴公子从长计议,另想他法。” 提到裴一雪,谢玉书眸底不由闪过一丝慌乱,眼神里尽显心虚,仿佛在说:“神医知晓了我与裴一雪的关系?” 裴一雪见状,心中暗笑,他就说谢玉书藏不住事,这般直冲冲地跑来,不计后果地抗旨,还口口声声说心有所属,若皇帝问所属何人,他真不知谢玉书又会如何作答。 “方才药童送药过来,说裴公子在宫门外等着谢大人。”谢玉书闻言眸子陡然瞪大,裴一雪继续道:“天冷,裴公子的身体不宜在外久待——” 他话还未落,谢玉书便扭头朝宫门方向望去,眼中满是焦急。 片刻,谢玉书起身朝他郑重一拜:“多谢神医。”拜完,便如离弦之箭般朝宫门外奔去。 “神医,我何时说过裴公子在宫门外?”身旁药童疑惑问。 知晓徐一就是裴一雪的人不算多,药童便是不知情的那类。 裴一雪看着谢玉书远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说道:“裴公子自然不在宫门外。” 随后,裴一雪与药童一同乘上马车,朝着宫门口驶去。 刚到宫门口,便瞧见谢玉书四下环望,眼神中满是焦急。 裴一雪轻轻撩开车帷,唤道:“谢大人。” “徐神医,裴——”谢玉书话到嘴边,又顿住了。 “裴公子或许已经回去了。”裴一雪接过话,笑吟吟回道。 听他话里的语气,谢玉书方才发觉被骗,看他的那双眼里也没那么清澈了。 毕竟“裴一雪”要真来这儿等,不可能会自己独自回。 “谢大人上车吧,老夫载大人一程。”见谢玉书依旧不死心,目光不断往宫内瞧去,裴一雪接着说道:“裴公子或许不在此处,但老夫所言,谢大人心中理应已有判断。天冷,圣旨已下,大人还是早些回去瞧瞧裴公子。” 被他拉上马车,谢玉书坐在车里,时不时瞥他一眼,像是在反复确认什么般。 裴一雪笑说:“怎地,谢大人认为老夫便不会诓骗人了?” 两人的视线不经意撞上的那刻,谢玉书神色微微一怔,随后便一直盯着裴一雪的眼睛,仿佛要从那深邃的眼眸中探寻出什么秘密,这一盯,便是许久。 裴一雪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快了几拍,这是……怎么忽地便这般瞧着他? 裴一雪率先打破这微妙的氛围,开口问道:“谢大人?” “徐神医看着不像会说谎。”谢玉书收回视线,答道。 经历刚才那一出,裴一雪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谢大人回府吗?” “嗯。”谢玉书抬眸再次望向他,“劳烦神医。” 将谢玉书送到谢府后,裴一雪便回了趟药堂。 他深知“冤有头债有主,解铃还须系铃人”的道理,要解决谢玉书的婚事,关键还得从杜衡、杜若身上入手。 不到万不得已,裴一雪还是想顾全皇帝的面子,但若实在别无他法,他也只能先稍稍与皇帝撕破点脸了。 第57章 次日, 黎明药堂。 “……杜衡为何会突然求圣上赐婚,我们没查到,但据我们得到的消息, 杜衡求旨前一晚, 有去过晋王府。” 听着管事的汇报, 裴一雪低着头,在这堆密密麻麻的文字中仔细挑挑拣拣。 这些消息皆是从黑市重金买来的,足足花了二十万两白银。 然而,到目前为止,他唯一觉得稍有价值的,便是“杜衡去过晋王府”这一条线索。 早前,他为早做准备,提防七侠崖幕后之人使绊子, 花了大价钱搜罗幕后那人的消息。 最终确定的方向, 也是晋王。 有七侠崖一事在前,此次赐婚,恰恰又落到了杜若和谢玉书头上,显得过于巧合了。 尤其杜衡那老家伙说杜若心悦谢玉书,事实却是两人一面也不曾见过。 “……还有关于杜大小姐的消息,她在尚书府并不受宠……”管事接着说道, 声音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裴一雪侧目,示意他继续。 “贩卖消息的人还透露杜大小姐幼时与齐王有过一段渊源, 说齐王爱慕杜大小姐,只是怕自己命短,只能将这份情意深深藏于心中。” “齐王爱慕杜若?”裴一雪眉头微皱,据上次脉象来看,齐王分明孕痣已开, 怎会爱慕女子? “是。但那贩卖消息的人也说了,这消息不保真。”管事赶忙补充道。 “知道了。”裴一雪微微点头,思索着,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上的纸张,口中喃喃念道:“晋王、齐王……” “对了,东家,黑市当时还推荐了有关谢公子的消息。我想着东家或许会感兴趣,便擅自做主,花了两万两银钱买了回来。”管事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裴一雪的脸色,随后恭敬地递上另一叠消息。 裴一雪伸手接过,还未仔细看清上面的字样,便听管事接着说道:“黑市传来的消息,赐婚圣旨下来之后,便有人花了十万白银,买谢公子的命。” “你说什么?”裴一雪心头猛地一跳,瞬间起身,目光如炬般凝视着管事。 第64章 “东家无须担心,我已遣二十余人散布在谢公子每日必经之处,确保谢公子安全。”管事赶忙说道,试图安抚裴一雪的情绪。 “何人所为?”裴一雪心中戾气升腾。 “具体是谁,还尚未可知。” “黑市那边如何说的?若是钱的事,无论多少,给他们便是。” 管事为难道:“他们暂时还未抓到头绪,买凶那人自个儿有意透露来自齐王府,除此以外,无别的线索,保不准是他人陷害。” “是与不是,试试不就知道了。”裴一雪冷笑出声,他前脚和齐王刚治好皇帝,晋王便设计给杜若和谢玉书赐婚,由此看来,齐王爱慕杜若的消息大概率为真。 而晋王设计杜若与谢玉书成婚,大抵就是为了让齐王与谢玉书对上,此举既可以报七侠崖的仇,又能离间齐王和徐一的关系,所以晋王绝不会多此一举,去买凶杀谢玉书。 以他对齐王的了解,陷害一事只可能是齐王自导自演。 其中原因为何他不想猜,他一个平头百姓也不能当面去质问齐王不是?不如便让齐王亲自上门说予他听。 裴一雪一把丢下手中的信纸,对管事说道:“随我来药房。” 两人下到二楼,裴一雪推开药房门,径直行到百眼柜前,熟练地着手抓药。 将十几种药材一一取出,仔细研磨成粉,随后装进一个白色的瓷瓶中,递给管事。 裴一雪说:“两日内,我要听到杜若病危的消息。” 管事瞳孔地震,怔怔接过药,“东家是要杀了杜大小姐?” “不会要她的命。”裴一雪负手,“但可叫某人求上黎明药堂。” 得益于黑市传来的消息,药堂管事对杜若以及杜若身边之人的情况十分了解。次日,管事便通过杜府的一个丫鬟,将毒带给了杜若。 杜若在杜府本就不受宠,杜府碍于赐婚圣旨找了几个郎中前来诊治,却都毫无办法,最后便干脆不管了。 杜若的丫鬟心急如焚,求到黎明药堂,被药堂伙计以各种理由搪塞了过去。 裴一雪静静地伫立在窗前,月光如霜,洒在京城的街道上,将一切都映照得煞白。 他在等。 忽地,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寂静,管事的声音低低传来,“东家,齐王到访。” 裴一雪眸子沉了沉,“请过来。” 趁着等人过来的间隙,裴一雪从袖中缓缓拿出一小个圆形药罐,放在眼前,细细端详起来。 他放在杜若身上的毒,有一种特殊的特性,凡是见过杜若之人靠近空青泪,便会引发空青泪泛起荧光。 没过多久,齐王迈着略急促的步伐进屋落座。 “齐王殿下深夜到访,可有急事?”裴一雪两指拨开药罐,余光中原本普通的蓝色药液,在齐王进来后泛起点点荧光。 裴一雪暗下眸色,齐王来之前,已经私下见过杜若了。 这也叫他越发确定,齐王就是买凶之人。 谢玉书府试一案,“徐一”曾叫齐王帮过忙,齐王不可能不清楚谢玉书与“徐一”关系匪浅,如今买凶杀人,当真是毫不留情。 “不瞒神医,本王有事相求,甚急。”齐王神色匆匆,尽是焦急。 裴一雪盖上药罐,笑道:“殿下请说。” “恳请神医屈尊,前往杜府替我医治一人。” “杜大小姐杜若。”裴一雪目光平静,直视着齐王。 “正是。” 裴一雪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而是话锋一转,问道:“殿下如何看待杜小姐与谢少尹的婚事?” “此乃父皇赐婚,自当遵从圣命。”齐王神色庄重,回答得斩钉截铁。 “据老夫所知,谢少尹对这赐婚并不满意。”裴一雪目光紧紧盯着齐王,试图从他的表情中探寻出什么。 齐王瞳孔骤缩,随即说道:“神医理应不会因此对杜若的病束手旁观?” 齐王有此一言不无道理,毕竟杜若死了,谢玉书自然不用成婚了。 裴一雪说:“殿下理应也不满意这门婚事,不是吗?” 齐王沉默,裴一雪见状,又问:“殿下能否给老夫交个底?” “此桩婚事并非阿若所愿,她是无辜的。” “谢少尹无辜吗?”裴一雪面上带着笑,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谢少尹自是无辜。”齐王坚定道。 在齐王眼里,裴一雪看不见半点心虚。 思索了瞬,裴一雪问:“这桩婚事,殿下可有解决之法?” 他想的是让齐王上门求取杜若,谢玉书不能抗旨,但皇帝的宝贝儿子抗旨大概可行。 就看齐王愿不愿意为杜若抗旨,毁了在皇帝面前的乖巧形象了。 片刻沉默,齐王开口,给了他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 “朝堂局势未定,本王有不得已藏拙的理由。若谢少尹愿意,大婚之日,本王可暗中将他心上人送上花轿,而杜若嫁于本王。” 裴一雪双眼微微眯起,“齐王殿下知晓谢少尹的心上人是何人?” “多少知晓些。”齐王神色坦然,“不瞒神医,本王也需借裴公子避开锋芒。魏王赵弘璋、燕王赵宴清、晋王赵绍雍、秦王赵怀瑾皆非等闲之辈,本王母族势弱无意参与其中,嫁于男子便能断绝诸位皇兄对本王的猜忌。这也是本王为何装病至今,以及不能求取阿若的原因。” 齐王说得头头是道,倒真像那么回事。 但裴一雪信齐王想暂避锋芒,却不信齐王的“无意参与其中”。 齐王不过是想要坐收渔翁之利罢了。 裴一雪道:“此番行径,对殿下而言或许能遮蔽锋芒,可于谢少尹来说,并无半点益处。” “非也,谢少尹对裴公子的情意,本王能揣度出些许,旁人亦能,政敌之争,朝堂之上必定有人会以此上奏弹劾谢少尹。所以,谢少尹亦需要娶妻这重身份。” 裴一雪眸色一凝,政敌?弹劾? 他心中涌起一股不悦,“欺君之罪,草民万万不敢担。” “我知晓神医想要什么。”齐王语气恳切而坚定,继续道,“若此次神医愿伸之援手,他日若本王能如愿登顶,必将废除双儿嫁人不能为官的限制,定会尽举国之力助黎明药堂和济世驿站荣登高峰。” “殿下,这是何意?” 齐王望着他,“阿若在杜府处境艰难,而晋王已然知晓她于本王的重要,此次赐婚若不成,往后大抵只会愈加变本加厉。” “殿下的意思?”裴一雪暗自思忖。 “我想借此次婚事,接阿若出杜府。” 裴一雪缄默,他可不想拉谢玉书冒这个险。 况且,两日后皇帝会赐下空白圣旨,真到万不得已,他拿去叫皇帝改口这门婚事,虽会与皇帝闹得难看些,但也能解决谢玉书的婚事。 犯不着冒险。 见他不答,齐王接着道:“还请神医宽心,本王从不做无把握的事。” 齐王顿了顿,倏尔一笑,“倘若当真如此不幸,出了什么岔子,本王自会担下所有罪责,保谢少尹无恙。真到那时,也只能说天意如此,本王注定与那个位置无缘。” 这是为了杜若,豁出去连帝王之位也不要了?裴一雪细细瞧着齐王,心里忽地有些不是滋味。 再想想谢玉书为了做官,曾不知拒绝过他多少次,纵使如今同意与他成婚,也与他说要等到七老八十。 一时间,一种莫名的求知欲在裴一雪心中燃起。 他想知道,当为官和他只能择其一时,谢玉书最终究竟会选什么? 答应换婚,此后他便与齐王彻底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眼下可解决赐婚问题,避免与皇帝闹掰的风险,同时也勉了他后续再另想他法解决双儿不能为官限制,一劳永逸。 权衡之下,裴一雪说:“换婚一事,草民会传达给裴公子,相信裴公子到时自有考量。不过在此之前,裴公子想知晓,买凶杀谢少尹的幕后之人。” 齐王沉默半晌,道:“晋王设计,本王只能选择以身入局。此事是本王理亏,神医若心中有气,本王愿一力承担,还望神医勿要迁怒阿若。” 裴一雪望着齐王,缓缓道:“恐怕为时已晚。” “神医!”齐王急道,还欲说些什么,被裴一雪打断。 “但杜小姐的病,草民自当竭力。” 齐王圆瞪着眼,不可置信道:“杜若的病,是神医……” 裴一雪不置可否地笑了下,不管是谁,都须明白,动了他的东西,他的人,都得付出代价。 他不会主动惹事,但也不怕事。 因明早需进宫给皇帝诊治,裴一雪只能连夜赶去杜府。 据说顾大小姐其貌不扬常年遮面,裴一雪自是看不清她的脸。只是这位小姐身姿着实巍峨了些,一把脉,男扮女装无疑。 关于齐王为何心仪杜若,却开了孕痣,裴一雪也算解了惑。 第65章 五日期限转瞬即至,恰如裴一雪先前所言,皇帝的恶疾竟真的痊愈了。与此同时,原书剧情中那至关重要的空白圣旨,也如期送到了裴一雪的手中。 朝阳初升,金色的光辉洒在黎明药堂的匾额上,为这药香袅袅之地增添了几分祥瑞。 药堂内,管事正一脸兴奋地向裴一雪汇报着近期的成果。 “东家,如今凌宜省内近乎每位百姓都已纳入咱们的医疗互助契约之中,而且百越、舶来、承平、梦泽等省也在紧锣密鼓地跟进。同时,各地百草阁的效益极为可观,短短半月时间,拨给互助契约的银钱总额就高达近三百万两白银。” 说到“三百万”这个数字时,管事刻意加重了些语调,眼神中满是自豪。 裴一雪瞧了眼管事,五百六十一家药堂,半月三百万两,还是主打高端路线的百草阁,只能说中规中矩。 没等到裴一雪夸赞的话,管事继续汇报道:“近日药堂入账远超预期,店内每日人满为患,有时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眼下我们招募到的管事、郎中、伙计已足以配备三十五家,您看,可要开始着手分堂了?” 裴一雪点头:“嗯,将人都分下去吧。” 短短几日,黎明药堂如雨后春笋般,自京城向周边城池迅速蔓延,拔地而起。 同时徐一在皇帝垂危,众神医都束手无策之时力挽狂澜的事迹,也跟着传遍了全国大街小巷。 一时间,黎明药堂在大庆国成了家喻户晓、最具权威的药堂,获得无数百姓的信任与敬仰。 第58章 日子很快来到十二月初三。 尚书府千金和齐王的婚礼同时进行, 锣鼓喧天,宾客满座,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溢。 在一个个宾客的祝福下, 谢玉书饮尽一杯又一杯酒。 过去的一月里, 他与杜若的婚事不仅未曾解决, 却又等来另一个噩耗——裴一雪也将于他同一日完婚,入赘齐王府,还是以那样屈辱的方式。 烈酒入喉,辛辣刮嗓,也在谢玉书心上划开一道又一道口子。 入朝为官是他一直以来坚定不移的选择,但这一次他似乎有些动摇了。 倘若知晓他与裴一雪会落得这般结局,若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毅然决然地选择这条为官之路。 是他想要的太多了, 一头想入仕, 一头却又舍不下裴一雪。 可这世间哪有两全其美之事,鱼和熊掌本就不可兼得。他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来的底气,竟以为他会有那样的好运,能同时兼有两者。 宾客散去,谢玉书拖着满身的酒气,脚步踉跄地朝着喜房走去。 屋内, 喜烛燃烧得正旺,那暖黄的烛光跳跃闪烁, 将整个房间都映照得温馨而喜庆。 新娘头戴红盖头,身着一袭华丽的红嫁衣,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 无论他与杜若是因为何种缘由才得以成婚,今晚他都只能留在此处。 否则,杜若便会沦为众人口中的“弃妇”, 在京城权贵的圈子里再也难以立足。 看着床边杜若那一身艳丽的红嫁衣,谢玉书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裴一雪的身影。 他不由地想,此刻,裴一雪是否也如杜若这般,坐在床边,等着齐王去挑起盖头? 齐王生母黎贵妃向皇帝请婚,说齐王心悦裴一雪,却又贬低裴一雪乃商贾之身,病弱之躯,想与皇子成婚,只配身穿嫁衣,入花轿被抬进齐王府。 两日前他得知消息,赶去见裴一雪,那人只笑着对他说:“阿书不必担忧,都会过去的。” “郎君为何还不过来?”依稀间,谢玉书好似听到了裴一雪的声音。他抬眸望向床边的杜若,脚步沉重地走到床前。 “杜小姐得罪了。”谢玉书拿起秤杆挑起杜若头上的红盖头。 看清盖头下的脸,谢玉书不禁愣了瞬,他今夜确实喝得有些多了。 盯着那张脸,谢玉书道:“此桩婚事非杜小姐自愿,杜小姐无须勉强自己,你我此后相敬如宾便好。” “阿书?”杜若起身,谢玉书下意识地往后挪了半步。在酒劲的作用下,他的身形不由自主地晃了晃,视线也变得越来越模糊、恍惚。 他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心中不断提醒自己不能被表象所惑。 眼前之人是杜若,裴一雪此刻,该在齐王府中。 “杜小姐好生歇息,我在外头凑合一晚。”谢玉书跌跌撞撞欲往外,被杜若一把拽住。 谢玉书本就不太能站稳,这一拽,他整个人直接跌了过去。 扑到杜若身上的那刻,恍惚间,他竟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药草香,那香气,与裴一雪身上的一模一样。 连气息都如此相像。谢玉书心中一阵慌乱,挣扎着想要起身,可身体却使不上力气。 鼻边杜若颈肩传来的药香极具迷惑性,让他的意识越来越混沌,直至最后一丝理智也彻底断掉。他靠着人,口中不禁呢喃唤道:“……一雪。” “怎地喝这么多?”裴一雪把人扶上床,替人理了理额间鬓发,却见谢玉书眼尾不断渗出泪珠,嘴上还说着细不成声的梦呓。 仔细听,隐约辨得其中夹杂着他的名字。 裴一雪不免有些心疼,他抹掉人眼尾泪痕,侧躺到谢玉书身边,把人脑袋贴到自己心口,安抚道:“阿书,我在呢。” 两日前谢玉书跑去找他询问他与齐王的婚事,当时他回了些似是而非的安慰话,谢玉书听完转身便回了。 简直冷漠至极。 裴一雪以为谢玉书嘴上说着等告老还乡与他成婚,实则心底还渴望着娶妻生子,遂就这般坦然接受了赐婚,迎娶杜若。 害得他痛心了好一会儿。 可如今,亲眼见到谢玉书为自己而喝得酩酊大醉,甚至在梦中都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裴一雪嘴角微微勾起,对这个答案,算是八分满意吧。 替人揉了会儿太阳穴,又施了几针让人安稳入睡,裴一雪也躺下闭上眼。 次日,外头的天刚洒白。 谢玉书猛然惊醒,瞧到挂在床边的喜袍,心头一紧,急忙摸向自身,见身上衣服整齐完好,这才顿时松了口气。 还好,酒后他并未做出什么他不知道的混账事。 他来到门口,唤来小厮:“杜……夫人呢?” “夫人昨夜子时出了府门,看着似有急事。”小厮恭敬地回答道。 “子时出门?现下可有消息?”小厮摇头,谢玉书默了默,最终还是没忍住问向小厮:“昨夜齐王府那边如何?” “齐王府——”小厮想了想,“昨夜就未曾消停过。” “未曾…消停?”谢玉书恍惚了瞬,心口一阵钝痛。 “驸马爷半道不知被何人劫了去,齐王府上下找了一宿,至今还未见人。” 听到小厮后头的话,谢玉书霎时瞪圆了眼,赶忙朝府门奔去。 京城郊外。 为搞清楚究竟是何人想抢婚裴一雪,却阴差阳错因换婚劫走了杜若。 裴一雪与齐王对了一晚上账,虽没想通,但好在终于通过蛛丝马迹寻到杜若所在。 裴一雪站在山腰,俯瞰着山脚下那座幽静的宅院,又扫过齐王身后一众气势汹汹、杀气腾腾的死士,眉头微微蹙起,略感头疼。 他转身看向齐王,轻声问道:“殿下,不知会如何处置那贼子?” “就地斩杀。”齐王声音冰冷,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裴一雪默了片刻,言辞恳切道:“殿下大喜之日,不宜见血光。常枫并非无故劫持驸马,若驸马安然无恙,殿下宽宏大量予以宽恕,往后大庆国首富独子,便可为殿下所用,殿下便能再添一翼。” “裴公子是想保他性命?”齐王目光锐利,紧紧盯来。 “殿下明察秋毫。”裴一雪请命道:“常枫与草民略有些交情,草民愿替殿下排忧,迎回驸马。” 齐王打量了他半晌,才缓缓开口:“裴公子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草民定不辱使命。”裴一雪应道。 从裴一雪进宅,没几句话的功夫,身着嫁衣的杜若,手中拿着红盖头,便独自匆匆走出院门,径直朝着齐王所在的方向赶来。 山坡上,齐王身姿挺拔地立在一众死士身前,旁侧还放置着一顶装饰华丽的大红花轿。 “殿下。”看清来人,杜若驻足,隔着数米距离,与齐王遥遥相望。 “阿若。”齐王笑着,朝杜若伸手,“为夫前来迎你回家。” 见此,杜若面上也跟着绽起一抹灿烂笑容,“好。”他快步走到齐王身前,轻轻搭上齐王的手。 花轿抬至城门,正巧撞见谢玉书策马出城。 见到同样骑马的齐王,身后还跟着一顶花轿,谢玉书急忙勒停,拱手行礼:“微臣拜见齐王殿下。” 齐王扫了眼人,“一大早便风尘仆仆,谢大人这是急着去何处?” 第66章 谢玉书视线移至花轿,“听闻昨日……驸马遭歹人劫持,臣有些担心。” “劳谢大人忧心,驸马现下已寻回,入了花轿。” “他可好?”意识到自己语气似乎急了些,谢玉书赶忙缓和语气,又问道:“歹人可有捉住?” “驸马很好,未曾伤到。歹人已就地正法。”齐王不紧不慢地回着。 “那便好,那便好。”谢玉书盯着花轿,手中缰绳越攥越紧。 那模样,竟似意中人被迫嫁于他人,而自己只能远远瞭望,满心无奈与悲凉。要不是齐王知晓谢玉书一面也未见过杜若,都要怀疑谢玉书对杜若情根深种了。 齐王疑惑开口:“谢大人是否弄错了些什么?” 他想不通,谢玉书昨晚分明已与裴一雪拜过堂洞了房,如今又为何跑来这儿哭坟? “是微臣弄错了。”谢玉书牵强扯出个笑,他策马让道,待马蹄立稳,再次朝齐王拱手:“臣恭贺殿下与驸马,椿萱并茂千秋喜,兰桂同芳…万世安。” “多谢谢大人。”齐王颔首,带着花轿进城,与谢玉书擦身而过。 齐王与驸马昨日未完成的婚礼仪式,于今日申时完毕。 谢玉书作为宾客,在席位上也瞧完了每一步。 待众宾客散去,他也拖着失魂的躯壳回到谢府,抬头,谢府的红绸、大红灯笼依旧高高挂着,还未撤去。 抬步上完青石台阶,谢玉书问向门房:“夫人回了吗?” 门房连忙答:“申时便回了,现下理应在前厅,等大人回来一块儿用膳呢。” 用膳?谢玉书愣了愣,心中不乏生出些愧疚。今日他确实有些忘形了,新婚头一日,竟将杜若独自撇下。 他快步赶往前厅,桌前杜若正吃着,仰头看到他,欣喜唤道:“我以为阿书还要些时候。” 那声阿书,叫得谢玉书又有些恍惚,他回过神,说:“杜小姐往后无需再等我,府内没什么规矩,随意些便好。” “阿书。”裴一雪搁下手中木筷,起身走向谢玉书。 他靠近,谢玉书身体肉眼可见地绷直:“杜小姐,我……” 裴一雪用回原本那清朗的声音,低声说道:“阿书,是我。” 谢玉书眸中瞬间翻起惊涛骇浪,裴一雪食指抵上他的唇瓣,轻声说道:“我们回房。” 拉着一脸懵的谢玉书回到喜房,裴一雪反手关上房门,动作利落地揭下人皮面具。 “你……”谢玉书怔愣,伸手摸向他的脸,“一、雪?” “嗯。”裴一雪捉住谢玉书的手,眼中满是温柔。 谢玉书拿起他手中的人皮面具,细细查看了番,问道:“何处、得来?” “找高人刻的。”裴一雪道,“没了红盖头遮面,我便只能靠它掩人耳目了。” “昨晚,是你。”谢玉书瞪着眼:“齐王府——” “那头的自是杜若。阿书昨夜喝了许多,竟都识不得我了。” “齐王知晓?”谢玉书满是担忧。 “嗯,他与杜若两情相悦。” “他们,你们,齐王怎会与你一同乱来?”谢玉书慌张叮嘱他:“此事乃误会一场,阴差阳错,我去禀明陛下,辞去官职,陛下定能法外开恩。” 裴一雪抬手拦住人,“并非误会。此乃我一手就成。” “一雪。”谢玉书盯着他的眼,“欺君之罪,你知晓你会如何吗?” 裴一雪认真道:“我知。” “你!”谢玉书眼底泛起红色:“为何…为何不提前与我商量?” 裴一雪反问:“若阿书知晓,会同意吗?” 谢玉书沉默,裴一雪缓缓转身,腕骨却即刻被谢玉书握上:“你要去何处?” “谋划此事,只因我不愿见阿书娶旁人为妻,却不想给阿书造成了困扰。”裴一雪扭头对谢玉书温柔一笑,“我去禀明陛下就好。” “一雪我,不是这个意思。”谢玉书踱步至他跟前急道。 裴一雪望着人没答话,对视间,谢玉书一把拥住他,“我们不说了,不说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来京城的,不该选择这条路的。” 这下轮到裴一雪愣住了,“怎会是阿书的错?”他环上人后背,“皇帝乱点鸳鸯谱,罔顾他人意愿,且为官当贤者居之,双儿为官不可嫁人的规矩,本不该存在。” 谢玉书箍着人,没答话。 他说不准自己此刻究竟为何心境,头顶欺君之罪,一念生死,可裴一雪还在,他心底庆幸和开心,似乎要远大于欺君之罪带来的惶恐。 第59章 三日后, 晋王府。 清晨。 “婚礼成了,房也洞了。”晋王指尖拂过兰草冰冷的叶片,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算计, “该轮到我们登场了。” 齐王心仪杜若, 怎会转头爱上裴一雪?还特意请旨赐婚!更蹊跷的是, 婚礼竟与谢玉书同天,裴一雪还坐花轿、盖红盖头,其中意图昭然若揭。 暗箱换婚。如此胆大包天,欺君之罪板上钉钉!谢玉书、齐王、裴一雪、杜若,一个都跑不了! “备车。”晋王眼中厉光一闪,“本王要去面见父皇!” 椒房殿外,齐王跟着太监进入殿内。 皇帝从奏折上抬眼,扫过跪地的晋王, 声音听不出情绪:“老四, 急急忙忙求见,所为何事?” “儿臣要揭发齐王、谢玉书、裴一雪、杜若。”晋王的声音压抑着兴奋,“他们欺君罔上!” “欺君?”皇帝眉峰微蹙。 “正是!齐王倾心杜若,谢玉书与裴一雪早有私情!他四人不满父皇赐婚,又不敢抗旨,竟行那狸猫换太子之计, 李代桃僵!”晋王语速飞快。 “证据何在?”皇帝放下奏折,目光锐利。 “此刻, 谢玉书胸前孕志已绽,齐王胸口孕志黯淡,便是铁证!” 皇帝冷哼一声:“朕岂能仅凭你一面之词,便要他们宽衣解带,自证清白?” “父皇容禀!”晋王急切申辩, “去年上元节,儿臣亲眼撞见齐王与杜若暗巷私会!杜若刚被赐婚,齐王转头就求娶裴一雪,还指定叫裴一雪花轿红盖、婚期撞日!再看谢玉书,前脚跪求父皇收回成命,后脚便欣然完婚,后更是与齐王来往密切!桩桩件件,岂是巧合二字能掩?” “你说……齐王爱慕杜若?”皇帝的眼神陡然转冷,“杜衡当日求旨时,可是言之凿凿,说杜若心悦谢玉书。” “许是杜若早已变心,亦或是杜尚书……误会了女儿心意也未可知。”晋王辩解道。 “呵,你倒会替他们想理由。”皇帝声音陡然降温,“既有此等疑心,婚宴之前为何缄口不言?偏要等到木已成舟、新人礼成,才来告发?” “父皇…儿臣……儿臣也是方才参透其中关窍,这便速速入宫面见父皇。”晋王心中一堵,直觉皇帝又在偏袒齐王。事到如今不去追究欺君重罪,反倒责怪起他来?又不是他欺君! “事关祖宗礼法!双儿嫁人入朝为官,颠倒乾坤,亵渎律法,辱没皇家威严!儿臣愿以性命担保,此四人欺君属实,万不可姑息!”晋王重重叩首,掷地有声。 皇帝盯着他,半晌,寒声道:“意思是,若他们清白,朕就摘了你的脑袋?” “父皇……”晋王气焰一窒,但想到眼线密报,复又咬牙,“还请父皇明鉴!为一己私欲换婚欺君,这是将我皇室颜面踩在脚下践踏!罪不容诛!” “看来,你是铁了心,要用这项上人头作保了?” “为护皇家尊严,儿臣万死不辞!” “好,好,好得很!”皇帝指着他,怒极反笑,随即厉喝,“宣齐王、京兆府少尹谢玉书、其妻杜若、驸马裴一雪,即刻进宫!” 传召的太监抵达谢府,裴一雪和谢玉书正在用午膳。 得知要与谢玉书一起进宫面圣,裴一雪心中暗动。 “有劳公公。”裴一雪不动声色地将一枚金锭塞入太监手心,笑容和煦,“不知陛下除了召见我与郎君,可还有他人?” 黄灿灿的金锭立竿见影,太监笑容真切了许多:“回夫人,齐王殿下和驸马爷一并奉召。”他压低声音,“晋王殿下……已在殿中等候多时了。” 太监离去,裴一雪嘴角扬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 四人同召,晋王在场,果然是为了换婚一事。 成婚之时晋王按兵不动,等的就是生米熟饭、无可辩驳的这一刻,想凭那唯一的“铁证”给他们致命一击。 布局多时,鱼儿终于咬钩了。 谢玉书瞅向他,“陛下召见,怎地如此开心?” “自是开心的,我还未见过当今圣上了。”裴一雪扬起笑,牵起谢玉书的手,身体靠近了些,低声说:“阿书,此次进宫,那位大概率是要问责,阿书只要记得我始终都是杜若便好。” “问……”谢玉书瞳孔缩了缩。 “嗯。”裴一雪紧了紧人的手,眼神交互间,无需多言,都心知肚明彼此所说为何。 第67章 宫门外,两驾马车不期而遇。 自马车下来,四人便碰了头。 杜若自上次病重便“体弱”难自理,而齐王和裴一雪一向对外都是“病弱”之体。 于是宫内便出现了奇特的一幕:身强力壮的谢玉书,带着三个“病秧子”——齐王、裴一雪、杜若,步履缓慢地向椒房殿行去。 椒房殿外,太监尖利的唱喏声响起:“宣——齐王赵景琰、驸马裴一雪,京兆府少尹谢玉书、夫人杜若——觐见!” 殿门洞开,四人行礼如仪。殿内气氛凝肃,落针可闻。 皇帝的视线沉沉压下来,最终锁在谢玉书身上,锐利如刀锋。 “朕记得,”皇帝的声音打破沉寂,每个字都敲在人心上,“当初杜衡为女请婚。朕念杜家之功,闻杜若之才,遂赐婚于你。”他目光陡然冰寒,“然旨意刚下,你便跪于御书房外,求朕收回成命……” 皇帝身体微倾,无形的威压弥散:“谢爱卿,当着朕的面,把你当日之言,再清清楚楚地说一遍。”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谢玉书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空气紧绷欲裂。 谢玉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向皇帝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他没有辩解,而是以一种诡异般坚定的语气开口:“臣当时跪伏于福宁殿外,泣告陛下:‘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臣……心已有所属。’”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落地,这正是他当时的原话,也坐实了他曾有心上人的事实。 晋王几乎要笑出声:“父皇!您听见了!他当日宁冒杀头之罪也要抗旨拒婚,转眼却欢欢喜喜迎娶杜若,岂不可笑?只怕他明媒正娶是杜若,夜夜同床共枕的却另有其人!” 皇帝的目光更加冰冷,如寒霜般笼罩着谢玉书:“晋王所言,你作何解释?你心上之人——”皇帝扫向齐王身侧的“杜若”,“可是裴一雪?” 扯谎,谢玉书并不擅长。即使此番问话,裴一雪在马车内已与他演练过无数次,他的心跳还是不由地加快了几分,手心也跟着渗出薄汗。 但他绝不能露出任何破绽,否则他、裴一雪、齐王以及杜若,便都会被定下欺君之罪。 谢玉书再次深深躬身,望着皇帝,眼神异常坚定:“陛下明鉴。臣当时确实愚钝不堪,没成想引出此等误会。” 他顿了顿,“臣当时所言‘心有所属之人,正是杜尚书的千金,杜若小姐!”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荒谬!”晋王惊怒交加,失声叫道,“你抗旨拒婚的就是杜若!如今又说倾心于她?滑天下之大稽!!” “臣万万不敢欺君。”谢玉书呼吸略微急促了些许,“臣初入京城时,曾与杜小姐有过一面之缘,惊为天人,自此倾心。然……那时臣并不知杜小姐便是杜尚书之女,阴差阳错,才有此抗旨之举,引出天大误会。” 得益于裴一雪事先的反复铺垫与暗示,他此刻说来情真意切,毫无滞涩。 皇帝旋即转问裴一雪初见谢玉书之事,裴一雪坦然承认杜若对谢玉书“一见倾心”。 他也不怕皇帝和晋王去彻查,毕竟杜若和谢玉书确实见过一次,只是那匆匆一面,双方不仅不知彼此身份和姓名,更没那所谓的一见倾心。 皇帝龙颜大悦:“好好好!想不到朕这桩赐婚,竟是成全了一对早已互生情愫的有情人!朕倒是当了回月老!” 晋王眼见皇帝信了,急怒攻心,又将齐王与杜若上元节“幽会”之事抛出。 胡编乱造,对齐王和裴一雪而言,自是手拿把掐。否认、辩解、反诘,理由信手拈来,滴水不漏。 眼见所有指控皆被化解,晋王索性孤注一掷:“父皇!是非曲直,验过齐王与谢玉书的孕志,顷刻便真相大白!” “四皇兄为何要如此咄咄逼人,竟想我当众宽衣验身,遭此屈辱。”齐王痛心疾首。 “不过叫你脱件衣服,你若无问心无愧,又岂会怕?” 齐王眼底闪过一丝寒光,“若验后并非如皇兄所言,又当如何?” 晋王:“绝无可能!” “够了。”皇帝一声厉喝,打断了争执。 “父皇!”晋王扑通跪倒,“儿臣愿以性命作保!若谢玉书孕志未绽,齐王孕志未消,便是儿臣诬告!甘愿以死谢罪!” “老四!!”皇帝勃然大怒,一掌重重拍在御案之上,震得砚台乱跳。 “父皇!!”晋王声嘶力竭,眼中布满血丝。 “来人!”皇帝怒火中烧,声如雷霆,“将晋王押回王府,禁足三月!让他好生闭门思过!” “父……皇……”无尽的恨意与不甘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晋王的心脏。 眼线密报,齐王孕志分明已消,谢玉书孕志确然已绽!欺君铁证就在眼前! 可他的好父皇却为了偏袒齐王,反倒将他关了起来。 燕王、秦王、魏王便算了,赵景琰一个双儿,凭什么?! 就因为齐王有个会勾引人的狐媚子母妃吗? 他不甘心,他好不甘心。 第60章 春至回暖, 天际夕阳如熔金般灿烂,映照得京城一片金黄。然而,这生机勃发的表象下, 却悄然笼罩着一股阴霾。 黎明药堂内, 一名候诊的病患, 忽然之间栽倒在地,引得店内一阵骚动。 “莫非又是何种疫病?”不知是谁慌忙中喊了一句,人群瞬间如潮水般退去,远远望着那昏倒在地的人,不敢靠近分毫。 “莫慌莫慌,大家切莫惊慌。”坐诊的郎中迅速反应,以绢布蒙住口鼻,小心翼翼地探向昏倒者的脉搏。 片刻之后, 他眉头紧锁, 指挥着伙计将人抬进后厢,又安抚好百姓的情绪,匆匆上楼。 “东家,又发现一起病例,症状与以往大相径庭。”坐诊郎中拧着眉,一脸担忧, “短短一月,前前后后已经是第六次了, 这些病株以往都不曾见过,扩散之迅速,令人胆寒。而京兆府那边至今还未有消息传来,若那刻意投毒之人不能尽快归案,我们恐怕防不胜防啊。” 近一月京兆府和黎明药堂都忙得晕头转向。 裴一雪端坐于桌前, 将手中的病史录缓缓合上,抬眼望去,“线索、证据尚不足,他们也需要些时间来调查。我们只管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确保投出的任何一种疫病都不得扩散便好。至于查案,投毒者接二连三出手,终究会露出马脚的。” 随坐诊郎中来到楼下,榻上病人虽未醒转,却已不觉难受地哼唧出声。 裴一雪上前查探了番,病人脉象虚浮紊乱,全身肌肤绯红却冰凉如霜,唯正胸口那处滚烫如火。 探完脉象,裴一雪迅速提笔写下一帖药方,递给坐诊郎中,随后,亲自为病人施针。 两轮针毕,患者终于悠悠醒转,嗓音沙哑地唤了一声:“神医……” 裴一雪从坐诊郎中手里接过已熬好的药,递给人:“别怕,有黎明药堂在,定能保你无恙。” 病人端起药着急忙慌一饮而尽。见此,裴一雪问道:“近三日你见过哪些人,又在何处碰见,烦请事无巨细地写下来交给药堂。” 病患连连应下,提笔竟洋洋洒洒写了近五十人,坐诊郎中捏着名单的手都不由抖了抖。 “东家。”管事匆匆进屋,视线扫过屋内几人,附在裴一雪耳边轻声道:“长安街,发现一起疑似新式疫病,如今人半只脚踏入鬼门关,几位坐诊郎中已然尽力,问东家能否有空施以援手。” 裴一雪侧目,沉声吩咐道:“备车。” 历经一月的天降疫病,京城风情不复往日,热闹的长安街如今路上只能瞧见寥寥几人。 处理完药堂病患,天已黑尽。 裴一雪来到马车边,车夫却不知去了何处。 他扶着车框站立想缓口气,忽地身后寒光一闪,无尽的寒意从脊柱窜出,他本能侧身躲避。 凶手刺了个空,迅疾调转方向,再次朝他心口刺来。 练家子的身手极快,裴一雪根本来不及再躲。 刀尖刺入血肉,剧痛袭来,被卡车撞上时的死亡气息再次缠上裴一雪。 他扣住凶手持刀的手腕,抵住不让刀刃再进半分,一手药粉迅疾洒向凶手。 凶手连忙抬手捂住口鼻,下一刻,白眼一翻径直倒地。 “东家!”药堂伙计匆匆赶来,瞧见情况不对,紧忙将裴一雪扶回药堂。 所幸裴一雪的伤不致命,胸口那处虽靠近心脏,但偏离了半寸。 坐诊郎中替裴一雪处理完伤口,扶裴一雪到床榻上坐好。 坐诊郎中道:“我看那凶手八成就是投毒的幕后真凶派来的,东家屡次化解他的奸计,他便对东家生了杀心。简直丧心病狂,他究竟为何非得害人!” “耐不住性子想派人除掉我,必然已到了穷途末路之时。既然他敢派人到黎明药堂行凶,药堂自然不能放过这份大礼。”伤口阵阵发疼,裴一雪心下不免滑过狠戾。 第68章 坐诊郎中试探问:“东家的意思?” 裴一雪盯着人,只是吩咐:“拿纸笔来。” “是。”坐诊郎中心有疑惑,却没再多问,转身去取来纸笔。 床边,裴一雪迅速写下了一药方递给郎中,“按照此方配好药,交于我。” 郎中拿到方子,粗略扫过。“吱呀——”正缝管事开门进来。 管事端着一碗药汤,瞧见郎中转身离开,手中还捏着份药方,便将药碗递给裴一雪,疑惑地问道:“东家这是还需抓药?” 裴一雪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凶手都将线索亲自送上门来了,药堂自然得物尽其用。无论多么严密的嘴,多么坚定的心性,只要是人,喝下此药,都会乖乖说实话。” 听到此话,管事眼神都亮了,“这幕后之人怕是怎么都没想到,自己预谋的刺杀竟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碗中褐色汤药水波微荡,隐约倒映出一张苍白无力的脸。裴一雪对着倒影扯出个笑,随后仰头咽下药将药碗递还管事,“那人现下如何了?” 管事接过碗,躬身回:“凶手已醒,现正绑于后院柴房。”管事顿了顿,“谢大人担心神医安危,现正在外等候,东家可要见?” 提到谢玉书,裴一雪心神微动,他起身穿戴好衣服,吩咐说:“那便邀谢少尹一同前往,听听凶手的供词。” “是。”管事应声,声线里不乏兴奋之意,仿佛已经看到了破案的曙光。 晋王府。 “废物!”晋王一个砚台朝对面几个黑衣劲装装扮的男子砸去,“看看你们找的什么人?连个七旬老头都弄不死,还被抓进了京兆府留下把柄,本王养你们有何用?!” 侍卫们大气不敢喘,纷纷低下头,生怕触怒晋王。 晋王骂道:“顶着你们的脑袋好好想想,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未处理干净的地方?若等京兆府查到,晋王府怕是彻底完了。” 只要查到某一嫌疑人,给喂下徐一那吐真言的药,便会牵扯出更多的东西。晋王越想越后怕,计划有变,必须得提前,而徐一断不可留。 至少不能留在京城。 齐王招来那个刚被他砸破头的侍卫,附耳低声吩咐。 ………… 正午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裴一雪躺在园中摇椅上,享受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清闲时刻。 风声穿过树冠,麻雀傲娇叽喳个不停,没多久一阵稀疏脚步由远及近。 管事到他身旁站立:“东家,朝廷传来消息,三日前疫病天降青州,死亡人数达千余人,现已全州封锁。 然圣上怜惜东家身体,交代东家安心在京城休养,青州之事朝廷已派遣神医薛九针、阎王愁、活白骨三位,带着黎明药堂近一月累积治疗疫病的经验和方子赶往青州支援,相信不久便能传回捷报。” 裴一雪双臂搭在摇椅扶手,手指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下,时间已过三日,青州情况只怕不容乐观。他问:“疫病症状可与前六例对的上?” 若是对不上,拿着往日的方子前去只怕起不了多大用,青州可谓是他的老巢,李氏、戚达等人都尚在青州,可别被一场疫病一锅端了。 管事回:“那位公公未曾提到症状,不过既让三位神医带着我们已研制出的药方前去,理应是能对的上。” “晓得了。”裴一雪指端轻敲扶手,近一月以来,皇帝理应清楚遣他处理疫病最为合适,如今勒令他留在京中,当真只为体谅他的伤势? 而幕后之人,在京城搅不起风云,便投疫病去青州,到底所图为何? 裴一雪轻叹了口气,且等着看结果如何吧。 不止他,上到皇帝、下到文武百官,都在等一个结果,也都在期盼青州那方传来好消息,以及幕后凶手早日落网。 整整十日过去,幕后真凶仍未捉住,而青州那方捷报未曾传回,传回京城这方的却是疫病扩散至三省的噩耗。 晚间,药堂二楼,裴一雪握着青州黎明药堂总堂传来的求救信,手都不由紧了紧。 作为疫病爆发的起始站,凌宜百姓伤亡惨重,黎明药堂的伙计和坐诊郎中接连病逝数十人,朝廷派去的三位神医,其中‘活白骨’不幸中招离世。 “扣扣——”敲门声响起,门外传来管事的声音:“齐王在外等候,东家是否引见?” 裴一雪将一摞书信仔细叠放整齐,随后轻声道:“请进来吧。”齐王此时到访,裴一雪心中直觉,此次来访大概率与疫病脱不了干系。 “是。”管事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裴一雪起身,缓步走到桌前坐下,提起茶壶,斟了杯茶水。 “吱呀——”屋门从外向内被轻轻推开,齐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神色惆怅,脚步略显匆忙,显然心中忧虑重重。 裴一雪端起一杯茶水,轻轻抿了一口,待齐王走近,他刚要起身相迎,却被齐王急忙伸手拦住:“神医身上有伤,无须多礼。” “多谢殿下。”裴一雪微微点头,引着齐王入座,又替他斟了一杯茶,问道:“殿下此次前来,可是为了凌宜、百越、承平三省的疫病之事?” 齐王听闻,面露惊诧之色。此次疫病扩散至三省,宫中昨晚才得到消息,为避免引起恐慌,消息一直处于封锁状态。 他忍不住问道:“敢问神医是从何处得知的?消息竟如此灵通。” 裴一雪微微一笑,说道:“济世驿站的站点如今已遍布八省,为传递消息提供了不少便利。” “原是如此。”突然,齐王起身朝裴一雪一拜,“前段时日神医在京城遇刺,乃京城官府过失,本王在此替他们向神医赔个不是。” “殿下这是作何?圣人千虑尚有一失,京中人流何其多,官爷们纵使眼不眨地盯梢,也不免会有所遗漏,再正常不过。” 裴一雪说完,齐王身体反倒佝得更低。 “这礼神医担得起,此番疫病来势汹汹,若无法控制,大庆恐难逃一场大劫。 齐王赵景琰在此恭请神医,望神医怜凌宜百姓、怜大庆百姓之苦,施以援手。 神医此次若救大庆于危难,往后凡神医所至,玉阶免拜,百官见驾侧立让道,金针所指便是圣意所向。” 这饼画得着实有些大,裴一雪道:“这是圣上的意思?” “是本王的意思。”齐王眼底头一次迸发出不加掩饰的野心,“暗投疫病之人尚未归案,朝中文武百官皆惧京中遭难,便想留神医在京以保自身安危,父皇也始终犹豫不决。” 裴一雪将人性中的弯弯绕绕看在眼里,却并未说破,没想到齐王倒是说得直白。他思索片刻后问道:“若草民离开,京城当真遭此劫难,殿下便不怕吗?” “怕,本王怕京城子民也遭此一难,但凌宜、百越、承平三省每时每刻都有我大庆子民亡逝,已容不得犹豫。” 裴一雪暗自思量,问:“殿下可还有何要说的吗?” 相视片刻,齐王开口道:“青州疫病严重,本王心系百姓,夜不能寐,愿与神医一同前往。” 裴一雪闻言,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会心的笑容,说道:“明日早朝,仰仗殿下引草民进宫面圣。” 第61章 早朝之上, 百官就派谁前往疫病三省赈灾又一轮争论完毕。 谁也不愿去,都想方设法将政敌推入这险境。 毕竟前一批派往青州的官员,头七已过, 而那方的疫病反倒越发猖獗, 去者几乎等同于赴死。 “臣启奏陛下!”一位五品小官顶着满朝文武和皇帝锐利的目光, 手持笏板躬身出列,“如今凌宜、百越、承平三省疫情刻不容缓,望陛下速速决断,即刻遣徐神医前往疫区,救万民于水火!” 竟是重提昨日已议定、让徐一暂留京城之事。 吏部尚书立刻上前反驳:“徐神医若离京城,幕后贼人对京城百姓伺机下手,危及皇城与陛下安危,届时谁来担当?臣请陛下慎察!” “徐神医去留容后再议, ”皇帝声音沉沉, 带着一丝不耐,“众卿还是先议定,究竟派谁前往凌宜主持赈灾。” 五品小官的话未溅起丝毫波澜,众人目光再次聚焦于派哪位大臣去赴险。 吏部尚书目光一转,瞥向户部尚书:“若臣没记错,王尚书老家原是承平?想必对承平乃至其余二省的风土人情, 算是颇为了解?” 皇帝闻言,视线也随之投去。 户部尚书王大人即刻出列, 躬身急道:“启禀陛下,微臣离乡已有二十余载,方尚书所谓‘颇为了解’,实乃无稽之谈!”他断然回绝,话锋随即一转, 指向一旁:“若论对三省风土人情之熟悉,微臣倒听闻,杜尚书新结的贤婿,京兆府少尹谢玉书,正是出身凌宜青州!此去凌宜,谢少尹应是不二之选。” 杜衡闻言,面无波澜地步出班列,高举笏板,声音洪亮透着一股凛然大义:“陛下明鉴!小婿谢玉书确系青州人士。若能借此机会为家乡父老尽绵薄之力,为国解难,他定当仁不让!” 第69章 皇帝沉吟片刻,脑中忽然闪过三月前谢玉书因赐婚抗旨跪在福宁殿外,徐一为其求情时曾言“谢小友与老夫同乡”。 这其中“同乡”的情分,究竟有几何?皇帝正暗自思忖,忽见一名小太监步履匆匆地奔至御座旁侍立的老太监身侧,附耳低语了几句。 老太监挥手让小太监退下,随即躬身凑近皇帝,低声转述。皇帝闻报,眉头微蹙,随即道:“宣。” “宣——黎明药堂神医徐一觐见——!”老太监尖利的声音穿透大殿。 “徐神医?” “此时觐见?所为何来?” 殿下文武百官霎时一阵骚动,交头接耳,嗡嗡声四起。直到老太监一声威严的“肃静”压下,殿内才重新归于寂静。 裴一雪稳步入殿,向皇帝行礼拜见。皇帝直接问道:“神医此来,有何要事?” “回陛下。”裴一雪躬身,声音清晰而沉稳,“草民是为中部凌宜、百越、承平三省肆虐的疫病而来。” 此言一出,纵然方才还有些窃窃私语,此刻整个朝堂也彻底落针可闻,仿佛连呼吸都屏住了。 皇帝沉默片刻,问道:“神医对三省疫病,有何见解?” “陛下明鉴,”裴一雪抬起头,目光灼灼,“如今疫病已席卷三省,生灵涂炭。若再不加以遏制,假以时日,恐将我大庆拖入万劫不复之境地,不知又将有多少无辜百姓命丧黄泉!故草民斗胆,特此自请,愿随钦差大臣即刻启程赶往疫源重地青州,望陛下恩准!” 霎时间,文武百官如沸水入油锅,轰然炸开!顷刻间便分作泾渭分明的两派: 一派忧心忡忡,高举皇城安危大旗,力图将他留在京师: “陛下安危乃国之磐石!倘若那幕后贼人趁神医离京,在京城投毒作乱,危及陛下龙体,又该如何是好?!” 另一派则痛心疾首,以三省哀鸿为念: “幕后贼人是否会投毒京城尚未可知,纯属臆测!然三省百姓水深火热,病逝者已逾万人!岂能因这虚无缥缈的‘倘若’,便将神医强留京城,弃三省万千生灵于不顾?!” “本官何曾说过弃百姓于不顾?!只是主张待京兆府擒获元凶,京城再无后顾之忧时,再遣神医离京方为稳妥!” “若京兆府迟迟捉不住那凶徒,三省百姓如何等得起?!每拖延一日,便是上千条人命啊!” “够了!”皇帝一声厉喝,如惊雷炸响,瞬间压下所有争吵,“殿前喧哗,成何体统!” 百官噤若寒蝉。皇帝目光转向裴一雪,语气转为郑重:“神医心怀苍生,挺身赴险,真乃我大庆之幸!朕今日便在此,将三省黎民的性命托付于神医之手!望神医不负众望,早日平定这祸乱国本的疫灾,凯旋还朝!” 准允了裴一雪,朝廷仍需选派官员携赈灾银饷物资与他同行。 此刻,在百官眼中,徐一神医的医术几近通神。一月之内六场诡异疫病的扑灭,早已验证了“徐一在侧,性命无虞”的铁律,京城三岁小儿都知。 有神医同行,此行凶险骤降。甚至在不少人看来,那幕后黑手随时可能对京城发难,跟着徐一去凌宜,反倒比留在京城更安全几分! 更何况,若能办成这平定三省疫灾、拯救万民于水火的天大功劳,前程何愁? 一时间,朝堂之上,从皇子到百官,心思皆活络起来。 方才避之唯恐不及的苦差,转眼竟成了人人垂涎的香饽饽。 “陛下!”燕王赵宴清率先出列,“徐神医高义,儿臣身为皇子,岂能袖手旁观?值此大庆子民罹难之际,儿臣责无旁贷!燕王赵宴清,自请前往凌宜主持赈灾!” “怎能让燕王亲涉险境?”魏王赵弘璋紧跟着跨前一步,朗声道,“燕王儿女绕膝,且我那皇侄儿不过三五岁稚龄,此等差事,理应由儿臣这个无牵无挂的‘孤家寡人’前往!魏王赵弘璋,自请赴凌宜赈灾,望父皇成全!” 除了尚在禁足期的晋王,到场的皇子皆你争我抢,寸步不让,心中无不盘算:功劳即便己方捞不到,也绝不能让对手轻易捡去! 眼看皇子们争得面红耳赤,随行人选却仍未敲定——皇子赴险地,总要有一二得力官员辅佐。文武百官又纷纷跳出来,各陈理由,争相自荐。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沉,看着这前倨后恭、唯利是图的众生相,不由得冷笑出声,语气满是讥讽:“好啊!一个个忠肝义胆,倒显得朕和这些默不作声的爱卿们成了薄情寡义之徒!不若由朕亲自领着尔等,统统奔赴那凌宜疫区算了!这皇城,不要也罢!” 殿下百官闻言,霎时呼啦啦跪倒一片,冷汗涔涔。 皇帝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目光投向裴一雪,将难题抛了过去:“神医此去凶险异常,不知对随行大臣人选,可有要求?” 裴一雪心知肚明这是甩过来的锅,也不推辞。京城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他绝不会留谢玉书独自陷于此地。 至于皇子人选…… 六日前疫病已蔓延三省,此刻恐怕邻省也已遭殃。若能一举平定七八个省份的灾疫,收拢那浩荡民心,这份千载难逢的功业……裴一雪目光掠过御座。 齐王既有心于那个位置,作为盟友,自当助其一臂之力。 他躬身回禀:“陛下圣明。此行凶险万分,草民斗胆,期望同赴灾地的,乃是草民略熟悉、配合起来更为顺畅之人。只是草民对朝堂诸公知之甚少,有过几面之缘的,也只有齐王殿下和谢少尹了。” 此言一出,皇子们率先安静下来。在他们看来,除非功落己身,否则其他任何一个皇子去都于己不利,但齐王不同—— 一个已嫁作人妇的双儿,连上朝的资格都无,即便得了天大的功劳,又能如何?不过是在那锦绣衣裙上多添几朵无用的花样罢了。 魏王正欲开口表认同,燕王已抢先一步,语气带着几分轻松:“七弟既与神医相熟,且半年前曾亲赴凌宜体察民情,确为不二人选!” 有他领头,其余皇子也纷纷偃旗息鼓,随声附议推举齐王。 随行官员,除谢玉书外,皇帝又指派了开头那名五品郎中。 早朝散罢,裴一雪并未回药堂,而是径直来到了谢府等候。 谢玉书几乎是飞奔回来的,推开房门时气息未平。 “这是……怎么了?如此急切。”裴一雪迎上前,伸手欲扶。 谢玉书却一把抓住他的双臂,力道之大,让裴一雪微微一怔。 “陛下命我即刻收拾行装,随神医启程赶往凌宜!”谢玉书语速飞快,“疫区凶险,行程必是星夜兼程。我担心你——”他眼中忧色浓重,“舟车劳顿,你的身体恐难支撑……”权衡利弊之后,谢玉书紧盯着裴一雪的眼眸,艰难问道:“你想留在京城,还是……与我同去凌宜?” 裴一雪看着他纠结的模样,面上浮起浅笑,反问道:“阿书希望我留下,还是,与你同行?” “我……”谢玉书喉结滚动了一下,挣扎片刻,才极低极沉地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唉……裴一雪在心中无声叹息。看着谢玉书这般模样,他竟也一时拿不定主意“裴一雪”是否该去凌宜了。 然而思绪电转,他还是坚定了原计划。中部三省疫情如火燎原,足够让“徐一”分身乏术。他恐无法再分心扮演“裴一雪”这个角色。 裴一雪抬手掩唇,发出一阵压抑的轻咳。谢玉书立刻替他抚背顺气,声音满是焦虑:“又难受了?” “没有,老毛病,不打紧。”裴一雪抬眼看他,眸光温和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我这身子骨……若带上我,只会拖累行程。凌宜的疫情,等不得了。” 四目相接,裴一雪唇边勾起一丝安抚的笑意。谢玉书看着他苍白的脸,深吸一口气,终于下了决心:“那你……留在京城,务必照顾好自己。这段时日切勿出门,少与外人接触,所需用度差人去办。”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等我回来。” “好。”裴一雪一个“好”字刚轻柔落地,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被谢玉书猛地拽入怀中! 圈在后背的臂膀收得死紧,仿佛要将他揉入骨血。谢玉书整个身体都在不易察觉地细微颤抖。 裴一雪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撞了一下,他闭上眼,抬手回抱住那坚实的背脊,一下下轻抚着安慰:“放心。天子脚下,皇城所在,必定比旁处安全许多。阿书无须为我忧心。” “嗯……”谢玉书闷闷地应了一声,鼻音微重。 相拥片刻,裴一雪轻轻摩挲着他的背,提醒道:“阿书不是还要赶赴凌宜?该去收拾行装了。” “好。”谢玉书应着,像是被烫到般,猛地松开了他,转身疾步走向衣柜。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裴一雪瞥见他眼尾似乎泛起了一抹难以掩饰的红。 裴一雪跟了过去,“我帮阿书。”他接过谢玉书拿出的衣物,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打破沉重,“趁这会儿工夫,阿书不如,再多看看我?” 第70章 谢玉书动作一顿,目光飞快地扫过他脸,又迅疾低下头去,专注地叠着衣服。 “阿书?”裴一雪凑近人耳畔,低声轻唤。 “不能看。”谢玉书闷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这句“不能看”落入耳中,裴一雪的心不禁狠狠一颤!若是从前,他必定要追问到底,问问人缘何不能看?将谢玉书逼到角落里,让人说出羞于启齿的情话不可。 眼下,便算了吧。 不待他开口,谢玉书迅即起身,将包袱平铺于桌面。 见谢玉书情绪低落,裴一雪拿上衣物,走到人身侧,温声道:“有徐神医在,疫病至多半月便能平息。我在家,等阿书回来。” “好。”谢玉书始终低着头,当真不再看他一眼,只哑声道,“你照顾好自己。” 裴一雪笑着回:“阿书也是。” 话毕,谢玉书再未多言,随意抓了三套换洗衣物塞进包袱,大步流星地跨出房门。 裴一雪立在原地,目送那道挺拔却带着沉沉离殇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沉静。 他也该出发了。 第62章 午时, 城门下。 裴一雪策马赶到时,齐王、谢玉书和另一位五品郎中已在等候。 为了尽快驰援凌宜,众人皆轻装简行, 放弃了繁复的马车, 统一骑马。 “神医和殿下的身体, 骑马赶路可受得住?”谢玉书面露忧色。毕竟“徐一”年过六旬,而齐王对外还处于“病弱”的状态。 那五品郎中急得团团转,疫情容不得耽搁,骑马是快,可若因此累垮了神医,如何是好? 齐王与裴一雪对视一眼。 齐王沉声道:“本王近两日尚可,无须担忧。” 裴一雪亦道:“老夫虽年迈,筋骨还算硬朗。” “出发吧。”齐王一声令下。谢玉书点头领命, 目光掠过京城方向, 扬鞭策马,对后方数百护卫高喝:“启程!” 蹄声如雷,数百人的队伍卷起烟尘,迅速远离京城。 五日后,队伍穿过两省,抵达承平邻省赤璋。 不出所料, 疫病已突破承平防线,在赤璋境内肆虐。为阻隔疫情扩散, 赈灾队伍决定先在赤璋省边境县城曲江驻扎。 “曲江县染病者已逾三千,死者上百。”曲江县令引着裴一雪等人赶往隔离区,“病患皆隔离于城西,下官已下令焚烧遗体,以防毒株蔓延。” “官爷!官爷!”一名形容狼狈的妇人死死护着怀中两三岁的女童, 哭求官差,“囡囡还有气!还没死啊!” 县令摆手示意官差强行带走,裴一雪扫过女童面庞,急声制止:“且慢!”他上前探女童脉搏,翻开眼皮,“留下吧,还能救。” 他将孩子平放于地,取出针包,一枚银针精准刺入涌泉穴。七针过后,女童微弱的脉搏和呼吸渐渐恢复。 官差探其鼻息,喜极而泣:“不愧是京城派来的神医,果真有起死回生之能,我们有救了!” 裴一雪收针,转向县令:“先带老夫去焚烧尸骸之地。” 不足两里外,柴垛高垒,层层叠叠压着两三百具尸首。裴一雪耗时一个时辰,从中拣出七八十具仍有生机的“尸体”。 在众人屏息凝视下,他施术回春,让这些冰冷的躯体重新有了微弱的气息。 整整三个时辰过去,裴一雪起身时身形微晃。谢玉书眼疾手快扶住他:“神医?” “无妨。”裴一雪望着柴垛上剩下的两百多具尸骸,叹气道:“烧了吧。” 回程路过隔离区,一群人猛地冲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可是黎明药堂的徐神医?我们都是签过药堂互助契约的,神医得先救我们啊!” 裴一雪忆及契约条款,只承诺遇疾可支出三倍诊金,并未提及优先救治。但黎明药堂初入赤璋立足未稳,便得百姓信任,此刻予以回馈,自是应当。 “多谢诸位信任黎明药堂,”裴一雪将人一一扶起,“诸位有难,药堂义不容辞。诸位放心,若持契约至药堂坐诊大夫处,在同等病况下,必得优先救治。” 此言一出,其他病患登时哗然。 “凭什么?那我们呢?” “不就是钱吗?多少钱?那契约我现在就签!” “对!我们现在签!” “诸位稍安。”裴一雪眉头微蹙,“持契约者,只在黎明药堂郎中处优先。全城召集的医者远不止黎明药堂一家。至于现签契约,疫病波及七省,黎明药堂全力以赴抗击,互助契约已暂停开放。” “歪理!”一名衣着尚好的男子高声嚷嚷,“旁的郎中若能治,何须等你?朝廷派你来,莫非只管你那药堂的私利?” “来人!”县令急喝。 “不必。”裴一雪拦住官差,直视那男子,“其一,救治全城百姓非老夫一人能为,老夫职责是尽快研制治法,授予众医,共抗疫病。其二,事分缓急,若有濒死病患,可速抬至老夫跟前。其三,疫病之前,黎明药堂承百姓信赖,签下契约。如今他们遭难,药堂‘私利’可弃,但他们的‘权益’,药堂必当守护!” 他几句话堵得男子哑口无言。 语毕,在官差护卫下,裴一雪离开了喧闹的隔离区。经手七八十例濒死病患,他对此次疫病的疗法已胸有成竹。 回到县衙,裴一雪即刻部署:“召集行医十年以上医者,传授此套针法。另按此方及感染人数备药,若城内药材不足,速令济世驿站从他省调运!” 处理完曲江事务,裴一雪又提笔疾书两封信:“还请殿下拓印此信,快马送往邻近各省及各边城,尤其赤璋、江溪、连庄、山杭四省边界,严防疫情外扩。观曲江病例,一人身上毒株已有异变迹象。青州作为疫源之地,恐更凶险,老夫需即刻前往。” 从曲江到青州,又耗两日。裴一雪马不停蹄,直奔燕城黎明药堂总堂。 “东家!”一见裴一雪,掌柜陈营老泪纵横,扑了过来,“您可算回来了!呜呜……” 这一嗓子,引得堂内遍地哀声的病人纷纷侧目。 “神医!是徐神医!”不知谁又喊了一声,病患们登时如潮水般围拢。 “神医救命啊!” “救救我家孩子!” 药堂伙计和护卫慌忙将裴一雪护在中央。“诸位勿慌!”裴一雪扬声安抚,“疫病药方已下发各药堂,按方服药,便可无恙。”倘若感染的并非那变异毒株的话。 好不容易安抚住众人,裴一雪随陈营进入内堂。见他几番欲言又止,满面愁容,裴一雪眼神示意陈营进里屋说。 “东家,”陈营愁苦万分,“疫前,凌宜省几乎全省百姓都与药堂签了互助契约。本想是为百姓谋条后路,积德行善。岂料不满两月,这该死的疫病就来了!契约在身,数百万百姓的药费,药堂都得自掏腰包垫付啊!五百多万人!当初收的那点契约银,加上药堂整年所得,连同济世驿站的盈余,全填进去了!如今已是入不敷出,下月伙计的月钱都发不出了!这可如何是好?” “莫慌。”裴一雪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也未曾想,自己有朝一日竟会从挥金如土的富商,一夜打回原形,变回当初初来乍到、连件新衣都买不起的穷光蛋。 “朝廷所拨三千万两赈灾银,应能顶上一段时间。至多半月,待八省疫情消逝,一切自会好转。”他宽慰两句,又问道:“西塘县如何?奶娘和戚达他们可好?” “西塘县城城小人少,比燕城略好。李婶在乡下,戚达在七侠崖,都远离人烟,一切安好。” “那就好。”裴一雪稍稍放心,“稻花村和济世驿站应还有些囤积药材。即刻传信戚达,按此单所列数额,速运往各地黎明药堂。” 整整一下午,裴一雪在药堂处理了十几例棘手的变异毒株病患,忙得头晕眼花。 “敢问可是黎明药堂徐神医?”裴一雪正俯身检查一名病患,身后传来问询。 他转身望去,只见几位年近七旬的老者,领着数十人的队伍,拨开哀嚎的病患,朝他径直走来。人人身背药箱,皆是医者模样。 裴一雪迎上前:“敢问诸位是?” 领头老者拱手:“玄谷医仙司空照,久仰黎明药堂大名,久仰徐神医。” “医仙言重,折煞老夫了。在下亦久仰医仙圣名。”裴一雪赶忙还礼。 玄谷医仙司空照的名号,响彻大庆乃至诸国,其“灵枢天星针法”传说能救心脉断绝之人。 在裴一雪心中,此书世界,医术堪与他比肩者,唯司空照一人。去岁冬日皇帝病重那次未能得见,不想今日在疫区相逢。 八省疫区皆病人多而医者少,司空照带来的这数十位大夫,无异于及时甘霖。 “此礼神医当之无愧!”司空照郑重道,连同身后众医一同鞠躬,“神医为救苍生,散尽家财,不辞劳苦,日夜兼程为各地研制良方,令我等行医之人汗颜!为此,我等集结八千五百余名医者,分作三百六十二队,正奔赴八省各地黎明药堂驰援。我等特来燕城,略尽绵薄,还望神医与药堂莫嫌微末。” 第71章 裴一雪心头一热,手指微颤。他原以为司空照只带了眼前这一批人至燕城,未曾想竟发动了八千五百余医者,散入八省疫区! “医仙与诸位同道高义,黎明药堂代凌宜百姓深谢大恩!”裴一雪郑重回礼。有此强援,不知多少人能免于因缺医无医而枉死。 支援的大夫们迅速投入救治。众人几乎不分昼夜,睡眠时间被压缩至一两个时辰。如此高强度工作持续三日,包含各类毒株治疗方案的信函,一封接一封自朝廷驿站飞递八省各地。 各地医者在黎明药堂的引领下,放下成见,齐心协力。 除司空照组织的援军外,更有四方自发赶来的医者源源不断涌入疫区,极大缓解了医患比例悬殊的困境。 药材与食物方面,济世驿站日夜兼程,顶住了绝大部分运输压力。 一切看似步入正轨,唯有钱财一项,成了横亘眼前的巨大难题。 治疗变异毒株所需珍稀药材耗费巨大,朝廷拨下的三千万两白银分摊八省后,精打细算也仅支撑了三日。 若无后续资金,药材与食物单靠零星捐赠无异于杯水车薪。 济世驿站能运货,却无法凭空变出货物来运。 第63章 房间内, 裴一雪就差愁秃了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药材, 纵使黎明药堂汇聚八方医者, 也治不了这肆虐的疫病。 “东——东家!”陈营一声急唤, 差点让紧绷心弦的裴一雪惊得魂飞魄散。 难道又出大事了?裴一雪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强打精神看向来人:“何事如此慌张?” “钱!好多钱啊!”陈营激动得手舞足蹈。 裴一雪手指用力按压着穴位,连日来每日不足两个时辰的睡眠让他精神恍惚。他怀疑自己幻听了,甚至怀疑自己仍在梦中未醒。 否则,怎会听到陈营喊着天上掉下来很多钱? “东家东家!”见他没反应,陈营急不可耐地嚷道,“整整一亿万两白银!咱们不差钱了!” 一个亿?裴一雪不禁嗤笑出声,他抬手重重拍向自己的额头, 他在做梦, 无疑了。 “东家,您怎么了?”陈营还在那儿说着。 裴一雪望向人,问:“哪儿来的这么多钱?”他倒要看看,自己在梦里,究竟是怎么梦出来这一个亿的? “常公子带来的啊!”陈营的声音拔得更高。 裴一雪默然,这梦还算没完全脱离现实, 好歹编了个靠谱的来源。 常家,大庆首富, 确实有这个财力,但举家冒险掏空大半家底支援青州?凭什么呢? “东家您这是怎么了?怎么一点高兴劲儿都没有?”陈营看着他木然的表情,有些摸不着头脑。 梦都梦到了,干脆去看一看这一个亿,也好叫他感受一下这泼天的富贵。裴一雪撑着桌子站起身, 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走,瞧瞧去。” “好勒!”陈营连忙引路,边走边兴奋地喋喋不休:“听说是齐王殿下深谋远虑,十日前就密遣常公子奔赴其余二十四省,向各地富商募捐!虽说这一个亿是八方汇聚,可常家就占了多半!真不愧是首富,这份气魄,谁人不服?” 十日前?募捐?裴一雪混沌的脑中划过一丝清明,这梦的逻辑倒是出奇地自洽。 黎明药堂门口,大大小小几十口厚重的黑木箱堆叠着。其中五六箱敞开着,刺目的银票成捆码放,雪亮的银锭堆积如山,珠光宝气的首饰琳琅满目。 在它们之后,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排开,近百辆马车上满载的,正是此刻疫区最渴求的药材。 微风吹过,药材特有的清苦气息钻入鼻腔,裴一雪猛地一振,脑子里的混沌感瞬间消散大半。 这气味,真实得不像梦境! “如何?”常枫不知何时已踱至他身侧,抱着双臂,眉宇间带着风尘仆仆的倦意,却难掩那份傲气,“十日筹集一亿白银,九十六车药材,完好无损运抵燕城。本少这份能耐,可还入得神医法眼?” 自劫亲后,这是裴一雪首次再见常枫。他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以徐一的身份拱手道:“常公子一路奔波劳苦功高,老夫代八省百姓,铭感大恩。” 常枫扫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免了。” 就在此时,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青石路面上的寂静。一名驿卒高举着一卷明黄圣旨,飞驰至门前,翻身下马,声音带着十万火急的嘶哑: “急报!京城突发疫病!陛下、燕王、晋王、秦王……几位殿下接连病危!圣旨命神医徐一,即刻启程回京救治!” “你说什么?!”谢玉书脸色煞白,一个箭步冲到驿卒面前,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发颤:“陛下和几位殿下都……京城情况很严重?崇仁坊如何呢?” “这……大人恕罪!”驿卒喘着粗气,“小的只奉命传递消息……京城实情如何,小的委实不知啊!” 望着谢玉书方寸大乱、原地急得团团转的模样,裴一雪上前欲说些安慰话,只是刚迈了半步,口中那句“谢大人”堪堪唤出,便眼前骤然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前栽倒。 “神医!” “病秧子!” 惊呼声四起!众人瞬间乱作一团,七手八脚地去扶、去抱、去抬。 慌乱之下,有人想往药堂里送,有人想就近安置,方向各异,力气互搏,竟僵持在原地,谁也挪不动一步。 “等等!都别乱!”陈营急得跳脚,赶紧指挥,“其他人放手!快放手!劳烦谢大人,快抱东家去二楼厢房!常公子,请您速去请玄谷医仙!” 床边,裴一雪双目紧闭,人事不省。司空照枯瘦的手指搭在他的腕脉上,凝神细诊,眉头却越锁越紧,目光带着审视在他脸上逡巡。 “医仙!”陈营吓得声音都变了调,“我家东家……可是很严重?” 司空照沉默片刻,一言不发地取出银针,手法迅捷地在裴一雪几处穴位上刺下。 就在众人屏息等待后续施针时,他却手腕一翻,收起了银针。 “徐神医并无大碍,”司空照转向焦急的众人,神色意味不明,“不过是劳累过度,气血两亏所致昏厥。正好,就让神医借此机会,好好歇息吧。” 陈营闻言,长舒一口气,拍着胸口抱怨:“哎哟喂,您老可吓死我了!既是无碍,方才皱啥眉啊!” “神医估摸一个时辰左右便会醒来。醒来后,按时服下这副药,好生调养元气便可。”司空照留下一张药方,脸上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神医就劳烦诸位照料了,老朽告退。” 听到司空照的定论,众人悬着的心总算落回实处,纷纷退出房间,留下静谧的空间让裴一雪休养。 将近一个时辰,谢玉书端着煎好的药轻轻推门而入。 床上的裴一雪仍未苏醒。谢玉书将药盅放在桌上,坐到床边,目光沉沉地落在眼前这张苍老枯槁的脸上。 “病秧子!”——常枫那声情急之下的呼喊,此刻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反复回响。一颗名为“怀疑”的种子,在他心中不受控制地疯狂滋长。 徐神医与裴一雪年纪悬殊,常枫理应不至于错认…… 这么久以来,与徐一相处时,他都会觉得十分熟悉且亲切,往常他未曾细想过,如今想来,那种令他熟悉且亲切的感觉,放在裴一雪身上竟也毫不违和。 “怎地,谢大人认为老夫便不会诓骗人了?”徐神医那双含笑的眼睛……也与记忆中裴一雪偶尔流露的狡黠神采重叠。 “人皮面具。”谢玉书猛地想起裴一雪假扮杜若时使用的那张面具。 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他的心! 面具……难道…… 谢玉书的心脏狂跳起来,指尖微微颤抖。他试图抬手去触碰徐一的脸颊边缘,可手伸到一半又像是被烫到般猛地缩回。 他在做什么?!怎能如此亵渎德高望重的神医?又怎能因一个荒谬的念头去怀疑裴一雪? 裴一雪缠绵病榻十几年,连神医本人都束手无策,怎可能摇身一变成为医术通神、精力旺盛的徐一? 倘若裴一雪真的康健无虞,又怎会日夜装病瞒着自己?徐神医更没有任何理由来欺骗他! 常枫那声“病秧子”,定是情急之下的口误无疑! 谢玉书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疑虑,重新在床边坐下。 然而,驿卒带来的噩耗如同冰冷的蛇缠绕心头。 京城疫病凶猛,陛下和几位皇子危在旦夕,那留在京城的裴一雪呢?那副风吹欲倒的病体,如何抵挡得了瘟疫的侵袭? 懊悔如同潮水般将谢玉书淹没,他当时该带着人一起离开的,为何他当时就未带人一起离开? 此刻他能做的,唯有祈祷送往京城的药方及时送达,这般不管是陛下、百姓还是裴一雪便都有救了…… 谢玉书安慰着自己,可裴一雪苍白脆弱的身影在脑子里怎么也挥之不去。 第72章 若真染上疫病,以裴一雪的根基,当真能等到那时吗? 这念头如同利刃剜心叫他呼吸不得。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却仍止不住汹涌而出的泪水滑落脸颊,压抑的啜泣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谢玉书才勉强平复心绪,拭去泪痕。他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再次落在沉睡的徐一脸上。 就在这一瞥之间,徐一的侧颈靠近衣襟处,一丝极其细微的异样吸引了他的注意。 衣料下压着的,似乎有一块……被划拉开的皮肤。 谢玉书心头猛地一跳!那么大的豁口若不及时处理,恐会感染。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处的衣襟拨开了一些,映入眼帘的景象却令他整个人顿住。 衣襟下压着的,并非伤口,而是一块质地奇特、极似人皮的东西的边缘!更准确地说,是……一张面具的边缘被衣料挤压得微微掀开了! 谢玉书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伸出指尖,带着一种求证真相的决绝,轻轻捏住了那块翘起的“人皮”,然后,极其缓慢、小心翼翼地向上揭起…… 枯槁松弛的“人皮”之下,赫然是另一张截然不同的皮肤——白皙、细腻,光滑得刺眼! 随着覆盖在脖颈上的整片“人皮”被揭开,那线条优美流畅、熟悉得刻入骨髓的下颌轮廓,毫无保留地闯入了谢玉书的眼帘! “裴……一雪……?” 谢玉书失声低喃,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连呼吸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震惊!难以置信!荒谬!无数种情绪在他脑中爆炸开来。 他下意识地用指腹摩挲着那光洁的下巴,又颤抖着抚上那柔软、从未有过如此充足血色的唇瓣。 怎么可能?!裴一雪……竟然真的就是神医徐一! 荒谬的真相像一个威力无比的晴天霹雳,将谢玉书彻底劈懵在原地。 为什么?!裴一雪为什么要瞒他?装病欺瞒他也就罢了,甚至还扮成两个人一块编着谎诓他。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被愚弄的羞辱感猛地冲上头顶!即便是温润如玉、从未口出恶言的谢玉书,此刻也忍不住在心底狠狠骂了一句:……混蛋! 忽地,半月前“徐神医”遇刺的场景闪过脑海!谢玉书瞳孔骤缩,再也顾不得其他,猛地伸手扒开裴一雪胸前的衣襟!心口处,那道曾被利刃贯穿、本该致命的伤痕已经愈合得很好,只剩一道浅浅的印记。 原来如此!原来那次“徐一”遇刺,差点送命的根本不是徐一,而是眼前这个装病欺世的混蛋! 可这人竟在事发当晚还强撑着与他谈笑风生!难怪那时裴一雪脸色惨白得吓人,难怪突然变得“清心寡欲”,不再像往常一样缠着他亲近……原来只是为了掩盖伤势,怕被他发现端倪! 而他当时……他当时以为裴一雪的“旧疾”已严重到连与亲近他的心力都拿不出,恨不能以身相代…… 无数被欺骗的细节、被愚弄的感受、无谓的担忧和锥心的痛苦,如同滔天巨浪般汹涌袭来,瞬间将他吞没。 谢玉书猛地俯身,紧紧抱住昏睡中毫无知觉的裴一雪,压抑已久的情绪如同开闸的洪水,化作无声的恸哭,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他该愤怒的,他该立刻质问裴一雪、痛斥裴一雪的欺骗!可抱着这具温热、安然无恙的身体,感受着那平稳的心跳,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悄然盖过了愤怒——是铺天盖地的庆幸和失而复得的后怕! 至少……至少裴一雪此刻安然无恙!没有那该死的所谓顽疾,不必再日日忧心会油尽灯枯!也没有身处京城险境,染上疫病的风险。 就在这时,门外隐约传来脚步声和推门声! 谢玉书悚然一惊,瞬间从巨大的情绪漩涡中抽身。他猛地坐直身体,手忙脚乱地抓起那块被揭开的人皮面具,飞快而精准地将其复原,小心地按压边缘,确保毫无破绽,接着迅速拢好裴一雪被扯开的衣襟。 “神医还未醒吗?”齐王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谢玉书抹去脸上残留的泪痕,转身,深吸一口气,恭敬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殿下。” 齐王抬手免礼,目光投向床上昏睡的“徐一”,忧心忡忡:“京中情势十万火急,父皇危殆……圣旨既下,神医恐怕得尽快动身了。车马已备好。” “可,神医的身体恐再经不起长途奔波。”谢玉书抬眼,满眼忧色难以掩饰,他们从京城一路赶到燕城,马不停歇,本已超出常人所能承受范围。 而抵达燕城后,裴一雪又历经三日苦熬,现下人累倒至今还未醒,如何能再快马加鞭奔回京城? 齐王深深叹了口气,“只能劳神医,尽力而为了。” 第64章 迷迷糊糊间, 裴一雪只觉耳边有人低语。 待到齐王和谢玉书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他才猛地想起——自己方才竟是晕厥了过去。 “也罢,且等神医醒后再商议吧。”齐王的声音响起, 带着显而易见的忧愁。 裴一雪缓缓睁开眼, 视线恰好对上旁边的谢玉书。这人眼眶通红, 像是刚哭过一场。 见他醒来,谢玉书嘴唇动了动,快步走到榻边扶住他:“醒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这关切又略显生硬的口吻……裴一雪心中掠过一丝怪异之感,他不动声色地道:“老夫一切都好,劳谢公子挂心了。” 见谢玉书定定地看着自己,裴一雪想起昏迷前,对方还在忧心京城的“裴一雪”,便出言安抚道: “裴公子虽体弱, 但常年与药石为伴, 对疫病的抵御反倒比常人还略强些。谢大人不必过于忧心。” 谢玉书沉默了片刻,才低低应了一声:“嗯。” 两声轻咳引开了两人的注意。谢玉书回头看向齐王:“殿下近日也劳累许久,身体可还好?” “本王无碍。”齐王放下抵在唇边的手,转向裴一雪问道:“神医对回京一事,有何打算?” 裴一雪略一思忖:“凌宜这边的疫病近几日已被控制,其他七省也成效显著, 短期内理应不会再出现变异毒株,不会出大岔子。待老夫交代完相关事宜, 便启程回京。”他的目光扫过谢玉书和齐王,“不知谢大人和殿下作何安排?” 齐王立刻表态:“京城那边就劳烦神医了。八省疫病尚未完全平息,本王……暂且还不能离开。” “我,也留在此。”谢玉书紧接着说,目光落在裴一雪脸上, “陛下既派我前来赈灾,如今疫情未消,百姓仍受威胁,我不能走。”他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神医路途奔波,务必多加注意身体,切勿再过度劳累。” 不归?裴一雪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昏睡前听闻京城疫讯,谢玉书那副模样分明恨不得两肋生双翅飞回去,怎么一觉醒来竟改了主意? 裴一雪心头一沉,暗自反思:莫非是自己刚才话说得太满?不该说“裴一雪”抵抗力比常人强,至多只能说“与常人无异”。 他的错。 谢玉书留下的理由充分且合理,他不好直言劝阻。可他带上谢玉书来凌宜,本就是为了保谢玉书安全,并非为了给人揽下赈灾的差事。 如今他要离开,谢玉书自然得跟他一道。 裴一雪目光一转,无声地投向齐王,眼中含义分明。 别以为他不知道齐王身边那面具侍卫就是杜若,没道理齐王能把心上人带在身边,而他和谢玉书却要天各一方。 “燕城这边有本王坐镇即可。”齐王接收到裴一雪的信号,立刻开口,“谢大人既挂念京城安危,不如便随神医一同回京吧。” “有神医在,陛下和京城定能转危为安。京城能臣众多,我回去也未必能帮上大忙,留在燕城反倒能尽些绵薄之力。”谢玉书婉言谢绝。 齐王无奈地朝裴一雪投去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既如此……”裴一雪抬手,轻轻拍了拍谢玉书扶在自己臂膀的手,“谢大人先去忙吧。老夫有些话,需与殿下单独谈谈。” 谢玉书闻言,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随即应道:“好。” 两人目送谢玉书离开房间。 “神医有何要事,需得支开谢大人?”齐王好奇问道。 “老夫想请殿下帮个小忙。” “哦?”齐王挑眉,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神医请说。” “他留在燕城,老夫终究放心不下。”裴一雪眸光微凝,“劳烦殿下,差驿卒到药堂来一趟,当着谢大人的面,告知京城疫病日趋严重,情势危急,皇城中人人自危。” 齐王嘴角的笑意加深:“神医这是……要逼谢大人做抉择?” 裴一雪站起身,语气笃定:“他本该与我一同。” “好。”齐王笑着应承,“疫情之事,父皇本就说谨遵神医安排。” 药堂门口,谢玉书正帮忙分发药汤,裴一雪则在一旁与几位大夫低声交谈后续事宜。 第73章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驿卒翻身下马,高声传递消息:京城形势危急,催请神医速归! 谢玉书心头一紧,不知道裴一雪该赶多快才称得上“速归”二字。 悬着的心还未放下,不一会儿,济世驿站的伙计又气喘吁吁地跑来他跟前,神色慌张地传来急报! “东家……东家不幸染上疫病,就快不行了!” 染病?谢玉书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扭头看向身侧的裴一雪——人明明好端端地在这儿! 又在骗人……好端端的忽地叫人传这样的话,是为诓他回京? 一股无名火瞬间窜起。裴一雪怎能拿这种事开玩笑?若他还被蒙在鼓里,裴一雪该知道这消息会让他有多担心。 “谢大人?”驿站伙计见他神色变幻,试探着唤了一声。 “……我晓得了。”谢玉书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带着一丝诡异的平静。 伙计顿时愣住了:“晓、晓得了?”这反应不太对吧? 旁边的裴一雪也微微一怔:晓得了? 谢玉书沉默了一瞬,盯着伙计追问:“还有别的事?” “没、没事了。”伙计被看得心虚,下意识瞥向裴一雪。裴一雪眼神飞快地往侧边一扫,示意其立刻离开。 “那……小的便先告退了。”伙计如蒙大赦,转身时竟紧张得同手同脚,走出好几步才调整过来。 心里直打鼓:这不对啊?是自己演得太夸张了?谢大人怎么如此镇定?东家不会怪罪我吧? “方才听那伙计说……裴公子染病了,情况似是不妙。”裴一雪走上前,语气带着试探,“谢大人……接下来做何打算?” 谢玉书抬眼看了看他,闷声道:“回京。” 裴一雪心口那块压着的大石终于挪开了,欲上扬的嘴角都快压不住。 原来是强作镇定,心底终究是着急的。 “谢大人勿需过多担忧,裴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定不会有事的。”裴一雪安慰说。 谢玉书闻言,定定望着他,嘴皮动了动,一副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的模样,最后应道:“嗯。” 未时出发,红日西沉。 裴一雪与谢玉书并骑,行在数十人的护送队伍最前面。 “骑马赶路,神医身体可还受得住?”谢玉书侧头问。 “尚可。”裴一雪抓紧缰绳,含笑应道。 马鞭划破长空,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京城出发。 纵然马鞭加急,赶回京城也需数日。 裴一雪只期望自己离京前留下的那些东西,再加上已送往各地的药方,多少有些反馈传回京城,能暂时缓解危局。 青州之事,幕后之人明显意在支开他。此刻他急返京城,路上恐怕难逃凶险,只会更耽搁时间。 但事实却与裴一雪想的相悖,他们不仅没有遭到劫杀,一路通顺的都有些诡异。 变故,发生在距京城尚有五六百里时。 前方烟尘滚滚,一队声势浩大的兵马正朝他们疾驰而来! 裴一雪等人立刻勒马停住。一名护卫打马上前查探。 不多时,护卫疾驰而回,高声禀报:“是御林军!” 谢玉书松了口气。裴一雪却心头一紧,急问道:“领头的是谁?” “似乎是太医院院判焦津大人,还有中郎将戴江!” 裴一雪眉心狠狠一跳。太医院那人他不熟,但戴江……此人与晋王关系匪浅!他不信晋王会如此“好心”派人来接他。 眼看对方人马已近在咫尺,不足百米,此时掉头逃跑已无可能。 裴一雪压下腾的疑虑,决定以静制动。 距离不足十米时,谢玉书紧抓缰绳便要迎上前去。 裴一雪呼吸一窒,伸手欲拦:“阿书!” 谢玉书闻声回头。裴一雪当即改口:“谢大人不妨……”留下人的理由还未出口,前方已传来震耳欲聋的呼喊: “太医院院判焦津,恭迎神医回京——!” 焦津的声音带着哭腔,连喊数声,几乎声泪俱下。 见此情形,焦津与戴江似乎并非一路?裴一雪将注意力主要投去戴江身上。 只见戴江翻身下马,带头单膝跪地行礼:“御林军中郎将戴江,恭迎神医回京!”其身后数百御林军也随之齐声高呼。 裴一雪一时难以判断眼前形势,眉头紧蹙:“诸位快快请起!老夫何德何能,当不起如此大礼。” 焦津带着浓重的哭腔喊道:“神医!请神医速速与我们回京!陛下与诸位殿下皆不幸染病,其中燕王与秦王殿下已然……已然病逝!其他几位殿下也危在旦夕!朝中大臣更是倒下大半,京城……京城已形同炼狱啊!” 谢玉书急问:“怎会如此严重?!这几日理应有不少对症药方从赤璋等地传回京城才对!” “京城此番爆发的疫病,其症状与先前传回的药方所述无一吻合!”焦津哽咽着解释,“这病比八省所遭受的疫病凶险十倍不止!原本陛下也……幸赖神医离京前留下的那颗神丸,陛下才能支撑到神医归来的这日啊!” 焦津口中的“神丸”,是裴一雪自请前往青州前,耗费心血、忍痛割取千年人参根须连夜赶制的保命丹药。 若无此药奉上,当初他离京必然不会那么顺利。 不过将京城变成这般,投毒者是疯了不成?裴一雪沉声问:“投毒之人可捉到了?” 戴江猛地抱拳,语气愤慨:“回禀神医!幕后主使晋王,已然被末将与几位忠义大臣联手擒获!此獠丧心病狂,意图以疫病钳制朝臣、掌控朝局,如今也算自食恶果,自己也染上了那疫病,已是命不久矣!” 晋王是主谋,戴江和几位大臣联手抓了他,然后晋王自己还染病快死了? “晋王既是幕后主使,竟无法解除这疫病之祸?”裴一雪心中疑虑更深,警惕丝毫未减。 天下焉有如此蠢人,投毒害人反把自己也毒倒了? “起初……是有的。”戴江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心虚,迅速垂下眼帘,“怎料那疫病变化极快,转眼便……脱离了掌控。” 所以,晋王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裴一雪目光扫过眼前黑压压近三百御林军,再看看自己身后仅三十余护卫,追问道:“毒是何人所制?” “神医有何疑问,可否边走边说?”不等裴一雪听到答案,焦津再次涕泗横流地哀嚎起来,“京城一刻也等不得了呀!” 第65章 面对焦津的催促, 裴一雪未发话,掩在袖摆里的那只手不断摩挲着一只白玉瓶。 见他沉默,戴江赶忙答道:“是与神医同出身青州的蒋义!” “蒋义……”裴一雪脑中飞速搜索着这个名字的痕迹, 一时竟毫无头绪。 “他曾在青州暗害凌宜总督企图诬陷神医, 被神医揭穿后, 发配边城充做了军医。”戴江解释说。 裴一雪眸光一闪:“竟是他。”半年前与蒋义对簿公堂的记忆瞬间清晰。 当时蒋义被他从鬼门关拉回,因折服于他的医术,对构陷一事懊悔不已,实在不像会做出此等丧心病狂之举的人。 “神医?”思索间,谢玉书的声音响起:“可要即刻出发?” 裴一雪抬眸,对上谢玉书焦灼的眼神,微微颔首:“出发。” 三百人对三十人,人数悬殊, 戴江若真要杀他, 大可当场动手,何必又跪又嚎地耍花样? 而他若要药倒这三百人,也不过举手之劳,不足为惧。 快马加鞭,又疾驰半日。 裴一雪已策马整整一天一夜,纵使中途短暂休憩, 也难抵这长途颠簸之苦。 此刻他大腿内侧与后背生疼,再如此赶路, 别说救皇帝的命,恐怕自己就得先行一步去见阎王。 眼见天色渐暗,裴一雪提议:“前方入驿站,换马车赶路。” “这……此去京城,策马抄小道, 明日此时便能抵达。”焦津扯着袖摆擦拭额头的汗珠,声音带着几分惶恐,“若换马车走官道,路程怕是要多绕一倍不止。” “焦院判,我知你心急。但咱们已骑马狂奔了一天一夜,别说神医,就连我这粗人都快散架了。”不待裴一雪开口,他身后的护卫统领抢先道,“若神医未到京城就先垮了身子,这责任你我都担不起!” 焦津连连擦汗:“那…那就先换马车走一段。” 入驿站换上马车,裴一雪坐上软垫的那刻,感觉自己的屁股和身体瞬间活了过来。 稍缓片刻,他撩开衣摆查看大腿根的伤势,白色裤料上已赫然洇出两大片刺目的鲜红。 他本就不喜也不善于骑马,先前从京城赶到青州磨出的擦伤,痂壳尚未完全脱落,此番又从青州急返,可谓雪上加霜。 谢玉书撩开车帘,目光恰好落在他腿侧,面色一变,连忙钻进车厢,单膝跪在他身前查看,言语满是自责:“竟伤得这般厉害!怪我,只顾着赶路……” 第74章 裴一雪俯视而下,伸手拦住了对方欲替他解裤带的手,将衣摆重新盖好:“擦伤而已,谢大人无须挂心。” 虽说“徐一”已将近七旬,但叫谢玉书替他褪裤检查,多少有些不妥。而且他大腿的皮肤可对不上七旬的年纪。 叫谢玉书看见,必定生疑。 “我…替您上些药吧。”谢玉书抬眸,怔怔地望着他。 “老夫自己来便好。”裴一雪视线下意识扫过谢玉书的下身,递过去一个小白瓷瓶,“谢大人可还好?老夫这里有些上好的金疮药。” “我皮糙肉厚惯了,并无不适。”谢玉书的视线从那药瓶上移开,落回裴一雪脸上时,眼底愧疚更浓,“是我疏忽。” “谢大人亦是心系百姓,无须挂怀此等小事。区区皮外伤,到了京城歇息两日便无碍。” 裴一雪收回递药的手,再次不动声色地扫过对方劲健的身体轮廓,体魄之强健,倒比他预想的更甚。 裴一雪笑了笑,“那老夫上些药。”说着他便要解衣带,却见谢玉书仍无回避之意,只得开口提醒:“谢大人?” 谢玉书闻言方才收了目光,转过身去。 撩开衣衫褪下长裤,粘连着布料撕扯下来的血痂,露出底下粉嫩的新肉。 当冰冷的白色药粉倾倒上去时,带起一阵钻心刺痛,裴一雪忍不住闷哼一声。 “很疼?”谢玉书闻声就要转头。 “无妨。”裴一雪迅速扯过衣物盖住腿。 谢玉书的动作僵住,将头偏了回去。 气氛略有些尴尬,裴一雪重新撩开衣物上药。 包扎好,重新穿戴整齐,裴一雪对背对他的谢玉书说:“好了,谢大人不必再拘谨。” 谢玉书转过身:“一路奔波,神医也乏了,不如早些歇息。” “谢大人也一样。”裴一雪说完,便靠着马车壁闭目养神,他是真的累了。 身侧窸窣传来动静,一只大手握住了他的臂膀,轻轻将他揽过。 头枕在人肩膀上的那刻,裴一雪睁开眼,头顶随即响起谢玉书的声音:“木板硬,硌得慌,睡不好。” 温软而安稳的人肉垫,确实比木板要舒适许多倍,沉重的疲惫袭来,裴一雪终究没能拒绝。 他枕着那坚实的肩膀,重新闭上眼,含糊问道:“谢大人不歇吗?” “歇。”谢玉书只回了一个字,便再无言语。 车厢内陷入寂静,车轮碾压地面的辘辘声,单调却奇异地催人入眠。 不消片刻,裴一雪便沉沉坠入梦乡。 谢玉书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将人更妥帖地圈在自己怀中,好让人睡得安稳些。 他还是想不明白,常枫、驿站伙计、甚至更多人都知晓裴一雪就是徐一,裴一雪为何要独独瞒着他? 这些天,多少次他想找裴一雪问个清楚,可每每见到裴一雪演得那般逼真,又生生忍了下来。 天边泛起鱼肚白,马车停下的震动让裴一雪缓缓睁眼,也不知自己何时竟滚进了谢玉书怀里。 他一动,谢玉书便醒了。裴一雪坐直身体,客套说:“昨夜劳烦谢公子了。” 谢玉书深深看他一眼:“照料神医安危,是我职责所在。”谢玉书起身,半边身体却麻木僵硬,一个踉跄向前栽倒。 “谢大人!”裴一雪手忙脚乱地扶住人。 “我没事,起来走走便好。” 谢玉书撑着车板还想下车,裴一雪按住人,不容拒绝:“老夫替大人疏导一下气血。” 不待他有所动作,车外响起院判焦津的声音:“神医,谢大人,昨夜歇息得可好?” “劳院判挂心,尚可。”裴一雪扬声应道。 “那就好,那就好!卯时已至,前方便是驿站。还请二位下车用些朝食,稍后我们……还需换回马匹赶路。”焦津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地催促。 听到“换回马匹”四字,裴一雪眉心骤然拧紧。 连续骑了将近半个月的马,早已让他对骑马生出强烈的抗拒,一想到那硬邦邦的马鞍,腿侧和臀股便条件反射般隐隐作痛。 但,路,终究是要赶的。 白日策马,夜间乘舆,如此交替轮换,耗去两天两夜。 戌时,沉沉夜色中,巍峨壮丽的京城大门终于出现在众人视野尽头。 “开城门!快开城门!”一名策马疾驰而来的御林军朝着城楼上的士兵高声呼喝:“神医回京了——!” 城门洞开,宫门启缝,福宁殿沉重的大门在裴一雪面前缓缓推开,裴一雪一刻未歇,被径直引至龙榻之前。 皇帝躺在床上,胸膛艰难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杂音。 看到裴一雪的身影,那双浑浊的眼睛陡然焕发出几丝微弱的光芒。 “…神…神医…快…给朕…瞧瞧……”皇帝竭力抬起手臂,伸向裴一雪的方向,话语断断续续,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 裴一雪上前一步,躬身作揖,随即搭上皇帝的脉搏。 片刻之后,皇帝急不可耐地问:“神医…有法子…医好朕…对…对吧?” 时间拖得太久了。皇帝的肺腑已被疫毒侵蚀得千疮百孔,若非那颗千年人参丸吊着一缕生机,早已魂归九泉。 即便此刻能清除疫毒,这具残躯也撑不过几日。除非…… “回陛下,”裴一雪声音沉稳,“草民确有办法。不过……”他顿了顿。 皇帝眼中迸出希冀,急咳几声:“不…咳咳…不过如何?神…有何要求…尽管提!” 裴一雪面露犹疑。皇帝见状,示意太监将自己扶坐起来些:“…神医…有何…难言之处?” “此法极为凶险,”裴一雪直视皇帝浑浊的双眼,“需剖胸,换肺。” “剖、剖胸?!”皇帝连同他身边的太监齐齐倒抽一口冷气,嘴巴微张,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古书虽有开颅之术的零星记载,但剖肺换肺,实乃闻所未闻! 在这时代,剖开胸膛,几乎等同自寻死路,还不如捅自个儿心脏利落。 “…若不用此法…朕…尚能…活几日?”皇帝的信任,终究被惊惧蚕食,化为疑问。 “草民竭力施为,可保陛下十日安然无虞。”裴一雪坦言。 “那十日内…神医…可能…另寻他法?” “别无他法。” 皇帝眼中的光霎时黯淡下去,仿佛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全靠太监用力搀扶,上半身才勉强维持着坐姿。 “换肺……”皇帝的声音干涩嘶哑,“神医…有…几成把握?” “若能寻到适配的肺源,十成。倘若寻不到,草民也无能为力。”裴一雪眉头紧锁。 皇帝膝下七位皇子、三位公主,差点被晋王针对性投毒一网打尽。 如今尚存者仅余四位:两位嫁人的双儿,一个小公主,以及远在青州封地的齐王。 这四人之中,那位小公主和另一位双儿自身已是重病缠身,仅剩的齐王及另一位双儿,其肺源能否适配尚且难说。 而旁的肺源,在这个阶级分明的世界,裴一雪暂不能开这个口子。 听闻需要从未染疫的皇子或公主中选出两人,各割下一片肺叶移植入体,皇帝和太监再次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 皇帝问:“常人……体内有几片…神医说的那肺叶?” “五叶。” 皇帝眼中倏地掠过一丝狠厉,“移植…两片肺…可够?” 这话里的寒意,让裴一雪心头猛地一沉。 他要说不够,假若最终只验出一位适配者,皇帝是否会不顾一切,掏空那唯一的皇子? 要多切几片,旁人便不可活了。 人心呐皇权啊。裴一雪暗自叹息,“陛下的身体至多只能承受两叶肺的移植,两片肺叶也足以让陛下性命无忧。” “换肺之后,朕可能恢复从前那般?” “陛下身体元气大损,往后,只能静养将息,难以操劳。” 皇帝急道:“神医也无法吗?” “请恕草民无能为力。” 皇帝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片刻后,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对身侧太监嘶声道:“拟旨……召…召齐王……五日内…务必赶回…京城!” 第66章 皇帝召齐王回京, 而捐肺一事,裴一雪有必要提前叫齐王知晓,说明其中利害关系, 以供齐王自行考量, 早做打算。 出了大殿, 谢玉书与戴江立刻围了上来。 “陛下情形如何?”谢玉书率先开口,眉宇间带着忧虑。 “暂无性命之忧。”裴一雪视线掠过人,语气淡然,心中却生起一抹怪异。 “裴一雪”病危,谢玉书无论如何都会先赶回去见他才对。 然而谢玉书与他一同回京,自他进殿前后时间不足半个时辰,这段时间,根本来不及赶去药堂去见“裴一雪”, 再赶到福宁殿。 那么, 就意味着谢玉书自回京后便一直在这儿。 第75章 这很不对劲。 “神医!”戴江焦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这位御林军统领深深一躬,姿态恳切至极:“恳请神医移步,救救我家夫人!” 裴一雪侧身,目光审视着戴江。见他迟迟不答,戴江保持着躬身拱手的姿势, 纹丝不动。 殿前一片沉寂。 过了许久,裴一雪才开口:“将军夫人眼下是何情况?” “方才府中小厮急报, 夫人昨夜亥时安歇,至今昏迷不醒!”戴江语速飞快,抬头时眼中满是血丝,“神医若能救醒我家夫人,戴江这条性命, 从今往后任凭神医驱使!” 裴一雪眉梢微挑。在皇宫内,天子寝殿门前,堂堂御林军统领竟说出“任凭他驱使”这等话,简直好大的狗胆。 莫非戴江突然反水,领头把晋王给捉了,就是因为晋王没办法治好自个儿老婆? 裴一雪侧身,问谢玉书:“谢大人眼下做何安排?” “我……”对方顿了顿,“去一趟黎明药堂。” “好。”裴一雪迈步转身,朝宫门走去。谢玉书去黎明药堂合理,毕竟“病危”的裴一雪在那儿,可这会儿才想起去黎明药堂,未免有些晚了。 裴一雪心绪隐约有些躁动,那股烦躁源自一直深陷在他网中的猎物,似忽地脱离了他的掌控,而他却不知是网的哪处出了问题。 “神医?!”戴江未得准信,慌忙追上,与裴一雪并肩而行,急切追问。 “去戴府。”裴一雪步履未停,目不斜视,冷冷地丢下三个字。 戴江闻言大喜过望:“是!是!府中马车就在宫门外候着!专程等候神医!” 情急之下,戴江一把抓住裴一雪的手腕,拽着他就往前疾走。 那步子迈得又大又快,裴一雪被扯得一个趔趄,几乎跟不上这行军般的速度,双腿都有些乱了章法。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再无暇思考谢玉书的异常。 “戴将军!”谢玉书眼疾手快,几步赶上拦在戴江身前,对上对方疑惑不解的目光,平静道:“神医身子骨不比将军,经不得这般拉扯。” 裴一雪被谢玉书扶着,重新站稳,心脏因突然受惊,还在突突狂跳。 戴江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松手,拱手告罪:“是戴某莽撞失礼了!” 他望向长长的宫道尽头,宫门尚远,救妻心切的他情急之下,竟张开双臂朝向裴一雪:“我抱……”话未出口,便对上裴一雪冷冽的眼神。戴江硬生生咽下后半句,动作利落地转身蹲下,“我背您!” 裴一雪盯着佝在跟前的虎背熊腰,长舒一口气,“赶去戴府,不差这一时半刻。”直接绕过蹲着的戴江,自行向前。 见他如此,戴江也不好再强求,只得亦步亦趋跟在身侧,只是那目光时不时焦灼地扫过裴一雪的双脚,整个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戴江夫人的病症与皇帝并非同源毒株。裴一雪施针稳定病情,留下药方后,便匆匆赶往黎明药堂。 药堂前门已聚集了许多病人。为避免引起骚动,马车悄然停在了后门。 刚下马车,管事便迎了上来。裴一雪递过两张方子:“按此方,先救治这两类症状的病人。若有其他不同症状者,甄选出来带入内堂,我亲自诊视。另外,备好纸笔,稍后我写一封信,即刻送往济世驿站,加急递至青州齐王殿下处。” 踏上楼梯时,裴一雪脚步顿了顿,忽然想起谢玉书。 因病危的“裴一雪”安置在此,自己前往戴府之时,谢玉书便来了药堂。 目光投向二楼尽头紧闭的房门,裴一雪问道:“六号房内,现下如何?” 管事略作迟疑,回道:“谢公子早些时候进去探望过裴公子了,只寒暄了几句,便出来在大厅帮忙。此刻裴公子已服过药,歇下了。” 裴一雪停在楼梯中央,追问:“只寒暄了几句?再无其他?” 管事摇头确认:“确无其他。” 裴一雪不再言语,缓步走上楼去。 如今皇帝膝下有资格问鼎储位的皇子,已被晋王一网打尽,悉数陨落。余下三位尚在世的,皆是已嫁作人妇的双儿。 而皇帝自身龙体已难堪重任,依大庆祖制礼法,嫁人的双儿绝无登基可能,赵氏江山更不可能旁落外姓。 此刻皇帝心中属意的继任者,恐怕只剩下燕王府中那个年仅三岁的幼子了。 齐王若想在这盘棋局中争得那至尊之位,前路艰辛,尚需费一番周折。 黎明药堂陆续甄别出六批症状各异的病人,裴一雪一一诊完,已是寅时。 离天亮不到一个时辰,他只得和衣在榻上小憩片刻。 归京第六日,那位公主的肺叶与皇帝并不相合。一切,只待齐王回京,看这最后的“药引”是否匹配了。 与此同时,“龙体受损天示警,三岁幼子难御国,雌雄临朝灾自消……”等歌谣般的谶语,竟在一夜之间传遍全国街头巷尾。 又过两日,齐王如期抵达京城。 碍于那席卷全国的舆论,皇帝心中对齐王已生戒惧。 为防齐王与裴一雪私下联络,皇帝直接将刚到城门的齐王宣召入宫。随后,才命人将裴一雪也召入宫中,在御前大太监的牢牢监视下,于皇帝面前进行了配型。 “成了!大吉!天佑大庆,天佑陛下!”太监捧着结果,狂喜着冲去报喜。 裴一雪侧目,对上齐王深邃的目光,他郑重道:“殿下可想清楚了?两片肺叶一去,身体总归不如现在。” 齐王:“有神医在,总归不会死的。” 此事圣旨发出当日,裴一雪便写信告知齐王,并在其回京途中再次阐明利害:换肺需由齐王一人提供两片肺叶,他能尽力助齐王恢复,但也并不能完全恢复如初。 救与不救,全凭齐王自己决断。 裴一雪本以为齐王为夺帝位会狠下心,但齐王简洁的回信却让他颇感意外。 龙榻之上,皇帝锐利的目光钉在齐王脸上:“老七,割己之躯以救朕躬,你心中可有怨怼?”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今日能救父皇脱险,儿臣纵死无憾。”齐王跪伏在地回话。 皇帝盯着跪伏在地上的儿子,良久才沉沉开口:“近日民间谣传纷起,言新帝乃一个天命所归的双儿……齐王对此,有何见解?” “依我朝律法,双儿入朝为官,并无不可。”此言一出,皇帝眼神骤然凌厉如刀。顶着那几乎能穿透人心的目光,齐王不卑不亢,继续道:“然,既掌朝纲,便须恪守礼法,绝不可嫁作人夫,更不可孕育子嗣。否则,便是藐视天威,祸乱朝纲!” 这个答案显然令皇帝满意,凌厉的眼神缓和了几分:“你能有此觉悟甚好。大庆国法不可废!若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乃至九五至尊,皆腆着孕腹视事,成何体统!威信何在!” “父皇圣明。” “下去准备吧。”皇帝疲惫地挥挥手,齐王依礼告退。裴一雪亦欲随之退出,却听皇帝道:“神医留步。” 裴一雪驻足转身。殿门在齐王身后沉重关闭,隔绝了内外。皇帝的目光缓缓移到他身上。 “又要劳烦神医了。”皇帝喟然长叹,“算上此次,神医已救朕性命两次。若朕此番能度过此劫,神医便是朕的再造恩人!朕必诏告天下,封你为大庆国师,赐至尊令牌。见此令牌如朕亲临,凡我大庆子民,皆须尊你敬你,俯首听命!” 裴一雪暗笑,什么赏赐、地位,不过是帝王一念之间的恩典。 他要的从来不是这些,但皇帝在这换肺前的最后一刻抛出这块“大饼”,他若不“感恩戴德”地咽下,恐怕皇帝也不敢安心踏上那手术台。 “陛下厚恩,草民惶恐。定当竭尽平生所学,护佑陛下龙体康泰!”裴一雪躬身施礼。 听到这句承诺,皇帝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长长吐出一口气:“有劳神医了。” 换肺所需的一切器械药物,裴一雪早已准备停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齐王。 如今人已就位,自是刻不容缓,立刻着手。 特设的医棚内,气氛肃杀。当皇帝与齐王并排躺上冰冷的手术台时,一旁肃立的太医院院使与院判紧张得浑身微微颤抖。 麻药缓缓注入体内,手术台上的二人很快失去了意识。 裴一雪取出浸泡在特制药液中的柳叶刀。 在周围数道圆睁、惊骇的目光注视下,锋刃划开了皇帝的胸膛——接着,是齐王的。 刀刃切开皮肉筋膜,骨锯发出令人齿冷的摩擦声,锯断肋骨……这血腥酷烈的一幕,看得旁观的几位太医面孔煞白,头皮发麻。 即便是大理寺审问重犯,也未曾动用过如此“酷刑”! 随着伤口层层深入扩大,他们平生第一次窥见了活人身躯内里的景象。 两副肺叶暴露在视野中——皇帝的肺如同腐败的枯叶,黯淡灰败,遍布黄绿色的脓苔;与之形成骇人对比的,是齐王胸膛内那两片健康饱满、色泽鲜亮的粉红肺叶。 第76章 只见裴一雪利落地切除了皇帝右侧那已经朽败的肺叶,随后小心翼翼地摘取齐王左侧一片健康的肺叶,精准地置入皇帝的胸腔。 他手中细韧如发丝的羊肠线翻飞,如同缝制最精密的织物,在血肉深处将血管、气管一一吻合接续。 紧接着,左侧也依样操作。 当两叶新肺终于各归其位,围观者又目睹了皇帝与齐王敞开的胸膛被一层层组织、肌肉、皮肤严密缝合…… 最后,擦净血迹,二人的胸膛上唯余一道笔直而精细的缝合痕迹。 整整两个时辰,针落可闻的寂静才被打破。 院使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神医……陛下与殿下…可还安好?” “平安。”裴一雪褪下被鲜血浸染的手套,“待麻药效力散去,自会苏醒。” 第67章 太医院几位御医急忙上前试探鼻息、探颈脉, 以验证裴一雪所言虚实。 “奇迹!简直是奇迹啊!”太医院院使又惊又喜,转向裴一雪道,“此法我等闻所未闻, 见所未见!不知神医可否传之于世, 救更多人于水火?” “若有机会的话。”裴一雪含糊应道。 在这等级森严的世道, 人命常贱如草芥。若此法广传,天知道会滋生多少腌臜勾当,到时恐非救人,反陷更多人于绝境。 未等院使再开口,裴一雪已将话题拉回:“两个时辰后方可饮水。稍后我会开两张方子,烦请太医院煎好呈予陛下与齐王殿下,一日一剂,连服七日。” 交代完毕, 裴一雪走出医棚。 远离了浓重的血腥与药味, 他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一杯热茶递到面前。他抬眼望去,撞见谢玉书的脸,不由一怔。 眼下已过寅时,外头公鸡都叫了半天了,这人竟不去歇息,还在此处守着。 除了谢玉书, 还有近十位重臣在外等候。见他出来,众人立刻围拢上前。 “神医, 陛下与齐王殿下如何了?”吏部尚书率先开口,眼中虽有忧色,更多的却是急切的好奇,“当真……剖胸换肺了?” “换肺过程顺利,陛下与殿下一切安好, 大约卯时方能苏醒。”裴一雪负手而立,“诸位大人先回府歇息吧。都候在此处,人多嘈杂,恐会打搅陛下与殿下静养。” “是是是……”吏部尚书连忙应和,其余官员也纷纷附和,“神医所言极是,是我等思虑不周。” 因晋王针对性投毒,上至皇室下到百官,大半感染疫病,即便自身无恙,家中至亲也多遭殃。 如今疫病未消,裴一雪又展露神技,众官员对他无不极尽恭敬。纵使他指天说日从西出,怕也有人睁眼附和。 一通恭维过后,官员们片刻便散尽了。 裴一雪这才看向谢玉书,见人仍端着那杯茶,伸手接过,“谢大人还不回?” “回的。”谢玉书目光不离他,“神医可要回药堂?” 裴一雪侧目望向一旁——禁军林立,在福宁殿外围得铁桶一般。他倒是想走,但皇帝未醒,宫中岂会放他离去? “老夫需暂留宫中,以防陛下和齐王殿下有何不测。药堂马车就在宫门口候着,谢大人可先回去歇息。” “好,神医也尽早歇息。”谢玉书应着,往他身后的医棚瞧了眼,方才转身离去。 待那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裴一雪转身走向偏殿,在戴江的掩护下悄然返回齐王府。 天未破晓,皇帝尚未苏醒,齐王先睁开了眼。 屏退左右,齐王与裴一雪眼神交汇,第一句便问:“可还顺利?” “一切顺利,殿下宽心。”裴一雪含笑应道。 齐王觊觎帝位,晋王送上门来的良机,齐王自然不会错过。 舆论造势,祥瑞包装,乃是兵不血刃的上策——这还是裴一雪给齐王出的主意。 他受够了与谢玉书偷偷摸摸的日子,唯有齐王皇位尘埃落定,方能解他心中不快。 大庆西陲,远离京城的阳宁县,乃开国皇帝起势之地。 前日,此地突现异象:一块天降陨石砸中庙宇,其上赫然刻着“帝星西坠,紫薇已显,齐王临朝,万灾皆消”的字迹。 一番推波助澜下,此事已沸沸扬扬传遍全国。为再添一把火,令这“天意”更具说服力,还需些看得见的“祥瑞”。 于是,就在刚才,旭日未升,天色尚灰蒙之际,齐王府上空却金光大盛,一条金色巨龙遨游云层之中,足足盘桓半刻钟才消失。 那金光、金龙自然并非实物,不过是裴一雪以药物制造的障眼法。 以“科学”手段营造“玄学”效果,在这时代收效惊人。如今,民间对齐王继位的呼声已如浪潮般高涨,众多百姓纷纷围在齐王府外参拜。 齐王倚在床头,目露赞许:“自初见神医,本王便知神医非池中之物,若能与谢大人携手朝堂,必会成就一段千古佳话。神医当真不再考虑考虑?” 裴一雪笑道:“殿下折煞老夫了。老夫之志,只在药堂方寸之地。庙堂之上,自有无数贤能待展抱负,老夫这点微末伎俩便不献丑了。” 官场倾轧争斗,他不喜,便也不参与了。 此事一了,待那禁锢双儿为官的荒唐律法废除,他与这些皇室贵胄、朝廷重臣,大约就只剩医患之缘了。 想到终于能光明正大抱得老婆归,裴一雪嘴角不自觉弯起弧度。 不到一盏茶功夫,皇帝也苏醒了。听闻外界沸反盈天的传言,他强撑病体,紧急召集近臣于榻前商议对策。 殿内除皇帝外,还另立着五位大臣——裴一雪不甚熟悉,给皇帝诊治完,他静立皇帝身侧,只欲当个隐形人。 刚经历剖胸之创,身体虚弱,齐王是被抬进福宁殿的。 “‘帝星西坠,紫薇已显,齐王临朝,万灾皆消’?好,一个个当真是朕的好儿子!”皇帝死死盯着齐王,眼中怒火灼灼,越说越厉,“晋王不肖在前,朕竟没料到,你这已嫁作人妇的双儿,竟也存了此等心思!朕还没死,你就急着篡位了?!” “父皇切勿动气,以免伤了龙体。”面对雷霆之怒,齐王双手搭在步辇扶手上,口中劝慰,身体却纹丝未动,已是无声的挑衅。 而他接下来的话,更是将皇帝气得几乎跳起——齐王竟当众坦然承认,两桩异象皆是他一手所为! 皇帝的视线如刀般刺向齐王:“放肆!莫以为你割肺救朕,便可如此肆无忌惮!” “儿臣未曾作此想。”齐王语气平平,“割肺救父,只为全父皇生养之恩,以及多年来对母妃和儿臣的照顾。” 听到这话,皇帝眼中厉色稍缓一瞬,但也仅仅一瞬,“你可知,仅凭方才所言,朕便可杀你?” “儿臣知晓。” “齐王如此懂得朕。”皇帝语气森冷,“不妨说说,朕眼下会如何处置齐王?” 齐王回:“发配边城,或幽禁于高墙,亦或是白绫一条毒酒一杯。” “咳咳咳……”皇帝气急,抖着手直指齐王,“如此,朕便成全你。来人!将齐王贬为庶人,押回其府,终身不得出!” 殿内一片死寂。殿门外,毫无动静。 “来、人!”齐王嘴角却勾起一抹冷笑,苍白的面容在昏暗光线中犹如鬼魅。 随着齐王的话落下,殿门轰然被推开! 一群身着金甲的御林军涌入殿内,刀光闪动间,冰冷的刀刃已架上五位大臣的颈项。 戴江大步跨入,瞬间成为全场焦点。 谁能料到,这位前脚因擒拿晋王平叛有功,刚被擢升为御林军总统领、号称“忠勇无双”的戴大将军,后脚竟与齐王同谋! “戴大将军!你糊涂啊!”中极殿大学士哭嚎道,“牝鸡司晨,祸乱朝纲!一个雌伏于男子身下的双儿,岂堪君临天下?!” 戴江在齐王身侧站定,声音冷硬:“末将所为,乃顺应天意。” 皇帝手指颤抖,对准齐王:“纵使你今□□死朕……文武百官……也绝……绝不会认你!” “父皇言重了。儿臣若存心逼死父皇,又何必割出自己的肺腑?”齐王语调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儿臣只是认为,上至天子,下至百官,理应由能者居之。如今天降异象,昭示儿臣乃大庆天命所归,儿臣也不过是顺天应命。父皇,还有诸位大臣,不也该如此吗?” 随着齐王反问,戴江自怀中取出一卷明黄圣旨,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齐王赵景琰,少而明德,长秉忠贞,上敬父兄,下恤黎庶。今陨石降谶,金龙显瑞,此皆天示我大庆:齐王临朝,乃天命所归。朕重疾缠身,久旷朝纲,为应天命,顺民心,特禅大位于齐王。钦此!” “诸位,可有异议?”齐王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开来。 架在大臣颈上的刀刃无声地向前紧了紧!大臣们视线在彼此之间逡巡流转,一时竟无人敢出声。 第77章 殿内一片死寂,皇帝强撑着身体,气道:“好一个‘为应天命顺民心禅位于齐王’!齐王,你未免太小觑我大庆国玺!伪造圣旨,在满朝文武面前,必不攻自破!” “父皇大抵忘了。”齐王目光转向裴一雪,“这圣旨上的玉玺,是父皇您亲手钤印。而这字迹嘛……父皇病重,国不可一日无君,故请神医代为拟诏,合情合理。” 皇帝神色骤然僵住。他亲自盖印的空白圣旨——只有一份!就是当初病愈后,赐给“徐一”的那份! “儿臣舍命割肺,而神医竭力才救回父皇性命,儿臣和神医又岂会有造反之心?” 在外人看来齐王和裴一雪要造反,大可等上几日,等皇帝病逝,时机会更好,大可不必割肺救皇帝。 皇帝扭头盯向床边的裴一雪:“……你也参与其中?为何?!朕许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还不够吗?!” 至此,裴一雪这个“隐形人”再也无法置身事外。他朝皇帝拱手,直接表明了立场:“承蒙太上皇厚爱。然,草民志不在此。” 皇帝死死盯住他,嘶声质问:“那你所求为何?” 第68章 “草民所求, 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就在众人屏息凝神,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请求时, 裴一雪平静开口道:“只想要朝中为官的双儿, 都能自由婚嫁。” 大殿霎时陷入一片死寂。皇帝眉头紧锁, 沉声道:“神医这是……看中朕朝中哪位爱卿了?” 话音未落,中极殿大学士慌忙移开了原本紧盯着裴一雪的视线,暗自警醒。 以裴一雪如今的权势威望,若真看上了朝中哪位官员,强取豪夺简直易如反掌。 他虽为双儿,且与裴一雪年纪相仿,都已年过六旬,但早已娶妻生子, 甚至孙子都到了婚嫁年纪, 对男子毫无兴趣。 裴一雪默了默,道:“老夫只是认为此律法甚是不公。缘何双儿嫁人便不能为官?若说孕肚有碍观瞻……”他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凛然,“可谁人不是从孕肚里爬出来的?” 中极殿大学士满脸狐疑:“只为此?” “不止。”裴一雪将手背到身后,“老夫……大抵更多还是存了些私心。” “这不还是瞧上了朝中某位大臣!”——殿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明晃晃地刻着这句话。 不要名,不要财, 不要权势,连空白圣旨都拱手送给齐王谋反, 群臣仿佛今日才真正认识这位传奇神医。 也不知朝中哪位大臣能有这般魅力,都诱得人起兵造反了。 一时间,八卦之风竟隐隐盖过了谋反的紧张氛围。 齐王适时开口,打破沉默:“各位爱卿对朕继位之事,可还有异议?” 大臣们的目光在殿内逡巡——掠过森严的御林军、稳坐的齐王、神秘不可测的裴一雪, 以及面色铁青的皇帝。 其中三人当即改口,跪拜高呼:“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中极殿大学士抬头与皇帝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也伏地称臣。他这一跪,最后一位犹豫的大臣也随之拜倒。 整个过程顺利得超乎想象,齐王反而皱起了眉。 如此形势,他可不敢放走明显亲近旧帝的中极殿大学士,将其与旧帝一同软禁于福宁殿。 伪造的禅位圣旨内容一经公布,朝堂哗然。 然而,前有裴一雪这位凭一己之力救百姓、救大臣、救国于危难的神医,声望正隆; 中有新帝齐王“剖胸割肺”救太上皇的孝行,感天动地; 后有凶神恶煞的御林军,虎视眈眈,而御林军统领戴江,更是太上皇不久前亲自提拔的亲信! 大臣们只觉头脑发胀,难以理清这错综复杂的局面。 最终,私下流传最广的说法是:旧帝被齐王至孝打动,兼之国事艰难,才不得已打破律法惯例,禅位于齐王。 大局初定,裴一雪总算松了口气。谋反夺权,比起治病救人,可真是棘手太多,颇费心神。 养心殿内。 待裴一雪为齐王复查完身体,齐王忽然问道:“神医以为,戴江此人可用否?” 裴一雪微怔。戴江曾与晋王勾结,此事知情者几何他不清楚,但齐王显然是知情的,裴一雪自己知晓此事,还是源于齐王告知。 御林军总统领是个接连背叛旧主的主,任谁也无法全然放心。 齐王之所以问他,是因为当初齐王与戴江的联系,正是裴一雪从中牵的线。如今如何处置此人,提前询问裴一雪,算是一种尊重。 想到戴江,裴一雪倒觉得有几分意思,答道:“只要陛下莫令他夫人受委屈,此人便堪用。” “哦?竟有此事?”齐王颇感意外。 “戴江当初伙同晋王谋反,只因晋王许诺事成后让他坐上御林军总统领之位。起因是在消寒会上,前任统领的夫人曾当众带头嘲笑戴夫人所作诗句庸俗不堪。而那位前统领,深得太上皇信赖,乃钦点之人。” 裴一雪娓娓道来,“至于戴江后来为何反水晋王,则是因为晋王制造的疫病,害得戴夫人不幸感染,而晋王一方却束手无策,无法救治。” 齐王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冲冠一怒为红颜……朕倒觉得,他与神医你,颇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在他看来,有软肋之人,最好掌控。 折腾一天一夜,事情终于尘埃落定,裴一雪驾车回了药堂。 刚进门,管事便禀告:“东家,谢大人一早便在此等候您了。” “人在何处?” “在七号房。” “晓得了。”裴一雪随口又问了一句:“今日谢大人去过六号房么?” 管事回道:“回东家,未曾去过。” 裴一雪:“???”眼下都酉时了,竟一次也没去? 结合谢玉书近期的表现,裴一雪几乎要怀疑谢玉书早已知晓六号房里那个“裴一雪”是假的了—— 毕竟每当他换回“裴一雪”的身份出现时,谢玉书对他的态度明显比对那个假裴一雪热络得多。 可谢玉书真的知道吗?若知道,又是从何得知、何时得知的呢? 裴一雪下意识摸上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谢玉书的异常,似乎正是从他燕城那次昏倒后才开始的。 他走上楼,来到七号房前,抬手叩门。房门应声从内拉开,乍见到他,谢玉书眼中掠过一抹惊喜。 “听闻宫中变故,神医可曾受到波及?” “劳谢大人挂念,老夫一切安好。” “那便好。”谢玉书迟疑片刻,终是问道:“不知神医可知……陛下为何会突然禅位于齐王殿下?” 裴一雪说:“许是被齐王殿下的孝心所感,亦或是顺应天意。不过谢大人尽可宽心,太上皇与当今陛下皆安然无恙。” “好。”谢玉书应道。 “谢大人可还有其他事?”见对方摇头,裴一雪便道:“那老夫先回房了,谢大人也早些歇息吧。” 又经五日奋战,晋王引发的疫病在各地终于逐渐平息。 这一役,将黎明药堂和济世驿站的声望推举至前所未有的巅峰。 大庆国中无人不知神医徐一,每每提及,百姓无不情绪激昂,发自肺腑地敬仰。 而黎明药堂与济世驿站扎根全国的目标,也借此契机一举达成。 黎明药堂推行的医疗互助契约利国利民;济世驿站的运输网络便民利商,显著带动了地方经济发展。 它们入驻何处,何处便多添了一份保障。 疫病爆发前,黎明药堂与济世驿站已在凌宜、百越、承平等十一个省份扎根; 疫病过后,未等黎明药堂与济世驿站主动向其他省份扩张,便有各地官员亲自登门拜访,主动送上铺面,恳请黎明药堂和济世驿站入驻自己的管辖之地。 不仅如此,黎明药堂此番散尽家财救护百姓、抗击疫病的壮举,也确立了它在天下医者心中无可撼动的地位。全国各地的医者,皆以能加入黎明药堂为荣。 更有许多其他药堂被黎明药堂的魄力所折服,主动要求成为其附属药堂,遵守药堂规训,共同参与推广医疗互助契约。 初夏时节,外头阳光灼烈,空气中已浮起几分燥热。 历时一月,疫病终于在大庆国销声匿迹。 黎明药堂内,裴一雪慢悠悠地喝着解暑甜品,听着管事汇报最近的战果。 “东家,除疫病前已覆盖的十一省外,全国余下的二十五个省,共涉及一千六百五十七个州县,黎明药堂皆已完成入驻。少数偏远之地,即便暂无药堂直接入驻,也已有了我们的附属药堂在普及契约。 同时,医疗互助契约的推进也颇为顺利。目前登记在册的人数已达九千多万,占大庆国总人口的大半。” “还不够,”裴一雪放下手中的琉璃碗,抬眸道,“黎明药堂所求,是不落下一人。大庆国总人口约一亿五千万,如今契约囊括者尚不及八成。” 第78章 “东家说得是。”管事拱手,“稍后我便修书各地药堂,责令他们加紧落实契约。” 见管事还未退下,裴一雪问:“还有事?” “确有一事,与谢玉书大人相关。”管事言罢,小心地觑了眼裴一雪的神色。 裴一雪唇角微勾:“但说无妨。” “方才宫里下了道圣旨到京兆府,擢升谢公子为户部尚书,兼任中极殿大学士——” “咳咳咳……”听到谢玉书竟连升四级,裴一雪一口气没提上来,呛咳出声。 管事顿时慌了手脚,进退不是:“东家您没事吧?” “无妨。”裴一雪缓了缓气息,“你接着说,以何名义提拔的?” “陛下以谢大人在青州赈灾之功绩,以及……错嫁之名的‘缘分’为由,对谢大人委以重任。并命他负责此次朝廷命官的紧急选拔,以填补因疫病亡逝的官员空缺。对了,陛下特别申明,此次选拔不限性别,无论男女双儿,无论婚嫁与否。” 一时之间,裴一雪几乎能预见到明日早朝上,文武百官将要吵成何等沸反盈天的景象。 或许不用等到早朝,此刻就该有大臣冲进宫里,在殿前哭喊着要以死明志了! 他实在想不通这位新帝打的什么算盘。钝刀子割肉尚能循序渐进,如今倒好,直接往朝堂这汪深水里连丢三颗炸弹,还一颗比一颗威力惊人! 关键是,这直接把谢玉书也卷入了风暴中心! 裴一雪当即吩咐:“备车,进宫!”他倒要看看,这位新皇帝究竟意欲何为! 养心殿中,裴一雪刚踏入殿门,便与正欲告退的谢玉书打了个照面。 新帝赵景琰像是算准了他会来,面带笑容,对谢玉书道:“谢爱卿先回吧。” “微臣告退。”谢玉书拱手,退出之际,目光从裴一雪身上扫过。 待谢玉书身影消失在殿外,新帝望向他,眸光狡黠:“神医此来,可是为谢爱卿之事?” “陛下此举,究竟是何深意?”裴一雪直言相询。 “朝中官位空缺甚多,急需贤才填补。朕登基未足一月,在朝中需要一个能托付后背的心腹之人。谢爱卿,正是这独一无二的人选。” “托付后背?”裴一雪差点没冷笑出声,这分明是把谢玉书架到火上烤! 连升四级已注定招致非议,再叠加一个与男人已婚的双儿身份,又手握招纳官员的肥差,还要推行打破律法的性别平等选官制……桩桩件件的火力全聚焦在了谢玉书一人身上。 裴一雪缓了口气,沉声道:“陛下,此事……难办。” 新帝唇角笑意不减反增:“虽难,或许……神医可破此局?” 裴一雪扯了扯嘴角,几乎是被气笑的,“陛下此言何意?” “是朕思虑欠周了,神医莫气。”新帝安抚道,语气却带着几分促狭,“朕以为……神医也想与心上人光明正大地并肩而立。况且,神医的真实身份,终有一日要告知谢爱卿。如今神医声望如日中天,纵使在朝堂之上,亦是举足轻重。” 裴一雪诘问:“所以陛下的意思是?” 新帝坦然道:“眼下谢爱卿嫁与那位‘裴公子’,朝中多有诟病。可若世人皆知,‘黎明药堂那位绝世神医’,便是谢爱卿的夫君裴公子呢?神医说,到那时局面会如何?” “陛下觉得呢?”裴一雪脸色微沉。还用猜?话本里萧景明欺骗沈青崖,可是追妻追了整整六十章!那便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他虽隐隐感觉谢玉书或许已猜到了几分真相,却仍不愿去赌那一丝可能——他还没做好“追妻六十章”的漫长准备! “神医莫恼。”新帝的笑意里幸灾乐祸的意味更浓了,“届时神医与谢爱卿好好说,谢爱卿如此明事理,定不会怪罪神医。” 裴一雪沉默不语。 新帝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收敛了些许玩笑之色:“此次之事,便委屈神医了,算朕又欠你一次。大庆百废待兴,朕实在不愿将宝贵光阴耗费在为官者该是男是女还是双儿这等……细枝末节之事上。” 新帝的声音放轻了几分:“眼下能迅速破局者,唯有此法。若谢爱卿所嫁之人是神医您,以您如今在大庆国无人可及的声望,那些反对谢爱卿的声音,必定会渐渐平息。” 赵景琰的话语在裴一雪耳边回响。回到黎明药堂,他在太师椅上静坐良久,最终咬牙,拍案定夺! 兵行险招未尝不可。但他裴一雪,从来不是个能吃哑巴亏的主儿!要他冒着追妻的巨大风险,赵景琰也休想安然置身事外! 裴一雪召来管事,沉声下令:“即刻将‘裴一雪即为神医徐一’的消息散播出去。一夜,此消息务必要传遍大庆国每一个角落!” 管事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一时间竟忘了如何开口,只能点头应下。 “另外,”裴一雪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去黑市搜罗些关于咱们新帝陛下的消息,记住,只要香艳秘闻,越劲爆越好,价钱不计!”他意味深长地给了管事一个“你懂的”眼神。 他就不信,赵景琰从小到大会没有半点风流账! 第69章 一夜之间, 济世驿站的东家裴一雪和黎明药堂的东家徐一是同一个人,传遍了大街小巷。 早些时候,当徐一还是个年近七旬的老者时, 所到之处被人认出, 便会有狂热的人群堵车拦路, 争先恐后地簇拥上前。 如今,这“七旬老者”骤然变成了二十出头的俊美青年,引起的狂热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批人围追堵截,将裴一雪困在府邸,寸步难行。 清晨早膳过后,阳光尚算温和,凉风习习。 后院的凉亭里,谢玉书与裴一雪相对而坐。 诡异的安静中, 夹杂着墙外狂热粉丝的喧闹声。 裴一雪略感心虚, 借着喝茶的空隙,不时偷瞄一眼谢玉书。 见对方既不开口也不询问,裴一雪有些拿不准人的心思,便故意虚弱地轻咳两声,引得谢玉书抬头。 “呛着了?”谢玉书合上手中的账本,起身为他轻拍后背。 裴一雪微微一怔, 这人待他分明还和从前一样。 他索性卸下大半力气,倚靠过去, 状似无意道:“外头都在传,说黎明药堂的徐神医,一直在故意扮老,其实正值弱冠年华,还……与我生得一模一样, 真是巧了。” 在他后背摩挲的手骤然一顿。半晌,谢玉书才低低应了一声:“嗯。” 裴一雪循声抬眼,只见谢玉书眼中竟无半分怀疑,干净得像一泓清泉,看上去实在好骗得很。 他唇角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阿书,你说……那徐神医会不会是我的孪生兄弟?” “也许……是。”谢玉书回答时,目光直直地落在他脸上。 裴一雪心中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语气都轻快起来:“嗯,那改天,我去找神医好好叙叙。”他站起身,看谢玉书是千般好万般好,哪儿哪儿都好。 不等他靠近,谢玉书却后退了一步,“还在外面。” “阿书以为——”裴一雪故意顿了顿,身体前倾,拉近距离,“我要做什么?”他语气黏腻,目光缠绵。 不过两个回合,谢玉书便败下阵来,眼神慌乱地瞟向石桌上的账本。 “账本……还没看完。”谢玉书身形一晃,敏捷地从他跟前掠过,坐回桌前,重新翻开账册。 裴一雪直起身,踱步到其身侧,语带哀怨:“谢大人,今天可是休沐日。” 谢玉书手上的动作僵住,眼神飘忽不定,不知该落在何处,“那……我们回屋?” 裴一雪轻笑出声,俯身凑近:“回屋做什么?” “……”谢玉书拿起桌上的账册,道:“看账本。” “不想看~” “那你想做什么?” 裴一雪不禁发出一阵低沉悦耳的笑声,心中暗忖这人倒是学聪明了,知道把问题抛回来。 他道:“做些能让阿书开心的事。” 忽然,视线被一片蓝色占据——谢玉书将手中的账本直接拍在他脸上,起身快步就走。 待视野重新恢复,谢玉书已经捏着账本快走出凉亭。 裴一雪直起身子,懒洋洋地拖长调子唤道:“大人~等我,我没力气了。” 凉亭檐下,谢玉书驻足回望。裴一雪笑容绽放如花,缓步走近,轻轻倚靠着人,“大人抱我回去可好?” 眼前之人眉眼蕴含着笑意,浓密的睫羽扑闪,明媚却不张扬,柔情似水,叫人一旦撞入其中,便忍不住沉醉下去。 这极致的美色诱惑让周遭一切都黯然失色。此刻,谢玉书脑子里只剩下这张令他心跳骤停的面孔,身体无需驱使,自个儿弯下腰,将人稳稳抱起。 事实证明,裴一雪床下“柔弱不能自理”,帐幔落下后精力充沛到令人发指。 自打回到房中,谢玉书已不知时间流淌了多久,只盼着裴一雪能早些折腾够。 第79章 他仰躺在凌乱的床褥间,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大口喘息。 眼前的迷雾渐渐散去,视线重新聚焦。 身侧,裴一雪单手支着头,那双动人的眼眸正自上而下地凝视着他,散落的鬓发自然垂落,宛如勾魂摄魄的绝艳妖魅,连最绚丽的红牡丹见了恐怕也要失色几分。 谢玉书看得痴了,右手不由自主地抚上近在咫尺的脸庞。 只见裴一雪眉眼弯弯,薄唇轻启,又使起了坏:“阿书开心吗?” “开心。”谢玉书怎会不开心。他这一生不算顺遂,若非裴一雪,别说入朝为官,他可能至今仍是西塘县稻花村里一个为三餐奔波的哑巴双儿。 裴一雪,无论是容貌身段还是医术手腕,皆是一等一的人物。他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单凭美貌就能令人色令智昏的人,为何会像天降般出现在他身边,又为何偏偏钟情于他这样的中庸之貌、中庸之才。 见谢玉书痴痴地望着自己,裴一雪俯身吻了下去。唇舌抵死缠绵一番,他稍稍撤离些许,鼻息相闻:“那……再开心一次?” 话音未落,裴一雪便再次覆上那柔软的唇瓣,指尖如灵蛇般在谢玉书敏感的肌肤上游走。然而,对方一只手却抵在他胸口,将他轻轻往外推去。 “晚上……待到晚上。”谢玉书气息不稳,急急道,“待会儿我还得去趟衙署,会……没力气的。” 又是衙署。裴一雪如今对朝堂、衙署这些地方怨念颇深,那里的事务仿佛永无止境。 视线滑落到谢玉书微微滚动的喉结,那颗凸起如同剥了皮的晶莹荔枝,诱人至极。裴一雪毫不犹豫俯身,张口惩罚性地咬了上去。 谢玉书倒吸一口气,带着轻哄,“一小会儿……不超过一个时辰,我就回来。” 满意地感受着怀中身体传来的阵阵战栗,裴一雪含糊道:“又没说不让阿书去……”他掌心贴上谢玉书狂跳的心口,起身时,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纵然早已知晓裴一雪没病,谢玉书看着他因咳嗽而抖动的肩头,心脏还是不由自主地揪紧了。 这些时日,他也渐渐摸出了规律,裴一雪的病情是用来向他表达情绪的方式:每当裴一雪稍有不满意,“病情”便有加重的征兆。 “……莫闹了。”谢玉书叹息着,将人重新揽入怀中。 不是关心担忧,而是满是无奈之意的三个字“莫闹了”。裴一雪将头埋进人颈窝,在谢玉书看不见的角度,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 他就说谢玉书这段时间总有些古怪,如今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原来,早就知道他就是徐一。 既然谢玉书不揭穿,那他便也装作不知晓。 这样在谢玉书面前装一辈子的病,似乎也不错。 谢玉书说到做到,户部的事务不到半个时辰便处理妥当。然而,就在他步出衙署之时,宫里却来人传召。 大殿内,轻纱拂动,白雾氤氲,空气中弥漫着温热的水汽与淡淡的熏香。 “陛下,谢大人到了。”太监躬身,声音压得极低。 浴池中闭目养神的赵景琰这才懒懒侧目。 水光映着他赤裸的上半身,线条流畅,然而心口处一道宛如蜿蜒藤蔓的赤红印记,却猝不及防地映入谢玉书的眼帘。 谢玉书目光如钉,死死锁在身前冰冷的金砖地上,深深揖礼:“微臣参见陛下。” “不必拘礼。”赵景琰的声音带着沐浴后的慵懒微哑。水声轻响,侍立的太监无声躬身,悄然退入缭绕的雾气之中。 谢玉书直起身,视线却依旧沉落在脚前。 赵景琰喉间溢出一声轻笑:“朕说了不必拘礼,今夜唤爱卿前来,不过是想与你说些体己话。” 见他身形紧绷,纹丝不动,赵景琰修长的指尖随意划过自己心口那道醒目的赤痕,语气漫不经心,却又似带着无形的钩子:“据传,每个双儿此处的印记形状皆不相同。不知爱卿的……是何模样?” 如此私密之事被君王堂而皇之地问及,谢玉书耳根瞬间烫得如同火烧。“臣……臣不知。”他声音艰涩,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 “这有何不知?”赵景琰微微偏头,指尖隔着氤氲的水汽,直直指向谢玉书紧束的衣襟,“扯开瞧瞧,不就晓得了?” 顶着那道仿佛能将人灼穿的目光,谢玉书硬着头皮回道:“陛下……臣的孕志……尚未绽开。”唇舌交缠、肢体厮磨、那带着电流般的手与舌尖游走过身体的每一寸……他与裴一雪之间,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做了,却终究未至最后那步。 空气骤然凝滞。赵景琰盯着他,长眉高高挑起,眼中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新奇:“尚未绽开?” “臣不敢欺瞒陛下。”谢玉书垂首,惶恐之下是更深的不解与警惕,帝王此举,究竟意欲何为? 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后,赵景琰道:“那般绝妙人儿日日搁在眼前,朝夕相对……谢爱卿,”他拖长了调子,语气满是探究,“竟当真忍得住。” 哗啦一声水响,赵景琰豁然起身。谢玉书下意识抬眼,一片刺目的白映入眼帘,他如遭电击,猛地垂下头去。 窸窣的穿衣声在空旷的殿内响起。片刻,一双未着鞋袜、沾着水痕的赤足,停在了他低垂的视线里。谢玉书心头一跳,慌忙后退两步,将身子躬得更低。 赵景琰的声音裹挟着戏谑,自他头顶落下:“爱卿……就不想尝尝那滋味?” “尝……尝?”谢玉书脑中一片混沌,舌头都快捋不直了。 赵景琰蓦地大笑起来,抬手随意拍了拍他的肩,同时将一本小册塞进他僵硬的手中:“尝尝这个。” 蓝色的封面被几滴水渍濡湿晕开,上面印着三个瘦金体字——“花间影”。谢玉书茫然接过,下意识翻开,入眼的竟是几幅线条秾艳、姿态狎昵的男子交缠图! 那栩栩如生的画面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开,他如握烙铁,猛地合上册子,抬眼愕然看向面前笑意盎然的帝王。 “如何?”赵景琰噙着玩味的笑,好整以暇地问,“爱卿此刻,可有感到些许……血脉偾张之意?” 先是无故探问房中私密,继而给他瞧这等□□图册……其行径,与市井流氓何异! 若非面前之人是九五之尊,谢玉书此刻早已一拳挥了上去。 “没有。”他紧抿着唇,面色冰冷如霜,声音也硬邦邦的,随即拱手,“户部事务繁杂,陛下若无要事吩咐,臣便先行告退了。” 察觉到谢玉书周身散发的凛冽寒意,赵景琰笑容不变:“爱卿怕是误会了朕的好意。朕方是想,此次疫灾,黎明药堂出力甚巨,神医实乃我大庆功臣。唤爱卿来,想叫爱卿莫要怠慢了人家。”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黏稠暧昧,“尤其是……这床笫之间的事。男儿本色,对此兴致盎然亦是常理。神医那般风姿绝世的人物,”他刻意拖长尾音,眼中闪着促狭的光,“爱卿就未曾肖想过,将他压在身下,看他为你……”他凑近一步,压低的声音带着恶魔般的诱惑,“……神魂颠倒,泣不成声?” “……?”谢玉书双目圆睁,全身僵住。这些话、这些行径……于他而言,全然陌生且骇人听闻。双儿……竟也能对男子如此吗? 赵景琰笑得几乎合不拢嘴,曲起食指和中指,轻轻叩了叩谢玉书紧攥着的那本《花间影》,循循善诱:“此书乃朕珍爱之物,今日便赐予爱卿。回去好生研习,莫辜负了朕的一片苦心。”字字句句,尽是蛊惑。 昨夜,“神医身世之谜”搅动京城的同时,他赵景琰“十五岁夜宿南风馆”的陈年旧闻亦如野火燎原。杜若闻讯,气得当即离宫出走。 此事背后推手是谁,赵景琰无须细想,他诱逼裴一雪自曝身份,对方要不做点什么,就不是裴一雪了。 但他赵景琰也自来讲究一报还一报。裴一雪散布流言气得杜若出走,他便“点拨”谢玉书去“降服”裴一雪……这很公平。 当然,他亦自认是在为大庆绸缪大局。 黎明药堂与济世驿站的触角,隐约已有伸向他国之兆。裴一雪凭一己之力,将大庆民生拔高数个层次,如今不仅本国瞩目,邻国亦虎视眈眈。 药堂驿站重心将落何方,神医“徐一”最终归属何处,皆牵动各方神经。 可裴一雪偏生孤高,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之位都不屑一顾。 赵景琰不知裴一雪手中还藏着多少未知的惊雷,但仅凭他与太上皇数次赖其救命之恩,此人无论如何都得牢牢拴在大庆。 然牵制裴一雪谈何容易?若失了谢玉书这重羁绊,裴一雪便如脱缰野马,随心所欲,保不准何时便会降下何等惊天霹雳。 唯有让裴一雪与谢玉书之间的纽带更深、更牢……最好能让那位桀骜不驯的神医,心甘情愿地“臣服”于谢玉书身下。 而他只需在朝堂之事上对谢玉书委托重任,既赚得一个任劳任怨的心腹,又能套牢裴一雪,一举两得。 第80章 第70章 揣着御赐的《花间影》, 谢玉书匆忙回了府。 他本答应回来陪裴一雪用午膳,此刻午膳时辰早已错过。 “大人,到了。”马车停稳, 帘外传来车夫的声音。 撩开车帘, 谢玉书三步并作两步, 急匆匆下了车。 谢府门前,早先围堵追问的人群已散得无影无踪,只余一名济世驿站的小厮立在阶前。 见他归来,小厮快步上前,躬身行礼:“大人,东家命小的给您传句话。” 传话?谢玉书心头一紧,“何话?” 小厮憨厚一笑,清了清嗓子, 学着裴一雪的语气道:“你在户部过一辈子吧!我离家出走了, 纵使死在外头也不用寻我。”传完话,小厮连连点头哈腰,一边后退一边道,“嘿嘿,大人勿怪,这是东家原话。小的告退了。” “等等!”谢玉书回神, 一声急唤惊得小厮顿住脚步,“你们东家可曾言明去了何处?” “这个……东家未曾明说。”小厮挠挠头, “不过东家的马车是往城外去的。” “多谢。” 吩咐门房牵来马,谢玉书翻身上鞍,忽地记起一事。他虽差人传话让裴一雪不必等候先用午膳,此刻却忧心对方和他赌气撂挑子。 扭头问门房:“郎君可曾用过午膳?” “回大人,午时四刻便用过了。” “好。”谢玉书一夹马腹, 策马直追向城门方向。 城外车辙纷杂,谢玉书在城郊辗转寻觅了两个多时辰,终于在一处林间旷野瞥见一驾青幔四辕马车。 落日熔金,挂在天际山巅,马车后方白烟袅袅,升向暮色渐染的天空。 “咳、咳咳……”呛咳声传来,谢玉书快步绕至车后。 只见一堆将熄未熄的篝火前,裴一雪弯腰挥散着眼前烟雾,正用木棍拨弄柴火。 “一雪。”谢玉书迈步上前,握住裴一雪的手,自然地接过他手中木棍,将人拉到身后远离烟熏。 “阿书你来了。” 谢玉书循声抬眸,只见裴一雪睁着那双看狗都深情的眼,笑盈盈视着他,眼眶湿红不知是被烟熏得还是怎么回事,平白添了几分可怜劲儿。 只一眼,谢玉书心尖便不由颤了颤,“怎地一个人跑来这儿?荒郊野岭,要遇上野兽歹人可如何是好?” “阿书这是在问我么?”裴一雪扭过身,从地上柴堆里另挑了根木棍,复又蹲回火堆旁拨弄,“我嘛,自然是离家出走了。” “一雪……”愧疚涌上心头,谢玉书低唤一声,跟着他蹲下,“今日是我不该,回来迟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可好?” “嗯,不计阿书的过。”裴一雪温声应道,随即全神贯注地生火去了,只是那火却被越捅咕越少。 一切看似平常,无丝毫愠怒之意,却似有股无形的闷气,如钝刀子割肉般磨着谢玉书的心。他有些怕裴一雪当真不肯与他回去了。 谢玉书素来不善言辞哄人,他握住裴一雪的手,止住人动作,“我来。” 侧目对望间,谢玉书将人严实挡在身后,单膝点地,俯低身躯,用木棍挑起柴薪,又添了把干草,对着残存的火星轻吹。 火苗渐起,终成烈焰。他将熏得黢黑的枯枝放下,回眸望去,裴一雪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多谢阿书。” 嫣然一笑动人心魄。谢玉书心尖仿若蝶翅乱颤,他由衷地不想裴一雪再生他气,搜肠刮肚地寻机搭话:“你……生火做何?” 裴一雪不答,只用木棍从灰烬中拨出几个黑乎乎圆滚滚的土芋,棍端点着它们:“五脏香火断,遂生火,自续。” 饿了?谢玉书瞥了眼天边仅剩半轮的红日,心念急转:“香满楼的蟹膏蛋羹、琼林宴的鹿茸星髓、醉仙阁的朱批八宝鸭、望仙殿的金缕乳鸽……可有想吃的?若不想去店中,我们回府着人送来。” “阿书,”裴一雪瞅着他,认真道,“我还在离家出走。” “那……”谢玉书顿了顿,将土芋埋回柴火里,“将这些烤熟吃完,我们便回城用膳可好?” 裴一雪学着他的样子,也挑了个土芋埋进去,并不答话。谢玉书不禁带着几分期冀轻唤:“一雪?” 裴一雪脸上笑意渐浓,轻声吐出二字:“不回~” “那……一雪要我怎么做,才愿与我回家?”谢玉书凑近,低声诱哄。 “不愿。”眸光流转,裴一雪笑着,伸手抚上他侧脸,拇指指腹反复轻揉着他的唇瓣。 熟悉的酥麻感自心尖涌向四肢百骸,谢玉书双唇无意识地追逐着去亲吻那抹温热。 “一雪。”谢玉书带着祈求唤道,“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不生气。”唇上的指腹滑过嘴角,落在他面颊。眼前,裴一雪的容颜倏然放大。 温软唇瓣相触的瞬间,谢玉书环住他的后背,顺着裴一雪倾压的力道,双双倒入柔软草地。 裴一雪吻着他,手掌沿着谢玉书颈侧滑至胸前,却在衣襟内摸到一本硬邦邦的书册。 书被抽出的刹那,谢玉书如梦初醒,猛地攥住书的另一侧:“这……这不能看。” 瞅着那双游移闪烁的眼眸,裴一雪顺势将谢玉书的手按在头顶上方,俯身认真问:“所以,阿书与我要有秘密了吗?” “……一雪我。”谢玉书面露难色。 “嗯,我不看。”裴一雪松开手,语气难掩“失落”。 正欲起身,后腰却被一只大手牢牢按住。他垂眸凝视谢玉书,只听对方急道:“一雪,我没那个意思。只是这里头……里头的东西有些不能入目。” “如何不能入目?”裴一雪诘问。 谢玉书支吾半晌,未能吐露一字,反倒勾得裴一雪愈加好奇。“阿书既有难处——” “是……那种书。”谢玉书终于开口。 “那种?”裴一雪再次伸手去拿那书,这次轻易便拿起了,未遇丝毫抵抗。 谢玉书仿佛全然放弃了挣扎,紧紧闭着眼,不敢看他,唯有脸颊至脖颈已红透。 至此,无需翻阅,裴一雪已了然书中内容。他心中好笑,实在未曾料到昔日谈及风月便面红耳赤的谢玉书,竟会自行寻这等书来看。 倒不如和他好好研习一二。 翻开书册,画面夸张的动作神情一入眼,裴一雪的目光便被那居于上位、全力奋战的男子胸前醒目的印记攫住——竟皆是双儿在掌控男子。 裴一雪眸光微转,落回草地中人身上,嘴角不自觉勾起。面上那般清心寡欲,暗地里竟存了这般心思? 他指尖抚上谢玉书的脸颊,对方睫毛轻颤,仍紧闭着眼。裴一雪俯身,在他耳边低语:“阿书,睁眼看我。” 谢玉书眼睑微动,缓缓睁开双眸。四目相对,裴一雪问:“这本书,阿书看到何处了?” “我……只看了一些。”谢玉书无比真诚地回答。 “阿书喜欢?”见谢玉书唇瓣翕动,几番欲言又止后归于沉默,裴一雪低笑出声,将书册摊开在谢玉书眼前,指尖点着其中一幅小画,“那我们便来研习一二可好?便从……互换画中这上下主位开始。” “研习?”谢玉书怔愣地问。 裴一雪笑着,伸手探向谢玉书身上那唯一一处他还未曾涉足过的地方。 归巢的鸟儿在树梢叽喳撩动夜幕,蛙鸣声渐次壮大,共奏一曲盛大的林野交响。 月悬中天,车厢内低吟渐息,只余交错的厚重喘息。 裴一雪本能地箍紧怀中人,低声呢喃:“阿书…阿书……” 应着他的呼唤,一只温热的大掌攀上他汗湿的脊背,带着细微的战栗,安抚般轻轻捋过。 裴一雪将脸深深埋进谢玉书肩窝,待那电流般的余韵缓缓褪去。他紧了紧怀抱,心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填得严严实实。 终于,谢玉书完整属于他了。 他微微侧首,情不自禁地啄吻谢玉书的脸颊,稍稍撑起身。四目再次相接,无声胜似千言万语。 良久,谢玉书就这般痴痴凝望着裴一雪,看不够似的,一只手又抚上他的脸庞。 裴一雪按住脸上那只手,偏头眷恋地蹭了蹭掌心的温烫。又是数个浅吻印在掌心,裴一雪眸光潋滟,含情脉脉地望进对方眼底:“阿书,喜欢么?” “……喜…喜欢。”谢玉书哑着嗓子,回道,“你……”话未出口,他便感受到了体内某处的变化,定定瞧着人。 “我也喜欢,喜欢极了。”裴一雪俯身,再次封缄了他的唇。 第71章 天空泛起鱼肚白, 林间鸟雀啁啾,欢闹异常。 轻晃了一夜的马车终于缓缓停稳。 车内,裴一雪与谢玉书相拥而憩, 彼此尚未平复的呼吸与急促的心跳, 在狭小的空间里清晰可闻。 谢玉书用鼻尖轻轻蹭了蹭裴一雪的鼻尖, “……还生气吗?” 话音未落,裴一雪唇角旋即绽开一抹绚烂笑意,“我未曾生过阿书的气。” 第81章 “那……与我回府可好?”谢玉书试探着问。 “但,我也没答应要跟阿书回府。”裴一雪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往后,我住自己的府邸。” “一雪……”谢玉书喃喃唤道。 “谢大人想我回去?”裴一雪笑问。 “想的。”谢玉书斩钉截铁,他早已习惯裴一雪在身边,无法想象谢府失去那抹身影的日子, 只稍一想, 心口便窒闷得难受。 他承诺道:“这段时日是忙了些,过些天我定好好陪你。今日,今日我不干别的,只陪着你。” “尽会哄人,”裴一雪语带笑意,“这话谢大人早前便说过了。” “一雪……我……”谢玉书想辩驳, 可又无从辩驳,若是朝中有事, 他也定不可能置之不理。 他一时语塞,裴一雪噙着笑,深深望进他眼底,凑近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我不回。我要阿书……与我回府,回裴府。” 谢玉书微微一怔, 旋即释然莞尔,原来“住自己的府邸”是这般用意。 裴一雪道:“上回我是凤披霞冠嫁予阿书,这次……该换阿书嫁我了。阿书可愿?” “愿。”只要裴一雪不离开,谢玉书想,这人叫他做什么,他都甘之如饴。 “应了我,我便不会给阿书反悔的机会了。”裴一雪牵起他的手,将一支玉簪塞入他掌心,“我没有什么祖传之物,思来想去,便亲手刻了这支玉簪,以它当作我给阿书的定情信物。”他莞尔,“外加,一个我。” “你、亲手刻的?”谢玉书凝视着两人交握的手,又看向那支白玉簪,眼眶不觉蒙上一层水雾。他拿起玉簪举至眼前,指尖轻轻拂过簪身。 玉簪通体莹润,宛如一汪春水凝成,簪身笔直修长,簪头部分,一朵盛开的莲花傲然绽放,花瓣层叠,纹理细腻逼真,而莲花中心,别出心裁地镶嵌着一颗圆润的墨玉莲子,替玉簪平添了几分深沉和神秘。 刻这样一支发簪,必然需要耗费不少心力。 “阿书,我的信物里,还有我呢。”裴一雪按下他举着簪子的手,探问:“阿书为何只看发簪,不看我?” 抬眼撞进裴一雪深邃饱含情意的眸中,谢玉书心头一热,猛然将人紧紧拥入怀中,“一雪……谢谢,谢谢你。” “阿书。”裴一雪下巴抵在他肩上,“两件信物,阿书可都收下了。明日辰时,我上谢府提亲。” “好。” 次日,破晓微光尚未完全驱散清晨的清寒,皇城东侧却已是人声鼎沸,酝酿着一场前所未有的盛事。 长乐街——这条贯穿皇城、连接清贵坊区与达官府邸的主轴大道,此刻被一条绵延无尽、披红挂彩的聘礼长龙彻底占据。 数千台朱漆描金的礼箱,每台皆由四名身着崭新锦袍、精神抖擞的精壮力士稳稳抬着,宛若一条不见首尾的赤色游龙,自清平坊深处蜿蜒而出,浩浩荡荡铺满了整条长街。 队伍最前端,裴一雪策白马带着队伍缓缓前行。 他身后,三十六名身着红衫的乐师手持玉笛洞箫,《凤求凰》的清越乐音流淌而出,回荡在清晨的空气里,连风都似染上了喜气。 那望不到头的聘礼长龙□□龙眼明珠垒成小山,璀璨生辉;西域锦缎流光溢彩,艳胜朝霞;三人高的紫珊瑚、整箱的金锭银元宝、古玩字画、珍稀药材琳琅满目…… 每一抬皆价值连城,无不昭示着下聘之人泼天的富贵与不容置辩的珍重。 “老天爷……这是哪家嫁娶?天家公主下凡也无这般排场吧?” “看方向,是往谢府去的!谢大人?” “怎会?谢尚书不是早娶……嫁了裴神医?哪个还敢上门?” “快瞧!骑大白马走最前头那位,可不就是裴神医!” “什么?” “真是裴神医!” 惊叹议论之声如沸水般在人群中翻涌,许多人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队伍前行。 白马之上的裴一雪,格外引人瞩目。 他已换下昨夜的常服,身着隆重至极的绛色锦袍,腰间束着玉带,墨发由一枚黄金镶嵌的红宝石发冠,高高束起,更衬得面如冠玉,眉目如画。 晨光落在他身上,仿佛镀了一层金辉,尊贵气度浑然天成。 他端坐马背,身姿挺拔如松,目光沉静深邃地直视前方——谢府的方向。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是志在必得的从容与即将相见的期待。 “神医!” “裴神医——!” 两侧百姓的呼喊此起彼伏。裴一雪含笑颔首,捏着缰绳,拱手朗声道:“诸位父老乡亲,今日裴某前来谢府提亲,惊扰四方,实非得已,还望海涵。” 此言既出,虽未直言,却已坐实了神医身份。 人群中霎时爆发出更响亮的惊呼尖叫。 “我就说传言非虚!济世驿站的裴东家果真就是黎明药堂的神医!” 白马在谢府大门前稳稳停下,乐声随之止歇,现场只剩下无数道炽热目光交织,与对神医的热情呼喊。 两位谢府门房早已被这阵仗惊得目瞪口呆。 不多时,谢玉书快步走出府门。他发髻微挽,素来淡然温润的脸上写满了惊愕,显然也被门外这浩大声势与震天呼喊所震动。 目光触及马背上的裴一雪,谢玉书只觉心口被一股滚烫的洪流狠狠撞击。 他缓缓步下台阶,来到马侧,朝裴一雪伸出手。 裴一雪含笑搭上他的手,借力翻身下马,被谢玉书稳稳接在身前。 “阿书,我来了。”裴一雪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谢玉书耳中,也似响在骤然寂静下来的众人心头。他目光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与期冀:“昨夜我说,今日辰时,我来提亲。” “此刻,我再问一次……”他话音微顿,声音温柔至极,却蕴含着震动人心的力量: “我心悦阿书,天地为鉴,山河为盟。阿书可愿……往后与我执手,共度此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数千聘礼无声,数千百姓屏息。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府门前那对璧人身上。 谢玉书深深凝视着眼前人,望着那双饱含深情的眼眸。方才的震惊尚未褪尽,心口的滚烫却已化作暖流,汹涌地冲向四肢百骸。 昨夜的缱绻、玉簪的承诺、眼前这番盛大而郑重的场面……无数画面在脑海中交织翻腾。 不觉间,喉头已然哽咽。“我愿意。”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谢府门前,带着尘埃落定的平静和满溢心间的欢喜。 话音落下的瞬间,裴一雪眼底霎时星河倾泻。 “恭喜裴神医!恭喜谢大人!” “神医大人百年好合!” “早生贵子!” 在一片喧嚣喜庆的浪潮中,裴一雪牵着谢玉书的手,转身对围观百姓扬声道:“诸位父老乡亲,三日后便是我与谢尚书的婚仪,欢迎诸位前来捧个人场。届时城中酒楼茶肆,皆由黎明药堂与济世驿站做东!” 人群的欢呼声浪直冲云霄。谢玉书眼眸盈满笑意:“神医,不打算再瞒着我了?” “阿书,早已知晓。”裴一雪侧首,笑着倚靠过去,抵唇轻咳一声,“阿书看,我这身子依旧弱着了,没力气。” “那……”谢玉书目光扫过人群,耳根瞬间红透,“需我抱你进府?” “要~”裴一雪狡黠一笑。 谢玉书本想打趣人,没料到裴一雪在众目睽睽之下,依旧能如此坦荡应下。 顶着无数道目光与裴一雪期许的眼神,他心一横,手臂穿过裴一雪腋下环上他背脊,径直将人打横抱起! 人群再次爆发出震天欢呼,谢玉书只觉浑身如同火烧般滚烫。 裴一雪顺势环住他脖颈,发出一阵愉悦轻笑,扭头还不忘对府中管家道:“劳烦王管家将聘礼清点入库!” 管家这才如梦初醒,激动得语无伦次:“是!是!快!快开中门!迎…迎姑爷进府!” 裴一雪闻言,凑到脸颊绯红、尚在羞赧中的谢玉书耳边,促狭低语:“看来王管家也还未习惯。” 下人们早已得令,此刻无需再等,立刻手脚麻利又有序地开始搬运那望不到头的聘礼。朱漆礼箱一台台抬入府中,红绸在朝阳下耀眼夺目。 永昌元年,五月十二,黎明药堂神医裴一雪,与户部尚书谢玉书缔结百年之好。 婚典之隆,冠绝古今。 上至金銮殿宇,天子亲携御赐奇珍异宝,昭示荣宠;下至闾巷市井,曾受神医活命之恩的黎民百姓,肩挑手提乡野心意,怀揣朴素祝祷,亦跋涉千里,只为亲瞻慈航圣手之仪。 王公贵胄、封疆大吏、江湖名宿、商贾巨富、布衣樵夫……身份贵贱于此日消弭,皆怀同一份敬仰与喜悦,齐聚京都。 凡黎明药堂分堂所在之城,无论天南地北,皆同沐喜气。地方官员无不设下流水华宴,敞开大门,盛情款待四方来贺宾朋。街头巷尾,百姓自发结彩燃爆竹,歌舞欢腾。 第82章 自巍峨宫阙至寻常巷陌,自繁华都城至边陲小镇,庆贺之声鼎沸,贺礼堆积如山,烟火彻夜不熄,万家灯火连绵不绝——普天之下,共睹此旷世婚典! 同年,大庆国废除为官者之性别限制条例。自此,庙堂之上,庠序之中,再无性别之限。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