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食摊火爆整个汴京[美食]》 第1章 [穿越重生] 《我的小食摊火爆整个汴京(美食)》作者:紫流金【完结】 简介: 柳金枝穿成跪死在雪地里的大府丫鬟。 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收拾包袱逃回汴京。 却不曾想原主父母双亡,遗产被黑心娘舅私吞。 家中一贫如洗,一双弟妹险些饿死…… 幸好柳金枝钱上辈子三代学厨艺。 没钱? 那就从小食摊做起。 卖蝌蚪粉: “用蒜泥、小葱段、大粒盐、南姜丝,以及香菜叶、小磨油、江米醋调成料汁淋浇上去,用竹著搅拌均匀。光是闻闻味儿,都想得出这碗蝌蚪粉是多么酸辣鲜香、口感滑嫩,一口下去,顺顺溜溜滑到肚子里,软弹到几乎都不用过牙。” 卖卤鹅: “鲜亮发红的卤汁在鹅身淋漓尽致地流过,蒸腾的热气将卤香更是扑的到处都是,像海浪一般一阵阵冲扑过来。” 卖老菜脯砂锅粥: “用这种老菜脯熬粥,里头的盐分和萝卜的劲道香味,就会在熬制的过程中慢慢渗透进粥里。再加上各类干货海鲜,最后熬出来的粥说不上有多漂亮华丽,但口感一定极滑嫩鲜香。” 还有紫荆花水晶饺、龙井茶糕、碧涧羹、皮冻水晶脍、周天子八珍…… 柳金枝的小食摊一度火爆整个汴京城! 然而小食摊不是终点,她要在这汴京城烧最牛的菜,开最大的酒楼! 注意: 1.家长里短+美食 2.男主温柔如玉谦谦君子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种田文 美食 甜文 市井生活 日常 主角:柳金枝 傅霁景 一句话简介:从小食摊做成大酒楼! 立意:现代大厨将非遗食谱在古代发扬光大 第1章 “当初买她进来也是瞧她生的百伶百俐,又哭的可怜,要卖身养活一双弟妹,我这才发了善心。” “谁料这荡//妇在我房里伺候几年竟然生了淫心,也敢攀附起三郎来?!” “也是算她命大,昨个儿我叫她跪着,晚间下那么大的雪,竟也没能结果了她,倒叫她讨了傅家二郎的几句好话,叫我不得不卖个人情饶了她。” 寒风呼啸着卷过回廊下的湘帘,朱红漆色的梁柱被白雪朦胧成一片影影绰绰,叫人哈口气都能冻成冰。 但即使是这般寒冷天气,廊角依旧站了名粉面妇人,两眼含恨,满面怒火,口中“小蹄子”、“贼淫//妇”之类的话辱骂不绝。 而伴随着辱骂声,一道清瘦娇弱的身影自雪中缓缓走来。 她看起来十六岁上下光景,穿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衣裙,头上用一张靛蓝碎花头巾裹紧青丝,斜插着一支普通木簪子固定,乌云般的鬓角却依旧落下几缕碎发,垂落在削瘦苍白脸侧,十分清丽可怜。 有往日与她交好的丫头见了,忍不住叹息:“自从三娘子嫁进了咱候家,三郎君房里稍有些姿色的姐姐们都被发落了。本以为金枝姐姐是三娘子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三娘子会顾念着情分,谁知竟也这般狠辣。” “三郎君向来急色,没娶时就常在外养着几个唱的,几夜不归家都是常事。金枝姐姐生的这般好,又几次三番拒绝三郎君收用,三郎君早恼了,放话说要用强的。” “是啊,听说人都给拖进假山洞子底下去了,又叫金枝姐姐死命发狠似地挣脱了。弄得那腕口上全是青紫的伤,回来见着我们就一直哭。” “唉,若是遮掩过去也就算了,偏偏金枝姐姐心眼儿实,就把这事儿与三娘子说了。三娘子心狠善妒,直接把人罚在雪里跪了半夜!” “自打雪夜里冻昏了一回,金枝姐姐好似是给冻伶俐了,醒过来后居然主动去找官府验证为奴期满,要求放回家去。若是留在这府里,指不定还要受什么磋磨呢。” 几人凑在一起议论,看向柳金枝的眼神满是怜悯。 柳金枝自是不知小丫头们的议论,她一路哭着跟着婆子出了府,把婆子都哭的心软,多嘴问了句:“出了府,你哪儿去?” “家去。” “哪个家去?” “舅舅家去,他老人家就在汴京城的南边儿开药材铺子哩。”柳金枝扑簌簌掉着泪珠儿,“今个儿就取船北上,再不回来了。” 婆子惊异:“哟,这么赶?” 然而柳金枝觉得还慢了,自她穿过来后,是一刻都不想在这块儿地方待。 所以她在下人房养病期间,把原主的记忆来来回回筛了个遍,终于确定她现在身处在一个类宋的架空朝代。 整体时代发展偏向于北宋后期,却没有外忧内患。 虽然政治算不上海清河晏,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也没有太大的动荡。百姓颇为安居乐业,奴婢制度也有了很大发展。 原来的良贱制度是将奴婢打为贱籍,生死全由主人定夺。 但现在奴婢属于编户齐民,不再属于财物,而是有人格的“人”,是为良人。 而现下流行的雇佣制,也让奴婢类似于现代的保姆,有期限、有报酬。 若想要离开主家,只要能向官府证明自己服务期满,就可以放还归家,连主人也干预不了。 也幸好当年原主自卖为奴的时候还不算完全昏了头,只签了五年奴约。 前几日团圆夜时正好服务期满,所以她才能借着出门买药的空当,跑去官府验明真身,最后成功离开侯府。 “您也知道三娘子的性子,我得罪了她,怎么还敢在这儿待呢?”柳金枝一面抽噎,一面不住地拿眼睃那婆子。 只见婆子眼中闪过一丝挣扎犹豫,道:“唉,你也当真是个可怜人。” 说着,又按按胸前衣兜,迟疑半晌,还是从怀里摸出只茄袋,肉疼地塞给柳金枝。 “里头有大概一贯钱,都是同你交好的那些丫头们凑的,说要与你做盘缠,这下便、便给你罢。” 柳金枝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却又装作抽抽噎噎的模样,小心接过了茄袋。 其实她早知道那些与她交好的丫头给她凑了路费盘缠。 只是她当时卧病在床,又有三娘子的人盯着,所以不好给她,就托这管家婆子帮忙。 柳金枝知道这管家婆子虽贪财,但也不算完全泯灭良心,对她这般遭遇也十分怜悯。 所以她这么做作地哭了一路,硬是哭到这婆子都不好意思昧下这救命钱财,又把茄袋还了回来。 毕竟她多年积攒的体己都寄 回汴京舅舅家,帮着抚养弟妹了,现下身无分文,寒酸到连张像样的船票都买不起。 这一千文对她来说犹如救命。 “我这厢多谢您了。” 柳金枝高兴地对婆子道了个万福,又十分懂事地从茄袋里取出三四十文请婆子去买茶吃。 平白得了钱,喜得这婆子重又眉开眼笑,道:“你此去汴京就是快也要大半月才到哩,免不得要在船上吃喝,没个干粮可不行。” “正好婆子我识得几个在粮食铺里管事的伙计,同样的米,却能做主卖你个好价。” “你若是愿意,我现在就替你去置办,再叫个脚夫帮着你一块儿运去渡口,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这哪儿有不愿意的,柳金枝忙不迭地点头答应,又取出三百文交给婆子,叫她将干饼、米粮、蔬果并各类调料,诸如砂仁、草果、花椒、桔丝、香油、姜末之类都买些回来,各自用小翁装了,一并交付与脚夫拉到渡口。 彼时半轮血色残阳铺满江面,渡口的人已渐渐多起来,都挤在岸边看船靠岸。 柳金枝倚着石栏望船出神。 从记忆里她知道,原主的父母乃是汴京人士,一家子住在新曹门的小胡同里。 因汴京人格外爱吃莲子,莲子又可入药,汴京莲子供不应求,于是满胡同人都以剥莲子为生。 原主父母手脚格外干净利落,为人也勤恳老实,就被选为工头,替整个胡同的采莲工与酒楼、饭馆还有药铺老板们恰谈价钱。 多年积攒下来,原主家中日渐殷实,也有四五千贯的家财。 只是好景不长,一场风寒叫原主父母双双病故,只留下原主与一双年幼弟妹。 原主自知势弱,养活不了一双弟妹,便求上舅舅,恳求舅舅、舅母抚养弟妹成人。 为了支付抚养费用,原主将家中旧宅挂牌出租给他乡举子做暂时落脚之地,每月得来的租金都交与舅母为弟妹置办衣物、伙食。 汴京寸土寸金,这些个租金别说是一双弟妹,就是再来一双也养得起。 只是舅舅满脸为难地告诉原主,这些银子还不够,因为弟弟聪颖好学,必然要为他将来科举做打算。 只是延请名师、打点礼房胥吏、买经史子集、笔墨纸砚等都花费不菲。 更别提宋人有厚嫁之风,嫁妆必要丰厚,所以原主还得为妹妹积攒一份数额可观的嫁礼。 第2章 原主一个幼女无可奈何,只好忍泪自卖入三娘子的娘家孙府为奴,签下五年活契,将所得的十五两银子都交与舅舅、舅母。 入孙府后,原主惦念家人,不仅日常省吃俭用存下银子,连平常所得的一些赏银、值钱玩意儿都寄去汴京。 舅舅、舅母每次都殷勤回信答应,再三让原主放心。 直到孙府与侯府结亲,三娘子从汴京远嫁至秦淮,原主作为陪嫁丫头也跟着南下,再寄东西回汴京时,舅母回信的次数便少了。 从一年五六封信,逐渐减为三四封。 甚至今年原主就只收到了一封信,还是向原主抱怨汴京物价飞涨,银子越发不够用,话里话外都是让原主再多寄一些银子来。 原主信任舅舅、舅母,一直没有多想,可柳金枝却知道这舅舅、舅母八成也不是什么好人。 当年原主尚在汴京时,他们还勉强装个良善模样,殷勤回信。原主一走,他们就打量着天高皇帝远,开始私下里捣鬼。 柳金枝猜,这些年原主寄回家的银子,并出租房子得来的租金,怕有一大半都不会花在弟妹身上,这两个孩子估计正在汴京受苦,心中对她这个多年未曾相见的长姐怕是也要生出些许怨恨来。 这样一想,柳金枝不由对原主这般坎坷的命运心生同情。 毕竟当年原主不敢抚养弟妹,全是因为担心自己无一技之长,养活不起,反倒要连累弟妹受苦。 而舅舅、舅母哪怕隔着一层,毕竟家中也开了个生药铺,生活稳定,衣食不愁,这才狠心离开。 如今她穿来了,占据了原主的身体,必然是要还原主一个情,替她讨回些公道的。 所以她已打算好,一回汴京,就将弟妹两个接回身边。 好在她前世是非物质文化传承人,不仅潜心研究宋明清三朝菜谱,还拜得御厨手艺传承人做师父,在厨艺方面很是拿手,不怕在遍地是吃货的宋朝没个活路。 “诸位,公验了!” 这时,耳边传来船伙计的大声吆喝,原来是船只已靠岸。 柳金枝便不再多想,上前乘船北上。 第2章 将一应物品搬入船舱后,天光尽收,船外已飘毛大雪。 在这般时节,河面极易结冰,按常理说,漕运本应暂时关闭,但奈何柳金枝有好运气,赶上南方军器监精心制作了一批弓弩急着要上呈官家过目,遣使了沿河劳工连夜开凿河冰,确保漕运畅通。其余民船无不借这股东风,继续载客北上。 柳金枝坐的这艘船到汴京大概要半个来月,长途颠簸下,选个好船舱就格外重要。 所以她在原票价两百文的基础上又多追加了二十文,央船老大替她挑了个明亮宽敞的单人船舱,舱内床单、枕巾、脸盆、牙香、刷牙、一应俱全。 又因为冬日里天寒手冷,又与了二十文给船上伙计,确保每日都有一壶热水、一篓灰碳以及半支白蜡供应。 这么一算,她茄袋里就只剩了四百六十文。 届时她下了船还要雇用脚夫,想利用厨艺挣钱也得支一个属于自己的小摊儿,再算上买进蔬果、鲜肉、佐料的成本……以汴京的物价,这四百六十文怕是眨眼就花光了,还大概率不够。 而且按照原主所谓的舅舅、舅母两个的性子,也不可能舍银子救济她一把,所以她得在船上寻个活儿干,最好在船未靠岸前先把本钱挣回来。 想着,柳金枝推开舱门找到船伙计,笑道:“小哥,敢问船上可有鲜鱼买卖?” 船伙计认识的人广,无论河面上撑竿子的,还是渡头上摆摊卖货的,他都能说上两句话。 因此一听柳金枝的请求,便笑道:“往日里河面结冰,管家不许咱们开凿河冰,鲜鱼自然没有。但娘子好运气,赶上了今年有大人物邀功,现在这鲜鱼是要多少有多少。” 冬日里鱼儿在水里憋闷,河冰一经凿开,都争先恐后跃出水面透气,使得两岸渔民收获颇丰,价格也比寻常便宜。 最后柳金枝以二十文的价格,买下了三尾五斤左右的新鲜鲈鱼。又找了船伙计借了两只干净木桶,返回船舱取出随身携带的菜刀,就在甲板边杀起鱼来。 在她拜师学厨艺的时候,她师父就叫她从杀鱼练起。 所谓“过于急躁则鱼乱,刀法不当则鱼碎”,她足足杀了半年鱼,最后练到下刀干脆利落。 现下她用左手两指扣住鱼鳃,任凭湿漉漉的鱼尾全力拍打在她的手腕,右手手腕一翻刮上鱼身,细碎鱼鳞顿时如雪片般纷飞落下。 再斜切一刀直入鱼腹,刀尖擦着苦胆抵在鱼骨处,往下一剜,就带出一地鱼泡、鱼肠之类的内脏。 这些她不要,通通拾起来扔进河里喂鱼。 然后再蹲下来杀第二条鱼。 夜间晚风大起来,鱼血腥味儿顺着风势外散,叫坐在临窗口的一名少年抬起眼来,眉心微蹙。 少年眉眼清俊儒雅,着一领方口羊绒衫,外罩一身鸦青色素雅的棉袍子,袍身宽大,袖口略微收紧,腰间系一条玄色镶嵌羊脂玉腰带,利落勒住腰身,显出几分君子端方。 “二郎,外头有位娘子在杀鱼呢。”杏安隔着窗望了一望,“可巧就赶在咱窗口,我去说一声,叫这位娘子罢手了吧。” 就要往外走,又叫少年拦住。 “杏安,罢了。这位娘子已是挑在夜里杀鱼了,是我半夜里睡不着,才撞着这腥味儿。”少年将书本收起,“将窗户关了,咱们也歇息吧,正好我看书也看的累了。” 杏安看少年眼里有些血丝,桌边的干粮也只动了一点,便道: “二郎说要走时,侯府的三郎君再三挽留,奴才见他诚心的很,可二郎就是不肯留下,反而叫奴才去买了最近的船票,要连夜赶回汴京。” “现下船上没个好吃好喝的,公子又 吃不上辣,饮食不佳,再熬个半月回京,人都要怕瘦脱相了。何必吃这苦呢?” “父亲叫我应举之前多往各地游历,增长见闻,途径秦淮之时想起来,当年与父亲交好的侯大人正在家中丁忧,因而拜见。”少年脱下外袍,递与杏安,“侯大人供职工部,而今虽贵为侍郎,却也温和谦逊,对我甚为优待。府中几位公子亦是对我礼遇有加,从无不足,只是……” 少年迟疑半晌,似是想说些什么,但思及君子慎独,切勿背后搬弄口舌是非,就道:“罢了,我与他们不是同路人。与其违心留下,不如尽快返程。” 杏安把外袍挂在木施上,道:“我知二郎你是为着侯府里的那个丫头。大雪夜里叫人跪在庭子受冻,满府里头还只有郎君你愿意替她饶情两句,可见府中其他人着实刻薄。但咱走的也太急了,连翁辣脚子都没来得及收呢。” 少年摆摆手示意不必再提,杏安也就住了口,又伺候着少年脱靴上床,吹灭白蜡睡下不提。 眼瞧船上最后一盏灯火都熄灭,柳金枝擦擦额上汗,撤开手,带着鱼块重新回到船舱。 四周万籁俱寂,耳边除却河浪拍岸,就只剩下白蜡烛芯噼里啪啦的声响。 柳金枝借着摇曳烛光,撸起袖子将买来的铁锅架在炉子上。 炉子虽有些老旧,但很耐用,塞上黑炭、打了火石之后,不消半刻就有火苗蹿出来大肆舔着锅底。趁着热,她赶紧倒上一壶温水。 幸好中国历史时间线行至宋朝以后,她那充满智慧的老祖宗们已经捣鼓出了铁锅来取代陶锅。 铁锅导热更快,没等完全入夜,水面就冒出白烟,沿着铁锅边缘往外飘,滚水泡起一个炸开一个。 水已经完全烧开了。 就着滚水,她将洗净的三对鱼头、鱼尾尽数贴锅滑进去。 鲜嫩嫩的鱼肉刹那间被开水烫成乳白色,腥气尽消,伴随着大量水汽蒸起,还隐隐透出一丝河鱼鲜香。 这就是鲈鱼的好处。肉质鲜美细腻却少刺,清蒸、红烧、熬汤样样都行。 所以范仲淹才在《江上渔者》中写“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来赞美鲈鱼,可见是发自肺腑,情真意切。 只是光有鲜鱼香还不足以满足宋朝人的嘴,因为宋朝人是爱吃辣的,甚至可以说是无辣不欢。 但宋朝没有辣椒,为了吃到辣,宋朝人找出了可以代替辣椒的胡椒,以及一系列可以提供辣味儿的食材—— 葱、姜、蒜、蕌头、辣蓼、茱萸和芥菜。 其他的她虽有一些准备,但姜辣羹还得是用姜末入汤味道更妙。 于是扯开布袋抓出辛辣姜末,大量成片撒进锅去,任凭凶猛的沸水将它们尽数卷入锅底,姜末沉浮之间,满室鱼香中便又破空生出香辣呛人的姜味儿来,直刺激的人口里酸酸,似是分泌了一大堆涎水。 这用鱼头鱼尾和大量姜末熬制成的鱼汤,就是常在宋朝早市里出现的“姜辣羹”,喝一口,姜辣和鱼河鱼鲜香相得益彰,犹得宋朝人喜爱。 第3章 只不过鱼汤好得熬得浓稠奶白才好喝,现下还不够浓稠,柳金枝要守火,就抱膝坐在小杌子上,以手撑脸,聚精会神地盯着火光。 却不知炊烟袅袅,沿着大开的窗棂散出去,一时间满船盛盈姜辣鲜鱼香,勾引得船客仿佛梦临早市,饥肠辘辘,又遍地寻不到售卖姜辣羹的摊子,只得急的鼻尖儿冒热汗,真个叫做梦也不安生! 好在半夜小火文炖,到第二日辰时一刻,姜辣羹已彻底成了。 鱼汤香辣扑鼻,色泽呈现天然的奶白色,柳金枝盛了一勺尝尝,入口果然十分醇厚,可见那三尾新鲜鲈鱼的精华都化在里头了。 柳金枝高兴,却感一阵困意袭来,因她昨夜为照顾这羹只睡了不消两盏茶的时间,现下有些撑不住,便将锅盖盖好,自个儿囫囵收拾了一下上床小憩。 她倒不怕耽误买卖,因为宋朝人一日两餐,早上八九点用朝食,下午四五点就用晡食,现下时辰还早着呢。 谁知门口倒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似是谁在窃窃私语—— “香味儿便是从这位娘子的舱里传出来的。” “嗐,这味道搅扰了我大半夜,我只当是做梦呢,醒来了以后四处寻干粮嚼方知是真的。” …… 一般人出门在外,哪个不是轻便上路?哪怕是宋朝这类经济已高度发达、百姓生活便利的朝代,也避免不了。 所以书生赴京赶考,为了带足干粮,将面团拍扁,中间挖一个洞,再将之脱水晾晒干,挂在书箱旁边,边赶路边吃。 虽然干涩,但起码饱腹。 到后来,这种饼被称之为“环饼”,形状和现代甜甜圈很类似。 也正是因为这种干粮无法满足宋朝人吃货的心,所以当姜辣羹的香味儿四溢,大家为了赶路而被迫压抑已久的味觉终于被重新唤醒了。 “咚咚咚——” 柳金枝从睡梦中迷蒙醒来,犹觉是自个儿幻听。 但舱门被再度叩响:“咚咚咚——” 柳金枝以为是船伙计送每日温水来了,口中一边应:“就来!”,一边起身整理梳洗,去开舱门。 门刚拉开,就见一名着布衣青鞋的年轻书生站在门口,另有几个中年汉子跟在后头。而旁边窗棂下又坐着个戴斗笠、穿蓑衣的老翁。不远处更是立着几名妇人,怀中抱子,不好意思却又略带期望地望向她。 “这是……” 柳金枝迟疑,不由往后一退。 “唐突娘子,不知娘子房里做的是什么?”书生有些不好意思,“我昨个儿夜里就闻着了,闹了半夜的馋鬼儿。好不容易止住了,今早一睁眼却又被香味儿勾住,实在按捺不住,只好腆着一张脸来叩请娘子赏一碗吃。” 柳金枝略一松气,脸上提起笑容:“我做的是姜辣羹,早市里常见,不是什么稀罕物。”说完,她眼珠一转,却又道,“只是这羹是我自个儿做来吃的,怕是与不了郎君太多。” “娘子肯赏一碗已是极好。”书生高兴极了,又从袖子里摸出六文钱递与柳金枝,“我愿按汴京早市的常价购买,娘子请收好。” 见了铜板,柳金枝脸上的笑容顿时又灿烂了几分,赶紧转身推开舱门将姜辣羹倒进干净木桶里提出来,盛了一碗递与那书生。 这姜辣羹刚熬出来,正是鲜香美味的时候。 书生端着碗,迫不及待地迎风埋头深呷一口,碗中浓郁的鲈鱼香和辛姜香顿时被河风散的到处都是。 引得后头的中年汉子、旁边的老翁还有那几个妇人都拥上来,不好意思地笑道: “娘子若是还有剩余,不如也卖与我一碗吃吃吧。” “娘子,我也想要一碗。” “来,这是六文钱,娘子收好。” 柳金枝七手八脚去收钱,心中粗略一算,已有四十八文,买鲈鱼的成本已经回了。 她顿时笑的见牙不见眼,连连盛辣姜羹递出去。 木桶很快见底,周围人得了羹都心满意足地离去。 待到只剩最后一碗时,人已经空了。 柳金枝擦了把额上汗,仰起头看了看日光,正见金乌日渐西移,就快当空而照了。 预估着不会再有人来买羹,柳金枝干脆将这最后一碗收起来,留作自己的朝食。 念及空腹喝羹有些伤胃,她还从随身干粮袋里摸出一只环饼。也不讲究,随意叼在嘴里。左手端羹,右手提桶,预备着回船舱内慢慢享用。 耳边却传来一阵平和稳健的脚步声,似是正有人朝她走来。 有道少年声音响在耳畔,温和平稳: “敢问娘子,还有羹没有?” 以为是随便哪个,柳金枝懒懒掀起眼皮朝来人处一瞥—— 儒雅清俊的少年眼眸似三月湖水,明亮清澈,一身鸦青色袍子,玄色镶嵌羊脂玉腰带勒住腰身,兰枝玉树般负手而立,视线正落在她身上。 第3章 一瞬间,柳金枝脑海中闪过一幅画面—— 大雪纷飞的清冷夜里,原主跪在庭中,已是冻得神志不清。 昏昏沉沉之间,却远远瞧见一道雪衣墨发的挺拔身影立在廊下,隔着纷飞寒雪朝她望来。 她艰难地张了张嘴:“救命……” 可声音 细弱蚊蝇。 她自知低贱,就如路边的一株草芥,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不会对她有任何一次低眸垂怜,但她仍然想拉着这位陌生郎君的衣角求求他。 “救救我,我不想死……” “阿弟……阿妹……” “……阿姐后悔了……阿姐想回家……” 原主流着泪,发着抖,拼命抱着自己取暖希望活命,却最终没能等来她希求的救助,死在了那场纷飞的夜雪里。 可原主不知道在她死后一刻钟内,就有婆子来拖了她回房,为她灌下活命药汤,口中抱怨着有位身份了不得的郎君不省事,居然胡乱插手别家家务事,明看见三娘子脸都青了,却说什么都要救一个犯错的丫头。 彼时柳金枝才穿过来,艰难睁开眼,只听见那位郎君名唤傅二…… “二郎!” 一道呼喊打断了柳金枝的回忆。 杏安白白胖胖的,迈着小短腿哼哧哼哧朝傅霁景跑来。 虽然喘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双圆眼却笑眯成了一条线,得意地说:“二郎,我刚打听知道咱船上有娘子兜售姜辣羹。我拿十文给你买了一碗来!这回你总该肯用朝食了吧。” 柳金枝闻言,笑道:“这位小哥,是奴兜售的这姜辣羹,却只需六文。” 杏安眼睛霎时瞪得圆圆的,不可思议地看向傅霁景:“可是那人说是便宜卖给我的。” 柳金枝倒很少看见有哪位高门子弟的小厮,能这般天真不谙世事了。这必然是主子为人温和,府内风气开明才能养出来的性子。 果然,傅霁景无奈又温和地叹了口气,道:“罢了,只是些许银钱,下次留个心眼儿就是了。” 杏安红着脸点头。 “郎君那碗羹怕是凉了,不如换了这碗吧。”柳金枝趁此机会将自己那碗递送过去,“奴不收您的银钱。” 毕竟如果那天没有傅二郎,哪怕她穿过来也会如同原主一样活活冻死在雪夜里。 这个恩情她自当要报。 但傅霁景表情颇为惊讶,礼貌拒绝了:“娘子不必客气,还是明算账的好。”又说,“杏安,拿六文给这位娘子。” 柳金枝疑惑不解,难不成这傅二郎嫌她报恩的礼太少? “唔……”柳金枝只好忍痛道,“若是郎君吃不惯船上吃食,奴愿为郎君每日做几个汴京小菜。也、也不收郎君的钱。” 她如今一穷二白,一文钱都得掰成两半花,此举已经算很舍得了! 傅霁景却大退两步,偏过头,愈加客气疏离:“多谢娘子厚爱,也不必了。” 柳金枝挑眉,还以为傅霁景出身高门,嘴刁看不上这些市井小菜,却又见傅霁景偏着头,从头到尾没敢正眼瞧过她,只肯把一双眸子垂着,谨慎又小心。 再低头一看,原来她作了一身未出阁娘子的装束,才叫傅霁景不敢抬头,兴许说了这么多,傅霁景压根儿还不知道她是谁。 柳金枝有些好笑,也不瞒着,主动上前一步拜谢:“郎君不必推辞,那晚在侯府多亏郎君帮忙向三娘子饶情,才叫奴活下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的恩情。” 得了解释,傅霁景才打量着朝柳金枝看来,只是眼中仍然有些茫然。 柳金枝便知那夜只有她看清了傅霁景,而傅霁景却并不知自己所救的丫头是美是丑,是胖是瘦。 他救人,仅仅因为对方应该活着。 “正是巧了。”杏安拍掌一笑,“我家二郎爱吃辣,可我们走得急,又没有提前预备着,娘子肯帮忙是再好不过了。” 傅霁景也终于看出柳金枝有些许眼熟,便不再拒绝,叉手朝柳金枝一拜,道:“劳烦娘子。” 第4章 柳金枝福身:“郎君客气。” 又想把手中热羹递过去。 但傅霁景摇头笑道:“不必了,冬日里若吃了冷的,需用五脏来暖它。娘子刚经历过一场大雪,正是胃寒的时候,还是用些热的暖身为好。” 言罢,便端着那碗冷掉的姜辣羹离开了。 柳金枝不由一笑。 这位傅二郎虽出身高门,倒是十分的愿意为他人着想。 提桶回舱,就着鲜香姜辣的羹汤吃完了一整个环饼,柳金枝开始琢磨晚间该给傅霁景做什么样的吃食。 她走的着急,手边食材有限。 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她有天大的本领,此时也不知该怎的发挥。 其实她也可以向船伙计买些食材,但船上东西贵,她赚的这些钱财怕是不够。 正苦恼时,舱门被人敲响,她出门一瞧,竟是杏安。 他提了两大袋子食材站在门口,笑嘻嘻地叉手一拜:“我家二郎说起动娘子帮忙心里过意不去,这儿有两袋子食材,娘子可随意取用,若还有什么需要的就告知一声,我们给娘子备下就是。” 柳金枝粗浅一翻,发现素菜有白菜、萝卜、冬笋。肉食有猪肉、鱼肉,甚至还有一块肥瘦相间的羊肉。 因为宋朝畜牧业不发达,所以羊肉价贵,远超牛羊肉,一斤往往能卖到六十到八十文不等,而宋朝老百姓一天却平均只能赚一百文左右,负担不起,因此就出现了“百姓食猪,而权贵吃羊”的现象。 而就算是权贵,也不是每个都能吃上上好的羊肉。 傅霁景却能拿出品相这么好的一块,可见家世与财力都不俗,难怪侯家上下都捧着他,一点儿都不敢得罪。 拜谢了杏安,柳金枝拖着食材回到船舱内,略一思索,便将那块羊肉挑出来平铺在砧板上。 她打算做山煮羊。 名字虽然听起来颇为高大上,但放到现代来说就是“水煮羊肉”。 做法不算难,但鉴于傅霁景爱吃辣,柳金枝打算多加些能调出辣味的配菜。 所以她打开自己的佐料麻袋,取出葱十颗、姜五片、蒜三颗、杏仁二十粒、花椒二十粒,另还有胡椒粉、酱油以及二三十颗大粒儿盐摆放在一边备用。 接下来就是处理羊肉,最重要的一步就是去膻。 如果放到现代,她可以选择无数的方法,最简单的就是将羊肉浸泡在冷水里两到三天,让羊肉肌浆蛋白中的氨类物质浸出,减少膻味儿,但现下时间不够。 其余用茶叶、山楂、咖喱、料酒、孜然等去膻味儿的法子也是各有各的不足。只有用白萝卜去膻味儿的办法最好,毕竟她手边就有材料。 于是将羊肉切成两指宽的方块儿,又用船伙计送来的温水洗去羊肉上的血水,再一块块铺进干净砂锅底。 往里灌温水直至水面漫过羊肉,辅以洗过的小葱切成八段、生姜片出五片、花椒脱水二十粒,尽数铺在显嫩嫩的羊肉表面。 最后将砂锅端起来架在红泥小炉子上起火,柳金枝才从麻袋里取出白萝卜开始洗净切块。 白萝卜是最简单的食材,想做的好吃却不容易,需要下功夫“挑筋”,也就是一根根拔除萝卜块里的经络。 但这挑筋的过程需要快,若是任凭厨子挑一天,再好的萝卜也会因为失去水分而变得干瘪难吃,所以挑筋的厨子需要具备超高的刀工,和不俗的眼力。 好在柳金枝两者具备。 她将萝卜放在手心,借助船窗外射进来的阳光,让萝卜里的奇经八脉变得异常清楚,再用绣花针快速下针挑筋。 一块萝卜,她最多只花费十来个呼吸的时间。 等到把两根萝卜的筋都挑完,那金乌也不过是往西稍移了半寸,炉火才盛,砂锅水面也不过浮起一点油星。 柳金枝对此颇为满意。 很好,虽然穿越了一遭,但刀功、眼力没有半点退步。 她擦了把汗,再次查看炉火,心中计较时辰。 羊肉需久煮才能熬的软烂入味儿,而萝卜煮的太烂反而会失去口感。 两者要持恒,就一定得等到汤面开了再下菜蔬。 眼瞧着时辰还早,她将萝卜放在篮子里盖上纱布,又自去麻袋里寻摸了一小袋小米。 别看现代人的主食都是水稻米,就以为古时候的百姓也人人都有水稻吃。 先秦时期,人们主要吃的是粟、黍、菽,也就是谷子、黄米和大豆。 秦朝往后,才慢慢将主食换成小麦。至于到了占城稻出现,并满足了我国大量百姓果腹之需时,中国历史的时间线竟然已经飞跃至宋朝。 也就是说,现在正是 宋朝广泛种植占城稻,南方人口大爆炸的时期,百姓们还在经历用占城稻,代替生活中的粟、黍、菽以及小麦做主食的这一粮食更迭过程。 所以大家身边习惯性带着的粮食还是谷子一类,也就是小米。 小米质硬,不易煮熟,若是在现代,大可以用小米与大米以一定比例混合在一起煮饭,但现下条件有限,柳金枝就打算做一回“金比甲”,也就是“小米黄金焖饭”。 将小米倒入陶罐内加灌清水淘洗,却只用筷子搅拌,而不用手搓,几轮下来,小米里的杂质已漂浮在了水面。 把脏水倒掉,重换上适量清水,端到第二个红泥小火炉上起大火,柳金枝就丢开手去处理菜蔬。 被选出来的是芥菜。 宋人嗜辣,便好吃芥菜,研发出了多种吃法。 若将芥菜的根茎,洗净、去皮、切成条,封在缸子里腌上半个月,便叫作“辣脚子”,如同现代的腌干萝卜,只不过更辣些。若只是粗略腌上一晚,再淋上些鲜醋和小磨油,便叫作辣菜。 辣菜可以拌在饭里吃,也可以包入面食里当馅儿,做辣菜饼,更是可以研磨碎了,加醋调味,做成最简易的芥末酱,拿来腌渍黄瓜,吃起来香醋酸味儿直刺激的口腔涎水分泌,又鲜辣脆口,叫人欲罢不能。 柳金枝就预备着用辣菜拌小米焖饭。 于是把几个芥菜疙瘩尽数细细地切开,放入浅口小瓷碗内加拌香醋、小磨油,用纱布闷了在一边慢慢腌制。 做到此处,盛着清水的砂锅冒起了小泡,似是水要滚起来了。 她就擦了擦手,端起洗净的小米尽数倾倒进去。 这是一个煮小米饭的小技巧,水开后倒米,可以避免小米糊在锅底。熬制过程中再偶尔用调羹搅拌,会使得小米被烹煮的更加均匀。 尔后再浇上香油两勺、酸醋三勺、大粒儿盐三颗,盖上砂锅盖,大火转小火继续慢炖。 趁着等待的间隙,又将切好的白萝卜放入山煮羊的汤面。 等到两口砂锅内的香气噗噗放的满舱都是,她打开砂锅盖子一瞧,焖好的小米饭色泽金黄,粒粒饱满分明,又因大火收汁,小火慢炖,米粒将汤汁全都锁在体内,尝上一口,爽口劲道,内里喷香。 柳金枝笑着将小米焖饭盛在一只瓷碗里,再切上几段水汪汪的碧绿小葱与金黄小米粒点缀颜色,与腌制辣菜放在一起,便去看山煮羊。 因为文火细炖,羊肉内里早就被炖化了,所以汤面色泽光亮,呈乳白色,像是加入了牛奶。挑掉筋的萝卜因为吸满了汤汁看起来白嫩嫩的像块玉,大半身子浸泡在羊汤内,和熟透了的羊肉块儿依偎在一起,越发显出晶莹剔透。 两道菜都没有翻车,柳金枝擦擦汗,就将砂锅连带红泥炉子一齐搬到傅霁景那边去。 她做菜的时候,为了防止自己炭中毒,船舱里的门窗都是大开的,这些诱人菜香自然散的满船都是。 今个儿上午才买了姜辣羹吃的众船客此时一闻,五脏庙又按捺不住地闹起来,急急忙忙趴在窗口往外探。 我的天爷啊,这位娘子又在做什么大席?怎的就这样香! 杏安也老早就闻见香味儿了,因傅霁景拘着不许他在外乱窜,怕坏了柳金枝名声,就直在舱里头急得团团转,每隔半刻就去舱口张望,口里念叨着:“哎呀,这位娘子怎么还不来呀?” 当真听见柳金枝来敲门时,更是喜不自胜,连忙跑去开门,对着她叉手一拜:“娘子里面请。” 柳金枝倒被他这般热情态度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笑着回万福,将手中菜品递了过去,道:“郎君在里头,我就不进去了,这菜你端好,得趁热才好吃。” 然后就走了。 杏安几声没把人叫住,只能端着菜搁置在桌上,道:“郎君,这位娘子给我们做了好些菜,却不肯进来坐一坐,好歹让我奉她一盏茶。” 傅霁景将手中书卷成一捆,不轻不重地敲了杏安一下,温声道:“人家是未出阁的女儿家,怎能随随便便进我这个陌生郎君的舱门?人家将饮食放下就走,恰恰是知礼数。” 杏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忙指着饮食说:“郎君赶紧来用饭吧,正热咧!” 第5章 “我每日要背三页书,现下才背了一页,饮食先放着吧,不着急。”傅霁景道。 “哦……” 杏安失望地应了一声,蹲到一边眼巴巴地盯着桌上两道菜,直看的口水直流。 见他这幅馋猫模样,傅霁景失笑,道:“你若是饿,就先吃,不必等我。” 杏安当即转喜,笑嘻嘻对傅霁景叉手一拜:“多谢二郎君。” 就赶紧拣了只小碗,率先从砂锅里扒了两筷子小米焖饭。 他可是一打眼就盯上这色泽鲜亮的饭食了! 嗷呜一口吃下去,杏安险些把舌头都吞掉了半条,连句话都来不及说,只一味埋头扒饭。 筷子和瓷碗相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叫傅霁景忍不住蹙了一下眉头。 结果杏安吃的太快,小米噎住了喉咙,惹得他赶紧扯过一只小瓷碗倒上羊汤,一仰头,咕噜咕噜灌了半碗。 感觉气通畅了,便又拣回饭碗,接着埋头扒饭。 这吃相倒叫傅霁景忍不住疑惑。 当真这么好吃? 傅霁景的视线不由从书上移到杏安身上,只见一碗黄金焖饭,却撑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被杏安吃了个干净,连一粒儿米也没剩下。而夹出来的羊肉、萝卜更是半点不剩。 吃了一顿饭,两只碗就跟没盛过东西一样。 “郎君。”杏安打了一下嗝,眼睛却犹盯着那些饭食,语气充满遗憾,“你书背完了吗?再不吃,这些个好东西可就要凉透了,多可惜啊。” 傅霁景看看剩下的书页,又望了下还剩下半份的吃食,以及似乎还能再吃一碗的杏安,迟疑半晌后,缓缓放下书卷—— “要不……我先用饭?” 第4章 傅霁景从没吃过这样味道的饭食,明明是普通的小米,为什么就能做到这样好吃?明明是同样的羊肉,这位娘子做出来的味道就是要比其他人更鲜美一些。 他从一开始只是简单试吃,到后面越吃越快,一顿饭食下来,直叫他吃的额头冒汗,脸颊红红。 当最后一口山煮羊汤被吞进肚子,傅霁景发出一声极满足的喟叹:“我当真是极少吃到这样的美味。” 杏安舔着嘴巴,惊奇道:“也不知这位娘子家中是做什么的?这般好的手艺,别说是在秦淮,就是在咱汴京也是排得上名号的。只可惜侯家不识人才,白白把这位娘子撵了出来。依我说,咱不如把这位娘子请回家去。” 虽然傅霁景着实被柳金枝的手艺惊艳到了,但他沉思片刻后,还是摇头拒绝:“不妥。” “为什么呀?” “去岁礼部尚书府的柴大人就因着和我们的姻亲关系,特意拨了两个厨子来家照顾饮食。加上本家的,家中已有五位厨子了。若再请了这位娘子,规格上可就要与几位王爷平起平坐了。” “朝中那些个御史大夫们本就因着父亲年不足四十五,而任户部尚书的事情多次进谏,只因父亲平时恭谨守礼才一直平安无事。这回要是给他们抓住不妥之处,父亲在官家面前该如何说嘴?” 杏安满眼失望,叹气道:“要是二郎这样说,那我们不是最多再吃上半个月,以往就再尝不到这位娘子的手艺了?” “缘来而聚,缘去而散,不必如此伤怀。”傅霁景道。 虽然他心中也颇为可惜,但相比于美食,还是谨守规矩更加重要。 杏安唉声叹气,却也无可奈何,心中只预备着将每日的饭食都吃个干净,也好最后祭一祭自己的五脏庙。 却不知柳金枝本就打算回汴京支小摊儿,兜售姜辣羹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她就预备着每日多做一些吃食,争取在船上就拉拢一些食客。 于是不消三天,满船皆知有位柳娘子,家住汴京新曹门边儿上,厨艺十分了得。因预备回汴京盘下一个小摊儿卖吃食,所以在船上先做试卖。 若船上的食客们吃的好,想要与这位娘子做长久生意,就去新曹门的胡同口寻一处“柳记饭馆”。 要是能带上新客 一起光顾,还能给你打九折! 这可把杏安高兴坏了,急急忙忙来问柳金枝具体去何处寻她。 柳金枝摸了摸下巴:“新曹门外的胡同里还不够具体么?” 杏安道:“柳娘子,你怕是一直待在秦淮不知道汴京的变化。” 一涉及到吃,杏安比平常精明多了,很快就点出柳金枝的问题:“新曹门外又不止一个胡同,难道你要叫食客们走街串巷似地去找你吗?” 柳金枝承认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原主被卖入孙府后就一直待在三娘子身边,后面又跟去了秦淮,许多年没怎么在汴京的街上漫步过了,对于汴京也不算了解。 “杏安小哥,你与我不同,你是长久的在汴京,定然有法子帮我。”柳金枝对着杏安笑,“若事儿能成,我请小哥你吃笼热乎乎的酸馅儿包子。” 一听说有吃的,杏安顿时两眼发亮,把胸脯拍的啪啪响,豪气道:“娘子你且安心,我有办法。” 就俯身过来,对着柳金枝耳语了一阵。 柳金枝听罢,笑着对杏安万福:“多谢小哥了,晚些时候我就把包子送去。” 杏安点头不迭,乐呵呵地回转了。 原来杏安是将自己在汴京城里的一位朋友介绍给了柳金枝,并号称他人脉广,三教九流的无不认识,保管能为她寻一处敞亮又显眼的地方支摊子,让那些从船上寻过来的食客一打眼就瞧见。 这话若是从旁人嘴巴里说出来,柳金枝自是不信,但杏安毕竟是傅霁景身边的人,她还是信一两分。 于是当晚就将包子做好了送给杏安不提。 为了避免河水结冰严重影响漕运,船只全速向前,不消半月,已经隐隐靠近汴京。 等到日头最盛的时候,船即将靠岸。 船老大和船伙计招呼着船客们依次分批下船,柳金枝是乙字号,还要稍待,干脆坐在自己的船舱里,从窗口朝外望。 漕运码头口一片拥挤繁华,灿烂的冬日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如同给波纹镀上一片金光,碎冰在河面上下起伏,像是坠入水面的金子。 衣着光鲜的船客才下肩舆,怀里揣着汤婆子,倚在石栏边张望下一班船只。脚夫们赤裸上身伏起笨重行李,一步深一步浅走在跳板上,脸上淌满热汗。 再远处,厚重的白雪尚且覆盖着灰色屋瓦,大片小片连在一起。楼栋房屋鳞次栉比,市井人家,烟火繁盛。凡井水饮处,人声鼎沸,欢声笑语不绝。 这就是汴京城,整个宋朝最最繁华的所在。 难怪孟元老时隔多年都无法忘怀这一盛况,人到晚年还挥墨泼毫写下《东京梦华录》一篇,以此纪念往昔。 当真是东京繁华迷人眼呐。 隔窗望了会儿,舱门被人敲响,是船伙计来通知柳金枝下船了。 柳金枝背起包袱开门。 门外站着的除了船伙计,还有个模样憨厚老实的青年汉子。 船伙计道:“这是我给娘子寻的脚夫,信得过,娘子有什么的尽管交与他驮下船。” 柳金枝点点头。 脚夫就与柳金枝见礼,埋头进了舱扛行李。 船伙计却没走,反而又从怀里摸出一只精致茄袋,递过来,道: “这是甲字号一位傅姓郎君叫我转交给娘子的,说是这半个月来的伙食费一发算与娘子。因着他们有事儿早一步下船,所以没法儿当面告劳娘子辛苦,还望娘子不要见怪。” 柳金枝惊讶,接过茄袋打开一瞧,发现里头竟然放了三两银子,也就是三千贯。 但这些日子的食材是对方出,她费的不过是些佐料,花不得什么钱。 再说了,她做吃食本就是为了报恩,可这么一算,她报恩报到最后反多得了二两多钱。 柳金枝难得有些脸红。 但她正是用银子的时候,这钱既然送到手边,便不得不收。 心中对傅二郎遥遥告了声谢,柳金枝腆着脸收下茄袋,又取出十来文谢了船伙计,这才下了船。 宋朝时畜牧业不发达,反映到人们的生活中就是不仅羊肉贵,而且没有好马。就算有好马,也是紧着权贵使用,普通市民则大多都用驴车。 因此租赁驴车的铺子到处都是,柳金枝不废什么力气就找到了一辆,驮着全部行李从开远门进。 整个汴京城分外城和内城,外城的城门内外又额外修有翁城三层,每层瓮城大门互不相对,留有空隙。 这种设计使得汴京城的城墙异常厚实,能够有效抵抗外敌入侵。 进了开远门就是万胜门内大街,两边是西水门鱼街和西浮桥,街面上行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有的挎着篮子正要去太和宫烧香点蜡,有的是要过金粱桥往州西瓦子里去,有的拢着袖子埋头匆匆往家赶。 期间还可见挑着担子为各大酒楼送货的挑夫。 第6章 可谓是人头攒动,热闹不已。 然而这般繁华不过才是汴京的外城,待到驴车进了阖闾门,才算是进了汴京的内城。 相较于外城,内城之景更是令人目不暇接。 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里说汴京是:“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 柳金枝所见也正是如此。 打彩缎札就的唐家大酒楼牌坊下过,一路可见启圣院、尚书省、景灵西宫,尔后就是御街,路上人流更甚,两旁放有红漆杈子,底下是御沟,沟边是高台。台外供行人通过,台内则有军巡辅的辅兵巡视。 这就好似一副《清明上河图》活生生地展现在她眼前,正所谓车如流水马如龙,管弦歌舞,柳陌花巷,处处是动人之地,险些没叫人看花了眼。 心情激动之下,她坐在这敞篷驴车上竟然也不觉得冷了。 如此,她觉得再不该嘲笑刘姥姥进大观园,因为哪怕是现代人来到这般繁华之地,受到这么大冲击所表现出来的姿态,比起刘姥姥来也好不到哪儿去。 因为开远门在西,新曹门在东。 在横穿整个汴京城,饱览一番盛景之后,驴车终于在两个时辰之后抵达了目的地。 忙不迭地把行李卸下来,又与赶驴车的车把式结了账,柳金枝擦了把汗,心中庆幸好在是从西到东,要是从南到北,她大概还要再受一个时辰的冻。 而柳金枝这副未出阁女儿家的打扮,再加上这大包小包的行李,几乎是刚一落地就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有个扫雪的妇人瞧她眼熟,眯着眼想了许久,惊喜道:“你是金枝?” 柳金枝回过头来,从记忆里找出妇人的名字,笑道:“黄婶儿,是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记着我。” 得了肯定的回答,黄婶儿赶忙对另几个扫雪妇人招手,高兴喊道:“快来快来,金枝回来了!” “什么?是金枝?!” “哎哟,该有许多年没见着她了。” …… 几个妇人将柳金枝围成一个圈,七手八脚地替她拍去身上的雪。 “你这傻孩子,怎么专挑在大雪天回来?” “瞧瞧这手都冻僵了,快去我哪儿烤烤火。” 还有个婶子不说话,只搓热了手把她握住,暖呼呼的温度直流淌进柳金枝心里去。 她记得这些婶子都是跟柳家关系好的,也是看着她长大的,算起来,这些婶子都该是她的长辈才是。 “我的奴契到期了,自然就回来了。”柳金枝笑着回答。 “唉,你回来可就太好了,你都不晓得那两个孩子吃了怎样的苦!” “你那黑心的舅舅、舅妈自个儿卖假药,反被人抓住告到官府,没奈何赔了银子,就想着另赚补贴。” “你舅妈就把两个孩子扫地出门,空出来的屋子挂牌租赁出去!又不许他们在这老屋,怕少一份租金!” “寒冬腊月里,这两个孩子没个地方吃,没个地方睡,全靠胡同里这些个邻里乡亲接济。但大家也没有多富余,也只能勉强养活,却吃不上一顿饱饭。” “这两个孩子可能是饿狠了,没忍住偷了王记的包子。结果王老板报了官,昨个儿双双被抓到军巡铺去了。被判了笞刑,现下正在行刑咧!” 第5章 宋朝的军巡辅就相当于现代的公安局,但比公安局常见,每隔三百步就设立一处,有五个辅兵, 凡是宋朝律法严令禁止之类,如偷窃、打人、拐卖等等都归他们管。 虽然事务繁忙,但效率很高,等到柳金枝赶到时,判受笞刑的一批人犯已经行刑完毕。 落满白雪的刑场一片哀嚎,大多都是些十二三岁的少年,衣不蔽体,形容狼狈。 只有一个脏兮兮的小妮子跪坐在刑场最角落的地方,约莫五六岁光景,脸色蜡黄,小脸瘦削,格外显出一双大眼睛,就像一只瘦脱了相的猫儿。头上胡乱扎着两个小髻,瘦削的肩膀上还披着一件明显不符合她年龄的破旧棉衣。 她推着倒在脏地上昏迷不醒的少年,啪嗒啪嗒往下掉眼泪,哭道:“哥!哥!你醒醒啊!” 柳金枝一怔,走了两步上前看清了小妮子的脸。 虽然比起记忆里的襁褓婴孩,此时小孩的眉眼显得更加陌生,但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就是她妹妹柳月牙。 那么地上的这个人,就该是她十二岁的弟弟柳霄。 依照宋朝律法,犯偷窃罪者十岁以下家庭教育即可,十岁以上才执行笞刑。 所以那些鞭子全都甩在了柳霄身上,打得少年皮开肉绽,单薄的衣服一条条裂开,露出一截更为瘦削的苍白背脊。 饶是如此,他的手还紧紧攥着妹妹的手,安慰着她别怕,好似哪怕走到了绝路,也要尽全力站起来挡住妹妹面前的风雨。 柳金枝心中不忍,放轻了声音:“阿霄,阿月,我是大姐,我回来了。” 柳月牙哽咽着抬起脸来,泪水充盈的眼满是迷茫,像是根本记不得柳金枝了。 也难怪,柳家败落,柳金枝自卖进孙府的时候,柳月牙才不到一岁,哪里会认得什么人? 但现下也不是多解释的时候,柳金枝瞧见躺在脏地的柳霄嘴唇惨白,脸却烧得通红,额头冷汗涔涔,眼皮紧闭,根本不省人事。 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柳金枝直接上前一步搂住柳霄,将人抱起来时,才惊觉少年身体之轻,简直到了只剩一把骨头的地步。 更何况少年冷到极致,已经开始打摆子。 就像一只即将死亡的小猫,在生命的最后发出一点微弱呼唤。 柳金枝倒吸一口凉气,也管不得柳月牙对她还不能完全信任,直接一手搂紧柳霄,一手扯着哭嚎挣扎的柳月牙直奔医馆而去。 也是老天有眼,医馆的坐镇大夫正好在,粗略诊脉后,沉吟道:“孩子身上的外伤倒是不打紧,问题在于他身体孱弱,底子空虚,可见是长久的不食荤腥,邪风一入体就起了高热。” 柳金枝不由忧心地蹙起眉头。 大夫道:“但也不用过于担忧,待老夫开一副方子,娘子回家熬成浓浓的一碗给他吃,以此驱寒。往后再吃些好的将养着,这底子也能再养回来。” 柳金枝这才松了一口气,放心地跟着医馆学徒去抓药。 汴京药材价贵,几剂伤寒药并上几剂补药,加在一起足足要了她二两多银子,正好对上傅霁景给她的数额。 唉,看来靠不劳而获发不了财,她还是得勤勤恳恳凭手艺赚钱。 柳金枝叹了口气,低身将柳霄背在背上,转身时,一只小手却不知从何处伸来默默抓住了她的衣角。 低头一看,柳月牙已经擦干了脸上泪痕,正仰着一张小脸望她,拘谨又生疏地唤了声:“阿、阿姐。” 这孩子态度转变太快,倒叫柳金枝摸不着头脑,笑道:“你怎的现下就认定我是你阿姐了?你就不怕我是拍花子,要将你和你哥哥一同拐走?” “拍花子不会管我们的死活,但你管,还掏银子给哥哥治病。”柳月牙的大眼睛闪烁着聪慧倔强的光,“而且我听黄婶子说过,我和哥哥确实还有一个大姐姐,只是很早以前就离开了汴京,只有哥哥见过她。” 大概这小家伙方才看见柳金枝摸遍全身掏银子,也要给柳霄看病的狼狈样儿才得出了这个结论。 柳金枝心中软了一下,摸摸她的小脑袋:“你是个聪明孩子。” 二人踏着雪往家的方向走。 早年原主将柳家挂牌租赁给了来往科考的学子,如今房子里还住着人。 即便柳金枝告知了自己不再出租的打算,这家学子也赶不及搬出去,只能先勉强腾出一间狭小的偏室给三个人暂作落脚之地。 室内连个像样的炭盆都没有,冷的仿佛要结冰。 柳金枝让月牙暂时照顾柳霄,自己跑去左邻右舍借了一圈,才勉强凑够一些生活用具。 把炭盆生起来后,红彤彤的火舌总算让屋子多了一丝暖意。 而回头看,柳霄被月牙裹在被子里,不知什么时候竟然醒了,正面前支起身体,睁着一双黑沉沉的眼看她生火。 姐弟两个多年未见,总有些生疏。 柳金枝主动道:“霄哥儿,还识得我么?” 面对苍白狼狈是少年,她温声软语,又上前两步想要去探少年额头温度。 只是手才伸出去,却叫少年猛一下躲开了。 柳金枝的手落了空,尴尬地悬着未动。 月牙就拉拉柳霄,低声说:“哥,这是大姐,她回来看我们了。” 闻言,柳霄还是不说话,反而推开月牙的手,重新躺回被窝里,背对向所有人。 柳金枝不由抿了抿唇。 在她的记忆里,柳霄最喜欢的便是她。 小时候,无论她去哪里,身后都会跟着一个胖乎乎的小豆丁,明明奶声奶气的连句话都说不全,却还屁颠屁颠地扯着她的衣角唤“阿姐,阿姐”。 第7章 尝过一口的果子,只要觉得好吃,就会高高兴兴再拿一个新的,如珍似宝般塞给她。 等稍大些了,得知她最怕狗,就天天拿着根树枝出去行侠仗义。 那段时间胡同里的恶犬都被柳霄折腾了一遍。 一次她路过,还瞧见柳霄跟一只野狗打作一团。她赶忙上前拉了,才发现这狗就是近来吓哭她的那只。可被柳霄打了一顿,再看见她也只嗷呜嗷呜地唉叫个不停,再不敢放肆。 小小的柳霄叉着腰,满脸是伤,却又十分自豪地说:“姐,你瞧,我能护着你!” 但这么个心心念念记挂着她的小人儿,却在得知她要离开汴京时狠狠咬了她一口。 那天柳霄来送行。 孙府里头敲锣打鼓,新娘子马上就要出门,所有流程紧锣密鼓般安排着,她作为陪嫁丫鬟,忙的仿佛要窒息。 可因许久没见过弟弟,她挂念的很,最终还是苦苦央求了府内的管家老婆,才得了一时半刻的喘息时间,赶出来和柳霄说说话。 柳霄穿的粗布麻衣,脸上也有些脏,低着头,闷声问:“阿姐,你又要走吗?” 她满眼愧疚,点了下头:“嗯。” “那、那我和月牙能不能跟着你一起走?” 她轻轻摇头:“不可以,秦淮那么远,我又要在小姐身边随侍,腾不出手来照顾你们。你们就在汴京待着,有舅舅、舅妈照顾,我心里也安心。” 少年红了眼眶,哀求说:“求求你了,阿姐,我能照顾自己和月牙的。” 她还想说什么,可耳边喜乐声更加高昂,墙内也响起了管家婆子催促的声音。 “霄哥儿,你听话!”她不得已要走。 柳霄却哭着拉住她:“阿姐!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带着我们?我们是不是成了你的拖累,让想要丢下我们!” “霄哥儿,我从没有这样想!”她瞪大眼睛。 “那你就不要去秦淮!我讨厌舅舅,讨厌舅妈,我要你回来!” “霄哥儿闭嘴,你怎的这么不懂事?!” 她生气。 管家婆子走出角门来催她:“怎么还不进来?小姐就要出门了,正寻你呢!” “就来。”她大声应着,又要走。 柳霄却在这个时候猛然扑上来,狠狠咬了她小臂一口。 她一时吃痛,忍不住打了柳霄一掌,人摔在了地上,扬起一片灰,却倔强地瞪着一双泪红眼看她。 “霄哥儿……” 她下意识想去扶,柳霄却一股脑爬起来拼命跑远了。 管家婆子很惊异:“这个脏兮兮的小人儿是你家弟?怎的咬你一口?” 她低头看着小臂上那道鲜红深刻的牙印,心绪懊恼又纷乱,却只偏过头,泪中带笑:“嗐,小孩子不懂事,长大他就明 白了。” 但是长大以后的柳霄,现在只用瘦削的后背来面对他的阿姐。 柳金枝吐出一口气,对月牙道:“你们应该饿了吧?我先去做饭,顺便把药煎上。” 月牙仰着脸看她,道:“阿姐会做饭?我听黄婶子说,阿姐以前在家里做饭常常烧锅坏灶。” 原主确实不怎么会做饭,而且也不爱做饭,整个柳家都知道,所以家里的饭食都是柳母和柳霄准备。 柳金枝随口解释:“后来学的。” “是向膳工们学的吗?” “嗯。” “他们凶吗?” 柳金枝回忆了一下侯府里的那些个一脸横肉的膳工,点头:“很凶。” 身后的被窝忽然动了一下。 柳金枝没发现,端着炉子去外边烧火。 月牙跟在柳金枝后头。 面对这个新回来的大姐,月牙既新奇又好奇,于是追着柳金枝问汴京之外的事。 柳金枝见小孩子喜欢听这些,就将自己在秦淮侯府里多年生活一一讲给她听。 很多在柳金枝看来司空见惯的事儿,都要引起月牙一阵惊呼。 柳金枝不由觉得月牙可爱。 只是讲着讲着,门后不知何时站了个清瘦的影子。 在听到柳金枝轻描淡写地讲,被赶出的侯府经历,那场冻坏人的夜雪,长久立在门框处的人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又饱含恨意: “他们竟敢这么欺负你?!” 柳金枝一愣,转身看过去,柳霄脸色惨白,手还紧紧扣住门框,明显是强撑一口气站着,却倔强地盯着柳金枝,似乎定要讨个答案。 “都过去了,我也没死。”柳金枝走过去将人扶住。 “那也不像话!”柳霄剧烈咳嗽起来,惨白的脸上浮现一抹酡红,却仍喘着气,“他们这样草菅人命,就是欺负你身后无人又老实!要不是咱家败落了,也不至于让你吃这样的苦。” “以后时间还长,且看吧,他们不会一直得意的。”柳金枝拍拍他的肩膀,“再说了,我现在回来不是更好?带着你们一起过好日子,重新在这汴京落地生根。” 柳霄怔愣了一瞬:“你、你不走了?” “嗯,从今以后都不走了。” 柳霄眼眶刹那间泛红,却又僵硬地偏开头,哑着嗓子说:“随你,就怕到时候你受不住,又卷了包袱去了。” 尔后转过身躺回了床上。 柳金枝笑了下。 当年的不愉快是因为双方各有苦衷,她能理解柳霄。而柳霄虽然嘴硬,心里却也还念着她这个阿姐。 只要家人齐心,就不愁过不好日子。 “月牙,想吃什么?”柳金枝心情舒畅,笑眯眯地低头问。 月牙咽了口唾沫,两眼发亮的说:“拨鱼儿!” “好!” 柳金枝撸起袖子,从行囊包袱里取出一应材料。 起锅!开整! 第6章 临近午时,采莲胡同里的妇人们都停了手中活计,在家中暖酒用饭。 街上无人走动,却有一帮闲溜溜达达进了胡同,到院子里头来,停靠在柳家旧宅门首。 有个守门的小厮见了这帮闲,笑道:“应大哥怎的有功夫来这里走走?” “你这小猢狲,你哥我哪日不来瞧瞧你家轩哥儿。”应天爵穿着皮袄,拢着袖子,“若不是怕打搅了他温书应举,你哥我早带着你们出去寻快活了,还让你在这门首干守着?” 小厮对着他叉手一拜,笑道:“多谢应大哥惦记,轩哥儿这会子正用饭呢,您也请进去吧。” 应天爵笑嘻嘻地往里走,余光却瞥见他们偏室前大大小小堆满了麻袋、箱笼。 除却从其中几只精致的檀木小箱子,可以看出是未出阁女儿家的物件儿,其余的麻袋里竟然都装着各式调料吃食,倒像是采莲胡同小院儿里搬进来位膳工。 “这又是哪位?”应天爵问。 “嗐,是这宅子的原主,说是他们也急着住房,所以租完这一季就不再挂牌子了,还催咱们快点找下一季的宅子呢。”小厮说,“也是轩哥儿心善,听他们无处可去,还腾了一间偏室与他们住了” “哪儿有这般道理?寒冬腊月的,最不好找干净宅子了。”应天爵脚步一转,“你且让我与她去说道说道,可不能让轩哥儿吃了这亏!” “欸,应大哥,应大哥!” 小厮拉了几下没拦住,又怕惹出是非,只好赶紧去告诉轩哥儿。 而应天爵几步走到偏室门口,只见门虚掩着,干脆一脚踹开,正要嚷嚷一句“叫当家的出来和我说话”,却迎头被一股香味儿打了一闷棍,下意识往饭桌上看去—— 一大碗大头小尾巴,状似小鲫鱼的面片儿汤。 面汤看起来乳白,泛着金黄油光,又撒了一把葱花,颜色鲜亮。面片儿劲道弹牙,在汤中沉沉浮浮,像鱼戏溪水。似是刚捞出来一碗,此时正是热气腾腾的时候。 桌边坐着个六岁光景的小妮子,正就着汤碗狼吞虎咽,那呼噜呼噜的吸面声,光是听着就叫人流口水。 正值饭点,应天爵还没用饭呢,五脏庙不由得闹起来,找人麻烦的心思一下子散了一半。 可他这突然闯进,叫屋子里几个人都瞪大了眼睛,还以为是大白天遭了强盗。 柳霄咳的撕心裂肺,却将喝了一半的药碗一搁,站起来就要跟去跟应天爵拼命。 谁知柳金枝比他更快,操起一把菜刀冲到应天爵面前,美目圆睁,厉声喝道:“哪里来的贼子?!大白天的也敢光顾你姑奶奶的门首!” “娘子手下留情!”应天爵被唬得大跳一步,“莫要误伤好人!” “好人能在大白天踹人家门?”柳金枝将一双弟妹牢牢护在身后。 柳霄则一边将月牙抱在怀里,一边注意着柳金枝。预备只要应天爵乱来,他就扑上去咬住应天爵的胳膊,撕下他一块儿肉来! “我这脚是鲁莽了些,这厢与娘子赔个礼,但我只想替我兄弟与娘子再谈谈房屋租赁的事儿。” 应天爵倒不知市井娘子竟然都泼辣到了这般程度,一时被震住了,脸上连忙挂起笑。 第8章 那边项志轩也赶忙过来,替应天爵赔了个不是,又与双方做介绍,这才知道原来这应天爵乃是汴京第一帮闲。 平日正经事不做,专司与大贵族、大官僚们、富人等消遣玩乐。 又因他脑筋灵活,嘴皮子利索,人脉又广,往上甚至还能与某个王爷说两句话,在汴京这一片吃的很开,没人不卖他个面子。 不过应天爵倒不怎么摆谱,该怎样还是怎样,自上次解试碰见名列前茅的项志轩,与人结了把子后,就常来采莲胡同这里走动。 如此,柳霄便明白应天爵是见项志轩有才,故意结交。这回踹门,也是为了拿他们做筏子,演给项志轩看的,也好叫这读书人知道应天爵是真拿他当兄弟。 当下脸色就难看起来。 倒是柳金枝知晓了应天爵姓名以后长眉一挑,语气竟然转为温和:“恁个说是一场误会。” 将菜刀往身后一藏。 “奴怕是吓着两位了,正好舍下已备着一桌饭食,若不嫌弃,还请两位进来用,席间再谈房屋租赁的事儿。” 应天爵求之不得,拉着项志轩就往里坐,柳金枝给二人捞面。 项志轩一开始还不怎么好意思,但见柳金枝用长柄铁勺舀起一片面糊,再用小勺子沿着边缘往滚水里拨,每拨一片儿,都是大头小尾巴状似小鲫鱼的面片儿,面食香气随着蒸腾水汽直往人面上扑。 等面片儿煮熟之后过凉水,再盛在一个小瓷碗里,撒上小葱花,淋上几滴石磨香油,再辅以老抽、香醋、白盐拌匀,最后浇上一勺浓浓的高汤。 这香气勾的人食指大动,叫项志轩连不好意思也忘了,接过碗,道过谢,就埋头苦吃,就算是烫了舌头也顾不得。 应天爵更是吃的鼻尖冒汗,脸颊通红,呼噜呼噜喝扒完一碗后又叫一碗。 柳霄见他们跟饿死鬼投胎似的,磨了磨牙,正要说话,柳金枝却将他拉一拉,示意算了。 “你还没吃呢!”柳霄愤愤不平。 柳金枝心中一软,摸摸少年柔软的发顶:“等下吃两个包子垫垫就好。” 柳霄又气闷的不说话。 待到应天爵与项志轩两个吃完,两个各是满足的喟叹一声。 应天爵道:“难得有这么好吃的拨鱼儿,娘子的手艺当真是一绝,为何不去开个饭馆做生意?就是怕没有本钱,也可先支个小摊儿做着,不怕将来没有发达的一天。” “我正是这样想着呢,奈何不太熟悉汴京环境,一时间不敢动手。” 柳金枝微笑。 “好在返程途中奴有幸遇着位小哥,名唤杏安,乃是傅府的家人。他与了奴口信,叫奴到了汴京便去寻一位叫应天爵的先生帮忙,定然能够在汴京站稳脚跟。” 原来当初杏安给柳金枝推荐的,那位三教九流都认识的朋友就是应天爵。 应天爵抚掌大笑:“原来是傅二郎身边的杏安小哥,我与他也是老交情了,这一回可谓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这个忙我定然帮!” 又因杏安是傅霁景身边得脸的小厮,而傅霁景出身又格外了得,应天爵有心巴结拉拢,于是将项志轩介绍给柳金枝,让柳金枝唤声项大哥,又自个儿亲亲热热唤柳金枝一声柳妹子,把关系喊的更亲近不提。 饭毕,送了项志轩回自个儿房,应天爵坐下与柳金枝细聊:“柳妹子,汴京城里是天子脚下,到处都是规矩。你若是要做饭食生意,就得入食饭行。” 所谓食饭行,就是当地餐饮行业自发成立的行业协会。 无论是开大酒楼、小饭馆还是支小摊儿的,哪怕只是挑着个担子,如武大郎一般走街叫卖炊饼,也得先入了食饭行再说,否则就算没有营业资格。 当然,入了食饭行也是好处多多。 很多新手小白刚入行不懂规矩,食饭行里的一些“行老”就会手把手的教,如在何处地方摆摊?与食客发生矛盾了怎么办?若被食客讹了该如何处理?诸如此类。 而官府出台了什么新政策,食饭行也会第一时间通知,不叫各个生意人吃亏。 “妹子你要是来得及,咱们今个儿就去食饭行挂名、缴钱,到明个儿你就能支摊子摆卖。”应天爵笑说,“正好我在食饭行也识得一行老,就叫他替你谋个吉利摊位,保管你客似云来!” 柳金枝听了,高兴拜谢,道:“多谢应大哥,只是今日还是太过仓促,待到明日我将一应食材购置妥当,再央您带路。” 应天爵摆摆手:“自是迁就妹子的时间。” “再说这房子,若是项大哥暂时找不到去处,再多住些时日也无妨。”柳金枝笑道。 应天爵本颇为懊恼方才因为项志轩唐突了柳金枝,此时一听,连忙摆手: “这可叫妹子不好做了,我明个儿就替我那兄弟去寻宅子,三天内就能搬走,把地方给你们腾出来。” 柳金枝知晓应天爵是卖傅家面子,但还是取出些许银钱犒劳应天爵。 应天爵欢喜的眉开眼笑,叉手一拜,赶紧寻宅子去了。 柳金枝也是笑的一双桃花眼弯弯,扭过头来对一双弟妹道:“虽然应天爵鲁莽了些,但对我们帮助甚大,你们以后见了他不要太无礼。” 月牙点点头。 柳霄却是皱了下眉头,往锅里看了两眼,见面糊糊被全然吃光,脸色更臭了些。 “我既然打定主意要在汴京卖手艺过活,就得早些支起摊子。”柳金枝脸色认真,“夜市赚的多,可需要更多的食材、桌椅,咱们本钱不够,暂且做不起来。早市赚得是辛苦钱,但胜在成本低。咱们先做早市,赚点体己钱,再转向夜市。” 宋朝八九点才吃朝食,四五点就吃晡食,午时的时候就算再饿,顶多吃些点心,倒不会专门去买吃食。 这就导致了卖朝食的时间有限,赚得也就有限。 也不是没有店家从早卖到晚的,但大部分都是有自己铺面的大饭馆、大酒楼,灶眼里能够一天到晚开着火。 可他们不行。 人工费暂且不说,光是这柴火钱就能把他们的存款耗干净。 夜市就不一样,宋朝没有宵禁,又取消了市、坊隔离,就算在夜市上卖到凌晨都没人管你,赚得自然就比早市多。 可是相应的,夜市卖的时间长,准备的柴火、菜蔬、清水等等东西都要在朝食的基础上翻一番。 没有一定的本钱也盘不下来。 柳金枝只能一步一步来。 “明日一早,咱仨就去找隔壁黄婶子借个独三轮儿,去早市里买些新鲜菜蔬、面粉、小麦以及一应调料。” “午间我再去食饭行挂名、缴钱。等我取了牌子回来,咱们就在院子里做吃食,预备着明早去卖。” “以汴京的物价,只要咱们勤恳努力,日子一定能越过越红火。” 柳金枝对未来还是充满希望的。 月牙眼睛越听越亮,小脸上全是向往。 “但在此之前,阿姐得给你们一人置办几身像样的衣裳。”柳金枝把月牙和柳霄拉到怀里拢着,温柔又细致,“冬日这般冷,小心冻坏了。” 柳霄耳尖微红,别别扭扭地偏开头,道:“要做就给月牙做吧,我不要。” “为什么?”柳金枝歪头笑。 柳霄气道:“你才攒了多少银子?就这样花销。汴京城里物价贵,普通人一天也就赚个百来文,但买斤肉就要花三、四十文,菜蔬瓜果便宜些的也要十几二十文……” 他恨不得掏出个算盘来算账,像个古板的账房先生。 “所以,要是明日不够买菜就惨了,能省则省。再说了,我是男子汉,抗冻,一点儿都不怕冷。” 可他冬日里还穿着单薄春衫,以至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手冷的像块铁。 “赚银子就是用来花的,我偏不省,就要给你买!”柳金枝抱起月牙往外走,笑嘻嘻地说,“我还要一人买两件,月牙你说好不好?” 月牙抿嘴笑,偷偷看柳霄的表情。 柳霄一张脸气成河豚,却又不得不跟上,只是看柳金枝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败家子”。 小小年纪却老气横秋,叫柳金枝和月牙偷偷相视一笑。 走咯,买衣服去。 第7章 花了百来文钱给柳霄、月牙一人买了两身成衣,天色也晚了。 虽然宋朝取消了宵禁,百姓大可在入夜后尽情逛夜市,但奈何柳金枝囊中羞涩。 毕竟粗略一算,即使是加上在客船上挣得银子,她手里也才一千文左右。 可要省着点花。 于是三人默契地穿过热闹夜市回到采莲胡同,闭口不提逛街一事。 而柳家旧宅里,项志轩因应天爵嘱咐照看着些柳金枝,便遣身边小厮勉强收拾了一间侧室出来,又将厨房的备用钥匙给了柳金枝,叫她随意用着。 这种好事柳金枝自然多加拜谢不提。 第9章 于是当夜就拣好床铺,叫柳霄一个人睡一间,月牙与她同寝。 月牙才八岁,却在一岁左右就殁了双亲,柳霄只能勉强养活二人,一些良好的生活习惯却是顾不得。 但既然柳金枝回来了,就得细心教养。 是夜明月高照,她唤来月牙,一大一小披着衣服,齐齐蹲在门槛上。 “牙齿不保护的话会坏的很快,到老了就吃不下硬东西,所以咱们要早晚刷牙。喏,这个是我在秦淮买的刷牙子,你试试。” 她递过去一根。 古人比现代人还注意牙齿健康,从柳枝刷牙到发明牙粉、牙香、牙刷子和牙香筹,刷牙工具一直在进步。 达官贵人们更是可以用玉,或是象牙做成的牙刷子。使用上好药材、名贵香料做成的牙香。 但谁叫她家是平民百姓,所以牙刷子是用竹木做的,牙香也只是普通的盐巴粉。 月牙还没怎么刷过牙,动作很生疏。 她就给月牙做示范,让月牙学着用牙刷子沾些盐巴粉塞进自己的小嘴里,左边费劲扒拉两下,右边用力扒拉两下。 结果一不小心吃了点盐巴进去,又苦又咸的味道害得月牙一张小脸都皱成一团,直吐舌头,含糊不清地说:“呸呸呸,阿姐,好苦啊。” 她觉得月牙可爱,嘴里叼着牙刷子,不厚道地瞧着月牙笑道:“盐巴哪儿有不苦的,小心些,别再咽下去了。” 月牙点头如捣蒜,然后专心专意跟自己嘴里的牙刷子做斗争。 等到刷完牙,柳金枝端来两杯井水。 姐妹俩同时喝一口,仰起头:“咕噜咕噜。”又使劲儿一吐,“噗——!” 涮牙水吐到外头雪堆儿里,明月清辉下,水迹奇形怪状。 月牙忍不住咧嘴一笑,指着自己吐的那片说:“阿姐你瞧,像兔子。” 柳金枝问:“那阿姐的像什么?” “像大雁!” 柳金枝哈哈大笑,抱着月牙站起来:“走,回屋睡觉去,阿姐给你耍手影戏。” “好!” 只是欢声笑语不绝时,隔壁柳霄倒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爬起来对着墙贴耳细听了一会儿,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尔后又气呼呼往床上一躺,干脆扯过被子蒙住头,一动不动了。 冬日的天亮得晚。 柳金枝醒来时,窗户外头还是一片黑,采莲胡同的所有人家都沉浸在夜色里,只朦胧里隐隐约约透露出屋脊的边缘,和墙边只剩枯枝的老树。 小心翼翼离开温暖的被窝下床,月牙还在熟睡,饿得凹进去的小脸被细软的长发盖着,显出一派天真。 柳霄和月牙都饿的狠了,得给他们好生补补。 柳金枝心里想着,蹑手蹑脚走到厨房,从麻袋里摸出最后一点儿面粉。 在筛粉技术还不怎么成熟的古代,要得一袋精细白面要花费不少功夫,所以白面价贵,还不易得。 但她回程时想着给柳霄、月牙带见面礼,就忍痛拿出银子去买了一小袋。上次吃拨鱼儿耗了一半,现下还有一半,她打算都给柳霄和月牙吃,就做份儿砂锅辣子水滑面。 冬天面不好发,等待的时间更长,但好在她起得早,有充足的时间准备。 于是从壁橱下层取出襻膊,绑起袖子倒水揉面。 这砂锅辣子水滑面,其实就是后世的辣子烩面,做起来并不算复杂,但也很难做的好吃。 因为烩面需要水、面比例调和均匀,再大力去揉它,好好醒出来,等面性发的十分满时,逐块揪拽,非得每块都揪拽得又宽又薄之后下到开水里煮熟,才能让面条劲道又好吃。 光是这一点就要难倒不少膳工了,而烩面的虀头又是一道难关。 需准备麻腻、杏仁儿腻、咸笋干、酱瓜、姜、腌韭和黄瓜丝等配料,有条件的还可以加点煎肉调香,味道更妙。 她没有这个条件,自然也不用烦恼该用什么肉炒才更入味,她思虑的是如何用冬日里头的菜蔬,去代替浇头配料里的一味黄瓜丝。 而至于麻腻、杏仁儿腻等酱,并咸笋干、酱瓜、腌韭一类小菜,厨房里已经备下了,应该都是项志轩叫小厮从外面店铺里买的。 毕竟宋朝时,各类麻酱、酱油、料酒等调味用品早已遍布大街小巷,甚至现代人拌饭离不开的豆瓣酱,在宋朝都已风靡一时。若有需要,直接去买,十来文就能得到一大罐,实在不用自己苦哈哈在家里做。 而卖小菜的更是随处可见,许多小贩为了增加收入,都会在家中做了小菜,第二日再去各大酒楼零售,不同于现代大饭店对于此行为严加禁止,北宋时期各大酒楼、饭店都是允许这种行为的,时称“外来托卖”。 所以现下就只有冬日应季蔬菜需要她预备。 便赶紧用清水将雪白的面粉搅和成糊糊一团,纤细修长的指尖攥住面团使足了劲儿往铁盆里揉,如此反复多次,直揉的人肩酸背痛才算完。 用个湿纱布罩了放在一边,接下来只等面性发满就好了。 此时天色终于有了些朦朦胧胧的光亮,柳金枝掀开厨房的暖帘走到院儿里去巡视菜地。 生活在种花家的每个国民都会点亮的一层天赋大概就是种菜。 以前柳家虽然以剥莲子为生,但柳父还是在院子里开垦了一小块菜地。 春种荠菜、夏种落苏、秋种白菜、冬种京笋。 一年四季家中都菜蔬满园。 自柳父、柳母双双殁了以后,这个菜园子就没人再打理,一直荒废着,任凭春风吹来谁家菜籽,野蔬野菜自由生根,野蛮生长。 而如今柳金枝去园子里一看,银色冬雪覆盖满黑色泥土,雪泥中埋着一截青葱碧绿的菜蔬。 用小锄头扒开一看,方知是京笋。 所谓京笋,便是莴苣,只是北宋人爱用此俗称,因为莴苣很得北宋人的心,就像现代人也爱在莴苣身上开发出各种吃法。 简单点的就将莴苣切丝了做浇头,伴着新鲜麻辣鱼头吃,味道辛辣爽口。复杂点的,就把莴苣切丝了以后淋上小石墨香油,浇上豆瓣酱,鲜辣子,并上大粒盐二十粒,拌匀后入小瓮缸,用纸、竹叶依次盖上,再用泥严封。 要不得三两日,就能起坛开封,享用清爽脆口的腌莴苣丝,最好能搭一碗半稀不稠的白粥,呼啦呼啦地喝下去,那可真是粗茶淡饭却成人间美味。 柳金枝可没这么多闲工夫,只从简单做法来。 于是拔了两根莴苣回厨房,削厚皮、切细丝,简单洗净过后,一气用小笊篱装起,伸入滚水里头七上八下烫了个通心熟。 对着火光一看,莴苣丝中心略实,外心通透,半软不硬的模样正是最脆口时。 赶忙趁此收手,就着笊篱倒入小碗中待用。 转过头来,面也醒的差不多了,柳金枝净了下手,就开始揪拽面块。 当了膳工的人,就是看起来再娇弱的娘子,手上的劲儿也不小。 所以柳金枝拉扯出来的面条又宽又薄,受力正均匀,往开水锅里一甩,很快就被烫成一条条白片儿,顺着滚水泡沉沉浮浮。 如炮制法将整个面团揪拽完,捞上来正好三大碗。 然后起锅烧油,将小厨房里就有的小葱、姜片、蒜末、八角、桂皮等调料一并扔入锅中反复煸炒出味儿,再倒入煮过的莴笋细丝,炒不过两个回合,就用大勺装起,一一分入两个面碗里。 随后又辅以酱油、陈醋、粒儿盐拌匀,再淋勺麻腻与杏仁儿腻,又用筷子拣出些好的咸笋干、腌韭和酱瓜铺在最上头,直要冒出碗尖儿。 就此,砂锅辣子水滑面终于大功告成。 柳金枝留了两碗给柳霄和月牙,还有一碗送去项志轩房外。 毕竟用了人家的腻子和酱菜,总得有点表示。 叩门是那小厮应的,从他口中柳金枝得知原来项志轩要早起温书,已经简单用过热粥,现下温书累了,又回榻上小憩去了,顺便暖腹,所以柳金枝这碗只能留至用朝食时再吃。 柳金枝表示理解。 现代人讲究“早吃好,午吃饱,晚吃少”,宋人却恰恰相反,讲究“早吃少,午不吃,晚吃饱”。 特别是在宋朝人普遍都只吃两餐的情况下,偶尔多吃的一餐就会被认为是“多余消费的”,会尽量让这餐在肚子里留存的久一点,以享受饱腹感。 诗人陆游就喜欢早上起来之后先喝碗粥,再睡个回笼觉,并美名其曰:“粥后就枕,则粥在腹中,暖而宜睡,天下第一乐也。”,引得后世众人效仿。 回到偏室,天光云影渐入房门。 柳霄已经起身,将自己收拾整齐来管月牙。 睡了一夜,月牙的小发髻松松垮垮耷拉在一边,此时正睡眼惺忪地靠在柳霄身上,任凭柳霄替她拆散了发绳,重新编发。 显然柳霄手艺不好,但胜在认真,小脸绷得紧紧的,生怕扯痛了月牙。 第10章 柳金枝一笑,走过去拍拍柳霄:“放着我来吧。” 柳霄点点头,放开手走开。 月牙浑然不觉,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又靠在了柳金枝身上。 柳金枝很喜爱这个小妹,用心给她编了个秦淮时兴的双丫发髻,又偷偷拿了面铜镜来,才轻轻拍月牙的肩:“月牙,醒醒,莫要睡了。” 她脸上带着笑,预备着小丫头等会儿瞧见了自己的新发型惊喜一场。 只是没料到月牙睡梦初醒般揉了揉眼睛,却下意识抽了抽鼻子,“好香啊。”她咽了口口水,彻底睁开眼,“哥,你拿了什么东西回来?” 但柳霄没有回答,直到月牙自己走到厨房里去,才看见柳霄站在饭桌前,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这两碗热腾腾的烩面。 朦胧的睡意顿时消失,月牙懵懵地说:“哥哥,我是在做梦吗?” 柳霄慢慢摇头。 “我第一次在看见朝食……” 月牙不自觉地走上前,用手抓了一根酱瓜 塞进嘴里,咔嚓咔嚓几下吃完,两眼亮的惊人,又忍不住伸手去抓其他配料,还没忘记招呼柳霄: “哥,你快来尝尝,好吃!” 柳霄没动作,只是扭头看柳金枝走过来递给月牙一双竹木箸。 “用箸吃吧,小心烫着手。”柳金枝笑道。 月牙虽然聪慧,但到底是年纪小,又狠饿过,当即连忙点头,接过箸埋头就吃。 倒是柳霄哑声问:“你准备了多久?” “嗐,一个时辰左右,我习惯早起了。”柳金枝笑眯眯的。 她在当学徒的时候天天早起晚归练基本功,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有时候通宵熬夜也有可能。 好在她天生高能量,就是睡不饱也不困。 可是柳霄看了眼天色,便知柳金枝大概卯时左右就起了,不由紧紧抿住唇瓣。 又看桌上只有两碗面,他当即又从壁橱里取出一只碗,也不说话,只哐哐几下把自己碗里的面,扒了一大半出来递给柳金枝。 柳金枝摇头:“只有这些面了,以后我们可能很长一段时间吃不到这些好东西……” 柳霄却打断她,倔强又坚持:“你吃!” 柳金枝看着碗里的面,又看看柳霄微微泛红的眼眶,不由失笑,还是接过碗来。 柳霄又将碗中一些好吃配菜都挑给月牙,这才拿起箸大口大口吃起来。 他的吃相也很狼狈,狼吞虎咽一般,显然他也很久没吃到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柳金枝微叹,摸摸柳霄和月牙的小脑袋。 第8章 用完一顿晡食,月牙吃的小肚子圆溜溜的,直打嗝儿。 柳霄擦擦嘴巴,主动去隔壁黄婶子家借车,又将月牙暂时托付给黄婶子照顾,柳霄与柳金枝才推着独三轮儿出门,直往御街去了。 御街从宣德门起直通朱雀门,两边遍布许多茶楼、酒肆、饭馆,以及各类瓦子,是整个汴京城最繁华热闹的街道。 柳金枝才带着柳霄由曹门大街走入御街,繁华热闹的市井气息霎时扑面而来。 街道两旁店肆林立,街宽路长,满街都是各色店铺,小吃琳琅满目,烟火香气浓郁。行人如织,人声鼎沸,热闹喧哗。 柳霄将车栓草绳挂在自己脖子上,气喘吁吁道:“你要买什么?” 柳金枝环顾一周,笑道:“不着急,我们先去逛逛早市。”又将一只普通茄袋交给柳霄,“这袋子里可是我们的全副身家,喏,交与你保管了。” 柳霄霎时瞪大眼睛,仿佛手上接了个秤砣。眼睛左瞟,右瞟,慌忙放进里兜里藏好,才敢抬起头看柳金枝。 “今日我专管挑菜、买菜与人杀价,怕分不出手来算账管钱。所以我将这重担交与你,让你专管银钱采买一切流水。” 柳金枝对柳霄眨眨眼。 “我们底钱不多,你得仔细算账,叫每一分每一厘都花在刀刃儿上,你能做好吗?” 柳霄小心翼翼地捂着兜,颇为紧张道:“嗯!” 柳金枝一笑:“那走吧。” 就带着柳霄、月牙往御街更深处走去。 遇到的第一间人满为患的店铺便是肉铺,唤作“郑氏肉铺”。 手持剔骨刀的肥胖屠夫正站在剁肉台后,听从客人们的命令从吊钩上取下一块块猪肉任人相看。 对比于动辄就八九十文一斤的羊肉、马肉,猪肉算是最物美价廉的肉类,只要三十文左右就可以买到一斤,其余猪下水之类的东西会更加便宜。 所以宋朝时大部分百姓都负担得起猪肉,导致猪肉生意一直很走俏。 又因为汴京城内人口众多,为了供应这么多张嘴巴的猪肉开销,肉贩子每天都会赶一大群猪近汴京。正从南熏门走,赶到屠宰场宰杀。 “您要的猪肋骨一斤,收您三十五文钱,诶,好嘞!您慢走不送!” “哎哟,王娘子,您可别拿手戳肉啦,我这猪肉可是新鲜的,坏了其他客人可就不买啦。” …… 柳金枝挤进剁肉台跟前,看见那屠夫虽然长得五大三粗,一副凶相,但说话非常和气,见了她这个生面孔连忙招呼: “娘子随意看看,想要哪块肉只管告诉我,我替你切来。” 柳霄却在身后紧张算账,算毕,不由把柳金枝衣袖一扯,拉着人就想走。 这肉可买不起! 柳金枝倒是老神在在地站在原地,挂着一脸笑,问:“郑屠户,敢问我拣块斤把重的肥肉要多少文?” “肥肉自然贵些,三十五文一斤。” “那瘦肉呢?” “瘦肉价贱些,二十八文一斤。” 古代人为了饱腹以及营养着想专爱吃肥肉,越肥越香,瘦肉反而因为缺少脂肪而没那么吃香。 郑屠户笑道:“娘子看上哪块肥肉,我替娘子拣来切了。” “我不要肥肉,劳烦您给我两斤一分肥九分瘦的前腿肉。”柳金枝笑道。 郑屠户略微讶异,但还是听命切来,用油纸装裹起来递与柳金枝。 柳金枝掂了掂分量,自觉确实有两斤,郑屠户倒没有缺斤少两,便暗自将这郑氏肉铺的位置记在心里,让柳霄去付账。 柳霄给了银子却又心疼的紧,拎着肉说:“大家都不爱吃瘦肉,买这个会不会太亏了。” “没有不好做的菜,只有做不好的厨子。”柳金枝挑眉,“你放心,要做什么菜我心里已有数。” 又往下一处铺子走去。 这回立在二人面前的六七个并排扎堆的食摊,热粥、香糕、馒头、包子等齐全,甚至还有各种熟食小吃。 这些食摊在此处怕是已经摆了许久,摊前围满了老食客。 食贩们根据食客们的挑拣,熟练揭开蒸笼,香白雾气滚滚,露出屉子里满满当当小巧可爱的精致面点,干净利落用油皮纸包起来几个,再用白线系紧递过去,便能从食客手中赚得五六个铜板的小钱儿。 柳金枝笑吟吟走过去问:“小哥,你这儿可有单子牌面?” “哟,娘子,咱们这小本买卖,熟食种类不过十余种,哪儿有什么单子牌面?”食贩满脸笑,“您要是想知道咱摊上卖什么,我给您唱来就是,您瞧。” 一面揭开蒸笼。 “咱家胡饼有猪胰胡饼、白肉胡饼、茸割肉胡饼。” “糕点有糍糕、黄糕麋、麦糕。” “还有煎白肠、血脏羹、羊血、粉羹、灌肺、蒸饼。” “冬日里,咱还特卖五味肉粥、七宝素粥。” “就是不知娘子您要些什么?” 柳金枝还没吃朝食,正好有些饿了,便就着蒸笼挑拣了一样麦糕、一样七宝素粥。 这两样足够让人饱腹,合计一算,也不过十五文。 如此看来,汴京城的朝食种类繁多,却又颇为物美价廉。而且生意火爆的大多都是半固定摊位,在这御街上存在很多年了。 若她要来抢生意,要么价钱更便宜,要么种类更多。 大大地喝下一口粥,品尝着嘴里这七宝素粥甜滋滋的味道,柳金枝心下有了盘算,回眸对柳霄道:“再去其他食摊上瞧瞧。” 二人再度启程。 这回柳金枝没买东西,只问价。 待她将市面上常见的朝食种类、价钱全都摸了个清楚后,柳霄也逐渐明白了柳金枝的意思,便默默掏出一支笔和账本。一边回忆着方才听到的种种,一边奋笔疾书,代柳金枝把这些价钱全都记下来。 小半个时辰后,柳金枝抬头看看天色,擦去额上热汗,笑道:“好了,时辰也差不多了,现下去买菜的话,应该还有一半的新鲜货可选。” 所以原来从一出门,柳金枝就打算好先做市场调研。 再加上此前她拿菜刀拦住应天爵,到后来又在说笑间和应天爵、项志轩打成一片。 这般行事风格稳妥到不像十六七岁的女儿家。 柳霄不由抿抿唇,道:“你比起以前变的不一样了。” 第11章 柳金枝一愣,问:“哪里不一样了?” “以前……我总觉得你会傻乎乎的被人骗。但现在,好像没人能再骗到你一样。”柳霄将纸笔收起来,“甚至让人不由想要相信你。” “人长大了,自然不会还像孩童一般天真。”柳金枝笑道,“那现下的我,有没有值得你来信任?” 柳霄低头不做声。 柳金枝以为她这个弟弟还是心结难消, 只好拍拍柳霄的肩,转身欲走。 柳霄却忽然拉住她的衣袖,眉眼有些犹豫和纠结,轻声说:“若你以后不再抛下我和月牙,那我就再信你一次。” “家”之一字在柳霄心里占据着极重的份量,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破坏他这个家。 “我必然不会抛弃你们。”柳金枝拉住柳霄的手,重重握紧,“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柳霄望着柳金枝清丽的眉眼,感受着手上源源不断传来的温度,往日一直阴郁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笑容,犹如阳光破过云层,冰雪消融。 “嗯,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谁也不能拆散……” * 菜市口离贩卖晡食的食摊不远,二人推着独轮车,步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地方。 这里对比起食贩们还支了个摊子做生意,菜农们的摊子可就简陋许多,只有两个筐子和一条扁担。而菜农自个儿就端着个小杌子坐在一边,时不时给菜蔬们洒点水保持新鲜品相,殷勤等候路过娘子们过来问价。 柳金枝打眼一扫,便知道自己来的还不算晚,有的菜农住的远,要想赶来汴京城里做生意得赶一个时辰的路。 所以现下有些菜农刚到,他们筐子里的菜大多都是刚从地里采摘出来,菜叶水嫩嫩的,菜尖儿还顶着一捧白雪,一看就知道是新鲜的。 柳金枝一一看过去,发现菜蔬种类不算太多,大都是冬天能见到的白菜、荠菜、冬笋、土豆、芋头、黑木耳一类。 菜蔬少,能做的熟食品类就不多,颇受限制。 柳金枝不由怀念了一把现代的蔬菜大棚。 要是古代也有温室大棚,她能做出品类更繁复的熟食,也更有把握占领市场。 “阿姐,你打算买什么?”柳霄问。 “膳房里要用到的物件都要一一采买。”柳金枝从袖口扯出一根襻膊将宽大袖摆挽起,“今日你我要受累一番了。” 柳霄点头,同样撸起衣袖。 接下来,二人先光顾了菜农摊子,购入白菜二十斤,荠菜十斤,冬笋十斤,黑木耳十斤,剩下还有芋头、萝卜、菜苔、野山蕈等各五斤左右。 好在柳家旧宅底下有一口地窖,又正值冬季,这些东西暂时存放在地窖里,短时间内也不会坏。 尔后,又去酱园购入面酱、酱油、黄酒、料酒、老抽、生抽、豆瓣酱等等各两翁。 正好酱园旁边就是卖调料的杂货铺子,于是又购入八角、砂仁、生姜、丁香、薄荷以及大小茴香等等,不拘花费,各种备上一麻袋。 至于锅碗瓢盆以及炉子、炭火,就去御街尽头的团行购入。 所谓团行,就是汴京城内买卖锅碗瓢盆类商家们,共同结成的一个商行。 这家铺子里买了铁锅,隔壁就能买到蒸笼。 柳金枝买的东西多,包括刮板、剪子、竹笊篱等等她都要,于是和几个老板说和讲价,硬生生磨的他们便宜了二十来文。 但省下来的钱与花出去的钱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柳霄在心里打了一通算盘,满眼忧虑,道:“阿姐,这些物什总共花费八百二十七文,我们手上还剩一百六十文。按照汴京城一人一天五十文的伙食算,咱们最迟到明日晚间就得饿肚子了。” 看着这独轮车上满满当当的货物,柳金枝她抬手为柳霄擦去额上热汗,道:“万事开头苦,咱们暂且挨一挨,这般穷苦日子不会太久的。” 柳霄点头,道:“实在不行,我去替人算账写字,也能赚十来文。” 柳金枝失笑:“阿姐才不愿你做这种苦活儿,把眼睛熬坏。走,咱现下就归家,叫应天爵带我去食饭行挂名、缴钱!” 第9章 天光云影徘徊间,时辰已到正午。 暖暖的冬阳落下一片光辉,将落在树枝间隙的皑皑白雪映照得发亮。 树枝下,应天爵头戴东坡帽,着一身交叠领褙子,下穿百褶裙,外套件宽大的灰蓝色外袍,负手在树杈下来回踱步。 在旁边还停着一辆颇为陌生的车马,外头守着一个脸生的车夫,明显是有外人拜访。 柳金枝一时疑心是不是她那位黑心舅舅来了,但柳霄见了,解释道:“那是项志轩的同窗好友,我和月牙有时在黄婶子家小住,曾经见过他。” “既然是外人,咱们不必管他,你先叫隔壁婶子们帮帮忙,把这些个东西搬进家里去,等我回来,再一发谢过几位婶子。”柳金枝道。 柳霄点头,独自登门找婶子们去了。 留下柳金枝过去与应天爵见礼,笑道:“叫应大哥苦等,倒叫奴心里过意不去。今晚必好好置办一桌酒席,谢过应大哥。” “柳娘子何必客气,既然是杏安小哥叫你来找我,我必然尽心竭力。” 应天爵叉手一拜。 “再说,如果娘子当真要谢,置办酒席不如娘子亲手做几道菜。娘子的手艺堪比樊楼膳工,我上次吃了一回,往后再吃其他,总好像嘴里没滋没味儿一般。” 柳金枝眉眼带笑,连连谦虚:“应大哥谬赞。” 二人一面说话,一面往车马行租赁了一辆驴车,摇摇晃晃地往食饭行去。 食饭行坐落于饭馆食摊盛行之处,即是马行街附近,周围有杨楼、樊楼、庄楼,皆是当时有名有姓的大酒楼。 柳金枝与应天爵坐驴车,从新曹门起始,途径牛行街、南斜街进入新曹门,再北上沿着马行街一路走到头,远远瞧见樊楼的大红拒马杈子摆在街边,车夫就吁停了驴车。 柳金枝主动上前结账,倒叫应天爵脸色更好几分,笑呵呵为柳金枝引路。 “来,娘子里面走,小心路滑。” 二人一前一后绕过积雪小巷,进入大行货巷,巷内有人扫雪,堆积在两边贴墙上靠。 柳金枝小心提裙避开雪堆,跟着应天爵行到中间停下。 往左壁一瞧,正有个朱红双开小门,两边门板上还钉着铜环把手,磨损颇为严重,看样子此处常有人往来。 应天爵颇为熟稔地扣住铜环敲门,抬高声量道:“庄大爹可在?我是应天爵,今日有事求见,劳烦开开门。” 想来这位庄大爹与应天爵确实相熟,叩门不过半柱香时间,门后就传来拉销栓的声音,紧接着门被打开,露出一张白白净净的小童脸。 小童对着应天爵叉手一拜,道:“我家大爹不在家,往桑西瓦子见要客去了。但大爹走时吩咐,若是您登门要带人挂名、缴钱,就叫我带人去办,和大爹在时一样。” 应天爵笑道:“你大爹做事倒周全。” 便将柳金枝引出来与小童相见。 “这位是柳娘子,要在食饭行挂个名,将来好一早一晚的做个食饭生意,你带她进去罢。” 柳金枝与小童福身。 小童将门打开些,让俩人都进。 门内是一座一进一出的宅院,院门口是青石砖铺就的,正有小厮扫地,另有小厮持了短棍在打竹林头上雪。 小童快速进了门,取出一张契约,一方玉印,一盒朱砂,并墨、砚、笔,一通摆放在堂内的一张长方案上。 待到研磨完毕,执笔时问柳金枝:“娘子可看好铺位没有?” “奴想在御街上谋个位子。”柳金枝低垂下眉眼。 “御街?”小童皱起眉,“倒是不好办,这街道人多,是做生意的好去处,人人都想去分一杯羹,柳娘子怕是……” “诶,画童,算是给我个面子。” 应天爵拉住画童的袖子。 “我记得御街靠太常寺那边有一家姓武的,专卖炊饼,因着家中出事,要回乡奔丧,这几日就要买船南下,怕是一时半会回不了汴京。他那位子闲着也是闲着,何不与了柳娘子?” 画童还是皱眉头。 柳金枝福至心灵,取了几十个铜钱塞进他手里,温声软语:“还请小哥照应一二。” 掂了掂分量,显然这点银钱不太符合他的预期。 但应天爵在旁边看着,催他快些盖章,画童只好铜钱拢进袖子里,松口道: “罢了,瞧在应大哥与这位柳娘子诚心,太常寺那位子就与这位娘子了。来,这契约一式两份,还请娘子签字画押。” 柳金枝松一口气,连忙接过笔签上大名。 画童又盖上印章,抽了其中一张交与柳金枝,道: “这契约是要移交到官府上报姓名的,但凡出了事,别说是官府要缉拿娘 第12章 子,我们食饭行也不会姑息。所以希望娘子莫要偷工减料,必得地道、用心。” 柳金枝小心接过这张薄薄契约,福身应答:“奴定然谨记。” “如此,我们食饭行便挑选一位行老与娘子结对,凡有饮食上不懂的。如哪方菜钱贵贱?哪方人流多少?哪方人家要做四司六局?哪方物价涨跌?都可以请教行老。” 画童拿出一本名册,翻开看了片刻。 “蔡老正得闲,便与娘子安排吧。” 尔后便挥毫泼墨,写下蔡老地址交与柳金枝。 应天爵笑道:“蔡老是食饭行里的老人了,在这汴京城也做了三十二年的食饭生意,出去问一句蔡氏饭馆,就没有不知道的。人脉广,经验足。能得他指点,娘子好福气。” 柳金枝道:“今日正巧得空,不如应大哥引奴到蔡氏饭馆拜见一下蔡老。” “这是自然,说起来,蔡老的饭馆与太常寺不过一街之隔,到时你俩还能做个邻居呢。” 应天爵一边笑着,一边在前头引路。 好在此前那辆驴车还没走,于是又坐驴车南下,往御街宣德门前的太常寺去了。 蔡氏饭馆不大,门口也没什么彩绸拒马杈子,只一条白旗招子,上书“蔡氏饭馆”四个大字。 虽然如此,但饭馆内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足可见其受欢迎的程度。 跑堂小二也格外热情,但见柳金枝和应天爵是要往蔡氏饭馆的方向来,隔着老远就高声欢迎: “哟,二位客官里面儿请!” 看着小二满脸堆笑的模样,柳金枝也不由莞尔。 一般来说,饭馆里最重要的是膳工,但在宋朝时期,跑堂小二也是不逊色于膳工的“镇馆之宝”。 因为宋朝饭馆里虽然有单子牌面,但每日菜色常有变化,所以当天有什么菜,没什么菜,主推什么特色菜,都需要跑堂小二记住。 这就要求跑堂小二拥有极强的记忆力。 除此之外,跑堂小二也得有眼力见。 遇见衣着稍微寒酸的客人,就报价位低一些的菜。遇见那类不差钱儿的,自然就得报些佛跳墙、熊掌、鱼翅等等,否则也辱没了人家的身份。 值得一提的是,宋朝的跑堂小二还得有一把好嗓子。毕竟宋朝的报菜名不是单单用嘴说,而是“唱”。 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里就有写到类似场景—— “行菜得之,近局次立,从头唱念,报与局内。” 一道菜一道菜的高声唱出来,既能让膳房内听得清楚,也能叫食客确定有没有报错菜名,可谓是一举两得。 当然,柳金枝不是来消费的,将手中契约递与跑堂小二,劳烦他请出蔡老来面谈。 蔡老看起来五十上下光景,目光炯炯有神,两颊红润有光,是个精神抖擞的胖老头。 想来他正在后厨忙碌,匆匆忙忙掀开厨帘出来时,额上、鼻尖满是热汗,浑身上下带着浓郁菜香。 一见面,就急急忙忙道:“我知二位是从食饭行来,但现下老汉没有闲工夫与二位多聊。小二!与柳娘子和应哥儿上壶茶。” 言罢又缩回膳房去了。 柳金枝倒不知一个小饭馆居然能这般忙碌。 跑堂小二解释道:“二位莫怪蔡老怠慢,实在是今日馆子里有位膳工告假回家守着娘子生产去了,馆内人手调不过来,这才叫二位多等。” 一边说,一边与二人拣了个干净些的小桌落座了,殷勤与二人斟茶。 柳金枝垂眸一想。 往后她家本就要求蔡老多指点,现下有个现成的人情,不做白不做。 也就笑道:“若是人手不够,不若奴去帮忙料理。奴虽年轻,但手上还算利落。” 跑堂小二一时迟疑:“这……” 这时,门口又有一波食客上门来。 跑堂小二只好道:“娘子虽心善,我却做不得主,您不如往膳房里去问问蔡老。” 然后赶忙招呼食客去了。 应天爵道:“若妹子有心自管去襄助,我手头上还有闲事要忙,当下先走一步,就不陪妹子在此处多吃茶了。” 现下就该是柳金枝与蔡老交谈,应天爵再留也无甚用处。 于是柳金枝对应天爵福身一礼告谢后,莲步轻移转入膳房内。 膳房不大,共三口锅灶,其中两口有火,都由蔡老一人操持。旁边还有一小童,看起来应是膳徒,蹲在旁边洗菜、摘菜,打些下手。 但杂活儿太多,这膳徒手上忙不过来,将一尾鲜鱼切破了苦胆,绿汁淌出,漫了一地,惹得蔡老发火: “哎呀,你这小猢狲,没由来的糟蹋一尾好鲜鱼!现下前头的食客还等着用,你叫我从哪儿再去捞一条来?!” 膳徒不敢还口,唯唯诺诺低着头挨骂。 柳金枝上前一福身,温和道:“蔡老不必生气,奴倒知晓一法子,兴许能破了苦胆的涩味儿。” 蔡老喘着气将柳金枝上下一打量,道:“这位娘子,若你没有十成把握,我便去前头赔罪,央那位食客再稍等片刻,叫膳徒再去买一尾就好,可不能逞强。” “每日鲜鱼都是早晨买最佳最鲜,现下已过午后,渔夫早离岸登船,怕是买不到鲜鱼了。就是有的卖,价钱怕也要贵上许多。” 柳金枝有理有据。 “所以,与其白白浪费了这尾鱼,倒不如让奴一试。” 蔡老的眉头顿时拧成个大疙瘩。 他与柳金枝第一次见,实在无法全然相信柳金枝的手艺,但局外跑堂小二声音传来:“好嘞,您坐,听小的给您唱菜。” 尔后门板被叩响。 跑堂小二高声道:“蔡老,金华火腿豆腐汤一道!黄金鸡一道!” 蔡老急得又开始冒汗,认命般道:“罢了罢了,请娘子试试吧。左右迟一些赔罪,早一些赔罪都无甚差别。” 柳金枝略一挑眉,故意当做没听见这丧气话,只向膳徒问清地窖在何处,便一转身去了。 与此同时,邻街太常寺处,一辆装潢朴素低调的马车停在门口。 杏安扶着傅霁景下车。 傅霁景对着寺口小吏叉手一拜,温和道:“敢问小哥,柴寺丞可在?” 小吏查看过傅霁景身侧牌子,也与他见礼,恭敬道:“原来是傅郎君,不知郎君寻柴寺丞何事?” “家姐有事嘱托,叫在下来寻姐夫归家。”傅霁景道。 “郎君来的不巧,寺内膳堂正在修缮,大人们都外出用膳去了。柴寺丞随同两位典薄大人也出了门,瞧模样,应是往邻街蔡氏饭馆儿去了。” 傅霁景拢袖而望,只见太常寺对街有一旗招迎风招展,正是蔡氏饭馆名号,便与小吏告辞,步行过街去了。 第10章 柳金枝从蔡氏饭馆的地窖里舀了几碗酒出来。 华国从商代开始就有醋,往后酿造工艺越发进步,也就衍生发展出陈醋、生抽、老抽、酱油一类,但无一例外颜色都呈深褐色。 直到近现代才有人酿制出白醋,滴入食物里而不改其颜色。 再经过一段时间发展,人们发现白醋也能用来除味,所以常用白醋来处理一些腥味儿难除的食材,其中就包括刺破了苦胆的鱼。 所以按照常理来说,在宋朝这个时间线,是没有白醋存在的。 可偏偏柳金枝以前读过《中华美食发展史》,知道原来在春秋时就出现了白醋的前身,但在当时,这只被当成一种酒,供大家狂饮取乐。 这类酒在宋朝被称之为眉寿酒,由宋朝丰乐楼,也就是樊楼购买酒曲酿造。 而作为一家正经饭馆,蔡老自然也向丰乐楼购买此酒,储备在地窖之中,以作零售之用。 将鱼放入盆内,再倒入眉寿酒浸泡。 不过一时三刻,绿汁苦胆的浓郁涩味已经被一股酒味儿覆盖。 柳金枝再用刀小心缓慢地刮下胆汁浸漫过的鱼肉,弃之不用,又更换眉寿酒再度浸泡一次。 如此反复,胆汁之苦已经全然消弭,留下来的只有酒味儿。 但是酒味儿过甚,也会损伤鱼肉的本真鲜味儿。 所以要趁眉寿酒尚未浸透到鱼肉肌理之时,尽早进行烹饪。 里头蔡老已经掌握 了两口灶眼,柳金枝也不起动膳徒,自个儿拿着火石搭柴起火,将第三口灶眼点燃。 火势起时,火舌大肆舔舐锅底。 蔡老只瞥了她一眼,就端着菜盘绕出了膳房。 膳徒却满眼新奇,在一旁道:“柳娘子,这尾鲜鱼是位老食客付了银子叫咱馆子买的。没点名要什么菜式,只叫蔡老拣拿手的做来。你打算怎么处置?” 若是不限定菜式,那便更好处理。 柳金枝勾唇一笑,道:“不如做一道蒜末鱼片。” 鱼片是种很常见的做法,就像现代很多人爱吃酸菜鱼片一样。 但可惜的是,现代随处可见的酸菜鱼饭馆大多采用预制菜,而并非捉活鱼现宰、现杀、现煮。 第13章 再加上这些预制菜也不过是用多种肉类打成沫,做成鱼片形状,当真吃起来,肉质软滑、口感古怪,并不似活鱼肉一般越吃越香,反而越吃,越觉得自个儿只是在吃鱼锅里头的八角、花椒等重口味调料而已。 所以在现代时,她很不喜欢出去下馆子,总是埋头在家里下厨。 预制菜,当真是现代美食爱好者的头等大敌。 柳金枝挑拣了一把重量均匀的菜刀,牢牢握在手中,先将鱼鳞尽数刮干净,再把鱼头切下,单独破成两半。 随后菜刀更换成片刀,把鱼放平,用右手扣住鱼身,在鱼的中心骨上面下刀,一路往下切,片下鱼身上层的肉。 在尾部斩断后,再将鱼翻面,依样画葫芦,就可再度片下鱼身下层的肉。 中间就只剩下鱼骨,也不要浪费,更换砍刀将鱼骨剁碎,放在小碗里备用。 剩下的鱼身肉切去鱼骨,刀口放斜,便能片出一碗切口漂亮整齐的鱼片。 看见这么干脆利落的刀工,膳徒不由惊叹:“娘子好厉害的手上功夫!怕是要三伏三九都苦练不休啊!” 柳金枝谦虚一笑,手腕翻转,在鱼片身上撒入几搓盐、两勺淀粉、三勺料酒、还有些许辛辣芥菜根粉末,用手抓拌均匀,晾在一旁腌制半盏茶时间。 期间,柳金枝提起水桶,往烧的正辣的铁锅内倒入清水,盖上锅盖。 大火猛烧之下,锅内清水很快沸腾。 蹲下来抽去大半柴火,将大火改为小火,她才将腌制好的鱼片依次下锅,慢慢熬煮,待看见雪白的鱼肉内质慢慢变为实白,周遭泛起鱼香,再将之捞起备用。 切记,此处的鱼肉万不可太晚捞出,否则水煮过甚,使肉片口感变老,吃到嘴里就不鲜滑爽嫩了。 好在柳金枝一直盯着火候,捞起的鱼片色泽、熟度都刚刚好。 接下来,就是预备调料的事儿了。 都说吃货应该去宋朝,实在是因为宋朝的各类制作工艺,特别是饮食方面,实在是登峰造极。 北宋时期,宋朝就出现了“素食”,并且独立成为一个菜系。为了给没有肉油煸香的“素食”调味,宋朝膳工们居然用上了植物油—— 花椒油。 于是花椒油就伴随着花椒一同在宋朝风靡,被广泛使用于各类菜肴之中,特别是冬季,御膳工们还会用此来给菜品提味,温中驱寒。 但是此类调味品仍然不能够满足宋朝人的胃口,于是在从陆地吃到河里,再吃到海上之后,北宋人发现有一物名唤海蛎子,也就是现在所说的生蚝,格外鲜美多汁,好吃到让人上瘾。 可野生海蛎子产量不多,又限制于季节,无法叫所有宋朝人都一饱口福。 为了扩大生产,北宋人就开始办起了养殖场,先是以“插竹养蚝”的方式人工饲养,后又大肆开办养蚝厂。 不过当时催办养蚝厂的人肯定想不到,在多年以后,竟然有人能由海蛎子身上提取出一种后世常用的调味品—— 蚝油。 柳金枝现下所处的朝代虽然架空,但时间线偏于宋朝后期,也就是说,蔡氏饭馆的调料罐里早就存了花椒油与蚝油两样。 而掀开罐盖子一瞧,也果真如此。 于是柳金枝取生抽一勺、蚝油一勺、老抽半勺、少量清水并适量花椒油,放置在一只酱料小盏之中,用竹箸搅拌均匀,静置一旁待用。 尔后又洗干净铁锅,塞入柴禾调成大火,猛烈烧枯锅中水分,绕圈淋上芝麻油,将膳房内本就洗净备好的蒜瓣放入锅中,反复煸炒,炸出蒜香。 再用勺子舀出两勺豆瓣酱放入锅内进行调味、调色。 当锅内汤汁逐渐变得鲜红滚辣,就趁热打铁倒入鱼片大幅度翻炒。 热辣辣的锅底将汤汁灼烧的滋滋响,嫩鱼片每被翻炒一次,都能全面滚过锅底,吸饱香辣底汁。 再将早就调好的料汁泼在鱼片身上,持圆头长柄大勺颠锅翻炒。 油落入火中,嘭的蹿出半人高的火舌,直冲屋顶! 膳徒被唬了一大跳,柳金枝却趁此翻锅落勺,利落将蒜末鱼片装盘。 “这膳房里是闹什么动静?怎的外头食客说见着火光冲天?!” 蔡老满头大汗,急急忙忙掀帘子进来。 “柳娘子,你莫将老朽的膳房烧……” 话说到半头,却似卡壳了一般再说不出分毫。 “好香的味道。” 蔡老的眼睛不由盯上柳金枝手里那盘菜,半晌才反应过来,震惊又不可思议。 “这是那条鱼?!” 柳金枝对着蔡老福身,笑道:“借用了贵馆些许调料,但也总算是不辱使命。” 将手中鱼转交给了蔡老。 离得近,这鱼香味儿更是浓郁,蔡老忍不住多闻了两口,只觉得口中生津,比他自己做的更加诱人。 若是把这鱼呈给那位相公,他这嘴上也有说辞了。 于是赶忙转出膳房。 饭馆内,一名身着栗色外袍,披玄色大氅的青年男子正与一二友人对坐。 而男子旁边还坐着个年轻郎君,深绿色外袍,生的眉眼如清风朗月,金质玉相,文质彬彬,只是简单端坐在此,这四周都仿佛亮堂了不少。 “我知你来是为着什么。”青年男子满心担忧,“你姐姐自从有孕,就一直饮食不佳。为求她用膳顺遂些,我一直每日都买些她爱吃的带回去。她以前最爱吃蔡老做的鱼,我今日正是为此而来。” 傅霁景点头:“家父、家母也对此颇为忧虑,总叫我过府探望姐姐。今日我与姐姐相见,她却思虑不安,因说太常寺膳堂修缮,姐夫理应归家,但候了许久也不见姐夫身影,就嘱咐我出来寻你。” “嗐,我本是想买好鱼就回去,没成想今日这蔡老手脚这么慢,我等了许久都不见菜影,着实怠慢!” 柴靖脸色难看,眼中隐有怒火。 “许太医早就叮嘱你姐姐,孕中切忌多思,怕她胎动不安。现下都怪我,又招惹你姐姐不好了。” 言罢,再等候不得,直接起身要去膳房催促。 谁知正走到半道,蔡老就已经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将一只精致食盒递来,口中连连赔罪道: “对不住了柴相公,今日膳房忙乱,耽搁了您的时间,小老儿给您赔罪了。” 柴靖本是不耐,但因心中记挂夫人,也就不与蔡老多搅合,只将这食盒一拿,道: “蔡老如此怠慢,想必这鱼的滋味应当比往日更甚。若我家夫人用的还算欢心,此事就此作罢。但若菜做的敷衍,我少不得要与你多做理论!” 尔后转身就走。 这般行事却叫人意想不到,将蔡老吓的不轻,慌张看向傅霁景。 傅霁景叹了口气,拢袖替柴靖致歉:“蔡老莫慌,我那姐夫性子急躁些,总是喜欢口不择言,惊扰您了。” “那、那这柴相公日后不会真来寻老朽麻烦吧?”蔡老语气惶恐。 “有我姐姐管着,他自然不会。”傅霁景道。 “那老朽便安心了,多谢郎君。”蔡老赶忙叉手下拜。 傅霁景摇摇头,陪同余下的几位太常寺官员一起离开。 款步行至门口时,听见身后蔡老似又庆幸,又似感激地说: “柳娘子,这回当真是多谢你了。来日你在太常寺边支起食摊,老朽必然送来利是红包,贺你生意兴隆!发财利市!” 傅霁景脚步一滞,回眸看去。 像是才从膳房里钻出来,少女一脸热汗,双颊也被蒸得红扑扑的,青丝零散,一小绺一小绺贴在白皙脸侧。可她似毫不在意,只抬起手 随意擦去额上汗珠,双眸明亮如镜,红唇一张一合,对着蔡老不知在说些什么,却是眉开眼笑,十分开心的样子。 船上见面时柳金枝一言一行宛若大家闺秀,拘谨有礼的很,此时笑起来,倒像个不谙世事的邻家少女,大胆又充满着生机活力。 傅霁景不由一愣,尔后似是意识到自己犯了“非礼勿视”一戒,连忙转过头,耳尖发红,却再不敢看柳金枝了。 尔后,柳金枝与蔡老正好从蔡氏饭馆走出。 蔡老将一纸红底黑字告示贴于门板之上,笑道:“娘子手艺高超,又不吝出手相助,老朽自当投桃报李。” 柳金枝看向那方告示,只见其上大字书写—— “柳氏食摊,拟定隆兴十一月二十三辰时一刻,于太常寺外街盛大开业!” 第11章 回到柳家旧宅时,柳霄已经将整日购买的东西安置妥当,正坐在烛火底下念书,月牙就乖巧地蹲在他身边玩耍。 只是让柳金枝意料不到的是项志轩居然也在,见着她便叉手下拜,满脸是笑:“柳娘子怎的才回来?倒叫在下好等。” 柳金枝疑惑而笑,道:“不知项郎君因何等奴?” “嗐,全是因着娘子今日一早给在下送的那碗烩面。”项志轩不好意思地挠头,“今日我有一同窗来寻我一同温书,却不想瞧见了娘子那碗烩面,就央告我分他尝了两箸。” 第14章 “谁知这怪行货子五脏庙里头闹馋虫,尝了以后就不肯罢休,好说歹说又要了我半碗去。” “他吃的起兴,来问我膳工是哪位?要请回家去包私。我道出是位未出阁的年轻娘子,他便不提这话,而给了我这锭银子,央求娘子明日若再做朝食,不拘是什么,好歹给他留一份儿。” 柳金枝打眼一瞧,那锭银子应有一二两重。 现下家里正是愁银子的时候,她自然没有理由不答应。 “既是项郎君同窗的事儿,奴自当应下。”柳金枝微笑,“明个儿奴便做好朝食送到郎君家。” “若是娘子不嫌麻烦,也帮我留一份儿吧,这里是一两银子。”项志轩也递来一两。 可见今日他那位同窗又争又抢的,害得他只吃了半碗烩面,现下嘴里还在发馋。 柳金枝自然也是答应,拢袖收起银子。 这喜得项志轩连连叉手又拜了几拜,这才转回了自个儿房间。 柳霄见柳金枝终于得了空闲,就放下书本,起身去小膳房的蒸笼里取出一个用油纸包好的包裹递给柳金枝。 柳金枝拆开来,发现里头竟装了两个形容完好的炊饼。 这玩意儿武大郎也卖过,现代还衍生出武大郎烧饼,但烧饼是烧饼,炊饼却是馒头。 宋朝市面上,叫“饼”的食品至少有十几种,比如“环饼”是麻花、“索饼”是面条,而“乳饼”竟是奶豆腐。 但是古时候的筛面粉技术并没有现代的好,馒头也不如现代一样属于精细面食,反而有些粗糙剌嗓子。 “这是你专程给我买的?”柳金枝笑问。 “嗯。”柳霄抱起月牙,语气带着愧疚,“你在外面和那些人说话,肯定忙的吃不上饭,我就买了炊饼给你垫垫肚子。本来还有更好的顶皮酥果馅儿饼子,但我银钱不够,只能将就将就了。” “不将就,我就爱吃这个。” 柳金枝笑着摸摸柳霄的头。 还怕柳霄心思敏感不信她,就特意去膳房翻了碟酱瓜出来,将瓜包夹进馒头里,大口大口地吃。 柳霄见她狼吞虎咽,不由一笑:“哪家娘子像阿姐你这般吃相?”一面又给倒了杯清水递过来,“小心,别噎着。” 柳金枝接过清水一饮而尽,抹了一把嘴,笑道:“告诉你们个好消息,我今日已经与饭食行还有蔡老商议好了,明日辰时一刻,咱们柳氏食摊就在太常寺边儿上盛大开业!” “第一日做吃食,必然要一炮打响名气,把名声炒的红红火火,才能从早被挤占的市场中分一杯羹。” “所以第一,咱们得保证朝食味道好吃、种类繁多、价格实惠。我已想好了单子牌面,晚些时候写给你,你背下来,待到明日唱和给食客们听。” “第二,是银钱进账问题,咱们得写个账本,但我对这方面不甚精通,还是只能交与你来做。每日出账、入账都要计算清楚。” “第三,你写字好看,得动笔替咱家写个旗招子。就叫‘柳氏食摊’!上边儿再画个柳叶儿图案,这样就是不识字的,也不会找错地方。” 柳霄自然是点头。 许久不出声的月牙却扯扯柳金枝衣袖,仰着小脸问:“那阿姐,我做什么呢?” 这倒难为柳金枝了,月牙才五六岁,能做什么呢? 她只好笑道:“月牙年纪还小,等再大一些再来帮阿姐好不好?” 谁料月牙一本正经道:“阿姐莫要瞧我年纪小,就以为我帮不上什么忙,我可厉害着呢!” “以前哥哥没银子买书看,就常带我去书斋背书。一篇文章,哥哥背前半篇,我背后半篇,回家后一起默出来,就不用花银子了。” “有时候我背的比哥哥快,还能多默一篇文章出来。” “阿姐你又叫哥哥背单子牌面,又叫他算账、理账、写旗招子,不如叫我来背,我保管一个字都不会错!” 柳金枝倒惊讶月牙有这本事,笑道:“空口白牙可不算数,我当场写一纸出来,你若是在一刻钟之内背会了,我就把这事儿交与你办。” 于是提笔写菜名,满满当当一页纸交给月牙。 月牙接过纸张便低头默背,神色专注认真。 柳金枝抬眸看柳霄,柳霄却笑着对柳金枝点点头,眼眸里满是骄傲和自豪。 看来对自家妹妹背下这页单子牌面胸有成竹。 果不其然,用不了一刻钟的时间,月牙就把单子牌面交还给柳金枝,道:“我已在心中默熟了,这就背与阿姐听。” 言罢,清清嗓子,张口便道:“热粥与汤羹有小米粥、红豆粥、绿豆粥、灌肺、炒肝。面食与点心有包子、饺子、炊饼、糯米团子、荞麦饼……” 等月牙摇头晃脑背完,竟果然是一字不差。 柳金枝高兴地将月牙一把抱起,满心欢喜道:“想不到霄哥儿于算经一途天赋异禀,月牙又有过目不忘之能!咱们柳家人才辈出!” 月牙虽然早慧机敏,但毕竟还有孩童的几分羞涩内向,被柳金枝这么大肆一夸,倒不好意思地脸红起来,连忙扑腾着两条短腿滑溜下来缩到一边了。 柳金枝却不肯放过她,绕着圈儿地要去逗月牙,把个孩子逗的满脸羞红。 柳霄在旁边看她们玩闹,眸中笑意深深。 等到两人闹够了,他才微笑道:“阿姐,你一个人要准备这么多朝食定然忙不过来。卯时的时候我也来与你一同做,你支使我打些下手。” “你既如此说,那阿姐可不与你客气。”柳金枝将一缕青丝挽于耳后,双眸亮晶晶的,“毕竟明日早晨可是有一场硬仗要打的!” 一般食贩卖朝食,差不多都得做十几个扇笼。就说一个扇笼里放十个饼子,那柳金枝也得揉两百多个面团。 这是项大工程,两个人忙活也得好一阵。 所以天还没亮,柳金枝就提着红纸灯笼悄悄掀开暖帘,和柳霄一起钻进了膳房。 作为一个新上任的膳徒,柳霄虽然手艺生疏,但胜在听话,指哪儿打哪儿,做事一丝不苟。 所以揉面之类的精细活儿就全由柳金枝包揽,只一时吩咐柳霄道:“去将灶眼烧起两口。” 又一时说:“去打桶水将这些扇笼刷洗了。” 又一时高声道:“霄哥儿,再拿两个盆来装面团,盖层湿纱布等面性醒满!” 柳霄被支使的团团转,累的汗流浃背,忍不住双手扶住膝盖,停下喘息片刻。 但只是这片刻,左边那口灶眼火就小了。 柳金枝抽空飞快瞟了一眼,催促道:“霄哥儿,赶紧添柴!” 柳霄擦擦汗,费力将柴禾拆开塞入灶眼,脑中却莫名闪过那日柳金枝和月牙的对话: “阿姐的厨艺是向谁学的?” “孙府的膳工们。” “那些膳工们凶吗?” “很凶。” 以前的阿姐连锅都能烧坏,现在对厨艺却好似有十足把握。 也许在当年的孙府膳房内,阿姐也 这么被支使过吧? 忙得团团转,却又歇不下来,一边挨骂,一边赔笑,一边却又累得筋疲力尽也不敢停。 阿姐其实过得一点儿也不好。 柳霄抿了抿唇,默默抬眸看向柳金枝。 柳金枝毫无察觉,还在尽力揉面,面色专注认真,那张清丽的脸庞上沁出细密汗珠,顺着流畅的脸蛋线条往下淌,濡湿浅色衣领交叠的脖颈。 “霄哥儿,去给我把擀面杖洗洗。”柳金枝头也不抬。 “……好。” 柳霄抽了抽鼻子,低头站起来去了。 柳金枝瞥了一眼柳霄的背影,似是觉得不对,但又没想出个所以然,就还是低头揉面。 费力将几盆子面都揉完,柳金枝甩了甩酸痛的胳膊,却来不及休息,又预备着做馅料。 今日她预备着做的几样面点,大多都得加馅儿。 考虑到宋朝人口味,她预备拌两盆不同的馅料出来。 第一盆是最常见的“白菜猪肉馅儿”。 将那日买回来的猪肉放在砧板上细细切成肉糜盛入小碗中,往里倒入菜籽油一类植物油搅拌均匀调香。 要调好一盆肉馅儿所耗时间不短,若是新手拌馅儿料,很容易因为操作不当而使肉馅变柴。若要使肉馅儿吃起来能更鲜嫩多汁,在倒入菜籽油的同时,也要少量多次倒入清水,以此锁住水分。 但要使馅料更增香,还是离不开一些调味品。 于是起锅!烧油! 放入大量葱段、姜片,一度将之炸至焦黄,直至所有葱段、姜片皆已沉入锅底,才用大笊篱捞出,留下余油,尽数淋上入肉馅儿。 热油刺激之下,最上层的肉馅几乎都要被烫熟,登时飘散出一股肉香来。再辅以一勺生抽、一勺白糖、一勺蚝油、三只鸡蛋,以及买回来切碎又控干水分的大白菜。 最后用竹箸将这些物什全部均匀混杂在一起,一盆简单的猪肉白菜馅料就大功告成。 第15章 第二盆则是“野山蕈冬笋馅儿”。 野山蕈即是蘑菇,但柳金枝买来的又有所不同,是一种能在冬季里面依然茂盛生长的冻蘑,学名又叫做元蘑,在北方山中很常见。 有些菜农会前一天进山中采些回来,等到第二日再驮进城卖。 其实宋朝人还挺爱吃蘑菇的,比如三脆羹、酒煮玉蕈都是用蘑菇做成的。 到南宋时,还有个叫吴煜的农民发明了一种砍花法,即用刀在树上砍出深浅不一的刀痕,利用空气中的香菇、木耳孢子自然萌发、形成菌丝,使菌菇产量大幅提升。 时至今日,浙南山区的人们还在使用这种方法,可见从古至今,大家都对蘑菇颇为偏爱。 而且买这一袋蘑菇也不贵,约莫二十来文。 柳金枝取了一半野山蕈出来洗净、切碎,接着又起锅烧油,将这些碎野山蕈来回翻炒到菇肉疲软,沁出汁水,就捞出放凉备用。 又把冬笋也洗净切碎,放入滚水中焯到熟,捞起来过凉水。 把两者混合倒入盆中,依照拌“猪肉白菜馅儿”,取盐、蚝油、菜籽油等。但与前者不同的是,野山蕈与冬笋本就都是植物,若全然用植物油,就少了肉类的一丝醇香,于是在此之前,还要额外放一些猪油进去。 如此搅拌均匀,这盆“野山蕈冬笋馅儿”也就好了。 此刻面性也已发满。 柳金枝干脆利落地揪拽了一团拍在面板上,接过柳霄递来的擀面杖,来回擀出一张女子巴掌大小的,四四方方的面皮,却不薄,倒像豆腐千张一样厚。 先是拖在手上,用勺子挖一大勺猪肉白菜的馅料填装进去,然后用手沿着对角线折起来,捏紧边缘,像是一个直角等腰三角形。再把两个角合拢,叠压捏紧。 这样就包成了一个小孩拳头大小的莲花,中间的花苞像含苞待放的骨朵。 这便是宋朝大街小巷都能看得到的平民美食——馉饳。 以现代人的眼光看,宋朝人的馉饳其实就是馄饨,但吃的花样比现代多,既可以煮着吃,也可以用铁签子串成一串,用火烤着吃。 想象一下像吃烧烤一样吃馄饨,就不由觉得好玩又好笑。 柳霄手艺笨拙,不知怎么包,就在旁边默默瞧,时不时给柳金枝擦擦汗。 约莫两刻钟后,柳金枝包好了两百余个,暂时放在笼子里,盖上层纱布放好。 尔后又开始包饺子。 宋朝把馄饨叫成馉饳,却把饺子叫成馄饨。 但不管怎么说,饺子的做法要比馉饳简单多了,不用做那么复杂的莲花造型,只用把封口封的结实漂亮就好。 这时候柳霄终于能帮得上忙,赶紧洗净手,套上襻膊过来,将活计都抢了过去,要包猪肉白菜和野山蕈冬笋的各一百五十个。 柳金枝让给他,自己又去做剩下的吃食。 样样准备齐全时,天边已经亮起半轮朝阳。 柳金枝擦擦汗,挑拣了几样朝食给项志轩和其同窗留下,道:“时辰差不多,咱担着担子走吧。” 柳霄点头,去叫了月牙洗脸刷牙起来,一家三口就租了辆驴车,将膳房里锅炉、扇笼、旗招子、小杌子等等器具都绑好,一路往御街去了。 第12章 一路行到太常寺对面,柳金枝将项志轩给的银子称出来五钱兑了铜子,便让柳霄将旗招子扬手一抖,高高挂起来。 此时已是卯时左右,街面已有行人来去,对这街面上多出来的一家新食摊亦是有些好奇。 趁此机会,柳金枝直接站上台阶,提高声量道:“诸位!走过路过莫要错过!咱们今日柳氏食摊正式开业,有铜钱开路,封利是红包!” 柳霄为了给柳金枝助声威,找隔壁米粮铺子借了个铜锣,大力敲击:“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有利是红包!” 月牙也跟着出力,来一个人她就给人家鞠一躬,小身板摇摇晃晃,憋红了脸,道:“欢迎欢迎!” 若说有个食摊开业,众人倒没什么稀奇可看,但一听有利是铜子拿,立即就有人凑了过来瞧热闹,结果发现这新食摊还是拖家带口来开业的,做主的似乎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娘子,不由觉得新奇。 但不拘是抱着什么想法,人总算是聚拢了一些。 柳金枝清清嗓子,提高音量道: “奴就是柳氏食摊的摊主,诸位大可唤奴一声柳娘子。” “今日在贵宝地开业经营食摊,早上兜售朝食,夜市也卖热菜。” “只要是您叫得上名字的,奴都能设法为您一一做来!寻常人家的饭食,咱家更是准备齐全!” 月牙立马接上话茬,小脸绷得紧紧的,一本正经道:“我们食摊上,冬日里有馉饳、包子、兜子、角子各类面点,还有……” 不愧是过目不忘,月牙一口气流利背出至少三十余种饭食,叫周围人面露惊奇之色,直夸赞: “好乖觉的娃娃!” “倒是没见过这般形式,当真新奇。” 同时,因着昨日蔡老襄助,现下也有人开始想起: “这个柳娘子虽然从未听过,但我昨日见到蔡老门前贴有一张红纸,特意介绍了柳氏食摊。” “蔡老在御街开店几十年,由他介绍的人必然不会有错。” …… 蔡老算是一个活招牌,柳金枝自然不吝惜于蹭蹭蔡老的热度。 于是她再度提高声音,笑道:“奴入食饭行,所拜行老就是蔡老。蔡老言传身教,所以奴摊上所有饮食必然价钱公道,用料实在!” 随后一抖茄袋,露出百十来个铜子。 “今日开业后,还要仰承各位父老乡亲们支持,今日将这利是喜钱洒与诸位,大伙儿一同沾沾喜气!” 便伸手一抓,抛着弧线洒出去,刹那间引起十几双手高举空中争抢。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几声鞭炮锣鼓齐天响,炸的红纸满天飞。 原来是有两个小子举着竹竿,一边燃放鞭炮,一边跑近,笑着恭贺柳金枝开业大吉。 再抬头一看,对街之处,蔡老站在蔡氏饭馆门前对着柳金枝遥遥叉手一拜。 原来这两个小童是蔡老请来,以鞭炮齐鸣祝柳金枝开业大喜。 柳金枝一笑,便也遥遥对着蔡老福身回礼。 正好众人已弯腰拾取了铜子,念在铜钱开街的面上,在柳氏食摊前面 排起了长队。 柳金枝跳下台阶,招呼食客: “您要的炊饼两个,拨鱼儿一碗,承惠十五文!” “馉饳二两,承恵十文,我替您新鲜现煮,您旁边请好!” 柳金枝闪到一边下锅煮馉饳,柳霄则默契的闪身顶上,继续在摊前招揽生意。 月牙人矮个子小,站起来都没食摊高。眼瞧着帮不上什么忙,急得跟什么似的。 好在目前食客众多,又老有人点些个汤汤水水,柳金枝叫月牙去跑去问蔡老借了两套桌椅,摆在食摊旁边,让客人好坐下来慢慢享用。 月牙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侍应生”,专管收盘子、洗盘子、擦桌子。 只是目前食摊上生意火爆,客人来了一拨又一拨,给小姑娘忙成了脚不沾地的旋螺。 柳金枝忙碌之余,抽空瞧月牙一眼。 小小的孩子坐在小杌子上埋头洗碗,腰深深弯下去,恨不得把自己也摔进盆里,却来不及休息,因为刚洗完一堆碗,便又有客人吃完,于是赶紧起来收拾桌椅板凳。 柳金枝心中微酸,心里默念: 一定要赚钱!一定要赚钱! 她不愿意月牙过这样的苦日子! 日头渐渐西移,御街人不减少,反而越来越多起来,整条街仿佛复苏了一般,逐渐人声鼎沸。 甚至还可以看见不少着茄紫、绯红、天青等颜色官袍的大人,一个个拉脸怂眉,极其疲惫,面如菜色般从宣德门缓缓走出,仿佛在皇宫中经历了一场饥荒。 有不甚讲究的武将,都顾不得礼数,急急忙冲到一个食摊面前,掏出银子就道:“来三大碗汤饼!” 汤饼就是面。 一口气要三大碗,可见这人要被饿急了眼。 但周围食贩对此见怪不怪,反而打趣着笑道:“卖汤饼的,快些做,当心王将军饿极了晕死在你摊上,到那时可分说不清楚。” 众人一同哄笑。 把个王将军急的大声反驳:“这事儿都过去几年了,你们怎么还笑我?要是叫你们一大清早也饿他个半日,一连饿上十多年,我瞧你们晕不晕。” 众食贩又笑,但都捧了自家兜售的朝食过去请王将军享用,王将军也不与他们生气,一一结过银钱,便埋头大快朵颐。 柳金枝略微疑惑。 当年柳家父母还在时,曾供柳霄念过几年圣贤书,因而柳霄在一旁解释道:“汴京城的高官们都得赶在五更之前去上朝,到辰时方才能散。” 五更是凌晨三点至五点,而辰时是上午七点到九点。 第16章 这么一算,宋朝官员每个人得饿着肚子,在皇宫里头像根棍子一样杵最多六个小时! 这要是遇上些血糖不高的官员,几天下来,不知要在皇宫里晕几回。 难怪这群人出来就一副面如菜色的模样。 都是活生生饿出来的。 不过此时就显出将食摊开在御街上的好处了,除却行人以外,这群官员就是最好的客户。 宋朝重文,每个文臣都有丰厚的俸禄。 所以这群人不仅有权,还很有钱! 柳金枝与柳霄对视一眼。 她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气:“卖朝食咯!卖朝食咯!新鲜上好的馉饳!馄饨!拨鱼儿!现场下,现场煮!” 女儿家的声音又清亮又甜美,像是一汪清冽甘美的山泉泼进来,顿时吸引了不少官员的视线。 一部分稍微年轻些的官员不由调转脚步,笑道:“哪儿来的一个新食摊?咱们且去尝尝。” 近前一看,却见食摊上虽然摆放着的都是些寻常饮食,旁边诸多食客吃的却津津有味,时而还有人赞叹: “当真美味!” “柳娘子,再来一碗!” “我也再要一碗!” …… 官员们颇为稀奇。 当真有这么好吃?莫不是这位年轻娘子为了在汴京城站稳脚跟,刻意请来了几个托儿吧? 几人对视一眼。 其中一位面白的清秀青年笑道:“柳……娘子?那些食客要多加一碗的是什么吃食?” 柳金枝对着几人福身,温声道:“回禀几位大人,是馉饳。” “有什么馅儿?” “白菜猪肉馅儿和野山蕈冬笋馅儿。”柳金枝眉眼带笑,清丽姿色晃得人目眩神摇,“不知几位大人喜欢什么馅儿的?” 面对美人洗手作羹汤,饭食好不好吃已经没什么要紧的了。 那青年便笑道:“那就野山蕈冬笋馅儿的,我们这五人一人一碗。” 手腕一翻,拿出一锭一两银子放在摊前。 柳金枝微笑:“是。” 于是利落挑拣了六十个馉饳赶入高汤之中,又请五人在旁边落座。 煮了约莫小一刻钟,几十个馉饳在汤中沉沉浮浮。 一看表皮已经略略发白,就知是熟了。 赶忙用笊篱捞起来,反扣入碗中,再放入葱姜蒜并老抽、酱油等调味,最后浇上一勺浓浓的高汤,热气滚滚冲天,香味儿扑鼻。 等到端上桌时,几人都有些新奇。 “居然这样香。”年轻官员拿起竹箸,“我先来试试。” 夹了一个馉饳咬了一口,眉毛便忍不住一挑。 他人见此,不由笑道:“怎的这幅表情?当真好吃?” 于是纷纷动箸。 没想到这一吃,便停不下来。 这馅儿虽素,却格外鲜香美味。野山蕈鲜滑爽口,冬笋也清脆鲜香,这擀出来的面皮更是软滑弹牙,劲道的很! 直到把汤底都呼噜呼噜喝完,几人才回过神来。 还以为美人下厨足够赏心悦目也就罢了,没想到这吃食着实好吃。 几人对视一眼,不由为方才的轻视颇为羞愧。便都站起来与柳金枝叉手行了一拜,又多买了好些面点,这才去了。 又卖了约莫两刻,官员们也散的差不多了。 此时却有位锦帽貂裘的俊美大官人,骑着俊俏白马款款过来,身后跟着两三仆从,各自肩上都挑着货物,似是要去哪家送礼。 男人本是目不斜视,但路过柳氏食摊的时候,余光瞥见柳金枝锅中高汤熬的实在醇香浓厚,就停下马来,吩咐身边奴仆去买了碗馄饨。 正好馄饨只剩最后十六个,柳金枝干脆就一块儿煮了递与他,笑道:“多的算奴送的,不多收您的银子,算是给官人您取个六数,愿您六六大顺,心想事成,得贵人垂青。” 柳金枝肚子里多的是吉祥话,又耳聪目明,常挑人希冀之处加以恭祝,所以人缘很好,遇到难处时也有贵人愿意伸手帮一帮她。 果然,柳金枝这话正中男人下怀,便居高临下地瞥了柳金枝一眼,见柳金枝居然还是名容貌清丽的年轻娘子,不免勾唇一笑,声音低沉富有磁性: “那便承娘子吉言。” 言罢又随手掷出一件黑影,柳金枝下意识伸手去接,却不偏不倚,正落在她手心。 打开一看,却正是一两碎银。 男人轻笑道:“娘子嘴甜,这是赏钱。” 尔后叱一声夹紧马腹,信步而去。 “赏钱便有一两,这也太大方了。” 有个外乡食客不由惊叹。 “你不知,那可是潘大官人!”本地食客不屑,“他家中经营许多铺面生意,田宅千亩,奴仆成群。平日里便是挥金如土,赏钱给一两又如何?” 另有食客道:“但这般殷实家底,潘家却至今缺一位主母,全是因为潘大官人一心奉养寡母。如今寡母害病,他现下正打点礼品要亲自去请御医瞧病,也不知能不能请到。” 原来不仅是个富户,还是位孝子,难怪听了她的话便打赏一两银子。 柳金枝看了看手中银子,转手抛给柳霄:“收起来,算是今日进账。” 柳霄也面露微笑,高兴地把银子收了起来。 由于柳金枝成本和人力都有限,所以做的东西不多,还没到午时,就陆陆续续卖的差不多了。 生意比想象中的火爆,算是一个开门红。 月牙迫不及待想要清点今日赚了多少钱,于是一家三口做贼似地窝进食摊里头,围坐在一起,扒拉着手中的铜板一个个数。 一文、两文、三文…… 柳霄拨弄着算盘,最后缓缓停下手,低声道:“如若不算那位官人给的赏钱,今天仅靠我们自己,就挣了四百五十文!” 竟然有四百五十文! 月牙眼睛都瞪大了, 嘴巴咧的大大的,难掩激动地扯着柳金枝的袖子:“阿姐!我们挣钱了!我们挣钱了!” 柳金枝也很高兴。 可是柳霄并不怎么激动,而是又拨弄起算盘,扣去了两个数,道:“我们虽然赚得多,但还没扣去成本。算上面钱、炭火钱、调料钱……咱们今天一上午所赚不过一百九十六文。” 平常市民一天净赚是百文左右,他们赚得一百九十六文已经算是不错了。 可是柳金枝的目标不仅仅只有赚得糊口钱。 她想要做夜市,想要将来有自己的铺面开饭馆,甚至于还想开座像樊楼一样的酒楼。 当然,万事开难头,她现在只有一个小小的食摊。 而想把这个小食摊做大做强,她还得重新装修摊子,买更多的桌椅,买好菜,买好肉,请专人帮忙…… 净成本必须得攒下五两银子才行! 如果只靠他们自己挣的,却不知要猴年马月才能攒够十两。 唉。 柳金枝叹了口气,幽幽地想:要是现在能有一大笔钱送上门就好了。 正思钱若渴时,耳边却传来中年妇人一声不可思议的惊呼:“你、你是金枝?!” 第13章 柳金枝回眸一看,只见对面站着个妇人,约莫四十五岁光景,相貌平平,却打扮的花枝招展,用粉将一张脸揩的死人一样白,却越发衬出她眼尾细纹。 这人哪怕是化成灰了,柳金枝也不会忘了她。 “我当是谁呢。”柳金枝冷笑一声,“原来是舅母啊。” 邓章氏顶着柳金枝冷冽的眼神,又见柳霄、月牙竟然都围簇在她身边,不由讪笑道: “金枝啊,我和你舅舅可是把你当亲侄女对待的,你怎么回汴京都不与我们写一封书信?也好叫我们预备着给你接风洗尘。” “哦?舅舅与舅妈确实是要给我接风洗尘?而不是将我弟妹连夜送走,好叫我无法知道舅舅与舅妈这些年,是如何对待他们的?!” 柳金枝冷笑,将“如何对待”这四个字咬的极重。 柳霄和月牙也一同围上来,冷冰冰地看着邓章氏。 邓章氏更为心虚,结结巴巴道:“我、我和你舅舅待霄哥儿、月姐儿算不错了!你、你非要这么空口白牙污蔑人,我也分说不清楚!待你舅舅来亲自与你说吧!” 尔后就想走。 柳金枝直接上前两步将人拦住,语气含笑:“舅妈,您去告诉舅舅一声也好,毕竟有些账咱们确实要算了。今日未时,我亲携弟妹上门拜访。” 言罢,这才将邓章氏放走。 柳霄皱着眉,走上前拉住柳金枝的衣袖:“阿姐,你当真要亲自去邓家?” 柳金枝道:“当然,总不能白叫你们吃了这些年的苦头。再者说,阿爹阿娘留给我们的家财还在他们手中,咱们也必须拿回来。” 柳霄抿了抿唇,道: “我和月牙在邓家待了这么多年,对他们夫妇二人也有所了解。舅母是个后宅妇人,虽贪财,但蠢笨,所以我和月牙也不怕她。但是舅舅……” 第17章 他停顿片刻,才道: “是个心黑手狠的捣子,又认识许多人。在你没回来前,我和月牙就想过去告官,让舅舅把遗产吐出来。没想到叫他盯上,不仅派人追打我们,还叫我们进不了府衙一步,还抢了我费心存下的银钱。” 柳金枝脸色猛然一黑。 难怪呢! 柳霄看起来也不像是个没主意的孩子,怎么可能任由自己和月牙流落街头,甚至到了偷吃包子被抓入军巡捕的地步。 原来是想过反抗,却被这个黑心的贼娘舅给硬生生打了回来! 好啊好啊,当真是眼瞧着她不在,就把她弟妹两个当猪狗般欺负。 柳金枝气的两颊泛红,问柳霄道:“你和月牙受了这么多欺负,为什么不在我回来后全部告诉我?” 柳霄沉默了下,眼眸漆黑若深潭,道:“因为我不想再失去这个家。” 柳金枝看着柳霄,柳霄却避开了她的目光,低声说道: “无论阿姐你说我自私也好,骂我怯懦也罢。可我和月牙好不容易能有一个稳定的家,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去撞南墙,把这个家又撞散。” 他说着,蹲下来拉住月牙的小手。 因为冬日里手也浸在冷水中洗了半日的盘子,月牙双手发红,指尖还有着细小伤痕。 但是从头到尾,月牙都没有叫过一声辛苦。 “阿姐,虽然我们现在的日子过得也不算轻松,但我和月牙都觉得已经够了,至少比我们以前待在邓家,不知何时才能吃上一顿饱饭的日子有盼头多了。” “所以,你不要去邓家了讨要说法了,咱们就先经营好自己的小家,好吗?” 柳金枝看着少年眸子里诚恳的神色,知道他说的话皆是出自肺腑。 长久孤独流浪的孩子,一旦拥有了家,就会拼尽全力去维护它。 更何况本来就将家视作性命的柳霄? 柳金枝理解,也心疼柳霄和月牙。 她弯下腰,分别揉了揉柳霄和月牙的发丝,轻声安慰道:“阿姐不怪你懦弱,我能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家好,也是为了我好。” 柳霄一怔,忍不住抬起头来看柳金枝。 逆着天光云影,柳金枝眉眼清丽,像是一幅艳山暖水的画,可她眸子里的温柔才最叫人移不开眼。 “阿姐,你同意不去邓家了?”柳霄忍不住问。 “不,我还是要去。”柳金枝认真道:“因为你不知道,愿意各退一步的人是君子,但小人只会欺软怕硬。你越不肯与他硬碰硬,他就会越来欺负你。” 柳霄眸光闪动。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柳金枝对柳霄伸出手,“你若肯信我,那就与我站在一起,咱们一家三口齐心协力,去邓家讨这笔债!” 柳霄的视线落在柳金枝的手掌上,眼眶微红,道:“……如果你非要去这一趟,那我就跟着你。” 他没握住柳金枝的手,而是一个人抱着月牙默默站起来。 “但是月牙不能跟着我们一起去,就把她寄放在黄婶子家吧。” 柳金枝道:“你是怕我这一去会出意外,所以才想跟着我?” 柳霄顿了下,但没说话,只是转过头将月牙放在驴车上,然后一个人扛着擦拭干净的两套桌椅还去了蔡氏饭馆。 看着柳霄消瘦倔强的背影,柳金枝摇摇头,走过去摸摸月牙的脑袋:“他哪里都好,就是太倔了,对不对?” “但是哥哥会保护我们。”月牙抱住柳金枝的胳膊,小脸压出肉肉的弧度,“因为哥哥比谁都爱我们,所以你们两个一定不要吵架。” “当然不会,因为阿姐也比谁都爱你们。” 柳金枝温柔地说。 她得让柳霄彻底明白,现在已经不是六年前了。 他和月牙不再是没有人撑腰的孩子。 等柳金枝一家三口收拾好东西回到采莲胡同时,已经过了午时。 胡乱吃了些早上做的朝食果腹,柳金枝就抓了一把子铜子外出了一趟,等到临近未时才回来。 柳霄已经套好驴车在采莲胡同等着了。 虽然柳霄对柳金枝消失这段时间去了哪儿有些疑惑,可柳金枝没主动说,他也就没问,只一路沉默驾着驴车到了城南。 邓家是做药材生意的,但一路传到邓家舅舅,邓山,这一代已经逐渐没落。 再加上邓山又是个鸡鸣狗盗之徒,拜高踩低之辈。对穷苦百姓,他就用假药来滥竽充数。对富户豪绅,就拣上好的药材上供。 所以近年常在各路达官贵人的门首走动,也识得了许多不三不四的捣子,帮他做些龌龊勾当。 不知有多少穷人吃他家的药毫无疗效后,气愤到要去报官,结果被几大拳打将回来的。 邻里街坊哪个不对邓山咬牙切齿?却又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这种人不能以常规手法对付,只能另辟蹊径。 柳金枝想着,驴车已经载着她一路从新曹门到了城南。 她少年离家,对邓氏药材铺地址的记忆早已模糊,但柳霄记忆深刻,一路驾着驴车过了南熏门里大街,直奔宣泰桥而去,而桥旁的“邓氏药材铺”旗招子已经若隐若 现。 柳霄当真对邓家满怀恨意,只是瞧见个旗招子,都忍不住绷紧了背脊,脸色阴沉。 柳金枝拍拍他的肩膀,道:“放松些,有我在。” 柳霄回头瞧了她一眼,这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勒停驴车。 柳金枝下车以后没有丝毫停留,径直走向邓氏药材铺的门口。 甫一进门,柳金枝就瞧见柜台前的躺椅里坐着个瘦如竹竿的中年男人,蓄着山羊须,一双吊梢三角眼,眼睛滴溜溜一转,透露着十分的精明和刻薄。 男人还不知道柳金枝进门来,正翘着二郎腿翻看账簿,手里抓了一把瓜子儿,一边嗑,一边拉长了音调喊:“富贵儿,给老爷我沏壶茶来。” 柳金枝按住柳霄要叫人的架势,自个儿酝酿了一下,大叫一声:“娘舅!我的命好苦啊!” 这一声仿佛在邓山耳边丢了个炸雷,吓得他手一抖,瓜子和账簿全掉了一地,险些摔在地上。 惊惶抬头一看,方才瞧见柳金枝,当下脸色来回变换,青青紫紫,最后又转为黑,冷笑着拍拍手站起来,道: “好侄女儿,你倒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登门还真登门。” 看来邓章氏已经把柳金枝的话带到了。 柳金枝做作地抖开一条帕子,在自己脸上擦来擦去,凄声惨气地哭道: “再不登门,侄女我可就活不下去啦!娘舅啊,当年我父母双亡,我与一双弟妹又年幼,便把遗产托付给你看管。” “再加上我家老屋这些年的租金,和我卖身为奴的银子,也都给了你,就是劳烦你帮我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 “结果我弟妹两个流落街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我那小妹妹瘦成了皮包骨,我这个弟弟也是底子虚弱,咳嗽不断。” 柳金枝拉过柳霄,使劲儿一拍他的后背。 柳霄会意,赶紧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娘舅!您可是我亲娘舅!怎的能这般对我呢?我那死去的爹娘可还在天上看着你呢!” 柳金枝张口就是卖惨,根本没有给邓山反应的时间。 等邓山气愤地跳起来破口大骂时,药材铺以及铺子外头的百姓都围上来瞧热闹。 邓章氏以及伙计富贵也被这动静惊动,全都从后院转了出来。 “贼歪刺骨!我养你弟妹到大,你如何空口白牙来拉扯我的不是?!” 邓山把个胸脯拍的响亮: “我邓山为人邻里街坊没有不知道的,那是出了名的光明磊落!” 此话一出,围观百姓皆是哄笑。 饶是邓山厚脸皮,此时也不自在,唤了富贵拿着扫帚去门首赶人。 “去去去!家务事,谁准你们在这儿瞧热闹?!”富贵大扫帚乱挥。 几个在铺子里买药的客人也被赶了出去。 众人被挨打,但又不肯放过看邓山笑话的机会,就远远凑在街对面的铺子里看。 邓山恨得牙痒痒,骂道:“你这贼猪狗,此前你舅母上御街采买布匹,你倒给拦住了好一通威胁!现下又来侮辱我了。你说说,你究竟要如何?” 柳金枝哭哭啼啼,道:“我只是一介弱女子,能待如何?只不过期望娘舅你把我阿爹阿娘的遗产还回来罢了。” “呸!按照大宋律法,我妹子和妹夫死了,他家的遗产合该归我管。我瞧你是在外头勾搭了什么不三不四的野男人,就想从我手里捣鼓走遗产,好自己享用吧?” 邓山冷笑。 柳霄顿时怒火中烧,怒喝道:“你嘴巴里在喷什么粪?!” “怎的?刺中你的痛处了?”邓山不屑一笑。 “你——!” 柳霄撸袖子就要上去拼命,却反叫柳金枝拦下。 第18章 柳金枝假意擦着眼泪,道:“娘舅说的不假,但娘舅扪心自问,你拿着我父母财产,可有一分一毫花在我弟妹身上?” “您瞧舅母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头上戴的珠花金簪。您这件直裰恐怕还是杭州湖边的丝绸裁剪的,便可见一斑。” 邓章氏心虚地往后缩了缩,但邓山气急败坏,抬手就想打人。 可柳金枝抢在他之前陡然提高音量,道:“娘舅怕是还不知道,《名公书判清明集》中曾记载了一件“叔父谋吞幼侄财产”案。” “因幼侄儿年幼时痛失双亲,不得不由叔父代为监护。结果叔父贪婪自私,不仅未尽监护之责,反倒霸占了侄儿家财。” “官府发现后,严惩其叔父,仗责四十,直打的人下半身血淋淋的。” “娘舅,您说若官府知道你这般虐待亲侄,抢夺遗产,会不会也对娘舅动这样的刑罚?” 一番话说的邓山脸色是变了又变。 但他可是在汴京城里混迹了多年的捣子,倒不至于被柳金枝一句“告官”就给吓唬了去。 “好侄女,我算是听出来了,你这是想要以下告上,闹到官府去。”邓山嗤笑一声,压低了声音威胁,“但侄女莫不是忘了我大宋律法早有规定,以下告上,需先行承担责仗三十。就你这身子骨,经得起打吗?” 邓山将柳金枝当作十六岁少女吓唬,可不知柳金枝来自现代,其眼界学识非常人可比。长眉一挑,将这话怼了回去: “娘舅,我就与您说一句实话。这回我从秦淮回来,就没打算再离开。但家中贫穷,生活难以为继,就快饿死了。现下为了银子,就算叫我再挨三十板子也甘愿。” 今日为了卖朝食方便,柳金枝和柳霄都穿的十分朴素。 特别是柳金枝,她本就没什么傍身银钱。 所以身上穿的是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一头青丝只用一根素木簪子固定,再加上她清瘦的身段,很难不让人相信她是因为走投无路,而不得已与邓山拼死一搏。 “再说了,侄女年轻,挨一顿板子死不了,养养就回来了。”柳金枝擦去腮边两滴清泪,故意走近两步对着邓山勾唇一笑,眉眼满是挑衅和算计。 “只是娘舅,我记得您今年也三十有九了,可还经得起这般折腾?” 第14章 邓山在横行霸道多年,就没被人这样对待过。 他气得脸都绿了,把拳头纂得吱嘎响,恶狠狠道:“你想报官?想得美!我让你这辈子都走不到衙门口!” 话音落下,门口砰一声。 柳金枝与柳霄猛然回头。 居然是富贵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大门口,将门给关上了,手里还拿着根棍棒,紧盯着柳金枝的腿。 看来这厮是仗着背后有人,想要来硬的! 柳霄反应过来,直接抢过柜台上药材秤,横身保护在了柳金枝身前,像个小豹子一样绷紧了浑身肌肉。 “你敢动我阿姐一下试试!” 邓山却嚣张道:“富贵,给我打!只当他们是光天化日之下,闯入我药材铺偷盗的贼人,届时到了官府,自有我为你分说!再与你十两雪花银!” 一听说有银子,富贵顿时眼前一亮,二话不说就朝柳金枝扑去。 柳霄大叫一声,拼命朝前一撞,用双臂死死抱住富贵腰身,口中大喊:“阿姐快跑!快跑!” 富贵满眼不耐,正要揪住柳霄衣带,将人狠狠砸出去的时候,药材铺的大门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起先还没人在意,邓山只顾着叫富贵打折柳金枝的腿。 但大门的撞击声越来越大,整个大门摇摇欲坠,被猛地一下撞开,门板倒在地上激起一片灰尘。 邓山和邓章氏都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门口不知何时居然站了三个黑黢黢的彪形大汉,一个个长得跟移动小山似的,往哪儿一站,顿时就将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富贵与他们相比,就好似猛虎比野狗,气势上顿时就输了一截。 更遑论其中有个汉子恼富贵挡了他的道,当下一脚踹中富贵小腿,直把个人踹翻在地,抱着腿爹啊娘啊的嚎哭个不停。 趁此机会,柳金枝赶忙带着柳霄躲到一边静观其变。 邓山也免不得吞了一口唾沫,叉手一拜,道:“不知三位好汉是哪方人士?怎得今日莅临寒舍?” 为首的一个络腮胡粗声粗气道:“邓二哥是爽快人,直接就问了俺们来历,那俺们也不睡里梦里,直说了罢。” “前些日子俺在你这间药材铺里买了味假药,找你来理论时,你只说是没银子,又哭的可怜,俺们也就宽限了你些时日。” “但现下俺们看你威风的很,不似个可怜虫,便要上门讨银子来。” 邓山听了,把眼睛都吓得瞪大了:“你们在胡说什么? 我何曾欠过你们银子?” “邓二哥,你这话就不对了,你没欠俺们银子,那俺们又为何要向你讨银子?自古说苍蝇不钻那没缝的蛋,你可休要抵赖。”络腮胡道。 柳霄听得眉心一跳,看向柳金枝道:“阿姐,这……” 柳金枝按住他的嘴,笑道:“别说话,先把这出戏看完。” 这邓山常常叫贫困百姓吃哑巴亏,现下到他吃亏,简直就冤得无处诉苦,拍着手道:“我都不知你们三人姓甚名谁,素不相识,你们怎得就要找我来讨银子?这一定是认错了!” “欸,邓二哥,自古以来于官不贫,赖债不富。你连本带利欠了我们五十两银子的药材钱,怎就耍赖不给呢?你可别忘了,当时你这味假药,可是险些害死我鲁家嫂子。” “是啊,若不是我几个劝着我鲁兄弟,他就是拿把刀子杀了你,白刀子进红刀子,也是使得的。你怎得转脸就不认了这恩情?” 瞧这络腮胡说的有理有据,把个邓山急得额头冒汗,道:“我哪里借了你们的银子?就算真的借了,也该有文书保人。现在无凭无据,你们便要讹我五十两银子?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要文书?我这有,与你瞧瞧。” 络腮胡从袖子里取出文书,在邓山面前晃了一晃。 邓山一瞧上头写的年月日全然对不上,眼见着是弄虚作假,当下脸被气的蜡黄,怒喝道:“贼他娘的杀千刀,你们是哪里来的捣子?走来我门首讹诈我?!” 却不想络腮胡比他更恼火,上前就是一拳,正中邓山面门,打得鼻子都恨不得歪到一边,整个人朝后一飞,撞在货架上,扫落了一地的药材。 眼见邓山吃了瘪,那些个被富贵赶走的百姓又纷纷围过来瞧热闹,讥笑不已。 邓山只觉得自个儿的鼻子软成了一根热面条,险些要从自己脸上流下来。再一摸,好家伙,满手的鼻血! 真是气得他七窍冒烟,恨不得五脏六腑都挪了位,捏着鼻子大骂道:“好个贼捣子!我倒要叫你们好看!”又奋力挣扎起来,“富贵,还不快过来帮忙!” 可是富贵被这络腮胡一脚踢翻,此时还在地上窝爬着哭爹喊娘,哪里还敢再上? 邓山这回是落了个孤立无援的下场。 三汉子中的一人道:“罢了,大哥,咱也别给邓二哥太难堪。当年都肯宽限他些时日,现下也再宽宥一二。只要他肯把五十两药材钱还上,咱们就别动手了。” 邓山又气又怕,又不敢再骂,只恨恨道:“我哪里有借你们银两?就是有借,你们也该与我好讲,怎得这般撒野?!” 闻言,络腮胡好笑道:“邓二哥,你若早这般承认欠了我们药材钱,也不用挨我这一拳了。你说说,这一拳岂不是你自找的?” 从未听过这般颠倒黑白之事! 邓山顿时气得理智全无,手都在发抖,破音了一般吼:“**你祖宗的!我要报官!我要报官!” “瞧这邓二哥,似吃了酒一般,又说起胡话来了,让兄弟我来替你醒醒酒。” 络腮胡笑吟吟的,大步流星走上前提起邓山,直从货架前提溜到了铺子门口,手上不提防又是一拳。 打得邓山一声惨叫,仰八叉跌了一跤,直摔出街面去,险些跌进洋沟里,却将帽子掉了,发散开了,连巾帻都叫沟水污了,狼狈的不成样子。 可是邓山人缘坏,周围连一个帮他说话的人都没有,大家都笑嘻嘻的,有的甚至还在喝彩: “壮士,再来一拳!” “打得好!” 吵闹成这般情形,终于招来了地方保甲。 保甲见邓山心头恨极,一味嚷嚷着“青天白日里冤枉人,我要见官!”之类的话,便取出一条绳儿来,将邓山与那三条汉子一并栓了,要押他们去官府。 又见柳金枝和柳霄还有富贵也都在郑氏药材铺子里,应是人证,因此不问三七二十一,也作一条绳儿捆了,一并带去官府。 而邓山呆愣愣瞧着保甲的动作,被气飞了的理智终于逐渐回笼。 第19章 他喘着气,一面看了看自己手上拴着的绳儿,一面又抬头瞧瞧面前笑容灿烂如花的柳金枝,顿时大惊失色,惨叫“完啦!”,仰头便昏死过去。 柳霄在寄人篱下多年,常受邓山刻薄苛待,见惯了邓山呼风唤雨的样子,还从未见过邓山如此狼狈,此时又畅快又高兴。 “阿姐。”柳霄难掩兴奋语气,第一次像个少年,“这事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柳金枝狡黠一笑,低声道:“邓山在宣泰桥作威作福多年不假,但你可别忘记汴京城第一帮闲是谁。” “是应天爵!” 不可否认,邓山的人脉遍布三教九流,但与应天爵相比,还是显得不够看。 柳金枝就是意识到这一点,中午就取了银钱去见了应天爵一面,许诺他事成之后,不仅亲自下厨备一桌好酒席款待,更会将遗产分他两成,这才成功求到援助。 这三个汉子,正是应天爵找来的兄弟。 这三人少年时就混迹于市井,比起常窝在宣泰桥一角耍威风的邓山,要有手段的多。 今日他们给邓山下的这个套虽是常见的讹诈,却也是他们最拿手的把戏。 次次用,次次灵。 连官府都抓不到他们什么把柄。 更何况这次还有应天爵为他们在背后打点,更不用怕什么了。 邓山不是想用强硬手段把“侵吞亲侄财产一案”强行压下来吗?那她就顺水推舟,让这三兄弟把事情闹大,逼得邓山自己去报官! 除非邓山甘愿认下这五十两银子的哑巴亏,再白白挨几个拳头。 所以被保甲捆上绳子的时候,柳金枝坦然极了,甚至巴不得再快些到官府去见官。 但她大病初愈不久,小脸儿苍白,却又姿容清丽,方才和邓山对峙时,又哭梨花带雨,好不可怜,现下跟几个草莽大汉拴在一处,不免惹人怜悯: “这位娘子也是可怜,怎生就摊上邓山这么个黑心娘舅。” “是啊,吞了她爹娘的遗产,又虐待她两个弟妹,若不是今日有人来寻麻烦,怕是难挨。” …… 人群后头,有两道人影从五岳观里绕出来。 走在后头的是一白胖小童,睁着一双圆溜溜杏眼,手搭凉台瞭望道: “二郎,你瞧,前头挤了好些人,也不知发生什么事了。” 傅霁景略微抬起头来简单看了前头一眼。 寒风吹起他身上宽大的藏青色袍子,猎猎作响,却又有几分说不出的魏晋风流。 “杏安,莫要瞧热闹了。”傅霁景重新敛下眉眼,声音温和沉静,“先回家将何方真人的墨宝交给父亲方为正事。” 杏安颇为失望地又踮脚看了下,却见前方人群也渐渐要散了,百姓们零零散散走开,只剩嘴里还在议论: “若柳娘子到了公堂之上,还被邓山刁难,我倒愿意去作证。当年柳霄还住在宣泰桥的时候,我可没少见邓山拿竹条抽打那孩子。” “只是邓山终究是柳娘子的娘舅,若是以下告上,这三十板子是逃不掉了。” “可惜了柳娘子如花一般的美人。” 傅霁景脚下一顿。 第15章 待柳金枝一行人被保甲带至应天府公堂下跪,两排衙役一齐大力敲打水火棍,齐呼:“威武——” 坐于明镜高悬四字匾额下的提刑官着一身藏青,眉心有道川字眉,虎目炯炯有神,更显不怒自威,沉声道: “堂下所跪之人,哪个是苦主?” 邓山后悔不迭,却又不敢承认,直到被那保甲踢了一脚,才颤巍巍应道:“草、草民就是。” “你要状告何人?” “草民……” 邓山满头冷汗,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道理来。 就在这时,忽有一声越过他,掷地有声道:“娘舅他要状告这三位壮汉讹诈。” 邓山一愣,惊异地看向柳金枝,似是不理解为何柳金枝不帮着这三人。 然而还未等他把事情想明白,那三个汉子就大声叫起冤屈来,一口咬死了是邓山卖假药,欠了他们五十两银子。 提刑皱起眉头,敲响惊堂木:“肃静!你们既然状告邓山欠你们银两,可有保人文书?” 邓山本以为这三人要将那份伪造的文书拿出来,谁知这三人居然摇头,苦笑道:“回老爷,我们没有。” 话音落下,邓山只觉得背脊发毛。 这三人才没那么好心,不知是在哪里等着他? 果然,下一刻,络腮胡便道:“这邓山精明,我要签文书,他却一直推脱不肯,因而草民没有证据。可是草民不曾说话,邓山当真作奸犯科,以次充好,卖假药骗人。大人若是不信,大可以去宣泰桥找街坊邻居作证。” 按照大宋律法,贩卖假药这事儿一旦被坐实,那就是流放的刑罚! 邓山这才明白这三人打得是什么主意,不由得遍体生寒,直发起抖来,只有脑子还保持一点清明,只觉得整件事不对。 他与这三人无冤无仇,怎得就要来坑杀他? 忽然,一点灵光从脑子里闪过,邓山瞪直了眼睛看向柳金枝。 而柳金枝侧眸瞧他,却是微微一笑。 “是你!”邓山恨不得扼杀柳金枝,面容扭曲地怒吼,“是你害我!就为了四千贯,你居然害你亲娘舅!” “肃静!不得扰乱公堂!” 提刑再拍惊堂木。 左右立即上前按住邓山的肩膀,啪啪左右开弓抽了他两个嘴巴,直把人打的天旋地转,再不敢高声,只用一双眼睛恨恨地瞪向柳金枝。 “去,到宣泰桥寻访邓山的邻居,有愿意作证的即刻带来应天府。” 提刑从签筒里抽出个令箭掷于堂下。 左右领命即去。 本以为此事破要费一番功夫,谁知邓山在宣泰桥作威作福多年,左邻右舍饱受欺压,一听得是应天府传唤,光是自愿来府衙的就足有十来个! 齐刷刷在公堂上跪了一排,提刑问什么,便答什么,但架不住邓山人缘坏,一问一答之间,居然就有人额外控诉起邓山来。 如买了邓氏药材铺的药,却吃坏了身体的百姓要去官府告状,邓山雇打手将人痛打一顿,逼的苦主不敢再靠近官府一步。 又如邓山仗势欺人,邻家的猪跑到了他家,就故意把猪关起来据为己有,邻居来讨要,反将人痛骂一顿。 还如…… 邓山的罪状越挖越多,提刑眉心拧成了个大疙瘩,眼中怒火鼎盛。 “大胆!在汴京城中,官家脚下,竟还能出现这般贼恶人!”提刑狠拍惊堂木,“可还有苦主要说话?” “老爷。”柳金枝膝行两步上前,跪地流泪,“还请老爷饶民女娘舅一命。” “娘舅他虽然是个恶人,亦曾强占了我父母的四千贯遗产不肯归还,还骗我自卖为奴将卖身银子交与他。” “假意收养我弟妹,却时刻将其虐打,还在冬夜里赶出家门,令其自生自灭。” “在我携带弟弟上门讨要银钱时,又要对我们姐弟俩动手。” “可他始终是民女的娘舅啊。” “民女不能眼睁睁看着娘舅被仗责流放。” 说实话,柳金枝这番话茶里茶气,听起来颇假,但奈不住她哭得真切。 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扑簌簌从脸上落下来,大颗大颗砸在地面上。 配合着来看,倒真像个愚孝纯良之人。 可这番话险些没把邓山气晕过去,他尖声道:“分明就是你伙同这三人害我!现下却如此颠倒黑白!” 在场众人哪个和邓山没点仇? 一听说邓山这般不要脸构陷一位年轻娘子,便纷纷为柳金枝说起话来。 大家都住在宣泰桥多年,关于邓山虐待柳霄、月牙的见闻是数不胜数,诸如不肯给饱饭吃,逼得两个孩子垂死挣扎之际,只能去偷吃鸡食,却连这也要挨一顿毒打。 其惨状就连提刑都颇为动容,忍不住叹息:“世上竟有这般狼心狗肺之人。” 当下便不愿再听下去,直接拍响惊堂木,道:“犯人邓山售卖假药、仗势欺人、还意欲私吞亲侄钱财,现证据确凿。本官着令邓山归还五十两药材钱,与柳家娘子四千贯,事了之后再发配青山县,除非大赦,否则永不许回京!退堂!” 敕令落下,只听噗通一声。 众人看去,原来是邓山惊骇过度,竟然直接倒在堂中昏死过去。 柳金枝眼珠一转,当即做作地抖开一条帕子,掩面哭道:“哎呀,我的娘舅欸~您就这么去啦~侄女也是痛心疾首啊!” 大家见柳金枝伤心,都感叹她当真纯良心善,不由纷纷安慰。 柳霄却在一旁看的分明,柳金枝掩在帕子下的嘴角压都压不住。 为避免露馅,柳霄赶紧也假装悲伤将柳金枝扶起来,抽抽噎噎道:“阿姐,咱回家吧。” 柳金枝点点头,被搀扶着往外走。 第20章 眼见着二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师爷忍不住对提刑道:“大人,这位娘子以下告上,按照大宋律法,该先打三十大板才对。” 提刑沉默了一下,道:“师爷,律法确为铁令,却也该在细微处通达人情。今日之事,本官只当它是众人仗义执言,一齐揭发出来的。至于所谓以下告上,本官从未听过。” 言罢,提刑站起来,转身退堂。 府衙之外。 柳霄搀扶着柳金枝走了一段路,见身后无人跟来,这才分开说话。 天边晚霞柔柔落下,河畔的枯枝分割着半轮血色残阳。 借着天色,柳金枝才看清柳霄额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层冷汗。 “阿姐,虽然我很高兴邓山终于自食恶果,但今日你说出他恶行的时候,我着实为你捏了一把汗。万一提刑认为你在以下告上,那三十大板你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过去的。” 柳霄道。 “阿姐知道。”柳金枝伸出手,温柔擦去柳霄脸上的薄汗,“我其实也在赌,赌这位提刑大人不忘初心。” “什么意思?” “我去找应天爵的时候,他知我想状告邓山,就劝我最好将案子闹到应天府。” “因为应天府里有位夏提刑,亦是在年幼之时父母双亡,又被亲族强占双亲遗产,被迫与长兄流落街头。” “后来长兄年仅十二就上街售卖炊饼,年复一年,含辛茹苦将他养大,又供他科举,落下一身病,因此他甚为感念。” “若能有他审理此案,说不准会在触动情肠之处,与我们一些方便。” “如今看来,这位夏提刑还算是个有心之人。” 柳霄也没想到如今威风八面的提刑,幼时居然与他相差无几,不由得抿了抿唇瓣,眸色渐深。 “先前我们不做夜市,就是因为资金不够。现在那四千贯到手,哪怕分出去两成,数额依旧可观。”柳金枝搂过柳霄的肩膀,“我打算利用这笔钱扩大食摊,直接转去做夜市。这样我们赚得的利润将会是现在的两倍有余!” 柳霄此时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听到柳金枝的规划,只道:“阿姐做主便好。” 随后二人又站在原地商量着要用这四千贯去买些什么。 不远处的假山亭子下。 杏安收回视线,有些哭笑不得,道:“二郎,看起来咱们白赶了这些子路。不但来晚了一步,柳娘子也不需咱们帮忙。” 傅霁景望了柳金枝一眼,随即收回视线,温声笑道:“若是不需我们便能成事是最好,足见他们所愿已了。”转过身,“杏安,咱们也回吧。” 一听这话,杏安不免急了。 他可还没忘记当初那香喷喷的船饭,半个月的时间,把他的嘴都养叼了。 现下回到府中再吃那些膳工们做的饭,虽然也香,却总还是惦念着柳金枝的手艺,便常在府中想着要去问问应天爵,想知道柳金枝在何处支了摊子,他也好去买些吃食光顾生意。 可惜的是,傅霁景自从归家,除却亲近之人有事央求,否则绝不出门,只留在家中静心温书,连带着他也找不到机会出府。 今日好不容易见到柳金枝,为了肚子里的馋虫,说什么也得上去问候两句。 也就装出一副懂事知礼的模样,皱眉道: “二郎,当时在船上柳娘子为我们做了半月吃食,我们却没来得及当面告慰,就离船去了。现下想想,总觉得失礼。” 傅霁景脚步一顿,不由犹豫地抿起唇瓣,道:“这怕是于礼不合。” “嗐,礼还能比人情大?那柳娘子 着实可怜,在侯府被磋磨,回汴京又因为黑心娘舅侵吞财产闹上公堂。” “都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二郎既然救了柳娘子一命,不如好人做到底,去瞧瞧她家中到底如何?莫要又出意外,白救得一条性命回来。” 杏安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傅霁景的神情。 只见傅霁景也像是找到了一条满意的理由,终是点头道:“若是为了此前失礼之处去赔罪,倒理所应当……” 杏安闻言大喜,都等不及傅霁景把话说完,急急忙忙扭过头去要先叫住柳金枝二人。 然而前方哪里还有人? 柳金枝与柳霄早走了,此时只剩一片寂寥的深冬景色而已。 第16章 夏提刑下了命令后,邓山就被扣上了镣铐。两个衙役押着他往宣泰桥的药材铺子走,要去拿回欠款。 柳金枝、柳霄还有那三个汉子自然都跟着。 到了郑氏药材铺,就看见邓章氏站在门口哭,见邓山被押解着,更是泣不成声。 却没人同情她,毕竟邓山作威作福的时候,她不也跟在身后耀武扬威? 两个衙役也不跟她多废话,直接出示公文,叫她拿出五十两银子并四千贯出来了账。 然而即便邓山曾经威霸一方,这五十两银子也是个了不得的大数目,邓章氏给不起,只得先把柳金枝的四千贯还了,说要再去后院找找。 两个衙役尚且年轻,倒真放邓章氏去了。 可是一刻钟后还不见邓章氏转还出来。 那络腮胡便一拍大腿:“糟了,这妇人怕是要逃啊!” 一群人齐齐涌入郑氏药材铺看,果真,金银细软,值钱药材全没了,后院角门大开,邓章氏便是从此处逃之夭夭。 衙役大怒,转身劈头盖脸打了邓山一顿,打的人嚎啕大哭,却又把人扯起来,往他岳丈家要银子去了。 这接下来的事儿柳金枝就不必再跟了,与三个汉子和两个衙役道过谢,就和柳霄坐着驴车去了御街。 柳霄面上阴郁之色消散不少,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邓山这回活该。” 柳金枝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邓章氏卷着钱财跑了,却连一点路费都没给邓山留。从汴京到青山县,少也有几千里路呢。要是连岳丈家也不肯施舍一些,衙役还不知道要如何恼火呢。” 这些可都不关他们的事儿。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以后邓山是死是活,就与他们无甚关系了。 柳金枝道:“拿回了这四千贯,我想去御街上买些东西把食摊改造一下。” 柳霄闻言点头:“买些桌椅回来,就不用向别人借了。” “桌椅是一方面,我还想招个洗碗工。”柳金枝回想起月牙红肿的手指,心疼又愧疚,“月牙还小,不应该跟着我们吃这么多苦。” 柳霄道:“阿姐不要这么想,其实月牙很高兴,比起以前的日子,现在算不得苦。”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既然我回来了,总是要好好护着你们。”柳金枝从怀里摸出两盒油膏,塞在柳霄手里,“呐,你和月牙一人一盒。” 这两盒油膏还带着一些温热,应是柳金枝外出时早就买好的。 柳霄摸着油膏的外壳,心中温暖,笑道:“谢谢阿姐。” 柳金枝摸摸他柔软的发丝,眼中温柔的仿佛尽是点滴春色。 片刻后驴车停在御街的桌椅团行附近。 柳金枝下车一看,发现这里的铺子大多都在门首摆放精致桌椅,吸引顾客的视线。 椅子有靠背椅、扶手椅、圈椅、玫瑰椅、交椅和官帽椅。桌子又有平头案、翘头案、琴桌和花腿桌…… 但她是做夜市,地方有限,太大的桌椅要不了,太漂亮的桌椅又太贵。 最后挑挑拣拣,在一家铺子里头定下了五套,以高脚花腿桌和圆墩为配套的桌椅,先手交付定金,等桌椅送到了地方再总账。 但柳金枝其实还想要辆车。 “御街离新曹门那么远,若是每天早上都租赁一辆驴车赶过去,来不来得及不说,也太费银钱了。” “我听说团行里头有卖镂鍮装花盘架车的,也想买一辆,日后方便。” 所谓镂鍮装花盘架车,就是一种小型售货车。 宋朝卖零食的小贩为了吸引更多的食客来光顾生意,就会把食物装在镂刻着各类花纹,并用黄铜镶嵌的小型售货车上。 这样食客们打眼一看,就知道这家卖的是什么东西?色泽、品相如何? 当然,柳金枝当然不只是卖零嘴、杂嚼那么简单,她做饭炒菜离不开汤汤水水,还有炭盆火炉,每日来返极为不便。 她就想找到专门做镂鍮装花盘架车的铺子,再请店家帮她稍作改造。 将车内装上火炉、燎子,再开辟出一个地方给她挂砧板、菜刀,就像现代的流动商贩车一样。 不过虽然她想的很好,但能答应这种要求的店家很少。 毕竟她银钱有限,出不起高价手工费,而费心费力改造一辆镂鍮装花盘架车,对商家来说也颇为耽误生意。 所以转了好几圈都没有如愿。 “唉,找不到就算了。”柳金枝擦擦汗,放弃了,“等日后咱们赚钱了,再出个高价叫位师傅专门帮我做。” 第21章 柳霄问:“阿姐,大概要多少银子?” “工费、材料再加上浇手,怎么也得七八钱吧。” 七八钱? 柳霄抿了抿唇。 他觉得以柳金枝的俭省程度,哪怕以后赚钱了,估计也舍不得出这么多钱去买辆车。 于是他暗暗将这事记在心里。 “罢了,先拿驴车凑合着吧。”柳金枝解开茄袋数了一数银两,“再去买几只双层桶是要紧。” 柳霄问:“阿姐买桶做什么?” “为了做夏天的生意。” 一年春夏秋冬四季,每季的菜蔬各有不同。 春日万物复苏,正是采摘野菜,邻水斫鲙的好时候。夏日天色炎热,就要大口吃冰,喝些冰雪、凉浆、甘草汁……才爽快怡人。等到七月流火之时,饭桌上随处可见澄阳湖大闸蟹。 古代又没有温室大棚和冰箱和制冷机,饮食当然都是跟着季节走。 除却夏天。 古时夏天热死人,为了一解暑热,宋朝汴京出现了很多卖冷饮的铺子,就坐落在旧宋门和朱雀门外。 而冷饮从何来?就从冬日里的河冰来。 等到寒冬腊月,河水冰封的时候,请人工开凿干净的河冰背到家中,再将放入双层木桶当中保存。 这种大型双层木桶底下有基座,上面有圆盖子,两相接口处还包着白铜,把冰块往桶里一放,就是大咧咧的放在外头,也能保持两三天不化。 极其炎热之时,把这木桶在房间四角各放一个,其效果堪比现代空调。 一些大型酒楼,比如樊楼,财大气粗,就是如此做来方便招揽食客。 所以这就是哪怕樊楼菜色极为昂贵,也依旧能让众人趋之若鹜的原因。 但如果要保存的更久一些,就要把冰块连带着木桶一起放入冰窖之中保存。 因此在宋朝冰窖、冰井十分常见。 宫中有大型冰窖,冬日凿来的冰会在夏天时分给后妃们纳凉散热。 民间的则是小型冰窖,一般是商家开凿,用来存放冰块,好留到夏天卖钱。 好巧不巧,此前柳家父母在世时,为了储存方便,不仅在家中开凿了存放菜蔬的地窖,还开凿了一个小型冰窖。 这个冰窖不大,只有二十平方米左右,但对于柳金枝来说绝对够用了。 “之前是没钱买,我也没想着做这方面生意。现下有了钱,便一齐准备着吧。” 柳金枝笑眯眯的。 谁赚钱还嫌多呢? 柳霄看柳金枝财迷的样子,也笑开了,道:“阿姐,我在汴京待得久,认识一些凿河冰的好手。这事儿就让我去办吧。” “好。” 于是又花了两百来文,买了四只双层大桶,由柳霄做主,跑到河边请了位有些跛脚的中年汉子凿冰。 交付了五十文的押金后,天色也早黑透了。 不过这一天也算是功德圆满,该办的事都办好了,二人就回了家。 只是家中情况却比以往不同,门口挂着两个红纸大灯笼,门外大大小小停了许多辆驴车,车上驮着十来只书箱,又有桌椅板凳等,皆用手腕一般粗细的麻绳绑的结结实实,还有几个脚夫正在柳家旧宅门首进进出出,搬运各类物什。 柳金枝讶异,耳边倒传来应天爵高兴的声音:“嗨呀,柳妹子,你可算是回来了!” 应天爵三两步从门首里头走出来,对着柳金枝叉手一拜,又打量着她好端端的,无甚损伤,才松了口气道: “你半日不回,我可为你捏了好一把汗。如今见你无恙,那这场官司必然是你胜了,恭喜恭喜啊。” 柳金枝福身还礼,笑道:“也是多亏应大哥的帮忙,小妹答应你的,明日就送到门上去。” “嗐,那我可就不跟你客气了。” 能有银子拿,应天爵也是喜的眉开眼笑。 赶忙虚扶了柳金枝一把,又指着门口驴车邀功,道:“妹子你瞧,此前我答应你,尽快为轩哥儿寻处宅子搬出去。正巧昨日就寻到了,宅面干净,就在崇明外人街,不远就是太学。” 这对柳金枝来说简直是个大好消息! 宅子空下来,不仅可以让柳霄和月牙住的更舒心,她也不用再忧心一次性买来太多的菜蔬,却不知该放何处的难题了。 忙不迭的道谢,笑道:“当真是应大哥费心了。” 应天爵倒摆摆手,道:“嗐,我也只是做些跑腿活计。轩哥儿有位同窗好友,家中甚是阔绰,听闻他要搬家,早把那些琐碎杂事一应全包了,我现下不过动动嘴皮子。” 柳金枝也才想起来,项志轩和他那位好友是预付了定金买朝食的,现下他们搬走了,定金该怎么算? 就想去找项志轩退银子。 正好此时项志轩与一位白净少年说说笑笑着从里头走出来。 少年眉眼虽稚嫩,却十分清俊,眼睫乌黑浓长,一双眼睛又圆又亮,项上戴着金螭璎珞,腰间系着长穗宫绦,只打眼一瞧,就知道必然是家里万千富贵宠出来的。 他一边走,一边道:“欸,等会儿我家中哥哥来接我去樊楼吃宵夜,你与我一同去吧。” “还有小半月才到立春,现下又无甚佳节,怎么忽得要去樊楼?” “嗐,你不知,今日我家中有喜事,哥哥说要不计银钱热闹一番,也好冲冲晦气。” 二人跨过门槛来。 项志轩正要说话,抬眼却望见柳金枝,不由眼前一亮,笑道:“柳娘子,你回来了,我正要去寻你呢。” 少年顺着项志轩的视线一同看过去,见柳金枝居然长得如此清丽动人,不由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项志轩笑道:“这便是我先前与娘子提到的好友,名唤潘安玉。这怪行货子还与我说,怎得都不信能做出那等好吃膳食的,是位极其年轻的娘子。非要与我打赌,如今见到人了,我也算清白昭昭了。” 潘安玉些许脸红,不好意思叉手一拜,道:“我也爱做菜,但学了五六年,味道却连柳家姐姐的三成都比不少,因此着实想不到有这样功底的,又这样年轻。” 高门大户里养出来的富二代,兴趣爱好居然是做菜。 这叫柳金枝忍俊不禁。 项志轩道:“我与他已说好,定金不必收回,我们会每日派人去娘子的食摊上取朝食的。” 柳金枝也不愿把到手的银子再吐出去,这样正好,也就高兴应下,又对着潘安玉福身笑道:“奴谢过潘小哥了。” “不必谢。”潘安玉笑的十分稚气,挠着头说,“我还想着要拜柳家姐姐作师父呢!我哥常说只要高兴,多花点银子未尝不可。所以只要姐姐愿意收我当膳徒,我就是再给多少银子都使得!” 项志轩忍不住笑话道:“怪行货子,只花银子倒显得没诚意,你怎得不直接喊声师父?兴许柳娘子就收了你。” “当真可以吗?”潘安玉眼前一亮,连忙就要拜,“师父!” 吓得众人赶紧伸手去扶,见潘安玉一脸疑惑不解,却是憨傻的有些可爱,又忍不住笑作一团。 柳金枝笑道:“人家是个实心眼,我可不和你们一起闹人家。” 言罢,就拉着柳霄进了家门,应天爵和项志轩还是笼着潘安玉说话,你一声好哥哥,我一声好弟弟的赔罪。 不多时,有个眉眼俊朗锋利的青年,外披玄色大氅,骑着高头大马进了采莲胡同,身后还跟着三五仆从,颇大阵仗。 见了来人,应天爵与项志轩都是一凛,赶忙收了调笑神色,与青年叉手一拜。 青年也不下马,居高临下地对二人冷漠颔首,就算是见过礼了。 潘安玉则跑过去,甜声唤道:“大哥!” 青年这才有些和暖脸色,垂眸道:“整日里在外头疯跑着玩儿,净寻些偏僻地方给我找麻烦。” 说着挂起马鞭,不轻不重地敲了潘安玉两下,又转手拉他上马。 潘安玉本是要拉项志轩与自己一同,但见项志轩悄悄摇了摇头,就闭口不言,随着青年骑马走了。 但他还是惦记着要向柳金枝学做菜,就对青年道: “大哥,我上次与你说的,做膳食特别好吃的柳家姐姐就住在这儿。听说她在御街支了个食摊子,咱有空就去看看,怎样?” 潘琅寰目不斜视,冷声道:“春闱没过之前,你哪儿也不准去,就给我待在家里用心温书。” 潘安玉顿时如同霜打的茄子,委屈的要哭出来,抽噎着说: “我自小就不是读书的料,四书五经念了七八年了都没念明白。可你和母亲就是要逼我去念书!但我就是爱做菜!我不想当官,我想当膳工!” 潘琅寰皱眉,呵斥道:“闭嘴!我潘家的儿郎若去了膳房里头钻营,那像什么样子?!” 潘安玉委屈,道:“那又怎得啦?谁离得开膳工?便是大哥你遇见个好的膳工,照样是赞不绝口!我早上还听下人们说,你夸从御街买回来的那碗馄饨好吃,让他们今后接着给你买作朝食,还说一两的赏钱给少了,下次要多给些呢!” 第22章 潘琅寰哽了一下,没好气道:“读书不多,顶嘴倒快!旁的我不与你多说,我已请了蒋太医来与母亲瞧病,她现下好多了,等下你到了她跟前卖些乖。若还不三不四恼了母亲生气,我拿马鞭抽死你!” “呜呜呜,知道了。” 第17章 前一天定好的桌椅板凳,第二天午时就送到了御街摊位上。 柳金枝和柳霄把桌椅卸下来摆放齐整,月牙拿抹布仔细地擦了一遍,直把桌椅连同整个摊位擦的干干净净才罢手。 “好啦,月牙,这些事情以后就不用你做了。”柳金枝把月牙抱到一边,拆开油膏细心给她抹上,“小手冻坏了,以后每到冬天都会有冻疮的。” 月牙道:“可是阿姐和哥哥都很忙,我不做,谁洗碗呢?” “阿姐已经决定招工了。” 柳霄拿着一张红纸走过来,吹干净上面的墨渍,展给两个人看。 红纸上写的是“招洗碗工”,下头还有具体的要求。 比如不限男女,但要年满十五,手脚利落勤快。 但因为食摊刚起步,招工也是心疼月牙,所以出不起多高的薪资,一天只能给五十文,一个月就是一千五百文。 为了弥补这点不足,柳霄在征得柳金枝同意之后,又添了条“包吃包住”的条款。 然后一家三口用米浆刷在红纸后背,将之贴在了摊位旁边。 “希望今天能有人应征。”柳金枝清点着摊位上的菜蔬,“晚上就要做夜市了。” 月牙想了想,拉过柳霄道:“哥哥,你还记得杜哥哥吗?” 柳霄一点即通,低头说:“你想叫他来?” “嗯,只是不知道杜哥哥还住不住在老地方。”月牙小小声地说道。 “什么杜哥哥啊?” 柳金枝在送菜单上打了勾,走过来摸摸两个人的头。 “是一个人很好的哥哥,在我和哥哥吃不饱饭的时候,是他给了我们一个炊饼。” 月牙抱住柳金枝的小腿,仰着小脸道:“阿姐,我们去找杜哥哥好不好?” 柳金枝算了一下时间,反正现在还早,不着急做夜市,不如去看看。 一家三口便坐了驴车朝居养院去了。 宋朝时候,各种福利设施都比较完善。 就比如北宋时期,政府设有福田院,专门收容老弱孤幼乞丐,提供基本食宿。 不仅如此,宋徽宗时期还规定每 年十月初一至次年三月,都对乞丐进行赈济,每人每日发放米豆一升,小儿减半。 另外还有居养院,为无依无靠的贫民提供长期住所。 安济坊则负责医疗救助,避免一些贫困百姓受伤之后无钱就医而白送性命。 柳霄和月牙所提到的那个杜哥哥,已经年过十五,在宋朝来说已不算是孩童,现下大概率住在居养院。 其实哪怕是现代的一些福利机构,在长期营业之下都会出现某些恶劣现象,更遑论是在缺少监管力度的古代。 所以哪怕宋徽宗提出建立居养院时是出于好心,柳金枝也不敢把居养院想的太好。 饶是如此,当柳金枝亲眼见到居养院的时候,还为这里头环境之恶劣而感到震惊。 这处居养院坐落在一条狭窄的小巷子里,巷外栽种着一颗枯萎的柳树,树下蹲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面前架着个破旧药罐,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半包药渣,小心翼翼倒进了药罐里。 再往里走,就是居养院的大门,门上挂着门匾。 因为门没有关,所以一眼可见院内情景。 里头搭着二三十根晾衣架,一群披头散发,衣着破败,面容枯槁的妇人正弯腰晾晒衣服。 廊下蜷缩着一个老人,大冷的天,却将手与脚都露在外面,皮肤冻得发黑,又不晓得收回去,只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雪地发呆。 管院子的嬷嬷走来走去,却熟视无睹。 柳金枝不由皱起了眉头,心里发酸,可她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救不了太多,只能从茄袋里翻出几十文交给柳霄,道: “去给那位阿爷买双合脚的鞋子,再买双干净袜子。” 柳霄面色复杂地应了下来。 月牙接着带柳金枝往深处走去。 拐过几个角,进了后院。 这里更是一派萧瑟凄凉,杂草丛生,遍地白雪。 只是柳金枝耳边传来几声喝骂,还有高昂的鹅叫,隐隐有些嘈杂。 待走近一瞧,才发现院子的最里头居然围着一群人。 一个胖男人手里拿着刀,怒骂道:“挨千刀的小贼孙,连爷爷我的鹅你也敢偷?!” 旁边站着个灰布衣服的嬷嬷,狠狠一藤条抽在一个清秀少年身上,冷声道:“你犯了偷窃,按照居养院里的规矩,从明天开始,你和那病歪歪的娘都从这儿搬走!” 跪在人群中心的少年本是挨打挨骂都不做声,可一听见这话,却倏然一下把抬起头来,两眼发红:“我娘不能搬!她病的快要死了,再挪动两下,人就没了!” “谁让你偷东西?!” “我也不想偷!”少年情绪激动,却又悲伤至极,“可我没钱,我娘又快死了,她就想吃口糟鹅……就一口……” 可话没说完,就挨了男人一个重重的耳刮子。 “呸!你娘想吃什么干老子屁事?她就是死了,也是活该命贱!我只跟你算算鹅的账!” 男人指着笼子里的鹅说:“我家的鹅,那毛是长得最好的。油光水滑,可以当褙子。但你瞧瞧,毛都快被你拔禿咯!你再怎么都得原价赔我四钱银子!” 四钱! 柳金枝霎时间瞪大了眼睛。 那就是四百文! 一只鹅,四百文? 这分明就是在欺负人! 可是男人就是仗着少年无依无靠,一巴掌揪起他的衣领,道:“你要是不赔,今天就跟我走。不拘我是把你卖进高门大院,还是瓦子乐场,都不许有半句屁话!” 清秀少年涕泗横流,拳打脚踢想要挣脱,却还是被这男人拖走了。 柳金枝几步上前把两人拦住,眉心拧成了个大疙瘩,道:“站住!他娘还在屋里头,你现在把人拖走,岂不是连最后一面也不让人见?” 男人轻蔑地瞥了柳金枝一眼,嗤笑道:“哪儿来的雌儿?也来管爷爷的闲事。你想要发慈悲,就拿四钱来把这鹅买下,否则就滚蛋!” 柳金枝见这人打定主意要坑银子,心中不由腾起一片怒意。 她也只有四千贯,也就是四千文,定桌椅,买菜蔬等等已经用了不少,否则她也不会因为一辆七八钱的镂鍮装花盘架车,就肉疼的选择放弃不买。 但那是车,以后还有的买。 这是人,这回不出手,可就没有下一次了。 柳金枝心中天人交战,最后还是同情心占了上风。 她从茄袋里翻出四钱银子抬手扔过去,眉眼冷肃,道:“我替他给了,你把人放了!” 男人倒是没想到柳金枝居然舍得,看看少年,又看看钱,也就放了手,拍拍身上灰尘大摇大摆走了。 清秀少年泪流满面,膝行过来给柳金枝磕头,却被柳霄扶了起来。 柳霄语气复杂,道:“杜哥哥,是我啊,我是霄哥儿,这是我阿姐。” 原来这清秀少年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姓杜,唤作杜卫。 杜卫哭道:“好兄弟,哥哥在这里谢过你,这四钱银子我定然还给你阿姐。” 柳金枝叹了口气,把鹅笼提起来交给他,道:“去看看你母亲吧。” 杜卫用袖子抹干净眼泪,又给了柳金枝嗑了好几个响头,才站起来接过鹅笼往房里走。 望着杜卫的背影,柳霄抿了抿唇,面色复杂道:“阿姐,这银子……” “罢了。”柳金枝知道这银子杜卫肯定还不起,摆了摆手,“好歹当年你和月牙落难的时候,他曾给过你们一个炊饼,现在就当是报恩。” 柳霄道:“报恩也当是我来报,这钱我会还给阿姐的。” 月牙在旁边看了一场,也很为杜卫感到酸楚,便也道:“我也会还给阿姐的。” 柳金枝摸摸他俩柔软的发丝,打算拉着二人回家,可房内忽然响起碗被砸碎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扑通一声,杜卫悲痛欲绝的哭声响彻整座居养院: “娘——!” 一家三口冲进去一看。 鹅还在笼子里活蹦乱跳地扑腾,床榻上的干瘦蜡黄的妇人却已经仰面阖眼,彻底失去了气息。 月牙啊的叫了一声,忍不住回头抱着柳金枝,不敢看床上的死人。 柳金枝也没想到最后居然是这么个结局,她怔愣了一下,不由得心中悲恸。 “霄哥儿,去请两个火计来。”她蹲下来捂住月牙的眼睛,将人轻轻搂进怀里,“先帮忙把杜伯母拉到漏泽园葬了。” 时也命也,这最后一口糟鹅,她到底没能吃上。 第23章 火化、念经、下葬,穷人家有穷人家的死法。 不过两个时辰,妇人就成了漏泽园里的一座孤坟。 杜卫跪在坟前,黄纸灰烬被夜里寒风卷起来,迸溅出的火星照亮他恍惚的面色,泪痕干枯,唇色苍白。 他声音沙哑地说:“柳姐姐,好兄弟,月牙妹妹,多谢你们好心。这鹅你们拿回去吧,我娘已经死了,这鹅没用了……” 柳金枝望着他,眸色复杂。 若她当初迟一些回汴京,又或者没能力带弟妹一起开食摊。 现在如此凄惨的,可能就是柳霄和月牙了。 “斯人已逝,但活人还要好好的活。” 柳金枝说到此处,抿了抿唇。 说她不自量力也好,说她圣母心大发作也好。 她无法对这般惨象视而不见。 “其实我们今天来找你,就是想问你要不要来我家食摊帮忙。给你酬金一日四十文,包吃包住。” 柳金枝在原有的酬金基础上提了十文。 这是她能给出来的极限。 杜卫没说话。 月牙道:“杜哥哥,当年我和哥哥被舅舅扫地出门。大雪天里,饿的实在走不动了,缩在路边等死。是你把身上最后一个炊饼给了我们,我们才能活到现在。你跟我们走吧,给我们一个报答你的机会。” 可是杜卫还是跪在哪儿,背影瘦削又萧瑟。 柳金枝拉拉月牙的手,道:“好了,让杜哥哥一个人想一想吧。”又说,“如果你改变主意,就到御街太常寺对面的柳氏食摊找我们,我们随时欢迎。” 尔后左右牵起月牙和柳霄转身离开了。 汴京城的繁华不因任 何一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而停止。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汴京城热闹的夜市生活照旧开始了,她也要去继续自己的生意。 也许现在多努力一点,多攒一些傍身之物,将来在这繁华大城之中经历悲痛与伤悲的,就不会是她,或是她的霄哥儿和月牙。 第18章 汴京城的夜晚最是繁华。 御街附近酒楼林立,笙歌不绝,中有御河游船穿行于亭台楼阁间,月夜泛舟可见“水光楼影,碧水绵延”之景。 浚仪桥下汴水奔流、桥上人流如织。 怪不得《东京梦华录》曾赞叹“两岸夹歌楼,明月光相射”。 而柳金枝到时,御街两旁的铺子也都灯照通明。店小二在门口揽客,食客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柳金枝也在摊位前挂上了一盏栀子灯。 这灯狭长形,上宽下窄,中有六棱,状如栀子果。 这就是告诉大家,柳氏食摊正在营业,欢迎光临。 “柳娘子,你怎么现在才来?”旁边有位胖婶子趁着现在没生意,扭过头来搭讪,“这夜市的生意都开始好一会儿了。” 柳金枝一边让柳霄和月牙把炉子生起火,一边笑道:“去买了点东西,怎么?大娘是有事要寻我?” “嗐,我哪儿有什么事儿。就是有,我也该找邻家几个男人帮忙。”胖婶子笑容温暖,“我就是想提醒你,除了咱们平头百姓逛夜市,还有不少达官贵人,说话做事得注意些,要是惹上那些个心眼子小的就麻烦了。” 都说远亲近邻。 有时候一个心善的邻居倒比在远方的亲戚,更能与你互相扶持。 柳金枝笑道:“多谢婶子的提醒,奴记得了。” “不用谢,大家做点小生意都不容易,更何况你还一个人带着两个弟妹,我们能照顾一点就是一点。” 胖婶子大方地摆摆手。 结果余光瞥见有两位年轻娘子正路过她的食摊,便赶忙转过头去,大声吆喝: “焦碱水锥最是酥脆爽口,二位娘子来一个,绝对好吃不亏!” 焦碱水锥就是油炸糯米团子。 在宋朝,这类小吃一般配着糖蜜,蘸着吃,外脆里糯,口感很好。 果然,两个小娘子听到是这个小食,驻足挑拣了片刻,笑嘻嘻地要了六个装起来。 胖婶子就这么赚得了二十几文。 旁边的清瘦男人也不甘示弱,大声吆喝起他的杂嚼:“嘿!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好吃脆口的杂嚼!有旋炒栗子!金橘团!蜜麻酥!糖豌豆……” 男人恨不得一口气报出十来种杂嚼来。 果然也吸引了一些年轻爱吃的小娘子过去购买。 月牙看的心头火热,摩拳擦掌道:“阿姐,咱们卖什么?我去替你吆喝!” 柳金枝想了想,最后将目光看向因为杜卫而买回来的那只鹅。 “花了四钱银子买回来的鹅,不好好做一顿就可惜了。”柳金枝把鹅提起来,“今天做卤狮头鹅。” 月牙点头,跳到食摊外头,深吸一口气,大声吆喝道:“卖卤狮头鹅咯!卖卤狮头鹅!卤味好吃又多汁!” 瞧月牙这么干劲十足,柳霄也掏出了自己的算盘,噼里啪啦的盘了一顿之后,道:“这鹅约莫六斤重,除却羽毛、内脏……咱们每份卤味得定在三十五文左右才能回本。阿姐,会不会有些贵了?” 柳金枝笑道:“若做的不好吃就是贵了,若做的好吃,那就是物超所值。” 这夜市上不是常有达官贵人们行走吗? 宋朝的吃货们,可是很乐意为吃的付银子的。 起锅!烧水!拔毛! 一只略肥的狮头鹅在柳金枝手中很快就被清理得当。 再里里外外清洗过一遍之后,挂起来沥干水分备用。 卤味最要紧的就是卤料。 卤料得当,才能把肉菜卤的飘香十里。 于是柳金枝备下新鲜小葱两根、十颗红葱头、十瓣大蒜、两块南姜、一把香菜头,以及冰糖、桂皮、八角、丁香、草果、白豆蔻等物,将之分门别类摆在一边。 第一步,先将香葱洗干净去头切段,再挑出四瓣红葱头、四瓣大蒜去皮切开。 清香的小葱味和浓厚的蒜味儿,就从菜刀的一起一落清脆的咔嚓声中飘了出来。 柳金枝很喜欢这样清新的味道,深吸了一口,心情颇为愉悦。 就笑着起锅倒入菜籽油,将葱段、红葱头和大蒜通通赶进去,大火烹煮熬炸成葱油。 葱油最大的优点就是给食物提香,胜过一般的食用油。 第二步则是取一块干净纱布,然后把之前备下的各类卤料,各取出五十克到五克不等的分量,一齐塞入纱布之中,再用细白绳拴紧系牢。 锅要用大卤锅。 好在之前柳金枝去购入锅碗瓢盆的时候,将各类她有可能用到的锅都买了一遍,一齐拉到了摊位上。 于是挑拣出来一只大炉锅架在红泥火炉之上,加入葱油、卤料,以及十勺生抽、两勺老抽和一小袋老卤水。 旁边洗干净了的狮头鹅此时也晾的差不多了,也取下来放进锅里,再倒入成桶的清水,直至漫过狮头鹅的头顶,就可以扣上锅盖,着力大火烧开。 这些杂活儿不用柳金枝做,柳霄主动抱着一捆柴蹲在灶眼口,手上利落干脆地往里塞柴火棍。 柳金枝嘱咐他:“大火烧开之后再转小火慢慢煨卤,不要一直用大火,这样会不入味儿。” 柳霄道:“阿姐放心吧。” 然后更用心地盯着灶内火光。 柳金枝点点头,尔后转过头去调制蘸料。 不论是古是今,蒜泥都是各种蘸料里的灵魂。 在现代吃海底捞或者火锅的时候,柳金枝取小料时一定会多加蒜泥提香,要是再拌上香菜和满满一勺陈醋,那将会是绝杀! 所以柳金枝按照自己的口味来,先将蒜片放入石臼里头细细捣碎,直捣了一大碗。再用小勺子盛出两勺来放入小料碗中,淋上陈醋调味。 以此来配卤狮头鹅吃,风味更佳。 而灶眼口火蛇四起,直烧的大卤锅下半部分鲜红,里头沸水滚动,热蒸汽顶的锅盖来回碰撞,叮当作响。 柳金枝干脆走过去掀开锅盖,刹那间,喷香诱人的卤味散的到处都是。 不少食客闻着这香,就顺着月牙的吆喝声围拢了过来。 “柳娘子,这卤味怎么卖呀?”有个食客没忍住香,问价道。 柳金枝眉眼带笑,温温柔柔地说:“一份三十五文。” 三十五文?! 有这钱,他们不知可以在夜市上再买多少杂嚼了。 当下有些人觉得贵,就想退出去。 没想到柳金枝拿了铁钩子,穿过狮头鹅的脖颈将鹅提起来,又另取了一柄长柄圆头大铁勺过来,从大卤锅里舀了勺麻辣鲜红的卤汁,不缓不急地浇在狮头鹅身上。 鲜亮发红的卤汁在鹅身淋漓尽致地流过,蒸腾的热气将卤香更是扑的到处都是,像海浪一般一阵阵冲扑过来,又把那些想走的食客给活生生勾住了。 大家就这么瞧着柳金枝一勺接着一勺地舀起卤汁淋在鹅身上,把鹅的外表皮肉卤的颜色漂亮又均匀。 第24章 不差钱的食客此时已经按捺不住,从腰间茄袋里解出三十五文拍在桌上,道:“我来一份!” 柳霄赶忙把铜子收起来,笑道:“您请这边排队,卤好了第一个给您。”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少部分食客慷慨解囊,把钱给了柳霄,站在一边排队。 然而大多数食客还在观望,但又被这香味儿勾住,一时舍不得走,也就站在原地看柳金枝浇卤。 这卤狮头鹅要不了多长时间,半个时辰即可。 先前柳金枝放卤之时就已经过了两刻钟,浇卤又浇了一刻钟,最后再将狮头鹅按进卤汁里头小火慢慢炖煨入味儿。 又一刻之后,就是开锅取肉之时。 众人的眼睛都盯着那口大卤锅。 柳金枝眼疾手快地揭开,拉住钩子,将狮头鹅直直地提起来。 哗啦一声,卤汁荡漾。 紧接着啪! 卤狮头鹅浑身冒着热辣辣的香气,倒在木质砧板上,身上的鲜红卤汁还在不断地顺着外皮往下流。 柳金枝操起菜刀,干脆利落地剁下双翅、双腿,再中间切刀,把肉脯,鹅屁股全部切好,率先装拣了四五块卤肉脯递给第一位食客。 那食客一接到手,就迫不及待地 咬了一口。 这可是刚出锅的肉,直烫的他嘶嘶呼气,却怎的都不肯先松口吹吹,反而直接撕咬下一大块卤肉,大口嚼用起来。 第二位食客见状,也是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直接上口。 第三位同样…… 看这几人狼吞虎咽,根本说不出卤肉哪里不好的样子,其他还在观望的食客一把蜂拥而上。 “我要鹅翅!” “鹅腿给我两支!两支!” “我也……” 当然,鹅翅和鹅腿可都是另外的价钱,要更贵一些。 但是看这三人吃的这么香,被挑起口腹之欲的食客们自然无论如何都要尝尝鲜。 什么味道的卤狮头鹅能卖这么贵? 我也尝尝! 于是半个时辰做出来的卤鹅,不消一刻钟的时间就全卖出去了。 月牙都忘了吆喝,呆呆地看着人们跟一阵旋风似的卷走了全部卤鹅。 柳霄则在哪儿慌忙收钱,七手八脚地根本忙不过来,可是再忙,他脸上都带着抑制不住的笑。 “这是您的一份。” “这是您的,您拿好。” “没了,没了,是真的没了……” …… 就一只六斤的鹅,根本供不了这么多人吃。 所以哪怕后头还有不少人拿着钱挤过来,柳金枝都只能遗憾又肉疼地摇摇头。 月牙摸了摸抽屉里的铜子,就像做梦一样,道:“我的天爷啊,阿姐,原来做夜市真的这么赚钱!我们下次还卖卤味吧!” 柳霄也是双眼发亮,但他还是先掏出算盘来算了一下,道:“如果大家每次都愿意出三十五文的话,确实比我们卖其他东西赚多了。” “好,那我们明天就去再买几只鹅回来!”柳金枝笑道。 一家三口兴奋不已。 这时,却有一位衣着颇为华丽的少女,步伐款款地走过来。 目光挑剔地将食摊上下一打量,道:“你们这儿是新开的摊子?” 见对方衣着神情,便知道怕是哪家富贵人家里出来的。 柳金枝收敛神色,温和有礼道:“回禀这位娘子,我们这食摊昨日才开呢。” “昨日才开?”少女有几分惊讶,“那方才摊上围着这么些人,都是在买什么?” “卤狮头鹅。”柳金枝笑容谦和,“但现下已经卖光了,娘子若想要,可以明日再来。” 少女想了一想,蹙眉道:“不行,我等不到明日,今日就要。” “这……”柳金枝为难。 “若是没有你说的狮头鹅,那就拣别的拿手好菜做来。”少女从袖子里摸出一只精致茄袋,抬手扔给柳金枝一钱银子,“不拘卖多少,这一钱银子总是够了。三刻钟之后,我再来取。” 说完竟也不给柳金枝反应的机会,转身就走了。 柳金枝讶然,倒不知世上还有这般强买强卖的道理。 好在旁边的胖婶子在这片待的久,替柳金枝解释道: “柳家娘子,那个丫头可不是好惹的,她是城北钦天监司正的家人!” “那司正家的大姐不思饮食好久了,所以这个丫头每天晚上就来夜市逛,遇到什么好吃的就带回去给她大姐吃。” “但她将咱夜市上的东西买了个遍,愣是没一个合心意的。” “所以到了第二日这丫头来转过来骂咱们,骂完了又买。” “哎哟,整个夜市的摊主没一个不怕的!” 竟然这般泼辣? 柳金枝皱起眉头。 月牙听着害怕,道:“阿姐,这份银子还是别挣了,万一她隔天来闹咱们怎么办?” 但是这可是一钱银子! 柳金枝放不下。 思索片刻后,还是决定道:“挨骂就挨骂,这可是银子!” 跟谁过不去,都不能跟钱过不去。 挣钱嘛,不寒碜! 第19章 但是做个什么菜,柳金枝还是没想好。 “婶子。”柳金枝笑眯眯的问胖婶子,“那位司正家的大姐就没一个爱吃的?” “那我倒是没听说。”胖婶子摇摇头。 “那这位大姐平日里都在夜市上买什么?”柳金枝又问 “还能买什么?各类杂嚼、焦碱水锥、滴酥鲍螺……咱吃不到的富贵吃食都买过。”胖婶子揣着手,叹息地摇头,“但她就是吃的不爽快,我瞧啊,那不是吃不下,那是吃得太饱!饿她一两顿,就是糙米炊饼她也吃。” 这话说的柳金枝眼前一亮。 这世上除了穷病,还有一种富贵病。 各种大鱼大肉养的太好了,反而叫人吃腻歪了倒胃口。 不如给这位小姐上一点清粥小菜,说不定能起到不一样的效果。 于是跟胖婶子道过谢后,柳金枝将这丫头给的一钱银子分出一半交给柳霄,低声耳语道:“去找个海货铺子,挑些上乘的虾干、鱿鱼干回来,不需太多。” 柳霄点头,转身走了。 又给了月牙剩下的一半,道:“你也去找个干货铺子,买一根晒的最漂亮的老菜脯回来。” 月牙认真点头,揣着钱快快地跑了。 柳金枝这回要做的是“老菜脯砂锅粥。” 所谓老菜脯,其实就是晒干了的萝卜干。 晒的越漂亮,时间越久,就越香,越有嚼劲。 一般的地方会把这些萝卜干晒好了,留到冬天调入豆瓣酱,小磨香油等等拌着吃。 而还有的地方则是会用这种老菜脯熬粥,里头的盐分和萝卜的劲道香味,就会在熬制的过程中慢慢渗透进粥里。再加上各类干货海鲜,最后熬出来的粥说不上有多漂亮华丽,但口感一定极滑嫩鲜香。 所以等到柳霄和月牙分别把东西带回来之后,柳金枝就开始煲粥了。 相比起卤狮头鹅等大菜,熬粥的步骤就显得简要许多。 首先要把大米淘洗干净,放到砂锅之中,加适量清水煮开。 再将柳霄带回来的老菜脯细细地切成丁状放在一边备用。 紧接着处理月牙买回来的干海货,把一些有杂质的地方挑出来,再切成丝。 其实只是因为现在是冬日,应季的鲜虾、鱿鱼之类的海产品买不到,否则这老菜脯砂锅粥是不必用干货的。 哪怕保存的再怎么好,终究也没有活蹦乱跳的鲜货味道好。 但现在条件有限,柳金枝也不多挑剔什么了。 往灶眼里加柴火,烈火煮的砂锅内的粥开了花,柳金枝就将切好了的老菜脯、虾仁、鱿鱼干等一齐赶进去,最后盖上砂锅盖子小火焖煮。 期间也有不少食客来问这煮的粥卖不卖,但因为这是别人提前定好的,柳金枝表示不卖之后,又向食客们推荐起了自己的蝌蚪粉。 毕竟是要出来做夜市的,不能只赚一小部分人的钱,要赚,就要广揽食客。 柳金枝做面食方面的吃食在行,就给自己定位在这方面。 食客见她煲的粥闻起来还挺香,也愿意再尝尝别的。 于是柳金枝赶忙取出面粉来加水,搅成糊糊,再把整个面盆端到锅边,从摆放齐整的做饭工具处选了“甑”出来。 甑是一种盆状陶器,盆底有很多的孔洞,用三脚架把它架在锅的上方,一来可以蒸饭,二来可以像柳金枝一样把面糊糊倒进去,再用手按压,这些黏黏糊糊的面糊糊就会从甑底的窟窿眼里掉下去,扑通扑通摔进滚起来的沸水中。 由于是用外力把面糊糊强硬按压下去的,所以这些一小团一小团的面糊就会呈现一种大头小尾巴的形状,在沸水里上下浮动的时候就像是一个个小蝌蚪在游,故而称之为蝌蚪粉。 第25章 这类粉就是在现代也很流行,在豫东平原那边有道面食就叫“**蝌蚪”,大概就是宋朝这蝌蚪粉的直系后代了。 在一百度的高温滚水之下,面糊糊很快就被烫熟了。 柳金枝用铁笊篱把这些面糊糊捞起来,反扣装进一只碗里冲凉、过水。 再用蒜泥、小葱段、大粒盐、南姜丝,以及香菜叶、小磨油、江米醋调成料汁淋浇上去,用竹著搅拌均匀。光是闻闻味儿,都想得出这碗蝌蚪粉是多么酸辣鲜香、口感滑嫩,一口下去,顺顺溜溜滑到肚子里,软弹到几乎都不用过牙。 然而这还不是最后一步。 柳金枝翻找出一颗油麦小白菜,拆折两片碧绿鲜嫩的叶子下来丢入滚水之中,用铁笊篱上上下下来回三遍烫熟,将之卧倒在蝌蚪粉之上。 小颗青菜配小面,相得益彰。 柳霄定价为十二文一碗,比别家大约贵 个一两文。 但那食客也大方,二话不说,直接解开茄袋付了账,就端着碗坐在桌边呼啦呼啦吸面条去了。 尔后又有不少食客来光顾柳氏食摊,柳金枝就让月牙给他们报菜。 主推蝌蚪粉,次推馄饨、菜包等一系列面食。 几刻钟下来,倒也算是客似云来。 而那付了柳金枝定金的少女按照约定,在三刻钟之后来取菜了。 还一副挑剔模样,道:“柳娘子,你预备的什么菜?” 柳金枝笑道:“老菜脯砂锅粥。” 少女不满意地皱起眉,声音有些尖刻:“你就给我家大姐做这个?” 柳金枝态度依旧谦和有礼,道:“食物不分贵贱,只要好吃就行。再说了,娘子只叫我挑拿手的做来,却没说不能要粥。” 少女气的脸色发红,看样子很想让柳金枝再做一份。 可是这回少女身后还跟着个小娘子,两人似是结伴同行的,见少女要和柳金枝吵起来,皱眉催促道:“好啦,做粥便是粥了,大姐还等着吃呢。再说了,大姐舌头叼,兴许又不肯吃,你与她争辩这些又有什么用?” 少女知道同伴说的有理,可还是气闷,又看着在炉火上炖煨许久的砂锅,道:“这砂锅如此烫手,我该如何带走?你不如派个咸汉替我送去府上。” 咸汉就是古代版的外卖小哥。 有些客人不爱在饭馆里头用饭,就提前点好餐,叫饭馆做了送来。吃完之后,又叫咸汉去把碗碟收回来,连洗都不用自己洗。 不得不说,其实古人也很会享受。 但是柳金枝的食摊就三个人,她是膳工,柳霄收钱算账,月牙照顾食客,谁都走不开。 柳金枝不由拧起了眉头,道:“娘子,你……” “让我去送吧。” 一道声音横插进来。 一家三口动作整齐划一地抬头一看,发现居然是杜卫。 杜卫眼眶还红着,面容疲惫,膝盖上还沾着泥土,似乎曾在坟前长跪不起。 “你可以吗?”柳金枝轻声,“要不要再休息休息?” 杜卫默默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我休息够了。东家,派活给我做吧。” 柳金枝听着这话,忍不住皱了下眉,道:“其实你不用叫我东家。” “我阿娘说过,公是公,私是私。我既然已经要到这里干活儿,那您就是我的东家。霄哥儿和月牙就是少东家。”杜卫擦了把脸,声音哽咽,却也诚恳,“我力气很大,腿脚很快,这汴京城的路我都认识。东家要跑腿、送货、买东西,都可以差使我去。” 说着,就主动拿抹布盖住砂锅,从火炉上抬了起来,放进了一只篮子里。 柳金枝也就道:“好,那就麻烦你跟着这位娘子跑一趟吧。” 杜卫点头,扛起篮子就跟着少女去了。 柳霄望着杜卫,道:“杜哥哥是个很倔的人,一旦认了死理就改不过来。” “唉,我只是觉得他才失了娘亲,不必再跟我们这么生分。”柳金枝叹了口气,“算了,以后我们还有时间慢慢相处。晚上让他跟着咱们一起回去,就住你隔壁吧。” 柳霄点头:“好。” “然后你再跟杜卫谈一谈工钱。我们现下是穷些,但以后好转了,他的工钱也能逐步往上提。还有逢年过节的红利钱也不会少,让他尽管放心。” 不管怎样,杜卫都算是她招收的第一位员工,该给的福利都要给足。 柳霄应了声好,然后拿出算盘来劈里啪啦地盘了一通,确认红利钱的份额。 瞧他认真的样子,倒蛮有大堂经理的范儿。 以后她的柳氏食摊要是真的开成酒楼,就请柳霄来帮她管理,她就省心多了。 时间逐渐流逝,食摊上的吃食慢慢减少。 眼看着蝌蚪粉马上就要卖到最后一份了,食摊前不知何时笼罩了一道高大浓黑的影子。 那人蹙了蹙眉,开口问:“为何不做朝食了?” 柳金枝登时被吓了一跳,抬头看去。 只见眼前人穿一身红黑收袖锦衣,腰间系一条玄色玉带,勒出精壮的腰身。眉眼俊美锋利,一双眸子又黑又亮,像是两颗耀眼的黑曜石。 柳金枝认出来,这边是昨天早上一出手,就是一两赏钱的超级富豪! 叫什么潘……潘什么来着? 潘琅寰身后跟着几个仆人,替他牵着骏马,他站在摊前,手腕处缠绕着一圈马鞭,眉眼有些冷傲,但更多的是不耐。 “为何不语?”潘琅寰眉头皱的更深,“难道你不想卖我吃食?” 自昨日吃过一次之后,他今日早上又想吃柳氏的馄饨,便派家中仆人出来采买。 结果仆人回来告诉他,柳氏食摊没开门。 他本以为是柳氏临时有事,便想着择日再来。 谁料晚间跟着几个友人外出,正正好好瞧见柳氏食摊客似云来。 平日里他就一贯傲气,想要的东西一时半刻就要得到。但一碗馄饨吊了他一整日,不免就有些埋怨柳金枝改了时辰却不告知一声。 柳金枝赶忙摇头,笑道:“郎君说笑了,我怎的会把生意往外推?实在是做朝食没得做夜市有赚头。” 又笑吟吟地把人往里头迎,“郎君进来坐,我这儿还有最后一碗蝌蚪粉,正好盛与郎君吧?” 潘琅寰挑了挑眉,道:“我这是什么运气?次次都赶上最后一碗?” 看似有些嫌弃,却利落解下手腕马鞭,甩手丢给仆人替他收着,大步流星行至摊位上坐下了。 柳金枝深知开店首看吃食,次看服务,所以干什么都面带微笑。 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对潘琅寰这般颇为傲气的富家子弟,她也是笑呵呵的,小心把最后一碗蝌蚪粉端过去,又轻声细语请他慢用。 柳金枝容貌清丽漂亮,那双水盈盈的眸子满眼盛笑,像是三月春风拂过的湖水,明亮、干净、温暖,叫人看一眼,仿佛再大的不快都能消弭无踪。 潘琅寰不由盯着柳金枝出了会儿神。 正巧柳金枝递过来一双竹箸,笑道:“郎君请用。” 潘琅寰眸光微闪,这才缓慢移开视线,抓起竹箸搅拌碗中蝌蚪粉。 “这碗蝌蚪粉里头有十八个面团,双九之数,寓意合满,恭喜郎君,又是一个好兆头。” 柳金枝笑吟吟的。 她可没忘记上回说了两句吉祥话,潘琅寰就给了她一两赏钱。 这回不知能再得多少? 嘿嘿。 潘琅寰见柳金枝笑的一双眸子似月牙,也不由勾唇笑了下,从茄袋里翻出一两银子丢过去。 “上回借你吉言。”潘琅寰极黑的眉眼泛起些温度,“我所愿已成。” “看来郎君今年行好运。” 柳金枝嘴上说着,手上却速速把银子装进茄袋里,笑的见牙不见眼。 “若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能让我省点心,那我就是当真行好运了。” 潘琅寰感叹了一句,低头吃了几口粉。 柳金枝没接话。 双份的吉祥话得收双份的钱。 她笑嘻嘻地走开,继续在摊前招揽食客,却不想潘琅寰埋头吃了两口起来,发现人不见了,转头看见她对着其他食客也是殷勤说笑,眉头又忍不住蹙了起来。 等柳金枝答应着给几位食客挑拣菜包的时候,一抬头,见潘琅寰又站在了她旁边。 “郎君这是没吃饱……?”柳金枝怔了怔。 潘琅寰本想问,他在用膳,为何柳金枝不在旁边等他。 但转念一想,这也不是在潘府,柳金枝不是他府中人,也没这义务。 便道:“我用膳喜有人陪侍。” 柳金枝拧眉:“可我这里还有活儿要忙。” 潘琅寰掏出一两银子“啪”一下放桌上。 柳金枝微微瞪大眼睛,道:“郎君这是何意?” 潘琅寰黑眸中泛起些细密笑意。 “我姓潘,名琅寰。” 第26章 “娘子说话颇为讨喜,往后我来用膳,你便随侍。” “一次,一两银子。” 柳金枝看看这钱,又看看潘琅寰,第一次对古代有钱人挥金如土的豪横有了具体观感。 “这可是一两。”柳金枝再三确认。 “我私以为为自己的喜好花银子,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潘琅寰挑眉,“更何况,只是一两。” 柳金枝之前是听说过潘琅寰家中良田 千亩,奴仆成片,金银珠宝堆满山。 如果把这些全部换成现银算一算…… 柳霄的算盘抖了一抖,默默对柳金枝比了一个数。 柳金枝顿时咬了咬牙。 这银子,她赚了。 “潘郎君请坐!” 第20章 好在夜市到了最后也不剩什么人了,柳金枝干脆陪潘琅寰坐着,直到他慢条斯理吃完了,才送他离开。 因为是第一次赚快钱,柳金枝又忐忑又兴奋,想着这要是满打满算吃上一个月,她都能去盘一个和蔡氏饭馆差不多的铺子了。 可惜的是,在交谈过程中潘琅寰说他平日里生意繁忙,没有太多私人时间,一个月顶多来吃个三四次。 快速盘铺面的梦想破灭,柳金枝叹着气送走潘琅寰。 她这辈子就是得勤勤恳恳赚钱的命。 好在今夜所得颇为可观,一家三口再加上新加入的杜卫,四人赶忙租了辆驴车坐回采莲胡同。 回家数钱! 因为杜卫曾经雪中送炭,柳金枝信得过他的人品,所以让柳霄总账的时候也没避着他。 于是四个人围着一方小桌,中间点了一盏煤油灯,就着跳跃着的烛光,一枚铜板一枚铜板的数,柳霄就在哪儿一个算珠接一个算珠的拨。 清脆悦耳的算珠碰撞声足足响了一刻钟才停下。 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柳霄。 柳金枝问:“算出来了?多少?” “算出来了。” 柳霄大手一挥,把所有算珠抹平,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们要不预估一下?” “哎呀,估个屁!”柳金枝急躁起来可再不温柔小意,急忙催促,“快说快说。” 月牙也催他:“哥,你就别卖关子了!” 柳霄嘴角忍不住翘起,给他们比了个数,语气压的低低的,却仍掩盖不住兴奋。 “除却成本,咱们今天净赚二两并四百九十八文!” “啊啊啊啊!” 月牙一下子从座位上窜起来大声尖叫,激动的小脸通红,连话都不会说了。 柳金枝也不可思议地捂住了嘴巴。 知道夜市比早市赚,没想到能多赚这么多啊! 虽然其中的二两银子是潘琅寰给的赏钱,但余下的数额也十分可观了。 柳金枝喜的心跳如雷,却也没忘了去自己屋子,把早就准备好的一只硕大的高粱酒坛子抱来。 揪开封口盖子后,柳金枝只让柳霄留了一两银子在手头,预备着支付后续费用,剩余的统统放进这个坛子里,再重新盖上盖子。 “阿姐这是做什么?”月牙问。 “这就是我们的存钱罐。”柳金枝笑道,“咱们就这么一点点攒钱,等到这个坛子攒到一半,我们就能盘个铺面。等到这个攒满,说不定我们就能开个酒楼。” 这个梦想太大了,却又太吸引人了。 柳霄和月牙的目光落在坛子上,眼眸中充满着小心翼翼的希望。 坛子什么时候才能攒满呢? 不知道。 但如果能每天守着坛子一点点变满,总觉得生活就变得有盼头多了。 “东家,少东家,恭喜啊。” 杜卫在一边给三人道喜,看样子是真心实意为柳金枝高兴。 但是柳金枝拉着他笑道:“给我们道喜,也要给你道喜!我们赚得银子里也有你的一份儿。” “我?”杜卫一愣。 “是啊,赶明儿我就让柳霄拟个文书出来,每月该支付你多少,你每送一趟吃食能分多少,都写出来,你就知道了。” 柳金枝没做过管理,就直接借鉴了现代火锅店的管理模式。 给员工分红、工资,像杜卫有时候要兼职外卖小哥,那就按照外面小哥一单一结。 总之一句话,不能给自己的001号员工吃亏! 杜卫怔怔地看向柳霄,像是被一个惊喜砸懵了头,需要找人确认。 柳霄笑着向他点点头,道:“我阿姐从不会骗人,她说要给你的,就一定会给你,晚间我就给你拟文书。” 杜卫艰难地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喉咙哽咽着,只余下几声破碎的呜咽。 月牙主动走过来拉住杜卫的手,道:“杜哥哥,你以后就把这儿当作家,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杜卫擦着眼泪,却只会说谢谢。 因为除了这两个字,其余所有的话都显得那么苍白。 柳金枝笑道:“不要哭,我们以后还能过的更好。” “是啊,阿姐,我看今天食摊上很多食客都喜欢卤狮头鹅,咱们不如再去买两只鹅回来,提早卤好了明天再去卖。”柳霄提议。 “我也有这个想法,但是就怕遇上黑心肝的遭了他们的道。”柳金枝道。 汴京城里人多,赚银子的机会多,自然奸商也多。 这些奸商会以次充好,更甚者会直接卖你假货。 《武林旧事》是宋末元初周密创作的一本杂史,其中就记载了汴京城内假货横行的现象—— “又有买卖物货,以伪易真,至以纸为衣,铜铅为金银,土木为香药……” 《癸辛杂识》里又记载了宋朝奸商,用马肉充当鹿肉,为了使肉的味道相近,甚至还把病马肉卖进土中几个时辰,再挖出来用大量香料去味,散卖给汴京城内的食客们。 轻则害人腹泻,重则害人呕吐三天三夜不止,命都险些去了一条。 更别提还有敢卖假药给官员的。 只要有利益,这些假货就是层出不穷、屡禁不止。 柳金枝以后想做长远生意,自然要保证货源干净又稳定,可偏偏禽畜类又是最爱得病的。 万一她花了钱,却买回来一堆病鹅、瘟鸡,不仅赔了银子,还得赔了招牌。 可是在信息不发达的时候,要从偌大的汴京城内找一处靠得住的养殖场着实不易。 柳金枝颇为头疼。 杜卫在此时擦干了眼泪,一抽一抽地说:“东、东家,我知道哪家养殖场最好。” 相比于柳霄和月牙受困于郑氏药材铺,杜卫却常年游走于整个汴京城。 今日替这家做工,明日替那家卖梨。 零零散散地赚得一些辛苦钱回家奉养病母。 所以他是最清楚汴京城内哪些地方干净,哪些地方龌龊的。 “哪儿?”柳金枝问。 “就在南熏门附近,有个王氏养殖场。东家人很好,守信,大方。我去哪儿做过一次短工,瞧他们给鸡鸭鹅喂的都是好豆子,人都可以抓两把吃。” 杜卫说。 “好。”柳金枝信任杜卫,一拍手,“明日带够银子,咱们去这个养殖场看看。” 定好计划之后,四个人各有分工。 第二天一早,柳霄带钱,杜卫带路,柳金枝跟着他俩一起去南熏门考察,月牙则留守在家,等候凿河冰的跛子送冰上门。 他们住在新曹门在汴京城的东边,南熏门在汴京城的北边,算起来两个地方隔得不远。 坐着驴车约莫小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下了车,杜卫领头走在前头。 因为太早,一路上没见着什么人影,只有路边卖朝食的正在忙忙碌碌。 柳金枝给柳霄、杜卫两个一人买了个索饼,边吃边往王氏养殖场走。 因为养殖场里头鸡鸭鹅都有,拉的屎堆在一起能臭的熏天,所以这种养殖场一般会建在离人群居所稍远一些的地方。 三个人就越走越偏,待到出了城,又往南走,快过了养象所才停下脚步。 柳金枝擦了把汗,隐约闻到了空气中传来的,专属于禽畜类的臭味儿,不由松了口气。 总算是到了。 赶忙整理好发丝、衣裳,登门拜访。 这养殖场的东家名唤王志环,生的圆胖身材,穿着一身油光水滑的黄鼠狼皮毛大氅,把个人包的圆滚滚的,再加上他一双笑眼,看起来便觉得十分忠厚老实。 听闻柳金枝是特意登门来谈生意的,赶忙就把人往迎了进去,奉上一盏茶,双方坐着谈生意。 不过柳金枝不太喜欢这类谈法,交流过后,又把地方挪去了禽畜院子里。 柳金枝和王志环在前边走着,柳霄和杜卫在身后跟着。 王志环给柳金枝介绍道:“柳娘子请看,这里便是我们王氏的禽畜院子。鸡、鸭、鹅、猪都有。就是不知道娘子要什么?” 柳金枝顺着王志环的介绍走近一看。 第27章 院子里的鸡鸭鹅笼子上下三行码成一排,占满了内院三面墙。 似是对陌生人的到访有些好奇,这些鸡鸭鹅们顶着绿豆大小的眼睛,伸着脑袋探来探去,咯咯咯,喔喔喔的叫个不停。 柳金枝道:“东家,我们是做食饭生意的,这些鸡鸭鹅自然是什么都要一点。” “哦,原来是这样。” 王志环没少和食贩们打交道,已经轻车熟路,便道: “旁的我不敢说,但有一点我敢打包票。就是我院子里的鸡鸭鹅,肉质都是最上乘的。只因我们都喂他们上好的饲料,喝最清甜的泉水。自然,这价格也要比其他地方贵一些。” 哪个卖东西的东家不这样吹嘘自家的货物? 柳金枝没回应,只一笑,道:“东家,您先开个价让奴估量估量。” 王志环便伸出一个指头,笑道:“按照正常体型算,一只鸡四十文,一只鸭六十文,一只鹅一百二十文。要是买的多,我就给娘子抹些零头。就是不知道娘子想买多少?” 早在王志环开口说的时候,柳霄就已经在后面把成本到出售,再到净赚额都默默算了一遍。 虽然王志环定价贵,但经他们手做成吃食卖出,价格便上涨了一番,再除掉他们的人工费、成本费,平均下来也有薄利可赚。 就向柳金枝微微点了下头。 柳金枝虽然算数没有柳霄精准,但也能大约估个价,眉心便蹙了起来。 其实他们昨晚上能赚这么多,只不过是因为定价比别家稍贵一点,而食摊又是新开的,图新鲜的食客都会来尝尝。 别说柳家食摊,就是其他食摊也必然经历过一开业就客似云来的情况。 但一个食摊要长久的经营下去,看的还不是刚开业几天的营业额,而是季度销售额和年度销售额。 开业红火是常规,就看往后能不能在百姓当中打出口碑。 现代多少饭店,都是死在长期营业惨淡上面的。 而柳金枝并不能确定时间长了,尝过新鲜的食客还愿意为他们的高定价买单。 所以自然要先按照一般的市场价去估算利润,再用这个利润去扣除成本,各类花销一均摊,手头显然已经开始紧张,王志环所叫的价就变得高了。 “东家,我们也是小本生意,您一口价要这么高,我们着实承担不起。” “您瞧瞧,我们还是从杜小哥口中听说您这儿的禽畜养的极好,从不生病。” “东家您也是讲诚信的大方人,这才巴巴地跑来跟您谈生意。” 柳金枝试图跟王志环打感情牌,把价格谈下来。 “您就看在我们是诚心想要的份儿上,给我们一个诚意满满的价。” 柳金枝说话好听,人又漂亮。 美人在交谈方面总是能占些便宜的。 王志环笑着说:“娘子若诚心想要,那我每样再给娘子减五文钱。” 柳金枝还想再杀杀价,王志环赶忙抬手阻止:“五文已是最多,不能再砍了。” 看来美人也只能占到一点小便宜。 柳金枝摸了摸下巴,道:“东家,让我们再想想。” 就把柳霄和杜卫拉到一边嘀咕去了。 “确实有些贵了。”柳霄皱着眉,“阿姐,你怎么想?买还是不买?” “我舍不得银子。”柳金枝有些肉疼。 “但卤味儿卖的很好啊。”杜卫说。 柳金枝忍不住挠挠头,蹲下来冥思苦想。 正好她对着的是个鸡笼,母鸡的脖子一抖一抖地伸出来,豆绿般大小的眼睛瞅着柳金枝,跟她大眼瞪小眼。 柳金枝顺着母鸡一看,看见鸡屁股底下还坐了两颗蛋。 “嘶……” 一时灵光乍现,柳金枝左右一手一个,把柳霄和杜卫薅得和她一起蹲着,三个瞅着鸡笼里的母鸡孵蛋。 “你们说,我们买些母鸡、母鹅来自己孵蛋喂养可不可以?” 柳霄第一时间就是打算盘,道:“可以,成本低,前景好,还可以鸡生蛋,蛋生鸡,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但就是有一点不好,养的时间长,一时半会吃不了。” 柳金枝咬了咬嘴唇,又道:“那这样,我们分层次。先买一批成年鸡鸭做成吃食隔天卖,再买一批小鸡、小鸭喂养,最后买几只母鸡、母鸭去孵蛋。等到成年鸡鸭吃完了,小的就长起来了。小的吃完了,蛋也就孵出来了。” “好办法。”柳霄首先表示赞同,“家里有院子,可以扩充出来做养殖场。但是谁管呢?” “我来。”杜卫积极举手。 他们这几个人里,也就杜卫在养殖场做过一段时间短工,有些许经验。 “我喂过鸡鸭鹅,知道它们的习性,也知道他们生病了该怎么处理。”杜卫有信心,“我虽然不敢保证养的有多好,但能保证不会出大错。”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既然要省银子,就得大胆一些。 柳金枝当即拍板。 好!那就买小鸡小鸭,他们回家自己开农场! 第21章 柳金枝在王志环手中一共订购了四批小鸡、小鸭,由于装点需要时间,柳金枝就先要了一批成年鸡鸭回家。 不多,一批也就五六只。 又因为王志环看在他们是新手的份儿上,额外送了他们几个笼子,所以他们暂时不用烦恼为这批鸡鸭垒窝的事情。 但也只是暂时,等王志环那边装点完毕,小鸡、小鸭送来的时候,他们就有的忙了。 为了避免麻烦,他们最好是在时间充裕的情况下,提前在院子里把窝垒起来。 大概是柳金枝的高粱酒存钱罐起了激励人心的作用,一家人干劲十足,一听到需要垒窝,都不用柳金枝吩咐,主动分好了各人的活计。 柳金枝和月牙负责选址,再把积雪和杂草之类的东西清理出来,作为他们小小农场的起始点。 柳霄和杜卫是男子,力气大,则负责去外头拉砖头,先拉满三车堆在院子里,再一块块捡过来垒窝。 于是柳家门户大开,四个人在门首进进出出,忙的不亦乐乎。 一条胡同住着的人家大多是胳膊挤着胳膊,脚跟碰着脚跟,更别提是汴京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 柳家的热闹自然也引起了邻居的注意。 王婶子还有此前几个看着柳金枝长大的婶子,都走出来,倚在门首瞧新鲜。 不过看了一会儿,见柳金枝他们四个半大点的少男、少女拉砖头拉得满头大汗,腰酸背痛,几个婶子也主动撸起袖子,一起帮忙干起来。 “婶子,多谢你们了。”柳金枝累得直喘气。 这垒鸡窝比她做饭还累。 王婶子擦了一把汗,爽朗一笑,道:“嗐,这有什么?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咱们能帮肯定都来帮。不然叫我们干看着你们几个小孩子干活,我们心里哪里过得去?” 柳金枝忍不住笑了笑。 她过了今年的生辰就十七岁了,按照古代的年龄算,其实她这般大小的已经算是大姑娘,都可以去议亲说媒了。 只不过这几个婶子都是看着柳金枝从小长大的,所以在她们眼里,还是把柳金枝当小孩儿看,更别提比柳金枝更小的柳霄、杜卫和月牙了。 这应该就是独属于长辈们的“他还是个孩子,他能懂什么”滤镜了。 小半个时辰后,砖块全都搬完。 几个人累得头上冒热气,脸颊红扑扑的。 柳金枝招呼大家围拢在一起休息喝茶,又去屋里头端出来个不用的铁锅,扔进去几根粗粗的木头枝子烧起火来。 “来来来,大家伙互相把身上的碎雪打一打,再烤一烤,免得等会儿雪化进了衣裳里。”柳金枝说着,揪来月牙,将人从上到下一顿拍。 柳霄则和杜卫两个互相正面、反面拍雪。 几个婶子也相互帮忙。 没一会儿,柳家屋檐下的地面全是踩碎,或化尽了的雪屑。 期间几粒雪屑飞溅,一不小心摔进月牙的衣领里, 把个小姑娘冻的又笑又叫:“阿姐阿姐,快帮我掏出来,凉!凉!” 柳金枝笑着伸手刮了一下月牙的鼻子,道:“小鬼头,只管使唤你阿姐。就这么点雪,还没等阿姐把它掏出来,它自个儿就化了。” “可是真的很凉嘛,不然阿姐也试试。” 月牙语气撒娇,然后迈开小短腿哼哧哼哧地跑到外头雪地里,又重新捧了一手心雪回来,小心贴在柳金枝的手边让她感受温度。 柳霄皱着眉去抱月牙,一边蹲下,一边很是老成的说道:“月牙乖,别去闹阿姐,让阿姐休息一下。” 谁知他才蹲下来,月牙反手就将雪块往他领子里扣去。 冻得柳霄嚯的一下恨不得跳五尺高,尖叫道:“啊啊啊!快帮我掏出来!” 旁边的杜卫憋着笑,赶忙上前帮他抖衣裳。 月牙这么一下,倒是让柳霄失了稳重,平白多了些活泼的少年气。 第28章 在座的几个婶子见了,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正好此时天光正好,无风也无雨,枯枝立在雪中,冬风吹来,摇动枝桠,疏影浅落之间,柳家市井宅院一派欢声笑语。 王婶子啜了口热茶,舒服的把眼睛都眯了起来,笑道:“金枝,我看你们这样子,是想垒个鸡窝吧?” “是啊,外面买太贵,不如自己养,后面还要到一批小鸡、小鸭呢。”柳金枝笑着回答。 “欸,你既然要垒鸡窝,怎得不找你钱婶子帮忙?”王婶子笑着拉过一个胖乎乎妇人的手,“你还不知道吧?你钱婶子有一双巧手!当年她爹就是咱们胡同里头有名的工匠,手艺都传给了她呢。” 钱婶子长得白净,胖乎乎的,像个松软的馒头,声音也软软的,不好意思地说:“哪儿有你说的这么厉害?我其实也只会一点而已。只要金枝不嫌弃,我就来帮忙。” “婶子,我哪里敢嫌弃您?”柳金枝连忙接话,笑道,“您只管做,要什么材料就跟我说一声。到时候成了,我必然亲自备一桌酒席与您浇浇手。” 钱婶子的脾气也很软和,温温柔柔地说:“砖头是够了,但还差一些泥浆。” “这个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杜卫站出来,摩拳擦掌,“我知道哪儿有泥浆。” 柳霄道:“我跟你一块儿去吧,那泥浆可沉了。” 杜卫却摆摆手,颇有信心道:“我还是有把子力气的,一个人挑得动。” 说完一溜烟儿就往外跑,不多时,就拿扁担晃晃悠悠地挑了两桶泥浆回来。 咚—— 杜卫将泥浆摆在院子中,揉了揉发酸的肩膀,笑道:“齐备了,婶子,还要什么?” 钱婶子笑着摇摇头,细声细气地说:“这些就够了。” 然后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把袖子卷起来,当着众人的面走上前,对着泥浆桶比划了一下。 杜卫刚想让钱婶子退后,自己把泥浆桶挑过去。 却只见嚯一下! 钱婶子单手提起了一整桶满满当当的泥浆,十分轻松地走到清扫完毕的院子一角。 杜卫霎时间瞪圆了眼睛,柳金枝等人也满是震惊。 这个力气也太牛了吧! “钱婶子小时候常帮她爹扛石料,这力气大着咧!一巴掌下去,就是石墩子都得给她裂个口子出来。”王婶子笑着说,又打趣了一句,“要不她男人能有这么老实?成亲二十多年了,愣是不进瓦子一步。” 旁边的婶子笑着接话:“就是想去,也得掂量着自个儿的身子骨没有石墩子硬朗。” 言罢,几个妇人哈哈大笑。 千种万种御夫之道,确实都不如钱婶子这一巴掌来的牢靠。 柳金枝看向钱婶子。 她却只单手扛起数十块板砖,回以温柔一笑。 高,实在是高。 尔后,钱婶子帮忙打地基、码砖石、垒鸡窝,柳霄、杜卫两个男子就在一边打下手。 今日既然几位婶子来帮了忙,柳金枝就该做东家,治一桌酒席来与众位婶子浇手。 不过几个婶子既然都把柳金枝当晚辈看,自然也不会叫她一个人白忙活。 于是择菜的择菜,淘米的淘米,看火的看火,每个人都有事做,除了月牙,她年岁太小,还是只管吃比较好。 都说男人扎堆的地方,张口闭口便是国家大事,朝代历史,再不济,也要整点人文小说。 好在几位婶子都很是接地气,不聊这些,只谈些寻常街坊琐事。 “对了,你们知道吗?玉堂巷那边有间宅子租出去了,说是官宦人家的家眷要住进去。”王婶子甩着手上的水珠说。 “哟,什么时候搬来?” “不晓得,是位管家嬷嬷亲自出来办的,说是春闱快到了,府上的姑爷要带着他家小姐从秦淮回汴京应考。快的话……下个月月初就来了吧。” “难怪呢,为了考试,能从秦淮到汴京来。唉,也不知道这回咱们胡同能不能出个秀才。” “我看悬。我记着胡同口史家的小孙子三岁就会背诗了,但前年他满了十五去考试,还不是什么都没捞到?听说在家哭了一天。” “马行街牛五郎也是没考上,都考了快十五年了。他家里人说今年要是再考不上,就别考了,留着银子做点小生意算了。” “诶,对了,金枝。”王婶子将目光转向柳金枝,“你家霄哥儿今年考吗?” 柳金枝一愣,道:“春闱?” “是啊。”王婶子择了一把菜,“霄哥儿是我看着长大的,人很聪明,记性又好。当年你爹娘就想供他去科考,只是读了几年,你爹娘就没了。” “后面他跟着你那个黑心娘舅,你娘舅不许他念书,说糟蹋银子,只把人拴在家里头帮铺子切药材、晒药材,当小奴使。” “但我知道,霄哥儿心里一直没忘读书这事儿。好几次我去私塾接我家孙儿回来,都能瞧见霄哥儿一个人在私塾外头踮着脚偷看,可又不敢进去。就蹲在外头柳树下,用树枝练字。” “唉,那时候苦的很嘞!” “好在你现在回来了,也把霄哥儿接到身边养着,那你还继续供他不?” 柳金枝心里顿时揪了一下。 她知道柳霄和月牙在邓山身边过了许多苦日子,但再听到旁人讲起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为他们感到酸楚。 便道:“我回头就去问问他。” 柳霄聪明,精通算术,记性又不差,说不定将来真的能博个功名回来。 可饶是柳金枝愿意砸锅卖铁送柳霄去念书,还是得面对两大难题。 第一是现在食摊的生意刚刚起步,却钱又缺人手,若是柳霄一下子离开,她怕是忙不过来。 生意若出了问题,后面柳霄即使入了学,束脩也是难以为继。 第二是名师难请。 古代请老师是很难的,毕竟有真学问的大儒可遇不可求,而能把手下弟子教成材的大儒就更少了。 对于自己这个弟弟,柳金枝自然是想为他请个最好的老师。 若是有个靠谱的人推荐就好了…… 忽然间,柳金枝想到了项志轩。 第22章 钱婶子动手能力强,不过一个上午,就把鸡窝垒出了一个具体的形状,再盖个顶就可以完工。 柳金枝高兴地在院子里摆了个大桌,众人围着一块吃吃笑笑。 席间,柳金枝就悄悄拉着柳霄到一边。 “霄哥儿,自我回来之后,咱们一家都在忙活生计,我却没问过你课业上的事情,是我这个做阿姐的疏忽了。”柳金枝歉声说。 柳霄抿了抿唇,小心问道:“阿姐,你想说什么?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吗?” “王婶子说她曾经在私塾外头见过你。”柳金枝顾及少年的自尊心,并没有说明了,只摸了摸他的头,“你若是还想去念书,继续考科举,阿姐供你。” 柳霄一怔。 他承认,在那些被逼无奈的日子里,他蹲在柳树下,听着私塾里传来的朗朗读书声,看着私塾中那些摇头念书的学子,心中羡慕、嫉妒、委屈又难过。 明明他与私塾大门只有一步之遥,却苦于缺少束脩,让简单的一步都成为他不可逾越的天堑。 他的所有眼泪和痛苦,无法与年仅两岁的月牙诉说,只能全部咽在肚子里。 白天在被邓山鞭打斥骂的时候,他甚至没由来的恨起了柳金枝。 恨柳金枝为什么不肯带他和月牙走。 但回到药材铺,缩在那方狭窄冰冷又闷不透气的楼梯下隔间,小心哄着饿极了,而哭闹不止的月牙睡觉时,他才明白,其实他恨的不是柳金枝没带走他,而是恨他委屈难过的时候,没有一个温暖的怀抱能暂时圈住他。 他思念柳金枝,思念那个能对他温柔微笑的阿姐。 只是思念太痛苦,他才以为那是恨。 此时感受着头顶传来的温热,柳霄终于没能忍住,红着眼圈说:“想,阿姐,我一直都好想。” 可是不等柳金枝回答,他又擦着眼眶,自己反驳了自己:“不过我现在不想了。” “你别骗我,是不是又想给阿姐省钱?”柳金枝看着柳霄的眼睛。 自从上次柳霄想省钱,而拒绝她买冬衣,打算硬生生扛过整个冬天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是个肯委屈自己的孩子。 这样的性格会使得柳霄隐瞒自己的欲望,将所有需求都退让到他人之后。 如果没有一个懂他的人,这孩子怕是还要受不少委屈。 果然,柳金枝说破柳霄的想法后,柳霄抿了抿唇,低声说:“能省一点是一点,家里本来就不富裕。” “但咱们现在不正在存钱吗?阿姐又年轻,还怕赚不到你的束脩?” 柳金枝对柳霄伸出手,十分认真地说:“霄哥儿,吃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你不需要再牺牲自己。跟阿姐拉钩盖章,等阿姐攒够五两银子,无论我们的食摊怎样,你都去重新念书,好吗?” 第29章 柳霄犹豫着没动手。 柳金枝干脆直接拉过他的手,强硬盖章,随后站起身笑道:“你说过的,阿姐只要不再离开你们,你就信我,什么都听我的。所以这一回,阿姐就替你做主了。” 冬日暖阳撒在柳金枝的脸上,柔和了她的脸部线条,仿佛给她镀上了一层金光。 而她的手还拉着柳霄的手。 柳霄从一开始的松怔,到缓慢而坚定地反握住她的手。 “其实……阿姐就算再离开了,我也会听阿姐的。” “因为阿姐永远都是我的阿姐。” 柳霄抱住了她,神情满足而平和。 就好似当初跟在柳金枝屁股后头,阿姐阿姐叫个不停的孩子,现在重新回来了。 冬风轻拂,枝影摇晃,金乌西移,将每个人的影子向东拉长。 鸡窝封好了顶,钱婶子谢绝了柳金枝递来的铜子,与来柳家门首唤她归家的丈夫一同离去。 王婶子与其他两位婶子也起身告辞。 时间不早,她们也该回家预备一家人的晡食了。 小院子里一下子空落起来,只剩一桌子残羹冷炙。 一家三口与杜卫一同收拾。 月牙还小,以前有柳霄护着,现在又有柳金枝在身边,因此还未失孩童的天真本色。 洗着洗着碗碟,便忍不住玩起水来,将手腕处的衣袖都弄湿了。 杜卫见状,放下手中扫把走过去,先把月牙抱起来放在一边,替她细细地挽起腕上衣袖,才转过身帮她把碗洗了。 “谢谢杜哥哥!” 月牙笑着,小心从自己怀里取出一方小帕子,打开,里头躺着两块甜糕。 “呐,这是甜糕,我请杜哥哥吃。” 月牙掰下一块儿碎甜糕,踮着脚喂给杜卫。 杜卫连忙张口去接,不好意思地笑说:“谢谢月牙,糕很好吃。” 月牙嘻嘻一笑,就蹲在盆边接杜卫手中洗干净的盘子,一双笑眼亮晶晶的,像是春日里的新月。 家中多了一个少年,月牙就像多了一个哥哥一样。 柳金枝笑着收回视线,转身走到膳房,撸起袖子,操起菜刀。 好,为了她开大酒楼的梦想,为了霄哥儿能有束脩科考。 努力做菜! 卤狮头鹅、卤鸡、卤鸭,再来一盆白菜猪肉馅儿,一盆野山蕈冬笋馅儿……还有馉饳、馄饨、菜包、醒好的面团。 在确认过锅碗瓢盆、燎子、炉子以及各类调料瓶都齐全后,柳金枝把这些东西绑在驴车上,叫上弟妹还有杜卫,一块儿出发去了夜市。 汴京城的繁华夜市从晚上六点就开始了。 柳金枝到时,旁边卖焦碱水锥的胖婶子已经现做了好几个,卖杂嚼的清瘦男人也早早摆上了卖品,开始吆喝食客。 柳家也不敢耽误,连忙把东西都摆出来。 月牙照旧站在食摊前高声吆喝:“看一看咯,看一看咯,柳氏食摊的卤味又上新咯!” 前一天晚上没买到卤味的食客们,听到吆喝声后,很快就围了过来。 不过因为夜市还没到最高潮时,这些客人也不多,零星两三个,零零散散坐了两桌。 杜卫看生意不忙,就挑着食篮道:“东家阿姐,昨个儿我送了粥去,那两位娘子说他家大姐用膳很慢,叫我今天再去拿砂锅。我现在就去吧。” 就是城北钦天监司正一家。 柳金枝本来还在想,那位大姐喜不喜欢她做的老菜脯砂锅粥? 若是不喜欢,杜卫这一去不是要挨一顿臭骂? 也就嘱咐道:“去吧,但说话要小心些,他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若是见他们脸色不对,你就赶紧避开,不要与他家起口角冲突。” “我晓得的。”杜卫一笑,“他家若是骂我,我就当没听到。耳边吹过一阵臭风,熏一熏就过去了。” 柳金枝见杜卫机灵,也就安心让他去了。 剩下的柳霄补上杜卫的位置,帮着月牙一起收拾碗碟。 等到月亮高悬的时候,夜色深沉,夜市也迎来了人潮汹涌的时刻。 一波又一波的食客涌向柳氏食摊,要馄饨的,要蝌蚪粉的,要卤味的,各自要求都有。 柳金枝三人忙活不开,脚不沾地,好几次都险些撞在一起。 可这时还不见杜卫回来。 柳金枝擦了把汗,一边应付食客,一边又时不时往远处观望。 “柳娘子,你瞧什么呢?”一位食客笑道,“给我盛碗蝌蚪粉吧。” 柳金枝只好收回视线,道:“好嘞,您稍等。” 手脚利落地把面糊压出来,淋上料汁递给食客,耳边却又传来一声:“柳娘子,我有一桩生意要与你做。” 柳金枝还以为又是哪位食客要吃食,口中连连答应“好说好说”,一面抬起头来。 只见面前站着的却是昨个儿夜市里见到过的傲气少女,旁边正站着抱起砂锅的杜卫。 柳金枝疑惑道:“这是?” 今日再见,比起昨日,少女的态度好了不少,先是对着柳金枝款款一福身,眉眼带笑,道:“柳娘子,昨个儿我家大姐用了你煲的粥,说吃着甚是爽利。正巧昨夜我家夫人来看望大姐,也陪着用了些,也觉得娘子手艺绝佳。大姐一时高兴,就向夫人求了个恩典。” “什么恩典?” 少女递过来一封请柬。 柳金枝一边拆开细看,一边听少女说: “我家老太爷是庚戌年生人,到今年二月初正好做六十大寿。” “老爷的意思是想要大办一场,为邻里街坊做三天三夜流水席。家里头在做一场宴席,只请亲近好友。” “这做流水席的膳工,府上已经找到了人选,家中宴席却还不知选谁好。夫人本想去请几家酒楼的掌勺膳工,但我家大姐向夫人求了恩典,想请娘子您去主持四司六局。” “夫人向来最疼大姐,也就答应下来。又知道娘子手边还有个食摊,停工来府 内帮忙一天也有损失。” “所以夫人愿意在聘请膳工的基础薪资上,再给您加两钱,以做弥补之费。” 基础薪资,还额外加两钱?! 被一笔大订单猛然砸在头上,柳金枝还有些发懵,转过头问柳霄,道:“霄哥儿,你知道主持四司六局一日的工费是多少吗?” 柳霄回过神来,连忙操起算盘。 片刻后,他缓缓道:“至少十贯。” 一贯,一千文。 十贯的话…… 柳金枝两眼发亮,难掩兴奋:“霄哥儿,你可以科举啦!” 第23章 四司六局的承办者被宋朝人尊称为“局长”。 虽然放到现代来说,所谓“局长”可能就是村庄里头,带着一整套炊具物什,去承包人家红白宴席的大厨子,只管做菜,其余不论。 但是在宋朝,“局长”能发挥很大的作用。 宋朝的四司六局单拎出来能够成立一整个行业。 而只管行业之下,这六局又可以细分为“果子局”,即专门承包宴席上的果盘。“蜜饯局”,即专门承包宴席上的蜜饯。“菜蔬局”,专门承办荤素大菜。 “油烛局”就是专管晚上宴席的照明,和冬日宴席的取暖。“香药局”则是专管收拾香炉,和为喝酒喝过头的客人提供醒酒药。 另外管插画、挂画以及擦桌子、抹板凳等清洁和装饰工作的被称为“排办局”。 六局之外就是四司:厨司、茶酒司、账设司和台盘司。 只通过名称,也能大概猜出这几司分管什么。 一般来说,四司六局都是宫里头才能用得上的。 但宋朝士大夫阶级格外受优待,再加上宋朝很乐意给文人补贴,所以到了宋朝后期,只要是能出得起价钱的人家,都可以在家中摆起四司六局。 有了这些人的帮忙,主家确实能减少许多承办宴席的麻烦。 只不过经过百年光阴过迁,到了现代,四司六局的习俗被人逐渐简化,以至于遗忘。 现在还能存留的,大概就是承办后厨配菜和烹饪事宜的“厨司”,以及现代农村红白宴席里头最常见的,管请客送客,登记亲友人情往来,和点歌台人情的“茶酒司”了。 值得一提的是,这四司六局,每一司,每一局,都各有一个主持人,并非是一人统筹管理全部。 柳霄所说的“至少十贯钱”,其实也是这整个四司六局共同分摊下来的钱。 就是钦天监司正是个肥差,家里人出手阔绰些,又想大操大办,摆大排场,所以请四司六局的银子能出到二十贯。 平分到这十个主持人身上,就是每个两贯钱,也就是两千文。 但柳金枝已经满足了。 要知道宋朝的县令一年的俸禄也才十贯呐。 于是立马答应下来,又与少女确定了具体过府的时候,即是一月末,二月初。 司**上先付定金,大寿做完再付剩下的一半。 第30章 柳金枝忙不迭地点头答应,态度恭敬有礼地送走了少女。 柳霄、月牙和杜卫三个,也都跟着有样学样地对着少女行礼。 等到少女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了,几个人才互相对视一眼,嘴角再也压抑不住地笑作一团。 旁边的食贩们自然也听见了这一喜事,除却嫉妒、羡慕,剩下的便全是恭喜: “恭喜恭喜,娘子这回可是接了笔大生意。” “娘子好手艺,这生意怕是要越做越红火了。” “司正家的局长,说出去便是金字招牌啊。” …… 御街上的食摊本就是一个挨着一个,柳氏食摊接了“司正家四司六局的邀请”一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的众人皆知。 连街对面的蔡老都知晓了,还特意走过街来与柳金枝贺喜,并且又给了柳金枝一个红封。 柳金枝连忙推辞,道:“蔡老,这可使不得。” “娘子收下吧。这红封一是祝贺娘子生意红火,二是谢谢娘子那天做的一尾鱼,解了老朽的难。”蔡老笑道。 柳金枝道:“我虽为蔡老做了鱼,可您也早就谢过了,怎得又封红利给我?” “我早该跟娘子说的,却因为这两日生意忙,一直没来得及开口。” 蔡老笑道:“柴相公的夫人十分爱娘子做的鱼,她孕中一直不思饮食,那天倒是破例多吃了半碗红梗米。柴相公一时高兴,就封了一钱银子给我。按理说,应有一半是娘子的,我这便封来了。” 想来这位柴相公是格外疼爱夫人了,就连夫人多吃了半碗米都高兴成这样。 柳金枝就把红封收下,福身笑道:“那我就不推辞了。” 了了心事,蔡老才回了饭馆。 一钱银子的一半便是五十文,加上今日做夜市赚得的钱,竟然五百文有余。 一家人回家之后,照旧排除下一月的成本,将净赚所得尽数放入了高粱酒坛子中。 柳霄见一日夜市下来赚的不少,就道:“阿姐,不如你教我做些简易菜式吧。等阿姐去司正家里主持四司六局,我就可以帮阿姐看摊子了。” 能多赚一点是一点,谁能嫌银子多呢? 其实柳金枝的想法与柳霄不谋而合。 毕竟现在才一月中旬,离约定的二月初还有半月时间有余,柳霄又不笨,努力学的话,蝌蚪粉、馄饨、馉饳一类的吃食肯定能学会。 也就欣然答应:“好。” 于是半月内,一家人就在安安分分做夜市,勤勤恳恳学手艺的时光中度过了。 直到约定那天,司**派了一位丫头来接引柳金枝进府。 都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今天好歹是要外出见大客户,穿着不可再像以前做夜市一样随意。 于是柳金枝在衣箱中翻找一通,翻出来一件以往在秦淮时,原主省吃俭用买下的衣着,小心地穿在身上。 上衣穿的是天青色折枝芙蓉花罗上襦,外搭一件茜红色素绢衬衣,套一条茜红色印花纱百迭裙,外头再批一件白色印花纱披帛。 将一头如瀑青丝松松挽起,于顶上结成一个双髻。因为没有多余的首饰,发髻上就只插了一根素木簪子。 却因为柳金枝容貌清丽温婉,倒显出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感。 叫月牙几个都看得愣住了。 柳霄回过神来,有些遗憾道:“若阿姐也能戴上那些金钗银簪珠玉步摇,就算是天下的仙女下凡也比不过阿姐的颜色。” 但是现在那头青丝上插着的,仅仅是一根木簪子。 就是平民人家都有两支银首饰呢。 阿姐却没有。 柳霄眼神中划过一丝心疼。 柳金枝却笑道:“我的天爷啊,今日只是去人家司**才穿的讲究些,若叫我日日这般穿着,炒菜剁肉时几多不方便,可要累煞人了。” 正说着,司**来的小丫头探头进来问:“柳娘子可好了?莫误了好时辰。” “诶,好了,走吧。” 柳金枝应了声,告别弟妹并杜卫三人,随着小丫头坐着驴车往城北司**去了。 都说城南贱而城北贵。 司**坐落在城南,就足可见其底蕴之厚。 更别提柳金枝到时,抬眸一看,就见一座恢宏宅院静静矗立在街道旁,门口两个硕大威武的石狮子瞪圆了眼睛,气势不凡。 那朱红色镶嵌九派金珠的木质大门前,分左右站立着两名门童,每个都眼观鼻,鼻观心,谨慎的紧。 但此处大门紧闭,只有一处侧门开着。 只要是有人往来,都是从侧门进出。 柳金枝和小丫头也是从侧门进。 小丫头在前头引路,走过几条回廊,又拐过几处假山,经过一座冰雪初融的庭院,才到了司**的后院。 而此时,后院已经站了九位中年男女。 男的皆是穿一身或浅灰,或白,或浅蓝的棉布襽杉,头戴一顶黑纱东坡帽,脚蹬长靴。 女的则和柳金枝一般打扮,只是都是梳作妇人发髻,戴有竹编刷漆的轻巧团冠,发髻间或插戴有玉梳,和珍珠点缀的发饰。 比起柳金枝的朴素和年轻,这些人倒更像是富贵人家请来主持大局的局长、司长。 因此,当柳金枝在人群中站定时,身 上顿时落了不少目光。 有个中年刻薄妇人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哪有年轻娘子来做膳的?还生的如此艳丽,怕不是与这主家有些首尾吧。” 旁边立即有人拉她,小声道:“钱娘子慎言,听说这位娘子是司正家的大姐亲自保举的。再怎么说,人家清清白白的大姐怎得都不会做牵头,当马百六。” 钱娘子一听,居然还是个上头有关系的,顿时闭了嘴。 柳金枝顿时仰首挺胸,把个底气表现的更足。 她也算是有大人物保举的。 上头有人! 这气势不能输。 柳金枝清咳两声,端端正正对着最前头的一个嬷嬷福身,字正腔圆道:“奴唤柳金枝,是厨司司长。” 嬷嬷见她不卑不亢,笑着点点头,道:“最后一位柳娘子也来了,咱们这四司六局也就齐了。” 尔后一挥手,自有十个小丫头捧着一册单子递给每个局长、司长。 茶酒司拿到的单子是司**夫人拟定的,要邀请过府一叙的宾客名单。 排办局拿到的单子是司**府内,大小摆件、挂画、花瓶等等摆件的名册。 柳金枝作为厨司司长,拿到的自然是司**夫人拟定的菜单,以及府内众人和过府宾客们的忌口。 她只是展开来粗略看了一眼,就被上头密密麻麻的小字给震的头皮发麻。 简直是条条框框,事无巨细。 最细致的,甚至能精准到某一位大人喜好的是中辣,还是特辣。 难怪做四司六局赚钱多,原来都是辛苦钱啊。 “诸位都是夫人定下请来的局长、司长,专负责咱们府内寿宴的筹办。有些个是早年来做过的,还有些个是头一回,所以老奴这会子就多说两句。” “如今咱们府里头管事的是夫人,她爱奢华,所以你们办事都不要存心省钱。就比如排办局的,都挑拣些富贵的摆件出来待客,不够的就支了银子去买,万不可拣些次货出来,丢了司**的脸。” “又说厨司也是一样,无论什么菜,食材都要挑拣又贵又好的来。银子不够了,同样来支取。只要将菜做的漂亮,就是花上十几二十贯也不打紧。” 又抬手叫出来五六十个丫头。 “这六十个丫头分做十班,供各位局长、司长们支使。若她们有和你们顶了嘴的、偷了懒的,你们也别管她们是有脸的,还是没脸的,一律告诉老奴,老奴按规矩清白处置。” 这个嬷嬷训话的时候,整个后院里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可见这个嬷嬷平日里积威甚重。 柳金枝耐心听完后,才抬头去看被分配给她的六个丫头。 从十岁到十六岁的都有。 但是年纪太小的,柳金枝也不能指望她干什么重活。 便又将这六个丫头分作三班。 指着十岁的两个小丫头说:“你们两个专管洗菜,摘菜,其他的不用管。” 指着十六岁的两个丫头说:“你们两个专管拨弄柴火、挑水,其他的不用管。” 还剩下两个十四五岁的丫头,柳金枝问道:“你们两个谁识字?” 这两个丫头对视一眼。 其中一个眼睛圆圆,脸蛋红红,尚未褪去青涩婴儿肥的丫头怯怯举起手,道:“回娘子的话,奴识得几个字,是奴阿爹教的。” “你叫什么名字?” “奴姓花,叫花吉团。” 柳金枝一笑,点了花吉团过来,道:“好,那你就专门负责帮我核对菜单,每端出去一盘菜,你就在单子上画个圈。” 花吉团乖巧点头。 而剩余的那个丫头,自然就是来回端菜和跑腿传话的。 第31章 其余的局长、司长也给丫头们细分了活计。 万事俱备。 嬷嬷道:“今个儿下午宾客们就要过府开席,现在该是诸位忙活的时候了!” 第24章 时间紧,任务重。 众人几乎是立即分散。 柳金枝带着花吉团等六个丫头直奔膳房。 比起柳家旧宅的膳房,司**的膳房又大又整洁又气派,光是灶台就开了四五个,各种厨具还细分小锅、大锅,砂锅、铁锅……简直要叫人挑花眼。 柳金枝挑了口双耳铁锅架在灶台上,菜蔬局的局长就带着两个身形魁梧的粗使婆子,挑着两三担菜蔬,并一水盆的鲜鱼,和各类鲜肉走了过来。 “柳娘子,这是我菜蔬局今日送的第一拨菜,请过目。”菜蔬局局长福身道。 柳金枝连忙上前清点。 确认无误之后,双方交接对账,签字画押。 柳金枝转过头对专管洗菜、摘菜的两个丫头吩咐道:“快去将这些菜蔬洗了,再去挑两口青花瓷底的亮堂盘子。” 她第一道菜要做的是“皮冻水晶脍”。 这道菜可谓是宋朝腊月份的必备菜品,无论是高门大户,还是平民百姓,都对此。 然而水晶脍到底是什么? 是水晶吗? 不是。 它是一种如水晶般晶莹剔透的菜肴。 做法不算难,可就是极其耗费功夫。 柳金枝在菜蔬局送来的一众菜品之中挑挑拣拣,挑出来一块儿品相上好、新鲜肥美的猪肉。 “水开了没?”柳金枝问。 专管烧火的丫头道:“回娘子的话,已经滚了。” 柳金枝点点头,将猪肉简单洗净血水后,放到滚水里泡透。 沸腾的开水将猪肉整个吞没,尚带有一两丝血色的肥肉由鲜嫩模样逐渐褪色,表面的猪皮朝两头翘起,似是卷了起来。 眼瞧着时候差不多了,柳金枝拿过铁笊篱将猪肉捞起来,反扣放于砧板上。 热气蒸腾之下,一股浓厚的,略带臊气的猪味儿扑鼻而来,间或夹杂着的还有一股未掺杂任何调料,原汁原味的熟肉香气。 这种肉被称之为白肉。 有口味独特的食客就好这一口,不加盐以及任何调料,单单用白水煮熟就能吃。 不过柳金枝煮这猪肉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脱毛。 猪毛难脱,特别是哪些小细毛,在生肉状态下更是难刮。 所以有经验的膳工都会选择把猪肉煮熟,沸水浇灌之下,这些细小猪毛就变得稀软易脱落。 柳金枝拿剔骨刀利落下手,将细毛脱了个干净。 再片掉肉身上多余的肥膘,将其切成长条,放到加满凉清水的盆里浸泡。 “端两个蒸笼来。”柳金枝招呼两个跑腿的丫头。 那两个丫头生的手大脚大,干活十分利落,不一会儿就从膳房里头翻找出一只三层加盖的大蒸笼,两人合力架在了喷火似的燃烧的灶眼上。 柳金枝取下盖子,将水盆放入蒸笼的最上头。 这一步就是要借助滚烫的蒸汽把猪肉蒸到化掉。 但要想达到这个效果,即使是放在最顶层,也需要足足一个时辰。 在这个过程中,柳金枝让一个管火丫头看着火,自己去库房里头翻出了条干净纱布,以及各色调料一麻袋,都提到膳房来。 宋朝人做鱼冻是很有一手的,他们在将肉蒸化之后,可以通过撇去脂肪的多少,来控制皮冻水晶脍的透明程度。 脂肪撇的越多,水晶脍就越晶莹剔透。 如果想要追求如水晶般毫无杂质的透亮模样,就将脂肪全部撇去。 若把一道水晶脍做到极致,据说可以媲美稀世水晶,光泽万丈,莹润无比,好似涎玉沫珠。 当然,这只是古人的夸张说法。 柳金枝在钻研宋代美食食谱之后,认为如果水晶脍能做到如素海蜇皮一般剔透明亮,就已经能算最好的水晶脍了。 在反复往锅中加了三道水后,一个时辰已过。 两个烧火丫头把蒸笼盖子打开,合力搬出水盆。 那水盆已经被蒸的滚烫无比,甫一拿出,就在春寒料峭时节吞吐着大量白色滚烟蒸汽,模糊人的视线。 一众丫头赶忙拿手去扇。 拨开浓雾,方才见水盆里头的猪皮大部分都已化尽,成了半清不浑的肉汤,还剩下一些怎么也蒸不化的老皮,尚且或浮或沉埋在肉汤之中。 柳金枝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网孔细密小巧的铁笊篱,将这些老皮碎肉全部捞出来扔掉。 再将整水盆的肉汤端起来,倾 倒入第三口灶眼上架着的铁锅当中。 这回就不用大火烹煮了,只需小火慢炖。 一边炖,一边再用小铁笊篱将时不时顺着滚烫水泡冒出头的杂质捞出、扔掉。 如此重复这个过程大约半个时辰,就可以停火。 这时候肉汤虽然彻底没有了杂质,可依旧浑浊。 于是柳金枝让那两个烧火丫头连同自己一起端起铁锅,将锅内肉汤倒入早就布置好的细纱布中过滤。 过滤过的汤汁顺着细纱布流入洗干净的水盆中。 等到铁锅内的最后一滴肉汤也倒完,白净的纱布上已经停留了一层看起来肉渣不像肉渣,黏黏腻腻的褐色肉泥状的东西。 这些就是被过滤掉的猪肉脂肪。 水盆里的肉汤已经变的干净清澈了。 这时候,柳金枝叫丫头把她要的,一口青花瓷底的亮堂瓷盘拿过来,将水盆里的肉汤倒入瓷盘之中,任由它自然冷却。 若是天气稍微暖和的时候,这般冷却时间差不多要半日。 但现下春寒料峭,正是凛冬将去未去之时,这皮冻的冷却速度更快,只消得一两个时辰,就已经冻成了形。 像一块倒扣于盘上的凉粉。 有好奇的丫头蹲下来从这皮冻的左边往右边看,却发现她的视线可以轻而易举的穿过皮冻,看清对面事物,不由面露惊奇之色。 果真是玲珑剔透,如珠如琉璃。 其实此时皮冻水晶脍还没完全做好,还差最后一步—— 由柳金枝这个司长亲自操刀,将这块皮冻切片摆盘。 可千万不要小瞧了这一步,因为这是对膳工刀法的极大考验。 若是切得厚了,淋上料汁时就无法入味。 若是切得薄了,食客用筷子一夹就散,无法入口,既影响口感,又影响卖相。 柳金枝甩了甩手腕,放松了一下,才谨慎地操起刀,对着皮冻切去。 一片、两片、三片…… 柳金枝的手稳的不可思议,以至片下来的每一片切片,都恍若水晶一般静静躺在盘中。 府内虽宴请的客人不多,但也有十桌。 因此,柳金枝需要切出十盘皮冻水晶脍出来,而且最好是大小、薄厚都无甚差别。 但这怎么可能做到? 只是柳金枝从容沉稳,好似胸有成竹,这般自信感染了其他人,叫膳房里的丫头们,送菜来的伙计们,都不由屏住呼吸,紧紧盯着柳金枝的动作。 当最后一刀落下,柳金枝的手腕极富技巧性地一抖,将一片薄厚均匀的水晶脍飘然送入盘中。 十盘水晶脍切好,形状、大小、薄厚几乎一模一样! 在场众人不禁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柳娘子真神了!” 但是柳金枝依旧稳住表情,将食盐、米醋、芥末和花椒油伴在一同精心调制,淋在这十盘一模一样的水晶脍上。 当料汁缓缓渗透进水晶脍身的时候,柳金枝又从菜篮中寻出几朵青葱香菜,掐来叶尖,点缀似地摆放在每盘水晶脍的最上头。 青翠欲滴的颜色、晶莹剔透的水晶脍身,再映衬着盘底的青白花瓷,以及亮晶晶的料汁。 这皮冻水晶脍简直看的人食指大动。 思及离下午的宴席还有一段时间,柳金枝叫来两个小丫头,将这十盘水晶脍端起来,暂时放在院子里的雪堆上去。 因为水晶脍虽然华丽精致,却不好保存,温度一高就容易融化。 为了让宴席上的所有食客都吃到最新鲜的水晶脍,柳金枝不得不利用现在的天气,让这个天然的大冰箱帮忙冻住水晶脍的鲜味儿。 柳金枝露了这一手,那些丫头们个个佩服又敬畏,像是端珍宝一样,将这十只青花瓷盘子端去了院子里。 十个人成一行,鱼游入海般成一条直线出了膳房门。 却不想这般景象正好叫几位远从游廊下走来的郎君瞧见。 其中一位穿墨青长袍,外批玄色大氅,眉眼俊美的男子笑道:“李兄,你家做膳倒是有趣儿,怎得把这些盘子都摆在院子里?我从未见过。” 被唤作李兄的人耐心解释道:“长姐近段时间饮食不振,只爱一位膳工娘子的手艺,因此求了母亲让她入府做厨司。那位娘子从民间来,想必是有些我们不知道的手艺。” 第32章 “原来是这样。”柴靖略略点头,“民间确实有诸多高手,我夫人孕期不思饮食,却独独爱吃一处民间饭馆的鱼。” 又扭头看向身边一位金质玉相般的年轻郎君,“霁景,不如咱们在宴席散后再去那蔡氏饭馆一趟吧,你阿姐近日来又想着吃鱼了。” 傅霁景点点头。 李兄则道:“往日二郎埋头苦读,整月都不见得出门一步。怎得如今春闱临近,反倒肯出门了?” 傅霁景温和笑道:“苦读不过是为了将书本读透,一切条理烂熟于心。如今春闱临近,人心躁动,再埋头苦读反而无益。不如趁着末冬景色出门行走,权当舒展心胸,说不定更好。” “确是这么个道理。”李兄笑着拱手,“往日老师总赞二郎的文章‘文质无双,风骨凛然’,尔今二郎又不急不躁,从容雅致。若我不提前预祝二郎榜上有名,一举夺魁,倒显得我有眼无珠了。” 这话打趣味儿甚浓,几人都是一笑。 傅霁景笑意克制轻微,眉眼温和。 只是余光之下,他却瞥见有一抹熟悉的影子一闪而过。 下意识抬起眼眸瞧去。 只见一少女低头钻出膳房,身姿纤细窈窕,眉眼清丽动人,一双眼眸清亮有神,红扑扑的两颊,显得无比鲜活生动,好似生机盎然,气血满满。 “你等下!”少女嗓音脆生生的,带着嗔意,“我要的八个厚胎黑釉素瓷碗碟怎得还不拿来?” 第25章 被柳金枝问到的丫头赶忙道:“回娘子的话,台盘司的司长娘子说,有几位好茶的宾客已经过府坐下了。府上但凡一些好的厚胎黑釉素瓷碗碟,都被台盘司的呈上去,供这几位宾客斗茶去了。” 都说唐人煮茶,宋人点茶,今人冲茶。 宋朝人对点茶的热爱绝不逊于对美食的喜欢。 茶、茶碗、点茶师傅。 都有很高的要求。 今人大多喜欢一些胎薄、釉白、半透明的浅口小茶碗,觉得更显风雅。 但宋人偏偏爱一类从建州窑出产的胎厚、釉黑、造型古朴,看起来十分笨重的高口茶碗。 因为这类茶碗耐高温、导热满,特别适合点茶。 而且宋朝最好的茶汤都是乳白色,用黑釉碗,才更能显出茶汤的乳白,也更能凸显点茶师傅手艺的高超。 可是柳金枝接下来要做的这道“八味珍馐”,也要用到黑釉碗。 这下可糟了。 柳金枝挠挠头,正想亲自去与管家嬷嬷商量,支一笔银子去外头临时买八个黑釉碗回来,一扭头,却见一名眉眼俊逸温和的年轻郎君站在廊下,正拢袖而立,浅笑晏晏地瞧着她。 “傅、傅……恩人?”柳金枝磕巴了一下。 她倒是没想到居然能在司**的宴席上看见傅霁景。 但转念一想,傅霁景身份贵重,能出现在这里也不奇怪。 傅霁景对柳金枝叉手一拜,歉意道:“吓到柳娘子了,是在下唐突。” 柳金枝摆摆手,觉得傅霁景好似客气的有些过分。 “唔……”傅霁景沉吟了一下,慢吞吞地开口,“上次在船上得蒙娘子做了半个月的吃食,却未能当面致谢,还望娘子莫要见怪。” 柳金枝颇为尴尬地笑笑。 心想这都是上上个月的事儿了,傅霁景倒不必记得这样清楚。 而且这半个月她做菜用的是傅霁景的食材,最后还得了傅霁景三两银子,怎么算,都不能说是傅霁景失礼吧。 便道:“傅恩人当真不用这样客气,我也只是报恩。” 她现下一门心思担忧 着那八个碗碟呢,倒没有时间和傅霁景在这里搞这套‘你谢我,我谢你’的繁文缛节。 也就快速开口:“恩人,膳房油烟很重,会熏到你的,不如往前堂去,哪儿雅致,是恩人该去的去处。” 毕竟他俩身份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站在一起聊久了不合规矩,也对柳金枝不太好。 柳金枝对傅霁景福身一礼,转身便走。 这般毫不犹豫,怕是不一会儿就要像那天一样没影了。 傅霁景不由抿了抿唇瓣,缓缓道:“……其实,我手中就有一套厚胎黑釉碗碟。” 柳金枝:??? 虽然现在去找管家嬷嬷支银子买也来得及,但买哪儿有顺手快? 柳金枝果断道:“多谢恩人,请问碗碟在何处?” 傅霁景对一名家仆耳语几句,不一会儿,杏安就将成套的碗碟送来了。 见是这碗碟是要给柳金枝的,杏安喜得就快跳起来了。 不仅叉手见礼,还殷勤地要把碗碟送进膳房里去。 笑道:“柳姐姐,许久不见了。想必是食摊生意不错,这会儿都是司**的厨司了。” 对于杏安,柳金枝倒敢说话一些,笑道:“还要多亏了杏安小哥给我介绍了应天爵,等我忙完这一阵,请小哥到我食摊上去吃夜市。”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膳房,傅霁景犹豫了一会儿,却也跟着进去了。 杏安问道:“柳姐姐,你做什么好吃的,要用八个厚胎黑釉?” “八味珍馐,又叫八珍。”柳金枝一笑。 杏安不明觉厉,问:“哪八珍?” 柳金枝尚未回答,站在一旁的傅霁景倒是温和开口:“想必是淳熬、淳母、炮豚、炮牂、捣珍、渍珍、熬珍、肝膋。” 没想到傅霁景居然愿意进膳房,不都说君子远庖厨么? 柳金枝略微惊讶。 这个傅二郎,怎么跟她刻板印象里的古代男人都不一样? 杏安讶然道:“这八道菜我听都没听过。” “你自然不会听过,因为江湖故老相传,这八珍乃是周天子所食之物,平常人难得一见。”柳金枝解释道。 周天子所用的八种美味,在中华美食史上赫赫有名。 作为对每一种美食都要钻研到底的厨子,柳金枝在现代就琢磨过这个八珍该怎么做。 现在刚好派上用场。 “难怪柳姐姐要用专门的盘子装呢。”杏安恍然大悟,“原来是这菜很有来历。” 厚胎黑釉瓷盘古朴厚重,其风格正好适合周天子那个以礼为重的时代。 好盘配好菜,这才叫相得益彰。 因为时间紧急,柳金枝也没跟傅霁景和杏安再客套,礼貌性将二人请到一边之后,就直接撸起袖子干活。 八珍第一味“淳熬”,就是熬肉酱,再把肉酱铺在白米饭上,做成盖浇饭。 其实也就是说,现代每一个点了盖浇饭外卖的朋友们,吃的都是古代的八珍之一。 这么一想,会不会觉得吃饭都有干劲多了? 柳金枝认真挑了块五花肉出来,手腕一转,闪着寒光的剔骨刀就将这块五花肉切成了肉沫。 其动作之干净利落,叫旁边的杏安忍不住瞪大双眼。 傅霁景没说话,却也是抿了抿唇瓣,一眨不眨地看着柳金枝动作,双眸亮亮的。 不过柳金枝没时间分他俩一点视线,切完猪肉后,她抿紧唇瓣,将花椒油倒入一口双耳铁锅之中,又吩咐丫头加大火力。 受到火舌的刺激,锅中花椒立即油滋滋作响。 更有油星噼里啪啦地从油锅里跳出来。 杏安离得近一些,当下被炸的吱哇乱叫,赶紧跳远了些。 再看柳金枝依旧面色平静,长柄圆勺子一舀,就将切好的猪肉沫舀来大半,洒入油锅当中。 也不知是不是火过大的原因,当肉沫入过的瞬间,灶眼口忽然“轰”一声,喷出一条高达三丈的火舌,几乎直冲房梁。 所有人都被吓的一跳。 柳金枝倒是面无表情地那拿一条湿毛巾扣住铁锅的耳朵,长柄勺一抡,就将铁锅翘起来,动作大开大合般翻炒。 猪肉沫就在这般火力和翻炒之下,被迅速炒出颜色。 再撒入一定量的葱花、蒜末,继续大火力翻炒。 一股鲜香的肉味儿开始在膳房内蔓延。 “铛铛铛——” 柳金枝敲了敲圆头锅铲,将之靠在灶台上,伸手取来调料瓶。 一勺豆瓣酱、一勺甜面酱、两勺生抽、一勺蚝油、一勺老抽再加一勺白糖,通通倒入火辣辣的锅中。 继续大力翻炒。 “减火!”柳金枝言简意赅。 看火丫头立即点头应是,将一根根烧得正旺柴火抽出来,埋入灶台下头的草木灰中。 火势顿时减小不少,铁锅也稍显安静起来。 柳金枝趁机抽手出来,取来淀粉放入碗中,再加清水搅拌均匀,做成半碗淀粉水,一倾手,尽数倒入铁锅之中,用锅盖盖实。 “盯着火势,一直熬,熬到肉酱粘稠为止。”柳金枝嘱咐看火丫头。 丫头小鸡啄米般点头。 于是柳金枝转身再去准备第二道珍味“淳母”。 其实杏安有心和柳金枝搭话,但看柳金枝一道菜接着一道菜的做,忙的脚不沾地,也就歇了心思。 第33章 “二郎,咱们前头去吧。”杏安凑上去嗅了嗅傅霁景的衣袖,“正好前头有一处暖厅,二郎沐浴更衣一番,免得身上带了油烟味儿,在大人们面前失礼。” 傅霁景沉默片刻,拢袖正色道:“好,我马车上有一套墨色云纹的袍子,你替我拿来,我在暖厅等你。” 杏安点点头,一溜烟儿往外跑去了。 傅霁景则是往旁边挪了两步,找了处不妨碍他人的干净地方,站定之后,继续看柳金枝做菜。 柳金枝垂着眸准备吃食,神情专注认真,白嫩嫩的清丽小脸上,长而翘的睫毛乌黑浓密,偶尔一眨眼,宛若一只翩飞的蝴蝶。 傅霁景耳尖微红,不再去看她,只去瞧她手上动作。 却发现柳金枝纤手白皙,骨量匀称,修剪圆润完好的粉色指甲按在一块鲜牛肉上。 似是牛肉颇为滑手,她手上微微用力,手背显露出几条浅而细小的青筋,却也越发衬出她纤手骨节分明。 傅霁景忍不住眨了眨眼,再度把视线往下压。 可是再往下,就只能看见一口正在咕噜咕噜冒泡的汤锅了。 但傅霁景好似松了一口气一般,紧紧盯着汤锅不放。 柳金枝不经意抬头一看,不免疑惑又惊讶。 “唔……” 她思考片刻,取出一柄圆头锅铲,又从大蒸笼里盛了小半碗米饭,将之前熬好的浓稠熬淳肉酱盖在饭上,又烫了几颗硬挺小青菜做点缀,端着朝傅霁景走去。 看着被递到眼前,喷香的盖浇饭。 傅霁景一时没反应过来,迟疑道:“给我的?” “嗯。”柳金枝眉眼弯弯,笑容清亮,“饿了可以先垫垫肚子。” 傅霁景耳尖更红了。 伸手接过来,小声问:“你先给我盛一份,会不会不合规矩?” “当然不会。”柳金枝大大方方地一摆手,“膳房里头膳工最大。在不影响主人家用膳的情况下,是可以给自己人盛些饭食的。以前不少膳工都这样做过。” 自己人呐…… 傅霁景点点头,向来温和从容的脸有些发红。 柳金枝仰着头仔细看了看,关心道:“恩人,我都说膳房油烟重,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你瞧,脸都憋红了。不如你还是去前厅吧。” “……哦。” 傅霁景慢吞吞地抱着盖浇饭往外走。 走两步,又回头看看。 可惜柳金枝又一头投进了如火如荼的做饭事业,青丝微乱,热汗顺着红扑扑的脸颊往下滑。 她却只抬起胳膊随意一擦,目光极为认真专注的盯着汤锅,眸光一瞬不错。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跳出于规矩礼仪之外的人,却有着他从未见过的鲜活动人。 第26章 经 过一整个上午的忙碌,柳金枝将菜单上的东西都做了个七七八八。 只有炮豚和炮牂还没好。 因为这两样一个是烤小猪,一个是烤羊羔。 据古籍记载,这两样东西要烤上个三天三夜才能入口。 但这也是夸张写法,其实烤两个时辰就够了。 只是两个时辰后,宴席怕是要接近尾声,这时候再上烤肉一类,怕是有些油腻了。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做凉饼来解解腻。 凉饼就是冷面。 对,没错,就是现代东北菜馆里必定有的一道“东北冷面”。 据说当面食在汴京流行起来的时候,引得无数官员竞折腰。 其中,大名鼎鼎的奸臣蔡京甚至专门去学了这门做冷面的手艺。 学成之后,还动不动就邀请官员们上门吃他亲手做的冷面,以此拉拢人心。 有这位大奸臣在前做示范,柳金枝并不担心自己做的冷面会不受欢迎。 她取来司**专供的精细面粉,倒入清水和面。 现下到了时辰,宾客们已经陆陆续续入府了。 宴席大概要持续两个时辰。 柳金枝现在揉面,再醒面,有把握在宴席结束之前把面饧到又透又光,这样才能抻出又圆又细又劲道的好面。 就在这时,外头负责摆盘送菜的丫头疾步走了进来。 “柳娘子,宾客们已经到齐落座,嬷嬷说可以上菜了。” 柳金枝点点头,扭头唤道:“团子,去核对菜名。” 早就准备好的花吉团点点头,立即快步走上来,引着一众端菜丫头去落雪院子里。 一面走,一面介绍:“这是娘子做的第一道菜,皮冻水晶脍……” 穿着青绿褙子的丫头们端着菜盘,莲步轻移,鱼贯而入般进入宴客厅。 此处廊外、廊下、厅内已经摆有十张檀木圆桌,桌边围着坐着七八名或年轻,或年长的郎君、相公,言笑晏晏,互相点头致意。 傅霁景坐在宴客厅内的宴客桌,左手边手边就是今日做主宴客的李家大郎君,主位坐着的就是李司正。 右手边坐着的是柴靖,他性情随意,倒不在意一般的繁文缛节。 在他人互相举杯致意时,唯有他百无聊赖般看向傅霁景,挑眉道:“霁景,你怎的换了一身衣裳?” “哦,这个啊……”傅霁景声音温和,“是我不小心弄脏了衣角。” “你还是这样讲究。”柴靖啧啧摇头,“衣食住行都要做到不染纤尘,但你怎么换了一身玄色衣裳。” “怎么?”傅霁景愣了一愣,“可是我坏了哪儿的规矩?” 他似乎没听说过司**做寿的时候,不许人穿玄色衣裳啊。 岂料柴靖伸出一根手指头来摇一摇,道:“你才十八岁,衣裳的颜色却不是玄色,就是灰色,忒规规矩矩了,像个古板的老学究!就是老师及艾之年都不这么穿。” 似是没想到柴靖要说这个,傅霁景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由笑道:“只是衣裳罢了……” “诶,可不能小瞧衣裳的作用。”柴靖打断他,指指自己,“钗华说了,见衣如见人。像我这般年轻的郎君,就该穿些鲜艳些的颜色。否则太过沉闷,叫人家一见就心生畏惧,反而不好处关系。” 钗华便是傅霁景的长姐。 不好处关系……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傅霁景顿时面露沉思。 “嗐,要我说,真该有个活泼开朗些的人带着你,免得小小年纪,就过得这么沉闷。”柴靖笑嘻嘻,“毕竟现在钗华只顾得上替我置办衣裳了。” 话语里倒有几分得意。 旁边的杏安听着,倒觉得柴姐夫净说些歪理。 可低头一看。 往日一向不理会自己服饰颜色的傅霁景,居然主动往柴靖那边凑了凑,满眼请教,似乎真想知道什么才是“能衬出郎君风采的颜色衣裳。” 杏安不由扶额。 恰好此时,有端菜的婢女此刻将那盘“皮冻水晶脍”呈了上来,放在桌心。 旁边有人奏乐,齐声道:“起箸!” 宋朝宴席都是有讲究的。 两遍酒,两遍菜,间错着来。 若是不小心缺了哪顿酒,哪筷菜,吃不到饿着肚子是小事,失了规矩就是大事了。 因此柴靖没再跟傅霁景说下去,只顺着唱和人的声音伸出筷子,夹了一筷子水晶脍到自己面前。 往日柴靖参加过很多次大府宴席,吃的好东西多了,嘴自然也养得叼些。 对于司**的饭菜,虽然李兄夸奖了一番,但柴靖以为再好吃,也好吃不到天上有地下无的程度。 不过…… 柴靖仔细看着筷子里夹而不散的水晶脍。 这个卖相倒是不错,是御厨都比不上的手艺。 适逢唱喝人又高声道:“进——!” 柴靖张口吃了下去。 十张宴客桌上的大小官员老爷们也张口吃了下去。 刹那间,有人惊艳地瞪大了眼,有人微微顿住。 柴靖忍不住抖了一下,盯向桌心那盘还剩六七片的水晶脍,下意识就想去夹第二筷,但眼瞅着这么多人,又忍住了。 可往周边一看,不少官员、老爷还在十分斯文的细嚼慢咽,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桌心,握着竹箸的手蠢蠢欲动,似乎知道这六七片水晶脍不够场上所有人分,他们得加紧下筷才能抢到一片似的。 柴靖深吸一口气,耳边注意着唱喝人的声音,紧张得一颗心脏扑通扑通跳,手心里出了好些汗! 下一秒:“二进——!” 桌上七八人同时下箸,一双手迅疾如闪电,矫健似游龙。你叉我,我推你,磕绊在瓷盘上,顿时一阵叮叮当当响。 柴靖抢到半片水晶脍,喜得两眼发亮,喜滋滋地用竹箸夹到自己面前,赶忙一口吞下。 其余稍逊一筹的官员不由得懊恼叹口气,羡慕般地悄悄看周边人吃的津津有味,不由咂咂嘴,好似又回味起水晶脍又凉又鲜的好味道来。 进完菜,就是进酒。 酒喝完,丫头们恭敬谨慎地小步上前,将桌心的空盘子撤下来,再补上一道新菜。 第34章 趁着这空档,柴靖对傅霁景道:“这位民间来的膳工娘子手艺当真不错!我估摸的钗华也爱吃,不如将这位娘子请到家里去?” 傅霁景眸光闪动,却道:“但柴大人先前已经拨了两位膳工来照顾阿姐了,再加上家里的两位,若是再请,规制就要越过亲王了,怕是不妥。” “这有什么难的?”柴靖满不在意,“我母亲近来要下庄子小住,正好缺一个膳工,咱把家里那四个拨一个出去,不就好了吗?” 傅霁景眼眸一亮,却垂眸温声道:“姐夫说的极是,自当依姐夫所言。” 此时又上了第二道菜,柴靖乐呵呵地回转过去,去盯那道“熬淳”了。 傅霁景倒是有些心不在焉,虽是也不耽误礼仪流程,目光却是频频往自己衣裳上瞟去。 所以他该换身什么颜色的衣裳呢…… 一晃天边金乌渐落,已是黄昏时分。 血色的残阳余晖落在庭院假山流水之上,仿佛给所有事物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红金之光。 而桌上的八味珍馐也已经上了六道,此时正是第七道炮豚。 被小火慢烤到表皮油焦酥脆的小猪崽趴在古朴的瓷盘之中,旁边摆放着小刀和辣椒小碗。 小猪腿肉的部分已经被片了出来,一片片渍渍冒油的肥厚腿肉靠在一起。 李司正夹起一片油光腿肉,避开胡须喂进嘴中,细细咀嚼,可以品出这鲜嫩有嚼劲的肉香之中,又蕴含着一丝极淡雅清新的果木香。 便知道这膳工是特意用了荔枝树的树干去烤这小猪,不由吃的极愉悦满足,眼睛都舒服地眯成了一条缝。 旁边有大人看着这厚胎黑釉盘,忍不住捋着胡须夸赞:“不错,用黑釉瓷盘装盛八珍,古朴厚重,颇有巧思。” 另有人符合道:“老夫也是许久没有尝到这般滋味了,怕只有那樊楼的膳工能与之相较。” “那必然是位名膳工,这浇手的费用恐怕不低啊。” “今日你我若不是在李大人处用膳,不知要耗费 多少银钱才能用到此等饭菜。” 意识到这桌宴席吃的全是真金白银,不免有人向李司正拱手,笑道:“多亏了李大人费心,才让我等能够享受一番人间至味。” “是啊是啊,真叫李大人破费了。” “多谢李大人了,也是李大人出手阔绰,才叫咱们也跟着沾光。”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夸奖的中心都不离“果然是李家,就是有钱!”这一点。 李司正本就好面子,否则也不会花大价钱来给老爷子办寿宴。 如今一听,不由得通体舒畅,好似泡了一夜的温泉水,连皱纹都舒展开了。 “嗐,我李某人向来重情义,不重金银。只要诸位同僚用的高兴,便是破费一些又有何妨?” 说到此处,他似乎觉得就这么简单说两句,还不能完全体现他的豪气,便大手一挥,道:“大郎,告诉你母亲,这位膳工娘子手艺不错,赏钱再加三成,提成二两银子!” 二两! 要知道偏远地区的县令一年的俸禄也不过十贯! 这一下,众人更是又惊叹又夸赞,又叹服又拍手,简直让李司正长足了脸面。 而远在膳房里头忙活的柳金枝还不知天降横财。 “阿嚏——!” 柳金枝揉揉鼻子,满面狐疑。 怎么?有谁在咒她不成? “柳娘子,你怎么了?”花吉团关心的问。 柳金枝摇摇头,道:“没事儿,可能是冷风吹的我激灵了一下。对了,菜名对的怎么样了?” 花吉团一笑:“前头已经把第七道菜吃的差不多了,现下就要上第八道。吃完后,就可以把凉饼端上去了。” 柳金枝闻言,走到面盆前掀开纱布细看。 发现正好面性已经发到饱满,就道:“既然如此,再去给我找十只薄胎白釉宽口瓷盘来。” 花吉团甜声应下:“诶,我这就去。” 柳金枝则将面盆倒扣于案板上,将里头的面团一点一点扒拉出来,再逐个揪拽成小块,然后放在手里搓拉抻长。 为了防止面团黏在案板上,她还要时不时地从袋子里搂些面粉出来,均匀撒在面团上,再揪住两头,把握力道,上上下下,摔打在案板上。 不一会儿,一整根粗面团就成了两股细面,紧接着两股变四股,四股变八股,八股变十六股…… 等到面被抻到又细又圆之时,她再利落掐断头,将长面甩进早就预备好的滚水当中。 柳金枝前世的时候最喜欢吃兰州拉面,不是因为兰州拉面的汤底有多香,而是因为兰州拉面的面食都是师傅亲手揉出来的。 这种面比之速食面更加劲道弹牙有嚼劲。 将心比心,柳金枝做面食时也会亲手揉面,再将面团簌簌地抻细。 既然要吃美食,自然就要做到极致。 面条下锅煮熟后,柳金枝用铁笊篱捞起来迅速过一遍凉水,浇上卤汁,铺上辣脚子、小酱瓜、两半煮熟剖开的鸡蛋,以及一把香菜等菜码儿。 就转手交给花吉团,叫她安排人火速端上桌。 冷面好吃,却容易坨。 所以方一做出来就入口是最好的。 但十桌人,有不下四十位宾客,这就要考验柳金枝的速度,以及她的待客情商了。 毕竟一碗一碗端出去,总有宾客在等待。 如何安抚尚未得到冷面的客人们呢? 柳金枝早就想好了办法,对着花吉团点点头。 花吉团就招手另外唤来两个小丫头,端起桌上一排放着盖的白瓷盘,如一条黑线般排着队送到了前头。 傅霁景看着放在自己面前的瓷盘,颇为疑惑地挑了挑眉。 其余宾客亦是不解。 直到丫头们将盖子掀开,众人才看见原来这白瓷盘中心装着一张字条。 打开一看,居然是个字谜? 第27章 “草不平,草荡漾,草近波,草如浪。”有官员取来字条,将上头的谜面轻声念出,“嘶,要打一个字?” 吃宴席时猜字谜,这倒是新鲜。 “敢问这几位娘子,膳工娘子这是何意?”有人问。 那丫头福身一礼,恭敬道:“娘子说凉饼有限,只能做一份儿送一份儿。在座各位大人皆是龙章凤姿,不知谁先谁后,便只好以字谜做关,哪位大人胜了,便先奉上凉饼。” 这宴席上的全是文人,大家都玩惯了这类文字游戏,如今见到这位手艺极好的膳工娘子,竟也要同他们玩字谜,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好啊,既风雅有趣,又能消食解闷,这位膳工娘子好伶俐。” “便算我一个。” “也算我一个,让我先猜。” 众人颇为热情。 柳金枝既然已经做好了面,这字谜自然不会出的太难。 于是不消片刻,就有一位年轻郎君率先站起来道:“解析:“以草为首,草下有波,便是菠菜的‘菠’!膳工娘子第一个字谜倒是一点儿不难为人。” 丫头揭露谜底,正是菠字。 便福身一礼,送上凉饼。 年轻郎君得意一笑,拱手笑道:“哈哈,诸位可不要怪晚辈抢先这第一口凉饼。” 众人不由笑道:“且先让你一回,看看第二个字谜如何。” 又揭开一个盖子。 谜面是:“士出言后世民动,打一两字水果。” 这回倒是由一位年长些的相公抢了先,笑道:“桔子是也!” 正中谜底,抢到第二碗。 这谜面倒是不难,可这几十人一块儿抢,倒是难能率先作答,这可难为坏了柴靖。 好在他也不是走寻常路的人,憋了半天,想了个坏主意,凑近了傅霁景道: “霁景,你说这般争抢下去,咱俩猴年马月才能吃到?就是吃到,也不过一碗,始终不能痛快。” 傅霁景本是闷闷坐着,并不想参与热闹。闻得柴靖言论,倒是好笑似地抬起眼眸来,道: “姐夫想作何?” “我听杏安那小猢狲说,你与这位膳工娘子相熟?” “……唔,算是相熟。” 傅霁景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既是相识,那便算作自家人!”柴靖起了劲儿,“自古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如你去与她说说情,叫她出个难些的谜面,只把谜底告诉我。嘿嘿,我这不就吃到了吗?” 傅霁景呼出口气,摇摇头,道:“无规矩不成方圆。” 言下之意是不帮你走后门。 柴靖大郁闷。 府内宴席只办一天,到了散场时,李司正并主家夫人都出门送客。 一群文人互相拱手,热热闹闹出了门。 走时还在议论今晚的凉饼酸酸甜甜,弹牙劲道,十分好吃,又叹息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在司正家吃到这般凉饼。 李司正闻言,越发得意,叫夫人亲自差人把酬金送去膳房。 第35章 柴靖与傅霁景对视一眼,皆是默契地往后院膳房走去。 与此同时,柳金枝正受一众丫头恭贺之时。 “柳娘子,我听说老爷今日因为膳食做得好,高兴的很,怕是要重重赏你呢。” “司正老爷向来出手大方,这回娘子怕是有的赚啦!” “娘子若日后还有门路进司**主持四司六局,还请娘子多多提携我们,我们也好跟着沾光。” …… 柳金枝一时间笑得合不拢嘴。 然而一片恭贺声中,却有一两句不中听的酸言酸语。 “咱们四司六局哪个没出大力气?怎么就净赏她东西。” “你没见人家生得俏丽又年轻,哪儿是你我这等老妇可比的?这赏钱当然也拿的多一些咯。” “娘子说得对,我们还得去巴结巴结。免得现在只是赏钱多,将来指不定就成了府里头的姨娘了。” 柳金枝往人堆儿里看过去,却见说酸话的正是此前议论了她一句的钱娘子。 虽然此处是在司**,不能轻易招惹是非,可膳房偏远,此时主家又在前头送客,柳金枝就没什么好忌讳的,走到钱娘子面前就是一声—— “呸!” 钱娘子被唾沫兜头喷了一脸,震惊得瞪大眼睛看向柳金枝。 柳金枝却指着她鼻子骂道:“嘴巴里头生虫的贼歪刺骨,偷在背后议论人。有本事的到老娘跟前儿来,老娘与你仔细理论!” 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职场上最忌讳的就是当软包子。 一些人欺软怕硬,你以为自己是退让了一步,却不知是让别人以为你更好欺负。 柳金枝宁愿自己没素质,也不想把气往肚子里咽。 “好你个小贱//妇!莫不是已经攀上高枝儿了,怎敢如此猖狂!”钱娘子回过神来,怒得涨红了脸,破口大骂,“我**你祖宗的!” 便要扑上来撕打。 柳金枝哪里会让她得逞,抬腿就是一计窝心脚,踹的这钱娘子脸色霎时变得碴腊焦黄,哎哟一声惨叫扑在地上。 与钱娘子一同议论的那位见状一转身想溜。 柳金枝直接上手就抓,扯住人的头发就死命往回拽。 那人叫得跟个杀猪般凄惨,却又叫柳金枝狠命一掼,登时跌了个八叉摔在地上。 身上的褙子、袄子、外衫都被脏雪浸湿了,插着的冠也歪歪斜斜散到一边,狂也似地大叫: “杀人啦!杀人啦!” 柳金枝可是敢操起刀和男人干架的泼辣子。 就是放在现代也是鼎鼎有名的刺头。 怎肯给这娘子颠倒黑白的机会? 当下抓过一把湿润黑泥巴土,直接攮进这人嘴里。 “叫叫叫!吃老娘一把土,到地下跟阎王爷叫去!”柳金枝一叠声的骂。 在场的众娘子目瞪口呆。 谁能想到柳金枝看起来温温柔柔,说话和和气气,动起手来居然这么彪悍?! 当下,一些以为柳金枝年轻,就想着占她便宜的娘子,都讪讪退了几步。 吃了这么大亏,钱娘子决计不肯罢手! 便拼了命似得从地上爬起来,扑上钱与柳金枝撕打成一团。 你扯我衣裳,我拽你头发。 可柳金枝力道太大,这钱娘子竟然按不住她,不由得大叫: “我**你祖宗的!吴三姐,你还不来帮忙!” 那吴三姐才被塞了一嘴黑泥,连吐都来不得及呢,哪儿空得出手? 可怜钱娘子又被柳金枝按在地上撕打了一顿。 正打到酣时,耳边爆起一声雷喝:“住手!都住手!当我这司**是什么地方?!” 众人扭头一瞧,只见管事嬷嬷一脸阴沉地站在廊下,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郎君。 柴靖呆呆地看着一身威猛,右手如鹰爪般死死抓住钱娘子发髻的柳金枝,结巴了好久,才喃喃感叹一句: “柳娘子真乃厨中花木兰也!” 傅霁景也微微瞪大眼眸,一双丹凤眼的睁得圆溜儿,却是一声不吭,好似已经被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柳金枝见傅霁景也在,不由尴尬咳了两声,但不妨碍她快速放开钱娘子的头发,快步走到嬷嬷面前梨花带雨般哭起来: “嬷嬷,你可算来了,请为奴做主啊!” 钱娘子与其余一人大呼不要脸。 正要起身怒骂,就听得嬷嬷冷笑一声,道: “明明是你动的手,却让我做主?你当我老婆子眼瞎吗?” 钱娘子等人忙不迭点头。 “是啊!打得咱俩个苦也!” 柳金枝却是抽抽噎噎地流下眼泪,道:“嬷嬷有所不知,此二人败坏司正大人与大姐儿清誉!” “明里暗里说奴得进司**全凭色相,可荐我进来的是大姐儿!” “夫人管家森严,老爷清正廉明,大姐儿清清白白。” “被这婆子说的仿佛红灯瓦子一般不堪,奴是万般忍受不得,这才撕打起来。” 此话一出,嬷嬷神色顿时好转,反而对钱娘子等人不满起来。 钱娘子几个却恨不得气个倒仰,只觉得柳金枝净挑对自己好的说,可偏偏她又没有说谎。 她俩确实说过这些酸话。 当下一个接一个跪下来,涕泗横流求饶道:“嬷嬷,我俩只是一时糊涂,可没有败坏主家声誉的意思啊!” 嬷嬷冷冷道:“既然能说出这般话,便知道下场是什么。主家心善,你等的酬金自不会少。只是往后四司六局之事,你们就莫要参与了。” 二人听闻,脸色迅速灰败。 李司正在汴京颇有威望,他们不要的,其他府邸听到风声自然也不会聘请。 她们往后虽不会饿死,却再赚不到四司六局的大银子了。 因银子而嫉妒辱骂他人,最后反倒没了银子。 这般惩罚却也公正。 “柳娘子,事情已了,这是主家给你的赏钱。”嬷嬷让人把银子奉上,“另外多加了三成,赏娘子的好手艺。” 柳金枝一笑,接过酬金后,又取出两百文给了嬷嬷,笑嘻嘻道:“多谢嬷嬷照顾,这是孝敬嬷嬷的。” 柳金枝深韵“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的道理。 今日这事可大可小,要是嬷嬷禀报给了主家,怕是她也要受些罪,不如给个孝敬,换两句好话。 果然,嬷嬷扫了一眼,笑着接了钱,道:“老奴没看错娘子,娘子果然是位聪明人。” 二人相视一笑,嬷嬷转身走了。 柴靖与傅霁景道:“虽说剽悍,却又十分懂得生存智慧,倒是妙人。” 傅霁景没说话,望向柳金枝的眼神却更明亮了。 于是二人一齐过去。 柳金枝不好意思地笑,道:“叫二位看笑话了。恩人,吓到你了吧?” 这种世家大族里养出来的郎君,怕是没见过底层妇女撕//逼的彪悍模样,不知会不会对她心生厌恶。 傅霁景却摇摇头,道:“娘子为自己正名,理所应当,并无不妥。” 甚至诚恳地夸了一句:“娘子英勇,在下佩服。” 柳金枝:…… 若不是知道这位二郎的人品,她都要以为这话是在故意阴阳她。 柴靖不由扶额。 他这个弟弟就是读书读迂了,怎么能在女子面前夸人家英武呢? 于是他赶忙岔开话题,把请柳金枝过府照顾傅钗华的事情说了一遍。 “我娘子孕中饮食不振,我们两家都十分忧心。柳娘子手艺高超,若有你在饮食上多加照顾,我娘子进食也会香些。” 傅霁景想说些什么,但抿抿唇,又改为了默默点头。 “原来是这件事,相公莫急,让奴想想。” 柳金枝面露犹豫。 诚然,这是个很不错的买卖。 傅霁景为人温和,家风想必也是如此。去了他家做菜,倒不用怕主家狗眼看人低,肆意刁难。 但再怎么温和,终究也是权贵之家,若稍有差错,后果怕是难以承担。 再说,司**赚的银子也够霄哥儿走科举了,不用再横生枝节。 打定主意,柳金枝预备婉拒。 岂料柴靖笑眯眯地伸出三根手指:“若娘子愿意答应,傅家愿出三两银子的浇手费。” 柳金枝:!!! 什么?! 那可是三两!!! 她再挣挣,霄哥儿岂止能去科举,说不定她还能正式盘下一个小铺子开饭馆! “幸得恩人垂青,奴愿去。”柳金枝当即反口。 她这辈子就是死也要死在钱眼里。 傅霁景略微松了口气,这才开口,温声道:“明日我会派杏安来接娘子,子夜之前必然送娘子归家。” 来回有专人接送,又省了一笔驴车费用。 柳金枝喜得答应不迭:“好!” 第28章 结束宴席后,柳金枝回到家。 天已经黑了,柳家门口却一左一右点了两盏悬挂红纸大灯笼。 第36章 灯笼下,柳霄把月牙裹在小毯子里,抱着人坐在门口。月牙的小脑袋靠在柳霄的肩膀上,脑袋一点一点的,似乎有了些 睡意,但还没睡过去。而杜卫站在二人旁边与柳霄轻声说话,偶尔说到好笑处,两个少年就相视一笑。 虽然柳金枝忙碌了一天,但回家看见这般其乐融融之景,心还是暖暖的,身上的酸疼也无形中消散了不少。 她抖抖肩膀,迈着轻快步伐走过去,笑嘻嘻道:“怎么都凑在门口呀?” “阿姐!” 月牙看见她高兴地叫了一声,顿时睡意全消般挣扎着跑出柳霄怀抱,屁颠屁颠地扑进她怀里。 柳金枝捏了捏月牙的短胳膊短腿,摸到衣裳上尚附着着一层暖意,便知道柳霄倒是一点没让月牙冻着。 但她还是道:“这么晚了,怎么不把月牙抱进去睡?还拉着杜卫一起站在门口吹冷风,你们两个穿了厚衣裳没有?” 柳霄知道柳金枝是在关心他,心中一暖,笑道:“穿着了,都是阿姐买的新衣裳。” 杜卫道:“我也穿着了,还是今天少东家带着我去买的,可暖和了。” “阿姐,你这个时候了还不回来,我和哥哥还有杜哥哥都很担心,所以才在门口等你。” 月牙声音软软,环抱着柳金枝的小胳膊还带着淡淡的暖意,一直传递到柳金枝的心里去。 柳金枝忍不住失笑,也同样摸摸柳霄和杜卫的脑袋。 “东家,你忙了一天累坏了吧?我们给你留了膳食,快去吃吧。” 杜卫不好意思地红了下脸,让开一条通道。 柳霄也没说,却也笑开了,上前一步接过月牙,好让柳金枝空出手来。 “好,咱们一起。” 柳金枝一手挽一个,一家人乐呵呵地进了门。 家里的窝棚已经修好了,王志环那边也把定好的牲畜送了过来,往日里寂静的庭院中多出了许多嘎嘎、咯咯的声音。 虽然吵,却也热闹。 柳金枝蹲在门槛上,一边望着月光下属于自己的小型农场,一边扒着嘴里的饭,就觉得现在的日子真是格外有盼头。 特别是想到等会儿她要宣布什么,就更是心中火热。 于是她赶紧三两口吃干净碗中饭,召集了全家人一同围在了小桌子边。 借着摇曳的火光,柳金枝把今日赚得赏钱全拿出来。 留下五两银子专供柳霄买笔墨纸砚,上学束脩,剩余的全都存进高粱坛中。 月牙踮起脚,费力晃了晃坛子,惊喜道:“阿姐,又重了!” 又拉杜卫来听。 杜卫贴着耳朵,只听得坛子里的银钱撞击声叮铃作响,也不由得咧嘴傻笑。 柳金枝摸着坛子,笑眯眯道:“我又接了一个大户的单,那家娘家边姓傅,公家边姓柴,我便去傅家照顾他家的大姐孕中饮食。” “有大单子是挺好,可是阿姐要连着两天做大单子,会不会太累了?” 柳霄问。 “我本来挺累的,但一想到会有白花花的银子进账,我就什么辛苦都忍得了。更何况,你们猜傅家能给多少?” 柳金枝一脸神秘。 三个小孩对视一眼,然后跟拨浪鼓似的齐齐摇头。 “那可是三两!而且还不算赏钱。”柳金枝喜滋滋的,“做完这一单,再努努力,咱们就能盘下一间小铺子,开一个属于自己的饭馆!” “三两!”月牙听得两眼发亮,“好阔绰的人家啊,比之前总来摊子吃东西的潘相公都要大方。” 但家有美貌阿姐,柳霄不得不保有疑虑,担忧地问道:“阿姐,那个傅家家风正吗?” “嘶——” 柳金枝思及傅霁景讲礼貌讲到过分的姿态,点点头,道:“不是我说,我觉得他家正的发邪。” 柳霄噗嗤一笑,道:“阿姐你又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了。” 但又明白柳金枝不是以前的柳金枝了,现在她说没事,那就肯定是没事,不过为防意外。 柳霄还是道:“虽是如此,但阿姐终究是年轻女子。明天我陪阿姐去,到了晚间,我再去接阿姐回来。” 柳金枝犹豫:“食摊很忙,现下攒够了银子,你又要预备着温书科举,若还要去接我,怕是顾不过来。” “没事儿,我心里有数。” 柳霄一笑,眉眼初现少年人的清朗俊逸。 柳金枝缓下神色,点头笑道:“好。” 当晚柳金枝照旧多预备一些吃食,又卤好该卤的卤味,留待杜卫和柳霄他们在夜市买卖。 第二日,就和柳霄一起坐上了由傅府派来的驴车。 驴车一路向南,大约一个时辰后才停。 瞧着头顶上气势非凡的匾额“朱雀门”,柳金枝不由咂舌。 她是没来过这里,但不妨碍她听说朱雀门附近的土地要比其他地方更贵,能在这里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宅子,家中不说有十万贯,至少也能有万贯。 不过想虽是这样想,柳金枝却一直没看见柳家大门在哪儿。 她左右张望,只看见街道左边是开设的各色食摊、饭馆,右边是一道长达百米的灰墙。 墙中有一扇硕大的红漆双开木质大门,足有五米! 门楣镶嵌鎏金铜钉,两侧立青石雕狮,兽首威严,鬃毛如焰,仿佛眼放精光,威武不凡。门廊两侧延伸粉墙环护,墙顶覆黛瓦,墙根处点缀太湖石与垂丝绿柳,庄重中透出雅致。 古朴厚重之感,居然比司**还要盛。 哪怕只是粗略打量,都能知晓这整座宅院必然占地面积甚广,气势恢宏。 柳金枝怔怔的盯着那扇朱漆大门看了许久,才艰难出声:“霄哥儿,你说该不会这一整条街都是傅府吧?” 柳霄默然片刻,缓缓点头:“……应该是。” 嚯! 要知道这汴京城寸土寸金,就柳家那间老破小租出去也能得不少银子,更何况还是地段更贵的城南? 一道墙就蜿蜒近百米,这府内面积怕不是堪比学校。 知道傅霁景家世不凡,但也没想到他家能有钱到这个程度啊,这怕是十万贯都打不住的财富啊。 车夫道:“这还不是府里的大门,大门在北边儿呢,咱们往南边儿来,这会子要进的是角门。” 然后就带着柳金枝和柳霄过去叩门。 角门倒是颇为低调朴素,只是一闪双开的木板门。 叩门后,门后很快就冒出来一个丫头打扮的少女,穿着一身嫩柳绿的衣裳,模样白净,像是个上等丫头。 少女小心打量一下柳金枝,继而福身一礼,笑道:“这位想必就是柳娘子了,奴名唤双儿,是我家大姐儿的贴身侍婢,请娘子随我来。” 宅内模样也很是不凡,府邸檐角高翘如飞翼,覆琉璃筒瓦,日光下流转青金光泽。园中假山叠石,嶙峋如云,山脚环抱,曲水荷塘。 每一处景物都可以看得出其背后的花费。 柳金枝一路看的眼花缭乱。 最终抵达女眷住所。 双儿笑道:“我家大姐儿孕中身躯沉重,又易困乏,所以常要睡到三竿才起。不能先引娘子拜见,还望娘子见谅。” 话说的倒是挺有礼貌。 柳金枝也就温声细气道:“奴先为主家将吃食做着就是,只是还有一事要相问姐姐。” “什么?” “敢问主家孕中是爱吃酸,还是爱吃辣?” “孕前倒是爱用辣的,孕后便净挑了酸的吃。为着这个,大姑爷成天往外跑,寻些鲜酸膳食回来。礼部尚书柴大人也往府里连拨了两个膳工……” 柳金枝略微惊讶:“原来主家的姻亲是礼部尚书柴大人,那主家……?” 傅府能与尚书大人结为姻亲,想必自身身份也不低。 果然,双儿道:“我家老爷乃是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从二品官员。 以一人之力掌管大宋钱粮,是权利和财富汇集的中心,自然人人拜服巴结。 当初傅霁景下榻的侯家不过是从三品的工部侍郎,三娘子所在的孙家虽是御史中丞,却也只为从三品。 难怪一个两个都对傅霁景周到侍奉,也难怪这处宅邸这么的恢弘气派。 虽然惊讶于傅家家主品阶,但总也在柳金枝意料之中。 她虽惊讶,却不惊诧,依旧面色沉静地跟着双儿走。 可堪堪路过小庭时,正好有两三位相貌俊郎儒雅的相公朝他们走来。 这几人模样颇为年轻,身上穿戴或绯红,或藏青官服,可见他们并不是 无名小官,反而颇有品阶。 可他们一个个不是怀抱奶娃,就是牵着孩子。 谈笑着从她们面前走过。 双儿赶忙带着柳金枝驻足行礼,福身下去时,柳金枝只听得这几人道: “大哥,你怎么不将铭哥儿带来看望祖父?那小家伙可机灵了。” 第37章 “二弟,你不知道,铭哥儿在学堂里顽皮,砸了老师的墨,被老师罚抄五遍《论语》,现在还被他娘拘在家里头出不来呢。” “哦?那确实该罚。” “诶,大哥,二哥,小弟我倒是把梅哥儿带来了。这小猢狲前几日正启蒙呢,正好叫祖父这个太子太师教教他,嘿嘿。” …… 太、太子什么? 柳金枝一怔。 太子太师?! 双儿目送这群人走远,才站起身来笑道:“我家老太爷因性格温和儒雅,学富五车,满腹诗书,所以早些年得蒙陛下垂青,亲封了太子太师,常进宫教东宫念书。” 大概是在这府里头待久了,深受府中恩惠的缘故,双儿说起傅家之事时颇为自豪,不用柳金枝细问,就已经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许是因为得皇恩眷顾,老太爷与夫人膝下儿孙满堂。除了我家老爷,还有二爷、三爷、四爷,只是都分散出去做官儿了。” “这几位爷同样是多子多福,方才走过去的几位便是这几位爷的公子,也是各有官职。” “有大理寺少卿、御史台侍御史、中奉大夫……” “就是我家老爷不重香火,所以只有大姐儿和二郎两个。” 就是双儿口中随口提到的几位公子,都是不低于五品的官。 可见傅家门庭不仅仅是有钱有权那么简单,而是真正的簪缨世家,累世清流,世代书香。 家中子孙更是人才济济,福泽深厚,各自在朝堂中为大宋进言献策。 如今联姻,更是使这个家族如烈火烹油般,显出一片花团锦簇、前程无量的局面。 就算傅霁景再没出息,傅家满门荣耀都还能再延续个百年。 更何况傅霁景满腹经纶,必然能让傅家成为流芳千古的钟鸣鼎食之家。 柳金枝深吸一口气,极为震惊的同时,却也格外高兴。 这般高门大户,必然更加乐善好施。 到时给她的赏钱说不定远超司**。 柳金枝两眼发亮。 银子!银子! 二人抵达膳房。 柳金枝仔细打量了一番。 她到司**时,觉得司**的膳房又大又干净,比她们家的小灶台好多了。 可现在到了傅府,只觉得司**的膳房都沦为二等,比不得此处光鲜亮丽。 膳房内还一排站着五个小丫头,每个人身上穿着都不错,模样也灵巧。 双儿笑道:“这些便是拨给娘子使用的,娘子若有什么吩咐,尽管指派她们去做。就是食材不新鲜了,也尽可以提出来。” 这般说话,倒并不把柳金枝当作普通膳工娘子对待,反而犹如客人一般温和有礼。 既是如此,柳金枝自当尽心。 “食材若是太新鲜,我却也不要。”柳金枝眉眼弯弯,“敢问双儿娘子,这府上有没有过了一夜的素食馅料?” 第29章 双儿一怔,似是没想明白柳金枝的意思。 “娘子这是何意?这过了夜的素食馅料吃了岂不腹泻?” 柳金枝笑摇头道:“非也。” 宋代人爱吃酸馅儿包子,但他们眼中的酸馅儿包子,与柳金枝所说的并不一样。 就如《古今小说宋四公大闹禁魂张》里写到的一句: “宋四公夜至三更前后,向金梁桥上四文钱买两只焦酸馅。” 这里的焦酸馅儿,就是指带馅儿的小吃。 而柳金枝所说的酸馅儿包子,就是要用各类食材混在一同,放至微微发酸,再启用包料。 只要做法得当,不仅不会腹泻,更是会增加馅料的鲜美程度。 但是傅府重视亲情,傅钗华又是头胎,所以阖府上下极为看重。 双儿第一次听说这酸馅儿包子,倒不敢拿主意直接端给傅钗华用。 “若是双儿娘子忧心,不如我先做一份儿,娘子再叫几个人一同来食用,若是大家皆会腹痛难忍,那我便罢了。”柳金枝道。 双儿觉得有理,松下口风:“如此,我这就差人去寻问,只是怕要费些功夫。” 府内不缺银两,对丫头们的待遇也不错,所以她们大多是不吃过夜食品的。 有个丫头站出来道:“双儿姐姐不必寻了,我哪儿倒有一盆上好的素菜馅料。本是昨夜拌好了,想包几个馄饨吃,却不想太忙,一时忘却了。” “你把馅料放哪儿了?” “拿条绳索挂在水井下头了。” 水井下头颇为寒凉,再加上正是春寒料峭时,这馅料估计正保鲜,没什么大问题。 双儿便愈加放松,笑道:“那正是巧了,你赶紧去把东西取来。” “是。” 素菜馅料被端来时,盆上还好好地盖着一层纱布。 柳金枝把纱布揭开,低头轻嗅,鼻尖顿时萦绕着一股淡淡酸味儿,不浓烈,就好像水滴入了一滴醋,倒是酸酸淡淡的好闻。 “很好,这里头的馅料已经初步发酵了。” 柳金枝很满意。 双儿歪歪头,疑惑不解:“发酵?这是什么意思?” “嗷……就是……”柳金枝挠了挠头,“就是这盆馅料已经很适合做包子的意思。” “原来是这样,娘子用词真独特。”双儿由衷的夸。 柳金枝尴尬地嘿嘿两声。 馅料初步发酵,就会形成独特的酸味儿。 这种酸味儿既可以增加馅料的鲜味儿,又可以促进消化。 一般来说,膳工会选择将之加工成一种两头尖尖长长的包子,再上蒸笼,最后得出的包子鼓鼓的,口感更加松软,咬上一口,酸香扑鼻。 像柳金枝这种爱吃酸辣口味儿的,就特别喜欢吃这种包子。 不过大概是因为丫头月钱有限,所以这盆酸馅儿里头大多是素菜。 摘蒂的木耳、洗净切丝的小白菜…… 许是觉得太没油水,于是里头又添了些肉沫。 粗略一打量,应是最便宜的猪肉。 但是也够了。 柳金枝撸起袖子,找出了一袋面粉。 古时候的筛粉技术较为粗糙,所以精细的好面粉不常见,价格又格外的贵。 司**能拿出来的面粉虽然还有一些糙口,但已经算是精细了,傅府的面粉居然更胜一筹。 上手抓一把,粉质细腻无比,与现代品质面粉无异,一看就是筛过许多遍才得来的精品。 轻轻煽动面粉袋上方空气,更是可以闻到一股清甜的小麦香气,一看就知道是用上好的小麦粒仔细脱壳磨出来的。 果然是大富贵之家。 柳金枝感叹了一句,态度也更加认真。 毕竟好粮食不易得,要更珍惜才不算辜负。 她舀出一勺面粉,用沉淀一夜的清澈井水兑水拌匀,大力揉搓,揉出一个大大的面团。 为了让最后得出来的面食更劲道,她反复捶打面团足足一刻钟。 最后把面团从盆里挖出来的时候,手光盆光,雪白的面团干爽无比地待在案板中央。 旁边有丫头看着羡慕道:“娘子这和面的手艺真好,我和面的时候,不是粉多,就是面多。” “我也是,但偶尔也有揉得不错的时候。比如我做包子就比做馄饨好,我揉出来的馄饨皮 总是太厚。” 另有丫头点头说。 柳金枝笑道:“揉面确实比较讲究,就拿做包子来说,要一杯面,两杯水,糖、盐也不能缺。” “但做馄饨又不一样了,虽然一样是一杯面,两杯水,但还要加蛋清、食言和花椒油。” “揉面则又要一变,一杯面,三杯水,却只要一小勺盐就够了。” 两个丫头听的目瞪口呆。 “原来揉面还有这么多讲究?难怪我只能做一样面食,同样的方法去做其他的就行不通了。” “柳娘子,你能再跟我们说说吗?” “我也想学。” 几个丫头凑上来。 都说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 所以古时候好的师傅都藏私,不肯轻易把独门绝技交出去。 因此同样的中华美食,却还分为许多派系,派系之下,又因传承人对食谱有了改良,所以又有了以传承人姓名来命名的各种招牌菜。 柳金枝理解这些前辈的,但她无意于此。 毕竟她从后世来,因风气兼容并包,早就学了百家菜系。 如今若是再死守食谱不肯教出,倒对不起后世那些教导她的老师了。 于是柳金枝将自己知道的揉面方法一一道来。 几个丫头听的认真。 其中一人听得津津有味,却叹气道:“我小时也爱做菜,却没人教我,我只好一个人瞎琢磨。进了府后,嬷嬷觉得我懂算账,想让我去内库帮忙,可我放不下膳房,就自请来这里干活儿。本来是想学些手艺的,不过至今还是个半吊子。” 柳金枝闻言,不由得朝这人看去。 第38章 眼前的女子约莫二十五岁光景,皮肤白净,眉眼虽只算得清秀,却自有一种温柔沉稳气质,就像一杯氤氲着热气的茶,看着就叫人舒心。 一个丫头道:“柳娘子,你可别看阿芹这样说,她的手艺可是我们这几个里最好的。” “是啊,每天脑子里不是想着做菜,就是想着食谱。我们还常笑她,若她不在府里头做了,要去汴京城里支个食摊,我们必然都去帮她撑场子。” 阿芹被说的不好意思,脸红道:“我哪儿有能力去支食摊?当个膳徒倒是不错。” 柳金枝听着,不由心念一动。 正好柳霄科举的钱已经存够了,若不出意外,将来柳霄就该以温书为主,至于食摊,她该另请人手。 本来她还在犹豫人手不好找,懂算账,能顾摊的人才就更不好找。 现在这个阿芹既然两者兼备,不如让她试探试探。 也就笑呵呵地问道:“阿芹娘子,你的奴契何时到期?” 阿芹想一想,满眼犹豫和迟疑,道:“算起来也就这两天了吧,其实我也不知该不该离开。” 毕竟往外一步就是不可预知的未来,但如果留在傅府,别的不说,傅府家风温和,治下有道,宛若温室,至少能护人无风无雨。 柳金枝闻言,想了想,便以开玩笑的口吻道:“正巧我的食摊上还缺人手呢,芹娘子若出了府,不如去我哪儿。虽保不得吃香喝辣,每月的工钱却是一定准时结。” 几个人都笑开了。 阿芹也咧开了嘴,笑容却略带思量。 面揉好就要发,足要一个半时辰。 但一群人凑在一起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时间漫长。 直到双儿回转来,告诉她们傅钗华醒了,洗漱完就要用膳。 一群人才加紧做起手上活儿来。 不消半刻钟,包子就包好了,又放在蒸笼蒸。 等到傅钗华将衣裳穿着齐整后,酸馅儿包子正好出炉。 双儿与膳房里头的六个丫头都凑上来要试菜。 柳金枝将蒸笼盖子一掀开。 蒸汽噗嗤喷出,一时间迷乱人眼。 众丫头却闻见一股扑鼻的酸香,不由得惊呼: “哇!” “好香!” …… 双儿本还担心自己吃了这酸馅儿包子,会跑好几趟茅房,却不想这个味道这样香,心里的防备顿时卸了一半。 阿芹一人发了一双筷子,每个丫头都夹了一个酸馅儿包子喂进嘴里。 “唔……”阿芹嚼了几口,就不由得面露惊艳,“味道酸香鲜嫩,比一般的馅料更好吃!” 双儿说不出来这么多话,也只一个劲儿地点头,又多咬了好几口。 其他丫头也是一个赛一个吃得快。 今早来膳房帮忙,她们可都没吃朝食呢。 “吃完之后,咱们再等上个一时半刻,若并无不妥,那这碟包子就可以呈给大姐儿了。” 双儿笑道。 众人点头,吃完之后不喝水,也不吃其他,更不随意走动,只在膳房坐着。 三刻钟后,前头服侍傅钗华的丫头又来催了第二道,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确认并无不妥后,才叫双儿将这碟酸馅儿包子带走了。 与此同时。 傅钗华坐在铜镜前,望着镜中如花芙蓉面,先是一笑,后又忍不住伸出纤纤细指抚摸檀木桌上一排胭脂,对旁边眉眼俊朗的青年郎君道: “唉,自从有孕后,这些口脂、胭脂都用不到了。” “夫人眉不描自黑,唇不点自红,不用这些胭脂也有好气色。” 傅钗华嗔笑道:“你惯会哄我开心,我这段时间吃不好,睡不好,脸色都难看了许多。” “女子孕中确实格外辛苦,为夫又是男子,帮不到夫人什么。好在傅弟认识那位柳娘子,我与他一同请了人家来。她做的膳食我用过,十分不错。我想若夫人吃了,即便不能开胃,也能多用一些。” 柴靖温声道。 “这位柳娘子倒是没怎么听说过,我只觉得上次你去蔡氏饭馆带回来的鱼不错。”傅钗华叹了口气,“只是妇人孕中不得多食鱼虾一类的河鲜,否则对胎儿不利,我才不得不少食些。” 柴靖还要安慰,双儿却已经送了酸馅儿包子过来了。 这包子几个并排摆在一只薄胎白釉碟子里,外皮雪白,鼓鼓圆圆,就像一只只小兔子,煞是可爱。 柴靖忙不迭接过来,送到傅钗华面前,道:“夫人,膳食送来了,不如来试试?” 傅钗华叹了口气,转头吩咐丫头们将漱口盆和手帕预备好。 她怕自己刚吃就要吐。 慢吞吞走到桌边坐下,柴靖夹了一只酸馅儿包子送到她嘴边。 傅钗华犹豫了下,还是缓缓张开嘴,小小咬了一口。 第30章 刹那间,一股淡淡的酸香进入口腔,萦绕鼻尖,腹中一直躁动不安的呕吐欲望,竟然被这股香味儿尽数抚平。 外皮的蓬松柔软,馅料的鲜香美味。 两者仿佛相得益彰。 越嚼就越有一种强烈的饥饿感从胃袋深处腾起。 等到傅钗华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就着柴靖的手又咬了一大口。 柴靖见傅钗华的饮食动作居然带上了一丝急迫,不由得大喜,连忙小心喂食,等傅钗华吃完一个,赶紧又夹一个。 直到傅钗华摆了摆手,柴靖才停了。 不过见傅钗华吃的这么香,柴靖也没忍住,傅钗华吃不下了,他干脆就把剩下的酸馅儿包子全都扫进了肚子里。 但一碟酸馅儿包子只有八个,傅钗华吃了六个,只剩下两个,这叫柴靖这个大男人根本填不饱肚子,上不上,下不下地吊在这里。 不由舔了舔嘴唇,问双儿道:“双儿,还有包子没有?” 双儿面带愧色,道:“本来是有的,但这酸馅儿包子是柳娘子的新手艺,我们怕伤了夫人是胎,就试了一遍菜,所以就没有多的了。” 傅钗华失望道:“这酸馅儿包子确实好吃,我还在想若有多的,留着蒸上一屉,可惜了。” 柴靖道:“也不知道这酸馅儿包子今日可不可以再做一次?” “我也不清楚,因为这包子馅料颇为特殊,不如请柳娘子来与姑爷、夫人说一说?” 傅钗华惊喜笑道:“快些传来。” 傅钗华没见过柳金枝本人,还以为柳金枝是名中年妇人,见着了之后发现柳金枝居然生得年轻貌美,不由得惊讶。 “柳娘子这样年轻,就有如此高超的手艺,真是天赋异禀。”傅钗华忍不住赞叹。 柳金枝福身行礼,语气温和:“夫人过誉了。听说夫人想要再做一笼酸馅儿包子,只可惜这包子的馅料难得。要前一晚就放置,直到馅料变酸。但若是放的久了,馅料太酸,吃了怕是会腹泻。” 言下之意便是馅料已经放了过久,怕是不能用了。 傅钗华顿时面露失望。 美人细眉微蹙总是惹人怜惜的。 柴靖拍了拍傅钗华的肩膀,问道:“柳娘子,还请你想想办法吧。我夫人最近吃什么都不舒服,只有这酸馅儿包子还算用的多一些。” 柳金枝也没想到傅钗华会这么喜欢她做的包子,毕竟孕妇一般都是吃什么吐什么。 但眼前这人可是她的最大金主,无论怎样都得把人家的胃牢牢抓住。 便和气笑道:“相公莫急,除却这酸馅儿包子外,我还有其他的手艺,若夫人愿意试试,我晚些时间就做了送来。” 傅钗华、柴靖闻言,都忙不迭转忧为喜,笑道:“多谢柳娘子了。” 尔后傅钗华更是从自己袖子里取出一锭银子递给柳金枝,高兴道:“这是三两银子,还请娘子收着。” 柳金枝一愣:“现下就总账么?” “不,这三两算在酬金之外,就算是我多谢娘子的手艺,让我终于能安安稳稳的吃一顿朝食。” 傅钗华笑的温柔。 柳金枝见柴靖性格颇好,傅钗华也是位好说话的。 想一想,就没有上前去接这三两赏钱,反而福身道:“夫人容秉,奴不想要这赏钱。” 傅钗华愣了一愣,疑惑道:“哦?莫不是娘子觉得这三两银子不够?” “非也,夫人出手阔绰,胜过奴平生所见,只是奴心中别有所求,所以宁愿舍弃金钱,也想求夫人一个恩典。” 傅钗华细细思索片刻,道:“你且说来听听不迟。” “奴进府时,闻得傅老爷膝下只有夫人与傅二郎君,二人自小玩伴在一起,感情深厚。敢问夫人,此言可真?” “自是真的。”傅钗华点头,唇边凝出一抹温柔怀念的笑容,“我与阿弟自小就伴在一处,确乎手足情谊深厚。”却又转为疑惑,“可这与娘子又有何干系?” “夫人,奴也有一个阿弟。”柳金枝望向傅钗华的眼,神色极为诚恳,“奴自小离家,阿弟带着年幼小妹在汴京城里吃足了苦头。阿弟他本来读书很好,却因为若要读书,家中就没银子吃饭,便中途辍学,直到现在。奴心疼阿弟,想要为他寻一位好些的先生,却求靠无门。所以……” 第39章 “所以你想用这赏钱,换一位能教导你阿弟的先生?”傅钗华此刻了然。 柳金枝点头。 其实柳金枝大可以去找项志轩帮忙介绍,看在两人关系,项志轩必然不会拒绝。 但说句难听些的话,阶层不同,能介绍的老师肯定就不同。 若是傅府愿意出手帮她,介绍的自然就是名师,也能带给柳霄更大的帮助,那柳霄考中的希望就更大些。 人都有私心,她自然也想多照顾柳霄一些。 更何况这种请求对于傅钗华与柴靖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傅钗华眼神温柔下来,道:“手足之情,是这世上除却父母与夫妻之外,最舍弃不掉的情感。我明白你为幼弟的心,只是我身在后宅,对科举学业一事并不清楚。” “不如去问问霁景。”柴靖弯起眉眼,在一旁给建议,“往日他一心读书,又总爱出门游学。结识的名师怕是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傅钗华犹豫道:“前院后宅怕是不好随意走动,阿弟又不认识柳娘子……” 柴靖却哈哈一笑,将傅霁景如何救了柳金枝,柳金枝如何报恩的事情一说。 “柳娘子见了霁景张口闭口必然呼其为恩公,重礼重情,咱就是让霁景出面帮一帮也并无不妥。”柴靖道。 知道了来龙去脉,傅钗华也是松一口气,不再阻止,对双儿笑道:“双儿,你去将二郎君唤来。” 双儿应声去了。 柴靖也不把柳金枝当外人,大大方方地揭傅霁景的老底。 “说起霁景,你这个做阿姐的也该管管他。现在如同老僧一般,衣裳全是暗沉沉的颜色,都比不得我这个姐夫鲜亮。钗华,你什么时候也替他去置办两身颜色衣裳?” “你以为我没想过?可他就是不肯。”傅钗华叹了口气,“小时阿弟分明还是活泼的,但我家子嗣不兴,父亲和祖父对他又有太多期望。他自己也逼着自己,一头扎进书堆不肯出来,没过几年就成了这般模样。” 柳金枝闻言,心中微动。 她还以为傅霁景天生就是这么一副端方君子相,原来也不尽然。 她不由想起柳霄。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看,柳霄和傅霁景倒是颇为相似。 一样的倔,一样的喜欢逼自己。 正说着,双儿的声音响起:“二郎君这边请。” 几人抬眸看去。 只见远远有个人影朝他们这边走来,这人穿一身莲花暗纹交领衫,中系绦带,外套一件罗素对襟衫子,一头墨发以梁冠式青玉发冠固定,中间插一根玉簪,越发衬出他俊逸儒雅似美玉。 柴靖却眼神惊奇,仿佛在看一个奇迹般,道:“钗华,你说我莫不是瞎了?怎得看见霁景做了身鲜亮打扮?” 傅钗华也没想到,微微瞪大了眼睛。 虽说今日傅霁景这套衣裳依旧以暗色为主,但能在外头搭一件罗素的对襟衫子,就已经是偌大的进步了。 但他怎得忽然变了? 傅霁景顶着二人的眼神,从容沉静地叉手下拜:“见过姐姐,姐夫。”,又转过去看柳金枝,声音轻了一些,笑眼盈盈,“见过……柳娘子。” 柳金枝赶紧还礼,又上下看看傅霁景这一身打扮,忍不住抿唇微笑。 说实话,她知晓傅霁景生得俊美不凡,只是不太会打扮。但长久以来也看惯了他那副呆板衣裳,如今陡然改换,虽确实亮眼夺目不已,却总觉得有些不像傅霁景起来,不由有些好笑。 而傅霁景对上柳金枝的笑眼,浑身似有些不自在,忍不住左右扯扯衣裳袖子,整理整理领口,确认自己的衣裳确实一丝不苟,没有哪里不对,又眼生疑惑。 难道是他这衣裳穿的还不够鲜亮? “霁景,你怎得没事儿来扯衣裳?”柴靖大大咧咧地把人拉过来,“柳娘子的阿弟要寻位老师,你认识的人多,替人参谋参谋。” 傅霁景闻言,立马收敛心神,认真思考良久,才斟酌着开口道:“我认识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可以引荐给娘子的弟弟,不如写下来给娘子。” 一边说着,一边取了桌上的笔墨纸砚,落笔成文,写成五封推荐信,抬手交给柳金枝。 傅霁景的字不如其人温和规矩,反而龙飞凤舞,肆意张扬,带着金戈铁马之气,煞是好看。 柳金枝忍不住欣赏了一会儿,才仔细去看信件内容。 不过上头推荐的五位老师柳金枝都不认识。 大概是柳金枝疑惑的味道太明显,傅霁景在一边温声解释道:“这几位老师都与我傅府交好,若拿着傅府的推荐信去,他们应当会给几分薄面。只是老师们都要求严格,最后结果是怎样我不能保证。当然,我自会极力斡旋。” 柳金枝高兴不已,赶忙道谢:“多谢恩人相助,算上上一次,我已经欠了恩人两个人情。往后若恩人有需要,奴必当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傅霁景想让柳金枝不要如此生分,道:“娘子不必客气,不过举手之劳。” 但又怕心思太明显,补了一句:“我阿姐还要麻烦娘子多照顾了。” 柳金枝还以为傅霁景的意思是,若要报答他,就帮忙照顾傅钗华。 于是就像接了重大任务一般点头,认真道:“恩人放心,每日早晚两餐,我都会做好了与主家送来。我这就去预备食材!” 又福身一礼,就兴高采烈地退了出去。 傅霁景顿时一怔。 他似乎想张口说些什么,可是柳金枝想 尽力报恩,因此走的速度极快,傅霁景都来不及叫住人,柳金枝的背影就消失了。 傅霁景:…… 傅霁景眼神幽怨。 他才换的一身衣裳,怎么就换不来多看一眼? 所以应当还是衣裳不够鲜亮的原因。 柴靖倒是像只花蝴蝶一样围绕着傅霁景转了两圈,啧啧打趣他居然换了衣裳,质问他是不是铁树开花,傅霁景木着脸没理他。 倒是傅钗华蹙了下眉心,多看了一眼柳金枝的背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在傅府内待至晚间时分,柳金枝又做了一顿晡食呈上去,就要离开,双儿照旧送她。 因为今日是柳金枝第一次做膳食给傅钗华用,所以才要亲身到傅府来,往后为了不耽误食摊的生意,柳金枝与傅府定好,都是傅府送食材到食摊来,柳金枝做好了在派人送来。 如此柳金枝能赚两份钱,也不得罪傅府,双方都很满意。 乐滋滋地出了府,柳霄已经在门口等着她了。 少年人的身形被夕阳无限拉长,单薄却又笔直,眉峰蹙起,好似一把利剑,伫立在天地之间。 “霄哥儿?”柳金枝高兴地唤了他一声。 “阿姐。” 柳霄回过神来,眉头一松,又恢复成以前那个克己复礼的少年郎,面带微笑地两三步朝她走来。 却是刚在柳金枝面前站定,就被柳金枝点了点眉心。 “在想什么呢?眉头都要皱成一个大疙瘩了。” 柳霄摇摇头,笑道:“没想什么。” “是不是还在忧心科举的事儿?”柳金枝笑嘻嘻的,“别怕,傅府里的二郎君是个顶好的人,他愿意帮你引荐老师。瞧!” 柳金枝把那五封推荐信拿出来,秀给柳霄看,笑道:“高不高兴?” 柳霄有些疑惑,柳金枝怎么进府做一次饭就能拿到五封推荐信? 他半信半疑地接过一看,顿时瞳孔骤缩。 第一封举荐的是巨峰真人,这位从前是内阁大学士,后出家在道观隐居,常人极难见到此人真容。 第二封举荐的是宋端老学士,四十年前的榜首,诗作天下闻名。 第三封…… 五封推荐信,个个都是柳霄只曾经在传闻里听说过的人物。 甚至别说他了,就是项志轩、潘安玉这般人都不一定能见到他们,得他们指教。 “怎么了?这些老师都不好吗?”柳金枝看着柳霄变幻莫测的脸色,十分疑惑。 不对啊,傅霁景人品这么好,他一出手,必然全是名师吧。 柳霄知道柳金枝对这些大文豪都不太了解,他抿了抿唇,也没多说什么,只将推荐信收起,问: “阿姐,傅二郎君将这信给你的时候,可曾嘱咐过什么?” “哦……他只说这五位老师虽与傅府有些交情,但要求十分严格,结果他不能把握,还让我不必言谢,不过举手之劳一类。”柳金枝道。 柳霄握着信封的手不由收紧了。 他知道傅霁景这是把话往轻了说。 实际上就是这几位大儒与傅府交情甚笃,所以哪怕是傅府的二郎,都能以个人名义轻易给出五封推荐信。 可是这样的权贵之家,推荐信能是这么好拿的吗? 柳霄看向柳金枝。 只见柳金枝额头冒汗,两颊鲜红,早上去时,明明青丝不乱,此刻却因劳累,而使得鬓边发丝散开。 第40章 阿姐必然为了他在府内伏低做小,辛苦不已。 柳霄轻声道:“这些老师都非常好,谢谢阿姐。” 柳金枝松了口气,道:“既然如此,那我们改天选个吉日,去拜见这几位老师。” 既然拜师,就得带礼。 她该买些什么送给这五位老师呢? 柳金枝陷入沉思。 可从柳霄的视角看柳金枝,只能看见她不言不语,面无表情,微微垂着头,散乱的青丝垂落在耳畔,仿佛极度疲惫。 柳霄更是攥紧了拳头。 “阿姐。”柳霄忽然开口。 “……什么?”柳金枝一时没反应过来。 柳霄极其坚定地说:“以后傅府主子们有的待遇,我要让你也有!我想让你以后再不落在人后,再不屈居人下,也再不用辛苦劳累!” 柳金枝:??? 但看着柳霄干劲十足地掏出一本书,坐在驴车上拼命往下读,一副发愤图强,考不上我就跳河的模样。 意识到柳霄似乎误会了什么,但看孩子如此努力学习,她不好解释,只好摇头微笑,也在驴车上找个地方坐下。 驴车缓缓往前行驶,伴随着耳边柳霄朗朗读书声,柳金枝手搭瞭望台往前看去。 前方冬雪即将化尽,春色欲将喷薄而出。 春天就要来了。 柳金枝唇边弯起一抹微笑。 新的季节里,祈愿日子会比过往更顺遂吧! 第31章 杜甫曾说:“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春日一到,汴京城的热闹繁华也好似翻了一番,四处花团锦簇,游人如织,富贵者走马踏青,平头百姓也出门游逛。 一时间,四处可见丽人们头戴飘纱斗笠,策马而行。 也多亏了这片好春光,柳金枝的食摊人流不减反增,每日稳定收入五百文左右,家里的高粱坛子也是越来越重了。 一家人便商量着拿出一笔钱来出去耍个来回,也不辜负这难得的和煦日子。 正好这时应天爵、项志轩一同来叩门首。 “妹子!妹子!”应天爵一进门就嚷嚷开了,“你快些出来。” 柳金枝走出门来,笑道:“应大哥,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回可又有什么喜事寻我?” 项志轩笑道:“柳娘子金口,当真是喜事。” “我今日与杏安兄弟做成了一笔生意,也是太高兴了。”应天爵脸色红润,极为高兴,“傅府叫我帮忙去一趟秦淮运货,要是干得好,说不定会给些银两给我,叫我当个铺子掌柜呢!” 应天爵觉得,这一定是他帮衬柳金枝的事情被杏安知道了,杏安后头的主子一时高兴,就给了他这个恩典。 所以他更要来和柳金枝打好关系 也就道:“现在开春了天气暖和,不如咱们一块儿出去踏青?我再派人叫上潘安玉一块,喝喝酒,吃吃菜,痛痛快快耍一天。” 这与柳金枝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 不过柳霄近来发愤温书,没时间和他们出去,就只带月牙和杜卫。 柳金枝就笑道:“承蒙应大哥相邀,我没有不答应的。” 应天爵拍手一笑,道:“妹子豪爽!走走走,我去租驴车,咱们这就往城外去!” 作为汴京城第一帮闲,应天爵认识的人极多,不多时就找来两辆宽敞驴车,载了他们一行人出了城。 城外春光比城内更甚,所谓草长莺飞,所见之处凡是春色皆是翠色欲滴。连绵起伏的群山如同一片绿色波浪,风吹林响,高低起伏,波涛汹涌。 一行人寻了处可以乘凉的大槐树,树下有石凳四五个,中间坐落一张石桌,桌面颇大,可以容纳五人围坐。 几个人都笑运气好,赶紧卸下随身带着的包袱皮儿去占桌子。 柳金枝正拿手帕擦石凳呢,这时耳边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带着十足的兴奋。 “柳姐姐!应大哥!项兄!” 众人抬眸一望,只见融融春日之下,一名身着束袖修身茜红锦衣,脖颈上带一个金玉项圈的少年郎,手执马鞭,鲜衣怒马而来。 是潘安玉! 众人一喜,正要上前去迎。 刚上钱,却发现潘安玉身后还跟着一个冷峻青年。 青年眉眼锋利俊美,手指上戴着诸多红蓝宝石戒指,富贵大气,腰间又有一条价值千金的明玉带,绚丽夺目。 可谓是浑身的珠光宝气。 而比起潘安玉的少年意气,他更显沉稳,只是信马慢游,不急不缓地到了众人面前。 众人登时不由得面面相觑。 他们只是叫潘安玉过来,没想到潘琅寰也跟着一块儿来了。 这位老兄的性格可是一等一的目中无人,傲慢 自大。 是个硬茬子! 应天爵觉得棘手,但出于礼数,还是与项志轩一同对潘琅寰叉手下拜。 “这……潘大官人怎的来了?我们也无甚准备。” 应天爵小心笑道。 潘琅寰翻身下马,目光缓缓从站在后头的柳金枝身上扫过,淡声道:“小弟向来胡闹惯了,我担心他在踏青时给你们添麻烦,故而过来看顾。” 潘安玉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分明就是你自己想出来,还赖我。” 却叫潘琅寰不紧不慢地瞥了一眼,登时寒毛倒竖,赶紧住了嘴,往项志轩那边躲了躲。 正好项志轩接过话题,笑道:“这么好的春光,没有美食可就辜负了。所以来之前我就与潘兄商量,特意带了些炊具来。咱们几个人一人出一道菜,岂不妙哉?” 把做菜当乐趣。 宋朝文人在这方面真是大俗当大雅。 柳金枝在厨艺方便拿手,不过是做一道菜,自然没什么好拒绝的。 潘安玉就更愿意了。 在家里头潘琅寰就不许他进膳房,这回好不容易能过把当膳工的瘾,登时活泼起来,乐呵呵地说: “炊具就在后台的驴车上,项兄,咱们去搬来,正好我做菜的时候你还能搭把手。” 就拉着项志轩一块儿走了。 应天爵有意让潘琅寰偷闲,就道:“我会做菜,不需要帮手。不过月牙小妹人太小,得有个人看着她,不如就叫杜卫小兄弟和潘大官人……” 话没说完,潘琅寰淡淡打断他,道:“我跟着柳娘子。” 几人一怔。 柳金枝迟疑道:“潘相公,我想去山中寻些野菜,山路难行,怕是会脏了相公一身锦衣。” “不妨事。”潘琅寰挑极黑的长眉,“况且你一个女子在山中寻菜更需要人手帮忙。” 随后将马鞭挂在劲瘦的腰间,绑着金纹袖箭的手捞起驴车上一只竹编篮子,走到柳金枝身边,扬扬下巴,颇为傲娇。 “走吧。” 柳金枝便应下,转身一步朝山里走去。 但山路难行,柳金枝走的很慢。 而一向脾气不耐的潘琅寰,此时竟颇有耐心,在柳金枝身后亦步亦趋跟着,时不时还走到前头去一脚踢飞某块拦路大石。 众人虽然碍于潘琅寰威势不敢正大光明看,可全都落在后头偷偷摸摸观察,见此情形,不由得面面相觑。 项志轩嘶了一声,道:“应大哥,你说潘大官人他是不是……?” 应天爵摸着下巴点头:“我觉得是。” 只有潘安玉不明所以:“是什么是?” 一群人在打什么哑谜呢? 项志轩拍拍自己这傻兄弟的肩,真诚建议:“你以后还是和柳娘子打好关系吧。” 说不定以后就要管人家叫嫂子了。 潘安玉莫名其妙,道:“不用你说我也会,柳姐姐可是我师傅!” 应天爵一笑,道:“潘家兄弟,你可真得亏是托生到了潘家,有你家里这位凶神般的哥哥镇着。” 不然就以潘安玉这傻样,在外头早给人撕碎了。 真是傻人有傻福。 * “春日里野菜多,有荠菜、蒲公英、马齿苋……看见什么就采什么吧。” 柳金枝一边提裙走着山路,一边对身边潘琅寰说道。 潘琅寰皱了皱眉头,望着这漫山遍野的青翠,道:“可我一个也不认识。” 柳金枝眉眼弯弯,笑道:“我教你,很简单的。” 她走到路边寻觅片刻,摘起来一株绿叶红茎的菜,递到潘琅寰面前。 “瞧,这是马齿苋。” “中医上可以用它来消炎降火、减缓腹泻。” “饮食上,它可以凉拌、清炒、炒鸡蛋。只需要用蒜泥、盐等调料拌好,味道就很清新爽口。” 柳金枝站在碧绿野地里,一袭衣裙摇曳生姿,笑眼明亮,唇红齿白,说起话时,声音温柔动听。 潘琅忍不住从脸红到了脖子。 “还有这个。” 柳金枝走到别处,摘起来一株看起来像锯齿的菜。 “这是蒲公英,比马齿苋吃法更多。” 第41章 “可以凉拌、蘸酱、做馅、清炒和煲汤。” “凉拌蒲公英就加入蒜末、生抽去调味。清炒时就和肉片或鸡蛋搭配。煲汤呢,就加在蛋花汤或排骨汤中。” “是不是简单又好做?” 潘琅寰红着耳尖点头,别别扭扭夸奖道:“你……懂的还挺多的嘛。” 此时,柳金枝眼角余光瞥见一处绿树丛中,一根锈红的细长植物直立着,植物头上冒着一颗碧绿的菜头。 她赶忙过去将这碧绿菜头摘下来,回眸摆给潘琅寰看,笑道:“我们运气不错,喏,这是香椿。” 香椿,是春日草木之芽。 颜色碧绿,香味浓郁,鲜嫩清脆,很受大宋百姓和文人的欢迎。 宋代梅尧臣的《答建州沉屯田寄新茶》一诗中,就写到:“春芽研白膏,夜火焙紫饼。” 里面的春芽就是香椿。 而作为最受欢迎的野菜之一,香椿的做法自然也是多种多样。 可以在焯水之后用香油伴着吃,也可以和着猪肉一块儿炒着吃。 味道鲜嫩,又富有营养,是很不错的野味。 就是现代也有很多人买来吃,价格还贵,能卖到五十块一斤。 但现在在野外,雨后香椿长势极茂,任他们采摘,倒是不用钱的美食。 柳金枝哼哧哼哧地摘了一手的香椿,放进潘琅寰拿着的竹编篮子中,又仔细教潘琅寰辨认。 潘琅寰左左右右看了几眼,似是已经记住了,便很是豪气地将柳金枝一拉,挑眉道:“欸,这种小事不必劳烦你,你坐着休息,我去摘。” 柳金枝一愣,刚想说此处山路泥泞,怕是不好走,潘琅寰已经利落地将衣摆踢起来掖在腰间,大步迈进了草丛。 而且看起来颇为急切,好似挺想在柳金枝面前表现表现。 柳金枝担心潘琅寰出事,跟了几步,耳边忽听得一声—— “啊!” 柳金枝赶忙拨开草丛,却见春雨含潮,泥稀地陷,面前好大一片泥潭。 而潘琅寰就半只腿陷入泥里,衣裳、袍子、发冠全都脏了,白玉似的脸也沾了泥,狼狈地揪住岸边植物才没完全陷落进去。两只手上戴着的各色宝石戒指也都沾了泥,脏兮兮的。 柳金枝赶紧要去拉他,却被他憋着气阻止。 “等下!我不要你拉。” 潘琅寰似是觉得丢了大脸,硬是自己挣了挣,却没挣出来,反而陷的更深了,顿时窘迫不已。 柳金枝憋笑,哄他道:“潘大官人,这泥潭越挣扎陷得越深,若是泥潭过了腰,可就很难救出来了,快些把手给我。” 潘琅寰不由觉得自己在柳金枝面前丢了大脸,但在僵持片刻后,他还是无法挣脱,性命之忧的威胁下,终是低下头,任由柳金拉住了他的手。 只是拉上来的时间还是晚了点,他陷的太深,腰腿全都灌满了泥浆,浑身珠光宝气的冷峻富贵少爷,如今倒没一处是干净的。 “哈哈哈!” 柳金枝再憋不住,笑出了声来。 潘琅寰羞恼不已,气道:“这事儿不许告诉外边那群人!” 这位可是自己的财主呢。 柳金枝弯着一双笑眼,道:“嗯嗯,我一定守口如瓶。” 潘琅寰明明还想说什么,可见柳金枝笑的那么开心,眼睛又明又亮,又说不出什么了。 只哼哼唧唧了两声,偏开头,抓起竹篮往前走。 看他大步流星,柳金枝朗声问:“潘相公,你是要回去换身衣裳吗?” 却不想潘琅寰头也没回地说:“换什么衣裳,香椿还没摘呢。为了你这顿饭,我摔进泥潭里,丢了这么大的人,所以我一定要吃上!” 柳金枝又笑出了泪花。 * 春雨过后的香椿长得最好,一茬冒一茬,独立在湿润雨气浓烈的山野白雾之中,就像隐世而居的桃花源人士。 这回潘琅寰小心了许多,他身手本就利落,生长的再偏僻的香椿都能被他伸手勾过来,所以没一会儿功夫就采到了一大篮。 柳金枝笑眯眯地夸他:“潘相公真是好身手。” “那是自然,我曾随八十万禁军教头学过一阵棍棒,也跟着几位将军练过骑射。若在校场上比划,不是我说大话,倒是难有敌手。” 潘琅寰得意地昂起头。 这么一提,柳金枝就意识到其实潘琅寰的家世也不低。 寻常商家可没本事跟着八十万禁军教头学本领。 不过人在汴京城住嘛,柳金枝也习惯了身边时不时就有一两个达官贵人冒头。 毕竟以汴京的繁华程度,一板砖下去砸到十个人,其中五个平民,还有两个大官,两个文豪,一个隐世高人。 大隐隐于市的那种。 柳金枝的夸奖显然让潘琅寰兴致更高,他掂了掂手里的香椿,不满道:“你瞧这山里这么多香椿,咱们就采了这么点,我再去采采!” 他还没热身呢! “潘相公,不用啦。”柳金枝将人拦下来,“香椿不用太多,若是一时吃得太多了,反而会叫人上吐下泻,严重的还会丧命,这些就够了。” 潘琅寰犹豫两下,还是止住兴奋势头,道:“也行吧,不采了。” 可他又觉得不采香椿了,他没什么地方表现。 苦思冥想半晌,他忽然就嚯一下把篮子扛起来,大手一挥,道:“那我给你扛回去,我扛得可快了,你瞧着啊。” 然后大步流星往山下跑,一会儿就成了一道残影。 柳金枝:…… * 山下几人已经开火了。 应天爵做了道春笋炒肉,潘安玉做了道野山蕈汤。 看见潘琅寰回来,潘安玉本来想给哥哥炫耀一番,又想到哥哥不喜欢他做菜,又讪讪地把目光收了回来,躲在了项志轩后头。 潘琅寰扯下衣摆稍微遮掩泥腿裤,转头看见潘安玉一副窝窝囊囊的样子,又是一阵气不打一处来。 憋得他转过头,眼不见心不烦,专心专意给柳金枝打下手去了。 春日溪水潺潺,清澈见底。他陪着柳金枝一块儿蹲在岸边,一面在竹篮里头撒上食盐,一面将竹篮浸入冰凉的溪水里清洗香椿。 柳金枝就着食盐搓洗香椿根部,潘琅寰就在一旁帮她浇水。 潘安玉小心翼翼凑在一边看,柳金枝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解释道: “香椿长在山野之间,叶与叶之间夹杂着很多尘土,用盐搓洗能洗的更干净些。” 而且这溪水是从山顶流下,清澈见底,源头活水当中,又不存在什么细菌。 洗的就更干净了。 尔后,柳金枝将洗净的香椿放入一个干净的大盆内控干水分,另外抽手取来一壶溪水,将之倒入铁锅之中,放入一勺食盐,一勺花椒油,叫潘琅寰帮忙添柴烧火。 这锅是现架起来的,有些简陋。 潘琅寰几次没生起火来,反倒把脸上弄得黑一道,白一道的。 搞得杜卫、月牙、应天爵和项志轩几个都来七嘴八舌的指点、帮忙。 虽然有越帮越忙的嫌疑,但最后这火还是生了起来。 潘琅寰松了口气,看向众人抱拳拱手:“今天我倒是学到了很多东西,多谢你们了。” 几人都是一笑,赶紧摆手谦虚。 先前因为潘琅寰不请自来的尴尬氛围,无形中消散了许多。 等水滚了,柳金枝就将香椿放下去焯水。 “香椿虽然是菜,里头却有很多的亚硝酸盐,如果不焯水就吃,很容易拉肚子。”柳金枝对潘安玉解释。 潘安玉欲言又止,很想问问亚硝酸盐是什么? 但看柳金枝做的认真,又不好意思打扰,就默默记下来。 香椿在开水里随着水波上下起伏,不到半刻钟的时候,就从青翠碧绿变成了翡翠一般的深沉颜色。 柳金枝用铁笊篱把香椿捞出,放在尚带春寒的溪水中浸凉,尔后又捞出,右手抓起一团香椿,放在手里挤压出多余的水分,继而切成小段,放在碗中备用。 她打算做香椿炒鸡蛋,最好加点小葱增香。 若是在汴京城里,她就随手在调料碗里抓了,但是现在在野外,这地地道道的香椿野菜,就得配上地地道道的小野葱,这样才叫相得益彰! 这事儿潘安玉熟啊。 赶紧自告奋勇:“柳姐姐,我去给你寻摸!” 说完就乐颠颠地跑开了。 柳金枝也没打击孩子的积极性,任由他去,自己又到驴车上摸了三四个鸡蛋出来,单手开壳,打进一个碗里,再加食盐和米醋调味去腥,最后用竹箸将鸡蛋打算,倒入已经切碎的香椿之中。 后头杜卫跟着月牙帮柳金枝架锅烧火。 没一会儿,锅热了。 柳金枝赶忙甩干净手上溪水,起身到锅前,接过杜卫手里的一壶热油,淋进锅内。 热锅遇冷油,发出渍一声响,顿时往外扑哧扑哧冒起白烟来。 第42章 热乎乎,火辣辣的锅底用来煎蛋是最好的。 于是柳金枝将香椿鸡蛋液倒入锅中,但一时间不去动它,只等热油将香椿鸡蛋液的底部煎到定型,才用扁头锅铲去翻面。 煎炒的过程中,春风习习,温热的鸡蛋香味与野菜清香顿时扑鼻而来。 叫在场众人都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正好此时潘安玉也将小野葱寻来了,赶忙洗净切碎,一齐撒入锅中。 小野葱比起家中的野葱,味道更加辛香浓郁,更别提是扔进热锅之中大火翻炒,更是将这股香味放大了。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一座山亭之中。 杏安抽了抽鼻子,口中发馋道:“二郎,你闻见什么味儿没有?好香啊!” 第32章 香椿炒鸡蛋起锅,刚摆到石桌上,这几个人就跟馋猫儿似的,一刻也等不及,手上竹箸仿佛蛟龙入海,你争我抢。 满满一盘的香椿鸡蛋,没一会儿就光盘了。 月牙想是也别喜欢这盘香椿鸡蛋,埋头吃得不亦乐乎。 杜卫见状,就将自己好不容易抢到的都夹给了月牙。 “月牙,多吃一点,杜哥哥的也给你吃。” 柳金枝摇摇头,道:“杜卫,你也吃啊,不要太惯着月牙,这些吃的咱们回家还能做。” 杜卫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开口。 月牙倒是忙中抽空,从碗中抬起头来,含糊不清地说:“阿姐,我是杜哥哥的妹妹啊,哥哥宠妹妹是应当的。” 说完,月牙勉力直起身子,夹了一块香樟炒鸡蛋,放入了杜卫的碗里 “当然啦,妹妹照顾哥哥也是应当的。杜哥哥,快吃,阿姐炒的这个菜可香了!” 杜卫心中一软,摸摸月牙的小脑袋。 潘琅寰想了想,就将自己碗里的香椿一分为二,一份给了月牙,另一份给了杜卫。 “月牙小妹,杜卫小兄弟,若是不够吃,便拿我这份儿吧。” 三人皆是一怔。 潘琅寰理所当然道:“论起来,我比你们都年长,多照顾些也是应当的。” 这菜都进碗里了,总不好再三推让,不然显得小家子气。 柳金枝就接受了,笑眯眯地道谢:“潘相公当真大方,我代这两个小的谢过你了。” 潘琅寰摆摆手:“不必谢。” 毕竟他可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就故作遗憾地说:“只是娘子这手艺当真妙极,现下吃不到颇为可惜,不如……” 他正图穷匕见,要说“不如下次去柳家叨扰,再讨一盘香椿炒鸡蛋吃”,身边却不知何时蹭过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原来因见柳金枝一家其乐融融,潘安玉十分为羡慕,他看着自己碗里头抢到的一大块香椿炒鸡蛋,又看看碗里干干净净,可又表露出自己十分想吃的潘琅寰。 “咳咳……哥……” 潘安玉高高兴兴凑过去,献宝似地把碗端起来。 “你要吃我的香椿吗?我有多的呀,就不用麻烦柳姐姐了。” 潘琅寰:…… 桌面上项志轩和应天爵两相对视,不由憋笑,连忙往碗里多夹了点菜,埋头苦吃当自己不存在。 潘安玉还想着把菜献给潘琅寰之后能有一场兄友弟恭呢,却没想到脖子后面一寒,抬头就看见自家哥哥的眼神凶的好像要吃人。 不、不是。 潘安玉欲哭无泪。 这个发展怎么和柳姐姐一家不一样啊?! “柳娘子!真的是你们啊?” 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兴奋的高喊。 一行人扭头看过去。 只见一个小童站在溪水边对着柳金枝高兴招手,小童身后站着一名眉眼温柔俊逸的年轻郎君,一身清贵儒雅,似是出身名门大户。 除却柳金枝和应天爵,月牙、杜卫还有潘琅寰几个都没有见过傅霁景。 因此他们反应慢了一拍,还在疑惑当中时,应天爵已经两三步跑上去,十分殷勤地插手一拜:“哎呀,原来是傅二郎君!真是巧啊,在此处遇见你。” 傅霁景对应天爵点点头,微微一笑,随后就顺着横亘在溪流上的风雨桥走过来,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礼貌又客气地打了招呼,最后落在了柳金枝的身上。 “柳娘子。”傅霁景唇边弧度加深,眉眼带笑,“好巧啊,你也来踏青。” 潘琅寰蹙起眉头,抬起眼眸上下打量傅霁景,似是在脑子回忆傅霁景的身份。 “是呀,难得有些闲暇。” 柳金枝惦记着为柳霄请名师的事情,不由得走近傅霁景几步。 “我已看了日子,明日是黄道吉日,宜求师问道,我打算明日领着阿弟先去黄师道老师家中拜访。” “哦?怎么选了黄老师?” 傅霁景眉心微微一蹙。 “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妥?”柳金枝问道。 “这位黄老师学问、人品都都全无挑剔,有时他的奇思妙想连我父亲都钦佩不已。只是……” 傅霁景犹豫片刻,居然说了句:“只是其性格颇为怪诞,常叫人捉摸不透。” 柳金枝知道傅霁景是君子道,轻易不在人背后议论长短。 现下说起这位黄师道老师,居然能用“性格怪诞”来评价,可见这位老师的性格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 但柳金枝这些,人选是柳霄在思考过后定下的。 那夜柳霄道:“这位黄师道老师在算经一科极为出名,几乎天下所有学习算经科的学子都想要拜他为师。” “论记性,我比不上月牙。论苦读,我又差了同辈许多。我只在算经一科还算有些天赋,若专心考算经科,说不定还有些胜算。” 柳霄既然这样说,柳金枝也就支持。 如今虽然傅霁景说黄师道性格怪诞,柳金枝思虑再三,郑重道:“多谢恩人提醒,我今晚回去与阿弟再商量商量。” 傅霁景点点头,想了想,又温和道:“听说黄老师爱吃天仙楼的糕点,不如投其所好试试看。” 天仙楼的糕点又贵又难抢。 往日里若要买到一份,都得晡食之前就起来排队,午时左右就卖得差不多了。 柳金枝抬头一看时辰,发现已经快近午时了,当下也顾不得了,连忙向应天爵、项志轩和潘家兄弟道别,就带着月牙和杜卫急匆匆地赶回了汴京城。 只是这一次踏青,本就是应天爵为柳金枝攒的局。 中心人都走了,剩下的人自然也没什么好待的。 应天爵倒是不急着走,他还想和傅霁景多套套近乎呢。 也就凑上前,笑道:“二郎,这大好春光如果不好好游玩一番岂不浪费?不如我到西州瓦子里置办一桌酒席,再请几位文人墨客作陪,大家说说笑笑耍一回,多自在?” 傅霁景温和拒绝:“多谢你的好意,但我还有一些事情没处理,就不多陪了。” 应天爵一愣,还想问是什么事儿呢,却见傅霁景带着杏安追着柳金枝的驴车走了。 应天爵嘶了一声,恍然大悟道:“我当是怎么回事儿呢,原来全是为了男婚女嫁。” 傅府与潘家。 这两个都是高门大户,应天爵也知晓潘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那这两个人最后谁能抱得美人归,可真说不准。 应天爵啧啧地摇头笑,自言自语道:“早知道这样,我费这功夫讨好他俩干嘛呀,我不如和我妹子处关系去。” 嘿,真聪明! * 柳金枝带着杜卫、月牙紧赶慢赶,但到天仙楼时还是慢了一步,糕点已经全部售罄了。 柳金枝遗憾扼腕。 月牙被杜卫抱着,盯着天仙楼门口挂着的“售罄”牌子看了一会儿,道: “阿姐,咱们买不到天仙楼的糕点,你可以自己做吗?我觉得阿姐的手艺不比天仙楼的差。” 柳金枝想了一会儿,道:“还是慎重点好,杜卫,你帮我去打听打听,看谁家有买了多了糕点的,愿意把糕点转卖给我,我愿意出高价。” 杜卫点点头,放下月牙走了。 柳金枝对月牙道:“走吧,咱们先回家等候消息。” 然而最后杜卫带回来的消息还是叫柳金枝失望,天仙楼的糕点供不应求,但凡是买了糕点的,都不愿意让出来,看来最后还得是柳金枝自己来做才行。 但因为怕做出来的糕点不合黄师道的口味。 柳金枝想了许久,才道:“杜卫,我想再劳烦你去一趟我们方才踏青的地方,替我采摘一些香椿回来。” “啊?东家还想做香椿炒鸡蛋吗?”杜卫问。 柳金枝摇摇头,道:“你采来就好了。” 杜卫就不再多问,赶忙去了。 柳金枝与月牙则默契地没有去打扰柳霄温习,而是一齐走到膳房,月牙帮柳金枝生火,柳金枝穿上攀膊,姐妹二人一块儿为给柳霄博一个好印象而努力。 第33章 第43章 杜卫将香椿采摘回来之后,柳金枝按照之前的做法,但只拿出一半放在盐水中进行搓洗,捞干后放在一边备用。 又叫月牙从橱柜里抱出一袋颇为精细的面粉,量出几勺倒入盆里。 “阿姐,你要揉面吗?我替你加水。”月牙道。 “暂且不用。”柳金枝制止了月牙,指指隔壁钱婶子院子里一株盛大的紫荆花树,“月牙,去帮我找隔壁钱婶子要些紫荆花来吧。” “阿姐要做什么?” “给面染色。” 柳金枝要做两道糕点,第一道就是紫荆花水晶饺。 这道点心如其名,外形、颜色都酷似一株盛放的紫荆花。 但是面粉一般都是白色,如果要做到这种效果,就只能利用其他植物的颜色对面团进行染色。 如果是在现代,柳金枝大可以用紫甘蓝来染,颜色会更漂亮。 但是在宋朝的时间线里,紫甘蓝、胡萝卜等等都还没有出现,没办法,柳金枝只好将目光放在了三四月份就会盛开的紫荆花树上。 好在紫荆花除却种子有微量毒素以外,其余的部位都能吃,不用担心食用问题。 不然送了糕点去拜师,反倒把老师毒翻了,这反倒是结仇。 隔壁钱婶子很大方,给月牙摘了一大篮子的紫荆花。 柳金枝还是留下一半,然后将紫荆花洗干净,用刀切成块,和清水一起加入锅中,小火煮出紫色。 但如果要让这种颜色在面团里上色更均匀、好看,就得有酸来配合。 食品中的酸,最常见的自然是柠檬。 是的,宋朝有柠檬。 甚至再将时间线拉得久远一些,在东汉时期就出现了柠檬。 当时东汉时期有个文人叫杨孚,他写了一本《南裔异物志》,书中称柠檬为“枸橼”,也不知道时不时这个名字太难听,无法体现出柠檬香酸甜涩的味道,所以在唐宋以后,柠檬又被换了名字,叫作“香橼”。 如今 宋朝的集市上随处可见。 上回柳金枝去采购的时候,把能用上的都买了一遍,香橼就在其中。 于是她打开橱窗,从中摸出来两颗香橼,利落地削去橙黄坚硬的外皮,把果肉扔进石臼里,再用石杵用力地去捣它,将香橼的果肉全部捣烂,一时间酸甜味道的汁水四溅,闻得月牙都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最后她把捣烂的果肉拿出来扔掉,石臼里留下的全是橙黄的汁水。 这时,正好煮紫荆花的锅已经沸腾起来,柳金枝用圆头铁勺舀出来紫色汁水,将之盛放在一只白瓷碗里,随后倒入适量的香橼汁,搅拌均匀。 在酸碱作用下,紫荆花的紫色很快变成了玫红色。 柳金枝继续把这玫红色的汁水回锅继续煮沸。 月牙在一边看着这变化,惊讶的嘴巴都张开了,好半晌才说:“阿姐你真厉害,你怎么知道这两样东西加在一起能变色啊?” 柳金枝总不好说自己是穿越人士,就笑着借用每一位穿越大佬都会用的敷衍理由—— “阿姐是在一本古籍上看见的。” 月牙深信不疑,满眼崇拜:“天呐,阿姐好厉害,我长大以后也要像阿姐一样厉害。” 柳金枝笑了一下,让月牙往面粉盆里加入清水。 现在就可以揉面团了。 清水进入面粉盆,很快就将干燥的粉变成糊糊状,柳金枝再往里面加入淀粉,搅拌均匀,最后将煮沸的玫红色汁水倒入面粉糊糊当中,用筷子搅拌成絮状。 因为是滚水浇入面粉当中,导致面粉过于烫手,要一直晾到温凉的时候,才能上手把面盆里的面粉揉成光滑面团。 而揉出来的面团已经变了颜色,不再是白色,而是一种介于玫红与紫甘蓝色之间的淡紫色,看起来与紫荆花的颜色极为相似。 柳金枝小心将揉好的面团放入盆中,盖上湿布等面性发好,自己则是着手去准备馅料。 还是在锅中烧水,水沸腾时加入新鲜香椿,等香椿由红变绿时起锅过凉水,控干水分,切碎备用。 再摸出来几颗鸡蛋,炒锅热油,单手将鸡蛋打进热锅内,快速炒成蛋碎。 将香椿碎与蛋碎混合,加入芝麻油、盐等调味料搅拌均匀,馅料就大功告成了。 忙活完这一场,其实也不过两刻钟的时间,而面已经发好了。 毕竟现在已经开春,不是冬日时分了,发面要比以前快很多。 于是柳金枝将面团揪拽下成十二等份,用擀面杖将这些面团擀成轻薄小巧的外皮,包入适量的馅料,捏成五角形。 再用拇指和食指在每个瓣上推出褶皱,两瓣相连捏成花型,用切碎的红色菠菜根装点花心,将之放置在浸入冷水的蒸锅之中蒸上一刻钟的时间。 最后揭盖出炉,热气氤氲之下,远远看去,花瓣状的晶莹饺子外皮,在蒸制后呈现晶莹的淡紫色。 面皮经手工捏制成五瓣,边缘褶皱如丝绸般柔滑的波浪,蒸熟后薄如蝉翼,透光可见内里饱满的蛋块,和细碎香椿。 中心的红色菜心点缀的恰到好处,整体看起来当真如同晨曦中初绽的紫荆花瓣,漂亮又夺目。 杜卫和月牙都讶异不已。 柳金枝把紫荆花水晶饺朝他们推了推,道:“你们试试,如果觉得好吃的话,明日我再照旧做一份新鲜的送到黄老师家去。” 月牙与杜卫闻言连忙下筷。 他们怎么会不相信柳金枝的手艺? 这一口饺子下去,真是险些将舌头都吞掉了。 这饺子的馅料既有香椿的清香脆爽,又有鸡蛋的醇厚回味,咬破饺皮时,饺子里的汁水泄露出来,爽口不已。 柳金枝见他们吃的高兴,就找出来一碟酱推过去。 “来,蘸着酱试试。” 这蘸料是蒜蓉酱油,颇为辛辣,与紫荆花水晶饺一起吃,更显得水晶饺柔韧弹牙,叫人越嚼越上瘾。 杜卫还尚存理智,知道柳金枝做的不多,只有十二只,自己吃了四只之后,就将剩下的都让给了月牙。 “太好吃了阿姐。”月牙吃的两腮鼓鼓的,像一只拼命塞食物的小仓鼠,“别说是老师会喜欢,阿姐你要是能把这糕点拿去食摊卖,一定不比天仙楼的糕点差!” 月牙的这话也提醒了一下柳金枝。 柳金枝摸着下巴道:“你说的有道理,我也在想做夜市只卖面食和卤肉会不会太单调,如果食客们吃腻了,也可以来些点心开开胃。” 杜卫也鼓励柳金枝:“要不今天就做一些吧,晚上咱们拿去卖。如果卖的好,之后再做做一点。” “好。”柳金枝点头。 杜卫自告奋勇地说:“那我再去摘些香椿。” 月牙连忙把嘴里的水晶饺吞下去,也急急地往外跑:“我再去摘些紫荆花。” 看着两个人都积极到不行的样子,柳金枝心里也多了一点信心。 希望这个点心黄老师也会喜欢吧。 依样画葫芦做了三四十个水晶饺后,天色也不早了,一家人包括柳霄全都出摊去了夜市。 柳金枝做的卤味是卖的最火爆的,才把摊子支起来,就有吃惯了她家卤味的食客来排队了。 杜卫一面利落切好卤味打包递过去,一面推荐柳金枝新做的紫荆花水晶饺。 “这是我们家最新做的点心,您可以买两个回家尝尝,保管好吃!” “这个颜色是我们东家新想出来的,我们都尝过,绝对没问题。” “是啊,限量,咱们第一次卖,所以做的不多。” “您要来一份?好嘞,给您装好,收您二十文,您走好!” 尔后一些食客也在杜卫的极力推荐下买了不少水晶饺走了,三四十个水晶饺瞬间见底,只剩下最后一份儿。 柳金枝在一边煮蝌蚪粉,听见杜卫嘴皮子这么利落,心里也很欣慰。 柳霄把客人们吃过的盘子收起来,走到柳金枝身边问:“阿姐,那是你新做的点心?看样子卖的很好。” “是啊,想着明天送你未来老师一份儿,看能不能让人家心软一些,收了你。” 柳金枝笑道。 柳霄不想柳金枝有这么大的压力,就笑道:“不收也没事儿,我最近温习的时候觉得自己还行。” “你呀,又哄阿姐高兴。” 柳金枝捏了捏柳霄的脸。 姐弟二人正笑着,却有一道似是厌恶又似是嫉妒的刺耳声音响了起来。 “柳金枝,原来是你在这儿摆食摊。” 柳金枝抬头看过去,一张熟悉的脸跃入眼帘。 正是柳金枝在秦淮时伺候的那位三娘子—— 孙玉香。 “阿姐?” 柳霄眼神瞬间警惕起来,要挡在柳金枝面前,却被柳金枝一拉。 “孙娘子,我还以为您会一直待在秦淮呢,没想到回了汴京。”柳金枝皮笑肉不笑。 对于这个三娘子,她真的没多的话说,看见都嫌烦。 第44章 孙玉香冷笑道:“柳金枝,你不守妇道,勾引主家,自愿当婊//子,如今见了我,更是毫无改过之意,真是天生的小娼//妇。” 柳金枝的摊子本就是生意火爆,周边挤了很多人。 有的是喜欢柳金枝的手艺,有的则是奔着柳金枝这张清丽的脸来的。 而孙玉香的话一出,众皆哗然。 什么? 柳金枝居然勾引主家? 相柳金枝柳金枝人品的自然知道她不会做这种事,但嫉妒柳金枝赚银子的却冷笑道: “我说呢,她一个未出阁的娘子,怎得就抛头露面在外头卖小食,原来干得就是这个营生。” “当真是不要脸。” “也不知道她借着卖小食的名义,勾搭了多少男人去。” …… 难听的话一句接着一句钻入耳朵里。 气得杜卫冲出摊位,指着孙玉香破口大骂。 “哪儿来的贼歪刺骨口舌这般不干净?敢说我东家勾引主家,证据呢?” 孙玉香气得面色扭曲,恨恨道:“阖府上下都知道,还谈什么证据?” “哦,也就是说你这是没有证据了?像你这般悍妒妇人,怕不是只要丈夫多瞧别人一眼,就是别人蓄意勾引。现在你站在我的面前,我看了你这样久,是不是你也是要蓄意勾引我啊?!” “放肆!”孙玉香身边的丫头直接上前打了杜卫一巴掌,怒道:“你可知我家娘子是何等身份?” 杜卫挨了一巴掌,可算把柳家所有人都惹生气了。 月牙猛地上前推了一把丫头,大叫道:“我管你是什么身份?你打人就是不对!” 丫头面露轻蔑不屑:“我家娘子乃是御史中丞孙家的女儿,姑爷乃是工部侍郎的三郎君。你敢大放厥词,便是不敬, 我家娘子能把你们全家治入狱中,打上十大板!” 柳霄脸色阴沉,却无可反驳。 他尚未取得功名,还是白身,根本没办法对抗。 柳金枝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站出两步道:“孙娘子从秦淮搬到汴京,想必是为了三郎君应试的事情吧?我虽对科举并不了解,但也清楚官家选拔人才,并非看重才华,品德亦在考察之中。” “孙娘子若要与我争吵不已,我是清者自清,不介意让整个汴京城的人都知道三郎君急功、好色、惧内,整日在后宅和孙娘子为了能否纳一房小妾之事争吵不休。” 原主在孙玉香身边干了这么久,对孙玉香和候三郎的起居日常自然十分清楚。 想要什么猛料都能爆出来。 其中还不乏孙玉香欲求不满,在外面求仙问道,整了一堆虎狼之药回来给候三郎吃,结果把人吃得拉肚子,一天到晚跑了五趟茅房,险些拉虚脱的腌臜事。 只要孙玉香这种高门大户不怕丢脸,她这般市井小民自然也不会强撑着面子。 果然,孙玉香脸色一变。 都怪她一见着柳金枝还在这里完好无损地卖小食,就气得失去了理智。 恶狠狠道:“柳金枝,你不要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咱们走着瞧!你在这汴京城好过不了!” 继而甩袖离去。 第34章 孙玉香这样闹了一通,食客们都没有什么心情吃东西了,都在窃窃私语讨论八卦。 毕竟从古至今,热爱八卦是人类的天性。 柳霄不愿意柳金枝在这里被人议论,提出收摊,几人第一次提早回了家。 “来,杜卫,拿个鸡蛋揉揉脸。”柳金枝烫了个鸡蛋抱进纱布里,递给杜卫滚脸,“这回是我连累你了。” “东家,别说这种话,你把我当弟弟,我自然也将你当作阿姐一样尊敬。”杜卫皱着眉,“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还不清楚吗?那个婆娘就是在泼你脏水,我们谁都忍不了。” 柳霄沉默了许久,眼神充满自责。 “归根结底还是我太没用,要是我有半点功名在身,就不怕她的威胁了。” “霄哥儿,你不要把一切不好都往自己身上揽,非要议论的话,也是我的错,我也没想到孙玉香会回汴京。” 柳金枝道。 “阿姐,那个人和你到底有什么过节啊?” 月牙问。 柳金枝也就将自己在秦淮候府的时候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听得在场几个人都气得脸发黑。 “好了,你们也别为孙玉香生气,不值得,当下重要的是别影响霄哥儿拜师。”柳金枝把柳霄拉过来,“今天好不容易早收摊一次,你就别在这儿待着了,回房温书吧。” 柳霄咬着牙,眼眸沉沉道:“我定不负阿姐期望。” 柳金枝又安慰了杜卫和月牙,让他们也去休息。 虽然柳家宅院勉强安静下来,但所有人心里都压了一块石头,当晚没人能够安眠。 第二天一早,柳金枝就醒了。 她难得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才小心翼翼地下床,走到了膳房。 虽然她嘴上说让柳霄尽全力就好,结果不重要,但其实她也明白,在这个古代背景,能有一个功名傍身是最好的。 孙玉香陡然出现更是让她意识到这点的重要性。 而她所要做的,就是尽量去帮助柳霄。 吐出一口气,柳金枝将昨天收好的香椿和紫荆花拿出来,照旧做了十二只紫荆花水晶饺。 此处便不再赘述。 该详说的,应是第二道糕点—— 龙井茶糕。 都说一杯清茗致春意。 文人爱茶,宋朝文人更甚,所以这款糕点就与龙井茶有关。 但新鲜的“雨前龙井”过于昂贵,柳金枝自然是买不起,她顶多能买几两旧茶。 好在旧茶也有旧茶的好处,茶性温和、刺激性弱、口感更醇厚、茶香味儿也更浓,揉进糕点里不仅会让糕点变得更香,还能帮忙解腻。 柳金枝将旧龙井茶从茶瓮里取出来,平铺在一只小筛子上,抖一抖,筛一筛,用木夹子尽数铺开,放在窗边有第一缕清晨阳光的地方晒一晒。 这种做法是为了散一散茶叶在麻袋里积攒的霉气。 毕竟以古代的储存技术,就算存放的再好,茶叶也会有股子霉味儿。 随后,柳金枝取来粘米粉和糯米粉,将两者以三比一的比例倒入盆中,来回抖动,使二者混合均匀,再倒入蒸笼,先上大火蒸三十分钟。 看着灶眼的火光烧得热烈,还得有一会儿才蒸好粉,她就抽出手来,将制作糕点所需要的乳酪、砂糖和油都摆在台面上,又取出一只干净的碗碟,将这三者都混在一起。 乳酪其实就是牛奶,宋代有设立“牛羊司乳酪院”,专门负责乳畜饲养及酥酪制造,为皇室提供乳制品。 往后,这股喜爱乳酪的风尚也传入民间,百姓也开始吃起酥酪,喝起乳酪。 传统乳制品就有蜜浮酥柰花、乳团与乳饼和汴京夜市流行的酥油鲍螺。 甚至还有一种发酵奶块冰镇制品,叫做“冰酪”,大体应该像现代的冰牛奶? 所以宋朝不愧被称之为吃货天堂。 就这些小食就足够叫人心生向往了。 柳金枝闻了闻乳酪,确保新鲜,就往里加上了糖和油。 这些调味品会让乳酪味道更甜,更鲜美。 但因为糖与油不可能完全融入牛奶里,在等比例均匀之后,还得静置片刻,等无法溶解的一部分沉在底部。 这时候,柳金枝就可以把散好霉气的龙井茶倒入石臼里头,用石杵细细碾碎成粉末。 这就是龙井茶糕的精髓—— 龙井馅儿。 当然,若只单纯用茶粉做馅儿,舌尖会略微发苦。 为了把味道调和到完美。 柳金枝又加入了红豆沙、绿豆沙等等甜味儿馅料。 而灶台那边,大火蒸了三十分钟之后,粘米粉与糯米粉都已经完全混合均匀了,成了一大块白面团似的东西,黏黏糊糊,躺在蒸笼里。 仔细闻,还能闻到一股隐隐的米香。 柳金枝将蒸锅拿下来,倒入一个干净的盆里,再把静置片刻后上下分层的乳酪、白砂糖和油的混合物淋进去,用竹箸用力搅拌,直到均匀。 黏黏糊糊的粉团变得更加乳白好闻,清甜的味道像是一把小钩子,引诱着人食指大动。 这个时候就可以开始做饼了。 宋朝小贩们做饼都有模具,把面粉揉成团塞在模具里,等面团差不多了成型再抠出来。 为了让自己的糕点好看一点,柳金枝买了一些牡丹花的模具。 她把龙井馅儿等量的分开,揉成圆球,然后将一半的米粉倒入模具里,塞进龙井馅料,最后加满米粉,轻轻压实。 最后将模具反扣在针板上轻轻一敲,一块非常漂亮的牡丹花形状的龙井茶糕就做好了。 柳金枝依样画葫芦,也是一连做了12个,然后将它们和紫荆花水晶饺一起放进蒸笼里蒸熟。 第45章 这个时候天方亮,院子里传来了开门的声音,是柳霄起来了。 似乎是看见膳房还开着火,柳霄走进来瞧瞧,意料之中的看见了柳金枝,和她满手的粉,满脸的汗。 柳霄眼眶发红,却知道自己说什么也不足够表达感谢。 他只默默走过去,牵起柳金枝的手到水盆前,替她一点点洗去手上的面粉。 “阿姐的手那么漂亮,应该戴很多很多个金镯子、玉镯子。” 柳霄低声说。 “我以后都会一一买给阿姐。” 柳金枝露出一点笑,将热腾腾的糕点捡出来,装成两个食盒,一股脑塞给他。 “好了,什么都别说了,走吧,别耽误了拜师的好时辰。” * 黄师道住的地方 较为偏远,两个人坐驴车差不多也要一个时辰才到。 这是一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巷子,可门口有一株虬枝盘曲的老槐树。枝梢垂吊着簇簇米白色槐花,似繁星缀满枝头,风起时花影婆娑,居然有几分说不出的清雅之意。 柳霄慎重道:“看来这位黄先生性格清高出尘,我们得更加谨慎才是。” “……嗯嗯。” 柳金枝挠了挠下巴,不好意思说自己看见这饱满金黄的槐花,第一时间只想着,这花用来做菜倒是不错。 春天里的槐花正好吃! 二人前去敲门,有一个小童把门打开。 柳霄还想自报家门,谁知小童对他们来拜师的人早已司空见惯,直接请他们进来,轻车熟路地指着庭院的两个石凳子。 “黄先生正在早睡,你们二人就在这里先等着吧。” 柳霄和柳金枝皆是道谢:“有劳小哥。” 随后坐下来观察庭院。 柳金枝瞧见黄先生的院子其实不大,但用处却不少。 院子的西南角养着一群鸡鸭鹅,笼子和她家的甚至还有些像。 西角又开辟了一块菜地,种了许多春季可见的蔬菜,有荠菜、青蒿、春笋、蕨芽、蒌蒿、韭菜…… 种类多到令人咂舌,还偏偏每类蔬菜都长得郁郁葱葱,一看就知道是主人精心伺候的结果。 再加上院门口那棵又高又大的槐花树。 “黄老师必然是个好吃之人。” 柳金枝笑道。 亏她还以为那槐花真是黄师道种来吟诗作对的呢。 “阿姐何以见得?”柳霄问。 “这院子里的东西无一不和吃有关。”柳金枝狡黠地朝柳霄眨眨眼,“我想我们这回大概率有希望了。” 然而想象是美好的。 柳金枝和柳霄在院子里足足坐了两个时辰,黄师道还没有出门见他们的意思,眼看着艳阳高照就要到正午了。 柳霄皱起眉头,但他还算沉得住气。 只是太阳这样大,晒得他与柳金枝二人都热汗涔涔。 柳霄就站起来将宽大袖子抖开,遮盖在柳金枝的头上充当伞盖。 少年人清瘦的身影坚定站着,像一柄逐渐成长起来,终于能为家人遮风避雨的大伞。 “霄哥儿,你坐下吧,我不热。” 柳金枝看柳霄的额头全是汗,但还撑着帮她遮凉,也心疼。 “阿姐,没事的,你坐好。” 柳霄一动不动。 就这么站了又一刻钟,柳霄的脸都被晒红,热汗大颗大颗滚落,沾湿了胸前衣襟,也没见他挪动过一寸地方,还是把柳金枝护的严严实实。 黄师道从窗户的缝隙看见了这一幕,暗自点了点头,对旁边的童子说:“这孩子的心性倒是不错,让他们进来吧。” 童子点头。 其实柳金枝也知道黄师道不见他们,八成是要考验一番。 所以她也忍着没去拉柳霄。 现在过了考验,她就忙不迭帮柳霄擦汗、扇风,关心问:“霄哥儿,你还好吧?” 柳霄小小声说:“没事,撑得住。” 柳金枝才放心下来,将带来的推荐信交给了黄师道。 待黄师道一五一十看过之后,颇为惊讶,问道:“原来你们是傅家推荐的,怎么方才不直接把这信拿出来?” 柳霄正色道:“虽然有推荐信在手,但我更希望老师是因为我的才能而收下的我。” “好小子,倒是有点骨气。” 黄师道颇为意外,但对柳霄这份心性十分满意。 “我给你一次机会,看见门外那个水缸了没有?” 柳霄扭头朝庭院里看去,发现最角落里有一个巨大的水缸,水面上飘满了浮萍,不知是有多久没用过了。 “看见了。”柳霄点头。 “好,那你用一支毛笔,蘸着水缸里的水写字。什么时候把水缸里的水写完了,我什么时候就收你为徒。” 柳金枝知道这是在考验柳霄的意志力。 但望着越来越毒辣的太阳,她心里还是有点担心。 却不曾想柳霄直接一口答应下来,从童子手里接过一支毛笔和一只碗,走到水缸前从缸里舀水出来写字。 这水缸硕大无比,要想用一只毛笔把水写完,最少也要用一个月。 柳金枝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两个食盒交给黄师道。 “先生,这是我为您做的糕点,算做一点心意,请您试试。” “我只用天仙楼的糕点。”黄师道摇摇头。 但送礼就没有再拿回去的道理。 柳金枝将食盒放下。 “若您不喜欢,可以赏给其他人吃。盒子我暂且放在这里,到了晚上再来取回。” 柳金枝福身一礼,出了门,在大门口时忍不住多看了柳霄一眼。 但少年的后背虽然纤细单薄,但格外坚韧。 他是不会放弃的。 柳金枝收回自己的视线,回了家。 黄师道愿意给柳霄一次机会,只是觉得他为柳金枝遮凉的动作很有心意。 至于柳金枝的糕点,他还真没想着收。 但两只食盒就放在他的旁边,若有若无的香气从盒子的缝隙里飘出来,在他的鼻尖萦绕。 “嘶——” 他抽了抽鼻子,觉得这香气格外清香好闻,比起天仙楼的都不遑多让。 黄师道咂了咂嘴,问:“童子,我让你买的天仙的糕点你买了没有?” 童子道:“近来天仙楼的糕点有很多人排队,又贵又限量,我今天没能买到。先生,其实我瞧这位娘子做的糕点还挺香的,要不您试试?” “再香也好吃不过天仙楼啊。” 虽然嘴上这么说,临近中午的时候他还真是饿了。 也就随意打开一个盒子,取出里面的糕点来吃。 仔细一看,正是一个做的比花还好看的紫色饺子。 “这个做法倒是有趣儿,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童子,你也试试吧。” 童子点头。 两人一起把饺子往嘴里送去。 这一瞬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黄师道只觉得舌头上的味蕾都被打开了,胃袋深处传来了前所未有的饥饿和渴望。 香椿的味道和鸡蛋的味道完全结合在了一起,清香醇厚,好似叫人置身旷野。 更难得的是,饺子的皮也是不薄,不厚,正正好。 嚼在嘴里的时候,只觉得每一道工序都好似恰到好处。 完美,美味。 黄师道一下子就反了悔,不该对柳金枝说自己只吃天仙楼的糕点的。 但懊恼归懊恼,他现在只想再吃一个。 第35章 将紫荆花水晶饺,和龙井茶糕都仔仔细细品味了一遍。 两个食盒,二十四只糕点,很快就被吃的见了底。 黄师道只觉得回味无穷,感叹道:“这个小子的姐姐莫不是开饭馆的?手艺竟然这么好。” 童子也是吃的意犹未尽,忍不住圈道:“不如先生收了他吧,往后说不定还有更多好吃的呢。” “那叫作弊。” 黄师道哼了一声,捋着胡子站起来看了一眼柳霄。 他们在屋子里讲了这么长时间的话,外头没一个人看着,柳霄却从没想弄虚作假,更没想过用碗在缸里舀水的时候,不经意间多撒一点出去。 以至于写了大半日,那缸子里的水跟没有变化一样。 倒是柳霄的身前大大小小留下了许多水痕。 再仔细一看那字,写的龙飞凤舞,金戈铁马,确实不错。 黄师道满意地点点头,又很高兴:“这小子不用靠作弊,我瞧以他的心性,迟早也会过了我这关的。” 柳霄从早写到晚,等到最后一笔落下时看了看时辰,他主动将碗里没有写完的水重新倒回缸子里,然后站起来对着屋门叉手一拜,这才转身离开。 于是从这天开始,柳金枝每天都做一些好吃的送柳霄来黄师道这里写字。 好在春天的时候太阳颇大,写出来的字很快就干的蒸发了,不算特别耽误进度。 足足一月的时间过去了。 第46章 春闱已过,柳霄才将缸里的水全部写完。 “先生,您要求的事情我已经做到了。” 柳霄站姿笔直。 黄师道对这个弟子也颇为满意,笑道:“好,我算收下你这个弟子。” 柳霄 大喜过望,连忙下跪叩拜。 “但我为了考验你,让你错过了春闱考试,要想再考只能等下半年的秋闱。你可会怪我?”黄师道问。 “学生不曾怪过老师,老师当初考验学生的时候,自然会考虑到这一点。但老师还是对学生提出了这个要求,这就证明学生的功课还不够好。即使勉强上场,也不会得到什么好名次。” 柳霄道。 这一番话说下来,让黄师道对柳霄更加满意。 “你能有如此心性,我感到很欣慰。”黄师道站起身,“我早些年曾经收过一个弟子,如今我将他介绍给你认识。” 柳霄正起脸色,恭敬地跟着黄师道一同走进内室。 内室里坐着个模样端庄的中年男子。 男子看见黄师道带人进来,不由站起身来叉手一拜,笑道:“恭喜老师又收获了一位称心如意的弟子。” 柳霄恭敬的对男子下拜:“见过师兄。” 男子摇摇头:“不必那么客气。” 黄师道笑道:“霄哥儿,你还不知道他是谁,他就是此前算经科的榜首,韦林。” 柳霄一怔。 他没有想到这个看似普通的男人居然有那么大的来历。 韦林道:“老师何必再拿这个名头出来唬人?在往前十几年,老师也是算经科的榜首啊。” 两人相识一笑。 黄师道道:“说正经事,我虽收了你这个小师弟,却不知该如何教他,你帮我看一看,他到底在何方面有天赋?” 韦林笑道:“既是让我来测,我自然要出几道算术题。” 柳霄再次叉手下拜:“还请师兄不吝赐教。” 于是韦林从易到难写了数十道考题摆在桌面,让柳霄在一柱香烧完之前全部写出来。 但是仅仅过去了半柱香,柳霄就将答案写满了纸面。 韦林惊异地拿起纸面仔细看了看,发现全部正确。 “好啊,好啊,这个孩子天生就适合考算经一科。”韦林赞叹道。 黄师道捋了捋胡子,笑道:“看来秋闱上的算经考试,你我师徒又要扬名了。” 柳霄垂眸不插话。 韦林道:“小师弟,我跟你说,老师教人从不走正道,不会一板一眼地叫你坐着埋头苦算,我们师门都讲究的是学以致用。正好我开了个书斋,以后你就跟着我在书斋里头跟人家算题。放心,我会付你工钱的。” 听到有工钱,刻在柳家血脉里的爱财基因一下子跳了出来。 柳霄问:“多少?” 韦林笑道:“一本算题册十文。” 宋朝一贯等于一千文,一钱等于一百文。 快速在心里换算过一遍后,柳霄点头答应。 “好!师兄,先给我七十本!” 韦林:啊? * 柳霄成功拜师的事情让柳家上下都特别高兴。 柳金枝做了一桌好吃的庆祝。 但她也不忘记这个机会是傅家给的,理应感谢。 正好此时春闱刚过,傅霁景已经下过场,正是等待成绩名次下发的时候。 她该做些寓意吉祥喜庆的糕点送过去。 思索再三,她就定下了春饼和定胜糕。 春饼是宋朝人立春必食的薄饼。 其实往前一些到魏晋时期,春饼就已经有人吃了。 只不过那时候用来做春饼的食材是“五辛”,即葱、蒜、韭、薤和兴渠。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春饼的原料食材也逐步扩大到纳入豌豆、菠菜等,又衍生出了“咬春”习俗。 到了宋朝,菜蔬更加丰富。 春饼用到的菜品又有了改变,有了白萝卜丝、蒌蒿、韭菜等新鲜时蔬。 成品色泽红绿交错,口感鲜脆,深得百姓喜爱。 刚好柳金枝的院子里就种了一些时令菜蔬。 她走过去拔起来。 刚出土的菜蔬还沾着一股春意,根部有泥土,更显得茎根碧绿欲滴。 为了不伤到其他菜蔬,她拔的很仔细。 根深一些的,就用小锄头慢慢挖。 最后挖出来一篮子,提着到井水口打水清洗。 井水清凉,在指尖划过,似清波一样。 菜蔬浸入水中,很快就洗干净了。 她捡出萝卜、蒌蒿和韭黄作为主料,再将菠菜、生菜等绿叶菜切丝,分门别类装在碗碟里。 随后倒入精细面粉,和水揉面,揉成软硬适中的面团,醒发小半个时辰。 为了达到隔饼见菜的薄透效果,柳金枝在面团醒好揪拽之时,每两个小团擀成面饼就就刷油叠合。 锅中也是一样。 将锅底每一处都细细地刷上油,等到油跳锅辣之时,眼疾手快将叠合的双层饼贴入锅中。 等到中火烙至双饼两面微黄,就用锅铲铲出来,趁热揭开成两张薄饼,覆湿布保温保湿。 最后准备一些仅以砂糖或米醋轻拌的酱料,春饼就做成了。 至于那些早就备好的菜蔬不必焯水,吃的时候,就用春饼卷起菜蔬蘸酱,更清甜爽脆。 柳金枝将他们装入一个食盒中,再转手来做定胜糕。 传说定胜糕与抗金名将韩世忠、岳飞相关。 当敌军来袭,南宋百姓为鼓舞将士士气,特制印有“定胜”二字的糕点,寓意“必定胜利”。 此后这款糕点从军中流传至民间,常用于科举、婚庆等场合。 明代兰陵笑笑生所写的《金瓶梅》中,就出现了许多次,可见定胜糕在民间传播之广。 不过柳金枝推测,这其中应该也有定胜糕做法简单的缘故。 因为就原料来说,定胜糕只需粳米与糯米,按照三比二的比例混合均匀即可。 至于糕上“定胜”二字,可加入红曲粉或玫瑰酱染色,最后辅以豆沙、糖板油丁等馅料。 工序上也不难。 将以上提到的粳米和糯米分别磨粉、拌潮,即加水揉搓、用模具压制出形状、再旺火蒸制。 最后成品口感松软清香,色泽淡红如茱萸。 只有定胜糕的形状颇有趣味。 其形制源于宋代金银铤的“定胜(升)形”。两头宽中间细,像一块块金银,正好象征财富与胜利。 柳金枝早已买好模板。 把准备好的原料压进模板里,定形片刻,再反扣敲下来,糕落成金,形状吉利。 她特意做了很多个,摆满了院子里的二十个簸箕。 毕竟参加春闱的可不止傅霁景一个,还有汴京城里许许多多的儿郎呢。 这可是一桩大生意。 正做着,杜卫从外头进来了,看见满院子的定胜糕,笑道:“东家,我与你想到一处了。” “怎的?” “我打听了一圈,附近饭馆里都挂上了定胜糕的牌子。我想着咱们也要卖,正要回来与你说呢,没想到已经做好了。” 柳金枝笑道:“生意就是要赶早。” 杜卫一边弯腰把纱布盖在簸箕上,免得尘土飞扬,一边说: “东家,有个事儿我想跟你说。” 柳金枝顿了顿,问:“怎么?食摊发生什么事了?” 杜卫摇摇头:“没什么大事,就是最近我卖吃食的时候,总感觉有人在暗地里看我们。” 柳金枝顿时停下做吃食的手:“此前孙玉香闹得那么厉害,是不是还有人想来看热闹?如果是这些就不用管,我连夜市都是照常去,那些流言蜚语对我没什么影响,也不怕别人打听。” “像是来看热闹的,但又不太像。”杜卫犹豫着说,“其中有一个……我认出 来,是汴京城有名的泼皮无赖,专门……专门……” 柳金枝眉头一皱:“专门干什么?” “专门调戏妇女,赖人清白。” 第36章 “砰——!” 柳金枝把手里菜刀一下子剁在了菜板上。 唬得杜卫立即缩了下脖子。 柳金枝冷笑道:“他们这是听了孙玉香的鬼话,以为我人尽可妻,想来占我便宜?” 她一个人开食摊的时候就想到过这种情况。 毕竟她是一名年轻娘子,容貌也还算过得去。 家中又没有撑得起来的男人,只有幼弟、幼妹,要在这市井中混生活,很容易被人盯上。 也好在应天爵与他家有来往,周围人见了,碍于应天爵的名头,也忌惮一二,不敢来找麻烦。 但总有那么一两个不长眼的。 杜卫道:“东家,要不我去请应大爷来一趟?” 柳金枝磨牙:“先不忙。若每每有事都有求于人,总有求不动的时候,不如自己先立起来。” 第47章 她想了一想,道:“杜卫,你消息灵通,去帮我打听一下这几个泼皮无赖都住哪儿。要是他们不来惹我就罢了,若是来……” 柳金枝拿起菜刀,手腕利落翻了个花,然后狠狠一砍! 实心木墩子做成的菜板,顿时四分五裂。 “我凭这把子力气,也不会叫他们好过!” 杜卫肃然:“好!我这就去!” 一溜儿跑了。 柳金枝收拾了下心情,把定胜糕和春饼分别装成四个食盒,叫了辆驴车往傅府去了。 傅府最近很热闹,春闱考过,就是放榜。 没人会觉得傅霁景考不上。 因此傅家门口门庭若市,大多都是来求教傅霁景的。 傅家的权势在汴京太过招摇醒目,为保全自身,一家人都以“和气待人”为第一要则,尽量做到不与人交恶。 所以但凡很有诚意的,傅家管事都会留下他们的姓名、试卷和地址,由傅霁景写了批语再送还回去。 因此,傅霁景在学子们中的名声也日益鼎盛。 柳金枝登门拜访时,正好遇上一群书生与傅霁景一同探讨诗词。 一群人在春色满园的庭院中或站或立,对诗、说笑,很是热闹。 双儿把柳金枝带来的四个食盒的其中两个,送到傅霁景手边,道: “二郎君,这是柳娘子送来的,说是她阿弟已经拜得名师,特来与您道谢。” 傅霁景抬眸一望。 柳金枝站在廊下,规规矩矩地与傅霁景福身一礼。 傅霁景不由笑起来,问双儿:“柳娘子手上还提了两个食盒,是送给谁的?” “是给大小姐和姑爷的。” 傅霁景点点头,想了想,笑道:“我想起来,我今日还没拜会过姐姐,等我结束这边的事情就去,你且让姐姐等等我。” 双儿:“是。” 尔后转过身,与柳金枝一同往后院去了。 傅霁景看着这两个食盒,正想着该如何脱身,身后有几个书生围上来笑道: “好香的味道,二郎,里头是什么?” “是啊,味道闻起来像是定胜糕。” …… 傅霁景便将食盒打开来,发现其中一个果然是定胜糕,另一个是春饼。 香气扑鼻,诱人食指大动。 傅霁景挑了下眉,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道:“你们可想试一试?” 书生们笑道:“若是二郎舍得,我们自然愿意。” 傅霁景便勾起唇角,一边把吃食都摆出来,一边温和道: “这些东西是方才廊下的娘子做的,她手艺很好。” “先前帮钦天监的李司正主持了四司六局,现在又在府上照顾我姐姐的胎。” “她还在太常寺附近开了一家小食摊,就叫柳氏食摊。” “你们……”傅霁景清咳两声,“可以去与她哪儿瞧瞧。” 傅霁景声名显赫,说是新生一代学子的领军人物也不为过。 因此他推荐的东西自然受大家响应。 “行,我今晚便去哪儿瞧瞧。” “二郎对这个食摊这般推崇,想必味道一定不不错。” 有个书生拈了块定胜糕咬了口,忍不住直点头:“味道清香酥软,比我以前吃的定胜糕清甜许多,还不腻口。” 另外有书生吃的是春饼。 “我从来没吃过这么新鲜的菜,好像刚从地里拔出来一样。” “确实很鲜脆,这饼皮也薄。” “来来来,这儿还有酱,大家都来试试。” …… 庭院内有数十个书生,两只食盒并不够吃,没一会儿就见了底。 引得人感叹:“难怪苏东坡往日每每遇上美食,都忍不住提笔作诗。今日我们吃了这春饼和糕,也算是得观古意了。” “诶,我有一个主意,咱们刚刚一直没定下最后一场诗会的诗题,如今就以“食”为题,如何?” “好主意,民以食为天,这个题切合民生!” “来来来,拿笔给我,我已有了一句。” …… 文人,大概皆是如此。 衣食住行、失意、发达皆可入诗。 要不然,后世学子哪儿来的唐诗宋词三千篇呢? 与此同时,傅钗华处。 傅钗华用完了膳食,笑道:“柳娘子,当真是多谢你费心了。” 柳金枝摇摇头,笑道:“奴承蒙主家关照,做这些都是应当的。” 傅钗华对双儿示意了一下。 双儿点点头,端来一个盘子,上面放置着一个钱袋子。 “这段时间承蒙娘子照顾,这袋子里面一共有二十两银子,就算做这个月给娘子的浇手费。” 双儿道。 二十两?! 柳金枝有些惊讶。 “二十两是不是太多了?”柳金枝道。 “对于别家也许算多,但对于我家却是不算。”双儿笑道,“娘子就收着吧。” 傅钗华也点头。 宋朝本来就对文人格外优待,不仅高官有厚禄,而且皇帝还经常公款请吃饭。 特别是对傅府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太爷又是太子太师,赏赐的金银自然不会少。 柳金枝起来福身道谢:“多谢主家。” 她掂了掂银子,心中将高粱坛子里的钱,与手中的赏钱一合计。 嘶…… 柳金枝缓缓睁大眼睛。 她好像攒够盘下铺面、开饭馆的银子了! 柳金枝脸上的表情瞒不过别人。 傅钗华笑道:“柳娘子是有好事发生?” 柳金枝不好意思地笑:“我一直想开间小饭馆儿,主家给我的赏钱正好够了。” “以娘子的手艺,这饭馆早该开起来了。”傅钗华很支持,“可有选好地点?” 柳金枝摇摇头。 她原本觉得太常寺附近不错。 但被孙玉香闹了一场,哪儿反而是个是非地了。 她想要换个地方,但又不能离御街太远。 傅钗华想了想,道:“我倒是有一处地方闲置着,就是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心意,就在御街西边,此店肆占地五丈五尺见方有余,许你一个月租金一两,如何?” 汴京城内租金一两,这分明就是傅钗华故意给的便宜。 柳金枝很高兴,笑道:“多谢主家!” “谢什么,我还指望着你往后多照料我的胎呢。”傅钗华摆摆手,“开饭馆的事务繁琐,柳娘子,你现在就可以回去准备了。” 柳金枝连连点头,笑道:“那我告退了。” 就兴高采烈地离去。 双儿犹豫了下,说:“小姐,二郎君不是说他一会儿要来吗?您怎么就让柳娘子去了?” 傅钗华只是眯了眯眼睛,道:“但我看柳娘子走的挺高兴的。” 双儿茫然。 傅钗华沉思。 所以看样子,不是柳金枝对她阿弟有意思,而是她阿弟对柳金枝上了心啊。 * 柳金枝是很高兴,所以一回到家,就把开饭馆的事情公布了。 月牙、柳霄还有才回来的杜卫,都被这消息砸懵了。 “这、这就可以开饭馆了吗?”杜卫不可思议。 柳金枝去把高粱坛子抱出来,连带着傅钗华给自己的赏钱,一股脑倒在桌上。 铜钱弹跳,散了满桌。 众人凑上来一数。 果真够了! 柳霄简直如在梦中。 月牙已经高兴傻了。 杜卫勉强反应过来,却兴奋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东家,地址选定了吗?”杜卫问。 “定了,就在御街西。” “那、那咱们就得请几个师傅帮忙做装修,饭馆一定要漂漂亮亮。” 杜卫拍手。 “还不止呢,咱们开了饭馆,人手就得扩大一倍。管账的,跑堂的,送菜的,还要有几个膳徒。不然生意一旦红火起来,我一个人做菜都做不过来。” 柳金枝笑说。 “阿姐说的有道理。”柳霄点头,“我等下就写两张大字贴,拿出去招人。” 杜卫道:“饭馆比食摊更大,咱们的桌椅还不够用,咱们还得出去买一批。” 月牙也想到:“还有还有!饭馆开业那天还要请舞龙舞狮,最好再放个大鞭炮!” “我觉得还有……” 一家人凑在一起兴奋地说个不停。 眨眼之间,提出了不少建议。 柳金枝笑道:“我有个想法,说给你们听听。” 几个人立即停下,认真看向柳金枝。 “咱们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平常遇事,街坊们都没少帮忙。” “所以我想咱们不如请街坊们去饭馆做事,工钱就比别处给的多些,也是一种报答。” “你们说呢?” 柳霄第一个点头:“我同意。隔壁的钱婶子、王婶子和黄婶子都闲在家中。偶尔出去给人帮工挣钱,我想她们应该会答应。” 第48章 柳金枝一笑:“别说什么应不应该,先将人请过来吧。我置办一桌席面,大家边吃边谈。” 三人:“好。” 算起来,这是柳金枝第二次请左邻右舍吃饭。 她想做的更好些,以谢大家相帮的热心。 于是在麦粥、稠饧等寻常菜色之中,额外加了一道山海兜。 这道菜原为宫廷菜“虾鱼笋蕨兜”,后传入民间,被改良成了如今的山海兜。 其做法主要被收录在南宋林洪的《山家清供》里头。 用料有虾仁、笋粒、蕨菜、鳜鱼…… 笋和蕨菜不算稀奇,虾仁倒要花些钱。 但请人办事,花钱是应当的。 柳金枝并不吝啬。 再把新鲜春笋找来,取其鲜嫩之处切丁。又将蕨菜焯水去涩,保留脆嫩口感。鳜鱼则是切片、虾仁保留整粒。 齐齐整整倒入大碗之中,加麻油、盐等调味。 山海兜的外兜是绿豆粉做成,揉出来的面团呈浅绿色,却很薄,拿起来对着太阳瞧,恍若一片绿水晶。 柳金枝把面皮放在手中掂了掂,铺平后填入馅料,再用烫熟的香菜根扎口定型。 最后入蒸笼旺火蒸两分钟,再度取出时,粉皮透亮如蝉翼,内馅鲜香交融,很是诱人。 等到其他饭菜也陆陆续续做好时,黄昏已至,邻居们都到了。 大家还是像冬日里一样,围着一张桌子坐在庭院内说笑。 柳金枝给每人斟了一杯金华酒,笑道:“各位婶子,平日里我们柳家承蒙你们关照,今日置办酒席,就是为了答谢大家。” “这话说的倒叫我们不好意思,我们也没做什么。” 黄婶子笑道。 “好,婶子谦虚,那我也不多说了。”柳金枝端着酒杯一饮而尽,倒着亮相一圈,“我要说的话都在酒里,多谢!” 几位婶子都是心里一软。 待到动筷子时,发现这桌面上的都是好东西,看不出半点敷衍,不由得更觉得柳金枝懂事。 钱婶子爽快,道:“金枝,你有什么话就说了吧,只要是我做得到的,一定帮你。” 柳金枝也就笑着将饭馆招工的事情说了。 几个婶子都是哈哈大笑。 “我还以为是什么呢?不过就是去饭馆帮忙,我们还能挣些工钱,自然乐意啊。” 黄婶子笑道。 “也算我一个。” “我也是!” “我们要做什么,金枝你只管说就好了。” 几位婶子都这么畅快,柳金枝也就把饭馆里需要的职位都说了一遍。 有收拾桌椅、洗刷碗碟、打扫地面…… 给的工钱都要比别处丰厚二十文。 婶子们没有异议,又主动提出在饭馆建成之前也去帮忙。 于是这桩事就这么谈定了。 柳金枝笑眯眯招呼:“来,大家接着吃。” 正是此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月牙兴奋的跳起来,道:“我去开门。” 柳金枝也是高兴,放着月牙去。 但没一会儿,就听见月牙在门口叫她:“阿姐,快过来,有个人找你。” 柳金枝疑惑的走到门口,却发现门口站着一张熟悉的脸。 阿芹对着柳金枝福身一礼,踌躇道:“柳娘子,打扰了,但不知你上次说的话是否还有效?我想当您的膳徒。” 柳金枝又惊又喜,连忙侧身让开一道空间,道:“快请进,我说的话当然有效,我正盼着你来了。” 杜卫、月牙和几个婶子都不认识阿芹,因此并没有上前。 阿芹来到屋里坐下,道:“前几天我的奴期到了,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决定来找娘子,还请娘子收留。” “你不知道,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开一家饭馆,却苦于没有人手帮忙。如果你想留下,我给你开一天五十文,只是饭馆起步初期可能要累些。” 阿芹倒不在意这些,只问:“那我能跟着娘子学做饭吗?娘子放心,我不会学成手艺就走,我想拜你为师。往后可以一直留在饭馆帮忙。” 柳金枝在三确认,阿芹都坚持如此之后。 “好,我愿意。” 阿芹眼前一亮,撇下包袱,下跪叩拜:“师父!” 柳金枝赶紧把人扶起来。 来了一个清秀温柔又知性的大姐姐,杜卫和月牙赶忙表示欢迎。 阿芹也很大方与众人一一见过。 柳金枝道:“既然阿芹加入了我们,自然也要住在这间房子里。杜卫你和月牙两个等会儿再去收拾一个偏室出来。” 两个人都点头。 柳金枝又对阿芹道:“我的饭馆还缺一位跑堂唱菜名的,如果你有认识的人可以推荐给我。” 阿芹点头,道:“好。” “现在阿芹跟着我拿着钱去盘铺子,杜卫你去找工匠师父,月牙你去街上找王师傅,请他帮我刻一套单子牌面出来,菜名我报给你听,你记住。” 月牙认真点头:“好。” 柳金枝将以前做过的蝌蚪粉一类都报给了月牙,还额外增添了许多。 阿芹担忧:“柳娘子,你报那么多的菜,一个小孩子记得住吗?” 柳金枝笑道:“你可不要小瞧她,她可是有名的过目不忘。” 果然,月牙一个人默了一会儿,就将全部的菜名都背了下来。 重复背诵的时候,没有一个字出错。 惊得阿芹瞪大了眼睛。 杜卫笑道:“东家我这就出去了,保管给你找手艺最好的工匠师傅。” 然后抱着月牙走了。 阿芹算是看出来了,柳金枝身边的人虽然少,但都是卧虎藏龙的高手。 月牙记忆力超群,这位杜卫小哥应该是熟悉城内的三教九流,听说柳金枝还有一个弟弟,算术能力超出常人。 她才刚来,又没有什么特长,看来需要更努力一点才可以在这里站稳脚。 阿芹打定主意,道:“我现在就出去找跑堂的。” 于是也跟着走了出去。 短时间之内想要建起一座饭馆比较困难。 但柳家上下众志成城,团结一心。 各自将自己的任务做到极致。 终于在半个月后,饭馆筹措妥当。 柳金枝叫人做了一块“柳氏饭馆”的招牌,高高挂起来。 “诸位!今日柳氏饭馆正式开业!” 第37章 柳金枝拿着火折子,走到一串红鞭炮下点燃。 噼里啪啦! 鞭炮瞬间热闹炸开。 柳金枝道:“今日到我饭馆用饭的客人们,全都享受折扣优惠!八折!” 众人瞬间欢呼,大批人挤进了饭馆之中。 柳霄走到柳金枝身边,道:“恭喜阿姐。” “好不容易到了今天,总感觉有些不现实。”柳金枝笑道。 “以后阿姐的生意会越来越好的。”柳霄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个东西递给柳金枝“阿姐,送给你。” 柳金枝定金一看才发现那居然是一只钗。 钗身是用金包银打造的,钗头镶嵌了九颗小珍珠。 “我本来想攒钱给阿姐买一辆镂鍮装花盘架车,但没想到你比我更厉害,已经开了这家饭馆,那车也没用了,所以我就买了这支钗。” 柳金枝却是一愣:“你哪儿来的银子?” 柳霄道:“我帮我人家做题挣的。” 柳金枝这才回忆起来,在开饭馆的这半个月,她忙的脚不沾地,没太注意柳霄这段时间干了什么。 只是偶尔晚回来的时候,发现他房间里的灯还亮着。 柳金枝还以为他是在勤奋学习,没想到是在做这些。 “阿姐很喜欢。” 柳金枝心中一软,抬头看着柳霄眼底浓重的乌青,就知道这段时间他为了挣银子没怎么睡好。 “我只挣了四五钱,没能力给阿姐买更好的钗。但我发誓,等我以后有钱了,一定会给阿姐簪上这世界上最漂亮的首饰。” 柳霄咧嘴笑着,将珍珠钗插入柳金枝乌黑的发髻中。 柳金枝摸了摸发钗,问:“好看吗?” “好看,阿姐是这世界上最好看的女子。” “骗人。” 姐弟两个相视一笑,流淌着脉脉温情。 饭馆开张第一天,柳金枝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买好的做饭需要用到的全部食材,都堆在膳房待用。 正好趁着阿芹也在,柳金枝干脆一边教学,一边做新饭馆的第一道菜—— 竹筒饭。 春日的新鲜翠竹,配上香香糯糯的米饭,很合适把它作为饭馆开业的第一道菜。 “阿芹,过来。”柳金枝对着阿芹招招手,“去挑些竹子,我们来做竹筒饭,做成了就当作免费菜品,为每位顾客都送上一份。” 这种开业大酬宾现代很多饭馆都搞,说到底还是为了在大竞争中,以让利的手段站稳脚跟。 第49章 柳金枝也是同样。 顺便还能让顾客们感受到他们柳氏饭馆的诚意和手艺,是一举多得的事情。 阿芹对柳金枝很崇拜,言听计从。 一听说要去拿竹子,就迫不及待的跑了过去,没过多久就哼哧哼哧地拖出来两麻袋竹筒,满头大汗道: “师父,竹筒有好多,但是大小、厚度都不一样,随便用哪个都可以吗?” 这就是教学的第一点。 柳金枝摇头,道:“当然不是,食物也有自己的脾性。如果用了不合脾性的东西,这会伤了食物的味道。” “就拿竹筒饭的竹筒来打比方吧,一般要用新鲜的粉竹或者是山竹,这样在蒸饭的过程中,才能够保证竹子的清香进入每一颗饭粒。” “另外米也是有讲究的,需要用山兰稻,也就是香米来配,口感才能够又有嚼劲,又清香扑鼻。” “现在你去拿山竹和香米来。” 阿芹听的两眼发亮,只觉得柳金枝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知识点,很想拿个小本子全部记下来。 但她又舍不得做过柳金枝接下来的教学,于是赶紧拿好了山竹和香米,站到灶台前。 “师父,接下来怎么做?”阿芹问。 柳金枝道:“你看好。” 她拿起竹子,在清水里洗干净,再一一摆放在灶台上晾干。 在把香米也细细淘洗过一遍后,她也不急着将香米塞进竹筒中,而是把米放进一个干净的盆里,往中加入适量的盐,用竹箸搅拌均匀。 然后取来一块肥瘦相间的猪肉,用菜刀切成碎,也跟着一块丢进盆里,再度搅拌。 这样一来,香米、盐巴和瘦猪肉就完全混合了。 到了这一步,柳金枝才道:“现在可以把这些东西塞进竹筒里了。”又转过头对阿芹说,“去取一个烧烤架来。” 阿芹点头去了,用手脚麻利的把烧烤架架在灶眼上。 柳金枝自己也没歇着,转过头去取了一些芭蕉叶,把这些芭蕉叶塞在竹筒的开口,一片,两片,三片,塞到柳金枝确保竹筒里的饭不会落出来,才肯停手。 “把火钳递给我。”柳金枝伸手。 阿芹勤奋照做,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认真的盯着柳金枝的每个动作,充满着求知欲和好学欲,似乎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知识点。 柳金枝见她这么勤奋好学,一边操作一边细心解释道: “我们要用火钳把这些竹筒一个接一个夹到烧烤架上。” “在烤的过程当中要注意火候。” “大火容易烤焦,小火容易不熟,还是中火为好。” 柳金枝夹了一个竹筒当做示范。 “你瞧竹筒的表面有一层膜,当火烤到这层膜的时候,它就会发生卷曲。” “但是新鲜的竹筒水分多,一时之间不会烤焦,里面的饭和肉也不会熟。” “所以要想知道里面的饭的生熟情况,就观察竹筒的表面。” “什么时候竹筒的膜被烤焦了,那里面的饭和肉就熟了。” 阿芹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又看柳金枝一个人操持偌大的膳房十分辛苦,就自告奋勇道:”师父,你去坐着休息吧,这些粗活我来干。等竹筒的表层被烤焦了,我再来告诉你。” 柳金枝见她积极的模样,心中颇感宽慰,也算是明白为什么会有一些老师傅喜欢收小弟子了。 每当自己传授经验时,不管这种经验有没有用,都能收获小弟子一双亮亮的星星眼,以及无敌崇拜的“哇哦”,是个人都会觉得情绪价值被拉满。 更何况阿芹还那么积极,膳房里的杂活儿她都抢着干,实在是给柳金枝省了很多事情。 所以柳金枝也不和阿芹客气,爽快地放开手,站在一旁指导阿芹把剩余的竹筒一个接一个放上烧烤架。 看着阿芹虽然忙,但满脸带笑的样子。 柳金枝有预感。 阿芹以后一定能在美食这个领域闪闪发光。 毕竟当一个人在自己所热爱的行业孜孜不倦地钻研下去时,她未来一定能迎来光明,区别只是早一些,和晚一些。 饭馆里头热热闹闹。 过了春闱,潘琅寰终于没借口把潘安玉按在家里读书了,所以潘家兄弟加上应天爵——项志轩等人都来祝贺,顺便帮柳金枝撑撑场子。 柳金枝自然不能白白辜负他们这番美意,于是找到应天爵,请应天爵带着他那帮兄弟们在门口排队,做出一副饭馆爆火的假象。 应天爵自然拍着胸脯应下。 这种现代网红营销手段古代还缺,外人一瞧见这个新开的小饭馆排队排得老长,里头座无虚席,还以为这家店子手艺高超。 于是不消半个时辰,柳氏小饭馆再度吸引了一波新客。 大家就着单子牌面七嘴八舌的点菜。 因为阿芹还没找到好的店小二,杜卫又要时不时出去送菜,报菜名的事儿就只能请亲友顶上。 潘琅寰、应天爵和项志轩自不必说,他们仨一个是位高权重的掌权人,一个是汴京帮闲,一个是文弱书生,都无法胜任。 只有潘安玉,不仅对菜名熟悉,还积极的不得了。 “您要什么?好嘞!一碗馉饳!” “来来来,客官里面儿请!” “得令,您听我给您报哈,一碗蝌蚪粉……” 潘安玉忙的不亦乐乎。 几个人的视线随着潘安玉一会儿跑到左,一会儿跑到右,脚不沾地。 潘琅寰见潘安玉没一会儿就累出了满头大汗,本来还想让潘安玉休息休息。 只是他一看潘安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这话不由咽进了肚子里。 项志轩感叹道:“潘相公,其实潘兄他是真 的很喜欢做菜,您瞧他,报起菜名的时候,比念书顺溜多了。” 应天爵也点头,道:“我听过潘兄念书,一篇《论语》从头到尾念得磕磕绊绊的,被逼急了,就一边念一边哭,哪儿像现在这么高兴。” 潘琅寰神情复杂。 他承认这俩人说得对,在饭馆里待着,潘安玉看起来是开心多了。 但是潘琅寰冷下脸道:“安玉他迟早要自己当家的,不去读书,只会做菜算个什么?能养活自己吗?” 话一说出口,应天爵和项志轩就忍不住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又指了指爆火的柳氏饭馆。 这意思很明显。 “但他也没有柳娘子的手艺!”潘琅寰皱眉。 “没有手艺就学啊,潘相公,您一开始从老爷子手里接手生意,打理潘家的时候,也没有现在这么得心应手啊。” 项志轩笑道。 “是啊,说真的,潘家有您一个也就够了,您和潘兄弟的年岁相差也不大,何必那么发愁潘兄弟的未来呢?” 应天爵也帮着劝。 “干脆这样,您给潘兄弟开个饭馆,让潘兄弟主理。是赚是赔,就看他自个儿。要是万一将来做大了,也能有个安身之本不是?” 潘琅寰还是没松口,但望向潘安玉快乐的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的背影,眸光还是没有像往常一样锋利。 “再说吧。” 潘琅寰摆摆手。 项志轩与应天爵两个对视一眼。 应天爵悄悄笑道:“真该让柳娘子来劝他,保准儿一劝一个好。” 项志轩煞有其事地点头。 正说着,膳房里陆陆续续端上来食客们点的饭食,还有一份额外赠送的竹筒饭。 潘琅寰、项志轩和应天爵三人也得到了一份儿,算是给他们来捧场的犒劳。 见了吃食,三人也就把刚才的话题带过了。 应天爵笑道:“我听说云南那边倒是流行这样的吃食,把个饭塞在竹筒里烤熟。但也只听过,没吃过,这会子倒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项志轩拿过来一个,问:“说多不如吃一口,来,试试。” 就拿起旁边的竹箸,把竹筒口的芭蕉叶轻轻一挑! 瞬间,一股浓郁的饭香,混杂着肉香和竹子的清香一块儿飘入鼻中。 引得应天爵眼前发亮,连声道:“我就知道柳妹子的手艺不会出错!” 也不顾烫,连忙伸手抓了一个敲开,把里头的饭倒出来。 不知这竹筒饭的米饭是怎么做的,居然颗颗分明,呈现圆润饱满的形状。中间掺杂着一两块小碎猪肉,叫人食指大动。 应天爵可不讲究那么多,直接扒了一口,瞬间觉得这米饭香弹软糯有嚼劲,猪肉切的细碎,却保留了肉香,和盐巴、米饭、竹香混杂在一起,恨不得把舌头鲜得掉下来。 其余二人虽然吃相文雅些,但也是速度极快,一个竹筒其实也不大,三个大男人没一会儿就吃完了。 潘琅寰深呼一口气,犹觉不足地唤道:“安玉,再去给我点一份儿。” 潘安玉却不满地皱皱眉:“哥,我现在是工作时间,你得管我叫小二。” 第50章 潘琅寰:…… 他真想一马鞭抽死这个小兔崽子。 但看在竹筒饭的面子上。 “小二……”潘琅寰黑着脸,“给我来一份竹筒饭。” “诶,好嘞!”潘安玉一下子活泼起来,笑容满面,“您等着,我这就去,竹筒饭一份儿!” 与此同时,其余吃了竹筒饭,却因为一份量太少根本不够吃的食客们,也纷纷举手点菜。 “小二,我也要一份!” “也给我一份!” “小二……” …… 强大的呼声将柳金枝从后厨唤了出来。 她笑呵呵地拉出单子牌面。 “诸位,竹筒饭第一份是本店友情赠送,但第二份就要诸位花钱购买了。”她比出三根手指,“一份,三十文。” 这下子应天爵算是知道柳金枝打得什么算盘了。 他笑道:“我这妹子就是精明,我说她怎舍得送我们一人一份竹筒饭呢,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尝过了滋味,又没吃饱的食客很容易被食欲吊起来。 欲望一浓,就管不住自个儿的钱袋子。 果然,在场但凡是尝过竹筒饭的,纷纷掏银子买了下一份儿。 三十文啊。 搁外头能买一斤肉了,吃朝食都能吃两遍了。 现在却拿来买一份儿竹筒饭。 但此时此刻,没人嫌贵。 柳金枝笑着进了膳房,道:“阿芹,再准备五十份儿竹筒饭!” 今天的柳氏小饭馆可谓是一炮而红,生意爆火。 开业就能达到如此水平,也让小饭馆成功在汴京扬了一些名声。 至少太常寺附近几条街的居民都知道了有个新开的柳氏小饭馆了。 唯一对此不满的,大概就只有孙玉香了。 “你说什么?那贱///人什么时候有如此手艺?!” 孙玉香嫉恨地瞪大了眼睛。 “哼,柳金枝以前惯会在娘子面前装可怜,说不定她早会做菜,却一直藏着掖着不肯说,就是不肯为娘子出力。” 这番话说的孙玉香更是气恼。 “往日她在时,恰逢公公寿诞,她明知道我为了操办好宴席,连夜去寻手艺高超的饭局局长。她明明什么都会,却眼睁睁瞧着我着急上火,半个字都不愿意吐露。” 孙玉香咬牙切齿。 “亏我往日还将她当做知心姐妹,果然!她和你们说的一样,是个早就觊觎我家富贵的贼//贱//妇!” 她气得恨不得落下泪来。 丫头叹了口气,劝道:“娘子,知人知面不知心,您以前就是太心善,才会被她骗。如今三郎君应了考,您又稳坐后宅,前途一片光明啊。” 说着,就搀扶着孙玉香往前走了两步。 “现下最要紧的,是和汴京城的官家小姐,高门夫人们交好,彻底稳固住自己的地位。” 孙玉香吐出一口浊气,道:“你说得对。” 她抖开一张帕子,擦了擦眼角,重新朝前方一座宅邸走去。 仰头一看,那宅邸上的牌匾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字—— “傅府”。 第38章 柳氏饭馆开业全仰仗傅钗华襄助。 于情于理,柳金枝都应该上门拜谢。 所以在第二天,她就预备做一道“彩色春饼福袋”,亲自送给傅钗华。 因为这道菜需要集齐多种颜色。 柳金枝就按照前些日子做紫荆花水晶饺的方法,让月牙帮她去邻居家又摘了一篮子紫荆花,另外还备下了菠菜、山楂果子、香菜……等等。 紫荆花放入石臼里,捣出来的颜色就是深紫色。菠菜是碧绿色。山楂果子是浅红色。 把这三碗汁水摆在一边,又拿出面粉来和清水。 等到面揉得半稀不干的时候,把这一团面分作三份儿,分别倒入紫荆花汁、菠菜汁和山楂果子汁上色。 阿芹想要过来帮忙,但柳金枝觉得她手上力气不够大,揉出来的面不够劲道,就只让她帮忙烧水。 但就是这样的粗活儿,阿芹也做的很仔细。 柳金枝很喜欢阿芹这股奋发向上的学习劲头,问道:“阿芹,你有没有想过当这饭馆的主厨?” “啊?”阿芹愣了愣,不好意思地说,“可我听说主厨都得是有一门绝技才能当的,我没有什么独门的手艺,当不了。” 柳金枝笑了笑,道:“你会做什么?” 阿芹挠挠头,道:“我是山西人,最会做我们哪儿的家乡菜,糖醋丸子、过油肉……之类都会一些,但不算精通。” “那你做给我试吃一下。”柳金枝道。 阿芹点点头,另起了一口灶眼。 等柳金枝把面揉好,放在一边醒面的时候,阿芹已经把食材都找了出来。 她预备做糖醋丸子。 这类丸子都是拿新鲜猪肉做的,喜欢不同口味的,还可以往肉里放点萝卜碎。 不过阿芹偏向于纯肉丸,所以她将猪肉拿出来切碎、打成泥,放入盆中,再加调味料,如盐、蚝油、酱油…… 用竹箸顺着一个方向搅和,搅和几次之后加一次葱泡水,紧接着再搅和。 等到搅和到手上阻力变大,猪肉都粘在盆上搅不动了,这样做出来的肉丸不仅不会散,而且非常具有弹性。 柳金枝帮阿芹起锅烧油,两人一块用瓷调羹挖了一勺子肉馅儿,捏吧捏吧做成圆丸子,放入油锅中去炸。 滋啦一声—— 金黄的油围在肉丸子周边,将猪肉炸出诱人的味道。 但炸肉丸顶多就炸五分钟,因为如果炸的太久了就会把肉丸炸黑,肉质也会变老,嚼起来就会硬邦邦的,没有弹性。 所以在锅中翻腾五分钟,表皮酥脆金黄之后,阿芹就把油炸丸子倒入一个干净的盆中。 才刚落进盆里,丸子就在盆底弹了两下,才滚落到一边安静不动了。 柳金枝对这丸子的弹性颇为意外。 一盘肉丸大概二十几个,本来也是试做,所以阿芹做的更少,只炸了十个左右就开始调酱汁。 一勺生抽,一勺老抽,两勺陈醋,四勺白糖,还有盐和淀粉等等调味料都放在一个干净碗里面搅拌均匀备用。 下一步就是起锅将葱花姜末爆香,炒到一定程度后,再把调好的酱汁倒进去,反复翻炒到浓稠。 先放蒜末,再放丸子,紧接着继续翻炒到锅里的酱汁,让酱汁均匀沾染到每一个丸子的身上,变成酱油香色。 本来经过油炸的丸子就有一种酥脆的油香,此时经过反复大火煸炒,更是炒出一种肉香。 最后起锅收盘,撒上芝麻、葱花,一盘山西特色菜——糖醋丸子就做好了。 柳金枝夹了一个起来吃,阿芹面露期盼的看着他。 “师父,怎么样?味道还行吧?”阿芹问。 柳金枝点点头:“味道还不错,但是——” 她又回味了一番,感受着嘴里丸子的味道。 “先说优点,丸子确实很弹、很有嚼劲,调出来的酱汁也很好吃。因为油炸的时间不长,所以保持了肉丸的鲜味,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油香。” “但问题是,如果肉丸里不加任何素菜,吃多了就会导致食客腻味,更何况这个肉丸本来就经过油炸和翻炒,重油重盐,会加快腻味的速度。” “第二,肉馅虽然香,但更多的是原味,味道失于平淡,你应该多加一些五香粉来调味。” “另外,你的肉丸口感太过厚重了,一口下去全是肉味儿。其实你应该加些面粉、包子等面食类中缓一下,这样会让你肉丸的味道更清淡。” 柳金枝放下竹箸:“但我觉得这盘菜很有成为招牌菜的潜力,只是配方需要我们再改变精进一下。” 阿芹听的两眼放光:“师父说的有道理,我现在再去试试。” 柳金枝点点头,放任阿芹再去重新准备肉馅儿。 刚好她的面也发的差不多了。 于是把面团揪出来,按照颜色一个个揪拽成小块,再用擀面杖擀成薄皮。 这次的饺子皮不比上一次,这一次她在揉面团的过程当中特意加入了碱水,作用是让饺子皮变得更薄,更嫩,更韧。 就像现代包云吞的皮一样。 馅儿包在皮里面,都能隐隐约约的透出模样。 三种不同的颜色,每一类她一共擀出了十片,然后垒在旁边备用。 至于里面的馅儿应该放什么? 柳金枝定下的是蔬菜丁馅儿。 把一些春日里常见的蔬菜都拿过来,比如梢瓜、芦菔、茭首、莴苣、野山蕈……等等。 全都切丁、焯水,再加生抽和蚝油在锅里炒匀。 等炒到素菜都散发出清香的味道。 柳金枝就拿过饺子皮,一边在皮上涮油,一边将这些素菜都包到皮里。 这道菜的名字竟然叫做彩色春饼福袋,那最后做出来的样子自然与福袋相似。 第51章 所以在包完馅儿之后,柳金枝没有像做饺子一样简单的把皮捏在一起,而是将早就准备好的香菜焯水。 等到香菜焯软之后,将之当做绳子,把饺子皮像包袱皮一样拴起来,扎成一个福袋的样子。 从外面看这福袋的皮又薄又透,可以看见里头红红绿绿的蔬菜丁。更别提几种不同颜色的福袋凑在一起,看起来花花绿绿,煞是吉祥好看。 最后柳金枝把这些福袋放入蒸笼里面蒸一遍,每五个放进一个碟子,收成了两个食盒,一左一右提着,坐上驴车去了傅府。 依旧是双儿给她开的门,二人并肩穿过回廊,往后院里走。 双儿道:“娘子来的真是巧,正好有一位娘子正陪着我家夫人说话。我家夫人当着她的面夸你手艺好,那位娘子还说想要试试你的手艺呢。” 以傅钗华的身份,她当着人家的面夸赞柳金枝,其实是在给柳金枝抬面子。 柳金枝很感谢傅钗华对她的帮助,道:“主家已经帮了我很多,再对我这般好,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了。” 双儿道:“我家夫人常说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娘子只要好生照顾好夫人的胎,其余的都没什么。而且撇开我家夫人不谈,其实我私心里也希望娘子多过府来走走。” 柳金枝不理解双儿为什么这么说。 大概是柳金枝的人品值得信任信任,双儿也不打哑谜,道: “我不是说现在正有位娘子陪着夫人说话?她不止是今日来,她是日日来。” “来了以后就缠着夫人,夫人想要休息,明示暗示让她走。” “可人家就跟听不懂话一样。” “甚至夫人在里头睡觉,她就在外头等着,这般行径当真让人……” 双儿撇了撇嘴,没把话说完。 但柳金枝也知道双儿怕是对这位娘子十分瞧不上。 不过豪门大家的事情轮不到柳金枝多插嘴,听过了就当是没听过,安静做一只情绪垃圾桶。 最多时不时再安慰一下双儿,承诺下一次来见她,多带一些吃食给她。 果然,双儿看柳金枝的眼神软了不少,想是更加喜欢柳金枝了。 “哦,对了,双儿姐姐,这个食盒还请你帮我交给二郎君。” 柳金枝把一只食盒递给双儿。 “里头的吃食与夫人的一样,都是彩色春饼福袋。” 双儿接过食盒,爽快答应:“好,我一定送到。” 其实一开始,双儿也怀疑柳金枝对傅霁景有不轨意图。 但后来发现柳金枝只是单纯报恩,从来没有借着吃食去与傅霁景单独见面,也不会在府内多说什么。 是个很老实本分的人,双儿也就慢慢放下了戒心。 再加上杏安一直在她耳边念叨柳金枝的菜,她把这食盒送过去,也可以堵住杏安那烦人的嘴了。 与此同时,傅霁景处。 傅霁景穿着一身暗碧色春裳,正站在一张长案前,仔细观察手中的一块羊脂玉。 而长案上还放着许许多多的礼盒,每个盒子里面都放着或金、或银、或珍珠、白玉的钗、簪、镯子一类。 “杏安,你觉得用这个去贺柳娘子开店大吉如何?” 傅霁景扭过头问杏安。 杏安撑着脸,道:“二郎是要自己亲自送,还是让我跑腿去送?” 傅霁景犹豫了一下,道:“在礼数上,自然需要你去送。” “那二郎就看着挑吧,送什么都没区别。” 杏安耸耸肩。 傅霁景:…… 傅霁景慢吞吞道:“却也不能这样挖苦我。” 杏安哼哼两声,道:“二郎,你对柳娘子什么心思,我可不瞎。只是既然心悦人家,为何不大方些?” 傅霁景抿了抿唇,低声道:“我有我的顾虑。” “确实,如二郎这般的身份,婚嫁之事确要慎重。”杏安叹了口气,“但柳娘子是个一顶一的好人,你今个儿不主动一些,明个儿指不定柳娘子就有人家了。” 傅霁景眉心 一皱:“谁?” “应天爵告诉我的,有家姓潘的,对娘子似是很青睐。”杏安凑近了傅霁景,低声开口,“听说那家的家主有位义父,乃是宫内的曹大监!” 曹大监,便是天子身边的近侍。 听说曹大监进宫改姓之前,本家就是潘姓,与这潘家必然是沾亲带故。 如今潘家的掌权人又认了他做义父,更是亲上加亲。 于情于理,曹大监都会为潘家多加考虑。 傅霁景攥紧了手中的羊脂玉,第一次感受到了紧迫和茫然。 而另一边,傅钗华的房间内。 柳金枝端着食盒进门,刚给傅钗华行完礼,站起身时,却在傅钗华身边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孙玉香与柳金枝双目相对,互相都感到一丝错愕和惊诧。 甚至孙玉香身边的丫头忍不住低叫了一声:“娘子,竟然是她!” 这般情况,除非傅钗华是个聋子、瞎子,否则一定能看出孙玉香和柳金枝相互认识。 傅钗华笑道:“怎么?你们二位莫不是有些渊源?” 柳金枝与孙玉香对视了一眼。 孙玉香眼神紧张,面色微微发白,似乎很怕柳金枝在傅钗华面前揭她的短。 柳金枝眉峰一挑,眼眸中流露出些许不屑。 她是看不起孙玉香这般欺软怕硬之辈的。 二人打了几秒钟的眉眼官司,柳金枝才开口,道:“回主家的话,我与这位娘子确实认识。” 柳金枝将自己过去的经历全盘托出,不过为了双方面子着想,她略过了跪死在雪地里的那一场。 这也不是为了替孙玉香遮掩,而是她即便在傅钗华面前控诉了孙玉香的不是。 傅钗华又不是青天大老爷,难道还能判了孙玉香去打板子不成? 况且她也不想在傅钗华面前留下背刺旧主的印象。 只要孙玉香还是老样子,迟早是要在傅钗华面前丢丑的。 她不必去趟这趟浑水。 孙玉香自然也不想让傅钗华觉得自己恶毒,她可是早听说过傅府“与人为善”的名声。 也就咬了咬牙,勉强点头笑道:“是啊,我们曾是主仆,但后来柳娘子奴期满了,我就放她回了汴京。” “竟然这么巧。”傅钗华笑着让柳金枝也坐下,“看来这个世界真是小,兜兜转转总能遇到熟人。” 柳金枝皮笑肉不笑地瞥了孙玉香一眼。 “我方才还在孙娘子面前夸你呢,说你手艺好,孙娘子说有机会也把你请到家里去主持四司六局。” 傅钗华笑着说道。 孙玉香顿时面色难看。 她来傅府本就是想来巴结巴结傅钗华,谁不知道现在整个汴京就属傅家权势最大? 所以自然是傅钗华说什么,她就跟着附和什么了。 谁知道对方赞不绝口的膳工娘子,居然就是柳金枝! 孙玉香只觉得胸口闷得慌,她巴结不上的人,倒叫柳金枝攀上了。莫名矮了一头不说,就是以后想再针对柳金枝都不好下手了。 “若得孙娘子相请,自然是我的福气。” 柳金枝淡笑着说,随后从食盒里取出彩色春饼福袋来,一一摆在桌面上,岔开了话题。 “来,主家试试这个,叫彩色春饼福袋,一个小袋子装些福气,愿主家吃了以后,能福盈满门,保佑肚子里的孩子平平安安,聪明伶俐。” 柳金枝笑眯眯地说。 她是惯会夸人的,也很聪明,知道要夸一位准母亲,就要赞扬对方的孩子。 果然,傅钗华听后很高兴,笑道:“我也希望这孩子将来能和二郎一般出色。” 孙玉香不满柳金枝一进来,就引得傅钗华只注意她一个,也就插嘴道:“说到二郎君,好像就快放榜了吧。二郎天资聪颖,必然能得个好名次。” “我听说今年春闱佼佼者众多,二郎未必能名列前茅,还是明日看看再说吧。” 傅钗华谦虚着,唇边却含着笑意,尔后又似想起什么,问: “对了,我听说候三郎今年也下场了,可有把握?” 柳金枝耳朵动了一动,看向孙玉香。 别的她不在乎,但侯三郎这个捣子若是能中举,就真是老天不开眼了! 孙玉香掩着帕子笑道:“我家三郎自从回了汴京就日夜苦读,我想应当是有些希望的。” 言语之间,得意地看了柳金枝一眼。 柳金枝:…… 谁能来给孙玉香一巴掌?! 第39章 小饭馆开业,红红火火。 第三日时,应天爵、项志轩还有潘琅寰、潘安玉都送来了贺礼,傅府也是一样。 不过让柳金枝奇怪的是,傅霁景的贺礼不仅独立在傅府之外,而且送的还是块玉佩。 可柳金枝……用不上玉佩。 她更喜欢潘琅寰送她的镂鍮装花盘架车。 第52章 那可真是她心心念念了好久的东西。 还有潘安玉送她的镶金柄锅铲,拿出来炒菜又帅又有面儿,显得她好像特富贵一样。 项志轩更是送了她一本珍藏的食谱,里头有很多柳金枝在现代就想知道的膳食配方。 唯有傅霁景这个,中看不中用。 但柳金枝摸着这块玉佩想了想,还是没把它收起来,而是在腰上寻摸了个地方。 挂上了。 * 往后日子照旧,但离开了太常寺周边,没人在耳边嚼闲言碎语,孙玉香也没来找麻烦,生活还是更加轻快了一些。 正是这个时候,杜卫来报,他打听到那几个无赖的住处了。 “他们住哪儿?”柳金枝问。 “宣泰桥附近。”杜卫道。 宣泰桥? 柳金枝气得一笑。 怎么这地方专门出地痞无赖?她那个被流放的好舅舅可就是从宣泰桥出来的。 “杜卫,你找人继续盯着他们,看他们接下来预备做什么。” 柳金枝道。 杜卫点头。 此后又小半月,饭馆生意异常红火,柳金枝没时间再去关注其他,一心一意扑进生意里。 直到春闱放榜了。 这一天无论是下场还是没下场的,都挤在了礼房前争相查看名次。 考中的欣喜若狂,满面红光。 没考中的仰天大哭,甚至有人数度晕厥,需要有家里人搀扶回去。 柳金枝和柳霄也去凑了一下热闹。 这张贴在布告栏上的团榜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从录取的第三百名到最中间的第一名。 唯有第一名的名字是用朱红笔墨写的。 醒目又刺眼。 柳金枝看见那个名字是傅霁景。 没人觉得意外,傅霁景不得这个名次才意外。 柳霄感叹了一句,道:“阿姐,若我以后也能像傅郎君这般得中魁首就好了。” 柳金枝也深有感触地点点头,道:“阿姐回去给你多做点鱼吃。” “干什么?” “补补脑子,说不定就能考中了。” 柳霄失笑,道:“阿姐你就会打趣我,你且等着,我一定考给你看。” “那好,我就等着当魁首的姐姐。” 姐弟二人相视一笑。 但是柳金枝没忘记一件事情,她凑上前把整个榜单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反复三遍。 柳霄不解,问:“阿姐,你是在找项志轩和潘安玉吗?” 说着就给柳金枝指,“项志轩在这儿呢,第一百三十二名。潘安玉没考上,这里头没他的名字。” 柳金枝摇头道:“他俩什么水平我还不清楚?我没找他们,找的是另一个。” “哪个?” “一个姓候的捣子,哦,对了,就是那孙玉香的相公。” 等到柳金枝反复确认过,都没找到那个候三郎后,顿时春风满面。 “我就说候三郎这个捣子不可能考上,就他那样儿,读《论语》都磕绊。” 柳金枝爽的不得了。 “也只有孙玉香拿他当个宝,成天藏着掖着不给人家瞧,生怕人家跟她抢。” “上回在我面前还洋洋得意地说,她家夫郎是很有希望高中的。” “结果名落孙山!” 上回从傅府回来之后,柳金枝就惦记着这事儿,憋了许久。 此时考试成绩尘埃落定,柳金枝终于能放开了吐槽孙玉香了,当然,柳宵也很乐意听。 姐弟两人一路走,一路聊,都乐呵呵的。 但到了饭馆儿门口一看,倒是见着了个不速之客。 傅霁景与杏安两个站在门口,傅霁景一身春裳,眉眼温柔儒雅。 杏安站在后头对着柳金枝机灵地眨了眨眼,笑道:“柳娘子,我们可等着你回来了。” “饭馆里头有杜卫、阿芹,你们有事大可以先寻他们。”柳金枝颇为意外,“怎么等在门口了?也不怕累着。” 一边说着,一边请人进屋,又道恭喜傅霁景得中榜首。 傅霁景温声谢过,又道:“我有一事,还是与你面对面交谈会更好一些。” “什么?” “我想借贵宝地办一期同期集会。” 站在现代的时间线往古代回看,总能发现不少文人写过怀念友人的诗。 有些重情义的,还会在友人落难时帮一把。 联系更紧密些的,就能组成一个文官集团,互相扶持,两肋插刀。 然而若是有人做过研究分析,就可以发现,这些人所帮扶、怀念的友人都并非自己的同窗,而是自己的同期。 也就是一起考取功名的人。 只是考生们来自天南海北,能凑在一起的日子,不过是考场上的答卷时光,哪儿来的时间培养这么深厚的感情? 答案就是:同期集会。 每次有中举名单出来,就会有人整理成册,分发到每个考生的手里。 再由其中最有名望的考生举办一个同期集会,让大家都来参与,互相认认人,交交朋友。 到后来,这种集会与其说是朋友碰面,倒不如说是搭建自己在汴京的人脉关系网的第一步。 所以有些寒门学子哪怕是借钱都要参与,为的就是将来的官路走的平坦些。 如果傅霁景选择柳氏饭馆作为同期集会的场所,柳金枝不仅能赚到银子,还能让柳霄多结识一些人物。 简直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柳金枝都没想到这么好的事情能落在自己头上,忙不迭答应下来。 “傅郎君,你们大概什么时候来?” 傅霁景笑道:“中举之后,我们还要举行乡里祭酒、叩谢皇恩、纳名报道,若要忙完,怕又要小半个月。” 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取出一袋银子交给柳金枝。 “这十两银子先算作我的订金,若有不够,娘子尽管来傅府找我。” 柳金枝看着银子咧嘴笑开了,道:“郎君日理万机,我可不敢打扰,若有事,我只管找杏安就行。” 傅霁景默了一下,慢吞吞道:“其实我最近也不算忙,毕竟春闱已过。” “呃呃。”柳金枝挠了挠头,改口道:“那郎君既然不忙,我有事就与郎君相商。” 毕竟是一棵多金的大树,还是哄好一点为好。 傅霁景又笑起来:“好,随时恭候。” 柳金枝望着他温暖俊眉的眉眼,心中不由一动。 傅霁景生的……真是好看。 * 柳金枝等人出去踏青时还是立春,放榜时已是雨水节气,而再等到半月后的同期集会,便是惊蛰。 作为中国的二十四节气之一,惊蛰的到来象征着天气转暖。 春雷初鸣,惊醒蛰伏于地下的冬眠的昆虫和动物。 无论是古还是今,对于这天都有很多的习俗。 于宋朝人,身份不同则形式不同。 茶农会在惊蛰这天进行“喊山祭茶”,被赵汝砺在《北苑别录》中称之为:“春虫震蛰,千夫雷动,一时之盛,诚为壮观”。 工匠则延续《周礼》中所记载的“启蛰之日蒙鼓皮”的传统,在这天选择鞣制牛皮蒙鼓。 像柳金枝这类平头老百姓,自然是做些普普通通的事。 先是带着一家人把院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一边,又在庭院周围撒上驱虫药。 阿芹则是心灵手巧,给家里人都缝制了一个五毒包。 “这是我家乡的习俗,戴五毒包,挂彩丝绳,雷神就会保佑大家百毒不侵。” 阿芹笑着把五毒包分发下去。 月牙拿到了一个绣着山茶花的,捏在手心里,精致小巧,还香香的,她很喜欢。 “谢谢阿芹姐姐。” 杜卫和柳霄两个少年都不好意思,红着脸接过道谢。 柳金枝端着个铜盆,一边走,一边在庭院里洒水驱尘,道:“对了,今天谁去买梨子呀。食梨离虫,这可免不得。” 宋代百姓在惊蛰吃梨,既是因为梨与“离”谐音,寓意远离虫害,也因为梨子润燥功效符合春季养生需求。 那位宋朝著名的吃货诗人——苏轼,还曾记载过将梨与橙子捣碎加醋盐调制的果饮,兼具驱虫与美味。 柳金枝还蛮想试一试的。 “不用买,隔壁黄婶子和钱婶子送了我们好几篮子。”柳霄接话,从门槛后提出来两篮子香梨给众人看,“瞧,都新鲜的不得了。” 柳金枝走过去看。 果然,篮子里的梨子一个个水灵灵的,每个都有成年人拳头大小,闻一闻,梨子的清香扑鼻而来,叫人忍不住新生愉悦。 “那今天我给大家做个新菜式吧。”柳金枝笑眯眯地说。 “哈哈,东家下厨,咱们这回又有口福可享了。”杜卫咂咂嘴,“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新菜式。” 月牙、柳霄还有阿芹都很期待。 柳金枝拿起一个香梨,在手中高高抛起,再接上,狡黠一笑,道: 第53章 “水晶梨子。” 做这道小食需要预备下香梨两个、金橘四颗、红枣四颗,以及银耳半朵。 据《本草纲目》记载,银耳有清热润肺、补气益虚的作用。 再加上银耳本是一种真菌,可以在山上采得。 因此发现了银耳的宋朝人也爱用银耳来煲汤,或者是售卖。 柳金枝让杜卫出去跑个腿,就买了一袋子上好的银耳回来。 她把银耳放在水中泡发备用,然后把钱婶子等人送来的香梨洗净,小刀削皮,果蒂留用,果肉去皮、去核、切块。 金橘也清洗干净。 红枣对半切开,把里面细长的棕色枣核挑出来。 再统统倒入一只炖锅当中。 阿芹好学不倦,依旧蹲在一边帮忙打下手,所以没等柳金枝吩咐,炖锅的灶眼里就起了火。 柳金枝把梨肉、梨、泡发的银耳、金橘、红枣都放入炖锅里头去,再加入适量的冰糖、清澈的井水,一起炖煮大半个时辰。 换算成现代时间,就是一点五个小时。 往锅内看,可以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锅内吞吐着大量白色蒸汽,井水被逐渐煮干,汤汁逐渐粘稠起来。 等到井水全部熬干,只剩下最为粘稠的浅色液体的时候。再准备一个过滤网,把锅内的液体倒入过滤网之中。 把渣滓丢掉,余下一些像半固体一样流动的东西,就是混合了冰糖、银耳的梨汁。 如果现在去吃它,口感可能会像果冻? 但柳金枝做菜讲究色香味俱全,不会把这个半成品端出去见人。 所以她把过滤出来的梨汁再次倒入另一个炖锅之中,将其煮沸、溶解,再加入一些白凉粉进行搅拌。 等到白凉粉溶解的差不多了,将梨汁倒入准备好的模具之中,根据自身喜好加入适量,可使用的花草或者果干。 家里的人都很喜欢吃金橘,所以柳金枝加的金橘很多,红枣次之。 一瓣瓣金黄饱满的橘片果肉,放入梨子形状的模具当中,再倒进梨汁,尽量让梨汁包裹住整片金橘。 但这时候看起来还不像真正的梨子。 而削梨子时留下的果蒂就派上了用场,柳金枝将果蒂小心翼翼插在梨子模具的头部,保持和原来的梨子果蒂位置一模一样。 月牙撑着白净的脸,声音软软的问:“阿姐,现在可以吃了没有呀?” 柳金枝摇摇头,笑道:“还差最后一步。” 于是把梨子模具整个端起来,快步朝一个方向走去。 那是自家冰窖。 杜卫和柳霄在柳金枝的示意下,合力把冰窖口的盖子打开,瞬间,一股寒意冲出来,冻得众人忍不住抖了一下。 柳金枝站在冰窖口往下看,可以见到冰窖不大,而且还黑漆漆的,从头顶泄露的光源,勉强可以看见里面储存了三四桶冰,每个桶上又加了盖子,严丝合缝的封着。 “来,我先下去,你们给我搭把手。” 柳金枝把手里端着的模具递给杜卫,自己提着衣裙先爬下冰窖,启开其中一只冰桶的盖子。 寒气更甚,成股成股朝外头扑去。 “东家,接着。” 杜卫半跪在冰窖口,把模具递下去。 柳金枝接过,再整个放到冰桶里头,和冰块挨在一起,重新盖上盖子。 这就是做水晶梨子的最后一步,冷藏凝固半个时辰。 要是在现代,她打开冰箱放进去就好了。可偏偏是在古代,就只能借助这些存冰的冰桶帮忙。 条件有限,就注定了生产不能扩大。 不然柳金枝还是蛮想在夏天的时候,把这一手水晶梨子做出来售卖。 踩在风口上的生意,大概会跟之前的定胜糕一样卖的不错。 半个时辰之后,柳金枝再度爬进冰窖。 这回再端上来的,就是一个个晶莹剔透到像是用冰雕出来的水晶梨子。梨子圆滚滚的,憨态可掬,腹部还塞有金黄饱满的金橘瓣,又或者是火红的红枣肉。 刚好五个水晶梨子,每人一个。 阿芹上一次见这种做法,还是柳金枝做皮冻水晶脍之时。 但这回水晶梨子的做法,与皮冻水晶脍都不一样。 她好奇之下,凑近水晶梨子浅浅咬了一口。 舌尖顿时感受到了满满的香梨清甜,却又比之甜腻的梨子本身更淡。 口感上更是冰凉、滑软,一口咬下去,似乎都不用咀嚼,这冰冰冷冷的梨子就顺着口腔滑进了肚子里。 这样甜爽冰凉的吃食,她平生仅见。 历经几个时辰做出来的五个水晶梨子,还不到半盏茶的时间,除了果蒂被留了下来,就被所有人吃了个干净。 月牙抱着柳金枝的腿,哀嚎:“阿姐阿姐,下次多做几个嘛,我还想吃山竹馅儿的、荔枝馅儿的、石榴馅儿的。” 就是一向克制的柳霄,这回也是罕见点头附和:“这个水晶梨子味道真的太好了,阿姐,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呀?” 柳金枝挠挠头,不好意思一笑,依旧搬出最实用的敷衍话术—— “嗐,我就是在一本古籍上看见的。” 杜卫把所有人吃剩下的果蒂收起来扔掉,笑道:“自从跟了东家,我嘴都被养刁了。以后就算东家不发我工钱,我都不会走。这么多好吃的,在外头要卖上天价呢!” 柳霄听了,灵光一闪,道:“阿姐,水晶梨子做法特殊,以至产量不高,如果拿出去卖,必然要以高价出售。就是再好吃,愿意买的百姓也不多。咱们不如就在达官贵人之间宣传,吸引有钱人家来买。” 这不就是走精品路线吗? 柳金枝觉得这主意可行,点头道:“最好是接受定做,再用这些大官贵客们自己的冰。咱们的冰还要留在夏天卖呢,来来回回开盖子,回头就化成水了。” 反正大户们对于喜欢的东西往往不吝惜银子,区区几块冰更不算什么了。 而且往这些高门大户里跑多了,也能认识不少人脉。 虽说认识不代表有交情,但混个脸熟总比脸生好。 不然就像一些纯粹的暴发户,遇见事情以后,就是捧着银子求人都不知道求谁。 但就有一件事让柳霄操心。 “但是阿姐,现在饭馆刚起步,里里外外都需要你操持,所以外出的时间不能长,还得有个人帮你看顾。” 柳金枝点点头,道:“这个事情我会考量的。” 其实阿芹是可以的,她做事细心,又有一定的手艺,但还不够纯熟。 等到阿芹能做出一道属于自己的招牌菜时,她就可以放心让阿芹帮忙看顾饭馆了。 不过柳霄的话也提醒了一下柳金枝。 “霄哥儿,等到饭馆再稳定运营一段时间,我们再招一些学徒如何?” “阿姐是想要膳徒?目前阿芹姐姐做的不好吗?” 柳金枝摇摇头,道:“阿芹做的不错,但她有自己擅长的手艺,我想,我可以帮她改进菜色,但让她完全像我一样做菜是不可行的。所以我想招收一些小学徒,一心一意学我的菜。” “阿姐此时倒有几分开山祖师授业的风范了。”柳霄望着柳金枝,满眼带笑,“说不定将来,青史也能记下汴京城里的柳家饭馆。” 这个未来虽然美好,却比她想开一家酒楼还遥远。 “我从来不做白日梦。”柳金枝拍拍柳霄的肩膀,“我还是觉得开酒楼更容易实现。” 第40章 饭馆的进项很稳定,每日的银钱流水最高能到五两银子。 但柳金枝觉得饭馆还能更上一层楼,于是决定将饭馆的营业时间延长。 以往他们只做下午和夜市的生意,现在他们连同着上午、中午的生意一块儿做。 这就对跑堂有更高的要求了。 虽然杜卫也能勉强支撑,再加上潘安玉时不时蹿来热情帮忙。 但这样靠两个人轮流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而婶子们年纪也大了,若让她们跑堂,一整天站下来,身体肯定要累出点病痛。 何苦折腾人家? 还是得招专业人才才行。 要是有机会,就连大堂经理也一块儿招了,专门给她统筹饭馆里的大小事务。 好在上次柳霄写了招聘启事贴在饭馆门口,很快就有了一些人来询问。 于是柳金枝专门抽出了一点时间,开始了面试! 月牙从旁协助,给来面试的人分发号码牌,再按照应聘职位的不同排队进屋面试。 跑堂、掌柜、账房…… 分的十分清楚。 第一个来面试的是个身材高挑,面色红润,眉目清秀的年轻男人。 男人对柳金枝叉手下拜,恭敬道:“东家,小人想领跑堂的差。小人嗓音洪亮,记性也好。以前没还俗的时候,曾是个唱经和尚。” 柳金枝饶有兴趣地问:“你以前还当过唱经和尚?” 第54章 “是的。”男人说起来也不好意思,面皮发红,“小人待的庙宇不许和尚娶妻,但小人有自小就定下的未婚妻,所以小人就还俗了。” “从小定下的?”柳金枝愣了下,“那为什么你还要先去当和尚?” “东家有所不知,我们家乡遭了荒,我和她就逃难来了汴京。” “我俩约定,各自找一个能活下去的差事。” “她去了高官府里当丫头,我就去了庙里头当和尚。” “其实当唱经和尚挺赚钱的,但是今年她的奴期就要到了。要是再等下去又要五年,所以我就寻思着出来找个新差事。” 男人说话的语气很诚恳,面相看起来也老实。 柳金枝就让他试着报了一段菜名,口齿也是清晰又流畅。 “好,请你到外面等一等。” 柳金枝笑道。 男人听话地退了出去,换了第二个人来。 第二个是个身材矮小,但面色红润的瘦弱男人。 简单自我介绍过后,柳金枝同样让人报菜名。 与第一个男人一样流畅、自然,但稍有气虚,音色也不够圆润。 第一个人能被选上唱经和尚,确实是有点底子和天赋在的。 往后接着面试,但好几个都不比第一个出色。 柳金枝便定下了第一个男人,将他的名字“王忠勇”记了下来。 紧接着就是面试掌柜和账房。 这两个职位需要考察的方向各有不同。 掌柜要会统筹大局,和察言观色,账房则要求对算数精通,绝不出错。 也许是柳金枝这里的饭馆还不够大,来的人才不够多。 挑来挑去,都没有什么特别合适的。 只能是矮子群里拔高个儿,勉强提拔了两个上来。 一个叫林勤,是土生土长的汴京人,有当掌柜的经理,但时间不长,只有三个月,那小饭馆就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 但胜在颇为机敏,给他一段时间成长,说不定也有惊喜。 一个叫吴兴镛,是个屡试不中的酸秀才,四十几岁的年纪。 虽然他的算术能力足够应对饭馆的琐事,但为人有些古板、迂腐、不太善于沟通。 柳金枝就交代林勤多留意吴兴镛一些,不叫吴兴镛与其他员工发生矛盾。 至此,饭馆的三个职位都定下了人选。 杜卫就可以一心一意当采办和咸汉,也能轻松一些。 柳金枝满意地拍了拍手,让阿芹把招聘告示揭下来,然后就带着新招聘的几个员工开始干活儿。 “咱们饭馆不仅售卖各类菜品,点心、朝食也有卖。”柳金枝把三块单子牌面递给王忠勇,“所以你需要背下三块单子牌面,还得分清当天的特色菜品、折扣出售、不再售卖和已售罄的菜色有哪些。” 王忠勇认真点点头,把单子牌面接了过来。 “掌柜的是个重要差事,你得统管整个饭馆的人。比如膳房有一个主膳工,和一个膳徒。” “后头有三个洗碗的婶子。” “还有跑堂的王忠勇、管账的吴秀才、跑腿和采办的杜卫,他们每个人每天该做什么样的活计,你都得安排得当。” 柳金枝道。 林勤看着饭馆里客似云来的红火模样,也清楚这家饭馆绝不是他上次工作的饭馆可比的。 也就格外慎重地点头:“东家放心,我会注意的。” 柳金枝一笑,又转向吴兴镛,语气软了一些,道: “吴秀才,你有一间自己的小房间,就在饭馆的后院儿。” “你的任务就是算清楚饭馆每日的银钱流水,比如买进的菜蔬花费银两?卖出的菜品收得银两?” “每个月要总出一份流水账单给我,总算出当月的进项和出项。” “吴秀才,此事对你可有难度?” 吴兴镛扯了扯嘴角,冷笑道:“寻常人家的流水计算,难道比得上朝廷出的题目难?” 柳金枝笑道:“那就拜托先生了。” 当然,柳金枝立志要做的不是万恶资本家,是一个有良心的好老板。 “诸位在我手底下办差,且不要瞧我是一介女流,就以为我感情用事,心与耳根子都软。” “恰恰相反,我是奖惩分明。” “办事办的好,不管你职位高低,每个月都有额外的奖金。” “但办事办的差,我也不管你是有脸的、还是没脸的,银子,我照样扣。” 柳金枝把丑话说在前头,语气自然就严厉了些。 吴兴镛一皱眉,似乎很不喜欢她这态度,正要开口,岂料下一句就听到: “我们饭馆生意还不错,作为东家,我也不会亏待你们。” “你们每日可得工钱为一百二十文,逢年过节额外有礼品相送。” “待往后饭馆生意越来越红火,就由我这个东家出银子,带你们外出游玩。不想去的,我也折了现银给你。” 柳金枝唇边带着笑,眼眸亮晶晶的,道:“好了,现在,如果有人不接受我的条件和要求,可以走了。” 她侧身让开一个空间。 而方才还想说些什么的吴兴镛一下子闭了嘴。 其他两人更是连眼睛都亮了。 那可是一百二十文! 普通人一天也就赚个一百文左右。 更别提还有这些个福利。 傻子才不在这儿做。 于是王忠勇和林勤两个争相表忠心。 就连最为清高的吴兴镛也在纠结半晌之后,憋出了一句:“谢谢东家。” 有钱能使鬼推磨,古语诚不欺我。 * 三位新员工在饭馆里工作了一天,目前适应情况良好。 柳金枝看在眼里,也放心了很多。 而阿芹的厨艺也有了一定的进步,上回柳金枝提出她做的“糖醋丸子”有问题后,她就潜心钻研,改良了许多,又做给柳金枝吃。 这回的味道出色多了,不再是自家后厨里的小打小闹,而是可以在饭馆挂牌的程度。 “阿芹,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子。你可以跟着我学厨艺,但你自己的手艺别荒废了。” 柳金枝擦了擦嘴。 “你的糖醋丸子做的不错,可以在饭馆内挂牌,有没有想过接下来再钻研一道拿手菜?” 阿芹道:“其实我做饭的手艺都是我娘教的,她怎么教,我就怎么做,这多年来,我做习惯了,也吃习惯了。” “所以很多道菜我吃不出哪儿不对劲,若要钻研,只能劳烦东家多替我试菜。” “这个是自然。” 柳金枝答应。 阿芹若精进了手艺,受益的其实也还是柳氏饭馆。 “好,那下一道菜我便做过油肉,也是山西那边的名菜。” 阿芹高兴的说。 柳金枝点点头,道:“今天时间正好,我替你把糖醋丸子加上单子牌面,看看食客们的反应。若是反响不错,销量可观,我给你额外的赏钱。以后你每研制出一道受欢迎的菜,福利都如现在这般。” 阿芹虽然来柳氏饭馆,更多的是为了学手艺,但白花花的银子砸下来,谁不心动? 当下便忍不住心潮澎湃,浑身满满都是动力,恨不得立马再钻研出十道菜来。 “谢东家!” 汴京城是富贵聚集之地,天南海北的商人都会在此处略作停留,当然也不会缺少山西人。 所以林勤把“今日特色——陕西名菜‘糖醋丸子’”挂在饭馆门口后,很快就吸引来了几位山西老乡。 他们一面打量着饭馆内的装潢布置,一面落座,互相交谈道: “以前来汴京的时候,倒没见过这个饭馆。” “兴许是新开的。” “罢了,先点菜,试试他们这儿的糖醋丸子。” “许久不吃家乡菜,也不知道这里的膳工能不能做出那份味道。” 两人笑了笑,年近中年的脸上,满是奔波操劳带来的沧桑沟壑。 人在他乡的游子,最想的莫过于一口家乡美食。 不求一模一样,但求形似,也能一解思乡之苦。 王忠勇替二人把菜名记下来,又推荐了一些饭馆热卖小食,这才立在膳房门口唱出菜名。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闭着眼睛都能做。 阿芹运手如风,不消片刻,一碟糖醋丸子就做出来了,由王忠勇再端到二人桌上。 柳金枝靠在柜台后,仔细观察两个人吃饭的样子。 其中一人夹起肉丸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咀嚼片刻后,微微一愣。 对面那人也是,像是不可思议般又咬了一口,随后抹了把脸,扬起了一个笑。 没有像电视剧那样,两人红着眼眶开始抱着家乡菜哭泣。 他们默默埋头扒饭,只是吃丸子的速度快了许多。 一碟十二只丸子,几乎是眨眼之间就被他们扫进了肚子里。 第55章 吃完饭,二人也没急着走,又坐着看了一会儿膳房处,才起身到林勤这里结银子。 走时,其中一人问:“掌柜的,敢问做糖醋丸子的膳工,是山西人吗?” 林勤不清楚,看向柳金枝。 柳金枝点头:“是山西来的芹娘子。” 那人便是一笑,锤了同伴一拳头,道:“你瞧,我就说是山西老乡。” 同伴乐呵呵的,道:“东家,劳烦你替我们带句话,山西近年来的收成不错,她要是因为以前逃荒出来的,现在可以回家看看了。” 言罢,二人重新背起包袱上路了。 阿芹听在耳朵里,感慨良多。 柳金枝是第二次听到逃荒这个词。 她问道:“其他省份灾情很多吗?” 这个问题王忠勇最有发言权。 感叹道:“是啊,旱灾、洪涝都有,百姓们辛辛苦苦种的粮食,一遇到这些灾情就全毁了。 不想饿死的,就只能外出逃荒。” 柳金枝抿了抿唇,看向街道外,车水马龙、游人如织,好像外头的天灾人祸永远都到不了汴京。 也难怪,逃难到汴京是所有人的首选。 这里正是天下最繁华处。 * 从正午到晚间,阿芹的糖醋丸子卖的很不错。 给本来就爆火的小饭馆增色不少。 载加上做夜市,一行人忙碌到三更鼓,也就是凌晨三点才关上门。 柳金枝打了个哈欠,本是要回家。 但正巧遇上杜卫扛着扁担,送完吃食回来。 杜卫道:“东家,我在回来的路上遇见宣泰桥那些个泼皮无赖了!正朝我们这边来呢!” “好啊,终于来了。”柳金枝困意一扫而光,她撸起袖子,“走,杜卫,跟我出去走一趟。” 又转身吩咐阿芹:“阿芹,你先把月牙送回家吧。” 他们今天收摊太晚,月牙已经把小脸枕在饭桌上,呼呼大睡起来,脸蛋红红的,煞是可爱。 阿芹道:“好,东家一切小心。” 柳金枝点头,让杜卫拿上扁担、麻袋,出了门。 深夜中的汴京城依旧繁华热闹,但三更鼓时,繁华慢慢褪却,周边街道都是一副狂欢过后的狼藉模样。 柳金枝提裙跳过地面上一摊垃圾,与杜卫蹲在了一处街角。 “东家。”杜卫无限压低了声音,“那几个泼皮无赖要想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咱们饭馆,这条街是他们的必经之路。” 柳金枝点点头,道:“确定他们只有两个人,对吧?” “对!” “好,那待会儿咱们这样做。” 柳金枝凑近杜卫的耳畔低语了几句。 杜卫点头。 正巧,这时街道远方也摇摇晃晃走过来两道影子。 其中一个身形高高壮壮,蓄着络腮胡须。另一个高高瘦瘦,形容猥琐。 两个人一边走,还在一边嘀咕。 “大哥,柳家那雌儿我见过,生的着实带劲儿!玩起来不知道有多销魂。” “听说她未曾许过人家,还没破瓜呢。” “这不正巧便宜了你我?” 两人嘿嘿一笑。 “大哥,我早踩过点了,她家里一个男人都没有,我们闯进去,把个刀子插在门上,那些个小鬼胆子都要吓破,绝不会来插手帮忙。” “就是敢来帮忙,你我一脚一个,踹翻就好。” 他们似是喝了酒来的,言语之间醉醺醺地,也很是嚣张。 柳金枝被恶心地皱起眉头,转头对杜卫说:“等会儿狠狠打!不要留手!” 杜卫绷着脸:“当然!” 二人静待时机。 直到其中瘦高男人起了尿意,往街角蹭了两步,解开裤腰带开闸放水。 柳金枝与杜卫才行动起来。 她解开腰中茄袋,取出一块银子抛出去。 月光倾泻之下,银子闪烁着光芒,叫瘦高男人眨巴了两下眼睛,继而摇摇晃晃朝银子走来。 男人捡了一块,柳金枝又丢一块。 直到把男人引到小巷更深处,杜卫拿着麻袋迎面一扑! 直接把男人套在了麻袋里。 男人顿时惊慌失措,就要叫出声来,柳金枝操起扁担就是一下! 砰——! 这一下正中小腿,男人直接疼晕了过去。 高壮男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异样,试探性地问:“二弟?二弟?!你那边怎么了?” 这个人喝的酒显然比瘦高男人少,声音起来还算清醒,脚步也很稳重,比瘦高男人难对付。 柳金枝却不怕,她撸起袖子,操起扁担,打算等男人到了,她再闷头一敲。 下一刻,只听得噗通一声,像是什么重物砸在了地面,紧接着男人的声音就消失了。 这什么情况? 柳金枝与杜卫对视了一眼,双方都有些紧张,小心翼翼朝前方看去。 却看见两三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围成一团,对着地上躺着的高壮男人道: “怎么就麻达一个?他弟弟麻二呢?” “我看麻二往小巷子里去了,估计是喝多了撒尿呢。” “走!把麻二找出来。” …… 说完,人影就朝柳金枝这边摸来。 柳金枝还想着,这两个泼皮无赖还真是四处结仇,居然一天只能有两波仇家找上门,下一秒却猝不及防与一张熟悉的脸对上了视线。 “潘、潘大官人?!” 柳金枝瞪大了眼睛。 潘琅寰看着柳金枝手里的扁担,和身后拿着麻袋的杜卫,同样目瞪口呆。 而潘琅寰身后,潘安玉、应天爵、项志轩都冒出了头。 双方面面相觑。 潘琅寰扯下脸上面巾,道:“三更半夜的,你们出来干什么?” 柳金枝指了指脚边被自己打晕的瘦高男人,咳咳道:“额……出来寻仇,你们呢?” 应天爵笑道:“妹子,我们替你寻仇呢。” 原来潘琅寰老早就知道孙玉香来找麻烦的事儿了,也知道最近有人不老实,盯着柳氏饭馆。 但柳金枝不许杜卫去寻应天爵,摆明了是想要自己一个人解决,潘琅寰就是有心插手,也不好开口。 思来想去,为了保证柳金枝的安全,潘琅寰决定摸清楚这几个地痞无赖的路线,带着人在深夜里把他们解决掉。 潘安玉道:“柳姐姐你不知道,他们这伙儿人足有七个,互为拜把子兄弟,常年凑在一起做些腌臜事。” “我们与潘大官人一同,先是摸去了他们老巢,把那五个打了一通。还余下这两个外出了,这才一路顺着踪迹摸过来。” 项志轩道。 柳金枝看向潘琅寰。 潘琅寰却不耐烦地朝潘安玉、项志轩等人摆摆手,道:“都闭嘴,这有什么好说的?既然现在没事儿了,那就散了吧。明个儿我再请你们吃饭。” 应天爵见状,却有些犹豫。 他知道潘琅寰对柳金枝有意,但同样的,傅霁景也对柳金枝有心。 作为朋友,他乐于见到潘琅寰抱得美人归。 但出于利益,他又希望柳金枝能与傅霁景终成眷属。 此时此刻,潘琅寰的所作所为,就是他都不免意动。 就怕柳金枝也为之有所感触。 那傅霁景怎么办? 所以,应天爵在犹豫自己要不要留下来当电灯泡。 却不想此时有巡逻队的敲锣走来,他们这群人全都停在这里太过显眼,一下子就被看见了,免不得大吼一声: “谁在哪儿?!” 虽说他们师出有名,但被抓住还是要挨板子的! 一群人顿时慌张失措,赶忙作鸟兽散。 潘琅寰本想护着柳金枝,怕她被巡逻队的拿住。 明明已经伸出手去抓住了柳金枝的衣袖,偏偏黑夜中他不知被谁撞了一下,布料从他手中倏然滑走。 再抬眸时,他已经与柳金枝跑散了方向。 唯有手心还残存着布料的触感。 第41章 惊蛰过后,春闱之事尘埃落地。 同期集会的时候也要提上日程了。 柳金枝先是与傅霁景确定了人数,定好当天会有三十人到柳氏饭馆来,还有余下七十几位考生,则是再分两组,去往其他饭馆集会。 这样为柳金枝减少了人员压力,叫她松了一口气。 为了不叫傅霁景失望,柳金枝提前一天带着杜卫去市场进行采买。 把当天要用到的食材都买了一遍。 集会当天,她把自己拿手的菜色都做了一遍,包括但不限于—— 姜辣羹、卤烧鹅、馉饳、馄饨、紫荆花水晶饺、菜色春饼福袋…… 书生们一进小饭馆的门,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菜香,各个都迫不及待地入座了。 傅霁景落在最后头,与柳金枝道谢。 “有劳娘子费心了。” 第56章 “这有什么?我收了二郎的银子,自然要尽心。” 傅霁景笑了下,转身想走,但没 两步又停住,对柳金枝道: “……对了,上回娘子送了我定胜糕和春饼,几位同年吃过后都很欢喜,这是他们写的,我瞧着有几首诗还不错,就留下来了。” 柳金枝有些惊奇地接过诗稿,翻开看了两首。 第一首赞颂定胜糕,写作: “定胜何须问,糕香已报春。江南多锦绣,此物最传神。” 第二首又有夸赞春饼,是为: “木案初开银线乱,砂瓶煮熟藉丝长。匀和豌豆搡葱白,细剪萎蒿点韭黄。” 以柳金枝有限的文学水平,她觉得写的很不错。 诗稿一共三篇,很快就翻完了。 柳金枝还想再多看两篇呢。 毕竟这种有文学的彩虹屁,看再多也不嫌累。 忽然,柳金枝好似想到什么,问:“二郎有写诗吗?” 傅霁景耳尖微红,摩挲了一下手指,道:“……写了,但写的不好。” “怎么会呢,不如给我看看?” 柳金枝笑着朝傅霁景伸出手。 傅霁景犹豫着把手伸进袖子里,取了一张折叠成正方形的纸出来,捏在手里,松松紧紧。 柳金枝见他这么犹豫,干脆将纸张抽过来。 傅霁景低咳两声,扭头道:“你先看,我先入席了。” 言罢快走两步。 却不想又被柳金枝叫住。 “诶,二郎,等一下。” 傅霁景立即回头:“什么?” 柳金枝取下那块玉,对着傅霁景晃了晃:“你送的礼物,我很喜欢。” 绯红从耳尖霎时间蔓延至脖颈,傅霁景又被憋成了锯嘴葫芦,急急忙忙地转身退走了。 柳金枝笑着目送傅霁景进屋,然后打方式纸条。 上面用圆润敦厚的字体写道: “无声细下飞翼月,放箸未觉金盘空。” “卷尽春风三寸舌,咬来五谷俱丰登。” 柳金枝挠挠下巴。 看不懂,但觉得是好诗。 * 书生们的聚会一开始,就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 期间柳金枝买了樊楼的金华酒送进去,看着这些书生高兴启封酒坛,喝了个伶仃大醉。 傅霁景本想少喝些,却耐不住劝,被人连灌五杯金华酒,眼前也不由炫目起来,只好以单手撑住头颅,坐在原位静静闭目养神。 另外一些喝醉了的书生们,或是投壶助兴,或者齐声高歌。 柳金枝这个饭馆不大,即使中间挡着屏风,但拦不住他们的声音。 于是没过多久,柳金枝就听到里头有书生提议: “光是饮酒玩耍多没意思,不如我们来办一场醉诗会,看看谁能拔得头筹!” 此言一出,众皆响应。 柳金枝坐在外头,酸懒地拨了个算珠,心想:果然是群文人,喝醉了也不发酒疯,倒发诗疯。 “行,定个主题吧,咱们咏什么?” “呃呃……就、就咏桌上的菜。一共二十八道菜,一道菜作一个题,没咏出来的罚酒三杯!” “好!傅、傅兄,来来来,你来启头!”拿笔墨纸砚! 有人去拉傅霁景,但傅霁景醉的太厉害,依旧端坐原地不动。 柳金枝见状,也不想傅霁景留在一堆醉鬼里头,转头让林勤去把傅霁景扶到后院去醒醒酒。 林勤听话去了,也正是把傅霁景扶着往后院走。 但路过柜台时,傅霁景好似认出了柳金枝,忽然就甩开林勤的手,在柳金枝面前站定了。 柳金枝一愣,疑惑道:“二郎,你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傅霁景眉眼极为俊美好看,往日清醒时,一双眼眸似春风湖水,明亮如镜。如今醉醺醺的,眼眸反而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叫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在听到柳金枝的话后,傅霁景就伸手去掏自己的袖子,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嘴里还念着:“纸……纸……” 柳金枝以为傅霁景是想找给她写的诗,就把那张方块纸在傅霁景面前晃了一晃。 “你已经给我了。” 柳金枝说。 岂料傅霁景眯眯着眼凑近看了半晌,又摇头:“不……不是这张。” 紧接着又翻找起来。 此时温文尔雅,君子端方的傅家二郎,红着脸翻找自己的袖子,就像最不懂事的幼稚小儿一样。 有食客忍不住笑了笑,扯着同伴去看傅霁景的醉态。 柳金枝却将眉一拧,拉着傅霁景去了后院。 她不想别人看傅霁景的笑话。 林勤见状,就赶忙回过头笑道:“喝醉了人没什么好看的,大家吃菜,吃菜。” 而柳金枝把人拉到后院,傅霁景还是在翻找袖子,可是好半天没找到,又沮丧又难过地说:“……没……了……” 他哭丧着脸,两只眸子像是被水洗过一样水润,眨巴眨巴的,像只无主的小狗。 柳金枝方才还拧起的眉头一下子就松开了,忍不住哄他道:“二郎,你已经把东西给我了,我收着呢。” 然后将人往膳房外头的小杌子上一按,说:“现在二郎听话,就坐在这里别动,我去给你煮醒酒汤。” 傅霁景反应很迟缓,好像大脑还在消化柳金枝的指令。 好一会儿才慢慢吞吞地点头:“……好。” 然后就跟儿童第一天上学似的,整理好宽大袖子,整理好衣冠,挺直了背脊,两手放在膝盖上,端端正正坐在小杌子上一动不动。 柳金枝可惜手上没个手机,不然就能录下来,第二天帮傅霁景回忆黑历史了。 她也没想到傅霁景的酒量居然那么差,五杯金华酒而已,连她都放不倒,居然能醉成这样。 一边想着,一边加快了熬醒酒汤的速度。 正此时,书生们在饭堂里作诗的声音传来。 傅霁景听了,头往那边偏了偏,也跟着小声碎碎念。 柳金枝凑过来听了一耳朵,但…… 傅霁景:“……” 柳金枝:??? 她怎么一句话都听不懂。 好歹她也是经历过现代九年义务教育的,怎么到了傅霁景跟前跟文盲一样。 “二郎,你读过很多书吗?”柳金枝问。 傅霁景又卡顿了一下,才扭过头,慢吞吞地掰指头给柳金枝数: “《周易》、《礼记》、《诗经》、《孟子》、《左传》、《诗经》、《尔雅》、《战国策》……” “《文心雕龙》、《嵇康文集》、《典论论文》、《阮籍文集》、《天随子》、《宗玄先生文集》、《傅山全书》、《各道家诸子典籍注疏》……” 傅霁景念了一盏茶的时间还没有打住的趋势。 柳金枝赶紧伸手捂住了傅霁景的嘴。 “好,够了。” 她现在终于相信,“我读过的书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不是一个夸张句了。 这么说起来,傅霁景自打识字起,应该就一直在书房里埋头苦读。 这么庞大的阅读量,也不知他要起多少个早床,看多少次东边稀薄的朝阳,忍着多少困意,吞下过多少苦楚。 柳金枝望着傅霁景的眼神,问:“读这些书,累不累?” 傅霁景眼眸沉沉,点了点头:“累。” 有限的精力似乎已经到头了,傅霁景用袖子掩住唇齿,低低打了个哈欠,然后把头枕靠在自己膝上。 “困了……” 他嘀咕了一句,随后就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 很好,睡着了。 柳金枝无奈笑笑,唤来杜卫去寻杏安。 等到杏安慌慌张张来接人后,醒酒汤也好了。 她盛了一碗装在食盒里给杏安带走,嘱咐他在傅霁景醒过来之后热了喝。 酒量差的人,醉酒之后醒过来都会感到头痛。 喝了醒酒汤,起码能舒缓许多。 杏安连声道谢,赶忙把傅霁景扶走了。 目送着傅家马车离开,柳金枝终于把注意力放在了那群集会的书生身上。 然而林勤和王忠勇满面为难,指着屏风内道:“东家,要不你亲自来看看?” 柳金枝心中顿生不祥预感,赶忙跑进屏风里一看,顿时咬牙切齿。 因为里头漫天遍地都是纸。 还有喝醉了的书生趴在地上在写诗,写一张,扔一张。 诗作从天上哗啦啦往下飞,盖住柳金枝的脸。 柳金枝随手抓着一张眸光下移。 “鲈鱼千头酒百斛,酒中倒卧南山绿。” 又抓住下一张:“秀色可怜刀切肉,清香不断鼎烹龙。” 柳金枝本来要隐隐爆发的怒火停滞了一下 其实这些诗写的都还不错。 更主要的是,这漫天飞舞的纸上的每一首诗,都是以她的菜作为主题,而且全是夸赞。 第57章 这不就相当于现代的探店好评? 文案都不用她自己写。 而她要做的,就是借着这么个绝佳的宣传机会,把柳氏饭馆的名声再打响一次。 柳金枝怒气尽消,甚至还有些愉悦。 对林勤和王忠勇道:“把这些纸张都捡起来,再给我找一个书坊的掌柜。” 她要出诗集! 其实文人向来都有出诗集的习惯,比如乡试之后大家聚会出一本,殿试之后大家集会出一本…… 出诗集不仅能够集结同好,还能提高知名度,就跟个人代表作一样。 要不是出诗集要价颇高,估计人人都会去试试。 但现在是柳金枝出钱,替书生们出诗集。 等到书生们酒醒之后问了一遍,几乎没有不同意的。 有的甚至还想多加两首诗。 毕竟是花别人的钱,扬自己的名。 何乐而不为呢? 在和书生们沟通好之后,柳金枝就带着这些草稿纸去了一家书坊。 但诚如她之前所说,在古代,书生们出个诗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汴京城里每天出来的诗集不说几千,几百也是有的。 但大家每天工作那么忙,谁有时间去慢慢看你的诗?况且古代文盲率高,大部分人还不识字呢。 所以,如何让这本诗集脱颖而出? 柳金枝想到的招数是“插图。” 请一位技巧精湛的画师为每一道菜,都画一副色彩浓艳、菜色精致的画,装订在每一首诗作旁边。 就是看不懂诗的人拿到了这册诗集,也能借插图钓起他们的馋虫。 这事柳霄极为赞成,又询问了黄师道还有几位师兄,给柳金枝推荐了一位技艺高超的画师。 在柳金枝出手大方的前提下,画师以半个月的时间,完成了二十八道菜品的绘图。 再加上书坊利用活字印刷印出拓本,再进行装订。 一个月后,一本史无前例的美食诗集终于出版了。 柳金枝拿了十来本放在自家店门口销售,定价都不高,主要还是为了打开知名度。 柳霄那边也拿了几本去送给师父、师兄,潘琅寰、潘安玉、项志轩、应天爵四人也是一人一本,又拿了不少,去分发给亲朋好友。 其实柳金枝还想请傅霁景帮帮忙,但又觉得这种类似于派发传单一样的事情,不太符合傅霁景的格调。 纠结半晌,就只请了杏安帮忙。 当然,她也给傅钗华送了一本,撇开诗集本身不谈,当一本菜谱来看,它还是很精美的。 就这样在众人积极的推销、宣传之下,这本诗集终于在汴京城里小小流行了起来。 高门大户里的讨论点自然是在诗作本身,但平民百姓看的都是插图,个个都馋的不行。 终于有一天,有一道敦厚的身影拿着诗集走进了柳氏饭馆。 那是个有着四十岁光景的男人,蓄着山羊须,穿一身宽大的圆领襕衫,头上戴一顶东坡帽,唇边含着一点笑意,气质从容和缓。 甫一进饭馆的门,他就以打量的眼光将整个饭馆上下巡视了一遍。 尔后背着手,溜溜达达走到一张饭桌前坐下,开始细致地看饭馆里的所有菜色。 虽然林勤当掌柜的时间不长,但他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个男人的不同凡响,赶忙溜去膳房告诉了柳金枝。 柳金枝探头一瞧,注意到男人手中的诗集,低声对林勤道:“我不认识他,但你且瞧瞧他要点些什么,哦,告诉王忠勇,无论这人点什么,都说有。” 林勤点点头,又跑过去与王忠勇窃窃私语一阵。 随后,两个伙计都对这个男人格外关注。 直到一炷香后,男人才看完单子牌面,慢吞吞举起手对王忠勇点菜。 王忠勇打起精神,打算等会儿运足了气,给男人来一段好听的报菜名。 却不想男人开口下一句就是:“你们这儿有碧涧羹吗?” 据南宋林洪所写的《山家清供》记载,碧涧羹是宋代饮食文化中的一道经典素菜。 以芹菜为主料,名称来源于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中的一句诗—— “青芹碧涧羹。” 因此在文人之中流传颇广。 柳金枝道:“既是他要这羹,那我就与他做。阿芹,准备嫩水芹、芝麻、茴香、盐和苦酒。” 阿芹点点头,从橱柜里拿出这几样东西,一一摆放在灶台上。 柳金枝取来嫩水芹,手中菜刀一转,切下水芹的茎与叶,扔在水盆里头用清水冲洗。 洗净后用筛网捞起来,抖干净叶片上的水珠,架在一个空心盆上。 阿芹低下头给灶眼生火。 为了加快速度,她加满了柴火。 没一会儿铁锅内的水就滚了起来,柳金枝就着筛网,把网内的水芹倒入沸水当中焯水。 这么做主要是为了散掉水芹里的苦味。 但也不能焯太久。 大概在心里默数十下后,柳金枝再度用铁笊篱把水芹捞了起来,反扣在菜板上,用菜刀切段,赶入一只干净碗中备用。 阿芹找出来的调料都是新鲜的,就算隔了稍远一点的距离,都能闻到麻袋里头传来的阵阵香味儿。 柳金枝拿着一只小碗,称出适量的茴香和芝麻,将它俩混合放入石臼之中。 毕竟碧涧羹是一道素羹,如果不加其他调料增香,喝在嘴里就会显得淡淡的,好似喝了草汁。 而茴香和芝麻在碾碎之后,都会出现一种醇厚又令人回味无穷的香味儿。 混在羹中,能最大程度地激发食物原本的香气。 柳金枝就很喜欢这种味道,因此在整个碾碎过程中显得颇为享受。 待到石臼底部只剩下了粉末,她将之倒出来,再加入些许盐进行混合,最后与切段放好的水芹进行搅拌,淋上足量的苦酒,也就是醋,腌上半个时辰。 在这个过程当中,柳金枝叫林勤以给男人上几个免费小菜为理由,趁机偷看了一下男人写在诗集封面上的名字。 孟左辅。 一瞬间,柳金枝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但她对文学界实在太不了解,哪怕觉得耳熟,也愣是没想起来半点。 只好略作惭愧的把名字记下来,打算改天去问问柳霄,或者傅霁景也行。 水芹腌好之后,就到了最后的煮羹阶段。 柳金枝把水芹再一次放入清水中煮沸,保持汤色清澈,起锅前又淋了少许苦酒提鲜。 等到她把锅内水芹尽数倒入一只薄胎素胚的瓷碗中时,成品越发显得色如碧涧,汤色如雨后碧波,清澈见底。 细细地去闻,还能嗅到酸香之中,带有芝麻与茴香混合在一起的醇厚香气。 柳金枝一笑,把东西递给王忠勇,道:“给那人端上去。” 王忠勇点头。 柳金枝、阿芹两人就凑在膳房后头观察男人的表情。 男人在对王忠勇道过谢后,取过陶瓷汤匙,舀起一勺,吹了吹气,细抿一口。 尔后,眼前一亮,又快快地吃了几口,笑着低语道:“这羹做的入味儿,所谓‘既清且馨’,就是如此了。” 话毕,就埋头苦吃,直至羹稀见底,他才抬起头来,重重舒了一口气。 “小二,敢问可有笔墨么?” 王忠勇一时迟疑。 柳金枝示意了一下林勤。 林勤赶忙抢上前递上了一支上好的羊毫笔,又端着砚台供男人沾墨。 男人执笔蘸饱墨汁,站在饭馆里的一面白墙前停顿片刻,尔后挥毫写下: “青精饭熟思留客,碧涧芹香可献君。” “睡起茶瓯风两腋,功名何啻等池云。” 尔后以一手狂 放草书写下落款——孟义。 孟义,字左辅。 刹那间,柳金枝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点灵光。 她想起来了。 这个孟义正是大宋前任宰相! 第42章 借着孟义的东风,饭馆的名声在汴京更上一层楼。 前来瞻仰孟义笔墨的书生源源不断。 看累了,再点一碗孟义吃过的碧涧羹。 以至于碧涧羹在饭馆的销量直线上升。 就连不会做碧涧羹的阿芹,在庞大的订单量下,都被逼得学会了。 这恐怖的明星效应。 柳金枝感叹。 不过她也疑惑。 因为借着这些瞻仰学生们的交谈,她得知了孟义的生平事迹。 寒门出身,天赋异禀,位居丞相,却清高自持,不为官场折腰,于是四十五岁之后,毅然辞官归隐。 哪怕有很多人仰慕孟义的才华和操行,想要拜访,也始终找不到孟义的居所。 而为了避开众人,孟义也始终低调。 这种做法让孟义变得更加神秘,却也更令学子们心生向往。 就像在追逐一个永远看不见的偶像一样。 第58章 积年累月,产生了巨大的明星效应。 但凡哪儿传来了孟义的传闻,必然会吸引一大堆学子前往。 这架势,就跟唐朝的李太白一样。 所以,孟义亲自出现在她的饭馆,还亲笔挥毫写诗,后续带来的效益孟义自己肯定很清楚。 但他还是来了,甚至手里居然还拿着她出的诗集。 惊才绝艳如孟义,柳金枝并不觉得他会为诗集打动。 那是谁让孟义来的? 又是谁把诗集送给孟义的? 思来想去,柳金枝挎着篮子站在黄师道家巷门口。 春光流转,此时已快是暮春时节。 巷门口那棵老槐树结出的槐花越发金黄饱满,黄师道与一名小童正站在槐花树下,一人提篮子,一人拿剪子,正剪下团团簇簇的槐花。 柳金枝笑着走过去,与黄师道福身一礼,道:“黄先生好兴致,怎么在剪槐花?是要吟诗课题么?” 黄师道见她来了,把剪子交给小童,笑道:“我是个俗人,不喜欢吟诗作对,煎炸烹煮倒是很精通。” 然后请柳金枝进门。 “娘子可是来寻柳霄的?这孩子学习很认真,课业进步也很大。” 黄师道说道。 “还是黄先生教导有方,辛苦了。这是我做的一些小点心,您尝尝?” 柳金枝打开食盒盖子。 其实黄师道的眼睛早就盯上食盒了,就是不好意思说。 柳金枝开了口,他一面说“那怎么好意思呢?”,一面忙不迭捉起了竹箸,眼里满是高兴。 旁边小童也很想来看看柳娘子这回又要做什么好吃的,但碍于身份,不敢太上前,就站在一边够着脑袋瞧。 只见柳金枝从食盒里端出一碟龙井茶糕、一碟白茶花酥、一碟梅花汤饼,还有一碗碧涧羹。 这碧涧羹是用汤碗加盖装着,外头还包着一团厚厚白毛巾保温,因此端出来时,黄师道鼻尖还能闻到一股略带酸香的温热味道。 “我早就听说孟大人去了娘子家的饭馆,还题了一首诗。现在谁人不知柳氏饭馆的碧涧羹美味无双,连孟义都为之折腰?” 黄师道搓着手。 “要不是得看着这群小崽子完成学业,我早就想去娘子家的饭馆试试了。” 提起孟义,柳金枝笑了笑,试探性地说: “都说孟大人隐世不出,我也与孟大人无甚交集。孟大人忽然登门,我还颇为惊讶。想着问问先生,是否是您在孟大人面前替我美言了几句……” 黄师道闻言,惊诧地连端碗的动作都停下了。 “我?”黄师道赶忙否认,“我专注于算经,与诗经科的孟大人从无交集,顶多是听过其盛名,但从未有机会结交。” 柳金枝愣了一愣。 黄师道表情诚恳不似作伪,而且他也没有骗自己的必要。 那不是黄师道,还能是谁? 柳金枝心里冒出一个人名,但想了想,又犹豫的排除了。 傅钗华应当不会帮她到这个程度吧? 正想着,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柳霄的声音响起:“老师,我把师兄的习题册带回来了。” 柳金枝闻言,笑着站起来道:“霄哥儿回来了,我去开门。” 走到门口,将门拉开,看清门口的人后却是一怔。 傅霁景站在柳霄旁边,手里还拿着一卷稿纸,与柳金枝大眼瞪小眼,场面有一瞬间的沉默。 “阿姐。”柳霄看见柳金枝很高兴的样子,“你来找我了?” “是啊,怕你饿着,来给你送些吃食。” 说着,眼神不由自主飘到傅霁景身上。 自从上次傅霁景在她面前醉酒丢脸后,就将近一个月没在她面前出现过。 柳金枝也没去打扰。 现在再见面,傅霁景耳尖瞬间红了个彻底,一个人默默把头转了过去。 柳金枝咳咳两声,给傅霁景留了点空间,对柳霄道: “先进来再说吧。” “阿姐来的真巧,刚刚师傅还在念叨呢。说你好长时间不来了,他很想念你的手艺。” 柳霄一边进门,一边顺便把手上的习题册抱紧了些。 柳金枝瞧他有掩饰的味道,就凑过去看了看。 发现这些习题册好似都是做过的,字迹与柳霄一模一样。 “这是黄先生给你布置的作业吗?这么厚一本。” 柳金枝问。 黄师道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遥遥道:“我可没有虐待弟子的习惯,这本算题册是霄哥儿自己要的,写了可是算钱的。” 柳金枝想起柳霄此前送她钗的时候,就说是在帮人做题挣钱,但为什么现在还在做? “霄哥儿,你目前的任务是好好读书。哪里缺了银子,少了吃穿都可以跟我说,阿姐现在供得起你。” 柳金枝道。 她不想柳霄因为银子上的事情而分心耽误学业。 但柳霄抿了抿唇,小声道:“阿姐,放心,还差一点点我就攒够了,到时候我就不写了。” “攒够什么?” “阿姐的生辰礼物。” 柳金枝一愣。 她的生辰礼物? 是啊,原主是在初夏的时候生的。 现在春日已经过了一半,转眼就是夏季来临,原主该过生辰了。 柳金枝心中一软,忍不住摸着柳霄的脑袋:“你呀,阿姐怎么会在意这些外物?阿姐最在乎的是你的心意。” “我知道阿姐不在乎,可是我就想送给阿姐。那天我看见阿姐难得穿了一身漂亮衣裙,特别好看,可是平常都看不见阿姐这样穿。” 柳霄一笑。 “我不想阿姐会羡慕别人家的娘子有漂亮衣裙,所以我也想送给阿姐一套。” 柳金枝心里暖暖的。 看着柳霄的眼神更加柔和。 但还是道:“只许这一次,往后都不许做了。” 柳霄点点头。 黄师道笑道:“霄哥儿,你师兄怎么没从书斋过来?” “就快了。” 柳霄应了一声,拉着柳金枝到一边,低声道:“阿姐,这位师兄就是之前为我们介绍画师的那位,这些习题册也是承蒙他关照,我才拿到手的。” 柳金枝明白。 柳霄的意思是想借着今天碰面,把人情还上。 就笑着说:“看这日头,想必已过了正午。大家应该都饿了,不如我今日留下来做一手槐花饭,等人齐了正好可用。” 黄师道笑着说:“我当然是求之不得,膳房里的东西娘子随意取用,想让谁搭把手,说一声就好。” 柳金枝接过黄师道手上的篮子和剪刀,走到门口接着剪槐花。 柳霄帮姐姐去打水,预备等会儿洗菜。 黄师道就想招呼傅霁景。 岂料他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傅霁景就先一步往门口走去。 口中只道:“我去帮忙。” * 门外头,柳金枝提了一只篮子摘槐花。 春日里的槐花生的最好,肥美洁白的花瓣团团簇簇凑在一起,重重压在枝头垂落下来,就好像一个倒挂式的蜂巢。 柳金枝拿着一个剪子,用篮子在下面托底,剪去槐花的枝,让饱满的花瓣落在篮子里,而不落在地上。 融融春光之下,她做的认真,白皙红润的脸在春日的照耀下更显秀丽好看。 傅霁景耳尖红起来,显然还忘不了醉酒之后的丢人回忆,可还是走到柳金枝身边,问: “娘子可要帮忙?” 柳金回过头,见傅霁景面似火烧的样子,忍不住笑道:“二郎肯见我了?” “我从未回避过娘子。” 傅霁景闷声说,然后接过柳金枝手里的篮子。 柳金枝也不与他客气,把篮把手松开,抬起剪子继续动手。 两个人虽然没怎么交流,可动作之间很有默契。 柳金枝的剪子伸到哪儿,傅霁景就把篮子递到哪儿,没一次让槐花掉下来过。 有时候柳金枝动作慢了,傅霁景还会主动去迁就她。而柳金枝也时不时注意傅霁景的动作,确认他把篮子递到了才动手剪。 两个人看似在剪槐花,却在春光下逐渐生出一种暧昧来。 柳金枝纵使从容些,可也是脸发烧。 背脊生了细密的汗,颗颗从背心划入背脊,像是有根羽毛在扫一样,心跳的很厉害。 傅霁景脸上还端得住,可红到滴血的耳尖早就出卖了他。 不过两个人每一个主动说话,就这么默默的剪花枝。 直到整个篮子都满的装不下了,柳金枝才咳嗽两声,说:“好了。” 傅霁景退后两步,攥紧了篮子的把手,轻声道:“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把槐花洗了。” “那、那我来洗。” 傅霁景提着篮子进门了。 好似男子在心悦之人面前紧张的时候,都偏向于用干活儿来掩饰自己。 第59章 傅霁景背对着柳金枝,生疏地将袖子挽到手肘上,蹲在黄师道家的井水口边洗槐花。 因为他没用攀膊,所以袖子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往下滑,然后傅霁景再把袖子撸上去。就这么反复来回,傅霁景倒是一点也不嫌烦,还是温和又耐心。 柳金枝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大概是见傅霁景总是这样温和包容的模样,就想对他再好一些。 就犹豫地走到傅霁景身边说:“要不……我给你挽吧。” 傅霁景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她。 眼中,柳金枝偏着头,手捏着衣角,眼神有些许慌乱。 傅霁景又慢慢把眼眸垂下,小心翼翼开口:“嗯。” 然后乖乖站起来任柳金枝动作,像个完全没脾气的泥人。 柳金枝感叹这世界上这么会有傅霁景这样好脾气的名门子弟,手上倒赶紧帮傅霁景挽好了袖子。 两个人又分开。 傅霁景还是低头细心地洗槐花,这回袖子没再滑落了,但傅霁景不知怎得,手上动作还是很慢,很慢。 直到柳金枝将火都生了起来,红彤彤的火焰映照着柳金枝清丽无双的眉眼,傅霁景才抿了抿唇,将槐花从水里捞了出来。 柳金枝接过洗净的槐花,放入一个干净的木盆里,再取来菜籽油淋入盆里,将每朵槐花都浸入油里。 又取来粉质细腻的好面粉,同样倒入盆中,用手去抓槐花,确保让每一朵槐花都均匀的裹上面粉和油,最后把槐花倒入蒸笼之中,以大火蒸上四分钟,就可以取出拌匀调料了。 傅霁景不懂膳房里的事,见柳金枝弄的这样快,问:“这样就好了吗?” “是啊。”柳金枝将调料瓶一字排开摆在自己面前,“槐花毕竟是花嘛,植物类菜系都不用蒸太久,不然就稀烂了,口感也不会好。” 傅霁景难得有点似懂非懂。 柳金枝见他露出懵懂表情,忍不住笑着解释道:“菜一类的东西蒸的快,因为最上层的蒸汽是最烫的,没一会儿就熟了。如果是用炒的呢,时间就可以长点。” “槐花还能炒吗?” 傅霁景看起来更迷茫了。 在他的世界观里,好像花都是用来赏的,又或者是用来作诗的。 “当然能了。” 柳金枝笑道:“槐花裹上面粉,蒸熟之后伴着调料吃,就是酸酸辣辣的口感。槐花拌着鸡蛋液,放在锅里炒,口感就跟香椿炒鸡蛋差不多。槐花裹上面粉放进油锅里炸,就酥酥脆脆,又香又好吃。” “除了这些,还可以做槐花饺子啦、槐花鸡蛋汤啦、槐花泡茶啦,很多很多种吃法。” 毫不夸张的说,傅霁景瞪圆了眼睛。 他以往只知道槐花有很多首赞颂的诗作,第一次知道原来槐花的吃法比诗多。 “是我孤陋寡闻了。” 傅霁景不好意思。 他以往只知道柳金枝做菜很厉害,没想到食物里面也有很多弯弯绕绕。 傅霁景问道:“娘子会做多少道菜?” “没细数过,但算起来,百余道肯定是有了。” 傅霁景有些惊讶,道:“娘子是何时开始学习做菜的?” “从……” 柳金枝下意识想说“从小学起”,但尔后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换了个说法: “半路出家罢了。” 半路出家就能有这样的手艺和见识? 傅霁景微叹一声:“娘子天赋异禀,我自愧不如。” “术业有专攻。”柳金枝洒然一笑,“傅郎君厉害在读书,我就厉害在做饭。这么算起来,其实咱俩都很厉害。” 要是旁人听见这种话,说不定要为傅霁景鸣不平。 一个榜首,和一个膳工娘子。 根本没有可比性嘛。 但傅霁景望着柳金枝的笑眼,眼里闪烁着温柔的光,勾起唇角点头。 “嗯,娘子说的在理。” 第43章 许是被夸的有些高兴,柳金枝干脆多摘了些槐花,做了一桌子槐花宴。 炒的、蒸的、炸的…… 等到邓韦来了之后,一屋子学生、老师大饱口福。 黄师道高兴的嘴都合不拢,还多扒了半碗饭。 一群人热热闹闹说笑。 直到晚上,柳金枝才带着柳霄拜别黄师道。 傅霁景送他们出门。 期间门口槐花低垂,与柳金枝头顶发髻堪堪擦过,带走她鬓边一支珍珠钗,叮咚两声落在了地上。 傅霁景见状,下意识伸手去捡,弯腰之时,胸襟处忽然掉下来一本书。 “这是……?” 柳金枝捡起来一看,才发现这就是她花钱出版的诗集。 “二郎怎的有这诗集?” 柳金枝记得自己没给傅霁景送。 傅霁景红着脸,说道:“……偶然在杏安的桌上发现的。” 柳金枝眨眨眼,觉得自己好似明白了什么。 将诗集还给傅霁景之后,柳金枝故作镇定地拉着柳霄坐上了驴车。 柳霄看着自家阿姐的脸,嘶了一声:“阿姐,你憋笑什么?” “霄哥儿,你说二郎会不会认识孟大人?” “会。” 柳霄这段时间待在黄师道身边,总是听黄师道提起傅霁景和傅府,对傅府的人脉圈也有了一定了解。 他还以为柳金枝是想通过傅霁景,把孟义再请回饭馆写首诗。 毕竟这些天饭馆的生意有多火爆他是知道的。 岂知柳金枝点点头,往后一躺,笑着说:“我也觉得会。” 柳霄皱了一下眉。 正一门心思想要读书考取功名的他,对男女之间萌生的恋爱还无法理解。 “阿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霄拉拉柳金枝的衣袖。 柳金枝摆摆手:“没什么,随便说说。” 柳霄:…… 真是难懂的大人。 * 傅霁景与柳金枝似乎彼此有了默契。 彼此双方开始了若有若无的关注和无声交流。 最明显的表现是,在柳金枝问过傅霁景有关孟义的事情后,没过几日,就有另一位在汴京城中享誉盛名的诗人,光临小饭馆,还在同一面墙,同样挥毫写下一首诗。 这件事情无疑再度引爆了汴京城的文人圈。 柳金枝敏锐地从中嗅到了商机。 “林勤,你去找两个师傅,把饭馆的四面墙都刷上白漆。再在墙面上贴个告示,只有身负才名者才能在墙上题诗,其他人,一概不许。” 这就是现代的炒作,加贴便利贴的营销方法。 从二十一世纪的眼光出发,这种做法早就老掉牙了,但这里是大宋的汴京城。 她相信这个营销策略能让小饭馆的声音再上一层楼。 不过在做了决定之后,她给傅霁景写了一封信。 信中谢他替饭馆引荐两位大诗人,并邀傅霁景于三月末,在御园金明池一聚。 御园金明池是一座重要的皇家园林,一年四季都不对外开放,仅供皇家人取乐。 但因为民间盛行吃鱼脍,也就是鱼生,官家为了与民同乐,特意下令,在每年三月,御园金明池都会开放一段时间,让百姓们也能够享受临江斫脍之乐。 此番举动坚持数年后,逐渐演变成一个盛会。 不仅是百姓可以进,还有垂钓之士,许多州府瓦子里的艺人。 一些头脑灵活的小贩甚至已经做起了买卖,按照顾客的吩咐临江垂钓,得了鲜鱼之后,就地宰杀取肉,沾上芥末、苦酒等调料食用,再收取适当银钱报酬。 竟然也赚的很。 所以约傅霁景到这里见面再合适不过。 毕竟,除却私人感情之外,她也确实有一桩事情想与傅霁景细谈。 傅霁景那边也写了回信,只有简短几个字,但态度明确。 “静候。” 终于,三月末,御园金明池开放。 一大清早,金明池内就人满为患,摩肩擦踵,好似现代国庆去看长城,一眼看过去全是人头。 柳金枝艰难地往前挤了几步,勉强挪动到了一处垂钓池。 身边已有头戴草帽,身穿蓑衣的垂钓人士,在为顾客钓鱼生了。 柳金枝见傅霁景还没来,干脆环臂抱胸,看看人家是怎么做生意的。 但见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叟端坐池边,手执一根竹竿,甩竿进池垂钓。 旁边有一个红漆小木盘,上面摆放着刀、调料碗、一筒竹签、几瓶调料,粗略一扫,调料应该就是苦酒、酱油、芥末等等。 穿着宽大衣衫的中年男人拢袖站在一边,目光紧紧盯着老叟的动作。 这鱼竿迟迟没有动静,男人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老人家,你这到底钓不钓得上来呀?” 老叟却捋着胡子,老神在在地说:“自然钓的上来,可用寻常鱼类做鱼生口感不佳,非鲥鱼、花鱼、鲫鱼、草鱼、鲤鱼、青竹鱼……一类,吃起来才妙。” 第60章 柳金枝听了,感兴趣地站直了身体。 没想到她在这种地方也能听到美食经。 果然是大神在民间么? 正想着,竹竿忽然摇动起来,鱼线被倏然拉长,往水底钻去。 老叟呵呵一笑:“上钩咯!” 然后大拇指并食指并起勾住鱼线,往后一拉,颤动的鱼线被瞬间遏制住,尔后老叟不紧不慢往回收线。 沾水的鱼线在阳光下极细、极亮,像一道压缩到极致的光。 一滴滴池水顺着线往下流,砸入池面,荡漾起一圈圈波纹。 最后波纹越来越大,浪花四溅,一条通体青黑的鱼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鱼有活力极了,强有力的鱼尾拼命拍打水面,却无济于事,被老叟用力一扯,顺顺当当拖到岸上。 紧接着老叟拿过身边弯刀,一刀扎进鱼肚。 刮鳞、剁头、去内脏,再用随身携带的水囊里的水冲洗一下,整整齐齐切下鱼肉,放入一只干净碗碟当中,淋上苦酒、芥末,就递给了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笑眯眯接过,爽快掏了银子离开了。 而后面还有一长串的人排队等着老叟钓鱼。 这般火热的生意。 柳金枝左右看了看。 发现临江垂钓者之中,只有老叟这边是这样。 她不由对老叟的鱼生产生好奇了。 其实她不爱吃鱼生,也没吃过鱼生。毕竟古代没有打虫药,吃多了鱼生容易得寄生虫病。 但这大排场龙的场面还是吸引了她。 如果只吃一次鱼生倒不怕什么。 于是走上前排队。 好在老叟技艺精湛,钓鱼速度很快,等了片刻就轮到了柳金枝。 老叟笑问:“敢问娘子要什么鱼?” 柳金枝道:“老人家,您觉得什么鱼做鱼生最好吃?” 老叟沉吟片刻,笑道:“金盘鲙鲤鱼……吃鲤吧。” 尔后再度甩竿。 这回鱼上钩的时间比之前一位顾客慢许多。 但柳金枝很有耐心,甚至还分出一点心思观察老叟带来的几瓶调料。 老叟看柳金枝这么年轻,也就把她当作小辈看待,笑道:“娘子若是好奇,可以试试。” 柳金枝笑道:“我可就不客气了。” 于是取来一只调料碗,将各色调料瓶都倒出来一些,用竹签蘸取些许点在舌尖。 细尝之下,她发现这老叟的调料确实有些与众不同。 无论是苦酒,还是芥末,酱油,又或者黄酒,都有一种很新奇的味道,好像里面额外加了些东西。 但柳金枝居然一时间尝不出来是什么。 是柠檬? 不对,不酸。 是米酒? 也不对,不甜。 老叟余光瞥见柳金枝尝了半天,却越尝越疑惑,以至于满脸不解,不由得哈哈大笑,道: “娘子想必是开饭馆的吧?来吃老朽的鱼,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 柳金枝羞愧,道:“老人家,我并不是想窃取您的配方,只是好奇,我做了这么久的菜,却从没有尝过这种味道。” “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配方,娘子当然没尝过。” 老叟笑着,忽然用力一扯! 一条漂亮的鲤鱼顿时跃出水面,摔在池边青石板上活蹦乱跳。 老叟起身把鱼捡起来,以同样的手法处理了,将切得整整齐齐的鱼肉浸在调料汁里,递给柳金枝。 “试试看。” 老叟笑。 柳金枝接过,用竹签戳起一块鱼肉,闻着鲜鱼的味道,犹豫了一下,还是闭着眼睛放进了嘴里。 一瞬间,柳金枝感到了独属于鱼生的鲜嫩爽滑,软软糯糯,又带着江河湖海的味道在舌尖舒展开。 而这种味道本来应该带着淡淡的鱼腥味儿,可芥末的辛辣如热浪冲开鼻腔,不仅将鱼腥味儿冲淡,在与酱油的咸香交织后,更是清甜回甘,几乎叫人鲜掉眉毛。 居然真的很好吃…… 柳金枝怔愣了下。 “娘子怕是第一次吃鱼生吧?来,还可以加些香橼汁,酸酸甜甜,更入味。” 老叟从随身的小车里取出一只洗净的香橼,切开半边,将酸到流口水的香橼汁挤进柳金枝的碗中。 柳金枝谢过,再度插了一块鱼肉蘸满了调料汁放入嘴里。 有了香橼汁的调和,本来就鲜嫩爽滑的鱼肉,又多出一丝酸甜味道。 一瞬间,柳金枝觉得有些可惜。 如果宋代有辣椒的话,这碗鱼生还可以加些鲜红小米辣,再拌上米醋,酱油,香橼汁等,就能成一盘泰式拌粉酸辣汁。 但宋代没有。 这对喜欢酸辣口味的柳金枝来说,无疑是一种遗憾。 “无论 是哪行哪业,永远都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柳金枝端着碗感叹,“我以为我的手艺已经算不错了,但这么好的鱼生我却做不出来。” 这正是宋朝民间老百姓们的智慧。 柳金枝吃完一碗鱼生,将碗恭恭敬敬放回原位,对老叟福身一礼。 “祝贺老人家生意兴隆。” 言罢放下一钱银子,转身离去。 这钱明显是给多了。 老叟惊讶地望着柳金枝的背影,又看了看银子,不由问:“这位娘子是谁?” 旁边有食客正是柳氏饭馆的忠实粉丝。 解释道:“这位是柳氏饭馆的柳娘子,近来她饭馆生意正红火呢!听说还在招人。” “招人?工钱怎样?” 老叟问。 “不清楚,但据说很不错,逢年过节还有红封呢。” 老叟挑了下眉,掂了掂手中银子,有些沉思。 * 傅霁景带着杏安到时,柳金枝正站在人堆儿里瞧一个艺人杂耍。 旁边喷火的、顶盘子的、下腰的…… 五花八门。 柳金枝看的津津有味,一双杏眼亮晶晶的。 傅霁景下意识想走过去,但又停住脚步,用心整理了一下衣襟领口,才拢袖缓步上前,道:“柳娘子。” 柳金枝回过头来。 杏安立即道:“我去给你们买两杯饮子,去去就回哈。” 连忙走了。 傅霁景不自在地咳了两声。 柳金枝福身行礼:“这次约二郎出来确实唐突,我先道不是,不过我是有事与二郎商量。” 傅霁景点头道:“但说无妨。” 柳金枝沉吟片刻。 “……我家有一只高粱酒坛,但凡赚了银子,我们都会把钱放入酒坛之中存着。” “看着酒坛一日日重起来,我们对未来的希望也越来越大。” “但自从小饭馆生意火爆之后,我发现酒坛的银子,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堆到了一半。” 如果是以前,柳金枝自然高兴。 但经过上次那几个泼皮无赖的事后,柳金枝意识到家里已经不安全了。 杜卫、柳霄都是少年人,阿芹和她是年轻娘子,月牙更是个孩子。 家中少个壮年劳动力,又存了这么多钱,就如同稚子抱金招摇过市,十分危险。 更何况他们住的又偏远,几乎是在汴京城的边缘位置,安全就更得不到保障了。 若有一日他们遭到几个要钱不要命的,与他们交好的傅霁景、潘琅寰、应天爵等人,哪怕手段再高,也无法及时赶过来。 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 因此,柳金枝就想在手中有余钱的情况下,换一套宅子。请两个看家护院的小厮。 最主要的,是找一个靠得住的钱庄,把银两兑换成银票。 前面都好说,但钱庄难找,还得提防钱庄老板暗中做手脚。 这个时候,找个靠山出面说话是最好的。 所以柳金枝才找上傅霁景。 “好的,这事儿我会让杏安去打听,整理一份名单给你。” 傅霁景道。 二人顺着道路并肩向前走。 “其实杏安在汴京城认识很多朋友,其中不乏武艺高强,你可以请他们保家护院。”傅霁景沉吟片刻,“只不过他们身份有些特殊。” 柳金枝不解道:“都是些什么人?” “卫兵。” 柳金枝顿时皱起眉头。 卫兵是宋朝登记在册的兵种,相当于有正式编制,吃国家粮饷。 “二郎莫不是在说笑?卫兵每个月都能得到朝廷发放的军俸,怎么会外出另寻活计呢?” 傅霁景拢袖,眸光静静看向远处,道:“国策使然。” 纵使这是个类宋的架空朝代,但与原本的宋朝一样,颇为重文轻武。 军权和决策权大多掌握在文官手上,导致大多数卫兵无所事事。 可朝廷为了自己有刀可用,还是要发放军饷。 这就使得有些不轨之人故意虚报名额,吃朝廷的空饷。 除此之外,有权力的高级武将又利用武将事少的特点,在外头卖地出租、兼并土地、经营他业。 第61章 但底层的武将没有军功可拿,只能靠每月一份军饷勉强填饱肚子。 相关情形在《乐全集》上就有记载。 “计其所受廪给,不足一身之费,若有妻、子,安得不冻饥?” 因此,底层军士为了生存就做起了小买卖。 杏安喜欢在外交友,在认识了应天爵之后,又通过应天爵认识了许多这样的底层军士。 发现他们有的摆食摊,有的当菜农,还有的干起了跑堂的活儿。 就将此情形告诉了傅霁景。 在傅霁景了解到现状后,也是能帮则帮。 “既是如此,还请二郎挑选几位,改日将名单给我就好。”柳金枝缓下眉眼,“以我之力,大约能纳三位看家护院的军士。” 三位已经很多了。 至少能让三个家庭过得轻松些。 傅霁景对柳金枝叉手一拜,道:“娘子心善。” 柳金枝摇头道:“只是略尽绵薄之力。” 她倒是没想到傅霁景也会关心这些,从傅霁景平时言行看,还以为这人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清高书生。 柳金枝望着傅霁景的眉眼。 借着御园金明池洒满金光的澄澈池面,春日的暖阳将他俊逸儒雅的脸微微照亮。 那双向来温和的双眼微微含笑,唇角勾起,似乎总是这般待人以诚。 从他身上,一点也看不出身为高门子弟的傲气和纨绔。 这一瞬间,柳金枝想起自己前世学过的一句诗。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形容二郎,恰如其分。” 第44章 柳金枝与傅霁景商议妥当后,回家就着手搬家事宜。 自然,柳家旧宅有太多东西。 他们的小型农场、地下冰窖,还有院子里的菜地,都是割舍不下的。 所以柳金枝花了些银子,请黄、钱几位婶子代为看顾。 婶子们本来也在柳氏饭馆帮忙做事,听到此等要求,自然是答应不迭。 于是柳金枝就开始在御街附近挑宅子。 但有件事情比宅子更着急—— 产婆推算出,傅钗华的临盆之期就要到了。 怀胎十月,终于在暮春时节胎动,霎时间,整个傅府都因此慌张不已。 就连产婆也请了好几拨,往往是傅府这边请来的人瞧过了,柴府那边的人刚到。 柴靖本来还在太常寺忙公务,现在也顾不得了,休假回来守着傅钗华。 在这个时候,柳金枝自然也要去看望,才不辜负傅钗华对她的好。 当然,还是照旧要给傅钗华做些吃食看望。 念及现在傅钗华必然格外注意饮食,辛辣、荤腥、重油重盐必然不能多吃。 柳金枝就打算做些清淡的。 梅花汤饼正正好。 这道菜起源于南宋时期的一道风雅面食。 依旧是熟悉的老朋友——林洪的《山家清供》是最早记载这一面食的食谱。 据传,是林洪在泉州紫帽山金粟洞访道的时候,偶然碰见一位高人,用白梅、檀香水和着白面,做成了梅花形状的汤饼,盛放在浓稠鸡汤当中。 其味道清雅醇厚,令人念念不忘。 陆游诗词中就曾咏过这道梅花汤饼,所谓“白玉裁作梅,清汤散作雪。一箸衔春色,满口噙明月。” 就可知道这道菜就是色香味俱全的代表。 其食材原料有绿萼梅、檀香粉、面粉,和一只老母鸡。 绿萼梅好说,现在早春三四月,正是绝佳赏梅时。 汴京城内白梅飘香,朵朵洁白梅花瓣顺着春风散入寻常百姓家。 柳金枝叫月牙帮忙跑腿,没一会儿就收过来一大盆。 檀香粉也好说,上市井逛一圈,便能买到一盒好的白檀粉。 至于老母鸡,柳金枝把目光瞄向了自家鸡窝。 半刻钟后,她 逮住一只老母鸡扑棱扑棱的翅膀得意的笑。 “月牙你瞧,阿姐身手怎样?” 月牙蹲在井水边正洗覆盆子,闻言抬起头来,捧场地笑:“阿姐最棒啦。” “乖,今日覆盆子可以多吃两颗。” “哇!!我爱阿姐!!” 语气格外真心。 月牙端着覆盆子蹦蹦跳跳坐到小杌子上,一面嚼,一面睁着眼睛看柳金枝忙活着烧热水给鸡烫毛、拔毛。 “阿姐,你说傅家夫人会生一个哥儿?还是一个姐儿?” 月牙说着,咬了一口覆盆子。 鲜红的汁水从饱满的果子里溢出来,沾在她白嫩的手指上,更显得皮肤盈盈雪白。 月牙被柳金枝好吃好喝喂养了小半年,终于把蜡黄的脸色养得白皙,脸也圆润了许多,有些婴儿肥的样子,可爱的像个小团子。 “生哥儿,生姐儿都无所谓,傅家都会喜欢。” 柳金枝将母鸡的毛在烫水里尽数除干净,用铁钩挂着鸡脖子,钓到菜板上头,拿菜刀开膛破肚。 鸡心、鸡肝、鸡肠子,还有老母鸡尚未孵化完全的鸡卵,都统统留下,放在一个筛子里,预备留给饭馆做卤味。 再把鸡身用清水清理一下后,冷水下锅,用小火慢慢煮个三五分钟进行焯水。 这是为了散去鸡身里头浓郁的血腥味儿,让炖出来的鸡汤更加鲜美。 月牙听了这个回答后,又追着问:“那阿姐呢?阿姐想要将来的孩子是哥儿?还是姐儿?” 柳金枝顿了顿,笑问:“月牙想要个小侄子,还是小侄女?” “小侄女。”月牙不假思索,“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每天做菜给小侄女吃,还能带着她一块儿逛夜市,买漂亮衣服,和好看的簪子。” 柳金枝笑道:“阿姐和你二哥都在,怎得不找我们一块儿逛?非得要个小侄女?” “阿姐每天都太忙了,月牙要做个懂事的孩子,所以不能打扰阿姐。” 月牙点着小脑袋。 “至于二哥……” 月牙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 “他喜欢的东西都太丑。” “上回送阿姐的钗,还是我帮忙看的呢。不然二哥要送你一朵大大大牡丹钗,簪在头上很难看!” 柳金枝噗嗤一笑。 她就说,那么清雅的钗不像是柳霄的眼光。 “好了,别损你二哥了。”柳金枝摆摆手,“也别追着问侄女侄子,这还不知是多少年以后的事儿呢。” 言罢,时间正好。 柳金枝握住铁钩,将老母鸡从锅里头提起来,清洗了第二遍,紧接着换了一锅清水,又下锅开煮。 这个清洗过程持续了好几遍。 等到第五遍下锅煮老母鸡的时候,煮出来的汤逐渐透亮,没有浮沫,才算是可以不用清洗了。 如果是单纯吃鸡肉就不必这么麻烦,但如果是用来炖汤的话,就需要保持鸡肉里的血味儿被彻底煮散。 然后柳金枝端来一只砂锅,先放入几片老姜切成的生姜片、虫草花、老母鸡整个放进锅内。 但不要加盐,因为放盐后,鸡肉的口感会在炖汤中变老、变柴。 最后加上盖子小火慢炖小半个时辰,在保证锅中水不被烧干的情况下,时不时揭盖观看锅内情况,控制火候。 等到全部炖熟之后,就可以放入食用盐调味了。 还可以加一些五香粉增加香味,放一些野香葱提香会更好。 柳金枝就让月牙吃完覆盆子后,去菜园子里帮忙扯两根葱。 自己则在盖上砂锅锅盖后,将白檀粉和绿萼梅混杂在一起,浇上滚烫的开水浸泡半个时辰。 热水完全激发出了白檀粉和绿萼梅的味道。 馥郁的香气,与清雅的味道交融在一起。 沁人心脾。 绿萼梅,也就是白梅的味道一点点浸入水中。 在白檀粉被完全泡化之后,柳金枝拿纱网过滤出汁水,取来劲道的面粉进行和面。 为了让面团更弹牙、劲道,她用了大力去揉。 然后盖上纱布发醒面性。 虽然这道面食叫做梅花汤饼,但其面饼厚度并不像寻常饼子那样厚。 柳金枝将发好了的面揪拽出面团,用擀面杖擀成了馄饨皮一样的大小、厚度,再两面拍上面粉避免粘锅。 用梅花模具按在面片上,一个个按出梅花形状。并依次排开,端端正正摆放在菜板上。 待到凿出三百片,柳金枝才停了手。 把梅花形状的面饼们通通扫进沸水当中煮开,烫个三五分钟就可以捞起。 此时,鸡汤也已经小火慢炖了小半个时辰。 香气通过砂锅盖顶上的洞噗嗤噗嗤往外冒。 月牙攥着野香葱走过来,馋鬼儿似的抽了抽鼻子。 “阿姐,好香啊。” 月牙惊呼。 柳金枝笑道:“还有更香的。” 她把砂锅盖子揭开。 一阵蒸腾热气之后,可见汤色澄黄如蜜,呈现出金琥珀色的清亮质地,汤面还泛着珍珠般的油光。 第62章 柳金枝撒入野山葱,翠绿点缀,越发衬出鸡汤鲜香浓郁。 特别是砂锅里头的老母鸡经过数个时辰慢炖,鸡肉早已酥软脱骨,用汤勺轻轻一搅,肉就仿佛要从骨头上滑下来,里面浸润着汤汁的精华,既有鸡肉原始鲜味,又融入配料的甘甜与辛香。 这老母鸡还是柳金枝特意挑选过的,油脂丰腴,让汤愈显香浓。 柳金枝把汤饼浸入鸡汤之中,让其吸饱汁水。 因为月牙馋极了,柳金枝就舀了一小碗给她解馋。 剩下的赶紧盖起来放进食盒里,带去了傅府。 这回带她进院子的还是双儿。 双儿仿佛忙极了,脚不沾地,都没有闲心和柳金枝吐槽厚脸皮的孙玉香。 只把柳金枝带到后院门口道:“娘子你自个儿进去吧,现在府里忙着接生子娘娘的神像,我还得去搭把手呢。” 柳金枝道:“双儿姐姐放心去。” 也是柳金枝平时给人留的印象太过稳重,双儿也就放心走了。 柳金枝提着篮子扣门进去见傅钗华。 傅钗华足月之后,肚子圆滚滚的,整个人不加任何铅华,一头青丝如瀑布般垂在床头,正绣着手上一件肚兜。 余光瞥见柳金枝来了,傅钗华还笑着招待她。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看我,坐吧。”傅钗华指指凳子,“今日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是梅花汤饼,用鸡汤浸的。” 柳金枝打开食盒,盛了一碗端给傅钗华。 闻见香味,傅钗华眼前一亮。 柳金枝吹了吹热气,喂给傅钗华一口。 傅钗华小口小口吃进去,高兴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一连吃到汤碗见底,傅钗华才呼出一口气,拿帕子擦擦嘴巴,笑道: “柳娘子,你来的正好,我有个事儿想请你帮忙。” 柳金枝道:“何事?” “我想请你给我这未出世的孩子,取一个压得住的小名儿。”傅钗华不好意思笑笑,“说句不好听的,你是市井出身,又凭自己手艺创下这家业,必然是命硬。所以想请你起个名字,压住我这孩子,叫他平平安安渡过幼时。” 古代人确实有这风俗。 最典型的莫过于《红楼梦》里,王熙凤请刘姥姥为女儿取名。 万般因果,皆系于一个“巧”字。 最后也是巧而有幸,保下了巧姐儿。 柳金枝道:“主家能给我这个恩典,我自是荣幸备至。但还容我思索思索……” “也不着急,待我这孩儿出世后也来得及。” 傅钗华笑道。 柳金枝点点头,又陪着傅钗华说了一会儿话,直到傅钗华困了,由丫头们服侍着睡下,柳金枝才退出来。 本想再去找傅霁景询问一下那三位军士的名单,但一转头,柳金枝倒瞧见了一个熟人。 正是孙玉香。 柳金枝想起来,自从上次讲过两句话后,她与孙玉香再没见过。 但侯三郎没考上,侯府里头必然又是一阵鸡飞狗跳,作为三夫人,孙玉香怕是又要被婆母叫过去立规矩了。 果然,孙玉香虽然表面端庄持正,一如往昔,可眼皮微微肿起,就是脂粉擦的再厚,也无法掩盖她哭过的痕迹,全然没了气定神闲,从容淡定的感觉。 此时,孙玉香正快步朝柳金枝这边走来,像是侯府里的事情,耽误她今日来找傅钗华献殷勤了。 柳金枝打量了下两人之间的距离,发现二人很有可能撞上,就随手选了一间房间躲进去暂避。 却不想孙玉香一面走,还一面与身边丫头抱怨。 “三郎没有名次与我何干?婆母却说是我行为出格打扰了三郎!日日叫我去立规矩,不过是瞧我没有子嗣,故意为之罢了!” “果然, 婆母昨日说既然三郎才运不济,那就先留子嗣,就做主要给三郎再纳两房妾室。” “我写信给家中,父亲、母亲却一味叫我忍耐,可这苦闷的日子我怎么忍得下去?!成亲以后的日子,与我曾在闺阁时完全不同。” 孙玉香一边说着,一边又忍不住要哭。 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可见着实委屈。 柳金枝在一边听着,不由想起当初孙玉香还在家做女儿的时候。 当年孙家父母对孙玉香确实是极尽宠爱。 不然也不会养出她这副娇纵的性子。 但古代人都信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是对女儿再宠,嫁到别人家后都会叮嘱她遵守夫家的规矩。 若是娘家肯为孙玉香撑腰,她现在也不至于在侯府那么难过。 丫鬟赶紧给孙玉香递上帕子,道:“娘子莫急,姑爷就算纳再多妾,也终究是妾,可您是大房。哪怕将来妾生了孩子,您大可以抱过来自己养。” 说着,丫鬟稚嫩的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成熟与阴险。 “您现在要做的,就是稳固自己大房的位子,不叫那几个妾生事。” “况且我听说除了这几个外,还有一个丫头不规矩。就是前几天李府送来的那个,听说姑爷也很是中意,想着要留用呢。” 这话顿时止住了孙玉香的眼泪。 她愤愤的擦去泪水,道:“你说的有道理。那些妾是婆母做的主,我不得不收。可三郎的床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爬的,那个小丫鬟是个什么东西?!” 丫头道:“正是呢,咱应该赶紧发落了她。” 孙玉香点点头,语气又恢复冷漠和高高在上。 “先去拜见柴夫人,回家再动手。” “是。” 二人说着,走远了。 柳金枝从门后出来,眉心皱的能够夹死一只苍蝇。 孙玉香真是死性不改! 那侯三郎是个什么德性?居然又怪在女人头上。 柳金枝不想再理会,转头与傅霁景商议三位底层军士的事情,却不想她才转身,那边本来要往傅钗华处走的孙玉香好似想起什么,忽然停脚。 “给柴夫人带的贺礼备……” 话没说完,她余光瞥见了柳金枝的背影。 孙玉香霎时间皱起了眉头,目光紧紧盯着柳金枝。 却见柳金枝似乎对傅府内颇为熟悉,轻快地转过一个回廊,往侧院去了。 那地方…… 若是孙玉香没记错。 是傅霁景常年温书所住的院落。 孙玉香脸色立马一沉,冷冷道:“她真是死性不改!又想攀附上傅家这颗高枝了,却也没想过人家会不会看上她。” 丫头也认出了柳金枝,却凑在孙玉香耳边道: “娘子,莫要小看了柳金枝,这些时日我在傅府内打听,听说傅二郎身边的杏安与柳金枝特别熟,连带着傅二郎也与柳金枝说上过好几回话。” “这雌儿手段了得,生的又漂亮,心思又阴沉,那傅二郎虽然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可到底是久读诗书,没经历过人事……” 孙玉香语气阴沉:“你的意思是,柳金枝真有可能成事?” “极有可能。” 可若真是如此…… 孙玉香心中顿时如同翻江倒海一般。 撇开傅府家世不谈,就说这候三郎和傅二郎,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里。 前者贪财好色,懦弱胆小,偏偏又蠢笨不堪,连个功名都不曾拿下。 后者冷静自持,温柔从容,生在世家,饱读诗书,才及弱冠就得中举人。 偏巧那容貌也是金质玉相,俊美至极,候三郎根本无法比拟。 若是将来嫁给傅二郎的是哪位高门贵女,那就也就罢了。 可若是柳金枝,她当真是要活生生怄死! “我不会叫她成事的。”孙玉香紧紧攥住手掌,“再说了,以傅府之势,也未必看得上她一个市井出身的膳工。” 孙玉香猛然转身,脸色阴沉如水:“走!去见柴夫人。” 然而孙玉香一番心理活动,柳金枝全然不知。 她仅仅是走到侧院,沾在门口接过了傅霁景递给她的名单,就转头回了家。 因为对柳金枝来说,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傅霁景那边帮忙帮到底,给了军士、钱庄名单之后,又帮忙物色了一个宅院。 当然,宅院不是很大,和柳家旧宅的面积差不多,收拾一下,勉强能住下五个人。 最主要的是地理位置不错,离小饭馆不远。 搬到这里居住,柳金枝就再也不用每天早上坐驴车来来回回了,睡觉的时间都多了一点。 于是在定好位置之后,柳金枝回家把消息与柳霄几人分享。 一家子围在桌边研究了好半日的黄道吉日,终于选定一天好日子—— 四月二十八日,宜搬家。 柳金枝直接让伙计们放假一天,但工钱照发。 店里的伙计们知道了都很高兴,林勤、王忠勇几个心眼儿实在,都自告奋勇来帮柳金枝搬家。 第63章 只有吴兴镛不来,直接回家温书去了。 柳金枝自然也不强求。 两个伙计,加柳金枝一家五口,一行人驾着驴车浩浩荡荡往御街那边走。 柳家旧宅里头本来就没多少值钱的东西,稍微值钱一些的,都是柳金枝的调料,和锅碗瓢盆一类。 所以七个人坐着驴车顶多来回三趟,就把该收拾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新家两进两出,里头有一个客厅,一间主卧,两间侧卧,两间客房,一间膳房。 虽然房间多,但比起柳家旧宅要小许多。 像柳霄这般大的小伙子也仅仅是够住,若像伸胳膊、伸腿,在房间里来回跑两步是不行的。 可在寸土寸金的汴京城已经很不错了。 林勤羡慕地在新家里转悠了两圈,道:“东家,您这宅子可真好,又干净又亮堂。” 王忠勇也点点头,羡慕道:“是啊,要是我将来也能买一座就好了。” 他们这类汴京城底层百姓住的地方又矮、又破、又挤、又小。 这辈子都没怎么见过宽敞的大房子。 “哦,对了。”林勤这时候想起来,“王哥,啥时候接嫂子过来呀?” “我去李府找了她好多次,她都没出来见我。” 提到未婚妻,王忠勇的羡慕之情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担心。 “我不清楚她是太忙了,还是有其他的什么事情。问李府的小厮、丫头们,也都说不清楚。” 林勤惊讶地皱了下眉。 这时,月牙和杜卫端着水杯从膳房里头走过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来来来,喝杯水。”杜卫把杯子分给林勤和王忠勇,“大家都辛苦了。” 林勤连忙摇头笑道:“这没什么,东家平时待我们这么好,就是再累点,我们都愿意。” “但我可不能让你们白忙活一场。”柳金枝对他们招招手,“今日就留在这儿吃吧,我来掌勺。” 林勤和王忠勇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开了。 二人平时在小饭馆内忙活,哪儿能不知道柳金枝的手艺? 但那些菜实在太贵,他们也买不起。 谁知这时候还能享点口福。 都忙不迭点头道:“好好好,劳烦东家了。” 新家的膳房虽然小了些,但很亮堂。 灶台、地面、橱柜都干干净净。 柳金枝把带来的食材一一摆放整齐,又取出一些,做了碗茼蒿菜、韭菜鸡蛋、枸杞鸡汤,顺便把梅花汤饼也做了一些。 再让月牙去外头买一些覆盆子,洗干净了,摆在桌面上当饭后水果。 七个人围坐,说说笑笑之间,很快就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光。 因为王忠勇念过几年佛经,与柳霄意外谈得来。 二人也不下饭桌,就着一本《大悲咒》搁哪儿讨论了半天。 林勤是听不懂的,干脆跟着柳金枝坐在了门槛上,两个人聊林勤这些年遇见了奇葩食客。 有没钱来吃霸王餐的。 有半夜三更来饭馆门口打地铺睡觉的。 还有喝醉了闹事,在饭馆里头打架的。 五花八门。 月牙就爱听这些,由柳金枝抱在膝上,手里攥着个鲜亮的覆盆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林勤看,听得十分入神。 正说到有位食客一口气要了十坛酒,柳金枝忽然瞧见前方有一匹快马正朝他们这边奔来。 杏安手里攥着一个红封,兴奋翻身下马。 “柳娘子,大小姐她生啦!母子平安!”杏安把红封塞给柳金枝,“姑爷高兴疯了,到处封银子,这红封是你的。” 柳金枝也高兴,笑道:“是哥儿还是姐儿?孩子的名字取了吗?” “是一位千金。”杏安笑得合不拢嘴,“姑爷说,给小小姐取名叫‘柴金麟’。” 麟,麒麟,可见是对孩子如珠似宝般疼爱。 “大小姐说乳名要娘子你来取,让我来问问,娘子想好了没有?” 柳金枝笑道:“想好了。” 转身回屋取来一张纸,写了个“康”字交给了杏安。 “柴大人愿孩子将来有所为,我就只能在顺遂平安上下功夫了。” “祝愿金麟健康平安,岁岁如愿。” 第45章 搬家之后没两日就要立夏,汴京城上的太阳越来越耀眼。 炎炎夏季似乎已经近在眉睫。 来饭馆瞻仰孟义诗作的书生已经少了很多,在一波流量冲击过后,小饭馆的生意又恢复了平稳。 而傅钗华诞下康姐儿,已经解了孕反症状,不需要柳金枝再照顾。 傅霁景那边则是又要投入到新一轮的殿试准备当中。 快入夏季,大家似乎都要忙起来。 正好,傅霁景给柳金枝找来的三位护院也到了。 三人一个叫张松、一个叫郑鑫、一个叫刘彦,都是五大三粗,手心有老茧的好手。 他们在平时负责安保以外,还要与杜卫一样承担咸汉职责。 毕竟除却突发意外,汴京城平时还是蛮平和的。 这三人都没有意见,默默点头。 柳金枝想了想,又说:“你们就归杜卫管,每次有了订单,都由杜卫分摊给你们去送。” 说着,她走到膳房门口,哪儿有一块儿木牌子,做成了个信箱的形状。 这是柳金枝的新点子。 “我们饭馆除却接受当天下单,也接受提前下单。” “比如你第二日什么时辰,想吃什么菜色,提前写好地址、姓名放在信箱里,由我们整理,做好,再派送。” “每送一单,你们都能从这单里面拿到一点抽成。” “对待食客的态度一定要良好,最好微笑有礼貌,如果态度太过恶劣,我会给三位扣工钱。” 这其实就是古代版饿了么和美团。 但是柳金枝的做法更人性化一些,不会极限定时。 三人听罢,还是老老实实点头,半点异议都没提。 老实听话到有些过分。 柳金枝觉得傅霁景真是帮她挑了三位性格最好的人。 就柔下语气,一一为三人介绍了林勤、王忠勇和吴兴镛。 三人也是逐一握手打招呼,表现的有些诚惶诚恐。 “以后咱们大家就都在一块儿工作了,就算是一家人。”柳金枝笑道。 林勤和王忠勇都是底层人出身,对老实巴交的三人很喜欢。 只有吴兴镛还是老样子,拿着斜眼睨人,简单见过之后就又回账房算账去了。 柳金枝交代林勤带着三人再熟悉熟悉饭馆,就返回膳房去了。 这时三人才齐齐松一口气。 林勤笑道:“你们干什么怕我们东家?” 这仨人里,也就林彦还大胆些。 林彦有些磕巴道:“我们嘴笨,怕给东家得罪了。到时候工还没上,就被赶出去了。” “嗐,我们东家可是难得的好性儿。”林勤拍着胸口夸,“你们处九了就知道了。” 又凑近他们小声介绍饭馆每个人的个性。 “杜卫小哥人也不错,灵活,跑腿又快,很讲义气。” “王忠勇也是个好人,好说话,好相处,就是以前做过和尚,现在格外喜欢吃肉,少跟他抢。” “账房先生姓吴,倒是有些不好说……” 林勤挠了挠下巴。 也不好意思当着三位新员工的面儿,说吴兴镛是个冷漠、自私,又爱占小便宜的人。 就道:“你们以后跟他打交道的时候客气点儿,不会说话就少说些。” 三人都连连点头,简直要把林勤说的话当至理名言。 可见出身底层军士的他们,想要稳住一份理想工作也格外不易。 这边林勤刚吩咐完,那边杜卫就带着人去整理信箱。 三人不识字,但一、二、三还是认识的。 于是杜卫让他们把订单纸条按照日期分类,今日要做的外送就先挂起来,让阿芹再分门别类,交给柳金枝去做。 “东家,单子都是昨日投的,要求今早午时之前送去。” 阿芹低着头翻了一下单子,挑出几张压在桌角。 “馉饳、馄饨和一些寻常饭食,我已经学会做了,东家不用操心,但这几样倒是难做。” 柳金枝拿过来看了一眼。 其实就是山海兜、紫荆花水晶饺、碧涧羹一类。 以前都做过,没什么新奇。 唯有一道“春旧脍”没在人前做过。 再看时间,也是要求的最早的。 干脆就先做春鸠脍。 以前看电视剧,总说下毒若没有鹤顶红,那就下鸩毒,喝下去之后保管一击毙命。 所以“鸩”字一出,总觉得这道菜隐隐约约要害人性命。 但其实春鸩脍是一道以斑鸠胸肉,和芹菜为主料的宋代美食。 据说,这还是苏东坡当年被贬黄州之时,结合家乡蜀地春鸩脍的做法,取用黄州当地野生芹菜做成的新菜。 第64章 此菜流传出来后,为人们所喜爱。 再次被我们的老朋友——林洪,记载在了《山家清供》当中。 另一本古代美食录——《吴氏中馈录》中也有相应记载。 柳金枝总想着,要是苏东坡不当诗人,改行去当厨子,后世中华美食食谱上,又不知道要多多少惊艳世人的美食。 有天赋的人真是在哪行都是天才。 柳金枝想着,叫王忠勇帮忙去外头买只斑鸠回来。 现代斑鸠被列为保护动物,导致“春鸩脍”这道菜中的“斑鸠胸肉”一味食材,不得不转用鸽子肉代替。 虽然其味道依旧不错,但吃不到古味,总是感觉差了许多。 但这里是宋朝。 所以没一会儿,王忠勇就把一只肥斑鸠提进了膳房。 阿芹出去和王忠勇会账。 柳金枝则撸起袖子开始做菜。 准备嫩水芹、鸡蛋、淀粉、黄酒、猪油、白糖、精盐、葱花、姜末……诸类调料。 再来处理斑鸠。 同样是烧水、烫毛,取胸脯肉,用清凉的井水洗去斑鸠胸脯肉上的血丝,挂在铁钩上沥干。 之后取来菜刀,选用刀背在胸脯肉上拍打多下,松一松肉质,就可以顺着胸脯肉的纹理切细丝。 再盛到一个干净的碗里,淋上黄酒、精盐,腌上十分钟去去腥味儿。 毕竟是山野飞禽,肉里藏着腥味儿是必然的。 腌完之后,就打进几个鸡蛋,却只要蛋清,不要蛋黄。 以及湿淀粉一类,用手抓匀。 这主要是为了锁住水分,使得肉质更长时间保持嫩滑。 那边芹菜也好处理。 柳金枝简单洗过水芹,切段,收拢,备用。 就起锅烧油,让锅底成七分烫,下姜末爆香,倒入芹菜切段,以大火翻炒至断生,释放辛香。 然后倒入滑好的肉丝,用圆头铁勺舀起小半勺白糖,酱油,老抽,生抽,在锅中搅匀。 为了提香,再撒一把葱花,快速翻炒一两分钟,炒得膳房里溢满肉香。 最后起锅装盘,却在此前淋少许香油增香,盛盘后,再重撒一些碧绿葱花点缀颜色。 一道春鸩脍便由此完成。 好吃的都要趁热。 柳金枝让阿芹赶紧装盘,装在了食盒里,递给杜卫。 杜卫要带着刘彦等人熟悉下路线,顺便带他们认识认识老客户。 就四个人一块儿出去送一盘菜。 好在下第一个订单的食客本来住的就近,一来一去,要不了半盏茶的时间。 柳金枝就放手让他们去了,留下来和阿芹再处理剩下的订单。 不过等她把食材都预备的差不多,已经过去了一盏茶时间,却还不见杜卫他们回来。 四个大男人,路上总不至于出意外。 就在柳金枝疑惑当中,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柳金枝与阿芹出门一看,居然看见杜卫四人用一块儿板子,抬了个浑身湿透,昏迷不醒的女人跑了过来。 杜卫冲在最前面,急促解释:“东家,有位娘子跳在咱们前头的河道里了!” 人命关天,柳金枝赶紧道:“来来来,先把人停在门槛上。” 又吩咐王忠勇:“去取件干净衣裳来!” 就趴下去给女人做急救。 好在三位兵士里头,郑鑫很识水性,救人救得很及时,女人没呛到多少水。 待柳金枝拼命按压胸口,女人哇一声,侧身呕了一大摊东西,随即睫毛一颤,悠悠转醒。 此前柳金枝着急,没来得及细看女人容貌。 现在冷静下来一打量,才发现女人居然是个熟人。 是…… “阿团!” 耳边一声惨叫,王忠勇拿着新衣裳冲过来,立马把女人抱在怀里。 花吉团意识尚不清醒,只紧紧攥着王忠勇的衣襟,梦魇似地喃喃: “三娘子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柳金枝一怔。 她不确定花吉团口中的三娘子,是不是孙玉香。 毕竟她第一次见花吉团时,她还是钦天监李司**上的丫头。 “东家,我、我……” 王忠勇着急,却又不敢直接说出请求。 柳金枝摆摆手,道:“人命要紧,先把她抬进饭馆吧,你再去请个大夫回来。林勤,你带着几个婶子把门口的污秽打扫一下,不要惊扰了客人。” 几人都是点点头,四散去了。 王忠勇对柳金枝连连道谢,擦着眼泪去请大夫。 柳金枝和阿芹帮着花吉团换了衣裳。 看着躺在床上紧闭双眼,面色惨白的女子,阿芹叹息着说: “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非要跳河解决呢?” 柳金枝倚在房门上没出声。 阿芹拧了个干净毛巾给阿芹擦了擦额头,就转出去继续忙活订单了。 柳金枝就在旁边盯着花吉团。 但花吉团一直没醒。 直到王忠勇带着大夫来,开了药,又煎好了给花吉团服下。 到了晚上,花吉团才终于转醒过来。 她还恍惚觉得自己在梦中,见了王忠勇都没反应过来,只呜呜的哭。 王忠勇心疼地把人搂在怀里,也忍不住跟着掉眼泪。 “阿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就跳河里去了?” 花吉团抽噎着,勉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原来前不久,李司正的公子请了侯三郎来家中用膳。 二人是一对狐朋狗友,常凑在一起玩笑胡混。 期间花吉团负责给他们上菜、倒酒。 侯三郎喝高了,借着烛光看花吉团,越看越喜欢,当即就请求李郎君把花吉团的奴契给他。 李郎君觉得左右是个丫头,给出去也没什么,不顾花吉团惊恐哭泣的请求,就答应了。 当夜,侯三郎就带着花吉团回了侯府。 然而他喝多了,大咧咧睡了一晚,第二日就把花吉团的事情忘在了脑后,继续出去寻花问柳。 花吉团再过不久,奴契就到期了。 本想着再忍忍,到时候就可以投奔王忠勇。 谁知侯三郎的夫人——孙玉香却觉得她持心不正,心生嫉妒,趁着候三郎外出竟然逼她投河。 好在被冲到了岸边,遇见了杜卫一行人。 王忠勇听完,一股怒火直冲头顶! 但花吉团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最后把刚刚恢复过来的精力又哭没了,在王忠勇怀里沉沉睡去。 王忠勇抱着花吉团,痛苦到手臂都在发抖,眼眶通红。 “东家,我要报官!” 柳金枝抿抿唇:“你不能去。” “东家!”王忠勇倏然瞪大眼,“为什么?” “按目前的情况看,花吉团奴契尚未到期。” “她不能去官服验明自己服务期满,就代表她始终是奴仆的身份。” “虽然朝廷对奴仆已经不像往日严苛,但若真要认真起来,侯府完全可以仗着拿捏着奴契,诬告她叛逃主家。” “这对花吉团来说,有害无益。” 王忠勇知道柳金枝说的对。 但心中的痛苦和怒火就像一丛熊熊燃烧的火焰,把他烤得痛苦不堪。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讨回公道。 柳金枝道:“花吉团既然是被逼跳河,旁边一定有人旁观,也会知道她被救了。估计没几天就要找上门来,所以你得赶紧带着她走,到乡下去躲两天,直到奴契到期。” 王忠勇感激地点点头,可又犹豫:“要是他们为难东家该怎么办?” 比如反咬柳金枝拐带家奴,这罪名也不轻啊。 柳金枝道:“所以你们得从饭馆大门口走,让大家都看见。载拐到旁边的小巷,让杜卫带着你们走偏僻小路钻出汴京城。” 这样一来,两方都可以暂时保全。 王忠勇终于松下一口气,噗通一声给柳金枝跪下。 “东家,你的大恩大德,我和阿团一定会记在心里。以后只要东家有用到我的地方,我一定帮忙!” 柳金枝拍拍他的肩,把人扶起来。 尔后花吉团在饭馆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客盈满门之时,王忠勇带着花吉团从正门离开,杜卫暗中接应。 这一去大概要三四天。 饭馆的跑堂工作不能没人做。 柳金枝就请了潘安玉来帮忙。 时间匆匆,转眼入了五月,王忠勇在启程回来的路上。 柳金枝抬头望了望天。 祈祷即将到来的夏季不要太糟糕。 第46章 汴京城的炎热夏季,从五月五的立夏时节开始。 月牙不再吃覆盆子,转而吃起了枇杷。 每天三四个,抱在手里不撒手。 立夏时节,枇杷确实是最好的。 个个饱满圆润,外皮呈淡金黄色,果蒂处常缀有一抹青绿。果皮薄如蝉翼,轻轻一剥,就露出淡黄色果肉。 第65章 柔嫩多汁,入口即化。 清冽似蜜的同时,又裹挟着淡淡的酸味儿,酸甜交织,果香浓郁。 不说月牙,饭馆里的人也都爱吃。 柳金枝干脆在饭馆开辟了一个专栏,专卖当日新鲜瓜果。 为了保证品质,都是限量出售。 销量意外的不错,每每都是一抢而空。 不过随着天气越来越热,汴京城里头的百姓换了夏衣,胃口稍减,饭馆的生意也受到了些影响。 柳金枝坐在账房里,手里捧着账簿,查看近两周银钱流水,眉头皱了起来。 “流水少了。”柳金枝把账簿放下,“我们该有个应对策略。” 此时正是清晨,薄薄的白雾笼罩房屋,汴京城还处于晨睡当中。 柳金枝把饭馆里的伙计召集起来到账房开会。 王忠勇道:“确实,最近来饭馆的食客少了很多,大家都往樊楼,或者一些有冰块供应的饭馆儿去了。” “我们饭馆没冰,虽然前后通风,但一热起来,左右吹的都是热风,客人更吃不下去。” 林勤对饭馆的布置很清楚。 吴兴镛不说话,作壁上观坐在一边拢着袖子出神。 “东家,我们要不也去订一些冰块放在饭馆里?” 杜卫提议。 柳金枝想了想,问道:“现下冰块银钱几何?” “每斤三十文。” 柳金枝取来算盘,拨了几下算珠,点点头:“除却成本,我们还有的赚,这个提议不错。但以我们的银钱流水,是做不到房屋四角一桶冰的,顶多两个桶。” 又侧脸对阿芹道:“给杜卫拨银子,今天就去采办。” 阿芹点点头,带着杜卫去了。 “饭馆的单子牌面也得换下了。”王忠勇站出来,“有的客人点菜,总是问我有没有甘草汤、荔枝膏一类,因为牌面上也没写,我也不太清楚。” 柳金枝点点头:“确实可以,汴京城里夏日常见的冷饮、冰雪、饭食,都可以加进去。或者可以做四套新的牌面,按照一年四季特色饭食刻写。” 这事儿一直都是月牙去做的。 同样,柳金枝把夏日特色饮食报了一遍,月牙记下,跳下板凳出去了。 剩下还有林勤、王忠勇、吴兴镛和三位军士。 柳金枝道:“林勤,这段时间的采买要注意些,天气热了,食材容易变质。以前是一周一检的,现在换成三天一检。” 林勤点头:“是。” “王忠勇,我们马上推出新的单子牌面,劳烦你在接客的时候,多给客人们推销,再记下他们提出的意见。不管好的坏的,整理之后交给我。” 自从柳金枝帮了花吉团后,王忠勇就对柳金枝言听计从。 恭恭敬敬道:“是,东家。” “至于你们三位,这天气在外头跑容易中暑。所以你们可以每日在饭馆内领一份冰饮,算是夏日的清凉补贴。” 几个人都没想到柳金枝会这么好。 当下连连鞠躬。 柳金枝让他们去了,自己站起来进了膳房。 要迎接夏日到来,得从冰冰凉凉的小食开始。 柳金枝打算做一些试试水。 比如砂糖冰雪冷元子。 “元子”即是“丸子”。 是以黄豆、砂糖或者蜂蜜为主料,经炒制、研磨后制成,后被浸入冰水中,的冰镇圆子汤。 这类吃食在汴京城十分流行。 一些专门的冷饮摊位上都有得卖。 《武林旧事》、《西湖老人繁胜录》等古籍就曾记载过这类吃食的流行,以及这类吃食的做法。 柳金枝取来黄豆倒在锅里,以大火炒熟,捞起来去壳,放进石臼里磨成粉末。 再把砂糖倒进黄豆粉中,进行均匀搅拌,揉搓成一个个小丸子。 整个过程要不了一个时辰,可见手法之简单。 这其实也是因为条件的限制。 如果是在现代,这道小食能被做出花儿来。 比如把黄豆换成绿豆,再加些糯米粉增加口感的黏糯。 还可以切入芒果丁、白凉粉块和桂花蜜,又或者是牛奶、木瓜、薄荷。 冻在冰箱里一段时间拿出后,口感会好到爆炸。 但古代不能这样做,或者说不能大量做。 因为没有冰箱冷藏,水果切开之后很快就会因为天气而变质。 柳金枝放缓了自己做小食的速度。 等到杜卫把冰拉回来之后,她去取了一些碎冰,等冰融化之后变成冰水,再把黄豆丸子浸入到冰水里。 黄豆粉具有绵密的口感,砂糖可以增加甜味,冰水则带来清凉。 为了增色,她还准备了木瓜和乳酪。 乳酪就是牛奶。 而木瓜可以切丁加入小食之中,还可以做成另一个冰冻小食—— 生腌水木瓜。 《诗经》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以至于现代人以为宋朝时就有了木瓜。 实则大谬矣。 因为《诗经》里的木瓜,是我大中华土生土长的蔷薇科木瓜。 从外表看,有短柄,看起来像菜葫芦,星星点点悬挂在枝叶当中,煞是好看。 果皮硬,果肉酸,吃起来口感有些像现代青芒? 但切开候,就会发现其种子散布在五角形的空间,就像一只切开的苹果果核。 现代人常挂在口边的木瓜,则是番木瓜,体型偏长,一个个结在枝叶间的时候,远远看去,就像缀了一群硕大的椰子。 而只要查过百度百科,或者对中华美食史有一些些了解。 便可知道这番木瓜传入中国时间较晚。 十七世纪的时候,才被西班牙和葡萄牙籍的传教士,带入中国,时间大约是明末清初。 对于柳金枝来说,她更喜欢土生土长的蔷薇科木瓜。 不仅可以作为开胃小菜直接吃,还能够搭配主食,或者充当寿司佐料。 用处多多。 柳金枝从橱柜里选出来十来只未成熟的青木瓜,利落去皮、去籽、切片。 因为青木瓜口感硬中有酸,微微发涩。 所以还要用盐搓木瓜片两到三分钟,再静置小半个时辰,以此逼出青木瓜的涩味和水分。 差不多后,就用清水或者是温开水冲洗木瓜片表面盐分,沥干晾在一边备用。 再取白米醋、白糖和少量盐混合煮沸、静置放凉、调制腌料。 根据个人口味决定糖、醋比例。 鉴于人在夏日的时候,吃些酸甜口会更开胃一点,柳金枝就没有偏向,糖、醋比例均衡。 然后把晾好的木瓜片倒入腌料知州,再加入蒜片、姜片和一些辣味儿芥菜,进行腌制。 时间不需要太久,大概十分钟就能吃,最长可以浸泡一个时辰。 不过既然是腌料,自然浸泡的时间越久越入味儿。 正好一个时辰以内,饭馆渐渐来了食客。 此时饭馆已在东南角和西北角,分别布置了两个双层冰桶。 丝丝缕缕的寒气从桶中溢出来,渐渐填满整个饭馆。 食客甫一进门,浑身的燥热就仿佛被抚平了一般,连毛孔都舒畅了。 林勤挂上月牙新刻的单子牌面,给王忠勇示意。 王忠勇一抖手上褡裢,笑着走上前迎客。 “诸位客官里面请,小店有新鲜枇杷,还有夏日解暑冰镇饮子。” “有砂糖冰雪冷元子、生腌水木瓜……” 柳氏饭馆平日声誉极好。 食客听了王忠勇的极力推销,也就点了一份儿,结果清清甜甜,便一发不可收拾。 后面来的食客也是陆陆续续点了许多。 方才柳金枝做的一大锅很快就被一扫而光,柳金枝只好和阿芹两个继续做。 不过她们做的冰镇小食数量还是太少了。 有的食客不专注于砂糖冰雪冷元子,和生腌水木瓜,额外要点酥山、蜜沙冰、冰乳酪、荔枝膏水…… 虽然这些柳金枝都会做,阿芹也有帮忙,但还是忙得脚不沾地。 特别是饭馆始终是饭馆,不是专门卖冰镇小食的冷食摊。 所以在做冰镇小食的空隙时间,柳金枝还得抽手处理食客们点的主食。 阿芹同样忙碌。 她的糖醋丸子现在很受欢迎,为饭馆拉来了不少山西老乡的生意。 于是在从早到晚忙碌一整日后,柳金枝和阿芹都快累瘫了。 “不行,东家,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 阿芹擦去额头上的汗。 “现在还是立夏时节,再往后到了三伏天气,点冰镇小食的食客恐怕就更多了,到时候我们根本忙不过来。” 柳金枝今天也累得够呛,半撑着脸思考阿芹的话。 其实饭馆什么人都不缺了,跑堂、掌柜、账房、咸汉…… 就是膳房里的人手依旧薄弱。 第66章 像蔡老的饭馆,听说在立夏的时候就又添了一位手艺好的膳工,专做外送的订单。 哪儿像柳氏饭馆,从早到晚就是两个膳工忙碌。 早该再招一位膳 工,并几位年幼些膳徒的。 柳金枝拧起眉头,问杜卫:“杜卫,当时我让霄哥儿写了招收膳徒的红纸,你贴在哪儿了?现在怎样?” 提及这件事,杜卫擦桌椅的手一顿,想了半日才哎呀一声拍头。 “那红纸我贴在太常寺外头的告示栏上了,这几个月太忙,我都没去看。” 杜卫羞愧。 “我好像、好像忘记去改地址了,纸上写的地址还是咱们以前摆食摊的地方。” 难怪红纸贴出去这么久,却半点回音都没收到。 柳金枝道:“明日你去看看,挑几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带回来,不拘男女都可以。” 想了想,又补充道:“晚上叫霄哥儿再写个招膳工的红纸,咱们饭馆要招个专做冰镇小食的。” “好!” 第47章 第二日一早,杜卫去太常寺附近改地址。 柳金枝晚起了一点,昨天给把她累坏了,她大大伸了个懒腰,听见身上关节劈里啪啦的响。 这种拉伸的感觉太爽了,柳金枝干脆接着伸展了一会儿。 踢踢腿、扭扭腰、撅撅屁股…… 却在下腰时猝不及防看见一张熟人脸。 柳金枝顿时吓得满脸通红,跳着扭过身,道:“潘大官人,怎么咱们总能在奇怪的地方遇见!” 潘琅寰也没想到柳金枝会做这种奇怪的运动,整个人都紧张起来,脸红的像只熟透的虾。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出来寻人!”潘琅寰赶紧撇开头,“你见到过安玉吗?” “啊?”柳金枝尴尬的心思消失,“潘安玉怎么了?” 见柳金枝一脸疑惑不似作伪,潘琅寰脸顿时沉了下来,语气森冷到仿佛结了一层冰。 “这小兔崽子离家出走了!” 柳金枝怔愣。 四月末的时候,王忠勇要送花吉团下乡躲避,她还是请了潘安玉来客串小二。 那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离家出走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柳金枝正色问。 潘琅寰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显然不是很想启口。 但面对柳金枝的追问,他又确实无法闭口不言,低声道:“我……我打了他一顿。” “为什么?” “……因为他瞒着我在外头干店小二。” 柳金枝一下子沉默。 见状,潘琅寰连忙解释:“我知道他在你这儿帮过忙,但我不是在怪你,我的意思是,他不仅在你这儿干店小二,他满汴京城跑着去当小二!” 潘琅寰把这话说出来,自己都要绝望了。 原来自从上次柳氏饭馆开张,潘安玉来客串了一把店小二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彻底激发了对饭馆的热爱。 回家之后,心思就不在读书上了,每天削尖了脑袋要往外跑。 但哪怕春闱潘安玉直接名落孙山,潘琅寰也没有放弃让他走科举一途的想法。 所以对于弟弟想当“店小二”的梦想,潘琅寰坚决打击! 一个跑,一个抓。 兄弟二人斗智斗勇了好几个月。 直到上次潘琅寰因为要外出谈一桩生意,就吩咐下人把潘安玉锁在家里。 谁知道半个月后回家,下人一脸惊恐地告诉他,潘安玉砸了锁,直接跑了出去。 潘琅寰怒不可遏出去抓人,每到一个潘安玉曾去过的饭馆,就能收到几句东家对潘安玉的夸奖。 什么吃苦耐劳,什么认真勤恳,什么对膳工一职极具热爱。 潘琅寰越听脸越黑。 最后在项志轩家里找到人后,二话不说,直接拎回家拿马鞭抽了一顿。 当时潘安玉被抽得嗷嗷叫,哭爹喊娘的,屁股都快打烂了。 但为了弟弟能记住这个教训,潘琅寰选择继续动手,忍到第二天才带金疮药去看望。 谁知刚推开房门,就发现这小兔崽子又把房门撬了! 人连带着箱子里的几十两银票消失无踪。 潘安玉心性纯善,交友范围也不广,就认识这么几个人。 但项志轩、应天爵等处他已经找过了,柳金枝这里是最后一站。 要是还不见潘安玉的踪迹,那人就是真不见了。 柳金枝当机立断:“以我对潘安玉的了解,他是不会跑出汴京城的,应该还在城内。潘大官人,你带着应天爵和一些小厮去大小饭馆里找!我这边也会让伙计留意。” 潘琅寰脸色很难看,道谢:“多谢柳娘子。” 随即转身走了。 柳金枝其实并不意外兄弟二人发生矛盾。 毕竟他俩的主观要求有着巨大冲突。 只希望潘安玉能快些被找回来。 毕竟汴京城虽然繁华,却也不是一个好生存的地方。 但近来几日暑气渐起,太阳都变毒了许多,悬在头顶,火辣辣的。 街道在炽热阳光的灼烤下,似乎都微微变形。 潘琅寰一如既往带着人在外面跑,一找就是一天。 柳金枝就给他们做甘草汤解暑。 宋朝人夏日常饮用甘草汤,不仅清凉甘甜,还兼具消暑与养生功能,是宋代市井常见的消暑饮品。 无论是汴梁,还是杭州,都城内的冷饮摊常以青布伞遮阳,摆上一套红木桌椅招揽顾客。 宋代医书《太平惠民和剂局方》甚至将“甘草冰雪凉水”的做法,当作药方,纳入了药茶范畴。 《东京梦华录》、《梦粱录》等文献中均对此有记载。 具体做法是: 以生甘草为主料,加入砂糖和清水熬煮成汤,静置放凉后,加入天然冰块制成“甘草冰雪凉水”。 步骤很简单,几分钟就能做一大桶。 给潘琅寰等人消暑后,还能放在店里头售卖,一举两得。 而既然做都做了,就不妨再多做一些。 宋代冷饮品类主要分为“浆”和“渴水”。 甘草汤能直接饮用,属于“浆”。 “渴水”,则是需用果胶浓浆稀释得来。 比如凉水荔枝膏、五味渴水、香糖渴水、紫苏渴水、沉香渴水、檀香渴水…… 当然,后几种一般是皇室宫廷选用。 因为所用材料,沉香,檀木等,都价值千金。 所以,为了节约成本,柳金枝选做凉水荔枝膏。 虽然听起来里面有一味“荔枝”,其实这荔枝膏与荔枝全无关系。 而是以乌梅、桂皮、生姜等食材,加上加蜜糖熬制出来的,只是口感上模拟了荔枝风味。 酸酸甜甜,清凉爽口的同时,还能健胃助消化。 做法也依旧简单,以“三熬三滤”把乌梅里的果糖,以及添加的蜜糖,都熬成果胶模样。 可以保证只要密封得当,就能长期使用。 待到每年夏季,就取一点果胶冰镇稀释饮用,或用沸水冲泡。 味道很是不错。 以及后面的五味渴水、香糖渴水、紫苏渴水…… 都是差不多的做法。 如此炮制了约莫五桶饮子,加入碎冰冰镇后,再分别摆在两只冰桶附近。 新品上架,王忠勇依旧卖力宣传,销量也是不错,很多食客都愿意饭后来一杯。 而临近午时,潘琅寰终于和应天爵,以及一众小厮到了小饭馆。 他们脸都被晒红了,乌黑的长发像是烧焦了一般,更加发烫发亮,就连衣裳都带着一股子烈阳的味道,上手一碰,都烫的吓人。 应天爵满脸是汗,一进店就瘫倒在地,虚弱道:“快给我来杯渴水,不拘什么,再来碗蝌蚪粉。” 潘琅寰示意来几份一样的,分给小厮们吃,随后就沉默不语地擦汗。 看样子潘安玉还是没找到。 应天爵都奇了怪了,潘安玉平时那胆小 如鼠的样儿,还能干出离家出走的大事? “潘大官人,你别急,我已经和我汴京城里的朋友们都说过了,他们都替你留意着呢。” 应天爵道。 潘琅寰还是没作声,只是攥着马鞭的手捏紧了。 熟悉潘琅寰的小厮知道,这是潘琅寰要发火前的表现,不由得稍稍挪远了点。 应天爵也知道潘琅寰现在心情不妙,但潘安玉毕竟是他朋友,他也就硬着头皮,再劝了两句。 “其实安玉心里还是记挂你这个哥哥的,就是小伙子气性大,说不定之后自己就回来了。” “你们再好好谈谈,兄弟俩没有隔夜仇……” 话还没说完,潘琅寰就嚯一下站起来,把几人吓了一跳。 潘琅寰面沉如水,咬牙切齿道:“谁说没有隔夜仇?要是让我找到这个小兔崽子,我抽死他!” 言罢直接捏着马鞭转身离去,连饭都不吃了。 第67章 身后小厮面面相觑,也不知该不该跟。 应天爵却是往后一躺,感叹道:“你们主子是在气头上,不用吃都气饱了,咱们可不行。” 正好这时候王忠勇把饭菜、冰镇饮子都端上来。 应天爵一人分一双竹著,招呼道:“吃吃吃。” 然后就埋头嗦粉。 众人被他的吃相感染,也确实是饿极了,顾不得潘琅寰,赶忙吃起来。 毕竟要是吃得快,说不定还能追上去呢。 柳金枝端着一盘碎冰,远远看着潘琅寰沉着脸,咬着牙,埋头在烈日之中远去,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潘琅寰这个人就是嘴硬,又倔,若是肯放下鞭子和潘安玉好好谈谈,不至于闹成这样。 不过潘安玉现在是存心躲着潘琅寰。 以至于潘琅寰一连找了三天,连个人影都不见。 最后火气越来越小,人也越来越沉默。 又一日深夜,人还是没找到,潘琅寰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进小饭馆,坐下点了一份蝌蚪粉。 其实这时候他们已经要打烊了。 但柳金枝先放了伙计们回家,自己留下来给潘琅寰做了吃食,端了上去。 结果才靠近,她忽然听到了一阵轻微的水声。 潘琅寰低垂着头,向来挺拔如剑的身躯第一次有些佝偻,这让他看上去很颓然,再不见潘家掌权人的傲慢清贵。 热泪砸在他绸缎锦衣,和数不清的宝石戒指上,很快就濡湿一片。 他紧紧攥着马鞭,以至于手背青筋毕露,指尖泛白。 潘琅寰……掉了眼泪…… 为了他弟弟。 柳金枝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把蝌蚪粉推过去:“安玉吉人自有天相……” 潘琅寰动了动,背对柳金枝把眼泪擦掉,声音沙哑:“对不起,我失态了。” “手足之情是除却亲情以外最割舍不掉的情谊。”柳金枝拍拍他,“我也有弟妹,能理解你。” 潘琅寰摩挲着手中马鞭,目光仿佛穿过时间长河,回到了过去。 “其实小时候,我和安玉感情很好,我从没打过他……直到爹娘去世的那一年。” “那时候,我十二岁,安玉才五岁,他什么都不懂,我也不打算让他知道。” 古代社会讲究宗族,然而宗族有时候是很可怕的。 当一房主家双双死去,只余幼子与一笔巨额遗产的时候。 没人能忍住不对幼子动手。 “我不记得当天来了多少人,大伯、二伯、三伯、二叔公、三表兄……” 潘琅寰闭上眼睛,疲惫,却也冷漠傲然。 “当然,不管是多少人,都不是好东西,也都别想从我手里拿到一文钱。” “他们知道哄不了我,就去哄安玉,骗他和我作对。” “确实也闹过一阵,但都不成气候。” “不过这确实提醒了我,安玉耳朵软,分辨不出谁好谁坏,所以我把他保护的更好,绝不让他再见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亲族。” 但是一整个潘家亲族,不可能斗不过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他们买通了当地县官,以朝廷律法施压,让他交出家产,而他转身就以半数家财和认义父的承诺,求到了宫内曹大监的身上。 所有的阴谋诡计都在曹大监绝对的权力面前化为乌有。 宗族不敢再说话,而他担任了潘家掌权人,继续爹娘生前生意,以及每年往宫里送一笔“孝敬钱”。 “从那时我就明白,再多的银子,都比不上实际的权力。”潘琅寰压下极黑的眉眼,“但皇宫诡谲,谁也不知道曹大监会不会一朝失势,所以我要让安玉去读书。” 自小的经历让他失去了安全感,因此无论做什么,他都要未雨绸缪。 做一步,算十步,才能保他潘家无忧。 “可是……”潘琅寰表情微微扭曲,“安玉怎么就偏偏爱上了做菜!” “我要让他科举,他自己却要当膳工!当厨子!” 他甚至怀疑是当年那群亲族对潘安玉的影响尚在。 气到极致时,险些控制不住去把人痛打一顿。 柳金枝哑口无言。 她确实没想到潘家是这么个情形。 但她能理解潘安玉,也能理解潘琅寰。 因为她和潘琅寰很像,辛辛苦苦开饭馆,也是为了多一份实力护住弟弟、妹妹。 不过…… “潘大官人,你相信人有既定天分这回事吗?” 柳金枝道。 潘琅寰抬眸看她:“我只信勤而有道。” “既是如此,安玉勤过吗?” 潘琅寰似乎又陷入了回忆:“刚知道爹娘去世那些日子,他很伤心,对我言听计从,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点灯读书,是勤奋过的。” “结果呢?” “他三岁启蒙,四岁入私塾,五岁我就请了西席先生一对一教导。” 潘琅寰表情既挫败,又茫然。 “但他十二岁下场考乡试,居然还考不过六岁小童。” 潘琅寰至今还记得出榜当天家中的凝重气氛。 谁都不敢说话。 连老夫人都不敢,生怕他一点就炸。 “那之后呢?” “之后我就给安玉请了两个西席先生!”潘琅寰咬着牙,眼里仿佛冒着火,“到后来三个、四个,我不信这么多先生都教不好他一个!” 可火烧起来,很快又被一盆水浇灭了。 潘琅寰再度颓丧起来,甚至更是绝望: “但起早贪黑整整三年,第二次乡试他依旧没能考上,请来的四个西席先生跑了三个,都说教不了他。” “再然后,他就迷上了待在膳房。” “从一个时辰,到两个时辰……最后完全不在学业上上心。” 讲到这里,潘琅寰的声音渐渐微弱了起来。 因为他好似到今日才发现,勤而有道这句话,似乎并不适用于潘安玉。 柳金枝道:“术业有专攻,把不适合的人放在不合适的位子上,就算你把人逼死都看不到一点结果。” “潘大官人,你想保全潘家,自然也是想保全安玉。” “但安玉如果在这个途中出了意外,不正与你的初衷背道而驰吗?” “你应该正视一下安玉的痛苦了。” 第48章 当天晚上潘琅寰恍恍惚惚走了。 柳金枝因为陪着潘琅寰说话,睡眠不足,第二日连打了几个哈欠。 好在杜卫给她带了振奋精神的好消息。 他挑了几个很机灵的膳徒,还有一个善做冰镇小食的膳工。 不过具体留不留还得柳金枝来定夺。 于是柳氏小饭馆的后院儿里,一直排站着三四个模样清秀的小童,两男一女。 最边上站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胡子拉碴,一双虎目瞪如铜铃。 倒不像是来做饭的,倒像是来杀人的。 不过男人一开口就极具反差,甚至声音都不粗犷,反倒是温温柔柔,细声细气: “见过东家。” 其余几个小童也跟着一起喊:“见过东家。” 阿芹很懂得烘托柳金枝的气势,专门端来一张太师椅摆放在众人 面前,让柳金枝坐下训话。 柳金枝知道阿芹什么意思。 毕竟手下员工一多,东家就不能太亲和。 还是需要立威的。 柳金枝从善如流坐下,目光定定地在几人脸上扫过,不动神色,却显得不怒自威。 果然,小童们和那位膳工神色更是恭敬了。 柳金枝缓缓道:“这位膳工贵姓?” “东家,小人免贵姓李,李二田。” 膳工声音很轻细,且身上衣服浆洗干净,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皂角香。 和外头一些臭男人完全不一样。 柳金枝客气道:“可否试一试您的手艺?” “这是当然。” 李二田把自己随身带的小包袱拿出来,取出一件绣着花边的围裙戴在身上。 虽然这么柔美的围裙,与他极为粗野、高大的身躯并不相称。 之后,他又在井边仔细洗了手,这才走进膳房开始做小食。 柳金枝暗自点头。 看来李二田卫生意识很足。 李二田要展示的手艺是乳糖真雪。 这个冰镇小食就像现代冰淇淋,是把乳糖倒到冰屑上,冰爽甜口,味道很是不错。 宋代文献《西湖老人繁胜录》,还曾将其列为“诸般水名”之一。 也因其兼具饮品与甜点的特性,广受宋代百姓欢迎。 不过虽然汴京冰镇小食遍布于街头巷尾,价格亲民,大多数民众都能接受,但乳糖真雪是属于这类小食里较高档的一种。 因此,这类小食在贵族宴席上更常见。 以此也能侧面正面,若是寻常膳工,是掌握不了这门手艺的。 看来李二田过往经历绝不普通。 第68章 柳金枝正想着,李二田已经开始动手了。 据《西湖老人繁胜录》记载,乳糖真雪的原料是乳糖与冰雪。 冰雪,就是冰屑,即从冰块上凿下来的碎冰。 而乳糖,则是由“石蜜和牛乳、酥酪”制成的糖汁,是一种糖与奶的复合物。 制作时,将乳糖加热,使之软化,趁着热淋在冰屑或雪上,层层叠叠,堆积往上,形成类似冰淇淋的冷食。 如果膳工手艺足够高超,甚至能在浇糖汁的时候,顺手挽出漂亮的花纹。 几人集中精神朝李二田看去。 毫无疑问,李二田就属于手艺高超那类。 他手持铁锤、铁凿,先用清水、毛巾擦拭干净,再将尖头对准寒冰,砰砰砰,凿下无数冰屑,扑簌簌往下落,砸在平底白胎的碗中。 这些冰屑又轻又薄,却很快堆成了一座山,山顶冒着丝丝缕缕的冰寒之气,看起来就像是雨后轻烟,柔和又缥缈。 那边,灶眼口仿佛喷着火,炽热的火焰把熬糖的锅底煮的咕噜咕噜冒出泡泡,却越来越小,越来越艰难,因为随着水汽的蒸发,糖汁已经被熬到无比浓稠,搅一搅,似乎都要黏在手上落不下来。 李二田握住圆头长柄铁勺,手腕一翻,舀来一勺热乎、粘稠、散发着浓烈甜味儿的稠汁,转着圈淋在冰屑之上。 可每转一圈,他握着长柄铁勺的手就会稳稳抖一下。 糖汁落下,小蝌蚪入水般铺盖在冰山之上,点出一点微小花纹,仔细一看,居然像座小小的青山! 如此反复淋糖汁五圈,冰屑山上竟然出现了一副山峦叠翠,群山连绵起伏的奇异景象。 又因为被冰屑凝固住,而显得栩栩如生,恍若青山披雪,皎皎生光。 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李二田会有这么好的手艺,几乎看呆了。 柳金枝率先站起鼓掌:“好。” 其余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鼓掌:“厉害!” “我的天啊,这个手艺神了!” …… 李二田听到夸奖,粗糙黑脸壮汉却满面害羞,温柔道:“东家过奖了。” 柳金枝唇边含笑。 她几乎能遇见李二田加入小饭馆之后,能用这类手艺给小饭馆带来多大的收益! 不过…… “李膳工,你手艺出众,大可以去如樊楼一类的大酒楼,报酬更丰富不说,也更有出头之日。” 柳金枝笑道。 却不想李二田叹了口气,低声说:“不瞒东家,其实我就是从樊楼出来的。” 嚯! 众人都是一惊。 樊楼啊…… 难怪有这么惊人的手艺。 “那您为何不继续留在樊楼?” 阿芹忍不住问。 那可是樊楼啊。 李二田更是叹气,手指不安地摩挲着裙角,小小声道:“因为大家都接受不了……我……这个样子。” 阿芹下意识想问“什么样子”,视线却在接触到李二田粗壮身躯,粉红围裙后顿了顿。 什么样? 就李二田这样呗。 古代男子都崇尚阳刚之气,像李二田这样温温柔柔,干干净净,又喜欢粉色事物的男人确实容易被人当做异类。 “与其待着憋屈,不如出来另谋高就。”李二田说着,语气又有两分自傲,“毕竟我有手艺,在哪儿都饿不死。” 这确实。 柳金枝唇边笑意加深,道:“李膳工,你说的对,只要有手艺,在哪儿都不会饿死。希望你在我们这里能过得愉快。” 这就是愿意收下李二田了。 阿芹发出一声欢呼,连忙招呼:“李膳工请这边走,咱们去签契约。” 李二田对柳金枝叉手一拜,这才去了。 余下就是几个膳徒。 柳金枝本就不要求他们能做些什么好菜,只要求他们认真,聪明,机灵。 于是第一关考他们的记性。 第二关考他们颠锅的本事。 第三关自然就是考刀功。 三关之后,没有一个人淘汰,可见杜卫找人确实是用了心的。 柳金枝决定几个人都收,但具体细节还是要问清楚。 “你们家住何处?家中有人几口?” 几个孩子连忙报上家底。 原来他们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住在郊区,算是邻居。 因家中有兄弟姐妹诸多,狭窄的房屋已经容纳不下。 为了活命,几家父母商量着把孩子送到汴京城里学艺。 无论是膳徒、石匠徒弟、木匠徒弟…… 只要是不至于饿死的,都学。 他们手上每人都有二十文,就算是一天吃一顿也顶多支撑三天。 而在这三天之内,他们需要找到可收留他们的地方,否则就只能卖身进高门大户里头为奴为婢。 正在太常寺门口徘徊时,就被杜卫给发现了。 也是有缘分。 柳金枝道:“既是如此,你们干脆就留在小饭馆里守夜吧。晚上拿铺盖在饭馆里睡,也能替饭馆注意些灯火,别叫油泼灯落,烧了铺子。” 几个孩子都满面高兴,一齐跪下给柳金枝磕头。 “多谢东家!” “多谢东家!” …… 然后也一起跟着阿芹去签契约。 签字画押完毕后,这群新员工立马就投入了小饭馆的工作当中。 膳徒们摘菜、扫地、洗菜、添柴,甚至是收检用过的碗筷,什么都干。 而李二田一个人的手艺能抵上三个,冰镇小食的活儿做的又快又好。 有他们帮忙,柳金枝和阿芹不比前一天忙碌,甚至轻松很多,柳金枝都有时间去大堂里走走了。 结果转头碰上潘琅寰。 潘琅寰大步流星走进来,手上还拿着一张画纸,不过更准确的来说,是一张寻人启事,上面写着潘安玉的名字和情况。 “娘子,借贵宝地贴张寻人启事。” 潘琅寰道。 柳金枝点点头,还给他指了一个最显眼的地方:“贴那儿吧,食客们来来往往都看得见。” 潘琅寰闷着头去了。 柳金枝见他眼下挂着两个浓重的乌青,估计没找到人的这几天,成宿成宿睡不着觉。 一想到待会儿潘琅寰又要冲进烈日里,继续挨家挨户的找。 柳金枝不由叹了口气。 “李膳工,麻烦替我做一份乳糖真雪。” 她扭着头对膳房里喊。 李二田应了一声。 毕竟是新东家,上工第一天肯定要殷勤些。 所以李二田做的很快,还亲自端了出来。 柳金枝道:“潘大官人吃点冰镇小食再走吧。” 正说着忽然听到耳边似是有人咦了一声。 扭过头,李二田定 定的看着潘琅寰贴的寻人启事,嘀咕道:“这人看起来好生眼熟。” 柳金枝、潘琅寰两个皆是一愣。 潘琅寰本来漆黑黯淡的眼眸中,忽然闪烁起了一丛火光,几乎是冲过来,拉着李二田的手问:“你在哪儿见过他?!快告诉我!” 李二田被潘琅寰吓了一跳,不由结结巴巴的说:“在、在樊楼。” “樊楼?”潘琅寰愣愣的跟着念了两遍,却瞪着眼睛反驳,“不对!樊楼我去找过,没这个人!” 李二田更害怕了,壮汉身体一颤一颤的,带着颤音说:“他是膳徒,平时就在后院里挑水、摘菜、洗菜,轻易是不到前厅来的。” 潘琅寰眼神僵住了。 他想起来,每次去饭馆里找人,他们都只是在大堂、膳房里寻,却没想着往后院里看看。 潘琅寰深吸一口气,紧紧抓着李二田的袖子。 “带我去。 第49章 樊楼作为宋朝名气最大的酒楼,其建构更是不凡,因为它是由东、西、南、北、中五座楼宇组成的庞然大物。 每座楼都高达三层,以飞桥栏槛相连,高低错落,参差交错叠在一起。 楼内珠帘绣额垂挂,水晶灯映照,楼栋熠熠生辉。 在夜晚,每道瓦楞间都会点缀莲花灯,灯火与月光交织。 登楼远眺,更是可览汴京城夜色。 西楼设下御座,直面皇宫,视力好一些的,甚至可以见到宫内诸人的走动。 以至于后来宋朝宫廷颁发旨意,不许百姓再上西楼远眺。 由此可见樊楼之宏伟,气势之磅礴。 柳金枝第一次到樊楼来,被眼前几乎高耸入云的大楼震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感叹,潘琅寰埋头就朝里冲。 几乎是不管不顾般,直接闯进了内院。 好在潘琅寰不是柳金枝,他家有的是银钱,以往也常在樊楼请客宴会,跑堂、掌柜基本都认识。 谁都不想得罪这个大财主,因此当没看见似的,放潘琅寰如一阵风般跑过了。 柳金枝担心以潘琅寰的暴脾气闹出什么事端,也连忙拉着李二田跟上。 第69章 几个人都到后院站定。 樊楼的生意是整个汴京最好的,后院里的人来来往往,端茶、送水、洗盘子、洗菜、摘菜,个个忙的脚不沾地,走过时都带一阵风。 潘琅寰看的眼花缭乱,不知哪个是潘安玉,只好随便抓一个看,眼见着不是就再换一个。 柳金枝见他急得做事都没了章法,赶紧把人拦住,转头问:“李二田,你所见的那人哪儿?” 这一路上柳金枝给李二田科普了潘琅寰的家世,李二田就更不敢耽搁了,连忙指了一个方向:“哪儿。” 那方向的尽头是一间狭小拥挤的小屋,头顶的烟筒冒着缕缕炊烟,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抓一些活鸡活鸭进去,但等到端出来的时候,都是收拾齐整的鸡肉鸭肉。 想来这个地方是专门处理牲畜的。 不仅臭味儿冲天,还闷热异常。 小屋的最中间,坐着一个身形纤瘦的少年郎。 他一身粗布麻衣,衣袖高高挽起,因为劳累,额头上汗珠滚滚,鬓边发丝粘在脸颊上,他都来不及去擦拭,只盯着眼前烫完去毛的鸡鸭,抬起菜刀剁成块儿。 眼前偶尔有人过来与少年说话,也只不过是交给他更多的鸡鸭。 有时少年手脚慢了一些,还会遭到训斥和白眼。 “贺二!快些!招你进来可不是吃白饭的!” “今日你的活不多,我这份你也帮忙干了。” 少年闻言,抿了抿唇,却在片刻后又面带笑容抬起头,说:“好,我来做。” 这声音赫然就是潘安玉。 潘琅寰一瞬间只觉得嗡一声,浑身血流倒灌,一下子从脚底冲到了脑子,马鞭都差点让他捏碎了。 这可是他从小锦衣玉食养到大的亲弟弟。 亲弟弟! “我潘家儿郎,何时遭受过这般折辱?!” 潘琅寰捏着的拳头吱嘎响,眼眶发红,似乎下一秒就要冲上去把欺负潘安玉的人撕碎了。 李二田害怕他,往旁边躲了躲。 柳金枝怕他闹出事情,把人拦住,道: “潘大官人稍等,你和安玉之间还有心结未曾解开,你就这么贸贸然然冲上去,万一安玉又跑了怎么办?” 潘琅寰咬牙道:“我把他抓回家,关起来。” 柳金枝道:“但你已经关了安玉很多次了。” 次次都被人跑了。 潘琅寰气的发抖,死死克制住自己的冲动:“那娘子说怎么办?” “再看看。” “看什么?” “看安玉在这里过的怎么样?” 潘琅寰简直要气的笑出声来。 过的怎么样,他看不出来吗? 潘安玉正在被欺负! 可是柳金枝道:“不要信一时眼前所见,如果安玉真的被欺负惨了,他手里攥着钱,难道不会跑吗?何必继续留着?” 潘琅寰咬住后槽牙,又看了潘安玉一眼。 诚然,现在的潘安玉看起来,好像比以前多了一种放松的气质。 柳金枝看潘琅寰站着不动了,似乎在动摇,于是趁潘安玉还没有发现他们之前,赶紧把人拉开。 他们前脚离开门口,潘安玉后脚就端着一盆脏水站起来,往门口一泼。 门后有人笑道:“贺二,晚上喝酒去?” 潘安玉回头应了声,笑道:“好啊,来,抽草棍定谁请客。” “哼,上次让你赢了,这回我一定要赢回来。” 潘安玉发出笑声,又回了小房间。 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藏在不远处的柳金枝等人。 柳金枝努努嘴:“潘大官人你瞧,安玉还在笑呢。” 潘琅寰望着潘安玉的笑脸,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 潘琅寰最终还是被柳金枝拉了回去。 却也没回潘家,一个人坐在小饭馆默默。 柳金枝也不打扰他,专心照顾饭馆生意。 闲暇时,王忠勇凑过来道:“东家,阿团的奴契后天就到期,我接到信,她已经启程预备回来了。” 柳金枝笑道:“这是好事儿啊,但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诶,我们晓得的。”王忠勇高兴地应一声,“家里正打豆腐呢,我叫她带些新鲜的来给您,虽然不值钱,却也是心意,您收下吧。” 柳金枝含笑点头。 王忠勇这才高高兴兴去了。 因为柳金枝与花吉团几个做戏做全,孙玉香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不能确定是柳金枝藏起了花吉团。 所以这段时间,小饭馆一直风平浪静,没起什么波折。 只是奴契即将到期,孙玉香想必是要急了。 “砰!” 孙玉香气得将一盏茶砸在地上。 “人还没找到吗?!” 丫鬟弱弱道:“小姐,已经派人尽力在找了,但是那贱婢像是躲去了乡下,我们的人一直没能发现她的行踪。” 孙玉香慌得将手在身前捏紧,忍不住在房间来回踱步。 “怎么办?怎么办!若叫那贱婢去官府揭发了我,公婆怎会放过我?” “小姐,莫慌,人既然是离开柳氏饭馆后消失的,想必与柳金枝也脱不了干系。”丫鬟出主意,“再过几日,那贱婢的奴契就到期了,定是要回汴京城的,说不定首先就在柳氏饭馆落脚。” 孙玉香听了立即点头:“对对对,你说的有道理,快去派人盯着!” 继而又怨恨。 “柳金枝这贱///人,当真是半点也不肯放过我么?此事明明与她无关,她却偏偏要横插一脚!” 咬着牙,面目十分狰狞。 “这倒给我提了个醒,柳金枝竟然敢插手,肯定是想鼓动那贱婢在奴契满了以后,去官府告我一状,我得早做打算才行。” * 几日后,花吉团抵达汴京,王忠勇和杜卫一同来接她。 花吉团从驴车上下来,手里提着个黑陶罐子,笑道:“这是 二婶做的香磨油凉拌豆腐,可新鲜了,我临行前非让我带了一大罐,要来谢谢柳娘子帮忙。” “这是应该的。”王忠勇笑着接过罐子,“咱这就回饭馆去。” 却不想一转身就被杜卫拦住了。 “你们暂时不能回去,东家有吩咐,姐,我一接到你们就走。” 王忠勇瞪大眼:“哪儿去?” “官府。” 谁都没想到柳金枝会直接安排王忠勇和花吉团告官。 以至于孙玉香被官府衙役传唤之时,她正与侯三郎陪同着孙家二老一同用早膳。 “香姐儿,这是怎么回事?” 孙老爷皱起眉头,第一时间质问道。 孙老夫人也将疑问的眼神投了过来。 孙玉香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很显然被打的措手不及,磕磕绊绊道:“我、我……都是那贱婢污蔑,我什么都不知道。” 而侯三郎分明知道孙玉香的德性,却在孙玉香开口辩解的时候,撇了撇嘴,继续低头吃菜。 “不管知情与否,现在苦主正在公堂之上,还请侯夫人与我们走一趟。” 府衙传唤,就是孙府也不能不遵。 一家人只好眼睁睁看着孙玉香被官差请起身,往官府去了。 孙玉香被带到公堂之上时,花吉团与王忠勇正并排跪着,高声喊冤。 主理官狠敲两下惊堂木:“肃静!”继而看向孙玉香,“侯夫人,这花氏告你因妒杀人,现要求与你解除奴契,并按照律法对你施加惩罚。你可认?” “民妇不认!” 孙玉香深吸一口气,大声辩驳道。 杀人是什么惩罚她是清楚的。 那可是流放! “此事与民妇毫无关系,还请大人明察。”孙玉香磕磕绊绊,“民妇确实不齿这贱///婢勾引我家相公,但也不至于杀人。” 花吉团和王忠勇顿时瞪着眼睛看向孙玉香。 “真无耻。” 柳金枝呸了一声。 此时她就站在门外观看的人群里,听到孙玉香这样辩驳,忍不住骂了一句。 孙玉香当然不会听到,还在兀自辩解:“倒是我身边的丫鬟听到这贱///婢勾引主家之后,曾为我打抱不平,还说这样的贱///婢就该去死。也不知是不是她为我犯下这样的过错……” 更不要脸了。 柳金枝翻了个白眼。 但心里也清楚,孙玉香之所以这样说,怕是早就找到了替罪羊。 果然,几人在公堂上争辩没一会儿,忽然有群人浩浩荡荡从远处走了来,好似还捆着个什么人。 仔细一看,那人竟然是个丫头。 尚未走近,为首的仆从就高喊:“孙家绑来真正的凶犯移交官府,还请大人放了我家小姐!” 这声音顿时吸引了众人视线。 柳金枝的目光落在那丫鬟脸上,不由得一声冷笑。 正是经常陪在孙玉香身边,为她出谋划策,一肚子坏水的贴身丫头! 第70章 也不知这孙府是用了何种本事,竟敢叫这丫头认死罪? 可那边,花吉团已经慌起来了,连忙高声道:“不,大人,凶手不是这个丫头!是候夫人!” “肃静!”主理官又拍惊堂木,再看向丫头,挑眉问,“你就是逼花氏跳河的真正凶手?” 显然,主理官也看出了异样。 丫头牙关都在打颤,却咬死了说:“回、回大人的话,就、就是奴婢。” 主理官拧起眉头。 这时,身边师爷凑上前,对主理官耳语两句:“大人,这可是侍郎孙家的女儿。” 主理官听罢,再往下一看,押送丫头的都是几个穿着光鲜的豪仆,一个个肥头大耳,膀大腰圆,面相凶恶,便知平时必然是干多了腌臜事。 被官员眼神扫过,几个豪仆也不傻,立马磕头道:“大人明鉴,我家老爷乃是御史中丞,平日里最是注重声名。一听小姐居然卷入了凶杀案,马上在府中彻查,果然就查出了这个丫头来。” “是啊,大人,我家老爷仔仔细细审问过,凶犯就是她!” …… 几个豪仆你一句我一句,再加上这丫头猛然往前一扑,高喊:“都是奴婢的错!” 案子在这里简直可以盖棺定论了。 主理官挑眉,道:“既是如此,判候夫人无罪,立即释放!” 花吉团与王忠勇二人简直不可置信。 “大人!”花吉团膝行上前,拼命叩头,“您抓错人了!抓错人了!” 王忠勇不知道该说什么,却也跟着花吉团一块儿磕头。 主理官见他俩衣着普通,显然背后没什么靠山,轻飘飘扔下一句: “此案本官已有决断,当即就可断案。你们若是不服,就是想要撤案重审。” 继而一声冷笑: “那可是要打二十大板的。” 话音落下,不知是不是为了恐吓二人,旁边的衙役甚至拿着水火棍走近了些。 吓得王忠勇立即把花吉团护在了什么。 “但你若不想继续审查此案,此时本官便替你断了奴契,还你自由身。” 主理官凉凉道。 二人都懵掉了。 根本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么个发展,不由得看向柳金枝。 柳金枝默默点头。 胳膊拧不过大腿,孙玉香一日有孙府、侯府做靠山,就一日不会倒。 花吉团明白了什么,不由得红了眼眶,低声道:“民女不查了。” 主理官哼笑:“识时务者为俊杰。” 言罢,飘然离去。 而旁边的师爷给花吉团的奴契上落了官印,让花吉团离开,转头便对那认罪的丫头说: “得啦,别哭了,府上都交代好了,不会动你一根汗毛的。” 这声音不大,花吉团和王忠勇却听的很清晰。 可见这师爷仗着孙老爷御史中丞的身份,很是嚣张,根本没想着避开他们。 花吉团满脸茫然走出来,落泪:“她可是害了我的命啊。” 柳金枝心中同情,抬眸看向孙玉香,心中暗道:这人也要了原主的命。 却不想孙玉香却朝她们直接走来。 柳金枝皱起眉头。 孙玉香却朝她们微微一笑,道:“柳金枝,柴大人的老家在秦淮,当初傅、柴两家成后,柴夫人本该跟着回秦淮。” “只是柴老夫人心疼儿媳,许她回娘家养胎,因此柴夫人才长久住在傅家。” “可此时柴夫人已经诞下千金,自然要抱着孩儿回婆家叫公婆看看。” 说到此处,她略微得意。 “柳金枝,柴夫人一走,没人再吃你做的菜,也没人再庇护你了,你连傅府的大门都进不去。” 柳金枝冷冷一笑。 以前孙玉香不太对柳金枝出手,确实是因为傅钗华护着她。 现在傅钗华要离开,孙玉香的狐狸尾巴就又翘起来了。 难怪这么肆无忌惮。 孙玉香眯了眯眼睛,道:“新仇旧恨,我以后跟你慢慢算!” 言罢哼一声,从柳金枝身边走过了。 几人在一边都愤愤不平。 杜卫甚至撸起袖子,气道:“这婆娘真是欠揍!” 柳金枝把人拦下,道:“不用和她一般见识,孙玉香不过是个蠢人。” 以为傅钗华走了,她就没靠山了。 “由着她以后自个儿作死吧。”柳金枝把冷淡的目光收回来,看向花吉团,“你呢?之后打算怎么办?” 花吉团惨白着脸,道:“留在汴京城的话,我怕孙娘子还不肯放过我。所以我想着回乡,再去谋一份生路。” 但其实古代女子谋生路没有男子容易。 就这么回去,除了帮人浆洗衣服,还能做些什么呢? 而且花吉团一走,王忠勇势必不会久留。 现在王忠勇可是小饭馆的得力员工了,可谓是销冠,轻易找不到第二个人顶上。 于公于私,柳金枝开口道:“那就留下来吧,正好现在杜卫身兼两职,很是忙乱。你来帮我监管采办,待遇与王忠勇一样。” 花吉团和王忠勇都是一怔,显然没想到柳金枝居然愿意让花吉团留下来! 特别是王忠勇,他不舍花吉团,却又不能违背良心,在柳金枝帮了他们这么多的情况下,没做几天就跟着一块儿离开。 “东、东家。”花吉团嘴唇颤抖,眼含热泪,连话都不会说了,“我、我给您磕头!” 说着就要跪。 柳金枝连忙把人扶起来:“别别别,起来吧。” 王忠勇却已经在旁边跪了下去,替花吉团狠狠给柳金枝磕了几个响头,磕得额头发红,几乎要渗血。 柳金枝叹气 道:“好了,别到时候磕坏了,又得去请大夫,吃药多苦呀。” 一句话说的两个人又是哭,又是笑。 看他们这个样子,柳金枝心中默默转身,对杜卫道:“有件事儿交给你办。” “东家尽管吩咐。” “去给杏安递个话儿,我想见一见二郎君。” 第50章 算起来,自从傅霁景开始准备殿试后,她有一段时间没见着他了。 这回要请人忙中拨冗,自然要拿出诚意。 《西洲曲》曾写:“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夏日炎炎之时,池塘却是一片碧波。 待粉白荷花散去,便留下满塘莲蓬,像个垂头的碧绿花洒,里面兜了满满当当的莲子。 若是不吃,难免辜负。 因此柳金枝预备做一席碧波席面。 如玉井饭、绿波荷趣、蜜糖玉蜂子…… 都与莲子、荷叶、莲藕有关。 柳金枝取来几节洗得白嫩嫩的藕条、一碗白白胖胖的鲜莲子,和三碗颗粒分明的粳米。 削藕截块,可见藕条切口处如井,又色白如玉。 可见玉井饭名称的由来。 为了防止灶火将莲藕和莲子煮的过老,而丧失其清香淡雅之味。 柳金枝把粳米煮熟之后,才把莲藕丁与莲子倒进去焖熟。 若家中有条件,还可以加入百合、松子仁等增香,或淋桂花蜜增添风雅。 不过柳金枝不太确定傅霁景的口味,这些锦上添花的事情还是免了为好,以免弄巧成拙。 最后焖出来的玉井饭,米粒饱满,颗颗分明,散发着一股独属于莲塘的清香。 吃上一口,米粒弹牙爽口,满口怡香。 柳金枝满意地放下调羹,再做绿波荷趣、糟琼枝、拌生菜、雉尾莼……等等。 最后一道不是菜,而是小食,叫做蜜糖玉蜂子。 做法也很简单,不过是将蜜糖炒熟、炒热、炒软,然后将莲子倒进去,与蜜糖炒在一处。 其成品与现代糖莲子很像,却因为是鲜莲子现炒的,所以比起现代的糖莲子来说,更鲜、更脆、更爽口。 柳金枝捏着白胖莲子,却忍不住发散了记忆。 她想起当年在采莲胡同时,原主父母就是专靠采、剥莲子为生。 两个人辛勤、能干、吃苦、耐劳,慢慢积攒下一副可观的身家。 在原主的记忆里。 柳家父母本还在商量,要为原主置办下丰厚嫁妆,风风光光将人嫁出去。 却不想二人双双因意外亡故,对未来的一切规划都化为乌有。 若是他们在天有灵,知道自己离开后,原主和柳霄、月牙三个孩子吃过这么多苦,不知道会不会伤心落泪? 正想着,那边杜卫走来道:“东家,二郎君来了。” 柳金枝抬头一笑:“好,我知道了。” 不管以前再怎么不好过,现在都好过了。 毕竟她现在朋友环绕,还认识了傅霁景。 怎么不算找到个大靠山呢? 哈哈。 柳金枝赶忙炒热了蜜糖,裹上莲子,将准备的饭食全部都端到了饭桌上。 第71章 这里正是柳金枝新租下的房子。 傅霁景与杏安二人站立在桌边,见了她,叉手一拜。 随后杏安连忙跳过来帮柳金枝端菜。 柳金枝对傅霁景做了个手势,笑道:“二郎君请坐。” 经过一段时间埋头苦读,傅霁景显然更加疲惫了,人也清瘦了不少,但更显出温柔从容。 闻言,傅霁景温声笑道:“柳娘子要见我,可是有事相商?” 柳金枝本是想开门见山,说出花吉团的事情,请傅霁景多加照看的。 但是当她的视线落在傅霁景眼下的两团浓重乌青,到了嘴边的话却忍不住拐了个弯,问: “二郎君最近很累?” 傅霁景愣了一愣,像是没想到柳金枝会关心他。 反应过来之后,他唇边笑意加深,点点头,温和道:“快要殿试了,父亲让我每日在书房中多待两个时辰。” 只是两个时辰,就累成这幅样子吗? 杏安一边摆着桌上的菜碗,一边道:“对,只有两个时辰,但架不住以往二郎就是晨起晚睡。再延长时间,每日只能睡上两三个时辰,人都险些熬垮了。” 啊?那不是每日只能睡四到六个小时? 难怪脸色都变得苍白了些。 柳金枝的视线落在脸上,叫傅霁景耳尖微微发红。 他并不习惯有人会用这样温柔而关切的眼神看着他,就是傅钗华问询他时,眼神虽然也带着关心,但也有着隐隐的自豪与高兴。 因为他这般努力拼命都是为了家族前程,作为家中长辈,他们都很欣慰。 但柳金枝不赞同地拧起眉头,道:“前程固然要紧,身体更重要。长久的熬下去,把身子熬坏了怎么办?” 特别是傅霁景还这么清瘦,在重视浑身肥膘的古代男人里,简直是鹤立鸡群一般的存在。 但偏偏是清瘦之人最易短命。 一旦遭到大灾大难,兴许就撑不住了。 傅霁景似是很高兴,唇边的笑容更大了,眼眸亮晶晶的。 “没事的,我父亲吩咐府里为我熬了滋补药物,每日进补,固本培元。” 柳金枝沉默了下。 一边熬夜伤身,一边狂喝补药补气。 这爹怎么听起来这么不靠谱啊? 还不如让她来,一日三顿给傅霁景做些好吃的,把人喂胖点儿呢。 “傅郎君,要不坐下边吃边说吧。”柳金枝做了个请的手势,“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 杏安也笑嘻嘻的,道:“娘子也赏我一碗吃呗?” 柳金枝笑着把碗递过去,道:“何必说赏?早就给你备下了。” 三人都是一笑,坐下用膳。 柳金枝不喜欢傅老爷对待傅霁景的方式,就一个劲儿地把菜盘往傅霁景面前推。 “这道绿波荷趣是我用莲藕、鸡胸肉、大虾仁、菠菜、青瓜和新鲜百合做的,傅郎君尝尝看。” 傅霁景看向这道绿波荷趣。 只见这菜布置十分精巧,用六只新鲜大河虾虾仁剖成一半,尾部不切断,蘸上一层薄薄的面粉,做成鸳鸯身体。 菠菜打成的菜泥则做成鸳鸯头部,虾尾自然就是鸳鸯尾部。 鸳鸯翅膀、头冠、嘴巴等部位是用青瓜削薄片,再进行雕刻而成。 又用了黑芝麻点睛。 最后做成的六只鸳鸯在盘中展翅待飞,栩栩如生,精巧异常。 杏安都惊叹于柳金枝的手艺,道:“若娘子去当个木匠,怕是也要被称作当世鲁班。” 柳金枝谦虚一笑:“哪儿有这么厉害。” 一面说,一面指向六只鸳鸯对准的盘中心。 哪儿端端正正摆放了朵花儿,似莲花形状,却又不似莲花,仔细看去,才知这是用百合花刻意雕成莲花模样,层层装饰在虾肉上做装饰。 “这花瓣下头的虾滑因沾染了百合香,吃起来更有清雅味道,二郎君也试试。” 傅霁景笑着夹了一块儿,放进嘴里。 果然,虾滑弹牙软滑,富有嚼劲,既保留了作为河虾的鲜美虾味儿,又有股淡淡的花香。 二者相结合,却又不显得突兀,反而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杏安却咂舌:“这一盘菜怕就要耗费天大的功夫。”说着赶紧转开手,“我还是挑道差不离的菜享口福吧。” 然后用调羹舀了几勺雉尾莼。 雉尾莼特指莼菜,在农历四月时茎细如钗股,呈黄赤色,胶质丰富,口感滑嫩甘甜,是莼菜最肥美的阶段。 五月后,莼菜叶片舒展,称为“丝莼”。 而九月后,则茎叶粗硬,称“瑰莼”或“猪莼”,口感苦涩,难以下咽,只有作为羹类食物烹饪尚且能食用。 这道雉尾莼,自然就是采用了五月“丝莼”制作。 在历史上的南宋临安城,就曾将雉尾莼列为夏季时令菜品,常与笋片搭配,更见其风味。 苏轼就曾在诗中赞,“犹有鲈鱼莼菜兴,来春或拟往江东”,陆游也有名句,“短艇湖中喜采莼”。 都是夸赞莼菜之味。 柳金枝笑道:“这雉尾莼就是莼菜羹,以清冷井水煮莼菜,配鲤鱼或白鱼食用,磕用琥珀色豉汁调味,不加葱薤、米糁,保持原味清鲜。” 她笑盈盈地往杏安那边推过去一条鲤鱼。 杏安嘴角咧开一个笑,道谢过后配着吃了一口鱼肉。 味道像是清风拂过一般,又鲜又嫩,又滑又清甜,有夏初落雨过后,乡野清溪中猛然跃上一条透气鲤鱼的恍惚惊艳感。 叫杏安几乎是手上不停,赶忙又夹了一块儿鱼肉往嘴里塞。 柳金枝见他吃的高兴,就给傅霁景也舀了一小碗雉尾莼递过去。 傅霁景很是不好意思,耳尖更红了,温声道谢。 “我还准备了粳米饭,虽说比不上世家大族里常吃的胭脂米,但也算能入口。” 柳金枝一面说,一面走进膳房。 用个汤碗大的盘子,装了满满当当一盘粳米饭回了来。 杏安更是喜得眉开眼笑,接过后再三道谢,埋头就是扒饭。 漫天神佛在上,天知道他等柳娘子的一口吃食等了多久啊?! 能饱饱吃上一顿,他死都无憾了。 欸,不对,要多吃上几顿才能无憾。 对比起杏安的暴风进食,傅霁景用饭就斯文的多,安安静静,甚至竹著与瓷碗相碰时,都没有一丝响动。 喝羹更是慢条斯理,小小口抿进,羹汁都沾不到嘴唇以外。 吃相可以说是极为赏心悦目了。 可见从小就被人以最严格的礼仪管教。 柳金枝看的颇为新奇,忍不住多盯了几眼。 傅霁景喉结上下滚动了下,也悄悄往柳金枝这边瞟了一瞟,见柳金枝着实眼神专注,不由得有些慌张。 正好碗中的饭吃完,傅霁景站起来低声道:“我去添饭。” 言罢逃一般去了膳房。 杏安抬头一瞥,就知道自家主子这又是当了“逃兵”,老大爷般叹了一口气。 看来就只有他来帮忙撮合撮合啦。 就靠近了柳金枝,问:“柳娘子,你请我们吃这顿饭,是不是有事要找我们帮忙?” 对着杏安,柳金枝说话倒是随意许多,就把花吉团和孙玉香的事情说了一遍。 “我倒不是想挑拨两家关系,只就想请二郎护我等周全。” 杏安摆摆手,道:“这话我记下来了,娘子不必烦心,你的事儿,二郎必然帮忙。” 柳金枝怔了一怔,也是忍不住脸上飞红。 杏安又说:“不过此事不能白办,娘子总要出些力。” 柳金枝问:“要我做些什么?” “殿试之前,二郎要太学念一段时间的书,此后再去殿选。” “但太学饭食难吃,我家郎君又生的清瘦,所以我斗胆请娘子出力,每日做了膳食与二郎送去。” 第51章 杏安这个提议很好。 以前柳金枝照顾傅钗华,现在傅钗华诞下千金,再让她与傅霁景送饭。 靠山没了一座小的,还有一座大的。 而且也师出有名,半点不显得突兀。 柳金枝笑吟吟答应了。 尔后傅霁景添饭归来,三人吃了一回便散。 出门时,傅霁景还在犹豫。 他本以为柳金枝是有事与他说的,怎么吃了一回饭,反倒不开口了? 想着,他看向杏安。 “皮猴子,是你同柳娘子说什么了?” 杏安嘻嘻一笑,摆手道:“二郎,你就是给我五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倒是柳娘子对我说了些事儿……” 他凑上前,将柳金枝说的事情简明扼要说了一遍,结尾补上一句: “柳娘子为谢二郎帮忙,愿意在二郎上太学期间,每日做了饭食送来。” “二郎,切莫辜负柳娘子一番好意啊。” * 太学算是中国古代的大学,名字起源于西周时期。 第72章 如《大戴记保傅》曾记载:“帝入太学,承师问道。” 太学自成立起,前来读书的人就络绎不绝,虽然后来设立国子监,但太学依旧与国子监并列为传授儒家经典的最高学府。 只是虽然是学府,却不是如同现代学校一般,不分贫富,人人可上。 能在太学念书的学生,要么是官二代,比如著名词人李清照的第一任丈夫“赵明诚”就是。 他父亲是“赵挺之”,曾在宋徽宗年间担任过宰相。 要么是学问出众、天赋异禀、成绩优异的天才,在县学、周学等地方学校出类拔萃,才能被推荐进入大学。 如果非要比较,大概就是现代的清华、北大? 而太学能做到广揽天下英才,自然也是实力雄厚。 因为但凡太学学子,都不用交学费、学杂费,由朝廷全包,甚至每个月还能领到几百文到一千文不等的助学金。 当然,无论是哪个要求,以傅霁景的条件都能完美满足。 傅家又家财万贯,自然不可能贪图每个月能领到的助学金。 之所以要送傅霁景进太学,是为了太学的师资力量。 毕竟每任太学博士,都是经过朝廷层层考核选拔出来的大儒士,具有真才实学。 太学之内又要求严苛,每月一小考,每年一大考。 经义、策论、刑律、诗词……不一而足。 在这般紧锣密鼓的教学之下,经名师指点,与五湖四海的天才共同竞争,人会取得飞速成长。 傅家对傅霁景期望甚大,自然不会错过。 所以在傅老爷做下决定后第二日,傅家众人就替傅霁景收拾好了箱笼,把人送到了太学门口。 杏安坐在马车上送傅霁景进门。 金灿灿的日头底下,笑容格外绚烂好看。 “二郎,今个儿午时想吃什么?我去告诉柳娘子一声儿。” 傅霁景脸色涨红,也不知是被晒的,还是被杏安笑的。 “柳娘子做什么都可以,我不挑。” 傅霁景背过身走进门,但没两步,又停下,转过身语气温柔。 “今日日头大,出门切记小心些。” 虽然没加主语,但杏安是个鬼精灵,欸了一声,笑嘻嘻道:“这话我定然转告柳娘子知道。” 说完,一溜烟儿跑走了。 与此同时,柳金枝那边已经开始做菜了。 南宋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记载了北宋汴京的市井生活,所谓“雪槛冰盘,浮瓜沉李”。 其中就有提到,在炎炎夏日时,北宋汴京夜市最爱提供的冷食。 有“麻腐鸡皮”、“麻饮细粉”、“素签纱糖”、“冰雪冷元子”等等。 何为麻饮? 这是指一种以芝麻、麻籽,或是相关植物为原料的冷饮。 饮用时,会带有一种植物清香。 若非要类比,就是现代凉茶。 而麻饮细粉,就是带着淡淡植物清香的凉粉。 夏日吃凉粉,最是开胃了。 再配上一碗冰冰冷冷、甜糯爽口的冰雪冷元子,吃的、喝的就都齐了。 柳金枝正打算装盘,却又想到傅霁景高挑清瘦的身形。 若是再喂些粉啊、面啊一类,什么时候才能把人喂胖? 还是多准备一些肉食 吧。 想着,柳金枝又多备了一味“麻腐鸡皮”。 可做完准备装盘,她又忍不住停了手。 虽然夏日吃些冰凉小食更让人开胃,但是若是冰食吃多了,难免伤肠胃。 还是再备一些结实些的面食为好。 于是柳金枝又做了宋朝名吃“太学馒头。” 太学馒头,就是太学包子。 据说王安石变法时,整顿太学,当时的皇帝宋神宗去太学视察,想关心下学生饮食。 结果发现太学饭堂给学生们做的包子,尝过之后笑称: “以此养士,可以无愧矣。” 可见太学馒头的好吃。 而在北宋灭亡,南宋建立之后,太学馒头又重新风靡,并在漫长的时光岁月里逐渐演变,最后变成了河南开封的名吃—— 灌汤包。 烫面做皮,肥肉当馅儿,半透明,捏的像朵花儿的,小小一个。 饭量大的,一口一个,一顿饭可以吃一笼。 过后她大可以做些灌汤包出来卖,生意必然兴隆。 当一切收拾完毕,杏安正好进来。 他是在烈阳底下跑来的,浑身带着一股燥热气,头发都好似被大太阳晒得烧起来。 “娘子,快日中时分了,膳食可备好了?” “正好呢。” 柳金枝一面说,一面取了碗冰雪冷元子递给杏安。 杏安笑嘻嘻的,道:“就知道娘子疼我。” 说着,高高兴兴一饮而尽了,嘴里嚼着珍珠似的糯叽叽小丸子,含糊不清地说: “娘子,你瞧,今个儿天气热,我家二郎说叫您当心些。” “不如饭食就由我来送,娘子歇息着吧。” 柳金枝有些疑虑,问:“当真不用我亲自送过去?” “嗐,不用不用。” 杏安赶忙嚼完嘴里的丸子,从柳金枝手里抢过食盒。 柳金枝眯了眯眼,笑道:“杏安小哥,我瞧你又在打鬼主意嘞。” 岂知杏安竖起一根手指来回摇摇,正色道:“不是鬼主意,是好主意。” 柳金枝虽不知杏安要做什么,但也知道他没有坏心。 “那就辛苦小哥跑这一趟,若是热极了,就到我这儿来讨碗饮子喝,算我请客。” “娘子当真大方!”杏安高兴地跳起来,“真不愧我这般帮娘子。” 话音落下,杏安就提着食盒,高高兴兴跑了。 柳金枝以为杏安指的是说动傅霁景,帮忙护着花吉团等人一事。 不由得摇头笑了笑,道:“当真是孩子心性。” 另一边。 杏安跑到太学,进了门,将傅霁景请到食堂。 此时正好下学,许多学子都涌入食堂内。 杏安粗略看了眼。 发现今日太学伙食是: 主食:馒头、猪肉签和油炒落苏。 饮子:荔枝膏。 便是一笑,对傅霁景道:“二郎,咱们的饭比太学更好吃。” 就把柳金枝准备好的麻饮细粉、麻腐鸡皮、冰雪冷元子,还有一模一样的太学馒头端了出来。 因为杏安腿脚快,太学离柳金枝住所又不算很远。 一来一回,饭菜还是热乎的。 傅霁景看着这顿有荤有素的膳食,唇边忍不住浮现起点点笑容。 “傅兄!” 有个学子挥手喊傅霁景。 杏安扭头,看见食堂门口站着两三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每个手臂间都夹着一摞书,笑吟吟朝这边走来。 傅霁景起身与几人见礼:“王兄、周兄、陈兄。” 这三人穿着各有不同。 有的衣着华丽,一看便知是仗着官二代身份进来的。 有的衣着虽朴素,但眉眼清正,双目炯炯有神,似乎在学问上见解不俗。 不过既然三个人能凑到一块儿,看起来又能与傅霁景说起几句,估计都有些真才实学。 杏安赶忙主动叉手拜过:“见过三位郎君。” 周姓郎君更洒脱、外放些,见这么个白胖小厮端着食盒站着,就伸着脖子凑过来。 “好啊,难怪我先前再三邀请傅兄与我们一块儿用饭,你都不肯,原来是另开小灶。” 这话说的好笑。 傅霁景翘起唇角:“不是小灶,是受人关心。” “是家里人吧?”周郎君笑说,“傅府的手艺我们都知晓,确不知有没有口福讨一箸尝尝?” 傅霁景做出请的动作。 三个人就围着傅霁景坐下。 杏安替他们布置碗筷。 王郎君的视线在桌面上巡视两圈,随后落在一碟麻腐鸡皮之上。 这菜是用洗净的麻籽,点制成乳白膏状,口味细腻带清香的麻腐。 再将鸡皮洗净,用黄酒、姜片等调料腌制半盏茶时间,祛除鸡皮腥味儿。 尔后采用沸水浇灌,使得鸡皮收紧,同时转小火煮约半个时辰,期间反复淋热水并翻面,让鸡皮保全弹性与色泽。 最后将麻腐切片,与煮熟切丝的鸡皮片分层摆盘。再淋少量芝麻酱、花椒油、酱油等调和的酱汁,撒一把白芝麻增香。 色香味俱全,不外如是。 以至于王郎君第一眼就被这盘“麻腐鸡皮”吸引,在杏安布置好碗筷后,第一时间就夹了一箸,放进了嘴里。 麻腐点制的恰到好处,入口即化,带有谷物特有的清香。鸡皮更是弹嫩不腻,清凉爽滑。与其说是在吃鸡皮,更像是在吃一块儿皮冻。 王郎君顿时面露惊艳。 周、陈两位郎君也是惊讶地挑了挑眉毛。 第73章 他们吃的不是麻腐鸡皮,而是麻饮细粉和太学馒头,但舌尖上的惊艳,还是透过表情显露了出来。 三人忍不住对视了一眼。 怎么办? 说好只讨一筷子的,现在还想继续吃! 傅霁景低低笑出了声,道:“三位,我不逗你们了,这顿膳食并不是我家里人所做,而是御街附近柳氏饭馆的主人所做。” 因为帮柳金枝推销过好几次了,这一次,傅霁景更是驾轻就熟。 “柳娘子什么都会做,春日、夏日、秋日……不同季节有不同的膳食。” “还可以接受提前预定,前一天下单,第二天就有专人送到你的府上。” “另外,若家中有宴席举办,也可以请柳娘子主持四司六局。” “哦,对了,饭馆里还有孟大人的亲笔题诗,若有兴趣,可以亲自去饭馆看看。” 傅霁景说话温柔又好听,条理清晰,口齿伶俐。 根本听不出来他是在做销售,正经到好似在做一场论述。 陈郎君道:“我听说过这个柳氏饭馆,那位娘子还花钱出过一本诗集。但因为盛名太显,我反倒觉得像是沽名钓誉,所以从未去过。” 周郎君问:“现下饭馆可还营业?” “自然。” 傅霁景点头。 三人又是咂咂嘴。 王郎君道:“既然陈郎君知道地方,又恰是用膳的时候,不如咱们就过去看看?” “对对对,过去看看。”周郎君站起来,“好吃就试试。” 一边说,一边把陈郎君拉起来。 不得不说,这些菜是真好吃啊。 再不走,他们就忍不住讨第二口了。 陈郎君一马当先:“我领路。” 言罢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傅霁景看着他们迫不及待的模样,满意地点点头。 杏安看着自家主子满脸写着“很好,又拉了三单”的愉悦感,不由得汗颜。 在外人面前口条那么流畅,在柳娘子面前怎么就憋不出来一句完整话呢? 杏安眼神里充斥着“恨铁不成钢”。 罢了。 主子不成,就让他来努努力吧。 “咳咳咳!”杏安用力咳了几下,摆出为难模样,“唉,二郎,柳娘子本是想来亲自与你送膳食的,却因为一些事儿来不了了。” 傅霁景连忙站起:“娘子可是病了?” “不不不,不是。”杏安摇摇头,“还不是那个姓潘的,因着弟弟不见了,拉着娘子一块儿寻,两个人成天见儿的在一块寻人。柳娘子都没时间来看二 郎了……” 一边说,一边拿眼睛滴溜溜睃傅霁景。 但见傅霁景缓缓拧起眉头,薄唇崩成了一条直线。 第52章 其实杏安这句话也没说错。 因为潘琅寰因为潘安玉的事情,确实频繁与柳金枝相见。 在柳金枝接待了王、周、陈三位郎君后,一扭头就见潘琅寰坐在小饭馆的角落里,正默默地吃着。 一看潘琅寰眼下挂着的两团浓重的乌青,就知道他这几天估计辗转反侧睡不好。 柳金枝走到他人面前坐下,给他斟了一杯金华酒,问:“安玉最近怎么样?” 潘琅寰抬起头,语气幽幽:“认识了不少朋友,白天就在樊楼帮厨,晚上就约着几个朋友去喝酒吃饭,还是他自个儿下厨。” 这语气,怎么听怎么幽怨。 但更幽怨的是…… “他还跟他那帮朋友说,他没有兄弟姐妹!” “家中就他一个独生子。” 潘琅寰被气笑了,大口灌了一杯金华酒。 要不是真怕这小子跑了,他真的想冲上去把他的头掰正,让他看看自己是谁。 柳金枝却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开了。 潘安玉对潘琅寰的怨气是有多深啊,对外都不敢说自己有个哥哥。 可是幽怨过后,潘琅寰又很迷茫。 “以后怎么办?”潘琅寰灌了一口酒,“我不能躲在暗处看他一辈子,也不能容许他待在那种肮脏地方一辈子。” 他现在已经不生气了,甚至不在意潘安玉这段时间落下的功课怎么办。 他此时最大的想法和愿望,就是把潘安玉从那个臭气熏天的地方拽出来,洗干净,换上好衣服,再重新摆到潘家二少的位置上去享福。 柳金枝沉吟片刻,问:“那你现在还想让潘安玉考科举吗?” “……” 潘琅寰沉默地又喝了好几杯酒。 他不想放弃这个想法,事实却逼得他不得不承认。 “安玉没这个天赋,也没这个心。” “我……不逼他了。” “但是,我也不想看见他这样窝囊地待在后厨里。” 潘琅寰丢下酒杯,砸在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他眼眸漆黑,语气冷冷: “他真喜欢做菜,就给我正大光明当主厨!” 柳金枝咧嘴一笑:“我觉得现在你可以去和安玉见面了。” 说是见面,其实是应天爵和项志轩几个趁着潘安玉不注意,一下扑上去,连拉带拽把人拉到了柳氏饭馆。 现在的潘安玉可谓是大变样儿。 以前潘安玉穿着茜红色锦缎衣袍,腰间系珍珠带,颈间戴着的是金玉项圈,眉眼意气风发。 如今他穿着一身灰色短打,长发用布巾扎着,脸也灰扑扑的,像是刚干完活儿。 项志轩忍不住道:“潘兄,你……” 话到嘴边却又说不下去。 潘安玉面对自己的友人,眼神有些闪烁,显然不知该作何回答。 但更让他无法面对的,是站在他对面的潘琅寰。 “算了,先让他们兄弟两个说话吧。” 应天爵把项志轩拉了一拉,两个人出了房门。 柳金枝本也想出去,但在路过潘安玉的时候被他拉住了。 潘安玉神色恳求:“柳姐姐,你就别出去了,我怕……” 话还没说完就被潘琅寰打断了。 “你怕什么?”潘琅寰捏着马鞭走上前,“你怕我再用马鞭抽你吗?” 潘安玉抿紧了唇瓣没有说话。 “我是真的很想抽你!”潘琅寰看着眼前这张脸,咬牙切齿。 潘安玉瑟缩了一下脖子,眼眶里也有了泪意。 次次都是这样。 他和潘琅寰之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有了兄弟间的亲密。 每一次见到潘琅寰时,他听见的只有命令,看见的只剩背影。 “……你从来不肯听我说话。” 潘安玉声音一开始细弱蚊蝇。 “我只要干了你不喜欢的,你就用马鞭抽我。” 但后面逐渐变大。 “你那么喜欢抽人的话,那你抽吧。” 最后一句话,潘安玉抬起来头看向潘琅寰。 可潘琅寰冷笑一声:“你让我抽,我偏不抽。要我对你动了手,你又跑到那些脏地方自我作贱怎么办?” 一句话,说的潘安玉气呼呼抬起头:“那是膳房!不是脏地方!” “膳房?”潘琅寰大声质问,“那我怎么不见你在樊楼做过一道菜?!全是在给鸡鸭烫毛!拔毛!唯一做的几道菜,全给你那群狐朋狗友吃了!” 潘安玉懵了一瞬间,意识到原来这些时日潘琅寰一直在暗地观察他之后,一张脸瞬间涨红了。 “哥!你偷窥我!” “我不偷窥怎么知道你对外说没我这个哥哥!” 潘安玉被堵的说不出话来,慌乱无措,道:“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潘琅寰不耐烦打断他,“我只知道,如果你以后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膳工,我真的会抽死你。” 潘安玉本来还慌慌张张地要解释,陡然听见这句话,却仿佛被一把大锤凌空敲在了头上,整个人愣住了。 “什么?” 潘安玉不可思议。 潘琅寰抬起漆黑又深沉的眸子看潘安玉。 “既然被打成这样都不想读书,那就不读了。去学做菜吧……” 潘琅寰腮帮子被咬的鼓起来,也不知说出这句话费了他多大力气。 但很快,他又瞪起眼: “但我事先说好,你要学做菜就不可以像读书一样半途而废!” “你要用心,要努力,要将来所有人都知道,我潘家儿郎就是去当膳工了,那也是最厉害的膳工!” 潘琅寰捏着马鞭的手咯吱作响。 “不然,我这条马鞭不会放过你。” “听清楚了没有?” 房间里有一瞬间的静默。 潘琅寰还以为潘安玉这个不稳定的又转性儿了,柳金枝赶忙戳一戳潘安玉。 潘安玉才跟回过神来似的,只觉得从头到脚的血液都轰一声冲向了大脑,他整张脸涨的更红,仿佛要爆炸一样,脑子里只回荡着这么一个信息—— 第74章 他可以做菜了。 他可以当膳工了! 他拼命点头:“我、我会的!” 看着他这幅傻样,潘琅寰难以言喻的撇开头,看向柳金枝:“他就交给你了,去外边儿那些个野鸡地方学手艺我不放心,我只信你。” 说完他大步流星走出房门。 但在路过柳金枝身边的时候,看见潘安玉的视线还呆呆地粘在自己身上,仿佛还没从极大的兴奋里挣脱出来。 他脚步一顿,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是舔了舔后槽牙,只道:“束脩我明个儿就送来。” 然后走了。 潘安玉忍不住跟了潘琅寰几步,却见对方始终没有回过头来时,呆呆地问: “柳姐姐,我哥哥是不是不认我了?” 柳金枝拍拍他的肩膀,道:“明明是你先不认的他。” 刚刚还盘桓不去的兴奋一下子消失。 潘安玉顿时垮着个脸,弱弱道:“我可以解释的……哥哥认识很多人,肯定会让应天爵查我。要是我说有个哥哥,肯定很快就被查到了。” “你就是不说,也没见你躲久一点儿。” 柳金枝笑道。 潘安玉捂着脸叹气。 “好了,过段时间去找你哥哥,给他郑重道个歉。” 柳金枝走到橱柜边,取出一个梅红色匣子,打开递给潘安玉。 潘安玉问:“这是什么?” 柳金枝道:“间道荔枝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吃些甜的,会让人开心些。” 潘安玉拿了一两颗托在手心里。 间道荔枝糖是汴京夜市里常见的特色甜食,是一种以荔枝汁混合糖浆制成凝胶状甜品。 其外形看起来是颗粉红的小圆团,还沾着晶莹的冰糖碎屑,散发着一股荔枝的清甜味道,就像现代的荔枝味儿软糖。 潘安玉把荔枝糖丢进嘴里,咬开的一瞬间,浓郁的荔枝味儿瞬间在嘴中炸开,清甜的味道缠绕着舌尖,再加上果胶的软糯与冰糖的沁甜,确实抓人味蕾。 一连吃了五六颗后,也不知是不是真如柳金枝所说“甜食抚慰人心”,潘安玉现在的心情是平复多了。 他盯着木匣子里一堆亮晶晶、圆滚滚的糖,道: “我以 前只知道做菜会很开心,让别人吃到我的菜会很满足,原来轮到自己当食客,也会因为美食高兴。” 他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 “柳姐姐……不,应该是师父。”潘安玉正色道:“我想跟着你专门学做甜食。” 柳金枝笑吟吟问:“定好了?” “嗯。”潘安玉又吃了一颗荔枝糖,“你别看我哥跟个硬汉子似的,其实他可爱吃甜食了。等我学好了,就做给他吃,再给他道歉。” “行。”柳金枝答应下来,“但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要学,我就会使唤你。你莫怕苦、怕累。” “自然不会。” “行,出去帮忙去吧。顺便再认识认识人,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饭馆里多了好多新人呢。”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从饭馆后院进了前堂。 阿芹还在炒菜,李二田忙着做冰镇小食。 王忠勇领着客人进来,大声唱菜名,林勤埋头理帐,时不时还抬头往大堂里扫一扫,怕有人手脚不干净,或者是闹事。 花吉团拿着每日采办单子在账房里进进出出。 因为男女大防,所以账房没落帘子,大家一眼就可以看见账房内发生了什么。 花吉团正跟吴兴镛说着好话。 “吴先生,要不就再给我算算吧,这个数我怎么算不出来呀?” 吴兴镛不耐烦,但冷言冷语打不走花吉团,她就跟听不见一样,只央求着吴兴镛算,又礼貌的很。 最后没办法,吴兴镛只好教她。 “是这样拨算盘的嘛,你少进了一位数!” 周围人看见了都嘻嘻笑。 这么个鼻孔朝天的吴兴镛,终于有个人能治他了。 花吉团别的不说,就是耐心细致,又能忍。 对上吴兴镛,那是用棉花去接拳头,能把人磨到没脾气。 柳金枝把潘安玉领进膳房里。 里头还有三四个小膳徒,正认真的洗菜、摘菜,还有孩子在颠锅炒饭,手法纯熟。 柳金枝指着他们道:“安玉,你就跟着他们一块儿从膳徒开始。你起步晚,手上功夫弱,所以就要格外认真。” “好的,东家!” 潘安玉大声应下,然后就一头扎进膳徒堆儿里洗菜去了。 他性格好,虽然大孩子们许多,但没一会儿就嬉闹在了一起。 听着膳房里的嬉笑声,炒菜声,菜刀剁菜板声,还有外头那些食客们的说笑、王忠勇的高声揽客,偶尔还有杜卫疲惫的声音: “歇歇腿儿,再跑下一单。” 柳金枝心中就涌动着一股脉脉温情。 她的饭馆真是越来越繁华了 第53章 第二日,柳金枝照旧给傅霁景准备好了吃食。 杏安来拿时,又说:“二郎今日课业繁忙,怕不能按时用饭,免得娘子在外多等,还是叫我送去吧。” 说完就把饭盒提走了。 往后第三天,第四天……天天如此。 柳金枝挠挠下巴。 她怎么觉得,杏安是在故意阻挠她与傅霁景见面? 这事儿孙玉香也看出来了。 其实自从傅钗华搬走后,孙玉香就想对柳金枝动手,没想到等来等去,居然等到柳金枝又给傅霁景送上饭了。 她简直气的牙根儿痒痒。 恨傅霁景这个没眼光的,居然真栽倒在柳金枝身上了。 又怕傅霁景敢一怒为红颜,不敢再去找麻烦。 以至于柳金枝的日子过得舒坦的很。 但渐渐的,孙玉香发现这次送饭与以往的不一样。 柳金枝似乎再没与傅霁景见过面。 孙玉香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吩咐身边新来的小丫鬟。 “你去柳氏饭馆附近转转,看傅家二郎有没有再与柳金枝见面。若是没有,速速报与我听。” “是。” * 与此同时,杏安提了食盒送到太学食堂,又用另一套说辞对傅霁景道: “二郎,柳娘子又被潘家兄弟两个绊住了。那潘家弟弟连书都不读了,就在柳娘子手下学做菜。” 傅霁景木着一张脸坐着,一句话没说,只是垂眸看向面前食盒里的菜。 依旧是荤素搭配,还有一小碟芥辣瓜旋儿。 杏安见傅霁景的视线落在芥辣瓜旋儿上头,又道:“这菜是娘子特意为二郎你准备的。” 这话杏安没有胡说。 太学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同窗们皆是聪慧无双,所以考试的难度也比寻常学校的大上许多,排名竞争也十分激烈。 虽然傅霁景次次都能稳居榜首,但这份荣耀的背后是他夜夜挑灯苦读的艰辛。 长久下来,饮食进的更少了些,也没什么胃口。 柳金枝第一次与傅霁景、杏安见面时,就从杏安的嘴里知道傅霁景爱吃辣。 为了给傅霁景开胃,今天的菜式里她就多加了一道芥辣瓜旋儿。 这是宋代流行的一种凉拌菜,以黄瓜为主料,辅以辛辣的芥末酱调味。 就像现代的凉拌黄瓜一样,但又比凉拌黄瓜少了点调味品。 以柳金枝的口味来说,她觉得现代凉拌黄瓜更好吃。 所以在制作过程当中,手法更偏向现代。 她是先将芥菜籽碾磨成细粉,再用温开水调匀,接着罩上细纱布过滤杂质,然后加醋调味。 就能得到一种辛辣冲鼻的酱料,闻起来又似芥末,又似辣椒,能熏得人连打三个喷嚏。 至于黄瓜就需旋成薄片,这也是“瓜旋儿”名称得由来。 洗干净之后,将准备好的芥末酱倒在黄瓜薄片之上,静待一段时间,使之腌渍入味。 成品口感爽脆,辛辣开胃,配上小白粥呼啦啦吃是最痛快的。 果然,在食盒的第二格就有一碗用粳米煮成的小白粥。 因为杏安来得及时,小白粥还散发着微弱的热气。 “二郎,用一点吧。” 杏安递过来一双竹著。 傅霁景抿着唇接过,却迟迟下不了口。 也不知是不是巧,门口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杜卫穿着一身劲衣短打,用扁担挑着两个食篮站在食堂门口。 在夏日里搞外送,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的,杜卫晒得比以前黑多了,笑一笑,只有两排白白的牙齿最显眼。 而在杜卫身边站着的则是王、周、陈三位郎君。 两个人纷纷将银两递给杜卫,叫身边小厮从食篮里取出自己点的吃食。 看来经过上次傅霁景的介绍后,这三人已经成为柳氏饭馆的忠实客户了。 眼见三人喜滋滋地要抱着外卖进食堂吃饭,杜卫转身要走。 第75章 傅霁景立即站起来,大步流星朝他们走去。 “傅郎君。” 杜卫赶忙给傅霁景叉手行礼。 傅霁景温和问道:“杜小哥,最近都不见柳娘子,她可是身子不适?还是饭馆太忙,绊住了脚?” “我们东家身强体健,自然不会身子不适。”杜卫摇摇头,“不过最近饭馆确实很忙。东家又要照顾生意,还要教新来的几个膳徒做菜。” 说着,杜卫不知想到了什么好笑场面,咧嘴笑道: “潘大官人的弟弟也来拜东家为师了,但他手艺太烂,练习颠锅的时候砸烂了三口锅,气得潘大官人险些又用马鞭抽他了。” 这么好笑的事情,傅霁景面上却一点笑意都没有。 “潘大官人近来常去饭馆吗?”傅霁景又问。 “那是当然。”杜卫不明所以,“潘安玉都在我们饭馆,潘大官人要过来看望弟弟,自然是经常上门了。” 傅霁景顿时抿起唇瓣。 杏安凑上去小声说:“二郎你瞧,我说的不错吧。” 傅霁景按着袖缘的指尖微微用力,像是要将袖子扣烂一样。 但半晌,他还是以温和语气道:“多谢杜小哥告知。” 言罢行礼拜送,然后转身又坐回了原位,开始动筷子吃饭。 这倒叫杏安看懵了。 怎么就又回来坐下了呢? 这不对吧! “二郎,你怎么还有心思坐?那潘大官人对柳娘子的心思可不清白。”杏安小小声,“二郎你可不能让人家捷足先登啊。” 傅霁景夹了一筷子芥辣瓜旋儿伴着白粥吃下,淡淡道:“此事应当由娘子做主,我与那位潘官人就是再如何,也改变不了娘子的心意。” 杏安霎时间瞪大了眼睛。 所以就不争啦? 那潘大官人可不比二郎你差呀! 谁知下一刻,杏安又听到傅霁景语气颇为不自然地说: “不过说起来,我倒是许久没见到柳霄了。” “夏去秋来,秋闱将至,也不知柳霄的课业准备的如何?” “咳咳,杏安,太学休沐时,与我一同去看看吧。” 杏安:……真嘴硬。 但还是很欣慰自家主子终于学会主动了。 “得令!” * 七月二十二日,大暑时节。 天上的太阳火辣辣的炙烤大地,连空气都焦灼到变了形状,路边的树叶无精打采的垂着,偶尔有的一两个行人也是加快了脚步,不欲在外头多逗留。 柳氏饭馆因为有了两桶冰,在这般酷暑时节吸引了不少乘凉人。 大家在饭馆里蹲着,又不好意思不消费,于是就点两杯冰镇饮子喝喝,也算是为小饭馆带了一波生意。 “哎呀,这鬼天气。”杜卫蹲在门口用手扇风,“什么时候能凉快下来呀?” “还早呢,就是立了秋,也还有秋老虎,到时候也是见天儿的热。” 王忠勇笑着回话。 月牙穿着一件云罗小衫,端着几杯冰镇饮子分给大家喝。 “我阿姐说,大家这段时间辛苦,喝点冰镇饮子解解暑,保重身体要紧。” 几个人都笑着回话:“谢谢东家。” 不过手中几杯分完,还剩一杯。 月牙左右看了看,问:“吴先生呢?” “欸,吴先生好像从早上到了饭馆之后,就没从账房里出来。” 花吉团喝了一口饮子,接话道。 “哎哟,这天气那么热,账房又那么闷,别说吴先生倒在里头了。” 林勤忽然意识到这一点,急急忙忙从柜台后头绕出来。 众人也是一惊,一齐涌了上去。 虽然平时大家和吴兴镛的同事关系不好,但毕竟不是仇人。 万一真出事了,他们心里也不好受啊。 于是一群人呼啦啦涌进账房,确因为账房地方小,也看不清,只看见一个清瘦的影子躺在地上,也不知还有没有呼吸,吓得众人一个激灵。 杜卫率先冲上去,扛起人影就往外走。 其余人落在身后,扇风的扇风,掐人中的掐人中。 只有月牙落在最后头,捡起了掉在地面上的一本书,翻开一看,上头写着—— 《算经》 原来吴先生和她哥哥柳霄,考的是同一科啊。 这样想着,外头已经把吴兴镛抢救醒了。 还传来柳金枝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 “吴先生您一个人躲在账房里做什么?多闷热啊。阿芹,快去熬点解暑汤来,就用济民药局的那个方子。” “欸,我马上去。” 吴兴镛嗬嗬的呼着气,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冷汗。 众人不敢围起来,都远远散开给吴兴镛透气。 阿芹那边用大火赶忙熬好了解暑汤,端过来给吴兴镛喝下了。 柳金枝又帮吴兴镛顺气。 兵荒马乱好一阵,吴兴镛才恢复了正常呼吸,可第一句话就是: “我、我的书,我的书!” 月牙赶忙把《算经》递过去。 吴兴镛摸到书后,才彻底放松下来,闭着眼睛喘着气,不说话了。 柳金枝见此,不由皱起了眉头。 林勤笼着手,叹气道:“快要秋闱了,难怪吴先生慌成这样。” 是啊,快秋闱了。 柳金枝想起柳霄。 因为回来的路程太远,柳霄干脆就住在了黄师道那边。 他们都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着柳霄了。 天气这么热,也不知柳霄在黄师道家吃、喝、住还习不习惯。 正想着,门口传来敲门声。 还以为是客人到,柳金枝一抬头,却见着几个熟悉的面孔。 傅霁景、潘琅寰、杏安三个居然凑在一块儿来了。 潘琅寰显然不太习惯和傅霁景站一块,先一步跨进来,道: “柳娘子,天气越来越热,我看你们饭馆只放了两桶冰,怕是不够御热。所以我叫人订了新冰,以后每日送到饭馆来。” 柳金枝福身一礼:“多谢潘大官人了。安玉就在膳房里,你可以去看看他。” 潘琅寰点点头,本是抬脚要走,但没两步,又扭过头来看傅霁景。 眼光里满是狐疑。 柳金枝倒了杯荔枝膏递给傅霁景,问:“天气这般炎热,二郎怎么亲自来了饭馆?” “就快秋闱,我心里记挂着霄哥儿科考的事情,所以来看看。” 傅霁景说着,往周围看一看。 “欸,怎么不见他?” 柳金枝就将柳霄住在黄师道处的事情说了。 “我正想着要不要接他回来呢。” “自然可接。” 傅霁景温和一笑:“天气热了,黄先生自己也吃不消。再加上我听说霄哥儿的课业完成的不错,往后只要勤加练习就可,倒不必日日往黄先生那边跑。” 这么一说,柳金枝立即放下心来。 “择日不如撞日,我今日就去。” 说着就让杜卫去备车。 潘琅寰闻言,立马站出来道:“我有马车,不如我与娘子一块儿去接霄哥儿?” 话音一落,周遭几个人的视线全落在潘琅寰身上。 醉翁之意不在酒。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意思都明显到写在脸上了。 众人又默默把视线转向傅霁景。 傅霁景面带微笑,道:“正巧,我也有马车。潘兄若想去,不如一起?” 好,大方邀请人家一块儿,很有风度了。 潘琅寰冷下脸:“我不习惯一辆马车坐三个人,还是叫柳娘子选一辆坐吧。” 这些日子他都不见傅霁景出现,都是他在柳氏饭馆进进出出。 多日相伴,他觉得柳金枝再怎么也不会选傅霁景。 所以,柳金枝要怎么选呢? 众人又看向柳金枝。 柳金枝低咳两声,也不含糊其辞,道:“潘大官人,我与二郎君一同去吧。安玉还在里面等着你去看望呢。” 潘琅寰一下子沉默。 半晌才憋出一句:“……哦。” 柳金枝礼貌颔首,尔后看向傅霁景。 “二郎君,走吧。” 傅霁景眉眼温柔带笑,双眼亮晶晶的,主动落后一步跟在柳金枝身后一块出了门。 只有潘琅寰还站在原地,默默地盯着他们两个的背影,好似还没回过神来。 众人都不敢说话。 只有潘安玉等了半日不见哥哥进来,探出头问:“哥,你怎么还不进来?” 潘琅寰缓慢转过身,面色恍惚,步伐沉重。 李二田看出来了,拍拍潘安玉的肩膀,说:“以后,柳娘子只能是你师父了。” 潘安玉一脸不解,理所当然:“那当然了。” 李二田摇摇头。 唉,真笨。 第54章 天气渐渐转凉,一转眼是八月七,立秋了。 第76章 月牙在水井边洗了一篮子的枣儿,端到房间里给柳霄吃。 虽然柳金枝把柳霄从黄师道家接了回来,但柳霄刻苦依旧,每日基本把自己关在房里练习。 倒是傅霁景趁着休沐时会常过来走走。 今日也是一样。 大概是上次柳金枝毫不犹豫的选择,让二人的关系更进一步。 虽然没有宣之于口,却是心照不宣。 “柳娘子。”傅霁景从马车里走下来,眉眼带笑,“今日秋意甚浓,我听说城外有一处枫林不错,不如去看看?” “好啊。” 春日有春游,秋日自然就有秋游。 宋朝文士或是百姓都爱秋日游野,观赏枫林,山川,或是清澈小溪,享受秋意笼罩四野时的惬意。 所以在他们出城门的时候,周围还有不少人与他们是同一个方向。 大家都很高兴,议论纷纷。 柳金枝掀开帘子往外面望了一望,眼见出了汴京城,外头青山层林尽染,很是好看。 “诶,二郎君你看。” 柳金枝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喜似的。 傅霁景也凑过来一点,借着柳金枝的手,与她观赏同一片景色。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傅霁景神色温柔,“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柳金枝却是一笑,再 指了指某处。 “我想让你看的是那个。” 纤白玉指指向的是一艘小舟,舟上坐了个老叟,撑杆子坐在舟头,正伸手往河里摸索着什么。 片刻后,揪出一串深亮绿色的水生植物,茎叶枝蔓上还挂着如同牛头角一样,外壳紫黑的果子。 傅霁景眨眨眼,疑惑道:“这是什么?” “是菱角。” 柳金枝让杏安停车,带着傅霁景走到河边看那老叟继续捞菱角。 不过说来也巧,这捞菱角的的老叟,居然就是那天柳金枝在御园金明池见到的,那个替人钓鱼做鱼生的老叟。 “这么巧?”柳金枝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您老人家生意涉及的领域还挺广。” 老叟见着柳金枝和傅霁景这回又站在一块,也是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道: “郎君,第二次见面,不如给娘子买些菱角吃?” 傅霁景虽然耳尖发烧似的红了,却也掏出银子递过去,道:“捡一些新鲜的吧。” “您放心,老朽刚捞上来的,必然都是新鲜的。” 一面说着,一面又从河里捞了不少深色水生植物,带起一连串密密麻麻的菱角。 麻利地摘下、洗净、装篮子,也不递给柳金枝,只递给傅霁景,还道: “郎君替娘子拿稳些。” 看起来不是第一次做男女的生意。 柳金枝笑道:“老人家,这回可带了锅碗、调料?” 老叟直起腰,指着路边一个小摊儿。 “那个便是。” 傅霁景道了一声谢,又取出一些银子递给老叟。 温和道:“算是佐料钱。” 老叟笑的见牙不见眼:“多谢郎君,多谢娘子。” 傅霁景拎着菱角走在柳金枝身边,问:“娘子要做什么菜?” “菱角的吃法甚多,郎君想吃什么?” 这个问法,就好似上次吃榆钱槐花一样。 上回他不知,羞愧的是,这回他同样不知。 于是清俊秀雅的郎君摇摇头,不好意思道:“我不知道,还请娘子指教。” “自然是煎炸煮烤样样都行。”柳金枝指了指菱角,“你瞧,这些菱角外壳紫黑,显然是成熟老菱角,炒比生剥更好吃。” “难怪白居易说:‘嫩剥青菱角,浓煎白茗芽。’,原来是这个道理。” 傅霁景失笑。 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走万里路。 如今他也算是得窥真意了。 不过就是因为菱角要嫩剥,才显得他们手上的老菱角不好处理。 傅霁景上手试了试,不出意外差点扎破了手。 现今念再多赞颂菱角美味的诗,都没办法帮他把菱角剥开了。 他只好苦笑一声:“娘子,这……” 柳金枝哈哈一笑,顺手拿起食摊上的菜刀,对着菱角底部切一刀,再两侧各切一刀,用拇指顶住凹处,用力一掰,就能开壳见肉。 其实做法很简单。 但柳金枝打量了一下傅霁景白皙纤长的手指。 这双手天生就适合用来握笔,而不是操刀。 柳金枝便换了蒜瓣给他:“喏,剥这个吧。” 傅霁景想要动手,又意识到自己宽大的袖子会很麻烦,正要把蒜瓣放下来挽起袖子,却见柳金枝已经抬起手。 柔软纤细的指尖按压在长袖上,动作细致又贴心地将长袖尽数挽到小臂上方。 左手挽完,不等柳金枝开口,傅霁景就主动换了身位,将右手凑了上去。 娴熟又默契,好似这一幕曾发生过很多次。 二人相视一笑。 杏安:…… 他本来也想去帮忙的。 不过就目前看来,他这一趟跟着出来,最大的作用大概就是当个车夫。 他默默仰头望天。 唉,命苦。 磨好芥籽粉,剥好蒜瓣和菱角,柳金枝开火炒菜。 为了祛除菱角的涩味,保持生脆,需得冷水时就让菱角下锅,加少许盐焯水三分钟,再捞出沥干。 紧接着烧辣锅底,热油炒爆蒜瓣,加入豆瓣酱炒出红油,倒入菱角翻炒至微黄。 此时抽出柴禾转为小火,依次倒入生抽、料酒、盐,撒芥籽粉炒匀。 “二郎,来尝下味道。” 柳金枝喊道。 傅霁景上前两步,用竹箸夹了一块儿菱角肉放进嘴里,细细品味过后,笑道: “微辣提鲜,外脆内嫩,要是有碗米饭相配,就更好了。” 谁知话音刚落,那舟上老叟就高声喊道:“郎君,老朽有饭,你买吗?” 傅霁景哈哈一笑,干脆利落拿出银子在老叟面前晃了晃:“要三碗。” 老叟更高兴了,笑道:“郎君真大方!” 傅霁景放下银钱,杏安去盛饭。 当然,此行出来游玩是为了乐趣,并不是为了吃饱。 三个人就着一盘菜说说笑笑吃完,就接着坐上马车上路,往下一处景色怡人的地方去了。 但凡是在外头野游过久的,都要买些吃食。 所以有人嗅到商机,就会沿途支一些小摊兜售小食。 秋日里的吃食,无外乎是枣、莲、蟹、茄子(落苏)一类。 哦,对了,还有一类,便是栗子。 宋朝人吃栗子可是很出名的,由此还专门有个名词,叫做“雷公栗”。 因为宋朝人吃栗子时,会把栗子架在火上烤,一边烤一边涮油,看着栗子在火上噼里啪啦地炸开,其响声如雷,就叫雷公栗。 卖雷公栗的人很多,油香混杂着栗子香飘的漫山遍野都是。 傅霁景见柳金枝的视线一瞬不错,就叫停马车,去买了一些回来。 栗子他还是会剥的。 用心剥了两三个,托在手帕里递给柳金枝。 柳金枝捻着一个吃了。 口感糯糯的,有一股栗子的甜香,以及油香,因为有的地方烤糊了,还有一点淡淡的糊味。 但总体味道不错。 柳金枝还要再捻第二粒的时候,忽然发现傅霁景用的这帕子上,居然还绣了几瓣五叶竹。 这么好的绣工,一看就不是出自常人之手。 “这帕子的纹样真好看。”柳金枝弯弯眉眼,“是谁替郎君准备的?” “是我母亲。” 傅霁景眉眼温和。 柳金枝眨了眨眼。 话说回来,她与傅霁景相识已久,只知道他家是世代清流,父亲、祖父皆是当朝官员,倒不知母亲与祖母如何。 “傅夫人手艺精巧,定然蕙心兰质。” 柳金枝道。 “我母亲确实如此,她出身于琅琊王氏,是家中才女,自小就能吟诗作对,也精通针织女红。” “在嫁入傅家之后,听府中老人说,母亲与父亲经常诗词唱和,弹琴谱曲,很是惬意。” 柳金枝眨眨眼:“那郎君祖母呢?” 傅霁景回想了一下,道:“我祖母出身于太原王氏,家中资产雄厚,却从不纵容族人,反而严苛守礼。” “嫁与祖母后,祖母在家中编修书册,也常与祖父商量研讨。书房之中,堆满了祖母与祖父的书籍,连落脚的位子都没有。” 柳金枝咂舌。 那这样说起来,傅家哪里是世代清流?这明明是世代状元。 而且上下几代都是才子佳人的配置。 怎么傅霁景就…… 柳金枝抿了抿唇,说:“可是傅郎君,我只会做菜,不会作诗。” 傅霁景闻言怔了下,反应过来后勾唇微笑:“嗯,我知道,但这样就很好,何必要两个人都会作诗呢?” 第77章 “我幼时养在祖父母身边,朝闻目睹,全是书册,从不知祖父母是如何相处,也不知他们除却 书册之外,还有什么可谈?” “年长一些后,我被接回母亲身边,由父亲教导。虽然父母比起祖父母更有寻常人家温情,却也是规矩森严。” 傅霁景在这样规矩的家里长大,却生了一颗不规矩的心。 大概是每个循规蹈矩的人,最后都会被一些拥有自由精神的人吸引。 柳金枝失笑。 这样说起来,总感觉她像拐带了乖乖女的黄毛小子? 傅霁景拢袖站在她面前,当真是谦谦君子,端方持正,可他却说: “两人一起,聊些家庭琐事就是最好。” 柳金枝笑道:“郎君有理。” 如今他们这般关系,到将来她必然是要拜谒傅霁景的父母。 早了解一点,也可以早做准备。 然而二人转过头,却见一方四人抬轿子从远方缓缓走来。 那轿子清贵非常,周身以象牙、金饰装点,一见便知不是寻常人家出行。 前前后后,更是数十奴仆跟从。 前面鸣锣开道,后面小厮高举仪仗,上书“傅”字。 杏安霎时间瞪大了眼睛,道:“这是夫人的仪仗!” 但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四人轿子脚程很快,没一会儿就停在了他们身边。 柳金枝感到一股不寻常的气势,不由得站直了身体。 下一刻,轿帘被一只白皙柔软,戴着绿宝石戒指,金银手镯的女人缓缓掀开,露出一张虽有岁月痕迹,却难掩风华的美人脸。 美人有着一双极为勾人的桃花眼,波光流转之间,视线就从傅霁景落在了柳金枝身上。 第55章 今日的秋游提前结束,柳金枝回家的时候,还处于一种恍惚状态。 就……这么巧遇上了吗? “当然不是巧合。” 傅府内,王心蕊端坐在上方,目光落在傅霁景身上。 “这些天我偶尔出门进香,却有一些风言风语传到耳中。” “说景儿你与一名市井娘子关系匪浅。” “那人我查过,是侯家三娘子身边的小丫头,估摸着是替主人故意来报信儿的。” “我本是不信,以为这位三娘子是与钗华有嫌隙,所以故意往你头上泼脏水。” “偏偏这回我去城外白云观进香,回来就叫我撞见你与那位市井娘子说笑。” 说到此处,王心蕊叹了口气,道:“景儿,你老实告诉我,你与她到底是何关系?” 傅霁景沉默片刻,缓缓道:“儿……心悦于她。” 话音落下,饶是王心蕊也不由怔愣了。 好半晌,才问:“景儿,你可是要娶她?” 傅霁景撩起衣摆跪下,背脊挺直,语气虽温和,却很坚定:“儿矢志不渝。” 王心蕊抿紧唇瓣。 此时是他们母子二人谈话,因而屏退左右。 没了外人在侧,有些话才好直说。 王心蕊道:“你可知你父亲为了你的前程殚精竭虑,在外想方设法为你铺路?” 傅霁景低声道:“儿知道。” 否则,父亲也不会努力结交各方有才学的游士,带着尚是小儿的他一个个登门拜访。 也不会为了选定他的启蒙老师慎之又慎,最后上书恳请官人准允祖父为他启蒙。 傅家香火不旺,父亲这一支若要兴盛,必然要寄希望在他身上。 “唉。”王心蕊叹了口气,“你既然知道,就应该明白,你的婚事是由不得你自己做主的。” “你父亲他……正为你相看亲事。” “只待殿选结束,就为你定下中书令家的小姐,择日成婚。” * 柳金枝已经有七天没收到傅霁景的消息了。 她心里明白他们二人是卡在了傅家双亲那一关。 但能不能过关,她不清楚。 饭馆里的人也都是出身市井,大家不知道傅霁景长久不来饭馆是为什么,只当傅霁景是在忙。 只有潘琅寰不一样,他已经让应天爵从杏安嘴里打听了消息。 这两天怕柳金枝伤心,也是长久的在饭馆徘徊。 是夜。 饭馆要打烊了,柳金枝在柜台处整理账簿,潘琅寰就坐在不远处悄悄睃她。 看的柳金枝无奈一笑,抬眸道:“潘大官人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潘琅寰一开始摇了摇头。 但见柳金枝就这么抱臂瞧着他,一副“我知道你有话说”的模样。 潘琅寰举手投降:“好好好,我确实有话说。” 柳金枝挑眉:“说吧,看我半天了,差点看的我汗毛直竖。” 潘琅寰撇撇嘴,别别扭扭道:“但其实我也没什么话说,我就是想让你别伤心,无论最后你和傅霁景那小子会有什么结果。” “……” 柳金枝叹了口气:“嗯,知道了。” 也不知是不是她反应太平淡,叫潘琅寰不太满意,他嘟嘟囔囔的: “我诚心诚意安慰你,你怎么就一句话啊?太敷衍了。” 柳金枝将手里的账簿全都整理好收起来,眉眼带笑:“我当然只有一句话,因为我总不能哭给你看。” “你不伤心?”潘琅寰有些惊讶,“虽然我不喜欢傅霁景,但不得不承认,他的家世、品行、样貌、才干都是无可挑剔的。也是……” 潘琅寰顿了顿,极为不情愿地说出下半句:“也是你最好的归宿。” “好归宿也要讲缘分,缘分不到,也许就成不了。”柳金枝望着地板,眼神有些失焦,“至少我已经努力过了。” 潘琅寰看她的模样,就知道柳金枝心里难受。 他很想说,就算没有傅霁景,还有他潘琅寰。 没有父母双亲,他就做自己的主。 只要柳金枝愿意,他明天就可以用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把人娶回家。 但他估摸着,现在柳金枝不会喜欢听到这种话。 于是他道:“如果傅霁景只是被父母、门第绊住,就不敢遵循自己的心意,那他也不用娶你了。” 我娶! 他心里默默说。 柳金枝笑了一笑,道:“好了,近来别谈他了。就快秋闱了,我不能让柳霄分心。” 潘琅寰点点头。 * 柳霄今年是第一次下场考试。 不止他一个人紧张,全家都很紧张。 所以,在秋闱前七天,柳金枝就规定除却柳霄以外,其他人都要早些歇息,不要随意在外走动。 杜卫本是和柳霄一起住的,但为了不打扰柳霄温书,干脆就搬去了饭馆和刘彦几个一块儿打地铺。 就此,饭馆里的伙计们也都知道柳霄要考试了。 在闲暇时,就会凑在一起讨论讨论。 林勤道:“我邻居家的小孙子就去考过秋闱,听说考试的地方就是四四方方一个小隔间。吃饭、睡觉都要在里头,连腿都伸不开,可受罪了。” “对,我也听说过。”王忠勇符合,“我老家有个秀才去考试,结果运道差,分到的考房靠近茅厕。哎哟,活生生给熏晕了。” 几个人讨论着,却越说越夸张。 花吉团听不下去,道:“吴先生参加过秋闱,咱们问问他呗。” 但林勤笑道:“吴先生这两日都没来上工,账房里堆了一堆账,多亏了阿芹娘子撑着呢。” 花吉团叹口气,觉得这吴兴镛的做法也太过了些。 不过一向也看不惯吴兴镛的林勤道:“不过他这回倒是事出有因,因为他也要参加秋闱,这么一去,就是两天一夜回不来。他家里头有个瞎眼的老娘,不过不提前把饼子烙好,怕是要难挨。” 花吉团在饭馆工作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知道吴兴镛家里的事儿。 “吴先生怎么不找我们帮忙?”花吉团道。 “兴许是不好意思吧。”林勤笑眯眯的,“上回他在账房里头中了暑,知道是咱们救了他,又拉不下面子道谢,喏,今天就托我送来了这个。” 林勤从柜台底下拿出一叠烧饼,分给众人,道:“他自个儿烙的,说是他老娘教的。” 王忠勇、花吉团、杜卫、李二田几个都拿了一个吃。 出乎意料的,味道还真不错。 花吉团面露惊奇:“吴先生都可以去摆个小食摊了。” “当年吴先生爹早死,他娘就是靠着这烙饼手艺把他养大,又供他念书的,可不得好吃么?” 林勤笑道。 “要是吴先生愿意去卖烧饼,现在肯定已经发财了。” 花吉团笃定地说。 “考个功名可是他老娘的毕生心愿呢。”林勤咬了一口烧饼,眼里流露出一点怜悯,“吴先生哪儿都不好,但起码是个孝子。” 不然林勤不会忍他那么久。 花吉团嚼着嘴巴里的烙饼,想了想,道:“东家说,秋日里蚊子多,让我帮少东家准备两个驱蚊的香囊,但我多备了一个。” 第78章 从袖子里摸出一只绣着“福”字的香囊,笑着扔给林勤。 “就给吴先生用吧,但绣样儿不好看,可别叫吴先生扔了。” 林勤接住,笑道:“吴先生那么喜欢占小便宜的人,这香囊他能用到传代。” 一群人笑起来。 虽然打趣着吴兴镛爱占小便宜的毛病,但大家在为柳霄准备应考物件的同时,也为吴兴镛备了一份儿。 * 柳金枝也打听了一些应考时需要注意的事项。 比如考试时要全程待在考房里不许出来,所以要提前准备好毛笔、纸张、砚台,还有被褥、吃食、水囊等等。 柳金枝花了些银子,为柳霄准备了三只小狼毫,供他替换着用。 砚台也买了最上乘的,打草稿的纸都是宣纸质地。 以及蓬松一些的被褥、水囊,都统统买新的。 总共下来,花费了足足五两银子。 果然读书是最费钱的。 当然,吃食是最要紧的。 以前不是没出现过考生误食,因而腹泻,导致考试中场放弃的憾事出现。 为了确保柳霄入口吃食干净,柳金枝预备自己做。 能带进考房并且能储存两天一夜的吃食,自然以糕饼为上佳。 于是柳金枝在秋闱前一天晚上,利用米、糯米混合炒山药、芡实、莲肉、白砂糖,制作成一碟白色的蒸糕。 这就是雪糕。 口感绵软,甜味悠长。 很适合开胃。 如果柳霄因为紧张到吃不下饭,就可以吃这类糕点。 但是两天一夜,哪怕一天只吃两顿,也要准备四顿的饭量。 只有一碟糕点还是太少了。 所以柳金枝又以李子为主料,去皮、去核,焯白梅甘草水,加入蜂蜜、松仁、榄仁,放在蒸锅上蒸熟。 此乃大耐糕,贵族家宴常见,因为“耐”通“能”,因此寓意清廉。 还有五香糕。 是将糯米与粳米混合,加入人参、白术、茯苓等补气药材磨粉蒸制。 毕竟秋闱持续时间长,是很耗人精气神的。 加入这些补气药材,可以在长时间的科考过程当中,给柳霄提神醒脑,补气强身。 严格说来,五香糕也属于食膳的一种。 不算是民间偏方,是真正有益处的。 一连准备了三种糕点,柳金枝又做了饼——糖薄脆饼。 据《吴氏中馈录》记载,这类脆饼是用白糖、清油和面擀薄,撒芝麻烤制而成。吃起来口感香脆,清甜回味。 最重要的是,糖薄脆饼没有用到肉类,就是放两天也不怕坏,吃了不用担心拉肚子。 一切准备就绪。 柳金枝把笔墨纸砚装一个篮子,吃食单独装一个食盒。 等到第二天柳金枝送柳霄出门应考时,连月牙都瞪大了眼睛。 杜卫噗嗤笑道:“东家,少东家他只去两天一夜,您给他准备这么多东西,够他吃三天三夜的了。” 柳金枝提着大食盒,面露尴尬:“多、多了吗?” 她其实就想准备全面一点。 柳霄站在门口,少年人的身量又高了不少。面容清俊白皙,眼神在触及到柳金枝时,流露出一丝温柔笑意。 “我知道阿姐是关心我。”柳霄走过来接过食盒和考篮,“不多,一点都不多,我都吃的完。” 柳霄永远都这么懂事。 柳金枝摸摸少年柔软的发丝,笑道:“好了,不耽误时间了,快去礼房门口排队吧。喏,这是我给你准备的银子。” 她拿出一只鼓鼓囊囊的茄袋塞进柳霄手里。 “听说礼房登记考房的胥吏是可以收好处的,你把这银子给人家,央求人家给你分间桌椅板凳干净些的礼房。” 柳霄一看这茄袋,就知道柳金枝往里面塞了不少。 “阿姐,咱们攒了多久才攒了这些?你留着吧。” 柳霄唇角翘起一个弧度,看起来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只要我有一只手,就是胥吏分给我再差的考房,我也照样能考得好。” 这话说的信心十足。 估计柳霄对算经一科是真有把握。 “阿姐,等我带好消息回来吧。” 言罢,柳霄把茄袋推回去,笑着走了。 但柳金枝不能真就放弃打点胥吏的想法,于是赶忙把茄袋交给杜卫,让他悄悄地给胥吏。 杜卫点点头,也跟着去了。 看着两个少年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柳金枝有些感叹地摸了摸月牙的小脑袋,道: “月牙,哥哥长大了呢,是个有主意的人了。” 月牙抱住她。 “阿姐高兴吗?” 柳金枝一笑:“高兴。” 然后把月牙抱起来。 “如果月牙也能够像哥哥一样拿主意,阿姐会更高兴。” 月牙依偎在柳金枝的怀里,道:“就算月牙长大了,也想让阿姐帮月牙拿主意。因为这样,阿姐就不会离开月牙了。” “傻话。” 柳金枝拍拍月牙的后背。 吾家有弟、妹初长成。 她期待着柳霄和月牙都能展翅高飞的一天。 第56章 虽然柳霄在黄师道家中寄读时,柳金枝也是长久的见不着他。 但现今柳霄不过走了一日,柳金枝就有些神思不属,心情总是有些紧张。 对此,林勤表示很正常。 “我邻居家的小孙子去应考的时候,他七十岁的太祖奶奶在紫薇神君的牌前跪了两天一夜,只为了求神君保佑她孙子一举中第。” 林勤脸上露出一抹笑。 花吉团提出疑问:“所以最后那小孙子中了吗?” 林勤脸上的笑略微凝滞。 好,一看就没中。 花吉团默默走开了。 这么不吉利的话她当没听到。 柳金枝无奈一笑,转到膳房里。 她觉得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不然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 不止是想柳霄,还会想傅霁景。 正好秋日多枣,先前柳金枝就买了不少给月牙、柳霄两个当零嘴吃。 连吃了两日,也没怎么吃完,全都堆在了饭馆里当伙计们的餐前小食。 此时不用白不用,正好拿来,连同前几日婶子又送来的香梨一起,做一道川贝秋梨膏。 毕竟秋日干燥,容易喉咙生洋、干咳不止。 做些秋梨膏润肺、生津、消秋燥。 除了可以放在饭馆售卖,还可以发给员工当福利。 一点儿都不浪费。 柳金枝把圆滚滚的香梨握在手里,用盐巴搓洗梨子的表皮,洗净后放到一边晾干,去皮、去核、切肉,并放在石臼里捣碎,直至成泥。 红枣去核、生姜去皮,混合着捣碎的梨泥倒入锅中,再加入山楂干、罗汉果、川贝,用长勺圆头锅铲搅拌均匀,就可加入清水,大火烧开。 因为最后要将所有东西熬煮成“膏”,所以中间过程要持续半个时辰。 此间还要不间断的进行搅拌,避免糊锅。 柳金枝就坐在灶前看火,发一会儿呆,站起来 搅拌一会儿,然后再坐着发呆。 以往看起来感到活泼好动的火光,此时却显得有些杂乱无章。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 柳金枝站起来起锅晾凉,用干净的过滤纱布,滤出煮好的梨汁。 为了保证膏体纯粹,梨汁还要二次回锅再煮。 于是另换一口干净锅,重新把梨汁倒入锅中,小火收汁。 等待梨汁十分粘稠,再无稀疏可言后,就可以关火,收入坛中。 柳金枝取了点高纯度白酒,分多次分别倒入二十只陶罐中,里里外外把陶罐都刷过一遍。 毕竟古代没有多高超的消毒手段,用白酒消毒是最稳妥的。 待到确定二十只陶罐都刷洗的差不多了,柳金枝才把锅中膏体装起来。 除却当作员工福利送出去的九只,还剩十一只,再拎出一只来当作福利大放送,免费兑温水送给食客们喝。 柳金枝也不需要人来帮忙,自己一个人慢慢搬。 二十只,一次四个罐子,分五次搬到了外边儿的柜台。 此时已快日中,大堂里坐了了不少食客,三三俩俩凑在一起说笑。 不过有许多身上穿着统一的学服,头戴东坡帽,看起来都很是年轻,虽然也在嬉笑,但谈吐颇为文雅,一看就是哪家私塾的学生出来聚餐了。 柳金枝本不想多理会,但偏偏转过身时,听见这几人提到了傅霁景。 “傅霁景这几日都没来太学,你们可知他去何处了?” “这我可不知道,有傅老爷子在,总不见得叫他失踪了。” “我惦记的不是傅霁景的人,是每日给他送的菜。喏,就这家饭馆。我以前还能跟着蹭两口,现在都蹭不到了,还得老大远自个儿来。” 第79章 “他家有外送,你不知道?哈哈!” …… 柳金枝没管这些人后续的嬉笑打闹,注意力只集中在了一点上。 傅霁景……不见了? 柳金枝第一个想法是: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俩的事情,傅霁景被傅家软禁了? 但很快,她又自己反驳自己。 这是什么言情小说思维。 傅家最重视傅霁景的学业,就是天上下刀子了,也会安安全全把傅霁景送到太学上课。 那么,傅霁景到底是去了何处? 柳金枝忍不住咬住下唇磨了磨。 随后她看了看手中的几只川贝秋梨膏罐子,咳了几声,走到了那群太学生身边。 “诸位,这是本店新上架的新品,方才我听说诸位似乎来自太学,身份不符,品味自然也是极佳,可否愿意替我试试味道?” 柳金枝笑着说。 她本就生了一副弱柳扶风小白花的模样,说话时,又眉眼带笑,波光流转间,温柔缱绻。 轻声细语问话的时候,几乎没人能忍心拒绝她。 果然,先前抱怨没饭蹭了的学子第一个答应。 “我来试试。”学子凑过来,柳金枝拧开盖子给他闻,“嗯!好香啊,似乎是香梨做的。” “是川贝秋梨膏,秋日润肺止咳的。” 柳金枝弯起眉眼,一面动作轻柔地兑温水,一面似是不经意地问: “方才我听说那位傅家二郎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 有学子问:“怎么?娘子与傅二郎有旧?” “实不相瞒,我就是这饭馆的东家,本来接了二郎君的单子,每日送膳食去。但好几日了,新的膳食都没人来取,我这才问问。” 柳金枝笑道。 也许未来她和傅霁景就没什么关系了,此时自然要把关系撇开一些。 就说成普通东家和食客最好。 “原来是这样。”有个学子点点头,“娘子放心,二郎君是傅家人,是不会少了你的银钱的,大概再过几日,这膳食就可以重新送了。” 听这学子的语气,似乎是个知晓内情的。 柳金枝新兑出来的一杯“川贝秋梨膏”,就先递给了他,再顺势笑问:“怎得非要过几日?” 那学子是个清俊的年轻人,显然没经受得住美色,望着柳金枝的笑,不自觉地就把自己知道的说了一些: “那是因为宫里头有事召他……” 话到班头,学子才意识到不对,刚想闭嘴,但“宫里”两个字都崩出来了,在场的,只要不是耳聋,都听见了,他再瞒也是无济于事。 学子挠挠头,干脆说道:“这事儿我也是听家里人说的,你们可别在外头瞎嚷嚷。” 这话听起来好像很神秘。 几个学子包括柳金枝都不由得一齐放低了语气,各自保证。 “你放心,我们绝对不说。” “我的嘴巴最严了。” “我发誓守口如瓶。” …… 学子的视线在一圈人脸上扫过,最后不好意思地望向柳金枝,脸红地笑了两声,才放低了声量,神神秘秘说道: “我听说南边出事了。” “连日秋雨,泯水决堤,淹了大片农田,百姓们纷纷逃灾,正在北逃的路上!” “官家为了解决这件事情,几天几夜都没睡好觉。” “直到太子推荐了一个人,你们猜是谁?” 不用说,一听就知道是傅霁景。 这一点悬念都没有。 “就这你还卖什么关子呀?” “爱说说,不爱说,这杯川贝秋梨膏给我喝!” “欸欸欸!我说!我说!”学子赶忙躲过同伴抢夺的手,护好了手中杯子,再度清了清嗓子,“对,就是傅霁景。” “听说傅霁景未入太学时,经常结伴,或是独自一人在外游历。”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 “在前往秦淮河的中途,他路过泯江,在当地小住了半月,发现泯江河堤有些松动,且百姓居住之地在于凹处,一旦河水决堤,必然引发灾祸。” “于是他就写了一篇《泯江水决堤应用对策十论》,回到汴京之后,就请了一位同窗好友帮忙牵线介绍可与他探讨之人。” “你们再猜,他找的这位同窗好友是谁?” 众人表情冷漠。 猜不到的人是蠢猪。 学子表情尴尬,假装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川贝秋梨膏,咂咂嘴: “我也找不到谁能这般大才,能与傅霁景探讨几个来回,干脆就把这篇文论搁在我桌上了。” “结果偏巧被我爹看见了,我爹又能偶尔与太子殿下见面。” “这一来二去,太子就引荐了傅霁景。” “七日前,傅霁景就被官家召进宫了,至今还没出来,也不知聊了些什么。” 众人听了一耳朵,都唏嘘着重新坐回了位子。 原来是这样。 柳金枝知道傅霁景不仅无碍,反而极有可能借此获得功绩,心中也放下不少。 但她听完这名学子的话,并非只注意了傅霁景。 “方才你说,难民正在北逃?” 柳金枝皱着眉道。 “是啊。”学子点点头,然后低头推算了一下时间,“如果我没算错的话,最迟七日,汴京城门口就会有难民出现了。” 柳金枝眉头皱的更紧了。 难民出现意味着什么她很清楚。 比如,汴京城里的奸商会大肆囤积粮食,待到粮价疯涨到顶点的时候再脱手卖出,狠狠割朝廷一笔救灾款。 蔬菜、果品、肉类也会在难民到来时价格攀升,并且出现供不应求的现象。 这些事情对汴京城里的夜市、食摊、饭馆、酒楼都将是一次打击。 但更恐怖的是,灾民没了粮食吃,会饿死,或者是暴乱。 柳金枝看向无知无觉,还在迎客的王忠勇,和对着账簿,正一丝不苟对账的花吉团。 以及膳房内大声告诉李二田,不许频繁洗手洒水的阿芹。 现在鲜活的大家,当初都是在灾年里逃出来才活命的。 柳金枝缓缓吐出一口气。 桌上正有学子说:“欸,东家,这事儿倒给你提了个醒儿啊。记 得早囤些粮食,到时能大赚一笔呢。” 柳金枝面色严肃道:“多谢郎君,我确实要多囤些粮食了。” 第57章 学子说的不错,甚至是要不了七天,第三天时,汴京城内外就陆陆续续出现了一些形容狼狈的百姓。 此时,柳霄堪堪结束秋闱回到家。 两天一夜的考房把他憋得够呛,不仅不能刷牙、洗脸、更衣,就连上茅房也要层层通报,举手示意。 更别提这么个狭小的屋子,却让他一个长手长脚,正在长身量的少年窝盘着睡,实在难为人。 所以在结束秋闱之后,柳霄就作别好友,第一时间回了家。 因为他要烧水、洗澡! 还想吃一顿柳金枝做的热乎乎的饭食。 然而刚到家中,就被眼前的热闹震了一下。 约莫十来个挑夫正担着粮食往柳家里运,远处,还有人拉着粮车源源不断往柳氏饭馆去。 就像蚂蚁搬家,连成了两条黑线。 杜卫站在小饭馆的门口招呼,阿芹则分管柳家。 其中刘彦、郑鑫、林勤、花吉团、王忠勇……但凡是叫得出名字的伙计,都去帮忙。 柳霄一时怔愣,好不容易在人群中找出柳金枝的身影,艰难挤过去,唤道:“阿姐,这是怎么了?” 柳金枝回头,见到形容狼狈的柳霄,不由得挑眉,道:“霄哥儿,我正打算去接你,来,这边走。” 她把单子顺手交给阿芹,拉着柳霄进了后院。 一路上更是各种粮食麻袋。 柳霄皱眉。 柳金枝则熟练绕过它们,问:“考试怎么样?” “下笔很顺。”柳霄笑了笑,语气里有一些少年意气,“我想这一回我定不会辜负阿姐期望。” 刚说完,旁边放着的蔬果篮子就因为负重过大,而往旁边歪了一下。 芥菜掉出来砸在地上,发出砰一声响。 柳霄吓了一跳。 柳金枝习以为常走过去,将芥菜捡起来放回蔬菜篮里。 “学问上的事情我不懂,傅二郎他……暂时也不在,只能靠你自己把握。” 柳金枝声音温柔。 “无论结果是好是坏,阿姐都接受。” 柳霄说的那么笃定,即使柳金枝是信任弟弟的,却还是怕如果秋闱成绩不如意,柳霄会受到打击。 所以她先把态度表明,希望柳霄能够心安。 柳霄笑着点头:“我知道,阿姐待我之心一如往昔。” 两人说着,来到后院。 柳霄咂舌。 因为后院比前院更夸张,目光所及之处,全都堆着粮食,有的甚至沿着墙壁不断往上堆,险些碰到了房梁。 第80章 而院子中央的石磨上还摆着一只熟悉的高粱罐子,正是柳金枝拿出来与全家人一块儿存钱的罐子。 柳霄怔了一怔,“阿姐,为什么把咱们的罐子搬出来?”走过去将高粱坛子一抱,想要挪回原位,下一刻却忍不住瞪大眼睛,猛然回头。 “阿姐,咱家——”遭贼了? 话未说完,柳金枝告知他原委:“大部分钱被我拿去囤粮了。” 柳霄更懵。 如果柳金枝不是个普通百姓,他险些以为柳金枝要囤粮造反。 但他们平平无奇的百姓家,囤什么粮? 柳金枝给柳霄斟了一杯茶,将那日听到的事情说了一遍。 柳霄眉头顿时拧起,冷静道: “第一批难民出现的时候,军巡辅没有接到命令,大概不会有什么动静。” “但如果人越来越多,按照往朝管理,军巡辅会开始禁止难民入城。” “但无论是什么时候,难民的人数一定超过我们可以救济的范围,阿姐这样做……” 柳霄顿了顿,似乎怕这句话打击柳金枝,但他还是说出了后半句话: “怕是难以起到什么作用。” 柳金枝自己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但她抿了抿唇,道:“我从没想过能救下所有人。” 她抬眸扫视了一眼周围的粮食。 “这些粮食若能救下一百人,是功德。能救下五十人,也是功德。” 柳霄看着眼前的少女,眸色怔忪。 在他的记忆里,阿姐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在带着柳家一块儿开食摊的那刻起,阿姐的愿望似乎就只有一个—— 从小食摊开到大酒楼。 他们为了这个共同的愿望,一起努力,打拼,熬夜,存钱。 高粱酒坛子记载着他们梦想成真的进度。 上次他还掂量过,那只坛子已经变得沉甸甸的,就快满了。 这代表他们其实还差一点点就能如愿开上大酒楼了。 “阿姐,把这些钱全用了,你不会心疼吗?”柳霄问。 “心疼。”柳金枝一笑,“但钱没了还能挣,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上回她就是这么劝自己救下杜卫的。 “更何况,我有手艺,什么时候都能东山再起。” 柳金枝晃了晃自己的手,语气轻松。 柳霄见此,表情也从怔忪渐渐转为严肃、认真,他用力点头,道:“我永远都是与阿姐站在一边的。阿姐要做,那我就帮阿姐一块儿做!” 说完,他快些站起来,朝旁边走去。 柳金枝疑惑问道:“霄哥儿,你干什么去?” “考了两日了,我还没沐浴过,我先去净身,然后就来帮阿姐做吃食。”柳霄回过头,也学柳金枝晃了晃自己的双手,“阿姐教我的手艺,我一点儿没忘。” 清俊的少年认真又可爱。 柳金枝忍不住勾唇笑了。 * 但难民涌来汴京的速度比学子说的更快,人数也更多。 短短三天之内,汴京城已经抵达了五批难民。 此时,军巡辅接收到命令后,把前五批难民都带到了城内稍有空余贫民巷,任由难民们搭草棚子住下。 这种草棚子不防风、不御寒,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遮遮雨。 饶是如此,大批量的难民涌入,城内很快就连遮雨落地的地方都没了。 为了不引发城内动乱,在勉强接收十批难民之后,军巡辅再度接到命令,配合汴京城驻京兵士一同驻守城门。 东南西北多个出口架上行马,全部戒严,往来人口,但凡没有汴京身份玉碟,一律不准放行。 可这也挡不住难民们北上逃亡的决心。 既然不许进城,那难民们就在城外就近搭草棚子。 一开始军巡辅不管,但有些难民拖家带口,长途奔袭,到了汴京城已经身无分文。 为了果腹,已经有人开始头上插草,开始卖儿卖女。 哭闹声、哀嚎声、病弱呻吟声整日不绝于耳。 有官员家眷受不了,一状告到府衙里头。 府衙也担心这些难民影响了出行官员,下次下令,将难民赶出五里。 拉扯、推搡之间亦有数人丧命。 此时,距离柳霄考完秋闱已过了十五日,离傅霁景失去消息已有二十多日了。 也不知朝廷官员与官家是如何探讨的,在等待的这些时日里,朝廷暂时未拿出任何解决策略,连粮仓都尚未开放,城中的物价倒开始疯涨。 有商人开始囤积居奇,作壁上观。 可已经有难民饿死了。 柳金枝意识到不能紧跟朝廷步伐救灾,干脆自作主张,带着小饭馆的人,租了辆驴车,到城外发馒头、施粥去! 这日是九月七,白露,刚过中元节。 若是以往,汴京城的百姓都要祭祖、拜月、赏灯、张灯,还会演唱目连戏,热闹非凡。 但今年由于灾情影响,城内顶多就放了个灯。 祈求祖先投胎转世、灵魂得以安息的水灯在金水桥被放下,沿着御河河水往外飘,穿过水洞严防的铁栅栏口,出现在柳金枝的眼中。 她站在河边看了看这些灯,大多抄写了超度魂灵的经文。 有《往生咒》、《地藏菩萨本愿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当一只莲灯飘到水渠边时,正好被一只脏兮兮的手捞起。 那是名妇人,怀中抱着个孩子,孩子不哭不闹,似是没了生息,妇人便捡了往生船塞进襁褓内,用干瘦的脸颊贴紧孩子,轻声地念着些什么。 柳金枝看得眼热,赶忙转过头擦了擦眼眶,问:“准备好没有?” 这回她出来,算是把饭馆能带上的伙计都带上了。 郑鑫、刘彦几个搭棚子;阿芹、月牙、柳霄负责熬粥;杜卫 负责生火; 林勤、王忠勇、吴兴镛要维持现场秩序,以防难民们哄抢。 阿芹擦了擦头上的汗,露出一个笑,道:“东家,水差不多烧开了,可以下米了,咱熬浓浓的一锅,让大家饱餐一顿。” 岂料柳金枝摇摇头,道:“不,熬稀的,但别太稀,能不饿死人就行。” 闻言,周边几个人都一愣。 “为什么?”月牙嫩生生发问,“阿姐不是小气的人啊?” 柳金枝用下巴点了点眼前乌泱泱一片,知道他们这里放粥,汴京城外大半的难民都过来了。 一眼望过去,就像面前挤着千百只饿狼。 “咱们准备的粮食根本不够他们饱餐,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拖,拖到朝廷开仓赈灾为止。” 柳金枝紧紧皱着眉。 “更何况,浓粥会引发哄抢。到时若出了事故,反倒是害了他们。” 这话很有道理。 柳霄第一个赞同,道:“阿姐说得对,就熬稀的。” 于是只往沸腾的锅里倒了一半的米。 其他人因为自己做不到更多,心里不是滋味,只好把愧疚转化为力气,更加卖力熬粥。 一盏茶之后,第一锅赈灾粥热腾腾出炉了。 不需要多好吃,只要能饱腹,就够灾民们高兴许久。 因为同时开了三口灶眼,很快第二锅、第三锅赈灾粥都熬好了。 排队的灾民虽然躁动,但看粮食还够,又有郑鑫、刘彦几个人高马大的高个儿守着,也就都老老实实排队。 柳金枝想要统计一下大体灾民数量,走出了赈灾棚。 忽然,她注意到好像有一拨人正朝他们这边走来。 为首的男子约莫四十岁光景,一身绯红官服,腰间系玉带,衬得他略微清瘦,气质儒雅温和。 但他抬眸,眼窝深邃,眸光沉稳,步履虽缓,却沉稳有力,不顾他人劝说,目的明确朝赈灾棚走来。 只是不知为何,柳金枝觉得这人容貌颇为眼熟,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但不由得她细想,男子已经要走到她面前。 此时身边人依旧在劝,道:“大人!大人!您不能来这里,难民汇集之地,若是出了事故,下官该如何交代呀?” “难民聚集于此已经半个月了,依旧没有解决办法,本官若再不来看,难不成任凭他们死在这里不成?” 男子冷下脸。 旁人无奈道:“大人……” “不用再说了,官家暂时不能放粮定然有难处,但本官府上尚有余粮,晚些时候你就带人去本官府上搬。” 旁人愣了一愣,正要说“大人,令郎他说……” 话未说完,前面安静排队的难民们终于注意到那身绯红官服,不由大喜过望,喊道: “有大人来看我们了!” “大人!” “大人!” …… 一瞬间,众人涌动,纷纷往绯红官服靠近。 “大人,我们要粮食!” “这棚子遮不住秋雨,再过段时间入了冬,大家伙都要冻死了。” 第81章 “大人,我的孩子患了风寒,求求你,施舍民妇些药材吧。” …… 哭的哭,求的求,甚至还有人去拉绯红官服的衣角。 这把旁边的官员吓得不轻,大叫道:“左右侍卫还不快上来保护尚书大人!” 身后两个魁梧男子立即亮出刀刃,面露凶光,有种谁敢上就杀谁的气势。 岂料完全绝望的难民不管不顾,或者说,是后面的难民拼命往前挤,逼得前面人不得不继续前进。 人流像洪水一样顿时爆发。 这期间也不知是谁撞向了赈灾棚。 咔擦——! 由麻绳捆绑而成的棚子霎时间发出几声响。 杜卫机警,大喊一声;“不好,棚子要塌啦!” 就抱着月牙、拖着阿芹朝外一扑! 柳金枝也在下意识间要往外跑,却眼瞧着那绯红官服还难民拦在中心,面露惊慌,脱身不得。 便咬一咬牙,拼命朝前一撞,手径直一抓,钳住绯红官服的胳膊,连带着人往外逃。 下一秒。 轰——! 赈灾棚轰然倒塌,锅碗瓢盆还有粥都埋在了底下。 这时,后面没抢到粥的难民差点炸开锅,顿时不管不顾朝前涌,要去抢被埋住的粥。 就连郑鑫、刘彦几个都差点威慑不住,被这群人冲散。 没办法,柳金枝来不及与这绯红官服多说什么,只丢下一句: “大人快些离开,保重自身安全,才能救苦救难。” 随后大步流星上前,一把抢出驴车上的备用菜刀,踩上高处大喝一声: “姑奶奶瞧谁敢动!再胡乱哄抢,我砍了你们的手!” 言罢,大喝着往身边一劈。 嚯! 男人手臂粗细的木头,顿时被砍成两半。 方才还群情激动的难民们不由得静默一瞬。 柳金枝喘着粗气,瞪大眼睛,再不复温柔娘子模样,道:“给老娘排队!” 难民自然不可能真的全听她的,但还有郑鑫、刘彦、林勤等诸多人帮她维持。 费了一番功夫,艰难地把难民们又劝回了排队的阵型。 绯红官服以及他身边的官员皆是目瞪口呆。 大概在他们的人生中,还没遇到如此彪悍的娘子。 绯红官服忍不住开口:“这、这是谁家的救灾队伍?这娘子也太……” 话音未落,身边有个护卫迟疑开口:“大人,属下好像认识,这是柳氏饭馆的东家。” “柳氏饭馆……?” 绯红官服喃喃念了一句,却不知忽然间想到什么,诧异蹦出一句。 “夫人与我说的,莫不就是这名女子?!” “什么?” 旁边的官员没听清,但苦着一张脸劝:“哎呀,傅大人,不管有什么,咱们先回去吧!令郎与官家已商议的差不多了,晚些个就要出宫了!” 第58章 傅呈被拉走的时候,柳金枝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却见这位身着绯红官服的大人一脸惊愕,似是知道了极为震撼的消息。 柳金枝忍不住挠挠下巴。 怎么了这是? 皇宫塌方啦? 但转头就被柳霄喊了声:“阿姐,快来帮忙,再重新煮锅粥!” 她连忙应声,再不去管傅呈了。 * 难民很多,但柳金枝带来的粮食有限。 好在她记得那位绯红官服讲过的话—— 开放府中粮仓救济百姓。 于是在施完锅内最后一点粥后,柳金枝借此稳住难民,成功带着众人退回了柳氏饭馆。 此时明月当空,银光似流水般洒落在地面。 众人已经筋疲力尽,或坐、或躺在饭馆前的阶梯上。 “娘嘞。”王忠勇大大伸了个腰,只听见周身关节噼啪作响,“我这辈子没这么累过。” 言罢,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也不怕脏。 吴兴镛撇撇嘴,似乎不太看得起王忠勇的粗鲁,坚持不坐在地上,只是默默靠在墙边。 但柳金枝看了眼,发现吴兴镛的腿肚子都打颤了。 明显是硬撑。 柳金枝笑道:“大家今天都累坏了,等撑过这几天,我请大家吃顿好的。” 绯红官服说要开粮仓,那建立起粥棚也就是这两天的事。 当官的家底都很厚,有绯红官服撑着,迟早能等来官家下令。 不过柳金枝还是很疑惑,为什么官家不肯提前放粮呢? “汴京城人口太多了。” 与此同时,傅府书房中,傅霁景开口说道。 彼时 书房灯火摇曳,明亮的烛火照亮傅霁景温和儒雅的眉眼,他神色略微疲惫,眼眶下青黑浓重,像是几天几夜没睡好觉。 傅呈见状,只好把今日见到柳金枝的话默默吞下,给傅霁景倒了一杯茶。 “陛下就是因为这个,才迟迟不肯放粮?” “嗯。”傅霁景点头,“以往也曾发生过此事,其他州府发生灾情,灾民北上,聚集汴京。” “先是入住城内,尔后在城外扎营,久而久之,就会在汴京城安家,不肯再回原籍。” 毕竟汴京城是天下第一繁华所在,谁不想来? 往日是有圈地禁令压着,不许不同州府的百姓随意改换户籍,均匀平衡各个周府的人口和生产力。 百姓们不敢违令,自然乖乖在原地待着。 可天灾不讲道理,一旦降临,百姓动荡之余再顾不上禁令,自然拼命往汴京冲。 到了汴京,当然就不会轻易回去了。 “只是汴京城人口一再激增,已然是人满为患,城内更是寸土寸金。” “如果再强行容纳这些难民,汴京城本地百姓的生活肯定要受影响。” “最重要的是,没地了。” 傅霁景在皇宫这些日子,一直在与官家商讨此事。 但他只写了一篇论,并未实际接触过此类事件,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听,只有问到自己头上才会回答。 以上这些话,就是官家亲口所言。 汴京城地太少了,所以建起来的房子才那么值钱。 甚至到了就连一些底层官员都没钱买房,得一直租房才能勉强在汴京落脚。 他们傅家本来也该是没房一族,但太祖时傅家就受重用,因此被皇帝赐了宅院。 但这赏赐不是永生永世的,在傅家先祖离世后,这套御赐宅院理该被礼部回收。 只是全朝廷都没想到,傅家后代竟然那么争气,代代出人才,代代有高官。 历任皇帝只好把这套宅院重复性赏给傅家,直至今日。 由此可见,要想在汴京落脚,要么有钱,要么有才。 但难民们什么都没有。 强行入住,只能跟汴京城本地百姓一块儿瓜分有限资源。 “太祖已经主持扩建过一次城墙,若要再扩,不仅劳民伤财,短时间内也无法做到。” “所以陛下才那么头疼。” 甚至讨论到后来,官家与群臣商议的话题就从“如何修建堤坝?”,转变为了,“如何让这些难民心甘情愿回到原籍地?” 傅呈拧着眉头道:“这确实是个难办的事情,最后官家怎么说?” “延迟开放救灾粮仓。”傅霁景呷了口茶,润了润干燥的唇瓣,“但将粮仓内的米粮分作小包,如若有愿意回原籍地的难民,就可以领取救济粮。” 这虽然听起来残忍了些,但为了不造成更大的麻烦,朝廷也只能这么做。 “那派何人去赈灾呢?”傅呈把话题重新引回了水灾上,“我想,官家必然会派你去。” 傅霁景点点头。 他写的那篇论很得官家的意,并且有几条落地实操可能性很大,这次南下赈灾必然有他。 “不过除我以外,还有几个人选未定。” 傅呈疑惑,道:“谁?” 傅霁景道:“官家意欲从今年秋闱算经科中,选拔出前三名分派进南下赈灾队伍,让他们施展所长,帮忙修筑堤坝。” 说到此处,他唇舌动了动。 今年秋闱,柳霄也参加了。 虽然他对算经并不精通,但与黄师道交好。 黄师道曾在他面前夸下海口,以柳霄的天赋,只要下场考试,必然稳中前三。 当然,是否鼎甲,还得看运气。 但不管怎样,只要柳霄能进前三,这一次赈灾就是个机会。 只要能在赈灾过程中立下功绩,得官家青眼,柳家必然会荣耀加身、平步青云。 傅呈道:“算经科精通计算,丈量河道、计算水量是他们所长,这倒没什么可说的。” 他捋了捋胡子。 “不过既然你已经得陛下青眼,对此事就需保持缄默,不要插嘴,以免让官家觉得我们有扶植势力得异心。” 然而下一秒,傅呈就听见傅霁景道: “父亲,我向官家举荐了一个人。” 第82章 傅呈手一抖,险些将胡子揪下来:“景儿,你——” 他看着眼前的俊秀少年,第一次有了哑口无言的感觉。 “你不是这么看不懂时事的人啊?”傅呈狠狠皱起眉,“你推荐的那人是谁?可是与你有旧?” 傅霁景抿抿唇,抬起眸子正视傅呈的双眼,字正腔圆,一字一顿。 “柳霄。” 姓柳? 傅呈瞬间想到今日见到的,拿着菜刀,威风凛凛救下他的柳金枝。 不会这么巧吧? 傅呈额上流下一滴汗,迟疑着问:“他……是柳金枝的何人?” 傅霁景不假思索:“胞弟。” 傅呈:…… * 在秋闱过后第二十日,朝廷终于有了动作。 官方开始放粮赈灾,城门口的灾民暂时得到管控。 同时,柳金枝也久违地见到了杏安,得到了来自傅霁景的信件。 信里面写明了前因后果,还解释了为什么没有派杏安来送信。 实在是官家急召,格外仓促,杏安也一块儿进了宫,递不出消息来。 杏安对柳金枝叉手一拜,道歉道:“害娘子受惊了,可郎君被赈灾一事绊住脚,无法亲来道歉,只能托我转告给娘子一句话。” 顿了顿,语气郑重。 “无论何事,都请娘子放心。” 这句话,杏安特意在“放心”二字上加重语气。 听起来,似乎就是在安慰那日意外撞见傅霁景家人的事情。 傅霁景必然已在暗中筹谋了。 柳金枝紧紧抿住唇瓣,眸中泪光闪烁。 但她深吸一口气,将眼泪憋了回去,点头笑道:“杏安小哥,有劳你转告二郎君,我心已安。” 杏安本来还在忐忑,怕柳金枝对傅霁景心生怨恨。 此时闻言,不由得松一口气,面露喜色:“有娘子这句话,我家二郎就是飞天、入地也使得!” 这话逗得柳金枝噗嗤一笑,嗔怪一句:“皮猴子。” 杏安放宽了心,语气也活泛多了,笑道:“娘子可先别高兴,二郎还有句话让我转告。二郎知道娘子心善,但赈灾一事官家另有安排,所以娘子再别出门施粥了。” 柳金枝已看过朝廷布下的告示,自然知晓。 但她往四周看了看。 此前为赈灾大批囤购的粮食,现在依旧在饭馆里堆积的满满的。 抛出这么多银子,居然做了无用功。 柳金枝不由叹了口气。 “娘子莫叹气,二郎从老爷……”杏安险些咬了舌头,赶忙改口,“从旁人口中知道娘子好心囤购了许多粮食,此时善心不成,心中必然闷闷。” 杏安眉眼带笑,圆脸肉嘟嘟的,特别讨喜:“所以二郎叫我问娘子,愿不愿意将粮食卖与府衙。” 柳金枝怔了一怔:“卖给府衙?” “是啊,朝廷要将粮食分成小包发给难民,但调动国库粮食要多重手续,必然慢一些。府衙粮仓快,可先调,但囤粮又少。若娘子手上有多的,自然可以卖与府衙。” “若娘子愿卖,府衙那边能用目前市场价来收购。” 杏安笑得露出一口细细白牙:“是这个数。” 他比了五根手指。 柳金枝立即捂住他的手,语气诚恳无比:“卖,我卖。” 价钱翻了两倍,也就是说,这一趟她囤粮赈灾,不仅没亏,反而倒赚一笔。 柳金枝粉面飞红,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杏安小哥,多谢你,我请你吃饭。” 虽然宫里的御厨手艺不错,但杏安偏好柳金枝的膳食。 一听,口水都要流出来了,高兴问:“什么?” “酿橙蟹。”柳金枝快走两步,唤出柳霄,“霄哥儿,去将黄师道先生、潘大官人、项先生一块儿请来,今日我做蟹宴,请大家吃!” * 先前为了灾情,大家都担心着,吃食都很收敛。 如今事情明朗,饭馆众人脸上终于又挂起了笑,开始安安心心做生意。 柳金枝请花吉团帮自己采买了一大盆新鲜螃蟹,混着水一块儿端到了膳房。 粗略一数,足有五十几只,皆是渔夫从湖里刚捞的,蟹身湿淋淋的,有的还在吐泡泡,带着一股子湖水腥味儿。 阿芹拿着小刷子来帮忙收拾,问:“娘子这是要做蟹酿橙?” 柳金枝一边把橙子从麻袋里捡出来,一边答:“秋日吃螃蟹,自然少不了吃这道。” 酿橙蟹,其实就是蟹酿橙。 这是一道源自于南宋时期的,江浙经典名菜。 以橙子为容器,新鲜蟹肉做馅儿,水蒸过后,兼具果香与蟹香。 不仅十分美味,古人还认为其寓意着“秋日金风玉露之雅趣”,曾被南宋宫廷列为名菜。 林洪所攥写的《山家清供》里就记载了详细做法: “橙大者截顶,剜去穰,留少液,以蟹膏肉实其内……用酒、醋、水蒸熟。” 不过这种做法很复杂,经过现代许多名厨研究后,逐渐推出了个简化版本: 选又大又甜的橙子,在其顶部四分之一的地方挖开做盖,挖果肉,留果汁,再用小镊子把果壁上的筋膜全部剔除,以免后面吃起来味苦。 然后把新鲜螃蟹用小刷子洗干净,直接放到蒸锅上蒸熟,去壳、留肉。 蟹黄、蟹肉全部切碎,加入姜末、料酒、盐、芥籽粉、橙汁搅拌均匀,以此为馅料填入橙盅,盖顶蒸一盏茶的时间。 最后把蒸好的橙盅取出,蟹酿橙就成了。 但如果要按照传统做法来,柳金枝还需要另外加入熟肥膘丁、荸荠丁及蛋液。 只是她不太喜欢这种做法,所以预备的二十盅蟹酿橙里头,只有八盅是按照传统方法做的,其他都是用的简化版。 自然,二十盅蟹酿橙耗不了五十几只螃蟹。 还有余下的蟹,柳金枝就全都清蒸了,又准备了几瓶金华酒,待会儿就以酒配蟹,请大家一块儿吃。 要不说“会吃的人有口福”呢? 柳金枝这边才把酒菜备齐,柳霄就带着人到了。 大家就在饭馆里坐下。 柳金枝搬出来架屏风,在大堂里隔了一层。 伙计们因为要照看生意,所以坐在外头,包括潘安玉。 黄师道、潘琅寰、项志轩、应天爵还有杏安、柳金枝、柳霄几个都在里头落座。 “难为娘子费心想着,还花费银子置办了这么一桌好酒席。”黄师道率先举杯,满脸带笑,“我先敬娘子一杯。” 柳金枝遥遥举杯,二人于空中虚虚一碰。 “黄先生说笑了,若不是因为施粥,我本该在秋闱结束后就带着霄哥儿去拜访您。霄哥儿能有今日,多亏了黄先生栽培。” 柳金枝笑语盈盈。 黄师道摆摆手,直言柳金枝客气。 但柳金枝真客气地往他这边摆了三盅蟹酿橙,他又笑眯眯地却之不恭,不提客气了。 用筷子挑开橙盖,夹一块儿蟹肉放在嘴里。 橙皮经加热释放了一股清新淡雅的橙香,与蟹肉的鲜美相交融,其味道咸鲜微酸,回味生甘! 特别是橙香渗透着蟹肉,层次十分丰富。 入口时蟹黄浓郁,再品又觉得蟹肉清甜。 这底下想必还倒入了酒、醋,却也剔除了肥膘,做法与众不同,却又格外好吃。 黄师道一连吃了三盅,一脸满足,心中忍不住喟叹:收了柳霄做弟子,当真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柳娘子可知官家要点几名算经科学子,一同南下赈灾?” 黄师道放下吃食道。 柳金枝点头:“略有耳闻。” 傅霁景给她写的信里提到过。 黄师道捋着胡子,微微笑道:“但现在时间紧急,若按照以往慢悠悠的改卷速度,怕是赶不上南方灾情变化。” 听到这里,项志轩抬起头,道:“先生的意思,是这回秋闱要提前出成绩了?” 黄师道笑眯眯的:“正是。” 话音落下,众人默契地看向柳霄。 柳霄吃蟹的手一顿,脸上忍不住抽了抽,偏开头去。 “若我估计没错,五日之内,秋闱必有结果。”黄师道说,“届时你们分两批,一批去礼房外看榜,一批在家中等候胥吏牵花马报喜。” 潘琅寰有些诧异,道:“黄先生就这么笃定霄哥儿一定能考中?” 不是他故意这样说,寻柳霄的晦气。 实在是经过潘安玉的科考之后,他现在觉得科考难如登天。 但怎么看黄师道一副“柳霄这回必中”的样子? 潘琅寰不由郁闷。 黄师道却捋着胡子,笑道:“我的学生,我自然知晓根底。若是潘大官人不信,咱们五日后见分晓。” 潘琅寰挑了下眉,举起面前的金华酒:“一言为定!” 第59章 五日后,已是九月二十三,秋分时节。 第83章 深秋之时,秋意越发浓郁。 层林浸染,青山披色。 汴京城内逐渐飘零起金黄落叶。 风起,吹动书生们宽大袖袍,一双双渴望的眼睛往前望,紧盯着礼房大门不放。 潘琅寰和黄师道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人头攒动的一幕。 黄师道笑道:“潘大官人,你瞧,我说的没错吧?确实是五日之内,必然放榜。” 他眨眨眼,“我的推算一向很准。” 言外之意便是:推算柳霄为前三的说法也很准。 潘琅寰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有个“屡考不中”弟弟的他,并不是很想与黄师道继续“科举排名”这个话题,转头看向柳金枝。 柳金枝看起来比柳霄还紧张,一只手紧紧攥着柳霄的袖子,眼神不停往礼房前头的告示牌看。 每隔一会儿,就小声问:“胥吏是不是快出来了?” 柳霄本来也很忐忑,但见柳金枝这副模样,心中紧张情绪莫名消了些,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阿姐,还有一刻钟的时间。”柳霄安慰似地拍拍柳金枝,“我看前面有小食摊卖荷叶包子,我去买两个回来,阿姐今日起得早,还没用朝食呢。” 柳金枝现在哪有心情吃东西? “不了不了,我还是在这儿等着吧。”柳金枝还在垫脚朝里头望,“走开我不安心。” 柳霄唇边笑意更深了。 总觉得这样紧张的阿姐有些可爱。 就向潘琅寰使了个眼神,请他照看些柳金枝,自己抖了抖袖子,走到小食摊面前,买了两个热乎乎、香喷喷的荷叶包子。 怕柳金枝吃包子的时候噎着,回来的时候,甚至还带了一碗热汤。 当真是贴心又细致。 叫潘琅寰不由得有些酸。 怎么好弟弟都是人家的? 想想潘安玉最近一头扎进膳房里,脑子里只想着做甜食,完全不想哥哥那样儿…… 哦,不对,至少潘安玉这小兔崽子,找人试菜的时候,是必然哥哥长、哥哥短的。 吃得他恨不得大半夜跑三次净房。 一想到此处,潘琅寰就又忍不住手痒痒。 下次潘安玉再敢逼他吃那种黑不拉几、黏糊糊的鬼东西,他就拿马鞭抽死他! 柳霄把荷叶包子递到柳金枝面前。 柳金枝本不想吃的,但她确实起的太早了,又因为挂念柳霄的秋闱成绩,一直紧张着,空空的胃袋有些控制不住的抽动。 她就接过来,咬了一口:“算了算了,我就吃一个,还有一个你吃吧。” 柳霄嗯嗯了两声,却没有动,只是静静等着柳金枝把第一个荷叶包子吃完,又把手中热汤递过去。 见柳金枝呼噜噜喝下一口,喟叹一声,眉眼神情舒展,他才笑一笑,把另一只快冷掉的荷叶包子慢吞吞吃了。 潘琅寰…… 潘琅寰更酸了。 天光渐盛,礼房终于有了动静。 一个文官打扮的中年男人捧 着一个黄色玉轴缓缓走出,身边跟随着五六个带刀衙役,面色严肃,气势森冷,一看就是专门护卫文官来张贴榜单的。 一众学子就是再挤,也不敢挤到文官身上。 于是人群中立马让出一条道,大家用目光恭敬送着文官走到布告栏处。 张榜、贴上、离去。 众人立即一拥而上,然后像是油滴入热锅,刹那间爆发出巨大喧哗。 “哈哈哈哈!我中啦!我中啦!” 有的学子欣喜若狂,狂奔出人群,手舞足蹈。 但还有的人一看榜单登时脸色发青,白眼一翻,直挺挺朝后倒去,好险被同窗扶住了。 掐人中的掐人中,泼冷水的泼冷水。 慌慌张张急救一番,好不容易把人救醒,结果一睁眼就呜呜的哭。 “我又没考中,名落孙山,苦矣!苦矣!” 旁边几个没中的老哥也与这人差不多,几个大男人哭成了个泪人,就差以头抢地了。 科举百态,不过如是。 柳霄深吸一口气,对柳金枝道:“阿姐,哪儿人挤,我去看罢,你等我消息。” 说完,就挤进了人群。 柳金枝紧张的盯着。 黄师道还是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像是对柳霄信心十足。 在现场气氛的渲染下,潘琅寰也逐渐提起了心。 好在柳霄并未让他们久等,不多时,就大步流星走了出来,一口气到柳金枝面前,两眼漆黑,嘴唇紧紧抿着,也不说话。 柳金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霄哥儿,你……” 黄师道和潘琅寰都看过去。 却见柳霄直接撩起衣摆,双膝一屈,跪在柳金枝面前连磕了三个头。 柳金枝被吓了一跳,急忙去扶,却被柳霄按住手。 “阿姐。”柳霄少年的声线略微沙哑,却带着隐隐的兴奋,“柳霄多谢你的扶持!” 柳金枝一听就知道是中了,忍不住拉住柳霄的衣袖,声音都放轻了。 “什么名次?” 柳霄勾起唇角,掷地有声:“榜首!” 柳金枝瞬间激动的深吸一口气,潘琅寰瞪大了眼睛,猛然看向黄师道。黄师道老神在在捋了捋胡子,冲潘琅寰眨眨眼。 像是在说“瞧,我的推算从不出错。” 这种大喜事,理应庆祝! 柳金枝拉着柳霄就要回家,笑道:“走走走!阿姐给你做好吃的去!” 谁知刚转头,就听得远处马蹄哒哒,轰鸣而至,转瞬间就到眼前。 一个身着绯红官服的男人跨坐马上,手中展开一张明黄圣旨,高声道:“圣旨到!所有人跪下听旨!” 喧闹的街道寂静了瞬间,所有人立即呼啦啦跪了一地。 男人看着圣旨,大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算经科榜首及后两人,柳霄、钱川德、马轲葆立即进宫面圣,不得有误!” 这圣旨中提到的算经科前三好巧不巧都在现场。 男人核对一番之后,大手一挥,直接带走! 这个转变惊呆了众人。 潘琅寰尚且还跪在地上,迟疑道:“这……这就入宫面圣了?” 黄师道站起身,顺便把他也拉起来:“许是官家想要见见这些好苗子。” 潘琅寰默默。 他每年送那么多金银进宫给曹大监,虽然得了庇护,但别说官家了,他连曹大监都没见过几回。 柳霄以前虽然是平民百姓,但科举有望,一步登天,直接就能见到官家。 这种对比,使得他想要潘安玉考科举的想法再度萌发。 然而一扭头,他就见着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考生,形容落魄,有出气,没进气的被人抬走了。 旁边有人感叹:“唉,老刘就是没这个天赋,硬要考算经科,都快把自个儿考疯了。” 潘琅寰:…… 他抹了把脸。 算了,潘安玉当膳工比当疯子好。 就这么着吧。 大不了他再努力点儿,多挣点银子,保潘安玉能平安一辈子就行了。 * 柳霄被官家召进宫后,两天都没回来。 周围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纷纷涌进小饭馆祝贺柳金枝。 当然,他们主要目的还是想沾柳霄的光。 但柳金枝都低调谢绝了。 给朝廷办事,需要的不是风光,而是低调。 柳金枝明白这个道理,于是照旧只把自己当作小饭馆的老板娘,少说,多做。 连带着饭馆里的伙计都谨慎了许多,就连膳房里的一只苍蝇都要赶出去。 虽然他们只是饭馆伙计,但也要尽力做好,不拖柳霄后腿。 就连与他们虽无关联,但逐渐被当做自己人的潘琅寰,进了饭馆之后都被严格要求站相、坐姿。 搞得潘琅寰一脸憋屈。 终于,在第二天黄昏时分,柳霄被一辆马车送了回来。 此时已快打烊,伙计们都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潘琅寰正对着面前一盘黑不溜秋的甜食皱眉,抗拒写满了脸,却抵挡不住对方潘安玉闪瞎眼眸的期盼神色,正要艰难伸手…… 门外响起了柳霄的声音:“阿姐,我回来了。” 众人立即凑到了门口。 潘琅寰更是松一口气,逃命似地扔下盘子,去凑了这场热闹。 柳金枝迎到门口,将站在门口,长身如玉的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少年身形清瘦,眉眼俊秀。 明明前不久还是个孩子,现在就已经是琼风秀骨的少年郎了。 “阿姐。”柳霄笑起来,眉眼温柔好看,“官家给我派了一件差事。” 先前黄师道已经提点过了,柳金枝知道柳霄要去南下赈灾。 但柳霄道:“可陛下让我即刻动身。今晚就收拾包袱,明日就与赈灾队伍一同南下。” 第84章 柳金枝愣了愣。 不过转念一想,她也能理解为什么这么着急。 前面想法子花了太多时间,所以后面只能拼命赶上。 柳金枝望着眼前人,第一次理解什么叫“儿要远行,母担忧”。 “唉,赈灾肯定不是那么容易的。加上现在堤坝还没修起来,南方时时有可能再被泯水冲毁。” 柳金枝担心。 柳霄道:“阿姐,同僚们都会去,大家都不怕危险,我自然也不能退缩。更何况……” 他顿了顿,说:“傅大人也会去。” 柳金枝眉心一挑:“傅……大人?” “傅郎君被官家临时任命为安抚使,兼察访使,我们南下修建堤坝一事还需听他指挥。” 柳霄道。 柳金枝有些出神。 “阿姐。”柳霄拍拍她的手,凑近了,轻声开口,“其实,此次我能得官家青眼,也承蒙了傅大人举荐。” 柳金枝抿抿唇,小心问:“为何?” 柳霄却一笑:“阿姐明知故问。” 柳金枝不由得脸上飞红,低头不说话了。 “阿姐,此行傅大人若能提前立下功劳,得官家垂青,便能先一步跳出傅府,自立门户。” “而我此行只要能挣下一点功绩,阿姐就不再是白身。我们柳家与傅家虽说不得门当户对,却也不再是天壤之别。” “阿姐,我与傅大人为了这一点私心。此行必然竭尽全力,万死不敢后退。” 为了阿姐,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他也敢闯。 柳金枝立即按住柳霄:“别说这种话,我只要你们平平安安回来。你们的性命比我的亲事重要的多。” 但她还是感动,心中酸酸软软的,要是柳霄再多说几句,她肯定会忍不住掉眼 泪。 为了不让这次的离别那么伤感,她擦擦眼眶,深吸一口气,又道:“但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二郎好歹有杏安在身侧照顾,谁跟着你呢?” 柳霄亦是皱起眉头。 却不想旁边传来笑声,道:“东家,你怎么把我忘了?” 扭头一瞧,正是杜卫。 杜卫笑道:“我跟着少东家一块儿去,保证全须全尾地把人带回来。” 柳金枝张张唇,还没来得及说话,郑鑫也从饭馆里走了出来。 他老实,不太会说话,但还是尽量表达出自己的想法:“东家,我会游水,南方水灾正好带我去。” 柳金枝看着两人,迟疑道:“可是南方现在很危险。” 郑鑫道:“可是东家一开始雇我,就是为了看家护院。” 杜卫一笑,道:“我还欠着东家一只狮头鹅呢,这趟南下,就当我赚外快了。” “……” 柳金枝无言,视线在二人脸上扫过,诚恳道:“多谢你们,霄哥儿……我就托付给你们了。” 柳霄随言转过来,对二人叉手一拜。 二人同样回礼。 柳金枝抹了把脸,道:“我这就回家给你收拾行李。” 柳霄点点头,但忽然道:“阿姐,家中有些许题册,是黄先生给我的,但南下后,我兴许用不上了,还请阿姐带来给吴先生吧。” 话音落下,本来一直在一边冷眼旁观的吴兴镛一怔。 他指着自己:“送给……我?” 众人的视线也都转向了吴兴镛。 柳霄点头,道:“嗯。” 吴兴镛面色复杂,偏开头道:“我与少东家同考算经科,我勤勤恳恳,考了整整二十年,却次次落榜。比不得少东家,初次下场,就已平步青云……” 吴兴镛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语气几多心酸、苦闷:“这些题册给我不过是浪费,不用了。” 饭馆伙计们纷纷对视一眼。 以往吴兴镛不常与他们交谈,他们只知道吴兴镛家境差,却还坚持科举,但没想到吴兴镛居然已经考了二十年。 那可是二十年。 一个人的一生当中能有多少个二十年? 吴兴镛已经搭进去大半辈子了。 所有少年志气都被磨干净,剩下的只有庸俗、自私,和一点读书人骨子里的清高傲慢。 潘安玉满脸唏嘘,对潘琅寰道:“哥,还好你没逼我到这个程度。” 而前不久刚刚想再逼潘安玉一把的潘琅寰:…… 潘琅寰摸了摸鼻子:“你哪盘儿脏不拉几的甜食叫什么?” “哥你肯试吃啦?!” “……”潘琅寰一脸苦命,“就吃一口。” “谢谢哥!!!” 吴兴镛望着潘家兄弟,唇边挂起一丝冷笑。 他没那么好的运气,有个好哥哥宠着、护着;好姐姐养着、疼着;好姐夫举着、托着。 他只有他自己,和一个瞎眼的老娘。 没意识到自己的思想已经逐渐扭曲,吴兴镛紧紧咬着牙。 柳霄想了想,道:“吴先生所言我并没有经历过,自然没有资格说些什么。” “但我在黄先生门下学习,偶然结识一名师兄。他与吴先生一般科考已二十余年,却屡次不中,只好每年都埋头苦学。” “终于,三年前那场秋闱他中了,时年却已六十有二,本来当不得职位,就要告老还乡。” “可偏偏这位师兄勤学苦练,于算经科颇有造诣,最终被朝廷编入文阁编修算经科书册。” “且先不论官位大小,我却想知道,吴先生今年三十有九,算术也是一流,身体更是硬朗,难道等不到二十年后?” 吴兴镛仿佛被一把大锤打在头上,脑中种种不甘、怨恨都随之一震。 “我……” 他艰难地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题册我请阿姐放在饭馆中,若吴先生想要,尽管取走。” 柳霄对吴兴镛叉手一拜。 “告辞。” 言罢,转身离去。 独留吴兴镛一人对着大门许久回不过神来。 * 第二日,天堪堪亮起半边,整个汴京城还沉浸在睡梦当中,就已经有辆印有朝廷记号的马车停在了柳家门口。 为了不打扰到家人睡觉。 柳霄、杜卫和郑鑫三个以极快又极轻的动作收拾好,拿起昨夜就打好的包袱,悄悄打开了大门。 谁知当晨光透进来的下一刻,柳霄看清门口不仅站着来接他的衙役,还站着柳金枝,以及揉着眼睛,睡眼惺忪的月牙。 柳霄错愕,却又忍不住失笑:“阿姐,你何时起的?” 柳金枝没回答,倒是旁边等候的衙役开口笑说:“这位娘子起得早嘞!我们刚到,她就来张罗茶水、饭食了。” 柳霄低头一瞧,果然发现地上还摆着几张小桌子,上面放着金华酒和小食。 柳金枝将手中银子递给杜卫,让他帮忙分发给众衙役。 自己把柳霄拉到一边,道:“我出了些银子,已为你打点了一番,那位领头的姓汪,你若有难处,不妨请他帮忙。” 哪怕柳霄算经科成绩出众,但也不过是秋闱,若要正式授官,还得经过学考、殿试等等。 所以这回柳霄南下和傅霁景不同,他是没有官衔在的。 那这途中若有些意外,衙役们其实并不担责。 所以柳金枝才要上上下下打点。 之后,柳金枝又塞了不少银子给柳霄,道:“什么东西都不如金钱傍身管用,这些银子你贴身收着,别弄丢了。到了地方就写信告诉阿姐,阿姐再给你寄银子去。” 柳霄将银子收在最里头的口袋里,月牙也来给他送离别礼。 是个小巧可爱的护身符。 柳金枝说:“我说要代她送,但月牙坚持要自己送。” “那观里的算命先生说了,护身符只有亲自求,亲手送才灵验呢。” 月牙褪去睡意,很是机灵。 柳霄摸摸月牙的头,叮嘱她要乖巧,随后后退两步,对柳金枝叉手一拜。 身后杜卫、郑鑫两个同样叉手下拜。 柳霄低沉的声音响起:“阿姐,作别了。” 后面二人亦道:“东家,保重。” 随即三人一翻身跨上马背,踩着逐渐升起的东方朝霞,朝着城门渐渐远去了。 第60章 柳霄走后,汴京城外的难民也在朝廷的引导下慢慢离开,城外又开始恢复繁华热闹。 在这种情况下,秋风送爽,柳金枝迎来了穿越以来的第一个中秋。 在古人的文化里,中秋是个大日子。 最经典、最广为流传的,莫过于苏轼的那首《水调歌头》。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在中秋满月之时,与相思之人共望同一轮月亮,是一种幸事。 所以即便柳霄不在,柳金枝也准备热热闹闹的过。 好在不久后她得知了一个好消息—— 傅钗华要从秦淮回来了。 说起来,柴家对傅钗华确实是十分偏宠。 第85章 知道傅钗华在汴京住惯了,在秦淮总是水土不服,吃睡都不安稳,所以留了傅钗华一段时间,就派人将她送回了汴京城。 不过也巧,柴老爷也是得了官家口谕,才外派去了秦淮暂住。 现在差事办得差不多了,柴老爷也该回京了。 于是一家人前后脚抵达了汴京。 这一回傅钗华就不必再住傅家,转居在了柴府。 而在安顿好之后,傅钗华就写信与柳金枝说了,并热情邀请柳金枝过府相聚,共庆中秋。 当然,可以带着月牙一块儿。 接到帖子,柳金枝自然不推辞,与月牙双双换了新衣,就带着月牙去柴府叩门。 来接待的依旧是双儿。 二人见面,就忍不住相视一笑。 双儿道:“去秦淮住了一段时间,我家小姐越发想念娘子做的吃食了。今日中秋,不知娘子想做什么好吃的?” 柳金枝笑道:“秋日彩蛋、蟹粉狮子头、生腌膏蟹……就是不知主家想吃什么?” “只要是娘子的手艺,不拘什么都好。”双儿笑嘻嘻的,“对了,今日中秋,府中宴席并非只请了娘子与月牙两位,还有其他娘子在。” “都有哪几位?” “有枢密副使家的孟娘子、少府监通判监事家的金娘子……”双儿一口气报出七八个人名,最后说出一个,“还有工部侍郎候家的孙娘子。” 孙玉香? 柳金枝挑了下眉毛。 她倒是许久都没听说过孙玉香的消息了。 不过只要孙玉香不蠢,眼下这种情形,是不会再为了花吉团来找他们麻烦的。 “其他的娘子倒没什么,唯有这孙娘子身上有些忌讳,我说与娘子听,到时候也好注意些。” 双儿道。 柳金枝干脆上前两步,与双儿并肩而行:“什么忌讳?” 孙玉香又在犯什么蠢? “还不是因为那位候三郎君。” 双儿提起候三郎时,语气鄙夷,满脸不屑,显然对候三郎万般瞧不上。 “听说候三郎刚到汴京城没多久,就勾搭了一个丫头,惹得孙娘子与这丫头置气,险些把人逼死,后面还结结实实打了一场官司。” 柳金枝默然。 知道双儿口中说的就是花吉团,不过双儿肯定没留意后来这丫头怎样了,才会在她面前大大方方地提起。 “汴京城,天子脚下,孙娘子也敢这样猖狂,还当这里是秦淮吗?真不怕自家被参一本。” “所以勉强了结官司以后,她就被她爹斥责了一通,还让人看着她,不许她再出门。” “本以为以后能安分些,谁知道那候三郎……” 双儿眼神左右瞟了瞟,压低了声音:“又管不住自个儿,说是要发奋读书,谁知道去了西州瓦子包了两个唱的,还专门在外头租了间房养着。” 这倒符合候三郎的作风。 柳金枝冷眼吐槽。 这人就是个**和脑子装反了的货。 “候三郎这回入京本就是来考试的,家里没给多少银子。” “但你知道,那些个粉头喝个酒、唱个曲儿、摸个小手都是要钱的,否则管你是哪儿的郎君?连裤腰带都不让你解。” “没办法,候三郎就动了孙娘子的嫁妆。” 嘶—— 柳金枝诧异吸气。 虽然她看不惯孙玉香那鬼样子,但也觉得候三郎此人真是太过无能。 居然拿老婆的嫁妆去养粉头? 这孙玉香还不得发疯? 果然,双儿道:“所以孙娘子发现之后,一怒之下,冲去了那两个粉头住的地方破口大骂,把东西都砸了,粉头的脸都险些被她抓花。” “但回了家,候三郎反倒与她生气。骂她悍妇、泼妇,还提着一把剑,从后院追到前厅,口口声声说要砍死她了事。” “吓得孙娘子躲回了娘家,这才保下命来。” 柳金枝听得面露嫌弃。 这都是些什么破事儿啊。 难怪连双儿都不屑于候三郎。 好色、无能、还喜欢窝里横,谁能看得上? 不过柳金枝笑问:“但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就跟趴在人家房梁上听来的一样。”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双儿就生气。 “这都是孙娘子亲口说的。”双儿翻了个白眼,“她是不敢回自个儿府了,就天天到小姐这里哭。这些烂事儿翻来覆去的说,我都听腻了,偏偏小姐又不好翻脸把人赶回去。” “中秋也不肯回去?” 柳金枝咂舌。 “她硬是说小姐良善,待她极好,中秋也赖着不走。” 话音落下,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后院。 柴府的布局其实与傅府很像,只是远没有傅府大,但后院都有个院子,栽种了花树。 现下是秋天,桂花盛开,浓香扑鼻。 沿着院子的篱笆旁还栽种着菊花、紫薇。 几位穿着华贵的娘子正站在花丛便赏菊,偶尔还饮一杯酒,谈笑风生。 其他没赏花的,也站在桂花树下作画,你添一笔,我添一笔,倒也默契十足。 只有一位娘子没与这些人一同,正坐在石凳上,摆出一副哀戚神色,对一人诉说着什么。 而那人虽然神色颇为不耐,但勉强忍耐着。 直到双儿上前通报,道:“小姐,柳娘子来了。” 傅钗华才松了一口气,立即摆脱孙玉香朝柳金枝这边走来,步伐十分急切,像是被孙玉香折磨很久了。 却不想孙玉香见傅钗华走的这样急切,居然只是为了去迎接柳金枝,眼神不由一沉,看向柳金枝的眼神十分恼怒。 柳金枝轻咳两声,不理睬孙玉香,对傅钗华行万福礼。 旁边月牙也是有样学样,认认真真说:“见过主家。” “真可爱。”傅钗华低下头,摸了摸月牙的发髻,指着花丛,“去那边玩儿吧,有木马和秋千。” 旁边就有侍女走过来把月牙牵走了。 傅钗华也拉着柳金枝去石桌哪儿坐下,两人就站在廊下说话。 柳金枝笑问:“许久不见,主家可好?还有小千金如何了?必然也是聪慧乖巧吧。” 傅钗华摆摆手,笑道:“你就会挑好话说,康姐儿可闹腾了,又爱哭,要不是有奶娘带着,我真要被她折腾死了。” “柴大人也不来替主家分忧?”柳金枝故意打趣,“唉,失职失职。” “最近太常寺忙,他已经好几宿睡在寺里头了。”傅钗华提到柴靖,眉眼温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哦?柴大人忙什么?”柳金枝疑惑。 最近可忙的就只有南方水灾的事,但太常寺主管朝廷礼仪,与赈灾也扯不上关系呀。 傅钗华道:“听说是有别国使臣要来访,一月之后就要到。官家对这次接见颇为重视,所以让太常寺提前准备。” “哪一国?” “金。” 柳金枝一下子挑起眉头。 在正常时间线上,此时的金国都快要把宋朝攻破了。 但她所在的这个朝代,宋朝百姓依旧安居乐业,虽然金国也存在,但与他们是友好关系。 至少,目前金国没有主动挑起战乱的想法。 这也难怪官家对这次接见颇为重视了。 毕竟金国虽然友好,但他们手上有实打实的强壮兵马。 若是打起来,金国是不怕的,但大宋就不一定了。 不过目前看来,接见使臣的事情与她没什么关系,不必过多关心。 就调转了话题,问起了傅钗华最近口味的事儿。 傅钗华笑道:“我近来爱吃蟹,不过今日既然是我做东,娘子就是客,哪里有请客来做饭的道理?娘子只管坐。” 言罢,回头看一看,见孙玉香终于无趣走开,去与其他人攀谈。 傅钗华这才牵着柳金枝的手,把人带到了石桌边坐下。 因为院子很大,有三两个凉亭,所以下人就将饭食端到了凉亭里。 孙玉香还想蹭过来与傅钗华一起坐,但傅钗华前行一步,请了月牙来。 再加上柳金枝,凉亭里的三个座正好满了。 孙玉香错失机会,不由得对柳金枝,连同着月牙咬牙切齿。 柳金枝还是懒得理她,只专注自己面前的膳食。 不愧是柴府,膳食做的有荤、有素、有汤,色香味俱全。 月牙最爱吃了,看得两眼放光,但不敢乱动,只好用眼睛对着这些美食发馋。 旁边的侍女见她眼神灵动,又生的玉雪可爱,不由笑一笑,替月牙舀了一勺汤,道: “月牙小姐尝尝这道汤,是我们府上膳工的拿手好菜。” 柳金枝低头看一看,发现这是豉汤。 这汤是以豆豉为原料,搭配其他食材煮制而成。 《岁时广记》曾记载过具体做法,需要准备咸豆豉、捻头、猪或羊肉。 第86章 一开始要取猪或羊肉切块、焯水去腥味,在锅中加水煮沸,放入一碗量左右的咸豆豉、肉块,用中火慢炖直至肉质软烂。 捻头,也就是麻花段,是由面食做成的,口感酥脆,但若过多熬煮就容易变烂。 所以为了保留其口感,要挑在豉汤临出锅前放入麻花段略煮。 做法不算有多麻烦。 不过柳金枝倒是好奇有多好喝,也就自己盛了一碗,细细抿了一口。 嘶—— “咸鲜浓郁,酥脆可口,这汤果然好喝。” 柳金枝忍不住 称赞。 月牙闻言,也小口小口喝起来,双眸亮晶晶的,脸上全是满足。 好喝好喝! 傅钗华很高兴得到柳金枝的夸奖,道:“你自己就是做膳食的行家,能得到你的肯定,向来这膳工的厨艺确是不俗。” 说着,亲自抬手给柳金枝夹了一筷子菜。 “那再尝尝这个。” 傅钗华夹的是黄金鸡。 要做出来,就需要整只鸡用麻油、花椒水煮熟,吃的时候,要零碎切开蘸酒。 据说做的好的,黄金鸡会皮黄、肉嫩,原味鲜美。 柳金枝谢过傅钗华,夹起鸡肉蘸了黄酒细品。 虽然味道不如前面豉汤惊艳,却也不错。 特别是鸡肉里面还沾着淡淡的黄酒香气,酒香醉人,又更激发了黄金鸡的鲜香。 柳金枝也点点头:“这菜也好。” 月牙的眼睛又忍不住飘到了黄金鸡上。 身边侍女领会,也夹了一块胸脯肉到月牙碗里。 月牙顿时笑眯眯的,眼睛都弯成了一道桥。 “这些都还只是开胃小菜,后面还有几道菜是我让人精心烹制的。”傅钗华举起酒杯,“来,今日中秋,我们尽兴吃喝。” “好。” 柳金枝举起酒杯。 酒液摇动,映出天上一轮明亮圆月。 二人酒杯相撞,发出清脆一声响,随后各自饮尽。 与此同时,南下队伍之中。 柳霄默默抬头望月,身后杜卫替他披上披风,道:“少东家,外头冷,别冻着了。” “也不知道阿姐现在在做什么?”柳霄叹了口气,“这是阿姐回来之后,在汴京城过的第一个中秋,我却不在身边。” “有月牙陪着东家呢,少东家放心。” 杜卫说完,又劝。 “咱们还是先进驿站吧,傅大人叫人熬了热汤,还有羹,少东家喝一点暖暖身子。还有半个月才到地方,明日还要赶很长时间的路呢。” 柳霄点点头,转身回了驿站。 驿站里头此时溢满香气,饭桌上摆了热乎乎的饭食,其中有碗羹,傅霁景正坐在桌边盯着这羹发呆。 柳霄不由瞥了一眼。 就是很普通的姜辣羹,不知道傅霁景盯着它做什么? 想着,柳霄刚落座,就看见杏安盛了姜辣羹递给傅霁景,小小声劝道: “二郎,就喝一口吧,虽然这姜辣羹是比不上柳娘子的手艺,也不能饿着肚子不吃啊。” 傅霁景叹了口气,端过羹,小小抿了一口,又神色郁郁地放下了。 柳霄:…… 原来想阿姐的,不止他一个。 虽然奇怪,但莫名多了点惺惺相惜感。 第61章 日子继续过,时常忙碌,偶尔轻松,时间就像流水般过去,成功迈入了十一月。 十一月七日,立冬。 汴京城的温度持续降低,小饭馆的伙计们脱下秋裳,换上棉服。 又一个冬季来临了。 天边开始下起了小雪,虽说不是铺天盖地,却也在一夜过后,让汴京内外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白雪,远远看去,就像是甜品上的霜糖。 柳金枝犹记得去年她见着白雪之时,还处境凄惨,浑身上下摸不出一两银子,险些饿死。 但如今小饭馆生意不错,家中弟妹有长成。 四季循环更替,日子还是在往更好的方向过。 就像月牙今年已经穿着厚厚的褙子,外面还罩一件披风,手里揣着个暖炉,被柳金枝裹的像颗圆滚滚的球。 而此时,圆滚滚坐在熊熊燃烧的火炉边,正眼睛放光的盯着锅里的几块白萝卜。 这是柳金枝给月牙煮的。 就像是现代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卖的关东煮。 萝卜嘛,煮的越久,炖的越烂,就越入味儿好吃。 所以柳金枝让月牙坐在一边烤火,嘱咐她要煮上半个时辰才能捞起来。 月牙嗯嗯点头,乖巧地盯着萝卜不动。 但眼看着孩子馋,也不能一点吃的不给,于是柳金枝就给月牙摘了几个橘子,先把外皮洗一洗,然后靠在火炉边烤。 “这种烤蜜橘可甜了,待会儿外皮烤焦了就捞出来剥开吃。” 柳金枝道。 这种吃法在北方很常见,但月牙没见过,好奇地盯着金黄橘子被火炙烤,表皮滋滋冒出汁水,一股橘香在鼻尖萦绕。 正好这时潘安玉掀起帘子从大堂进了后院,见柳金枝蹲在火炉边烤橘子,笑嘻嘻凑过来: “东家,有橘子吃?赏我一只吧。” 柳金枝嗔笑一声:“怪行货子,谁的鼻子都没你灵。” 虽是这样说,但最先烤好两个橘子,一个给月牙,另一个就塞给了潘安玉。 “膳房里头还有几个小馋鬼,我待会儿都烤几个,你替我带去给他们吃。” 柳金枝笑着说。 潘安玉剥橘子皮,剥的呼呼烫手,龇牙咧嘴答应:“东家发话,包在我身上。” 然后就挑出橘肉,一口吃在了嘴里,甜滋滋的味道,好吃到眼睛都眯了起来。 想着现在下雪,膳房里头不忙,干脆就蹲在火炉边烤火。 柳金枝见他身上落了一层雪,就拿拂尘替他打,道:“怎么身上落了雪?贪玩啦?还敢来烤火,小心雪化进衣裳里头,冻得你晚上睡觉打颤。” 潘安玉搓着手,笑嘻嘻的:“不是贪玩,我哥说最近打北方来了很多金国人,带了一批肥羊来。我哥正好和其中一个小头领做过生意,低价买了几只好羊。” 柳金枝想起傅钗华说的话,知道这八成是金国使臣的队伍,也就不稀奇,问: “那你哥唤你过去干什么?” “这不是过冬了,该吃点羊肉暖暖身子。我哥就叫几个屠夫把羊宰了,给几个生意上来往频繁的朋友松过去,咱们饭馆也有。” 潘安玉顶着一张少年白净、天真的脸,夸张地比划做动作。 “那么大的羊腿,还有那么宽的羊胸脯肉。就那羊下水,也有满满一兜子!” “东家,咱们这回能饱口福啦。” 柳金枝好笑。 往日潘安玉住在潘家,潘琅寰什么好吃的不给他?现在却为了几块羊肉这么高兴。 “那你怎么打算?”柳金枝问。 想知道潘安玉是怎么想的。 潘安玉挠挠头,笑道:“以前我哥总是忙生意,顾不上陪我吃饭,我就是吃山珍海味也感觉没什么意思。所以这回我想请大家伙一块儿吃,应天爵、项志轩、阿芹娘子、刘彦、几位婶子……大家都来。可以吗?” 原来是想要热闹。 柳金枝明白了,摸摸潘安玉的头:“当然可以,今个儿早些打烊,咱们小饭馆的人聚一聚,吃一顿拨霞供。” 拨霞供,古代版火锅。 据说在南宋淳祐年间,林洪在冬日游历福建武夷山,雪天获兔,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 时遇一隐士,指导其将兔肉切薄片,以风炉,也就是常用来煮茶的茶炉,烧沸水涮烫,辅以酒、酱、椒、料食用。 林洪照做后,见兔肉片在沸水中翻涌如云霞,格外好看,遂以诗句“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将此菜命名为“拨霞供”。 算起来,宋代许多名菜的记录、命名和诞生,都与这位林洪老哥有着密切联系。 这个宋朝虽然不是历史上的宋朝,但不知道有没有类似于林洪这样的人,顺应历史的洪流,和美食的发展,也写出一本《山家清供》来呢? 若有,柳金枝倒真想和对方见上一面。 * 天一冷,人总是因为过于贪恋被窝的温暖,而变得懒懒的。 宋朝百姓是懂得享受的,因此雪天里,根本没有多少人亲身出门吃饭,倒是外送单子暴涨,累坏了刘彦和张松。 但偏偏这两个又是埋头干活,不爱吭声的人,等柳金枝发现时,张松因雪天路滑,在金水桥南头跌了一个八叉,扭伤了脚,被熟客送了回来。 饭馆的伙计们都围过去关心。 阿芹拿了跌打酒,指挥林勤帮忙揉开张松脚踝上的淤青和肿包。 花吉团给张松倒了碗热茶。 柳金枝好不容易扒开人群,问:“怎么回事?” 张松一见着她,就羞愧地低下头:“东家,对不起,给食客的饭食我摔了。多少银子?我赔。” 第87章 柳金枝摆摆手,道:“银子是小事,不用赔,你安心养伤,别落下什么病根儿就成。” 又转过头嘱咐阿芹:“把订单找出来,再做份一 模一样的,安玉,你把东西送过去,顺便把羊肉领回来。” 潘安玉高兴地跳起来,诶了一声。 王忠勇疑惑道:“什么羊肉?咱饭馆又有新菜啦?” 柳金枝把潘安玉说的事情重复了一遍。 “是潘大官人和安玉请大家吃的。”柳金枝笑,也拍了拍张松的肩,“留下来一块吃,之后我叫林勤送你回家。” 张松看着柳金枝宽容温柔的笑,心都跳了起来,又是感动,又酸楚。 嘴唇抖了好久,才道:“……谢谢东家。” 吴兴镛看了看柳金枝,手在袖子里动了动,但神情犹豫,还是没敢上前。 倒是林勤大大方方走上前,道:“东家,杜小哥和郑鑫去了南边儿,咱们跑外送的人手就缺了两个,这两天单子又多,我想扩充些人手。” 柳金枝批准:“这事儿交给你去做,但不用长期工,短期工就行。” “是。” * 小饭馆的经营对柳金枝来说,还是颇为复杂的。 好在饭馆伙计们心都凝在一处,各自出力,偶有风波和意外,也能很快揭过去。 于是这一日过的很顺遂,潘安玉把外送完整送到,又取回了潘琅寰送给他们的羊肉。 等做成拨霞供,大家围炉一起吃时,就想提前打烊,不过还有食客不想走,笑着和柳金枝开玩笑,打趣他们吃独食。 饭馆伙计们都哈哈笑,也开着玩笑将人送走了。 他们饭馆和食客们的关系都不错,有的食客家境好,有关系,临时知道些什么有用的朝廷消息,也会悄咪咪暗示他们一下。 不为别的,就是觉得这么好的小饭馆,就该生意兴隆。 彼时天色欲晚,小雪纷飞,逐渐变大,远处的房屋被夜色模糊了轮廓,漫天雪色之中,唯有小饭馆亮了一点灯火。 伙计们把大堂里的饭桌垒到了墙边,留下大片的空间支起风炉。 炉火烧得正旺,铜锅里的汤汁咕噜咕噜冒出泡来。 “来咯来咯,东家新研发的麻辣锅底!” 潘安玉端着调料碗笑嘻嘻跑过来,将芥籽粉、姜片、蒜瓣、香菜等都倒入锅中。 没一会儿,滚滚白雾就带着一股辛辣味道扑鼻而来,汤面很快浮上一层红油。 呛得王忠勇连打几个喷嚏,揉揉鼻子,笑道:“哎哟,够味儿,爽啊。” “那当然,也不瞧瞧加了多少芥籽粉。” 潘安玉笑的很得意。 “快往旁边稍稍,挪个地方出来。” 阿芹端着食盘过来,笑容满面。 一碟碟豆皮、海带结、大闸蟹、芹菜、菠菜被放下来,险些看花众人的眼。 另一边花吉团端着切成片儿的兔肉、羊肉、猪肉走了过来,还有串成串儿的各类签子,以及洗干净做好的羊下水。 满满当当的下火锅菜,摆满了一大桌子。 柳金枝还准备了各类调料,比如油、盐、酱、醋、老抽、生抽、白芝麻、花生碎…… 供各人按照自己的口味调配。 大家也不与柳金枝客气,纷纷拿了调料碗去盛。 更不用分主桌、打横,只要想吃,就用公筷夹了菜去锅里涮。 王忠勇端着金华酒,给每个人都盛满一杯。但到了月牙这儿,就连忙把酒换成牛乳茶,顺便再偷偷塞两个烤的焦黑香甜的橘子。 那边林勤吃了口涮羊肉,辣得直吸气,却很高兴地说:“上回我吃到这么好吃的羊肉锅子,还是在上个东家哪儿。” 大家都知道林勤在来小饭馆前,在另一个东家手底下干过活儿。 但偏偏人倒霉,仅仅三个月,那东家就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 临走前,也是请林勤吃了一顿拨霞供。 林勤道:“当时我问前东家,‘东家,您不干小饭馆儿了,再往哪儿去啊?’,结果你们猜他说什么?” 众人嘴巴里嚼着东西,视线都落在林勤身上,眼巴巴的想知道故事下文。 “说了什么?” “别卖关子了!” …… 林勤看众人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就很得意,故作神秘道:“说他已经看透,汴京城里的吃食都是俗物。他要遍访名山、大川里的隐士,从他们嘴里求到绝世美食。” 说到这里,林勤还补充着说了一句:“哦,对了,我前东家的饭馆之所以那么快倒闭,就是因为他太爱试了!” “一道菜,本来按照老方法做,很快就能做出来,还好吃。我那东家偏偏要试下其他法子,把加盐改成加醋,加辣改成加甜。” “要我说,能干三月还是因为前东家有些个家底。否则,不到半月就不行了。” 柳金枝也听了个乐呵,笑道:“这倒是个奇人,林勤,你可知他现在在何处?” 林勤摇摇头,道:“估计还在某座山里头猫着呢。” 柳金枝大笑。 花吉团对此发表了不同看法,笑道:“东家,你别听林掌柜胡说,他平日里就贯爱编些故事钓咱们胃口。” “今个儿是遇到了狐仙化作美人,夜半寻他二舅家的小孙子夜会。明个儿又是哪里的贞洁烈妇得上天垂怜,死而复生,一家团圆。” “夸张的时候,就连他前东家漫游山川,遇到个老道,跟着人家得道飞升的事儿也能编。” “信不得,信不得!” 众人一齐发出哄笑,纷纷点头: “说的对,说的对。” “林掌柜编的故事,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 林勤一听就急了,特别是看见柳金枝也笑得正欢,像是真把这事儿当故事听,就连忙反驳,道: “东家,我发誓,这回我说的可真不是故事。就前几个月,我还收到前东家寄来的一封信呢,说他冬日里要进汴京。” 林勤把胸脯拍的啪啪响:“等他来了,我就带来给你们瞧瞧。” 柳金枝点头:“好。” 林勤这才满意了。 但柳金枝也是随口应承,毕竟林勤确实惯会侃大山,且几个月前的信,那人现在进不进得了汴京还是一回事呢。 拿起酒杯喝了几口,感受金华酒的酒香与后甘在口腔中淡淡散开,她眯了眯眼睛,只觉得浑身都因为酒劲儿热了起来。 借着这股热劲儿,她干脆走到门口晾晾风。 却看见黑蒙蒙的街道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行队伍,似有三四个人,都身着普通夹公服,像是在雪中走了有一会儿了,黑发、眉毛、眼睫毛都落满了雪。 没一会儿,一行人就到了小饭馆跟前儿。 柳金枝勾起一抹温和的笑,道:“几位爷来的不巧,小店已经打烊了,尚不接待食客。” 为首的一个闻言抬起头来,那是一张很陌生的脸,三四十岁光景,皮肤黝黑,双眼如炬,却是一笑,也很是温和: “这位娘子,我等不是来吃饭的,请问贵店东家在吗?” 柳金枝眨眨眼,略微站直了身体,笑道:“我就是。” 为首的男人愣了一愣,定睛打量了下柳金枝。 见她因喝了酒, 面色白里透粉,显得姝色万分,一杏眼波光潋滟,只是简单地望着人,都好似有千万句情话要与人低声细语。 当真是漂亮得过分。 “原来您就是柳娘子。”男人回过神来,眼里含着隐隐的惊艳,“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言罢,后退一步,身后几名男子更是同时叉手下拜。 柳金枝的柳氏饭馆前后因为诗集和孟丞相,是在汴京城小火了一把,对方这样恭维也不算错。 不过柳金枝虚扶一把,笑问:“诸位郎君,若不说清来源,这一拜奴可不敢受。” “唐突娘子。”男人直起身,“我们是为送帖而来。” 他探手进衣袖,摸出一张帖子递到柳金枝手里。 这样的变故引起饭馆伙计们的注意。 一群人围上来,身上还染着浓浓的火锅香味儿。 “这是……”林勤眯着眼睛看帖子上的字,“汴京酒楼擂台比赛?” 第62章 现代人早就如雷贯耳的诸如“厨神争霸赛”、“酒楼选拔赛”、“厨艺擂台赛”等等,在宋朝就已经举办的如火如荼了。 对吃喝玩乐也充满智慧的宋朝老祖宗们,甚至衍生出了三类比赛形式。 膳工对膳工,酒楼对酒楼,和宫廷组织的御膳厨艺比赛。 每类比赛都有个主办人。 有的是知名酒楼,有的是德高望重的膳工,甚至还有王爷、皇帝出来主持,并大手笔地请宰相、高官们当评委。 譬如大名鼎鼎的奸臣蔡京,就曾被宋徽宗赵佶抓来充当过美食比赛裁判。 第88章 不过不得不说,这位奸臣仁兄颇有大厨天赋,不仅做得一手好凉饼,对美食的判定之严苛也堪比专业赛事评委。点评恰到好处,很合宋徽宗的意。 可见,会一手好的厨艺在宋朝是多么的重要。 而这回的比赛,就是由堂堂赵王爷主持。遍邀汴京知名酒楼参与,包括但不限于著名的樊楼、西湖苑、清风楼……等等。 柳金枝的小饭馆虽然比不上这些知名酒楼,但偏偏外有柳金枝自个儿卖力宣传,内还有傅霁景暗地里默默推销。 于是在拟定邀请名单时,权衡之下,还是给了柳氏饭馆一个机会。 “柳娘子,赵王爷亲口所言,这次比赛的胜出者,将会获得王府宴席的承办权。” 男人微微一笑。 王府宴席?! 小饭馆伙计们顿时炸开了锅。 像他们这辈子平头百姓,一辈子有多少次接触皇亲国戚的机会? 就算撇开这点不谈,王府可比普通官员有钱多了。 一个月的银钱流水,都恨不得抵一个普通酒楼的年开销。 特别是赵王爷又是出了名的阔绰。 这要是能得到他府上宴席的承包权…… 伙计们一个个眼神发亮,全是对金钱的渴望。 柳金枝更是高兴。 虽然银子也很重要,但能承包王府宴席带来的名气更重要。 这就是一场不需要她自个儿出钱的大营销! 干! 必须干!: 柳金枝立马把帖子收起来,对男人福身一礼:“多谢郎君送贴,柳氏一定参加!” * 这场厨艺比赛定在十一月二十日,寒衣节。 所谓“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寒衣节,又称秋祭。 古时人们有授衣、祭祀、开炉等习俗,是为了提醒人们寒冬已至,注意添衣。 按照传统,这一天妇女们要拿出棉衣,或送给在远方戍边、服徭役的亲人,或为祖先、亡人送去衣物作为祭奠。 因此,寒衣节又与与清明节、中元节并称为三大“鬼节”。 能选在这一日举行比赛,赛制自然与风俗相关。 赵王爷规定,就以“寒衣”为题,做一道菜。 做成之后,插上酒楼标签送到王府。 府中有评委六人,分别是赵王爷本人、昭文馆学士杜大人、殿前司都指挥使章大人、舍人院中书舍人江大人…… 都是四品以上官职,足以展现此次比赛的公平、公正、公开。 评委虽可进行点评,百姓亦可选择作品支持,当然占比不大。 参赛酒楼共有七十二座,第一轮比赛只留得分前三十,第二轮比赛则是三十进十,第三轮比赛直接十选一。 速度快、强度高,很考验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柳金枝还好,受得住。 毕竟现代时她就参加过很多厨艺比赛,有的还是现场直播,千万人在线观看,压力比现在大多了。 但小饭馆的伙计们大多是头一回,现在简直又兴奋又忐忑,每日不是在聊参赛的酒楼,就是在聊比赛应该做什么菜品。 林勤和王忠勇是两个外向活泼的,聊着聊着,就与食客说道起来。 听说遇到两个有经验的食客,提点他们,叫参加比赛的时候做些冷食,更讨喜些。 毕竟寒衣寒衣,带了个寒字嘛! 这话林勤和王忠勇虽然存疑,却还是原封不动转告给了柳金枝,然后再无比积极地去食客嘴里打探更多消息。 柳金枝对他俩这种行为忍俊不禁,却也知道这二人是个热心肠,也就放任去了。 谁知临近比赛前一日,还真给林勤打听到了点东西。 是夜,打烊时分。 林勤凑到柳金枝身边,做贼似的道:“东家,大事不妙啦!” 柳金枝收着桌上的碗筷,无奈笑道:“林掌柜,哪儿的事不妙了?” “清风馆有大动静!” 清风馆就是参赛的七十二座酒楼之一。 “他家曾经悄悄派人打听过参赛酒楼的实力,也不知道是不是怕自己比不过,居然不要脸到请老祖出山了!” 啊? 柳金枝一时不知道是该笑林勤这古怪的用词,还是笑对方的信息,不由得发出一声闷笑,道:“老祖?” “是啊,东家你别不信,这是我从一位好友哪儿打听到的。” 林勤爱编故事,平时没事儿干就爱和以前认识的掌柜凑在一块儿侃大山。 刚好有人认识清风馆的掌柜,又酒后失言,就把这则消息透露出来了。 “据说清风馆就指望着这个老祖夺魁呢!” 林勤满面严肃。 在他看来,这也太欺负人了。 那老祖据说都六七十岁了,虽然一手创立了清风馆,但十多年前就已经把生意交给了自家儿子管理,自己悠闲自在去了。 但近来清风馆生意不佳,名气居然逐渐要被柳金枝的小饭馆压过。 拿下这次比赛的魁首,大概是清风馆所能想出的,最快重回巅峰的方法。 只不过对方应该没啥底气,所以才选择请自家太爷出山。 “东家,咱们有老祖可请吗?” 林勤认真地问。 他不清楚柳金枝的家事,还以为柳金枝这么厉害,必然是虎父无犬女。 谁知柳金枝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道:“能请是能请,就是真请上来了,你别怕。” 林勤:“啊?” 柳金枝拍拍他,把人往后院推,顺手抽了把黄线香塞过去:“正好是寒衣节,喏,去后院给咱家老祖上个香吧。” 林勤被轻推两步,进了后院一处偏房,房间略微宽敞,却什么都没有,高高的案桌上倒供奉了丰富、新鲜的瓜果,以及满满一香炉的香灰。 而供奉的牌位右边是:先考柳公讳二井府君之灵位。左边是:先妣柳母陈孺人闺名贞淑之灵位。 林勤霎时间一抖,连忙持香下拜: “小子林氏,言行无状,老祖莫怪。” “就清风馆那点小事哪儿用得着老祖您出山?您且安息吧。” 哆哆嗦嗦走了。 * 其实这个消息并未对柳金枝造成多大撼动。 这个比赛有七十二座酒楼参加,一开始就注定了参赛选手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也就是清风馆的杀手锏一开始就被人泄露了而已,那些看似安静不动的酒楼们,也未必全然没有准备。 柳金枝也在默默准备着,搜集着比赛当天要用带的材料。 十一月二十日到了。 仿佛整个汴京城都因为这盛事热闹起来。 赵王爷府门前人满为患,侧门虽然敞开,但里头有影壁隔着,人们就是望断了脖子也看不进去。 但因为身边不时就有酒楼东家来来去去,甚至一大早,就有人带着酒楼的插标来了,要当场做菜给评委们品鉴。 大家就算进不去,在外头看看这大排长龙的盛景,眼馋一下膳工们做的美食,也能凑凑热闹,抚慰一下肚里馋虫。 柳金枝在小饭馆准备食材,虽然没亲临现场,但耳边的消息就没断过。 林勤、王忠勇是打探消息的主力军,潘安玉也来回凑热闹。 得知已有十来个膳工进场开始比赛以后,柳金枝这才把准备好的食材装上驴车,朝赵王爷府出发了。 根据潘安玉的再探再报,得知现下场内比分咬的很紧。 以十分为满分,最高分是西湖苑做的一盅宋嫂鱼羹,拿到了九点五分的好成绩。 这菜柳金枝听说过,属于浙菜系里的杭帮菜一类,大概创制于南宋淳熙年间。 做法是将鳜鱼或是鲈鱼蒸熟、剔骨、去皮,再辅以火腿丝、香菇、鸡汤、竹笋末等小火烹制。 若膳工手艺高超,火候掌握得当,最终得到的成品色泽油亮,鲜嫩滑润,味神似蟹肉。 看来西湖苑是把看家名菜掏出来了。 潘安玉紧跟着柳金枝,紧张问:“东家,你预备着做什么呀?” 柳金枝笑道:“糕点。” “什么糕?” 柳金枝正要说话,耳边却传来一道熟悉的笑声。 “柳娘子,可算是等到你了。” 柳金枝一顿,回头一看,发现面前站着的是位老叟。 头戴草帽,身穿蓑衣,腰间挎着鱼篓,两条裤腿被撸得高高的,露出一截干瘦小腿,踩着草鞋的脚还站着河水里的浮萍,不过已经干了,确实像在外头等了很久。 柳金枝的目光简单扫过老叟后,就落在了他身后几个人的身上。 这些人身上都穿着华服,锦袍绸缎,腰系玉佩,脚蹬玄靴。面容干净,发丝打理得一丝不苟,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家。 但此时,这几个人却呈众星拱月之势围绕着老叟,面色神态都很恭敬,毫不隐瞒的以老叟为尊。 柳金枝慢慢扬起一个笑,道:“老人家,我还以为您只是在河边替人钓钓鱼,佳节时分出去做做生意那么简单呢,没想到您深藏不露啊。” 第89章 老叟便是此前两次碰见柳金枝与傅霁景的人。 他哈哈一笑,摸着胡子说道:“人老了,产业都交给小孩子们做了。但偏偏他们做不好,我也只能腆着脸出来帮忙收拾烂摊子。” 潘安玉满头雾水,不知道这老头子是谁。 旁边林勤凑近他耳朵,低声说:“他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清风馆的老祖!” 那就是来争魁首的了? 潘安玉立即面露警惕,拉拉柳金枝的袖子:“东家,别跟他们多说,咱们先进去。” 老叟却笑道:“柳娘子,上回在御园金明池我就听说了你,据传你厨艺一绝,刀法上更是运刀如飞,人又聪慧,所以饭馆经营的有声有色,以至于清风馆也被比了下去。” “当时我便有些手痒,想与你切磋。秋游时再见,看你做菱角时果然手法娴熟,就知这夸赞不是虚名。” “所以这次比赛除却帮扶不孝儿孙,老夫也确实是专程在等你,期望与你一较高下。” 踢馆就踢馆被,还说的那么清新脱俗,潘安玉和林勤对视一眼,撇撇嘴。 柳金枝从容淡定,笑着对老叟福身一礼:“请赐教。” 赵王爷府的布局恢宏大气,影壁之后就是九曲回廊,院中有假山、流水,凉亭、水桥,扑面而来的水汽,让整体温度都往下降了一些。 现下,宽阔平整的院子里摆了一排桌椅,赵王爷和一众评委都坐在太师椅后,面前摆放了几盘插着标签的膳食。 每尝过一口,几个评委就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彼此统一意见之后,再给出一个具体分数,由专人记在一边的告示板上。 随后下人们上前撤下旧菜,布上新菜。 侍女端茶来清茶,简单漱口之后再尝下一道菜。 至于做膳食的地方,就定在王府的膳房。 每个酒楼参加比赛时就分配了序号,有对应的灶台。 柳金枝抽到的是十九,前面已经有两拨人用过灶台。 现在铁锅里头满是油,仔细一闻,就能知道上一位仁兄做的大概是东坡肘子,有一股炖到软烂的肉香,大概还放了足量的桂皮、八角……等香料。 “这锅不能用了,抬下去,换咱们自己带的锅。” 柳金枝道。 潘安玉和林勤应了声儿,利利索索一抖袖子,就把锅换好了。 赵王爷府的布局恢宏大气,影壁之后就是九曲回廊,院中有假山、流水,凉亭、水桥,扑面而来的水汽,让整体温度都往下降了一些。 现下,宽阔平整的院子里摆了一排桌椅,赵王爷和一众评委都坐在太师椅后,面前摆放了几盘插着标签的膳食。 每尝过一口,几个评委就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彼此统一意见之后,再给出一个具体分数,由专人记在一边的告示板上。 随后下人们上前撤下旧菜,布上新菜。 侍女端茶来清茶,简单漱口之后再尝下一道菜。 至于做膳食的地方,就定在王府的膳房。 每个酒楼参加比赛时就分配了序号,有对应的灶台。 柳金枝抽到的是十九,前面已经有两拨人用过灶台。 现在铁锅里头满是油,仔细一闻,就能知道上一位仁兄做的大概是东坡肘子,有一股炖到软烂的肉香,大概还放了足量的桂皮、八角……等香料,把个锅底浸得都入了味儿,估计就是拿鞋垫蘸点儿都好吃。 “这锅不能用了,抬下去,换咱们自己带的锅。” 柳金枝摆手道。 潘安玉和林勤应了声儿,利利索索一抖袖子,就把锅换好了。 清风馆抽中的灶台就在他们斜对面,柳金枝用眼睛一扫,也看见对方换了自带的锅。 她笑了笑,评了句:“聪明。” 尔后就低下头清理食材。 膳食既然要与节日应景,她干脆就做碧玉水晶马蹄糕。 正好冬季也是吃马蹄的时节,所以早上柳金枝特意去市井上买了最新鲜的马蹄。 但要用马蹄入糕,还得嫩中取嫩,采用马蹄里最脆嫩的芯子。 所以一大袋新鲜马蹄,柳金枝只要心蕊,其余部分全部剔除。 这倒便宜了潘安玉和林勤,这二人早上可没吃朝食,全忙着打听消息了。 于是柳金枝一边削,他俩一边咔嚓咔嚓吃,顺带还升起了火。 今日潘安玉跟着来是另有要事的,他见柳金枝迅速削出满满一盆马蹄嫩芯,开始用蝶豆花和薄荷叶烹煮出碧涔涔的汁水,预备给糕点上色,就道: “东家,我现在就出去看着门儿,宋三哥估计快到了。” 柳金枝点点头,忙中抽闲叮嘱一句:“记得拿双层木桶保温,不然冰块化得快。” 潘安玉:“知道了,东家。” 柳金枝继续低头烹煮汁水,时不时再加些柠檬汁定色。 林勤机灵,趁着柳金枝注意着火候,先一步把他们带来的食材一一摆放在了桌面上。 有马蹄粉、木薯粉、椰浆、茶油、糖、花瓣形状模具,以及几朵极小,却呈含苞待放姿态的盐渍绿萼梅。 柳金枝先利用木薯粉,把已经煮成青碧色的汁水先后过筛三次,将本来有些沉重的青碧色筛至透如琉璃,好似雨过天晴之后那般轻柔的水天碧。 尔后她再采用生熟浆法,把新鲜井水与马蹄粉搅拌过滤,做出生浆。 再将糖与井水混合煮沸,却并不捞起过滤,直接倒入生浆,搅拌成糊糊状,并加入马蹄,大力捣碎,撵成奶白色糊状物。 凑近去闻,还可以闻见一股清淡的椰香。 “林勤,把蒸笼拿出来,上灶。”柳金枝吩咐。 林勤应一声,又问:“东家,这糕点要蒸几次出色?” “七次。” 这就是碧玉水晶马蹄糕的复杂之处。 但越是复杂的糕点,越能见出膳工高超的技艺,得高分的可能性就越大。 林勤也很是慎重,准备蒸笼的时候,把笼子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涮洗了好几遍。 柳金枝趁这个时间,用锦布将模具擦拭干净,再用小刷子小心刷上 酥茶油。 先往模具里倒入奶呼呼的白浆,上蒸笼蒸三分钟,取出,把盐渍绿萼梅用井水泡发,镶嵌进白浆之中,尔后淋上一层天水碧般的绿浆,淹没梅花,再蒸五分钟。 如此反复五次,一块块呈花瓣形状,颜色却逐渐从奶白渐变到天水碧的糕点,就在柳金枝手中诞生了。 这般做出来的糕点脆弱的很,不能晃、不能大火,否则就会出现裂纹。 但柳金枝就是要利用这个特性,在淋上最后一层天水碧之时,将灶火改为大火蒸制,在糕点最上层伪造出冰川裂纹。 这种做法很冒险,一定要掌控好火候,否则冰川裂纹要么卡死在糕点内出不来,要么整个糕点被蒸到烂掉,一切从头再来。 能不能做好,其实全看掌厨膳工的经验。 柳金枝目光死死盯着蒸笼往外出的烟雾,和灶眼里不断吞吐汹涌的火蛇,心中默念六十个数。 她数的缓慢,调子不急不躁,正好定在第六十个数时,陡然掀开蒸笼,语速极快: “捞出来!” 早就准备好的林勤立即上手一捞,将模具摆在灶台之上。 烟雾散去,只见这碧玉水晶马蹄糕通体如琉璃般剔透,奶白与天水碧交叠相融为七层糕体,每层都薄如蝉翼。 中间的盐渍绿萼梅经过井水泡发,自然而然地舒展,在晶莹糕体中凝呈绯色云霞。 下头的奶白层混杂着细碎马蹄粒,乳白絮纹若隐若现,似冰裂瓷釉。最上面的天水碧之中则咧出冰裂纹,宛如深冬湖面冰晶乍破,实在好看极了。 糕点没做毁。 柳金枝松了一口气。 此时,潘安玉终于提着一食盒的冰姗姗来迟。 柳金枝擦了下汗,再度吩咐:“林勤,取一只薄胎白釉瓷碟来。” “是。” 林勤把瓷碟备好,潘安玉取出寒冰。 柳金枝拿起菜刀,尽力劈砍,寒冰顿时碎屑飞溅,哗啦啦落进瓷盘当中,逐渐铺了厚厚一层。 她将五块碧玉水晶马蹄糕小心放置在冰面上,任凭缭绕的冰雾吞没糕体,氤氲出朦胧仙气。 再切下几株薄荷叶,精心点缀在冰屑附近。 这盘炫技一般的糕点就算是大功告成。 柳金枝低声道:“可以端出去了。” 他们的率先完成自然引起了清风馆几人的注意。 “爹!”中年人一阵紧张,“柳氏饭馆做成了!” 他的目光不断落在那五块糕点上。 “这东西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 老叟淡淡一笑,道:“别急,我们的也成了。” 说着,他将最后一点鸡汤精华洒进碟中。 只见碟里躺着的一只鸡腿颤了颤,顿时散发出浓郁的鸡肉鲜香,和一丝十分奇特的味道。 第90章 柳金枝出门的脚一顿,忍不住看过来。 这是她上次吃鱼生的时候尝到的味道,也是老叟没有告诉她的秘密配方。 接受到柳金枝的视线,老叟坦然与她对视,笑道:“看来我们与娘子是同时做完,那便一块儿走吧。” 柳金枝没回话,视线下落,看见老叟盘子孤零零躺着一根鸡腿,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但除非对方疯了,否则不可能用一根鸡腿做出“天上有,地下无”的味道。 抿了抿唇,柳金枝对老叟伸手:“请。” 第63章 柳金枝和老叟的膳食是插上标,一块儿送到赵王爷和其他评委面前的。 其实之所以请这几位做评委,是因为他们都是在汴京城里出了名的“老饕餮”,最爱吃,对吃也最有研究。 特别是赵王爷,作为皇亲国戚,必然会时常出入宫廷宴席,吃惯山珍海味、满汉全席。 所以,他们每个人的口舌、眼力都被这些美食淬炼到了堪称专业评委的程度。 其中,那位昭文馆学士江大人一见这盘烟缭绕的糕点,不由得眼前一亮,笑道:“好手艺!你们瞧,剔透似琉璃,晶亮、莹润。” 诸位评委被江大人的声音吸引了视线,都纷纷围到糕点面前观察起来。 “竟然是用马蹄做的糕点,闻着却有一股椰香。” “这般天水碧般轻柔的颜色究竟是如何染出的?” “依我看,膳工外在手艺这一块儿,这柳氏饭馆能拿下满分。” …… 几人都是点头赞同。 一时间,倒没人去管清风馆端上来的那盘鸡腿。 清风馆众人在对面看着,中年男人忍不住着急,一手攥住老叟的衣袖: “爹!” 老叟安抚似地拍拍他的手背,看向旁边柳氏饭馆。 潘安玉和林勤似乎因为此时的领先,而格外兴奋、高兴,偶尔扫见清风馆的急躁,还略微仰头,很是骄傲。 只有柳金枝依旧沉稳地站在前方,面色沉静,目光冷淡。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老叟微叹一声,眸光看见自家儿子急到恨不得伸长脖子,探头去看评委堆儿里的情景,不由得摇摇头。 真是天壤之别。 众评委此时更是发现碧玉水晶马蹄膏上,居然还别出心裁做出了冰川裂纹。 这种纹路在现代屡见不鲜,可在古代并不常见。 评委们眼中登时浮现出惊艳。 “漂亮!这膳食做的太漂亮了!” “我挑不出毛病。” “该是高分。” …… 特别是这极其晶莹剔透,莹润如水晶般的糕点,还有冰屑做托盘,薄荷叶做点缀。 冰雪世界中一点鲜绿,霎时间折服所有人。 似乎都不用尝味道,光靠这极其惊艳突出的糕点,都能毫无疑问获得高分。 谁知旁边传来赵王爷略显迟疑的声音,道:“这是……鸡腿?” 众人抬头看去。 只见被他们忽略已久的清风馆标签前,摆放着一个简单的白瓷盘。 瓷盘上什么都没有,只摆了一只鸡腿,极简到经过碧玉水晶马蹄膏的对比,居然莫名显出一些寒酸。 但是赵王爷显然对这鸡腿颇有兴趣,道:“你们瞧这道膳食,简直和鸡腿一模一样。” 众人不解。 这鸡腿的酥皮似是经过油炸,闪烁着金褐色的光泽,油亮如漆的表面泛起琥珀色般细密油珠。 内里鸡腿肉更是骨肉匀停,肉香浓郁到,只是轻轻扇动,都能勾起人肚子里的馋虫。 这不就是鸡腿吗? 但此时有人看出了不对劲。 殿前司都指挥使章大人因为饭量大,每顿必吃肉,啃下一盆鸡腿都是常事,所以他细瞧之下,终于指出: “这好像不是鸡腿。” 说完,他端起盘子震了震。 本来在白盘里好端端的鸡腿,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忽然一颤,波纹荡漾开去,这活生生就像是—— “是豆腐!” 众人顿时惊叹。 早就听说汴京城内贵族人家盛行吃素,就有能巧膳工将豆腐做出肉味儿,技巧更高明的,甚至能够以假乱真,连一丝豆腐味儿也无。 赵王爷笑道:“让本王来试试。” 走上去,用侍女递过来的汤匙探了下去。 一勺以内,方才还栩栩如生的鸡腿,忽然好似洪泄一般松塌下来,从鸡皮里缓缓流出,铺满半个白盘。 这精妙的一幕不仅看呆了评委们,也叫林勤和潘安玉两个目瞪口呆,只有清风馆开心,中年男人兴奋的恨不得一跳三尺高,咧出个大大的笑。 柳金枝还是默不作声,静静瞧着赵王爷将一勺豆腐送入嘴中,细品过后,面上出现惊讶神色。 “居然连一丝豆腐味儿也无,反而盈满肉香,实在令人惊叹。” 得到王爷如此评价,其余评委也纷纷拿起汤匙试吃。 果然不错。 甚至这股肉香里还带着一点回甘,也不知清风馆在做菜的过程中,是不是特意加了些什么? 几位评委吃完,由侍女奉上清茶漱口,再去唱柳金枝的碧玉水晶马蹄膏。 也是冰冰凉凉,入口甜而不腻,既有椰子的清香,也有马蹄的清甜。 同样令人拍案叫绝,无法取舍。 这下轮到潘安玉和林勤紧张了。 可二人又不敢去抓柳金枝的袖子,只好彼此抓胳膊,紧紧攥住,眼睛死死盯着评委们,等待着从他们嘴里报出的分数。 谁知评委们一再讨论,似乎无法断定谁优谁劣。 彼此僵持半晌,等到下一轮的膳食都做好了端上来,分数不得不见分晓了,赵王爷才对下人耳语了几句。 有人去布告栏填写分数。 小饭馆和清风馆的人同时凑过去,只见两边膳食的评价都是甲等,分数也一模一样,皆是九点七。 居然是平局! 潘安玉很激动,比西湖苑的分高!但一瞬间又冷静下来,因为清风馆和他们一样,也超过了西湖苑。 两边人眼含比斗意味对视一眼,然后有顺序地退回了双方膳工身后。 柳金枝微笑:“老先生的秘方似乎是百战百胜?” “柳娘子的糕点老夫还是头一回见,长了回见识。”老叟喟叹一声,“老夫有个请求,不知娘子能否答应?” 柳金枝挑眉,道:“说来听听。” “老夫想与娘子打一个赌,如果这次比赛娘子胜了我清风馆,那清风馆的秘方我双手奉与娘子。” 话音落下,中年男人先急了:“爹!你——” 老叟抬手制止他接下来的话,又道:“但如果是我清风馆胜了娘子,我想知道这盘碧玉水晶马蹄糕的配方。如何?” 以他的眼光,他能笃定这碧玉水晶马蹄糕若大力推广,必然能成为又一镇馆之宝的存在。 更何况,以他的秘方换糕点配方,两个人都不算吃亏。 林勤和潘安玉都不敢左右柳金枝的决定,只在一边默默等她沉思。 片刻后,柳金枝点点头:“好。” * 今日比完这一场,便可再等几日后,七十二选三十之时,再来比试。 于是赵王爷府中陆陆续续有膳工离开。 人群也逐渐散了些。 不过有个青年却是从早上蹲到晚上,累了就靠在石狮子身上休息,眼睛一直盯着侧门不放。 每出来一个膳工,他就低下头来,用根快写秃了的毛笔,在纸上快速记录。 有人好事凑过去看了看,只见青年记得居然是“某年某月、某时某地,某某人做了某某膳食”,后头还跟着写了“配方为”三个字,但后面是空白。 路人一笑,道:“小哥,你还想去打听这菜怎么做?这可是这些酒楼压箱底的秘密,能告诉你?” 青年认真地说:“总有人会愿意说出配方的。” 路人好奇,问:“你这么笃定?难道你打算用千金去买?” 砸钱买配方,是个脑子正常的膳工都不会拒绝。 但从这青年身上浆洗到发白的衣裳,和破旧到几乎要露出脚趾的布鞋,路人断定他是个身上掏不出二两银子的穷鬼。 难道这青年深藏不露? “谈钱多俗气?”青年语气诚恳,“我希望能说出自己配方的膳工们,是为了推进膳工技艺的进步,为了后世美食的发展,为了让好的膳食发扬光大,名扬四海!” 路人:…… 啧,原来是个二愣子。 此时,柳金枝等人从侧门走了出来。 青年赶忙重新坐下,照旧动笔记下两人,耳边倒听见潘安玉和林勤叽叽喳喳的声音: “东家,以咱们的糕点,必然能稳进前三十,下一轮就要比刀工了,想好做什么膳食了吗?” 林勤满脸忧愁问道。 第91章 潘安玉咬牙切齿:“定了这个赌约,清风馆肯定要使出吃奶的劲儿赢过我们,最好找道最能秀刀工的膳食。” 柳金枝尚未说话,就听到旁边有一道声音直愣愣插进来: “做文思豆腐啊。” 三个人都一顿,齐齐朝声音的来源地看去。 路人接收到三人的视线,连忙摆摆手,指了指旁边的青年,自个儿溜之大吉。 而那青年站起来,才见他有着一张憨厚朴实的圆脸,像是在寒风中冻久了,鼻尖有些发红。穿一身灰扑扑的棉袍,把人显得有些臃肿,却莫名显出有一种二愣子、读书读傻了的感觉。 林勤迟疑:“方才是你在说话?” 青年点点头,也没想过自我介绍,反而自顾自地接着自己的话说: “文思豆腐是淮扬菜,要把嫩豆腐切成数千根细如发丝、根根分明、粗细均匀的豆腐丝。” “膳工需得在极短的时间内,横切八十八刀、竖切一百八十八刀,还不能不能粘连断裂,极其考验刀功,若没有三年以上的刀功训练,根本做不到。” “除此之外,还有脱骨鱼、松鼠鳜鱼、大煮干丝、宝塔肉、菊花豆腐……都要求膳工具备顶级刀功。” 看他滔滔不绝,柳金枝颇为讶异,笑道:“小哥是淮扬菜传人?” 淮扬菜所要求的刀工远胜其他菜系,眼前这青年对秀刀工的膳食这么了解,保不齐拜过淮扬菜膳工做老师。 但青年摇摇头,一本正经道:“不,我不是膳工,我是个读书人,走的乃是正经科举路子。” 柳金枝怔了怔,但看这青年满面憨直,又不似说谎。 她便了然一笑。 哦,又一个潘安玉。 不过她对第二轮考核已经有了想法,并不需要这位青年的建议和帮助,便上前一步,正要说话,谁知这青猛然后撤一大步,满脸警惕,说话都有磕巴: “我、我只是提个建议,你用不着赶我,我自个儿走。” 柳金枝顿时失笑。 看来这位仁兄平日里因为性情耿直,遭过不少罪啊。 和气笑道:“小哥误会,我是多谢小哥建议,我记着了。” 但她只是觉得对方愿意为一素不相识之人出言帮助,可见是个颇为热心之人。 于是又温和嘱咐,“寒风中待久了小心伤寒。”从袖子里取出几文钱,在隔壁食摊上买了杯热豆浆递过去,“喝些热的,暖暖身子。” 尔后就带着潘安玉和林勤走了。 林勤和潘安玉还在斗嘴。 林勤说:“兄弟,同样都是一边读书,一边做膳食,怎么这个兄弟就知道这么多?你小时候该不会发过高烧吧?” 潘安玉翻了个白眼:“滚一边去!再说,我让我哥用马鞭抽死你!哼!” 而青年端着一碗热豆浆站在寒风中,任凭寒风卷起丝丝热气扑在脸上,他却只愣愣看向柳金枝离开的方向。 片刻后,他忍不住往自己脸上捏了一把,力道之大,让他登时龇牙咧嘴。 “嘶!疼疼疼!” 却不由得喃喃:“这是我第一次没因为插嘴被打……”满脸喜色,有进步!太有进步了!” 此时王府内又有膳工出来,他回过神,赶忙回到石狮子边坐下。 一边大口大口喝着热豆浆,一边飞速在纸上记东西。 等把新出来的两个膳工记完,青年咂咂嘴,想了想,又重新翻到记载柳金枝和清风馆的那一页。 只见上面对于柳金枝和清风馆各有一段评语。 清风馆的是“灶艺虽精,惜乎性若燧石。” 意思是技巧可以,但人的性格不怎么样,像块火石,一点就炸。 点评的是老叟那个毛毛躁躁的儿子,也正是如今清风馆的东家。 柳金枝本来只有一句“奇淫巧技之术极通”,尔后又补上了一句: “待他日鸾台列鼎,必见羹手绘麒麟!” 第64章 柳氏饭馆参与比赛后,专程与傅钗华写了封信件,里面请求了一些事情,需要傅钗华帮忙。 傅钗华当然愿意出手相助,所以第二轮 比赛开始前,就整理衣冠,去了一趟赵王爷府,与府内王妃洽谈了半日。 回来后,又没有进家门,反而又去了柳氏饭馆,在饭馆内与柳金枝又洽谈半日。 这倒叫柴靖二丈和尚摸不着。 好在柳金枝要参加二轮比赛之时,傅钗华好歹闲了下来,正在房内梳妆,他刚准备凑过去,就听见傅钗华道: “今日你同我一起去赵王爷府瞧瞧比赛,王妃已差人送了帖子来了。” 彼时天气渐寒,几乎成大雪纷飞之势,天地之间一片银装素裹。 柴靖站在火炉边烤火,表情委屈极了:“怎的我也要去?这大雪天气,真是冷极了,咱们留在府里煮酒不好吗?” “金枝头一次参加这样大的比赛,我得去看看。” 傅钗华道。 “金枝?”柴靖生出几分讶异,“叫这么亲热,你俩结成闺中密友了?难怪这几日你为她来回奔波。” 傅钗华摇摇头,但又点点头:“没有,但估计快了。” “什么意思?”柴靖摸不着头脑。 傅钗华想了想,感觉对柴靖没什么可隐瞒的,就道:“在霁景启程之前,给我来了一封信,托我看顾金枝。” 依照傅霁景的脾性,是绝不会给自家亲姐写信,请求对方照顾哪位娘子的。 所以这二人必然有情况。 柴靖嚯了一声,倒也不反对了,笑道:“铁树终于开花了?!”转念一想,又说,“不过这倒也不稀奇,霁景这样板正的人,正需要一个柳娘子呢。毕竟板正才要彪悍配!” “夫君可板正?” “我自然板正,是个规规矩矩的清白人。” 柴靖下意识回答。 下一秒,他略微一僵,默默扭头看向傅钗华。 傅钗华正笑吟吟看他:“那夫君觉得为妻可彪悍?” 柴靖一抖,立马严肃说:“方才是为夫说错了,娘子才是那温柔板正的人,正需要我这般彪悍的夫婿来配!” 说着,他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胸脯,表明自己身强体壮,确实符合彪悍所需的硬件条件。 傅钗华噗嗤一声笑了,放过柴靖不提。 但去不去王府,柴靖没得选。 嚎了半日,还是认命地给自家夫人打帘、开路,一同去了现场。 经过第一轮的筛选,很多技艺不精的酒楼都惨遭淘汰。 余下的三十座酒楼里,就是任意挑一个,汴京城的百姓们兴许都有所耳闻。 但第二轮比赛会直接淘汰掉二十座酒楼,赛制狠、淘汰量大,所以现在站在赵王爷府的三十名膳工都很紧张。 这回依旧是按照抽取的号码轮流上场。 柳金枝运气不算很好,抽到了第二十五号,是最后一拨上场的。 比赛院子的周围都或坐或立着许多人,大多是由赵王爷邀请的世家公子、小姐,此时正一边吃茶,一边看院子里膳工展现刀工,议论纷纷。 大概是为了热闹,也为了显示出王府的气势,所以请来围观的世家子孙们很多。 朝食、哺食自然不能让人家散着去买,于是王府就包办了。 主子们随意点,请了仆人、丫头端着碗盘器皿往桌前送。 傅钗华和柴靖各点了一份姜辣羹,喝了两口,发现味道确实不错,和柳金枝的小饭馆做出来的一样好吃。 二人吃得满意,转过头看见柳金枝正站在庭院里头,就都对柳金枝做了个努力努力的手势。 柳金枝对他俩吃的很欢,笑一笑,随后转过头,静静瞧着第一拨膳工炫技。 正如那天王爷府外的圆脸青年所说,秀刀工的膳食有许多种。 短短一炷香之内,第一拨膳工们就秀出了文思豆腐、脱骨鱼、松鼠鳜鱼、大煮干丝、宝塔肉、菊花豆腐……等将近十余种菜品。 有的过于紧张,手上一抖,菜就做毁了,直接淘汰。 有的刀工虽好,可还不够精,切出来的文思豆腐粗细不够均匀,即使做完了全程,分数也不够高。 但即便如此,排在前头的膳工们,也还是把能够秀刀工的菜品都做了一遍,这导致第二拨上场的十名膳工必须做到十全十美,才能在做同样菜品的基础上,吸引到评委们的视线。 所以,第二拨能得到高分的人不多,只有西湖苑、樊楼等实力强金的大酒楼脱颖而出。 很快到了第三拨,柳金枝和老叟是一同上场的。 场上竞争这么激烈,二人还有闲心互相问了个好。 老叟笑道:“不知柳娘子今日预备做什么?” 柳金枝大方坦荡作答:“三套鸭,您呢?” 老叟同样不藏着掖着:“拆烩鲢鱼头。” 柳金枝眼中划过一丝果然。 淮扬菜是最能考验膳工刀法的菜系,所以但凡是比拼刀功,淮扬菜必然出场。 第92章 这道拆烩鲢鱼头就是。 要求膳工在煮过鲢鱼后,徒手拆尽鱼头、细骨,在此过程中需保持头形完整,块块无骨却肉质不散。 要想做到这点并不容易,因为鲢鱼的鱼眼周极嫩,皮肉是最易破损的,但凡膳工手抖,或失去耐心,拆鱼骨时不仔细,这菜也就毁了。 老叟选这道菜来,倒是很聪明。 不过柳金枝所选的“三套鸭”也不遑多让。 三套鸭与文思豆腐、松鼠鳜鱼等菜品一样,都需将刀功发挥到极致。 得将家鸭、野鸭和菜鸽等三类兽禽,整只脱去骨头,却还要保持外形完整,然后一层套一层,最后套出整只三套鸭。 在此过程当中,只要膳工的刀尖稍微偏差半分就会破坏表皮,从而导致整道菜失败。 因为这二人在第一轮赛事时,就给赵王爷等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在听到二人第二轮报上来的菜品后,好几个评委都把视线投向了他们。 “三套鸭与拆烩鲢鱼头都很难做,不知道这回谁能完成的又快又好。” “上回让二人成了平手,这回不知能否分出胜负呢?” “我看难,这柳娘子虽然年轻,手艺却出奇的厉害。” 几人都押不中谁能赢。 傅钗华站在凉亭边远望柳金枝,眉头紧紧皱着,道:“柴靖,我看不懂刀功,你来看看,现在谁占上风啊?” 柴靖拉着傅钗华坐下,给人倒了杯浓浓热茶,才向院子里看过去。 只见柳金枝左手扣住家鸭颈宰口,右手执了把窄口刀刃,手腕轻轻一挑,刀口就探入皮肉间隙,游蛇贴骨滑行,利落挑断锁骨筋络。 微微一用力,鸭翅骨“咔”一声脱出。紧接着又沿脊背寸寸推进,不消片刻,整副骨架就被她完整抽离出来,但手下鸭皮浑圆无损,仅余刀口探入处剖开的一道三指宽的“秘门”。 由此完全可见柳金枝刀功之高明,几个评委也是默默点头,一脸欣赏。 处理完家鸭,再就是野鸭。 这更需巧劲儿,柳金枝就改刀换锥,以锥尖在鸭腿肉厚处,密密麻麻刺下蜂窝一般的小孔,再沸水浇灌,使得野鸭内的血沫混着腥臊,尽数从她刺出的“蜂窝”里挤出来。 这一步去腥,柳金枝完成的流畅又利落。 尔后的套嵌和烹煮更是行云流水,挑不出半分错处。 她将绍酒抹在菜鸽身上,填入野鸭腹中,却捏住鸽头往外轻轻一扯,同时右手抓了些野山蕈和火腿,塞入鸽子嘴中。 再单掌托住野鸭,另一手撑开略显宽大的家鸭腹腔。 为了使家鸭腹腔能容纳已经套了两层的野鸭,柳金枝提前用沸水浇灌过腹腔,反复三次,将腹腔烫得颇为坚韧。 于是用手指扣住家鸭开口处,使得野鸭足蹼先入,躯干再进,最后将鸽头连带着野山蕈和火腿,一起按进家鸭腹腔深处。 棉线穿梭缝合家鸭外层被尖刀挑开的豁口,远远看去,菜鸽、野鸭、家鸭三类禽类,居然完全融为一个整体,形态异常完整。 柴靖拢起袖子,老神在在一笑,道:“夫人,你放心好了,柳娘子手艺高超,就这刀功,我称她为庖丁在世都犹嫌不足。” 傅钗华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是清风馆众人开始着急了。 虽然他们做菜 比不过柳金枝,但多年饭馆经验,至少练就了他们不俗的眼力。 “爹!爹!” 中年男人忍不住向老叟打手势,示意老叟去看柳金枝,“你瞧她!你瞧她呀!” 虽然用是气声,但还是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 老叟脸色一黑。 这沉不住气的倒霉孩子。 干脆撇过头去,一点儿不看,兀自埋头挑鱼刺。 但中年男人因为老叟不抬头,更是急了。 就他看来,老叟选的这道淮扬菜就是发挥到了极致,刀功方面可能也比不过柳金枝。 不如趁现在还有时间,赶紧换一道菜。 就做菊花豆腐!千丝万缕,放在水中惊艳的很! 于是中年人锲而不舍,甚至探出身子交唤:“爹!爹!你瞅瞅我呀!我有话说!” 一边喊,一边埋怨赵王爷定下的这个规定,除却膳工以外,其余闲杂人等不许靠近膳房,搞得他只能站在围栏边远远的喊,他爹还不一定听得见。 于是他越喊越把身子往前伸,身子越伸越远。 最后“噗通——!” “啊!有人落水啦!” 一声尖叫,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柳金枝没抬头,额上滴汗,依旧沉稳埋头缝制开口。 老叟却是心头一跳,血缘关系让他冥冥之中好像感知到了什么,猛然抬头,却见方才还生龙活虎的中年人,此时被人七手八脚从湖里抬起来。 大概是整个人倒仰着栽下去的缘故,中年人的头磕在了湖石上,站直后一脑门的血,眼神呆愣愣的,好不瘆人。 老叟看得心惊肉跳,手上不由一抖,却听得耳边有细微一声:“咔嚓。” 他意识回转,脸色陡然灰败。 “糟了!” 低头一看,果然!拆烩鲢鱼头中最重要的鱼眼周部分,因为他方才一抖,鱼肉霎时塌败。 老叟额上瞬间渗出密汗,他勉强稳住神色,试着去补救,可手凝滞在半空中,又迟迟不知该如何下手。 此时,手速快的膳工,已经开始插上标签,端着膳食去请评委品鉴了。 他顿时冷汗涔涔。 那边,中年人脑袋上挨了一下,意识却还算清醒,勉力推开清风馆众人,摇摇晃晃朝老叟走了几步,喊: “爹!换菜!换菜!” 老叟现在扇中年人的心都有了,可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果断放弃拆烩鲢鱼头,向其他酒楼求助,要了一块豆腐。 那就做文思豆腐吧! 老叟沉下心,再度持刀做菜。 柳金枝此时已经完成了最后一步,她端起菜,瞥了老叟一眼。 虽然是大冷天,可老叟身上的汗几乎要汗湿他整件衣裳。 可见他的压力不是一般大。 于是柳金枝轻手轻脚从他身边经过,尽量不引起老叟的注意,出了膳房的门。 由于柳金枝等人是最后比赛的一拨,所以柳金枝一出来,就受到了大家的视线洗礼,几乎是被众人目送着将三套鸭摆上了桌子。 以赵王爷为首的评委们凑过来,只一眼,便知道各自叹了一声。 无可挑剔。 众人层层挑开家鸭、野鸭、菜鸽,夹出野山蕈与火腿放入口中细细品尝。 仿佛是浓缩了三禽的所有精华,又带着野山蕈特有的,淡淡的山野香味。还有经过精心烹制的火腿,咸鲜香嫩,留有余味。 无论是刀工,还是色、香、味。 这盘三套鸭都应该评为甲上。 此时,膳房里只剩下老叟一人,待院子里的沙漏落下最后一点沙子,仆人敲响铜锣以后,老叟也跟着停手,喘着气,在膳房里扫视了一圈。 当他看见柳金枝的灶台居然悄无声息空了的时候,不由得怔愣。 其实在他换菜的时候,心理防线是最为脆弱的。 只要柳金枝路过他灶台前时,故意引起他注意,就是他再从容镇静,心中也会有一瞬间的恐慌。 更何况,当时膳房里的膳工一个接着一个走掉。 这种隐形的压力就像一座山,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但大概是看他神情专注,所以柳金枝什么都没说,默默走开了。 老叟心中微叹,端着文思豆腐走出了膳房。 不出意外的话,他是最后一个接受品鉴的。 赵王爷和几位大人一起打量着这盘,被横切八十八刀,竖切一百八十八刀的文思豆腐,眼中都浮起赞赏神色。 不愧是开山鼻祖般的人物,刀法着实不错。 但是…… 赵王爷笑道:“福老爹,你这豆腐切的不匀,瞧,此处断了。” 老叟,也就是福老爹绷着脸,顺着赵王爷指出的地方看过去。 果然,在千丝万缕、如头发丝一般粗细的豆腐丝当中,有小半条断裂的豆腐丝静静浮在水面上。 唉。 福老爹闭着眼睛,低声道:“还是太赶了,来不及啊。” 能留到这一轮的都是精英,没人会出这样的错。 因此福老爹这断丝一出,就注定三十进十的人里面没有他。 福老爹默默后退几步,抬头往清风馆众人所在的方向看去。 中年人脸都青了,踉跄向前走了两步,惨白的嘴唇发着抖,紧接着白眼一翻,陡然昏死过去。 旁边人手忙脚乱扶住他去请大夫。 福老爹什么话都没说,静静看着他们去了。 身后,赵王爷与一众评委合计片刻,总出了最后得分。 能留下的十人之中,有西湖苑、樊楼、明月楼……以及柳氏饭馆。 第93章 在一众酒楼之中,唯一一个饭馆。 这个名字就像泡在黑夜之中的一点荧光,受到所有人瞩目。 潘安玉和林勤高兴到要一跳三尺高。 赢了!他们赢了! 请了老祖出山有什么用? 他们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柳金枝走到福老爹面前,福身一礼。 福老爹见她明明进了前十,能与赫赫有名的大酒楼们角逐最后的魁首,却依旧喜怒不形于色,从容淡定,不由得苦笑一声。 “我输了。”福老爹低下头,“我会遵守我的承诺,把配方告诉你。但求你别外传,至少让我清风馆有一处立足之地。” 柳金枝沉默片刻,却道:“福老爹,你我都知晓此次的输赢,并不全系于你我刀工之上,是有外因存在。我也算胜之不武,你不必告诉我秘方。” “更合理,我也并非是觊觎他人配方的人。” “既然你的膳食是个秘密,那就永远让它成为秘密吧。” 此时夕阳西下,比赛结束,大家散场,膳工们陆陆续续离开。 柳金枝带着潘安玉和林勤走了。 只是离开时,潘安玉还是遗憾,道:“东家,你真不要清风馆的秘方啦?那可难得呢。” 林勤也是默默点头。 赢了一场,却什么都没有得到,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柳金枝闻言,扭头笑了笑,道:“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秘方。” “啊?” 二人都是一惊。 想要追问,柳金枝却不再说话了。 因为她在那日吃拨霞供时,饮了一杯金华酒,细品之下,居然觉得与老叟的鱼生有些同源同味。 那时她才明白,其实所谓秘方,就是一个人做菜的习惯。 有的人习惯放糖佐味,有的人则爱用盐,还有的人是用酒,总之五花八门,再加上对火候的掌控不一,所以不同的人做同一盘菜,才会有不同的味道。 若柳金枝想,自然也可以研制出她独属的秘方。 三人出了门,正要往回走,却见那个圆脸青年依旧坐在王府门口,记录着往来膳工。 柳金枝眨眨眼,心想这位仁兄可真够锲而不舍的,比潘安玉还执着。 但又在寒风中瞧见对方破败衣裳,和穿烂了的鞋,这份执着里又多了一份难能可贵。 柳金枝想了想,对林勤耳语几句,林勤点点头,转身去了。 没多久,青年忽然感到耳边多了几丝热气。 抬头一看,林勤端着与前些日子一模一样的热豆浆,放在他的面前。 “我们东家请你喝的。” 青年一怔,想起林勤是跟在柳金枝身边的人,不由问:“今天我没给她建议,她为什么还要给我豆浆?” 林勤道:“没有为什么,就说天冷,叫你小心患风寒。”说着又一笑,“再过段时间就是决赛,若是患了风寒,就没得看了,那前几日的记录都白写。” 青年灰扑扑的脸顿时多了几分红晕,人看起来都机灵了不少。 他接过豆浆,道:“我以为大家都觉得我是二愣子,原来还是有人不这样看的。” 林勤听他这样说,心里不由升起了几分好奇,问:“说实在的,兄弟,你到底为什么天天在外面蹲这些膳工,记这些东西?” 青年抿了口热豆浆,险些冻僵的脑子舒缓不少,认真严肃道:“为了我国美食有一片光明的未来!让每个热爱膳食的年轻人,都有一份前辈的经验做指引!让我们的美食过了千百年,还能在后世发光发热,名扬四海!” 他的声音慷慨激昂,甚至因为刚刚一口热豆浆没润好嗓子, 还有几个字破了音,引来不少路人侧目旁观。 但林勤:…… 这不就是二愣子吗? 林勤讪笑着摸摸鼻子:“那兄弟你接着发扬吧,我就先走了。” 说完就转身快走两步。 可不敢多待了,小心路人把他也当作二愣子。 谁料身后青年还有话没说完,耿直又带有朝气的声音响起来: “嘿!小哥,请替我转告你们东家一声,谢谢她的热豆浆,我会在书里帮她美言很多很多句的!” “千万要记住我的名字,我叫林洪!” 第65章 比赛的时候,柳金枝不宜和傅钗华走的太近,以免有人造谣生事,所以柳金枝先走,傅钗华后脚才和柴靖回府。 想了想,回家之后,傅钗华就把今日发生的事情写成了信,寄给了傅霁景。 另一边,小饭馆内。 知道柳金枝进了第二轮比赛,大家都很高兴,已经开始畅想要是柳金枝得了魁首,小饭馆将有多风光。 林勤站在一边挠挠下巴,表情思索。 嘶,哪天那个二愣子说他叫什么来自? 他跑的太快,一时没有听清。 正抓耳挠腮,冥思苦想之时,旁边吴兴镛犹豫再三,终于鼓起了些许勇气,朝柳金枝走了两步。 “东家。”吴兴镛道。 柳金枝正在拆王府发来的帖子,上头写了第三轮的比试内容。 闻言,她抬头温声道:“吴先生有事?” 吴兴镛绷着脸,语气有些硬邦邦的,嗯了一声,似是很不自在。 柳金枝挑了下眉,想到吴兴镛向来颇为自傲,许是有什么事情想要她帮忙,却一时之间难以启齿? “吴先生若有事儿,尽管说来,不必客气。” 柳金枝说话很温和。 吴兴镛抿抿唇,抬手递给她一张叠成四四方方小方块的纸。 柳金枝满脸疑惑地接过,打开一看,只见上头写着几行极为端正的楷书,开头第一句即为: “贴锅饼,用白面、井水、鸡子……” 这是配方? 柳金枝眉心微蹙,看向吴兴镛,道:“吴先生这是何意?” 吴兴镛拢着袖子,低声说:“谢礼。” “为了霄哥儿给你的题册?” 柳金枝问。 吴兴镛点头,沉默片刻,又有些别扭道:“题册很有用。” 里面有很多前所未见的新题,每遇到一道,他都不得不绞尽脑汁去想,但一旦做出来,仔细回味,却又能与应试时的某道大题对上。 有种殊途同归的恍然大悟感。 他也曾去书各大书斋寻过,试图找到相同的题册,再将柳霄的还回去,就是多花些钱也无所谓,他只是不想欠人情。 谁知他几乎跑遍了整个汴京,都没有找到。 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柳霄给出来的题册似乎是私人珍藏。 古代的文学资源有限,一本好的书,好的题册,若非托关系,他们这类平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接触到。 柳霄却大方地将题册分享出来,没有半点私藏想法,他不由得动摇几分。 觉得柳霄虽然也是靠关系才有今天这份殊荣,但也不算是个卑劣小人。 谁知柳霄给出来的题册里,有一部分是做过的,还在旁边留下许多批注,密密麻麻,看得人心惊。 他向来有些自傲,觉得以柳霄的才干,做出来的题肯定不难。 于是就遮盖住柳霄的旁批,去尝试做题。 谁知连想三天都没能解出来,脑袋都快抠破了,连一点思路都没有。 最后还是灰溜溜去看了柳霄的手札,顿时拨云见雾,思路清晰。 被狠狠打了脸,吴兴镛才知道,原来哪怕没有柳金枝和傅霁景这层裙带关系,以柳霄的能力也会如黄师道所言,必然进秋闱前三。 可想要把题册还回去的心思不成,他依旧不想欠人人情。 但思来想去,他身上并没有什么值得报答柳霄的。 除却他娘当初教给他的做饼配方。 听说这张配方还是他娘的祖上传下来的,本是传男不传女,怕女子把秘方带去夫家。 但他娘是外祖父最为疼爱的幼女,还是瞒着家人偷偷传了。 谁了之后父亲早死,这偷传的手艺反而成了他娘养活一家人的依仗。 “听闻我外祖父出身山西,祖上曾靠一手出色的面食手艺,做过到御膳工的位子。” “但是不是真的,我已无从考证。不过我外祖父确实靠此在山西以面食立足,时至今日,我舅舅也是在仰仗这等手艺过活。” 吴兴镛看了看柳金枝,声音不自觉的低了下来。 “这是我能想到的,对你们来说最值钱的东西,除此之外,我身无长物,再想不到什么报答之策了。” 柳金枝没想到吴兴镛是这样的想法,不过这也与他一贯的傲气相符。 “既然吴先生的舅舅也赖此等手艺生存,若是这么轻易给我,怕是要寒了他们的心。” 柳金枝一看这配方,就知道这方子确实有点东西,但她还是考虑全面。 谁料吴兴镛冷笑一声,道:“在我父亲身死后,是母亲独力抚养我长大。” 第94章 柳金枝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于是将方子按照原样好好地折起来,笑道:“那我代霄哥儿谢过吴先生。” 吴兴镛犹豫了一下,还是反过来向柳金枝叉手深深一拜。 “是我多谢东家与少东家。” 尔后后退两步,进了账房里头工作去了。 柳金枝甩了甩手里的配方,心中有个预感,吴兴镛不会长久留在她这儿了。 不过吴兴镛本来就与饭馆的伙计们不亲近,像个游离在外的陌生人。 如今柳霄给了他题册,他还了一个祖传的方子。 二人也算互不相欠。 至于吴兴镛以后能不能走上青云大道,那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想着,柳金枝朝林勤招招手,道:“林勤,过来一下。” 林勤被打断思绪,更想不起那青年叫什么了,心下决定改日再去看看,就凑到了柳金枝身边。 “私下里去寻一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帐房先生,带来给我瞧瞧。” 林勤眨眨眼,也不质疑柳金枝的决定,应了声是,又道:“前些日子招的几个咸汉都适应的不错,可以给他们分大单子了,娘子可要给他们训训话?” 柳金枝没这功夫,随意摆摆手:“不必了,你多把把关就是。” “是,不过他们里头有个是从樊楼出来的,我想去打听打听,摸一摸樊楼的底。” 林勤道。 柳金枝一面笑着,“樊楼是大酒楼,一个跑腿的咸汉知道些什么?”一面打开了手中,赵王爷府送来的帖子。 “东家,话可不能这样说,只有咸汉才知道一个酒楼里每日俏卖什么菜品?膳房里头有什么蹊跷?甚至再细心些的,都能悄没声儿地偷出酒楼里的方子。” 林勤正说着,却见柳金枝盯着帖子皱起了眉头。 他不解地定睛一看。 只见帖子上写的比赛题目是“饼”。 他立时大惊,道:“东家,有位山西来的名膳工,专会做饼,一进汴京就被樊楼招揽去了!”尔后又连忙拍手,“我赶紧去把那咸汉找来问一问。” 柳金枝瞧他如临大敌的样子,眉头微微松开,道:“不必了。” 尔后站起来,将叠好的方块纸展开,一边低头看着,一边溜溜达达进了膳房。 林 勤一脑袋问号。 怎么就不用了? 他忍不住跟了几步,却见柳金枝已经在膳房里升起了火,开始试着做饼了。 寻常膳工做饼,会讲究水、面、火候和手法。 若四者都能达到完美,做出来的面食一定不会差。 但是吴兴镛给的方子,却在这四者之外又多添了一道步骤—— 面形。 有时不同的面形也能带来不同的口味。 例如千层饼,就采用了油酥叠层法,擀平面团之后,要均匀刷上油酥,撒盐和香料,然后像叠信纸一样,将面饼上下对折,再左右折叠。 此后,将面饼静置五分钟,使面筋松弛,再进行二次擀制。 因为要让蒸汽撑起层次,所以二次擀制之后的面形一点要保留一定厚度。 这样做出来的千层饼才会又酥又脆又好吃。 对面形的重视同样还可以在其他面食中找到应用之处。 例如做金丝饼需运用的拉丝盘卷法。 将面皮擀至极薄,刷油、切细条,边拉抻、边卷至长条状,再盘成圆饼状。 因为拉伸增加表面积,所以烙制后的面皮丝丝酥脆分明。 又比如做肉馅饼,却能保证包子皮不吐肉的包馅儿锁汤法。 因为包馅儿后要注意面形,所以做肉馅饼的时候,一般需要“封口朝下擀制”,最后成品就能达到肉馅儿与外皮浑然天成,不会出现蒸到一半破皮的现象。 这些柳金枝以前都没注意过,但如今被点出来,再细细回味,也确实能够品出这个道理。 这样一想,她也大概能理解为什么赵王爷要把最后一关的内容定为“饼”了。 所谓大道至简,返璞归真。 最简单的东西,恰恰也是最难做的东西。 也不知那些身经百战的膳工们,会不会倒在这一关呢? 答案在十日之后可见分晓。 十二月七日,大雪时节。 雪下的更厉害了,天地褪尽繁华,整个汴京城都静了下来。 唯有赵王爷府外还热热闹闹。 柳金枝下了驴车,踩着雪走进王府内,雪落在她的眼睫和乌黑青丝之上,煞是好看。 今日还是林勤和潘安玉陪着她来。 其余人留在小饭馆照顾生意。 不过在跨进门槛之时,她扭过头往府外石狮子处看了看。 但常在王府外徘徊的青年,此时倒不见了身影。 许是天气太寒的缘故? 柳金枝想了想,转过身,身影隐没在王府影壁后。 大概是为了观赏性,赵王爷居然令人在院子里垒了十个临时灶台,并把比赛场地定在了几座小阁楼的中心。 这种地理位置的安排,比起前些天围拢在廊下观看,更极具观赏性。 不过就是苦了参赛选手们,大雪纷飞之时本就容易手僵,还要站在雪地里做膳食,别说面不容易醒出来,就是手关节都冻硬了。 但没人说退出,待人一声令下,众人即刻动手。 取水、和面、揉面、醒面…… 这些流程大家都做过很多次了,几乎是行云流水,同时也是一模一样。 只有在等待面性发好的过程中,众人揉馅儿的过程才看出一点不同。 就比如樊楼这边出赛的膳工,就是林勤口中说的那位极善面食的山西人,他要做酥皮甜饼,所用的馅儿就以甜糖为主。 其余有做包子的,就加紧功夫调馅料。 有做炊饼的,就注意火候,势要把炊饼也蒸的蓬松如云,入口香甜。 而柳金枝是要做薄饼,就需要极注意饼的韧性。 好的薄饼,要做到卷菜不破,入口有嚼劲,单吃也能回甘。 因为吴兴镛给她的配方,让她意识到面形的重要性,所以她做薄饼的时候格外注意。 捏出面形的时候,使得面与面之中留些空隙,好在上蒸笼的时候,利用蒸汽把面皮顶起来,达到薄而不破的效果。 此时,旁边二层阁楼上。 一名身着华贵衣裙,眉贴花钿,极具成熟风韵的中年美妇人落下眸光,唇边勾起一抹浅笑,道:“这名膳工娘子倒是不错。” 对面坐着的正是傅钗华,但今日柴靖有太常寺的差事,就未跟着一起过来。 傅钗华笑道:“她是柳氏饭馆的东家,素来在京中享有盛名。” 王妃眼中又多了些许满意,颔首道:“不错。”尔后又似想起什么,“听说她的弟弟被派去了南下赈灾?” “是,叫柳霄。”傅钗华微微一笑,“但也不单有他一个,今年在算经科取得前三名的都去了。” 王妃嗯了一声,似是对柳霄有些留意。 傅钗华便转开话题,道:“王妃以为今日哪位能获胜?我觉得樊楼、西湖苑和柳家娘子都不错。” 王妃勾起朱唇,轻笑道:“樊楼的实力不容小觑,毕竟是多少朝臣都赞誉的地方。况且评比的那位膳工曾来府中问过安,手艺确实不错。” 傅钗华浅笑点头,表面看起来镇定,心里却升起一股紧张。 柳金枝不会输吧? 第66章 经过整整一个时辰,十名膳工都已经把饼做的差不多了。 大概是为了向现场围观者展示评委们的公平,凡是膳工们呈上来的作品,都切了一半,由仆人、侍女端到二层阁楼请围观者们品尝。 从一到十,大致是薄饼、酥皮糖饼、胡饼、茯苓饼……等等。 饼自然要越趁热,越好吃。 所以评委们的动作也要加快,需要他们在吃完之后,立即评出高低来。 这样的速度,大部分评委都会下意识选择自己觉得最好吃的那份。 因此,不一会儿,前七个膳工的饼都已经得了评价,都是甲中、甲下之类。 最后留下的,就是柳金枝的薄饼、西湖苑的茯苓饼,以及樊楼的酥皮甜饼。 无数的目光从阁楼落下来,盯在三人身上。 樊楼自不必说,是在场名声最大的酒楼,或许也是整个宋朝名声最大的酒楼。 若说会有人凭借“吃”在青史留名,大概非樊楼莫属。 大家心里其实都觉得应该是樊楼摘冠。 但偏偏剩下的两个也不是等闲之辈。 比如西湖苑。 虽然论名气,西湖苑比不上樊楼,论地位,也与樊楼有着差距,但它却是汴京城里难得的老字号,论资排辈,都要排到樊楼前头去。 历代东家虽然不属于开疆扩土的野心之人,但也将稳扎稳打之风发挥到了极致。 因此多年更迭下来,与西湖苑同等资历的酒楼要么破败、要么出事被查抄,只有西湖苑依旧**。 第95章 柳氏饭馆近来风头正盛,俨然是汴京城诸多酒楼、饭馆里杀出来的一匹黑马。 甚至连隐世不出的孟相,也闻名去柳氏饭馆用过膳,还有学子为饭馆编过诗集。 所以,樊楼想要稳稳拿到第一怕是不易。 但就是这样,这场比赛才有看点! 大家眼里都带上了隐隐的兴奋,目光在场上余下的三人之间来回移动,好似要从他们脸上看出任何一点怯懦、害怕和紧张。 这种情绪能够极度的取悦所有旁观者。 但三人的面色都很沉稳。 特别是他们以为最容易露怯的柳金枝,双眸深沉如潭水,面色沉静,体态放松,有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强大定力。 本来觉得她赢面最小的人,此时心中不由也多了一丝猜想。 柳氏饭馆最后能不能赢? 赵王爷等一众评委开始用膳。 西湖苑的茯苓饼是第一个。 这类饼要将茯苓粉与糯米粉、白糖等一起混合,分次加水搅拌至无颗粒糊状。 再将锅底烧辣、刷上一层薄薄的清油,以小火加热,舀一勺面糊摊开成圆形薄片。 直到边缘微翘,便可盛起放进盘子里。 味道咸香,色泽金黄酥脆,很是不错。 但可惜,赵王爷接过侍女递上来的茶水漱了漱口,道:“最好的茯苓饼能做到饼薄如纸,本王也曾有幸在江南见过。” 说着,他将西湖苑递上来的茯苓饼夹起来。 大家可以很明显看见,这张饼与“饼薄如纸”这个说法差距颇大。 其余评委都点头,虽然也有不同意的,但人数不多。 在多数胜少数的情况下,西湖苑这道茯苓饼只得了“甲中”。 随后尝的就是樊楼的“酥皮甜饼。” 山西是面食的老家,人人都会些面食手艺。 所以这道酥皮甜饼做的 外酥里脆,撒进去的白糖得到了充分融化,成了热乎乎的糖浆,均匀附着在饼的深处。 吃上一口,可以感受到甜滋滋的味道在口腔弥漫开始,却又不觉得腻。 配上蒸得松软的面饼,确实好吃。 评委们商量一阵,却没有第一时间给出评分,而是又转向柳金枝的薄饼。 薄饼可以单吃,也可以裹上蔬菜、肉食一块吃,就像现代的蔬菜包肉,又或者是北京烤鸭。 这就要求薄饼的面皮要做到包菜不破、薄厚均匀、味有回甘。 赵王爷叫人送上几盘热乎乎的肉食,夹起一些裹进面饼之中,见面饼能够很好包下,就又夹上一些包进去。 直到面饼的容纳范围到了极致,也没有被撑破的现象,赵王爷才点点头,表示不错,配了些蔬菜,吃进了嘴里。 所有的面食都一样,需要趁热吃才算好吃。 但前面评委们品鉴其他酒楼膳食时,花费了较多的时间,所以到了柳金枝时,薄饼已经凉的差不多了。 现在吃进嘴里,虽然味道也不错,但还是比不上热的时候。 因此,赵王爷吃过之后,流露出一丝可惜的神色。 就差了一点点。 其他评委也是遗憾摇头。 看他们的神色,旁观之人心里也有了数。 傅钗华忍不住咬住下唇,皱起眉头,连她最喜欢的涧碧羹都喝不下去了。 樊楼众人则流露出一丝喜色。 唯有柳金枝表情依旧冷静,静静的等待王爷和一众评委宣判最后结果。 “此次大赛,樊楼甲上,西湖苑、柳氏饭馆甲中,理应由樊楼摘下桂冠!” 话音落下,众皆震动。 西湖苑的膳食他们也吃了,若得个甲中也是理所应当。 但是柳氏饭馆的膳食做的不错,只是运气不好,排在了最后品鉴,如若不然,味道定然与樊楼不相上下。 柳金枝倒没什么表情,她自知自己只是运道不好,不是棋差一招,因此并不伤心。 倒是樊楼的那位膳工有些君子风范,还特意走过来诚心实意安慰柳金枝。 不过让他惊奇的是,柳金枝虽然输了比赛,拿了第二,脸上却没有任何不快之色,反而看了一眼阁楼,笑得眯起了眼睛。 他不由也往二楼看了一眼。 却见二楼都是宾客,一边吃喝,一边与同伴讨论这次比赛的最终结果。 其中还有小厮、奴仆、侍女端着盘子来回穿梭,为他们奉上刚做好的膳食。 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的。 他疑惑地收回视线。 柳金枝笑道:“多谢您宽慰。” 继而福身一拜,朝二楼走去了。 傅钗华起身来接她,二人在楼梯上站着说话。 “你的饼送来时还热着,我们这些女眷都吃过了,觉得比樊楼的好吃,但就是运气不好,赵王爷他们吃着的时候是冷的。” 傅钗华撇撇嘴,但又很高兴:“王妃正要去和王爷说说,看能不能改换结果呢。” 柳金枝讶异:“王妃替我说话?” “是呢,王妃虽然也很倾向樊楼,但谁让你做的东西好吃呢。更何况,王府一连比了多日的赛,来宾们的吃吃喝喝可都是你的饭馆提供的。” 傅钗华笑道。 这就是柳金枝特意来信请她做的事情。 凡事有人在的地方,就要注意衣食住行。 更何况这么多人齐聚王府,若吃喝都要王府包揽,财政上就要大亏一笔。若要客人们自费,王府的面子往哪儿搁? 柳金枝就是看中了这一点,请求傅钗华去帮她牵线。 柳氏饭馆可以帮忙提供比赛期间给客人们的饮食,人多还可以给折扣。 既能省钱,人又是傅钗华帮忙介绍的,王妃也没多想,就答应下来了。 所以柳金枝每次来比赛时,都要抬头看一看二楼宾客情况,见随着赛况越来越激烈,人数只多不少,小饭馆又能因此大赚一笔,不由高兴。 当初她想参加比赛,不也是为了出名然后赚大钱嘛。 但王妃能喜欢上她做的菜,并且还愿意为此去向王爷说情是她没想到的。 “主家,还请你帮我转告王妃,她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众目睽睽之下做出来的判定,也不能说改就改,这也让王爷没面子,折损了王妃与王爷之前的感情。” 柳金枝笑眯眯的说。 若能和王妃打好关系,也能给小饭馆带来好处。 不必因为一时的名头叫王妃下不来台。 傅钗华也懂柳金枝的意思,笑道:“行,我去帮你劝和劝和,你且在此处等我。” 说完,又提着裙子上了阁楼。 因为柳金枝身份不够,没有觐见王妃的资格,有什么话只能让傅钗华帮忙传递。 也还好傅钗华脾气好,不怕这些劳累,很是尽心尽力。 柳金枝心中承傅钗华的情,想着将来找个机会报答。 天边浮云西移,小半个时辰后,傅钗华回了来,眉眼间有些喜色,道: “王妃说她明白你的意思,喜欢你是个识趣儿的人。府里头不请你主办宴席那边罢,但王妃的院儿里还差个能主小席的,想请你来试试。” 府里头办的是大席,请往来宾客们用膳,不拘是谁。 但院里面办的是小席,由王妃宴请,来的都是与王府关系密切的夫人、小姐们。 柳金枝知道这是王妃喜欢她的膳食,给的一份恩典,连忙福身拜谢,笑道:“多谢王妃。” * 轰动一时的厨艺比赛落下帷幕,王府宴席的最终举办权还是归了樊楼,引得众人纷纷议论。 不过柳金枝也主理了王妃小院儿里的席面,叫人羡慕。 于是这两处一时间风头无俩,汴京城里不少好吃、好喝的富家子弟,都来这两处尝尝味道。 柳金枝准备的高粱坛子,也因此呈火箭速度被装满。 她算了算,大概在完成王妃这一单后,她就能把小饭馆扩大一倍,改造成三层小酒楼! 离梦想又近了一步,柳金枝格外有干劲儿。 与王府管事定好小席开场时间之后,就于十日后到达了王府。 彼时已快冬月,再过一日就是冬至,算是迫近年关,王府上下为了过个好年都很忙碌。 而王妃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拉着好友们聚一聚,再往后,众姐妹就要进宫拜会妃嫔们,到时就没这么自在了。 傅钗华因为有傅家、柴家做靠山,所以也在邀请之列。 众位贵妇坐在暖厅里面,厅中摆放着一只六角兽攀花火炉,炉火烧的正旺,时不时发出些噼里啪啦的声音。 王妃与众姐妹凑在一块儿说笑,因为不在意虚礼,所以小饭桌就摆在暖厅里,正有丫头端着餐盘鱼贯而入。 傅钗华秉持着父亲教导,向来不多说,只听着,偶尔遇到要表态的,便微笑点头,存在感并不高。 这时,前边儿来了个丫头,进了门,先与王妃叩头,又与众人问好,才道: 第96章 “夫人,王爷叫我传话说,官家召他进宫议事,大概晚上不回来了。” 王妃微微挑眉,问:“可知道为什么?” “听说是南方八百里加急传来消息,说是水患控制的差不多了,赈灾队伍不日就可回程。但临时出了事,有一队人马失踪了。” 第67章 南方,泯水边。 天色昏暗,狂风呼号,风声大到最后仿佛变了调,隐隐约约像是女人的哭嚎,又似男人的尖叫。 傅霁景、柳霄、杏安还有三五个下属,以及二十几个百姓被困在一座小山丘上。 这些人已经是最后一批待转移的百姓了,本来只要接走他们,傅霁景就能带着全体人一起返程,转向暂时安全、尚未受灾的州府。 谁知来接人时,天降大雨,被好不容易堵住的泯水缺口再度决堤,霎时间冲进了村庄。 傅霁景只能带着人尽快转移,却因为人困马乏,没跑多远就被洪水困在了这座小山丘上。 这次洪水来势汹汹,铺天盖地,仿佛整个世界都只有泯水肆虐。 但距离他们困在此处已经整整两个时辰了,再没人来救,他们这群人不是饿死,就是渴死。 “大人,我临走之前给钱督卫留了信,信里写明了我们施救的地点。如果我们今晚迟迟未归,钱督卫一定会派人来寻我们的。” 一个护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声道。 傅霁景脸色却没有丝毫好转,依旧严肃,沉默许久后,他看向柳霄。 “杜卫和郑鑫两个呢?” 柳霄道:“出来之前,我安排他们去看顾灾民了。杜卫每天晚上回来都会找我说说当天灾民情况,至少还有一个时辰,他就能发现我们不在。” 闻言,傅霁景冷硬的面色略微和缓,点头道:“如此,先将我们所带的,多余的衣物分给百姓,叫大家挤在一起取暖,保存体力,等待救援。” 柳霄点头,叫身边的护卫们去了。 尔后又问:“傅大人可是不信钱督卫?” 傅霁景沉思片刻,低声对他耳语几句。 柳霄眉头紧皱:“虽说赈灾之时,官员贪污是常事,但我们来此处赈灾半月有余,钱督卫一直忙前忙后,很是勤勉。我们也去过他家中,朴实低调,并无华贵之物,怎么会是他呢?” “我只是怀疑,并无实证。”傅霁景道。 雨水打在他的脸上,顺着挺拔俊秀的五官往下滑,眉眼像是被洗过一样越发亮眼。 但此时他再没有往日温柔儒雅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冷硬和严肃。 “回程之后,需找个机会试探试探。” 柳霄也严肃起来,点头道:“好。” 天色逐渐昏暗,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但又因为雨丝飘零,火把燃起就灭,众人只好原地静坐,尽量保存体力。 其他人还好,只有傅霁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长久坐在窗前苦读,体力并深厚。 天气寒冷,雨丝不断,他衣服早就全部湿透,湿哒哒的贴在身上,更是导致他体力飞速流逝。 又一个时辰过后,傅霁景的脸已经微微发白。 为了不叫自己晕过去,他站起来来回走动,好让自己保持清醒。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约莫两个时辰后,远远有条船风雨飘摇中缓缓驶近,船头站着两个人。 杜卫拼命朝他们招手,高喊:“傅大人!少东家!你们没事吧!” 船靠近,却是一艘小船,顶多容纳二十五人左右。 柳霄扭头一看百姓人数,就忍不住拧起眉头,站在岸头遥遥喊道:“杜卫,为什么开了这艘船?大船呢?!” 杜卫身上也都被淋湿了,闻言脸上又羞又愧,道:“少东家,钱督卫说大船都属军用,我和郑鑫两个出行不属朝廷派遣,按照规定,不能调大船给我们。” 话音落下,郑鑫抛下锚,杜卫成功登了岸。 柳霄一怔,忍不住回头看了傅霁景一样。 傅霁景神色不变,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一点,甚至对柳霄微微一笑,道:“好了,现在连试探都省了。” 他们迟迟不归,明显就是遇到了麻烦。 钱督卫不派人救援不说,就连大船都不舍得调遣一只,明显就是希望傅霁景和柳霄死在救援过程当中。 而钱督卫敢狗急跳墙,冒险干这种事情,必然是贪污数量不少,又知傅霁景发现了端倪,迟早要查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柳霄倒吸一口凉气,低声道:“傅大人,那现在怎么办?” 钱督卫现在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果他们安然无恙返回,恐怕后续就会被钱督卫盯上。 傅霁景脸色苍白,神色依旧沉稳:“不管怎样,先让百姓们回去,钱督卫要对付的是我们,不会为难百姓。” 但是杏安劝道:“二郎,不如你和百姓们一同上船吧。就算钱督卫居心不良,也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下动手。但如果二郎你再不回程取暖……” 怕是再不久就晕了。 杏安实在对傅霁景的身体素质没有信心。 但傅霁景摇摇头:“百姓未走,我岂能先求活命?”不许杏安再说,语气坚定,“所有人先送百姓上船!” “是!” 护卫们应了声,将百姓们陆陆续续送上船。 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还有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被母亲抱在怀里哇哇大哭。 母亲一边哄着她,一边挤在人群中艰难朝船上走。 然而洪水肆虐,水位逐渐走高,人们站立的空间被无限压缩,逼得大家不得不拼命往前挤,拥在一起。 那位母亲身体纤弱,又因为长久被困体力流失,抱着孩子踉踉跄跄之时,不知被人猛然撞了下肩膀,尖叫着往身侧倒去。 而那处是滔天的洪水!浪头咆哮,几乎霎时间就要把人吞没。 眼看着妇人和女孩都要在此殒命,下一刻,却有一只手伸过来,用力将二人一拉,硬生生止住摔倒趋势,可他自己却被带着往前扑去,摔进了滚滚浪涛之中。 杏安肝胆俱裂,尖叫:“二郎!” 所有人都朝水边扑去,想要抓住傅霁景。 可浪头打来,傅霁景还是被淹没在了水中。 * 汴京城内。 接到“赈灾成功,却失踪一队人马”的信件后不久,便又有一封信八百里加急送向汴京。 失踪人马已经回归,只有傅霁景一人被洪水卷走生死不明,其余人等立即启程回京,如今已在返程路上,不久即将抵达。 接到此等消息,傅府全家上下惊吓过度,一时间慌乱不已。柳金枝也忍不住怔愣许久,不敢相信。 但还未等所有人消化这则消息,汴京又席卷起一则流言—— 傅霁景挪用灾款,畏罪逃亡。 “胡说!到底是哪儿传来的流言?二郎怎会如此?!” 傅呈面色铁青。 王氏脸色惨白,泪眼朦胧:“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景儿遇难,生死不明,多派人去南方寻他才是正事。” 傅呈叹了口气:“我已派人日夜兼程赶去南方,若寻到景儿消息,会第一时间来告知你我。” 话音落下,耳边奴仆声音响起:“老爷,夫人,五道观到了。” 王氏用帕子擦了擦腮边泪珠,道:“还不快随我下车进观烧香,为景儿祈福。” 傅呈无奈起身,正要掀开马车帘子,扶自家夫人下车,却不想五道观门口居然传来争吵声。 一人不屑嗤笑道:“傅霁景平日里看着持身守正,却不想是这般鸡鸣狗盗之徒!” 另有书生附和,道:“私自挪用赈灾款项,事发后居然还畏罪潜逃,当真令人不齿!” 身边有百姓听到他们言语,也不由得议论纷纷。 “原来傅霁景是这样的人?” “傅家太爷居然还是太子太师,他们怎么配得上这个荣耀?” “要我说,就应该清查傅家!傅霁景贪了,傅家一定也贪了!” …… 众人 的言论凑在一起,越说越群情激愤,好似傅家真的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情一样。 开始引起言论的两个书生见状,彼此默契地对视一眼,双方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得逞笑意,转身就要隐没在人群中退去,谁知却被一人拉住,硬生生拽到了人群当中。 “你们说傅霁景贪污,有何证据?!” 二人想挣脱,却因为对方手劲儿太大,根本不能撼动分毫,只得讪讪看向对方。 那人生的花容月貌,分明是个身量纤细、眉眼秀丽的美人。 可现在美人横眉冷对,一双手一边拽一个,叫他俩根本没有逃跑之机,还得被迫回答道: “一个巴掌拍不响,既然京中有如此传言,就证明傅霁景为人不清白!” 柳金枝转眼看向说话那人,冷笑一声,松开右手,反手就是一巴掌扇上去,打得他霎时间晕头转向,险些跌在地上。 第97章 “你说一个巴掌拍不响,那我甩你一巴掌,你看响不响?” 书生捂着脸,瞪大了眼睛:“你、你、你打我?!简直有辱斯文!” “像你这般空口无凭,却污人清白的人才是有辱斯文。我倒不知是哪家圣贤书,居然叫你干出这种凭空造谣的腌臜事?” 柳金枝冷眼看过去。 那书生一时理亏,说不过柳金枝,不由得向同伴求助。 同伴急忙开口道:“你是哪家的娘子?怎得为傅霁景说话,难不成你与傅霁景有瓜葛!” 柳金枝却不肯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反而冷笑道:“你又是哪家的书生?怎得处处与傅霁景作对,很不得让他死?难不成你与傅霁景有私怨?” 书生霎时间被堵住了口,说不出一句话。 柳金枝冷笑一声,道:“如果傅家真有过错,官家的惩罚早就下来了,还用得着你在这儿信口雌黄?” 是啊,要是傅家真有罪,官家怎么还会容许他们活着呢? 周围的百姓又被柳金枝的话动摇了心智,忍不住点头同意。 二人收回视线。 傅呈感叹道:“我虽与这位柳娘子见面不多,但寥寥几面下来,知道对方确实是位仗义执言之人。只是没有寻常娘子该有的样子,颇为彪悍。” 王氏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我瞧着这位柳娘子就很不错,心正、气正,你却执意要给景儿定中书令家的小姐。如今景儿落难,中书令一家对我们退避三舍。本来定好的赏花宴,那位小姐都因为避嫌不来。这事情还未有定论呢!” “我都是为了景儿的未来着想。” 傅呈叹气。 “你不是为了景儿的未来,只是从门第里看人,看不起人罢了。” 王氏道。 景儿生死未卜,名声又遭人玷污,她心中气急,对傅呈委实难有好脸色。 傅呈苦笑一声,无可反驳,只是低头不语。 * 汴京城流言纷纷扰扰,就连官家也有所惊动,于十五日后早朝垂问此事。 此时,柳霄正好带着队伍日夜兼程从南方赶回,落脚汴京之后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就急匆匆进了皇宫面圣回话。 太和殿中。 官家着朝服,遥遥坐在最高处,仿佛云巅,叫人看不清圣颜,但所有人都不敢放肆,纷纷下跪叩拜,高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官家一抬手,众人重新站起。 “柳霄何在?” 威严的声音传来,叫众人精神一振。 柳霄形容狼狈,明明还是少年人,下巴上的胡茬都已经出来了,眼眶下一团明显的青黑,像是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也确实如此,傅霁景出事之后,柳霄整夜整夜睡不着,在匆匆处理完南方赈灾事宜之后,就拼命往汴京赶。 水路转陆路再转水路,什么路快就走什么。 他本是不会骑马的,却也在长时间的奔波之下学会了。 最后,本该是一月左右的路程,被他硬生生压缩了一半。 现在柳霄只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一根弦紧紧绷着,只要旁人轻轻一推,就能刹那间崩盘。 但傅霁景跌入河水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刺激得他绷住所有表情,木着脸走出来跪下,叩头,沉声道: “回陛下,草民在。” 傅呈听见声音,稍稍抬头看了一眼柳霄。 他看见少年人清瘦的背影,估摸对方与傅霁景年岁相差不过十岁,却已有肉眼可见的好前程。 果然,官家并没有提到最近的流言,只是夸奖了柳霄,还赐了柳霄一些银子。 “少年英才,朕记住你了,退下吧。” 柳霄麻木的叩头谢恩,起身后退。 虽然官家只是奖励了柳霄一些银子,但能被官家亲口承认记住,比什么金银财宝都让人感到嫉妒。 接下来,傅呈以为官家会点他出来问话,毕竟流言纷扰,官家不会坐视不理。 但官家遥遥看向他,语气颇为温和,问道:“傅爱卿,丧仪何时办呢?” 傅呈心仿佛被捅了一刀。 他并不愿意承认傅霁景已死,咬着牙,缓了半晌才道:“回官家的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看不见景儿的尸身,臣始终无法承认他已离世。” 官家点点头,眼中好似含上一些悲悯:“傅霁景是个好孩子,那朕也来助爱卿一臂之力,派人去南方搜寻。” 傅呈感动到几乎落泪,连忙叩头:“谢官家!” 二人的谈话不过是漫长早朝的一个小插曲,早朝继续,一个时辰后才散。 此时西华门打开,放众位大臣出去。 傅呈走在路上,心情悲痛,抬头看见往日与他交好的中书令大人就在前面,便上前一两步,开口唤道: “左大人,你……” 话音未落,就见中书令忽然拉住身侧的大人往前快走两步,嘴里道:“今日起得或许是早了点,未来得及用膳,现下眼前发黑,怕是要晕了,扶住我些,快走快走。” 身侧的大人不明所以,急忙将人搀住,二人脚步匆匆往前走。 傅呈:…… 这贪污之罪还没定论呢,世态炎凉也来的太快了。 傅呈微微叹气,岂料一转身,就看见他站立之处仿佛真空地带,周围的官员都绕着他走,好似他身上有多晦气一样。 还有人窃窃私语道: “官家今日问傅霁景的丧仪,必然是在点傅大人呢,想让傅大人赶些代子认罪,把贪的赃款交上来。” “是啊,说不定傅霁景没死,就是被傅大人自己给藏起来了。” “二人暗度陈仓,私吞赈灾款。” …… 你一言,我一语,就跟躲在傅呈床底下偷听一样,就差连心理活动也一并说出了。 傅呈:…… 往日怎不知这班同僚如此无耻? 但唯有一人对他不退不避。 柳霄木着脸,大步流星朝他走来,目不转睛,径直路过他身边。 傅呈忍不住叹了一口,低声道:“真是后生可畏啊。” 恰好这话叫柳霄听进了耳朵里,他脚步骤然一停,直愣愣地转过头来看傅呈,声音冷淡道:“傅大人谬赞,都是草民阿姐教养的好。” 傅呈愣了愣,他知晓柳霄的阿姐就是柳金枝。 往日只知道柳金枝彪悍,前不久才意识到柳金枝其实很有骨气、正气,今日倒是意外于柳霄竟是柳金枝教养出来的? 不过也许是柳霄自谦,夸耀长辈罢了。 傅呈沉了沉肩膀,再度夸道:“伦理纲常,你学的很好,很懂道理。” 柳霄不为所动:“阿姐比我更懂道理。” 言罢,不等傅呈多说,叉手一拜,随即走开。 傅呈这才后知后觉回过味来。 原来柳霄如同王氏一样,也在不满他存在门第之见。 傅呈苦笑摇头:“我也是为了景儿的未来,但现在怎么看起来反倒是我里外不是人?” 第68章 流言在京中愈演愈烈,直到有一人站出来参了傅家一本,终于把这次的事件推向了高潮。 “官家明鉴,傅霁景贪污钱粮过百万,被钱督卫发现后却畏罪潜逃,现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请官家下旨抓住傅家人严格审问!” 大堂上,一名身着绯红官服的男人跪在地上请愿。 而钱督卫就站在男人身后不远处,见此情况,满意地捋了捋胡子,尔后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赶忙走出来跪下了。 “启禀官家,严大人所言有理啊。”钱督卫叩头下跪,“傅霁景与傅大人的父子关系融洽,傅霁景贪赃枉法,说不定也有傅大人的教唆在里头。” 傅呈被他们二人的话气得脸色铁青,正要开口说话,官家的 声音响起: “钱爱卿,傅霁景的尸身尚未找到,现在就谈有罪无罪,是否太早了些?” 钱督卫再次叩头道:“启禀官家,无论傅霁景是死是活,罪行都无可逃脱。” 更何况,傅霁景必死无疑,绝不可能活着回到汴京。 钱督卫垂下的脸上勾起一抹阴毒的笑。 早在傅霁景落水之后,他就怀疑这是傅霁景的金蝉脱壳之计。 于是他一方面派人沿着泯水下沿去寻找傅霁景,杀人灭口,一方面派人在人在回汴京的必经之路上等候。 双管齐下,傅霁景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掉。 至于傅家就算想找他麻烦又怎样?一来没有证据,二来他抢在傅家发现之前,先拿贪污这条罪治死傅家。 胜利必将站在他这边。 于是钱督卫再次叩头请求,道:“官家多拖延一天,傅家就有可能提前一天转移贪污的赈灾款,还请官家早做筹谋!” 傅呈气得都要不顾风范跳起来骂人了,他赶忙上前两步,就想跪下喊冤,结果话还没说出口,又被官家打断了。 第98章 官家问:“依卿之见,若傅家要想转移赃款,必经之途应该是何处呢?” 钱督卫满腹信心抬起头来,掷地有声:“傅霁景在南方贪污的赃款,必然不敢集结于一处。所以南方赈灾处与傅家祖宅都要严查。与此同时,还要查与傅家相从甚密之人。傅家为降低嫌疑,说不定还会把银子散给他们代为保管。” 官家点了点头,似乎觉得钱督卫说的很有道理。 傅呈却看的心惊肉跳,嘴唇都要抖起来,道:“官、官、官家……” 在他看来,官家这一点头几乎要宣判他傅家死刑。 他脑子轰了一声,全然陷入茫然。 下意识朝四周望去,希望平日里与他交好的官员们能为他说说话。 谁知每个接触到他视线的官员,都立即转开了视线。 中书令更为避嫌,甚至连头都没回,就这么站着,只露一个冷硬的后脑勺给傅呈看。 傅呈咬着牙。 什么叫仗义每多屠狗辈,凉薄多少读书人? 这便是了! 这群人,甚至还比不上在五道观门口,为他傅家与二人对仗的柳金枝! 傅呈怒火中烧。 下一刻,却听见官家的声音幽幽响起,道:“既然钱爱卿已经说了解决之策,那就按照钱爱卿说的办吧。刑部尚书何在?” 刑部尚书站出来,拱手道:“臣在。” “着你带刑部众人与大理寺合作,查抄钱家,按照钱爱卿所说之法,分南北两地追查赈灾款。但凡是与钱家相从过甚者,通通严查!” 这一出几乎算作峰回路转! 全体官员都愣住了。 中书令胡子都抖了一下,钱督卫直接懵掉了,连话都说不出来,傅呈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官家。 官家却扭过头,对一架屏风后某个人轻声道:“出来吧。” 话音落下,一道俊秀挺拔的人影从屏风后缓缓走出。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俊秀青年,眉眼儒雅俊秀,双眸清亮,只是面色苍白,身形消瘦,左手像是断了,被一尺白布吊着,但依旧无法掩盖他风雅的气质。 “景、景儿。” 傅呈喃喃,差点从眼中落下泪来。 傅霁景跪在官家面前,道:“官家圣明!” 官家微微一笑:“往日发生灾情,官员贪污之风盛行。所以在泯水决堤之后,朕暗地任命傅霁景为巡抚使,替朕暗地里监督赈灾款贪污一事。” “钱爱卿,在事发之后你第一时间派人截杀傅霁景。好在朕没有你想的那么蠢,同样派人以搜寻尸体之名沿河保护傅霁景,这才叫他成功带回你贪污的账簿。” 官家将一本厚厚的整本摔在桌上,带着笑:“钱爱卿,刑部里面有七十二道大刑,朕今日做东,请你尝尝。带下去!” “是。” 殿外的禁军飞快走进来,一左一右把钱督卫架起来拖了出去。 钱督卫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惨叫道:“官家饶命!” 声音凄惨,让人听之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官家遥遥看向傅呈,微笑道:“傅爱卿,你养了一个好儿子。去吧,带他好好养伤。伤愈之后,就去大理寺上任吧。” 傅呈整个人如在梦中,晕晕乎乎点头,迷迷糊糊搀扶住傅霁景,等到回过神来时,他们父子二人已经走在了路上。 “景儿,你这……”傅呈艰难开口。 “父亲,这是官家交代的密令,我无法对你和母亲明说,让你们担心了,是儿子的不是。” 傅霁景温声道。 傅呈见傅霁景脸色苍白,摇头道:“为父能理解,咱们还得先回家再说吧。” 傅霁景脚步一顿,轻声道:“父亲先回家向母亲报平安吧,儿子还要去一个地方。” 傅呈愣了一愣,下意识想,往日傅霁景最是听他的话,就连在外取了一卷画,都会第一时间回家给他。 没想到这回遭逢生死大难,反倒不以父母为先了。 傅呈想了想,问道:“你是要去找那位柳娘子?” 柳金枝弯起眉眼,显得温柔无比:“嗯。” * 彼时风雪初停,天边升起一轮朝阳,金灿灿的阳光之下,万物都好似被镀上一层光。 傅霁景站在这层金光下,眉眼被照的微微发亮,所谓金质玉相,琼风秀骨,不外如是。 柳金枝怔怔看着眼前这人,直到傅霁景走到自己眼前,她才好似回过神来一般默默咬紧唇瓣。 “你……” 柳金枝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沙哑下来,她目光落在傅霁景断掉的手臂上,眉心蹙起,所有的话都变成一句: “你疼吗?” 傅霁景点点头:“嗯,疼,非常疼。” 柳金枝见他这样回答,又好笑又气,低声道:“现在知道疼了?当时设计跳进洪水里的时候,就没想到过今天?” “想到过,但是有些事情还是不得不去做。”傅霁景无奈一笑,“不过说来不怕你笑,我以为我想得周到,但实际跳进洪水中时,还是差点身亡。若不是心中有个念想撑着,怕是回不来。” 柳金枝拖住他的断臂,轻声问:“什么念想?” “我随队伍南下之时,还未吃过你做的践行宴。”傅霁景看着柳金枝,眼眶微微泛红,“撑不住时我就在想,会不会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了。所幸,老天爷待我不薄。” * 傅霁景伤势未愈,暂时不用领职出朝,所以这段时间他才真正的闲下来。 摆脱无休止的苦读、职务,一心只待在柳金枝的小饭馆当个闲人。但可惜的是,柳金枝的小饭馆不养闲人,就是潘琅寰来了也得安安心心干活儿。 所以傅霁景也被柳金枝指使着,去干一些他力所能及的活计。 其实也是在这个时候,柳金枝才对傅霁景的性格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她发现傅霁景是个除却读书、写文以外,干什么都慢吞吞,却又很沉浸的人。 让他干活就干的认认真真,因为左手骨折,就吊在胸前,用右手慢吞吞擦桌子。 一个时辰前,柳金枝路过时,傅霁景在擦右桌脚。一个时辰后,柳金枝再次路过,发现傅霁景居然还在擦这种桌子,好消息是,他擦是是左桌脚。 林勤不止一次私下里向柳金枝吐槽傅霁景。 “这位二郎君,实在不利落!” 柳金枝只好无奈一笑。 好在,傅霁景干活儿这般慢也不是全无好处,因 为他擦的桌子总比其他桌子更锃光瓦亮些。 让他扫的地,也比其他人扫的更干净些。 柳金枝倒不敢让傅霁景去洗碗,毕竟小饭馆客似云来,这样太耽误生意。 不过只要傅霁景在小饭馆待的够久,其他伙计也开始逐渐适应他的性子,常丢些细致活儿给傅霁景去做。 不过傅霁景也不是一根筋,给什么做什么,他也会偷懒,比如去找柳金枝。 今日恰好柳霄也在,他得了官家赏赐的银子,就去首饰铺子千挑万选买了一支钗,正送给柳金枝相看。 柳金枝低头一看,只见这钗大红花朵簇簇开,又配上金灿灿,粗如成年男人手指般的钗身,不由陷入沉默。 “阿姐,你瞧瞧这钗,喜不喜欢?” 柳霄满心欢喜把钗递过去。 傅霁景端着一篮豆子走过来,一边剥,一边往这钗上看了看,不由憋笑道:“嗯,挺好看的。” 柳霄撇撇嘴,继续看向柳金枝。 这时,月牙踮起脚看向这根钗,歪歪头,道:“傅哥哥,你不是也有一根钗要送给阿姐吗?我看那根钗比哥哥的好看多了。” 柳霄挑眉,眯眼道:“什么钗能比我的还好看?我这根钗可花了五十两!官家赏我的一大半银子,我都投进去了。” 傅霁景弯眸而笑,从袖子里取出一根玄木钗,钗上用上好的羊脂玉雕刻了一朵木兰花,花瓣清丽,栩栩如生。 与柳霄所送的钗……算是两个极端。 柳金枝不由得眼前一亮。 虽然她很爱财,但对于这些女子用物,她还是爱清雅些的。 但碍于柳霄的面子,她咳咳两声,到底是没说出来什么“不喜欢”的话。 柳霄却敏锐察觉到了柳金枝隐隐的偏向,却是不高兴,说道:“阿姐,你选一根戴,看我和傅大人的钗谁好?” “我们的两人的钗都挺好看的。”傅霁景将白玉兰钗比在柳金枝的发髻上,“只是我的钗该配些浅色衣裙,更风雅些。霄哥儿的钗应该配锦绣华服,更贵重些。不如都送给你姐姐,叫她配着不同的衣裳穿。” 这番话倒吹捧了两个人,挽回了柳霄一些面子。 柳霄虽然还是不太满意,但也不为难了,软了语气,道:“阿姐,你说呢?” 柳金枝一笑,道:“我觉得还是都收着吧。” 柳霄就知道柳金枝是更喜欢那只白玉钗,哼了声:“阿姐且等着我下次送个更好看的给你。”末了,又补一句,“比傅大人的更好看。” 第99章 “多大的人了,还这般小孩子意气。” 柳金枝摸摸柳霄的脑袋。 但月牙不服气起来,拉着柳霄的袖子,道:“哥,为什么你不送我钗呢?” 柳霄低头看了眼月牙,惊奇:“你居然喜欢钗?我还以为你只喜欢吃呢。与其送你什么金钗、银钗、玉钗,不如送你车馒头啃,想来你会更欢喜。” 气得月牙要捏起小拳头锤柳霄:“你才只爱吃,我再怎么说也是女孩子!” 柳霄却仗着身高手长,一把按住月牙的小脑袋,让人近不了身,笑嘻嘻道:“打不着打不着。” 去了一趟南方,经历过生死,柳霄倒比往日更活泛了。 柳金枝看的好玩,也不去阻止二人玩闹,凑过去看傅霁景剥豆子。 傅霁景一只手剥的艰难,但还是慢慢悠悠给豆子剥皮,一边对柳金枝低声说:“其实我给月牙准备了些宫花,簪在发髻上最好看,此时却不宜拿出来了,劳烦你待会儿领了送她。” 柳金枝对他眨眨眼,笑道:“你这算不算收买人心?” 傅霁景无辜一笑:“冤枉,我只是看这宫花适合月牙。不过月牙是个可爱孩子,会承我的情罢了。” 柳金枝低低的笑。 她以前怎么不知道傅霁景这么会开玩笑? 几人说笑打闹,潘琅寰坐在一边又酸又羡慕,扭过头,却发现自己身边既无争气的弟弟、可爱的妹妹,或者是与自己风趣玩笑的“一心人”,只有一个潘安玉,和面前盛在盘子里,一团黑糊糊的鬼东西。 潘琅寰面露痛苦,抱头问:“你这又做的是什么?!” 潘安玉认真道:“哥,这是我精心制作的糕点,味道绝对好吃!你试试。” “你每回给我试吃的糕点都说是精心制作的。” 潘琅寰一想到那些稀奇古怪的味道,就舌头发麻、嘴巴发苦,继而右手发痒,很想把潘安玉再用马鞭抽一顿。 但是他回头看了一眼柳金枝那边的其乐融融,只觉得没什么味道比他心头的滋味儿更难以忍受了。 于是在潘安玉的再三央求之下,潘琅寰抓起这团黑糊糊的东西,塞进嘴里,恶狠狠咬了一口。 诶?! 潘琅寰一顿。 口中的味道软糯生滋,有着一种浓郁的鸡蛋和奶酪香气,越嚼越入味儿,有一股淡淡的香甜在舌尖缭绕不绝。 “这真是你做的?”潘琅寰满腹狐疑,“你小子找人代做了吧?” 潘安玉瞪大眼睛:“哥!我可是你亲弟弟,你居然不信我?!” 潘琅寰默默挠挠下巴。 他硬生生吃了几个月的奇怪甜食,第一次吃到这种好东西,会怀疑一下,不奇怪吧? 但看见潘安玉一脸受伤的模样,潘琅寰抽抽嘴角,努力温柔道:“……信,我信,但真的没人教你吗?” “当然有了,是东家教我的。”潘安玉道。 难怪了。 潘琅寰一脸“破案了”的表情。 潘安玉道:“有一天我在想面粉和糖能够做饼,那能不能做其他东西呢?我就去问了东家,她说可以,就教我用鸡蛋、奶酪和糖烤出了一种甜点,东家说,它的名字叫蛋糕。” “蛋糕?好奇怪的名字。” “虽然奇怪,但好吃。东家说,还可以在蛋糕外头加水果和糖丝,这样会更好吃。过寿、成亲……只要是大喜日子都能吃。” 正好这时候王忠勇和花吉团走来,听见二人谈论,不由问:“哦?这甜点大喜日子也能用?若找你做,看在咱们的关系上能有折扣不?” 潘琅寰默默不语。 难得有人这样问潘安玉,就是不给钱他都做。 果然,潘安玉抬起头来,搓着手,兴奋笑道:“做做做,给你们七折,不,五折,谁叫咱们关系铁呢。说吧,给谁做?送到哪儿?” 二人相视一笑。 王忠勇道:“给我们做。” 花吉团说:“我们打算成亲了。” 第69章 王忠勇和花吉团要成亲了。 这消息席卷了整个小饭馆。 男生们包围了王忠勇,女生们包围了花吉团,纷纷询问细节。 王忠勇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们本来就约好了,等我攒到钱,我们俩就成亲。我当和尚的时候,就攒了一笔钱,只是还不能确保让阿团过上好日子。在小饭馆干了这么久,我想现在也是时候了。” 花吉团脸红的像朵盛开的桃花,低声道:“事情就是这样,没什么好说的,反正你们到时候一起来喝杯喜酒吧。” 几人都是挤眉弄眼。 “喜酒肯定是要喝的,我们还要闹婚宴呢。” 把个花吉团打趣的不好意思,脸上更是羞红,站起身道:“不跟你们说了。” 一转身跑走了。 柳金枝落在身后笑。 就算花吉团与王忠勇相识已久,但该有的礼还是要有的。 传统“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步不落。 这也是王忠勇对于花吉团的尊重。 二人都是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在汴京定居,所以前几步都进行的异常顺利。 到了纳吉这一步,就需男方正式下聘,聘礼包括金银首饰、绸缎、食品等。 王忠勇虽不是富贵之家,但也想竭力为花吉团准备三金。 于是他拉了饭馆伙计们一块儿去金店逛,想要买些漂亮的首饰。 柳金枝得知柳霄也跟着去了,赶忙叫傅霁景去金店帮忙看顾。 毕竟是一生就一次的成亲仪式,总不能听柳霄的,买太丑的首饰。 尔后又是规整租来的新房,预备婚服,等到了定好的吉时,已经是二九天。 这是最冷的一天,王忠勇身穿绿色九品官服,戴簪花幞头,以此象征“新郎官”身份,骑着潘琅寰借出来的马,吃过上马饺子后,就从租来的新房起步去接新娘。 花吉团无父无母,但因为柳金枝对她的恩情如同再造,于是选择从柳金枝家中出嫁。 她穿着青绿礼服,头戴凤冠,身披霞帔,红色大袖长裙显得人无比庄重、森严。 柳金枝整理了下她头上的红纱,问:“紧张吗?” 花吉团点了点头。 柳金枝握住她发抖的手,笑道:“现在手抖成这样,待会儿喝合卺酒的时候,可不得把酒水洒出来?” 花吉团脸都烧成了红虾一样,讷讷地说:“东家,你可别打趣我。” 柳金枝哈哈笑。 正此时,月牙穿着喜庆的红衣裳,小短腿噔噔噔的从外面跑进来,通报道:“来了来了,王哥哥骑着马过来了。” 花吉团更紧张了。 柳金枝与阿芹对视一眼,笑着把花吉团扶起来。 “新郎官到了,走吧。” 一行人缓缓走出门槛。 花吉团红纱遮面,却掩盖不住姣好颜色,纤纤素手上涂了丹蔻,越发衬得手掌白皙漂亮。 王忠勇就骑马等在门口。 眼见着花吉团从门内缓缓走出来,他紧张到想下马去接,但被杜卫一把拦住。 “不成不成,新郎官这时候不能下来,否则不吉利。” 这话才把王忠勇劝住了,但视线也是一个路跟着花吉团,亲眼瞧着她上了大红色喜轿,笑道:“接到新娘子啦!回程拜堂!” 杜卫立即敲响锣鼓,林勤点燃鞭炮,李二田装了一篮子糖果,沿街丢撒,惹得众多孩子来抢,有抢到的,就说一句吉祥话。 于是众人灌了一耳朵的“早生贵子”、“百年好合”、“长长久久”。 王忠勇笑得合不拢嘴。 在这个繁华的汴京城里,他和花吉团都是在平凡不过的百姓。 他没有多少钱,却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了花吉团一个最好的婚礼。 到了新宅,这是王忠勇精挑细选出来的,此时里面贴满了喜字,大堂里摆满了瓜果、膳食。 按照宋朝习俗,桌面必须要摆三硬菜,如整只白水煮熟的猪,象征圆满。十四条的鱼,取“十五减一”的吉数,还有风干兔,再配上黄酒、素羹。 这些堂内也是应有尽有。 柳金枝等人把花吉团从轿子里扶出来,用红绸牵着,引到大堂。 在哪儿,傅霁景作为证婚人,正端着一碗饺子等着。 这就是“下马饺子”,要新人互喂,象征共担生活。 王忠勇夹起一只,放在嘴边小心吹了吹,然后递给花吉团。 花吉团红着脸吃过,自己也夹了一只,抬手喂给王忠勇。 傅霁景温声道:“祝二位长久圆满,永不分离。礼成,请送入后房。” 话音落下,一群人高高兴兴围拢住王忠勇。 “来,忠勇,喝!” “忠勇,从今以后你就是有媳妇儿疼的人啦,可得待人家好点儿!” “哪儿用得着你交代?人家忠勇待花吉团好着呢,要星星不给月亮。” 第100章 大家又笑开了。 王忠勇脸热烘烘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一杯杯灌酒,道:“我敬你们一杯,来,喝。” 傅霁景是王忠勇特意请来的主婚人,此时也捏着酒杯上前,与王忠勇祝贺了一句,又道:“我另有成婚贺礼送给新人,还请看看外面。” 一行人不解,走到街道上,却发现此处不知何时摆满了焰火。 奴仆们站在焰火旁边,手中拿着火引子。 傅霁景对杏安点点头,杏安高声道:“放!” 引线被点燃,刹那间轰轰轰几十、几百声,好似地震了一般,半昏暗的天空中刹那间同时出现几百朵形状、颜色不同的焰火。 五颜六色的色彩照亮了人们的脸和眸子,让繁华的汴京城变得更加热闹、喧哗。 众人与百姓们看得都惊住了。 傅霁景笑道:“愿以半城焰火,贺你们这对新人永相守。” 说完,他却看向了柳金枝。 柳金枝立在门槛处,眉眼被这绚烂一刻照亮,艳丽无双。 似是感受到傅霁景的视线,她下意识看过来。 二人视线交缠相融,各自都看出了对方眼底里流淌着的绵绵情意。 柳金枝上前两步,看向面前的温润郎君,笑道:“今日的焰火很好看,有劳你费心准备,我想新人们会很欢喜。” “那你呢?”傅霁景声线轻柔温和,像一缕清风,“你欢喜吗?” 柳金枝眼眸波光闪烁,却不偏移视线,笑道:“嗯,我亦是欢喜。” “我认识一个焰火大师,他说最好的焰火可以做到层层递进。” 傅霁景笑着拂去柳金枝肩膀上一片落雪。 “到时,我们还要一起看,好吗?” 这句话像是在与柳金枝做什么约定。 柳金枝一笑,点头道:“好。” 傅霁景垂下眼眸,与柳金枝相视一笑,脉脉温情,自不必多言。 而望着焰火下傅霁景与柳金枝的绵绵情意,林勤和李二田双双感叹: “唉,有个心上人真好。” 林勤苦笑:“怎么就我一个人光棍到如今呢?” 李二田默默叹气,道:“兄弟,有我陪你。” 林勤看了李二田“粗犷的身躯和娇嫩颜色的衣裳”一眼,更加疑惑不解:“你光棍还有理,但我光棍就没理了呀。唉,上天不公!” 李二田:…… 李二田翻了个白眼:“有时候真的懒得和你们这种大老爷们儿讲话。” 转过头,正好看见阿芹坐在不远处,正在默默的抬头观赏焰火。 李二田问:“阿芹娘子,你可有意中人么?” 阿芹愣了愣,扭过头来,无奈一笑:“没有。” “我看你在此黯然神伤,还以为你像我们一样,是触景生情了呢。”林勤探出脑袋道。 阿芹更是笑的无奈:“别拿我打趣了,我确实没有心上人,只不过看到这幅景象,倒是想起幼时在家时,我最期盼的就是年关,可以和家里人一起看焰火。” 二人闻言,都想起来阿芹好像是在逃荒的时候和她家人分散的。 辗转多年,阿芹一个人流落在汴京城,而她的家人大概率还在老家。 天涯咫尺,怀念却不得相见。 真是绞痛游子心肠。 李二田道:“为何不回去看看呢?” 阿芹犹豫:“时隔多年,我也不确定我的家人们是否还在老地方。” “要是实在想念,不如就去老地方看一眼。”李二田用右手撑着下巴,“若是不在,那就回来,从此把汴京城当家。若实在,便是一家人团聚。怎么都很好。” 阿芹眨眨眼,陷入了沉思。 * 王忠勇和花吉团成亲了,柳金枝大手一挥,放了他们七天假,带薪去度蜜月。 这七天他们向其他酒楼租借了些人手暂时顶上,但由于磨合问题,小饭馆的伙计们还是变得比以前更加忙碌。 于是“回老家探亲”这个念头一直在阿芹脑海中盘旋,却一直没有说出来的机会。 好在也是这段时间给了她再三思虑的机会。 直到七天后,王忠勇和花吉团回来,阿芹将找上柳金枝,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彼时柳金枝正在研究食谱,闻言,她翻书的时候忽然顿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阿芹。 她意识到,阿芹不像王忠勇和花吉团,孑然一身,只有彼此,所以可以利落在汴京城安家。 阿芹是有自己的老家的。 柳金枝按住书页的手摩挲了两下,道:“什么时候启程?” 阿芹微微一笑,道:“早一点吧,兴许刚过年关我就能看见家人们了。” 说着,她从自己的袖子里面取出一本书,恭恭敬敬的递给柳金枝。 “东家,当初我说过不会学成了就走,我这两天也一直在思考怎么报答你对我的栽培。” “这本书里面是我所知道的,有关山西菜的全部配方,我写下来,交给你,你可以在那些小学徒里面选一个人学会它。这样就是我走了,小饭馆的生意也不会受影响。” 一个膳工的食 谱是不会轻易交给其他人的。 柳金枝捏着这本厚厚的书,就仿佛捏到了阿芹深厚的情谊。 她知道阿芹是舍不下他们的,同时饭馆里的每个伙计也都舍不下阿芹。 比如现在,阿芹在和她商量离开的事。周围的伙计看似各忙各的,可眼神都在往这边瞟,眼底都有些舍不得和哀伤。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柳金枝拍了拍阿芹的肩,“我知道你想家了,所以我不留你。但如果你想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我欢迎你。” 阿芹含着泪一笑:“嗯,谢谢东家。” * 离别并没有像画本子里渲染的那么哀伤和郑重。 大家只是每个人做了一道拿手菜,感到汴京城外五里的凉亭送阿芹离开。 林勤、李二田、王忠勇、花吉团、杜卫、刘彦、郑鑫…… 每个人都给阿芹准备了一份礼物,都装在一口小箱子里。 甚至是向来吝啬的吴兴镛,也往小箱子里面塞了点东西。 李二田叹了口气,说:“阿芹娘子,虽然我和你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我是最喜欢你的。你爱干净,做事又细致,和这群大老粗一点也不一样。你要是走了,膳房里的锅碗瓢盆都要我归置,可闹心了。” “走开,你这样说是在送别吗?” 潘安玉挤开李二田,把一个小包袱递过去,声音里有浓浓的不舍。 “阿芹姐,这小包袱里面是我做的蛋糕。你路上饿了就吃一个,吃着它就像想着我一样。” 柳霄、傅霁景和潘琅寰三人都有事,没有赶过来,但也都送了离别礼物。 因为小饭馆的人实在太多了,如果一一送别,恐怕阿芹到了晚上都走不了。 柳金枝干脆大手一挥,把剩余的人拦住,自己走上前,给了阿芹一个茄袋。 感受到茄袋里面装的是什么,阿芹手一缩,下意识要拒绝,却被柳金枝按住。 “你学了我的手艺,我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你了。唯一能给你的就是这些银子,都说穷家富路,有银子傍身,你在外行走就更方便些。” 柳金枝微微一笑。 阿芹拿着银子的手感觉很沉重,但她终究没有还回去,而是郑重的福身一拜。 “谢谢东家,愿将来我们还有相见之日。” “一定。” 话毕,阿芹转身上了马车。 这是傅霁景拿出来的车,先送阿芹去下一个州府的码头上船,然后坐直航船直通山西。 小饭馆众人遥遥目送着马车远离。 直到本来硕大的马车最后变成一个虚影,摇摇晃晃消失在地平线远方,大家才收回视线,一块儿回了小饭馆。 但要说阿芹离开的时候并不巧,因为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以后,天就下起了暴雨。 赶马车的马夫道:“阿芹娘子,雨太大了,路又滑,不好走,前面有个土地庙,没有庙祝,我们先在前面避避雨吧。” 阿芹掀开窗帘,看了一眼天空中仿佛紫蛇狂舞的闪电,点点头:“好。” 车夫就抓紧时间赶到了前方的土地庙。 下车后,阿芹撑着一把伞,将贴身的东西带在身边,进了土地庙中躲雨,车负责去安顿马车。 她本来想生火,但左看右看,没有发现什么可用的干柴,正要仔细去找找,却见雨幕中模模糊糊闯过来一道黑影。 她以为是个歹人,正要高声去喊车夫,却不想下一秒闯进来一个圆脸青年。 青年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像个落汤鸡一样狼狈,他却并没有来得及管自己的仪容仪表,而是首先把怀里的一册书卷拿出来检查再三,确定书卷没有淋坏后,他才松了口气,随即就发现阿芹还站在这里。 “对不住!当真对不住!”圆脸青年连忙叉手下拜道歉,“我只是来庙里避避雨,没有想到有娘子在这儿。” 第101章 阿芹摇摇头,道:“我也只是来避雨的,郎君勿要自怪。” 说着,她看圆脸青年身无长物,只有一个小包袱,大概是没有带伞,才被淋成这副模样,于是不忍心地从自己所带行囊之中摸出一把新伞,递过去,道: “这位郎君要伞吗?” 林洪听见轻柔的女声,抬起头来,见阿芹婷婷袅袅,气质清雅温柔,那双眼睛关切的看着他,让他一瞬间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有多么狼狈,心中猛的一跳,愣在了当场。 “喂,郎君?” 阿芹伸出手在林洪面前晃晃。 林洪赶忙回过神来,青年的圆脸上满是憨气,面上飞红:“不好意思,我走神了。要的要的,谢谢娘子的伞。” 说着慌慌张张把伞抓到手里,缩到了另一边屋檐下躲雨。 阿芹见状,温柔一笑,道:“这会雨下的很大,等停了再启程吧。” 林洪胡乱点点头,不敢看她。 但当他的视线落在这把雨伞上,他发现伞上好像写着一行字—— “柳氏小饭馆制”。 柳氏饭馆? 林洪略微瞪大眼睛,扭过头来,问:“娘子可是出身于汴京城里的那个柳氏饭馆?” 阿芹挑眉:“是,但郎君怎么知道?” 林洪不由得一笑:“我受过柳氏饭馆东家的恩惠。” 说着他伸出两根手指。 “两碗热豆浆。” 阿芹哈哈一笑:“确实像是我们东家做出来的事。” 因为有了共同认识的人,二人说话也放松多了。 林洪问:“不是娘子是要去哪儿?” “山西,我的老家。”阿芹道。 “好巧,我也要去山西。”林洪高兴地说,“上次厨神比赛,柳氏饭馆的东家输给了樊楼的膳工,我心有不甘,但又听说那厨子出身于山西,哪儿是最会做面食的地方,所以想去看看,如果运气好还能记上一两个配方食谱。” “既然我们目的地相同,不如结伴同行。”林洪朝阿芹再次叉手下拜,自我介绍,“在下名叫林洪,敢问娘子是?” 阿芹见林洪一脸憨直气,对他倒生不起什么警惕心,笑着说:“阿芹。” “阿芹娘子。”林洪又是一番见礼,“请娘子放心,只要有我在,砍柴、挑水之类的粗活都让我来,保管保护娘子一路平平安安到山西。” 阿芹见林洪这细胳膊细腿的书生样,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林洪又道:“既然已是同行人,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娘子可不可以帮忙讲讲柳氏饭馆的东家,是一个怎样的人?在柳氏饭馆里又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写一本书,内容就是关于宋朝的膳工和美食们。” 林洪笑道。 阿芹看了眼他护在怀里的本子,像是比他的命还重要一样,就知道他所言不虚。 “那取了名字吗?” “还没有,我不太会取名字。”林洪摇摇头,但又笑开了,“但目前有一个暂定的名字,叫做《山家清供》。” 林洪看向远方,眼里满是期盼:“如果我能将这本书写成,可以第一时间给你看。” 阿芹噗嗤一下笑开了,心想一本书有什么好看的? 但她觉得这个郎君傻的可爱。 于是点点头:“好。”但又补充,“但要把我的东家写的好一点。” 林洪笑道:“不用我写,她已经够好了。希望百年之后,她能与樊楼一块儿青史留名。” 第70章 终于进入深冬时节,汴京城更冷了。 傅霁景的伤好没好全,现下只能勉强动动手,还不能提重物,所以依旧在家中修养。 不过傅家上下都看得出来,傅霁景虽然人在家中,但总惦念着柳金枝。 王氏便与傅钗华一同劝傅呈,挑个良辰吉日与柳金枝把日子定下算了,选媳自要看人品,比什么高门第都靠得住。 “你们说的,我自然也考虑到了,只是再过不久就是年关,年关后又有各类 凶日,挑不到好日子,不如缓到开春。” 傅呈道。 傅钗华却道:“爹何必舍近求远?我瞧七日之后就是好日子,怎么不定在这时候呢?” 傅呈道:“七日后虽是好日子,我却不得闲。” 王氏问:“怎的?” “你们忘了,那金国来的使臣月前就出发来朝了,前几日飞来信鸽,说不出意外,七日之后就到汴京。届时三品以上的官员都要到场,我不在,父亲也不在,如何提亲?” 金国使臣来,官家要开宫廷御宴待客的消息,像插着翅膀一样,在整个汴京城飞了个遍。 凡是有点消息来源的酒楼都收到了这则消息。 再有能量的,已经开始和负责御膳的主管攀交情,想要拿下这个巧宗儿了。 比如樊楼、西湖苑、清风馆…… 几大实力强劲的酒楼你争我夺,柳金枝自然也有心参与,于是也向御膳房那边的总管递了帖子。 不过她对自己并不抱很大期望。 毕竟有樊楼在前头压着,御膳房那边再傻也知道该怎么选。 不过事实并不如柳金枝所料,这回使臣来朝,并不从民间选膳工,一切由御膳房直接承办,所以,大家递的帖子都作废。 虽然失望,但也能接受。 七日后,金国使臣进京面圣。 按照惯例,金銮大殿之上作陪的官员职位甚高。 除却傅老爷子与傅呈外,还有当朝宰相谢晚、参政、枢密使、三司使、御史中丞等。 金国使臣站在大殿之中,一行二十余人,对着官家行礼参拜。 “叩见官家,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官家面相很是慈祥,白净的面皮上挂着笑,只有偶尔从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才能看出他并非平庸、软弱之人。 “使臣们一路颠簸,甚是辛苦,朕已经令人去备下宴席。我宋朝以美食闻名,必然能叫使臣不虚此行。” 金国使臣闻言,再次行礼,笑道:“多谢官家,我主和官家想到了一处。” 言罢,他抬抬手,下一刻,三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从队伍里走了出来,单独跪地向官家行礼。 “这几位就是我们金朝皇宫里数一数二的膳工,叫扎尔、契丹和摸鱼儿。我主也想请官家尝尝金朝美食,所以特意遣了他们跟我过来。” 话音落下,三人齐齐叩头行礼。 官家挑眉。 他且先不去管金主派这三名膳工过来,是不是真的出于好心。 只要他大宋的膳工们能压得住这人,这场御宴就能顺顺利利地进行下去。 于是官家偏过头,给丞相谢晚使了个眼色。 谢晚点点头,从堂上悄悄退了下去,然后转头直奔御膳房。 其实不是金国这边另外自带了三名膳工,谢晚本不必去御膳房一趟。 但谁叫他知道御膳房的德性,那些个膳工都是掉在钱眼里的人物。 除了给官家的吃食不敢克扣,剩下如后妃、皇子、公主们的膳食,自然就成了他们捞油水的好地方。 他们这些在宫里头办公,吃食堂的官员们是最惨的。 伙食被克扣的最狠,吃的最差,可因为是在宫里吃的,一切算是官家赏的,因此嘴里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想要加餐,吃些好的,就得给御膳房这群膳工送银子。 谢晚一路当上宰相并不容易,自然也吃过这亏,但今日特殊,他万万不敢让御膳房在金国使臣面前丢脸。 所以,为了以防万一,谢晚嘱咐身边的小太监,道:“去找赵王爷,他手上有令牌,此时能出皇宫,叫他去外头有名的酒楼里找几位膳工过来。” 小太监点点头,一扭身赶忙去了。 公元1054年,宋仁宗就曾在招待契丹的时候,临时从民间拉了几个得力膳工烹煮膳食。 他如今这样做,也是仿照古例。 谢晚呼出一口气,心想:官家应当不会问罪。 但这主意却像是给了赵王爷一闷棍,他怔愣了半晌,皱起眉头,道:“谢晚这家伙,话说的轻巧,都到这个档口了,让本王去哪儿拉膳工去?” 小太监也挠头,道:“王爷,奴才也不知道,但丞相这样吩咐,必然是有用意的。还请王爷想想办法,官家和诸位使臣还在里头等着呢。” 赵王爷嘶了声,若有所思,道:“既然是这样,那你就在门口守着,本王去去就来。” 事情紧急,好在他前些日子办过一场厨艺比赛。 几位膳工也算好找,把那前三名找过来不就好了? 于是,一刻钟之后。 樊楼、柳氏饭馆和清风馆的人全被拉来了。 三人都不明所以。 但柳金枝与福老爹相熟,还有闲心互相打了个招呼,站在一起议论。 “这是怎么回事?福老爹可有消息?” 第102章 “我也不知,接到王爷的通知就赶过来了。” 旁边的樊楼膳工默默往他俩边上靠了靠,试图听到一点有用消息。 不过柳金枝和福老爹也不知道多的。 二人闲聊了一会儿,就被赵王爷身边的侍卫带去了宫门口。 替丞相传话的小太监正等候在门口,一见着三人来,喜笑颜开,立即上前,笑道:“三位快跟我来!” 居然是内宫太监来接? 柳金枝心里一跳,隐约猜到了什么,其他二人亦是,脸上显示出一副严肃模样,都不敢大声说话。 直到小太监把他们三人引到御膳房前,见到了丞相谢晚,三人才终于确定—— 官家临时征召他们来做饭? 柳金枝看向谢晚。 谢晚赶时间,也来不及与柳金枝三人一一介绍金国来的几个膳工,只道: “这三位是金国来的使臣,也要做些膳食呈与官家。” “为了尽一尽地主之谊,官家特召你们三人各尽所能,拿出最好的手艺宽待金国使臣们。” 谢晚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估摸着现在官家还领着金国使臣在大殿上看歌舞,还有时间做膳食,便道:“若要什么食材,尽管说出来,御膳房都能给你们供应。去吧。” 闻言,三人忍不住对视一眼,又看看站在不远处的金国膳工们。 很显然,双方都没想到会有这么个展开。 大宋三膳工,金国三膳工。 六个厨子,共做一场宫廷御宴。 这…… 很难不被互相拉踩,比出个高低。 樊楼膳工率先撸起袖子,低声道:“二位,这是个出名的好机会,一起合作,把对面三个蛮子比下去。” 对面三人亦是把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时不时还抬起头来瞟他们一眼,估计也在商量同样的事情。 柳金枝与福老爹一同点头。 自个儿在内部怎么比,那都是内部的事情。 这要是比不过金国人,那可就是把脸丢到国外了。 “走,去挑菜。” 柳金枝道。 三人赶忙进了御膳房。 皇帝宴请使臣有规定流程,整个宴会会分九轮饮酒,每轮饮一盏。 前五盏为宴会上半场,后四盏为宴会下半场。 前两盏时,皇帝会和使臣们聊聊天,谈谈话,唠唠家常,比如“你们过得怎么样啊?”“你们哪儿有什么特产呀?”“你们国主身体还健康吗?”等等,以显示皇家的风度。 饮罢两盏之后,第三盏就开始上菜,第四盏则上乐工 奏乐和歌舞表演。第五盏后休息半小时,再由皇帝给官员赐花、放鞭炮。 柳金枝他们到来时,皇帝还在和使臣们寒暄。 大概还有半个时辰供他们做饭。 宫廷御宴并不是随意做,有一定的要求。 开宴要有果品,一般是雕花蜜饯。 这事柳金枝在行,她接过手,找来未成熟青柚,用柳叶刀将青柚横切为半圆形薄片,浸泡寒冽的清水中解其苦涩。 尔后利用阴刻技术,使刀尖斜插进青柚皮上刻出“v”形凹槽,再用阳刻剔除非图案部分,保留凸起造型。 因为是宴请使臣,所以更要在图案上尽显天家风范。 于是柳金枝选取了“游龙戏珠”的图案进行通雕。 她下手稳、准、轻,雕刻过程十分流畅。 不一会儿,一道栩栩如生的游龙戏珠图就在青柚上显现出来。 就把雕刻后的果片浸入生石灰水中,使果肉紧实不易变形。再放入铜锅中,用沸水烹煮。 为了使青柚的翡翠色永固,又加少量明矾。等到青柚煮的里外熟透,便捞起来沥干后,按一比一的比重,白砂糖与蜂蜜混合,均匀抹在青柚之上,进行腌制。 如果时间紧凑,腌上一天也无妨。 但现在赶时间,所以柳金枝特意在青柚外抹了厚厚一层,加快腌制速度。 除却开席蜜饯,正式饮食非肉不可。 咸豉、爆肉、双下驼峰角子、炙子骨头……等等,都可以做了端上去。 既然柳金枝已经在做蜜饯了,那肉就由樊楼接手。 将菜刀往手中一掂,挥手便是大开大合的砍剁刀法,一块上好的猪排刹那间被剁成无数个小块,块快大小一致,可见刀功之稳。 福老爹自觉负责主食与羹汤,如群仙炙、太平毕罗、莲花肉饼、缕肉羹…… 手上功夫更是利落的不得了。 三个人做的如火如荼,倒给了对面金国三人不小的危机感。 三人盯着柳金枝精巧的雕刻,樊楼膳工的刀法,和福老爹一人调汤、揉面的利索手法,不由得又凑在一起说起了小话。 一阵叽里咕噜商量过后,三人互相肯定的对视一眼,然后纷纷推翻自己先前要做的那些简单风味美食。 这个时候,金国与大宋的想法不谋而合。 平常也就算了,国宴不能输! 把看家的本事都拿出来! 第71章 与此同时,大殿之上。 一个时辰之后,双方友好交流的差不多了。 官家也唠的口干舌燥,低低咳嗽一声,看向了殿中站着的谢晚。 谢晚对着官家默默点头。 官家便道:“咳咳,时辰差不多了,开宴吧。” 席面已经布置出来了,由官家坐主位,金国使臣们侧位,大宋官员们打横作陪。 傅老太爷坐的位置最靠近皇帝,之后就是傅呈,作为傅家唯一也是最小的孩子,傅霁景因为在南方赈灾出了力,所以得到了官家的垂爱,被安排在了最末席。 此时,宫女们端着酒桶和酒勺鱼贯而入,分作两边,每舀一勺酒液,就在一名官员身边停留片刻,直到将场上的几十名官员面前的酒杯都斟满,才规矩的站在一边。 负责唱礼的太监,拉长了声音唱道:“第一盏酒,进!” 伴随着声音落下,大殿内所有人动作一致地端起面前的酒杯,敬向虚空之中,停顿三秒后,抬头饮尽。 “落!” 大家把酒杯放下。 “进开席甜点——雕花蜜饯!” 面容清秀的宫女们再度捧着雕花蜜饯进来,如同分酒般,在每一位官员身边停留片刻,用竹箸分下一点蜜饯。 大家还是不动,等宫女们把蜜饯分完了,唱礼太监的声音响起: “进——!” 大家动作一致的抬手,把蜜饯吃了进去。 官家眉心一挑,露出满意的表情:“这蜜饯不错。” 金国使臣们也忍不住面露惊艳。 他们哪儿草原多,所以牛羊肉充足,可相应的,果树就没有宋朝多。 果子不好,做出来的果脯、蜜饯,味道自然就比不上宋朝。 所以他们要想吃些更好、更甜的蜜饯,都要从宋朝商人们手里买,麻烦又量少,不常吃到,也就对好的蜜饯更加珍惜。 这端上来的雕花蜜饯,除却外形好看以外,味道更是清甜回香,算是蜜饯里是上上品。 不用说,肯定是宋朝的膳工们做的。 那他们派去的人呢?怎就没做些好东西端上来? 几个使臣互相对了下眼色,把表情略微憋屈。 官家眼尖,一下子瞥到了,不由得捋着胡子轻笑。 长脸,真长脸。 第一盏酒过,接着再上第二盏酒。 第三盏酒的时候正式开席,樊楼和清风楼做的膳食也陆陆续续端了上来。 但依旧不见金国膳工发力,等到上歌舞的时候,金国使臣们面子上已经有些挂不住了。 一番窃窃私语过后,一个使臣站起来,假借更衣之名先行离席,却是往御膳房的方向去了。 一开始无人在意使臣的离去,直到第四盏酒菜被端上桌的时候,随着索粉和胡饼一起来的,还有一大盘炙子骨头,也就是烤羊排。 金国都牛羊,烤羊排对他们来说确实是拿手好菜,而大宋因为牛羊短缺,羊肉能卖出天价,以至于这么大块的羊肉一出场,登时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更何况,这盘烤羊排被烤的油光锃亮,外皮酥脆,仿佛里面的脂肪层被全部烤化,油脂滴到盘子里,散发着羊肉的鲜香,诱的人食指大动。 看见这盘菜,为首的金国使臣脸色才好转了些,哈哈笑道: “这回来访,我主特意让我们赶了群膘肥体壮的肥羊,进献给大宋皇帝。这烤羊排是我金国的拿手好菜,您不如尝尝?” 依旧是由宫女一位一位帮忙布菜,唱礼太监喊:“进——” 官员们迫不及待把羊肉吃了进去。 果然,肉质鲜美,炙烤得当,吃进嘴里的时候,甚至觉得羊肉鲜嫩嫩的,像是刚从羊身上割下来。 而且在咀嚼的过程当中,除了羊肉的味道,他们还能够尝到一股荔枝的清香。 想必在炙烤这道羊排的时候,为了不让陈年柴火的烟味儿毁了肉质,专门用了上好的荔枝木。 第103章 当下,有不少人的心都偏向了这盘烤羊排。 官家也点了点头,赞美道:“确实不错。” 但脸色平平,并不是很高兴。 谢晚看了看官家的脸色,又看了看金国使臣离开的方向,沉思片刻后,对身边的小太监说了句什么。 小太监点点头,悄悄溜走了。 没一会儿,在御膳房忙活的柳金枝、福老爹和樊楼膳工就收到了谢晚的一道口令—— 不计菜数,不拘风格,必须用宋朝的美食把金国人压下去! 大殿里的歌舞表演完毕,舞女和歌姬们都撤退了。 紧接着,第五盏酒上,桌面上的菜食也逐渐进入主食阶段。 被端上来的,是出自福老爹之手的主食或羹汤。如群仙炙、太平毕罗、莲花肉饼、缕肉羹……等等。 其他的不提,单说这缕肉羹手法难得。 先把鲜肉剁成小块儿,放入碗中用淀粉、清油、葱水搅拌,煮沸,加紫菜或者榨菜提鲜。 趁小火时,用勺背将肉泥薄压成片状划入锅中,做成缕状肉丝。 汤中再加木耳煮软,淋蛋液成花。 起锅前加柴鱼粉、白醋,撒香菜或者香油刺激香味。 最后做出来的缕肉羹肉质嫩滑、汤底鲜美,若在汤汁中勾薄芡,增稠挂汁,配上胭脂米下饭,风味更佳。 官员们如此照做,听随唱礼太监的声音吃一口,舌尖立即被这鲜味儿刺激到味蕾打开,眼前不由得发亮。 不错不错,这么细腻的味道,合该是他们大宋的手 艺。 大宋官员们纷纷点头,露出笑容。 金国使臣们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想骂,但嘴里的菜确实好吃。 一群人只好脸黑黑的,埋头苦吃一顿。 这轮就算了,下轮再比过! 第六盏酒至第八盏酒,按照规定要开始逐步出现仿形菜与地方风味菜。 不过率先端上来的,是炙炊饼脔骨,即:烤饼夹骨。还有江鳐炸肚,即贝类炸制,再配独装巴榄子,就是橄榄蜜饯。 众人一扫,便知道哪些是金国膳工做的,哪些又是出自宋朝膳工之手。 先尝的是烤饼夹骨。 大概是长久吃肉的缘故,金国膳工在做肉这方面真有两把刷子。 将肉质最嫩的猪肋排斩成长条,加葱段、姜片、料酒煮沸,撇净浮沫后捞出冲洗。 再加八角、桂皮、香叶、白芷、丁香,辅以大火把猪肋骨腌制入味,取出后刷上一层孜然粉和盐,用荷叶包好了送入灶洞中去烤。 最后把肋骨烤的滋滋冒油,就可以取出剥开荷叶食用。 而在荷叶被剥开瞬间,大殿上的所有人都嗅到了一股极其浓厚、引人唾液分泌的烤肉香。 宫女们替他们把猪肋骨切好,再呈上饼子,供众人夹肉吃。 这味道……真的好好吃啊。 宋朝官员们吃的高兴,很想笑出声,但又觉得丢脸,毕竟是金国膳工们做的,只好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快速吃完了。 金国使臣悄悄松口气,只觉得腰杆子都硬了点。 但还有江鳐炸肚没尝,这可是用海贝做成的。 北方多草原,别说是海了,大河都没有几条。 所以这道江鳐炸肚必然是宋朝人做的。 金国使臣们暗暗决定,等下就是这些菜再好吃,也要忍住不流露出任何表情,否则就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然而真当江鳐炸肚吃到嘴里的时候,大家还是没绷住表情。 在草原待久了,现下吃到这口海鲜,哪怕做足了心理准备,却还是不自觉的在一瞬间表露出门某些动容。 毕竟这道菜的口感真的没得挑。 因为油炸过,所以口感酥脆蓬松,再经过大火收汁,以至海贝本身变得软糯。 但膳工并没有放太多调料,而是以咸香为主,所以一口吃下去,除却油香和胶质鲜味以外,还带有一种淡淡的大海味道。 这带给了金国使臣们不小的震撼,哪怕已经极力忍住,但在放下筷子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 “呼——” 味道真妙。 官家端着姿态没动,但用眼神轻轻瞥了几下使臣们,见他们确实吃的高兴,脸颊都涌上来一股红润,唇边便凝起一抹微笑。 对旁边的谢晚道:“咱们大宋人才辈出,简单的菜品经过他们一点缀,就变得美味非凡。” 谢晚对官家叉手下拜,笑道:“盖因官家仁德,所以龙气护佑之下,我大宋才能代有人才出。” 官家此刻心情好,摇着头笑道:“你啊你啊。” 言语间尽是纵容欣赏之意。 与此同时,御膳房内。 谢晚的口令送到时,那个从席面上偷偷溜出来的金国使臣也在。 两拨人一见面,就明白对方传的是什么口令了。 果然,在小太监对柳金枝等人说话的时候,那名金国使臣也道:“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给主上长些脸面。” 互相嘱咐完自家膳工,谁都没想着离开,而是站在膳工们身后,眯着眼睛紧盯对方。 哼,有我在,别想给我们家膳工下绊子! 于是,御膳房的气氛也有些剑拔弩张起来,双方膳工都有些紧张。 特别是樊楼膳工。 他虽然出身有名的樊楼,但其实也只是个三四十岁的普通中年人,一辈子见过最大的人物就是王爷。 难得遇上这么一次宴请使臣,还被叫过来给天子做了膳食,整个人一直处在一种亢奋中。 而现在,大宋和金国这边摆明了要互相炫技,把对方压下去。 樊楼膳工就更紧张了。 一直很稳的手都不由抖了两下。 福老爹还好,毕竟也是年过半百的老头了,经历过不少风雨。柳金枝则是对两位伙伴的厨艺抖很信任,不觉得金国膳工能超过他们。 所以二人站在樊楼膳工身边,显得尤为淡定、从容。 把樊楼膳工看的都觉得不好意思,忍不住悄悄问:“你们二位打算拿什么绝活儿出来?方才已经上去第六盏酒菜了。” 柳金枝道:“咱们大宋出名的美食这么多,单拎任何一项出来都出彩,若要选,岂不是把自己框死了?” 樊楼膳工觉得她说的有道理,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咱们不用挑,只管拣有名气的膳食做来?” 柳金枝点头。 福老爹也笑道:“谢丞相不是说了么?‘无论手段,不拘风格’,这意思不就是让咱们拼命干?” 樊楼膳工摸了摸下巴,一时间有些乐了。 也许谢晚常年与诗书作伴,不清楚美食界的情况。 但他作为膳工是再清楚不过了。 中华美食传承千年,别说宋以前那些朝代的,就说本朝的美食,也是一本食谱写不尽的程度。 岁月悠悠,从夏到宋,分裂出了多少美食流派?多少菜系? 只是粗略一数,就有几十种,这还是将不出名的小流派也算在了其中。 若是要挑些名声响当当的大派,随口一说,也能叫出华北、江浙、华南和西南等多个派别。 再往下细分,八大菜系,如粤菜、川菜、鲁菜、淮扬菜、浙菜、闽菜、湘菜、徽菜等,更是能让人挑花了眼、吃撑了肚。 所以说,他们真放开了手做,怕是从今吃到明,明吃到后,都吃不完。 似是看得出樊楼膳工在想些什么,福老爹笑道:“罢了,从八大菜系里挑些出名的做来就是,咱们是天朝上国,就不与他人为难了。” 话音落下,三个人默契地朝金国膳工那边看去。 只见这三人外加一个使臣,还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那个使臣甚至抽了张纸出来,在上面涂涂抹抹,似乎是在罗列他们可做得菜系。 看着满满当当的一整张纸,使臣长长舒了一口气,抬起下巴,颇为倨傲的看了柳金枝等人一眼。 他们金国能做的菜有这么多,就是不拼质量,拼数量也能让这群宋朝人吃到认输。 不过,这三个宋朝膳工怎么看他的眼神这么怪? 使臣不由狐疑地眯了眯眼睛,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官话问:“你们三个为什么不做菜了?” 柳金枝笑道:“正商量菜系呢,马上就做。” “那赶紧的!” 使臣板起脸。 他要尽快帮大人讨回在宋朝人面前丢掉的面子! 柳金枝笑得更是灿烂,点头说:“对,赶紧的。” 三人重新分散站位,重新动起手来。 这番讨论大殿内众人自然是不清楚的,大家只是略微疑惑,怎么第六盏酒吃过这么久了,为什么还不上第七盏。 但正想着,第七盏酒就被呈了上来,与此同时,还有第七轮菜—— 假鼋鱼,即面塑鼋鱼。 众人用膳完毕,紧接着就是第八轮菜—— 第104章 假沙鱼,即仿鲨鱼羹。 其余官员也在心中计算,按照通常宴请使臣的规格,九盏已经算是最高规格了。 所以吃到了第八盏酒,下一轮菜就该吃些主食,今天的宴席就可以结束了。 但出乎人意料的是,在唱礼太监高喊:“进第九盏酒——”之后,端上来的却不是主食,而是一盘蜜浮酥捺花。 这是一种炸蜜裹花形的点心,不是主食,一般用作用餐间隙的甜点。 也就是说,御膳房还有膳食没端上来? 众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确定。 不过,他们的猜测很快就被落实了。 第九盏酒之后就是第十盏酒,而这一轮的菜量比之上一轮多了不少。 众官员吃完了花炊鹌子,吃荔枝白腰子,尔后是奶房玉蕊羹,云梦豝儿。 第十一盏酒,菜量比第十盏酒时又足足扩充了一轮。 有爆肉角子、白肉胡饼、莲花肉油饼、肉咸豉……等等。 宋朝正式的宴席如同西餐,吃新菜、撤旧菜,酒也要随着菜的不同而更换。 再加上宋朝实行分餐制,宫廷内更是由宫女布菜,一人就吃一口。 除了皇帝,其他陪餐的官员其实很难吃饱,加上皇帝宴请规矩也大,如果不是不敢拂了皇帝的面子,谁都不想来,在家吃饭更自在。 但今天在场的所有官员,第一次在宫廷御宴上吃饱了,甚至有人是吃撑了。 傅呈沉默的看着眼前用量充足、散发着浓郁香味的膳食,默默抿了抿唇瓣,看向最末席的儿子。 傅霁景向来面色温和,此时却面露难色。 真的不想再吃了。 可下一刻,唱礼太监喊:“进第十二盏酒——” 面前的旧菜被撤下,又摆上来一堆。 刚开始大家还分得清哪个是宋朝膳工做的,多吃点,金国膳工做的酒少吃点。 到了后来,管是谁做的?分到自己就吃吧。 不过…… “进第十三盏酒——!” “进第十四盏酒——!” 众人手里捏着的筷子都在抖。 现在不管是谁的,他们都不想吃了。 这么一道菜一道菜的吃下去,不论是大宋官员,还是金国使臣,都吃累了。 金国使臣之一甚至忍不住揉了揉腮帮子,面带幽怨的看向门口。 御膳房做了多少菜啊? 怎么还不停啊? 谁安排的? 有人看向谢晚。 谢晚挠了挠下巴,表情有些尴尬,笑道:“快结束了,快了快了。” 其他人:…… 你最好说的是真的。 然而,下一刻,门口的小太监又拉长了声音,高声唱道: “进第十五盏酒,珊瑚糖塔,四海升平!” 第72章 来参加宴会的官员们大概想不到,他们以为这次宴会,只是无数次朝廷宴请使臣的宴会之一,却未曾想,只因为金国使臣带来了三个膳工,引起两边膳工互相较量,硬生生把这次宴会的规格抬到了最高。 整整十五盏酒,从天明吃到天暗。 最后散场时,官员们已经无心去分谁胜谁负了,他们只关心旁边有没有人能搭把手,把自己拉起来。 实在是吃多了。 就连官家吃到最后,都面色为难起来。 不过好在还有一点值得高兴,那就是因为最后端上来的膳食实在太多,金国膳工们做出来的膳食,都被淹没在了宋朝美食的海洋里。 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暗自较量,最终还是宋朝赢了。 官家倒是很高兴,一边吩咐曹大监去准备消食汤,一边琢磨着给今日的膳工们一点赏赐。 正好,赵王爷的名单也在此刻呈了上来。 官家虽然久居深宫,但对民间酒楼也不陌生。 樊楼和清风馆他都听说过,不过柳氏饭馆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似乎只是个小店。 不过能被选进御膳房帮忙,必然是有几分本领的。 官家想了想,招手唤曹大监过来。 曹大监刚给小太监吩咐了消食汤的话,见状,立即满脸堆笑走上前。 “官家劳累一天了,到现在还要为国事烦心,大宋有您,当真是天大的幸事。”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再加上曹大监在宫里待久了,更是练就一身“拍马屁也能拍得真诚”的本领,语气那叫一个五体投地。 官家笑着看了他一眼,道:“朕现下不想听这些话,来,你过来帮朕参谋参谋,你说该给这些膳工一个什么奖励呢?” “哟,这话奴才可不敢说,官家必有自个儿的决断。”曹大监笑容更真诚了,“官家您给什么都是赏。” 说着,曹大监的眼神不经意扫过官家手上的名单,一下子看清了“柳氏饭馆”的名字。 他眨了眨眼,忽然想到某次与潘琅寰通书信时,对方给他写过一则请求—— 将来某一日若遇机会,还请照拂柳氏饭馆的东家柳金枝。 潘琅寰这个孩子虽然与他出自本家,但他看得出来,潘琅寰不是个听话的人,而是一头凶狠的狼,又猛、又烈还极其护短。 这些年奉送金银财宝之时,对方每每只在信中提及,让他将来多多照拂他弟弟潘安玉。 至于其他人,未曾提过一字。 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起,信件里逐渐多了一个叫柳金枝的人。 他颇为惊奇,于是将柳金枝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本以为一个宫内,一个宫外,怕是没机会帮助对方,但没想到今日就在名单上看见了。 但他刚刚以为没自个儿的事儿,把话都说到头了呀。 想着,曹大监眼珠转了一圈,又十分自然的补充了一句:“这三人做的膳食倒是好吃,奴才看官家吃了好些,心里喜欢的不行。等官家赏过了,奴才还得好好谢谢他们,顺便再学一学手艺,将来也好给官家做羹汤。” 官家哈哈笑道:“这三个徒子徒孙怕都要满堂了,你个年过半百的老家伙还有人肯要么?” 曹大监道:“樊楼和清风馆名气大,自然是不缺人手,但奴才看这个柳氏饭馆名声比不上前两个,应该能有奴才的容身之所。” 这话说的与官家想到一处去了。 名气名气。 这柳氏饭馆其他的不差,就是差在这点名气上。 官家摸了摸下巴,他知道该赏这三人什么了。 缺名气,那他就补名气。 于是官家笑起来,道:“取笔来,朕要下旨。” * 整个汴京城都知道樊楼、清风馆和柳氏饭馆被临时召进宫,为官家和使臣做了宴席。 一时间,三处地方火爆到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想进门瞧瞧,好似这三处的膳工进过宫,本人也能沾上龙气似的。 甚至还有不少贵族子弟将能在这三处请客视作夸耀自身实力的证据。 而柳氏饭馆因为有前任丞相的题诗,比起其他两处更受文人和贵族子弟们的欢迎。 只不过柳氏饭馆不大,承接不下这么多的人流,只能开始采用“排期”的办法。 就连本是瞧不起柳金枝的孙玉香,也不得不在候三郎的要求下,主动去询问柳氏饭馆的排期。 可惜的是,这日期都要排到下下下个月了。 孙玉香只好无功而返,继而被候三郎一顿痛骂,恨得她咬牙切齿,却又更恨柳金枝。 凭什么柳金枝就能从一个小丫头到如今这么风光? 可是没人能给她答案。 “夫人。”一个丫头匆匆忙忙跑进来,凑近孙玉香耳边说话,“三郎又往西州瓦子里去了!听说还带了他养着的几个粉头!” 孙玉香伤春悲秋的神色立即消失,脸上流露出凶狠。 “一群不安分的贱///货,打量着候郎有家世,便想攀附恩情?” “走!和我去打死她们!” 孙玉香咬着牙,满脸凶光的冲出了家门。 若不出意外,孙玉香与候三郎之间怕又要闹出好大一场戏。 可这些都与柳金枝无关。 柳金枝正坐在家中与众人烤火,顺便抱出她的宝贝高粱酒坛子。 “阿姐非必要从不动这坛子,今日抱出来,想必又有花钱的差事了吧?” 柳霄从房里走出来,眼里带着笑意。 此时他们才打烊回来,杜卫还在门口拍打身上的雪,月牙在帮忙,柳霄则去取了拂尘,倒是一出来就看见柳金枝抱着酒坛子不撒手。 “是啊,而且是花大钱。” 柳金枝摸着坛子,粗糙的手感却给了她安心的感觉。 “如今的生意你们也看见了,咱们饭馆也是与樊楼和清风馆齐名了。” “但咱们的地方实在太小,食客一多,就挤得下不来脚。” “你们看看樊楼和清风馆?地方比咱们宽敞,还有上下几层楼,能同时容纳几百个人吃饭,银钱流水自然也比咱们大多了。” 第105章 大家都听出了柳金枝得心思。 杜卫拍完了身上的雪,带着月牙走进来,说:“那咱们也开个酒楼。” 柳霄则问:“开酒楼需要多少银子?阿姐可曾算过?” “我的算术虽没有你和阿芹那般精准,但还算过得去。”柳金枝拿出一把算盘,“瞧。” 要开酒楼,就得在小饭馆原有的基础上扩建一倍有余,这样的话,旁边的地皮他们也得租下来。 为什么是租呢? 因为买的话,汴京城寸土寸金,柳金枝暂时还出不起这么多钱,只能再展望来日。 扩建之后,小饭馆原有的结构就要拆掉,然后在其基础上建造三层楼。 所以算起来,他们就要打地基、买 木材、请师傅…… 如此种种,哪怕是粗略计算,也需要百两银子。 当然,如果先借一借,再省一省,先把酒楼建起来,这些花出去的银子就能随着时间的流逝回本。 柳霄就在柳金枝计算的基础上算了一笔细账。 一阵劈里啪啦的算珠响动之后,柳霄面上露出一丝笑,点头道:“可行。” 柳金枝立即松了一口气,看向屋子里其他人。 杜卫哈哈一笑,道:“东家,你是知道我的,我读书不行,算术也不行,就只有一样好——跑得快,办事牢。东家打定主意后,只管告诉我怎样做就好了。” 月牙也道:“我还小,就记性还不错,阿姐若有要用上脑子的,就找我吧。” 说话时下巴点点,又傲又可爱。 柳金枝见全家都同意,高兴地搓搓手,道:“好,杜卫,去给我拿把锤子。” 大家都知道柳金枝要干什么了。 杜卫赶忙一路小跑,取了把锤子递给柳金枝。 柳金枝拿在手里头掂了掂,深吸了一口气。 她记得在现代时,她家庭条件并不算好,上小学一天只有两块钱零用,上午一块,下午一块,常常不够花。 但她很喜欢看书,特别是带了图片的厨艺书。 当时还不是喜欢做饭,而是单纯因为看里面的图片能解馋。 可是那种书特别贵,普通的书租出去一天是一毛、两毛钱,但那种书就是五毛钱起步。 书店老板说,办图书卡有优惠,但要五十块才能办一张卡。 为了满足这个心愿,她开始存零用钱。 每天的两块钱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就全部攒起来放到小猪存钱罐里,谁也不许不动。 就这样日复一日,她攒了一个多月,才把小猪肚子塞满了。 还记得那是一年中秋,她也是像今天这样,拿一把锤子,蹲在地上,满怀期待地敲碎小猪存钱罐。 “啪——!” 记忆里的声音似乎与现实混合了。 小猪存钱罐与怀里的高粱酒坛子都碎了一地。 前者撒了一地的五毛、一块的毛票子,而后者是落了满屋子的铜子、银钱。 哗啦啦砸在地上的声音悦耳极了。 刹那间,平平无奇的小屋子都显出几分金碧辉煌。 柳霄、月牙和杜卫都被这场景震了一下。 杜卫下意识去关门,隔绝了满屋子的金光,呼气道:“我的老天爷啊,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堆在一块儿。” 柳霄见过,是官家赏给他的银子。 但这不一样,这是他们起早贪黑,辛辛苦苦赚来的银子。 比起官家所赐,这堆银子散发出的华光好像更好看,更令人着迷。 柳金枝有着同样的想法。 她蹲在地上,缓缓捧起一把银子,道:“这就是咱们开酒楼的底气。” 尔后,柳金枝同样给每个人都分化了既定的任务,再把相应的银钱支给对方。 约定好两月之后,共同见证他们新酒楼的诞生! * 两月之后,二月三,是立春。 辛弃疾诗云:“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好时光。 在所有人的帮助之下,柳氏小饭馆正式更名为“柳氏酒楼”,并在原地址拔地而起三层楼。 一楼大堂、二楼雅间、三楼包厢。 除此之外,人手也扩充了一倍有余。 所有人都很高兴。 特别是潘安玉,他最近做蛋糕做的不错,人多了,王忠勇嘴皮子又厉害,居然给他推销出去不少。 借着柳氏酒楼,他也有了点自己的名气。 喜得他继续埋头苦苦研发新甜品,当然,试吃员总是同一位——潘琅寰。 可潘琅寰实在受不了潘安玉奇葩的想法,就在柳氏酒楼开业这一天,假装自己忙着来给柳金枝帮忙,总算躲过一劫,坐在柳金枝旁边喘气。 柳金枝正指挥人把新桌椅运进大堂里去,见状,笑着问道:“潘大官人怎的如此狼狈?以往安玉见了你,酷似老鼠见猫,如今也有反过来的一天,哈哈哈。” 潘琅寰给自己倒了杯茶,喘气道:“我算是怕了他了,根本没有霄哥儿温柔体贴。” 柳金枝笑着摇头,扭过身来把潘琅寰拉起来,说:“去旁边坐着吧,这里灰尘大。” 潘琅寰摇摇头,嘀咕道:“不去不去,我说好是来帮忙的,才不走呢。” 说着,又指指柳金枝的额头,说:“你瞧,你脸上都有灰了,可见忙的脚不沾地。还有什么活儿,告诉我吧。” 柳金枝下意识抬手擦了擦额头,见袖子上多出来一道灰,笑道:“大概是擦桌子时沾上的,没什么大事。” “哪儿是没什么大事,明明就很累。”潘琅寰不由分说抢过柳金枝手里的抹布,“我说我来就我来,你站一边儿去。” 柳金枝拗不过他,只好暂且站着歇息。 潘琅寰正要去接着擦桌子,又似想到什么,扭过头来问:“傅霁景呢?” “他手臂的伤好了,就要走马上任了。”柳金枝回答。 潘琅寰不满皱眉:“那也不像话,都不过来给你帮忙。” 柳金枝笑道:“我也不需要他,他有他的事情,我也有我的事业,不需要谁帮谁。” 潘琅寰撇撇嘴,不说话了。 此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喧哗声,还有敲锣打鼓的声音传来,似乎是谁家在办喜事。 柳金枝和潘琅寰一同扭头看过去,只见一个身着大红衣袍的男人走在最前头,后头则是两列同样衣着喜庆的队伍。 最前头的两个手里还扛着一方匾额,上以龙飞凤舞的狂草大字,写了五个字—— 御赐大酒楼。 柳金枝怔愣住了,直到最前头的红衣官员到了面前,她才回过神来,却依旧又惊又喜: “这……” “柳娘子,莫不是高兴到傻了?”红衣官员笑道,“这是官家御赐的招牌,天大的荣耀与殊荣,还不赶紧跪旨谢恩?” 柳金枝连忙下跪,可心里又疑惑。 赏赐? 这是哪门子的赏赐? 上次宴会结束之后,官家只给了樊楼和清风馆金银赏赐,唯独她没有。 她还为此失落过好一阵,以为官家不喜她的手艺,没想到赏赐居然在今日到了。 官员先是宣旨意,确定这匾额是给柳金枝的,又将人扶起来,笑着解释: “这是官家特意吩咐我们礼部这样做的,说要赶在娘子开酒楼的那日一并送来,来一个喜上加喜。” “但是官家怎知民女要开酒楼?” 官员闻言,身子往后退了两步,指向不远处:“这个事情,自然就要问傅大人了。” 他口中的傅大人,不知指的是傅呈还是傅霁景。 柳金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漫天飞雪中,傅霁景大步流星朝她走来。 这时候,热闹也吸引了小饭馆的伙计们,大家围过来。 柳霄站在前方,杜卫抱着月牙,潘安玉端着蛋糕,手还扯住了潘琅寰的袖子。 林勤和李二田站在一起,正嗑瓜子。 吴兴镛带着小包袱,手里还拿着辞呈,似乎本来是想和柳金枝告别的。 还有张松、刘彦、郑鑫……一群膳徒们。 大家瞧着这金光闪闪的牌匾,又看看在雪中走来的傅霁景,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柳金枝望着眼前人,眸光闪动,还没来得及多问,傅霁景便叉手一拜,笑道: “特来与娘子道贺,心愿得成。” 柳金枝把人扶起来,笑道:“你来这一趟,就是为了给我道喜?” “还有送礼。”傅霁景直起身来,眉眼温柔,“上回我与娘子提到过的焰火大师,已出了新作,我买了下来,想放给你看。” “什么焰火,非要白天看?”柳金枝不解。 傅霁景却指给她看。 柳金枝顺着看过去,只见杏安与一众奴仆一字排开,站在不远处对着她招手。 确定她看见了,杏安抬手点火。 第106章 砰砰砰! 焰火伴随着强烈亮光猛然冲上空中,炸开一朵绚丽的花,竟然是一朵大红大金的绚丽牡丹,在白日的天空中见了,尤为绚丽夺目。 傅霁景笑道:“你我此前约定一起看来年的焰火,现下已经兑现了。可我想与你再定一个约定……” 他站直了身子,从怀中取出一张合婚赓贴。 “我们一起看这一生的焰火,可好?” 人生几大最得意之事,莫过于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但她人生最得意之事,却是事业有成,情场也得意。 穿越了这一遭,吃完了苦,日子好好经营着,也许未来就只剩下了甜。 于是柳金枝面向傅霁景,弯起眸子:“好。”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