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同人] 当二凤崽遇上始皇爹》 第1章 [bg同人] 《(历史同人)当二凤崽遇上始皇爹》作者:江南知微【完结+番外】 简介: 李世民发现自己又活过来了,开局还是个小幼崽。 他这一世的父亲是秦王嬴政,还有个双生兄长扶苏,本以为这次的父子兄弟局也长久不了,没想到史书上冷酷的秦王是个宠娃狂魔,而他的兄长是个宠弟狂魔.... 每日都在三省吾身、最后得出“吾没错”答案的小二凤:既然你们这么好,我就真把这儿当家了哦? * 想到秦国后来的结局,李世民决定为它埋下自救的种子。 他知道这条路必会走得坎坷,哪知走着走着却发现父亲越来越反常—— 他提议推广造纸术印刷术拉拢天下人才,秦王允了。 他建议兴修水利改革耕法布惠于民,秦王允了。 他请命出征上阵杀敌立军功,秦王也允了。。。 后来,看着源源运来的辎重粮草,已经当上秦国太子的李世民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史书上杀伐果断只重法家的始皇帝嬴政,怎么会变得这么好说话了?究竟是父爱如山还是另有隐情? 远在咸阳的秦王遥望战场若有所感:寡人梦中曾见大秦二世而亡,如今幸有挽救之机,又有吾儿同道共行,为何不敢放手一搏? 一个伟大的帝国即将诞生,而这一回,它将迎来史册上辉煌璀璨的一页。 阅读指南: 1.平行世界非真实历史,秦朝穿越爽文,胎穿,私设多,半架空,非正剧,爽文逻辑只为剧情服务,不必代入正史,请勿考据。 2.以剧情流为主,二凤开局是个崽,有少量感情线,1v1,cp贞观帝后。 3.涉及亲情,朝堂,基建等,父子强强联手,李世民后期会登基,本文里他和扶苏感情好,不会有两人夺权剧情。 4.有大纲,谢绝写作指导!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历史衍生 爽文 轻松 秦穿 主角:李世民 长孙皇后 一句话简介:当大秦遇到两个千古一帝 立意:让天下百姓丰衣足食 第1章 再次恢复意识时,李世民差点两眼一黑。 他如今所在的地方不是大唐,也不是地府,而是早就不复存在的秦国。 而他,竟成了降生在咸阳宫的秦王之子—— 这一世的父亲,是在史书上留下暴虐之名的始皇帝嬴政,而被一道矫诏逼得自刎的公子扶苏,如今是他的同母双生兄长! 李世民足足花了一整天来消化这荒诞的现实。 更让他倒吸一口气的是,其实自己来到秦国已经一年了。 只是先前思绪总是混混沌沌的,每日除了迷糊困睡,便只知懵懂玩乐。直到昨日满了周岁,脑中迷雾才在睡梦间渐渐消退,神思再次清明起来。 也就是说,在他压根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在秦国,当了人家整整一年的顽劣儿子和弟弟。 故意尿在秦王朝服上也尿过了,搂着芈夫人嚎哭耍赖也耍过了,按着扶苏哇哇胖揍也揍过了... 现在开始假装跟他们不熟,重整矜持还来得及吗? 殿中烧着火墙,熏得怕热的李世民小脸红扑扑的。 他悄悄挪开些紧挨着自己的扶苏,掀开被子露出一双小短腿,头疼地闭上眼睛。 隔着生死与时空的距离,大唐恐是回不去了。现在自己又成了一个稚子顽童,接下来,该如何度过漫长的尴尬童年? 这时,一道身影无声制止了宫人的问候,步伐平稳地朝床边走了过来。 专心想着心事的李世民并没察觉。 直到一阵若有似无的沉香味钻进鼻尖,他才下意识陡然睁开双眼—— 昏暗的烛光下,正对上秦王漆黑俯视的眼睛。 对方伸到他鼻下的一根手指,也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四目相对,李世民沉默了。 这种事他也悄悄做过,因为担心孩子们半夜会突然没了呼吸。 但...这像是秦王嬴政会做的事? 秦王似是没料到李世民会醒,盯着他沉默着。 没办法,谁辈分低谁矮人一头,李世民只好先低低喊了声“阿父”。 但他咽下了那句本该问出口的“你在做什么”,秦王多少也是要面子的吧? 秦王“嗯”了一声,若无其事把李世民专门露在外面的小短腿盖好,又给扶苏掖了掖被子。 然后,他把李世民放在外面的手也塞进被子里,声音淡漠低沉, “小孩睡觉要把眼睛闭上,不可踢被子,不可睁眼玩。” 李世民假装没看懂他在用忙碌来掩饰尴尬,认真点头, “好的,阿父。” 说完立刻闭上了眼睛。 没办法,心绪现在还很乱,巴不得秦王快点离开。 但他忘了一件事。 众所皆知,秦王有两个孩子,一个很调皮,另一个更调皮。当更调皮的李世民,突然变得这么乖巧听话时,秦王很不适应。 于是,李世民发现自己的左脸,被轻轻捏了一下,又一下,第三下... 他这下总算明白了,先前的自己为何总会故意尿在秦王身上?呵,因为那是孩童最本能的反击。 他无奈重新睁开眼,不满地瞪向秦王,眼中的意思很明显—— 你到底也是做父亲的人了,就不能多少懂事些吗? 还不快住手,我要睡觉了! 可惜李世民如今只是个幼崽,还是长得格外机灵可爱的幼崽,他往日这副不怒自威的神色,落在秦王眼中却变成了: 我儿今日果然不对劲! 在他心中,次子世民一直是炽热张扬的性子,胆大得如同初生牛犊般无所畏惧,热烈得像七月间最火热的骄阳。 这样一个蓬勃得让人喜悦的孩子,今日究竟是受了什么委屈,才会连被捏了脸蛋也不敢反抗,只敢睁着一双水润扑闪的大眼睛,可怜无措地望着他! 秦王垂眸掩饰眼中神色,难得地主动蹲下身来,隔着床栏,轻轻揉着李世民的软发, “世民,告诉父王,是谁欺负你了?” 李世民闻言心中一动,秦王怎么会下意识认为,有人敢在咸阳宫欺负他的孩子? 这时他突然想起来,在自己半岁后较为清晰的记忆中,秦王几乎每天 都有空来陪他和扶苏玩耍。 而就算绞尽脑汁回想,他也想不出从秦王口中听过什么朝堂大事。 这很不对劲。 史载秦始皇“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一个宵衣旰食勤于朝政的君王,(2) 就算年轻时再如何沉浸初为人父的喜悦,也绝不会放任自己疏远政务甚至绝口不提。 更何况,现在是秦王登基的第九年,已经满了二十二岁的他就算尚未举行冠礼,于情于理,朝中大小事务,也该逐步移交到他手中了... 除非,秦王这时期在朝中的真实处境,要比史书上记载的更为举步维艰。 不过算算时间,那场会把吕不韦拖下水的嫪毐之乱也快来了... 李世民带着诸多困惑,继续一眼不眨地盯着秦王—— 可是,秦王为何要同意封嫪毐为侯? 他到底知不知道赵太后与嫪毐的私情? 那场荒谬的蕲年宫叛变,究竟是嫪毐的异想天开,还是秦王将计就计的剿杀之局? 李世民陷入了沉思,一时,室中只听得到扶苏的香甜呼吸。 但从秦王的角度看来,孩子已然被吓得蔫头耷脑的了,不但不敢说出罪魁祸首,还一直小心翼翼在看自己的脸色! 秦王很生气,他已经猜到是何人了。 吕不韦愈发跋扈,是真想一世摄政握权,以大秦朝堂为囊中物不成? 他强行压下怒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温和几分,轻轻抚着李世民额间碎发, “别怕,你知道蒙骜老将军吗?” 李世民不喜欢别人摸他脑袋,扭着脖子躲了躲, “知道,阿母说他是四朝老将,一生忠君报国。” 秦王立刻就关注到另一件事,默默数了数, “九个字。才过了一日,你说话竟如此利索了?” 虽然世民开口说话比扶苏早,但他记得,这小家伙昨日还只会两三个字的蹦。 难道是被吕不韦吓的?倒也还算...意外之喜。 李世民一时忘了模仿昨天的自己说话,就被秦王逮了正着。 本想寻个借口遮掩一下,转念一想,何不趁机摆脱往日的幼稚形象? 于是,他努力绷紧肉乎乎的脸庞,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严肃又可信,沉声道, “阿父,我现在已经是一周岁的大孩子了,若按颛顼历的十月岁首来算虚数,我早就满两岁了。只要不是傻子,哪个两岁的孩子说话能不利索呢?” 呵,那个连话都说不明、还非要强词夺理的小家伙又回来了。 第2章 秦王心中阴云顿散大半,面上却恢复了冷漠, “不错,看来你阿兄确实是个傻子,都已经两岁了,连阿父还不会喊...” 话音还没落,扶苏不知梦到了什么,突然喊着“阿嘀嘀嘀”滚了个身,他熟练地闭眼胡乱摸索着,终于扑上来紧紧抱住了李世民,终于安分下来了。 巧的是,他这大幅度的翻身一扑,一只脚刚好踢在了蹲在床边的秦王身上。 秦王握着小胖脚面无表情起身,把扶苏抱回原处。 李世民努力维持着两岁大孩子的矜持,没笑。 有了这个小插曲,秦王不肯再屈尊降贵蹲下来,他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床前,声音清冽继续着方才的话题, “蒙骜为我大秦战死,子孙亦是忠君爱国之人,蒙氏兄弟精通律法,我原想破格提拔一人进宫担任刑狱文吏。但现在我改主意了。” 他垂眼问道, “知晓颛顼历的两岁大孩子,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李世民当然听懂了他的意思,但他担心秦王不懂自己的意思,立马顺着杆子提要求, “我懂了。阿母说,蒙骜老将军的两个孙子武艺都很高强,阿父先前只想让其中一人进宫,但现在你改了主意,想让另一人也进宫,对吗?” 秦王倏地眯起狭长幽邃的凤眼,居高临下注视着李世民, “你想让另一个蒙氏子弟也进宫?” 现在从李世民这个角度,隐约只看得到秦王锋锐的下颌线。 这样挺好的,起码他胡说八道起来心理压力小多了。 他一脸真诚地反问道, “不是阿父自己改了主意,想让另一个蒙氏子弟也进宫的吗?你是担心我和阿兄会被欺负,才让他进宫保护我们的吗?” 说实话,秦王还真没这么想。 但他这下,是真被李世民的早慧惊到了。 他自认资质并不愚钝,生出一个比旁人聪慧的孩童也不稀奇,哪怕这个孩童刚满周岁就口齿伶俐、还能记下几句大人说的颛顼历算法... 毕竟,子肖父不是很正常的吗? 可他没想到,一个刚学会说长句的小家伙,不但真能理解自己拐了弯的长句,还晓得反客为主,主动抛出另一个自己并未提及的问题。 以常理来说,一个刚满周岁的孩童,就算他再聪明,最多也只能顺着自己的暗示,得出“阿父改了主意,想让蒙氏子弟来保护我们”这个答案吧? 殿中再次诡异地安静下来。 这次,李世民没有再主动开口打破沉默。 他毕竟是当过天可汗的战场强者,如果秦王不是他这一世的父亲,如果他的身份有自立门户的必要—— 那么,就算如今只是个小奶娃,他也会早早开始谋划布局,好争一争这一统六合的不世之功。 可是现在木已成舟,秦王既然少了一个逐鹿天下的对手,总要慢慢适应他拥有一个比普通人更聪明的孩子吧? 谁让自己以后还有更多惊喜要送给他呢。 第2章 秦王发现,自己可能真的拥有了一个神童稚子。 昨日小家伙随口给出的答案看似荒唐,然而细思之下,竟比他一开始盘算的还要完美。 蒙骜是为国战死的忠臣,又为大秦立下过汗马功劳,自己纵便要破格提携两名蒙氏子弟,也不过是君王常有的宽抚体恤之举。 朝中那帮吕氏门人若执意阻拦,岂非有公然藐视君王之嫌? 反正提携一人进宫吕不韦不高兴,提携两人进宫他也不高兴,倒不如一趟把功夫做到位,至少能让蒙氏看到朝廷对他们的重视。 再说了,难道自己真会在意吕不韦高不高兴? 秦王打定主意,立刻唤人拟好诏书,想了想,还是命人送去知会相国一声。 他扫向只有几卷东郡农事奏章的案桌,眸中浮出一丝暗芒。 冠礼近在眼前,亲政前更要谨慎几分。 ... 到底只是刚满一岁的小身板,昨夜,李世民一个哈欠还没打完就半张着嘴进入了梦乡,这一觉香喷喷就睡到今日辰时。 他刚睁眼坐起来,正在主殿数菽豆的扶苏就一把扔下豆子,高喊着“阿嘀嘀嘀”冲了进来。 扶苏歪着脑袋笑眯眯贴着床拦,从缝隙间把自己胖胖的脸颊凑上前,又伸手戳了戳,示意他想让阿弟贴贴。 李世民默默接过宫人手中的帕子擦了擦额头,差点汗流浃背了。 他与扶苏虽是双生子,其实相貌并不相像,一眼就能分辨出一个像秦王,一个像芈夫人。 但他们确实存在一些奇妙的感应,比如就算不在一个屋子里,也能时不时感应到对方是睡着还是醒着,是高兴还是在哭。 而在昨天之前,自己没少利用这份感应来戏弄扶苏,只是扶苏本性单纯,不管被他怎么惹哭揍哭,过一会儿又会高高兴兴来牵他玩了。 李世民努力拭了拭额间并不存在的汗水。 他前世虽听阿娘讲过自己童年的霸道调皮事迹,但总以为她在夸大其词,直到亲眼看到今生的记忆... 朕幼时怎会如此顽劣! 李世民看着那张洋溢着灿烂笑容的小脸,忙让宫人把床栏放下来,跳下去轻轻抱住了扶苏。 他带着大唐皇帝一言九鼎的郑重,真心实意替自己道歉,“对不起,阿兄,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 史书上的公子扶苏,是真正温润守礼的君子,君子不可欺之以方。 现在的扶苏是真正的一岁孩童,还理解不了他这话的意思,但他欣喜地发现:阿弟今天醒来没找他打架,还主动抱他了耶! 他立刻高高兴兴回抱李世民,还学着大人的样子,一下下轻轻拍 着他的后背,努力用上了辛苦积攒的词汇, “阿嘀嘀嘀,好!窝,稀饭,阿嘀嘀嘀!(阿弟好,我喜欢阿弟)” 下一瞬,李世民胸中骤然翻滚起一股激动的热意,他知道,这是属于扶苏的情绪。 也是在这时,李世民才真正察觉到,自己想要摆脱幼稚言行、保持端重理智,恐怕真的很难。 他没想到,如今这小身子的幼童本能,竟是如此强大: 他本意绝不想在人前哭泣,但自己两世为人,第一回切身感受如此纯真的兄弟情谊,又岂能无半分动容? 于是百感交集间,泪水已经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他急忙想逼回泪意,哪知却越流越多。 扶苏也感应到他的情绪,只当是自己拍痛了阿弟,不由下意识松开他后退了两步,然后无措地揪着小手跟着哭起来。 等跑去通禀“二公子今日说话好生利索”的宫人,兴高采烈带着芈夫人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两个小公子正各哭各的,一个无声流泪,一个嚎啕大哭,看起来都很伤心! 芈夫人以为二人又打架了,忙上前一手搂着一个柔声安抚, “不哭不哭,阿母吹吹,包包散散了!” 李世民抬袖拭泪,心情复杂。 这一世的母亲,虽然性格外貌都与前世的母亲不同,但她们哄孩子的语调、疼孩子的心情却是那么相似。 他又变成有母亲的孩子了。 扶苏向来是更好哄的那个,这回却固执地伸手指着李世民,眼泪汪汪地大喊“特特,ceicei(痛痛,吹吹)”。 芈夫人心中一惊。 扶苏心慈手软,打架总是主动认输挨揍的一方,就算被揍得哇哇大哭,也会稍稍一哄就忘了痛。 而世民虽然霸道,下手却一直很有分寸...难道,今日他是把扶苏给揍伤了? 她急忙撩起长子的衣袖检查。 扶苏用力挣脱母亲,噙泪焦急跺脚,“窝打打!阿嘀嘀嘀,特特!(我打的,阿弟痛痛)” 芈夫人茫然转头,今天打输的,竟然变成了世民? 一定,一定是她听错了吧。 李世民却听懂了,原来自己失控流泪,竟让扶苏误会了。 他忙上前重新抱住扶苏,轻轻拍着他后背,问道, “我这样拍,阿兄会痛吗?” 扶苏泪眼迷蒙惭愧看向他,摇了摇头, “窝,不特特。” 李世民伸手给扶苏揩了揩泪水,柔声解释, “阿兄拍我,我也不痛的。快别哭了,等阿父看到又要嘲笑我们的。” 说着,他绽放出一个温暖笑容。 扶苏见他笑了,立刻也跟着破涕为笑,欢喜拉着李世民跑出了侧殿。 芈夫人愣在原地半晌,等回过神来,一把就抓住了心腹常嬷的手,惊喜道, “我没听错吧,世民说话果真这般利索了?简直像是两岁的孩子!” 常嬷喜气洋洋回道, “夫人没有听错,今日啊,二公子不但说话利索了,连举止也比往日文静不少呢,看来真是长大了!奴看呐,定是东皇太一在庇佑公子呢....” 芈夫人闻言却笑容一收, 第3章 “阿嬷慎言!楚国离此迢迢之遥,东皇太一哪能管到秦国王宫来?” 常嬷诧异看向自家公主,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芈夫人却自言自语道, “我儿扶苏和世民,就算真得了天神庇佑,那也定是秦国的神。” 她虽不懂朝政大事,却在父王下诏逼她替王姊远嫁秦国那日,就明白君父舍弃了她。 往后,能庇佑她这两个孩儿的,只会是秦国的神和王。 ... 李世民急忙忙用过早膳,就拉着扶苏往秦王所在的宫殿摸去。 如今商议朝政大事的宫殿,并不是秦王嬴政亲政后挑选的章台宫,而是位于咸阳宫东南侧、昭襄王时期遗留下来的兴乐宫。 按礼制,除了秦王和受召来此的朝廷官员,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 但李世民认为自己并非闲杂人等,而且他是有紧急正事的,所以带着扶苏使了巧,成功甩脱了那帮试图阻拦他们的随从侍者。 说起来,双生子常未足月而降世,原是极易早夭的,就算能顺利养活到周岁,体质也会比寻常孩童弱上几分。 但秦王家这对双生子却不同。 他们诞生那日,咸阳城连下近两月的大雪突然就停了,许多人亲眼见到了天边出现的五彩祥云。 奉命为王室新生儿占卜的太史令,也占出难得的大吉之兆,曰此卦主国运昌隆。 许是自带祥瑞之气,又或是芈夫人四处搜罗良方养育的缘故,生下来瘦弱得让人心惊的两位公子,一出月子就开始蹭蹭窜个长肉了。 芈夫人大为振奋,坚持每日给稚子揉腹揉耳、按捏胳膊小腿,到半岁时,两个孩子已经跟寻常健康孩童并无区别。 等李世民和扶苏先后学会爬行站立后,比同龄人更旺盛的精力和更健壮的体格,为他们日益强大的破坏力提供了助力,秦王就常被两小只的无影飞毛腿踢得肋骨生痛。 正因如此,本该蹒跚慢行的两个孩童,不但牵着手走得很稳,而且速度还不算慢。 然而,光是甩脱随从还不行,他们来到宫门时,被铁面无私的侍卫拦下了。 就算李世民露出仅有的八颗牙齿甜甜卖萌,还出示了玉佩自证身份,也没用。 扶苏不高兴了,张嘴就想假哭耍赖,李世民忙提醒他, “阿兄先别哭,兴乐宫的宫门离正殿有些远,哭了阿父也是听不见的。” 还得留着力气走路回去呢。 扶苏听懂了“别哭”,立刻乖乖闭嘴。 这时,一个威武的中年首领上前蹲下来,态度恭敬地解释起来, “还请二位小公子恕罪,相国正在殿内与王上商议政事,下官无令不敢贸然进殿,不如先派人将公子送回,稍后再将此事禀告王上?” 不管他们能不能听懂,对方的态度是无可挑剔的。 扶苏没听懂,但他以为,人家蹲下来是陪他们玩,于是一脸羡慕地伸出小手,摸了摸对方头上的双版长冠。 侍卫首领朝他和蔼笑了笑。 李世民迅速得出一个推断:面对两个幼稚孩童,对方明明能敷衍了事,却毫无轻慢之色,可见,眼前这人是真心敬重秦王的。 在吕氏党派门人遍布的咸阳宫,一个天平倾向秦王的侍卫中级首领,无疑是值得拉拢的对象,哪怕他是吕不韦任命的。 不过,既然吕不韦已经在殿中,他更得快些进去了。 他圆乎乎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沮丧, “可是,阿父昨夜跟我们约好了,让我和阿兄今日辰时来兴乐宫找他,那...我们先在这里等等吧?” 一贯面无表情的咸阳侍卫,纷纷被惊得目瞪口呆,大伙没记错的话,王上这对双生公子好像才刚满一岁吧? 一个奶声奶气的小娃娃,不但口齿清晰,能言善道,还晓得想办法解决问题,知道要留在这里等? 众人悄悄交换着眼色,二公子怕不是什么神童降世吧! 侍卫首领闻言,眼中也闪过一丝骄傲的喜色,满脸欣赏地看着李世民。 可惜,他现在确实不能放两位小公子进殿,而且在兴乐宫的宫门前,也不该出现孩童的... 看着眼巴巴企盼着的李世民,他艰难开口道, “此处风大,不便久留,还是让下官派人送...” 他话还没说完,就有一道严厉的声音传来, “王贲,你这卫士令是怎么当值的?兴乐宫乃朝政重地,岂容闲杂人等玩闹?哪里来的无知小儿,还不快些撵走!” 第3章 李世民眼前一亮,王贲? 如今统领咸阳宫守卫的卫尉属官卫士令,竟然是王翦之子王贲? 难怪他刚才这么有耐心,王翦和王贲,可是一直忠于秦王的。 转瞬间,他飞快想出了一个计划,王贲正好能派上用场,一点不浪费。 他这才满意地牵起扶苏,朝声音的来处望去。 来人身形魁梧面容威猛,长着一双锐利的鹰眼,穿着玄色双重长襦裳,外披彩色鱼鳞甲,戴着深紫双鹖长冠,手中正拿着一把长剑气势汹汹走来。 一眼望去,这是秦国高 官重爵的装扮,不过... 到了这时,李世民才惊觉,自己的记忆里竟然没有吕不韦的影子,他压根不知道吕不韦长什么样子! 这很不合常理。 但是,如果吕不韦此刻正在殿内,这个敢大摇大摆在咸阳宫训斥军吏的,又是谁? 扶苏瞪大眼睛,他看到来人的第一眼就很不喜欢。 更别说对方手中还提着一把剑,哼,这是想找他们兄弟打架啊! 他动作神速挣开了李世民的手,像炸毛的狸猫一样闪身冲上前,两手叉腰挡着阿弟,凶巴巴对着来人大吼, “打打打泥!打泥特特!(打你,打痛你)” 扶苏鲜少这般主动出击,李世民懵然一瞬后,急忙上前拉他。 王贲已经疾步上前,不动声色护住了两个公子,行礼道, “下官王贲,拜见长信侯!” 说完,又忙把扶苏二人的身份介绍了一番。 李世民忍不住皱起眉头,再次仔细端详着来人—— 长信侯?他就是嫪毐? 可是此人体格健壮,声音洪亮,一看就是武将出身,就算他百般伪装,以秦王能一统六国的智慧,也绝不可能相信他是个阉人吧? 秦宫里,究竟还有多少被掩埋的秘密? 长信侯也低头审视着两个孩子,意味不明笑了笑, “这就是那对号称祥瑞的双生子?本侯许久不来咸阳,倒不知他们长得这般大了。” 说着,他将手中解下来的配剑一把扔给王贲, “本侯有要事与王上商议,速去通报!” 王贲忙双手接住长剑,解释道, “还请长信侯稍候片刻,相国进殿前吩咐过,无他的诏令任何人不得前去惊扰...” “大胆!”长信侯竖眉怒斥,“这是秦国,王上乃是我老秦人的王上。他吕不韦能进殿面君,本侯就不能了?” 说着他一把推开王贲,喝道, “让开!” 扶苏一句也没听懂,但他把对方的疾言厉色,翻译成了约架不成就开始骂他们。他气得憋红了小脸。 真的忍不住啦,他要打死这个坏人保护阿弟! 说时迟那时快,他像一枚点燃的小炮仗朝长信侯飞奔过去。 李世民心中一惊,急忙跟着冲了出去,然而这时,扶苏惊慌害怕的哭声已经响了起来—— “哇呜呜呜!打打打!” 王贲急得上前跺脚大呼,“还请长信侯息怒,切莫吓到长公子啊!” 李世民看着被长信侯单手举到半空吓得脸色发白的扶苏,心头怒火开始蹭蹭疯涨。 秦王果然没说错,真有人敢在咸阳宫欺负他的崽! 好在有王贲在旁极力劝阻,长信侯很快就把扶苏放回地上,还假惺惺摸了摸他的脑袋, “小子,本侯不过是逗逗你玩罢了,回去可不能找芈氏告状。” 扶苏愤然怒目而视,李世民深谙好汉不吃眼前亏,生怕他又乱嚷嚷被欺负,一把捂住了扶苏的嘴。 长信侯从鼻腔发出一声嗤笑,大踏步转身朝殿门走去。 果真没有侍卫敢阻拦。 李世民见状灵机一动,小跑上前追上他,一脸好奇问道, “长信侯,你真的比吕不韦还厉害吗?” 他如今这副玉雪稚气的模样,根本不用故作可爱,随便一言一行,在旁人眼中就已经足够可爱了。 连一向不喜欢孩子的长信侯,也忍不住停下脚步,低头逗他, “你会说话?” 李世民伸出两根手指, “我两岁了。” 长信侯冷笑,指着被王贲抱起来的扶苏, “这么说,王上是生了个傻子,他两岁了还不会说话?” 李世民从对方嚣张的言语中,猜测出一个可能性: 第4章 看来,他现在已经跟王贲的顶头上司,也就是主管整个王宫卫卒的卫尉勾结上了。 不然,哪敢在此非议君王? 他无心再跟对方鬼扯,依然作出一脸好奇,再次问道, “你真的比吕不韦还厉害吗?” 长信侯俯身,拍了拍李世民的脸颊, “小子,你父王没告诉过你本侯是何人?吕不韦一个外姓家奴,也配跟我比?” 他的手掌很粗粝,用的力气也不小,李世民被拍得脸颊隐隐作痛,但他没有躲避。 万物皆有可用之处,被拍红的脸颊也不例外。 他假装低头想了想,又仰头问, “阿父好像说过,但我不记得了。你是谁?” 长信侯捋着下颌的短髯,神色十分倨傲, “你可知阳城是谁灭的?西周君是谁捆的?成蟜叛乱是谁平的?算起来,你小子还要称本侯一声叔祖父呢!” 李世民闻言怔然一愣,旋即恍然大悟,夺阳城,灭西周,平成蟜叛乱,叔祖父...(1)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 他前世读到秦国这段历史时,怎么也想不通两个问题—— 第一,商鞅变法后,秦以军功授爵立国,但历代秦君赐封高位侯爵的态度,堪称是慎之又慎。 终秦一朝,封君者不过十来人,封侯者更是屈指可数。 嫪毐一介宦官男宠,何德何能身居彻侯尊位? 第二,就算嫪毐再膨胀也该明白,秦国是嬴姓一族的秦国,而不是赵太后的秦国。他为何会异想天开,想杀了秦王给自己和赵太后的私生子篡位? 然而史书上,嫪毐确实绕过了秦王和吕不韦的阻拦,公然破坏了秦国的封爵规则,被秦王亲自封为了长信侯。 更诡异的是,在他一手策划的那场叛乱中,他不但成功策反了护卫咸阳的县卒、拱卫王宫的卫卒、近身保护秦王的官骑。(2) 还说服了咸阳宫卫尉、咸阳城内史等四名二千石高官参与。 要知道,二千石,已经是位于秦王和丞相之下的最高秩级。 也就是说,本该护卫秦王安全的高级军官和大量常备军士卒,竟然集体跟着嫪毐造反了! 那么,那些位居人臣之巅的高官,出身关中故地的士卒,为什么要背叛他们世代效忠的正统秦君,反去改投一个来路不正的男宠? 这事着实太过匪夷所思,李世民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却万万没想到: 史书上的长信侯嫪毐,竟是出身于秦国宗室、在昭襄王晚年立下过赫赫战功、却在庄襄王即位后销声匿迹的将军摎! 不过这样一来,他以军功封侯,又用宗室身份四处收买人心、妄想杀君夺位就说得通了。 想通了其中关节,李世民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若是这样,恐怕秦王现在还全然被蒙在鼓里吧... 长信侯又拍了拍他,问, “怎么样,想起来本侯是谁了吗?” 李世民藏好心中震惊,高兴拍起小手, “我想起来了,你肯定是将军摎!” 长信侯满意揉了一把他的脸,眼中露出玩味, “还算机灵,比扶苏那傻子聪明多了。嗯,长得也像你父王,不愧是我大秦王族的种,先王一定很喜欢你。” 李世民朝他甜甜笑了笑,假装没听懂对方的话外音—— 谁先送谁去见先王,还不一定呢。 他仍旧一脸期待地看向长信侯,兴奋道, “太好了!吕不韦好坏,他不许我和阿兄进殿找阿父,你比吕不韦厉害,一定能把我们带进去吧?” 长信侯显然很喜欢这种吹捧,又捏了一把李世民的脸,答应会把他和扶苏带进兴乐宫。 李世民担心扶苏一进去又开始失控,忙叮嘱他先不要告状,扶苏乖乖点头。 ... 刚走进兴乐宫,李世民就察觉到了殿中僵硬的气氛。 以往日经验来看,秦王和吕不韦肯定刚爆发了一场争执。 不肯放权事事都要过问的辅政大臣,羽翼丰满想要展翅高飞的年轻君王,注定是水火难容的。 兴乐宫主殿很大,李世民牵着扶苏慢慢走着,不时抬眼去观察吕不韦。 他是个文雅温隽的中年男子,乍一看还以为是个慈祥文士。 也难怪此人经商能成巨贾,从政能当丞相,光凭这张脸,就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李世民这下更奇怪了,他确信,自己确实没有见过吕不韦。 吕不韦也面带诧异打量着两个小人儿,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并未开口。 长信侯出现在秦王面前时,又换上了一副温驯谦逊的面孔,他俯身恭敬地行礼 拜道, “臣赵摎参见王上!臣奉命前往雍地筹备王上的冠礼,今日特来回禀。” 说完,他掏出一卷竹简躬身献上。 宫人将竹简呈上来,秦王接过放在案桌上没打开,反是起身快步朝赵摎身后的两个小矮人走来。 他边走边看向殿门处,沉声问道, “你们两个怎么来了?随从何在?” 李世民假装没听到秦王的问话,朝他伸出了双手,笑得眉眼弯弯, “阿父,孩儿想要抱抱!” 秦王见状倒是心头一安,微蹙挺直的鼻梁瞪了李世民一眼,斥道, “竖子无知!兴乐宫岂是你们玩闹之地?”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俯下身,把两小只一手一个捞了起来。 秦王似乎被气糊涂了,并没有让宫人送他们回去。 扶苏这下终于扬眉吐气了,握着小拳头朝着赵摎哼哼示威。 不行,他还是想告状,想让父狠狠打他! 可是阿弟今天对他好好,如果自己不听他的话,会不会又要被揍呢?他戳着小手指,犹犹豫豫地去瞄李世民。 李世民朝扶苏眨了眨眼睛:放心,有仇不报非君子,看我的。 扶苏不懂,但他会学。 他傻乎乎也朝李世民拼命眨着眼睛,两只眼睛眨得飞快。 李世民不由伸手扶额,没关系,带孩子我在行,一定尽快教会他看眼色行事。 扶苏见李世民扶额,以为他刚才被赵摎拍痛了头,立刻又气咻咻去瞪对方。 秦王注意到扶苏的动作,低头道, “扶苏,不得无礼。” 扶苏才不懂什么是无礼,扭头气汹汹继续瞪赵摎。 李世民见秦王又想训子,急忙抱住他的脖子,贴着耳朵飞快说起悄悄话, “阿父,相国没有欺负我,你别误会。蒙氏兄弟进宫了吗?孩儿想要蒙恬来保护我们,你把蒙毅留着吧。” 他可没打算藏拙,但这一身本领总得有个来处。蒙恬善战,很适合。 秦王冷哼挑眉,方才,吕不韦正是拿那封破格起用蒙氏兄弟的诏书来兴师问罪的。 眼下,能让一个蒙氏子弟进宫恐怕已是对方底线,这小家伙当是在买菜,还敢挑上了? 不过,被自家孩子全心信赖的感觉,还不错。 这时,李世民察觉到赵摎投来的探究目光,扭头朝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天真又可爱。 随后,他趴回秦王耳边小声道, “长信侯好坏,他骂我和阿兄是傻子,还打我们,幸好卫士令王贲帮我们了。阿父,你快些让蒙恬进宫吧,孩儿好怕!” 秦王听完,俊脸一下就黑了。 第4章 秦王自认,绝非偏听偏信之人,可自己养大的孩子自己知道。 世民只有一岁,又天真坦荡,绝不会随口污蔑他人。 而扶苏性子温顺,今日他不过第一次见到赵摎,又怎会无理挑衅对方?答案恐怕只有一个:世民说的是真的。 他低头细细打量两个孩子,扶苏倒是无碍,可世民脸颊上,隐隐还有些泛红痕迹! 这一刻,秦王幽深的眸子阴沉如冰,周身散发出山雨欲来的肃杀之气。 他派去平定成蟜叛乱,助其累积军功的王叔,他不顾吕不韦反对,坚决赐封的长信侯,他以为值得相携共行的宗室同盟—— 赵摎,竟敢如此对待自己的孩儿! 那么,他往日在自己面前表现的忠心,又有几分是真的? 秦王面无表情,静静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也一直在观察秦王的神色,他信了。 他已经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暴风雨将至的气息。 可是按他的本意,今天只是想给秦王埋下一根提防赵摎的刺,并不希望他早早处置赵摎。 隐患若不除,今日发落一个赵摎,怎知明日会不会又出现一个张摎李摎? 网罗党羽,斩草除根,才是制胜克敌之道。 这样想着,他不免有些忐忑,自己还未摸清秦王的真实脾性,就贸然走了这一步险棋,若是他现在就打草惊蛇... 这时,秦王已经云淡风轻开口了,他斥道, “你这大胆顽童,自从上回见到寡人的玉玺,就两次三番打它的主意,该罚。” 第5章 李世民眨了眨眼,想起来了,他确实见过秦王的玉玺。 他立刻心领神会,一把抱住秦王的手臂晃啊晃,全然一副耍赖的无知小儿样, “阿父,孩儿真的好喜欢那个玉玺,你就把它送给我吧,送给我吧!” 扶苏立刻晃着秦王另一只手臂大喊, “送,送阿嘀嘀嘀!” 方才也隐约察觉到秦王周身冷杀之气,莫名增添几分紧张的赵摎,闻言顿时心中一松。 那小子悄悄嘀咕了半天,原来是想要嬴政的玉玺? 他暗暗冷笑,秦国玉玺,岂是你一个蹦跶不了几日的顽童能肖想的? 吕不韦也笑眯眯走过来,捋着长髯左看看,右看看, “原来这就是王上的两位小公子,果然机灵活泼,十分玉雪可爱。” 扶苏伸出食指含在嘴里咬着,眼珠滴溜溜地打量他。 秦王瞥了吕不韦一眼,若有所思。 两个孩子出生后,一直养在芈夫人的昭华宫,许是为了避嫌,吕不韦只打发家中女眷不时去探望。 他自己,倒从未提过要去看孩子们。甚至连满月宴和周岁礼,也借故没有到场。 秦王虽觉奇怪,却也正合心意,他本就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再跟对方沾上任何亲近的关系。 所以,他平日从不把孩子带来前朝各殿。 但小家伙学会走路后,昭华宫就装不下他们了,两个小娃的活动范围,就扩大到了咸阳宫各处。 按理说,他们怎么也会碰到吕不韦几次吧? 可听对方的意思,今天竟是第一回见到扶苏和世民。 吕不韦难道一直在主动避开两个孩子?但他今天怎么又肯靠上来了? 他按下心中不解,伸手把扶苏沾满口水的食指拿了出来,嫌弃地在扶苏衣裳上揩了揩。 这时,他听到李世民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 “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抬头一看,小家伙正满脸好奇看着吕不韦。 吕不韦正在仔细端详两个孩子的容貌,闻言呵呵笑起来,抬头跟秦王确认道, “听闻长公子肖母,二公子肖父。他与王上幼时有六七分相像,想来就是世民吧?” 秦王颔首,露出一抹笑意, “正是,他性子顽皮得很,比扶苏还难管。” 吕不韦却摇头不赞同这话, “诶,我看世民说话利索,目光清明,一看就是世间少有的聪明孩子,王上是做阿父的人,对稚子总要多几分耐性才行。” 秦王垂眸,又来了。 国事处处指手画脚,连寡人的家事也要管。 吕不韦拍了拍衣衫,笑眯眯朝李世民张开双手, “世民真乖,来,让大父抱抱!” 他这话一出口,李世民立马察觉,秦王身上的气息霎时又变得冰冷起来。 吕不韦以秦王仲父自居,理所当然认为,他也是秦王之子的祖父。 可他忘了,他与秦王并无血脉牵连。秦王是君,他是臣。 不管他手握多大的权柄,都只该成为君王手中的刀,而不是压过君王的长辈。 李世民计上心来,我如今年幼不懂事,就算冒犯了吕不韦,他一个堂堂相国,也不至于要跟一个孩童计较吧? 他立刻一脸惊恐抱住秦王,抖抖索索问道, “你,你是从芷阳爬出来的鬼怪吗?” 秦王低头看他,哪里学来的荒诞之词? 吕不韦脸上笑容一僵, “世民,你说的...什么芷阳鬼怪?” 李世民虽然表现得很害怕,但他仍认真回答, “常嬷说,我和阿兄的大父早就去世了,去世了就是死了,死了就要埋进土里,我大父就埋在芷阳的土里...” 秦王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 李世民演得很敬业, “不过,楚国的山里有山鬼,芷阳的土里也有土鬼,他们会从土里爬出来,专门吃小孩的...” 说着,他伸手捂住小脸,从指缝间偷瞄吕不韦, “你,你就是我那个,从芷阳土里爬出来的大父吗?我好害怕,你快走呀!” 一旁的赵 摎实在憋不住,噗嗤笑出了声来。 秦王握拳轻咳一声,咽下的闷笑在胸腔里微微震动。 扶苏立刻伸手捂住小脸,学着李世民从指缝间偷瞄吕不韦,高喊着, “大俘,大俘,窝怕怕丫...” 秦王立刻目光沉沉睥着他,这孩子,生来就是专气寡人的? 平日怎么也学不会喊阿父,今天却朝别人喊大父! 身为扶持先王登基的头号功臣,作为先王最信任的托孤大臣,吕不韦在秦国朝堂的地位,一向是超然的。 可现在,有人称他是“从芷阳土里爬出来的鬼怪”! 吕不韦尴尬不已,俯身猛咳几声涨红了脸,起身瞪了瞪扶苏,又瞪李世民—— 他一点也不想再当谁的大父! 但这两个孩子,一个连话都说不明,一个又幼稚得连玉玺都敢要,还能真跟他们置气不成? 他勉强压下怒火,僵笑着转移话题, “哪来的乡野村妇,教给孩童这等粗鄙之事,岂能再让她留在王宫伺候公子?” 赵摎先瞄了一眼秦王的脸色,出言相讥道, “他说得也没错,先王早已仙逝,公子们的大父确实在芷阳。” 吕不韦正恼火一肚子气没处发,马上转头冷笑道, “哼,世人皆称,如今大秦只有你长信侯敢将封地自称摎国,阁下今日出入兴乐宫,如进无人之地,真是后生可畏啊!” 赵摎傲慢一笑, “吕不韦,这种离间我大秦君臣的不实之言,你也敢信?本侯这一路走来,倒听世人皆称:秦相文信侯虽早已权倾朝野,却仍有效仿穰侯一人独大之心,想让天下只知秦相,不知秦王...” 吕不韦下意识去看秦王一眼,顿时怒不可遏, “放肆!本相奉先王遗命,尽心辅佐王上,所求不过是大秦安宁,何尝有过效仿穰侯之心?倒是你赵摎,仗着宗室身份和王上的信重,在河西之地飞扬跋扈,简直是称王称霸,无君无国...” 长信侯怒目圆瞪, “荒唐!你命门客编吕氏之书,悬于城门之上施威天下,倒有脸来说我飞扬跋扈?我看呐,有人是想借托孤的名头,篡夺我大秦基业...” 吕不韦已经渐渐冷静下来,轻蔑笑道, “你一个不通文墨的武夫,又怎知本相编书为的是什么?本相招揽列国贤才编书立撰,为的是让天下人莫再耻笑我秦国乃蛮夷之邦...” 扶苏已视赵摎为头号敌人,见吕不韦跟他吵起来了,立刻加入阵营,咿咿呀呀呐握拳助威。 李世民窝在秦王怀里听得好笑,一个想摄政掌国,一个想谋权篡位。 说得倒是一个比一个冠冕堂皇。 不过这两人对骂互相揭短,倒也能让秦王更清醒几分。 他抬头去看秦王的反应,对方递给他一个赞赏的眼神。 李世民正想谦虚笑一笑,哪知秦王忽然就变脸了,他蹙眉道, “世民休要胡言,这是我大秦相国,咸阳宫哪来的鬼怪?” 不等小儿顶嘴,他又诚恳劝道, “世民年幼无知,才引来今日这番误会。二位皆是我大秦股肱之臣,又是寡人的左膀右臂,切莫彼此猜忌伤了情分啊!” 说着,他又瞪向李世民, “既然已经知错了,还不快些道歉?” 李世民无语撤回了笑容,但还是乖乖道了歉。 他知道秦王这般,必是自有一番盘算,此举不过是在跟对方虚以委蛇。 可是他堂堂大唐皇帝重活一世,为何就成了背锅的儿子? 若他如今是父亲身份,又岂会这般郁郁居于人下,受困于稚子之身? 真没天理。 吕不韦冷哼一声停住了话头,赵摎也急忙告罪不再出声。 吕不韦转头看向秦王,意有所指道, “王上年纪还小,恐怕还不明白,世间情分的厚薄远近,并非是由血脉亲缘决定的,有的人看似岸然君子,实则污浊不堪。” 这话,如果放在往日,秦王只会一笑置之,认为是吕不韦又在离间宗室情分。 可有了李世民告状在前,他不免多想了几分。 李世民听完,却在想另一个问题: 看起来,吕不韦肯定知道赵摎与太后的私情,那他知道对方想谋逆一事吗? 他无法透过史书的掩盖,去窥见当时的真相。 但现在,他要逼吕不韦在这个事件中站到明面上来,成为牵制赵摎的一枚棋子... 这时,扶苏似乎很喜欢吕不韦,伸出手要他抱。 吕不韦急忙接过来,笑得合不拢嘴。 想到奉命筹备冠礼的赵摎,李世民觉得很不妥。 他思索一瞬,问出一个天真的问题, 第6章 “相国,你和长信侯谁厉害些?” 赵摎幽幽朝李世民瞥来,方才是谁在宫门外,夸他比吕不韦厉害的? 吕不韦愣了一下,这回倒是谦虚不少,温声道, “我是先王亲封的文信侯,他是王上亲封的长信侯,大秦如今只有我二人居彻侯之位,你猜猜,谁厉害些?” 李世民故作认真思考, “这么说,你是彻侯,他也是彻侯,你和他一样厉害了?” 吕不韦呵呵笑了两声,不置可否。 李世民却扭头指向秦王放在案桌上的竹简,问出第二个问题, “你和长信侯都厉害,为什么刚才,不给我阿父送筹备冠礼的竹简?” 秦王垂首看他,总觉得小家伙不是随便发问的,他想做什么? 李世民朝秦王眨了眨眼。 秦王:?? 这是做什么,眼睛不舒服? 总不能,他才一岁就懂得给寡人使眼色吧? 吕不韦没想到,李世民会把这二者联系起来,心中不禁有片刻怅然。 从前那个敬仰他、尊重他、视他如师如父的政儿,早就不见了。 如今,只有一心想跟他唱反调的王上。 王上不但故意抬举赵摎来气他,还把一国君王冠礼这样的大事,执意交付给了赵摎来筹办。 王上是在防备他,防备一个永远会为他托底的长辈啊。 思及此,他真假参半地苦笑道, “世民呐,王上的冠礼是长信侯在操办,我并没有经手此事,自然拿不出相关的书简。” 这一刻秦王福至心灵,用余光睥了一眼赵摎。 他知道次子想做什么了—— 这小家伙个头不大,倒挺记仇。 果然,李世民听完吕不韦的话,一脸不可置信, “可是,阿母说冠礼是秦王的成年礼,每个秦王都只有一次,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你真和长信侯一样厉害,阿父为什么不让你筹办冠礼?” 这话,可真像一把尖刀,直直扎到吕不韦心坎里去了。 他忍下心中悲愤,勉力笑着解释道, “我是大秦相国,平日十分忙碌...” “你撒谎!”李世民立刻揭穿了他的“真面目”, “长信侯说,他灭了阳城和西周,平了成蟜的叛乱,还是我的叔祖父,一定是他比你更厉害,我阿父才让他筹办冠礼的!” 吕不韦脸上的假笑都快维持不住了,想揭穿赵摎卑鄙面目的心也快压不住了。 不行,还要再等等... 秦王垂眸,眼中闪过思索。 世民性子直率,受了委屈当场就要报仇,看来,他是想让吕不韦插手冠礼一事,好抢走属于赵摎的“东西”。 果真是一团孩子气。 不过,吕不韦固然十分可恶,但赵摎今日敢欺负我儿,焉知他明日又敢做些什么? 这样想着,秦王故意重重拍了两下李世民的小屁股,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 “还敢满口胡言?看来是寡人把你惯坏了。” 李世民一把捂住被拍得生痛的地方,气咻咻瞪向秦王,是我对你太好了,才让你如此放肆! 我绞尽脑汁为你解除危机,你这当爹的与我毫无父子默契就算了,还敢打我! 这下他一点面子也没给秦王留,大声打断了对方的话, “我才没有胡言!如果相国真有长信侯厉害,你为什么不让他操办你的冠礼...” 秦王暗叹,世民果然与寡人父子连心极有默契! 眼下稚子口无遮拦,三言两语就把相国逼到如此尴尬境地,寡人如果再不出面斡旋,岂不是有纵容之嫌? 他一把捂住李世民的嘴,满脸无奈道, “是寡人教子无方,还请相国见谅!其实,筹备冠礼一事,寡人是考虑到相国已为大秦殚精竭虑多年,才不忍再让你分心烦忧。” 李世民用力去拍秦王的手,说话就好好说话,你一个大人,总是动手动脚惹怒孩子做什么? 嬴政,你才是咸阳宫里最喜欢欺负你崽的人! 秦王眼中飞快闪过笑意,松开了手。 他轻叹一声,看着面色仍不好看的吕不韦,继续解释, “不过事已至此,如果再让相国置身事外,倒显得寡人真有疏远忠臣之意了。冠礼将近,相国可愿助寡人安排雍城防卫事宜?” 赵摎猛地抬头看向秦王,一脸难以置信。 事情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嬴政怎么可能向着吕不韦说话? 吕不韦惊喜不已,又怕秦王又改主意,忙不迭应下此事就匆匆告辞了。 这样一来,倒把阻拦秦王提拔蒙氏子弟一事,忘得一干二净。 李世民听完秦王这话,总算满意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 赵摎要借冠礼发动叛乱,必然会趁筹备之际,暗中布防人手。 而吕不韦身为顾命大臣,在秦王尚未亲政之前,保管着调遣秦国大军的虎符军权。 从理论上说,他若是想反,是最有可能成功的。 但在史书的盖棺定论中,吕不韦就算沦落到饮鸠自尽的地步,也没接受六国的挑拨叛秦。 可见,此人虽然贪恋权位,却又执着于忠臣名声。 让吕不韦参与到冠礼的筹备中,不但能打乱赵摎的计划,还能最大限度保证秦王的安全。 万事俱备,下一步,就该提醒秦王早做防备了。 李世民苦恼想着,可是该用什么法子提醒呢? 总不能装神弄鬼,说自己能预知未来之事,知道赵摎要在四月造反吧? 不行。 他也是做过皇帝的人,比谁都清楚:一个聪慧的神童会得君父重视,而一个妖异的“神童”,却会被君父忌惮甚至厌弃。 他要当秦国储君,绝不能冒这个险。 ... 等吕不韦和赵摎离开兴乐宫,秦王命人给王贲送去一壶好酒。 又唤来宫人,吩咐立即把两个孩子送回昭华宫。 他还让宫人告诉芈夫人:两个小儿今日竟敢抛下随从,独自跑来兴乐宫玩耍,着实是胆大包天,让她好生管教一番,最好能罚他们十日不许出门。 李世民无语,跟秦王待在一起,确实很难保持心平气和。 从未见过这种过河拆桥的父亲! 自己前脚不顾形象卖力帮他周全隐患,秦王后脚就要赶他出殿,还让芈夫人罚他们禁足! 李世民很生气。 当他情绪的出现大幅波动时,这孩童身体强大的幼稚本能又跑来凑热闹,往他的怒火上泼了一桶油—— 我连太极宫的龙椅都坐得,怎么就进不得你这兴乐宫了? 不能随意进出朝议正殿的皇子,这辈子还能摸到龙椅的边吗? 暴君该不会又想独揽大权,到闭眼那天都还没立个太子吧? 休想! 宫人伸手来接李世民,他用力抱住秦王不肯撒手,大喊着, “不行,我就喜欢待在兴乐宫,我每天都要来玩!” 宫人不敢强行抱走二公子,忙退后一步。 秦王试图扒开紧紧攀在身上的小手,冷声道, “我还有政务要忙,下来!” 李世民灵活调整了个姿势,改成手脚并用挂在秦王身上, “你骗人,常嬷说政务都是相国在管,你为了不带孩子,天天躲在兴乐宫一个人玩!” 宫人悄悄对视,恨不得原地消失,二公子怎么什么话都敢说啊? 秦王的脸一下凝成了寒冰,那楚国陪嫁送来的常嬷,是生怕寡人父子不反目么? 他冷哼一声放开了放手,威胁道, “再不下来,就摔你下去。” 李世民把手攀得更紧了,也哼了一声, “行呀,反正摔的是你儿子,又不是我儿子,我可不会心疼。” 扶苏好奇看着他们。 宫人努力憋着笑保持一脸正气。 秦王头疼,孩子讲话太利索了也不好,小嘴叭叭净气寡人,而世间从来只有被孩子气死的父亲! 他只得伸手重新抱住李世民,沉声道, “说吧,你要怎么才肯离开兴乐宫?我命少府为你做个好看的鸠车?” 见秦王开始服软,李世民马上得寸进尺, “不要鸠车,除非把你的玉玺送给我,不然我哪都不去!” 秦王眼底掠过一抹惊讶。 没想到他真看上了自己的玉玺?倒挺识货的。 他立刻严词拒绝了, “荒唐!秦国玉玺事关国政,乃是秦王专用印玺,哪能送给你这小小顽童?” 李世民立马大手一挥, “那我也要当秦王!” 第5章 秦王已经逐渐习惯了李世民的语出惊人,并没有把这话当真。 小家伙虽聪明,却连大字都不识一个,哪又懂得当秦王的真正含义? 恐怕在他眼中,玉玺不过是个精美的玩具。而当秦王,只是获得这玩具的手段而已。 第7章 他拉回李世民振臂高呼的小胖手,目光扫过他脸上泛红的地方,轻轻抚了抚, “还痛吗?我让夏无且备些草药送去,再让少府寻一块最好的蓝田美玉,为你二人另雕两枚公子玉玺,你们若是喜欢什么花纹...” 他扫向趴在宫人怀中又在啃手的扶苏,简直没法沟通,立即话锋一转, “你若是喜欢什么花纹,就给扶苏也雕什么花纹,可好?” 李世民想了想,终于点头, “好!” 秦王轻笑一声,看吧,再聪明的孩子,终究也只是个傻傻的孩子。 他刚想夸一句,又听李世民补充道, “阿兄最喜欢凤鸟纹,就给他雕这个吧。我最喜欢你玉玺上的花纹,要给我雕一模一样的!” 秦王差点又笑了一下,被气的。 他伸手叩了一下李世民的脑袋,语气淡漠, “你这不识字的小人,胆子真大,按秦律,伪造君王玉玺,当诛三族。” 李世民笑嘻嘻, “那我的三族里,也包括阿父吗?” 让你打我,让你过河拆桥,气不死你! 秦王目光沉沉盯着李世民,突然又想起了那些被他尿在身上的日子。 很想把这小子塞回他母亲的肚子里去,他还想多活几十岁,不想早早被气死。 李世民迎着秦王冷飕飕的目光,眉开眼笑地主动让步, “那算了,我还是当秦王吧!” 理直气壮得好像在说“今晚就吃葵菜吧”。 秦王看着孩童一脸期待的目光,那明晃晃恨不得自己马上退位让贤的渴盼,不由得一阵头疼。 或许该给他找个老师读书识字,多少学几分做人的道理? 就算来日立了储君,不也得等着他这老秦王山陵崩么?不然以这小子的胆大,没准还想提前篡位! 他狭长的眼眸仿佛深不见底的寒潭,深深看着李世民,淡声道, “吾儿瞳焉如新生之犊,无知而无惧。此事,等你先认得几个字了再说吧,大秦从未有过不识字的秦王。”(1) 李世民笑得眉眼弯弯,他千方百计把话题引到此处,总算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他并非异想天开,妄想现在就让秦王承诺立自己为储君,而是想试探他对“立次子为储君”的态度。 毕竟已经上过一回当了。 在他的记忆中,秦王就算面对他和扶苏这么小的婴孩,也从不许诺做不到的事—— 任凭他们撒泼打滚,他也绝不假言相哄。 所以,对方如果只肯立长子为储君,现在只会一瓢冷水泼到他头上,让他早早认清“你是次子,绝不可能成为秦王”的现实了吧? 嗯,现在李世民很满意这一世的父亲。 感情是要长期经营的,他没有一得到答案就立马走人,而是先拍了一通秦王的马屁,好话就像不要钱似的连绵不绝。 直到秦王被夸得不耐烦了,他才乖乖牵着扶苏跟宫人离开了兴乐宫。 作为资深带娃一帝,他知道如今正是勤迈步、多走路的黄金时期,当然不肯让宫人抱着回去。 强身健体,必须要从娃娃抓起! 秦王看着两个小身影手牵手朝殿外走去,唇角溢起了点点笑意。 ... 走到半路,扶苏惊喜指着一棵梨树大呼, “发发哦!” 然后就停下脚步,眨着眼睛滴溜溜东看看,西看看,假装一副很忙的样子,就是不肯再往前走。 李世民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想留下来玩。 他带着前世记忆转世而来,一心牵挂着诡谲的朝堂风云,对这种玩耍当然不会有任何兴趣。 但扶苏是真正的一岁孩童,他今天陪自己走了这么远的路,在兴乐宫听了那么久的无聊政事,还半点也没哭没闹,已经很让他感动了。 他笑着摸摸扶苏的头,告诉领头的中年宦者, “我们想在这里玩一会儿。” 扶苏立刻开心拍手, “玩玩哦!” 中年宦者忙躬身道, “喏。不过奴等奉命护送公子回宫,如果不能及时复命,恐会让王上和芈夫人担忧,还请公子稍等片刻。” 李世民点了点头,见扶苏已经开心跑过去了,忙追了上去。 中年宦者看着两人的背影,眼眸接连闪了几下,转头吩咐其他宫人前去回禀此事。 扶苏站在树下,伸出一只小手指给李世民看,大声惊叹着, “阿嘀嘀嘀康康,发发丫...” 李世民站在他身边,也抬头仰望如雪的皎皎梨花,下意识解释道, “梨来自于上古时期,却从不骄矜自傲,人们把它古老的种子撒在新的土地上,它就会再次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说到这里他猝然刹住了话头。这里不是大唐,身边的也不是年幼的子女。 这一刻,往事纷纷涌上心头,他眼中渐渐氤氲起感伤和寂寥。 花开满树繁华,花落满地空寂,那些与观音婢携手游园赏花,带着孩子们恣意游玩的欢快时光,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观音婢啊,那年在病床前你我执手相约,说好的来生还要白头共度,可如今我来到了秦国,你又去了何处? 正兴奋蹦着小短腿想摘花的扶苏,在这一刻感应到李世民的情绪,立刻抱住他贴了贴脸颊安慰,又奇怪地张望了下四周,现在没有坏人欺负阿弟呀? 他突然灵机一动,又抬头往梨树望去,一定是阿弟想要这个美美花花,想得都快哭啦! 扶苏放开李世民,拍着小胸脯郑重承诺, “窝,发发,送,阿嘀嘀嘀!” 说完,他拿出兄长的姿态来,气势汹汹走到一捧开得最茂密的花下,奋力蹦起来伸手想去抓花枝。 可惜他实在太矮,这株梨树又太高,对扶苏来说真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可他并没有泄气,一边嚷着“窝送发发”,一边继续蹦跳着去抓。 李世民再次被扶苏的赤子纯真感染,努力压下了心中愁绪,走上前柔声道, “阿兄,我们不摘花好不好?梨花一开完就会结果子,如果摘了这花枝,就吃不到蜜一样甜的梨子了。” 扶苏停下忙碌的小身板,疑惑看着他, “泥?甜甜?” 哼,阿弟一定又在骗他,他早就悄悄尝过泥了,一点都不甜! 还没等到李世民回答,扶苏就委屈巴巴反驳道, “泥,卜甜甜!窝,发发!” 当李世民搞明白他是把梨误会成泥后,哭笑不得哄了一会儿,也不阻拦他再次激情满满去摘花了。 反正他也摘不到。 在扶苏的一再邀请下,李世民也跟他一起蹦跶着玩闹起来。 这时,一道声音突然从他们身后传来, “二位公子可是想摘这梨花?” 李世民停下来回头,是那个中年宦者。 他朝对方身后看了看,奇怪道, “其他人呢?” 中年宦者恭敬回答, “回二公子,奴已让他们去兴乐宫和昭华宫回禀了。请二公子放心,奴必能护两位公子周全。” 李世民“哦”了一声,倒也是。 秦王那边就不用说了,派出来的宫人迟迟不回去复命,怎么也得有个合理解释。 而自己拉着扶苏偷跑到兴乐宫,随从回去指不定怎么告状呢,芈夫人那边肯定会着急找他们,是该去知会一声的。 不过,他还是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只是刚才杂乱的思绪还没整理好,一时反应就慢了几拍。 还不等李世民细细思索,扶苏蹬蹬跑来朝中年宦者伸出了双手, “窝,发发!” 中年宦者忙上前问道, “长公子可是想让奴抱您摘这梨花?” 也不知扶苏听没听懂,反正他胡乱点着头,继续朝对方伸手嚷着“窝,发发 ”。 中年宦者立刻蹲下来抱起扶苏,然后微微垂首朝向李世民, “禀二公子,这棵梨树太高,就算有奴抱着,二位公子也难摘到梨花。不过奴知晓一处摘花的好去处,就在不远处的瑶英殿。那棵梨树是前两年新种的,约摸只有三四尺高,公子举手便可摘下,而且,那边的梨花也开得比此处更茂盛...” 他的声音不急不躁,温和得像湖水一般。 不知怎么的,李世民听着听着莫名就生出了几分焦躁不安。 他扭头看了看四周。 这是从前殿通往后宫半途中的一处园子,由于已经离开了前殿的范围,四周并没有侍卫把守,连经过的宫人都少见,这也是他和扶苏,刚才能顺利摸去兴乐宫的原因。 秦王的后宫如今并不充盈,他记得,离此不远的瑶英殿是一处无人居住的空殿,比这里还要僻静几分。 按理说,有士卒把守在宫墙外围,能进宫的人又经过了层层筛选,咸阳宫里是非常安全的。 第8章 但这一刻,一种直觉在催着他尽快离开。 他立刻仰头看向中年宦官,指着仍在伸长手臂试图抓花枝的扶苏,打断了对方的滔滔不绝, “我饿了,我想回去。” 中年宦者停下话头,愣了愣,抬眼看他, “二公子,您不想去瑶英殿摘花吗?那边的花...” 看着那张貌似和善的面孔,李世民终于想起来哪里不对劲了。 刚才,秦王派了四个人护送他和扶苏回宫,可现在,只剩下这中年宦官一人。 前往两个地方回禀,需要同时离开三个人吗? 第6章 看着还被对方抱在手里的扶苏,一股寒气迅速笼罩上来,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世民稳了稳心神。 然后拍了拍小肚子,再次一脸天真稚气道, “我好饿了,我想吃阿母做的蛋羹,快走吧!” 中年宦者匆匆瞄了一眼嚷着“发发”的扶苏,面带犹豫, “可是二公子,长公子想去摘花,不如奴...” 李世民双手叉腰,做出很气恼的样子, “可是我肚子饿了,我不想摘花,马上送我们回去!” 扶苏经常见识阿弟叉腰的模样,知道他这是又要发火啦,赶紧乖乖捂住了嘴。 中年宦者见扶苏不再嚷着要摘花,只好恭声道, “喏,奴这就护送二位公子回宫。” 李世民立刻提醒道, “先把我阿兄放下来,他还要跟我一起走路。” 扶苏听懂了“走”,他虽然走得很累了,还是主动伸手扑向李世民, “窝,走走!” 中年宦者恭敬应着,俯身就要把扶苏放回地上。 紧盯着对方一举一动的李世民暗松了一口气,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然而就在这瞬息之间,中年宦者猛地起身一跃,抱着扶苏就往一个方向跑了! 李世民脑中轰的一声,下意识飞快看了一下四周。 没人。 可是已经来不及找人了。 不过他知道,卫卒每隔一个时辰,就会前往宫中各处巡逻。 必须稳住贼人,拖延时间! 他飞快扯下一块随身玉佩扔到地上,追上去大喊道, “放下我阿兄!” 现在的他还很小,根本不可能追上一个成人,可他一刻也没有停歇,用远超这副身体力量的毅力在呼叫奔跑着。 当中年宦者抱着哇哇大哭的扶苏消失在了岔路拐角处时,李世民发现,那是前往瑶英殿的方向。 对方几次三番想把他们引去瑶英殿,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努力搜寻着脑海中关于瑶英 殿的一切记忆,只想起来一件事。 上个月自己玩耍时无意间跑到了那边,还差点好奇推门闯进去,但被随行的侍者急急抱走了。 当时他还哭闹不止,坚持要进去玩。 后来侍者给芈夫人解释说,瑶英殿从先王时期就一直空置,到现在已经许久没有人气了,担心里面有不好的东西冲撞到公子... 想到这里,李世民跑得更快了。 一路跑来,还是没有遇到一个宫人。 他飞快把身上能解下的东西,全扯下来扔在路上做标记了。 他和扶苏是宫中仅有的两个孩童,所用的物品规制也与旁人不同,巡逻的卫卒看到,定能顺着标记找来。 瑶英殿的殿门大大敞开着,殿外一片荒芜杂草丛生。 唯一显出几分生机的,是角落那棵开满白花的梨树和那棵高大的皂荚树。 李世民看到皂荚树时,眼中猛地闪过一丝亮光,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他气喘吁吁跑到皂荚树下,飞快从树干的底部拔下来几根坚硬的长刺,分开捏在两只小手里奔进了殿门。 刚踏进门槛,就听到了扶苏已经几近嘶哑的哭喊声。 他心中一紧,加快步伐顺着声音一路狂奔,来到了后院一处废弃的水井旁。 被那宦者紧紧箍在手中的扶苏一看到他,顿时哭得更伤心了,嘶声喊着, “阿嘀嘀嘀,窝怕怕,怕怕!” 这一刻,李世民胸膛里涌动着属于扶苏的惊恐和担忧,心疼得无以复加,不过紧绷的心弦总算稍稍松弛了一点。 起码,扶苏还是安全的。 他快速把皂荚刺往衣袖里塞了塞,大声安慰扶苏, “阿兄不要怕,我们不会有事的!” 扶苏双眼红通通一直看着他,开始小声抽泣起来。 这时,那中年宦者已经踩着积灰的蛛网,朝李世民一步步走来,他原本和善的面容早已狰狞不堪, “没想到,二公子还真的兄弟情深追过来了!哈哈,同是秦王之子,一个胆小如鼠,一个又胆大得让人发笑!” 李世民暗暗平复着体力和心绪,努力冷静道, “你肯定是受了贼人指使,才一时糊涂做出这种抄家灭族的祸事吧?只要你立刻放我们离开,这事就...” 宦者蓦地脚步一顿,目光阴沉, “你说什么?” 李世民握紧手中的皂荚刺,尽力拖延着时间, “我是说,你肯定是受了贼人的蛊惑,才做出了这种错事。 但是,只要你现在马上放我们走,我和阿兄绝不会把这事告诉任何人,你和你的家人还能继续好好过日子...” “闭嘴!”宦者铁青着脸怒吼道, 扶苏猝然被吓得浑身一抖,哇一声又嚎啕大哭起来。 宦者腾地挥起一手,扇了扶苏一巴掌, “闭嘴!看在你给了我们这个大好机会的份上,我本想给你留个全尸的,但你若再哭哭啼啼,休怪我不客气!” 扶苏的小脸一下就红肿起来。 可到了这时,他已经不敢再哭了,只能无助地缩了缩小身子,惊惧交加地打起了嗝。 李世民心中一急往前跨了一步,手心顿时被皂荚刺扎得生痛。 他大喝道, “不要打我阿兄!” 宦者从头到脚阴沉沉打量着他,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哼,你一个养马家奴的后代,也敢大言不惭,说要宽宥饶恕我的家人?黄毛小儿也敢这般大放厥词,可见秦国果然尽是无耻之辈。” 养马家奴? 李世民目光一闪,飞快推测着所有的可能性。 在这世上,有谁会这样称呼秦国王族?有谁会不顾性命布局潜入秦国王宫伺机动手? 除非... 他仰起头,看着对方迅速问道, “你是周王室的人?” 宦者先是一顿,慢慢露出了一个怪异的笑容,伸手摸向扶苏的脖子, “你果然很聪明,可惜生错了地方。你虽然是次子,却胆子大,又比扶苏聪明,想来在嬴政心中也很重要,来吧,你想救他就乖乖自己走过来。” 扶苏不懂对方想做什么,但求生的本能让他立刻缩起了脖子。 李世民看着惊惶万状的扶苏,悄悄在衣袖里调整着皂荚刺的位置,往前又跨了一步, “好,我这就过来,但你不能伤害我阿兄。” 他慢慢往前挪着步,计算着自己和对方的距离和站位,思考着对方会用何种姿势抱起自己,而自己又该怎样才能一击即中... 宦者看着果然朝自己走来的李世民,满意地收回了手。 再聪明的小孩,终究比不上成人聪明。 他好不容易才等来这一箭三雕的良机,当然不会现在就杀了扶苏。 他要用扶苏为人质,逼得嬴政主动陷入险境, 再让对方眼睁睁看着自己在世间唯二的两个孩子,先后死在他的面前, 最后,再拉着嬴政一起同归于尽—— 只恨不能杀更多秦国王族之人! 一步,两步...李世民离挟持扶苏的宦者越来越近了,他加快速度调动着体力。 自己如今力气太小,只有一次趁其不备发起攻击的机会。 必须同时刺准对方的两只眼睛,让他在极短的时间内丧失还手之力。 到那时,对方不但会放开双手去捂刺痛的双眼,更会因为视觉的骤然缺失而不能及时追出来。 只有这样,自己才能成功带扶苏逃离此处。 中年宦者等得不耐烦了,他改成单手抓着扶苏,朝李世民伸出了另一只手,催促道, “不要拖拖拉拉,马上过来!” 李世民将两只手中的皂荚刺并拢成箭镞状,全身紧绷蓄势待发,又往前迈了一步。 就在他即将走完最后的两三步时,一道熟悉的声音遽然在他身后响起, “世民,扶苏,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是秦王的声音。 绝不该在这时,出现在这里的秦王! 电光石火间,李世民猜出了中年宦官的真实目的,在对方陡然快步上前伸手来抓他时,如同一尾灵活的鱼嗖地转身朝秦王奔去。 在看清秦王身旁带路的年轻宦者那一瞬,他用尽全力大喊道, 第9章 “阿父,快让侍卫进来抓住那宦者!他们想杀我们!” 他话音还没落下,那名低眉垂首的年轻宦者猛地起身跃起,突然抬腿朝秦王的腹部踢去。 李世民顿时瞳孔一缩,大呼“阿父当心,快护驾”举刺冲去,却见秦王及时侧身一闪,躲过了对方的偷袭。 这时,已经追上来的中年宦者哈哈大笑两声,把手中看到秦王再次哇哇大哭起来的扶苏高高举起,厉声道, “嬴政,再不乖乖束手就擒,小心你长子性命难保!” 正与年轻宦者缠斗的秦王不由目光一寒,怒喝道, “放下我儿,寡人饶你们不死!” 到了这时,李世民才惊诧发现一个事实: 秦王竟然没有带侍卫同行! 而现在,对方有两个年富力壮的成人,自己这边只有秦王和两个孩子,扶苏甚至还在他们手里! 他一边想着该如何破局,一边举刺往年轻宦者的身后绕去。 能先解决一个是一个,腹背受敌根本没有破局之机。 中年宦者桀桀笑了两声,把扶苏改成挟在一条臂下,突然转身朝废井奔去。 秦王幽沉的眸中顿时杀气弥漫,趁对方伸拳朝自己的胸膛砸来之际,迅速从腰间抽剑出鞘,反手斩向年轻宦者的手腕。 手起剑落,双手霎时血流如注的年轻宦者立刻扑在地上打着滚,发出了尖锐的痛呼声。 秦王看也不再看他,一把捞起满脸震惊的李世民朝废井飞奔而去。 李世民暗松一口气,被废了双手的歹人同党,最多与他这个聪明孩童的战力不相上下,压力骤然大减。 他知道秦王经常遇刺,还真不知道秦王打起架来也颇有几分架势。 他趁机问出心中疑惑, “阿父,你怎么来了?你怎么不带侍卫就来了?” 秦王单手抱着他疾步快行,沉声道, “张乙来回禀,说你跑到瑶英殿就不肯走了,还非要寡人独自前来抱你们回昭华宫...” 李世民听得紧紧皱起眉头,简直感到不可思议! 他立刻质问道, “我在你心中就是这么不 讲理的人吗?我怎么可能提这种荒唐的要求?然后,你竟然还真信了?” 这下倒好,一家三口团聚了。 秦王冷嗤一声, “你确实一直这么不讲理。” 他无视李世民愤怒的目光,衣袂翻飞疾奔间暗想着: 不过,也许是让寡人喜欢的那种不讲理。 第7章 当他抱着李世民追到废井旁时,手中长剑还在滴着血。 中年宦官见状,不由勃然大怒, “你竟敢伤我侄儿?嬴政,看来你真是不想让扶苏活了!” 说着,他一手揭开掩在废井上的木板,抓着哭得撕心裂肺的扶苏就要扔下去。 秦王扬剑上前,厉声喝止, “赵甲,还不住手!尔等今日煞费苦心把寡人骗来此处,难道只为了杀区区一个孩童,再双双死在寡人的剑下?你们不想要寡人的命吗?” 被称作赵甲的中年宦官先是一愣,然后癫狂大笑着停止了抛扔动作,重新把扶苏抱回怀中, “我果然没料错,你一个背信弃主的养马家奴之后,多少也有几分父子天伦之心...不错,我确实想要你的命,马上把剑丢掉,自己走过来,不然就等着给扶苏收尸!” 秦王听到这里,约摸猜出了对方的真实身份。 他一边作势要把长剑放下,一边慢慢道, “寡人若是身死,你可会放过我两个孩儿?” 中年宦者似笑非笑, “这是自然。只要你主动就死,我马上放他们回去。” 秦王摇头,作势就要收回长剑, “不行,你先把他们放了,寡人自愿引颈受戮。” 中年宦者猛地再次暴躁起来, “闭嘴!你一个养马家奴之后,有什么资格跟我讨价还价?立刻扔剑过来!” 李世民知道秦王在假意应对拖延时间,乖乖在他怀中一言不发,心中急速思考着夺回扶苏的办法。 秦王的手一顿,幽幽轻叹一声, “寡人的父王虽然灭了周王室,却并未苛待姬姓王族之人,他不但赐阳人之地给周君,还许姬姓王族继续供奉先祖祭祀。 大秦对周王室堪称已是仁至义尽。今日,尔等为何又要这般赶尽杀绝?” 中年宦官目中戾色一闪,气得冷笑, “嬴政,你既然已经猜到我们是大周文王之后,又有何面目,说出这种厚颜无耻的话? 我姬姓王族本就富有天下四海,何须你秦嬴施舍残羹冷炙?若无秦人一再苦苦相逼,我们又岂会沦落到,只能在阳人之地苟且偷安的地步?” 秦王看着一边脸颊红肿、却只敢眼巴巴望着自己不敢哭出声的扶苏,忍下心中的焦躁不安,沉声道, “赵甲,秦国未兴之前,周王室便早已气数渐尽,春秋数百年间,天下诸侯起兵造反者云云不胜凡几,你又何必只恨我大秦一家?” 中年宦官闻言,眼中顿时迸射出熊熊的仇恨怒火,重重哼了一声, “住口,我不叫赵甲!当年帝辛荒淫暴虐,若无我大周武王起兵伐纣、涤荡朝纲,天下何来这数百年的安宁?若无我大周先祖心怀仁德,秦非子又哪能替天子养马? 你们这帮不忠不信不仁不义的豺狼,贪婪无耻,背信弃义,在我王室危难之际不站出来忠心护主,还趁机威压蚕食,让我大周八百年基业灰飞烟灭!” 还不等秦王开口反驳,他忽然猛地高声道, “扶苏?世民?你竟敢妄想秦国基业根深叶繁,万世绵瓞?做梦!废话少说,我数三声,再不扔剑过来,我马上扔扶苏下去!” 秦王眸光一暗,感受着袖中匕首的坚硬冰凉,正想丢弃手中长剑与对方近身一博,李世民突然一脸得意洋洋地开口道, “嘻嘻,你这蠢人!竟想拿扶苏来威胁我阿父。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在我阿父心中,扶苏根本就没我重要吗?” 秦王动作一凝。 中年宦官目光闪烁,看了看李世民,又去看扶苏。 李世民再次不动声色看了一眼他的身后,继续一脸骄傲地显摆起来,像极了一个不分场合炫耀的无知孩童, “如果换成我在你手里,他肯定早就冲过去了,谁让我比扶苏聪明呢?” 秦王紧蹙着浑如漆刷的剑眉,他知道李世民肯定又想做些什么,却搞不懂他究竟想做什么。 但这情形落在中年宦官眼中,却变成了—— 世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秦王却没开口训斥他,看来,确实是很溺爱这个次子。 他迅速回想了一下,果然不对劲。 不管是秦王还是世民那臭小子,在看到扶苏置身险境时,都只不过是嘴上说得在意。 实际上一个两个全在磨磨蹭蹭,压根就不在意扶苏的死活。 这一刻他不由暗暗后悔,失策了! 自己方才被惊喜冲昏了头脑,只顾着匆忙布局掳走孩子、引秦王独身前来,却忘了一件人之常情的事—— 天下间的父母,哪个不偏心更聪明的孩子? 来不及了,如果扶苏不能让秦王主动弃剑赴死,对方只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再拖下去,等巡逻的卫卒一来,一切都晚了! 他们改名换姓混入秦宫,本就是为了复仇而来,自然是不怕死的。 可死前不能拉上秦王父子三人一起垫背,教他如何甘心? 他马上对李世民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又看向秦王, “很好,我现在改主意了!我数到三,你把世民也送过来,不然...” 说着,他一把将扶苏高高举在半空,狞笑道, “我就马上...” 这时,暗暗计算好距离和射杀角度的李世民,猛地用尽全身力气并使了个巧劲,把手中的皂荚刺往他脸上弹射过去。 虽然力气还是不够大,但隔着仅仅数步的距离,总算有一两根长刺擦到了对方的面颊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中年宦官瞳孔一缩,下意识以为有暗器飞来,立刻举着扶苏朝废井的另一侧躲了一步。 就是这个时机了! 早就埋伏在殿顶却迟迟找不到机会瞄准目标的王贲,毫不迟疑扳动了弩机。 一支三棱重箭破空朝中年宦官的后背飞来,而他正怒气冲冲地威胁着, “竟敢用暗器...” “伤”字还没说出口,他猛然瞪大了双眼,高举的手也渐渐失去了一切知觉。 秦王立刻飞身跃上前,接住了因陡然间的坠落吓得哇哇大哭的扶苏。 李世民也长松一口气,拍着扶苏后背心疼地吹了吹他红肿的脸颊,柔声安抚, “阿兄别怕,我们已经安全了,好孩子别哭了..” 三棱箭穿透了中年宦官的心口,他瞪大不敢置信的双眼,噗通一声直愣愣倒在了地上。 第10章 这时,一队侍卫押着年轻宦者过来了,王贲小跑进来跪地请罪, “是臣无能,让王上和二位公子受惊了,还请王上降罪!” 秦王看了一眼被堵住嘴的年轻宦者,沉声道, “你一箭杀敌,又不伤扶苏一分一毫救下他,按律当晋爵一等,何来的无能之罪?起来吧。” 王贲重重叩首,并没有起身, “多谢王上!不过,今日宫中出了如此大事,臣斗胆请王上彻查所有宫人...” 秦王眼中翻滚着墨色沉沉,寒声道, “是要查。立即派人去请相国来,寡人倒要问问他,为何要在寡人的宫中安排周王室余孽!” “喏,臣这就去安排!” 扶苏在李世民的安抚下已经停止了哭泣,正眼泪汪汪地跟阿弟贴贴,秦王伸手轻抚着他的脑袋,喊住了正要起身离开的王贲, “不急,立刻派人传夏无且来昭华宫,让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到!” “喏!” 李世民抬起头来,看着王贲的背影, “原来,阿父早就暗中埋伏了人手啊?” 他就说嘛,一个能从质子一步步手握大权征服中原的帝王,哪会被人这般三言两语糊弄? 秦王的目光不由温和下来,想到了自己赶来时看到的那一幕: 一个才一岁的小小孩童,为了救下他的兄长,敢站在贼人面前努力周旋,还只差一点点就被对方一同骗去了。 他也摸了摸李世民的脑袋,难得温声耐心答道, “以你的性 子,是可能半路跑来瑶英殿玩耍,但你一玩起来就恨不得天黑都不回宫,又怎会派人喊我来送你回去? 所以,张乙一说你让我去抱你们回宫、还要求我只能独身前来,我就猜到你们定是遇到危险了。” 李世民呼吸微滞了一瞬,原来,秦王真的很在意他的孩子,很在意扶苏和自己。 他明知瑶英殿有危险,也不知道对方究竟埋伏了多少同党,依然假作不知情独身前来了。他主动将自己置身险地,是不想让对方有所察觉而伤害他的孩子吧? 李世民眨了眨眼睛逼回雾气,将自己的小脸紧紧贴在秦王身上。 这一世的父亲,他很好。 第8章 秦王以为他也被吓到了,温声道, “我在路上看到,你的随身之物洒落了一地,是追你阿兄时故意留的标记吗?” 李世民扭头看向扶苏的脸,闷闷点头, “是我没保护好阿兄,如果我再警觉一点,今天的事应该就不会发生,阿兄也不会被吓到。” 秦王指向地上洒落皂荚长刺, “不,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不但勇敢追上去跟贼人周旋,帮父王拖延了时间,还找了这些皂荚刺来保护自己。世民,你真是一个有勇有谋的孩子。” 夸奖来得猝不及防,李世民有些不适应地伸手拍了拍两边脸颊,想要拍去脸上涌出的热意。 今天遭受了太多惊吓的扶苏,在父亲温暖的怀抱中,在阿弟耐心的安抚下,很快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秦王垂首蹙眉去看扶苏红肿的脸颊,眼中闪过心疼和怒火。 等他拿到亲政临朝的大权,定不轻饶吕不韦! ... 扶苏兄弟俩年幼贪玩,以前也不是没有故意甩掉宫人跑掉的情况,可从来没有哪一次,让芈夫人像今天这样惊慌不安。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派出去寻找的人却还是没回来,她心头的不安越来越浓,双手剧烈抖个不停,苍白着脸频频望向殿外。 好在就在这时,秦王抱着两个孩子踏进了殿门。 芈夫人大喜不已,一把推开常嬷冲上去看孩子们,甚至忘了给秦王行礼。 李世民低低喊了声“阿母”,指了指扶苏的脸,愧疚道, “阿兄受伤了。” 芈夫人这才发现扶苏脸上的红肿,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她立刻看向秦王, “王上,扶苏这是怎么了?” 秦王把睡得正香的扶苏递给她,沉声道, “先把他抱去床上,夏无且稍后就到。” 芈夫人伸手小心翼翼接过扶苏,又急急去看李世民的脸,好在没肿! 秦王等她把扶苏放下出来,才把今日之事大致讲了一遍。 芈夫人紧紧搂住李世民,心疼吹着他被长刺扎出血迹的小手,小声哭了起来。 ... 在王贲审问从犯的同时,咸阳宫各处的警戒也迅速严密起来。 扶苏没一会儿就发起了高热,小脸烧得通红,不时会迷糊喊上一声“怕怕”。 夏无且告诉秦王,这是惊惧过度引起的高热,由于长公子年纪还太小,如果两日内不能成功退热,恐将有性命之攸。 秦王面上不显,心中自是万分担忧的,一时也顾不上去质问吕不韦了,他一直在昭华宫守到了深夜。 李世民的心情很低沉,秦王见他恹恹的,担忧两个孩子都被吓坏了,让夏无且也给他诊了数回的脉。 李世民不顾芈夫人的阻拦,坚持要整夜守在扶苏身边,只要小家伙一惊呼出声,就立刻握着他的手轻轻安慰, “不怕,乖乖睡哦,阿弟一直陪着你。” 扶苏浑浑噩噩间听到他的声音,似乎有了安全感,确实又会乖乖地睡过去。 好在第二天扶苏就退热了,只是精神还不大好,夏无且说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只需再静养几日就无碍了。 不知从哪里听闻此事的华阳太后,也匆匆赶来了昭华宫。 听完芈夫人的讲述,看着扶苏脸上还没消退的红肿,她气得抱着李世民哭个不停, “该死的吕不韦,竟敢让这种宵小之徒混进宫来!早知会这样,本宫就该把你们接去养的几日!还好我们世民没事...” 李世民见华阳太后一哭,芈夫人也跟着抹起了泪,只得打起精神,努力做出笑模样劝解, “曾祖母,阿母,快别哭了,你们看,贼人并没有得逞,阿父顺利把阿兄和我救回来了。现在阿兄退了热,我也好端端的,这是好事呀...” 华阳太后立刻抬眼惊喜望着他, “世民,你怎么...一下就能说这么多话了?” 李世民弯起眸眼,眼睛清澈又明亮, “我也不知道呀,我前两天就能说很多话了。” 芈夫人忙给她讲起李世民这两天的开窍事迹,殿中的沉重氛围终于渐渐散去,李世民松了一口气。 这时,一个宫人跑进来胡乱行了个礼,急急道, “太后,夫人,不好了!” 华阳太后收起笑容取帕拭泪,强作威严斥道,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天塌下来还有本宫和王上顶着,慌什么?” 宫人都快急哭了, “是相国让人来通知夫人,方才赵太后派的人已经到了兴乐宫,她...她想接咱们公子去雍城!” 李世民听完不禁低头若有所思,去雍城... 芈夫人猛地从坐席上起身,惊呼道, “你说什么?!” 宫人连忙又重复了一遍。 华阳太后又把李世民抱紧了几分,怒道, “本宫的两个孙儿还这般年幼,哪禁得起车马颠簸,她失心疯了不成?” 说着她腾地抱着李世民站起来,吩咐芈夫人, “你在此好生照看扶苏,等他醒来再喂些糜粥。本宫去会会那雍城来的人!” 芈夫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哀求道, “祖母!王上仁孝,妾也一向敬重母后,绝不敢有所忤逆,可如今两个孩子刚刚经历一场祸事,扶苏还病着,世民也受了惊吓,请您一定要尽力说服王上啊!” 华阳太后拍了拍她, “放心,有本宫在,没人能抢走你的孩儿。” ... 她抱着李世民把随从远远甩在身后,飞快往兴乐宫走去。 殿中,赵太后派来的心腹正在苦苦劝说秦王, “...太后已经病了多日,吃药也总不见好,大巫说两位公子生来就自带祥瑞之气,太后一看到他们必定就能全好了,这才托奴前来接公子...” 秦王虽也担忧赵太后的病情,却眉梢轻蹙不赞同道, “荒谬!母后病了,为何不早些派人告诉寡人?吃药总不见好,想来是被庸医耽搁了,寡人再派良医前去便是,两个孩子又不能治病,让他们去做什么?” 赵太后的心腹急忙解释, “王上仁孝,可是太后慈母之心,担心您知晓她的病情后会日夜挂念耽误国事,这才让奴等瞒了下来,只是,现在太后的病就靠两位小公子了...” 一旁的吕不韦见秦王满眼担忧,立刻上前提醒, “可是,两位公子就算有祥瑞之气,也在昨日遇险脱身用掉了不少,现在去雍城又有何用?” 秦王颔首,吩咐赵太后的心腹, “不错,即刻准备回程车马,让夏无且随你去雍城。” 第11章 她闻言眼珠一转,急忙道, “王上明鉴,那日太后听完大巫的话,精神立刻就好了不少,医士说她这是过于想念两位小公子才病倒的,心病还需心药医啊!” 秦王一怔,随后陷入了沉思,母后只在两个孩子满月时来看过他们一回,何至于就忧思成疾了? 赵太后的心腹见秦王似乎有松动,忙又继续劝, “王上您是太后唯一的孩子,二位小公子又是太后仅有的孙子,她...” “住口!”华阳太后抱着李世民气势汹汹踏进殿,边走边怒骂道, “赵姬还晓得她有儿子和孙子在咸阳?本宫以为她早忘了呢!大秦开国至今,从未有过离开咸阳独居的太后,真不知她心中,究竟有没有王上和本宫的两个孙儿!” 倒是无意中一语道破真相了。 李世民心情复杂地探出小脑袋,看向明显不知实情一心担忧母亲的秦王,暗叹一声。 他前世也体验过被父亲放弃、被兄弟背叛的滋 味,那种如同被毒蛇噬咬的痛深入骨髓,让人日夜痛不欲生。 而秦王嬴政这一生,遭受的抛弃和背叛更是如影随形,他千疮百孔的心要有多强大,才会在一次次的背叛后,依然愿意选择信任他人? 这一刻,一向重情的他心中涌起了一种惺惺相怜的悲悯,暗暗下定决心—— 这一世我既然来了,就不会再让他被那些人肆意践踏信任。 不管是赵太后、赵摎还是昌平君,都不行。 ... 吕不韦目光一闪,来劝阻的竟然是华阳太后?不过这倒更好了。 秦王快步走来,诧异道, “祖母怎么来了?” 他下意识就伸手来接李世民, “祖母别累着了,别看他年纪小,重得跟小黑面郎也差不多。” 李世民心头的悲悯顿时一扫而空,怒瞪秦王—— 别以为我不知道黑面郎是什么,哪有人拿豚猪,来对照自家孩子体重的! 这时,华阳太后依依不舍把他放到了秦王手中,恼怒瞪了对方一眼, “本宫怕我再不过来,你就要把你儿子送去雍城尽孝了!” 秦王压下对赵太后病情的担忧,笑道, “祖母,您心疼扶苏和世民,政又何尝不心疼?您放心,政稍后就派夏无且去雍城。” 李世民拧了拧小眉头,这么快?他得赶在对方出发之前尽快行动。不过,得先把华阳太后打发走,不然自己绝不能如愿。 赵太后的心腹不由心中一急,出声提醒道, “王上啊,若是耽误了太后的病情...” 华阳太后蓦地看向一名随从,厉斥道, “给我掌嘴!” 赵太后的心腹做出宁死不屈的姿态,急忙大喊道, “王上,您忘了当年太后在邯郸吃尽苦头,尽力护您周全的日子了吗?太后如今别无所求,只是想见见她的孙儿啊...” 秦王还没说话,华阳太后已经怒不可遏亲自上前,一巴掌呼在她脸上, “赵姬如果真在意她这两个孙儿,又整日躲在雍地做什么?她生了病,就能不顾本宫两个孙儿的死活,非要折腾他们也跟着丢半条命吗?” 说着,她转身看向秦王,伸手指了指李世民, “政儿,我知道你与赵姬母子情深,但你要记住,你除了是她的儿子,还是大秦的王!你这两个孩子是大秦的公子,他们之中甚至有人可能会成为大秦的储君...” 秦王担心她真被气出什么好歹,忙温声劝道, “祖母放心,孙儿从未想过要把两个孩子送去雍城,您快些消消气..” 华阳太后深深喘了一口气,推开秦王伸来扶她的手, “你父王虽不是我的亲子,我当年也倾尽了全力护他顺利登基,我这母亲当得问心无愧!赵姬是你的生母,她在邯郸庇护你一个幼子本就是职责所在,这刁奴竟敢以此胁迫君王...” 当初秦王回宫不得亲祖母夏太后喜欢,反是华阳太后对他颇为照顾,他自然是真心敬重对方的,闻言亦颇为动容。 李世民见华阳太后这样激动,愈发暗暗愧疚起来,如果她知道自己最终还是去了雍城,又该是何等的担忧? 可是,蕲年宫之变近在眼前,他必须尽快让秦王知晓雍城的真实情况,这是眼下最好的机会! 第9章 想到这里,他突然生出一个想法,忙扭头对秦王悄悄说了几句。 秦王颔首赞同,对华阳太后许下一个承诺: 等过些日子扶苏的病好了,就让两个孩子陪她去郊外的别苑赏春小住几日。 华阳太后顿时无比高兴起来。 李世民却连连摆手, “不了,不了,我还要跟阿父学认字呢,曾祖母带阿兄去吧。” 秦王困惑低眸看他,你自己提出来的,结果自己又不去? 他不懂这小家伙又在打什么主意,认字?他压根就不信。 华阳夫人听了没生气,反而满脸慈爱摸了摸李世民的脑袋, “乖孙不但会说话了,还想学认字,真是个聪明孩子!好,曾祖母都听你的。” 李世民马上顺着杆往上爬,说自己现在就想留下来认字。 华阳太后夸了他好一会儿,又一再叮嘱秦王不能把孩子送去雍城,才不舍地离开了。 等她一走,秦王马上命人通知夏无且多带几个医士,前去宫门处等候启程。 赵太后的心腹见大事不妙,忙哭着说赵太后如今病重,又对孙子是多么思念云云。 秦王知道母亲近年来格外笃信巫蛊,要不然前几年也不会因为一道占卜,就执意要搬去雍城住。 其实他自己也颇信鬼神之道,如果赵太后提别的要求,他定然不会拒绝。 可两个孩子实在太过年幼,又刚受了惊吓,是绝不能离开他们母亲身边的... 在赵太后和幼子之间,他心中的天平已经悄然倾向了后者。 这时,他怀中的小家伙突然凑上来, “阿父,孩儿也很担心祖母的病,就让孩儿去雍城吧!” 吕不韦猝然色变,急忙朝他看来。 赵太后的心腹却心中大喜:就算不能把两个公子都带回去,能带一个也是好的! “不行!”秦王想也没想就断然拒绝了。 李世民发现秦王其实很吃孩子撒娇这一套,刚好,这也是他现在这副小身板唯一擅长的利器。 他立刻抓着秦王的手臂开始撒娇, “可是阿父明明也很担心祖母啊,既然孩儿能治好祖母的病,为什么不让我去呀?” 秦王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他下意识不愿去深想这个问题,冷声道, “哪有小孩真能治病的?不过是雍城巫士胡言罢了。” 李世民一脸不服气, “可我是聪明小孩,我跟别人不一样,等我一去,祖母的病保管马上就好了!” 一旁的吕不韦实在忍无可忍,开口劝道, “世民啊,你和扶苏昨日才刚遇险...” 顶着一脸人见人爱的机灵模样的李世民瞪他一眼,叉腰语气凶巴巴又蛮横道, “哼,说到昨天的事,我们还没找你算账呢,谁让你安排那两个人进宫的?都怪你都怪你!” 秦王的面色一下就冷了几分。 这话精准戳到了吕不韦眼下最担忧的痛处,他生怕这顽童再胡乱说些什么,让秦王跟自己愈发离心,只得重重叹息一声不再劝了。 秦王见小家伙刚怼完吕不韦,又眨巴着澄澈的眼睛望向自己,依旧面无表情, “你再聪明也没用。那巫士不是说了,要你和扶苏一同前去才行。可扶苏还病着,他需要静养...” 李世民拍着自己的小胸膛,努力想说服他, “阿兄当然不用去,让孩儿一个人去就行了,我没受伤也没生病,我去就够了!” 赵太后的心腹闻言精光一闪,急忙上前, “对对,没准太后一看到这般活泼又可爱的二公子,病就能好上一大半了,还请王上...” “闭嘴。”秦王凉凉吐出两个字,看也不看此人一眼,吩咐道,“把她带下去,等夏无且带人一到宫门,立刻让他们启程。” “喏。”立刻就有宫人来把她拽走了。 李世民这下是真急了。 现在已经是二月,就算秦王知晓了真相开始提前布局,也需要足够的时间来调遣安排。错过眼前的大好机会,下一个机会不知道还要等到何时。 总不能到时真要他装神弄鬼,自称知晓“赵摎将在秦王冠礼时,发动叛乱妄图篡位”吧? 先不说秦王会不会相信、能相信几分,在无比迷信鬼神的战国时代,只要他敢开这个头,往后就只能被挟裹着继续装下去了。 可是到了那时,他离储君之位也会越来越远。 他努力挤出几颗泪滴,晶莹莹地颤颤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掉的,愈发惹人怜惜, 第12章 “阿父,我真的要去雍城!孩儿长到这么大,还从没见过祖母呢,就算我去了不能治好祖母的病,我也想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给她唱哄睡的歌谣...” 秦王听着稚子奶声奶气说出这些话,不由怔住了。 这孩子满月时,母后来咸阳宫看了他一回,那般小的婴孩 当然记不住。 可现在他一听祖母病了,就心心念念要去看望她,甚至还为此哭了,这就是至亲血缘的羁绊吗? 秦王心里某个地方突然变得柔软起来。 然而,在李世民满怀期待的目光中,他伸手给小家伙轻轻拭去眼泪, “你的心意,我会写在信中告诉你祖母,但雍城离咸阳近二百里,车马需行两三日,而你还太小了...” 这一刻,李世民突然明白了—— 无论自己怎么讲道理,都不可能突破秦王的底线。 既然文的不行,只有来武的了! 李世民回想着以前的自己耍赖的模样,艰难酝酿了好一会儿情绪。 随后,他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在秦王怀里翻滚挣扎,嘴里还不忘念念有词, “我不我不!我就想去看看祖母,我就要去雍城...我再也不想待在咸阳宫了,我好怕坏人又来杀我们呜呜呜...” 吕不韦忙悄悄看了秦王一眼,心虚地轻咳了一声。 秦王听到这里,原本要呵斥的话顿时就卡在了喉咙里。 世民自小就比扶苏要胆大,昨天又只有扶苏受了伤,所以他一直以为,世民过几日就会忘了昨天的惊吓... 哪知,这孩子嘴上不说,心头却被吓得都想离开咸阳宫了! 怀着这样的愧疚情绪,又带着“让孩子去雍城散散心也好”的念头,秦王终于松口答应了。 不过孩童要准备的东西多,他决定让夏无且今日带那些医士先走,明日再派人护送李世民前往雍地。 李世民如愿以偿总算停下了表演,悄悄抹了一把额头,还好没前世的人认识他! 他还不忘甜滋滋承诺上一句, “阿父最好了,等我到了雍城,会天天给你写信的!” 秦王冷着脸,赏给他一个小小的爆炒栗子, “大字都不识一个,你准备拿什么写信?” 李世民挣扎着跳下来,蹬蹬跑到殿上拿笔蘸了蘸还没干涸的墨,跪在案前给秦王表演了一个龙飞凤舞的鬼画符,得意强调道, “看,我真的会写字哦,我会每天都给你们写的。” 秦王看着被他画得乱七八糟的竹简背面,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要忍住,不能发火。 至少小家伙模仿能力很强,瞧吧,这拿笔架势还颇有模有样的,也算能“将功抵过”了。 ... 吕不韦看着眼前父慈子孝的一幕,垂眸思考了一瞬,还是开口劝道, “王上,世民才只有一岁,怎能禁得起两三日的车马颠簸啊...” 秦王今天命人传他过来,本就是要质问昨日一事的,闻言蹙眉道, “寡人倒正想问问相国,你安排周王室余孽来兴乐宫伺候寡人,究竟是何意?” 吕不韦心中一凛,终于来了! 他立刻垂首,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王上,此事是臣手下之人办事不力,他见那两人行事颇有规矩,才一时失察让他们混进了宫中,臣用人不察,还请王上责罚!” 秦王的目光若有所思,沉吟着, “相国的错,就只有用人不察吗?相国你,果真对那两人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吗?” 吕不韦假作一脸惊诧,讪笑道, “王上,周王室是臣亲自协助先王灭的,他们若要复仇,最该找的就是臣,臣若早知那两人的身份,又岂会放他们进宫养虎为患?” 秦王眼中掠过寒光,意有所指, “养虎为患,焉知不是为了博取更大的利益?” 吕不韦叹气笑了笑,抬眼提醒道, “王上当年,曾亲眼见到臣在先王面前立下重誓,臣今日依然不改初衷,只愿尽心辅佐王上,做好秦国的忠臣!” 秦王默默与他对视一瞬,不置可否收回了目光。 李世民知道吕不韦不算说谎,而且,如果秦王现在就跟对方彻底闹翻,蕲年宫那边怎么办? 趁着这片刻的沉默,他赶紧劝秦王, “阿父,孩儿觉得昨天那两个贼人,肯定不是相国故意安排的。” 吕不韦再次朝他投来一个惊诧的目光。 秦王冷哼一声, “哦,你竟然还懂朝廷大事?” 李世民送给他一个傲娇的眼神,我懂的还多着呢,你等着吧! 他一本正经分析给秦王听, “我当然懂了!相国是受大父的托付来辅佐阿父的,他所有的权力都来自于阿父这个秦王,只有阿父活着,他才能继续当他的相国。” 吕不韦听完,委实心惊不已。 他自认见多识广,见过的早慧神童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了,可世民他才只有一岁啊! 就算神童中的佼佼者甘罗再世,也不及这小小顽童半分吧? 秦王听了这话,狭长的眸中却有道凌厉的光快速闪过,伸手捏了捏怀中的小胖脸, “是谁教你这些话的?” 李世民皱眉,伸出胖手使劲去拍他的大手, “你别总是捏我!这话还用教吗?我一想就能想到了!” 秦王下意识用余光睥了一眼吕不韦。 世民是很聪慧,但哪有小孩懂这些朝政大事的... 然而下一瞬,他突然想起了那些皂荚长刺。 王贲埋伏在对面殿顶迟迟没有发射弩箭,想必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可在世民突然把手中的刺射向赵甲时,王贲也在同一刻放出了弩箭,还刚好一箭穿心让他立刻断了气... 这真的是巧合吗? 他又低头去看怀中小人儿,如果不是巧合—— 总不能是世民隔老远就发现了弩箭的偏差,还故意用刺去逼迫赵甲往那一侧躲闪吧? 如果真是这样,他这个顽皮次子,又岂止是寻常的神童?可是,自古神童慧极易自伤... 他眸中的税利渐渐化为了担忧,轻叹道, “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李世民揉了揉被他捏过的脸颊,没好气道, “因为昨天那两个人不光想杀你,还想杀掉我和阿兄啊!如果大父这一脉全被杀光了,相国还怎么继续在秦国当相国?他既然能当上相国,就不可能那么蠢吧?” 先王体弱,子嗣本就不丰,养大的儿子更只剩秦王和成蟜两个,去年长安君成蟜又叛变了……总之,先王这一脉,现在最亲的只有秦王和两个孩子了。 这一刻,吕不韦看向他的目光,简直可以用“感激涕零”来形容了。 秦王忍不住顺着李世民的话想了下去—— 吕不韦能在秦国封侯拜相,仰仗的是当年扶持先王登基的功劳。 可若是他和他的孩子全都没了,关中贵族和赢姓宗室,又怎会再容一个卫国人在秦国作威作福?到时他们必会联手驱逐吕不韦,军中必反,朝中必乱... 他真会做出这种蠢事吗? 不管怎么样,这也是一个绝佳的台阶,就算要跟吕不韦彻底翻脸,也不能是现在。 秦王不由放软了语气,一脸诚挚看向吕不韦, “看来昨日之事,确实是寡人误会相国了。” 吕不韦暗松一口气,同样一脸诚挚地笑到, “都怪臣用人不察,王上有所怀疑也是人之常情。” 很快,年轻的君王和手握大权的权臣重新言笑晏晏起来,仿佛刚才的一切并没有发生,至于其中的暗潮涌动,只有局中人自己知道了。 倒是吕不韦离开前,目光慈爱看了看李世民,提出了一个让人颇感意外的建议: 如今宫中出了这种大事,两位小公子又受了惊吓,不如就按王上先前说的,即刻提拔蒙氏兄弟进宫保护他们。 第10章 秦王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立即就把诏书发了下去。 这回他和李世民默契地想到了一处:无论如何,这事得先瞒着华阳太后。 想到明天就要出发去雍城了,李世民没在殿中久留,早早就回了昭华宫。 好在他回去时,华阳太后已经离开了,他急忙把自己要去雍城的事告诉了芈夫人。 这时,秦王派来通传的宫人也提醒她,二公子明日就要启程了,还需尽快备好一应衣物日用品。 芈夫人听完脸色唰地白了几分,勉强笑着应下了。 等宫人一走,她一把搂起李世民喃喃道, “可是王上分明就答 应了你曾祖母,不会让你们离开咸阳的...” 李世民赶紧解释不是秦王让他去的,而是他找秦王求来的。 芈夫人轻蹙娥眉,显然半分也不信, “你连你祖母的样子都不认得,怎会想着去雍城?” 第13章 说着,她就吩咐常嬷派人去找华阳太后求助。 李世民忙阻拦, “不可以的!阿父说这事要瞒着曾祖母,谁也不许传到她耳朵里。” 说着,他又快速把“自己被刺客吓到了,想趁机去雍城躲一躲”的说辞搬了出来,秦王会信,想来芈夫人也会信。 芈夫人听完一愣,旋即立刻抱紧孩子,眉眼间染上了一层薄雾般轻愁, “是阿母不好,我竟然没发现你也被吓到了...” 是她忘了,就算世民说话早,胆子大,又聪明,可他也只是一个刚满一岁的孩子,遇到那样的事情,他怎么可能不怕! 这一刻她心中的愧疚如排山倒海涌来,忍不住泪水簌簌而下。 李世民紧紧拧起了小小的眉头,这一世的母亲太爱哭了,而且她是真伤心的哭。 本来身体就不算好,再动辄这般悲伤哭泣,又岂会是长寿之相? 他这几日也算是看出来了,秦王根本就无心儿女私情,就算他这一年间频频踏足昭华宫,为的也不是芈夫人,而是他和扶苏这两个孩子。 前世他当帝王时,那些由观音婢所生的孩子会得到他的格外偏爱,如今在秦国却刚好反了过来—— 因为他和扶苏是秦王在意的头一胎子嗣,所以芈夫人这孩子的生母才会得到几分优待。 可就算是这样,哪怕芈夫人不是王后也不是宠妃,不能为他和扶苏引来更多君王的恩宠...他也只想让她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秦王以后还会有很多孩子,可他和扶苏只有这一个母亲,一个全心爱着他们的母亲。 再说了,换个角度来看,秦国现在没有王后,也没有宠妃,不也正是母亲的机会吗?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吩咐常嬷取来一块洁净的丝帕,仰着头轻轻给芈夫人擦泪水,一副小大人的语气, “唉,孩儿本来觉得阿母是咸阳宫最美的女子,可你现在一哭就变丑了三分,还好阿父不在这里...” 芈夫人浑身一僵,下意识摸了摸脸颊, “我...我现在很丑吗?” 常嬷正要开口安慰,李世民已经抢先回答了。 他指着芈夫人的眼睛,鼻子,下巴,一脸天真道, “是啊,眼睛变小了,鼻子变塌了,下巴变圆了,好像是丑了不少...” 芈夫人听得更想大哭了,急忙抢过他手中的丝帕捂住脸,悲声道, “常嬷,快让人给我准备些花瓣水,我要重新洗面!” 常嬷忙应下,边走边想了又想,没发现自家公主哪里丑了呀? 李世民才不会错过这个良机呢,他假装捧着脸想了一会儿,才故作恍然大悟, “啊,我终于知道了!” 芈夫人隔着丝帕好奇问他, “世民,你知道什么了?” “怪不得上回我听阿父说,女子笑起来像春风,像新月,像清泉,像繁花...原来真是笑的美,哭的丑啊!” 芈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秘密惊得瞪大了眼睛,不自觉放低了声音, “你阿父,真的这么说了?” 她怎么觉得根本不可能呢?秦王再怎么看,也不像会跟孩子讨论女子容貌的人吧? 平心而论,她嫁来秦国时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很难不对那位丰神俊逸的年轻君王动心。 可惜她很快发现,秦王对《五蠹》、《内外储》那些竹简花费的心思和重视,比对她们这些后宫女子多得多了去,也就渐渐歇了那份妄念。 不过,如果能多得几分君王的恩泽,让自己两个孩儿的境遇一直这么好下去,她也是愿意尽力一博的,于是立刻细细追问起来。 李世民脸不红心不跳地胡编了一通,说自己有回听到华阳太后质问秦王为何还不立后。 秦王说他幼时在邯郸遇到过一个小姑娘,她很爱笑,笑得能让他忘却一切烦恼,他那时就发誓以后要娶一个爱笑的女子为妻。可是咸阳宫里的女子个个都不爱笑,他不想违背誓言勉强将就... 芈夫人听完果然若有所思起来,还疑惑地嘀咕了一句, “王上九岁归秦,在邯郸时,最多也才八九岁吧?他这么小就开窍想娶妻了,真是看不出来...” 李世民立刻往门外瞅了瞅,还好,秦王没突然出现在门口。 不过,他这番想让芈夫人少哭的劝解,反倒激起了对方的斗志—— 芈夫人当即扔下丝帕,命人取来铜镜练起了各种笑容。 她说,既然王上只想立一个爱笑的女子当王后,那她芈息从今天开始,就一定能成为咸阳宫里最爱笑的女子! 李世民笑嘻嘻夸了一会儿母亲的笑颜,一觑准时机就心虚地溜走了。 没关系,善意的谎言最重要的是“善意”二字。 更何况,就算秦王一生不肯立后,母亲也会因为他这个儿子,成为大秦最尊重的帝太后。 谁说万人之上的帝太后,不能笑口常开呢? ... 他溜来侧殿时,乳母正在给睡着的扶苏掖被子。 李世民无声指了指门口,示意乳母先出去。 从娘胎里共度的日子算起,他和扶苏现在还是第一回面临短暂的分离,总是有些难舍的。 他静静趴着护栏守在一旁,看着扶苏被折腾得清减了两分的小脸,胸中涌动着双生子血脉相连的情绪。 世人都说秦王有一对调皮的双生子,其实这话不尽不实。 李世民翻看一岁前的记忆时,很轻易就发现了一个真相: 只要自己不主动惹事作妖,扶苏就能安静当一个乖孩子。而他的每一次淘气,都是被自己煽风点火带动起来的。 小小的扶苏,性子跟杀伐果决的秦王并不相像,他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悲悯情怀,天生就懂得关爱旁人。 这也是扶苏跟他打架时,屡屡落下风的原因:不是扶苏力气不够大,而是他很擅长耍诈。 只要他作势把嘴一瘪用装哭来麻痹敌人,扶苏立刻就会放弃战斗爬来安慰他。 这样的扶苏,让李世民看到了史书上那个从未谋面的长公子。 他是一个本性纯善,温厚且宽和的好人。 然而以雷霆之势一统六国、满腹雄心壮志的秦始皇,要的并不是这样一个仁爱的储君。 虽然他对长子确实偏爱,可他迟迟不肯立扶苏为太子,就足以说明帝王心中的摇摆—— 扶苏如果即位,以他的宽仁必会大施仁道笼络人心,秦国的场面一时还稳得住。 可自古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扶苏缺少了狠厉无情的一面,作为站在波云诡谲中心点的帝王,他的宽仁,也会成为有心人挑起风波的来源。 所以站在秦始皇的角度,必然会考虑得更加长远:比如,扶苏即位必会厚待宗室,到时宗室轮番前来哭诉几回,他会不会就答应要推翻郡县重返分封? 周王室因分封而亡,秦国再退回去走这条老路,一旦诸侯势大,咸阳天子又撑得了多久? 可以说,秦始皇至死也没能选出一个真正满意的继承人。 至于胡亥?更不可能。如果他真挑中了对方,必会考虑到幼子身份的敏感,像自己一样早早立他太子、为他拉拢权臣稳固地位... 这时,扶苏喊着“阿嘀嘀嘀”挥着小手翻了个身,然后闭着眼睛在床上一直摸索,是在找他呢。 李世民忙从护栏间伸进一只小手,握住那只暖乎乎的小手轻轻哄着。 哄了一会儿,扶苏却眨着圆溜溜的眼睛醒来了,他兴奋爬起来摇着两人的小手玩了一会儿,大喊着, “阿嘀嘀嘀,窝稀饭泥丫!” 李世民惊喜不已, “阿兄也会说五个字了?” 扶苏“咦”一声,疑惑伸出一个手指头, “窝,肿么,会说无鸽几啦?” 还真会说了! 这种情况倒也常见,李世民前世亲手抚养年幼的子女,知道小孩童每生完一次病,智力就会提升一些,会说的话和会做的事也会变多,想来扶苏也是这种情 况。 他忙让乳母进来放下护栏,伸手去抱兴奋蹦蹦跳的扶苏,等芈夫人知道了这个好消息,一定会笑得更开怀! 乳母急忙拦下他, “二公子还小,当心摔着了!” 说着,抢先把扶苏抱了起来。 李世民无辜地抬眼看她,他又不傻,只是想抱抱扶苏而已,又不会把他抱起来。 芈夫人知道了这事,果真高兴得笑靥如花,紧抱着两个孩子亲香个不停。 李世民见扶苏咯咯笑着,心情一看就很好,忙趁机把自己明天要去雍城的事告诉了他。 他慢慢解释了好几遍,扶苏点头似乎听懂了,他兴奋伸出手就要往前迈步, “走走,走走!” 李世民不由松了一口气,太好了,他还以为扶苏会哭呢。 ... 第二天一大早,蒙氏兄弟奉召进宫了。 第14章 秦王派人去把李世民抱来,让他自己挑人。 两人见他进了殿,急忙叉手行了个礼。 李世民挣扎着从宫人怀中跳下来,仰头好奇打量着两人。 蒙氏兄弟如今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看着只相差一两岁,个头也差不多高,但容貌气质却截然不同。 蒙恬目如朗星,气宇轩昂,蒙毅丰采高雅,温文俊逸,真是一武一文,相得益彰。 秦王走来俯身抱起他,淡声道, “倒真让你这小家伙得偿所愿了,说吧,想要谁陪你去雍城?” 虽然李世民那天点名说要蒙恬,但当父亲的,总愿意多给孩子一个机会嘛,万一他见到蒙毅又喜欢了呢? 李世民假装思索了一会儿,指着蒙恬说, “我要蒙恬陪我去。” 他不忘给蒙毅留个台阶,忙补充, “是这样的,他们两个我都很喜欢,可是我怕路上遇到坏人,蒙恬一看打架就很厉害,蒙毅他一身书卷气肯定满腹学识,就留在阿父身边帮忙吧。” 蒙恬性子豪爽,闻言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来,蒙毅倒是内敛许多,抬袖握拳轻轻笑了笑。 他们早就听闻了两位小公子的调皮之名,却没想到,二公子如此言辞伶俐聪慧过人。 秦王眼中也泛起笑意,轻轻敲了敲他的小脑袋, “小糊涂虫!蒙氏乃将门之家,他兄弟二人三岁就跟着蒙骜习武,要说打架可都是好手。” 蒙恬忙敛容躬身解释, “王上所言极是,不过阿弟自幼就喜爱读书,想来是得了些书简的熏染。” 啊?李世民都顾不上秦王又敲他的事了,不敢置信地再次打量起蒙毅。 将门世家也有子弟不爱习武的,他见过的习武将才也称得上多不胜数,却还是第一回,见到蒙毅这种温文俊雅的习武之人。 他边打量边嘟囔, “不像,真不像,很像个书生...” 蒙毅也微微笑着看他,目光温和。 秦王觉得他这话说得好玩,轻笑了一声, “你还知晓怎么分辨书生和将军不成?” 李世民苦恼地抓了一把头发, “我本来是知晓的。” 但他现在有点不确定了,也许,是秦王和蒙恬在诳他? 秦王伸出一手替他把抓乱的头发弄好, “你本来是知晓的?不知情的,还以为你生来就有记忆...” 李世民马上抿嘴看向他,不说话了。 我不止生来就有记忆,还知道自己前世是皇帝呢。 秦王见状,却以为他终于生出几分离别愁绪了,不由轻轻摸着他的头, “如果你不想去了,今日不去了就是,宫中已经全部盘查过了,又有蒙恬贴身保护你,现在很安全。” 李世民忙回过神来摆手, “不了不了我还是很害怕,我要去的!” 说着,他就催秦王快点让他们出发。 秦王不但让蒙恬随身保护他,还从咸阳抽调了两百卫卒随行。 宫门前,芈夫人看着宫人把她准备好的七八个箱笼陆续搬上马车,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紧紧抱着李世民不舍得松手。 倒是秦王怀中裹得严严实实的扶苏,看起来毫无半分离愁,还在一旁兴奋拍手喊着“走走,走啦”。 李世民见他这么乐观,不由彻底放下心来,探身抓着扶苏的小手陪他玩了起来。 等蒙恬来禀一切已准备妥当,秦王看了看天色,淡声提醒芈夫人, “让世民早些出门吧。” 芈夫人这才啜泣着把李世民交到蒙恬手中。 蒙恬抱着他往马车走去,李世民急忙扭头朝秦王他们挥挥手, “阿父,阿母,阿兄,你们快回去吧,等我到了雍城就给你们写信哦!” 扶苏高高兴兴站在秦王的身上蹦跶着,还学着李世民的样子对他挥手说话, “回回,窝,北泥新新哦,新新哦!” 芈夫人看着他这兴高采烈的模样,边取帕揩泪,边小声问常嬷, “奇怪,扶苏往日回回都要赶世民的路,这回他怎么一点也不伤心...” 秦王垂眸去看扶苏,其实他也有这个疑问。 不过,很快他们就知道答案了。 当卫卒护送着李世民的车队离开宫门时,半天也没等到人来抱他上马车的扶苏,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拼命蹬着腿想挣脱秦王的怀抱,奋力朝队伍伸出小手歇斯底里哭喊着, “阿嘀嘀嘀,登登窝啊,窝走走,走走!” 这一刻,他小小的脑袋瓜里只剩下一个惊慌念头:明明我也要跟阿弟一起走的,他们怎么把我一个人丢下了呜呜呜! 第11章 这还是李世民第一回见到咸阳宫外的风景。 透过车窗望去,咸阳城遍地是黄土街道、黄泥矮屋...鲜少看到堆砖彻石的高门大户。 而这些透着贫寒朴素的街道,全都非常干净,连烧完柴木的灰烬都看不到。 历朝历代都有禁止乱丢弃秽物的律令惩罚,但能像秦人这样一板一眼做到的,实在是罕见。 可在李世民看来,商鞅之法在以严刑“止小恶,扼大恶”,在保证秦国百姓日渐温驯易管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在用酷法压垮秦人原本刚硬的骨头、压灭秦人原本野性的志气? 从秦非子得到周孝王赐秦邑封地算起,秦国是一个足足有五百多年历史的国家,可等到它濒临覆灭的时候,却没有一支起义军是以“勤王”或“复秦”为目的。 威震天下的始皇帝死了,大秦也在胡亥手中亡了,可不管是外来的客卿、本土的贵族,还是世代生活在关中的秦国士卒黔首,他们都像商鞅之法所期待的那样,温驯地向另一个强者屈服了。 如果秦始皇早知道是这样一个结局,还会坚持用战时百试百灵的法家之道,来治理统一后的庞大秦国吗? 李世民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世人皆称始皇帝好大喜功,可在他看来,对方迫不及待北击匈奴、南征百越,恐怕跟自己东征高句丽一样,都有一个不得不为之的缘由—— 庞大的帝国缺少了一个强悍有力的继承人,他们只能在自己还活着时,尽力为下一代消除边关的一切隐患。 那么,秦始皇一个人完成不了的鸿篇布局,如果能用两代秦君的时间去完成呢? 李世民曾平息过乱世,也曾开创过治世,他自信有足够的经验和智慧,去助力他的父亲解决一个个摆在面前的大难题...所以,他必须先成为让秦王满意的储君! 只有这样,他才能利用手中权力把这条通往绝境的道路扭转改道,才能让七国百姓混居的大秦帝国,在两代君王的手上逐渐融合同化、直至亲如一家。 大唐能做到的,秦国一样能做到! 如今虽是早春二月,空气中却还透着料峭的寒气,透过车窗望去,街上仍有许多衣着单薄的百姓瑟缩着脖子在匆匆行走。 李世民眼含悲悯看着他们,寒冷和饥饿,在每个时代都是紧随底层百姓的两座大山。 享受万民供养的君王,自当竭力助万民挪开这两座大山。 他不禁喃喃自语道,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1) 这时外面起风了,刮得车帘咣当作响。 蒙恬忙伸手去关车窗,又忍不住讶然问道, “二公子,这是荀子《王制》里的一篇,你竟然...你也会背吗?” 李世民哀伤地收回眼睛,点了点头, “嗯,是阿父教我背的。” 必须尽快想办法一步步为秦国自救,也为救天下万民! 蒙恬懵懵“哦”了一句,眼中闪过一道迷惘。 大父不是说,王上最推崇法家之道,最喜欢读韩非子吗? 他怎么会教小公子背儒家的荀子呢?怪哉! ... 当车队越来越接近咸阳城门时,行驶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蒙恬狐疑,正想唤人来问是怎么回事,一名百夫长已经小跑着上前,停在车窗处气喘吁吁, “禀五百主,城门那边全挤满了人,我们暂时出不去,还请您和二公子在此稍候片刻!” 五百主,顾名思义就是统领五百人的首领,就算破格提拔,以蒙恬初入官场的资质也是当不了的。 但他此行肩负保护小公子安全的重任,必须管得住这两百卫卒,所以秦王特授他为“假五百主”。 在秦国,所有临时委派的代理官员,都会在官衔前冠以“假”字。 蒙恬听完紧紧拧起眉头,下意识把怀中的李世民抱紧了些, “什么叫暂时出不去?卫卒没有清道吗?” 李世民却努力探起身,想打开车窗看看。 在律法严格的秦国,竟有人敢堵住城门而不怕惩罚?他不太信。 百夫长一脸为难,嗫嚅道, 第15章 “我等原是想清道通行的,可是,相国的私兵也在那边...” 在秦国,封侯封君者都能合法豢养私兵,言下之意,卫卒并不敢得罪对方。 这时,车内一个奶呼呼的声音,抢在蒙恬前面先发问了, “城门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百夫长悄悄挠了挠头,言语间透着不敢置信的语气, “回二公子,小的方才打探了一番,是有人在相国挂在城门上的书上挑错,咸阳城的人听了这事,才会全都涌到城门去围观的。” 李世民听着不由心中一动。 吕不韦命门客编纂《吕氏春秋》悬挂于咸阳城门,并许诺有人如能增损一字的,赐予千金厚礼。 可秦国四海之内,又有哪个博学之士敢为了千金,而得罪一手遮天的相国?自然是没有的。 只要一日无人敢上前挑错,在世人眼中,相国就一日比秦王更值得敬畏。 可见吕不韦此举,一来是向世人炫耀权势,二来,更是为了震慑即将行冠的秦王。 身居高位而不知自谦,辅佐幼主而狂妄自大,换成谁来当这个秦王恐怕都忍不了。 他非常想知道,究竟是谁敢这么大胆,公然跟吕不韦唱反调? 蒙恬听完,立刻兴奋得腾出一只手用力拍了拍车厢边缘, “好哇,此人真勇士也!” 他并不担心吕不韦会赶走这挑错的人,众目睽睽之下,堂堂相邦如果公然出尔反尔,他这名声以后也不用再要了。 他立刻低下头,满眼希翼地看向李世民, “反正暂时也出不了城,二公子可想去看看热闹?” 他一个武将上卿之后的身份,自然不能去城门挑错,可这不代表他不想看旁人打吕不韦的脸。 李世民眨了眨这双澄净明亮的眼睛, “当然想去,可我们还挤得进去吗?” 蒙恬咧开嘴笑了, “我有王上赐的传符,让相国的私兵行个方便还是可以的。” 李世民伸出小手击了击他的手掌, “好,我们去看热闹!” ... 吕不韦的心腹门客拿着传符,急忙亲自来到马车前恭声拜道, “不知二公子今日要出城,是小人怠慢了,小人这就让人驱散庶民为您开道...” 李世民急忙让蒙恬打开车窗,一把扯开帘子露出张软糯可爱的小圆脸, “不了不了,反正我也不急,我们先去看看热闹!” 门客目光闪烁了一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还真以为相国夸大了二公子的聪慧... 李世民探头看向前方乌泱泱的人群,担心会惊马伤及无辜的百姓,就执意让蒙恬抱着他下车了。 在私兵的开路下,他们来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一名须发皆白、身形高大的布衣老者,正指着巨大的竹简侃侃而谈, “这处,分明是鸠占了鹰的巢穴下蛋,又岂能说‘鹰化为鸠’?谬误也。” 他继续看了看,用手中竹杖指向另一处,声音洪亮道, “‘文信侯曰:尝得黄帝之所以诲颛顼矣’,哼,一个臣子竟敢自比黄帝,还想去教导秦王如何执政,这是臣行君权的僭越之举!”(2) 这时原本还算安静的人群,顿时爆发出阵阵惊呼,这样的话他也敢说?是不要命了吧! 有善心的咸阳百姓,已经开始大声劝他快离开了。 蒙恬听得浑身热血沸腾不已,就是这样的! 吕不韦就是这种藐视君王的不义之臣! 老者却无视众人的劝告,仍在滔滔不绝继续挑错,不过短短一段时间,他竟挑出了十来处错误。 门客抬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给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 再去请相国! 只盼相国能速速前来,把这猖獗的老匹夫先迎去府上再说。 李世民不动声色打量着老者,暗暗投去赞赏的目光。 此人并不是哗众取宠之辈,他挑的每一处错处,都是有理有据的。 而且,老者言语间明显极擅儒家之学,绝不会是寂寂无名之辈,他究竟是何人呢? 等老者挑了二十多处错误时,吕不韦终于在侍卫的簇拥下匆匆赶来了。 他面上不见半分恼怒,反而谦恭朝老者拱了拱手, “听先生口音不像咸阳人,不知阁下是何方来的哪位大才?” 老者颇给面子地停了下来,伸出竹杖指着悬挂在城门上方的一袋黄金,朝他笑了笑, “老夫不过乡野村夫,区区不足挂齿。不过我确实不是秦国人,路过贵地见有利可图,才斗胆上前一试,今日恐怕多有得罪吕相,老夫深感惶恐。” 李世民见他这派悠然的神态,倒是半点也看不出来哪怕一丝的惶恐,不由抿嘴笑了。 有趣,这位老者很有意思。如果他能成为自己的人,那就更有意思了。 吕不韦到底是沉浮官场多年的老狐狸,依然满脸坦然道, “昔年,燕昭王筑黄金台招揽天下英才,如今,本相挂书悬金于城门之上,为的也正是寻访出先生这样的当世大才,还请先生移步府中一叙!” 不少人见状暗暗钦羡懊恼不已,早知相国有如此雅量,他们何不早早下手?就算以自己的才能只能挑出一两处错误,那也能得千金呐! 老者却笑眯眯拒绝了,再次举杖指向城门上的黄金, “老夫侥幸一胜,不敢欺世盗名前去府上叨扰,只是,不知这黄金可还算数?” 言下之意,只想领了黄金走人。 吕不韦苦苦相劝,奈何老者去意已决。 他只得转头问门客, “他一共挑出多少错处?” 门客犹豫了一下,期期艾艾道, “一共...有二十六处。” 吕不韦真没想到对方竟敢如此胆大,但商君当年以徙木立信闻名于世。今日,不也是成就自己一代贤相名声的大好时机么? 他颔首抚须,大声吩咐道, “去,命人速速备车,装好二万六千斤黄金...” 李世民马上不赞成地皱起了小眉头。 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一个老者携二万多斤黄金离开,与小儿抱金游市有何区别? 恐怕老者前脚刚走出咸阳,后脚就会横尸荒野...他眼中不由闪过一抹担忧。 门客闻言也是一愣,这老匹夫敢公然挑衅相国威严,难道还真要赐给他万金不成? 他正想找个借口先拖延几日,老者已经连忙制止了吕不韦, “欸,吕相且慢,老夫还有个不情之请!” 吕不韦眼中闪过精光,很好,这老匹夫提的要求越多,自己这秦相在世人眼中也就越礼贤下士... 他忙扶住老者, “不知先生有何要求,请尽管提出来。” 老者直起身笑呵呵道, “不瞒吕相,老夫此番游历诸国早已花光身上盘缠,险些连饭都吃不上了,这才厚着脸皮来咸阳挑吕书之错,哪敢再不知廉耻拿走阁下万金?还请吕相将一千黄金换成钱,数出一千钱给老夫便可。 ..” 吕不韦不禁猝然失色, “这可如何使得!” 老者却抬手指了指面前的人群,慢悠悠道, “再请吕相派人将剩下的九千钱,分发给这些只穿了单衣薄裳的咸阳庶民,也算是老夫向吕相请罪了。” 人群里的庶民再次哗啦激动起来,那可是九千钱呐,这老人家,竟肯把九千钱白白送给他们? 不少人马上感恩戴德地向老者行起了礼。 吕不韦猜测对方是想借机博取名声,脸色渐渐不好看起来。 自己还没借这老匹夫博来贤名,他倒想先用自己博仁名了?简直荒谬! 他故意不再去问老者的名字,只一再劝他要三思而行。 李世民却心中一震,两眼亮晶晶地看着老者,此人不但才学胆识过人,还有体恤贫民的仁善之心。 秦国正值大肆用人之际,岂能让这样的大才继续埋没于乡野之间? 想到这里,他有了一个主意。 吕不韦见老者执拗,怎么也劝不了他改主意,只得派人去取钱。 但他不愿让对方踩着自己获得更多好名声,便让人取来了刚好价值一千黄金的一万钱,留出一千钱给老者后,就让私兵把剩下的发给了穿着单薄的穷人。 一场热闹就这么结束了,人群开始或喜或忧地往四处散去,老者向吕不韦拱手告辞后,也拿着那一千钱慢慢转身离去。 吕不韦这下也不装了,对着老者的背影重重冷哼一声,吩咐人立刻把城门上的《吕氏春秋》取下来。 门客急忙使着眼色上前,试探道, “相国,要不要...” 要不要派人跟上去,把那不知死活的老东西悄悄杀掉。 反正一出了秦国,到处都是劫道的山匪,谁会猜到是他们杀的? 李世民见吕不韦皱着眉头在思考,急忙大声喊道, 第16章 “相国,相国,我从没见过比你说话还算话的人!你说给那人一千金,就真给了一千金,我也想挑书里的错误!” 吕不韦这才注意到李世民也在这里,急忙上前接过他, “二公子,你不是去雍城了吗?怎么还在此处玩耍?” 蒙恬忙解释了一番,吕不韦伸手点了点李世民的鼻子, “你呀,你这贪玩的小家伙!” 李世民笑嘻嘻揪住他的衣裳,再次夸道, “相国说话真算话!你现在还要悬赏挑错吗?我也想挑出个错,好给我阿父挣一千金回去!” 吕不韦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心中郁气顿觉一扫而空。 连个神童都知道他吕不韦一诺千金,世人又岂能不对他今日的诚信豁达争相颂之? 他扭头给门客丢了个眼色——不必了。 一个籍籍无名的老朽之辈,哪抢得走他的名声?杀之何用?杀之无用! 第12章 李世民察觉到吕不韦杀心已退,下意识就往老者离开的方向望去。 前方的老者若有所感,正好在此时转头过来,一老一小遥遥相望。 老者对李世民轻轻点了点头,似乎在表达某种无声的感谢,很快又拿起竹杖转身朝前方走去。 李世民看着对方饱经岁月风霜的背影,心头突然涌起了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冲动—— 他该问问对方姓甚名谁的! 他匆匆告别吕不韦、吩咐蒙恬立刻启程,原是想追上那老者的,哪知对方的身影早已混入人群,再也无法分辨出来。 李世民望着车窗外怅然若失,只盼还能再与他重逢吧。 ... 蒙恬一路精准算计好时间,总算在天黑前在一个较大的驿馆下榻了。 秦国驿馆又称作“传舍”,除了传递信件,还供远行的官吏士卒食宿—— 只不过他们得按爵位身份自备粮食,由驿馆负责为他们烹制。 说是大驿馆,其实也只有十多间屋舍,驿馆小吏带卫卒们抱了些干草进院,按十多人一间分配好了下等房—— 床自然是没有的,把干草把地上一铺、身上一盖,就算有被褥了。 当然,李世民这样的贵人住的是上等房,屋里不但有床,还有洗干净的被褥。 晚膳时分,驿馆舍人赔着笑脸多送来了几盏灯,李世民吃着还算可口的蛋羹和羊奶,盯着卫卒们大口吞咽的菽豆杂麦饭暗暗出神—— 蒙恬说,有一支墨家入秦后就一直留了下来,如今不少弟子都在少府工坊做事。 有他们在,想来大批量制作石磨绝非难事。等回了咸阳,他一定要想办法让秦王同意推广石磨。 就这么日行夜停地走了三天,车队终于来到了雍城,蒙恬暗暗松了一口气,小公子远比他想象的更坚强,一路走来他不但没喊过苦和累,甚至都压根没哭闹过一回。 真是个乖巧孩子啊! 雍城遍地是水道,赵太后算好了他抵达的日期,早就派船在路口候着了。 作为秦国旧都所在的雍城宫室,原本,是该比咸阳宫更朴素几分的。 可李世民在蒙恬的怀抱中一路走来,看到的却是到处栽满奇花嘉树、缀满璀璨宝石夜明珠、远远就闻到奇香缭绕的人间仙境。 这是一个比他的长安太极宫奢靡华丽数倍的宫殿,从这里随便扯下一块宝石珠子来,都已足够贫寒之家暖衣饱食数年。 李世民看得眼睛直发疼,心头腾地就升起了一团怒火: 秦王如此敬重赵太后,对她的要求几乎予取予求,可是赵太后呢? 她要装病把他的孩子骗来当人质,她要杀了这个长子替人谋夺王位,世间怎么能有这种母亲? 原本躺在斜榻上扶着额头奄奄一息的赵太后,一见到李世民果然“病就大好了”。 还下地冲过来一把抱起了他,爱不释手地喊着“乖孙”。 李世民扭过头,眨着眼看了看满殿“喜极而泣”的宫人,又看着真被感动得红了眼圈的蒙恬,暗暗无语—— 初入官场的毛头小子,果然不知人心险恶。 不过,这倒也提醒了他:蒙恬如今太过稚嫩,又对秦王的母亲十分敬重,绝不能让他察觉到自己想做什么,以免走漏了口风。 初次见面,李世民乖乖配合着赵太后,演了一整下午的祖孙重逢感人戏码,直到天色渐暗,他才提出要纸笔写信。 赵太后早从赵摎派人快马送来的急信里,得知了李世民是世间少有的小神童,自然对他生出了极大的防备心。 她随手捋了捋落到肩头的一缕青丝,笑着柔声问, “世民,你是想给谁写信呀?” 李世民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膛,一脸骄傲, “我出门前答应阿父他们,每天都要给他们写信的,不然阿兄一想我就会哭!” 赵太后眨了眨那双依旧美丽的眼睛,不动声**导他, “可是,世民你才这么小,还不会写字呀,不如祖母派人去把你阿兄也接来,让他在这里陪你一起玩好不好?” 李世民立刻做出一派懵懂样,认真低头想了想,接着又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不行的,阿兄病了不能坐车出门。而且我明明就会写字,阿父都夸过我的!” 赵太后垂首,想到赵摎急信里说的“王上忽然让吕不韦插手冠礼防卫一事,先前计划已被打乱,速把那两个小子抓手上为质”,暗暗气恼地瞪了一眼心腹, 却又继续柔声哄着眼前的孩童, “这样吧,祖母宫中有一个字写得极美的宫人,你把想跟你阿父和阿兄说的话告诉他,我们让他来写可好?” 蒙恬正想说自己来代笔也行,李世民却突然变了脸,蹬着腿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我不!阿父只想看我亲自写的信,阿母和阿兄也是这样,别人写的他们根本就不会看,写得再美他们也不会看,我必须自己写!我要写信我要写信...” 赵太后没想到这小子这般混不吝,说变脸就变脸,立刻厌烦地轻轻蹙了蹙眉。 比嬴政幼时还烦人。 她装作一副久病没力气的样子,把孩子交到了宫人手中,虚弱地捂着心口, “好好,祖母都听我们乖孙的,这就让人给你准备绢帛和笔墨...” 李世民知道自己现在的力气还很小,在绢帛上根本就控制不好力度,急忙眼睛一闭继续耍赖, “我不要绢帛,我要 像阿父和相国他们一样拿竹简写信!我要竹简!” 赵太后见他小小年纪事情一大堆,心头愈发厌烦起来,好在面上勉强还能保持笑盈盈的样子。 等李世民心满意足写好了信,宫人先拿去悄悄送到了赵太后手上。 赵太后放下手中铜镜,接过竹简打开翻来覆去看了又看,这是一堆什么鬼画符? 一些大小不一的墨点,一些弯弯曲曲的线条,一些乱七八糟的符号... 她紧蹙眉头又检查了一遍,挥手让人把这信送往咸阳, “派快马送去,最好让王上也抽空给他写几封信来,不然这小东西动不动就哭闹撒泼的,吵得本宫头疼!” 先前没能把扶苏一起骗来的心腹忙上前,她边为赵太后轻轻捏着肩膀,边笑着奉承, “太后所言极是,正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还是太后与侯爷生的两位小公子最是聪慧可爱...” “闭嘴!”赵太后不耐烦地转过脸庞,冷冷盯着她,“你把本宫的话当耳旁风吗?如今宫中人多口杂,谁让你提起他们的?” 心腹急忙跪下来连连磕头告罪, “还请太后明鉴,奴只是一时失言,绝无泄密之心啊!” 赵太后重新拿起铜镜顾影自怜,不耐挥袖道, “说起来,那两个孩子还从未与本宫分离过一日,你去殿中好好陪着他们,让人看紧点,绝不能让他们出来。” 说完,她就沉醉地欣赏起镜中精致美丽的脸庞。 她还如此年轻貌美,还没享受够当王后的风光,嬴异人就迫不及待丢下他们孤儿寡母走了。 一个暮气沉沉的太后有什么好做的?她只想当七国之中最美的王后。 ... 从此,李世民就在雍城王宫称王称霸起来,他一点也不见外。 他让蒙恬把带来的卫卒分成了好几组,一组帮他制作各种木鸢,一组帮他制作各种弹弓,一组帮他制作各种蹴鞠,一组帮他爬树取蛋,一组帮他下池摸鱼... 总之怎么闹腾怎么来。 这些卫卒多是十八九岁的青少人,本就是爱玩的年纪,有了这种机会,总比整天站在宫门外值班强多了,一个个的兴致高亢得不行。 宫中的鸟蛋被掏光了,他们主动请求去宫外掏。池中的锦鲤被烤没了,他们主动请命去河里捞.... 原本清净优美的雍城王宫,很快变成了一个整天飘散着烤肉味的嘻嘻哈哈孩童乐园。 赵太后快疯了! 第17章 一开始她不是没有试图阻拦过,可每回她话音刚落,李世民就二话不说往地上一躺,边踢脚还边嚎叫, “阿父说祖母很爱我,我来了雍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可是祖母根本就不爱我,她什么都不让我做!我要回咸阳宫,我要去找阿父呜呜呜...” 这么来回折腾了几句,全靠蒙恬使出浑身解数才把他哄好,赵太后还能怎么样? 不让这臭小子胡作非为,他就哭闹着要立刻回咸阳,还真能让他回去不成?她只能整日紧紧闭着正殿的门,眼不见心不烦。 赵太后的心情糟糕透了,李世民的心情却好得不得了。 他这些日子借着玩闹的名义,已经把雍城王宫的方位布局大致摸清了。 在二月快结束时,他发现那两个不知道被藏在哪里的孩子,终于受不住烤肉的香味和蹴鞠木鸢的诱惑,趁宫人不注意悄悄溜出来了! 虽然他们后脚就被宫人急急抱走了,但整日故意到处溜达、正好在暗处撞见这一幕李世民,已经得到了一个最关键的实质证据: 如史书所说,赵太后确实和旁人生下了两个私生子,还养在雍城王宫里。 而那两个孩子的长相,都与赵摎有几分相似。 试想,如果秦王知道自己的母亲和王叔暗中私通并且诞下了私生子,他还会信任赵摎经手过的一切事情吗? 不,他会对赵摎充满怀疑的怒火,而这份怒火会驱使他调查背后的全部真相。 所以自己只需提醒到私生子这步就够了,过犹不及。 二月二十五,天天都要坚持写信的李世民,先摸出秦王给自己写的几封信看了看,嗯,惜字如金,每封都只有十来个字。 第一封:吾儿世民今日乖了吗?莫要惹事。 第二封:吾儿世民今日吃饱了吗?莫要饿着。 第三封:吾儿世民今日想回宫了吗?告诉蒙恬即可.... 蒙恬见李世民看得直皱小眉头,以为他是因为不识字而烦恼,忙上前自告奋勇, “还是让下官给二公子念一念吧,王上一片慈父之心,十分关心公子。” 李世民连忙摆手,小表情正经得很, “不了不了,我要自己认出出,才不辜负阿父认真写的这几百个字。” 蒙恬尴尬挠头,看了看竹简上的十来个字,王上的慈父之心是有的...只是,倒也没有几百个字那么多啦。 李世民好好欣赏了一会儿秦王苍劲的字,才把这些充满了淡淡父爱的信收起来,铺开竹简开始给秦王写信。 赵太后每回照旧要悄悄检查一番,但看来看去也没发现什么异常的,时间一久也就倦怠起来,如果不是赵摎再三叮嘱,她才懒得做这些事。 而且,李世民最近大概觉得跟她混熟了,又开始变本加厉地耍赖起来—— 前脚刚交到宫人手里的信,他过不了多久又要拿回去,重新涂涂画画一番再交给宫人。 有时,甚至要来回涂改四五遍,烦得赵太后真想把这些破竹简全扔进火里烧了,如果不是为了稳住这个小东西来麻痹嬴政,她早就这么做了。 所谓神童,不过是口齿伶俐几分罢了,其实也是个小傻子。 今天,李世民认认真真多画了两个小人,又拿给蒙恬欣赏了一番,才交给了宫人。 结果宫人刚走到一半,蒙恬又追了上来, “二公子说,忘了画送给芈夫人和长公子的花,还要再改一下...” 如此来回了四趟,这封信总算被交到了赵太后手中。 她听完宫人略带委屈的抱怨,心头也是一阵发怵,生怕李世民还要来烦他,胡乱看了看就快速塞到宫人手中, “马上让信使送出去,要快!” 宫人接过信就想跑,赵太后急忙喊住她, “本宫现在要小憩片刻,任何事都不许来打扰!” 宫人犹豫道, “可是,万一二公子他又要涂改...” 赵太后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 “这信,立刻让人送出去!” 宫人几乎是健步如飞地往殿外奔去,哪知她刚跑出园子,蒙恬又追来了,他喘着气道, “小公子说,忘了给王上画一只狸猫...” 如此反复折腾了数趟,当李世民意识到今天就是最好的时机那刻,一点也没耽搁,毫不犹豫在竹简上快速添了几个字。 好运确实会伴随早有准备的人。 这一天,被李世民折腾得烦不胜烦的宫人,直接按照赵太后刚才的吩咐,把这封信径直交给了信使。 ... 咸阳宫里,秦王面前摆着一卷卷竹简,他挨个看完一遍后,又重新打开细细看了起来。 若是旁人代笔的也就算了,可这是世民亲手给他写的信。 虽然大部分画得乌漆嘛黑的,但他这当父亲的看得多了,好像已经无师自通了一门技能: 他似乎看得懂世民想表达什么了。 第一天,祖母抱他了,但他想阿父。 第二天,他放纸鸢了,但他想阿父。 第三天,蒙恬教他用石子打鸟了,但他想阿父... 秦王一卷卷看过来,目中含着李世民从未亲眼见过的慈爱。 吕不韦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 这一刻的王上,柔和得像当年乖巧跟在先王和他身后的孩童。 他的眉眼不觉也松弛下来,笑眯眯道, “王上又在看世民写来的信吗?算算时间,这小家伙去雍城已将近二十日了,臣也很想他。” 说着,他把手中的竹简呈上来, “臣凑巧在殿外碰到信使,这是今日快马送来的信,世民每日都不忘给王上写信,这份稚子濡慕之心着实让人羡慕啊!” 秦王忙让人把竹简递来,又 命蒙毅把他手头看完的信抱给吕不韦,语气骄矜道, “嗯,虽然世民还不会写字,画得也不太美观,但以他的手腕力气,能画成这样已经算不错了,寡人每日就靠他这些家信来哄扶苏。” 吕不韦的儿子们个个不成器,还不知眼下有多羡慕寡人。 说完这话,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吕不韦。 吕不韦愣了愣,突然间福至心灵,急忙打开一卷了竹简—— 啊,他这双饱览过天下书法和名画的眼睛! 这样一篇墨迹团团的鬼画符,王上竟然夸它“不错”? 但吕不韦迎着秦王隐含期待的目光,终究是一脸惊叹地细细品味起来,边看还边夸, “世民这画画得确实不错,笔力虽是稚嫩了些,却透着一份天然去除雕饰的童真,臣从画中,甚至能看到他对王上深深的思念...” 听着吕不韦滔滔不绝的赞美,秦王突然觉得这人也比往日顺眼了几分。 他挑了挑眉,打开手中新来的家信仔细看起来。 吕不韦趁机摸出帕子擦了擦汗水,看来自己还是太坦诚了,不太习惯睁眼说大瞎话。 然而就在这时,秦王紧盯着竹简的目光遽地变得锐利起来。 他微微颤抖着食指,用力按住竹简上用陌生笔迹书写的“赵摎与赵太后有两个私生子在雍城”几个字,猝然冷声道, “相国,那件事你还打算瞒寡人多久?” 第13章 吕不韦下意识瞄向秦王手中的竹简,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难道,是蒙恬发现了那件事,借着世民的家信来通风报信了? 但他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 以赵摎的狡诈,必然会让人暗中检查世民的每一封信,就算是蒙恬真发现了,这消息也传不到咸阳来...这也是他思来想去后,决定放任那孩童前往雍城的原因。 想来,肯定又是赵摎那背信弃义的混账东西,在王上面前乱说什么了。 他强自镇定下来,做出满脸疑惑的样子,躬身道, “臣愚钝,不知王上说的是哪件事,还请王上明示。” 秦王目光冰凉看着对方,白皙修长的手仍紧紧握着竹简,骨节也因用力过度而泛着冰冷的白。 那几个字写得很小,位置也很隐蔽,如果不是他把孩子的信读得格外仔细,兴许还发现不了。 他不知道这是谁写的,但那陌生而笨拙生疏的笔迹,顷刻间就让他的心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风急天高,茫茫然四处飘散。 就算他前两日就对赵摎生出了“不忠”的疑心,至少,也不该怀疑母亲的。 那是陪他在邯郸度过最艰难岁月的母亲,那时她经常无助地抱着他哭,说自己只有他一个孩子,让他一定要争气,一定要活着等他的父亲接他们去秦国... 秦王忘不了那段凄风冷雨的日子,忘不了母亲当时绝望的泪水,九岁归秦那年,他发誓一定要成为父王最喜爱的孩儿,他要当太子,他要当秦王,他要让母亲从此安稳度日,他要把天底下最好的一切都送给陪自己同甘共苦的母亲! 但此时此刻,他偏偏无法控制自己的理智,而理智又不顾他的阻拦,把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事一一挑捡出来,摆在他的面前叉腰恶狠狠道: 第18章 别再自欺欺人了,你真没听过那些隐秘的流言吗?更何况,你的父亲刚下葬还没多久,你就亲眼看见她跟吕不韦抱在一起了! 她因为占卜一事要搬去雍城,你心里其实是暗暗高兴的,以为她离开吕不韦就会安分下来了! 秦王强压下纷乱的念头,深深怀疑起赵太后执意要搬去雍城的真实原因。 他的声音也很冰冷, “如此说来,相国瞒寡人的还不止这一件事了?寡人现在很想知道,你究竟还瞒了多少。” 吕不韦讪笑, “不过是些陈年旧事罢了,当年王上年幼,臣奉先王遗诏处理国事日夜繁忙,难免有些琐事顾不上一一向王上禀报,还请王上恕罪...” 秦王失望地眼下眸中晦色,吕不韦一如既往滑不溜秋,想从他口中套出什么真相,大约是很难的。 他忽地厉声打断对方, “那么关于我母亲的事,相国又瞒了多少?” 吕不韦一怔,那件事他自认处理得很干净,没想到还是被王上发现了? 他再三权衡后,还是小心翼翼道, “臣与太后...原本是邯郸旧识,只是后来先王病逝,主幼母弱,太后过于伤心惊惧,才找臣哭诉过几回...” 秦王没想到吕不韦竟然会说起这件事,但他一点也不想听这两人的风流混账事,立刻打岔道, “除了这个,相国就不记得些别的了?” 以母亲的性子,如果她真怀上了赵摎的孽种,必会担惊受怕找旧相识吕不韦出主意吧?他真的不知道此事吗? 吕不韦垂下头,总不能真告诉王上,自己和赵太后还鬼混过一段时间吧? 他沉默了一瞬,抬眼坚定地看向秦王, “臣年纪大了,记性早已不如当年,关于太后的事,臣确实只记得这些了。” 不知怎么的,秦王听到这个答案竟然暗暗松了一口气。 等吕不韦离开后,他再次盯着李世民的信出起神来,那些字究竟是谁写上去的?对方又有什么目的? 李世民只会鬼画符,是第一个被他排除的。 倒是蒙恬,如果他故意换左手装生疏写字呢? 然而,当秦王唤蒙毅上前辨认竹简上的“赵太后”三个字时,蒙毅却断然回答, “回王上,臣对兄长的字十分熟悉,这三个字虽用足了全力,仍显得十分虚浮稚嫩,绝不会是臣的兄长所写。” 秦王盯着那几个字若有所思,这字迹,确实像极了刚学会写字又不得其法的人...会是雍城王宫里的宫人吗? 到傍晚蒙毅下值时,他借更衣的由头把对方唤进去,开门见山问道, “蒙毅,寡人能信你吗?” 蒙毅眼中闪过诧异,却没有追问君王为何要问这句话,他立刻撩袍跪下,声音诚挚而明朗, “回王上,臣与兄长幼时一同被大父教养,每日晚膳前,他都会命我们先抄写十遍大字,再举着大声诵读三遍才能上桌。” 秦王凤目微挑,并没有责怪他答非所问,反是追问, “哦,你们抄的是什么大字?” 蒙毅郑重道, “是大父自己编的一篇文字:蒙氏子孙之所端直兮,唯以此身报秦国。松柏杜若生于山涧兮,位卑未敢忘忠君。” 秦王心中一阵巨震,眼中亦有泪光一闪而过,急忙俯身扶住蒙毅的双臂, “蒙老将军如此忠君爱国,寡人何敢不信蒙氏子弟?” 蒙毅以首伏地重重叩下, “大父如今虽已不在世间,蒙氏忠心却不敢损减分毫。臣父蒙武,臣兄蒙恬,臣蒙毅,皆愿为秦国肝脑涂地,皆愿为王上先驱蝼蚁,九死不悔!” 秦王用力握住他的双臂, “依你大父之见,王翦如何?” 蒙毅认真回想了一下, “大父曾说王翦行事沉稳,智而不暴,战术看似平淡无奇却无懈可击,必能成我秦国挑梁大将。” 秦王将蒙毅扶起来,轻声叮嘱, “很好!寡人有要事交给你们,稍后你出了宫先去找王翦...” ... 李世民把雍城王宫的底细摸得差不多了,开始把目标瞄准蕲年宫。 即将面临一场腥风血雨的蕲年宫,本是秦国君王修来,为先祖神灵祭祀祈祷专用的宫殿。 后来随着秦亡汉兴,此处却成了汉高祖刘邦和汉武帝刘彻为先祖神灵祈祷的祭祀之地。 他唏嘘地感慨了一会儿,整理好表情大声喊着“祖母,祖母”,蹦跳着跑去推赵太后的殿门。 赵太后简直烦他得不行,一个从没亲手带过一天、又顽皮得不像话的孩子,谁会生出半分喜欢呢? 她写了好几封信向赵摎抱怨,还问能不能先把这小东西弄到别的地方去,然而赵摎严厉提醒她冠礼将至,绝不能出半分差错,她只能继续忍辱负重地,任由李世民在宫中胡闹。 一听到这小东西的声音传来,她急忙扔下手中的铜镜,靠在宫人身上假作不适地痛吟起来。 她才不想陪那小子玩。 李世民兴冲冲跑进来,看到她这样子立马收起了笑容,一脸关心上前询问道, “祖母的病不是快好了吗,怎么又严重起来了?我还想让你陪我去蕲年宫玩呢!” 赵太后有气无力摆了摆手, “大巫说我这病,得你阿兄一起来雍城才治得好,世民呐,你今日写信,记得跟你阿父提一提这事,让他快些把扶苏送来,不然,祖母恐怕要病死了。” 这一刻,李世民非常生气! 她竟然还惦记着扶苏! 在她眼中,刚受过一场惊吓生病的扶苏,就半点不值得一个当祖母怜惜吗?她为了一个不要脸的野男人,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一岁孙儿的命吗? 他一脸稚气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摇头拒绝道, “不了不了,夏无且说我阿兄这趟病得也很厉害,咸阳离雍城又那么远,阿兄坐车会很危险的...” 他做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模样,吞吞吐吐道, “我阿兄还很小,反正,祖母已经活很多年了,年纪早就很大了,要不...还是让祖母先病死吧?” “啊啊啊!!!你这不孝的混账东西!”赵太后气得一把抓起面前的铜镜狠狠朝李世民砸去,歇斯底里怒吼道, “你这该死的东西,你咒本宫死就算了,还敢骂本宫老!我倒要写信问问嬴政,他究竟是怎么教出你这种畜生的!我要让他把你这不懂孝道的孽畜扔去乱葬岗喂狗!” 李世民眼疾手快灵活躲开,却惊喜拍手道, “祖母你看,我一进来你的病就好多了,看来,以后我要多来陪祖母说话哦!” 赵太后见他简直蠢得不可理喻,索性装也不装了,态度冰凉地冷声道, “本宫不需要你这小畜生来陪,马上给我滚出去!” 李世民却熟练地往地上一躺,用力蹬着两条小腿嚎叫, “我不我不!反正祖母的病现在又好了,我要你带我去蕲年宫,马上就去...” 赵太后咬着嘴唇狠狠盯着他,原本她想事成之后,设法劝服赵摎留下这两个孩子的性命,也算是全了一场与嬴政的母子情分。 但现在她改主意了,至少,眼前这个一再触及她底线的小东西绝不能留,连全尸都不需要给他留! 她厌恶挥手吩咐宫人, “既然他非要去蕲年宫,就安排几个人送去吧。” 李世民仿佛丝毫察觉不到她对自己的不喜,也压根听不懂对方的咒骂之言,他立刻破涕为笑嗖地爬起来,擦了擦根本没挤出来的眼泪,笑嘻嘻道, “祖母果然最疼孙儿了,等孙儿长大了,一定会常常采些好看的花花送给祖母哒!” 赵太后面无表情道, “本宫一点也不喜欢小畜生送的花,我会全都扔出去。” 李世民却睁大了无辜的眼睛,眨着长长的睫毛,一脸真诚地发问, “可是,孙儿到时把花花放在祖母的坟墓上,祖母也能爬出来扔掉它们吗?” “啊啊啊啊啊!!!!”赵太后再次气冲冲抓起案桌上的白玉杯朝李世民掷去,“滚!滚出去!没有本宫的允许,你这畜生不许再踏进本宫这殿门半步!” 李世民如愿以偿走出殿门,轻轻冷哼了一声。 他没有急着出门,而是先回去摊开竹简开始给秦王写起了信。 从赵太后气急败坏的样子来看,她一定会真写信给秦王狠狠告自己的状。 他快速画了一个头发长长的不规则小人,不过是告状而已,谁又不会呢? 从秦王这几日的回信来看,想来多少也看懂了几分自己画中的意思,可见,他的父爱多么感天动地啊,所以他当然也要告状。 赵太后不但砸他骂他,还让他滚...可谁让他天生孝顺呢,都这样了还坚持要留下来为祖母治病,想来祖母一定会早日“痊愈”的! 第14章 第19章 从蕲年宫回来的路上,李世民碰到了一个熟人: 在咸阳城门遇见的那位老者。不过,对方身边现在还跟着一个少年。 他生怕再次擦肩错过,急忙喊人停下车,让蒙恬快抱自己追上前相认。 老者见到他同样激动不已,连声感叹“茫茫人海,老夫竟能与小友再次不期而遇,可见你我确实颇有缘分”。 李世民是爽快之人,兴奋之下就想请老者二人去旁边的酒馆坐坐—— 哪怕他现在不能喝酒也吃不了菜,总比站在大街上吹冷风好得多。 然而他正想开口邀约,却发现了一件来秦国后从没留意过的事: 他没钱。 秦王从没给过他一文钱。 他现在是一个身无分文的大秦公子。 他只好窘迫地看向蒙恬,尴尬朝他眨了眨眼睛,期待他能明白自己的暗示。 蒙恬似乎看懂他的暗示了,立刻如临大敌般把他举高又抱远了几分,火急火燎地抱着他转身就往回跑。 李世民懵了,忙大声问他, “你要把我抱去哪里?快送我回去!” 蒙恬脚下生风跑得更快了, “回王宫已经来不及了,二公子先忍一忍!下官先去找处溷,请稍等片刻...” 李世民听完这话,小胖脸一下就羞愤得红通通的,他紧张扭头看了看被远远甩在身后的老者,突然有点欲哭无泪。 这是他一心想拉拢的大才啊,为什么要在对方面前展现自己如此不堪的一面! 他一把紧紧拉住蒙恬的衣襟,咬牙切齿道, “快带我回去!我不想去溷,我只想找你借点钱!” 蒙恬猛地停下脚步,不敢置信道, “二公子不是想去便溺吗?” 李世民没好气地瞪他, “我不想去!我只想找你借钱!” 说着,就把准备请老者他们吃饭的事说了,蒙恬倒也没说什么,立刻掏出一个钱袋来, “下官出门前家父备了些钱,二公子想用就拿去花,不必跟下官说借字。” 李世民紧紧盯着蒙恬手中鼓鼓囊囊的钱袋,眼睛忍不住红了,心也酸溜溜了—— 同样是当爹的,蒙武的父爱是满满一袋钱,秦王的父爱是只有十来个字的信.... 真是爹比爹,气死儿啊! 但看在钱的份上,李世民立刻原谅了蒙恬让自己丢脸的事,挥手喊道, “走喽,我们去请客!” 老者倒也没矫情推诿,立刻喊上少年跟他们一起踏进了那家酒馆。 ... 秦国有十分严格的禁酒令,但管控的主要对象是乡里农人,秦法规定所有田舍乡间都不准卖酒,以免农人喝酒耽误农事。(1) 而城市里虽然有酒卖,价格却十分昂贵:为了避免国人滥饮酒而浪费粮食,秦国酒的售价是远超成本的十倍,普通庶民根本买不起—— 而私自酿酒解馋,也是被朝廷严令禁止的。 这时代物资匮乏,这家酒馆里最好的下酒大菜,也不过只有烹羊肉、烤乌鸦、蚂蚁酱和生鱼片四样。 而据店家所说,这已经是雍城最好的酒馆了,菜色也是最多的。 蒙恬把这几样菜全点了,又给李世民单独点了份蛋羹和煮羊奶,另外还买了几坛酒和一碗韭菜,至于主食则要了黍米饭。 不得不说,在当下,这已经是非常丰盛奢侈的一餐了。 老者抚须点头,笑眯眯对身旁的少年说, “蔺成啊,你也学着点,与朋友交往,在能力范围内要尽量大气些...” 被称作蔺成的少年连忙点头应下。 李世民转头稚声稚气问他, “你也姓蔺呀?是蔺相如的蔺吗?” 这个姓氏并不常见,是韩康的子孙以赵王所赐的封地“蔺国”为姓而来。 也就是说,眼下姓蔺的应该都是赵国人,那他们二人也是从赵国来的吗? 蔺成坦荡自报家门, “没错,我确实出自赵国蔺氏一脉,蔺相如正是祖考。” 祖考就是已经故去的祖父,李世民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随口一问,还真问出个蔺相如的孙子来? 蒙恬听完一下就警惕起来。 众所周知,蔺相如在世时,正是秦赵之争最激烈的时期,作为赵惠文王器重的股肱相邦,他自然献上了许多攻秦弱秦的计策。 虽说各为其主,这也是人之常情,但蔺相如的子孙纵便再不成材,也能靠着他留下的恩荫谋个官职度日,他突然跑来秦国做 什么? 在蒙恬看来,只有一种最大的可能:是来秦国当间者打探情报的! 他悄悄握紧了拳头,如果真是这样,绝不能让他们知晓小公子的真实身份! 哪知他刚这么想,老者就端详着李世民问道, “你又是谁家的小娃娃?我看你不过才一岁左右,却比当年的甘茂之孙甘罗还要聪慧不少,你家长辈一定很为你骄傲吧?” 李世民嘻嘻笑着,悄悄瞟了一眼蔺成解下来放在席上的配剑。 蔺相如为赵国呕心沥血最后吐血而亡,偏偏让他这般殚精竭虑应对的正好是秦国。而现在的燕赵大地,看人不顺眼拔剑就砍的游侠之气最为盛行。 万一蔺成也沾染了游侠之气,一得知自己就是秦王之子,当场跳起来要杀他报仇怎么办? 虽然蒙恬和藏在附近的卫卒肯定会尽力保护他,但李世民很欣赏老者的为人和才识,不想把事情闹到难堪的地步。 秦王,只好先委屈你一下啦。 他立刻甜甜答道, “我叫李世民,是李家的孩子。” 反正他又没骗人。 正想胡乱替他回答的蒙恬立刻松了一口气,小公子真聪明啊! 老者听完若有所思, “李家?你莫非是陇西郡守李崇家的子孙?” 李世民认真点头,没错,前世确实是这样的。 “是的呀,我就是陇西李家的。” 他又指了指蒙恬介绍, “他叫恬,是我阿父手下最厉害的年轻人。” 蒙恬朝老者笑了笑致意。 老者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 “怪不得!难怪那日在咸阳城门,你竟能在吕不韦跟前说上话,原来竟是这样...” 小家伙那日助他免却一场灾祸的恩情,他可一直没敢忘记。 老者满眼慈爱地看着李世民, “陇西李氏自来才俊辈出,难怪你这小娃娃也如此不俗。世民?济世安民,心怀天下,你阿父对你寄予了厚望呀孩子!不过,你又跑来雍城做什么?” 李世民假装没听到最后这个问题,歪着脑袋笑嘻嘻试探, “是呀,我阿父希望我以后能有出息,正想给我请个老师呢。阿翁,你又叫什么名字,你又是谁家的阿翁呀?我可以让我阿父请你留下来,做我的老师吗?” 老者抚须的手一顿。 蒙恬一听就急了,对方是赵国来的间者,如何能做公子的老师? 蔺成见眼前玉雪软糯的天真孩童,正一脸企盼地望着老者,心中十分不忍,急忙出言解释, “可惜荀卿早就不收弟子了,先前有许多人来拜荀卿当老师,都被他老人家拒绝了。” 李世民闻言一怔,大脑中闪过了片刻的空白,下一瞬,他的心口开始怦怦地剧烈跳动起来。 荀卿?这是他知道的那个荀卿吗?那个说出让他贯行了一生的“君舟民水”治国理念的荀子? 老者眼中闪过一丝黯然,认真回答起李世民的话, “老夫姓荀,名况,无妻无子,自然也当不了阿翁。老夫虽然早年读过几本杂书,稍稍有些许才学,如今却到了快入土的年纪,岂敢托大耽误你这聪明娃娃?” 蒙恬急忙起身一拜, “原来阁下竟是荀子前辈,晚辈有眼不识泰山,失敬了!” 能被世人尊称一声“子”的人,无一不是当世难得的硕学大才,就算在只遵法家的秦国,人们对待荀子这样的大儒也是十分敬重的—— 更何况蒙恬还知道,荀子是唯一一个公开称赞过秦国的大儒。 连带着,他对蔺成的防备也放下了几分,赵王再如何能耐,想来也不能说服荀子来当间者吧? 李世民眨着清澈的眼睛认真打量老者。 自己一心想要拉拢的大才,竟然真是大名鼎鼎的荀子? 说起来,荀子虽有大儒之名,却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儒者。 他既吸收了老师宋研‘儒墨兼修’的思想,又公然提出“人性本恶”“制天命而用之”等主张来反对儒家一些传统观点。 他在稷下学宫广收弟子传授儒学思想,可他最出名的三个弟子里,张苍成了算术历法大师,而韩非和李斯却成了法家大才。 巧的是,孔子周游列国十四年而不入秦,让后世门人默契生出“儒者不入秦”的约定,如此一来蛮秦之名日益深入人心,荀子却离经叛道当了第一个入秦的儒者,还对秦国颇有赞赏—— 第20章 虽然他也被昭襄王拒绝了。 如果这是海清河晏、以儒治国的大唐,李世民一定马上招揽他入朝为官一展抱负。 可这是秦国,是施行了一百多年商鞅之法的秦国,要劝服因法家尝到甜头的秦王改弦更张,谈何容易? 而比这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战火纷飞、礼崩乐坏的大争之世,它不适合谈儒家的礼义仁德! 几百年间,大国强国把一百多个诸侯国步步蚕食吞并,到如今只剩下七国鼎立,那些要讲礼义仁德的国家,早就消失不见了—— 强者恒强,弱者灭亡,如果没有法家令行禁止的雷霆手段,又何来强秦一统六国终结乱世的大义之举? 李世民在得知对方是荀子的那一刻,就遗憾放弃了邀请他入秦为官的打算。 但话又说回来,统一后的秦国,正应了那句“君以此兴之,必以此亡之”——(2) 让秦国在战争时代一路所向披靡的法家酷法,恰恰成了让秦国在和平时代一败涂地的怒民之法,可见乱世用重典,治世施仁政,才是利于社稷长存之道。 然而世间从来就没有一蹴而就的变革,等秦国统一六国后,再劝秦王施行休养生息的仁政显然已经晚了。到了那时,六国之人层出不穷的反抗和对秦法的抵触,恐怕更会引来秦王的强力镇压... 所以,李世民想让儒法兼修的荀子入秦而不入朝,比如让他当自己的老师,让他为秦国培养下一代年轻人才。 在秦国,并没有专为皇子老师设下的“太傅”一职,一个秦国公子的老师,可以是相国吕不韦,也可以是宦者赵高,他们并不会因此在朝堂上获得特权。 他想让荀子的到来,悄悄为秦国埋下一颗“法治与仁教并行”的变革种子,让它跟随着秦国灭六国的脚步生根发芽。 至于秦王同不同意?等他死缠烂打几回再说吧,反正世间也没几个当爹的,能拗得过刚刚一岁的孩子。 再说了,秦王虽然不喜儒者,但荀子自来离经叛道,已被许多儒者视作叛徒,一个儒家的叛徒,又怎么能算是儒者呢? 他立刻眉眼弯弯继续刚才的拜师话题, “荀子荀子,可是我一看到你就十分喜欢,我只想让你来当我的老师,等我说服了我阿父,就来找你拜师好不好?” 荀子依旧摇了摇头, “世民一片赤子之心,老夫却不忍说谎让你空欢喜,我们今日赶来雍城是为了渡船回楚国去,拜师一事,请恕老夫实在爱莫能助。” 蒙恬却立刻就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诧异问道, “你们要一起回楚国?蔺成难道不回赵国吗?” 蔺成眼中闪过悲愤,迅速低下头轻声道, “我..已经回不去赵国了。” 蒙恬立刻追问, “敢问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荀子看着低头啜泣起来的蔺成,叹了一口气,把缘由细细讲了起来。 原本赵孝成王是十分厚待蔺氏后人的,但等他病逝后,新君赵偃开始十分宠信郭开。 郭开为人阴险狡诈又睚眦必报,一得势就大肆打击报复,但凡跟他有过些旧怨的人家都纷纷遭了殃,蔺氏也因此被赵王暗中赶出了赵国。 好在他与蔺相如是同乡也是挚友,听闻消息后急忙让弟子派人,把人丁单薄的蔺氏一家接去了兰陵。 李世民听着,在叹息蔺氏命运多舛之时,也划过了一个念头—— 蔺相如人口茶凉,廉颇被逼造反,赵王如此对待有功之臣,天下人却只知秦王残暴、不知赵王凉薄,也难怪秦国在世人眼中迟迟甩不掉“蛮夷之国”的偏见。 世人常人云亦云,可见想要统一后尽快收拢六国归心,秦国平日也需注重名声和舆情的宣扬,以摆脱“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固有形象。 不过当务之急,他还有一个更紧急的事亟待解决—— 该怎么 机智地把“他其实不是李家孩子”这个谎圆给回来? ... 美美饱餐了一顿,几人聊得十分投机,不过等蒙恬前去付账时,店家却告诉他“同桌的老者已经付过了”。 蒙恬牢记着二公子的话,忙让店家把钱给老人家退回去,他来付账。 荀子已经抱着李世民走到了门口,笑呵呵道, “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何须为它浪费时间?恬呐,快走吧!” 蒙恬心虚地瞄向李世民。 李世民却没看他,小家伙正紧紧抱着荀子的双臂,一脸欢快道, “荀子,我阿父下个月就要陪王上来雍城了,我想请你见见他好吗?或许他还能带你去见见王上,我们大秦的王上可好可好啦,你看到一定会喜欢他的!” 没办法,荀子性情非常耿直,他担心自己一说出假报身份的事,立刻就会被对方扔出去,还是先铺垫一下再说吧。 荀子闻言怅然抬头远望,秦王啊...他曾经确实很想说服秦王,用自己的毕生所学效力秦国,造福天下万民。 可老秦王断然拒绝了他。 他掩下眼中黯然,摇头婉拒道, “如果老夫再年轻十岁,定会去见见你的父亲,去见见你们秦国的新王,可我如今已经七十岁了,我早就老了啊...” 蔺成听得两眼一酸,转身抬起袖子揩了揩。 李世民却满脸不服气,学着他的语气拖长声调念道, “七十又怎么了?俗话说得好哇: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啊!”(3) 荀子眼中骤然一亮,忙低头问他, “世民,你是从何处听来的这首怪诗?” 李世民脸不红心不跳,请听我给你编, “是这样的,我有天梦到一个叫曹孟德的人,他说我会遇到一个很好很好的老师,但我的老师会嫌弃他自己太老了不想当我的老师。所以曹孟德就把这首诗赠给了我,他说保管老师一听,马上就会同意的!” 荀子也不去追究真假,他细细品味了一番这话中绕来绕去的逻辑,摸着李世民的头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小子,真是比狐狸还要精明几分啊!老夫真的很高兴,能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遇到你,可是我已经半截身子入土啦...” 李世民紧紧皱起小眉头,他一点也不喜欢听这样的话。 因为他知道在史书的记载中,荀子今年确实死在了楚国的兰陵。 可现在抱着他的这名老者,思维敏捷,精神矍铄,哪里像是一个病老将死之人?他一定在那边遭遇了什么不测! 反正于公于私,他现在都绝不会让荀子回楚国去。 李世民拿出对秦王撒娇耍赖的百般本领,当即就打断对方的话撒起了泼来。 荀子没想到,自己抱起这孩童很容易,要把他放下来简直是难于登天呐! 当然,他也可以不顾李世民的哭闹,强行把这耍赖的孩童丢下离开,可如果他肯这样做,他就不是荀子了。 更何况,他本来就很喜欢李世民。 如今见这个只有两面之缘的孩童这般依赖自己,荀子也是隐有几分得意高兴的,索性就答应了李世民的请求:反正自己也无事可做,先留在雍城陪他玩一段时间再说。 李世民顿时欣喜不已,但他不想让对方卷入即将到来的王族漩涡之中,就让蒙恬借钱给自己,先在城中一处客舍给二人付了一个月的房费,又天天跑来跟荀子培养师生感情。 这样一来,雍城王宫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倒让赵太后舒心不少。 至于这小东西喜欢跟那些平民穷叟之流交往,就随他去吧,只要别整日在宫中烦她就行。 ... 离举行冠礼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秦王暗中的布局也愈发稠密起来。 先前,他命蒙武和王翦父子利用各自的军中人脉,暗中调查赵摎这几年的一切动向。 结果,他们不但真查出赵太后和赵摎有两个私生子,还查到另一些让秦王更加怒不可遏的消息: 从前年开始,赵摎就暗中与咸阳二十多名高官往来密切。 其中,包括主管咸阳宫卫卒的卫尉、协助君王处理咸阳事务的内史、负责管理弋射弓弩的佐弋、负责守卫王宫外围安全的中大夫令...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同一个结果—— 赵摎要趁君王行冠礼之时谋反! 那些手握兵权、本该护卫咸阳和王宫安全的官吏,已经全部成了他的同谋! 而赵摎在河西太原封地招揽的那些家僮,也在暗暗展开各种迎敌训练,甚至两个月前,已经有一千家僮被悄悄派往了雍城...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这些居心叵测的事件里,没有出现吕不韦的影子—— 这意味着,他手中的大军能为秦王所用,不然仅靠王贲手上那点卫卒,肯定是远远不够的。 也是到了这时秦王才终于明白,赵太后为何执意要接自己的孩子去雍城,原来,她是想用孩子来挟持他。 第21章 这,就是他的母亲,是他两个孩子的祖母! 秦王立刻决定将计就计,他要故作不知以身入局,让这场叛乱变成铁证如山的事实,再借机把那些乱臣贼子一网打尽! 吕不韦忧虽然担心秦王的安危,但也知道这是唯一斩草除根的法子,只得忧心忡忡立刻安排人手行动起来。 除了以在雍城布置防卫的名义安插人手,秦王还听了王翦等人的建议,命吕不韦在咸阳和太原分别设下大军埋伏反击。 等一切全部布署妥当,冠礼已经近在眼前,秦王也按先前计划好的那样,开始动身前往雍城。 跟他一起同行的,还有天天哭着要找阿弟、要抱着阿弟的信才能入睡的扶苏。 芈夫人虽然十分不舍,但她已经知道咸阳如今很不安全了:此刻恭顺守在宫门外的每一个侍卫,也许过几天,就会变成一个个面目狰狞的叛军! 雍城那边虽然也危机四伏,但王上的安危是秦国最重要的大事,吕不韦在那边布置了大量精锐兵力,还有王翦将军亲自乔装随行护驾。 扶苏跟着他前去,反比留在咸阳宫更安全几分,而且两个孩子都去了雍城,也能麻痹赵摎那帮狗贼... 而全然不识愁滋味的扶苏,正兴高采烈在秦王怀中蹦跶着小短腿挥手跟母亲道别,欢快地大声喊着, “窝早阿嘀嘀嘀,玩玩啦!窝走走啦,费北你新新哦!”(会给你写信哦) 说完他迫不及待转头吧唧亲了秦王一口,喜笑颜开伸出小胖手来拍打催促他—— 父父快走啦,我要去找阿弟玩咯! 第15章 秦王抵达雍城的时间,比先前预计的早了半日。 当他带着一身冷冽之气抱着扶苏踏进王宫时,赵太后还在闭门睡觉,李世民也在闭门睡觉。 只有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的蒙恬,半夜就爬起来守在门口望眼欲穿了。 秦王走进来,眉眼漠然环顾了一圈,在问清李世民住哪间宫殿后,就让蒙恬先带随行人员先去安置。 而他则抱着扶苏,踏着稀薄的雾色朝李世民所在的宫殿走去。 当秦王挥退宫人,静悄悄地走到李世民床前时,原本在他怀中睡得香甜的扶苏一下就醒来了。 他一睁眼就见到了日思夜想的阿弟,欢喜得手舞足蹈立刻就想扑上去。 秦王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 “世民还在睡觉,我们先不要吵他。” 扶苏马上也把小胖指放在唇前,压低声音劝他, “嘘!阿嘀嘀嘀叫叫,不吵吵。” 秦王垂眸看向床上,用目光一寸寸打量着孩子的变化,伸手轻摸着扶苏的脑袋, “嗯,好孩子。” 扶苏也努力踮起身子摸他的额头, “哼,好哈子!” 秦王:... 扶苏安静揪着秦王的衣裳玩了一会儿,不时焦急地扭头去看李世民。 他好想阿弟啊,好想马上就抱抱阿弟贴贴阿弟,跟他说说话... 他好久都没被阿弟揍过了,如果阿弟现在要揍他,他也不会哭哭哦! 可阿父还不放他下去找阿弟玩,阿父好坏坏! 扶苏等得有些生气了,他摆好小嘴的姿势,小声地“噗噗”着朝秦王发起攻击—— 这是他最近突然学会的新技能,噗一下就会出来很多口水,可好玩了,他等会儿也要教阿弟玩! 秦王被迫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又十分熟练地抬袖挡脸。 但扶苏今天的攻势尤其猛烈,不一会儿,他的衣袖就变得湿哒哒了。 秦王冷眼睥着他,顿悟了一个道理:半大小子,气死老父。 太淘气,已当敌人视之!(1) 他不想再抱敌人,俯身就把扶苏丢到了李世民的床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如果把他吵醒了,你自己负责哄好!” 扶苏立马乐呵呵胡乱“噢”了两声,兴冲冲扑上去抱着李世民的小脸一通乱贴贴,贴完额头贴左脸,贴完左脸贴右脸,贴完右脸再贴左脸... 不过,他到底是个很疼爱阿弟的兄长,动作是很轻轻的,偷笑的声音也很轻轻,一点也没有大声嚷嚷。 等贴贴够了,扶苏躺下来紧挨着李世民一秒幸福睡着了。 只剩下年轻的父亲长身玉立站在床前,俯首注视着他们。 看着孩子们恬静安然的睡颜,秦王突然想起了自己兵荒马乱的童年。 在他还不记事的时候,父亲就逃回了秦国。等他开始记事以后,身边的赵国人又把长平之战的仇恨,一股脑报复到了他的身上。 但他从不会像扶苏和世民一样,一遇到点事就肆无忌惮而又天真烂漫地,尽情在自己和芈夫人面前撒娇耍赖。 他每回跟那些人打了架,都会在外面小心翼翼擦干眼泪,再弄些树叶的汁液掩盖淤青的伤痕,最后再吸一口气露出开心的笑脸,推开房门安慰又在大发雷霆的母亲。 他一直以为,那些痛苦的日子都相伴着熬过来了,患难与共的母亲永远都会是自己最温暖的后盾。 可没想到,让他最痛的那一场苦,却来自他的母亲。 ... 李世民就是在这时醒来的。 身姿挺拔的秦王在床前卓然而立,冷冷清清的面容上,还有没来得及收回去的哀伤。 李世民全看见了。 秦王知道真相很伤心——这是他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他也遭遇过至亲的背叛,知道这时候的秦王最需要什么。 他飞快重新闭上眼睛酝酿了一下感情,带着哭腔轻轻呼喊道, “阿父,阿父,快过来呀...你快来,孩儿好怕啊阿父呜呜呜...” 李世民本就是情感丰沛之人,此刻又想着早逝的亡妻和孩子们,泪水很快就簌簌滚落了下来。 秦王立刻回过神来,疾步上前一看,孩子竟在梦中哭了! 世民这顽皮小家伙,原来真想念自己到了如此地步! 这一刻,他胸中的那些阴郁顿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柔情和感动。 就算母亲并不爱他,他在这世间也不是孤身孑然一人,他还有自己的孩子,他们全心全意地依赖着他,纯真无邪地爱着他! 秦王马上抱起泣不成声的小人儿,像他还在襁褓中那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晃着,声音不自觉也放柔了几分, “世民乖,父王已经来了,你别怕,等父王忙完就带你回家,回我们咸阳的家…” 李世民不记得半岁之前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还是婴儿时,秦王是不是也这么哄过他? 但第一回听到秦王这么柔声细语哄孩子的他,却耸着小身板哭得更伤心了。 阿娘去了,还有观音婢会这般哄他。可是等观音婢也去了,就再也没有人这么温柔耐心哄过他了... 呜呜呜,有爹的孩子也是块宝,原来秦王竟也是这么温柔的父亲! 他哭了一会儿,估摸着秦王先前的伤心也散得差不多了,这才打了个小哈欠缓缓睁开眼,旋即一脸惊喜地看向秦王,还伸出小手去摸他的脸, “阿父!真的是你吗阿父!孩儿没有做梦吧?” 秦王任由他的小手在自己脸上乱摸,明知故问道, “醒了?方才睡得好好的,怎么哭了?” 嗯,虽然知道孩子是想自己想哭的,但还是想亲耳听他说出来。 正好李世民的哭意还没完全褪去,一听这话,黑亮澄净的眼睛里立刻又蓄满了泪水,委屈巴巴看着秦王道, “孩儿梦到祖母跟旁人跑了,阿父要抛下孩儿去追她,不管我怎么唤你,你都不肯回来,孩儿一个人待在那里好怕!阿父,你会抛下我和阿兄不要了吗?” 他设身假想了一下这个编出来的梦境,确实好惨一孩子!于是伤心得更真心了几分。 秦王心中一动,世民梦到母亲跟旁人跑了?这倒正应上了她与赵摎合谋一事... 想来世民与寡人血脉相承,对此事有几分不安的感应,也是人之常情。 他轻轻为孩子拭去眼角泪珠, “放心,就算你祖母真要跟旁人跑,我也不会抛下你们不管。她已经是大人了,我管不了她,可你们还只是小孩子。” 李世民眨了眨眼睛,马上追问, “等我和阿兄长成了大人,阿父也会不管我们了吗?我们也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想怎么改革就怎么改?哈! 秦王把他托在手上掂了掂,满意道, “重了些。不过,就算你长成大黑面郎那么重,也是我的孩子,还得归我管。” 这话一出口,温馨的父子氛围霎时荡然无存,李世民狠狠瞪了他一眼—— 怪不得会给胡亥起这个名字,看来,秦王真的很喜欢豚猪! ... 秦王与赵太后重逢的画面并不愉快。 当赵太后露出一个弧度完美的微笑,说着慈爱的话伸手去抱扶苏时, 第22章 扶苏却飞快扭过头紧紧抱住秦王,板起小脸大声念叨着, “好坏坏哦!打窝啊嘀嘀嘀,不稀饭泥...” 别说是赵太后,连秦王都怔住了。 扶苏每日都要抱着世民的信翻来覆去地看,还会指着那些小人问这个是谁,那个是谁...但他一直以为,扶苏是看不懂、也记不住信中内容的。 没想到,他不但记住了长头发的是祖母,还看懂了她在拿东西砸世民。 秦王垂眸,看着怀中开始说起悄悄话的两小只,并没有开口责备扶苏。 说实话,他看到世民那封信也很生气,哪有祖母会这样对待一岁孙儿的?更让他愤怒的是,母亲竟然还写信来告世民的状,骂世民是孽畜! 扶苏这样做,不过是出于友爱阿弟,不想让欺负阿弟的人抱他,他又有什么错? 赵太后委屈巴巴瞪了秦王一会儿,见他迟迟不训斥扶苏,又开始喋喋不休抱怨起来,抱怨扶苏一副小家子气,抱怨李世民顽劣不孝... 秦王像往常那样沉默地听着,却没有再出言安慰她。 赵太后等了一会儿,忙掩面假装啜泣起来。嬴政打小就心软,只要她一哭什么都能答应。 扶苏这一闹,倒给了她趁机提要求的机会。 按计划,等秦王来雍城见过孩子后,她就要找借口把孩子带在身边禁锢起来,到时赵摎那边如果遇到什么意外,这孩子就成了威胁秦王的把柄...既然扶苏也来了,把柄倒又多了一个! 可等赵太后好不容易挤出几颗眼泪,再抬头一看,人呢?嬴政怎么抱着那两个孩子走了! 她忙让人去追,可秦王拒绝了她的要求,并以“与幼子久别多日,太过想念”的名义,提出要给李世民换个宫殿,让两个孩子都跟他一起住。 赵太后哭也哭了,骂也骂了,但直到第二日冠礼开始,也没能成功抱走两个孩子。 她担心赵摎会责怪自己,索性把这事瞒了下来。 反正,赵摎早就布局了多日,而嬴政对此一无所知,就算没有这两个小东西当把柄,嬴政也是必输之局! ... 四月己酉日,英姿神采的秦王着玄衣纁裳,佩绶,带剑,乘六马金车,在侍卫的簇拥下前往蕲年宫举行冠礼。 正所谓“国之大事,在戎与祀”,秦国新君成年的冠礼,也是一场祭祀大礼,是秦君一生中唯一需要三叩九拜的场合。 焚香迎神仪式过后,在庄重的雅乐声中,秦王依次持香跪拜天神、地邸、先祖,并献上玉帛.... 到了最后一个步骤时,他沉稳走上了高台,走向了属于他一个人的君王殊荣:加十二冕旒冠。 这是 比日常佩戴的通天冠更隆重的秦君冠冕。 当这顶用朱、白、苍、黄、玄五色玉石制成的冕旒冠,刚被戴到秦王头上时,一声呼哨突兀地在殿中响起来。 紧接着,原本一片肃静的殿中响起了刀剑出鞘的铮鸣声—— 双方期待已久的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原本恭敬垂首的赵摎露出了他狰狞的真面目,拔剑大喊道, “活捉嬴政者,赏钱二十万!杀死嬴政者,赏钱五十万!给本侯冲!” 乌泱泱的厮杀声随之愈发激烈起来,可赵摎抬头看向仍好端端站在高台上的嬴政时,心中闪过了一丝困惑—— 他在高台对面的横梁上安排了几名弓弩手,就算不能杀死嬴政,也能让他重伤,为何他们还不行动? 秦王持剑居高临下冷冷睥睨着赵摎,很快就在冲出来的伏兵掩护下,迅速消失在高台上。 等他一走,乔装成宦者的王翦立刻抽出配剑朝天大吼, “王上有令!活捉叛首赵摎者,赏钱百万,杀之,赏钱五十万!凡平叛者,皆晋爵一等,都给我上!” 说完他带着身边的精锐冲了上去。 赵摎很快就意识到不对劲了,太多了,冲上来的伏兵实在太多了,而且对方的战力,竟比他手中的卫卒还强... 是吕不韦,一定是吕不韦早就发现了,故意要在今日来跟他作对! 他来不及再多想,一把抓过心腹吼道, “快!用最快的速度,去把太后和那两个孩子接来!” 他狠狠揩了揩嘴角,露出一个狠戾的笑容,他有人质在手,吕不韦和嬴政还想拿什么跟他斗? ... 等赵太后磨磨蹭蹭梳妆打扮来到蕲年宫时,这场叛变已经接近了尾声。 血,入目到处都是鲜红刺眼的血,黏糊糊地粘在地上和尸体上...她惊惧尖叫一声捂住了眼睛,急忙在家僮的保护下朝赵摎奔去。 “人呢!我让你带来的人呢?”被叛军牢牢护在中间的赵摎,见她身后并没有孩子,立刻狰狞着双眼怒吼道。 赵太后吓得抖了抖,急忙去抓他的手臂撒娇, “哎呀,干嘛对人家这么凶呀...” “那两个孩子呢!”赵摎一改往日温情,猛地一把推开她,“你怎么没把他们带来!” 赵太后委屈地扁了扁嘴,正要开口解释,却听到一道冷冽的声音传来, “赵摎,你要找的是这两个孩子吗?” 秦王抱着扶苏和李世民再次现身在殿中,他的脚步很慢,也很稳,修长挺拔的身姿像青松一样笔直。 他本不想带这两个孩子进来,但李世民说他不怕死人,也不怕血,坚持要跟着一起来,扶苏也拍着小胸膛说“不怕怕”,他想了想,就不顾蒙恬蒙毅的阻拦真把他们给带来了。 大秦基业是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大秦的男儿也迟早都是要见血的。 看到安然待在秦王怀中的孩子,赵摎瞳孔骤然一缩,一把拽住赵太后的手腕怒斥, “你竟敢背着我把他们都给放了?你这蠢妇,本侯当日就不该信你的!” 扶苏倒是一点也没被殿中的血腥吓到,他一心顾着朝赵太后噗口水。 看着迭声哭泣哀求的赵太后,李世民悄悄瞄了一眼秦王,看起来,赵摎对她也并没有什么真心吧? 据他从蒙恬口中套到的消息,赵摎不但有妻有妾,还早就儿女成群了,赵太后凭什么,认为对方如果杀了秦王,就真会立那两个私生子当秦王? 以赵摎的野心和无耻,怎么可能让别人来坐这个王位? 他真的搞不懂她是怎么想的,秦王是她的亲生儿子,而且十分孝顺,她已经过上这时代最奢靡铺张的生活,就算让个傻子来闭眼选,也不会为个情夫背叛儿子放弃眼前的一切吧?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秦王没什么想再质问那两个人的,相反,他讨厌听到那些虚伪的狡辩。 他无视两人的纠缠,让人把另外两个孩子抱了出来,平静地笑了笑, “还是说,母亲和王叔要找的,其实是这两个孩子?” 那两个被堵住嘴的私生子见到父母,立刻挣扎着朝他们呜咽起来,而赵太后在初初一瞬的震惊后,马上理直气壮责怪起秦王, “政儿,你既然已经知晓他们就是你的亲兄弟,又何必这般苛待自家人?还不快把人放了!” 李世民都快被她的厚颜无耻气笑了,但他没敢笑出来。 秦王也没笑,他冷冷看向赵摎, “想要他们活,你就主动站出来。” 今天杀的人已经够多了,在秦国,每一个成年男子都是重要的劳动力,他不想再杀这些可以做苦力的刑徒。 赵摎看着那两个生得最像他的孩子,自然是十分担心的,面上却假做不屑道, “本侯的孩子多不胜数,光是儿子就有十九个,这两个小小竖子还不配换我这条命!” 秦王目光一闪,赵太后闻言大怒,正要揪着赵摎质问这话是何意,变故却在这时发生了—— 赵摎突然一把伸手拉过她,紧紧勒住她的脖子,朝秦王皮笑肉不笑道, “本侯倒忘了,你向来是最孝顺你母后的!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吧,你让本侯的人出殿,我就放了你母亲。” 赵太后已经被勒得面色青紫,拼命瞪眼挣扎着,可一个字都喊不出来,只能本能地朝秦王投去了求助的眼神。 只有嬴政会救她,嬴政一定会救她的! 秦王面沉如水,李世民悄悄看了看他,终究没说什么。 在史书上,秦王不但让赵太后搬回了甘泉宫,还在称帝后赐给了她帝太后的称号,可见,他最终原谅了他的母亲,至少表面上原谅了。 可是,这份早已裂痕遍布的母子情,在后来的岁月里真的不会一趟趟来回折磨着他吗? 好在,就算秦王现在放他出去,赵摎也根本跑不出雍城,行事沉稳的王翦早就在各处设好了伏击。 果然,秦王与王翦遥遥交换了个眼色后,立刻命人让出一条通道,让叛军护着赵摎走出蕲年宫。 待他们走到宫门处时,秦王沉声道, “寡人已信守承诺,你还不速速放开太后!” 赵摎也不想真把赵太后勒死,他还要利用她来顺利逃出雍城呢,他暗暗又松了两分手上力度,单手指着那两个私生子, 第23章 “把他们给本侯送过来!” 看着无声看着自己流泪的母亲,秦王移开目光,轻轻朝王翦点了点头。 赵摎根本就不会兑现承诺,他会一直用她来挟持自己,直到她彻底失去价值再将她弃如敝履。 可他是秦国的王,今日死在叛军手中的已有上千秦军,他不能在对方的拖延中损失更多秦军。 他状似思考了一瞬,答应了, “好,我把那两个孩子给你,你把太后放开。” 赵摎勾唇, “好!” 到底是个年轻气盛的孝顺傻子啊。 李世民下意识朝王翦消失的方向看了看,赵摎言而无信,再这样退下去,恐怕情况不妙... 那两个私生子一被松了绑,立刻就朝赵摎飞奔而去, “阿父呜呜呜我好痛,快杀了秦王给孩儿报仇!” “阿父,都怪阿母太蠢才让我们被抓去的,你快杀...” 就在这时,突然有箭羽朝着他们的方向射来,叛军纷纷哀嚎着倒地,而这两个喊打喊杀的孩子也中箭倒在地上,再也没动一下。 一场生死厮杀再次开始。 想趁机救出赵太后的蒙氏兄弟,一个从背后偷袭赵摎,一个从前面抓起赵太后就想跑。 哪知赵太后却狠狠推开了蒙毅,站在原地对着被秦军团团保护的秦王凄声厉吼道, “你这畜生,你竟敢杀了我儿,你竟敢杀了你的亲弟弟!嬴政,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秦王眼中黯然划过一丝泪光,却在下一瞬迅速消失不见。 他沉声吩咐道, “全捆起来,押回咸阳。” 这些叛军虽然被免了一死,但他们将面临的,是被割了鼻子示众和至死方休的繁重劳役,还有为此被牵连的三族,许多后悔莫及的卫卒已经大声嚎哭起来。 蒙恬如今还太年轻,而赵摎虽然中了一箭,但他毕竟是身经百战的秦将,战场对敌技巧远比对方丰富,他很快挣脱了蒙恬的纠缠,飞 身朝赵太后扑去。 赵太后被扑倒在地,非但不挣扎,反而顺势靠在他怀中悲声大哭起来, “摎!我们的孩儿,我们的孩儿...” 赵摎咬着牙,慢慢拔着插在胸口的箭镞,他知道,刚才错过了最好的机会,他已经走不掉了。 赵太后还在哭诉着她失去孩子的伤心,赵摎耐着性子一点点拔出箭镞。 蒙恬忙上前告罪, “是臣无能,才让赵摎那逆贼跑了,请王上允臣即刻再去营救太后...” 秦王看着靠在赵撩肩上的母亲,目光已经平静得毫无波澜了。 赵摎要杀她,她甘之如饴,自己不怪她参与叛乱想救她,她却恨自己入骨... 他还没有开口,一声凄厉至极的哀嚎声就已经回荡在他耳边。 是赵太后的声音!蒙恬急忙飞奔出去。 秦王失神看着前方,忽又木然闭上了眼睛,李世民却发现,他抱着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赵太后不敢置信低头看向自己被血染红的心口,目光涣散喃喃道, “赵摎,你,你竟...敢杀...我...” 赵摎捂着他拔出箭簇后血流如注的胸口,桀桀怪笑着, “我们的孩儿死了,本侯也快死了,你这搞砸本侯计划的蠢货,还配继续活在这世上,享受嬴政的孝顺吗...嘿嘿,你也得死..” 赵太后瞪大她满是恨意的眼睛,浑身哆嗦着, “你..你...我…” 话还没说话,两人就相继重重倒在了地上。 蒙恬已经来晚了。 他没想到赵摎下手会这么狠,竟然瞄准了心脏位置将太后一击毙命,他上前探了探二人的鼻息。 他走过来看着沉默不语的王上,犹豫着要不要禀报此事,就像他没想到太后会参与谋反一样,也没想到太后今天会死。 李世民偷偷朝他使了个眼色,蒙恬突然福至心灵,急忙大声回禀道, “王上,逆贼赵摎已死,太后..也薨逝了。” 许久,秦王才缓缓开口, “乱臣赵摎起兵谋反,意图弑君篡位,着车裂之刑,诛其嫡系之族,并改名‘嫪毐’。凡参与谋反的朝中官吏,枭首,夺爵...” 蒙毅负责刑狱文事,忙一一记下。 秦王没去看赵太后的尸首,沉声道, “太后病逝,派人运回咸阳筹备丧礼。先王好静,不喜喧嚣,太后不必与他合葬芷阳,让太常去邙山择穴吧。” “喏。”蒙毅急忙奉命离去。 接下来王翦还在继续带人搜查叛军,而秦王则带着孩子们回到了雍城王宫。 王宫里的人也全都被换过了,扶苏这一趟只当是看了一场热闹的表演,早就累得就趴在秦王怀里睡着了。 李世民却担忧看着秦王平静得过分的脸庞,轻声道, “阿父,你要是难受的话就哭一哭吧,大人也是可以哭的。” 秦王低头看他,摇了摇头, “我不难受。” 他原本是很难受,很痛苦的,可不知为什么,在母亲死去的那一刻,他那颗饱受煎熬的心突然就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也许人死如灯灭,他和母亲这一世的恩怨,也随着她的离去而彻底消散了吧。 ... 夜里,秦王竟梦到了赵太后。 她罕见地没有发怒,也没有哭泣,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看了不知多久,她终于开口了, “嬴政,这一世的母子情分今日已彻底了断,如果还有下辈子,你记得不要再来找我,我不想再当你的母亲。” 秦王静静看着她,平静点点头, “好。” 赵太后得到承诺,头也不回牵起两个孩子朝前走去,走进了前方一片火海里。 秦王很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心潮再也没有什么起伏。 可是下一瞬,赵太后和那两个孩子都不见了,大火却越烧越旺了,火海中的亭台楼阁也一点点变成了另一个地方... 秦王渐渐蹙起了眉,这地方...为什么会如此眼熟? 很快,熊熊大火就夹杂着风声肆虐席卷过一处处宫殿,并朝着他站立的地方呼啸而来… 突然,有一种锥心椎骨的剧痛朝秦王涌来,犹如万箭穿心般的痛楚让他生出无尽绝望,他本能地冲了上去想要阻止这场大火。 他必须要阻止这场大火! 可他一次次扑上去,又一次次被热浪灼烧甩到远处,他不甘心,他甚至忘了自己早已筋疲力尽... 直到隐约听见一声声稚嫩喊焦急的呼唤,他才猛地从梦中惊醒过来,睁开眼就脱/口而出道, “是咸阳宫!” 努力把秦王从梦魇中喊醒的李世民,惺忪地揉了揉困眼问道, “什么咸阳宫呀?” “没什么,我们该回咸阳宫了。” 梦醒火已灭,该往前看了。 第16章 第二天扶苏一醒来,李世民就告诉他一个好消息;自己在王宫养了一只兔子! 虽然扶苏还不知道什么是兔子,但他马上就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 “阿嘀嘀嘀好!走走,康兔兔!” 秦王不由面露疑惑问李世民, “哪来的活兔?你养它来做什么?” 这时代并没有家兔,而野兔生性狡诈,跑起来速度又极快,通常只有狩猎者才抓得住它们,但一箭射去也就死透了,没人有闲心慢慢抓活的。(1) 李世民端起晾好的羊奶大口喝完,揉了揉小肚皮解释起来。 原来,前几天有个卫卒抓了只野兔回来,他见野兔的腹部微微鼓了起来,急忙冲上去摸了摸。 等摸到几颗蚕豆一样的滑滑硬物时,他立刻判断这是一只怀孕的母兔,忙让卫卒把这只兔子送给了自己,又问蒙恬借了几百钱送给士卒。 当然了,李世民想要这只兔子并不是为了玩耍。 他前世时常在外行军打仗,军中条件异常艰苦,难免会带大伙出去打些猎物来解馋,而常见的野兔拿来架火一烤,也是极受将士们喜爱的一道美食。 他不但知道兔肉好吃,还知道兔子的怀孕周期极短,一只母兔,约摸三四十来日就能怀上一窝,而它一窝就能产下七八只小兔! 而在这个良种稀缺、物资贫乏的时代,食物的珍稀程度是唐人无法想象的。 如今天上飞的各种鸟、水里游的各种鱼、地上爬的哪怕是一只小蚂蚁,都能成为人们填腹的盘中餐。 所以他想试着驯养野兔,用母兔生小兔,再把小兔养大生出更多小兔...如果野兔能适应人类的驯化,在圈养的环境下茁壮存活下来,以后秦国就能多出一条改善民生的路子了—— 毕竟兔肉能吃,兔毛和兔皮还能制作保暖的衣裳,堪称可以一兔多用。 秦王负手踱步慢慢前行,认真听着李世民兴致勃勃的讲述,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小家伙,又不愿打断孩子的谈兴,先忍着吧还能怎么着。 第24章 走到放在宫墙一角的竹笼前,果然有一只毛发灰蓬蓬的胖野兔正一眼警惕地盯着他们。 李世民笑眯眯弯腰,塞了一点野草进去喂它,指着笼子给秦王和扶苏看, “我听说兔子很擅长打洞,就让蒙恬用好几层竹篾编了这个笼子,还让卫卒给它采了新鲜的野草来吃,没想到养了几天,它还真活下来了。” 扶苏高兴拍着小手喊“兔兔”,蹲下来好奇地戳了戳竹笼,又伸手想摸毛茸茸的兔子耳朵,李世民急忙拉住他, “不可以哦,它受惊会咬人的,不过阿兄可以给它喂草。” 扶苏立马一脸惊怕地“噢”了一声,乖乖收回手摇了摇, “不咬咬,要草草。” 李世民笑着从竹筐里抓了一把嫩草递给他。 扶苏喜笑颜开接过来,学着李世民刚才的样子把草塞到笼子里,不过他觉得新奇好玩,就一根一根地慢慢放进去。 嘿嘿,他每放进去一根草,兔兔就会抬头看他一眼,一定是在谢谢他! 扶苏开心得龇牙咧嘴笑出声来,喊着“不细细”(不谢谢)玩得不亦乐乎。 秦王终于逮到时机,立刻对李世民发起了连环提问, “你从未见过野兔,怎会懂得摸它的肚子判断有无怀孕?” “你怎么知道野兔一胎能生七八个?” “你怎么知道野兔擅长打 洞?又是怎么想出编竹笼这法子的?” “你怎会去找蒙恬借钱?” 李世民在心里偷笑,你总算问出来了! 面上却做出一副委屈的表情,先回答了秦王的最后一个问题, “当然是因为你不给我钱,我浑身上下一个钱都摸不出来,只能去找蒙恬借啦!” 秦王面无表情低下头,看着他身上挂着的那些美玉环佩。 除了芈夫人从嫁妆中拿出的上等美玉,他还让少府从昆山蓝田美玉中再挑出最纯净的佳品,雕成各种祈福图案给孩子们佩戴以求庇佑。 就算小家伙想学着大人打赏,他身上这些环佩,随便摘下来一个都价值千金,堂堂秦王之子,何须沦落到借钱度日的地步? 李世民察觉到他不满的目光,急忙一把捂住自己身上的玉佩玉环, “这是你和阿母送给孩儿的,我喜欢得不得了,绝不会把它们送人!” 他前世可是勤俭持家的大唐皇帝,连日常给大臣赏赐都绝不铺张,哪会把这些价值千金的美玉,拿来兑换一顿餐食和一只兔子? 更何况,这些环佩还寄托着秦王和芈夫人对他们健康成长的殷殷期待,他十分珍惜这样的亲情。 不过,还没等秦王眼中的两分笑意飞扬起来,李世民又自言自语嘀咕道, “不过,我已经找蒙恬借过三回钱了,再借真是不好意思啦...如果把阿母给的玉佩送人,她肯定会伤心的。要不,下次把阿父送的麒麟衔珠玉环拿来换钱?” 说着,他煞有其事低头挑出了那枚玉环,拿在面前打量起来。 秦王眼中的笑意急速退散,脸色一下就黑了。 你阿母会伤心,寡人就不会伤心了吗! 他冷声道, “不行!这些美玉寻来不易,又得大巫设坛祈过福,不许送人。” 李世民听了,立刻一脸羡慕地看着正陪扶苏喂兔子的蒙恬,伸出小手给秦王比划, “蒙武对蒙恬太好啦!他知道蒙恬要出门,特意给他准备了这么大一个钱袋,装了满满一整袋的碎金,重得我拿都拿不动...蒙武真是一个好阿父啊,蒙恬和蒙毅运气太好了!” 蒙恬喂草的手一顿,心虚得根本就不敢抬头。 二公子呀,你想问王上要钱就大大方方要钱吧,求你别再捧杀了,王上听了一定很生气! 只有扶苏丝毫没察觉到此刻的氛围不对劲,仍在一根草接一根草地欢快喂着兔子。 秦王脸上早已阴云密布,虽然蒙武此番助他平叛立下大功,但一个当父亲的,这般宠孩子做什么? 他眼中划过一丝不悦,声音冷冽开口道, “蒙恬啊,你今年也有十八了吧?” 突然被点名的蒙恬心中一咯噔,急忙僵硬着手脚站起来行礼, “回王上,臣去年就满了十八,今年快满十九了...” “唔,年纪也不小了,寡人像你这么大时,早就事事自立亲为了。”秦王睥了一眼他,意味深长道, “蒙武这当父亲的,哪能把你当孩童来操心?等回了咸阳记得告诉他,孩子大了,要学会放手。” 蒙恬心里那个苦啊! 他三岁就跟着祖父学武读书,早早就学会自己穿衣裳,自己整理床铺...他也早就事事自立亲为了!父亲除了这回为他准备了一袋钱,别的什么也没帮他做过啊! 可他只能委委屈屈背下黑锅, “喏,臣一定会转告父亲,同时也早些学会自立。” “嗯。”秦王这才满意放过他,又冷脸训起了李世民, “你小小年纪,还找蒙恬借过三回钱?说吧,另一两又借来做什么了?” 李世民一脸无辜摊开手, “阿父啊,你方才不是问我怎么知道野兔那些习性的吗?我跟着老师从书里学来的呀。” 秦王面色一肃, “老师?你竟然在雍城拜师了?” 李世民急忙摆手, “孩儿最敬重阿父了,怎么可能背着你悄悄拜师呢?” 秦王刚暗松一口气,又听他那张小嘴继续叭啦叭啦道, “但是,你上回说要找个老师来教孩儿认字呀,为了帮阿父减轻负担,我就自己找了一个很好的阿翁,他这几天教我认了很多字,所以我就借钱请他吃了一餐饭,正所谓一字之师亦是老师...” 还有一笔,是他强留对方在雍城居住的房钱。 但秦王的关注点马上就偏了,他现在已经不关心钱的问题了, “你竟然学会认字了?” 李世民骄傲挺起小身板, “当然了!我不是说了嘛,养兔子的方法是我跟着老师从书上学来的,不会认字我怎么看书?” 秦王强压下立刻寻书来考考他的冲动,倏地眯起狭长的凤眼, “短短几天,能把你一个顽童教会识字,看来你找的那位阿翁,必是一位才学高深、善于诲人的老者...他叫什么名字?” 当今之世确有许多隐世大才,如果此人果真德才兼备,他会亲自前去邀约,请对方前往咸阳做官,顺便担任世民的老师。 李世民迎着秦王求贤如渴的目光,低头思索了一瞬。 他如今也算摸清几分秦王的性子了。如果现在就说那阿翁是荀子,秦王必会送上重金答谢,但同时也会担心自己惦记着对方当老师,一定会立刻启程返回咸阳,绝不肯去见对方。 但这一走,他担心就再也见不到荀子了,而且秦王从来没有跟荀子交流过,又焉知对方不会有观点能触动他? 总之事缓则圆,得先让他们见上一面。 蒙恬犹豫了一下,没有开口替他回答。 荀子是儒家之人,王上绝不会同意他来当公子的老师。可是,二公子这段时间跟荀子相处得非常愉快... 他心乱如麻地想着,李世民已经皱起小脸苦恼地开口了, “哎呀,孩儿忘了问他叫什么名字!不过,我那天离开咸阳时,看到他在城门挑相国那本书的错,觉得这位阿翁很有学识...” 秦王的眼中的光芒愈盛了几分, “哦,原来他竟是那日咸阳城门挑错的老者?” 当日他听闻有胆大老者在城门屡屡挑吕书错处,对方更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嘲讽吕不韦有僭越犯上之心,心中着实畅快不已,还派人暗中去寻了那位老者一番,可惜对方早已不知所踪。 没想到,如今竟会以这样一种方式与老者相遇。 李世民认真点头, “正是!孩儿记性很好绝不会认错人,不信你问蒙恬。” 心虚的蒙恬急忙躬身道, “禀王上,此人,确实就是那日的老者。” 秦王心情大好地一把捞起李世民,又一把捞起哇哇叫的扶苏,语气十分愉悦, “很好,寡人也想去见见那位大才。” 扶苏紧紧握着手中的嫩草,奋力挣扎着想下去, “窝不才才,兔兔,窝康康兔兔!” 他好喜欢阿弟的兔兔,兔兔真可爱,他要把它喂得胖胖的带回去给阿母看! 眼看扶苏哭闹怎么也不肯离开,连李世民都劝不动他,秦王只能让蒙恬留下来陪他看兔子。 蒙恬担忧地看着李世民小小的背影,等王上发现二公子想拜的老师是荀子,还不知道两人会闹成什么样... ... 荀子没想到时隔数十年后,自己还能再见到另一个秦王。 眼前的年轻秦王英粹奇表,风姿过人,虽然他此刻是含着几分笑的,还刻意收起了一国君王的气势,但透过他清朗的眉眼,却隐约能看到几分老秦王端肃威严的影子。 第25章 此人绝非池中物。又迎来一代明君的秦国,前途不可估量也! 他急忙带着蔺成上前拜礼, “老夫荀况拜见秦王!” “庶民蔺成拜见秦王!” 秦王闻言怔了一下,我儿随手诳来教他认字的一位阿翁,竟然是当世大儒荀卿? 世民这小子淘气归淘气,运气倒一直很好,不过既然对方是荀卿的话… 他让二人不必多礼,又让随从把答谢的礼物抬了进来。 荀子推辞不过只得收下,含笑赞道, “秦王不必客气,李家这小郎天资之聪颖乃我平生仅见,想来,假以 时日必能成为秦国栋梁...” 不过他暗暗疑惑不已,为何李氏子弟,竟敢劳烦秦君亲自抱着世民前来答谢自己?怪哉! 秦王听完:??? 他眸光一动,带着探究打量自己怀中一脸乖巧的李世民, “李家小郎?” 李世民暗道不好,路上光想着要怎么说服秦王,一时倒把这事给忘了! 迎着父亲威慑十足的目光,他忙使出如今的童真利器,露出八颗小牙笑得像个灿烂的小太阳, “不不,孩儿是秦国栋梁!” 第17章 李世民急忙把上回的乌龙事件解释了,又向荀子二人道了歉。 有蕲年宫一事摆在那里,他无法提前把真相告诉荀子,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平叛后再坦白,以免节外生枝。 荀子抚须笑呵呵看着面前的孩童, “你这小家伙呀,向来鬼点子多,没想到胆子也足够大!” 他还真不担心秦王会生气,瞧,秦王那抱着世民舍不得撒手的样子,没准,孩子这胆子就是被他亲自惯出来的! 果然,秦王一听完这解释立刻就消了气,看向李世民的目光甚至还隐含了几分赞赏和骄傲:我儿不但能察觉危险的存在,还知道隐匿身份以保全自身,真聪明! 这一通小插曲,倒拉近了几人的距离。 荀子儒法兼修,秦王通读百家,二人皆是才学广博之人,一番客气后很快就侃侃交谈起来,谈天下大势,也谈民生黍离。 临走前,秦王还邀请荀子二人前去咸阳城游玩一段时间。 荀子这趟游历,本就想去咸阳看看的,但他上回刚来到咸阳城门口就被吕不韦的猖狂之举气到,一怒之下就跟对方杠上了,事后担心被吕不韦报复就离开了咸阳。 如今见秦王诚挚相邀,他痛快应了下来。 这场见面,远比李世民预想中的要好太多: 秦王从头到尾都没摆秦君的架子,也没流露出半分不悦,而荀子与他谈论儒法之别时也是浅尝辄止,没有初次见面就据理力争... 他认为,拜师一事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 然而,当六马金车缓缓启动离开时,秦王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 “等回了咸阳,我会为你找个法家大才当老师。” 李世民眼中的亮光噌一下就消失了, “不行,我只想让荀子当我的老师!” 秦王淡声道, “荀子确实有大才,可他学的是儒家之道。大秦以商君之法强国,我身为秦君岂可负秦法?” 法家之术以富国强军为要务,自孝公起,代代秦君临终前都会一再叮嘱新君:商君之法绝不可废。 他就算再疼爱这孩子,也绝不会引儒道入秦扰乱人心。 李世民急忙指了指自己, “是孩儿要找老师,阿父又怎会负秦法?我真的想让荀子当我的老师,他教得很好,对我也很好!” 秦王叹气,笃定道, “你其实早就知道他是荀子了,今日是故意哄我前来的?” 李世民默了默,点头承认, “是,我第二次见面就知道他是荀子了。” 秦王的目光幽邃起来,深深看着怀中的小人儿, “你明知他是荀子,也明知我不喜儒术,还非要把我哄来见他...告诉父王,那日在咸阳城门吕不韦对你说什么了?” 孩子才这么小,根本就不懂诸子百家之学说,怎么可能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坚持想拜荀子为师? 倒是吕不韦,在编纂的《吕氏春秋》一书中打着“诸子百家兼而有之”的旗号,大肆宣扬儒家之法,还屡屡劝谏自己以后要按照此书之言来治国… 可是李世民马上摇了摇头, “他什么也没说,而且他也不知道挑错的阿翁是荀子,还想派人去追杀,被我阻止了。” 秦王听完若有所思, “韩国有位公子叫韩非,乃是当世第一法家大才,我甚仰慕之。朝中有个客卿叫李斯,也极擅法家之道,此人不但精通律法,连书法亦是一绝。这二人,如果你都喜欢...” 李世民把头埋在秦王肩上,瓮声瓮气打断他的话, “孩儿都不喜欢,我只喜欢荀子。” 秦王没好气地重重拍了一下他的小屁股, “他们都是荀子的学生!与荀子亲自教你又有什么区别?” 李世民立刻追问, “这两位当世数一数二的大才,真是荀子的学生?” 哎,谁让他现在才刚刚“会认些字”,很多事情“还不知道”呢。 秦王颔首, “荀子曾在齐国稷下学宫广收门生,韩非和李斯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李世民眼中重新燃起了火花, “既然荀子能教出两位法家大才,可见他传授的是儒法并行之道,阿父,我想让他当...” 秦王冷冷瞥他一眼打断, “秦国不需要儒法并行。” 大秦的土壤上,绝不能撒下半粒儒学的种子。 李世民立刻急眼了, “荀子既然能教出两个法家大才,你怎知孩儿不能成为第三个?如果不想让荀子当我的老师,你又邀请他去咸阳做什么?” 秦王彻底失去了耐心,他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如此执着于儒家之师,遂冷声道, “我邀请荀子去咸阳,是为了答谢他当日在城门的大义之举,拜师一事我自有安排,荀子绝不可能做你的老师。” 李世民知道他这是真生气了,暗暗叹气,秦王笃信法家是后世人有目共睹的,他本就没指望能一下说服对方。 但该演的戏还得安排上,李世民快速进入了撒娇耍赖状态,但这回不管他怎么假哭嚎叫,都被秦王冷冰冰地无视了。 这样冷漠的秦王让他很不适应,哭了一会儿,许是受孩童身躯本能的影响,他心里莫名升起了很多酸涩的不满—— 就算我带着前世的记忆转世,这辈子也确确实实是你的亲生孩子,哪有亲爹这么不在意孩子的? 这样想着,他的假哭渐渐竟变成了真哭,伤心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个不停,李世民索性不再跟小身体的本能对抗,任由自己哭个痛快,反正,哭得越真效果越好。 等秦王终于轻叹着想安抚他时,李世民却很有骨气地从他身上挣扎下来,跑到马车的一侧角落蹲下来抱着小心的自己啜泣。 自古创业维艰,守成不易。 如今离史书记载的秦亡还有三十年,要想在短短三十年内,设法助这个迅速辉煌又迅速走向崩塌的庞大帝国逆天改命,哪是容易之事? 而让他深感无力的是,自己现在还太小,能做的事、能去的地方屈指可数,如果说服不了秦王,他就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如今赵太后的提前死亡更像一记重锤,陡然提醒了他: 这个时空发生的事情,并不一定会遵循史书的记载前行! 那么,眼下留给秦国自救的时间,真的还有三十年之久吗? 他升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如今毕竟只有一岁零两个月的小身板,还没等马车回到雍城王宫,李世民就困倦地蜷缩在车厢角落睡着了,他可爱的脸颊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泪珠。 一直尝试着想靠近却被孩子凶巴巴拒绝的秦王,立刻上前动作轻柔把他抱到怀中,为他擦去了脸颊泪痕。 四月的阳光透过车窗,落进秦王清朗的眼睛里,他抬手为怀中小人儿挡住光线,看着孩子的平静目光中盛满了星星点点的怜爱。 我儿不过是生下来就没见过祖父,荀子又待他这般和蔼可亲,才生出了几分濡慕之心,他怎会有推崇儒术的心思? 寡人方才,真不该冷落他的。 ... 真真假假的,既然都已经闹成这样了,李世民打算顺势先跟秦王“冷战”一下,不然以对方的心志之坚决,自己想说服他太难了。 从雍城启程回咸阳时,他瞄准时机哧溜就往荀子的马车跑去,任蒙恬怎么劝也不肯下来。 扶苏见状,急得蹬着短腿就在秦王怀中大嚎起来, “阿嘀嘀嘀登登窝!窝走走丫...” 秦王收回目光,面无表情看着他, “你也要丢下我?” 第26章 见他不肯走,扶苏立刻生气地朝他噗起了口水,秦王黑着脸唤人把他抱走了。 看着骤然变得空荡荡的车厢,他安慰自己:没关系,寡人还会有很多孩子,不稀罕这两个! 但到了第二三天,他又屡次以“两个孩子太过顽皮,恐打扰荀子休息”之名,数趟派出蒙恬去讨要孩子。当蒙 恬每一次空手回来时,秦王身上的冷气就会更凛冽几分。 一直到回到咸阳城里,两个孩子都没再往他身边靠。 等马车抵达宫门口,扶苏终于想起了还有这个父王,一下车就冲过来要他抱高高,李世民却径直朝芈夫人跑了过去。 秦王看着他的背影,冷哼一声, “小小年纪,整天记仇。” 扶苏生气瞪他,捧着自己胖胖的小脸凑上来让他好好看,奶凶奶凶吼道, “泥康康!窝不丑丑,泥丑丑!” 秦王刚温暖了一点的心顿时又变成了荒城,咬牙让人把他送回昭华宫,面沉如水往兴乐宫大步走去。 一直悄悄观察他们的李世民,见状不由心中一喜,秦王越是在意,自己赌嬴的机会就越大。 自己要做的事关乎国运,荀子只是他试探秦王的第一步,在这场以父子亲情为筹码的较量中,他必须坚持到底—— 若是一事不争,万事开头更难。 ... 在雍城举行冠礼那日,咸阳内史那帮人果然也在咸阳发起了叛变。 但有了王贲那支卫卒先前的暗中策反,叛军不少人纷纷临阵倒戈,再有蒙武带着埋伏大军从天而降,这场战斗匆匆以“斩首数百叛军,内史肆等人主动投降”结束了。 太原封地那边,桓猗和杨端和也顺利把赵摎的党羽家人一网打尽,等秦王回到咸阳时,他们已经被押到了城中示众。 叛乱既平,秦王这几日忙得轱辘转,等到把该赏的该罚的全都赏罚了一遍,才让人把吕不韦召来。 他站在殿上,居高临下审视着对方, “短短数日不见,相国为何如此沧桑?” 吕不韦压下心中惊惶,勉力朝他笑了笑, “臣奉命镇守咸阳,不敢有半丝懈怠,恐是近日担忧太过。” 才短短数日不见,王上周身的气势就骤然大增,他已经有预感,一切都回不去了。 秦王颔首, “相国对大秦确是尽心竭力,寡人感激相国。” 年轻的君王越是这样客气,吕不韦心中就愈发不安,急忙解释道, “王上,为国尽忠乃是臣的本分,臣不敢居功...” “可是,若非相国当日极力举荐嫪毐,秦国今日又怎会有此叛乱?” 吕不韦心中一颤,动了动嘴唇喃喃道, “是啊,赵摎虽是秦国宗室,却早就遭了先王的厌弃,是臣轻信了他的花言巧语,才会酿成今日之大祸...” 那时他并未看出对方的野心,而等到赵摎暗中向王上投诚、公然与他针锋相对时,已经太晚了。 秦王眸中闪过一抹厉色, “相国慎言!世间只有阴人嫪毐,何来宗亲赵摎你举荐嫪毐一事虽受了蒙蔽,但太后与他诞育二子一事,你为何又故意知情不报?” 秦法严苛,对官员渎职罪实行终身追责制,而又因为连坐制的存在,如有直系下属或举荐之人犯法,涉事官员要承担连坐责任。 连坐责任也分很多种,吕不韦熟读秦律,知道以赵摎此次犯下的谋逆大罪,自己恐怕要面临“法”(罢官)和“迁”(流放)的连坐。 他慢慢抬头,看向这个亲自看着长大的孩子,一脸戚戚然, “这么多年来臣视王上如亲子,王上如今刚回到咸阳,就迫不及待要治臣的罪吗?” 秦王眸色沉沉看着他, “可是相国忘了,寡人是先王之子,是大秦的王。你是臣,我是君,相国又岂能视寡人如亲子?” 虽然吕不韦此次平叛有功,但现在,无疑也是从他手中夺权的最好时机,秦国朝堂,绝不能再出现另一个独揽大权长达数十年的魏冉了。 吕不韦怔愣一下,满目悲凉道, “王上幼时,不是最喜欢喊臣一声‘仲父’么?这世间,还有谁会像臣一样永远不会背叛王上呢?太后是你的生母,嫪毐是你的王叔,他们都比不上臣啊!” “所以你先前故意瞒着这件事,就是为了把它当做加冠的贺礼,好送给寡人一个惊喜?”秦王漠然问道。 吕不韦确实是这么想的,随着秦王日渐长大,与自己的争执已越来越多,既然王上要助旁人来制掣他,他自然想让王上好好看看对方究竟是什么货色。 只有彻底击碎王上对宗室的幻想,他才有机会继续辅佐成年后的秦王。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赵摎竟胆大包天到敢造反,那可是造反呐! ... 最终,秦王并没有下诏罢免吕不韦,而是让他暂卸权归家反思。 李世民听闻此事后,并不感到意外。 吕不韦权势太大,又与秦王政见相左,君权与相权早已埋下激烈冲突的祸端,秦王是一定会罢免他的。 可他会像史书上那样,把罢相的时间推到明年,不是顾全吕不韦的面子,而是为了先巩固手中的权力。 如今朝堂上大半是吕不韦的人,这时提出罢相必会遭到反对。 但这场叛乱牵扯到那么多高官和士卒,秦国朝堂将迎来一次大换血,秦王正好能趁机安插人手,再逐步把赋闲的吕不韦边缘化,将对方手中的权力一步步接管过来... 李世民蹲在殿外双手托腮望着远方,从离开雍城那天算起,他已经足足七天没跟秦王说过话了。 虽然是他单方面坚持的冷战,可是一个当爹的怎么就这么倔呢,他就不能主动哄哄孩子吗? 自己又不是储君,一个小小公子的老师是谁,实际上在这个时代根本就没几人关心啊,除了秦王自己! 这时,一大早被抱去兴乐宫的扶苏突然出现在远方,兴奋大喊着朝他奔跑而来, “阿嘀嘀嘀,北(给)泥钱钱哦,钱多多啦...” 他不顾身后随从的追赶,迈着短腿跑得飞快,李世民怕他摔倒急忙奔上前一把接住他,结果两人抱着一起摔了个底朝天。 扶苏坐在地上,小脸红扑扑地激动比划着双手, “肿么多钱钱哦,俘俘北泥的(父父给你的)...” 他其实并不懂钱有什么用处,但哪个小孩子看到满满几大筐圆钱不会兴奋得两眼放光呢?那可是他们得到的新玩具啊,有那么多! 李世民听完眼睛一亮,想问他是不是会喊阿父了,却听到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寡人差点忘了,你的信也为平叛立了大功,按秦律,当赏钱十万,赐爵三级,还不快来找寡人谢恩?” 第18章 李世民听着秦王的声音不由愣了愣,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 立功赐爵?难道秦王发现了那封信上的字是我写的? 他急忙仰头去看对方,正撞上秦王居高临下俯视的目光。 他一骨碌翻身爬起来,又把兴高采烈的扶苏也拉了起来,上前扭扭捏捏喊了声“阿父”,试探着, “阿父今日为何要赏赐孩儿呀?” 秦王蹙眉打量着两个满身泥土的小野人,噫,脏得真是没眼看。 不过,世民终于又肯开口喊他阿父了。 他面无表情地开口, “因为你运气很好,朝廷从你写回咸阳的信里,发现了一个平叛的重要线索,总之,是大臣们非劝寡人给你封赏的...” 他当然命人查过那封信,奇怪的是怎么也查不出写字的人是谁,既然对方不愿站出来领功,也只好作罢了。 但这事,既然是借世民的信办成的,世民肯定也是有功劳的。 正好,这小子不是总喊着缺钱吗?不是说他很羡慕蒙恬吗?不是能狠心整整七日不搭理他这阿父吗? 他倒要让小家伙见识见识,究竟是蒙武好,还是他这个亲爹好! 说完,他俯身弯腰,朝两个灰扑扑的小野人张开了双臂, “怎么,已经高兴傻了?还不快来寡人怀里谢恩?” 李世民听完这话,心弦忽地就松弛下来,暗叹自己有些草木皆兵了—— 是啊,就算有人看见他拿笔添补过那封信,谁又会 把那些复杂难写的秦篆,跟一个只会鬼画符的一岁孩童联系起来呢? 不过他还真没想到,秦王竟然会利用这个借口,给他赐爵赏钱? 虽然他确实没有冒领功劳,但是秦王不知道啊,可见这一世的父亲还是很疼孩子的,他才一岁多就有军功了,嘿嘿... 李世民忙死死咬住唇,强压下去差点翘起的嘴角。 扶苏咕咚先撞进秦王的怀里,奖励了他一个沾满口水的亲亲,手舞足蹈地叭叭夸个不停, “俘俘,北(给)阿嘀嘀嘀钱钱,好好哦,窝稀饭俘俘...” 第27章 抱着两个孩子在怀,秦王近日阴霾顿时一扫而空,他叩指轻弹了一下扶苏肉嘟嘟的小脸,轻笑道, “你这个小财迷,这么久学不会喊阿父,今天一给钱就学会了!” 这时,宫人们抬着一筐筐青铜钱币走来了,哗啦啦响着的铜钱在阳光下闪着金灿灿的光,扶苏立刻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张开双手哇哇地高兴大叫着。 秦王看向咬着唇一脸平静的李世民,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竟然不喜欢寡人送的礼物? 他冷哼一声提醒道, “你得了三级簪袅爵位,寡人会为你赐下咸阳良田三百亩、宅屋三间。 至于赏钱十万,这是大臣们提议的,如果你不喜欢,可以去少府挑你喜欢的赏赐。” 一旁低眉垂首的宦者不由暗暗感叹,王上真是宠爱小公子啊。 其实大臣们根本就不赞成此事,他们用“大秦从未有过给孩童封爵的先例”来劝阻此事,是王上自己,执意要给小公子封爵赏钱的! 生怕自己一张嘴就会笑出来的李世民,听完秦王的话,忙一脸认真开口道谢, “多谢阿父赏赐!孩儿很高兴,也很喜欢簪袅的爵位和阿父赏的铜钱。” 三级爵,十万钱,咸阳三百亩良田、三间宅...他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喜欢得都想立刻哈哈大笑了! 可荀子对当自己老师一事态度已松动,现在秦王又主动退了一步,为了达成目标,他还得继续演下去。 秦王看看激动得好似自己得了赏的扶苏,又看看一脸严肃的李世民。 这叫高兴?这叫喜欢? 但不管怎么说,随着他这道诏令的颁发,很快整个咸阳城都知道了这件稀罕事: 王上的小公子才一岁,就立功封爵啦! ... 虽然朝中天天有人悲呼着劝谏“相国为大秦劳苦功高,王上切不可卸磨杀驴啊”,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大秦的朝堂,已经变天了! 秦王手中本就掌管着咸阳城的中尉军、王宫的卫戍军和官骑,这次他们的集体叛变,让他得到了大换血的良机。 而随着吕不韦的卸权归家,他手中调遣全国数十万大军的虎符,自然也落到了秦王手上。 兵权已全部收归君王手中,就意味着:无论吕不韦会不会被罢相,都无法再阻止这位英姿神武的年轻秦王一步步迈向亲政之路了。 秦王嬴政在他登基后的第九年,在他刚举行完冠礼后的当月—— 就借着赵摎叛乱的东风,用前所未有的雷厉风行姿态,干净利落架空了叱咤大秦朝堂十多年的权相吕不韦。 接下来,一切朝政大权都将陆续被他收入觳中,秦国真正的主人开始君临天下了! 在秦王着手遴选新的王都防卫之际,闻风而动的山东六国,也借着赵太后丧礼的名义,纷纷派出使臣前来庆贺秦王亲政。 虽说,他们想看秦王和吕不韦斗得你死我活,最好吕不韦一怒之下,来找他们合谋瓜分秦国。 但秦王年轻,又没什么经验,想来他即位后,必然比老奸巨猾的吕不韦好对付。 至少,秦军不会再动不动来攻城了吧? 这怎么不算一件值得庆贺的好事呢! 虽说按照礼制,丧礼期间不得饮酒食肉,但使臣携礼远道而来,秦王总要亲自答谢一番的。 五月初二,秦王在六英宫设宴款待列国使臣。 并按秦国习俗,命人抱来了两个孩子陪宴。这是历代秦君培养子嗣的老办法:让他们有机会就多见见世面。 吕不韦权欲极重,这些年内外大事皆不让秦王沾手,所以,很多使臣还是第一次见到长大后的秦王。 看着殿上风姿隽逸的年轻君主,使臣们悄然对视一眼,心情愈发愉快了。 眼前的年轻人被吕不韦压制多年,早就失去了秦君惯有的狂妄锐气—— 看吧,他的笑容是如此温和无害,不像老秦王不怒自威;他的语调是如此不疾不徐,不像吕不韦锋芒毕露... 秦国横行霸道多年,早该换个这样的秦王上位了! 只有韩国使臣靳呈,快速收回了观察秦王的目光。他眼中闪过一抹幽微,下意识朝李世民二人的方向看了看。 当年伊阙一战的惨败,让韩国精锐尽失。而列国的步步紧逼,又让韩国面临亡国之危。 先王为保全大局,忍辱负重以国书向强秦自称“臣”,并承诺年年以厚礼纳贡,才勉强得到几分喘息之机。 如今先王已逝,又恰逢秦国新君执权之际,他要利用这个机会助韩国扭转局面,打破三晋大地僵持的局势—— 边境与韩国犬牙交错的魏国,因易地之事一再欺压韩国,屡屡用贫瘠郡县换走韩国的肥沃之地,真乃第一心腹大患也! 但以韩国目前的实力想要重创它简直是痴人说梦,但如果,魏国刚好惹怒了强秦呢? 巧的是,秦王有一对双生子,而这也是他眼下仅有的子嗣。 据说秦王十分宠爱这两个孩子,尤其是那个次子,竟能以区区一岁之龄得到他赐封的簪袅爵位。 那么,如果有人这次借着吊唁赵太后的名义,悄悄掳走秦王的孩子,他还能保持眼前的这份冷静吗? 自古强国君王一怒伏尸百万,他现在就要用这个借刀杀人之计,让强秦的熊熊怒火把魏国烧起来! 到了那时,就能趁虚而入蚕食魏国大量边境,有了足够多的土地,韩国何愁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样想着,他又装作不经意地朝两个孩子身后看去,有人飞快瞄了瞄李世民朝他暗示着。 以韩国这些年安插在秦宫各处的人手,悄悄偷一个孩子出宫是十拿九稳的,但两个孩子就太过冒险了。 所以按照他的计划,要在今夜掳走被封爵的秦王次子,然后再嫁祸给魏国。 有着鹰隼一样直觉的李世民,立刻察觉到对方频频投来的目光,不由疑惑抬眼望去。 是韩国来的使臣,他一直看我们做什么? 待酒过三巡,靳呈举樽站起来行礼拜道, “外臣冒昧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秦王能成全。” 秦王放下装满白水的酒樽,客气道, “靳相但说无妨。” 靳呈把手中的空金樽举到鼻下嗅了嗅,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才不好意思解释道, “世人皆称赵酒甘美,外臣却甚爱秦酒醇厚,听闻秦酒是以寒山冷泉酿造而成,品起来别有一番醇爽凛冽。可惜,此刻唯恐殿前失仪不敢多饮,不知,秦王可否赠外臣一车秦酒?” 别国使臣听完都哈哈大笑起来,有人连声感慨道, “没想到,韩相竟是爱酒如命之人呐!” 靳呈却笑语吟吟看向他们, “诸位不知秦酒的妙处,更该拉一车回去品味一番。” 列国邦交,以特产互赠本就是惯例,秦王自然允了,当即就命人去开酒窖,让宫人给六国使臣都装上一车酒送去驿馆—— 自然没有只赠给韩国的道理。 众人忙纷纷起身道谢。 扶苏抓着加了肉糜的稻粥吃得正眉开眼笑,乳母在一旁频繁为他更换着擦手的帕巾。 李世民却顾不上吃粥,他感觉不太对劲。 在察觉到靳呈总是悄悄打量自己和扶苏后,他就留了个心眼,也不时悄悄朝对方瞟几眼。 有一瞬,他刚好瞟到对方喝酒的样子:他喝完一口就轻蹙眉头,然后,把剩下的酒悄悄倒在了席间上。 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喜爱秦酒的人。 可是,靳呈假装喜欢喝秦酒,又问秦王要了一车秦酒,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史书上没有出现这个人,他转过身,想找蒙恬问一问对方的更多信息。 等看到身后生面孔的高大侍卫,他 才猛然记起:蒙骜两周年忌日将近,蒙氏兄弟告假筹备祭祀去了。 他苦恼端起手中柘浆一饮而尽,身旁的宫人立刻上前再次为他倒满。 柘浆也就是甘蔗汁,在这时代非常昂贵稀有,楚国的云梦泽就盛产甘蔗,昌平君命人从楚国运了几船来献给秦王。 李世民不喜欢吃肉糜粥,但很喜欢柘浆清甜的味道。 不过刚才他已经接连喝了好几樽,这一樽再下肚,小肚皮就隐隐有些胀痛起来。 宫人见他伸手去揉肚子,急忙轻声问, “小公子怎么了?” 李世民尴尬不已, “我想去更衣。” 宫人忙牵起他的小手, “奴这就带小公子前去。” 李世民挣开摇头, “不了,我要常嬷陪我去。” 按礼制,诸公子陪宴时由秦王派人去接,后妃的宫人不得随行,不过李世民和扶苏年纪还太小,今天就破例随行了两名昭华宫的宫人。 所以他并不认识六英宫这名宫人,出于吃一堑长一智的警惕,下意识就不想让对方带自己出殿。 第28章 可奇怪的是,常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是芈夫人又派人来找她了吗?李世民知道母亲平日最离不开常嬷。 腹胀愈发难忍,他已经来不及多想,再次拒绝了那名殷勤想陪自己出去的宫人,立刻指着身后的陌生侍卫, “快,你带我去更衣!” 侍卫似是愣了一下,随后马上反应过来,急忙抱着他贴着墙快步走出殿中。 正在乖乖吃粥的扶苏抬头看见李世民被抱出去的背影,马上着急大喊着, “阿嘀嘀嘀,泥肥肥呀(回回),泥肥去呀…” 说着,就挣扎起来想去追。 使臣们纷纷朝他看来,秦王疾步走来抱起扶苏,询问是怎么回事。 先前那名宫人恭敬上前答道, “回王上,长公子见二公子前去更衣,以为他要离开,这才哭闹起来。” 这时,殿中突然传来了“咣当”两声脆响,靳呈忙尴尬起身告罪, “外臣粗鄙,不慎将玉箸掉落在了地上,还请秦王莫要怪罪!” 秦王说无妨,又命人为他送上了新箸,靳呈俯身去捡玉箸时,暗暗露出一个冷笑,这是他们约定好的信号:掉一只筷子表示形势有变暂停计划,掉两只筷子暗示速按原计划行事。 可秦王怀中的扶苏却一直哭闹不止,他涨红着小脸伸手朝殿外大喊, “阿嘀嘀嘀,肥肥呀,泥肥去呀(你回来呀)....” 乳母担心君王怪罪自己看护不力,忙瑟瑟上前解释, “禀王上,近日长公子戌时就会入睡,恐怕现在是有些闹觉了。” 秦王见扶苏一直哭闹喊着要回去,就把他交给了乳母,让侍卫护送着他们先回昭华宫。 他本想等宴散后,亲自把李世民抱回去的。 但没过多久又有宫人来禀,二公子更衣出来突然哭闹不止,闹着要回昭华宫找芈夫人,怎么也不肯再回六英宫了,常嬷担心二公子哭坏了嗓子只能先把他带回去了,特意让自己前来请罪。 秦王自然也不舍得孩子这般哭闹,常嬷自作主张也是心疼孩子,他又怎会怪罪?他颔首让宫人退下,同时暗暗惊奇不已,原来这就是双生子的心灵感应—— 扶苏前脚哭闹着想回昭华宫,世民后脚也哭闹着要回去,二人果真极有默契。 ... 李世民从净房出来,突然闻到了一阵很浓的酒香,不由奇怪问道, “咦,哪来的酒味?” 带他过来的侍卫突然笑了一下, “因为这里有个酒桶呀。” 背着光,李世民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立刻让他毛骨悚然起来,电光石火间,他想到了那个韩国人的请求—— 他找秦王讨一车酒,要的不是酒,而是车和酒桶! 这念头刚刚升起,他已经本能转身拔腿就快速跑了起来。 这些年吕不韦到底是怎么管理秦国王宫的,为什么到处都是大筛子啊! 可他刚刚张开嘴想要呼救,就被追来的侍卫一把拎起来劈晕了。 侍卫来到已经倒空的酒桶前,弯腰把李世民放了进去,细心地把盖子留了个缝隙,一切伪装好后,才单肩扛着酒桶往前走去。 路上他碰到了一队巡逻的卫卒,还被对方喊住盘问了几句,但有早就准备好的借口,他很快就被放行了。 在黑暗中,昏迷不醒的李世民跟着那几车秦酒一起,在毂毂车轮声中被运出了咸阳宫。 ... 宴散后已近亥时,秦王思索一瞬,举步往昭华宫方向走去。 侍卫的脚步在夜色中齐刷刷响起,君王的玄衣翻飞间如黑鹰振翅,挂念孩子的年轻君父步伐迈得如流星赶月。 秦王想着,世民这几日虽然肯跟他说话了,可他看得出来,孩子还是很不开心。 往常世民有什么想要的,都会在他面前使劲胡搅蛮缠,非要烦得他开口答应才肯罢休,可是现在... 自从那日被自己冷落大哭一场以后,他就再也不提想拜荀子为师的事了,而他原本天真快乐的眼睛里,如今盛满了让人心疼的落寞和孤独。 秦王不由加快了脚下步伐,世民会不会在没人看见的夜里,为了这事偷偷哭泣?他会不会以为,自己这个父亲已经不再关心他了? 不多时,昭华宫已经近在眼前,他停下来踟蹰了片刻,直到最后一遍说服自己,才负手踱步慢慢朝殿内走去。 不就是想拜荀子为师吗?他答应就是。 第19章 秦王还没走到主殿,就听到扶苏歇斯底里的哭声从里面传来。 他不由蹙起了眉:乳母不是说,扶苏近日戌时就要入睡的么? 难道,是孩子又生病了? 这样想着,他立刻加快了脚步。 守在门口望眼欲穿的宫人,见秦王终于来了,急忙匆匆行了个礼,高兴地冲内室大喊, “夫人,王上来了!” 话音刚落,芈夫人就抱着哭成泪人儿的扶苏冲了出来,她忙朝他身后看了看,焦急问道, “王上,常嬷把世民抱去侧殿了吗?扶苏一回来就哭闹着找世民,妾先带他过去...” 说着,她就急急往外走。 扶苏其实早就困得不行了,哈欠连天的连眼睛都睁不开,可阿弟迟迟不回来,他就一直闭眼嚎哭着不肯入睡。 芈夫人担心孩子又折腾生病,现在只想快些带他去见李世民。 秦王听完脑中轰地空白了一瞬,手却已经先于意识,伸出去拦住了芈夫人。 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轻颤, “世民,不是早被常嬷带回来了吗?” 芈夫人猛地转身看向他,失声惊呼道, “什么?王上,世民今晚不是一直待在六英宫的吗?” 宫人急忙上前,扶住顷刻间摇摇欲坠的芈夫人,着急地对秦王解释道, “禀王上,只有长公子被乳母抱回来了,奴等今夜,并未见到二公子和常嬷。” 秦王眼中笑意早就退散,正翻滚着风雨欲来的黑沉浓云。 他的孩子丢了,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就在他的咸阳宫里! 他命人好生照看芈夫人和扶苏,就面沉如水快步离开了。 一回到兴乐宫,秦王立刻命王翦父子率卫卒全面搜宫、审问今日六英宫所有宫人侍卫,又急召蒙氏父子三人各领两千骑兵,即刻出城往三晋、燕齐和楚地方向追击。 而他马不停蹄带着数千精锐将士,前去包围了驿馆。 ... 秦军手中的火把将驿馆照得一片亮堂,而秦王,也早就卸下了宴会上温和的伪装。 所有人都被召到了院中,秦王命人点上了三分之一炷香。 他锐利冰冷的目光,一一扫过眼前惊惶失措的六国使臣,声音像淬了一层寒冰, “此香燃尽前,主动站出来交待的,可免一死!” 话音一落,哀嚎声与呼冤声立马此起彼伏在驿馆中响起,但这时香已经开始燃烧了。 众人心中愈发惶惶不安,有人壮着胆子大喊道, “秦王,就算贵国公子失踪你心中着急,但..我等乃是外邦使臣,岂容秦国如此羞辱!你...你一个秦国君王,无权定夺我们的生死!” 秦王冷冷循声看去, “寡人会在意你们的生死?我儿若有分毫闪失,寡人必让大秦的铁骑踏平六国,用你们六国君臣举族上下万万人的性命来为他压惊!” 很快,桓猗和杨端和就步履匆匆来禀告: 他们查了驿馆中,各国使臣抵达咸阳时登记的文书,只有魏国少了两个人和一辆车。 秦王目光如剑,看向惊慌站出来的魏国使臣,听着他们语无伦次的解释。 一旁的靳呈见时机已到,悄悄朝车夫使了个眼神。 韩国车夫立刻上前大呼一声, “没想到,魏国人果然早有阴谋啊!” 秦王调转目光看着他, “你这话,是何意?” 韩国车夫急忙行礼,解释道, “启禀秦王,小人方才搬完酒进来,看到两个魏国侍卫正鬼鬼祟祟交谈着,但小人以为他们想私吞秦酒,就并未做声, 可等小人出来清理马车时,却发现那两人搬着一桶酒,放到了另一辆马车上...” 他这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被惊出一身冷汗,秦国小公子,肯定被藏在酒桶里带走了! 一个魏国使臣听得怒不可遏,甩着袖子就跳起来骂车夫, “我呸,放你大父的狗屁,休要在此血口喷人!我魏国向来敬重秦国,又岂会对秦国公子做出如此卑劣之事! 对了,这酒是你韩国开口讨要的,肯定是韩国包藏祸心,想嫁祸于我魏国...” 他本是随口反击的一说,另一个魏国使臣听了却眸光一闪,急忙朝秦王跪下喊冤, “请秦王明鉴呐!若按韩国车夫之言,贵国小公子是被人装在酒桶中掳走的,可六国使臣之中,唯有韩相靳呈,主动请秦王赠他一车酒啊,可见韩国其实早有预谋....” 第29章 车夫好像被对方气势吓到了,缩了缩身子不敢再吱声,靳呈却一脸愤然道, “不错!这酒确实是我问秦王讨的,但你魏国既然早有阴谋,焉知又不会借着秦王赠酒一事,故意以酒桶藏人,借机嫁祸我韩国?” 秦王让桓猗二人再去查探,不动声色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什么也没说。 很快桓猗回禀:他们把送给六国的酒桶,全都检查过了,里面没有藏人,运酒出宫的马车上,也没有藏人。 但是,其他五国的马车和酒桶,数量都对得上,只有魏国少了一个酒桶。 如今桩桩证据都直指魏国,魏国使臣一个个面如死灰地,争抢着上前解释,此事绝对是有人要陷害他们! 秦王以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毫无温度, “看来,先前吕不韦派杨端和攻打衍氏一事,让魏王对秦国是恨之入骨啊...” 下一刻,他的声音骤然变得狠厉起来, “可是,他不敢来找寡人算账,却找寡人的一个小小孩童报复,真—该—死!来人,再派两千人手,快马往魏国去追!” 话音落下时,靳呈眼里立刻闪过了一抹精光。 去吧,快去魏国追吧,快去找魏王要人吧,快把秦国的怒火泼去魏国吧! 但他没注意的是,当秦王的目光掠过他时,多停留了一瞬。 ... 李世民睁开眼,发现眼前一片黑暗,连伸出的五根小手指都看不到。 却有一阵浓郁的酒香传来。 等眼睛慢慢适应黑暗的环境后,他忍着被颠得七荤八素的浑身痛意,先活动了几下已经僵硬麻木的手脚,伸手在逼仄的四周摸了摸—— 果然是酒桶。 他又侧耳贴着酒桶听了一会儿。 马车跑得很快,不时会碾过石子颠簸几下,外面除了断续的交谈声和呼啸的风声,就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看来已经出城了。 他把耳朵放在酒桶四周试了一圈,终于找了一个听得更清晰的位置。 马车上有两个人正在大声说话,其中一个似乎在外面驾车。 先前,李世民刚恢复前世记忆时,就惊讶发现:自己能听懂并且会说秦国雅言。 现在他也同样惊讶地发现,自己能听懂这两个男子在说什么—— 虽然,这种口音和秦国雅言并不相同。 但他还记得,宴席上的韩相靳呈说话时,也带有这种尾调上扬的特殊口音,可见这两人也是韩国人。 看来跟他被袭前想的一样,靳呈特意问秦王要了一车酒,为的是趁运酒出宫时,把他偷出来。 至于对方为什么要掳他、在宫中还有多少韩国眼线、要把他带去什么地方、准备怎么处置他,李世民一概不知。 他继续听了一会儿那两人的交谈,可惜废话连篇,一个有用的信息都获取不到。 但是,对方掳他如果是想杀他,自己恐怕早就没命了。难道... 他决定先确认一下自己的猜测。 ... 突然,坐在车门处的士卒停下话头,动了动耳朵在辨认什么。 “丁,怎么了?”驾车的士卒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执着缰绳,还不忘扭头来看他。 被称作丁的士卒用力揉了揉耳朵, “没啥,我刚才听错了,还以为那秦国小东西醒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又听到了一阵孩童的响亮啼哭声,急忙嗖地就往车厢内奔去。 离开大梁之前,相国就派人来再三吩咐过: 他们此行的任务,是负责把这小东西毫发无损地带回韩国,绝不能让他逃跑或受伤。 他和甲,已经在魏国当了三年多眼线,等这回顺利完成任务,他们不但能获得赏钱,还能一直留在韩国,所以两人一路都很警觉,绝不想出任何差错。 丁冲进来点上灯,三两下就打开酒桶的盖子,用蹩脚的秦语,朝蹲在里面哭泣的孩童大声嚷道, “你在哭什么?是要下去尿尿吗?” 李世民摇了摇头,哭得更伤心了,一副茫然惊怕的模样, “这是哪?我想回家,我要去找阿父阿母呜呜呜...” 丁咧嘴笑了笑, “快了,很快就到咸阳了,我们就是专程护送你回家的。” 他当然在撒谎。 但从对方的寥寥数语里,李世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绑架他的人确实不想杀他,甚至还愿意好声好气地安抚他。 看来,对方确实是想拿他当人质。 可是,靳呈公然从咸阳宫掳走秦王之子,他就不担心:秦王其实并不在意这个孩子的死活,反而会因为颜面尽失一事,一怒之下就发兵灭韩吗? 但再看他今晚设的这个局,能如此顺利把自己掳出秦宫,又不像那种顾头不顾尾的蠢货... 李世民飞快压下这个疑惑,破涕为笑朝丁伸出双手,一脸激动道, “原来你是大秦的侍卫,太好了!我刚才被坏人打晕了,你快抱我出来,我要去把坏人抓回来!” 人在屋檐下,他只有显得非常天真愚蠢,才能让对方最大限度降低警惕。 而且,他也想借着对方表面的和善,先摆脱眼下被困在酒桶里的处境。 丁犹豫了一下,扭头看了看车门外扬鞭的甲,就跑去与对方嘀咕了一番。 甲不同意, “放出来?不行,你我还得分心看管他,往酒桶一扔多省事!” 丁却期期艾艾道, “可是相国说,我们要把这小东西毫发无损地回去,方才为了阻止他哭闹,我已经说我们是秦国侍卫了...” 秦国侍卫,敢不听秦国公子的要求吗? 甲气得扬鞭狠狠拍了一下马臀, “那还能咋办,只能放出来呗!反正有我俩在,还怕他一个小孩跳车跑了不成?不过,得你自己负责看好他!” 丁立刻跑回车厢,把李世民从酒桶里抱了出来。 下一刻他眼睛突然一亮,直直盯着眼前孩童的腰间,目光直白又贪婪—— 这孩子身上,系着很多一看就很贵的玉佩玉环。这种质地的美玉,他只在当差时,从魏王和太子的身上见过。 虽然有一块玉环已经被颠碎了半截,但剩下的都完好无损,如果把它们拿去卖掉,那该是多大的一笔钱呐... 李世民敏锐察觉到对方贪婪的目光,立刻大声嚷道, “我饿了,我要吃蛋羹,我要吃肉糜,快给我端来!不然我就找阿父告状,让他杀了你!” 直到李世民嚷着两遍,丁才猛地回过神来晃了晃脑袋,用力驱赶着刚才生出的念头—— 这孩子,肯定不会乖乖把美玉交给他,若是强夺,他一定会找相国告状。 但如果能劝说甲与自己合谋,索性杀了这孩子,再夺了美玉逃出韩国... 可李世民的话一下就提醒了他,不行! 如果他真敢搞砸相国的计划,那家中的父母妻儿,全族血亲的性命,可就全都保不住了,到了那时,他们一定会变成厉鬼,把自己也抓走的! 丁急忙强迫自己收回炙热的目光,胡乱敷衍着孩童, “再等等吧,等到了咸阳,你就有蛋羹和肉糜吃了。” 他又担心,这孩童会为此哭闹不休,故意翻出剪子把灯芯剪了一截,又添了些桐油进去,借此来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不过这样一来,车厢内顿时变得明亮了许多,而一直盯着他看的李世民,一下就愣住了。 战国诸侯迷信五德之说,连士卒侍卫的服饰,也以此为区分。 韩国尚木德,侍卫服应该是绿色的。 可他现在看清了,眼前这人穿的是红色侍卫服。 只有崇尚火德的魏国,才穿这个颜色。 但方才,这两人却在用韩国话交谈...李世民刚刚才理清的思路,一下又变得混乱起来。 到底是韩国掳走的他,还是魏国?或是二者合谋? 但不管怎么样,秦王只要发现他失踪了,必会第一时间派出人手来追,他得尽量拖延时间。 ... 于是李世民继续嚷着要吃蛋羹,要喝肉糜,要喝羊奶,并取下了一块玉佩偷偷贿赂丁。 丁果然大喜过望,把玉佩往怀中一藏,就跑出去喊甲快改道行走,说他要去找户亮灯的人家买蛋羹。 甲一心惦记着早点回韩国完成任务,骂他对秦国公子有些太好了,死活不肯停车,两人为此争执了起来。 悄悄趴在车窗处听的李世民,这下终于知道自己要被带去哪里了—— 韩国,他们的目的地是韩国。 可是穿着魏国侍卫服饰的人,却要把他带去韩国,这事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诡异。 魏国冒着激怒秦国的风险,费尽心思绑来一个人质,最后却甘愿送给韩国做嫁衣?不可能! 他飞快思考着各种可能,除非... 除非这两个人,本身就是埋在魏国的棋子,如今派上了“离间秦魏两国”的用场。 第30章 而真正设下这个连环局的人,正是韩国。 李世民朝窗外看了看,四周一片黑黢黢,远处还不时传来野兽的嚎叫声,就算能找到机会跳车逃跑,凭他这小身板,又能跑去哪里呢? 恐怕会再被抓回来,重新塞进酒桶里。 在没有遇到合适的机会前,逃跑或求助都暗藏着不确定的危机,权衡之下,维持现状反而成了他眼下最好的选择。 于是他一直乖乖待在车里,好像真以为这两个人要送他回咸阳一样,丁和甲对此都很满意。 丁从他这里得了好处,顿时变得十分殷勤,眼睛更是不时瞄向他的腰间,显然是贪心不足之人。 李世民却很喜欢他的贪心,因为他发现,赶车的甲一吵架,驾车的速度就会稍稍放慢些。 等丁又跟甲吵了一架气咻咻进来时,李世民又解下一块玉环递给他,拍着小肚皮气鼓鼓道, “怎么还没到咸阳呀?我肚子都饿痛了,我必须要吃东西了,现在!” 丁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 他不敢想象,如果能让这孩子吃上蛋羹肉糜,他还会送多少美玉给自己! 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发大财的机会。 只要好生笼络这孩子,就能把他身上的美玉全都弄到手。而且,既然是小孩主动送给他的,谁又能挑出他办事不力的毛病来呢? 打定主意后,丁忙从车窗探出头,仔细辨认着现在的位置,一脸喜气洋洋地劝道, “小公子先忍忍,最多再走一个时辰,我们就能到下一个城池了,等一到那边,我马上就去给你买吃的!” 李世民再三催促他一定要去买,一副十分依赖对方的模样,丁连连保证绝不食言,心头愈发美滋滋。 这时天色已经开始泛白了,李世民望着窗外的群山,默默计算着车速和路程。 下一个城池,应该快到南阳了? 南阳原先是韩国的地盘,这意味着越往前走,就离韩国越近,而离咸阳也就越远了。 ... 马车行到南阳城外的大道时,天已经渐渐亮了起来,约摸已到卯时了。 甲和丁按照事先的计划,停车换上了一身韩国庶民衣裳。 但两人换好衣裳后,再次爆发了激烈的争执。 丁挂念着李世民身上的美玉,执意要绕道去城中给他买食物。 甲却担心秦军会追上来,坚决不同意进城耽误时间。 丁强行拽住缰绳,不许甲再往城外前行,冷笑道, “你可别忘了这里是南阳,跟魏国已经分道了!我们那日是跟着魏国人进咸阳的,现在咸阳少了两个魏卒,少了一辆魏车,秦军要追,也只会往魏国的方向追!秦人哪会猜到,我们要把这孩子带去韩国?” 甲怒气冲冲梗着脖子去抢缰绳,一脸鄙夷骂道, “蠢货!你我既奉了相国之命行事,就该尽快把这小东西送回韩国,好确保万无一失!你一再提出想要改道停车,究竟是有何居心?难道你已经被秦人收买了,想要背叛相国不成?” “呸,我看你才想背叛相国,你故意想饿死这孩子,好破坏相国的计划!”丁气得啐了他一口。 甲咬牙抹去脸上的痰,狠狠一把捏住丁的手腕,丁痛呼一声立刻伸腿还击...两人你一拳我一脚地开始扭打起来。 李世民假装一句也听不懂他们的话,也看不懂他们在打架,幼稚地来到车门处大声嚷着他好饿。 丁一听,恨不得马上飞去南阳城中,给他买些适合孩童吃的食物来。 正所谓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简直恨极了甲的不通人情,下手力度不由又狠了几分。 就在两人打得难舍难分之际,眼尖的李世民却地发现: 远处雾色中,出现了一辆四马驾驶的马车,在它身后,好像还跟着一辆普通马车! 按这时代的礼制,列国被允许乘坐驷马马车的,不是王公贵族就是公卿大夫,这意味着,对方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救他。 而且,这两辆马车正要往咸阳方向驶去! 但为了谨慎起见,李世民并没有贸然跳车、冲上去呼救。 他先调整了一下位置,让自己整个人全露在车门外,好让外面的人一眼就能看到。 然后,在对方的马车即将靠近时,他立刻使出全身力气哇哇大哭起来。 试想,在这样人烟稀少的道路上,听到有陌生孩童在放声大哭,什么样的人会停下来询问? 根据李世民的经验,只有喜欢管闲事的和心地仁善的,才会停下来关心发生了何事。 而不管他今天能遇到哪一种,获救的机会都很多,因为,爱管闲事的权贵喜欢挑战难题,而心地仁善的权贵不忍违背道义。 反过来,这也是他筛选求援对象的一个方法,如果贸然冲上去求救,有可能会陷入比现在更糟糕的境地。 李世民很快就进入状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而忙着打架的丁和甲,根本就没空搭理他。 驷马马车的主人循声掀开车帘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让他火冒三丈的场景: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正独自坐在车门前,伤心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负责照看他的两个刁奴,正在车前滚作一 团打架! 他忙下令停车,三两步跳下来急急朝小娃娃走去,上前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安抚,又命人去分开打得正欢的丁和甲,怒气冲冲斥道, “刁奴!你们不好生护好幼主,竟敢扔下他在此斗殴,成何体统!” 丁打得正起劲,眼看就要把甲打服了,哪里乐意猝然被外人分开? 他大喊着“放开我,关你屁事啊”拼命挣扎起来。 甲却转着眼珠满眼惊疑,他仔细分辨着眼前清贵温雅的中年男子,又扭头看了看对方的马车,实在不肯错过这个攀附贵人的机会,于是壮起胆子恭敬问道, “敢问贵人,可是公子非?” 正抱着李世民柔声安慰的中年男子闻言,疑惑打量了对方几眼, “你,认得我?” 甲急忙高兴弯腰行礼, “回公子,小人先前在王宫当过侍卫,有幸见过公子几回!” 他还激动地告诉韩非,自己叫甲,很快就要回到王宫继续当侍卫了... 丁早被吓得魂飞魄散了,忙跪在地上咚咚磕头,连声为自己的口不择言苦苦求饶。 李世民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又看了两眼面前的中年男子,低头开始思索起来。 没想到,他竟然遇到了荀子的得意门生:韩非。 荀子曾经感慨过,韩非虽是韩国的王族,又有满腹治国的才华,却因性子太过耿直执拗,一直被韩王厌弃而不肯重用。 那么,如今韩国密谋掳走自己、嫁祸魏国一事,被韩国朝堂边缘化多年的韩非,知情吗? 李世民飞快做出了两个假设—— 如果韩非不是同谋,在知道这件事后,以对方耿直的性子,再加上荀子这层关系,他愿意出手救下自己的可能性极大。 如果韩非是同谋,以他愿意停车关心一个陌生孩童的仁善之举,再加上“同为荀门师兄弟”的名头... 李世民立刻决定放手一博。 就算韩非真是靳呈的同谋,以此人的品性和对荀子的尊重,想来,也不会让自己陷入更坏的处境。 而自己就算求救失败,至少也能借此拖延时间,万一秦军已经快追上了呢? 下定决心后,他立刻眼泪汪汪看向韩非,哽咽着, “韩国公子非,你就是我的师兄韩非吗?呜呜呜,师兄我终于见到你了...” 韩非一听怀中小家伙这话,不由怔住了,马上用纯正的咸阳话问他, “孩子,你为何,要喊我师兄?” 他有些口吃,问得很慢。 甲暗道不好,急忙想打断他们的话,却被韩非瞪了一眼,只好悻悻闭了嘴。 李世民抓着他华贵的紫袍擦了一把泪水,一脸认真道, “我的老师是荀子,他说我有个很厉害的师兄,是韩国的公子韩非,你不就是韩非吗?韩非,就是我的师兄呀!” 韩非这下是真惊诧了, “恩师竟然,又收弟子了?” 李世民脸不红心不跳地承认了, “嗯,老师说我是世间少有的神童,以后定能成为秦国栋梁,所以他想收我当关门弟子。” 韩非被他一本正经自夸的模样逗笑了,开始细细端详着怀里的孩童。 小家伙纯真的瞳仁干净又透亮,清澈得像一汪能望到底的清泉,真是可爱又机灵,难怪恩师此番游历诸国,竟会破例收徒。 不过,他看了看丁和甲,心中渐渐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明知故问道, “你是秦国人?” 他从甲丁的言语间,听出他们是王上派出去执行任务的细作。 那么,他们为何会护送一个说秦国话的孩子前往韩国呢? 第31章 李世民立刻就察觉到了韩非的疑惑,愈发猜测他恐怕并不知情。 于是他马上又噼啪掉起了眼泪,满脸委屈地指着甲和丁告状, “对呀,我叫世民,我是秦国人,我的阿父就是秦王!可他们是坏人,他们把我装在酒桶里偷出来了,我好想回家呜呜呜,师兄你快送我回家吧...” 韩非抱着他的手猛地抖了一下,什么,这孩子竟是秦国的公子? 甲顿时傻眼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一路上只会喊饿乱哭的秦国小傻子,竟会跟公子非搭上关系,还懂得找他告状... 韩国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位公子非,是最喜欢跟王上和相国对着干的!这下怎么办? 他气恼得踢了丁一脚,丁也没想到这孩子是在装傻,他竟然早就猜出来马车不是往咸阳方向行驶的了?嗐,不该贪那些美玉的! 两人挤眉弄眼想着应对之法,韩非倏地抬眼怒视他们, “说!你们究竟,是奉了谁的令,竟敢做出这种,败坏韩国名声的丑事?” 如今虽然是一个礼崩乐坏的乱世,但诸侯还是想尽力给自己扯一块遮羞布,列国公卿贵族无不张口周礼、闭口礼制。 所以,列国交涉之时,直接索要他国王孙公子当人质,是坦荡光明之举; 而从他国偷绑王孙公子当人质,却是会被指着脊梁骨骂的鸡鸣狗盗之举。 也正因为这样,靳呈才会精心设下这个毒计,让魏国同时面临秦王的怒火,和天下人的唾弃。 甲丁两人见韩非怒不可遏,忙把事情缘由竹筒倒豆般说了出来。 当然,他们这种小喽啰知道的也不多,只以为是把李世民带回韩国当人质的。 而实际上,靳呈打的是另一个算盘: 韩国会先把秦国公子藏起来,等秦王遍寻不着、把满腔怒火发泄到魏国后, 再以“意外救下失踪的秦国公子”之名,把对方完好无损地送回秦国,从而得到秦王的感激,再凭借这份感激,得到强秦几分真心实意的庇护。 不过,韩非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很快就猜出了靳呈的真实目的,心中愈发失望不已。 当年韩昭侯任用申不害改革,虽然以失败收场,但申不害留下的勾心斗角之“术”,却在韩国朝堂大为盛行。 韩王开始痴迷于玩弄人心的平衡权术,那些倡导要走正道、发展自身的忠良之臣,都陆续被排挤出了朝堂。 可是,这种“术”给韩国带来了什么? 带来了“朝叛秦暮叛楚”的恶名,让列国纷纷与韩离心; 带来了不自量力的伊阙之战,差点让韩国迎来亡国之灾.... 韩非恨透了这种自作聪明的愚蠢权术。 如今,这位年轻的秦王能在短短一月之内,就成功平定赵摎之乱、继而架空吕不韦,他的手腕是何等高明凌厉,岂是寻常的等闲之君? 靳呈难道真以为,对方识不破他这卑劣手段吗? 而秦王蛰伏多年一朝利刃出鞘,正愁没有试剑的替死鬼,韩国偏要眼巴巴地凑上去,简直是自寻死路! 李世民仰头看着一脸怒容的韩非,紧绷了整整一路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放松了下来。 他从对方的怒火中,看到了他的不知情和不赞同。 韩非一定会把他带走的,他也想马上就回咸阳! 他当然知道,秦王一旦发现自己失踪,必定会立刻派人四处追寻,也知道秦军一定在赶来的路上了,可他依然想快一点回去。 离咸阳越远,他的心就越乱。 扶苏看不到自己,肯定会哭闹不止。芈夫人发现自己丢了,肯定会日日以泪洗面。 至于秦王... 秦王表面装得一派云淡风轻,实际上是极在意孩子的父亲。 晚回去一日,咸阳宫的家人就要多担心一日,更别提以靳呈打的嫁祸算盘,自己肯定会被他带去韩国某个地方藏起来。 到了那时,在秦军千辛万苦找到他之前,他的父母和阿兄,会经历多少个痛苦煎熬的白天和晚上? 李世民只想尽快地,好端端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想让扶苏破涕为笑,让芈夫人喜笑颜开,让秦王眼中的怒火和担忧,顷刻间化为柔风细雨... 幸好他的运气不算差,识人的眼光也很好。 下一刻,韩非就不顾甲丁两人的苦苦哀求,命 人把他们捆起来,扔进了后面那辆马车。 然后,立刻抱着李世民登上了自己的马车,吩咐车夫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咸阳。 事已至此,他必须尽快把秦国小公子送回去,以平息秦王被掳走孩子和被愚弄的滔天怒火! ... 李世民是真饿了。 昨日的宴会他只顾着喝柘浆,本就没吃几口肉糜粥,刚一上车,小肚子就咕咕叫个不停。 好在韩非刚从南阳城中买了吃食出来,忙让人把新鲜的热羊奶和黍米粥取来喂他。 李世民吃饱喝足了,终于有力气提问了, “师兄,你刚才本来就想去咸阳的吗?你是要去投奔我阿父吗?” 韩非命人取来一块洁净的丝帕,抬手为他擦拭嘴角的粥,笑道, “我听闻恩师,在咸阳小住,今日确实,是去拜见他的。不过,我是韩国宗室之人,是不能投奔秦国的。” 李世民知道秦王一直很仰慕韩非,而他也读过韩非的著作,读过对方“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的观点,知道此人虽然擅长法家,却并不执着于一成不变。 以秦国的实情而言,变革绝不会骤然从法转儒,唯有施行儒皮法骨之道才能长久。 而韩非,无疑是一个很值得拉拢的大才,他想替秦王收入觳中! 于是他立刻卖力地煽风点火, “可是,我有两个舅父也是楚国公子,他们就在秦国当官呢。我阿父又不管你是哪国人,只要有才学就行!” 韩非见他如此童真可爱,显然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收起丝帕温和解释道, “秦国,从商鞅变法后,确实一直,重用列国客卿。但我的意思是,我是韩国公子,不能背弃母国。” 李世民早就猜到了他会这么说,故意思索了一会儿,一脸不解道, “可老师说,在春秋诸侯起兵前,整个天下其实都是周人。而在三家分晋前,韩赵魏其实都是晋人。 那你的母国,到底是周还是晋呢?韩国不是早就背弃母国了吗,你为什么不能背弃它?” 韩非惊诧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孩子的思绪竟然如此敏捷,不由喟叹道, “难怪恩师,肯破例收你,你虽小小年纪,远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得多!” 顿了顿,他又摇头, “往者早已不可追,但从我降生之日起,我的先祖,就已经是韩君,我的母国,就已经是韩国,所以我不能背弃它。” 言语间,竟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落寞。 李世民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纯净眼睛,没再继续劝。 看来,韩非确实非常固执。 此事还需徐徐图之,急不得。 ... 秦王亲自带兵追了上来。 他无法劝服自己守在咸阳愤怒等待,也担心派出去的人,会错过任何一丝线索... 他必须亲自出来找他的孩子才放心! 一想到那个一脸稚气跟他唱反调、又总是眉眼弯弯朝他笑的可爱孩童,秦王的心就焦躁得燃起焰焰烈火—— 他想杀人! 他要把参与此事的无耻之徒全都杀光,他要发兵灭了这个无耻之国! 这时,杨端和策马回来禀报, “禀王上,眼下已经出了武关,前方路口有通往韩魏赵的岔道,但每条道上都有凌乱的车辙,应该是先前的追兵留下的,请王上定夺,臣等该往哪边追!” 三晋之地紧邻秦国,边境岔道也众多,秦王想都没想就冷声道, “传令,往韩国方向追!” “喏!” 虽然昨夜查到的证据,无一不指向魏国,但他看得很清楚,魏国使臣的惶然绝望,全不似伪装。 而在他故意说要加派人手往魏国追时,韩国使臣眼中的得意,让他迅速生出了疑心。 更何况,他还生出了一种无法自控的错觉—— 好像只要往这个方向一直追下去,他就能看到顽皮的世民从车上跳下来,咧着几颗小牙齿笑眯眯朝自己招手。 这个错觉着实太过美好,秦王说完,就扬鞭往前方韩国的岔道奔去。 一路尘土飞扬疾行了半个时辰左右,他还真看到有马车迎面疾驰而来。 这是一辆驷马的奢华马车,它身后还跟着一辆普通的随从马车。 杨端和带着士卒继续前行着,没人想浪费宝贵的时间,上前盘问这两辆客行的马车—— 贼人掳了小公子,跑都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往回走? 但秦王在与这辆驷马马车擦肩而过时,却猛地转身策马飞奔,超上前去拦下了对方。 第32章 如果我儿刚好就在这辆车里呢?他不敢错过任何一丝可能。 拉车的四匹马陡然受了惊吓,纷纷扬起了前蹄,车夫急忙扯紧缰绳,呵斥着让它们安静下来,然后劈头盖脸地,就朝穿了一身胡服的秦王吼起来, “你这是想做什么?如果吓到我家公子,跟你没完!” 秦王蹙了蹙眉,已经很久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了。 但他没有发作, “不知你家公子是何人?可否让他出来一叙?” 车夫气咻咻调整着手中的缰绳,看都不看他一眼,小声嘀咕着, “你以为你是谁,秦王啊?说想见我家公子就见?” 这时,杨端和得到通禀,已经拍马带人返回来了。 他长得又黑又高又壮,往风姿俊逸的秦王身边一站,两只大眼一瞪,原本想喊秦王让道的车夫,立刻就自觉闭上了嘴。 韩非打开车窗,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在他怀中半睡半醒的李世民,已经揉着眼睛坐起来了。 韩非忙问他是不是被惊吓到了。 李世民打着小哈欠摇头,睡意未散的声音软软糯糯的, “不是,我刚才在做梦,我好像听到阿父的声音了。” 韩非心中一痛,沉默地拍着孩童的后背安抚。 一个才这么小的孩子,本该在父母怀中欢快撒娇的,却因我王的糊涂,让他受了这等大罪... 车窗处突然一暗,韩非忙抬眼去看。 正好对上了一双疏离冷淡的幽深眸子。 李世民看清窗外的人,精神却一下就振奋起来,立刻挤过来朝他招招手,兴奋地大声喊, “阿父,阿父!我在这里!” 他又转头笑嘻嘻告诉韩非, “他是我阿父!” 韩非先是一愣,旋即大喜不已,能早一刻把世民还到秦王手上,他的怒火也会多消退几分吧? 他还来不及跟对方打个招呼,李世民就蹬蹬往外跑去了。 秦王站在原地,恍惚间怔愣了一瞬,一时忘了自己原本想说什么。 他刚才听到了世民的声音,就走过来了。 然后,就像他想象中的那样: 世民果然在马车上,咧着小牙齿朝他笑眯眯招着手! 让他一时不敢上前,不敢出声,生怕打碎了眼前的美梦。 直到李世民大喊着“阿父”跳下马车,秦王才迅速回过神来,疾步上前把孩子接到手中。 李世民又喊了一声“阿父”,就紧紧抱住了父亲哽咽起来。 讨厌,他明明是很开心的,明明有很多话想告诉秦王,眼泪偏偏一直流个不停。 秦王只当孩子是被吓到了,温声安抚道, “世民别怕,父王已经找到你了。父王现在就带你回家,我们回咸阳好吗?” 李世民趴在秦王肩头,带着鼻音轻轻“嗯”了一声。 这时韩非也走下了马车,他压下心中的复杂情绪,正想上前开口请罪。 秦王却抱着孩子往外走去,冷声下令, “全部带走,回咸阳审讯!” 第20章 杨端和马上带着士卒包围了两辆马车,还拦住了两个想跑的侍从。 刚才还敢冲着秦王怒吼的车夫,现在终于意识到对方绝非普通人,吓得连牙齿都咯吱响了起来。 韩非早就预料到秦王会暴怒,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但自觉理亏终究什么也没说。 本来就是韩国的 错,等到了咸阳再说吧,反正也是要去咸阳的。 李世民忙胡乱擦了擦泪水,紧紧抓着秦王的衣裳解释, “阿父你误会了,不是他们偷走孩儿的...” 正揭起孩子后颈衣领检查他有没有受伤的秦王,听了这话马上点头, “嗯,我知道。” 然后,他转身打量了一眼驷马马车,吩咐杨端和, “全捆起来扔后面,寡人要用这辆车。” 骑马颠簸,孩子又定然被吓得一夜没敢合眼,坐马车能让他安心睡上一会儿。 眼看秦王话音刚落,韩非就被冲上去的士卒反手扣住了,李世民立刻挣扎着想下去搭救他,大喊道, “阿父,你真的误会了!多亏师兄救了我,不然孩儿现在肯定见不到你,他就是你很想见的...” 秦王听得剑眉紧紧蹙起,我儿单纯,这就喊上师兄了? 韩人果真好手段,该死! 他轻握住孩子挥舞的小手重新把他抱好,立刻打断了李世民傻傻的话, “他是在半道上救的你吗?” 李世民急忙点头, “对!那两个伪装成魏卒的细作,原本是想把我带去韩国的,但刚走到南阳他们就打起来了,然后韩...” 秦王见孩子果真被对方骗了,索性抱着他径直登上了马车,试图打断李世民想救“师兄”的念头, “然后这韩国人碰巧就出现了,他不但好心救下你,还承诺会送你回咸阳,一路还对你很好,是吗?” 世间绝不可能有如此巧合之事,如果它真的出现了,必定也是对方阴谋里的一环。 韩人想先设计嫁祸魏国,再假装救回孩子挟恩图报?甚至,连一个孩子纯真的感情也要算计进去。 我儿连老师都没有,哪来什么师兄?可耻! 他正思索着怎么把这其中的关节,掰开揉碎了讲给孩子听,免得他以后又轻易被人骗走了真心。 李世民却一个劲扭着脑袋往车门外看去,发现士卒已经在拿绳索捆韩非了! 他这下真有些生气了,转身瞪着秦王气呼呼大喊, “阿父你说的都对!可是,你既然已经猜出了事情的真相,为什么还要让人捆韩非和他的随从呢?他们真的不是坏人啊! 而且你不是总说很仰慕韩非吗,为什么一见面,就要把他捆起来呢?” 史书误我!什么秦王仰慕韩非?根本就是谣传。 秦王怔住了, “韩非?方才车里抱着你那人,是韩非?” 李世民趁着他怔愣的功夫,奋力挣扎下来蹬蹬就往车厢外跑去,留下了一串清脆的童音, “我早都说了,我是要拜荀子为师的!荀子在韩国只收了一个学生,我师兄不是韩非又是谁?” 李世民跑上去用力抱住韩非的腿,这个矮矮的奶团子仰起头,朝士卒大喊着, “快把我师兄解开,他要跟我们一起坐马车的!” 这可是他要拉拢的大才,秦王不要就算了,他才不想让韩非被捆着扔到马车里! 士卒犹豫着,支支吾吾去看正忙碌着的杨端和, “二公子,可是王上有令...” 韩非没想到这孩子如此有情义,眼眶一下就湿润了起来,但他还是冷静劝道, “小师弟啊,快回去吧!这事,本就因我韩国而起,秦王这般,也是人之常情...” “给他松绑!” 士卒一听秦王的声音传来,顿时如释重负,麻利地为韩非解开了绳索。 李世民暗松一口气,急忙又转身抱住秦王的腿,软乎乎地睁大眼睛恳求他, “孩儿就知道阿父最好了!可是,师兄的车夫和侍从一路上对孩儿也很好,还准备食物给我吃了,他们真的不是坏人!请阿父也下令为他们松绑,好吗?” 他这会儿回过神来,已经理清了刚才误会的源头—— 自己下意识把“荀子是我老师”当成了真事,以为秦王知道自己口中的“师兄”,是韩非; 而并不知情的秦王,却把韩非当成了跟靳呈合谋的歹人,以为对方是故意设计救下自己的... 秦王俯身一把抱起小家伙,看着他轻叹一声,果真吩咐杨端和把这些韩人全部松绑了,再让士卒看管他们坐后面的马车前往咸阳。 韩国设下这等毒计掳走他的孩子,若按他的本意,是绝不会怜悯那些韩人的,但孩子刚刚才受了一场惊吓,就满足他一个小小要求吧。 李世民时常无法控制自己的孩童本能,但从他恢复前世意识那天开始,就硬生生凭借着坚定的毅力,守住了一条底线—— 他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跟扶苏抢着去亲秦王或芈夫人的脸了。 虽然每回看到扶苏乐呵呵抱着父母亲个不停,他身体里的幼稚本能,都会疯狂尖锐地叫嚣着也想冲上去亲亲父母...但都被他用冷静的理智,狠狠压了下来。 因为他真的很难为情,毕竟前世是当过皇帝的人了,哪能再这般肆无忌惮地跟父母腻歪? 所以,不管秦王和芈夫人对他的这个转变感到多么的失落,他也没有再破例亲过他们一回。 可是现在,在秦王二话不说就下令为韩人松绑的那一刻,他轻轻踮起了小身子,如轻羽扑水般快速在秦王下颌处亲了一下。 这一世的父亲真的很爱他,他很感动。 秦王一怔,旋即一股暖意涌上心头,很快笑意也从眼底浮了上来。 他迅速把上扬的眼角压下去,若无其事地上前与韩非寒暄起来。 第33章 这个小倔头啊,总算愿意跟寡人和解了! ... 秦王邀请韩非上了马车,在听完对方的一通解释和道歉后,他沉默了一瞬。 如果换成其他人,秦王绝不会信:对方是无意间救下孩子的。 但韩非不一样。 他早就把韩非的书读得滚瓜烂熟,对方书中的每一个治国之法、治吏之道,都深深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当年他从韩非的书里,不但读懂了对方坚韧孤直的品性,还读懂了他被韩国朝堂排挤的郁郁寡欢—— 这与自己被吕不韦处处压制的处境,是何等的相似! 所以,秦王虽然从没见过韩非。却一直把他视为知音,视为老师,视为惺惺相惜的同路人。 他坚信,对方绝不会跟靳呈那样的卑劣小人为伍、合谋掳走自己的孩子、再演上这样一场戏,因为韩非不屑于这么做。 可是韩国这番举动已经触及他的底线,他绝不会轻饶对方。 秦王看着面前渴慕已久的法家大才,暗暗想着: 既然上天安排他救了我儿,就意味着,韩非合该成为我秦国的人才。 他斟酌了一下,缓缓开口道, “先生深明大义救下我儿,寡人感激不尽。不瞒先生说,吕不韦牵涉谋反一案,按秦律迟早是要被罢免的,寡人欲改相邦一职为左右丞相。 寡人倾慕先生才学已久,不知阁下可愿到我秦国来,担任左相之职?” 韩非楞了一下,韩国刚惹怒了秦王,对方不是应该兴师问罪吗?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他急忙起身行礼, “多谢秦王厚爱,只是外臣才疏学浅,实在不敢厚颜,忝居贵国左相高位,还请秦王见谅!” 秦王眼中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失望,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微笑着,反问道, “先生的大才举世皆知,唯独韩王愚钝,对此视而不见。先生苦研数年,满腹经纶,当真就不想在朝堂上一展抱负吗?” 韩非闻言,眼中竟迅速闪过了泪花,他怎能不想一展抱负?他做梦都想啊! 他不想再在家中蹉跎光阴,只想把平生所学,用于辅佐君王、造福社稷之上。 可是,慧眼识出他的才华、并且愿意重用他的人,为何偏偏只有秦王?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秦王如此盛情,他总不能告诉对方,自己只想在韩国为官吧? 秦王却似看出了他的想法,他清朗的凤目中带上了一丝探究, “可先生的书中,分明写满了一腔鸿鹄之志,你如今拒绝前来秦国展翅高飞,究竟是因为才疏学浅,还是,不想离开韩国故土?” 韩非再 次朝他深深一拜, “秦王乃当世明君,秦国亦是前途无量,可外臣,身为韩国宗室,享受王族厚禄供奉,实在不敢忘恩,背弃故土母国...” 秦王听了并没有生气,反而轻轻笑了起来, “既然是这样,先生不必为此烦忧。等寡人灭了韩国设它为郡,再让先生担任故土郡守如何?如此一来,倒是两难俱解了。” 韩非猝然大惊,失声急呼道, “什么!秦王...秦王,竟要发兵灭我韩国?” 李世民本来已经困得不行,马车启动没多久,他就趴在父亲怀里差一点点睡着了。 但韩非的这声惊呼,让他又迅速恢复了清醒—— 秦王现在就要发兵灭韩了吗? 他忙努力睁大眼睛朝秦王看去,想从他的神色中判断,他这么说究竟在诈韩非,还是真有此意? 秦王见他醒来了,便不顾韩非急切的追问,先让人取了些净水来喂孩子。 等李世民咕咚咚抱着皮囊喝了个够,秦王才一脸肃然回答了韩非的问题, “寡人原本并无此意,但韩王胆敢设下如此卑劣奸计来害我儿,可见全然不把秦国放在眼里...” 韩非急忙解释, “此事,确是我王听信奸人佞言,才会铸下如此大错,外臣亦感羞愧万分! 但眼下,贵国公子已经安然找回,可见他是福泽深远之人,秦王何不,化干戈为玉帛,为秦国再添福泽? 至于靳呈那帮奸贼,秦王大可自行处置,待外臣回到新郑,必会劝服我王,亲自携重礼,前来咸阳向秦王负荆请罪!” 秦王喟叹一声,目光很真诚地看着对方, “可是,此事让我儿身处险境,也让秦国颜面扫地,如果今日寡人不灭了韩国, 到了明日后日,岂不是魏国赵国燕国也要有样学样,一个个都想来咸阳宫掳走寡人的孩子?韩王以毒计逼寡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其实,这事虽然让他万分愤怒,但秦王也很清醒地知道:现在还不是灭韩的时机。 可孩子就算安然回来了,韩国该付出的代价却一个也不能少。 而韩非,也是韩国要付出的代价之一。 听着韩非和秦王你一言我一语的辩驳,李世民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这确实是个借题发挥的好时机。 以秦韩的实力悬殊,秦国本可以最早解决它的,为什么会拖到秦王十七年才灭韩? 想来,留着它是为了迷惑齐楚燕赵诸国,让对方以为,秦国只会像往常一样“攻城取地”,而无剿灭列国之心。 但现在,秦国有了一个很合理的借口: 韩王在秦王母太后的丧礼期间,公然掳走秦王的儿子,相当于同时羞辱了秦王一家三代人。 这样的深仇大恨,换成任何一个君王都不会善罢甘休,如果秦王要发兵灭韩国,也算是震怒之下的人之常情,列国大概不会生出警惕之心。 可凡事就怕万一。 六国之中,并不是人人都是蠢货,如果有人察觉到秦国的真实意图,并且成功说服六国合纵联兵,再拿出殊死一战的勇气来抗秦—— 到那时天下大势的走向,会不会也变得跟史书上截然不同? 李世民立刻抬头看向秦王,不行! 他才刚刚拿到亲政大权,朝中宫中军中一堆沉疴亟待解决,绝不能贸然行动。 就在这时,秦王突然也低下头,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 你师兄都苦苦哀求寡人这么久了,还不快帮他说句话? 李世民眨了眨眼睛,这是在给我使眼色吗?什么意思? 他想了想,想不懂,算了那就不想了。 他急忙找回刚才的思路,抓住秦王的手臂撒着娇质问他, “阿父,是师兄把孩儿救回来的,你干嘛要惹他伤心啊?” 韩非见这小小孩童一醒来,竟然就顾着为自己说话,心中愈发羞愧自责。 秦王眼底飞快掠过一丝笑意,好小子,果然与寡人极有默契! 他故意叹了一口气,才给李世民解释, “韩王欺人太甚,寡人如果不给他个教训,下回再有人来咸阳宫掳人怎么办?如今只有灭了韩国,方能杀鸡儆猴!” 李世民一脸认真地想了想,给出了他的答案, “是韩王欺人太甚,又不是韩非欺人太甚,阿父何必要灭了韩国呢?你把韩王灭了,不就可以了吗?” 韩非一听顿时惊呆了,不灭韩国,只灭韩王?这... 但他转念一想,这事虽然有些荒谬,但比起秦国发兵灭韩而言,又多了几分可以周旋的余地。 王上只要肯亲自前来负荆请罪,想来,秦王也不会真的杀他吧? 秦王也被他这回答给惊了一下,随后涌起一阵畅快的满意,我儿确实机敏! 这样一来,不但能让韩王惊慌恐惧,主动割地赎罪,还能让他把怒火烧到韩非的身上,逼得韩非与韩国离心离德。 在李世民的一再请求下,秦王“终于爱子心切答应了”,他命士卒即刻护送韩非返回新郑,传达自己的要求—— 此次掳走秦国公子一事,秦国可以不发兵灭韩,但要让韩王亲自来咸阳,以死谢罪。 ... 秦王抱着睡得昏沉沉的李世民回到咸阳宫时,已是深夜。 来到昭华宫时,扶苏还在大声哭泣着要找阿弟,芈夫人却已经病倒在床了。 李世民一听到扶苏的哭声,就条件反射醒了过来,扶苏一看到他却哭得更凶了,伸手就扑来要李世民抱抱。 秦王听闻芈夫人刚歇下,就没让宫人再去叫醒她。 他命人备好热水,亲自撩起胡服袖子给李世民洗了个澡,好在路上已经检查过了,孩子确实没有受伤。 扶苏哪里也不肯去,非要揪着小手站在旁边,一边哭一边看,生怕李世民又不见了。 等宫人进来给李世民擦干穿好了衣裳,扶苏立刻冲过来紧紧抱住他,带着哭腔哽咽道, “阿嘀嘀嘀不走走,泥不走走丫!窝北泥打打(我给你打),北泥打打窝丫...” 原来,在他小小的认知里,以为李世民是最近没打自己不开心了,才要在宴席抛下他跟别人走的... 第34章 李世民一下就听懂他的意思了,这是何等纯真无邪的赤子之心啊! 他的眼泪一下就夺眶而出了,也伸出小手紧紧抱住了扶苏的小身板,一句话安慰的话还没说出来,与扶苏的感应就驱使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世的阿兄,真的很好很好啊。有他在,谁也别想再来害扶苏! 秦王静静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没有出声打扰这两个相亲相爱的孩子。 ... 王翦父子找到了被捆着塞住嘴、扔进一个大缸的常嬷,还撬开了几个韩国细作的嘴。 这件事的幕后主谋果然是韩王和靳呈,而据细作称,韩国这些年还往秦国塞了不少人。 靳呈被押上来时,早就想好了一番完美的说辞,自信有把握把自己清白摘出来。 哪知秦王根本就不想听他的狡辩,在当众宣布罪证后,就直接让人将他和韩国那帮使臣侍卫、还有宫中找出的细作全拉下去处死了。 在命人继续搜查韩国细作的同时,秦王还下诏在关中旧地征募宫人宦者,打算全面替换掉吕不韦先前招进宫的人。 与此同时,他又找来太史令占卜,最后,决定将处理朝政事务和起居的宫殿,改到渭水南岸的章台宫。 章台宫是惠文王时期修建的,还得修缮整理一番才能择日迁往,少府立刻开始忙碌了起来。 而在短短三个月内,就经历了两趟差点失去孩子惊险事件的秦王,还做出了另外一个重大决定: 他要把两个孩子接到身边亲自来看管。 这天下间,总不会有狂徒敢来秦王的寝宫偷孩子吧? 第21章 秦王告诉李世民,同意他拜荀子为师,并且已经为他备好了拜师礼。 正蹲在地上教扶苏用草叶编虫子的李世民,兴奋得一下就高高蹦了起来—— 为拯救秦国命运迈出的第一步,终于成功了! 扶苏以为他在玩游戏,马上跟着起身高高往上一蹦,“啪叽”一声摔在了地上。 他立刻做出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嘤嘤嘤地委屈望向李世民。 秦王看得直摇头,抢先上前一把拎起他,往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摔倒了爬起来就是,你一个大秦男儿假哭做什么?” 扶苏怒了,立刻停下假哭朝父亲噗起口水攻击,手脚乱踢乱拍个不停, “俘俘坏坏,窝不稀饭泥啦!走走,泥走开开丫...” 秦王处理这事的技巧已经很娴熟了,立刻把他往前举了八尺远,再放回地上。 真拿这小子没办法! 讲道理又听不懂,一不高兴就冲他噗口水,一个个的,目无君父,放肆极了! 李世民就爱看秦王“一怒之下、只能怒了一下”的怒状,站在一旁指着他的衣襟温馨提醒, “阿父,这里...日月纹的这里,有口水哦!” 秦王低头一看,玄金交错的衣襟处,果然有湿漉漉的一大滩口水痕迹,脸顿时更黑了。 这件不是常服,是他刚换来准备带孩子出门拜师的礼袍,穿脱极为繁复! 秦王怒气冲冲又去换衣裳了,顺手撤回了一座大山那么多的父爱。 他决定,必须要给扶苏也找个老师,不然,自己迟早要被他气死! 扶苏这会儿,才没空关心父亲的心情呢。 他一回到地上,就滚着小胖身子往地上一趴,继续做出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可怜巴巴地望着李世民,嘴里还嘤嘤地假哭着。 李世民终于看懂他想做什么了,立刻上前把他抱起来,还很配合地安慰着, “阿兄摔痛了吗?” 扶苏立刻露出一秒得逞的笑容,急忙点点头,皱起小眉头指着自己的左脸,一脸正气地瞎编, “窝好特特(痛)哦,要cheichei(吹)丫...” 李世民忍着笑,把扶苏“被摔痛”的左脸右脸、左手右手全呼呼了一遍,两人很快又嘻嘻哈哈闹作一团。 很快,秦王就命人来为他们换衣裳。 扶苏知道要出门,原本是很兴奋的,然而等他一听是去见老师的,立刻就挣脱宫人跑出了老远,怎么也不肯再回来换衣裳。 李世民只好跑过来劝他, “我们是去见荀子的哦,他是很好很好的老师。” 扶苏假装很忙碌地摆着小手, “窝不思思(不要老师),窝不写写(学学)!泥去去哦,窝不去去...” 太可怕了,竟然是去见老师! 李世民自从“神速学会认字”后,就央求秦王送了些书简给他看,有时,他还会拿着毛笔勾勾画画训练手腕力气。 扶苏见了自然有样学样,不是趁他不注意抱着本竹简倒拿着看,就是悄悄拿支毛笔到处乱戳乱画。 李世民一看他这么好学,索性就主动教他认起字来,连宫人都戏称二公子是小老师—— 可这简直成了扶苏的噩梦,他再也不想去悄悄摸竹简和毛笔啦! 他只想每天跟阿弟一起跳高高,摘花花,喂兔兔,玩泥巴...他们小孩子,根本就不想认识那些张牙舞爪的字! 秦王回来听了此事也没勉强扶苏,命人把他送去交给芈夫人,就带着李世民出了咸阳宫。 ... 荀子看着面前的秦王父子,一贯冷静的声音激动不已, “秦王当真愿意,让老夫当世民的老师?” 虽然他一开始拒绝过李世民,但跟这小小孩童相处的时间越久,他就越被对方的各种品质深深吸引—— 他不只非常聪明灵动、常有惊人的独特见解、常怀悲悯的善良心肠,整个人更仿若一颗光芒四射的小太阳,无论走到哪里,都能迅速带来蓬勃的生机点亮四周。 这也是他在咸阳一住下来就不舍得离开的原因。 想到一回去,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这小家伙了,他竟生出一种“老夫若能晚生数十年,定要第一时间抢他为弟子,以毕生所学滋其荣茂,养护这棵小树苗蓊郁生长”的无尽遗憾。 没想到,秦王竟然不嫌他已垂垂老矣,愿亲自登门为世民拜他为师! 在得到秦王肯定的答复后,荀子立刻高兴地收下了这名关门小弟子。 拜师仪式也是必不可少的。 秦王早备齐了要用到的东西,待仪式结束时,李世民按礼制规规矩矩给荀子磕了三个响头,心中暗暗振奋不已。 从现在开始,他也是有老师的人了,他的计划终于踏出了第一步! 荀子拿起一支朱砂笔,在他眉心点了一个圆,语重心长道, “自古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1) 你如今是一块待琢的璞玉,要想成为一块大放光彩的美玉,必须做到勤学苦读、精诚专一、持之以恒...,方能成就一番大业。” 李世民认真点头, “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学生一定会牢记老师的教诲,认真勤学,文武兼修,成为大秦的美玉和明珠,成为老师和阿父的骄傲!”(2) 成为让秦国避开悲剧命运的改道人! 荀子欣慰抚须点头, “好孩子,你年纪不大,却志存高远,孺子可教也!” 秦王含笑看着孩子,目光中有满满的骄傲和喜悦。 世民先前说要当秦王,他以为是孩子随口一提的戏言。 没想到,这孩子的志向,竟是成为守护大秦、滋养大秦的美玉和明珠! 这一刻,秦王认真生出了想立李世民为储君的念头。 虽然扶苏才是长子,虽然他以后还会有很多孩子,但早在李世民提出要驯养野兔给秦国开源时,秦王就无比清醒地知晓: 像世民这样早慧聪颖、胆大心细、洞察力绝佳、又一心牵挂朝堂的孩子,纵观古今,实在是可遇不可求。 他是上苍赐给秦国的社稷之礼,也是极合自己心意的继承人,只是,孩子如今还太小了些... 这时,李世民提来一只小灰野兔,乖巧递上送给荀子, “这是学生为您准备的礼物,我养的母兔生了七只小兔,这是最大最壮的一只,还请老师收下。” 秦王当然备了拜师礼,但李世民也想表达一番自己的心意,总得先把哄荀子开心了,他才会甘愿留在咸阳久居嘛! 荀子立刻惊喜地接过兔笼,打量着里面龇着牙警惕看他的野兔,乐呵呵道, “好!这小兔看起来野性未驯,生猛活泼,为师很喜欢你这礼物!” 李世民又取出一份宅契,双手呈给荀子, “这是上回阿父赐给我的宅子,就在咸阳城中,不过只有三间,世民想把它也送给老师!请老师不要嫌弃,我以后一定会努力立功,挣一座更大的宅子送给老师!” 荀子一生仕途不顺,如今赋闲游历,手头也并不宽裕,刚才他坚决拒绝了秦王赠送的大宅,可是,在咸阳没个稳定的居所哪行呢?就把这个送给老师先住着吧。 第35章 荀子大吃一惊,立马就想推拒这宅契。 可是,他见刚收的小小学生正满眼忐忑而期待地看着自己,那些拒绝的话,顿时就说不出口了。 身为当世大儒,他面对过比这三间宅子更多更贵重的诱惑,都一一婉拒了。 可是这一回,他珍而重之地接过宅契,接过了这小孩童的一片真心, “好,老师也努力活得更久一些,等着世民立功,挣一座更大的宅院来给我住!” 李世民咧出小牙齿朝他开心笑了起来。 秦 王看着眼前师生情深的一幕,默默挪开了视线。 虽然此事孩子提前告诉过他了,但这毕竟是世民如今仅有的三间宅子,他怎么就不先问问自己这父亲需不需要呢? 哪怕,只是装模作样问一句也好,唉,一有老师就忘了父王! 荀子得知李世民还得了三百亩良田的赏赐,立刻眼睛一亮,指着蔺成问他, “他父亲蔺仪当年离开赵国时,曾在路上救了一位老者,你猜那老者是谁?” 李世民瞪大眼睛看他, “一个有用的线索都没有,我怎么猜得出来?” 荀子哈哈大笑, “你的良田,不就是线索吗?” 秦王眸光一闪,立刻开口道, “莫非,那老者是农家的人?” 农家兴起于楚国,却又在乱世中早早隐退。 他虽不喜农家的“君王与庶民同耕”学说,却很重视对方精通的农耕醯醢之道,还派人四处寻访过农家弟子,可惜无果。 荀子笑眯眯点头, “不错,此人正是农家掌门许行的独子,许朴。许朴如今收了蔺仪为徒,与他一家在兰陵山中耕田种桑...” 世民对他这般好,连仅有的三间宅子都送给自己了,他这做老师的,也该顺手为学生搭条线。 秦王一听真是农家的人,顿时就很高兴,暗暗思忖着要怎么开口邀请对方来秦国。 李世民也很高兴。 大唐的农耕技术,固然要比战国时代先进许多,可就算他是一个关心黎民的明君,也只懂些农耕的理论皮毛,并不懂实际的耕作细节。 他早就想物色合适人选了,如果有农家弟子愿来秦国助力,真是一件造福苍生的大好事。 他想了想,笑眯眯举起双手要秦王抱抱。 秦王瞪了他一眼,还是一把将他捞了起来,李世民飞快贴在父亲耳边悄悄问, “阿父,我想邀请他们来咸阳帮我打理田地,你可以为他们提供一个宅子吗?” 秦王抱着软乎乎的孩子,伸手点了点他眉心的红点。 是谁家小孩,这么可笑?送宅子的时候只记得老师,要宅子的时候又想起来有个父王了。 不过,小家伙倒一直跟他很有默契。 农家一向避世,就算自己亲自去请,对方也未必肯来。既然荀子主动提出此事,小家伙又起了这个念头... 还是让他借荀子的手,把对方请来咸阳再说吧。 秦王淡淡“嗯”一声,同意了孩子的请求。 等李世民大大方方把这事一提,蔺成立刻就很高兴,说他很喜欢咸阳,想马上写信让家人过来。 荀子也对李世民许下承诺:他也会写信劝蔺仪早点过来帮他打理田地的,不要担心。 ... 秦王抱着李世民告辞出来,还没走到马车处,就听到一道激动的声音响起, “王上!” 他转头循声望去,是李斯。 李斯一脸激动,小跑着前来行礼, “臣李斯拜见王上!” 自从荀子来到咸阳后,他每日一有空就会过来陪陪老师—— 当然,也是为了“偶遇”秦王和李世民。 他的运气不算好,当年来秦国谋官时,凑巧碰上了先王病逝,彼时新君尚年幼,秦国朝堂唯吕不韦一人独大。 为了在秦国立下根脚,他只得投入吕不韦的门下,当了一个小小的舍人。 这几年里,他凭借才能和洞察人心的本领,一步步获得了吕不韦的信任,终于被对方举荐给了秦王。 李斯早就看出来,秦王绝不会忍受吕不韦的摆布,所以一有机会就会对君王暗表忠心,好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现在吕不韦早已卸权归家,眼看离倒台只有一步之遥,秦王收拾吕氏党羽,是迟早的事。 他也是吕不韦的门客,生怕秦王会因此厌弃自己,真恨不得每日都待在君王身边歌功颂德。 只可惜在秦国,像他这样的客卿多如牛毛,无召是不得前去面君的。 这样一来,受秦王之邀前来咸阳小住,又与二公子关系密切的老师荀子,就成了他眼中的救命稻草。 虽然,他一次也没“偶遇”过秦王或李世民,却依然坚持天天来拜访荀子。 他昔年不过是一个小小仓吏,自认如同厕中之鼠,而来到秦国后,他从舍人一步步做到了郎官、长史、客卿,又怎甘心登高跌重? 万一,哪天就遇上了呢? 没想到,今天一下就偶遇了王上和二公子! 秦王对李斯印象很好,这是一个很有才干、做事严谨认真的人,于是他停下了脚步。 李斯压下心中的狂喜,在行礼问候了秦王后,立刻看向对方怀中的孩子,连声夸赞起来, “数月不见,二公子又长高了!这眼睛亮汪汪的像一潭清澈泉水,真是让人一见难忘,一看便是福泽深厚之人啊...” 没人比他更懂得如何揣摩人心,王上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早就琢磨得一清二楚了。 比如,王上如今初为人父,又一举得了两子,最喜欢有人夸他的孩子了,但他不喜欢有人抢着抱他的孩子... 李世民看了看眼前面容清癯、一脸慈爱的李斯,又抬头看了看秦王。 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会夸人呐,看,秦王那疯狂上扬的嘴角! 不过,他还是从李斯强作镇定的神色里,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其实,在这种秦国新旧权力交替的重大时期,身为吕不韦门客的李斯会慌乱,倒也是人之常情。 至少他很有分寸,只是想借探望老师的名义与他们偶遇探探口风,并没有做出什么愚蠢的举动,是个少有的聪明人。 而且,他还很识时务。 李世民立刻就决定,把李斯拉到自己的阵营来。 秦王重才,本来就没有迁怒他,那就先帮李斯安下心来吧。 于是,在秦王与李斯随意交谈了几句准备离开时,他突然一脸天真大喊道, “师兄,你是去看望老师的吗?” 李斯听完登时心跳如鼓,立刻就对号入座了—— 他早就悄悄打听清楚了:王上之所以一反不喜儒家的常态,邀请老师荀子前来咸阳,是因为二公子很喜欢荀子。 虽然他猜测着,王上绝不可能让儒者担任公子们的老师,但万一呢? 现在这万一,不就又来了吗? 李斯迅速藏好心头的兴奋,小心窥了一眼秦王的脸色,才一脸惊诧地看向李世民, “师兄?二公子这话是何意...” 李世民也懒得跟他演,直接就把自己今日来拜荀子为师一事说了,又很高兴地喊了李斯一声师兄。 李斯这才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欣喜与受宠若惊,忙解下随身最贵的一块玉佩送给李世民,再三请求他不要嫌弃。 李世民笑眯眯收下了,这才让秦王抱着自己登上了马车。 李斯目送他们离去,直到六马金车再也看不见了,他才躲进旁边的巷子激动大笑起来。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如今二公子竟然成了他的小师弟,还主动在王上面前承认了他这个师兄—— 王上就算看在二公子的份上,也不会再迁怒他了吧? 李斯啊李斯,好好跟着小师弟走,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 李世民的心情,现在好得快飞起来了。 韩非见了,老师拜了,农家的人有了,李斯也笼络了,真是妙极了! 秦王见小家伙一直咧着嘴呵呵傻笑,不由捏了捏他的小脸蛋, “你故意在我面前喊李斯为师兄,又想做什么?” 李世民用力推开他的手, “别又捏我呀,我已经是大孩子了!阿父难道真没看出来吗,李斯很担心,你会因为相国的事疏远他。” 秦王捉住小家伙凶巴巴的小胖手,数着他手背上的小肉窝,淡淡道, “看出来了。” 他欣赏李斯的才华,也不计较他是吕不韦的门客,一路将他从郎官提拔为客卿,自然已算得上是明君。 但秦国接 下来要走的路是何等波云诡谲,李斯如果连这点小压力都承受不住,又怎配再与他同道而行? 李世民也看出来了,秦王心中现在只有韩非,为了得到韩非,他甚至不惜编造灭韩的借口,去逼迫韩王与他离心。 第36章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秦王重视韩非,是因为韩非早就在书中展现了他的才能和观念,秦王认为他是同道之人。 而现在这个还依附在吕不韦门下的客卿李斯,在秦王心中,当然也比不上后来频频展露绝佳政治手腕的廷尉李斯。 马车快进咸阳宫时,秦王把他抱到车窗前,指着前方蜿蜒的秦岭山脉, “你看,关中虽有千里沃土,却因为这些山脉的存在而常年缺水减产,但很快,我大秦就有一条大渠开通了! 它可以灌溉关中四万余顷田地,到那时,关中之地再无凶年,它将成为一个年年丰收的大粮仓....郑国不愧是水家大才,他为大秦立下了不世之功啊,寡人要重赏他啊...” 李世民听到这里,心里猛地一咯噔—— 这回韩国一折腾,郑国那件事,也会比史书上提前被发现吧... 他扭头看着神色间隐有振奋之色的秦王,突然涌起了一阵心疼,欺骗与背叛,在秦王的一生中如影随形。 就算郑国的品性让这场阴谋,变成了一个真正造福秦国的水利工程,以秦王刚才对他的赞赏和敬佩,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也会很难受吧... 他伸手紧紧抱住了父亲,试图传递给他一些温暖,来自于血脉相承的温暖,代表着永不背弃的温暖。 秦王收回远眺的目光,揉着他的脑袋问, “怎么了,饿了还是困了?” 李世民没有回答秦王,他轻轻闭上了眼睛,想逼回即将夺眶的泪意。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王贲翻身下马疾奔上前,捧着竹简躬身道, “禀王上,臣等又查出一批韩国间者,其中一人干系重大,还请王上过目!” 秦王收起眼中的笑意,接过侍卫呈上的竹简——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名字,是被王贲拿毛笔圈起来的:水工郑国。 第22章 秦王骤然间顿了一瞬。 然后伸出修长的手指按住这个名字,眼眸间柔和笑意顷刻尽数散完,眼底只剩下一片阴翳的冷意, “郑国,现在何在?” 王贲立刻大声回道, “禀王上,郑国如今仍带着水家弟子在瓠口一带堤坝监工,因为事关修渠工程大事,臣等不敢贸然前去抓捕,还请王上裁决!” 秦王慢慢移开手指,幽邃的眼睛不带着一丝温度,再次紧紧盯着“水工郑国”四字,滔天怒意一次次席卷涌来,又一次次被他强行压制回去。 这样一个千古史无前例的水利大工程,已经在秦国进行了整整八年,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早已不计其数。 如果这一切都是韩国的阴谋,如果秦国付出了这么多,得到的却是一条毫无用处的庞大废渠.... 他迟迟没有开口,马车里一下安静了下来。 在这样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李世民仍旧趴在父亲怀中,感受着他缓慢的心跳和压抑的怒火,心情也沉甸甸的,有一瞬他甚至想/脱/口而出告诉秦王—— 韩国朝堂虽然喜欢玩弄这种勾心斗角的阴谋,但郑国这个来自韩国的水家大才,却不舍得让他数年呕心沥血的成功沦为废渠,他给秦国修的,是一条真正能让关中千里变为沃土的伟大沟渠啊! 就在这时,秦王沉声慢慢开口道, “你去,让人把郑国带来,让司空把施工舆图呈来,再命河道水官立即派人核史已完工的地方,至于其他水家弟子,仍旧让他们先留在瓠口监工。” 王贲惊诧了一瞬,他还以为,王上会下令立刻抓捕那些韩国间者的... 但他没有开口质疑君王的旨意,立刻“喏”一声应下,然后行礼策马离去。 马车再次缓缓朝宫门驶去,秦王垂首看向怀中的孩子,若无其事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马上快到了,你今日想吃什么?” 李世民原以为,这件事一定会让秦王勃然大怒,但他现在发现,这一世的父亲虽然还很年轻,但他越面对这种大事难事,情绪反倒愈发的稳定沉静,丝毫不见自乱分寸—— 如果换个急躁易怒的君王,这渠,恐怕就真要半途而废了。 他扭头扫了一眼竹简上的名字, “孩儿现在一点也不饿。阿父,现在查出这么多韩国间者,你打算怎么处置呢?” 秦王既然有了立这孩子为储君的心思,自然希望带他耳濡目染熏陶朝政之事,再多少学些应对的法子—— 孩子的早慧,总要用到刀刃上。 于是他把李世民抱着转了个位置,指着竹简上的一部分名字给他看, “韩国虽然居心叵测,但它为了迷惑我大秦君臣,派来的郑国和这些水家弟子,皆是当世最擅水利河渠桥路的人,对我秦国有大用,如果查出来他们没在修渠时做什么手脚,我就不会杀他们。” 李世民听完暗道:果然,其实秦王早在郑国前来辩解之前,就已经想好应对之策了,可见他十分重视水利。 他立刻伸出小手,在竹简上随便点了点, “可是,如果他们做了手脚呢?” 秦王的语气没变,依然那么平静, “自然是杀无赦。” 李世民马上抓住机会,故意以童言暗示, “看来,是郑国的执拗救了他们的命呀!” 秦王有些诧异地低头看他, “世民,你从未见过郑国,又怎知他敢执拗违背韩王的命令?” 李世民歪着脑袋嘻嘻朝他笑着, “孩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就感觉,郑国是不会让父王失望的。” 世人认为,那些还未换乳牙的孩童,有时随口一说的话非常灵验。 秦王自然也很相信这种说法,此刻听了李世民这番话,心中强压着的怒火,确实很快就消散了一些。 他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但愿,郑国真是如此执拗之人! 李世民见他神色稍霁,不由悄悄松了一口气,又关心起另一件事: 现在,秦王既然提前收拢了君权,那些宗室大臣还会再趁着韩国间者一事,逼迫他驱逐列国客卿吗? ... 这时期的餐桌实在乏善可陈。 贵族虽然能顿顿吃上肉食,但烹饪工具有限、调料有限,连王宫的盐都带着些苦涩味,可想而知,想要多美味是绝不可能的。 现在的蔬菜种类也极少,藿是菽豆粗糙难咽的叶子,是绝不会被端上贵族餐桌的,而薤、韭、葱的味道又太过刺激—— 这样一来,可供李世民和扶苏食用的种类更少了,两个孩童几乎顿顿与肉糜蛋羹粥食为伴。 但今天的晚膳,竟然出现了两样稀罕菜:肉酱拌巧芽和羊肉炖豆腐。 宫人告诉秦王:巧芽是菽豆泡水后长出来的,豆腐也是用菽豆磨粉制成的,都是二公子先前教给大家的法子。 秦王举起玉箸夹来一试,巧芽鲜嫩,豆腐爽滑,味道确实极好。 他按下满腹惊诧与疑惑,尽量平静地问李世民, “你是从何处知晓的这法子?” 巧芽也就算了,这豆腐的制作一听就十分繁复。这世道,养不到成年的孩子实在太多了,而世民又常常聪慧得让他心惊。...虽然秦王担心一语成谶,从不敢将这隐忧诉诸于口,但这抹阴霾却始终萦绕在他心头。 李世民正舀着一块豆腐想往嘴里塞,闻言放下玉勺,一脸真诚回答, “我是从书中看到 的。” “会认字”确实好处很多,什么锅都能甩给书。 扶苏美滋滋啃着鲜美的豆腐,也仰头帮他回答, “阿嘀嘀嘀系书书,康康的呀!” 秦王放下玉箸,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李世民, “哦?是从什么书里看到的?” 李世民就猜到他会有此一问,早早就做好了准备,他声音软乎乎回答道, “是孩儿上回探望老师时顺路买来的,阿父也想看吗?” 秦王颔首, “好。” 他也算饱读群书之人,真没听过有这种奇异的杂书。 把二人对话听得半懂不懂的扶苏,立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窝不康康了,书书泥康康!” 他现在突然有点后悔了,还是跟阿母在一起好,阿母从来不让他看书,也不说要让他找老师。 他悄悄瞄了一眼李世民,转着清澈的眼珠思索:怎么办,不是很想跟父父住一起了,可是还想跟阿弟住在一起呀...怎么才能把阿弟偷偷带回阿母家呢? 小家伙拧着眉头纠结的小表情,看得李世民暗暗好笑,他见扶苏爱吃豆腐,就让宫人又给他夹了几块,还舀了些肉汤。 扶苏确实很喜欢今天的新鲜吃食,立马精神一振举起玉勺埋头苦吃起来,霎时又把“想丢下父父拐走阿弟”的想法扔到了九霄云外。 秦王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 “扶苏啊,没人让你看书,只要你保证以后不再噗口水,寡人就心满意足了。” 第37章 扶苏听了立刻惊喜抬起头, “珠珠?俘俘北窝珠珠丫?窝好稀饭珠珠哦!” 阿母的那些亮珠珠好美啊! 秦王本想纠正他的,想想还是算了,免得一言不合又朝自己噗口水。 他取过丝帕,为扶苏擦了擦沾满肉汤和粥粒的嘴角,就举起玉箸开始优雅进餐,任凭对方再怎么催促也不再搭理他了—— 这小子抓着什么就往嘴里塞,有时连床柱子和墙角都敢抱着啃,东珠随侯珠宫里多的是,可他敢拿给扶苏玩吗? 聪明的聪明得让他担心,傻的又傻得让他头疼,当个父亲可真难。 食不言寝不语,就算有两个孩子在,也休想再让他破例! 李世民看着默默用膳不再开口的秦王,突然有点想笑。 扶苏在一岁多的孩童里是很聪明的,正因为他很聪明,所以反应很快,学东西也很快—— 就拿秦王耿耿于怀的噗口水来说,等他这阵子新鲜劲过了,恐怕这辈子都不想再噗了。 秦王第一回当父亲,以后他要忍的东西还多着呢,哈哈! ... 一用完膳,李世民就带着扶苏跑到侧殿翻出十多卷竹简,一人抱着一半蹬蹬跑来,拿给秦王看, “阿父,这些就是孩儿买的杂书!” 秦王诧异, “竟有这么多?” 扶苏不喜欢父父一直霸占阿弟的注意力,立刻伸出小手喊痛让李世民吹吹。 李世民低头为他吹了吹小手,才一本正经地看向秦王, “是呀,上回孩儿见一位阿翁在街边卖书,这些书十分有趣,就全买下来了。” 他手上现在有了赏钱,已初步实现了经济自由,确实会经常借着探望荀子的机会,在城中书肆和书摊上买些书回宫。 蒙恬向来很有分寸,从不会干涉和过问他买的是什么书。 而咸阳又是秦国的都城,往来客商士人不胜凡几,这年头有人若是半道手头拮据了,随便脱件衣裳、抱卷书简往地上摆摊一卖,就能拿着盘缠走人了。 所以李世民笃定:就算秦王真要去查卖书的人,也查不出什么来。 秦王接过来打开一看,顿时微蹙眉头。 正所谓字如其人,当今书法讲究端庄古朴,这人的字虽有几分率性洒脱,却太过于虚浮无力,一看其心性便不够坚韧。 而此人在竹简上的署名,简直称得上是十分狂妄自大了—— “吾乃世间一威凤”? 龙与凤皆是上古神兽,无比神圣尊贵,岂是凡夫俗子敢以此自拟的? 不过秦王虽然心有不悦,却并没有就此放下竹简,然后他马上就发现了: 对方竟然细心在书中配了图画,有的地方还详细注释了制作要点和步骤,难怪世民这小小孩童,也能教会宫人做出豆腐和巧芽。 这时,扶苏拿出了两个比手掌大些的小木马,兴奋地邀请李世民来跟他比赛。 李世民趴在地上举着木马往前赛跑,还不时悄悄回头去瞄一眼秦王。 自古书画不分家,他前世酷爱书法,除了飞白体,还极擅描摹古代大家书法丹青之大作。 如今来到大秦,他总想着利用自己多活一世的经验,为这几百年前的时代做出些改变,让当今百姓的日子能过得好几分。 但既然一早就摒弃了装神弄鬼的路子,那些新奇的知识技能,总不能在他一个孩子脑中凭空而起吧? 从书中得来,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但这时代,显然不会真有这种书存在。所以,李世民一有空就拿毛笔在竹简上涂涂画画,为的就是找机会偷偷写下这些书。 他现在有些担心—— 虽然这回用的笔锋跟上次写信的不一样,怎奈自己年纪太小,腕力实在不足,笔力依然轻飘飘的,秦王看了,不会发现什么端倪吧? 秦王快速浏览着竹简中的内容,面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眸色却越来越亮了—— 以菽豆生巧芽,以石磨磨麦粉制饼,以水车省畜力,以垦畦浇晒去除食盐杂质,以胡椅胡桌缓解胫腿腰背之痛... 石涅竟会燃烧?它温度比柴木还高,能烧出上好的瓷器,能炼出比铁更坚硬的钢?! 还有“纸”,用常见的各种树皮稻草竹子,就能制出品质不同、比竹简更轻薄便利的纸?! 秦王看完心中已然万分澎湃,立刻命人去传墨家矩子五黑前来。 五黑来得很快,他是一个面容黝黑的健壮中年人,一看就长期从事体力劳作。 在快速看完一卷竹简后,五黑满眼惊喜地告诉秦王, “回王上,此书中的诸种方法,臣虽然还没来得及实践,但臣敢断言,这些法子的实操性极大,乃是利国利民之巨作,绝不是那些江湖人士的故弄玄虚之说,还请王上允许臣调用人手一一验证书中之法!” 秦王欣然大喜,看来这果然就不是什么杂书,而是一套富国强秦的神书! 他要马上!立刻!亲自以公车之礼,前去招揽这位大才入朝为官! 他应允了五黑的请求,在征得李世民同意后,给了五黑一卷竹简。 等对方兴高采烈抱着竹简离去,秦王才把一旁的李世民唤过来,抱起他指着竹简上的署名,语气罕见地带上了几分急切, “这位威凤先生奇思而博学,知识之渊广乃我平生仅见,想来定是一位隐世大才!世民,你这书是从哪个街边买来的?走,现在就带父王去拜访他!” 第23章 李世民忙做出苦恼状, “孩儿先前见阿翁的书写得有趣,也还想再去买一些,可他再也没出现过了。” 为了把戏做足,他还真找过几位说着别国口音的老者买过书。 秦王想寻到那位“威凤先生”,简直是大海捞针。 秦王一听大为失望。 不过,他并没有放弃寻找那位大才的念头,在仔细询问李世民一番后,当场就让蒙毅安排人手去查访。 然后,他不舍地把灼灼目光从剩下的竹简上移开,跟李世民打着商量, “世民,这套书涉猎颇广而十分实用,书中件件皆是强国之法,把它借给父王一用可好?” 他打算马上让人把书中内容抄录下来。 李世民马上大方表示, “阿父既然用得上,就全都拿去吧,孩儿以后要是想看,就再找你借。” 别看孩子还小,在他们快满一岁时,就已经开始护食和保护喜欢的物品了。若按李世民一岁前的性子,秦王休想从他手上,讨走任何他喜欢的东西。 可是现在,孩子却答应得这般爽快。 秦王顿时生出一种“吾家有儿初长大“的欣慰之情,轻轻拍了拍李世民的小肩头, “好孩子,真长大懂事了!” 然而,等他命人先将这些竹简搬去放好时,一直偷偷留意着这边的扶苏,马上就丢下小木马,跑过来张开双手拦住他们, “系阿嘀嘀嘀书书,不走走!” 他还等着,跟阿弟一起把书搬回去放好呢,他们的东西,不许别人抱走的! 秦王弯腰,一下就把他这只拦路虎抱起来,点了点他的小鼻子, “这可是你阿弟的书,他花钱买的,他都同意送给我了!” “哼!”扶苏重重瞪他一眼,扭头一把搂住李世民,勾肩搭背小声跟他嘀咕, “俘俘要书书,不北他!” 李世民努力憋着笑问他, “为什么不给阿父?” 扶苏瞄一眼秦王,开始明目张胆对李世民告状, “俘俘坏坏,打窝特特哦,不北他书书!” 秦王的脸一下黑了,小小年纪,就用上离间计了? “扶苏,寡人何时打过你们?” 李世民知道,扶苏正处于孩童建立秩序感知的年龄,他对物品的所有权和摆置位置,都有着十分固执的坚持。 而秦王时不时捏捏孩子的脸、揉揉孩子小脑袋的举动,在刚刚萌芽出叛逆意识的扶苏眼里,也属于“打”的一种。 关键时刻,还得靠他出马左右斡旋—— 在秦人命人抬来一筐金灿灿的钱时,扶苏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过去了,眼睛一亮大喊着“钱钱”挣扎着跑了过去。 ... 秦王如愿以偿拿走了这套竹简,而李世民也趁他心情极好,提出了一个请求: 他希望能在秦国大规模推广石磨。 秦国作为军事强国,对秋收后的刍(干草)藁(秸秆)也当成战略物资来管理,有着非常严格的缴纳制度。 按律,每顷田需缴刍三石、藁两石。也就是说,就算百姓没开垦播种的空置田地,也需要缴纳足额的刍藁。 而商鞅又制定了“壹山泽”的政策,将所有山林川泽收归国有,禁止百姓私自伐木渔猎。 这样一来,百姓需要用来取暖做饭的柴禾,自然就成了紧缺之物。 第38章 所以,他先前去雍城时,在驿馆看到卫卒们食用的菽麦豆饭几乎全都是夹生的。 而这些夹生的饭食,就是秦国百姓日常果腹的食物,难怪汉朝一得到天下,立刻就用“开关梁,弛山泽之禁”之政俘获了民心。 磨成粉状的小麦菽豆,不但可以加工成各种美味食物,还能更快煮熟以节省柴禾。 他认为,以秦国如今的国力,如果按乡里为界设下磨坊供国人使用,施行起来是毫无压力的—— 他已经写了水车的几个制作要点,有墨家在肯定能造出来,到时,连拉磨的畜力都省了。 他继续认真劝谏, “仔细算起来,朝廷只需要花费些采石制磨的人力物力,就能改善百姓的口粮,也能让百姓感受到朝廷对他们的关怀...” 民心就是这么得来的,百姓是最知恩图报的群体,哪怕他们只得到了一点点恩惠,也会交口称赞对朝廷感恩戴德。 秦王却听得直蹙眉,果然不该让世民拜儒家为师的,这孩子竟想学儒家,施行所谓仁政! 他看着怀中满眼期待的小孩童,目光凝重, “商君之法集中民财以强国,再凭借强大的国力来强军,是秦国百年来强大的根基,如何能倒行逆施。” 李世民看着秦王一脸“完了,我儿真被荀子教坏了”的担忧, 很想告诉他:正因商君之法的疲民之政,百年如一日把民力压榨到了极致,他一手建立的大秦帝国,才会如流星般迅速坍塌消失—— 秦国,已经没有下一个百年了。 而列国之中,韩亡有张良复仇,楚亡有项氏复仇,连燕国将亡,也有荆轲专为刺秦而来赴死,可是秦国呢? 要救秦国,就要先拉拢本国民心,固其根本。 只有秦人都真心认为“当秦人很好”,天下百姓才不会再视秦国为豺狼猛兽,统一后的大秦才不会矛盾重重、遍地暗流涌动。 可他无法把这些告诉秦王,只得据理力争, “可是,朝廷已经从庶民手中收走很多财富了,现在只是从那些财富中,取出很少的一部分,让他们能吃上煮熟的饭食,这样一来,生病的人也会少很多呀!” 吃夹生未煮熟的饭食,腹泻呕吐是常有之事,可是不吃,就要饿死。 秦王慢慢伸出手,抚平他皱起的小眉头, “你不是想当秦国的王吗?秦王脚下的每一步,都可能是万丈深渊,你若心慈手软,就会被人拖拽下去。” 李世民急切抓住父亲的手, “可是,就算脚下有万丈深渊,也有千千万万庶民在深渊中托举着我们啊!阿父,如果朝廷不想出钱造石磨,我们可以让那些豪强商贾...” 秦王轻叹着打断了他的话, “寡人的大父曾在燕国为质,你的大父也曾在赵国为质,我九岁才被接回秦国。 可到现在,已经没有一个国家,敢让秦国再派公子王孙前去为质了。你和你的兄弟姊妹们,不用再过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这一切,都是商君之法的功劳啊! 朝廷并不缺造石磨的钱,可一旦开了这个恤民的口子,我大秦,还守得住商君之法吗?” 他看着李世民眼中猝然闪现的泪花,虽然心中不忍,依然冷静而残酷地告诉他, “所以在秦国,一丝一毫的例外都不能出现。荀子可以当你的老师,却不能操纵你的思想,如果你执意要学‘民贵君轻’那一套,你就永远也当不了秦王。” 李世民茫然看着父亲,泪水一颗颗滚滚落下,这一刻,眼前的秦王和史书上的秦始皇终于重合起来了—— 他是如此笃信商君之法,如此坚守法家之道,哪怕面对一个幼童,他也半分都坚决不肯退让!那么,自己真能如想象中的那样,成功说服秦王尝试儒皮法骨之道吗? 如果不能成功说服秦王,他亦不愿眼睁睁看着战火再起、生灵涂炭、大秦灭亡... 难道,此生注定也要与秦王来一场父子反目、兵戈相见的分道扬镳? 思及此,小小孩童的泪珠越滚越多,终于忍不住趴在父亲肩头呜咽起来, “你就不能学着爱民一点吗?他们很容易满足的。” 秦王听着孩子伤心的哭声,心中再次闪过不忍。 可事关国运,就算孩子被拒绝是如何伤心,他也绝不能让列代先君的心血败在自己手里。 他一下下拍抚着李世民的后背,动作轻柔又耐心, “秦人将更多财富交给朝廷,朝廷就能组建更强的军队保护他们,如今,战火再也烧不到秦国的土地上来,这何尝不是寡人的爱民之心?” 李世民的泪水却流得更凶了。 ... 五日后,风尘仆仆的王贲带着郑国和施工舆图进宫了。 郑国一进来就俯身跪倒认罪,承认自己和手下的弟子,确实都是韩王派来的。 但他说完立刻抬起头,看向殿上年轻的君王, “我等罪有应得,如今要杀要剐请秦王随意,但外臣临死前斗胆有个请求,还望秦王成全!” 秦王冷然看他, “说吧。” “如今大渠已从秦岭修出了谷口,接下来只需将 出口连通到礼泉县,就能引泾水入关中平原,可是关中一带的地势高低不平,还需在高处再另修一条渠连通,灌溉方能扩大到整个平原地带。外臣斗胆,请秦王允许我先带弟子修完此渠!” 一旁的大臣们听了这话,顿时纷纷炸开了锅, “无耻!你既是韩国派来疲秦的间者,又岂会好心为我秦国修好大渠?” “王上,万万不可听此人蛊惑啊!他定是见事情败露,想在临死前再做些手脚...” “请王上立刻下令斩杀郑国示众,并派人将瓠口的水家弟子斩立决!” 秦王一一扫过在场的官员,很多是吕不韦的门客。 虽然他近日已经收拾掉了一批,但要撤换眼前这些身居要职的人,还得有个堂皇的理由,不然,恐怕会寒了其他臣子的心。 他淡声道, “看来,诸位爱卿已经帮寡人做好决定了,那就听你们的吧。” 大臣们一听这话,顿时都不吱声了。 他们又不是昔日的相国,谁敢公然让王上听自己的? 这时,刚上任的御史大夫王绾出列道, “王上,臣以为郑国之言有些道理,这八年来一直是他在负责修渠大事,不如等水利官核出结果后,再做定夺。” 负责水利的官员,此刻正聚在一起核对着施工的舆图沟壑。 秦王颔首, “可。” 他颇信鬼神玄妙之说,李世民昨日那句“郑国用他的执拗,保下了他们的性命”,让他对郑国升起了更多的期待,本就不想贸然杀掉对方。 郑国听了这话,布满风霜的脸上顿时露出几分感激, “多谢秦王恩准!请秦王放心,我们虽做了间者,却早在八年前就暗中商量好了:只奉命疲秦而绝不害民。我等没有在这条大渠上做过任何手脚!” 秦王叩指敲了敲案桌, “还需多久完工?” 郑国的脸上立刻闪现出一种骄傲的神采, “最多只需两年,此渠就能惠及整个关中之地,请秦王两年后再杀我们!” 秦王抬眼打量他, “寡人要杀你,你为何还如何高兴?” 郑国愣了愣, “外臣能带领秦人修出一个如此庞大的水利工程,又凭借它为韩国拖延了数年危机、为秦国立下了万世之功,就算秦王杀了我们,关中的秦人也会世代记得我们,为何不高兴?” 秦王静静看着他,冷冷吐出四个字, “汝痴人也。” ... 在证实了郑国确实没在修渠时做手脚后,秦王的心情骤然大好,命他立刻赶回去继续监工。 然而郑国前脚刚出门,宗室那帮人就闻风而至,隔三差五跑来劝他—— “山东六国之人皆是鼠辈,根本就靠不住,他们来秦国做官,不过是为了离间秦国君臣、窃取秦国机密,请王上把六国客卿逐出秦国吧”。 但秦王拒绝了他们的要求,并且以“商君张仪范雎皆为我大秦立下大功”为由,让他们以后不要再提此事。 得知此事的李斯大大松了一口气,又遗憾抓起刚写好的谏书细细欣赏了一番—— 文辞如此精美,思绪如此清晰,如果呈上去定能让秦王眼前一亮,唉,果真是祸福相依啊! 石磨一事没成功,李世民虽然失望但没气馁,开始疯狂打起了感情牌—— 他白天见到秦王就笑脸甜甜,满嘴好话夸个不停; 他夜里不再去侧殿睡,拉着扶苏来跟父亲挤。 父子感情终于升温回到了冷战之前,秦王见他不再提什么爱民重民的话,悄悄放下心来。 真怕这小倔头又跟自己闹! ... 夜里,秦王又梦到了那场大火。 第39章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也知道那场火是假的,可看着熟悉的咸阳宫尽数被吞噬在火海之中,他的心再一次真真切切地巨痛起来—— 如果连咸阳宫都被一把火烧光了,那大秦呢,大秦又何在? 他再一次带着愤怒失控冲进了火海里,又一次次被热浪冲回来。 可无论他怎么努力,依然无法阻止那些宫殿在自己眼前哗啦坍塌... 但这一回,秦王看到了人。 很多很多的人,在火海对面乌糟糟地大叫大喊着什么。 他逼迫着梦中的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在离乌泱泱的人群越来越近时,他终于听清了他们的喊声—— 伐无道,诛暴秦! 第24章 龟壳占卜之法,讲究五行俱全。 现在,已经是第三遍了。 太史令抬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再次选出一枚黄白明润的裂纹龟壳。 他接过宫人手中盛满清水的陶碗,放了三枚铜钱进去,又拿戒尺置于碗上,把龟壳放在戒尺上,点燃了约摸手指有粗细的三一丸。(1) 一阵焦香味在殿中扩散,被灼烤的龟壳开始噼啪炸然出声,负手站在一旁的秦王目光凝重。 待三一丸燃尽,太史令取下龟壳,把碗中的清水泼洒在龟壳刻了字的一面,随着“滋啦”的一声,龟壳上陆续出现了许多横竖不一的新裂纹。 看着跟前两趟几乎没有差别的裂纹,他倏地打了个冷战,颤手举起龟壳开始查看,开始解读占辞。 “如何?”片刻后,秦王冷然出声。 太史令捧着龟壳噗通跪下, “王上,臣无能!请王上允臣再占一次!” 秦王幽邃的眸中再次闪过了浓浓的失望, “罢了,解卦吧。” “喏。我大秦乃水德之国,水本能克火,然而以卦象来看,如今火势太旺而水德枯涸,至多再过数十年,庇佑我大秦的水神便难敌汹汹火神,正因如此,王上梦中的咸阳宫才会葬身于火海之中....” 他犹豫了一下,抬头窥了窥秦王的面色,咬牙悲呼道, “此梦之卦,今日三卦..三卦皆是亡国之兆啊王上!” 秦王挺拔伟岸的身姿骤然晃了一下,声音却冷得让人心颤, “荒谬!七国之中唯我大秦最强,数十年间要亡国也是他们亡国,与寡人的大秦何干?” 太史令咚咚叩首悲呼, “王上明鉴,臣断不敢妄言诅咒大秦!昔年文公出猎得黑龙,此乃大秦水德之瑞兆。如今王上两番梦见咸阳宫大火,亦是水德枯竭之凶兆,大秦危矣!”(2) 秦王眸色黑沉如墨,迟迟没有开口,直到过了许久,才问道, “你来说说,大秦之危,自何方来?” 太史令怆然抬首, “请王上恕臣愚钝,臣,无法从卦中看出危来自何方。” “何解?” 太史令忙命人取来细绳,缠绕在龟壳裂缝间,片刻后附耳细听其声, “回王上,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大秦若要自救,唯有遴补水德之不足。”(3) “如何遴补?” 太史令苦思良久,正想摇头,秦王蓦地冷声道, “寡人突然想起一事。去年扶苏与世民降生之时,你说他们身带祥瑞之兆,预示大秦国运昌隆,为何今日,你却又占出一个亡国之危?” 太史令呆呆愣了数息,旋即眼中绽放出亮得惊人的光,兴奋喊道, “臣知道了,臣知道了!原来,那一卦解的正是今日三卦之危,王上,大秦仍有一线生机在!” ... 天气已经热了起来,李世民每日会去城中跟荀子学习一两个时辰。 今天一回到宫中,望眼欲穿的扶苏就拉着他往园子跑,等两人满头大汗玩回来换了一身轻薄的衣裳,就留在放着冰鉴的侧殿看起了书—— 李世民看书,李世民读书,扶苏坐在他身边美美听书。 这是一个充满了杀戮与不安的时代,五百年的乱世纷争,让士子文人对天下大势无比关心,他们的才华都用在了写谋策谏言上,根本没人写什么话本子故事。 所以李世民给扶苏读的,是老师荀子写的《劝学》, “...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4) 每读完一段,他还会耐心编成小故事给扶苏解释,画面温馨得让一旁的蒙恬暗暗称奇。 二公子不但字全都认识,还能精准说出它们的意思,真希望,以后自己也能生一个这般聪慧的孩子! 小小的扶苏虽然讨厌读书认字,却很喜欢阿弟给他讲故事,不时高兴发出“哇”的惊呼声。 满腹心事的秦王下朝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李世民稚嫩清亮的童声正朗读着劝学的句子,扶苏一脸乖巧地睁大眼睛认真听讲,蒙恬一脸羡慕地看着他的孩子们,连自己进来都没察觉.... 他疾步走过来,淡声提醒道, “蒙恬,你该成亲了。” 蒙恬正在幻想自己孩子的长相,闻言猝然回神,慌忙行了个礼,想了想又疑惑问道, “王上,您..为何要劝臣成亲呢?” 跟在君王身后的蒙毅一脸无语看着兄长,王上为何说这话,你自己没点数吗? 秦王挨着两个孩子坐下,冷冷瞥了蒙恬一眼, “因为春天快过完了。” 说完,他就让蒙恬兄弟和宫人都下去。 蒙恬走出殿门还在挠头苦思, “可是,春天快过完了,跟我成不成亲有什么关系?王上到底想说什么呢....” 蒙毅叹了口气,终于开口提醒他, “阿兄方才连王上进殿都没发现,一副恨不得把两位小公子偷回家的贼人样...” 蒙恬立刻炸毛起来, “我怎么可能偷王上的孩子...呸呸,我怎么可能偷孩子?你别乱说!” 蒙毅微笑着看他,自顾自继续回答, “所以,王上是在暗示你:想要孩子抓紧时间自己生去!” 蒙恬顿时石化当场, 王上难道真以为我要偷小公子们?不,我是冤枉的啊! ... 李世民实在无法适应痛苦的跪坐,索性挪开支踵,趴在坐席上读书。 扶苏见状,立刻起身挨着他趴下来,笑嘻嘻凑上去贴贴他的脸。 被独自扔在一旁的秦王,心情顿时更郁闷了:你们自己看看,这是对待一个父亲的态度吗?? 他朝这两个小小背影冷冷道, “堂堂王族公子,这般歪来倒去成何体统?还不端正坐好!” 扶苏扭头朝他翻白眼, “窝不坐坐,不北泥睡睡哦!” 李世民伸手揉了揉短腿, “我也不喜欢跪坐,坐着腿好痛。” 其实他早就发现了,如今被视作端庄仪态的跪坐,只盛行于贵族公卿之间,街上走过会看到许多百姓,都是席地伸腿箕踞而坐的—— 虽然被视作粗鄙不雅,但需常年下地劳作的百姓,又哪能把腿坐得僵痛导致行动不便? 优雅礼仪,原本就不是为了约束穷人而诞生的。 秦王听了,立刻上前把他抱起来,轻轻为他揉着胖胖的小腿, “是这里痛吗?” 李世民指了指胫骨, “还有这里也痛。” 扶苏一听,马上翻身爬起来为他吹吹。 秦王给次子揉着腿,抬眼睨向长子的短腿, “扶苏,你的腿不痛吗?” 扶苏马上抬起头,骄傲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膛, “窝不特特!” 说着,就伸手用力往秦王腿上揪了一把,一脸关心地问他, “俘俘,泥特特吗?” “哈哈哈哈....阿兄快跑,阿父要发火啦!”李世民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 在秦王杀气腾腾的目光中,扶苏嗖一下就跑远了,还不忘回头嚣张挑衅, “去呀,去打窝丫!”(来呀) 秦王深吸一口气,右手一个巴掌高高举起,轻轻拍在怀中李世民的小屁股上, “还笑,你这逆子!” 李世民原本笑得还没合拢的嘴,立刻丝滑转变成了哭腔, “你这坏阿父,凭什么打我啊!” 扶苏见状急忙跑回来帮忙,上前用力推秦王的手臂, “泥走走,打窝嘀嘀,不稀饭泥啦...” 话还没说完,秦王就一把拎起他轻拍了两下屁股, “寡人这诱敌之计,如何?” 李世民无语瞪他一眼,行吧,我就是你诱敌的饵呗? 这么闹腾了一番,秦王心中沉甸甸的担忧倒散了几分。 他边给李世民揉着酸痛的小腿,边问他, “你在教扶苏读《劝学》?” 李世民以为他又要说什么不能宣扬儒家之道的话,忙解释道, “是的,但阿父你放心,老师写这卷书是为了鼓励人们勤学上进...” 第40章 “我知道。”秦王无情拍开扶苏伸来偷袭的小手,继续问, “荀卿的书你看过几篇了?最喜欢哪篇?” 李世民抬起脑袋瞅了瞅秦王,慢慢如实回答道, “老师的书我全都看完了,最喜欢的是《王制》。” 《王制》是荀子提出的王道之术,他鼓励君王使用礼和法一起治国,用贤人而罢佞臣、诛恶习而不忘教化于民,以“仁、义、威”三者征服天下。 如果放在往日,秦王听到这个答案一定会立刻黑脸,但今天有些不一样。 “伐无道,诛暴秦”的愤怒喊声依然回荡在他耳边,三卦占出的亡国谶言,也如大山一样压在他心底。 而太史令说,“依照卦象,二位公子之中,有一人可助大秦破局”。 秦王今日仔细回想了两个孩子出生时的场景—— 当时他站在昭华宫主殿外,扶苏出生时,周围并没有异像,是等到门口挂出来第二把小弓、宫人通禀世民已诞下时,那些雪停骤晴、天降祥云的异像才开始出现... 世民,生来就得到了上苍的偏爱。 秦王调整好心绪,若无其事摸着小家伙的脑袋问他, “你为何最喜欢这篇?” 李世民心想,反正你已经知道我喜欢爱民仁政那套了,不如再加把猛火,也能让你早点适应适应。 于是他一脸稚气看向秦王,抑扬顿挫背了起来, “孩儿最喜欢这篇的说法:圣王之制也,故五谷不绝而百姓有余食也...殷之日,安以静兵息民,慈爱百姓,辟田野,实仓廪...聚敛者,召寇、肥敌、亡国、危身之道也,故明君不蹈也...”(5) 字字句句,倒背如流,跟商君之法完全背道而驰,仿佛在明晃晃提醒秦王: 你挑中的继承人,确实很喜欢荀子那套儒学,这样的孩子绝不能成为大秦储君! 秦王忍了又忍,终究没开口打断孩子得意的炫耀。 扶苏才不管他的脸色好不好看呢,兴奋拍着小手给李世民打气。 等李世民停下来歇气时,秦王立刻反驳, “让百姓有余食,国库就会虚空;精兵息民,谁来开疆拓土?荀子确实不似寻常儒家那般迂腐,可他的想法也太过天真。” 李世民接过宫人递来的水,喝了几口才继续道, “君者舟也,庶民者水也,水能载舟,亦可覆舟。庶民有余食,国库就会越富足....”(6) 这一刻,秦王陡然想到了太史令那句“大秦若要自救,唯有遴补水德之不足”,脑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 庶民者,水也? 此水,能否遴补我大秦水德之缺? 他立刻决定试一试。 于是握着李世民的小手,制止了小家伙的滔滔不绝, “在乡里设石磨一事,明日我会下诏施行。” 正准备再接再厉说服秦王的李世民一听,猝不及防睁大了眼睛, “啊?” 扶苏忙把脸凑过来,也傻傻瞪大了眼睛学他, “啊!” 秦王看着眼前可爱的两张小圆脸,眼中浮起一抹笑意。 ... 第二日早朝,这条诏令的颁布震惊了整个朝堂,反对者占了一大半。 剩下一小半虽然也不甚赞同,但他们都是秦王新提拔上来的心腹大臣,自然不会出声反对。 只有太史令猜出了秦王的用意,暗暗不敢吱声半句—— 秦国君王连做噩梦、连占三卦皆是亡国之兆,这 种骇人听闻的消息传出去不知会捅出多大的篓子,他必须牢牢捂在心底。 然而,当秦王命人将拟好的诏书取来,径直盖上印玺让人快马通知各地时,那些反对的声音立刻就停了下来。 到了这时,他们才惊觉王上只是通知他们而已,只得讪讪作罢。 这时,蒙毅从殿外走来, “禀王上,韩王已经到了宫门外,他声称要除衣向王上负荆请罪,兹事体大,还请王上定夺。” 群臣一下神色各异起来,有人面露揶揄,也有人心怀不忍,可秦王不等他们开口,就冷声开口道, “很好,让他除衣负荆进来。” “喏。” .... 李世民一从蒙恬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就缠着他带自己和扶苏去看热闹。 说实话,天下列国之中,能作死到韩国这份上的真不多。 当年赵魏韩三家瓜分了晋国后,韩国也曾傲视过群雄—— 它有着中原最大的宜阳铁矿,以宝剑劲弩闻名诸国,“以韩卒之勇,被坚甲,跖劲弩,带利剑,一人当百,不足言也”。(7) 然而韩昭侯死后,新任韩王开始沉迷于玩弄权术,满朝乌烟瘴气不说,还屡屡以阴谋陷害邻国: 长平之战的起因,就是韩国先把上党许诺秦国,然后在秦国还没来得及接收之际,转手又把它送给了赵国,而赵国,还真利欲熏心收下了。 后来,韩国又趁着蜀地发生叛乱,不自量力联合魏军攻秦—— 这场偷袭,最终以被白起斩首24万全军覆没而结束,韩国偷鸡不成,反助秦国彻底荡平东进之路,只好再次割地求和。 可它还不长记性,偷摸弄出个‘疲秦’的修渠阴谋就罢了,竟然在韩国新君登基后,又自作聪明设局来偷自己这个秦国公子! 蒙恬拗不过两位公子,只得扛着他们快步朝宫门奔去。 韩国新君名叫韩安,年纪看起来跟秦王差不多,气质却有云泥之别,一看,就是长期纵情酒色之人。 他此刻正哭丧着一张脸,任由侍从为自己除去冠服,露出了白皙瘦弱的上身,然后,侍从开始一根根地往他后背绑荆条。 扶苏马上伸手捂住眼睛, “噫,好丑丑!” 李世民努力憋住笑,朝站在韩王身后的韩非挥手喊道, “师兄!” 还没等韩非看过来,扶苏就一把捂住他的眼睛, “憋康康!” 大人都不穿衣服,好羞羞! 韩非见是李世民,忙上前关切问道, “世民,你近来可好?” 李世民忙抓开扶苏的手, “我很好,师兄你们怎么现在才来?” 都过去半个月了,肯定是韩王故意磨蹭着不肯来。 韩非勉强扯出一个无奈的苦笑。 能把王上强行逼来咸阳负荆请罪,他已经使出了全部手段,为了防止对方半途反悔,他甚至不得不亲自跟车前来。 但他不会在人前,说自家君王的是非, “我王深知此番犯下大错,特为秦王备了许多礼物前来赔罪,所以才耽搁了些时日,希望秦王不会误解。” 一直悄悄从指缝间打量着他的扶苏,突然朝他伸出了双手, “抱抱丫!” 韩非一愣,李世民忙告诉他, “我阿兄很喜欢你,想让你抱他!” 韩非嘴角立刻溢起几丝笑意,从蒙恬手中接过了扶苏。 旁边的韩王安转着眼珠观察了一会,急忙推开侍从上前,伸手对李世民喜笑颜开道, “小公子,来,寡人也抱你去殿里…” 秦王想杀他,韩非逼着他负荆请罪,可他不想死也不想丢脸。如果抱着秦国小公子走进去,他总能把衣裳穿好吧? 哪知话音还没落下,扶苏就气冲冲挥着拳头朝他大喊道, “不可意!窝嘀嘀,泥丑丑,不可意!” 李世民惊喜探身抓起扶苏的小手, “阿兄,你会说‘不可以’了?” 扶苏得意朝他咧嘴一笑,继续表达强烈反对—— 不许韩王抱他的弟弟! 韩非早已心力交瘁,他猜到了韩王在打什么主意。 可他派人在秦国太后的丧礼上掳走了人家的孩子,负荆请罪不是最基本的诚意吗? 秦王是强国之君呐,灭韩和杀韩王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难道,王上真想被对方怒而杀死才满意吗? 他再次叹口气,出言劝韩王快些进殿请罪。 韩王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背着满身荆条朝宫道内走去。 他嫌丢脸,倒是走得飞快,等韩非和蒙恬各抱着一个孩子走来时,韩王早就到殿中了。 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朝秦王行了三跪九叩大礼,哭喊着自己知道错了,恳求秦王不要发兵灭韩。 秦王意味深长瞥了一眼韩非,这才看向韩王冷冷出声, “你胆敢掳走寡人的孩子,若按寡人的本意,是想立刻就发兵攻韩的,可寡人既然答应了韩非保住韩国,今日,你就该在咸阳以死抵罪。” 韩非急忙上前一步, “秦王请息怒,我王今日负荆请罪,乃是真心知错认错而来,请秦王再给我们一个机会吧!” 秦王淡笑着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李世民悄悄叮嘱扶苏不可出声后,立刻就朝秦王眨了眨眼睛:阿父,你说话的艺术很高超哦。 第41章 他确实告诉了韩非,如果韩王愿意前来赴死,他就不灭韩国—— 可话这么一说出来,意思就不一样了,比如也可以理解成“韩非主动提出了杀韩王以保韩国”,就看韩王自己怎么理解了。 秦王面无表情回视李世民,稚子无状,朝堂之上也敢对寡人挤眉弄眼! 还有,此刻满朝文武皆在,谁许他们进来的?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不过,秦王终究没让人把他们赶走。万一两个一起哭嚎起来,他简直有些招架不住,先就这样吧。 韩王安一听完这话,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了: 好你个韩非,没想到让寡人来咸阳赴死的主意,竟是你对秦王提出来的! 秦王目光冷漠看向他, “寡人的爱子受到惊吓,在韩王心中,就只值一个负荆请罪吗?” 韩王急忙命人取来一个华丽的锦盒,叩首道, “请秦王明鉴,罪臣一向十分敬佩秦王,此次是听信了奸人的谗言,才酿下如此过错,还请秦王高抬贵手饶我一命,罪臣愿以十车珠宝、十车绢绸、二十车香料....” 说完一大堆礼物后,他抬头偷瞄一眼秦王的脸色,又咬牙下了个决心, “还有两座城池向秦王请罪!” 韩非不由猝然大惊, “王上!” 他们来时商量好的赔罪礼物里,并没有城池。 就算秦王真想要城池,也得一步步磋商谈判,尽量以最小的代价助韩国逃过这场劫难,哪能张口就给出两座城池! 秦王闻言面色稍霁,立刻追问, “哦,你准备拿哪两座城池,来赔我秦国的损失?” 韩王见对方心动了,忙许诺会给出两座挨着秦国的中等规模城池。 有什么城池,能比他的命更重要呢?用区区两座城池换一国君王的性命,它们也是三生有幸了。 秦王听完城池的名字很满意,立刻命人给韩王取下荆条,为他穿衣。 秦国大臣们显然对这个赔罪礼物也非常满意,一个个都眉开眼笑的。 满殿之中,只有韩非一人悲戚萧瑟怔愣在地,既然是韩王主动提出的献城请求,他当然不敢出言劝阻,以免再次激怒秦王。 李世民同情地看着他,遇到这样的君王,谁会高兴得起来呢? 其实,韩非才是韩国最拿得出手的礼物吧?不知秦王回头又会拿什么来诱惑韩王... 这时,重新穿好衣裳戴好礼冠的韩王突然再一次噗通跪倒在地,声音无比诚恳, “罪臣听闻秦王仰慕王叔的才华已久,今日,罪臣愿将王叔献给秦国,以报秦王大度宽宥之恩!” 第25章 他这石破天惊的话一出口,顿时满殿皆惊。 大臣们悄悄交换着讶然的眼色:自古以来,只听过给别国君王献财物献宝马献美人的,还从没听过要献王叔的! 这韩王,莫不是今日丢脸太过,一时失心疯 了? 滔滔的惊喜却立刻涌上了李世民心头,他又朝秦王眨了眨眼睛:阿父,你心心念念的人来了! 秦王压下心中情绪,淡淡瞟他一眼,不动声色向韩非看去。 韩非很茫然,他正一脸难以置信地质问韩王, “王上,你这话是何意?我乃韩室宗亲,乃是你的长辈,岂能被你用来当礼物送人?” 韩王已经把今日赤膊负荆请罪的屈辱,全都怪在了韩非头上,闻言抬起头来朝他虚假笑了笑, “王叔何必要恼怒?秦王如此宽宏大度,韩国如果只有寡人前来负荆请罪,又如何能显出赔罪的诚意?秦王乃当世明君,难道还不配得到王叔你吗?” 韩非颤着手怒极指向他, “你...韩安,你这韩姓王族、不肖子孙!” 蒙恬怕他一激动起来,会反手就把扶苏扔去砸韩王,赶紧上前伸手把孩子抢了回来。 秦王见韩非如此愤怒,立刻就一脸不赞同地肃然谴责韩王, “韩王何其荒谬!韩非乃是你韩国的王叔,寡人就算真想邀请他来秦国,也会事先征得他的同意,又岂会把他当一件礼物收下?你出去吧!” 李世民的眼睛都笑成了小月牙,啧啧暗赞:真是演技绝佳啊,这下韩非更会对你感激涕零了! 韩非确实没想到秦王如此深明大义,竟坦荡放弃了这个趁火打劫的良机,心中溢满了无尽感动。 他上前深深拜道, “多谢秦王赏识,可惜韩非今生无以为报,唯愿来世结草衔环,辅佐明君...” “王叔此言差矣!”被秦王当众出言驱逐的韩王急了,爬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王叔既然想报答明君的赏识,何须要等到来世?你现在就可以...” “闭嘴!”韩非愤然用力推开对方,恨铁不成钢道, “你重用奸佞,抛弃贤臣,贪欢爱美,蠢计百出,才闯下如此祸端!待我回到新郑,必会禀明宗室族老,让他们另选贤明新君!” 七国之中,只有秦国宗室早被逐渐边缘化,在朝中的话语权远远比不上六国宗室。 而在韩国,一直由宗室贵族世卿世官垄断着权力,韩非身为先王之子,如果真能说服族老宗亲,韩王安的地位无疑会面临巨大威胁。 李世民听了韩非这话,再次下意识抬眼向秦王看去,父子二人遥遥对视了一瞬,眼中都闪着愉快的光芒。 此话一出,韩非来秦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了。 果然,韩王冷哼一声,马上转头跪下大呼道, “罪臣是真心想把韩非献给秦王的!如果秦王不喜他的韩国王族身份,罪臣这就让人拟诏将韩非逐出宗室,还请秦王笑纳此礼!” 秦国大臣们听了这种逆天之言,甚至都顾不上再装矜持了,殿中一片哗然交头接耳起来。 这对韩国叔侄三言两语间,就当着秦国君臣的面反目成仇,一个要废君重立,一个要驱逐王叔,这奇景简直能震惊他们整整一年! 还没等秦王开口回应韩王,韩非就两眼一黑噗通栽倒在了地上。 ... 等他醒来时,韩王早就带人麻溜离开咸阳了。 而摆在他面前的,是一道被逐出韩国宗室的诏书,韩非缓缓拿起诏书,泪流满面。 李世民忙上前扶着他的手安慰, “师兄别伤心了,天下如此之大,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阿父很喜欢你,老师和我也很喜欢你,如果你不想在秦国当官,我在咸阳有三百亩地,可以把它送给你...” 假的。他一定会设法打动韩非,让他为秦国效力! 韩非含泪摸摸他的头, “多谢世民,不过当务之急,我要先回韩国一趟。” 李世民急了, “师兄别糊涂啊,韩王这般不尊重你,你还要回去求他不成?” 韩非眼中闪过一抹坚决, “不是,既然我已不再是韩室宗亲,总要回去收拾家当的....” “然后,你就会马上来咸阳吗?” “此事...请带我先去拜见秦王。” 韩非与秦王长谈了一番,当日就启程离开了咸阳。 不管李世民怎么追问,秦王都只回答他一句:他一定会回来的。 ... 一晃就进入了冬日,五黑带着墨家子弟试验出了不少成果: 胡椅胡桌做出来了,还改良出了不同的款式;水车已经在咸阳各处磨坊用上了,秦人吃上了面饼;他们还从山上采来石涅,利用它的高温烧出了薄胎瓷器... 倒是纸的制作工艺太过繁复,又涉及到草木浆的配比问题,试验了很多次都没有成功。 但眼下这些成果,已经足够让秦王高兴的了—— 他认为“礼”并非一成不变之物,既然有了能让自己坐得更舒适的胡椅胡桌,何须再忍受跪坐的折磨? 他立刻下令在宫中普及桌椅,并让尚衣宫将原本只有两根裤管的胫衣,改成了胡裤款的有裆长裤,这样一来,垂足端坐也绝不会走光不雅。 连一开始对桌椅嗤之以鼻的荀子,也在悄悄试坐半天后,默默让人撤走了坐席,从此逢人就夸垂足而坐的好处。 咸阳城里也很快掀起了“换席为椅”的风气,但凡买得起桌椅的人家,都纷纷效仿宫中改胫衣为裆裤,官营工坊的生意骤然火爆起来。 李世民还发现了一个可喜的苗头: 在各地写给朝廷的奏章里,多次提到了庶民对朝廷设磨坊的感激。 这在秦国真算得上是一件稀奇事,连秦王都讶异喟叹过好几回。 这棵参天大树上,终于抽出了一丝充满希望的新芽。 ... 十一月将尽时,农家的人终于姗姗抵达咸阳了。 秦王非常重视此事,一得到消息立刻带着李世民赶了过来。 荀子为他们介绍了一番,蔺仪忙带着妻子上前拜见, “..还请秦王见谅,我们一收到信就想过来了,只是地里的庄稼需要人照管,所以才推延到了秋收...” 第42章 “哼!是你自己想过来的,可别扯上老夫!”坐在角落的许朴大声斥责他。 蔺仪无奈笑了笑,荀子在信里说得很明白,自己这半吊子水平秦王不可能看得上,要来就要把老师许朴一起带来。 他求了老师整整半年,老人家终究还是松口了,但只答应先来咸阳看看,不合缘就马上回兰陵。 他正要给秦王赔礼,李世民已经蹬蹬跑过去开口问了, “阿翁,你不喜欢咸阳吗?” 许朴脾气火爆,如果换个人过来,铁定要把对方骂得狗血淋头。 可眼前的孩子才这么小,他那双干净透亮的眸子,正一眼不眨地看着自己.... 他挪开眼,瓮声瓮气道, “老夫何止不喜欢咸阳,我也不喜欢秦国!” 秦王早就知晓农家喜欢隐居、厌恶入世,闻言并没有生气,反上前带着敬意笑道, “先生虽不喜秦国,却愿为小儿前来咸阳,寡人多谢先生大义!” “嘁!谁是为了你家小儿来的?老夫只是送徒弟前来咸阳,过两日就要回去了...”许朴烦躁地挥挥手。 话还没说完,李世民已经把委屈巴巴的小脸凑到了他眼前, “大家都夸我长得好看又可爱,只有阿翁不喜欢我吗?” 许朴顿时语哽,想了想艰难回答道, “小孩,你确实长得好看又可爱,老夫何时说过不喜欢你?” 李世民立刻满脸欢喜问他, “阿翁既然喜欢我,也喜欢种地,为什么不喜欢帮我种地呢?” 许朴一听又烦躁起来了, “老夫何时说过喜欢你了?” “许朴老小儿,你竟敢不喜欢老夫的小徒弟?看剑!”荀子气呼呼抄起门前扫帚朝他冲来。 “荀况你这疯老头子!别以为老夫真打不过你...”许朴边往外跑边捡起一根扁担,在院子里跟荀子对打了起来。 李世民呆住了,他只是想找许朴卖卖萌,拉拢一下感 情,好让对方心甘情愿留下来。 可怎么也没想到,画风突然之间就变成了这样—— 两个加起来快一百五十岁的老人,在院子里打得尘土飞扬。还别说,身姿都挺灵活的,确实看来古之学者皆善武... 可他的老师不是普通读书人,而是一贯端庄智慧冷静尊礼的荀子啊,老师竟然是这种人! 蔺成好像早就习惯这场面了,抱手倚着门看得津津有味。 秦王也看得颇有兴味,暗想:等寡人到了这个年纪,打起架来要是也能如此矫健,就不用担心世民那小子敢胡来了。 孩子长大了无须再心疼,不听话就亲自揍一顿! 蔺仪却担心秦王误会,忙上前解释:荀子和许朴关系很好,只是意见常有分歧,等他们打一架就好了。 李世民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笑出声来,打一架定分歧?那他们到底打过多少架了? 秦王低头看他憋笑得小身子都在打抖,俯身把他抱了起来, “你用两句话就挑起两家掌门宣战,还敢笑?” 李世民听完更忍不住了,趴在他肩头哈哈大笑, “对不起阿父哈哈哈,孩儿没想到老师一向端方稳重,竟然会随随便便跟人动手哈哈哈哈,还好,你赐的这三间宅子带了院子,不然这三间屋顶怕都保不住...” 蔺仪尬笑着站在一旁,他很想上前拉架,但上回被两人混合双打的阴影犹在,他不敢在秦王面前丢这个脸—— 在秦国,种地也是能立功封爵的。 蔺家在他手上败落至此,他厚着脸皮死缠烂打央求老师来咸阳,就是想把家族再次支棱起来,不能让秦王看到自己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终于分出胜负的两位老人停下了打斗,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荀子把扫帚往地上一扔,轻蔑看向许朴, “许朴老儿,这下还敢不喜欢我的小徒弟吗?” 许朴薅了薅被抓得乱糟糟的头发,白他一眼, “喜欢喜欢,我最喜欢你这小徒弟了!” 李世民出声询问, “谢谢阿翁!那你过几日,就不回去了吧?” 许朴理了理被撕破一块的袄裳衣襟,支吾敷衍, “嗯嗯嗯...” 李世民一看,这不对啊,他该不会想悄悄跑路吧? 蔺仪才跟许朴学艺没几年,而许朴这个农家掌门,却是正经有满肚农学稼穑经验的,绝不能让他跑了! 他立刻闪动着清澈乌黑的眼睛,软软糯糯追问对方, “阿翁,你会一直留在咸阳帮我种地,对吗?” 许朴犹豫着还没开口,荀子上前一把扯住他的手腕, “怎么,想出尔反尔愿打不服输?走,再打!” 许朴忙一把抢回手腕,恼羞成怒道, “谁出尔反尔不服输了?我不是都答应了,会把你这小徒弟当做我的小徒弟看待吗?” 荀子审视着他, “可你还想离开咸阳!你离开咸阳了,我小徒弟的地谁来种?你只帮自己的弟子蔺仪种地,不肯帮老夫的弟子世民种地,如此偏心,你还有脸吗?” 李世民眼睛一亮,好好好,以后我要多跟老师学学无中生有之道! 许朴索性抱着双臂生闷气,不再搭理荀子。 荀子朝李世民招招手, “世民,快来认认你师叔。” 话音还没落,秦王就把李世民放回了地上。 李世民立马扑上去一把抱住许朴的腿,响亮亮喊道, “师叔!” 许朴气得涨红了脸,吹着胡子指着荀子大骂, “无耻老匹夫!老夫分明比你年长一岁半,这孩子该喊我师伯才对!” 李世民立刻机智改口, “师伯!” 许朴正要高兴,忽地浑身一僵,完了,又中计了! 荀子不等他反悔,一个劲朝李世民使眼色, “还不快给你师伯磕个头!” 秦王状似无意挪了下身体,一下就挡去了许朴想要逃跑的路。 李世民飞快跪下,结结实实给许朴磕了个头,小嘴叭叭开始自我介绍, “师伯,我叫世民,我在咸阳有三百亩地,如果你和蔺师兄愿意留下来帮我种地,我阿父会送给你们一处宅子,我每个月会给你们发些月钱...” 许朴一言不发黑着脸瞪荀子,荀子一脸无辜, “怎么,孩子师伯也喊了,头也磕了,你这还想耍赖不成?” 秦王紧跟着幽幽叹气开口道, “寡人这稚子太过顽皮,今日让许朴先生为难了,罢了,强扭的瓜不甜,寡人还是先让世民...” “不行!” “宅子在何处?” “我只想让师伯帮我种地!” 三道声音同时响了起来,分别来自荀子、许朴和李世民。 秦王立刻欣喜看向许朴, “先生答应了?不知先生想住在何处?” 许朴弯下腰把李世民扶了起来,瞪了一眼荀子,没好气道, “离这老匹夫越近越好,我要早点气死他!宅子三间就够了,院子大些更好!” 秦王笑吟吟答应了下来。 李世民兴奋扑到荀子怀里,悄悄跟他击了个掌,老师,谢谢你教会我新本领! 蔺仪和妻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激动的喜悦。 只有蔺成一脸懵然,他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世民原本是喊我阿兄的,现在他却喊我父亲师兄了,那我,以后又算个什么呢? 许朴转身进屋,从行李里翻出来两大袋东西,走来递给李世民, “孩子,师伯从兰陵山里来,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见面礼,这里有些晒干的野菜,荼煮粥吃能生津止渴,菌子与肉汤同煮鲜美无比,你带回去尝尝。” 李世民急忙跳下来,双手接过这两个粗布袋子,深深朝许朴拜了一礼, “多谢师伯,世民一定会珍惜师伯的馈赠,绝不浪费它们!” 许朴听了这话,倒对这小孩童刮目相看了,抚须赞道, “不错,你虽生于王宫之中,却小小年纪就懂得珍惜食物,看来,你父王和老师把你教得很好!” 秦王谦逊笑了笑,荀子却笑眯眯问他, “既然老夫把你师侄教得这么好,你准备用什么礼物来报答我?” 许朴一秒变脸,立马冲进去从迢迢挑来的箩筐里,翻出一个破破烂烂的袋子,一把丢给了荀子, “拿去,报答你的礼物!” 李世民睁大了好奇的双眼,正想去扒拉看看这里面是的什么,蔺仪就红着脸上前夺过了袋子, “荀公,这是我们一路拾来的干牛粪...” 荀子立刻松开袋子,一把抄起扫帚朝奔出院子的许朴追去。 秦王嘴角噙起了一抹笑意,他突然觉得,今天这样颠覆世人认知的荀子,比那些整日讲究这礼那礼的儒生,看起来顺眼太多了。 第43章 至少,不用担心世民跟着他会学成个老古板,一天到晚之乎者也,比自己还像个当爹的! ... 一上马车,一李世民就迫不及待打开了一个布袋。 野生的菌子炮制后已经晒得干透了,一打开就菌香扑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真香!比宫里的菌子香多了!” 秦王也从颜色各异的菌子里挑了几朵出来, “确实更香,个头也比关中的更大。楚地雨水丰沛,气候潮湿,粮食和野菜也会长得更好。” 菌子在这时代也是一道难得的珍馐,但有毒的太多,能入口的售价都不菲,而通常七八斤鲜菌才能晒出一斤干菌,如果中途下雨发霉了也会中毒,所以很少有人舍得把它晒干。 从许朴这见面礼就能看出,此人嘴硬心软,待人真诚。 李世民马上举起一朵个头极大的菌子,嘻嘻递给秦王表忠心, “等孩儿长大了,就帮阿父把楚国打下来,到时你想在那边种什么粮食,就种什么粮食!” 秦王接过菌子,淡声道, “楚国是你母亲的母国,你要亲自去灭了它,就不怕你母亲伤心吗?” 李世民还真不怕,他早就 偷偷获悉芈夫人的秘密了: 秦楚早有联姻传统,当年秦国先王还在时,在华阳太后的斡旋下,早早就为父亲订下了与楚国长公主的婚事。 可随着先王匆匆病逝、朝政大权落到吕不韦手中,楚王认为年幼的秦王必会成为吕氏傀儡,就把目光瞄向了极受赵王宠爱的赵国新太子——赵迁,悄悄又与赵国结下了婚约。 等到秦王嬴政长大时,赵太子迁也长大了,楚王寻了个“吾女非赵太子不嫁”的名头,赶在秦王之前把最宠爱的长女嫁去了赵国。 而等吕不韦派人来质问时,他又把另一个不受宠但极貌美的女儿拎出来,声称这是对秦王的补偿。 秦王在看过芈夫人的画像后,同意了这场换亲,两国并未因此生出龃龉,但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 芈夫人嫁来秦国没两年,她的母亲就忧思成疾病死在了楚国王宫,至死都没能再见她一面。 她恨极了楚王。 正因为这样,芈夫人跟昌平君昌文君二人的兄妹关系并不亲近,平日也不喜欢常嬷和陪嫁的宫人说楚国的好话。 甚至,在楚王发现秦王并非自己想象中的无能之君,而这个不看重的女儿又为秦王诞下了长子和次子,开始扮起慈父经常写信关心她以后—— 芈夫人还借着这个机会,隔三差五就派人去找楚王诉苦哭穷,每回都能要到些价值不菲的东西。 但是,秦王下意识就认为楚国公主一定会向着母国,下意识就对列国妃嫔怀有防备之心,那自己这个楚国公主生的孩子,以后会不会被另一个秦国后妃生的孩子取代呢? 毕竟自己现在还这么小,而在人生漫长的几十年里,君王的心思是很复杂多变的。 所以,李世民立刻一脸惊诧反驳秦王, “阿母怎么会为楚国伤心呢?她现在是秦国的夫人,是我和阿兄的母亲,她只喜欢阿父和我们呀!只要你以后真让孩儿当秦王,等我去灭了楚国时,阿母只会为我感到高兴!” 秦王放回菌子,伸手给了他一个爆炒栗子, “人小心倒大!你不用一逮着机会就话里话外地敲打寡人,时时惦记着你的储君之位!不管你母亲怎么想,待时机成熟,楚国,我都一定要灭掉的,但不会让你去灭。” 李世民放下袋子捂住脑袋,一脸不服气, “凭什么不让我去灭?你就不希望我多多杀敌立功吗?” 秦王轻叹一口气把他抱到怀中,理了理大氅把孩子严实裹好, “因为,你必须平安活着,才能当上秦国的储君,当年献公身先士卒,死于河西之战,我大秦,不会再让君王和太子上战场冒险。” 李世民两眼亮晶晶扭头,伸手按住父亲的脸庞, “阿父你放心,我会成为大秦打仗最厉害的太子,我绝不会死在战场上的...” 秦王一把捂住他的嘴, “闭嘴,不许再说那个字!” 李世民用力拽着他的大手咿咿呀呀乱嚎, “不系...握妖xia敌离宫啊...” 秦王放开了手掌, “你想立功也不必上阵杀敌,先前你买回威凤先生写的那些奇书,为大秦带来如此多有用之物,按律,寡人本就要为你连晋两级爵位至大夫的。” 虽然他还没找到那位威凤先生,但孩子在其中的功劳也是不能忽视的。 李世民被这天降的馅饼砸得,脑袋一路都晕乎乎的。 怪不得被法家驯服了百年的秦人,一上到战场就能重新变成猛兽,秦国军功爵位果然是有功必有爵、步步有回应! 秦王刚抱着李世民走下马车,在宫门外等候已久的李斯就忙迎上来,激动道, “王上,臣为您带来了一位大才!” 第26章 李世民忙揭开大氅一角,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去。 只见宫墙外的萧瑟北风中,从李斯身后走出一名仪容沉稳的中年男子,上前朝秦王拜道, “大梁人尉缭拜见秦王!” 李世民登时双眼骤亮,尉缭来了! 他来了,秦国开启灭六国之战也近在咫尺了。 虽然他也颇精通此道,可如今实在太小了,秦王再怎么宠他,在军国大事上,也绝不可能听他一个孩童信口胡言的—— 而他正好能借尉缭的东风,趁机展露一下自己的军事“天赋”。 秦王立刻把孩子交到蒙恬手中,大步上前扶起对方, “快快请起!先生,可是大名鼎鼎的兵家大才尉缭子?” 尉缭直起身来沉声道, “秦王谬赞,正是在下。” 秦王神色间兴奋难掩,顺势拉着对方的手臂就往宫道走去, “今日得见先生,实乃寡人平生之幸,快随寡人进殿一叙!” 然后,李世民就眼睁睁看着,他爹神采飞扬地拉着尉缭走了,走了...第一回,他被秦王无视并且忘记了! 蒙恬忙从马车上取来小斗篷给他披好,抱着孩子急急跟了上去。 留下李斯一人在风中凌乱,脸上还残留着没收回的笑容。 正在他悄然失望之际,李世民在前方探出脑袋冲他大喊, “师兄,还站着干什么?快来呀!” 李斯大喜,什么也来不及想,拔腿就迈着碎步追了上去。 他绝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今日带尉缭前来见秦王,当然是有所图的。 王上已把朝中吕氏势力拔去了大半,吕不韦马上就要彻底倒台了,他虽然侥幸逃出一劫,却迟迟没找到一个能让君王刮目相看的机会。 不过,他深知机会只会降临给早有准备的人,这大半年来一日也没闲着,到处暗暗收买人心寻觅时机,连守卫咸阳城门的士卒都没落下。 这一回,正是城门的士卒带给了他惊喜—— 昨夜,士卒暗中来告诉他,有一个从魏国来的人在城门登记验传时,声称是来咸阳找秦王自荐求官的。 李斯忙问对方姓名,一听是尉缭,顿时大喜过望知道机会来了,连夜就跑去对方下塌的客舍制造了一场偶遇,成功与尉缭结识并相谈甚欢,待离开时,他一再承诺自己会亲自带他去找秦王—— 尉缭,乃是鬼谷子的得意高徒,是当世的兵家第一大才,他笃定,蛰伏数年而野心勃勃的秦王,一定会很喜欢此人。 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李世民趴在蒙恬肩头,看着李斯从刚才的失落,迅速调整到踌躇满志的神态,不由在心头感叹: 李斯虽汲汲于名利,肯推荐尉缭,也是因为对方行的是兵道,入秦不会与他产生利益冲突。 但此人心志之坚韧、心思之缜密确实世间少有,所以,他才能步步为营从一个楚国小吏成为秦国的丞相。 既然上回,他错过了劝谏秦王逐客卿而被重用的机会,今天自己不妨借机推他一把。 这种勤干而踏实的良才,如今只能当个不被重视的客卿,确实有些暴殄天物了。 于是,在蒙恬要抱着李世民回秦王寝宫时,他坚决不肯回去,大嚷着要跟阿父一起去正殿。 与尉缭相谈甚欢的秦王听到他的哭声,才想起今天出门还带了个孩子,立刻顿下脚步朝他瞪去。 李世民会怕他?他两眼一闭干嚎得更大声了,引得路上侍卫都在悄悄侧目。 还能怎么办呢?秦王冷冷吩咐蒙恬, “那就把他抱来吧。” 反正也要立他当储君的,早点听听这些军政大事也不算出格。 他才不是担心这混小子会把嗓子嚎坏! ... 一进殿,秦王就开门见山询问尉缭, “以先生之见,秦国该如何灭山东诸国?” 尉缭娓娓而谈, 第44章 “秦国国力虽强,但六国若联手合纵,秦国就面临四面受敌之危,还需逐个击破....” 正殿里没李世民平日坐的小椅子,他只能坐在高椅上专心听着,不时暗暗点头赞同。 难怪秦王一见到尉缭,就如同天雷勾地火般一发不可收拾,竟会任命对方为国尉—— 要知道,这是秦国掌管军事的最高长官,位列朝堂三公之尊,而尉缭只是一个刚来到秦国的魏国人,足见对方有多么惊艳卓绝的军事才能。 他说得对,赵国紧邻秦国,又是诸国之中实力最强的,先灭赵,确实能免除腹背受敌之患。 秦王频频点头,又再次追问, “赵国李牧骁勇而善奇兵,如何能快速取胜?可离间否?” 尉缭缓缓摇头, “先前赵相郭开就曾进谗离间,成功将李牧夺权调离了雁门关。可是李牧一走,赵国边关立刻不宁,赵王虽然昏聩,也知晓此人乃镇国之将,马上又将他重召回了雁门,可见是绝不会中计杀李牧的。灭赵无速战之法,秦国兵强马壮而李牧分身乏术,只能不停用兵攻城。” 见秦王蹙眉沉思,李世民忙出声抛砖引玉, “可是持续发兵攻城,对秦国来说损失太大了,秦军每出动一次就要征调大批粮草士卒,尉缭子可有更好的法子?” 此言一出,秦王立刻抬眼看向他,李斯暗暗称奇,尉缭更是面露惊诧, “小公子这般小小年纪,竟听得懂在下之言,还懂得这些攻伐的门道!不知是师从哪位兵家高人?” 李世民假装害羞低下了头,秦王压下心头的震惊与骄傲,笑道, “寡人这孩子还不到两岁,如今拜荀子为师识得了几个大字,并不曾修习过弓射兵道。” 尉缭一听,看向李世民的目光更带上了惊艳, “荀子早已闭门收山,小公子竟能让他破例收徒,必是当世少有的神童!” 李斯忙抓住机会拍马屁, “尉缭子所言极是!二公子不但得到恩师盛赞破例收入师门,还小小年纪就已识得数千字、早早就学会提笔写字,如今更能无师自通兵家之道。我家二公子的聪慧,恐怕在列国公子之中,也是独一份的!” 秦王听了两人的话,虽然表情还是一派淡然,李斯却机敏地注意到,君王眼中快速掠过了一丝愉悦之色。 聪明的孩子谁不喜爱?尉缭看向李世民的眼神立刻变得慈爱热烈起来,他起身向秦王请示, “在下正好懂些相面之术,可否为贵国小公子一观?” 秦王欣然允下,尉缭立刻来到孩子面前,细细端详着他的三庭五眼。 李世民朝他灿烂一笑,笑里暗藏着小刀。 这一世的爹娘都长得极好,秦王能一统六国青史彪炳命格定然也极佳,他相信自己绝不会是什么短寿凶煞之相。 但史书上,尉缭竟能把身姿高大、气质矜贵、鼻梁挺直、凤目狭长的秦王,说成“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的虎狼之辈,他对这次相面实在不抱任何希望。(1) 足足半炷香时间,尉缭才收回目光,转身激动朝秦王贺道, “恭喜秦王喜得麒麟子!” 秦王神色一振,倾身向前问道, “先生可看出了什么?” 尉缭啧啧称赞, “贵国小公子幼而聪敏,天资神秀,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 他稍停顿了一下,待看清秦王眼角眉梢的笑意时,才放心说出了剩下的话, “小公子,有盛世人君之相也!” 看来这孩子果然极得秦王宠爱。不然,他是绝不会把最后一句说出来的,以免给孩子带来杀身之祸。 已经想好要怎么反驳他的李世民一听:啊?尉缭看相的水平,怎么突然又变得这么准了? 他飞快转动着大脑:莫非,背后还有什么隐情,对方当时是为了快速离开秦国,才故意以秦王的面相当借口? 不对劲! 李斯听完已是心跳如鼓,人君之相?我这小师弟,莫非还能成为大秦的储君? 秦王疾步朝李世民走来,将他抱起来看了又看,才眼含惊喜看向尉缭, “以先生之意,寡人这孩子必能安然长大?” 尉缭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 “小公子既然有人君之相,定是能安然长大的!” 秦王心中阴霾一扫而空,顿觉神清气爽,主动第一次在人前袒露了自己的心思, “以先生之见,寡人何时立他为太子好?” 李世默默屏息垂首,王上,竟然真有意立二公子当太子? 尉缭正色道, “听闻阁下如今只有一对双生子,敢问这位小公子,可是秦王的长子?” “不,他是寡人的次子。” 尉缭再次打量着君王怀中的孩子, “既然是这样,在下以为,越早定下储君越妥,一则可避免长幼相争,二则,可避免来日再引来其他幼子的觊觎。” 秦王颔首, “寡人也正有此意。” 他确实想早些立世民为太子,但又一直忧心这孩子本就早慧,如果再早早将储君之位压在他身上,恐会有碍命格甚至给孩子带来灾难.... 但现在他放下了心来。世民既然有人君之相,必会顺利长大成年登基! 被热烈讨论的主角李世民,瞄了瞄尉缭,又瞄了瞄秦王,忍不住偷偷伸出小手,按住自己激烈跳动的心口: 只是看个相而已,你们居然要来真的? 真这么三言两语的,就要把我大秦太子的名分定下了? 我一个次子,不用再绞尽脑汁在父亲面前争宠邀功,也不用领兵上阵为大秦出生入死,就能小小年纪当上太子了? 他鼻尖一酸趴回秦王肩上,努力抽了抽鼻子想逼回泪意,可泪水已经哗啦啦流个不停了。 呜呜呜,秦王这个爹真好,他好喜欢秦王! 秦王忽觉肩头一热,扭头一看,孩子哭了。 他立刻一脸鄙视看着小家伙, “你不是天天敲打着寡人,要把这太子之位给你留着吗?怎么,这就高兴得哭了?出息!” 说着,就命人取丝帕来为他擦泪。 尉缭下意识伸手揉了揉耳朵,秦王在说什么? 这孩童,敢天天逼秦王让他当储君? 他再次抬眼朝秦王看去,这位年轻的君王,再怎么看这也不像一个真正平易近人、肯任由孩童胡闹的君王啊! 可眼前这父子二人相处的场面,确实又跟寻常百姓之家的嬉笑怒骂并无区别,难怪刚才这小小孩童哭闹一番,秦王就允许他前来正殿... 李斯也抬眼朝李世民看去,眼中满是与有荣焉的喜悦—— 他可是秦国太子的师兄啊。未来的大秦朝堂,优势在我! 秦王一边动作轻柔给李世民擦泪水,一边满脸嫌弃地劝他, “我大秦一向立长不立幼,寡人越过你兄长立你当太子,朝中还不知有多少人反对,你再整日这般哭哭啼啼的,恐怕满朝文武无一人肯支持你做这个太子...” 李斯急忙上前, “二公子钟灵毓秀有目共睹,想来,朝中大臣必会如臣一样支持王上的决定!” 秦王赞赏看向李斯, “爱卿慧眼如炬,深得寡人之心。” 李斯忙受宠若惊谢过秦王。 李世民紧紧搂住秦王的脖颈,抽泣道, “谢谢阿父愿意信任孩儿让我当太子,孩儿一定不会辜负阿父的期待,总之,你就等着瞧吧!” 秦王垂下眼,看向自己被泪水打湿的肩头, “等你哪天不再动不动 就哭了,寡人再等着瞧吧。” 李世民心想,我高兴就笑,不高兴就哭,不是人之常情吗? 但他这回乖巧地没顶嘴,而是抬手揩干泪水,看向尉缭问道, “尉缭子,你能帮我阿父也看看面相吗?” 根据历史上秦始皇善待朝臣、不杀功臣来看,“少恩而虎狼心,得志亦轻食人”这句相面谶语,显然是荒谬不可信的。(2) 那么,尉缭既然能看出自己有龙凤之姿,为何他给秦王相面会犯下这么潦草的错误? 李世民想验证自己的猜测。 尉缭见秦王没出言反对,果然欣然同意了。 约摸过了一炷香时间,他回神揉了揉太阳穴,重新整理衣衫深深一拜道, “秦王凤眼丹目,风姿端雅,高贵含章,绰然有天人之表,有飞龙在天之相,假以时日,秦王必可称天子!” 在时人的共识里,周王室之君称天子,列国诸侯称王,唯有一统列国者,才能再次被称作天子。 言下之意,秦王有天子相,秦国能一统六国! 秦王听了自然大喜,愈发把尉缭引为上宾,再次向他讨教起灭六国之道。 李世民看着眼前言笑晏晏的两人,越来越疑惑—— 尉缭既然看出了秦王有天子相,又有心来秦国效力,为什么还要编个说辞想逃走呢? 第45章 ... 待秦王恋恋不舍让人送尉缭去驿馆下塌,并命人送去与自己同等规制的华服美食后,李世民终于找到机会为李斯说话了, “阿父,你不是说李师兄的字乃是当世一流吗?孩儿想让他教我写字!” 秦王与尉缭聊得投机,这才察觉李斯仍在殿内,不免生出几分弥补之心:此人聪明能干,谦虚谨慎,又为寡人送来了兵家大才... 他抱起李世民回到殿上,示意李斯走上前来, “爱卿虽是吕不韦门人,却从未同流合污欺瞒过寡人,你在其位勤勉踏实,又擅长法家之道、精通秦律刑政,今日更将尉缭子引荐到了寡人跟前,可见,你对大秦确是一片忠心呐...” 李斯立刻匍匐在地叩首大呼, “王上乃千古尧舜之君,大秦乃当世富强之国,臣能从上蔡来到咸阳服侍在王上身旁,忠心为王上分忧,实乃臣三生之大幸啊!” 尧舜是上古时期的明君圣主,也是历代君王追求的终极目标,施行法家之政的秦王也不能免俗。 从李世民开口的那一刻起,李斯就听见了心口传来的怦怦乱跳声,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在告诉他:今天,你飞黄腾达的机会终于来了! 果然,秦王静静打量了他一瞬,又开口道, “现任廷尉杜辛,与吕不韦勾结已久,他屡次收受刑徒大额钱物私下减刑,按律当诛。李斯,若让你来做这个廷尉,你会怎么做?” 李斯深吸一口气,再次叩首大声道, “多谢王上知遇之恩!臣若做了大秦的廷尉,必会严明律法绝不徇私,就算有人拿刀架在臣的脖子上,臣也绝不会让王上失望!” 李世民暗道,难怪秦王后来非常重用他,这样的臣子谁不喜欢呢?办事好看,说话又好听! 他马上清脆开口帮腔, “阿父,你看李师兄连头上冠帽的绳子,都系得多么的一丝不苟,这样做事认真的人来管大秦的律法刑狱,一定能管得很好!” 秦王睨他一眼, “你还没当上大秦的太子,就想提前干政了?这不合规矩!” 李世民咧牙拍了拍身下的龙椅,这是五黑特意改良的一把紫檀雕花大椅, “孩儿还没当上太子,阿父就把我抱来坐龙椅了,这也不合规矩呀!” 秦王的注意力立刻就被“龙椅”二字吸引, “龙椅?龙者,天子也...你这说法确实极好。” 他又转头看向李斯, “寡人明日就会下诏,改任你为大秦廷尉,希望你不要让寡人失望。既然世民想让你教他书法,你也安排一下时间。” 李斯狂喜叩谢君恩,他在感激秦王慧眼的同时,愈发下定决心要紧跟小师弟的步伐: 他现在,是太子党啦! ... 回到驿馆,看着秦王送来的上等华服美食,尉缭的心情也很好。 如果能助秦国一统天下,自己便能立下不世之功,到了那时,谁人还敢再说兵家已败落? 这时,有小吏进来通报, “尉缭子,院外有人找。” 尉缭以为是李斯来找他一叙,满脸笑容走出了驿馆。 哪知他登上马车时,看到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容。 不等他扭头下车,对方便施施然开口道, “秦王得吕不韦襄助多年,如今刚一成年就卸磨杀驴,尉缭子当真想明白了,要襄助这样一个薄情寡恩的君王吗?” 第27章 等李世民回到侧殿后,打开许朴送的另一个布袋才发现: 被对方称作“徒”的野菜,竟然是晒干的茶叶。 他立刻反应过来先前自己听岔了,其实许朴说的是“荼”—— 据传神农尝百草,一日而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1) 李世民立刻振奋起来,他知道,被古人称作“荼”的茶叶不但能清热解毒、提神醒脑,还有一种更重要的用途:以茶控边。 游牧民族生活的地方虽然水草丰美,却因寒冷气候难以栽种四季蔬菜,他们日常饮食通常只有肉和奶,常因油腻难解而患腹痛之症。 而肠腹类疾病,称得上是草原上最常见的致死原因,茶叶却能完美解决这个难题,它一出现,就成为游牧民族再也无法离开的必备之物。 贞观八年,他怒而下诏命李靖发兵灭吐谷浑,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对方为了从大唐弄到茶叶而贪得无厌,屡屡在各处边境劫掠大唐边民—— 他们有茶劫茶,无茶劫人,再用人质来勒索家属以茶换人。 他深知游牧民族“一日无茶则滞,三日无茶则病”,当然不会错过眼前这个大好机会,既然许朴能晒出这么多茶叶,就说明这时期已经有了不少野生茶树。 接下来,大秦只要能掌握生产茶叶的主动权,就能开互市以茶换来良马,在以茶谋利之时,顺势牵制月氏乌孙草原诸国! 不过,如今这乱世一杯羊乳一盏蜜水,才是富贵人家常有的待客之饮,茶叶只被视作‘山中苦菜’,只有穷苦百姓才会摘它来充饥,贵族公卿之间并不存在什么饮茶文化。 李世民想了想,决定从自己开始,从大秦王宫开始,帮列国权贵阶层培养出饮茶文化—— 像韩国和南越的诸多山区丘陵之地,土壤肥度极差,并不适合种植粮食,却是茶树最喜欢的生长环境,等秦国灭了它们,正好能拿来栽种茶树。 现在,他要先打出“秦王好饮茶”的名声,等过几年茶叶大批量上市,就可以高价卖给一掷千金的列国豪族。 秦王,该你上场了! ... 大唐贵族盛行的庵茶工序太过繁琐,要先把茶叶碾碎、煎熬、烤干、舂捣...但李世民不想用生疏的手艺浪费这些宝贵的茶叶。 他取出比自己手掌多两倍的茶叶,让宫人将它与水一起煮沸后,又撒了些盐在里面,一道最简单的浓茶就诞生了。 他装模作样坐着喝了一会儿,等茶水变温了,立刻兴冲冲端起半杯,迈着碎步去正殿找秦王报喜, “阿父,阿父!这是师伯送给我的茶,我一喝完脑袋就清醒多了!” 对秦王这样日夜勤于政务的君王来说,世间还会有什么东西,能比提神醒脑对他的诱惑更大呢? 秦王正在执笔记录与尉缭交谈的成果,闻言只得放下毛笔。 他坐回椅上端坐着交握双手,看着殿下小心翼翼捧着一盏玉杯走来的小家伙,冷声道, “把寡人这兴乐宫当成菜市场,想走就走,想来就来, 你这小脑袋何时清醒过了?还有,你师伯送给你的是荼,不是什么查。” 这时期没有饮茶的概念,也没有“茶”这个字。 李世民担心茶水洒出来,只得一路紧盯着它,头也不敢抬地边走边回答, “孩儿过来,只是想让阿父尝尝这个茶水嘛!” 秦王轻叹,起身重新提笔蘸墨,在竹简上写了一个大大的“荼”字。 等李世民迈着小短腿端着茶水上来时,他立刻接过玉杯放在案桌上,一把抱过小家伙,面无表情指着竹简上的大字, “来,大声念十遍,它读‘荼’,你这杯水叫荼水...罢了,还是回去抄十遍吧。” 马上有宫人取来银针给茶水试毒。 李世民挣开他的手臂跳下来,毫不见外地抓起秦王专用的御笔,用隶书写下了一个“茶”字,沾沾自喜道, “阿父,你那个‘荼’字笔画太多了,孩儿想把它改成这个字,你看,它读‘茶’!” 他除了想早些把荼变成自己更熟悉的“茶”,也想趁机尝试简化文字,为秦国将来培养自己的读书人埋下引子。 秦国现在使用的仍是西周推行的大篆,这种古老的文字难读难写,为后世众人了解先秦文化带来了巨大障碍。 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要等李斯当上丞相后,才会在秦国推行相对简易的小篆。 但小篆的‘篆引’笔画,依然在抽象描摹世间物象,远不如化圆为方的隶书更为方便简洁。 虽然世人有‘汉隶唐楷’之说,等到了大唐时期,楷书已经取代隶书成为了主流。 可作为书法文化的重度爱好者,李世民非常清楚隶书的作用:它为华夏文字开创了‘方直实用’的先河,为楷、行、草立下了形体与字形的根基,堪称是后世文字的母体。 他并不愿因为自己的到来,就让伟大的隶书从这个时空中消失湮灭,他也相信,有了隶书这个根基,楷书总有一日会破土而出。 秦王单手拿起他写的字,只看了一眼就扔回案上,快被气笑了, “你确实该跟李斯好好学写字了!荼字,只比你这所谓的‘茶’字多出一笔。你不但要省这一笔,还要用这种又矮又扁的丑字来省更多笔,偷懒取巧成这样,这就是你要当个好太子的决心?” 李世民抓起秦王的衣角借力垫脚拿回竹简,指着自己写的隶书给他看, 第46章 “可是孩儿听蒙恬说,篆书太过繁复难书,军中小吏为图便捷快速,会用这种简易的‘佐书’来代替,阿父,你看这种字体,是不是更简洁易书写?孩儿很喜欢它。” 秦王先看了一眼自己被攥得皱巴巴的衣角,才颇为头疼地接过竹简评价道, “篆书圆融古朴,乃列国通行文字,这佐书毫无美感,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一个秦国太子只会写一手小吏之字,你就不怕被六国君臣嘲笑?” 李世民伸手要他抱起自己,继续趴在秦王耳边劝, “我当然不怕呀!蒙恬说,如今七国虽然都在使用篆书,但列国的篆书差异极大,文字并不相同。 等父王灭了六国,就能在六国之地推行这种简易文字,到时整个天下都在用它,谁又会来嘲笑我偷懒呢?” 秦王心中一动,立刻目光灼灼看向怀中孩童。 我儿世民,果然是天生的治国之才!他竟然能想到灭了六国之后,要先统一文字! 这样想着,他终于认真端详起了李世民写的‘茶’字。 李世民赶紧凑到秦王脸前,双眼亮晶晶一直盯着他。 如果秦王现在就开始在秦国推行隶书,那么千百年后,后人就能了解到更多真实的秦国历史了,就算秦国终有一日会走向终结,至少,这段历史也不会被少部分看得懂篆书的人刻意扭曲篡改... 秦王这时已经早就收起了初时的不屑,他越认真细看这字,就越能发现它能为大秦带来多大的好处—— 这字体虽然不甚美观,但比起篆书而言,笔画确实更少,辨认也更容易,书写更能节省竹简,既降低各级官署的沟通成本,又能让六国之民轻松接受这种更简便的新文字。 秦王很快打定主意,立马命人去将李斯追回来。 他伸出两指,轻捏着孩子近在眼前的胖嘟嘟脸颊, “你这偷懒的小机灵,这回倒真给大秦出了个好主意,等过几日赐爵时,我要多赏你三百亩良田。” 小可爱李世民一秒收起笑容,反手就往秦王脸上乱薅一气,龇着牙抗议道, “阿父!我马上就满两岁了,不—许—再—捏—我!” 当然了,如今每每对秦王此举都愤怒不已的他,显然早就忘了,当年他对着兕子稚奴那几个幼童,是喜欢到怎么又亲脸又捏脸又抱着不肯放手的地步。 不过他这一通乱薅,一不小心就把秦王通天冠的系带给扯歪了。 秦王黑着脸一把捉住他的小手,唤人上前来为自己正冠,沉沉盯着眼前奶凶奶凶的小团子,声音冰冷道, “寡人给你赐爵,赏地,你就是这么孝顺寡人的?等过几年你翅膀硬了,是不是还打算带兵冲进宫城,逼寡人早日退位让贤,嗯?” 李世民闻言怔了一瞬,事,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但那个人不是你啊... 他暗暗有些底气不足偷瞄了几眼秦王,从他怀中跳下来,安抚父亲, “不会的阿父,你都想立孩儿当太子了,我怎么会逼你退位让贤呢?” 说着,他示意宫人把案桌上的半杯茶水端下来给自己,一脸乖巧无辜, “孩儿方才一发现这茶水的功效,马上就给阿父端来了,怎么可能不孝顺阿父呢?你看,这就是孩儿的一片孝心,阿父快喝了试试吧!” 茶叶本来就能提神醒脑,秦王一定会喜欢它的。秦王都喜欢的东西,秦国的王公贵族们会不喜欢吗? 李世民双手捧着玉杯笑眯眯看着秦王,仿佛已经看到源源的钱币正闪烁着金光前赴后继朝自己扑来,这画面,真是美得惊人。 秦王伸手接过玉杯,看着里面泛黄的简陋叶子,一脸嫌弃, “这是你喝剩下的?杯里,不会还有你的口水吧?” 李世民立刻满脸羞愤撤回了笑容, “不是!没有!我专门拿的新玉杯,给你倒的新茶水!” 秦王端起来嗅了嗅, “山野之菜,着实苦涩难咽,寡人都当上秦王了,总可以不喝这苦药吧?” 李世民气呼呼双手抱胸, “明明是你自己不肯接受我的孝心,还非说我不孝顺你,你这样的阿父,太难伺候了...” 秦王蹙眉,不想听他说出什么“我要换个阿父”的混账话,顷刻间举起玉杯一饮而尽。 又苦又咸,什么鬼! 李世民立刻转嗔怒为喜,接下来故意磨磨蹭蹭守在一旁看着秦王批阅奏章,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正殿。 这么浓的茶水,提神效果好得不得了,他才不能走呢。 过了一会儿,秦王疑惑停笔扶额, “此物果然让人神志清明,无怪乎能解神农氏百草之毒。” 李世民立刻打蛇随杆上, “阿父喜欢喝的话,孩儿可以把师伯送的茶叶全都送给你哦!” 秦王抬眼瞥了下玉杯里的叶子,他喜欢喝吗? 不喜欢,方才如果不是有一点父爱驱使,他根本就咽不下去。 可世民确实没说错,此物真能提神醒脑,各地每日要往咸阳送这么多车奏章,他批阅这些奏章时,确实需要时刻保持头脑清醒。 但他瞪了李世民一眼,重新举起毛笔,头也不抬问道, “说吧,绕了这么大个弯子,你又想折腾些什么?” 果然知子莫如父,他这不耐烦的语气里,不是没有一点无奈和宠溺的。 李世民早料到秦王有此一问,他本来也没打算遮掩,立刻跑过来挤上龙椅,把他想移栽茶树的计划叭叭告诉了父亲, “...关中平原要留来种粮食,万万动不得,不过,那些地处旮旯的山地可以用来种茶树...蜀地那边的山地也很多,气候比关中更温暖,种茶树再合适不过了...” 秦王低眉看着说得一脸兴奋的孩子,有时候真想打开他的小脑袋看看,他到底是怎么塞进这么多知识的? 他听完孩子的计划,提出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就算我需要它来提神,在王宫园囿 种一些也够了,你要种这么多茶树做什么?” 李世民抱着父亲小脸满是憧憬,声音软乎乎的, “种茶树当然是为了卖茶叶,把它像师伯一样炮制晾干,我们就能拿去高价卖给别人,大秦就可以挣很多很多钱...” 秦王指了指案上的玉杯, “这茶叶又苦又涩,连汤水亦极难喝,谁会出钱买它?人们会把钱拿去买粮食,买羊肉买衣裳,但没人会买这满山都是的苦树叶。” 李世民抬着眨着眼睛望他, “嫌苦,他们可以加点饴糖进去呀。只要阿父喜欢喝,就会有公卿出高价买它,只要秦国的公卿开始盛行喝茶,就会有更多人愿意出钱买它...” 然而,秦王根本就不信。 普天之下,苦涩的食物已经够多了,所以甜食才如此稀缺昂贵,蜂蜜只有列国贵族才能吃得起,用麦芽熬制的饴糖也价格不菲。 他揉了揉李世民的小脑袋, “你想想,他们高价买来苦涩的茶叶,再放昂贵的糖进去调味,不是多此一举吗?公卿豪族们虽然有钱,可是个个都不比你傻。” 李世民不由听得心灰意冷,失策了,茶叶虽然是大唐的暴利战略物资,可眼下,并无人知晓它的巨大作用! 秦国如此重视农耕和粮食,在他真把茶叶高价卖出去之前,根本就不可能说服秦王,将那些产量低下的贫瘠山地拿来种些茶树。 但他转念一想,秦国变法后重农抑商,商业本就是列国中最不被重视的,而雄心勃勃的秦国君臣擅长的也绝不是商道,难道,还想指望秦王突然生出“奇货可居”的念头吗? 他神色蔫蔫抱着秦王的手臂,可怜巴巴恳求道, “阿父,就给我一百亩咸阳郊外的山地,只要一百亩,先让孩儿试试也不行吗?” 他手上也有良田,可都是秦国最好的一等肥田,种粮食的产量极高,当然舍不得拿来种茶树。 秦王让人从堆积如山的奏章里挑出一本上计簿,指着上面的数字给李世民看, “山地的土壤再如何贫瘠,每年多少也能收些粮食,咸阳郊外最贫瘠的土地,一亩也能收菽豆一石,一百亩便是一百石...” 他看着孩子掩饰不住的失望神情,立刻话锋一转, “不过,你此次授爵有五百亩良田,方才又提醒寡人将篆书改为佐书,论功也可得良田三百亩,如果你愿意拿来换成山地,也是可以的。” 拿他自己的田地去折腾吧。 李世民顿时眼睛一亮, “好,我要换五百亩!阿父,你要一亩良田换三亩山地给我哦!” 秦王一听,顿时没好气地把他抱下龙椅, “去吧,你可以去燕赵之地当劫匪了。” 李世民死死抓着椅子,试图重新攀爬上来, “我除了种茶树,还要种药材,最少要一千五百亩才够!” 秦国的一亩要比大唐的少,而按商鞅的授田制,每户以百亩为基本单位,有军功者可再累加,可见这一千五百亩实在算不上大数目。 第47章 他也没奢望能从山上找到那么多茶树,所以打算移栽一部分,再等它们结出茶籽用来继续播种育苗。 而这时代巫医盛行,像夏无且这种专攻医术的人实在少之又少,可吃那些巫医的香灰根本治不了病,他想着以后有机会也得多挖些草药来种上。 秦王冷嗤一声,然而终究还是答应了,又下令让少府为孩子准备些传符,好方便他的人可以随时进山挖树。 ... 在李斯奉命着手准备文字改革时,荀子和许朴也得知了李世民想移栽茶树的想法。 当然,他们顺便也得知,李世民不但把“荼‘改称为“茶”,还成功说服了秦王改革文字。 老人惊叹之余,虽然搞不懂这小小孩童的资产,为何短短几日就从良田三百亩变得这么多了,但他们都非常支持孩子的想法。 因为居住在兰陵时,许朴就常给荀子送来茶叶,他们放在粥里连叶子一起煮着吃,早就知道茶叶能带给人多少好处了。 而荀子敏锐的政治嗅觉也让他看得更长远:既然有秦王带头喝茶水,这小小的叶子必会大有市场,世民很有经商天赋啊! 由于如今山中雪还未化,移栽茶树不易存活,许朴就带着蔺仪父子到处捡烂叶淤泥开始堆肥,又招募了些家中人口多而土地不够的农人来帮忙。 荀子则再次铺开竹简,他打算将平日煮茶粥的心得与获益全部写出来编成书,好为自家小弟子即将开启的种茶大业铺路。 ... 今天终于出了点太阳,虽然天气还是很冷,芈夫人到底没拗过叽叽喳喳闹腾的两兄弟—— 扶苏依恋比父亲温柔的母亲,白天经常闹着要过来。 她只得给他们一人喝下一碗热腾腾的枣蜜姜汤,让随从带他们去园子里玩。 许朴送给了李世民一些耐寒的花籽,他想种在昭华宫里,等春天一到,母亲就能天天在宫里看花了—— 等迁宫时,再一起移栽过去就好了。 不过,他知道往兴乐宫左拐一个弯的道上,有个地方的土特别肥沃,连上面长的野草,都比旁的地方要粗壮蓊郁很多。 他和扶苏牵着手,蹦蹦跳跳往那个方向奔去,随从们扛着锄头簸箩等工具,跟在两个小人儿身后亦步亦趋。 一到地方,两个小家伙就拿着小铲子开始挖土。 快满两岁的扶苏挥舞着铲子乱挖一气,很快就满脸满身是土,他现在说话已经大有进步了, “阿弟,泥泥土怎么红红的呀?” 李世民认真把挖来的土倒进簸箩里,然后接过帕子,给小花猫扶苏擦干净脸上的土,纠正道, “阿兄这不是红色,它是紫色哦。” 扶苏马上笑嘻嘻点头如蒜, “嗯嗯,怎么紫紫的呀?” “兴许,它在千万年的生长中,融进了四周被风吹散的紫色土壤或石头…它的肥力更足,这样植物就能长得更好,等开了春,阿母就能看到更美的花啦!” “好耶,我多挖泥泥土,给阿母美美花花!”扶苏一听顿时更来劲了,他勤奋地挖着泥土,身上脸上很快更黑了。 随从不敢真指望两个小公子能挖多少泥土,也在旁边吭哧吭哧挖个不停。 不过,他们这群明目张胆偷土的人,很快引起了兴乐宫卫卒的注意,一群披坚执锐的卫卒走来制止他们。 满身泥土的扶苏两手叉腰, “我就要挖泥泥土,要给阿母种花花,让她美美哒!” 卫卒面面相觑,一脸为难,领头的开口道, “请二位公子见谅,按秦律,这些泥土是不能随意挖走的,这是大秦当年征服蜀地时,司马将军特意从蜀地运回来的肥土...” 随从们吓得赶紧放下了锄头。 李世民无语凝噎,救命吧,谁知道他在咸阳宫里,竟然连点土都不能挖! 蜀地的肥土宁愿放在这里长野草,也不让他挖回去种花?简直荒唐。 卫卒请求他把簸箩里的肥土还回来,李世民坚决不同意,扶苏挡到他前面冲卫卒生气大叫,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僵持时,正在挑大梁骂阵的扶苏突然拧眉低头捂住肚子, “哎呦,我要尿尿!” 他身旁的两名随从如释重负,立刻一把抱着扶苏就跑,留下李世民带人继续跟卫卒抢土。 不过,李世民也不想为难这些尽忠职守的卫卒,他吩咐剩下的随从看守簸箩里挖好的土后,就迈着兴师问罪的步伐,跟着卫卒去兴乐宫前找秦王理论了。 快到宫门处时,他看到尉缭正从宫殿的方向急急走来。 他特意停下了脚步,站在宫门处等着对方,哪知尉缭从他身边经过时,竟似全然没发觉他在此处一样,半点都没停留就急急忙忙往外走去了。 李世民看着他的身影,立刻眯起了眼睛。 尉缭这几天,似乎有些反常。 那天他与秦王初见时,明明散发着强烈的“想为秦国一统中原立下大功”意愿,言辞滔滔不绝恨不得与秦王秉烛夜谈。 可这几天,他每次一进宫就会匆匆 离去,不是半途称身体不适,就是突然又想起没有服药,弄得秦王十分困惑与担忧,又加派了更多人手前去照顾他。 李世民现在也顾不上那些肥土了,他跟卫卒说了声“我不进去找阿父了”,就快步朝尉缭离开的方向追去。 他决定去试探一下,看看对方究竟是遇到什么事了。 卫卒见他身旁现在没有随从,忙调出几人跟了上去。 ... 扶苏睁大眼睛,迷茫看着眼前一如既往温和的舅父,他正担忧地继续说着, “…扶苏,你才是王上的长子,大秦太子之位本该是你的,可王上已经跟大臣们宣布,要立世民为太子了。” 扶苏“哦”了一声,伸手摸着他华丽的紫色系带玩,好奇问道, “太子是什么?好吃吗?” “傻孩子!你既是长子,自然生来就是要当太子的,当了太子才能当上秦王,可是如果世民当了太子,他以后一定会设法杀了你...” 话音还没落,扶苏突然举起手“啪”地一巴掌胡乱拍到他脸上,然后用力推开他挣扎起来, “舅父好坏坏!不要你抱抱我啦!” 第28章 昌平君眸色一暗,语气也倏地变得严厉起来, “扶苏,你怎能对舅父如此无礼?子不教,乃母之过,芈息到底是怎么教养孩子的!” 正在干嚎的扶苏一下子停了下来,懵懵看着他, “阿母?” 阿母经常教他记家人的名字,他知道这是母亲的名字。 昌平君见他这副什么也不懂的样子,暗暗失望不已,今天这番挑拨算是白费了。 他重新又放软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儒雅,轻轻摩挲着扶苏的脑袋, “好孩子,舅父知道你跟世民感情很好,方才不过是跟你开玩笑的,此事,绝不能告诉世民和你阿父阿母,知道吗?” 扶苏歪着脑袋看他,眼中透着浓浓的迷惘。 他悄悄趴在门口看过庖厨杀鸡,晃着白光的刀子一进去,马上就流出好多好多的血,真让人心里怕怕。 可是阿弟是他最爱的乖宝宝,是一定不会拿刀子把他杀出血的,所以舅父一定在骗他。 他要告诉阿母,舅父是坏人,不许他看美美的花花! 昌平君见他不回答,又耐着性子提醒了一遍,强调着, “这是舅父和扶苏的小秘密,绝不能告诉别人的,记住了吗?” 扶苏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小咪咪?” 上回他在魏夫人的宫殿玩,就看到过一只活泼玲珑的小咪咪,它“咪咪”叫起来真可爱,扶苏还哭闹着想把它带回去,可是被芈夫人坚决制止了。 可他真的很想要一只小咪咪,没想到舅父会送给他! 扶苏立刻就高兴起来,愉快答应了昌平君的要求。 好好保管小咪咪,他可以做到的! 这时,有人快步走来附耳对昌平君说了几句什么。 昌平君马上露出一抹笑意,又看了看怀中的扶苏,吩咐道, “去把那两人喊回来,让他们马上把扶苏抱回去。” “喏。” ... 尉缭满腹心事走得步履匆匆,完全没注意身后跟了人。 李世民在那几名卫卒的掩护下,心头警铃大作: 对方一开始假装往出宫的方向走,中途又拐弯绕回了宫中,他到底想做什么? 待悄悄跟到一个僻静的园子时,他远远看到尉缭,走向了一个自己很熟悉的人:昌平君。 昌平君是会背叛秦王的人,李世民一直对他心怀警惕,可他为什么要偷偷跟尉缭私下相会呢.... 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想到了史书上尉缭的那次逃跑!莫非,尉缭才来到秦国短短几日,就已经想要逃跑了? 有人站在园子外把风,李世民担心被对方发现,立刻示意卫卒留在原地,自己则借着灌木的掩护,慢慢蹲着身往前挪去。 第48章 “尉缭子果真想好了?”昌平君面带笑意问道。 尉缭往四处看了看,小声道, “实不相瞒,若无阁下直言相告,我竟以为秦国是弘扬兵家之道的最佳之地... 但我这几日仔细观察过秦王,正如阁下所说,我是一介布衣庶民,他贵为君王,却肯时时对我行尊师之礼,可见此人确实城府极深,为达目的不折手段... 如今驿馆四处皆是秦王的眼线,还请阁下兑现当日之言,助我尽快脱身咸阳,来日,尉缭必会报答阁下大恩!” 昌平君掩下心中得意,幽幽叹了一口气, “当年我父王在秦国为质,也是这般被秦人处处盯梢防备的,幸得春申君大义救他归国即位...尉缭子乃是兵家大才,不知,可愿做我的春申君?” 尉缭一怔, “昌平君,我不懂你这话是何意。如今在下才是秦宫笼鸟,阁下才是可助我脱险的春申君,你为何竟...” “不,我只能助你逃离咸阳,阁下却能助我归国登基!”昌平君眼中闪过一抹狠戾,迅速打断尉缭的话头, “尉缭子恐怕不知道,我前些日子接到密报,我父王早已病入膏肓,可他竟真想让熊悍当我楚国的新君,哼,我手中倒有些人马...” 趴在灌木旁的李世民不禁皱起了眉,昌平君打的竟是这个算盘: 他想先离间截胡尉缭,再利用对方的军事才能,趁楚王病逝之际归国造反! 尉缭听着昌平君这番明显挟恩图报的言论,不由心中一咯噔,开始暗暗后悔不已—— 真是还没出虎穴,就又要入狼窝啊! 秦王固然有虎狼之心,可楚国宗亲,是列国宗亲中势力最强最大的。 自己就算真能趁楚王病逝良机,助昌平君出其不意发兵夺得王位,等事成之后,楚国朝堂真容得下他这个魏国人吗? 昌平君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再次微笑提醒道, “请尉缭子放心,我并无挟恩图报之心,只是眼下情势所迫,不得不贸然求助于阁下。” 尉缭冷冷反问道, “如果我说,我不会答应此事,阁下还会助我离开咸阳吗?” 昌平君惋惜抚掌, “古人一饭之恩尚要报答,我不信,尉缭子竟不肯报答我这大恩。” 尉缭被他的无耻气到了,干脆怒极反笑, “我如今还未能离开咸阳半步,阁下就如此迫不及待威逼,你这副趋利嘴脸,实在不及秦王半分。我若留下不走,自然就不会欠你的大恩!” 昌平君看着对方,似笑非笑, “尉缭子糊涂啊!你明知,百年来为秦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客卿,无一人能有好下场,就连吕不韦,也很快就会死在秦王手上,你当真想留在秦国落得个兔死狗烹吗?但我楚国则不然,若是我登基为王...” 他当然知道此举的确操之过急,以他往日的谋算,必会等到尉缭顺利离开秦国,才徐徐施恩笼络对方,让他死心塌地为自己效力。 可自古形势比人强。 两年前,他一获悉赵摎妄图造反之事,就开始暗中增募私兵、勤加操练,等的就是凭借护驾之功在秦国朝堂出人头地。 谁知道,秦王竟然也知晓了此事,还让吕不韦提前调兵布局,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封侯拜相的良机消失在面前。 可现在,他又有了另一个更好的改命机会: 他的父王快死了。 而他这个被抛弃在秦国的楚国长公子,如果能得到尉缭这位兵家大才的辅佐,必能趁着归国奔丧之机,成功夺位登基。 如此良机,他怎会甘心继续在秦国扮演一个温良和顺的臣子? 不,他要回楚国,名正言顺当上楚王! 尉缭听完他这番威逼利诱的话,不由冷笑, “贵国君王确实不喜欢杀客卿,但贵国宗室公族,却喜好以客卿为犬马!行了,我决定就留在秦国,哪里也不会再去,告辞!” 说完,他转身就抬步离开。 李世民松了一口气,正想赶在被尉缭发现之前速速离开。 却 听到昌平君嘲讽的声音再次响起, “尉缭子深谙兵法,为何却不谙人性?我今日已将你视作自己人,把满腹打算坦诚告知了你,你却这般出尔反尔,就不怕我把你想逃离秦国一事,转头告诉秦王吗? 阁下不妨好好想一想,你前来投秦,又想叛秦,如此戏弄秦王,等他知道后,是会继续待你如上宾,还是将你拖到咸阳市剁碎了喂狗?” 李世民一听暗道不好。 尉缭正因为不了解秦王,才会被昌平君挑拨而生出逃离的念头,现在,对方又以告密威胁,他一定会被成功说服的.... 他悄悄打量了一下四周,快速带着等待的卫卒离开了此地。 ... 尉缭愤怒昌平君的趁火打劫,可他已经无路可退。 他当然也可以玉石俱焚,在秦王面前揭穿对方的伪善面目,但他不敢这么做。 他的恩师鬼谷子名震天下,他的师兄苏秦张仪孙膑庞涓也是世间人杰,如果他因为这点屈辱,就要跟昌平君这种小人同归于尽,到了九泉之下,他又有何面目再见恩师? 于是,他答应了跟昌平君的合作,决定今晚就借着对方的人手离开咸阳。 ... 李世民气喘吁吁跑回兴乐宫,他要去见秦王。 以他的直觉,尉缭一定会选择今晚逃跑,等人一出了咸阳,恐怕就如大海捞针。 可他跑到宫门时,宫门卫卒却拦下了他。 他们解释道:秦王正在殿内,与王翦杨端和诸将议事,蒙氏兄弟也在殿内记录,君王有令,任何人不得进殿打扰。 李世民猜测,他们肯定是在商议灭赵一事,恐怕涉及到了具体的战略部署,才会这般严防泄密—— 秦国如今不缺名将,只缺能统筹谋划全局的军事家,尉缭的到来无疑让秦王信心倍增。 但他恐怕怎么也想不到,尉缭已经在谋划跑路了吧? 这样一来,李世民连托人递个消息进去都不行,只得跑去他们挖土的地方找扶苏。 扶苏正蹲在地上搓泥巴玩,一看到他就笑嘻嘻扑了上来。 李世民猝不及防被沾得一身泥土,啼笑皆非温声提醒扶苏, “阿母看到我们满身的泥土,下回一定不许我们出来玩了。” 扶苏忙伸出满是泥土的小手给他拍拍衣裳,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们拍拍干净,阿母就让玩玩咯...” 李世民赶紧让人把他抱开,又拿起帕子给他擦手上的泥土。 这时,扶苏突然想起了什么,马上一脸兴奋地告诉他, “阿弟,舅父要送我小咪咪哦!” 李世民手上动作一顿,他知道扶苏把魏夫人的狸猫称作“咪咪”。 可是,他下意识问出口的却是, “阿兄,你是什么时候见到舅父的?” 扶苏嘻嘻哈哈伸出两只小手来捂他的耳朵, “我尿尿见到的呀!” 不过,他马上又皱起了小眉头,一脸生气又困惑, “可是,舅父要送我小眯眯,很好!他说阿父不喜欢我,说你会杀我,好坏!” 那舅父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他想不明白。 李世民立刻扶住他的小肩膀, “阿兄别急,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好吗?” “嗯嗯,我乖乖的答一句!” 在李世民颇有技巧的提问下,很快就从扶苏口中还原了当时的场景,他忍不住攥紧了双手—— 昌平君哪是要送什么狸猫给扶苏,他分明是叮嘱扶苏要保守秘密。 此人在朝堂上挑拨离间尉缭也就罢了,竟还在这么小的孩子面前搬弄是非,试图在自家父子兄弟间种上一根反目成仇的刺。 真是无耻至极! 他看着扶苏满脸欣喜的笑容,实在不忍心让他失望,就许诺,以后会送给他一只漂亮的狸猫。 扶苏一听立马抱着他又蹦又跳,再三承诺自己只会收阿弟送的,他已经不想要舅父送的啦! 李世民与他玩闹着,不时抬头看向快落山的太阳,心中暗暗焦急。 ... 尉缭与昌平君约好的时间是酉时三刻。 他想了又想,在暮色来临后,还是决定出门跟李斯道别一声。 李斯近日刚升职为廷尉,又要忙前任留下的涉弊刑狱案,又要四处挑选人才为变革文字做准备,忙得是双脚不沾地。 但他非常喜欢这样充实的忙碌生活,满朝文武之中,只有得到君王器重的官吏,才有如此忙碌的资格,他引以为荣。 等候在角落阴影里的尉缭,在第一眼看到从马车走下的李斯时,内心是非常震撼的—— 才短短数日没见,对方的气度就有了天翻地覆的转变! 这样冷静自矜的李斯,一看就是身居高位的权臣,早无那日在客舍与自己邂逅的平易近人模样。 第49章 秦国朝堂的权力是如此诱人,也是如此养人,只可惜,唉! 在李斯即将踏进大门时,他急忙上前喊住了对方。 李斯一见来的是尉缭,马上露出惊喜笑容,上前拉起对方就往里走, “尉缭子难得光临寒舍,今夜,你我当浮一大白!” 尉缭从善如流跟着他进了府中,但等家僮一离开,就立刻抓住李斯的手臂,压低嗓音道, “今晚我要离开咸阳了,多谢你当日的举荐之恩,待我回到大梁后,必会写信来与你联系....” 李斯难得茫然了一瞬, “你..你要离开咸阳?我家王上如此信重阁下...” 尉缭知道李斯非常信任秦王,他快速瞥了一眼水漏的时辰,有心想帮对方一把, “你且听我说,我那日是看走眼了,这几日又重新为秦王相过一面:此人蜂准,长目...少恩而虎狼心,得志亦轻食人... 若让秦王得志一统天下,恐怕整个天下都会变成他的俘虏,此人不可长久相处,还请阁下也早早做好打算!”(1) 说完,他就起身急急想要离开,李斯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不,我家王上绝非如此薄情寡恩之人! 华阳太后并非王上的亲生祖母,他却待华阳太后至孝;吕不韦曾仗势欺压王上,他却只卸吕不韦的权而不要他的命....尉缭子,你此次相面定有谬误,还请万万不可冲动啊!” 尉缭又扭头看了一眼水漏,语气急促道, “不,我今晚是一定要走的,对了,回头我可能马上就会去楚国,等我写信给你...” 说着他就拂袖挣脱了李斯的束缚,匆匆离开了李府。 李斯知道王上对此人的器重,不想贸然扣下他,以免结下不必要的梁子。 在对方前脚踏出大门后,他立刻吩咐家僮暗暗跟上去,又重新披上氅衣,登上马车往王宫疾驰而去。 他要亲自去给王上报信。 还有,另一个疑问也在他心头盘旋,尉缭为何要突然离开秦国去楚国? ... 酉时二刻,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尉缭下塌的驿馆柴房一侧,却升起了一股熊熊的火焰,冬日北方吹得它东倒西歪,也助它燃得更加迅猛。 有人尖声大喊着“走水了”,人们顿时鱼贯而出提着木桶去舀水救火。 一片混乱之中,有人来到尉缭的屋子外,敲门把他悄悄带出了驿馆。 几匹骏马疾驰着往城门奔去,只要出了这道咸阳城门,尉缭和昌平君都能各偿所愿了。 一路顺利得不可思议,身后也没有马蹄声追来,昌平君派来监视他的家僮也渐渐松弛起来。 他们开始放慢速度跟尉缭说笑,还夸他有眼光、知道及时弃暗投明。 可是离咸阳城门越近,尉缭的心却越高兴不起来。 今夜极度紧张的一路狂奔,反而让他的大脑无比清晰,而他骤然察觉到:自己中计了。 从那日与昌平君马 车初见开始,对方就设下一个局引诱他往里钻—— 一个让他主动背叛秦王、激怒秦王、再也无法回头的局。 事实上,虽然历代客卿,在秦国的下场都不算好,可这位年轻秦王到目前为止,并没有杀掉嚣张跋扈的吕不韦,也没有滥杀吕不韦党羽。 那些危言耸听的言辞,不过是昌平君蛊惑自己的假想之言而已。 而且他那日,确确实实看出秦王和秦国二公子的面相不同凡人,竟隐有天子紫气萦绕其间,这意味着,统一六国的必会是秦国。 可自己现在跑了,就算日后助昌平君登基得到重用,到最后,也不过会沦落成秦国的手下败将而已。 早知这样,还不如坚定留在秦国,助秦王完成大业,就算最后落得个五马分尸的下场,但兵家之道却能借他而名扬千秋! 尉缭听着昌平君家僮们的恭喜之言,面色铁青挥了挥马鞭—— 晚了,开弓已无回头箭! 凡承担兵戎大事者,必先得到君王信任。 秦王一旦知道此事,就算不杀他,也绝不会再信任他... 他恨透了阴险无耻的昌平君! 这时城门已经到了,几人跳下马取出通行传符,给守城的士卒核验。 传符是没问题的,他们出城也是有正当理由的,城门士卒很快就放行了。 尉缭缓缓骑着马走在最后面,他在夜色中转头再次朝咸阳城门看去,悲怆喃喃, “真是一步走错,步步皆错,下回我再来此处,恐怕就是俘虏之身了吧...” 话音未落,一阵刀剑声铮然响起,紧接着,那些家僮的惨呼声陆续响了起来。 尉缭立刻抽出腰间长剑,厉喝道, “何人在此滥杀无辜?” 秦律之严,乡道无盗匪,城中无斗殴,竟有人敢在咸阳城门肆意杀人? 这时,一道清朗的声音夹杂在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中,离他越来越近了, “寡人的卫卒,杀的乃是居心叵测想拐走我大秦栋梁的匪徒,并非无辜之人。” 尉缭不由猝然大惊,是秦王? 他急忙收剑入鞘,跳下马噗通跪拜, “尉缭听信他人谗言,辜负了秦王一腔信任,实在不堪为贵国栋梁,还请秦王放我离开!” “先生方才既然已知错,又何来不堪一说?”秦王疾行疾步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被他转手塞给蒙恬的李世民,终于在这一刻放下了心里大石。 他让人先把扶苏送回去后,就一直在兴乐宫宫门处等候,等到天都擦黑了,才看到王翦一行走出来,急忙跑进殿把事情告诉了秦王。 秦王震怒,立刻召回王翦诸人,命他们带兵前去包围昌平君和昌文君的府邸,然后,一刻不停领兵匆匆赶来了城门—— 一个在秦国朝堂享受高官厚爵的人,却惦记着要挖走秦国人才回楚国当王,本就是叛秦之举。 好在他们来到城门处时,并没有查到尉缭出城的记录,秦王本想返回驿馆去留人,却被李世民劝住了,他们就一直在城门外守株待兔。 果然不出所料,今夜昌平君确实会把人带走。 尉缭自觉已经无颜再留在秦国,坚决请求离去,秦王见一再挽留无果,只得怆然轻叹道, “先生当日承诺会助寡人逐个灭掉六国,今日竟要弃下寡人独自离去么?” 被蒙恬用斗篷挡得严严实实的李世民,立刻伸手揉了揉手臂的鸡皮疙瘩—— 原来,秦王不光会对着王翦撒娇,也会对他看重的大才们撒娇! 尉缭眼眶一酸,哽咽道, “并非尉缭想弃秦王离去,实在是我犯下如此荒谬大错,无颜再恳求秦王原谅啊!” 秦王立刻牵起他的手臂, “先生既不忍弃寡人,寡人又怎会计较先生一时之失?此处风大,请先生随寡人回宫一叙!” 尉缭顿时泪流满面,再次俯身重重一拜, “秦王胸襟磊落至此,尉缭无以为报,我此生愿为秦王赴汤蹈火,绝不辜负王上信任!” 这对即将携手横扫六国的君臣,在这一刻,终于携手言欢走向了马车。 蒙恬手足无措看着趴在自己怀中呜呜痛哭的李世民,他实在想不明白,小公子到底在哭什么? 总不会是,他现在想让王上抱抱吧?这么想着,蒙恬急忙抱着孩子追了上去。 等痛快哭够了,李世民才揩了揩眼泪,举头望向天上散发着缕缕清冷的明月。 眼前君臣相得的画面真让人感动,他也有些想他的贞观臣子了。 大唐的无忌他们还好吗?地府的如晦他们,也转世去其他时空了吗? 他们举头望月时,与自己看到的是同一轮明月吗? 第29章 王翦众将带人从昌平君和昌文君的府邸库房中,搜出了大量的甲胄弩箭。 这绝不是秦国任何封君封侯者,合法蓄养私兵该有的武器配置。 杨端和“呸”一声啐到地上,当着昌平君的面黑着脸指桑骂槐, “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东西,在我秦国摇尾乞食了这么多年,竟比白眼狼还不知足!” 王翦冷眼看着昌平君二人,他们对秦国并无寸功,却能身居封君之高位,不过是因身世得到先王垂怜罢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必将作茧自缚! 被反扣双手绑起来的昌平君,顶着一头因为挣扎而变得凌乱的头发,整个人早失去了往日的雍雅从容,他闻言面色铁青,朝杨端和大吼道, “给我闭嘴!此事另有隐情,还不快带我去见王上!” 他原本正在府中与昌文君小酌,庆祝离他们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他们的母亲是秦国公主,他和昌文君自幼就在秦国的权力中心长大。 等他归国当了楚王,就能利用这个优势和这些年暗中的经营,把秦国朝堂的水再次搅浑。 比如,如果由他亲口传出,“当今秦王并非嬴姓血脉,而是吕不韦早年与赵太后相好所生”, 第50章 那帮整日抱怨被秦王打压的宗室,还能坐得住吗?关中那帮痛恨客卿的老贵族们,还能坐得住吗? 只要让秦国乱起来无暇他顾,楚国就能在尉缭的谋划下,一步步夺回疆土城池,到了那时,天下鹿死谁手还说不定呢....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王翦他们竟会带着披坚执锐的秦军闯进来! 明明一切尽在掌控,为什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昌平君飞快想着应对之策,好在,他早就留了后手—— 虽是下下之策,但事从权急,总比坐以待毙强。 ... 常嬷慌慌张张从昭华宫殿外跑进来, “夫人,公子他们出事了!” 芈夫人拿针的手立刻一歪,食指骤然一痛,一抹血迹就跟着慢慢渗了出来。 可她根本就顾不上疼,一把丢下手中针线踉跄起身,抓住常嬷的双臂苍白急问, “扶苏和世民怎么了?” 常嬷急忙揩了揩泪水, “是我们的公子,楚国的公子啊!” 吓得心都差点飞出去的芈夫人一听,不由松开双手,抚着胸口长长松了一口气—— 不是她的孩子出事就好! 常嬷含着泪哀求, “夫人,王上今夜不知听信了什么谗言,突然命人带兵包围了两位公子的府邸,请公主一定要救救公子们啊...” 报信的人说,秦王要杀了他们啊! 芈夫人听得一怔,兄长被王上下令,带兵围府了? 可是,这不是赵摎那种乱臣贼子才会得到的待遇吗?难道他们...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慢慢坐回去开口道, “此事如果是真的,朝中武将绝不会走漏风声,你是怎么知道的?” 常嬷犹豫了一下,说是昌平君府中的人来报信的。 芈夫人垂下眼眸, “王上这么做,必然有他的缘由,兄长告诉给我一个后宫女子,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她嫁到秦国后才第一回见到这两位兄长,彼此实 在没什么亲厚感情可言。 而王上也并非暴虐滥杀之人,他既然派人围了两位兄长的府邸,定是找到了什么证据。 如果他们果真涉及谋逆之事,她这楚国公主的身份,还不知会给孩子们的前程带来多少麻烦... 她主动避嫌都来不及,又怎会去帮他们求情? 常嬷却心急如焚提醒她, “夫人,您可以去找王上求情啊!两位公子是您在秦国唯一的血脉依靠,如果他们遭了奸人的陷害,您在咸阳该怎么办呐...” 芈夫人的脸色一下就不好了,依靠?王上原本想立世民为储君的,可他们这事一出,恐怕障碍更大了。 她的语气也有些不好了, “王上要亲自照顾两个孩子,已经许久不曾踏足后宫了,我连王上的面都见不到,如何能替他们求情?此事王上自有定夺,我们还是不要跟着添乱。” 常嬷忧心忡忡抹了一把泪水,突然眼前一亮, “王上不肯来后宫,您可以借着探视两位小公子的名义,去正殿找他求情啊!王上向来最疼爱两位小公子,如果有他们帮着一起求情...” 芈夫人心头凛然一寒,声音陡然一冷, “常嬷,你究竟是何人的乳母?又是何人的心腹?” 常嬷愣了愣, “夫人...老奴当然是您的乳母,是您的心腹啊!” 芈夫人站起身来,悲伤整理了一下衣袍, “你是母亲最信任的人,我是母亲最在意的人,我一生下来,她就把你派来了我身边....十八年了,常嬷。” 常嬷终于也恢复了一些冷静, “是啊夫人,老奴奉先夫人之命,已经整整侍候您十八年了...” 芈夫人眼中簌簌落下泪来, “可你我十八年朝夕相处的情分,竟比不上你与两位兄长短短数年的寥寥数面! 你为了替他们求情,完全不在意我两个孩子的处境,也不在意我的感受...常嬷,你与他们之间,究竟还有多少往来?” 说完,她就无视常嬷慌乱的解释,捂脸悲咽着命人把她带下去审问。 为了彻底消除昭华宫里的隐患,芈夫人连夜把楚国带来的陪嫁随从全部审查了一遍。 ... 回到王宫后,秦王拉着尉缭在兴乐宫秉烛夜谈,蒙恬在寝宫侧殿看护两个孩子。 悬挂着随侯珠亮如白昼的殿中,扶苏正捧着李世民为他画的小人书,看得津津有味。 李世民手上挂着沙袋在练字,他在训练手腕的力度。 只有手腕力度足够了,他才能练习拉弓射箭。 过了一会儿,扶苏抬头看向蒙恬,一脸促狭, “我想喝甜甜的蜜水!” 蒙恬正要唤人,扶苏又笑嘻嘻补充道, “我要请恬恬,去帮我泡甜甜的水,我只喝恬恬泡的甜甜水!” 蒙恬眼角立刻漾起了欢快的笑意,王上家的公子好可爱! 他看了一眼正在练字的李世民,知道他不喜欢被人打扰,就交待宫人好生看护两位公子,快步走出了殿中。 蒙恬刚走没多久,就有侍卫来禀:昭华宫的常嬷求见两位公子。 扶苏立刻欢呼起来,李世民抬起头, “让她进来吧。” 常嬷笑容满面走进来,一把接住了兴奋扑上来的扶苏,温声问他晚上有没有好好吃饭。 扶苏伸出手大大比划着, “好好吃了!我吃了八碗,阿弟吃了十碗!” 李世民解下手腕上的沙袋,放下笔走过来笑着纠正他, “阿兄,那是一碗半和两碗。” “哦。”扶苏伸出三根手指朝他示意,“这才是八碗!” 常嬷慈爱地笑着看向他们,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李世民有些奇怪, “天色这么晚了,阿嬷过来有什么事吗?” 自从自己和扶苏搬来父亲的寝宫后,母亲就十分谨慎地,从不让人在夜里来找他们,以免引来君王的不喜。 常嬷感受着袖间传来的冰凉触感,想到了昌平君心腹说的那番话。 秦王要杀楚国的公子,而昌平君说了,等他和昌文君一死,秦王就会立刻发兵灭楚... 这时,扶苏紧紧贴在她的脸颊,软软糯糯抢先告诉她, “阿嬷,我让恬恬给我们泡甜甜水啦,阿嬷也要喝哦,甜甜哒,喝了你就美美哒!” 常嬷忽觉心中一痛,轻轻摩挲着扶苏柔软的小胖脸,笑着对李世民解释道, “二公子请放心,老奴前来并没有什么事。只是夫人担心二位公子今日吹风受了寒,特意让老奴过来看一眼。” 扶苏却不满意了,他急忙转头对李世民说, “不是这样的,阿弟!是阿母想我们啦,想让阿嬷抱抱我们回去睡睡!” 常嬷抱着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她真的很想救楚国公子,救楚国,可她的公主和这两个孩子,已经受过太多惊吓了... 李世民总觉得,今晚的常嬷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他仰起头认真打量对方。 扶苏突然“咦”了一声,摸着常嬷花白的头发大喊道, “阿嬷,你的钗钗呢?坏人偷偷了吗!我要打坏人!” 李世民立刻顺着这话看向常嬷的头发。 她每日都会戴着芈夫人赏给她的几根金钗,以昭示自己昭华宫第一心腹的体面。 可现在,她的发髻间空荡荡的,一根金钗也没有,再细细看,她的衣裳也有点凌乱,抱着扶苏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李世民怔怔看着面前,正温和安抚着扶苏的常嬷。 她有时会在自己和阿兄面前,悄悄说些秦王对他们太过严厉的话,可他又能感觉到,她对他们真心的疼爱,远胜过其他宫人。 他不愿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对方,可他无法说服自己忽略这些反常。 李世民迅速看了看殿中的宫人和殿外的侍卫,马上一脸天真朝扶苏伸出双手, “阿兄,我要和你比高高!” 扶苏一听这个,果然就被转移了注意力,立刻兴奋朝他探身扑来, “来呀,来比高高!弟弟,我会比你高高哦!” 让李世民惊讶的是,常嬷并没有找任何借口继续抱住扶苏不放手,而是立刻就把他放了下来。 甚至,等两个孩子一比完身高,她就急急说要赶回昭华宫复命,拒绝了扶苏邀请她喝“甜甜水”的挽留,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就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了侧殿。 李世民小跑着一直追到殿门口,看着消失在夜色中的常嬷身影,第一次对自己的直觉产生了怀疑: 难道,刚才真是我太多疑了? ... 第二天一大早,蒙恬告诉了他一个坏消息: 昨晚,芈夫人突然大审带来的楚国随从,得知常嬷和昌平君早有勾结。 自从秦王因为两个孩子的出生、开始频频造访昭华宫,昌平君就时常派人来找她,打探关于秦王和两个孩子的消息。 第51章 而据另外几个被昌平君收买的楚国随从交待,对方还利用常嬷牵挂楚国故土的心思,以“秦王想灭楚”为理由,授意她离间两个孩子和秦王的感情。 后宫诸人与前朝官员勾结,本就是大罪,更遑论他们还敢离间君王父子。 芈夫人命人把这些人捆起来关到了柴房,打算天亮后再回禀王上。 哪知,常嬷竟用金钗买通了看守的宫人,唆使对方解绑悄悄逃出了昭华宫,这事,还是半夜换守的人发现的。 李世民回过神来急忙打断他, “找到常嬷了吗?” 蒙恬面露唏嘘, “找到了,她昨夜躲到一处空殿,用藏在袖中的匕首自裁了...那把匕首,跟昌平君府中搜出的兵器是同一批材质...” 李世民本来不想哭的,可他听完已经泪如雨下。 呆了呆,他立刻朝蒙恬伸出双手, “快,抱我去昭华宫!” 他又转头吩咐宫人, “不许把这事告诉我阿兄!” 扶苏是那么的依赖喜爱常嬷,他还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告诉他真相。 他一路反复猜想着,常嬷昨晚把匕首藏在袖 中来找他们,到底是奉命来带走他们的,还是早就存了死志,最后来看看他们的? 但不管怎么样,昨晚,她都没有选择伤害他们。 蒙恬大步抱着李世民走到昭华宫殿外花园处,自觉停下脚步不再前行。 李世民立刻冲进去,看到芈夫人正抱着常嬷留下的衣物嚎啕大哭, “母亲总说你是最聪明的,我看你就是个傻子,你为什么要傻成这样,你为什么要信他们啊!早知是这样,我不该把你带来的...” 李世民扑上前抱住母亲的手臂,默默陪着她渡过这个悲伤的时刻。 十八年的相濡以沫,又哪是只言片语安慰得了的? 这就是王族的命运吗?背叛与忠贞,永远相伴而行。 ... 早朝上,众臣满脸的不敢置信。 一向与人为善、人缘极好的昌平君兄弟,竟涉及造反谋逆之事? 昌平君奋力想挣脱士卒的束缚, “王上为何宁肯信旁人,也不肯信臣?臣也是秦王子孙,臣身上也流着嬴姓的血脉,马上就到王上的生辰了,臣和熊发府中那些兵甲,确实是打来想献给王上的,臣等对王上一片忠心啊...” 秦王不置可否,似乎并不想追究此事,只是反问道, “挑拨寡人与尉缭的感情,劝他离开秦国,也是你的一片忠心吗?” 昌平君猝然一惊,回头见尉缭正从殿外走来,急忙抢先出声, “王上,此人是魏国派来的间者,近日他就数次想要策反臣...” 为什么尉缭也被他们追回来了,究竟是何人暗中泄了密! “你这卑鄙无耻之徒,满嘴谎言!”尉缭实在忍无可忍,快步走来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昌平君被打得两眼冒金光,目眦欲裂朝秦王喊道, “王上,您真要任由一个魏国间者,这般当众欺凌您的表兄吗?臣也是王族之人,臣的脸面也是大秦的脸面呐...” 大臣们神色各异,纷纷看向秦王。 李斯垂首暗啧,他原以为自己的脸皮已经够厚了,没想到昌平君温润的外表下,竟藏着如此无耻的真面目。 这脸皮,比城墙还厚三分呐! “尉缭子打得好,你,也配与我大秦朝廷相提并论?”秦王看也没看他一眼,接过蒙毅呈上的供词认真浏览起来。 这是昭华宫那几个楚国随从的供词,常嬷死了。 昌平君并不知昭华宫已经事发,低头暗暗冷笑了一下。 那是他悉心挑选后,埋在秦王身边最关键的一步棋子—— 以芈息对常嬷的信任,她可以轻而易举从秦王的寝宫抱走这两个孩子。 就算中途被人发现,她也可以用匕首威胁那两个孩子的性命,顺利把他们带出王宫... 现在,秦国君臣绝口不提孩子失踪之事,想来昨夜已经悄然成功了吧? 高高在上的秦王恐怕还以为,他那两个孩子真被常嬷抱去昭华宫了,真是妙啊! 他表面惊慌失措,实则并不担心秦王会杀了他们—— 连韩国那些外人都知道,秦王最大的软肋是那两个孩子。他有常嬷通风报信,更是深知秦王是何等在意他们! 只要把孩子握在手里,他不但能全身而退,还能在发兵夺位时,源源从秦王手上要援兵要粮草... 这比起他原先的计划,当然算是下策,但只要他能顺利当上楚王,就不必再惧怕秦王报复—— 楚国大将项燕,也绝非等闲之辈! “熊启,你这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些!”秦王面无表情放下手中的竹简,眼中闪过厉色, “你竟敢把手伸进寡人的后宫!” 昌平君闻言悚然一惊,正想试探他这话是何意,就听见一道清脆的童音传来, “阿父,孩儿在昭华宫找到了这些东西!” 昌平君猛地回头看去,李世民和捧着一堆竹简的蒙恬走进殿中。 “世民,你怎么会在这里!”同样被扣押在殿中的昌文君惊呼出声。 他不是该被常嬷抱出宫了吗? 昌平君狠狠瞪他一眼,立刻开口圆回去, “世民,眼下乃是早朝集会,你一个孩童岂能擅闯...” 秦王看到李世民的那一刻,也是颇有些生气的,这孩子愈发胆大妄为了,连早朝之上也敢来捣乱! 可昌平君这话还没说完,他就一把抓起竹简朝对方掷去,厉声斥道, “放肆!寡人的孩子想做什么,轮得到你来管教?” 李世民这回倒没有上殿,而是规规矩矩站在殿中朝秦王行了一礼,示意蒙恬把东西呈上去, “阿父,这是在常嬷床下的暗格里找到的,熊启多次写信,催促她将阿父和孩儿们的消息传出去...” 他敏锐地发现,昨晚,尉缭把昌平君暗中养兵蓄甲是想回楚国发动叛乱一事告诉秦王后,秦王就不想杀对方了。 他想找个由头把昌平君兄弟赶回楚国,坐观楚国内讧再趁机攻城。 可李世民不想让昌平君活着离开秦国。 此人太过奸诈阴险而无下限,谁也不知道,他后续还会折腾出什么幺蛾子—— 只要还活着,他就有机会折腾。 所以现在他必须来,他要当着秦国满朝文武的面,坐实昌平君“想在秦国发起叛变”的罪名。 秦王取起堆在案桌上的竹简,面色渐渐凝成了寒冰。 熊启果然满嘴谎话,他对着尉缭口口声称要归国夺位,却又在这些信中吩咐常嬷,让她在自己的生辰宴上,悄悄抱走两个孩子.... 偷孩子,偷孩子,又来这一招!!! 他堂堂秦王的孩儿,是专让这些无耻之徒偷的吗?该死,全都该死! 秦王周身的寒气迅速蔓延开来,殿中鸦雀无声,大臣们谁也不敢开口说什么—— 昌平君二人虽也是大秦的臣子,可他们又是王上的亲戚,此事错综复杂,绝不是他们敢轻易置喙的。 更何况,王上今日把这两人带来早朝,本就有意让众人见证对方的罪行、以免世人谣传秦国王族不近人情。 他们此刻,只该当个安安静静的见证者。 昌平君已经想好了应对之词,立刻开口喊冤, “臣听闻常嬷并不识字,如果臣跟她有所勾结,又岂会写信给她?还请王上明察,一定是有人胡乱攀咬陷害臣...” 话音还没落,一道怒气冲冲的竹简就朝他飞来,扔竹简的秦王,语气却平静得毫无波澜, “你是说,寡人认不出你写的字?常嬷不识字,宫中自有识字之人!熊启,你的胆子确实很大,你既想效仿嫪毐叛变,又想效仿靳呈偷寡人的孩子,很好,寡人会成全你的。” 一个妄想偷走自己孩子的人,确实不该活着离开秦国。 昌平君忙侧头躲闪竹简,听得一头雾水,偷孩子这事,他昨晚确实吩咐常嬷做了,但什么想效仿嫪毐叛变?他又没疯! 他和熊发手上的私兵加起来不足三万,但他早就与项燕有联系,只要再有尉缭助阵,他自信一定能打败熊悍手下那帮废物—— 是熊悍,而不是秦王! 但此时此刻,他看着秦王平静得过分的面色,突然涌起了一阵失控的惊慌。 他知道嬴政越愤怒时,就会越平静如深渊,所以那些竹简上,到底写了什么? 猛然间,他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大力,一把挣脱反扣着他的士卒,上前捡起地上的竹简囫囵看了起来。 李世民今天乖巧懂事得出人意料,一直站在原处静静看着对方。 他要看着这个无耻小人一步步走向死亡。 看着竹简上的字字句句,昌平君的双手终于颤抖起来,他扑上前跪在地上大喊, “王上,是有人想陷害臣啊!臣确实派人给常嬷送过信,可臣只是想询问两位外甥喜欢什么衣裳玩具...臣敢以性命发誓,我从未吩咐过常嬷,要在王上的生辰宴抱走两位小公子啊...” 第52章 更让他无比恐慌的是,竹简上的那些字,每一个字,每一处运笔,连他自己看了都无 比确信是自己亲手写下的。 可他又心知肚明,自己从未有过在秦国谋反的妄念,又怎么可能会写出这样一封信,交给常嬷去完成任务? 这一刻,他全身冰凉得连脊梁骨都在发寒,是谁,谁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算计着他? 秦王冷哼一声,命几位擅长书法的大臣上前,让他们翻开这些书信核对笔迹。 李斯也在其中,他一卷卷翻着,心脏咚咚跳个不停—— 每一封都是昌平君的笔迹,有的是询问王上近来在后宫的行踪,有的是催促送两件小衣裳和头发出去... 勾结后宫奴仆、窥探君王行踪、意图造反、意图偷二位公子当人质、疑似用二位公子的衣物头发行巫蛊之祸....昌平君死定了! 大臣们核对完毕,又遵秦王的命令,把常嬷留下的竹简念给满朝公卿听,顿时,一阵阵倒吸气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昌平君再次试图挣脱士卒, “王上,这些书信有诈!一定是有人模仿臣的笔迹陷害于我,请王上为臣雪冤呐!” 秦王看着站在那里呆呆盯着对方的李世民,担心孩子被吓傻了,立刻走下殿抱起他,转头面无表情看向昌平君, “何人能模仿你的笔迹,到这种以假乱真的地步?是蒙恬,还是寡人怀中这小儿?” 蒙恬愤然答道, “王上,二公子从常嬷屋中一找到这些书信,就带着臣立刻赶来了兴乐宫,绝不会有人模仿他的笔迹栽赃陷害!” 一旁的昌文君见状,立刻疑心昌平君对自己有所隐瞒,两人当场就反目吵了起来。 李世民见时机差不多了,轻轻把头放在秦王肩上,颤抖着声音, “阿父,孩儿好害怕...” 满朝大臣看着君王毫无温度的脸色,知道到了他们表态的时候。 于是众人纷纷出列,请秦王将二名意图谋反的逆贼除爵斩首示众。 李斯看了看秦王,暗暗揣度着对方的心思,提议道, “王上,熊启二人同时犯了嫪毐和靳呈的两大罪状,臣以为斩首并不足以震慑宵小之徒,请以凌迟或五马分尸震慑世人。” 秦王果然马上就答应了,当场命人把他们拖下去行刑。 他垂首看着孩子,下意识拍抚着他的后背, “现在还怕吗?” 李世民把头埋在父亲怀中,让人看不到他的表情, “孩儿现在不怕了。” 为秦国除去这个隐患,也算同时为前世枉死的秦国士卒报了一仇吧。 ... 接下来,秦王任用尉缭为国尉,开始暗中筹备灭六国一事,与此同时,他也再一次把立太子提上了日程。 按常理来说,昌平君二人是李世民的舅父,他们涉及的谋反大罪,多少会波及到李世民这个外甥身上—— 如果按朝中一些守旧老臣的观念,秦国的太子,绝不能立他国夫人所生的孩子,最好再等上几年,等王宫里秦国的夫人诞下麟儿再讨论此事。 可偏偏当日众人都看出来了,王上一开始并不想杀昌平君,是李世民的到来促成了此事。 一个大义灭亲的外甥,怎么可能跟反贼有半点关系呢? 这一回的反对声消退了很多,而以李斯为代表的太子党,甚至提出“二公子即将满两周岁,早日册封太子可双喜临门”的说辞,支持君王尽快立李世民为储君。 就在这时,楚国遣使传信:老楚王病逝,请昌平君二位公子速速前往楚国奔丧。 李世民听闻这个消息,立刻想到了一个主意,他急忙跑去兴乐宫找秦王。 第30章 “你让寡人将熊启熊发二人...再废物利用一把?”秦王沉吟着思考了一瞬,饶有兴致看向怀中的小家伙, “你打算怎么个利用法?” 此时,这位年轻的君王自己都没察觉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不再把这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单纯看作是一个真正的幼龄稚童,也不再把他的话,当成是什么无关紧要的童言—— 很多时候,他已经会以一种对待朝臣的郑重,去正视这个孩子提出的一些建议了。 李世民很满意秦王这样的态度,他觉得,自己跟这一世的父亲是算越来越有默契了,至少不用再多费口舌,试图去说服对方“认真听我说完”。 他得意晃了晃抓在手里的竹简,这是先前楚国使臣呈给秦王的报丧文书, “阿父,你仔细想想,现在楚王一死,以楚国的复杂局势必会生乱,新君熊悍忙着应对国中险状,定然早已焦头烂额了。 如果在这时,他得知熊启有尉缭襄助,想假借奔丧之机带兵归国夺位,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秦王眸中立刻闪过一抹幽光, “你是说,秦国先把熊启二人的死讯瞒下来?再暗中把这消息递给熊悍,让他自乱阵脚?” 李世民笑眯眯摇头, “不!楚使既然已经来到了咸阳,此事就瞒不住了。但我们可以送个大人情给楚国的新君,让他稳定局势后再好好报答秦国。” 秦王轻揉着他的小脑袋略一思索, “你说的人情,就是熊启二人的首级?可是楚王刚一病逝,秦国就把这人情送了过去,会不会太巧了些?” 李世民仰头指着竹简给他看, “没有呀!阿父前些日子就发现了熊启兄弟打造兵甲、拉拢尉缭子、意图归国谋反一事,立刻就写信去告知楚王了,可是楚地山匪众多,信使半道连人带信就被截了... 而阿父在咸阳左等右等,也没等到楚王的回信,近日却凑巧从曾祖母口中,得知了他病重的消息,眼看楚国朝局即将瞬息万变,阿父为两国情谊考虑,索性就大义灭亲杀了这两个逆贼,以助楚国新君一臂之力...” 秦王听得眼角渐渐扬起笑意,看着孩子明眸皓洁的干净眼睛,伸出手指轻轻抚了两下他的眉毛, “我儿聪慧,这确实是个废物利用的好主意,此事可行!依寡人看来,你这孩子,倒颇像上古神话中的食铁兽。” 李世民茫然眨着浓密的睫毛,把竹简塞到秦王怀中,坐直了努力伸长脖子和手臂比划起来, “阿父不觉得,孩子很像某种十分高雅的禽鸟吗?食铁兽圆滚滚的,跟孩儿有何相像之处?” 秦王随手把竹简丢到案桌上,动作轻柔捏了捏李世民的小脸颊, “禽鸟?你这胖乎乎的小脸蛋、小胳膊小腿和小脚丫,能飞得起来吗?食铁兽圆滚滚的,你也圆滚滚的;食铁兽乍一看黑白相间,软蠢可爱,实则就跟你这小家伙一样,战斗力太过凶残,与外表全然不符...” 李世民用力推开他跳下来,暗暗吸了吸小肚皮,把衣角一件件掀起来证明和抗议, “才不是呢!你看,我圆滚滚是因为冬日衣裳穿得多!再说,谁说胖就飞不起来?我曾经见过一只青雀,他就长得胖乎乎的...” 他猛地顿下了话头。 秦王飞快俯身给他把衣裳拉下来,重新把气鼓鼓的小家伙抱入怀中, “青雀是西王母座下的神鸟。你怎么知道它长得很胖?” 李世民满心想跟秦王辩论的斗志突然就偃旗息鼓了,趴在父亲肩头恹恹道, “因为是我把他喂胖的。喂得太胖了,就生出了一只青雀不该有的心思。” 秦王暗想,孩子终究只是个孩子,恐怕,他是把梦里的事情当真了,于是继续逗他, “一只小小青雀,能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莫非,他还想变成凤凰不成?” “是凤,不是凰。”李世民抬起头来认真纠正父亲,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兮求其凰。我养的那只青雀,他想变成金色的凤。”(1) 他想穿上明黄的龙袍,凭借满腹才华翱翔于大唐的上空,最后登高跌重摔到了均州,也不知,如今过得怎么样了... 秦王目中顿时闪过一抹惊艳,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兮求其凰——你是从何人口中听来的这句诗?此人才华如此横溢,正好能招揽来为大秦变革文字...” 李世民却被自己无意/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勾起了满腹伤心往事,此刻也根本顾不上听秦王在说什么,伸出小手边揩泪边嚎啕大哭, “呜呜呜,都怪我, 我不该把他喂得太胖的!如果我不那么溺爱他,早早教会他少量三餐适可而止,他就不会被野心撑坏肚子了呜呜呜呜...” 秦王搞不懂孩子好端端的怎么又伤心大哭起来,只得拍抚着他的小后背安慰, “不过只是梦中的一只青雀罢了,我儿何必对它念念不忘?就算你在梦中对它十分的好,它既不懂节制饮食,也不懂凤与雀有云泥之别,那是它自己蠢且贪心,与你又有何干系...” 李世民不喜有人说他那几个孩子的坏话,一把夺过秦王手中的丝帕擦着泪水,瞪着他气咻咻道, 第53章 “青雀只不过是被我宠坏了,才想着要飞天为凤的,他哪里蠢了!倒是有个人,宠得一头豚猪不知天高地厚,竟想着冲上天翱翔九空...哼,猪都想化龙,一只青雀想变成凤,又哪里贪心了?” 秦王忍俊不禁,为他揩去眼角还带着热气的两滴泪珠,趁着这话头转移孩子的注意力, “哦?你来跟我说说,哪个人会闲来无事,去宠一头豚猪?” 李世民忽然被这问题噎了一下,低头试图避开秦王的目光,绞着手指头支支吾吾道, “反正,我就是知道,真有个人很溺爱那头豚猪,因为那是他家里最小的一头猪...所以,那头猪才会生出不该有的妄念...” 他总不能告诉秦王,其实,那头猪是你家的吧? 秦王盯着小家伙这副模样打量了一会儿,突然有些悟了,伸手就给了他一个小栗子, “小小年纪心眼一堆,又来敲打寡人了!” 李世民条件反射一把捂住了脑袋,怒道, “谁敲打你啦?明明是你又在打我!” 秦王冷哼一声,开始无情戳穿李世民的恼羞成怒, “呵,你口中的’有个人‘其实就是寡人,’龙‘就是秦王之位,至于那头最小的豚猪,想来定是你将来年幼的兄弟...” 说着,他快速把李世民的脑袋压在怀里,一下下薅着他的头发, “寡人倒要看看,你这小脑袋瓜里,一天到晚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你这打小就霸道的小气孩子,越发的不像话了,眼下,连个兄弟的影都没见到,就开始编故事来未雨绸缪了...” 李世民的小圆脸都快被压变形了,可他转念一想,又有点暗暗高兴:既然秦王主动把自己的话歪曲成了这个意思,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何不趁这个机会提醒一下他? 他当然对自己信心十足,笃定自己会成为大秦无人可替代的储君,笃定最后无论以哪种方式登基,都会坐稳大秦第二代帝王的位置。 可在帝王之家,时间向来是一把无情的利刃,它会把旧时旧事诸般情谊消磨一空,也会把父子亲情扭改得面目全非—— 任你如何功勋卓绝无可替代,也不敌君父鲜花着锦的百般宠爱。 他已经以儿子和父亲的身份,前后经历过两趟夺嫡纷争,着实不想再经历第三趟了—— 而自己总有一天会长大,史书上的秦始皇,晚年又确实会十分宠溺幼子,不然,奸臣赵高绝不会扶持一个不得宠的小公子登基。 与其将来兵戎相见,倒不如趁现在恃宠而骄早早摆明立场… 于是李世民哇哇嚎着挣开秦王的手,成功把自己的小脑袋解救出来,昂首挺胸一脸自豪地承认了, “没错,我就是这么小气,我就是不喜欢阿父宠爱比我更年幼许多的小阿弟!世人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可孩儿知道,君王一道雷霆劈下来,将会是伏尸百里的惨状! 如果你现在要立我当太子,等我长大了,不可爱了,跟你意见不合了,你又要去宠爱另一个最新的可爱的乖巧的孩子... 那个得到你万千宠爱的新孩子,真的不会像那头猪一样,生出想要化龙的野心吗?到了那时,我这个大秦的太子该如何自处?阿父不爱我了,大臣们不支持我了,你宠爱的年幼阿弟也看我不顺眼了...” 说着说着,他不禁想到了长子承乾的境遇,原本已经止住的泪水再一次哗啦啦流了下来,泪眼朦胧看着秦王, “到了那时,我这个碍眼的太子,是会被兄弟设计害死,还是会被阿父亲手杀...” “闭嘴!寡人说过,不许你再说那个字!”秦王一把将他重新抱入怀中,瞪着孩子怒气冲冲, “告诉我,究竟是何人在你面前胡说八道,让你一个小小孩童竟会胡思乱想到如此地步?” 李世民望着秦王的眼睛,却想到了那年以庶人身份死在黔州的长子,愈发心如刀割,泪如雨下。 谁会想到,他今天只想演出戏来提醒秦王,此刻自己却变成了戏中人。 他像是在恳求今日的秦王,又像是在劝告当日的自己,喃喃道, “如果是这样,请阿父一开始就不要立我当太子,因为孩儿很贪心的...” 观音婢走了,承乾成了没娘的孩子,后来又摔断了腿,如果自己再多关心他几分,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了... 这样想着,李世民哭得伤心了。 “无妨,寡人允许你贪心!”秦王抱着哭得泣不成声的孩童站起身来,像他仍在襁褓时那样踱步轻轻摇晃着,再一次放软声音安抚着, “别哭了,以后也别再胡思乱想,寡人既然要立你当太子,你就是我最在意的大秦储君。我允许你贪心,也允许你小气,就算将来宫中有比你更可爱百倍的孩子出现,我也绝不会偏宠他...” 这个傻孩子,真以为宫中个个孩子都能让自己这般抱着哄吗?他又不是什么很闲、很喜欢小孩的人。 李世民听了这话,立刻伸手揉了揉眼睛,把自己可爱的小脸凑到秦王面前,可怜巴巴又凶哈哈, “阿父你好好看清楚,最好把我现在的样子记下来,因为,宫里以后再也不会有比我更可爱的孩子了!” 秦王命人取帕为他擦拭眼泪,担心孩子一言不合很快又要开哭,立刻就目光深邃认真端详起李世民, “嗯,确实是我见过的世间最可爱的孩子,他的眼睛澄净得像水洗过的天,他的眉毛好看得如同朦雾中的远山...” 李世民还是第一回被父亲这般直白的夸赞,小脸都忍不住有些悄悄红了,心里却甜滋滋的有些得意。 当爹实在太苦了,说来都是辛酸泪,还是当个有爹宠着的孩子好! 秦王见孩子终于被逗得破涕为笑,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鲜少对人说什么甜言蜜语,扶苏也向来是一哄就好,唯有眼前这个生来就顽皮的小家伙,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 有这个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孩子要哄,他哪还有什么心情,去管将来宫中新出生的小公子们? 寡人亲手带孩子,一辈子一次就够了! ... 李世民夜里总是惊醒梦到常嬷,这几天一直没睡好,现在终于很快就在父亲的夸赞中,心情愉快地进入了梦乡。 秦王等孩子睡沉了,就把他递到蒙恬手中吩咐抱去床上。 他又召尉缭进殿来,商议了一番李世民方才提出的“废物利用”一事。 尉缭非常赞同这个建议,连声对着秦王夸个不停, “如果不是臣亲眼所见,绝不敢相信,世间真有二公子这样的天纵奇童...大秦有如此太子,王上与先君们筚路蓝缕创下的基业,必能万寿永昌!” 秦王也是这么想的,但他仍是幽幽叹了一气, “世民这孩子旁的都很好,就是太爱哭了些。” 真教寡人头疼! 尉缭却正色道, “王上何必为此苦恼?二公子爱哭,乃是好事啊!” 秦王诧异, “爱卿,这爱哭的好处,从何而来?” “二公子既有天人之资质,注定了会有一番难得的造化。又有凡人之情志,世间春华秋实,皆能触动他嬉笑啼哭。 如此一来,二公子便能上以天资服百官,下以仁慈抚万民,大秦基业何愁不能万古长青?” 秦王慢慢坐回椅上,伸手敲击着案桌, 正是孩子这份随心所欲的仁慈,让他有些不太习惯—— 没想到,有朝一日,秦国的储君竟会跟“仁慈”二字沾上关系。 尉缭似乎猜出了君王心中所想,上前一步道, “臣斗胆,想劝谏王上几句不中听之言,不知可否?” “国尉请讲。” “臣在大梁时,常听人提起秦法严酷、秦人过得苦不堪言,可臣进入秦国境内以来,听到的却是秦人夸赞王上仁慈,愿意在各乡里设磨坊水车供庶民无偿使用,无一人抱怨秦法之严,可见庶民小惠即安。 臣能助王上一统六国,却无法助王上收服六国人心,但倘若王上愿把这样的小惠,同样施加给六国之民,恐怕整个天下的庶民,也能如秦人一般小惠即安。所以二公子的仁慈,亦是收服人心的利器。” 秦王听着这话,再次想起那个奇怪的梦境和太史令的占辞,出言问道, “人心与我大秦水德衰盛,可有关系?” 尉缭摇头, “臣只懂些相面之术,并不擅五行之说。不过,王上与二公子周身紫气萦绕,意味着您与公子想做的事都会成功,最后必能君临天下。” 秦王若有所思片刻,跳过了这个话题, “楚国使臣还在驿馆等待,寡人先修书一封,就按方才的计划,由你来亲自送过去。” “喏。” ... 李世民很快就忘了,这顺势而为的一番“争宠宣言”,但秦王却牢牢记在了心上。 在他看来,孩子总担心自己不喜欢他,总担心有兄弟要来抢他的储君之位—— 第54章 既然是这样,他就要早些立孩子为太子,让这个早慧的孩子别再胡思乱想。 秦王政十年二月,年轻的君王下诏,册封次子世民为太子。 接着,他又从太史令占出的数个吉日中,挑出日期最近的一个,命奉常立刻着手筹备册封太子礼一事。 这一年,刚满两岁的李世民,正式成为了秦国太子。 ... 春风一来,昭华宫的野花全开了。 扶苏知道常嬷“去了很远的地方”后,就担心母亲哪一天,也会悄悄一个人去很远的地方,这些日子以来,他说什么也不肯再离开母亲半步了。 李世民迈着小短腿,捧着一束五颜六色的野花来到兴乐宫,而他身边的蒙恬,则抱着一个少府工坊刚烧出来的透亮瓷瓶。 秦王的衣裳是沉闷的黑金色,殿中的桌椅是更沉闷的紫檀木,他想让父亲的案桌上,也有生机蓬勃的春天作伴。 秦王在如山的奏章中走笔龙蛇,忙得头也不抬, “寡人不喜欢花,案桌也摆不下,放去侧殿吧。” 李世民却知道,秦王不喜欢的东西多着呢。 自从他亲政掌权后,就不喜欢游玩、不喜欢闲聊、也不喜欢踏足后宫了,只恨不得整日跟这堆奏章昼夜厮守! 当年张骞出使西域后,大量产自异国的奇花异草也跟随商人的脚步来到了中原,汉武帝命人在上林苑精心培育这些娇嫩而美丽的花朵,让它们的身影首次出现在了未央宫。 这一习俗得到后世王朝君王的效仿,从此,五彩的鲜花、清甜的瓜果,便常常伴随各色熏香一起,出现在各朝王宫的各个角落。 而秦王的宫殿,实在古朴得有些过头了。 他径直忽略了父亲的话,让宫人搬来一张窄几往殿上角落一放,就欢快从蒙恬手中接过花瓶摆好,慢慢把手中的野花放进去。 秦王依然头也没抬,什么也没说。自己说一句不同意,这小子就会有十句等着他,才懒得理他。 这时,蒙毅上前禀道, “王上,李廷尉带了编书的人来求见。” 秦王又取出一卷新奏章,颔首道, “让他们进来。” “喏。” 李斯这趟的所谓编书,是把秦国常用的字挑选出来,再让人用改良后的佐书与篆书对照,汇总编纂成一本简易的识字书。 这样一来,文字改革就踏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李斯带着几人趋步进殿行礼,面带振奋告诉了秦王一个好消息: 他在咸阳的吏馆中挑许久,终于这些找出擅长书法并且会写佐书的人才,特意带来让王上过目。 秦王一听也很高兴,立刻放下毛笔起身下殿,亲自接过这几人躬身递上的佐书作品,细细打量起来。 李世民也扭过头,好奇地打量着殿中这些人,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变革隶书是程邈主导的。 如今因为自己的到来,变成了李斯来主导,那么,程邈还会参与进来吗? 这时,秦王已经看完了他们的作品,开始挨个询问起来。 队伍中一个身材魁梧高大的男子,悄悄抬眼朝角落的李世民看来,正好跟李世民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对方没料到他竟然也在看自己,一惊后急忙谦恭朝他躬身笑了笑,然后就马上收回目光,老老实实垂首望向地上。 此人反应极快,进退有度,可堪一用。这是李世民脑中闪过的第一念头。 然而,等此人毕恭毕敬上前回答秦王的问题后,李世民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再次仔细打量起这男子来—— 他就是赵高? 第31章 在秦国,凡是年满十七岁的男子,就要前往官府造册登记并开始服役,这被称作是“傅籍”。 但是秦国又提倡“以吏为师”,鼓励百姓随时向基层文吏询问法令,以便能普及律法、更好管理国民。 所以,朝廷为了培养更多能科普律法的文吏,就在各处郡县设置了学室,凡是年满十七岁的文吏家中子弟都能报考,通过考核后就能免除服役参军,可以在学室中学安心学习识字、书法和秦律三年。 赵高就是秦国这项政策的获益者,他的父亲是最底层文吏,这让他有了参加选拔的资格。他已在三年前顺利通过初级选拔,如今在咸阳吏馆担任一名小小令史。 但是赵高并不想止步于此,上个月,他刚参加了三年一次的高等级考核: 届时,朝廷会从众多参试的文吏里,选拔出一名成绩最优秀的进入王宫担任尚书卒史。 虽然,在官爵遍地走的咸阳城里,尚书卒史也不过是王宫中微不足道的小小文吏,但野心勃勃的赵高知道,这个工作最大的优势,是能接触到秦国至高无上的权力中心——秦王! 他自信凭借一手好字和对秦律的精通,只要能顺利进宫,一定能设法引起秦王的注意,到时还怕没有高官厚爵吗? 可他没想到,好运竟会来得如此之快,选拔的结果还没出来,他就快人一步被挑中来到王宫,得到了秦王的召见! 此时此刻,秦王确实被赵高的一手好字惊艳到了,他翻来覆去足足看了两遍,才伸手将竹简递给李斯, “没想到,有人能将佐书也写得颇具美感。此人虽然还很年轻,书法功底却不在爱卿之下啊!” 李斯忙双手接过赵高的书法作品,心头却升起一阵警惕: 他在吏馆学室挑选好字时,实际也在暗暗挑人,那些面**诈满脸野心的,第一关就被他筛掉了。 而看似忠厚的赵高,今日这份作品,乍一看也与当日他在自己面前写的差不多,实际上他现在仔细一看,发现其间处处充满了心机: 王上喜欢篆书的圆融,他这佐书的收笔便尽显圆融;王上喜欢笔锋的雄浑,他这运毫转折间便处处雄浑... 甚至,他还在竹简上画出了每个字代表的涵义,让新旧文字的对比更加一目了然。 可见,此人不但极擅伪装,恐怕还暗中打探 过王上的喜好,这种城府,不可谓不深呐! 一向自诩人精的李斯,没料到自己有一天也会看走眼,成了一块被人当成了攀附君权的垫脚石,几乎第一时间就对赵高厌恶忌惮了起来。 但此刻他面上丝毫不显,还附和君王笑着夸赞了对方几句。 ... 在角落假装摆弄着花瓶的李世民,将殿中场景一一看在眼里,慢慢想着自己的心事。 赵高固然有才,不然秦王也绝不会重用信任他,而他在君王活着时,也一直兢兢业业扮演着忠臣的角色,说明很识时务。 等自己即位后,必然也能牢牢压制他,让他一辈子当个大秦的忠臣。 可李世民不想给赵高当忠臣的机会。 历史上的大秦,确实把步伐迈得太急太快了,这辆不顾路况全程疾速行驶的马车,冲下山崖摔个粉身碎骨是迟早的事。 可不该由主人最信任的车夫,伸手把车推下山崖! 秦王如此惜才爱才,从蒙毅的手中救过枉法的赵高一命,还对他有诸多提携之恩—— 如果让这样一个忘恩负义而心思歹毒的人,成为大秦帝国的忠贤良臣,成为史书中盖棺定论的好人,始皇帝会不会气得要从骊山活过来?自己又该怎么坦然面对这一世的父亲?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李世民眼中,赵高也是可以再利用一把的废物,现在就干脆利落设局弄死有点太便宜他了:作为一个倾国覆城的大奸臣,他这条命总要卖个好价钱才合算,多少得为秦国挽回一点损失吧? ... 他快速把剩下的野花胡乱插进瓶中,然后,像个真正分不清场合的稚童一样,蹬蹬跑过来朝秦王张开了双臂, “阿父,抱我!” 秦王低头瞪他,不说话。 看不到寡人有正事在忙吗?还不回你的角落去! 李世民马上委屈皱起小脸,嘴巴一噘一扁作势要哭。 秦王立刻俯身把他抱起来,沉声斥道, “放肆!” 要哭也得分场合,一个太子,好意思在臣子面前哭! 李世民马上一秒变脸笑嘻嘻凑上去,满脸好奇问道, “阿父,他们是做什么的?” 跟随李斯进殿的文吏学子们,急忙躬身朝他拜了拜,一个个暗中激动万分。 他们这种小人物,今日竟然同时见到了大秦的王上和储君。 谁会想到,英姿端肃的王上竟会宠爱太子到了如此地步,今日看到的这一幕,足够他们在同僚同窗面前炫耀一整年了.... 赵高见状,愈发想笼络这个十分得宠的太子,在李世民再次向他投来目光时,笑得愈发温良恭谦。 秦王听完李世民这句话,并没有开口回答他,而是满腹狐疑打量了小家伙两眼—— 自己在殿中与臣子谈了这么久,他这最喜欢听墙角的小家伙会不悄悄偷听? 第55章 明明听到了,还故意发问,又在打什么主意? 李斯见君王无意回答,忙把经过简单给李世民解释了一下,指着那几人笑眯眯道, “他们的书法都很出众,对改良佐书也各有见解,等新的启蒙书编撰出来,臣亲自抄录一份给太子看看...” 李世民却朝李斯伸出小手, “我才不信,有人的字比你还好?除非你给我看看!” 李斯手中正拿着赵高写的书法,这份作品确实跟他的字不相上下...他犹豫着看向了秦王。 秦王淡淡道, “太子马上就要描摹临字,让他多看看书法精品也无妨。” 李斯恭声称是,立马把所有人的作品收来抱在怀中,任由李世民挑选浏览,这样一来,赵高的作品自然就躺在了最下面。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李世民很有耐心地,一直看到了最后一捆竹简,还拿起赵高的作品对秦王大声夸赞, “阿父你看,这个人的字写得最好!翩翩然像惊鸿,悠悠然又像游龙,比我李师兄的字还好看几分...” 这天真的童言一出,殿中众人立刻神色各异起来。 这些被李斯挑来的人,个个自负书法造诣乃当世一流,都想牢牢抓住这个机会立功升官进爵。 哪想到,太子竟然独独只喜欢赵高的字,竟还夸他写得比李廷尉还好? 如果王上真听进去了,变革文字论功行赏一事,对方的功劳不就会高出他们一截吗?几人看赵高的眼神,一下就不善起来。 李斯倒还做出一派豁达地笑着,附和道, “太子果然眼光绝佳,臣也是这般认为的...” 他的小师弟才不过两岁,哪会真的欣赏字好不好看?什么惊鸿游龙的,他是被赵高作品上的图画吸引了! 赵高,卑鄙小人! 李世民又兴高采烈把竹简递给秦王, “阿父,你不是说字如其人吗?这人的字写得这么好看,想来人一定也很好,干脆你就封他做个丞相吧!” 咔嚓一声,李斯的道心猝不及防开裂了。 大秦的丞相,怎么轮得到赵高这种无才无德之人当?小师弟,你睁大眼睛认真看看我,我才是真正字如其人的那个啊! 其他几人听了这话,越发嫉恨赵高,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赵高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决心等自己进了宫,一定要把这个单纯的太子牢牢拿捏在手上。 他一直在暗中搜集打探秦王的喜好,知道对方绝不会只凭一卷书法作品和太子的几句夸赞,就真的把他封为秦国丞相—— 可今日秦王本就欣赏他的书法,现在又有太子为他说话,有了这个好开端,接下来他有的是耐心等待... 秦王听着李世民这愈发荒诞的话,搞不懂他究竟想做什么。 封什么丞相?孩子真就这么喜欢赵高吗? 他轻斥道, “胡闹!朝堂之事,岂容你一个孩童胡乱置喙?” 李世民却很不服气,他非要为赵高“据理力争”这个丞相之位,当场就跟秦王争执起来。 李斯用余光冷冷瞥了一眼赵高,如果让他进了宫,我的小师弟就会彻底被他抢走吧? 不过他很了解秦王的性子,立刻开口劝道, “请王上息怒,太子也是起了爱才之心,想为王上分忧才会如此激动...臣斗胆提议,既然太子如此喜欢赵高,此人又确实有些才华,不如破格让他进宫当个尚书卒史...” 赵高听着他这番言辞恳切的话,顿时涌起一阵喜从天降的紧张和兴奋。 他根本不信一步登天的美梦,但成为助秦王整理文书的尚书卒史,的确是他最有可能抓住的真实机会! 哪知,秦王却接过李世民手中的竹简,指着上面的图画淡声道, “赵高的书法确实极好,但寡人命你负责编撰佐书,为的是让士子朝臣尽快熟悉新文字,并不是给幼童启蒙的。这些图画实乃画蛇添足之举,可见此人投机取巧,并不适合编书,也不适合进宫...” 他很迷信鬼神谶言,对于这种初次见面就引来孩子反常之举的人,下意识生出了许多不喜。 而李斯的话和赵高听完的喜色,让他愈发笃定:对方故意画蛇添足是别有所图。进宫?不,他不必再出现在孩子面前。 说完,秦王就抱着李世民回到殿上,命李斯立刻带其他几人回去着手编书一事。 而青云之梦碎一地的赵高,一听君王的训斥就急忙伏地开始请罪了,他一再叩首发誓绝无投机取巧的心思。 秦王没理他,开始重新提笔蘸墨批阅奏章。 当然,此时他心中不免也闪过一个猜测: 难道世民是故意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很喜欢赵高的,为的就是阻止他进宫?可他根本就不认识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这个念头刚闪过,李世民就一把夺走了他的毛笔,满脸写着“我不高兴”, “阿父,赵高明明什么也没做错,他只是比旁人更细心了几分,画图也是为了让大家把新字记得更牢,你不但不奖励他,还要惩罚他,太不公平了!” 秦王捉住他的小手,强行抢回毛笔继续批阅,冷哼一声, “回去看你的书吧,别整日来烦寡人。” 李世民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端得一脸正气,他伸手揉了揉小脸,愤然道, “我不回去!我就是很喜欢赵高这种做事细致认真的人,既然你不想要,就把他送给我吧!” 原本以为遭了君王厌弃、这辈子前途已经尽毁的赵高,闻言眼睛一亮,心中升起了无限新的希望—— 是啊,还有太子...这个小太子真的很喜欢他,只要能设法抓住太子的心,他这辈子就能青云直上了! 秦王面无表情抬起头,一看李世民现在的样子,差点被气笑了。 哪里跑来的一只小花狸猫? 他再垂眼往小家伙的小胖手看去—— 很好,这小子抢毛笔抢了一手的墨汁,不但往他自己脸上揩了,还往寡人的衣裳上揩了! 秦王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生气,他这个秦君要是被气死了,这小子就能早日登基彻底为所欲为了! 他一把将李世民举起来放到地上,冷声吩咐蒙恬, “把这野人抱去洗澡,把花拿走!” 然后冷冷看向赵高, “回去吧。” 赵高心中失望不已,却不敢表现半分不满,忙唯唯诺诺应声离开了殿中。 一心惦记着大事、浑然没留意自己脸上手上全是墨汁的李世民,见蒙恬真走来抱自己了,立马紧紧拽住秦王的衣角, “我不去,大白天的谁要洗澡!我就在这里陪阿父。” 秦王目光沉沉,看向揪着自己衣角的小黑手,声音冰冷极了, “立刻抱走!蒙恬,明日起,你监督他抄完十篇大字再带他出门,不许让他再迈进正殿半步...” 话还没说完,李世民就哇一声哭着甩开秦王的衣角,气咻咻迈着小短腿跑下殿阶冲出了殿中。 蒙恬下意识就想去追,可刚迈出一只脚,又想起君王的话还没交待完,只得收回了腿站回了原地。 蒙毅暗暗摇头,忙请示了一声,就急急朝殿外追去。 秦王看着一脸焦急又愣愣盯着自己的蒙恬,脸色黑得都快能滴下墨来了, “还不快去追,快给寡人把孩子追回来!” 蒙恬立刻快成一道残影追了出去。 可他还是很迷茫,王上不是才吩咐自己不许让太子再踏进正殿吗,为何又要把他追回殿中,而不是抱回去洗澡? 第二日,秦王冷着脸下了一道诏令:把赵高调来宫中当李世民的宦者。 没办法,这孩子连昨夜做梦都在大喊,“赵高,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喜欢吗”!!! 但这样一来,他心头愈发不喜赵高,暗中吩咐孩子身边的人留心此人的一举一动。 赵高无比珍惜这个从天而降的机遇,每日绞尽脑汁想出一堆幼童喜欢的花样,殷勤哄着李世民玩耍。 他知道秦王并不喜欢自己,但这位小太子非常喜欢自己,所以他必须不计一切代价笼络住小太子。 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日,自己一定会彻底掌控这个秦国小太子的!但在此之前,他必须在秦王的眼皮底下隐忍蛰伏。 ... 一晃就到了三月,李世民终于买到了一只被驯养得十分温顺的漂亮小狸猫,高兴带回宫中送给了扶苏。 扶苏抱着它爱不释手,脸上的忧愁一下就散去了大半。 但他坚持认为,这只狸猫是常嬷变的,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阿嬷”。 有了这个心理寄托,他总算放下了“被常嬷不告而别抛弃”的心结,不再整日守在芈夫人身边怕她消失,小兄弟俩又开始手牵手到处捣蛋了。 三月底,离前往宗庙册封太子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韩非终于也风尘仆仆如约回到了咸阳,秦王大喜过望,亲自出宫前去迎接。 第56章 韩非一路上犹豫再三,进殿后,还是立刻告诉了秦王一个重要消息: 他近日无意间从另一个韩国宗亲的口中得知,韩王正暗中与列国君王合谋,商议出了一条专门针对秦国的毒计,号称可以一箭双雕。 可不管他怎么试探,对方都不肯再往深了说。 所以,他如今只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却并不知晓这毒计的内情,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为秦国哪个人量身定制的。 秦王听完韩非的话,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人。 第32章 秦王下意识就想到了吕不韦。 说起此人,他的观感很复杂。 这个来自阳翟的大商人,凭着超绝的眼光和长袖善舞的手段,把秦国视作弃子的先王一步步捧上了秦王之位。 他又在先王病逝后,襄助五年连丧三王的秦国安然度过最风雨飘摇的时期,堪称有大功于自己父子二人。 可是,他同样也有一千个可以杀吕不韦的理由:此人飞扬跋扈,目无君上,私通太后,结党营私... 考虑到吕不韦上回平叛的功劳,秦王终究给了他一条生路,在二月下诏罢相后,并没有像世人猜测的那样诛杀对方。 甚至吕不韦的彻侯爵位也没被褫夺,他只是勒令对方立刻迁往河南封地居住—— 他并非嗜杀之人,也有容人犯错的气量,只要对方余生安分守己、不再横生事端,也未尝不能在秦国寿终正寝。 可是前几日,安插在那边的眼线来禀报:有韩国使臣前往河南封地,与吕不韦在宅中相谈甚欢。 倒与韩非所说的阴谋一事对上了。 这样一来,秦王立刻猜出了六国在打什么主意,他决定先按兵不动,继续观察吕不韦的反应。 ... 韩非与韩王斡旋了数月,早已心力交瘁。 韩王一口咬定,既然把他送给了秦国,就绝不会再让他对韩国朝堂指手画脚。 可韩非依然想争取一线生机: 他可以遵从君王的诏令,前往秦国事奉秦君,可他不愿被逐出韩国宗室,成为无法再祭祀父母先祖的不孝子孙。 宗亲中那些与韩非交好之人,也认为韩王此举实在太过分了,纷纷站出来为他游说,原本,韩王已经动摇了的。 哪知在这关键时刻,有人突然又上书大斥韩非早与秦国有勾结,不然为何会凑巧救下秦国小公子,从而彻底打乱了韩王的计划,还白白赔上了丞相靳呈的性命? 在对方的百般挑拨下,韩王新仇旧恨齐发,当场命人取出族谱划去了韩非的名字,并下令: 不许韩非再踏进宗庙祭拜先王,也不准任何人再去祭拜韩非的母亲! 先王妃嫔众多,对子女也并没有多么在意,韩非自幼就与母亲感情深厚,他之所以要与韩王斡旋这么久,就是希望以后能每年回去祭祀母亲。 时人信奉事死如事生,如果无人祭祀他的母亲,她就会变成没有来路、也没有归途的孤魂野鬼... 韩王这道惊世骇俗的诏令,成功给韩非带来了致命一击,他开始沉默处理田宅资产,很快就离开了新郑。 韩非黯然离开之日,韩王正在宫中设宴与宠臣们举杯庆贺,可是得意洋洋的他万万没想到: 自己的这个举动,固然击垮了韩非“想保住宗室身份”的斗志,却又催生出他另一份从未有过的熊熊斗志—— 韩非决定,要助秦王灭韩! ... 秦王政十年四月二十六,天地合德,大吉之日,诸事皆宜。 秦国册封太子的仪式,如期在蕲年宫举行。 配合着神秘的《韶》乐声,头插羽毛、身披兽皮的大巫师,敲着石磐绕着蕲年宫沟通天神...这个最重要的祭祀流程,整整持续了两个多时辰。 不到鸡鸣时分就被喊起来装扮的李世民,一开始还看得津津有味的,过了一会儿实在困得不行,趴在秦王怀中呼呼大睡起来。 卯时,殿外的阳光散出了第一缕光芒,大巫师的祭祀仪式也马上要结束了,秦王这才低声把孩子唤醒。 拿着各色器具的宫人们早就垂首候在一旁,等李世民一醒来,立刻就开始为他整理仪容服装。 熹微的晨光中,随着庄重的《大章》正乐响起,祭坛燃起了袅袅香烟,身穿朝服的文武百官鱼贯进殿,按身份分列两旁而立。 秦王俯首打量着怀中焕然一新的孩子: 他穿着与自己同款的玄衣纁裳礼袍,只不过,太子礼袍上只绣着九章纹; 由于孩子年纪太小尚未加冠,他本该束发的玉冠,也换成了一顶墨玉云纹镶珠冠帽。 这个孩子本就长得很像自己,今日再穿上这一身,竟也隐隐多了两分上 位者的气势—— 但头上的帽子,又让他显得有些憨态可掬,像一个圆滚滚的黑白团子。 秦王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伸手给孩子理了理衣襟, “怕不怕?要父王抱着你上去吗?” 两岁就当太子,确实是李世民丰富多彩的人生中从未经历过的新奇体验。 他兴奋摇头, “不要!孩儿一点都不怕,我要自己走上去。” 秦王赞许颔首,把孩子小心放到了地上, “很好,不愧是我大秦的男儿,那就稳稳当当地走上去吧!” 李世民笑着伸出小手,握了一下父亲温暖的大手, “阿父放心,孩儿会走得很稳的!” 秦王感受着小手传递过来的安慰力量,低眉温和看向昂首自信的孩子,他这神态,简直像打了胜仗凯旋的将军。 看着看着,他生出一个莫名恍惚的念头: 如果不是这个孩子,寡人还会早早立下太子吗? 下一瞬,他的大脑已经先于思考,迅速给出了答案: 不会,如果你一直遇不到心仪的继承人,大秦就一直不可能有太子。 秦王飞快拂去这个烦乱的念头,珍而重之握紧了孩子的小手,可是他有世民,又怎么可能遇不到心仪的继承人? 在响亮的“请太子戴冠,持授,上前”通报声中,李世民踏着正乐之音,一步步稳稳走上了殿阶。 这一刻,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这个一脸稚气却眼神坚定的孩童:大秦,正式迎来名正言顺的太子了! 在完成整个仪式后,李世民坦然接受了群臣的跪拜,他站在高台上遥遥看向秦王,眼中有粼粼波光闪烁着—— 从今日起,阿父的大秦将真正走向了另一条,与史书记载截然不同的辉煌道路。 ... 列国册封太子皆是朝政大事,六国使臣早早赶来咸阳携礼在驿馆等候着。 回到王宫的当晚,秦王就在六英宫设宴款待群臣和使臣。 许是上回靳呈趁宴会偷孩子一事,给秦王留下了阴影,这一回,从王宫宫门口到六英宫的殿外,一路都站满了披甲执锐的秦国士卒,恐怕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列国使臣一踏进宫道就察觉到异常,还以为自己踏进了战场,顿时人人噤若寒蝉。 就这么沉默走了一会儿,楚国使臣终于忍不住小声嘀咕道, “秦国这是什么待客之道?这...分明是把我们当成贼人在防啊!” 魏国使臣阴阳怪气冷哼一声, “这事也怪不得秦国,换成你家太子幼时,被不要脸的东西从宴席上偷走过,你家王上恐怕也会如此防备我们!” 齐国使臣忧心忡忡,带着敌意看了一眼沉默的韩国使臣, “韩王怕是得了失心疯,听说他癫得连王叔韩非都献出去了!万一这趟他又想不开,暗地里还想拿秦国太子来练手...秦王一怒之下,我们该如何脱身呐?” 赵国使臣冷笑一声,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大家还是离这些韩国人远些吧。韩国这回要是再折腾些什么出来,以后干脆就别再跟我等一起赴宴了,老夫丢不起那人!”(1) 说着,他就重重咳嗽一声,掩袖加快步伐把身旁的韩国使臣甩在身后。 众人见状纷纷避嫌,一个个都加快步伐离韩国使臣远了几步。 韩国使臣们沉默而尴尬地落在了后面,听着五国使臣毫不避讳地蛐蛐自家王上,却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因为,他们的王上,这回还真想又在咸阳宫搞事! 而他这回的目标,是刺杀秦王! 有几个韩国使臣想到这里,不由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抬袖擦了擦冷汗。 好在,咸阳宫这趟搜身特别严,把他们奉命藏在袖中的匕首全给搜走了,不然,今晚他们恐怕就要变成尸首被抬出去了... ... 扶苏跑过去抱起可怜哀叫的小狸猫,含泪愤怒大喊, “不许用石子砸我的阿嬷,大坏蛋!” 说着,他就把狸猫放到宫人手中,飞起一脚就朝对面的小孩踢去,对方毫不示弱,马上就跟扶苏扭打起来。 两边的随从急忙上前拉开两人, 第57章 “长公子,不可对王上的客人无礼啊...” “小太孙,快跟秦国长公子道个歉吧...” “不要你管我,滚开!”赵璟抓着来劝他的乳母手臂狠狠一咬,趁对方吃痛松手,又冲上来打扶苏, “你这个秦国小废物,动不动就哭,真丢人!” 两岁的扶苏虽然个头比他矮,但他一岁就迈着小短腿跟阿弟一起坚持走路、现在又坚持早起跟阿弟一起跑步,经常锻炼的体质,比这个养尊处优的赵国小太孙好多了,他一把用力扭住对方的双手,怒吼道, “马上给我的阿嬷道歉,它很痛的!” 赵璟虽然只有三岁多,可他平日在宫中作威作福惯了,把宫人当马骑、当马凳踩、当沙包踢打是常有的事,哪有人敢这样真的动手打他? 他立刻尖声哭喊道, “还不快给我打!把这个秦国哭包打死!” 可是这一回,他那些随从根本不敢上前,这不是赵国王宫,而是站满了侍卫的秦国咸阳宫呀! 扶苏的乳母立刻上前,忍着满心厌恶向对方的随从解释, “这只狸猫是我家长公子最心爱的玩伴,它方才一直安静在园子里晒太阳,你家小太孙一来就捡起石子砸它,现在又对我家长公子如此出言不逊...” “是是,此事确实是我家小太孙不对...”被赵璟咬得手上留着两排尖利牙印的赵国乳母,急忙躬身道歉。 赵璟见状立刻破口大骂, “不要脸的贱妇,你竟敢说我的坏话!我要告诉阿父让他把你杀掉...” 扶苏马上伸出一只手紧紧抠住他的嘴巴, “你的嘴好脏脏!连乳母都要骂,真是个大坏蛋!” 赵璟拼命抓挠着扶苏挣扎,两边的随从又急忙把两人分开。 乳母看着扶苏小脸上被抓的几条红痕,心疼得一把抱起孩子,带着宫人们转身就走。 狗屁的赵国小太孙! 她怕再待下去,忍不住想亲自挽起袖子上前揍他,可他是王上的客人,打不得! 扶苏担心狸猫受伤,坚持要先请人给它看看,乳母只好又抱着他往昭华宫走去。 ... 李世民今日要留在殿上接受六国使臣的贺拜,所以一回到王宫,就被秦王先带来六英宫了。 眼看大臣们都陆续进来了,他不由得频频朝殿门口望去,怎么阿兄还没来? 就在这时,几个穿着他国服饰的随从,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快步走进了殿中。 李世民一开始还以为是扶苏,蹭地就站了起来,等他看清对方陌生的面容后,满脸困惑看向秦王。 这是怎么回事?哪来的孩子? 秦王也刚回宫就赶来六英宫了,朝李斯投去一个疑惑不解的眼神。 时刻关注着君王动态的李斯,立刻就想起身回答。 但这时,正与秦王聊天的赵国太子赵迁突然面色大变,立刻走去一把抱过孩子,疾言厉色对着随从怒斥道, “一帮无用的废物!本太子的璟儿这是怎么了?” 还不等随从解释,赵璟就指着自己被扶苏踢了一脚的衣裳,哭哭唧唧开始告状, “阿父,你快把秦国那个小废物哭包杀了,他竟敢打我呜呜呜...” 原本窸窸窣窣交谈的殿中,顿时一静。 群臣们面面相觑,使臣们目光交接,许多人在悄悄吃瓜—— 赵国太子竟然带了个孩子,来参加秦国太子的册封宴?这合适吗? 而且秦王好像事先并不知晓此事? 这位赵国的小太孙,还跟秦王的长公子发生冲突了? 今天又有好戏看了。 李世民脸上堆的笑一下就垮下来了,小废物哭包? 秦王亲政后,就以雷霆手段整顿了咸阳宫风气,外臣家眷子 嗣未经君王允许,再也不能像往常一样随意进宫了。 宫里如今只有他和扶苏两个孩子,跟这个赵国孩童起冲突的,恐怕正是扶苏。 这孩子一看就有三岁多了,他担心小小的扶苏吃亏,立刻请求秦王,让蒙恬快去看看阿兄怎么还没来。 秦王马上同意了,他也猜到了个中缘由,看向赵迁的目光一下变得淡漠起来, “不知赵太子怀中是何人?他口中的小废物哭包又是何人?” 赵迁到现在都没意识到不对劲,他抱着赵璟骄傲地告诉秦王,这是自己的长子—— 他的母亲本是嫁给赵国宗亲的歌姬,在守寡后因为貌美引来赵王垂涎,在对方不顾众人反对将她纳入后宫之后,她就成了赵国盛宠不衰的宠妃。 而他这个最得赵王喜爱的孩子,也在母亲和郭开的运作下,不费吹灰之力就挤走了废太子赵嘉,成为赵国位置无比牢固的新太子。 从小就是这样,他想要什么都有人主动送上来,不用费任何脑子和力气就能轻松得到。 所以,他很不喜欢动脑子。 在回答了秦王一个问题后,他又开始质问随从“那个秦国小废物在哪里”,大有要冲过去教训对方一顿之意。 秦王的目光却更寒了, “如果寡人没猜错的话,贵国太孙口中的小废物,正是寡人的长子。” 赵迁骤然一愣,啊?怪不得秦王总是嫉妒他,原来他的长子是个小废物啊! 赵璟的乳母急忙上前,把两个孩子在花园发生的冲突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赵璟气咻咻紧紧抓住父亲的手臂,借着这力度伸腿就给了乳母一脚, “贱妇,谁让你帮那秦国小废物说话的?我不光要杀他,还要杀了你!” 别看他人小,腿脚踢人是极痛的。 乳母猝然被狠狠踢到心口,一阵密集的疼痛立刻蔓延开来,痛得眼泪一下就在眼眶打转了,可她只是个小小的奴仆,绝不敢在这种场合失态,只得生生忍着疼痛躬身给赵璟道歉。 李世民看得火冒三丈,立刻命身旁的侍女寻个借口,扶她去殿外休息一下。 秦王对他这善良之举见怪不怪,并没有出言制止,而是朝李斯使了个眼色。 李斯等了半天,终于又被王上委以重任了,立刻心领神会站起来义愤填膺道, “赵太子,你也该好好管教一下这孩子了!他一进殿就喊打喊杀的,又是辱骂我家长公子,又是脚踢自家乳母,实在粗鄙不堪!” 他这话,实在说得很不客气。 按理说身为东道主的秦国臣子,本不该这么待客的。 可赵太子的儿子,竟敢当众骂他家长公子是小废物,还说要杀了长公子,听听吧这是人话吗?王上听了能不生气吗? 没关系,王上的身份不方便做的事,他李斯都可以做得很好! 赵迁骄纵惯了,哪受过这种气?他当场就不顾身份跟李斯对吵起来。 他这趟特意带着孩子来到秦国,本就是专程来炫耀的。 前几年,赵王为他截胡了秦王与楚国长公主的婚事,他便暗暗把秦王当做了假想敌。 他笃定,世人根本就不知道,秦王登基这么多年迟迟不肯立后,正是因为还惦记着自己的太子妃! 他非常鄙视秦王,可他的父王却总说“此人有明君之相,绝不可小觑”! 赵迁气不过,这才想借着秦国册封太子的机会,让自家的麒麟儿狠狠吊打秦王的儿子—— 正所谓龙生龙,凤生凤,只要他的儿子强过秦王的儿子,天下人就会知道,自己这个赵国太子,资质远胜秦王数倍也! ... 赵迁与李斯针锋相对吵得不可开交,惊得众人纷纷瞪大了眼睛。 好好好,这场宴果然没白赴,又长见识了! 赵国使臣却倍觉丢人,纷纷羞愧垂下头不敢多言,简直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 自家小太孙是何等跋扈无状,他们个个心知肚明。 明明是人家秦国太子的册封礼,自家太子为何非要车马劳顿带他来添乱! 秦国右相隗状见这场面实在不好看,急忙上前制止二人,哪知被赵璟“呸”一声吐了滩口水在身上,气得他白胡子都翘起来了,指着这熊孩子“你,你,你”了半天。 李斯指着端坐在秦王身旁的李世民,冷笑道, “赵太子如果不知该如何教养孩子,不妨看看我大秦的太子!我家太子不过两岁之龄,却从不恃宠而骄,他仁孝纯深、聪慧明理、礼贤下士...” 赵迁下意识酸溜溜抬头看向李世民—— 他只有赵璟这一个独子,整日当作心肝宝贝地疼爱着,眼里心里都觉得这孩子长得珠圆玉润聪明伶俐,世间简直无人能及。 可他不愿意承认的是,今天自己看到李世民的第一眼,脑海中立刻就闪过了一个念头:这么好看又机灵的孩子,如果是我的儿子,该有多好! 现在这一看,他的心气又一次被抽去了大半,主动抱着孩子回到了座位上。 李斯急忙抬眼请示秦王,秦王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第58章 他立刻就跟着坐下来偃旗息鼓了。 而一直滴溜着眼睛的赵璟察觉到父亲频频看向李世民,顿时就心生不满。 他三两下就挣脱赵迁,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冲上了殿阶朝李世民大吼, “再让我阿父看你,挖掉你的眼睛!” 蒙恬大步上前毫不客气将他拎起来,像提着一只瘦弱的小鸡,赵璟立刻哇哇叫骂着,赵迁忙又心疼地上前讨要孩子。 殿中众人听得纷纷悄悄摇头,一个最多不过三四岁的孩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动不动就叫骂踢人,还要杀人挖人眼睛...简直令人悚然大惊! 这就是赵国王室小太孙的教养?跟秦国两位小公子比起来,简直连人家的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啊! 不过,赵王会为了一个族中守寡的歌姬废嫡立庶,将原本温文明理的太子改为眼前这人,可见家风本就龌龊不堪,也难怪会养出这种一言难尽的子孙... 向来很沉稳的王翦眉眼沉沉看着赵璟,他十分喜爱王上这对双生子,不喜看到任何人欺负他们,如何换个场合,他非要把这赵国竖子扔去树上过夜不可。 杨端和端起酒樽一饮而尽,示意宫人再续上,憋屈死他了,真想一巴掌把那赵国小破孩扇飞! 一旁的楚国使臣暗暗恼怒不已,接连瞪了好几眼对面的赵国使臣: 他家公主温婉有礼,绝不是这种粗鄙傲慢之人,这孩子,一定是被赵王和赵太子那帮人教废的! 秦王听得眉峰一蹙,挖我儿眼睛?他正要开口训斥,李世民却一脸天真地朝赵璟走来, “你准备怎么挖我的眼睛?” 赵璟重新回到了赵迁的怀抱,愈发有恃无恐, “哼!我要准备一把锋利的刀子,把它狠狠插进你的眼睛...” “竖子闭嘴!”秦王沉着脸走来抱起李世民,冷冷看向赵迁,声音毫无温度, “今日这宴席,乃是为我大秦册立太子所设,乃是与列国诸卿共贺的喜宴。赵太子一再纵容这无知蠢儿百般诅咒寡人的孩子,究竟是何意? 如果是赵王让你们来示威的,寡人已经收到赵国的挑衅了,让人给他带话吧,边境见。” 殿中倏地又安静下来,列国使臣都紧张攥紧了手心—— 果然自古两国邦交无小事,一定要吸取赵国这趟的教训,不能让两个小儿的争执,演变成两国的干戈! 不过,赵太子带着小儿出使他国,本就十分不妥,还好他们绝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赵国使臣听了秦王轻描淡写的宣战之言,已经急得不行了,一个个拼命朝赵迁使眼色: 太子啊,王上那边正准备施离间计,不费一兵一卒引发秦国内讧,你却跑来惹怒秦王要发兵攻赵?求你了,快带小太孙跪下赔礼道歉吧! 第33章 赵迁一听秦王这话,整个人都懵了: 只不过是小孩间的一点小争执,秦王何至于就要兵戎相见了? 如果因为这点事就引得秦军攻赵,宗亲那帮老东西,肯定又要跳出来挑拨父王改立太子了... 不,他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赵迁的态度一下就变得端正恭敬起来,马上勒令赵璟快给李世民赔礼道歉。 赵璟却一点也不情愿,他还从没被父亲如此疾言厉色吼过,立刻就尖声哭喊起来。 李世民若有所思瞄了一眼秦王:按照尉缭先前的军事布局,秦国很快就会对赵国展开攻击了。 没想到今天这场宴会上,赵国父子的当众无状之举,倒正好给了秦王一个师出有名的发兵理由,父亲抓得真及时啊! 他又扭头看向嚎得正欢的赵璟,澄澈的眼中渐渐泛起了真诚的笑意。 小太孙先别急着哭,你要带回去送给赵王的“惊喜”,可不止这一个呢。 ... 赵迁炫耀不成反惹下大祸,又因孩子不肯配合,始终没能求得秦王的谅解—— 秦王说,他只是个赵国的太子,没有资格继续跟自己谈判。 如此一来,他只得灰溜溜带着孩子离开了宴会,倒让那些六国人白白看了赵国的大笑话。 接下来几天,在赵国使臣的苦口婆心劝说下,赵迁终于决定: 他要马上回去把这事告诉赵王,让他亲自写国书向秦王赔礼道歉,及早把这场荒谬战争的火苗扼杀住。 哪知,赵璟却死活不肯走。 因为他听驿馆的人说,秦国太子身边有个叫赵高的,会学精妙鸟鸣引来百鸟盘旋、会漂在水面引来锦鲤围着他转圈、还会同时驾驶四匹马拉弓射中鹞鹰... 一听就好玩得不行! 他一直躺在地上嚎哭打滚,一定要亲眼看看才肯回赵国。 赵迁拗不过这孩子,又担心他一直哭会坏了嗓子,只好厚着脸皮再次进宫恳求秦王: 希望他能允许赵璟进宫,与两位秦国公子玩耍一日。 秦王当然不会允许,毫不犹豫地冷漠拒绝了。 以赵璟的跋扈粗鲁,让扶苏和世民跟他玩,自家孩子岂不是只有被欺负的份?白日做梦! 赵迁不由暗暗愤然不已,秦王竟是如此记仇,毫无容人雅量,连跟个孩子都要斤斤计较,哪里像个什么明君?父王真是老糊涂了! 他抬起头提醒秦王, “璟儿虽然是我的孩子...” 但他,可是你的心上人所生的啊!你当年抢不过我,如今就非要跟我父子二人处处作对吗? 不过他这话刚开了个头,就被秦王冷冷打断了, “赵太子既然知道这恶劣孩童是你的孩子,就该早些带回去好生管教。蒙毅,送客!” 说完他就拿起奏章开始看,再也不看对方一眼。 蒙毅立刻上前礼貌扶住赵迁的手臂, “请吧,赵太子!” 赵迁挣扎了几下竟然挣不脱,只好咽下那些不甘的质问,郁郁跟着对方走出了殿。 等他无精打采带着随从走下丹墀台阶时,在外守株待兔的李世民立刻闪身出来跟他偶遇。 赵迁登时眼睛一亮,伸手招呼李世民, “小太子,快过来!” 李世民蹦跳着来到他面前,一脸童真且迷茫, “赵国太子,我阿父都要发兵攻打你们赵国了,你怎么还不回去?” 赵迁一听他这提醒,心头愈发着急,是啊,他得赶快回邯郸求父王救火,所以,今天必须让璟儿看到那个什么赵高... 他眼珠一转又有了主意,顶着侍卫们冷森森警惕的目光,把李世民拉到角落,小声诱导道, “是这样的,听说你身边有个很会哄小孩的宦者,就是那个叫赵高的....如果你愿意把他借给我一天,本太子就送一件宝贝给你,怎么样?” 李世民立马皱起眉摇头, “不行!赵高是我最喜欢的宦者,谁也不能借!” 赵迁好说歹说,最后承诺会送一件稀世珍宝给李世民,保证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才让这孩子松了口。 但李世民接下来的话,差点没让他晕过去, “我听说赵国有块和氏璧,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珍宝,你把它送给我就行了。” 赵迁:!!! 他直起身连连摆手, “不行!和氏璧是我赵国王族的传国之宝,你再换一个其他的。” “不行就算了。”李世民面露小小遗憾,抬起小腿就走, “反正我是秦国的太子,你有的珍宝我也不缺。” 赵迁急了,弯腰一把将孩童拉回来, “不行!除了和氏璧,赵国还有很多你根本没有的稀世珍宝,你可以重新挑一样...渊虹古剑怎么样?对了,我父王还有一把上古巨阙剑...” 李世民摊开短短的手臂,一脸无所谓, “你看,我力气太小,用银丸打弹弓都打不远,拿剑来做什么?” 说着,他又显摆似的抓起腰间佩戴的一堆环佩, “我最喜欢美玉,只想要赵国的和氏璧,好看看它究竟有多美。” 赵迁想了想,狠心一咬牙道, “行!你现在就把赵高借给我,等我回到邯郸,马上派人把和氏璧给你送来!” 相信父王也分得清轻重缓急的,小小一块的和氏璧,比起秦军攻赵的损失而言,简直不值一提! 李世民眨巴着眼睛摇头, “不行,必须一手交人一手交货。” 赵迁耐心耗光,简直恨不得把他捆起来威胁, “荒唐!本太子又岂是言而无信之人?但和氏璧现在还在我父王的手里,等我回到邯郸,一定马上给你送来!” 李世民终究是个十分善解人意的孩子,只好一脸无奈地答应了对方赊账的要求。 不过,他当场跑进殿取了笔墨绢帛来,硬是让赵迁写了个契约画了押,还逼他盖上了赵国太子的印玺。 仔细检查了一遍,李世民才命人去把赵高找来。 他给对方把去陪伴赵国小太孙玩一天的事说了后,又再三叮嘱:一满十二个时辰必须立刻回宫。 第59章 赵高还来不及答应下来,就被急吼吼的赵迁命人给扯走了。 他暗暗高兴不已,不枉自己绞尽脑汁想出这么多哄孩童的新奇玩法,没想到才短短几个月,自己就已经声名远播了! 他决心一定要好好陪赵国小太孙玩耍,牢牢占据“秦国第一能宦”的名头...等有了列国王孙公子争相抢夺的口碑,光明的前途离他还会遥远吗? 这时,李世民已经迈着小腿蹬蹬追上了宫道,朝他奋力挥着小手大喊, “赵高,你明天一定要准时回来啊!” 赵高被两个赵国随从架着往前快步走,根本没法回头应话。 但听着自家太子语气中的依依不舍,他低垂着脑袋悄悄勾起嘴角笑了。 李世民看着他的背影,也开心绽放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没想到这么快,就等来识货的好买家了。 ... 黄昏时分,吕不韦的府邸前又挤满了六国来的使臣宾客,今日竟多达数十人之众。 听完门人的回禀,一名心腹再次担忧劝道, “君侯啊,您就算日日闭门不出,也不跟这些六国之人来往,可他们相望于道之事,迟早也必定会传到王上的耳中...在下以为,您还需尽快赶往咸阳,将实情告知王上啊!” 其他心腹门客也连声应和,都劝吕不韦快去咸阳,找秦王解释此事。 吕不韦却端起玉壶,再次灌满美酒,眼睛也不眨地将它一饮而尽,一言不发。 另一名精通占卜之术的老者,忧心忡忡劝道, “老朽今日又占了一遍,君侯今年有血光之灾!可您被嫪毐牵连惹来 罢相之祸后,王上并没有继续迁怒君侯的意思…想来,这灾难的来源,必是应在了门外那些人身上! 六国借刀杀人之心昭然若揭,君侯为何迟迟不肯进宫解释此事啊,您当真想彻底与王上生出嫌隙吗!?” 吕不韦终于长叹一声开口了, “血光之灾?你也太高看本侯在王上心中的地位了。前些日子,韩赵的人一踏进府中,我就猜到了六国在打什么算盘,故意与他们谈笑周旋。 这件事情肯定早就传到了咸阳宫,而王上,又何曾派过一人来斥责本侯?放心吧,他已经坐拥秦国四海,不会再有空关注我一个闲人!” 接下来,无论其他人再怎么劝,吕不韦也置之不理,绝不肯驱车赶往咸阳,解释六国邀请他前去挂相一事。 主人的这份执拗,给这座先王赐下的豪华大宅院添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 入夜天黑了,那些浩浩荡荡结伴而来的六国人也离去了。 吕不韦走到院中,举头寻找着躲在黑沉云层里的月亮,低声自语道, “月有圆缺明晦,人有风光落魄...这天象,看来快要下雨了,可天地之大,我又该躲去何处避雨...” 话音未落,院外突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与嘶鸣声,他愣了一下,拔腿就往屋中跑。 血光之灾?当然是有的。六国这招毒计,真可谓是杀人诛心! 就算他知道自己绝不会接下六国相印,王上也会担心他跟六国勾结、将这些年执掌的秦国机密全盘告知对方,必会生出杀心。 可他那些门客心腹,却全都不够了解王上: 以自己从前做的那些事,以王上对自己的厌恶,他越是急急凑上前解释、越是弄些小动作澄清,恐怕就会死得就越快。 他已经不再是秦国权相了,如今,所有的主动权都在王上手中,他一个被拔了毛的山鸡,除了强作镇定、静观其变、自我安慰,已经别无他法—— 除非像六国期待的那样,与他们合谋叛秦,可他苦心经营了多年的名声,又岂愿担上一个叛臣的千古骂名? 吕不韦逃也似地回到屋中,立刻吹灭了蜡烛。 现在,要想有一线生机,就必须彻底跟六国人划清界限。 ... 侍卫站车旁举着火把,秦王身姿利落抱着李世民下车,李世民小心翼翼抱着一罐菌干肉酱,大声提醒他, “慢点慢点,别把我的肉酱洒出来了!” 秦王示意蒙恬去叫门,伸手替孩子稳稳扶住罐子,语气却没那么友好, “你就这么喜欢吕不韦,赶路还不忘给他带酱糜?” 李世民终于能腾出一只手抱住父亲了,他神神秘秘道, “喜不喜欢的倒是谈不上,但孩儿这罐酱糜,是用来帮阿父收买人心的...” 秦王顿下脚步,在火把中的亮光中打量着孩子, “你以为,寡人今日来此是来收买吕不韦的心,而不是来收他首级的?” 李世民笑得眼睛弯弯, “对呀!反正阿父已经猜到,韩师兄说的那条毒计,就是六国使臣相望于道、邀请吕不韦任相的离间计,既然你已经知道这是阴谋,又怎么舍得放过这个机会呢?” 秦王听完,眸中升起了赞赏,面色也和缓了很多,抱着他继续往前走去。 韩非没说错,这确实是一箭双雕的毒计: 吕不韦执政期间,对山东六国毫不手软,可他们偏要结伴前来邀请他为相,为何? 想必,是为了制造一种“六国君王愿将相邦之位拱手交给吕不韦,可见他与六国早有勾结”的假象。 吕不韦在秦国任相长达十多年,又有三千门客遍布朝堂各处,早已熟知秦国一切军政机密,换成任何一个君王知晓此事,都会对他心生忌惮怀疑。 所以,六国根本就不是真心想拉拢吕不韦,而是想以此计,逼自己杀了他—— 反过来,这计策又能用自己的杀机逼迫吕不韦叛秦,让他主动用秦国机密来交换六国的援手。 所以,如果吕不韦死了,六国就少了一个心腹大患,还能让自己沾上“残杀功臣”的骂名; 而吕不韦如果反了,秦国必会陷入内讧,六国便可趁虚而入攻城略地... 这样想着,秦王冷哼一声,谁是猎物还说不定呢。 ... 吕不韦听闻秦王父子夜间来访,惊得立刻就跳起来往门外跑去。 将二人迎来厅堂后,李世民笑眯眯上前,把菌干肉酱递给他, “阿翁,这是我师伯用菌子和兔肉做的酱糜,很好吃的,你收下试试哦!” 吕不韦急忙接过罐子,诧异看了看秦王又看孩子, “太子,您方才唤臣...阿翁?” 李世民笑容甜甜, “你是大父最信任的人,也是他的至交好友,我当然该喊你一声阿翁。” 吕不韦眼中有一丝泪花开始隐隐闪动,一向能言善道的他,此刻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王上的仲父,可王上却用雷霆手段无情告诉他,“你不配”。 他现在以为自己是个落魄臣子,可太子又用酱糜温情脉脉告诉他,“你与王上之间,不止有君臣之谊”。 秦王率先开口打断了厅堂的沉默, “寡人听闻,六国使臣宾客近日争相拜访文信侯,想邀请你前往六国拜相?” 吕不韦早料到秦王是为这事而来,忙让人收起罐子,噗通跪下苦笑, “王上英明,确实是有此事,不过,臣绝无此意!” 秦王把孩子抱到椅子上坐好, “挂六国相印是何等威风之举,文信侯为何不愿接受?” 吕不韦慢慢抬头看着面前的年轻君王,他已经长大了,能够展翅高飞了,再也容不下任何人用任何借口敷衍搪塞了... 他原本有无数个理由可以解释,但动了动嘴唇,还是说出了最真实的那个, “因为臣原本就是一个商人,商人毕生只追求一个目标,那就是逐利。六国之利,打动不了臣,臣不可能与他们联手抗秦。” “为何?” 吕不韦眼中闪过一抹黯然, “因为六国货品成色不佳,臣拿在手中也卖不出去,反倒耽搁了时间精力...” 李世民一脸好奇抢先问他, “阿翁,秦国在你眼中,也是奇货可居吗?” 吕不韦看着这个与秦王幼时十分相像的孩子,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是啊,臣在邯郸时就早已看出,天下七国货品,唯秦国奇货可居,所以我散尽家财助先王归秦,本就是为了谋取名利而来。” 李世民若有所思, “你既然是为名利而来,为何又要不顾我阿父的反对,著《吕氏春秋》试图以儒道治理秦国?” 吕不韦转头看向秦王,再次苦笑, “因为臣逐的乃是一世之利,不仅想当秦国的相国,更想助王上一统伟业,当上整个天下的相国,可臣认为秦国能靠法家得天下,却无法用法家治天下...” “才一年不见,文信侯竟有白发了。”秦王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唏嘘。 李世民听出了这句话里的复杂情感,不由伸手握住了父亲的手。 吕不韦立刻伏地叩首,一滴泪水悄然落到地上, 第60章 “是啊,臣老了,往后无法再侍奉在王上左右了,还请王上看在臣多少有几分苦劳的份上,不要迁怒于臣的家人和门客...” 李世民听出他言语之间,竟有想自绝赎罪之意,忙抬眼去看秦王。 秦王轻叹一声抱着他上前,俯身单手握住吕不韦一臂, “文信侯如今,就不想再当一回商人吗?” 吕不韦有些摸不透他这话里的意思,摇头道, “商人何其卑微,纵便有滔天财富,亦要处处受制于人,臣此生既然已经当过大秦的相国,就再也不想回头摧眉折腰当个商人了...” 秦王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 ” 如果,是寡人让你再当一回商人呢?” 吕不韦猛地抬头看向君王,似乎想从他脸上确认些什么。 李世民本想开口提示他,张了张嘴还是闭上了。 这种事自古九死一生,如果对方并非心甘情愿,做了还不如不做。 吕不韦看着秦王幽深不见底的目光,心头猛地擦出一线火光,眼神陡然一亮, “王上是想让臣...以六国为货品?” 秦王颔首,终于露出了今夜的第一个笑容。 临走前,李世民心中莫名有些伤感,主动上前让吕不韦抱抱自己,又童声童气地絮絮告诉他:这个酱糜真的很好吃,不过这种菌子是许朴从楚国摘来的,等下次他们采了秦国的菌子做出新酱糜,自己还会再给他送来... 哒哒的马蹄声在前方越来越远了,吕不韦站在院外看着他们消失在漆黑夜色中,脸颊又有泪水慢慢滑下来,眼中却燃起一团骇人的烈火。 六国想逼死我,我就豁出这条命,助王上早日灭了六国! ... 李世民第二日早晨一回到咸阳,就收到了一个“坏消息”—— 他最宠爱的宦官赵高,那个被赵国太子借走的赵高,不见啦! 李世民立刻被气得哇哇大哭,很快就把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的,驿馆中一名楚国使臣听闻此事,急忙派人进宫悄悄告密: 他昨日去跟赵国小太孙告别时,正好撞见他命人将赵高捆起来悄悄塞进了马车里。 第34章 任赵高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自己会被赵国小太孙的人打晕掳走。 等他终于被放下来时,整个人早已蓬头垢面奄奄一息。 他被捆在马车底颠簸了好几日,滴水未进不说,连便溺都是在裤子里解决的。 赵迁震惊得连掩鼻嫌弃都忘了,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赵高,一脸惊悚, “你怎么在这里?本太子那日...不是早就让你回去了吗?你跟着我们来邯郸做什么?” 赵高蠕动着干涸开裂的嘴唇,想解释自己是被小太孙掳来的,可他一张嘴,嗓子眼就直往外冒烟,痛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赵璟没想到只过了短短几天,光鲜威武的赵高就变成了这副丑鬼模样,立刻上前踢了他一脚, “臭死了!你这狗东西故意的是不是?哼,看来你只想伺候秦国那个臭小子,根本就不想好好伺候我...来人,给我打!” 侍卫们见太子并没有出言制止,只得忍着熏天巨臭上前狠狠把赵高揍了一顿。 赵迁看着被打得连声求饶的赵高,再次发出了来自灵魂的拷问, “你就这么喜欢本太子的璟儿吗?虽然我儿聪明可爱乖巧伶俐,可你家小太子也不算太差,我儿何至于让你一路死皮赖脸跟着不放?” 说着,他急忙就把赵璟一把抱起来,生怕会被对方抢走似的。 赵高又痛又饿又臭又想吐,听了这父子二人一通颠倒黑白的话,气得想爬起来把他们统统全杀了—— 可他现在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也没有那个能力。 赵璟不满父亲夸李世民“不算太差”,急忙气呼呼纠正他, “阿父你错了!赵高是孩儿让人打晕了捆来的,才不是他自己跑来的,孩儿很厉害吧?” 赵迁脚下猛地一个趔趄, “你说什么!” 赵璟得意洋洋仰起骄傲的头颅, “孩儿很喜欢赵高,他真的会学鸟鸣,引来天上的百鸟盘旋!这么厉害的人,凭什么只有秦国那废物小太子能得到?所以孩儿就把他带来邯郸了,以后我们可以让他表演很多新奇玩意,阿父高不高兴?” 赵迁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抱着他就“啊啊”鬼叫着往宫道内冲—— 他只不过找秦国小太子借用一天赵高,就付出了赵国的至宝和氏璧。 现在赵高竟然被自己孩子偷来了,赵国又要付出什么才能平复对方的怒火啊! 赵高被侍卫一脸嫌恶地扶进了宫里,洗漱后在一处宫人的厢房安置了下来,他深知咸阳恐怕是回不去了,暗暗咬牙发誓: 我一定要使出浑身解数讨好赵国小太孙,等我得了宠,必会报今日之仇! ... 六国使臣再一次浩浩荡荡来拜访吕不韦时,门外突然跑来了看热闹的庶民。 成百上千的人群,乌泱泱聚拢在府邸四周,毫不避讳地对着他们指手画脚, “听说了吗?山东六国的王都看中了咱们文信侯,想邀请他去当相国咧!” “妈呀,一个人当六国的相国,不得分成六半才忙得过来?” “呸,你懂个屁!他们肯定早就为他备上了会飞的木鸟,一眨眼就能从赵国飞到楚国了...” 六国使臣搞不懂这是什么状况,但听着这些秦人愚昧无知的呱噪之言,纷纷露出了矜持鄙夷之态。 赵国使臣面带得意用眼神暗示了几眼,使臣们立刻取出拜相文书,再次俯身朝门口一拜,齐声大喊着, “吾王仰慕文信侯之才,特命我等前来邀请阁下担任相国一职,还请文信侯开门一叙!” 围观的群众见状顿时更兴奋了,有人还学着他们的样子,捋下短打衣裳的袖子俯身一拜,逗得旁人哈哈大笑。 然而六国使臣万万没想到的是,当他们喊到第三遍时,大门打开了,吕不韦笑意盈盈走出来了!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对方就上前利落取走了他们手中的六国文书,满脸欣慰道, “承蒙六国君王抬举,三番五次派人邀我拜相,我若再推三阻四,未免有些太过狂妄,既然诸位诚心相邀,本侯就却之不恭了!” 说着,他就热情邀请六国使臣们进府一叙。 使臣们顿时傻眼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这不应该啊! 他们闹出这么大的阵势,按理说秦王早就知道了,吕不韦不是应该担心被君王猜忌、继续闭门谢客吗? 同时接下六国拜相的文书,他怎么敢的! 可看着四周人山人海的见证者,他们难道还能出尔反尔,抢回文书不成? 完了,吕不韦不按常理出牌,大事不好了! ... 秦王鲜少会这般失态。 他迈着急促的步伐下殿,欣喜接过五黑手中泛黄的厚重硬纸,激动地翻来覆去看了又看, “没想到,只用树皮与麻,就真能制成如此轻薄便捷的纸张...得遇威凤先生,真乃我大秦之幸,寡人要为他筑台刻石彰显功绩...” 只可惜,他派出去的人,还是没找到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威凤先生,不然,他一定会以学生之礼亲自前去拜见对方。 一旁的李世民听完,暗暗汗流浃背了:阿父,你真的不必这么客气啊,真的! 五黑又呈上另一沓白纸,神色振奋道, “王上,多亏了威凤先生硬黄纸方子的启发,臣又将青竹浸泡在池塘百日,去皮捣丝再加以稻草制成了另一种薄纸,还请王上过目!” 李世民忙让蒙恬抱起自己,也取了几张薄纸在手里捻着,震惊喜悦不已。 造纸一事虽然从西汉就已经开始,所用的原材料也很简单,但由于涉及到繁琐的工艺和精确的配比,一直到了隋朝时期,随着佛教广泛传 入中原,这门技术才得到极大的进步—— 造纸技法越成熟,纸张就会越薄越轻。 比起东汉传下来的粗糙麻纸,贞观年间宫廷专用的硬黄纸,就已经变得轻薄细腻了很多。 可现在,他感受着手中雪白澄澈、纤薄如绢、却又极有韧性的薄纸,第一次被战国墨家的高明手段震惊: 他们对百工技艺的悟性之高、专研之深,简直达到了一种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只可惜,随着西汉独尊儒术的步伐,诸子百家逐渐消亡在了历史的长河中,他无法想象,如果墨家能延续到贞观年间,将会给大唐百姓带来多少便利... 等五黑离开后,李世民立刻眼冒星星看向秦王, “阿父,这种白纸比硬黄纸更好,我要用它来练字!” 秦王用惯了厚重的竹简,还是更喜欢厚些的硬黄纸,打趣道, “放心,寡人不会跟你抢的。” 说着,心情愉悦托着纸回到殿上,马上命人研墨一试。 第61章 当他执笔在硬黄纸上挥毫落墨,看着上面出现的一个个清晰文字时,心中畅快不已。 这般薄薄的一张纸,就能写下大半卷竹简的内容,有了纸,以后各地公文就无须再用马车运载,不但能节省人力畜力,还能大大提高朝廷的办事效率... 李世民立刻也拿起毛笔在白纸上唰唰写了几个字,仔细欣赏了一会儿。 这种白纸有些润墨,确实不适合用来写公文诏书,但非常适合书法丹青之用。 想到秦王刚才的话,他暗暗思忖起来。 自己不过是取了个巧,把知道的后世之物罗列出来,却并不了解很多东西的详细制作流程。 可五黑这位墨家钜子,却能凭借着自己竹简里寥寥数语的粗略记录,就从无到有把纸给造了出来....他可不想抢走对方的大功劳! 这样想着,李世民捧着自己的字慢慢挪到秦王身旁, “阿父,孩儿这在纸上写的字好看吗?” 他展现在人前的字,是符合一个幼龄孩童稚气的。 但秦王并未敷衍对待,他停下笔拿起孩子的“墨宝”点评起来,有夸奖也有指正,看得出来君王此刻心情大好。 李世民觑准时机,立刻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阿父,孩儿觉得五黑子好厉害,他比那位威凤先生厉害多了,如果你要筑台刻石...” 能不能把我这个子虚乌有的威凤先生,改成五黑啊?如果让墨家钜子刻石名垂青史,兴许还能鼓励后世人继续弘扬墨家技艺。 可秦王迅速收起笑容,沉着脸打断了他的话, “休得胡言乱语!五黑确实是墨家大才,寡人一向很敬重他。可有了威凤先生那些奇书,我秦人才能吃上面饼巧芽豆腐、军中才有了马镫马鞍马蹄铁、朝堂才得到轻薄便携的纸张...他的功绩可与尧舜神农并提,乃千秋不朽之大功,世间何人敢自称比威凤先生更厉害?” 秦国本是西陲小国,因一道求贤令而变强,百年来秦国疏远宗亲而重用客卿,才引来列国贤才前赴后继出谋划策。 威凤先生凭着那些奇书,为秦国做出的贡献足以封君封侯,虽然他淡泊名利不肯现身,但秦王绝不允许自己的太子这般轻视对方,以寒了天下良才的心! 他此刻的语气罕见地非常严厉。 从未被父亲这般疾言厉色对待的李世民,内心强大的孩童本能再次被唤醒,眼中一下就升起了委屈的朦胧水雾。 他只不过就说了这么一句,就算秦王不喜欢听这话,也不该对自己这么凶的! 自己这个大秦的太子,归根到底也只是个两岁多的孩子而已,至于这么凶吗!凭什么对我这么凶! 他鼓起脸想反驳,大颗的泪水却飞快滴到他的嘴角,咸咸的,有点苦,堵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世民迅速抢过秦王手中自己写的字,流着伤心的泪水咚咚跑出了殿中,任凭蒙恬追来怎么哄也绝不肯再回去。 他再也不想来兴乐宫了! 夜里,秦王踏着月色回到寝宫,手中拿着托隗状从他孙儿那里哄来的两把崭新精致小弹弓。 可空荡荡的殿中安静得过分,他找了个遍,哪有半分孩子的人影? 秦王的脸一下就黑了, “长公子和太子去何处了?” 宫人瑟瑟上前垂首道, “禀王上,太子下午一回来就吵着要回昭华宫,长公子一听,也跟着太子走了....” 秦王低眉看着手中的小弹弓,面无表情把它们丢到了案上。 很好,身为储君不重视良才、不尊重君父、动辄以跑路逃避现实、顺道还要拐走他一个孩子... 他很生气,今晚不想去抱孩子们回来了,明天再说吧。 可他没想到,这个明天竟会遥遥无期—— 第二日华阳夫人进宫看望两个孩子,李世民软乎乎抱着曾祖母说很想她了,想去华阳宫小住一段时日。 于是,两个孩子就被华阳夫人兴冲冲带出了宫。 等一夜没睡好的秦王批完奏章赶往昭华宫时,又扑了个空。 听完芈夫人的解释,他怒气冲冲丢下一句话, “他们既然不想回兴乐宫,以后就再也别来了!” 他才不稀罕这两个总是惹他生气的孩子,动不动就跟他闹别扭,动不动就跑掉! ... 然而,李世民却提前回到了兴乐宫,因为赵王派使臣来找他了。 正如他想的那样,赵璟既然敢把人带走,就绝不会还回来息事宁人—— 事实上,当赵迁把“秦王发怒想要开战、和氏璧已经许给秦国太子了、赵璟偷走了对方最喜欢的宦者”三件事说出来后, 本就躺在病床上的赵王,当场就气得晕了过去。 他醒来后,勒令侍卫马上护送赵高回去,哪知赵璟哭闹着死活不同意,赵王立刻命人取来鞭子行家法,可王后和太子又死死护住孩子... 总之,为了平息流言挽回王族声誉,赵王只得派人前来咸阳,找李世民协商赔礼一事。 秦王接过蒙毅呈上的和氏璧,眼中闪现几缕惊艳之色。 当年,昭襄王想用十五座城池换它,虽然确实有试探赵国的心思,但他也是真心渴望得到这块宝玉的。 玉璧乃是祭祀六礼之一,承载着沟通天神的巨大用途,是诸侯才能持有的国之重器,所以才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说法。 正因它对诸侯意义重大,郑伯才能用玉璧换来鲁国一座城池,亡国之君投降时才要把玉璧挂在脖颈上“衔璧臣服”...(1)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世民竟能用区区一个宦者赵高,换来这块诸侯垂涎已久的天下第一至宝玉璧! 李世民跟在蒙恬身后,板着小脸走进殿来,他看也不看秦王一眼,伸手就朝赵国使臣要人, “赵高呢?快还给我!” 赵国使臣俯身恭敬道, “还请小太子见谅,您那位宦者一到邯郸就病了,我家王上担心他染上恶疾,不敢将人贸然送回咸阳,所以,外臣这趟是特意来赔礼道歉的...” 病倒是没病,每日还活蹦乱跳地百般巧言令色,哄得小太孙对他喜欢得不行,引得相国屡屡向王上进言,该早日杀了那秦国宦者... 但这话,他可不敢对秦国太子说。 看看,这小太子一听赵高病了,眼泪唰一下就流出来了,真是少有的主仆情深呐... 使臣暗叹一口气,赶紧垂下了头。 李世民拼命想着伤心的往事,眼泪稀里哗啦流个不停,语气委屈又担心, “赵高他身强力壮,怎么可能会染上恶疾?一定是你家小太孙虐待他了呜呜呜,我不管,你们马上把赵高给我还回来...” 秦王立刻放下和氏璧疾步走来,伸手想抱起孩子。 李世民却哭着往后退了几步,默默小声啜泣起来,看起来可怜又无助。 孩子这副抗拒自己亲近的模样,让秦王的心一下就丝丝抽疼起来,他居高临下俯视着小小孩童, “不过是个宦者罢了,你喜欢什么样的,寡人再为你多寻几个来伺候就是,何必这般哭哭啼啼?” 赵国使臣悄悄抬袖擦了擦冷汗,一个小小的宦者,竟能让秦国太子喜欢到如此地步,看来相国言之有理,赵高若不死,终究会成赵国一大祸害啊... 李世民抬起手背揩了揩脸颊的泪珠,伤心地朝秦王大喊, ” 我才不要别人来当我的宦者,我只喜欢赵高!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很喜欢他,你再找一百个一千个人来,他们都不是赵高!” 说着,他冲出去撞向赵国使臣,用小手拍打着对方的双腿,边哭边吼, “快把赵高还给我,还给我啊呜呜呜...” 秦王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的太子,怎么能为个阿谀奉承的宦者伤心成这样? 他上前强行抱起小家伙走回殿上,指着案桌上温润无暇的和氏璧, “这就是你曾祖父求而不得的美玉,赵国已经用它,把赵高换走了...” 李世民立刻嚎啕大哭起来,伸手作势就要去摔和氏璧, “我不要,赵迁是个骗子!他明明答应我,用这和氏璧只借一天赵高的,现在却不肯把他还给我了呜呜呜...” 秦王忙让蒙毅把和氏璧拿走,暗暗诧异:赵国使臣今日带着重礼与和氏璧前来,在恳求秦国不要发兵的同时,又说要亲自向孩子赔礼道歉,他还以为,这和氏璧就是赵国拐走赵高赔偿的礼物....没想到,赵太子许给世民这么宝贵的玉璧,竟然只为了借用赵高一日? 事情太过颠覆常识,秦王盯着孩子沉思着没再开口。 倒是赵国使臣听出李世民话中有松动之意,堆起笑上前道, “此事确实是我家小太孙的过错,还请小太子多多包涵,不过我家王上说了,为表现我赵国的诚意,他愿意替小太孙把赵高买下来,还请小太子开个价,昆山美玉、草原宝马、上古神剑...您想要什么只管开口提。” 第62章 李世民立刻伸出双手捂住小脸,哭声更响亮悲伤了, “呜呜呜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让赵高回来...” 没办法再不捂脸就要笑出声了,到时多尴尬,让他怎么好意思再坐地起价? 秦王担心孩子哭坏了嗓子,命蒙毅把早就备好的柘浆端来,亲自拿起玉勺哄着孩子喂他,又岔开话题转移孩子注意力, “你不是最爱喝柘浆吗?楚王命人把云梦泽今年的甘蔗全送来了,还把种植甘蔗的方法也告诉了寡人,以后你就能痛快喝个够了,高兴吗?” 上回他假借“助楚国平叛”之名,命人将熊启兄弟的首级,献给了新登基的楚王熊悍。 果然就他们预料的一样,熊悍的舅父李园一得了势,马上就设局杀了颇有威望的春申君,但此事却引来楚国各地大小叛乱不断。 这样一来,秦国主动帮楚国解决两个隐患的人情就很重了,楚王明知秦国的说辞并非实情,但有熊启两人的头颅作证,他只得硬着头皮咽下哑巴亏。 等他一平息了国内乱局,就命人送来了黄金十车、甘蔗上百车及其他各色礼品来咸阳答谢。 甘蔗在贞观时期,是宴会上常见的解酒神物,李世民确实很爱喝它压榨出来的柘浆。 但他担心这么一勺一勺的喝,会忍不住高兴得笑出来,急忙夺过勺子递给蒙毅,端起玉碗就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柘浆是甜食,而甜食常会带给人愉悦的心情,赵国使臣深谙此道,他瞄准这个大好时机,立刻再次提出赵王想买下赵高一事。 李世民没理他。 使臣只好目不转睛盯着他,见他放下玉碗时,脸上确实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急忙再接再厉又提了一次。 李世民这时似乎真被这碗甘甜的柘浆安抚住了,泪水渐渐止了下来。 秦王取帕为他擦拭着泪痕,温言劝他答应赵王的条件,不必再为一个宦者如此哭泣伤身。 李世民假装低头思考了一会儿,终于看向满脸期待的赵国使臣,带着满满的不甘和痛苦开口了, “赵高在我心中,价值一百座城池,绝不是任何人任何东西可以取代的!但我从小教养好,阿父绝不许我如此贪心...” 赵国使臣顿时松了一口气,再次端起笑脸,却听见这孩童再次开口道, “听说去年,你们赵国的李牧将军刚从魏国手中,攻下了邺地九城...我十分仰慕李牧将军,如果赵王愿意把他攻下的九座城池送给我,我就把赵高送给他!” 秦王忍不住轻笑出声,温柔拍了拍李世民的小肩头,两岁的孩子始终还是太小,想得实在太天真。 邺地那九座城池,是连通三晋的关键飞地,按照尉缭制定出来的灭赵方案,秦军首先就得攻下这块地方。 所以过段时间,他打算派王翦、桓猗和杨端和三员大将,领二十五万大军前去攻打此地。 除非赵王疯了,才会答应这荒诞不堪的交换条件。 赵国使臣听完李世民的话,抖着手颤颤巍巍晃了晃身子,然后两眼一黑噗通栽倒在地—— 救命啦,他遇到土匪啦! 第35章 赵国使臣被侍卫抬下去后,李世民立刻从秦王怀抱里跳下来,冷着一张小脸就想离开。 秦王伸臂一捞将小人拽回来,咬牙切齿道, “你又要做什么?” 李世民飞快别过脸,一副“我跟你不熟”的语气, “启禀秦王,我要去找永远不会凶我的阿母。” 秦王冷哼一声, “我今日何时又凶过你了?” “启禀秦王,阿母今日没凶过我,昨日前日也没凶过我...” 秦王气极反笑,伸手把孩子的小脸扳过来, “你还在记那日的仇?世民,你身为储君,出言菲薄对大秦有不世之功的威凤先生,我没治你的罪,你倒生气带着扶苏跑了?小小年纪,脾气倒大得不行...” 李世民任由他捧着自己的小脸絮絮理论,全程一言不发,满脸倔强。 正因为他知道所谓的威凤先生就是自己,才会一时出言不慎显得“不够尊敬对方”,但秦王竟会为此凶他! 凶完还来训他,秦王以为他已经二十岁了吗?哼,这个父子反目的心结是再也解不开了... 他正乱糟糟地想着,却察觉身子一轻再次被对方抱到了怀中,然后,一个吻轻轻落到了他额头上。 李世民心头四处蔓延的怒火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懵然抬头,看向先前还俨然想跟他长篇大论的父亲。 秦王,竟然也会亲孩子? 这时,一道骤然变得低沉的声音落到他耳中, “可你是我的孩子,如今只有两岁,就算你错了,我也不该用那般严厉的口吻训斥你...那日确实是父王的错,父王向你道歉。” 李世民憋了这么多天的泪水哗一下决堤而出,伸出小手紧紧抱住父亲的后背,呜咽道, “其实孩儿也有错,孩儿不该为了帮威凤先生保守秘密,就对他出言不逊,伤了阿父的心...” 秦王一边安抚孩子,一边诧异追问, “你何时又见过威凤先生?” 李世民忙现编了一个故事,说那位卖书的老者就是威凤先生,对方当日叮嘱他“老朽喜爱专研奇巧淫技,却不想因此而惹人打搅隐居生活,还请小友勿要宣扬老朽名声”... 秦王听完恍然惊觉,怪不得那日孩子一听自己要为威凤先生筑台立碑,会故意说出如此鄙薄对方之言,原来他是为了阻止自己。 看着怀中眼泪汪汪的孩子,他心头升起了一阵愧疚,难怪世民把这事记了这么久,确实是寡人误会他了... 趁着秦王满心愧疚,对自己温和得不得了,李世民马上提出了两个请求: 造纸一事请为五黑筑台刻碑,彰显如今的秦王不光重视法家、凡为秦国做出卓越贡献者皆能名垂青史,以鼓励更多百家人才前来秦国效力; 纸张从无到有固然很难,但它现在已经横空出世,列国至多一两年必会效仿造出纸。 所以秦国现在该抓住商机大赚一笔,增设工坊大量产出成品,快人一步占领国内和列国的纸品市场。 其实有了纸,他还想在秦国设公学培养人才,但考虑到秦国马上要开启持久战争的现实,还是等统一后再说吧,眼 下第一要务,是挣钱薅人! 秦王思忖一番同意了他的提议,抬手为孩子整理着额间的碎发,目光感慨万千。 这孩子,有时聪慧懂事得全然不似孩童,玲珑心智甚至远超过很多朝臣,让他难免忍不住把孩子当做成人来看待。 可有时就像这回一样,自己语气稍稍严厉些、措辞稍稍严重些,这孩子又会顷刻间变成一个真正的两岁孩童,上演哭闹撒娇耍脾气.... 当个父亲还要学会察言观色,真是不容易,可谁让他是父亲呢? 李世民察觉到秦王无奈的目光,立刻猜出对方的想法,冲他露齿甜甜一笑: 大道理我都懂,但家,从来就不是讲理的地方,对吗阿父? ... 赵国使臣一醒来就说要回去请示君王,从此一去不复返,赵国仿佛忘了要赔偿李世民这事。 但李世民并不在意他们的无礼,换句话说,赵王面对这种事情,无言的愤怒本就是人之常情,总要给人家足够的时间生生气嘛—— 谁让他养出个这样不争气的儿子和孙子呢? 但他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咸阳宫竟收到了赵王的死讯。 这时,李世民正站在树荫下举着一把精致短弓,在蒙恬的指导下拉弓引箭—— 长箭歪歪斜斜飞出去,再次有气无力啪叽一声掉落在地。 他沮丧丢掉短弓,嘟哝着“力气还是太小”,才举步朝李斯走去,诧异问道, “赵王这么快就死了?” 按史载,他不但能再熬上两年,明年还会派李牧伐燕攻下阳城等地呢...现在,怎么如此迫不及待就死了? 李斯想到方才与王上的交谈,笑眯眯半蹲下身来,让自己的目光与李世民平视, “臣听闻,赵王本就有沉疴旧疾,万万动不得怒气。可先前吕不韦接下了六国相印,小公子又提出要邺地九城,如今我秦军又陈兵赵国边境...恐怕,他是被活活气死的。” 李世民若有所思点点头,看着李斯, “你猜,等赵国的新王一登基,是会把赵高送回来,还是把邺地九城赔给我?” 李斯面对这个智力远超常人的孩童,从不敢有半分敷衍对待,立刻认真回想了一下与赵迁吵架的过程,信誓旦旦道, “臣以为,太子若能再略施小计,秦国必能如愿以偿...” 以赵迁这种连吵架都吵不过自己的水平,登基后恐怕也是个好糊弄的昏君。 还没等他说出是什么计谋,李世民立刻就朝他露出一脸天真的笑容,稚声稚气道, “那这件事就拜托给李师兄了哦,我先回去找阿父啦!” 第63章 说着就带上蒙恬和宫人离开了。 李斯徐徐扶着膝盖起身,望着他小小的身影踏着细碎的光影离去,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其实太子早已经运筹帷幄,笃定赵王一定会答应他这个以城换人的荒唐条件了吧? 这一刻,他后背陡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甚至不敢去想象: 如果自己当初站到了太子的对立面,是会落得商君那种五马分尸的下场,还是像张仪一样被赶出秦国... 他掏出锦帕擦拭着额间并不存在的冷汗,决定今日下值后,一定要带些好礼去拜谢恩师—— 感谢天,感谢地,感谢恩师把太子变成了我的小师弟! ... 与外界的猜测不同,其实赵王并不是被气死的。 这一趟六国合谋离间秦国不成,反惹来吕不韦这个烫手山芋,他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再设下一个相邦之位,效仿秦国左右丞相并立。 此事自然引来相国郭开的不满,他将满腔怒火发泄到了秦国宦者赵高的身上。 他时常觑准小太孙休息的时间,把对方传出宫来阴阳怪气嘲讽,还把王后命人瞒下的“秦太子想要赵国拿邺地九城换赵高”一事,悄悄告诉了赵王。 按他的本意,本想让赵王一怒之下杀了赵高,哪知对方听了这消息,当场就吐出一大滩鲜血晕厥过去。 赵王再醒来时,就无法开口说话了,医士诊断是怒火引发的气机淤堵,巫师则断定是被小鬼勾了魂,必须做法驱邪.... 他就这么一边喝着医士端来的苦药,一边任由巫师在殿中焚香驱邪,精神头倒一日日好了起来,哪知就在这时,边境又传来急报—— 秦王已下了战书,声称要报赵国太子和小太孙藐视秦国公子之仇,秦国大军已经拔营开动了! 赵王听完目眦欲裂,他没想到自己最宠爱的儿孙,竟真会给赵国引来如此大祸,当场怒火焚身后悔莫及,命人备墨写下一道新的诏书,授意心腹去把废太子赵嘉找来。 但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心腹恰好也是郭开的心腹,当这封重立赵嘉为太子的诏书,来到郭开的手中时,他立刻就把它呈给了王后,还压下了赵王要传召赵嘉的旨意。 王后带着赵迁匆匆赶来,一番温言细语安抚后,大孝子赵迁亲手把一碗加了很多蜜糖的药喂给了赵王。 等母子二人惊慌悲痛传召医士时,赵王已经七窍流血死在了病床上。 最后,赵国终于迎来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赵王怒火攻心离世,太子提前登基即位,王后成为尊贵的母太后,赵璟被立为太子... 而新君在先王的丧礼上,下令降吕不韦为副相,郭开如愿以偿,再次成了赵国万人之上的唯一权相。 但让他深感遗憾的是,太子竟也第一时间给赵高晋升了官职,明显有继续重用对方之意。 于是,在李斯还没来得及再施个计策、逼迫赵国新君答应李世民的条件时,郭开就主动帮秦国解决了这个难题: 他打着心疼太子的旗号,用“若再拖延下去,秦国恐会发兵前往邯郸夺走赵高,既然太子如此喜爱此人,不妨就用几座城把他彻底买下来”的说辞,成功说服赵王迁同意了此事。 他要利用这件事,埋下赵高被赵国人口诛笔伐的引子! 而得知此事的赵高却暗中得意不已,赵国既然肯为他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往后,又岂会轻易地将他弃如敝履? 如今俨然成了赵国小太子身边第一心腹的他,对着赵璟说了一通“小人从此就是赵人了,当带着全家赴赵以示忠心”的美言后,顺利得到了对方赏赐的豪华大宅,立刻就命人把家人接来了邯郸—— 秦王不喜欢他,秦国太子的那点赏赐,他早就看不上了,家人留在咸阳还有何用?只有赵国王宫,才是他们官运亨通的大福地啊! 秦王政十年七月,秦赵两国史官都怀着难以言说的复杂心情,记录下了这条极度荒谬的史实: 初,赵太子密夺秦太子心腹赵高,赵高弃主而成赵国宠臣...王以邺地九城买赵高,赵人怒,争相称其为“赵万死”。 这个天降的大馅饼,砸得边境的秦国将士群情激昂:仗都还没打,赵国就把城献上了,秦军果然威武! 王翦三人当机立断,命人立刻传急报回咸阳:趁如今士气雄浑大振,臣等愿率军一鼓作气攻下赵国阏与、僚杨等地,为王上喜上添喜! 这件大喜事,足足让秦国朝堂振奋了好一段时日,连那些先前不赞成立李世民当太子的老臣,也纷纷改口,夸赞他们的太子乃是秦国小福星。 秦王看着赵国送来的九城舆图印玺,终于想明白事情是怎么一步步变成这种大好局面的—— 恐怕,从世民执意把赵高要到身边的那天起,就准备将对方待价而沽了...不,甚至还更早,从他见到赵高的第一面开始? 可世民又是怎么看出来,赵高有这种蛊惑孩童着迷的本能、又猜出对方会牢牢抓住机会 自提身价呢? 他心中布满了疑团,在暗暗推翻无数种猜测后,只得把孩子的这项识人本领,看成是他“与生俱来的独特能力”。 ... 八月下旬,咸阳宫诸人陆续迁居渭水南岸,秦王正式在章台宫开启了“躬操文墨,昼断狱,夜理书”的勤政生涯。(1) 然而搬进新寝宫的当夜,秦王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这个梦跟前两回一样,依然是以咸阳宫的熊熊大火开场。 秦王已经不再试图去扑灭这些根本灭不掉的火了,他操纵着梦里的自己绕过火浪,绕过嚣喊的人群,凭着一种玄之又玄的本能意识离开咸阳,朝着上郡的方向一路狂奔。 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他必须赶去上郡,以最快的速度赶去,不然就来不及了.... 可他最终并没有赶到上郡,也不知道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行至半途,突然有一阵猛烈的剧风把梦中的他送回了咸阳。 但这时的咸阳宫阙亭台仍在,秦国士卒仍在,那场毁灭一切的大火仿佛并不存在。 然后,他恍惚看到了子婴。 子婴是先王兄弟的孩子,也是他年幼的堂弟,按理说,他们这一支随着先王的登基,已经自动降级成为了小宗,是绝不可能有机会当上秦王的。 可子婴此刻穿在身上的,却是秦王专用的十二章纹玄衣纁裳! 秦王面色沉沉,看着一步步从前方走来的假秦王,心中却升起了莫大的不安—— 子婴才不过中年,自己这秦王就没了? 可世民是他早早就定下的太子,以这孩子的聪明才智,就算自己早早撒手人寰,他也绝不会被一个宗亲谋权篡位而毫无还手之力.... 然而下一瞬,画面突然快速推进,秦王终于看清了子婴悲戚哀婉的神色、他系在脖颈上的玉璧,还有他身旁象征着亡国投降的白马素车! 秦王眼中燃起熊熊怒火,飞身上前想阻止子婴的无能之举,然而,梦中的他只能穿过对方的身体,眼睁睁看着子婴流泪解下玉璧,双手递给对面的叛军将领... 秦国真的亡了! 铺天盖地的愤怒朝秦王涌来,他凭借这份强大的愤怒终于摆脱了梦境,猛地坐起身来朝身旁看去—— 还好,孩子们抱着手臂睡得正香。 不过是个缠着他不肯放的荒诞噩梦而已,有他在,有世民在,秦国岂会如此窝囊亡国! 这时,被一个梦高兴醒了的李世民察觉到父王的动静,急忙转身朝他望去。 昏暗的烛光下,秦王漆黑的眼睛正专注地看着他。 这一刻,李世民莫名从他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浓浓的悲伤和愤怒,急忙翻身滚到父亲身旁,关切问他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秦王伸手把小小的孩子揽入怀中,阖上双眼平息着噩梦带来的愤怒情绪,片刻后,声音有些嘶哑问道, “世民,你是父王寄予厚望的孩子,如果有一天我早早走了,你会用一生认真守护大秦吗?” 黑暗中李世民悄悄扁了扁嘴,眼中渐渐泛起了泪光。 他当然知道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谁也逃不过去,可秦王还这么年轻,他还这么小,真的很不喜欢听到“父亲会死亡”这个话题。 死过一回又莫名来到秦国的他,如今,是十分在意避谶一事的。 秦王很快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劲,不由轻叹一口气,把孩子抱紧了几分, “你这孩子如此心软,真担心你将来会随便就被人骗。我只是说如果...” 李世民用小手摸索着秦王的脸庞,直至按住了他的嘴,才瓮声瓮气道, “可这个问题一点都不好,孩儿根本就不喜欢听,你以后别说了!” 秦王只好轻声安抚着孩子,此时此刻,他拍着孩子软乎乎的小手臂,感受着孩子蓬勃有力的心跳声,听着孩子稚嫩清脆的童音,突然就慢慢释怀了许多—— 第64章 如果换个角度来看,这诡异的梦境,又何尝不是在好心提醒自己,大秦将会在寡人死后亡国? 可他笃信,自己有世民这样的继承人,大秦是绝不会二世三世而亡的。 除非,梦境中的大秦,出了些什么远远超出他预料的变故... 这时,他转念想到一事,便停下思索问孩子, “你为何大半夜的还不睡觉?” 李世民脸上立刻露出一种很奇异的表情, “因为孩儿做了一个梦,一下子就醒了。” “哦,什么梦?” 李世民却摇着秦王的手臂,不答反问道, “阿父,蒙恬现在成亲了吗?” 这年头君臣泾渭分明,也不像大唐一样随时有大小宴会,通常情况下,大秦臣子家中操办喜事并不会邀请君王,而蒙恬告假的理由,他也很少会过问。 秦王愣了一下,搞不懂孩子为什么要问这事,但他还是认真想了想, “我倒真听蒙武提过,蒙恬在四月就已成亲了。” “咦?那就有点巧了。”李世民睁大眼睛看着秦王, “孩儿刚才梦到了一片桃树林,那里的桃花开得好美啊...” 秦王听着孩子的侃侃而谈,只觉得一阵云里雾里,桃花美,跟蒙恬有没有成亲有什么关系? 李世民还在兴致勃勃说着, “孩儿看到那朵最美的桃花飞出了桃林,一直飞到了一座府邸里,然后就飞进了蒙恬妻子的肚子里....蒙恬肯定要当爹啦!” 秦王一脸莫名其妙看着他, “你从未去过蒙府,怎会知道那女子就是蒙恬的妻子?就算蒙恬要当爹了,你大晚上的不睡,在这瞎高兴什么?” 李世民眼中顿时划过一丝迷惘,伸手轻轻敲着自己的小脑袋, “对啊,我连蒙恬有没有成亲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梦中那女子就是蒙恬的妻子呢?真奇怪...” 而且这个梦还让他特别高兴,准确来说,是那朵会飞的美丽桃花让他特别高兴! 第36章 秦王终究是信奉鬼神之人,起来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夜里的怪梦,于是天还没亮,就命人将子婴召来敲打了一番。 子婴百思不得其解走出殿门,下阶时,正好碰到蒙氏兄弟结伴走来。 他微笑点头应下对方的行拜,正要擦肩而过时,蒙恬突然停下脚步喜气洋洋告诉他, “公子,下官很快就要当父亲了!” 蒙毅今日听闻阿兄一家的喜讯,心里也十分高兴,但他此刻一脸肃然,摇头继续朝前走去:我这阿兄都多大的人了,一点藏不住事。 子婴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急忙朝蒙恬贺喜, “蒙氏三代将门之家,恭喜又要添上一员虎将了!” 蒙恬却喜滋滋笑道, “不瞒公子说,下官没有姊妹,家中也没有姑母,如今倒盼着这孩儿是个女孩,嘿嘿...” 说来也怪,他昨晚梦到一个玉雪可爱的小丫头牵着他的衣角喊阿父,父爱顿如排山倒海般觉醒,还亲手给她搭了个小秋千... 凌晨醒来他心中一阵怅然若失,忍不住把这事告诉了妻子,妻子一听,立刻坚信这是孩子给他们托的胎梦,非要传来府中医士为自己诊脉—— 哪知这一把脉还真诊出她怀有身孕,他们真要当爹娘了! 小夫妻相对傻笑了半个多时辰,直到院中鸡鸣声响起,妻子才依依不舍催他快来上值。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这一路但凡遇到个认识的人,都会主动告诉对方:他快有女儿啦! 李世民正准备出门去见荀子,见蒙恬进了殿还一直呵呵傻笑个不停,不知怎的,突然就想到了昨晚的梦,于是随口问道, “蒙恬,你今天怎么这么高兴,不会是要当父亲了吧?” 蒙恬即将初为人父,心中的狂喜正滔滔不绝,他本打算晚些时候,再不经意地把这好消息分享给两位小公子的—— 就算他们根本不懂这事的意义,自己也能趁机再高兴一遍。 可李世民的话让他一下就懵了, “太子是怎么知道的?” 他一路遇到的人里,能进这侧殿的只有自己一个,总不能有人提前跑来告诉太子了吧? 李世民一听,系腰带的手立刻顿住了,仰头跟蒙恬大眼瞪着小眼, “什么!你真的要当父亲了?” 蒙恬尴尬搓搓手,搞不懂太子的反应怎么这么大,他这年纪确实该当父亲了呀,总不能,太子不喜欢他有自己的孩子吧... 听说有的孩童喜欢独占身边所有人的宠爱,可他很清楚,太子根本就不是这种人啊... 李世民一见蒙恬这样,就知道他又在胡思乱想了,赶紧三两下把腰带系好,把自己昨夜的梦告诉了对方。 蒙恬一听乐了,忙把自己的昨夜的梦也说了,一脸兴奋两眼放光道, “没想到太子竟然也会梦到此事,可见您与小女十分有缘啊...” 等女儿出生了,过几年如果能想办法让太子认她当个义妹,以后等自己死了,孩子一辈子不就有个依靠了? “不不不,只是偶然凑巧罢了,再说,你怎么知道孩子生下来真是个女儿?”李世民飞快一脸义正严词打断了蒙恬的白日梦。 他深知,如今的蒙恬还十分年轻而欢脱,生怕对方一激动就冒出句“既然这般有缘,臣想请王上做主订个娃娃亲”,而秦王本就知晓自己的梦境,又如此重视蒙氏,想来也会乐见其成... 可他只想跟观音婢订娃娃亲,旁人全无想法,倒不如提早把对方这希望的苗头掐灭。 蒙恬听完果然有些失望,便识趣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李世民暗暗松了一口气。 自己能梦到此事,确实很有缘。 如果这孩子是男孩,他倒可以带对方一起玩耍习武....可如果是女孩?为了不被秦王和蒙恬撮合订下娃娃亲,他就必须得敬而远之了。 ... 秦王赐给许朴的宅子并非简陋的三间茅屋,而是一座三进的宽敞大宅院。 这样一来,许朴索性跑去把荀子的包袱一卷,强行把他也搬了进来,隔壁的三间宅子就空出来给雇佣的贫农住了。 李世民带着蒙恬走进来时,许朴正挽着袖子在杀猪,其他人正忙着打下手,连荀子都端着个木盆在接猪血。 蒙恬也兴冲冲上前帮忙,还不忘跟众人炫耀他要当爹的事,听着一片恭喜之声,他嘴角翘得都快能挂个油壶了。 李世民看着地上膘满臀圆的大肥猪,欣喜上前仔细辨认了一会儿, “这头豚猪看起来像是师伯你们圈养的,长得可真肥啊!” 许朴举着雪亮澄澄的刀动作飞快,头也不抬声音洪亮道, “对!多亏你看到了那些好法子,这短颈猪用小圈糟糠野草混合饲养,才八个月就有一百七十多斤了...这圈养的豚猪皮薄肉厚,咱们今日拿来炙烤!” 李世民深深吸了吸空气里的味道,很好,果真没再闻到那股子腥臭味,他马上咽了咽口水, “好的呀!” 唐朝养猪的百姓很多,猪肉也是王宫常见的美食,不管是蒸豚肩还是蜜汁猪肉丸,都是极受他和家人喜爱的食物——(1) 可是,虽然早在西周就出现了’劁猪去势‘这门技术,但不知道是品种的原因,还是劁猪技术不够成熟,他来到秦国后吃到的猪肉十分腥臭难闻。 难怪周礼规定天子食牛,诸侯食羊,大夫食豚,比起原本就很鲜美的牛羊肉,这时期的猪肉实在难以下咽。 所以,他一发现许朴不但精于农耕、还极擅养猪野兔后,立刻就借着“从书上看来”的名义,把唐朝通用的劁猪、选种、圈养技巧一股脑告诉了对方。 他可太想念这一口炙烤猪肉了! 荀子见孩子这谗相,端着满满一大盆猪血回到厨房,净手后从灶膛里掏出个裹满泥土的野鸡,掰下一个鸡腿递给李世民, “来,饿了先吃这个。” 李世民接过鸡腿甜甜谢过老师,却并不想吃这个鸡腿:他现在的肚子只有这么小,多吃一口鸡肉就要少吃一口猪肉,嘿嘿。 他仰头笑嘻嘻告诉荀子自己不饿,但想把这野鸡腿带回去给秦王吃,因为扶苏不喜欢吃鸡肉。 荀子立刻伸手夺回鸡腿,“老夫好不容易才亲手抓住一只野鸡,莫要暴殄天物!” 秦王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根本就不缺这一口,再说,哪有人送礼只送一只鸡腿的? 李世民看着空空如也的小手,一时哭笑不得,你说老师小气吧,他对自己和那些贫民大方得不行,但你说他大方吧,嗯... 他们忙活了差不多半个多时辰,一整头猪的肉终于切割好了,蔺成和父亲搬出来一个上下两层的大烤炉,蔺夫人端出早就备好的酱汁,点燃了炭火开始烤肉。(2) 滋啦——炭香混杂着油脂经过高温炙烤的肉香,香气四溢,诱得小小的李世民差点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第65章 这时期的烤肉比较大块,炙烤的时间也不短,荀子见孩子实在谗得不行,就撩起袖子亲自切了一薄薄的五花肉片,很快把它烤熟装盘,端来放到旁边的四方木桌上,招手让孩子快过来先吃。 李世民终究是受过贵族教养的世家子弟,再谗也不好意思一个人吃独食,他夹起肉片让荀子和许朴两位长辈先尝了味道,才迫不及待丢几块肉片到小碗酱汁里蘸饱,筷子一夹大口塞进小嘴里—— 呜呜呜,真好吃,完全是记忆中香喷喷的猪肉,他终于不用再吃臭兮兮的猪肉啦! 母猪一胎可诞下**头甚至十多头小猪,而同等的饲养条件下,一头猪养上大半年至少有一百五十斤以上,一头羊却只有五六十斤,猪的产肉率更远超过羊数倍,西汉时期就已经普遍开始圈养猪,他认为秦国也可以鼓励百姓养猪—— 在大唐养猪致富的人比比皆是,后来连朝廷也开始大规模养猪,正因为有利可图,人们还为它取了一个雅称叫“乌金”。 除去养殖成本,农人不但能卖猪肉赚些钱来补贴家用,猪粪也是一种远比树叶淤泥更有用的肥料,不管是放进自家地里堆肥沃土,还是把它售卖给旁人,多少也能得到一份额外收益。 荀子见孩子连吃个猪肉都吃得眼泪汪汪的,简直没眼看,但他舍不得说自家小弟子,转身就朝许朴发牢骚, “老夫让你多放些蜜糖进去,你偏舍不得!这下好了,酱汁太难吃,把我小徒弟都吃哭了!” 许朴细细品味着这种圈养猪更加鲜美细腻的肉质,翻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你这读书读傻了的老匹夫,真以为蜜糖放越多味道越好?我看呐,是你把肉片切太薄了,孩子以为你舍不得给他多吃,才被你气哭的...” 李世民生怕他们吵着吵着又打起来,马上夹起烤肉上前又一人喂了几块,总算堵住了两个老人的争吵。 但许朴又得意洋洋炫耀起来, “还是我这小师侄最孝顺啊,这辈子,就冲遇到了世民这好孩子,老夫也活得值了!” 荀子笑呵呵看他, “现在你知道世民是好孩子了?当日也不知是哪个老匹夫,非说不喜欢老夫这小弟子呢...” 许朴急忙朝李世民瞄一眼,怒道, “谁说我不喜欢世民了?老夫当日一见这孩子就喜欢得不行,我只是不喜欢咸阳!” 李世民急忙又放下筷子,仰头问他, “那师伯现在喜欢咸阳吗?” 自古民以食为天,农耕一事关系到秦国万民的生存,他还指望找机会说服对方,在咸阳开班授课培养农耕和畜牧人才呢。 许朴叹着气坐到他对面, “老夫此生向往归隐山林,效仿上古之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现在也仍旧不喜欢咸阳的繁华喧嚣...” 李世民一听,顿时觉得面前的烤肉不香了,可怜巴巴睁大眼睛看着对方,飞快思考着怎么劝他长久留下来。 荀子瞪许朴, “你这老匹夫,非要把我家世民惹哭了才高兴?你既有这样一手可以造福天下苍生的大本领,又何必躲进那劳什子山里不问世事?你可知战乱五百年,天下间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 许朴连连摆手,呵呵冷笑, “昔年,你儒家大圣人,不是骂我父乃南蛮楚夷吗?巧了,老夫也是楚国蛮夷粗鄙之人,听不懂你儒家这些济世救民的大道理,不用来与我白费口舌...” 荀子心中气馁,摇头叹息, “可你父许行不顾儒家的讥讽,带着门人织席贩履躬耕于滕国、编著《神农》《野老》诸书指导世 人农耕,是何等心怀天下,你呀...” 一个怎么也讲不通道理的老顽固。 许朴指了指蔺仪,又指了指自己, “我父当年有学生数十人,如今安在焉?没了,一个也没有了!如果不是他命好,刚好有我这么一个听话又勤学的儿子,农家早就随着他身死道消了!荀况啊,你来说说看,农家连自己都救不了,又能拿什么来救天下人?这充满尔虞我诈的天下,与我农家又有何干系?” 言语间,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荀子眼中闪过一抹不忍,终究没再开口劝说对方。 李世民心中一颤,蹬蹬跑过来抱住许朴的手臂,伸出小手轻拍着安抚他, “师伯别生气,如果你哪天不想再待在咸阳了,世民一定乖乖亲自送你离开,绝不会哭闹耍赖逼你留下来...” 许朴听着孩子这纯真的真挚话语,心中不由涌起一阵暖流,笑着反问道, “谁说的老夫不想再待在咸阳了?你咸阳那些田地茶山,不想让老夫种了?你驯养野兔豚猪之事,也不想让老夫沾手了?” 李世民登时眼睛骤亮, “想啊,我当然想师伯留下来帮我!” 许朴摸摸他的小脑袋,唏嘘道, “我虽然不喜欢咸阳,却十分的喜欢你。咸阳虽然繁华,总归还有地能让我种,可我若离开此地,就再也遇不到你这样处处让我喜爱的孩童了...” 聪明,有趣,好看,懂事,有礼,孝顺,勤奋...世间的孩子那么多,他却是第一回碰到李世民这样活泼而有分寸、单纯而不愚蠢的孩童。 老了老了,就情不自禁喜欢跟这样充满蓬勃生机的孩子待在一起。 荀子得意接过蔺成端来的烤肉,心情美美地优雅吃了起来。 他愿意留在咸阳就好,反正世民已经成了秦国的太子,还愁来日没有更多的土地牲畜给这老倔头打理吗? 一亩之田,只要能多收一石粮食,就能多养活一条人命啊... 李世民听完这话狠狠松了一口气,立刻抓住这好时机,小心翼翼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多谢师伯的喜爱,我也很喜欢你,我很高兴你愿意留下来!不过,师伯不必担心农家传承一事,我可以请求阿父拨付些款项,在秦国遴选人才、助师伯在咸阳开设农学...” 这件事从主观上来说,当然是他为秦国粮食牲畜增产想出的办法,但从客观上来说,确实可以让没落的农家以最快的速度重新崛起。 但到底是有点心虚,他的底气很不足。 许朴“蹭”一下激动站起来, “什么?” 李世民有点摸不准,他这到底是高兴的激动,还是愤怒的激动? 只好放低声音又说了一遍。 许朴这回听完久久没有言语,连蔺成端来的烤肉都顾不上吃了。 李世民朝荀子眨眼睛:怎么办啊老师?师伯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啊? 荀子也没想到,李世民会想出这么一个法子,他示意孩子稍安勿躁,想了想,开口试探道, “农家如今只剩下你师徒二人,如果你不忍让你父亲的一腔心血付诸东流,倒不如答应世民?” 许朴朝他刮来一个眼刀子,拍桌而起, “要你多事!就算老夫在咸阳开班授学,此农家又岂是彼农家?” 荀子正想去找扫帚,却见他又抱起李世民激动询问, “好孩子,你说的这事秦王会答应吗?有几成把握?” 李世民立刻打下包票, “师伯放心,我一定会说服阿父答应的,这事有十成把握!” 法家的精髓就在于集中国力发展农耕,他相信秦王绝不会拒绝此事。 许朴连声说着“好,好啊”,一道泪水沿着他饱经风霜的面庞流淌下来。 农家一开始是不想避世的,他的父亲也想带着农家弟子为楚国增产增收,却因“君民同耕”的理念被排斥而赶出楚国,后来他去过滕国,也去过山东列国...一路漂泊,至死未能再回到故土。 就算秦王只肯用农家的技艺,而不肯接收农家的理念,至少,这份技艺也会从自己手中完整低传承下去,让父亲在地下少几分遗憾... 李世民伸出小手为许朴拭泪,这是一件利国利民利农家的大好事,他一定是很高兴才会哭的吧? 许朴抬袖胡乱擦了擦泪水,笑道, “嗐,年纪大了,眼里一进沙子就流泪,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夫在哭咧...世民呐,等会师伯捆上两条豚腿,你带回去给秦王也尝尝!” ... 蒙恬提着两条大猪腿,一边走一边回味着方才的美味, “没想到豚肉竟然也能如此味美鲜嫩,臣回头也想请许先生帮着掌掌眼,挑几头品质好的带回去养,这样一来,等臣的女儿长大了些,就能顿顿吃上香嫩的豚肉糜了...” 李世民今天听他炫耀女儿,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忍不住提醒道, “八字都还没一撇的事,等你女儿生出来了再说吧,再说了,万一到时候真是个男孩呢?” 蒙恬立刻停下脚步,低头很认真地看着他, “太子,臣昨晚已经梦到她了,真的是个女儿!她长得很好看,非常可爱,还喊臣阿父了,声音很好听...” 第66章 李世民从来不知道蒙恬这个大大咧咧的武将,竟然还藏着一颗如山似海的慈父之心,只好默默不再开口打击对方,一路听着他的絮絮叨叨。 两人刚跨出院门,就见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子站在门口东张西望,嘴里还念念有词, “真香...恩师到底住哪里呢...好香啊,这里面到底在烤什么肉...好想进去吃几口...” 李世民听得有些好笑, “我们在院子里炙烤豚猪肉,味道确实好极了。” 男子一愣,继而抚掌大笑, “你这小娃娃哄我玩!谁人不知豚猪腥臭皮厚,又岂能烤出这等鲜甜肥美的香味?我猜你们吃的肯定是野味,不知,可否邀请我进院一饱口福?” 说着,他掏出一个精致的钱袋,取出两锭金子塞到李世民手中,迫不及待朝院内张望着催促道, “还请小友通融几分,带我也尝尝这秦国野味可好?我只吃十...二..四十口!” 李世民哭笑不得,把金子还回对方手中,示意蒙恬把猪腿拿来给对方看, “我们吃的真是豚肉,不信你自己看。” 男子丝毫不介意他华丽的衣袍会被弄脏,伸手就接过一只猪腿,凑近嗅了又嗅,眼中渐渐泛起奇异的亮光,喃喃自语个不停, “果真毫无腥臭之味...不错,确实是这头豚猪烤出来的香味...可豚猪为什么会香呢,我得吃了试试看...不行,我得先去找恩师...” 蒙恬见这人神神道道的,生怕他把王上的猪腿抢着跑了,立刻一把夺回来紧紧攥在手里,目光警惕看着对方。 李世民好奇看了看这男子身后的马车和站在马车旁的仆从,不动声色打量着对方, “不知阁下的恩师是何人?我对这边很熟,也许能帮你找找人。” 院中炙烤的香味,顺着敞开的大门散发得越来越诱人,男子狠狠吸着肉脂的焦香吞了几口口水,才遗憾地朝李世民拱手, “在下阳武人氏张苍,这回是前来咸阳寻找恩师荀子的,如果小友认得我的老师,还请帮忙带个路。” 蒙恬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人,白白胖胖,一看就养尊处优,还是个贪吃得不行的...跟韩非的矜贵全然不同,跟李斯的精明毫不相干, 荀子竟会收这种人当学生,此人究竟有何与众不同之处?(3) 李世民却两眼放光:张苍? 那个制定出田赋户税《上计律》、编撰出算学先河《九章算术》、教导出名臣贾谊的西汉丞相张苍?很好,一名大才又将落入秦国觳中! 他满脸惊喜牵起张苍的衣角,声音清脆道, “师兄,老师正在院子里喝酒吃肉呢,你赶路饿了吧?快随我进来吃烤肉!” 第37章 如愿进院顺利与老师相见、又趁机饱饱美餐了一顿的张苍,一下就被秦国这款改良品种的猪肉彻底征服了,于是毫不犹豫答应了小师弟的热情邀请,当日就跟他一起进宫见了秦王。 秦王欣喜不已,他早就听闻过荀子这位得意门生的大名,又从李世民口中,得知对方是世间罕见的算学天才,立刻邀请他入朝担任太仓令,统管税赋上计之事。 这个职位再往上一步,便是九卿之一的治粟内史,足见秦王对此人的重视。 张苍笑眯眯拜礼谢恩,接受了秦国这个官职,又坦言他这趟来咸阳,一是为了探视恩师,二是听闻咸阳出现了一种叫“纸”的神奇之物,特意想来看个稀奇。 秦王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意,立刻含笑命人呈来几沓纸赠给他观赏,张苍急忙双手接过,捻起一片纸张痴痴又嗅又弹,脑中飞快闪过这些纸取代竹简后的各种便利之处.... 最后,他似乎竟忘了身在章台宫中,仰头大笑道, “世人皆称秦国乃虎狼之国,可咸阳既有美味之豚食,又有轻便之纸张,听闻还有豆腐豆浆菽油巧芽...简直就是为我量身打造的完美之国,世人何其愚钝,流言误我久矣哈哈哈!” 秦王听着他这番得意忘形夸赞秦国的言语,眼角不由也扬起一抹笑意,荀子的学生,果真是各有风采,人人与众不同啊... 张苍是个真正的饕餮吃货,但他又非常的懒,要不然以他高大的身形,也不至于会吃得如此圆胖了。 所以在进宫前,他已经跟荀子和许朴商量好了: 自己很喜欢吃他们制作的食物,但不想每日车马辛苦的来回奔波,所以,他愿意出钱在许朴的宅子里租一进院子,与他们一起同吃同住。 于是,在秦王按惯例开口要为张苍赐宅时,他忙不迭地拒绝就匆匆告退离去了—— 因为许朴答应他,下午会再做一餐酱汁豚猪肉,还会把剩下的两只大猪脚拿来炮烤。 算算进宫的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了,他必须得早些赶回去候着! 如此落拓不羁的臣子,秦王还是第一次碰到,但他望着对方火急火燎的背影淡淡一笑,并未因此而生出半丝被冒犯了的心思。 大秦臣子,最重要的是为国效力的才能,至于臣子们性格迥异一事,他这做君王的当然会尽力包容,不然,无宽阔气度,何以君临天下? ... 李世民惦记着那两个大猪腿,很快就带人把它们提回昭华宫切来烤了—— 其实按照礼制,迁到章台宫后,芈夫人的宫殿原是不能再称作昭华宫的,但扶苏是恋旧之人,执意要把这所“景成宫”喊作“昭华宫”,秦王偶然撞见了一回,索性就把这宫殿又改成了昭华宫,免得孩子再指着殿匾乱嚷。 芈夫人亲手挑了一款加了葱糜的酱汁,吩咐宫人把肉片切得薄薄的方便孩子们进食,又把剔了肉的两根腿骨赏给了这几名宫人回去熬汤。 王宫里的宫人等级泾渭分明,既有蒙恬蒙毅这种有爵位的吏史,也有被买来侍候贵人的真正奴仆,在这个食物极度匮乏的奴隶制时代,他们虽然同在王宫当值,每日能享受宫里提供的餐食,但奴仆的餐食标准却远远比不上吏史。 这两根泛着晶莹油光、还残留着两成左右肥瘦肉的腿骨,已经足够让这几名宫人感激万分,她们愈发暗暗认定芈夫人是十分心善的主人。 还不会拿筷子的扶苏依旧是手抓党,他一片接一片吃得小脸鼓鼓满嘴流油,还不忘时不时抓几片喂李世民和母亲,除此之外,专心享受美食的他再无多余言语。 历代楚王皆好细腰,楚国的服饰修长而腰身纤细,无论是妃嫔公主还是王公大臣,如果有人敢像张苍那般放肆吃得圆滚滚的,再有才华也会遭到楚王的厌弃,所以楚国王宫朝堂都流行以瘦为美。(1) 芈夫人在楚国当公主时,从来就没有一顿是真正吃饱过的,但凡有楚王在的场合,她和姊妹们甚至只敢吃个四分饱,以免给父亲留下’贪吃无状‘的恶劣印象。 但她嫁来秦国后却很快发现,不管是秦王还是后宫妃嫔,都会真正按礼制进食,从不会刻意只吃几口就放下筷子,暗暗狂喜不已,总算能吃上饱食了! 这会儿,她也心情很好地大快朵颐起来,吃到一半突然想起一件事,忙让宫人把信取来交给李世民,示意他打开看看。 李世民有些诧异地接过信,一打开竹简却愣住了:写信的人叫芈修。 芈修是楚国长公主,算起来也是自己的姨母,可如今她与母亲一个是赵国王后,一个是秦国夫人,按理说以她们各自敏感的身份,是绝不能有任何私下往来的... 他急忙阖上竹简,低声询问母亲, “此事,阿父可知道?” 他的父亲和母亲都很好,但他们,可不是自己和观音婢那种恩爱不相疑的夫妻。 芈夫人取帕给扶苏擦着嘴角,摇头, “这信我也是今早才刚收到的,他们说那信使穿的是楚国服饰,我还以为是寿春城送来的...” 哪知打开一看,竟是身在赵国的长姊送来的。 她就算再不懂那些朝堂大事,也知道王上绝不会喜欢她跟赵国后宫的人有所往来,顿时吓得不敢再看信里究竟写了什么,马上就把它收了起来。 就算李世民今日不带着猪脚过来,她也想派人去找他的。 在把这信原封不动交给王上之前,她更愿意先听听这个聪慧孩子的建议,哪怕他还不到三岁。 李世民听完若有所思,立刻屏退左右,打开信细细看了起来。 芈修在信中,首先为赵璟当日的无状之举道了歉,然后迅速话锋一转,希望芈夫人能劝阻秦王接纳赵国的献美—— 赵高从赵璟口中,得知“秦王一直觊觎母后”一事后,就给赵王出了个龌龊主意:让他派人前往国中各地,选出一个与她这位赵国王后容貌相似的女子,再借着吕不韦的手送去秦王宫中。 芈修说她搞不懂,赵王为什么非要把秦王不肯封后的原因,归结在自己的身上。 她自认与秦王清清白白,两人虽然自幼订下了亲事,却连面都没见过一回,又何来的苟且私情? 第67章 如果赵王真找了一个与她面容肖似的女子去秦宫侍奉秦王,那她这赵国王后的颜面和名声,又将被置于何等不堪的境地? 可无论她怎么苦苦哀求,赵王都坚决认为赵高的计策可行,已经命人拿着她的画像去挑选人了。 无奈之下,芈修就想到了在秦国的这位妹妹,她为秦王诞下一对双生子、次子又被封为秦国太子,想来颇有几分君恩,是能设法劝住秦王的... 李世民飞快看完了信中的内容,小声把它讲给母亲听。 芈夫人手中的烤肉骤然一落,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赵王真是这么想的?他真要寻个与长姊相貌相似的女子送来咸阳?他是疯了不成?” ... “依寡人看,赵迁恐怕是真有些疯了。” 秦王看完这信,不屑地把竹简随手丢到案桌上。 李世民殷勤地举着小木签,踮脚亲自喂父亲吃烤肉,嘴里还不忘煞有其事地叭叭个不停, “他们这投机取巧的主意,打得都快飞到孩儿脸上来了! 如果这名实为间者的女子得到阿父你的无尽宠爱,甚至一跃成大秦的王后,赵国就多了一个制掣秦国的把柄; 如果阿父只倾心楚国的长公主,对旁的替身女子不屑一顾,那赵王正好能借你的手,处置贸然献佳人的吕不韦,为赵国除去他这根如鲠在喉的刺...” 秦王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孩子难得周到又体贴的服务,优雅细品着唇齿留香的烤肉,下一瞬,他就听见熊孩子大胆开麦,勇敢发出了提问, “阿 父,姨母在信里说的都是真的吗?你确实没有见过她,也不喜欢她吗?” 李世民笑嘻嘻看着父亲,始皇帝终身不立后的原因,是因为痴恋赵国王后求而不得?真亏赵王那狗脑子想得出来,反正他是绝不相信的。 但他也想趁机套套话,看看秦王到底为什么不肯立王后,后世猜测的所谓真相,毕竟不如秦王亲口说出的真啊。 秦王听完这话,面上的愉悦顿时消失一空,撩眼瞪向假装一脸无辜的孩子, “楚国的公主,寡人只见过你母亲一人,何来倾心赵国王后一说?赵迁疯了,你也被他传染了不成?” 他实在不愿浪费脑力去思考赵迁这蠢货,是如何得出自己倾心于他的王后这个荒诞结论的。 对方竟还以为拿捏住了自己的命门,想施美人计来诱惑自己成为沉迷美色的昏君...不得不说,这位赵国的新王非常自信,勇气十分可嘉,可惜脑子不太正常。 “阿父,既然你没有心爱的女子要等,为什么迟迟不肯立王后呢?”李世民又挑起几片烤肉递给他。 这回,秦王拒绝了熊孩子的投喂,面无表情反问他, “这个问题,是你母亲让你来问的?” 王族之家,母凭子贵乃是人之常情,但他自认从未在物质上薄待过后宫诸人,又早已默许,长子和太子生母在后宫有高人一等的地位,不然,她的宫殿当初绝不会被赐名“昭华宫”。 但他并不喜后宫任何人试图干涉他的决定。 当年赵太后唆使着他这孩子,在君王面前百般为她邀宠谋利...如今想想,实在令人厌烦。 李世民马上连签带肉放回盘中,叉着腰凶凶反驳, “你跟我母亲相处了这么几年,还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性子吗?她如果会打发我来问你这种问题,还不得天天借着探望我和阿兄的名义,跑来正殿给你送汤送水送关怀?你自己看看,她送过一回吗?” 秦王蹙眉, “送汤送水?” 秦国后宫,真会有这等胆大妄为的无知之人?他不信。 他想了想,招手让凶巴巴的熊孩子站过来些, “你母亲确实一向安分守己,从未有过僭越之举,方才是寡人误会她了。但你一个小小孩童,竟敢管起寡人的立后之事,是不是有些太过僭越了?” 李世民很喜欢秦王有错就马上承认这个优点,不像有的父亲错了还找千百个借口遮掩,甚至恼羞成怒反过来倒打一耙。 他乖乖上前扑到秦王怀里撒娇, “六国之君都有王后,孩儿只是关心阿父就好奇顺口问一问嘛,哪有什么僭越之心呢?” 他本就长得玉雪好看,这副模样又乖巧得实在令人心生喜爱,秦王斥责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眯起凤眼满意打量着自己的小太子, “真想知道寡人为何不立后?” “嗯嗯嗯!”李世民点头如蒜,肯定啦,他也想了解父亲的秘密嘛。 秦王抱着他起身,命蒙毅取来一幅舆图摊开,抬袖依次划过图上的一处处沟壑山峦,声音悠长得像远方寒凛岑寂的雪山谷风, “襄公时,我大秦从戎狄手中夺得岐山以西之地...献公与孝公时,老秦人终于收复了河西失地。惠文王时,巴蜀汉中落入秦国手中。 到昭襄王时,秦军南取楚国长沙、黔中与南郡,北灭义渠设陇西郡与北地郡。 而你的大父虽然抱病在身只在位了短短三年,却在这三年间重创韩国设下三川郡、夺下赵国三十七城设下太原郡、击败五国联军设立上党郡,又一举灭了周王室...” 李世民看着秦王修长的手指,一一划过舆图上的一个个城池土地,那些为后世开疆拓土的君王共鸣,让他忍不住心潮澎湃—— 这就是代代秦君留下的传承啊,他们一步步蚕食列国疆土,一点点为子孙攒下家业,到秦始皇时,终于把天下45郡全部收入囊中,变成了大秦帝国的36郡,终于天下归一,四海安宁! 他悄悄平复了一会儿心情,仰起头看着父亲, “先君们为了大秦夙兴夜寐,可这跟阿父立不立王后有什么关系?” 秦王盯着舆图淡淡道, “因为,寡人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也知道我该做什么。这乱世必会在寡人的手上终结,这天下也必将变成大秦的天下。到了那一天,秦国王后将不再是一国之后,而是天下七国之后...你认为,什么样的后宫女子担得起如此重任?” 李世民看着父亲平静如水的面色,突然升起了一些猜测:也许,从秦王的角度来看,他从小得到的爱实在太稀薄,稀薄得内心深处只生出了“自强”的种子。 所以,他愿意把所有情感寄托给绝不会辜负他的天下,而拒绝尝试人世间美好酸涩的爱情。 因为他也从未在父母身上看到过生死以沫的爱情,根本就不信这个。 一个心中根本没有挚爱女子、又立志要统一天下的君王,又岂会愿意与任何女子共享他宵衣旰食打下的江山? 可是秦王这样会不会太孤独了些?孩童忍不住伸手调皮去摸父亲的脸庞轮廓,笑嘻嘻道, “阿父,你长得这么好看,喜欢你的女子一定很多,你真的不想试试吗?万一真遇到那样一个女子呢?爱情会带给人最愉悦的心情...” 他当然知道父亲不会同意,但逗逗他何尝不是一件趣事?嘻嘻。 果然,秦王的脸色一下就变得比炭还黑几分,冷冷抓住孩子的手放回去,斥道, “住口吧你!一个两岁半的孩子,懂什么好不好看爱不爱情的?” 他决定要严查一番孩子身边的随从,看看是谁敢教他这些不三不四的话! 李世民依然笑得很欢,拉着他的手臂晃啊晃,嘴巴也没闲下来, “阿父呀,孩儿真的觉得你长得很好看,没人夸过你吗?他们都好吝啬啊,孩儿就想夸夸你嘛...” 没办法,秦王时常能瞬间挑起他的怒火,他也喜欢时刻在秦王的雷区蹦跶,这就是他们这一世的父子默契吧。 秦王周身的气息更冷了,在这个注重礼制的时代,哪有人敢这般议论君王的长相? 他的眼神也冷冰冰的,无情把孩子放回地上, “看来,真是寡人把你惯得愈发不像话了,回去反思三日吧,好好想想今天错在何处了...” 话音还没落,李世民的一颗泪就啪嗒掉在了地上,他紧皱小眉头委屈得不行, “我夸你好看,你也要生气吗?如果我是阿父,我最喜欢孩子天天夸我最好看,最好换着花样的夸!” 秦王差点被他这句“如果我是阿父”气笑了, “小小年纪,你当什么阿父?哼,你这般调皮,若是当了阿父一定会天天打孩子...” 李世民瞪大眼睛气呼呼反对, “我才不是呢!我当了阿父,会比你温柔一百倍!” 秦王冷笑, “是吗?等你长大了再说吧,别到时连个孩子都打不过,哭着来求寡人帮忙。” 李世民刚才那滴泪是演戏挤出来的,这下,可是真被气得流下了一滴愤怒的泪水, “我才不会那么弱,你就等着瞧吧!” 他可是天策上将,会连孩子都打不过?笑话! 秦王看着孩子脸颊的那滴泪水,忍不住又看向案桌上的烤肉,澄黄油亮,香味诱人,孩子还专门配上了他最爱的酱汁,从昭华宫小心翼翼亲自一路端来的。 第68章 他又看了一眼抱着两只小手臂的孩子,轻叹,世民还这么小,不过是在自己面前想说就说、想笑就笑罢了,是何等的天 真烂漫? 他俯身重新把李世民抱起来,注视着孩子小而秀挺的鼻子, “他们都说你长得像我,你这般好看,想来我确实也不差...” 他自认为已经安抚好了孩子,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化了话题, “你方才说的,让许朴带人挑选出良种短颈豚猪,再让廪牺丞在别苑大规模圈养一事,何如?” 李世民果然立刻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兴高采烈跟秦王商量起朝廷大规模养猪一事,又提议他挑出几百头小豚猪,等秋收时奖励那些勤劳增产的百姓,以乡里为单位发放一两头给大伙养。 这样一来,这些乡里的村民到了明年就能分上些猪肉,也能大大激励各地百姓勤于农耕的斗志。 秦王认真听完孩子的提议,想到昨夜子婴衔璧投降的梦境,答应了。 ... 赵高穿着华贵的衣袍,神态自得从殿内走出来。 他来到赵国方知天地之宽,比起当日他一见到就忍不住心生畏惧的秦王,赵王显然好糊弄得多。 当他发现,连郭开这种只会溜须拍马的东西,都能牢牢占据赵国相邦之位时,那些深藏在心底的野心,顿如枯草遇火一般蓬勃肆虐开来—— 他自认才干能力远胜郭开,比起对方在朝堂呼风唤雨,自己却整日待在小太子身边伏低做小,天道何等不公! 他发誓要取代郭开、杀了郭开,于是开始借着赵璟这块跳板,频频向赵王表忠心、献计策。 还别说,在摸准君王心思出了几回主意后,如今的赵高也算得上是朝中新宠了。 为求更进一步,他这次又献上了一个杀手锏计策:把秦王想要的心上人替身给他,把秦王的后宫牢牢握在手中。 在学室时,他勤奋看过许多史书,深知古今许多君王,都是祸起于后宫之中。 如今那位秦国小太子,确实深得秦王宠爱,但他坚信,只要秦王对送去的替身女子痴迷万分,那么等她诞下小公子后,还愁秦国乱不起来吗? 到了那时,易储一事引发的乱子,可就不仅仅会波及后宫了,秦国朝臣必然也会分成两派,人心不齐,各有算计... 赵高想象着素日高高在上的秦王,最后没准会沦落到赵武灵王那般饿死沙丘的惨状,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 这在这时,前方一道挺拔矫健的身姿映入他的眼帘,赵高顿时瞳孔一缩。 恰恰四目相接之时,对方苍鹰般的目光中暗藏的犀利火焰,差点把他烫得想转身就跑。 他见过这个人。 上回,赵王同意把邺地九城拿来交换自己时,对方就连夜策马赶回来极力劝阻。因为,那九座城池是他亲自带人从魏国手中夺来的。 这是赵国人最敬重的战神李牧。 赵高努力堆出一个恰如其分的笑脸,主动上前朝对方躬身行礼, “下官赵高,拜见李牧将...” 哪知话都没说话,对方就已目不斜视大步离去,显然半点不把他放在眼里。 赵高转头盯着对方的背影,暗暗握紧了双拳—— 郭开看不起我也就算了,你一介武夫也敢看不起我? 会打仗固然很厉害,但偌大一个赵国,难道只有你李牧一人会打仗不成? 不,赵国走了廉颇,又来了乐毅,没了乐毅,又出现了李牧...等李牧没了,还有更厉害的将才出现。 这一刻,赵高果断做出一个决定: 他必须先下手为强,设局杀了李牧! ... 芈夫人遵照秦王的指示给芈修回信,承诺会帮她劝秦王拒绝赵国的献美,但有个条件—— 她家世民十分仰慕李牧,整日吵着想见对方一面,希望长姊能满足他的这个小小愿望。 信写好后,李世民亲自拿封泥将它密封好,命信使先带着信往楚国方向跑一圈,再中途更换衣裳伪装成楚国的来信送去邯郸。 李牧,秦国是志在必得的! 但以此人对赵国的耿耿忠心,若是强行夺来,恐怕最后,会如徐庶入曹营般令人失望收场。 这绝不是秦王和他想看到的,此事还需徐徐图之。 而当务之急,是另一桩近在眼前的大事: 齐王田建,要亲自来咸阳拜会秦王了! 按常理,一国之君需镇守朝堂,等闲绝不能随意离开国中。 可在史书上,齐王确实离开临淄前来拜访秦王了,只不过现在发生的时间点,比史书提前了一年而已。 他这种荒唐行为,当然离不开齐相后胜的怂恿。 秦国奉行远交近攻之道,要想顺利逐个击破,就得阻止六国合盟,所以分化瓦解、有敌有友就成了重中之重。 秦王把“结交友人”的目光,瞄准了最远的齐国,去年就命人送出了无数黄金美玉贿赂后胜。 虽然后胜的极力斡旋,并没有让齐王放弃上次合谋离间吕不韦一事,但对方肯亲自前来咸阳,已足够说明想与秦国友好邦交的诚意。 李世民认真思考了几天,决定精心准备个礼物给齐王,以展示秦国“绝不会伐齐”的诚意。 但他没想到的是,接下来,自己和齐王的初次见面并不愉快,不,简直可以称得上糟透了! 第38章 九月,齐王田建如期抵达咸阳,秦王带着隗状韩非等重臣亲临城门迎接。 在这个乱世,两国国君除了陈兵边境的重大会盟,能直接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 除了艺高人胆大前往秦国微服一游的赵武灵王,下一个,就是兴冲冲抵达武关而被秦国幽禁至死的楚怀王了。 但一身紫袍的齐王却毫无惧色,一下车就笑容满面疾步朝玄衣的秦王奔来,曾经并列“东西二帝”的秦齐之主,就这样以一种近乎荒唐的方式见面了。 二人一见如故携手登车,言笑晏晏来到章台宫。 这一回,秦王以最高规格的飨礼招待齐国君臣,还命心细如发的李斯亲自筹备宴会事宜。 黄钟雅乐声中,秦国百官身穿朝服齐刷刷分列两侧,按飨礼规制毕恭毕敬迎宾、戎宾、献宾... 齐王身侧的数名大臣悄悄挺直了脊梁,自从齐国被五国联军打得实力大减后,他们出使列国,已经许久不曾享受过这种至高待遇了。 齐王眼中早已闪起泪花,紧紧握住秦王的手,亲近地嗔怪道, “你我本是兄弟之国,一切从简便可,何必以如此大礼,来铺张款待我等?秦王这般,倒让我为上次被迫加入五国合谋一事羞愧不已...” 秦王笑语吟吟牵着他往前方走去,抬袖引路道, “兄弟者,血浓于水之手足也。正因如此,齐王才会不远千里前来与我相见,我又岂敢以寻常之礼敷衍阁下真心?至于上次那件事,齐王既是情非得已,又何必为此羞愧?请!” 齐王抬袖拭泪,欣喜笑道, “多谢秦王宽宏大量!秦齐既是兄弟之国,你我也当以兄弟相称,如何?” 秦王含笑应下,齐王马上又道, “愚兄痴长你十数岁,往后,便以政儿称呼你可好?” 这话一出口,跟在秦王身后的大臣顿时脸色一变。 以国力而论,秦国强而齐国弱。 以礼制而论,他国君王,岂可用长辈专用的小名来称呼秦王? 秦王眸光流转,淡笑着没有接话。 白发苍苍的隗状立刻站出来,笑眯眯道, “老臣倒以为,齐王与我王皆是一国之君,地位超然,若学庶民以名字相称,倒有些不符合二位的身份,不如按周礼之制,以兄长仲弟相称可好?” 齐王立刻扶额恍然,面有愧色看向秦王, “还好右相一席话点醒了我,为兄糊涂了,还请仲弟勿怪!” 秦王拍他手臂安抚,笑道, “兄长随心称呼便可,这等小事不必介怀于心。” 二人有说有笑携手步入殿中,好似,谁也没察觉到方才的暗流涌动。 等齐王看到今日的坐席安排时,不由 愈发满意秦国的诚意了: 秦王用餐的案桌并不在高高的殿上,而是与他的案桌一左一右,相对而列。 堪称是真正以兄弟之礼相待了,试问山东五国,哪个君王肯拿出这样的诚意? 于是等宴席一结束,齐王就不顾身旁大臣频频递来的眼色阻拦,当场提出要与秦国签订合盟协约。 他迫不及待首先说出协约要求:无论秦齐要对哪一国用兵,对方都绝不能干涉,也不能暗中增援对方的敌国。但如果盟友方遇到敌袭求援时,对方必须出兵襄助。 秦王颔首欣然应下,并无异议。 负责草拟盟约的韩非,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真诚笑意,不干涉盟友用兵,有难时出兵襄助?秦国真是求之不得。 第69章 ... 由于这场宴会太过特殊,两个孩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参宴。 说起来,自从扶苏吃了李世民带回的各种美食,就自告奋勇当上了小跟班,三天两头就要跟着他去见一趟荀子—— 醉翁之意不在酒,小家伙瞄准的是荀子他们的伙食。 许朴虽然常年生活在山间,但农家掌门的名号也不是白叫的。 他对待饮食,真是做到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要不然,荀子也不会刚跟他打完架,一到饭点又主动赔礼示好了。 要是没几分独具匠心的掌勺真功夫,张苍这种吃遍天下美食的富家子弟,又何必非要赖在这院子不肯走? 所以,扶苏这样的小朋友会被他们的伙食深深吸引,实在是情有可原。 不过,他想吃这些美味是要付出代价的。 荀子治学一丝不苟,一向提倡“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的勤学苦练。 可同样是快三岁的孩子,眼看李世民都能默写出两千多字了,扶苏却连一百个字都认不全,他实在看不下去。 孩子在宫里秦王如何教导他管不着,可孩子在他面前,不是读望天书靠记忆一通乱背,就是举着书错字连篇一通乱读,这是荀子万万不能忍的。 这会儿,李世民在屋子里专心默写老师布置的任务。 而编外学生扶苏,则站在屋檐下捧着一本书,一张可爱的小脸都快拧成一个小苦瓜了。 他磕磕绊绊地读着, “月,又之于菜,而月于菜。水,水为之,而大..大于水...” 在一旁晒竹简旧书的蔺成,努力憋着笑,双肩一个劲地抖个不停。这小家伙竟能把“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读成这样,真的太可爱啦,好想过去帮帮他! 荀子背着手踱来踱去,听着这透着苦哈哈的童音,只觉得一阵头疼。 他见过许多这个年纪的孩童,扶苏已经算很聪明的了,奈何有世民这个神童对比着,他实在按捺不住操心的念头—— 秦王是怎么做到对两个孩子巨大的差距淡然处之,还不快些为扶苏请个启蒙老师的? 扶苏的朗读声还在继续, “虫有高日,不白走者,车史之夕也...” 荀子上前从孩子手中拿过书简,蹲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地纠正他, “你看,这个字不读虫,它读虽...好孩子,来跟老夫一起读: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 扶苏乖乖答应了,嘴里很认真地跟他念着,鼻子却在悄悄吸着空气里的油脂香气,思绪早就飞去厨房了。 等囫囵一念完,他马上迫不及待问荀子, “荀子,许阿翁今天做了什么菜呀?好香啊!我们现在能去吃饭了吗?” 荀子指着方才这几段, “你再读一遍,全部认识了就可以。” 扶苏飞快凭借记忆把它们背了一遍,眼巴巴地看着他。 荀子头疼,孩子聪明,就是不用在学习上,这么快的语速,生怕我听不出来你是背的望天书吗? 这时李世民快步走出来,扶着老师慢慢起身,说自己的功课已经做完了。 荀子伸手算了算时间,满意抚须, “很好,你书写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 说着他就迈步走向屋中,也顾不上揭露扶苏的作弊行为了。 早就等着阿弟来解救自己脱离苦海的扶苏,立刻扑上前抱住李世民,兴奋得不行, “好阿弟呀,你今天出来得可真早!快,我们去吃好吃的!” 李世民忍着笑与他一道奔去吃饭,一个两岁多的孩童,明明可以靠耍赖达成目的,却每回都愿意努力认出半边字,扶苏已经够有君子之风的了,他这当阿弟的哪能不帮衬一把? ... 李世民以秦国太子的身份,特意为齐王准备了一份别致的礼物:一头熏制的豚猪,六十六只腌制的野兔,以及一些秦国特有的晒干食材和瓷器,满满装了一整车。 他这么做,除了想笼络齐王,当然也有另一份私心。 等农家开班授课一事走上正轨后,秦国就要逐步扩大这些农副养殖业的规模,到时产量一大,肯定要销往山东列国多多谋利。 有齐国君臣这些试吃过的活招牌在,齐国市场肯定能很快打开大销路,毕竟许朴他们腌制出来的肉食,很容易征服人们的胃口。 扶苏特意给芈夫人带了些好吃的回来,一回宫就往昭华宫跑了。 李世民惦记着朝廷的大事,跟阿兄分开后,就径直往正殿走去。 蒙毅看到他急忙迎上来, “太子,王上正在萃英殿与齐王对弈,通知了不许人前去打扰,臣现在陪太子去园子里玩,好吗?” 李世民立刻无辜眨了眨眼睛,委委屈屈地解释道, “可是我也看得懂下棋的,不会出声打扰他们。” 这就有点不对劲了。 秦王现在,连跟大臣商议灭六国的战略部署都不避着他了,今天不过是跟齐王下个棋而已,至于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吗? “这...”蒙毅犹豫起来,齐王刚才似乎有什么机密之事想告诉王上,才特意叮嘱了一句不许人前去打扰。 可看着眼前一脸失望的小太子,他马上转念一想: 既然这话是他吩咐的,我家王上并未表态,我一个秦臣凭什么要听齐王的? 反正,他知道王上是绝不忍让太子难过的! 于是他满心怜爱把李世民抱起来,亲自带他往萃英殿走去。 到了门口,李世民就示意蒙毅把自己放了下来,等对方跟侍卫解释完离开后,他蹑手蹑脚走进了殿中。 前方的雕花屏风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只听见几声清脆的落子声接连传来。 他正想轻声呼喊一声“阿父”,却听见秦王清朗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 “兄长太过谬赞,世民不过比寻常孩童稍稍聪慧几分,万万担不起第一神童的名声。” 咦,他们在这里悄悄讨论自己?李世民露出一丝笑意,脚下加快了步伐。 伴随着棋子落盘的脆响,另一道带着几分疑惑的陌生声音响起, “仲弟的太子如此聪慧,乃是好事,何须如此自谦?不过我在路上听闻这孩子的母亲是楚国公主,不知此事可当真?” 李世民的脚步一下就顿住了。 “不错,他与扶苏的生母,确实是楚国公主。” “哎呀,仲弟你真是糊涂啊!”齐王的声音顿时变得急促起来,随着两声推拉椅子的嘎吱声响起,想来是起身了。 “哦?还请兄长为我解惑!” 齐王立刻压低了嗓音, “你想想看,秦国朝堂屡有后宫妇人干政之举,先是有宣太后,后又有华阳太后,可见楚女是何等的蛮横霸道...” 李世民握紧了小小的拳头,挑拨离间? 呵呵,看来,这位被史书记载成“任由后胜操纵”的齐王,并不像世人想的那样毫无 心机。 屏风内的秦王听完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取出一颗黑子堵住对方的“气”,提醒一脸激动的齐王, “该兄长走棋了。” 齐王见对方无动于衷,只得又坐回椅子上,拣起一颗白子在手中来回转动着思索落棋的位置。 不看不知道,一看大不妙,秦王竟趁他分心的三言两语间,把他原本故意下在角落、打算勾连前方一大片的关键路子给断了! 齐王犹豫着举棋不定,嘴里却不忘以自己当下的处境来提点秦王, “这一局为兄虽然占了先手,却因一时不慎,反被仲弟处处设伏,现在想要破局而出实在是难啊...不过秦国的困局为时还不晚,仲弟只要愿意听我一言,可保你再无后顾之忧!”(1) 李世民压住了想冲进去揍对方的冲动,心情烦躁地继续站在原地,想看齐王憋的到底是什么坏水。 秦王低头数着棋子,掩饰了眼中一闪而过的锐意,再抬首时,已再次笑得令人如沐春风, “弟愿闻其详!” 齐王心中一喜,立刻将手中白子胡乱放了个地方,倾身上前告诉秦王, “要想断绝楚女再插手秦国朝政,只需用到一个斩草除根的法子——子贵母死!只要你把那位楚国公主杀了,往后她就不能再作威作福...”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开始酝酿泪水。 原来,对方是想用芈夫人的性命,来挑拨秦王和储君的父子之情! 如果他这个当儿子的,不能用凶狠决绝的态度来捍卫母亲的生命,以后,是不是谁都可以向秦王提出这个无耻建议?提的人多了,秦王会不会真就心动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还不等对方有所反应,他已经咚咚绕过屏风冲上去,踮起脚哗啦拨落满盘的黑白玉棋,举起棋盘就朝齐王砸去,还不忘挤出泪水哭喊着, “你竟想杀我的母亲,我要先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第70章 他的力气不够大,个头也不够高,托前世经验所拜,气势和砸人的技巧却很足: 他飞快抡着棋盘,专往齐王的膝盖和胯骨用力砸,专挑骨头多的地方,可比砸腿砸屁/股痛多了,这样一来,对方根本痛得根本无暇还手。 齐王面北而坐,身后是墙,侧面是屏风,前方是桌子,此刻痛得嗷嗷跳脚大叫,却被李世民凑巧挡住了唯一可以逃跑的出口。 他只得手脚并用紧紧贴在墙上,露出个后背仓皇朝秦王大喊, “孩子你误会了别乱打人啊啊啊!仲弟,快救我!” 为了避开秦王下属的警惕和干扰,他专门提议屏退了各自的随从,哪想到会有这一幕意外发生? 转身就能躲开了?李世民继续举着棋盘上前,往他的膝盖后窝骨头哐哐狠砸。 而从李世民一进来,似乎就被孩子这疯狂的举动震惊到久久没反应过来的秦王, 此刻听到齐王的呼救声终于回神了,上前一把夺过孩子手中的棋盘,怒道, “世民,休得放肆!齐王乃是秦国的贵客,岂容你如此言行无状!” 李世民听着这话,怒火差点都要溢出来了,狠狠瞪着秦王,正想着要怎么狠狠反驳他。 哪知,对方却飞快朝他使了个眼色:寡人方才留出足够的时间让你出气,现在心情好多了吧? 他虽认为后宫无人配与他共享天下,却自觉该为后宫诸人遮风挡雨,他不喜后宫之人干涉朝政,也同样不喜朝堂之事波及后宫。这种为防芈氏乱政而要杀母留子之说,何其荒谬! 他没有得到过的母爱,他的孩子自该心满意足地拥有…齐王竟敢把手伸到他的家事上来算计,非人耶! 李世民见状却一下就懵了:啊?确认过眼神,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难道刚才秦王是假装震惊过度故意不出手阻拦我打齐王,真是这样吗? 趁着齐王还瑟瑟趴在墙上没转身的缝隙,秦王又递给了孩子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再次厉声斥责起他来。 李世民听着父亲的训斥,心却一下就安定下来了:自己是关心则乱了,实际上秦王何其自信,绝不会听进这种建议。 他知道对方为了迷惑齐王,肯定不会纵容自己这般无礼,刚才闯进来时,就做好了会被父亲冷落一段时间的准备。 可他实在没想到,秦王对这个“子贵母死”的建议也是心中不喜的,所以,才会故意纵容自己这孩童借机闹事。 这时齐王确认安全了,终于离开了那面墙,他努力忍着痛,转身恢复了先前的优雅仪态,打量着面前对秦王的训斥一脸不服的孩童。 如果不是他刚刚亲身体验过、被对方抡着棋盘暴揍了一顿骨头的惨事,一定不会相信,一个长得这么好看的小小孩童,打起人来竟会这么狠、经验竟会这么丰富! 更重要的是,他先前不是吩咐过,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吗?! 秦王伸手按住心口,一副已经被孩子气得不行的样子,声音都渐渐有气无力了, “看来,真是寡人把你惯坏了...咳咳...还不快些向你田伯父赔罪?” 李世民配合地冷哼一声,气鼓鼓指着齐王不依不饶, “孩儿没错!是他说要杀孩儿的母亲,我才会打他的,错的是他!” 秦王既不想听从对方这毒计,又不能现在就得罪对方,那么,自己这“不懂事的孩子”当然要继续帮父亲圆场了。 齐王听了这话,面上一下就尴尬起来。总不能继续在这孩子面前,瞎掰杀了他母亲有哪些好处吧? 他只得忍痛强笑着解释, “世民啊,其实方才是你听错了,我并未说过要杀你的母亲,只是在与你父王谈论旁的楚国公主...” 他巧舌如簧狡辩了一番,总算松了一口气,这秦国小太子终究只是个孩子,好哄得很。 而且孩子不但相信了他的解释,还在秦王的怒斥下,含着愧疚的泪水乖乖向他道歉了。 看着眼前哭哭啼啼的孩子和一脸怒不可遏的秦王,齐王暗暗叹了一口气。 唉,好不容易精心筹划来这么一个时机,竟被一个孩童搞砸了,看来,只能下次再找机会劝秦王了。 孩子,快听我说谢谢你! 齐王田建认为自己并非庸碌之君,怎奈生不逢时赶上了齐国最虚弱的时候—— 前几年秦国庄襄王病逝,本想趁机瓜分秦国的五国联军,却被函谷关天险拦得迟迟无法攻入,接着,又被吕不韦的离间计拆得内讧不断。 眼看五国联盟即将土崩瓦解,赵国主将庞煖却提出一个无耻建议: 既然齐国不与他们合盟伐秦,肯定暗中早与秦人有所勾结,这趟五国出兵的损失,不如从齐国的身上找回来。 于是,卑鄙的五国联军转而弃秦攻齐,活生生抢走了齐国一座盛产海盐的城池!(2) 这些年来,五国这种强盗行径不胜枚举,齐军单个对敌固然有一战之力,但韩赵魏时常联军偷袭,令人防不胜防。 世人皆称秦国为虎狼,可他百般权衡利弊,反而认为,与齐国离得最远的秦国,倒是最友好的一个。 所以,他才会听从后胜的建议,大张旗鼓亲自赶来咸阳与秦君相会,就是为了提醒山东五国:我齐国已经有了强秦为靠山,休想再勾搭成奸来欺负我! 话又说回来,齐王虽然暗暗祈祷,能借秦国的手把五国全给灭掉,却又担心对方真正发起狠来,连齐国也不放过。 他思来想去,终于想出了这么一个好办法:怂恿秦王杀储君之母,让秦国那位素有聪慧之名的小太子恨上秦王,这样一来,小太子长大必会报仇,到时秦国内部就会乱起来,而齐国也能趁势得到壮大自身的机会。 ... 齐王第二日起床发现,他两条腿的骨头痛得差点连地都下不了。 李世民既然“误打”了一顿他,自然要有所表示,索性先前精心准备了一车礼物,正好改成赔罪礼,亲自带人送来了驿馆。 齐王被侍从扶着出来,忍气吞声装出笑脸,收下了李世民颇有诚意的赔罪礼物。 他能怎么办,还真要跟一个两岁多的孩子斤斤计较不成?不,这事传出去世人只会笑掉大牙,骂他锱铢必较。 然而,他在咸阳足足逗留了四日,也没能等到想要的机会: 秦王被孩子气病了,那日一回到寝宫就急火攻心倒下了,听说连早朝都没去上! 在身边大臣的催促下,他只能满腹遗憾带着秦 王父子准备的数十车礼物,在韩非李斯等人的亲自相送下,依依不舍离开了咸阳。 ... 齐王前脚刚走,称病在寝宫批阅了几日奏章的秦王,马上就命人进来更衣。 趁机光明正大翻看奏章的李世民,急忙抬起头来, “阿父,你现在就要去上朝吗?还是再装一天吧,不然也太巧了,小心隔墙有耳啊!” 秦王想了想,有道理,大臣们陪着自己费心演了这么一场戏,总不能功亏一篑吧? 于是他告诉孩子,自己只是去院中练个剑。 李世民立刻放下手中奏章,兴高采烈表示他也要去。 秦王目露怀疑看着他, “你何时又学会剑术了?” “蒙恬的剑术那么好,孩儿早就学会了。”李世民麻利换好衣裳,取下墙上精致的小木剑,这是蒙恬送给他的。 没错,虽然他只跟对方学了三回,但秦王日理万机,哪会追究这些琐事?还不是他怎么说就怎么听。 一场剑术比拼下来,秦王看李世民的目光渐渐晦色沉沉—— 没想到孩子还真没乱说,他的身形之灵活,剑术之倏变...至少得练十年以上,才能达到这种水平吧? 霎时之间,慧极必伤的担忧再次汹涌冲上君王心头。 在命人把孩子送去昭华宫后,他立刻下令传太史令前来占卜,负手不安地在殿上踱步思索着。 虽然尉缭给孩子相面时,称他有龙凤之姿人君气象,可在自己的奇怪梦境里,带着秦国走向灭亡的君王却是子婴。 其实这些天,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那世民呢?世民何在? 他惊才绝艳文武双全的太子世民究竟去了何处,才会让子婴一脉登基乱政以致亡国? 难道说,慧极必伤的谶言果真带着古老的诅咒,终究让他没能留住世民,世民他… 不!不会的!秦王倏然顿下脚步,黑如点漆的眸色冷得不带一丝温度朝殿外的天空望去。 天道若不肯庇佑我儿,寡人又何必要祭拜这天地神明! 第39章 太史令奉命赶来,小心翼翼取出一个从西周流传下来的古老龟壳,认真为李世民占了一卦—— 凤皇止庭,其政太平,乃至德之兆,上上大吉! 这个卦象,不但意味着太子会顺利长大成人,还预示着他登基后,会带领大秦走向一个政通人和的盛世。 第71章 秦王听完这吉利的占辞,周身威势顿时开始急速骤减,他上前拿起龟壳查看那些神秘的裂纹,目光却仍旧幽深难测。 这两件事皆是他心中所求,确实大大缓解了他对孩子命运的担忧。 可压在他心底的巨石,并没有因此而被彻底挪开。因为,这道谶言跟上回的卦象和他的梦境,刚好是相反的。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 到了秦王政十一年的五月,赵王还真让吕不韦送佳人来咸阳了。 这名精心挑选出的女子,长得跟赵国王后只有五六分相似,为保万无一失,他命人培训了一番礼仪,还逼着王后亲自教对方模仿她的一颦一笑。 然而他在邯郸翘首以盼,却只盼来了吕不韦和佳人被秦王赶出章台宫的消息。 真没想到,他千辛万苦忙活一场,秦王竟然拒绝了,而且,对方也没一怒之下杀了吕不韦,气死他了! 既然美人计没成功,想让秦军主动退兵的美梦自然也碎了一地,赵王立刻把满腔怒火发泄到始作俑者赵高身上。 他不但褫夺了对方的大夫官职和爵位,还打发赵高去王宫园囿喂养牲畜—— 如果不是他最心爱的太子哭喊着求情,他一定要杀了赵高! 就在这时,郭开却主动站出来为赵高求情。 他说把此人扔去园囿实在太过可惜,听闻赵高和其弟赵成在秦国饱读兵书,不如让他们各领一支队伍上阵杀敌,也算是将功折罪了—— 而且,李牧屡屡抗击秦军立功,如今在国中的名声越来越响亮了,颇有几分功高震主之嫌,如此一来,正好能让扈辄带着赵氏兄弟把他从平阳战场换下来。 赵高听完脸色一片惨白,他又不是蠢货,怎么可能去学赵括纸上谈兵?李牧能抵抗秦军是李牧的本事,他却万万没有这种本事! 但不管他怎么磕头解释,赵王都不肯再信他半句。 在郭开舌灿莲花的劝说下,赵王立刻下诏: 让大将扈辄带赵氏兄弟连日奔赴平阳,命正在与秦军鏖战的李牧,立刻把兵权交给对方。 ... 可芈夫人写给赵国王后的那封回信,却迟迟没等来回音。 李世民失去了可能见到李牧一面的机会,倒也并没有气馁,还反过来劝解母亲不要乱想。 芈夫人这些日子,总疑心她写的信肯定被赵王发现了,时常为此忧心忡忡。 她承认,一开始被父亲勒令替嫁秦国时,她是有些恨芈修的,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孩子们的诞生,她渐渐想通了很多事情,上回长姊冒险送来的求助长信,更让她看到了对方的身不由己—— 随心所欲改变她们命运的,是高高在上的楚王,而备受宠爱的楚国长公主,也不过是一个对人生毫无主动权的弱女子。 长姊虽然如父亲所愿当上了赵国的王后,可面对那样一个荒诞不经又丝毫不尊重她的赵王,她的处境,真的会很好吗? 李世民看着她紧蹙的眉心,忍不住暗暗叹气。 母亲很少会主动跟他们说起楚国的旧事,近日却开始频频念叨与赵国王后的童年趣事。 正因为这样,李世民也对那位从未谋面的姨母生出了几分好感: 她出生不到一个月,就恰逢楚国伐齐大捷,楚王把这个长女视作带来好运的祥瑞,给了她无尽的偏爱和盛宠。 可她自幼喜好读书,性子又十分温婉,每每得了父亲赏赐的稀罕食物,就会悄悄带去分给姊妹们共食,从不仗势欺人...实在称得上是一个品行端正的好阿姊。 李世民不由得想到了前世的母亲,她也经历过亡国之苦,时常搂着自己泣不成声地怀念那些舅家血亲... 他决定设法先了解一下这位姨母的品行,如果确如母亲所说,等秦军攻进邯郸时,他便会向父亲求情,亲自把她接来咸阳城安置。 这样,母亲往后就不用再一个人孤独怀念过往了。 ... 秦王看完今日各郡县上报的雨量记录,蹙眉不悦, “还是只有蜀郡和长沙郡降了些许小雨,看来我大秦今年的粮食产量,恐怕会欠收四五成之多!” 奉承战战巍巍伏地告罪, “是臣等无能,祈雨数月仍不见成效,还请王上降罪!” 秦王坐下来,望向殿外被火辣辣炙烤的大地,目光沉沉道, “祈雨无效,究竟是你等无能,还是上苍在怪罪寡人?” 他有些怀疑是赵太后的死,让上苍对他生出了不满?已经开始思索起顶着烈日,亲自跪在祭坛旁祈雨的可能性。 须发皆白的治粟内史上前劝道, “还请王上不必自责,臣敢断言,秦国今年秋收至少能保住六成粮食! 因为臣等在春耕前已经遵照王上的吩咐,命各地按威凤先生书中所言,挖出了高深各一尺的大沟筑垄保水,又命农人用塘井地下水提桶灌溉... 今年天下各地皆大旱,听闻韩赵魏已经枯死了七成庄稼。秦国能侥幸保住这六成收成,已是仰赖王上英明得到,上苍又岂会怪罪王上!” 李斯出列附和道, “臣附议!今年大旱列国皆欠收,秦国却因为王上的福泽,得到威凤先生的奇书而阴差阳错提前做好了准备...而且,先前太子又提出在关中广种稷麦一事,王上也同意了,刚好稷麦也十分耐旱,今年关中千里平原大量改种这两种 作物,可见,连天意也在帮我秦国啊!” 大臣们纷纷附议,劝秦王不必这般忧心自责。 韩非冷静出列道, “王上,如今已是五月,正值农物的生长关键之期,臣以为当务之急,朝廷该继续加派人手挖井拗溪,蓄水增灌...以及,为来年春耕做好准备!” 这话一出,群臣心中皆是一凛。 是啊,今年都已经快过去一半了,如果到了年底还没降下几场大雨浇透土地,明年的春耕又该怎么办?而且旱情若再持续下去,定然又会出现蝗灾,还不知又要死多少人! 众人怀着沉重的心情踏出殿外,碰上李世民被五黑抱着走来。 众人诧异问道, “太子怎的会跟五黑子一起进宫?” 李世民扬了扬手中的图纸, “我去少府工坊了。” 说着,他催着五黑快步进了殿。 他早就发现,在这个时空绝不能尽信史书。 这场波及整个天下的大旱,本该发生在史书上的秦王十二年,可现在却跟齐王访秦一样,出人意料地往前挪了一年。 如果按照史书的记载,这场大旱在六月到八月将会迎来降雨缓解。(1) 现在已经五月了,六月眼看就近在咫尺,他却不敢冒险去等待一个虚无缥缈的降雨季节。 如果这场旱情,在这个时空改变的不仅仅是年份呢? 所以,从二月朝廷下诏警示今年气候有异开始,他就借着找荀子学习的机会,频频往少府工坊跑。 又趁着找五黑问来问去的机会,各种童言童语天马行空,终于磕磕绊绊地把“龙骨踏车”这个对时人来说无比陌生的概念,成功装进了五黑的脑子里,让对方当场就激动跑去开始画图纸。 李世民虽然知道这东西的结构,却无法直截了当地告诉对方,只能时不时就跑去少府,假装不经意地质疑某个设计的不合理之处。 好在,墨家对这些工匠之事的领悟力实在很高,不过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他今天一去就得到了好消息: 五黑昨日改良了踏车再次试验,终于把水从河中引到岸上了! ... 得了秦王一通狠狠褒奖的五黑,带着“速速造出更多踏车”的任务匆匆离开了。 秦王眼中溢满了喜色,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小脸, “五黑说的可是真的?这种可以源源汲水灌溉田地的好法子,竟是我儿这小脑袋想出来的?” 李世民急忙拍开他的手否认, “才不是呢,我那天正好看到少府推磨的水车可以带着水转圈,就随口提了一句,没想到五黑一下子就放到心上了,现在还真造出了这种神奇的车子...” 秦王轻笑出声, “你若没功劳,为何又总往少府跑?五黑这人最是严谨,从不胡乱夸大事实。别人家的太子都在设法抢夺功劳,只有你,生怕功劳会反咬你一口...” “嗷呜!”李世民马上抓起父亲的手臂虚虚咬了一口,赶紧转移话题, “阿父,咬得痛吗?嘻嘻!” 秦王看着衣袖上明显的口水印,笑容一下就消失了,伸手捏他的小鼻子, “你今年几岁了,还这般幼稚!” 李世民连忙把脸躲进父亲怀中,紧紧抱住他, “孩儿只有三岁,还可以再幼稚几年...不对,孩儿在阿父面前永远是个孩子,我可以幼稚一辈子!” 我也可以一辈子守护在你身边,完成你想要完成的心愿,让大秦走向长治久安。 第72章 秦王抱着软乎乎的孩子,听着孩子这番幼稚的言语,眼中再次溢起了笑意。 这场旱灾刚好在春耕后出现,他这些日子情绪压力极大,一睁眼就盼着各地传来下雨的消息。 但这孩子竟也一心牵挂着国事,想来心头的压力并不比他小。 他半夜秉烛查看大臣们的抗旱提议时,常会听见小小的世民在睡梦中,带着哭腔喊着诸如“下雨了,百姓们不会再受饿了”的梦话... 秦国各处河道遍布,有了这龙骨踏车,就能赶在秋收前再把庄稼灌溉个透,至少还能增收一成半...五黑说了,少府能造出这车,世民功不可没啊。 想到这里,秦王的眉眼愈发柔和下来,轻轻抚着孩子柔软的头发, “罢了,就允你这般耍赖吧~!” 李世民睁着澄澈乌黑的眼睛仰头看他, “啊?谁耍赖了!” 秦王用一种十分满意的目光,欣赏着自己的得意之作, “你说要在我面前当一辈子幼稚孩童,不是耍赖是什么?不过,寡人允了。” 李世民见父亲今日难得心情颇好,急忙提出一个建议: 这场旱情必会导致粮食减产,如果朝廷还按先前的税赋征收,将会有大批百姓面临青黄不接,只剩这点粮食恐怕根本就熬不到明年的秋收,到时,秦国将损失大量的劳动力。 而朝廷在敖仓各地设下的粮仓,已经储备了足够全国吃上好几年的巨额粮食,不如今年先为百姓减税,再开设常平仓设置赈灾制度。 秦王收起笑容,目光深深看着他, “你想减税,赈灾?今年朝廷能收到的税赋,本就要减少大半,如今秦赵两军仍在平阳激战,你可曾想过,接下来要从敖仓挪出多少备用粮,才够填上这场战事的消耗?” 李世民不想看到那么百姓活活饿死,这场旱灾提前得猝不及防,哪怕它按史书的记载发生在明年,情况都会比现在好得多—— 因为郑国渠会在明年完工,有了这么一条宽广大渠的灌溉,至少,关中数千里的土地绝不会被旱情影响。 可现在还没有郑国渠,就算朝廷已经想尽办法带着百姓抗旱寻水,那些靠着人力一桶桶、一盆盆端去灌溉的干涸土地,依然无法滋养出饱满的丰收果实。 秦国百姓这一趟面临的大旱危机,远比史书上要严重得多! 他拉着父亲的衣袖据理力争, “阿父,打仗消耗的军粮,远比百姓务农消耗得多,朝廷现在可以先召回将士,把粮食节省下来为百姓减免今年的税收,等到明年风调雨顺了再攻赵也不迟...” 秦王冷冷抽回衣袖, “战端一起,贸然撤军必会打击士气,更会让六国察觉到秦国的捉襟见肘,进而再次联军攻秦。伐赵一事有国尉筹谋,你无需干涉。” 他伸出手指轻轻划过孩子不甘的面容, “寡人虽然听了你几个施小惠于民的建议,但你不要忘了,你是秦国的太子。奉行商君之法的秦国,从来不是乐善好施的大善人。” 李世民鼓起小脸拍开他的手, “阿父既然提到了商君之法,为何又刻意忽略李悝在魏国施行的平籴之法?商君本就师从李悝,秦国为何又不能效仿当年的魏国,设置常平仓赈灾?李悝深知民力才是一国强盛的根基,阿父难道就不知道这个道理吗? 你看看,大秦五口之家,每年至少能耕作百亩之田,可以为朝廷贡献一两百石的税赋,每饿死五千人,朝廷每年就会损失二十万石的税赋,阿父真的细细算过这笔账吗?” 秦王本想斥责他放肆,但看着孩子在眼眶打转的泪水,还是忍了回去,细细给他讲道理, “我大秦数番遭受列国联军攻伐,各处粮仓乃是为战事而备,绝不能挪作他用。你心善,看不得庶民活活被饿死,寡人又何尝想损失这么多劳力?可大秦如今的情况,并无行善之力...” 李世民伸出小手捂住父亲的嘴,含泪倔强道, “不!孩儿相信,如果秦国肯在灾年帮助百姓渡过难关,那么,朝廷就不必再担心那些偏远的山地无人耕种,因为,一定会有千千万万的六国之民想尽办法来到秦国...阿父,变则通,通则达,达则兼济天下啊!” 秦王伸手挪开孩子的小手,取帕为他拭泪, “你认为,庶民根本不在意谁是他们的王,谁能让他们活命,谁能让他们多吃一口饭,他们就认谁当王,就会跑来为谁耕地?” 李世民重重点头, “不然呢?活都快活不下去了,谁还在意他们的王姓嬴还是姓赵?” 他抱着秦王的手臂恳求, “阿父,就免一些今年的税赋,让他们先活下来吧。如果你还愿意下诏建立常平仓赈灾制度,我敢保证,很快就会有无数六国百姓前来耕地弥补朝廷的损失,求求你了阿父!” 他知道,历史上秦始皇统一天下的第四年,就建立了这套平籴利民制度,所以才敢在现在就提出这个建议。(2) 秦王阖眼不语。 李世民再接再厉, “阿父,你再算算这笔账吧,减税赈灾真的可以...” “行吧,今年的税赋就减两成。”秦王睁开眼面无表情看着他。 李世民心中大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父亲又沉声道, “但战事不能停,备用粮也不能挪用,如果你想为那些庶民减税,就得先买来抵扣那些税赋的粮食,此事你自己解决,十月秋收完成前必须收齐。” 李世民听完,滴溜溜转着清澈的眼珠, “可是孩儿的赏钱都花得差不多了,我若要买粮,阿父愿意为我出钱吗?” 秦王冷嗤, “你那点赏钱,够买几斛粮食?钱当然是寡人来出,能买多少粮食你就全买来。不过我要好心提醒你一句:如今旱情这般严重,何时能下雨也无人知晓,列国豪强手中就算有粮食,也绝不会轻易出手。另外,如果粮价超过秦国的市场价,多出部分由你自己补足。” 秦国为什么重农抑商?因为如今的生产力太过低下,粮食才是这时代最重要的硬通货,打仗靠什么坚持?士气靠什么维持?军粮。 而秦国这两年,售卖瓷器桌椅野兔纸张源源挣了大量黄金铜钱,秦王早就想找机会把它们换成粮食了。 既然孩子执意要帮助那些庶民,他就顺手拿出来做个人情吧,谁让他是当父亲的呢? 李世民一听立刻兴高采烈抱住他,主动凑上小脸贴贴父亲, “多谢阿父,孩儿一定会买到的!” 买到粮食就能为百姓们减免两成的税赋,不管这事有多难,他都必须全力办到! ... 李世民第一时间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荀子,荀子满脸震惊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取出白纸唰唰写信,他要让自己那些学生,快些给他们的小师弟想法子凑粮。 捧着个鸡腿走来的张苍,也立刻表态会写信回阳武家中,让族长联合其他豪族一起凑粮。 他还打包票说会一定能说服族长,所有粮食全按最低市价30钱一斛卖给李世民。 荀子提着笔抬头瞪他, “阳武乃是魏国之地,粮食价格向来就比咸阳高,粟麦最少也要卖50一斛,你这价格一出,哪个还愿意卖给秦国?你一个晚辈,莫非还能指挥得动族长?” 张苍嘿嘿笑着,撕下一块油汪汪的鸡腿肉递给李世民,自己开始大口啃起来,含糊不清地提醒他, “老师啊,您这年龄越大就越迂腐了不是?我虽然是晚辈,却是阳武张家、乃至整个阳武郡最有出息的晚辈啊...” 他这副毫无礼仪的散漫姿态,荀子早就见怪不怪了,闻言倒若有所思起来, “此话倒也有几分道理,你如今在秦国为官,还是个官职不小的太仓令...他们真会听你的?” 张苍已经沉浸在美食的世界了,根本就顾不上理他。 李世民见荀子一刻不停写了四十多封信,急忙夺过毛笔劝他先休息一会。 荀子欣慰摸着他的小脑袋, “老夫见过的夸夸其谈虚伪儒生不计其数,没想到小小年纪的你,却是真正心怀庶民的仁善之人...先前老夫总忧心,秦王这天下总有一日会走向盛极而衰,但有了你这个太子,老夫就放心了...” 李世民伸手握住他苍老干燥的手,声音清脆而坚定, “谢谢老师的帮助,学生一定会做得更好的!” 如果天下百姓皆能丰衣足食,大秦江山何愁社稷不稳? ... 回宫的路上,马车突然猛冲着向前停了下来,蒙恬一把抱过李世民护在怀里,怒声问发生了何事。 侍卫急忙上前解释:有狂徒胆敢冲上来拦车,已经押下去审问了。 李世民心中一动,按律,冲撞君王及王储者,当斩于市—— 他往来宫外这么多回,还是第一回碰到敢上前拦车的,对方不惜冒死一博,莫非是有什么苦衷? 第73章 他立刻喊住准备离开的侍卫,让他把拦车之人带来给自己看看。 蒙恬虽然有所担忧,但并未出言制止,马上吩咐侍卫们站在车外围成一圈护住太子。 两名侍卫很快就押着一个人走来了,大声回禀说已经搜过身了,对方身上没有利器。 李世民从车窗探出头,看着面前约摸十多岁的少年,一下就愣住了。 他长得实在太好看了。 第40章 看着眼前如切如磋的美少年,李世民下意识就想到了两个名字: 张良?陈平? 但他马上就否定了后一个选项:陈平家贫,恐怕穿不起这么华贵的衣裳... 可是,以张良的贵族教养,又怎会做出如此莽撞的行为? 他按下狐疑,示意侍卫取下了堵在少年嘴里的布头。 还没等他开口询问对方是何人,少年就挣扎着大喊道, “在下韩人张良,方才之举乃是情急所迫,并非有意冒犯秦太子,还请阁下恕罪再容我说几句...” 侍卫首领狠狠扭住他的手臂, “老实点,休得再冲撞我家太子!” 蒙恬目光如电冷冷盯着他,又是个韩国人?韩国人上回偷他家太子,这回拦他家太子的车,胆子可真是不小啊! 他正想劝太子千万别被对方骗了,李世民却笑眯眯开口了, “你姓张?我听闻有望族张氏父子五世相韩,不知你这位韩国来的张良,跟他们可是一家的?” 张良眼中迅速闪过一抹黯然,强笑道, “秦太子所言不错,五世相韩的张氏父子,正是在下的祖考与先考。” 说着,便取下祖传的玉佩让侍卫呈给李世民。 李世民看完玉佩,立刻做出一脸疑惑的样子, “原来你竟是韩相的后人,可你来咸阳拦我的车做什么?” 这时,围观的人群中突然响起几声急呼, “郎君,奴等总算找到你了!”(1) “郎君...你,你这是怎么了?” 数名气喘吁吁的随从小跑着过来,还没靠近马车就被侍卫拿下搜身了,一个个惊惶得不敢再开口。 蒙恬警惕地环视了一眼四周,小声询问李世民可否立刻启程回宫。 李世民故作犹豫地看了一眼张良,特意给对方机会。 眼下韩国还没被灭,对方对他这秦国太子,显然也并无半分恶意,正是收买人心的好时机。谁让张良自己撞上来了,送上门的人才不捡白不捡。 张良以为蒙恬想杀自己的随从,忙目光恳切看向李世民,急急道, “他们是方才与在下走失的家仆,绝非恶徒歹人,还请阁下饶他们一命!” 其实他三日前就抵达咸阳了,带着人四处打听了半日才找到了韩非的府邸。 可他接连登门拜访了六趟,却一趟也没见着对方。 想来,韩非是有意避着他这韩国旧人之子的。 他不甘心就这么回去,今日在城中打探消息时,意外得知了秦国小太子每日都会出宫的消息。 在询问到对方回宫的大致时间和路线后,他立刻就甩开随从往这边一路狂奔,刚好看到秦王专用的卫尉军正护送着一辆驷马马车走来,顿时就头 脑一热冲了上来—— 但他还是有几分理智在的,秦律虽严,却管不到他这个韩国贵族身上,冲撞王储马车,并不会为他惹来杀身之祸。 而他又听咸阳百姓说,这位秦国小太子是个善心人,时常会跟荀子一起,为城中的鳏寡孤独老者送粮送菜。 所以,他决心要赌一把,赌对方会好奇把他喊来问话,赌对方会善心把他带去见韩非...只要能见到人,他笃定一定能成功说服韩非! 说完这番求情的话,张良立刻满眼期待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也一脸童真地看着他, “你放心,我又不是斤斤计较的人,绝不会滥杀无辜的,等侍卫检查完,你们主仆就可以一起走了。” 蒙恬急了, “太子,还是先把他们带回去审问一番吧!” 张良一听也急了, “不,在下还不能走!秦太子方才不是问我,为何要贸然拦阁下的车吗?其实我有一事相求,还请秦太子能成全...” 蒙恬立刻怒目而视, “大胆狂徒!你大街之上拦截我家太子车马,又大言不惭逼迫我家太子为你办事,真当我大秦咸阳是你的放肆之地吗?” 说着,他再次请求李世民把这些人抓起来审问。 李世民却悄悄朝他使了个眼色,接着挣脱他的怀抱,下车亲自从侍卫手中牵过张良的手。 张良一脸懵然,搞不懂对方这是要做什么,但感受着这双柔软小手带来的温暖,他不免想到了家中幼弟,终究没有做出反抗,任由对方牵着自己上了马车。 蒙恬虽然没看懂太子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但也没有僭越阻拦,只是马上就吩咐侍卫,带上那些韩国随从启程回宫。 然后站到李世民身侧,暗暗调整着全身肌肉,做好了迎战准备。 只要这个韩国少年,敢对太子有一丝不轨之心,他必会霹杀对方于当场! 李世民挨着张良坐下,仰头朝蒙恬笑, “你看,阿兄长得这么好看,他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蒙恬不想在人前劝说小太子,只得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太子所言极是。” 少年张良却如坐针毡,心中升起了一阵浓浓的愧疚感。 没想到,秦国这小太子虽然有神童之名,却单纯到如此地步,竟仅仅因为我长得好看,就相信我不是坏人,就愿意让我坐上他的马车。而我却想利用他的身份,去说服韩非随我离秦归国.... 李世民亲亲热热把小脑袋靠在张良身上,稚声稚气问他, “阿兄,你刚才不想走,是因为一看到我就十分喜欢,想留下来陪我玩吗?” 张良努力收回心神,低头看着目光清澈得如一汪泉水的孩童, “秦太子生得也好看,我确实一见到你就十分喜欢。” 这般童真无邪的漂亮孩子,又聪明有礼,确实很容易就能让人生出好感。 李世民闻言一下就兴奋起来, “哇,既然我跟阿兄这么有缘分,不如就结拜成兄弟吧?阿兄,我叫世民,你喊我的名字就行啦!” 既然阿兄都喊了,怎么就当不得我的义兄了?我就不信,你这辈子还想刺杀你义弟的亲爹?张良,乖乖加入我秦国来当栋梁吧! 蒙恬瞳孔一缩:!!! 救命啊太子,您怎么能随便在大街上遇到个人就胡乱结拜! 张良目光一滞:??? 我想撬秦国的墙角,他却想认我当义兄,这孩子,实在单纯得让人怜爱啊... 李世民:嘻嘻,除了李建成和李元吉,四海之内皆兄弟嘛,我要兄弟多多的,敌人少少的! 他拉着张良的手臂撒娇, “阿兄,我们结拜好不好?对了,你刚才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他已经隐隐有了几分猜测。 张良想着国中的一片乱象,看着眼前的稚气孩童,在一番艰难的心理斗争后,终于开口了, “其实,也并没什么大事,还是不劳烦你了...” 秦王仰慕韩非一事天下皆知,如果自己真借着这孩子的手把韩非带走了,他又该怎么办?秦王一定会迁怒他的。 李世民闻言,打量着对方充满了矛盾纠结的面容,不由暗暗唏嘘。 眼前这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张良,跟史书上执着于复仇刺秦的张良,确实完全不一样。 眼下的他,还没有经历亡国之恨,对秦国王族也不像后来那样恨之入骨,看吧,他对自己这个秦国太子竟也生出了怜悯之心。 可是能让他摒弃贵族礼仪,做出当街拦车之举的事,真的不是大事吗? 他立刻一脸奇怪道, “可阿兄要是没什么大事,方才为何又要冲动拦下我的车呢?” 他撒娇摇着张良的手臂, “阿兄要是有事要帮忙,可千万别瞒着我,不然我会生气的,我是秦国的太子,能帮你的忙可多了...” 他这些话,一下就勾起了张良对国内现状的担忧,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念头迅速冲破理智重新占据上风,忍不住/脱/口而出道, “我想见一见韩非!” 话音未落,他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立刻看向身旁的孩童慌乱解释道, “不是!世民,我是乱说的...” 他会想别的办法去见韩非,绝不会牵连这个无辜孩子。 世民是如此可爱,如此纯真,他这样的人当秦国太子,总比那些虎狼之辈当秦国太子强百倍! 李世民飞快转动着小脑袋,他早猜到张良出现在咸阳,是为韩非而来的。 但他没想到,张良煞费苦心拦下自己的车,只是为了见一见韩非? 第74章 按理说,他不可能打听不到韩非的住处,而他的父亲又曾是韩国的丞相,不可能跟王叔韩非毫无往来.... 难道,韩非连见张良一面也不肯? 虽然听起来有点荒唐,但除了这个答案,还有什么理由,让张良需要借助自己的太子身份去见韩非? 一得出这个结论,他立刻就笑容满面主动为张良解围,表示自己知道韩非在哪里,现在就可以带他去见。 说完,他就不顾张良的阻拦和蒙恬的满脸担忧,命人立刻掉头前往咸阳郊区。 韩非并非无情之人,现在却决绝到连面都不肯与故人之子相见,又怎可能会被他说服回韩国效力呢? 他那颗忠于韩国王族的心,恐怕早就被韩王折辱得连渣都不剩了。 所以,自己这趟走走过场还是很有必要的。 ... 一下早朝,韩非就跟着治粟内史来到了田地里。 张良一下车,就被眼前这副场景,震惊得怔愣在地。 他要找的韩国那位尊贵的王叔,正顶着烈日挽着衣袖半跪在地里,满身泥污毫无形象地举着锄头在挖井! 再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短打农人中间,还有许多穿着秦国各色官服的官员小吏,他们或举着锄头扛着榔头在挖井,或挑着木桶端着木盆在浇地... 张良怔怔看着这一切,心中有什么东西,似乎被轰地一声冲击得开始哗啦啦地快速碎裂起来。 被称作虎狼之师的秦国,以商鞅酷法残忍对待民众的秦国,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 秦国的官吏,不该手执竹鞭站在田间地头,怒气冲冲挥鞭责打偷懒的农人吗? 一时之间,他竟然有些分不清韩国和秦国,到底谁施行的才是法家之道。 李世民蹬蹬跑到前面冲着韩非大喊, “韩师兄,我在这儿,快上来说说话!” 韩非诧异抬头,急忙放下锄头快步朝他走来,还不忘大声叮嘱蒙恬, “这日头太晒了,快抱太子去阴凉处避避!” 孩子才这么小,一不小心就会晒出暑病,到时,心疼的还不是王上和他们。 蒙恬一把抱起李世民就跑,急得孩子扭头大喊, “阿兄,张良阿兄,快跟我们来树荫下!” 韩非脚步一顿,这才注意到 马车旁的张良,突然有点想学蒙恬拔腿就跑。 他是怎么跟太子走到一起的?早知道这小子要来,自己就不来了。 张良收回神思,疾步上前恭敬拜道, “张良拜见王叔!” 韩非拍了拍身上的污泥,留下一句话匆匆朝树荫走去, “你的面前,只有忙碌的秦国丞相。” 张良急忙追上去, “王叔,如今韩国旱情严重,朝中那帮奸臣却怂恿王上加征税赋,此事已让多地民众闻风生乱...” 韩非坐到农人们歇凉的石头上,举起水囊对口解渴,充耳不闻。 张良心中一沉,王叔韩非一向是最心系韩国朝堂之人,可他听了这些话,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不! 他愧疚看了一眼李世民,咬牙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如今朝堂四处危机,若再纵容那帮奸佞肆意胡为,韩国危矣...还请王叔归国主持大局!” 韩非被驱逐入秦,早就引来国中忠良之士的不满,他相信对方只要肯回去,一定能迅速拉拢一大批有实力的朝臣对抗那帮奸佞。 蒙恬一听怒了, “我家太子好心带你来找人,你却想拐走我家左相,简直是无耻...” 李世民急忙扯他衣角,拼命朝他使眼色:韩非已经是秦国的韩非,韩国根本就拐不走他,放心! 蒙恬只好带着迷惑悻悻闭上了嘴。 韩非收好水囊,叹气, “子房啊,你虽自幼聪慧过人,心智成熟稳重远胜常人,可你终究还是个孩子,朝堂那些事,自有韩王和他那帮臣子去操心…回去吧孩子,我这几日躲着你,就是不想伤了你的心,韩国,我是绝不会帮的...” 张良心中大震,跪下来抓住韩非的衣角苦苦哀求, “王叔,您是先王之子是韩国的宗亲,不能不管韩国安危啊王叔!” 李世民仰头去看韩非,韩非的面色依然很平静, “你想必也听说了,韩王已经将我,逐出了宗亲族谱,在你面前的我,已不再是韩国王叔了...” 张良忍不住流下泪来, “可是在良和韩国万民的心中,您永远是韩国的王叔,求您回去帮帮...” 泪眼朦胧中,他突然看到对面的李世民,正睁大澄澈的眼睛看着自己,顿时羞红了脸,根本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韩非伸出自己沾满泥土的双手给他看, “韩王鲜廉寡耻,德不配位,而我曾享受过韩国万民的供养,等我助秦王灭了韩国,就会把今日为秦人做的事...” 张良心中的弦咔一声断了,失声惊呼道, “什么!您要助秦王灭韩!?” 李世民适时开口插刀, “是啊,阿兄你不知道韩王有多过分,他竟然不许我师兄回去拜祭他的母亲!还有啊,现在旱情这么严重,韩王竟然还要给百姓加税加赋,实在太过分了!还是我阿父最好,他已经决定了,今年灾情会给百姓免两成税赋...” “什么,秦王要减税赋?” “王上,果真这么说了?” 张良和韩非同时发出震惊的疑问。 李世民一脸骄傲扬起小下巴, “当然啦,不信你们问蒙恬!” 韩非急忙拉过蒙恬细细询问起来,这事是秦王今日下了早朝,才被李世民逼着同意的,他们这些当臣子的还不知情。 李世民又一脸童真看着张良, “阿兄啊,换成你是韩国庶民,你想要韩王当你的王上,还是我阿父当你的王上?秦国灭韩国,反而是帮助了韩国百姓,我师兄为什么不能帮我阿父灭韩?” 张良张了张嘴,艰难道, “可是,世人皆称’宁做六国犬,不做秦国人‘,秦国百年奉行法家之道,你父王又岂会真的这般好心?” 韩非呵呵笑了起来,指着忙碌在田间抢着浇灌庄稼的众人, “子房啊,连你这样的聪明人,也跳不出世人,对法家的误解偏见吗?秦法虽严,却不仅仅针对庶民,它同样也约束着公卿官吏。看到那些秦吏了吗? 从朝廷发现旱情那日开始,全国的秦吏就要跟百姓一起,挖井挑水灌溉庄稼,因为这些收成,不仅关乎百姓的口粮,还关系到朝廷的税赋,官吏岂能袖手旁观?至于秦王免税一事...” 他看向李世民, “我家小师弟绝不会扯谎,他说有这回事,王上就一定会做到!” 张良怔怔茫然, “可是,法家以愚民五术驭民,根本就没有施恩惠民这一项,良不懂,秦王为何会这般突发善心?” 他突然想起来了,这几日在咸阳打探情报时,那些秦人提起秦王竟毫无怨怼之言,他当时只以为是秦法太严苛,这些百姓不敢说半句秦王的坏话,才这般随口胡诌的。 可他没想到,秦王竟要给百姓减税救灾?这样的事情,五百年乱世里有几个君王做过?就是上古尧舜之君也不过如此了。 韩非叹气,扶他起来, “在我看来,当今秦王的气魄眼光,更在历代秦王之上,正所谓’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也,秦国已经足够强大,秦王又肯施恩于民...你认为这样的秦国,天下七国之中,谁还能与之抗衡?”(2) 如果不是有对方扶着,张良听着这些话险些朝前一头栽去。 李世民咚咚跑来,伸出小手一起帮着扶他, “阿兄,老师说五百年乱世的战火,已经让无数人家破人亡了,如果我阿父能终结乱世,让天下所有人都过上安定的日子,这不是好事吗,你为什么一点也不开心啊?” 张良起身,闭眼挡住簌簌想要滚落的泪水,声音有些颤抖, “所以,最后韩国必亡,六国必灭,只剩秦国一家独大,是吗王叔?若是能设法说服六国联军攻秦,又当如何?” 蒙恬一听这话顿时警惕起来,张良不会一回韩国,就开始张罗六国联军攻秦一事吧? 李世民却并不担心此事,张良还如此年幼,又无官爵在身,六国之君,谁会听他一个孩子几句空口无凭的建议,就冒冒失失发兵得罪强秦。 他们如果这么有远见,就不至于把国家治理到亡国的地步了。 而且,信陵君春申君已死,找遍六国,也再找不出一个有足够威信、能够说服列国联军伐秦的人了。 韩非也是这么想的,而且他知道张良自幼就非常聪慧,这才想着趁机把利弊跟对方摊开了谈一谈,看看能不能把他拉拢来秦国。 谁规定只有韩国能来撬墙角了?送上门的墙角,不撬白不撬。 他细细为对方讲了一番统一的好处,最后总结道, 第75章 “我恩师有句话说得极好,’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你可知这是何意?(3) 我师荀子本是儒家大才,却打破了儒者不入秦的传统,收下了秦国太子为徒;我本是韩国的王叔,原本绝不会背弃韩国,却被韩王亲手献给了秦国; 许朴本是隐居避世之人,列国数十年来求而不得,却阴差阳错来到了咸阳,还肯为秦国开班讲学培养农家人才.... 看到了吗,就这是天意,连天道都在帮秦国,我等又岂可逆天而行?” 任凭张良再怎么沉稳聪慧,终究还是个未长大的少年,闻言不由扑到韩非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道理他当然听懂了,可情感上他真的无法接受,他的祖辈父辈为之付出一生的韩国,怎么就要亡了呢? 可是,王叔韩非今日已经说得如此坦诚,这些话,就算自己背信弃义跑去告诉韩王,他就真的会信吗? 不,他听闻各地层出不穷的民/变后,就赶往王宫求见了韩王,却被正在欣赏歌舞的对方一句“小孩子家家的,别瞎操心这些朝廷大事”给打发出来了。 而且,真实的秦国跟他听闻的并不一样,同样是旱情,韩王要加税,秦王却要减税...他能因为祖上得到了韩国朝堂的厚待,就假装看不到百姓们正在 遭受的苦难吗? 还没满十四岁的张良很迷茫,他虽然足够聪慧,也看过足够广博的书籍,却依然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韩非拍着他的胳膊安抚道, “子房啊,你且听我一言,你大父和你父亲,已经为韩国做到了他们该做的,你不必再把韩国朝堂的荣辱,强行压在自己的身上,韩国百官食君之禄,那是他们该操心的事...” ... 李世民趁张良哭的时候,专心在树下捡了一些小树枝,等他哭够了,就一脸虔诚地把手中的树枝分了一半给他,催促道, “阿兄,我们快来结拜吧,等你成了我的阿兄,我阿兄就多一个阿兄了,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张良的泪一下就凝固在眼角了。 他,跟一个会灭了他母国的秦国太子结拜,这真的合适吗? 但看着孩子懵懵懂懂的期待目光,拒绝的话,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世民还这么小,长得这么可爱,为人这么真诚...就算秦王想灭韩国,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这么喜欢我,我如果拒绝结拜,他一定会哭的吧? 算了,咸阳一别,恐怕此生也难再见了,就答应他这个小小的心愿吧。 这么想着,张良沉默地接过树枝,在韩非和蒙恬的见证下,稀里糊涂跟着一脸诚挚的孩童一起,把树枝插在树下,点燃当做祭拜树神的焚香。 他们念了三遍各自的生辰和祖上三代的信息,大声许下了“你我兄弟同心之言,其嗅如兰草,如金石之坚,永世不负不弃”的誓言。(4) 李世民还煞有其事命人,从马车上取来一个装了水的瓷碗,然后伸出食指就往嘴里咬。 歃血结盟的结拜才可靠嘛。 张良一把抢过他的小手, “不可!你才这般小,不能伤害身体,用我一人的血就够了!” 李世民立刻憋起嘴就要哭, “这是我们兄弟两个的结拜仪式,怎么能只用阿兄的血?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不想认我当阿弟了?” 张良急忙把他搂在怀里哄着解释, “不是的,你这般可爱,阿兄怎么舍得不认你?可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能浪费宝贵的血...” 话音还没落,韩非已经走到附近的槐树旁,摘下一根细刺走来, “来,用这个给世民轻轻扎一下,一滴半滴就够了。” 李世民起身抢过细刺,毫不迟疑就往自己的食指狠狠一扎,一股细细的血丝立刻渗了出来。 他立刻兴奋地把它们挤到了碗里,好像一点也不疼似的。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张良心疼感动得有些想哭。 世民是秦国的太子,可他如此赤诚,坦荡,仁善,与世人口中狡诈凶狠的秦君,完全不是一类人。 他与自己不过萍水相逢,就肯付出全部的真心,一心想认下他这个阿兄... 张良使劲吸了吸鼻子,急忙把孩子的小手握住吹了吹。 直到小小手指没再冒血丝出来了,他才伸手咬破自己的食指,把鲜红的血滴进了碗里。 今天开始,他在咸阳也有牵挂了。 ... 李世民执意要带张良去认识扶苏,兴高采烈拜别了韩非,命人打道回宫。 他已经想好了,就算张良这趟执意要回韩国,他也会天天给对方写信,让他时时刻刻惦记着这份兄弟情义。 等过几年韩国灭了,张良也长大了,不就刚好能帮着秦王干活了吗?这样的大才,刘邦用得,大秦自然也用得。 不过,史书上的张良体弱多病,眼前的他看起来确实有些过于苍白,还是得想办法弄些药方,帮他调养好身体才行。 扶苏一听李世民回来了,立刻用最快的速度冲出去迎接,但他看着阿弟身边的张良,一下就呆住了, “阿兄好好看啊,可以抱抱我,让我也变好看些吗?” 说着,就满脸企盼地朝对方伸出了小手。 他的父亲虽然也非常好看,可那是一种充满威势的冷峻好看,扶苏宝宝根本就欣赏不来。 他只喜欢张良这种毫无攻击性、一看就知道对方性子很柔和的好看,他也想变成这样! 张良笑着抱起扶苏,小小的孩童急忙把小脸轮流换着贴贴他,好像这样,就能染上几分对方的美貌了。 张良没想到威名在外的强秦之主,养出来的两个孩子竟都如此单纯淳善,不由得第一次生出了怀疑: 真实的秦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时,殿外传来宫人的通禀:王上来了。 第41章 秦王一听蒙恬回禀了李世民结拜之事,就放下政务匆匆赶来了。 他对次子的心眼之多深有体会,知道孩子这么做绝不是闹着玩的,想来必有深意。 加之,他又早就从探子的口中,听闻过韩相张平之子张良聪慧过人的名声,这才特意赶来见一见对方—— 秦国用人不拘一格,向来以能者居之重之,十二岁的甘罗能被秦国拜为上卿,十三岁的张良又为何不能入秦为官? 如果此人真如传闻所言般有才华,他自然要设法挽留对方。 来到侧殿与对方交谈一番后,秦王很快就确定:眼前这名少年学识之渊博、思绪之机敏,更在当年的甘罗之上。 而且,对方在分析当下秦赵之战时,竟能敏锐察觉到李牧才是战端的关键,还提前恭喜他这次赵国临阵换将,秦军必胜。 秦王暗暗赞叹,张良如今才这般年纪,就已有不俗的见识谋略,假以时日,此人必会成为一代奇才,难怪世民执意要跟此人结拜... 我儿慧眼如炬,是在帮寡人拉拢人才啊! 他对待想招揽的人才,永远有一腔饱满的热情和如沐春风的和煦,一番交谈下来,张良不由得更恍惚了—— 暴秦之主,竟是这样一个英明温和、主动听取谏言的君王?如果他是韩国的王该有多好... 他回神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吓得悚然一惊,急忙驱散了这个荒诞念头。 ... 李世民盛情邀请张良留在咸阳,不出意外地遭到了对方果断而委婉的拒绝。 张良忧心朝中的情况,次日下午就执意要带着家仆启程回韩国。 咸阳城门口,李世民抓着他的衣襟抹泪, “呜呜呜我昨日才与阿兄相见,今日就要分离了...你真不能留在咸阳多陪我几日吗?” 张良心疼为他拭泪,温柔哄着, “好孩子别哭了,如今韩国朝堂之危十万火急,我既然说服不了王叔归国救火,只得早些赶回去再想别的法子。阿兄一到新郑就给你写信,可好?” 亮晶晶的泪痕落在李世民玉雪般的脸颊上,平添了几分惹人怜惜,他啜泣道, “韩王那么坏,你怎么总是心心念念要帮他?反正韩国也是要被灭掉的,我保证,以后所有韩国百姓都会过上比现在更好的日子,你为什么不肯留下来帮我呜呜呜...” 张良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黯淡无光的眼中划过浓浓的不舍, “阿弟呀,我阿父临终前一再交待我,张氏一族深受国恩,我长大了就该入朝继续辅佐君王...就算韩国真的会亡,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不做的...不过你放心,我回去后,绝不会把秦王想灭六国一事告诉任何人。” 世事忠义难两全,他舍弃了义弟回韩国,又岂能再出卖义弟,把秦国的计划告诉韩王? 李世民含泪伸出了小拇指, “好吧,那我们拉钩,等韩国灭了,你就来秦国找我好不好?到时你不会偷偷跑掉的吧?” 张良抿了抿唇,眼中闪着泪花满脸愧疚, 第76章 “如果韩国果真亡在了秦国手上,我转而投秦,又有何颜再面对张氏先祖?对不起世民,我,我...” 李世民早就料到,对方是这种反应。 有了韩非亲自当说客,张良恐怕不会再像史书上一样对韩国的灭亡耿耿于怀,把复仇的责任硬揽在自己身上了。 ..但他也未必肯来为秦国效力。 但没关系,自己会帮他慢慢改变的,谁说愧疚不算是一种利器呢? 他要让张良对自己生出无尽的愧疚,直到足以盖过张氏遗训对他的影响。 他眨了眨眼睛假装逼回泪意,立刻又伸手捂住张良的嘴,一副很懂事的样子, “阿兄,难受就不要说出来了,我知道你的选择了,但我不会怪你的!到时,到时你要是悄悄跑了,记得给我写信报个平安好吗...” 说着,他晶莹的泪水却滚滚而下,倔强承诺着, “你放心,我和阿父绝不会派人去找你的,我只是想要知道,我的阿兄还好好活着...如果你遇到危险,也一定要写信来告诉我...” 张良看着小小的孩童这副故作坚强的模样,听着孩子满心满眼对他的关心,终于抱着对方呜呜大哭起来。 他与世民相处虽然只有短短的一两日,却觉得早已命中注定般与对方默契十足。 这一刻,他甚至有些恨起了韩王。 如果韩王能有秦王的半分英明,又何至于会面临亡国的处境? 如果韩国还能像从前那样,再苟上一两代人,他这个无官无职的张氏子弟,就能放弃封地待遇,带着家人迁居咸阳,无论如何也算不上背信弃义,可偏偏,他身上肩负着韩国存亡的危机... 李世民絮絮的关心之言还在继续着,张良心中的愧疚如泄洪的潮水般涌起,泪水稀里哗啦掉个不停。 直到家仆再三上前提醒时辰不早了,他才为怀中的孩童擦干泪水,含泪把他放回地上,再三承诺一到新郑就会马上给他写信。 马车终究还是启动了,张良从车窗探出头,望着车后站在城门朝他一直挥手告别的孩童,心中升起无尽悲凉。 今日一别,他此生恐怕再也看不到这么好的阿弟了...时也,命也,上苍对他何其残忍! 然而就在这时,他看到李世民突然转身向蒙恬要了个什么东西,又飞奔着朝自己追来。 张良忙让人停车,三两步跳下去奔跑过去抱起孩子,问他怎么了。 李世民跑得小脸红扑扑的,气喘吁吁取出一张折叠的白纸塞给他, “差点忘记这个了!如今列国的旱情都很严重,再这样下去,还不知要饿死多少百姓,阿兄,你把它带回去吧...” 张良疑惑打开白纸,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这,就是秦国用来浇地的龙骨踏车?” 但下一瞬,他立刻把它叠好还给李世民, “不行,这是秦国的机密要物,快收回去!” 李世民却执意要送给他, “阿兄,只要能快些赶工造出这踏车,今年就能抢回一两成粮食的收成,你家的封地很需要它!” 张良却摇头,坦荡道, “不,除了我家封地,韩国所有百姓也很需要它!你把图纸给了我,我一定会忍不住把它交给韩王,因为,只有韩王才能命人大量制作这种踏车来浇地,可是这样一来,秦王必会震怒,到时你又该怎么办,快收回去吧...” “那你就交给韩王吧!如果韩国百姓能抢回一两成的收成,就多了一两成活命的机会,这些百姓将来也是我大秦的百姓,我不介意你这么做!” 说完,李世民就挣扎着跳下来,把图纸往张良身上一扔飞快跑了。 张良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城门,俯身捡起这张宝贵的图纸,泪如雨下。 世民啊,我这一生该拿什么来报答你的深情厚谊,又该拿什么来回报你的磊落心胸? ... 回宫的马车里,蒙恬忧心忡忡很不能理解, “太子,您为何要把我大秦的龙骨踏车图纸送给张良?这不是帮韩国缓解了旱情危机吗?此事若是让王上知道了,该如何是好啊...” 太子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怎么办啊愁死人了! 李世民却一脸诧异看着他, “你难道以为,我阿父不知晓此事?” 蒙恬震惊脸:啊?!! 李世民戳了戳他差点石化的脸, “建议确实是我提出来的,但这图纸,却是我阿父连夜让五黑画出来的...” 蒙恬突然懂了, “我知道了,这张图纸是假的!王上想让韩王大肆浪费人手和木材,折腾出一大堆根本就用不了的龙骨踏车,从而达到弱韩的目的...” 李世民无语了, “你以为我阿父,是韩王那个昏君吗?我们要拉拢张良,要笼络韩国民心,怎么会拿假图纸给他们?” 蒙恬又萎了, “太子啊,臣不懂,我大秦既然要灭韩,又去笼络韩国的民心做什么?” 李世民朝他神秘一笑, “为了多救几个百姓的命,也为了挑拨离间,帮秦国节省大动干戈耗费的粮草。” 蒙恬见他不想继续说下去了,只得挠了挠脑袋,他从小学武学兵法都很快,连大父都夸他挺聪明咧,可为啥待在小太子身边,他总会生出一种“我到底是不是蠢货”的自我怀疑呢? ... 秦王放下手中的奏章,抬头看向跑得满头汗水的孩子, “东西给他了?” 李世民蹬蹬跑上殿扑进他怀里, “当然给了,孩儿办事你还不放心吗?” 秦王一脸嫌弃地推开他,命人取水来为他洁面, “张良若把这图纸假称是韩人所作,你这番算计,岂不是白费了?” 李世民从光滑的丝帕间露出个可爱小脸, “你就放心吧,他不是那种人!” 孩子对待外人太过信任,秦王有些不悦, “你只与他相处了一两日,又怎知他不是这种人?此事正好能为韩国朝堂笼络人心,张良一心忠韩,未必不会动摇。” 李世民抢过丝帕胡乱给自己抹了抹脸,再次如幼鸟归巢般扑进父亲怀里,反问道, “阿父啊,你既然这么不相信孩儿的眼光,为何又同意我的建议,要把龙骨踏车的图纸送给张良,还叮嘱我不要提你的名字呢?” 秦王叩指弹他额头, “连我大秦造出的桌椅,这两年都在列国公卿豪贵间颇为流行,你以为龙骨踏车这好东西,就没人偷画图纸带去列国了?此物最晚明年就会出现在六国的田野间,寡人何不顺手拿它做个人情,成全了你和张良的兄弟情谊?” “哎呀!”李世民气愤挪开脑袋,也伸出手指弹了弹秦王的额头, “怪不得你答应得这么爽快,原来根本就不信我的办法,只是想哄我高兴罢了!” 秦王伸手扶额冷笑一声, “只是,哄你高兴罢了?世间能得寡人花一两分心思哄的人屈指可数,你不感念君恩以思回报就罢了,竟还敢动手殴打君父?简直是山中野人,无法无天!” 李世民指着自己的额头,学他冷笑两声, “孩儿只是把阿父给我的父爱,原封不动送还给您啦,怎么,是这爱太沉重,您也消受不起吗?” 秦王移手挡住视线,不去看他这面目可憎的模样, “小小年纪,睚眦必报!” 李世民伸手用力去掰他的大手, “明明是父慈子孝,其乐融融也!阿父,你敢跟我赌一千金吗?我保证,张良绝不会把这图纸冒称是韩人所作,很快我这秦国太子仁善的名声就会传遍韩国了,然后再传遍天下列国...” 秦王挪开手,面无表情看他, “哦,这么仁善的太子,只可惜是大秦的。” 真荒谬,因为这个孩子,因为那个怪梦,大秦的名声竟会一天天地跟仁善沾上了关系...想一想他就头疼。 李世民拽着他的手臂使劲晃, “干嘛嫌弃我!你应该庆幸我是你家的,不然秦国就会面临五百年来第一强敌——我!到时,谁灭掉谁还说不定呢。” 我打仗很厉害的哦,收拢人心也很厉害! 秦王忍不住伸手把他抱住,一时啼笑皆非, “你这孩子,个头这么小,口气倒是比天还大!你可知,五国联军数番伐秦都铩羽而归,就凭你这只懂些兵法皮 毛的孩子,能打败我秦国?第一强敌,寡人劝你还是多读些书吧!” 李世民鼓起小脸,很想把自己的战绩和胡亥的战绩甩给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算了算了我不管,来吧,打不打刚才一千金的赌?” 秦王摊开一只手心朝上, “来吧,空口无凭,先把一千金赌注付来。” 李世民把自己的小手放上去, “好啦,这里有个秦王的儿子,至少值一万金...” 第77章 秦王冷眼瞪他。 李世民理直气壮收回小手, “那就还是老规矩吧,输了算阿父的,赢了算孩儿的,我赌张良不会辜负我的信任!” 他连祖上得到韩国重用的恩都要报,可见责任心多强,岂会背叛自己这个一片真心义弟? 一个很重信义的君子,嗯,有时也可以欺之以方嘛。 秦王见孩子如此笃定,不由真生出几分好奇来, “就算张良真把你赠龙骨踏车图纸之事宣扬出去,你又怎么知道,韩王不肯推广这踏车抗旱,韩国庶民和官吏会因此对他生出怨怼之心...而到最后,我秦国只需用这一张小小的图纸,就能坐收渔翁之利?” 李世民立刻一脸认真给秦王解释, “因为一个人的行为,是可以结合他先前的许多行为来预判的呀。就拿这趟来说,天下旱情都已经这般严重了,百姓本就提心吊胆得不行,韩王竟还下令要加税,可见他是何等的贪婪愚蠢,阿父你觉得,就算他得到了图纸,就真会舍得耗费人力物力造出踏车吗? 孩儿觉得他不会,但张良会,韩国那些忧民的官吏也会,他们会想尽办法造出一些踏车来灌溉田地。到时,韩国秋收的产量差距必然很明显,阿父觉得这样一来,会出现什么情况?” 秦王顺着孩子的思路,沉吟着, “到时,得到踏车灌溉增收的韩人,会感激张良和那些官吏,也会感激你...” 李世民笑眯眯点头, “那阿父以为,那些眼睁睁错过灌溉良机的韩人,又会把愤怒和仇恨的火烧向哪里呢?” 秦王蹙眉思考,骤然眼睛一亮, “韩王?没错,就是韩王!我儿果然聪慧,竟想出来这样一个奇计!” 李世民矜持地抿嘴笑了笑。 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果没有出现能高效汲水的龙骨踏车,韩国人面对这场旱情,无非是痛苦认命接受天意。 可当他们有一天发现,国中有人竟然凭借着踏车,多收了一两成的救命粮食,而韩王一开始,明明也可以造车帮他们灌溉的。到了那时,他们还坐得住吗? 而在史书上,韩国有个很快就会造反献城给秦国的假守腾,再加上这些韩国百姓... 他不过是借这场早到的旱情,和可以缓解旱情的龙骨踏车,给韩国早就摇摇欲坠的民心再添把火罢了。 这一回,灭韩的代价会比史书上更小,秦国怎么不算不费吹灰之力灭一国呢? ... 李世民从正殿出来,马不停蹄就开始部署买粮一事。 虽然有荀子师生几人的鼎力相助,但要抵扣全国的两成税赋,这点粮食还远远不够。 而且,他也看出了秦王同意此事的真实原因:他想把秦国这两年从商业上挣来的钱,全部换成更可靠的粮食。 所以,李世民把目光瞄准了六国的豪强贵族—— 他们大量兼并国中土地,譬如,楚国宗亲掌握的土地资源,加起来竟比朝廷持有的土地还多。 而这些人纵便谷粟满仓,大多也宁肯烂掉喂猪喂牛,绝不会开仓赈济饥肠辘辘的灾民。 再者,这些豪强贵族作为既得利益者,本就是秦国统一后暗中蹦跶谋划得最欢的群体,并不在他真心想拉拢的“民心”之列。 他毫不客气为他们准备了一个香喷喷的鱼饵,在与秦王商量后,就让吕不韦在列国贵族间悄悄放出消息,安心在咸阳等着愿者上钩。 吕不韦如今名为六国之相,明面上,当然早就跟秦王分道扬镳了,但他在秦国门客众多,消息自然也比六国的人灵通。 他是用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跟六国贵族分享这个“秦国秘闻”的: 听说秦国太子读了些儒家之书后,今年竟逼着秦王为庶民减免两成税赋,还大言不惭放出话来,说秦国虽然不却粮食,但他愿意用母亲的嫁妆,以150钱一斛的价格,大量收购粮食来弥补秦国税收的亏损。 他还不经意间失言,把自己命人从赵国买了上百车粮食、运去咸阳贩卖一事告诉了众人。 贵族公卿们听完,纷纷顺着他的话头,嘲笑秦国竟然出了个被儒家带歪的太子,真是六国幸事啊。 可他们转身一回到家,却马上把这大好消息告诉了亲友: 秦国太子被儒家教歪了,正在用150钱一斛的高价收购粮食,人傻钱多,速去! 这时代的显贵公卿都有大量土地甚至广袤封地,根本就不缺粮食。 那些需要掏钱买粮的人,大多是底层穷人,穷人本就是没几个钱的,所以就算在这样一个旱情严重的时期,列国粮价最高的也不过80钱左右。 他们知道,要想涨到150钱,恐怕得等到这旱情持续到年底,可万一中途下暴雨了呢?只要旱情一缓解,粮价很快就会跌回去。 所以,根本就没有人怀疑这消息的真假—— 他们查到,吕不韦确实从赵国买了上百车粮食运去咸阳贩卖; 而楚国盛产黄金美玉,历代楚王嫁女向来财大气粗,就连赵国当初的至宝和氏璧,都是楚国公主带去的陪嫁之物。 他们笃定,秦国太子的母亲也是楚国公主,自然有足够多的嫁妆任由这孩童随意挥霍; 更重要的是,秦王确实下诏承诺,只要太子凑齐粮食,他就真会给秦人减税两成... 没想到秦国那对父子斗法,倒让他们捡了个发财的大好时机! 一时之间,六国数不清的马车载着菽麦黍稷,争先恐后朝着咸阳运去。 ... 李世民的这个计划,分为两步走: 他先象征性稍稍收了一些高价粮食,然后对外声称需要的粮食已经收满了,如果还有人想售卖给他,只能按秦国30钱一斛的价格结算; 与此同时,他下令秦国粮商不得与官府抢粮,又暗中让咸阳各处客舍仓库涨价,以一天一个新高价的紧迫感,倒逼那些豪强选择把粮食快速卖给秦国。 毕竟再运回去,耗费的马料人力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这样一来,有的贵族豪强察觉到被耍了,在怒骂秦人奸诈无耻之时,立刻就命人运着粮食回国,绝不肯低价把粮卖给对方; 也有的贵族豪强本着“来都来了,反正也不差这点钱,不如与秦国太子结份善缘”的心态,当天就把运来的粮食全卖给了秦国—— 对于这种人,李世民暗暗划入“识时务,可改造”的行列,让人把他们的名字记了下来。 等秦国灭了六国,他会劝秦王给这些人比前者更好的待遇,反正没法全除去,那就分成三六九等分化吧。 到七月中旬时,算上荀子几人的帮忙,他已经凑够了抵税的三成粮食,但还有整整七成的缺口。 可那些先前运粮的人,回去把粮价只有30钱一斛的消息一宣传,就没有人肯再运粮来贩卖了。 李世民早就做好预备方案了,既然他掏钱买粮对方不想卖,那就别怪秦国不客气了。 他又以太子身份下了一道命令: 秦国纸张严重紧缺,今日开始不再运往列国售卖,现在还有少量现货,只接受按原价两倍的粮食折算购买,售完则按三倍的粮食提前订货。 谁让六国忙活了那么久,连个最粗糙的纸张影子都没捣鼓出来?偏偏这回又这么巧,秦国需要的粮食,刚好就在这些离不开纸张的豪强手中。 可见天意都在助他,不耍赖白不耍—— 命令又不是秦王下的,他一个任性的小孩子非要耍赖,反正他们除了跳脚谩骂,也不敢跑来咸阳打他。 小孩子跟自家父亲对着干的事,怎么能叫有损国体威严呢? 而他这招,堪称狠狠拿捏住了对方的命门。 那些用惯了秦纸的列国贵族公卿,谁还愿意再用回以前厚重不便的竹简? 抛开纸张的轻薄便利不说,此物早就成了他们炫耀身份和财富的象征。如果稍微涨点价就用不起了,不得被人嘲笑是没钱装逼格的破落户么,这谁能忍? 他们只得一边骂骂咧咧“秦太子蛮夷无耻,真小人也”,一边飞快命人拉着粮食把国中秦商的纸张抢购一空。 同时,又命人运着大量粮食前往秦国换纸,生怕再晚一步,对方又要搞出什么新的幺蛾子。 没办法,秦太子现在这一招,比先前按30钱一斛骗人卖粮食还黑,万一他回头要按五倍六倍十倍的粮食换纸,他们纵便出得起这些粮食,还不得会被活活气死? 囤货,必须大量提前囤货! 李世民为了分化这些六国贵族,又特意让咸阳内史发布告示,对那些先前愿30钱卖粮给秦国的豪强,给出了一种特殊优待: 他们每家有四千张原价购纸的特权,还能优先购买现货,只需出示家族信物登记即可。 这个消息一传出,那些先前想着与秦国太子结个善缘的列国豪强,立刻带着族人携礼亲自奔赴咸阳表达谢意。 在众人羡慕嫉妒悔恨的目光中,他们满面红光带着家仆,领走了这些象征独特身份的四千张秦纸。 第78章 嘿嘿,不过是亏损点粮价,就能跟强秦的太子搭上一分半毫的关系,这笔合算的买卖,不做才是傻子! ... 李世民靠着这番令人瞠目结舌的麻溜操作,在九月中旬就提前超额完成了任务。 秦王看着摆在面前的上计薄,心神都有些恍惚起来了,商道,真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门道吗? 他本来做好了掏出大量黄金铜钱购粮的准备,孩子这一通操作下来,秦国也确实得到了接近一百万石粮食。 可今日治粟内史一算账,朝中所有人都惊呆了:秦国只花出去了800多万钱,却得到了超过3000万钱的粮食,折算一下不但没花钱,还反倒赚钱了! 秦王在惊喜之余,不免又愈发困惑: 我儿难道还是个精通商道的奇才?他到底还有多少惊喜要送给寡人? 这一刻,他脑中倏地闪过李世民去年“要亲自灭楚”的豪言壮语—— 等孩子再大点,该不会哪天真的告诉寡人,他要亲自前往军营,担任军师为我大秦征伐出谋献策吧? 他立刻收回神思,脸上的笑容一下就消失了:这可不是什么惊喜,寡人绝不会让他去军营冒险! 第42章 眼看秋收在即,第二天李世民就急吼吼跑来正殿,催促秦王赶快发布减免两成田赋的正式公文。 秦王伸手把案桌上早就写好的诏令扔给他, “急什么,寡人还会赖账不成?” 李世民忙笑嘻嘻捧着诏书,假装随意地看了起来。 他倒不是信不过秦王,实在是这个时期太过特殊:赖账,可是战国诸侯的祖传技法。 而两成田赋又涉及到那么多粮食,朝中反对这事的人本就不少,万一,秦王被他们劝得又改了主意,自己连哭都没地哭去... 总不能,他才三岁就要被这事气得起兵造反吧?还是小心使得万年船嘛! 秦王见小家伙表面上假装漫不经心,实际上还真的一个字一个字看得很仔细,不由气极冷笑起来, “怎么,还真的信不过寡人?你这小子,到底把你父王看成什么人了?” 李世民这时已经飞快看完了,立刻扑过来让父亲抱他,笑得脸上都漩起了小酒窝, “不是的阿父,是你写的字太好看,孩儿忍不住就看得入迷了,嘻嘻...” 说着,他忙把诏书递给蒙毅,两只小手举得更高了, “阿父别生气嘛,快抱抱我!”。 秦王冷哼一声,抬袖微微挥手, “回去吧,今天没空抱你。” 可李世民会是迎难而退的人么? 他立刻抓着椅背借力吭哧吭哧爬上龙椅,抱着父亲的手臂安慰, “阿父,你真的误会了,孩儿真不是信不过你,只是兹事体大,孩儿很高兴阿父愿意给百姓减税,才想认真多看几眼这道诏令嘛...别生气了阿父,孩儿已经知道错了!” 乖乖巧巧的孩子一眼不眨地哀求自己,浓密的睫毛也比往日温顺了许多,连声音都多了几分稚气的绵软...秦王一下就心软了。 他伸手把孩子揽入怀中,指着蒙毅手中的诏书警告, “我是君父,自当一言九鼎,何时骗过你玩耍?以后,不许再这般试探寡人。” 李世民心中早掠起了一阵愧疚,他原以为刚才自己已经掩饰得足够隐秘了,没想到还是被秦王敏锐察觉了。 他把脑袋埋在父亲怀中,不好意思地小声道, “阿父确实从来没骗过孩儿,是孩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对不起,请阿父原谅我。” 秦王的气霎时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哪还舍得再让孩子惴惴不安, “我儿小小年纪就知错能改,我又岂会真跟你计较?” 只不过方才察觉到孩子不信任自己时,他难免生出了几分烦躁不满罢了。 年轻的君王轻轻抚着孩子的小脑袋, “我儿这次只用两个巧计,就为我秦国粮仓带来上百万石的粮食,真是世间少有的聪明孩子,这次你想要什么奖励?” “啊?”李世民抬起脑袋茫然看着父亲,“孩儿按照约定筹好了粮,阿父现在也按约定为百姓减税赋,这...不正是给孩儿的奖励吗?” 秦王用一种赞赏的目光,注视着他无比满意的太子, “我与你当日的约定,是我出钱,你来筹粮。可你此番不费国库一钱半财,就让我大秦白得这么多粮食,如此大功,又岂能因为你是我的孩子,就不按国法行赏?寡人打算赐你一个两千户的封地,你若还想要什么只管提。” 孩子如此聪明能干,当然要好好赏一赏,至于超出秦律规定的赏赐部分,他从专归秦王所有的少府私库中补给孩子就是。 李世民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砸得晕乎乎的,两千户的封地?他才这么小,竟然就有封地了! 他立刻抱着秦王的脸激动贴贴, “谢谢阿父,孩儿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待...” 与此同时,一个想法飞快浮上他心头。 秦王带着几丝无奈神色,任由这孩子抱着自己亲昵贴个不停,待孩子笑嘻嘻收回小脸了,才再次出声提醒道, “封地..就给你栎阳吧,总归离咸阳也近,方便以后视察打理,除了这个,你还想要什么?” 李世民抬起头,黑溜溜的眼睛扑棱扑棱地闪着喜悦的光芒, “阿父,孩儿还想要一匹好看的小马!” 他要亲自挑一匹最好的小马,如果能长得像他的昭陵六骏就更好啦! 反正他马上就四岁了,早就能稳稳拉小弓射短箭了,当然也可以开始尝试骑矮些的马了,到时,也能早些把骑射训练起来! 秦王听完一怔,确实怎么也没想到,孩子竟然会提出这个要求。 这孩子,你说他傻吧,这个字跟他压根就不沾边,这小脑袋瓜时常聪明得让自己都意想不到; 但你说他聪明吧,他又总是在这种该为自己谋利的时候,莫名其妙提些傻乎乎的要求: 不是要给庶民减税,就是要一匹小马! 他打量着李世民的小身板,毫不犹豫拒绝了, “不行,你还太小了,骑马一事等满了十二岁再说。” 三岁半的孩子学骑马?魂都能给他吓出来! 李世民立刻皱起小眉头抗议, “不行,十二岁太晚了!蒙恬和蒙毅六岁就学骑射了,孩儿凭什么要等到十二岁?” 秦王淡淡道, “因为他们出生于将门之家,而你,却没有一个做将军的父亲和大父。” 李世民很不服气,叉腰怒目, “我的阿父和大父虽然不是秦将,但孩儿可以当上一名秦将啊,阿父应该趁我还小早些培养...” 十二岁才学骑马,黄花菜都凉了! 秦王听得只觉头疼,又来了! 昨日,真不该把“军营”和这孩子放一块联想的,看看吧,他不但想当军师,还想当将军了! 他毫不留情地轻轻推开孩子, “回去吧,好好想想,你还有没有其他想要的,不然寡人就只给你这个封地了,到时别又来哭。” 李世民现在就想哭,他立刻挤出一滴眼泪,可怜巴巴抓着父亲的衣襟恳求, “阿父,孩儿只要一匹最矮的小马,我保证绝不会从马背摔下来的...” 然而这回不管他怎么卖惨卖萌,秦王也半分不肯松口。 李世民只得悻悻先藏下这个念头,转而说起明年筹建常平仓一事,这样,往后再遇到灾情,就可以从仓中取粮赈灾了。 然而正如他所料的一样,这事立刻就被父亲拒绝了。 秦王看着这个,整日想把国库的钱粮白送给庶民的孩子,愈发头疼起来, “此事,等寡人灭了六国再说,快回去吧!” ... 这件事李世民不过是试探一下,倒也没真抱希望。 至少,在天下没有统一之前,把军粮储备看得无比重要的秦王,是绝不会开口同意的。 虽然他这个后世人知道,秦国统一六国后,粮仓里仍有足够的余粮,根本就不必担心军粮不够,奈何他的父亲并不知道此事啊。 他立刻作出十分委屈愤怒的样子,把话题引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另一件事上, “烦死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这个秦国太子到底能做什么!算了,我在我自己的封地上为庶民减税赋、建常平仓,这总可以吧?孟子说十之税一,孩儿就要按这个来征税,哼!” 说完,就抱起两只小胳膊气呼呼瞪秦王。 没办法,他这个秦国太子想公然在封地减税赈灾,实在是有些“太过儒家”了,当然得先把不讲理的气势拿出来。 要知道,商鞅制定的泰半田赋,高达三分取其二,也就是说,百姓每年需上缴超过粮食产量的六成。(1) 所以单就田赋而言,秦国的征收比例,不但远高于汉初的十五税一,也比春秋时期通行的十之税一高出了一大截—— 第79章 虽然到了战争规模更庞大的战国时期,列国诸侯为了筹集足够的军粮,早就巧增各种名目的附加税,把实际税赋大幅提高了数倍。 但在明面上来看,天下七国之中,没有一国的田赋之高能与秦国并论,这也是多年来,世人称秦国为“暴秦”的原因之一。 而秦国即将以一国之力灭六国,必须以重税征收军粮集中力量办大事,在天下统一前,让朝廷降税赋显然是不现实的荒诞之说。 所以,李世民一听自己将得到一个封地,立刻就生出了这个想法: 他要把这块封地,变成大秦统一后改革的试验先行地,为那两千户人家降税赋、设常平仓赈灾,让秦王和秦国朝臣看看轻徭薄赋治民的效果。 他始终坚信,能以真心换真心,而天下最辛勤的劳苦百姓,本就是最知恩图报的人,他们绝不会辜负他。 而秦国统一后,就算能说服秦王按十之税一的田赋征收,也能给天下百姓留下一个大大的喘息之机。 他这委屈巴巴一闹,秦王不想答应也得答应了,于是挥手不耐烦道, “随便!那是你自己的封地,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大善人!” 李世民终于如愿以偿,马上喜滋滋搂着秦王的脸颊吧唧一口, “阿父真好!” 他坚信,这个封地一定会如燎原的火星,给未来的秦国带来巨大改变。 秦王嫌弃地擦了擦脸上口水,见孩子这傻乐的样子,不由得疑心自己是不是答应得太痛快了些? 这孩子,该不会在尚儒的路上越走越远吧?梦中被叛军称作无道暴秦的秦国,竟要迎来一个崇尚儒家的继承人…难道,这就是天意? 但看着孩子一脸幸福憧憬的样子,他马上又释然了。 不过是区区两千户之地,纵便在栎阳施行这种儒家的仁政,也绝不会动摇到大秦的国本分毫。 还是满足孩子的心愿罢,免得天天来烦他! ... 李世民一走出正殿,就告诉蒙恬,现在想去他家看看。 蒙恬一脸懵然地应下了,立刻吩咐人去准备马车。 可一路上他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太子为什么突然要去自己家看看? 他是个爽快的性子,忍来忍去,在马车驶出宫门后,实在是忍不住就开口了, “臣不懂,太子今日为何要屈尊前往臣的寒舍一观?” “怎么,不欢迎我吗?”李世民笑着指了指放在角落的礼物, “听说你六月喜得爱女,前些日子我一直忙着筹粮一事,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贺呢,今日有空,正好备些薄礼去看看。” 蒙恬没想到会是这个缘由,忙起身朝李世民行礼, “欢迎,臣当然欢迎太子了!您百忙之中竟还惦记着这事,臣在此先替小女谢过太子了...” 李世民见他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不免有些暗暗心虚,赶紧跳下来扶起他, “哎呀,你何必跟我如此见外?快起来!不知你现在可有为爱女起名?” 蒙恬起身高兴道, “多谢太子!小女还在肚子里时,臣与她母亲闲来无事时,就起好了二十多个名字...” 李世民眼睛一亮,急忙直奔主题, “最后,你们选了哪一个?” “嗣音,臣的小女名叫蒙嗣音。”蒙恬乐滋滋答道, “是臣的父亲亲自挑的,他说这个名字的寓意最吉,嗣者,传承也,音者,礼乐也...” 他很高兴,作为蒙家四代降生的第一个女孩,长女一出生就得到了全家无尽的疼爱,连蒙毅这性子冷情的,现在一下值就赶着回家要跟他抢孩子抱,他的嗣音这辈子,一定会是有福之人! 李世民听着蒙恬絮絮叨叨的介绍,愈发暗暗惊心惊喜,太巧了,这孩子连名字都带着“音”,一定真是音妹来了! 六月时,忙着筹粮的他有天夜里又梦到了那朵桃花,而且这回,它竟然还开口说话了。 它说自己马上就要出世了,请他一定要记得来看看它。 李世民一夜没睡好,总觉得这梦有些太过玄乎,哪知第二日起来就听到一个消息: 蒙恬昨夜喜得一女,告假三日! 这样一来,就由不得李世民不多想了:自己和这梦中的桃花,和这大秦蒙恬的女儿,究竟有什么缘分? 他每天百忙中见缝插针地琢磨着这事,总算在前几天,得出了一个最荒唐却又最可能接近真相的答案—— 观音婢曾与自己游园赏桃花作诗,一定是她也来这时空的秦国了! 这个认知让李世民狂喜不已,恨不得第一时间就冲去与妻子相认,怎奈筹粮一事正待收尾,他只得强作镇定先忙朝事。 所以今天一有空,他就兴冲冲往蒙家来了。 然而,当他从蒙府出来时,眼中却露出一种跟年龄不符的落寞岑寂。 蒙恬的女儿刚满三个月,生得玉雪软糯十分好看,可不管他怎么暗示引导,对方都没表现出半点认识他的样子。 观音婢既然会托梦告诉自己,她也来到大秦了,又怎么会遗忘前世的记忆? 李世民这趟失望离开后,并没有放弃渺茫的希望,他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又寻借口拉着扶苏一起,往蒙家跑了三四趟。 然而,就算那个可爱的女婴渐渐长大,眼神中的懵懂无知也褪去了不少,还晓得回应他的笑了—— 却依然没对他的百般暗示,做出任何特殊的反应。 李世民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无法确定,蒙家小女是不是观音婢。 他既不想错过,又害怕错认,这个刚满四岁的孩子,终于在这一世体会到了“初识愁滋味”的愁苦。 但是,当同样四岁的扶苏第三次兴高采烈地告诉他,蒙家的小阿妹好可爱好好看,他想请阿母把她抱回宫送给自己养时,李世民终于忍无可忍,勃然大怒反手就把他按在地上哇哇胖揍了一顿。 已经很久很久没被阿弟欺负过的扶苏,茫然不知,对方为何又会突然变得如此恶劣?一颗心霎时碎成了一地的渣渣,他真的伤心极了! 他爬起来伤心捂着脸,大声哭喊着“呜呜呜我不想要阿弟了,我要把阿音妹妹抱来养...”,咚咚跑 去找芈夫人告状了。 哪知他刚扑进母亲怀里,李世民又凶巴巴追上来扬起小拳头要打他,惹来昭华宫好一顿鸡飞狗跳。 ... 秦王政十二年四月,桓猗在平阳杀赵将扈辄,斩赵军十万,破城带着秦军大胜而归。 赵高一见扈辄被杀,险些当场吓破了胆,第一时间就让赵成跟他一起,带着手上的几万人马,冲去找秦军投降了。 桓猗看不起这种鼠辈,原本是想杀了他们的,但他一听赵高哭嚎的“小人福薄,只愿来生再侍奉秦国太子”之言,立刻又生出了迟疑: 听闻此人原先在秦国时,是自家太子最喜爱的宦者,现在若贸然杀了他,太子岂不是会伤心难过? 于是,他把赵高兄弟也一起带回了咸阳,直接把他们交给了李世民亲自处置。 李世民没想到,赵高这条狗命竟然还没被老天收走,在一脸真诚假惺惺与对方含泪主仆重逢后,他不由开始琢磨起来: 既然赵高又回到秦国了,该用什么法子,把他再废物利用一次呢? 哪知就在这时,芈夫人又收到了一封楚国来的密信,是赵国王后芈修写来的。 在信中,她简略说了下自己被赵王监视的处境,让妹妹切勿回信,又以急促潦草的字迹告诉李世民: 她的儿子赵璟一得知赵高被秦军抓走了,就哭闹不休逼着赵王把他赎回来,赵王已经答应了。 但郭开担心赵高回去又再次复宠,就一再怂恿赵王,让他答应了派李牧前往秦国谈判要人。 李世民看着信上末尾那句“上回我无奈失约,这次世民总算能见一见李牧了”,渐渐扬起了嘴角。 是啊,他终于能见一见李牧了,而赵高这条命,也能为秦国再派一次用场了。 他要利用这个天赐良机帮郭开一把,在李牧和赵王之间种上一根君臣离心的深刺。 第43章 轰隆隆—— 黑云滚滚翻墨,天际间传来一阵阵雷鸣,眼看一场暴雨就要到来了。 李牧迎着呼啸的狂风走下马车,看着近在眼前的章台宫,心情就跟这暴风雨来临前的天色一样黑沉。 自从他在平阳战场,被赵王一道诏令临阵夺权后,已在家中被迫赋闲数月,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 等赵军惨败的消息一传来,他立刻就进宫,请求要亲自上阵为十万赵国将士报仇雪恨。 哪知,面对这样的兵败奇耻,赵王想的不是怎么报仇,不是怎么阻止秦军继续攻城略地,而是怎么赎人—— 他拒绝了自己的请战,无视国家的战端危机,却打发自己一个武将来到咸阳,让他把临阵脱逃、按军法当斩的赵高花钱赎回去,何其的荒谬! 第80章 身旁的使臣瞥了瞥他的脸色,急忙小声劝解, “李将军,我们马上就要去面见秦王了,还请您稍稍笑一笑...” 李牧闻言,从胸腔重重哼出一声冷笑, “我本就是一介粗鄙武夫,平生只会舞刀弄剑,学不来那般巧言令色的卖笑之举!要不,我就在这宫门外候着,你带人进去与秦王交涉赎人之事,如何?” 使臣想到赵王的一再叮嘱,忙又堆起笑脸道, “不不!李将军才是王上钦点的谈判之人,下官哪敢越俎代庖?不过秦君一向暴虐,下官是担心我们若不慎惹了他不喜,反会搞砸了这趟的谈判呐...” 李牧一听“赎人”,眼中怒色愈盛, “搞砸谈判?一个只会阿谀献媚的卑鄙小人,何德何能让我赵国一赎再赎?我倒希望,秦王能快些杀了赵高!” 使臣无奈,又知道李牧一向正直,对君王此举定然是憋了一肚子不满的,只得继续好言相劝安抚道, “赵高确实是个无耻小人,可谁让他能讨得太子欢心呢,王上让我等必须赎回赵高,李将军与我奉命而来,总该好生与秦国协商,好回去复命才是...” 这时,蒙毅带人出现在宫门处,使臣一见忙闭上嘴,轻轻推了推李牧暗示,然后赶紧满脸笑容迎了上去。 李牧再如何心不甘情不愿,也无法抗拒赵王的诏令,只得目光沉沉抬脚跟了上去。 一行人刚走到章台宫正殿的宫檐下,一道“咔嚓”的闪电白光猛然突现,紧接着,倾盆大雨便哗唰唰骤然而至。 他转头看了一眼急促如鼓点的跳珠白雨,心中闪过一丝祈祷: 但愿,此刻我们刚好避开这场雨的吉兆,能为赵国此行带来一个好消息,比如,能不费一钱带回赵高。 ... 秦王无视满脸堆笑的赵国使臣,径直下殿朝李牧走来,含笑啧啧称赞, “正所谓风雨迎贵客,李将军神勇之名震慑北地多年,今日一睹阁下天人威姿,实在令人心旌神摇,寡人恨不能与将军有一场君臣之谊矣!” 赵国使臣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这秦王,也太不把我赵国当回事了吧?哪有当着我们的面就开始撬人的? 李牧慢慢直起身来,语气不无嘲讽道, “外臣虽有几分虚名,贵国的王杨桓诸将也不差,秦王若再这般得陇望蜀,小心伤了国中勇士之心。” 秦王面不改色扶着对方的手臂不放,笑得和煦又从容, “李将军此言差矣,我大秦诸将一心为国、心胸开阔,寡人若能再添得李将军这员虎将,他们必会欣喜若狂....” 一旁的赵国使臣听得悄悄翻了个白眼,秦王无耻啊! 先前秦军与李牧僵持了一年多,迟迟未能攻下平阳,如今王上一换将,秦军就势如破竹杀得我赵军片甲不留... 这下连傻子都知道了,赵国缺了李牧不行! 秦王竟想一边派人哐哐打赵国,一边拉拢抗秦的主力李牧?白日做梦,无耻! 李牧暗使巧力挣脱秦王的手劲,往后退了两步,淡笑着避开了对方的话题,示意使臣把国书递给秦王, “外臣此番奉我王之命前来,是想与贵国商议赎回裨将赵高一事,这等背信弃义临阵叛逃之徒,我王想抓回去以酷刑杀之以儆效尤...” 他一口气扯了一堆借口,把赵高的命运说得好像一回到赵国,就会被凌迟处死、挫骨扬灰。 但凡买过东西的人都知道,要想往狠处压价,就要先把这东西贬得一文不值—— 更何况,赵高这狗东西本就一文不值! 他一到咸阳就打听清楚了,赵高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奇怪的好运,如今他被俘回到秦国后,竟然又摇身一变,再次成为了秦国小太子身边第一宠宦! 这样一来,恐怕赵国想赎回此人的价码,也跟着水涨船高起来。 李牧绝不想再用一城半池来换这个蠢货,只能设法另辟蹊径。 他这番话,就是想给秦王一种巧妙的暗示:赵国准备捉回去杀鸡给猴看的赵高,却被你家小太子视作心腹宠臣,可见,对方是何等的奸滑善钻营。 自古君王都多疑,但凡明君者,必会以雷霆手段清除储君身边的奸佞小人。 所以他早就想好了,秦王听了这话只消细想一番,应该就会出现两种反应: 第一种,他认为赵高会带坏秦国太子,于是迫不及待想低价抛售给赵国; 第二种,秦国太子执意不肯放人,秦王盛怒之下,索性也不贪图赵国赎人的好处了,当日就命人把赵高拖出去砍了。 世人皆称这代秦王英明神武,他能放着这么好的机会不要,坐视自家太子被奸臣蛊惑吗? 哪知,听完这番暗含机锋的话,秦王却面露难色摇头道, “赵国这一回,要的若是其他的俘虏,寡人马上就能命人给李将军送来,可是赵高不行呐!” 李牧没料到对方会这么回答,再次故作一派诧异挑拨道, “赵高这无耻奸贼,凭着些江湖术士的小把戏,就把贵国小太子和我赵国小太子哄得团团 转,秦王竟要留下这种贼人在秦宫肆意妄为吗?” 秦王似是不经意地轻蹙剑眉,苦笑了一下, “寡人并非昏君,又岂会看不出赵高的奸佞面目?可他偏偏是我儿最喜爱的宦者,上回赵国来要走此人,我儿就足足哭了三个月,此事着实有些难办啊...” 李牧垂眸掩饰锋利锐色,眼前这个一看就非等闲之辈的秦王,真是自家王上那种,宠溺太子宠得毫无底线的慈父吗?难说。 而且这些日子,他还听了不少关于秦国小太子的传闻,知晓对方是个少有的神童—— 这样一个聪明神童,真的会像自家太子一样,沉迷于赵高那套哄骗寻常孩童的手段之中吗?也难说。 秦王满意看着李牧,不动声色藏起了眼中的喜悦。 怪不得,此人能横扫雁门赶跑草原北狄,又能一夫当关牢牢堵住秦军的猛攻。 这番试探下来,对方确实极擅迂回曲折之术,一言一语之间,处处布满了高手过招才有的陷阱,真是难得的大将之才啊! 这个人,秦国要定了。 于是他一脸无奈,开口送了个人情, “既然李将军亲自来讨人,寡人也不好让你空手而归,这样吧,我那无知小儿虽然喜欢赵高,倒是不曾在意赵高的兄弟赵成,不如,寡人就把他送给阁下?反正此人也是临阵叛变之徒,赵王想要以儆效尤,杀他跟杀赵高也差不多的。” 借口谁不会找?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嘛。 一旁听得着急的赵国使臣,一个劲朝李牧使眼色: 不行啊,太子要的是赵高,免费的赵成拿回去没用! 李牧已经看出来了,不管自己再用什么法子激秦王,对方都绝不会松口把赵高赎给赵国。 他立刻拒绝了对方的“慷慨馈赠”,并提出了另一个请求, “多谢秦王,虽然外臣也是这般想的,怎奈,我王点名要把赵高这罪魁祸首抓回去治罪...此事既然秦王做不了主,外臣斗胆,可否能见一见贵国的太子?” “做不了主”的秦王欣然应下,马上就派人去把李世民找来。 ... 下雨天不能去园子里玩,李世民在一处宽敞侧殿疯跑着玩木鸢。 赵高不知师从何人,确实学了一手很会讨好小孩的技艺,各种奇技淫巧之物随手拈来,也难怪赵国小太子根本就离不开此人。 但扶苏一点都不喜欢赵高! 他气鼓鼓抱着手臂站在柱子旁,就是不肯接对方谄笑着递给他的木鸢。 因为,赵高先前还没离开秦宫时,他有次撞见对方独自站在屋檐下桀桀怪笑,像极了常嬷先前给他们描述过的吃人山鬼。 从那天开始,他就百般劝阿弟“赵高是山中鬼怪变的,进宫肯定是想吃我们,快把他送走吧”,可李世民总是不肯信他的话.... 还好后来赵国太子把赵高要走了,他那天还高兴得多吃了一碗稻米饭呢。 哪知道,现在桓猗又把赵高送回来了,这可恶的“山鬼”又进宫了! 扶苏虽然很害怕会被吃掉,却不想搬回昭华宫,丢下阿弟一人面对那么危险的鬼怪。 所以,他每天都带着一大堆随从严格监视赵高的一言一行,同时还用坚决抵抗的态度,表达自己对他的不满。 李世民满头大汗举着木鸢过来劝他, “阿兄啊,这木鸢有木链机关,扭几下它就会自己飞出去了,快来跟我一起玩嘛,很好玩的!” 扶苏高高昂起小脑袋,冷哼不看他, “我又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了,才不玩这种幼稚的东西,好丑,赵高做的这个木鸢真丑,我只喜欢五黑做的!” 你这个傻阿弟,这个山鬼肯定已经把赵国太子吃掉了,现在是专门回来吃你的,还不快把他赶走,真是气死我了! 第81章 赵高忙露出一种“我很委屈,但为了太子,我什么委屈都可以受”的神情,急忙对李世民柔声道, “长公子素来就不喜小人,定是小人哪里做得还不够好,还请太子勿要因为小人与长公子生出龃龉啊...” 李世民听得暗暗冷笑。 别人原本不会生出龃龉的,有了你这种话火上浇油,手足之情怕是会生出个大大的裂缝吧? 但他没忘了自己要做的事,演得依然很尽职,一听完赵高这话,就不满地瞪向扶苏, “阿兄,赵高哪里做得不好,你指出来就是了,你怎么整天看他都不顺眼?” 扶苏更气了,立刻朝赵高挥了挥小拳头, “对呀,我不但看他不顺眼,我还想打他呢!” 蒙恬心疼自家长公子,弯腰把他抱起来安慰,狠狠瞪了赵高一眼。 赵高马上做出惊惶不安的样子,轻言细语跟四岁的扶苏道起歉来,心中却暗暗恼恨不已。 他搞不懂,扶苏以前明明很喜欢他的,怎么突然就变得如此讨厌自己了。 但他很清楚地知道,只要有这个长公子在,自己想在秦国太子身边,一步步获得昔日在赵太子身边的无限风光,就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谁让这秦国长公子和太子,是感情深厚的双生子? 所以,他要抓住一切机会挑拨这兄弟二人的关系,让太子对扶苏渐渐生出不满和防备,他必须取代所有人,成为太子心中最重要的人! 这时,蒙毅把伞放在殿外,走进来禀告李世民:赵王派人来赎赵高了,王上请他过去一趟。 赵高竖起耳朵专心偷听,眼睛渐渐亮起了精光。 没想到自己犯下如此大罪,赵国竟然会来赎他回去?是赵璟,肯定是赵璟让赵王派人来赎他的! 还是赵太子好啊,如果能回赵国,自然比待在秦国好多了... 哪知李世民一听就怒了,马上紧紧抓住赵高的衣角, “不行,我不去!我已经失去过赵高一回了,绝不能再失去他第二回,谁也别想从我身边再抢走赵高!” 不管蒙毅怎么劝,他都一口咬定不去见赵国使臣。 赵高的衣角,都险些被孩子用力攥破了,听着李世民这番坚决的言语,他只觉得命运弄人欲哭无泪—— 早知道赵国还肯赎他回去,他这回来到咸阳,就不使出百般解数再次讨好这秦国太子了! 可他现在又不敢贸然开口,劝李世民把自己送回赵国,只得把希望寄托在扶苏身上。 这一刻,他情不自禁看向了扶苏,恨不得对方马上让人把自己扛起来送去正殿。 幸运的是,扶苏果真没辜负他的期待,立刻就抱着李世民一个劲撒娇耍赖,说想跟他一起去正殿看看赵国使臣。 李世民拗不过阿兄,只得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但他担心自己离开后,赵高会被人悄悄送走,于是把他也带上了。 ... 扶苏一被蒙毅放下来,马上就撕下“想来看看赵国使臣”的伪装,迫不及待指着跟阿弟一起走来的赵高,跑进殿朝秦王大喊着, “阿父,孩儿把阿弟骗来啦!赵高在那儿,快让人捆住他,快把他送去赵国!” 吃人的山鬼,快去吃赵王那个坏蛋吧! 李牧立刻顺着这稚气的童声望去,看到了赵高那张面目可憎的脸,目光骤然变得晦暗起来。 如果不是有君命在身,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他真想冲上去,一脚踢翻对方再把这奸贼杀了! 秦王俯身抱起激动的扶苏,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李世民就一脸警惕地拽着赵高往回跑了起来。 此刻殿外大雨滂沱,蒙恬兄弟忙上前挡住他的去路,赵高生怕自己还会留 在秦国,也故意拖着脚步假装走不快。 李世民跺脚大哭,依然紧紧拽着赵高的衣角不放, “你们又想把我的赵高抢走吗?我不同意,凭什么赵国总要来秦国抢人呜呜呜...” 这一回,他收到信就跟父亲商量过,用的是“孩儿以前虽然很喜欢赵高,但他临阵投敌让人不齿,不如把他再卖一回吧”的理由,所以秦王知道孩子是演的。 可孩子此刻亮晶晶的眼泪是真的,他单手抱着扶苏疾步走来,俯身就想抱起李世民。 却被孩子愤怒推开了, “阿父,你为什么又要把我最喜欢的赵高送给赵璟?孩儿一点都不喜欢你这样呜呜呜...” 扶苏急忙朝他探出身子,大声安慰着阿弟。 秦王眯起了狭长的眼睛,似笑非笑盯着李世民:你这臭小子,演得竟比真的还真,寡人平日里,还不知被你骗了多少回! 这时,赵国使臣一脸惊喜跑来拉住赵高, “王上命我们来接你回邯郸,你快谢谢秦太子这些日子的照顾...” 言下之意,是暗示他快开口劝秦国太子放人。 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只要让秦太子察觉,赵高的心根本就不在他身上,他不就会痛快放人了吗? 赵高知道,这话只要自己劝出口,与秦国太子的主仆情谊恐怕就要彻底断了。 可回到赵国大展拳脚的机会近在眼前,他实在不想错失这个良机。 他悄悄掐了一把大腿,咬咬牙挣脱了李世民的小手,噗通一声朝他跪下, “太子啊,小人如今乃赵国戴罪之身,不敢留在您的身边玷污太子名声,请您就让小人跟他们回去吧,如果还有来世,小人愿做牛做马服侍您...” 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李世民,登时就炸毛了, “赵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又想背叛我去赵国侍候那个赵璟吗!” 赵高暗暗得意,那是自然。 他此番身负率军降秦的大罪,赵璟都能劝得动赵王不再追究,还派李牧亲自来赎他回去,可见在赵国太子心中,他有着何等举重若轻的位置... 待在秦国,只会妨碍他平步青云的速度! 他假装抽了抽鼻子哽咽,伏地磕了几个响头, “小人只是不想让太子为难,也十分惦记还在邯郸的家人,还请太子成全啊...” 赵国使臣急忙跟着帮腔,话里话外都是“赵高更喜欢赵国”的意思。 秦王眼中浮起一丝嘲弄之色,呵,说得被赵高喜欢很光彩似的。 若不是为了李牧,世民又岂会忍着厌恶,演上这一出? 李牧忍着想打死赵高的冲动,走过来蹲下身,温声劝导又被气得眼泪哗啦啦的秦国小太子, “秦太子请息怒,外臣知道,你对赵高十分喜爱,可自古以来,强扭的瓜就不甜,既然赵高主动提出要离开秦国...” 李世民却一脸倔强地打断他, “谁说强扭的瓜不甜了,我去年在师伯的院子里,连藤一起扭了一个甜瓜,吃起来可甜可香了...” 李牧没想到世人口中的神童太子,竟如此童真单纯,不由有些啼笑皆非:这可一点不像是秦国的太子。 他见孩子哭得可怜,忍不住伸出一只手,为眼前可爱的孩童擦拭着刚滴落到鼻尖的泪珠,柔声道, “可赵高不是藤上的瓜,他既然已经生出了叛主的心思,秦太子你又何必强留他在咸阳?” 李世民似乎一下就被他转移了注意力,一点也不见外地伸出小手,一把牵起李牧的大手,左看右看惊讶道, “你手上怎么会有这么多裂痕?很疼吧?” 说着,就凑近小脑袋轻轻给他吹了吹。 扶苏见阿弟在吹吹,急忙也抓起父亲的手,鼓起小脸呼呼吹起来。 秦王眸光幽邃看着扶苏这幼稚之举,又面无表情看向李世民。 你要给寡人拉拢人才,也不至于要这般体贴入微吧?哼,倒从未对寡人这般体贴过! 李牧却一下就怔住了。 孩子吹出一缕缕带着关心的空气,混杂着殿中的熏香,一下下蔓延在他手背上,让他这颗踏过无数趟尸山血海的冷硬心肠,彷如正在一点点地被这温暖的和风融化。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孩子竟然会注意到自己手上的裂痕。 天下间,竟然有一个与他素不相识、初次见面的孩子,会自然而然地,做出这样关心他的举动。 就好像,他是这孩子的长辈,是这孩子的友人,是与对方相识了很久的故人... 这一刻,李牧心中涌起了许多感动—— 这般温暖如春风的孩子,真让人忍不住心生喜爱! 他没有急着抽回自己的手,因为不想拂了孩子的一腔好意,声音也变得更柔和了, “这些裂痕,是我前些日子伐竹编篾弄出来的。” 李世民更诧异了, “你不是赵国的将军吗,为什么要去伐竹编篾?” 李牧苦笑,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本该镇守在赵国的北疆,却因秦军伐赵被调回了国中。 然后,又被赵王夺了兵权,赋闲在家无所事事,只得跟着乡邻上山伐竹,在砍成竹篾来编筐,他编得速度快,每日能帮乡邻多挣二十钱。 第82章 乡邻因为这二十钱,对他无尽感恩戴德。可赵王,却将他弃之如敝履。 当着秦王的面,他实在无法把自己如今不堪的处境,毫无掩饰地告诉这一脸好奇的孩童。 可他还没想出借口,李世民就一脸愤然道, “我知道了,一定是赵国这回打了败仗,赵王一生气,就罚你伐竹子编筐,哼,他真坏!” 李牧哑然失笑,没有纠正孩子的说法,而是立刻把话题转移回来,指着还跪在地上的赵高, “我王此番想赎回此人,并非是空手来问秦国要人的,秦太子想要赵国拿什么宝物来交换,可以尽管提。” 他本想设法用最少的代价,把赵高从秦国赎回去。可现在,他改主意了。 面前的孩子是如此喜爱赵高,赵王既然执意要将对方,从孩子的手中再抢走一次,那么,付出些代价也是应该的。 这一回除了城池,不管这孩子想要什么宝物,他都可以帮他去说服赵王,反正那些宝物也落不到百姓和将士手中,只会被王族胡乱挥霍。 李世民闻言却一下放开李牧的手,蹬蹬跑到秦王身旁,带着哭腔道, “阿父,孩儿不想让赵高去赵国!” 秦王配合地抱起孩子,一脸宠溺道, “好,赵高是你的宦者,此事你自己决定。” 旁边的赵国使臣急了,忙再次给李牧使眼色。 在李牧的耐心再三劝解下,李世民终于肯松口了。 他澄澈分明的眼中还噙着泪花,表情却十分坚决, “赵璟上回逼我让出赵高,天意却让他再次回到我的身边,这一回,赵王如果真想再把赵高要走,就拿二十座城池来换,赵高如今在我心中就价值二十座城池,少一座都不行!” 李牧心中一凛,二十座城池?!这绝不可能! 然后,他就看到这位眼泪汪汪的秦国太子,突然一脸认真地看着自己,犹豫了一下,才又开口道, “不过,我今天一见到李牧将军就十分喜欢,如果赵王舍不得二十座城池,拿李牧将军来换也是可以的。” 风雨声混杂着刮在紧闭的窗棱上,李牧脑中骤时嗡嗡一阵轰鸣,拿他来换赵高?简直是荒谬! 他下意识怀疑这孩子是故意的,但转念一想:他才这么小,难道就能毫无破绽地,配合秦王演这么一场不成?绝不可能。 想来,孩子提出这个荒唐的以人换人方法,绝不会是眼馋自己的军事才能,而是就像他说的那样:他一见到自己就十分喜欢。 或许,孩子用他非常喜欢的赵高,换来一个他十分喜欢的李牧,还暗暗觉得有些吃亏了呢... 李牧心头乱糟糟地想着,却毫不犹豫开口拒绝了李世民的条件, 暗暗思索该怎么破局。 李世民趁他锁眉沉默之际,迅速朝秦王眨了眨眼睛。 秦王与他心照不宣微微一笑。 郭开向来妒贤嫉能,早在赵国先王在世时,就暗中进谗陷害过李牧,怎奈对方一走便边关大乱,先王暴怒只得作罢,又岂会不记恨此事? 如果赵王肯放弃赎回赵高,这趟谈判不过就是走个过场,不管结果如何,使臣都无功无过,赵国又何至于会突兀安排一个武将李牧专程赴秦? 顺着这个答案往前推,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原因,就只剩下一个荒谬的原因: 郭开知道,赵王非常宠溺赵璟,这趟下了决心会不计代价赎回赵高。 同时他也知道,只要让李牧来负责谈判,就绝不会同意赵国付出超过他预期的代价、去赎回赵高一个该死的叛臣,所以,他一定会因为此事,跟赵王发生激烈的冲突,正好能达到自己挑拨离间的目的。 而李世民故意把赎回赵高的筹码,标得如此离谱,就是为了顺着郭开的算计,把李牧再往前推一把,让他与赵王的君臣嫌隙,因为赵高这棵刺而变得更深。 这次为了赎赵高,无论赵王选择付出二十座城池,还是付出李牧,李牧都必会与他离心离德。 而李牧对此事的激烈反对,在赵王看来,又何尝不是一种功高盖主的威胁呢?没办法,越无能的君王越喜欢假想扩大这种威胁。 ... 殿中,赵高听完李世民开出的条件,原本正暗暗兴奋着呢:这趟回去,自己的身价可又涨了! 哪知竟被李牧一口拒绝了,他悄悄咬紧了牙关:找到机会一定要杀了李牧! 而一旁的赵国使臣,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忙又追问了李世民一遍。 在得到与刚才一样的答复后,他霎时间突然想起了出发前,朝中一位同袍莫名提醒的那句“呵呵,别看秦国太子人小,他这心呐,可比土匪还黑”! 二十座城池?李牧将军?呵呵呵,秦国太子明明可以直接来赵国打劫的,却还好心答应要送给赵国一个屁用没有的赵高,竖子无知信口开河,真是...比真的土匪还像匪啊! 他两眼一闭就往前栽去,又借着眼睛缝隙寻了个不靠近柱子的安全方位,才缓缓闭眼放心扑咚一声倒下。 自古能者多劳,就把这难题留给能者李牧去解决吧,他这智者还是先苟一苟为好!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件事很快就迎来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大转折。 第44章 李世民咬死条件,寸步不让。李牧坚决不答应这荒唐的交换条件。 两人来回友好协商了三趟,却谁也不肯妥协退让半步,谈判一时陷入了僵局。 说实话,秦国把价码开得如此之高,李牧已经不想再谈下去了。 因为他预感到,就算能费尽心思说服秦国小太子,恐怕,最少也要付出不低于上回九座城池的代价。 这是他绝不能接受的。 赵国使臣急匆匆把秦国的赎人条件写下来,催他快让人送回邯郸给赵王过目。 李牧忍无可忍,只好写了一封痛斥太子荒唐、赵高该死、赵王当以社稷为重的谏书,命人快马加鞭一起送回邯郸,试图打消赵王赎人的念头。 然而六日后的清晨,他刚从信使手中接过赵王的诏书,还没来得及拆开封泥查看,侍从就冲进驿馆带来了一个消息: 赵高死了! ... 章台宫里,赵成跪在地上呜呜咽咽。 秦王正抱着泣不成声的李世民无声安抚。 赵高的死,让秦国损失了白得二十座城池或李牧的机会,他当然怒不可遏,一大早就下了诏,命人立刻追捕嫌犯。 但他忧心的是,世民有些太重情义了,就算孩子已经不再喜欢赵高,也仍会为他的离世而伤心哭泣,甚至,还吵着要亲自去看看赵高的遗体,唉... 不过秦王并不知道,此刻趴在自己肩头啜泣的孩童,眼中并没有半分真情实意的悲痛,反倒闪过了几丝若有所思的疑惑—— 究竟,是谁杀了赵高? 按理说,最希望赵高死的人是李牧。 因为此人一死,赵国就不需要再付出任何代价来赎他了。 可在这个交涉赎人的关键时点,李牧又怎会冒冒失失杀了赵高引火烧身,把秦赵两国的不满全引到他自己身上? 所以,设局谋杀赵高的,绝不是他。 李世民借着假哭飞快思索着,心中很快升起了一个猜测,啧啧,如果真是这样,可真够阴险的。 好在,此事虽然不在自己的预料之中,最终的结果却也是对秦国有利的,倒也算是阴差阳错了... 这时,蒙毅进殿通禀:李牧和赵国使臣求见。 李世民急忙调整心绪,从父亲怀中跳下来,泪水也一下就滚得更多了。 李牧进殿时,看到的就是小小孩童一边哭、一边悲声质问赵成的场景,顿时生出了几分不忍。 这孩子有多重视和喜爱赵高,他也算看得一清二楚。 就算那奸贼为了攀附赵国的富贵,开口恳求秦太子放他离开,这孩子也依然待他极好,并没有因此而生出芥蒂... 此时此刻,他不知该有多伤心! 这样想着,李牧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匆匆朝秦王拜了个礼,就立刻上前安抚起哭哭啼啼的孩子。 秦王不由眸光一闪,方才世民一听李牧来了,就闹着要下殿去找赵成,他猜出孩子是故意想在李牧面前卖惨的,就并未前去安抚。 没想到这样的当世名将,果真对自家小儿有一腔铁骨柔情,可真是难得。 而跟着进来的赵国使臣行完礼,就迫不及待询问秦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赵高怎么突然就死了? 秦王冷冷示意赵成再把经过讲一遍。 赵成哭着抬起头,说他和兄长赵高今日跟往常一样,在鸡鸣时分就出门上值了。 但他如今在官办工坊做事,与赵高并不同路,于是,在走到离家不远的一条巷子时,两人就跟往常一样分道而行了。 哪知,他往左边的岔路走了一会儿后,听见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凄惨短促的痛呼声,他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吓得往前急速跑了一段路。 第83章 直到猛地回神,才想起那是赵高的声音,急急忙忙转身往回跑—— 然后,他就在两人分开的巷子里,看到了血肉模糊躺在地上的赵高。 等他手忙脚乱喊来周边的邻人帮忙时,赵高早已经咽气了,他只得前往咸阳官府报了官。 赵国使臣听得一阵心惊肉跳,他没想到咸阳的治安如此恶劣,真恨不得马上就飞回邯郸! 这时李牧请示,想跟赵成一起去看看赵高的尸体,他常年在战场厮杀,或许能为秦国缉凶提供一两分助力。 秦王欣然应下,命赵成立刻带着两人前去咸阳官衙查看。 一路上,赵国使臣战战兢兢恨不能踩着蚂蚁慢慢挪步,而李牧则一刻不停地追问赵成许多问题。 赵成面上支支吾吾一派伤心惊惧,不时摇头说一句“小人没看到”“小人不知道”,心中却暗暗得意不已。 其实他一开始就听出来了,那是兄长赵高的声音。 可他长得还没赵高魁梧高大,又是单枪匹马的,还能跑回去救人不成? 于是他立刻用最快的速度往前奔跑,躲到了一处角落悄悄偷窥,亲眼看着那几道黑影快速离开了,才小心翼翼折身回到了那处熟悉的巷子。 借着稀薄的晨光,他看清了赵高血肉模糊的样子,然后,在对方眼中骤然迸射出惊喜的那一刻,就猛地上前捂住了赵高的嘴,直到他再也不能开口说话,才装作惊慌失措,离开巷子大声呼救起来。 同为兄弟一起长大,凭什么赵高既能得到秦国太子的喜爱,又能得到赵国太子的欢心,而他却要像条狗一样,卑微地跟在对方身后摇尾乞食? 这一刻,赵成脸上掩饰不住的一缕得色,被身旁满腹疑心的李牧尽收眼底。 ... 既然赵高已经死了,这场谈判自然只能不了了之。 李牧折返章台宫告别时,出人意料地提出一个请求:希望秦王上次承诺的愿意把赵成送给赵国一事,还能算数。 秦王虽然讶异,倒也爽快应了下来,反正赵成一文不值,留在秦国也是浪费粮 食。 李世民却冲下来抱着李牧不肯撒手,眼泪汪汪道, “李牧将军,我以后再也没有赵高了...呜呜呜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你,你能一直留在咸阳,当我们秦国的将军吗?这样我就能一直看到你了!” 李牧听着这满是孩子气的问话,心头有些好笑,又有些说不清的惆怅,只得蹲下来,耐心道, “我是赵国的将军,如果这趟私自在秦国滞留,就犯了叛国大罪,论罪当斩...” 李世民可怜巴巴仰头看着他,泪珠簌簌而下, “可是赵高跟我们秦国打仗,打到一半就跑来投降了,赵王都舍不得杀他,为什么他偏偏就要杀你呢...” 他稚嫩的童言胡诌,让李牧心里漾起了阵阵波纹。 孩子虽是无心之言,事实却也正是如此。 自己什么也没做错,王上就对他百般猜忌疏远,赵高都率军投秦了,王上却打发他一个将军亲自来赎对方。有时想想,真是让人寒心呐... 他强按下深藏心底的不满,当着赵国使臣的面,温声为赵王辩解起来。 李世民不再揪着这个问题不放,继续渲染着舍不得李牧离开的氛围,又抓住对方也流露出一两分不舍的时机,立刻诚挚提出了一个请求: 希望李牧回到邯郸后,能编一个竹子做的小马送给他,还能经常给他写信。 李牧看着孩子满眼期待的乌黑澄净眸子,和他满脸流淌的泪痕,本来到了嘴边的拒绝话语,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是赵国将领,如果不是这趟奉命出使,这辈子都绝不可能跟秦国太子沾上关系,又怎么能与对方过从甚密? 朝中奸臣早就虎视眈眈,赵王本就对他心生不满,如果自己真编一个竹制小马送来咸阳,还给秦国的太子写信....王上知晓后,会是何等的勃然大怒? 但这满心善良可爱的孩子,今天刚刚失去他最喜欢的宦者,伤心不已的他,只是想从自己这里得到几分慰藉罢了,他又如何能狠心拒绝? 李牧沉默着犹豫不决。 这时,秦王突然开口询问赵国使臣,邯郸今年的春耕可还顺利。 就在这一瞬之间,李牧下定了决心。 他悄悄在李世民软乎乎的小手心,写下了一个“可”字,并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声张。 李世民小心翼翼握住手心里的承诺,眨了眨像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溢出满是单纯的快乐欣喜—— 他成功打破了李牧心中的那条底线,以后就可以跟对方书信往来了!有了这样不同的情分,还怕把他撬不来秦国吗? 很快,赵国一行人就带着赵成离开了咸阳。 在路上,李牧突然想起赵王那封诏书,便命人取来拆开封泥查看。 看完后,他整个人一下就冷冰冰僵住了—— 诏书中,赵王让他先讨价还价一番,试探秦国同不同意“把李牧借给秦国十年”的交换条件。 如果秦太子不肯同意,就按对方的要求,让李牧直接留在咸阳不用回去了,让使臣把赵高带回邯郸即可,还说这比送给秦国二十座城池划算得多,让他为国分忧勿要斤斤计较... 一滴混杂着愤怒和不甘的滚烫泪水,顺着李牧的眼角滴到诏书上,刚好把他的“李”和“牧”二字各洇湿了一半。 ... 李世民从荀子那里学习回来,就坐在专为他们两小只打制的矮小案桌前,吭哧吭哧给张良写了一封情深义重的回信。 他在信中文思如涌,狠狠倾诉了一腔“思念阿兄”的离愁。 然后,就放下毛笔,问扶苏现在想不想哭。 扶苏放下图画书,一脸懵然摇摇头, “好端端的,我哭什么呀?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李世民只得遗憾叹了一口气,用力一拧自己的手臂,好痛啊! 他小心翼翼把写满思念的白纸接到下方,点点泪痕很快就染湿了字迹。 他拿起来看了看,满意地举起白纸吹了吹,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苦肉计呢? 等信纸干了,他把它放进竹筒里封泥装好,吩咐蒙恬拿去交给信使,就扭头问扶苏,要不要跟他一起去找阿父。 扶苏立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自从他今年满了四岁,秦王就总是提起要为他找个老师的事,真的好烦啊,他才不想又自投罗网呢! 于是兄弟两个又叽叽喳喳说了一会儿话,就被随从带着分道扬镳,一个前往昭华宫,一个前往正殿了。 等李世民一踏进来时,秦王迅速把手中的密信压到了奏章底部。 吕不韦正与六国豪强打得火热,如今又借着商队贸易的名义,从赵国贵族的手中,拿到了一笔用瓷器换马匹的买卖。 这孩子上回就嚷着要一匹马,绝不能让他知晓此事。 秦王随手拣起最上方的奏章,若无其事看了起来。 哪知李世民兴冲冲扑上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 “阿父,孩儿听说乌孙国有商人在咸阳卖马,我想去看看!” 秦王伸手把孩子抱进怀中,抬头看向蒙恬。 蒙恬急忙上前, “禀王上,今日太子与臣回来时,确实听闻有乌孙商人在城中售马。” 蒙毅也上前提醒道, “乌孙商队在去年九月,就向咸阳内史提交了要前来售马的文书。” 王上日理万机,哪会去记这些鸡毛蒜皮的商贩之事?所以他会很仔细记下来,就是以防君王问起。 乌孙国的马匹举世闻名,远比燕赵边地的马要强壮,它还盛产一种格外骁勇的矮马,有些胆大的商队会牵着它们长途跋涉,来到中原各国的马市上高价售卖。 李世民特意跑来找秦王,就是冲着这事来的。 秦国人普遍很高,军中的马匹也很高,而寻常的小马又太过孱弱了,他真的很想要一匹合适的优良矮马! 秦王听完,低头看着眼巴巴的孩子, “就算真有此事,你又不买马,去看什么热闹?” 李世民立马抱住父亲的手臂撒娇, “我要买的啊,现在正好有个这么好的机会,孩儿想买一匹乌孙矮马!” 秦王的面色一下就淡了, “怎么,寡人说的话,你是一句也不想听了?我上回就说了,等你满了十二岁,我会亲自为你挑一匹最好的骏马...” 李世民急急道, “可孩儿现在就想要一匹适合我的骏马,如果错过这次机会...” “错过这次机会,十二岁以后你还有无数机会,不过就是一匹马罢了,何必非要这般跟寡人犟?”秦王不悦道。 李世民扁起小嘴,眼中渐渐泛起泪光, “不过就是一匹马罢了,阿父为什么非不让孩儿拥有,我都已经四岁了!” 秦王低眉注视着他,神情冷漠, “又装哭?你才四岁,连缰绳都抓不牢,想靠什么去驯服马匹?不管你这回哭得有多像真的,寡人也绝不会同 第84章 意你买马!” 李世民“哇”一声哭出声来,索性不再开口说话,转过身趴在父亲怀中呜咽个不停。 好吧,那我们就来比比到底谁会先低头! 一滴又一滴温热的泪水,顺着孩子软嘟嘟的脸颊流到秦王的衣袍上,很快,他的衣襟就湿了一大片。 秦王感受着传递给皮肤的冰凉濡湿,面无表情把孩子强行抱远了一些, “没想到你假哭,也能哭得这般真情实意?” 李世民精致小巧的鼻尖,已经在父亲衣襟上蹭得红彤彤的,两颗晶莹透亮的泪珠悬在上面,看起来要掉不掉的。 看得秦王实在心烦意乱,于是抬手就给他拭掉了, “怎么,今天终于懂事了,不再胡搅蛮缠了?” 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再次溢出一串串泪水,却又倔强地不肯开口自辩。 秦王与他对视数息,终究心疼地败下阵来,重新把孩子抱回怀中, “好了,寡人知道你不是在假哭,也是真的很想要一匹小马,可你如今还太小了...” 李世民见时机已成熟,立刻带着哭腔开口道, “阿父,孩儿一定会很小心的,而且有蒙恬在,我绝不会从马背上摔下来的,阿父就让我去看看吧!” 秦王想劝说的话,一直就卡住了。 他命人取来丝帕,给孩子认真擦拭着满脸的泪水,过了许久才开口, “可,寡人亲自带你去看看,但只能看,不能买。” 李世民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好的呀阿父,那我们就去看看乌孙的矮马,快走吧!” 到时他再找借口坐上去试试,哭闹着不肯下来,嘿嘿。 ... 李世民在看到这匹马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非得买下它不可—— 它是一匹毛色黄里透白、喙微黑色的矫健强健良马,除了四条腿短了许多,其他地方,都像极了他前世的坐骑特勒骠。 特勒骠陪伴他灭了宋金刚,收伏了尉迟敬德,在雀鼠谷一天连打了八次硬仗,整整三天未曾解甲卸鞍...是他无比亲密的好伙伴啊! 他立刻提出要坐上去骑一下。 乌孙商贩一见他才这么小个,吓得连连摆手不同意,还一再强调: 这匹马虽然年纪小,却是这一代的马王,它奔跑最敏捷持久,性子也最暴烈难驯,最不喜有人骑乘。 李世民却从这马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很熟悉的温和友好,他蹬蹬跑到这匹马面前,哭闹着执意要上去骑。 孩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哭闹,成何体统?秦王黑沉着脸,正想让蒙恬把孩子抱上车回宫。 哪知下一刻,让所有人都深感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这匹强壮的年轻烈马,不但主动把脑袋伸出栅栏靠近李世民,还用嘴唇碰了碰孩子的手,表现得无比温顺亲近! 李世民高兴抱住它的脑袋,轻轻抚摸着它油亮的鬃毛, “特勒骠,我以后就叫你特勒骠好吗?” 马儿用脑袋轻轻拱了拱他的小身子,然后退回栅栏里,昂首朝天兴奋嘶鸣了一声,似乎很是喜欢这个名字。 乌孙商贩们惊得面面相觑,叽里呱啦用草原话沟通了一会儿后,只得派出一个人沮丧又虔诚地走来,用蹩脚的咸阳话告诉秦王: 马王挑中了他的孩子当主人。 在他们的传说中,被马王亲自挑中的主人,都是天神派来拯救世人的天之子,所以,这匹马他们必须送给对方! 秦王又不缺钱,哪会贪图这一匹白送的马?他正待开口拒绝,一名商贩却兴高采烈打开了栅栏,还想把李世民抱上去。 好在,蒙恬疾步闪身抢先抱起李世民。 秦王面色骤变,立刻走来接过哭闹着要骑马的孩子,目光沉沉看着商贩, “谁准你这般大胆放肆的!” 侍卫立刻齐刷刷围了上来,把这人牢牢包围在中间。 这名商贩听不懂咸阳话,一脸茫然害怕地比比划划。 在乌孙草原上,孩子们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他的脑子中,根本就没有“这孩子还太小,会从马背摔下来”的概念。 李世民前世常与草原打交道,对他们的习俗早已了若指掌,立刻收起泪劝说秦王, “阿父,这商贩只是想抱孩儿试试那匹马,并没有半分恶意,请不要吓到他呀!” 秦王挥退侍卫,冷冷道, “寡人带你出宫看马,已是破例之举,你若不想遵守与我的约定,现在就立刻回宫...” 李世民不服气,指着一脸期盼看着自己的特勒骠道, “阿父方才只规定了孩儿不许买马,又没有规定我不许骑马,你为何要出尔反尔?” 秦王冷笑, “是吗,你永远有一堆大道理...” 李世民小脸一苦,不等他说完,就可怜兮兮低声哀求起来, “这马这么矮,又有蒙恬和侍卫在身边,孩儿绝对不会摔下来的,求求你了阿父,孩儿真的很想试试...” 说着,他刚才哭得湿润的眼角,立刻又闪起了点点泪花。 秦王面无表情,抱着他朝那匹马走去, “那就试一试,但必须由寡人抱着你。” 这是一匹成年的矮种骏马,自然承载得起他的重量,李世民忙破涕为笑答应了。 在乌孙商贩们目瞪口呆的艳羡目光中,这趟试骑比众人想象中的还要顺利得多。 李世民依依不舍地摸着无比温顺的特勒骠,继续跟秦王讲道理, “阿父,你刚才只说了不准孩儿买马,但特勒骠是这些乌孙人送给我的,我应该可以把它带回宫的吧?” 秦王气极反笑, “特勒骠?连这般稀奇古怪的名字都起上了,看来,你是真想把它带回宫了?” 李世民连连点头, “嗯嗯嗯,孩儿觉得它是我前世的坐骑,一看到它就很喜欢,我必须把它带回去。” 秦王勒缰停马,抱着孩子跃身而下, “好了,不必在寡人跟前说这些胡言乱语,此事你想都不用想。” 李世民一听,立刻挣脱秦王,跑去牵起特勒骠的缰绳, “我不管,反正这是他们送给我的马,如果我不收下,天神就会降罪给他们的,所以我必须收下!” 秦王眸光一闪,吩咐蒙毅去询问那些乌孙商贩。 在得到“如果不把马王送给它亲自挑中的主人,天神就会为我们降下诅咒”的答复后, 他深深看着孩子,沉声问道, “你从未去过北地草原,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难道,孩子身边的侍从宫人里,竟藏着草原戎狄派来的间者? 李世民紧紧牵着缰绳不放,扬起小脸得意洋洋, “孩儿虽然没有去过草原,却读了许许多多的书,当然是从书里看来的!” 秦王听了这个答案,心弦骤然松下。 荀子韩非张苍李斯,都是博览群书之人,孩子与他们关系亲近,从某一本藏书里看到这些草原习俗,倒也不足为奇。 这场父子争执的拉锯战,又一次以李世民的凯旋告终。 他特意跑去感谢那些乌孙商贩,见对方拒绝了秦王给出的买马钱,忙又取出钱袋,给了他们足够的赏钱,众人这才兴高采烈收下,还学着中原人的样子噗通跪下谢恩。 要知道,马王是一群马里最昂贵的稀缺品,价格远比寻常骏马高出数倍乃至数十倍。 虽然草原有马王主动认主的神秘传说,但他们做了一辈子的贩马营生,还是第一回真正遇到这种事情。 这意味着,他们千里迢迢的奔波,很可能会白白忙活一场。 古老的传说他们不敢违逆,也不敢收下秦王的买马钱,但却是可以收下赏钱的—— 因为在这个传说里,天神并不会阻拦他的孩子,赏赐苦命的贩马人。 这样一来,这些乌孙商贩对李世民好感倍增,愈发坚定认为他是天神派来拯救世人的,一个个感恩戴德咚咚磕头磕个不停。 李世民也没客气,他趁着这个大好的机会,把秦国马上就会推出一种“能救草原万万腹痛之人的茶叶”一事,神神秘秘地告诉了他们。 能免费借着他们的口,把茶叶提前打出玄乎的知名度,何乐而不为? ... 李世民得到了心爱的宝马,高兴得恨不得马上骑着它绕咸阳城显摆几圈,他频频探头往窗外望去,心情愉快地打量蒙恬牵着的特勒骠。 秦王面沉如水提醒他, “今日起,没有寡人的允许,你不许跟蒙恬偷学骑马...算了,还是寡人亲自来教你吧。” 这马虽矮,跟孩子也颇为亲近,但他一个当父亲的,哪能真放心一个四岁的孩子胡乱学骑马?太危险了! 如果按他的本意,是绝不想收下这匹马的,唉,真拿这孩子没办法! 李世民立刻转过头来抗议, “不行,你天天都那么忙,哪有时间教我骑马?我要蒙恬教!” 第85章 秦王深吸一口气, “寡人虽忙,每日也有一个时辰来练剑修身,正好可以用这时间教你,而且你还太小,每三日学半个时辰就够了。” 李世民一听,每三日学半个时辰,那不跟没学一个样吗? 他忙抱着父亲,语气软乎乎地哄, “阿父,你每日操劳国事万分辛苦,孩儿怕你太累了,还是让蒙恬来教吧...” 秦王近年来,实在深深体会到了当父亲的不易,尤其有一个太过聪明的孩子,每日要与他百般周旋,更加不容易! 他轻叹一声正要开口,马车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刀剑出鞘的铮鸣声。 秦王目光一寒,迅速拉下车窗抱紧了孩子。 咸阳素来安宁,今日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刺客不成?简直是找死! 这时,蒙毅走来轻轻敲了几下车窗, “王上,有人用箭镞射来了这张布条,臣用银针试过了,无毒,中尉军和侍卫正在带人搜查,请王上和太子勿担忧。” 秦王重新拉开车窗,伸手接过浅色绸缎布条。 李世民满眼警惕地紧紧抓住父亲,看着他徐徐展开布条,布条上出现的第一句话,是用篆书写的,字迹行云流水: “如果秦王想来追我,请往东南方向的巷子走,向左拐个弯再往北走两里,在下敬待半日,过时不候。” 秦王的眸色骤然幽邃起来,加快了展开布条的速度。 在看清剩下的文字和盖着印玺的署名后,他和李世民异口同声喊出了一句话, “马上调头,去东南方向的巷子!” 第45章 他们顺着对方的提示,来到了一处相对僻静的干净茅屋小院前。 简陋的篱笆门敞开着,蒙毅示意侍卫持刀进去搜查。 李世民却探头朝他招手,轻声道, “不必了,派两人进去悄悄检查有无埋伏...再命人暗中包围院子,让一只虫鸟也飞不出去,你和蒙恬陪我们进去就行了。” 蒙毅一愣,急忙看向秦王请示。 秦王注视着怀中的孩子, “你就不怕,这是一个针对我父子二人的阴谋?” 李世民斩钉截铁摇头, “孩儿有种预感,这绝不是一个阴谋。” 布条上的署名是叶腾,盖的又是韩国郡守的印玺,此人,必是史书上突然就献地降秦的假守腾。 今日对方冒险来到咸阳,又在信中坦言有投秦之心,正是秦国表现信任拉拢人心的好时机。 叶腾如今在韩国只是个假守,在降秦之前几乎又寂寂无名,纵便有人想设下一个假降刺秦的局,也绝不会用他的名义吧? 秦王看着孩子清亮自信的眼神,沉思了一瞬。 其实他也不太信这是一个阴谋,不然,也不会第一时间追过来了。 伪造官员印玺,在列国皆是抄家灭族的重罪。有哪个刺客会设下这样一个局,为了刺杀他这秦王,就搭上满门亲人的性命? 而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得到一郡数十城的诱惑,又实在让自己心动。 他想了想,低声吩咐了蒙毅几句。 这时,进去搜查的两名侍卫悄无声息退了出来,上前回禀说没有发现埋伏。 秦王这才抱着李世民下车,在蒙恬兄弟一前一后的守护下,踏进了院中。 他环顾一圈,院里有四间茅屋,其中三间的门都敞开着。 他把目光定格在虚掩着门的那间,扬声道, “寡人已经如约而来,阁下若是诚意相邀,何不出门一叙?” 李世民一眼不眨,盯着那道木板门。 秦王话音刚落,门就“咯吱”被人推开了,然后,快步走出一名高大儒雅的中年男子。 蒙恬警觉向前一步挡住君王,眼风又快速朝这间堂屋瞥去,里面确实没藏人。 这时,男子已经走来朝秦王深深一拜, “多谢秦王信任前来!今日之事机密,还请随在下进屋一叙。” 李世民窝在父亲怀中,忍不住悄悄盯着对方的脸一直看,奇怪,怎么感觉这人有些眼熟呢? 可他分明是第一回见到此人…… 他摸了摸小脑袋,今天出门头就有点晕,现在好像更晕了,是幻觉吧? ... 一踏进屋子,男子立刻撩起衣袍朝秦王跪下, “韩国南阳假守叶腾拜见秦王!去年,贵国太子以龙骨踏车图纸赠张家小郎,让我南阳数万庶民,家家户户都多收了数斗粮食,此等大恩大德,我等早就铭记于心!” 当年,韩国南阳被秦昭襄王派兵占领后,韩王耿耿于怀,最后想出了一个自欺欺人的法子:把另一个郡改名为南阳。(1) 叶腾如今,正是这个南阳郡的代理郡守。 秦王马上伸出一手扶他起来, “此事不过是小儿随手为之,阁下不必行此大礼。” 叶腾却执意不肯起来, “在下此番冒昧前来咸阳,乃是真心想献城投秦,但在下还有个贸然之请,恳请秦王能答应。” 秦王把李世民交给蒙恬抱着,负手笑吟吟看着叶腾, “阁下如今愿意弃暗投明,寡人绝不会亏待阁下,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就是。” 自古叛国降敌者,图的无非是官是财,而这两样,刚好他都给得起。 有一郡之守公然开门献城,必会给韩国的士气民心带去莫大的打击,这也是他很乐意看到的场景。 哪知,叶腾却开口恳求道, “在下听闻,去年秦国遭遇旱灾之时,秦王为民减免了两成税赋,而我韩国去年也同样旱情严重,各地庄稼十有九死,不知有多少农人哭干了泪水,韩王却听信奸臣谗言,执意要加征税赋,百姓早已不堪重负...等在下把南阳献给秦国后,秦王在今年秋收之时,可否也为我南阳百姓减税两成?” 秦王怔了怔。 他原以为叶腾变节叛国,只是看中了秦国的前途无量,这才想用南阳一郡,来换取余生的富贵无穷。 哪知,此人竟还是个关爱庶民的官吏。 这样一来就更好了,一个有良知底线的降臣,用起来总比毫无底线之徒放心得多。 他飞快算了一笔账,再次俯身把对方扶了起来,面露悲悯叹道, “也罢,若是阁下能在今年秋收前,就带民献城于我大秦,寡人便会免了南阳百姓今明两年的税赋,以弥补他们去岁遭受的无妄之灾。” 李世民听完啧啧称奇,秦王不花自己的国库钱粮时,出手可真大方。 不过,如果秦国这趟真能拱手得到南阳郡,那么,用原本属于韩王的两年税赋,做个顺水人情也确实可以收买人心。 叶腾一听眼中光芒大盛,连声询问秦王此言可当真。 秦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 “叶郡守爱民如子,乃是南阳百姓之福,寡人岂会以虚言,敷衍你这一腔真心?你若不信,现在就可随我进宫,我写份诏书给你做凭证,可好?” 这种事情,当然要有个你知我知的凭证,叶腾立刻答应了。 不过他暗中赁下这个院子时,早就备好了笔墨,两人细细密谋一番后签下了协约。 进屋就一直沉默观察的李世民,终于找到了好时机,一脸稚气问出了一个早就想知道的问题, “叶郡守,你是韩国人吗?我师兄韩非也是韩国人,他是被韩王送给秦国的,你呢,你又为什么要投靠我们秦国呀?” 秦王含怒瞪了孩子一眼, “世民,休得胡言放肆!” 李世民分明看出来,父亲故作怒气的眼神中,暗藏着一丝赞赏之色。 他嘻嘻笑了笑,半点不惧怕地又问了一遍。 想来,秦王也有同样的疑问吧?自古以来,战场上不敌而降的将领不少,可像叶腾这样,主动找上门来想献城的官吏,却实在是寥寥可数。 只不过,这个稍稍转换一下就变成“你既然是韩国人,为什么要背叛韩王”的直白问题,只能从他这稚龄孩童的口中问出。 叶腾慢慢收好盖了秦王玉玺的协约,把它珍而重之地放进怀里,才微笑看向李世民, “秦国小太子这话,倒真是问到了在下的心坎上,不错,我确实是韩国人...” 李世民睁大好奇的眼睛看着他,只听对方继续道, “而且,我跟韩非一样,不但是韩国人,还是韩国王族之人,只不过我运气实在太差,生来就被父亲唾弃厌恶罢了...” 也许是有心借此向秦王表达投诚的诚意,叶腾毫不避讳地,把他的身世秘密全说了出来。 原来,他本该跟韩非一样姓韩的,因为他们的父亲,都是病逝的韩国先王。 而他的母亲出身于南阳叶氏望族,原本有一个才貌相当的丈夫,哪知韩国先王一次无意窥见她的美貌后,就寻了个借口把她的丈夫杀掉,强行把她夺进了宫—— 然后,又在她身怀六甲后疑神疑鬼,认为这孩子不是自己的,在她费力诞下孩子那日,命人用一碗加了鸩毒的药汤夺走了她的性命。 第86章 好在一个母亲的天然直觉,让她早就有了防备,她暗中联络好娘家人,又用厚礼买通了韩王信任的数名宫人。 一个本就该死的孽子,一生下来就如愿死了,韩王高兴都还来不及,自然不会想要看看他的尸身触霉头。 于是,宫人抱着装着稻草的襁褓抛去荒野,又把刚出生的孩子送去了叶家。 被调包的叶腾从小长在南阳外祖家,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舅父的孩子,度过了非常幸福的前半生。 直到后来不知怎么东窗事发,在韩王派兵血洗南阳叶府的那一夜,舅父才把一封写着当年真相的褪色竹简塞给他,催他快跑逃命。 他不想跑,只想跟家人一起赴死,可是在杀光叶家满门后,韩王却独独命人抓回了这个胆敢戏耍自己的孩子。 他原是想把他挂在新郑城门,一刀刀割了再撒盐处死的—— 然而,长大后的叶腾,跟韩王年轻时实在长得太相像了。 他们的相貌肖似到,韩王一见到他就当场色变,踉跄扑下殿抱着他大喊“腾儿,原来你真是寡人的孩子”! 韩王抱着他迭声后悔说当年错怪了他的母亲,还承诺要为他改姓认祖归宗,让他光明正大成为富贵无极的韩国公子。 可叶腾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至亲至爱,哪肯认贼作父?他固执以性命相逼,终于得到了韩王“不会把此事诉诸天下”的承诺,成功保留母姓回到了南阳,含泪为家人收尸刻墓。 而韩王为了弥补他这些年受的苦,很快就下诏破格提拔他为南阳郡守... 听着对方刻意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说着这样一段家破人亡的经历,李世民的眼圈渐渐红了起来,泪光也在眼中打着转。 怪不得方才他觉得此人眼熟,叶腾跟韩非的外貌,确实有两三分相像,没想到,他们竟然都是韩国先王之子。 可是叶腾若是有得选,一定绝不会选择当对方的孩子吧? 该死的老韩王,因为一己之私害死了多少无辜的性命!李世民认为,这就是为君者,为什么必须克己制欲的根源。 难怪史书上的叶腾,不但不顾名声公然做出献城叛国的举动,还在投秦后,亲自率军灭了韩国、俘虏了韩王安! 秦王显然比他冷静得多,平静反问了一句, “寡人不解,既然阁下早就是南阳郡守,为何如今竟降职成了假守?” 叶腾收起眼中压抑的痛苦,敛容正色道, “因为当今韩王也暗中得知了此事,所以他特意下诏,把在下贬成了假守。” 在韩国,郡守与九卿同职同爵,堪称统领一郡的大吏。 在韩王安看来,他这个半路出现、又没正式名分的兄长,当然不配身居如此高位。 李世民认真问他, “你献城投秦是为了复仇吗?” 叶腾看着他眼角亮晶晶的泪珠,一下呆住了。 这孩子,竟是在为他的母亲、为他的外祖一家的遭遇哭泣吗? 他迅速整理心神,朝李世民认真一拜, “是的,在下此番正是为复仇而来,我不但要献城投秦,还要助秦国灭了韩国!为此,我可以不要名声,不要官位,也不要这条早该死在当年的命...” 从叶家一夜被灭门那日起,他就只剩下这一个执念:他要变得强大,更强大,然后伺机亲自引狼入室灭了韩国! 李世民朝他伸出一只小手,试图安慰道, “别难过,我阿父一定会帮你报仇的...你要好好的,到时你的阿母,你的舅父他们...” 他哽咽着,却无法再违心说出更多安慰的话。 一个南阳的望族,枉死在了韩王的贪欲之下,就算韩国真被灭了,他们,还能活过来吗? 这样想着,孩子浓密乌黑的睫毛上,又有几滴泪水扑簌簌悲伤落下。 这几滴纯真善意的泪水,却不经意地砸到了叶腾的心上。 他微微颤抖伸出一只干燥的大手,轻轻握住了孩子温润的小手, “多谢小太子!” 这一刻,原本只想助秦国灭了韩,就设局早日功成身退的叶腾,突然升起了想为秦国做更多事的念头。 为了这个,肯为他这陌生人伤心落泪的孩童。 ... 叶腾是悄悄离开南阳的,在跟秦王协商好计划后,就匆匆赶回去了。 回宫的马车上,李世民再也生不出先前得到特勒骠的欣喜心情了。 他感到有些乏,神情恹恹地趴在父亲怀中。 秦王知道这孩子心肠软,定是在同情叶家那些人的遭遇。 他伸出修长优雅的手指,捏起孩子胖乎乎的冰凉小手,意有所指道, “趁你如今年纪还小,想哭就痛快哭出来吧。等长大了,你这双手,就会跟寡人一样搅起天下的风云,你这颗心,也会跟寡人一样慢慢波澜不惊,再也不能生出这些悲花伤叶的心思...” 李世民抬起头,认真摇了摇脑袋, “让孩儿悲伤的不是花和叶,而是一个可怜女子和她无辜家人的性命,是韩王利用君权肆意妄为的无耻之行。再说,等孩儿长大了,我也会像现在一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打抱不平就打抱不平。” 秦王戳着他手背上的小窝窝,轻笑, “一团孩子气!你以后是要当秦王的人,哪有君王会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还能随意替人打抱不平的?若无雷霆手段,你连手中的权力都握不牢,又岂能这般心慈手软?” 李世民垂下头,盯着自己和父亲形状相似的小手和大手,有气无力道, “等我当了秦王,你就会看到世上真有这种君王了:孩儿虽有雷霆手段,却也有慈悲心肠,我会当一个心慈而手不软的秦王。” 秦王冷哼一声,抬手轻柔敲了敲他的脑袋, “等你当上秦王之日,寡人早就去找你大父了,如何能看到你会成为何样的秦王?你这小家伙,不会想趁寡人活着时就夺权吧...” 话还没说完,李世民一下就抬起头来,挣开他的手,捂着小脸呜呜哭起来, “干嘛又说这种话,我一点都不喜欢听!凭什么我要当上秦王,就得先失去你?你就不能好好活着当太上皇吗呜呜呜...” 他本就是 情感丰沛之人,这会儿还沉湎在叶家人的悲剧里,心绪本就十分低沉,哪受得了秦王这句玩笑话? 他知道父母会离去,他和扶苏也会离去,可受今生这具身体本能的影响,他早就把他们当成最亲的亲人了,下意识就想避开生老病死这些念头—— 现在的李世民,不是前世可以淡定面对父亲离世的大唐皇帝,而是半点都听不得这些话的大秦太子。 他才只有四岁,真的很怕一语成谶失去这个父亲! 秦王怔了一秒,电光石火间突然想起来,约摸在孩子两岁左右时,自己也说过一回类似的话,那一次,孩子也是这般哭泣着抗议,不许他再说下去。 他的心一下变得无比柔软起来,立刻温柔把孩子抱进怀里, “好了别哭,是父王错了,我以后不会再说这样的话,可好?” 李世民觉得脑袋愈发变得昏昏沉沉的,趴在父亲透着沉香味的温暖怀抱里,迷迷糊糊地抽泣着, “那你答应我,以后一定要当太上皇哦...孩儿好害怕,我不想失去阿父...太上皇在海池泛舟...他们想毒死我,那匹马有问题...” 秦王根本就没听懂“太上皇”是什么意思,但孩子嘴里的“他们想毒死我,那匹马有问题”之言,却立刻让他面色骤变。 难道,是那些乌孙商贩,想借着那匹马谋害我儿?可世民又是怎么突然就发现的? 他按捺住想命人把那些商贩抓来审问的冲动,尽量让语气保持方才的柔和缓慢, “世民,你说的他们是谁?” 李世民努力皱起小小的额头,很想张开眼睛,却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恍恍惚惚喃喃道, “他们篡改了诏书,我阿兄他...不,智云被他们丢下了,我想回去救他...” 秦王听得一头雾水,索性扶着李世民的小脑袋,想让他好好看着自己说话,别这般前言不搭后语地乱讲。 哪知,手刚触碰到孩子的后脑勺,他脑中就轰地一下空白一片,怎么会这么烫! 他立刻起身把孩子仰面打横抱起来,看着李世民红得不正常的小脸颊,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也很烫。 年轻的君王下意识急声呼喊孩子,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世民,世民?” 难道,那些乌孙人方才果真给孩子下毒了?不,绝不可能,孩子方才一直跟他待在一起的... 好在李世民的意识虽然糊涂,却还是有反应的。 他胡乱挥舞着小手,朝空中一通乱拍乱抓, “阿父,你快回来呀阿父...” 秦王稍稍放下心来,马上命蒙毅带人去把那些乌孙商贩抓来审问,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章台宫。 第87章 他抱着孩子大步冲进侧殿时,先行骑马回宫的蒙恬已经把夏无且、和其他十多名医士巫师传来候着了。 夏无且急忙上前为李世民诊脉,秦王一眼不眨盯着孩子,似乎自己一错眼他就会消失。 片刻后,夏无且暗暗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禀王上,太子的脉象充盈有力,体内气血运行旺盛,并无中毒迹象,想来是邪热侵体之症...” 秦王一听并未中毒,心中巨石顿时落下了大半,沉声打断对方, “寡人听不懂这些脉象之说,你直接说病症即可。” 夏无且又伸手摸了摸孩子滚烫的额头,用最简单易懂的语言告诉君王, “太子只是发热了,并无其他大碍,臣马上去煎些草药给他服下,想来至多三四日,这热症就能退下来。” 事关孩子,秦王却有些不信,命其他医士也轮流给孩子诊了一番脉。 在得到“太子确实并未中毒”的答复后,脸色总算好看了两分,立马催促他们快去煎药。 他亲自给李世民换了一身外裳,把他轻轻放到了床上,静静站在床前看着孩子。 这孩子生下来虽孱弱,体质却极好,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回生病,自己今日倒是关心则乱了,只顾着顺孩子口中的下毒一事往坏处想,全然忘了发热的病症特点... 既然是这样,他想了想,吩咐蒙恬去通知蒙毅把人放了。 蒙恬急忙应下走出殿门,悄悄松开了攥出冷汗的双手,医士们都这么说了,太子绝不会有事的! ... 在这场好像无边无际的浑噩梦境中,李世民见到了很多故人,被高温折磨得神志不清的他,俨然把梦中的场景当成了真事,以为自己如今,还是大唐那个年轻的天策上将和秦王。 他看到年轻的自己跪在太极宫中,李渊借着太白经天的名头,正勃然大怒命人把他拖下去砍了。 他当然不肯束手就擒,起身就往殿外冲去,哪知被李元吉狞笑着挥刀拦住了去路。 他进殿时卸了兵甲,手中并无武器。 情急之下,只得绕着柱子躲避,哪知竟凭空生出一阵大力,把柱子轰地推倒朝李元吉砸去。 在李渊气急败坏的大吼大骂声中,他飞快抢过侍卫手中的刀朝宫外杀去。 他要是死了,观音婢和孩子们,还有那帮追随他的伙计怎么办?他今天绝不能死在这里! 他一路单枪匹马厮杀着往外冲,快到玄武门时,李建成却领着一大队人马,好整以暇地搭弓对准他,还嘲讽他不自量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看到观音婢身穿铠甲手持长刀,带领着敬德他们气势汹汹朝这边冲了过来! 李世民顿时眼睛一酸,趁李建成惊慌回头之际,上前飞快把他砍下马,抢过马匹纵身一跃,惊喜交加挥鞭朝观音婢奔去,还不忘大声喊着, “观音婢,我在这儿,快来救我!” 观音婢立刻策马朝他飞奔而来,李世民一边高兴挥刀杀敌,一边思考等会该怎么对妻子撒娇,好让她以后,把放在孩子们心上的心思多分些给他... 然而就在这时,离他越来越近的观音婢却消失了,那些襄助他的将士也消失了,他茫然转过头,发现李建成和那帮人也消失了,甚至连他手中的刀也消失了! 他大声喊着妻子的名字朝前追去,天色越来越晦暗起来,跑着跑着他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里根本就不是长安的太极宫,可这是哪里? 炎炎烈日下,一座古朴的宫殿孤零零矗立在旷野间,他知道自己从没来过这个地方。 冥冥中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召唤,在吸引着他一直往前走去。 他走进一座空荡荡的殿中,看到了一个虚弱躺在床上的人。 为什么他会下意识,认为这个人很虚弱呢? 因为对方的身姿虽然很高大,却早已瘦得形销骨立,而他苍白的面色间,已经不带半分红润血色了。 李世民走到床前蹲下来,目含悲悯地看着对方,很想问问,他都病成这样了,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在身旁伺候? 可不知为什么,他心头突然变得好难受,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窒息难受,让他得连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于是他伸出温暖的手,握住了对方干枯冰冷的手,似乎想分一些力量给眼前的人。 这时,床上穿着玄色龙袍的人缓缓睁开眼,深深审视了他一会儿,声音沙哑而无力地开口道, “你,是扶苏派来看朕吗?他在上郡,可还好?” 扶苏? 李世民怔住了,扶苏不是史书上的秦国长公子吗,他怎么可能认识对方。 他张了张口想解释,却依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床上的人盯着他握着自己的手,又艰难抬头看了一会儿他的脸,突然笑了, “扶苏,自己不肯来见朕最后一面,却派你这孩子来尽孝,你胆子很大,朕喜欢。” 李世民无法开口说话,他想收回手,去找纸笔给对方解释一下。 哪知那人却努力反 握着住他的手,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虚弱语气道, “朕很冷,不要走。” 李世民举头看向殿外炙热的阳光,虽然疑惑不解,却很想起身为他寻一床厚些的被子。 可殿中依然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他不知道该去何处寻被子,只好解下身上的外袍,认真给对方盖好后,重新蹲在床前,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 这一握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的双脚早就僵硬麻木了,可他没有抽出手离开。 过了一会儿,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然后,李世民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宦者端着一碗药,领着身后的宫人满面堆笑走来。 这时,床上的人突然动了动手指,在他手心如飞羽般轻轻刮了刮,低声呢喃道, “朕不想再喝苦药了,下辈子,就让你当我的孩子吧,我很喜欢你...” 然后,他的双手一下就耷拉了下去。 李世民看到那宦者把碗一摔,大喊着“陛下呀”冲了过来,很快,数不清的人开始冲进这冷清的殿中,可他们仿佛根本就没看到自己的存在。 他怔怔半蹲在地上,看着彻底阖上双眼的那个人,伸出手想摸摸他的鼻息,却猛地发现,自己脸上早已滚满了冰凉的泪水。 直到他眼睁睁看着,那人的尸身竟然没有按常理下葬,而是被放进了一辆装满渍鱼的辒辌车里,脑中才闪过一道惊雷般的白光—— 这不是秦始皇的遭遇吗?这个人,竟是秦始皇吗... 下一瞬,骤然恢复意识的他目眦欲裂朝辒辌车冲去,歇斯底里大喊着, “阿父,阿父啊!” ... 李世民大喊着“阿父”从噩梦中惊醒,小脸上满是泪痕。 芈夫人立刻扑上来,把他搂在怀里温声安抚。 一直守在旁边的夏无且,急忙上前为李世民诊脉,面露喜色告诉芈夫人: 太子已无大碍了,只需再静养几日便好。 夏无且走后,扶苏瘪着小嘴凑上来,抬袖擦眼泪, “阿弟,你都睡了三天三夜了,现在想不想吃甜糕呀?” 那个梦境实在太过漫长,李世民还没从梦境的悲痛中回到现实,他拒绝了扶苏的建议,扭头到处找秦王, “阿父呢?” 扶苏急忙来抢着抱住他,告诉他,秦王去蒙家了。 李世民还没来得及问他去蒙家做什么,秦王就抱着蒙家小女快步走来了。 芈夫人忙把孩子已无碍一事告诉了秦王。 李世民见父亲好端端地站在眼前,眼睛又一酸,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阿父呀!” 他绝不会让父亲像梦中一样孤独早逝! 秦王忙把蒙嗣音交给芈夫人,惊喜抱起李世民道, “你先前在睡梦中,一直吵着要找阿音妹妹,没想到她一来,你还真就醒了!” 他仔细辨认了好多回孩子的呼喊声,观音婢? 思来想去,好像只有蒙恬的女儿名字中带个“音”,他以为这是孩子给她起的小名,就亲自去蒙家把这孩子抱来了。 看来,这两个孩子确实颇有缘分。 十个月的蒙嗣音不哭也不闹,乖乖在芈夫人怀中一脸好奇地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听了秦王的话,想到梦中的妻子,看着眼前的婴童,泪水顿时又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 到了现在,他依然无法判断蒙恬的女儿,是不是就是他的观音婢,如果能在前半段的梦境中多停留几日就好了! 芈夫人忙在一旁安慰, “好了世民,哭太多了伤身子,乖乖的先不哭了哦,阿母让人为你端碗蜜水来,好不好?” 她怀中的蒙嗣音听了这话,眼中突然闪过一抹茫然—— 咦,世民?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呢。 她歪着脑袋努力回忆了一下,朝李世民伸出友好的小手手,稀里糊涂乱喊道, 第88章 “饿狼?” 她记得,好像是有人会把“世民”,喊成“二郎”呢。 芈夫人稀罕地低头香了她一口, “呀,我们阿音都会说话了!” 扶苏骄傲地含泪拍起小胸膛, “是我和阿弟教的哦!” 芈夫人忙也夸了夸他,蒙嗣音马上就把“世民”和“二郎”忘到了九霄云外,咿咿呀呀地跟扶苏对话起来。 连秦王都难得温柔起来,也出言逗了几句这可爱的小婴孩。 只有他怀中的李世民,怔怔看着眼前试探了许久的蒙家小女,再一次泪如雨下。 但他知道,这一次是喜极而泣的泪水。 原来观音婢真的也来了,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第46章 虽然,李世民接下来的试探,又一次以失败告终了: 蒙嗣音还是听不懂他的暗示,只会眉眼弯弯地含糊喊着“饿狼”,伸出手想让他抱抱。 但这一回,他安稳的心中却无比笃定—— 如果蒙家小女不是观音婢,她又怎会把“二郎”和“世民”联系起来? 而自己先前,又怎会梦到关于她的两个巧合梦境?可见,她一定就是观音婢! 只不过,她的情况可能跟自己当初一样,灵魂需要慢慢适应这一世的小身体,才会逐渐恢复前世的记忆。 李世民并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带着记忆转世的人都会经历这个过程,但从这一日开始,他心中盛满了草长莺飞的欢欣希望。 ... 病才刚好两日,李世民就心痒痒想练习骑马得不行了。 秦王是肯定不会答应的,当然只能悄悄找蒙恬教啦。 蒙恬是观音婢这一世的父亲,算起来就是自己未来的岳父,如今,李世民对他的亲近度嗖嗖直涨—— 反正都是爹,他教,跟秦王亲自教也没什么区别了。 然而,当小小的孩童兴致勃勃把偷学计划告诉蒙恬后,却被对方义正严词拒绝了, “王上特意叮嘱过,太子近日十分需要静养,连跑步都要暂停几日,臣哪敢带您做如此危险之事,还请太子稍稍忍耐些时日!” 李世民一脸幽怨看着他, “又是王上王上,你整天就只听我阿父的话吗?” 蒙恬呐,擦亮眼睛好好看看,我才是你最亲的大好佳婿,你为什么不把我放在心上啊! 蒙恬只当孩子急症初愈,心绪才有些反常,急忙安抚道, “不是的太子!臣当然也愿意听您的吩咐,只是您如今生病才刚好,骑马实在太过危险了...” 李世民不耐烦听这些话,索性扭头就跑了,算了,还是去找亲爹吧,亲爹才好说话! 咚咚跑进殿在,正如他预料的那样,秦王也毫不犹豫拒绝了孩子的白日梦,命人立刻把他送回去。 李世民紧紧抱着父亲不肯离开, “阿父,孩儿真的已经好全了,不信你让夏无且再来看看嘛!”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他现在确实感觉精神百倍精力旺盛,迫不及待想试一试特勒骠的速度。 毕竟孩子生病才刚好,秦王实在不忍心苛责他,只得放下文书给他讲道理。 哪知讲着讲着,反被孩子一通耍赖给绕了进去,君王只得不耐烦地答应,等再过两日就教他骑马。 李世民实现心愿心满意足就想离开,秦王却握住孩子的小手, “你还记得,那日自己说过什么吗?” 李世民讶然仰头望向父亲, “哪一日?孩儿说什么啦?” 秦王提醒他,就是见了叶腾回来发热的那一日。 李世民心中一惊,假装若无其事地回忆起来—— 他那天在半路上,脑袋就已经开始晕乎乎的,难道那时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仔细回想了一下,实在是想不起来,他索性睁着波光熠熠的眼睛看向父亲,反问道, “孩儿那日恐怕是烧糊涂了,什么也不记得了,我说了什么呀,阿父?” 一个烧得稀里糊涂的小孩子,就算说出什 么“朕乏了,诸位爱卿退下”的胡话,也没人会当真吧? “你说有人要下毒害你,马匹有问题,他们篡改了诏书,你要去救智云...还说要让寡人当太上皇,泛舟于海池之上...”秦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试温度,仿佛漫不经心道。 李世民一下瞪大了诧异的眼睛,无辜得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如今宫中这么安全,谁敢下毒害孩儿呢?马匹是我跟阿父一起挑回来的,谁又能对它做手脚?至于什么诏书智云的,孩儿,压根就不知道那是什么...” 心中却是一阵后怕。 这就是他从一岁恢复意识开始,要坚持多走路锻炼身体的原因。 如果生病一旦出现高热,情况就太不可控了,随时会让意识模糊的他泄露这些前世的秘密。 好在自己如今年纪还小,又是第一回说这种胡话,不然秦王必会生疑。 他正暗自庆幸着,却听父亲再次问道, “你那日一再提起,将来想让寡人当太上皇,何为太上皇?” 在历史上,这个称呼是秦始皇在灭了六国后,根据自己的“皇帝”尊号、追封父亲庄襄王而来的。 可现在,他还没有一统中原改称皇帝,所以这时代也还没出现“太上皇”的说法。 秦王目光认真看着孩子,一寸寸扫过他细软的头发和小脸,心中早已盈满了愧疚。 这孩子头一遭生病,就烧了整整的三天三夜,全靠些米汤药汤吊着。 芈夫人还说,他那时出宫去抱蒙家小女后,烧得神志不清的孩子,还一直在流着泪在大喊“阿父”... 秦王自然就理所当然地,把李世民这趟来势汹汹的病,视作了“那日我与他玩笑,说等他登基时我已不在了,才让孩子急火攻心气得病倒的”。 所以,他想问问孩子想让他做的太上皇,究竟是怎么个做法,如果合适,也未尝不能一试。 李世民一听这个,顿时就来劲头了。 他当然想让父亲长命百岁了,却不想做个七老八十还没登基的太子。 而他这一世享受了父亲的无尽偏爱,是绝不愿在大秦也发动玄武门事件的。 如果秦王以后愿意早些退位安享清闲,不就正好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吗? 毕竟,自己前世到了晚年饱受病痛折磨,打理政务常有力不从心之感,既然秦王有一个自己这么优秀的孩子,晚年完全可以放心把朝政交给他嘛。 他忙给秦王解释, “孩儿不记得是从哪本书上看到的了,太上皇,就是主动禅位给储君的君王,然后他就可以...” “呵!”秦王冷嗤一声,覆手轻轻揉着孩子柔软的小肚皮, “他就可以不理朝政荒唐度日了?你这满肚子小心眼的家伙,竟还真惦记着寡人早些退位给你,哼,可惜,我不是尧那样的明君圣主...” 李世民怕痒,急忙嘻嘻笑着推开父亲的手。 只听秦王继续道, “说起来,尧有诸多子嗣,纵便长子丹朱无才无能,他亦可从开明、启明诸子中,再择一位贤良之才继位,又何须把基业拱手让给舜?此事蹊跷,绝非贤君所为,所谓上古圣君之举,恐怕也是情非得已,寡人又岂会想要效仿他?” 李世民当然知道,自认“德盖三皇,功过五帝”的秦始皇,压根就看不上尧舜黄帝。 西汉的文人刘向,还公开指责过他“上小尧舜,下藐三王”,所以,他的父亲秦王,又怎么会愿意效仿尧帝禅位呢? 他伸出小小的手指,描摹着秦王衣裳上的十二章纹,不经意地换了个劝说的角度, “阿父误会了,孩儿只是希望你长命百岁呀,到时,一百岁的阿父还要日日忙于朝政,孩儿会很心疼的。” 软乎乎的声音又带着几许清脆,像春日轻快流淌着的小溪,听得秦王心里也再次柔软起来。 他目光深邃看着这让人欢喜让人忧的孩子,捉起在自己衣襟前胡乱描画的小手, “看来是寡人错怪你了,不过现在就谈此事,有些为时过早了,等你长大了再说吧。” 如果自己真活到一百岁,这孩子即位时都快八十了,一个太子熬到这把年纪才登基,那些臣子能服他的管吗? 而且,到时自己双眼一闭,孩子还不知有多伤心,一个快八十岁的老儿子,又得操持他的丧礼,又要忙着处理朝政,还要跟那帮大臣斗智斗勇...不行! 只是稍稍这么想一想,秦王就知道自己根本放心不下。 世民从小就爱哭,又爱找他撒娇,将来,如果不多给孩子些时间慢慢过渡接受,他真担心自己前脚刚走,孩子后脚就伤心过度跟来了! 他情不自禁抱紧了怀中的孩子,暗忖着,太上皇这个建议,其实也是有几分可取之处的。 至少,单从名字来看,总比太上王要尊贵得多吧? 第89章 李世民听完这话,茫然抬起头看向父亲。 他只不过趁机这么随口一提,秦王就大有松动之意了吗? 前朝历代史书,多称秦始皇刚愎自用、独揽君权、连个太子都舍不得立,可谁能想到,他竟然这么好劝。 这可是在君王还活着时、就主动提前禅位的国之大事啊! 秦王却误读了他这小表情,轻捏着孩子的小手,挑眉冷笑道, “怎么,不满意?你想让我现在就退位让贤?” 李世民忙挣脱手紧紧抱住父亲,依偎着他解释道, “哪有呀,孩儿怎么会这么贪心!我还要看着阿父带领大秦一统四海呢,孩儿相信,你会成为大秦最厉害的王!阿父说得很对,这事还是等孩儿长大后再说吧。” 反正,他已经探出秦王的底线了。 秦王这才满意扬起了嘴角,这孩子虽然时常得寸进尺,却又很懂分寸从不贪心。 他正想夸一夸孩子,李世民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忙问道, “阿父,赵国此次大败,秦国可会乘胜追击?” 秦王颔首, “这是自然。桓猗全军士气正盛,正是一鼓作气攻城之时,朝廷如今正在调拨军粮,五月中旬,他会再带十五万大军攻打宜安。” 李世民心中一咯噔,脱/口而出道, “不行,这趟不能再让桓猗去了!” “为何?你还担心他率军降赵不成?”秦王笑着刮了刮孩子的小鼻子,语气调侃道。 李世民的小脸却绷得很严肃, “才不是呢!赵国这次的伤亡太过惨重,就算赵王再如何猜忌李牧,朝臣也一定会支持派他上阵来反击秦军。桓猗虽然十分勇猛,性子却冲动易怒,孩儿以为,这回该派最沉稳的王翦率领大军前去对阵。” 秦王轻蹙眉头沉思起来, “王翦?不可。上回的平阳大捷,乃是桓猗带人打下的,寡人若贸然改换王翦攻打宜安,恐怕朝中会生出各种猜测,桓猗也会心生不满...” 因为,宜安也归属于平阳,按照惯例,如果将领没有犯下大错,朝廷就不会中途换人抢功。 李世民想了想,灵机一动提出一个解决方案, “叶腾那日不是说,他会在五月中旬献城给我们吗?到时秦国也要发兵过去接收,不如就让桓猗去吧。” 秦王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桓猗先前也跟李牧数次交锋过,对方防守虽十分厉害,秦军却也能跟他打个僵持平局,你为何如此担忧宜安之战?” 李世民紧紧皱起眉头, “因为骄兵必败,这一趟,跟以前的局势完全不同啊!桓猗刚刚斩杀了赵军十万人,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以他的性子,必会放松警惕。 而李牧面对如此大仇,他带军复出的第一战,必会想尽办法剿杀秦军、以重振赵军士气...阿父,孩儿以为这一战事关重大,只有王翦带军才是最稳妥的!” 秦王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确实有几分道理,我儿的兵书倒是没白读。当年长平一战后,三十万燕军趁虚而入想攻下邯郸,却被廉颇带着愤怒的数万赵军一路反攻,最后甚至打到了燕都蓟城,可见哀兵必胜啊。” 而李牧的战力有多凶悍,秦军早就领教过了,领着哀兵的他,若是对上领着骄兵的桓猗...这一仗,确实对秦国大大不利! 说完,他立刻吩咐人召王翦和桓猗前来。 李世民悄悄松了一口气。 按照史书的记载,这趟本该发生在秦王十四年的宜安肥下之战,会以李牧成功为赵国复仇、斩杀桓猗和十多万秦军结束! 他前世悉心研究过历代将领的用兵特点,对王翦的风格也了若指掌: 此人从不贪功冒进,发兵前必会先治粮道、勤操士卒、稳固后方,以“先胜后战,谋而后动”的沉稳耐心,静待最合适的时机。 正因为这样,极擅示弱诱敌、事先设伏、奇计百出的李牧,后来在对上稳如泰山的王翦时,战事才会持续陷入胶着之中—— 然后,他就死在了离间计里… 想到离间计,李世民忽而心中一动,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如果没猜错的话,郭开上回行了个一箭双雕之计,一边把李牧派来赎人,一边派人秘杀了赵高。 他这么做,无非是想借机嫁祸李牧,一举除去两个眼中钉。有他在一旁设局进馋,赵王真会再派李牧上阵吗? 不,以赵王妒贤嫉能、提防武将的心性,如果李牧这趟真上了战场,那才叫不正常! 李世民赶紧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了秦王,回到侧殿后,他展开白纸给李牧回了一封信,在信的末尾告诉对方: 如果李牧这次要上战场,不管遇到任何危险,请及时向秦军主将求助! ... 李牧收到孩童的信后,很认真地看了两遍透着稚嫩的笔迹,眼中闪过一抹感动,也有几分遗憾。 秦国战书已下,秦赵马上又有一场战事在即,王上终于肯让他重归主将之位了。 没想到这天真的孩子,竟以为他会败给桓猗,还特意叮嘱他,到时可以拿着这封信朝秦军求助...可见他是何等的善良单纯。 只可惜这一次,他的目标却是杀秦将,斩秦军! 他怀揣着这封来自“韩国”的信,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下了丹墀玉阶。 赵王居高临下站在殿上,恨恨远眺着他的背影, “此人明知寡人的太子喜欢赵高,却在两国谈判之际暗中杀了对方,害得璟儿现在都不肯原谅寡人!可见他心思狠毒,居功自傲,半点也不把寡人放在眼里,相国又何必执意要派他去迎战秦军?” 郭开眼中精光一闪,笑眯眯上前一步, “先王临终前一再遗嘱臣,说李牧是我赵国的社稷之臣,就算赵王能换,李牧这赵国第一大将,也绝不能换啊...” 赵王怒气冲冲砸下一个玉杯,霎时摔得四分五裂, “先王早就老迈昏聩了,相国正值盛年,难道也老迈昏聩了不成?” 碎片是朝左边砸的,并未伤及站在中间的郭开分毫,他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悲声大呼道, “臣是为王上而生,亦为王上而死的,纵便臣老迈昏聩到了连亲子也不认识的那日,也仍会记得王上啊!” 赵王大喜,急忙走下来扶起他, “寡人方才太过激动了,还请相国勿怪!但这李牧着实太可恨,他仗着是先王的旧臣,又有些军功在身,便百般不把寡人看在眼里,寡人确实不想再让他掌军了...” 此次扈辄大败身死,邯郸人人皆称李牧才是赵国基石,甚至,还有刁民敢嘲讽他眼盲心盲,错把鱼目当珍珠... 他命人抓了几个刁民来斩首以儆效尤,早就下定决心,绝不会再给李牧扬名立威的机会了! 郭开追问道, “王上此番,果真不想让李牧上战场吗?” 赵王松开他的手,傲然而立, “寡人乃当世雄主,就算不用他李牧,又何愁没有四方名将为我赵国效力?齐将颜聚刚刚才来投靠我大赵,国中又有宗室赵怱能兵善战,寡人若让他二人一起反攻秦军,还比不上区区一个李牧吗?” 郭开不由垂眼偷笑,不枉他天天在王上面前夸赞这两人,看吧,一到要用人时,王上就主动想起来了。 想到两人给他送来的大笔黄金美玉,他急忙抛出了底牌, “此二人确实是当世豪杰,臣这趟,本就有意让他们上战场的...” 赵王大喜过望, “好!那就让李牧继续待在家里,寡人把他们换上去!” 郭开忙劝住他, “王上有所不知,臣今日执意要让李牧上阵领兵,正是想为您排忧解难啊...” 说着,他附耳凑近对赵王说起了悄悄话,听着听着,赵王脸上顿时绽放出异样的光辉神采。 好哇,这可真是个一劳永逸的好办法,而且绝不会有损他的明君名声! 第47章 桓猗憋了一肚子的火气。 王上临阵换将,摆明了是不信任他的能力。 可这些日子,他委屈地想来想去,又实在想不出来:行军布局慢吞吞的王翦,到底比自己强在哪里? 哪怕是换成杨端和,他也能理解几分啊! 可秦王虽然还很年轻,他却绝不敢生出半分轻视僭越之心,也不敢公然反对君王的决策,只得忍气吞声独自生着闷气。 然而,等他五月率军前往韩国南阳接收城池回来,浑身的憋屈早已一扫而空! 这一日,桓猗喜气洋洋卸甲解剑,踏进了章台宫正殿,恭敬将手中的印玺舆图呈上,声如洪钟回禀, “臣幸不负使命,已将韩地南阳郡收归我秦国!” 秦王从蒙毅手中接过小包袱解开,目露不解, “这印玺舆图,为何会有三份?” 桓猗兴高采烈直起身来,把叶腾说服了紧邻南阳的另外两郡郡守、对方也前来投秦献城一事说了。 第90章 又急忙跪下请罪, “臣斗胆擅作主张,还请王上恕罪!叶腾说,那两名郡守皆是爱民好官,他们是听闻南阳归属秦国后、王上会给百姓免两年税赋,才肯前来投靠的。 臣认为这笔买卖很划算,担心对方稍作迟疑就不肯做了,就擅自做主答应了他们...臣愿捐出家资抵扣这两郡的税赋,以此将功折罪...” 不动一兵一卒,就能白白多得两郡数十城,这样的美事,他连做梦都没梦到过,真碰上了哪舍得迟疑半刻? 派人回来请示王上,再快也要耗费两三日的来回路程,夜长梦多,万一对方一觉醒来,又反悔了呢?他实在不忍放过这两块肥肉。 秦王一听大喜过望,快步走来扶起桓猗, “爱卿快快请起!你处事果决坚定,此番为我大秦多收来韩地两郡,寡人高兴还来不及,岂可让你用家资来抵税?不,寡人还要赏你!” 桓猗喜笑颜开,心中忍不住偷着乐。 他敢擅作主张应下此事,是因为相信自家王上绝不会把这个举动,看成是他有什么不臣之心。 嘿嘿,王上现在都夸他“果决坚定”了,又怎么会不相信他的能力?王上信重我! 告别君王,桓猗步履轻快走出殿外,正碰上李斯抱着李世民走来。 他突然猛地放慢了脚步,那股子憋屈劲再次涌了上来—— 当日,正是太子提议王上换将的! 李斯是谨慎之人,深知与武将交往会引来的一系列猜忌。他又不想造反,才不想跟武将套什么近乎呢。 于是淡淡朝桓猗点了点头,抱着李世民就想快些绕过去。 哪知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桓猗将军,南阳郡已经派兵入驻了吧?” “太子,臣委屈!” 李世民忙示意李斯把自己放下来,仰头不解道, “桓猗将军,你这是怎么啦?” 难道是阿父骂他啦?不像啊,他方才走来时,分明是春风得意很高兴的样子。 殊不知,桓猗差点想把舌头咬下来:怎么一冲动,就把心头的想法喊出来了! 他尴尬瞄了瞄李斯,示意对方快些识趣离开。 李斯却面带微笑淡定站在李世民身旁,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呵呵,满朝文武,除了韩非,谁配与他抢夺小师弟? 桓猗暗恼李斯不解风情,索性半蹲下来,迎着李世民困惑的目光,幽幽怨怨地,把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臣不解,平阳一战后,赵军最怕的秦将分明是臣,太子为何要劝王上,改换王翦领兵 攻打宜安呢?您,难道对臣有什么不满吗...” 说着,语气也染上了几分委屈。 满朝之中,他最敬重的人当然是王上,最喜欢的人,却是这个聪明可爱的小太子。 可太子竟然更喜欢王翦,真是越想,就越让人伤心愤怒! 李世民一听,哦,原来是吃醋了,这题他熟。 他笑眯眯伸出小手,摸了摸桓猗满是胡须的脸安抚,亲切道, “桓猗将军如此忠心可爱,我怎么会对你有什么不满呢?正因为你平阳一战威风凛凛,打得赵军全军覆没,我才担心,赵军这回会使出什么杀手锏的计谋,趁机报复于你啊...” 桓猗听得不由满心欢喜,原来太子是因为关心他,才会临时把领将换成王翦的。 他忍不住咧嘴嘿嘿笑了起来,太子待他如此亲近,还夸他忠心可爱、威风凛凛呢……太子也爱我! 这一幕却不经意刺痛了李斯的眼睛,他不动声色上前柔声提醒道, “太子,王上还在殿中等着呢。” 果然,李世民闻言立刻放开了桓猗的脸,笑嘻嘻挥手跟对方道别。 李斯牵着孩子的手,矜持地点点头,快步抛下一脸不舍的桓猗朝正殿走去。 堂堂一个八尺的汉子,竟跑来对一个四岁的孩子撒娇喊委屈,也好意思! 于是一进殿,李斯就不小心地告了桓猗一状, “...臣惶恐,还以为桓猗将军真遇到什么委屈了,哪知,他只是想跟太子开开玩笑...” 至于,王上会不会认为那是玩笑,以后还让不让桓猗靠近太子,可就不关他的事了。 秦王听完,伸手点了点李世民的额头, “叫你不听寡人的话,这下招来桓猗质问了吧?” 孩子头铁,那日非要告诉桓猗和王翦,是他提出要换将的。 这样一来,桓猗对自己的不满,不就跑去孩子身上了? 李世民用力抓住父亲的手指作势要咬,凶巴巴道, “老是戳我的额头,再戳都要变塌变扁了!桓猗才没有质问我呢,他只是以为,我不喜欢他而已。” 李斯这点小心思,他也不是看不出来。 这个做事兢兢业业的大秦臣子,别的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太爱争宠了。 他不但会在秦王和自己面前争宠,甚至在荀子面前,也会细雨无声地跟韩非和张苍争宠! 可话又说回来,人非圣贤,哪个能做到完美无缺? 就连咸阳百姓眼中,济世爱人的儒家圣人荀子,都会一言不合就举起扫帚跟许朴打架,更遑论李斯这样汲汲于名利的实干家了。 李世民是很会换位思考的,面对李斯这点小心眼,只要对方不出格,他就会一直故作不知。 甚至他还认为,也许是李斯从小的生存环境太过恶劣,才会如此渴盼得到旁人的关注和在意?不由得愈发怜惜这位师兄了。 秦王注视着孩子饱满光洁的额头,冷嗤一声, “你这额头,莫不是泥土捏的,寡人轻轻一碰就塌了扁了?桓猗问你什么了?” 李世民伸出小指头,戳了戳秦王的额头以牙还牙,把桓猗问他的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秦王一听放下心来,又有些暗暗好笑,桓猗一个武将,竟会对着个孩子说“他委屈”? 看来倒挺喜欢世民的,如此甚好。 此刻,李世民突然体会到戳秦王额头的乐趣了:当手指被对方纹理紧密的肌肤弹回来时,会有一种弹弓打中靶物的满足愉悦感。 于是,他忍不住探起小身子,又戳了秦王几下—— 然后,小手就被大手牢牢抓住了。 秦王冷笑, “你让寡人不要戳你的额头,自己却胆大包天,这般不敬君父?” 李世民使劲想挣脱小手,耍赖狡辩着, “既然阿父说,人不是用泥土捏成的,并不会一戳就变塌,孩儿力气小,轻轻戳你两下又怎么啦?” 李斯急忙垂首,死死咬住嘴,王上也是要面子的,我绝不能笑! “哦,很好。”秦王命人取水来为他净手,然后飞快抓起孩子的小手,面无表情咬了一口, “没错,果然不是用泥土做的。” 李世民怔怔呆住了。 明明一点也不痛,但心里难受极了。 秦王是父亲,如果真的爱自己这个孩子,又怎么会忍心咬他的小手呢?他前世做父亲养孩子时,就绝不会这么对待兕子稚奴! 这个念头刚闪过,他伤心的泪水就已经夺眶而出了。 秦王见状,以为孩子是被咬疼了,忙抓起他的小手检查。 李世民气咻咻抽回自己的小手,抓起父亲的左手一口就咬了下去。 他一脸郑重仰起头,指着君王手腕处一排浅浅的牙印,理直气壮告诉秦王, “看吧,你怎么对孩儿,孩儿就怎么对你!” 刚抬起头准备安慰太子的李斯,忙把头垂得更低了。 没想到小师弟胆子这么大,狠起来连君王都敢咬,还不知王上会不会生气,他掺和进去只会火上浇油... 秦王伸出右手,摸了摸这排隐隐约约的牙印,并没有生气,语气还带着几分笑意, “寡人只是做个样子,你还真狠得下心来?看来当父亲,是要比做儿子吃亏得多啊。” 李世民见父亲这样,心中却一下就愧疚起来,忙抓着他的手腕心疼地轻轻吹着,眼泪一颗接一颗掉了下来。 他原以为,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受这小身子孩童本能的影响会越来越小,哪知真实情况,却刚好反了过来—— 他的年龄越是增加,在秦国待的时间越长,似乎就与这身体的本能融合得越深,而离自己前世修养出来的冷静理智就越远了。 尤其在面对秦王时,他时常会做出一些激烈的喜怒哀乐反应。 就像刚才,按他是绝不想咬秦王的,可那一刻,他完全无法控制突然冲出来的愤怒本能。 秦王轻叹一声,取帕为孩子拭泪, “哭什么,你也知道怕了?寡人知道你在跟我玩闹,并没打算要惩罚你。” 李世民却更愧疚了,泪水噼啪滴到了衣裳上, “对不起,孩儿刚才不该咬阿父的,我不是害怕才哭的,只是觉得自己时常顽皮不懂事,给阿父添了很多烦恼...” 第91章 秦王耐心为他擦去眼角泪珠,温声道, “可你也给父王带来了很多喜悦和骄傲,放心,父王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李世民泪眼滂沱,看着眼前丰神俊逸的父亲, “阿父真不觉得我太顽皮了些,又太斤斤计较了些吗?” 他甚至怀疑,这一世,与自己前世的灵魂共存的孩童本能,是很狡黠懂得看人下菜的,正是知道秦王对自己十分纵容,它才敢在父亲面前肆无忌惮。 如果秦王对自己严厉些,多制定些规矩,是不是它就懂得收敛了? 秦王伸手摸着他的小脑袋,打断了孩子的胡思乱想, “你若不活泼顽皮些,寡人每日干巴巴处理政事,该有多烦闷?至于我儿斤斤计较嘛,寡人绝不认同此言,你不过是用小牙齿蹭了一下寡人的手,不必这般记在心上...” 李世民乖乖嗯了一声,继续低头吹着父 亲手腕上的牙印。 一旁的李斯垂手鼻观口口观心,暗叹着:小师弟真是身在山中,不识山之本来面目啊。 从吕不韦倒台开始,在这位君威日重的年轻人面前,满朝文武已无人再敢放肆半分了,前朝尚且如此,更遑论后宫诸人。 在他看来,普天之下,能得君王一再破例退让之人,也只有自己这个小师弟了。 旁人皆以为,王上待长公子和太子是一样的,擅于观察人心的李斯却认为,其实并不一样。 王上对长公子,固然也有满腔慈父之心, 可他对太子,却在这份慈父之心以外,还多了一层君父对储君的满意欣赏之心。 也正因为这样,勤政不喜干扰的王上,会特许太子有事可以随时来正殿找他,会与太子有更多的共同话题,反过来,与王上相处得更多的太子,也就更能牵动他的一思一绪了... 李斯暗暗自豪不已,而这一切,都是自家小师弟争气挣来的,毕竟,如今才只有四岁的他,都能跟王上商议军事大事了! ... 等君王父子这段小风波很快平息后,他才开口汇报了一件大事。 戴罪在身的郑国今日派人传回消息: 大渠最后一段工程八月就要竣工了,等开渠试水成功后,他会带着水家弟子前来咸阳,完成当日的约定。 但他希望,在成渠放水大典那日,秦王能亲自前往泾河北岸一观,顺便再为大渠赐名。 秦王沉吟着答应了。 李世民看了看父亲的面色,故意问道, “郑国说的,是什么当日的约定呀?” 秦王以为孩子真忘记了,就把前两年,查出郑国是韩国间者一事说了。 李世民立刻提出疑问, “可是秦法有赏有罚,郑国和水家弟子虽然是韩国间者,却耗费了这么多年,为大秦修出这条厉害的大渠,阿父到时,真要杀掉他们吗?” 这个时空的变数实在太多了,万一秦王真想杀郑国,他必须提前打消父亲的念头。 秦王摸着孩子的脑袋, “怎么,你这大善人,又想为他们讨赏?” 李世民立刻打蛇随杆上, “是啊,阿父准备赏他们什么呀?” 秦王冷哼,命蒙毅从内室取来一份诏书,接过递给孩子, “一天天心眼多!赏他们的东西寡人早就想好了,你自己看。” 李世民忙打开诏书仔细看起来,片刻后惊喜道, “阿父,你不但不杀郑国和那些水工,还要赐给他们官职?” 秦王颔首, “正是。他们虽奉韩王之名,前来行此疲秦之策,却始终坚守底线,并未对大渠做任何手脚。这样德才兼备的人,韩国用得,我秦国自然也用得。” 李世民立刻把小脑袋拱进父亲怀里,像只欢快的幼鸟高兴蹭啊蹭, “阿父胸襟宽广,用人唯才,我大秦有阿父在,何愁不能天下归心?孩儿好喜欢阿父啊,你真好!” 秦王低眉看着被蹭得乱糟糟的衣襟,并不气恼, “寡人只想要天下和人才,至于,天下人归不归心,好像只有你才在意的吧?” 李世民紧紧抱着父亲撒娇, “嘻嘻,那阿父就负责打下天下,拢来人才,孩儿负责让天下人归心!” 秦王的眉眼柔和下来, “可。” 李斯虽然是主管狱法的廷尉,却安安静静站在一旁,并未自作聪明开口,要求君王必须按律杀了韩国间者。 笑话,这天下以王者为尊,法再大也大不过君王,他可不想当第二个坚持要“上下一法”的商君。 看着君王和太子眼角眉梢的笑意,他脸上也浮起了欣慰的笑意。 王上如今选择施恩于水家,难道是为了仁善的名声吗?非也。 有水家这帮人在,秦国以后,何愁没有更多可以灌溉四野的大渠? ... 七月,秦王带着太子及众臣亲临泾河北岸,在成渠大典上亲自击鼓祷告。 在两岸站着的万万百姓围观的欢呼声中,所有人亲眼看着西引的泾河水,从遥远的群山中一路奔腾而来,咆哮着冲向了亟需一场甘霖的关中田野。 此刻大典仍在继续,而已完成所以使命的郑国,则带着水家弟子走到一侧人少的角落,遥遥跪拜了河神。 他起身看向大渠,无比欣慰道, “多看看吧,这就是我水家亲手造出的巍巍伟业!从此,关中之地将成为不再惧怕旱灾的肥野沃土,而关中之民,也将迎来年年岁岁麦穗满田的丰年...孩子们,不要惧怕死亡,死亡不过是所有人都会迎来的一个日子,我们此生有功业,不苟且,死后,关中秦人必会世世代代记住我们,虽死犹生也...” 他身后的弟子们齐声低应道, “谨遵师命!我等问心无愧,不惧死亡,只求功在千秋,造福世人!” 他们是奉韩王之命,来秦国修渠疲秦的,出发时,就已经知道此行九死一生,有去无回了。 既然是必死之局,又何必要连累那些秦国的工匠和刑徒呢? 所以,他们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要修一条真正可以解决关中之地因为秦岭山脉阻拦、连年遭遇大旱的有用之渠。 每个人都知道,今天这一场关中秦人的盛典,也是秦国君臣的盛典,却唯独不是他们的盛典,渠修好了,他们也该安然赴死了。 这时,李世民偷偷溜过来问道, “咦,你们怎么全都在这边?” 众人知道,他是秦王先前抱在怀中的小太子,纷纷转身朝他行礼。 郑国忙收起脸上戚容,露出和蔼笑意走来, “今日人多眼杂,小太子切莫跟秦王走丢了,让外臣送您回去吧。” 李世民乖巧朝他伸出一只小手, “好呀,我就是来找你们回去的,刚才,我阿父还提起你们了呢。” 水家弟子面面相觑,秦王竟是如此迫不及待,今日就想杀了他们吗? 众人眼中陆续涌起悲戚之色,和视死如归的凛然。 郑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算算时间,他们来到秦国已经十年了。 十年的日晒雨淋和刨沟挖渠,让他的双手,早就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沟壑老茧,这样的手,会扎痛孩子柔嫩的小手吧? 他俯身询问李世民,可否让自己抱他去找秦王。 李世民却主动上前几步,欢快握住郑国如树皮般粗糙的大手, “我已经是大孩子了,牵着司空的手自己走就好啦...” 话音未落,郑国猛地低下头看他, “孩子,你在说什么?” 李世民的眼睛黑白分明,干净得就像泾河里清澈见底的水, “我说,我已经长大了...” “不,不,小太子方才喊我什么?” 李世民笑眯眯举高郑国的这只手, “司空呀!” 所有水家弟子闻言都震惊不已,郑国颤抖着手,看着孩子确认道, “司..司空?可是,两年前秦王分明与我约好,等这大渠一修好,就要治我们的罪啊...” 自周王室败落后,列国早已不设司空之职,他根本就拿不准,这孩子是不是在逗他们开心。(1) 这一刻,每一双眼睛都带着希翼看向了李世民,如果能活着,谁还想死呢? 李世民露出一脸的与有荣焉, “治罪?我阿父才不会治你们的罪呢!他很赏识你们的治水之才,决定按周礼,专为你们恢复司空一职,改设在治粟内史之下,为我大秦专司水利之事的官吏...” 迎着水家弟子们不敢置信的眼神,他看着他们,笑道, “你是他们的老师,这个领头的司空,当然就该你来当啦!” 方才他们一离开那边,李世民就发现了。 他担心对方自认为已 无生路,会惊恐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这才提前来跟他们透露一下—— 万一这些水家弟子逃跑或自杀,实在太过令人可惜了。 第92章 郑国嗫嚅了许久嘴唇,才喃喃开口道, “秦王,他真的不想杀我们吗...” “先生有才有德,教徒有方,寡人岂会因为韩王的毒计,就迁怒于你们水家众人?寡人不但不杀你们,还要重用你们,不知先生可愿为秦国效力?” 在群臣侍卫的簇拥下,秦王挺拔修长的身姿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他朝李世民伸出一手,瞪着孩子道, “这样的场合,你也敢乱跑!” 李世民忙松手朝父亲奔去,他又不傻,正因为今日这里到处都围满了士卒,他才敢跑来的。 郑国愣愣看着秦王,嘴角激动抽搐着,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王抱着孩子走来牵起他,和煦笑道, “先生不是让寡人为这渠,起个名字吗?寡人早就命人刻好石碑了,请随我一观吧。” 来到夯实入土的石碑处时,他请郑国上前,亲自揭开覆于上方的绸布。 当遒劲有力的“郑国渠”三个大字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一阵阵惊呼和吸气声接连响起。 朝中大臣们对这条渠的命名,暗中早有各种猜测。 可谁也没想到,君王会以来自韩国的间者郑国来为它命名,这是何等至高无上的荣耀啊,从此千秋万世,每一户得到这条大渠庇佑的人家,都会日日感念郑国的功德! 有人暗暗羡慕万分,也有人感怀君王的宽容而落泪,而水家弟子们再也忍不住,开始低声抽泣起来,秦王竟有如此胸襟,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 郑国怔怔看着石碑上的三个字,满是风霜的黝黑脸膛上簌簌滚落下了热泪。 他慢慢转过身子,走到秦王身前三步时停下,缓缓俯身下跪,从喉咙里喊出了铿锵有力的誓言, “多谢秦王大恩!郑国无以为报,唯愿率水家弟子为秦国效力,为秦王效忠,至死方休!” 水家弟子也纷纷跟着他一起跪下来,流着泪许下了同样的承诺。 李世民感动得眼泪汪汪的,急忙扭过头朝别处看去。 没想到,却撞上了李斯一双饱含热泪的眼睛,他登时惊得瞪大了眼: 理智如李斯,竟也会被这一幕感动,而变得如此感性吗? 他当然不知道,李斯顺着秦王对郑国的这份宽宏豁达,已经预想到了数十年后的事情—— 他看到了自己白发苍苍躺在病床上,君王亲自来床前探望他的感人画面。 这泪,正是为这场君臣相得提前落下的。 第48章 回去的路上,李世民提出,想顺道去他的栎阳封地看看。 秦王爽快允了。 两千户虽不多,也能先让孩子练练手,世民总是要亲自去看看管管的。 但浩浩荡荡的队伍在途径一个村落时,李世民立刻就被道旁割稻的农人吸引了,坚持要下车去看看。 秦王当然拗不过这孩子。 你不同意,他就能叽叽喳喳像只小云雀一样在你耳边吵个不停,吵得你还要反过来担心他把嗓子吵哑了。 他只得冷脸下令停车,抱着孩子走了下来。 秦国的农人老实又本分,纵便听到了滚滚的车轮马蹄声,也无一人敢抬头去围观贵人,依然埋头持刀在田间忙碌着。 只有得了蒙毅通传的里正,在得知君王亲临后,吓得一路小跑着来拜礼。 李世民从父亲怀抱中跳下来,跑到田埂旁观察了一会儿,指着那些被割完的稻桩好奇问道, “这些稻桩,为何全都留了半尺的高度?” 他前世经常视察农耕,知道水稻收割时,农人通常会一刀割到底,以方便犁地准备春耕,还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稻桩。 这位里正不过是认识些字的乡里老者,本身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听贵人这么一问,顿时面色大变,立刻请示要去把罪魁祸首带来解释。 李世民诧异, “什么罪魁祸首?” 里正忙告诉他,今年春耕时,村里来了一家弃地逃灾的流民。 从商君变法开始,秦国就展开了争夺劳动力的农战,是很鼓励郡县接收六国流民开荒的。 所以里正并未赶跑他们,而是带对方前去登记户籍,又分了一百亩荒地给他们。 没想到,那个叫陈伯的户主尤擅农耕,许多乡邻按他的法子悄悄积肥掐芽,村里今年的收成竟真比往年好了些,大伙愈发信服此人。 等到了如今秋收割稻时,陈伯又劝大家留个半尺高的桩。 他说这些稻桩,接下来还会再抽芽结一回穗,虽然产量比不上第一趟,但多少也能再收点粮食。 这世道,农人把粮食看得跟命一样宝贵,里正想着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就同意按他说的试试。 可现在他见小太子这般提问,一下就慌了神,只以为自己此举闯了什么大祸,或是误中了魏人的诡计,当然就把陈伯称作“罪魁祸首”了。 李世民一听对方误会了,忙温声安抚了几句,解释说他只是很好奇这个法子,希望能请那位陈伯来帮忙解解惑。 里正这才暗松一口气,心情轻快应下后,转身就想去寻人。 “等一下!”李世民咀嚼着“陈伯”这个名字,突然想到了一个重要问题, “里正,那位陈伯是从何处逃灾而来的?他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秦王一听这稻桩还能再长一茬,立马就带着官员,走到田埂一侧细细打量它们,这会儿不由目光疑惑地看了一眼孩子。 小家伙又在打什么主意? 里正也不懂小太子为何会这般关心陈伯,但他立刻转身回来,恭敬道, “禀太子,陈伯一家是从魏国的阳武郡逃来的,家中只有三口人,除了他的妻,还有一个仲弟。” 李世民听到这里,已经完全能断定心头的猜测了,便笑眯眯把里正打发走了。 陈伯,魏国阳武郡人,家中只有妻子和仲弟... 不出意外的话,陈伯那个仲弟,就是西汉那位以贫困出身而登顶相位的大才,陈平。 虽然历朝以来,常有人诟病陈平擅长阴谋、奸诈狠辣,但李世民用人,向来用的是他们的长处。 在他看来—— 在整个秦末楚汉争霸时期,有两个人是最擅长节省战争成本的,他们总能用最小的投入,为刘邦算计出最大的收获。 而这两个人,一个是韩信,另一个就是陈平。 李世民前世打仗时,本就喜欢用最小的成本、最快的速度来解决对手,自然舍不得放过陈平这个专业人才。 而且,此人聪慧又圆滑,在楚汉阵营时,都以担任情报机密要职起家,还是做间者的一把好手。 秦国若能早早把他收入觳中,没准能在灭六国之战中派上大用... 他想着将会省下来的军粮辎重,笑得弯起了眼睛。 秦王命官员先测量记录这稻桩的高度,走来抱起他, “你方才打听那陈伯的家人做什么?” 李世民当然不能说,因为他知道陈伯的弟弟是个大才啦。 他只能找了个完美的借口, “孩儿想着,要是陈伯这法子真有用,就把他们一家迁进我的 封地当做赏赐,所以就随口问问。” 日头还是很晒,秦王抱着孩子走到树荫下,命人取水来喂他, “如果此人真能借着这一截稻桩,让它凭空再长出一茬粮食,乃是对我秦国农耕有大功之事,到时寡人自会赏他,哪需要你一个孩子来操心。” 玉碗遮住了李世民的小脸,只剩下一双乌黑的机灵眼睛露在外面,他大口大口喝着清凉的水,思索着,等会要用什么借口见一见陈平。 他把空碗递给宫人,笑嘻嘻抱着秦王撒娇, “我偏偏就要操心!孩儿的封地只收一成税赋,如果阿父肯让他们自己选,人家肯定会选我这个太子的赏赐。” 秦王没好气地睥他, “又来了,你这个头虽小,口气倒一向不小。” 李世民起身比划了一下,得意叉起小腰, “我的个头已经长得够快了,等着吧,十八岁就比你还高!” 李斯笑眯眯附和道, “太子和长公子的个头,在同龄孩童中确实算高的,这也是王上的功劳。” 韩非也温雅附和道, “太子所言有理,民皆趋利。去岁旱情,三晋之地尤为严重,正因秦国有利可图,他们才会抛下故土,逃来秦国开荒...太子封地确实更吸引庶民投靠。” 李斯迅速瞄了一眼君王的脸色,果真没生气。 唉,人比人真是没法比,他与韩非虽同为荀子门生,但谁让人家出名甚早,是王上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呢? 太子这种在危险边缘蹦跶的话,除了韩非,还有谁敢接? 哪知,他这念头还没落下,就听到一贯特立独行的张苍开口道, “太子言之有理,阳武郡正是臣的家乡,此地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年秋收之时,庶民除了缴纳朝廷税赋,还要再交半成的收成给郡中四大望族,我张氏就在其中...” 第93章 他的上司治粟内史拼命朝他使眼色,张苍却继续无所畏惧道, “其他时候倒能忍一忍,听说去年这场旱灾下来,郡中已经逃跑了两成庶民...秦国田赋高,太子的封地少了五成税赋,他们肯定会选太子。” 话音一落,场面骤时安静下来,众臣交换眼神后,飞快垂下了眼睛。 自揭家族黑幕、暗讽秦国税多、公然顶撞君王...自从王上亲政后,还真没见过这么莽的! 李斯不动声色,悄悄离张苍远了一步。 李世民抬起一只小手扶额,假装遮挡着太阳。 难怪史书上,张苍在秦朝当官犯了罪,到刘邦手下当官又犯了罪... 师兄,你真的很勇啊你知道吗! 秦王似笑非笑看了看张苍,目光又扫过李斯,最后定格在李世民身上, “怎么,今天你们荀门三师兄弟,要对寡人三堂会审了?” 无辜躺枪的李斯,道心又碎了一次—— 王上,臣,只是如实夸赞您的孩子长得高啊,所谓伴君如伴虎,莫不如是了吧? 他只得抢先一步请罪道, “臣知罪,还请王上责罚!” 李世民暗暗腹诽,明明是荀门四师兄弟,还有个韩非呢,你一个秦王竟能偏心偏成这样,哼! 现在可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他用软乎乎的小脸贴了贴父亲, “阿父,这事全是孩儿的错,师兄他们只是顺口接了几句,绝没有旁的意思啊...” 自己刚才不过是随口一说,韩非接话也就算了,没想到还有张苍这勇猛的神来之笔,场面简直像极了荀子门生在当众挑衅君王的权威.... 秦王摸着他的脑袋,含笑看向李斯, “爱卿何错之有?寡人方才不过是戏谑之言,不必介怀于心。” 李斯急忙一脸感激谢恩,暗忖着,哪有什么戏谑之言,王上分明是在借机敲打众人—— 有些话,太子说得,韩非说得,其他人就别跟着凑热闹了! 但毫无疑问的是,有了君王这句宽宏大度的场面话,众臣紧张的心绪顿时就放松了下来。 片刻后,里正带着一高一矮两个男子匆匆赶来,待看清高些那个的身姿容貌后,众人纷纷露出了惊艳的眼神。 连秦王也忍不住出声感叹道,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没想到在这山野村落之间,竟有如此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1) 李世民两眼放光看着对方,来人不过十六七岁,身上虽然穿着补丁麻衣,容貌气质却半点不输出身贵族之家的张良。 如此相貌,再辅以如此气度,必是陈平无疑! 他马上抓住机会,指着对方告诉秦王, “阿父,这人长得好好看呀,孩儿想带他进宫!” 他要拉陈平一把,让他先成为自己的心腹,再伺机派他前往六国。 秦王知道这孩子打小就热爱一切美的东西,连帽子腰带都要挑鲜艳华丽的,对他会提出这个请求毫不意外。 但他淡淡拒绝了, “先看过人品再说吧。” 可别再是赵高那种奸佞之徒。 这时,里正带着二人上前拜礼,果然,那少年正是陈伯的仲弟陈平。 李世民看他的目光一下就更炙热了,陈平立刻有所察觉,急忙朝他谦恭一笑。 里正介绍完,见陈伯抖着双腿愣在原地不开口,急忙扯了一下他的衣角, “还不快些给王上和太子,细细说一说稻梗留长桩的缘由!” 陈家祖上八代都是贫农,陈伯一辈子老实巴交种个地,见过最大的官就是村里的里正,哪想到有一天,他会站在秦王、太子和一众高官大臣跟前发言。 里正这一催,他更吓得双手双脚一起抖个不停,连脖子眼睛都控制不住地一直颤抖起来,哪还说得出半句话? 陈平急忙上前一步,仪态端方诚恳拜道, “请王上和太子恕罪,小人的兄长并非有意以下犯上,只是他久居乡间,乍然见到贵人不懂该如何应对,稻桩一事正好小人也知情,可否容小人代兄回禀?” 秦王见他落落大方,进退有度,心头就先满意了两分,颔首道, “可。” 陈平立刻抛出了一个重磅保证, “请王上放心,这稻桩只需留半尺之长,任它再长上一月,必会再次抽穗结稻,至多两个半月,就能收获第二趟粮食,小人的兄长绝没有戏弄乡邻里正!” 秦王颇有兴致, “哦,此话怎讲?” 陈平扶起兄长干瘪粗糙的手,与自己白皙细长的双手并排展示给他们看, “小人原是魏国阳武郡户牖乡人,家中贫寒,父母早亡,全靠兄长一手拉扯我长大,他日夜耕作三十亩薄田果腹,可小人偏偏不自量力想要读书...后来兄嫂为了供我读书识字,只得想尽办法让三十亩薄田能产出更多粮食,所以小人家中数年来,不但能收割第二趟稻谷,还能收割第二趟小麦,多出来的粮食,全仰仗这半尺高的稻桩啊...” 三十亩地,要养活一家人,还要供他这个闲人读书,陈伯夫妇早把能想的办法全想过了。 所谓善于农耕,不过是被生活逼得必须精打细算,绞尽脑汁增加一粒粒粮食的产量罢了。 秦王眼中快速闪过一抹惊喜, “小麦也能用此法,多收上一回麦穗么?” 陈平急忙点头, “正是,第二趟虽然比不上第一趟丰收,但只要及时施肥布水,一亩地至少也能多收半石粮食。” 此言一出,群臣立刻惊喜讨论起来, “一亩地,竟能多收半石粮食?” “还不止呢,若是施肥得当,没准能多收一石!” “这法子好哇!既能增收粮食,又不影响来年的春耕。” “诸位且慢,若真有这种稀奇的好事,他们为何不上报魏国朝堂立功?为何还要逃灾来我大秦开荒?” “是啊,没准这是魏人的阴谋,大秦今年的秋收,绝不可贸然效仿此法啊!” 李世民也很疑惑这个问题,在史书上,陈平一家可没有中途搬来秦国。 难道,是因为去年魏国的旱灾,要比史书上更严重得多? 陈伯到这时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他见这些身穿华服的达官贵人们,正在质疑阿弟陈平,忙用不太流利的秦国话,磕磕绊绊解释道,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们,我们说了,是里正不听...” 陈平急忙悄悄按住兄长的手安抚,大声解释起来。 原来,魏国虽然明面上只收一成田赋,但每年秋收之前,朝廷都会摊派各种临时名目,这样算下来,就要缴纳五成半的粮食。 再算上交给乡里豪绅的半成,农人留在手中的只有四成。 而魏国连连战败,土地越来越少,寻常四五口之家,也只有四五十亩田地,产出的粮食本就有限,剩下的这点根本就熬不到第二年秋收,人们早早就要上山扒树皮准备着了。 正因如此,陈伯摸索出这增收法子后,就主动找到了里正,希望朝廷能推广这种办法,让乡邻也能再多得些粮食。 但户牖乡的里正断然拒绝了他的提议,还警告他不许乱在田地里折腾—— 直到陈平捕来几只野鸡送给里正,对方才松口同意他家可以继续留桩增收,可推广这办法一事,自然就不了不了。 陈平苦笑,继续解释道, “我们逃灾奔赴秦国,也是事出有因,去年旱灾粮食本就减产了**成,朝廷税赋不变之外,阳武四大望族,竟要把原本的半成税加征到一成...” 张苍恍然大悟开口道, “原来是这样!难怪我父亲说,族长已经找到了法子,来弥补上回卖粮给秦国的亏空呢...” 陈平讶异看着他,悄悄猜测着对方的身份。 李世民却怎么也没想到,陈平如今阴差阳错来到秦国,竟跟去年张苍为他筹集粮食有关—— 张氏族长为讨好他这个秦国太子,果真只按30钱一斛卖了几万石粮食给他。 得知这个真相,他心中不由五味杂陈起来。 此事,确实让秦国百姓得到了免税两成的优待,但他实在没想到,竟会给阳武百姓带去了额外的半成重负... 他暗暗决定,等阳武郡收归秦国后,一定要说服秦王,第一时间为当地百姓减免些税赋。 秦王目光灼灼看向陈平, “既是如此,你们为何不逃往齐国楚国,偏偏挑中了我秦国?” 陈平立刻满眼感激道, “小人早就听闻当今秦王英明神武,乃是体恤百姓之君,去年灾情更为秦人减免了不少税赋,又听闻关中大渠即将竣工,我相信此地不会再受旱情影响,这才劝服兄嫂悄悄逃了过来...” 他虽然只有十六岁,却因家贫尝尽人情冷暖,心中早就有了一番成算。 在里正上门通知此事时,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第94章 能见到秦王和秦国太子,再与他们说上几句话,然后只需再稍稍美化几分,此事,就能成为他以后往上攀爬的重要机缘。 当然,他也很明白在这番滴水不漏的言语中,该小心隐瞒什么事: 他劝服兄嫂背井离乡,其实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随着他年岁渐长,又识文断字,能在十里八乡帮衬黑白喜事挣点钱补贴家用,一些乡邻就想把女儿嫁给他。 可他一心想靠读书改变命运,岂肯娶个乡间女子彼此蹉跎一生?自然拒绝了。 这样一来,那些未能如愿之人,竟翻脸污蔑他“年长还不分家,必有盗嫂之丑事”。 陈平不愿让兄嫂背负污名,便借着豪强加征税收的时机,成功劝服他们跟着自己来秦国。 为什么会是秦国?除了官府会给投奔之人授田百亩外,秦国有纸张、有明君、有仁慈之名在外的太子,都是吸引他前来的原因。 所以他想设法多攒些钱,能娶个秦国小吏家中的女子,再凭着这层“官吏子弟”的身份,参加秦国每年一趟的学馆吏史考试。 他相信凭借自己扎实的学识和八面玲珑的处事,定在秦国官场步步升迁,直到像那位来自楚国乡间的李斯一样,成为强秦朝堂的九卿高官! 秦王听完他这番话,心情十分愉悦。 他虽然不在意什么体恤百姓的名声,但世间哪个君王,会不喜欢敌国百姓抛弃故土、眼巴巴来到自己的国家开荒种地呢? 心情一好,他难免就多问了两句, “你读过哪些书?师从何人?” 陈平方才故意透露自己读书一事,等的就是君王这只言片语。 他忙谦逊把读过的书说了,又一脸羞愧道, “小人家贫,拜不起师,是在家中自学的。” 李斯心中早已升起了警惕,这少年一开口,就让他看到了同类人的影子。 此人能不动声色,把王上诱导到主动开口关心他的学习,绝不可轻视啊! 韩非却最喜欢这般勤奋的年轻人,当场就考了他几个颇有难度的问题,见对方对答如流,更有几分独到的见解,便转身请示道, “王上,这孩子虽家中贫寒,胸壑间却有宏达志气,臣见他的才华,不输咸阳学室诸子,不知王上可否,破格让他参加入学考核?” 陈平一下就惊呆了。 他再有谋算,终归也只是个少年,哪会想到一个秦国高官,竟会初次见面,就跟秦王举荐他破格参考? 陈伯这回的反应却比他敏捷多了,他一听这话立刻就跪下来,一言不发咚咚朝秦王和韩非磕头。 陈平还在襁褓时,他们的爹娘就病死了,是十多来岁的他又当爹又当娘把阿弟拉扯大的,只要是陈平想要的,他豁出这条命都愿意帮他实现,更何况只是磕几个头? 韩非忙把他扶了起来。 另一名官员却出声阻拦道, “韩丞相,大秦以法治国,学室,乃是专为秦国官吏子弟而设的学法之地,岂可让一个魏国来的无名之辈参加考核?” 韩非微笑着,指了指天上的云, “世间万事,时时如浮云,处于变幻之中,又何来亘古不变之法?你我学成之前,何尝不是无名之辈?秦国广揽客卿,我这韩国来的,能担任秦国丞相,他一个魏国来的,又怎不能进秦国学室?” 随着秦国灭掉六国城池的增多,亟需派驻各地的秦吏也越来越多,仅靠从这些官吏子弟中选拔,人手很快就远远不够了。 他早就想提议增设庶民也可以考的学室,现在倒是个打破常规的好时机。 陈平感激地看向韩非。 此人与他素昧平生,竟肯这般为他说话,这是他活了十六年,在外人身上鲜少感受到的善意! 但其他大部分官员并不赞成此事,纷纷与韩非辩论起来。 秦王沉吟着看向陈平。 学室一事,关乎秦国官吏子弟的入学名额,若贸然打破规则,恐怕会引来诸多官吏不满... 这时,一直安安静静听着他们说话的李世民,突然凑近父亲耳旁,轻言细语道, “阿父,你觉得陈平怎么样?” 秦王轻笑,这点事,也要讲个悄悄话? 但他很喜欢孩子对自己的亲近,于是也低声告诉他, “不卑不亢,处事练达,颇有才学,心性坚韧。” 李世民一下就高兴起来,继续轻声问, “那你觉得,就按孩儿刚才的提议,把他带进宫历练两年怎么样?” 韩非的提议,要撬动大量官员家族的利益,他觉得父亲绝不会轻易答应。 除非朝廷另设学室,与官吏子弟的学室区分开来,但就算秦王有意如此,落实下来也需要一两年时间。 但韩非已经把招揽人才的心思抛出来了,秦国此刻就顺势取出鱼饵钓陈平效力,才是效果最好的—— 漫长的等待,大概率会消磨对方的感激,而突如其来的好运,反而能让对方牢牢记住秦国的恩情... 秦王伸出手,把孩子几缕碎发为他理到耳后, “你真这么喜欢他?” “嗯嗯嗯。”这种能完美控制成本的人才,他喜欢得不得了。 “可。” 李世民立刻喜笑颜开,扭头用清脆的童音打断了众臣的议论声, “陈平,既然我师兄如此看好你,你就进宫来做我的文吏吧,可不能让我失望哦!” 陈平听着这天籁之音,看着君王怀中可爱的孩童,忙激动万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多谢太子提拔,陈平绝不辜负您的知遇之恩!” 韩非有些讶异地看向李世民。 按秦国吏史的升迁规则,纵便考进学室为令史,也要再经层层考核,才有微乎其微的机会进宫担任文吏。 太子为何如此看好陈平,竟要将他破格越级提拔进宫? … 秦王当场下令,今年全国稻麦秋收时,都按陈氏兄弟的方法留桩试行一回。 李世民也承诺,如果这法子可行,到时会把他们三人的户籍,改迁到自己的封地内。 陈伯一听太子的封地只需缴纳一成田赋,惊喜交加之下就晕了过去。 等里正把他掐醒告别一番后,一行人当日就带着陈平回宫了。 回到章台宫,秦王就去正殿忙了,李世民让蒙恬先带陈平去安置,自己则快步向侧殿跑去。 一整日没见,他想扶苏啦! 哪知冲去侧殿,扶苏却不在。 宫人急忙告诉太子,长公子在园子里呢。 李世民听了一半急匆匆赶到园子里,还没见到扶苏的人,就先听到了他稚嫩的好奇童音, “你肚子里的娃娃,什么时候才会出来跟我玩呀?我好想抱抱小娃娃呀,我会很小心哒…” 李世民不由脚步一顿,后宫里有人怀孕了? 虽然秦王这两年忙着灭六国之事,清心寡欲得恨不得用奏章来暖床,芈夫人说他好久才会踏足一次后宫... 不过算算时间,秦宫也该有新孩子降生了,在史书上,这时候的秦王,总不会也只有扶苏一个孩子吧? 这样想着,他立刻惊喜转身朝正殿跑去,想快些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秦王! ... 然而秦王听闻后毫无惊喜之色,甚至脸还有点黑,一字一句反问道, “后宫,竟然有人怀孕了?” 前些日子,他又梦到过两回那个奇怪的梦境。 梦里有为了儒生顶撞他的扶苏,也有忠心耿耿的蒙氏兄弟,却唯独仍旧没有出现他的太子世民。 他实在不放心这个太过早慧的孩子,又疑心太史令的占卜法子不太灵,于是暗中找了方士巫师来占卜。 有人让他喝神药为太子避灾,他便喝了。 有人让他坚持六十日半夜起来,朝着月神为太子祈祷一百遍,他便祈祷了。 有人让他在太子五岁前不要再诞育子嗣,他便数月才去一趟后宫,而且绝不留子嗣。 这世间,还有什么新的孩子,比他的世民这太子更重要? 所以如今的后宫之中,绝不该有怀孕的妃嫔出现! 秦王一把抱起李世民,怒气冲冲朝那处园子走去。 李世民奇怪得不行, “阿父,你怎么一点也不高兴啊?” 秦王重重冷哼,不说话。 一个威胁你性命的人快降世了,寡人拿什么来高兴! 李世民急忙安慰他, “你放心吧阿父,孩儿和阿兄都很欢迎这个新...” “住口吧你,寡人不欢迎!”秦王脚下生风,沉着脸走得更快了。 来到园子里,扶苏欣喜的声音还在絮絮叨叨, “你这肚子里的娃娃多大了呀?” “ta到底是阿弟还是妹妹呀?我想要个阿音妹妹那么可爱乖巧的…我已经有阿弟了,只想要妹妹...” 秦王愈发面沉如水,抱着孩子快步绕过遮挡的树木,胆大包天,岂有此理! 第95章 就在这时,一道充满无奈的雄浑男子声响起, “长公子,臣已经解释过很多遍了,我是男子,肚子再大也是生不出娃娃的...” “你骗人哒!阿母说了,我和阿弟就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只要有了娃娃,肚子就会变大鼓起来…你的肚子这么鼓,怎么可能没装娃娃呢?” 李世民听得目瞪口呆,啊这,原来竟是我误会了? 秦王顿下脚步,面色却一下好看了很多—— 今日临行前他下了道口谕,让杨端和进宫来教扶苏弓箭。 杨端和这人长得又高又壮,肚腩更是颇为壮观,扶苏近来爱玩“以尘为饭,以凃为羹,以木为牲”的游戏,正是想象力天马行空得一塌糊涂的年纪。 从对方的大肚腩,假想出一个子虚乌有的娃娃,倒真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第49章 他欣慰看了一眼怀中的孩子,脚步轻快地继续朝前走去。 李世民抬头,看着父亲骤然变得轻松的神色,暗暗困惑—— 自古王族之家,无不是讲求子嗣延绵、多子多福的, 可为何,父亲得知后宫有新孩子到来时,却是满脸的怒气?而他在察觉这是扶苏闹出的乌龙后,又一脸的如释重负? 按理说,史书上的秦始皇,分明是儿女满堂的帝王,还对幼子胡亥颇有几分宠爱,而现实中的秦王,对自己和扶苏也是非常在意的... 这事太奇怪了! 这时,秦王已经抱着他穿过了树木,视野一下开阔起来。 只见杨端和正举弓瞄准前方草靶,耐心给身旁的小人儿讲解着搭弓的技巧。 而扶苏显然听得心不在焉,他拎着小弓,还不忘一脸认真地叮嘱着, “小心些,别把娃娃给摔着了!” 李世民忍俊不禁笑出声来,秦王眼里也漾出了一抹笑意。 扶苏转头来看,立刻两眼放光朝他们跑来,欢喜大喊道, “阿弟,阿父,杨将军快生娃娃啦!” 杨端和雄壮的身躯猛地一抖,手中的箭支歪斜着飞了出去。 但他只能故作淡定转过身,快步上前拜见了君王。 然而扶苏一见他走过来,马上伸过小手轻轻摸着他的肚子,一脸兴奋地告诉秦王和李世民, “你们看,杨将军肚子里有两个娃娃,到时我和阿弟去他家可以一人抱一个,我们再也不用抢了...” 杨端和脸上的笑差点都快挂不住了。 早知道今天会碰上这一出,昨晚进门时就不该先迈右脚的...这该死的大肚子,他一定要瘦下来! 李世民实在憋不住了,飞快低头埋在秦王肩头死死咬住嘴唇。 不能笑,绝不能笑,威猛高大的杨端和将军,此时此刻已经够尴尬了哈哈! 秦王强压下胸腔快溢出来的笑意,轻咳一声,俯身抱起扶苏,威严道, “扶苏,休要胡言乱语!世间唯有女子得天独眷可以孕育孩童,杨将军是男子,肚子里又怎会有娃娃?” 杨端和立刻朝君王投去了一个感激涕零的笑容。 扶苏却歪头认真打量着他的肚子,很快就不满地辩解道, “杨将军的肚子这么大,也许他本来就是女子呢...” 秦王见杨端和原本红润的面色,霎时充满了破碎的苍白,立刻瞪着扶苏,打断了他的话, “放肆!你现在竟连男女都分不清了?” 扶苏气呼呼就要顶嘴,李世民急忙抬起头安抚他, “阿兄,你看杨将军是不是长得又高又壮?” 扶苏忙点头, “是啊,他比蒙恬还高,比阿父还壮!” 李世民轻拍自己的小肚子,比划着解释, “你看,我们长得这么小个,肚子也很小...杨将军长得那么高那么壮,他的肚子当然就比寻常男子更大些了...” 扶苏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本就对男女性别懵懵懂懂的。 再加上如今粮食产量太低,放眼望去宫里宫外全是瘦人,自然也兴不起“以胖为美”的潮流—— 杨端和这种,比张苍还魁梧健硕的体格,在这时代实在是太罕见了。 懵懂的扶苏,会把有大肚腩的他混淆成怀有身孕的女子,实在是情有可原。 在他连比带划的一通解释下,扶苏终于搞懂了:原来,男子真的也能有大肚子! 他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急忙朝杨端和道了歉。 杨端和见误会终于解除了,立刻又满血复活起来,爽朗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大肚腩, “这也怪不得长公子,都是臣胡吃海喝的罪过,等臣回去便斋戒些时日,看能不能把这大肚皮瘦下来...” 秦王顺势接过话头,谈起了今日的成渠大典一事。 李世 民看着言笑晏晏的君臣,刚才那个疑问再次闪上心头: 秦王,为什么如此不喜后宫再添新孩子呢? ... 夜里把扶苏哄睡后,李世民欲言又止两回,终究还是把这问题了问出来。 秦王身着单薄绸衣半躺在床的外沿,慢条斯理翻着手中书卷,不紧不慢答道, “孩子太多,吵得人心烦意乱,寡人暂时只想要两个。” 李世民讶然睁大了眼睛。 史书上,公子高被迫自请殉葬时,就提过秦始皇是很关心孩子的父亲。 但他实在没想到,对方似乎打算,要把宫里所有孩子逐个带大... 他哧溜爬过来钻进父亲的怀里,小声不解地问道, “阿父,你准备把每个孩子都亲自带大吗?” 他前世亲手抚养过孩子,个中辛苦实在不足为外人道,甜蜜幸福自然也是加倍的。 可是,要把每个孩子都抚养一遍,勤政的秦王真有那么多时间和耐心吗? 秦王翻书的手一顿,低眉瞥他一眼, “你真当寡人闲得没事做了?也就你和扶苏生得早,才让寡人多操了几分心。” 李世民听得愈发糊涂了,仰头迷茫看他, “既然阿父不想亲自带,宫里的新孩子哪又会吵到你呢?” 秦王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声音喜怒莫辨, “管好你自己,赶紧睡吧,寡人的事自有分寸。” 接下来不管孩子如何追问,他都认真盯着书卷一言不发。 李世民气鼓鼓哼了一声,扭过小身子离开父亲的怀抱,背对着他生闷气。 秦王轻叹一声,往里挪了挪,伸出一手轻柔拍着孩子弹性十足的小臀, “睡吧,天还没亮就出门,舟车劳顿了一整日,你也该累了。” 李世民生气扭了几下小屁股表示抗议,但被父亲这般哄睡习惯了的他,身体远比大脑更诚实,很快就打起小哈欠舒舒服服进入了梦乡。 等他香甜的呼吸声均匀响起,秦王又看了看里侧同样睡得香甜的扶苏,才放下书卷,轻手轻脚下床离开内室,来到殿门口沉声道, “端来吧。” “喏。”宦者轻微的应答声响起。 不多时就有人推门而入,恭敬递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给君王。 秦王单手接过,依旧还有些烫。 他转身把它放到桌上,随手取过床头一件衣裳披上,无声无息走出了殿门。 紫檀桌上的黑药伴随着热气,散发出丝丝缕缕的浓郁怪味,迅速扩散到殿中每一个角落,放着紫檀大床的内室也不例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本就睡得不怎么踏实的李世民,迷迷糊糊被这怪味给惊醒了。 他坐起来揉了揉眼睛一看,扶苏还睡得正香,可秦王去哪了? 这时,透着一股熟悉气息的药味再次钻进李世民的鼻间,他的目光倏地警醒起来,飞快跳下了床。 然后,循味看到了那碗药汤。 他吸了吸鼻子,瞳孔猛地一缩,立刻扶着桌沿,踮起脚尖用力嗅了嗅。 混杂在草药苦味里的那股怪味,确实跟他前世吃的某种丹药味道很像。 他前世战伤累累,晚年又饱受风疾折磨,便试图服用各种丹药来缓解这难捱的痛楚。 可直到他在含风殿养病的最后一段日子,才从敬德寻来的一位南方老医者口中得知—— 所谓能消百病的丹药,不过是混合了铅精(水银)、秋石(童便)、胎发、金粉、砒霜...甚至处子经血的一堆粉末所炼制而成。(1) 世人不管是追求长生,还是服用此物来缓解疼痛,皆是饮鸩止渴之举! 当日对方为他采了血,又拿出秘制药方涂在银针上试了毒,无比惋惜而遗憾地告诉他: 如果不乱服用这些丹药,再辅以他拿手针灸疗法,至少,还能让他这大唐皇帝再多活五六年,可现在丹毒已侵入他的血脉脏腑,除非能有神仙为他换血洗髓,不然,纵便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 所以李世民后悔莫及,临终前一再特意叮嘱李治,绝不能效仿自己吃丹药止疼之祸事…… 此刻,他回想着那位老医者的话语,伸手摸了摸已经凉透的药碗,小小的手开始无法自控抖个不停,眼中已有泪花闪烁。 第96章 他知道,历史上的秦始皇痴迷方术之道,追求长生不老...可他一直以为,年轻的秦王是绝不会沾染这些丹药之物的! 至少,秦王也该像史书记载的那样,等到统一六国后,再被那帮擅长炼丹的齐国方士忽悠啊! 如今黄白术颇为盛行,列国公卿豪强多有追求“长生不死金丹”者,难道,历史上的秦王其实也早就开始暗中服用丹药了,所以,并没有什么旧伤暗疾的他,才会刚到五十岁就猝然暴毙离世? 一想到真有这个可能,盯着这黑药汤的李世民就心乱如麻—— 秦王,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悄悄服用它的? 他端起桌上的药碗,蹑手蹑脚走出了殿中。 门外侍卫纷纷惊讶不已,忙询问太子此刻出门有何事。 李世民借着月光环视了一圈,没看到秦王的身影, “我阿父呢?” 侍卫赶紧告诉他,王上又去后院看月亮了。 李世民听完气得不行,“又”? 秦王每日如此繁忙劳累,竟还时常半夜不睡觉跑去看月亮?他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爱惜一下身体! 他狠狠把手中汤药倒掉,把碗递给一名侍卫,咚咚就往后院跑去。 吓得侍卫首领马上派人跟了上去。 今晚不是满月,冷雪消融般的月色,映衬着黑暗的树影屋影,照得四处一片迷离。 李世民跑到后院,见萧举清疏的秦王正举着什么东西在朝月亮拜礼,嘴里还不知在念叨着些什么。 肯定又是被那帮方士忽悠的! 他心头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又急又气冲上去大喊道, “阿父,你大半夜不睡觉在做什么?你不会真信了那些方士的话,以为对着月亮行拜祈祷,月宫里的神仙就能让你长生不老吧?” 那些都是骗人的啊,阿父!所有人都会死啊,所有人! 哪怕我们是曾经创下煌煌功业的帝王,也一样无法求得长生不老,孩儿前世就已经死过一趟了,我能作证! 他伤心地望着秦王,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滚落下来,有的泪滴顺着脸颊滑落到他嘴里,好咸,好苦啊。 正在虔诚祈祷的秦王,没料到孩子会中途醒来找他,忙把手中的“通神桃符”递给侍卫,疾步走来抱起孩子。 他伸手一摸孩子冰凉的小脚,怒了, “你今年几岁了,怎么赤着脚就跑出来了?” 说着,君王回头看了一眼月亮,还是毫不迟疑抱着孩子往回走了。 方士说,要连续六十日对着月神祈祷才有用,中途哪怕断开一日,都是冒犯月神之举,便无法如他所愿庇佑这孩子。 秦王自然日日不落地做到了,眼看都坚持到第五十六日了,怎奈先前又下了几日的雨,只能从头再来了。 李世民泪眼婆娑望着父亲,倔强反问道, “那你今年又几岁了,还信那些长生不老的鬼话?” 侍卫们吓得赶紧垂下头,太子敢说这种话,他们可不敢听! 秦王面无表情瞪他, “整日没大没小!什么长生不老?寡人正值风华盛年,何须求什么长生之道?” 说着,伸手给孩子擦了擦泪水。 李世民看了一眼侍卫手中那块足有半臂长的桃符,瞪着父亲质问, “那你大半夜不睡觉,跑来拿它对着月亮在求什么?我知道,那些方士说的,全都是假的...” “住口!”秦王面色一沉,厉声斥道, “寡人所求之事,必会得到月神的庇佑,天地日月之神,岂容你这小儿无状亵渎?” 怎么可能是假的? 有了月神的庇护,他的太子必能平安长大一世无忧,绝不会出现任何意外! 李世民被父亲凶了,“哇”一声就伤心大哭起来,然后就挣扎着要从秦王怀里下去,他不但要倒掉父亲的毒药,还要把这桃木符也夺来扔了! 这一世有他在,绝不会看着秦王走上那条被方士一再戏耍、被丹药摧毁身体的不归路! 听着孩子悲伤的哭声,秦王双目幽沉如海,却紧紧抱着孩子不肯松手。 片刻后,他终究放软了声音哄道, “你放心,方士是骗不到我,寡人求的确实不是长生。” 大秦有了你这个继承人,只要你好好长大成年,无病无灾长命百岁,莫像梦中那般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寡人求长生来做什么? 李世民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你骗人!你如果不想求长生,半夜又悄悄喝方士给的毒药做什么?” 秦王一怔, “什么毒药?” 随即他反应过来,停步取出丝帕,为孩子揩了揩泪水,柔声解释道, “你今晚是被那碗药吓到,才跑出来的么?别哭了,放心,那不是毒药,那是来自仙山的神药...” 李世民仰头看着父亲,抽泣着打断他, “管它什么神不神药的,反正都被我倒掉了!” 秦王眼中再次蓄起晦暗的墨色,声音一下就冷了几分,冷冷注视着怀中倔强的孩童, “是吗?你果真愈发出息了,连寡人的药也敢擅自乱倒!” 这来自仙山洞府的神药,是丹药搭配其他药材一起熬制的,也需连喝半年才能为孩子避灾,他才刚开始喝了十多日。 如水的月色下,小小的李世民毫不畏惧地与父亲对视, “是,我敢!孩儿不许你再喝它,反正我看到一次,就会再倒一次!” 秦王听着这幼稚而又斩钉截铁的话语,轻叹着举头望了一眼月亮,抱着孩子疾步朝寝宫走去,一路索性一句话也不说了。 那个怪梦和这份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瞒担忧,他又怎能开口告诉孩子,让他从此也活在担心慧极必伤的惊惧恐慌之下?不,绝不能! 回到寝宫,桌上那碗药果然已经不在了。 秦王冷着脸吩咐宦者再去准备一碗,命人端水来给孩子洗净双脚。 内室,无忧无虑的扶苏仍旧睡得极香,重新换了一身衣裳的李世民也回到了床上。 他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蹲坐着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膝,看着站在床前的父亲, “阿父,你知道那碗汤药里有什么吗?满月孩童的胎发,三岁童子的便溺,银白剧毒的铅精,无色无味的砒霜...” 看着秦王顿如断崖落瀑的脸色,他继续一字一句道, “还有,妙龄女子初次降临的经血...” 这些东西,正常人听了恐怕都要当场作呕,更何况是尊贵无上的君王? 丰神俊逸的秦王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伸手扶住紫檀桌沿,咬牙切齿吐出几个字, “你,是从何处听来的这些胡言乱语?” 李世民哼哼着不服气道, “张苍师兄才没有胡言乱语呢!他说,因为魏王沉迷丹药,魏国权贵也纷纷效仿,先前就有方士拿着丹药去阳武骗他父亲,不过被他当场揭穿了...” 史书上张苍活到了一百零四岁,就是放在大唐也堪称奇迹,所以他时常找借口,缠着对方询问养生秘诀。 张苍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 人生在世,吃喝两字,不磕丹药,不理烦恼,吃好喝好,就能长生不老。 而有一回,他还故意挑了个荀子在吃东西的时间,神神秘秘告诉对方:他发现,魏王吃的丹药是用童便做的。然后,就被荀子举着扫把追着打了一路... 李世民认为,这位坚决反对以丹药求延年益寿、又离经叛道的师兄,当然是他最合适的借口人选。 哪知秦王听完想了想,仿佛在安慰他,又像在安慰自己, “赠我神药的,乃是燕国来的张真人,宫人也早就试过了,无毒,并非魏国那些无耻术士用的污秽之物所制…” 李世民急得跳下床来穿好鞋子,指着自己的小鼻子道, “可孩儿方才已经闻过了,你这药里的怪味,跟先前,张苍师兄拿给我们看的魏国丹药怪味一样!孩儿又不会害阿父的,你干嘛不相信我啊?” 前世那位老医者说了,世人皆以银针试毒,认为色黑者才是有毒的,可实际上各种单颗丹药里,铅精砒霜涉及的剂量都极小,用银针根本就试不出来,只有吃得多了,毒量堆积到一定程度,才能想法子测出来,可惜到了那时,早已为时晚矣! 这时,宦者端来新熬好的神药,秦王接过来看了一眼,突然有些反胃不适,立刻把它放到了床前的矮几上。 任他如何自我安慰,也比不上孩子说的那些秽物毒物,接连跳入脑海之中的场景... 孩子又说得如此笃定,他实在下不了决心再如往日那样,闭眼喝下这极难入口的汤药。 但它若真的是神药,自己这般心怀不诚贸然断药,万一招来赐药神明的不满,该不会反为孩子带来什么灾祸吧... 他蹙着剑眉把李世民抱起来,一边为孩子擦干净泪痕,一边思索出了一个法子, 第97章 “父王不是不信你,只是此事干系重大...还是,传那位张真人前来解释一番吧。” 李世民不懂,父亲为何如此执着于这所谓的神药,他转念一想,立刻满眼担忧看着秦王, “阿父,你是不是身体哪里不适啊?是太累了吗?还是让夏无且来看看吧,回头你再好好歇息几日,孩儿会帮你处理那些奏章公文的...” 秦王被这稚嫩的童真之言逗笑了,轻轻揉着他的头发, “寡人年富力强,哪有什么身体不适的?你这小小孩童,竟还会帮父王处理公文了?我儿如今真是出息了。” 李世民扭头去看那碗药,这会儿,可没半点心思跟父亲开玩笑。 他思忖一番,答应了秦王的提议,还是把那个燕国方士传来对质吧。 有自己在,怎么也能诈得对方露出马脚,什么来自仙府的神药,一听就是假的! 秦王喊来侍卫带着同袍去传人,又低声吩咐了几句暗示之言—— 让那燕国张真人勿要说出,他求来这神药,乃是为孩子避灾所用的。 侍卫应声离开后,李世民陪着秦王来到外面的桌边等着。 担心对方会偷偷喝药,他极力强撑着不想睡着,实际上很快困得哈欠连连了。 秦王见孩子频频探头望向那碗药,顿觉好气又好笑,索性抱着他放回床上, “你真就这般不放心寡人?别胡乱操心了,困了快睡就是。” “我不!”李世民手脚并用,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孩儿一点也不困,我也想见见那个燕国来的张真人!” 再让你见识一下,他这种神棍,是怎么巧言令色哄骗你,拿丹药配方冒充神药的! 秦王只得重新把他抱出来,父子二人坐在桌边聊着家常话。 约摸半个时辰后,派去的侍卫再次踏进了殿中。 秦王含笑朝对方身后看去,却空无一人。 他心中诧异,正待开口询问,侍卫已心急如焚先回话了, “回禀王上,臣等前往驿馆时,并未寻到那位张真人...据驿吏说,此人前几日自 称得到了王上您的密信召见,早已收拾行囊离开了驿馆...他们还以为那人得到您的重用,已经进宫任职了...” 第50章 李世民一听这话立刻就不困了,精神抖擞朝秦王看去—— 这下连人都跑了,你总不会还相信,对方给的是什么神药吧? 笑意僵在秦王的脸上,他的声音却听不出来半分喜怒, “你是说,张真人已经离开驿馆了?” “是,臣等还查看了城门的登记文书,他离开驿馆当日就出城了...” “下去吧。” “喏!” 侍卫带着后背浸出的一身涔涔冷汗,快步转身阖上门离去。 秦王的反应,实在是太淡定太冷静了,李世民一时之间竟有些分不清: 以对方如此迷信鬼神的脑回路,此时此刻,到底有没有察觉到被术士骗了? 该不会,那个张真人的离开,反被秦王解读成“此人淡泊名利,送我一场机缘便拂身而去,真乃神人也”吧? 这个念头刚掠起,他马上开口劝道, “阿父...” “来人,把那些神药送去交给太仓令张苍,让他看看到底有些什么配方!” 与此同时,秦王也冷声开口了。 “喏。”殿外的宦者也应声离开了。 把丹药拿给张苍看?李世民面露惊喜看向秦王, “阿父,你终于肯听孩儿的劝了!” 秦王抱着他往内室走去,语气平静无波澜, “我何时又不肯听你的劝了?时辰不早了,快歇着吧。” 他把小家伙放到宽敞的大床上,给他盖了一层薄被,伸手就要取下帷帐。 李世民急忙牵住他的衣角, “阿父,你呢?” 秦王掩下眸中锐利,温声道, “我还有一点小事要处理,很快就回来。” 李世民哧溜掀开被子爬起来抱住他, “不,我要阿父陪着才能睡得着!” 现在都什么时辰了,秦王还不惦记着歇息?再如何年轻力壮,也不能这么折腾身体,上辈子的他就吃过这个亏。 秦王收回触碰到冰凉金钩的手,无奈摸了摸孩子的脑袋, “你不是总要跟扶苏比划身高吗?再不睡,他就长得比你高了。” 然而不管他怎么劝说,孩子就是紧紧抱着他不肯放手。 秦王只得答应下来,解衣卸带重新躺回了床上。 细微的噼啪烛火声中,困意再次汹涌袭来,李世民抱着父亲的手臂,心满意足打了个小哈欠,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他今天是真的很累了。 夜已深,窗外的月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孩子们香甜的呼吸声轻轻回荡在耳旁。 秦王侧首打量着身旁的李世民,又抬眼往里侧打量着扶苏,眼角渐渐盈起一两丝欣慰的笑意。 这个年纪的他,还在邯郸过着颠沛流离的人生,出门要面临赵人的辱骂和挑衅,回家要迎接母亲的怒骂和眼泪。 那些流逝的时光,并没有将往事统统吹散成云烟,他冷眼站在多年后的今日,依然还清晰记得那时自己最大的心愿: 他希望一醒来就能看到母亲温柔的笑脸,一出门能碰到燕国来的小质子丹,一回家就能无忧无虑睡上一觉。 而现在,他曾经无比渴盼的东西,他的孩子都如愿以偿地拥有了:他们有温柔和蔼的母亲,有真挚陪伴的兄弟,有想睡就睡的自由.... 身为父亲,他很满意自己能成长为一棵庞大繁茂的大树,为他们撑起一片无风无雨的安然净土。 秦王动作轻柔而缓慢地,掰开了李世民紧紧抓着自己手臂的小手手。 他满眼怜爱地俯身亲了亲孩子细腻柔软的脸颊,才窸窸窣窣起身放下蚊帐,披衣端起矮几上的汤药朝外走去。 当这位年轻君王的脚步一踏出内室时,脸上那些笑容和柔情却顷刻间就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寒冽漠然的冷意。 他垂首看着手中黑黢黢的汤药,这是自己喝过十多日的神药—— 神药?若果真是神药,张真人又何必暗中逃跑? 当日自己重赏对方时,清晰看见了他仙风道骨的面容下毫不掩饰的欢喜。他放着触手可及的荣华富贵逃跑,怎么看都是做贼心虚。 想到自己喝进去的那些药汤,想到世民口中说的那些“药材”,一阵翻山倒海的恶心感涌来。 秦王快步走出了寝宫,衣袂翻飞间带着一股肃杀的冷气。 待重新洗漱更衣回到殿内后,他命人取来笔墨,凝神聚思回忆着那位张真人的长相,亲自画了一幅对方的画像。 接着,他又给燕国太子丹写了一封书信,请对方在燕国境内追缉此人,若能将他的首级送来咸阳,必有重谢。 胆敢拖延自己为孩子祈福避灾的时机,真该死! ... 李世民这一觉睡得极香,醒来时,扶苏早就跑出去玩了。 一睁开眼,昨晚的记忆就蜂拥着纷至沓来,他猛地一下坐起了身—— 完了,秦王今早一定会传召张苍,自己根本就没时间跟对方对口风! 张苍确实说过“魏王服用的丹药是用童便做的”这种话,可他大概并不知道,那些丹药里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等秦王找他一问,自己昨晚的托辞不就要露馅了?到时,又该怎么解释自己知道丹药配方一事? 李世民急匆匆穿好衣裳,早膳都没顾得上吃就冲出去了。 好在,他赶来时早朝刚散,井然有序的人群中,他看到韩非李斯二人正交谈着走来。 李世民忙跑上来甜甜喊了声“师兄”, “你们看到张师兄了吗?” 李斯笑眯眯俯身想抱他起来, “回太子,王上留张苍在殿中问话,他还没出来呢。” 韩非正想问李世民找对方有何事,就见小家伙急匆匆拒绝了李斯直奔正殿,不由疑惑道, “太子行事向来有分寸,不知今日,为何如此着急?” 李斯直起身来,看着那道小小的身影,若有所思道, “他好像很担心,张苍会在王上面前说错话...确实有些反常。” 韩非讶然看了一眼李斯, “此话怎讲?” 李斯骤觉失言,立刻岔开了话题, “嗨呀,不过是我的胡乱猜测罢了,其实太子心性开朗活泼,又一向喜欢找张苍玩,今日这般更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急着想跟他分享而已...” 韩非见对方话头转给如此之快,颇有深意看了他一眼, “李师弟谨小慎微,还是一点没变呐。” 李斯呵呵笑着做出手势, “恩师他老人家一点没变,愚弟自然也不敢改变分毫,韩师兄,请!” 韩非率先抬步继续朝前走去,意有所指喟叹道, 第98章 “可变化才是世间常理,连王上与太子都在变,我与师弟也该与时俱变啊...” 李斯眸光一闪,立刻附和道, “王上英明而君威日重,太子也是列国间最出色的储君,我与师兄确实也该提升自我,跟上王上和太子的步伐啊!” 韩非见他言语间仍不肯站队表态,暗叹,此人心思还是一如既往的深啊。 今日早朝上,他借着昨日陈平进宫的东风,提出了增设学室的建议。 并提议改革考核机制,让国中所有人家的子弟都可报名考核,最后再根据成绩择优录取,却遭到了以关中贵族为主的大臣群体激烈反对。 他们认为,让那些目不识丁的草食庶民子弟,也有资格进学室读书,乃是对大秦官员和朝廷的莫大羞辱。 到时世人只会以为,秦国人才凋敝、官吏教子无方,才让朝廷不得不从那些粗鄙之人中选拔吏史人才。 甚至,还有白发宗室老臣以撞柱相逼,说朝廷如果要增设学室,应当把机会留给官吏子弟和宗室众人。 原来有两分意动的秦王只得作罢,表态暂不议此事—— 可身为局中人,韩非太明白韩国是怎么垮掉、而秦国又是怎么强大的了。 若是任由权贵子弟,世世代代垄断朝堂官爵,那么,他们毫无竞争的压力,又何来动力想为朝廷呕心沥血? 既然像陈平那般一穷二白的庶民子弟,也能凭借坚强不息的毅力学有所成,为何不能把这些人才,选拔到朝堂中来,让他们向上攀爬的勤奋和忠诚,反过来驱策那些权贵子弟奋发图强? 韩非深知,纵便秦国能如愿剿灭六国、夺得天下,也很难得到失去故国的六国民众之心。 除非他们发现成为秦人后,会得到更多诱人的利益:比如,子孙后代只要勤学好读,就有机会为官做吏,一跃而改变整个家族的贫困命运。 所以,他想在秦王剿灭六国前,先为秦国埋下一粒变革的种子,让六国所有人都看到这线亘古未有的曙光。 但此事太过石破惊天,又会触及朝中所有官吏的既得利益,秦王必会慎之又慎,绝不会贸然答应。 所以,韩非想尽力拉拢保持中立的王翦蒙武李斯等人。 可现在他见李斯这副作态,知道对方是故意想避开这话题的,一时也只得作罢。 ... 李世 民气喘吁吁跑进殿来,“哎呦”一声捂住了咕咕直叫的小肚皮。 正在询问张苍的秦王立刻顿下话头,大步下殿走来抱起孩子, “世民,你怎么了?” 李世民虚弱地捂着一阵阵抽疼的肚子, “应该是...孩儿没吃早膳,一路又跑得太快了,肚子有些痛。” 秦王伸手覆着孩子的小手,摸了摸他瘪瘪的小肚皮,冷哼一声, “这么喜欢跑,干脆连午膳晚膳也别吃了,你就出去跑上一整天吧!” 话是这么说,又气恼又心疼的君王,还是立刻就吩咐人马上送些吃的过来。 虽然正殿绝不该是进餐的地方,但他现在还能怎么办,让世民再跑回去吃饭不成? 真担心这傻孩子饿坏了肚子! 当宫人把几盘热气腾腾的精致菜肴端进来时,张苍立刻嗅了嗅鼻子:好香,比宴会上吃的那些香多了,王上竟给太子开小灶,真想吃几口试试味道! 秦王示意宫人把奏章挪开把饭菜放上去,抱着孩子快步走回殿上,亲自给他夹了些肉菜放进碗里,一脸嫌弃道, “快吃吧,小傻子!” 李世民忙接过碗筷狼吞虎咽起来,也顾不上反驳父亲了。 前世打仗有时好几日吃不上一口饭,饿得心肝脾肺哪哪都痛得难受,可他是主将,再难受也只能憋在心里,最多伺机找到一处水源,灌上满满一肚子的凉水—— 饿肚子一事他太有经验了,只有肚子被哄饱了,身体的疼痛才能缓解。 秦王见他这急吼吼的吃相,又担心孩子被噎着,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果然半碗热乎乎的饭菜下肚,肚子立刻就乖顺地熨帖起来,痛感也减轻了许多。 李世民这下终于又生龙活虎了,笑嘻嘻看向父亲, “谢谢阿父关心孩儿,有阿父陪着,吃饭就是香!” 秦王举起玉筷,又给孩子夹了几个他爱吃的菜,语气冷冷道, “还好意思笑?寡人本该处理政务的案桌,倒成了你的餐桌!” 张苍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悄悄摸了摸肚皮。 一个早朝下来,他也早就饿了,王上偏偏要把他留下来问事情,唉,真不喜欢被留堂。 还是小师弟幸福啊,他也好想当王上的孩子,如果王上现在愿意邀请他一起用餐,他也不介意喊他一声阿父的... 这时,李世民的声音突然传来, “师兄,你收到那些神药了吗?” 张苍一个激灵从幻想中回过神来,疑惑道, “神药?那些不是什么神药啊,它跟魏王宫中的一款练气丹药差不多,都是用秋石做了药引的...” 秦王一听,脸色果然立刻就黑了,又追问他, “除了此物,你可查出,这丹药中还添加了哪些东西?” 张苍愣了愣,旋即一边想着看过的黄老杂书,一边胡说八道起来, “臣无能,实在不懂方士炼丹之道,不过臣的嗅觉十分敏锐,闻出这丹药中还有麻黄、丹砂、石膏...” 张氏乃阳武望族,族中又时常给大梁权贵送礼送钱,他这个张氏最有出息的子孙,自然也有机会出现在了魏王的面前。 按照族长的意思,是想让他趁机谋个官职。 哪知,痴迷长生的魏王也遗传了其父的喜好龙阳之风,见他生得白胖俊俏,竟要选他为道侣、封他为国师,还特许他可以前往丹炉随意挑选想要的丹药—— 也正因为这样,绞尽脑汁守身如玉又逃不掉的张苍,才有幸见到了方士取童便往配方里添加的震撼场面,啊啊啊他当场就吐出来了! 但此事,也反过来给了他一个机缘。 他找到魏王最器重的道长,恶狠狠威胁对方:如果他们不想办法把他弄走,他就跟魏王举报他们拿童便炼丹! 毕竟张氏势大,如果弄死一个对方族中最有出息的子弟,就等于跟张氏结下了深仇大恨。 而世人愚钝,只要张苍离开了喜爱他的魏王身边,就算他随处乱说,又有谁会相信他们敢拿童便给魏王炼丹呢? 于是道长在弄死他和放走他之间选择了后者,寻了个“张苍乃天煞命格,将会吸走王上福运”的借口,在把对方赶出王宫的同时,也彻底断了他被魏王提携的退路。 也正因为这样,张氏一听荀子在秦国当太子的老师,就急忙让他来咸阳拉关系,又在张苍被秦王破格提拔为太仓令后,愿意大力配合秦太子筹集粮食... 总之,张苍经历了那件事以后,对丹药堪称是深恶痛绝,从此一口咬定所有丹药中都添加了童便。 他又不想秦王沉迷丹药,当然张嘴就这么乱说了。 李世民听得满意不已,还得是你啊师兄,胆大又敢莽! 不过,最关键的几样东西对方恐怕并不知道,就让他来添把火吧。 他马上清脆打断了张苍的话头,煞有其事附和道, “是啊师兄,我也记得你上次说过,那些丹药里除了秋石,还有胎发童尿砒霜和处子经血...” 秦王忍着一阵夹杂着熊熊怒火的反胃恶心,怒目瞪他, “你这般口无遮拦,还吃得下饭吗?” 李世民若无其事夹了一口菜香喷喷咬着, “吃得下呀,我又没吃那些丹药。” 行军打仗吃过的苦头不计其数,他哪会娇气得,口头上说几句污秽之物就连饭都吃不下了? 然而他这话一出口,秦王的脸色更难看了,对,你是没吃,可寡人吃了! 张苍听了李世民的提示大喜过望,以为是这孩子临时编出来提醒自己的,急忙顺着对方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一脸慷慨激昂道, “王上昨夜命人送来那些丹药后,臣不敢辜负您的信任,立刻就起来闻了个遍,暂时闻出了这些添加之物,如果王上...” “不必了,你先回去吧。”秦王黑沉着脸开口道。 张苍顿时如释重负,又略带遗憾地看了两眼摆在李世民面前的美食,拜礼离开了。 李世民吃完取帕擦擦嘴,宫人急忙上前来收拾整理案桌。 待奏章重新归位,秦王冷冷丢下一句“你也回去吧”,就没心思再搭理孩子了,拣起一本奏冷漠查看起来。 他的心情糟透了! 李世民硬挤上龙椅挨着父亲坐下,试探道, “阿父,这下你信孩儿说的了吧?那些丹药...” “闭嘴!”秦王转头瞪他, “不许在寡人面前,再提起这两个字!” 第99章 李世民心中大喜,面上却假装糊涂,继续试探, “为什么啊?如果阿父执意要求长生,就算是孩儿不提,那些方士也会提的呀,除非阿父再也不信他们了...” 秦王垂首,打量着孩子透着红润气色的雪白小脸, “到底是何人告诉你,寡人想求长生的?莫非,你认为我已经老到需要求仙问药的地步了?呵!” 李世民 见秦王一再否认此事,眼中不由透出了清澈的迷茫。 难道,年轻时候的秦王虽然迷信鬼神,却真的没有追求长生不老的心思? 可如果是这样,昨晚那碗药和自己看到的场景,又是怎么回事? 他的脑子都有点糊涂了,不由摸着父亲腰间的玉佩玩耍,奇怪地嘀咕着, “那你为何要喝那所谓的神药,还半夜不睡觉跑去拜月亮?阿父,你究竟在求什么呀?” 秦王放下奏章,捏了捏他软乎乎的小脸,叹气, “大人的事,小孩不要总来管。” 李世民把小脑袋依托在他身上,望着父亲丰姿俊朗的冷峻脸庞,抬起手去捏他的耳垂, “可你是我的阿父啊,我不管你,还有谁来管你?” 秦王一把捉住这只无礼的小手,冷笑, “天下间只有父亲管孩子的,还能反过来任由孩子管父亲么?” 李世民听了这话,却眼含虔诚用另一只手握住秦王的手, “可是阿父已经失去父亲很久了,我怎么能不管你?如果有下辈子,孩儿还想当你的父亲,管你一日三餐粥水可温,管你一年四季衣裳冷暖...” 后世常以秦皇汉武并称,可比起从小饱受父母宠爱的汉武帝,秦始皇的童年实在算得上潦草而悲惨—— 如果还有下一世,他也想把从对方身上得到的父爱,加倍馈还给那个身在邯郸的孤苦无助孩童。 秦王闻言怔然一瞬,飞快收起眼中一闪而过的泪光,伸手轻轻敲了一下孩子的脑袋, “没大没小,竟还妄想起当寡人的父亲来了!” 李世民不服气, “哼,我只想给我喜欢的人当父亲!” 比如你,比如无忌,比如敬德。 秦王喜忧参半地看着他,扶额不知该拿这孩子怎么办。 他吧,聪明的时候实在聪明,天真的时候又太过天真! 不过跟孩子这么斗了会儿嘴,他心中的怒火和郁气倒也消减了不少,想了想,还是顺着这幼稚的童言反问道, “扶苏和你母亲呢?” 李世民笑得眯起了眼睛, “阿母做我的女儿,阿兄当我的儿子...” 他一定也会把他们保护得好好的。 “砰砰砰”,秦王接连往他脑袋敲了三下, “很好!只有你一人的辈分上去了,寡人还得和扶苏当兄弟?我果然太惯着你了,看看吧,你现在有多胆大包天!” 李世民忙伸手捂住脑袋, “不是你自己问我的吗,干嘛又变成我的错了?” 说着,他就想顺势把话头再转回去,问问秦王昨夜到底在折腾什么。 这时,蒙毅却急匆匆走来,双手呈上了一封信, “王上!宜安传来急报,王翦将军在肥下遇袭,如今生死不明!” 这句话顿如一句来自上古昆仑雪山的寒冰咒语,哗啦一下就冰封凝固了李世民所有的表情和动作。 他呆呆保持着伸手捂脑袋的动作不变,小嘴也还微微半张着,被封印的全身上下,只剩些许可怖的只言片语,翻滚呼啸着在脑中嗡嗡回荡个不停—— 王翦将军...遇袭...生死不明...是我..是我推举他去的! 第51章 坐在从荀子处回宫的马车上,陈平不由得一阵恍恍惚惚。 小太子正若无其事地跟蒙恬笑谈,还说黄昏时分想带扶苏去他家玩。 他却无比清晰地知道,太子在说谎。 不巧的是,太子还把他惊世骇俗的大胆计划,独独告诉了自己一人。 可他能怎么办呢? 小太子一句话,就让他的命运一日之间,从泥地拐了个大弯嗖地飞到了云端。 对方今日想做的事,实在太过胆大妄为,必会引来王上的万丈怒火。 可自己若是暗中把这事告诉蒙恬,虽然能成功阻止小太子想偷跑的冒险计划,却会引来王上对他忠心的猜忌与不满,也会让小太子对他彻底失望。 一个背主之人,还能有什么花团锦簇的灿烂前程吗?陈平知道,绝对没有。 他能做的只有忠诚,对小太子永远俯首贴耳、甘愿赴汤蹈火的忠诚—— 而面对一个如此年幼、却能把计划做得如此滴水不漏的太子,他也想趁机博一博更进一步的机会! 这时,李世民使劲吸了吸鼻子,探头朝车窗外望去, “咦,我闻到桂花糖饼的味道了,好想吃呀!快停车!” 车夫急忙勒紧缰绳,长长“吁”了一声,马车缓缓而稳当地停了下来。 蒙恬顺着车窗吹进的秋风闻了闻,确实有一阵清甜的桂花香味,立刻笑道, “请太子稍等片刻,臣这就去给您买来。” 说着,就把李世民放到了陈平怀中,叮嘱他好生照顾太子。 陈平连忙恭敬应下,抱着小太子的手却抖个不停。 李世民不动声色飞快按住陈平的手,笑眯眯对蒙恬道, “好呀,阿兄也爱吃,你帮我们多买几个。对了,我还想喝上回那家的酸梅甜汤,还有白井巷那家的肉饼...” 他一口气说了六种美食,蒙恬笑吟吟应下了。 随着秦国石磨的推广和甘蔗的种植,各色饼食和甜汤就成为了咸阳最火热的新鲜吃食,小太子平时回宫时,就经常会让他捎带些回去。 这是看起来极为寻常的一天,蒙恬也丝毫未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干脆利落跳下了马车。 当他的身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时,李世民松开小手,用极轻的声音问陈平, “都按我说的安排好了吗?” 陈平强行镇定小声道, “是。” “很好...”话音未落,李世民语调突然一转,放大声音哀嚎起来, “哎呦我肚子好痛,陈平,快抱我去如厕!” 陈平知道要开始行动了,急忙配合地着急大声询问了两句,抱着李世民就冲下马车,朝侍卫大喊着, “快,太子腹痛,何处有溷藩?” 侍卫们忙指给他看,还不等开口问要不要他们陪着一起去,陈平就抱着李世民一路狂奔冲进了人群里。 李世民扭头看了一下,侍卫们只当他真想如厕,果然没追上来,不由暗松了一口气。 第一步就如他所料的那般顺利,倒不必临时更换备用计划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跑得气喘吁吁的陈平,提醒道, “我说的那几种吃食,店家的铺子都离得很远,蒙恬至少要两炷香时间才能回来。在他回来之前,侍卫定然不会生疑,你不必跑得这般快。” 陈平却羞愧地涨红了脸,抱着他加快了步伐, “是臣无能,多年仰赖兄嫂贴心照顾,一心闭门读书以致四体不勤...但请太子放心,臣一定不会辜负您的信任!” 说话间,他凭着记忆拐了两个弯,来到一处稍稍安静些的巷子,走到一处院子前敲了敲门。 不多时,一辆马车从巷子里驶出。 ... “什么叫,寡人的太子不见了?”秦王反问着,神色威严目光沉沉看着蒙恬, “有你,有卫尉军全程保护,他怎会在咸阳城中突然不见?蒙恬,你胆敢配合世民那小子哄骗寡人,你...” 蒙恬噗通一声跪下来,红着双眼急促解释道, “王上,太子真的不见了!他说想吃桂花糖饼和酸梅甜汤,臣奉命前去采买回来,侍卫却说陈平抱着太子去溷藩了,臣担心太子身子不适,立刻追去各处溷藩查看,却并未找到太子的身影,连陈平也不见了...” 秦王脑中刹那间嗡的一声响,怎么,又有人来偷他的孩子了?! 连陈平也不见了? 他陡然扔下手中毛笔起身, “来人,马上去栎阳抓捕陈平的家人审问!蒙恬,你亲自带中尉军全城搜寻!” “喏!”蒙恬立刻起身步履匆匆走出了正殿。 秦王紧蹙眉头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看向一旁满眼担忧的蒙毅, “蒙毅,你立刻领五千人马出城去追!” “喏!” 秦王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此事太过蹊跷。 陈平刚得到世民的提携进宫,又与其兄感情深厚,怎么看,都没有把自家太子偷走的理由。 如果对方真是魏国派来的间者,早就居心叵测,为何要跑去栎阳定居?他若直接来咸阳,见到世民的机会不是更多吗... 君王胡乱猜测着,又想着,万一孩子被捆起来堵住嘴,藏在咸阳某间民房的水缸里呢? 第100章 他疾步走下殿,决定要马上亲自带兵去找孩子。 这时,侍卫匆匆捧着一封信进殿,说是侧殿侍候的宫人遵 从太子的吩咐送来的。 秦王一下顿住脚步,疑惑接过用竹筒封得严严实实的信, “太子让他送来的?宫人何在,马上传进来!” 说着,他快速拆开封泥,取出信纸一目十行看起来。 看完信,年轻君王差点眼前一黑,冷峻的面容也霎时冻成了冰川,眼中的愠色浓浓,盯着信纸一言不发。 直到那名宫人战战兢兢上前拜礼,秦王才掀眼瞥了他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看来有太子惯着,你们的胆子也跟着肥了,连脑袋也不想要了!” 听听吧,世民那臭小子在信里都说了什么鬼话—— 他说在咸阳城待腻了,想去外面看看,所以逼着陈平陪他溜出去玩,请自己不要迁怒陈平的家人,也不要迁怒其他任何人,他们全都是不知情的... 他还说,要去的地方离咸阳很近,请父亲不要大动干戈派人寻他,等到了戌时,他自有一个惊喜准时送来,请父亲一定要冷静,克制,静候佳音... 这一刻,秦王无比后悔平日对那小子实在太好了,打也舍不得打,骂也舍不得骂...结果,换来孩子如此胆大妄为的偷跑行动! 侧殿宫人慌慌张张跪下,茫然不知所措解释道, “王上,太子让奴一到巳时三刻,就准时把这封信给您送来...” “除了这封信,还有别的什么?”秦王冷声问。 这宫人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今日太子出门时交给他这封信,让他一定要按照规定的时间送来正殿,可他全然不懂,王上看了太子的信,为何会如此怒不可遏。 他跪着哆哆嗦嗦把事情告诉君王,说太子只让他送这一封信,旁的什么也没有了。 秦王紧紧攥着竹筒,想到孩子信中说的“你如果迁怒他人,我就不回来了”,只能强压着怒火接受了熊孩子的威胁,满肚子火气把宫人打发回去了。 他思索一瞬,转身朝殿上走去,又拿起孩子的信细细看了几遍。 笔迹,语气,一看就是世民本人写的,字迹透着熟悉的稚嫩端正,一笔一划,认认真真,毫无半分仓促之态,字里行间也找不到半点暗示—— 这意味着,他不是受陈平胁迫写下的。 这个认知,让秦王稍稍安心了半分:至少,陪着孩子一起出门的陈平,多少也能保护孩子几分。 他想了想,又吩咐加派人手前往各处查找,并下令不许泄露太子失踪一事,以免节外生枝。 然后拿着这信来到侧殿,亲自搜查孩子少了哪些东西、有没有留下其他信件... 最后查出来,少了孩子数件衣物鞋袜、小弓箭、匕首、碎金等物品,而并未找到他留下的其他物品。 秦王再次低头看向手中稚气的信,盯着那句“戌时孩儿自有惊喜送来...请阿父静候佳音”出神,一时之间,几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句话上—— 世民这话,代表他一到戌时就会准时回来,一定是这样的! ... 秋天的太阳早就落山了,天色渐渐暗下来。 陈平抖抖索索从包袱里,取出一个肉饼递给身边的小太子,声音都有些发颤, “太子,先吃点东西吧..我们真要,一直在这荒山野岭等吗?” 按照李世民的吩咐,白日里他设法先把包袱藏到了车底。 又趁对方在荀子处学习时,出来联络了一个口碑极好的车夫,把包袱藏在了雇来的马车上,买了些吃的用的,甚至还买了一把菜刀防身.... 他原以为,他们是要坐这辆马车前往宜安的。 哪知马车刚离开咸阳地界后,小太子就让车夫停车,在付给对方足够的车钱后,让他拉着空车继续往前走了。 然后,又在车夫疑惑不解的眼神中,带着他掉头往咸阳的方向步行,像极了一个吃撑了找不到事做的富家纨绔子弟。 直到对方的马车彻底消失在前方,小太子才带着他转身重新折返,寻了处道旁的甘蔗林跳下去.... 一等就等到了现在。 中途,他们甚至听到了数拨数千人的马蹄声飞奔而过。 陈平知道,那一定是王上派出来寻找太子的人马! 李世民接过肉饼,伸手戳了戳热气散完后变得硬扣扣的饼皮,张开小嘴咬了一口, “唔,味道还不错,就是盐有些苦...” 他见陈平又开始一脸惊惶四处张望,笑着安慰道, “你怕什么?秦法严厉,荒山野岭也鲜少出现盗匪,再说还有我陪着你呢,快取饼来吃吧!” 以蒙恬的性子和对秦王的忠诚,断然不会同意他做出如此出格大胆之事,但陈平就不一样了,他刚被自己带进宫,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是最合适的人选。 陈平看着一脸泰然的小太子,悔得肠子都青了。 正因为有您陪着我,我才害怕啊。 各种各样的恐惧叠加在一起,他恨不得马上就抱起太子离开这蛙声遍地的甘蔗林,哪有心思吃饼! 可在李世民纯真澄澈的目光注视下,陈平劝谏的勇气再次消弭一空。 他只能再次强迫自己不能慌,不要怕,抖着手取出一个肉饼木然塞进了嘴里。 这是他从咸阳最好的酒楼买来的,用了上好的白面,裹了满满的酱汁肥肉,是他这辈子从未敢奢望过的美食。 但在这样一个能见度越来越低的傍晚,在阴气森森的青纱帐里,在虫鸟诡异的鸣叫舞奏声中,他一小口一小口地艰难吞咽着,堪称味同嚼蜡。 李世民却优雅而快速地吃完了一个肉饼,又慢悠悠挑了一个糖糕吃起来,好像在春游似的。 看得陈平脑壳一阵生疼。 他实在想不明白,王上一看就冷静自持,为何会生出这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呢? 这么丁点大的孩童,到底哪来的勇气敢离宫出走、要去战场找王翦?啊啊啊啊他快疯了! 他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 “太子,您既然想去宜安找王老将军,方才,为何不坐那辆马车直接前往呢?” 李世民举起水囊喝了几口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陈平,稚声稚气道, “不行,我力气太小了,你又不擅武力,寻常赶车的车夫,力气比我们两个加起来还大,若是对方半路起了歹意,我们就真的完了。” 陈平听着这话,越发欲哭无泪, “可臣买了菜刀防身,若对方真敢起半分歹意,臣一定会冲上去护住您的,也总比待在这荒山野地强几分...” 李世民淡定摇头, “错了,当力气比不上对手时,菜刀反而会成为自身的催命利器。” 如今冶铁业并不发达,一把缺口的铁锄铁刀,都称得上是百姓家中非常宝贵的资产,以陈平这毫无武力值的状态,拿出菜刀必会引来更大的危险。 陈平有些尴尬地解释道, “其实,臣买菜刀时还顺道寻了些粪水,把菜刀放进去泡了一会儿...” 他又不是傻子,在明知自己和小太子毫无自保之力的前提下,当然会尽量做些周全的防备。 李世民顿时觉得吃下去的东西都不香了,默默离那个单独放着菜刀的包袱远了两步。 怪不得一路都闻到浓郁的粪水味,他还以为陈平不小心掉了一脚下去,才体贴地没有开口过问此事... 粪水配菜刀,刀刀催人命,真不愧是以阴谋著称的陈平啊! 陈平见小太子并未出言斥责自己,又壮着胆子问道, “太子,那我们今晚,真要暂时在此处安置一夜吗?” 他猜测着,太子可能是担心被王宫士卒追上,想打个时间差,明早再拦车赶往宜安。 不然,他带着自己在甘蔗林等什么呢? 李世民却露出一个神秘的表情, “不,我们今晚就能离开此地,你且安心等着吧。” 陈平当然安不下心来,可太子不肯多说,他又哪敢再多问? 他走过去取出菜刀拿在手里,虽然心里怕得要命,依然警觉地朝青纱帐各处望去。 菜刀一取出来,味道实在太冲人了,李世民真的忍不下去了。 他转身从装衣物的包袱里,取出一把镶嵌着宝石的精致匕首,递给陈平示意他换成这个。 陈平只好把菜刀放得远了些,举着匕首满心凄惶地安慰自己: 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白日没坐那辆马车离开也好,万一等会太子一害怕,就改变主意想马上回宫呢?这也称得上十分幸运了... 李世民却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他仰躺在地上望着几近浓墨色的天空,喃喃念叨着, “也不知王翦老将军到底怎么样了,真是奇怪,以他的谨慎和智慧,怎么可能失踪呢...” 第101章 他原以为,李牧会在这场战事中,遭到郭开的暗中算计,还在王翦出发前,特意叮嘱对方,若是接到李牧的求救,一定要立刻派人赶去救他,因为大秦要拉拢此人... 可他怎么也没算到,出事的,竟会是王翦这位行事最稳妥的老将!这显然又是一个背离了史书的意外事件。 今早,在听闻这消息的第一时间,无比愧疚的他就暗暗做出决定:要前往战场,设法找到并救出王翦。 只有他亲自前去,才能通过李牧这层关系,暗中得到来自赵军的助力,这样一来,王翦获救的概率就大了许多。 因为李世民笃定,他的失踪必然跟赵军有关! 陈平默默听着小太子对王翦的絮絮担忧,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更坚决的勇气—— 一个肯为了将领舍身犯险的太子,是何等重情重义,这样的太子,又岂会辜负忠心追随他的人? 他决定这一生,都要坚定跟着太子走! ... 追兵每行二十里,就会派人回来通禀寻人的情况。 秦王满脸寒冰目送又一个士卒离开,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汹涌蔓延开来。 他走到殿门外看着黑黢黢的天色,犹豫着要不要亲自去追寻孩子—— 若他前脚刚离开,孩子就回来了呢?若孩子回来找不到他,又调皮跑出去了怎么办? 杀伐果断的君王,从未像今日这般犹豫不决过,要不...还是等到戌时吧?可若孩子戌时还不回来,他又该去何处寻找? 天地茫茫,孩子不知身处何方的无尽恐慌继续蔓延着,秦王决定,还是他亲自出去找才稳妥。 可刚迈出左脚,宫人就抱着哭闹的扶苏赶来, “禀王上,长公子一直闹着要找太子,奴等怎么也哄不好。” 秦王只得停下脚步,伸手接过扶苏,沉声道, “小小男子汉,与阿弟不过分离半日就要哭泣么?” 扶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伸手去推秦王的大手, “阿父,我阿弟一定又被坏人偷走了,你快派人去找他呀呜呜呜...” 扶苏今日起床时,李世民还在嘟着小嘴睡懒觉,他守在旁边等了一会儿,见阿弟实在没有要醒的意思,只好独自吃了早膳跑出去玩耍。 可等他玩累了回来时,发现李世民并没像往常那样回来吃午膳,顿时就有些不开心了。 由于秦王命人封锁消息,宫人只得用“太子定是陪荀子一起吃饭”的理由搪塞了过去。 扶苏闷闷不乐接受了这个理由,心中却一直惦记着这事,下午时不时就跑回侧殿看一眼。 随着与李世民分开的时间越长,他的情绪也越来越崩溃,今日已经哭过好几趟了。 在他模糊不清的幼时记忆里,唯独牢牢记住了一件事:有一回在宴会上,他的阿弟被人抱走了! 这是深埋在这个四岁孩童心中最大的隐忧。在他看来,阿弟不见了,就等同于阿弟又被人抱走了! 秦王听完宫人的解释,看着伤心愤怒的扶苏,怔了一下。 上一回,最先发现情况不对劲的就是扶苏,这一回,自己恐怕也瞒不住这孩子。 可这样一来,他就无法再按计划把扶苏送去昭华宫了,因为等芈夫人一知道了此事,华阳夫人不也知道了吗? 到时,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 他只好怀着“世民戌时一定会回来”的信念,安抚着扶苏回到正殿,目不转睛盯着水漏,等待着孩子在信中承诺的那个时刻到来。 ... 李世民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吓得陈平一把举起匕首就冲上来。 李世民哭笑不得,推开陈平护着自己的手, “你放心,我只是听到了些响动,起来确认一下。” 说着,就让对方托着自己爬上不算高的田埂,附耳趴在大道上听起动静来。 陈平一脸莫名四处张望,响动?这甘蔗林到处是各种声音,还有什么别的响动? 李世民侧耳认真听了一会儿,兴奋喊他快取出火折子点燃火把,再把东西全搬到大道上来。 陈平心中一喜,太子这是终于回心转意了吧?急忙激动地一一照做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排山倒海的马蹄声和齐刷刷的步伐声终于清晰回荡在荒野之间。 陈平仔细听了一会儿,声调猝然大变, “太子,这不是王上派来找您的人!这..这是出征的秦军啊!” 李世民高高举着火把站到路中间,语气却十分振奋, “对啊,我们等的就是出征的秦军!” 今早,蒙毅来报王翦遇袭失踪一事后,秦王当场就召了杨端和进宫,命他今日酉时出发率五万士卒前去驰援。 李世民本来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跟杨端和一起前往宜安。 有秦军随行保护,哪还用担心安全问题? 当杨端和接过士卒递来的玉佩,借着烛光一看时,不由打了个激灵—— 这玉佩上雕刻的,竟是篆书所写的“世民安康“四字! 他忙让士卒把那两人带过来,顺着火把朝车窗外一看,差点魂都快吓得飞出去了! 被那俊美少年抱在怀中的孩童,不是太子又是哪个?可他家太子,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杨端和搞不清状况,飞快下车试探一番确认这确实是自家太子后,立刻警惕地从陈平手中抢回李世民,诧异问道, “太子怎么会来到此地?” 说着,他满脸不善看向陈平,难道,是此人把太子偷出来的? 李世民笑嘻嘻真假参半道, “我听闻王翦将军不见了,想带着陈平一起去找找,没想到正好遇到了你,好巧啊哈哈!” 杨端和骤然瞪大了眼睛, “这...太子您是偷跑出来的?” 救命啦,王上现在肯定都急疯了吧?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大胆的娃娃! “对呀,我都悄悄跑出来了,你说还能怎么办?” 杨端和毫不迟疑道, “臣马上派人送您回宫!” “我阿父会打死我的,我不回去!” “王上一向疼爱太子,最多只会责骂几句,绝不会对您动手的!” “不行,王翦这趟出征是我执意推举上去的,我必须对他负责,除非收到他平安归来的消息,不然,我还会跑出来第二趟的!” 杨端和吓得直想跪下来求他, “请太子千万不要一时意气啊!王老将军的下落,臣必会全力寻找,您才如此小的年纪,不必操心这些军过大事啊....” 李世民紧紧抱住杨端和不撒手, “我是太子,我不帮着操心,就只能我阿父一个人操心了,我担心他太累了,你还是带我去吧!此地离咸阳还有些距离,你让人送我回去,岂不耽搁行军?而且我半路还会再想办法跑出来哦,到时可就碰不到你了,还不知会落到什么歹人手里...反正我就是要去!” 一席话说得杨端和担忧不已,只得唉声叹气把两人带上了马车。 ... 戌时刚到,准时更换正殿香炉的宫人就急急拿着一个装信的竹筒上前,说是在香炉旁捡到的。 秦王接过信,下意识朝殿门看了看,心中隐约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 在扶苏的催促下,他目光凝重拆开了信。 第一封是写给扶苏的,画了些可爱小人。 秦王看得蹙起了眉头,不大确定是什么意思,扶苏一把抢过来,却很快就看得破涕为笑起来。 第二封是写给秦王的,李世民坦言自己要去宜安找王翦,并解释了他这么做的理由,让父亲不要担心,还承诺自己不会贸然行动、会在半路等杨端和的大军一起走,请他设法帮忙瞒住芈夫人.... 在信的结尾,他还说自己近日学会画画了,等回来会第一时间给父亲画一幅,让他近日一定要按时吃饭睡觉,不然到时画出来不好看... 秦王听着扶苏咯咯笑声,深沉近墨的眼眸中卷起一束暴 怒的火苗,问道, “你阿弟给你写了什么,笑得如此开心?” 扶苏靠在父亲肩上,指着信上的小人笑嘻嘻道, “他说,他在跟阿父玩一个’你追我跑‘的游戏,第一回他被阿父抓到了,很快就长出翅膀飞走了,第二回他又被阿父抓到了,又变成蚂蚁逃出章台宫了...” 他一个四岁的孩子,根本就想不到诸如“那阿弟晚上睡哪儿”的现实问题,反正阿弟信上说的什么他都会信。 秦王却一下就听懂了李世民的暗示,立刻命人把不哭了的扶苏抱去休息。 等孩子兴高采烈抱着信离开后,年轻的君王拿着手中书信,面无表情看了又看。 直到杨端和派人快马回来报信,说太子在半路拦下大军,执意要跟他们一起前往宜安.... 秦王心中悬着的巨石才彻底放下,可另一块巨石又高高升起了。 他冷冷将书信扔掷在案桌上,久久盯着窸窣作响的烛光,似乎想用眼中的怒火把它融化浇灭。 第102章 他那小小的太子,先用所谓酉时佳音来拖延时间,又借扶苏的信暗示不要追他回来...真是好大的胆呐! 再不好生严加管教,真不知这孩子还会再胆大成什么样。 秦王愤然下定决心,等这逆子回来,是时候让他体验一下父爱如山的竹棍了! 第52章 抵达宜安城的肥下县,已是两日后的夜晚。 此地比咸阳更靠北边,一下马车,萧瑟的秋风就带着几丝寒意扑来。 裨将蒙武率着武官出帐迎接杨端和,一看对方手中抱着的小孩童,吓得猛然瞪大了眼睛退后一步, “太..太子?!” 不,一定是他这几日忙得出现幻觉了,王上怎么可能允许太子,来到战场这危险的地方! 李世民朝他挥挥手,笑眯眯道, “蒙将军你好呀,我顺便来看看,别客气。” 这声音,不是自家太子还是哪个?蒙武骤然一阵心惊肉跳, “太子金贵之躯,如何能来这般危险之地啊!” 说着,他急忙看向杨端和, “杨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上他怎会...” “唉,此事与王上无关,风大,进去再说吧!”杨端和扯了扯小披风给李世民盖好,憋着一肚子窝囊气率先往前踏去。 还别说,他家这小太子,胆子大是真大,脑子也是真好使,都偷偷摸摸跑路了,还不忘给自己带个小披风夜里取暖! 走到一半,他回头瞪了一眼胆敢帮着太子跑路的陈平,瓮声瓮气吩咐营地千夫长, “把他带下去安置了。” 李世民忙扭头,递给陈平一个安抚的眼神,又看向那千夫长, “我们还没用膳,先备些热水热饭菜给他。” 对方忙应下,陈平对小太子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心里暖暖的离开了。 一进军帐,蒙武就追问,太子究竟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杨端和快速把事情经过说了一下,蒙武立刻一脸惊悚地看着李世民, “太子您竟是离宫出走偷跑出来的?究竟是何人唆使您这么做的?如此不告而别,王上岂不是要...” 李世民示意杨端和把自己放下来,笑嘻嘻上前牵起蒙武的手,语气亲热道, “蒙将军放心,我此番并非不告而别,我在章台宫里,还特意给阿父留了两封信呢...” 虽然蒙嗣音满了一岁后,并没有像李世民期待的那样,全然恢复上一世的记忆。 但他发现,对方一听到“无忌”和“舅舅”,就会满脸惊喜探头到处找人,可见,她对前世最重要的人,也是依稀有些朦胧印象的。 毕竟除了观音婢,哪个婴孩还会如此在意“世民”“无忌”和“舅舅”? 既然蒙武这一世成了观音婢的祖父,他自然不想因为这回的偷跑一事,给对方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蒙武焦眉愁眼低头,看着眼前貌似乖巧听话的小太子。 唉,别说给王上留了两封信,就是留两百封信,太子这举动,也是离经叛道的不告而别啊,王上还不知会如何气恼.... 他强笑着安抚了几句李世民,立刻把杨端和扯到一边小声商议, “要不,我们还是把太子先送回咸阳吧?万一这孩子在军营有个什么闪失,你我要拿什么才接得住王上的滔天怒火啊! 杨端和立马坚定摇头, “不行!你以为我真想把太子带来啊?我这是没办法啊...” “此话怎讲?” “唉太子说了,只要王老将军还没下落,就算我们把他送回宫,他也会想办法再逃出来第二趟的...” “啊,这,这可如何是好啊?”蒙武立马愁得不行,额间都皱起了一道“川”字。 “简单呀,你们助我快些找到王翦将军,等此事一了,我马上就回宫!”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突然凑了过来,顶着一双明亮有神的纯净眼睛滴溜溜看着二人。 也不知这小家伙偷听了多少。 蒙武扶额哀嚎了一声, “太子您就放心吧!臣日日派人四处搜寻王老将军的下落,绝不敢有片刻松懈,可您待在军营一日,王上就会担心一日...” 杨端和频频点头附和。 这时李世民倏地收起了笑容,非常严肃而认真地看着他们, “可王翦将军多杳无音信一日,我和阿父也会多担心一日,阿父是爱惜将才的明君,他一定会理解我的此番任性。请二位将军放心,我绝不是来添乱的!” 话语间,这个小小的孩童,周身竟散发出久居上位者说一不二的威严气势。 看在两位秦将的眼中,这一刻,小太子像极了他们君威日重的王上。 蒙武和杨端和对视一眼,只能无奈偃旗息鼓了。 很快就有武将端着饭食上前,把四菜一汤摆在案几上。 虽然远不如王宫膳**致的四菜一汤,可这已经是李世民这太子到来独有的特殊待遇了。 如今稻谷稀少昂贵,白米饭是绝不可能出现在军中的,蒙武见李世民捧着黍米饭也吃得很香,总算稍稍放下心来。 自家太子虽然胆大包天,却是个不挑食不矫情的好孩子,至少,不必担心他在军营饿坏肚子了。 ... 李世民一放下碗筷,立刻追问起王翦遇袭那日的情况来,提出了自己最大的疑惑, “以王翦将军的谨慎,必会做好周全准备再迎敌,又怎会突然遇袭?” 蒙武一脸凝重道, “不,王老将军并非是在迎敌时遇袭的。” 李世民骤然睁大了眼睛, “什么?” “王老将军向来喜欢亲力亲为,那日他用完晚膳后,就像往常一样 去河边饮马...”蒙武紧蹙眉头回忆着当日的情况, “据逃回来的一个副将回禀,他们是申时三刻出发的,王老将军那日吃撑了有些不适,就牵着马往前多走了两三里地消食...哪知没多久就遭遇了一场袭击...臣等闻讯赶过去时,王老将军已经不见了,其他人已经...唉!” 杨端和“啪”一声放下筷子, “去他大父的!赵人竟嚣张无耻到这个地步,敢趁我秦军饮马时偷袭?明日我定要上阵会会李牧,问他到底还要不要脸皮子了!” 如今虽然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但周礼数百年留下的深远影响,让人们做事时,多少还是想要一层遮羞布的。 所以,现在并没有夜半袭营的打法,而这种两军休战时、趁对方饮马偷袭的行为,也是世人所不齿的。 李世民沉思着没说话。 蒙武却摇头道, “可此事正蹊跷在这里,如果是赵军俘虏了王老将军,必会第一时间把他推出来打压我秦军的士气,可李牧那边却毫无动静。而且,逃回来的副将也说,当日偷袭之人并非赵军...” 杨端和面色一凝, “这不对!” “这确实很不合常理。”李世民接过话头, “按常理,王翦将军身为秦军主将,对方擒他,当然是为了拿他当人质大肆谈条件,可现在已经过去四五日了,王翦将军的下落依然毫无音讯,那么,偷袭者图的到底是什么?” 杨端和气冲冲把碗也放下来, “臣以为,定是六国又在联手算计我大秦!此事应当立刻禀告王上,请王上定夺要不要增兵驰援...” 蒙武急忙解释, “不!我早已派出探子四处巡视,宜安方圆数十里之内,只有我秦赵两国陈兵扎营,并未发现有第三国军队!” “当日王翦将军饮马时带去了几人,逃回来几人?”李世民突然就转换了话题。 蒙武垂首看地,沉重叹道, “他带去了副将三人,亲卫五人,还有十一名士卒,最后,只有一名副将和一个亲卫逃回来了...” 李世民疑心愈盛,立刻提出一个要求, “可否让那二人前来?我有些话想问问他们。” 蒙武诧异看了他一眼,搞不懂小太子想做什么,耐心解释道, “那名亲卫失血太多,第二日凌晨就走了...” 李世民眸光一动,提出要见一见那名副将。 不多时,一名高大憨厚的青年武将进帐拜礼, “臣樊於期拜见太子,参见二位将军!” 李世民带着和气的笑意,目不转睛打量着对方,心中却升起了最高一级的警惕—— 原来如此。 当日与王翦同行的副将,竟是史书上的秦国叛将樊於期!(1) 要知道,秦法虽严,对待战败的将领却并不苛责,不管是先前伐城失利的蒙骜,还是后来伐楚大败的李信,都并未受到秦王的处罚—— 偏偏史书上,在樊於期战败逃跑后,秦王却怒而杀其父母宗族、赏千金万户侯取其首级,为何? 算算时间,对方逃去燕国的时机,正好是桓猗肥下一战死在李牧手上之时。 再加上如今王翦的意外失踪,李世民不得不怀疑,樊於期在这两个时空的肥下之战中,都扮演着同一个极不光彩的内贼身份! 第103章 但不管他心中怎么想的,面上仍是笑眯眯问道, “我很好奇王翦将军失踪一事,樊将军可否把当日之事,从头到尾再给我讲一遍?” 樊於期飞快掩下心中的狐疑,把早就想好的事情经过又复述了一遍。 但这个莫名出现在军营中的小太子,似乎与坊间传闻的“神童”名声并不相符:同一个问题,他竟会不时癫三倒四地问自己好几遍... 李世民一脸猎奇问个不停,樊於期一一恭敬回答了个遍。 直到这孩童似乎彻底失去兴趣了,才笑着让他先回去。 樊於期暗暗松了一口气拜别小太子,哪知刚掀开帐门,突然身后又传来那道稚嫩清脆的童音, “咦对了,樊将军那日可也有受伤?有及时包扎处理吗?” 他心中顿时一凛,脚步也随之停了下来。 这时蒙武的声音传来, “请太子放心,樊於期当日只受了点皮外小伤...” 樊於期一听这话果断转身,憨厚朴实的脸庞在帐中灯光的映衬下,透着一股无力而深切的自责和悲伤。 他噗通一声朝李世民跪下,流下了两行浊泪, “太子有所不知,原本能平安逃回来的人是丙夫,他是为了替臣挡刀才重伤而死的!若无蒙将军一再劝阻,臣实在无颜再苟活于世...” 丙夫,就是当日跟他一起逃回来那个失血而死的亲卫。 堂堂七尺男儿当众落泪,语调之哀切真挚,足以让听者流泪,闻者伤心,谁还忍心再往他的伤口上撒盐呢? 蒙武暗叹一声,朝李世民使了个眼色,上前亲自扶起了樊於期劝解。 杨端和则红着眼眶握紧了双拳,咬牙切齿道, “我秦军遭此阴毒暗算,此仇若不报,我非人也!” 李世民盯着垂头哽咽的樊於期,眼中迅速闪过一道寒光,嘴里却体贴道歉着, “原来是这样,我真不该提起樊将军的伤心事...” 樊於期抬头朝他凄凉笑了笑, “就算太子不提起此事,臣也日日为此煎熬万分,只求能早日到地下陪伴...” “说什么胡话!丙夫舍命救了你,你更该替他长长久久活下去...行了,没事就快回去!”蒙武怒斥道。 樊於期再次拜礼,一脸怆然离开了。 他一回到自己的营帐,立刻用篆书在一张薄薄的小布条上写了两行字,唤来一名心腹叮嘱了几句。 看着对方带着布条离开的身影,他憨厚老实的脸庞上,不由露出了洋洋自得的笑容。 ... 李世民不动声色,试探蒙武和杨端和对樊於期的印象。 果不其然,两人一致认为,对方是一个做事踏实、忠厚本分的武将,对他印象极好,也并未对当日只有樊於期一人“侥幸”安然回来生出疑心—— 这也怪不得他们。 在以军功爵位制所向披靡的秦国鼎盛时期,到目前为止,除了率两万秦军降赵的魏国人郑安平,秦国几乎没有出现其他叛国通敌的将领。(2) 而樊於期出身于关中之地,父母宗族代代是老秦人,这样一个根正苗红的秦国将领,生来就该跟桓猗杨端和一样忠君爱国,谁又会怀疑,他竟然会暗中叛变生事呢? 李世民没有开口劝两人小心对方,现在无凭无据的,他又是个胆敢离家出走的孩子,说出来的这些话,料定杨蒙二人也不会当真。 甚至,还可能会起到打草惊蛇的反作用,只能让陈平先盯着些了。 不多时,蒙武和杨端和开始商议起新的寻人和作战计划来,李世民索性披着披风坐到军帐门口去。 八月初的月光比往日要亮,散布在黑色夜幕中的星星也一闪一闪的。 小小的孩童仰头望着天上明亮的月和星,突然有些想他的阿父了。 他知道扶苏看到自己的信,是一定会开开心心放下心来的,可秦王呢?现在还在生气吗? 还不知他这趟会被自己气成什么样子,唉,真是自古忠孝两难全啊! 他双手托着婴儿肥的小脸,琢磨着,等今夜悄悄办完那件重要大事,得赶紧给父亲写封信哄哄他了。 ... 章台宫外,渊渟岳峙的秦王也负手站在宫檐下,目光深邃望着夜空上的月亮。 算算行军速度,世民今夜想来已经平安抵达军营了,也不知这忤逆不孝的傻孩子,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填饱肚子,有没有思念家人... 他只带了几件衣裳离开,该不会被这夜风冻着吧? 他一向喜爱美食华服,能适应军中简陋的餐食住宿吗? 自古儿行千里父母忧,更遑论是一个悄悄跑路前往军营的顽皮孩子,秦王当日,也不是没动过派人把这小子追回来的念头。 可他想了又想,终究还是生生忍住了。 以世民说到就做到的性子,就算这趟把他追回来,只要王翦仍旧下落不明,他就一定还会逃出去的。 与其到时,再次胆战心惊地担心,孩子不知会落入哪个歹人之手,倒不如让他一次如愿,好好在杨端和蒙武身边安生待着,等找到了王翦再回来... 再无可奈何又能怎么办,谁让自己偏偏生了个这样的犟种呢? 秦王轻叹一声,抬袖伸手欲触碰那轮遥不可及的明月,指缝间却碎碎落下了满天星光。 寡人与世民,此刻看到的是同一轮月罢?如此,倒觉得离孩子的距离近了许多。 ... 军帐外,披着小披风望着星空的李世民兴之所起,瞄准角度踮起脚尖,顺着秋风的吹拂伸出小手去捞月。 然后,他眯起一只眼睛透过手心望去,那轮明亮的上弦月,刚好被自己“装进”了手里,不由眉开眼笑起来。 宜安的月,就是咸阳的月,也是长安的月,自己这般握月担风,自然离父亲近了一步,离稚奴也近了 一步...真是有趣的好法子! 这时,有亲卫匆匆小跑着奔进军帐,李世民一看急忙收回小手,也跟着对方跑了进去。 亲卫大声禀道, “报!王上派蒙将军的长子来了,此刻正在营外!” 蒙武先是一惊,继而大喜不已,立刻起身朝帐外大步走去。 李世民赶紧伸出小手求抱抱, “蒙恬来了,我也要去找他!” 蒙武高高兴兴抱着他出门,来到营外借着月光一看: 头发被风吹得潦乱的蒙恬左肩背着个大包袱,右肩扛着个大布袋,像极了逃荒的流民,乍一看,他这亲爹都差点没认出来! 蒙武把李世民放下,上前就挥手给他一拳,被蒙恬无奈避开了。 他伸手抢过对方肩上两个沉甸甸的包袱,随手解开一个看了几眼,没好气道, “肉糜,糖糕...你是怕你阿父在军营会饿死不成?骑马行路还带这么多行李,傻不傻啊...” 可他话音未落,蒙恬就上前抢回两个包袱,小心翼翼掸了掸它们,低头笑着告诉李世民, “太子,王上担心您衣物不够,吃不惯军营伙食,特意让臣给您带了些东西来!” 第53章 李世民看着这两个大包袱,一脸迷惘抬头, “是阿父,让你给我带来的?他这么快就不生气肯原谅我了吗?” 蒙恬不自在地尬笑着,避重就轻答道, “是!王上一收到杨端和将军的消息,就担心太子您在军营吃不好穿不暖,立刻就把臣召来给您送衣物和吃食,还让臣留下来照顾您...” 原不原谅的,他不敢妄测君心,但王上当时的脸色,可半点都不像已经“不生气”了。 但蒙恬非常理解王上的愤怒。 换成是他的孩子,他一定会翻出大父小时候揍自己的皮鞭,揍服那个混小子...还好他生不出太子这么胆大的孩子,只有一个性情温柔的乖女儿! 李世民却把秦王的主动关心,自然而然地解读成了父亲对他的谅解,心头的担忧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 他用力眨着睫毛把泪意逼回去,阿父真好! ... 夜深人静时,营帐外响起一阵细微的蛐蛐声,假寐的李世民立刻摸了摸藏在胸口的信纸,悄悄摸索着爬了起来。 这是他跟陈平约好的信号。 他飞快系好放在床头的外裳,凭着记忆蹑手蹑脚朝帐门走去,哪知另一侧的蒙恬突然跃身而起, “太子,您要去如厕吗?请稍等,臣点个灯带您去!” 李世民急忙转过身,暗暗苦恼不已。 他已经足够小心,蒙恬实在也太警觉了点... 要不要告诉他呢? 有蒙恬同行,固然多了几分安全保障。 但以蒙氏父子对秦王的忠诚,此事一旦传入蒙武耳中,到时,事情的发展,必会与自己的初衷背道而驰.... 这时,随着火折子“啪嗒”一声响起,一盏油灯在蒙恬手中发出亮光,映照出他坚毅英俊的脸庞。 他提灯上前,牵起李世民的小手,温声道, 第104章 “走吧太子,有臣陪着,您就不会害怕了。” “等一等!”陈平就在帐外等着,李世民在这瞬息之间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用力拖住蒙恬的手,飞快抛出了一个直球, “我怀疑军中有叛徒,王翦将军的失踪跟他和赵军有关系,可现在,你父亲和杨端和并不知情...我要带陈平去找李牧,你陪我们一起去!” 蒙恬惊得瞳孔骤然一缩,下意识发出疑问, “军中有叛徒?王翦将军落入赵人手中了?可太子深夜去找李牧...” “等我回头再与你细说,现在,你陪我去找李牧,我与李牧常有书信往来,关系极好,他绝不会不见我...”李世民的声音斩钉截铁。 他此刻,已经想通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了。 在咸阳城时,离君王近在咫尺的蒙恬,一定会毫不犹豫选择效忠秦王,所以自己逃跑一事,绝不能告诉他。 但现在不一样了,在这宜安的军营里,不管蒙武还是杨端和,与秦王的亲近都比不上自己这个太子—— 他打赌,对秦王忠心耿耿的蒙恬,就算再不赞成他的这个做法,也绝不会向蒙武他们告密,而会选择跟着去保护自己。 果然,蒙恬听完马上开始劝说李世民,但在劝说无果后,他就立刻毫不迟疑道, “好,臣陪太子一起去!” 三人很快离开了军营,来到肥下城门前,不出意外被守城士卒厉声拦下了。 陈平是魏国人,三晋之地民众的互相往来,一直比其他地方更密切。 当他拿着刻了魏国文字的信筒、用熟稔的魏国官话告诉赵军士卒: 自己是李牧将军一位表兄的魏国小舅子,又偷偷塞了两个碎金给对方后,赵军士卒很爽快就拿着信件进去通禀了。 不多时,李牧的心腹就满脸笑容赶来,亲自把“来探望李将军的魏国远亲”迎进了城。 军营署衙中,李牧翻来覆去看着手中的信。 这是他八月刚写给李世民的,现在却回到了他的手中。 而在信的末尾,孩童还用熟悉的笔迹添了一句话: 我有急事找你,请速速放行! ... “王翦竟然失踪了?”李牧听完来龙去脉,紧蹙着眉思索道, “怪不得秦军要临阵休战...” 前几日,饿狼扑肉般的秦军突然挂出免战牌,而他派去的探子只打探到一个风声: 秦军主将王翦突发疾病,要休养数日再战。 他还以为,秦人又想耍什么阴谋诡计,还暗中命人加强了巡逻防守。 哪知,王翦竟不见了?可在这肥下城中,哪出现过什么第三方掳人的势力? 这事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诡异。 蒙恬以防守的姿态抱着李世民,目光质疑道, “王翦老将军,当真不在你赵军手里?” 李牧淡淡笑了笑, “我确实恨不得把驻扎在外面的秦军杀光,以报我赵国十万将士含恨死在平阳之仇...” 蒙恬气得握紧一拳,骨节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李世民一把扯住他衣袖, “我相信李牧将军的人品,此事绝不是他做的!” 李牧看着这个如此信任自己的孩童,眼中露出一丝温和, “还是世民最了解我。我李牧纵便再恨秦军,也只会在战场上,堂堂正正跟王翦过招,这等休战偷袭卑劣之事,实在做不出来...” 李世民却立刻开口道, “但此事虽与李牧将军无关,王翦却未必不在赵军手中。” 李牧微怔,旋即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由 面色大变, “世民,你的意思是...” “我听说,赵王还派了赵怱和颜聚二人,来分走了你一半的兵权,如果是他们暗中派人偷袭了王翦呢?”李世民一脸肃色。 李牧想了想,又摇头道, “王翦行事一向谨慎,饮马的时间地点,绝不会固定不变,就算赵怱二人有心偷袭,恐怕也算不准对方的时间...” “李牧将军言之有理,可是,如果我秦军中恰好又出现了叛徒呢?” 虽然外面有李牧的心腹把守,李世民还是压低了嗓音。 李牧绝非蠢人,听完眼中闪出了锋利锐色。 如果秦军果真出现叛徒,联手赵怱二人掳走了王翦,自己这赵军主将却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两个郭开党羽,想借王翦的手,来要他李牧的命! 他上前一步,同样放低了声音, “世民,此事可有确凿证据?” 李世民手上当然没有证据,但他笃定樊於期一定有问题。 于是,他伸手让李牧接过自己,附耳小声如此这般说了一会儿。 李牧听得手背青筋暴起,结合赵怱和颜聚近来的反常,他无法否认李世民的推测。 思索一番后,他吩咐人先去把赵怱请来。 李世民清澈的眼珠一转, “李将军不妨再派人去查一查,近日可有人来城中找过赵怱二人。” 燕与齐毗邻,是离秦国最远的两个国家。 史书中,忙着逃命的樊於期,真的是临时起意,才会舍近求远跑去燕国躲祸的吗? ... 赵葱处理军务的房间下,有一间无人知晓的密室,士卒日夜在此严加防守着。 此刻,密室的桌上摆着一套笔墨纸张。 已经好几日没见过阳光的王翦,发髻早已凌乱不堪,枯槁的面容上,严重缺水的嘴唇裂出了斑斑血迹。 赵怱突然彻底失去了耐性,举着烛台走来,猛地冲着他的眼前一晃,咬牙切齿威胁道, “你这老不死的!不过是让你写几个字,你非要饿死渴死也不肯给本将写出来么!” 烛光近在眼前,火苗跃动着想要舔舐王翦苍白的头发。 他却毫不在意地垂下头,注视着自己被严严实实捆住的双手双脚,一言不发。 虽然对方一再承诺,只要自己亲手写下与李牧有密切往来的证词,就会立刻把他放回去。 但他又不是三岁小儿,岂会中这等拙劣的诡计? 只怕,这陷害李牧通秦的证词一写,自己也马上会沦为对方要挟秦军的把柄—— 而他能做的,只有尽力拖延时间。 赵怱见他油盐不进,不由恼羞成怒, “很好,你这么有骨气,本将就成全你,来人!” 不就是几个字吗?他忍了整整五日没有动刑,是该给点颜色让这秦人瞧瞧了! “赵将军,万万不可!”一道温文的声音响起,昏暗的角落里走出来一个青年。 他走来顺手夺过烛台, “王翦乃秦国老将,与你我无冤无仇,何至于要取他性命?还是让我来劝劝他吧。” 说着,拼命朝赵怱使眼色。 他今晚刚收到消息,秦王那视若珍宝的小太子,竟然偷偷跑来宜安军营了,顿时有了个新主意。 王翦这条大鱼,他不但要拿来拖赵国李牧下水,还要用来钓秦国小太子,怎能让赵怱这蠢货动刑激怒对方? 王翦突然抬头看向这个青年,声音嘶哑道, “燕赵两国结仇多年,阁下敢孤身入赵军营中,胆子倒是不小。” 青年一愣,他自幼在邯郸长大,自信一口赵国雅言绝无纰漏,王翦,是怎么听出他有燕国口音的? 赵怱心中一慌,不由大怒道, “休得血口喷人!这是本将爱妻的表兄,哪有什么燕国人!” 王翦冷笑一声,垂头不再言语。 有时候,年纪大了也不算坏事。比如,他竟会在赵国军营中,见到相貌举止酷似燕王姬喜的年轻人。 而赵怱欲盖弥彰的反应,倒让他更确定了一件事: 这年轻人,确实是燕国王族的人。 燕赵两国,竟然早就暗中勾结在一起了! 这时,有士卒急急跑来对赵怱耳语了几句。 赵怱听完不悦蹙眉,转头叮嘱了青年几句就快步离开了。 等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后,青年立刻取出钱来收买士卒,对方很快就端来了水和食物。 青年接过来亲自喂王翦进食。 王翦对他道谢后,毫不客气地大口吃喝起来。 至少现在,他这条命还是有用处的,对方怎会舍得下毒杀他? 青年突然凑近,声音低得像带着丝丝蛊惑的蜜糖, “历代秦王薄情寡恩,连白起那样战功赫赫之人亦不得善终,老将军何不另择良木而栖?” 王翦不屑一顾, “赵国?不过是我大秦的手下败将,也敢自称良木?年轻人,莫要来消遣老夫。” 青年定定注视了他一瞬,突然笑了, “老将军方才不是怀疑,我是燕国人么?阁下以为,燕国如何?” 王翦眼中闪过一道亮光, “你真是燕国人?当今七国之中,唯燕王与我大秦王上乃明君耳!” 第105章 青年惊喜,面上却镇定道, “老将军何出此言?” 王翦神色振奋,张口似想跟他好好说道一番,下一瞬却猛地锁眉痛呼道, “哎呦,老夫的腿好痛!” ... 赵怱一走进来,就察觉到不对劲。 房间里多了三张生面孔,其中一个还是孩子。 他仗着宗室身份,又得了郭开的许诺,本就处处想找李牧的茬,立刻不留情面出声怒斥, “尔等何人,竟敢擅闯军营?” 李牧起身道, “这是我家中亲戚前来投靠...” 说着,朝门口的心腹使了个眼色。 这些日子来,赵怱逮着机会就会跟李牧作对,闻言愈发义正严词, “世人皆称李牧治军极严,没想到,你竟会让闲杂人等前来军营重地,此事干系重大,我必会上奏王上...” “那你也会把暗中与燕国人勾结一事,上奏给赵王吗?”李世民觑准时机,出其不意开口道。 赵怱神色骤变,脱/口而出问道, “你怎知...” 他急忙收回话头,怒道, “你一个黄毛小儿,休得胡言!” 说着竟目露凶光,伸手上前想攫住对方。 蒙恬早有准备,上前一个反扣牢牢制住他,并麻利卸下了他准备张口喊人的下巴。 李世民借着樊於期与燕国早有往来的猜测,这么随口一诈,哪会料到赵怱是这种反应? 看来,他跟燕国还真有往来,真巧啊—— 被人一诈就露了馅,也真够蠢的。 李牧走来,目光阴沉看着赵怱, “你跟燕国人暗中有勾结?还与秦将樊於期勾结,偷袭王翦败坏我赵国名声?王翦在何处?” 赵怱愤怒瞪他,挣扎着想摆脱束缚,这时门突然打开了,他骤然眼睛一亮。 哪知,进来的却是李牧的心腹,对方上前禀道, “回将军,赵将军带来的人已经全部捆起来了,还请将军发落。” 赵怱又急又气,挣扎得更凶了,却听那道可恶的童音继续道, “只抓这点人怎么够?李将军不如立刻结集兵士,把颜聚和赵怱手下所有人召集起来问一问,如果王翦真在他们手里,总会有人老实交待的...” 李世民目光童真与赵怱对视,继续劝着李牧, “如果王翦不在他们手中,就能还赵将军一个清白,也算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王翦已经失踪五日了,越往后拖,他面临的折磨与危险就必会越多,让他于心何忍? 他今夜前来劝说李牧,打的就是速战速决的主意。 只有让李牧意识到,如今莫名失踪的王翦,随时会变成赵怱手中刺向他的暗器,对方才会答应全力配合他暗中救出王翦。 李牧沉思着,采纳了李世民的建议,命人马上用“军中混进间者”的理由,命麾下各级武将立刻召集士卒自查。 至于赵怱和颜聚最信任的亲兵,则由李牧的心腹亲自带人审问。 接着,李牧让司马尚趁着这个时间差,暗中带人搜查赵怱和颜聚的署衙和住处。 一切安排下去后,剩下的就是等待,水漏一点一滴地响着,蒙恬不时来到窗前看一眼天色—— 他们虽稍稍做了一番乔装,又有李牧的亲属这层关系在...但赵军人多口杂,天一亮,他们暴露的危险就变得极大。 他绝不能任由太子 冒险,最晚鸡鸣时分,他必须带太子回到军营。 这般恍恍惚惚想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 天还没亮,李世民一行在李牧心腹的掩护下,带着被司马尚救出来的王翦悄悄回到了秦国军营。 李牧在躲开一场阴谋算计的同时,也得到了一个意外收获: 那个从密室抓获的青年,竟是燕国太子姬丹。 姬丹为求自保,毫不犹豫就把赵怱和颜聚出卖了—— 对方收受燕国千金贿赂,与他这个燕国太子密切往来,想借王翦来算计李牧的性命.... 李牧在收集了三人的证词后,以主将的身份,按赵律先斩后奏杀了赵怱颜聚,把姬丹押回了邯郸。 而这一回,收了姬丹千金和许诺而叛国的樊於期,也没迎来史书上那样窜逃的机会。 王翦一回到军中,就把真相公布给诸将,按照军法把这卑劣小人斩立决。 一整夜没闭眼的李世民,终于能安心睡个好觉了,不过在此之前,已经困得迷迷糊糊的小小孩童,也没忘了给父亲写一封信报喜。 ... 章台宫里,秦王第十一遍看完手中的信,仍旧剑眉紧蹙。 什么叫他老人家要注意保重身体?他今年才二十六岁,已经很老了吗? 什么叫姬丹已经平安回到军营了,王翦被送去邯郸报功了? 什么叫“明年就回来了”,孩子要明年才回来,是想在外面玩疯吗? 翻来覆去又看了几遍,秦王疑心自己这几日没睡好,有些头晕眼花看不清文字了,于是招手让蒙毅上来, “你来给寡人读一读这信。” “喏。”蒙毅急忙走上殿接过信纸,一目十行看了两眼,顿了顿,故作镇定念道, “阿父,孩儿好想你!姬丹已平安回军营...我此战必胜,明年就能回来了...希望您老人家多多照顾秦王府...您老人家也要好生保重身体,勿信蒙寂之言,远离奸佞之徒,勿再沉迷酒色伤身...” 蒙毅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日日侍奉在正殿君侧,称得上是离王上最近的臣子。太子口中那个叫蒙寂的奸佞之徒,该不会指的就是自己吧? 天地良心啊,他对王上和大秦的心比雪山的雪还要白! 秦王的脸也越来越黑,原来,方才不是他的错觉,在这混小子眼里,他这父亲,竟是一个宠信奸佞沉迷酒色的无道昏君! 明年才回来?是想躲过那顿打吧? 秦王咬牙打断蒙毅的朗读,冷声道, “去,为寡人寻些结实的竹棍来!” 第54章 浑然不知即将又喜提一笔“逆子挂账”的李世民,这一觉睡得极香。 不过,等他下午睁眼醒来时,差点没吓得噌的一下蹦起来—— 他的床前,不知何时围来了四个脑袋,此刻,正有八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他! 那点残留的惺忪睡意一下就消散得无影无踪,李世民立刻坐起来,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吗?” 蒙武尴尬轻咳两声,俯身温声问道, “没..没什么,臣是来看看太子醒了没有,您现在可饿了?” 李世民茫然点头, “是有些饿了...没什么?那你们围在此处做什么?” 蒙武急忙让人把饭菜快备上,做出一副很忙的样子。 王翦回来休整了半日,状态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了,慈祥笑道, “臣来此,是想感谢太子的救命之恩。” 李世民头疼看着他, “王翦将军,你先前已经感谢我十多遍了,何须如此客气啊?” 王翦马上抚着手腕喊痛,趁机转过了身。 杨端和笑得见眉不见眼,说了句大实话, “臣,是担心太子又悄悄跑了...” 如果太子又在军营失踪,他就是把自个儿的脑袋割下来,也不够赔王上的损失啊! 李世民无语看他, “我像是那种没事乱跑的人吗?” 杨端和嘿嘿笑着,识趣地没接嘴惹自家小太子生气。 像,您可太像了! 就算翻遍我大秦立国五百年来的史料,您也是第一个敢离家出走的幼年太子! 李世民把目光转向最边缘的蒙恬, “那你呢,你也跑来凑热闹做什么?” 蒙恬挠了挠脑袋,选择实话实说, “臣想问问,太子准备什么时候启程?” 这话一出口,另外三人立刻再次看向他,眼神无比热切。 哦,李世民一下子就懂了,原来,一个个都是来催他快些离开的! 不过他本就不是不讲理的人,当场就爽快告诉对方: 既然王翦已经平安回来了,他打算明日就启程回咸阳。 四人一听差点喜极而泣:真是一个喜大普奔的好消息,太子终于愿意回宫啦! 为了庆祝这件大喜事,王翦和蒙武决定明日亲自下厨,联手烹出一桌风味各异的鹅肉宴,为他们活泼懂事聪明知礼的小太子欢送辞行—— 为庆贺太子“归鸿”的寓意,他们本是想打几只大雁来烹制的。 怎奈,几人持弓张望了一个多时辰,硬是连根过路的雁毛都没看到,眼看天色已晚,只得悻悻作罢。 三人只得重新制定方案:鹅,是上古时期从野雁驯化而来的,也能寄托他们热切盼望小太子速速归家的心情。 不会做菜的杨端和自告奋勇揽下这任务,连夜奔袭二十多里,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三只大肥鹅。 第106章 半夜回来,他随手用稻草把鹅捆在军帐外,就进去呼呼大睡了。 ... 李世民今天白日睡到下午才醒,到了夜晚,睡意难免就稀薄了许多。 当帐外一阵奇怪的“呃呃”声传来时,他立刻就被惊醒了。 小家伙侧耳听了一会儿,偷偷摸摸穿好衣裳循声溜了过去。 如今离八月十五已经越来越近,上弦月也愈发明亮了。 他蹲下小身子,借着月光细细一看,真是大白鹅,还是三只! 只不过,有人用草绳在它们的喙上缠了一圈,导致它们无法发出正常的叫喊声,也不能咬人。 在看清它们的处境后,他就心情美滋滋地大胆逗弄起来。 世传王羲之一生爱鹅,慨然赞其为“君子”,还称模仿鹅的矫健灵活形态,才修得一手雄浑飘逸的书法。 李世民是王羲之的头号拥趸,自然也是极喜爱鹅的,前世,松赞干布就曾特意献给他一只黄金做的鹅。(1) 不过这种在大唐司空见惯的动物,在这时代却颇为罕见,按礼制,是王公贵族才能享用的美食...所以他来到秦国以后,还是第一回见到活生生的大鹅! 在白鹅不满的抗议声中,小小的孩童缅怀着王羲之的书法,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小手摸着绵密柔软它们的羽毛,从鹅腹到尾羽,手感真是好极了。 此情此景,让他隐约想起了前世幼时的一些小事,比如那年,阿娘也为他缝制了一个软软的小枕,他每日睡觉都要抱着它... 就在这时,一阵刺痛突然从他手上传来,李世民连忙低头一看—— 啊,套在一只大白鹅喙上的草绳,好像被它蹭掉啦! 他深知鹅看家护院的彪悍本领,自己现在的小身板可不是对手,下意识站起身就想跑。 但这只终于等来报复机会的大白鹅,却紧紧咬着孩子的手背不肯放。 甚至,它还飞快扭动脖子,左右摇着头狠狠拧了一圈。 鹅有满嘴尖细小牙,舌头上还有倒刺,这么用力一扭,痛得李世民的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孩童的皮肤多娇嫩啊! 他怒而伸出另一只小手,想捉住它的脖子来个釜底抽薪,很好,成功救出了自己那只手。 哪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另一只鹅也挣脱了喙上的草绳,猛地朝前探出脖子,冲他抓着同伴脖子的小手啄来。 哇呜呜,好痛啊! 李世民不敢恋战,用力一脚踢翻这只大鹅 转身就跑,暗暗祈求买鹅的人一定要把它们的腿绑牢实了—— 但往往越担心什么,偏偏就会越来什么。 还没跑出几步,就有一只挣脱了脚上草绳的鹅展翅飞来,追着他一路啄咬。 呜呜呜,李世民转身抓住鹅的脑袋狠狠揍了几下,趁机继续往前跑去。 这时,另外两只也伸长脖子飞快追上来了。 如果只有一只自由的鹅,他自信能从容应付,可现在有三只! 一个只有四岁半的孩童,被三只这般穷凶极恶的成年大鹅追着不放,显然是没有任何机会去施展什么应战技巧的。 按理智来说,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果断呼救求援。 可李世民有着与生俱来的强烈责任感,他绝不可能纵容自己在这半夜时分,放声哭喊呼救,吵醒军营中的将士—— 至于蒙恬,他已经连赶了两日的路,昨夜也没能休息,他实在不忍心,因为这点小事就把对方吵醒。 此情此景,向来体恤臣民的李世民只能忍痛含着泪,开始了“鹅追人跑”的孤军奋战。 报应啊,这就是大晚上不睡觉的报应! ... 蒙恬一觉醒来时,刚响过了第一遍鸡鸣声。 他下意识往李世民的睡榻望去,脑中轰的一声: 太子,怎么又不见了! 他一把扯过外裳跳起来,边穿边阔步往外走去,心头砰砰剧烈跳动个不停。 太子明明答应,今日会跟他一起回咸阳的,总不能是又变卦跑了吧... 不,他家太子不是这种言而无信的孩子! 他决定快速先去溷蕃看看。 哪知走到半路,就听到一阵隐约的哭声和高亢的“呃呃”声传来。 蒙恬心中一紧,立刻朝那个方向奔去。 然后顺着月光,看到了一幅毕生难忘的画面: 毛,漫天飞舞着轻飘飘的羽毛! 就在不远处,他家小太子正拧着一只大鹅的脖子在踩它翅膀。 而小太子身后,还有一只大鹅在狠狠咬着他的小/屁/股,另一只大鹅在晃着脑袋咬他的右腿... 蒙恬气极,立马飞身上前,一手抓起那只偷袭太子小/屁/股的大鹅,用力“咔嚓”一声拧断了它的脖子,接着,用同样的方法解决了咬太子腿的那只鹅。 他迅速抱起狼狈不堪哭得满脸是泪的李世民,又单手抓起另一只大鹅同样操作一番。 眼睁睁看着追着自己啄咬了一个多时辰的三只鹅,三两下就被蒙恬解决了—— 受制于如今孩童小身板的李世民,为让人心碎的现实愈发伤心不已,扑到对方怀里呜咽起来。 想当年,他能轻松拉开两百多斤的强弓,而如今,他连区区三只鹅都奈何不了,他可是天策上将啊!(2) 蒙恬忙宽慰着小太子,心急如焚把他抱回军帐。 待点燃油灯一看,他差点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太子的脸上有数道红痕和啄伤,手上也全是被鹅啄咬的淤青和伤痕,手背上甚至还被咬破了皮! 他忙柔声劝着李世民,仔细为他检查了全身伤势。 一看愈发触目惊心,他家可怜的小太子,手臂上、腿上、小/屁/股上,全有红痕,几乎没剩几块好地方... 他轻轻为孩子吹着手上的伤,心疼得牙齿发抖咯咯作响,又无比愧疚不安, “太子,您被那三头奸滑大鹅追咬多久了?怎的不大声呼救呢?军中那么多将士,只要有一人听见,都能冲出来及时把您救下...其实都怪臣睡得太死了,鹅的叫声那么大,我本该警醒些的...” 李世民噙着泪吸着痛楚的凉气,颇有些不好意思道, “其实,是我主动去逗弄它们的...我一人闯下的这个小祸,怎能吵醒你和军中那么多将士的安歇?” 鹅那点叫声,军中这些糙人谁也不会在意,自古扎营之地,本就蛙声虫鸣不断。而若是自己这个秦国太子大声哭喊几句,估计附近好几圈的将士都得从睡梦中爬起来,实在没必要。 听着这犹带着哭腔的稚嫩童音,蒙恬不由眼圈一红,努力憋回泪水道, “太子自幼就仁善,大秦有您这样的储君,乃是将士与万民之幸。” 李世民忍痛朝他笑了笑。 蒙恬担心会感染,先拧清水给孩子擦洗了一遍,又提着灯出门,寻了些军中常用的苦蒿,砸碎把汁敷在了李世民的伤口上。 一通忙活下来,天已经渐渐亮了,李世民刚躺下迷糊睡着没多久,外面就响起了蒙武中气十足的怒吼声, “是哪个不长眼的,把我的大鹅掼死了?还敢拔我的鹅毛?还不快主动滚出来!” 蒙恬也憋着一肚子的气,立刻掀开帐门出去,径直走到蒙武面前,沉着脸拉着他就往营帐走。 蒙武一把推开他, “不懂孝悌的臭小子,滚开,我要做鹅宴去了!” 蒙恬在他身后沉声道, “阿父,那三只鹅,昨晚是你弄来军营的吧?太子被鹅啄伤了!” 蒙武猛地转过身来。 ... 杨端和红着眼噗通跪下,抬手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太子,是臣办事不力,行事太过粗糙,臣甘愿受罚!” 李世民忙去扶他, “不过是些许小伤,杨将军何必自责?今日你我有鹅肉可吃,乃是大快朵颐的幸事,快起来!” 杨端和以刚硬汉子自居,一向最不屑男子做出哭哭啼啼之状。 可现在,他看着原本玉雪可爱的小太子、却顶着满脸青绿的药汁,悔恨的泪水霎时夺眶而出,气得抬手又想给自己几耳光。 李世民忙让蒙恬拦住他,牵着他的衣角道, “好啦,都是我自己贪玩去摸它们,那三只鹅才会啄我的。我今日就要回宫了,你是不是舍不得我走?如果你舍不得我走...” 杨端和急忙抬袖拭泪, “舍得,臣当然舍得!” 他真的不敢,再留太子在军营多待哪怕半天了,还是得有王上在,才能妥帖照顾好太子啊! 在王翦和蒙武的精湛厨艺下,满满几大盆不同口味的鹅肉出锅了。 李世民一口饭也没吃,只挑着鹅肉大口啃,狠狠吃得小肚皮圆滚滚的,才满意踏上了回家的路。 哼,报仇,他是认真的! 而他们启程时,王翦把一封装着交待来龙去脉的信件,托付给了蒙恬捎回宫中。 ... 第107章 秦王决定,还是要给孩子回封信,催他快些回来才行。 王翦的下落,朝廷自会派人查出个水落石出,哪需要一个孩童掺和到明年?等他明年再回来,还认得自己这个父亲吗? 可当他数次蘸墨提起笔时,竟不知该如何落下第一个字。 他算是看出来了,世民这小子性子倔,一向吃软不吃硬。 想让他答应什么事情,必须顺着他的心意捋毛,让他心生感动或愧疚才行... 可自己是君父,天下间,哪有父亲主动向孩子撒娇投降的? 秦王俊逸的眉眼间闪过无奈之色,想了又想,还是用修长稳健的手握住毛笔,一字一句落下了墨, “世民吾儿可安?近八月中,夜有清月映殿,日有风吹麦浪稻米香,咸阳景气颇和畅。 然父王此时独坐,多思宜安远况,忧心吾儿食无肉,居无书,出无兄...” 他抬笔犹豫了一下,继续蘸墨写道, “吾至爱汝,始得家信,反复读之,吾儿音容,如抵眼前。一别数日,殊深驰系,近日夜不能寐,如隔三秋焉,栎阳封地秋收已近,吾儿可速归矣...” 这时,蒙毅兴冲冲进来通禀道, “王上,宫门侍卫来报,太子回来了!” 秦王手中毛笔一顿,白纸空白处立刻染上了一个墨团,心中某个地方,却悄悄绽出了一枝喜悦的花。 他垂眸若无其事搁下笔,掩饰了眼中骤然闪过的澈亮微光。 然后,把这封以他的性子、正常情况下绝不会写出的家书,卷起来放到了奏章上。 这才看向喜形于色的蒙毅,淡淡道, “哦,他还知道回来。” 蒙毅偷偷瞄了一下他,突然觉得自家 王上,好像有点口是心非? 自从太子偷跑后,王上就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专注处理政事,不时就要朝殿门瞥一眼。 而他收到太子的书信后,更是不时就要拿出来,一天看个上百遍... 明明在意得不得了,嘴上偏要说得毫不关心,唉。 想归想,蒙毅当然绝不敢表露半分,立刻恭敬问道, “王上,太子车马劳顿归来,想必早就困乏了,可否让臣带人,亲自去宫门接他?” 秦王眉眼淡漠,一脸不赞同道, “怎么,他偷跑还跑出功劳来了,寡人还得派人专程去宫门迎他?” 蒙毅正想开口解释,却听君王又道, “也罢,既然你这般心疼太子,就多带几个人去接他回来吧,免得大臣们以为寡人苛待你。” 蒙毅:??? 王上,真的不是您自己心疼太子吗! 他忙恭声应下,正要走出殿门时,又听见那道清朗的声音响起, “慢着!把那些竹棍先取来,寡人要好生跟他算笔账。” 蒙毅忙转身恳求, “王上,太子如此年幼,如何禁得起竹棍的笞打?还请王上允臣代太子受过...” “怎么,寡人的话你已经不想听了吗?” 君威如山,蒙毅哪敢反对,只得把收好的竹棍呈了上去。 秦王满意颔首, “很好。去吧,把他带来。” 蒙毅欲言又止,终究不敢开口再劝,只得满心忐忑地离开了。 秦王看着他的背影,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 不管舍不舍得,那个该教训的熊孩子,总归是要教训一番的。 不然这胆大妄为的小家伙,下回又悄悄偷跑怎么办?还有,一个当儿子的,竟敢写信来嘲讽他这当父亲的,是无道昏君老人家! 他绝不会再宠溺纵容孩子了,这回,必会挑出一根合手的竹棍好生揍他一顿,就算华阳太后来求情也没用! 然而,当蒙毅满脸惊惶亲自抱着小小的孩童走进殿时。 还没等李世民开口喊人,秦王就目光一寒,倏地起身疾步走来接过他。 君王面沉如水,眸如寒星看着孩子脸上的啄伤和淤青,声音冷厉而饱含怒火, “速传夏无且过来!” “喏”。 李世民忙甜甜喊了声“阿父”,正想解释这点伤不碍事,请父亲不必担心。 秦王却蓦地放柔了声音,轻轻抓起孩子受伤的小手认真查看,询问他还痛不痛,然后又问道, “世民,是何人欺负你了?别怕,有父王在,你慢慢说。” 一阵滔天怒意,在年轻君王的胸膛四肢间迅速蔓延着。 他都舍不得动一个手指头的孩子,竟被无耻贼人欺负成了这般凄惨模样—— 真当我儿是软柿子么?该死! 李世民抬眼直视父亲,看着他眼中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忙尴尬解释道, “是...是鹅。” 秦王微微蹙起剑眉,对孩子的语气仍旧温和, “囮?此人现在何处?” 第55章 李世民忙拍拍小肚皮解释, “是鹅,鹅!已经被孩儿吃掉报仇了。” 秦王蹙眉低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囮,被你吃了?” 李世民伸出三根小手指, “对,我们五个人吃了三只鹅,把它们啃得只剩下骨头渣!” 秦王骤然松了一口气,原来孩子吃的是鹅。 但看着孩子满脸满手的淤伤,他默了默,看向一旁的蒙恬, “也就是说,寡人的太子,是被三只鹅欺负成这样的?军营之中哪来的鹅?你那时又在何处?” 语气中是饱含浓浓怒意的。 蒙恬心中本就愧疚,君王的质问让他愈发无地自容,忙俯身下跪请罪。 李世民立马抢着开口,把事情的经过细细解释了一番。 秦王的语调一下就没那么温和了, “所以,是你大半夜不睡觉跑去惹鹅,才把自己弄得一身是伤的?” 亏他刚才还心疼得不行,以为孩子被人给欺负了...真想狠狠揍这小子一顿! 李世民心虚点点头,见秦王的脸又黑了,急忙伸手摸摸他的脸,夸他认真保养身体气色不错。 秦王没好气瞪他, “闭嘴吧你,手上这么多伤,还敢动来动去!” 蒙恬急忙取出王翦的书信呈上,解释太子那夜睡不着是情有可原,因为,他们头一晚去赵军城中救出了王翦—— 这都是太子的功劳啊! 秦王接过书信,诧异看向怀中小儿, “你还一去,就真把王翦给找回来了?” 李世民骄傲昂起头, “当然!以李牧的性子,孩儿知道只有我亲自前往,才能说服他配合秦国寻人...” 秦王静静听着孩子的童真之言,没有再开口斥责小家伙偷跑一事。 他揉了揉李世民的小脑袋,心中五味杂陈,又涌起了许多愧疚。 看来世民此番举动,绝非无的放矢,可自己先前,还责怪他太过大胆顽劣...为父之道,路漫漫其修远兮! 这时,夏无且带人匆匆赶来了。 待把孩子抱进内室一看,满身的淤青惊得他连连感慨“幸好未伤及要处,幸好伤口未化脓”,又根据军中跌打药的配方减量,当场带人捣了两种药汁出来。 秦王看得愈发心疼不已,亲自取过药汁为孩子细心涂抹,一个念头也愈发强烈起来—— 孩子,还是得一直待在自己身边才安全,他绝不会再让世民离开咸阳外出冒险! ... 其实,李世民并未把这点小伤当回事,他前世在尸山血海里蹚了那么多回,跟刀伤箭伤比起来,被鹅啄伤实在不值一提。 更何况,鹅咬人虽痛,喙却远不如刀箭锋利,咬出来的伤口很浅,只是看起来吓人罢了,自己年纪小,恢复起来也是极快的。 但秦王却把这些啄伤,看成了天大的事。 等夏无且离开后,他又命太史令前来占卜,在得出“太子必可否极泰来”的满意占辞后,才稍稍安下心来。 接着,他又下令从今日起: 不许再给太子食用“秫”(糯米),以免伤口会被它黏住长不开; 羊肉鱼肉也是不能吃的,因为会诱发伤口痒痛; 骑马练箭也是要暂停的,因为会加重伤口病情; 荀子那边也是先不用去的,因为孩子受伤了不能太辛苦.... 一连串的禁令听下来,李世民整个人都快麻了,立刻提出了抗议, “不行!桂花糖饼这个时节最美味,孩儿这点小伤吃秫根本就不碍事的...” 却被秦王果断拒绝了。 李世民无语凝噎,想来想去,忍不住不满地跺了跺脚, “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做,早知这样,我还不如在军营多待些日子呢...” 父亲啊,学会放手吧,我真的已经不是一个小婴儿了! 秦王见他的精神头还挺好,还能开始跟自己闹起别扭来,不由目光一变,伸手取出孩子先前寄来的那封信,冷声道, “好了,寡人心意已决,你不必在此讨价还价白费口舌。我倒是想问问你,信中写的这些是何意?” 第108章 李世民不满地哼哼着,接过被秦王翻得都已经有点磨边的信,嘟囔着展开, “什么这些是何意?我不是给阿父报喜,说王翦已经平安救回来了吗...” 下一刻他猛地刹下话头,惊悚睁大了眼睛—— 自己那晚难道是鬼迷心窍了吗,怎么可能写着写着,就把秦王当成了李渊! 还是那个上了年纪、当了皇帝以后的荒唐李渊! 原本持宠而娇的孩子顿时一秒变怂,他心虚地移目慢慢瞄向秦王, “那个,其实,老人家是一种尊称...” “是吗?”秦王淡声道,“劝寡人远离奸佞酒色也是一种尊称吗?还有,蒙寂又是谁?” 蒙毅心怀忐忑看向小太子,该不会,他说的奸佞真是自己吧?臣冤枉啊! 李世民闭了闭眼睛,反正是躲不过的,咬牙豁出去了, “阿父你听孩儿解释!其实我那晚太困了,写信时恍惚做了一个梦,梦到阿父老年后,有个叫裴寂的奸诈无耻之徒,到处给你物色佳人美酒和丹药,蒙寂是孩儿笔误了...” 虽然这话细究之下处处是破绽,但也只有一个孩童做了这种荒谬梦的说辞,才能勉强掩盖信中那些关于大唐的痕迹吧。 “行了,不必再解释。”秦王冷嗤一声,薅了一把李世民的小脑袋, “原来寡人在你的梦里,竟 是个昏庸无德沉迷酒色丹药的老东西。” 什么乱七八糟的,还不如不解释呢! 李世民巴不得这事赶快过去,闻言忙伸手按捏父亲的手臂,一脸甜甜笑道, “阿父,人们说梦境都是反的嘛...” 秦王轻轻握住他的小手,制止了孩子给自己按捏,轻斥道, “自己一身的伤,还逞能做什么?对了,你近日字也不必再写了,好好给我待在殿中休养身子!” 李世民脸上的笑,倏地又消失了, “什么?这点小小的皮外伤,至于连字也不能写吗?我不同意!” 他又不是花朵,真的没那么娇气啊! 秦王轻抚着孩子脸上的点点淤青,有些头疼吩咐宫人去取铜镜来。 他把铜镜置于李世民身前,叹息道, “自己看看吧,连这张脸都伤成这样了,身上该有多疼,这还叫’小小的皮外伤‘么?你这孩子,也太不懂得顾惜自己了!” 李世民盯着镜中的自己,左看右看,不服气地抬头, “孩儿脸上只有四五个小小的伤口,哪有那么严重啊?我不管,暂时不练骑射可以,但我必须要每天练字!” 这个提议,当然又被秦王无情拒绝了。 李世民正愤愤不平之时,突然一眼瞥见了案桌上的竹棍,顿时愤怒地大声控诉道, “阿父,这些竹棍,难道就是你为孩儿回宫准备的惊喜吗?” 孩子数了数竹棍的数量,这下可真有些被伤到了,眼中很快泛起了泪光, “孩儿不懂,你让蒙恬给我送东西过去,难道不是已经原谅我了吗,那你为何又准备了十二根竹棍?是想把孩儿一趟打死吗...” 无缘无故的,又十分巧合地出现这么多竹棍,除了用来打自己这不乖的孩子,还有什么其他可能吗? 见孩子如此振振有词,理直气壮,秦王简直快被气笑了。一个幼小孩童胆敢离家出走,跑去军营,难道还不该打吗? 可现在,偏偏孩子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他一个做父亲的,哪舍得再打半下? 嗯,他不但舍不得疼在儿身,也舍不得疼在儿心—— 要是世民知道,自己先前确实是想揍他一顿,这一身的伤,恐怕就会好得更慢了... 孩子“打死”二字一出口,秦王立刻捂住他的小嘴,怒斥道, “我说过很多次,不许再提那个字!寡人在你心中,就是这般爱打孩子的父亲么?” 说着,他朝蒙毅淡淡抛去一个眼色。 蒙毅被迫背锅负重而行,忙上前劝道, “太子您确实误会王上了!这些竹棍,是臣寻来另有用处的...” 李世民眼中包着一汪亮晶晶的泪花,用小手敲了敲紫檀案桌,反问道, “蒙毅,你可看清楚了,这是我阿父的案桌,你怎会做出如此僭越之举?” 君王一衣一物,皆是离世人遥不可及的存在,蒙毅精通律法最重规矩,怎么可能把这些竹棍放到秦王的桌上? 秦王快速答道, “寡人不过暂且替他保管一下。好了,不说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了。来,跟父王说说,你在路上都看到了哪些风景吧...” 然而李世民根本就不信,他又不傻,秦王像是那种热衷助人的君王吗?还帮蒙毅保管十二根竹棍,骗奶娃娃去吧! 伤心的孩童很生气,不管父亲怎么放软声音哄劝,也默默噙着泪水不再开口说话—— 他的父亲,竟然准备了十二根竹棍来打他!如果不是他刚好被鹅啄了,这棍子现在已经打到身上了吧? 光是想想就让人心碎,秦王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 孩子不肯理人,秦王自觉理亏,只得叹了口气,探手取了一叠奏章递给孩子, “不是最喜欢看奏章吗?养伤这些日子,正殿这些奏章就让你随意看个够,可好?” 此事虽然不合礼制,但孩子顶着一身的伤都伤心成这样了,偶尔惯一惯孩子也无妨。 蒙毅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劝阻的话来。 自家小太子,跟世间所有太子都不一样,王上让他提前看看奏章练手,必定是有道理的。 这一回,李世民终于对秦王的话做出了反应,伸手取过一道奏章,自顾自认真看了起来。 又被孩童本能左右,是该看看国家大事转移注意力了。 秦王见孩子这般,总算放下心来,命蒙毅把王翦的书信拆开念给自己听。 当听到“燕国太子姬丹收买臣的副将樊於期,与赵怱颜聚二人合谋设局”时,他心中骤然一沉, “你是说,姬丹也参与了此事?” 蒙毅停下来,再仔细看了看这段话, “回王上,王翦将军确实说,燕国太子姬丹与赵人合谋...” 秦王腾出一只手来,蒙毅忙把信呈给君王。 李世民突然心中一动,抬眼朝父亲看去。 史书上说,秦王当年与姬丹同在邯郸为质,“其少时与丹欢”,可见二人曾是儿时好友。 而后来,燕王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又把姬丹送来了秦国当质子, 但这时已经当上了秦王的嬴政,对他的态度却是“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归”。(1) 所以,自己也顺理成章以为,秦王与姬丹少时的情谊,早就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不见了。可秦王此刻的反应,分明是很在意姬丹的!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如今的秦国虽然强大,却并没有真正灭掉任何一国,按尉缭定下的远交近攻战略,诸侯对秦的警惕心是极低的。 而燕国太子姬丹,竟然这么早,就开始收买樊於期给秦国使袢子了,可见此人绝非善类。 更别提,他还在史书上留下了“荆轲刺秦”的幕后主使大名, 如果秦王还对这样一个儿时好友怀有期待,有了期待就会有失望,有了失望就会有痛苦... 李世民不想看到秦王被一个不值得的人伤害,于是,等他看完信开始蹙眉思索时,立刻主动开口道, “阿父,你认识姬丹吗?他这人可坏了!” 他一个孩童,怎会知道秦王和姬丹的幼年情谊呢? 秦王一怔,旋即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认识。怎么,你也见过姬丹?” 李世民义愤填膺, “姬丹我倒是没见到,但我那日悄悄跑去质问了樊於期...他说姬丹一再以重金爵位诱惑,还让他设法在军中策反将士、收买人心,甚至,还想让他找人刺杀你这个秦王!” 前面的话,确实是樊於期招供的,而姬丹,也确实会找人刺杀秦王,自己不过是帮他把时间挪一挪罢了。 秦王的手陡然一顿, “姬丹,还想找人刺杀我?” 李世民仰头看他,目光坚定而愤然, “樊於期就是这么说的!阿父,孩儿不喜欢姬丹,你喜欢他吗?” 秦王注视着孩子透亮单纯的眼睛,想到了很多年前,那双同样诚挚无邪的眼睛。 那时,处境同样艰难的燕太子姬丹,是他唯一的玩伴,也是唯一一个会关心他有没有吃饱、会扑上来帮他打架的人。 那是他回想起邯郸往事时,在无尽的阴霾中看到的最亮一束光。 这些年来,他一直与姬丹保持着书信往来,也不时会给对方一些帮助,以稳固他燕国太子的地位。 甚至,他还考虑好了,等秦国灭了六国后,该如何好生安置对方.... 原来,一切竟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看来,人终究总是会变的。 第109章 秦王自然不会疑心孩子在说谎,他的世民怎么可能说这种谎话? 而姬丹勾结赵人阴谋陷害王翦,又想借樊於期之手扰乱秦国军心,乃是王翦亲自审出来的,还会有假不成? 他忍着心中无尽失望,伸手为李世民理了理额间碎发,淡声答道, “既然我儿不喜欢姬丹,寡人自然也不喜欢他。” 李世民眼中登时迸射出喜悦的光芒, “阿父,你原来这么爱我吗?孩儿还以 为你要用竹棍狠狠揍我,再也不爱我了呢!” 说着,重新扑回父亲怀中高兴笑起来。 这一招果然有用,以秦王的骄傲心性,又怎会再喜欢一个想要刺杀他的故友呢? 秦王轻叹一声,移了移手臂以防碰到孩子的伤。 世民这孩子自小活泼开朗,对他来说,直抒胸臆嬉笑怒骂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可他自己,却无法以同等的热烈父爱,坦然说出那句: 是的,父王确实很爱你。 爱之一字,对他来说太过陌生,也太过沉重。 他温声道, “你是寡人最喜欢的孩子,我怎么舍得打你?以后不要再自己吓自己了。” 蒙毅悄悄挪眼看着那些竹棍,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分不清,王上先前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李世民性情豁达,当然不会再回头纠结竹棍一事,他马上问出了另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赵王得了太子姬丹这个大把柄,必会趁机敲诈燕国,可我秦国才是真正的受害者,阿父准备怎么讨回公道呢?” 秦王沉声道, “寡人准备按兵不动,且让赵王先去闹吧,燕王姬喜多疑善变,对待子嗣颇为薄情,若是秦赵两国同时去讨公道,他恐怕会选择无视姬丹的死活,重新改立太子为储君...” 李世民听得一咯噔,难道,秦王还对姬丹有几分旧情,并不希望他被赵国一怒之下杀掉? 他正想开口再劝,却听秦王继续道, “但若是赵王独自派人去纠缠,燕王为息事宁人,必会舍出些甜头赎回姬丹,到了那时,寡人再连本带利找赵王讨回公道便可。” 李世民一听再次振奋起来, “阿父这一招黄雀在后的法子极好!既然是燕赵联手想害我秦国主将,这公道,赵国自然也逃不掉。” 秦王颔首, “但燕国也休想置身事外,寡人过些时日便会修国书一封,让燕王派质子来秦国赎罪。” 李世民一下呆住了,质子?最后燕王派出来的质子,不会就是姬丹吧? 这一刻,他心中升起一种玄妙的奇异感。 这个时空的很多事情游离于史书之外,可又若即若离地朝着史书的方向靠近—— 这就是宿命吗? ... 接下来,秦王为防止孩子再作妖加重伤情,几乎寸步不离地把李世民带在身边。 除了早朝,彻底失去自由的李世民几乎整日都待在正殿,跟父亲一起查看各地送来的堆积如山奏章。 这个刚刚四岁半的秦国小太子,小小年纪就提前获得如此大的权力,自然引来了朝中一些人的不满。 所以,李世民每天还会看到一大堆弹劾自己的奏章,说他“僭越擅权,不知轻重,肆意妄为,无储君之稳重”.... 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索性统统一笑而过。 怎么地,他们还想一个没满五岁的孩子多稳重多知轻重?一看就是在故意挑拨生事。 这些弹劾奏章,几乎全部来自关中贵族和宗室官员,李世民当然知道他们真正的用意何在。 秦王的子嗣实在太少了,如今君王已是奔三的年纪,膝下却只有自己和扶苏两个孩子。 而他们这两个孩子,偏偏都是后宫那个楚国公主诞下的,曾经被楚国来的宣太后,狠狠收拾过一顿的关中贵族和宗室,怎么可能放心得下? 自己这个太子越得宠,离朝堂实权越近,他们当然就越着急不安。 在许多人的心中,恐怕还妄想着等秦国送来的夫人们诞下小公子后,再设法换掉他这个太子。 这种微妙时刻,李世民唯有一笑置之,是绝不能反过来跟秦王告他们状的。 可他没想到的是,七日后,秦王从这些奏章中挑出言辞最激烈、对他这太子最不屑一顾的数十封出来,径直丢在早朝百官面前,当众褫夺了他们的官爵和封地。 秦王用的理由,甚至称得上直截了当又专横独断: 他认为,这些奏章在藐视自己的君权和储君的权威,乃大不敬之罪。 当赫赫君威以雷霆之势,再次雷厉风行震慑朝堂时,无数大臣终于再次清醒地意识到: 不管他们的王上看起来有多么年轻,多么冷静,有时甚至还颇为温和—— 真实的他,都远比他们看到的表象更可怕得多。 如此一来,所有的质疑声一夜之间就消失了。 而这一趟,也让秦国所有官员不得不把李世民这个小太子,真正开始看作是他们未来的储君—— 以君王对太子这般毫不猜疑的维护,就算后宫再诞下一百个小公子,恐怕,也撼动不了太子的地位啊! ... 一晃就到了八月十五,这在秦国,不过是无比寻常的一天。 但在大唐,这是一个举国吃饼赏月的好日子。 李世民一大早就让人做起了酥和馅的胡饼,等出锅后,派人先给芈夫人和华阳太后送去了一些。 他当然没忘记观音婢,借着赏赐的名义给蒙恬也发了一些,喜得对方连连道谢。 是夜,云朗风清,一轮泛着柔光的圆月静静悬于宫檐之上,银色的光辉混合着桂花的甜香交织在院中。 顺着轻纱般的月光望去,连肃穆的秦王看起来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如今并无赏月习俗,他看着搬到院子里的矮桌和盘中的圆饼,暗暗有些头疼,实在闹不懂孩子要做什么。 赏月,好端端的谁坐在外面吃着东西赏月?也太浪费时间了。 他伸手取了一个造型新奇的圆饼,拿在手中颇为不满, “胡饼?我大秦的饼,为何要叫胡饼?胡夷戎狄披发衽衣,恐怕连石磨都没见过,如何做得出这般精巧的饼来?” 李世民有些心虚,因为这是后世胡人做出的饼啊,他忙拿起一个给父亲咬了一口,笑眯眯道, “孩儿也是那日在路上听人胡诌的,既然父亲不喜欢这名字,就把它称作秦饼吧。” 秦王品味着它柔软清甜的口感, “唔,不错,就叫秦饼吧。” 埋头苦吃了两个的扶苏,立刻抬头不干了, “不行,咸阳已经有五种秦饼了,这名字不够霸气!” 秦王冷嗤一声, “哦,不如你起个霸气的名字,给寡人听一听?” 扶苏立马看向李世民,笑得像吃进去的饼一样甜蜜, “这是阿弟想出来的甜饼,我要叫它世民小饼...不对,’小‘也不够霸气,我要叫它世民大饼!” “咳咳...”李世民差点被饼渣噎道,忙推辞道, “不了不了,叫扶苏饼都比这好听!” 秦王立刻递了杯水给他,拍着孩子的后背顺气,没好气道, “世民大饼?也亏你想得出来。你阿弟往后当了秦王,人人都直呼他的名字不成?” 扶苏哪懂这些,他一听阿弟不喜欢这名字,不由仰头望月苦闷道, “这么好听,真的不行吗?那我给阿弟起个霸气的字吧,就叫...食铁龙怎么样?” 他立刻兴奋起来,转头朝李世民大喊道, “食铁龙大饼!这样就没人直呼你的名字了...” 这名字实在太有创意了,惊得李世民一口水噗到了秦王脸上, “不是只有食铁兽吗,哪来的食铁龙?” 还不等扶苏兴致勃勃解释“龙比兽更霸气”,秦王就面无表情赏给了他一个爆炒栗子, “闭嘴!” 他取帕擦拭着干净脸上的水,黑着脸看向扶苏, “你这辈分比寡人还大了,敢给你阿弟赐字?” 扶苏风卷残云吃完剩下的半个饼,毫不示弱叉腰瞪他, “怎么了,谁让你不给我们起霸气的字?隗笑说他的字叫’天下无双占天夺地大神‘,你好好听听吧,多威风多霸气!” 隗笑就是丞相隗状的小孙子,今年五岁了。 秦王“哦”了一声,冷冷道, “占天夺地?这又长又怪的字,确实很霸气,不过,他大父知道他有这个字吗?” 扶苏更气了, 狠狠瞪他, “人家说了,这是他大父亲自给他起的!你这个阿父也太不负责了,如果我是阿父,我一定给你和阿弟起一个无比威风的字....” 扶苏满了四岁后,面对大人的反抗意识颇为强烈,经常会说出“如果我是阿父”这种话,秦王听得头疼不已—— 第110章 一个两个的,都想当他的阿父,简直无法无天了,岂有此理! 他实在不想再听这小人儿胡说八道,立刻开口转移话题, “今夜月光甚美,寡人想抚琴一曲,可有人想听?” 李世民登时眸光骤亮,欣喜举起双手, “孩儿要听!阿父抚琴,孩儿可以舞剑助兴!” 秦王指着他仍有几分淤青的脸,摇头道, “不可,你的伤还未好,就让扶苏舞剑吧。” 李世民:....自由,他想要活动的自由! 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问道, “那孩儿就为你们高歌助兴吧?” 秦王细细打量他的脸,依然满脸担忧, “不可,万一歌声震动伤口,加重伤情...” 李世民伸手摸了一把光滑的小脸,努力挣扎道, “阿父,孩儿脸上那点小伤口早就愈合了,还能怎么加重伤情啊?” 秦王却执意略过他,目光灼灼看向了扶苏, “扶苏,去把你最爱的小木剑取来吧。” 扶苏还沉浸在“小伙伴都有霸气的字,只有我和阿弟没有”的不忿之中,闻言立刻抱起两只小手臂,冷酷地拒绝道, “我不!如果我是阿父,我就自己一边抚琴一边舞剑一边高歌,哼!” 第56章 不过,向来是嘛一物降一物。 从小就丝毫不惧怕秦王的扶苏,时常会气鼓鼓跟父亲对着干,却会把亲亲阿弟的话奉若圭臬。 就像现在,李世民一句“阿兄,我想看你舞剑”刚出口,扶苏马上就兴奋带人一溜烟冲回去取木剑了。 秦王目光幽邃看着孩子的背影,不由幽幽叹一口气。 世民倔,扶苏也倔。 虽然两个孩子倔的方向不同,但他这君父,有时当得也颇心累。 他不得不怀疑,那种乖乖巧巧任由父母安排的孩童,在这世间,真的存在吗? 君王收回目光,看着安静举头望明月的李世民。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或是今夜银辉太朦胧的缘故,这一刻他竟从孩子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深情落寞的思念神色。 秦王不由开口问道, “世民,你在想什么?” 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是自己看错了。 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哪会对着月亮想什么事情,想到了那般深情思念的地步? 年轻的君王当然不知道,眼前的孩子还保留着前世的记忆—— 李世民前一世,曾在许多个光辉洒满大地的仲秋之夜,陪着挚爱的家人赏月,陪着长安的百官赏月,陪着大唐的子民赏月。 来到秦国就快五年了,在这样一个月夜,他真的很怀念那些故人,也很挂念他的大唐和子民... 他迅速调整好心绪,转头朝父亲一笑, “孩儿在想,这样一个月圆丰收的良辰美景日,阿父何不下诏,让百官休沐共赏此月呢?” 在商鞅严法细则的约束之下,秦吏如同永不疲倦的马车,一言一行都谨遵轨道而行,不敢越过严肃认真的雷池半步。 据他所见,除了每年的春秋祭祀、秦军大胜凯旋的庆贺日以及沐日,秦国官吏拥有的假期实在少得可怜。 李世民是想趁机试探一下,父亲对改革休沐假期的态度。 然而秦王听完,却淡淡道, “哦,寡人收回那句话,我什么也没问。” 宵衣旰食勤于政务的他,根本就无法理解“专门给官吏放个假赏月”这种无稽之谈。 李世民据理力争, “阿父,只是多出一天假期而已!但这一天,可以让所有官吏放松紧绷的心弦,可以让他们跟家人好好吃饭赏月,有时候,足够的休息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我大秦圆月多的是,他们想放松紧绷的心弦,大可把桌椅挪到院中来,每逢吃饭就捧碗望月,何须多出一日假期?”秦王弯腰把孩子抱起来,打断了他的话头。 李世民哭笑不得,吃饭的时候也要捧碗望月?那可真是时间管理高手啊! 他立刻识趣地转换了话题,没再继续纠缠此事。 很快,宫人小心翼翼抱着一把七弦琴置于桌上,扶苏兴冲冲举着小木剑跑来,迫不及待给阿弟先演示了几招。 李世民从父亲怀中跳下来,满眼羡慕地看着扶苏舞剑。 他真不知道,自己这伤到底还要养到何时! 柔和的月光下,容止俊逸的秦王坐于琴前,手指微抚细弦试音,一阵行云流水的琴音顷刻间汩汩而出。 然后,琴音倏地一变,秦王旁若无人拨弦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一日不见,如三月兮!”(1) 君王一身月华风采,歌声低沉如吟如唱,琴声婉转余音绕庭,扶苏舞剑憨态可掬.... 李世民一时看得沉醉了,也听得沉醉了—— 看来,正如李斯的《谏逐客书》所言,秦王最喜欢的乐曲,并不是击瓮叩鼓的端正雅乐,而是被儒家法家皆斥为“靡靡之音,乱世淫音”的郑卫民间小乐。(2) 当然了,置身于这个时空的李世民,平日并没有见过秦王听这些郑卫桑间濮上的乐曲,究其缘由,恐怕是韩非如今赴秦为相的缘故。 韩非曾在《十过》一书中痛斥此为亡国之音,想来,秦王是顾及对方的心情,或是顾及自己的形象,才生生憋了那么久吧 但话又说回来,这种曲调真的很好听啊,难怪韩文侯曾说“寡人一听雅正之乐就想睡觉,一听郑卫之音就不知疲倦”!(3) 一曲终了,李世民高兴地拍手喝彩,问父亲能不能再弹一曲。 秦王想了想,把方才那首郑风又拨抚了一遍,含笑问他, “喜欢听吗?” 这么喜欢这首?李世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狡黠看向父亲, “孩儿很喜欢,阿父弹得很好听!可是我听老师说,这首诗,讲的是桑间男女谈情相会的故事。阿父这么喜欢它,是因为向往那种自由自在的爱情吗?”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在这个比后世更重视“礼”的时代,谁会相信一身冷淡威严气息、后宫从未传出宠妃记载的秦王,私下竟会喜欢这种被视作“难登大雅之堂”的郑卫之乐,还满怀兴致地亲自抚琴吟唱呢? 他心底,不会真藏了这么一份绮丽迤逦的情思吧?嘻嘻。 哪知秦王一听,原本带笑的脸一下就黑了, “自由自在的爱情?寡人要爱情做什么?这是一首思慕贤才的曲子...” 停下来的扶苏把木剑一放,扑上来强行抱住七弦琴,怒瞪他, “阿父,你不爱琴又想做什么?琴帮你弹出这么好听的乐曲,你还不爱它?” 李世民急忙捂嘴强迫自己不要笑出声。 秦王顿觉一阵心梗,看着扶苏冷声道, “起来,休要弄坏寡人的号钟古琴!” “我不起来!你兔死狗烹,刚弹完就不喜欢它了,还不如送给我,我要自由自在地爱琴!”扶苏死死拽住一截琴身不撒手。 孩子心里又暗暗有点高兴,老师前几日教的“兔死狗烹”这个新词,总算派上用场了! 秦王目光沉沉瞪他,又瞪挑起此事的李世民,深吸一口气,都是亲生的,只能忍! 最终在李世民的劝解下,这场风波很快就结束了,扶苏又琢磨起给胡饼改名一事。 然而秦王和李世民二比一联手,否决了扶苏提出的“吞天龙 大饼”,正式把胡饼改名为’月饼‘。 在扶苏愤怒的嚎哭下,今晚的第一届大秦王宫仲秋赏月吃饼大会潦草结束。 ... 正如秦王所料,赵王得到姬丹这个把柄,立刻就派人前去燕国索要赔偿了。 姬丹做的这些事,涉及到大额黄金的支取和人员的调度,当然少不了燕王在背后推波助澜。 而燕王一收到姬丹事败的消息,立刻就做出了抛弃这枚弃子的打算,如果不是姬丹的老师燕相鞠武苦苦相劝,他当日就想下诏废掉太子重立。 这样一来,秦赵两国捏着个被废的太子,还能怎么威胁他?大不了让他们把姬丹杀了解恨呗。 但他没想到的是,真正的冤大头秦国,却半点没有要找燕国索赔的意思,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细想一番后,他立马又改了主意—— 以秦王有仇必报的性子,这回竟会一反常态忍下这个哑巴亏,可见,一定是对姬丹情谊未了,不忍心苛责对方! 这样一来,他笃定姬丹还有大用处,又怎么舍得让赵王杀了对方呢? 于是,燕王马上接见了赵国的使臣,在来来回回数番讨价还价后,最后用北地边境毗邻雁门的两座城池,把太子姬丹赎回来了。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震惊世人的举动: 他主动发国书向秦王道歉,并让姬丹随信赴秦为质,以让对方将功赎罪修复两国情谊。 第111章 被郭开命人打得鼻青脸肿的姬丹,刚回到蓟城王宫没两日,又含恨踏上了前往咸阳的路途。 他在路上,想好了无数种与秦王再见的场景,也精心组织了环环相扣的苦衷和借口,却怎么也没料到: 秦王根本就没接见他,甚至,连个最敷衍的接待过场都没有,他就被押送着前往质子住处了! ... 十月上旬,李世民被鹅啄伤的伤痕终于好全了,一点疤也没落下,在他狂喜总算恢复自由的同时,另一个令人振奋的大好消息也传来了: 各地郡县陆续上奏喜报,称八月时,按君王要求留茬的稻桩麦桩,如今都陆续丰收了! 秦王把手上看完的奏章递给怀中孩子,神采飞扬道, “善!我大秦用此法,一亩稻田可增收半石粮食,一亩麦田可增收一石粮食,朝廷何愁谷麦不能年年满仓?” 李世民快速看完奏章,也满脸兴奋地抬起头来, “是啊,一百亩地,每年就能多收五十石稻谷、一百石小麦,算下来,每户庶民家中也能多得数十石粮食,往后大秦能吃饱饭的人就多了!” 秦王无比欣慰地摸着孩子的脑袋, “吾儿世民,真是大秦的福星!若非那日你执意要停车观看农人割稻,又怎会发现这件利于社稷的大好事?说吧,想要什么奖励。” 李世民知道,秦国对农耕做出重大贡献的庶民,也会有授爵授田的奖励,他忙仰头解释, “不是的阿父,这是陈伯的功劳!就算孩儿那日没有下车去看,等栎阳那边的留茬稻一增收,里正也会立刻上报给朝廷的...陈伯虽曾是魏人,却为我大秦粮食做出了大贡献,孩儿希望朝廷能为他论功行赏!” 秦王注视着孩子清澈如水的纯净眼睛,笑容温和, “怎么,你是担心寡人不为他记功?” 李世民期待着对上父亲的眼睛, “阿父...” “放心吧,陈伯和里正这一回都有功劳,谁也抢不去,寡人明日便会下诏赏赐他们。” “阿父真好!” “你呢,此事你也有功劳,想要什么奖励?”秦王越看眼前这孩子,越是心生欢喜。 打小顽皮是真顽皮,胆大也是真胆大,有时还把他气得真够呛—— 比如,幼时一言不合就往他朝服上撒尿! 但这孩子自从满了一岁,却是一天一个样的快速成长着。 虽然娇气了些,动不动就爱哭,虽然仁善了些,动不动就想帮助庶民...但放眼天下,只有这两个小小缺点的储君,除了秦国哪里还有第二个? 以世民的聪慧能干,哪天把这小娃娃拎来龙椅上坐镇主持,没准,人家也能像模像样地当一个合格的监国太子。 有时,他半夜从梦中醒来,简直恨不得立刻策马去雍城祭拜列祖列宗,感谢他们为自己送来了这么个无比合心意的继承人... 多给孩子些奖励怎么了?寡人甘之如饴! 李世民顶着父亲炙热喜爱的殷切目光,有些不好意思道, “这件事孩儿其实并无寸功,阿父不用奖励我。” 秦王喟叹, “既然你想不出来想要什么,就让寡人来安排吧,就在栎阳为你多增三千户封地,可好?” 李世民猛一下瞪大了眼睛, “三...三千户?” 再这样下去,他岂不是很快就能兼任万户侯了? ... 学习完当天的功课后,李世民把这两个好消息告诉了荀子。 荀子听完留茬增收一事,自然是大喜过望。 可李世民又得了三千户封地的消息,让他又有些忧心忡忡,秦王似乎有些太过宠溺孩子了—— 他当然不是担心小徒弟得到的父爱太多,而是担心秦王会像赵武灵王一样,父爱太过泛滥了! 若是等扶苏长大后,秦王又对长子生出愧疚,冒出“要把秦国一分为二,让扶苏和世民各自为王”的念头。 这兄弟二人岂不是要反目成仇,天下岂不又要战火四起? 李世民听完荀子的担忧,简直有些啼笑皆非, “不可能的,我阿父绝不是这种人!” 荀子紧蹙双眉, “你还小,又怎知人心易变?只怕到了那时,老夫已经化尘归土了,如何能护得住你...不行,我要进宫去拜见秦王劝谏几句!” 李世民却笃定,秦王绝不会有这个念头。 史书上的秦始皇是何等执拗,他找不到合意的继承人,便至死不立太子,又怎会对长子生出愧疚之心? 究其原因,未尝没有扶苏支持分封制的缘故—— 一个雄才大略坚定施行郡县制的君王,连分封亲儿子都不愿意,又岂会效仿赵武灵王“把秦国一分为二”? 李世民也深知,自己是站在后世盖棺定论的角度来看待秦始皇的,自然也能明白荀子这些当世人的隐忧: 作为乱世之人,他们渴盼战火停歇已久,在一次次看到希望又一次次失望后,连荀子这种当世大儒,也难免会因为齐桓公、赵武灵王的前车之鉴患得患失。 他认真安慰了一番老师,才带着蒙恬离开了院中。 当回宫的马车启程时,从一旁的巷子里走出来两个人。 身穿青衣的老者,目光追随着尘土飞扬的马车背影望去。 一旁的华服青年男子沉声道, “你在看什么?” 老者仍死死盯着前方,并未答话。 青年抬头看了看院门,再次提醒道, “想来就是此处了,走吧。” 说着,伸手拍了拍对方手臂。 老者这才猛地回过神来,不安喃喃道, “五彩真龙气,古书云,此乃天子之兆也...” 青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你说什么?” 老者惶然看向他, “公子,方才上车的那孩童身上有五彩真龙气,此乃天子之兆,天子者,一统天下者也...” 青年回想着方才护送马车的卫尉军阵势,眼中倏地闪过寒光,很快又恢复了漠然, “是吗?那倒巧了,这趟正好可以找机会杀了他。” 老者悚然一惊,想要开口劝阻,青年却露出矜贵的笑意, “这世上,有上古凤鸟威震天下就够了。” 第57章 割了一上午的留茬麦,许朴大汗淋漓推开院门嚷嚷着, “老荀头,快端碗凉水来,渴煞老夫也!” 话音落下,晒满麦穗的院中却一片静悄悄,那道书斋的门,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推开。 正准备搁下镰刀的许朴,不知为何心中猛地一跳,快步举起镰刀朝书斋走去,一把推开了房门—— 本该在此伏案写书的荀子,不见了! 可这个时间点,自己是专程赶回来做饭的,最谗他这一手厨艺的荀子,从不会在饭点出门的.... 一阵头晕眼花袭来,许朴扶住门框,稳了稳心神再看去: 变得有些凌乱的书桌上,多了一张刻意压在桌边的信纸。 他立刻走过去拿起信,在看清信上的内容后,面色骤然大变。 ... “什么,老师和师伯不见了?”李世民一把丢下手中的玉筷,起身道, “这绝不可能,他们说不定是出门访友游玩去了!” 张苍苦着一张脸,揉着肚子有气无力道, “蔺仪他们问遍了周边邻人,并无一人见过他们,蔺仪说师伯是特意赶回去做饭的,以他的性子,怎么会连菜都没碰一下,就跑出去出门会友了?太子啊,臣以为他们一定是出事了...” 扶苏听得懵懵懂懂,什么叫出事了?阿翁他们这么大年纪的大人了,怎么可能出事呢? 他好心递给张苍一个鸡腿,对方忙伸手接过来囫囵啃了起来。 李世民见师兄饿成这样,立刻吩咐宫人给他单独端了些饭菜来,叮嘱几句后,急匆匆朝正殿跑去。 无缘无故的,谁会把荀子和许朴两位老者带走?这事真是奇怪。 不巧的是,守在正殿门口的蒙毅迎了上来,告诉他王上此刻正在见客,已下令无诏不得进殿。 殿门虚掩着,李世民就是想偷偷窥探也没辙。 他只得问蒙毅,秦王现在见的客人是谁? 蒙毅忙回道, “是楚国公子犹。” 李世民眼睛一亮, “熊犹?” “正是。” “那就好...”说着,李世民就趁蒙毅和卫卒不备,上前推开殿门冲了进去,亲亲热热喊道, “舅父,你怎么来了咸阳也不通知外甥一声呀!” 等蒙毅大惊失色追进殿时,李世民已经被一个华服青年抱起来了,只得急忙跪下请罪。 秦王若有所思看了一眼李世民。 自己这个小太子,先前能毫不手软地,助秦国除去了白眼狼昌平君兄弟,又一再表露说想亲自灭了楚国,他岂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楚国舅父,真生出什么深情厚谊? 第112章 出于直觉,他猜测孩子打着这幌子不顾礼仪冲进来,恐怕,是有什么事情想提醒自己。 于是他开口斥道, “放肆!公子犹虽是你的舅父,却也是寡人的贵客,你这般冒冒失失闯进来,成何体统?” 李世民见机会来了,急急话锋一转,把荀子和许朴突然失踪一事告诉了秦王。 秦王听完面色一沉,立刻命蒙毅亲自拿着传符去调城中的中尉军寻人。 熊犹也一脸担忧过问了几句,说着“吉人自有天相”的安抚之言。 被他抱在怀中的李世民仰起头,打量着面前这青年,心中忽然闪过一丝微妙的违和感—— 楚国公子犹,是当今楚王熊悍唯一的同母兄弟,据说他生下来身体十分孱弱,连老楚王给他起的名字“犹”,都带着“摇动不稳”的担忧之意。 也正因为他身体太差,后来熊悍死后他即位时,暗藏担心不满的楚国朝臣宗室,才会默不出声,任由另一个公子在他登基短短两个月后,就策划门客埋伏将他杀了取而代之,然后,众人欣然承认谋逆的新君为楚王... 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脸上虽然敷了粉遮掩不好的气色,说话也时不时会喘息几下,却长得十分高大健美,在李世民看来,对方硬朗的脸部线条之下,根本就看不出几分肌骨孱弱之态。 他按下那丝奇怪的感觉,一脸天真问道, “舅父,我叫世民,我阿兄叫扶苏,你家中也有小娃娃吗?” 熊犹低头笑吟吟, “舅父身体不大好,膝下至今无儿女...” “啊?舅父长得如此高大,身体怎么会不好呢?” 熊犹喟叹一声, “不过是娘胎里带来的顽疾,这副躯壳不过是金玉其外罢了,此事不提也罢...对了,你和你阿兄的名字都极好听,是你阿父起的吗?” “对呀!” 熊犹抬头向殿上君王夸赞道, “扶苏,枝繁叶茂也,世民,万世绵瓞也。秦王一举得两子福泽深厚,又有这般好才学,此乃吾妹之幸也!” 秦王状似无意走下殿,笑着回夸了对方几句,顺势把李世民接回了自己怀中。 看着秦君毫不顾忌邦交礼仪、抱着孩子走回殿上的背影,熊犹眼中闪过了一抹锐利,旋即又飞快恢复了先前的温和。 他开口说出了此番赴秦的目的: 前些日子,楚王听闻秦国用甘蔗为原料,制出了甜度远胜饴糖、却更易保存的蔗糖,便特意让他来咸阳,找秦王协商购买熬糖的方子一事。 糖在这时代,是何等的稀缺暴利,秦国能一家独享七国大市场,岂会卖出方子与楚国分羹? 秦王一听,当然毫不犹豫找托词拒绝了。 熊犹再三苦苦恳求无果,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了,竟/脱/口而出道, “秦王岂能这般狂妄?我王兄说了,秦国本无甘蔗,若非三年前,我楚国慷慨倾尽云梦泽之地一年的甘蔗相赠,秦国就算有熬糖的方子,也熬不出这等蔗糖来...” 直到秦王脸上笑意的霎时褪散,他才骤觉失言,忙顿下话头讪讪道, “不,不是这样的,还请秦王听我解释...” 秦王冷冷看着他, “当年老楚王崩逝、春申君被杀、楚国大小反叛不断,是寡人在熊悍焦头烂额之时伸出援手,助他斩杀了私造兵甲、想趁奔丧回国造反的熊启兄弟二人....怎么,那些楚王当日口口声声答谢秦国大恩的甘蔗,到了今日,竟变成了楚国对秦国的施舍?” 熊犹被质问得涨红了脸,嗫嚅着嘴唇半晌,硬是没说出一句辩解的话来。 这态度简直是摆明了:楚王私底下,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如此一来,秦王自然愈发不悦,当场就命人把熊犹送回了驿馆。 等对方离开殿中,李世民忧心忡忡跟秦王讨论了一会儿荀子和许朴的去向,却怎么也猜不出两人去了何处,以及突然失踪的缘由。 秦王压下心中的担忧,劝道, “你先别急,蒙毅已经带人去搜寻了,他二人一向与人为善,想来是绝不会有事的。” 李世民又心烦意乱想了一会儿,只得闷闷开口转移话题, “阿父,你 相信熊犹刚才说那番话吗?” “寡人为何要不信?” “那你认为,楚王熊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颇聪明,识时务。”秦王毫不犹豫道。 三年前,秦国以昌平君二人的首级为人情,派尉缭带着编好的故事前去亲自送给了刚登基的楚王。 对方虽然看出了猫腻,却聪明地没有戳穿秦国的谎言,而是大张旗鼓命人送了许多答谢重礼。 李世民点点头, “孩儿也觉得熊悍很聪明,不然,上回他绝不会吃下那哑巴亏...可是一个这么聪明的人,又怎么会说出方才那番会惹怒阿父的话呢?孩儿心里有点不踏实,总觉得,熊犹是故意说来激怒你的...” 只是他还没想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秦王低眸看向孩子, “上回,熊悍虽然做出了一个聪明的抉择,但他心中定然是有怨气的,私下与胞弟熊犹抱怨几句,也是人之常情...你说,熊犹故意用这话来激怒寡人,对楚国又有什么好处?” 李世民烦恼地想了想,无解,搞不懂,他只是出于一种直觉才会这么认为的。 这时小家伙突然才发现,今天的父亲看着格外的丰神俊朗,好看得都有些夺目耀眼了,爱美之心驱使他忍不住伸出小手摸了摸君王挺直的鼻梁,嘀咕道, “孩儿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不过我知道,他这么做,对楚国和楚王确实不会有好处,但对他自己可能有好处啊...” 楚国宗室势力强大,屡屡造反夺位之举,而楚国前朝后宫的争斗倾轧,在整个战国时期也是独树一帜声名远扬的。 而历史上的楚幽王熊悍,即位不过才短短十年,就年纪轻轻的突然暴毙了,他死时膝下并无子嗣,王位,自然就落到了同母的兄弟熊犹身上.... 万一,现在的熊犹,恰好就在酝酿早日登基的阴谋呢? 秦王一把捉住这只在自己脸上胡作非为的小手,冷冰冰斥道, “世民,寡人是不是对你太好了?你这小子,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李世民飞快挣脱小手,抬起来也摸了摸自己秀挺的小鼻子,理直气壮耍赖道, “怎么啦,我哪里放肆了?人人都说我长得像你,我只是摸摸我们的鼻梁像不像而已!” 秦王瞪了他一眼,并未继续这个幼稚的话题,而是若有所思道, “楚王登基已近四年,如今膝下仍无一儿半女...你是说,熊犹想趁此次赴秦的机会,挑拨寡人对楚王生出不满,再以激怒秦国为由,联手楚国宗亲逼熊悍退位?” 还不等孩子开口回答,他马上就否定了这个推断, “不对,据探子传回的消息,这对同母兄弟感情素来极好,楚国的李太后也并未离世,熊犹绝不会生出这等大逆不道的心思...” 听着这话,李世民方才那丝奇怪的感觉又涌上来了,脑中倏地闪过一道灵光, “可是传闻中熊犹先天不足,身体孱弱,秦楚两国相隔着如此的迢迢路程,楚王却为了个熬糖的方子,就命他辛苦奔波来咸阳与阿父斡旋...这哪有半分感情极好的样子呢?” 秦王不由一怔。 今日一见,他发现熊犹看似身形高大,实则孱弱不堪,几乎每说上几句话,就要喘上四五回。 这般弱不禁风的体质,如何受得住从寿春到咸阳的舟车劳顿?楚王此举,不是在故意折磨对方吗? 他想了想,缓缓开口道, “既然是这样,寡人倒有兴趣看看,熊犹接下来还会做些什么事来报复楚王,若是于我大秦有利,寡人自可顺手助他一把。” 然而他们都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熊犹除了一再进宫,恳请秦王把熬糖方子卖给楚国以外,什么也没有做。 甚至,连上回那样的言语挑拨,也没有再出现,一时真让人理不清头绪。 ... 许朴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却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 当日,蒙毅带着中尉军搜遍了咸阳,也没有找到荀子和许朴的下落。 秦王第二日就下令,让王贲桓猗各领数千人马往城外追去,也依然还没有传回任何消息。 如今已经过去三天了。 没有人知道,那两名加起来快一百五十岁的老人,这三天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如何度过的。 从学室赶来的农家弟子们,忍不住低声呜咽起来。 蔺仪的眼睛早都肿成了桃子,开口劝道, “也许,是老师和荀子的一位故人来咸阳相邀,他们就跟随对方出门游访去了,诸位师弟无须太过担忧...” 话是这么说,他眼中却又再次泛起了泪水。 这个拙劣的借口,连他自己都不信。 第113章 荀子最是重视礼节,就算要出门访友游历,也必会留下书信安排,绝不会这般不告而别。 许朴最是珍视食物,又岂会放下清晨备好的猪肉野鸡不管,就这么急匆匆跟着荀子出门走了? 他比谁都清楚,二老一定是出事了!可任凭他这几日不眠不休想破头颅,也想不出,到底是谁把他们“带”走的。 蔺成红着眼靠在墙角,狠狠拍打了几下自己的脑袋, “都怪我,都怪我!那日,我见荀子在屋中与太子说话,宫中的卫卒也守在外面,还以为安全得很,就放心去地里扒午膳的菜了....” 哪知回来一看,荀子不见了,他急忙跑去学室寻父亲。 可等他带着父亲回到家,才知道许朴也不见了。 李世民上前,拉住这个无助自责的少年, “别打脑袋了,会变成傻子的!对方既然有备而来,就算那日你在院中,也会遭受无妄之灾而无法救下他们...你们都不必自责,我和阿父会再想想法子。” 蔺成闻言,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可是,就算我被贼人一同掳去,怎么也能有个人在身边照顾他们啊...等十月过完,马上就要冷下来了,他们穿的还是单衣呜呜呜...” 院子一时又哀哀戚戚哭成一片,李世民担心自己也会跟着乱了分寸,只得带着蒙恬走了出来。 站在院门前,他望着黄昏的绚丽天色,噙着泪喃喃道, “城门查过了,老师和师伯根本就没有出城,他们一定还在咸阳城中...到底是谁掳走了他们呢?” 蒙恬也没想通这个问题, “臣以为,许朴先生一心务农,想来是绝不会惹下仇家的...” “我老师博爱世人,心怀侠义,也绝不会惹下仇家的!”说完,李世民再次打开亲手绘制的舆图,认真核对起来。 这是他根据蒙毅呈给秦王的搜人范围,花了整整一日绘制出来的。 密密麻麻涂上墨点的地方,都是中尉军已经仔细搜查过的,剩下的少部分空白之地,分别是咸阳宫、章台宫、华阳宫和咸阳郊外一些山地.... 早在一岁苏醒记忆后,李世民就凭借武将的本能,有意识地在每次出门时记下该地的方位,如今,整个咸阳城里城外的布局,他早已烂熟于心。 此刻,他继续一点一点根据舆图上的空白,回忆着那些地方具体有些什么建筑,是工坊还是居民所.... 秋日的夕阳映在这个小小孩童的身上,天边那些绚丽的鹅黄、橘红的云朵花瓣,愈发衬得他严肃沉静的小脸,像是一幅黑白分明的水墨画—— 不知过了多久,这幅水墨画终于动了。 李世民发现了一处异常。 他指着这份舆图上,位于咸阳城西边一个角落的空白处,困惑抬头问蒙恬, “这里是一处烧窑的工坊,蒙毅为何没带中尉军去搜查?” 蒙恬仔细回忆了一下,笃定道, “此事臣有所耳闻,听说,五黑子在咸阳郊外,寻了一块更宽敞方便运土的烧窑工坊,还趁机改良了新窑的储温设计...前些日子,王上就下诏把烧窑工坊搬去那边了,旧窑也跟着拆除了...” 李世民不由皱起小眉头, “这不对,蒙毅做事向来谨慎,就算那处工坊搬走了,他也会带人 去搜查的...” “太子有所不知,此处后来被改建成了质子住所,按邦交惯例,我大秦的中尉军,是不能进去搜查质子住所的。”蒙恬急忙解释道。 李世民目光一滞, “质子住所?怎么会改建到那个地方去了?” 蒙恬忙给太子解释起来。 早先的春秋时期尚未礼崩乐坏,那时诸侯对待质子,也是以国礼彬彬相待的。 后来随着一百多个国家的相继覆灭,战争已经一步步从大鱼吃小鱼,变成了大鱼吃大鱼,战场上的两军也从互助推车、退避三舍的守礼,发展到了如今兵不厌诈、不死不休的地步。 这样一来,敌国质子的待遇自然也跟着一落千丈,列国君王肯勉强守住底线,让他们能保住一条命,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而原先位于咸阳便捷闹市的质子住所,已经被秦王下诏扩建成了生意火爆的造纸坊,那些无人在意的列国质子,只能被挪去城西那处闲置的烧窑工坊了。 蒙恬说完,担心自家小太子又会大发善心同情那些质子,忙添补了一句, “请太子放心,王上命人为他们用坚实的新木头造了宅子,比原来的旧宅子要好得多。” 李世民心不在焉点点头,盯着舆图上那处质子居所看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 “我想去那边看看。” ... 荀子盯着眼前丰盛的饭菜,照旧一言不发。 许朴叹了一口气,给他夹了些菜,把筷子塞到他手里, “别犯倔了,快吃吧,活着比什么都强!” 荀子收回目光,注视着他认真道, “许朴,你不该自投罗网的!他们抓走我,为的就是引来你。可你要是走了,我那小徒儿的地怎么办...” 话还没说完,许朴就夹了一筷子菜塞他嘴里,没好气道, “我不来,就这么任由他们把你杀了?老夫一辈子也没几个好友,你要是死了,我找谁说话去?你那小徒儿,可比不上你重要!” 说话间,他飞快抓过荀子的手,用手指写下“有人”二字。 荀子不动声色朝门口瞥了一眼,语气一下就变冷了, “难道,你要为了我一个老匹夫,背弃当日在世民面前许下的誓言不成?如果是这样,老夫宁可去死。” 许朴味同嚼蜡吃着嘴里的菜,还不忘配合地冷哼道, “咸阳有什么好的?若不是世民太黏人,老夫其实早就想走了。要我说,还是在兰陵山间种地最舒心...” 话音还没落下,门锁就从外面打开了。 一个穿着青衣的老者出现二人面前。 荀子冷眼看着这个当日带人掳走自己的帮凶, “你还有脸来?” 许朴故作讶异问他, “你是何人?” 老者朝两人拱手一拜, “老朽此番奉楚王之命行事,对二位多有冒犯,不知二位可否听我一劝?” 许朴与荀子对视一眼,决定跟对方斡旋一番试探消息。 ... 傍晚,秦王拒绝了李世民想参观质子住所的提议。 一,他担心不安全,这么小的孩子,太容易成为任何人手中的把柄了。 二,他不欲孩子与列国质子走得太近。 李世民只得怏怏不乐地走出正殿,一时竟不知该去何处。 他的老师和师伯现在还安全吗?自己该用什么法子,去避开了中尉军搜查的质子住所看看呢? 小小的孩童漫无目的走在殿外的台阶上晃悠着,思考着。 就在这时,他看到熊犹步履缓慢地朝这边走来,心中一动,立刻喊着’舅父‘蹬蹬跑了过去。 熊犹马上重重咳了两声,照旧敷了粉的脸上气色有些青白,他俯首柔声道, “世民啊,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玩?” 奇怪,那丝违和的感觉又出现了。 李世民眨了眨澄澈的眼睛,拐了个弯换掉了已经到嘴边的话, “我是专门在此处等舅父的呀。” “你等我做什么?”熊犹牵起他的小手,慢吞吞走上了台阶。 “阿母听说舅父来到咸阳了,想见见你。”李世民压低嗓音,神神秘秘道。 对方牵着他的手立刻轻轻握紧了一下,倏而又快速松开,笑道, “我与芈息数年未见,亦是早有此意,可你母亲身为秦王后妃,怎能贸然离开后宫与我相见?还是算了,以免引起秦王的猜忌,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李世民不高兴地停下脚步,指着昭华宫的方向固执道, “怕什么,我可以悄悄带你去见阿母的!” 就在他转头的一瞬之间,熊犹眼中闪过阴森的浓浓杀意,暗叹可惜地方不对,如果这不是章台宫该有多好... 等孩童转过头来,满脸希翼地望着他时,熊犹俨然又变成了那个温和虚弱的好舅父。 他伸出右手握拳虚喘了几息,慢慢开口无奈道, “恐怕来不及了,我今日是来找秦王辞行的,我奉王命前来,可熬糖方子一事毫无进展,也该归国复命了...” 说着,又连声气喘不断。 李世民立刻撅起小嘴,不满地嘟囔着, “舅父,你就不能在咸阳多待一日吗?我今晚就能带你去与阿母相见。” 熊犹有气无力地牵着他继续上台阶,暗暗审判着,评估着。 终于,在即将抵达秦王所在的正殿时,他再次停下脚步开口, “世民,你很爱你母亲吗?” 李世民一脸诧异看他, “当然啦,我和阿兄都很爱她,谁会不爱自己的阿母呢?” 第114章 “那你,想去你母亲幼时生活的地方看看吗?” 熊犹满眼怜惜看着小小的孩童, “舅父猜,你一定很想去看看吧?” 李世民懵然道, “我母亲幼时生活的地方,不是在楚国吗?” 熊犹俯下身,声音带着温情的蛊惑, “是的,她自幼就在楚国寿春长大,王宫中,至今还保留着她出嫁前居住的侧殿,如果你想去...” 李世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哼哼两声就咚咚转身跑掉了。 熊犹愣了一会儿,搞不懂这孩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见对方并未跑去正殿告状,他渐渐安下心来,重新酝酿情绪举步走进殿中,向秦王提出了辞行请求。 既然这趟杀不了这孩子,就等以后再找机会吧,反正他有的是耐心。 这几日,秦王没等到熊犹的下一步动作,虽是满心狐疑不解,却也并未阻拦对方的归国辞别—— 说到底,楚国这对亲兄弟,关起门来要怎么斗,秦国都只会当个伺机捡漏的看客,并不会真正在意他们的死活。 等人一走,他立刻抛开此事,重新拣起奏章批阅起来。 然而笔刚落到纸上,李世民的声音再次传进了君王耳中。 他轻叹一声放下毛笔,目光含怒瞪着跑来的小人, “你这孩子,怎么又来了?以后,每日只许来正殿一趟!” 话是这么说,惯性使然,秦王还是起身接住了扑来的孩子。 当然,也没忘了怒气冲冲拍了两下孩子的小屁股。 李世民现在没空跟他计较,急急趴在父亲耳边低声道, “阿父,这个熊犹肯定有问题,快派人跟上去监视他,要悄悄的!” ... 熊犹的马车在离开王宫一段距离后,突然拐弯进了一处巷子。 片刻后,马车依然按照原定轨迹往驿馆驶去,熊犹却早已悄悄换了身衣裳下车,骑马朝另一处相反的方向而去。 夜色中,他避开奴仆来到一间屋子前,笃笃敲了三下门,接着打了个呼哨。 门开了一条缝,姬丹闪身让他进来,又迅速把门阖上了。 他静静在一旁听着对方和青衣老者交换信息,等他们说完,才开口冷笑了一声, “等楚王找到真正的熊犹,你这出计谋还能怎么唱下去?我劝你别把嬴政当成傻子,趁天色还算早,快走吧!” 第58章 “熊犹”惬意地理了理衣裳的褶皱, “急什么?在我回去之前,熊犹绝不会出现在我那好王兄的面前...连楚国王宫的人都被蒙在鼓里,他嬴政一个外人,又怎会识破我这出偷梁换柱之计?” 姬丹借着灯光打量对方的脸,嗤笑道, “还别说,这白花花的粉往你脸上一敷,真有几分熊犹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儿!干脆,他的传符你也别还回去了,往后你就是楚王最疼爱的亲弟弟、李太后最疼惜的嫡次子,等熊悍一死,王位不就归你了?”(1) 青衣老者听得心中一凛,忙慌慌张张站起来看向“熊犹”, “公子,此事万万不可啊!您与犹公 子的相貌虽有几分相似,身形却相差甚远,这般敷粉作假哄一哄外人尚可,可太后和王上,还有满朝的大臣是一定会认出来的...” 这个燕国太子,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我负刍,此番以熊犹的名义忍辱赴秦,为的乃是江山基业,你真以为,我喜欢假扮那病殃子不成?”楚国公子负刍冷冷瞥了他一眼。 他才不会用姬丹的蠢计,他要用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名正言顺登上楚王之位,然后,把李太后那一脉彻底斩尽杀绝! 青衣老者刚松半口气,就听见姬丹语带讥讽道, “负刍你看看,楚国左徒昭益虽然跟着你来到秦国了,可他心心念念挂牵的还是熊犹呢...” 青衣老者急忙跪下请罪, “公子明鉴,太子丹误会了!昭益绝无此意啊...” 这一回,负刍是用熊犹的性命为威胁,才把对方手中分量最重、也最忠心的同党昭益,拉到了自己这边,他当然不会被姬丹几句话一挑拨,就愤怒得想杀了对方。 相反,他很欣赏昭益对熊犹的忠诚,并且,还想利用这份忠诚,招揽昭氏一族力量为己所用—— 毕竟,要谋划推翻熊悍取而代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比起把大权全部收拢在手的秦王而言,楚王的权力却要分散得多,因为楚国宗室之中,屈、景、昭三大家族树大根深,世代轮流掌控着楚国的军政大权。 他们不但能享受封地的税赋,还能在封地自行募集兵士训练军队。 而这恰好,是他莫大的机会。 负刍立刻起身扶起昭益,换上了温和的语气, “左徒快起来,我当然最是信得过你的,不然,这趟又怎会带你来咸阳办大事?” 昭益说着感激的话站起来,心中却暗暗叫苦不迭,对方特意把他带来咸阳,哪是出于什么信任? 不过是想把他绑到同一条船上罢了,既然来了,除了继续配合公子负刍演戏,他自忖已经别无选择。 三人又暗中商议了一会,待天色彻底暗下来,负刍才让姬丹打开那扇门。 门一开,他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晕了荀子和许朴,又授意昭益早早带来的随从,把他们悄悄搬上马车塞进了猪笼里。 临走前,姬丹一把拽住他的手臂,小声道, “丹在此,祝负刍兄一帆风顺,也请阁下莫要忘了你我之约!” 负刍回头,脸上惨白的脂粉在月光下有点渗人, “放心,等我回到寿春,必会设法助你早脱樊笼,不过...” 他压低了嗓音, “燕王如此薄情寡恩,一再把你当成弃子抛弃,若阁下有需要...” 姬丹露出一个莫测的笑容,拍了拍他的手臂打断话头, “天色不早了,去吧!” ... 章台宫里,秦王伸手给孩子抚平皱起的小眉头,问出了心中的不解, “你为何执意认为,熊犹是有问题的?” 李世民瞒下了在殿外的那番试探。 因为他知道,秦王一听对方想拐走自己,必会马上勃然大怒下令抓捕对方—— 但他心中有种隐隐不安的预感,总觉得如果现在就把熊犹抓了,接下来的事态会走向某种失控... 他伸出小手指,戳了戳父亲光洁干净的面庞, “因为,孩儿从未见过男子敷粉的,阿父没敷过,韩非李斯蒙恬他们也没敷过...” 秦王抓开他的小手, “楚国远离中原,习俗本就与列国大相径庭,你看到了,他们连服饰冠冕都与列国不同...” “可他一说几句话、一走几步路,就喘成了那副样子...” “你自己方才也说了,世人皆传,楚国公子熊犹体弱...” “可是真正体弱的人不是这样的!”李世民比划着描述道, “孩儿傍晚见到熊犹时,他的步伐虽然很缓慢,却是轻盈有力的...可孩儿一开口喊他,他的步伐马上就变得虚浮沉重了...一个真正体弱的人,不可能像习武之人一样...” 他猛地顿住了话头,终于知道那丝违和感来自哪里了—— 虽然,熊犹穿着楚国独有的细腰长袍,走路时微微有些驼肩孱弱,敷了粉的脸看起来也面色极差... 可对方脸上硬朗的线条、说话时几乎相同频率的喘息、控制得恰如其分的步伐,都没有逃过他前世与武将长期相处积累下来的本能直觉,而这份直觉,早就赶在理智之前发现了异常: 熊犹是常年习武之人,他在刻意操控自己表现出羸弱之态! 他马上调转话头,询问秦王, “阿父,如果孩儿从小就体弱多病,你会让我练武强身吗?” 正在思索孩子刚才那番话的秦王,闻言立刻蹙眉轻斥, “你怎么总也学不会避谶?我儿康健,岂会从小体弱多病...” 这对双生子刚诞下时,确实孱弱得让他日夜难寐,虽然后来芈夫人将他们照顾得极好,两个孩子也鲜少生病,但在君王的潜意识里,仍旧十分忌讳一切跟“孩子体弱多病”有关的词汇。 李世民见父亲不悦,连忙再次改口, “好好好,是孩儿错了我不该乱说的!那就举个其他例子吧,如果,你有个叫胡猪的儿子打小体弱多病,你会让他练武强身吗?” 秦王不由再次蹙眉,他对“胡猪”这个名字十分嫌弃,自己怎么可能,给孩子起这种名字? 不过,比起世民这个真实的亲孩子,他显然并不认为那个叫胡猪的需要避谶,于是开口淡淡答道, “既然体弱多病,他就该好生待在殿中养病,跑出去练武强身胡乱折腾,不是会死得更早吗?” 他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反正那人又不是他的儿子,爱死不死。 第115章 李世民的正忙着推理真相,根本没留意到秦王对自己口中的胡猪有多嫌弃, “对呀,习武虽然能强身,但需要消耗大量体力,如果楚国公子熊犹真的从小体弱多病,李太后怎么舍得让他习武呢?可我们看到的熊犹却是一个常年习武之人,孩儿以为,他在故意装病...” 秦王摸着他的小脑袋,回想着与熊犹的数番接触, “熊犹常年习武,寡人怎么没看出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李世民暗道,因为我上过战场杀过无数敌人,是从死人堆里练出来的敏锐,这一点当然胜过你啦。 可话当然不能这么说。 他把功劳甩给了王翦和杨端和,坚称是他们上回教自己判断的。 秦王听完,面色不由凝重起来, “楚王的胞弟熊犹,其实并非体弱多病之人?他身体康健,常年习武,如今却大费周章,故意在寡人面前装出孱弱之态....可他为何要这么做?楚国王宫,这些年为何又要传出他自幼体弱的传闻?” 如果这是一个局,设得也太早了些吧?楚国李太后,难道也丝毫不在意那个小儿子吗? 更重要的是,熊犹在自己面前装得再如何羸弱,他也不会生出半丝怜悯之心,从而答应让对方买走蔗糖的方子... 这样想着,秦王忽地目光一寒, “莫非,他这趟来咸阳,为的并不是我大秦的蔗糖方子?” 虽然他不懂“装羸弱”和“别有居心”两者之间的必然联系,却深谙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世民见自己不过稍稍提醒,秦王就迅速转变思路想到了最接近真相的答案,不由暗赞这一世的父亲确实非常聪明啊! 他立刻出声附和, “孩儿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我还没想通他到底想做什么...不对!” 他马上推翻了自己的前一句话, “他今日既然来找阿父请辞,就说明,他想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秦王目光沉沉思索一瞬, “如果是这样,寡人就要把他留下来了。” 一个楚国的公子,遮遮掩掩来到咸阳,在自己眼皮底下转了一圈。 现在事情都办完了,他这秦王却浑然不知对方做了什么,换成哪个君王会放心任由对方回去? 李世民也赞同先把人留下来再调查,他提醒道, “不过,阿父要想个合适的由头,千万不能打草惊蛇....” 话音还没落下,蒙恬进来通禀:派出去的暗卫首领回来了。 秦王眸色一暗, “让他进来。” 暗卫首领走得很急促,匆匆朝秦王拜了一礼,声音也火急火燎的, “王上,臣奉命带人追上了熊犹,出了王宫没多久,他的马车就驶进了一条巷子...臣等险些被骗,好在听见马蹄声又赶紧追了上去...熊犹骑马一路往城西奔去,最后进了质子住所...臣留下他们在外盯着,立刻就赶回来禀报王 上了...” 李世民听到一半,脑中就嗡一声炸开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质子住所”会和“楚国公子熊犹”联系起来,如果是这样,再结合他先前的猜测... 下一瞬,他就听见了自己震惊而愤怒的声音响起, “阿父,老师和师伯的失踪一定跟熊犹有关,快派人去拦住他!不,我要亲自去救他们!” ... 浓浓夜色中,负刍辞别了咸阳驿馆的官吏,在几辆随从马车的护送下朝咸阳城门驶去。 车厢昏暗的油灯下,他见昭益频频探头朝车窗后面望去,不由愉快笑了一声, “你不会还真以为嬴政会发现,他丢掉的荀子和许朴在我们手上?” 昭益收回探出去的脑袋,忧心忡忡道, “是,这委实也太过冒险了些,若我们第一日就把人带走,现在早就已经安全了...” “第一日就带走?左徒啊,你不知道我顶着这副不人不鬼的死样子,硬在嬴政面前演了好几日,为的就是消除他的疑心吗...你想想,那两人一失踪,我们马上就告辞离开,岂不是会沾上嫌疑?可现在走,谁会想到此事跟我们有关系...” 对着这个有大用的昭氏族人,负刍是颇有耐心的。 昭益又满眼担忧问他, “公子,您执意要把荀子二人带回寿春,如此一来,岂不就主动暴露了吗?再者,王上虽渴盼许朴已久,但此人早就投靠了秦王...如今秦国独大,就算您把许朴带回去,恐怕,王上也不敢公然跟秦国抢人呐,甚至还会治罪于您...” 负刍听着,神色顿时变得玩味起来,慢慢勾唇笑道, “此事我自有妙计,左徒不必担心。” 笑话,他布下这么大一个局,怎么可能是为了把农家的人送给熊悍?更别说,以熊悍的性子,自己就算真把许朴绑去献给他,对方也是一定会治他的罪的...他负刍有那么贱得慌吗? 来到咸阳城门时,守城的士卒核验了他们的传符后,按例举着火把搜查车上物品。 昭益听见自己的心一直在砰砰乱跳,藏在袖子的手也在抖个不停。 万一被搜出来,这趟恐怕要死在秦国了... 士卒检查到倒数第二辆载货的马车时,忽地掩鼻喝道, “什么东西这么臭!” 本该上前打点解释的昭益呆呆站在原地,全然忘了该怎么反应。 负刍暗骂一句废物,飞快掏出一块金饼塞给对方, “是这样的,这几日我在咸阳吃了豚猪肉,只觉鲜香扑鼻味美非常,特意买了一车豚猪随行,是想回到寿春也能吃到新鲜美味的秦国豚肉...” 士卒看到金饼却像见鬼了一样,急忙瞥了一眼举着火把的几名同袍,伸手不客气地推了回去, “快收走,我大秦办事不讲这个!” 吓死了,在秦国,贪污受贿可是连累满门和连坐上级的重罪,金饼虽诱人,小命更重要! 说着,士卒探头接过火把检查了一下,原先黑魆魆的车厢里确实装满了猪笼,猪的哼哼声此起彼伏不绝于缕。 没问题,放行。 ... 荀子醒来时,一阵熏人的猪粪腥臭扑鼻而来,差点让人把晚膳都吐出来了,还好,他今晚没用膳! 迅速感知一番环境后,他立刻意识到自身处境堪忧: 在一辆飞奔的马车上,被捆着手脚堵住嘴塞在笼子里,还跟一群猪待在一起。 此刻,恐怕已经跟着猪混出了咸阳城,许朴呢?他也在这车厢里吗? 他拼命用一种颇怪异的姿势坐起来,用力把脸凑近笼子的竹篾处,想把嘴里这令人反胃的破布先弄掉。 就在这时,车门打开了,车外的火把照得他眼睛骤然不适,立刻低下了头避光。 “把他们放下来吧。”一道年轻的男声响起。 荀子立刻愤怒抬头朝对方看去,这声音,就算化成灰被风吹散了他都记得:楚国公子熊犹! 马上就有人跳上马车,把混杂在最里面的两个猪笼搬下来,放出了两名狼狈的老者。 荀子与许朴见对方还安然活着,暗暗皆松了一口气。 昭益看了看四周,疑惑问道, “公子这是...想让他们下车小解吗?” 负刍没回答他的话,亲自上前为二人解开绳索,取出了嘴里的布条。 “无耻竖子!老夫受春申君之恩,一向对楚国颇有好感,哪知你堂堂楚国公子,竟会做出如此不堪之事,汝乃小人耳!”荀子一得了自由,马上拉着许朴后退两步,指着负刍痛骂道。 对方这么多人,远处又有豺狼嚎叫之声,跑?若无后援从天而降,他们是跑不掉的。 许朴俯身抹黑抓了一把碎石泥块,骂骂咧咧朝对方掷去。 负刍灵活侧身躲过,反而并不气恼,他上前恭敬拜道, “冒犯二位并非熊犹本意,只是我王兄他性子执拗...唉,君命难违,我也是奉命行事,还请二位先生莫怪!” 说着,他虚弱地咳嗽了几声。 许朴瓮声瓮气道, “我们两个老不死的,竟能让楚王如此大动干戈,真是三生有幸!不过,现在你怎么又良心发现,肯放我们走了?” 火把的光亮中,荀子看着“熊犹”脸上出现的哀切神情,心中突然划过一个不安的念头: 难道对方抓走他们,不是为了让许朴为楚国培养农家人才,而是想要杀掉他们? 他们若死了,世民怎么办?孩子才这么小,平日又最爱哭... 这念头刚闪过,负刍就咳嗽着丢下一把匕首,一脸悲悯道, “许掌门,我王兄本打算亲自去兰陵请您出山的,哪知一打听,才得知荀卿把您拐来了秦国,他气得痛骂荀卿吃里扒外...出发前王兄下了诏令,命我只能带您一人回楚国...原本,他是让我半路把荀卿推下山崖的,但熊犹心软,实在不忍下手,还请荀卿自行了断吧。” “我呸!他楚王算个屁!” 第116章 许朴抢在荀子之前捡起匕首,对着自己的脖子虚虚一比划道, “要么我死,要么让荀况跟我一起走,你选一个吧!” 荀子一把拽住匕首的把柄, “许朴,勿要胡闹!你若替我去死了,我岂有颜面再苟活于世?快把它放下!” 负刍眼中迅速闪过一抹得意,继续悲戚地开口劝了起来。 昭益完全被眼前这情况搞懵了。 楚王根本就不知道此事,又哪会下什么让荀子去死的诏令? 但他又不敢当着两人的面公然询问负刍,只得压下惊疑,配合地上前劝了起来。 以许朴的执拗,哪是一时半会能劝得了的?一时间,双方陷入了僵持。 昭益还是担心 秦国有人会追来,只得把负刍拉到一旁,小声劝他快些离开此地为妥。 他实在搞不懂,就算对方真想杀荀子,等走到楚国境内再行动不行吗,何必要如此迫不及待? 负刍看出对方的不解,扬唇笑了笑,并没有说出来,这当然是因为:他从头到尾,根本就不想把这两人带离咸阳啊! 世人皆知,荀子与许朴是至交好友,所以他想在秦国逼死一个,再故意放另一个带着滔天恨意逃回去,把他“熊犹”和楚王的无耻阴谋告诉秦王。 荀子是秦国小太子的老师,而许朴是备受秦王重用的农家掌门,这两人不管哪一个出事了,以秦国睚眦必报的性子,都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到时,楚王要拿什么来平息秦国的怒火?靠楚军就够了吗?至少,他得把闯下这个大祸的熊犹推出来吧? 楚王注定一生无子,又将失去唯一的同母胞弟...真是想想,就令人振奋啊! 昭益看着负刍惨白脸上的诡异笑容,心头生出阵阵寒意,此人的图谋他一清二楚,也正是因为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萦绕的龙气,比公子犹身上更蓊郁的龙气,他才会选择屈服投靠的.... 可此人行事诡异狠辣,远比不上王上磊落,也远不如公子犹心善,自己的决定,真的是对的吗?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的方向有隐约的马蹄声突兀响起,而且,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昭益吓得抛开杂念,一把扑上去抓着负刍大呼, “公子,不好了,定是秦军追来了!” 负刍却一派怡然自得,连嘴角的笑意都没落下, “你以为秦王吃饱了没事做,大晚上的派秦军来追我楚国使臣的车队?放心吧,秦国如今在跟赵国打仗,想来,不过是顺路凑巧碰见一支援军罢了。” 他对自己天衣无缝的计划十分满意,只要姬丹那边不出卖自己,秦国绝不会有人知道,他随行的马车里装着荀子和许朴。 然而下一瞬,秋风送来的一浪接一浪漫过层峦、若有似无的行军高呼声让他立刻改了主意, “追...抓…熊犹!” “...速度,救...荀子...!” 负刍咬牙切齿低吼了一声“姬丹你这小人”,就一把抓起昭益以极快的速度飞身跃上马车。 此刻,毫无半分羸弱之态的他大喝道, “快!把他们带上,秦军追来了!” 话音一落,大喜过望的荀子二人,扭头就迈开腿脚大步往回跑。 有随从追上来想抓他们,被许朴挥舞着匕首捅翻在地嗷嗷直叫。 负刍命人上前把这蠢货随从一刀捅死,下令马上赶路,不必再去追那两个老东西。 到了这时,被姬丹出卖的怒火和被秦军抓到的下场在他脑中叫嚣翻滚着,他自顾且不暇,哪有空再去管荀子许朴的死活? ... 蒙毅领人继续往前追击而去,秦王抱着李世民下车时,蒙恬正一手扶着一名老人走来。 李世民急忙挣脱父亲的怀抱,带着哭腔迎上去, “老师,师伯,你们没受伤吧?对不起,是我来迟了呜呜...” 他自责不已,如果自己能早一点把“熊犹一来咸阳,老师和师伯就失踪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他们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了! 早跑得气喘吁吁的荀子快步走来,朝秦王遥遥拜礼致谢后,立刻摸着小家伙的脑袋安慰, “好孩子,别哭了,蒙恬都跟我说了,是你发现了熊犹的异常,说服秦王马上派人追来救我们的...我和许朴这两条老命,今日是秦王和你救回来的,没想到你们竟还亲自来了,老夫…” 这时许朴也过来了,他一把推开荀子,没好气道, “老匹夫,你一身的猪粪味,也好意思来熏老夫的乖师侄?” 说着,他摸着李世民的小脑袋,柔声询问孩子是怎么发现蛛丝马迹、怎么查到他们落到熊犹手里的。 李世民简单解释了一番后,许朴激动得一把抱起这小小孩童,语气无比振奋道, “世民啊,以你的聪慧才智,不学农家实在太浪费了,这样吧,我来收你当徒弟!往后啊,你就是老夫最喜爱的乖乖徒儿了....” “许朴老匹夫!”荀子咬牙冲上来抢孩子, “你也是一身的猪粪味,厚颜无耻跑来熏老夫的徒儿就算了,你还敢大言不惭抢我的徒儿?” 许朴抱着李世民左躲右闪,愤愤不平骂道, “怎么,我家世民是跟你姓荀了吗?谁规定的,他当了你的徒弟,就不能当我的徒弟了?对了,你儒家大圣人孔子不是早就说了,收徒要有教无类,一视同仁...” “无知!有教无类,是让你去抢别人的徒弟来教吗?快把我的乖徒儿还来!” 李世民先前满心愧疚还没察觉,现在两人轮番一提醒,他立刻就闻到了许朴身上浓浓的猪粪味。 但他并没有因此生出嫌弃,反而愈发心疼起两位老人来,果断开口打断了他们的争吵, “师父,师伯,你们这几天一直被关在猪圈里吗?” 荀子趁机把他抢回怀中,说起了他们被打晕装进猪笼一事。 秦王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紧紧蹙着剑眉的他,这一刻生出了浓浓的危机感。 那是他的孩子,有人问过他这个亲生父亲的意见吗? 不过他见荀子二人把孩子抢来抢去的,很快又傲娇地释然了。 算了,既然孩子已经沾了一身猪粪味...这么脏的孩子,就先让给他们抱抱吧。 他只抱回宫后洗得香喷喷的孩子。 再说了,不管世民这一生拜了多少个老师,结拜了多少个义兄,认识了多少个朋友...他都只有自己这一个阿父。 这样想着,秦王眼中泛起了一丝愉悦的满意。 亲生的终究不一样,呵,寡人不必跟人抢! 第59章 夜里,蒙毅带人前来回禀:他们抓到了楚国那帮随从,但还没有找到公子熊犹。 据对方的随从交待,熊犹一上路就挥刀斩断了马绳,骑马带着那个叫昭益的老者抢先跑掉了。 说完,他立刻又请示道, “可臣带人追到泾河一处分支后,却发现对方的马蹄印消失了...臣已命人继续留在河边搜查,还请王上拨些水性好的士卒给臣...” “罢了,既然他们乘船跑了,就不必再大费周章去追,此事,寡人自有定夺。”秦王沉吟道。 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已经从荀子二人口中获悉,熊犹和昭益是奉楚王之命来大秦抢人的。 既然是这样,这笔账当然要算到楚王头上。 “喏。” “不过,还有另一件很重要的事,你要去先查清楚。”秦王眼中闪过一抹幽暗, “荀子说,这几日来,熊犹是把他们藏在了城西的质子住所,才能一趟趟避开了中尉军的搜查。寡人要知道,是哪一国的质子,敢这般明目张胆与我大秦作对。” 蒙毅顿时面色一变, “是,臣这就去严审那帮楚人。” 说着,他急急行了个礼想离开殿中。 “慢着!那帮楚国的小喽啰交给旁人去审,你亲自带人去质子住所盘问。”秦王清朗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在对方应下后,他又添了一句, “去,把廷尉李斯也带上。” 他发现李斯是观察人心揣摩细节的高手,这种时候,对方应该很派得上用场。 “喏。”蒙毅匆匆迈步离去。 不多时,李世民披散着一头乌黑细软的头发跑来,他已经沐浴洗去了一身的猪粪味,此刻全身散发出淡淡的澡豆清香—— 这是在他的亲自监督下,少府匠人花费数月时间折腾出来的。 这款清洁力更强、味道更清新、更能彰显身份的澡豆一出,就引得达官显贵们纷纷抛弃皂角水和洗米水争相抢购了。 小孩童喊着“阿父”咚咚跑上殿阶,毫不见外地爬上了宽大的龙椅,爬到了父亲的怀中, “阿父,质子住所那边派人去查了吗?” 秦王把他抱在怀中闻了闻,嗯,洗干净了还是能要的,还是自家香喷喷的孩子抱起来让人愉快。 第117章 不过,他一摸到孩子仍有些半湿的头发,声音就不由带上了几分清冽, “头发又没擦干就跑了,你这孩子!” 说着,便命人取来一块洁净帕子,亲自给孩子擦起头发来。 李世民只得乖乖坐稳了,背对着父亲再次提醒道, “阿父,质子住所那边要马上派人,去查出幕后帮凶...” “知道,蒙毅和李斯已经带人去了,你这么晚还不去睡觉,就是专门跑来瞎操心这个的?”秦王的 语气很不客气,手上的动作却很温柔。 李世民一听放下心来,他感受着发间传递过来的温馨亲情,心里很感动,声音也变得柔乎乎的, “谢谢阿父帮孩儿追回老师和师伯,谢谢阿父帮孩儿擦头发,阿父真好,你是世上最好的父亲,孩儿好喜欢阿父...” 源源不断的童言童语不要钱似的从孩子口中吐露出来,在这十月微凉的深秋夜里,听得秦王心里暖洋洋的。 但他仍神情镇定声音淡淡道, “寡人是你的亲生父亲,为你这亲生孩子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你不必对我道谢。” 年轻君王的重音,微不可察地落在了“亲生”二字上。 但这话听到李世民的耳中,重音却变成了“理所应当”四字,急忙开口道, “不是这样的阿父!你和阿母把孩儿辛勤养大已经很辛苦了,我怎么能心安理得一直享受你们的付出呢?等孩儿长大了,一定会好好回报你们的...” 再世为人,他依然无比重视情义,并不想单方面从任何人身上索取价值。 前世,他是阿娘最疼爱的孩子,一向敬重阿娘的李渊待他也极好,在父母的呵护下,他度过了一个非常幸福的童年。 但随着他长大有了能力,也用一场场身先士卒、为大唐攻城略地的战争和满身的战伤,偿还了李渊那些年赠予他的父爱。 后来闹到父子离心离德的地步,他自认并不亏欠对方什么。 而这一世,秦王对他付出了更多的父爱和重视—— 他出生时,秦王就已经是君王了,根本不会被孩子的母亲而左右情感。 可对方仍然用一种主动的、甚至把他放到几乎平等地位的信任和父爱,带给了他一个幸福、自由、快乐的童年。 只可惜他现在还是个小孩童,还没为如今的父母做过什么,也没为大秦打过仗开拓过疆土...在李世民的观念里,自觉亏欠秦王和芈夫人良多。 所以,他哪好意思听父亲说“为你这孩子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这种话?自然当场就想表露心迹让秦王欣慰几分。 然而,孩子这话一出口,立刻察觉到身后父亲的手一顿,气息也骤时萧冷了几分。 “回报?”秦王冷哼一声,继续举帕为孩子擦着头发, “寡人是秦王,天下间想要什么得不到,何须等到你长大来回报我?我养孩子,不是为了让他回报我的,你这份心意很好,但寡人不需要,留着去报答你的老师义兄和友人吧。” 李世民忙往后探手止住父亲的动作,把头发拨到身前,转身疑惑道, “不需要?可阿父阿母是孩儿在世间最亲的人,等我长大了,怎么能不好好孝顺你们?” 秦王闻言总算又露出了几分笑意,伸手捏了一把孩子肉肉的脸颊, “回报出乎于利,孝顺发乎于心,寡人给你和扶苏的一切,都无须你们以利相报...” 他制止了李世民的试图解释,继续道, “但是,等我儿长大后,若是出于孝顺之心待寡人和你母亲好,此乃幸事也,寡人甘之如饴!” 李世民松了一口气,他这会儿,已经后知后觉从秦王骤变的语气中,听出了方才那丝酸溜溜的不满。 孩子立刻扑在父亲怀中蹭了蹭,笑眯眯开口道, “阿父,今晚看到老师和师伯抢我当徒弟,你是不是有些不开心了?” 秦王被说中心事有些不自在,命宫人取新帕来换掉手中这张,按着孩子的小脑袋为他擦着后脑勺的头发,冷冷道, “有人喜欢你,是好事,寡人怎么可能不开心?” 李世民趴在父亲胸膛处嘻嘻笑了一会儿,才抬头小声地悄悄道, “因为,孩儿一天天长大了,认识的人也会一天天变多了,阿父怕我被别人抢走呀...” 哪个当父亲的,不是从这种患得患失的处境走过来的?这题,他也很熟。 在这世上,所有与爱有关的情感,无不是以“团聚”为目标,唯独,除了父母与子女的亲情。(1)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无声无息,而渐行渐远的告别。 原本时时渴盼被父母抱在怀中的孩子,总有一天要学会爬行站立和奔走,总有一天会开始抗拒他们的怀抱,总有一天会走出家门结交更多志同道合的友人.... 直到,孩子也有了自己的伴侣和孩子,彻底将人生与父母分离.... 这其中的酸涩、不舍和孤独,只有被孩子的背影越抛越远的父母才深有体会。 而如今,在初为人父的秦王眼中,自己,恐怕就是那个“狠心”的孩子吧? 秦王听了李世民这话,不慎碰到孩子后脑勺的手一抖,竟反常的,没有开口反驳。 他确实有这个隐忧。 在他心底,无比眷念这段新鲜而满足的温馨父子时光,可如今孩子一天天大了,扶苏已经再也不肯让他抱了,世民周边,围绕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孩子成长的每一天,都是在迈向离父母更远的每一步。 恰好,李世民上回的离家出走,又放大了君王的担忧和不安,而今夜,他又亲眼目睹了荀子和许朴是何等的喜爱自己这孩子... 总之,秦王知道:大约,自己还没做好被人取而代之的心理准备吧。 他目光沉静看着怀中笑得眉眼弯弯的狡黠孩子,继续若无其事举帕擦着手中细软的头发,声音淡淡道, “就算你长到一百岁,也还是寡人的孩子,谁能抢得走你?” 李世民忙伸手戳着父亲的胸膛, “阿父,你怕的是孩儿的心被别人抢走啊!一颗心只有这么大,世上的人又那么多...” 秦王面无表情把帕巾递给宫人,伸手赏给这专往自己痛处戳的熊孩子一个栗子,没好气道, “闭嘴吧你,头发已经干了,滚回去睡觉!” 说着,就把孩子抱回地上,冷漠地不再看他。 李世民却再次吭哧爬上龙椅,紧紧抱住父亲的腰耍赖, “干嘛好端端的又让我滚啊!我才不呢,孩儿只会在阿父的心里滚来滚去,回去可以,我要你抱我回去!” 秦王成功被他这话气笑了, “呵,你要在寡人的心里滚来滚去?让我天天为你牵肠挂肚,你自己呢?心里却装着满世界的人...” 如果这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真想劝他去当游侠,这一副呼朋唤友的热心肠,真是当游侠的好料子! 李世民急忙昂头挺起小胸膛,指着自己的左侧心/口认真道,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是说,就算世上有那么多的人,一个人的心只有这么小一颗,可阿父你,在我心里也是最重要的...” 父母当然各占一个最重要的位置啦。 但他知道秦王最想听的是什么,每个父母都渴望得到孩子独一无二的偏爱嘛,又举起手指比划着安慰对方, “这么多,你一个人就占了这么多位置!” 随着孩子稚嫩的童音落下,“砰”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秦王心头悄悄盛放了。 当父亲也挺好的,他这么想着。 然后才发现,在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时,已经下意识又把这孩子抱起来了。 “巧言令色!”他带着一丝笑意轻斥道。 李世民笑嘻嘻凑近父亲俊朗的脸庞前,打量着对方眼角眉梢陡然溢出的喜悦,声音甜甜地哄道, “这下阿父放心了吧?不管孩儿长到几岁,认识了世上多少人,谁也无法替代你...阿父,已经亥时了,抱我回去睡觉吧,孩儿困了!” 前世的他仗着身体底子强,也时常像秦王那样通宵熬夜处理政务, 嘿,最后不是巧了吗?大秦始皇帝和大唐天可汗加起来,刚好只活过了一百岁! 还比不上张苍一个人活的年头,想想都让人后背发寒。 所以,这一世深谙“活得久才是赢家”的李世民,仗着父亲的纵容宠爱,夜里经常找各种理由派人把他从正殿喊回去...他立志要监督秦王,早睡多睡长命百岁! 秦王心情愉悦抱着孩子走出了正殿,直到走到寝宫回廊处,才猛地回过神来—— 寡人怎么就抱着世民回来了?现在才亥时,哪个秦王能这么早回宫就寝! 他惦记着正殿的奏章,立刻就想把孩子放下来折返回去。 李世民却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不放,一副泫然欲泣的哀戚模样, 第118章 “阿父,你心中就只有天下和奏章,连夜里睡觉都不想看到孩儿和阿兄吗?” 秦王:??? 罢了,世民方才都说了,自己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若是此刻再返回去处理政务,孩子一定会伤心的吧? 他轻叹一口气,认命地抱着李世民走进了寝宫。 ... 第二日一大早,蒙毅就把供词和证据呈交了上来。 秦王接过来凝神翻阅,良久,满腹狐疑地抬头问道, “与熊犹合谋的,是赵国公子嘉?” 前些日子秦国找赵国索要赔偿时,赵王就趁机把他的异母兄长、赵国前太子赵嘉,当做添头,送来了咸阳为质。 但在秦王收到的情报中,赵嘉此人颇通明哲保身之道,被废后一直低调行事从不张扬,这才在群狼环伺的赵国安然活到现在。 难道,他一来到秦国就突然转了性子,把自己当成软柿子来捏了?秦王对此不解。 这时,一旁的李斯看出了君王的心思,想到昨夜在质子住所发现的几丝端倪,不由欲言又止起来。 可是自己并无证据,若是贸然开口,恐怕... 秦王察觉到李斯的异常,立刻目光平静看向他, “爱卿,你有何话想说?” 李斯飞快权衡了一番利弊,上前一步开口道, “禀王上,臣以为,此事有蹊跷!” 第60章 终于被秦王传召进宫的姬丹,心头却无半分欣喜。 虽然传召的人并未明言,要把他带去宫中做什么。 可早不传,晚不传,偏偏在这个追查嫌犯的关头传,让他很难不乱想。 嬴政那小狼崽子,还真跟小时候一样心狠啊! 马车上,姬丹压下眸中的晦色,一脸担忧地看向一旁正襟危坐的赵嘉, “嘉莫要担心,我与秦王政乃挚交好友,稍后进了宫,我自会尽力为你求情,我相信,你绝不会做出与楚国公子勾结藏人的事。” 赵嘉转过头笑吟吟道, “多谢太子丹慨然襄助!不过,我相信朗朗乾坤自有公道,无须为了嘉,消耗你与秦王昔日的情谊。” 姬丹一愣,旋即无奈笑道, “倒也算不上消耗情谊,当年同在邯郸为质时,我刚好帮过秦王数回而已...阁下有所不知,他此生最恨赵人,而你恰好又是赵国王族之人,我有些担心,他一见到你就会愤怒失控...” 见赵嘉做出恍然之色,他忙贴近握住对方的手,放低了嗓音, “实不相瞒,丹至今还记得,我刚去邯郸的那个冬日,是公子你悄悄派人为质子住所添了些柴火,才让我们免于被冻死....为报昔日大恩,丹愿助你逃出咸阳!” 不管秦王有没有对自己起疑心,眼下,让赵嘉在进宫的路上主动逃跑,都是一个对自己百利无弊的法子。 只有对方畏罪跑了,这罪名才能牢牢钉死在他身上,秦王才会彻底打消对自己的怀疑! 姬丹满眼诚挚看着赵嘉,企盼对方快些答应。 自己这么做也是帮他一把,算是报答当年的一柴之恩了。 然而,赵嘉迅速抽回了手,一脸正色摇头道, “嘉问心无愧,何必要逃?听闻秦王是当世明君,我相信,他绝不会借这件事公报私仇的...” 姬丹还想再劝,对方却话锋一转,同样满脸担心地问道, “但嘉不解,秦王为何要把你也传来?难道,他怀疑你这挚友也与楚人有所勾结?” 姬丹的笑,一下就僵在了脸上, “这怎么可能?他是召我进宫叙旧的...” ... 章台宫正殿,坐在紫檀案桌前的秦王冷肃如山,一双狭长的凤眸透着疏离与淡漠。 数年间,他与对方虽常有书信往来,却在邯郸一别后,从未再见过面。 人果然是会变的,幼时那个一脸纯真的姬丹,早就不见了。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一个长相肖似燕王姬喜的青年,一个让他无比陌生的青年,一种令人无法把童年旧事与对方重合的陌生。 姬丹也怔怔看着秦王。 一时间,他也无法把这个满身风华的年轻君王,与当年那个经常打架打得鼻青脸肿的孩童联系起来。 他比嬴政年长一两岁,见过那位俊朗温和的秦王孙。 长大后的嬴政,长得真像他父亲啊! 然后,他顺着秦王身侧望去,看到了另一张小小的稚嫩面容。 像!这孩子,长得太像幼时的嬴政了。 这一刻,现实混杂着记忆,那些困顿不堪、却又掺杂着纯粹欢乐的童年时光纷涌而来,他呆呆看着殿上的孩童,忍不住/脱/口而出喊道, “政儿....” 蒙毅以为他在喊秦王,立刻上前肃声道, “燕太子,请自重!” 李世民一脸冷静打量着姬丹,这人,是把自己误认成幼年的秦王了? 这一声政儿倒是喊得饱含深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对秦王真有多少深情厚谊呢。 他仰头观察父亲的脸色,很好,毫无波澜。 早上一听说姬丹要来,他就迈开脚丫往正殿跑来了。 他写信问过吕不韦了,原来,秦王这些年竟一直在暗中帮衬姬丹。 这种活在美好记忆中的旧人杀伤力太强,他担心父亲一见到姬丹又会心软,这才特意跑来当监工的。 姬丹被蒙毅斥得猝然回过神来,忙俯身朝秦王请罪,与此同时,那些不忿的怨恨也再次涌上心头—— 时至今日,对方成了世人口中威严可怕的秦王,他却还是一个低人一等的质子.... 他强行压下心中恨意,面上带着久别重逢的激动惊喜,态度亲昵地夸起了李世民—— 就好像,上回他没有设计偷袭王翦一样。 秦王打断了他的话,清冷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 “寡人今日请二位来此,是想核实熊犹藏人在质子住所一事。” 话音未落,姬丹立刻抢先上前一步道, “秦王,虽然我昨晚回来时,看到赵嘉的随从站在马车前与人交谈,但列国常有书信衣物送给诸位质子...丹以为,此事是一场误会,赵嘉绝不可能与熊犹合谋!” 在秦王面前,他必须坚定地把自己摆到证人的位置上。 他要让所有人知道,对方传他进宫,就是让他来作证的! 赵嘉猛地转头惊诧看他, “我的随从,昨日一直忙着劈柴扫院,何时又去马车前与人交谈了?” 一个口口声声要为他求情的人,现在却当着秦王的面胡乱刺他一刀,姬丹果然如传闻所言的阴险,还好自己方才并未信他! 说完,他 立刻跪下来仰望着殿上的秦王, “请秦王明鉴,嘉从未见过熊犹,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绝不可能与他合谋...” “是吗,那寡人手中的证据,又是怎么回事?”啪地一声,几封供词扔到了赵嘉身前。 他急忙捡起来一看,眼中顿时划过浓浓的愤怒—— 怪不得,秦王昨晚派人来盘问后,今天突然就以“涉嫌与楚国公子合谋窝藏荀子许朴”的罪名,传召他进宫问罪... 原来,真正的罪魁祸首早就想好退路了,连熊犹手下的那帮楚国人,都声称是从他手上带走人的,这下自己简直是百口莫辩! 姬丹,一定是姬丹诬陷自己的!不然,秦王怎么会召他前来作证? 他努力保持着冷静,提醒自己不能慌。 这样生死危机的关头,他已经经历过很多回了,只有冷静才能想出破局之法.... 他斟酌着思考片刻,开口解释起来。 姬丹看着赵嘉骤然苍白的面色,心中升起了一阵快意,若不是赵王上回非要把事情闹大,自己堂堂一个太子,何至于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现在好了,就让赵国来承担秦国的怒火吧。 殊不知,一直在旁暗暗观察他的李斯,悄悄朝秦王的方向点了点头。 昨晚分开众人盘问时,他就发现了姬丹有问题。 比起其他质子的惴惴不安、磕磕绊绊的解释,这人的惊惶有些浮于表面,回答也太过条理清晰。 就好像,他早就想好了答案一样。 而此人一进殿,就恨不得把赵嘉的罪名坐实,如此迫不及待,岂会是置身事外之人? 秦王收到李斯的暗示,立马陡然开口打断了赵嘉的话头,目光淡淡看向姬丹, “燕太子,此事你怎么看?” 这声疏离的“燕太子”,听得姬丹心头很不是滋味。 嬴政当年归秦时,分明与他许下承诺:不管他们将来的命运如何,他永远都会把自己视作最好的朋友。 结果呢?一当上秦王就翻脸不认人了,真是人心易变啊! 他稳了稳心神,把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搬了出来,一边为赵嘉求情,一边暗示赵嘉有问题。 一旁的赵嘉立刻出声反驳, 第119章 “无稽之谈!我来到咸阳后安分守己,从未生出半分不该有的妄念...倒是你姬丹满口胡言,恨不得让秦王立刻杀了我,如此居心叵测急于嫁祸,恐怕,你才是那个真正与熊犹勾结的人吧?” 两人激烈争执了起来。 李世民一见机会来了,立刻轻声提醒父亲, “阿父,现在可以把人喊来了。” 秦王也觉得这是个好时机,颔首开口道, “罢了,既然你二人各执一词,就让楚国那帮人来指认吧。蒙毅,去把熊犹的随从带来!” “喏。” 姬丹闻言不由一喜。 他上回刚在赵国栽了个大跟头,这趟为了防止再出现意外,早就与负刍通了气,把赵嘉设计成了最佳的替罪人选。 这样一来,就算事败,他们也能趁机坑一把赵国。 可是下一刻他就不安起来: 秦王竟然让人把赵嘉带下去了,这是想做什么? 很快,蒙毅就带人押着那些楚国随从来了,与此同时,一名陌生的青年步履匆匆率先进殿,朗声告罪道, “外臣赵嘉来迟,还请秦王恕罪!” 殿中那些楚人一听这个名字,纷纷眼睛一亮—— 赵嘉? 公子说了,若是事败被捕,他们要想保住楚国家人的性命,就必须一口咬定是与赵国公子嘉合谋的! 在这电光石火间,姬丹已经想通秦王想做什么了,他暗道一声不好,毫不犹豫开口惊呼起来, “赵嘉?他不...” 他不是赵嘉! 就在这时,李斯眼疾手快虚弱地晃了晃身形,“一不小心”就往前扑去了。 姬丹被对方推着也往前一扑,剩下的两个字就淹没在了痛呼声里。 李斯急忙上前按住他的肚子,一脸关心道, “太子丹无事吧,对不住我方才有些头晕....” 话是这么说,两只手却紧紧按着对方不放,手背上青筋毕露。 李世民忙咬住下唇谨防笑出声来,李斯提出这个计划时,他还有些担心对方能不能按得住姬丹... 师兄,不愧是你,掐点准,出力猛! 姬丹用力推开李斯想坐起来,然而已经晚了。 那些楚国随从已经争先恐后异口同声道, “对,就是他,赵嘉!” “秦王明鉴呐,小的们当日把荀子绑来后,就是遵照公子的安排送到质子住所,亲手交到赵嘉手上的...” “是啊,小人那日把许朴引来后,也是交到赵嘉手上的!” 秦王慢条斯理道, “你们看清楚了,若是夜色太暗,认错人也是有可能的...” “请秦王放心,小人绝不会认错人,小的送荀子去那趟是白日!” “是啊秦王,小人也绝不会认错人...”众人纷纷附和着。 秦王指着被善良的李斯好心扶起来的姬丹, “你们可认识此人?” 楚国随从当然认得他,可所有人都连忙摇头否认, “不认得,小的们不认得这人...” 李世民突然一脸惋惜地,像个不懂事的孩童一样突然开口道, “那就太可惜了,现在只有他一人交待了,我阿父把你们喊来,本来是想给你们一个机会的...” 楚人听着这童真之言,一个个面面相觑,开始惊疑不定起来: 机会,什么机会?难道秦王想饶了他们? 这孩子口中的他,又是哪个他? 莫非姬丹已经出卖了他们公子,主动把真相交待了? 姬丹的面色立刻难看起来。 他见秦王并未斥责孩子乱说,不由得有些疑心:嬴政真正怀疑的目标,不是赵嘉而是自己! 可这孩子,也并没有明示那个“他”是谁,自己若是贸然开口辩解.... 还没等他想好现在要不要自证清白,一个楚国随从就咚一声跪下了, “秦王恕罪啊,其实小人是认得燕国太子丹的....” 他又不傻,既然姬丹已经出卖他们了,那公子的计谋,恐怕也全被秦王知道了,到时,得知实情的楚王必会杀了他的家人。 既然是这样,那就谁也别活了,大家一起死吧! 姬丹立刻大喝道, “放肆!本太子根本就不认识你家公子熊犹,哪会与你们合谋绑什么人?你竟敢乱泼脏水陷害本太子,真是蛮夷也!” 他实在没想到,负刍的这帮手下竟会蠢成这样,被一点雕虫小技就吓得主动招供了! 但他仍怀着最后一丝希翼,想用“熊犹”来暗示对方: 他根本就没有对秦王交待任何事,也没有出卖负刍! 但这正在气头上的楚国随从,显然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马上就扭头狠狠瞪他, “没错,我楚人本就是蛮夷,有本事你来啃我呀!管你认不认得熊犹,反正,你是认得我家公子负刍的...” 这话一出,举座皆惊。 李世民惊得微微张大了嘴,原来是这样。 这就是“熊犹”明明常年习武,却故意在他们面前装出病弱样子的真相吧? 难怪,一个体弱多病的熊犹,竟能在秦国骑兵的追击下,带着昭益成功逃脱... 而饶是李斯再聪明,这一下,脑子也没马上转过弯来—— 前几日,堂而皇之出现在王上面前的,竟不是楚国公子熊犹,而是负刍? 楚国到底是要闹哪样? 其他的楚人也个个瞠目结舌,恨不得上前捂住这人的嘴,又怕当场就被秦王抓去砍了... 不是在指认帮凶吗,他怎么突然就把公子的真实身份掀出来了? 秦王心中一凛,负刍?他立刻起身下殿亲自扶起这名随从,不动声色试探道, “寡人最欣赏你这种耿直的勇士,不知勇士想要何赏赐?对了,你家公子负刍,这趟可是奉楚王的命来秦国的?” 楚国随从激动扶着秦王的手,站了起来。 他这种只能干些杂活的粗鄙奴仆,今天竟然被秦王亲自扶起来了,秦王还要赏他! 他壮着胆子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激动问道, “秦王当真要赏赐小人?您...不杀小人了?” 秦王笑盈盈道, “勇士坦荡直率,寡人岂忍杀之?你想要什么赏赐,但说无妨。” 他原以为这愚蠢的楚人,会想要爵位钱财,哪知对方听了他这承诺,却激动放声大哭起来, “小 人早就听闻,秦王仁厚,并非世人口中的虎狼凶残之君,前几年,您还给受灾的秦人减税了呢...小人...小人也想当秦人!” 秦王一怔,下意识朝殿上的孩童看去,仁厚?这种词也能用来形容自己,倒也稀奇。 李世民朝父亲露出个大大的高兴笑容。 连楚人都听闻了秦王仁厚的名声,这是好事啊,说明他先前一点一滴埋下的种子,已经开始生根发芽了。 仁者,人也;人者,水也。 推动大秦的水越多,大秦这艘巨船就能航行得越远。 这一世,世人眼中的秦始皇,不会再跟“暴虐无道”这种词沾上关系了! 孩子笑得如此灿烂,秦王的声音也带上了几丝愉悦,他温声对这楚国随从道, “你真想当秦人?” 对方立刻又噗通跪下了, “小人真的想当秦人!小人听闻,在秦国登记户籍后,朝廷会给每户发一百亩田地...农闲时还能在咸阳工坊做工挣钱,还包两餐饭食...小人斗胆,请您派两个人将小人的父母妻儿接来咸阳,我们想进工坊做事,想让孩子吃一回跟黄金一样贵的蔗糖,请秦王恩准呐,小人一家愿为秦国做牛做马报答!” 如今秦纸秦瓷秦糖名满天下,连他们这些奴仆,都能不时从主人们的交谈中,听到些诸如“秦人这下真是赚得钵满盆满,连咸阳那些工坊匠人也能挣不少工钱,听说,他们还有不要钱的糖渣吃呢”的闲话。 谁能不心动?那可是免费的糖渣,不要钱的,糖多贵啊,他们当奴仆是没有工钱的,而贵人再大方也不会赏赐糖给他们。 那可是糖啊! 姬丹扭头一看,其他楚人听了对方这话,都露出了心动的贪婪之色,不由心中一跳,正想大声训斥那叛徒随从,却听秦王已经愉快地答应了。 然后,那名随从就猛地蹦起朝他扑来,精神百倍地大吼道, “秦王请看,我家公子负刍的阴谋,正与这燕国太子姬丹息息相关...” 他这一吼,其他楚人登时如梦初醒般—— 还是丁最聪明啊,在哪里当牛做马不是当? 如果一家人能来秦国的工坊做事,按月领工钱,偶尔还能吃上几回不要钱的糖渣...他们还怕楚国做什么? 一时,众人纷纷跟着附和指认姬丹,顺手把负刍也卖了个底朝天,秦王当场承诺,会马上就暗中派人把他们的家人接来。 李世民欣慰地轻轻吁了一口气。 第120章 秦国的匠人刑徒做工,本就是有工钱的,而每个月给各处工坊的匠人们、各分十斤饴糖残渣轮流尝尝味道的主意,是他向秦王提出来的。 这时代,粮食产量太有限,底层百姓的日子过得实在太苦了,他只能在能做到的范围内,尽力给他们带去一些小小的盼头。 事实证明,这点达官贵人不屑一顾的糖渣,却给咸阳所有工坊的匠人们带去了无限生机。 他们脸上的笑容多了,做事的效率更高了,对朝廷的拥护之心也与日俱增了.... 连秦王自己都承认,没想到小小的十斤饴糖,能给朝廷带来更多的收益。 李世民一直相信,百姓这个群体是最朴素最容易满足的。 他们需要的,只是能吃饱喝足安居乐业而已。 如果能吃得饱饭、有衣裳御寒,又有几个百姓愿意铤而走险偷盗甚至造反? 他希望有朝一日,大秦和天下的百姓都吃上朝廷奖励的饴糖,都能暖衣足食,从此四海安宁! 秦王朝蒙毅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刻命人把他们押回去重新审问。 质子身份,毕竟涉及邦交,秦国如今要想麻痹六国的警惕心,就不能撇开人证物证胡乱判案。 更何况,此事还涉及到楚国,他不会因为一时之怒,误了尉缭的灭六国谋划。 但被蒙毅亲自押着的姬丹,只以为秦王想杀了自己,忙转头惊惶大喊, “政,你忘记那年邯郸的桃花细雨了吗?那年我们在桃树下,许下了永世不相负的诺言....” 李斯抽了抽眼角。 狗东西,不会说人话吗?这话说得,好像我家王上跟你定过情似的,忒不要脸了,呸! 李世民心里一咯噔,听得手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忙咚咚跑下来朝秦王张开小手,气呼呼道, “阿父,快抱我!” 暗地里背叛秦王的友谊,现在又用秦王幼时最深的羁绊来蛊惑他,以后,还要派人来刺杀对方,姬丹真够无耻的。 蒙毅见王上忙着搭理太子没说话,一时拿不准君王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敢贸然把姬丹强行押走,只能反扣着站在原地等待命令。 秦王俯身抱起小家伙,冷嗤了一声, “你吃火折子了,对寡人这么凶?” 李世民没空理他,扭头对姬丹笑了笑,一脸天真道, “永世不相负?可你上回联手赵军算计我大秦的王翦将军,已经负了我阿父一回,现在是第二回了呀!姬太子,难道你结交友人许下的永世不相负,是说别人不能负你,而你,可以一再辜负对方?” 姬丹看着这张酷似嬴政幼时的面容,不由面上一红,满眼希翼地看着秦王, “政,你是知道的,我父王他一向专断独行,我若是...” 多想对方能像幼时一样,就算打不过也要冲上来为自己打架! 可回应他的,是秦王抱着孩子转身离去的背影,和冰凉冷漠的一句简短话语, “蒙毅,把姬丹带下去审问。” “喏。”蒙毅大舒一口气,以最快的速度拎着对方离开了正殿。 李世民也高兴捧着父亲的脸颊贴了贴, “阿父好厉害啊,竟然没被姬丹骗到!孔子说了,’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阿父放心,孩儿和阿兄会是你最好的朋友,永远不会背叛你!”(1) 秦王冷峻的面容上出现了几分笑意,他把孩子放到地上,摸着他的小脑袋, “可。不过我准备给楚王写信了,你可以先出去玩吗?” “可以的呀。”李世民又笑嘻嘻抱了抱父亲,乖巧朝他挥手, “那孩儿去找阿兄玩了!” 说完,就一溜烟跑出了正殿。 反正姬丹不会有好下场的,那他就能放心出去了。 秦王负手长身玉立在案桌前,看着孩子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处,才命人研墨备纸笔。 ... 李世民刚跑到园子里,就听到一阵哇哇乱叫的声音传来。 他听出了扶苏稚嫩的声音,心中一紧,撒腿就往前方跑去。 正好碰到扶苏挥舞着一根树枝,边哭边跑过来。 在他身后,还有举着斗笠撑着布料追来的随从。 而在他的上方,正盘旋着三只黑不溜秋的大鸟,正在不停袭来啄扶苏的头发,还朝扶苏喷射鸟粪! 李世民差点两眼一黑。 立刻冲上去从随从手中抢过布料往脸上一裹,把斗笠往头上一戴,露出两只眼睛上前,一把抱起扶苏就跑。 救命,扶苏怎么会惹上乌鸦了? 乌鸦最是记仇,一旦惹上它,对方会天天来揍人掷粪。而且跟它结下的仇是世仇,子孙后代天天来报复的世仇! 第61章 李世民抱着扶苏,一口气跑回了昭华宫。 坐在前院赏花的芈夫人,被他蒙面戴笠的奇怪模样惊得一下站起来, “世民,你们这...这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那三只乌鸦已经追上来继续啄扶苏的手臂,吓得孩子哇哇大叫个不停。 芈夫人心中一急,下意识就扑上前想驱赶这些坏鸟,李世民一边抱着扶苏冲进侧殿关好门,一边朝她大喊道, “阿母,你别打乌鸦,它们会报仇的!” 芈夫人猛地刹下了脚步,报仇?鸟还会报仇吗? 但看着眼前丝毫不惧怕人、正张牙舞爪用黑喙啄着窗棱的黑鸟,摆明是想冲进去欺负自家孩子,她已经快气疯了! 几只疯鸟把她两个孩子逼成这样,孩子都躲在屋里不敢出来了,她这当母亲的,还想找它们报仇呢。 哪有人被鸟欺的,忍不了! 芈夫人立刻气冲冲下令,让追来的随从和殿外的宦者把这三只乌鸦全打下来,把它们打下来,有赏! 院中顿时乱成了一团,先前追着人戏弄报复的乌鸦,现在,却成了被无数弹弓和竹竿围攻的对象。 它们只得暂时放弃攻击目标,扑翅怪叫着往院外飞去。 然而赏钱之下必有勇夫,很快就有人击中目标打下两只,剩下的另一只愤怒大叫着飞快逃跑了。 这时代,乌鸦也是一道难得的美味肉食,连君王每年祭祀后都会把它当礼物赐给大臣食用,很快就有人跑去,把地上扑腾的乌鸦捡起来呈给了芈夫人。 芈夫人总算出了一口恶气,看都不想多看这疯鸟一眼,开口把它们赏给了方才击中的两个随从,还各赏了一百钱给他们。 在对方的感激声中,她快步来到殿门前,柔声呼喊, “世民,扶苏,快出来,阿母已经让人把乌鸦赶跑了。” 李世民立刻抱着头发已经被啄成一团鸡窝的扶苏,开门走了出来。 扶苏委委屈屈哭着朝母亲伸出双手, “阿母,孩儿不是故意惹它们的...它们好坏,前几天一直飞来欺负阿嬷,孩儿只是想拿树枝赶跑那些坏鸟...” 阿嬷是阿弟送给他的那只狸猫,是一只性子很温驯的好懒猫,秋日它扑蝶追鸟玩累了,就喜欢趴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只猫追着乌鸦玩,也会惹怒对方天天来报仇。 而这童真可爱的小主人,为了给心爱的猫出口气,竟不慎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芈夫人见扶苏头上身上都是鸟粪,想到自己繁琐的妆扮流程,努力忍住了没抱他。 她牵起扶苏和李世民的手,急忙命人安排孩子们沐浴更衣。 李世民早就听到院子里的喧闹打鸟声了,本是想隔着门阻拦一下的,奈何人群太吵了,他喊了几下根本就没人听到他的声音。 转念一想,算了,打就打了吧。 反正不管什么原因跟乌鸦结了仇,最后都会变成死仇,不过是殊途同归而已。 反正他有法子能治乌鸦,一物降一物嘛。 ... “你想在宫中养鹰?”秦王搁下毛笔,看向站在殿下小小一只的孩子,伸手招呼他上来。 李世民本来打算搞跪谏这一套的,以他对秦王的了解,知道对方大概率不会同意此事。 正所谓两相其害取其轻,比起鹰可能会给他和扶苏带来的危险,在对方看来,恐怕乌鸦的骚扰也算不上什么了,大不了每次遇到,让人继续捕捉击打就行了... 李世民当然不愿意这样。 但谁能拒绝秦王的怀抱呢?趁着年纪还小,他要抓紧时间珍惜父亲的抱抱! 至于鹰的危险嘛,他根本就不放在眼里,熬鹰的手段,他可太在行了。 他欢快奔向秦王的怀抱,嗅到一阵熟悉的淡淡沉香混杂着寒咧松香的气息,这让一个年幼孩童生出了本能的安心。 秦王把他抱到单侧腿上坐好,命人端来一个切好的烤梨。 君王一面亲自取着喂孩子吃,一面毫不犹豫地拒绝道, “不可。鹰乃猛禽,生性狠戾残暴,宫中有你们这些孩子在,养鹰太过危险了。” 第121章 驯猛禽猛兽一事由来已久,列国王室苑囿中都养着不少驯服的鹰雕虎狼,但让鹰在宫中禁地自由翱翔,秦王想都没想过。(1) 但他知道,李世民并不是信口开河的孩子,这么提必然有他的缘由,于是耐心问道, “你现在是打算养一只动物了?还是出门瞧见旁人养鹰,有些羡慕了?虽然宫中养不了鹰,但寡人可以给你寻来好看的狸猫,或者,你想养两只温顺的鸟也行。” 李世民嚼着清甜软糯的烤梨,贴心地塞给父亲一片,摇头道, “孩儿只想养鹰,我上午去找阿兄时,碰到他被三只乌鸦追着欺负,我们跑去了昭华宫躲避,阿母命人击落了两只,剩下那只,一定会呼朋唤友来寻仇的!” 秦王早就习惯了跟孩子相处时的食言寝语,取梨的手一顿, “乌鸦?扶苏是怎么惹上乌鸦的?” 李世民忙把缘由解释了。 秦王微蹙剑眉, “如此看来,狸猫也养不得,整日惹是生非。” 热爱小动物的李世民才不赞同这个说法, “不是这样的,阿兄的狸猫很乖,它只是看到天上的鸟会飞很羡慕,才喜欢跟着对方跑着玩的,它从来都不会捕鸟吃鸟,明明是乌鸦太小心眼了!” 要不,怎么说物随主人呢。 扶苏心地善良,他养出来的狸猫也是个温和没攻击性的,阿嬷扑蝶追鸟都很有分寸,并不会真的碰触到对方。 猫猫有什么错?错的都是乌鸦! 秦王把手中的梨块喂给孩子, “难怪你想养鹰。可它的爪子锋利,臂力也大,若养在宫中,你和扶苏恐怕会被它当成猎物捕获...” 他少年时跟着蒙骜在猎场学射箭,就亲眼见过一只鹰以迅雷速度俯冲进羊群,抓起一只小羊瞬间就冲上了天空,可见其力量有多可怖。 比起孩子们的生命安全而言,只会做些小动作故意恶心人的乌鸦,倒也不是那么可怕的。 君王沉吟着,提出了孩子预料中的建议, “寡人命王贲挑出一队捕鸟高手,以后你和扶苏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乌鸦总有被捕光的一日。” 李世民早就想好了应对,立刻指着自己上午新换的衣裳, “可乌鸦的速度,比捕鸟的人快多了,孩儿和阿兄不想一出门,就被它们袭击得全身脏兮兮的...再说,它们那么记仇,肯定还会飞去昭华宫报复的,只有养鹰,才能让整个章台宫都安全!” 身为空中霸主,鹰是足以让百鸟震惶的王者,而乌鸦也鬼精着呢,他敢保证,只要一只乌鸦发现章台宫有鹰镇守,附近的乌鸦立刻就会消声灭迹。 秦王听孩子这话颇有道理,只得退了一步, “这样吧,寡人命苑囿送只鹞鹰过来...” “阿父,孩儿不要鹞鹰,我要苍鹰,要一只很好看的苍鹰!”李世民眼中溢出了喜悦的光芒。 嘿嘿,其实有时当个孩童也是不错的。 想想他前世当皇帝时,连逗弄鹞鹰的自由都没有,可现在就不一样了,他能自由驯养苍鹰了! 秦王命人撤走空盘,冷冷瞪他, “怎么,鹞鹰不是鹰,就不能帮你们震慑乌鸦了?别以为寡人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休想!” 李世民抱着父亲的手臂撒娇, “孩儿什么主意也没打!只是,鹞鹰长得太小了,爪子也不够锋利,它只能用嘴和翅膀攻击...乌鸦很狡猾的,根本就不惧怕个头比自己还小的鹞鹰... 阿父,让人送只苍鹰过来吧,孩儿想亲自驯养它,这样,它就会乖乖听孩儿的指令了,绝不会对我和阿兄发起攻击!” 秦王的脸一下就黑了, “亲自驯养?你会熬鹰吗? 你知道熬鹰有多难吗?” 李世民双眼亮晶晶拍着小胸膛, “我可以学呀!我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熬出一只认我当主人的苍鹰来,以后,孩儿出门就有一个最忠诚的空中侍卫了!” 秦王一愣,被孩子的最后一句话打动了。 鹰是最烈性桀骜的猛禽不假,可一旦熬鹰认主,它也会成为足与猎犬并列的忠诚护卫。 若世民真能驯服一只苍鹰,毫无疑问,孩子以后出门,确实会让他更安心几分。 思来想去,他答应了孩子的请求。 在李世民的催促下,秦王当场就命人从苑囿,送来了十来只顶尖的鹰中佼佼者,让孩子自己挑选,剩下的则先让驯鹰人指挥试飞震慑乌鸦。 李世民没挑个头最大的,而是挑了一只眼神最机警犀利的眉白杂灰褐纹苍鹰。 秦王对比着打量了一会儿,目露赞赏夸道, “我儿果然好眼光,一眼就选出了最厉害的!” 一旁的园囿官吏急忙附和着:太子挑中的这只苍鹰确实最勇猛善战。 李世民心虚移目与苍鹰对视,那是当然,我前世真的很懂这个的。 下一瞬,他却从这只苍鹰尖锐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藐视,然后,它不屑地转过了头。 对方的意思很明显,看不上他这个头矮矮的孩童,轻蔑地表达了对他的鄙视。 这样明目张胆的藐视和不逊,他前世可从未在鹰身上感受过。 李世民怒了,指着它大声道, “阿父,孩儿想给它起个名字。” “随你。” “看它长得很不威风的样子,就喊它白兔吧。” 他本来想给这只威风凛凛的鹰起名为“将军”的,现在看来,还是先算了吧。 秦王默了默,反问道, “这鹰还不够威风?你再换个别的名字吧。” 他刚得到一匹月氏雪白宝马,正想给它起名为白兔呢。 李世民挠了挠小脑袋反应过来,世传秦始皇有七骏陪葬,其中一匹骏马就叫白兔,自己一时竟忘记这事了。 做儿子的当然要主动退让啦,他看着又朝自己投来不屑一瞥的苍鹰,笑嘻嘻改口道, “对对,其实它长得还是挺威风的,孩儿就喊它威风吧。” 莫欺孩童小,我这孩童能决定你的名字哦! 秦王原以为孩子很重视这苍鹰,只当他要给对方起个多么好听的名字呢。 结果,看人家长得威风,就随口叫它“威风”,似乎也太敷衍了点? 但他也没打算开口劝孩子,颔首道, “可。” ... 熬鹰,顾名思义就是跟鹰比拼毅力。 彼此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对视,直到一方主动放弃,或是另一方彻底屈服。 这是自古以来,人类驯服这种鸟中王者唯一的法子。 它们是意志力强大的强者,也只会认意志力比自己更强大的人当主人。 跟李世民预估的一样,他凭借前世的娴熟经验,跟这只“威风”大眼瞪小眼,熬了整整三天三夜。 最后,威风吃下了他放在做好足够防备的手背上那块肉,表示了臣服,眼神也陡然变得亲近起来。 面对这个毅力远胜自己的新主人,它已经再无半分先前的桀骜鄙视之态。 当他抱着一脸温顺的威风出来时,一直守在殿外、做好随时冲进去保护太子的驯鹰人惊得瞪大了眼,直呼这不可能! 匆匆赶来的秦王俯身抱起疲惫不堪的孩子,问对方说的是什么不可能。 驯鹰人忙躬身解释,鹰生性高傲,越强的鹰越难驯服,他驯服这只凶猛的苍鹰时,前后耗费了一个月,最后花了整整七天七夜的时间才成功把它熬出来。 按理说,太子年纪小、个头也还太小,猛禽很容易对这种它们眼中的“猎物”产生轻视心态,一个孩童想成功熬鹰,耗费的时间只会更多—— 甚至,九成九会失败! 秦王颇满意地颔首,赏赐了驯鹰人并让他回去。 他的世民,自然跟寻常人不一样。 他心疼看向熬得双眼通红的孩子,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没发热,温声道, “饿了吧?父王让人熬好了黍米粥,先去填填肚子再睡。” 说着,抱着孩子阔步朝侧殿走去。 李世民眼下又饿又累又困,这三日,他消耗的除了体力,还有巨大的精神力量,恍恍惚惚之下,实在打不起什么精神来回应秦王了。 但他本能地,又想马上就跟父亲分享这份巨大的喜悦。 他的思维和动作都比往日慢了很多,摸着威风的羽毛,指着父亲慢吞吞告诉它, “乖孩子,这是我的阿父,也是你的大父,来,喊大父,以后,你一定要好好孝顺大父哦...” 秦王听得脚步一滞,轻叹道, “世民,你就这么喜欢当别人的父亲么?” 想当寡人和扶苏的父亲就算了,竟连只鸟都不放过! 李世民实在累极了,趴在父亲肩头喃喃道, “是啊,他们说无忌权势太过,恐会生出异心,我只能告诉他们,我把无忌视作亲子,不是他人能随意离间的....”(2) 第122章 话还没说完,他就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通无头无尾的胡话,不免让秦王生出了无尽疑心: 无忌?魏无忌? 可魏无忌是魏国的公子,早在孩子出生前就去世了,世民怎么可能认识他,还用一种仿若是魏王的语气说出这番话? 他把目光,投向了主动紧紧抓牢李世民的鹰。 威风从秦王眼中读出了人间王者的锐利,立刻一脸警惕与他对视。 秦王盯着它若有所思,莫非,孩子是驯这小东西太累,被什么东西魇到了? 他紧蹙眉峰收回视线,命人召太史令来侧殿。 ... 李世民毕竟年纪小,这般高强度地熬上三天的夜,一转头就生病倒下了。 这回,他退热后断续咳嗽了很久,秦王又心疼又气恼,说什么也不准孩子再出门接触任何人。 一直等到十二月中旬,他的咳嗽总算断根能出门了,马上就迫不及待带着威风出宫去找荀子。 嘿嘿,主要是为了炫耀。 正像他期待的那样,威风是一只被驯化得极其聪明的鹰,自己这趟把它驯服后,根本就不需要再一样样教导本领。 只需下达几个简单的指令,它就兢兢业业担当起了“王宫逐鸦小侍卫”的职责—— 那一大帮结伴飞来想报仇的乌鸦,早就被吓得不知逃去何方了。 马车上,李世民亲昵地摸着鹰的翅膀, “其实威风也很好听的,你确实很威风呢。” 蒙恬笑道, “太子有所不知,先前您发热那几日,威风每日都要飞来守着您,赶都赶不走呢。” 太子一病倒,王上自然迁怒于这只鹰,命人把它扔出了殿中。 可这只鹰拼了命地撞击殿门,说什么也要进来守着太子,竟然连送去的肉都不肯吃了。 正是这份护主的忠心打动了王上,他的怒气肉眼可见地消减了不少。 李世民摸着羽毛更得意了, “当然了,威风可是我的孩子呢!” 这话着实过于离谱,蒙恬识趣地默默闭上了嘴。 李世民突然想到一件事,忙又问道, “对了,负刍那件事怎么样了?” 蒙恬告诉他,楚王一收到王上的信,立刻命人围了负刍的宅子审问。 然而对方早有准备,带着人马反抄了前去的王宫士卒,两边当场就交手厮杀起来。 如今,楚国已经陷入内乱之中。 李世民若有所思, “内乱?这倒是个意想不到的好事...那真正的熊犹呢,找到了吗?” “找到了,被负刍藏在了寿春城外一处山洞里看守着。” “唔,确实是负刍做得出来的事。” 蒙恬见自家太子好似很了解对方的样子,感到有些可爱又好笑。 不过想到另一件事,他立刻又笑不出来了, “对了,燕太子姬丹上个月跑了,王上已经派人给燕王送去了国书问责...” 李世民一怔, “跑了?” 原本已经脱离历史轨迹的姬丹,怎么,又朝着史书的命运方向奔去了? 姬丹跑了,那荆轲刺秦一事还会再发生吗? 确切地说,在他一个天策上将的眼中,荆轲并不足为惧。 此人不过是被田光姬丹以道义架起来的市井游侠儿,虽有慨然赴死的勇气,却并没有足够周密谨慎的计划和干脆利落一击即中的身手。 他刺杀秦王一事,之所以声名远扬,并不是因为他本身有多厉害,而是他刺杀的对象名气太大。 李世民真正担心的是—— 以姬丹的狠辣心性,必会如史书上一样找人刺杀秦王。 而多年习剑身手不错的荀子曾说过,当世有一些真正武艺高强的列国剑客,若是他们愿为人驱使舍命一博,剑下绝不会走空。 那么,如今姬丹逃跑的时间点变了,他找的刺客会不会也变了? 比起原本已知的荆轲刺秦,接下来,也许会换个时间地点发生的刺杀秦王一事,究竟会在什么时候、由何人发起? 这把悬而未决的剑,才是真正让人担忧的根源。 因为这个缘故,李世民今日出门原本兴高采烈的心情一下就低落了不少,自然话也少了很多。 面对众人的关心,他无法说出心头的隐忧,只得用“病了一场刚好,精神有些不济”敷衍了过去。 等到离开这处秦王加派了士卒把守的院子时,他 做出一个决定: 姬丹这条不停在暗地里咬人的毒蛇,只有杀了才能永绝后患。 但具体要怎么操作,还得再想一想,毕竟,他在这次的事件里只是帮凶,远远还不到该死的程度—— 如果秦王想要以理服人、降低列国的警惕,就不能用这件事当理由逼迫燕王。 ... 许久没有接触人群了,李世民很怀念这样的烟火气。 半路,他命人停下马车,让蒙恬抱自己去买秋梨糕。 蒙恬迟疑道, “还是让臣去买来吧,太子在此等候便可,外面风太大了...” “不怕,我有斗篷。”李世民把斗篷给自己披上,抱着威风起身笑道。 蒙恬只得抱着太子下车,直奔常买的那家秋梨糕铺子而去。 这种又是梨、又是蜜、又是稻米的奢侈吃食,只有达官显贵才吃得起,所以,店家用了昂贵的白纸来包它。 洁白的纸折叠成了精巧的模样,一个个黄澄澄的小巧秋梨糕放在里面,热气腾腾地散发出诱人的蜜香。 李世民取出一个塞到蒙恬嘴里,又取出一个递给威风玩,才笑眯眯弯着眼睛咬了一口。 记忆里的味道呀,百吃不厌! 他记得,克明和药师最喜欢吃这款秋梨糕,也不知,他们在地底下还能不能吃到... 几许惆怅哀伤涌上心头,然而就在这时,他隐约听到一阵什么东西擦过空气的闷响传来,不由抬头疑惑朝四周张望。 这声音很遥远,也很沉闷,就像是.... 是高速飞行的物体摩擦空气的声音,目标方向是自己! 就在他刚闪过这念头的转瞬即逝间,一个秋梨糕悄无声息擦过他的斗篷掉落,威风倏地昂头展翅朝他身后某个方位疾速飞去。 在李世民立马提醒蒙恬有刺客,接着被对方风驰电掣抱回马车的防守安全圈时,威风已经抓着一个东西俯冲回来了。 是一支细长简陋的竹箭,前端嵌着寒光四射的铁箭簇。 .... 而另一边,没能成功拦住同伴发射箭簇的英武男子愤怒放开对方,哐当拔剑斩断自己一截衣袖,怒斥道, “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就此割袍断义再无旧情!” 说完持剑愤然转身。 对方急急追来一把扯住他,愤然道, “站住!你这般临阵变卦,究竟是想做什么!” 男子停下脚步,冷冷道, “临阵变卦的是你!你我此番受人之托,前来此地刺杀秦王,可如今,你却执意要以暗箭刺杀秦国太子!身为剑客当锄强扶弱光明磊落,我的剑,此生绝不会对准一个孩童!” 第62章 “够了盖聂!”圆脸阔肩的男子拽住他的手臂,铁青着脸怒吼道, “你我既然接下了这个任务,何必再挑挑拣拣!杀一个秦国太子怎么了?等他长大了,也会成为秦王...” “可他现在还不是秦王,只是一个孩子。”盖聂神情冷漠,并未回头。 “嚯,孩子?孩子又如何?秦国王族的血是冷的,手是脏的,心是黑的,他们的孩子也一样!你难道忘了长平之战吗?我赵国当年...” 盖聂打断了他的话, “我如果忘了长平一战,还会许诺那人赶来咸阳杀秦王吗?但我这趟只杀秦王,松手吧,元!” 说话间,他使了个巧劲,企图挣脱对方手掌的桎梏。 被称作“元”的男子用尽力气紧紧抓住他的手臂,语气开始软下来,甚至还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哀求, “盖聂!可你看到了,我只射出了一支箭,还不巧被那只鹰给叼走了...那该死的秦国太子并没有受伤啊,收回你刚才的话吧!” 盖聂是赵国最有名的剑客,也是燕赵游侠儿们最向往的友人,可他是一个固执又高傲的人,并不是谁,都能成为他的朋友。 上个月,就有个叫荆轲的卫国人,来到榆次跟他讨论剑术,结果,被他冷眼瞪得吓跑了....(1) 元不想失去盖聂这个友人! 盖聂转头,眼里含着怒火再次“铮”一声拔剑出鞘, “可你已经射出了那支暗箭,放手!” 当雪亮的剑光明晃晃在他的手中闪过时,元只得嗖地一下放开紧拽着他的手,满脸悲愤道, “你真要为了秦王的孩子与我决裂吗?此事若传回赵国,你就不怕世人的唾沫....” “不怕!”话音一落,盖聂已经没了踪影。 第123章 元怔愣了一瞬,然后用力朝他离开的方向吐了口唾沫。 他握着手中的弓弩再次趴回土墙上,伸手从后背的箭筒里,又取出一支竹简,瞄准了人群中被一个年轻妇人抱在怀里的孩子。 他才不是盖聂那样的伪君子,能多杀一个秦国小孽种,他就绝不会手软! 当他带着恼羞成怒的冷笑搭箭上弦,右手正准备往后张弓时,一阵剧痛突然从他的右肩传来。 弓和箭霎时一起跌落了下去,放满眼不可置信、而又惊惶万状地扭过头,看到了自己的右手—— 正被一个身穿黑色服饰的秦国士卒拿在手里。 下一瞬,这秦卒已经上前死死扭住他另一只手,高兴朝一处大喊道, “百夫长,小人抓住刺客了!” ... 盖聂刚拐出这处隐蔽的巷子,就被一大群执坚披锐的中尉军拦住了去路。 他心中一惊,没想到秦人这么快就寻来了。 忙脚尖一沾地,转身就往巷子另一侧飞奔而去。 中尉军大喊着“捉拿刺客”朝他追来,盖聂脚下生风跑得更快了。 然而当他来到巷子的尽头时,发现这里也被人拦住了去路。 是一个抱着孩子的青年。 青年英姿飒爽,孩子一团可爱,煞是养眼。 如果盖聂不是刚刚才见过他们,甚至会把对方当成纯粹的过路人。 可惜他们不是。 因为,这孩子是他刚跟踪过的秦国太子,这青年手中握着一把出鞘的长剑,锋锐的剑锋正直直指向他。 在紧紧跟着他们的身后,还有同样一大群虎视眈眈的秦国中尉军。 正如他所料,方才偷袭秦太子的那支箭,已经泄露了他们的位置,而对方似乎已经笃定,他就是刺客。 盖聂只得默认了。 对这时代的燕赵游侠剑客而言,忠义和骨气胜于一切,他们愿意凭着手中的剑战死,却不愿改名换姓苟且偷生。 听着身后的追声,盖聂不欲与对方纠缠,唰地抽出腰间长剑与蒙恬针锋相对,厉声斥道, “比剑,你是打不过我的,现在让开,可饶你不死!” 他可以毫不迟疑,杀掉那些为秦王而战的下属,可他刚才跟踪了李世民一路,知道秦王并不在此处。 他是一个很有原则的剑客,从不滥杀无辜。 蒙恬的眼中闪着嫉恶如仇的火光,正要闪身上前与对方交手。 李世民却一把按住他的右手,盯着眼前的刺客,试探着呼喊道, “荆轲?” 盖聂一愣,目露疑惑看向这个满脸天真的娃娃, “你怎么会知道荆轲?” 一个是秦国王宫里的太子,一个是在赵国闲逛的游侠,怎么看,这两人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此事太过离奇, 以至于盖聂下意识忽略身后的追兵和眼前的围堵,愿意浪费点时间搞清楚它—— 身为游侠,本就是放荡不羁爱随心所欲的。 李世民同样疑惑地打量着对方,他不是荆轲? 但这人脾气还挺好的,换成其他刺客,早就拔剑刺来了。 他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再次试探道, “是燕国太子姬丹,派你来杀我的?” 盖聂执剑的手微微一晃,手中雪亮的利刃也跟着晃了晃,心里顿时乱作了一团。 如此隐秘机密之事,秦太子怎么可能知晓?! 李世民见状若有所思,看来,确实是姬丹派他来的。 没想到,在史书上派荆轲刺杀秦王的姬丹,如今,改派其他人来刺杀自己了... 此人阴险如斯,确实不得不杀! 盖聂稳住心神沉声道,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让开!” “哦。”李世民并不下令让开,反而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可姬丹逃跑时,明明留下一封信给我阿父,说他为了赎罪,会说服荆轲来刺杀我阿父,到时,我们就能用此事来要挟赵国了...” 方才蒙恬说了,姬丹并未逃回燕国,而是逃去了相邻的赵国。 而眼前这刺客也带着赵国口音,似乎,还认识荆轲。 这说明,荆轲现在正在赵国?李世民决定赌一把。 盖聂一听面色顿变,立刻反问道, “你说什么?什么信?” 李世民还是一脸好奇地打量他,不答反问道, “你不是荆轲,又会是谁呢?鲁句践?盖聂....” 史书上,这两个刚好都是赵国人。 盖聂目光一寒, “这也是姬丹告诉你的?” 这话,等于赤果果承认了,他确实是姬丹派来的。 李世民约摸已经有底了,眨了眨可爱的眼睛,继续添油加火, “是啊,他还说如果荆轲不敢来,他就去劝鲁句践和盖聂,听说他们是赵国最有名的剑客...” 盖聂压下心头怒火,心情复杂地看着他。 难怪姬丹从秦国出逃后,不跑回燕国反而跑来榆次找自己,原来他竟是假意出逃,打的是祸水东引想害赵国的主意。 亏自己还真信了对方那番为了天下苍生的鬼话... 出于本能,盖聂选择了相信这孩童的话,童言无忌嘛,哪有小孩懂得挑拨离间的? 秦王家这傻乎乎的孩子,自己一问,他就什么都说了。 这时追兵已经快到了,他噌一下收起长剑入鞘,摆出和谈姿势拱手拜道, “不错,在下正是盖聂,但此事有些误会....” 李世民眼睛一亮,盖聂? ... “盖聂,你这言而无信的卑鄙小人,怪不得你不让我杀秦国太子!你我相约前来刺秦,你却出尔反尔暗中投了秦...你对得起那些信任你的同泽吗?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被卫卒紧紧按在地上的元,不顾正在汩汩流血的右肩,拼命挣扎着骂道。 盖聂充耳不闻,冷静地把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 秦王不动声色瞄了一眼身旁的孩子。 能把姬丹买凶刺秦一事,移花接木成这个故事,也就这小家伙的脑袋瓜想得出来。 李世民满脸无辜天真,心里乐开了花。 还别说,自己跟秦王的默契已经越来越强了。 换个人,恐怕根本不能通过自己只言片语的暗示,就把“坐实姬丹阴谋”配合得天衣无缝吧? 亲生的确实不一样啊。 秦王听完,目光沉沉看向盖聂, “寡人听闻游侠剑客言必行,诺必诚,你既然受了姬丹的托付行事,现在还想杀寡人吗?” 盖聂俯身一拜, “姬丹以谎言骗我在先,我对他许下的诺言自然就不能算数了。可我身怀刺杀秦王的任务而来,今日又确实吓到了秦太子,秦王若要杀我,聂亦无恨无悔...” 秦王倒是真想杀了他。 一个妄想刺杀自己、还敢跟踪世民的刺客,最适合的归宿就是乱葬岗。 可看着一个劲朝自己使眼色的李世民,他只能轻叹一口气,缓慢而艰难地开口道, “罢了,论迹不论心,你虽怀着不轨之心而来,却并未伤害寡人父子分毫,还阻拦了同伙行刺寡人的太子...便将功折罪,回去吧!” 盖聂猛地抬起头,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秦王在说什么!” 秦王不耐烦地挥挥手, “寡人让你回赵国,去吧!” 元一听,自己要被秦王杀死,盖聂却能全身而退? 他立马愤怒咆哮起来, “盖聂,你这吃里扒外的秦国走狗,你走到半路会摔下山崖摔死的...” “聒噪,拖下去行刑!”秦王面色淡淡道。 蒙毅立刻带人把他拖出了正殿,他们要把对方拖去咸阳菜市口,向世人公布姬丹的罪状。 盖聂看着对方不甘的挣扎身影,心中升起了浓浓的仇恨。 这仇恨,当然是针对姬丹的。 元是擅长打猎的老手,也颇精于剑术,如果不是姬丹用阴谋把他们骗来,对方今日,何至于会白白丢掉性命? 对秦王,他却生不出什么怨恨来: 他们接下行刺任务时,就做好了九死一生的准备,不管哪个君王抓到刺客,都不可能放过他们。 但,秦王现在为什么偏偏要放了他呢? 盖聂再次提出疑问,秦王目光一暗, “怎么,你不想回去?” 盖聂心中一凛,忙拱手拜道, “多谢秦王,在下告辞!” “盖聂,等等!”李世民突然出声大喊。 对方疑惑转身,李世民咚咚跑下来,指着他被剑斩断一截的衣袖, “你的衣裳坏了,先去尚衣局挑件合身的再走呀!” 秦国不但会按季节一年给士卒发两回衣裳,还会给宫中侍卫随从宫女发衣裳,为防损坏替换,尚衣局会多做出少部分来备用。 盖聂猝然抬眼与他对视,没料到,今天刚遭遇自己同伴刺杀的秦国小太子,竟然连这么小的细节都会为自己考虑。 第124章 他心中涌起一阵复杂而感激的震动,恭敬俯身朝李世民一拜, “多谢秦太子关心!” ... 等他离开,秦王垂眸看向孩子, “说吧,你为何执意要把盖聂放走?若下回他再混进咸阳行刺...” 李世民伸出小手抚平父亲微蹙的眉峰,坚定道, “游侠最重信义,阿父这趟施恩于盖聂,他绝不会再来行刺了,而且——” 李世民朝殿门望了望, “他还会报恩的。等时机合适,秦国就可以把这些人用起来了。” 他太了解这个群体了。 秦王摸着他的小脑袋,沉吟着, “这等游手好闲的游侠儿,最喜以武犯禁,除了斗殴行刺,还能有何用处?你难道想借他的手,去杀了姬丹?” 李世民摇头, “姬丹死在谁的手上并不重要,这趟,就算盖聂不杀他,以燕王的性子,也必会把他的首级送来请罪的。 阿父莫要小看了这些游侠剑客,乱世之中,他们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他细细给秦王解释起来。 实则,前世他从太原就开始散财养客,广结天下豪杰,而这些豪杰之 中,大部分都是世人眼中以武犯禁的游侠。(1) 究其原因,正如司马迁所言,“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以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2) 这是一个被世俗所排斥、却无比重视信义、又有着庞大底层基础的群体,有时候,他们甚至能做到很多官府都无法做到的事。 比如,在民间为他们效忠的人大肆宣扬威望、培植拥趸。 比起高高在上的朝廷和官吏,底层百姓更愿意相信这些仗义疏财、劫富济贫的游侠。 而即将一统六国的秦国,就像当年的自己一样,都亟需这样一个群体帮着收拢天下人心。 他继续解释道, “秦国凶名在外,向来被燕赵游侠所不容,他们是绝不会主动帮秦国宣扬的,但有了今天这个机会,阿父就能借着盖聂这个赵国最有名气的游侠,顺势笼络一批敬仰他、追随他的人....” 秦王听着孩子滔滔不绝的话,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最大的不解, “世民,你为何如此执着于替我大秦收拢人心?” 他早就发现了,这孩子做的很多事,都是在试图把秦国拉到仁政的方向。 如果说,自己时常会同意孩子的建议,是因为做了那几个奇怪的预示梦,想借庶民之“水”,为大秦续上几分水德。 那世民坚持这么做,又是为什么? 李世民一下就被问住了,幽幽叹了口气,没说话。 当然是因为,史书上,你创建的大秦帝国会二世而亡,而它,正是亡于失了人心啊! ... 二月,章台宫收到了一件特殊的礼物。 燕国废太子姬丹的首级。 还是燕王亲自派人送来的。 当他得知对方逃去赵国后,竟然还不安分躲起来,又煽动游侠刺杀秦王惹下大祸,立刻就急匆匆废了姬丹撇清干系。 而恰好就在这时,赵国剑客盖聂主动找上门,他承诺回去后愿亲手割下姬丹的首级,助燕王向秦王请罪。 燕王早就派过好几波人去杀姬丹了,怎奈赵人对燕人十分提防,根本就问不出对方的下落。 他猜测,出了这件事,盖聂恐怕本就想杀了姬丹报仇,现在不过是故意来知会自己一声,顺便再索要个人情罢了。 但,只要能彻底除去那个办事不利、反而频频惹怒强秦的废物,他愿意出这个人情。 于是,燕王姬喜欣然赏给盖聂二百金,用它买断了长子的性命。 ... 一晃就来到了秦王政十四年,这一年的七月,发生了一件彻底扭转天下局势的大事—— 在吕不韦的安排下,赵国相国郭开截获了李牧与秦国太子往来的信件,并把它呈给了赵王。 虽然信中并无半分机密,净是些衣食起居的碎碎念,赵王依然生出了警惕,命人暗中彻查此事。 很快,郭开用重金撬开了李牧一个心腹副将的嘴,得到了“李牧将军数年来,不但一直与秦国太子保持着密切联络,还曾在肥下之战时悄悄接待了对方,暗中放走了被赵怱将军关押的秦将王翦”的证词。 虽然对方手中并没有切实的证据,但郭开恨李牧入骨,岂会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于是,他让手下伪造了数封罪证书信。 如此一来,李牧暗中通敌一事,就变成人证物证俱在的事实。 赵王怒不可遏,当日就派出五千精兵把李府围得水泄不通,又派人马上赶往战场接替对方的兵权、并把他召回邯郸处斩。 正在狼孟与秦军鏖战的李牧,却拒不接受这道诏令,与赵王派去的将领发生了激烈争执。 就在对方趁李牧饮马偷袭,想趁机杀掉他时,秦将王翦带着秦军涉水奔来救下了李牧,把他带回了秦军营地。 虽然李牧与秦国太子保持友好联系,私心里确实是出于对赵王迁的不信任,在对方的频频猜忌下,他想为自己和家人留一条最后的退路,以免落到廉颇那般,为了赵国戎马半生,最后却老无所依的下场。 可他仍是十分在意赵国的,并不想因为这个误会就与赵王彻底闹翻,就执意离开了秦营悄悄赶往邯郸。 然而,他还没抵达邯郸,就在半路上,先后碰到了五批传达诏令的信使。 在设计接连打晕对方抢夺诏书后,他终于死心了。 那五封诏令,全是赵王要求就地斩杀他李牧的! 数日后,心如死灰的李牧再次来到秦国军营。 在王翦亲自陪他来到咸阳后,李牧向秦王提出一个请求: 如果对方能助他救出邯郸的家人,他愿为秦王效力,灭赵! 当日,欣喜若狂的秦王就修了国书给赵王,以即将发兵三十万攻打邯郸为威胁,要挟对方交出李牧的家人,同时,派人以重金美玉贿赂郭开。 八月下旬,赵王在郭开的怂恿下,派人把李牧的家人送来了咸阳。 十月,李牧与王翦开始合兵攻赵。 失去了李牧严谨战术的赵军,顿时变成了一盘只会拼命堆人数的散沙,除了频频求朝廷增援以外,几乎再没有什么抵抗之力,赵军开始以惊人的速度节节败退。 秦国在赵国战场,僵持了数年的艰难战事,终于打破了僵局。 而李牧的加入,让本就强大的秦军愈发势如破竹,到次年三月时,狼孟、井径一带,已经有十多座城池落到了秦军手中。 与此同时,早就按捺不住想复仇的叶腾,终于收到秦王的诏令: 发兵灭韩! ... 这一年,李世民满了七岁。 这一世遗传了秦王优良相貌和身姿的他,已经渐渐脱离了幼童的稚气之态,变得相貌愈发英挺、身形愈发修长起来。 但若仔细一看,孩子的脸颊上仍带着可爱的婴儿肥,爱笑的眼睛里仍盛满了璀璨的星辰,让人忍不住生出亲近喜欢之心。 当然,在秦王的眼中,自家两个崽崽依然还是小小的孩童,夜里必须待在他这父亲的身边,他才不会疑神疑鬼担心有人会把他们偷走。 李世民和扶苏很无奈,但这件事,谁也说服不了秦王—— 他们只好换了个思路,劝秦王早些生几个新孩子。 也许,父亲的孩子多了,就不会再小心翼翼到这个地步了吧? 这日夜里,秦王似乎心血来潮,突然破天荒地给两个孩子讲起了他幼时的往事。 他的声音醇厚而低沉, “....邯郸的冬日比咸阳更冷,吃食不够,我跑去河上砸冰摸鱼...柴禾不够,我去外祖家叩门,被赶出来了...外祖母悄悄派人送来了柴禾,米,布,还有一块肉....” 太让人心酸了,扶苏听得眼中含着泪,抓住父亲的手,心疼地帮他吹了吹, “阿父,冬日的水好冰啊,你的手一定很疼吧呜呜呜...” 秦王摸了摸他的头, “早就过去了,不疼。” 李世民依偎在父亲手臂上,默默掉着大颗大颗的眼泪,他知道秦王的童年一定很苦,但没想到会苦成这个样子。 如果那时自己也在,该有多好?他一定会好好保护阿父的! 秦王见时机已到,斟酌着缓缓开口道, “可没过多久,外祖母资助我们一事,就被周边的邻人合伙举报了,赵王很快就派人去杀了她...” 他的母亲并不亲近外祖母,总是抱怨她给的东西太少太寒酸,可他很感激那位和善的老人。 如果不是有她频频暗中襄助,在邯郸的日子,恐怕还会比回忆再苦得多。 可她死了,还没等到他长大有能力报答恩情,她就仓促被活活打死在了一个荒芜的黄昏,然后,他的外祖一家就被连夜悄悄搬走了... 第125章 其实并不止这一件事,可这件事他确实惦记了很多年,这个仇,他必须要报。 扶苏听得悲伤哭了出来, “那些人太坏了!” 李世民却生出一丝微妙的预感,噙着泪仰头看向父亲, “阿父,你要给曾外祖母报仇吗?” 正 在酝酿怎么开口的秦王不禁一怔。 他打算灭了赵国后,亲自赶往邯郸杀掉那些作恶之人,但两个孩子都太过仁善,得知后肯定会反对。 作为一个很爱孩子的父亲,他当然不希望成为孩子眼中的坏人。 思来想去,他决定在孩子们面前稍稍提几句往事,好让他们能理解自己的决定。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最可能激烈反对的世民,竟然会主动提出报仇一事。 不过,这小子是在试探自己吧? 气质愈发沉稳威严的年轻君王,眯起了狭长的眼眸,十分谨慎地反问道, “怎么,你想给你曾外祖母报仇?” 李世民认真点头, “对!等阿父灭了赵国,孩儿想亲自赶往邯郸,坑杀那些害死她的恶邻!” 秦王忽地心头一跳,探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没发热,怎么就说起胡话来了。 这确实是他想做的事,可世民一个根本就没见过曾外祖母的孩子,哪来那么大的戾气? 其实,李世民还真不是试探他,他只是看出了秦王今晚特意讲这件往事的目的,主动帮父亲说了出来,好让秦王能顺水推舟往下说。 哪知,秦王却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不行!你不是最喜欢儒家那套吗?此事一做,荀子怕是要把你逐出师门了!这是寡人的事,你不必管。” 他的太子小小年纪,怎么能沾上这种暴虐的事情?他可以亲自去报仇,他的孩子却不必! 李世民暗叹一声,心中五味杂陈。 平心而论,他前世在战场固然骁勇善战杀敌无数,但那是战场,而他登基后很快命人制定新法,以达观态度宽仁减刑、用仁政感化民众,历来不提倡对庶民以暴制暴,从这个角度出发,他本该劝谏秦王,放下旧怨原谅对方的。 可他知道自己并不是秦王,也没有经历过秦王当日吃的苦、流的泪,又有什么立场劝对方放下仇恨? 经过七年的相处,他无比清晰地明白,秦王并非心胸险隘之人,实则是颇能容人犯错的,可他一扫六合之时,为何唯独要不顾一切亲自赶去邯郸杀人? 这是不是意味着,那些人带给秦王的伤害,让这个当时只有几岁的孩童、在二十多年后也无法释怀忘记?试问,以秦王的胸襟,他们带给他的究竟是一场多大的伤害? 他知道,没有人能替那个无助的孩童说原谅。 第63章 随着叶腾率着秦军,气势汹汹展开攻城的步伐,韩国朝堂很快就乱成了一团。 到了这时,韩王和满朝文武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回,秦国是要来真的了! 韩王顿时被吓得六神无主,索性在宫中举行了一场又一场的宴会,想借着乐舞美酒的麻痹,跟他重视的大臣们商议出一个退秦军的法子。 显而易见,对他们这些热衷于玩弄权术的韩国君臣来说, 主战?当然是绝不可能主战的! 他们平时,虽喜欢在背后鬼鬼祟祟对秦国使坏,却又不敢真的跟秦军正面对上,因为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以韩国如今的实力去硬刚秦军,无异于是以卵击石。 可对于“到底该走哪条路子求和”这个关键问题,韩国君臣却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一些人认为叶腾是先王之子,跟韩王有着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关系。 当初,对方之所以愤而投秦,想来,定是被韩王降职为假守的缘故。 如果现在由韩王亲自出面,去见叶腾几趟,再赐封对方为韩国相国,必能成功说服叶腾,带着秦军反戈相向。 如此,韩国不但能解除眼前的危机,还能收复善战的叶腾为己所用。 可是,反对这个观点的那些人却认为: 即便韩国能成功把叶腾策反,也是没个鬼用的,因为,失去他这个将领、和他手中的十万兵力的秦国,实力依然强大得可怕。 而这个饮鸩止渴的做法,虽然能暂时缓解韩国眼前危机,却一定会引来秦国更疯狂的报复。 当务之急,该让韩王立刻赶往秦国请罪,只有从根源上打消秦王攻韩的念头,韩国才能真正安全。 然而,韩王却坚决不同意这个意见。 秦国突然发兵攻韩,派的主将还是他韩国的叛臣叶腾,他正委屈憋着一肚子火气呢,哪愿意跑去秦国伏低做小? 上回除衣负荆请罪,已经让他丢够颜面了! 还有一些人提出应该找列国求助,集六国之力反抗暴秦。 这个主意总算是没人反对了,然而等他们商量了一圈: 赵国正被李牧王翦打得自顾不暇,魏国刚给秦国献了地,燕国把太子都搭进去了,齐国整日宣称有秦国当靠山,楚国正在内战.... 放眼当今天下,竟无一国能对韩国伸出援手! 合计来合计去,最后,韩国君臣只能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派人前去联络秦相韩非,让对方看在昔日情谊的份上,力劝秦王退兵。 而作为回报,韩王承诺会恢复韩非的宗室身份。 并且,会把他母亲的牌位放进宗庙供奉。 ... “恢复我韩国宗室身份,让我母亲进宗庙?” 韩非看完手中的信,神情淡然,抬眸看向眼前已经长高许多的少年, “子房,你认为,时至今日,我还在意这些吗?” 秦国君臣努力了这么久,韩国终于要被灭了。 等韩国一灭,他母亲的牌位自然能回来,何须韩王惺惺作态施舍? 张良闻言暗叹一声,韩王实在荒唐! 虽然,这几年来李世民写给他的信中,从未再提过“秦国要灭六国”一事,可他一直把此事记在了心头。 张良认为,山东六国已是强弩之末,纵便联手合作,也很难抵抗秦军的铁甲坚兵。 可无论如何,深受国恩遗泽的他,也愿全力以赴去助韩国未雨绸缪,就算,只能让母国多拖延些时日,他也问心无愧了。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曾多少次上书求见韩王,奉劝他轻徭薄赋爱惜民生、奉劝他远离奸佞多近忠良、奉劝他修复与王叔韩王的关系、奉劝他与紧邻魏赵两国结盟抗秦.... 韩国有整整三四年自救图强的光阴啊,可是,韩王不信他! 在对方看来,天下七雄局势已经延续多年,是列国心照不宣的稳局。 秦国,怎么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开启灭国之战呢? 得不到君王的支持,无官无爵的张良能做的实在微乎其微,他只能无能为力地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而现在,这一天真的到来了。 这下韩王终于慌了,那帮大臣也慌了,软弱无能的他们终于想起了他,把他推出来赴秦找韩非求助,还美其名曰“你上回去咸阳见过韩非,他一定会听你劝”.... 韩国若亡,韩王真该以死谢罪啊! 张良满心悲凉,却只能强行镇定开口道, “王叔身上流着我韩国王族的血,又是世人皆知的大孝子....良以为,您心底,仍是在意这两件事的。” 这话,其实连他自己也不信。 他搞不懂,到了现在这个境地,韩王和那帮大臣,凭什么还会理直气壮地认为,被他们伤透了心、折损了尊严的韩非,愿意帮韩国度过灭国危机? 果然,韩非慢慢放下韩王写来的信,摇头道, “子房啊,若有路人行于道中,路遇猛犬,当他向一旁的主人求救时,主人却充耳不闻,任由路人被咬得气息奄奄,才肯上前呵斥猛犬救下对方,这样的恩情,你要吗? 秦王与我非亲非故,却能体恤我为人独子的苦心,早早就命人为我母亲立下了衣冠冢,以延续她老人家的祭祀.....几年前我就告诉过你,晚了,一切都晚了,韩非此生已经回不了头了,我也不想再回头。” 张良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该说该劝的话,他上回就已经劝过了。 如果换成是他,被韩王逼到那样的地步,真的愿意与对方和解吗? 不愿意,仅凭韩王断绝别人父母祭祀一事,就没有人能原谅他。 一滴悲哀的泪水,顺着张良那张分外好看的脸颊流下来,啪地滴落在地上,融成了一滩绝望的斑驳印迹。 带他来见韩非的李世民,急忙掏出干净的新帕子,踮起脚尖递给对方, “阿兄,你不必为韩王哭的,他不值得!” 张良勉力笑了笑,接过帕子用它捂住了眼睛,泪水开始泛滥汹涌而下。 他当然知道,韩王不值得。 可韩国是 第126章 他的故土,是他祖辈父辈生生世世为之效忠的地方。 虽然如今的韩国朝堂,早已经乌烟瘴气烂透了。 虽然如今的韩国民间,早就遍布着对朝廷的怨气。 虽然理智上,他知道秦王远比韩王英明,也知道秦国如今,早已不是那个毫无人情味的暴秦,韩人如果成了秦人,会过上比现在好的日子.... 可他真的没法做到,笑着看它被秦国占领。 李世民默默站在一旁,没有再开口劝慰。 至少,在这个时空里,阴差阳错与自己早早相遇、结为异姓兄弟的张良,已经把亡国的仇恨,转移到韩王身上去了。 有些事情,需要的仅仅是时间而已。 韩非起身走来,拍了拍张良的肩膀,叹气道, “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子房,秦国有朝一日一统中原,终结这兵荒马乱的乱世,乃是顺理成章之事,韩人,也终将成为秦人...你是聪明人,真忍心看着那么多韩人,死在秦军手上吗?”(1) 张良缓缓挪开拭泪的帕子,抬起泪眼看向他,声音带着难以自抑的颤抖, “难道,王叔想让韩国不战而降?想让秦军登堂入室如进无人之境?”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韩非抱起李世民,坦诚而无奈道, “不过,凭你的能力,劝不动韩王下令撤军。” 李世民自觉已经长大了,并不喜欢再被人抱。 但他差点,被韩非这通理直气壮的话给逗笑了,急忙咬住嘴唇,趴在对方肩头强忍着—— 绝不能笑,张良正伤心着呢! 张良眼中流出潺潺不绝的忧伤, “王叔,竟是如此的恨韩国吗?我韩国虽不敌强秦,韩人的骨气却也...” “韩人的骨气,只会让他们死得更快!”韩非的眸色严厉起来, “既然你我都知道,韩国在秦国面前,绝无翻身之力,又何必,让将士们白白送死? 他们只要离开战场,以平民身份活下来,就能在秦国官府处,领到一百亩授田,也能在秦军的庇护下,过上比往日更安宁的日子....你难道,想让他们为了所谓的骨气,变成一堆堆,死在战场的骸骨吗?” 张良一下就愣住了。 良久,他开口辩解道, “可若是人人都这么想,何人来守护疆土?孟子曰:’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身为将士,死于沙场本就是他们的宿命...”(2) 李世民突然扭头看向他,不认同地开口道, “不是的,阿兄,在被朝廷征募前,那些韩国将士也是旁人的父亲,儿子和兄弟....他们的宿命,本该在田间务农,在街巷贩货,是韩王昏庸无能,把他们逼到现在这个宿命的!” 他知道,很多时候,被迫发起这种反击战的首领,其实并没有犯下什么滔天罪行,他们只是运气不好,碰到了一个野心勃勃的强大对手—— 就像,他曾经的对手窦建德。 在将士们眼中,为这样的人卖命是充满希望的,如果首领胜了,他们所有人都能迎来更好的生活。 可韩国显然不是这种情况,它如今的情形,跟当年的隋末差不多: 昏君无道,强敌横行,每一个拼着性命冲在最前方的人,都知道前方一片黑暗,看不见一丝光明。 在这样的时刻,他们扑上去的作用,不是让朝廷起死回生,而是被当做一层人肉屏障,为那些罪魁祸首的君臣带来喘息之机。 顿了顿,李世民看着满眼迷惘的张良,继续道, “是韩王昏聩无德,宠信奸佞之徒,才让韩国走上了日渐微弱的地步,迎来了今天的亡国局面,可最后,他犯的错,却要那些从庶民中征募而来的韩人为他牺牲,阿兄认为,这无谓的牺牲,值得吗? 阿兄,难道你只关心韩国的王族朝堂,而不关心那些韩国子民吗?” 历史上的张良或许是这样的,但与他一直保持书信往来的张良,却经常在信中提及庶民之事,是很在乎韩国百姓的。 张良微微蠕动着嘴唇,失神喃喃道, “不,韩国朝堂,是由千千万万韩人组成的,我岂能不在意他们?” “那你,可愿救下他们?”李世民立刻追问道。 他认为,韩非的想法,并不是异想天开。 六国之中,除了史书上主动献城投降的齐国,最有可能减少杀戮而征服的国家,就是韩国。 无他,韩国实在太弱小了。 而先前,不管是那场旱情引发的民怨,还是叶腾和两个郡守的叛国献城,都已经给它埋下了丝丝缕缕的隐患,人心恐怕早就摇摇欲坠了。 这种时候,如果有韩国前相国之子张良,助秦国再推一把,韩国这堵墙,不就能塌得更快了吗? 张良抬头,与李世民澄澈如故的目光相接, “我...王叔说了,我劝不动韩王撤军。” 这是有松动之意了。 韩非立刻抢过话头, “你无须去劝韩王,只用把我王承诺会善待韩国豪族一事,告诉新郑的公卿便可。” 李世民也是这么想的。 国家危亡之际,最先逃出生天的,历来都是消息最灵通的豪门大族。 而他们的行动,又会引来民众的蜂拥跟风。 他敢笃定,只要韩国豪族从张良口中,得知秦王不会清算他们一事,一定会抢着搬来咸阳投诚的。 张良也一下就反应过来了, “王叔是想,让新郑豪族的迁徙,引发各地豪族和百姓的慌乱?” “正是。人心乱则军心乱,军心乱则逃兵生。韩安,不值得将士们为他死守,他们多逃一个,就能多活一个。”韩非神色间带上了激动。 他是真的不想,看着那么多曾经供养过自己的韩人,为了个韩安白白送死! 张良默然。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是,这个提议,让他确实心动了。 秦国先前伐赵四年,不但出动了王翦、杨端和、桓猗诸将,更动辄以二十万多万大军攻一地。 而秦国这回的灭韩之战,却只派来了一个在韩国当个郡守的叶腾,以及区区十万兵士。 可见,在秦王眼中,灭韩如捏死一只蝼蚁般容易。 正因为这样,秦国才会抛开兵家大忌,在收服李牧再次开始伐赵时,顺便又对韩国下手了—— 如果韩国再强大些,又岂会被秦国如此轻视? 此乃韩王之罪也! 这时,被韩非抱在怀中的李世民,探手出去牵住了张良的手, “阿兄,以韩王的无能,就算秦国不灭韩,韩国也一定会被他国灭掉,你说对吗?” “嗯。” 据张良得到的消息,上个月,魏王原本已下令整军攻韩,如果不是听闻秦国也有攻韩之意,才仓促之下撤销了这条诏令,恐怕,现在攻打韩国的就是魏国了。 李世民目光诚挚看着他, “既然韩国必亡的结局逃不掉,你能在韩亡时保住更多的韩人,又何尝不是成全了伯父他们的一片忠臣之心呢?” 张良心中一震,他已经尽力了,阿父和大父,一定不会怪他吧? 片刻后,他 握紧李世民的小手, “世民,我会去尝试的!” ... 正如他们预料的那样,随着新郑无数王公贵族的仓皇逃离,韩国逃亡的百姓也越来越多了。 老百姓虽然不识字也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们知道,这种时候贵人们逃去的地方,一定是最安全的地方。 一时间,秦国各地涌入无数前来投奔的韩国人,咸阳更是挤满了人。 秦王只得下令,将这些韩人摊派分往各郡县,除了韩国公卿贵族,其他人不得迁入咸阳。 把前者留在咸阳,当然不是为了给他们礼遇,而是便于朝廷监视对方。 而他们的逃窜,又加剧了韩国士卒的退缩心理。 这几年来,韩王为满足奢靡享受,不断以各种名目搜刮税赋,压得韩国百姓不堪重负,真没几个人想为他卖力抗秦—— 几年前,秦国太子把龙骨踏车的图纸,赠送给张家小郎君、帮助韩人缓解旱情一事,让他们对秦国本就怀着几分感激。 而他们又不时听闻游历的同乡回来,提起秦王又给了秦人什么好处,羡慕得眼都红了。 很多人都暗暗巴不得韩国早点灭亡,以后自己能当上秦人,过上比现在好些的日子,哪想真的跟秦军拼命,惹怒秦国? 所以战端一开,他们就百般消极抵抗,现在一听朝中那帮大臣宗亲都跑了,自然就更没心思为韩王守城了。 于是各地士卒逃的逃,降的降,甚至还有人冲进署衙把郡守县令抓出来,主动开门献给了秦军.... 这场灭国之战,进度之快,远远超过了秦国所有君臣的预计。 秦王政十五年八月,韩国灭。 第127章 叶腾亲自押着韩王安来到咸阳,秦王很快下令,改称韩国故地为“颍川郡”。 在论功行赏时,秦王额外赐封了立下大功的张良为郎官,并赐爵四级。 他还听从李世民的建议,给主动配合秦国攻城的所有韩国故民,减免了三年税赋。 除了被推去咸阳街头示众的俘虏韩王安,堪称皆大欢喜。 张良悄悄来到菜市口,看着被人们投掷泥块石头唾弃的韩王安,叹息着闭上了双眼。 ... 一间简陋的小酒馆里,萧何放下筷子,叹气道, “如今韩国已灭,那些亡了国的韩人却不以为耻....听说,他们还跪在各地大大小小的道路上,遥遥叩首拜谢秦君...” 刘季飞快夹着陶碗里的炒豆子丢嘴里,嘎嘣嚼着嬉皮笑脸, “这不是人之常情嘛?如果秦王给我家免三年的税赋,我也愿意跪下来拜他,三年呢,能白得多少粮食!” “可秦国收取泰半田赋,等三年后,他们就知道过的是什么苦日子了。”萧何摇头不赞成。 刘季撇了撇嘴, “那倒未必,我们沛县还算好的,七七八八算下来,田赋总计是五成,但我听人说了,韩王那狗东西,这几年已经把田赋加到了七成。你算算,秦国只要六成,足足少了一成咧,怪不得韩人战都不战就降了....换我,我也降!” 萧何谨慎地左右看看,压低嗓音道, “秦国野心不小,大有吞并三晋之意,如今韩国已亡,赵国亦岌岌可危,那魏国恐怕也撑不了几时,到时…” “哎,管他这些大事做甚?那魏国的朝廷又没给我发钱,我可不想白白替他们操心,操心多了,人老得快....” 刘季满不在乎地嘟哝着,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笑嘻嘻朝萧何伸出了手, “我看秦王倒挺大方的,听说,秦国太子也是个喜爱结交豪杰的,我想去咸阳试试运气,萧兄可否借我些盘缠?” 萧何刚端起碗灌进去的酒,一下就喷了出来, “什么,你要去投秦?” ... 章台宫中,秦王倏地失态站起身来,声音透着几分不敢置信, “你说,赵王把谁送来咸阳了?” 从宫外急急忙忙跑回来提醒父亲的李世民,抬袖抹了把额头的汗,同样一脸不可思议道, “孩儿刚问过了,来的确实是赵国王后....” 然后,他特意站得离父亲近了两步,放低声音道, “那使臣说,赵王知道您心悦他的王后多年,现在特意把她送来赠给您,希望秦国能快些退兵....” 孩子的话音刚落下,秦王立刻冷声道, “赵迁竟敢如此羞辱寡人,简直岂有此理!来人,速传尉缭进宫!” 第64章 吩咐完,秦王就走来抱起孩子,命人取帕接来给李世民擦干汗珠, “乱跑什么?也不怕摔着了。” 李世民忙挺了挺小胸膛, “不会的,孩儿已经是大孩子了...赵王突然弄出这种事情,我想早些跑回来告诉阿父。” 他担心,这种太过荒诞不经又惊世骇俗的事,会让秦王在赵国使臣面前骤然失态。 也担心,毫无心理准备的秦王,会把怒火烧到赵国王后身上。 不管怎么说,赶在赵国使臣的前面,提前把这事告诉父亲,至少也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秦王颔首,抱着孩子回到龙椅上,目光沉沉睥着殿门处,俊朗的面容上覆着一层寒冰。 李世民轻轻把头依偎在父亲怀中,感受着这位强秦之主周身的冷冽寒气,问道, “阿父,你传尉缭进宫,是想加快灭赵的速度吗?” 其实他也赞同换种打法。 如今秦国伐赵的战略方针,大体还是尉缭先前制定的那套。 可现在随着李牧入秦,秦赵局势已经发生了天差地别的巨变。 这样一来,原本偏于保守的持久战战略,大可改成更节省粮草辎重的速战速决战略。 秦王收起眼中的寒光,垂眸注视着怀中的孩子, “是。我生气了,不愿让赵迁再多苟且些时日,倒不如早些快刀斩乱麻。” 李世民对上父亲幽光流动的漆黑凤眸,若有所思, “可孩儿觉得,阿父根本就不是冲动的人,赵王今日的荒谬举动,并不会让你做出这个的重大决定,其实,是阿父心里早就这么想了吧?” “唉,果真什么也瞒不过我儿这双眼睛!”秦王眼中总算露出了几分笑意,摸着李世民的小脑袋道, “赵国如今大势已去,已有日暮穷途之象,寡人前两月就有意增兵,加快战事进度....不过又有些担心,此举,会惹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譬如,燕楚魏三国趁秦赵交锋之际,暗中发动联兵攻秦,如此一来,秦国就会遭受腹背受敌的危机。 李世民仰头看着父亲,眼里闪过一抹灵动的光, “让孩儿猜猜,阿父方才肯定已经想明白了——当今之世,再没有信陵君那般极具召唤力的能人,列国早成了没有主心骨的散沙,就算他们有心想联军攻秦,等到此事真正商议妥当,恐怕也得花上一两年,到那时,秦国早就把赵国灭掉了,怎会再惧腹背受敌?” 秦王看着这个钟灵毓秀的孩子,眼中欣赏之色愈盛, “我儿生而灵敏,一猜即中,确实是这样,所以,这回寡人不想再忍赵迁了。” 李世民正想为赵国王后说几句话,蒙毅就进殿来禀道:赵国使臣求见。 秦王淡淡说了声“让他进来”,蒙毅却并未像往常那样转身离开。 他面带难色提醒道, “王上,赵国使臣还带了一名女子随行,她...” “知道了,去吧。”秦王没看他,起身把孩子放到了一旁矮些的椅子上—— 这是李世民去年满六岁时,秦王特意命五黑为他量身定做的。 所有大臣都知道,这把跟君王的龙椅一起、并排放在殿上的小椅子,是秦国小太子专属的位置。 这般前无古人的殊遇,意味着,不管时间如何流逝,他们的君王对这个太子的宠爱和重视,也是有增无减的。 当然,这个认知,让很多宗室和关中贵族,都暗暗失望不已... 蒙毅得令,立刻忧心忡忡出去传召。 很快,几名使臣鱼贯进殿,在他们身后,还有一位相貌雅致、衣着华美的美丽女子,看起来约摸二十多岁。 她面色平静地,跟着这些奉命把她带来送人的大臣,一步步走向了殿前。 李世民几乎第一眼就认出来,这人就是赵国的王后,是他素未谋面的姨母。 因为,她长得跟芈夫人颇有两分相似。 就在这时,对方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抬头朝他看了过来。 在一瞬的怔愣后,她对孩子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然后迅速又低下了头。 不知怎么的,李世民却从这位姨母的笑容中,看到了几缕掺杂着欣慰和哀伤的绝望。 他愈发同情对方,忍不住扭头瞄了一眼秦王。 只见秦王神色淡淡看着站在殿中的几人,并未流露出什么情绪。 这时,赵国使臣们已经拜完了礼,其中一人上前一步,谄媚笑道, “秦王乃当世第一明君,我王仰慕秦王已久,近年更时常为君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我王心怀愧疚,一直惦记着秦王与我赵国王后有过婚约一事,此番特派外臣诸人,护送王后前来咸阳,希望秦王能与我赵国王后再续佳缘....” 李世民听着这番厚颜无耻的话,忍不住朝垂首的赵国王后看去。 赵王和赵国这帮使臣,究竟把他们的王后看成了什么? 这个赵国使臣,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煽情的话,话里话外都在提醒秦王: 我赵国,连王后都为你送来了,还请阁下手下留情,快快休战吧! 然而,直到对方说完,秦王也没接话,只是目光冷淡地看了一眼殿中的赵国王后。 他实在不明白,这么多年过去了,赵迁到底是哪来的自信,会如此坚决而执拗地,笃定自己一心爱慕着他的王后? 对方难道不知道,他把赵国王后送来咸阳赠给自己,既是对眼前这女子的莫大羞辱,也是对他这个秦王的莫大羞辱—— 此举,只会让赵国灭得更快而已。 赵迁,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看不透,竟也能当上一国之君....赵国不亡,天理何在? 由于秦王的不置一词,殿中,顿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这一刻,李世民暗暗握了握小拳头。 他知道,父亲秦王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柔情君王。 赵王以妻子为礼,送来咸阳赠给秦王,无异于在昭告天下:秦王喜好夺人/妻! 对于十分厌恶这种事情的秦王来说,对此做出任何反应都是合理的,所以,他必须在秦王的怒火降临前,设法救下那位姨母—— 第128章 说到底,这位曾经写信向母亲求助过的赵国王后,也是一个无辜的可怜人。 赵国使臣们面面相觑,搞不懂秦王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 按照他们的预想,秦王不是该惊喜冲下来,牵着自家王后欣喜若狂或失声痛哭吗? 当年,秦王拒绝了王上送去的赝品,还算是情有可原。 可现在,王后就活生生站在秦王的面前,对方为何还表现得如此淡漠?这哪像倾慕多年念念不忘的样子? 有人不由想到一个可能性,忍不住唰地白了脸:该不会,秦王根本就不爱慕他们的王后,此事,是王上的一厢情愿吧?不不,一定不是这样的! 就在这片刻之间,方才开口的那名使臣决定破釜沉舟,再次谄媚笑道, “秦王想来有所耳闻,邯郸之地盛行歌舞,在列国公卿间最有名气....我家王后,此番为了来见您,特意练了一支最新的舞蹈,还请秦王....” “放肆!”眼看事情的走向愈发离谱,李世民实在看不下去了,蹭一下站起来出声怒斥道, “什么佳缘什么婚约?赵王是失心疯了吗?我父王乃是正人君子,又岂会抢夺你们赵国的王后?简直荒谬不堪!还有,你这赵人,竟敢让你家王后为我阿父表演舞蹈,到底安的是什么心思?莫非,你是想让天下人唾骂,我大秦的王是无道昏君!” “冤枉啊秦太子,外臣敢对天发誓,我绝无此意啊!”赵国使臣急忙大呼起来, “秦太子有所不知,我家王后舞姿妙曼,外臣只是想请她当众舞一曲取悦秦王....” 前几年,他的同袍们在这秦国太子的手上,可谓是吃够了苦头,对方“悍盗”的凶名,早已传遍赵国的使臣间。 他可万万不敢,因为对方的年纪而掉以轻心,只能谨慎地讨好解释着。 李世民听着这话,立刻皱起了小眉头。 区区一个臣子,竟敢声称自家王后“舞姿妙曼”?对待一国之母如此轻佻,简直令人作呕! 他冷哼一声正要说话,一旁瞥见自家孩子被对方气得小脸涨红的秦王,终于率先一步开口了, “既然想取悦寡人,尔等就在此舞一曲吧。蒙毅,传乐师来伴奏,寡人要听郑卫之乐!” 这话一出,李世民顿时眼睛一亮,咦,秦王也会这招,妙啊! 赵国王后也目露诧异看向秦王,带着感激微微屈身朝他拜了一礼。 赵国使臣却一个个纷纷吓得白了脸,急忙跪下请秦王收回成命。 救命啊,秦王如果是想欣赏他们当众舞剑,这倒也没什么! 可郑卫之乐是靡靡之音,配的舞蹈也极尽柔婉之能事,他们这些都做了祖父的男子,哪能当众那般搔/首弄姿,扭/腰摆胯? “秦王,万万不可啊!郑卫之乐乃是亡国之音,秦国如今正如日中天...” “无妨,赵国本就快亡了,寡人允你们在我大秦的殿中,好好载歌载舞品一回亡国之音。”秦王面无表情冷声道。 很快,乐师们就进殿开始演奏,轻柔婉约的丝竹管弦之声绕梁不绝。 赵国使臣们绝望地看着殿上年轻而威严的秦王,却是一句推脱的话也不敢再说了。 正如秦王所言,赵国都快亡了,他们这些马上要沦为阶下囚的人,哪有资格再按邦交礼仪,跟秦王讨价还价? 要是惹得对方一个心情不好,一怒之下斩杀他们怎么办? 于是,几人只得哭丧着脸,四肢僵硬地挥舞着袖子,为秦王跳起了那种本该十分柔美的舞蹈。 秦王走来抱起变得喜笑颜开的孩子,轻轻刮了刮小家伙愈发秀挺的鼻梁, “这下高兴了?” 没办法,他并不喜欢戏弄使臣,可谁让那些人,今天惹他的世民不高兴了? 世民打小最重感情,对方如此羞辱赵国王后,这孩子这般生气,恐怕是在为他那位姨母抱不平吧。 李世民一怔,阿父这么做,竟是为了他? 他难道是察觉到,自己不喜欢那些赵国人羞辱姨母了吗? 秦王真的很关心他啊! 孩子的泪水一下就涌出来了,被亲人珍爱的感觉真的很幸福,他把脑袋埋在父亲怀里,轻声道, “谢谢阿父,孩儿很喜欢欣赏赵国使臣的舞蹈,我现在很高兴的。” 秦王一听他这声音,就知道孩子又哭了,不由抬手揉了揉孩子的后脑勺,轻叹一声, “怎么为这点小事又哭了?我儿整日说自己长大了,其实还是个小娃娃。” 李世民暗道,才不是这样的呢,谁说长大了就不能再哭泣? 他突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忙努力吸了吸鼻子, “对了阿父,你在正殿听郑卫之乐,如果被韩非发现了...” “放心,寡人只是欣赏赵臣们带来的舞蹈,郑卫之乐本就是专门奏给他们听的。韩非通情达理,必会明白寡人的苦衷。” 说这话时,秦王已经伸出了修长的右手,放在身前的紫檀案桌上,附和着乐曲叩起了节拍。 李世民眼珠滴溜溜一转,立刻朝殿上的赵国王后看去。 对方依然挺直着单薄的脊背站在原地,正失神地望着那些跳舞的赵人。 这是一个开口求情的好时机,李世民判断着。 他毫不犹豫收回目光,抱着父亲恳求道, “阿父,你知道的,赵国王后是孩儿的姨母,我们先前还写过信呢....阿母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了,能让孩儿现在就带她,去见见阿母吗?” 他知道,以秦王的性子,是绝不会染指赵国王后的。 但多留在殿中一刻,她的危机就多了一分—— 不论最后是被秦王处置,还是跟随赵国使臣回去,她这个被赵王抛弃的王后,都会面临比现在更难堪的命运。 李世民知道,自从母亲前几年获悉了姨母在赵国的处境后,就一直没放下心中的担忧。 而他,也愿意履行当年暗暗许下的承诺…总之,现在得先把她从尴尬局面解救出来。 秦王听了孩子这话,在案桌上叩击的手指不由一顿,目光幽邃注视着他, “你确定,真要把赵国王后留在咸阳?” 李世民又是一愣,他还没开口提呢,秦王怎么就知道了? 秦王看出了他的疑惑,冷嗤一声, “自古知子莫若父,你真以为,寡人看不出来你这小家伙想做什么?” 李世民恍然回神,忙把自己的盘算如实说了出来。 秦王颔首, “随你。不过,对方若要留在我秦国,必须安分守己,若生出事端,寡人必不轻饶。” 他不是不讲理的人,非要把赵迁犯下的无耻罪过,迁怒到被抛弃的赵王后身上。 既然孩子想帮扶一把他母亲的亲戚,他这个当父亲的,当然不会扫了孩子的兴。 李世民立刻兴高采烈起来, “阿父真好!你放心,孩儿会仔细观察她的!” 到时,一旦确定要把姨母留下来,他就会劝服对方改名换姓。 毕竟,她若以赵国王后的名义留在咸阳,总归是不大妥当的,他身为儿子,总要为父亲的名声考虑。 当然了,这一切只是他出于同情为对方打算的,具体还得问姨母自己的意思—— 若是对方舍不得离开赵璟,舍不得离开邯郸....他也会尊重她的选择。 ... 没想到,在与芈夫人见面抱头痛哭后,赵国王后芈修,真的果断拒绝了这个提议。 不管芈夫人怎么劝,对方都执意要回邯郸。 芈夫人哭得眼睛都肿了,紧紧抱着芈修不松手, “阿姊,世间哪有君王,会这般作践自家王后的?我不许你回去找赵迁!” 芈修轻叹着,又簌簌流下泪来, “不,我是舍不下璟儿...” “那个肖父的白眼狼,你还管他做什么?阿姊,你留下来吧,我真的舍不得你...”芈夫人苦苦哀求着。 芈修劝慰着芈夫人,然后又走来摸了摸李世民的脑袋,含泪笑着细细打量着他, “多谢世民,你今日为姨母出了一大口恶气,也多谢你向秦王求情,让我能见见你的母亲....如果,如果我也能有个你这样的孩子....” 话没说完,她的泪水又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 李世民从这话中听出了些不详的意味,顿时心中一惊,忙旁敲侧击地劝导对方。 芈修笑了笑,没说话。 临行前,她命人取来纸笔,画了两处做好标记的地形图交给李世民, “世民,你是好孩子,这是我父王留给我的....姨母知道你是神童,一定知道它们的价值,拿去交给秦王吧。” 先前一得知,赵王想把她当做礼物送给秦王、用来交换赵国的苟且偷安,她就写了数封密信向楚国的兄弟求助,却一直杳无回音。 而她一向视作性命的儿子赵璟,却反过来不耐烦地催促她“不过就是跟秦王睡几觉嘛,等你往后成了秦王的宠妃,还能接孩儿去秦国当威风的太子呢,忍一忍怎么了?” 第129章 甚至,还拿她宫中上百宫人的性命威胁她! 举目四望,爱她的父母早就死了,所有的人都抛弃了她,除了,那个在信中曾经殷切关心她的芈息。 万念俱灰之下,她顺从地来到了秦国。 原本,是想见一见芈息和素未谋面的外甥,再回邯郸杀了赵璟一起死的。 那般冷血狠毒的小畜生,是由她带来的,也该由她带走。 至于赵迁,就让他在邯郸城破后,留给被他数番污蔑的秦王去杀吧。 可她怎么也没料到,在自己这一生最狼狈不堪的时候,芈息和她的孩子却在真心实意为她打算后路,甚至,连助她设局假死、改名换姓留在咸阳的法子,小外甥都已经帮她想好了.... 为了报答这份世间唯一肯为她雪中送炭的真心,她决心要助秦国一臂之力。 毕竟,打仗是很费钱的。 把舆图塞给李世民后,芈修狠狠心,头也不回地跟着宫人走回驿馆。 但在洒脱转身的一刹那,她早已泪如雨下。 世人皆称秦太子是聪慧神童,她却还知道,这孩子不但聪慧,乖巧,懂事,还有一颗黄金般闪闪发光的善心。 真好,这般世间最英明的秦王,这样世间最贴心的孩子,都阴差阳错地落到了妹妹芈息的手里。 她芈修,不必再带着愧疚度过人生中最后的日子了。 李世民怔怔看着姨母的背影,心中不安的念头愈发强烈起来。 ... 秦王接过李世民递来的舆图,不解道, “这是什么?” 李世民沉默了一瞬,噙着泪答道, “是老楚王离世前,秘密留给姨母的。” 秦王打量舆图的眸中倏地闪过亮光, “老楚王留下来的?我猜,必是两处矿藏!” 李世民点头, “是两座已勘出的金山,被老楚王瞒了下来。” 巧的是,在最盛产黄金的楚国,这两座金矿竟在同一座城池里。 这意味着,秦国只需稍稍费些力气派人把这座城打下来,金矿就到手了。 秦王的手一顿,眼中闪过狐疑, “两座金山?芈氏为何要把楚国的金山赠给我秦国?” 若是其他矿藏还好说,这可是黄金,谁会无缘无故把两座金山送人? 李世民的泪珠一下就落了下来, “姨母说,我是个好孩子,她想感谢我今日为她求情,让她见到了阿母一面...” 想到姨母神色间的寂寥平静,他又哭着补充了一句, “也许,是最后一面了呜呜呜...” 他可以在父亲面前救下对方的性命,却救不了一个一心寻死的人。 秦王神色一凛,正要开口说什么,蒙毅急急踏着大步进殿来禀道, “王上,华阳宫派人来报,华阳太后的病情又反复了!” “什么?!” 几乎同一时间,秦王和李世民噌地站起身来。 第65章 当秦王带着李世民赶来时,猝然晕倒的华阳太后,依然昏睡着不省人事。 等夏无且一提着药箱走出内室,秦王就抱着孩子上前沉声道, “如何?” 夏无且忙躬身道, “回禀王上,华阳太后本就有痼疾在身,需要安心静养,但她今日的脉象有结滞弦激、惊则气乱之症,想来是受了什么刺激,导致怒火攻心才加重了病情啊....” 秦王望了一眼内室方向,颔首, “寡人知道了,去吧,早些把药熬来。” “喏。”夏无且迈着小碎步,匆匆去开方熬药了。 君王目光威严冷峻,扫过殿中跪了一地的宫人, “说吧,是谁把太后气倒的?” 宫人们忙磕头告罪,异口同声供出了“罪魁祸首”:一个年轻的宦者。 年轻宦者咚咚叩首大呼冤枉, “请王上息怒啊,奴万万不敢故意惹太后生气...奴是听闻赵国王后来到咸阳,又知道她是楚国的公主,这才斗胆,把此事告诉太后的....” 天地良心,他确实不是故意想气太后的,而是想借此事,讨好一下太后—— 试想,太后也是楚国公主,如果王上真纳了赵国王后为妃,还不知她会气成什么样子。 他想赶在众人前面,把这个惊世骇俗的消息第一时间通知太后,好让她能早些进宫阻止王上,以此获得赏赐..... 只不过,他低估了这件事带给华阳太后的冲击:对方一听完,就当场晕过去了! 秦王冷声打断他的话, “此事机密,是何人给你通风报信的?” 宦者抖了抖嘴唇,壮着胆飞快抬头看了一眼君王,满心的疑惑, “机...机密?可...可此事是采买的宫人,从城中街头随意听来的....华阳宫今日,还不止奴一人听闻过此事....” 满大街传得沸沸扬扬的事,也能叫机密吗? 李世民听着这话,不由仰头望向殿顶的横梁,隔空朝该死的赵王翻了个白眼。 如果是这样,想来现在咸阳城里,已经传遍了“赵王把王后送给秦王”的猎奇流言。 丧心病狂把这消息散播出去的,除了赵国使臣还有谁?他们敢这么做的,肯定是出发前,得了赵王的授意,想死缠烂打着把这件事坐实。 没准,赵王还觉得自己是天才呢,能想出这么个给秦王施压的“绝妙主意”—— 反正天下人都知道,赵国已经把王后送来献给秦王了,至于秦王收没收,谁还会在意呢? 而秦王顶着这么大一口“夺人妻室”的锅, 若是再兴兵灭赵,必会遭到世人的谴责....打得可真是好算盘! 只是,赵国这堪称无耻至极的强买强卖行径,只会愈发激怒秦王而已。 秦王显然也想到了这个可能,目光倏地锐利起来, “蒙毅,立刻带人去查流言的来处!” 接着,他看向跪趴在地上的宦者,冷声道, “搬弄口舌是非,拖下去,杖责二十。” 宦者猛地打了个抖,却不敢出声辩解。 这时,伺候华阳太后的宫人匆匆跑出来, “王上,太后请您先饶了他...太后如今身子不好,不想见血!” 秦王面色骤时一缓, “太后已经醒了?” “是,太后刚醒来。” 李世民忙提醒父亲, “阿父,曾祖母说她不想见血....” 秦王点点头,开口免了宦者的杖责之罚,抱着孩子疾步朝内室走去。 .... 华阳太后被宫人搀扶着,有气无力地斜斜倚坐在床榻上。 她能宠冠安国君的后宫,甚至只需开口说声“想要个孩儿”,就能让对方主动提出,让她在诸位姬妾的孩子里随意挑一个,可见曾经是何等的倾国容色。 可现在,她的脸上早就失去了从前的耀眼华彩,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毫无光泽的苍白。 这令人惊心的苍白,十多年前,秦王也曾在他父亲的脸上见过。 君王心中一酸,借着俯身放下孩子的机会,垂首掩饰了眸中那抹一闪而过的泪光。 李世民快步跑到床前,紧紧握住华阳太后干燥冰凉的手,忍着泪意劝道, “曾祖母,您要好好喝药养好身体,千万别再生气了呀...” 前世,他的阿娘和观音婢,兕子,还有克明....也是这样面色发白、浑然无力地躺在病榻上,然后,很快就撒手人寰了。 他害怕,华阳太后也撑不了多久了。 华阳太后握了握李世民柔软的小手,安抚道, “好孙儿,你别担心,曾祖母好着呢,只是一时气岔了,不碍事的。” 说着,她看向坐在床前的秦王, “政儿,你来得正好,本宫正想向你讨个人情。论起来,芈修也是我的晚辈,本宫实在不忍心看她被赵王这般作践,你可否留她一条性命?” 她清楚,政儿是绝不会纳芈修为妃的,但他会不会杀她,还真不好说。 毕竟,赵国这个举动,实在太过荒诞不经,换成她是秦王,恐怕,也想杀了给自己带来污名的赵国王后。 秦王握住她另一只手,温声道, “祖母请放心,此事,世民已经跟政说好了,我是不会杀她的,而且,世民答应了会放她回赵国...” “不,芈修不能回赵国!”华阳太后努力撑起身子,往秦王的方向挪了挪,秦王急忙起身扶住了她。 她喘着粗气,微微摇头道, “赵王无耻,毫无半分夫妻情义,她回了赵国,哪还有什么活路?芈修是个好孩子,就让她留在咸阳陪我吧...” 不等秦王开口,下一瞬,她又忧心忡忡起来, “不行,她若留在秦国,于你的名声有碍,还是让芈修回楚国吧,熊悍毕竟是她的亲兄弟....” 李世民急忙开口劝道, “曾祖母,反正姨母今日正好在咸阳驿馆,要不,先把她喊来见见您吧?” 第130章 芈修把那两座金山,送给了自己这个初次见面的外甥,而没有把它送给楚王,可见,这所谓的亲兄弟在她心中,也没什么感情。 回楚国对她来说,也未必是一条好路子。 但有华阳太后这个长辈在,想来,姨母总能听得进去几句,至少,会打消那丝强烈的死志吧? 华阳太后听完一喜,急忙看向秦王, “政儿,世民这法子好,我想见见芈修....” 秦王温柔地给祖母掖了掖被角,笑道, “祖母是我秦国说话最管用的人,您想见谁,随时命人接来便可,不必过问政。” 华阳太后被他这话逗得嗔笑起来, “本宫一个深宫妇人,哪能越过你这秦王,当什么秦国说话最管用的人?莫要打趣祖母!” 秦王见她这一笑,气色也稍稍红润了些,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神色认真道, “若无祖母当日对阿父和政的恩情,孙儿又怎能成为秦王?在政的心中,祖母的话最管用,您一定要好生养病,政祈愿祖母长命百岁。” 华阳太后一听这话,眼中顿时盈满了泪水,急忙别过脸拭了拭,半晌才勉力笑道, “本宫的政儿,一向是最贴心的孩子,你放心,祖母一定会好好养病,长长久久地陪着你,陪着世民和扶苏....” 可惜,她近日常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心中火烧火燎的难受得不行,她已经预感到,自己恐怕时日无多了。 但她不想说出来,让政儿和世民徒添伤心。 在宫人奉命去接芈修后,祖孙三人又温言细语交谈了一会儿。 等夏无且把安神养心的汤药送来,秦王亲自喂她喝完睡下,才满心担忧地带着孩子离开了。 当他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华阳太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站在一旁伺候的两名心腹中,一人忙上前俯身道, “太后,您方才若是开口提起那事,王上八成是会答应的....” 华阳太后用力吸了一口气,神色恹恹道, “你太小看王上,也太小看本宫了,我虽是楚国的公主,却早就做了秦国的太后,岂会损秦国利益去扶持楚国?” 心腹急急道, “可是,劝王上莫要灭楚,对秦国来说并没什么损失...” “损失大着去了,楚国绵延千里的雨水丰沛之地,楚国傲视群雄的黄金产量....你以为,秦国先君们奋斗了几代人,为的是什么?政儿不是糊涂的人,分得清轻重缓急,就算本宫真开口劝了,他也不会同意。” 心腹仍不愿放弃,继续劝道, “可您是王上的祖母,王上一向愿意听您的劝....太后啊,楚国到底是您的母国,楚国若是灭了,您....” 华阳太后闭眼喘了几口气,才目光灼灼看向她, “母国又如何?素心啊,你难道不知道,是他们那帮掌权的男子不争气,不辨菽麦,自以为是,才一步步把楚国折腾到了如今这地步吗?他们作的孽,与本宫这秦国太后何干?” 被唤作“素心”的老年嬷嬷还想再劝,却被另一个年轻些的嬷嬷拉住了, “太后要静养,我们先出去吧!” 素心见华阳太后不肯再睁眼,只好一步三回头地朝门口走去。 这时,华阳太后疲惫而坚决的声音响起, “青梧留下。” 另一名心腹忙退回脚步,询问太后有什么吩咐。 华阳太后示意她把门关上,才小声道, “你去,把熊悍写的那些信烧了,再给素心些养老的钱,把她打发走吧。” 青梧一惊,华阳太后却按住她的手, “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知道,本宫怕是没多少活头了。你要记住,子楚才是本宫的儿子,政儿才是本宫的孙儿,往后你继续替本宫盯着,只要有想背叛秦国的,立刻赶出去!” 青梧伤心落下泪来, “喏。” ... 然而,华阳太后终究没能劝服芈修。 三日后,她执意跟着赵国使团离开了咸阳。 华阳太后为此忧心忡忡,病情愈发严重了,很快就连地都下不了。 秦王的心情变得无比低沉。 当年他归秦后,数番得到对方的庇护,他一直把对方当成了亲祖母,哪能眼睁睁看着她躺在病榻等死?于是立刻命人遍寻名医巫士,尽心竭力想留住对方的性命。 芈夫人亲自去探望了华阳太后回来,也日日以泪洗面,李世民的心情也十分沉重。 在史书上,华阳太后病逝在秦王十七年,比现在晚了两年—— 正好是秦国灭韩之时。 可他没想到,现在灭韩的时间提前了两年,对方病重的时间,竟然也跟着提前了。 华阳太后才刚满五十岁啊! 一种被命运戏弄的无力感,让一向乐观的他第一回生出了沮丧情绪。 他的阿父阿母,如今只剩下这个真心相待的长辈了,上天连这个念想,也不肯留给他们吗? 这时代信巫的人,远比信医的人要多得多。 所以,医术比起后世而言自然太过落后,连夏无且这种秦国医术最强的医者,也只会开些常见的清热方子治百病。 除非有横空出世的医家大才.... 李世民绞尽脑汁,搜寻着这时期的医家大才:扁鹊早就过世,淳于意和张仲景都还没出世.... 他问遍了荀子许朴韩非诸人,寻遍了咸阳城中的药馆,也没找到一个声称能治好华阳太后的人。 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曾祖母的生命力一点点流逝吗? .... 不甘心的李世民索性支开蒙恬,独自去找蒙嗣音,希望能从观音婢的口中得些启发。 前世,聪慧的她是他的知音,总能想出各种奇思妙想来启示他。 而这一世的她,虽然还没觉醒前世的记忆,只会零星蹦出些只言片语来,但她依然非常聪明,如今还不到四岁,就已经认识许多字能看很多书了。 李世民每每听见蒙恬炫耀此事,都暗暗深以为豪。 他被人恭敬迎进院子时,蒙嗣音正坐在藤架下一张矮桌前,坐在小竹椅上专心看书。 李世民的眉头一下就松弛了下来,笑眯眯递给她一袋桂花糖糕,柔声道, “阿音,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观音婢跟他一样嗜甜,最爱吃这些软乎乎的糕点。 蒙嗣音双眼一亮,急忙把书放下,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接过糖糕,声音糯乎乎道, “多谢太子!” 李世民在她对面的小椅子上落座,有些失落地提醒道, “你又忘了吗?喊我二郎就好了。” 太子,多生份啊,前世他登基当了皇帝,观音婢私下时常也不会喊他陛下。 正举着小小一个糖糕要往嘴里放的蒙嗣音,一下就支支吾吾起来, “可是,我....我阿母,不许我乱喊太子了。” 虽然长公子也是极好极好的,可她每回看到太子,心头都会特别高兴。 就好像,她本来就认识太子,还跟他很熟很熟一样。 更奇怪的是,她一点也不喜欢“太子”这个称呼,她喜欢喊“世民”,更喜欢喊“二郎”—— 就好像,太子本来就该被她称作“二郎”一样。 可阿父阿母都说,她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像幼时一样乱称呼太子了。 她带着几分不解的困惑,小小咬了一口糖糕,眉间立刻漾起了甜蜜的笑意,笑得两眼弯弯如月牙。 李世民托起两腮,看着玉雪可爱的小观音婢,真想捏捏她可爱的小脸—— 可恶,怪不得秦王当初动不动就喜欢捏他的脸,谁能抵抗人类幼崽的诱惑呢? 当然,他是绝不会真这么做的。 他打算,等观音婢一恢复记忆,就赶紧让秦王亲自来为他提亲。 是带着平等意味的提亲,而不是居高临下的赐婚。 这样想着,李世民高兴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蒙嗣音正好看到了,太子一眼不眨盯着自己手中糖糕的一幕,忙取出一个探身塞给他,喜滋滋道, “想吃就吃一个吧,很好吃哒!” 说着,还递了一个给虎视眈眈的威风。 威风一下就高兴起来,马上就用锋利的爪子,左右抛着糖糕玩了起来。 李世民激动得差点被糖糕噎到,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得到通禀的蒙夫人就急匆匆跑来行礼了。 李世民忙把她扶起来,说了今日的来意:想来问问蒙嗣音,当世有哪些医术高超的大才。 蒙夫人一听心里直打鼓,阿音才三岁多,哪知道什么医术高超的大才? 她再次暗暗升起了警惕,看来,太子又是故意打着借口来找阿音的。 其实她早就察觉到,太子对自家女儿,实在是关心得有些过头了。 从这孩子一生下来,太子就屡屡带着长公子跑来探望她。 第131章 她原以为,是孩童好奇比自己更小的孩子,等新鲜劲过去就好了。 哪知这几年下来,太子倒成了蒙府最常见的贵客,而他对阿音毫无条件的好、有时看阿音那种宠溺的眼神,简直让她这当母亲的暗暗心惊! 纵便她不愿以恶意去揣测太子,也不认为对方这般小小年纪就会生出什么情思,可两个孩子都一天天长大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就算太子过几年真有那个心思,她也不想让女儿嫁去王室,整日受那些妾室歌姬的窝囊气。 她阿父当初肯把她嫁给蒙恬,除了看中对方的前途,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考量: 蒙氏有家训,不纳妾不蓄姬,正因为这样,蒙恬这一代也只有他母亲诞下的两个孩子。 蒙夫人听闻过不少有姬妾之家的龌龊事,实在不愿自己的女儿卷入那种泥潭之中。 太子固然样样都好,只可惜他是太子,将来还会当上秦王—— 后宫子嗣涉及到一国的江山稳固,哪有君王空置后宫只为一人的? 总之,她绝不会拿女儿一生的幸福去冒险。 浑然不知母亲已经忧虑得那么长远的蒙嗣音,却立刻咽下糖糕接过了话头, “咦,医术高超的大才么?孙思邈?” 李世民笑了,孙思邈是大唐有名的医者,哪会出现在战国时期? 不过,他不动声色问道, “哦,孙思邈很厉害吗?我想去见见他,请他来救我的曾祖母。” 蒙嗣音歪着脑袋努力想了很久,摇头道, “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不认识他。” 只是脑子里,突然就蹦出了这个名字而已。 蒙夫人愈发忧心了,她这女儿聪明乖巧,却经常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真让人发愁啊.... 蒙嗣音见李世民露出遗憾的表情,忙又补充道, “不过,我在一本书上看过,长桑子一脉有弟子隐居在秦岭山中,听说他们能医治死者,厉害叭?” 李世民的眼睛倏地一亮, “长桑子一脉,还有传人在吗?” 相传,长桑子曾追随上古仙人赤松子修行医术,那位神医扁鹊,便师从于长桑子。 然而,扁鹊把对方传授的诊脉一法发扬得熠熠生辉,却未能学精对方最擅长的药理之法。 正因如此,身为扁鹊一派门人的夏无且,最擅长的也是脉学,而非药理。 他能精确诊断出病患的病情,却无法对症配置出最有效的药方。 偏偏要想治病,这两步缺一不可。 蒙嗣音取了一个糖糕塞到母亲嘴里,稚气满满点头道, “当然有啦,不信我把书拿给你看!” 李世民忙请对方把书找来。 是一卷薄薄的竹简,边缘泛黄,字迹也有些褪色了,看得出来颇有些年头了。 蒙夫人见太子抚着竹简不语,忙开口解释道, “这是阿音的曾祖父留下来的,若是太子不喜竹简,我这就让人把它抄录下来。” 李世 民忙回过神来,拒绝了对方的好意,打开竹简认真看了起来。 看完这卷竹简,他心中顿时升起了无限希望:据编撰此书的人说,长桑子一门最擅长药理的一脉,两百多年来一直隐居在秦岭山中,代代相传并未断绝。 如果能找到这一脉的医者,华阳太后的病是不是就有救了? 自己对秦王这一世寿命的隐隐担忧,是不是也能一扫而空了? 若是对方愿意像许朴一样开班讲学,那秦国就能涌现出许许多多的药理医者,到时,天下百姓也能少受病痛的折磨了.... 他兴致勃勃问蒙嗣音借来这卷书,就急匆匆告别走出蒙府,打算拿回去给秦王看看,劝他派人手去秦岭寻人。 然后刚走到马车前,原本安静待在他肩头的威风,突然扔掉糖糕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鸣叫。 然后,头朝上垂直着升上天空,再飞快俯冲着撞向车厢。 李世民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忙让侍卫把它捉住,威风拼了命地挣扎着,发出哀戚的悲鸣声。 随着它的异常举动,大家很快就发现,四周的天上,陆续出现了越来越多行为反常的鸟类。 而原本只有行人的街道上,也霎时涌出了大量疾奔乱窜的猫狗老鼠,它们像发了疯一样拼命朝各个方向跑去,而那些鸡鸭竟然扑腾着翅膀飞上了树.... 这怪异的场面震得侍卫们瞠目结舌,恍惚只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这时代的人不懂发生了何事,李世民却是懂的。 他骤然瞳孔一缩,飞快朝前方一处水井奔去—— 本该平静的水井中,正在持续地汩汩冒着气泡,还散发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臭味。 他心中猛地一沉,必须赶快回宫! ... 章台宫中,秦王正蹙眉执笔蘸墨,在给齐王田建写信。 他曾听闻,有从齐国出海的人见过仙山,想来,山中仙人必能救华阳太后一命,想托齐王帮他打探一下消息。 一个个圆润华丽的齐篆文字,在君王骨节分明的手中笔走龙蛇,如同蛟龙在纸上舞动。 然而,信才写到一半,李世民就气喘吁吁地跑进殿来,大喊道, “阿父,出大事了...有地动要来了...” 秦王的手一晃,洁白的纸上顿时洇了一团乌黑的墨迹。 下一瞬,毛笔被啪地丢在了案桌上,君王已经脚下生风走下殿抱起了孩子, “地动?” 李世民心急如焚, “对,想来是北方边境快出现地动了,阿父快下令让北边郡县疏散百姓吧,能多救一个是一个!” 现在的种种异常,群鸟乱飞、鸡鸭上树、猫鼠同行、井水冒泡……无一不与地动来临前的征兆吻合。 他宁愿这是一场小题大做的虚惊,也不想看到秦国有成千上万的百姓惨死在地动中。 秦王目光幽邃注视着孩子童真焦急的面庞,伸手轻拍他的后背给孩子顺气,沉声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 “先别急,慢慢告诉父王:你是怎么知道有地动的?又是怎么知道,地动会发生在我大秦北方边境?是何人告诉你的?” 第66章 李世民眨了眨眼睛, “前几日,孩儿碰到过了一位高人....” 他把今天看到的种种异象,假称是得了“高人”的点拨,这才知道它们是地动来临前的预警。 秦王从未听过这种怪异言论,不由沉吟道, “鸡鸭上树,井水冒泡....这等异象,果真与地动有关?那位高人姓甚名谁?他又是怎么看出来,地动会发生在我大秦北境的?” 李世民此刻心急火燎,根本顾不上慢慢给父亲解释,只好换了一种秦王能迅速接受的说法, “阿父,孩儿不知道!那位高人一说完就消失不见了....孩儿当日,并未把这事放在心里,一时间就忘了告诉你...哪知,他说的情景今日全都出现了,恐怕,真是位不得了的得道仙尊呀....” 秦王果然面色一凛,颔首道, “原来是这样,想来,正是我大秦龙气丰沛,得了天上神明的另眼相待,仙尊才会特意下凡来警示我儿....” 他立刻下诏,命人快马加鞭赶去最北边的仇由、晋阳几个郡县,通知官吏们速速迁移人口避灾。 同时,又召集官员前来,商议地动的灾后备用方案。 李世民走出殿中,仰头看着天上乱作一团的乌泱泱飞鸟,心中并不轻松。 因为,这些异象只能预警,即将有地动到来,却无法预警具体会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间到来。 他口中的“北地边境有地动”一事,也仅仅是根据史书上的记载,自行推测出来的—— 秦王十七年,赵国代地发生了一场大地动,造成“台屋墙垣泰半坏,地坼东西百三十步”的惨烈后果。(1) 而紧邻代地的秦国仇由等地,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殃及,以致于当年出现了“民大饥”。 可现在是秦王十五年。 他压根就无法确定,在如今的这个时空里,那场代地的地动,会不会也像华阳太后的病一样,恰好提前到了现在? 只能赌一把了,总比什么也不做强。 .... 六日后,北境数个郡县传来快马急报:地动了! 而由于时间太过紧迫,百姓又舍不得抛下一羊一柴走得太慢,导致未能赶在地动到来之前全部离开,事发当日,仍有近三成的人没有及时逃出来。 可即便是这样,仅凭一些肉眼可见的异象,就能判断出精确的地动位置,为秦国减少了七成有生力量的消亡—— 此事看在秦国君臣眼中,也俨然是天大的神迹了! 为此,秦王还特意设祭坛焚香,亲自叩拜祭祀,以感激那位仙尊的警示之恩。 他又命奉常将相关异象记录在册,将它定为与星象并行的观测地动方法。 第132章 ... 李世民怀着心事走进正殿时,秦王正在与韩非李斯商议救灾一事。 当然,按照当今列国的惯例,是没有“赈灾”一说的。 所谓的救灾,其实也只是朝廷派人前去灾地,修缮城墙、救出生者、坑埋死者,以免无人收拾而引发大规模疫病,继而给朝廷管理带来巨大麻烦。 至于施粥赈灾、修房屋、救治伤患,在这个诸侯割据的乱世,是绝不会出现的—— 就连李俚变法提出的低价常平仓赈灾策略,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还能指望免费的赈灾出现吗? 李世民一进殿就发现,此刻殿中的气氛,全然不似往日那般融洽。 因为,韩非竟提出了“赈济灾民”的主张,正在跟秦王据理力争。 满朝文武之中,秦王对韩非的容忍度,堪称是最高的,对方虽然性子有些倔,却是真正的治国大才。 但此刻,年轻的君王也不免沉下了脸, “左相乃是法家大才,寡人记得,你当年就在《五蠹》一书中提出,’绝不能以宽和之政,治急世之民‘,为何,如今却频频向寡人提出,要以儒家之仁道治民?” 殿下的李斯急忙垂首,默默不言。 韩非提倡“不期修古,世异则事异”,来到秦国后,竟从一个坚定支持严刑酷法的真法家,变成了一个时常劝谏君王以仁义收服人心的“假法家”。 但王上竟能容忍他这么多年.... 深谙“疏不间亲”的李斯,当然不会在任何场合,主动就此事发表任何意见。 韩非俯首拜道, “当年,王上邀请臣入秦之时,臣就说过,秦之朝局,与韩国朝局迥然各异。 在韩国,满朝皆是’亏法以利私,耗国以便家‘之徒,举国尽是,散漫于政务之吏,臣提倡严于律法、严加管教,乃是对症下药。(2) 可韩国的药,并不适合秦国服用。 如今韩国已灭,灭赵也近在眼前,天下一统指日可待,届时,’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王上身为身居中央的圣人,自当以笼络四方人心,为第一要务。(3) 此番因王上和太子的功德,才得了神明的示警,让我大秦避开了一场巨大的灾祸,北地边关万民必定对朝廷,感恩不尽....” 秦王听到此处面色稍霁,主动给了韩非一个台阶下, “我大秦得了如此机缘,让北地七成民众从地动中逃生,又何尝不是一种仁德?爱卿不必再议此事。” 说着,君王朝正听得入神的李世民招了招手,示意孩子上来。 “不!王上若是趁此机会,命人赈济受灾的百姓,再助北地修屋舍,必能事半功倍....”韩非执意坚持道。 先前,太子只是给了一张龙骨踏车的图纸,就能让韩国之民念念不忘数年。 以致于,秦国灭韩时只消略施小计,便有无数韩人义无反顾抛弃母国前来投奔。 此事,让他更坚定了当初的看法: 秦国贯行商鞅之法百年,严法和积威早已深入人心,正所谓万事盛极而衰,若再往上增添严法威势,恐怕会适得其反,秦国日后要想稳固统一后的社稷,缺的正是这份当世最稀缺的“仁”。 比起施行“仁”得到的收获,其实朝廷需要付出的代价,实在不足为提。 他知道,想扭转秦王的观念还需要时间,好在,王上近年来已颇有松动之意,所以,他不想放过眼下这个收拢人心的大好机会。不试一试,怎知能不能成功? 秦王一听,面色霎时又不好看了。 要知道,这还是一个尚未建立后世帝制的奴隶制时代。 数百年来,深知钱粮才是立身之本的诸侯,绝不可能像大一统时代的帝王一样,把争夺地盘的警惕目光,转而投放到民众身上。 统一天下后的秦始皇,会主动开设常平仓赈灾维持社稷稳定,但如今的秦王,只愿以少许“一次性投资”来俘获人心,却不想把襄助百姓一事常态化,以免会拖垮朝廷。 李世民瞅着秦王的脸色很黑,忙咚咚跑上殿,赶在父亲开口前扑向他,脆生生喊了声“阿父”。 韩非本想再劝的,见状只得暂时偃旗息鼓。 他悄悄看向李斯,想暗示对方跟自己一起劝,李斯却笑眯眯移开了目光。 秦王没好气地转身接过冲来的李世民,把孩子抱了起来,冷冷斥道, “坐回自己的位置去,寡人没空!” 李世民才不呢。 他用可爱的小脸在父亲怀中蹭啊蹭,想把韩非拱起的这一番怒火,先帮君王按下去。 他来这里也是打算劝谏的呢,当然是父亲心情越好,成功的机会越大啦。 他扭着小脑袋在父亲衣襟上拱啊拱,像只软乎乎的小猫。 这样一来,秦王确实也顾不上训斥韩非了,因为,孩子在他衣襟上蹭下了一堆口水! 秦王满眼嫌弃把李世民“端”得远远的,语气里的不满都快溢出来了, “世民,你今年才只有两岁吗?” 李世民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嘴角,朝父亲尴尬一笑。 嗐,一个没注意,一低头口水就出来了,他真不是故意的。 李斯瞅准时机,忙上前请示道, “王上,救援灾区一事刻不容缓,还请您尽快派人前往北地各郡县。” 秦王这才把孩子收回来抱在怀中,坐下来冷声道, “可,你现在就去找隗状核计人数,让他今日速速把人派出去。” 李斯不动声色躬身道, “臣遵命。” 说完就拜了个礼,转身朝殿外走去。 王上方才特意把韩非召来,显见,是想把救灾一事交给对方督办的,现在却明晃晃绕过了他,把此事交给了隗状.... 可见,韩非今日提议的“赈灾”,确实触及了王上的逆鳞。 李斯暗暗警醒,告诫自己千万要记住,这是一条绝不能踩的底线! 秦王当场给了韩非一个下马威,本是想用君威稍稍震慑他的。 哪知,李斯刚转身离去,对方却马上又开口道, “如今正是朝廷赈灾的好时机,请王上派人押送粮草与救灾队伍同行....” 秦王眼眸微垂,紧绷着脸冷声道, “此事,等打完了六国再说吧,我大秦的粮仓里,如今只有军粮,并无赈灾之粮,爱卿还是先回去吧。” 拨粮赈灾?在中原格局,未彻底分出个非黑即白的胜负前,秦国绝不可能罔顾国本、本末倒置,做出这种徒然的善事。 韩非正想再说什么,李世民急忙转头,朝他一个劲眨着眼睛。 韩非心中忽地一动,太子自幼就十分仁善,而在整个秦国之中,此事,恐怕,也只有他能劝得动王上了.... 他立刻放弃了继续顶撞君王的念头,从善如流告辞离开了殿中。 “呵!”等他走远了,秦王冷哼一声,把孩子放到地上,找了个舒适些的姿势坐回龙椅上,双手交握看着李世民, “怎么,以为支走了你的韩师兄,就能在寡人耳边吹风了?如果你也想劝我赈灾,还是趁早回去的好,免得,又要跟寡人吵一架。” 李世民再次扑上来紧紧抱住父亲,软声软气地请求道, “阿父,孩儿确实是这么想的。我听闻,北地民众遭此大灾,不但房屋毁却大半,连地里的庄稼也十有八九保不住了,如果朝廷不赈灾救济,他们肯定是活不下去的....” 说着这话,他的声音也渐渐哽咽了起来。 史书上短短的“地动,民大饥”五个字,却意味着一条条鲜活生命的消逝,天灾无情,百姓何辜! 秦王抽出被孩子扑来压住的双手,瞪他,动不动就哭! 然而下一瞬,君王只能无奈轻叹着,终究伸手把他温柔抱住了, “寡人知道,你自小就是个心善的孩子,可是,上回我就告诉过你了,朝廷若是破了开仓赈灾的口子,往后,旱灾洪灾蝗灾地动,样样都要开仓放粮,我大秦一旦粮仓空空,还能拿什么来征服天下?” 李世民抬起头,泪眼朦胧看着父亲, “孩儿知道阿父的苦衷,但我曾在梦中,听过这样一句诗:’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听来实在让人心碎...阿父,孩儿不想看着大秦的北地变成白骨遍野之地,我愿意把这几年存下的赈灾粮捐给朝廷,请你再帮我添上一半,送去北地救救他们,好吗?”(4) 他把封地收上来的田赋,全放入了仓库当备用的赈灾粮,积累到现在,也有近十万石了。 秦王静静与孩子澄澈明亮如清泉的目光对视,半晌,摇头为孩子拭泪, “不好。让世人白骨露于野的,是这绵延数百年的战火,只有终结乱世,生民才会过上安稳的生活,所以,寡人的粮食要留着打仗,无法答应你这要求。 而你那一成的田赋,想救这么多人,无异于杯水车薪...世民呐,一个没有结果的希望,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出现。” 第133章 李世民双眼饱含热泪,道理他都懂,可这次受灾的足足有二十多万人,除去可怜死在地动中的,那些回去重建 房屋的人,也要有粮进肚才能活下去.... 滚烫的泪水,啪嗒一声掉在了秦王的手上,君王线条流畅的手背微微一颤,胸/膛间忽地抽起了丝丝缕缕的心疼。 这孩子,从小到大流了这么多回泪水,那些泪水,没有哪一回,最后不是滴到了他心里的。 他一个当父亲的,哪能做到心如止水冷眼旁观,任由自家孩子伤心哭泣? 李世民刚想提出另一个解决粮食的办法,秦王就轻拍着他的后背,叹息着率先开口道, “好了,既然你一心惦记着那些灾民,寡人今年就免了他们的税赋,可好?此举,想来也能动摇赵国边境民心,若是再多几个叶腾那样的献城之人,倒能从因此而省下的军粮里,把这些税赋挣回来。” 李世民不由欣喜万分,急忙谢过父亲,又趁机提出了一个请求, “可是,北地今年庄稼尽毁,纵便阿父免了今年的税赋,灾民也要吃饭才能活到明年秋收啊,倒不如....” 他亲昵揽住父亲的脖颈,凑在君王耳边嘀咕了好一阵。 秦王听完,眼角眉梢终于露出了几丝愉悦的笑意,满意地捏了捏孩子的小脸, “也就你这小机灵,能想出这般刁钻的主意,有趣!” 李世民奋力挣脱父亲的魔爪,鼓起小脸提醒他, “我都七岁了,七岁!不是两岁!” 秦王冷嗤一声,示意孩子看自己衣襟上的口水印, “七岁的人,还会把口水滴到寡人衣袍上?” 李世民立刻光明正大耍起了赖, “阿父衣袍上沾的,分明就是孩儿的泪水,才不是什么口水呢,哪有大孩子还流口水的?” 说完,他就马上迎着秦王怒瞪他的眼神转移话题,催促父亲快些下诏。 .... 随着一道诏书的发布,秦国的豪强公卿们立刻兴奋了起来—— 秦王有令,此次北地数郡县受灾严重,秋田尽毁,青黄不接难以为继,朝廷决定以爵位,向国中富户征募粮食。 凡纳粮一千石者,皆计入军功赐爵一级。(5) 当然,秦国对授爵之事一向慎重,对此次征粮也设了上限:每户只许捐一千石,也只会赐一级爵位。 但可别小看了这一级爵位。 世间豪强富户们攀比的,从来不是吃饱穿暖,而是那些能代表他们尊贵身份的奢侈物品,比如,爵位。 秦国百年重农抑商之下,商业氛围本就不浓,至今糖铁纸等暴利工坊,也一直掌控在朝廷的手中。 如此一来,在五大夫遍地走的咸阳城中,爵位的高低,就成了比财富的多少更值得炫耀的事。 譬如,那些原本只是个六级官大夫的,现在只需缴纳一千石粮食,就能得到七级公大夫之爵。 从此,就能获得“见县令而不拜”的特权,哪能不个个趋之若鹜? 短短两三天时间,仅咸阳一城,就收到了捐来的数百万石粮食,李世民高兴得不行。 秦王按约定留下一半,用来补偿朝廷赐爵的损失后,即刻派人押着粮食去赈灾。 而韩非也自告奋勇跟着车队出发了,他虽知秦吏大多奉公守法,但终究担心有硕鼠趁机中饱私囊—— 这些都是百姓的救命粮啊! 再者,如今正值两军交战之际,他也想趁此机会宣扬秦王的“仁德”,好让对面的赵国诸地人心浮动。 ... 夕阳西下,道路两旁本该金黄饱满的田地里,只剩下些颓废的枯枝残穗,无声地散发出令人绝望的气息。 道路倒是清理过了,一辆无盖的平板牛车慢吞吞颠簸着往前走去。 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正端正倚坐在车上闭目养神。 坐在他旁边的一名少年气鼓鼓道, “世人都说秦国残暴不仁,我看呐,那赵国才叫视人命如草芥!这趟赵国地动的灾情,远比秦国那边严重多了,代地城中死伤者不知有凡几,我们好心好意去帮他们,狗官竟敢把我们赶出来....” 他身旁一名年长些的青年听得耳朵嗡嗡地响,不禁扯了扯他的衣角, “好了当归,勿嗔勿怒,平心静气!师父带我们前来救济世人,是出乎悲悯之心,既然赵国不需要帮助,我们回去便可,何须抱怨他人?” 少年深吸一口气,两口气....仍旧咽不下这口浊气,正想开口再骂赵王,老者却睁开眼看向青年,反问道, “决明,谁说我们要回去的?” 被称作决明的青年一愣,看了看牛车前行的方向,惊疑不定道, “老师,这...我们不是正走在回去的路上吗?” 老者长叹一声,再次看向被身后已经看不到的城门方向,摇头道, “不,我们正走在去仇由的路上。” 决明和当归大为震惊,这时,驾车的中年汉子也猛地一勒缰绳,转头惊呼道, “什么,要去仇由?难道,我们要去帮秦国?可是老师您,不是最不喜欢秦国的吗?” 老者收回了视线,回身目光灼灼看向他, “是。老夫原本认为,秦国一贯嚣张跋扈,屡有恃强凌弱之举,是列国之中,我此生绝不会襄助的那一个。可如今,老夫获悉秦王赈灾的义举,方知晓天地之广大,世事人心之多变....秦国今日这番体恤庶民的气度,已让老夫甘愿折服了,厚朴啊,快赶路吧!” 第67章 “这么说来,前去北地救治我秦人的南星子师徒,亦是你的同门中人?”秦王轻叩着案桌,盯着殿外的濛濛细雨若有所思。 夏无且却是满脸振奋道, “禀王上,确是如此!臣这一脉的传人扁鹊,擅长的乃是脉诊之法;南星子一脉的传人山苍子,却最擅长药理之术。 只可惜,后来山苍子的大徒弟被鲁国绑去为国君治病,最后惨遭陷害死在了宫中,他们师徒从此便隐居避世,不肯再为王族效力....” 他俯身激动拜道, “没想到,如今南星子竟愿出山襄助秦国,此乃天赐良机啊!臣斗胆,愿前往北地把南星子请来咸阳,有他在,太后的病....” 秦王眼底立刻漾起几分惊喜,追问道, “你是说,南星子能治好太后的病?” “是!有他在,至少能多上几成治愈之机....” “善!”秦王倏地一敲案桌,“夏无且,你仍旧去华阳宫看护太后,寡人明日亲自去一趟北地!” .... 第二日雨停了。 天刚蒙蒙亮,章台宫宫门外,秦王负手而立,黑着一张脸看着面前的几辆马车, “寡人不是去郊游的,没空带你和这堆东西去。” 昨夜下了一场暴雨,他便果断拒绝了孩子想同行的请求,哪知,世民竟敢自作主张,偷偷张罗着要跟自己一块出门! 遥想当年他做太子时,哪敢像这小家伙一样,屡屡在君父面前恣意妄为?看来是对他太好了! 正在指挥士卒搬运药材上车的李世民,急忙跑过来仰望父亲, “阿父,就算有神医在世,少了药材,也救不了北地的百姓啊,孩儿必须带着这几车药材...” 秦王垂首对上这双澄亮的眸子,面无表情道, “寡人已经说第五遍了,我要快马赶去北地,请人来咸阳为你曾祖母治病,没空带你这堆东西,也没空带你同行。” 李世民马上紧紧抱住父亲的腰,眼巴巴撒着娇恳求道, “可是,孩儿担心你一个人请不来南星子,我想陪你一起去嘛。” 按照惯例,这种甘居深山不求名利的高人,都有着远超常人的坚定意志和难解的心结,这趟,医家虽然愿意出山救治灾民,却不一定愿意奉召为显贵看病—— 就拿农家的许朴来说,如果不是有荀子在咸阳,恐怕他这一生,也会继续淹没在史书的记载之外,至死也绝不会出山为某一国效力。 秦王听完,气得冷笑了一声, “是么?寡人亲自去请都请不来的神医,有你这小小一个孩童跟着,就能请来了?” 李世民咧牙,露出一个粲然的纯真笑容, “阿父虽然风姿不凡,令人观之可畏....可孩儿长得比你可爱呀,万一,神医南星子很喜欢我这种孩童,孩儿一劝他就来了呢?” 秦王神色淡漠,掰开箍在自己腰间的两只小手, “你当人人都像寡人这般纵容你?行了,要走就快些上车,寡人要启程了。” 李世民乖巧点头, “好的好的,快了快了....” 嘴上这么答应着,他却再次紧紧抱住了父亲,不让他能够举步登车。 也并未喊停一旁忙着装药材的侍卫,打定了主意,要带这一大批药材同去。 虽然秦国这趟在派人救灾时,为了避免发生疫病,也会在灾区大量熏药草,甚至,还给百姓提供了些清热的药汤和祈福的符水。 第134章 可他知道,那些在地动中受伤的百姓,只靠那点药汤是远远不够的,他们还急需各种草药来帮助止血安神恢复。 几年前,他就凭借前世的经验,让人在自己的封地上,种植了不少从山中挖来的野生药材—— 几乎都是跟各种常见病症有关的药材。 先前,北地那边缺少懂得合理用药的医士就算了,现在既然有医家的人在,这些药材就能派上用场了。 他必须带着它们去。 孩子这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着实让秦王感到头疼,他冷着 脸吩咐蒙恬, “把太子抱上车,马上出发!” 这时代,医道还十分落后,人们只能代代在巫和医之间胡乱摸索着。 君王这回为了保住更多的劳动力,已经听了韩非的建议,给灾民们发下了汤药和符水,自忖已是万无一失。 心急如焚的他,哪愿意再浪费时间等药材装车? 蒙恬立刻奉命来抱太子,李世民却用力抓着父亲腰间的黑龙纹玉带钩,踢着双腿焦急大喊道, “阿父,再等两炷香时间好吗?两炷香就够了!” 按照夏无且的诊断,太后这病并非急症,至少也能再熬上数月—— 而北地那些等着药材救命的百姓,却极有可能在短短几天内,就因救治不及时而丧命,他无法确定,医家的人是否带去了足够的药材。 李世民当然很在意曾祖母的病情,但他也在意那些百姓的伤情,所以,天还没亮就悄悄跟在父亲身后起床,偷溜出来开始命人装车。 这不会影响华阳太后病情的两炷香等待,也许,能救下北地很多伤患的性命.... 李世民反抗得非常激烈,不敢下重手的蒙恬,一时竟然抱不走他。 秦王剑眉一蹙,正想命蒙毅也来帮忙,却听“咔嚓”一声,骤觉腰间束缚一松。 君王立马沉着脸低头一看—— 连接玉带钩的铜错金银嵌绿松石系带,断了! 蒙恬双目圆瞪,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但也趁机凭着一股巧劲,成功把李世民抱离了君王怀中。 李世民举着手中的半截系带,一脸的茫然无措, “阿父,对不起....” 救命啊,他怎么把秦王的腰带扯断了! 可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秦王伸手拽住散乱的衣袍,瞪他。 但见孩子眼中已经溢满了愧疚自责的泪水,倒也舍不得再说什么责备的话了。 说时迟那时快,蒙毅已经取下自己的带钩上前,三两下就迅速帮君王系好了。 然后,他捧着黑龙纹玉带钩,恭声请罪道, “还请王上恕臣鲁莽,请您稍等片刻,臣这就回宫取新带钩。” 秦王心中稍安,颔首赞道, “爱卿有勇有谋,该赏!罢了,你带人陪寡人进去吧。” 按理说,君王出行前,是要先占卜凶吉的。 但他今日心急如焚,一心想早些赶去仇由,就没召太史令前来占卜。 没想到,临行前却突发了这样一场意外,终归让秦王心头难安。 他决定亲自回去换身吉利的衣裳和带钩,再让太史令占上一卦—— 想来,上天不让他此时出发,必然是有道理的。 这样想着,他走来摸了摸李世民的小脑袋,语气冷冰冰道, “好了,别哭了,寡人又没打骂你。” 李世民抬袖拭泪,泪眼汪汪望着父亲, “阿父,对不起,是孩儿太莽撞了...” 好了,君王又心软了,他叹息着抱起孩子,为他擦拭泪水,放软了语气, “罢了,这等意外之事,也未尝不是一种预警,并非我儿之过,寡人不怪你....你安生与蒙恬待在此处,我去去便来。” 这一刻,李世民感受着无限包容的父爱,泪水愈发滚滚而下流个不停—— 下辈子,就算他不能当秦王的父亲、好生弥补他的童年,也还想再做对方的孩子! .... 趁着父亲回宫的间隙,李世民也没闲着,又命人多装了两车药材。 等秦王换了身乔装出行的服饰走来,天色已渐渐大亮,药材也全都装好了。 李世民跟父亲一起,踏上了前往北地的路程。 半夜起得太早,马车刚出咸阳没多久,小小孩童就困得趴在父亲怀中,美美地呼呼大睡起来。 秦王动作轻柔换了个姿势,好让孩子睡得更舒适几分。 他抿着薄唇目光幽邃看向车窗外,思考着到了那边,该用什么法子打动南星子,让他肯进宫为华阳太后治病。 当然,身为一国之君,他愿亲自前去邀请对方入秦,心头考量的东西,本就比旁人更长远几分: 若是能说服对方留下来,甚至,让医家也如诸子百家那般开班授学,治病救人的医术之道,何愁不能弘扬? 到了那时,秦国军中配置的救伤巫士,也能全部换成医家弟子。 虽然,笃信神明的他不太愿意承认,在救治病患一事上,“医”比“巫”更厉害。 但事实就摆在这里,他的父亲请大巫跳了数月的傩舞驱邪祈福,也没逃过病逝的宿命。 也正因为这样,他才矛盾地一边信着巫士,一边却挖掘出夏无且这个扁鹊门人留在身边.... 这时,马车突然嘎吱停了下来。 秦王目光一寒,正要开口询问发生了何事,蒙毅已快步走来回禀, “王上,前方有山泥挡道,似乎还有两辆马车被埋住了,带队的士卒正在清理!” 秦王下意识朝道旁高耸的山坡眺去。 近日连下了几天的雨,山体被冲刷得太过松软,确实很容易滑坡。 他收回目光看了一眼怀中的孩子,沉声吩咐道, “此地不宜久留,多派些人手打通道路....” 顿了顿,又道, “若马车里的人还活着,便顺手救一把。” 被急速下滑的坡体泥石掩埋的马车,恐怕早就损毁严重了。 士卒要清道,自然要把这两辆无用的挡道马车丢掉,这样一来,对方就只能靠双脚走到下一座城池。 这样的事情,搁从前,秦王并不会放在心上。 但以他对世民这孩子的了解,若是知道他做了这么一件事,恐怕又要生气哭泣了.... 还是派人把对方,送到一个就近的城池吧,省得自己一个当爹的,整日被一个当儿子的唠叨。 当然,君王这么做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 在足够多的士卒共同努力下,那两辆被埋得极深的马车,很快就被救出来了。 两名车夫和车上乘客共死了五人,但从每辆车里,各救出一个虽然狼狈不堪、但还活着的人。 ... 秦王今日出行,原本是想以君王身份,光明正大去见南星子的。 但腰间带钩被李世民扯断后,他回去找太史令占了一卦。 对方提醒他,这卦象有些奇 怪,暗示“君王出门时,埋名隐姓方为大吉”。 秦王深信不疑,当即换了一身看不出君王身份的富贵衣裳,换了辆低调的马车乘坐,连带钩也没再用龙纹的。 而随行护卫的披甲卫尉军,也被他改成了中尉军里的精锐—— 穿着寻常皂袍的中尉军,看起来更像秦国贵族蓄养的私兵。 而他现在的新身份,是一名叫“秦不猜”的咸阳卿贵门下的幕僚。 是以,当获救的两人恳求蒙恬兄弟、带他们来谢恩时,根本就不知道他是秦王。 据对方所说,他们原本有四辆马车同行的。 哪知行至此处,山坡上突然涌来漫天的石块泥土,走在外侧的两辆马车,顷刻间就被巨大的冲力推下了悬崖。 秦王听完不由眼眸微颤,努力做出亲和状安抚了两句,便话锋一转,问他们是何时出事的。 在得知对方的出事时间后,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默看向了怀中睡熟的孩子。 这些人,约摸是卯时三刻出的事。 算算时间,如果自己没被世民拖住脚步,没回去占卜换衣耽搁,那个时辰,刚好会走到这段路。 到了那时,被滑坡的山体掩埋,或冲下山崖的人,也许就会变成自己吧?我儿真乃寡人的福星也! 秦王担心此处还有滑坡之事,很快三言两语打发了对方,下令即刻启程。 由于这些人是要往宜阳方向去的,正好与他们同路,他下令让人严加监视,顺道捎上了对方。 ... 李世民醒来听闻了秦王的做法,果然高兴得迭声大夸他“有侠义之心”。 秦王为孩子理着额头鬓角杂乱的头发,淡淡道, “寡人又不去做游侠,侠义之心于我何用?我这么做,不过是想为我儿积些福报罢了。” 世民已经平平安安长到了七岁,他也许久没再做过那个怪梦了。 可他深埋心底的隐忧,并没有因此而稍解。 第135章 因为,“梦里的大秦太子世民,到底去了何处”这件事,已经折磨了他数年。 他怎么也想不通,以世民的才能和聪慧,岂能被子婴夺权?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绝对不想看到、也不敢去想的事情....还好,那只是一个梦,而他的太子,还好端端陪伴在自己身边。 李世民闻言,却一脸认真看着父亲, “可是,凡事论迹不论心呀,阿父肯伸出援手救人,在孩儿看来,确实是大义之举!” 秦王摇头轻轻笑起来, “你这孩子,打小就非要认这些仁义的死理,若是早生个几百年,恐怕,儒家会由你来创立吧?” 李世民忙摆着小手, “不不不,孩儿岂敢跟古之先贤相提并论...” 他前世登基后,自觉文治是自己的薄弱一环,便日夜不辍勤于读史、频频召集群贤交谈....但他虽以周孔之教治国,却从不妄想,要成为儒家宗师啊! 秦王面带戏谑,捉住孩子一只可爱的小手道, “原来寡人的太子,也有谦虚的时候,但在寡人看来,我儿满腹经纶,满腔仁义,古之先贤,不如我儿多矣!” 李世民汗颜不已,忙用另一只小手虚虚擦了擦额间并不存在的冷汗,连称“阿父谬赞了,谬赞了”。 秦王却一本正经道, “寡人说的是实话,若是他们比你厉害,为何又不敢跟你生在一个时代,公平地比一比谁更仁义?” 啊这,杀人诛心啊! 李世民啼笑皆非,忙伸手捂住了父亲的嘴。 可怕,秦王嘲讽人的功力又暗暗上升了! 还不等秦王瞪他,李世民忙开口胡乱找话题打岔, “阿父,你问了那两人姓甚名谁吗?他们是秦国人吗?” 秦王没好气地一把推开正捂着自己嘴巴的小手, “你难道要我用腹语,来回答你这话不成?” 李世民忙回给他一个尴尬而不失优雅的讪笑。 秦王颔首, “问了,都是魏国人,据称是来咸阳访友的,一人叫魏信,一人叫刘季。” 李世民听得怔然一愣,什么,刘季? 是他知道的那个刘季吗? ... 走在队尾的一辆马车里,蒙恬派人把药材腾挪出一些,让这两人坐了上去,自己则亲自骑马,跟着这辆马车而行。 早已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刘季,半窝着蹲在逼仄的车厢里,心里骂骂咧咧爹娘老子的乱叫了一通。 先前,萧何极力劝阻他来秦国,最后,只借给了他能去大梁的盘缠。 他这趟,本想跟着贵人求个富贵的,哪晓得,差点把宝贵的命都搞丢了! 他这辈子,再也不想努力奋斗改命了。 以后,老头子想打就打吧,反正他长了腿能跑,做个混混痞子是不体面,但能保命呐! 借着车内昏暗光线的掩饰,他悄悄朝一旁同样满身不堪的贵人瞧了一眼,暗暗撇了撇嘴。 屁的个贵人! 他好不容易凭着本事攀附上对方,这趟还以为能见见秦王,还想在对方面前先设法留个好印象呢,哪晓得跟着来了咸阳一遭,就跟做贼一样,悄悄见了个被赵国抛弃的公子。 连秦王的头发丝都没见着,还莫名其妙差点被山泥活埋了,一车三个死了两个,还好他命大! 他口中的贵人,原本正一动不动仔细打量着车中的药材,这会儿,终于动了,伸肘碰了碰刘季的胳膊,压低嗓音道, “你来说说,那秦国幕僚,运这些药材往北边走做什么?” 刘季忙换上恭敬神色,小声胡诌道, “小人猜测,他八成是想趁火打劫,把药材运去代地高价卖给赵人。” 贵人紧紧皱着眉头, “卖给赵人?秦国不是不许百姓胡乱经商的么?” 刘季眼珠一转, “可那个姓秦的说,他是咸阳一位勋贵的幕僚,想来,并不在不许经商之列。” 说起来,他倒是想路上偷偷再找个机会,去结交一下那个姓秦的呢。 要不怎么说,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得扔呢? 人家一个幕僚,那通身的气度风姿,简直比眼前这个魏国公子还要更像一个贵公子! 刘季虽然自幼混迹在一帮不三不四的朋友中间,干尽了偷鸡摸狗逗寡妇的事,其实心底某个角落,还是悄悄仰慕那些君子风华的。 说白了,他慕强,别看他整日玩世不恭,那是因为没碰到能驯服他的强者。 正因为这样,他才会把声名远扬的魏国公子无忌视作偶像。 前几年,还凭着一鼓作气的勇气,一路从沛县走到了大梁城,想毛遂自荐到魏无忌府中当个门客—— 哪知他偏偏去晚了,那个在魏人口中留下无数美名的举世佳公子,在前几天刚死了! 而现在,他从那个抱着孩童的秦不猜身上,同样看到了让他渴慕的强者风范,一个能带领数百私兵出行的幕僚,想来也是极得勋贵信重的… 那位贵人又出声道, “不像,此人带了数百精兵出行,如果只为卖十来车药材,何至于这般兴师动众?我看呐,秦国肯定有阴谋。” 刘季作势猛的一拍脑袋, “还是公子英明!小人以为,旁的车子里,没准装满了美玉珍宝和瓷器,这帮秦人想在我魏赵两国狠狠捞一笔……” 反正乱说又不要钱,就当哄哄这出手大方的公子开心呗。 他这么随口一说,那位贵人倒当真了:如果装的是这么多珍宝美玉,倒确实需要数百人护送… 车厢内隐隐约约探进来的日光下,贵人的眼睛骤然闪跃着贪婪的光, “有道理,本公子突然想起来了,自古以来,正所谓大恩如大仇,我有一事要交给你办....” 说着便让刘季附耳过来,对着他如此这般嘀咕了一通。 正在悄悄折着药材,打算趁机偷点来藏在身上,带回去当做礼物送给萧何他们的刘季,听完整个人都快石化了。 不是,这人是有大病吧! 人家秦不猜好心救了他们,他竟想让自己带着信物,先跑回去通风报信。 然后,提前带人在前往魏赵的岔道上设伏,趁机杀光对方这数百人的队伍,顺势劫了对方这些“珍宝”? 就因为对方救了他,侮辱了他这魏国公子的尊严,所以要杀人灭口?啊呸,狗屁的大恩如大仇! 再说,哪有什么珍宝美玉?那都是他乱编的,要真有珍宝美玉,信不信,他早就通过那些私兵的脸色嗅出来了! 刘季还惦记着投靠秦国的好处呢,哪想得罪秦国人?他正想开口劝一劝对方,哪知马车却突然停了。 这时,那个自称“甜”的私 兵首领,肃然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了, “刘季壮士,我家先生突然想起一事,想请你前去问一问,不知阁下方便否?” 第68章 刘季闻言,狂喜不已。 方不方便?那可是太方便了! 他正愁找不到机会,去接近那位“秦不猜”先生,好趁机献献殷勤,在秦国那边悄悄搭条人脉呢。 但他并没有立刻答话。 而是做出恭谨神色,转头看向贵人,语气也带上了两分不安,压低声音请示道, “公子,这....那秦国人是咸阳勋贵的心腹,该不会是,对我们起疑了吧?” 贵人皱着眉,脑中急速运转着,很快就下定了决心, “你去探探口风,看对方到底要问什么事,记得,绝不能暴露我的身份,不过...” 说着,又借着车厢里的幽光,细细打量着刘季的眉眼。 他家的人都爱美人,尤爱美男子。 当年,他大父为了心爱的龙阳君不受委屈,曾愤怒下诏公告全国:有敢非议寡人的美人者,灭族!(1) 他的父王虽沉迷丹药,却也未能摆脱大父的影响,暗地里蓄养了不少好相貌的男宠。 而他嘛....当日,要不是看这姓刘的混混长得仪表堂堂,才不会收对方当门客呢。 贵人暗暗恼恨没有先下手为强,露出一种夹杂着了然、不忿、轻佻和十分遗憾的神情, “我倒觉得,那姓秦的是看中你了,八成是喊你过去解闷的...算了,你正好能使个美人计蛊惑那秦人,记得找他多要些盘缠,最好再设法弄到一匹快马....” 言语间,他已经取下一枚藏在带钩里的玉佩递给刘季,小声道, “一找到机会,就拿着它跑回大梁,交给我王兄,让他劝我父王快快调兵设伏!” 他见对方突然呆呆愣住了,并不肯伸手来接,不由心中一喜。 莫非,这是舍不得本公子了?没想到,刘季对我亦有意! 这时,车窗外的催促声再次响起。 他拉过刘季的手,借着塞玉佩的机会,手指如鹅毛般轻轻摸了摸对方的手背,柔声道, 第136章 “季儿,你放心,你我今日同生共死了一场,可见有天定的缘分在。现在,你是为了我,才做出如此牺牲的,我绝不会忘了你的功劳,去吧!” 殊不知,此时的刘季已经快疯了! 他恨不得当场暴起,噼啪两下就把这狗东西掐死! 他当日前往大梁投靠对方时,虽然顺利得确实有点过分了: 他一听闻马车上坐的是魏国公子据,立刻冲出去拦车,声泪俱下表演了一场“小人仰慕公子名声,特意从沛县乡里跑来投靠”的好戏。 然后,对方就当场喜气洋洋地,把他收为了门客—— 但他一直认为,那是自己一如既往的人格魅力使然。 没想到,这狗东西答应得这么爽快,竟是打着占自己便宜的龌龊主意! 美人计?天定的缘分?季儿? 季你魏国王族八辈祖宗的头! .... 刘季忍下了这口窝囊气,应声拿着玉佩下了车,跟着蒙恬来到了前方的马车里。 然后,还不等秦王和李世民说什么, 他就嗖地取出玉佩,双手呈给对方,张口噼里啪啦把那挨千刀的魏国公子给卖了。 原来,他们确实是来咸阳访友的,但访的不是什么正经友人,而是在秦为质的赵国废太子嘉。 身为魏王之子的魏据,此番乃是奉命,专程来劝说赵嘉出逃的。 李世民闻言目光一闪,劝赵嘉出逃? 难道,是想像史书上一样,让赵嘉去代地为王? 没想到,这件事背后还有魏国的影子。 不过,现在的赵国还没亡呢,他们就开始行动了,真够着急的。 魏王就不怕赵王被气得狗急跳墙,在被秦国灭掉之前,索性下令疯狂攻打多事的魏国吗? 秦王却并不知道,史书上的赵嘉,最后逃去代地称了王一事。 他打量着手中这枚代表着魏国王族身份的玉佩,淡淡问道, “魏国,为何要劝赵嘉出逃?” 面对对方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势,刘季恭恭敬敬把掌握的消息一股脑全说了。 因为当今之势,眼看,赵国就快扛不住了。 魏王担心,再任由秦国横行下去,恐怕下一个被灭的目标,就是他们魏国。 而正好,赵国代地刚经历了一场地动,洽是百姓怨声载道的好时机。 于是魏王听了魏无知的建议,想趁机扶持赵国废太子嘉,助他前往代地自立为王。 赵嘉颇有贤名,他们认为,只要对方称了王,必能吸引那些不服赵王的宗室豪强游侠诸人投靠,让三晋之地,继续保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 与其让这些力量逃亡他国避祸,倒不如让他们继续为赵国效力,好为魏国分担来自秦国的威胁。 当然,魏王愿意冒着得罪秦国的风险,行这么一出险计,也带着贪婪的野心: 他要求赵嘉答应,回到代地立了国后,朝中丞相将军一应要职的委派,必须经由魏国同意。 也就是说,魏王既要借赵国来避祸,又想把赵嘉变成自己的傀儡,好伺机吞并对方的力量,从而壮大魏国的根基。 但是,赵嘉拒绝了魏国的邀请。 正因为这样,无功而返的魏国公子魏据,才会绞尽脑汁,把主意打到了救他们的“秦不猜”身上, 刘季略过了该死的“美人计”情节,快速瞄了一眼秦王, “他想让小人取得阁下的信任,再趁机偷些钱财逃跑,赶回大梁引兵设伏....” 秦王听完,目光冷峻看着刘季, “你既然,连这等机密之事都知道了,想来颇得魏国公子的重用,为何又要背叛魏国,转而把这消息,告诉我们这些素昧平生的秦国人?” 对方这是在怀疑他,刘季暗暗叫苦不迭。 他原本也以为,魏据把这些机密大事都告诉自己了,必然是把自己当成了心腹,还为此沾沾自喜了数日。 哪晓得,那死东西打的是那种主意,这实话,让他怎么好意思开口告诉旁人? 一向能言善道的刘季,难得沉默了一下。 被父亲抱在怀中的李世民没插话,只在心里悄悄想着: 刘季肯定是遇到麻烦了,想借我们的手脱困。 要不然,他哪会舍弃一个高贵的魏国公子,跑来讨好一个秦国勋贵的幕僚? 只是,李世民怎么也想不通,对方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竟让他做出背叛魏国的举动。 按理说,刘季和魏国公子侥幸从山体滑坡中活下来,也算是,有了一场生死与共的情谊。 凭着他八面玲珑的本领,难不成,还不能把这场情谊变成他加官进爵的阶石? 这也太不刘季了,很不对劲! 而且,本该一直在沛县混日子的刘季,怎么会突然搭上了魏国公子,还变成了对方的心腹? 怪哉! 至于“刘季是奉命来哄骗他们的”这种想法,第一时间就被李世民抛弃了。 以史书上,刘邦战败时丢弃儿女的性子来说,有坏事,他会往反方向跑得飞快——(2) 如今,魏国公子身边没半个士卒,而自己这边却有数百精锐士卒,只要刘季没傻,都不可能冒着被戳穿的危险,主动冲上前来哄骗他们。 这一刻,秦王目光锐利地看着刘季,李世民也一脸好奇地看着刘季。 刘季顶着史书上两个千古一帝凝视的目光,莫名感到一阵后背发寒。 怎么回事,这父子两人的视线,比魏王的视线还令人胆寒几分? 他下意识避开对方的提问,举起了右手, “小人有些不得已的苦衷,还请阁下谅解,此事,就权当,是小人为了报答阁下今日的救命之恩吧....小人敢对天起誓,如有半句虚言,就让老天马上降几道雷把我劈死!” 话音刚落,从遥远的天际忽然传来了一声轰隆隆的惊雷,仿佛在嘲笑他的誓言。 李世民疑惑看了一眼车窗外,还是晴天啊,怎么突然就打雷了? 刘季眼皮猛地一抽,顿时心跳如鼓,差点就忍不住缩回举誓的手了。 这件事他确实没撒谎,但平日里,他撒谎的事多了去了.... 但当他强自镇定着,看向眼前神色平静的“秦不猜”时,那些无端的惴惴惊惶,似乎一下就减少了很多。 他决定豁出去算了! 迎着对方满眼质疑的目光,迎着比上一声更响亮的惊雷。 刘季举着右手,再次用刚学来没多久的秦国话,态度坚决道, “魏人刘季敢对天发誓,我方才所说的那些话,如果有半句不实虚言,请让上天降几道雷,当场把我劈死!” 同样的誓言,他连着发了六遍。 他已经没有后路了。 魏据方才已经挑明了那份龌龊心思,等回了魏国,他便会成为对方帐中的禁/脔,若是逃回沛县,恐怕还会遭到追杀....啊呸! 他把这些告诉秦人,当然是为了投诚示忠。 他必须牢牢抓住眼前的机会,获得对方的信任。 等他被引荐到那位咸阳勋贵的门下,就能像一开始计划的那样,成功打入秦国权贵的圈子吃香喝辣了! 李世民数次想开口说点什么,但雷声仍在继续,秦王也并未出声制止刘季。 他想了想,索性作罢。 既然刘季说的八成是真的,而秦王又把这些雷声,当成了鉴定真伪的依据,还是再等等吧。 就算秦王最后不肯信,想要赶走刘季,他也会设法留下对方的。 一个在史书上推翻秦朝、开创汉朝的重要人物,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为好—— 虽然,他笃定这一世的秦国,绝不会走向二世而亡的结果,但这时空已经出现太多意外了,他不想刘季也成为那个意外。 当然,如果对方真心投秦,这样的人物,秦国也是敢用的。 当刘季准备再发第七遍誓言时,雷声消失了,车窗外的光线也一下就亮了许多。 出太阳了。 秦王眸中骤时闪过微不可察的满意,颔首道, “天雷驱散,旭日重升,我秦国乃水德之国,水为阴,以六为吉数,看来你所言确实不假....” 他及时咽下“寡人”二字,目光灼灼看着刘季,单刀直入问道, “我想知道,你背叛魏国,所图为何事?” 既然信了对方的话,秦国就会派人去调查、做出相应的布局,秦王从不愿亏欠人情,自然想满足对方一个心愿、了结这段人情。 刘季不敢直视秦王威慑十足的目光,忙微微垂下了头,愈发恭敬道, “小人倾慕秦国已久,听闻秦王乃当世明君,我想....我想追随在阁下左右,有朝一日能一睹秦王出行的风采。” 秦不猜出趟门,就能带着数百私兵随行,想来,他背后的勋贵权势不小,定是能时常见到秦王的。 万一他也能混成对方的心腹,哪天逮着机会亲眼见见秦王呢? 第137章 到时,要是自己入了秦王的眼,没准还能被选进宫当差,那可是跺跺脚,就能让列国颤抖的秦国王宫啊! 秦王听完微微蹙起了剑眉,这人莫非是想求官? 可按他的想法,原是想花些财宝金银把对方打发走的。 一个初次见面,就跑到自己面前来出卖主家的人,他不太想用。 君王拒绝的话即将出口时,他怀中的孩童却抢先一步清脆开口道, “好呀,那你就来我身边当差吧,我经常能见到秦王,你愿意吗?” 秦王不悦低头瞪孩子,路边的人你也敢捡? 李世民无辜回视父亲,怎么啦?荀子张良也是我在路边捡来的! 君王虽一肚子怒火,却不想在外人面前落了孩子的面子,终究没有开口斥责和制止。 刘季听了这话,登时寸心如狂,一个幕僚家的孩子,竟然能经常见到秦王? 该不会是哄我的吧?但...万一是真的呢? 他不由抬起头,悄悄打量起这孩童来。 好看,真好看,简直就是这位秦先生的缩小版—— 连他一见都心生喜欢,没准,秦王在勋贵府中见到后,也十分喜欢这般可爱精致的孩童,所以会时常召他进宫去陪伴那对双生子玩耍.... 对,一定是这样的! 刘季愉快地说服了自己,噗通一声跪下朝秦王父子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 “小人刘季愿意!多谢先生和小郎君收留,刘季此生愿誓死追随二位贵人,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不要钱的好话像哗啦啦的流水一样,随着刘季飞快张合的嘴皮滔滔不绝蹦了出来。 秦王忍无可忍,抬手制止了对方的废话, “罢了,既然你已投靠我儿,往后便要安分守己,谨言慎行,莫行背主之举....” 刘季努力挤出一颗眼泪来, “请先生放心,季幸得先生搭救性命,又得小郎君收留,心中已是万分感激,哪敢做出背主之举?” 说着,抬袖抹了抹泪水,趁机沾口水快速往眼角添了些“泪痕”。 殊不知,这一幕正好被李世民看在了眼里。 孩子:......不愧是你啊,刘季! 他笑眯眯看着对方,确认道, “刘季,你当真一世不会背叛我和我阿父吗?” 刘季看着这双清澈纯净的眼睛,竟罕见地生出了几分心虚。 他刘季也是讲义气的,背叛倒不会背叛。 而且,他看秦不猜气势十足,带着满身的上位者威压,连他也屡屡生出畏惧之心,想来,此人该是那位勋贵最器重的幕僚吧?这样的人,他当然想拼尽全力交好。 不过,要是哪天秦王看中了他的才华,他肯定是要择良木而栖的,以后,没准还能在咸阳当个威风的小吏呢。 只是,到时得找个好借口,千万不能得罪秦家父子.... 他忙调整心绪,再次信誓旦旦许下了承诺。 李世民早就看穿了他的想法,笑吟吟让蒙恬把他带下去,找身合适的衣裳给他换换。 这个时空的刘季,似乎一心想着攀高枝?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要知道,秦国对官吏的律法管束极严,而君王又把控着官员的直接任免权,要想升官晋爵,就必须兢兢业业做事,百分百服从朝廷和君王的命令。 也正因为这样,人们发出了“秦有叛人而无叛吏”的唏嘘—— 比起后世王朝末年层出不穷的朝臣官吏带头造反事件,被赵高李斯篡改了秦始皇遗诏的秦国,官吏群体竟是最遵纪守法的。 而秦亡之时,主动兴兵参与造反的地方官吏里,几乎找不到几个秦国本国人的影子;兴兵者,大多是因官吏紧缺而招揽的六国本土人士。 既然刘季主动想追求进步,回头倒可以找个机会,让他从秦吏做起,好生培养一下他对秦国的忠诚感。 刘季一听有衣裳给自己换,忙感激不尽地离开了。 秦王见孩子盯着对方离开的方向笑得十分灿烂,不满地抬手轻叩一下, “怎么,你还真想把这人带着,跟 我们一起去北地?” 李世民忙伸手挡住脑袋,不高兴地瞪父亲, “干嘛又打我!我在为你拉拢人才呢!” “人才?”秦王冷哼一声, “寡人虽爱惜人才,倒不至于碰到个人,就把他视作人才。” 说实话,他自认也算颇具慧眼了,还真看不出这刘季有什么值得招揽的优点。 相貌算得上端正,眼神也算老实,在他面前,也没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但这人,总给他一种“流里流气”的感觉。 这种感觉带来的印象,颇像他当年在赵国时,常在邯郸街头见到的游闲痞子。 如果不是对方拿来了魏国王族的玉佩作证,他是绝不会跟这种人多言的。 李世民总不能说,因为我知道刘季以后会改名刘邦,成为取秦而代之的汉高祖吧? 才能,这人是真有的。 面对父亲不满的抱怨,他只能叹口气,换了个角度劝道, “阿父,你没发现刘季这人,识人的眼光很准吗?他本是魏国公子的随从,在半路遇到阿父后,竟然愿意铤而走险,向你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秦人供出魏国的阴谋,希望能借此获得你的庇护,同时,想借机攀附你身后那位’勋贵‘。 你想想,他做出这种背主的举动,要付出多大的决心?换做常人,谁敢这般胆大?偏偏他就真敢做了,而且,他没有看错人。” 秦王揉着孩子方才被他敲的地方,淡声道, “你怎知他不是鲁莽之辈,见着个秦人就上前告密?不过是凑巧碰到我罢了。” 李世民仰起小脑袋歪着看他, “不对!他这一路上,能碰到的秦人多了去,为什么没找旁人告密?” 秦王语噎,一时竟无法反驳,索性不再追究此事。 这种小人物,既然孩子喜欢,就随他去吧,多派人盯着些就是。 ... 在秦王的授意下,蒙毅对魏国公子魏据展开了试探。 果然,漏洞百出,神色慌张。 秦王不动声色,一面命人赶回咸阳布局,一面派人前去魏国查探,又让刘季把他打晕,径直一起带去北地。 笑话,没人能在算计秦国后全身而退,如果此人真是来帮赵嘉逃跑的魏国公子,倒能当个要挟魏国的把柄。 至少,秦国兴兵伐魏的借口不就有了吗? 数日后,一行人终于抵达仇由。 ... 如今已擢升为舍人的陈平,此番奉命留守咸阳。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忙完一天的文书后,他踏着激动的步伐匆匆走出了宫门。 上回他的阿兄陈伯,因为留茬稻麦一事,得到了王上的赏赐—— 阿兄得了爵,得了赏钱,有了彻彻底底属于自家的田地屋宅,还收获了乡邻真心实意的敬重,兄嫂的日子终于好起来了.... 这样的日子,是他们在魏国做梦都不敢想的,怎敢不死心塌地效忠秦王和太子? 陈平此刻赶着回去,是昨日听阿兄说了个好消息: 农家掌门许朴,要收他做入门弟子啦,还夸他是世间少有的农学奇才! 拜师仪式,就定在今日戌时三刻。 陈平知道,在无比重视农桑的秦国,这件事对阿兄有着多么重大的意义,不由扬起嘴角,加快了步伐。 他们陈氏一族,要在秦国稳稳扎根,要为朝廷建功立业,再也没人想回到当日的窘困地步! 哪知刚拐过巷角,就被人挡住了去路,无论他怎么避开,对方都如影随形。 陈平皱眉看向来人, “阁下为何要故意拦我的路?” 赵嘉指着一旁的马车, “在下有几句话,想请阁下到车上一叙,不知可否赏个脸?” 陈平抬眼看了看天色,不耐烦道, “你我素不相识,哪有什么话可讲?请让一让!” 说着用力推开赵嘉,步履匆匆朝前走去。 这时,对方的声音从身后清晰传来, “陈平,你本有执宰天下之才,却只能屈身于一个孩童门下,当一个小小的舍人,你当真甘心吗?本公子想送你一场泼天的富贵,你敢不敢接?” 陈平猛地顿下脚步,转身看向赵嘉, “不知阁下是....” 赵嘉温文笑了笑, “赵国公子嘉。” 陈平心中一动,加快步伐折返回来,走到对方身边小声道, “那么,阁下想赠给我的,又是何种富贵?” 赵嘉见他显然意动,暗松一口气,果然,一个来自魏国的庶民子弟,对秦国哪有什么忠诚可言? 他已经观察很久了。 陈平,既深得秦太子重用,又是一个心机深沉、汲汲名利之人,而此人现在的官职还十分低微。 简直是上天白送给他捞捡的人才。 第138章 他四处张望一番,取出玉佩给对方核验身份,声音在巷子里似有若无, “现在,回宫去取一道传符出来,盖上秦国太子的印玺,然后,陪我出城回赵国。” 陈平借着微光细细辨认完玉佩,满眼惊诧, “赵国都快要亡了,你要我陪你回赵国送死?” “不,是赵王快要亡了,可赵国仍有大批忠诚之士,愿迎本太子回国称王。”背着巷子朦胧的光线,赵嘉的神情让人看不清, “陈平,你虽有奇才,可秦太子如今有了出身高贵的张良,哪还会再重用你?但我不一样,我已经欣赏你很久了....” 他朝陈平伸出手来, “今日你若助我一臂之力,来日,我必以相位相赠,送你一场位极人臣的无上富贵!” 陈平静静看了他一瞬,笑了, “阁下就这么信得过鄙人,不怕,我进宫告发你么?” 赵嘉叹息一笑, “我相信,你是一个顶尖的聪明人,而我,此生若要在秦国当一辈子质子,生有何欢,死亦何惧?” 陈平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手, “好,一言为定!” 王上,太子,臣今日终于有机会为大秦建功立业了! 第69章 秦王一行刚抵达仇由城外,就收到快马传来的急信: 太子舍人陈平,跟着赵嘉跑了! 负责监国的右相廷尉等人已经下令追捕二人,并捉拿陈伯一家审问。 李世民惊得一下从父亲腿上蹦下来, “陈平跑了?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史书上的陈平,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为了读书,能容忍乡邻诸人“懒惰,吃白食”的嘲讽;他为了当官,能容忍灌婴周勃“盗嫂,受金”的污蔑。(1) 这样一个擅长在夹缝中生存、朝着目标步步为营的人,得了自己的提携,必会牢牢抓住机会百般珍惜,又岂会背叛秦国跑掉? 要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陈平比李斯还要更精明几分。 不然,他又如何能在波云诡谲的西汉朝堂历经数番猜忌后,还能得到善终? 他见秦王面色不悦,忙开口解释, “阿父,陈平绝不会听信赵嘉的煽动逃离咸阳,孩儿相信他这么做,一定是有什么谋算....” 秦王睥了一眼孩子,神色不虞把手中的信递给他, “谋算?你可知,赵嘉是用什么传符出城的?盖了你太子印玺的传符!你的印玺,是交给舍人陈平保管的吧?” 屡屡遭遇背叛的秦王,此生最不喜的便是背叛。 李世民飞快看完这封简短的急信,点点头,又摇头道, “阿父,陈平虽然用孩儿的印玺放走了赵嘉,但我相信,他一定是得知了赵嘉的打算,才会将计就计送对方出城的....正所谓世上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这对我大秦而言,未必是一件坏事!” 秦王怒极反笑, “照你这么说,陈平私盗太子印玺、私放质子出逃、私自不告而别,倒是好事一桩了?” “哎呀,孩儿只是这么猜测一下嘛....”李世民见父亲大为光火,忙又转身抱着他 撒娇, “阿父先别生气,我相信,以陈平的谨慎,就算真有什么谋算,也会设法给孩儿通风报信的,陈伯一家如今也在咸阳呢,他哪会不管不顾一走了之呢?我们先等等嘛,好不好?” 说着,孩子抓起父亲的手臂给他轻轻捶起来,还挺像模像样的。 秦王感受着小拳头如春风化雨的力度,心头的怒气总算稍稍减退了些, “往后,你就别再满大街乱捡人了....” 话音还没落下,又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蒙毅疾步接过信使手中的竹筒,走来车窗外呈给君王, “禀王上,是廷尉李斯送来的急信!” 李世民眼疾手快抢来拆掉封泥,满心期待地双手递给父亲, “阿父,快打开看看吧。” 秦王取出竹筒中裹好的信,愣住了。 有两封信。 君王眸光一闪,迅速拆开用朝廷公文专用纸写的那封。 看完后,他面色总算好了几分,顺手把另一封普通白纸写的递给了孩子, “拿去看吧。” 李世民展开信纸一看,嘿,真是陈平的字迹! 陈平在得知赵嘉想回国称王、又有大批赵国宗室大臣暗中拥护后,立刻决定将计就计混入其中,在取得对方的信任后,再设法与秦国里应外合把他们一网打尽。 由于事发突然,秦王和太子又不在宫中,他担心旁人走漏了风声,便在回宫取传符时,快速写了一封信命人带去交给陈伯。 他笃定,自己和赵嘉出城一事,最晚次日清晨就会被察觉,到时,廷尉李斯必会第一时间审问陈伯一家。 到时,自己写的这封信件,就会顺理成章被交到李斯手中,然后,再到达秦王和太子的手中。 李世民看完这信,嘴角都快翘起来了。 看吧,收个善于成本控制大才在手上,关键时刻就能派上用场了,有人里应外合的打法,可比直接打省钱省粮多了。 他献宝似的捧着信递给君王, “阿父,你看嘛,是真有隐情,陈平不是想逃。” 李斯的信写得一如既往的详细周全,秦王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但他不忍拂了孩子的满腔喜意,还是伸手接来看完了,赞道, “没想到,我儿确实对陈平了解颇多,可见,你极有识人之明呐....” 李世民顿时笑得更灿烂了,他是明君,能没识人之明吗?不过秦王却话锋一转, “赵嘉既然以相位相许,你怎知陈平不会动心?若他往后假戏真做,往咸阳传递虚假消息,此事不得不防....” 李世民自信地拍了拍小胸膛, “阿父你放心,他这人眼界高得很,哪会看上赵嘉给的相位?” 他笃定陈平不会背叛秦国,不是依据对方的人品,而是信任对方的野心。 “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怎么会舍弃在强秦能得到的大好前程,转而投靠一个前途渺茫的弱国呢?反正,我信陈平!”李世民把小脸贴在父亲的手臂上,神采飞扬道。 听着孩童自信满满的宣言,秦王伸手摸了摸孩子光洁的额头,幽邃的眸中流淌着莫测的微光,声音却十分和蔼, “好,等他真立了功,寡人重重有赏。” 若是对方,敢辜负了我儿的这片赤诚真心.... ... 仇由紧邻赵国代地,是秦国这回受灾最严重的城池。 城中,地动带来的破坏随处可见,但在四处皂袍秦吏的监督下,人们还是井然有序的。 秦王先前终究拗不过这孩子,早就派人从周边未受灾的郡县里,征募了刑徒民夫前往各处灾区,助百姓一道修屋舍道路。 眼下,从车窗一路看去,到处都是挑泥背筐的忙碌人群。 李世民目含悲悯看着他们,眼中渐渐蓄起了泪意, “阿父,你看他们全都多瘦啊!天地之大,百姓为本,孩儿想....” 又来了! 秦王只觉一阵头疼,索性伸手捂住了孩子的嘴, “你什么也别想了,跟寡人进城,接到南星子就走!” 李世民奋力拍开他的手,气鼓鼓道, “干嘛老是不让我说话,你想捂死孩儿吗……” 他正想劝秦王,等仗打完了就为百姓减税,哪知又被岔开话题了! 话还没说完,秦王的面色已顿如断崖落瀑。 君王眸中翻滚着腾腾怒意,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怒斥道, “放肆!你整日把寡人的话当成耳旁风,非要说那个字来气我才高兴吗?看来,寡人着实是把你惯坏了!” 这是君王心底最不能释怀的隐忧,如果旁的人敢用“死”字来诅咒他的太子,下一刻就会消失在这世上! 说完,秦王沉声道, “蒙恬,现在带人把他送回咸阳。” “凭什么?我不回去!”李世民涨红了小脸。 “凭我是你的君父,若你学不会如何敬重君父,现在就回咸阳去学规矩!” 秦王的语气无比坚决,带着史无前例的严厉冷漠。 也该让这孩子长长记性了! 李世民原本就蓄满水汽的眼睛立刻涌起了无尽的委屈,旋即一连串晶莹的泪珠晃漾而下。 在君王下意识忍不住生出几丝怜爱之心时,孩子已经敏捷地冲出他的怀抱,大喊着“停车”一溜烟跳车跑掉了。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李世民的举动也太过出人意料,以致于,当秦王回过神来命士卒拦住他时,孩子已经跑出了老远。 虽然蒙恬马上就带人追了上去,此地又四处都是秦吏,称得上十分安全。 秦王仍是放心不下,黑着一张俊脸跟着下车,三步并作两步朝前方那个小小的黑影疾步走去。 第139章 再次被孩童本能汹涌驱使着的李世民,伤心大哭着跑得飞快。 秦王竟会对他这么凶,而且,还想派人把他送回咸阳? 他偏不回去! 在秦王心中,华阳太后远比这些庶民重要,如果他要把南星子师徒全都带走,谁来替这些百姓治伤? 如果南星子执意不肯去咸阳,谁又来替他救曾祖母?他有操不完的心,怎么能回去! 李世民想跑去找监督赈灾的韩非,一路朝着郡衙的方向狂奔—— 在凡事都有规制的秦国,所有城池的署衙都必须设在规定区域。 加上仇由是个小城,这对熟记秦国各地舆图的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蒙恬眼看就要追上来了,李世民拐了个弯,跳进一个还没来得及填上的地动裂缝里。 不算深,藏一个蹲下来的孩童还是可以。 果然,蒙恬和中尉军根本没猜到孩子会来这一招,很快就疾跑过去了。 确认没人后,李世民一边抽泣着,一边用双手撑着裂缝,利索地爬回了道路上。 其实他心里是有一丝期待的,如果秦王亲自来追他,再好好哄他几句,他也是愿意马上就跟父亲回车上的—— 只要不把自己送走,他就能原谅父亲方才对他那么凶。 可等他回头一看,发现秦王根本就没追来。 一时间,孩子怔怔收回视线,又失望又庆幸,又难过又高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呜呜哭着抬袖擦泪往前往走去。 “孩子,你在哭什么?”一道温和的苍老声音,突然在李世民耳边响起。 他仰起头来,是一位精神矍铄的布衣老者,面容清瘦而慈祥。 李世民想到了待他极好的荀子,顿时更想哭了。 但他从不肯在外人面前说父亲半句不好,于是又擦了擦眼泪, “阿翁,我没哭,是有泥土进我的眼里了,我在揉它呢。” 老者信以为真,急忙放下背篓,大呼道, “孩子别揉,当心伤着眼睛!” 说着便快步走来,为李世民掰开眼睑检查了几遍,疑惑道, “没看到泥沙...莫非,已经被你揉跑了?” 李世民忙点头附和,看向地上装满泥土疙瘩的背篓,打岔道, “阿翁是去挖土了吗?” 老者笑道, “这是长在山里的一种药材,好了孩子,你快回去吧,老夫也要赶着回去了。” 他重新弯腰蹲下来,显然是把李世民当成了城中的孩童。 李世民应下,忙伸出两只小手用力为老者扶背篓,好沉啊! 他担心老者闪着了腰,忙问他要去哪里,说自己可以去叫人来帮他。 老者乐呵呵轻松背起背篓起身, “你这好心的小家伙,是担心老夫没力气么?放心吧,我日行三万步,走得比那几个不成器的还快呢。” 李世民见对方与自己正好顺道,便小心地为他托着一侧背篓底部,边走边好奇问道, “阿翁,您是医士吗?您今年高寿啦?您腿脚这么厉害呀?” 老者扭过头,看着借力帮自己托背篓的那只小手,一下就对这善良孩子生出了无尽好感,笑道, “老夫确实是医士,今年六十三了,我还年轻着呢,腿脚当然厉害了....” “那您的医术也厉害吗?唉,我曾祖母病得很重,我阿父都急得不行了...” “老夫的医术,尚可,如果你信得过,我可以去为你曾祖母看看。” “好呀,多谢您的好心,不过我得先回去问问我阿父。” 虽说医士多多益善,但秦王这趟是专门来请南星子的,万一对方答应了,看到秦国又请了旁人,倒有些失礼了。 “无妨,你有需要尽管来城中济世药铺找我。” 城中只有这一家大些的药铺,给伤患们熬药发药都在此处进行,他的弟子们全在那边忙活。 一老一小搭伴聊天而行,时间过得飞快,似乎不多时就来到了郡衙附近。 李世民依依不舍放开已经僵硬的小手,往那边指了指, “阿翁,我要进去找我师兄啦,您快回去吧!” 老者一愣, “你师兄,在这郡衙里当差?” 李世民点点头,一扭头正好看见秦王的马车朝这边来了,忙着急道, “嗯嗯,阿翁,我有急事先不说了,下次再碰头哦!” 说着就一溜烟跑上前,出示玉佩说要找韩非。 等老者来到门口时,孩子早就不见了。 守卫忙上前为老者接下背篓,感激地劝道, “南星子您已经救了城中无数百姓的性命,这等挖药材的活计,何必这般亲力亲为?您只管吩咐一声,小的们马上就能组织人手,去山上挖几十筐回来....” 南星子摆摆手,笑道, “这药材,也要看天时地气,若年份不够的,挖来无甚效用,倒是白白糟蹋了....” 他立刻话锋一转,饶有兴致问道, “方才那孩童,是来找谁的?” 守卫原想说“他拿的是太子的玉佩”,但想到律法,还是不敢传播这等王族之事,立刻改口道, “他是来找左相韩非的。” 南星子再次一愣,韩非? 这孩子虽穿得富贵,但他独自在道旁玩耍,身边没看到一个随从,可见应当是商贾之家的孩子,又怎么会认识秦国的左相呢? 等他踏进大门后,秦王恰好也下车了。 蒙恬满头大汗,声音都在发颤, “王上,是臣无能,追着追着太子就不见了,请王上下令加派人手寻找太子!” 秦王面无表情抬眼看向面前的郡衙,冷声道, “不必找了。” 他方才,本想抄条近道去堵住孩子,没想到左等右等,孩子根本就没往这边来。 他只得强行镇定下来理清思路:世民不是寻常孩童,怎么可能傻得在一个陌生之地乱窜? 以他对孩子的了解,人家为了躲避回咸阳一事,必会跑来郡衙找韩非说情。 所以君王一刻不停地命人往郡衙赶来。 很好,方才他探头望去时,刚好看到了那个小身影钻进这道大门。 倒也确实不是个小傻子。 君王这话一出,蒙恬猛地瞪大了眼睛—— 不必找了?王上这是不想要太子了吗? 他心中一急,噗通一声跪下开始求情。 ... “去咸阳救贵国太后?”南星子紧皱眉头放下手中的药材,看向一旁风姿俊逸的青年, “是秦王派你来找老夫的?你回去告诉他,老夫不是什么见人就救的大善人,贵国太后的病,还请另寻高明,莫要在此浪费时间。” 当年,医家也曾满怀济世的善心,不分病患尊卑贵贱四处奔波救人。 但等来的,却是山苍子一位徒弟被鲁国王族掳走试毒,全身溃烂活活流血至死的下场! 而把他们举荐给鲁国那个暴君的,正是郑国王室的人。 从此,医家抛下医舍隐世而居,只肯随心随喜救人,不为王族看病,也成了他这一脉的规矩。 秦王又劝了一会儿,没想到对方的态度非常坚决。 他想了想,既然已经抵达了目的地,就已经不再受那一卦的限制了。 于是主动上前一拜,坦白了身份, “实不相瞒,晚辈正是当今秦王,我此番微服前来此地,正是专程拜请阁下去咸阳的....” 南星子诧异起身, “什么,你就是秦王?那....” 他心头猛地一抖,突然想到了那个孩子。城中哪家的孩童能在郡衙重地出入自如,还敢上门来找秦国的左相? 如果这青年就是秦王,那么,那个跑来郡衙找韩非的孩童,不会是跟秦王一起来的吧? 要是那孩子就是秦王家的,秦王的祖母,不就正好是对方的曾祖母吗.... 完了,他答应过那孩子,有需要可以尽管来找他! 他们医家,可是向来一言九鼎的。 就在这时,韩非已经抱着那孩童快步走来,朝秦王行礼拜见。 但南星子见这孩子一脸陌生地打量着秦王,也并未开口喊父亲,显然,是并不认识对方的。 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那就好,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然而他这口气刚松了一半,就见年轻的秦王朝韩非怀中的孩童伸出双手,声音带着些无奈道, “怎么,你丢下寡人跑了一趟,回来就不认得父亲了?” 老天呐!南星子心头一惊,下意识端起装满药材的簸箕就想跑。 跑,老夫要快点跑,只要别让这孩童认出来,一切都好办! 哪知他刚迈出脚步,李世民就拒绝了秦王的怀抱,跳下来一脸惊喜地拉住他, “阿翁,你怎么也在这里?好巧啊!” 第70章 果然,当李世民得知路上偶遇的这位老翁,正好就是他们要找的南星子,立刻一脸诚恳邀请对方去去为华阳太后看病。 第140章 南星子:.... 失策啊!早知道这孩童生病的曾祖母是秦国太后,他是绝不会说出那句承诺的。 可看着孩子充满期盼的清澈目光,不愿违背规矩的他,只得无奈答应了下来。 ... 蒙恬带着韩非和南星子,去查看刚拉来的数车药材。 南星子得知李世民竟为百姓考虑得如此周全后,不由暗暗赞叹,这孩子有颗仁义心肠,倒是做医者的好料子,只可惜,这孩子偏偏是秦国储君! 几人刚离开,秦王就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转身要跑的孩子, “你又想去哪?” 李世民使劲挣扎着,还是不肯拿正眼看他,一副跟他很不熟的样子。 秦王轻叹着,俯下身与孩子平视, “世民,对不起,虽说关心则乱,但父王...确实不该对你那般凶的,方才我追上去找不到你时,就已经后悔了....” 以秦王嬴政的性子,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着实是很不容易的。 而原以为又会跟父亲大吵一顿的李世民,听完泪水一下就出来了。 他伸手抱住父亲的双臂,泪水啪嗒掉个不停, “阿父对不起!孩儿不该乱跑的,也不该总是胡言乱语让你担心,我这回真长记性了,以后再也不说那个字了....” 说起来,他虽然不喜欢至亲之人说“死”字,自己对此,却是并不避谶的。 要不然,他前世也不会在给稚奴的信中,说出“两度得大内书,不见奴表,耶耶忌欲恒死”这种话。(1) 但刚才,秦王因为这个字勃然大怒,甚至还想马上把他送回咸阳时—— 已经让他真正意识到,父亲心底是十分在意此事的。 只是当时他憋着一肚子火气,又想快些摆脱回咸阳的事.... 总之,李世民现在很愧疚,抱着父亲的手臂呜呜哭个不停。 秦王满心怜爱抱起孩子, “好了,别哭了,好在我儿是个聪明孩子,还知道跑来郡衙找韩非,这也是难能可贵的....” 换个傻的,恐怕早就跑丢了。 可见,自己不该为此责备世民。 .... 一路老老实实跟在车队里的刘季,这会儿正和众人一起把药材搬到了药铺里。 任凭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通,秦国怎么会派人运粮食来赈灾?这种骇人听闻的大善事,简直让人疑心秦王是不是疯了,那可是大把大把的粮食啊! 再者,秦不猜又为何要把这些药材运来,白白送给那些受伤的灾民使用?难道,是咸阳那位勋贵交待的? 总之,虽然他想不通秦国这些人到底在想啥,却也愈发的兴奋了起来—— 既然秦王和咸阳勋贵都这么大方,他一定要好好表现,争取得到勋贵的重用,等他发达了,一定要把萧何樊哙他们也喊来秦国吃香喝辣的好好显摆! 刘季边偷懒边四处张望着,很快看到一名满身清贵的中年男子走来,顿时眼睛一亮。 对方身上,穿的是 公卿官袍。 他早就打听过了,秦国左相如今就在这仇由城中主持救灾一事。能穿这身官袍的,除了他还有何人? 巧的是,刘季刚才顺耳听了一嘴,自家那位跑掉的调皮小郎君,好像正是被韩非寻回来的。 他眼珠一转,等药铺里的人喊了一声“左相”后,立刻把手中的药材一扔,换上一副激动的神色,冲上去往地上一跪, “原来您就是秦国左相啊!多谢您今日救了我家小郎君,小人感激不尽啊!” 说着,就咚咚磕起头来。 他这么做,是想凭借满腔的“忠诚”,在韩非面前留下个好印象。 毕竟他往后就要留在咸阳当值了,能多结识个显要人物,也算能多条路子。 嘿嘿,广撒网才能多捞鱼。 韩非闻言急忙扶起他,满脸疑惑道, “年轻人,你恐怕是弄错了,本官今日,并未救下什么小郎君。” 刘季奋力挤出眼泪,把听来的前因后果,根据自己的脑补解释了一遍,再次激动拜谢道, “若非左相路见不平救下了我家小郎君,我家先生现在恐怕还急得不行呢....” 韩非似乎听懂了,但又好像完全没听懂。 他确实没救下对方口中的小郎君,但听对方的描述,似乎,那位小郎君就是自家太子? 先前蒙恬前去找他通禀时,说的是“王上已到郡衙,还请左相速速前去相见”,而李世民在他面前,也并未来得及提起,秦王这趟出行换了个假名一事。 所以,毫不知情的韩非打量着刘季,指着药铺外运药材的马车,确认道, “年轻人,你说,你是跟着,这运送药材的队伍前来的?” 刘季连连应声承认。 韩非温和的面色顿时严厉起来,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把我大秦太子,称作小郎君?此乃僭越之举!” 刘季听了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他下意识低头,看着对方衣裳上的花纹和华美的布料。 他在咸阳驿馆时特意打听过,这确实是秦国公卿的衣裳啊.... 可是,这人到底在说什么?太子?自己刚找到的靠山小主人是秦国太子? 如果那个孩子是秦国太子,那他的父亲“秦不猜”又是谁?秦王么? 不不不,刘季被这猜测吓得打了个激灵! 他虽自信一向运气不错,偷鸡摸狗都很少被主人抓到,但他绝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能好到这种地步,那可是秦王啊,秦王出门怎会如此低调! 他傻愣愣抬起头,原本十分机灵的目光早已变得呆滞,脱/口问出了一句灵魂之言, “请问,您真的是秦相韩非子吗?” 是的,这一刻,他宁可怀疑眼前这秦相是假的,对方的话也是假的,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早就阴差阳错见到了秦王,还成了秦国太子亲自钦点的随从! 要知道,每年春祀祭拜时,他都会悄悄把老头子供奉在刘家祖坟前的香烛偷去换成酒肉,想来,那些老祖宗,一个个都想从坟里爬出来掐死他吧....与他有宿仇的祖坟,总不能专门为他冒出了青烟吧? 韩非听着这话不由一愣,旋即眼中升起了几分怜悯和了然,叹息一声,拍了拍刘季的肩膀安慰, “算了,自古不知者无罪,你且回去吧。” 对方胆敢胡乱称呼太子,实有大不敬之举,他本想按律治罪的,哪知,这小伙子看起来一表人才,却是个脑子不正常的。 想来,对方恐怕根本就不是自家太子的随从,不过是从何处道听途说了几句,便犯了癔症来找自己演上了。 唉,也是个可怜人。 .... 李世民执意要去药铺探视病患,秦王放心不下,只得陪着孩子一起去了。 但他惦记着华阳太后的病情,在等孩子睡了一个香甜的好觉后,第二日一大早就带着南星子出发了。 哪知车队刚行至城门时,身后很快就变得人声鼎沸起来,一浪赛过一浪的喧哗声,似乎能把他们坐的马车都掀翻。 李世民忙好奇探头从窗外去看。 秦王还没开口询问,负责押后的蒙恬就急急跑来了, “禀王上,是城中百姓来为您送行了!” “送行?”秦王神色一怔,他虽然公布了身份,却并未大张旗鼓在城中宣布此事.... 再者,纵便百姓知晓他莅临此地,又何须这般兴师动众来为他送行? 说起来,这种事情,自他即位起还是头一遭碰到。 这时,趴在车窗的李世民惊呼道, “阿父,好多百姓都提着竹筐,他们想送东西给你!” 当秦王抱着孩子走出车门时,一下被眼前的场景震住了。 放眼望去,目光所能探查到的每一寸道路,都密密麻麻挤满了提着竹筐的庶民。 随着他的脚步开始朝民众走近,已经越来越能清晰地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了。 这些瘦骨嶙峋满脸风霜的百姓,正在高喊着诸如“多谢王上救命之恩””王上万寿无极”“王上,请您收下吧”的话语。 而他还看到,那些随着人群拥挤的手臂而晃动的竹筐中,装着一只只鸡鸭鹅,装着一篮篮松子和干货,甚至,还有人挑着两只小豚猪..... 秦王亲历过许多庄严威慑的场面,却唯独是第一回,看到这样一个奇异而震撼的场面。 他的大秦子民,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的仇由百姓,竟拿出了他们仅有的宝贵财产,依依不舍地追来这里为自己送行! 这一刻,任凭这位铁腕手段的君王一贯心如磐石,也忍不住恍惚欣喜地心旌神摇起来。 这,便是黄帝尧舜时代独有的万民景仰之象吗? 蒙恬兄弟带着士卒在维持秩序,好在百姓们极有分寸,没有一人不管不顾地冲上来,他们老老实实挤在士卒们的线外,一双双眼睛满怀希翼地望着他们威仪赫赫的君王—— 第141章 他们的王上,今日并没有穿十二章纹的朝服,而是穿了一身玄朱混金丝的常服。 但几乎所有人都能一眼认出,那位从马车上走下的英姿神武、抱着孩童的青年贵人,必定是他们的秦王! 他是如此的俊逸,又是如此的威严,他挺拔的身姿只消往这里一站,所有人的心就跟着安稳起来了。 如果不是朝廷早早下令迁移,如果不是王上派人运粮来赈灾,他们今日,又怎能好端端站在这里? 更让他们 感动的是,昨晚城中悄悄传遍了一个消息: 秦王亲自押送着药材,前来仇由探望药铺里的伤患了!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一样低贱的乱世,一国之君这样的做法,带给这些庶民的震撼和感动,是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的。 所以,在有人早起挑水窥见秦王坐车离开的一幕后,立刻敲响了周边邻人的房门,让大伙赶来为君王送行!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无数人匆匆带着家中最后的一只鸡鸭鹅,从四面八方涌出来追上来了.... 等赶来的韩非解释完,李世民早已被感动得眼泪汪汪的。 他心心念念的这一幕,终于在大秦的土地上出现了! 无论大唐的黎民,还是大秦的黎民,他们都一样的知足善良,君王和朝廷对他们付出一分善意,他们恨不得回报十分甚至百分的忠诚.... 若能得民心至此,秦,又怎会二世而亡? 秦王听完,却难得地生出了两分愧意,看着这些百姓的目光也愈发柔和起来。 其实,他下令迁移北地人口,是因为世民得了老神仙的预警; 他下令以爵位换赈灾粮食,是被世民催促着做的; 他这回前来仇由,也不是为了探视灾民,而是为了给祖母延请名医,就连那些药材,也是孩子执意要带来的.... 当然,他知道这不是该说出真相的场合。 世民虽然是太子,他毕竟还只是个孩童,在天下人心中,一言一行皆能代表一国的,只有他们的王。 既然是这样,秦王也不想拂了仇由百姓对朝廷的忠心,便把李世民放下来,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君王抬臂一挥,众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只剩下些鸡鸭鹅猪的叫声此起彼伏响起。 秦王朗声道, “二三子知恩图报,乃我大秦良民,寡人不胜欣慰....寡人问过韩相,灾情善后一事,至少还需数月,如今这几个郡县的大半田地中,仍有不少山石碎砾亟待清理,如此一来,恐怕便会耽搁春耕....” 百姓的呼吸霎时都沉重起来,是啊,如今已是十月,眼看着,就要为来年春耕准备犁地积肥了。 可就算大伙夜以继日地忙活,春耕多少也会被耽搁些时日,到时,还不知明年有多少收成.... 这时,只听君王清朗的声音继续道, “所以,寡人决定,明年再为二三子减免一年税赋,你们安心回去吧!” 说完,便转身抱起李世民走回车中,下令即刻启程。 自己这秦王受了万民敬重,总不能躲在孩子的功劳身后什么也不做,这一年的税赋,就当是他的回礼吧。 李世民听完激动得不行,回到马车里实在没忍住,抱着父亲吧唧一口狠狠亲在了他脸颊上,语无伦次夸道, “阿父,你真是世上最好的王!最爱民的秦王!最英明的秦王!” 秦王现在心情极好,含笑着摸了摸孩子的脑袋, “现在高兴了?” “孩儿高兴得不行,多谢阿父的慷慨!” 落座回到对面的南星子,心情复杂看着这对感情极好的王族父子,升起了一个无比疯狂的念头—— 秦王爱民至此,秦太子仁善至此,若天下之民,皆能成为秦国之民,乃天下人之幸也! 若是这样,医家也未尝不能前往秦国,救治天下之人..... 这时,一阵齐刷刷的沉闷声突然响起,他急忙探头从车窗一看: 只见身后的道路上,人群已经乌泱泱跪满了一地! 一声声饱含深情的“多谢王上”高呼如同浪头一样响起,一个盖过一个,听得南星子眼中盈起了泪花。 下一瞬,不知是谁先胆子壮着激动大喊了一声“王上的仁德比天还高,比地还厚,草民愿祈祷王上长命万岁,万岁,万万岁”,人群顿时附和着他的声音,遮天盖日般高呼起了“王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南星子呆呆看着这些仿佛已陷入疯魔之状的百姓,眼中的泪花倏地掉落个不停,喃喃道,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世间,又岂有万岁之人?可这些庶民,是真的希望他们的秦王能活万岁啊....” 这一刻,心潮澎湃的他也下定了决心:要打破医家避世规矩,入秦! 百年来,世人皆称秦国为虎狼贪婪之国,可现在,连这一代秦王都愿俯首看到众生的苦,愿为百姓赈灾减税,他身为这一代的医家掌门,又岂能停留在门派旧怨而罔顾众生?医者,本就该以仁心救世救人! 站在城门处的韩非,也被这一幕感动得落下了热泪—— 这是欣慰的热泪,也是喜悦的热泪,他日日担心的秦国何时改革一事,终于有眉目了! 当王上亲眼看到了民心所向的力量,还会拒绝施恩于民、收拢民心吗? 而队尾扣押着魏据的马车上,负责看护他的刘季,也被这一声声的“万岁”呼声吼得心情激荡,豪情万丈,忍不住伸脚踢了踢魏据, “看到了吗?你不是老问我为什么要背叛你吗?这就是秦王的人格魅力,人生在世,大丈夫当如是也!老子刘季要跪也只跪这样的人间王者,当日我第一眼看到他,就看出他紫气萦绕的帝王之相....你家那个老不死的魏王算个屁!” 被捆得严严实实的魏据,这下被他踢得左侧腰部生痛,忍不住怒目而视, “大胆,你这不要脸的叛徒!等本公子回了大梁,必会把你剥皮抽筋!” 刘季又狠狠踢了他几脚,这才一脸骄傲地贴着耳朵仔细听起了起来。 嘿嘿,他刘季现在摇身一变成了秦国太子的随从,老刘家坟头还真冒青烟了! 马车开始启程了,在滚滚的车轮声中,身后的“万岁”呼声依然不绝于缕。 李世民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在兴冲冲拍了秦王一通马屁后,立刻给他讲起了“君舟民水”的事例。 这一回,秦王没有开口反驳孩子。 他丝毫不怀疑,如果现在自己下一道命令,这些狂热的庶民,必会毫不犹豫地前赴后继冲上去,不论前方是何种危险之地。 因为,他从这些人的呼声中,听出了一种信念,一种比秦军出征誓师更坚定的信念,一种世人祭拜天地神明时才有的信念。 看来,世民确实没说错,民心也是一把威力巨大的利剑! 而他这秦王,必须做牢牢握住剑柄的执剑之人! 第71章 有了南星子开的药方,再辅以夏无且的针灸,华阳太后的病情,果真一天天好转起来了。 到十一月,一个惊天大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飞向了列国的王宫: 从咸阳出逃的赵国废太子赵嘉,在宗室和一些文武大臣的私兵扶持下,已经攻下代地立国、改称代王了! 这对正在艰难抵抗秦军的赵国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而对闻到了肉腥味的诸侯们来说,却是个趁火打劫的好时机。 只不过,秦国如今正在兴兵伐赵,若是贸然出兵想分上一杯羹,恐怕,会引来强秦的报复.... 一时间,该“趁机攻赵”,还是“暂且观望”,引来了列国朝堂的争执声不断。 过了几日,早就对赵国北部肥沃草原觊觎许久的燕王姬喜,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寻了个潦草的借口,便率先派出了十万人马攻打云中郡。 就在赵王焦头烂额之时,另一个坏消息又传到了邯郸: 位于代地西面的武阳郡,由于也遭受了大地动的波及,到处哀鸿遍野,城中人心惶惶.... 所以,赵嘉带着那帮乱臣叛党,只花半个月就轻松地把武阳攻下来了! 赵王勃然大怒,本想立刻分兵前去剿灭代国的,但在一些担忧秦军破城的大臣、硬着头皮以重金贿赂郭开后, 赵王终究还是听进了郭开那番“叛军不过两三万人,区区不成气候,当务之急,该集举国之兵力,先驱逐秦燕两国强敌,待外患平定,王上再剿贼也不迟”的建议,暂时忍下了赵嘉这口窝囊气。 这样一来,无疑也给了代国继续壮大的机会。 .... 章台宫中,秦王把手中的信递给蒙毅,示意他传给尉缭过目,神色喜怒莫辨, “燕王的胆子倒是不小。” 尉缭快速看完信中内容,紧锁双眉道, “燕王竟敢与我大秦夺食,想瓜分那一大片养马之地....” 当年,赵武灵王东灭中山国、西败林胡国,硬是从胡人手中抢来胡地,自此“辟地千里”,才有了赵国“胡服骑射”的军事变革最大靠山:云中郡。 第142章 自古骏马皆喜欢高寒之地,而气候寒冷的云中一带,不但盛产高达两米的优良战马,水草更是格外丰美,还位于农业和牧业相接的黄金过渡地带—— 不论是往草原方 向追击戎狄,还是输送马匹前往中原地区,都十分便捷省事。 也正因为这样,列国之中,一向唯有赵国最盛产良马,而在长平一战前,赵国骑兵也是震慑中原的存在。 秦国为了灭赵,已经投入数年的时间和人力物力,又岂会任由燕国夺走这么一块宝地? 尉缭思索片刻,上前提出一个建议, “王上,臣以为燕国此举包藏祸心,燕王不但想趁火打劫,还想借机投石问路,打破秦国一家独吞赵国的局势,以吸引观望的山东列国跟风加入战局,好破坏我大秦原定的作战计划.... 当务之急,臣以为可命桓猗再率十万援军北上,前去攻打云中迎战燕军,以震慑列国,断绝他们想插手此战的野心....” 秦王颔首,还没来得及开口答应,殿中就响起了一道急促清脆的呼声, “不必!不用派那么多援军!” 披着小斗篷的李世民脚步匆匆跑来,眨眼间就已经停在了尉缭面前。 被白色斗篷趁得愈发粉雕玉琢的李世民,再次看着他认真重复道, “国尉,这趟不用派那么多援军,只需派出五千轻骑北上即可。” 这话,如果是寻常孩童说出来的,尉缭定然不会把它放在心上。 但眼前这位小太子的聪慧,他早就见识过许多回了,并不敢生出半分敷衍之心。 他正想询问“为何只需五千轻骑”,便见秦王已经疾步下殿走来了,忙识趣地先阖上了嘴。 反正,现在问了也是白问。 他们王上是如此的宵衣旰食勤于政务,寻常人等,休想斗胆打扰王上半分,可哪回,不是太子刚一进殿,王上就愿意马上抛开政务先来搭理太子的? 秦王停下脚步,满眼不悦地看着正在解斗篷的孩子,非常不满地谴责道, “这么大的北风,寡人不是吩咐过,今日不许你们出门么?” 虽然这两个孩子的体质越来越强健,鲜少有生病的时候,但这般吹得殿外窗棱都呼啸作响的北风天,孩子迎风出门,他一个当父亲的又哪能真不担心? 李世民举起一个鼓鼓囊囊的厚实小布袋,嘻嘻笑着, “因为孩儿想阿父了呀!刚才,老师派人送了些炒栗子进宫来,还热乎着呢,孩儿想分给阿父吃!” 这是许朴今日突发奇想,加了些蔗糖和秘制甜酱混着炒制出来的,口感极好,在栗子原本的淡淡甘甜之外,又多了几分浓郁的焦糖甜蜜香气。 荀子尝完顿时惊为天人,马上就让人送了些给自己的小徒弟。 至于扶苏嘛,才试了一颗,就急吼吼装一袋给芈夫人先送去了。 秦王听着孩子这暖乎乎的话语,接过比成人巴掌稍稍大些的、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小布袋,心间溢满了熨帖的暖意。 虽然,世民确实不该出门吹风,但此时此刻,那些斥责的话语,感动不已的君王又哪还说得出口? 栗子虽小,孩子时刻惦记着自己的一颗心,却是比泰山还重的。 唔,秦王是个明君,在这种商议正在军国大事的时刻,本该先立刻追问孩子“为何只需派五千骑兵去对战燕军”的。 但他现在,却怀着某种微妙的炫耀心思,把这件大事暂且放下了一瞬。 然后当即解开布袋的系带,分了些栗子给尉缭品尝。 待他亲手剥了一颗喂给孩子,又剥了一颗放进嘴里,感受着这份与众不同的馥郁甜香,再看着尉缭脸上逐渐绽放的惊艳之色时,只觉得五脏六腑的每一个毛孔简直都满足极了。 尉缭本就嗜甜,从未吃过这般风味独特的香甜栗子,一时也顾不上矜持了,三两下就吃光了手中栗子,又忙问李世民,荀子是从哪里买来的。 孩子急忙咽下口中软糯的栗子,正准备告诉尉缭它的来处,却被父亲用一种颇为笃定的语气,快速抢答了, “如果寡人没猜错的话,这应当是许朴的独门手艺,咸阳城中,恐怕还没有售卖的....” 废话,荀子整日把“君子远庖厨”挂在嘴边,哪能做出这种美味来?他一猜就知道是许朴是手笔。 君王见尉缭果然面露遗憾,立刻又补了一句, “不过,许朴为了抢我儿世民当弟子,已经跟荀子打过了好几场,他是极喜爱世民的....世民又最是孝顺,既然爱卿也爱吃这栗子,待寡人下回带世民去找许朴时,让他专程为世民再制一些,到时分些给爱卿就是....” 李世民连忙伸手悄悄挡了挡脸,救命,突然很想笑怎么办! 阿父诶,不就是点栗子嘛,值得你这样堂而皇之的炫耀嘛哈哈哈! 尉缭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连声附和君王的话频频点头。 直到,秦王用一种很真诚的语气跟他说, “不过,还有另一种更简单的法子,爱卿若是试上一试,兴许,就能天天去找许朴蹭栗子了。” 尉缭心中狂喜,忙请教秦王是什么法子。 秦王悠悠看了一眼正用缺了两颗侧牙的牙齿啃着栗子的李世民,含笑指了指他, “许朴最喜欢世民这般顽皮的孩童,爱卿不妨回去再生个顽皮些的幼子,保不齐,就能被许朴收为入室弟子了,到时,你想吃多少这种栗子都有....” 尉缭听完君王这番话,脸上的笑终于渐渐放平下来,最后,变成了比哭还难看的尴尬假笑。 呵呵呵,许朴如此重视太子,难道重视的是太子的顽皮吗?人家喜欢的,分明是太子的聪慧啊! 这样的神童,难道是满大街随随便便就能碰到的吗? 王上,您变了,您明明是在假装关心臣、故意在炫耀自己有个万里挑一的好儿子! 想到那几个不成器的孩子,尉缭更委屈了。 李世民察觉到尉缭幽怨的眼神,忙用自己干净的那只小手,从秦王手上又抓了一把栗子给对方,也算慰藉一下他受伤的心灵吧。 尉缭忙谢过太子,趁机赶紧开口把话题扭转到正题上, “敢问太子,您方才说只用五千骑兵迎战燕军,此话怎讲?” 李世民拍了拍小手,接过宫人递来的热帕擦了擦,这才吩咐人取来一份舆图摆在殿中,指着燕国边境的一处重要关隘, “如今天气已经愈发寒冷起来,按惯例,士卒战马每日要消耗的粮草,也比往日多了两成。 而赵嘉叛变的消息刚传出来,燕国就仓促出兵南下了,定然还没来得及筹备足够的粮草,可见,燕国援军很快就会押送粮草前往云中一带补给.... 这个地方易守难攻,又距离云中郡最近,燕王必会选择从这里运粮,所以,我大秦只需派出五千骑兵绕路前去设伏,便能截断燕军的粮道,一旦缺了粮草补给,燕军必会主动撤兵....” 他这一世虽然从没去过云中郡,对这地方却很熟悉。 贞观四年,唐军大破东/突/厥,将其领土一分为六,其中,云州都督府所在的位置,便是如今的云中郡。 李世民早就比对过舆图了,几百年的沧海桑田,虽然让此地的少数地形出现了改变,但大部分地方,都跟贞观时期相差不大。 而这处关隘,恰好也没有改变。 尉缭震惊顺着太子的小手,看向那处藏在峻岭中的关隘—— 这处险地太过隐蔽,而且,秦军如果要施行这个法子,还得先绕过赵国,再顺着燕国南长城的边缘前去设伏..... 没想到,自己完全没注意到的一个地方,只跟着蒙恬零零散散学了些兵法的太子却注意到了,而且,对方还想出了以五千骑兵绕道在此设伏、截断对方粮道的好主意.... 秦王并未斥责孩子不懂装懂,而是盯着舆图,顺着孩子的话头认真思索道, “你是说,这一趟我秦军只管逼退燕军,不跟他们正面交战?” 李世民自信点头, “对,孩儿认为,秦国眼下该一鼓作气,灭掉赵国这个心腹之患,而不该同时与燕军对峙....” 说着,他又用手比划了燕赵和 秦国的距离, “秦赵之战,我大秦已出动大半主力,如今赵为主,秦为客,秦国虽然兵强马壮、士气昂然,却要受粮草补给的限制.... 如果现在提前与燕军交战,燕国必会趁机引那支秦军北上,到时,我大军的粮草补给路径就会变得更远.... 更危险的是,如果魏楚齐诸国若与燕赵暗中合盟,以联军从后偷袭,阻断秦军的粮道,我们不但会错失战机,甚至可能还会面临一败涂地的险境,所以,秦军必须拿出所有力气先解决赵国....” 他又在赵国和秦国的疆域这一块,虚虚画了个圈, “秦国当前,最重要的是’稳‘,只有先把三晋之地,变成秦国可靠的补给大后方,秦军才能北上灭掉燕国,不能急!” 第143章 看着神采飞扬侃侃而谈的孩子,秦王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轻笑道, “我儿所言甚有道理!你这番精妙绝伦的兵法,又是从何处学来的?” 李世民仰头看向父亲,浓密的睫毛下,闪着一颗黑白分明的无辜眼睛, “我看过兵书,又跟蒙恬学过啊。” 反正他确实没撒谎,天策上将已经是前世的事了,这辈子的他,确实只看过兵书,还跟蒙恬讨论了几回兵法! 秦王闻言眼中笑意愈盛, “我儿真乃麒麟子也!” 下一瞬,他带着无尽的骄傲,谦虚而含蓄地看向尉缭, “秦国当前,绝不能行差踏错半步,确实不能双线作战。寡人以为,世民年纪虽小,这番计谋却极为老道,并非是赵括那般纸上谈兵之说,此计可堪一用,国尉以为如何?” 同样十分认可李世民这个计策的尉缭,已全然顾不上悄悄吐槽“王上您自己都把太子夸完了,话里话外都是赞同的意思,臣还敢说太子的主意有半句不妥吗”, 此刻,精于相面的他,正怔然打量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孩童,心中翻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谁人敢信,这个仅用五千人,便可驱狼逐虎的计策,竟出自于这样一个孩童之手? 太子多智如斯....难道,真如他龙章凤姿的面相所示,这孩子,是天上的真龙抑或真凤降世而来? 他迅速按下心中的震撼,俯首恭声答道, “太子此计运筹帷幄,思虑周全,臣自愧弗如,还请王上即刻下令,选拔五千精锐骑兵奔赴云中!” 第72章 这一回,李世民成功说服了秦王,举荐蒙恬担任桓猗的副将。 作为历史上后来为秦国驱逐匈奴数百里、镇守上郡边境多年的虎将,如今的蒙恬,已经二十四岁了—— 这位出身将门的青年武将,怀揣着满腔报国热情,也是时候该上战场历练一番了。 但李世民万万没想到的是,当他跟随秦王为出征的骑兵鼓舞士气送行时, 却看到蒙恬望着站在道旁挥手送别的蒙嗣音母女,哭得稀里哗啦的.... 看得秦王蹙起了眉头, “蒙骜老将军铁骨铮铮,蒙武也是一条硬汉,寡人倒不知道,不过是与妻女分别数月,蒙恬竟这般儿女情长....” 李世民担心父亲认为蒙恬“优柔寡断”,忙开口解释道, “不是的,阿父!蒙恬向来意志顽强,同样也是铁骨铮铮的硬汉,只是,阿音出生后从未与父亲分离过,他只是一腔慈父之心,有些放不下罢了....” 秦王见孩子维护蒙恬时,还不时偷偷抬眼往蒙夫人的方向望去,不由心中微动。 他顺着孩子掩饰不住担忧的视线,看向那个哭得稀里哗啦的玉雪女童,不动声色试探道, “我听扶苏说,你这一年来,总不肯带他一起去找蒙家小女玩耍?” 李世民心头一跳,忙收回目光看向秦王,强作镇定道, “不是啊,阿兄的功课太多了,孩儿每回出门去找阿音他都不在,我就只好一个人去了....” “哦,原来是这样。”秦王目送着骑兵们纵马飞扬的身影,淡淡道, “我还以为,你是不喜欢你阿兄去蒙家。” 李世民心虚得耳朵都悄悄泛起了红,他当然不喜欢扶苏去蒙家找阿音玩耍啦! 如果观音婢恢复了前世记忆,自然一切都好说,以观音婢对他的深情,眼里又怎么看得到旁人? 可现在,转世成蒙家小女的观音婢,只隐隐约约带着一点前世的记忆,对自己这个丈夫毫无印象..... 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小阿兄,当然只能有自己一人了! 这时,蒙夫人已经抱着蒙嗣音登车离开了,李世民眼珠一转,忙提议道, “阿父,反正我们今天也出来了,捡日不如撞日,就顺道去蒙家坐坐吧?” 观音婢乍然与父亲分开,哭得实在太伤心了,他很想快些去安慰一下她。 秦王垂首,目光幽邃审视着李世民, “蒙武蒙毅在当值,蒙恬出征了,蒙家如今只剩些女眷留守,寡人带着你登门拜访,成何体统?” 李世民迅速转换了思路, “可是蒙老夫人年纪大了,冬日总是更难熬几分,阿父何不命人备些上好的炭火,上门去探望她一下?” 秦王似笑非笑盯着李世民。 呵,孩子耳尖都红透了,总不会,是真对蒙家小女有意吧? 没想到,这孩子生而早慧,对儿女之情开窍一事也如此早慧.... 想想还傻乎乎喊着要“把阿音妹妹接进宫送给阿母养”的扶苏,秦王一时有些头疼。 蒙骜为国战死,祖孙三代皆是国之栋梁,他这回爽快答应世民的请求,派蒙恬为副将上战场历练,本就是存了心,想栽培对方继承其祖辈之志。 让太子与蒙氏结一门姻缘,他自然是乐意的。 毕竟,大秦将在他的手上变得无比强大,他的太子,又何须再与列国公主联姻稳固政权? 问题就出在,蒙氏一门家风严谨,奉行“只娶妻,不纳妾”的规矩,就算自己现在下诏,为世民和蒙家小女订下娃娃亲—— 可这样一个家族耳濡目染教养出来的女儿,长大后,又岂愿进宫接纳大秦太子的姬妾? 到时,本是一桩亲上加亲的喜事,若是变成一桩双方抱憾的怨事,倒伤了君臣间的和气。 这样想着,秦王索性开门见山问道, “你对蒙家小女有意?” 亲爹的质问来得猝不及防,饶是李世民一向磊落大方,小脸也忍不住倏地变得通红一片,扭过头语无伦次道, “我....我当然没有啦!” 观音婢还没恢复记忆呢,这事如果让她知道了,定会把自己视作登徒子! 秦王抱着孩子走回马车,倒也没戳穿他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谎话,而是声音平静地提醒道, “蒙氏有家训,一生只有一妻。以蒙武蒙恬对阿音这孩子的重视,恐怕,将来要为她找的夫婿,也是许诺不纳姬妾之人。蒙氏女,不适合担当我大秦的太子妃....” “她当然适合当太子妃啦!”李世民听完心头一沉,猛地跳下父亲的腿,脱/口而出道。 这世间除了观音婢,还有谁适合与他并肩而立?只有她可以! 秦王好整以暇交握双手,目光好似能看穿李世民的内心, “你方才不是还对蒙家小女无意吗,怎么现在,又认为她适合当你的太子妃了?” 李世民心一横,干脆利落地承认了, “孩儿刚才只是有些害羞,其实我确实喜欢阿音妹妹!” 秦王颔首,笑了笑, “那你就继续喜欢吧,等到不喜欢的那日再说。” 说到底,君王在撇除了与蒙氏结姻亲的可能性后,也并没把孩子这份懵懂的心思当真。 在他看来,世民既然七岁就能喜欢上一个小女孩,那等到他八岁十岁,也会喜欢上旁的小女孩。 孩童心思,就像六月的天气,变化多端 得令人捉摸不透。 哪知,李世民听了这话,神色一下就变得无比严肃认真, “阿父,孩儿现在喜欢阿音妹妹,长大了也喜欢阿音妹妹,直到孩儿....” 他急忙把到了嘴边的“临死之时”咽下去,改口道, “直到孩儿人生的最后一刻,都会一直喜欢她的,我想让她当我的太子妃!” 秦王渐渐收起了笑容,淡淡道, “寡人说了,蒙氏女不适合做太子妃,而蒙恬,也绝不会把她嫁给你,寡人不想因为此事,跟蒙氏父子生出嫌隙....” 李世民扑上去抱住父亲的手臂, “阿父,孩儿愿意只娶这一个妻子,绝不再纳妾蓄姬,这样一来,蒙恬一定会同意把阿音嫁给孩儿的!” 秦王的脸一下就黑了,冷冷注视着他, “你身为储君,想娶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到?何须放下身段,去讨好一个臣子!” “孩儿是真心的,天下女子很多,可我只想娶她一人!”李世民迎着父亲威严的目光,毫不畏惧地坚持道。 是的,前世的他身为大唐皇帝,想要什么样的佳人得不到? 可直到观音婢离世后,迅速对女子失去兴致、一心把闲暇时间花在养儿育女上的他,才终于明白了一个悔之晚矣的事实: 自她走后,他心中那座繁花盛开的爱情花园,就飞快地一日日枯萎荒芜了。 山间的风,天上的云,暮色中的星河,星河间的繁星,无一不是她,又无一个是她。 他宁肯在山风暮云间寻找她的半缕痕迹,也不想再在旁的女子身上浪费半点心思,那么,既然只有观音婢能唤起他对男女之爱的感知,当初,为何又要浪费那么多与她相伴的时间? 谁能想到,他这个威震四海的大唐皇帝,曾在无数个夜半时分为此事失悔莫及! 第144章 所以他这一世与观音婢重逢后,本就做好了不纳后宫的打算。 秦王听了孩子这番话,声音愈发冷然起来, “你是说,纵便你来日做了秦王,后宫也只有蒙嗣音这一个女子?” 李世民斩钉截铁提醒道, “是王后!孩儿到时,会让她做我的王后!” “呵!”秦王怒极反笑,伸手捏了一把孩子仍有些婴儿肥的小脸, “只有一个王后的秦王,如何为我大秦绵延子嗣?子嗣单薄乃君王一大隐患,你....” 李世民抓住父亲的手,眨了眨眼睛, “可阿父后宫中有那么多夫人,如今,不也只有孩儿和阿兄两个孩子吗?” 秦王冷哼一声, “若不是寡人有些不想说的苦衷,早就已经儿女满堂了!” 虽然那方士,提醒他要等到太子满五岁后,方能再诞育旁的孩童。 但秦王为了谨慎起见,仍是多拖了一年,上个月才打破了后宫不得有孕的禁忌。 李世民用可爱的小脸在父亲衣袖上蹭啊蹭,语带哀求道, “阿父,你为了在意的那份苦衷,宁肯舍弃这几年儿女满堂的时光,孩儿也愿为了阿音....” “大胆!寡人已经有了你这太子,于国祚王嗣之事已无亏欠,可你一个丁点大的孩童,怎敢口出如此不孝狂言?”秦王怒斥道。 李世民仰起小脸,眼中盈起了泪花, “阿父,孩儿是一定要娶阿音妹妹为妻的,以后她诞下的孩子,也会成为我大秦的王嗣,孩儿一定会悉心教导他的....” 前世观音婢为他诞下了七个孩子,而他选择储君,也只会考虑他们的孩子,那么这一世,后宫有没有旁的女子和旁的孩子,又有什么关系? 秦王从未对女子动过心,向来无比冷静自持,怎么可能希望自己的太子是个痴情种? 一国之君,岂能这般耽于儿女情长? 威仪四射的君王冷冷推开孩子,声音毫无温度道, “我大秦的王,从未有过后宫只立一个王后、不要妃嫔的先例,这一次,寡人可以当你是童言无忌,年纪太小在胡言乱语,但以后,我不想再听到这种混账话!” 李世民设想过千百种请秦王提亲的场面,唯独没有想过,对方不许他娶观音婢! 他怔怔看着父亲,一滴热泪缓缓滴进了嘴角, “难道秦国先君们如何,孩儿就该如何吗?先君们没有的先例,孩儿可以开这个先例....阿父,我原本以为,你本该理解孩儿的。” 秦王紧紧握住双手,克制了想上前帮孩子擦泪的冲动,冷声道, “寡人为何要理解你?” 又有一滴泪顺着面颊从李世民眼中落下,他的神色间溢满了哀伤, “因为,孩儿的固执,本就是传承自阿父的!我知道,就算你这一生子嗣满堂,若是没有出现一个让你满意的储君,你就会连太子也不肯立....” 是的,这就是历史上的秦始皇,一个闳识孤怀、孤独了一辈子的人间帝王。 秦王听着这话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开口厉声制止道, “住口!寡人已经有了你这个太子,又何须再去挑什么满意的储君?” .... 蒙家当然就没去成,回去的路上,父子二人谁也没再搭理谁。 到了亥时,等秦王回到寝宫一看,火气一下就噌地嗖嗖往上冒—— 床上又没有孩子了!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平复了一下情绪,才沉声召人来问,太子和长公子去何处了。 平心而论,秦王并不是什么凶神恶煞脾气暴躁的人,也鲜少会对宫人们发怒。 但君王周身散发的威严气势,本就足以让宫人瑟瑟得两条腿都在发抖了, “禀王上,太子...太子去昭华宫了,长公子也吵着跟去了....” 秦王的面色又沉了几分,挥手让宫人下去了。 果然如此。 这就是他的太子,一个才七岁,就吵着要立一个三岁多的妹妹为王后、并且愿意为了对方不设后宫、还顶撞自己这君父的太子! 秦王转身就往殿门大步走去,本想把李世民抓回来狠狠揍一顿的。 不过左脚刚踏出殿门,他又面沉如水慢慢走回了寝宫。 夜色已深,孩子想来也睡着了,等明日再揍吧。 ...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李世民白日里那句“若是没有出现一个让你满意的储君”,终究让秦王太过耿耿于怀。 这个夜晚,他竟然又梦到了好几年没再出现过的怪梦。 不过,这一回梦里的咸阳没有大火,章台宫也像往日一般宁静。 可是宁静得有些过头了,仿若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梦里的他走进殿中,看到了那个跪坐在殿上面容盛怒的自己。 虽然对方看起来,年纪比现在的自己大,气色也远远不如真实的自己,但秦王还是一眼认定,这人就是自己。 而在殿中,还跪着一个身姿挺拔的高大青年,看背影,跟自己有点相像。 秦王正想绕上去确认对方 的身份,一道威凛的怒喝声传来, “扶苏,你明知那帮方士得了朕的厚待,却以流言诽谤我,以妖言乱黔首,就非要为他们求情而无视朕的诏令么?” 秦王一愣,朕? 他确实设想过,待一统天下后,便以“朕”为自称。 一阵巨大的惊喜朝他涌来,如果这梦果真带着预示的意味,那岂不是表明,秦国后来,确实是如他所愿一统天下了! 这时,被称作“扶苏”的青年开口了, “父王,儿臣并非想故意与您作对,只是如今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您现在若以重法,坑杀这犯禁的四百六十余人,儿臣唯恐会引来天下不安呐....”(1) 秦王绕上前去看已经长大成人的扶苏,心中也在暗暗思索着: 先前仇由一事,已经让他悟出了民心的重要性。 若天下初定,正是六国人心惴惴不安之时,也是别有用心者盯着秦国挑刺之时,确实该打起十二分的谨慎来应对。 当此之时,纵便有方士妖言惑众,也不适合把四百多人全部坑杀,以免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借此事去煽动六国民心—— 倒不如,先杀十来个首领以儆效尤,再把剩下的全部驱逐出去,暗地里再派人分批杀了! 现在,秦王终于看清了扶苏的模样。 这个幼时与他母亲长得极像的孩子,如今,竟也有了两三分自己的影子。 秦王非常欣慰,伸手想去摸一摸扶苏的脸庞。 然而,他修长有力的手掌分明已经触摸到了孩子的脸,手心却没有传来属于皮肤该有的温热,依然只有空气带来的虚空。 秦王遗憾地收回手,也不知世民长到这个年纪,会变成什么模样。 这样想着,他又恋恋不舍看了几眼扶苏,打算去章台宫找找世民—— 他有些奇怪,虽然扶苏打小也也爱跟自己作对,但这种事关坑杀几百人的劝谏,怎么可能少得了世民的参与? 就在这时,他听到殿上那个自己无比失望愤怒的声音传来, “扶苏,你是朕的长子,也是朕寄予了最多希望的孩子,可你,从来就不肯跟朕一条心!朝臣们早就在催立储一事,你可知,朕为何迟迟不肯册封太子?!” 梦中的秦王,只觉脑中霎时传来一阵嗡嗡的耳鸣声—— 什么叫,扶苏是他寄予了最多希望的孩子? 什么叫,他迟迟不肯册封太子? 他寄予了最多希望、早早就册封为太子的世民,为何在这个已经统一了六国的自己口中,仿佛像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扶苏叩首一拜,带着同样饱含了无尽失望的悲伤,抬起头朗声道, “扶苏身为人臣,不敢妄自猜测陛下心意,还请父王明示。” 秦王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像温润如玉的长子扶苏。 幼时天天在自己面前撒泼耍赖的扶苏,何至于,会跟寡人生疏至此? 这时,他又听见殿上的那个自己重重冷哼了一声,毫不客气怒斥道, “按理说,你是秦国长公子,朕本该册封你为太子的!世人皆称公子扶苏刚毅勇武,朝臣皆称公子扶苏信人奋士,可在朕看来,你每每面临朝政大事,便做出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之态,怀着息事宁人之心,百般违逆朕为大秦铺设的千秋万代之计.....朕对你无比,无比的失望!” 扶苏长叹一声, “父王,您为大秦铺设的千秋万代之计,将会耗尽大秦这一代黔首万民的生机,儿臣以为....” “闭嘴!又是满口的儒家仁道,不气死朕你不甘心吗?”殿上的那个秦王伸手捂住左侧心口,大口喘着粗气。 秦王不免有些不满,立刻朝那个自己负手走去, “扶苏本就并非储君之才,你放着天降的王才世民不用,非要来难为扶苏做甚?昏聩也!” 第145章 只是,对方好似根本就听不到他的声音,依然满面愤怒道, “好了,立刻给朕滚去北边,跟蒙恬一起为我大秦驻守上郡,也算是报答朕抚养你一场的恩情了!” 秦王一惊,孩子不过就劝了几句仁道,何至于要把他贬去上郡? 而且,这话还隐藏着要跟孩子恩断义绝的意思,自己,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扶苏身子一抖,再次伏地重重叩首, “臣,遵旨!陛下为国事操劳,多年来夙兴夜寐,往后,还请您勿忘三餐定时,勿忘寒冬添衣!” 已经走到殿上的秦王,分明看见了那个自己眼角闪烁的泪光,却又听他用冷漠无情的语气道, “朕的孝顺儿女一大堆,这等小事,何须你一个不孝子来提醒?立刻收拾行囊,今夜启程前往上郡,无朕之诏令,不得离开上郡半步!” “是!”扶苏没有做出任何挣扎和解释,转身就干脆利落地走了。 秦王着急跑下殿,想去抓住孩子,怎奈不管他怎么用力,都无法触碰到扶苏的真实身体。 看着孩子倔强决绝的背影,他气得转身回到殿上,朝着那个自己怒骂, “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还记得扶苏和世民幼时有多可爱吗?你还记得那时有多疼爱他们吗?如今,你竟把好好的父子感情,折腾到这般’父不知子,子不知父‘的地步...” 但那个自己,依然听不见他的话,只是捂着心头怔怔看着扶苏离开的方向,喃喃道, “朕虽不愿承认,可确乎是一日日老了,扶苏却依然如此幼稚天真....放眼望去,五百年来的基业,六代先君的心血,商君之法带来的兴盛,一统天下的大秦....朕又该托付给何人?” 说着,君王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秦王一怔,这个自己,看起来至多不过四十多岁的样子,身体竟已经虚弱至此了吗? 这岂不是意味着,自己并不能像世民期待的那样,活着长命百岁看着他登基执政? 一阵巨大的惆怅刹那间袭来,秦王勉强安慰自己:这只是一个梦罢了,并不是真的。 但他比谁都清楚,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梦,万一....确实是真的呢? 这时,有人捧着一个红色漆盘进来,毕恭毕敬道, “陛下,该服仙药了。” 秦王盯着漆盘上的三颗颜色各异的“仙药”,骤时瞳孔一缩。 这不是世民说的,那些用各种污秽有毒之物炼制的丹药吗? 自己怎么可能不听孩子的劝告,又信了这等招摇撞骗术士的“仙药”,还一次吃三颗! 难怪,梦里的这个自己看起来,面色还不如年过七十的荀子红润! 他忙冷声提醒对方, “你不是刚下诏要坑杀方士吗,怎么又要吃骗子方士炼制的毒药?糊涂!” 然而,对方什么都听不到,他也无法上前掀翻这些丹药。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自己命人把丹药送了上去,就着玉杯清水很快就把三颗一起吃完了。 一切都在朝着秦王不愿看到的方向前进着,他心中盛满了巨大的愤怒—— 他能猜到,那个自己愿意信那些方士的话,想吃丹药延年益寿,必然有“找不到合心意的继承人”的缘故。 可一个当父亲的,明知世民有远胜常人的智力才能,却执意不肯让他当储君,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很生气,也不想再看到这个把世民抛弃、也把扶苏抛弃的自己,他要回去,他不想再做这个梦! 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梦境仍在继续着。 只见那个自己服下丹药后,放开了捂着心口的手,面色倒也神奇地好了几分。 他拿起毛笔开始蘸墨,神色不明问道, “赵高呢?” 马上有宦者上前, “禀陛下,方才十八公子找来,请中车府令前去教习律法了....” “退下吧。” 说完这话,那个自己就开始认真处理起政务来。 然而秦王的脑中,已经劈过了一道惊雷闪电: 赵高?自己怎么可能把赵高那种无耻小人留在身边,还任命他担任掌管君王车舆重任的中车府令?而且,赵高不是早就死了吗?荒谬! 他眼如寒星,看了一眼伏案批阅竹简的自己,另一个疑惑也涌上了心头: 为何他要舍弃轻便的纸张,而让朝廷沿用笨重的竹简? 就在这一瞬之间,一阵天旋地转突然袭来,秦王暗暗松了一口气,总算能摆脱这个梦境了。 然而下一刻,他发现自己并不在章台宫寝宫的床上,而是在一个陌生的宫殿里。 他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一时又认不出来的人。 那人约摸五十多岁的年纪,身穿玄色龙袍坐在殿上,对着满殿的朝臣笑道, “朕原以为,秦法虽严苛残暴,秦皇帝却威震四海,如今我大汉取秦而代之,那些秦朝旧民,少不得有人要闹腾着起义匡复秦室,没想到嘿嘿....朕只是听从爱卿们的建议,开了山泽禁苑山川湖泊,任由那些人砍柴打猎网鱼,又把田赋降到了十之一,他们便死心塌地成了我大汉的忠民,嘿嘿....” 秦王晃了晃身形,目光骤然一变,死死盯着那个“大汉皇帝”辨认着—— 这眉眼,这掩饰不住的流里流气,倒有些像....刘季! 刘季?怎么会是他! 秦王想到了先前的梦中,接收了子婴白马素衣献上秦国玉玺的叛贼“刘将军”,难道,那人竟是刘季? 被自己救了一条性命的刘季,竟敢背叛大秦! 排山倒海而来的汹涌愤怒,让秦王嗖地拔出身侧长剑,想要杀了这恩将仇报的乱臣贼子。 偏偏就在这时,他的梦被一声声微弱的声音唤醒了。 秦王怒气冲冲睁开眼,迎着床前留着的一盏烛光下,却对上了一双无比清澈乌黑的眼睛。 他不由一愣,梦中的怒火顿时也消散了不少, “你怎么又跑回来了?” 披头散发的李世民,像只软乎乎的狸猫一样在父亲脸上蹭了蹭,才不好意思地开口道, “我做了个噩梦,有些想阿父了。” 太可怕了,他梦到自己又转世了,还变成了李渊的第三子,而排行第二的,是他最讨厌的李元吉! 更让他绝望的是,梦中他的母亲,不是前世那个极好极好的阿娘,而是赵姬,他这一世早就死掉的祖母赵姬! 赵姬嫌他总是哭闹,命人把他放到水里溺死,还好在这时,秦王不知从何处出现了,把他从李渊的府中救了出来。 然后,秦王就突然不见了。 李世民是哭着醒来的,一醒,立刻下定决心不跟父亲冷战了,他要回来陪在父亲身边! 秦王叹息一声,压下那个梦境带来的一重又一重震撼,把孩子塞进了暖和的被窝,一下下抚着他的小脑袋, “这般寒冷的天气,跑来跑去也不怕受凉。好了,夜深了,快些睡吧。” 李世民乖巧盖好被子,好奇地问父亲, “阿父,孩儿方才进来发现你梦魇了,喊了二十多声才把你喊醒,你做了什么噩梦呀?” 秦王沉默了一瞬, “你做了什么噩梦?” 李世民眨眨眼睛, “我梦到,我转世成了别人的孩子....” 秦王一听心头更不悦了,别人的孩子?他的世民怎么能做别人的孩子? 他飞快开口打断了孩子的讲述,拍着孩子的后背安抚, “放心,你永远都会是寡人的孩子,这一世,下一世,生生世世,没有人能从寡人身边抢走你。” 李世民的心情顿时雀跃振奋起来,忙拍着小胸膛承诺, “孩儿也想永远当阿父的孩子,不过,如果我来生当不了阿父的孩子,就想当一个照顾阿父的....” 还不等“父亲”二字吐出口,秦王就面无表情移手掩住了他的嘴, “休要放肆!” 好嘛,李世民只好抓开父亲的手,满眼好奇地追问道, “你到底做了什么噩梦嘛,阿父?” 秦王飞快筛选了一遍梦境的内容,言简意赅道, “寡人梦到刘季了。” 李世民惊呼出声, “刘季?!” 刘季自从跟着他进了宫,简直规矩得不能再规矩了,以秦王的胆色,何至于梦到这个人会引发梦魇? 他皱起小眉头思索道, “阿父,你梦到刘季做什么了?” 秦王不动声色瞥了孩子一眼,这小家伙,还是一如既然的一针见血啊。 不过他想了想,既然这个怪梦中,出现了刘季这个乱臣贼子,可见,是天意在提醒自己铲除奸佞—— 而对方恰好是世民的人,倒也不好瞒着孩子。 君王回忆着前几回梦中看到的咸阳宫大火,沉声道, “寡人梦到,刘季以叛军造反,火烧咸阳,以汉取秦而代之.....” 第146章 第73章 李世民听着这话,睫毛倏忽一颤,不敢置信地睁大了错愕的双眼—— 虽然火烧咸阳一事,并不是刘邦干的,但“以汉取秦而代之”,却是史书上确确实实发生的! 秦王,怎么会...竟然做了一个这么离奇真实的梦? 难道,连上苍也不忍始皇帝这一世抱憾而终,才降下这个梦境来警示他? 秦王只以为孩子是被吓呆了,不由伸手为他揉背顺气,叹息道, “别担心,刘季此人留不得,明日,你打发他来正殿找寡人。” 李世民闻言骤然瞳孔一缩。 他知道,秦王一向笃信鬼神之事。 他晚年梦到与海神交战,在得出’当除去以大鱼蛟龙为侯的恶神‘占辞后,立刻命人捕捞巨鱼、亲自以连弩射杀。(1) 现在,他梦到刘季犯上作乱之事,当然也会毫不犹豫除去对方。 可李世民不希望刘季死。 且不说,如今的刘季安分守己,并没有做出任何背叛秦国之事... 而这一世有秦王在,有自己在,对方也绝不会再有机会成为汉高祖.... 最重要的是,对方身后还隐藏着一个人才济济的关系网—— 无论是萧何曹参,还是樊哙周勃....沛县那帮与刘季过从甚密的友人,都是当世不可多得的文武之才。 秦国朝堂,自然也有不少优秀的文武大臣。 但短则数年间,一统六国的秦国,就将迎来骤增数倍的疆域和人口,随之而来的,还有同样比现在繁重数倍的政务。 如今正值用人之际,如果秦王因为一个梦就杀了刘季,恐怕,会引来那些人对秦国的怀疑和警惕。 相反,如果让刘季好好活着,让他如愿以偿在咸阳当上风光官吏,这个人就会变成秦国“千金买骨”的闪闪活招牌,成功吸引沛县那帮人追名逐利的目光。 李世民立刻开口劝道, “阿父,以孩儿对刘季的了解,我相信他绝不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这不过只是一个梦罢了,请阿父不要当真啊!” 秦王的手一顿,对上了孩子一派坚定的目光,冷嗤道, “你才认识刘季多久,就已经这般信任他了?寡人这梦事关大秦社稷,岂能以等闲之梦看待?” 李世民挪着小身子往父亲怀里拱了拱,神秘兮兮道, “阿父,可是我前几日听国尉夸过刘季,说他有大将之相....” 他太懂该怎么找到父亲的软肋了,秦王一生爱才惜才,最舍不得杀的就是将才。 而且纵观秦末汉初诸战,刘季领兵作战共计53场,打出了39场全胜、4场败仗、8场平局、以及2场中途逃跑的战绩—— 虽然这些战争规模不一,并非每场都是大战,但鉴于他的对手中,还包括项羽这种罕见的军事天才,这战绩属实已不错,可见此人的统军水平,绝不在桓猗、杨端和之下。 秦王倏地眯起了眼睛, “大将之相?” 哼,倒真应了先前的梦中,刘季率军攻破咸阳、接受子婴献降一事! 这样一个逆臣贼子,寡人又岂能授他以兵权? 可李世民根本不知道秦王还梦到了其他的,只以为父亲这般神态是心动了,又继续劝道, “阿父,梦境虚无缥缈,如何能当杀人的证据呢?万一错杀了一个大秦栋梁,阿父和孩儿都会后悔万分的!你如果不信,明日可以先让太史令占上一卦....” 还别说,刘季这种能在史书里当上开国皇帝的人,他本身自带的气运想来就极佳。 要不然,他也不会在山体滑坡时侥幸逃生,又顺手被秦王救了出来,还顺利跟着自己进了王宫.... 就凭刘季这运气,李世民一点都不担心,会占卜出什么对他不利的结果来。 秦王注视着这个一心想为刘季求情的孩子,蹙眉思索了一会儿,颔首道, “可。” 说着,起身吹灭了床前的蜡烛,抱着小小的孩子轻拍着, “好了,快睡吧。” 就让这倔强孩子,亲眼看看刘季“忘恩负义,大逆不道”的占辞,彻底歇了这份心吧! ... 第二日,刘季被召来正殿。 他刚亦步亦趋进来,就发现尉缭一直在盯着他看。 又是那种饱含深究的目光。 看得刘季心头直发毛,手臂一下就起了鸡皮疙瘩。 上回,对方也是这么神神道道的,难道,这人到中年的国尉,也学魏据看上自己了,想要老牛吃嫩草? 臭不要脸的!等他以后被重用了,找到机会一定要跟秦王告状! 这时太史令递来一支毛笔和一块龟壳,让他写上自己的生辰八字。 刘季假装顺从地接过来,蘸了蘸墨开始写第一个字,脑子里却在飞快转着—— 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太子令史,王上为何突然要他的生辰八字? 想到某种可怕的可能性,他眼珠一转,准备乱写一通。 然而,殿上对他一举一动洞若观火的秦王,却冷声提醒道, “刘季,寡人已派人前去魏国沛县中阳里核实,若有虚报生辰,按律严惩。” 刘季听得心惊胆寒,忙俯身许诺自己绝不敢虚报,低头苦着脸如实嗖嗖写了起来。 他原本也粗略认得些字,但不大会写,这些简单的秦隶书,还是进宫后跟着太子学的,没想到,会在这里派上用场。 说实话,他现在有点想跑路离开秦国了。 没错,他确实仰慕秦王,一直想在对方面前表现得更靠谱几分。 而在一个这么好的太子身边当令史,也比他在乡间当混混体面得多。 可现在的问题是,这是一道送命题啊! 再待下去,他怕自己连寿元都要搭进去了—— 他是这么猜测的:秦王的父亲年纪轻轻就死了,秦王突然折腾这么一出,一定是担心他的寿元也不长久,所以,想找自己这个大难不死的福气人来....借命? 这世道,列国有各种乱七八糟的巫术仙术长生术横行,他根本就看不懂,这秦国巫术想用他的生辰八字做什么,万一,自己的寿元真会被借走呢? 刘季压下心头的恐慌,恭敬把写好的龟壳递给太史令。 思来想去,他还是舍不得如今的富贵生活,仍想再做一番挣扎,便壮着胆子看了一眼秦王,躬身小心翼翼道, “禀王上,其实当日山上的泥土冲来时,小人乘坐的马车,一下就被埋得个严严实实的....倒是魏国公子据坐的那辆马车,虽然靠着山崖外侧行驶,却万分幸运毫发无损....” 秦王面无表情看着他,搞不懂对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本就不太喜欢刘季满身的痞气,昨夜,又刚梦到对方造了大秦的反! 如果不是为了打消世民的不满,现在,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该是刘季的首级才对。 但君王的这番缄默,显然被刘季误会成了无声的鼓励,于是他继续道, “王上,小人以为魏国公子据洪福齐天,乃是真正有福之人....” “魏据?他一个阶下囚,算什么有福之人?”一回到宫中,就急匆匆赶来的李世民,走来诧异接过了话头。 刘季忙挤出笑脸拜见李世民,解释道, “回太子,小人在跟王上禀报当日遇险一事....可见,魏国公子据确实比小人福泽深厚啊....” 说着,他偷偷瞄了一眼开始用蓍草烤龟壳的太史令,快速收回目光,带着无尽的期待看向李世民。 太子,快帮我求个情吧,魏据的生辰八字真比我刘季的有用啊! 李世民顺着他的目光朝龟壳看去,似乎有点懂刘季的意思了:他担心,秦王想用他的生辰八字做什么不利于他的事,故意想把魏据推出来顶锅? 人呐,有时候就容易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寻烦恼。 不过,他还是开口安慰道, “别担心,我阿父只是想让人为你占一卦。” 可他这句好心的话一说出来,冷不丁就把刘季吓得打了个寒战。 占一卦? 强秦之主,特意让大秦的太史令,亲自为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吏占一卦? 这是....要做什么? 难不成,是想为他占个适合开膛剖肚的好日子,待秦军灭赵凯旋归来时,把他宰了当祭品助助兴? 又或是,待秦军伐魏东征时,把他和魏据一起宰了鼓舞士气? 毕竟,盛行于商朝的“人牲”,到了春秋时也并未灭绝,而他还听说过,秦国先祖穆公也有人殉的嗜好..... 刘季被自己这番脑补吓得微微白了脸,忍不住朝走来抱起太子的秦王,偷偷瞄了一眼。 可秦王在仇由还当众下诏,给庶民免了一年的税赋....他绝不是那种世人声称的暴/虐君王,定是自己想岔了! 这时,尉缭对秦王投来一个确认的眼神,郑重点了点头。 说来也奇怪,这个刘季的面相云缭雾绕,变化极快,他从未见过这般怪异的面相。 第147章 当日初见时,他正是被对方面容间萦绕的紫气所吸引,才驻足观望的。 可待细细看完对方的面相后,他又发现,那些紫气,似乎正在被什么更强大的东西快速冲散,已经变得越来越淡了。 最终,他结合既往的经验,得出了对方“有大将之相”的结论,并把它悄悄告诉了太子。 现在他虽然再次核实了,对方却有将才之相,但发现对方的面容之上,已经看不到半丝紫气了... 怪哉! 秦王一听,面色又沉了两分。 刘季,果然有大将之相,倒与梦境中的“刘将军”和“汉皇帝”对上了! 由于今日这道占卜有些特殊,太史令还带了一名太卜吏从旁协助,流程比往日更繁琐。 李世民不想打扰他们,便压低嗓音问道, “阿父,魏王那边回信了吗?” 秦王瞥了一眼殿下的刘季,从奏章上取来一封信,示意孩子自己看。 李世民快速打开,一看,差点被魏王的讨价还价气笑了—— 秦国开出了五座城池的条件来交换魏据。 但魏王在信中表示,魏国上回刚给秦国献了一城,实在无力再献城救人,但他愿献上五百颗最宝贵的仙丹,来跟秦国交换魏据。 五百颗仙丹,可真宝贵啊! 他问秦王, “阿父打算怎么处置魏据呢?” 秦王一下下在案桌上慢慢叩击着食指, “不急,寡人已经派出人手,把’魏国派公子据前来咸阳,挑拨赵国公子嘉逃离‘的消息传了出去,好为接下来的伐魏一事先占个名义。这一回,魏王的态度太过反常,寡人怀疑,魏国在暗中谋划些什么阴谋....” 李世民赞同地点头道, “不错,区区一个魏据,对秦国来说不值一提,当务之急,是查清楚魏王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秦王颔首, “你认为,寡人该派谁去大梁走一趟?” 李世民还没来得及回答,太史令便举着龟壳上前道, “禀王上,卦象已分明,还请王上过目!” 刘季顿时心头一跳,暗暗祈祷自己的命格千万不要跟秦王相辅啊! 秦王再次瞥了一眼他,又看了看怀中 满脸期待的孩子,敲了敲案桌, “解卦吧!” “喏!” “王上,此卦乃大吉之上卦....” 刘季霎时面如死灰,决定等会儿一离开正殿马上就跑路。 李世民面带喜色,昂起小脑袋得意地晃了晃,此卦一出,父亲绝不会再杀刘季。 秦王却目光一寒,怎么可能是大吉之卦? 只听太史令继续道, “刘季之生辰八字,乾造:乙巳、壬子...大运:丁亥、丙戌....壬子为桑柘木,水旺,与我大秦国运水德相辅....而他八字缺金,本有薄情不义之相... 但王上您的八字多金多土,正好能驾驭刘季,让他死心塌地追随大秦效命....是以,刘季乃大秦忠臣良才,此卦大吉也!” 刘季听到最后那句“大秦忠臣良才”,高高提起的心终于怦地一松,脚下一软就跪倒在地,大呼道, “王上,小人刘季是您的忠臣啊!刘季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 李世民忍不住暗暗称奇,他就说嘛,这家伙的运气确实很不错。 秦王盯着刘季脑袋上的发髻沉默良久,冷声反问道, “刘季,你果真要当寡人的忠臣,至死不会背叛寡人?” 背叛?刘季茫然想着,开什么玩笑! 他千辛万苦才混进了秦国的章台宫,成了秦国太子身边得用的小吏。 站在这俯瞰天下六国的至高权力中心,懒散了近三十年的他,每天都保持着昂扬的斗志,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秦国真正的朝臣—— 哪愿意舍弃秦国这黄钟大吕,转而投奔那些破烂瓦缶?他还想在秦国吃香喝辣一辈子呢,背叛是绝不可能背叛的! 他立刻叩首发起誓来。 秦王垂眸,看着孩子一脸写满了“快饶了刘季”的恳求。 思索片刻后,他顺着刘季的誓言开口道, “很好,寡人正好想交给你一个任务....” 说着,君王命人把魏据押来,当场砍了他的首级。 然后,指着装在木匣里的魏国公子首级, “拿去吧。现在起,你是魏据身边唯一活下来的忠诚随从,为了把他送回大梁下葬,你不惜冒着被我秦军追杀通缉的风险,历尽千辛万苦把这首级送到了魏王手中....你去少府领些路费,自己想办法赶去大梁,获取魏王的信任,查出他究竟在耍什么阴谋。” 虽有卦辞在前,他心中仍有不安,并不放心刘季。 如果对方真是大秦的忠臣,上天必会庇佑他安然归来,不然,一个死在魏国的人,又怎么当大秦忠臣? 李世民再次抬眼看了看父亲,满腹狐疑。 这一招釜底抽薪之计—— 做得好,能取得魏王的信任,获得来自魏国王宫的更多机密情报。 可若是做得不好,仅凭魏王看到魏据首级那一刻的怒火,就足以让这个所谓的忠心随从,被烧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秦王这么做,究竟是看出了刘季八面玲珑的本领,又因为这道占辞,一下就对他十分信任了?还是... 但他的面色,看起来又完全不像欣赏刘季的样子....难道,还因为那个梦对他心有芥蒂? 李世民沉思着,话又说回来,此事虽危险重重,但刘季确实是个极佳的人选,凭他的运气和灵活,就算摸不到情报,定然也能全身而退....这不正好是他升官进爵的好时机吗? 他见对方抱着木匣愣愣不语,正想开口,刘季突然涕泪横流起来,哽咽着朝秦王重重叩首, “多谢王上赏识之恩!小人刘季一定会尽快为秦国打探回来可靠的消息,还请王上静候佳音!” 说着,又朝李世民磕头道谢拜别,雄赳赳气昂昂抱着魏据的首级离开了正殿。 没想到啊,秦王不过只与他见了寥寥数面,就能看出他安身立命的最大天赋才能。 还肯对他如此破格赏识,又特意喊来太史令为他占卜、杀了想调戏他的仇人魏据、送了他这么大一个立功的机会...秦王,真乃刘季的伯乐也! 长这么哭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的刘季,流着感动激动兴奋的泪水,大步流星走出殿外,抬头望了望章台宫的天空—— 冬日,竟也有这么蓝的天空,真是个好兆头啊! 秦王放心,刘季必不辱使命! ... 一晃就到了一月。 “魏王,竟然暗中收买了不少韩国贵族?他莫非,是想让秦国也起内乱?”陈平掩下心中的担忧,面色冷静问道。 赵嘉亲自举壶为他斟满玉杯,笑吟吟道, “不错,魏王确有此意,所以他写信来与寡人合谋,想让我代国也加入反秦之列,此事,相国以为可否?” 陈平忙双手端起玉杯致谢, “臣斗胆,不知王上是怎么想的?” 赵嘉露出矜持神色,微笑道, “如今赵国自顾不暇,北境数城,已尽归我代国之手,但比起草多马肥的云中郡,这些城池都算不得什么,云中郡乃我赵姓先祖,从胡人手上夺来的第一重郡,寡人绝不会看着它落入燕国贼手....” 陈平若有所思, “王上是想先与魏国结盟,借魏军的势力抢夺云中郡吗?” “正是,只要魏国愿助我代国收复云中,寡人便愿意与魏王结盟抗秦。” 陈平微蹙眉头想了想,摇头道, “臣倒以为,此计不妥。” 赵嘉面色一凛, “何处不妥?” 陈平伸手蘸了些酒水,在桌上画了起来, “王上请看,如今我代国夹在燕赵秦三国中间,本就容易腹背受敌,若再引魏兵北上攻打云中....” 他指着一个画圈的地方, “以魏王的贪婪,待战事结束,必会趁机反攻我代国,如此一来,所谓魏国出兵助代,就变成了魏国借代国之道,吞下云中、再吞我代国城池....” 赵嘉盯着对方画的地形,反复想了又想,不由怒道, “果然是这样,幸亏有相国熟识兵法,不然,寡人必会中了魏王的圈套!那么依相国之见,我代国如何才能从燕赵手中夺取云中?” “王上是当局者谜啊!破局之法近在眼前,何须对外求援?” 赵嘉一把抓住陈平的衣袖, “请相国快快说来!” 陈平伸手,蘸着酒水写了个“税”字,温声道, “王上只需多征税赋,广征兵士,此难题自可迎刃而解!” 赵嘉立刻皱起眉头, “不行,我代国多地才刚遭了地动,至少,也要先缓一两年再说....” “可若云中一旦落到燕国手中,要想抢回来又谈何容易?自古非常之时,必用非常之法!云中郡盛产良马,若现在趁乱把它夺过来,我代国必能步步壮大,再如武灵王当年那般以强兵壮马横扫天下,到时,未尝不能变七国之土,皆为代国之土....王上,机不可失啊!” 第148章 这句话,简直精准而妥帖地说到了赵嘉的心坎里。 他自诩绝非赵迁那样的无能之辈,自立为王后,便以光复赵武灵王的昔日荣光为己任,又怎不想灭了秦国、灭了燕国、灭了楚国以及天下列国,让天下为赵姓一家的天下? 他紧紧握住陈平的手, “相国高瞻远瞩!有你在,寡人可安枕无忧也!” 陈平谦逊地笑了笑。 这一刻,他透过赵嘉喜形于色的目光,却想到了自家太子那双永远澄澈纯净而明亮的眼睛。 太子一向宽仁爱民,大秦一兵一卒皆取之于民,若区区一个代国,就要耗费秦国军粮辎重、让将士们出生入死,他又有何面目再回去见太子? 陈平愿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为大秦精打细算,以报太子知遇之恩! 第74章 代国加税增兵的诏令一颁布下去,顿时民心一片沸腾。 赵嘉认为,夺取云中郡是当前第一要务,先苦一苦百姓,等往后再弥补他们也不迟。 可这个自诩怀有仁心的代王,却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灾情的影响,让他顺利攻下了这些城池,但灾情的影响,也让这些百姓拿不出更多税赋,也出不起更多兵士了! 就在代国人心不稳之时,一则杀人诛心的讥讽民谣悄悄传遍了城中—— “赵为号,秦为笑,赵国人吃人,秦国送良药! 赵为号,秦为笑,赵国硕鼠诜诜兮,秦国粥棚振振兮! 赵为号,秦为笑,以为不信,视地之生毛!”(1) 借着这首“以赵讽代”的民谣,无数被蒙在鼓里的代国百姓突然惊觉: 同样是 地动,秦国那边不但有医士有药材,还有赈灾的粥食和免税的厚待。 而代王,不但无视他们的灾难和痛苦,还要加税征兵.... 简直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人心就是这么现实,如果所有人都活得跟自己一样苦,那么,大伙再怎么样也能咬牙继续忍耐下去。 可世间诸事,最怕的就是对比。 同样是勤勤恳恳的贩夫走卒农人屠夫,谁不想过上更好的日子? 当初他们欢天喜地放弃抵抗,迎接对方进城时,图的是赵嘉素有贤名,以为当了代国人,能过上比在赵国好些的日子.... 一时间,逃往秦国边境的代国人络绎不绝。 赵嘉察觉后,立刻命人封锁城门,不许百姓再随意出城。 但春耕将至,百姓总要牵牛出城犁田。 为了防止他们牵着牛逃跑,赵嘉要求他们出入必须登记,又派了士卒到田间监督。 哪知没过多久,连负责监督的士卒都趁机跑去秦国了。 损失了兵力的宗亲大臣们按捺不住了,纷纷站出来劝谏赵嘉不该意气用事。 但在赵嘉看来,这些人,就如同当初想扶持自己当傀儡的魏王一样, 他们在意的,只是他们的那点短浅利益,哪会管云中郡能不能落到代国手中。 反倒是出身贫寒、毫无根基、只能牢牢仰仗他的陈平,更值得信任—— 陈平为了投靠他,已经跟唯一的至亲陈伯断绝了关系,忠心至此,早就与他荣辱与共了! 于是赵嘉听从了陈平的建议,在一位宗亲老臣再次义愤填膺劝谏他不要再胡乱折腾时,当场就命人把对方拖出去杀了。 他如今手握收归的北地数郡县兵权,早就看不上扶持他登基的两三万兵力了,自然想趁机树立君威,震慑那帮自认为功高盖主的宗室旧臣。 但这个无异于忘恩负义的举动,一下就激怒了那帮大臣,当夜,他们就合兵围攻代国王宫,想先下手为强杀了赵嘉。 刚刚站稳脚跟的代国,就这么爆发了一场严重的内乱。 当消息第一时间传回秦国,李世民在拍手大赞陈平妙计之时,还趁机添了一把火: 他派出探子,把代国内乱的消息传进了赵国龙台宫。 一得知这个好消息,本就视赵嘉为眼中钉的赵王迁,这下哪还忍得住? 他不顾百官的阻拦,执意下了一道急令: 从正在与秦军对战的河内、东阳两地赵军中,抽调出十万人赶往代国,即刻剿杀那帮乱臣贼子! 这样一来,秦军骤减十万压力,李牧立刻瞄准时机,带着先锋撕开了河内的一道口子,成功逼近了赵都邯郸。 而王翦也不遑多让,一鼓作气攻下了东阳外围数座城池,从另一个方向包抄了邯郸。 一时间,赵军在战场愈发有心无力,士卒们怨声载道。 而几乎同一时间,因为粮道被秦国骑兵切断的燕国,也只能仓促从云中撤兵回到了大梁。 三个月后,那支终于扬眉吐气打了一场大胜仗,灭了代国、掳着赵嘉归来的赵军,刚走到邯郸城门外,就被秦军包围了。 众人惊魂未定,抬眼望去—— 那个坐在秦军囚车里又哭又笑的,不是他们的赵王,又是哪个? ... 秦王十六年四月,秦军攻破邯郸,生擒赵王,赵国亡。 城破之日,被赵王关押在冷宫的废后芈修,趁乱逃出跑进太子寝宫,用“找秦国将军求情,带你去秦国当太子”的借口,抱着赵璟冲上城楼一跃而下,当场毙命。 也许,没有人知道。 当想逃跑的赵璟被她亲手推下去时,她对自己唯一的孩子说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安抚宽慰,而是“想当秦国的太子?你这畜生也配!”。 当她像失去翅膀的蝴蝶一样凌乱飘零在空中时,脑中飞快闪过了很多画面,有父亲的脸,母亲的脸,芈息的脸,秦王的脸.... 最后一个画面,定格在了李世民那张纯真干净的小脸。 那是一个多好的孩子啊! ... “赵王真的疯了?”听闻芈修离世的消息后,已经哭过好几场的芈夫人,神色苍白斜靠在床头。 李世民紧紧握住母亲冰凉的手,试图用这个消息让她转移注意力, “是,他是亲眼看到赵璟摔下来的,听说....” 他猛地顿下话头,担心地看了一眼芈夫人。 果然,只见她眼圈一红,眼中又溢满了泪水。 李世民含泪叹了一口气,心情也无比沉重。 听说,赵璟掉下来时流了一地的血,脑浆都摔出来了,当时,赵王正被关在囚车里示众。 而他最宠爱的太子,刚好就摔死在了他的囚车旁,带来的冲击可想而知。 可他的姨母、母亲的长姊,也是从城楼上这么摔下来的啊.... 扶苏也早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上回,他也是见过姨母的,很喜欢那位温柔的姨母—— 她是阿母的姐姐,就像自己是世民的阿兄一样! 刚满八岁的扶苏,已经能大概理解什么是死亡了。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记忆中那个面目模糊的楚国阿嬷一样,她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死亡,是永远消失,永远离别,再也不会有明天。 呜呜呜越这么想,他就哭得越伤心了。 李世民左劝右劝,总算把两人暂时劝住了。 这时宫人端来安神药,他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亲自喂母亲服用。 芈夫人就着孩子手中的玉勺喝了几口,接过来自己闭眼喝完,一开口,泪先流, “世民,此事,绝不能让你们的曾祖母知道...” 虽然南星子的到来,让华阳太后的病情迅速稳定了下来。 但以她对对方的了解,一旦她得知长姊的死讯,心绪必会再次出现剧烈的波动.... 人老了,禁不起几回这样的打击。 李世民忙起身为母亲擦拭眼泪,解释道, “阿母放心,阿父已经下令,不许任何人在曾祖母面前提起此事。” 芈夫人哀伤地点点头,本想问另一件更重要的事,但想了想,还是作罢。 安神药服下没多久,睡意就一阵阵袭来,她很快迷迷糊糊睡着了。 李世民小声让宫人把母亲扶着躺平,又给她盖了一床半薄不厚的被子,才牵着扶苏离开了殿中。 今天李牧带俘虏刚回到咸阳,本想待在正殿听听消息的他,一得知母亲哭得晕倒的消息,就急匆匆赶来昭华宫了。 现在,他得回正殿去找秦王,搞清楚另一件很重要的事。 一路上,扶苏又开始流泪脑补了。 他紧紧握着李世民的小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用力。 ... 赵国,在中原版图上终于不复存在,而且赵王还顺手帮秦国灭了代国,秦王的心情自然极好。 此刻的殿中,文武大臣们早就离去了。 君王正带着笑意,吩咐留下来的李斯, “爱卿心细如发,做事一向妥当,这次的庆功宴,便由你亲自来操办吧。” 战事虽胜,但还涉及到诸多善后事宜,譬如立了大功的王翦陈平,如今都还在赵代之地驻守,未归咸阳。 第149章 按秦律的严格流程,庆功宴要等这些事情交接完毕,至少下个月才能举行。 李斯心中暗喜,忙恭谨应道, “多谢王上,臣遵命!” 他告退完刚转身,就听到了一道哭泣的童音, “阿父!” 扶苏牵着李世民冲进殿中,终于能在父亲面前,问出他这个年纪最担忧的问题了, “阿父,如果孩儿哪天也死了,阿弟该怎么办呀....” 李世民苦笑,这个问题,扶苏已经问他一路了。 而且,自己还再三叮嘱他,绝不能在父亲面前提起“死”这个字,唉,扶苏毕竟没经历过世事磨练,性子十分天真... 李斯悄悄捏了捏手心,长公子这...这叫什么话呀,王上一定会生气的! 秦王脸上的笑意果然一下就消退得一干二净,黑着脸怒斥道, “闭嘴!你在胡说些什么!” 扶苏根本就不会被他吓到,对他来说,死亡,是一个比天塌了还可怕的问题。 如果自己先死了,阿弟就再也没有阿兄了,还不知道他会哭得多伤心,他会活活哭死的! 于是他停下来紧紧抱住心爱的阿弟,大声朝秦王宣布, “我才没有胡说!如果我先死,就再也没有人保护阿弟了,所以我想要阿弟比我先死!” 这样,天天哭、哭到伤心而死的人就是他了,阿弟不用受这份罪呜呜呜! 李世民万万没想到,扶苏在秦王面前,竟会说出这样一番惊世骇俗的话来。 他暗道一声不好,立刻下意识胡乱抓起兄长的手就往外跑。 自从上次后,他就知道,秦王听了这话,一定会非常生气! 后果很严重! 可惜还没跑到殿门口,秦王就已经怒气腾腾追了上来。 在李世民扑上来阻拦之前,父亲已一把捞起扶苏,反身稍稍曲膝一放,一只手掌就毫不留情地挥了下去—— “啪”的两声脆响,陡然伴着扶苏凄厉的哭嚎声在殿中响起。 李世民紧紧抱住父亲还想再打的那只手臂,苦苦哀求道, “阿父别打了,阿兄很疼的!方才他听闻了姨母的死讯,心里十分难过,才对生命的消亡升起了好奇之心....” 李斯也忙走来为长公子求情。 秦王的脸上笼着一层厚厚的冰霜,冷冷盯着拼命挣扎哭闹的扶苏,声音也浸着一层寒气, “扶苏,你已经八岁了,竟还分不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简直荒谬不堪!” 他八岁时,早就学会了揣摩大人的心思,小心谨慎地做出每一个正确选择。 世民八岁时,已经是一个比所有太子都更卓越的储君。 而八岁的扶苏,竟会说出“孩儿哪天也死了”“想要阿弟比我先死”这样的混账话来! 天生远比常人聪慧的秦王,又有了个李世民这么出类拔萃的太子,着实很难感同身受地理解,扶苏这个真正八岁孩童的智力—— 虽然他也十分疼爱这个长子,虽然老师们都夸赞扶苏比寻常孩童聪明。 但在秦王看来,扶苏太过幼稚晚熟,根本就不具备混迹咸阳权力中心的圆融脑子,往后,恐怕只能把他往地方郡守培养了。 就拿梦中的成年扶苏来说,他能把年老的自己,气到那般口不择言、将他放逐的地步,难道,错的只有自己吗? 父不知子,子亦不愿解释....换成世民,又岂会选择那般决绝刚硬的方式,来伤害自己这个失望的父亲? 这样想着,又有李世民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君王终究没有再下手打扶苏,面无表情地,把他放回了地上。 李世民立刻松开秦王,一把抱住已经哭成泪人的扶苏,轻轻拍着他安抚, “阿兄,还疼吗?” 扶苏伸出一只小手,捂住被狠狠揍了两下的小屁/股,眼泪汪汪点头, “疼!” 李斯深知“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不欲再掺和君王的家事,忙趁机寻了个由头告退匆匆离开了。 秦王负手走回殿上,居高临下看着扶苏, “打两下就疼了?下回,寡人再听到你说这种蠢话,必用竹棍狠狠打你!” 扶苏立刻满脸倔强瞪他,哼了一声不说话。 又来了,秦王看到他这副样子就来气。 这世间,恐怕只有这孩子能轻易挑起他的怒火! 他正要再发怒,深谙父亲也需要安抚的李世民,已经劝着扶苏一起走上了殿。 他使出浑身解数,总算把这对历史上至死未能再见一面的父子,劝得当场就握手言欢了,父子不能有隔夜仇嘛。 当然,是扶苏先低的头,他舍不得阿弟被父亲瞪,很快就主动向秦王道歉了。 在父亲的施压下,他还承诺,以后再也不会说这种不吉的话了。 秦王的脸色这才好看了几分。 但他认为扶苏今日说的这两句话,带着某种令他心惊的谶语意味,便下令让奉常派人来给两个孩子驱邪除晦。 很快,就有太祝吏带着身穿七彩羽衣、头插鲜艳羽毛的八名巫士,蘸着符水围着两个孩子挑起了驱邪傩舞。 大唐风气开化、人人善舞,日常见面也多用蹈舞礼,李世民费了老大的劲,才勉强摁住前世记忆的撞击,没冲上去跟巫士们一起手舞足蹈.... 至于扶苏,倒看得十分入迷,已经彻底把姨母的死讯带来的恐慌不安,抛到了九霄云外。 最后,扶苏被抹了一脸的黑黢黢符水,心满意足地被秦王忽悠回去了。 等他跟随宫人蹦蹦跳跳离去的身影消失在殿中,李世民才开口问道, “阿父,姨母的尸骨....” “芈氏毕竟是赵国的先王后,李牧不忍将她曝尸荒野,已经收来埋在邯郸了。” 李世民想了想,认真道, “可姨母在邯郸城中,已是无亲无故,阿父能下令,把她下葬在咸阳城外吗?孩儿平白得了姨母两座金山,总要为她尽孝祭祀的。” 而且,这样能让牵挂姨母的母亲也多几分安心。 秦王颔首, “芈氏跳城时,还顺道为我大秦解决了赵璟,既然你有这份心意,寡人便让人在邙山寻块风水宝地,把她挪去那边吧。” 邙山之地,背山面河,秦国公卿自古便有“生在咸阳,葬于北邙”的传统。 芈修赠给秦国两座金山的城池,前些日子,已经被秦军趁楚国内乱夺下来了。 而赵璟是赵国太子、又只有十来岁,秦国俘虏后不管怎么处置他,都难找到两全之法....他在邯郸坠城楼而亡,简直是最完美的结局。 在秦王看来,将芈修葬在一墓难求的邙山宝地,享受秦国王族的祭祀,也算是报答对方的恩情了。 李世民一听顿时惊喜不已, “多谢阿父!邙山风清月朗,本就是风水之地,姨母一定会喜欢的!” 秦王摸了摸他的脑袋, “你从未去过邙山,又怎知它风清月朗?” 李世民仰头诚挚道, “孩儿在梦里去过的。” 邙山,位于大唐洛阳北部,武德四年,他曾亲自带着骑兵在此处设伏,与屈突通里外呼应,打得王世充龟缩不敢出城,直到窦建德率十万兵马来援.... 算算时间,自己来到大秦已经整整八年了,这些前尘往事,不就像一场只能远观的缥缈旧梦么? 秦王轻叹一声, “正好,寡人明日要先往邯郸一趟,到时,可命人立刻把芈氏迁往咸阳。” 顿了顿,他看向孩子, “你呢,可愿与寡人同行?” 李世民心中一动, “阿父,你是去....” “还记得,寡人跟你们说过的那些旧事罢?我要亲自去报仇。”秦王目光幽邃,看着孩子比星光还亮的眼睛。 李世民重重点头, “我要去!” 秦王脸上总算露出笑意, “寡人要去杀了他们,你就不怕...” “孩儿跟阿父站在一起,什么也不会怕!”李世民斩钉截铁道。 秦王此去邯郸,并不是为了滥杀无辜,他要报赵国王后的恩,也要报亲人昔日的仇。 秦王听了这话,原本糟糕的心情一下就重新愉悦起来,伸手握住了孩子的小手, “你这儒家的小圣人,这回真不念叨那套仁仁义义的说辞了?” 上一回,虽然孩子说了要替他前往咸阳,亲手坑杀那些赵国宿仇。但以世民一贯的仁善性子,他岂会把此事当真? 所以,他今天这番话,也是有心想试探孩子。 如果世民激烈反对,他只得遗憾万分地,悄悄派人去杀了那帮苟活多年的恶人。 没想到,孩子真会如此坚定地与自己站在一起,彩! 李世民的眼睛纯净得如同山间的清泉,盈满了真心实意的坦荡和赞同, “连儒家大圣人孔子都说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孩儿支持阿父,以德报德,以怨报怨!”(2) 第150章 秦王心满意足颔首, “很好,我儿能学到儒家这番少有的不迂腐之道,看来...” “并未被荀子教傻”几个字还没说出口,蒙毅就捧着一个用竹筒封好的书信,疾步走进来禀道, “王上,这是一封从魏国大梁送来的匿名密信...” 李世民一喜,匿名信?肯定是刘季让人送来的!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看刘季传回什么消息了,却见蒙毅面色凝重,继续道, “可是,臣方才检查过了,这信的封泥,似乎被人拆开动过手脚!” 第75章 李世民闻言倏地心神一晃,难道,刘季暴露被魏国发现身份了.... 这时,秦王已经接过密信检查起来, “确实被动过手脚。” 说着,他命人拆开被重新覆上去的封泥,取出信纸看了几眼,剑眉立刻不悦蹙起, “刘季竟敢出尔反尔,叛秦依附魏国!” 啊? 李世民赶紧伸出小手, “阿父,快让孩儿看看。” 这不可能啊,刘季出卖魏据,就已经跟魏国结下了死仇,总不能,他胆子大到敢先把魏国公子卖给了秦国,一回到大梁,又转身把秦国给卖了吧? 不对,不管怎么看,他也不像那么傻的人! 李世民接过信纸一看,顿时傻眼了, “这信上的署名虽是刘季,可这字,却并非他的字!” 对方刚来到他身边时,只会写少量魏国篆书,跟鬼画符差不多。 在他的亲自教导下,颇有悟性的刘季,已经能写出一手还算工整的秦国隶书了—— 但他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练出如此端庄秀美的魏篆。 再者,这信中尽是些虚与委蛇的客套话,如果,刘季真生了异心,想要讨回魏据的尸骨,借此逢迎魏王,那他为了讨好秦国、达到目的,必会用秦国的隶书来写这封信。 所以,也排除了他找人代笔的可能性。 秦王眸光一寒,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这么说,这信是旁人借刘季的名义伪造的?可写信之人这么做,又有何意义?” 费尽心思伪造一封信,只为了讨要一个魏国公子的尸骨,岂不是太过荒唐? 李世民恨不得把信纸盯出个窟窿来,一时也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 与此同时,他还担心另一件事: 如果,这信,真是旁人借着刘季的名义写来试探的,不正意味着,“刘季暗中与秦国有来往”一事,在魏国那般已经暴露了吗? 那刘季现在还安全活着吗? 正在父子两个沉思不解之时,蒙毅再次步履匆匆进来禀告,说魏国又送来了一封密信。 李世民立刻咚咚跑下殿,接来仔细检查了一遍,这封信倒是没被拆过。 他飞快亲自拆开,当熟悉的字迹印入眼帘时,他猛地欣喜睁大眼睛,来不及细看,就举着信跑回去朝父亲兴奋喊道, “阿父,这才是刘季写回来的密信!” 可等看清信上的内容,李世民脸上的笑一下就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急速飙升的怒气—— 魏王,不但已经暗中与燕楚两国结成联盟,还派人前往了韩国故地颍川郡,想拉拢煽动那帮韩国豪族发动叛变。 他莹白清润的小脸,已经气得一片通红, “而且,他还想趁我大秦春耕农忙之时,派人伪装成商贩入秦,前往关中各处沟渠井塘投毒害人!魏王的心思如此歹毒,也敢自称修道之人!” 简直是丧尽天良! 秦王抱起孩子,目光沉沉盯着信纸, “春耕投毒,既能消灭我秦国劳力,又能让秦国庄稼减产,确是一个一石二鸟的蛇蝎之计!看来,魏午在这魏王之位坐了二十多年,已经颇为厌倦了....” 所以,他才想出这种顾头不顾尾的阴招来害秦国,生怕被灭得太晚了...自己当然会成全他! 李世民深呼吸了好几下,心头还是很气。 在水中投毒的招数,虽然早在春秋时期,就被遂国用在了退击来侵犯的齐军上,但这法子太过阴损,后世两军在交战时,很少会用到。(1) 就算乱世几百年里打来打去,也没有诸侯敢做出这种专门对平民投毒下手的法子,可见魏王有多狠毒! 他急匆匆提醒秦王, “阿父,如今春耕正是大量用水之时,也不知魏国那帮人,现在有没有抵达关中...朝廷该速速多派人前去核实,再让人抓些蛙和龟,投放到沟渠井塘中试毒....” 秦王颔首,立刻命蒙毅宣王贲进殿,让他调集中尉军人手,严查近期进城的登记记录。 与此同时,对所有进城的人车畜,也要进行更严格的搜查。 接着,他又命人送出密令,要求包括咸阳在内的国中各郡县,立刻派人前往各处河口井塘试毒,并轮流着日夜值守。 当然,燕楚两国在跟魏国算计什么阴谋,颍川郡有哪些韩国故地的豪族,暗地里已经跟魏国勾结在了一起,也是要好好彻查一番的.... 一整套应对安排下来,君王又沉思了一会儿,确保没有遗漏之处,才垂首看着孩子,乌云密沉的眼中总算有了一丝亮光, “我儿小小年纪,竟也知道这种水中试毒的法子?” 李世民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担忧,镇定自如道, “孩儿是听蒙恬说的,他说蒙骜老将军他们行军打仗时,每到一处有井水的地方扎营,都要先捉蛙投龟下去试毒....” 秦王听着孩子这番话,却颇为头疼地叹道, “看来,你对这些行军作战之事,确实很感兴趣。” 李世民伸出小手,贴心地为父亲抚平微蹙的眉间, “对呀,孩儿不是说过吗,我想当个大将军,有朝一日要亲自帮阿父灭了楚国!” 有李牧在的赵国,固然是六国中实力最强的,但楚国也不容小觑,他不但有名将项燕,更是凭借疆域广大、地形复杂、水道密布,成了另一块让秦军最头疼的难攻之地。 这也是史书上的王翦伐楚时,执意要领六十万大军出征的缘由。 但六十万大军要消耗的粮草辎重,着实是一笔无比庞大的数目,这也是秦王一开始,舍王翦而选李信的重要原因。 这一回,他要用另一种打法,设法用最小的代价为父亲啃下楚国这块硬骨头! 君王听了却冷哼一声,没好气地推开孩子柔软的小手, “一岁说的话,你还记得这么清楚?那你莫非忘了,寡人也曾警告过你?储君乃国之根本,我大秦兵多将广,何须你一个太子亲自上战场! 再者,灭楚也就是这几年的事,你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力气小得连刀戟都拿不稳,拿什么上战场打胜仗?此事,休得再提!” 李世民一听可不服气了,十多岁怎么了?他十多岁还在雁门关救过杨广突围呢! 他 立刻撩起袖子,举起小手紧握双拳,让秦王快捏一捏他的手臂, “谁说我力气小了?孩儿现在的力气可大了,我骑马拉弓能射出四十步的距离,不信你捏了试试!” 受限于孩童的身体,他还不能像前世一样,轻轻松松拉开两百斤左右的巨弓。 但经过这几年坚持不懈的刻苦练习,至少,他的臂力已经快接近一个寻常成人了—— 要知道,唐军步兵弓弩手的实战距离,刚好是六十步。 作为一个只有八岁的孩童,他能在疾驰的马背上射出四十步的射程,已经对自己颇为满意了。 秦王瞪他,但对峙中终究顶不住孩子恳求的目光,只好不情不愿地,伸手捏了捏李世民的小手臂。 还别说,孩子这般用力鼓起时,确实能隐约摸到些硬实的腱子肉。 他怕把孩子捏疼了,虚虚一碰就收回了手,面无表情地提醒他, “世民,我不管你能拉弓射箭四十步,还是一百步,只要你一日还是我大秦的太子,就一日不准上战场!” 李世民悻悻放好衣袖,伸手揽住秦王的脖子,仰头皱起小鼻子开始撒娇, “可是,孩儿觉得我真是天生的将才,我不但想当大秦的太子,还想当秦国的将军,想让阿父以后亲自赐我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封号....” 秦王伸手捏了捏他鼻间的褶皱,神色淡淡道, “天生的将才,就你这小不点大的孩子?行了,既然你如此羡慕将军的封号,寡人现在就可以赐你一个,早些歇了上战场的心吧!” 李世民惊得目瞪口呆, “现在?!可孩儿寸功未立,阿父就要赐我当将军,这....这根本就不合规矩啊!” 一向以法家律令为准则的秦王,竟会堂而皇之说出这种公然“作弊”的话,着实让他吃了一大惊—— 春秋战国五百年,就算涌现了许多昏庸的君王,人家也没封个几岁的孩子当将军啊...那可是乱世诸侯最倚重的武将啊! 第151章 甚至,李世民还困惑地摸了摸父亲的额头,疑心他是不是发热烧糊涂了。 秦王冷冰冰地,轻轻拍开他的小手, “无妨,在大秦,寡人本就是最大的规矩,说吧,你想要什么将军封号?镇国将军?威武大将?武安君?冠军侯?” 封君封侯,已是列国武将的至高荣誉。 天晓得,眼看着世民一天天长大、对骑射武艺表现出狂热的喜爱,他心头到底有多担忧。 这孩子可不是扶苏,扶苏就算再倔强,再喜欢跟自己对着干,也绝不敢谋划着悄悄逃出宫....可胆大包天的世民就难说了,这小子毕竟有前科在! 比起哪一日孩子突然又消失了跑去军营,甚至还想悄悄举着兵器上阵迎敌....他想一想就心惊胆战! 所以,还是破例赐个威武的将军封号,让他在宫里过个瘾吧! 李世民赶紧连连摆手, “不了不了!镇国将军不好听,威武大将就留给阿兄吧,武安君是白起的封号,冠军侯...” 喔,冠军侯还没出生呢,但他也不想抢了那位耀眼少年的封号。 “这几个封号孩儿都不喜欢,我想要被封为天策上将....但现在就说这些,有些为时过早了呀,还是等我亲自灭了楚国再说吧,我想....” 秦王正想夸“天策上将”这封号不错,一听到后面这句话,立刻面如寒冰捂住了李世民的嘴, “好了,不必再想东想西,就这么定了!既然你喜欢这封号,寡人现在就下诏晓谕天下,赐你为天策上将!” 若是将来旁的孩子敢这般胡乱肖想,他定然不会纵容半分,但世民这个储君么,总归是不同的。 反正,将来连秦国的江山社稷都要交到世民手里,现在多赐他一个封号又如何? “啊啊啊啊不要啊....”被虚虚捂住嘴的李世民奋力挣扎着抗议。 救命,他是那种吃嗟来之食的武将吗?仗都没打就被册封成将军,简直能让世人笑掉大牙! 在他眼泪汪汪的攻势下,秦王见他确实不喜欢,终是放弃了当场册封的念头。 总算保住了一世英名的李世民,紧紧抱着他的手臂,亮晶晶的眼睛闪烁着斗志的光芒—— 好久没上过战场了,银鞍踏飒,玄甲白马,那些历历在目的征伐岁月真令人心驰神往…… 一定要早些找个机会,让父亲见识一下来自他这个大唐天策上将的真正实力! 第76章 李世民出殿时,正好碰到隗状颤巍巍迈步来求见。 他忙上前贴心扶了对方一下。 等孩子一离开殿中,秦王立刻就对隗状诉起苦来, “爱卿呐,世民一心想要上阵杀敌,寡人本想赐封他为将军,好让他歇了这份心思....可寡人刚开口,他就又哭不闹的不肯接受,还朝寡人发脾气....” 隗状听得白胡子都快翘起来了,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惊呼道, “什么!王上想封太子为将军?万万不可啊王上! 太子只有八岁,又从未上过战场,按商君之法,无功者不得授爵封将啊!” 秦王的满腹委屈立马就转为了不满,面色不悦道, “爱卿这话,未免也太过有失偏颇!我儿世民这些年来,为我大秦出谋划策,拉拢人才,收服人心....不过是储君的名分,让他少得了许多论功行赏的机会,爱卿岂可说他无功?” 寡人不过随口说这么一句,他还真顺着话头开始数落世民了? 哎哟哟,隗状暗暗叫苦,老臣不过偶尔失言一句,王上这是又开始护上了! 他忙俯身一拜, “请王上息怒!太子对我大秦,当然功劳颇多,老臣方才只是一时失言,本想说的是:武将之职与军功息息相关,太子并无军功在身,按秦律,绝不能封为将军...” 秦王修长有力双手搭在案桌边缘,闲适而不耐地轻敲着桌面提醒他, “爱卿不必多言!此事,已经被世民拒绝了。” “可王上身为一国之君,自当严以修身,为天下人之表率....”隗状痛心疾首巴拉巴拉劝谏了一大通,最后总结道, “还请王上,切莫再这般随心而为啊!” 秦王缓缓吐出一口郁气,抬起一手按捏眉心。 很好,走了个气人的小的,来了个气人的老的。 说起来,满朝文武,哪能个个都像李斯那般知情识趣? 他们自然各有各的脾性,就像这位三朝老臣隗状,人家年纪大了,执拗起来更比韩非还固执几分....想当一个明君,他当然不可能想旁人想的那般轻松。 秦王淡声道, “爱卿不必担心,寡人自有分寸。” 但隗状显然很不放心,继续忧心忡忡道, “至于太子想上战场一事,的确是万万不妥的!当年,我大秦献公于少梁之战,被魏军冷箭所伤,后来武王亦孔武好战,乃至举鼎而亡.... 正所谓善泳者易溺于水,太子小小年纪就太过精于骑射,此乃第一隐患; 而世间孩童,大多惯会见风使舵,王上待太子实在太过宽和,从来舍不得打骂半句,以致太子愈发胆大妄为....” 秦王刚挂起的一丝笑容,唰一下就消退得无影无踪,面色威严道, “右相何必跟孩子一般见识?寡人对世民宽和几分,是因为他年纪还小....再者,他胆子虽大了些,行事却一向有章法,又何来胆大妄为之说?好了,爱卿前来,所为何事?” 隗状还有满腔劝谏没说完呢,闻言偷偷瞄了瞄君王的面色,见王上已有不虞之态,只好遗憾地把那些话咽了回去。 嘿,别看他这会儿在秦王面前说得义正严词的,实际上,他每回一碰到李世民,还不是被哄得眉开眼笑喜欢得不得了! 正因为这样,朝中但凡有宗室大臣又开始弹劾太子,他就会跟打了鸡血一样,暴怒上场跟对方唇枪舌战八百个来回—— 所以,一直担忧太子会被王上惯得太过胆大、又舍不得当着孩子的面提起半句、只能逮着这么个王上主动找他抱怨的时机、想好生劝谏一番的隗状,这会儿真是委屈得不行。 冤枉啊,什么叫老臣跟孩子一般见识?方才,分明是王上您主动跟老臣告太子的状啊! 他担忧地看了一眼苍松般俊朗的君王,开口道, “老臣听闻,王上要去邯郸走一趟,不知您究竟有什么打算?” 世人皆知,秦王幼时在邯郸为质受尽欺凌,所以他担心王上是想去报仇,一听到这消息就匆匆赶来了,生怕对方想去邯郸大开杀戒。 不然,以君王之尊,又何须特意亲自去赵国? 秦王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笑了笑, “长平一战后,赵人对秦国怨恨颇深,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寡人想亲自去邯郸一趟,震慑那些心有不甘的赵人。” ... “王上真要去邯郸复仇?” “是啊!” 在半路碰到李世民的张良,牵起了对方的小手。 一高一矮两道挺拔的身姿,走在春风徐徐的宫道上。 他那张容华艳绝的脸上,浮现出丝丝缕缕的担忧,侧首低眉朝一旁的孩童看去, “太子,那你没有劝阻王上吗?” 李世民不满地扯了扯他的衣袖,仰头抗议, “阿兄,朝堂之外,请称我’世民‘!” 张良被他一本正经的可爱样子逗乐了,不由露出宠溺的笑容,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 “好,世民,你没有劝阻王上吗?” 李世民这才满意摇头, “没有呀,我为什么要劝阻阿父?” 张良顿下脚步,蹲下来与他平视, “世民,秦赵两国宿有旧怨,赵国现在虽已被灭,但赵人的归顺之心,却远比不上,当初受过秦人恩惠的韩人。 而秦国虎狼之名,在许多人心中早已根深蒂固,如果王上再亲自去邯郸大开杀戒,到时,恐怕不止会激起赵人更深的仇恨,也会让山东四国反抗秦国之心愈盛....走,我们回去劝一劝王上!” 说着他就站起身来,想牵孩子转身去正殿。 他是聪明人,从韩国王族自取灭亡一事上,早已窥见了“民心之于朝堂”的重要性,当然不希望看到秦国重蹈覆辙。 李世民忙用力拉住他, “不用了阿兄,隗状已经去劝了!” 以隗状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他一猜就知道对方去找秦王做什么。 他迎着张良担忧的目光,继续解释道, “你放心,我阿父不会大开杀戒的,他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 张良有些急切道, “可如今大业当前,就算他前去邯郸只杀一人,四国也必会拿来大做文章,秦王何不暂且放下私人恩怨,待六国覆灭、人心安稳后再去报仇?” 李世民伸出小手指数着,认真为他分析, “阿兄你先听我说,我为什么不劝阻此事? 第152章 一,我是想趁那些恶人还活着,让我阿父得偿所愿,了却一桩陈年心事; 二,我知道,我阿父做出前往邯郸的决定,绝不仅仅是为了报仇那么简单,正因为秦赵两国有深仇大恨,他才更要这么做....”: 张良的目光倏地一转,顷刻间就听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王上想借着此举,来震慑赵人?” “正是!赵人之中,仇恨秦国的并不在少数,我阿父亲自去邯郸,是想用那些旧日恶人的性命,来震慑归秦后妄想作乱的赵人!” 这一点,精于兵道的李世民,早就悟出来了。 如果秦王特意跑去赵国,只是为了报个旧仇,那他返回秦国时,为何要舍近求远,特意跑去太原绕一大圈,再从上郡迢迢绕回咸阳? 可见,史书上“秦王还,从太原、上郡归”的记载,已经告诉了世人一个掩藏在表象之下的真相: 秦王知道,随着赵国这个强国的覆灭,列国必会生出警觉之心。 这就意味着,灭赵之后,山东诸国很可能会突然联军对秦国发起攻击,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这样一来,秦国后方的稳定就尤为重要—— 尤其,已被收入囊中的赵国故地,绝不能发生叛乱事件,以免大军陷入应顾不暇的困境。 所以,秦王才会亲自赶去邯郸,杀那些“与母家有仇怨”的恶人,又在坑杀对方后,经由赵国北地一路绕去边境太原,这一切,都是为了表明他的态度: 如果赵人安分守己,秦国绝不会为难他们;如果有人想跟他作对,必诛之! 张良点点头,若有所思道, “看来,王上此行真正的目的地,是赵国北边那些跟燕国和草原相接的边境,他返程时,必会从太原上郡一线绕回来....” 李世民闻言暗暗惊叹。 难怪后世称张良为“谋圣”,如今还不到二十岁的他,就能凭着这寥寥数语,分毫不差地推断出秦王下一步究竟想做什么... 真不负刘邦那句“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的盛赞! 这时,张良突然话锋一转, “世民,方才你说,魏王想煽动颍川郡的韩国豪族,伺机在新郑发起叛乱吗?” “嗯嗯,刘季在信中是这么说的。” 张良立刻俯身把李世民抱起来,迎着吹面的春风转身快步朝正殿走去,声音随风飘散在空中, “既然是这样,我可以去新郑联络故人,走,我们现在去见王上!” 盘旋在一旁为小主人放哨的威风,也跟着兴奋地扑棱着翅膀追了上去。 ... 这回,秦王终于卸下了因为那个梦而对刘季的不喜,转而开始称赞对方“有智谋,忠心”。 因为,在收到对方费尽心思送来的密信后第三日,负责在咸阳城门严查的中尉军,就抓住了第一批数十人的魏国“商队”。 在一番严密的搜查下,士卒从对方的马车座位夹层暗格中、车厢底部捆绑的布袋里、以及车里运送货物的容器里,搜出了大量水银、砒霜等剧毒之物。 难以想象,如果这些剧毒被投入井塘中,被灌溉到正在春耕的土地里,将会给咸阳带来多大的损失和恐慌。 秦王欣然许诺李世民,等刘季回来后,必会为他论功行赏,绝不会再带着偏见看待对方。 四月下旬,因为彻查投毒一事耽搁了行程的秦王,终于乘着六马金车,在大队士卒的保护下踏上了前往邯郸的行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他登基后的第一趟巡游。 朝中仍由隗状韩非等股肱大臣留守,不过,秦王特意把李斯带上了。 等抵达赵国,一些他不便放下身段明说的话,当然要有个人来传达给当地豪强显贵们,没有人比李斯更适合。 而且这趟出门时,一向不喜欢赶路的扶苏,也吵着非要跟世民一起去邯郸,吵得秦王心烦,只好把他也带上了。 这样一来,他闭着眼睛都想得到,自己一路上,会被这两个孩子交替着气成什么样子,尤其是傻乎乎的扶苏—— 还有谁,能比李斯更擅长安抚君心呢? 当然,李世民也没想到,扶苏会要求跟着他们一起去。 毕竟,秦王此行不是去游山玩水的,而是去杀人立威的。 以扶苏慈悲的性情,他担心对方会因为此事,对父亲生出不满或是恐惧。 一路上,他思来想去,干脆把这件事简化成扶苏能理解的逻辑,告诉他“害死人偿命是天理之道,阿父只是想为曾外祖母讨个公道”。 扶苏听完李世民的解释,气咻咻挥起小拳头告诉秦王, “阿父报仇时,孩儿和阿弟要帮你递刀!” 秦王对扶苏这么快就能接受此事,显然感到很满意。 但他面上分毫不显,只淡淡瞥了扶苏一眼, “你真以为,那些人也配寡人来亲自动手么?再者,被一刀杀死是何等的痛快,寡人不想看他们死得太快。” 死得太快了,还怎么用他们临死前绝望的挣扎,来震慑那些围观的赵国人? 扶苏一听,却开始犹豫起来, “难道,阿父是想让人用开水烫死他们吗?这也太残忍了...” 秦王没好气瞪他一眼, “开水?你可知柴薪有多可贵,咸阳城里一碗凉开水,就要卖到两三钱的价格,将死的罪人,还配白白浪费我秦国的柴薪不成?” 李世民见扶苏又要犯倔跟父亲吵起来了,忙出声解围, “阿兄, 是用土呀!” “什么,活埋吗!”扶苏猛地松开李世民的手,跳起来看向对面的父亲, “把人活生生埋进土里也太残忍了呀,阿父,他们都是平民,你能不能....” “不能。”秦王心中的满意一扫而空,黑着脸冷冷审视着扶苏, “扶苏,你的仁善是不分黑白亲疏的吗?平民就全是好人,没有十恶不赦之徒了吗?那些赵人,害死了你的曾外祖母,也曾羞辱过寡人,这种早就该死的罪人,你竟会同情他们?” 扶苏听着父亲这话,一下子又涌出许多愧疚,他羞愧揪着手指头,慌张无措道, “阿父,不是这样的,孩儿只是有些害怕....” 害怕,又有些感同身受,仿佛自己就是被活埋在土里憋死的人,那种绝望,窒息得令他差点喘不过气来。 可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对的,那是父亲的仇人,他怎么能同情仇人呢? 李世民忙起身把扶苏牵回座位上,安慰道, “阿兄,你现在还小,等你再长大几岁,就会明白’世间善恶皆有报‘的道理了,如果他们当初不作恶,今日的恶果也不会找上他们的....” 其实,他登基后修改律法,废除了大量酷刑,也提倡慎用死刑,当然也认为,活埋是很残忍的。 但秦国今时今日的处境,跟统一中原后的大唐截然不同,又怎么能用和平年代的标准,来要求秦王让那帮罪人死个痛快呢?这毕竟是一个乱世。 乱世用重典,本就是自古有之。 他见扶苏还是一脸困惑,索性不再把他当成个孩童看待,耐心从朝政角度解释了一番, “....所以,阿父必须要用一种代价最小,又足够有威慑力的手段,先稳住我们刚收服的赵国,阿兄,你懂了吗?” 扶苏似懂非懂想了想,点点头, “我懂了,现在那些仇人,不止是阿父的仇人,还是秦国的仇人,他们跟那些赵军,是一样的!” 在军功爵位制的鼓舞下,没有一个秦国人会认为,用残忍的手段杀死敌国士卒是不仁义的。 换句话说,哪种死法又不残忍?战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又哪来的仁义可讲? 他生活在一个没有大一统过的时代,从生下来列国就永远在打来打去,自然不可能凭空生出“秦国人和六国人其实都是一国人,何必自相残杀”的念头来。 说完,扶苏扭扭捏捏地跟父亲道了谦,秦王的脸色总算好看了几分。 还好有世民这孩子在,不然,扶苏迟早要把他气死! ... 邯郸城中,王翦早就命人清理干净了各处,已经丝毫看不出当日尸横遍野的战斗痕迹。 但比起秦国当初接收韩国时,韩人纷纷夹道欢迎的盛况,赵人对秦国的不满,沉默得震耳欲聋。 那些比往日冷清数倍的商铺,和行人寥寥的街道,就如同赵人无声的控诉和恐惧,透着一股阴惨惨冷藉藉的萧索意味。 这也正是,秦国没让李牧留在邯郸驻守的原因。 在赵人眼中,李牧显然是叛将,他留下来,更容易节外生枝。 当秦王的六马金车莅临此地时,无数双饱含仇恨或是惊惶的眼睛,都躲在上好门闩的屋中,透过窗棱小孔提心吊胆地张望着。 所有人都在担心同一个问题—— 秦国灭韩时,秦王并没有亲自抵达新郑,还下诏给韩人免了几年的税赋。 第153章 那么,对方今日前来,到底是施恩的,还是来屠城的? 李世民一路打量着空荡荡的邯郸城,心中生出了无尽的哀悯。 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天下百姓已经过了几百年,不知多少代人怀着遗憾死去了,而他们的子孙,依然生活在战火纷飞之中。 如今赵国覆灭,民众自然会心生惶恐不安,甚至带着秦国的无尽怨恨。 可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如果没有秦王的雷霆手段化七国为一国,那么,他们还要再过更久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甚至到了下一代,下下一代,也看不到战火熄灭的希望.... 而他也相信,只要秦国在统一后坚持“与民休息”“施恩于民”的路线,就算这一代赵人会仇恨秦国,他们的恨意,也无法隔着山海的天堑,传递给他们享受到秦国恩惠的下一代—— 甚至,在这一代赵人里,也许就有数不清的人,将来会庆幸自己成了秦人! 想到这里,他立刻跑下座位,抱住了面色幽沉望着窗外的父亲,用无比笃定的语气安慰他, “阿父,别难过了,总有一天,赵人会心甘情愿当我大秦子民的!” 秦王收回目光,抱起孩子轻叹, “但愿这一日,能早日到来吧!” ... 次日,秦王下了一道诏令: 他命人捆来当日对他外祖家作恶的旧邻,并勒令城中百姓,围观了他们被活埋的全过程。 然后,得了授意的李斯,当场举着军中用的牛角,大声宣告了秦王的态度: 秦王恩怨分明,只杀与他结下仇怨之人,并不会滥杀城中百姓,也不会没收大家的房屋土地与财产..... 总而言之,顺秦者昌,逆秦者亡! 不得不说,这一招杀鸡儆猴确实很管用,一时间,邯郸城中愈发噤若寒蝉。 而那些原本正暗中谋划着,想与魏楚燕一道里应外合、生乱造反的赵国豪强贵族,也被这场面吓得纷纷歇了心思—— 虽然李斯提出,秦国会先迁移部分权贵前去咸阳,这样一来,往后他们想再生事,可就没这么便利了.... 但不管怎么说,比起性命来,复不复国的,倒也没那么重要了。 庶民更是悄悄松了一口气,只要秦王不杀他们,不抢走他们的财产,日子就还能继续往下过。 难不成,还指望他们这些草民吃撑了跟秦国对着干,好帮赵王复国?得了吧,赵王又不是什么让人甘愿送死的圣主明君! 人群中,明显察觉到赵人的意志开始动摇的项梁,遗憾地拉着身旁的少年,悄悄转身离开了。 少年不满地抱怨道, “怪不得,世人都说秦王是吃人的豺狼...” “项伯,慎言!邯郸已是秦人的地盘,由不得你胡言乱语...” 项梁拉着他快步走到巷子里,压低嗓音道, “别担心,就算此计不成,还有另一计,等打探完消息,我们晚上去找吕不韦!” 这些年来,吕不韦虽然身挂六国相印,却一直以邯郸为主阵地。 按理说,赵国亡了,他该立刻转移去其他一国避祸的。 但郭开比他跑得早,又用重金收买了列国宠臣,更在列国君王面前说净了吕不韦的坏话,还拿出各种伪证,说他肯定是秦国派去的间者。 列国现在恨秦畏秦入骨,自然没人肯再接收吕不韦了。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他们连国都快保不住了,当初的承诺又算得了什么? 唯独楚王,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夜里,早已驱散了大半奴仆的吕府中,项梁正在低声告诉吕不韦, “我王说了,只要阁下能博得秦王的信任,设法让他这趟再也回不去咸阳,那么,我王便会派出重兵、以相国之礼迎接阁下前往寿春!” 吕不韦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苦笑, “可秦王早就恨我入骨,我又如何能取得他的信任?” 项梁微微一笑,取出一块的玄鸟花纹玉佩, “听说,秦王那两个孩子也跟来了,我王身为舅父,总归是一直惦记着他们的,这是他们亲外祖母留下的玉佩....你何不找机会拿去送给孩子,好让他们也有个念想?” 这玉佩,原本他是准备拿去咸阳献给秦国太子的,现在秦王来了,倒是省事了,只是,计划也得跟着改一改了。 吕不韦连忙接过玉佩,面上却惊疑不定, “难道,楚王他连外甥也....” 项梁笑得温和,说出的话却冰凉得彻骨, “外甥,我家王上多的是。阁下若能设法将秦王父子三人一举除去,我王,必不会忘了先生的大恩!” 吕不韦不动声色瞄了一眼对面的门框,精明的眸光一闪, “实不相瞒,我是商人出身,从不做赔本的买卖,敢问阁下,若是事成,楚王会以何物答谢?” 项梁盯着他深深看了一眼,知道对方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了,不好糊弄啊! 他只得一咬牙,小心翼翼取出一个玉扳指, “这是我王的扳指,请阁下收下当做信物。我王承诺,若阁下能除去秦王父子…来日,必与先生平分天下!” 吕不韦接过玉扳指打量,满意笑了笑,问出了最后一个关键问题, “很好!不过,我想先知道,阁下口中与我结盟的楚王,究竟是熊悍,还是负刍?” 躲在内室的李世民心中一惊,下意识抬头朝身旁的秦王看去。 负刍也称王了?他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第77章 端坐在椅上的秦王,朝孩子轻轻摇了摇头。 他也并未收到负刍称王的消息。 说来也奇怪,楚国内乱打了好几年,双方竟一直保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 本该占据绝对优势的楚王,偏偏却奈何不了负刍。 这就很值得玩味了。 李世民紧紧牵着父亲的手,飞快在脑中推测着各种可能。 殊不知,吕不韦这句看似随口一问的话,在项梁脑中也响起了一阵惊雷。 他噌地站起身,目光也倏地变得阴鸷起来,一眼不眨地盯着吕不韦, “我楚国自然只有一个楚王,不知阁下,是从何处听来的这不实流言?” 李世民竖起了小耳朵,有情况! 他的第一直觉,项梁很不对劲! 试问,如果有人当着蒙恬的面,问他是替秦王嬴政办事的,还是替秦王成蟜办事的。 忠心的蒙恬会怎么回答? 蒙恬必会第一时间暴起澄清,怒骂成蟜乱臣贼子,再怒骂对方胡说八道、羞辱他家王上.... 而项梁对于被吕不韦称为“楚王”的负刍,却无半句愤怒的澄清,反而还急着想知道,是谁把这消息泄露出来的。 有意思。 “哈哈哈!”吕不韦跟着站起来,走上前拍了拍项梁的肩膀, “楚国内乱数年,负刍已攻下三成之地,称王乃是迟早的事,你又何必遮遮掩掩?” 项梁阴沉着脸避开这个话题,语带威胁道, “列国背信弃义,阁下如今已无处可去,眼看仕途将断,唯有我王宅心仁厚肯伸出援手,有此信物在手,阁下还担心我楚国赖账不成?当此之时,你我当精诚合作,共渡难关!” 吕不韦闻言脸一黑,把还没焐热的扳指和玉佩,又强行塞回了对方手中,语气也没那么好了, “精诚合作?阁下明知,设局谋杀秦王父子是何等惊险之事,不然,你们又岂会找到我的头上来?可你楚国一边给出信物,一边却连我要合作的楚王是哪一个都不肯说! 哼,我吕不韦虽已穷途末路,却绝非慌不择道之人,若中原已无容我之地,大不了我就去关外经商!既然楚国毫无诚意,此事就不必再谈了....来人,送客!” 如今才二十出头的项梁毕竟涉世不深,一见吕不韦要来真的,顿时就慌了,忙收起厉色上前握住对方的手, “且慢!在下此番奉我王之命确实是诚心相邀,还请先生莫怪....” “好了,不必再与我虚言周旋。我只想听一句实话,你口中的楚王,究竟是熊悍还是负刍?”吕不韦鹰隼般的眼睛带着久居高位的审视。 这时,接到命令前来送客的奴仆,已经恭敬过来请客人离开。 项梁见吕不韦心意已决,又深知这是自己立功的大好时机,索性把心一横,扯过对方的衣袖来到角落。 他把玉佩扳指重新塞给对方,轻声道, “我王负刍,确实有意在下月登基称王,我此番北上,本就是奉命来找阁下的....” 就算没有秦王亲临邯郸一事,雄心万丈的负刍,也是有心想拉拢吕不韦的—— 虽然,由于秦王赴赵事发突然,承诺“杀了秦王父子三人,楚王将与吕不韦平分天下”,是项梁擅自做主许下的。 但他本就不是言而有信之人,也知道负刍心狠手辣,等利用完吕不韦就会杀了他,对方不过一个将死之人而已,还不是任由他随口许诺糊弄。 第154章 吕不韦听完他的解释,这才接过信物若有所思道, “负刍?没想到,你父项燕身为抗击叛军的主将,竟将会暗中投靠了负刍....” 说着,眯起眼睛看向对方。 项梁脸上迅速闪过一抹不自在,然后,大方承认了项燕已背叛楚王熊悍一事。 ... 在对方离去后,吕不韦立刻命人关好大门,又命心腹带人在各处严密把守。 确保万无一失后,他才快步走进内室,恭敬把秦王和李世民迎了出来。 刚才他们前脚刚到,楚国项梁后脚就来了,情急之下,只能让二人先进去避一避,以免让人察觉他与秦国仍有往来。 还不等秦王出声质问,他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告罪道, “请王上与太子恕罪!臣方才大逆不道之言,只是想试探项梁,摸清楚国的真实情况....绝无半分不敬王上与太子、还有长公子之心呐!” 秦王心情复杂看着他,颔首道, “起来吧,寡人知道,你确实并无此意。” 虽然吕不韦曾让他深恶痛绝,但这些年来,对方暗中为秦国传回的无数情报、配合秦国做出的种种布局, 在秦王看来,也算已经将功赎罪了。 如今他独揽大权多年,再隔着遥远的距离望过去,不得不客观地承认,吕不韦,也是有可取之处 的。 比如,他长袖善舞,信息灵通,对秦国始终忠心.... 李世民忙跑来伸出小手扶吕不韦,温声道, “夜里地上寒凉,阿翁快快请起!” 满是亲昵的童音,饱含关切的语气,听得吕不韦鼻子一酸,感动得差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他怕自己的手臂压坏了孩子,虚虚扶着李世民的衣袖起身,柔声道, “多谢太子关心!不知长公子留在署衙,是何人在照顾?” 李世民笑眯眯牵起他的手, “阿翁放心,有王翦老将军他们陪着阿兄,他不会哭的。” 这话成功把吕不韦逗笑了,哪个八岁的孩子,还会像一两岁时那般动不动就哭的? 他转头细细打量着李世民,满眼欣慰道, “一晃就八年了,太子和长公子也长这么大了,真好啊....” 他情不自禁想摸摸孩子可爱的脑袋,手伸到一半,忙又仓促缩了回来。 看着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开朗孩童,他忍不住又想起当年,亲自带人去邯郸接回来的沉默孩童。 他们父子两个的眉眼如此的相似,可政儿在这个年纪时,还被丢在赵国,忍受那些挟带着仇恨恶意的凌辱.... 那时的自己一直在努力斡旋着,想要早日把他接回来,好跟备受夏太后喜爱的成蟜争夺王位。 虽然他为的是权力,却也未尝没有夹杂着对政儿的心疼.... 他下意识悄悄朝秦王看去,却撞上了对方沉静而幽深如大海的眼睛。 君王的目光中,只透着无尽的威严和疏离。 吕不韦心中某个地方骤然一痛,忙收回了目光。 再也回不到过去了,那年,那个坐上归秦马车的孩童,对他满心满眼的信任和喜爱了.... 是他,是他亲手打碎了这份信任啊! 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正好滴了一颗到李世民手上,他诧异举头看去, “阿翁怎么哭了?” 吕不韦忙收回目光,取帕拭泪尴尬笑道, “太子恕罪,是臣失态了,臣只是,眼睛略微有些不适...” 他不知道的是,当秦王看到他眼中闪起的泪光时,也忍不住恍惚了一瞬。 这一刻,年轻的君王透过眼前头发花白的吕不韦,想到了九岁那年,意气风发的吕不韦亲自驾车赶来邯郸,把他抱上马车时,红着眼眶说的那句“政儿受苦了”.... 李世民一下就发现了秦王的异常。 聪慧如他,这时也当然察觉到了这对久别重逢的君臣缅怀往事的心绪。 他贴心地没有拆穿吕不韦的谎言,也没有再开口打扰他们,只是静静站在一旁,感受着这短暂的沉默带来的片刻忧伤。 有时候,对父亲这样经历过颠沛流离的人来说,有往事旧人可以缅怀,也是一种幸福吧。 至少,这意味着在他的过往记忆中,是有过温馨幸福时光的。 但下一瞬,秦王就迅速回过神来,冷静开口打破了沉默, “寡人并未收到负刍想称王的消息,爱卿是如何得知的?” 吕不韦忙放开太子的手,整理好情绪躬身解释道, “回王上,臣也并未得到这个消息,方才是故意在套项梁的话。” “哦?”秦王招手让孩子过来,把他抱在自己腿上坐好,不解问道, “莫非,爱卿早就察觉到,楚国项氏已背叛熊悍,转而投靠负刍之事?” 吕不韦露出欣喜面色, “臣先前只是有所猜测,并无确凿证据,没想到项燕为人老谋深算,他这次子项梁,倒是个禁不起诈的....” 李世民好奇开口问道, “阿翁,你是怎么猜出项氏与负刍有勾结的?” 吕不韦满眼慈爱看着他, “臣以为,楚国的内乱持续得太久了,除了屈、景、昭三族的站队干涉,和楚国其他宗室的摇摆不定,还应该把另一个重要原因也考虑进去:项燕。 项燕是楚国挑大梁的名将,负刍手下无一人能比得上他,偏偏他担任主将的这么多场战役,却打得如此艰难,可见其中必有玄虚!” 秦王沉吟道, “如果真是这样,倒是个难得的良机,既然项燕已经背叛了熊悍,与其任由负刍继续壮大实力,不如我大秦发兵南下,抢先夺占熊悍手上的地盘....如此一来,纵便负刍想与魏燕联军,也折腾不起太大的风浪来。” 吕不韦忙附和, “王上英明,臣也是这么想的....” 君臣两人交谈之际,李世民却锁着小眉头没说话。 说实话,他从来就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项燕,怎么可能背叛楚王呢? 历史上,项燕对楚国忠心耿耿,在蕲县之南败给王翦后,更做出了当场自刎以身殉国的壮举—— 就算他最后在淮南一带,扶持叛秦的昌平君即位复楚,也是因为当时的楚王已经被秦军俘虏,眼看再不推举新君、楚国就要彻底消亡了…… 总之,此人忠心的绝不是某一个“人”,而是坐在王位上的楚王。 这也就意味着,他会坚定抗击妄想分/裂楚国疆土的负刍,根本不可能追随对方.... 理清思路后,他开口提醒道, “其实,楚军接连遭遇叛军埋伏,还有另一种可能...楚国地势复杂,我们绝不能盲目发兵先灭熊悍!” 如果项燕并未叛变,秦军贸然攻伐熊悍,必会损兵折将。 秦王看着孩子这一本正经的可爱小模样,忍不住含着笑意,摸着孩子的小脑袋, “说吧,寡人愿闻其详。” 李世民晃着脑袋在父亲手心蹭了蹭,指着吕不韦手上的玉扳指, “孩儿听说,项梁并非项燕的长子,今日一见,此人行事也并不周全...如果项燕真与负刍有所勾结,这等机密大事,他一定会派个心思更缜密的人前来....” 吕不韦举起这个扳指,面色一下就凝重起来, “太子言之有理,项燕有个长子叫项渠,据说此人行事最肖项燕,按常理,来的确实不该是项梁....” 李世民迅速点头, “不错,所以我猜测,真正跟负刍暗中勾结、一直悄悄泄露楚军作战计划的人,很可能并不是项燕,而是项梁!” 吕不韦猝然一惊。 秦王的手也一下停了, “项梁,竟敢背着项燕投靠负刍?” 在这时代,公卿显贵之家,是尤其重视孝道的。 世间只有儿子追随父亲步伐的,哪有父亲在与叛军抗战时,儿子悄悄出卖情报跟他作对的?简直太过惊世骇俗了。 李世民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当然是因为,他知道史书上的项梁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远比刘季那帮混混更无视律法、十分心狠手辣的人。 刘季樊哙那帮人起事前,无非是聚在一起做点偷鸡摸狗的小坏事,而项梁起事前,干的却是杀人犯法的大坏事! 他曾在栎阳坐过牢,又因杀了人,带着项羽跑到吴中避仇。(1) 后来,他又背信弃义,设局让力能扛鼎的项羽杀了会稽郡守殷通,成功接收了对方的权力,从而摇身一变当上了会稽郡守—— 这样一个无法无天、把亲侄子当成刀斧手,带着他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只知速取、毫无远谋的人,做出什么样的坏事来,李世民都不感到奇怪。 父亲,君王,在项梁这种人看来,没准还是压在他头顶的两座大山呢。 他抓住父亲温暖的手扬起头来,开始一脸认真地胡说八道, 第155章 “可我有回听老师说过,项梁在楚国的名声并不好,他时常与人打架斗殴,目无王法,还最喜欢跟项燕对着干....” 秦王听得蹙起了眉头,等孩子说完时,他已经打消了派兵先伐熊悍的念头,看向吕不韦吩咐道, “立刻派人去打探消息,再设法与项梁多周旋些时日。” “臣遵命!” 李世民暗暗松了一口气。 ... 两人离开前,吕不韦命人取来紧急制好的牛肉干菌糜酱,硬塞给了李世民。 那一年,他原以为自己会被君王杀掉,或是被举家流放往岭南巴蜀之地。 哪知,等来的却是王上的重托,是太子亲自送来的一罐干菌兔肉糜酱。 那鲜香美味带着温情的干菇糜酱,从此就成了吕不韦心中最与众不同的暖心佳肴。 他颇为动容地握着李世民抱着小罐子的小手, “这些干菌,是臣去年亲自从山上摘来晒干的,臣一直舍不得吃,就想等着赵国灭了,王上亲自前来邯郸时,再托他带去咸阳转交给太子的,没想到....” 秦王眸光一闪,深深看了他一眼。 李世民也立刻好奇问道, “你早就猜到,我阿父会亲自来邯郸了吗?” 自觉失言的吕不韦,飞快瞄了一眼秦王,忙笑 着驱散尴尬, “不不,臣只是胡乱这么一猜,绝不敢妄测君心!” 他亲眼看着政儿长大,哪能不知道在邯郸的那些年,带给了这孩子多大的伤害,唉.... 李世民也没戳穿他,嘻嘻笑着道谢, “多谢阿翁!这菌酱闻起来好香,等我一回去,马上就跟阿兄分着吃掉!” 吕不韦高兴地放开手,连声说好。 ... 两个孩子吃得满嘴流油,秦王也试了一口,味道确实很好。 但从不肯放纵自己的他,并没有夜晚进食的习惯,为了躲开孩子们的热情投喂,他索性先去沐浴了。 哪知,君王沐浴更衣回来一踏进屋子,就被眼前鸡飞狗跳的一幕惊呆了: 扶苏正不顾蒙毅的劝阻,抱着一根柱子嚎啕大哭, “阿父,你不要变成八个你来打我呀...呜呜呜孩儿好痛啊,别打了别打了....” 而李世民正威风凛凛叉着小腰,指着屋顶怒骂“快把我阿父还回来”,又指挥随从们快点搭凳子, “快!搭高点,再高一点!我阿父被西王母抓去当赘婿了,我要爬上九重天去救他!” 秦王回过神来,压下心头的怪异感,快步走来问孩子们在做什么。 扶苏一看到他,顿时两眼放光放开柱子,扑上来紧紧抱着父亲的手臂, “阿嬷,你又跑去哪儿玩了?咦,你怎么邀请了这么多小人儿来玩,还有小草和小树呢....” 说着,他的注意力又被那些“小人儿小草小树”吸引了,放开秦王的手臂,望着空空如也的空气笑嘻嘻数起来, “一个,两个,三个....” 秦王的脸色沉得都快能滴水了,伸手摸了摸扶苏的额头,没发热。 他不过才离开了一会儿,孩子就变成傻子了? 命人速传随行的夏无且前来后,他又让蒙毅把沉迷数小人的扶苏抱出去醒脑。 再扭头一看,李世民正不顾随从的阻拦,想爬上已经搭了五层高的凳子上! 秦王飞身上前一把抱起孩子,忍着莫名的一阵恐慌,怒斥道, “你也傻了吗?这么危险也敢爬!” 惦记着“要从西王母手中抢回阿父”的李世民正想发怒,但在看清“秦王的面容”后,他立刻两眼放光抱着秦王的脸一通乱啃,嘴里也还不忘念念有词, “糖糕,甜甜的糖糕,你是我最爱吃的小甜甜糕糕....” 第78章 孩子热乎乎的小脸近在眼前,秦王忍不住晃了晃神。 似乎,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被孩子这么热情洋溢地抱着啃过了。 这样的场景,约摸只出现在世民和扶苏满了一岁之前,时光果真匆匆如流水啊,一眨眼,孩子们就长大了... 这时,李世民睁着他这双乌黑明亮又无比疑惑的眼睛,捧着父亲的脸细细打量,还伸出小手来戳了戳, “好奇怪,你这糖糕糕长得这么可爱,怎么啃不动呀?” 说着,孩子龇着嘴磨了磨牙齿,“啊呜”一声张大嘴巴重新朝秦王的脸颊咬来,这是他的糖糕,他是绝不会放弃的! 秦王沉着脸伸手扶住孩子的小脸,把他举得离自己远了几分,又顺势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嗅了嗅孩子的呼吸。 没发热,也没酒味。 他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打破了,只得掩下心中担忧,目光幽沉地盯着孩子,仿佛在确认着一件事, “世民,你再仔细看看,我是谁?” “咦?你这糕糕怎么还会说话哈哈哈哈!”李世民惊喜地嘻嘻哈哈大笑起来,挣扎着伸手来摸摸秦王的脑袋, “可爱的糕糕,那你跟我回家吧,我家在长安有别墅,养得起你哦,阿姐一定很喜欢你的....” 秦王面无表情拂开孩子的小手,看着他这傻乎乎的样儿,想到扶苏同样傻乎乎的样儿,愈发头疼担忧不已。 这回来到赵国,他嫌龙台宫乃是亡国之所,十分不吉利,所以,没有带孩子们入住赵国的王宫。 而是想着王翦那帮武将阳气充沛,定能震慑那些不甘心的赵国亡魂,便搬进了邯郸的署衙居住,以免有赵国鬼怪前来恐吓两个孩子.... 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 君王见孩子根本听不进劝,仍是一心把自己认成了糖糕,立刻看向宦者厉声道, “速让王翦找人来驱邪!” 宦者急忙应声小跑着离去了。 这时,孩子已经高举双手在父亲怀中扭起了舞蹈,还唱起了曲调格外怪异而欢脱的歌谣, “跟我回家家,我家在长安,我爹是秦王,我也是秦王...我们爱逃课,饿了就爬山,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糕糕糕糕陪我征辽东,我们提刀向前冲冲冲冲....”(1) 秦王不忍直视地闭了闭眼。 等夏无且提着药箱急匆匆跑来时,被蒙毅抱进来的扶苏,依旧在专心数着小人儿,而李世民已经换了一首歌谣在劝“糖糕糕”跟自己回家玩耍,唱得正起劲呢。 他忙让人把两个孩子按住,又满头大汗地给他们把了脉,然后,面色不禁一变。 秦王见状,马上沉声追问, “夏无且,他们这是怎么了?” 夏无且满眼凝重, “禀王上,二位公子的脉象,皆如林间溪流遇山石拦道,时而快如鸟啄,时而凝迟不前....” “寡人听不懂这些医术之言,直说结论!” “王上,此乃中毒之症啊....” 这话一出口,秦王周身威势骤时汹汹大增, “中毒?我儿一直待在寡人身上,又岂会中毒?” 夏无且忙劝下想把孩子们抱起来的秦王,急切解释道, “还请王上稍安勿躁啊,所幸根据脉象来看,二位公子中的毒并不严重,待臣施针运气一番便可解....但百毒流经之处不同,在此之前,臣需要先知晓二位公子今日吃了什么、碰了什么,方可用最快的速度对症下穴....” 吃了什么? 这句话,一下就提醒秦王想到了那罐牛肉干菌糜酱。 算算时间,着实太过巧合。 可吕不韦,又怎会胆大包天来毒害他的孩子? 君王命人把剩下的菌糜酱取来,冷声告诉对方, “他们食用这菌酱前,确是一切正常....但寡人也试了一口,并无中毒之兆。” 夏无且忙接来细细闻了闻,又取出些切成丝的干菌检查了一遍,倒是悄悄松了一口气,指着盘子里挑出来的干菌解释道, “这种红盖白杆野菌,的确会让人中毒,甚至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景象,好在王上只食用了一口,并未达到足以中毒的剂量....”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不放心地给秦王把了脉,确认君王没问题才安心下来。 这时代,并没有“幻觉”这种说法,通常来说,世人会把看到了常人见不到的景象,称为“撞鬼”或“神迹”—— 秦王认为,定是赵国那些邪祟在作怪,再次派人去催促王翦速寻巫士来驱邪。 在他的授意下,夏无且顶着被扶苏当成“长着翅膀的小人儿”、被李世民当成“一个也会说话的白面大饼”的荒谬场景,自称是会仙术的大饼小人,总算暂时把孩子们哄得配合了。 他趁机立刻颇有章法地,带他们玩起了“气运丹田”的游戏。 让他们慢慢感受着一股气流,从头顶百会穴经由印堂穴、鼻尖....顺着经脉线从口中吐出了浊气。 如此运气解毒数趟后,他又取出银针扎穴,在放出几滴黑色淤血后,两个过于兴奋的孩子,终于很快安静地昏昏欲睡了.... 第156章 夏无且又给他们诊了一回脉,抬袖擦拭了一下额间的汗水, “回王上,还好这菌子毒性不强,待臣先去熬些草药,二位公子便可安然无忧了....这草药乃是清热解毒之用,若稍后太子与长公子睡着 了,还请王上命人把他们喊醒服下再睡。” 秦王颔首, “可,速去熬药吧。” “喏。” 等夏无且离开,秦王来到床前,满眼心疼地看着失了几滴血的两个孩子,沉声吩咐道, “蒙毅,去把吕不韦带来!” .... 半个时辰后,扶苏服下药,再次香甜地睡着了。 李世民却睡不着,他正依偎在父亲怀中,跟他描述自己吃完菌糜酱的感受, “....舌尖像针扎一样刺痛,很快嘴唇也开始刺痛...不到半炷香时间,整张脸都变得麻木又刺痛了....然后,孩儿就看到西王母从天而降把阿父掳走了...” 秦王担心孩子再讲下去,今夜恐怕会被吓得做噩梦。 他就轻轻摸着孩子的头发,开口转移话题, “你见到的西王母,是什么样子的?” 李世民仔细回忆着,伸出小手比划, “她长得很高很壮,豹尾虎齿,面如黑鼓,声如洪钟,有这么长的浓密胡须....” 秦王心头一滞, “你确定,你见到的真是西王母吗?” 虽说在上古神话中,西王母确实是豹尾虎齿的长相,但在当世盛行的黄白术传说中,神仙们都是以俗世男女面貌示人的。(2) 李世民非常肯定地点头, “对呀,她自己说的,她居住在齐国海外的昆仑瑶池上,坐骑是青雀神鸟....还有,她说想把阿父抓回去当赘婿,孩儿才不想阿父被她抓走呢....” “罢了,不过是赵国邪祟冒充神明,蛊惑我儿的手段,当不得真!”秦王的面色有些难看。 他知道,也许世民看到的,并不是真正的西王母,但仍难掩心头的失望。 在这位誓要成为比三皇五帝更厉害的君王眼中,世上唯有一人可堪成为他的王后。 即上古神话中大名鼎鼎的西王母。 因为,对方也被时人视作管辖海水的神明,紧邻大海的齐国,在每年夏至到来时,满朝君臣就必会前往海边设坛祭祀她,以求一年风调雨顺。 大秦水德衰败,除了收拢民心之水填补,他还想出了这个法子: 娶西王母为后,让对方与自己共享秦国天下,得到无比丰盛的香火祭祀,再借对方源源不绝的水运来滋养大秦。 所以,他还想暗中派人前去海外仙山寻访,与对方谈成这笔互利互惠的合作。 为此,他并不介意西王母曾与周穆王在瑶池幽会,还与对方许下了“将子无死,尚能复来”的山盟海誓.... 反正,他对对方并未生出什么迤逦的男女情思,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但是,倘若世民方才看到的,万一是真的西王母呢? 一个不愿化形以寻常女子容貌示人,顶着“面如黑鼓,豹尾虎齿,还有浓密长胡须”面目的神明,真的能为大秦带来好运吗?更何况,对方还口口声声要让他一个强秦之主去当她的赘婿,简直荒谬! 正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样一个神,秦国还是不要去招惹为好.... 李世民见父亲沉思不语,忙伸出小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阿父,你在想什么呀?” 秦王叹息一声, “没想什么,你早些睡吧,我还有事情要忙,先出去一下...” “我不!”李世民紧紧抱住父亲的腰, “孩儿怕生,孩儿认床,孩儿必须跟阿父待在一起才睡得着!” 自己和扶苏吃了点菌糜酱,就吃出了个中毒事件来,用脚趾头想一想,他都知道父亲现在想去做什么: 一定是想发落吕不韦! 可吕不韦这个精明的商人,眼看秦国就要灭掉六国一统天下了,他会接受别国的收买,跑来毒杀自己和扶苏吗? 在李世民看来,对方绝不会做出这种自掘坟墓之举。 所以,这个乌龙事件最大的真相,就是对方压根不懂哪些菌子有毒,在山上胡乱摘了一通,才误打误撞惹出了这个祸端。 但以他对秦王的了解,“他和扶苏吃了吕不韦送的菌糜酱中毒”这个事实,就足以让父亲怒不可遏了.... 自己这个理智的当事人,必须守在一旁盯着! 秦王摸了摸他的小脸蛋,总觉得孩子受了这一场苦,流了这几滴血,似乎一下就瘦了一些。 他不由放软了声音,温和道, “我儿是被吓着了吧?别怕,父王已命王翦派人去寻巫士了,最晚明日就有人来驱邪,你刚中了毒,还是卧床静养为好....” 李世民想到秦国开启灭国战后,史书上层出不穷的刺杀,忙提醒父亲, “算了吧阿父,赵人刚亡国,对秦国本就心怀怨恨,如果,邯郸的那些巫士使些什么邪术....” 话还没说完,关心则乱的秦王顿时面色大变,立刻吩咐人去通知王翦,不必再请巫士了。 这时,蒙毅在门口回禀,已经暗中把吕不韦带来了。 但李世民仍紧紧抱住父亲的腰,恳求道, “阿父,孩儿也要去嘛,带我一起去吧,我怕!” 秦王不忍把害怕的孩子丢下,只得亲手为他穿好衣裳,抱着他踏出了房门。 ... 吕不韦惴惴不安站在厅中,脸色早已苍白得如同一张脆弱枯朽的纸。 菌子是他亲自采摘的,罐子是他亲自递到太子手上的,两位公子吃了却中了毒....王上不当场杀了他,就已经算是仁慈了! 而他也知道,不管自己再怎么解释,王上也绝不可能信他半句—— 谁让他掌权期间嚣张跋扈,失去了王上的所有信任呢? 正满心悲凉之际,他却瞥见了与君王一同到来的李世民,脸上顿时升起了一抹激动的涨红。 如果太子肯相信他的忠心,如果太子肯为他求情,一切就还有转机! 打定主意,他立刻噗通跪下请罪, “臣吕不韦有罪,还请王上惩罚!” 秦王抱着孩子坐下,面色淡淡看着他, “你确实有罪,竟敢毒害我大秦王嗣....” 吕不韦慌忙抬头,举起一只手起誓, “还请王上明察,就算再借给臣十个胆子,臣也绝不敢故意谋害大秦王嗣啊!臣敢以全家性命对天发誓,臣绝无半分不臣之心,臣之罪在于五谷不分,识不清有毒的菌子,将它误采回来命人制酱,险些害了太子和长公子...” “险些?”秦王冷哼一声,目光锐利看着对方, “吕不韦,就算你确实并没有故意伤害我儿之意,我儿这趟也因你遭了大罪,你看看世民这小脸,都瘦成什么样了!你可知他和扶苏今日解毒,又被夏无且扎出了多少血?你的过错,让我儿来承担痛苦,寡人岂能轻饶你!” 在吕不韦无比愧疚的目光下,李世民心虚地伸手摸了摸小脸。 好吧,其实才过去了半个晚上,他又能瘦到哪里去? 而且,他前世专研过《明堂针灸书》,跟太医学过针灸之道,还在贞观十九年东征高丽时,为腿脚受伤的李道宗扎针疗过伤。(3) 他哪能不知道,夏无且为了解毒,替他们扎针流的那点血,不过就只有几滴而已.... 但这话,他不敢当着秦王的面说出来,害怕伤了父亲疼爱孩子的一片真心。 于是,他安静听着秦王的怒斥声,和吕不韦的请罪声,并没有开口求情。 作为父亲,秦王会为这件事生气是人之常情,就暂且委屈一下吕不韦吧.... 直到秦王越听吕不韦的解释越气恼,开口打算下诏惩罚对方时,李世民才忙觑准了这个时机,虚弱地靠在父亲肩头, “阿父,孩儿有些困了,我想回去睡觉...能让我代阿兄和我自己亲自来惩罚他吗?” 吕不韦忙投给李世民一个无比感激的眼神。 秦王一听就知道,他又想给对方求情了,但看着孩子虚弱的面色,他只得咽下了“不能”二字,柔声道, “好,那此事就交给你来处理。” 李世民悄悄朝吕不韦眨了眨眼睛, 声音却是一派肃然, “虽然阿翁并无害人之心,却因行事不够谨慎,让我和阿兄受了这么大一场苦,我看呐,你要亲自受了这个罪才能长记性,就罚你把剩下的半罐干菌糜酱吃完,体验一番我们受的苦吧!” 秦王剑眉一蹙,就这么个惩罚,也能叫惩罚?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反对,吕不韦就已经千恩万谢地叩首应下了。 看着怀中神色恹恹的孩子,秦王只得按下心中不悦,命蒙毅留在此处守着吕不韦吃完,疾步抱着李世民离开了。 今夜的月色很清冷,被父亲步履匆匆抱着走在斑驳的树影下,一步步间生出了愧疚的李世民,忍不住扯了扯父亲的衣袖,小声道, 第157章 “阿父,孩儿现在已经不是小婴孩了,我很重的,你走慢些,别累着了。” 秦王脚下步伐未停,声音带着令人安心的温暖, “我儿身轻如燕鸟,哪里重了?无妨,你既然累了,我们就早些回去休息。” 李世民在父亲怀中蹭了蹭脑袋,愧疚地低声承认道, “对不起阿父,其实孩儿没有犯困,也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我刚才...只是不想让你惩罚吕不韦....” 秦王脚步一顿,顺着清幽的月光朝怀中的小脑袋看去, “这么说,你是装的?” “嗯,孩儿是装的。”李世民根本不好意思抬头看父亲。 秦王揉了揉他的后脑勺,却轻笑了一声, “怎么,你这小机灵,是怕寡人生气?你能想出这么个法子替吕不韦脱罪,可见,中的毒的确已经解了,寡人高兴都来不及,怎会生你的气?” 实际上,他心知肚明,以吕不韦眼下的处境,是绝不会故意下毒害两个孩子的。 正如对方当日所说,放眼天下,只有买进秦国这个“货物”,才是稳赚不赔的。 摆在他面前最光明的道路,只有紧紧抱住秦国这一条。 但自家孩子因吕不韦中了毒,遭了罪,流了血,还不知会不会有什么隐患....他岂能不怒气腾腾找罪魁祸首宣泄不满? 但现在,世民这小脑袋瓜显然又恢复了往日的聪明,可见,那菌子的毒性,确如夏无且所言十分轻微,并不会真正伤及大脑,他一高兴,自然也就不想再追究此事了。 听着这番充满爱意的宽容话语,李世民抬头仰望着父亲俊朗的轮廓, “阿父真的不会怪孩儿擅作主张吗?我只是觉得,吕不韦正在帮我们对付楚国,如果罚了他...” “好了,父王知道你是为了大秦着想,但我儿今日流了那么多血,还是先省点力气吧,别说话了。” 李世民:.... 这一刻,几年前的那段黑暗记忆突然来袭! 那一回,因为被鹅啄的一些微小伤口,他被父亲如珠如宝地呵护了几个月,被限制了好几个月的自由.... 而这一回,不会因为那几滴被银针扎出的血,又被限制说话自由甚至行动自由吧? 他眼珠一转,立刻声音响亮道, “阿父,其实那几滴有毒的血一放出来,孩儿的身体一下轻快多了,不信我唱歌给你听....” 秦王闪过一抹复杂的难以名状,立刻开口制止他, “不必了,寡人知道你唱歌很好听!” 唱得很好听,但下次不必再唱了。 他好不容易才忘掉刚才那首荒唐的歌谣,孩子一说’唱歌‘,那该死的记忆霎时又再次袭来了! “真的吗阿父,我今天唱的那首歌,真的很好听吗?”李世民忍着满心的羞耻问道。 这还是他第一回在父亲面前唱歌呢,事发时他虽然迷迷糊糊的,但发生了什么,总归还是记得一些的。 不巧的是,他刚好记得把父亲认作“会说话的糖糕”时,唱出的那首歌谣.... 救命,秦王竟然喜欢听那种无比幼稚的歌! 为了阻止孩子再唱一次,秦王只得再次违心道, “是,确实很好听。” 但他没想到,孩子为了证明“就算流了几滴血,他的身体状态也十分完美,不需要再被呵护着不准出门了”,索性一咬牙道, “好呀,既然阿父这么喜欢,孩儿就再为你唱一遍吧!” 秦王猝然色变,还没开口阻拦,孩子就已经放声唱了起来, “我们回家家,我家在咸阳,我爹是秦王,我也是秦王...我们爱逃课,饿了就爬山,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谁来陪我征辽东,提刀向前冲冲冲....” 秦王晃了晃身形,深吸一口气,终究没打断孩子的雅兴。 这位一贯端庄持重的秦王,只能在孩子放浪形骸的歌声中抱着他一路疾行,等到终于回了后院,才立刻开口劝道, “好了,歌很好听,但我们不能吵醒扶苏。” 李世民也大大松了一口气,赶紧停下了歌声。 他暗想着,一定是童年缺爱的缘故,父亲才这么喜欢听这首幼稚的歌谣吧? 唉,等他以后克服了羞耻心,有机会再唱给父亲听听吧。 无人知晓,这一夜,父子两人都在辗转反侧,谁也没睡好—— 这首可怕的歌谣,在他们脑中翻来覆去循环了一整晚! 第79章 第二日一起床,李世民就暗暗兴奋不已。 他昨晚也没白折腾,那一阵中气十足的歌声,好像确实已经让秦王彻底放心下来了—— 父亲没有下令让他们不许出门! 然而,当他洗漱完牵着扶苏,兴冲冲跑进隔壁用膳的屋子,在看到餐桌上摆放的早膳后,整个人顿时一下又蔫了。 他和扶苏打小就爱跑爱跳,两人的胃口一向都很好,等他们大些开始习武练箭后,更是顿顿离不开肉食。 可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不是平日吃的肉食鸡蛋,也不是各种各样加了肉馅调制的馅饼,而是几碗黄澄澄的黍米粥,还有几盘绿汪汪的水煮菜。 然后就没了,啥都没了! 今日这早膳的种类,准备得竟然比他从前当婴孩时还少,一岁的他,还能顿顿吃上羊乳蛋羹肉糜呢.... 李世民默默坐下来,看着桌子对面开始举箸优雅进餐的秦王,突然发现,自己方才好像高兴得太早了... 还有,昨晚的歌,好像也白唱了? 看来,这一回,父亲根本就没打算禁锢他们的行动自由,而是想管束他们的饮食自由—— 人家堂堂一国之君,还主动陪着孩子们一起吃粥嚼菜,堪称父爱如山。 可是苍天呐,请让父亲放过我们这些很想吃肉的孩子吧! 这时,早就饿得饥肠辘辘的扶苏,已经委屈不满地发问了, “阿父,怎么今天的早膳只有粥和蔬菜啊?孩儿和阿弟不喜欢只吃这个!” “可你和世民刚解了毒,还不能吃油腻难克化之物,还是先喝粥吃菜养养身子吧。”秦王一边细细观察着两个孩子的脸色,一边解释道。 虽然,夏无且并没有这么叮嘱。 但秦王结合自己幼时生病必须顿顿喝粥调养的经验,认为中毒后孩子的脾胃虚弱,也必须先喝粥养一养才行。 扶苏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哝了几句,到底是肚子饿得慌,还是举起勺子开始喝粥了。 李世民却做出可怜兮兮的样子看向父亲,噼里啪啦开始提要求, “阿父,孩儿不爱喝粥,也不爱吃水煮蔬菜,我想吃羊肉,鸡腿,鸡蛋,羊乳...” 扶苏忙放下勺子安慰他, “阿弟,就先凑合这么吃一餐吧,我们只是早膳吃得清淡些,等午膳就能吃上羊肉鸡腿鸡蛋羊乳了,快吃哦,别饿着了!” 说着,他就温柔举起阿弟碗里的勺子舀了一勺粥,准备喂他喝。 李世民想告诉单纯的扶苏,根据他对父亲的了解,午膳就能吃上肉蛋了?这是绝不可能的。 现在不闹一闹,恐怕就得吃上十天半个月的黍米粥稻米粥....这里又不是咸阳,到时,他们想找个合适的地方蹭饭都找不到! 所以,李世民想煽动扶苏跟他一道“起/义造/反”,同心协力拒绝食用这餐早膳,来打消秦王对他们的饮食管束。 秦王却率先放下玉箸看着两个孩子, “寡人当然知道,你们不爱喝粥吃水煮菜,但今时不同往日,身子要紧,先暂且忍耐半月吧...” “什么,要吃半个月?我不要!”扶苏舀的一勺粥刚递到李世民嘴边,闻言眼珠一转手一抖,勺子里的粥吧唧一声掉到了李世民的衣裳上。 李世民趁机把嘴一扁,立刻挤出几滴眼泪配合扶苏演上了, “我也不要!我们不想喝粥,孩儿只想吃肉!” 顿时一个哭一个嚎,场面一度陷入混乱,好好的早膳是吃不成了,秦王沉着脸命人带李世民去换衣裳。 等他再回来时,伙食 果然已经“大有改善”了—— 黄澄澄的黍米粥,变成了混杂着大量绿色蔬菜的黍米粥,还飘着几根比头发丝稍微粗一点的肉丝! 可惜扶苏早就饿得不行,已经主动放弃了反抗,风卷残云地大口吃了起来,还一直招呼他快来用膳.... 李世民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扶苏,又看看细嚼慢咽的父亲,只得含泪悲愤放弃了绝食威胁的念头。 不就是陪父兄吃半个月的菜粥吗?他可以的! ... 陪着孩子们连吃了五天的菜粥,秦王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因为他察觉到,这么吃不但很容易半夜被饿醒,还让两个孩子变得满脸菜色—— 养了这几日,他们的脸色竟比那日中毒时还差! 秦王意识到自己可能用错了方法,忙召夏无且过来询问。 第158章 夏无且看着同样隐有菜色的君王,气得很想跳脚大骂: 是哪个居心叵测的东西,敢这么胡乱忽悠王上,让他和两位小公子顿顿吃粥就菜,着实可恨! 但他当然不敢真的开骂,只能恭敬认真地解释, “以常理而论,若是久病体虚者,脾胃确实难以克化食物,最好以粥食菜糜调养些时日....但太子和长公子的体质向来强健,加之,那点轻微的菌子毒已经解了,对他们的身体并无任何影响,所以,二位公子只需正常饮食即可....” 他瞄了瞄秦王喜怒莫辨的神色,还是忍不住提醒道, “而且,王上您正值盛年,平日又百般忙于政务,为了大秦操心劳神,也该多多食用五谷肉食杂菜啊!” 良久,秦王点点头, “看来是朕糊涂了,爱卿去给世民和扶苏把个脉吧。” 夏无且忙应下。 君王想到白白跟着自己吃了几日苦、挨了几日饿的孩子,不由轻叹一声,让蒙毅立刻吩咐膳厨,为孩子们做些好吃的送去。 安排完这一切,秦王负手慢慢踱步走到院中屋檐下,举头望着清朗的春日天空,幽邃冷静的目光中浮起了一丝淡淡的自嘲。 他是如何知道这个荒唐法子的呢? 幼时居住邯郸时,虽然常有外祖母暗中接济,但母亲爱美胜过一切,经常转头就把她送来的东西,拿去卖掉大半换成衣裳脂粉。 这样一来,时常饥肠辘辘的他,只能自己想办法去外面找点吃的。 茅根的嫩芽,野花的汁液,山上的野果,树上的麻雀,河中的鱼虾....只要能果腹充饥,他什么都敢弄来吃。 外面不三不四的东西吃多了,难免就有上吐下泻中毒的时候,这种事情,在邯郸实在太常见了。 而每当这时,平时不太在意他的母亲,就会心急如焚地含着泪水,抱他悄悄登门去外祖家哭着求助。 外租父生怕被牵连,一看到他们母子,就会马上让人把他们赶得老远—— 所以母亲会算好时间,等到外祖母带人从外面归来时,再扑上去抱着她嚎啕大哭,说孩子快要病死了,需要钱来为他治病.... 外祖母每回都会流着泪,小声而急促地命人快取些钱来交给母亲。 回到家,母亲便会请巫士来为他看一趟,在他服下草药或符水熬上几日,成功解了毒再次活蹦乱跳时,她又会郑重其事地告诉他: 巫士说了,还要连喝半个月的稀粥,才能把身体里的毒全部赶出来,把脾胃重新调理好.... 每回解了毒,母亲都会突然变得很在意他的健康,认真监督他喝上半个月浮着野菜叶子的菽粟稀粥。 而这时的她手上正好有钱,就会经常买酱肉鸡蛋回来吃。 就算那时的他,再眼谗她吃的那些美味,就算吃菽粟粥根本就填不饱他的肚子,他也绝不会开口说“我也想吃肉蛋”,因为生怕一吃了那些好吃的,就赶不走身体里的毒了.... 原来,一个自私的母亲不爱她的孩子,会连半口好吃的,都舍不得分给年幼的他。 秦王眼中的自嘲渐渐转为了一抹冷漠,面无表情收回了目光。 今日知道真相了,伤心吗?并不会,“母亲”这个词,已经丝毫不能触动他的心弦。 只是,想到自己竟对她那番鬼话深信不疑,如今还拿来依样画葫芦对待自己的孩子,以致弄巧成拙让孩子们受了罪,君王的心情就难免十分不悦。 他借着浩瀚的天空调整一番心绪后,便转身走回屋中,开始查看咸阳送来的急奏。 咸阳虽有韩非隗状众臣留守监国,但各地一应大事,仍需定期送来让君王过目决策。 秦王刚看了一会儿,李世民就兴冲冲举着一个鸡腿跑来, “阿父,膳厨今天终于做鸡腿了,你快尝尝,很香很香的!” 秦王看着因为小小一个鸡腿就如此高兴的孩子,心头愈发愧疚,站起身来温声道, “我不要,你自己拿去慢慢吃,等过两日你们的肠胃适应了,寡人再让人多做些肉食。” 两个孩子吃了这几日的素粥,肠胃还需花两三天来适应荤腥,所以,他只吩咐膳厨做了两个鸡腿给孩子们先解解馋。 李世民一听,澄净清澈的两眼骤时开始闪闪发光, “真的吗阿父?我们已经不用再喝粥了吗?我们可以开心吃肉了吗?” 秦王抱起孩子,颔首道, “我已经问过夏无且,先前是我弄错了,你们不必再喝粥了。” 他抬眼看了看门口, “扶苏呢?” 李世民高兴得不得了,告诉他扶苏去找王翦练剑了,立马撕下一大块鸡腿肉喂给父亲, “太好啦,以后我们就能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了!” 虽然他这几天想尽了办法,先是悄悄带着扶苏,摸去王翦那边蹭点吃的。 但是按秦律,大到丞相将军,小到士卒文吏,为朝廷办公时,都是按官职和爵位发放伙食的。 以王翦的官爵,虽然每餐能分到军中最稀罕的精米和肉糜,但分量毕竟是定额的,武将胃口本来就大,他和扶苏也不好意思多吃,只能稍稍混上几口就跑掉。 然后,李世民又盯上了李斯,暗示对方去城中帮自己捎带点吃食。 但李斯才帮他带了两趟,就被秦王发现了.... 总之,对一个来到邯郸后,也天天会坚持早起跑步练武的孩子来说,天晓得,一日三餐只能喝菜粥让他有多痛苦! 这会儿还别说,当这块散发着香浓鲜味的鸡肉进入嘴里时,连秦王这种一贯不好口腹之欲的人,都忍不住心跳加速、饥饿感倍增,还来不及思考就飞快嚼着咽了下去—— 此时的他简直无法想象,幼时的自己,究竟是怎么忍着每日的饥饿,做到连吃半个月清薄稀粥的! 虽然李世民这会儿又饿又谗,恨不得一口气吃下五个八个鸡腿,但他依然很大方地把手里的这个鸡腿,撕下一半来分给父亲吃。 他可没忘记,自己和扶苏这回被迫饿了五日,而秦王为了安抚他们,也陪他们吃菜咽粥同样饿了五日,谁还 能不馋口肉呢! 吃完后,秦王命人端水来为孩子净手净脸,一颗心已然柔软得一塌糊涂了。 还是世民这孩子最贴心啊,他打小有什么好吃的,都会时时惦记着自己这当父亲的!也许,这就是为人父母的幸福时刻吧。 年轻的君王接过帕子擦了擦手,再次十分温柔地抱起孩子,夸道, “今日我儿送来的这鸡腿,味道之鲜美,远胜寡人平生吃过的一切山珍海味...乃是最美味、最令人回味无穷的!” 李世民笑嘻嘻贴了贴父亲的下颌,坦坦荡荡承认道, “其实,孩儿刚才是想拿这个鸡腿来贿赂阿父的,好让你被谗得,主动打破让我们喝粥的’戒律‘....没想到,一来就有这样的意外之喜,孩儿很开心,阿父真好!” 秦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心中百感交集, “是寡人关心则乱,才让我儿连受了两苦,放心,往后父王绝不再这般自作主张...” 李世民见此刻氛围极好,立刻大着胆子,也摸了摸父亲的脑袋, “阿父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嘛!” 秦王一愣,正想斥他没大没小,但刚吃了孩子送来的爱心鸡腿,他又实在舍不得出言训斥,只得拿眼瞪他, “你自己看看,这样做合适吗?” 李世民一脸无辜, “合适呀,孩儿只是想摸摸阿父的头发...” 说着他又胆大包天地轻轻摸了两下, “阿父的头发好有韧性呀,你是用哪款澡豆洗出来的呀,你是继承了大父的好头发吗....” 秦王面无表情抓住他的小手, “好了,去找扶苏练剑吧,寡人有事要忙。” 说着,就把孩子放回了地上。 普天之下,也只有这小子敢这么嚣张! 再让他待下去,怕不是要把自己的冠冕也扯下来,把自己的头发也摸成鸡窝! 李世民忙用力抓住父亲的衣袖, “先等一等呀,我还有一件正事没说呢!” 咔嚓一声,秦王左手手腕处忽地一凉—— 李世民一只手茫然抓着父亲的一截衣袖,待他回过神来,眼中已经闪烁起了强烈的求生光芒,立刻脱/口而出道, “阿父!孩儿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最近练臂力练得有些多,一时没控制住力度....” 话音还没落下,又是咔嚓一声,被孩子紧紧拽在手里的秦王右侧衣袖,也成功与主人的手腕分离了。 李世民两只手抓着父亲的两截衣袖,呆呆望着秦王骤然变黑的俊脸,脑中却无法自控地闪过了一个狂喜念头: 不得了了,他才八岁,就能扯断宫中做工细密的君王衣袖!莫不是这一世的他,力气竟比前世还大? 如果真是这样,待他长到十六七岁时,步战臂张弩中何止三百步?骑行拉弓弩射何止二百步? 第159章 到时,若是组建一支神臂弩兵,将步骑弩射的距离,再往前推进五十步....天下间,还有哪国戎狄骑兵能阻拦秦军横扫四海的步伐? 第80章 秦王见孩子这呆呆的模样,以为是被自己吓到了。 他一时也顾不上先去更衣了,立刻消了气,抱起孩子摸摸小脑袋安慰道, “别怕,不过是两截衣袖罢了,又没人治你的罪,寡人没生气。” 李世民忙回过神来,开口兴冲冲道, “阿父,孩儿方才接连扯断你的衣裳,可见我有力能扛鼎的潜能,为了将功赎罪,孩儿打算组建一支...” 得了,人家哪有半分被吓到的样子? 君王毫不迟疑地飞快打断他的话头, “寡人这一支血脉乃昭襄王之后,何来力能扛鼎的传承?想来,是尚衣局制作这件朝服时,偷懒取巧了而已,不必你将功赎罪!” 他当然早就发现了,这孩子的力气很大,但是,他从不想刻意提醒孩子此事。 毕竟,“力能扛鼎”对秦君而言,算得上是某种避讳。 秦国曾经就出了个力能扛鼎的武王嬴荡,最后却死在了周王畿的大鼎之下,一时间,“秦王无德,举鼎而亡”的讥讽声传遍了四海.... 李世民动辄念叨想上阵杀敌,本就已经足够让君父头疼了。 若让孩子再意识到自己“力能扛鼎”,他莫不是,还想举着个鼎上战场杀敌?绝不可以! 李世民忙举起手里的两截衣袖解释, “才不是呢,你再仔细摸一摸,尚衣局做事特别认真的!这衣裳的布料很结实,针脚也很细密,是孩儿力气太大才扯得下来的!” 他知道,这一世的父亲跟李渊不一样。 说句不好听的,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谁也不敢保证百战百胜,就算他因为战败而缺胳膊少腿、甚至死在沙场,对李渊来说,损失也是可控的。 因为,对方压根就没真心实意考虑过让他当继承人,他有李建成这个心仪的长子继承家业,当然舍得让自己这勇猛的次子冲锋陷阵。 但秦王不同。 他这个大秦太子,一直是秦王坚定看好的继承人,秦国又有君王战死的先例在前....比起李渊对自己上阵杀敌的喜闻乐见,秦王对此事,简直称得上深恶痛绝。 正因为这样,李世民才会一有机会就反复提及此事,想试图动摇秦王的意志。 他深知武将的力气越大,在与对手直接兵刃的交锋中,就越能起到制胜保命的作用,只要他能借此优势说服秦王,将来,能光明正大上战场的机会就多了几分。 但他还是低估了,秦王对他这储君的在意,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句“力能扛鼎”,反而让君王下定决心,绝不让他上战场.... 既然察觉孩子没被吓到,秦王也懒得再跟他废话,立刻把李世民放回地上,匆匆前去更衣了。 李世民失落地望着父亲的背影。 战场虽危险,他却不想空有一身打仗本领,却无法为大秦驰骋疆场,而且,秦王对他越好,他就越忍不住想为对方分忧解难。 再说,这一世的他从小身体就十分康健强壮,等上了战场只会比前世更厉害啊,这一点,他真的很有自信! 这时,李斯笑眯眯捧着文书走来行礼, “臣拜见太子!您可知王上去了何处?臣有公务禀报。” 李世民急忙藏起手中的两截衣袖, “李师兄,我阿父马上就来了。” 李斯俯首致谢,待他直起身子时,忙趁机挪动脚步离太子远了几步。 他的眼神很好,方才惊鸿一瞥间,已经看清了太子藏到袖子里的东西—— 那花纹,分明是王上衣袖上的! 以他的聪明当然一下就能猜出来,这衣袖,八成是被太子徒手扯下来的。 因为先前,他就曾听荀子夸耀过他这小徒儿的射击臂力,称他长大若是能当个将军,必是万人敌的大将。 没想到,小太子的大力气没能用到战场上,倒是先用在了王上的衣裳上... 。 李斯努力忍着笑意,一脸正气地两手交叠着,不动声色地紧紧护住了自己的衣袖。 秦国官服,是由朝廷按一年两季发放的。 身为九卿之一,他这一身绣了暗色花纹的锦缎春裳,乃是百官袍服中,除了三公袍服以外、最高档的一个等级,仅布料成本,就要五十多石粮食。 官服中途若有破损遗失,就只能自掏腰包找尚衣局采买。 以李斯目前的左庶长爵位,每年能领五百石的高额俸禄,但对精打细算习惯了的他来说,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若是让太子不慎扯坏了,是该让他赔呢,还是不让他赔呢? 当然了,他知道以太子的性子,必会主动赔偿,而以他的性子,也绝不敢收太子的赔偿..... 但考虑到王上护短的性子,还是别让这件意外发生为好。 殊不知,机智如李世民这样的孩童,一下就看出来他的想法了,登时尴尬得小脸通红。 笑话,他就算力气大了些,又怎么会鲁莽到,逢人就扯坏别人的衣裳? 无非只有在父亲面前耍赖时,他才会一时不察失了力度! 要他说,李斯这人啊,就是谨慎得过了头,凡事都爱多想上几分。 可有的事想得太多太深了,反而会带来杯弓蛇影的反作用—— 比如史书上,赵高正是抓住了李斯性格中这个致命弱点,放大了扶苏登基将会给他带来的种种弊端,才成功把这个本可以名垂千古的一代名相,拉入了叛臣的深渊,同时也把他拉进了死亡的深渊。 但凡李斯不想那么多,但凡他肯相信扶苏表里如一的仁善,也许,大秦都不会快速走向一个那么悲惨的结果.... 李世民伸手捂住有些发烫的小脸,目光幽怨地朝李斯看去,明知故问道, “李师兄,你站得离我那么远干嘛?” 李斯忙笑了笑,从容不迫解释道, “太子如今正该安心调养,臣刚从城里人多口杂处回来,担心仪容衣衫不洁,离近了会污染太子口鼻....” 李世民眯起眼睛打量他,胡说八道,还说得跟真的似的! 他仰头“哈,哈,哈”假笑了三声,正想再开口调侃几句,换了一身同款朝服前来的秦王已经踏进来问道, “世民,什么事让你笑得这么高兴?” 李世民一时无语,啊,这也叫笑得高兴? 他放开捂脸的小手,学着父亲的样子把手背在身后,老神在在地看了一眼李斯, “没什么,我跟李师兄聊得正欢呢,他说会带我去邯郸春游哦!” 这几年下来,李世民已经跟荀子许朴韩非张苍一起春游过好几回了,唯有李斯,每年都是“下次一定,下次一定”,害他白白期待了好几场。 说起来,李斯对他这储君的态度,显然多了几分恭敬和讨好,少了几分真诚的坦然。 他总是小心翼翼地,让自己保持着“坚定不移的太子党羽,但与太子并未交往过密”的安全距离,似乎想打消君王的一切顾忌。 当然了,他对秦王也同样如此,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这在喜欢跟臣子将领打成一片的李世民看来,无疑是一个很大的隐患。 他坚信,唯有真心能换真心,而只有让手下人对首领产生“无可替代的真心”,才能顺理成章让他们生出“坚定不移的忠心”。 李斯这一段为了明哲保身的安全距离,恰恰是秦始皇一离世、他就与赵高合谋背叛对方的危险距离。 总之,李世民不是轻易认输的人,这春游,他还非要邀对方前往不可! 秦王闻言,神色淡淡看了李斯一眼。 李斯心头一跳,暗暗叫苦不迭,他真是做梦都没想到,太子竟会在此时提起春游一事! 他固然是坚定的太子党,也经常为了维护太子,在早朝上与宗室那帮人激情对喷。 但自诩人间最理智的他,不免担心:无论王上如今有多么宠爱太子,孩子的年龄毕竟摆在这里,一切都充满了漂浮不定的变数。 就拿昭襄王最疼爱的悼太子来说,谁能想到,一个活到成年的太子也会突然病逝? 所以,他看似把所有筹码,都押在了李世民这个小师弟身上,实则却又一直留着心眼,精心算计着每一次与太子的交往距离,好为将来一旦有变留条后路—— 若是大秦储君出现变动,他也能以忠良大臣的面目,再次效忠新的储君,毕竟,他与前太子并无亲密私交嘛,一切都是为了大秦。 可先前那些春游,他找到合理的借口拒绝也就罢了,要是现在,还当着王上的面否认太子的话.... 他立刻恭声道, “臣确有此意,还请王上恩准!” 秦王朝孩子伸出一只手,握住了李世民递来的软乎乎小手,随口道, 第160章 “罢了,邯郸无甚美景可看,等回了咸阳,寡人明年再陪你们一起去吧。” 李世民立刻笑着乖乖点头,邯郸刚落到秦国手里,外出游玩也不太安全,他这话,只不过是诈一诈李斯而已。 李斯登时喜出望外,王上竟然要陪他... 要陪他们一起春游? 这放在满朝文武里,也是头一份的待遇呀! 他深知这件事,能为自己在朝中新增多少名望,不由感激看了李世民一眼。 希望大秦的太子不要有变动,这样,他一定会一直忠心耿耿追随小师弟的! ... 略略闲聊两句后,李斯忙把文书呈上,禀告秦王:已经把近半年来,跟魏楚燕暗中有联系的赵国权贵巨贾查出来了。 秦王接过名单看完,冷哼一声,让他立刻安排人手,押送这些人阖族迁居咸阳。 李斯恭声应下,又取出另一份文书, “这是从颍川郡新郑送来的,还请王上过目。” 李世民一听,立刻惊喜瞪大了眼睛, “一定是张良送来的!” 秦王一目十行浏览完,含笑把它递给孩子, “我儿慧眼如炬,为大秦拉拢了不少人才,张良,确实是当世大才!” 李世民骄傲扬起下巴, “那是自然,孩儿眼光一向很好的!” 抛开他本身的识人本领而言,任凭谁按着史书记载来搜罗大才,眼光都错不了吧? 等反复看了两遍张良信中陈述的计策,他才忍不住长长吁了一声, “他竟能想出这样一个阳谋,真乃谋圣也!” 谋圣?李斯眸光一闪,骤然升起了一阵危机感,忙竖起耳朵听王上和太子讨论张良的计策。 先前,魏王想借韩国故地新郑权贵之手,在秦国发起一场配合他们伐秦的内乱。 而张良前往新郑后,凭借父辈的交情和自身的经营,成功说服了几个势力最大的权贵旧识,让他们放弃了与魏国合谋叛秦的念头。 意外之喜的是,他还从对方口中套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 在魏无忌的孙子魏无知奉命、亲自前去煽动他们后,魏王竟又暗中派人前往新郑,试探魏无知到底对他们说了什么。 也就是说,看起来无比重视这个侄子的魏王,实际上对他根本就不信任。 张良深知,如今的魏国朝堂上,位高权重的魏无知一心抗秦、计谋百出,又有其祖父信陵君立下的威名、深得民心,是最值得秦国警惕的对象。 于是,他决定利用魏王对魏无知这一支宗室的忌惮之心,回报给魏国一份大礼—— 让秦国派出探子前去大梁,把魏王的人在新郑的一言一行,如实全部散播出去! 李斯走在离去的路上,忍不住连连悄声喟叹,他原以为,只有陈平是自己的同类人。 可现在一看,平日里温和无害的韩国贵公子张良,对人心的揣测拿捏亦称得上炉火纯青。 一时间他心头的危机感愈发浓重,只得暗暗激励自己: 秦国如今人才济济,再不加把劲就要被挤下去了,必须得再勤奋些! ... 秦王再次拿起信纸看了一遍,感叹道, “张良只做一个郎官,着实太过屈才了,庆功宴上,寡人也该给他升一升官爵了!” 李世民忙笑眯眯点头附和。 要不说,秦王真是个深得官员们喜爱的好上司呢。 只要能为秦国立功,人家二话不说,就会主动把官职爵位田宅的赏赐砸下来。 他开口慢慢咂摸着, “孩儿方才乍一看,只觉得这个计策平平无奇,但仔细一想,这个没有掺杂半分阴谋的计策,正是张良的高明之处—— 以魏王诡诈多疑的性子,如果大秦按寻常的离间计行之,他恐怕还会反过来更加倚重魏无知。 偏偏这个阳谋光明正大,只是把魏王自己暗中做过的事,随风散播出去而已....这样一来,不管魏无知本人对此事,会做出什么反应。在多疑的魏王看来,对方都只会有一种反应:他必定会对自己这君王生出不满...” 魏王此人睚眦必报,一个被他认定了对他不满的臣子,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吗? 秦王颔首, “魏无知手握兵权,在魏国拥趸无数,岂会轻易束手就擒?看来,大梁很快也要乱了。” 李世民却颇感遗憾地摇头, “魏无知文武双全,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但他对魏国一片忠心,若是魏王要杀他,恐怕他并不会反抗,大梁不知能不能乱起来....” 如果对方愿意反抗,秦国反而还有机会把他拉拢过来。 秦王见孩子这皱巴巴的小表情实在让人怜惜,忍不住放下手头的文书,怀着惋惜的心情再次抱起孩子。 仿佛就在眨眼之间,从前手短腿短全身胖嘟嘟的孩童,就像雨后春笋一样嗖地窜高一大截了。 他曾试探过有小孙子的隗状,得知再过两年,孩子就不会再让家人抱了,真有些无所适从而又万分惆怅。 这时,李世民趴在父亲肩头亲昵道, “阿父,我那件正事还没跟你说呢,也是个 阳谋哦。” 秦王压下“吾家有儿初长大”的烦恼,笑问道, “哦?说来让我听听,是针对何人的阳谋?” 李世民忙把他的计划和盘托出, “当然是楚国呀!孩儿今日想通了,我们根本不需要派人去核实’项燕有没有跟负刍勾结‘一事....只需顺水推舟,匿名把’项梁与负刍结盟‘的真消息传回楚国,传到项燕和楚王的耳朵里,他们自会做出反应...” 秦王抓着孩子的小手,思索着沉吟道, “我儿言之有理,若是项燕真与负刍勾结,楚王绝不会饶过他,但他若并未与负刍勾结,为了洗清嫌疑,必不能放过项梁和负刍....不管是哪一种结果,楚国都会内斗得更激烈....” “到时等一方彻底战败,秦国便可挥师南下,将楚国收入囊中!”李世民眼中闪烁着璀璨的光。 秦王的眼皮忽地一跳,深深注视了孩子一眼。 直觉告诉他,往后更要对世民严防死守,绝不能让这小子偷摸混去楚国! ... “秦王一行,已经离开邯郸了?他们现在到哪儿了?”齐王田建一边抚着琴,一边慢慢问道。 “回王上,他们昨日刚启程,往雁门方向去了。”心腹忙答道。 随着铮然一声尖锐的利响,齐王哐当推开断了一根弦的九弦琴起身,眼中浮出冷森森的笑意, “往雁门去了?哈哈哈!秦王自以为征服了韩赵之地,下一步就能灭我齐国与山东三国,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寡人终于无需再忍了!” 心腹忙问, “王上,现在可要通知相国,让那颗棋子带人前去....” “让他立刻谋划一番,在路上等着嬴政,送他和那两个不识好歹的狼崽子上路!” “是!”心腹急急离开。 “慢着!”齐王忽又出声道, “寡人到底与嬴政兄弟一场,舍不得他父子三人受苦,记住,给他们留个全尸!” 到时天下皆知,人是他国之人杀的,与他这重情重义的齐王有何干系? 八面威风的秦王父子,恐怕到死都想不到,连他们的尸体,也会成为自己树立“重情重义”名声的垫脚石! 看着心腹的背影,齐王心情舒畅抚着美髯,满面春风地大笑起来, “刚招惹了一堆亡国仇敌的强秦之主,竟敢离开咸阳到处闲逛,真乃天助我大齐也!” 第81章 秦军队伍出了邯郸,一路向北。 正值暮春澹澹,满山草木蔓发,目之所及,一片空翠烟霏。 趴在车窗欣赏的扶苏心情大好,指着远处的群山田野喊李世民快看。 小兄弟俩一齐伸长了脖子,朝窗外叽叽喳喳假装在春游,还不时大呼一声“哇,好美的野花”.... 秦王眼角眉梢带着笑意,只觉此刻天下在怀,稚子在旁,良辰美景,岁月安好。 扶苏扭过头来看他,突发奇想, “阿父,我们想下车春游一会儿!” 春游一会儿?这说法倒颇有童趣。 秦王不由来了兴致, “你们想下去玩什么?” “我要采花,奔跑,唱歌,再狠狠闻几下春天的香味!” 扶苏一边大声回答,一边悄悄扯李世民的衣袖,暗示他也加把劲劝服父亲。 李世民谨慎地打量了一圈四周,确定此处的地势并不适合设伏后,才从善如流开口道, “我也想下去采花,顺便透透气。” 这几日来,天天白日里赶路,夜晚在驿馆下榻,扶苏这样的孩童定然早就坐腻了,是要下车玩一会儿才行。 秦王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便欣然命人停车,让孩子们下去休息一炷香的时间。 李斯忙也下车走来,询问君王发生了何事。 第161章 哪知他刚过来,振臂欢跳的扶苏就开始大声咏唱, “我们春游啦!想当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1) 李斯抽了抽眼角,恨不得把自己拍扁了送回去。 早知道长公子要唱儒家的歌,他就不下车了! 果然,秦王神色不明地瞥了他一眼, “寡人似乎记得,扶苏的老师不是荀子?” 扶苏的性子本就纯善,又很容易被他人的言行影响,远不及世民坚定有主见。 为防止扶苏长大后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善人,君王特意为他,挑了李斯这个意志坚定的法家老师。 李斯立刻俯身请罪, “臣忝为长公子之师,却不能督促公子少读杂书,此乃臣之过,还请王上降罪!” 同为法家大才,秦王为什么偏偏指定他来当长公子的老师,而不是韩非? 当然是因为,他还肩负着“少让扶苏看杂书”的委托,换成韩非,没准还会主动带杂书给长公子看呢.... 李世民忙笑嘻嘻打圆场, “阿父,这又不是李师兄的错呀!师兄的老师是荀子,阿兄又传承了阿父你的聪明,所以,他只用一个老师,就能学到两种本领....” 扶苏停下来,朝父亲扬起了下巴, “就是,我也是跟阿父学的!” 说完,又悄悄揉了揉生疼的尾椎骨,再次忙不迭开唱了。 他发誓,下回再也不赶路了,虽然能天天跟阿弟待在一起,但一天到晚坐车坐车,坐得他的小/屁/股早就疼死啦! 秦王瞪完一个,又瞪第二个,真想立刻拎着他们塞回车厢, “什么叫跟寡人学的?寡人以法为师,从未动摇过!” 就算他如今已深知民心的重要,也依然坚定地认为,只有法家之律能助他巩固君主王权、维持各地的秩序稳定。 李世民小大人一样,拍拍他的手臂温柔安慰, “好了好了,既然阿父不喜欢听这首春游歌谣,孩儿就为你另外唱一首嘛。” 不得不说,他这贴心哄爹的举动,确实让秦王心头很是受用。 年轻的君王冷哼一声,傲娇颔首道, “可。” 这时,扶苏招手让阿弟快去那边跟他一起采野花,李世民咚咚跑去,一边采着道旁的野花,一边用朝气活泼的语调唱起来,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2) 秦王听得眉心一跳, “可寡人不爱听楚歌。” 这歌,出自当年一心想联军伐秦的楚国左徒屈原,秦王们能喜欢才怪。 李斯是楚人,担心瓜田李下的他忙开口主动表态道, “王上所言极是,楚歌一向怪诞不经,还是秦歌质朴有力,最为别具一格。” 李世民诧异, “’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光‘多好啊,阿父也不喜欢吗?” 按理说,秦王一个这么信奉鬼神的人,应该很喜欢这种歌赋呀? 扶苏立刻不满地怒瞪父亲, “阿父你好挑剔呀,下回不跟你一起春游了!” 说着就拉着李世民往另一边走,故意大声蛐蛐道, ” 阿弟你唱得很好听,我喜欢得不得了,走,我们再唱一遍,不给他听!” 难怪他自幼就更喜欢黏着母亲,母亲是那么的温柔,无论他们做什么说什么唱什么,她都只会夸个不停,根本就舍不得挑剔他和阿弟.... 阿父真的好难伺候呀! 这话一出,其乐融融的氛围顿时烟消云散。 秦王的脸一下就黑了,沉声问蒙毅, “一炷香时间到了吗?” 说句实话,他时常会产生一种自己跟扶苏八字不合的错觉。 虽然,世民也会经常气他,但这孩子每次都会跟自己好好解释原因,也会千方百计跟自己缓和关系,大多时候,世民都是一个让他备感贴心的乖孩子。 哪像扶苏,在旁人面前的他,是何等的听话懂事,唯独在自己面前,他打小就是一头小犟驴,坚决不肯低头认错! 他真有些担心,将来也会如那个怪梦中一样,与扶苏之间隔阂重重,最后父不知子,子亦不知父.... 这时,李世民忙拉住扶苏劝道, “阿兄,阿父只是在跟我们开玩笑,你这么说,他会很难过的呀...” 他实在搞不懂,为什么扶苏这个一个乖孩子,偏偏一碰上秦王就会犯倔,而且倔得义无反顾,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格? 可他真的不想再看到,这对史书上令人唏嘘的、原本彼此关心的父子,会再次踏上同一条渐行渐远的道路... 扶苏鼓起小脸,悄悄看了秦王一眼,小声嘟囔着, “可你明明唱得很好听嘛,阿父就是在乱说。” 李世民取出手中一朵色彩艳丽的野花,动作轻柔地为扶苏插到头发上,劝解他, “不是这样的,阿父说的是他’不喜欢楚歌‘,不是说我唱得难听,阿兄,你真的误会了。” 秦国后宫安分得不行,扶苏自小的生活环境十分单纯,从来没体验过勾心斗角的他,自然也还没掌握察言观色那一套生存技能,还在恣意享受父母呵护的他,根本就生不出“我的话会不会惹阿父生气”的担忧。 他这个年龄本就臭美,注意力立刻就被自己头上的野花吸引了,小心翼翼伸手摸了摸,欢喜问道, “阿弟,我这么插花好看吗?” “这叫簪花,很好看!”李世民坚定点头,“阿兄头上簪花,就像是春天派来的信使!” 扶苏傻乎乎高兴地乐了一会儿,也挑出一朵手中最美的的花儿,给李世民插在头发间, “阿弟也是春天派来的信使哦,你是大秦第一美男子,我是大秦第二美男子!” 李世民见他心情变好了,忙又趁机劝了几句,很快就说服扶苏一起回到了秦王面前。 扶苏不好意思地给秦王道了歉,又立刻指着自己的脑袋炫耀, “这是阿弟给我簪的花哦,我现在是大秦第二美男子!” 李世民使劲憋着笑,拿出一朵小花说要给父亲簪花。 扶苏见状忙也拿出一朵, “阿父,孩儿也要给你簪花!” 刚被哄得消气的秦王:... 春秋时起,民间虽就有赠花的雅趣,但世上哪有男子簪花的道理? 但他想到了九岁时,被母亲唆使着想尽办法讨好曾祖父的自己,被对方拒绝的那一刻,是多么的难堪和伤心... 这是两个孩子的一番心意,自己若不接受,孩子们也会伤心的吧? 君王终究没开口拒绝,没办法,当爹的人,总要先学会退步和忍让.... 李斯见状,忙默不作声悄悄把头垂得更低了。 不,他简直恨不得把脑袋暂时割下来,先揣进兜里藏好。 王上不说话,显见是意动了,可王上若头上戴了花,他,还有蒙毅那些人,一个个的哪又躲得过? 苍天呐救救他吧,他只想老老实实为朝廷当牛做马,但不想当头上簪朵花的怪异牛马! 秦王轻叹一声,看了看荒无人烟、只有秦军的四周,终究抱起两个孩子,任由他们在自己的头上胡作非为。 李世民很小心地为扶苏示范,叮嘱他千万不能弄乱了父亲的头发和冠冕。 扶苏连连点头,把手中的野花匡次匡次往秦王头上一通乱簪,嘴里还念念有词, “阿父是大人,脑袋比我们的大,只簪一朵小花不好看,得多簪几朵....” 秦王实在忍无可忍,倏地抬头看向蒙毅,再次问道, “一炷香到了吗?” 向来持重的蒙毅看着满头插满山花的王上,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只能飞快狠狠掐了自己的侧腿一把,正色告诉君王,还剩半炷香的时间。 秦王面无表情点了点头,伸手抓住了扶苏还想继续给他簪花的小手, “够了,你若爱美,可以给你自己多簪几朵。” 自从亲政后,他只恨光阴苦短、时间不够用,从未像现在这样,嫌时间过得太慢的! 这一刻,他无比后悔答应孩子们下车“春游”的请求,千万不要低估熊孩子的疯狂想象力! 李斯其实也很好奇,王上簪上花是何种模样,便悄悄抬头朝君王望去。 哎呀呀,不巧的是,他刚一抬眼,就正好对上了君王幽沉不悦的双眸。 李斯暗道不好,忙不迭地收回目光,想重新装一只被遗忘的鹌鹑。 然而已经迟了。 秦王眼中忽地溢满了笑意,语气如沐春风般令人心旷神怡, “爱卿认为,寡人头上这簪花好看否?” “好看!簪了花的阿父,是大秦第三美男子!”扶苏脆生生抢答。 李世民努力咬着嘴唇,不能笑。 第162章 其实他只想为秦王簪花一朵,把这来自大唐的祈福习俗送给他,真的没想到,扶苏会往父亲头上一股脑簪那么多朵花! 李斯小心斟酌着每一个字, “王上丰姿美仪,巍巍然如玉山苍松,纵便不簪花,您也是大秦最气盖苍梧的男儿....” 他又不傻,敢说王上“不好看”吗? 但若说“好看”,呵呵,王上的下一句话,定是赏赐他也簪花! 秦王笑吟吟摇头, “爱卿答非所问呐,寡人问的是,我头上这簪花好看否?” 李斯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好...好看....” “看”字还没说完,秦王又含笑问了蒙毅和周边将领同一个问题。 待众人纷纷附和着,称赞王上这簪花好看后,秦王才颔首道, “既如此,寡人不忍独美,就请众卿也摘花一簪,以贺我大秦灭赵之喜吧!” 啊!这是他们威严的王上说出的话吗? 众人面面相觑,恨不得自戳双目遁地而逃—— 不要啊,就连寻常妇人和闺阁女子,都不会摘朵花来插在发鬓,他们真的做不到那么幼稚啊王上! 李斯和蒙毅到底是执行力最强的臣子,在其他人还在满脸苦笑时,他们已经默默来到道旁,摘了跟王上头上数量差不多的野花,认真插在了自己的头上。 身为秦国官吏,毕生都要牢记第一要务: 王上若让他们往东,就必须立刻抛开一切往东跑去,王上若让他们往西,就要第一时间跑去西边,不能拖延! 秦王欣赏着李斯和蒙毅被花儿点缀出来的盛世美颜,总算露出了真心的笑意, “美哉,我大秦文武官员!” 扶苏认真数了数,伸手又递给李斯三朵花, “老师,你头上的花比蒙毅少了三朵!” 本想摸个鱼的李斯心如死灰接过来,长公子,听我说谢谢你,您可真是我的好学生呐! 李世民看着哭丧着脸开始摘花的随行将领们,又看着站在一旁憋笑不止的宦者士卒们,顿时计上心来,笑嘻嘻提出了“一个也不能少”的建议, “阿父,既然我们要簪花贺秦国灭赵,不如,让士卒宦者们也摘些花来戴上....” 说着,人比头上花儿更鲜活的他,立刻在父亲怀中高声唱起了另一首歌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3) 这是秦人的传统战歌,它是一种号召,是流淌在老秦人血脉中世世代代征伐不息的武魂。 听着孩子稚嫩的童音,原本还为簪花扭捏不已的将领们,顿时把花胡乱往头上一别,热血沸腾地跟着太子大声吼唱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德。王于兴师,修我甲胄....”(3) 在骤然变得如同誓师般激昂的气氛中,秦王立刻心领神会地,下令让随行所有人全部摘花簪上。 ... 当昼夜兼程赶来的范增,终于与秦王的队伍相遇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震人心魄的场面: 在走在最前方开道的猎猎黑旗之下,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秦王护卫队。 而这些本该严肃沉默的秦国士卒,却头戴鲜花、面带笑容,正大声高唱着“岂曰无衣”的战歌! 他不由愣了一瞬。 这就是后胜口中,灭了赵国后志得意满,开始放松警惕,到处游山玩水的秦王一行? 哪家游山玩水的君王,会带着这么一群斗志激昂、唱着战歌出行仿若要去灭掉下一个国家的士卒同行啊? 秦军这般虎狼汹汹的士气,说是护送秦王上阵亲征也不为过,有如此强敌当前,傻子才会冲上去刺杀秦王! 后胜挟恩图报也就算了,竟还给自己传递这么个假消息,让他带着这帮人白白前来送死....他们都被齐人骗了! 待回过神来,怒不可遏的范增立马快步上前,一把扯住正在带人部署巨石弓弩的青年,急声道, “季布,计划有变,立刻撤退!” 被称作“季布”的青年面色一变,起身不解问道, “范公带着我等一路奔袭,乃是受人之托前来截杀秦王一行的。如今秦王已经近在眼前,范公这是....” 范增此刻顾不上跟他解释,急急提醒那帮游侠, “快走,全都撤走!” 然而就在这时,一人面色惊惶跑来大呼道, “不好了范公,有块石头还没摆好,它...它自己掉下去了!” 范增目光陡然一寒,大喊一声“情况有变,大伙快逃命”,便拽着季布往系马的地方跑去。 等他们朝着拴马的地方飞奔而去时,山坡下已经传来了秦军冲来的怒吼声喧嚣声。 范增暗骂一声“后胜狗贼误我矣!”,脚下生风跑得更快了。 只可惜这山坡看似平缓,实则时有坑洼,骑马还不如奔跑来得快,诸人只得重新跳下来,牵着缰绳催马往林间逃窜—— 范增回头一看,气得不行,一再提醒他们快快弃马逃命,可游侠们仍旧紧紧牵着缰绳。 弃马而行?说得倒是轻松。 这是他们好不容易攒钱买的马匹,一匹马至少值万钱,谁舍得白白送给秦军? 大不了,马在人在,马亡人亡! ... 秦王连头上的簪花都没顾得上摘掉,就面沉如水踏出了马车。 被将领小心护在车里的李世民和扶苏,悄悄探出脑袋来看。 秦王负手踱步,打量着眼前被秦军牢牢捆住的上百个贼人,冷声道, “山上那些巨石弓弩,是尔等专为寡人准备的?胆子倒是不小!” 这帮贼人都是范增找来的楚地游侠,倒是颇有骨气,无一人出声求饶。 李斯按了按仍在怦怦直跳的心口,上前一步,轻声提醒道, “王上,赵地如今危机遍布,还需趁早杀鸡儆猴震慑那帮心怀不轨之人,至于审问幕后主使一事,只需留几个小头目便可....” 说着,他犀利的目光径直朝范增看去。 此人必是这帮贼人的首领,倒可以先杀了他震慑对方,好让小头目口吐真言.... 秦王颔首,吩咐蒙毅留下几个肯招供的,剩下的全部扒皮抽筋,挂到沿途城墙以儆效尤。 季布闻言冷笑一声,正想说句“要杀要剐随你便,我们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慷慨之言,来勉励与他一起慷慨赴死的游侠儿。 却不料,范增突然奋力朝前一滚,大喊道, “这是一场误会,还请秦王容在下解释几句!在下楚人范增,本是受齐相后胜蛊惑,前来半道行刺阁下父子的...但方才一见,我观秦王金车上有紫气萦绕,乃是称皇称帝的天子之相,可见秦国天命所归,我等山野莽夫,岂敢再与天意作对,在下当即就下令撤退....” 秦王当然不可能信对方这一番拍马屁的话,但他面色凝重与李斯对视了一眼。 后胜?怎么会是后胜? 齐国近几年来一向安分守己,从未再掺和进任何一场战事中....难道,齐王也要坐不住了? 这对秦国而言,显然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坏消息。 被惊得一愣一愣的季布,忙出言阻拦道, “范公,你这是做甚?我等受人之托,便当忠人之事....” 哪能一被秦人抓到,就主动把齐人给卖了? “季布!”范增义愤填膺怒道,“我等本就是受了齐相的蛊惑,才做出如何糊涂之事,又岂能一错再错替他遮掩!” 是后胜先骗了他们,休怪他范增不讲义气,当务之急,是保住他们这帮人的性命! 秦王正要再问,李世民却咚咚跑来牵住他的衣角,一脸好奇地打量着自称“范增”的五旬老者,和那个被对方称作“季布”的青年。 奇怪,范增怎么会跟季布混到一起去了? 还有,他们是楚国人,怎么又跟齐相搭上了关系? 这一刻,范增看着抱起孩子的秦王,陡然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他修习望气之术,已经三十载有余,早已阅人气运无数,却从未见过这般奇异的景象—— 方才,秦王下车走来时,他确实在对方头顶看见了浓郁的帝王紫气。 但这紫气覆盖的范围,只有秦王一人而已,可见,秦国就算真能吞并列国,气运也并不长久。 可现在,他看到了什么? 在秦王和这孩子的身后,出现了一大片蓊郁葳蕤的紫气,正袅袅缥缈着朝四周迅速扩散。 让他下意识生出畏惧之心的是,随着这紫气范围的快速扩大,竟隐约有耀眼金色融入其间... 更让人心旌神摇的是,在秦王和这孩子的头顶,竟相继出现了一条盘旋的云状飞龙,和一只雀跃飞腾的云状凤鸟.... 这种传说中的鼎盛天子气象,乃是世间望气者,八百年未能再有幸一睹的震撼奇观! 紫气浩瀚者,得无上富贵,金气跃动者,得天地之道...更别提,还有最为罕见的龙飞凤舞奇观,此乃得天独厚的天命所归之气! 第163章 几乎不再需要任何思考,范增一回过神来,就立刻真心实意大呼道, “在下有一计献上,愿将功折罪,助秦王不费吹灰之力灭齐国!” 第82章 秦王对“不费吹灰之力灭齐国”一事,确实很感兴趣。 对现在的秦国疆土来说,赵国故地西面的边境,与齐国正好紧邻,不得不把提防这个不安分的邻居一事提上日程。 与其费心费力千日防贼,倒不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灭掉贼! 听完范增的计策、接过对方的信物后,秦王当即命人为他们解开绳索,许下了一个承诺: 如果对方此番入齐,真能从内部成功攻破齐国朝堂,让秦国不费一兵一卒灭了齐国,他必会一视同仁论功行赏。 甚至,他还好心地让人把马匹还给了对方。 侥幸保住一条性命的范增,一再发誓绝不会让秦王失望,千恩万谢地带着季布一行离开了。 望着众人的背影,李斯忧心忡忡问秦王, “王上把范增那伙人放了,万一,他们一去不复返....” 虽然范增这计划,听起来着实诱人,但这帮人,毕竟是一帮想刺杀王上的贼人啊.... 按他的想法,还是该留下几个,押回咸阳当人质更稳妥。 李世民指着,被士卒搬到道旁的半块巨石, “李师兄你看,这石头的跌落之处,与我阿父的车马相距甚远,而除此以外,他们没有再发起任何攻击,可见,范增确实已经临阵变卦了....” 范增是项羽麾下第一谋士,季布是项羽手下五大名将之一,这种现成的人才,本就是秦国急需的,更遑论,对方还莫名其妙地,突然主动倒戈投奔秦王.... 而历史上秦灭六国时,最轻松的一战确实是灭齐,秦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迎来了齐王的主动献城投降—— 如果范增他们真能让这一天早日到来,秦国自是喜闻乐见的。 秦王颔首赞同孩子的话, “用这行刺未遂的百人性命,博一个垂手而得齐国的机会,于我大秦而言,并无半分损失。” 若是赌输了,等秦军灭六国后,再把这帮贼人抓来杀掉也不迟。 更何况,范增此人不但有急智,亦有釜底抽薪的勇 气,是个聪明人。 一个肯对着自己这秦王低头的聪明人,自然知道,这天下,将会成为何人的天下,会蠢到放弃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吗? ... 待疾驰了数十里,憋了一肚子不解的季布终于问出了疑惑, “范公一向大义重信,这回为何要背叛齐相,转而投秦?” 范增勒紧缰绳放慢了速度,把齐相故意把他们骗来当探路石一事说了,又意味深长提醒众人, “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依老夫看,秦王和秦太子皆有帝王之相....秦国终结乱世乃是天命所归,既然齐国迟早要亡于秦国之手,这泼天的大功绩,为何不能由我们摘来献给秦国?” 季布恍然大悟,沉思道, “但我们这趟刺秦不利,齐相那边岂非....” 范增胸有成竹笑道, “此事,老夫早有成算,你们按我说的办就行!” 他在楚地乡间,养名望蛰伏多年,终于阴差阳错迎来这么一个位极人臣的大好时机,又岂能不好好珍惜? 灭齐头功,他势在必得! ... 秦王的车队,在前往雁门的途中,又相继遇到了两拨刺客。 经审讯,一拨是燕国派来的,一拨是楚国派来的。 再加上先前齐国的那一拨,这三国,倒是不约而同选了个刺秦的“好时机”。 不过燕楚这些刺客,就没有范增那帮人的好运了,他们被斩杀当场,挂在沿途城墙震慑着妄想再铤而走险的世人。 但这在李斯看来,依然足够让人胆战心寒,遂一再劝谏秦王早些离开赵国归秦。 秦王也有些担心两个孩子的安全,在雁门郡待了几日后,便启程前往太原,再经由太原回到了上郡。 是夜,夜朗星稀,上郡军营署衙中一片静谧。 秦王在烛光下披衣查看着今日送来的急奏,两个孩子在一旁睡得正香甜。 当君王翻阅到下一页时,扶苏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大喊, “阿父,阿父...不要杀孩儿呀!” 秦王心中一震,忙丢下急奏,抱起孩子低声疾呼, “扶苏,扶苏,快醒来....” 然而,就算被吵醒的李世民跟着父亲一起大喊,扶苏也面色苍白地挣扎在噩梦中,迟迟没能醒来。 他梦到自己长大了,看起来都快有阿父那么高了,虽然看起来很陌生,但他知道那就是自己。 此时此刻,这个大扶苏也在上郡,也在他们今日抵达的这处署衙中。 他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那个一脸倨傲的宦者,正在念父亲写给他的诏书, “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1) 扶苏急了,不!不是的! 大秦的太子是阿弟世民呀,他怎么可能因为自己当不上太子,就对父亲百般生怨? 宦者命人取来一把利剑,说着“请长公子遵旨行事吧”,他连忙流着泪摆手拼命大喊道, “不是呀,阿父一定是错怪孩儿了!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当太子,我是兄长,我怎么会抢阿弟的太子之位呀!阿父,阿父...不要杀孩儿呀....” 然而,不管他怎么惊慌害怕地又哭又喊,也阻止不了梦中那个成年的大扶苏,阻止不了对方含着泪双手接过了剑。 然后,他慢慢朝内室走去,哐当一声拔剑出鞘。 鬓发已斑白的蒙恬大步冲上去,抓着他的手臂大喊道, “长公子万万不可冲动啊!王上命臣将兵三十万守关,又让您在此担任郡监御史,此乃天下重任也!更何况,王上如今正在巡游途中,现在那使臣一来,就声称要赐死公子您,安知此事无有诈乎?还请您先派人请示王上,若此事为真,您到时再遵旨而行,也未晚也!”(2) 小小的扶苏也急忙跟了上去,他看到了大扶苏手中那道锋利的冰冷白光,真的好伤心,也好害怕呀! 他朝大扶苏哭着大喊, “不要啊,你不要听那个坏人的话呀!你快回咸阳去求阿父,快去找阿弟帮忙!这一定是个误会,阿父是绝不会杀你的!” 就算他经常会跟阿父作对,会跟阿父吵架,他也无比清楚地知道—— 父亲是绝不会让人赐死自己的,绝对不会! 可是,这个大扶苏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只是垂泪看着蒙恬,惨然笑道, “自古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父亲要赐死我这做儿子的,我又怎可质疑他的决策?蒙将军,待你往后见到父亲,请代我问他安好....” 话音未落,一阵鲜红的血骤时顺着他的脖颈四处喷射开来,也如同一把利刃划过了小扶苏的双眼—— 这一刻,小小的孩子已经被吓得什么也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红!到处都是红!整个世界都成了一片骇人的红雾! 他好害怕,他真的不想死啊,他想离开这里去找阿弟,想让阿弟抱抱他...可他的双脚,却一步也挪不动! ... 上郡军营署衙里,秦王看着怀中痛苦得拼命挣扎,早已满头大汗,却无论他们怎么喊都唤不醒的扶苏,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再次厉声下令速传巫士前来。 李世民知道他是被噩梦魇住了,当初观音婢离世后,兕子也被魇了两回,这就是大唐高僧所说的“魂丢了”,必须帮孩子喊回来。 他噙着泪珠紧紧握住扶苏的双手,希望自己的声音能传给对方几分力量, “阿兄,我是世民呀,你现在在哪里呢?我去找你好不好....” 不多时,蒙毅带着气喘吁吁的巫士进屋,对方很快就指挥人摆起一个简易祭坛,开始焚香祭神为孩子招魂。 也许那些能与神明沟通的香火,确实能传递某种神奇的讯息,梦里的扶苏终于能再次看清屋中的景象了: 大扶苏已经不见了,先前抱着对方尸体嚎啕怒哭的蒙 恬,也不见了! 内室空无一人,安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是地上,那滩殷红的汩汩血迹仍在。 扶苏吓得一个哆嗦,哭着打了几个嗝,大喊着“阿弟”冲出了内室。 这时,一声模糊而急促的“阿兄,我是世民”突然响起,他心中一惊,立刻抽泣着顺着声音的方向跑去。 “阿兄,我去找你好不好?阿兄,我来找你了哦....”床边李世民焦急的声音,再次回荡在梦中扶苏的耳旁。 正在奋力疾跑的扶苏闻言,猛地睁大惊恐的眼睛,对阿弟的担忧,终于助他拼尽全力挣脱了梦境的束缚, 第164章 “阿弟不要来呀,这里好危险!” 与此同时,上郡烟雾袅绕的署衙卧房中,已经被魇了一个多时辰的扶苏,终于睁开了双眼。 在看清父亲和阿弟满是关切担忧的面容后,他“哇”一声大哭着伸手扑向他们, “呜呜呜呜,阿父,阿弟,我真的不想当太子啊!” ... 这个噩梦消耗了扶苏太多的精力,等他伤心讲完梦境中的所见所闻后,很快就在父亲的安抚下流着泪睡着了。 秦王挥退众人,叹着气为孩子擦干眼泪,给他盖好了被子。 突然,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世民怎么这么久没说话了? 他关切问道, “世民,你怎么了?” 李世民忙收回心神,挤出一个笑容看向父亲, “没什么,孩儿只是有些困乏了。” 秦王点头放下心来, “好,乏了就早些歇息吧。” 说着,他为李世民也盖好了被子,褪下外袍吹灭了烛火,躺在外侧心事重重。 夜已深,父子二人谁也没有再开口说什么。 骤然变得一片漆黑的屋中,三道深浅不一的呼吸声,渐渐清晰起来。 李世民担忧地悄悄牵住了扶苏的小手。 难怪对方会被这个梦境魇到,今夜他梦到的这一切,不正是史书上的扶苏真实经历过的吗? 他想不通,为什么扶苏一来到上郡,就会梦到这么一个玄而又玄的梦境... 更让他担心的是,如果继续在上郡逗留下去,万一扶苏每一夜都会梦到这个梦境,又该怎么办? 迷迷糊糊睡着前,他提醒自己别忘了一件事:明日要劝服父亲,早日离开此地。 ... 也许是孩子描述的梦境太过真实。 绝不相信自己会下诏杀亲子的秦王,竟在下半夜,梦到了与扶苏所述的场景一模一样的梦。 上一回,他在梦中看到的那个成年扶苏,这一回竟然举着一把剑,毫不迟疑地在他眼前自刎了! 当君王带着滔天怒意和哀痛从梦中清醒过来时,便下意识转头盯向扶苏的位置,又气又怜爱地看了许久。 同时,他也心怀疑窦:那个传诏的宦者,为何会说,扶苏是不满自己未立他当太子,才生出了怨怼之心? 以扶苏自小对世民毫无原则的宠溺和疼爱,他又岂会跟世民争夺太子之位? 而且,自己就算老到糊涂了,也绝不至于因为这点事,就派人勒令扶苏自杀! 总之,处处都透着不对劲。 君王思来想去,索性命人重新点燃蜡烛,披衣起身取剑朝门外走去,对月挥洒一番酣畅淋漓的剑锋后,这个梦境带来的悲愤心境,总算才稍解了几分。 罢了,不过又是一个荒诞的怪梦而已,当不得真。 当他整理好心情重新踏入屋中,猝然被烛光照亮的目光扫过李世民的脸庞时,脑中突有一道惊雷劈过,立刻想到了一个无比重要的问题—— 世民呢?世民究竟去哪了? 要知道,他先前做的每一个仿若真实的怪梦中,都从来没有出现过世民。 而今天这个梦里,不管是扶苏还是蒙恬,也自始至终未提及世民半句.... 以扶苏对世民这阿弟的情谊,以蒙恬照顾世民多年的情谊,这对吗? 这一刻,过往的每一个梦境,开始飞快串联成一个个清晰的画面,随着它们的一再闪现,一阵巨大的恐慌涌上了秦王的心间。 一个他曾无数次刚起念就刻意避开、让他打心底绝不可能接受的答案,再次悄然浮出了水面—— 也许那个怪梦,并不仅仅是一个梦! 也许在那个梦中,他并没有世民这个次子,大秦,也没有世民这个储君! 正因为这样,梦中的自己才迟迟不肯立太子、扶苏才会含冤而死、大秦才会亡在子婴的手上....除了这个答案,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吗! 若有聪慧钟灵的世民在,自己怎会等到老年之时还不肯立太子? 若有友爱兄弟的世民在,扶苏又怎会被自己贬去上郡,最后自刎而死? 若有文韬武略举世无双的世民在,刘季又怎能带着那帮乌合之众的叛军,攻进咸阳城中改朝换代? 不! 心念一起,一向风姿俊逸泰然自若、从未有过如此失态之状的年轻君王,几乎想也不想就大步上前,把犹在睡梦中的孩童一把抱了起来,紧紧搂在怀中! 他以温和的目光一寸寸打量着孩子恬静的睡颜,用微微颤抖的双手感受着孩子匀称的呼吸,往日冷静的眼中已有泪光隐隐闪动。 世民啊,这个世间最温暖自信的孩子,这个他寄予了无限厚望的储君,怎么可能,不是他的孩子? 除了寡人,世间谁还配做世民的父亲! 一滴饱含着君王复杂情感的泪水,悄悄顺着他硬朗冷峻的脸庞滴落下来。 许是父子心有所感,这时李世民忽然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带着睡意喊了声“阿父”。 软乎乎的,带着对自己的无限信任和依赖。 秦王温柔应了一声,下一瞬,孩子又带着满足的笑意睡着了。 这位当世雄主,就这么患得患失地抱着这个孩子,坐在床沿睁眼到了天明。 天刚蒙蒙亮,他就下令立刻启程回咸阳。 上郡,不是个适合他待的地方。 ... 回到章台宫,已经把那个梦境忘得一干二净的扶苏,立刻嘻嘻哈哈牵着李世民往昭华宫跑去。 李世民本来不想哭的,但扶苏一看到芈夫人,就扁着嘴巴扑上去哭着大喊“阿母”,惹得他也跟着落起泪来。 芈夫人如今已经抱不动这两个孩子了,只得蹲下身一手搂着一个,含着喜悦的泪水柔声安抚他们。 数月未见的母子三人,久别重逢搂作一团涕泪涟涟,直到芈夫人突然想起一事,才忙取了帕子给孩子们拭泪,欣慰笑道, “对了,你们回来得正及时,蒙家过两日要给阿音举办一场订亲宴,你们自幼一起玩耍,到时,可以带些礼物前去庆贺...” 扶苏笑着正要拍手称好,李世民却小脸一僵,语气一下就焦急起来, “什么??!我不同意!” 芈夫人:啊??? 第83章 “你想让寡人去为你提亲?”秦王搁下手中毛笔,伸手捏了捏额角。 他神色淡然看向提着大雁冲进殿的李世民, “你才八岁,提什么亲?此事寡人自有打算,不用急!” 方才一听到蒙家要给观音婢订亲,气得转身就跑去射来两只大雁的李世民,却十万火急地催促道, “阿父,孩儿很急的!我想让你今日就去蒙家为我提亲,蒙武过两日就要给阿音举办订亲宴了,我们必须抢先一步....” 蒙毅瞳孔一缩,下意识朝平静无波的君王看去。 怪不得,王上先前会意有所指地暗示父亲.... 没想到,太子他竟然喜欢自家的乖侄女,还想去抢亲! 秦王听完李世民这番话,面色依旧未生波澜, “上回不是跟你说过,秦国储君....” 绝不能娶蒙氏女为妻么? 然而还不等他说完反对的话,李世民就抢先一步道, “是的,孩儿只喜欢蒙恬的长女!我此生只想娶阿音为妻,就算她嫁给旁人,孩儿也会去抢回来的!如果阿父不答应,我就一辈子不娶妻生子!” 观音婢是他的妻子,谁也不能跟他抢! 性格最是沉稳的蒙毅,听完这话惊得猛地晃了晃,好险差点没当着君王的面,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他怎么就没看出来,太子竟藏着这么霸道的一面啊? 不是,太子才八岁啊,八岁孩童的“喜欢”,至于要这么恨海情天吗! 秦王听着孩子这番带着哭腔却斩钉截铁的话语,原本幽深的眸光一下变得复杂起来。 他实在想不通,以自己这样的性子,怎么会生出个世民这样的痴情种来。 听听吧,要是自己强拆了这桩姻缘,这小子就要去夺人之妻?还威胁自己,他要一辈子不娶妻生子? 夏无且,寡人头疼! 与孩子毫无惧色的毅然目光对视片刻,君王终究叹着气,先挪开了视线。 他让蒙毅把大雁带出去,招手让李 世民上来, “说说吧,你怎么就确定,你喜欢蒙氏阿音,是执意想把她娶为妻子的喜欢,而非是把她当做妹妹看待的喜欢?” 李世民心烦意燥走上殿,脸不红心不跳地答道, “孩儿又不是傻子,当然分得清自己的心意!而且,先前就有老神仙在梦里告诉过孩儿,我与阿音有前世姻缘,她来大秦,就是为了跟孩儿再续前缘的....要不然,孩儿小时候怎么会梦到,那朵美丽的桃花飞进了蒙夫人肚子里呢?” 后半句是真实发生的,前半句当然是他编的。 第165章 他原本打算,等观音婢恢复前世记忆后,再请父亲去蒙家提亲,以为有足够的时间来说服父亲.... 可现在突生变故,一切计划全被打乱,已经来不及循序渐进了,必须抢先跟阿音订下娃娃亲! 秦王注视着孩子干净澄澈的眼睛,若有所思道, “没想到,我儿还有这一层姻缘在。” 难怪,世民会梦到蒙恬的妻子怀孕一事,也会梦到蒙家阿音降生的日子... 这样一来,迷信鬼神的君王难免就有些松动了。 若世民与阿音当真是天赐良缘,倒也可以不是不可以……但这事,毕竟涉及到储君王嗣的大事...… 一时间,他沉思着没再说话。 这时,李世民看到案桌上还没写完的诏书,立刻目露惊喜, “阿父,你难道准备要大赦天下吗?” 秦王顺着孩子的小手,看向那封自己亲自拟写的诏书,点头, “不错,寡人今年不但要大赦天下,还要为庶民减免两成税赋。” 李世民闻言,立刻暂时收起了被人夺亲的阴霾,对着父亲夸个不停, “阿父一片殷殷爱民之心,真让孩儿钦佩不已,我的阿父真好啊....” 他能不激动吗? 要知道,就连李斯主持编纂的幼童启蒙文本中,都收录了“鬼薪白粲钳釱髡,司寇隶臣劓黥斩”的刑罚名目,可见在秦国沦为刑徒有多容易,就算百姓只在道旁摘取了几片桑叶、或是路遇盗匪不帮着抓捕,都会触犯律法。 而按秦律,服徭役是有期限的,当刑徒却是没有期限的。 这也意味着,只有君王大赦天下之时,刑徒们才能重新获得自由身—— 然而,通常只有新君登基这样的重大日子,朝廷才会下令大赦天下。 更别提主动减免税赋了。 虽然历代秦君登基后,也会结合实际情况,对商鞅那套“愚民”的规则稍微做些改动。 但不管再怎么改,“弱民以强国”都是秦国不可动摇的路线,君王们绝不会做出什么损坏朝廷利益的“爱民”之举。 可现在,他的父亲嬴政,已是第三回为民减免税赋了! 虽然第一回是被自己逼迫的,那时的秦王还让他筹粮来换额度,但第二回和今日,却是父亲主动提出来的! 这岂不是意味着,待秦国统一后,离休养生息的道路也越来越近了? 离人心拥护的道路越近,离二世而亡的道路自然也就越远了,李世民怎能不欣喜若狂。 他夸秦王“明君圣主”的好话滔滔不绝。 秦王伸手扶住孩子的后背,感受着世民对自己的信任和依赖,幽幽叹了一口气—— 他今日一回到章台宫,就打破商君之法的惯例,突然拟诏大赦天下、为民减赋,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给世民祈福。 上郡之行带来的阴影,让他这一路始终耿耿于怀。 他无法接受梦中那个大秦的世民早夭,甚至是,那个大秦根本就没有世民! 他想让这个孩子,长长久久地留在大秦,留在自己的身边,督促自己年老不要犯糊涂,保护扶苏不要犯倔自刎.... 这样想着,秦王开始动摇了。 仔细算算,世民长到八岁,一颗心装满了天下万人,却鲜少装着他自己。 他除了幼时对太子之位念念不忘,何时又向自己再提出过其他的任何请求? 除了蒙嗣音这件事。 既然孩子如此喜爱对方,又与她有天定的缘分,蒙氏又一向忠心耿耿....也不是不能让世民破个例。 成全了孩子,总比他将来,闹出个什么强夺臣妻的丑闻好吧? 而且以世民的执拗,他更担心他娶不到蒙嗣音,将来真会坚持不婚不育,再从宗室随意抱个孩子来继承大秦社稷...若是那样,他不是被活活气死,就是会被气得从棺木里爬出来! 于是,秦王沉声打断了李世民的絮絮叨叨, “蒙毅,传寡人的口谕,让宗正按迎娶太子妃之礼,立刻备上礼单!” 蒙毅先是一怔,继而恍然大悟。 他懂了,储君的婚事,事关大秦社稷,在这件事情上,王上终于不再一味宠溺太子了,坚持要做主,为他也订下一门娃娃亲,好断了太子纠缠阿音的心思.... 总之,阿音不必进宫吃后宫的苦,他这当叔父的很高兴。 蒙毅忙掩下喜悦领命离开了。 李世民显然也是这么以为的,他噌地一下收起笑容,站起来气咻咻道, “阿父,你这是要做什么?什么迎娶太子妃的礼单?反正,我是绝不会迎娶你指定的太子妃的,我只会娶阿音为妻!” 秦王鲜少内耗,一旦做出决定便欣然接受,看着孩子这副“为爱发癫”的样子,不由神情松弛地往后一靠,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婚姻大事,自古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你还真想违抗寡人的命令不成?” 李世民眼中登时迸出泪光,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 “孩儿方才说过,我的姻缘是神仙之命,不可以常理论之,还请阿父勿要强人所难!” 秦王冷眼看着他,又是心疼,又是好气。 这又开始哭了?为个女子就哭了? 他起身欲为孩子拭泪,李世民却抽泣着避开他,再次哽咽道, “阿父,姻缘一事,孩儿绝不接受父母之命!还请阿父收回成命,莫要耽误了好人家的女儿!” “呵!”秦王被气笑了,索性拂袖施施然回到龙椅上, “是吗?看来寡人倒是白为你操心了。” 说着,他命人研墨,重新提笔开始写诏书,声音冷漠道, “也好,我这就下令,让宗正不必准备去蒙家提亲的礼单了!” 什么?! 李世民被这天降的大馅饼砸得僵在当场,喃喃道, “你让宗正准备的迎娶太子妃礼单,是送去蒙家的?” 怎么会这样?他正准备先狠狠夸一通阿父,铺垫好父亲的心情再发力苦苦求呢……现在,他怎么就突然态度大转同意了这事? 秦王执笔在硬黄纸上龙飞凤舞书写着,冷哼了一声, “方才,寡人确实是这么想的,不过,既然你不喜欢父母之命,那就作罢吧,来人——” “不不不,孩儿很喜欢阿父为我做主!自古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名媒妁之言,孩儿又岂敢违背礼法胡乱行事?”李世民一秒 就冲回来抱住父亲开始撒娇。 秦王低头睥他一眼, “现在,你不担心寡人耽误好人家的女儿了?” 李世民立刻贴心地为父亲捶着背,笑得比春日的花儿还灿烂, “不不不,阿父慧眼识珠目光如炬,一眼就能看出阿音是最适合孩儿的太子妃,孩儿感激都还来不及呢....” 吧啦吧啦,不要钱的好话又是一顿滔滔不绝,秦王懒得理他, “好了,回去收拾收拾吧,寡人下午去蒙家,你若也要去....” “孩儿当然要去!”李世民眼中盛满了比星河还璀璨的光芒,两眼放着星星仰头望着父亲。 始皇帝就是始皇帝,做事雷厉风行,半点不拖泥带水....哇,今天又是好爱阿父的一天! 秦王看着他这不值钱的样儿,眼睛疼!索性放下毛笔挥手道, “去吧去吧!” 李世民又抱着父亲腻歪表达了一番感谢,才蹦蹦跳跳离开了殿中。 出殿门时,他正好碰到蒙毅回来,看着太子这喜上眉梢的模样,蒙毅暗暗松了一口气。 才一眨眼的功夫,太子就变心了,太好了,不必担心太子真会为了阿音,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事了! ... 他们不知道的是,蒙家今天也闹得一片鸡飞狗跳的。 按照蒙武与王家的约定,今日,是提前让两个孩子见见面的时间。 这年代还没兴起什么三纲五常之说,民间男女先滚草地再提亲的习俗比比皆是,而疼爱子女的官宦人家,也乐意提前让未婚男女,在正式订亲前见上一面。 毕竟,婚姻结的是两姓之好,若是两家孩子连最基本的眼缘都没有,还谈何一生彼此扶持度日? 但这时代的达官显贵之中,愿意如蒙家一样坚持“不纳妾、不蓄姬”家规的,实在是凤毛麟角,蒙武父子暗中物色了好久,才找到这么一个位居四品的文臣之家。 虽然王家的家世,比起深得秦王器重的蒙家是差了一点,但男方家风清正严谨、让阿音嫁过去不必吃苦,才是蒙家最看重的。 哪知,蒙嗣音在跟七岁的王家小子玩了一会儿后,很快就哭着跑出了厅堂。 蒙夫人追上去哄着孩子再三追问,她才一脸不安地开口,“阿母不是要给我和太子订娃娃亲吗,为什么要换成王家的小阿兄呀,我一点都不喜欢他”.... 在她隐隐约约的某些记忆中,确实记得“世民”才是她要订娃娃亲的人,世民,不就是太子吗? 第166章 这下,蒙夫人一下都惊呆了: 嫁给太子? 不管是基于对孩子未来的考虑,还是因为王上的暗示,他们选择给阿音订下娃娃亲,都是为了让她不要嫁给太子啊! 就在她想温声劝服孩子时,又一个意外发生了—— 那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王家幼子,竟然追上来飞快啪地打了阿音两巴掌,还说出了“再看到你哭哭啼啼的,就把你捆起来打”的混账话! 蒙嗣音自小被家人宠爱,也不是个受气包,她虽然个头小小,却当场就气愤与对方对打了起来。 蒙夫人见王家小子还想扯女儿头发,气得心口直跳,一巴掌拍开他,抱着哇哇大哭的女儿快步回到厅堂,怒气冲冲说要取消这门亲事。 王家二郎也哭着跑来告状,说蒙嗣音打了他。 原本一脸慈和温柔的王家夫人一听,顿时露出本来面目,一边抱着幼子哄,一边疾言厉色怒斥蒙嗣音, “退就退!我王家家风清正,遵礼重教,不稀罕你这种凶悍的无礼丫头进门!” 王家家主叫王杜,忙在一旁劝和着。 但一时之间,蒙夫人与气势汹汹的王夫人针锋相对,王夫人气得想打蒙嗣音,怒火中烧的蒙恬要揍王家小子....这两户原本即将结亲的体面人家,为了各自的儿女哪还有半分体面模样? 蒙夫人担心女儿被吓到,连忙在随从的掩护下抱着她离开了厅堂。 刚满四岁的蒙嗣音被对方打得小脸都红了,眼中噙着亮晶晶的泪水,可怜巴巴地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着院门, “好痛痛,我要二郎....我要太子阿兄哄哄!” 她喜欢的才不是王家那个坏小子呢,太子阿兄很温柔,从来都不会推她也不会打她! 蒙夫人心疼不已,为孩子吹着脸颊,连声安慰道, “好阿音,太子他去了赵国,还没回来呢...” 正所谓没有对比就看不出优劣,经历了现在这一遭,她心中不免生出了许多遗憾。 以太子一直以来对阿音的疼爱,哪舍得伤她半分? 只恨时运不济,那么好的二公子偏偏是大秦储君,不然,她就算豁出这张脸皮,也会主动试探芈夫人能不能结下这门姻缘.... 蒙嗣音闻言失望地扁了扁小嘴,终究乖巧地没有哭出来。 她记得,已经有四个月零七天没看到太子阿兄了,他什么时候才回咸阳呢? 等太子回了咸阳来看望自己,她一定要找他告一状! 王夫人虽然在家说一不二,但在习武的蒙氏父子面前,又哪护得住她视作心肝的小儿子? 蒙武秉持着不跟晚辈一般见识的原则,倒并未动手,只牢牢抓着王杜骂他“子不教,父之过”,不肯让对方上前去救王家小子。 蒙恬与妻子成亲数年,膝下就只有这么一个千盼万盼才盼来的孩子,平日里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跟女儿说,哪能忍下王家小子动手打阿音一事? 他将那混小子按在膝盖上,大手毫不留情地打了十来下才停住,又在对方惊恐的哭声中,冷冷指着门口, “这门亲事就此作罢,现在,带着你们的礼物,立刻给我滚出蒙家!” 王夫人如蒙大赦,抱着小儿子一溜烟跑得飞快。 王杜原本是真心想攀附蒙家结个助力,如今见两个闹得两家不安稳,在暗暗埋怨蒙嗣音不懂事之时,也是来了脾气—— 他到底也是四品朝臣,如何忍得下这口窝囊气? 站在被门房忙不迭打开的院门前,他怒吼道, “你蒙氏父子欺人太甚,待明日上值,我必要找丞相弹劾你们....不,我要上书将此事禀明王上,请王上为我王家做主!”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哦?爱卿有何事,想让寡人为你做主?” 王杜一个激灵转身看去,眼前英姿神武抱着太子走来的人,不是秦王又是哪个? 他暗道一声天助我也,忙俯身朝君王和太子行礼。 院中众人也纷纷行礼拜见,秦王的声音听起来颇愉悦, “都免礼吧。” 特意换掉玄色衣袍,穿了一身金黄亮眼服饰的李世民,进来第一眼就看见了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王家小子,不由心生警惕,立刻用目光逡巡了一圈,没看到观音婢的身影。 他正想暗示秦王抢先说明来意,哪知王杜却拉着妻儿噗通跪道在地,大声悲呼道, “蒙氏仗势欺人,还请王上为臣和臣的小儿做主啊!” 这时,还没走远的蒙嗣音耳尖听到了众人拜见秦王的声音,立刻挣脱母亲的怀抱,迈着小短腿朝院子奔来。 她要看看太子是不是也来了! 平生头一回被打的可怜小姑娘,看着前方她最信任最喜欢的太子,晶莹的泪珠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一边跑,一边哭,一边指着王家那个小子,委屈巴巴地叭叭告着状, “太子阿兄,王家那个小坏蛋打我呜呜呜…” 在秦王还没反应过来时,李世民已经使了个巧劲从父亲怀中径直跳了下去,用快出残影的速度朝满脸泪痕的小姑娘奔去, “阿音,别怕,我来了!” 手短腿短的小姑娘望着比自己高很多的太子阿兄,指着原本白生生的脸颊,仰头瘪着嘴可怜兮兮道, “我的脸,好痛痛!” 待看清她脸上泛红的掌印,李世民顿时怒不可遏,眼中一下就燃起了怒火。 前世,观音婢与无忌在舅舅家寄住时都被他们保护得极好,从未被人欺负过,这一世,她好端端在自己家里,竟有人敢打上门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温言安抚了小姑娘一会儿,等她一停下哭泣,立刻冲上去,一把拎起正在朝秦王诉苦的王家小子—— 梆! 梆梆梆梆! .... 这场别开生面的提亲,无疑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秦王虽不喜孩子为了蒙家小女太过冲动,但话又说回来,既然他这当君王的,今日都带着礼单亲自来登门提亲了—— 蒙家小女,马上就要成为世民名正言顺的未婚妻了,作为他未来的儿媳,她是什么合该被人欺负的外人吗? 王家那混孩子,竟敢借着与阿音结亲的名义,故意以大欺小,动手殴打大秦的太子妃? 世民打他,当然是为了维护储君的尊严,何错之有? 而李世民当着王上的面,敢动手替阿音报仇出气,把王家那小混蛋揍得鼻青脸肿的,自然也让蒙家人暗暗满意赞赏不已。 更重要的是,李世民不等蒙武一脸为难地开口,就开门见山做出了“不纳后宫”的承诺—— 这一世,八岁的他终于又跟观音婢订上了娃娃亲。 ... 月色朦胧的大梁城中,魏无知面如死灰,看着眼前死了一地的家丁私兵,不由仰天长叹道, “吾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此乃吾之罪也!” 说着,竟哐当一声扔下手中长剑,大有束手就擒之意。 一旁的侍卫忙劝道, “公子不可!您若落到王上手中,必死无疑啊!” 魏无知想到同样被先王猜忌的祖父,忍不住潸然泪下, “若能以我一人的死,换来你们都安然活下去,我,死而无憾!” 其实,当然是有遗憾的。 秦国步步紧逼,早已露出了凶狠的獠牙,而魏武卒的辉煌往昔,再已随着魏国的式微一去不复返.... 在此该拼尽全力抵御强敌之际,魏王竟因为 一道无关紧要的流言,就疑心他有造反之心,要派兵围府杀了他,真是死不瞑目啊! 可身为王族子孙,他又岂能在这关键时刻,与魏王反目引发朝廷内乱,给秦人更多可乘之机? 接下来,任凭亲信侍卫们如何苦苦相劝,魏无知也不忍国人为了他自相残杀,目光坚决地一步步朝着魏王派来的兵士走去。 正在他刚被魏卒捆好之际,那个凭着油嘴滑舌颇得魏王信重、更被太子视作心腹之臣的刘季突然骑马率人奔来,大喊着, “王上有令!把叛贼魏无知交给我,立刻押回宫中审讯!” 说着,刘季飞快晃了晃手中的令牌,毫不客气翻身下马来接收魏无知。 领头的将军见他只带了十多个骑兵,不由生出疑心,大步上前阻拦道, “且慢!本将出发前,王上命我一抓到魏无知,就立刻把他送回宫中,又岂会再特意派人前来?” 简直多此一举!而且,这不摆明了是抢他的功劳吗?想得美! 刘季嘿嘿笑了两声,从衣襟里掏出一块令牌, “将军看仔细了,这是王上的令牌!” 对方接来对着月光一照,确实是魏王的令牌,只得强笑着打了个哈哈, “既是王上的命令,阁下便快些把人送回宫中吧!” 刘季笑着朝他拱手, “有劳列位了,待我回宫,必会为你们多多美言几句!” 第167章 说着,一把拽起被捆住手脚的魏无知,翻身上马潇洒离去。 “啊呸!”将领怒气冲冲朝他的背影啐了一口, “不要脸的野男人,不过靠美色勾引王上而已!” 等拐了个弯,刘季也懒得跟问东问西的魏无知废话了,他一个横劈将对方打晕后,就让人取来绳索,把他严严实实捆在了马腹下,压低嗓音吩咐道, “马上把他的妻儿带上,立刻出城!” “是!” 魏王确实觊觎过刘季,但他这人怪癖颇多,其中包括洁癖。 在亲眼目睹对方抠下鼻屎不洗手,又用脏兮兮的手去取甜瓜来吃后,他立刻就歇了那份绮丽心思,从此只享受对方甜言蜜语的吹捧,只字不提要把他纳入后宫一事。 而刘季,正是凭着这样一份成功擅于游走在魏王身边的机敏,成功结识并策反了这十多个镇守宫门的武卒—— 今晚在获悉魏王派人围剿魏无知的消息后,他当机立断,立刻用这块偷来的令牌带着他们前来救对方。 他救魏无知,当然不是为了缅怀偶像魏无忌,而是在魏国王宫这段日子,他已经意识到,魏无知这个信陵君唯一孙子的身份,在魏国有着举重若轻的号召力。 要知道,连他这样的人,都肯冲着信陵君的名声,不惜冒着性命危险想去投奔对方效力,更遑论魏国其他热之人血。 魏无知占尽先机,只需振臂一呼,便可应者云集,对秦国灭魏有着不可估量的大用场....如果让他就这么心灰意冷死在魏王手中,岂不是太可惜了?这个大功劳,他刘季岂会错过? 等魏王发现令牌被偷、魏无知和他的妻儿都被刘季设计掳走后,气得立刻派出大量骑兵前去截杀对方。 他凭着多疑的本性,认为对方先前被秦国俘虏过,又给秦国太子写过信,判断刘季一定是带人往秦国逃了,便下令他们往秦国方向追。 按理说,刘季手上只有这点人,不出一个时辰就会被对方追上,并且绝无毫无还手之力。 然而,魏国骑兵追到天亮时分,也没能看到对方的半个人影。 ... 刘季特意从紧邻大梁的赵国旧地绕了路,成功摆脱了魏军的追击。 魏无知中途醒过很多趟。 他每回刚发出声音,就会被人从后颈再次打晕。 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带出了大梁。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不免露出了无比迷茫的神色,下意识开口问道, “这是何处?阁下又是何人?” 秦王亲自下殿将他扶起, “公子不必担忧,此乃咸阳,公子早已脱险,我大秦....” 魏无知猛地弹出老远,电光石火间,他已经想通了前因后果,目光倏地一寒, “原来你是秦王?没想到刘季那叛贼,竟是秦国间者!” 秦王丝毫不恼,笑着颔首道, “正是,寡人久仰信陵君大名,怎忍阁下死于魏王之手?” 魏无知压下惊怒,冷笑道, “秦王,莫非是想劝我降秦不成?只可惜阁下看错了人,我乃魏国王族子孙,宁可死于我王之手,也绝不苟且偷生!” 说着,便迈着踉跄步伐,飞身冲向殿中的柱子。 然而这时,一声稚嫩的童音带着无尽的惊喜响起了, “阿父!原来你真在这里呀!” 在脑袋即将撞向柱子的那一刻,魏无知猛地抬高双臂收力,往后倾身收住步伐,猝然转头望去—— 眼前带着童真笑容飞奔扑来的三岁孩童,不是他派人护送着前往齐国逃命的独子又是谁? 孩童兴高采烈扑进他怀里,扭头牵住笑眯眯上前的李世民道,亲亲热热道, “阿父,孩儿好喜欢我的世民阿兄呀,我们以后就留在咸阳,好不好?” 第84章 飞身上前正要救下魏无知的蒙毅见状,立刻朝秦王投去了一个征询的眼神。 秦王朝他轻轻一点头,蒙毅忙退回原位。 李世民亲昵摸摸孩童柔软的头发, “好呀!如果去疾真想留在咸阳,阿兄就给你们准备一个大大的宅子。” 魏去疾露出小牙齿甜甜笑着,拉着他的手开心地晃啊晃, “好的吖!阿兄对去疾最好了,去疾想留下来,天天跟阿兄一起玩嘻嘻嘻!” 在大梁,他其实也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阿兄,可是,谁也比不上眼前他只认识了半日的世民阿兄—— 他长得那么好看,对自己那么温柔,还那么厉害会爬树舞剑骑马拉弓,一箭更能射下空中的两只飞鸟! 哪个小孩童,不是天然的仰慕这种让人安全感满满的大孩子呢? 魏无知看着自家小儿纯真无邪、对对方满是信任的笑容,眸光不由得暗了暗。 世民? 没想到这场阴谋,连秦国太子一个孩子也参与进来了,秦王虎狼之心,果非常人能及啊! 他立刻抱着魏去疾起身,目光警惕地看着眼前的李世民,又看了看一旁的秦王,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愤怒, “自古两国交战,尚且祸不及将士妻儿,你秦国,又岂能将我本已逃出大梁的妻儿抓来,想用他们的性命来威胁我?秦王,若你还肯顾及几分名声,就请即刻将我妻儿送去临淄!” 秦王挑了挑眉, “阁下是听何人说的,他们原本已逃出了大梁?若非刘季一得到消息,就派出人手去救下他们....” 魏无知眸光一滞,旋即飞快打断他的话头, “阁下休想诳我!我留下来护送他们的两千精卫,乃是我手下最精锐的私兵....” 话还没说完,魏去疾已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紧紧抓住他的衣裳不肯放, “阿父,阿父你为什么要赶我和阿母离开啊?去疾只想跟阿父在一起呜呜呜,我好害怕....” 魏无知自知前方已是穷途末路,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这娇妻弱子,只能强忍着泪水,狠着心怒斥道, “住口!怕什么怕?你是堂堂男儿,长大了是要保护你阿母的,哪能遇到点事就哭哭啼啼的?” 魏去疾一听,却伤心地哭得更大声了。 秦王微微抽了抽眼角。 为何同样是哭,世民一哭他便怜爱不已,旁的孩子一哭,他却忍不住心生烦乱?看来,旁人连哭都没世民哭得可爱。 李世民这下真看不下去了,立刻上前大声道, “长安君,那么你这做阿父的,又像个什么样子?魏王一心想置你于死地,又岂会留下去疾这孩子的性命?你抛下他们孤儿寡母慷慨赴死,难道真以为,那区区两千私兵就护得住他们吗? 没想到你虽是信陵君之孙,却天真至此,毫无半分信陵君的深远谋算!我告诉你,要不是刘季的人去得及时,恐怕,去疾母子还会早你一步见到信陵君!” 魏去疾瘪着小嘴,委屈巴巴朝李世民伸出双手, “阿兄抱抱!” 李世民刚伸出手,魏无知立马下意识抱紧孩子,喃喃问道, “去疾,你和你阿母当真遇到危险了吗?” 魏去疾不懂什么危险不危险的,只是掉着泪珠回忆着那个可怕的场景, “阿父你不要我们了!好多坏人围住我们,好多我们的人倒下了,他们要抓阿母和去疾去见大父...” 魏无知听得目眦欲裂,忍不住双手一松,把孩子递到了李世民手中。 他原以为,只要自己主动束手就擒,甘愿赴死表忠心,堂伯父魏王因为那场流言而生出的疑心,便会就此烟消云散。 如此一来,他手下的兵士就不会再被他连累丧命,而魏国朝堂,也不会因为自己和君王的对峙,生出任何不该有的乱子—— 而只要去疾到了临淄改名换姓,从此,信陵君这一脉就会彻底没落下来,魏王,总能给这可怜的母子二人留一条生路吧? 哪知,对方竟连半分血脉亲情都不顾,想杀了只有三岁的去疾斩草除根.... 如果连自己妻儿的性命都护不住,他先前主动缴械投降之举,看起来简直就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李世民温声安慰着魏去疾,不过这话,怎么听都意有所指, “去疾乖乖不哭了,有阿兄和秦国保护你,以后在咸阳,你再也不会遇到坏人了....” 秦王看着面色青白变幻的魏无知,目光灼灼开口道, “信陵君忠义之名天下皆知,却因魏国先王的猜疑忌惮,不得不以酒色自伤,以致病体缠身黯然离世....没想到,阁下如今竟步了他的后尘,遭遇如此不幸之事,不如....” 魏无知回过神来,依旧冷冷道, “当年,若非秦国发起长平一战,我大父又岂会窃符救赵?若无窃符救赵一事,他何至于会被先王猜忌?你秦国到处挑起事端,以武力荼毒四海生民,让天下列国尸横遍野....” 秦王闻言丝毫不恼,神色无比真挚地喟叹道, 第168章 “可是阁下莫要忘了,我秦国发起长平一战,是赵国有错在先,夺了韩国许给我秦国的上党十七城。至于阁下口中,秦国以’武力荼毒四海生民‘的罪名,寡人并不认同。 天下苦战不休久矣,我秦国既有以武力平诸侯的实力,又岂能为一己之安,置列国万民于水深火热而不顾? 我秦国不惜耗尽国力四处征伐,为的乃是以战止战,为的乃是四海之内不再兴兵用革!若普天之下,人人皆能抟心壹志,助寡人一扫六合,诛乱除害,则世人便可六亲皆保,诸产有常,天下终将再无寇贼也!”(1) 李世民差点笑出声来,飞快咬住了嘴唇。 看不出来,阿父忽悠起人来,也颇有秦国先君“以六里假称六百里”的遗风! 魏无知瞠目结舌看着秦王。 魏无知已经彻底被惊呆了。 他没想到,身为一国之君,秦王竟能如此大言不惭地,把秦国的四处兴风作浪之举,面不改色地说成“为了天下人四处征伐,诛乱除害”的仁义之举! 而且,听对方这语气,还挺骄矜自傲的?终无贼寇?秦国不就是天下最大的贼寇吗? 无耻啊! 当今秦王,简直跟大父口中的秦国昭襄王嬴稷一样厚颜无耻! 他顿时气得不行,怒气冲冲挥手道, “秦王不必再以花言巧语劝我,我魏无知纵便是死,也绝不会为暴秦效力!” 李世民见小孩童听了这话又扁嘴想哭,登时对魏无知怒目而视, “世人皆称长安君魏无知端方雅正,奇计百出,颇有信陵君之风,今日一见,本太子着实失望不已! 身为人臣,你被魏王陷害而不敢还击,辜负了那些愿为你死战的下属;身为人父,你却动辄心存死志,置嗷嗷幼子的依恋而不顾!你若死了,谁人来替你照顾魏夫人和去疾,我吗?你真信得过我这个秦国太子吗?” 魏无知看着眼泪汪汪望向自己的魏去疾,顿觉心中一痛,却连半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事已至此,他若死了,谁来替他照顾这可怜的孩子?谁来替他安置无助的妻子? 可眼下他虽已无家可归,却恨秦国至极,又怎肯为秦王这虎狼之君出谋划策? 他迅速打定主意,压下怒火看向秦王道, “秦国对我虽有救命之恩,在下却无心被秦国驱使,还请秦王容我携妻带子就此别过,待我稍稍安顿下来,必会第一时间派人以重礼答谢!” 哪知秦王却微蹙剑眉,面露诧异, “阁下口口声称,不愿为我大秦朝堂效力,可是...寡人并无此意,不知阁下为何生出如此误会?” 魏无知原本矜持的面容顿时涨红一片, “什...什么,秦王你,你不是....” 秦王若不想拉拢他,又何必要暴露刘季这个成功打入魏国王宫的间者,又何必要把他带来咸阳? 可从自己醒来到现在,人家确实,没提过半句要笼络他入朝为官的话.... 顶着秦王困惑不解的目光,他越发感到臊得心虚,忙多了几分真心实意,飞快朝对方致谢,然后道别。 在问清妻子在何处后,魏无知匆匆接过魏去疾就往殿外走去。 然而他的左脚刚跨出门槛,李世民就追上来“好心”提醒道, “对了长安君!刘季说,那夜,围攻去疾母子的魏卒人数,远胜过你留下的两千私兵....事从权急,他派去的人只得设法救到他母子二人就走,无暇顾及那等金银细软之物...阁下若真要离开咸阳,可需要我赠你一些盘缠?” 魏无知闻言如遭雷击,蓦地停下了脚步。 一时间,他竟连回头看一眼这热心孩子的勇气都没有,只觉得从耳根子到后颈都烧得红透了—— 当夜魏军围府来得太过突然,他叮嘱妻子收拾细软、派人把她和孩子先从暗道送走后,便立刻披甲执锐带领私兵冲了出去,想尽快引开魏军的注意力。 如此一来,除了贴身的一张符纸,他自然不曾携带什么钱物上阵.... 这意味着,他一家现在身无分文了! 而方才,他竟还大义凛然告诉秦王“就此别过,派人以重礼答谢”.... 在魏去疾“我不要离开咸阳”的不满抗议声中,魏无知几乎是以落荒而逃的速度抱着孩子离开了。 ... 秦王满意牵起李世民的手朝殿上走去, “如今陈平覆灭了代国,张良离间了魏王与魏无知,而刘季,竟将魏无知掳来了秦国,可见,我儿果然有识人之明呐!” 李世民笑嘻嘻,倒也没有谦虚, “那是当然,有孩儿在旁为阿父捞人,我大秦必将人才济济。” 没办法,照着史书哐哐捞人,他实在是谦虚不起来啊。 秦王轻笑一声, “不过,以刘季的性子,真会让他手头的人,扔下魏氏夫人携带的细软金银不捡,只救了她母子两人就走?寡人看,不太像啊!” 李世民仰头,目光中透着灵动的狡黠, “刘季费尽心思,才把魏无知救来秦国,若真让就他这么走了,孩儿心里不痛快,阿父心里也不痛快,何不让他痛痛快快留下来?” 秦王说得不错,以刘季的性子,当然猜到了魏夫人逃跑时会携带金银细软,便叮嘱那些人留个心眼,趁乱先找到那些细软包袱摸走,以免便宜了魏军。 这样一来,没了财物傍身的魏无知一家,自然寸步难行。 而恼羞成怒的魏王,又岂会留着魏无知府中的财物,等他伺机回去翻找带走? 再者,以对方王族宗室的身份,哪又拉得下脸真找他一个秦国王族之人借钱? 总之,这招能把魏无知拿捏得死死的,让他只能无奈暂时接受秦国的“免费供养”。 秦王目含赞赏摸摸孩子的脑袋, “难怪你方才一开口,就要送个大大的宅子给他,原来是取之于羊,又用之于羊啊。” 李世民眨了眨光彩四溢的眼睛, “自古兵不厌诈嘛!反正,等魏无知立下大功,阿父自然会把这些钱财赏回给他。” 但现在不行。 魏王先前敢公然嘲讽秦国,倚仗的是什么? 是固若金汤的大梁城池。 攻打大梁一事,他设想过很多计策,但每个计策都有不同的隐患。 倒是史书上灭魏所用的“水淹大梁”一计,对秦军而言是最万无一失的。 但对提倡人本为主的李世民而言,这个法子却有个最大的弊端—— 会淹死城中数以万计的百姓。 除非,能借着魏无知在魏国民众间的号召力,再设法绸缪一番两全之计。 所以,为了保住那些大梁百姓的性命,魏无知必须站在秦国这一头! 秦王含着笑意点了点头, “放心吧,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的。” 他猜测,不管魏无知再如何忠于魏国王室,他因魏王的无端猜忌,带着妻儿沦落到寄人篱下的地步,随着时间的推移,必会生出怨怼之心。 正所谓爱之深,恨之切,当日他放弃抵抗甘愿赴死有多坚决,来日,他对魏王的恨意就有多深。 ... 因为种种原因被推迟至今的庆功宴,终于在九月上旬隆重举行了。 这一日,除了王翦李牧等立下灭赵大功的将士,陈平张良和刘季,也论功得了爵位官职和田宅钱财的赏赐。 觥筹交错间,一眨眼就正式从一个太子身边的小吏,摇身变成秦国官员的刘季不由飘飘然生出了万丈豪情。 他家王上有功必赏,任人唯贤,不论出身门第,不论才学深浅...既然秦国有如此光明灿烂的前程,周勃还待在沛县当什么丧事乐师? 夏侯婴还待在沛县当什么马车夫? 萧何还待在沛县当什么小小文书? 曹参还待在沛县当什么小小狱吏? 樊哙还待在沛县当什么杀猪匠? 他决定,要把那帮老伙计,全喊来秦国给王上干活! 就算他们不能像聪明的自己一样立功封爵升官发财,至少,也能当秦王的乐师和马车夫,当秦王的文书和狱吏,当秦王的.... 当秦国王宫的杀猪匠,也总比在沛县那小地方强多了吧? 最重要的是,他如今虽然升官了,但在朝堂中举目望去,却连一个可靠的友人都没有—— 朝中除了列国客卿,便以关中贵族为主。 后者,他这种祖上当过官、如今却只是庶民出身的人,压根就不想凑上前自讨没趣; 而客卿之中,张良虽然也是外来的,但人家出身高贵,又是太子的义兄; 陈平虽然也是他祖籍的魏国人,但他性情冷淡,根本不接他三番五次的搭讪; 至于张苍李斯那些高高在上的荀子门生,他这大老粗就算能硬凑上去,也不是个事儿啊... 满朝文武不过泛泛之交耳,还得老伙计靠得住! 第169章 再者,别看乐师车夫不显眼,要是他们能得到秦王的器重,对他来说也是好处多多的。 虽然秦国有“公车举贤”的传统,可以绕过考试直接被任命各种职位,但刘季思来想去,只觉得那帮伙计如今的地位实在太过低微,而王上又君威深不可测,让他实在没胆子,敢跑去王上跟前举荐他们.... 宴席散后,刘季迈着急急的碎步,奔向了当初慧眼识英才留下他的“伯乐”,兴冲冲喊道, “太子请留步,臣有一事相求!” ... 萧何曹参周勃樊哙夏侯婴?这么快,就又能找楚国进货拐人才了! 李世民骤时心跳加速,面上却十分镇定,于镇定之中,还带着微微的诧异和为难, “刘季,我知道你颇有才干,连我阿父都对你百般赏识,可是你那些友人,皆是文书,狱吏,乐师,车夫,杀猪匠,这实在是....” 实在是让人只能笑纳啊! 刘季知道自家太子最是宅心仁厚,再加上对方又是个孩子,他当然不会有什么心理包袱了,忙再接再厉把那帮伙计的本领吹得天花乱坠,恨不得当场就为他们谋个秦国乐师或车夫的职位! 李世民耐心听完刘季滔滔不绝的吹牛,露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容, “既然你如此重视那些友人,待我回去,必会将此事禀明父亲,你且等消息吧。” 刘季闻言再三拜谢,兴高采烈离去了。 李世民看着他的背影,眼中燃起了炽热光芒。 人才当然要拐,而举荐他们来当乐师车夫文书狱吏的人情,当然也是归刘季的—— 但若是自己“凑巧无意间”慧眼识珠,发掘了这些人有为官做吏的才华,并且把他们举荐给了秦王呢? 正所谓不破不立,要想打破沛县这帮人才,凭着旧时情谊在秦国朝堂拧成一股绳的潜在危机,那么,这足以收服人心的天大人情,当然就不能归功于刘季了。 他们感激的效忠的,都只能是秦国朝堂,是秦王,是自己这储君! 挖墙角,他可是专业的。 当然,挖的时机也很重要,这第一锄头不该等他们进了咸阳再挖,而该从沛县开挖。 第85章 秦王得知后,并没有把刘季的那帮乡间友人放在眼里。 他确实爱才惜才,但前提是,对方是当世顶尖的文武大才。 咸阳一捞一大把的乐师、车夫、文书、狱吏....也算是人才么? 怎奈孩子一再坚持,他这当父亲,实在不想因为这点小事让孩子失望,只得顺水推舟应了下来。 几日后,他派人带着李世民亲自写的求贤信,和刘季的那封邀请信一起,暗中送去了楚国沛县丰邑。 ... 魏无知带着妻儿住进了秦王安排的大宅子,心中却一片茫然不知所措。 他深爱着魏国,魏王却要杀他全家,让他们无家可归。 他敌视着秦国,秦国却救了他一家的性命,为他们提供了遮风避雨的场所.... 他虽不愿为秦国朝堂效力,却也不想白白受秦人的恩惠,继续心安理得过着从前衣食无忧的日子。 思来想去一段时间后,他主动提出要去工坊干活,以稍稍偿还秦王的人情债。 秦王欣然应下,命人带他前往一处工坊,担任负责核算的文吏。 这份前所未有的“到群众中去”的经历,让养尊处优的魏无知在深感百姓劳苦之时,也对秦人有了颠覆过往的认知: 这些生活在暴秦的民众,劳作虽十分辛苦,却对如今的生活十分满意,根本就没有他想象中怨声载道的情形出现! 他们不但能按时领到工钱、吃上朝廷免费供应的两餐、有机会分到朝廷发放的糖渣... 每逢岁首、春祭这样的重大节日,秦国朝廷甚至还会赐给每人发一斤猪肉或兔肉! 魏无知不禁想到,他先前去韩国故地颍川郡时,看到的那些民众,脸上大多也洋溢着同样充满希望的笑容—— 可笑他当日还暗暗唾弃,认为那帮忘恩负义的韩人,为了秦王免税三年的区区诱饵,就毫不犹豫地背叛了母国,着实太过目光短浅了! 然而现在,当他的心境大变,也沦落到与庶民一起做工挣钱的地步时,一日日的躬行劳作,已经悄无声息改变了他,让他真切地意识到: 对一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穷人而言,得到一餐不用花钱的菽粟饭食,得到一小撮不用花钱的香甜糖渣,简直是天大的幸福! 若免税三年,百姓就能省下三年的税赋,再将它们节衣缩食存起来,为一家人攒够整整三年的余粮.... 这寄托着百姓满满安心的三年税赋,又岂是他能高高在上用“区区”这个词傲慢概括的? 站在王族的角度,他当然希望百姓能为国抵抗到最后一刻,可在温饱生死面前,谁还能惦记着要为韩王守住大业?站在百姓的角度,谁当王都一样,而能让他们多吃一口饭的王,当然是值得投奔的好王。 ... 十月初一,秦国岁首。 魏无知提着一小块用草绳系着的半肥猪肉,喜气洋洋回到家中, “雪,工坊今日发肉了!” 秦王待他以厚遇,一应豪宅华服马车仆从,规格丝毫不逊于他在魏国之时。 但身在异国他乡,无功而受其禄的他始终心有戚戚焉,认为还是亲手挣回来的肉食吃起来万分美味。 前来开门的中年奴仆忙上前接过,小声提醒道, “禀公子,有贵客登门,夫人和小郎君正在厅堂待客。” 魏无知一愣,贵客? 以他如今尴尬的身份,根本就融不进咸阳权贵的圈子... 他快步朝厅堂走去,还没迈进门口,就听到魏去疾甜呼呼喊着“阿兄”的声音。 魏无知脚下一顿,是秦太子来了? 他忙按下心中猜测,端起笑容跨进门槛, “秦太子....” 话还没喊完,人却愣住了。 端坐厅堂的,又何止秦太子一人? 那目光含笑的清贵中年男子,正是他数年前拜见过的韩国公子韩非....不,人家现在已是秦国的左丞相了。 而那温润如玉、俊美无双的年轻男子,不正是韩国贵公子张良吗?然而,对方也早就入秦为官了.... 一下察觉到来者不善的魏无知,立刻把脸上的笑容收了回去,这是来劝他入秦为官的? 李世民牵着魏去疾朝他走来,笑眯眯道, “长安君回来了?听闻阁下屈身劳作,与民同乐,真乃高风亮节!” 魏无知接手接过魏去疾递来的半块糖糕,讪讪强笑道, “如今我是魏国的通缉要犯,长安君这爵位,恐怕早已被魏王褫夺了...秦太子往后,直称我姓名便可。” 李世民闻言却满脸诚挚, “魏王有眼无珠,分明是忌恨阁下这样的英才,才会因为一句流言借题发挥。而我阿父最是爱惜人才,若阁下不弃,我可以请阿父,为你也赐下长安君一爵....” 魏无知心中一咯噔,忙出言推拒道, “多谢秦太子赏识,但在下无才无德,如今忝受秦王礼遇已是万分汗颜,岂敢再贪图秦国长安君之爵...” “公子此言差矣!”韩非走来正色道, “方才我听尊夫人说起,你这一个多月来风雨无阻去工坊当值,与庶民同食而无怨色,还时常帮庶民干活,可见公子与我一样,虽生于王族,却有一腔忧民之心! 想来,公子如今对咸阳已有所了解,知晓我大秦君王在外虽有悍然凶名,在内却有仁君之行....秦国不时有减税之政,庶民冬有百斤石涅,夏有防暑汤药,试问天下列国,还哪一国的百姓,能享受到朝廷这般的体恤之举? 当今天下四分五裂,唯秦王有一统宇内、四海归心之志,魏楚燕齐亡于秦手也是迟早的事,但若秦国能早一日灭了它们,天下万民,便可早一日摆脱战乱与贫寒....” 魏无知听得苦笑不已,这番与秦王那日之言大同小异的话,他如今体验了庶民谋生的艰辛,已经无法再大言不惭地训斥对方“无耻”。 因为,他若是一个庶民,当然也希望战乱早日平息,能带着妻儿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 他忙高声打断对方, “韩子今日,是特意来为秦王当说客的吗?可我乃魏国王族之人....” “韩子也是韩国王族之人,他尚能在看清秦王仁德后大义灭亲,阁下又为何不能?”面色平静的张良走来,朝魏无知拱手一拜, “而我张氏五世相韩,深受国恩,良亦曾心怀匡扶社稷之志,想倾力助韩国朝堂熬过几趟危机....公子可知,我为何又会转而助秦国灭韩?” 魏无知再次苦笑, “此事我确有耳闻,韩王昏聩,不肯为阁下授官拜爵...” 张良摇头, “非也!我来投秦,是因为当今之世,唯有秦国能终结战乱,也唯有秦国会善待百姓....” 第170章 不得不说,这些拥护秦国的话如果由李世民来说,魏无知只会生出更强烈的抵抗情绪。 但当它们从韩非和张良这两个弃国降秦的人口中说出来,魏无知却生出了深深的认同和无力感。 放在从前也就罢了,他虽怜悯百姓之苦,但隔着犹如云端的阶层差距,那层怜悯终究是雾里看花,怎么看也不可能感同身受。 可现在,他在灰扑扑的工坊里,体验了繁琐细微的活计、目睹了匠人汗流浃背的劳动、领取了凝结着汗水的微薄工钱、也为了分到一斤肉一撮糖而振奋不已.... 如今的他,比谁都清楚,底层百姓过着怎样辛劳贫穷的日子,也知晓,纵便是秦人这般辛苦的日子,却也是大梁百姓眼中可望不可即的美好生活.... 毕竟,魏国朝廷可不会减免税赋,也不会给百姓免费发糖渣、肉食和汤药石涅.... 而这些日子以来,他从工坊那些快乐的匠人口中,已经听了太多夸赞秦王和秦太子的溢美之词,无比清晰地知道—— 魏王沉迷炼丹,一颗丹药便要耗费数百黄金,便经常派人去搜刮各地商贾; 太子魏假痴迷獒犬,经常命人暗中抓捕良民,扔去苑囿投喂那数百只凶猛獒犬.... 如果让魏国百姓自己选,他们自然会毫不迟疑地奔向秦国! 可是,他的大父在赵国流亡了那么多年,最后仍要冒险回到魏国,正是为了保全魏国王族的名声....若自己叛变了,来日又有何面目去见大父和父亲? 魏无知心乱如麻,思索着该怎么婉拒对方,却听到李世民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 “若来日,秦军与魏军终有一场生死之战,长安君认为,谁能胜出?” 魏无知已经苦笑得人都快麻了, “秦军虽勇,大梁城池却固若金汤,在下未可断言。” 李世民微微一笑, “可信陵君当年说过,大梁城池虽固若金汤,却位于黄河与淮河之间,又地势低矮,若我秦国夺取河口要塞,以水淹之计攻伐大梁....” 魏无知闻言面色猝变,愤然道, “水攻?可大梁城中有数万百姓啊!自春秋以来,两军交战便默认不伤平民,秦国岂可倒行逆施?” “不,秦国不想伤害城中平民,这正是我们今日前来拜会阁下的原因。”李世民神色悲悯道, “以阁下在魏国的名望,若由你来把秦军的水淹之计泄露出去,大梁的数万百姓,自然会争先逃离那个是非之地!” ... 次月,曹参,樊哙,周勃, 夏侯婴,四人不顾萧何的阻拦,跟着搬往咸阳投靠刘季的刘太公一家,兴高采烈踏上了前往秦国求差事的路途。 当然,如果只有刘季一人的邀约信,他们绝不会抛下手中谋生的活计、跑来咸阳听对方瞎忽悠。 但那秦国信使一同带来的,还有秦国小太子盖了印玺的亲笔信,萧何悄悄验过了,印玺是真的! 李世民在信中言辞诚恳,称自己听完刘季的举荐后,当夜便做了一个群雄聚集的好梦,而在梦中,他们几人也是不可多得的当世良才。 他一醒来,立刻就激动恳求秦王,派人把他们这些人才请来咸阳一见.... 说句实话,这四人里除了曹参识文断字、文武皆通,其他三人都家境贫寒,一直在贩夫走卒间努力挣扎着求生—— 哪怕像刘季信中说的那样,让他们来秦国王宫当乐师车夫屠夫,都足够让他们悚然一惊了,又岂会自视为“不可多得”的当世良才? 可那是秦国太子亲口说的啊,谁不喜欢来自上位者的另眼相看呢?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怀着“博一博,陶碗变铁钵”的想法,义无反顾来到了咸阳,出现在了李世民面前。 巧的是,四人到来时,恰好魏无知也终于被韩非他们说服了,答应会派人往大梁送出亲笔密信。 这几封信,一是为了证明他还活着,二是为了控诉魏王残害忠良,三是为了散播“秦国要引兵伐魏,水淹大梁”的消息,自然要可靠的人送去。 刘季上回立功得了赏,正斗志激昂想主动请缨乔装打扮再去魏国做一趟任务,哪知,太子竟用一种无比信任的语气,把这任务交给了刚来咸阳的曹参四人! 看着满脸兴奋之色,笑得傻不拉几的四个旧友,刘季心里一下就变得酸溜溜的,忍不住开口劝道, “太子,他们刚从乡里出来,粗手粗脚的,怕是办不好这等细心的差事,不如,还是让臣去吧。” 他当然想提携这些狐朋狗友一把,但不想让他们跟自己平起平坐啊。 这些人一个个初来乍到的,安心当个乐师车夫不挺好的嘛?这种要冒险立功的大事,还是交给他这种胆大心细的人最合适。 这话一出,原本跟他关系最铁的樊哙立刻先怒了,声音也一下大了起来, “刘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太子如此器重我们,我等便是把命搭上去,也绝不会辜负太子的信任,你且等着瞧吧!” 哼,萧何果然没说错,人是会变的! 刘季往日是何其道义,偷来一个鸡腿都会分他们一半,如今,太子不过打发他们去魏国送个信,他就开始眼红不满啦?呸! 曹参不想打破李世民对他们的好印象,忙悄悄扯了扯樊哙的衣袖,暗示他不要在太子面前放肆。 樊哙这才想起眼前这孩童不是乡间那群小屁孩,而是秦国的太子,忙胡乱噗通跪下,用磕磕巴巴的秦国话告罪。 李世民笑眯眯把他扶起来,用楚语温和安抚道, “各位壮士未到咸阳时,我还担心那梦境不实...没想到今日一见,四位果如我梦中见到的那般勇猛威武....此事不急,待我派人教你们先学会大梁话再启程不迟。” 说着,他又看向一旁暗生闷气的刘季,也温声安抚了他几句。 刘季看着,牵着樊哙那黑乎乎大粗手的太子的可爱小手,怄得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的—— 樊哙一个杀猪匠,也配得到太子如此的重视,还让太子主动牵他的手? 狐媚子,那是我——家——太——子! 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吧?明明他刘季才是先来的那个,太子要牵,也该牵他的手! 李世民看着气咻咻快步走得没影的刘季,再看着慢吞吞走在后面的沛县四人,眼中不由闪过了一丝疑惑: 他们这帮旧友久别重逢,不是该亲亲热热走在一起叙旧吗?刘季这是怎么了? ... 秦王十七年二月,秦军伐魏,一路势如破竹。 而在魏无知的煽风点火下,愤怒的魏人也喊出了“魏王无道,残害忠良”的口号,在各地纷纷扛起竹竿锄头发起暴乱。 也有不少人从各地赶往大梁,站在城墙下朝自家的亲属士卒喊话,让他们开门放大梁百姓出城逃命。 守城的将领大怒,一再下令用乱箭射死那帮乱民。 可那帮衣衫褴褛的乱民,却是城墙上无数士卒的父亲,母亲,兄长.... 一旦朝别人的家人射出第一箭,就意味着,他们的家人也会倒在箭雨中。 将领怒吼了三遍,没有人听令。 当恼羞成怒的他举起弓弩要亲自射击时,愤怒的士卒却冲上来,合力把他抬起来丢下了城墙—— 秦军已经在洛河旁安营扎寨,与大梁不过隔河相望。 魏王虽派出了数万精锐严守河口,但说句实话,在众人得知信陵君之孙险些丧命在魏王手中时,军心早就散了。 信陵君这个名字的威信,在魏人心中的地位远胜魏王。 他才华横溢,是世人公认的战国四君子之首; 他礼贤下士,广纳庶民子弟为门客; 他义薄云天,在招致魏国先王的猜忌后,依然在魏国有难时毫不犹豫抛弃了赵国的高官厚爵,归国召集五国联军反击秦国。 魏人视他为英雄,认为当年要不是信陵君回来匡扶王室,魏国也许早就像赵国那样,被秦军打得气息奄奄了。 而魏王不知感恩,竟还要杀了信陵君一脉最后的骨血,国中但凡有些骨气的男儿,又有谁咽得下这口气? 他们为信陵君不甘啊! 而救下长安君魏无知的,恰好又是秦国,要让他们在得知秦军要水淹大梁的情况下,依然拼死守护城门为魏王效忠,这可能吗? 于是,在守城主将带着亲信队伍赶来,怒气腾腾下令斩杀叛兵、并当场射杀大半墙下的魏国平民后,那些怒不可遏的魏国士卒也反了! 几日后,趁着城中一片混战,在大梁执行任务的曹参樊哙四人扒下几个战死魏卒的衣裳,捡起他们掉落的兵器,大喊着“太子有令,快开门迎援军进城”冲向了城门。 魏国太子令牌他们还真有一块,只不过,是秦国太子命少府伪造的。 李世民原想,让他们看看能不能设法瞄准个时机,用这玩意来离间一番魏王父子,没想到,沛县这几人却凭借高超的演技浑水摸鱼,真把大梁的城门骗开了! 第171章 一时间乱箭齐发,逃难的百姓蜂拥而出,叛变的魏卒见状,索性一做二不休,跟着冲上来朝河的对岸大喊“秦军快来打呀,城门已经开了”! 一直命斥候暗中观察对面情况的王贲蒙武,岂会错过这个大好时机? 直接冲上去破城,可比引洛河水淹城省力多了! 魏王赶在秦军抵达王宫前,命人杀了太子魏假为祭,让天师设坛做法,一鼓作气吞下了三十多颗丹药,原是想以秘术飞升逃出生天,待寻得合适时机再去找秦王复仇。 遗憾的是,蒙武率人攻进魏国王宫后,看到的却是魏王服丹过度暴毙身亡的尸体。 秦王十七年八月,魏国亡,曹参樊哙四人立功,皆得了秦王亲自授爵封官。 一时间几人意气风发,对李世民这伯乐愈发感恩不尽,忠秦之心天日昭昭。 ... 而在范增层出不穷的离间计之下,齐王在获知“后胜这些年贪污的财富,竟比自己这君王掌控的财富还多”后, 终于破防心生忌惮,便听取了郭开的建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贪婪无度,有不臣之心”的舅父后胜,改封郭开为齐相。 接着他又马不停蹄派出人手,前去燕楚合谋抗秦一事。 然而,后胜数十年来,在齐国权势滔天,他的门客党羽遍布朝野之数,更远胜当年的吕不韦。 在范增的再次用计挑唆下,生怕随着后胜倒台会被郭开清算的这帮大臣,立刻决定先下手为强! 一日早朝时,他们借助职务掩护和买通宫 中近卫,在回禀齐王政务时,猝然取出书卷中掩藏的匕首,当堂发起了一场弑君叛变。 那日,恰好郭开生病没去上朝,闻讯后急得不顾病体抱恙,立刻命人把值钱的细软拉了几车,在心腹的掩护下再次逃出了齐国。 这一回,他的目标是秦国。 他也算看明白了,山东列国在强秦面前屁都不是,只有秦国的丞相,当起来才安稳! 秦王得知齐王的死讯后,当场掩袖痛哭,发誓要派兵前往齐国捉拿那帮乱臣贼子,以他们的首级为兄长齐王祭祀! 郭开眼珠一转,忙给秦王献上了齐国各地的布防舆图,并义愤填膺劝谏, “如今齐国朝中皆是乱臣贼子,还请秦王早些派兵平叛,再派数万秦军驻扎临淄,以震慑国中宵小之徒!” 秦王欣然接受了齐相郭开的邀请,在对方一封盖了齐国相国印玺的求援信下,打着“助齐国平叛”的名义,命王翦众将即刻率军伐齐。 刚刚得意洋洋杀了太子、扶持了齐王一个的两岁幼子登基的齐国叛臣们,一听说秦军来了,吓得马上开始整军迎战。 然而,当秦军以远超他们想象的速度攻城略地,雄赳赳的步伐很快就要抵达临淄时,这些欺软怕硬的百官们,马上又改了主意。 他们命守城的将士全换上五色彩衣,又命城中百姓举着箪食壶浆,候在大开的城门前齐声大喊: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秦军莅临齐国视察军姿郡容! 一个妙计百出的大臣,还脑袋瓜灵机一动,命人将白纸扎成各色花朵仙鹤的形状,又将它们染色描金,最后再用白米饭粘贴在城墙和城门上, 让那些拼接成“恭迎秦王神威”的花朵仙鹤,营造出了一种宾至如归的热烈温馨氛围。 本该抵抗最激烈的都城临淄,就用这种荒诞不经的“抵抗”方式,让秦军不费吹灰之力灭了齐国。 秦王十八年四月,齐国亡。 但世人暗暗惊诧的是,秦王虽灭了齐王的国,却命人重新收敛了对方被乱臣胡乱掩埋的尸骨,并寻了临淄一处风水宝地,为他修了一座气派的陵墓。 并且,还下令杀了那帮乱臣贼子来祭奠齐王,连“妖言煽动齐王与后胜离心,扰乱朝臣安宁,又不顾君王死活,临阵携财逃跑”的齐相郭开,也被秦王大手一挥,把他的首级送来给齐王陪葬了。 这一连串举动,简直让齐国那些儒家门人气得直跳脚—— 秦国狼子野心,不过是借机吞并齐国罢了,可到头来,世人还要夸秦王一句“有情有义”,可恨呐! ... 随着又灭两国的步伐,秦王的政务日益忙碌起来。 宫中这两年新出生的几个孩子,再也没有得到过李世民和扶苏当年那样,被父亲日日抱在怀中哄的待遇。 扶苏又嚷着他已经十岁了,绝不想再跟父母住一个屋子,便搬离了章台宫,回到了昭华宫侧殿居住。 但李世民被秦王强行留了下来。 因为,他这个大秦太子已经正式开始参与政务了,每日都要与父亲一起查看各地呈来的奏章,甚至,他有时还要出席早朝,参与各项政务讨论。 秦王认为,自己的储君尚在幼龄,又政事繁忙,每日往返昭华宫和章台宫,孩子还在长身体,这般折腾能吃得消吗? 于是,他命人将寝宫外再扩出一处偏殿来,将它命名为“东宫”—— 东方,太阳尊位也,有第一和首位之意。 如今孩子多了,世民也大了,他必须让前朝后宫认清一个事实: 他的太子,是诸子之中位于首位的,是最尊贵的。 世民这太子之位,也是牢不可动摇的! 此举,无疑是在提醒众人,不要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来。 随着那座比王上寝宫还奢华精美的东宫,以人力物力予取予求的神速只花了三个月建好,不知让多少宗室大臣恨得咬碎了牙。 他们纷纷上奏,谴责“太子自幼喜好奢靡,非华服美食不用,如今又逾矩扩建宫殿”.... 李世民连跟他们当面对吵的机会都没摸到,就被威严端肃的秦王以“太子是寡人的儿子,难道非要他吃糠咽菜,诸卿才满意吗?太子的华服美食是寡人赐的,逾矩扩建东宫也是寡人下的诏令,怎么,诸卿是觉得寡人做错了,想替寡人重新做主吗”挡了回去。 这两年来,秦王愈发喜怒不形于色,本就让臣子们愈发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而这句语气淡淡的质问,又轻描淡写把他们对“太子逾矩”的弹劾,变成了“大臣想造反为君王做主”的灵魂拷问,谁还敢再不识趣地揪着此事不放? 李世民如今忙得脚不沾地,也没心思跟那帮总想换掉他的宗室斗。 有秦王的如此信任和袒护,那帮人能拿什么跟他斗?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不过,眼看六国已灭四国,他也暗暗着急了起来,一直在留心着朝廷兵马的动向。 只要秦军开始伐楚,他一定要伺机跟着大部队前往楚国。 然而,九月的一封边关急报,打乱了李世民一直以来只想上楚国战场的计划—— 燕王联合月氏匈奴骑兵,合兵三十万对原属赵国的雁门云中一带发起了突袭! 可糟糕的是,奉命镇守边关、最擅打边境骑兵的李牧,前几日因秋燥肺热感染了伤感,如今高热未退,无法率军出征。 这样一来,秦王只得派出应对骑兵稍逊一筹的杨端和,让他速领兵符前去掌兵迎敌。 李世民却知道,多年来,直面草原骑兵侵扰的并非秦国,而是燕赵两国,尤其是绵长边界线与草原接壤的赵国。 这样一来,众将之中,谁打草原夷狄的本领,都比不过实战经验最丰富的李牧。 而云中一带,是赵武灵王从胡人手中硬生生夺过来的,本就位于中原最临近草原骑兵的腹地。 这也意味着,在三十万敌军面前,一旦镇守此地的兵马落了下风,云中雁门很快就会失守。 在举荐蒙恬为副将、前去边境辅佐杨端和后,李世民很快就下定了决心: 打草原那帮夷狄,不光李牧熟,他也很熟啊。 看来,他这回非走一趟不可了! 第86章 秦王觉得有点不对劲。 孩子今天似乎....热情黏爹得有点过头了。 往日一到这个点,忙活了一天的世民,就会跟扶苏一起出去比武试剑,不练个满头大汗绝不会回来看他一眼。 可今天,世民只出去了约摸半炷香的时间,就破天荒地早早跑回来,守在他身旁,端茶递水研墨递奏章.... 秦王索性放下毛笔,抬眼看他, “世民,你有事直说便是,不必这般献殷勤。” 他神情淡淡地睥了一眼宦者宫人,显然不满他们任由太子抢着干活。 李世民朝战战兢兢的宦者宫人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笑着把加了少许白盐的浓茶递给父亲, “孩儿无事,只是想多陪陪阿父。秋干气燥,阿父多喝些茶水润润吧。” 已经第三杯了。 秦王其实也没那么爱喝茶,要不是为了提神醒脑,他连半口都不想喝。 但这是孩子亲自调泡的.... 萧举清疏的君王只得轻叹一声,接来单手托着玉杯,眯着凤眸打量着日益玉树芝兰的孩子, 第172章 “这些事自有宫人去做,我儿不必如此操劳。” 说着,他举杯喝了几口苦中带咸的浓茶,目光渐渐幽邃锋利起来, “说起来,你上回说过,可用这些茶叶来制衡戎狄,不知是何种制衡法?” 前些年,李世民朝他要了千亩山地来移栽茶叶,说要把它高价卖给列国卿贵,给大秦国库增加一大笔收入。 当时秦王是不以为然的,此物苦涩无比,纵便再辅之以蜜糖同食,也掩盖不住浓郁的清苦味道,那些吃惯了山珍野味的挑剔卿贵,又怎会花钱来自讨苦吃?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 荀子这个当世大儒,竟利用他在读书人间的影响力,亲自编纂了一本茶经帮世民宣传饮茶的诸多好处,甚至,还把他这个君王也编排了进去,打出了“秦王英姿神武,神清目明,一日阅奏三百车....皆乃好饮茶之功也”的噱头! 这样一来,茶叶还没上市,“秦王好饮茶”的名气倒先传遍了四海列国,“茶”这个由世民改造而来的字,也开始被那些公卿贵族争先追捧起来。 生来就被世人赋予了“高贵”内涵的茶叶,自然一上市就被贵族们哄抢一空。 谁能想到,那些晒干的树叶,竟能卖出一斤上千钱的高价! 于是,秦王当机立断与孩子商议,又拨出了大量山地命人移栽茶树。 那些从未被世人真正在意过的茶树,就以这种石破天惊的方式成为了秦国的私产—— 为了防止列国也跟着贩茶抢夺市场,李斯还想出了一种让对方无从 下手模仿的法子:凡是用于售卖的茶叶,一律在晒干炮制后碾碎为茶沫。 这样一来,列国想利用茶沫溯本归源,从千百种树叶中分辨出谁才是它的真身,也实在太难为那帮贵族了。 李世民得知此事并没有阻拦,毕竟如今茶叶的产量有限,又要耗费柴薪烧煮,是普罗大众根本食用不起的奢侈之物。 既然它的受众在秦灭六国之前,只会是七国贵族公卿,他当然不会好心提醒对方“喂,它其实就是上古神农口中的’荼‘啊”! 而大唐时期最盛行的煎茶庵茶,本就需要先把茶叶碾碎再食用,他便让人抄录下此法具体的步骤,将它附赠给买茶叶的客人,也算是为对方省了一道工序。 当然,要想把茶叶的经济价值发挥到最大,口碑十分重要,李世民再三下令,这些茶沫里,绝不能弄虚作假、掺杂树叶.... 这会儿他突然听秦王问起茶叶一事,不由愣了愣,旋即,暗赞父亲敏锐的政治素养—— 正所谓事有轻重缓急之分,如今天下未定,在燕楚两国还没彻底成为秦国的疆土之前,当然要尽量避免同时与草原诸国开战。 就算现在这场由对方发起的战端非打不可,在打完后,也需设法用一种更和缓的法子,暂时先稳住那帮想趁火打劫的戎狄。 以茶控边,确实是最合适的。 他忙上前一步,把草原的饮食习惯和腹疾之苦说了,又说茶叶能助他们摆脱由此带来的痛苦。 秦王放下玉杯,伸手把孩子揽在怀中,目光清冷道, “若茶叶真有如此奇效,待此战过后,我大秦便可以此为饵,暂且安抚那帮戎狄。” 只是暂且而已。 不过,他又奇怪问道, “你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李世民只好扯了个借口, “孩儿是听师伯说的,他年轻时,曾机缘巧合与一个前往边关贩货的行商结识....” 话锋一转,他又急忙劝道, “阿父,我们正好能利用茶叶这利器,在北方陆路和界河边境,开设茶马互市贸易....除了草原可用良马与我大秦交换茶叶,秦国也可以瓷器布匹瓦罐等物资,向草原采买牛羊、羊毛....” 而青铜铁钱,这些能炼制成兵器的钱币,当然是不能拿来支付的。 秦王注视着孩子明亮的眉目,等他说完后,才缓缓开口问道, “互市?用茶叶换良马?可那帮戎狄,又岂会这般心无城府?” 马匹对于中原王朝而言,向来是昂贵的稀缺物,正因如此,朝廷采买战马时,少不得要被对方一再出尔反尔加价乱提条件。 区区茶叶,如何就能换来,戎狄视作拿捏中原宝物的马匹? 对他来说,这东西只有提神醒脑的功效,实在想象不出来,草原人到底会对它生出多么狂热的依赖,自然也想象不出来“以茶换马”这件事的可行性。 李世民笑得弯起了双眼,自信满满, “阿父放心,孩儿自有办法,让戎狄求着大秦用茶叶换他们的马匹!” 不就是让他们先试吃几回嘛,他还出得起这点茶叶。 只不过嘛.... 他掩下心虚,讨好地对秦王绽放了一个无比粲然的笑容。 秦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就算不能用茶叶换来马匹,“互市”这个新鲜的提法,也让他很满意。 用一些成本低廉的物资,就能换来草原成批的羊毛、牛羊、奶酪,甚至是马匹,如果这贸易真能做起来....自家这大秦小储君果然有远见! 他行事一贯雷厉风行,当即便决定召韩非李斯几人来商议一番,李世民却一把抱住他的手臂, “阿父,天都快黑了,你先歇歇陪孩儿说说话嘛,茶马互市一事也没那么急,等明日早朝,你再与他们商议也不迟....” 看着变得格外黏人的孩子,秦王毫不迟疑挥退了正准备去传召的宦者,伸手摸了摸孩子光洁饱满的额头, “我儿今日,怎么一刻也不肯离开父王了?可是有什么心事?还是哪里不舒服?” 李世民连连摇头, “没有,都没有啊。” 君王修长的手指触到孩子的额头,倒是没发热,遂放下心来,又开口问道, “莫非,你又想养些什么奇怪的动物?或是又看中寡人哪样东西了?还是说,想让寡人帮你做什么?来,说说吧。” 李世民目光复杂地抬头,仰望着父亲风姿卓绝的面容,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说说吧”,多简单的三个字啊。 可是当了秦王十年的儿子,他一下就听出来,父亲这话的潜台词,是愿意满足他一切合规矩与不合规矩的请求。 这一刻,他差点头脑一热,就把真实想法说出来了。 好在,那根紧绷的心弦死死拽住了这刹那的冲动。 他知道,哪怕秦王愿意答应他一万个请求,也绝不会答应这一个请求: 让他跟着杨端和一起上战场! 可李世民比谁都清楚,自从昭襄王时代灭掉了西戎最强大的义渠以来,秦国已经很多年,没有再与草原骑兵展开过大规模对战了。 而如今,秦军横扫中原四国的赫赫战绩,又为满朝文武添上了几分骄矜自傲的气息—— 可实际上,如今边境真实的危机,远比秦王和大臣们预判的更严重,在史书上,那帮草原戎狄并未如此大张旗鼓参与中原七国之战,他们挑了这个时机有备而来,李牧又恰好在这时候病倒了……总让他心头十分不安,必须亲自去看看才放心! 这样想着,依偎在父亲怀中的李世民摇了摇头, “孩儿什么也不想要,也不用阿父再帮我做什么,我只是很喜欢阿父,孩儿很爱阿父,今天也想多陪陪你呀。” 习惯与家人亲密相处的他,前世当爹时,会把九岁丧母的稚奴当成幼龄孩童亲自抚养,也会坦然接 受二十多岁青雀的“自投我怀”,当然不会生出“孩子年龄大了就要与父亲保持距离”的念头。 秦王听着这句“很喜欢阿父,很爱阿父”,着实心生欢喜,不由习惯性地轻柔拍抚着孩子的后背,温声道, “有儿如此,寡人再复何求?我儿如今长大了,倒是愈发的懂事乖巧了.... 这两个孩子虽是双生子,扶苏却自视已是十岁的小大人,说什么也不肯再让他抱,跟他作对吵架倒挺起劲的....还是世民最贴心呐。 李世民紧紧抱住父亲,闻着他衣裳间若有似无的清冷熏香,忍不住悄悄红了眼眶。 他想趁着离开咸阳之前,给父亲留下一个温馨的离别氛围,这样一来,等他发现自己不见了,心情也不至于太过低沉,可是.... 他飞快甩了甩脑袋,试图把那些烦忧的念头抛开。 不管怎么说,自己总归是要上战场的,既然怎么也说服不了父亲,那么,对方总有一日要面临这样的不辞而别。 也许,这一天早些到来,秦王还能早些学着适应,毕竟越年轻的身子骨,适应起变故来也更快嘛! 等离开正殿时,他开口提醒秦王,今晚想回昭华宫跟阿兄一起住。 秦王颔首应下了。 ... 李世民前往昭华宫陪伴芈夫人和扶苏时,中途又派人找借口,把东宫的宫人全打发离开了,然后掐着点溜达回去,开始收拾行李—— 第173章 好在,前些日子为了试验改良的铠甲防御能力,他让少府给他量身打造了一套。 虽然他年纪小,到时未必真会亲临一线冲锋陷阵,但出于武将本能,这种保命的必需品是一定要带的。 还有出城的传符、换洗的衣裳、钱财、匕首、干粮....很快就塞得满满当当的。 一切飞快准备妥当后,他带着两个行囊和安静的苍鹰,悄悄走进了夜色中。 ... 紧邻秦王寝宫的东宫虽奢华,其实占地并不大,只是太子成年前的一处落脚处而已,除了就寝,他其它时候仍在君王寝宫的侧殿活动。 秦王今日被孩子哄得心情大好,破天荒地在亥时一刻就离开了正殿,径直朝李世民的东宫走来。 他原是想带孩子去院中赏月的,临踏进殿门时才想起,世民今夜去昭华宫了,只得再次举步朝正殿走去。 他不知道的是,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昭华宫里准备吹灯安歇的芈夫人,刚获悉了一个惊天秘闻—— 世民跑啦! 她紧紧抓住扶苏的手,满眼惊骇问道, “世民跑去哪里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扶苏愧疚得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 “阿弟说,他还从未见过戎狄,想去战场上见见世面....” 虽然他也意识到这件事非常危险,但谁让他无法拒绝阿弟提出的任何请求呢?当他出言反对时,看着李世民瞬间溢满泪水的眼睛,他只觉得心都疼快碎了....阻拦不了,他根本就阻拦不了啊! 这话一出,芈夫人差点气得晕过去, “你,你既知晓此事,怎么不拦住他?世民才只有十岁,战场刀剑无眼...” 扶苏忙解释, “阿母别担心,阿弟说,他会跟上蒙恬和杨端和的队伍一起走,等他与他们会和了,会派威风回来给我们报信的....” 芈夫人听完,一颗快蹦出来的心总算稍稍安了几分。 以世民远胜常人的聪明智慧,既然做出了这个决定,就一定会设法跟上朝廷的队伍。 而世民又是蒙恬未来的女婿,再怎么样,他绝不会让孩子在战场出任何事情....不,他一定会把世民送回来的! 她心头乱糟糟地安慰着自己,死死咬紧颤栗的牙齿, “你阿父一定还不知晓此事,若是让他知道....” “不可以!”扶苏着急摇头, “阿父要是现在就知道了这事,一定会派人把阿弟抓回来的,阿弟不让我们告诉阿父,说他自有打算!” 芈夫人眼中闪过一抹决绝,事已至此,她只能忍住满心的担忧惊惧,将扶苏揽过来,用只有母子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叮嘱道, “好,从现在起你记住,世民什么都没有告诉过我们,明日若是王上问起,你一口咬定什么也不知道...” 以王上的性子,孩子做出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情,还不知他会何等勃然大怒。 正所谓事缓则圆,能晚几日抓回孩子,也总比今晚就被抓回来狠狠挨打强! ... 杨端和这趟,是要去李牧手中接管边军的,需要准备的东西不多,在挑出两千名擅长骑射的精兵、领取了足够路上消耗的粮草后,当夜就踏上了前往云中一带驰援的征程。 为了赶时间,他和蒙恬也没有坐马车,而是骑着快马疾行的。 前方千马齐发的马蹄声,正好掩盖了李世民追上来的马蹄声。 他离开东宫后算好时间,躲在了运潲水出宫的马车底下,成功在半路滚向道旁逃出了生天。 只可惜为了掩人耳目,他无法把心爱的特勒骠带出宫,只得花了一颗碎金,从一个牵着马路过的游商手中,买了一匹不算太矫健的棕马候在城外守株待兔。 托秦王的福,他如今虽然只有十岁,身高却比许多同龄孩童高出了一大截,腿自然也很长—— 要不然,他根本就骑不了这么高的马。 边关战事十万火急,杨端和一行星夜疾驰,整个夜里,他们都没有停下来歇息片刻。 要不是李世民常年一直在坚持锻炼,又从三四岁就开始练习骑马,恐怕现在根本就跟不上这支急行军的大队伍。 他与队尾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咬着牙也硬是策马奔腾了一整夜。 当黎明到来时,已经来到了咸阳城外第二座城池的杨端和一行,总算下令众人开始下马步行,牵着疲惫不堪的战马往前方的驿馆走去。 李世民知道他们要吃饭和喂马了,忙也牵着马跟了上去。 许是他在秦军中个头不显眼,又或者众人早已疲倦万分,一时间,竟然没有人察觉到多出了他这个孩子。 直到他把马拴在树桩上、跟在士卒身后抱了刍草喂马,才跟一旁给马喂水的杨端和面对面撞上,两人开始大眼瞪小眼。 待杨端和借着熹微的晨光,看清头发蓬乱、满脸狼狈、斜背着两个大包袱的李世民时,他原本如猛虎般犀利的目光,一下就变得呆滞了起来。 他乡遇故知的李世民忙举起双手,露出大大的笑容朝对方挥手致意—— 哪知,杨端和并没有搭理他,而是狠狠掐了一把他自己的大腿,还跟中邪了一样掐完左腿掐右腿,掐完右腿又掐左腿,最后大松一口气嚯嚯自语道, “不痛,一点也不痛,果然是错觉!我就说嘛,我这运气咋会那么差咧,太子他在王宫好好的,哪能又出现在半道来为难我...” 他这话还没说完,李世民就走来扯了扯他的衣襟,笑嘻嘻道, “嘿,杨将军,你也在这里啊?好巧呀!” 第87章 “哐当”一声,杨端和手中的葫芦水瓢一下子滚落在地。 他魁梧强壮的身姿难以自控地晃了晃,继而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摸向李世民的脑袋。 啊,这确实是太子的脑袋,不是他的幻觉! 他像被烫到了一样飞快缩回大手,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孩子,努力找回大脑意识,磕磕巴巴组织着语言, “太子,您,您这是....您怎么不在...不是,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救命啊,他一点也不喜欢这样充满惊吓的“巧合”,平平淡淡才是真啊! “因为我准备去边关战场,助杨将军一臂之力呀!”李世民放开他的衣角,亲昵地摸了摸身旁正在大口吃草的马儿,若无其事解释道, “别看这马瘦弱,耐力却着实惊人,多亏有了它,我才能跟在你们身后跑一晚上....” 马儿似乎感受到新小主人对它的喜爱,仰起脑袋蹭了蹭他的手心。 杨端和听得恍恍惚惚的,只觉得脑袋又在开始发晕发烫了—— 两千精锐骑兵,竟然没在第一时间发现太子跟在他们身后.... 到底是他挑出来的骑兵太过迟钝,还是太子的跟踪手段太过高明啊?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对现在的他来说,都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稳了稳心神,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斩钉截铁打断了李世民的话头,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无比严肃, “太子此番独身跟来,王上必不知情,臣马上派人送您回去!” 说着,他抢先接过了孩子肩上的包袱,嚯,这么沉。 太子竟然背着骑行了一夜,毅力之强,果非凡人,只可惜用错了地方啊! 李世民顿时浑身一轻,忙拽住杨端和的手臂, “不行!你不擅长与戎狄作战,我必须跟着前去从旁协助,待我们战胜归来,我阿父也一定能理解的!而且,我并非是独身前来的呀....” 他立马扭头,朝空中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正在不远处觅食的威风立刻展翅飞来,稳稳当当停在了小主人的肩头。 杨端和:.... 槽多无口,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处反驳起! 什么叫他不擅长与那帮该死的戎狄作战? 好好好,就算他带骑兵作战,确实比不上李牧,可太子一个孩童前去,于战事又有何益? 什么又叫王上一定能理解的? 等王上发现太子又不见了,还不知会气成什么样,他想都不敢想,王上会“理解”太子这番作为.... 还有,威风一只鹰也跟来了,就能证明太子不是独身偷跑的吗?鹰也算人? 杨端和孜孜不倦劝解太子,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可看着面前油盐不进的一人一鹰,只有一阵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打又打不得,骂又不敢骂....苍天呐,王上为什么要把太子宠成这副无法无天的样子! 他心一横,正想以下犯上把李世民强行送回去,就听到蒙恬惊诧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太子!您怎么来了?!” ... 一夜疾驰,李世民饿坏了。 他一进驿馆屋舍就端起黍米饭哐哐猛吃,直到一口气干完两大碗,才放下筷子看向两人,再次面色郑重地强调, “这趟我是非去不可的,我意已决,谁也不用再劝我!就算是我阿父亲自来了,也劝不住我的!” 第174章 蒙恬与杨端和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能为力的无边绝望。 以太子的聪慧,只要他还想逃,派去的几个士卒又哪能看得住他? 除非他们两个亲自护送太子回咸阳,可边关军情如此紧急,他们又岂能擅自调头回去? 蒙恬斟酌着开口又劝道, “太子忧国忧民,此乃大秦之福。可是此番我们要面对的敌人,不是与太子有交情的赵将李牧,而是狗急跳墙的燕王和凶残的戎狄,臣实在担心....” “你们不必担心!”李世民小手一挥,站起身来, “正因为这趟的敌人是戎狄骑兵,我才会冒着惹阿父生气的风险追来,有我同去,你们尽管放心!” 听着孩子这番自信满满的豪言壮语,杨端和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颊, “太子虽是神童,可战场之事您全然不懂....” “谁说我不懂了?”李世民飞快解开一个包袱,哗啦啦取出铠甲套在身上,一手叉腰,威风凛凛, “这铠甲,就是我亲自画了图纸,让五黑用锻铁改良出来的,你们自己来看看,是不是比皮甲有用多了?” 好家伙,难怪太子的包袱那么沉,原来还塞了一套铠甲在里面! 武将骨子里对铠甲兵器的热爱,让蒙恬两人立刻围了上来,摸着这造型新颖的黑铁铠甲连声称奇。 这时代以青铜兵器为主,列国兵士的甲胄,大多是用犀牛皮炮制而成。 但随着秦国发现了“石涅可燃烧,且温度比柴火更高”,而且,用它能锻造出了硬度远胜青铜的精铁兵器后,列国也不甘示弱地开始把铁器广泛应用到了战场上。 这样一来,极易被铁器刺破划伤的皮甲,自然就无法再保障将士们的安全了。 可铁是何等的昂贵,一件铁甲动辄就要上万钱,列国当然舍不得把皮甲全部替换成铁甲。 譬如秦国,只有将领或爵位达到规定等级的士卒,才有资格领用铁甲。 但铁器笨重,设计成甲衣时,远不如犀牛皮方便,所以秦军的铁甲,都是采用拼接技艺,用宽铁片与犀牛皮合甲缝制而成。 作为世间一流的武将,李世民当然知道这种简陋铁甲的致命弱点所在,他在推翻了数个版本后,才最终设计出了这种能最大程度保护前胸后背要害处的铁甲。 虽然它的防御能力,远远比不上大唐玄甲军所用的明光铠。 但比起明光铠昂贵的造价、和长达两百多天的工期,他认为以现阶段的兵器技术水平,用这种简易版铁甲已绰绰有余—— 然而就是这么一套铁甲,就已经让一旁的蒙恬和杨端和越琢磨越惊艳万分了。 他们爱不释放地感受着它带来的安全感,如果不是这副铁甲太小,甚至恨不得当场穿上身试一试。 有了这铠甲当证据,太子那句“有我同去,你们放心”的话,一下子就变得可信起来了。 再次劝说无果后,两人索性放弃了劝解。 .... 章台宫的早朝,按理说已经接近尾声了。 大臣们却没有像往日一样,三三两两结队离开殿中。 听完宫人的回禀,看着君王骤变的面色,他们不由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秦王腾地站起身来,一手用力抓住案桌,筋骨毕露, “什么叫太子不在昭华宫?他不在昭华宫,又会在何处?” 方才五黑拿出图纸,想与太子讨论改良的铠甲一事,宫人便奉命前去昭华宫接太子过来。 哪知这一去,却接了个空。 宫人战战兢兢如实禀道, “回王上,芈夫人说...昨日太子确实去过昭华宫一趟,却在戌时一刻就离开回到了东宫....她以为太子昨夜是在东宫安寝的,一听奴去找太子,吓得差点晕了过去...” 秦王面色铁青,短短一瞬之间,脑中已闪过了孩子的数十个危险去向。 他挥手让宫人下去,立刻下令让卫尉军在王宫搜寻、中尉军在咸阳城中搜寻,桓猗王贲等几个将领,再各带一支精兵出城搜寻。 同时,又让蒙毅带人即刻搜查东宫,并召服侍太子的宫人宦者问话。 待众人领命匆匆离去,韩非还没来得及开口,宗室里担任宗正的白发老者,就抢先一步出列,吹着胡子义正严词道, “太子眼看就要满十一岁了,竟是这般的目无秦法,夜不归宿,四处游荡,哪有半分储君的样子?王上,老臣以为太子生性轻佻,不堪为我大秦未来之主....” 韩非本就担忧李世民的下落,闻言立刻蹙眉反对, “如今太子行踪不明,王上与我等,俱是心急如焚,宗正你这话是何意?” 李斯也忧心不已,暗暗祈祷太子可千万别又偷跑了,立马火力十足地接上话头, “他还能是何意?宗正数年来,一直看太子百般不顺眼,他当然是希望,王上能先放下太子的安危不管,把重新立太子一事提上日程!” 这话一出口,顿时像炸开了马蜂窝,支持太子的隗状王绾张苍等人,和那帮不喜欢楚女之子当秦国太子的朝臣,开始隔空开战,朝对方翻着白眼咬牙切齿,无声地骂骂咧咧。 秦王负手站在殿上,面沉如水望着外面的天空,对大臣的说话声恍若未闻,大脑只在聚精会神思索着孩子究竟去了哪里。 可他越是思考,不祥的念头就越是强烈—— 以章台宫如今的严密防卫,绝不可能有贼人溜进来从东宫掳走世民。 除非,孩子是主动离宫的,毕竟以世民的小脑袋瓜,完全有可能找到什么漏洞悄悄跑出去。 想到孩子口口声声说要上战场打仗,想到昨夜杨端和二人恰好奉命赶去边境,再想到,昨天李世民突然变得无比乖巧黏糊地待在自己身边..... 秦王猛地收回神思,眼中燃起了掺杂着各种情绪的熊熊怒火! 世民,一定是又跟着杨端和蒙恬跑了! 简直岂有此理,这小子竟敢把同样的花招耍两遍,何曾把他这君父放在眼里! 这时,跟李斯吵得唾沫横飞的宗正,再次一脸痛心疾首地转向秦王,劝道, “王上啊,老臣知道您一向宠爱太子,不忍舍弃他改立贤良的公子,可太子此番竟敢闹出如此惊 世骇俗之事,显然是半分不把你这君父放在眼里...可见,他被那楚女教得着实粗鄙,目无尊长,又有何颜面对我赢姓宗庙列祖列宗啊.....” 话还没说完,“啪”地一声,秦王面无表情掷下了手旁的玉杯。 装满茶水的玉杯,顿时在宗正面前砸得个四分五裂。 满朝文武倏地安静下来,有宦者忙上前来收拾碎渣。 宗正满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被茶水打湿的下裳,伸手颤巍巍指着殿上冰冷如山的秦王,厉声质问道, “王上这是何意?老臣赢单乃宗室族长,乃先王之叔父,乃王上之大父,你,你竟敢如此羞辱于我!” 秦王神色冷漠看着他, “我儿世民只有十岁,如今下落不明,安危未知,你身为长辈对此毫不在意,还敢当众胡言乱语污蔑我儿,寡人不过是想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目无尊长!” 说着,他目光如隼扫过殿下神色各异的宗室众人,声音冰冷得让人心头发寒, “世民是寡人亲手教出来的,若有人说他粗鄙,便是在说寡人粗鄙;若有人说他目无尊长,便是在说寡人目无尊长;若有人说他无颜面对宗庙列祖列宗,便是在说寡人无颜面对大秦列祖列宗!若有人认为寡人德不配位,现在不妨站出来。” 大臣们闻言纷纷垂首,连半口气也不敢乱喘,更遑论开口附和宗正。 王上这话,无疑是在警告众人,就算太子果真夜不归宿、果真目无尊长偷跑出宫,他们也绝不能弹劾指责他! 一时间,那些站得离嬴单较近的大臣,都在悄悄挪动步伐与他拉开距离。 嬴单没想到,对自己一向颇为敬重的秦王,今日竟会为了太子,当众与他撕破脸皮—— 要知道,他往日上书换太子时,王上至多不过是冷着脸不搭理他,又哪会朝他扔茶杯! 自觉尊贵颜面尽失的他,站在原地大口喘着粗气,再次伸手指着秦王, “嬴政,你,你....” 他“你”了好几下,也没“你”出个下文来,秦王倒是面无表情先开口了, “既然你认为寡人德不配位,那就回家好生颐养天年吧,来人,撤下嬴单的宗正授印与法冠,送他回去歇息!” 嬴单这才惊觉,此时此刻,满朝官员中,只有他一人站在了队列之外。 不由心中一慌,急忙抬腿想挪位置。 哪知侍卫已经奉命冲上前,毫不客气地一人钳制住他,一人将他头上的高冠和腰间的授印统统摘了下来。 不等他开口怒斥秦王,侍卫就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布头,飞快合力把他拖出了正殿。 整个流程不过片刻的功夫,那些原本想为他出头、利用人多对秦王施压的宗室,吓得立刻把头垂得更低了。 第175章 李斯见状暗暗松了一口气。 王上宁肯当众褫夺老族长的官职,也不许任何人因为太子失踪一事、而生出对太子不敬的心思,可见,不管这回小师弟是不是主动偷跑的,他的储君之位都仍旧固若金汤。 只是太子如今下落不明,到底是去何处了?真愁死他了! 这时,子婴满心担忧开口劝道, “还请王上息怒,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回太子,若有贼人掳走了太子,他一个十岁的孩童又该如何自保?臣以为,该加派人手日夜搜索!” 他一向就看不惯,宗室那帮人为了一己私利,动不动就想换个太子。 在他看来,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世民都是世间难寻的拔尖储君。 眼下世民失踪了,王上定然已是急火攻心,老族长倒好,半句不关心孩子的下落,开口就趁机抓住把柄弹劾世民....着实令人厌恶。 他这话一出口,便引来了秦王审视的目光。 不知对方想到了什么,沉吟片刻后,竟然开口让他担任新的宗正。 顶着其余宗室众人羡慕忌恨的目光,子婴心情复杂地应下谢了恩—— 他虽不想掺和宗室勾心斗角的事务,但就算要辞官,也要等到世民安然回来后再说。 眼下,所有的精力都该放在找孩子上。 ... 散朝后,秦王听完蒙毅的回禀,面色更黑了几分。 他命人立刻带兵去追赶杨端和的队伍后,又将扶苏召来殿中,目光沉沉看着长子,开口就问道, “扶苏,昨日世民可有告诉你,他要出宫跟蒙恬一起去边关?” 扶苏心中一惊,父亲怎么是知晓的? 他忙掩饰神色,强行镇定摇了摇头, “阿父莫要听信谗言,阿弟才这么小,怎么可能跟蒙恬一起去边关呢?” 秦王将他的慌乱神色尽收眼底,心中的怒火燃烧得愈发蓬盛, “世民幼时就曾偷跑去过军营,此事寡人虽未宣之于众,你,却是知情的!你当真认为,他年龄小就不敢跑去边关?” 比起有前世帝王经验的李世民而言,扶苏毕竟是一个常年生活在父母呵护下、只有与年龄匹配经验的十岁孩童。 听完父亲这话,他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反驳,只得垂头绞尽脑汁思索借口。 就在他终于想到一个合理的说辞,抬头准备用它来说服秦王时,却猝不及防对上了父亲盛满哀伤和失望的眼睛—— 他从未在强大的父亲的面容上,见到过这样的神色。 到底是父子连心,扶苏知道父亲一定很担心阿弟,而自己又何尝不担心呢? 可他虽答应了阿弟不能出卖他,此刻却也不忍心再欺骗父亲,只得主动抱住了秦王的手臂,一言不发地啜泣起来。 秦王阖上眼长叹一声, “扶苏啊,寡人知道你自幼溺爱世民,对他千依百顺,予取予求...可你有没有想过,世民才只有十岁啊,一个十岁的小儿,独身离了宫就犹如河鱼离了水,谁人再能庇护他?” 结合种种证据,他虽然已经把李世民的去向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但身为人父,又岂会就此放下对孩子的担心? 不,这下他反而更担心了,要是派去的人手,追上了杨端和的队伍,却未能找到世民,那便意味着,孩子溜出宫后,根本就没能顺利与他们会合.... 这样想着,面沉如水的君王立刻睁开眼,推开扶苏站起身来, “来人,把长公子送回昭华宫,关十日禁闭!” 待侍卫立刻上前把愧疚哭泣的扶苏劝走,秦王又下令召王翦来见他。 他决定亲自去找孩子,带着王翦一起。 不过,在王翦刚匆匆踏进殿门时,蒙毅就面带喜色举着一封信快步走来, “王上,是威风送来的信!” 秦王疾步走来,亲自拆开信泥,待看清熟悉的笔迹那一瞬,心头最大的那块巨石总算是咚地落了地—— 李世民告诉他,自己已经跟杨端和的队伍会合了,他们现在已经出发前往云中边关,请父亲不要浪费人力再去追他。 看着孩子用日益稳健的字迹书写的“孩儿已经长大了,请阿父相信,我真的是军事天才!我这趟前往边关,绝不是为了好玩胡闹的,孩儿一定会给阿父带回一个大惊喜”的话语,秦王沉着脸一言未发。 直到王翦轻声提醒, “王上!不知王上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秦王用力深吸一口气,怒气冲冲把孩子的信件丢给王翦,语气却带上了两分微不可察的委屈, “将军且看看吧,这是你们的太子写来的,他又丢下寡人跑了!” 王翦大惊,忙展开信纸快速看完,向来沉稳的脸上布满了纠结, “那王上是打算,让臣带兵去追太子回来吗?可是,以太子的性子,就算臣去了,也未必能把他带回来....” “不!”秦王目光灼灼看向他, “寡人想让爱卿亲自带上五万援军,再押送些粮草辎重,前去边关监督你们的太子,记住,切莫让他上战场!” 他当然知道那小子的倔脾气,若要硬来,只有让人把他捆回来了。 可照世民的性子,要是真被用绳子捆回来,保不准,能三年五载不跟他这亲爹说半句话! 既然世民已经安全跟杨端和会合了,他总归是放心了不少,派沉稳的王翦前去寸步不离盯着孩子,也算是个无奈的亡羊补牢办法。 王翦忙应声取了虎符离开。 秦王负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头的怒火仍在熊熊燃烧着。 他下定了决心,绝不能再任由世民这般为所欲为下去,立刻沉声吩咐蒙毅, “蒙毅,你去通知廷尉监,太子违反宫纪,当杖责二十棍....罢了,他年纪尚幼,就鞭笞二十棍吧,让他们记录在案,待世民一回来便去受罚!” 他这当父亲的下不了手,旁人还下不了手吗?不逼自己狠心一把,又怎么制得住这愈发胆大包天的孩子? 自古慈父多败儿,必须让他老老实实挨打受罚长长记性! ... 众人风尘仆仆抵达云中郡军营时,已是夜晚。 他们一来就发现,边关战事十分不容乐观: 燕军和戎狄趁机对秦军步步紧逼,竟一连拿下了四座城池。 当他们来到郡守署衙,才看到李牧依然神志不清病卧在床,额头滚烫得让人心惊。 也就是说,这么多天过去了,李牧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还越来越严重了。 这对边关秦军的士气来说,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打击,难怪会被对方占了先机。 杨端和与蒙恬立刻就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在留下人手看护李世民后,便匆匆离开前去召集将领商议迎敌战术。 李世民询问了一番守在一旁的医士后,蹲下来握住了李牧的手。 他的额头如此滚烫,双手却冰凉得浸人! 他索性伸出两只小手,想尽力焐热对方的双手。 在牵过李牧的另一只手时,细心的他立刻发现了异常: 对方如此冰凉的手掌,却泛着一股不正常的红色。 电光石火间,李世民的目光倏地锐利起来—— 李牧根本就不是病了,而是中毒了! 第88章 第89章 “苦酥子?这是何物?” 李世民心中一沉, “这是一种长在树上的圆状果实,成熟后会变成红色,味道有些酸涩....” 医士听完,整个人却愈发迷茫了, “圆状...酸涩...是杏子吗?可据小人所知,杏的果实不是红色,也并无毒啊...” 李世民见他对“苦酥子”确实毫无概念,只得暗暗猜测,大概,这是一种只在南方湿润温暖之地出产的毒果。 如果是这样,这些连“苦酥子”的名字都没听过的北地医士,自然就判断不出来李牧是中了它的毒,只一味心急火燎按“秋燥肺热”的方子给他“治病”.... 麻烦的是,李世民自己也不懂该怎么解毒。 而这种到了大唐时期早已销声匿迹的毒果,他其实也从未亲眼见到过。 此物,还是芈夫人从前给他和扶苏,讲楚国王宫一些辛秘往事时,特意提到的—— 为了提醒他们,绝不能随意接受旁人赠送的吃食。 据说,这种生长在楚国深山之中的毒果,待成熟后生吃,便会让鸟雀搐急毙命、让牛马断肠而亡。 而人食用后,重则会一日内耳鼻流血身亡,轻则会四肢麻痹陷入昏睡,同时出现“高热不退,手脚冰凉,双手泛红”的独特症状—— 这也是方才,他立刻判断出李牧是中了此毒的原因。 不过,前者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但后者说明食用的分量极轻,也许是有药方可解的。 李世民知道,自古兵不厌诈,此事刚好与燕军戎狄突袭边关一事撞上,必然不是一场意外的巧合。 第176章 可身为边关重将,李牧的警惕性远远高于常人,绝不会乱食用没见过的野果,而他每日的饮食也会有专人验毒,除非他身旁的人出了问题.... 李世民眼中透出凝重,放开李牧的手站起来,疑惑道, “你们,就没给他诊过脉象吗?” 按理说,就算北地医士不知晓苦酥子之毒,至少,也能通过诊脉察觉到有中毒迹象的... 老医士闻言满脸羞愧,俯身就往地上一跪, “回太子,小人和署衙中的其他两名医士,每日都在为李将军诊脉...可我等实在才疏学浅,确实未能察觉将军有中毒之兆,还请太子恕罪!” 诊脉之学是何等的高深,像他们这样东一点西一点囫囵自学了些医术的人,再怎么努力,也只能一知半解。 李世民忙把他扶起来, “老医士不必自责,快快请起!” 他实在没想到,离了王宫后的就医更是如此艰难,在这个医术严重匮乏的时代,连把脉这样的事情,都只有夏无且那种师从扁鹊门人的行家能做到精准无误。 看来,等这一仗打完,得尽快说服南星子,把弘扬医道一事搞定。 他思考一瞬后,先让人再去寻几个精通诊脉的医士,又朝士卒吩咐道, “去把署衙的人分批召集过来,我有事情要问!” ... “李牧竟是中了毒?”杨端和不由勃然大怒, “此事,必是燕国和那帮戎狄所为,待我上了战场,必不轻饶他们!” 蒙恬却想得更仔细几分,忙问李世民是怎么发现的,又提议,立刻彻查署衙里的随从侍卫。 李世民快速把缘由说了一下,然后解释道, “城中一位精通诊脉的医士,诊出李将军确有中毒的脉象,而且,当日有士卒在角落发现了踩烂的红色野果...我方才已经让人查过了,署衙的人都没有问题,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杨端和是个急性子,立刻目光炯炯地急着追问。 李世民转身拿来一幅画像, “上个月,有一支上千人的戎狄队伍,突然向东侵扰边民,李牧率军赶跑他们后,救下了一个家人全丧命在了胡刀下的牧民孩子,这是方才,我根据他们的描述画出来的....” 这时代,将领行军时,顺手救下几个无家可归的平民孩子,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人救回来后,通常会被派去做点轻省的活计,或者是被收作随从或义子,不管怎么说,总能让他们混口饭吃,顺利活到成年。 而据署衙的人说,李牧救回来这孩子十分机灵,很快就得到了对方的器重,还把他留在身边亲自教导。 画像中的孩子,约摸十一二岁的模样,相貌颇为端正。 杨端和接来看了一眼,立刻蹙起 眉头, “这孩子的长相...哎我说啊,李牧该不会是,救了个胡人的狼崽子回来吧?” 云中一带紧邻草原,本就有不少胡人原住民。 但经过这么多年和中原人的通婚融合,他们的后裔已经渐渐摆脱了胡人长相,呈现出一种处于“胡人和中原人之间”的相貌特征。 蒙恬看完也面色凝重点头, “这孩子的眉眼,确实与胡人太过肖似。” 李世民摇头, “我画完也是这么认为的,可署衙的人说,他们赶去时,那孩子的家人已经被胡人砍死了,而他们穿的确实是中原服饰,核实了户籍,也对得上.... 那个躲过一劫的孩子,说的也是中原话...而且,他们说这边有少部分边民,确实依然延续了戎狄的相貌,并不能以此为依据,认为那孩子是胡人。” 蒙恬脑中灵光一闪,立刻抓住了一个关键之处, “可是,如果那孩子真没问题,太子又为何要把他的画像拿给我们看?” 杨端和一拍脑门恍然大悟, “是啊,太子是从不说废话的人,您既然有此一举,可见那胡...那小子定有问题!” 李世民目光寒锐地,盯着画像上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鹰隼般的眼睛,点头道, “不错,也许他确实不是胡人,但我怀疑,李牧中毒一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他刚才是分批盘问署衙众人的,好让他们没有时间串供,但众口一词的是—— 十多天前,那孩子突然失踪了,而就在他失踪的当晚李牧就病倒了,浑身无力高热不退。 所有人都认为,李牧是担心那孩子导致忧思过度,才猝然生了这么一场病。 蒙恬听完,骤时瞳孔一缩, “那个孩子一失踪,李将军就正好病倒了,没过几日,燕国就勾结草原骑兵前来袭击我大秦边关....太子说得对,此事必有蹊跷!” 杨端和又急又怒, “既然这事是燕国和戎狄搞的鬼,他们手上必有解药,不如我今夜就带人夜袭敌营,先把姬喜和那月氏主将抓来....” “万万不可!”李世民立刻出声制止他的冲动念头, “对方能想出这么一个迂回歹毒的计策,背后必有高人指导,你带人前去袭营,焉知不会正好落入敌军的圈套?杨端和,我阿父派你前来,是让你振作秦军士气的,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你这个新的主将都必须稳如磐石,绝不能自乱阵脚!” 这一刻,他早已褪去婴儿肥的英挺面容上布满了威严,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得让人不敢小觑。 如今才十岁的大秦太子,个头虽然还不到杨端和这魁梧大汉的胸膛高,但他的一举一动之间,竟让人窥见了几分与王上如出一辙的赫赫威仪! 储君之威严不容冒犯! 原本还想与太子力争几句的杨端和,立刻就被他震慑得歇了志气,只得焦急改口道, “太子所言极是,臣绝不敢轻举妄动!可臣担心的是,李牧一日不醒,我秦军的士气就一日无法提振到最好的状态,而且,这毒若是再不解开,恐怕李牧他凶多吉少啊!” 既然医士对此束手无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解药上了。 蒙恬忧心忡忡附和道, “太子!杨将军的担忧有道理,如今李将军神志不清,每日只能靠些汤药粥水续命,人早就瘦了一大圈,要是再这么折腾下去,恐怕他性命难保....” 李世民转过头,看着李牧有些凹陷的脸颊, “二位不必担心,我会用最快的速度为李牧将军找到解药,现在,我们先贴个告示出去。” “太子要贴什么告示,臣来写!”杨端和已经开始命人准备笔墨纸砚了。 李世民仍带着几分稚气的面容此时没有一丝笑容,端肃地一字一句道, “以黄金一千斤,求可解苦酥子之毒的良药!” “什么!”杨端和惊得差点跳起来, “太子三思啊,这样一来,岂不是把李牧中毒之事公诸于众了吗?恐怕我秦国军心....” 李世民冷静为他们分析道, “不,除了设下这毒计的人,谁又知道中毒的是李牧将军?一旦我们主动把这事摆到明面上,对方做贼心虚,必会瞻前顾后愈发谨慎,绝不会把李牧将军中毒一事说出来....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千斤为饵,必有鱼主动来咬钩....” 蒙恬目露担忧, “可若上钩的是小鱼,他手中也绝不会有解药啊。” 李世民眼中闪过坚决, “我们得先钓到一条鱼,才能顺藤摸瓜找到解药!” 当然了,比起侵占秦国北地的大片土地这个巨大利益而言,区区千金的诱饵,哪能让他们真拿出解药? 他没有告诉蒙恬二人的是,黄金千斤只是一个拿来当幌子的诱饵,真正有用的诱饵,是他自己。 他必须设法以身入局,再悄无声息全身而退。 在离开前,李世民脑中突然闪过一句话,“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遇荼而解之”。(1) 那么,茶能解这苦酥子之毒吗? 他忙询问随从,近日有没有给李牧喂茶水。 随从一脸惊诧地忙说没有。 当然没有了,谁病倒了,会用茶水来治病呢? 李世民扭头看着李牧消瘦的脸庞,斩钉截铁道, “从今日起,每日给他喂三碗茶水!” ... “什么!秦军竟然悬赏千金,想要解苦酥子的解药?” 月氏王紧紧蹙着眉头,咚地一声放下手中金杯,怒斥道, “他们怎么知道,李牧中的是苦酥子之毒?去给本王查,看是哪个该死的走漏了消息!” 报信的猛士忙应声离去。 月氏王生性多疑,越想越疑心,秦人是故意放出这消息的。 难道,其实李牧早就已经醒了?那秦军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他目光阴冷扫向对面啃着烤羊腿的孩子,声音冷森森道, “冒顿,你放着鸩毒不用,偏要问楚人讨什么苦酥子,那般大老远费心巴力的折腾着送来,最后,毒死李牧了吗?本王看呐,你根本就不是真心想为我月氏效力!” 第177章 冒顿忙放下羊腿,起身毕恭毕敬按住胸膛朝月氏王行了一礼, “小子已被我父抛弃,多蒙大王仁德才保下一条性命,冒顿只愿往后也能得到大王的庇护,哪敢不真心效忠月氏? 小子当然想为大军彻底除去李牧,可此人狡诈多疑,如果用鸩毒和其他的毒药,一定会引起他的警觉导致事败.... 小子经过多番询问后,才找到了这最适合李牧的毒药,可惜,没能把他毒死,这是小子的罪过,请大王惩罚!” 身为匈奴头曼单于的长子,他本该名正言顺被立为太子的。 可恨在他母亲离世后,头曼单于又纳了一个貌美如花的新阏氏,在对方诞下一个小王子后,他这个大王子,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正因为这样,头曼才会打着“效仿中原礼仪”的名义,把他送去月氏当质子,然后,立马派兵偷袭月氏,摆明了是想激怒月氏王,借对方的手除去他这个碍眼的长子。 冒顿在听闻匈奴攻打月氏的消息后,立刻意识到不对劲,赶紧偷了一匹马想逃离月氏,还给自己想好了回国后造势的借口.... 哪知,却被月氏一个突然折返的武将抓了个正着。 就在月氏王怒不可遏,要砍下他的首级回赠头曼单于时,冒顿为求自保,急中生智许下了一个承诺—— 如今中原局势的平衡已被打破,秦国连灭四国,燕楚必不会甘心,他可助对方与燕楚两国斡旋,夺回阴山脚下、那些原本属于他们草原的疆域。 正如他所料,月氏王一听这话立刻就来了兴致,在问了几个关键问题试探了他的才能后,果真让人放开了他。 冒顿虽然只有十二岁,却自幼就是心狠手辣之人,既然月氏拦下了他回匈奴的计划,他自然要将计就计,借着月氏的兵力,从秦国手中狠狠宰下一大块肥肉—— 反正,他将来是一定会灭掉月氏的,到了那时,属于月氏王的一切自然也属于他! 所以,早在秦国攻打魏国时,他就已经凭借月氏王给他的特权,暗中与燕楚两国开始了一场密谋,制定了一个阴毒夺取云中雁门的计划。 这计划的第一环,当然是先除去北境铁将军李牧。 好消息,李牧吃了他“为报答恩人特意采的野果”果然中毒了,他们得以顺利按原计划发兵。 哪知李牧命大,没被毒死。 冒顿是聪明人,知道月氏王一定会为此事耿耿于怀,干脆就做出十分颓然愧疚的样子,立刻跪在地上请对方降罪。 月氏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起身把他扶起来,换了副笑脸温声道, “冒顿,你既已助本王夺得了云中四城,我又岂会真治你的罪?不过,那苦酥子的解药...” 冒顿也忙作出感激不尽的神色,安慰对方道, “就算 秦人真发现李牧是中了苦酥子的毒,也请大王尽管放心,楚人说了,此毒并无解药!” 月氏王这才哈哈笑着,拍拍他的肩, “不错,看来是本王多虑了,冒顿啊,此事你干得好!等着吧,本王会送给你一个礼物的!” ... 威风的速度,比边关传信的快马还快,李世民又打发它给秦王送了一封信,把云中郡眼下复杂的情况说了。 连日的奔波,虽然早就让他的小身板疲惫不堪。 但他担忧李牧的身体,复盘如今的战局,思念咸阳的家人,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 章台宫中,秦王也睡得很不安稳。 他又做梦了。 但这一回,他反正自己身处的地方不是咸阳,也不是他所知道的任何一个地方。 因为,这里的建筑,道路,房屋,行人的衣裳....都与当今七国的光景截然不同,显然有些太过于华丽多姿了。 而且,人声鼎沸的街道上,不但有走着走着突然手舞足蹈的男子,还有不少身着鲜艳薄衫、酥/胸半露的女子嬉笑着经过。 秦王目不斜视与行人擦肩而过,暗道此间世风日下,必是上古传说中的妖界。 为了防止被女妖蛊惑吸食寿元,他特意往男子多的地方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突然传来一阵热烈的喧嚣声,接着,一段雄浑优美的乐鼓声陡然响起。 秦王是极爱音乐的,立刻停下脚步,侧耳细听着这陌生的乐曲。 此乐凛然恢弘,有浩然慷慨之气,他很喜欢,情不自禁举步朝着乐曲的来源处走去。 此处大街两旁挤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兴高采烈观看着道路中间各色乐器的联合表演。 也有人在激动大声喊着, “《秦王破阵乐》都出来了,是不是大王也快到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纷纷附和起来。 秦王却是一愣,秦王破阵乐? 此间也有秦王吗?也不知,是不是他大秦的王..... 他还没理清头绪,鼓声忽地就变得激昂起来,人群也呼啦啦爆发出狂热的大喊声,他们都在喊, “大王威武!大王威武....” 秦王知道,自己在梦中是没有实体的,于是轻而易举就越过人群,来到了那个率领大军骑马走在最前面、身穿金鎏金甲、正在挥手朝众人示意的年轻将军身旁。 这人,应该就是那些人口中的“大王”。 他停下脚步,疑惑打量着对方那张神采飞扬、溢满笑容的俊脸。 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个英姿神武的年轻人,偏偏在看到对方的那一刹那,心头却涌起了一阵来势汹汹的强烈亲近感。 就仿佛,他不但认识对方,还与他十分亲近一样。 在这份奇异情感的驱使下,冷肃如山的秦王一路跟着这个年轻人,来到了一处比章台宫更恢弘辉煌的王宫。 在他即将踏进宫门时,那些雕刻在城墙上的朱雀玄武神兽,突然纷纷睁开眼睛,一下目露凶光虎视眈眈朝他飞来。 秦王不屑一顾地淡淡瞥了它们一眼,毫不犹豫踏出了脚步。 这一眼,就让神兽们转瞬变得安静起来,纷纷退回到城墙上,仿佛没有看到他这个梦中的异世来客。 一进宫门,年轻人就下马步行,与身旁的将领言笑晏晏,讨论着这次破刘武周的柏壁大捷。 秦王负手踱步,不紧不慢跟在年轻人身旁,颇为不喜地,瞪了对方身旁离得最近的那个黑壮将领一眼。 对方抢他的位置了。 待来到丹墀上方,殿中已有一身穿明黄龙袍的长髯男子迎了出来,满脸带笑一把拉住年轻人的手臂, “我儿世民骁勇善战,如今以此一战,便大大扭转了天下局势,为父欣慰不已,世民,快快随我进殿吧!” “世民”二字一出来,秦王脑中霎时飞快劈过了一道白光—— 难怪他一见这年轻人,就生出了源源不断的亲近喜爱,原来这是他的世民在妖界的转世之身! 看着那双搭在世民手上的苍老妖手,秦王顿时怒从心头起,哐当拔剑朝对方的手砍去,怒斥道, “世民是寡人的儿子,你这老妖也配自称他的父亲!” 然而,也许是君王的怒火燃烧得太旺盛了,随着他这一剑又准又快的刺出,眼前的一切刹那就化作了虚空。 梦醒了。 秦王睁开眼平息着心绪。 平息了半晌,还是很气。 就算世民要转世,也该继续当他的儿子,那梦中的老妖,哪来的勇气敢跟他抢孩子! 而且梦里的世民,看起来至多不过二十多岁,这般小的孩子,那老妖就敢打发他去战场杀敌,着实让人恼恨! 年轻的君王冷着眉眼坐起身来,掀开被子披衣下了床,取下挂在墙上的太阿剑。 他想象着梦中那个穿上龙袍也不像正经君王的老妖的模样,凌空嗖嗖刺了数十下才算解了恨。 谁敢来跟他抢孩子,他就敢妖来杀妖,神来弑神! 不过这梦境也不算全无所获,至少,那首《秦王破阵乐》世民就一定会喜欢。 秦王一把扔下太阿剑,亲自研墨执笔,凭着梦中的记忆,开始记录那首乐曲的谱调。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李世民就爬起来换了一身常服,又装了小半袋碎茶叶,悄悄摸出了署衙。 他来到张贴着告示的墙下守着,打算瞄准时机,用这些茶叶收买几个本地平民来当眼线。 在同样以牛羊肉食为主的云中郡,茶叶可是比黄金还令人心动的诱饵。 别小看了本地人,有时候,他们的信息来源比专业的探子还丰富。 已是十月,北地风大寒冷,灰扑扑的街上,只有零星几个行人匆匆走过。 李世民拉下暖和的帽檐,让它们紧紧贴着自己的耳朵,搓着手提着袋子张望着,盼着出现几个机灵些的平民。 然而下一瞬,一道有力的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来捂住了他的嘴。 万万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在署衙门口会遭遇偷袭的李世民,还没来得及以肘击自保,就被对方套上麻袋,接着一记敲在后颈上晕了过去。 第178章 ... 月氏军营中,冒顿正埋头在舆图上写写画画,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他朝帐门投去一个阴鸷的眼神,又在来者撩起门帘后,迅速露出了乖巧的笑容, “大王,您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月氏王爽朗大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 “本王昨日不是说过,会送给你一个礼物吗?喏,天还没亮,我们安插在城中的眼线就把礼物弄到手了,本王看过了,成色上佳!” 既然这小子确实有几分本事,他也不妨为他花点心思。 说着,他拍了拍手,马上有人单肩扛着一个麻袋走进来。 冒顿不动声色打量着麻袋里物品的形状,暗暗猜测着对方这所谓的礼物。 既然是从城中抢来的,肯定不是他们不缺的小羊羔....可别是一头秦人养的小豚猪吧,他一点都不爱吃猪肉! 第89章 月氏王挥手让人下去。 他亲自弯腰解开了捆住麻袋的细绳,把袋口往下扯了扯,骄矜又慈爱地看向冒顿, “怎么样,这礼物,贤侄还喜欢吧?” 麻袋中没有出现小羊羔,也没有小豚猪,而是一张仍在闭目昏睡的小脸。 是个十来岁的中原孩子。 这孩子的脸上,泛着晶莹粉白的光泽,一看就是生于富贵之家的孩子。 冒顿不由怔了怔, “大王,您这是....” “哈哈!”月氏王站起身来,一派长辈模样地拍了拍他的手, “冒顿,本王的好贤侄!你虽比我的儿子们还聪慧,可你到底还只是个孩子,哪有孩子不需要玩伴的? 你那心狠的父亲派你来月氏,连个贴心的玩伴都不肯为你安排,呐,本王现在就为你补上了!” 月氏王有三十多个儿子,他太懂这帮十来岁的半大小子最看重什么了。 他们最想要一个可以畅所欲言的玩耍伙伴。 冒顿如此聪明,却是为了保命,才留在他身边助他出谋划策的—— 月氏王为了彻底笼络他,让他一辈子死心塌地为自己效命,也是颇费了一番功夫的。 他不但安排冒顿与自己同桌而食、按贵族礼仪款待他,还让自家那几个年龄与他相仿的儿子,前去跟他做好朋友。 哪知,他那几个儿子被养得太过骄傲,竟屡屡联手折辱冒顿,还派人把他捆住树上鞭打了一顿.... 虽然冒顿毫无怨言,但这件事,还是成了多疑的月氏王心头一道过不去的坎。 所以,他这回下定了决心,要从中原掳个乖巧的孩子来弥补冒顿! 此刻,他颇为满意地,居高临下打量着麻袋里的孩子, “你看看,这孩子生得好看,长得机灵又乖巧,往后啊,有他陪你练箭习武、说话玩耍,你也不用整日一个人闷在军营了....” 冒顿连忙俯首道谢,一副无比感激的样子。 送走对方后,他藏在衣袖里的拳头却咔嚓捏得更紧了。 礼物?这又算是哪门子的礼物!还不如送头小猪,让他养大了拿来笼络人心实惠! 他一直被父亲轻视,在匈奴王庭并没什么地位,日日都在盼着快些长大,好被封为太子。 只有这样,他才能获得权力和尊严,才能培植忠于自己的势力。 可等他长到了十岁,在这个该被立为太子的年纪,头曼单于却用“你年纪还小,毕竟只是个孩子”为借口,一拖再拖,直到把他派来月氏为质“立功”.... 他恨透了“你只是个孩子“这句话!他不是孩子,也不需要什么玩伴! ... 李世民其实早就醒了。 但与生俱来的直觉,让他在刚恢复意识的那一瞬,就警觉地没有立刻睁开眼睛。 待听完对方交谈的话语,他已经获得了不少信息—— 第一,他现在身处敌营,而命人把自己抓来的,是正在联合燕军攻秦的月氏王。 第二,月氏王口中的贤侄,是史书上统一了草原、让匈奴从此变成中原强敌的冒顿单于。 第三,他们说的不是中原话,但他能听懂.... 等月氏王的脚步声消失、营帐里一下就变得静悄悄时,已经趁机理清了思路的李世民,做出一脸懵然的样子缓缓睁开了双眼。 一双鹰隼一样锋利的眼睛,正阴沉沉地盯着他,如同在盯着一只蝼蚁。 李世民愣住了。 这孩子,不正是自己画的那个跟李牧中毒有干系的嫌犯吗?原来,他就是冒顿! 怪不得,谨慎如李牧,也会被他的表演骗了过去.... 不过,他本就想设法混进敌营寻找解药,这下倒是歪打正着了。 他飞快压下心绪,手脚并用挣扎着从麻袋里爬出来,脸上也带上了恰到好处的惊慌,正要开口问这是哪里。 哪知,冒顿根本没兴趣听他说话,用中原话冷冷抛下一句“随我来”,就转身朝帐外走去了。 ... 李世民站在箭靶前,头上被人换了一个用草茎编织的小蟋蟀放上去,他一眼不眨盯着远处的冒顿。 只有十一二岁的冒顿,已经能在百步射程内百发百中,可见,此人确是一个不容小觑的对手。 冒顿再次搭弓上弦,箭簇却稍稍往下一寸,分毫不差地对准了李世民的额头。 这孩子的目光,是如此的清澈天真,一看就被他的父母呵护得极好,凭什么? 同样是人,凭什么他只能像棵野草一样自生自灭,拼了命地奋力挣扎。 而这个看起来比他小不了一两岁的孩子,却能心安理得地享受温情融融的爱和关心? 既然天道不公,他就自己为自己找公道! 他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右手开始慢慢往后拉弦。 这是月氏王送给他的礼物,他当然能随意处置了,他这只鸿鹄,只想孤寡一生众叛亲离一步步踩上权力的山巅,才不稀罕什么玩伴! 李世民一下就察觉到了异常,目光倏地警惕起来。 虽然这会儿隔着百步的迢迢距离,但同样有着世间一流箭术的他,视力也是远远胜过常人的。 他发现,远处那抹泛着冰冷银光的铁箭簇,对准的不是他头上的草织蟋蟀,而是他的额头! 跑吗?身在这个虎视眈眈的敌营,选择贸然逃跑必然只有死路一条。 而他方才选择一声不吭,配合对方射靶,就是想趁机与冒顿建立某种亲近的关系,再在身边找到解药.... 就在这转瞬即逝间,李世民已经想到了可以救命的办法。 他毫不犹豫地开始尝试第一个。 冒顿用力张弓拉弦,准备射出这一箭。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却见李世民一把扯下头上的草织蟋蟀,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大喊着“大兄”朝他奔来。 冒顿被这惊变气到了,眼中立刻闪过浓浓的戾色,怒喝道, “臭小子,谁让你擅自跑掉的?马上给我滚回去!” 李世民却没有停下来,他继续大喊着“大兄”朝对方飞奔而来,眼中盛满了久别重逢的亮晶晶光芒。 如果换成个普通人,大概会被他这举动激怒,继而立刻搭弓,重新瞄准目标将他射杀当场。 但李世民知道,冒顿绝不是普通人,他能从一无所有的弃子摇身变成草原霸主,凭借的正是他聪明的智力。 而世间太过聪明的人,大多疑心极重,而且,他们很喜欢探究一切反常之事。 譬如,眼前这一幕突如其来的场景。 果然,冒顿下意识狐疑地松开了搭弦的那只手,目光阴鸷地盯着满脸笑容大喊着“大兄”跑来的李世民。 反正一进了这军营,这秦国孩子就是他砧板上待宰的肉,他倒要看看,对方究竟想搞什么鬼。 这时,李世民已经快跑到冒顿面前了。 还不等对方开口问什么,他就猛地顿下脚步、唰地白了面容、飞快掩下喊声,就连眼中璀璨晶莹的光芒,也霎时就消退得一干二净了。 冒顿见状不由愈发狐疑,脸上却扯出了一个讥笑, “喊呀,你这臭小子怎么不喊了?你不是喜欢乱认兄长吗?” 李世民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落下,满脸不敢置信地慢慢往前走着,口中喃喃道, “不,不,你不是他...虽然你们射箭的身姿有些相像,可我的大兄已经死了,他再也不会活过来陪我玩了....” 他之所以会喊“大兄”,而不喊“阿兄”,当然是因为,他的大兄李建成确实早就死了。 他又没骗人。 “站住!”在离对方还有十来步时,李世民被他喝住了。 冒顿把箭头斜斜对准了他,冷冷看他表演。 他怀疑,其实这小子已经察觉到了自己想杀他,是故意跑来套近乎的。 这秦国小子倒是有几分急智,呵,下一句,他就该开口认自己当大兄了吧? 冒顿用手指一下下捻着冰冷的弓身,打算等对方一说出这话,立马就送他,去见他的亲大兄.... 第179章 哪知,李世民却一边伤心抽泣着,一边主动朝他的箭头方向快步奔来,嘴里还大嚷着“英雄,你就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吧”! 当然,他使用了一种十分巧妙的快速步伐,每往前迈一步,下一瞬就会往后也退一步。 所以奔跑的身形速度虽然很快,却迟迟没有跑到对方的箭簇前。 冒顿被他这举动弄糊涂了,一时已经顾不上观察这个细节了。 他长到十二岁,还是第一回碰到这么一个神神叨叨、还想主动求死的孩子,太奇怪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在李世民即将扑上来时,他立刻把手中箭簇往背后的箭筒一丢,目不转睛盯着对方, “你想求我杀了你?说,为 什么?” 李世民脸上布满了无尽的失望、伤心、迷惘和痛苦,失魂落魄地望着他, “小英雄,你的箭术跟我大兄一样精妙,你一箭,就能让我摆脱这父子兄弟反目成仇的一生,你为什么要收起长箭呢?来吧,杀了我吧!” 父子兄弟反目成仇? 冒顿立刻就对这话题生出了兴趣,追问李世民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世民声泪俱下地,改编着前世的经历,再融合冒顿的经历,讲述着自己“不幸的故事”。 他本是家中次子,原本还有个文武皆通的大兄,父母恩爱,其乐融融。 然而前几年因为某些变故,他的母亲去世了,他的大兄也去世了—— 按照他们这一氏族人的规则,他这个次子,就自动成了继承父亲家业的第一人选。 哪知他的父亲很快就另娶了一个美貌继室,还诞下了一个男丁。 从此,他这失去母兄庇护的次子,就成了父亲和继母的眼中钉,动辄就会被他们责骂,甚至被罚饿三四天.... 李世民抬袖拭泪,声音里充满了迷茫, “今日我在床上睡得正香,不知我那继母又对我父亲挑拨了些什么,他怒气冲冲踢开房门,一把将我拎下床喊我滚....” 听着对方声泪俱下的哭诉,冒顿渐渐眯起了眼睛。 没想到,这家伙的命运,跟自己的遭遇竟是如此的相似。 原来他是被赶出家门的,难怪,天没亮就被人掳了回来.... 不过,他打量着这孩子晶莹的脸颊、华丽的衣裳、还有腰间一块玄鸟花纹的玉佩,冷不丁打断了对方, “我看你这一身衣裳和玉佩,就值不少钱吧?可半点不像被虐待的样子,你是在诳我玩?” 其实他也不太确定这事的真实性。 对方与他素昧平生,又压根不知道他是谁,怎么可能,刚好就编了这么个巧合的谎言来吸引他呢? 可他也无法说服自己,一个被父母厌恶轻视的孩子,会穿着这么一身华贵的衣裳、戴着这么一块价值连城的玉佩! 要知道,他如今这些体面的绸缎衣裳,还是帮了月氏王办事、得了对方的赏才拥有的。 自从头曼单于的新阏氏诞下了小王子,他这本该被扔去天边的大王子,就只能穿些粗布麻衣“培养节俭美德”了。 但是,看着李世民那双仿佛一眼就望得到底的清澈眼睛,他再次狐疑了起来。 这小子的性子,被他家人养得也忒弱了点。 他遇到点困难就一心想求死不说,还如此心无城府,分明身处敌营、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还敢这般大大咧咧的把家中私事告诉自己.... 中原人一贯虚伪狡诈,习俗跟草原完全不同,万一,他那父亲是故意锦衣玉食地供着这孩子,在人前待他极好、实则想故意把他养废? 这时李世民已经万念俱灰地开口了, “小英雄又怎么知道,这世间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呢?我父亲为了他的名声,一面在衣装上待我极好,一边暗中百般刁难我....” 冒顿自己都没察觉到,他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果然如此。 那帮中原人非要讲究什么“礼仪”,为了面子,无所不用其极.... 他立刻就改主意了,决定留下李世民。 中原人不是总说什么“缘分”吗?他觉得自己和这孩子就挺有缘分的。 一个与他遭遇相同的同龄人,是最有可能跟他同仇敌忾永不背弃的—— 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渴求,有着相同的仇恨,都想获得权力牢牢掌控自己的命运!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对自己以外的人升起了深深的共鸣,和那么一丝微乎其微的同情。 冒顿果断做出决定,飞快开口打断了李世民的话,伸手露出了一个笑容, “行了,别动不动就死啊活的,你死了,不是正合了他们的心意吗?也别管我叫小英雄了,我叫冒顿!” 李世民知晓,性命危机暂时已解,忙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手, “我叫二凤。” 没办法,“世民”这个大秦太子的名字,堪称天下皆知,他只能灵机一动想出这么个假名。 “二凤?”冒顿紧紧握住李世民的手,再次目光沉沉试探道, “凤乃上古神鸟,看来,你家人对你的期待颇高啊。” “唉。”李世民面色微红,颇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我父亲心志颇高,又笃信占卜之术,给我大兄起的名字叫大乾,给我三弟起的名字叫三坤,给我继母生的幼弟起的名字叫四龙....” 冒顿听完,顿时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乾、坤、凤、龙? 这种名字都敢起,果然心志颇高呵呵呵.... 总之,有了“同气连枝”这个缘由,冒顿对二凤的态度一下就好多了,还命人端来早膳请他吃。 这是他要收伏的第一个心腹! ... 发现太子失踪后,云中郡署衙顿时乱做了一团。 杨端和心急如焚,想命人立刻拿着太子的画像张榜寻人。 蒙恬却认为,万一此举让贼人识出了太子的身份,反而会为他招来更大的祸端,他坚持要派出人手暗中搜寻。 两人激烈争执了起来。 于公而论,杨端和是主将,在这件事上,根本不需要考虑蒙恬这副将的想法。 但于私而论,蒙恬却是太子未来的岳父,杨端和深知对方绝不是故意跟自己抬杠,而是真心担忧太子的人身安全。 所以到了最后,他主动妥协了,当即派出人手立刻去暗中寻找太子。 兹事体大,他们不敢有所隐瞒,立刻就写信派出快马让人回咸阳禀报秦王。 ... 章台宫中,秦王负手在殿上来回踱步。 自从做了昨夜那个梦,这一整日下来,他心头都颇为不安宁。 直觉隐隐约约警示他,他总觉得世民在那边遇到什么危险了。 但有杨端和蒙恬在,有边关数十万将士在,孩子只要不上战场,又能有什么危险呢? 总不会是,真让他溜到战场上去了吧? 可算算时间,杨端和甫一到任,还需先了解战事进度,重新制定符合当前战局的策略....这几日,恐怕两军都还在歇战,世民根本没机会上战场。 秦王索性坐下来取过文书,试图转移注意力。 难怪古人说“养儿一百岁,忧到九十九”,当个父亲可真不易,一天到晚都在忧心来,忧心去! 这时,蒙毅走来禀道, “王上,四公子在殿外求见!” 秦王翻书的手一顿,抬头神色不明道, “他来做什么?” “四公子说,听闻王上近日心情不好,这才央求随从带他过来陪陪您....” 四公子子松,今年三岁,正是最不懂事的时候,秦王哪有空应付这些顽童? “不必了,寡人政务繁忙,让他立刻回去!”丰神俊朗的君王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毫不迟疑道, “还有,正殿乃我大秦军政要处,按律,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你立刻去,将今日放行子松进来的侍卫全撤换掉!” 蒙毅心中一震,忙躬身道, “喏!” 要知道,当年他和兄长刚进宫时,可是亲眼目睹了一岁的太子,是如何一趟趟胆大包天擅闯正殿、如何当着他们的面在王上面前撒泼耍赖的.... 而那时的王上,虽然也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却每回都会第一时间把太子宣进殿中,再把他抱在怀中,生怕他等急了、走累了... 王上待太子,终究是全然不同的! 特意精心整理了一番仪容的四公子子松闻言,可爱的圆脸上立刻露出了失望,眼中也溢起了泪水, “蒙内史,阿父真的不肯见我吗?我只是想进去安慰安慰阿父,让他不要因为太子阿兄的顽皮生气....” 蒙毅微不可察地蹙起了眉头。 这话他不爱听,什么叫太子顽皮? 连王上这个君父,都没因此事说过一句太子顽皮,四公子这个当弟弟的,哪能这么说太子? 他立刻公事公办地出声打断了对方, 第180章 “四公子,王上政务如山,他从用了早膳到现在,片刻都未能起身休息,实在无暇接见您...还请您早些回去吧。” 子松瘪了瘪嘴, “蒙内史,可是我...” “下官也只是听命行事,还请四公子莫要为难。” 一旁的随从见状,忙陪着笑脸安抚着子松离去了。 一离开正殿的范围,子松脸上的无辜泪水就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眼中一闪而过的恨意。 他是后宫中,唯一一个由秦国夫人诞下的王嗣。 也是宗室那帮人眼中,最合适的太子人选。 原本,他整日浑浑噩噩的,一心惦记着玩耍,对当不当太子当然是没任何感觉的。 就连他的母亲,也时常念叨“太子仁德宽厚,天资聪颖,我儿哪能跟他争夺储君之位,宗室那帮人是想害死我们啊”.... 可有一天,当他做了一个无比冗长的梦境后,就有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反复响起—— 天意注定,他是要当秦王的。 随着这个声音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他也生出了越来越强烈的野心:他想当秦王! 要当秦王,就必须把兄长世民从太子的位置上扳下来! 可父亲是如此的宠爱太子兄长,把他如珠似宝地捧在手心里,亲自教他骑射、亲自教他政务....而他,平日里连见父亲一面都不易,又能拿什么去扳倒太子? 子松思考了很久,最后决定模仿太子。 在四处打探了太子幼时的事迹后,他开始模仿对方的顽皮,模仿对方动不动就哭泣耍赖,也模仿对方的贴心和乖巧.... 可每回,当他精心准备好这一切在秦王面前表演时,都只会得到一句满是不耐烦的“你都多大的人了,整日这般顽皮哭泣做什么”。 甚至,连傻乎乎的子高将闾阴嫚他们,在父亲面前都比自己得宠.... 子松快疯了,脑中那个声音一直在无声地提醒他: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他才是父亲最宠爱包容的孩子,那些宠爱都是属于他的啊! 想到这里,他脸上再次显现出不符合三岁年龄的阴森表情,咬牙低声道, “敢抢我的东西,你们全都该死!” 一旁的随从悄悄对视一眼,忍不住纷纷打了个冷战。 ... 李世民已经“成功”被冒顿洗脑了,他决定弃暗投明“背叛大秦投入草原的怀抱”。 于是他从善如流答应了冒顿的安排,承诺会趁夜溜回城中,利用家中的人脉,设法打探李牧究竟有没有醒来。 冒顿再三叮嘱他绝不能露馅后,颇为满意地打量着自己收的第一个喽啰。 也许是自己的大度接纳,让这个傻小子有了安全感,这不,对方在接受了自己的深度“复仇教导”后,整个人顿时连气质都大变了。 至少,不再是一开始那般哭哭啼啼又要死要活的样子了。 而且,他发现这个出生于中原富贵之家的二凤,不愧是受过正规学室教育的。 对方在冷静下来后,也不再那么傻不拉几了,他不但脑子转得快,手上的那些茧子也说明他平日勤于习武,是个肯吃苦的。 很好,有这么个助力,总比碰到个屁都不会、只会念叨“知乎者也”的创业伙伴强多了。 现在,他对自己收的这个小喽啰,已经有七八分满意了—— 对方不但把那块精美的玉佩解下来送给了他,还从麻袋里翻出了小半袋树叶,说是什么一斤值千金“茶叶”,非要烧水来煮给他吃。 虽然难吃得要死,而且冒顿根本不信什么破树叶能卖到一斤千金,但从未被人这般真心实意地尊重和善待过的他,还是垮着个脸,连水带碎叶全吃光了。 看看吧,人家连烧水煮茶、洗杯刷盘的事情都做得如此熟练,想来,平日在家里也没少被继母指使着干这些粗活。 连喝吃下六杯茶水后,冒顿奔去茅厕解决了折腾了他四日的宿便。 这一刻,他终于相信了二凤说的“我被父亲赶出家门时,担心偷钱财会被人惦记上,所以才偷了这些茶叶出来,这样很安全,又能随时换成钱”... 这茶叶果真是灵丹妙药,难怪会在秦国卖得如此昂贵! 他当即决定,等他找到机会回到匈奴、弄死那个老不死的以后,一定要封二凤当个大将军。 一斤值千金的茶叶,人家眼睛都不眨就全送给他了,这种与他相逢于微时,又十分重情重义的汉子,他冒顿也绝不会辜负对方! 十岁的“汉子”李世民好心提醒道, “冒顿,如今你还要仰仗月氏王的势,不如把这茶叶也分些给他....等我回了城,再回家偷些出来给你...” 这不是巧了吗,自己前脚刚装了一袋茶叶出门,后脚就被戎狄掳来了军营,目标客户一对一试吃,试吃的客户当然越多越好。 只要感受过茶叶带来的威力,他们才会再也离不开地求着大秦要采买嘛。 冒顿摸着布袋里的碎茶叶,这辈子第一回收到这么贵的礼物,他当然舍不得。 但他也知道,送了,对自己堪称好处多多。 他握住李世民的一只手,鹰隼般犀利的眼中流动着郑重, “二凤,你是我的好兄弟!你放心,待我....” 为谨慎起见,他不想在对方面前,这么早就暴露“称王”的野心,立刻改口压低嗓音道, “待我回到匈奴,必会助你成为草原第一猛将!” 李世民笑得真挚,声音诚恳, “好,一言为定!” 巧了,他也是这么想的。 身为武将,他焉能不对这个叱咤草原多年的战场强者惺惺相惜? 如果能设法把冒顿收伏为大秦的将领,总比让他死在自己手上要皆大欢喜得多。 冒顿用手掌来回量了又量,最后,把这些茶叶平分为两份,带着其中一份,携李世民前去拜见月氏王。 让对方这个本地人,连夜出城打探消息一事,还需获得月氏王的同意才行。 ... 刚躲过一个危机的李世民万万没想到,在踏进月氏王的中军帐后,会这么快就猝不及防迎来第二个危机—— 燕王姬喜,竟然也在帐中! 而对方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咦”了一声起身走来,目露疑惑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几遍。 然后,他猛地转头看向月氏王,开口就是王炸, “这孩子...倒让我想起了昔年见过的一位故人,敢问阁下,他是何人?” 第90章 李世民强压下心中的不安。 他知道,自己长得很像父亲,当初,燕太子姬丹看到他时,还把他误认成了幼时的父亲。 如果,燕王姬喜口中的故人,正是当今秦王.... 不,他立刻推翻了这个猜测。 据他所知,他的父亲秦王登基后,并没有与燕王会过面。 而凭着自己和秦王这般相似的样貌,如果对方见过幼时的秦王,必会下意识生出警惕,直接质问他与秦王是什么关系....又怎么会如此含糊不清,只说自己让他想起了一个故人呢? 转瞬间李世民就迅速镇定下来,脸上适时露出了几分惊诧和困惑,飞速思索着应对之策。 这时,月氏王已经起身走来,在瞥了一眼李世民后,他爽朗笑着解释道, “哦,是这样的。冒顿这孩子在军中待久了,有些孤单想寻个玩伴,我就让一个安插在城中的暗线把他家中这孩子送了来,陪冒顿玩耍些日子....” 李世民不由一怔。 怪事,月氏王在自己的“身份”上,为什么要对燕王说谎? 冒顿立刻垂下头,掩饰了眼中闪过的 不屑。 他知道月氏王为什么要说谎。 虽然这趟出兵,月氏的实力远胜燕国匈奴,所以首先攻下的四座城池,都被他们“大度”地让给了月氏。 可是,月氏王有颗热爱中原礼仪的心,最不喜有人称月氏为“蛮夷戎狄”,他吃穿住行一礼一仪,都装得比中原诸侯还像个中原正统。 如果他如实告诉燕王,二凤是他派人从城中掳回来的,当然会担心,对方会暗中鄙视他这“夷狄之举”,所以,他宁肯扯个体面些的幌子来糊弄对方。 冒顿状似不经意地飞快瞄了一眼李世民,他更感兴趣的是,燕王口中的故人,到底是谁? 但月氏王极力想遮掩这件事,还接连两趟试图转移话题,他只得识趣地,按下了询问燕王的心思。 李世民原本已经想好了说辞,却没料到,月氏王会莫名奇妙地这么卖力地帮他“证明”身份,倒是省事了。 果然,燕王再次疑惑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终于摇了摇头, “原来是这样,看来确实是本王弄错了....方才乍一看,这孩子眉眼间,仿若有几分我那故人之姿仪,可现在再细细一看,其实他们长得并不相像....” 月氏王立刻松了一口气,他很满意对方的回答。 第181章 他当然不希望,自己“清清白白寻来的孩子”,跟燕王的故人会扯上什么关系。 这样一来,不就会暴露他的掳人之举吗? 他哈哈大笑着拉起燕王的手臂,再次回到了席间。 殊不知,他这副“生怕自己追究那孩子身份”的作态,已经让生性多疑的燕王,暗暗生出了警惕。 实际上,不管燕王从哪个角度看,那孩子的眉眼气度,都很像自己十多年前见过的秦国先王嬴子楚—— 至少有三四分肖似! 当然,他也知道,世间外貌肖似之人多不胜数,所以,一开始问出那句“他是何人”时,只是单纯出于猎奇之心。 可月氏王接下来的一言一行,都在拼了命地掩盖那孩子的真实身份,让他不得不生出了深深的怀疑: 月氏,原来一边跟燕国和匈奴联军伐秦,一边竟又暗中与秦国王族之人有往来,好一个吃里扒外的背信弃义之徒! ... 送走燕王,月氏王瞅了瞅李世民,又满脸笑容看向冒顿, “看来,贤侄的确很喜欢这礼物,本王甚是欣慰啊!” 被对方直接无视的“礼物”李世民听完,假装无措地望了一眼冒顿。 冒顿心生不满,二凤是他新收的心腹,是真正属于他势力范围的心腹,月氏王当着人家的面称他为“礼物”,怕不是在故意挑拨离间吧? 他不想寒了心腹的心,忙堆起笑解释道, “二凤机灵又懂事,确实能跟我说到一处,小子很喜欢二凤,多谢大王的恩赐!” 冒顿压下心头不满,恭恭敬敬把分出来的茶叶送给了对方,趁机又把二凤的家世和他们的计划说了。 月氏王接过茶叶,抓起一把闻了闻,露出一个假笑, “好好好,贤侄有心了,本王这就叫人拿去煮来吃!” 什么鬼玩意,闻起来都那么苦,吃起来能好吃? 不过,二凤那小子能用这点树叶,就把冒顿哄得找不着北,看来倒是个可造之材....真是捡到宝了。 不过,他没有贸然应下“让二凤回城中打探消息”一事,而是先将冒顿打发了出去,独独留下李世民。 李世民做出一副不安又迷糊的神情,学着草原人的样子抬手弯腰行了一礼, “大王有什么吩咐?” 月氏王背着手打量他,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二凤啊,你想回家吗?” 如果抓来的是个贫民小子也就算了,在军营里有吃有穿的,以冒顿对对方的态度来看,想来也不会打骂他,压根就不必担心对方会舍得离开。 可偏偏,这小子出身富贵,亲族在云中一带还颇有权势....所以,冒顿虽聪明,到底年龄小阅历还不够,恐怕压根就没想到这一层—— 谁会真心实意放下在中原的富贵日子,跑来跟着他们去草原风吹日晒的? 他怀疑,这小子是在扮猪吃虎,故意迷惑冒顿,提出这个建议想趁机逃回城中... 李世民闻言眼眶一红,目光中却透着倔强和坚决, “回大王,往后我的家就是月氏,我跟我父亲势不两立!” 月氏王闻言,眯起了狐疑的眼睛,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才一天,你就不肯认你爹了?” 李世民再次开启声泪俱下模式,把他家中的恩怨是非讲述了一遍,最后含泪抽泣道, “冒顿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已经下定决心,要一辈子忠心追随他....” “不!你该一辈子忠心追随的是本王!”月氏王大手一挥, “既然你家中的父母都靠不住,本王让人把你掳来,岂不是给了你一个再生之恩?二凤啊,你说说,究竟是再生之恩大,还是知遇之恩大?” 他已经做出了判断。 这孩子家中虽富贵,却六亲缘浅,父母兄弟相互倾轧....一个连家族都不留恋的孩子,又岂会再留恋秦国? 他确实是个适合为己所用的苗子! 李世民恍恍惚惚茫然抬头, “当然,再生之恩大于天....” “这就对了!”月氏王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嗓音道, “你记住了,往后冒顿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都要记下来告诉本王,知道吗?” 李世民诧异看着他, “大王,您这是....” 月氏王满脸痛心疾首, “我那侄子也是个幼年丧母的苦命人,唉,我也是想多了解他,多关心他...此事,你万万不可让他知晓!” 李世民这才一脸释然地应下了。 下一瞬,他又做出欲言又止的神态。 月氏王刚收了这个小眼线,心情颇好,让他有话直说。 李世民这才小心翼翼提醒道, “大王,冒顿说李牧是中了毒才昏迷不醒的,可现在,秦人用千金悬赏那毒的解药,万一有叛徒见财起意,把解药偷去送给秦人,还请大王早日做好提防啊....” 月氏王颇感意外地愣了愣。 这二凤,确实是一心向着月氏的啊,连这么重要大事都考虑到了! 他心中涌起了几丝感动,当然,更多的是“本王果然有魅力,又收服了一个仰慕我的孩子”的满满自豪。 看着一脸担忧的孩子,他得意解释道, “此事你不必担心,本王自有成算,至于那解药嘛...就算是神明亲自下凡,也找不到的!” 李世民闻言眸光一闪,什么叫神明下凡也找不到?难道.... 他面上却似大松一口气, “那就好,大王一定要把它藏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他本就是个相貌顶尖的孩子,又带着中原读书人独有的温雅气质,简直带着 月氏王最喜欢的那种气质! 对方见他这副小大人的认真模样,与自己那些粗剌剌的儿子全然不同,忍不住哈哈大笑, “看来,你在家中的日子确实不好过,小小年纪就一天天操心个没完!放心吧,一个世间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本王也不稀罕藏!” 李世民闻言心中一沉。 .... 他心事重重走出月氏王的中军帐,还没走多远,就被一只手拉了到了一旁。 待回神一看,是冒顿。 李世民诧异, “你怎么还在这里?” 眼看都过去半个多时辰了,风寒地冻的,对方总不能是特意在这里等他的吧? 冒顿收回手,放在嘴前呼着气取暖,嘴硬地答道, “我早就回去了一趟,营帐里还没生火,干脆就回来找你了。” 月氏王单独留下李世民长谈,他当然不放心。 他疑心对方在打什么鬼主意,又担心自己刚收的小喽啰吃亏,所以就一直留在外面守着—— 他是要当草原之王的人,必须要礼贤下士,拉拢手下人。 李世民点了点头,暗忖着,既然苦酥子根本就没有解药,那么,他今晚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 不过,在离开之前,他想送给冒顿一个“礼物”,好让月氏内部先猜忌起来。 走出一段路后,他悄悄扯住对方的衣裳, “你不问问,大王留我说了些什么吗?” 正在盘算怎么不着痕迹套话的冒顿闻言,忙顺着他的话头问道, “他说了什么?” 李世民四处看了看,顿下脚步,小声道, “他让我把你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记下来,找准机会告诉他。” 冒顿听完,眼中腾地烧起了怒火。 ... 天黑了,夜幕像一张巨大的黑布笼罩在上空,署衙里一片愁云淡雾。 杨端和派出了数队人马,前去城中和城外寻找太子。 可传回来的消息,全是“未见太子行踪”。 杨端和双目通红摔下密信,冲去马厩想亲自去找,蒙恬追来死死拉住他, “杨将军不可冲动!太子昨日说了,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这主将都必须稳如磐石,留在城中镇守军心!” “蒙恬,放手!”杨端和一想到那么小的孩子,要在无尽的恐惧和危险中度过一个夜晚,他就恨不得点爆自己、照亮太子回来的路, “太子已经失踪了一整日,我不能再这么坐着等下去了!一定是燕国那帮畜生把太子掳走了,我要出城去把太子救回来!” 蒙恬依然死死拽住他不放, “杨将军想去找太子,下官难道就不想吗?可王上把镇关退敌的大任,托付给了你我二人,如今李将军昏睡不醒,太子行踪不明....现在,我秦军面临着前所未有的重大危机,如果太子果真是敌军掳走的,你贸然救人必会落入对方圈套,到时军心必乱,云中雁门必会失守!还请杨将军以大局为重!” 杨端和听到“王上”二字,总算渐渐冷静下来, “那你说,接下来该怎么办?” 蒙恬眼中也闪着仇恨的怒火, “下官以为,该立刻派出间者,再去敌营打探太子的行踪,同时,再设法离间那三国联军!” 第182章 待一切安排下去后,杨端和拎了一皮囊茶水,坐在署衙门口以茶代酒消愁。 蒙恬也默默走来,与他相对倚门席地而坐。 杨端和闷声道, “你是担心我偷跑出去吗?去忙吧,我的脑子已经清醒了,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只是想在太子回来时,第一眼看到他....” 话音还没落下,他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 蒙恬在哭。 虽然他的哭声很小,只是垂泪啜泣。 杨端和愣住了,伸手正想安慰对方,却听蒙恬带着哽咽道, “太子他...他是一个极好极好的孩子,不会再有任何一个公子会比太子做得更好了,他,他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杨端和听得鼻尖一酸,一滴泪就顺着眼角落了下来,他抬袖擦拭着,擦着擦着索性把皮囊一扔,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如果不是职责所在,早就发现太子失踪的那一刻,他们就冲出去寻人了! ... 夜色中,冒顿派来监视李世民的四个随从,望着前方的云中郡署衙,不由面面相觑。 眼看李世民还要往前走,一人忙拉住他,用蹩脚的中原话问道, “欸!你这小子要打探消息,不是该先回你家吗,你带我们来这秦国署衙做什么?” 李世民停下脚步,无奈转身解释道, “谁说的,打探消息就得先回我家?我是被我父亲赶出来的,这个点,他早就回去了,等他一看到我,必会动用家法,把我打一顿再让我罚跪....到时,我还出得来吗?” 那人眼珠滴溜溜一转, “难不成,你要直接跑去署衙问消息?你以为,秦人都是憨包啊!再说了,等你去了署衙,谁知道你会不会报官抓我们?” 李世民一脸诧异, “我是冒顿的好兄弟,我报官抓你们做什么?” “那你打算去做什么?” “我认识这署衙里一位长者,他是我母亲的远房亲戚,我想找他打探消息....”李世民煞有其事解释道, “而且,你们今晚也要找个住的地方,我问问他能不能安排...不过,你们绝不能说漏嘴,也不能说草原话,不然会露馅的。” “哟,有意思!”对方嘻嘻哈哈竖起大拇指, “你们中原人常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着,他用草原话叽里呱啦跟另外三人说了一通,几人脸上都对这提议充满了憧憬。 要真能冒充秦人,在秦人署衙的驿馆里宿上一夜,第二日再大摇大摆地离开,这牛,够他们回去吹上一整年了! 五人昂首挺胸朝署衙走去。 李世民带他们来到署衙门口时,看到的就是蒙恬和杨端和二人、倚靠着门框捂头痛哭的场面。 他愣了愣。 身后的草原人偷偷挤眉弄眼,嘲笑着眼前这两个守门的侍卫。 难怪二凤要弃暗投明,他们中原人就是矫情,两个八尺大汉,搁这门口坐着哭什么呢?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用最大的声音高喊道, “蒙恬,杨端和,快抓住这四人!” 话音刚落,杨端和率先跳起来。 然后,他看到了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的太子—— 还没来得及揉眼睛确认,他就被反应过来的蒙恬用力拉了一把, “快,抓人!” 有他们这两个大将出手,那四个草原随从还没跑出多远,就被一锅端了。 等闻风赶来的侍卫们把四人押下去审问后,杨端和一把抱起了李世民,把头埋在他小小的肩膀上嚎啕大哭个不停, “我的太子啊,您到底跑去哪儿了?臣快被吓死了呜呜呜....” 蒙恬默默挤上来,好心提醒他, “杨将军,太子今日受惊了,让他早些洗漱歇息吧。” 说着,赶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伸手来“夺”过李世民,抱着他飞也似地跑了,一路挥洒着喜悦的泪水。 这是他家的太子,要哭,也该是他抱着太子哭! .... 章台宫。 今日,吕不韦寄来了楚国王宫的最新消息,秦王召来几个重臣商议。 待议完政务离开时,李斯迟疑了一瞬。 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王上。 毕竟,这也算是君王的家事,若自己的手伸得太长了,恐怕会引来君心不悦.... 然而,还不等他做出决定,秦王就淡淡朝他投来一瞥, “李斯先留下。” 李斯忙应下。 等其他几人离开了殿中,秦王冷肃的目光才带着探究,再次看向他, “爱卿方才想说什么?” 李斯悚然一惊。 自己不过稍稍犹豫了一瞬,王上就如此敏锐察觉出来了? 看来,王上这柄悍然出鞘的宝剑,已经被君权磨炼得愈发锋利了... 他对君王敬畏愈甚,神色也愈发恭谨起来, “禀王上,臣确有一事要禀告。” “说吧。” 李斯小心斟酌着措辞, “是这样的,昨日,臣前去拜访恩师荀子时,正好碰到了四公子的人....” 秦王狭长的凤眸飞快闪过一丝疑惑,但并未开口打断李斯的话,只听对方继续道, “不过,臣当时并未认出对方,是恩师主动说,四公子此番派人去见他,是想要拜他为师的...” 秦王眸色愈发幽邃,面上却分毫不显,只用修长的食指和中指敲击着紫檀案桌, “爱卿以为,此事不妥?” 李斯如实答道, “此事,臣确实认为不妥。储君乃国之重器,自古太子的一应待遇,都会与诸公子分出不同...而四公子身份特殊,肩负了宗室厚望,若他也拜了荀子为师,臣唯恐,前朝后宫皆会生出乱子...” 自从荀子成了太子的老师后,连长公子都只能拜自 己为师,其他公子非长非储,又岂能再拜荀子为师? 他不知道,四公子做出这个冒失而野心勃勃的举动,到底是毓夫人怂恿的,还是宗室那帮人挑唆的。 但是,只要他的小师弟一日还是太子,他就会一日坚定不移拥护小师弟! 秦王听完没说什么,但命人赏了两百匹蜀锦给李斯。 李斯读懂了君王的意思,满心欢喜离开了殿中。 看着他清瘦挺拔的背影,秦王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虽然宗室屡屡提起,毓夫人诞下的子松,才是秦国王族最纯正的血脉,一心想让他将世民取而代之。 他虽厌恶宗室那帮人不知所谓的态度,却一直很理智的,从未迁怒过这孩子。 可现在,子松僭越了。 他竟敢觊觎世民的老师! 思忖一番后,君王面无表情起身,披上大氅衣袂翻飞朝殿外走去,也该敲打敲打后宫了。 蒙毅忙带着侍卫跟上。 ... 昭华宫中,子松戴着李世民小时候戴过的帽子,一脸羞腆地问芈夫人, “阿母,我戴上这个帽子像太子阿兄吗?” 芈夫人心头有些不高兴。 她是一个很喜欢孩子的人,每回看到宫里其他孩童都忍不住伸手抱一抱。 但这个子松,自从对方满了三岁后,就变得令她不喜了—— 就像现在,他跑来昭华宫找扶苏玩时,自己正在整理两个孩子幼时的衣物,他围着自己问东问西后,竟然未经允许,就擅自把世民的这个帽子拿来戴上了! 她不喜欢旁人动她的孩子的东西,也不喜欢子松喊她这句“阿母”。 芈夫人的笑容有些淡,勉力安慰道, “子松啊,毓夫人才是你的阿母,不能再乱喊哦!再说了,你是你自己,为什么要像你太子阿兄呢?” 她看了一眼同样有些不高兴的扶苏, “你长兄和太子是双生子,要论相貌,肯定是他们两个更像。” “才不是!”子松眼中泛着泪水争辩道, “太子阿兄与长兄虽然是双生子,可他们并不相像,子松长得最像阿父,太子阿兄也像阿父,所以,我才是最像太子阿兄的!” 扶苏见他这么喜欢世民,连长相都恨不得跟对方一样,实在幼稚得让人无可奈何。 不由消了气,放下了对方乱戴世民帽子一事带来的不满,取出干净帕子给他拭泪,温声劝道, “好了,别哭了,要是阿父看到,又要说你了。” 这话一说,子松哭得更厉害了, “可是大家都说,太子阿兄小时候一哭,阿父就会心疼得不行,为什么我一哭,阿父就会不高兴呢?” 扶苏皱着眉头想了想,认真答道, “因为世民哭起来最可爱啊,阿父当然舍不得骂他了。” 子松都快气爆炸了,却只能委委屈屈问道, “阿兄,我哭起来不可爱吗?” 扶苏看着他那张与父亲毫无相似之处的脸,如实点头道, 第183章 “嗯,没世民可爱。” 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李世民脱离了婴儿肥的长相越来越靠近秦王那一款,他自然也能感受到父亲的好看了。 嗯,这世上当然只有世民最好看,最可爱! 芈夫人不喜欢这孩子张嘴闭嘴的,就想跟世民分个高下,又担心对方还想染指世民的东西,忙寻了个借口,亲自端着整理孩子衣物的小木箱离开了。 她刚走,子松就眨巴着眼睛,可怜巴巴地问扶苏, “长兄,我是你最喜欢的阿弟吗?” 扶苏搞不懂,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连一岁的子柏都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世民。 但他还是耐心答道, “子松,你们这些弟弟妹妹,每一个我都很喜欢。” 子松固执得很, “可我才是你最喜欢的,对不对?” 扶苏正想告诉他实话,对方突然又带上了哭腔, “长兄,我想请你帮我一件事!” 扶苏叹气, “什么事你说就是了,别哭了。” 难怪阿父不喜欢他哭,动不动就哭真的很烦呐! 子松抽抽搭搭道, “我仰慕太子阿兄的学识,也想拜大儒荀子为师,可是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请阿兄帮我劝劝阿父,让他下令请荀子主动收我为徒,好吗?” 听着这话,负手在殿门口迎风站了一会儿的秦王,面色愈发冷如冰霜。 第91章 秦王正想推门进去,却听到殿内的声音再次响起。 烧着火墙的屋子里,扶苏下意识皱了皱眉头,迎着子松满是期待的双眼,委婉拒绝道, “如果你也想要老师,可以让阿父给你另外安排一个....” 子松着急道, “长兄,可是我最仰慕荀子啊,我只想让他当我的老师!” 扶苏放开了摸着他脑袋的手, “子松啊,这世间仰慕荀子的读书人遍地都是,难道人人都能拜他为师吗?再说了,荀子是你太子阿兄的老师,你总不能跟他抢吧?” 子松呜呜大哭起来, “可太子阿兄是阿父的孩子,我也是阿父的孩子,为什么荀子只能做他的老师....” “放肆!”秦王忍无可忍带着寒风疾步走来,负手面无表情看着他, “世民是储君,是你们所有人今后的王,他的老师,也是你能肖想的?” 平心而论,他自认不是什么慈父,但也从不曾苛待过孩子们半分,自然不愿以恶意,去揣测这些尚在年幼的孩子。 可他也不是一个愚蠢之人。 子松先暗中让人去笼络荀子,被对方拒绝后又跑来纠缠扶苏,而他的头上,还戴着自己亲自给幼年时的世民挑的帽子....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秦王绝不敢相信:这个只有三岁的孩子,竟生出了想跟世民平起平坐的心思! 而子松这番一再试探扶苏、与三岁孩童年龄全然不同的早熟,也让他生出了警惕。 纵便,子松真是另一个降临在大秦的神童,就凭他如今把聪慧、用在了跟世民争宠上,便足以让君王不喜了。 他不是喜欢把孩子当成磨刀石的人,也无比清晰地知道,世民才是最合自己心意的储君,世间无人能与他相提并论,那么,就算后宫再诞生出别的神童—— 他们也只该安安分分地当一个大秦公子,当一个王族宗室,绝不能生出任何不该有的野心。 君王目光幽沉,扶苏忙起身向父亲行礼。 子松却委屈扁着嘴,朝秦王伸出了双手, “阿父,您误会了!阿母日日教导孩儿要尊重太子阿兄,我绝不敢对太子阿兄生出不敬之心,我只是很仰慕他的学识,才想要荀子当我的老师的...” 秦王缓缓踱步来到他的身旁,子松不由暗暗得意。 卖惨果然有用! 呵,他要先抢走世民的老师,再抢走世民的母亲和兄长....最后抢走父亲的宠爱,一步步夺走属于世民的一切! 只有他,才配当秦国的太子! 哪知,在他满是期待的目光中,秦王并没有来抱他,只是伸出一手取下了他头上的帽子,转头交给宫人淡声道, “拿去洗净收好,往后,太子的东西勿让旁人擅动!” “喏。”昭华宫宫人喜形于色,忙接过太子的小帽子离开。 扶苏暗暗松了一口气,如果父亲不来,他真担心子松把这帽子戴走不肯摘下来。 子松保持着张开双臂求抱抱的姿势,眼中立刻蓄满了泪水,仰头望着高大俊朗的父亲, “阿父....” 他在那个梦里见过,他的阿父明明是最爱他的,为什么世民偏要来跟他抢,该死啊! 秦王垂首,居高临下眉眼冷峻地审视着他, “世民学识过人,是因为他天资聪颖,好学不倦,在你这个年纪时,他就能坚持每日读书两个时辰,练字两个时辰,习武两个时辰,你呢?再说了,荀子是儒家大才,我大秦以法家治国,你莫非也想弃法学儒?” 子松听得愈发悲愤不已,凭什么世民能弃法学儒,他就不能? 他正要辩驳,却听父亲冷冽的声音继续道, “寡人听说,你昨日还暗中派人去求见荀子了?看来,你这胆子确实不小!” 扶苏闻言顿时心生警惕。 他实在没想到,这孩子的心眼会这么多,这不摆明了是故意的吗? 恐怕,子松想让荀子当他的老师,也只是试探阿父态度的第一步吧.... 真让人细思恐极! 子松也没想到,荀子竟然会把这件事禀告给秦王,忙惊慌失措开口解释。 秦王听完,深深注视着他那双透着算计光芒的眼睛, “念在你是初犯,这回就禁足三个月小惩大诫,回去好好反思反思。身为大秦的王嗣,你们享受到的衣食住行待遇,已远在宫外万民之上,若你仍不知足,不愿恪守为臣之本分,妄想与太子平起平坐....寡人绝不轻饶!” 说着,便不顾对方的哭嚎解释,让人把他送回去禁足。 扶苏一脸担心看着对方的背影,秦王冷声道, “怎么,你又生出同情心了?” 扶苏猛地转过头来,瞪他, “他都想以小欺大,觊觎世民的太子之位了,我凭什么要同情他!” 秦王冷冷看着他, “收起你的白眼吧,不孝子!不过,没想到连你也看出来了,倒让寡人惊喜。” 扶苏命人给秦王端杯茶水来, “好了好了,这下孩儿总够孝顺的了吧?” 说着,他把秦王拉到椅子上坐好,神情严肃道, “阿父,子松原本也是个好孩子,他以前根本没有这些心眼,现在会生出这样的野心,都是宗室那帮人在推波助澜!他们总是拉他出来跟世民斗,时间久了,子松也变了.... 秦王颔首。 如果不是考虑到燕楚未灭,现在清理宗室会引来节外生枝,他早就动手了。 但他们妄图改换太子的举动,竟让三岁的子松当真生出了取而代之的心思,已经触犯到他的底线,忍无可忍! 秦王可不想再有儿子生出这种大逆不道的心思,所以,一回到正殿,马上就让人召新宗正子婴前来。 而另一边,被押回去的子松,在苦苦哀求毓夫人无果、被强行反锁在一间空殿里后,也慢慢安静了下来—— 他发现,自己这回会露出马脚,是因为太心急了。 还是该像梦里一样先蛰伏一阵子,等俘获了秦王的宠爱再行动。 ... “什么,这毒根本就没有解药?”蒙恬大惊不已。 李世民重重叹气, “这是月氏王亲口说的,确实没有解药。” “太子,那我们现在该怎么救李牧?”杨端和急急问道。 李世民已经飞快取出了纸笔, “我们先在北地各郡招募些医士,看他们能不能给出个好方案,我再写信回去,让阿父请南星子亲自来一趟,他是医家掌门,也许能有办法。” 除此以外,他还要请秦王下诏征集列国擅擅解毒的医士....总之能想到的办法,一个也不敢错过。 蒙恬担忧道, “这种毒,先前招来的医士都称从未曾听过,北地医者恐怕无人能解...就算南星子有解毒之法,可李将军已经中毒十多日了,等他赶来....” 日夜疾行的数名快马信使,能用数日的时间赶回咸阳,但南星子那位六旬老者,却不能用同样的生死时速奔驰而来,最快也要十来日。 再算上送信的时间,往返至少需要耗上近二十日,李牧,真能熬到那个时候吗? 李世民闻言,蘸墨的小手抖了抖,下一瞬,却目光坚定地开始唰唰写信, “不管怎么样,谋事在人,在天意没有放弃李牧之前,我们也该尽全力一试!” 临睡前,他来到李牧的病床前。 第184章 当俯视着对方消瘦的面容时,忍不住悲从中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同为武将出身,他知道对方是何等的不甘,偏偏自己除了等待援手,已经毫无他法—— 这一刻,他多希望敌营有解药,他一定能绞尽脑汁把它弄回来! 如果找不到能解此毒的人,这样一个震慑匈奴数十年的当世名将,难道,真要这么憋屈地死在病榻上吗? 李世民慢慢弯腰蹲下来,紧紧握住了他布满兵器茧子的手掌,泪水潸然而下, “李将军,如果你早知会迎来这样一个结局,是不是宁可战死沙场,也绝不愿和我这秦国太子沾上分毫干系?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你一定要再坚持住,医家掌门南星子快来了....” 他诉说着自己源源的愧疚,伤心地呜呜哭泣着。 这时,李牧的无名指动了动。 动作幅度微不可察,轻得就像一阵微风刮过沙子。 李世民却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含泪怔怔低头,不敢置信地看向对方的手, “李将军,你...” 话还没说完,李牧的手指又动了动,而这一回,幅度比刚才更大一些。 李世民恍然一喜,忙让人快传医士前来。 昨日城中招来那个擅长诊脉的医士,气喘吁吁提着药箱赶来,在给李牧把了脉后,不由面露喜色道, “太好了,李将军的脉象已不像昨日那般迟缓失律,可见体内凝滞的气血已经开始流动起来了....” 李世民忙打断他, “你直说结果便可!” 医士放下李牧的手,朝李世民拱手一拜, “李将军体内之毒,已经有了缓解的迹象,这是一个大好的兆头,请太子继续为他服用解毒所用的新药,切莫半途中断啊!” 新药?李世民顿时大喜过望,忙让人去问,今日他们给李牧用了什么新药。 负责照顾李牧的侍从急匆匆赶来, “回禀太子,昨日查出李将军是中毒后,医士便吩咐我们停了先前的药,因为他怕药不对症吃出新问题来....今日,小人并未给李将军服药!” “不可能!”医士激动走上前来, “老夫的医术虽不算精通,却也行医救人了三十余年,世间之毒,只分有药可解与无药可解两种,如果不服用对症之药,李将军这毒绝不会自行解....” “等等!”李世民眼睛一亮,目光灼灼看向侍从, “你们今日除了我安排的那几碗茶和粥食,可还有给他喂过旁的食饮?” 侍从忙说没有。 李世民大大松了一口气,斩钉截铁道, “很好,那就从今日起,继续煮浓茶来喂给李将军!” 原来,生于深山野林的苦酥子,解药竟是同样来自深山野林的茶叶! 他再次俯身床前,紧紧握住李牧冰凉的手,激动道, “李将军,我们找到解药了,你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这一次,李牧的手指轻轻碰了李世民的手心两下,仿佛在说:好的。 ... 冒顿很厌恶自己产生的这种情绪。 他早就习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生活了,可二凤的出现,就像一团炽热的火球,瞬间点燃了他对“有人陪着说说话”的渴盼。 就好像,二凤在他身边只出现了一个白天,却带走了他十二年来经历的所有夜晚—— 不过短短一夜之间,他就有些不习惯紧闭心扉孤独度日了,就好像,世间花草但凡见识过太阳的光芒后,就无法再在暗夜里生长了。 他面色阴沉地用力拍了拍脑袋,试图驱赶这种弱者才需要的情绪。 但下一瞬,他的手,却执拗地先于他意识的严厉阻拦,取出了二凤送给他的那块玄鸟花纹玉佩。 冒顿默默看了看,索性举起这剔透的玉佩,闭上一只眼睛,透过雕刻的缝隙,看着远方军营出口的方向。 按照他和二凤的约定,不管有没有打探到李牧的消息,对方都要在今日傍晚出城,尽快回到军营。 军营出口的尽头,是那片仿若与大地平行的天空,在冬日 灰扑扑的。 不过,如果那小子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那个方向,它就会一下变得鲜活斑斓起来....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可他期待的那道身影,却迟迟没有出现在那边。 冒顿冷着脸小心收好玉佩,暗想着,如果二凤的家人敢把他截留下来,自己就得亲自进城一趟了.... 这时,一名当初跟着他从匈奴奔赴月氏的心腹随从上前小声道, “大王子,般波将军想见见您。” 冒顿的目光一下阴鸷下来,冷笑道, “我不是早就说过,现在要避嫌,不能跟那边再有来往吗?莫非,你看到那边有匈奴将士在,就开始不把本王子的话当回事了?” 般波,匈奴第一猛将,头曼单于的心腹,上回带兵攻打月氏、想趁机置自己于死地的,正是此人。 冒顿上回想逃命没逃掉,又阴差阳错成了月氏王器重的谋士,暂时就不想再回匈奴了。 除非,他在月氏已经培植出足够强大的势力,到时,就能带着二凤一起杀了月氏王,再率军杀回匈奴,取了头曼的狗命... 心腹知道冒顿的手段,根本就不像他的年龄一样让人“观之可亲”,不由缩了缩脖子,硬着头皮解释道, “不是的大王子,您误会了!般波将军的人说,他有要事与您协商...” 冒顿撩起眼皮不耐烦道, “他该不会,想让我与他联手杀了月氏王吧?蠢货!” 心腹目瞪口呆, “大王子,您可真厉害!对啊,般波将军的人说,月氏王暗中通秦,恐怕会与秦王联手把匈奴和燕国一网打尽...” 冒顿面色顿变, “你说什么,月氏王通秦?他何时跟秦人暗中往来了?” 月氏王派人监视他,他又何尝没有时刻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但据他所知,月氏王近日并没有见过什么特殊的人... 想到这里,他突然愣住了。 旋即,一把扯过心腹,咬牙低声道, “人在哪里?快带我去!” 在这处不显眼的偏僻角落中,夜幕,无疑成了最好的掩饰。 冒顿走近后,开门见山就问出一个问题, “你凭什么断定,月氏王通秦?” 又胖又壮的般波敷衍地朝冒顿行了个见面礼,压低嗓音道, “是燕王说的,因为,他在月氏王帐中见到了一个故人之后....” 冒顿紧紧握住那块玉佩,声音里布满了冷意, “燕王的故人,是哪个?” 般波诧异地顿下话头,他不是该问,那个故人之后是谁吗? 但他仍飞快答道, “他那故人,是秦国的先王...他怀疑,月氏王故意把秦国王族子孙安排到你身边,是为了监视和麻痹你....” 这一刻,北风哗啦啦呼啸着,冒顿的怒气也在哗啦啦呼啸着,他突然笑着一把扯下玉佩朝前方砸去, “秦国还真看得起我啊,竟然专门派个王嗣来监视我哈哈哈....” 难怪他跟二凤才当了一天的兄弟,就鬼迷心窍被糊了眼一般,竟想跟对方当一辈子兄弟,原来,对方是有备而来的! 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差点把般波吓得蹦起来,他立刻上前一把捂住对方的嘴,斥道, “大王子,你是想把月氏兵全给引来吗!?” 冒顿张嘴就往他虎口狠狠一咬,似乎想从他手上真咬下一块肉来。 般波这样皮糙肉厚的壮汉,也痛得低嚎起来,他正想用一只巴掌把对方拍开,就听到冒顿鬼魅般阴森的语调响起, “大敌当前,你们急着杀什么月氏王?不如先借月氏的兵力,联手把秦国的云中郡全吃下再说!” 般波乍然一喜, “大王子,你真能助我们攻下整个云中郡?” 说来也是世事无常,谁能想到,被大王抛弃的这颗弃子,竟成了被月氏王视若珍宝的座上宾?早知这小子有这般本事,当日,自己就该劝大王不要赶走他的... 如果对方只是个在匈奴不受重视的王子,身后也没有月氏王做倚仗,他又岂敢用这种态度对自己? 冒顿冷冷道, “试试就能,不试就不能,你回去告诉燕王那蠢货,目光放长远点,别给我们生出乱子!” “我们”二字,立马就让般波非常满意,两人又商议了几句后,他就高兴地快速离开了。 冒顿怒气冲冲往营帐走去,想好了一百种抓到二凤后让他生不如死的酷刑。 在掀开门帘的那一瞬,他突然停下了脚步,犹豫片刻后,还是飞快转身朝刚才扔玉佩的地方跑去了。 ... 茶确实能解苦酥子的毒,李牧的情况终于一日日好了起来。 虽然还是神志不清,但他僵持了十多日的高热总算退了下来,手脚也恢复了常温。 第185章 然而,就在署衙众人大松一口气之时,一道探子急报,又如同一瓢冷水泼在了秦军的头上: 王翦带着五万兵马押送粮草而来,却在今日尚未鸡鸣时分,在离城外四十里的一处山谷里,中了敌军的埋伏,如今已被掳去了敌营! 李世民不由心生疑惑, “以王翦老将军的谨慎,怎会中敌军的埋伏?是哪国军队设下的埋伏?” 探子面有忿色, “禀太子,是燕国、月氏、匈奴三国军队联手设下的埋伏....王老将军一路上确实很谨慎,还带大军避开了两趟陷阱,但谁也没料到,对方设下的竟是连环埋伏...而且,他们又用声东击西的法子,先分走了我军三成的兵力...” 王翦再厉害,手上也只有这么几万兵马,还要留人把守粮草,又被分走了三成兵力,哪打得过对方几乎是倾巢而出的偷袭? 比起杨端和的勃然大怒,李世民显然要冷静得多,他继续追问道, “对方主将又是何人?” 探子恭声道, “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据说是匈奴的大王子,名叫冒顿。” 李世民眸光一凛,难怪王翦会栽在敌军手上,原来真是他出手了—— 冒顿本就是设伏的高手。 史书上,他凭着白登一战伏击刘邦,围城七日,彻底击垮了刘邦想与匈奴一较高下的志气,于是“乃使刘敬奉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岁奉匈奴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约为昆弟以和亲”,直到铁腕汉武帝时期,汉朝才真正雪了这场奇耻....(1) 不过,身经百战的他可是半点不怕冒顿的,既然对方要从幕后走到台前,亲自出战挑衅秦军....那就来试试,狭路相逢谁胜出! 思考片刻后,他计上心来,立刻吩咐人去做了一件事。 第92章 联军军营中,跟着这场伏击战的胜利喜气一起到来的,还有三国主将,对如何安置这些秦军的分歧。 燕王对所有儿女一视同仁地薄情,自然也并不重视姬丹那 个太子,但前些年,他派对方前去赵国挑拨离间时,正是因为王翦,才让燕国马前失蹄错失了良机。 他是一个睚眦必报之人,如今好不容易借着草原这帮人的兵力,俘获了秦国一员大将和数万兵士。 他当然想马上就杀了这帮秦人泄恨,同时,也能借此来大振燕军的士气! 匈奴主将般波也是这么想的。 虽然这些年来,秦国极少直接与匈奴发生冲突,但强秦在中原的威势太盛,对草原来说,终归不算是什么好事。 他立刻附和燕王的话头, “大王!他们中原人,历来把秦军视为不可战胜的虎狼之师,如今,我们既然打出了一场这么好看的伏击战,就该用一场屠杀来洗洗世人的眼睛,让他们看看,世间谁才是真正的虎狼之师!” 月氏王沉思着,却没有赞同他们的话。 他盯着一旁头发蓬乱、被绳索缚住了双臂的王翦,用流利的中原话试探道, “王翦,你是秦王最重视的大将,你怕死吗?” 王翦抬起头来,面色很平静, “我大秦人才济济,武将能人不胜其数,老夫不过泛泛之辈,岂能成为我王最重视的大将?生而为人,谁不惧死?但若老夫和我秦军五万人的死,能激起我大秦男儿踏破阴山、饮马诸国王庭的志气,我等死得其所!” 夜里,在大军接二连三遇到埋伏侵袭时,他就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了—— 那设伏之人不但心思缜密、全然不按套路出招,而且,还大有不俘获他这支援军、就绝不罢休的执拗势头。 看来,这敌营之中藏着偏执高人,得设法提醒城中的太子他们... 月氏王看着对方这从容的气度,听着对方这话中暗藏的威胁,心中不由愈发不安。 他极其向往中原文化,对列国历史和王侯将相的了解,自认也远在匈奴那帮土包子之上。 正因为这样,他现在才会瞻前顾后,担心杀了王翦和他手下这帮秦人,会引来秦王发了疯一样的增兵报复。 毕竟,秦国在中原,向来就以有仇必报出名,譬如,当年信陵君窃符救赵、解了邯郸之围后,秦国转头就开始攻打魏国泄恨.... 总之,他现在是既想吞下水土肥美的云中郡,又不想因为今日之事真把秦国得罪狠了—— 毕竟,在他看来,秦国灭燕楚统一中原,乃是迟早的事。 而中原有句话叫“走一步看十步”,这趟如果真杀了王翦和这些秦军,让秦国丢了一个天大的颜面,这梁子,可就比夺城之战大多了。 强者,面子始终是第一重要的! 这样想着,月氏王打定了主意,大手一挥道, “二位所言差矣!我们是仁义之师,岂能做出那等屠杀俘虏的暴/虐之举?算了,如今我月氏军中正缺些干苦力的劳工,就罚他们去做劳工吧!” 之所以留在月氏军营,是因为他没什么做好事不留名的习惯,虽然这些秦军是三国一起掳来的,但他得让秦人清清楚楚地记住,救了他们性命的是月氏! 王翦闻言心念一动,抬头看了一眼月氏王。 燕王和般波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腾腾怒火—— 狗屁的仁义之师,月氏王跟秦国,果然早就有勾结! 般波立马不满地反驳道, “大王这是何意?两军交战之时,你却收留这帮秦国人在军中当苦力,岂不是要白白耗费军粮供养他们?简直荒谬!还请大王速速改主意,帮这帮人先杀了再说!” 他又愤怒地瞪着王翦, “而且,我三国讨论如此机密之事,大王为何要把这秦人喊进来听?” “够了,本王自有决定!你一个匈奴臣子,也管起本王的主意来了?再说,这支秦军本就护送着数十万石军粮而来,何须本王花费军粮供养他们?”月氏王非常不高兴地瞥了他一眼。 燕王听得怒火中烧,又不敢对着这戎狄发作,只得忍着气出言提醒道, “我大军此番出动十多万人,呕心沥血伏击这伙秦军,为的就是他们押送的四十多万石军粮,难道,阁下真想用这些军粮来养秦人?如果是这样,那我们近日忙活了这么久,到底在图什么!” 这事简直就是在白折腾大伙,给秦人换个地方享福! 月氏王当然没那么善良。 他已经飞快盘算好了,四十多万石军粮,若是三国来平分,最后分到月氏手中的,至多也不过十多万石。 可区区五万秦军的消耗,远比这么瓜分小得多—— 待他跟城中的秦军达成协议,用手上这些俘虏交换些利益、再把对方早些放回去,到时,这笔军粮的账目,还不是月氏想怎么算就怎么算... 总之,留下这些秦人,对月氏而言,是个一举两得的好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为了成功俘获这帮秦军,对方毕竟也派人在山谷半道蹲守了几日,如果一点好处也分不到,恐怕,会生出岔子。 所以,月氏王在用强势态度阻止二人继续纠缠此事的同时,又让人把那些军粮搬去盘算,先给燕国和匈奴各分发三万石。 燕王当然看不上这区区三万石,但三国之中,月氏最是兵多将广,在没彻底与匈奴谋划好背刺对方之前,他只得忍气吞声收下了“战利品”。 般波倒是挺高兴的,草原上粮食产量本就不高,匈奴也不算什么有钱的国家,这趟远征,他手头这些粮草,还是单于找各部贵族东拼西凑来的... 能白得三万粮草,怎么说都是好事,至于剩下的,他当然也会想办法搞来,绝不会让它们进了秦人的肚子! 中军帐中,很快就只剩下了月氏王与王翦二人。 王翦抬头,朝月氏王钦佩地笑了笑, “世人皆称,草原各部列国为戎狄之邦,没想到,阁下竟如此深明大义,颇有尧舜之风,真令老夫刮目相看啊!” 有趣,他这会儿已经不急着脱身了。 因为,他不但察觉到月氏王有向秦国示好之意,还察觉到了另一个更有趣的问题: 这伐秦的三国联军首领,暗中各有算盘,并非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团结,不过一盘散沙而已。 既然是这样,这回被俘的危机,兴许,还能转化成秦军的一场机遇,从而让他带着大伙将功赎罪... 月氏王听完顿时眼睛一亮。 他一个狂热崇拜中原文化、拼命想摆脱“戎狄”称号的草原首领,又哪会不喜欢这样的夸赞呢?而且,这夸赞还是从一个见多识广的秦国老将口中说出来的! 他忙亲自俯身扶起王翦,又命人来给他松绑, “老将军受苦了!唉,阁下方才也看到了,那两人对我百般逼迫,此番,我答应他们联手伐秦,也是无奈之举....总之,请老将军相信,我与秦国之间,只有利益之争,绝无半分私怨!” 二人你来我往地表了半天的态,很快就熟稔起来。 第186章 觑准时机,王翦露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表情。 月氏王心中一动,脑中也飞快闪过了各种猜测,忙提醒道, “老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王翦沉默良久,最后下定了决心, “身为秦将,这话我本不该说的,但阁下今日救了我和秦军士卒的性命,老夫实在是....” 他倾身上前,声音细微得只有月氏王和他自己能听到, “还请阁下,万万要小心方才那个匈奴人!” 月氏王听完一愣。 方才那个匈奴人,般波? 可这话,为什么会从一个秦国大将的口中说出来呢? 下一瞬,他的面色猝然一变,除非...般波竟暗中和秦国有了勾结? 如果是这样,倒能解释王翦为何这么语焉不详了。 怪不得,刚才般波一再恨不得当场杀了王翦和那些秦卒,是担心有人认出他来,导致通秦一事败露吧? 好他个吃里扒外的匈奴人! 很快,月氏王的猜测就变成了现实: 他手下的将领,截到了一封 秦军写给般波的密信。 在信中,秦军主将杨端和邀请对方,今夜前往城外一叙,商议上回说的那件事。 城外一叙,上回,那件事....虽只有寥寥数语,已足够让月氏王勃然大怒,恨不得马上让人把般波喊来宰了。 但他终是暂且压下了心头怒火,派出一名与般波身形相像的将领,让他趁夜带人冒充前去,看看对方究竟跟秦人密谋了什么诡计。 ... 为报复二凤那个秦国王族子弟对他的欺骗,在获悉王翦押运军粮前来的消息后,冒顿就绞尽脑汁设计了这么一出天罗地网,还亲自去现场估算了每一个伏击的精准布局,算下来已经三天三夜没阖过眼了。 等凌晨终于俘获了这支秦军,他才回到营帐里,拽着那块被摔裂了一角的玉佩,带着报复的快意进入了梦乡。 按照他的计划,当然不会简单粗暴杀了这帮秦人,而是想用他们当人质,来完成自己的下一步目标—— 通过不战而胜换来秦国的献城,以此来进一步来击垮秦军的士气。 当然了,如果秦王不在意王翦和这五万秦军的性命,他也不介意天天往城门送他们的首级! 可等冒顿一觉睡到天黑醒来,却听到了一个惊天噩耗: 月氏王已经擅作主张,把秦军的去处和那批军粮安排得一塌糊涂,甚至,他还给王翦松了绑、留对方在军营密谈了一整日! 直到这时,冒顿的后背才惊出一身冷汗,一下想到了自己这个计划中忽略的最大败笔:月氏王。 月氏王他通秦啊,当然会千方百计掩护秦人,甚至,他没准还会趁夜带着那帮秦人,偷袭匈奴和燕军....现在岂不是引狼入室了? 冒顿立刻跳下矮塌,急匆匆赶去对方的中军帐,想劝月氏王立刻杀了那帮秦军。 不管怎么说,他们这场伏击也缴获了大批粮食和兵器,就算杀掉对方,会失去获得更大利益的机会,也总比把这些隐患留在军中好得多! 然而他赶来时,已经被月氏王视为座上宾的王翦,恰好也在中军帐中。 对方听了他这话,当场就与他针锋相对起来。 冒顿看着笑吟吟袖手旁观的月氏王,恨不得提刀把他的脑袋割下来, “大王糊涂啊!如今我三国正联手攻打秦国,您把秦国俘虏视作上宾对待,又用宝贵的军粮供养他们,岂不是要让燕国与匈奴寒心?再者,秦军那四十多万石粮食,早一日平分下去,就能早一日安抚人心呐....” 月氏王的面色顿时就有些不好看了,说来说去,不就是想把归他独有的粮食,发给那些匈奴人和燕人吗? 王翦今日与对方相处下来,也算摸清此人的脾性了,他立刻抓住这机会,开口挑拨道, “听说匈奴穷得叮当响,这趟出征早就粮草不济了,听说你这小子,刚好又是匈奴的大王子,该不会,你所说的安抚人心是假,想拿我秦军的粮食赈济匈奴是真吧?你如此挂念匈奴,莫非暗中与他们还有所往来?” 正所谓听者有意,月氏王闻言,忽地眸光一闪。 前些日子,他确实听人来禀,说瞧见过冒顿与般波暗中会面了.... 这一刻,他心中唰地升起了一阵潺潺寒意,下意识摸了摸裹着厚裘的手臂。 如今仔细想想,联军伐秦的主意,是冒顿出的,联络燕楚匈奴诸事,也是冒顿出面的。 当时,他力劝自己,能借着秦国和燕楚的激烈矛盾,从中获得一大笔渔翁之利.... 可是,既然般波暗中早跟秦人有了勾结,那么,跟般波暗中也有往来的冒顿,又岂会是清白无辜的? 万一,他们联手燕国设下这个局,要的不止是秦国的云中数城,还有自己手上这十多万的月氏精骑,而匈奴也想趁机灭掉月氏,才故意在他面前,上演了一出父子反目的戏码.... 月氏王越想下去,脸色越难看起来。 难怪,在打下了云中四座城池后,匈奴和燕国竟然主动开口,要把这四座城池献给月氏...还不是因为,月氏早已是他们案板上的鱼肉,这四座城池,反正最后也会变成他们的! 月氏王阴沉着脸打断了冒顿的话,并让人把他押下去关起来严加看守。 被粗暴堵住嘴的冒顿:???突然就变脸,有病啊你! 王翦一下看出了对方这举动背后的猜疑,立刻小声道, “看来阁下身边,早已是群狼环伺啊!如今,月氏国中精锐尽出,若是头曼暗中与东胡乌孙联手,趁机将月氏的后方洗劫一空...” 月氏王压下心惊胆战,脸色青白地看着对方这张令人信服的面容,牙齿打着寒战问道, “老将军可否如实告知我一事,般波,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与秦国联系的?” 王翦十分为难地叹了一口气,转身摆摆手, “白日之言,老夫已是拼着家小性命提醒的阁下,此事,乃我大秦机密,老夫断不敢再言!” 哪知他越是这么说,月氏王就越是深信不疑,对方若是有意挑拨,又岂会不趁机大肆进谗? 他急忙追了上去,再三恳求劝说,王翦仍是闭口不答,最后,月氏王心一横, “那可否让本王来问?如果事情果真如此,还请老将军点个头,可好?如此,你也并未泄露秦国机密....” 王翦喟叹一声,终究应了。 月氏王立刻问道, “敢问,是不是在我三国联军伐秦之前,般波,就已经跟秦国暗中联系了?” 王翦:.... 这话,倒给他提供了一个更好的思路。 他目中露出悲悯之色,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月氏王见状,牙齿咬得开始咯吱作响起来,好啊,这趟伐秦,果然是他们想趁机吞并月氏的毒计! 此时此刻,他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自己,冒顿是匈奴的王子,又岂会真心实意来为他月氏出谋献计?若非自己鬼迷心窍贪心不足,又怎会落入对方精心设计的陷阱! 想到岌岌可危的月氏后方,想到随时会陷入背刺的月氏大军,他眼眶通红朝王翦郑重一拜, “在下识人不明,贪婪自大,才落到如今这四面受敌的地步,老将军乃强国大将,见多识广足智多谋,还请您为我月氏指一条明路啊!” 王翦忙扶住他的双臂,劝解了一番后,终是开口应了下来, “唉,阁下虽误信谗言攻伐我秦国,却是心胸宽广之人,对老夫和大秦数万军士又有救命之恩....” 他压低了嗓音, “我家太子如今就在城中,如果你也主动暗投我秦军,配合我秦军一举一动...到时,我大秦必能助阁下保住月氏...” 感觉自己已身处燕国和匈奴的包围之中,谁也不敢再信,只把王翦当成救命稻草的月氏王,连忙欣喜万分地应下了。 ... 李世民那封故意落入月氏王手中的信,还真招来了“匈奴主将般波”。 可等他披上斗篷,带着杨端和蒙恬二人匆匆来到城下时,身姿魁壮的“般波”立刻快走了几步,朝着他噗通跪下,悲声低呼道, “请秦太子救救我月氏!” 李世民的双眼登时睁大了。 这是什么意思? 他让人送出那封信,又故意让他落到月氏王的手上,是想利用对方的疑心,趁机俘捉前来“应约”的将领,先握着人质再跟对方周旋—— 因为他在敌营亲眼所见,月氏王身边有个颇得他信任的一个将领,身形就跟般波极为相似。 而不出他所料的话,对方必会趁着黑夜,派此人冒充前来打探消息。 眼下,人倒是来了,说的这莫名其妙的话,他却听不懂:什么叫让他救救月氏? 月氏不是正在威风凛凛攻打秦国吗?怎么突然就要他去救了? 杨端和立刻怀疑有诈,正要拔刀上前,却听对方继续道, 第187章 “请秦太子放心,我王已经从燕王和匈奴般波的手中,保住了王翦将军和秦军五万人的性命,他们如今在我月氏营中安然无恙....” 月氏王说了,般波虽然与秦军勾结得更早,但他今日为了防止暴露身份,竟想杀掉王翦他们那帮人,呵,现在正是狠狠告他一状的大好机会! 论忠心,没人能比月氏更忠心! 这不,月氏王不但让这心腹将领,带了王翦的亲笔信,和一封盖着他自己印玺的称臣信,还让对方把先前攻下的云中四城的印玺舆图也带来了。 在借着士卒手中的火把,看清王翦的信中内容后,李世民和蒙恬杨端和三人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没办法,当惊喜来得太过猝不及防时,是会这样的。 谁能想到,王翦带的那支队伍落入敌手,这件让他们忧心不已的坏事,竟然在一日之间,就变成了“秦国在敌营有驻军”的喜事? 收下对方投诚大礼包的李世民回过神来,忙让人领着这位名叫“伏筐”的月氏将领,回到了署衙中。 在连灌了几大杯热乎乎的浓茶后,伏筐再次跪下来向李世民请罪,说月氏王承诺,等他安排好后,最慢五日内,就会让那些秦军带着那些军粮逃出来,恳求他看 在自己一片忠心的份上,能庇护一二月氏军队—— 毕竟,如果有秦、燕、匈奴联手,月氏这趟必会有去无回。 李世民忙把对方扶起来,让月氏王先按兵不动、不要放人回来,又写了两封信让对方带回去,还顺手让人给他装了一大袋茶叶送给月氏王表示安抚。 他已经大致猜出前因后果了。 月氏和匈奴本就是死敌,就算他们为了共同的利益暂时联手,这“情谊”,也实在脆弱得比纸张还薄。 就跟中原那些铩羽而归的伐秦联军一样,不管战况如何,到了最后,能击垮他们的永远是“内讧”。 正因为这样,他才会用这样一封信,去离间月氏王和匈奴主将。 但蒙恬有些疑惑, “那个月氏王,难道真蠢到了这个地步,他只凭着太子这一封无凭无据的信,就肯降秦表忠心了?” 杨端和笑呵呵抱着那些印玺舆图,难得主动给敌人说了一回好话, “嗐,他要是想耍什么阴谋,又何必把这些城池献来表忠心?依我看啊,这月氏王,没准还真是个大好人!” 秦军边关主力本就驻扎在城中,闲时耕田种桑,战时披甲上阵,现在,沦陷的失地又自己“跑”回来了,秦国眼下的损失堪称微乎其微。 但对迢迢耗费大量粮草的联军来说,这四座城池一还,他们等于是颗粒无收,白折腾了半天,他哪能不夸月氏王是大好人呢,简直好得不行! 眼睛亮晶晶的李世民托起了下巴, “我也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但正如杨将军所言,月氏王给的诚意实在太足,可见他真信了匈奴主将与我大秦有往来,真怀疑自己中了对方的计,所以,也是真心实意投秦想寻个靠山...至于个中详细缘由,恐怕要问一问王翦将军。” 蒙恬与杨端和都懵了, “此事,与王翦将军何干?” 李世民笑道, “我猜,在我的那封信送达之前,就已经有人设法让月氏王先一步对匈奴人生出了怀疑,所以,我的信,就成帮对方证实此事的证据,让月氏王彻底乱了阵脚...敌营之中,除了王翦,还有谁会这般离间他们?” 杨端和兴奋拍手大笑, “古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今有王翦进敌营反收月氏王,妙啊!” 李世民拍拍衣裳从椅子上跳下来, “更妙的还在后面呢,如今,我秦军有五万将士在敌营,又有月氏军队的配合,正是里应外合的绝佳时机,不趁机做点什么,哪对得起我跟着你们跑这一趟?来吧,我们先商议一下战事,明日正式宣战!” ... 章台宫里,大臣们惊惶不安—— 方才,秦王收到太子失踪的急信后,竟打算亲自前往云中边关寻找太子! “王上三思啊!边关正值四国对战之际,如今已是危险万分,您是大秦的君王,万万不可以身涉险呐!” “是啊王上,太子吉人自有天相,相信杨端和将军很快就能把他找回来的,还请您稍安勿躁啊!” “唉,太子顽劣,非要离宫前往边境,这下真是闯出大祸了....” 秦王的眼眸和面容间都氤着沉沉的寒气,抬手在案桌上敲了敲砚台,冷声道, “寡人心意已决,诸卿不必再劝!至于太子....” 他看着说出那句话的中年宗室官员,眸中掠过深深的冷意, “太子饱读兵书,熟习兵法,又一心想为我大秦朝廷效力,这才执意要跟随杨端和,一起前往边关为国杀敌——他一个十岁孩童尚有如此勇气,而你嬴剧,蒙宗室恩泽,享朝廷俸禄,无德无能,无才无行,于我大秦社稷,可有过寸尺之功?” 说着,他将手中砚台砸向对方,厉声道, “你又是何来的颜面,敢嘲讽我儿顽劣闯祸?” 砚台正中嬴剧膝盖,他忙忍着痛跪下求饶。 秦王沉着脸不再看他,又将目光投向另外几个附和对方的关中贵族, “尔等幸灾乐祸,不敬储君,又有何面目再立身于我大秦朝堂?来人,将嬴剧和他们一并除冠卸绶扔出去!蒙毅,拟诏!” 侍卫迅速进殿押走他们,在几人后悔莫及的哀求声中,蒙毅将褫夺他们官爵封地的诏书当众宣布了出来。 与此同时颁布的,还有一道“宗室胆敢再妄议王储、干涉立储之事,一律贬为庶民”的诏书,这是秦王敲打子婴后拟下的。 宗室最近安分了不少,他正愁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公布,嬴剧就主动撞上来了。 此诏一出,殿中霎时一片肃然,无人再敢出声劝阻君王—— 事关太子之事,连宗室都被狠狠收拾了,谁还敢逆风劝谏? 退朝后,韩非特意留了下来。 秦王起身,面无表情看他, “宫中有诸位大臣履责,寡人无须忧心,但世民在边关杳无音信,寡人心急如焚,必要亲自前去寻他,丞相不必再劝。” 韩非深深一拜, “臣不敢再劝,但臣有一言:请王上莫要关心则乱!” 秦王吩咐蒙毅去传桓猗王贲诸将前来,依然冷肃如山, “丞相不如换位一想,若是你的孩子不见了,你也会关心则乱。” 韩非急急上前一步, “可是王上不妨想想,太子一向活泼机敏,心智缜密,又怎会,突然在边关失踪?臣以为,太子必有什么打算,王上不妨再等等,也许明日,他就会安然归来了!” 他早就将李世民看成至亲的晚辈,在骤闻对方失踪的消息时,又何尝不是焦急得险些跌倒在地? 可比起秦王这位父亲来,他这个师兄到底还是有几分理智的。 正是这几分理智,让他在回过神来后,不肯相信李世民真的会失踪—— 他深信不疑,以太子的智慧,就算他真的从署衙不见了,也必是去筹划什么大事了。 大秦举世无双的太子世民已经长大了,是绝不会再被人掳走拐走偷走的! 秦王眼神疲惫地朝他摆摆手, “要是真如爱卿所言,世民明日就能回来,寡人自是喜不自胜,必会马上打道回朝。可在他回来之前,我若坐在这朝堂岿然不动,又如何配当一个父亲?爱卿先回去吧,寡人想静一静。” 韩非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当日,秦王在桓猗蒙武率军的守护下启程。 然而,他刚走到咸阳城外第三个城池,就碰上了往咸阳传急信的信使。 一得知信件是从云中郡传来的,秦王立刻接来,颤抖着手亲自拆开,生怕会看到什么自己无法接受的消息。 他慢慢拆开封泥,慢慢取出信件,小心展开白纸,一行行无比熟悉的字迹就立刻映入了眼帘—— “阿父不要担心,孩儿早上只是不小心被人掳走,前去敌营游了一趟,顺便还打探了点消息...我现在已经回到署衙了....嘻嘻,又是很想阿父的一天,爱阿父哦!” 总算落下心中巨石的秦王,在看见末尾那句“嘻嘻”时,忍不住又气血翻滚上涌,怒斥道, “胡闹!” 被人掳去敌营很好玩吗,他还嘻嘻哈哈的? 世民胆子如此之大,看来,记在廷尉监账上的鞭笞,得加到四十棍才管用! 不过,等君王安心踏上返回咸阳的路途时,很快又再次心软下来。 罢了,二十棍已经足够让孩子长记性了。 第93章 秦军主动宣战,边关狼烟再起。 由于李世民在回信中,特意叮嘱月氏王“一切如故行事”,所以,这趟迎战秦军的,仍是三国联军。 而月氏王现在抱上了秦国的大腿,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得罪对方,自然不敢像从前那般张扬高调。 第188章 所以,他以“接下来攻下的四座城池,该先由燕国和匈奴平分”的堂皇借口,主动让出了前锋的位置。 虽然燕王和般波对此有些不满,但一想到近在眼前的胜利果实,还是痛快答应了下来,改成匈奴骑兵 在前冲锋陷阵。 然而即便是这样,在最初的几天里,秦军也只能勉力跟对方打个平手—— 在李世民看来,如果不是有蒙恬担任副将,利用战车和弓弩与骑兵对抗,恐怕,秦军这回会输得一塌糊涂。 正如他所料,杨端和这个在中原战场上,颇善于调度步骑兵联合作战的将领,一跟作风彪悍迅猛的草原骑兵对上,劣势就立刻被放大了。 而草原骑兵看似毫无章法的疯狂挑衅,也会迅速点燃他本就火爆的脾气,继而不断下令增调骑兵,与对方直面冲击.... 他实在坐不住了,连夜召集诸将开了一个非常正式的兵事会议。 ... 这位面色严肃的大秦小太子举着木棍,在砌出城池和草原的战事沙盘上,唰唰圈出一个有着连绵山陵的区域,声音清脆道, “论骑兵的作战能力,秦军现在确实还比不上草原那帮人,但我们身为将领,可以用上一个妙招——先让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保证我军绝不会被对方的优势操纵,再趁机把水搅浑,引诱对方进入我们的优势区域....” 众将讶然面面相觑。 太子口中这句“我们身为将领”的“我们”,不会,还包括他自己吧? 但还真别说,太子这话听起来非常有吸引力,杨端和立刻就不解地开口问道, “太子,臣不懂,什么叫’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这是个什么新打法?” 李世民解释道, “也就是说,在我们的劣势无法对抗对方的优势时,第一步,必须坚守我们的优势....” 其他副将听完仍是满头雾水,杨端和倒是若有所悟地沉思起来。 蒙恬仔细看了一会儿李世民画出来的那个圈,也疑惑开口道, “太子,下一步要把对方引到我们的优势区域...我秦军最擅步骑联合作战,其中以步兵为主,是要设法把那些骑兵引到这些山陵间吗?可他们明知山间马匹难行,臣认为对方绝不可能中计。” 李世民拿着木棍,又在沙盘的其他地方画了起来, “正常情况下,他们当然不可能主动中计,所以我们要用连环计....比如,从这里以迅疾之势出兵,先冲散他们的阵列,再派重兵守在这里,还有这里....阻断他们逃跑回营的退路,再联手月氏人出其不意发起突袭...燕人和匈奴人必会慌不择路逃生,到了那时,他们哪还有资格挑拣逃生的路....” 等他自信飞扬地讲完后,才发现屋内早已一片寂静。 蒙恬和副将们,正齐刷刷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而杨端和惊得大张的嘴里,都快能塞下一个鸡蛋了! 李世民举起小手,朝他们面前挥了挥, “我说完了,你们觉得这个打法怎么样?” 杨端和率先回过神来,大笑着上前一把抱起李世民, “这个打法妙极了哈哈哈!我大秦太子,果真是一个兵事天才啊,当日是臣误会太子了,还请您切莫介意!” 谁能想到,这个只有十岁的孩子,竟能想出这么个迂回的扬长避短战术? 他家太子要不算兵事天才,举目望去,这世间还有谁配被称作兵事天才? 众将忙齐声附和,连声称赞“太子英明”。 蒙恬也面带振奋的喜色赞道, “此计一环扣一环,在敌军没走到最后一步前,根本不知道他们会被逼到哪一步....而等他们回过神来,早已无路可退了,太子之计策,真乃神策也!” 说着这话,他忙又寻了个理由,来抢着想抱李世民。 杨端和脸上笑意一收,朝他大眼一瞪, “蒙恬,你又来这招?到底你是主将还是我是主将?我告诉你,太子是按官职排队抱的,明日才轮得到你抱!” 他们这帮当臣子的也不容易,平日好不容易进宫才能见一会儿太子,想抱?有护崽的王上在,那是万万没门的! 他这话一出口,蒙恬马上就不服气了。 太子是他家阿音未来的夫婿,论排序,也该按亲疏远近来排,哪有拿官职来狐假虎威的? 他正想出言反驳,一旁的副将们却是眼睛一亮,欣喜地异口同声问道, “杨将军,那...我们的官职相同,是该抓阄来排队吗?” 李世民满脸黑线,立马挣扎着要跳下来,还不忘大声抗议道, “不必了,我已经十岁了,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吓死人了,看这帮武将跃跃欲试的架势,竟真的想挨个来抱抱他—— 可他早就不是两三岁的孩子了! 殊不知,在这帮人高马大的秦将眼中,太子这个闪耀着兵事天才光芒的神童,依然只是一个让人忍不住心生长辈慈爱的可爱孩童。 虽然他们不敢真的以太子的长辈自居,但都很想抱一下可爱的太子,顺便沾沾太子的祥瑞之气.... 李世民一挣扎,杨端和只好把他放下来,众人脸上也生出了深深的遗憾。 倒是蒙恬松了一口气,咧嘴笑了笑。 那帮臭兮兮的大老爷们,凭什么抱他家香喷喷的小太子?想得美。 不过,所有人的表情都没维持太久。 因为,李世民马上又提出了后续的分工安排:而负责率骑兵冲击对方阵型的,是他自己! 众人顿时面色大变,纷纷出言阻止李世民这个异想天开的大胆安排。 蒙恬知道,他家太子的胆大远在这些人的想象之外,忙搬出秦王来震慑他,说王上再三叮嘱过他们,绝不能让太子上战场! 李世民老神在在地叹了口气,声音依然斩钉截铁, “这是最重要的一步,一旦出现差错,敌军必会察觉我们的企图而展开残暴反扑,所以,我们必须一击即中,我必须上战场!” 他深知战场险恶,哪会故意在人前炫技? 但现在,城中的将领中,最擅长带领少量骑兵从侧翼发起攻击的人,只有他一人。 如果李牧也能上阵,他绝不会用这副小身板去犯险,可眼下,为保万无一失,必须他来亲自上阵指挥骑兵。 接下来,不管众人再怎么劝,他都坚持要亲自上阵,还顺手把冒顿当成了现成的例子, “那匈奴的大王子与我差不多年纪,他能领兵对我秦人发起伏击,我怎么能当个缩头乌龟?难道,我大秦太子的勇气,还比不上一个匈奴王子吗?” 杨端和口水都快说干了, “太子,那匈奴王子年纪虽幼,却知兵识战....” “你刚才还夸我是兵事天才呢,我也知兵识战啊,这前锋,我当定了!”李世民据理力争。 迎着众将幽怨的目光,杨端和那个气啊,如果不是太子在场,他真想啪地扇自己几耳光—— 让你嘴快,让你非夸太子是兵事天才! 这场争执一直持续到深夜,最后以李世民胜出结束,没办法,谁让他是储君呢。 焦眉愁眼的蒙恬和杨端和,只得连夜写信派快马,回咸阳请罪告状。 王上,您快管管太子吧! ... 说起来,李世民这副小身板的现身,还真给秦军争取了更宝贵的搏杀时间。 当负责守护侧翼的匈奴骑兵,看着这么个身披铁甲的小不点、挥舞着一把长戟从侧方冲出来时,所有的注意力一下都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身在草原,他们当然见过很多在马背上长大的孩子,但像现在这样,披着一身怪异搞笑铠甲出现的,他们还是头一回见咧。 他们的第一反应,不是立马对紧随这孩子而来的骑兵生出警惕,而是难以自控地指着李世民评头论足,当场哄堂大笑。 直到李世民觑准方位,用最快的速度,以戟挑下一名还没收回笑容的匈奴骑兵,大喊一声, “听令,立刻从此处冲击!” 那些正在嘲笑“秦国小黍米”的匈奴人,才真正回神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纷纷拔刀朝李世民攻来。 然而已经晚了。 在身边几名精锐的强悍掩护下,李世民灵活避开了对方的马刀,再次划戟朝近处的目标刺去。 与此同时,大秦最勇猛的两千骑兵也随之风驰电掣涌来,他们用疾驰的战马和锋利的兵器,冲散对方阵型,斩落一地人头,硬生生把敌军完美的战列撕出了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自古习兵法者,排兵布阵乃第一要务。 同样是一万人,布阵有方者为军队,可万众一心齐心对敌,而阵型散乱者,不过是一群游兵散勇而已—— 所以,兵书上把“军阵被破”,视为全军溃败的标志。 在这种高难度战术上,轻车熟路的李世民显然是无敌的。 第189章 已经没有机会在战场上再次整合队形的联军,顷刻间人心大乱,逃跑嚎叫者不胜其数。 正在前方与秦军战得你死我活的般波闻讯,只得怒气冲冲下令先鸣金撤军。 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撤往军营的路上布满了绊马索,秦军竟然在此也设伏了! 看着前方人仰马翻的士卒,听着身后追兵的轰隆马蹄声,燕王和般波只得立刻调转马头,咬牙下令往相反方向逃。 .... 冒顿的双 手早已血迹斑斑,但他仍未停下刨土的动作。 这是一处暗无天日的临时地窖。 其实,他一开始是被关中营帐中的,可随着他逃跑次数的增加,被关押的地方也越来越隐秘。 笑话,他是一只自由翱翔在天空的鹰王,又岂会甘心沦为月氏的奴仆? 他要看到阳光,他要听到军队的最新消息! 这时,他的手碰到了一个坚硬的障碍物。 冒顿咬紧牙关,两手用力一掰—— 一块石头被挪开了。 而随着它的消失,终于有明亮的光线映照进来。 冒顿立刻扔下石头,伸手牢牢挡住眼睛,干涸的嘴唇却扬起了一抹冷笑。 既然月氏王背信弃义提前打乱了他的计划,就让月氏的灭亡,成为他这匈奴大王子归国的大功吧! 他耐心地等到黑夜到来,才从那个差点卡住他身子的洞口钻了出来,一路警觉地走走停停,很快就绕到了匈奴军营里。 在得知般波和他带出去的兵,已经被秦军围困两日后,冒顿立刻面色大变。 在细细询问了一番近日战况,他咬牙切齿挤出一句话, “破了我联军阵营的,竟是秦国太子世民?” 他再次无意识地摸了摸系在腰间的玉佩,升起了一种烦躁的预感。 秦王不可能同时派两个公子来云中郡,那么,那个亲自上阵的秦国太子世民,该不会就是二凤吧? 好得很啊! 早已惴惴不安的匈奴人,此刻俨然把他这大王子当成了主心骨,忙追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冒顿虽憎恨般波,却深知匈奴的家底薄,如果这一趟被秦军全歼,恐怕,匈奴很快就会被草原上那些凶残的部落国家分食一空。 为了保住匈奴的有生力量,来日能从老东西的手上接收这笔遗产,他必须救下般波。 冒顿思索良久,当他的手指感知到玉佩传来的冰凉时,顿时有了一个好主意。 在犹豫片刻后,他一把将它拽下来,轻声吩咐匈奴侍卫一番后,目光阴鸷地看着对方带着玉佩离开了帐中。 等这块玉佩落到王翦手中,等自己逃回了匈奴,他跟二凤,就再也没有任何牵绊了。 除非,他能变得比秦王更强大,能再次率领匈奴军队挥师南下,打下秦国广大的疆土....到了那时,他要俘虏二凤当喂马奴,让他每天眼睁睁看着自己和好兄弟们吃香喝辣,而他,只能吃草! 冒顿狠狠逼退陡然涌起的泪意,再次咬牙切齿道, “等着吧,我多的是匈奴好兄弟,你就等着吃草吧!” 凭着二凤的那块玉佩,冒顿成功用调虎离山之计,把王翦支离了军营。 他又伪造了一封般波传回来的求援信,派人改头换面扮做传信的士卒,成功让月氏王信以为真了。 接着,他混在前去增援的三万多匈奴士卒里,顺利逃离了军营,还趁机往装辎重兵器的战车中塞满了粮食,用最快的速度前往般波被困的地方。 听着前方的杀声震天,在留下数百人看护粮食后,冒顿带着剩下的人毫不犹豫冲进了战场。 然后,般波在这些援军的掩护下,终于成功瞄准时机带着一支精锐残军飞快跑了,把他和那些残兵弱将丢在了战场上。 ... 作为秦军的战利品,冒顿被捆着送到了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露出一个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冒顿,我们又见面了!你现在饿了吧,我先让人给你端些吃的来....” 一趟趟被人抛弃和背叛的冒顿,原本是冷冰冰盯着他的,听了这话却一下就气炸了, “端些吃的来?你还敢笑嘻嘻说端些吃的来?我被你骗得这么惨,匈奴六七成兵力折损在你秦军的手上,你根本就不是什么二凤....” 李世民命人给他解开绳索,朝他伸出了一只小手, “你我之间并无私怨,当日我骗你只是情非得已,你屡次助联军设计我秦军,如今秦军斩杀你匈奴数万人,我们的恩怨也算是扯平了...我是秦国太子世民,欢迎你加入大秦!” 冒顿气得快爆炸了,为什么这个人,总能轻而易举引爆他的情绪! 他咬牙冷笑着往后退了两步, “扯平了?加入大秦?你在做什么白日梦?我是匈奴的大王子,来日就是匈奴的太子,匈奴的王....” “不会有那一天到来的。”李世民神情平静地看着他, “我是我阿父最宠爱的孩子,我两岁就当上秦国太子了,你呢?你父亲如果真想封你这大王子当太子,又何必要把你派去月氏当质子,又为何想让月氏王杀了你?” 冒顿闻言双目圆瞪,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伸手指着李世民厉声道, “我要是早知道,你是受尽秦王宠爱的孩子,是高高在上的秦国太子,那日一定会毫不犹豫杀了你,你竟敢,竟敢编出那样的身世来骗我!” 侍卫立刻上前怒斥道, “放肆,竟敢不敬我家太子....” 李世民挥手让他去准备饭食,冷静直视着对方的目光, “可你已经无法再回到那一天杀我了,而且,你亲口认下了我这个兄弟,难道,现在想出尔反尔?” 冒顿恼怒地抓了一把头发, “我认的兄弟是二凤,不是你这骗子!” “可我就是二凤啊,我的小名就叫二凤。”李世民眨了眨无辜的眼睛。 看着这双依然纯真无邪的澄澈眼睛,冒顿突然伸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上这个人的当,还没被骗够吗?差点又要信他的鬼话了,出息! 甚至,他不得不气恼地承认,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世民就是二凤,二凤就是世民。 李世民忙上前用力抓住他的手, “你疯了吗,好端端的干嘛打自己?你会上当,是因为你遇到了我,匈奴战败,是因为你们技不如人,可见,我大秦从太子到将士都是世间佼佼者,你跟着我混,我保证会让你当上大秦第一异邦猛将!” 冒顿简直快被他的厚颜无耻震惊了,谁会一句话,变着花样夸自己三遍啊! 他几乎都快被李世民劝得没脾气了,忍不住出声反问道, “这就是,你们秦国王族的家学吗?坑蒙拐骗,世代相传?” 李世民一把丢开他的手臂,冷哼了一声, “什么呀,那叫兵不厌诈!而且我们的家学,只会对敌国施展,谁上当只能说明谁蠢。” 躺枪的冒顿:... 侍卫很快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上来了,三荤一素,在这寒冷的冬日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冒顿狠狠吞下两口口水,扭过头不去看。 哪知下一瞬,一个热气腾腾的鸡腿,就被李世民强行塞到了他手中,拉着他往饭桌走去, “快吃吧,你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连这条命,也不想要了吗?” 冒顿没有再矫情,默默抓着鸡腿囫囵大口嚼起来。 直到把侍卫 端来的饭菜一扫而光,他才放下筷子, “莫欺少年穷,我并非一无所有,等我回到匈奴,必会干出一番大事!” 李世民却指着空了的饭碗和菜盘,问他, “你吃饱了吗,还要不要再来点?饿了可千万别客气,是我掏钱请你吃的,你可以随便吃!” 秦军军法严格,所有将士的餐食都标准按律发放,想加餐得掏钱自己去外面买,当然不可能给俘虏提供这么丰盛的餐食。 这些饭菜,都是李世民提前让人备好的。 冒顿闻言眼眶一红,差点没收住情绪当场落泪。 “你吃饱了吗”,多么平淡的一句话啊,可在他活了十二年的人生中,却已很多年没听到过这句饱含关心的话语了。 二凤.....不,世民,他真的就是一个闪闪发光的太阳啊,热烈得,让人能轻易就从他身上汲取到许多温暖。 他飞快垂首掩饰泪光,点了点头, “嗯,还没饱。” 李世民立刻又让人再多舀些饭菜端来。 侍卫悄悄地狠狠瞪了冒顿一眼,一个匈奴野狼崽子,吃这么多做甚?别是看我家太子人好,就指着想把他吃穷吧,可恨! 趁对方再次端碗默默吃饭时,李世民谆谆善诱道, “你想想,这趟配合燕国伐秦,是你给匈奴牵的线,般波为了平息头曼的怒火,必会把责任全推到你的身上....头曼损失了那么多骑兵,正盼着你回匈奴,好杀了你泄愤呢,难道,你还真想回去自投罗网?” 第190章 冒顿沉默吃饭,一言不发。 李世民再接再厉, “而且,你就不担心,等我大秦统一了中原,会开始对草原发兵扩大疆土?你是草原上最英勇的男儿,我很欣赏你的才能,不想到时与你兵戎相见....” 冒顿的手一顿,心里却已经悄悄雀跃了起来。 世民夸他是草原上最英勇的男儿,最英勇的! 他看向李世民, “你是说,秦国以后会发兵攻打草原?” 李世民认真点头, “有我在,秦国是一定会发兵的!到时月氏,匈奴,东胡....都会被我带着秦军打得服服帖帖的!” 冒顿闻言脸一垮, “全都被你打服了,我还怎么当大秦的异邦第一猛将....” 他蓦地顿下话头,茫然与目露惊喜的李世民对视了一瞬,急匆匆改口道, “不对,我是要当草原霸主的人,哪能屈居人下当什么猛将?跟你翻脸就翻脸,兵戎相见就兵戎相见......” 暗暗狂喜的李世民,再次朝他伸出了小手, “好兄弟,我很高兴你愿意加入大秦!” 冒顿愤怒狂躁无能绝望地劝阻着自己,手却情不自禁地伸了出去。 ... 一晃就到了十二月。 前些日子,秦王得知了孩子亲自上阵的消息后,简直又气又急又担心。 如果不是有大臣再三阻拦,他早就亲自去把李世民拎回来了。 不过,威风很快就传回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大好消息: 秦军大败三国联军,月氏俯首称臣,匈奴溃败而逃,燕王被俘! 当然,李世民在信中并未透露,自己在其中有多大的功劳。 所以,秦王在平息了一两日高兴的心情后,很快又想起了那个孽子敢亲自上阵的狂妄之举,开始亲自挑起了李世民回宫后的竹棍。 并且,他再次下定决心,要把孩子的鞭笞刑罚加到四十棍! 然而,随着王翦杨端和蒙恬的急报陆续送来,秦王立刻又推翻了先前的决定,还亲手毁掉了那些竹棍,脸上也开始盈满了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就连一天天好起来的李牧,都写信来大赞太子,说他是古往今来罕见的兵事奇才。 原来,秦军这回能胜得如此干脆利落,都是世民的功劳,是他家世民的连环奇策之功! 而且,孩子虽然太过胆大妄为了些,但世民上战场发起的突袭,直接导致了敌军阵型的一败涂地....他纵便再生气,也绝不该罚孩子! 总之,秦王现在最喜欢听的,就是百官对太子顶礼膜拜的称赞。 虽然他恨不得立刻就见到他朝思暮想的太子,不过考虑到如今天寒地冻,路上行车骑马都极不安全,君王便答应了孩子晚些回来的请求。 但他要求李世民必须在二月赶回来。 因为,二月就到孩子的生辰了,他准备了一个世民一定会喜欢的礼物。 ... 二月,冰雪初融。 李世民跟着王翦和蒙恬一起,带着满脸喜色的秦军,押着如丧考妣的俘虏,终于抵达了咸阳城外。 近日思念孩子过度,每日都要问蒙毅好几十遍“太子可有到宫门”的秦王,在得知这消息后,竟不顾身份亲自带人前往城门迎接。 他想早一点看到他数月未见的孩子。 马车上,王翦骄傲地抚须看着自家太子, “王上这一趟,恐怕还不知道,太子会给他带去一个多大的惊喜...生子当如我大秦太子也!” 蒙恬也高兴地附和起来,李世民近日听夸赞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不由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没错,趁着在边关“歇息”的时机,他已经带着秦军北上,把紧邻云中一带的燕国给灭了,这是他为父亲准备的惊喜哦! 第94章 车队还没来到城门口,前方的士卒就喘着粗气跑过来, “报!王上带着百官在城门迎接大军凯旋归来,请太子和二位将军下车步行!” 王翦骤然一惊, “什么,你是说王上他亲自来了?” “是!” 话音刚落,李世民就大喊停车。 待马车刚停稳,他就一溜烟跳车跑掉了,只剩下一句清脆的“二位,我先走一步啦”的兴奋尾音萦绕在车厢里。 蒙恬虽已不再是李世民的近卫,但跟太子一起出门,他总下意识把保护对方当成了第一要事,忙起身朝王翦告了声罪匆匆离去。 王翦行动敏捷地走下马车,望着奔向城门的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捋着胡须眼角带笑。 大秦诸将打了那么多场胜仗,何曾得到过王上亲自来城门迎接的待遇?看来呀,王上是想太子了。 ... 咸阳城门,百姓夹道踮足相望,百官分列两旁。 六马敞篷金车上的秦王正襟危坐,目不转瞬地望着城外的道路。 过了一会儿,当那道日思夜想的小身影奔跑着出现在前方时,君王眼中骤时亮起了璀璨光芒,立刻起身下车朝孩子的方向疾步走去。 李世民一眼就看到了那道风姿挺拔的身姿,忙边跑边朝秦王激动挥手大喊, “阿父,阿父!我在这儿!” 秦王举步生风,以流星赶月般的速度朝孩子走来,嘴里还不提醒他, “跑慢些,别摔着了!”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李世民根本就听不清秦王在说什么。 但他这数月来忙于战事,着实没给父亲写过几封信,只把思念悄悄压在了心里。如今父亲近在眼前,他哪还控制得住亲情思念倾泻而出? 他不由加快了步伐,飞奔着跑上去,熟练地朝秦王身上扑去—— 终于投进了这个带着清冽寒香的熟悉怀抱。 秦王稳稳抱起孩子,任由他在自己怀中像只狸猫一样拱来拱去。 直到李世民眼含热光抬起头来,他才用目光细细检查着孩子,伸手摸着他的小脸, “边关苦寒,我儿瘦了!” 李世民忙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另一侧脸颊, “啊瘦了...孩儿这也叫瘦了?” 北地的冬日,蔬菜几乎是没有的,他的吃食顿顿都是羊肉复羊肉—— 如果不是有巧芽和茶叶解腻,不是天天坚持着锻炼,他还能再多胖几斤呢,哪能瘦了? 他见秦王坚称自己瘦了,看着满眼心疼舍不得挪开眼的父亲,忙憋回喜悦的泪水,笑嘻嘻开口转移话题, “阿父,孩儿还给你准备了一个大惊喜!” 秦王摸摸他的脑袋, “恩,我知道,此事王翦他们已经写信告诉寡人了,我儿聪慧无双,确实该赏!寡人早就让李斯带人筹备好了,明日便可设宴为你庆功。我儿不管还想要什么奖励,直管大大方方告诉父王就是。” 这也是他今日,特意乘坐敞篷马车前来接孩子的原因。 世民打败联军,大胜归来,他要让咸阳万民好生瞻仰一番大秦储君的飒飒英姿! 至于,本不该这么快就举办的庆功宴么,从君王得知孩子立下大功的那一日起,就已经命人开始筹备了—— 他的太子亲临战场,扭败为胜,他就是想赶在世民的生辰之前庆贺,好为他提前收集更多的祈福! 李世民却一下就愣住了, “啊?阿父已经知道了吗?” 可王翦杨端和他们,明明答应他会保密的呀? 他还打算先拿灭燕的惊喜,来把父亲哄开心,再趁机坦白自己又偷偷上了燕国战场的事.... 不过,看秦王这表情,确实还挺为自己骄傲的,嘻嘻,看来他真没生气! 秦王为孩子理了理被二月狂风吹乱的头发,面带戏谑问他, “怎么,你还真不想让我知道此事?” 说着,就抱着孩子转身往城门走去。 李世民马上伸手给父亲捏着肩膀, “不是的阿父,这事能瞒得你一时,哪有瞒得了你一世呢?孩儿主要是怕你生气嘛....” 秦王的眼角眉梢分明都透着柔和的笑意,闻言却板起了脸来,声音也严肃起来, “你偷逃出宫,又胆大包天跑去战场打仗,寡人自然是生气的!” 不过,他俯首看了一眼满脸可怜巴巴的孩子,声音又重新柔和起来, “不过,你确实聪慧多智,本领过人,并非是在胡搅蛮缠,也没有故意给将士们添乱....放心,父王已经原谅你了。” 一个胆大包天的孩子确实让人怒不可遏,但是,一个用行动证明了自己有勇有谋的孩子,终归让老父亲的那些怒火,被无尽的自豪得意压了下去。 家有麒麟儿,谁人不欣喜? “阿父真好!”这下,李世民感动得眼泪真的差点快掉下来了,忙趴在父亲肩头蹭了蹭, “阿父对孩儿好包容啊,你真是世上最好的父亲,孩儿好爱好爱你啊....” 而且,一回生二回熟,他先前偷跑了一趟,又偷上了一趟战场,秦王的接受能力就明显大大提升了,太好啦! 第191章 秦王听着孩子张口就来的“爱阿父”之言,心情愈发灿烂,努力把嘴角压了下去。 然而就在这时,他又听到怀中的孩子继续道, “其实,孩儿当日说服王翦他们也费了好大的劲...他们一开始,怎么也不肯让我再上战场...而且,出兵还要先瞒着不禀报朝廷....不过孩儿已经跟他们保证了,一切责任都由我来担,我想送给阿父一个大惊喜嘛....” 秦王倏地顿下脚步, “你说什么?” 什么再上战场,什么出兵还敢瞒着朝廷、瞒着他这秦王?什么时候的事? 李世民喜气洋洋抬起头看他, “我说,因为孩儿想送给阿父一个惊喜啊!虽然王翦他们提前告诉你了,但孩儿知道,阿父看到燕王和他那帮王族旧人’团聚‘在咸阳的场面,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虽然秦国为了笼络人心,在灭掉列国后,并没有苛待他们的王族宗室诸人,但燕国的情况却不一样。 燕王敢勾结草原人主动攻打秦国,是得了燕国王族那帮人鼎力相助的。 在对待这种敌我大事上,李世民可不是什么大圣人。 所以他派杨端和率副将们带兵驻守燕国后,立刻就把这些燕国王族全捆来了。 他想借着这个机会,光明正大把燕国王族斩草除根,用来震慑那些有异心的列国贵族,好让他们好好看清楚—— 服从秦国和背叛秦国,将会得到天差地别的待遇! 哪知他的话音落下后,却看到秦王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了起来,不由一个激灵, “阿父,你怎么不高兴了呀?” 秦王垂眸看着这个从小就让他欢喜让他忧的孩子,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慢慢开口道, “你是说,你利用太子职权,威胁王翦他们当你的帮手,瞒着寡人就已经悄悄把燕国....给灭了?” 高兴吗? 他当然非常高兴! 这样一来,朝廷不知省下了多少粮草人力。 但凡换个旁的将领,他简直要夸对方一声天才大将,一定会破格重赏对方! 可这么大的事,孩子瞒着他就偷偷做了决策、又偷偷再次上了战场、还偷偷把燕国给灭了....而他这个秦王,竟然毫不知情! 此刻的秦王,与其说是生气,还不如说是担忧。 敢问,他生的到底是个什么胆子比天还大的娃娃?! 这一刻,自豪骄傲和无奈烦恼夹杂着涌上心头,年轻的君王竟不知他到底该罚孩子,还是该赏孩子。 原本笑得像朵灿烂花儿的李世民,听了这话,心开始一点一点沉下来。 他试探着反问道, “对啊,阿父...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秦王盯着他,没说话。 没错,方才孩子兴高采烈说要告诉他一个“大惊喜”,不正是他主动回答“王翦他们已经写信告诉寡人了”吗? 但是,理智告诉他,这笔账不该这么算。 他目光幽邃注视着孩子这张肖似自己、却无比天真可爱的脸庞,声音带着严肃, “不,此事,寡人是刚从你的嘴里知晓的,如此军国大事,你敢这般先斩后奏行事,就当真不怕寡人生气吗?” 李世民知道自己刚才误会了,秦王方才不是原谅他了,而是压根就不知情。 可明明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当父亲真的这么严肃对他时,孩子心里还是有些委屈酸涩,明明刚刚才重逢啊……他眼里氲起了点点雾气, “孩儿不是故意想惹阿父生气的...当时燕军大败,燕王被俘,正是燕国人心惶惶之时,战机稍纵即逝,若是写信让阿父再派遣兵马前去,已经来不及了....可孩儿知道,阿父绝不会同意调动边关将士前去伐燕....但孩儿自信,只需调走两万骑兵就能灭掉燕国,所以就利用储君身份,威逼王翦他们调兵擅自行动了....对不起,请阿父责罚!” 说着,一颗晶莹的泪水从他浓密的睫毛上滚落下来,顺着脸颊一路滴到了秦王的衣襟上。 也顺着这衣襟,滴到了秦王的心里。 君王轻叹一声,立马取帕为他拭泪, “都快长成大孩子了,还动不动就哭,你哭什么?又说什么对不起?寡人问你这话,又不是真的生气... 我只是担心,你再这般恣意胆大下去,往后,我该如何才能管得住你。” 孩子都是债,想想就愁人呐。 李世民听着父亲这宽容而温暖的话语,泪水再也忍不住簌簌滚落个不停, “阿父,你这么快就原谅孩儿了吗?呜呜我的阿父果然是最好的!孩儿下回再也不自作主张了,我一定会事事都先征求你的意见,就算你不同意,我也会正大光明地坚持原则,绝不会再偷偷逃跑,也不会再先斩后奏了....” 听着孩子这话,秦王已经到了嘴边的劝解之言,又立刻咽了下去,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 追上来的蒙恬,鼻观口口观心默默站在一旁。 好消息:太子答应以后再也不会偷跑,也不会再先斩后奏了。 坏消息:太子承诺,以后会正大光明地跟王上对着干了! 这些随便拎出一件都足以彻底激怒君王的大事,也就太子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在王上的底线边缘蹦跶,还蹦跶得可欢快了.... ... 秦王温声细语哄好了孩子,抱着他回到了马车上,又亲自下车迎了王翦进城。 在听完蒙恬的汇报后,他当场下了另一道口谕: 太子带王翦几人以数万秦军灭了燕国,为让民众与国同庆,特赐国中每户两斤肉,一斛酒。 一时间,“王上仁慈”“太子威武”“大秦万年”的欢呼声如涨潮般次第响起。 大部分百姓对灭了燕国一事,其实并没什么直观的感受,他们摩肩接踵跑来看热闹,只是想一睹君王和太子的风采,再顺道悄悄对那些官员评头论足长长见识。 但两斤肉一斛酒这种实惠的恩德,却足以让他们露出真心的笑容,溢满真挚的感动,自发地激动地欢呼呐喊着。 而百官们高兴的,自然是“秦国又灭了一国”这件天大的喜事。 也是在这一刻,他们才意识到自家太子究竟有多可怕。 一个十来岁的孩童,他跑到战场上还真不是为了胡闹玩耍,而是以奇策解了边关之危、又不停蹄带人去灭了燕国! 至于,会不会有人认为“王上宠爱太子,故意使了个计把他打发去边关走个过场,先让他抢了杨端和的大功,又让他抢了王翦蒙恬的大功”? 不好意思,就连那些心底仍旧不喜楚女之子当储君的宗室贵族们,也都半点没往这个荒唐的方向想。 这事如果放在其他国家还有可能,但这是实行军功爵位制的秦国。 秦国将士们一上战场,就奋不顾身拼了命想杀敌立功,为的是挣来爵位土地和家族的荣光。 那么,贵为储君的太子,如果真为了刷名声,跑去抢夺将领的功劳,无疑会成为全军将士的公敌—— 他要是开了这个头,以后秦国最厉害的“大将”,岂不是全都会变成“上战场走过场”的王族子弟,秦国还怎么继续维持军功爵位制的公平? 大臣们都知道,王上乃一代雄主,他当然知道军功爵位制对秦国有多重要,纵便再宠爱太子,也绝不会任由孩子这么胡闹的。 所以,这两桩一起到来的大功,只能说明他们的太子,真的是世间罕有的军事天才啊....如此文武全才的孩子,难怪王上慧眼识珠,早早就选择不立长公子而立二公子当了储君。 韩非李斯他们想到这一层,当然是愈发激动兴奋得不行。 至于那些越想越酸溜溜的人,也只能挂起笑脸拼命奉承太子。 没办法,谁让人家有真本事呢! ... 扶苏很想念他的阿弟,这些日子不知偷偷哭过了多少回。 他本想跟父亲一起去城门接回阿弟的。 却被秦王一句“不可,你若坐在敞车上,世人怎知哪个才是立了功的太子”给否决了。 扶苏这才想到这一茬,只好放下了念头,眼巴巴地守在宫门处候着。 等君王的六马金车一出现,他立马飞也似地冲了上去,大喊着, “世民,你终于回来了!” 李世民忙让人停车,奔上去跟扶苏抱着又哭又笑又跳又蹦。 秦王伸手揉揉眉心,不想看这么幼稚的一幕,而且他也知道,此刻,自己休想把世民从扶苏的手中抢回来。 索性眼不见为净,他径直下车缓缓朝宫道走去。 然而还没走出多远,担任廷尉监的老大臣就气喘吁吁追了上来, “王上,太子欠下的二十棍鞭笞之刑....” 秦王眸光一寒,沉着脸转身看着他,冷声暗示道, “今日我大秦双喜临门,如此大好的日子,爱卿何必来说这些事情?” 但他忘了一件事。 第192章 当初被吕不韦安排到廷尉署衙的诸人,暗中胡作非为,渎职受贿乱放人,大肆败坏了朝廷的威信。 所以,等他一亲政把李斯换上廷尉的位置后,就同时换上了一批严苛古板、认死理又六亲不认的廷尉下属官吏,好让他们一言一行都按秦律行事。 而现在他面前的这位老廷尉监,可是还牢牢地记得,王上当日命人前来陈述太子偷逃出宫的罪状时,还特意在罚簿上写了行罚的日期—— 太子回宫之日。 不就正好是今天吗? 他立刻出声提醒道, “王上,今日恰逢太子回宫,正是罚簿登记的行罚之日,还请您示下,是把太子带回廷尉署衙行罚,还是臣让人带着棍子跟您回宫?” 对他这种认死理的人来说,太子的功劳自有王上赏赐,但记在他署衙罚簿上的那一笔惩罚,是绝不能被抵消的。 就算他自己违法被记了这么一笔,他也会让人照打不误。 秦王面无表情看着他,目光沉沉, “太子带人大破三国联军,又趁机灭了燕国,立下如此大功,你是想用鞭笞来迎接他凯旋归来么?” 这时,宫门外的李斯跟韩非谈笑着走来。 他一见那老古板廷尉监捧着个本子,正站在王上面前说着什么,顿时心中一沉,连句“我先告辞了”都无暇抛下,就急匆匆跑了过来。 奈何,他在一旁眼睛都眨得快抽筋了,他那下属就跟没看到一样,依然一板一眼地,指着罚簿上蒙毅的签名和按押告诉秦王, “王上请看,蒙内史还奉您的口谕特意标记了,’此过不可用任何功劳抵消‘。太子为我大秦立下如此大功,臣对他敬仰万分,但此事秦法无法通融....” 秦王听着对方的滔滔不绝,看着远方还抱作一团嘻嘻哈哈的两个孩子,后悔莫及。 当日世民胆敢再次偷跑,他是为了给孩子一个结结实实的教训,才会吩咐蒙毅,去给孩子记上这么一笔“不可用任何功劳抵消”的小过。 当时这么做的初衷,就是他知道自己根本不忍心下手,才想让执法严明的廷尉监,用这二十棍让孩子长记性..... 可现在,世民立下如此大功归来,说明孩子确实心中有数,年龄虽小却有志向,行事亦有章法条理....他若真让孩子挨了这二十棍,又如何能再以父亲的身份说疼爱孩子? 这一刻秦王失悔莫及,真是作茧自缚啊! 秦王打断对方的话头,声音威严道, “子不教,乃父之过,既然你执意要按律行事,那就让寡人来代他受这一过吧。” 李斯猝然色变, “王上,此事万万不可!还是让臣来替太子受过吧!” 廷尉监忙跪下, “王上乃真龙之身,乃社稷之主,老臣绝不敢冒犯天威,还请王上冷静一下啊....” 然后他又看向李斯, “李廷尉,太子尚未成年,找人代过确实是可行的,只是太子乃储君之身,您的身份,不足以能为太子受过啊……” “加上我,如何?”韩非大步走来。 廷尉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些恼火, “左丞相,可这二十棍不可分开行罚啊!” 秦王的眸色愈发不悦。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拥有一票否决权的他不想再忍了。 既然这个老顽固这么想打他的世民,就让他罢官滚回去吧。 商君刚正不阿,用还是太子的惠文王树立了秦法威严,开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先河,用对公子虔和公孙贾的重罚,狠狠震慑了秦国大大小小的宗室勋贵。 从此秦王和秦法之下,违法之人不看身份地位一律平等。 作为既得利益者,秦王喜欢这样的秩序井然,喜欢秦吏的一板一眼,他想当法家明君,愿意在最大限度内维护秦律之威……可这一切并不意味着,他愿意让秦律欺负他的世民! 正在他即将暴怒开口之时,李斯突然惊喜开口道, “王上,臣想到一个主意,能合乎秦法而替太子受过!” 秦王立刻看向他, “什么主意?” 第95章 李斯立刻目光炯炯答道, “王上,易书有云:’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后来,周公制礼作乐,用司服玄端以别尊卑...而太子册封之日,身着象征储君之位的祭服前往蕲年宫祭祀过,如此,那身祭服便可替太子受此一过!”(1) 上衣下裳诞生之初,本是为了絺绤蔽形,可随着周朝繁琐礼制的建立,它早就脱离了最初遮羞避寒的用途。 周礼不厌其烦地列出服饰的礼仪规制,从布料到颜色到花纹的迥异,再到要求官员“谓大夫、士早朝在私朝,服玄端;夕服深衣,在私朝及家也”,.....无一不在提醒着世人“君臣有别”的尊卑之礼。 而在这个“国之大事,唯戎与祀”的时代,君王的祭服也有着与众不同的权威意义—— 李斯只不过是取了个巧,把储君的祭服也顺口说出了几分权威的意义。 毕竟,廷尉监无法否认一个事实:在秦国,太子的祭服确实与秦王的祭服一道,挂在了渭水河岸新迁的宗庙里。 秦王登时眸光一亮,立刻赞同道, “不错,我大秦储君的祭服,既随太子一起拜过了宗庙先君,便可视之如太子本人!” 韩非马上点头附和。 廷尉监懵然看向君王, “话虽如此,可是,可是哪有人拿衣裳来受罚挨打的?臣....” 臣今天算是长见识了,此事也太过荒谬了! 可他却无法劝服自己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因为在他看来,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储君祭服,确实与太子有着同样尊贵的地位,既然是这样,打太子和打那件祭服,又有什么区别呢? 秦王没空再搭理他,立刻命人去宗庙,取来孩子当初册封礼穿的那件祭服。 等李世民和扶苏走到殿前时,看到的就是一个身强力壮的行罚小吏,正在认真笞打他那件小衣裳的场面。 啊这? 他惊得还没反应过来,扶苏就已经气冲冲跑了上去一把抢过玄色的衣裳, “放肆!你这小吏竟敢打我阿弟的祭服!” 这件祭服原本是收在昭华宫的,因为花纹十分精美繁复,幼时的他可没少偷偷地跑去摸一摸,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努力憋着笑的侍卫们忙把头垂了下去。 小吏忙朝二人行礼,把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 李世民听完,整个人都快麻了。 所以,在他浑然不知晓的时候,秦王给他在廷尉监挂了一笔赖不掉的二十棍的账,然后,他又后悔了。 于是,李斯就绞尽脑汁想出了这个“以祭服代过”的主意? 这像是秦王能做出的事吗?真是乱了套,看来,这王宫没自己守着还真不行! 他立刻询问小吏,还剩下多少棍没打。 小吏悄悄瞄向被扶苏紧紧护住的祭服, “回太子,还差九棍。” 李世民立刻痛快一撩衣襟,往行罚的凳子上一趴, “来吧,我偷跑出宫确实该罚,我认罚,剩下的九棍快来打我!” 区区九棍,他根本就不怵。 可小吏犹豫着不敢动,扶苏激动跑来把那件衣裳塞回给对方,马上去扶李世民起来, “好了阿弟,那件太子祭服本就是与你一体的,罚你还是罚它又有什么区别呢?能代你受过也是它的福气,你快起来吧!” 李世民死死扒住凳子, “不!阿兄你先进去吧,我不想连累那件衣裳!” 真的,他也是要面子的啊呜呜呜。 扶苏劝不过他,但又舍不得让自家阿弟被打,只好让侍卫快去通知秦王。 秦王亲自赶出来,连人带凳把他一起抱走了。 李世民挣扎着扭过头,看着那个继续认真打衣裳的小吏,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区区二十棍,他真的不怕啊,放过那件无辜的衣裳吧! ... 安抚好孩子后,秦王让人先把扶苏送回去,因为接下来还有政务要谈。 他从李斯手上接过簿册,指着第一页被标了“留用”的那个名字,问道, “这冒顿是个匈奴戎狄,这般狼子野心之徒,你留着他在身边做甚?” 李世民知道,在这个时代,中原和草原异邦的交流少之又少,世人对戎狄怀着极大的警惕和敌意。 而列国朝堂,也绝不会接收异邦文臣武将。 但他深信,自己在大唐能收服忠心耿耿的契苾何力,来了秦国也必能收服冒顿,让这个草原之王成为大秦最忠诚的异邦悍将! 他忙解释道, “阿父有所不知,冒顿如今只有十二岁,就能打下那场让人无处可逃的伏击战...孩儿认为他是世间少有的将才,想先带在身边培养着,好让他来日为我大秦效力....” 第193章 李斯和韩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隐约的不安。 将才?那就更不能留了 韩非温声劝道, “太子,管子当年曾说过,’戎狄豺狼,不可厌也‘,北戎之人贪婪无度,纵便冒顿,真是难得的将才,我大秦也绝不能用他。 您想想,让一个善战的匈奴王子,率领秦军出战,跟把一群羊托付给野狼,有什么区别?臣以为此事大为不妥,不如,就让他与燕国王族之人做个伴。” 因为按照惯例,列国抓到这种异邦俘虏,都会直接处死。 李世民急忙反对, “不行啊韩师兄,我在云中答应过冒顿的,会助他成为大秦第一异邦猛将....这种难得的人才,杀掉实在是太可惜了!” 说着他又看向秦王,目露恳求道, “阿父,冒顿虽然是匈奴的王子,但他一再被头曼算计抛弃,与对方早就没了半分父子情份,现在,最想灭掉匈奴的人就是他啊!孩儿很看好他,想把他留在咸阳,好吗?” 秦王习惯地摸着孩子的脑袋,微蹙剑眉沉思着。 平心而论,他早就非常相信世民识人的眼光了。 荀子张良陈平刘季诸人,哪一个不是可堪大用的人才? 那么,他这回是不是也该相信:世民做出这个决定,绝非心血来潮,或是被冒顿蛊惑了。 而是孩子真心认为,对方是能被大秦驯服的忠诚可造之材? 迎着三双各怀期待的眼睛,君王缓缓开口道, “中原之地,虽然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但寡人相信世民,也相信我大秦,能开创出这个不拘一格用人才的先例。” “太好啦!阿父放心,孩儿一定不会辜负阿父的信任!”李世民双眼亮晶晶许下了承诺。 ... 次日,庆功宴在六英宫举行。 被关了整整三个月禁闭的子松,最近看起来老实多了,也没再折腾出什么幺蛾子。 也正是因为这样,当对方提出想跟扶苏坐在一起时,扶苏才没拒绝对方。 二月还没有柘浆,端上来的是蔗糖水。 子松讨好地端起玉杯递给扶苏, “长兄,来喝点甜甜水嘛。” 扶苏接过来摸摸他的脸, “多谢子松。” 趁他喝水的间隙,子松忙开口问, “太子阿兄怎么还没来呢?我听说,阿父这趟给他准备了一个很特别的礼物,长兄知道是什么吗?” 扶苏听他又开始有意无意提起世民,不由心生警惕,立刻放下了玉杯, “你是听谁说的?这些前朝之事,我们不该打听。” 他左边两岁多的子高忙举起小手, “长兄,我乖乖的,什么也没打听!” 扶苏摸摸子高的小脑袋, “子高最乖,阿父不让我们做的事,我们绝不能做。” 子松暗暗握紧了拳头,真想一拳给子高那个短命鬼砸去。 他正想假惺惺对扶苏解释一番,却看到秦王从内室走到了殿上,注意力一下就被吸引去了,巴不得秦王快看到他,把他抱上去风光风光。 随着君王的现身,殿中的雅乐声和交谈声也停了下来。 在蒙毅宣读了立功诸将士卒的晋爵名单后,身穿玄色衮服的秦王举着金樽站起身来,遥遥为众人巡酒庆贺。 待按礼制庆完三杯,坐在右侧首位的隗状忍不住出声问道, “王上,太子怎么还没来呢?” 而且方才论功行赏的名单上,也没有出现功劳最大的太 子。 这可不像王上的行事风格。 秦王闻言,脸上带出了笑意, “哦,他去接荀子和许朴了。” 隗状还是听得云里雾里的。 不管是去接谁,庆功宴都已经按吉时开始了,太子也该现身了呀。 但他不好再追问,只得尴尬地笑着坐了下来。 秦王看着同样一脸疑惑担忧的李斯张苍刘季等人,朝蒙毅淡淡瞥去。 蒙毅忙上前小声道, “禀王上,已经准备好了。” 秦王微微颔首, “很好,让人时刻盯着,太子一只脚踏进殿门之时,乐声便要立刻响起。” “喏。” 按理说,这场特意为了世民提前的庆功宴,当然该一开始就让孩子出场。 可考虑到宴会正式开始前,大秦们乱糟糟的闲聊,他总觉得少了几分仪式感—— 而且,跟着将士们一道受赏,也凸显不出世民的与众不同。 想到孩子给自己制造的惊喜,君王决定也给孩子一个惊喜,所以他仔细算好了时间,临时把世民打发去接荀子他们了。 然而这场景看在子松眼里,却让他悄悄高兴得不行。 这么重要的庆功宴,连自己都来参加了,世民却被阿父派去接两个糟老头子了,哼,看来那些传言都是假的,阿父最爱的孩子根本就不是太子! 他灵机一动,端着面前的糖水倏地站了起来,想趁机敬秦王一杯,好吸引父亲的注意力。 好在他长得矮,没几个人注意到他这突兀的举动。 扶苏一把将他扯回坐下,压着嗓音斥道, “你要做什么?这样的场合,哪轮得到你去敬酒?快坐好,不然就让乳母把你带回去!” 子松委屈地扁扁嘴,再次朝秦王看去,希望对方能看清扶苏仗势欺人的虚伪面目。 可他等来等去,也没等来父亲的半个眼神。 殊不知,他这一举一动,正好被对面的李斯看得一清二楚。 李斯悄悄在心里的小本本上又给四公子记了一笔: 今天,他又试图抢王上的怜爱出风头,整日想跟太子作对! 片刻后,当殿外突兀地响起了一声脆鸣,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乐师们,立刻起身朝门口齐齐躬身一拜, “我等奉王上之命,特为太子献上此曲,以迎太子率我秦军凯旋归来!” 说着,众人就开始拨弦弄筝击鼓合奏起来。 与此同时,一只脚刚迈进殿中的李世民蓦地顿住了步伐。 这乐曲的前奏,怎么...如此熟悉? 他怔怔站在原地,听着殿中越来越熟悉的恢弘乐声响起,脑中迅速闪出一个名字—— 秦王破阵乐! 可是,这首由初唐军歌改编而来的秦王破阵乐,怎么可能出现在几百年前的秦国? 这时,荀子笑呵呵握了握孩子的手, “世民啊,你这是临时反悔,不想接我和你师伯来吃宴席了?” 李世民骤然回过神来解释着,踏着熟悉的凯旋军乐,领着他们恍恍惚惚走进了殿中。 一时之间他心潮起伏,往日征伐岁月历历在目,旧时友人亦历历在目。 恍然竟不知此时此地,究竟是秦王十九年的六英宫,还是武德三年的太极宫。 秦王亲自下殿引二位老者落座,又牵起李世民的小手走到殿上,温声问他喜不喜欢这首乐曲。 李世民眼中已经泛起了泪光, “此曲慷慨激昂,确实宜作凯旋之歌,孩儿非常喜欢,不知它是何人所作?孩儿想见见那位乐曲天才!” 他激动地猜测着,难道,有大唐的臣子也跟着来了?不知是无忌还是敬德.... 秦王却轻笑了一声, “那位乐曲天才,你早就见到了,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啊?李世民茫然看着父亲,脱/口而出, “怎么是阿父?” 秦王根本就不可能去过大唐,可他竟作出了曲调这首分毫不差的曲子,世间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秦王看了一眼殿中欣然陶醉在新乐曲之下的大臣们,言简意赅道, “寡人做过一个梦,这首《秦王破阵乐》乃梦中偶得,我知道,你一定很喜欢它,就把乐谱记了下来。” 当然,“那个梦里的世民是旁人的孩子”这件事,他是绝不会提起的。 谁也别想抢走他的孩子。 李世民含着泪意,仰头伸出小手想去摸父亲的脸。 梦? 秦王竟是在梦中听闻了此曲,还知道了它叫《秦王破阵乐》,他为了自己费心把它记下来,再命秦人编排出了此乐?听起来多么不可思议啊。 这一瞬,他突然有些害怕了。 害怕这其实只是一个梦。 害怕这些在秦国的日子,那些父慈子孝、兄弟友爱、母亲健在、观音婢也来了的日子,全都是一个梦....而这个梦的尽头,是那年从含风殿病逝后,孤零零迷失在黑暗未知之地的自己。 秦王看着突然变得泪光闪闪的孩子,又是高兴又好笑。 这些年他也算是明白了,世民这孩子的情感之充沛简直无人能及。 他难过了会哭,同情了会哭,高兴了也会哭....这不,又高兴得哭了。 但他仍稍稍俯下身来,让孩子顺利摸到了自己的脸,轻叹道, “你喜欢这首乐曲,怎么还哭呢?” 第194章 眉眼愈发俊朗的李世民摸着父亲轮廓分明的脸庞,感受着他脸上的温度和眼中的温和,总算露出了一个喜悦欢快的笑容。 秦王破阵乐是真的,他的秦王父亲是真的,在大秦的生活也是真的....都是真的! 他确认了这个答案,一下就从先前恍惚的状态跳出来恢复了理智,不好意思地放开了小手。 秦王摸摸他的脑袋, “就这么我儿笑起来最是可爱。” 殊不知,这一幕父子情深的场景,不知让殿中多少人暗暗坚定了拥护太子的决心,也不知让多少人暗暗咬碎了后槽牙。 待雄浑壮阔的乐曲结束后,蒙毅才接过另一道诏书,宣读了太子在抵抗三国联军和灭燕战事中立下的双重大功,声音响亮道, “故王上赐封太子,为大秦天策上将,位居列侯之爵,并赐封地十万户于栎阳....” 此诏一出,举座皆惊,大臣们纷纷面面相觑。 然而,众人的心情却是冰火两重天,有人狂喜,自然也有人沮丧。 天策上将?列侯?封地十万户? 太子一个小小孩童,能立下这样的大功固然足以惊世骇俗,可大秦自开国以来,从未有过这般权势滔天的太子,王上毫不忌惮地将这些殊荣赏给太子,又何尝不是惊世骇俗呢? 李世民也被这份沉甸甸的厚赏震住了。 父亲还记得他想要的“天策上将”封号,他当然很喜欢。 可他身为秦国储君,着实不 该再占一个列侯之位,而且,十万户封地也太多了.... 他正想开口说什么,却听到一道气急败坏到几乎变形的声音突兀响起, “不!我不同意!阿父,您就不怕太子造反吗?!” 第96章 话音一落,殿中嗖地就安静了下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大臣们先偷偷瞟了一眼秦王霎时冷若冰霜的面色,然后,一个个目瞪口呆朝子松的方向看去。 太子刚立下大功,四公子就说他要造反!这是人话吗! 退一万步说,既然王上如此信重宠爱太子,集储君、列侯、将军大权于一身的太子,还需要自污名声造反上位吗? 真是笑话! 且不说李斯刘季这些太子党,听完这句张口就来的污蔑后,心头的怒火蹭蹭涨得有多快。 就连那些先前一心想扶持子松上位的宗室和关中贵族,此刻都恨不得自戳双目—— 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啊,这是太子和将士们的庆功宴,是个君臣同乐的大好日子! 可四公子这么水灵灵的,无凭无据的,当众大放厥词,泼太子的污水! 看来,他竟连王上的半分聪慧都没传承到,真蠢啊! 还好,他们没真把这蠢货扶上储君之位,不然以对方的智力,没准来日一登基,就会反手哐哐把他们这帮功臣先给杀喽... 啊呸! 李世民也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向了那个正被扶苏怒瞪着的孩子。 他的四弟,子松。 其实早在去年出征前,他就隐约察觉到对方有些不对劲了。 以前的子松固然很顽劣,但他毕竟也只是个两三岁的孩子,一心只顾着玩耍闯祸,或是来缠着自己和扶苏要些东西—— 而从不会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瞪他,更不会在言语间试图套他的话.... 李世民原以为,这是一种错觉,是自己想多了。 但这一刻,他不再这么认为了。 他也是当过人间帝王的人,最知道,一个储君,在这种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时,最怕的是什么。 是来自君父的猜忌和怀疑。 一旦这怀疑的种子生了根,站在空中楼阁看似风光无限的储君,就会随时从云端跌到泥地! 而子松此举虽然莽撞,却又无比精准地,把这颗饱含恶意的种子撒向了秦王—— 如果不是李世民坚信,他这一世的父亲绝不会被对方的诡计所离间,恐怕,现在就不得不设法自证了.... 在这瞬息之间,李世民眼中掠起了寒光。 他不信,一个还没满四岁的孩子,会真懂得用“造反”一事来污蔑自己这个太子,除非.... 这时,秦王强压着怒火,安抚地牵起了他的一只手,轻声告诉他“别怕”。 李世民忙乖巧点头,他知道,以秦王的性子,既然主动给出了这些荣宠,就绝不会怀疑自己。 而有了君父的信任,他这个被污蔑要造反的太子,此时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也没必要开口自证了。 秦王冷声吩咐人把子松带来了殿前,怒容满面看向对方, “说吧,是谁教你这般不知所谓,胡言乱语的?” 已经被李世民的荣宠殊遇刺激得双眼通红的子松,立刻噼里啪啦大喊道, “阿父,孩儿没有胡言乱语!世民阿兄已经是大秦的太子了,您对他已经够好的了,他难道还不满足吗?我大秦从来没有一个储君,能同时担任将军和列侯!阿父,您若是荣宠太过,太子必会恃宠而骄,到时他一定会造....” “闭嘴!混账东西!”太阳穴突突直跳的秦王忍无可忍,当着百官的面就抓起桌上的文书朝他掷去, “这天策上将和列侯之位,是你兄长冒着性命危险在战场上挣来的,他拿得堂堂正正!大秦从来没有一个储君,能同时担任将军和列侯之位,是因为大秦从来没有一个储君,能像寡人的太子一样小小年纪就立下赫赫军功! 你兄长只有十岁,就能奔赴边关解我大秦之危,就能带着将士们一鼓作气灭了燕国,这是何等的天资卓绝勇气过人....你这于国无寸功的混账,竟敢空口白齿拿造反一事来污蔑我大秦的太子....” 他话还没说完,被文书砸中胸口的子松就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委屈哭着大喊道, “阿父,以孩儿的才能,等我长到了十岁,也未必不能掌兵上阵、为秦国杀敌立功啊....” 百官们听了这话,再次悄悄面面相觑交换着眼神。 好家伙!四公子莫非以为,太子这样文武全能的神童,是一抓就有一大把的? 然后,他小时候虽然不甚了了,但等他一长到十岁,就能摇身一变,变成太子那样横空出世的兵事天才了? 真当上苍在洒水一样往地上洒天才呢! 刘季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偷偷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陈平,用气声嘀咕道, “你说,四公子是不是在白日做梦?说起来,王上那么英明的人,怎么偏偏生出个这样的蠢货?” 陈平盯着子松的目光像淬了毒。 蠢么?这孩子在这样一个场合,语出惊人打断庆功宴,确实是蠢得没边了。 但就是一个这么蠢的人,竟然知道用“太子功高震主,恐怕会生出反意”这样恶毒的弦外之音,试图挑拨王上与太子的父子之情.... 他迅速收回神思,小声道, “龙生九子,尚且个个不同,更何况,有太子这样的天纵英才珠玉在前,岂不是衬得四公子更....不一般了?” 刘季正准备再嘀咕两句,却听到秦王厉声道, “就凭你,也敢如此大言不惭?来人,子松目无君父,污蔑储君,押下去行笞三十棍,再把他送去雍城,无召不得回宫!” “我不!”子松一听要挨打,还要被送出宫,不由彻底乱了心神,抬脚就往殿上跑,想上去抱住秦王撒娇求情。 却被蒙毅冷着脸拦住了, “四公子请留步!” 子松一脚朝他踢去, “滚开,你这该死的东西!太子都能上去,我凭什么不能!” 李世民看着他这副跋扈的做派,方才生出的疑心,不由得愈发确定了。 他立刻挣开父亲握住自己的手,赶在侍卫之前一把抓住子松,看着对方那张已经扭曲变形的孩童面容, “够了,你到底在闹什么!阿父对我这样好,我怎么可能造反?等你去了雍城,一定要好生反省....” 话还没说完,子松眼中就燃起仇恨的火光,仿佛想把李世民生吞活剥了, “闭嘴!你这个鸠占鹊巢的野种!阿父本来是不想立太子的,就算要立,他也只会立我....如果没有你,阿父怎会不等我长大了再立太子!如果没有你,这储君之位,天策上将的封号,列侯的爵位,秦王之位,全都是我的,是我的!” 说着,他猛地低头张嘴狠狠朝李世民手上咬去。 他明明隐约地记得,梦中的父亲,根本就没那么早匆忙立下储君,正因为这样,自己才有机会登上那个位置,成为真正的秦王。 他不明白,现实中的父亲,为什么要如此偏宠一个梦中没有出现过的世民? 为什么要让对方,夺走本该属于他的宠爱和尊荣? 为什么要当着百官的面,加封对方为天策上将和大秦列侯? 这样一来,对方就什么都有了,他还能怎么去扳倒世民取而代之? 第195章 凭什么,他不服!!!! 大臣们闻言差点石化了,待反应过来后,忙纷纷垂下脑袋假装什么都没听到,不,他们想遁地先消失一会儿! 怪不得四公子开口就诬陷太子造反,原来,他觊觎的竟是储君之位,秦王之位..... 而且,这是一个快满四岁的孩子能说出的话吗?太诡异太可怕了! 他们今日分明是高高兴兴来参加庆功宴的,事情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变成这样了? 可他们根本不敢以这种方式猝不及防地卷入王上的家事啊! 好在李世民反应极快,在对方低下头的那一刹那,就凭借敏锐的战场直觉一把推开了他。 候在一旁的侍卫忙上前把子松抓住,然后,就被对方狠狠咬在了手背上。 别看子松年龄小,这尖细的牙齿用的力气可不小,侍卫不敢推开对方,只得绷紧了肌肉,咬紧牙关生生忍着。 在震怒的秦王大步走下殿之时,李世民已经抢先一步啪地扇了子松的手臂一巴掌, “快松口!” 他已经确定,这个子松跟自己一样,也带着前世的某些记忆。 而从对方竟然知晓秦王前世没有立太子、还如此执着于抢储君之位来看,此人前世,没准正是胡亥! 那个矫诏上位、残害忠良、屠杀兄姊、把秦国折腾得乱七八糟折腾以致亡国的胡亥! 子松仍不肯松口,似乎想从对方手上咬下一块肉来。 蒙毅立刻上前扣住他的下颚,把他一把拎了起来。 秦王快步走来抱起李世民,仔细检查了孩子的小手,在确认他没有被咬到后,才疾言厉色看向在蒙毅手中挣扎个不停的子松, “不孝不悌的孽畜!把他给寡人捆起来,行笞六十棍,结束后即刻送往雍城,到了后先饿他四日!” “喏!” “我不我不!” “阿父且慢!” 三道声音几乎同时在殿中响起。 秦王努力压下滔天怒火,尽量让自己的面色看起来柔和一些,摸着李世民的脑袋叹道, “世民啊,你这孩子打小就太善良了....寡人心意已决,你不必为他求情。” 就让那个恬不知耻的孽畜,一辈子待在雍城不要回来吧,他不想再看到对方一眼! 他哪里知道,李世民说这句话,可不是为了 帮子松求情。 李世民看了一眼面色乍喜的子松,认真提醒秦王一件事, “阿父,今日这庆功宴闹了这么一场,孩儿担心对我大秦国运有碍,阿父不妨先请太史令前来占卜一番,如果无碍,子松自可离去....” 他想博一把。 如果子松真跟胡亥有关系,想来,一个亡国之君的命格,必会沾满了衰微不吉之气。 太史令的占卜结果,绝不会是什么大吉之兆,这样一来,他就能趁机为子松博来一个更“光明灿烂”的前程。 他不是在为自己报仇,而是在为史书上枉死的扶苏和子高阴嫚他们报仇,也是在为秦国的未来考量。 他要让胡亥转世的子松,再也没有一丝翻身作妖作恶的机会! 秦王闻言,面色果然立刻就凝重起来,下令让人速传太史令前来。 当太史令取出烤完的龟壳,正准备当众解看占卜之卦时,一个惊人的意外发生了—— 顷刻之间,龟壳就在他手中裂成了几块碎片! 所有人都愣住了,旋即,一阵巨大的恐慌涌上他们的心头,总觉得这绝不是什么吉兆。 秦王面沉如水, “此卦是何意?” 太史令的脸色早已白了下来,他颤抖着手捧着这些碎裂的龟壳,茫然无措看向秦王, “臣,臣奉命占的乃是四公子对我大秦国运的影响,这龟壳...正代表着秦国....” 话音未落,大臣们纷纷猝然色变,震惊慌惧之下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岂不是意味着,四公子会让大秦....像这龟壳一样四分五裂? 此乃大凶之兆啊! 一时殿中落针可闻。 李世民的手也微微抖了起来。 他果真是胡亥的转世吧?太史令的龟壳占得极准,而且,先前从未占出过这种极凶之卦。 除了胡亥那种废物亡国君,还有谁能自带这种巨大杀伤力? 他这念头刚落下,秦王就面如寒霜看向被堵住嘴挣扎着的子松,声音冷得像昆仑山上千年不化的寒冰, “既然是这样,我大秦就不需要这样一个四公子了,今日起,废子松秦国公子之位,贬其为庶民,夺其姓氏,改其名为’谬‘,念其年幼,着随从护送他前往蜀地....先带下去行笞罚,行完即刻送走!” “喏!” 两名侍卫押送着挣扎不休的子松快步离开了殿中。 许多大臣都暗暗松了一口气,没想到王上能如此果断地送走瘟神,剥离了对方和秦国王族的干系.....真不容易啊! 只有李斯悄悄瞄了一眼秦王,暗暗思忖着: 以王上的性子,如果不是碍着父亲的身份,恐怕,在四公子喊出那句辱骂太子是“鸠占鹊巢的野种”时,就不止想把对方送去雍城了吧? 不得不说,李斯猜对了。 太史令的占辞,确实给了秦王一个顺手推舟的良机。 在他特意为世民准备的庆功宴上,这个为秦国立下大功的世民,连他都舍不得骂半句的世民,就这么当众被个孽障指着鼻子骂是野种、想造反—— 早在那一刻,他就生出了跟对方断绝父子情义的心思。 他不想再对这样一个半点不像真孩童的孽障,付出一丝半毫的父爱,也不想让对方得到抢世民太子之位的可乘之机。 但他也知道,如果自己为了给世民出头,就跟一个幼童断绝亲情,恐怕,会引来朝臣和世人对世民的非议。 没想到,那孽畜还有碍大秦的国运,如此一来,把他逐出王族倒是一举两得了! 乐曲再起,秦王又让太史令为李世民占一卦—— 他自信,世民得了神明庇佑,生来自来祥瑞之气,必可驱散子松给这场庆功宴带来的阴霾! 太史令刚占出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凶兆,心中难免忐忑,忙小心翼翼再次取出一个龟壳操作。 待看清龟壳上近乎完美的裂纹后,他终于面露狂喜失态大呼道, “太子龙骧虎步,生来自带不凡命格,可助大秦开创煌煌盛世....此乃大吉上上之卦!” 随着这个好兆头的到来,殿中很快再次喜气洋洋起来,那个插曲带给众人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而另一边,让子松无比失望的是,当毓夫人得知他今日闯出了多大的祸端后,虽然伤心大哭了一场,却并没有答应他派去的宫人:马上去找秦王求情,或是乔装出宫跟他一起上路,好借此让秦王后悔莫及放过他。 一路暗暗咒骂着母亲踏上路途的他当然不知道,毓夫人得知他竟敢这般污蔑针对太子的时候,有多么的失望透顶。 是的,她这两年一再对子松耳提面命:当初她胎像不稳,有次落红大出血差点母子两个都没保住,是善良的太子得知此事后,不顾宫规禁令带着白发苍苍的南星子赶来,用一碗汤药把她二人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他就是这么报恩的,孽障! ... 庆功宴后第三日,大秦太子。天策上将。文武通侯李世民,迎来了他的十一岁生辰。 这一回,他只邀请了些熟悉的大臣和友人。 纵便是这样,在宾客如云的殿中,他收礼也收得直手软,笑得嘴都快抽筋了。 躲在角落里的冒顿看着被那么多人包围的太子,看着他们送的那么多昂贵精美礼物,不由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只用草编织的小老虎。 他原本很满意这个成品,可现在看来,它是如此的简陋,如此上不得台面.... 冒顿 第一回生出这种被称作“自卑”的情绪。 他突然有些后悔了。 世民只是站在那里就光芒万丈,他那样璀璨光明的太阳,身边怎么可能只有自己一个朋友呢? 热爱他的人有很多,而身无分文的自己,能献给世民的情谊是如此微不足道。 他不该来秦国的。 或者,他不该以这么狼狈的身份来秦国的。 至少,他应该再长大一些,有自食其力的能力,有被世人认可的功绩,到了那时,才有坦然站在世民身旁的勇气.... 就在他慢慢收拢手指,准备销毁这一文不值的礼物,再趁机逃出秦国时,一只温暖的小手一把抢过了草织的小老虎,欣喜惊叹道, “冒顿,总算找到你了!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吗?好精致可爱啊,你的手真巧!” 冒顿一怔,回过神后下意识伸手想抢回来,但在看向那双闪烁着亮光的眼睛时,他又犹豫地停下了手, “太子,您怎么过来了?这....这礼物粗糙又不值钱,您还是别....” 第196章 李世民伸手拽住他的手臂, “这小老虎栩栩如生,我喜欢得不得了,哪里粗糙了?你编它来送我的情义价值千金,哪里不值钱了?你没眼光!走,我阿父特意派人寻来了淮南蜜橘,听说可甜了,咱们一起去试试!” 冒顿心中迅速涌起一股暖流,在这样一个场合,太子竟然还惦记着他这个异邦小人物.... 可太子对他好是一回事,但中原人视胡人为异类,他不想上去煞风景坏了太子的兴致,忙坚决地推拒起来。 李世民也很坚决,执意拽着他就往前走, “我阿父在忙战事的善后政务,要晚些时候才过来...今日这里只有朋友,没有什么官职地位之分!我和阿兄特意为我们的友人摆了几桌,我的好兄弟冒顿,你也得过来!” 冒顿在这一刻才发现,他素来引以为傲的大力气,在世民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提! 他拼命憋着泪意,红着眼眶,扭扭捏捏地跟李世民来到了人前。 刚站稳,就听到一道讥笑的声 音响起, “哟,还哭了?啧啧,你们草原人就是脆弱,来吃个橘子都要哭!” 冒顿是为李世民哭的,对旁人么,他可不是什么善茬,闻言立刻就朝对方狠狠瞪去, “你骂谁是草原人了?我现在也是秦人!” 刘季前两日就听说过冒顿了,但他还是 第一回见到对方,在冷不防对上这么一双阴鸷狠厉的眼睛后,他后背唰一下登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哟,这匈奴狼崽子怎么这么凶! 而且,他还破天荒生出了一种强烈的直觉:得离这小子远点,不然,自己肯定要吃亏。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一向混不吝非要打赢嘴仗的刘季,竟然罕见地没再还嘴了。 张良看看冒顿,又看看刘季,笑道, “原来,还真有一物降一物这说法。” 刘季恼羞成怒, “什么一物降一物?我这是不想跟草原人计较!” 冒顿猛地挣脱李世民的手,风驰电掣地朝刘季挥舞着拳头, “老小子,我说过了,我是秦国人!” 如果不是看在太子的份上,他这一拳早就砸下去了。 李世民忙拉住冒顿, “好了先别生气,他叫刘季,原先是魏国人,后来是楚国人,现在也是秦国人,总之,坐在这里的都是秦国人!” 刘季脸都吓白了,实在没想到,这破小子的身手这么敏捷,看来也是个将才啊,难怪太子要把他带回来.... 他祈求这辈子都不要跟对方搭伴上战场! 冒顿红着眼眶看向李世民,眼中难掩委屈, “太子,他欺负我!” 这场合他不方便报复,求太子快帮他教训教训这老小子! 李世民拍拍冒顿的肩膀, “刘季一向这个性子,你别跟他较真,谁跟他较真谁就输了....” 说起来,刘季今日在冒顿面前,还算是难得地认了个怂呢。 冒顿却啪嗒跪了下来, “刘季骂我是草原人,求太子为臣做主!” 刘季一下也怒了, “差不多就得了呗,你揪着我不放做什么!太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太子,凭什么要为了菽豆大的事给你做主!” 荀子和许朴笑眯眯剥着橘子看戏,张良陈平张苍曹参他们也笑嘻嘻袖手旁观,就连扶苏也忙着跟隗状的孙子讨论着什么.... 举目四望,没人想来招惹这两个最难缠的。 李世民只好深吸一口气,俯身把冒顿给硬拉了起来, “好好好,我给你做主!” 冒顿立刻高兴起来,眼巴巴地望着他家太子。 只见李世民大手一挥, “这样吧,我给你赐个姓,再为你起个中原新名字,可好?” 他毫不犹豫道, “就赐你嬴姓吧,冒顿有勇往直前之意,就叫你嬴敢怎么样?” 冒顿的出身确实是个问题,恐怕会一直活在中原官员的偏见中,长此以往,哪个正常人不想跑? 而赐了他嬴姓,这个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这事,他前两日就跟秦王讨论了,父亲表示,让他自己看着办就行。 所谓捡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就现在吧! 冒顿的泪唰地就滚滚流了下来。 嬴姓,乃大秦王族之姓,乃太子之姓,而现在,只有他一人被赐了嬴姓,他是第一个被赐嬴姓的人! 嬴敢,这个好听的名字,代表着他在太子心中独一无二的位置,也代表着,太子希望他为了秦国奋不顾身、勇敢往前冲的愿望.... 迎着众人的惊诧之色,他再次噗通跪倒在地,流着泪激动大喊道, “臣很喜欢嬴敢这个名字,多谢太子!您就放心吧,从今日起,我这条命就是秦国的,是太子的,我会为了秦国和太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辞”字还没说完,刘季就跟着他一道噗通跪倒在地, “太子,臣这心里也委屈啊,请您趁着今天这良臣吉日,顺道给臣也赐个嬴姓吧!” 第97章 刘季这话一出来,众人先是骤然大惊,继而都忍不住沉默了起来。 原来还能这样操作的吗? 那他们,要不要也顺便求个.... 啊不!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无缘无故主动背弃祖宗的姓氏会遭天打雷劈的,不能被这人给带歪了!(1) 李世民:.... 我也好无奈,不愧是你啊刘邦! 冒顿立刻抬头对刘季怒目而视, “老小子,这就是你学的中原礼仪?我虽生于草原胡地,却也知道为人臣者,是不能死皮赖脸主动开口求恩赐的!” 刘季沉浸在即将成为王族宗亲的兴奋里,笑嘻嘻转头看他, “不好意思,我生于楚地,乃是蛮夷也,没学过什么中原的礼仪!” 说着,他两眼发着光闪闪地盯着李世民,满脸虔诚道, “太子,臣这人其实打小就很爱面子,连我们中阳里的里正,都经常夸我’行事端方,有贤者之风‘,臣今日斗胆厚颜一回,并非是为了攀龙附凤,而是因为——” 自从来了咸阳,就处处跟刘季很不对付的樊哙一听他这话,忍不住暗暗翻了三个白眼: 谁?谁打小就很爱面子?刘—季—吗?! 曹参脸上的尴尬笑容也差点要维持不住了。 那句“行事端方,有贤者之风”,不是沛县县令夸赞萧何的吗? 然而,他们刚闪过这个念头,就听到了一句更让人虎躯一震的虎狼之言, “因为臣前些日子曾做过一个梦,梦到有黑蛇带着臣来到邙山之丘,说那是我族人陨落后的埋骨之地....梦醒之后臣才恍然大悟,原来臣的先祖是上古黑蛇一族,与秦国黑龙一族乃同根同源,可见臣与秦国渊源极深....请太子赐臣嬴姓,让臣也能早日认祖归宗啊!” 除了李世民快憋不住笑意了,在场其他人听完,脑中几乎都掠过了同一句话—— 世上竟有这种厚颜无耻之人,他狠起来是连祖宗都真敢卖啊! 李世民轻咳一声缓解尴尬,忙把刘季扶起来, “好了快起来吧,梦境虚无缥缈,如何能当得真?并非我不愿赐你嬴姓,而是,你与冒顿家中的情形截然不同,若我贸然赐姓,恐会冒犯令尊呐....” 冒顿已经跟头曼单于反目成仇了,孤身入秦无牵无挂,他赐给对方一个嬴姓,当然不需要瞻前顾后。 可刘季的父亲刘太公,如今就带着家人住在咸阳城中,自己若给刘季赐了嬴姓,对方岂不是要气个半死? 因 为据他所知,刘太公对刘家先祖在魏国当官的光辉过往念念不忘,要是突然给他的后代改个姓....不妥,大大不妥! 再说了,李世民还有另一个必须拒绝此事的缘由。 世人皆知,终汉一朝,老刘家子孙龙/阳之风盛行,就连刘邦自己,也有个“以婉佞贵幸,与上卧起”的男/宠籍孺。 如果给刘季赐了嬴姓,以后老刘家再惹出那些不容于世的风流韵事,岂不是会被人称作“老嬴家那些好男/风的纨绔子弟”? 这不行! 李世民绝不想发生这种事,他怕将来到了地府下,会因此事而被秦王父亲怒揍几顿! 扶苏见状,也忙过来拉刘季,哪知对方却一把紧紧抱住了李世民的腿, “太子别担心,臣家中老父年事已高,想来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等他一闭眼,臣和我的儿孙们,从此就是王上和太子的儿孙了....” 孝,真是太孝了! 此言此语,让张良蹙起了眉头,让陈平摇起了脑袋,让扶苏眼中泛起了迷茫。 樊哙的白眼都快翻到屋梁上去了,曹参几人纷纷垂头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 李世民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就是赐个姓而已,哪来的什么儿孙? 第197章 虽说,赐君王姓给臣子这种事,在历史上还是刘邦本人开的先河—— 在娄敬提议迁都关中后,刘邦大手一挥把“刘”姓赐给了对方。 所以,他能理解这时期的人,大约还不太明白,赐君王姓只是一种安抚笼络臣子的殊荣,并不代表着,被赐姓的一族,从此就是君王的儿孙了....总之刘季现在这理解,已经歪去了十万八千里! 没错,自己确实喜欢给人当爹,可他现在才刚满十一岁呢,刘季是不是有点太心急了? 冒顿气不过对方对他家太子死缠烂打的样子,爬起来就要去扯刘季的衣领。 手刚伸出一半,就听到一道威严清冷的声音传来, “刘季,你这是在做什么?” ... 刘季猛地一个激灵,忙松开李世民的腿一哧溜爬起来,收起方才耍赖的样子,俯身恭声答道, “回王上,臣是在跟太子玩闹。” 秦王挥手让众人免礼后,面露不解看向刘季, “跪在地上玩闹?” 若是个孩童做出这般举动也就算了,可刘季也差不多快三十岁了....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冒顿终于等来了能震慑刘季的人,忙义正严词道, “义父,事情是这样的.....” 他噼里啪啦把刘季方才的“无耻”行径讲述了一通。 秦王听得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了,义父? 就算世民给冒顿赐了嬴姓,他什么时候,又成对方的义父了? 殊不知,冒顿本就摸不清这种赐姓恩赏有些什么礼节,在听完刘季那一番“当王上和太子的儿孙”宣言后,他立刻就自觉代入了那一套—— 哦,原来自己从此就是秦国王族的人了,那他当然该随世民的辈分,认真把秦王认作义父。 总之,这趟水是被他们越搅越浑了。 刘季本就不满冒顿在王上面前告他的状,此刻见对方又抢了自己搭好的桥,心里那个蹭蹭怒气啊,他暗暗握紧了拳头,真想..... 然而,在迎面撞上秦王那双审视着自己的幽邃凤眸后,他赶紧松开了拳头,笑得温良又恭敬, “王上,臣确实斗胆提出了这个请求,但臣绝无他意,只是为了认祖归宗,还请您....” 嘿嘿,如果他能得到秦王的赐姓,可就隐隐比冒顿高出了一头.... 然而秦王一听了“认祖归宗”四字,顿时更觉头疼,毫不迟疑开口断绝了对方的幻想, “不必了,我嬴姓不是菘菜,岂能逢人就发一棵?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议!” 秦王嬴政可没有乱给人当爹的爱好,突然冒出一个喊他义父的冒顿,已经足够让他震惊了。 他绝不想,年龄与自己相近的刘季也这般喊他义父! 随着秦王这话一出口,刘季本想趁机攀附王权、从此把曹参他们几个远远甩在身后的梦想,在这一刻正式破灭了。 不过他这人心态好,那点失望沮丧一闪而过后,很快就再次乐呵起来。 跟在秦王身后的李斯见状,不由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还好刘季跟自己走的不是同一个赛道,还好王上喜欢的是自己这种正经人,不然呐,此人恐怕会成为自己的劲敌.... 这样想着,李斯又生出了浓浓的危机感,大秦朝堂人才济济,劲敌越来越多了,得再努力加把劲了! ... 生辰宴压轴的美食,是用精美瓷盘端上来的一个个花纹精致的月饼。 没错,就是秦王当年亲自改名的月饼。 他在这样一个日子,最终选择用月饼给孩子们庆贺生辰,当然是因为,无论是月饼小巧圆满的造型,还是它甜蜜蜜的口感,都蕴含着让他满意的吉祥寓意。 宫人把它端上桌时,不忘特意提醒众人: 太子想给大家带来一些祝福和趣味性,所以在月饼里头藏了些玄机,还请列位细嚼慢咽。 趣味性?众人一听立刻来了兴趣,纷纷拣起自己桌上的月饼小心嚼了起来。 不多时,荀子就哈哈笑着取出一颗红枣,得意地举着给众人展示了一番,最后笑眯眯看向李世民, “多谢世民好徒儿赠给老夫的好运,虽然你师伯没有吃到,但你放心,我会分些好运给他的。” 说着,荀子剥了一小块已经蒸熟的红枣皮,递给一旁气咻咻的许朴, “来吧,让你蹭蹭我家小徒儿的福气。” 许朴看到那块还没他指甲盖大的红枣皮,更气了, “谁稀罕沾了你口水的!” 说着,他狠狠一口朝自己手中不争气的月饼咬去—— 啊呀呀,哈哈哈,他也咬到红枣了! 他忙把这露出一截红枣的月饼举起来,扬眉吐气地三百六十度展示了一番,最后,也依样画葫芦把红枣核递给了荀子, “来吧,让你也沾沾我师侄的光!” 荀子没好气地别过头。 看着这两位八旬老者一番孩子气的举动,众人纷纷善意地笑了起来。 接下来,一道道惊呼声陆续在殿中响起来。 有人吃到了红枣,有人吃到了圆钱,也有人吃到了酥糖..... 每个人面前都摆着六个花纹一样的小巧月饼,但是,不可能每个月饼里都有玄机。 一时间,众人都把这当成了比拼福泽和运气的战场,暗不做声地哐哐大吃起来,希望自己也能吃到一个“玄机”。 秦王一连吃到了四个圆钱,遂眉眼格外 愉悦地看向李世民, “看来,我儿这生辰宴,也是寡人的发财宴啊!” 李世民也万万没想到,秦王的“财运”会这么好。 要知道,在这些绝没有事先作弊的月饼里,圆钱的数量是最少的,拢共就只包了八个进去,他自己也才吃到了两个呢—— 不过,就在他笑嘻嘻夸赞父亲必会带领秦国走向富庶后,立刻又吃到了一个圆钱。 最后,这八个圆钱竟全被秦王和太子包圆了! 众人在暗暗感叹君王和储君气运过人之时,也忍不住对他们生出了愈发强烈的敬畏之心。 只有刘季哭丧着脸,举着最后一个月饼看了又看,终于不敢再轻易冒险,只得悄悄捅了捅左侧的樊哙, “好兄弟,你都已经吃出一颗枣一块糖了,就把盘中那个月饼送给我呗....” 樊哙闻言,立刻飞快把最后一个月饼塞进嘴里,一脸惋惜地回答道, “不好意思,俺一个杀猪的已经咬过了,你还要吗?” 别以为他忘了,当年刘季是举荐他来给秦王杀猪的,在太子慧眼识珠发掘出他的潜能时,刘季还一个劲在太子面前说他只是个杀猪匠,啥也不懂.... 这也算好兄弟? 只怪当年太年轻,识人看不清! 在刘季愤怒的目光中,又取出一颗红枣的樊哙,终究忍住了没有再向他炫耀。 还是算了,大家现在都是体面人。 刘季听着殿中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望着自己面前一无所获的“福泽”,心中涌起了从未有过的恐慌。 他揣测着,莫非,今天自己强行“逼迫”太子为他赐姓之举,激怒了那些庇佑太子的神明,所以,上苍在故意惩罚他? 可他真的没有恶意啊,他虽然有攀附王权的心思,但更多不好意思诉诸于口的心思,则是想像张良和荀子韩非他们一样,努力想跟太子的关系再多亲近几分! 正在他沮丧不已之时,他发现衣裳下摆被人用力扯了扯,忙低头望去。 座位下方,小小一只的两岁公子子高,正笑嘻嘻仰头看着他。 刘季正想开口问他有何事,子高忙捧上两个月饼递给他,悄悄咪咪压着嗓音道, “这系太子阿兄喊我送给你的,他不七啦,送给你七的,甜甜哟!” 说完,他把月饼往刘季手中一塞,就迈着小短腿麻溜钻进桌下跑了。 刘季心中一震,忙捧着月饼扭头朝太子的方向看去。 李世民带着笑意看着他,微不可察地朝他点了点头,暗示那两个月饼确实是他喊子高悄悄送去的,让对方放心食用。 刘邦登时眼眶一热,心头发颤,抖着手开始吃太子送给他的月饼。 太子知道他什么“福泽”都没吃出来,却愿意用这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帮他...这回就算依然什么也吃不出来,他刘季今天也值了! 这小小的两个月饼,又何止是两个月饼? 它们是太子关心他的证据,是太子体恤臣属的善意,就算这辈子当不了嬴姓族人,太子也是那么的在意他.... 完球了好想哭怎么办.... 旁人眼中没心没肺的刘季,忍着泪大口咬了下去,然后他猛地一怔,旋即激动得大喊起来, “吃到了,我也吃到了红枣!是红枣啊!” 当他的目光再次情不自禁看向李世民时,对上了孩子那双清澈干净得如同雪山冰泉的眼睛。 这是世上最好的太子啊,是文韬武略却永远不骄不躁挚诚纯真的太子啊! 第198章 刘季迅速伸手抹了一把脸,擦掉了落在鼻尖上的冰凉泪水。 .... 第二日下午,李世民刚踏进正殿,秦王就颇高兴地朝他招手, “世民,你来得正好,寡人正在与他们商议接下来的伐楚一事,你也来听听!” 虽然楚国前几年内战,损耗了不少士卒,但这点损失对地域广阔人口众多的楚国来说,堪称九牛一毛,根本不会伤筋动骨。 这是最后一个敌人,但它地形复杂多变、多山多水,也可能是最让秦军棘手的敌人,所以,秦国君臣并没有因为已经灭了五国而狂妄自大掉以轻心。 李世民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忙加快步伐走来。 然后,他的目光很快就被站在尉缭王翦身旁的陌生青年吸引了。 对方身姿高大笔挺,面容坚毅英武,一看就是武将出身。 他突然没来由地生出一阵莫名好感,还没开口询问对方身份,青年就主动俯身,朝他行了一礼, “臣南郡驻楚地边境裨将李信,拜见太子!” 第98章 李世民心中大喜,立刻上前拉住对方的手, “原来是李信将军,我闻阁下之名久矣,今日一见,将军果然英姿不凡!” 李唐王族以老子李耳的后人自称,而李信,正是李耳这一脉的子孙。 他终于见到了前世七绕八绕认下的祖先,能不激动高兴吗? 说起来,李氏的门第在秦国也颇为显赫。 李信的祖父李崇是陇西郡守,他的父亲李瑶是南郡郡守,而等到他长到成年后,也早早得了朝廷的重用,被派去南郡驻守。 南郡,是昭襄王时代,大将白起率兵从楚国手中夺来的,它的范围,还包含了楚国的旧都郢陈,堪称是秦国防范楚人百越的南疆重地。 而楚地的地势极其复杂多变,如今秦国朝中大将皆是北人,也正是因为这样,君王才会一道诏令把他召来了咸阳。 李信看着这只热情洋溢抓着自己的小手,忙压下惊诧,笑着对李世民解释道, “南疆近年并无大战,臣于国实无尺寸之功,万万当不起太子这般的夸赞!” 李世民却自来熟地兴奋抓紧对方的手臂, “诶,李将军何必妄自菲薄?如今灭楚良机在即,将军既已被我阿父召来了章台宫中,又何愁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当初大唐入主中原之时,声称是西凉开国君王李暠后代的李渊,并不太能用这个“有着鲜卑血统的身份”,震慑那些跋扈的关中世家望族。(1) 为了让皇室的地位更加稳固,李渊便下诏尊道教为国教,为大唐第一教。 又趁此良机,声称李氏先祖顺着族谱追根溯源,“其实是春秋时期道教创始人、骑青牛出函谷关飞升的神仙李耳”。 有了这么一个始祖出来镇场子,李唐政权的正统性自然大大提升。 如此一来,就算后来有僧人法琳,当着李世民的面,公然说出“陛下之李,斯即其苗,非柱下陇西之流也。老聃之李,牧母所生,若据陇西,乃皆仆裔”的质疑之言,至少,在大多数百姓心中,“李世皇族乃道教祖师之后”一事也成了真的。(2) 这样一来,关中那些居心叵测的有心人,也只能暗中散播些讥讽李氏的传言,却很难借此事真翻出什么“驱逐鲜卑,恢复中原正统”的风波来。 所以,李世民现在也愿意投桃报李,趁机助李信在史书上正名—— 这一回,对方必会伐楚大捷归来! 浑然不知这些后世机缘的李信,闻言不由心中一暖,暗赞太子果然如传言所说,为人十分活泼热忱。 不过,当着秦王和尉缭王翦的面,在没有接到正式的伐楚诏令之前,他可不敢冒冒失失,应下太子这句“灭楚在即,何愁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他正飞快思索着该怎么得体回答太子这句话,秦王就已经大步走过来,一把抓回了李世民的小手,冷哼道, “你抓着寡人的将领不放,怎么,是又想跟李信攀亲了么?” 李信几人闻言,不由都诧异地面面相觑。 什么是“又想跟李信攀亲”?太子何时跟他攀过亲了? 李世民倒难得地闹了个红脸,他抓紧父亲温暖的大手,边往殿上走去,边小声不满地嘀咕道, “阿父,你怎么还记得那件事啊?记性太好有时候也是缺点啊....” 救命!那还是他一岁那年,与荀子初识时扯的个“假身份”,现在都快过去十年了,秦王怎么还记得! 虽然,他对李信确实有几分亲近之感,但这一世,他可不会真的去跟陇西李氏攀亲。 如今他的亲爹是秦王,他又是秦王亲封的太子,身份简直正统得不能再正统了.... 秦王低头看了身旁的孩子一眼,也颇不满地冷哼了一声, “呵,缺点?你父王只是过了而立之年,又不是到了七老八十的年纪,难不成还能把前尘旧事全都忘光了?怎么,在你眼中莫非寡人已经老了?” 世民是那么的可爱,他从小到大的每一个成长场景,自己又怎么舍得忘记呢? 不,纵便终有一日老来多健忘,他也绝不会忘记关于这孩子的事情,他带给了自己多少喜悦自豪苦恼的心境波动啊.... 李世民见父亲坐回龙椅上,开始取案桌上的舆图来看,显然,并没有真想当众揭自己幼时假称陇西李氏子孙的“顽劣 事迹“之意。 他这才放心地拍了拍小胸膛,立马喜滋滋道, “当然不是啦,我的阿父正值风华正茂之年,年富力强,风姿矫健,朝气蓬勃,记忆奇佳....他当然记得关于我的一切事情啦!” 秦王佯怒瞪他一眼,嘴角却浮起了笑意。 已经见惯王上和太子相处日常的尉缭和王翦,也不由露出了慈爱的笑意—— 太子虽有天纵之才,却又实在天真可爱,这般滔滔不绝的拍马屁之举,实在让人一眼就能看穿企图....真是稚子单纯啊! 只有李信被这一幕深深震撼到了,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 他没看错吧? 这几年来,他每年都要回咸阳叙职一趟,也能清晰察觉到君王日益强大的气场和威压,这个在太子面前,喜怒皆形于色的人....真是他家王上吗? 他揉亮了眼睛,不动声色地多打量了几眼秦王,没错,确实是他家王上! 真没想到,王上竟是这样一个会跟太子撒娇、会因为太子的几句夸奖就眉开眼笑的君王....难怪世人皆称王上最宠爱太子,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这样想着,李信的嘴角也悄悄翘了起来—— 这样的王上,自家大父和父亲恐怕从来没有见过吧? 看来,确实如太子所言,伐楚一事,王上必会考虑让自己参战,身为秦将,谁不渴望建功立业?他终于等来这样一个机会了! .... “六十万大军?”秦王听完王翦提出的伐楚条件,不由蹙起了眉头, “如今,我秦国蓝田大营的兵力,加上驻守各地的边军,拢共只有八十万之数...若新征兵士入伍,必将耽搁春耕,若拨出六十万前去楚国,必会导致边防空虚....不妥!” 王翦知道,这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巨额数字,遭到王上的拒绝,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立刻解释道, “王上,楚国地处南蛮之地,民风本就比中原更为彪悍,楚军中,亦不乏凶悍善战的百越诸人....据臣估算,楚国如今仍有超过四十万的兵力,而楚地广阔,城池众多,我秦军每攻一城,便需留下士卒驻守当地,大军无法隔山涉水遥相呼应....六十万大军,已是臣一再核算后的最低数字,若我秦国赴楚的人数,少于楚国的举国之兵力,必会被对方利用我军兵力的分散而设局截杀!” 秦王听完,肃然想了想, “那么,老将军打算用多长时间攻下楚国?” 王翦毫不迟疑道, “臣不敢妄言自大,灭楚之战至少要僵持一年,或许,也会超出一年。” 他的战术,从来都是稳扎稳打,每到一地先驻军不动,待敌军心浮气躁时,才会觑准时机发起急速攻击。 秦王再次微微蹙眉,看向尉缭, “国尉以为如何?” 尉缭也锁紧了眉头, “王上,臣只善绸缪战略大局,论实战统兵御敌之术,远不如王老将军....不过,若要派遣六十万大军伐楚,我秦国只能临时再征募新卒,如此一来,耕地的农人减少了,军粮的消耗却会增多数倍....” 六十万大军的消耗是何等惊人! 秦王也是这么担心的,他目光幽邃看向了李信, “爱卿驻守南郡数年,对伐楚一事有何看法?” 李世民也立刻飞快抬头看向对方。 只见李信胸有成竹道, “王上,臣以为灭楚之战,二十万人足矣!” 他这话一出口,李世民便暗暗摇头,王翦微笑不语,秦王和尉缭眼中却猛地闪过喜色。 第199章 “爱卿当真只需二十万,便可助寡人灭了楚国?”秦王立刻追问。 “正是!”李信指着舆图上紧邻南郡的那块楚地, “臣在南郡与楚军数番小战,皆是对方败北而逃。可见楚军人数虽众,却分散在宗室和楚王的手中....各地势力勾心斗角,军中朝中早已貌合神离,军心散乱,着实不堪一击也! 若是由臣出兵,臣不会正面与楚军发生大规模交战,而会采取灵活快速的战术,让秦军以最小的消耗,来击溃楚国本就散乱的军心....” 李世民再次喟叹,如今的李信到底还是太年轻,也太低估了楚人在国破家亡面前背水一战的决心。 其实,以王翦从不兵行险招的角度来看,他的顾虑无疑是正确的。 楚国纵便已国力大衰,如今也仍有数百座城池,而它广袤多山的地域,又为秦军的驻守增大了孤立无援的风险。 反过来,楚国跨地两千里、战略纵深之大、地形山泽之多,再加上楚民对中原的敌视,则又给楚国提供了足够便利的侵扰优势—— 譬如,他们可以派人在秦军攻城时埋伏在山中窥探,在秦军大部队离去后,立刻又聚拢人手对落单的驻守秦军发起突袭。 这样一来,秦军前方一路在攻城略地,楚人后方一路在收复失地,打到最后,秦军的人越来越少,楚国收复的城池却越来越多....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真要按王翦的惯常打法,带着整整六十万大军在楚国僵持一年起步制造恐慌,别说秦王了,李世民也会心疼那些嗖嗖花得如流水的粮草! 可李信提出的二十万大军,又确实太少了。 要知道,中原之地,韩赵魏是从晋国分裂而来的,燕齐两国是得周天子分封而来的,就连从西陲边地逆袭东出的秦国,也在代代秦君的手上,早就与中原礼仪融合了百年。 只有楚国身处偏远南地,又融居了周边臣服的诸越之民,历来以蛮夷自居自傲,与中原六国语言迥异,服饰迥异,习俗迥异....总之,楚人在独特的文化和神明信仰中,天然就与六国之人并不亲近。 也正是因为这样,历史上六国灭亡后,唯有楚人对“摆脱秦国,恢复楚国“怀着最大的执念。 所以,他们才会在陈胜吴广“张楚”政权的呼吁下,喊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口号,一呼百应地争先加入了反秦的队伍。 这也就意味着,一旦伐楚的秦军兵力不足,让对方生出了轻视之心,楚人必会收起党派之争,将全力以赴剿灭秦军视为第一要务,必会士气大涨! 总而言之,在他看来,历史上就算没有昌平君的背刺,李信和蒙恬的联手伐楚之行,最后也未必能如愿以偿。 因为,两人抵达楚国后,虽然很快就连攻下了几座城池,却从未跟项燕的大部队有过正面交锋。 作为身经百战的老将,行事沉稳的项燕又岂会任由他们继续势如破竹,击破楚军的士气? 李世民设身假想了一番,换成他是项燕,在只有二十万兵士的秦军面前,也必会趁李信还没来得及跟蒙恬合兵会师之前,率大军从背后夹击,让他面临腹背受敌的绝境—— 这样一来,就算没了昌平君这个迷惑秦军的诱饵,就算秦军不会再一次全军覆没,李信除了突围逃离也别无他法。 到了那时,手上只有数万兵马的蒙恬,也只能跟着对方急速撤退。 以二十万秦军伐楚,无异于羊入虎口,必会铩羽而归! 于是,等李信说完了他的计划,在一脸欣然赞同的秦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之前,李世民立刻抢先开口道, “阿父,王老将军和李将军的话都很有道理,不如,您就拨兵四十万给孩儿吧!” 尉缭闻言忙伸手扶额,他知道王上又要头疼了。 李信听完也是一怔,这话是个什么道理? 我们二人的话都有道理,所以,最后谁的战术也不采纳,直接让王上拨兵给太子您? 王翦的眼皮飞快跳了跳。 太子又开始端水了,这水端得....老臣不服都不行呐! 不过秦王的关注点,暂时还不在这里。 他腾地站起身来,看着一脸坦荡荡的孩子,愤怒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恐慌, “要寡人拨什么 兵给你?你又想上战场了?休想!” 李世民忙起身,为父亲温柔拍拍后背顺气,真诚而肯定地回答道, “可是,孩儿是大秦的天策上将,领兵上阵乃是职责所在呀,孩儿愿与王老将军和李将军一起,领兵四十万南下伐楚,半年,最多半年我们一定凯旋归来!” 第99章 秦王冷哼,显然被孩子这理直气壮的样子气得够呛。 但他既不想收回李世民的“天策上将”封号,让孩子空欢喜一场骤然失望,又不愿让大臣看到自己教训孩子的一幕,索性就让王翦他们先下去了。 反正伐楚一事也不急在一时,等明日,先把世民支开了再议吧。 等大臣们的背影一消失在殿中,李世民立刻就眼巴巴看着秦王, “阿父,孩儿只要四十万就能灭楚,真的,我能帮你省下二十万兵力....” 秦王头疼,迅速开口打断他的痴心妄想, “好了,此事休得再提!我大秦将才济济,何须你这储君一再亲自上阵?” 世民是兵事天才没错,但这天才又是他的亲儿子,他绝不想看到孩子再冒险上战场。 李世民蹭蹭上前抓起父亲的衣袖,自信满满道, “阿父,我大秦的将才虽然不少,但是能用最小的消耗,用最快的速度灭掉楚国的将才,只有孩儿我一个呀....” 算算时间,谁让擅长打节约成本之战的韩信,现在也还是个小娃娃呢—— 而且,还是个没被拐到秦国碗里来的小娃娃。 秦王面无表情想扯回衣袖,可一想到孩子的大力气,又只好立刻作罢,没好气道, “胡闹!你是大秦的储君,岂能次次以身犯险?寡人只要灭掉楚国这个结果,并不在意要付出多少消耗,我大秦粮仓里多的是粟麦!” “哎呀,可是阿父明明就很在意战事的消耗,又何必自欺欺人嘛?你算算,六十万大军一旦启程,每日就至少要消耗两万半石粮食,一个月下来就是近八十万石,一年下来....” 秦王黑着脸握住了孩子的小手, “行了,寡人还算得清这笔账,不必你提醒!谁说我会答应王翦,让他带六十万大军出征了?” 李世民当然知道,秦王会跟历史上一样,想要采用李信的计策,忙故作一脸疑惑道, “难道,阿父还真以为,区区二十万秦军,就能灭掉楚国?灭魏尚需十五万兵力,楚国它....” “当年武安君鄢郢一战,只带了十万余万人孤身进楚,便让我秦军一路沿江而下深入楚境,攻下楚都郢陈,焚毁楚人宗庙....可见,正如李信所言,楚国虽地广人多,楚人却早已离心多年,实在不堪一击。” 李世民听完这话,仰头看向父亲风姿依旧的面容,无奈而认真地提醒道, “阿父啊,你也知道,那是武安君白起啊!在这乱世五百年间,又出了几个白起这样的战神呢?再说了,这一回秦国想要一举灭楚,打法自然跟鄢郢之战也不同,二十万兵力远远不够啊....” 在他看来,古今名将之中,白起无疑是把稳健和凶狠结合的战术打法、发挥到登峰造极境界的第一人。 无论过程处于多艰难的劣势,他总能凭借强悍的意志和沉稳的心态,带着秦军克服困难达成目标。 如果这一趟,真有白起跟自己一道打配合,他还真敢只带二十多万秦军出征。 但这个假设根本就不存在,白起这颗惊才卓绝的将星,早就已经陨落了。 而在兵力严重不足的前提下,王翦也是绝不会同意出战的。 至于李信,他如果带着低估楚人抗秦决心的心态出征,必会同样也低估项燕的实力.... 不管怎么说,必须自己带上四十万秦军出征! 可任凭他劝来劝去,秦王却怎么也不肯答应。 李世民只好使出杀手锏,暗暗掐了一把腿挤出眼泪,泪眼朦胧看向无比坚决的父亲, “可是阿父既然不愿让我出征,又何必要册封孩儿为天策上将?” 秦王登时沉默了。 那是因为,当时的世民已经脱离了战场的危险环境,取得了战事最终的胜利,作为一个父亲,当然会满心骄傲地用孩子最喜欢的封号来奖励他。 可他绝不能接受亲眼目送世民上战场,再过一回心惊胆跳的煎熬日子! 但迎着孩子委屈的眼中闪闪的泪光,他终是放软了语气,取帕为孩子拭泪,退了一大步安抚道, “上战场一事,等你成年举行了冠礼再说,好吗?总之现在是绝不可能的....对了,今日正要处决燕王和那帮姬姓宗室,你敢跟父王一起去看看吗?” 第200章 他深知世民对上战场的执念,想着,出宫一趟多少也能让孩子散散心。 李世民失望不已,但他知道今天肯定说服不了父亲,只好又先战术性收起了泪水,气鼓鼓哼了一声, “当然要去!我连杀敌都敢,观看行刑又有何惧?” 秦王含笑伸出修长的手,牵起了孩子骨节依然还很纤细的小手,一起走出了殿中。 ... 咸阳市口,早已被赶来观刑的众人围得水泄不通。 面色严肃的数名秦卒,正在四面齐声宣读这些燕国人的罪状。 被中尉军围成一个圈的宽阔区域里,跪满了十来排被反捆双手的燕国王族。 跪在第一排首位的燕王姬喜,穿着一身刑徒麻衣,披头散发,花白的短髯凌乱不堪,哪还有当日不可一世的君王样子? 有人趁着圈外一片混乱,赶紧把手中的泥块狠狠朝他掷了过去。 勾结胡人残害中原人的毒夫,该死! 接二连三的泥块石头砸在燕王的头上脸上和身上,他愤怒瞪向那些不知所谓的庶民,大声咆哮道, “放肆!本王也是你们这些贱民能羞辱的....” 然而话音还没落下,负责监管刑徒的秦吏就挥起鞭子朝他狠狠落下来, “闭嘴!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有你说话的份吗?” 燕王咬紧牙关忍着疼痛,暗暗握紧了拳头。 嬴政,好一个秦王,他竟想抓着燕国与草原联兵的把柄,把他姬姓王族连根拔起! 要知道,天下列国之中,唯有他燕国的血统最为高贵—— 燕国第一代君王,召公姬奭,乃是西周文王之子、武王之弟.... 这时,场面突然一下安静下来,原来,是侍卫护送着秦王和李世民走来了。 燕王一看到李世民,眼中立刻燃起嗜血的仇恨。 这该死的臭小子! 他只恨当日在月氏王的营帐中,只认出对方是秦国王族之人,却根本就不知道,这诡计百出的小子,竟是秦国的太子。 如果不是对方来搅场,自己必能夺下云中大片土地,也能趁机与草原建立良好合作关系,为接下来继续打击秦国铺下路子.... 退一万步说,就算三国联军真不敌秦军,就算秦国真会灭掉燕国,再怎么样,他也能脱身逃往辽东,养精蓄锐积攒实力.... 可这一切,都被那个小子毁了,联军大败,燕国别灭,而他这个燕王也成了阶下囚。 如果早知对方的身份,他必会冒着得罪月氏王那个叛徒的风险,当场就让人把对方抓回去,大卸八块杀了! 这样想着,燕王猛地起身撞向一旁的秦吏,踉踉跄跄地朝秦王父子跑去,嘴里还不忘飞快怒骂着, “嬴政,你接连灭了天下五国,连俘四国之君,为何却独独要杀了寡人?莫非,你是怕寡人把你嬴姓先祖为我姬姓王族养马添草的往事告知天下人吗....” 侍卫忙扑上来把他掀倒在地,押回了队列。 若是往常,他们定会给对方的嘴里塞个破布,可今天这种示众行刑的场合,此举显然会引来围观万民的误会,把秦国的“正义之举”变成胁 迫之意。 所以,在侍卫首领征询了秦王的意见后,并没有堵住对方的嘴。 秦王目光幽冷看着燕王,朗声道, “我赢姓先祖乃殷商良将,你姬姓先祖是殷商逆臣,我嬴姓,纵便被你们赶去西陲苦寒之地养马,到最后,不也威风回来逐鹿中原了么?此事世人皆知,寡人又何惧你一个无能的姬周后人诋毁? 为何独独要杀你?在你和你的族人联手戎狄,侵犯我大秦疆土之时,尔等就该想到,我大秦必会用你们的鲜血和头颅,来让天下人看清楚—— 胆敢勾结戎狄作乱,胆敢跟寡人作对,会是什么下场!” 一时间,他的声音所及之处,众人莫不噤若寒蝉。 尤其是那些被迁来咸阳的列国贵族,许多人的双腿都在止不住地抖啊抖个不停。 不得不说,先前,燕王这一出先发制人的闪电行动,确实给他们带来了无尽的狂喜。 不少人都盼着燕国和草原联军的铁蹄,能顺着云中边关一路往东,打到太原,打到上郡,打到咸阳..... 到了那时,无暇他顾的秦军早已疲惫不堪,他们就能趁机在秦国后背制造各种混乱,里应外合搞垮秦国、瓜分秦国,再将天下一分为六,坐享比往日更风光的富贵和权力! 可谁也没想到,往日如此狡猾凶悍的草原骑兵,这一趟竟会败在一个十岁秦国太子的手上, 而已经经营了数年“仁德”名声的秦王,这一趟也竟会不顾名声,要当众将燕国王族斩草除根,其中甚至还包括燕王.... 这就是跟秦王作对的下场,全族死无葬身之地啊! 人群前排,有个悄悄与燕国探子往来的魏国权贵,更是直接被吓得尿了裤子,在众人的鄙夷目光下,满脸通红一溜烟捂着下裳跑了。 燕王听着秦王这番话,狠狠咬着牙齿,大口喘着粗气。 偏偏他知道对方句句都是真的,就是想反驳也无从下口,只好把仇恨的目光,投向了正在平静观察着他的李世民,咬牙切齿趁机挑拨道, “小兔崽子,你当日只有十岁,就被秦王打发去了战场,你不妨好好想一想,他究竟在不在意你这个太子的性命....” 话音未落,秦王的面色已重重一沉,李世民担心父亲被一怒而拔剑杀了对方,忙亲热握紧了父亲的手,笑语吟吟大声对燕王道, “我大秦的家事不劳你操心了,我阿父在不在意我,我比你清楚一万倍!倒是你这个前无古人的无耻之徒,为了苟且偷生接连出卖亲生孩子....先是在得罪秦国时,下令把姬丹的首级送来秦国,又在被我秦军俘虏后,扬言要用姬杨这个太子来换人....” 秦王感受着掌中孩子传递给自己的信任,欣慰地没有再说什么。 这话一出口,前排的围观众人看向燕王的目光,纷纷更加憎恶鄙夷起来: 呸,虎毒尚不食子,这种一遇到事就抛弃亲子的老东西,真不配当人! 燕王行事虽狠毒,但他很爱面子,被李世民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公然撕开虚伪的面目,一张脸不由得红了又白,白了又青,精彩纷呈。 他心有不甘,还想再挑拨几句,最好让秦王对这小子生出防备之心,在他父子二人心中种下一根彼此怀疑的刺! 可他刚开口喊出个“嬴政,你可知”,就听到一阵如急雨骤降的擂鼓声响起。 燕王登时面色大变,被愤怒冲昏的头脑也一下清醒了过来。 当务之急不是算账,而是保命啊! 在洪亮的“时辰已到,立刻行刑”声中,他噗通一声哀嚎着朝秦王跪了下来。 只可惜,涕泪满面磕头求饶的燕王,这一刻纵便舍弃了君王的尊严,也并没有为自己求来什么好运。 在万民的欢呼声中,他和那帮燕国宗室的首级,很快被挂在了咸阳城中示众。 ... 从咸阳市口出来,李世民想绕道下车去买梅花糖糕,秦王自然允了。 可等他看到孩子抱着六份糖糕回来时,忍不住头又疼了, “怎么买了这么多?” 喜欢吃鱼肉的他,并非嗜甜之人,可他的这个孩子,简直是无甜不欢。 而且世民还很孝顺,每回都要跟他分享甜食,简直令秦王压力巨大! 哪知,李世民这回只取了两份给他,细心叮嘱道, “阿兄不爱吃这个,你一份,阿母一份....阿父,记得路上趁热早些吃哦!” 秦王立刻听出了不对劲来,不由狐疑地看向他手中剩下的糖糕, “你一个人,要吃四份么?你现在不想跟我回宫吗?” 李世民故作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孩儿已经数月未见到阿音了,我想去看看她。” 一别近半年,他当然想早些见见观音婢。 秦王若有所思点点头,盯着他小心翼翼捧着的糖糕, “你打算就带着这糖糕去蒙家?” 李世民忙笑着解释, “孩儿来不及再准备旁的礼物了,只能过几日再补上,不过,阿音很喜欢吃糖糕,这四袋也够她吃两日了!” 秦王颔首,面色一如既往地平静, “好,那就带上人手快去吧,早去早回。” 李世民立刻高高兴兴告别父亲,捧着糖糕跳下了马车。 君王撩开车窗帘子,心情复杂看着孩子雀跃离去的身影。 爹娘一人只有一份,未婚妻一人就有四份.... 一天天长大的孩子,他确乎已经有了很多的友人,还确乎很快就会有挚爱的妻子,将来还会诞下他们自己的孩子... 到了那一天,父母是不是会变成他幼时的那些小衣裳,从此被束之高阁敬而远之,最多偶尔被翻出来怀念一下? 可孩子总是要长大的,他与父母渐行渐远的一天,也终归是会到来的。 第201章 马车外,正在暗暗高兴太子对自家侄女果然上心的蒙毅,冷不丁听到了君王不辨喜怒的声音响起, “爱卿,你与蒙武近日没吵过架吧?” 找大臣学学经验,总是可以的吧? 蒙毅听完却心中一凛,完了,王上知道他昨晚跟父亲吵架了?也不知是谁告的状! 他忙躬身沉稳答道, “禀王上,臣昨晚确实与家父有过争执,不过,臣绝无忤逆之心,只是臣早有心悦之人,着实不愿与张氏联姻耽误他家女儿....” 秦王听完,一下下轻敲着窗沿没说话。 难怪世民会为了心悦之人跟他吵,看看吧,连蒙毅这种自幼持重冷静的,长大了也会为心悦之人跟蒙武吵架.... 看来除了自己以外,天下男子皆情种,也不唯独世民一人如此。 而且,世民不但记得给自己留一份糖糕,还从不会像蒙毅一样,对旁人倾述父亲的不是....还是我儿最乖巧最爱父亲! 蒙毅要是知道他的想法,必会一头问号:???王上,这....不是您主动问的吗? 这样想着,秦王的心情莫名就变得极好了,取出一个梅花糖糕亲手递给蒙毅, “尝尝吧,世民专程给寡人买的。” 还以为秦王想敲打自己要多孝顺父亲、不能再跟蒙武吵架的蒙毅,没等来君王的质问,反而等来了君王的投喂。 他晕乎乎双手接过糖糕,脑中一片茫然—— 不是,这就问完啦?质问呢?训诫呢? .... 李世民跑得比侍卫还快,一看到飞奔而来的蒙嗣音,忙起身迎上去,举着手中的糖糕激动道, “阿音,我给你买来梅花糖糕了,新鲜的红梅花瓣混着蜜糖做出来的!” 但蒙嗣音接过糖糕后,并没有像往日一样欣然大吃,而是转身挥退了屋中仆从。 在李世民惊诧的目光中,蒙嗣音站在半丈外,眼中泛起泪光看着他,目光里带着无尽的缅怀和缱绻, “风倾病骨枝,梅雪两相知,我若驾鹤去,君莫....” 唰一下就听得泪流满面的李世民,忙上 前一把拉住她的手, “观音婢,观音婢,你终于记起来了是不是呜呜...不要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了,呜呜我不喜欢听那种话....” 这是前世观音婢临终前,握着他的手在病榻留下的最后一首小诗啊! 蒙嗣音含泪笑着点头,放低声音道, “好,那我们就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了...二郎,你是何时来到的大秦?” 当蒙夫人匆匆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太子拉着自家闺女的手,嚎啕大哭得不能自已的场面。 乍以为他是前来退亲、才会愧疚得这般失态大哭的她,差点没慌得晕过去。 .... 有了观音婢帮忙出谋划策,李世民终于在三月成功说服了秦王,在五月踏上了伐楚的征程。 但为防止他再次亲自上阵,秦王命王翦为主将,又把李信蒙恬刘季樊哙诸人一股脑塞给了他,好让他们时刻盯着太子,保护太子的安全。 出征之日,秦王亲自赶往霸上送别,一再叮嘱李世民,在军营里出出主意可以,绝不能再冒险上战场! 李世民不想让父亲太过担心,连忙全都应下了,反正,到时候秦王也看不到.... 而被他说服只带四十万将士出战的王翦,也正站在车旁纠结着呢。 他虽知太子有天纵之武才,却更明白,攻灭楚地有多难,而太子又从未去过那种复杂的地形之中...要是战事僵持,恐怕,短短半年根本就无法凯旋班师。 而四十万大军日耗千金万石,也是一笔极其不菲的巨大消耗,时间一久,王上若听了有心人的挑拨,必会对自己生出疑心。 所以,他本打算先展露“贪爱宅屋钱财”之态,好让王上放心,自己为了对得起这些赏赐,必会尽心竭力,为大秦节省开支,早日灭楚归来.... 但看着抱着太子舍不得撒手的王上,他在犹豫片刻后,还是放弃了找秦王索要“良田美宅”的打算。 反正太子也要去,王上的担心,恐怕都会聚焦在太子的安危身上,哪还有空听朝中那帮人说废话挑拨? 秦王十九年七月,四十万秦军抵达楚国边境。 第100章 随着一道急报传入楚国寿春王宫,原本正在早朝的殿中,登时静得连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楚王熊悍看着手中的急报,眉头紧锁,脑中一片嗡嗡声—— 来了,这一天终于来了,秦国发起的灭国之战,终于也轮到楚国了! 说起来,如今距离他登基之日,已经过去整整十年了。 他自认绝非庸碌之君,上台后,对内以雷霆手段攘叛乱,对外以怀柔之策安百越。 原以为,楚国必会在自己的手上越来越强大,北战诸侯、收复失地,一步步朝着恢复庄王雄风、重振宣威二王盛世的梦想走去。 可是负刍和昭氏的叛变,猝不及防打断了他的目标,而当他困于内战之时,却发现秦国竟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悍然开启了剿杀列国的灭国之战! 楚国的目标,也只得仓促跟着急速调头,从“再次问鼎中原”,变成了“团结列国抗秦”。 可现在,韩魏赵燕齐统统都已经被灭掉了,孤立无援的楚国,也迎来了秦国泰半兵力的大军压境.... 楚王努力稳稳心神,挥手让信使下去,把目光看向了神色各异的群臣们,声音沉重道, “秦国从南郡、汉中调兵十五万,王翦从关中带着二十五万大军南下,如今,这三支队伍已会师于我楚国边境……列位爱卿以为,此战,该如何打才能胜出?” 惊惶不安的大臣们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胜吗?秦国大军此番来势汹汹,摆明了就是要让楚国成为下一个覆国灭宗的中原五国—— 楚军已被逼到了刀尖之上,唯有击败秦军,方能杀出一条生路。 可鄢郢之战楚不敌秦,国都沦陷、先王逃窜的阴影犹在, 在如今连灭五国、愈发威风的秦军面前,楚军的士气从一开始就矮了人家一头,又能拿什么来击败对方? 担任右尹的景氏族长景嘉出列道, “王上,臣以为当务之急,不该以强兵对阵秦军,而该立刻派出特使前去讲和!” 楚王环视一圈,见点头附和的大臣不少,他满怀期待的脸顿时一沉, “讲和?秦人妄图独吞天下的狼子野心,堪称路人皆知,令尹难道以为,王翦手握四十万大军,一心想要立功封侯,他会听得进我楚国的讲和吗?” 景嘉忧心忡忡道, “正因为王翦手中有四十万大军,我楚军此番才非要讲和不可啊!臣总领军政之务多年,对我楚军的情况一清二楚,如今,朝廷手上可用的士卒,不到二十万,纵便再加上各地宗亲和我景屈两族的人,我楚国举国的兵力,也不过四十万人....” 楚国屈景昭三族轮流把持朝堂多年,直到昭氏背叛楚王支持负刍造反,他们才找到绝佳机会把对方彻底剿灭,好不容易迎来如今两家共享利益的好日子,于公于私,他都不想看到楚国突然覆灭! “令尹何必长他人志气,灭我楚军的威风?”担任左尹的屈辞怒气冲冲反驳道, “秦军远道而来,不过四十万人,我楚军以逸待劳也有四十万人,哪有仗还没开始打就要议和的?我不同意!” 景嘉也怒了, “秦军的四十万人,跟我楚军的四十万人能一样吗?人家手上至少还有四十万,随时能前来增援,而我们呢?与其白白损耗兵力,还不如现在就派人去议和!” 屈辞气得胡子都在颤抖, “我楚国人多地广,想临时征兵增援还不容易吗?议和,你又想拿什么东西去跟秦人议和?钱财?疆土?还是我楚国祝融子孙的尊严?” 景嘉也气得须发皆抖动起来,挥手打断了楚王想开口的话头, “尊严?如此亡国之机,你还跟我谈什么尊严?你不管朝中庶务,哪知晓,临时征兵岂是动动嘴皮子那么简单的?你可知多增十万兵力,朝廷每日要多耗费多少粮食?如今之时,先设法保住我楚国疆土才是最重要的!” 不待楚王愤怒开口谴责他,上柱国项燕就走出了队列,冷静问道, “不知左令尹打算,究竟要拿什么,来说服王翦接受议和?” “当然是土地和城池!秦国如此兴师动众,为的不就是土地城池吗?”景嘉怒瞪他, “我楚国疆域如此广袤,那些从越人手中抢来的蛮荒之地,粮产不丰,持之无用,倒不如拿来跟秦国换个和平共处之机!” 项燕心中悲哀,不由长叹一声, “可左令尹有没有想过,就算我们今日主动让出那些越人之地,换来一两年的和平共处,那一两年之后呢?就这般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让我楚国沦为天下七国间最大的笑话吗?以秦国的野心,讲和,是最无用的!” 第202章 说着,他便不顾对方气急败坏的指责,上前撩袍朝楚王一跪, “王上,秦军人数虽众,擅水战与山战之人却不多,我楚军完全可以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化被动为主动牵着对方的鼻子走....臣项燕,请求出战增援夷水!” 楚王立刻欣喜走来扶他起身, “老将军所言极是,寡人亦有此意!不知老将军现在准备调集多少将士,寡人立刻安排!” 项燕报了一个数字后,马上又沉声道, “王上,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老将军快快请说!” “廉颇最擅防守,请王上即刻派人前去兰陵,请他前来助我一臂之力!” 气鼓鼓的景嘉立刻出声反对道, “廉颇乃是赵国叛将,这种悖逆之徒,岂会真心助我楚国守城?再者,他今年也快八十了吧?一个连饭都快吃不下的老者,请来又有何用?此事万万不可!” ... 带着秦军抵达夷水岸边的第一天,就碰到了一场瓢泼大雨。 好在这是七月酷暑时节,将士们淋上这么一场雨并不会受寒病倒。 李世民站在一个搭好的营帐中,看着蒙恬李信等人带领士卒搭营扎寨的身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为了偷懒主动申请留在帐中专程看护太子的刘季,见状不由嘻嘻笑了, “太子,您这是怎么了?” 李世民走回来坐下,端起案上茶水一饮而尽,才目含担忧道, “这雨一看就已经下了多日,这段河水也远比我们预计的要深,全无半分探子所言的’水面平静‘之象....可见,夷水的汛期已经提前到来了,我大军想要顺利渡河,恐怕没那么容易。” 按照原本的计划,秦军会在南郡边境的夷水这段最浅处攻入楚境,可这连绵不绝的大雨,或许成了他们遇到的第一个敌人。 刘季听完面色也严肃起来, “太子果然是天纵武才,竟连这等细节也注意到了!不过请太子放心,待扎营结束,臣等会带将士们去伐木造筏,有了木筏....” 李世民想了想,摇头, “不可,我秦军人数虽众,擅水者却不多,汛期渡河,水势本就汹涌激荡,若再有楚军在对岸以弓弩相攻,落水的士卒,恐怕全会被冲去下游。” 然后,就接连丧生在山洪般迅猛湍急的夷水中。 抛开别的因素不谈,从李世民私心而论,也不忍让这些充满斗志、渴望杀敌立功的秦国士卒,就这么白白丧命在河水之中。 从没打过水战的刘季灵光一闪,忙提醒道, “太子,若我们多采些山间野藤,用来将木筏牢牢连成一片,再以木桨快速划动筏身...如此,纵便有楚军在对岸射击猛攻....” 李世民揉着太阳穴, “这样一来,靶子不就变得更大了吗?” 楚军在对岸,要应付这些分散在河中各处、蜂拥而来的秦军,需要动用更多人手艰难应对, 可若是秦军成群结队、乘坐连成一片的木筏渡河,岂不是给了楚军集中兵力攻打一处的机会? 刘季嘿嘿笑着挠头, “臣与曹参几人自小在楚地泽野间长大,水性极好,在汛期泅水渡河也是没问题的....要不,太子您把军中水性好的士卒全召起来,我们夜里泅水过去打前锋,先灭一拨楚国守军再说?” 太子在王上面前,可是吹下了“半年灭楚”的大牛,如果秦军初到楚地,就因为夷水汛期停滞不前耽搁了时间,太子还怎么兑现承诺呢? 太子兑现不了承诺,他们这些副将,不也得跟着吃落不讨好?好不容易得到个出征的机会,刘季自然不想无功而返。 李世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他原以为,按刘季但凡能偷懒、就绝不想干活的性子,接下来会假惺惺说一句“我们几人水性极好,愿背着秦军一个个渡河”的荒唐之言。 可他没想到,对方说出的,竟是泅水渡河打前锋这样的话。 且不说,在外面流速那般快的河水中,泅水渡河是何等的危险,就算他们能成功游到对岸,恐怕,也难以再分心应付楚军的弓弩攻击.... 刘季,对大秦竟已忠心至此! 李世民生出了深深的自责,这个时空里的刘季,在那年选择投秦之时,就跟历史上的刘季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自己不该带着固有印象的偏见来看待他。 他立刻起身拉住刘季的手,语气温和道, “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有这份忠心就够了,但我大秦每一个将士的性命都很宝贵,在还有其他路子可走的前提下,我们不需要如此铤而走险....” 刘季脑中恍恍惚惚的,嘴却高兴得早就快咧到天边去了! 太子主动握他的手了,太子还夸他值得“刮目相看”了? 他真想对全世界大吼一声:我家太子最器重我了,他是世上最好的太子! 这时,王翦走进帐中解下蓑衣,捶着后腰叹息着, “哎人老了不中用,一不小心就闪到了腰....” 李世民忙放开刘季,跑来扶住王翦温声道, “老将军已过花甲之年,仍在为我大秦奔波忙碌,又何须躬亲扎营劳累?快先坐下歇歇。”偏偏王翦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偏要跟着大伙去伐树扎营。 说着,他让人快去传军医前来。 这时代战争对将士的最残酷之处,在于军中医士的极度匮乏。 按惯例,列国会在出征时,为军队配上三名巫医。 可不论是巫医的医术水平,还是与将士比例严重不匹配的人数,都足以让列国军队中的伤残病号无法得到及时救治—— 连贵为君主的秦献公,在少梁一战身中箭伤后,也只能抱憾身亡,更别提那些根本就见不到半个巫医影子的普通士卒。 不知有多少士卒,死在了伤口出血感染的绝望痛苦中。 李世民是上过战场受过无数次伤的人,自然十分同情士卒们的遭遇。 所以,在南星子带医家入秦以后,他就厚着脸皮一趟趟恳求对方开班讲学,希望他们能把这些能救命的药理之学传授给更多人。 好在,南星子是心善好施之人,他答应了这个请求,跟夏无且一道带着弟子们,利用闲暇时间为选拔进“医家学室”的外室弟子传道授业。 也正是有了他们的慷慨无私,大秦这几年才涌现了大批真正能治病救人的医者,李世民才为秦军争取到了“随军同行医者二百到四百人”的待遇。 比如这一回,就有四百名军医跟随秦军来到楚地,此举,无疑给将士们带来了极大的鼓励和安抚。 在军医赶来前,李世民不顾王翦的激烈反对,坚决要亲自先帮他揉一揉伤痛处。 刘季见状,忙也上前来搭手。 王翦坐在条凳上,感受着后腰处颇有章法的力度,不由惊诧道, “太子这一按揉,臣这老腰一下就好多了,怪哉!莫非,太子还是医家奇才?” 我家太子强得可怕,恐怖如斯! 刘季不甘示弱,忙学着李世民的样子,加大力气往他腰上狠狠一按, “老将军,现在是不是全好....” “哎呦呦!”王翦哀嚎着伸手来驱逐他, “你这小子下手忒狠,是想让老夫再也站不起来吗?” 刘季忙尴尬一蹦三尺远,再也不敢来帮倒忙。 不过,他很羡慕王翦能得到太子的亲自照顾,如果跑出去溜达一圈顺便摔个跤,是不是也能亲自体验一下太子的照顾呢.... 李世民一边用独特的技法为 王翦缓解伤痛,一边解释道, “老将军有所不知,我只是经常为阿父按揉肩颈痛处,时间一久,就自学成才了....” 真相当然是他前世经常上战场,在观音婢的提醒下,跟着太医自学了一手缓解伤痛的妙招。 但他确实经常自告奋勇,为伏案过久的秦王按揉肩颈腰背痛处,嗯,说的真是实话。 王翦听得暗暗羡慕不已,同样是当父亲的,人比人,比不得啊! 这时一名军医提着药箱匆匆通禀了进来,在放下斗笠后,忙给他施针扎穴。 待后腰终于能活动自如,王翦看了一眼军医离去的背影,小声告诉李世民, “太子,夷水暴涨,贸然渡河危险重重,看来,我秦军的第一步计划要变动了,臣有一计....” 李世民笑眯眯道, “让我猜猜,老将军这一计,可是’遇山开路,遇水架桥‘?” 王翦双眼骤然一亮, “太子英明,正是此计!” 刘季听得迷迷糊糊,一脸不解问道, “遇山开路,遇水架桥?难不成,我们还要劈开这旁边的密林?或是在这夷水之上现搭一座桥?那更麻烦啊,还是夜里泅水过去,先干掉防守的楚军吧!” 王翦拍拍他的肩头,不欲把更多细节告诉他, 第203章 “小子,回去再想想吧。” ... 自从那日送走了孩子,秦王这两个月真是度日如年。 但想到孩子那番“孩儿有幸生于秦国强大之时,却总担心自己未经锤炼,担不起储君的职责....我一心仰慕阿父幼时身处逆境磨砺出的坚韧心志,你希望我能成长为给大秦遮风挡雨的大树,就不能把我当成王宫里孱弱的花朵呵护....孩儿想去战场见识血腥的厮杀,想磨砺出像你一样坚韧的心志”的话,就始终下不了命人召回孩子的决心。 至少世民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他是大秦的储君,他见过的每一个场景、走过的每一步道路,都是在为将来治理秦国积攒底气。 就像昭襄王曾在燕国为质,先王和自己曾在赵国为质,相比之下,他们经历的那些更丰富惊险的人生,也为他们带来了更谨慎的决策倾向,无疑,比在王宫无忧无虑长大的孝文王更理智许多。 至少,曾祖父、父亲和自己,都不会像祖父一样,轻易被后宫之人影响决策..... 他当然希望满脑子情情爱爱的世民,也能变成这样理智的君王。 秦王心乱如麻,索性放下手中奏章,命人取来信纸,蘸饱墨汁开始笔走龙蛇。 楚地南郡不似中原地势平坦,就算路程相同、用最快的速度疾驰,传信的速度,始终也要慢上两三日—— 更气人的是,王宫园囿豢养的那些苍鹰,固然是狩猎的好手,可它们根本就无法像威风一样“使命必达”,做不到把信件完好无损送到世民的手上。 那些脱离监管的蠢苍鹰,还没飞出王宫,就会嚣张地把他的信件全撕掉撒做漫天雪花! 而只有威风这一只苍鹰,当然无法不知疲惫地来回传信。 这就意味着,当他一封信送去南郡后,至少要半个月,才能收到孩子的回信。 这是君王最不满的地方,他暗暗发誓,等灭了六国后,一定要先修路! 这时,蒙毅进殿通禀,说蒙嗣音在宫外求见,说有急事见王上。 君王手中毛笔一顿,快速收起眸中幽沉如海的晦色,抬头疑惑看向蒙毅, “阿音?她有什么急事要见寡人?” 按理说,阿音打小就是个乖巧聪慧的孩子,而蒙家人家教严谨,绝不会任由这孩子胡乱进宫,可见,她确实有正事。 蒙毅忙解释, “阿音想借一只能送信的苍鹰给王上!” “送信的苍鹰?”秦王猛地站起身来, “她从哪里得到的这种苍鹰?快让她进来!” 等蒙嗣音跑得小脸红扑扑进殿时,秦王果然看到,这刚满七岁的小女孩肩上,稳稳当当停了一只灰棕色的苍鹰。 秦王忙走下殿让她免礼,惊诧询问这苍鹰的来历。 蒙嗣音笑着解释道,这是她让祖父帮她挑选回来亲自驯服的。 秦王的目光一下就亮了。 这么小的女娃娃,竟然也能驯服苍鹰—— 难怪世民慧眼识珠! 还不等他继续发问,蒙嗣音就伸出一只手,唤着“将军”的名字把它费力托在手心里,一步步走到高大的秦王面前, “王上,将军很听话的,而且它跟威风一样聪明!我试过很多次了,它跟祖父去了一趟蓝田大营,就能把信送去大营交给祖父,从不会出差错....您让它跟威风一块飞一趟,它就能认路了,一定能把信交给太子的。” 说着,她又对“将军”叮嘱了几句,对方立刻乖巧地从她手里,噌地飞到了秦王的臂上。 说来也是巧,前世二郎极爱驯养这些猛禽,耳濡目染的,她自然也学到了不少他的独门技巧。 秦王大喜,忙让蒙毅折叠了一份空白信件,让这只被幼稚孩童称作将军的苍鹰,把它送去宫门处交给侍卫。 蒙嗣音立刻对它发起了指令。 等一路跟着追出去的蒙毅,又一路举着信纸兴奋追着它跑回正殿时,秦王终于露出了罕见的畅快笑意,伸手摸了摸蒙嗣音的小脑袋, “很好!阿音,好孩子,你为寡人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来,告诉寡人,你想要什么奖励?” 蒙嗣音倒也没推辞,她飞快取出一封信件, “王上,我想顺道把这封信寄给太子,可以吗?” 其实,这苍鹰是她驯来打算跟李世民传信用的,但在前几日无意间听到蒙武和蒙毅提起,秦王担忧太子的安危,又开始茶饭不思胃口不佳了.... 她立刻就改了主意,决定把它借给秦王一用。 试想,前世世民出征时,李渊何曾为他的安危,有过这般的茶饭不思? 相反,在他为大唐立下的功劳越来越多以后,原本看似亲密的父子兄弟,便悄悄滋生出了猜忌和不满,留守长安的她,不得不费尽心思带着孩子,在李渊无尽的猜疑和他后宫有意无意的明枪暗箭中,设法助远在战场的丈夫,暂时周旋出几分反复无常的恩宠…… 话又说回来,她也没想到,在史书上留下暴君之名的秦始皇嬴政,竟会是这样一位温情而真心信任孩子的好父亲,她为李世民感到无比的高兴! 秦王先是一怔,旋即愉悦笑了起来, “当然可以!” 都到这种时候了,他哪能猜不出,这鹰,是阿音驯来专程联络世民用的? 他先前一直以为,世民对阿音的执念不过是一厢情愿,对方未必能回赠他同样的情谊,却没想到,阿音这孩子,也心心念念地惦记着他的世民.... 看来世民识人的眼光,的确一向很好! .... 李世民与王翦商议完具体的计策,已经到了亥时,雨依然稀里哗啦下个不停。 他正准备熄灯入睡,却听到帐外传来一声低呼, “太子,臣有急事求见!” 是樊哙的声音。 睡在外侧木板上守护李世民的蒙恬,立刻一跃而起看向太子。 李世民朝他点了点头,蒙恬立马走出内帐,打开了外面的帐门,把浑身湿透的樊哙迎了进来。 李世民急忙上前摸了摸他湿漉漉的手, “怎么连件蓑衣都没披就出来了?这样会着凉的,快,取件干净衣裳来!” 南郡的七月天气,白日热得直冒汗,夜里睡觉却还要盖被子,昼夜温度差距极大。 樊哙见太子首先关心的不是“急事”,而是“自己衣裳湿了会着凉”,顿时眼眶一红,忙缩回手,后退一步解释道, “多谢太子关心,臣没事的,别弄湿您的衣裳了....” 这时,蒙恬已经进去取出一身自己的干净军中衣袍,让樊哙先换换。 说着,就把李世民先带回了内帐。 樊哙虽是屠户出身,平生却最重感情,而他家太子,是第一个对他另眼相待的身份高贵的大好人! 他眼含热泪飞快换下了湿透的衣裳,暗暗发誓此生一定要为太子抛头颅洒热血,万死不辞。 等李世民二人出来后,樊哙急忙愤声把正事告诉了他, “太子,臣方才经过刘季的军帐时,无意间听到帐中有交谈声,臣心中奇怪,便留下来多听了几句,哪知,竟听到了一个绝不该出现在我秦国军营的名字....臣怀疑刘季有问题,他与魏国旧臣有勾结,必有不轨之心,还请太子速速下令捉拿他们!” 当年,他曾经是沛县那帮人中,最真心实意崇拜刘季的一个。 也正因为这样,当他来到秦国与对方渐行渐远后,最防范的人也是刘季。 早已脱胎换骨成为李世民忠诚拥趸的樊哙,一直疑心以刘季那偷奸耍滑的性子,总有一天会拖自家太子的后腿。 所以,一向粗线条的他,在盯梢刘季这事上,比谁都仔细认真。 李世民听完一愣,刘季,与魏国旧臣有勾结?不至于吧? 他飞快回想着刘季入朝后的种种表现,急声问道, “那魏国旧臣是谁?” 樊哙咬牙切齿道, “是原先魏国外黄县的县令,张耳!” 第101章 李世民又是一愣,张耳? 张耳本是信陵君的门客,后来娶了富家女得到岳家的大力扶持,开始广蓄门客养望,很快就摇身一变当上了外黄县的县令。 这个在秦末加入反秦的大军、又在汉初成为异姓诸侯王的枭雄,跟刘季的交情确实不一般。 在史书上,刘季去大梁投奔信陵君魏无忌失败后,又跑去投奔了张耳,当了对方一段时间的门客,后来也不时前去对方家中小住.....(1) 秦军刚抵达夷水,他就趁雨夜偷摸来军营找刘季,来者不善啊! 李世民忙让人送来蓑衣斗笠和竹伞,把身上护得严严实实就想往外走。 哪知他还没走到帐外,樊哙就抢在蒙恬之前,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太子,外面雨大,小心打湿鞋子和下裳,还是臣抱着您过去吧!” 说着,他接过侍卫手中的伞,抱着李世民冲进了雨夜中。 第204章 蒙恬只得失落不满地快步跟上。 ... 伸手不见五指的营帐中,张耳正抓着刘季的衣袖,压低了嗓音滔滔不绝, “....暴秦四处东征西讨,早已人心尽失,天下英雄豪杰,莫不想灭秦而后快之!好在我听闻,你如今已成功打入秦军内部,真乃天不亡我大魏也....” 刘季越听,眉头皱得越紧,眉间“川”字都快能夹死一只蚊子了。 不是,他千辛万苦为自己谋划了这么一个璀璨的前程,怎么在对方的眼中,自己这忠心耿耿的大秦副将,倒像是个为了魏国忍辱负重、专程跑来秦国当间者的蠢货呢? 荒唐!他刘季会是那种舍己为人的人吗? 但张耳对他到底有恩,自己当年也没少在人家家里连吃带拿的占便宜,要是一发达了就翻脸不认人,他自己心里都有些过意不去。 所以,刘季只得耐着性子打断对方,小声解释道, “张公啊,其实我只是秦军中的一个小小副将,并无什么实权在手上,匡扶魏室大业一事,我确实帮不上半点忙....” 说着,他又快速把话锋一转, “此地不宜久留,好在我这趟出门带了些黄金傍身,张公请稍等片刻。” 这可是秦军大营,他只想快点把对方打发走,舍些黄金也算是一笔了断当年情义了! 张耳看出他有推脱之意,紧紧拽着刘季的衣袖不放,一下就怒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缺那点黄金的人吗?刘季,莫非你来到秦国太久了,已经忘记你当日入秦的初衷了?你这般认贼作父,对得起信陵君的在天之灵吗?” 刘季都快被他这话气笑了, “张公这话,才叫好生没理咧!我一个沛县出了名的街溜子,入秦除了想谋个富贵荣华,哪还能有什么别的初衷?至于信陵君嘛,我的确仰慕他的高义,但话又说回来,我刘季又不是他的什么人,更何况,连他的亲孙子都入秦为官了....” 什么叫认贼作父? 他家王上慷慨英明,他家太子仁义大方,如果不是得到了他们的提携,自己恐怕还在无所事事继续虚度光阴呢,刘家,也恐怕还在中阳里继续刨土种地呢—— 笑话,他想学冒顿攀上王上认人家当义父,还只能无功而返呢! 他看啊,张耳才是那个想毁掉他、想把他挟持上贼船的贼.... 张耳听了刘季这话,不由勃然大怒, “你....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来,果真是近墨者黑啊!” 想当年,对方对魏国的一腔殷殷热爱之心是多么的挚诚感人....才来到秦国几年,他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刘季忙趁机夺回衣袖,凭着记忆抹黑在行囊里翻出几个金饼,往对方怀中一塞, “看来张公对我误会颇深,待来日有机会,刘季一定亲自登门拜访,为您好生解释一番....不过现在来不及了,还请张公速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说着,他就来拉张耳出帐,想趁着夜里赶紧把这烫手的山芋送出军营。 哪知张耳却把金饼往地上一砸,稳稳站着不动如山冷笑道, “呵呵,刘季啊,你是怕我给你带来麻烦,想早些把我送出去吧?我告诉你,我现在还真不想走了!” 听着他陡然升高的声音,刘季心中一跳,忙笑嘻嘻道, “您误会了,我只是担心您被秦军抓住...算了,不知张公今日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张耳得意一笑,这才凑近来,重新压低了嗓音, “我听说,你那几个沛县的好友,也摇身一变当上了秦国的将领,还恰好也在这伐楚的大军中,我想让你....” 细细碎碎的声音中,刘季听着对方这番痴心妄想的空手套白狼谋划,暗暗握紧了拳头—— 这厮竟敢这般害他,很好,往日恩情,今日正好都可一笔勾销了! 不过他嘴上仍笑嘻嘻道, “张公有如此雄心壮志,刘季自愧弗如,不过,我那帮兄弟都是唯利是图之人,不知事成之后,张公会如何答谢他们?” 张耳听了他这事情还没做、就大言不惭索要回报的话语,反而暗暗大松了一口气。 就说嘛,刘季这样识时务的人,哪能错过这个封侯拜爵的天赐良机? ... 樊哙抱着李世民来到刘季的营帐前,带着斗笠的侍卫匆匆出来回禀道, “回太子,刘将军不在帐中,帐中也没有藏人!” 李世民疑惑起来, “他大晚上的不在帐中,又会去了何处....” “太子,刘季一定是跟着张耳跑了!”樊哙气急败坏的声音像个炸雷一样突然响起。 李世民伸手指了指耳朵,示意对方小声点。 樊哙立刻会意,凑近他耳旁小声道, “太子,刘季一定是跟着张耳跑了!” 李世民:.... 按理说,刘季不像是这种能舍弃富贵,主动跑去吃苦的人啊。 到底是他不够了解对方,还是樊哙不够了解对方? 他示意樊哙先回去,耐心问道, “何以见得?” 樊哙抱着他大步踩着水往回走,气呼呼道, “刘季曾说过,张耳的岳家十分富有,他一直想主动登门给张耳当个赘婿....如今,刘季一把年纪了还不娶妻,没准,是还惦记着要当张家的女婿呢!” 李世民:.... 难道这就是史书上,刘季隔三差五跑去找张耳的真相? 蒙恬忍无可忍,开口提醒道, “樊哙,你说是秦国的大夫尊贵,还是魏国的县令尊贵?” “当然是秦国的大夫了!”对方想也不想就大声答道。 蒙恬又问, “那你说,现在,是在我大秦担任大夫的刘季地位更高,还是已经无官无职的张耳地位更高?” 樊哙猛地顿下脚步, “当然是刘季了....不对!既然是这样,刘季还跟张耳一起逃跑做甚?” 李世民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蒙恬无语, “我也想问阁下,刘季为何要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在这样一个雨夜跟着张耳奔逃?” 樊哙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只得默不作声抱着李世民回到营帐。 他们刚来到帐前,侍卫就急忙禀道, “回太子,刘季将军方才捆着一个魏国贼人前来,说有要事求见太子!” 李世民心头骤然一松,看来,自己刚好跟对方错过了。 他忙问刘季在何处,侍卫忙指着一旁的守卫营帐, “刘将军说什么也不肯先离开,一定要留在这里等太子归来,小人就让他先去那边避避雨了。” 樊哙忙抱着李世民走去,一 迈进营帐,他就抢先喊出了一句怒气滔天的“刘季”,哪知,对方却喜滋滋跑过来大喊道, “太子,臣抓到了一条自投罗网的大鱼!” 李世民顺着对方的身后,看到了被从头到脚捆得严严实实、正在愤怒挣扎的“大鱼”,张耳。 他示意樊哙把自己放下来,假作不知地问刘季, “这是何人?” 刘季忙解释, “这是外黄县的前县令张耳,臣与他曾有些旧谊....他今夜潜入我秦军营地,想用旧日情谊威逼臣和曹参樊哙他们临阵反戈,再联手魏国名士陈馀召集的人手和楚军一起,对我秦军发起偷袭!” 樊哙怒了, “不是,他与你刘季的旧日情谊,与我和曹参几人有何干系?无耻!” 李世民仔细打量着连嘴巴都被绳索勒住的张耳,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此人确实是够无耻,不过,若是把他这条大鱼拿去作诱饵,没准能钓起一条更大的鱼呢。” 说着,他拍了拍刘季的手臂, “你做得很好!” 刘季心里顿时美滋滋的,樊哙不服气地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世民又拍拍樊哙的手, “你也做得很好!” 对方立刻咧嘴乐呵呵笑了起来,刘季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瞪到一半,突然想起来不对劲,等等,樊哙做了什么做得很好?他怎么全然不知情?还有,樊哙什么时候跟太子这么熟了? 蒙恬看着他们针尖对麦芒的样子,无奈摇头。 这两人太过幼稚,给太子稳场还得靠我啊。 这时,李世民已经走到张耳身旁,蹲下身来对他轻轻说了一句话。 张耳听完,充满惊恐的双眼陡然瞪得溜圆! ... 几日后,暴雨终于停了,一大早,阳光也冲破阻拦重新出现在世人的面前。 与此同时,千名秦军接到了一个新的任务:戴上军医配置的防蛇虫香囊,去河边山林的外围,捡些枯枝干藤来晾晒。 这个任务,让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将士们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刻就朝山林出发而去。 楚地雨水丰沛,树木之茂盛远胜中原大地,每走一步,面前都会出现新的、几乎跟人一样高的野草。 第205章 而密密麻麻长满了参天大树的林中,不时有各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响起,充满了幽深昏暗的恐惧—— 这也正是秦军无法像在平原地带行军时抄近路那样、穿越这密林山间抵达对岸的关键原因。 当秦军扛着一捆捆枯萎的干柴摆在河边晾晒时,对岸坐在瞭望台上观察敌情的楚军,很快就把他们的奇怪举动,当成笑话哄堂大笑起来。 就连奉命驻守边境的楚将,也搞不懂秦军这是要做什么。 一名副将忍不住出言嘲笑道, “我倒是从不知道,渡河,竟然也需要用到柴火吗?难不成,那帮秦军是见这河水涨得太猛太快,想投些柴火进去把它烧干了再渡河?哈哈哈!” 楚军再次哄堂大笑起来,笑声越过夷水,传进了秦军的耳朵里。 但没有一个秦国士卒放慢手中的速度。 楚军得意地嘲笑了三天,秦军就这么捡了三天的柴禾。 当李世民确定这些柴禾都被晒干了后,主将王翦立刻下达了新的军令: 今夜亥时三刻,抱着它们扔到河边山林里当引火柴,放火烧山! 秦人务实,视种地为第一要紧事,反正楚国的山林太多,等秦国占下它后,也是要放火烧山开些荒地出来种粮食的,此时烧掉此山,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那些被秦军翻来覆去晒得透干的巨量枯枝柴禾,无疑成了山林间最神速的引火利器,而夏日的习习晚风,又为火苗送去了助威。 刘季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说的遇山开路,是用这种办法开啊! 当然,完全没想到秦军会反其道而行之的,还有楚军。 后半夜,加派人手对河岸严防死守的楚军,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右侧的山林间亮起刺眼的熊熊火光,可到了火光都冲出密林的此刻,一切都已经晚了! 虽然不死心的楚将,仍下令命士卒舀着河水前去救火,可在火势燃烧得愈发鼎盛的山林面前,这点水无异于杯水车薪—— 它们被泼上去后,火苗反而腾地一下窜得更高了! 这场大火足足烧了好几日,当它意犹未尽却又餍足地收起最后一丝火光时,秦军已经在满是黑色灰烬的山林间,跟紧急冲上来防守的楚军正面交上了手。 在攻占了南郡边境的楚地后,王翦下令,按原计划兵分三路,由李信蒙恬各领一支军进攻楚国的平舆、鄢城、寝等地,等攻下这些城池、顺利形成包围之势后再行会师。 至此,秦楚正式展开激烈的攻守对决。 李世民也没闲着,亲自押着张耳给他的挚友、魏国名士陈馀写了一封信,告诉对方他已成功策反刘季和他那几个友人,请对方快快与楚国贵人联系。 李世民很好奇,到底是楚国的哪一个贵人,敢瞒着楚王私下与这些魏人合作,想捷足先登除去秦军。 只可惜,他把人性想得太天真了些,也把秦军想得太弱了些! ... 当威风带着另一只苍鹰兴高采烈飞来时,李世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他家孩子从哪儿拐来的?真是出息了! 当他看到对方脚上绑着的信纸后,立马又惊喜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拐来的,是王宫驯养出来的。 而当他读完蒙嗣音的亲笔信后,立刻又激动亲昵地摸着那只苍鹰,一遍遍温柔地唤着“将军”。 原来,这是观音婢亲手驯出来的鹰啊,这也是他自家的孩子呢! 将军原本也是一只凶猛的苍鹰。但此刻,纵便没有主人在场下指令,它也罕见地柔顺地,任由眼前这孩子随意抚摸自己,甚至,还用脑袋上的一簇细毛,在李世民的手心里讨好地蹭了蹭。 一旁的威风见状,立刻挤到李世民手臂的另一侧,不甘示弱地拍着翅膀提醒他: 喂,差不多得了,我才是你家亲孩子,也该摸摸我夸夸我了! 李世民立刻笑着如它所愿,一手温柔抱起威风夸起它来。 他脸上甜得快淌出蜜的笑容,看得一旁的王翦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知道的,倒晓得太子手上抱着的是两只苍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抱的是两个亲生孩子呢.... 这念头一冒出来,王翦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冒得更多了,对太子的怜惜之心也更浓了。 再聪明的孩子,他终究也还是个幼稚的孩子啊! ... 九月,章台宫。 秦王收起苍鹰传回的加快急信,面带笑容看向李斯, “前几日,王翦的军队又攻下两座城池,看来, 太子很快就要回咸阳了....” 灭楚的速度越快,世民不就回来得越早吗? 李斯对君王这些日子以来,在自己面前,开口闭口就提到太子一事毫不介怀—— 相反,他为自己能成为王上在这种脆弱时刻想到的第一人而深感自豪。 这一点,韩非不如他多矣,此乃一胜。 他一胜,而韩非零胜,此乃二胜。 他二胜,而韩非零胜,此乃三胜.... 如此往复,胜胜不息,可见,他李斯才是大秦朝堂最得君心的第一人! 察觉到不对的秦王蓦地顿下话头,看着面露诡异笑容的李斯,不悦斥道, “李廷尉!是寡人的太子快要回来了,你笑得如此开怀做甚?” 君王虽想有人与他分担思念太子、担忧太子的忐忑忧愁,却并不喜欢看到,有人竟越俎代庖地比他更思念太子。 世民是他的孩子! 第102章 李斯猛地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忙解释道, “回王上,臣只是想到太子凯旋之日,王上会是何等的喜出望外,而当太子如一只归巢稚鸟兴奋扑进王上您的怀中时,他又会是何等的激动欢喜....臣这才一时失态,还请王上恕罪!” 听着他这番话,想象着世民归来时的场景,秦王脸上重新溢满了神采飞扬的笑容,心中也盛满了欣慰, “爱卿一心为寡人分忧,又何罪之有?来人,赐李斯金饼一盘!” 约摸半个时辰后,李斯拒绝了侍卫的帮忙,昂首挺胸亲自捧着一托盘金饼离开了正殿。 巧的是,他在回署衙的路上,碰到了受召匆匆赶来的韩非。 李斯忙把托盘端得离自己远了些,上前明知故问道, “左丞相,你这是要去何处?” 韩非今日一直在署衙跟治粟内史核账,还没忙完就接到了传召,此刻脑子里还在算着账呢,便心不在焉地认真回了一句, “王上召我前去,有事。” 说着,就急急要走。 但他这副作态看在李斯的眼里,俨然就变成了“韩非见我得了王上的赏,心里不高兴了”。 李斯顿时更高兴了,忙捧着托盘再凑上前两步, “韩师兄,我家老妻昨日非要拿羊乳帮我洗手,说能让手背变得更细腻光滑....” 师兄,快来看我的手啊,快看我手上的金饼啊,快问我怎么得来的啊! 韩非果然被他这话吸引了。 但他并未如李斯所愿的那样,去欣赏夸赞他的“手”,而是严肃地看向了对方的脸, “李师弟,你当年在稷下学宫之时,最为质朴,令人钦慕,为何你如今,竟会奢靡到以羊乳来洗手?连太子都常说,战乱这么多年,天下间不知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饥寒交迫....” 所以,他受了太子以封地留存赈灾粮的启示,年年都从二千石俸秩中取出一半来,专门赈济那些鳏寡孤独残疾老弱之人。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为李斯今日竟堕落到用羊乳来洗手而感到无比痛心。 李斯可太了解韩非一板一眼的性子了,也是在吹牛的话说出口后,才猝然想起了这么一茬,忙找补道, “韩师兄误会了!像我这样质朴之人,哪会真那般奢靡浪费?我当场就严词拒绝了老妻,还提醒她往后要戒奢戒骄,绝不能不顾天下民生之艰!” 说实话,太子一心向儒也就算了,他现在甚至常常分不清,韩非整日一副想当大圣人的样子,到底是儒家还是法家的? 可王上对此事,并未露出什么明显的不满.... 敏锐的李斯不得不暗暗琢磨开了,既然是这样,等大秦统一六国后,真的还会坚守商君之法吗? 如果王上会被他们说服,那么,自己是不是也得提前改改风格了? 此刻,他见对方再一次,提起了太子那套跟商君之法截然相反的“爱民护民”之说,顿时心中一动,喊住了抬腿要离开的韩非, “韩师兄且慢,我想把这些金饼分出一半来,响应太子的号召,赈济穷苦庶民!” 韩非眼睛一亮,立刻转身细细打量他手中的金饼,诧异道, “观此金饼的成色,必是王上所赐,李师弟当真舍得吗?” 同门师兄弟中,比起张苍的豪放和太子的大气,李斯嘛,就像一块裹了雪白面粉的石涅.... 第206章 这样想着,韩非立刻生出了愧疚之心,认为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李斯的面容如此白皙,怎会是黑心无情之人? 他高兴轻拍对方的肩膀, “李师弟面容白皙,品行高洁,关爱百姓,仗义疏财....颇有太子之风,愚兄不如师弟多矣!” 李斯听得眉开眼笑,索性一咬牙,承诺会把这整盘金饼全拿来赈济贫民! 说起来,这时期的君臣都颇为务实,并没有“要把君王所赐之物当成宝贝供起来”的习俗,列国君王赐给诸臣的黄金珠宝,众人尽可自行决定它们的去处—— 而这种成色上等的少府金饼,拿到市面上自然能换到更多的钱和粮食,可别小看这一托盘,它能买到二人一整年的俸秩粮食! 告别后,李斯捧着托盘反复回味着那句“有太子之风,愚兄不如师弟多矣”,心情别提有多美了。 然而,在他左脚刚踏进署衙大门的那一瞬,突然迟疑地停下了脚步。 韩非夸他就夸他吧,为何要突兀地多加一句“面容白皙”呢? 待飞快想通其中关节,李斯捧着托盘的手一抖,恨不得立刻追回去,收回自己的慷慨赈济之言—— 好你个韩非,竟敢嘲讽我心黑! 他决定,等太子回来一定要告状,他要告韩非恃宠而骄,藐视师门! ... 接到通禀的项燕快步走出营帐,上前扶住白发老者的手臂,激动道, “项燕已日夜张望廉老将军多日,总算是把您盼来了!” 年近八旬而精神矍铄的老者,边走边摇头,浑然不似对方想的那样乐观, “阁下不必如此客气,廉颇早已不是什么将军了....而且,这回老夫恐怕要让阁下失望了....” 项燕猛地停下脚步看他, “廉老将军,这话是何意?” 廉颇指着四周密布的山林,重重叹息道, “兵者,法也!老夫当年能在长平一战中为赵国抵抗秦军主力数月,最关键之处,在于上党之地雄山遍布,有关隘要塞,可助我筑垒死守....然而楚地虽然多山,这些无石多木的山坡,却并不险峻雄伟,秦军只需再放几把火,就能穿过它们如履平地,到时,处处都能撕开失守的口子....” 说实话,他也没想到,秦军面对楚地多山多水的复杂地形,竟会避开秦军不擅水战的短处,而以反向思维,把原本是阻碍的山林,变成了他们突围的便利。 可见,秦军之中必有高人在背后出谋划策! 项燕花白的浓眉骤时一蹙。 他虽是当世名将,却擅于带兵合围包抄敌军、再正面迎敌冲锋陷阵,并不精于防守之道。 而细数当今诸将的本领,最擅防御的两人,一个是早就降秦的李牧,另一个则是逃来楚国避祸多年的廉颇。 他原以为,有了廉颇在,在面对秦军的汹汹攻势时,楚军便能快速扭转战局,拖住秦军继续深入楚国腹地的步伐。 现在看来,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他立刻满怀希翼开口问道, “可老将军依然义无反顾前来我军中,可见,您必有破局之法?” 廉颇叹气点头, “为报答阁下多年来的照应,老夫愿全力一试,但我无法保证....” 项燕忙道, “廉老将军不必苛求完美,您愿全力一试,项燕已感激万分!” ... 正如李世民所料,当他借着张耳的手,把诱饵撒出去后,陈馀很快就把这件“大喜事”,告诉了他们口中的那个楚国贵人。 九月二十一,月华如水,一队步兵正悄无声息地往王翦所在的军营前行着。 按照张耳在信中的承诺,他已经成功策反了刘季和曹参几人,只需对方按约发动突袭,让他们获得带兵迎战的机会—— 然后,那些秦军就会在他们的指挥下,出人意料倒戈相向,杀得王翦一个措手不及。 夜色中,一道清脆的声音带着几分疑虑响起, “右尹,怎么越往秦国军营那边走,我这心里就越是不安呢....我想起来咯,族中娭毑老巫说过,这种不安,是东皇太一对我们的示警,是....” “哎呀!来都来了,你还想半道折返不成?再说了,有右尹亲自前来,三闾大夫的在天之灵必会庇佑我们的,何须这般瞻前顾后?” 身披犀牛甲胄、留着短髯的陈馀急声劝道。 身为魏国名士,陈馀跟他的挚友张耳一样,有过一段风光无限的往昔岁月。 可秦军的到来、大梁的沦陷、魏国的覆灭,让他们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荣耀,而过往的名声和官职,又反过来变成了束缚他们的枷锁.... 他们一直在暗中做着准备,想等来一个重获权力的好时机。 幸运的是,当年魏楚两国密谋 抗秦时,陈馀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结识了被楚王派去谈判的楚国右令尹,屈辞。 而前些日子,他无意中获悉秦国派出大军南下伐楚后,便第一时间派人把这消息传给了屈辞。 他还故意透露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秦军副将中,有一个名叫刘季的,曾是他最好的友人张耳豢养的门客。 而秦军中另外几个副将,凑巧又是刘季多年的挚友—— 只要张耳能成功说服刘季,他们就能联手给秦军带来致命一击! 身为那位三闾大夫屈原的嫡系子孙,屈辞也有着同样执着的抗秦之心,在命人核实了这消息后,对方立刻给他和张耳发出了合作邀约: 只要能助他重创秦军,事后,他必会禀明楚王为他二人请功封赏,让他们在楚国封官进爵风光无限。 双方一拍即合,又暗费功夫布置了一番,这才有了张耳巧合现身于秦军营帐一事。 总而言之,陈馀这回自掏家产募集五百义士,又带着他们偷摸渡船南下来到楚国,为的可不是让屈辞打退堂鼓.... 这可是他和张耳唯一能逆天改命的良机! 果然,屈辞一听对方提到先祖屈原,原本有些忌惮“东皇太一示警”的心,立刻又恢复了坚韧,发出了“继续前进”的指令。 一旁背着箭筒的辛蛮,急得伸手来拉他的衣袖, “右尹莫要冲动咯,再等等,再等等嘛!万一那个张耳跟秦军串通了,故意拿封信来引我们上钩,到时候,怕是想跑都跑不脱咯....” 他真的不敢再往秦军营地走了,总觉得那黑黢黢的营地里,有什么野兽正面带笑容地盯着他们看.....真的好可怕! “住口!这等不吉之言,也是能随便说出口的?还不快放手!”屈辞立刻斥道。 这辛蛮年纪不大,是个自小长在深山里的越人后裔,心思十分单纯,能打着赤脚在密林间飞奔如箭,也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现在,他是屈辞最信任的贴身侍卫。 陈馀见状,忙一再拍着胸脯保证,张耳是跟他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最好伙伴,对方是绝不会背叛他们、改投秦军的。 辛蛮死死拽着屈辞的衣袖不放,急得都快哭了, “右尹,你不能去啊!东皇太一的示警很灵验的,那边有猛兽,我怕你去了会死!” 真的,他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那边很可怕的! 陈馀听完,趁着夜色狠狠翻了七八个白眼。 这人有病啊,今晚的突袭还没正式开始,他就接连诅咒他们跑不脱、诅咒屈辞会死....真想一刀宰了这该死的乌鸦嘴! 屈辞倒是习惯对方的野生性格了,他用力拽回衣袖,冷哼一声, “若能重创秦军,死又有何惧?” 要不然,他又岂会以文臣之身,带着这些私兵亲自赶来上阵? 说着,便下令众人继续前行。 ... 不幸的是,辛蛮的预感好像有点准。 张耳为了求生,确实背叛了他们。 而秦军的营地里,虽然王翦早在昨夜就悄悄带兵前往陈郢支援了,但留守营地的,确实还有一个比野兽更可怕的战神李世民。 前世,李世民能以数千骑兵击败窦建德的十万大军,现在打起这种以多胜少的守株待兔之战,当然没有任何难度和曲折—— 当屈辞和陈馀几人,被押来这个笑容满面的孩童面前时,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不是,刚冲进来就结束啦?这么快就打完了?而且,他们还是输给了一个小娃娃? 屈辞很快就反应过来是中计了,立刻对陈馀怒目相向,质问对方为何要联手秦军骗他。 李世民万万没想到,自己随手一捞,竟能捞到楚国右令尹、屈氏族长这条举足轻重的大鱼。 不过,要是结合对方先祖屈原耿直的性子、抗秦的执念和被朝堂排挤的憋屈,就不难推测出,屈辞之所以会这么容易上钩,是因为如今的楚国朝堂里,主战派依然是极少数—— 恐怕,就算秦军已经兵临城下,那些大臣们也还在幻想着怎么跟秦军讲和。 第207章 陈馀也不是傻子,立刻就想到是被张耳骗了,气得噼里啪啦一通乱骂。 李世民看着这一幕,颇感唏嘘。 历史上,他二人曾是刎颈之交,后来却反目成仇、以取对方项上人头为最大心愿,而这一回,张耳也在自己稍稍试探两句后,就毫不犹豫答应出卖陈馀.... 真是一对情比纸薄的友人! 而他虽然爱才,倒也不是什么人都想收的,便让人把陈馀送去找张耳,让他们好生“叙叙旧”,又把急得挡在屈辞面前、对他叽里呱啦一通乱吼的辛蛮也打发了出去。 一时,军帐中只剩下李世民和屈辞二人。 屈辞目含警惕打量着这孩童, “莫非,你就是秦国那个被封做天策上将的小太子?” 李世民笑着点头,朝对方伸出一只手, “正是!我叫世民,是秦王的儿子,也是楚王的外甥,若论辈分礼数,我还该称您一声大父呢....” 屈辞听着这话,满肚子的火气烧得更旺了,可那些已经到了嘴边的骂人话,却一下子就都骂不出来了! 按周礼,大宗称姓而小宗称氏,而轮流把持楚国军政大权百年的屈景昭三族,本就是与楚国君王同根同源的宗亲。 这就意味着,这小子的话还真不是胡诌的,按辈分,楚王熊悍要喊他一句伯父,那么熊悍妹妹芈息的儿子,当然要喊他一声大父了.... 平心而论,他见到这小子的第一眼,就忍不住眼前一亮,认为对方的容貌气度皆有鹤立鸡群的翩翩之态。 如果这不是秦国的军营,如果他不是刚冲进来就被俘虏的手下败将,恐怕,还会忍不住跟对方寒暄几句,问问他是不是自家王族的娃娃.... 可他偏偏是秦王的儿子! 屈辞越想越气,才不想伸手回握这孩子呢。 但李世民半点也不恼,仍笑眯眯朝他拱手一拜,落落大方道, “世民拜见大父!” 屈辞的眼皮猛地一跳,急忙拂袖往后退了两步, “哼,少来跟老夫套近乎,我根本就不认得你!再者,我楚人与你秦人只有滔天国恨,并无半点私交!” 笑话,哪有娃娃把大父抓来当俘虏的,真怄人! 李世民立刻言辞恳切道, “可我的母亲确实是楚国公主,就算大父不肯认我,世民也是要认大父的!” 以屈辞执拗的性子,他倒不指望对方会变成另一个叶腾,会主动为秦军献上城池土地,可出门在外,多认认亲戚总是有用的吧? 而且他当日敢在秦王面前,夸下“半年就能灭掉楚国”的海口,当然是有另一个更深层次原因的。 读过这段史书的他知道,楚人对中原本就没什么认同感,而秦国灭楚时,楚王负刍和后来登基的昌平君,又接连都死在了秦军的手中。 正因为如此,亡国后满心复仇的楚人,对他们命运多舛的王族,才会生出深深的同情和缅怀,才会前赴后继去支持那些宣扬“张楚”和“扶持楚怀王之孙”的反秦军队… 所以,如果秦国攻下楚地后,要想收服楚国的民心,现在就必须换一种方式来灭楚。 而这个位高权重又没什么深沉心机的楚国外祖父,没准能派上大用场。 屈辞听完真快被他怄死了,忍不住怒气冲冲道, “你们秦人总是这般花言巧语,说得比唱得还好听!那我问问你,你身为楚国公主的孩子,身为我楚国王上的外甥,为何会出现在这秦军大营之中?难道,你竟想如上回助秦王灭了燕国那般,要亲自上阵灭了我楚国不成?这,就是你回母家的礼数吗?” 听着这话,李世民清澈的眼睛里立刻闪出泪光,连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委屈的哽咽, “大父,你冤枉我了!” 看着孩子眼中的泪光点点,屈辞的满腔怒气顿时一噎。 不知怎的,他下意识伸手想安慰这孩子,但刚伸出一半又 深觉不妥,只得收了回来,语气倒是飞快舒缓了两分, “那你倒是说说,我哪里冤枉你了?你来做什么?” 李世民澄澈透亮的瞳仁里透着无比的真挚, “大父有所不知,我这趟是来加入楚国的,不是来分裂楚国的啊!” 第103章 这话实在太过玄乎,听得屈辞不禁惊呼出声, “什么!你想要加入楚国?” 李世民郑重点头, “不错,我确实是来加入楚国的!” 屈辞听了,反而愈发惊疑不定,立刻追问道, “不是在诳我?那我问你,你打算如何加入我楚国?” 总不能,对方真会率着这些秦军,去寿春投奔楚王吧? 纵便屈辞再希望这是真的,也无比冷静地明白: 对方是秦国的储君,是秦王最宠爱的儿子,纵便他对楚国有再深的感情,也不可能背叛秦国转而投楚! 他实在听不懂,这孩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世民眼中的泪光顿时一扫而空, “当然!楚国是我母亲的母国,楚王是我的亲舅父,楚地也是我的家乡,我岂会诳大父玩耍?墨子曰: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是故父子相爱则慈孝,兄弟相爱则和调....”(1) 屈辞立马打断他, “好了,你秦军都已经打到我楚国的家门口了,就不必在我面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了!你究竟打算,如何加入我楚国?” 虽然他不太信对方会投楚,但万一呢? 要是秦国太子主动背弃秦王改投楚王,秦军士气必遭重创。 而有了秦国太子在手上,楚军也未尝不能一鼓作气击退秦军! 李世民睁着清澈见底的眼睛,继续一脸真诚道, “是这样的,现在秦国已经灭了三晋燕齐五国,放眼中原之地,只剩秦楚两国南北对峙,可是秦国强大而楚国弱小,世民知道,舅父为此必定日夜难安茶饭难思,所以,我特意请求阿父许我南下随军出征,好助舅父早日了结心腹之患,早些去咸阳与我母亲兄妹团聚。 有了我的加入,楚国宗亲朝臣都有了安心的去处,楚国百姓不用再忍受战乱之苦,楚国的土地也不必再担心被邻人觊觎,到时,天下四海就能重归一家.....” 屈辞气得胡子都快翘起来了,好好好,你们秦国是在做善事,你是大善人! 可他颤抖着手隔空指着李世民点啊点,硬是半天都没骂出那句“这就是你说的加入楚国?好一个厚颜无耻的臭小子啊”。 如果说这话的人,是秦王、王翦或任何一个秦人,他都会毫不犹豫唾沫横飞地怒骂对方。 可是,秦楚虽然早就有联姻的习俗,他面前这个秦国小子,却是第一个跑来找他认亲的外孙,一个真实的、让人一看就很喜欢的外孙。 亲疏有别乃人之常情,他哪还骂得出口? 更别说,对方还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 世民素有神童之名,而据他所知,世间神童待人接物的方式,总是与常人大相径庭的。 看吧,这孩子满脸真诚的神色,他眼中澄净的亮光,没准,是真心认为“帮楚王早日灭了楚国,就能帮他早日解决一个大难题”的! 骂又骂不出口,忍又忍不下去,屈辞气得只能狠狠跺着脚改口怒骂道, “够了!别拿嬴稷那套不要脸的说辞来糊弄我,他那个厚颜无耻的卑鄙小人,着实可耻可恶可恨,把我楚国好好的外孙养成了这副模样!” 正在滔滔不绝的李世民,惊讶得停下了话头,瞠目结舌。 不是,这关昭襄王什么事? 他忙提醒对方, “大父,其实我出生后,从未见过高祖父....” 屈辞冷哼, “哦!没见过才好,你要真见过他,还不知会被养歪成何等可憎的模样!” 楚怀王,是嬴稷借着武关会盟绑走的。楚都郢城,是嬴稷派白起攻占的。楚国宗庙,是嬴稷派白起烧毁的。而他的先祖屈原,也是因此才愤而投江自尽的.... 刚认下的外孙他舍不得骂,骂秦王嬴政又怕孩子不高兴,当然只能把嬴稷那黑心肝的老秦王拉出来骂骂了! 等他骂得了个痛快,才猛地回神瞪向李世民, “说来说去,你这回来到我楚国,就是想助秦军灭楚的!” 李世民再次真诚强调道, “不,天下本是一家,我是来接大父和舅父去咸阳过安生日子的!” 真的,他已经成功说服秦王了,这一战只攻城占地。 他绝不会重蹈史书的覆辙,伤及楚王的性命,积压楚人的怒火。 所以秦军一定要在楚人的见证下,护送楚王平安抵达咸阳—— 那么,他就需要在楚国有足够分量的人,去劝降楚王。 虽然屈辞不大可能成为这个人选,但他既然主动送上门了,李世民当然不会浪费这个亲戚的价值。 第208章 他这番话,听在屈辞的耳中,自然又成了“神童的想法果然与常人迥异”的佐证,他简直拿这孩子没办法,只能憋着闷气冷声反问道, “既然天下本是一家,为何不该是由我楚国来吞并你秦国?” 李世民眨了眨眼睛, “因为,自古只有强国吞并弱国的道理呀,谁让秦国更强大呢?” 屈辞倏然一怔,旋即哈哈悲凉大笑起来, “好一个理直气壮的倚强凌弱,不愧是嬴稷那无耻之徒的亲玄孙啊…” 李世民目含悲悯,语气却认真而坚定, “大父此言差矣!春秋乱世初起之时,天下有大小诸侯国一百四十余个,而今安在焉?齐楚燕赵韩魏六国,哪一国又没有以强者之姿,吞并过弱小的邻国呢?楚国,难道就敢说没有吗? 数百年来列国战事不断,征召频繁,民不堪命,真要细论起来,我秦国灭了六国,天下百姓从此就能免于战乱之苦,安心务农贩货,休养生息....” “你这小子倒是大言不惭!你秦国百年来,贯行商鞅之酷法盘剥黎民,又岂会舍得休养生息?”屈辞愤然道。 身为屈原的直系子孙,他是读着对方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长大的,自然也有满腔忧国忧民的情怀。 虽然秦王近年也不时有降税赋之举,但在他看来,对方不过是在借此收买天下人心—— 等秦国真的把六国全灭掉后,必会立刻露出原本的狰狞面目,楚国百姓无异于羊入虎口! “不!等秦国统一了中原,就会施行仁义之政,我保证,天下百姓都会过上比现在更好的日子!” 作为一个曾在隋末平定了惊惶乱世、又带着无数乱世之民走向治世的人间帝王, 从李世民恢复前世记忆的那天起,就没有一刻,不在抓紧机会想改变秦王的观念。 在他看来,秦国绝不能再二世而亡,而天下百姓,也绝不能在统一后依然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屈辞猛地瞪大了眼睛, “仁义之政?秦国...难道这一代秦君,竟要放弃商鞅之法么?” 然后,他看着面前这孩子的目光中,霎时就盛满了亮晶晶的光芒, “不错,我阿父说了,商君之法乃是乱世权宜之法,待天下归一,秦国很快就会改行仁义之政,让天下百姓丰衣足食!” 秦王当然不可能这么说。 但他在出征前特意试探过了,父亲并没有出言反对他的提议。 嘿,不反对就是默认,默认就是赞同。 他相信,这位以正直执拗出名的楚国右令尹,会因为此事而对秦国印象改观。 “权宜之法....丰衣足食....”屈辞难以置信地喃喃着,眼中已悄然涌出了绝望的泪光。 没想到,这一代秦王的野心竟如此之大,他要做的不是一国霸主,而是上古尧舜那样的明君圣主啊。 而这样的明君圣主,他的先祖屈原,盼了一辈子也没有盼来! .... 天还没亮,屈辞就带着辛蛮踏上了赶回寿春的路程。 来时热热闹闹满腔雄心,归时冷冷清清举目凄凉。 辛蛮见他半天不说一句话,忍不住开口问道, “右尹,那个秦国小孩真要把我们放走吗?哎呦,他养的那只会喷火的金凤好凶的咧,噢噢....” 他张开双手比划,努力模仿着凤鸟腾飞着喷火的样子,有点兴奋又有点害怕。 心事重重的屈辞脚下一顿, “你说什么?什么喷火的金凤?” 辛蛮很高兴主人终于肯跟他交谈了,忙说,他见到秦国太子时,看到对方身后有一只喷着火盘旋玩耍的金凤玄鸟。 屈辞心中大震,他看得明明白白,世民身后,哪有什么凤鸟在喷火? 没想到,辛蛮竟有巫祝的天赋,难怪昨夜他执意要阻拦自己.... 楚地巫风之盛行远在中原列国之上,而楚国厉害的大巫,全都来自于深山部落,他们生来,就有着比常人更灵敏的直觉和五感。 他立刻问对方, “那你在王上身后,可有见过这喷火的金凤?” 辛蛮奇怪看了他一眼,马上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当然没有咯,族里的娭毑大巫说了,金凤是上古神鸟,好像只有一只咧,它已经被秦国太子抓去养咯,没咯…” 屈辞的心陡地一沉。 正因为喷火的金凤是上古神鸟,世之罕见,楚国先祖才会把它拜作庇佑楚国的神灵。 可是,象征着楚国的图腾金凤玄鸟,没有出现在楚王的身上,而出现在了秦国太子的身上....这绝不是一个吉利的兆头! 他强压下心中浓浓的不安,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 对方前脚刚离开,留守营地的刘季就冒了出来,他不解问道, “太子,咱们好不容易才钓来这么一条大鱼,怎么就把他给放了呢?” 李世民头也不抬地盯着舆图看,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1) 刘季挠头, “可臣审问了陈馀,他说屈辞是楚国最坚定的主战大臣....倒不如把他留下来当人质,这样,至少屈氏手中那些封地,我秦军就不用费老劲去攻打了...要不,臣现在去把他追回来?”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心里越来越焦灼。 就算王翦听了太子的建议,放弃了按兵不动的老法子,以闪电之速与李信蒙恬的大军分兵攻城,两个月以来,秦军攻下的城池,也不过是楚国的九牛一毛—— 太子真能在半年内灭楚吗? 他真的太渴望进步,太想杀敌立功了! 李世民听出了刘季的着急,抬起头温声道, “不必去追了,让他回去,比把他留在这里更有价值。” 刘季见太子很忙,也不敢再问为什么,耷拉着脑袋就想出去,却听李世民继续道, “对了,你去把樊哙喊来吧。” 他在战场上,是那种安分待在营帐当看客的人吗? 如此良机,当然还要再做一件事。 刘季马上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 “太子,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臣就好了,樊哙能办好的事,我也能!” 啊呸,一个杀猪匠凭什么总跟他抢太子的恩宠! 李世民哪能看不出他那点小算盘?遂笑道, “也好,我本想带你出去溜达一圈,让樊哙带人留守营地等王老将军回来,既然你不想.....” “想想想,臣想去!臣就这去把樊哙喊来....”话音一落,刘季就已经跑得没影了。 李世民笑着摇了摇头。 谁会想到,在史书上最忠心追随刘邦的樊哙,现在会成了跟他最不对付的人? 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至少李世民知道,自己将来绝不会听信他人的谗言,认为樊哙效忠于自家皇后是“结党营私”,从而会生出想杀了对方的心思....(2) 绝不可能! 总而言之,樊哙和刘季的真心,在交付给他后,都会得到同样的真心相待,世上就会少了两个被友人伤透心的人....皆大欢喜。 李世民带着刘季领着五百人马,大摇大摆地远远跟在屈辞的身后,“一路安全护送”他回到了寿春城外。 ... 回到寿春王宫的屈辞,如实把昨夜发生的事告诉了楚王熊悍。 楚王听完,脸色有些莫测, “这么说来,你们本已经败在了秦国太子的手上?可他为何又要将你放回来?” 这话中的怀疑,屈辞听出来了,只得硬着头皮道, “秦国太子执意认为,他是王上的外甥,是臣的外孙,所以....” 楚王直直盯着他看,目光幽沉得令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是吗?秦王嬴政那样的暴君,在你口中是马上就要大为推行仁政的尧舜,秦国太子那个能击退三国联军、还顺道灭了燕国的小狼崽子,在你口中是感念母家亲情的重情之人....” 屈辞还没把金凤的事告诉他呢,他本有一肚子的话想解释,但楚王态度十分坚决地把他打发走了。 看着对方的背影,他无比地失望。 原以为,身为最忠贞的宗亲屈原之后,屈辞对楚国也会有满腔热爱和忠诚—— 可秦国太子,既然都亲自跟着秦军出征来打他这个舅父的脸了,又岂会因为什么顾念亲情,而把楚国位高权重的屈氏族长就这么放了回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在命人暗中盯梢屈辞后,他思来想去一番,派人把吕不韦召进了宫来。 说起来,吕不韦这枚秦国的弃子,对楚国还有大恩在身。 当初,三族中实力最强的昭氏叛变,扶持负刍造反,偏偏朝廷的每一次出击,对方都能精准预判避开,攻城略地势如破竹,一时间朝中人心涣散。 在这危急之机,是吕不韦从邯郸写了一封密信给项燕,说项燕的次子和幼子项梁项伯早已叛变投敌,而楚军每一次的军事行动,都被他们暗中偷去送给了负刍。 第209章 项燕收到这信后震惊不已,马不停蹄赶来王宫禀告了此事—— 经过他们一番暗中的调查,发现那两个混账东西确实早就投靠了负刍,还一直在悄悄给对方传递宫中军中情报! 在当机立断处决了项梁项伯后,失去了密报优势的负刍,很快就兵败如山倒。 在平定内乱后,楚王便亲自写了好几封信,热情邀请吕不韦前来寿春居住,并许诺会赐给他豪宅厚爵。 盛情难却,加之在邯郸处境艰难,吕不韦便如约来到了寿春,成了深受楚王器重的座上宾。 楚王亲自走下殿扶起吕不韦,把今日屈辞的异常之处说了。 吕不韦一听,面色猝然大变, “王上所料不差,右尹之言,确实有不实不妥之处!” 楚王会意,立刻看向他, “哦,你是说秦国太子....” 吕不韦重重点头, “秦国太子绝非什么重情重义之人,当日把臣赶出河南封地的建议,就是他当着臣的面、对秦王提出来的!臣把秦国先王扶上王位,又呕心沥血把秦王辅佐到成年,换来的就是这般下场....” 楚王当然听不到,对方心中正在疯狂对李世民道着歉,不由沉思道, “不错,先生对秦王父子有如此大恩,又曾是嬴政亲口所唤的’仲父‘,对方都能这般翻脸无情,更遑论,屈辞只是一个与他见了一面的楚臣....” 吕不韦很聪明地遵循着疏不间亲的原则,没有再开口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听着楚王的分析。 他在楚国待了几年,太清楚在这个国家,宗族的力量强大到了何种地步—— 几乎能与君王平起平坐! 正因如此,得了昭氏一族全力拥护的负刍,才能跟楚国朝廷对峙了数年之久。 而巧的是,如今在朝中互相制掣的屈景二族族长,在抗秦一事上,有着巨大的分歧。 这就意味着,只要能说服或是除去屈辞这个族长,就有机会从内部快速瓦解楚国。 他知道,太子故意把对方放回来,就是想离间这对楚国君臣。 但他也知道,以太子的仁义心肠,必定不希望楚王杀了屈辞… 这时,殿外有探子求见。 当对方把“秦国太子亲自带着人马,护送右尹到城外才离开”的消息告诉楚王,对方的脸色一下就黑得能拧出水来了。 挥手让探子出去,终于下定决心的楚王,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如此看来,屈辞果然已经勾结秦人叛变了,不知先生有何良策?” 说着,他比划了一个手势。 吕不韦忙露出震惊的神色,迟疑道, “这...可右尹毕竟是宗室重臣,若是贸然杀了他,必会引起朝局震荡,一时内外交困...臣以为,倒不如先把他暗中关押起来,阻断他和秦人的联系...待项老将军击退秦军之后,再对右尹论罪处罚也不迟。” 楚王想了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现在就杀屈辞,万一激怒了屈氏,谁来帮他抗击秦国? 于是他点头应了下来。 当夜,吕不韦再三确认无人盯梢后,悄悄离开了府中,找了个路边乞丐给秦国军营送去了一张写得歪歪扭扭的布条,上面只有寥寥六个字: 王疑叛,欲关押。 ... 秦军既然不想拉长战事周期, 就必须尽快跟楚军最凶猛的主力:项燕的军队正面对上。 然而,项燕很快就察觉到秦军想速战速决的企图,立刻下令闭城不出,想借此来消耗秦军的士气。 再加上有了廉颇坚若磐石的防守,攻城也迟迟没有进展,李信和蒙恬等将领不免有些担忧起来。 他们想分兵先去攻打其他城池,以免被项燕拖得太久蹉跎时间。 就在他们决定劝一劝太子时,楚王却无奈下了一道诏令,强行要求对方立刻出兵迎敌—— 他当然能理解,项燕此举并非是畏战殆战,而是想跟秦军玩拖延心理战术,可那帮出了不少兵力的宗室,却坚决不这么认为。 由于那些兵力还需宗室来供应军粮,朝廷的粮仓无法支撑四十万士卒吃用的楚王,只能忍气吞声选择了妥协。 项燕无奈,只得开城迎敌。 十月,秦军主力和楚军主力正式展开激烈的鏖战。 李世民觑准时机,派人放出了“右尹屈辞根本就没有去秦国和谈,而是被楚王暗中关押”的消息。 一时间,愤怒的屈氏族人在朝堂上,接连对楚王发起了质问。 楚王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陷入进退两难境地的他,不由暗暗后悔当日做错了决定。 如果那时,他先发制人揭露屈辞的叛变,再顺理成章提出换个族长,哪会惹来今日的麻烦? 他当机立断命人放出屈辞,又费了好大一番劲,才安抚住愤怒的对方和屈氏族人。 然而,即便是这样,楚军的士气也大受影响—— 因为,屈氏有几个族人越想越认为,楚王是想给屈氏一个下马威,便不顾屈辞疾言厉色的警告,悄悄派人拿着盖了他们印玺的信,去前线讨要他们的两三万私兵,要求项燕立刻把他们的私兵还回去! 要知道,战场上排兵布阵都是按人头来算的,一日之间空出两三万人,能瞒得住谁? 毫不知情的楚军,见屈氏这两三万人突然就跑了,自然猜测,肯定是他们的主人得了秘密消息,知道楚军打不过秦军,才会这么着急地撤走兵力.... 凭什么?说好了大家要共进退的,屈氏的士卒凭什么高人一等? 一时之间,从宗室征召来的士卒们,开始日夜盼着主人也能把他们喊回去,而从属朝廷的士卒们,则恨透了对方这副贪生怕死的模样,楚军人心浮动,内讧不断,开始节节败退。 纵便项燕再如何深谙兵法有统领之才,也无法带着这帮一见面就想互殴的兵士打出胜仗来。 士气一去,便是兵败如山倒,打到十一月下旬时,项燕统领的四十万大军,已经只剩下十来万兵力了。 除了战死的,不少宗室兵卒早就悄悄跑掉了。 反正楚国若灭了,他们最多会被秦人抓去当苦役,总比白白死在战场强,屈氏的人能逃,他们凭什么不能逃? 但这并不意味着,秦军的压力就能骤减了。 因为,面对他们的步步紧逼,面临必败之局的项燕和剩下的楚军,没有一人再溃逃投降,他们坚定选择与楚国共存亡。 而在廉颇声嘶力竭的招揽下,也有越来越多的楚地百姓加入了战事。 在八百年楚人精魂的团结下,在熊熊仇恨的驱使下,这支只有十多万人的楚军,焕发出了比先前更强盛炽热的士气。 这样一来,人数更多的秦军反而被对方震慑住了,士气一时急转直下。 为鼓舞军心,李世民不顾王翦众人的阻拦,执意又披甲持戟冲上了战场—— 果然,当被士卒们悄悄称作“战神再世”的小太子出现在战场上时,秦军的士气迅速就高涨了起来。 十一岁的太子都不怕,他们又在怕什么! 十二月,北方呼啸,战鼓雷鸣,已经激烈厮杀了数场的秦楚两军,在蕲城西北展开了最后的决战。 第104章 如火云的赤红色楚国旗帜下,被寒风吹得白发凌乱的项燕,举着手中的长戟振臂高呼, “楚国的儿郎们,你们看到了吗?前方秦人的黑旗,已经快要占据我楚国的大半疆土了!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是八百年前楚人的先祖,打着赤脚筚路蓝缕一步步从山林间开辟出来的,你们甘心就这么拱手让给秦人吗?甘心吗?” 当传令官把他的话传遍楚军阵营时,一阵阵排山倒海的回应声相继响起, “不甘心!我等不甘心呐将军!” “我等愿誓死追随将军,护土卫疆!” “就算是死,也要拉上秦人垫背!” “出战!出战!杀!杀!” 已经接连数日不眠不休的项燕,眼中慢慢涌出了泪光,转头看向身旁担任裨将的长子项渠,声音低沉道, “老夫征战多年,心知此战我楚军已是必败之局,你可知,这十数万将士为何还要怀着必死之心,随我在此与秦军血战一场?” 项渠哽咽道, “因为,楚国今日虽已无路可退,却不代表来日亦再无生机!我等若是慷慨战死,就能点燃更多楚人血脉里的祝融之火,让他们带着这团火,等待时机复仇复国!” 项燕点头,又摇头, “这只是其一,大家这么做,还有另一个目的——” 项渠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是什么目的,就听到他的父亲厉声道, “项渠,待两军一交手,你立刻去东南角 领两千人赶回王宫,护送王上北上前往琅琊,助他隐姓埋名出海蛰伏!” 战端初起时,他原以为,秦军会寻找机会弑杀楚王,以借此动摇楚国军心,便派人对王宫做好了周全的防护,不料,对方却迟迟没有行动。 第210章 既然是这样,他必须赶在楚军溃败之前,先让人护送王上离开楚国。 项渠一惊, “父亲,此事请您托付给他人去办,渠愿追随父亲同生共死....” “我楚军人心不稳,朝夕之间落败至此,现在除了你,我谁也信不过!听我军令行事,勿须多言!” 见长子流着泪应下此事,项燕总算放下了担忧。 他望着遮天蔽日的黑旗,下令诸将以楚歌鼓舞士气背水一战。 ... 李世民看着对面的阵列,感受着楚歌中传达的誓死决心,涌起了几分复杂的心绪。 在这时代,并没有什么“我非夷狄,华夏一家”的概念,秦人视六国为死敌,六国之人,又何尝不互视对方为死敌? 这片土地分裂了太久,五百年的漫长时光,各自为政的诸侯国度,让人们早已忘记他们都是炎黄之后,身上流着同样的血脉。 而自古一山难容二虎,只要这种分裂存在一日,战争,就永远会与之共存。 要想终结这个混乱的世道,为天下百姓开创出一个安稳的社稷局面,就只能以战止战,用失败者的鲜血,来铺就一条从此四海无战火纷飞的大道。 这就是乱世的残酷,胜则生,败则亡,如果秦国不这么做,别人就要这么做—— 最后只能有一个胜利者,带领那些在战火中活下来的百姓,走向一个新的开端! 随风飞舞的猎猎黑旗下,李世民轻叹了一口气。 但是,楚军想用集体的慷慨赴死,来激发楚国人抗秦的无上怒火这个盘算,未必真能实现。 因为,秦军与楚军决战只是他计划中的一环,而实际上,他们并不会与楚军战至最后一刻。 在他和吕不韦商议的另一环里,还连接着一个对秦国而言至关重要的安排.... 无论如何,这一回秦国灭楚,绝不会再树敌众多了。 ... 奉命带两千人去王宫转移楚王的项渠,却听到了一个令他目眦欲裂的噩耗: 楚王熊悍,死了! 熊悍是气疾突发而亡的,而据太医们所言,并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 这样一来,宗室们在准备丧礼之时,为了迅速安抚朝政,只能紧急扶持楚王的同母亲弟熊犹登基,做了新一任的楚王—— 谁让熊悍至今无子,而先王膝下,也只剩下熊犹这个身体孱弱的王嗣了呢? 项渠赶到寿春王宫时,正好碰上了新王简陋而仓促的登基大典。 事已至此,他当然不能带着熊悍的尸体北上避祸蛰伏,只好把项燕的计划告诉了新君熊犹,想立刻带着对方启程前往琅琊。 然而他这话一出口,就遭到了李太后和景嘉的激烈反对,他们坚决不许项燕把新君送去齐地。 扑了个空的项渠无奈之下,只好奉命又带着这两千人返回了战场。 哪知,前脚他刚回到蕲城战场、做好了宁为玉碎的准备,后脚,新楚王熊犹就命人送来了一道诏书: 他命项燕立刻停战,降秦! 刚得知楚王去世噩耗的项燕,正在狐疑对方死亡的时机太过巧合,恐怕必有阴谋,哪知,就收到了这道突如其来的投降诏书....他愤怒不已! 可手中这道盖着楚王印玺的诏令,却千真万确并非是伪造的。 纵便项燕有太多的怀疑和不甘,也不敢违抗新君的命令,只好立刻将这道诏书内容宣告下去,下令停战投降! 作为秦国储君,李世民欣然前往寿春王宫宫门处,接受了面色苍白孱弱的楚国熊犹身穿素衣、牵着白马献上的玉璧与国玺。 秦王十九年十二月,楚国亡。 几日后,熊犹接受了李世民的邀请,在楚人面含担忧的夹道目送下,带着李太后踏上了前往咸阳的路途。 与此同时,李世民取出了一份秦王早就派人整理出来的名册,要求在册的楚国宗室公卿,皆要奉命迁入咸阳。 而作为楚国最有权势的大臣,左尹景嘉和右尹屈辞,赫然也在这份名册之中。 ... “说吧,把我喊来这种地方,究竟有什么机密之事?”身披狐毛大氅的景嘉走下马车,不耐烦地迎着呼啸的寒风,走向负手站在道上车旁的屈辞。 此处依山傍水,乃是风水宝地,山上埋葬着楚国的历代先祖,但虽然是自家祖宗,这阴森森的陵地,也不是什么适合活人来逛的好地方。 屈辞转身,挥手支开了两人的侍卫,眼中透着寒意问道, “先王,是你让人谋杀的吧?” 景嘉面色一变,握紧了拳头,然后他又迅速冷静下来,怒气冲冲道, “你休要血口喷人!太医不是说了吗,先王乃是突发气疾而薨....” “景嘉,正因为先王隐有气疾,才闻不得任何熏香粉末,此事,朝中又有几个人知道?你若当真问心无愧,那就现在随我上山,在我王族先祖的陵墓前指天发誓,说先王之死与你无关!”屈辞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景嘉倏地眯起眼睛,冷冷与对方对视片刻后,忽地哈哈大笑起来, “屈辞啊,你就这般信不过我?你忘了,当日先王突发气疾薨逝,身旁可还有个吕不韦在啊,你竟怀疑我这个同宗之人,也不怀疑他一个外人?” 屈辞目中寒光愈盛, “这就是你景嘉的高明之处了!正因为当日,有吕不韦进宫与先王密议要事,你才会让人趁机动手谋害先王,如此,一旦事发,你就能顺势嫁祸给对方!可是你忘了,吕不韦早就得罪了秦王,如今好不容易得到我楚国先王的庇护,又岂会设计来害他?” “哼,那你倒是说说,我身为楚国宗亲,又为何要谋害先王?” “因为你贪生怕死,你从一开始就不想跟秦国开战,也不想让先王再跟秦国硬耗下去,我已经审问过那几个族人了,他们敢擅自召回那两三万兵卒,正是受了你景氏族人的挑拨...景嘉,你胆敢祸乱我楚国军心、谋杀我楚国君王,你这个该死的叛徒!” “闭嘴!你这无能之辈懂什么!老夫这么做,是因为我识时务顾大局,我知道当今之势秦强楚弱,再打下去,楚国遭受的损失只会更大!我不想再纵容熊悍意气用事,把我楚国十数万兵卒白白送给秦军领功!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暂时认输一回又何妨....” 怎料,他一个“妨”字还没说完,腹中就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 景嘉慢慢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去,只见一柄闪着寒光的剑,已以迅雷之速插进了自己的腹中。 而握着剑的那只手,是屈辞的。 还不等他愤然开口唤侍卫前来,屈辞飞快拔出利剑又是一刺,怒声道, “所以,你饱受国恩多年,享受楚人供养多年,就要这般轻率地杀了熊悍,让软弱无能的熊犹上位?你就准备踩着我楚人的鲜血,欢欢喜喜跟着秦人去咸阳当一个秦国功臣?你这叛国背君之徒,无耻!” 在他愤怒的利剑下,很快,景嘉就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了。 藏在草丛里的辛蛮忙跳出来,抱着他的尸体跑去丢进了河水中,又用泥土掩盖了地上的血迹,这才急急问屈辞, “右尹,你真的要投雎水吗?你真的不去秦国吗?” 屈辞从衣襟取出一封信递给他, “我生是楚国人,死也要当楚国的鬼。你把这封信送给秦国太子后,就立刻回去府中,我已经为你备好了盘缠,往后你想去咸阳也好,想去邯郸也罢,好好活着。” 辛蛮哭着扑上来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你也去!你跟我一起去咸阳,去邯郸,我们好好活着!” “不,我身为屈氏族长,未能守好祖宗基业,又有何颜再苟活于世?去吧,把信送给世民,我也要走了。” 辛蛮低头看着手中的信,又不想违抗主人的命令,只好哭着放开了手,一步三回头地跑走了。 屈辞理了理衣袍,正了正冠帽,抱起一块颇有分量的石头,慨然吟唱着“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一步步走进了冬日平静而刺骨的雎水中,直到水位越来越深,淹过了他的双肩、脖颈、嘴巴....(1) 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在自己选择以身殉国的当日,辛蛮也选择了以身殉主。 当他用堪比骏马的速度把信送给李世民后,就立刻飞奔回来,也抱石跳进了冬日冰凉的雎水中。 他知道,他家右尹一个人去,会孤单的。 ... 李世民听闻二人的死讯后,手中被他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的信,很快就被泪水打湿了。 屈辞在信中直言很喜欢他这个外孙,只叹此生缘浅,未能生在秦楚和睦之时相认相遇,他让李世民不必因灭楚一事自责,因为这是秦王的决定,他这个当太子的做不了主....又让他督促秦王履行当日“施行仁政”的诺言,善待归秦后的楚国百姓.... 泪流满面的李世民怔怔又读了一遍信,心中涌起了几丝愧疚。 第211章 他当然不会告诉父亲以外的任何人,当日突然暴毙身亡的楚王熊悍,其实是吕不韦精心谋划了一个多月,终于找准时机以熏香粉末谋杀的。 而这个命令,是他下达的。 有熊悍这个强硬主战的楚王在,对方和楚国就绝不会投降,秦军就只能杀更多的楚军,最后,只能得到楚王的尸体,与楚人结下更深的仇恨.... 不管从哪个角度出发,他都需要在两国战事尚未走到无可挽回的那一步之前,扶持性格仁弱的熊犹当上新的楚王! 李世民含泪命人打捞上来二人的尸体,为屈辞立碑筑墓,以外祖父之礼祭祀,而忠心耿耿的辛蛮,也埋在了屈辞的坟旁。 秦王二十年一月,跟着蒙恬先行抵达咸阳的楚王熊犹,以秦王所赐“寿春侯”的名义,主动写了一封感激秦王善待他们母子和楚国旧臣旧民的信,并让人抄录几百份 后发放到了各地。 秦王见他如此识趣,不由欣然决定,要让楚王母子在咸阳城寿终正寝。 反正以熊犹病殃殃的身体,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一个短命而无子的楚王,对秦国来说,无疑是一个最佳的展示吉祥物。 而那些原本还想打着“为楚王报仇”名义谋划的楚国豪强之流,见状也只得歇了心思—— 楚王的那封信一出来,楚地百姓都纷纷夸赞秦王“果然有仁义之风,听说他当年还帮义兄齐王报仇收尸了呢”,就算他们真想暗中谋划一番,又有几个楚地百姓愿意跟着他们一起折腾呢? 而且在楚王的信中,他可是明明白白说了,秦王愿意善待“他和楚国旧臣旧民”! 再说了,楚国亡国,是楚王亲自下令投降的,而现在对方又昭示世人,说他在咸阳过得极好,要知道,楚国是楚王的国,连楚王都愿乐滋滋认贼作父,他们这些人,又有什么资格报什么仇啊? 六王毕,四海一。 以“温和投降”而不是“壮烈战死”结束的秦楚之战、得到秦王善待而不是惨死在国中的楚王、还有楚王的那封信,都让更多楚人对未来充满了迷茫忐忑的憧憬。 但这一回,充斥在他们心间的,绝不是仇恨。 .... 秦王二十年四月底,坚持要跟王翦一起忙完善后事宜的李世民,终于踏上了回咸阳的道路。 而提前从信中得知此事的秦王,早早就高兴地为孩子准备好了回宫后的安排。 六月十三,秦王带着百官亲临霸上,以《秦王破阵乐》迎接他的太子带着秦军凯旋归来。 李世民早已归心似箭,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投入父亲怀中。 他伸手摸着秦王风采依旧的脸庞,刚说出一句“阿父,你怎么瘦了”,眼泪就开始簌簌地流个不停,怎么也停不下来。 在父亲面前永远是个孩童的他,索性像幼时一样,趴在父亲肩头呜呜哭个不停。 这是久别重逄的眼泪,也是喜悦激动的眼泪。 从他来到秦国的那一日开始,等啊等终于等到今天了,如今天下四海归一了,黎民也可以安居乐业了! 感受到孩子浓浓关心和依恋的秦王,飞快掩下眼中的泪意,像幼时一样轻柔拍着他的后背安抚, “放心吧,寡人餐食如旧,睡眠正常,并没有变瘦....我儿此番平安归来,大捷归来,父王很高兴,很高兴!” 若旁的将士出征,他最在意的当然是胜负,但世民跟着出征,他整天忧心忡忡的都是孩子的安危。 正因为这样,原想趁机让王翦攻打百越的秦王,也在李世民要跟着出征的那一刻,就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 百越之地远比楚地更崎岖不平,更处处有瘴气毒蛇,他绝不能让孩子跟去冒险! 蒙毅听得眼皮一抽,餐食如旧,睡眠正常?王上真是半点也不舍得让太子担心啊! 李世民抬起头,泪眼朦胧看着父亲,语气里带着深切的憧憬和自豪, “阿父,天下归一了,接下来孩儿要跟你一起,开创一个从未有过的治世!” 他的重音,当然在“治世”二字。 现在中原已定,秦国虽武功赫赫,却绝不能陷进穷兵黩武的困境。 接下来,一个休养生息、轻徭薄赋、让忍受了几百年战乱的百姓能喘口气的安抚新政,必须以最快的速度颁布,方能真正安稳四方人心! 以秦王的聪慧,当然一下就能猜出孩子在暗示自己什么。 恰好,这些年来,不管是那个怪梦,还是世民的一再劝谏,抑或是他那年前往北地发生的一幕,都让他感受到了民心的力量。 这位愈发英姿不凡的君王早已明白,大秦想要长治久安,必须要重视天下民心。 再说了,自己既然有一个如此出类拔萃的继承人,又需要急什么?以世民文武一流的超然储君素养,大秦实现那个梦想,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秦国必须是最强的,不仅仅是在中原! 君王取帕为孩子拭泪,柔声道, “好!乖孩子,父王都听你的!接下来我们不打仗了,寡人与我儿,一起开创一个从未有过的治世。” 啊? 李世民惊诧地睁大眼睛,数月未见,父亲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一瞬不眨盯着孩子细细打量的秦王,见他这副呆萌的模样,眼中不由溢出了笑意。 待君王抱着孩子回到敞篷金车上,一路接受了秦国百姓的欢呼呐喊后,王翦诸将要先回蓝田大营,而李世民也终于回到了章台宫。 一进正殿,他就立刻提议道, “阿父,楚国初定,春耕仓促,不如,今年也给楚国百姓减一成田赋吧?” 他这趟亲自留在寿春善后,就是因为楚国的土地归属情况,远比列国复杂得多。 如今,他们统计后掌控在秦国手中的土地,也只有楚国朝廷掌控的部分、和少数想讨好秦国的宗亲贵族悄悄献上的部分。 但超过泰半的土地,依然掌控在楚国宗室的手中,李世民知道,秦王绝不能容忍那帮宗室,继续占据比他这个君王还多的土地。 而减税,也是个一举两得的试探机会—— 按理说,秦王并没有给全国楚民减税的权力,那些归属宗亲 的广袤封地,税赋权在他们自己的手上。 但是,现在天下已定,秦国已经不需要再拿那些宗室来当“善待列国贵族”标杆了,秦王如果下达这个诏令,虽然会得罪楚国甚至六国宗亲,却能借着减税一成的恩惠,收买所有楚国平民的人心。 而楚国宗亲们为了打破秦王理直气壮的越俎代庖之举,必然会主动就这件事,向秦王提出商榷的办法。 嗯,既然是商榷,总不能不分些土地给秦王吧?只分一成两成的,他们好意思吗?还有,既然楚国宗亲都献上了诚意,其他把持着故国封地的五国宗亲,就能无动于衷没点表示吗? 如此一来,秦王便可空手套白狼,从他们手上把大量土地光明正大收归朝廷所有。 至于剩下的土地,一点一点慢慢来嘛,急不得。 正所谓父子连心,秦王稍稍一想,就明白了李世民这建议背后的真实目的,便目带欣赏含笑应下了,当场就开始写诏书。 李世民坐在君王身旁,咕咚喝着秦王特意命人为他备好的柘浆,也眉眼弯弯看着父亲乐呵呵笑呀笑。 在战场上,他自认身为大秦的储君,肩上担着比王翦还重的重担,心头一刻也不敢松懈,但只要一回到父亲的身边,他就可以很轻松地放下防备。 他在父亲面前,早已不像刚恢复前世记忆时那么谨慎小心,现在的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反正说错了,秦王也不会真的生气,做错了,秦王也不会真的责罚他..... 而这种与君父相处的满满恣意安全感,是他前世在登基后的李渊身上,从未获得过的—— 这一世能遇到秦王这样的父亲,他心满意足。 待他放下玉杯,秦王也搁下了毛笔,命人把诏书抄录发往各地。 李世民听着这话,突然猛地一拍脑门。 在大唐用来抄录佛经的雕版印刷术,不正适合秦国用来抄录公文诏书吗? 秦王却立马转身捉住他的小手,不满道, “好端端的,你拍这可爱的小脑袋做甚?小心别把寡人的太子拍傻了!” 李世民笑嘻嘻挣脱双手, “阿父,孩儿是在拍蚊虫呀。” 说着,他飞快拿起仍未干透的毛笔往手心画了一只蚊虫,眼中闪着狡黠伸给秦王看, “你看,真的是蚊虫!” 当着他的面,这般光明正大地作弊,换成旁的孩子,必会被秦王怒斥一通。 可现在,这位偏心而不自知的父亲,却认真抓着孩子的小手,观察着他画在手心里的蚊虫,愉悦地惊叹道, “画得如此惟妙惟肖,没想到,我儿还有如此天赋!” 第212章 他的世民,总能带给他无尽的惊喜啊。 就像这一回,他并不曾真打算把世民“半年灭楚”的诺言当成衡量战功的标准,但在孩子的一番运筹帷幄之下,秦军,竟然真立下了半年灭楚的战功,为秦国节省了大量军粮! 有儿如此,此生足矣。 蒙毅看着今日一见到太子就心情变得极好、刚生气下一瞬就主动消退的君王,不由为宫中年幼的诸公子们暗暗高兴了一秒—— 从太子出征离开咸阳的那天起,王上脸上就鲜少再有笑容,而为了帮他转移注意力,李斯劝王上每日抽出半个时辰的时间,来检查诸位小公子的功课。 身为君王近臣,蒙毅这些时日听得最多的,就是王上怒罚诸公子再抄一百遍的训斥声.... 没错,他家王上检查功课时,竟是拿太子的功课为标杆来要求孩子们的! 四岁的公子要对应太子四岁时的字,五岁的公子要对应太子五岁时的字..... 可太子是神童啊!蒙毅扪心自问,连自己的字也快赶不上太子了,王上的这种要求,又有哪个小公子能做到? 还好太子平安回来了,诸位小公子终于能摆脱噩梦了! 第105章 “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1) 在庄重的钟鼓大缶雅乐声中,一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恢弘盛大的庆功宴,正在咸阳宫中举行。 这趟灭楚,不但昭示着秦国平定乱世、征服中原的巍巍功绩,还昭示着,秦国征服了殷商、姬周两朝都未能征服的荆楚南蛮政权,真正做到了前无古人的大一统—— 从此金瓯无缺,南北臣服,普天之下唯大秦鹰视虎扬,浩浩汤汤! 开场照旧是论功行赏,这一回的封赏跟以往也不一样,是数功并论的。 内史蒙毅大声宣读着君王亲手所写的封赏诏书, “大秦君王诏曰:平定四海,有赖吾臣将士之功,今录其数功并赏—— 上将军王翦,拜二十级列侯’武成侯‘,食邑十六县; 太尉尉缭,拜十九级关内侯’文成侯‘,食邑十四县; 将军李信,拜十八级大庶长,食邑八千户.....” 灭楚担任副将的刘季樊哙诸人,也各得了十一级右庶长和九级五大夫的爵位,殿中一片喜气洋洋。 当然,秦王也没忘了他的太子。 虽然李世民这个储君,已经破天荒成为了古往今来第一个同时担任太子。天策上将。文武通侯、享受食邑十万户的储君, 但这一切,在一个那么爱他、从不猜忌他的秦王父亲看来,自然觉得还远远不够。 于是,当蒙毅念完了这道诏书,大臣们提着的心刚刚放下时,就猝不及防看到对方举起了另一道诏书,高声念道, “太子世民,幼龄出征,奇计百出,勇破敌阵,拜郎中尉,统管郎中令事务,拜二十级列侯’武安侯‘,食邑十八县....” 在场诸人,除了扶苏和子高将闾他们高兴得在一直拍手,大臣们都不敢置信地面面相觑—— 郎中令,官居九卿之位,负责王宫侍卫和君王出行安全事宜。 这从天而降的“郎中尉”一职,既然还在郎中令之上,岂不是意味着,太子的官衔竟在三公之列? 那可是三公啊,哪有储君还能兼任三公的? 而且太子上回灭燕之时,已经被王上破格赐封了列侯之爵和食邑,怎么这回,又要赐列侯之爵和食邑啊? 李世民也震惊了。 前世他兼任过更多显赫的官职,按理说,并不会因此而大惊小怪,可是那时的他,并不是大唐的储君啊! 要知道,在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权面前,那些官职,不过是李渊用来安抚他战功和军中人心的手段—— 天策府之盛,虽一时冠绝诸王,可前方,亦是父子兄弟相疑的万丈深渊。 在他出生入死为大唐平定了四方群雄后,很快就迎来了太白经天、削兵权、除羽翼的莫大危机..... 可见,在君父无心废储重立的情况下,太子李建成仅凭着储君的身份,就可立于不败之地。 而他这个战功赫赫、看似诸多荣耀加身的秦王,却会成为“狡兔死,走狗烹”的弃子! 可是现在的他,已经是秦国的储君,已经有了列侯的爵位和食邑,已经拥有了比历代秦君当储君时更大的权力.....秦王竟然还嫌他的权力不够大! 十来年的朝夕相处,李世民深知秦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性格,当然不会怀疑,对方是想借此来试探他。 这一世的父亲,究竟是有多爱他,有多在意他啊! 李世民眼中一下就溢满了泪光,感动地看向身旁的父亲,开口就想拒绝, “阿父....” 他不能让父亲一再为他破例了! 秦王转头朝孩子安抚地笑了笑,示意他去领诏接下。 他的世民也立了功,他这当父亲的,岂能让孩子眼睁睁看着旁人领赏? 反正,这天下,将来都是要交到世民手里的,他乐得早早分些权力给孩子—— 谁让他的太子天资聪颖,兼资文武,超群绝伦,小小年纪就能为君父分担政务! 这时,负责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王绾,立刻出列开口提醒道, “王上啊,自我大秦开国以来,还从未有过一人身兼两个列侯之位的....” 从大秦开国至今,赐封的列侯加起来还没十人,其中,太子一人就占了两个名额。 再者,太子兼任郎中尉一职,也不合礼法啊! 可还不等他把后半截话说出口,秦王威严清朗的声音就在殿中响起了, “自我大秦开国以来,也从未有过连立两场灭国大功的太子,寡人的左丞相不是有句名言么?’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今日之秦国,已非开国之秦国,寡人的太子兼任两个列侯之位,也是合乎礼法情理的!”(2) 说出这句名言的韩非忙躬身行了个礼,但他没有出言反对君王的决策。 如今天下初定,一时半会想劝服王上改弦更张、施惠于民,恐怕并非易事。 而太子有一颗悲天悯人的仁善心肠,他看得见底层庶民的苦难,也愿意体恤庶民的苦难。 这意味着,太子手上的权力越大、可动用的私产越多,秦国更多庶民就能过得越好,朝廷就能收拢越多的民心,秦国基业就能走得越稳.... 王绾听出了秦王心意的坚决,但职责所在,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劝道, “王上,可是郎中尉一职....” “寡人近日时常夜不能寐,心有不安,想让被士卒称作’军神‘的太子来负责王宫的安危,但郎中令素来亦尽忠职守,寡人不想让太子取代他的职位,以免伤了忠臣之心,爱卿认为,这样做合乎礼法吗?”秦王神色淡淡看着王绾。 已升任郎中令的王贲,忙感激涕零朝君王行了一礼。 是啊,如果王上不另设一个郎中尉的官衔,自己这当得好好的郎中令,岂不是就只能遗憾离场了? 王绾深知’王大于法‘的官场之道,反正已经履责劝过了,至于王上肯不肯听,也不是他一个臣子能管得了的,忙尬笑道, “原来王上是体恤郎中令,看来是臣多虑了。” 秦王颔首,目光如炬扫过殿中, “寡人赐封太子官爵一事,诸位爱卿可还有异议?” 李斯快人一步出列, “王上,秦法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刑可上大夫,礼可下庶人,太子连立两大战功,又岂能因为他的储君身份,朝廷就无视他的功绩 、不赏太子官爵?王上赐封太子一事合乎秦法,臣无异议!” 韩非立刻附和, “臣也无异议!” 王翦蒙恬李信张苍诸人也马上附和道, “臣等也无异议!” 等重臣们纷纷表了态,其他大臣也急忙附和起来,刘季樊哙忙大喊道, “王上英明,臣等也无异议!” 挨在一起的两人异口同声喊完,又不满地悄悄踩了对方一脚。 又想趁机在王上和太子面前表现,虚伪,谄媚! 曹参周勃夏侯婴对视一眼,都暗暗头疼不已。 秦王频频颔首,面色这才重新和煦起来,笑着催促他的太子去接诏。 早在王绾出来劝谏时,李世民就改了主意要坚定跟父亲站在一起,遂从善如流起身,从蒙毅手中接过了诏书。 秦王目露骄傲看着孩子,下令摆宴设酒。 .... 受邀参加这场庆功宴的寿春侯熊犹,接过了宫人奉上的金樽。 看着随乐翩翩起舞的乐姬,看着满殿喜气洋洋的秦臣,他端着金樽的双手,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他知道,自己不配当熊姓儿孙。 他也知道,自己被宗室们推着上位后,应该听从屈辞的建议,延续兄长的遗志,命楚军与秦军死战到底。 第213章 就算楚国注定要亡在秦国的手里,他这楚君也该在秦人打进寿春王宫之前,跟着项渠逃亡,或是以死殉国.... 可他真的做不到啊! 景嘉给他分析过了,秦军有后援,而楚军,就算把宗室那些逃亡的人再召回来,跟着项燕一起上阵拼死抗秦,也不过是白白送死罢了。 还有,战事是在楚国的国土上进行的,再打下去,百姓今年若无法正常春耕,朝廷的粮草,也只会越来越捉襟见肘.... 与此同时,他还召来大巫占卜了几趟,每一回的卦辞都是“大凶,国殇”,这意味着,楚国气数已尽,天道已经选秦而弃楚了! 身为受万民供养的君王,在一个明知必败的结局面前,他又岂能为了所谓的王族尊严,视楚军将士的性命为草芥,视楚国子民的困境为无物? 坐在他身旁的一位宗亲担忧地看着他,生怕他在这个秦人的狂欢庆典上,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 熊犹向对方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颤手举起金樽站起来,强笑着朗声道, “啴啴焞焞,如霆如雷,秦统中原,威动四海,臣熊犹为王上贺!” 有他起了这个头,那些被迫迁居咸阳的楚国宗室公卿,急忙也起身附和起来。 秦王心情愉悦,含笑接受了楚国君臣的再一次公开臣服,举起樽中酒一饮而尽。 这时,老得牙齿都快掉光的右丞相隗状,颤颤巍巍举樽起身,语气激动道, “王上,如今六国已灭,天下已定,臣以为当务之急,是以宫室钟鼎正礼法之道,请王上于咸阳北陂修筑六国宫室,运九鼎置放于章台宫前,以彰显我大秦之威!” 文臣宗室们纷纷点头赞同隗状这话。 立下这种前无古人的功绩,作为胜利者的秦国,当然要极尽渲染宣扬之能事,让六国贵族和庶民看清楚—— 当今的天下,早就没有什么燕赵韩魏齐楚之国了,就连六国的宫室,也被秦国如数“搬”来咸阳了,休要再生出什么乱贼之心! 齐国来的儒家博士们,虽然对此颇有微词,但秦国干了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想筑宫炫耀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秦王并不是铺张奢靡的君王,人家登基到现在,也就修了一下章台宫,而他们的齐王在位时,新修的宫殿是秦国的数倍.... 这让他们这些齐人,怎么好意思开口劝谏此事? 韩非的面色却凝重起来,在看向殿上笑得如春风拂面的秦王后,顿时心中一沉。 他正斟酌着该怎么开口劝谏,就听到太子清脆的声音响起, “阿父,孩儿认为此事不妥!” 韩非不由暗松了一口气。 有了太子出言反对,那么,满朝文武的赞同,就难以再有什么分量了,善! 对修建六国宫室的提议颇为意动的秦王,转头不解地看向李世民, “我儿以为,何处不妥?” 李世民站起身来,目光与父亲对视, “孩儿以为,自惠文王东出函谷、自昭襄王长平一战、自先王攻破周王畿,天下人就早已领教过我大秦的威势了....现在,该让天下人看到的,是大秦的仁善!” 秦王微微蹙起剑眉, “寡人已答应你,今年会为楚地之民减赋一成,这还不算仁善么?” 熊犹顿时眼睛一亮,减赋一成,秦王竟有此仁义之举? 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选择降秦,确乎是有了值得的意义。 隗状立刻劝道, “太子有所不知,我秦军的战场之威,震慑的是野心勃勃的列国君臣,而我秦国修建六国宫室,要震慑的,却是那些不安分的六国臣民啊....” 说着,他状似无意地瞟了几眼殿中的楚国勋贵,看得对方心中忐忑如坐针毡。 秦王起身来牵起李世民的小手, “寡人认为,右丞相所言极是,朝廷修筑六国宫室,置九鼎于章台宫前,为的皆是安民攘内....” 李世民知道父亲误会他的意思了,忙飞快解释道, “阿父!自献公时起,大秦就在接连征伐出师,而百年来,列国也在增税加赋,天下伐交频频,不管是我大秦的庶民,还是六国的百姓,都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上一天安生的日子了... 如今好不容易停了战端,我们应该把国库的钱花在刀刃上,花在安抚民生上,譬如,燕赵边关的长城尚未连接,还有部分城墙早已年久失修,再譬如,六国多地的沟渠早已坍塌淤堵,一遇洪水旱情便要殃及多处田地....六国宫室是何其恢弘壮观,要在咸阳城中修筑它们,所耗人力财力不知凡几....孩儿恳请阿父把修筑六国宫室的钱财,用来修长城,用来兴修水利!” 说着,李世民挣脱了父亲的手,朝他郑重跪下叩首一拜, “若修六国宫室示威于天下人,天下人虽惧怕秦国之威,却不会真心服秦,而以民生之利示恩于天下人,则天下人都会自认为是秦人也!既然六国之人,都心甘情愿想要当秦人,又怎会再有乱贼逆反之事?又何须再让朝廷安民攘内?请阿父答应孩儿的请求吧!” 既然秦国接下来要休养生息,数十年的世间内,就不会再大动干戈与草原发生战端,那么,修长城防草原骑兵侵扰,就成了当务之急。 可这是一项极耗钱财民力的大工程,如果同时再大兴土木修筑六国宫室,必会引来民愤滔天。 如果秦国与六国并无差 别,甚至,六国百姓在秦国的统治下,还要勒紧裤带过更苦的日子,那谁又想安心当秦国之民? 如今摆在秦国面前的,是六国留下的满目疮痍的一个个烂摊子,花钱的地方多不胜数,前世管理大唐就善于精打细算的李世民,能不想把钱花在刀刃上吗? 听着太子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大臣们再次面面相觑,可是,一时竟又不知该从何处驳斥起。 扶苏暗暗给李世民喝了个彩,阿弟的话太有道理了! 阿父搬来的章台宫,是十年前才刚修一新的,如今也保养得极好,再修六国宫室,那要花多少钱啊?阿父他住得过来吗? 修宫殿一事,远不如修长城与修河渠来得紧急重要! 而熊犹则张大了嘴,呆呆看着殿上的孩子,连手中金樽的酒,已倾倒在自己的衣袖上都浑然未觉。 难怪,连东皇太一都保不住楚国八百年社稷,秦国有这样一个把万千民众放在心上的太子,庇护世人的上古神明,又岂会舍秦而选楚? 然而,有此太子,实乃天下万民之幸也! 秦王暗叹一声,俯身扶起了孩子,没好气道, “好了,你动不动跪什么?寡人又没说不答应你!” 虽然,他一听隗状的建议就立刻心动了,几乎第一时间,就想象出了筑六国宫室于咸阳北陂之上,渭水贯都,横桥南渡的壮蔚景象。 可是,世民长到这么大,又给他这君父跪过几回? 现在孩子都急得给他跪下了,难道,真要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跪着嚎啕大哭求自己不成? 罢了,反正,自己本就有修长城的打算。 至于在六国故地兴修水利一事,他也找不到任何反对的理由。 都江堰给蜀地平原带来的巨大好处,郑国渠给关中平原带来的巨大好处,都早就覆盖了修建它们的成本,如此利国、顺便又利民的事,当然是能做的。 李世民立刻高兴抬头,看向高大伟岸的父亲, “阿父,你这是答应孩儿的请求了吗?” 隗状正想开口再劝,却听到秦王冷哼一声道, “对!肉食价贵,宴席花费不菲,寡人若再不答应你,怕你要当众啼哭,搅黄今日这庆功宴!” 武将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文臣们只得苦着脸闭上了嘴。 王上这话是在提醒他们,这是太子立了大功的庆功宴,难道,他们还非要为了这事,跟太子作对不成? 再说了,其实每个大臣都心知肚明,花钱修六国宫室,的确还不如花钱兴修水利,让六国百姓多收几斗粮食.... 只是如此一来,大秦作为胜利者,就无法向六国臣民炫耀赫赫威望了! 李世民立刻高兴抓住父亲的手, “多谢阿父!等将来秦国有钱了,孩儿一定会亲自上书,请求为阿父修一座壮丽华美的新宫殿!” 历史上,秦王心心念念的阿房宫,到他临终时也不过只打了个地基。 这一世,等秦国以后富裕了,等百姓都能吃饱穿暖了,他一定要满足父亲的心愿。 秦王摸摸他的脑袋,气得笑了一声, “呵,当儿子的,倒管起当父亲的来了?” 他想什么时候修个新宫殿,还得听孩子的安排不成? 但君王心中,终究还是生出了几分欣慰,不管怎么说,世民惦记着要给他修个宫殿,不是很孝顺的孩子吗? 他立刻又心情颇好地改口道, “可。” 第214章 李斯看着殿上父子融融的一幕,忽然灵光一闪,立刻上前一脸郑重道, “王上,臣有一事启奏!” 秦王这才放开孩子,回到龙椅上正襟危坐, “爱卿有事,直说无妨。” 今日这庆功宴,若是其他大臣做出这般肃然的神色,说出“臣有一事启奏”之言,他必会让对方等明日早朝再奏。 嗯,李斯就能直说无妨,因为,李斯绝不会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 果然,等李斯一开口,秦王的幽邃的眸中,立刻微不可察地闪过一抹亮光。 只听这位最擅揣测人心的李廷尉,用无比庄重的声音提议道, “王上以真龙之身,兴兵诛暴乱,拯救乱世于水火之中,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乃上古以来未尝有之无上功也,五帝所不及也!臣以为,王上今若名号不更,则无以将大秦赫赫之功,传于后世,臣李斯昧死恳请王上,议帝号!”(3) 李世民目瞪口呆看着一脸严肃慨然的李斯—— 等等,这事在史书上,不是秦王主动对大臣提出的吗? 他一直以为,以父亲喜欢掌握主动的性子,并不会喜欢旁人率先提出此事,可现在,当他朝身旁的父亲看去时,发现对方的微表情一看就心情很好嘛。 真不愧是李斯啊! 这一刻,李世民忍不住暗暗有些庆幸,若论精准揣摩秦王的心思,自己恐怕不如李斯多矣.... 好在,李斯不是秦王的孩子,也不是他的兄弟! 第106章 李斯这建议一出口,大臣们心下一动就纷纷出言附和起来。 一时间,殿中请为秦王“重议帝号”的呼声不断。 秦王愉快颔首, “可,诸卿不妨畅所欲言。” 这件事,早在灭楚的消息传来时,他就已经考虑过了。 周王室坐拥中央而自称天子,从春秋礼崩乐坏开始,诸侯则纷纷僭越称公称王—— 正所谓“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作为短短数年间,便征服了六国的君王,秦王并不认为,在此之前的周天子和诸国王侯,配与自己平起平坐。(1) 而“王”这个称号,也远不如“帝”来得威武霸气,李斯的提议确实深得君心。 御史大夫冯劫立刻上前道, “昔年五帝地方千里,周天子顺天意而应之,尚不能夷服四方诸侯,今王上威服四海,德兼三皇,功过五帝,臣以为,三皇五帝之中泰皇最重,请王上以’泰皇‘为尊号!” 李斯忙附和道, “臣附议!” 大臣们也认为自家王上当得起泰皇的尊号,纷纷出言赞同。 秦王眼中的光,悄无声息地黯了一瞬。 他确实喜欢“皇”这个称呼,但“泰皇”再如何贵重,也是被上古三皇用过的,他嬴政,岂会亦步亦趋拾人牙慧? 李世民一瞬间就察觉到父亲的失落了,忙开口学李斯抢史书上秦始皇的台词, “不可!泰皇既是三皇之一,若照搬这尊号,倒让我阿父落了步人后尘的下风。倒不如,去’泰‘著’皇‘,采上古’帝‘号,将我阿父的尊号议为 ’皇帝‘!”(2) 秦王目中蓦地亮起愈发炽热的光芒。 知寡人者,我儿世民也! 他立刻含笑看着李世民,赞道, “’皇帝‘二字,甚妙!” 李斯一边急忙跟着众人附和,一边暗暗惊叹不已—— 若论最擅揣摩君心,看来我这个外人,果然还是比不上太子啊! 隗状又建议追封先王庄襄王,并提出该为他选一个合适的谥号。 秦王抬袖一挥, “寡人闻太古有号无谥,如此子议父、臣议君之举,甚无谓,寡人弗取焉!今日起除谥法,寡人为始皇帝....”(3) 眼看那句“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快要被父亲说出口了,李世民忙赶在大臣们的劝阻之前,率先开口劝道, “阿父,始皇帝这个称号很好听!不过,周公制谥的初衷,是为了让后人评价君王公卿的功过是非,孩儿以为,这也是对君臣的一种品行督促。” 谥号源自西周,史书上,它在秦国断代了十多年,但从刘邦建立汉朝开始,就一直又沿用到大唐时期。 不得不说,历朝历代确实有不少的文臣武将,会把死后的美谥殊荣视作毕生所求,从而尽心竭力为国效忠、为君效命。 一方面,这是一个不需要花钱,就能笼络到大臣忠诚的法子,李世民认为很值得保留。 而另一方面,他有了再世为人的奇异经历,平日很在意避谶之事。 不管是史书上的“秦二世胡亥”这个名字,还是“秦国二世而亡”这个结局,都足以让他对“二世”这不吉利的词生出不喜之心。 作为大秦帝国将来的第二任帝王,一心想带领大秦走向另一条光明道路的他,着实很介意这个,他不想跟被胡亥糟蹋的“二世”一词沾上什么关系—— 话说回来,世间哪个强者君王,又乐意沿用史书盖棺定论的亡国之君用过的尊号呢? 秦王目光温和看着孩子,语气却颇不赞成道, “正因为它是姬旦倒腾出来的,我才不想用。姬旦辅佐周成王之际,专权擅政,以臣下之位而妄自称王,他制定这等以’臣非议君王‘的谥法,本就是大不敬之举....”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孩子走上前满眼希翼道, “阿父,始皇帝的称号真的很好听,可是孩儿真的不想当秦二世。” 胡亥那个亡国之君专属的名号,他也弗取焉。 秦王一怔,秦二世? “我儿怎知,寡人打算后世以计数?” 紫檀案桌下,李世民悄悄伸手牵了牵父亲的衣角, “因为始乃万物之宗,孩儿又跟阿父心有灵犀啊....阿父,我就是不喜欢当秦二世嘛。” 秦王垂眸,看着扯着自己衣角的小手,心一下子就软了,便握住了孩子的手,颔首道, “也罢,不过是个谥法而已,你想要就留着吧!” 李世民顿时高兴极了,父亲真的太好说话了! 秦王当场收回了废除谥法的口谕,不过,在说完这话后,他立刻又目光灼灼看向殿中诸臣,语含警示道, “但这谥号之法,寡人弗取焉,待我百年后,尔等莫要给寡人胡乱取谥号!” 一下子觉得人生有了“美谥”这个莫大追求的大臣们,忙纷纷高兴称是,表示绝不敢违背陛下的旨意。 李世民听着父亲这坚决的话语,忽而心中一感动,泪水倏地就溢满了眼眶—— 看来秦王真的很不喜欢谥号啊!这一世的父亲,史书上杀伐果断的秦始皇,他哪里是太好说话了?他分明是太在乎自己这孩子的感受了啊! 除了父爱,还有什么能让这位强秦之主一再主动退步? 庆功宴上,办事效率极高的秦国君臣,当场就敲定了大致的礼制事宜: 大秦君王改尊号为皇帝,改自称为朕,臣民一律称皇帝为陛下,而始皇帝的称号不变,独立于谥法之外.... 这一日,秦王除了修改礼制晓谕天下以外,还接连下了数道诏令: 一、大赦天下,凡在廷尉名录中的轻犯刑徒,譬如因摘取几片道旁桑叶,或偷取几捆田间麦秆稻草而获刑的,一律释放归家; 二、今年为楚地所有的田地减赋一成; 三、开山泽渔猎之禁,在朝廷官吏的监督下,全国百姓可按时令,有序上山伐木打猎、下河捕鱼捞鳖贴补生计; 四、分配六国俘虏和重刑犯前往边关修长城; 五、命司空郑国派人前往六国故地,统计上报河道沟渠淤堵严重的地方,规划兴修水利一事..... ... 夜里,李世民被白日的情绪折腾得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翻身下地,咚咚快步跑去父亲的寝宫找他。 他走进来时,秦王正披衣坐在烛光晃动的桌前认真写着什么,以至于连孩子进来都没察觉到。 李世民看了一眼殿中的水漏,走来看了看秦王写的政事内容,不满地开口道, “阿父,都亥时三刻了,你还不休息!” 秦王手中毛笔一顿,不满地抬起头来,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下?你来做什么?” 说话间,他快速丢开毛笔白纸,起身朝孩子走来。 李世民立刻扑上去抱住了父亲,他披散着头发的小脑袋,习惯性地在父亲衣裳上蹭了一会儿,才闷闷开口道, “孩儿只是有些想阿父了。” 秦王一听孩子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忙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好端端的又哭了?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李世民白日在殿中生生憋回去的泪水,一下就哗啦啦流个不停。 泪水很快就打湿了秦王的衣襟,君王罕见地有些心虚地快速自省了一遍,边拍着孩子后背轻哄着,边温声安慰道, 第215章 “你跟父王说说,究竟是怎么了?莫非,你以为我百年后不愿接受谥号,是因为不喜欢你?此事,我儿可真误会了,我只是确实不喜谥法以下犯上之举....罢了,到时你若想为我取个谥号,也不是不可以的.....” 李世民听着这话,立刻哽咽着阻拦了父亲的话头, “阿父啊,孩儿不是因为这件事哭的!谥法一事,你已经为孩儿做出了那么大的让步,我怎么还会干涉阿父的选择呢?呜呜好了,你还这么年轻,就别说那么遥远的事了!” 现在,他一点都不想去想象与父亲离别的场景,那会让他难受得今晚彻底睡不着的。 秦王见孩子总算停下了哭泣,索性把他抱着放到了床上,为他理着脸颊旁凌乱的头发, “好,我们不提此事了,那你来告诉父王,方才是为什么哭了?” 李世民拉着秦王的衣袖,又往里边挪了挪,示意父亲也躺下来歇息。 等秦王不舍地望了几眼桌上的文书,终于躺到外侧后,李世民才紧紧抱着父亲的手臂絮絮道, “阿父,孩儿今天在庆功宴上很感动,方才一看到你没忍住就哭了....我明知阿父很想修六国宫殿,却还是开口劝你不要修筑,而阿父马上就答应了,我明知阿父不喜欢西周谥法,缺还是开口劝你保留,阿父也马上就答应了....阿父说要给楚国百姓减税,兴修六国水利,也马上就下诏去落实了,甚至,你还主动为天下百姓开山泽渔猎之禁....阿父是最好的秦王,最好的父亲,可我却算不上是个很孝顺孩子!” 他是很喜欢表达感情的人,有什么就想直说出来,秦王为他付出了多少,忍让了多少,他全都看在眼里,当然也希望父亲能知道:他的付出不是喂了白眼狼。 秦王听得有些哭笑不得,眼中不由涌起无奈之色。 看来,世民天真坦荡的性子从来就没变过,就算他如今长到十二岁,也还是高兴了就想哭一场,难过了也想哭一场—— 但是,总不能孩子以后当上大秦的君王了,也还动不动就要在臣子面前哭一场吧? 那个画面实在太匪夷所思,秦王无法去想象。 但他侧首看着那张在自己眼中依然十分稚气的小脸,终究没有说出“世民,你已经慢慢长大了,不能再动不动就哭”的话来。 罢了,到时努力多活几年,多守护孩子几年吧,有他在宫中守着,看谁敢嘲笑他的儿子是小哭包! 君王伸手轻轻摸着孩子的小脑袋,轻叹道, “如果你都不能算是一个孝顺孩子,这世间,又何来孝顺的孩子?寡人知道,你劝我不要修六国宫殿,为的是节约国库钱财笼络天下人心,你劝我保留西周谥法,为的是借此笼络朝臣之心....你明知劝了,我未必会高兴,却每次都敢开口劝谏...我儿为的不是私心,而是我大秦的基业长存呐,在父王心中,你一直是最孝顺最好的孩子,不必为此生出心理负担。” 再说了,当年梦中咸阳宫的大火,逆贼口中的“伐无道,诛暴秦”,子婴流着泪的献玺投降....至今也 常会闯进他的大脑,提醒着他天意的警示。 他此生能幸得世民这样一个,与自己目标相同共道而行的孩子,又为何不敢放手一试? 不过是让些利益给天下万民罢了,他还给得起。 李世民听了这话,连忙揩了一把眼泪噌地坐起来, “阿父,孩儿劝你保留谥法,其实是有私心的,因为,孩儿真的不喜欢当秦二世!” 等他登基了,就会改用年号来纪年,等他去世了,就会改用谥号来纪念,反正,新时空新气象,他一定会完美避开胡亥的“秦二世”。 秦王忍着笑意把他拉回来躺好, “好了,知道你不喜欢当秦二世了,快睡吧,夜深了!” 说着,就命人熄灭了殿中的烛火,床前霎时一片黑暗。 他只当孩子是不喜欢“二”这个强调次子身份的称呼,但又有些疑惑,世民既然不喜欢“二”这个数字,那他当初在军营哄骗冒顿时,为何又会假称“二凤”呢? 想不通。 李世民当然不知道父亲此刻在想什么。 他的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在把心中感动大大方方告诉秦王后,他就开始跟父亲讨论起了大秦接下来的规划,一时说得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直到突然发现,父亲似乎已经好一会儿没应声了,他才猛地顿下了话头。 寂静的寝宫殿内,他靠在父亲的臂弯旁,静静听着秦王均匀的呼吸声,眼眸又悄悄湿润了起来。 他已经问过蒙毅和宦者了,自从自己踏上出征的远程后,秦王这几个月来,就从未睡过一日的安稳觉。 父亲是真的疲惫困倦了。 李世民含着泪,悄悄起身给秦王仔细盖好了被子。 .... 半夜,被噩梦气得火冒三丈、却迟迟无法摆脱梦境的秦王,终于被热醒了。 当他猛地睁眼掀开身上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时,额间早已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但素来有洁癖的他,并未第一时间起身更衣拭汗,而是立刻颤着手朝身旁摸索而去。 直到触及到熟悉的孩童一只手臂,他才稍松一口气,起身摸黑寻来火折子,划亮了蜡烛。 借着烛光,看清了带着笑意睡得正香甜的孩子确实是世民后,秦王心间悬着的巨石才陡地落了地,重新灭了蜡烛回到榻上,轻轻牵住了孩子骨节依然纤细的小手。 他面无表情盯着夜色中黑黢黢的帷帐,眼中闪过了一抹锋锐光芒。 又是那个可恶的老儿,谁也别想抢走他的孩子,梦里也不行! 第107章 当咸阳发出的数道诏令陆续传往各地后,天下一片哗然。 不论是大赦天下,还是为六国故地勘修水利,不管是为楚人减赋一成,还是开山泽渔猎之禁....对百姓而言,无疑都是大有裨益之举。 一时之间,秦国口碑开始急速调头,而各种祝福秦君和秦国的话语,也此起彼伏地,飘荡在了中原境内每一个角落。 接下来,刚刚一统六国的帝国权力中心章台宫,仍在源源对外发布诏令: 始皇帝下令分天下为三十六郡,更名民为“黔首”“黎民”,以六为纪数,统一法令、度量衡、文字、官话,车同轨、行同伦..... 而这一回,有了先前那些对天下黎民有利的政令做铺垫,六国庶民对此并没有心生抱怨。 相反,他们怀着对前所未有的期待,积极地跟着秦吏学起了秦国的律法和语言。 .... 这些诏令让有的人欢喜,自然也会让有的人发愁。 咸阳城中一处阔绰的四进宅子里,大门紧闭着,从外面看过去,好似一副风平浪静的景象。 无人知晓的是,宅子里布满了警惕巡逻的家丁,而厅堂中,也坐满了在楚国原本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坐在上首的,正是曾经的楚王、如今的寿春侯熊犹。 就算在这里一个炎炎的夏日,熊犹的脸色也苍白得让人心惊,但他接下来说出的话,更像一瓢透心凉的冰水,嗖地一下浇灭了楚国宗亲贵族们炙热的盼望—— 他握拳轻咳了一会儿,又接过侍从递来的热茶喝了几口顺气,才慢慢开口道, “既然秦王想要,就送给他吧,此事,总归我楚国子民也能从中得利。” 众人顿时瞳孔一缩,送,送什么送? 秦王越俎代庖,给所有楚人免田赋,摆明了是想觊觎他们的田地,难不成,他们还真要低声下气主动分些田地给秦王? 不等旁人开口,景氏新族长景桑第一个就下意识反驳道, “王上这话是何意?那些土地,都是臣等的先辈代代传下来的,若把它分给秦王,我们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这颇不客气的话一说出来,厅堂中顿时安静了几分。 熊犹的面色又白了一分,唇角却露出一丝自嘲的微笑, “慎言!我早就不是你们的王上了,你这话,是在谴责我当日在秦军面前投降,对不起楚国的列祖列宗吗?” 景桑自觉失言,忙躬身请罪,一旁的项燕忍无可忍,立刻提醒道, “诸位莫要忘了,当日力劝王...君侯降秦之人,正是景氏的老族长景嘉,此事,绝非君侯之过!” 一时众人都有些尴尬,有人正想说些什么缓解气氛,却见熊犹慢慢站起身来,笑意阑珊道, “本侯的先祖传下来的土地田宅,确实被我全送给秦王了,要问后不后悔,我是不后悔的....方才我只是提了个建议,至于愿不愿意送,请诸位自己决定。不过,往后再有这种事情,不必再喊我过来了。” 说着,他轻咳着无视景桑等人的挽留,在侍从的搀扶下快速离开了厅堂。 项燕急忙追了上去。 其他人犹豫着看向对方的背影,又纷纷转头看向景桑, “这....王上竟不肯再管我们了,还请景公拿个主意啊!” 第216章 “是啊景公,秦王贪鄙无厌,得了我楚国朝廷那么多城池土地,竟还对我们手上那点土地也虎视眈眈,接下来大伙该怎么做,请景公速速拿个章法出来!” 景桑踱着步翻来覆去想了片刻,最后,眼中闪过一抹决绝, “其实,王上之言也未尝没有道理,秦王迫不及待下这道诏令,就是铁了心,想从我们身上剜走一块肉!如今秦为刀俎,我为鱼肉,看来这一趟,我们只能暂且吃下这个哑巴亏,主动进宫求见秦王,许诺分些土地给他....” 不然,人家诏书都发出去了,他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秦王,真把楚国宗室的土地,全当成他自己的土地吧? 众人立刻不满地抱怨起来,他不耐烦地抬袖一挥手, “我景氏土地最多,就算秦王肯答应,只要我们一成的土地,到时吃亏最多的也是我的族人,你们急什么?而且,我说了,这趟只是暂且吃亏....” 马上就有人追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景桑冷笑起来, “秦王自以为机关算尽,却忘了一件事——除去已被斩草除根的燕国宗室,秦灭列国时,曾许诺不会没收宗室财物土地,如今他开了这个打劫我楚国宗室的头....换成你们是赵魏韩齐四国宗室,难道,真能做到冷眼旁观,而不会生出物伤其类之心吗?” “景公的意思,要暗中联手四国宗室生些事端吗?可这样一来,秦王若是知晓了,我们该不会也要被斩草除根吧?”有人瑟瑟开口道。 反正他们的钱财珠宝已经够多了,比起土地,还是全族的性命更重要些....吧? 景桑转头看向对方,胸有成竹道, “不,我们只消派些人手,去提醒四国宗室:秦王此诏,未必只针对我楚人,他们,也该送些土地给秦国了。” 到时,总有人会坐不住的,就让他们先去探探路吧! ... 蒙家院子里,借着探望荀子的机会又溜来的李世民,正用沾了水的手,搓着木板上反贴的轻薄纸印刷样稿,神色兴奋道, “等刻好字,我们就能把这惊喜送给阿父了!” 八岁的蒙嗣音也没闲着,她坐在石桌上,取过一块枣木板开始蘸墨,准备写下一份样稿, “是啊,等陛下拿到我们做的这些雕版,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到时,朝廷就能用这个法子印刷文书律令了。” 别看这切割成小小一块的木板,看起来丝毫不起眼,能制作到这一步,不知耗费了他们多少心血。 从挑选枣木梨木,到切割、浸泡、涂油、抛光....每一步都是两个孩子亲力亲为参与配合着完成的。 等李世民搓掉那些无用的空白纸张部分,木板上只剩下反面的字迹时,他便让人取来一把锋锐的刻刀,开始把那些字迹认真地刻印出来。 在白纸上写样稿和在木板上刻字都不是轻松活计,一不小心弄错一个字,整块木板就只能全报废了,所以接下来,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开口交谈。 院中树荫间呱噪的蝉鸣声里,一种令人无比安心的宁静氛围却若有似无地萦绕着他们,谁也不会觉得,这样的沉默是一种尴尬。 等李世民刻刀如飞地刻好手中的木板时,蒙嗣音也恰好收了最后一个字的末笔,两人不约而同抬头看向对方,正好目光相接,不由相视一笑。 李世民马上走过来,把手中的木板献宝一样递给她, “观音婢你快看,你的字刻在木板上也很好看!” 蒙嗣音笑着接过木板,顺手把手中的样稿放在石桌上,满眼欣赏地看着木板上的刻字, “其实我的力气还不够,写这些秦隶时,为了追求十成的整齐,笔力难免有些虚浮,但这些字经过你的手一刻,马上就多了几分俊逸矫健....是二郎手巧,才把它们刻得如此好看的!” 李世民立刻骄傲挺了挺背脊,笑得神采飞扬, “观音婢说得没错,这是我们同心协力的成果!” 看着这旁若无人的两个孩子,在一旁帮忙晾晒木板、半天都插不进半句话的蒙夫人,一时又是好笑,又是高兴不已。 太子和阿音的这份熟稔默契,恐怕连自己和蒙恬都做不到,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俩孩子上辈子就做过夫妻呢,真是有缘啊—— 虽然她不太明白,太子为何非要给女儿起个“观音婢”的小名。 一开始她坚决反对过,自家女儿怎么能被称作婢女呢,但当她听了太子的解释,知道“观音是住在南海之巅的一位救世神明”后,立刻欣然接受了女儿的新小名。 神明座下的婢女,不就是大巫们口中的九天仙女吗?女儿叫这个小名,必能得到神明的庇佑! 这时,两个孩子又配合着,一人端来备好的墨汁,举着用马鬃扎的刷子,往刻好字的木板上校准样稿,一人用粽帚从左到右把墨汁排刷均匀..... 直到一张白纸放上去,很快变成了一张覆满字迹的纸张,两人才不约而同发出了欢呼声, “成了!” ... 章台宫里,秦始皇捧着这张纸爱不释手,又一再询问他们,这纸上的字迹,当真是在木板上一压就出来的? 李世民下意识牵起蒙嗣音就想往殿上走,好现场给秦王演示一番印刷术的神奇。 但对方却急忙挣开他的手,悄悄朝他使了个眼色。 陛下还在殿中呢,她如何能跟着上去? 李世民立刻会意,是哦,按父亲的性子,必不会喜欢观音婢做出这种僭越之举—— 还好没脑子一热,就牵着她跑上去! 他只好一个人朝殿上走去,还不忘朝秦始皇投去了一个幽幽的眼神。 不期然地,正好对上了君父似笑非笑的凤眸,目光中带着了然一切的促狭。 李世民马上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加快步伐走上殿阶。 秦始皇暗暗呵了一声,所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就是不一样,当着朕的面,他都敢牵阿音的手,果真是个胆大包天的痴情种! 不过,自从上回阿音主动借给他一只驯服的苍鹰送信后,君王对眼前这个未来的儿媳,倒也颇满意了起来—— 她聪慧好读书,沉着冷静,关键时刻有胆量,懂礼仪,知进退,更重要的是心中有世民,看起来,也管得住世民的冲动.....的确堪为大秦的太子妃。 看吧,世民还想牵她一起上殿,换个不太聪明的孩子,恐怕已经兴高采烈跟他手牵手一起走来了吧? 虽然两人都还是孩童,但大殿之上,这般举止又成何体统?总之,秦始皇很满意蒙嗣音此刻的表现。 李世民已经命人取来了薄纸,小心把它覆盖在雕版上,又从衣袖中掏出一个粽帚来回在纸上刷着。 很快,一张覆满字迹的纸,就出现在了秦始皇的面前。 秦始皇接过来,又拿起方才他们带来的这张,反复对比一番后,眼中亮光愈盛, “果然是一样的!有了此物,我大秦文书律法要普及山东六国之地,就能省下大量抄录的人力了....世民,阿音,你们制作出来的雕版做得极好,朕重重有赏!” 说着,君王便亲自上手试验了一番,再拿到第三张一模一样的密密麻麻字迹后,立刻命人速传五黑前来。 他要在大秦推广此雕版印刷术! 李世民忙表示他不要赏赐,请父亲把他的那份一起赏给阿音。 秦始皇闻言,差点被他气笑了。 对无心儿女情长、一心只有大秦江山的他来说,后宫与前朝之间,必须有一条泾渭分明的黑白界限。 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也该拥有与之匹配的为君者威严。 他绝不会在前朝众人面前,品评天下任一女子的姿容舞姿如何,也绝不允许自己出行的车舆上,出现嫔妃美姬妾伴驾的荒谬之事—— 那是历朝无德无道昏君,才会做出的轻浮之举。 但现在,他看李世民这般作态,竟颇有几分“昏君之相”,哪有储君整日把未来的妻子挂在嘴边的! 如果不是他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家太子是一个多么完美的储君,是一个多么爱为国家民众操心的储君,恐怕,还真会以为自己当年看走眼了.... 唉,操不完的心! 不过,秦始皇还是很给面子地,没有驳斥孩子的请求,按律把两份功劳合二为一,当场赏给了蒙嗣音。 看着殿中的小女童没有扭捏害羞推拒,而是落落大方坦然谢恩收下的模样,他立刻又满意了两分,再次庆幸地暗暗感叹: 虽然出了世民这么个让人无可奈何的痴情种,但好在,孩子的眼光确乎还是很不错的,不然,列祖列宗真要被他气得活过来! 等蒙嗣音被人护送着出殿后,秦王看着踮脚张望人家背影的李世民,没好气地伸手往他眼前晃了晃, “怎么,你又想跟去蒙家?干脆搬去蒙家住得了!” 哎呀呀,李世民立马回过神来,笑嘻嘻一把抱住了父亲的手臂, 第217章 “孩儿要一辈子在宫里守着阿父,我才不去蒙家住呢!” 反正等以后成了亲,观音婢就会搬进宫里来,他何必多此一举搬去蒙家? 再说,也许是很小就被父亲抱来亲自抚养的缘故,他已经习惯待在离父亲不远的地方了—— 前几日秦始皇还在感叹,说等他将来退位当了太上皇,想搬去咸阳郊外的云阳行宫居住,立刻就被李世民否决了。 真到了那时,他一定会为父亲在章台宫旁边盖好阿房宫,步行即达,每日必须去陪陪父亲。 分离?他是绝不可能跟父亲分离的! 秦始皇听了这话眼中飞快闪过笑意,语气却仍是淡淡道, “哦那就好,我还以为你忘了,你是一国储君,是不能去别人家当赘婿的。” “哎呀,阿父别笑话我了,我们快说 正事吧!”李世民忙拣起案桌上印满字的纸,绞尽脑汁转移他的注意力, “这雕版印刷虽然节省人力,但’撰写样稿‘和’刻字‘这两步,是最需要小心谨慎对待的.....你看,每一个字都要写准对齐,分毫差错都不能出现,这样一来,撰写了样稿的人如果再操作刻字这一步,就太过费神费眼,后续很容易出错....” 秦始皇果然立刻就被吸引了心神,不由蹙眉道, “也就是说,它虽在最后一步能节省大量抄录的人力,但在制版刻字时,却需用到更多识字的人?” 李世民忙解释, “不不,听起来好像是这样,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我给阿父算笔账吧,按这种法子制版刻字,假如一百人能在十天的时间里,制出二十万字的雕版,那么,后续一人每天至少能印出千张以上的字.....但这么多字,若要让一百人一起抄录,至少要耗费数月之久....” 这下秦王听明白了,想要效率更高,在撰写样稿和刻字环节,就要临时新增更多识字的人手,看起来,这法子似乎作用不大—— 但等这些雕版刻好后,后续的印刷简直就是惊人的神速,这样一来,更短的时间内,通过雕版印刷术得到的文书,就远比人手抄录要多得多。 所以算下来,依然是大大节省了人力的。 但问题是,他该上哪儿,去找那么多识字的人手呢? 总不能把朝中大臣,全拉去加班当印刷匠人吧?这就太过本末倒置了,抄录文书,本是些识字小吏的活计。 李世民知道父亲心动了,立刻双眼亮晶晶地,打算提出早就想好的建议—— 嘻嘻,这下知道识字的人不够用了吧?还是得听韩非的建议,在六国之地也开设平民公学培养人才! 哪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秦始皇就语带振奋地吩咐道, “来人,去把那些安置在质子住所的列国王族女子带来!” 按乱世成王败寇的惯例,这趟秦统一六国,除了同出一宗、与秦不通婚的赵国以外,那些亡国的王族女子,都是要被收进后宫的。 但除了最初征服的韩国,这几年接连打响灭国之战后,他也是忙得团团转,又一心扑在养育太子身上—— 他实在没什么心思流连后宫,也无心为了她们专门修宫殿,就暂时把对方安置在了咸阳城外偏僻角落里的质子住所,本想等灭了六国再说.... 现在倒是巧了,既然她们并未成为自己的妃嫔,不必幽居后宫之中,就很适合去工坊抛头露面。 对方亡国后得了秦国的庇佑,总该力所能及也为秦国做些贡献吧? 他记得,出身楚国王族的芈息不但识字,还能写得一手好字,想来,那些王族的女子也差不多。 秦始皇就这么愉快地做出决定了,看得一旁的李世民目瞪口呆。 史书上,秦始皇修筑六国宫室,纳六国王族女子居其中。 这一世,秦始皇答应了不筑六国宫室,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父亲竟会连那些王族女子也不想纳了,竟打算让她们效仿平民女子去工坊干活…… 但他转念一想,也许,对那些惊惶不安的女子中的大部分人而言,能凭着识字写字的本领去工坊自食其力地生活,也是另一种更踏实的活法吧。 第108章 秦始皇突然传召她们进宫的消息传来时,这些来自山东列国的公主和宗室女们,顿时神色各异。 从母国的王城被秦军攻破的那一刻起,她们就变成了无根的浮萍,恨过,怨过,恐惧过,最后也只能跟着俘虏的大军,一起被押送来了这座陌生的咸阳城。 原以为会被立刻送进秦宫侍奉秦王,哪知这一等,新人旧人就陆陆续续等到了现在—— 现在,已经称帝的秦国皇帝,终于要见一见她们了! 面见君王本就是一件礼仪繁复的大事,更何况她们特殊的身份,众人怀着复杂忐忑的心情,纷纷回到各自的屋中整理仪容服饰。 在一间紧闭的门扉内,涂好了鲜艳口脂的魏国宗室女魏蔷,寻了借口把侍女打发出去,犹豫了片刻,还是颤着手打开了妆奁。 她挑出几支末端棱角被打磨得格外尖锐的金簪,慢慢往发鬓间一一插好掩盖锋芒。 接着,她又取出压在妆奁最下格的一把匕首,抖抖索索把它挂在了腰间。 这是一把做工格外精巧、能把刀刃折叠到骨柄里掩藏起来的匕首,任谁看到它,都会以为是一件独特的装饰物。 在打开刀刃时,需要用手指用力按压骨柄的突起处,她悄悄试了很多回,确保自己能熟练使用了。 做完这一切,她抬头看着菱纹铜镜中,那张艳若桃李的姣好面容,眼中涌出了藏不住的惊惧和忧伤。 前些日子,早就迁来咸阳的父亲和兄长暗中给她递来了消息,说秦王贪鄙残暴,得了六国天下还不死心,竟还想霸占五国宗亲的封地。 而被对方第一个拿来开刀的楚国宗亲,已经被迫纷纷表态,每族让出了一成半的封地给秦国! 所以,心急如焚的他们接连催促她,让她必须尽快找机会见到秦国皇帝,再凭着美貌和歌舞俘获对方....再伺机刺杀掉对方! 他们说,已经暗中联合人手谋划好了,只要秦始皇一死,秦国必乱,到时,他们就会立刻集结人手,拉拢天下义士起兵反抗秦国,趁机光复山东五国..... 魏蔷一开始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她连秦国皇帝的面都见不到,又如何去刺杀对方?简直是痴人说梦。 直到前几天,她的父亲派人来秘密通知她: 华阳太后的寿辰快要到了,到时,他会设法把她送进华阳宫,在秦国皇帝面前露个脸。 只要她当晚能坐上秦君的金车,或是被对方在华阳宫直接临幸,就一定能找到刺杀的最好时机.... 当日,魏蔷收到父亲送来的这把匕首,万念俱灰。 她知道,就算父兄的计划天衣无缝,就算她真能成功蛊惑秦君,并顺利与对方周旋....到最后,她这个刺杀秦国皇帝的罪魁祸首,也必会死在侍卫的乱刀和箭簇之下! 可她不想死。 食着母国厚禄,却整日跟着魏王修仙炼丹、帮着太子捕捉良民喂獒犬的父兄,都还好好活着,凭什么让从没做过坏事的她去送死?魏国,又不是被她折腾得亡国的。 但是,她的父兄早就料准了,她绝不肯为了他们的大业赴死。 所以,跟着这把匕首和任务一起到来的,还有她母亲的一个手指头。 一个她无比熟悉的、却鲜血淋漓的食指! 如果她不杀秦始皇,她那豺狼般狠毒的父亲,就要杀了柔弱胆小、却一直努力在护她周全的母亲! 既然现在就有机会面见秦君,她总要碰碰运气。 今天,她一定要找到机会跟对方独处,然后,刺杀! .... 然而,抵达王宫的众人很快发现了不对。 引路的宦者,竟没有带着她们前往后宫,而是径直踏着白玉石阶,一步步把她们带到了庄严肃穆的正殿前。 趁着宦者进殿通禀,众人急忙茫然对视几眼,纳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蔷悄悄摸了摸腰间的骨柄,手心已经渗起了冷汗,暗暗给自己打着气。 是秦君让人灭的魏国,她杀了对方报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虽然她也会死,但秦君死了,母亲就能活下去了...只希望,自己的死讯不要传进母亲的耳朵里.... 可就在她抬起头张望时,却发现了另外两名神色十分慌张的女子。 魏蔷心中一动,难道,她们也是.... 看来,想杀秦国皇帝的人真不少,也许,等会儿自己就不必动手了? 众人各怀心思恍恍惚惚走进殿中,有人悄悄抬头瞥去,只见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姿正端坐殿上,那就是挥师灭六国、杀人不眨眼的秦始皇! 还不待看清对方的相貌,她们就急匆匆收回了视线。 这时,殿中响起了一道清朗冷峻的声音,透着令人心颤的上位者威严, 第218章 “你们都读过书,识得字,会写字吗?” 啊,秦君问她们这个是什么意思? 众人面面相觑,忙齐声回答, “禀陛下,我等读过书,识得字,也会写字!” 秦始皇满意颔首,吩咐道, “蒙毅,让人搬张案桌进来,备些笔墨纸砚,让她们当场书写。” 他刚才已经跟五黑商议好,要马上着手建印刷工坊,自然也想好了,该怎么安排这些人手: 字写得好看的,负责撰写样稿; 字写得不好看的,负责刻字; 若连刻字都做不好的,也要负责操作其他的工序。 总而言之,连他的世民小小年纪,都在为秦国操劳,这些已经成年的识字女子,当然没理由游手好闲在咸阳度日。 魏蔷听着秦始皇说出这寥寥之言,看着侍卫合力搬来一张大案桌摆在殿中,有人还开始准备笔墨纸砚摆放上去..... 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颤巍巍按紧了腰间佩戴的骨柄,仿佛这样,就能为自己增加不少的勇气。 秦国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当场书写?写什 么? 难道,他是察觉到了列国宗亲的阴谋,才特意把她们召来审问的? 难怪,他不让人把她们带去后宫安置,却把她们召来了正殿.....原来,是想让她们如实招供的?!写供词! 怎么办怎么办! 殊不知,她掩饰不住的慌乱神色,和紧紧握着腰间骨柄的怪异举止,都被坐在殿上的李世民尽收眼底。 出于前世在战场上养成的敏锐直觉,李世民蹙了蹙眉,再次快速观察了几眼这女子和旁的几名女子。 这案桌和笔墨纸砚被搬进殿后,这几个人带着慌张不安的反应,确实很不对劲—— 她们,究竟在害怕什么?她们又为何要频频摸向腰间和头上的装饰物?难道..... 想到某种可能,李世民的目光倏地一寒,正想命人取来那些女子的装饰物检查一番,蒙毅已经走来禀道, “回陛下,一切已准备妥当。” 秦始皇立刻颔首, “好,现在就让她们开始写吧。” 至于书写的内容,此刻正被蒙毅捧在手里,他准备按顺序,马上发放给那些王族女子。 但浑然不知晓此事的魏蔷,只当秦始皇真的已知晓她父兄们的算计了,忍不住用目光朝方才她发现不对劲的两名女子找去。 很快,她就对上了一双同样惊恐不安的眼睛,可还没来得及用嘴型问对方,她们现在该怎么办,就听到噗通的跪拜声骤然响起。 接着,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也随着出现了, “请皇帝陛下饶命啊!只要您不杀我,我就什么都招,我什么都招啊....” 李世民心中一跳,招?招什么?招供? 她要招供? 好啊,果然有阴谋! 秦始皇亦是心中一沉,但他不动声色站起身来,负手慢慢踱步下殿,用一种十分了然的语气,淡声反问道, “是吗?你真打算,全都招了?” 这名容貌绝伦的齐国女子,忙飞快拔下头上的十多支金簪,双手捧着高举过肩,语无伦次道, “对,对,我全都招!陛下英明神武,臣女绝不敢有所隐瞒!但是,请您一定不要杀我啊....” 秦始皇盯着那些金簪闪着光的锋利末端, “从实招供者,赦无罪。” “多谢陛下,多谢陛下!我,臣女其实是被赵国宗亲赵介逼迫的,他非要送给我阿父许多珍宝和上古名剑....” 在秦始皇越来越犀利的眸光中,这齐国女子用飞快的语速,把赵介和她父亲的谋算一口气全招了—— 因为秦国从楚国宗室手中分封地一事,赵国宗室赵介担心接下来就会轮到赵国了,所以急着想除掉秦君。 但咸阳城如今的戒备十分森严,他们根本无从下手刺杀。 而秦赵同源,两国王室不可通婚,他就把主意打到了她这齐国宗室女的身上,频频以重礼为媒,拉拢了她的父亲合谋。 他们想利用华阳太后的寿辰,把她送进去接近秦君,伺机除去对方。 而她想着,反正迟早都是要刺杀的,自己的容貌,在列国王族女子间也是最拔尖的,今日秦君既然召她们进宫了,没准,自己会成为头一个侍寝的呢? 所以,她出门时特意往头上插满了金簪。 但现在,既然秦君早就知情了,她又何必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帮他们遮掩? 反正这事又不是她谋划的,她还白送了十几支金簪给秦国,看,果然保住性命了吧? 李世民:.... 有人想刺杀他的父亲,他当然非常愤怒,但对方派来的人,竟打算,靠着满头的金簪来刺杀一国之君??真当王宫侍卫是过家家呢? 而赵介那帮人,派这样一个女子来执行刺杀任务,看来,也是上赶着想找死啊! 秦始皇神情淡淡命蒙毅收下金簪,任由那齐国女子哭得梨花带雨,挪步继续往前走去。 他以同样淡然的目光,一一扫过殿中诸人,语气里甚至听不出半分喜怒, “怎么,朕连纸笔都为你们备好了,只有一人肯招吗?” 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惊惧不已的众人,忙纷纷哭啼着跪下“招供”起来, “回陛下,我父亲让人给我送来了春/情药,打算等华阳太后寿辰那日,悄悄给您投放到酒中,他想让我成为秦国第一宠妃....” “回陛下,我父亲说秦国起家于西陲边地,崇尚粗犷自然之风,您迟迟不肯立后,必是不喜中原女子娇柔之态,他让我在华阳太后的寿辰上表演骑射,说这样必能让您眼前一亮....” “回陛下,我父亲让我在华阳太后的寿辰上,找机会把您引到园子外,到时,他会安排人手把您推下水池淹死....” “回陛下,我兄长给我备了楚国的熏香粉末,他让我在华阳太后的寿辰上,悄悄把它投入您的餐食中....” 她们中的许多人,如今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除了秦军攻城擒走她们的那日,这一生,哪还受过这般巨大的惊吓? 再者,那些刚烈的、勇敢的、无法接受亡国之恨的姊妹,早就在城破之日选择了以身殉国,而愿意忍气吞声来到咸阳的她们,本就舍不得死。 是的,她们舍不得死。 朝堂是男人们的天下,权力是他们的,荣耀也是他们的,那些该为亡国负最大责任的满朝文武大臣,又有几个在城破时,投河跳城殉国了? 秦君迁徙了二十万户列国宗室豪强来咸阳,那些列国最显赫的家主都能谈笑风生地活着,什么也没做错的她们,凭什么要代他们去死? 不管怎样,她们只想活着! 既然事情已经败露了,比起当场被秦君下令拖出去杀了,她们当然想选择一线生机—— 秦君方才说了:从实招供者,赦无罪! 秦始皇负手静静听着,当他的眸色愈发幽邃得如同深海之时,面色却愈发地平静起来。 一桩桩,一件件,不是在算计他的后宫,就是在算计他的性命。 真是难为列国宗亲了,他们绞尽脑汁想去华阳太后的寿辰赶集,还特意为他设计出了这么多种死法! 一旁的蒙毅听得目眦欲裂,手背上青筋毕露。 好一个列国宗室,他们,就是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来报答陛下的不杀之恩的! 眼看主动招供的人越来越多,魏蔷在快速权衡了一番利弊后,忙也解下腰间的匕首快步上前,捧着它跪地疾呼道, “请陛下救我阿母一命啊!我父魏菽,是先魏王的亲弟、也是魏国封地最多的权贵,他也不满陛下分走楚国宗室封地一事....我父兄以我母亲的性命为要挟,给了臣女这把可折叠的匕首,让我在华阳太后的寿辰上刺杀陛下.....” 她这会儿算是找到灵感了,这天下权力最大的人,是秦始皇啊! 既然对方只要真相、压根就不想追究她们这些女子的连带责任,那么,能出卖父兄,换来母亲和自己的安然无恙,这笔买卖简直是太划算了! 李世民被这些女子的招供内容惊得外焦里酥,正拼命揉着发酸的太阳穴缓解情绪。 此刻他一听到“可折叠的匕首”几个字,立刻大步走来,取走了对方手中的骨柄, “你是说,它不是装饰物,而是一把匕首?” 如此精巧的构思,不知是何等能工巧匠造出来的,秦国眼下急需这样的大才加入! 魏蔷慌忙抬头看他,暗暗揣测着对方的身份。 当着秦君的面,也敢这般大胆的,恐怕,就是那个四海皆知的秦国神童太子了..... 她忙用同样恭敬的神色告诉对方,当年公输班的后人在机缘巧合之下,隐姓埋名来了大梁,对方极擅这种精巧匠术,在魏国显贵间颇受欢迎。 恰好,此人现在就住在她父亲的咸阳府宅中,如果太子想找他,可派人去找一个叫“车俞”的人。 第219章 说着,她还准备把匕首的用法告诉李世民—— 哪知,苦练了好久才掌握怎么取出它的魏蔷,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面前这孩童,只试了两趟就能应用自如了,天才啊! 李世民拿着这匕首爱不释放,心中忍不住暗暗喟叹。 鲁国公输班专研的技艺,虽然与墨家有诸多区别,但他的技艺之绝伦,绝不在墨家之下。 可最终,选择投奔秦国的墨家弟子,能把一身匠术应用到守城、修路、造福民生之上,而选择投靠魏国的公输氏后人,却只能周旋在权贵之间,靠着他们的荫庇勉强施展几分手艺.... 何其的暴殄天物,这等能人,该速速来秦国发挥才干! 他收起匕首,便看向众人扬声道, “大家请放心,我阿父如今乃是整个天下的君父,你们这些有苦衷的女子也是他的子民,他虽然早就知晓了列国宗室的算计,却执意要把你们召来宫中、引导各位主动招供,就是想给大秦子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说着,他目光温和看向感动得眼眶泛红的魏蔷, “放心,我阿父不但会派人把你的母亲救出来,他还打算,为你们在咸阳城中安排一份事情做!” 这话一出口,许多人立刻惊喜地朝他看来,还壮着胆子悄悄瞄秦始皇的脸色。 秦国君王固然高大英武,姿容气度更远在她们见过的王孙贵人之上,如今已过而立之年的他,在这些涉世未深的女子眼中,也不过就是二十多岁的模样,仅以外形而论,对方丰神俊朗的相貌,确实击中了许多女子初初萌芽的芳心。 但这不意味着,她们就被迷得失去了理智。身为被对方灭了国的王族女子,她们知道自己终究心有芥蒂,这一世,恐怕难以把对方当成真正的夫君来看待。 而在这一代的列国后宫之中,唯有秦国从未出现过宠妃,后宫沉闷得如同一潭死水,可见,秦君的心性之坚韧,绝不是凡人女子能攻克的。 她们就算自诩如何貌美,也绝不至于肤浅到,认为自己就能俘获君心、从此宠冠后宫,谁甘心进宫彻底失去自由,挤破头去抢一个无心情爱的君王呢? 反正她们离开母国时偷偷带了不少金玉细软,既然秦太子言下之意,秦君是不打算让她们进宫的,谁又想没苦硬吃非要主动进宫呢? 如果真能有份事情打发时间,在宫外自由地过一生,只要不下地干活风吹日晒,不去挖煤弄得乌漆嘛黑....嗯,她们能接受去咸阳工坊熬糖造纸! 秦始皇迅速扫过这一张张洋溢着感动、憧憬和激昂的面容,很好,这歪打正着的结果,他很满意。 毕竟,他先前还担心,这些养尊处优的王族女子,会因为自己的强行分派任务,而在印刷工坊偷懒怠工。 现在就不一样了,她们要主动追求上进,干活能不勤快吗? 李世民说了这一堆现编的话,又脸不红心不跳地看向父亲, “阿父,不如现在,就让她们先把供词写出来吧?” 有了供词,就能筛选这些女子的书写水平,还能拿着它们去找那些宗室好好算账。 不管是深知世家土地兼并弊端的他,还是不欲与他人共享疆土的秦始皇,从灭了六国之日起,就一直在烦恼同一件事: 当初为瓦解列国宗室的抵抗之心,秦国承诺不会没收他们的财富土地,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又该怎么一步步从对方的手中,以最快的速度,合乎情理地蚕食他们的封地,把那些列国最肥沃的土地,收到秦国朝廷的管辖范围呢? 现在,不正好有了名正言顺,怒而翻脸的机会吗? 嘻嘻,父亲只是想找这些女子来干活,没想到阴差阳错地,竟连泥带土拔出这么多列国宗室的谋逆把柄,真是天助大秦也! 秦王当然也是这么想的,他目含悦色看着孩子,颔首道, “可。” 殿中众人闻言,忙争先恐后上前,想第一个写下了父兄的罪状,魏蔷也抢到了第一轮的位置,急忙蘸墨下笔如风唰唰写了起来。 等她们写完供词,得知接下来能去印刷工坊干活后,顿时一个个面带喜色拜谢了秦始皇和太子,脚下飘飘然地离开了殿中。 写字刻字,多么轻巧的活计啊,太适合她们了! 难怪秦国能一统六国,看看人家君王的这胸襟气度,再看看她们的父兄叔伯,怕是下辈子也比不上吧。 殿中,秦始皇和李世民看着这一张张或娟秀或庄重的字迹,心情也十分愉快,哪是什么罪状,分明是数不清的肥田沃土啊! 李世民忍不住抚掌长叹道, “真妙啊,好一个皆大欢喜!” 第109章 有了这么多来自王族女子的证词证物,做贼心虚的列国宗室们纵便想拼死狡辩,也抵不住秦国狱牢的审讯手段。 更别提,那些以迅雷之势闯进他们府中大肆搜查的秦国卫尉军,又从各处隐蔽的暗格密道中,翻出了多少要命的书信和兵器物证! 正所谓,当人们在屋梁上看到一只硕鼠时,床底柜间还不知藏着多少只硕鼠—— 逆贼也是如此。 秦国君臣原以为,那些王族女子招供出来的信息,已经足够令人震惊不已了。 没想到除了这一回的阴谋,那些看似臣服的赵魏宗亲和公卿,竟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暗中织出了一张巨大的阴谋密网,做好了联手向秦国发难的准备。 也许不是现在,但一定是将来的某一天。 秦始皇怒不可遏,下令掘地三尺继续往深处查,不许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而且,不光要查迁来咸阳的二十万户宗亲豪族,还要连留在六国故地的豪强公卿一起查! 随着挖出的证据越来越多,被牵扯到的列国宗亲也越来越多。 而在接下来的数月时间里,咸阳城的空气中,不时就会漂浮起一阵淡淡的血腥气。 一有空就会跑去菜市口观刑的咸阳民众,对此并不惊慌害怕。 相反,每回他们一闻到血腥气,就知道又有想造反谋杀陛下的五国白眼狼被行刑了,都会暗暗在心头拍手叫好。 杀得好啊! 这么多年了,朝廷终于宣布修整兵戈,不再征兵上战场了,大伙家中的壮劳力,也终于能整年整年地留在家中帮忙了。 那帮五国白眼狼虽然亡了国,可他们的财富,他们过的日子,哪个不比自己这些黎民黔首松活得多? 乱世才刚刚结束,那帮享受着华服美食的龟孙子,就又想挑起战火了?如此祸害生民,确实该死! 总之,这一趟,秦国以顺应民意的正义之名,杀了无数妄图谋逆的列国宗亲公卿,得到了大量失去主人的肥沃封地。 而那些因为胆小怕事、没沾染密谋之事而侥幸逃过一劫、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五国宗亲公卿,生怕这趟天子一怒,将会伏尸百万。 万一秦始皇杀光了那些人,心头还是不解恨,岂不是,就能趁机给他们网罗些罪名,把他们这些剩下的“五国余孽”拿来填补窟窿? 救命啊! 虽然封地是他们最大的财富来源,但细细盘算下来,他们手中除了土地以外的钱财,其实养活全族两辈子都够了,那么,首先这辈子能顺利活到寿终正寝才是最重要的啊! 在这样担惊受怕的恐慌之下,那些宗亲公卿们开始不约而同地,天天往咸阳往章台宫写奏章,哭着喊着恳求秦君收下他们的封地,语气真诚坚决得令人实在不忍心拒绝。 到了这时,他们往日最重视的封地,反而成了急于抛出去的烫手山芋。 秦始皇二十一年,在他们的一再上书恳请下,秦始皇嬴政只得“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接收他们的封地。 至此,在这片偌大的中原疆土之上,六国王公贵族不再拥有故国的土地,天下田地尽归秦。 这也意味着,秦国完成了对列国贵族最重要的一步财产清算。 .... 五月,秦始皇在咸阳宫设宴,犒赏为此忙碌了数月的朝臣们,并下令,以酒肉赏赐全体卫尉军。 宴席间觥筹交错,丝竹管乐声中,文武大臣一片乐融融。 御史大夫王绾端着金樽浅酌,目光却频频停留在参宴的诸公子们身上。 一眨眼,长公子就已满十三岁了。 这样的年纪,若是放在列国公子的身上,早就得到君王赐下的大片封地了。 可自从商君变法后,以军功赐爵赐地的秦国,已在国中各地广泛施行郡县制。 这也就意味着,秦国,不再有生而分封的王族子弟。 宗室族人,可以从百年前沿袭下来的那些封地里,年年分取税赋维持日常开支。 可他们若是想要更进一步,想获得更大的新封地,就只能从战场、朝务或是农耕匠术等方面,设法为朝廷先立下功劳。 换句话说,不管是长公子,还是殿中的诸公子,别看他们如今身份尊贵,能与天子朝臣共聚一堂。 第220章 可是等他们成年搬出王宫后,要是未能给朝廷立下寸息之功,这一生,恐怕就只能在陛下的内帑补贴之下,安安分分当个富贵的庶民了。 这样一来,形势对诸公子们无甚好处,对他们这些朝臣而言,也无甚好处。 这时,有大臣借着手中金樽宽袖的遮掩,暗暗朝王绾使眼色。 王绾暗叹一口气,命人往金樽续满酒,在心头再次斟酌着言辞。 他知道,接下来的话,陛下必然很不爱听。 上一趟君王下诏在全国施行郡县制时,他恰好被派去三川郡处理急务,堪堪错过了最佳的劝谏时机。 但不管怎么说,身为世代根植于秦国的关中贵族,身为被列国客卿一再挤压权力空间的本土官员....于公于私,这话,他这御史大夫都非说不可。 而他也想好了,如果劝谏陛下在全国实行分封制,必会遭到对方果断的拒绝,但如果只在几个偏远的国家施行,则还有成功之机。 好在此刻殿中气氛极好,想来,陛下听了也不太会生气吧? 打定主意后,王绾双手举着金樽站了起来,笑道, “臣为陛下贺,恭喜陛下尽得六国之地,从此,天下再无异姓爵侯与陛下共享疆土!” 说着,他恭敬出列上前为秦始皇祝酒。 秦始皇神色颇愉悦,举樽与王绾遥遥一祝,说起了场面话来。 坐在他身旁不被允许喝酒、只能捧着一杯蜜水啜饮的李世民,面色却一下就凝重起来。 郡县制与分封制之争,虽迟必到啊。 果然,他这念头刚刚落下,就听到王绾笑语吟吟道, “陛下,如今诸侯初破,天下初定,而燕齐楚之地太过偏远,虽有朝廷设置的郡守管理城池,但毕竟交通不便,往来传送公文急报需耗时巨多.... 臣以为,如今我大秦从三国宗室公卿的手中,收来了更为广袤的土地,郡县长官难免无暇顾及,不若分封诸位公子填之,如此一来,三国之地皆是陛下的子孙,则偏地可安,天子亦可垂拱而治天下矣!” 陈平闻言目光倏地锋利起来,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 他们这是想趁机分散太子的权力吧? 张良也垂眸沉思起来。 若按常理而论,燕齐楚三地确实太过偏远,秦国虽施行了百年的郡县制,但从未管理过如此遥远而广阔的疆域。 到时,郡县官吏会不会趁着交通不便、信息传递不够及时,瞒着朝廷做些什么胆大妄为的事情来,谁也不敢保证。 这种情况下,分封陛下的亲子为诸王,前去镇守三国之地,确实是一个更优的选择。 可是这样一来,直接归属陛下管辖的疆域就大大减少了,而驻守各地的诸王,往后若是生出想与太子夺位的野心,行事可就便利多了.... 殿上的秦始皇听了王绾之言,原本带着笑意的目光蓦地一寒,然后,下意识先朝身旁的李世民看了过去。 有人竟想把本该属于世民的土地分给其他孩子,他担心世民会伤心。 正端着蜜水沉思的李世民,一下就察觉到父亲关心的视线,忙抬头朝君王粲然一笑。 他也在思考,关于分封制和郡县制的问题。 以他前世能看到的例子,秦始皇一统天下后,以雷霆手段把郡县制推广到了山东六国,并没有在偏远地区分封诸王。 这种强干弱枝的政策,固然能为秦国朝廷调动最多的资源和凝聚力。 可等胡亥即位后,由于缺乏各地诸王的制掣,仅仅一个赵高,就能利用宠臣的身份篡位乱政。 从这个角度看来,郡县制是有弊端的。 然而,等到汉初吸取了秦亡的教训,开始大肆分封刘姓诸王,结果又怎么样呢? 文景两代君王绞尽脑汁想削藩,而野心勃勃的诸王们,则想效仿西周诸侯,取代坐镇长安的天子,于是发动了七王之乱。 这样看来,分封制也有弊端。 所以,曹魏谋得了汉家天下后,又再一次废分封而行州郡,却迎来了司马氏的专权篡位。 好吧,等上位的司马氏吸取了教训,重新把分封制视若圭臬,又被八王之乱折腾得基业尽毁、戎狄进犯,让中原陷入生灵涂炭之中..... 这个问题,直接涉及到君权与臣权、皇权与藩权的权衡拉扯,前世的他也为之而困扰过。 他甚至在贞观十一年,还打算以世袭刺史的名义试探朝臣,下诏要在关东之地分封李元景和长孙无忌等三十多位亲王大臣—— 除去诸如想借此削弱关陇世家影响力的考虑,最主要是在为大唐遥远的将来考虑。 他知道历朝历代皆有终结之日,但若将来,子孙中真出现了不可胜任者,以致朝纲混乱,与其让赵高司马氏那般的权臣取而代之,还不如让分封的李姓子孙打进长安来,多少也能为大唐再续几年国祚。 当然了,这次试探也在满朝文武的激烈反对下夭折了,他并没有亲身体验过分封制的利弊..... 既然在已知的历朝实践中,分封制和郡县制各有输赢,并没有孰高孰低之分,那么,这一世,他选择坚定追随父亲的脚步走。 他知道,秦始皇对加强君权的执念有多深,他绝不会把刚收回来的六国之地分出去,让秦君的权力四分五裂。 他也知道,世异则事异。 在这个并无世家盘根错节、干扰朝堂决策的时代,在宗亲势力早被代代秦君、打压得一蹶不振的秦国,在施行了百年商鞅酷法、吏治清明高效的朝廷,秦君的威望之深,想来,也足以震慑那些偏远之地的郡县官吏。 退一万步说,他是秦国的第二代君王,就算郡县制 在一个统一大国的施行过程中,会出现种种弊端,他也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改进它。 而有自己的支持,父亲一定会很高兴的。 秦始皇见孩子目光澄澈,笑容明朗,显然并未因为王绾的这个提议而伤心,遂放下了心来。 他转头把目光淡淡看向了王绾,又在对上王绾满是期待的目光后,立刻把目光转向了殿中诸人, “王御史的建议,诸卿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关中贵族立马响应附和,而朝中许多并非来自关中的大臣,也纷纷出言赞同了起来。 看起来形势一片大好,王绾却心中一沉。 王御史?以他对陛下的了解,对方只有在很高兴或是很生气的情况下,才会用姓氏加官职来称呼臣子。 此情此景,陛下的心情绝不会是高兴的,恐怕..... 他这念头刚闪过,就听到李斯急促的声音响起, “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妥!” 秦始皇眼中亮光一闪而过, “哦,爱卿以为不妥在何处?” 李斯快步出列上前,肃然道, “当年周天子便把天下切为甜瓜,以爵位土地分封诸侯,姬姓王族遍布天下,进则可瞻仰天子,出则可护卫中央,此法善乎?臣以为不善也....” 秦始皇脸上总算又有了笑意,正点着头赞同李斯的话呢,哪知就在这时,齐国博士淳于越激动站了出来,怒斥道, “李廷尉之言差矣,周王室国祚整整八百年,传世三十二代三十七王,已足以证明分封制的正确性! 如今秦灭了六国,凡是参战的士卒,不论有无战功,皆赐爵一等,可是王宫里的诸位公子,至今仍无一爵半职在身,此事合理乎?大秦有周室这个榜样而不效仿,陛下有诸子,而不以他们为枝叶来辅佐太子,谬也!” 他气得胡子翘起来了,脸庞也红通通的,吓得往这边看来的子高,顿时打了个寒战。 他悄悄扯着扶苏的衣袖,小声道, “长兄,我害怕!” 扶苏轻轻把他揽在怀中安慰起来,面色却十分沉重。 分封诸王,对他来说当然是有利的,可他有手有脚有力气,为什么要当一个吃白食的废人? 阿弟十岁就上战场灭了燕国,他在与有荣焉的同时,也想变成不给阿弟丢脸的阿兄,每日勤学苦练骑射剑术和兵法,为的就是以后也能上阵杀敌为国立功。 他可不想仗着自己是父亲儿子的身份,不顾秦国历来的传统,厚着脸皮去扒拉世民的利益。 堂堂正正立功接受父亲的赏赐,他会很骄傲很高兴,但什么也没做,就得到封地.....他很不喜欢这个不劳而获的提议! 但扶苏已经十三岁了,不再是幼时那个懵懂不知礼的孩童,他知道在这样一个场合,还没有自己开口说话的份,只能安安静静不满地听着。 李斯犀利的目光直视淳于越,质问道, “阁下口口声称,周王室有八百年国祚,难道,它就当真四海承平地安稳了八百年么?自古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周文武二王分封的诸侯子弟,百年后又是如何尊奉天子的?他们以封地税赋互相诛伐,他们以兵箭刀甲,威逼天子下殿相迎....等周平王东迁之时,天下列国之间,还有哪个诸侯将他视作天子?所谓周朝八百年,不过只有二百余年而已!” 第221章 淳于越的脸气得更红了, “正因周室诸侯乖戾嚣张,我大秦才更要以儒治国,教化诸王尊礼重道....” 秦始皇微微蹙了蹙眉。 这齐国狂儒,竟还想以儒治秦国?荒唐! 王绾见这半道跳出来的助力,竟趁机又把话题歪去了十万八千里,急忙打断对方, “陛下教养有方,诸位公子都是孝悌友爱之人,阁下不必担心这个问题....” 其他关中贵族急忙附和他的话,恨不得秦始皇马上就答应在燕齐楚三国设置分封。 自从商君变法后,迅速强大起来的秦国吸引了一大批来自列国的顶尖人才,当他们的身影频频现身大秦朝堂时,就意味着,关中本土的贵族遭到了冷落。 就像现在一样,朝中文武重要官职上,站满了来自韩国的韩非,来自楚国的李斯,来自齐国的蒙氏,更别提还有张良陈平刘季范增诸人..... 而现在秦灭六国,终于让关中贵族们找到了一个机会: 只要在六国故地设分封制,被分封的诸王就需要重建一套朝臣班子,到了那时,陛下必会派遣他们这些关中旧人,前去辅佐尚且年幼的诸位公子。 燕国天高皇帝远,齐国拥有广袤的盐场,楚国则地域辽阔.....不管能被派去哪一国,他们受到的重视都会比现在多得多,立功的机会也会更多。 正因为这样,他们才一再以情分向王绾施压,希望对方能成功说服陛下。 李斯快速朝秦始皇俯身一拜,打断了王绾的话, “陛下,臣绝无菲薄诸位公子之意,但当年周文武分封诸侯之时,那些受封的姬姓子弟,哪一个又不是孝悌友爱的?但人之亲疏,是会随着时间和距离而变化的,我大秦刚刚才一统天下,朝政未稳,陛下若想封赏诸位公子,大可用国库的钱粮绢帛来赏赐,又何须再分封诸王,重蹈周王室的覆辙呢?臣以为,郡县制才是最适合大秦之制!”(1) 以他的聪明,当然知道王绾和那帮关中贵族打的是什么主意,也知道自己这番话一出口,就是彻底得罪了对方。 但他知道自己该依附效忠的人是谁,也知道,在君王的心中,君权和太子有多重要。 恰恰,这两样,都是分封制一定会触犯到的君王逆鳞! 于公于私,他都必须坚定不移地支持陛下,也顺势在陛下面前展现,他李斯是多么坚定不移地维护太子的利益。 隗状病卧在床,连今日这宴席都无法来参加,眼看,大秦就要空出一个万人之上的右丞相之位了。 以他对君王的了解,这空缺一出来,必会由韩非顶上去,那么,左丞相的空缺,就会从御史大夫和九卿之间选出一人,他这廷尉也有机会! 王绾今日这番话,无疑已经自断了晋升的后路。 而另一位御史大夫冯劫的缄默,也必不会让陛下满意…… 总之,现在只有他李斯勇猛无前,虽千万人,吾为三公之位而往矣! 这时,韩非立刻上前站到他身旁, “陛下,臣以为李廷尉之言有理!秦行商君之法,不以土地分封王族子弟,列代先君攻伐列国城池之时,必废封君而行郡县,如此,才有了秦国的日益强大。 而山东六国之中, 宗亲与封君封侯者,长期把持朝政,譬如楚国屈景昭三族封地之广,竟远在楚王之上....可如今六国覆灭而秦胜,足以能见,分封弱国而郡县强国!” 孤军奋战的李斯,知道对方说出这话,必是因为他真是这么想的,而不是特意来配合自己的。 但他心中,仍是涌起了些许暖意。 还是自家师兄弟亲呐,我维护太子,韩师兄维护我,我们是相亲相爱的荀门一家人! 一时间,除了陈平张良张苍少数人附和,殿中的反对之言不绝于缕,秦始皇的眸色愈发幽晦起来。 此事他早有决断,任谁来劝,都不会改变推行郡县制的决心。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满朝文武之中,竟有这么多人想在六国故地裂土分侯! 这让君王不得不生出了警惕。世民自小就心软仁善,若往后,这些大臣们在他耳旁一再唠叨分封制的好处,教他该如何友爱兄弟分权给对方..... 秦始皇瞬间做出决定,大秦的朝堂,也该一步步再换些新鲜血脉了。 隗状老了,王绾也糊涂了,那帮关中贵族,也到该颐养天年的年纪了.... 谁也别想带坏他的太子! “我同意!”李世民快步走到殿下,冒着“太子不欲与诸公子分权”的名声危机,用行动表达了对父亲的支持, “李廷尉和左丞相的话言之有理!自古合力则赢,分力则散,我大秦既然以郡县而兴国,只需再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便可,何须去学周王室覆灭的分封制!” 秦始皇听着孩子果断坚决的话语,心中担忧顿时一扫而空,立刻起身朗声道, “不错!天下共苦战斗不休,正因周天子分封的侯王而起。如今朕赖宗庙之功,刚平复了他们引来的战乱,又岂会再立诸王复立国?太子与左相廷尉之言极是,此事不必再议!”(1) 扶苏大大松了一口气,他们能立军功的机会,总算是保住了! 随着君王这一锤定音之言出口,众人忙识趣地闭上了嘴巴,殿中,只响起了淳于越痛心疾首的质问, “陛下富有天下四海,您的子嗣却只能沦为庶民匹夫,他们至多,不过会成为九卿之臣,终究无法辅佐太子,到时秦国若有难,何以相救哉?”(2) 他的话音一落,秦始皇眼中立刻闪过杀意—— 我大秦才统一了六国,一切正朝着欣欣向荣的方向发展着,这齐儒老儿竟敢诅咒大秦“国若有难”? 而李斯的眼中,也飞快掠过了一抹冷意。 九卿之臣怎么了?他费了多少心血和努力,才爬到这九卿廷尉的高位,被对方轻飘飘一句“不过会成为九卿之臣”就批得一文不值了? 呵,齐国来的红眼病! 李世民也蹙起了眉头。 不是,他这太子当得,看起来真的很柔弱不能自理吗?没有兄弟们封王拥兵的辅佐,他就守不住秦国了?? 扶苏气得涨红了脸,这下总算找到机会开口了,他立刻对身旁的子高将闾几人低语了几句,牵着他们走上前齐声大呼道, “阿父,孩儿虽不才,也愿勤学苦练,以文武之功助大秦安邦定国....我们会用心辅佐太子阿弟/阿兄的,未立战功前,我们不需要阿父赐下封地!” 啊啊啊可恶的齐国淳于越,他看不起谁呢! 秦始皇看着孩子们无比认真的神色,又看了一眼淳于越气到快变形的面容,眼中浮起了笑意,意有所指地夸赞道, “朕虽富有四海,但朕的孩子们,皆是真正的孝悌友爱之人,他们眼中只有家国没有私利,此乃大秦之幸也!” 淳于越的脸一下就白了。 .... 七月,右丞相隗状病逝,秦始皇和李世民亲自前往府中吊唁。 正如李斯所料,韩非顺理成章成了大秦新一任的右丞相。 而在炙手可热的左丞相候选人之中,君王径直略过了旁人,以一道诏书拔擢他升任了左丞相。 在穿上质地更柔软轻薄的三公朝服、戴着样式更高耸的獬豸法冠的那一刻,李斯激动得险些泪流满面,忍不住伸手狠狠掐了一把手臂。 然后,笑容一下就凝固在了他的脸上—— 遭了,怎么一点也不疼!难道又是在做梦吗? 彼苍者天,何其残忍! 这时,与他一同去尚衣局领了新的冠服法冠出来,走在他右侧的韩非忍无可忍顿下了脚步, “师弟,你这般用力,掐我做甚?” 第110章 李斯忙神色尴尬地给韩非道了歉,不禁有些责怪自己:这般在人前失态,到底是有些得意忘形了,要保持谨慎啊! 想当年,他是亲眼看着韩非穿上这身秦国官服的,同样的一个官职,可对方那时的表现,就像今日升任右丞相一样,远比他要淡定从容得多。 他暗暗给自己打着起,立下了“必须再次加强自身心态管理,多跟韩非学一学”的目标,和对方一道跟在领路的宫人身后,言笑晏晏着并肩朝正殿的方向走去—— 办完更换官职的籍书手续和换完官服后,陛下会在殿中,为他们赐下金印紫绶。 不过两人刚走到半道,就见太子那道轻盈挺拔的身姿往这边飞快走来了,他们忙顿下脚步侯了片刻。 李世民步履如飞来到他们面前,笑容满面打量着二人,啧啧称赞道, “真好看啊!没想到二位师兄新换上的这身冠服,竟与你们的气质风度如此相衬!我方才在那边远远一观,只见韩师兄雅望非常,轩轩如朝霞举;李师兄光映照人,濯濯如春山风,这官职升得好,妙哉!” 李斯面上一派镇定,实则心花怒放。 第222章 对,就是这样的,人靠衣装神靠龛,三公左丞相的冠服,跟九卿廷尉的当然不一样,太子果然有眼光.... 而顺着此事再往深处想一想,一个能透过一件官袍、就精准看出他真实气质风度的储君,若是来日登基继承了王业,又岂会看不到他李斯的一片殷殷赤诚忠心? 这一刻,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今后要全面放开手脚坚定不移地支持太子,因为,自己此生不会再遇到第二个这样慧眼如炬的储君了,必须要珍惜啊! 如果李世民有什么能窥探人心的奇异神通,一定会惊讶地看到,在现在,李斯对他的支持值突然嗖嗖上涨抵达满格了。 韩非闻言,也目光和煦地笑了起来, “多谢太子夸赞!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还是一如既然地,平易近人呐。” 时光,固然改变了很多东西。 譬如,当年那个坐在马车上无助嚎啕大哭的小小孩童,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就长成这样一个风姿秀逸的小小少年了。 但时光,也改变不了很多东西。 譬如,这孩子一如既往的坦荡热情、自信鲜活、善良体贴,以及,他永远充满旺盛生命力的蓬勃朝气。 很多时候,韩非都会产生一种错觉,似乎这孩子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有春风轻柔拂过柳枝上的积雪,让枝头裂缝间绽放出一抹抹喜人的新绿.... “哎呀,韩师兄你总是这么见外!”李世民快速挤进二人中间的空隙处,一手挽着一人的手臂,边走边语气亲昵道, “我们是同门师兄弟,闲聊时何须称职务?还是叫我世民好了。” 李斯受宠若惊,忙连声称不敢直呼太子之名。 韩非也笑着温和看向他,摇头道, “当年太子年幼之时,臣斗胆称您一声世民,属实已是僭越之举,如今太子已一日日长大,君臣之礼,不可妄废啊!” 李世民也不勉强他们,笑眯眯闲聊几句后,他立刻转移话题,把自己前来找君父的目的说了,然后明知故问道, “不知二位师兄以为,这公学制度能否顺利施行?” 本就一直在劝谏秦王,想在国中设立平民学室的韩非立刻激动道, “好!若能在各地郡县设置公学,我大秦来日必人才济济,此乃大善之法,臣以为可行!” 说着,他就拉着李世民兴奋地讨论起细节来。 对于掺和这些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情,李斯的态度一向十分谨慎,他在旁边静静听着二人眉飞色舞的交谈,在脑中飞快算起了账,越算,后背越是直冒冷汗。 直到来到正殿前,他才忍无可忍地小声提醒道, “太子,韩师兄,此事的花销太过庞大,想来陛下是绝不会答应的,不如,等再过几年再说?” 在七国之郡县,建立不收学费的公学,还要为来自偏远乡里的学生提供食宿,这主意,简直比韩非提出的“平民学室”更费钱! 他见两人听了仍不置可否,急得一手拉住一人的手臂紧紧握住, “眼下,朝廷旁的花销且不说,除了一直在施工的骊山皇陵,还有长城和六国水利这两个大工程在进行,公学一事,绝不能操之过急啊!” 而且,据他暗暗揣摩君王的心思,还知道对方想要修路。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样不是在哐哐光烧钱不进账? 钱钱钱,样样都离不开钱! 而他才刚被陛下拔擢为左丞相,若是现在就去提这个谏言,岂不是有恃宠而骄之嫌?他不想失去千辛万苦攒来的君心啊! 李世民看着他,笑道, “李师兄不必担心,花销一事我已有谋算,至少在数年内,是绝不会为朝廷增加负担的。” 说着,他就踌躇满志地,率先迈步踏进了殿中。 ... 这件事,他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已经仔细考虑很久了。 前世,曹魏推出九品中正制来选拔官员,以取代东汉早已腐朽不堪的察举制。 可那些本就出身望族的朝廷中正官,却利用职务之便欺上瞒下,一步步把这项本该为国家选拔贤才的制度,变成了“只看家世,不看品行与才学”的固化阶层工具。 世家大族利用它来垄断官位、操纵朝堂,从此“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任凭再有才学的平民子弟,也难以有出头之日。 这样一来,累世冠冕之家辈出,官员的综合能力却一再下降,而无法引入新鲜忠诚血液入朝的皇权,无疑也遭受到了巨大的威胁。 杨坚父子为了改变这个现状,趁开国之际一不做二不休废除了九品中正制,开始采用科举制来选拔人才。 而到了贞观时期,为了进一步打破世家的垄断巩固皇权,李世民又增设了进士和明经两科。 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改革后的科举刚推出,在世家门阀们的授意下,又兴 起了“行卷”和“公荐”的不成文门槛。 学子们要先把写好的诗赋,呈送给达官显贵和文坛大家先品鉴一番,若被对方评为优品,就有机会被举荐给朝廷,中举的概率自然大大提升。 可是,能顺利见到这些达官显贵和文坛大家的学子,又有几个是“能以钱权开道见权贵”的寒门子弟呢? 真正的寒门之家,就像当年陈平的家境一样,他的兄嫂不敢生孩子,拼了命地种地想供养他读书,到头来,也仅仅支付得起购买书籍的开销。 至于笔墨纸砚和拜师的费用,对这样的家庭而言,无疑是一笔太过昂贵的天文数字—— 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除了陈平这种天资分外聪颖,又有满腔坚韧心志誓要出人头地的极少数,又有几个寒门子弟能冲破重重考验,最后成功地走进考场? 所以贞观年间的科举制,依然有大批才学平庸的豪族子弟进入官场,无一状元出自寒门。 李世民也早就意识到,仅是增设进士和明经两科,根本就无法达到遏制世家的目的,那些因达官显贵的举荐而进入官场的新人,又怎么可能把感激回报给朝廷?他们,只会通过这种方式继续抱团坐大。 可遍布朝中、通过联姻卖婚而形成利益共同体的世家,对他科举制的这一通改革已经极度不满,想要再进一步深入变革,必会触及绝大多数朝臣的利益—— 就连一路忠心追随他的功臣们,也大半出身于关陇官宦世家。 这样一来,担心操之过急会引来相反效果的李世民,只得不动声色先放下了此事,把目光瞄向了被世人奉若门第圭臬《氏族志》。 他命舅父高士廉负责重修此志,“不须论数世以前,止取今日官爵高下作等级”,以“尚官”的原则,取代先前的“尚姓”原则,把李姓皇族和外戚的排名改到了前面,以提升皇族的威严。(1) 接下来,他又大力提拔山东寒门之人,重用马周、张行成、张亮等出身寒门的官员为相,想进一步削减门阀士族在朝中的影响力。 只可惜天不假年,后半生在接连遭遇丧妻、丧女、太子被废流放丧命、次子夺嫡被流放黔州的打击后,他心力交瘁间又疾病频发,自知已时日无多,为了给幼子来日的顺利登基铺路,只能暂且放下在自己一朝解决世家隐患的心思,忙着先解决高句丽这个更迫在眉睫的隐患。 甚至他担心幼子太过仁弱,怕自己走后他镇不住局面,还特意挑了一个出身太原王氏的太子妃,希望借此来拉拢关陇世家…… 一直到临终前,世家这个心腹大患,都横亘在李世民的心头无法释怀。 而他知道,现在已经迈入了统一阶段的秦国,如果不提前做出应对,在不远的将来,也即将面临一个同样的问题: 世家门阀的兴起! .... 李世民进殿后,笑嘻嘻喊了声阿父,就快步冲上殿抱了抱父亲。 秦始皇心情愉悦地,眉梢带笑抬起头,正打算问孩子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但这时,他恰好瞥见,换了一身官服的韩非李斯二人,也先后进了殿。 几乎是眨眼之间,君王的面色就猛地一变,没好气地瞪向抱着自己的李世民, “还不快放开?大殿之上,这般无状搂抱成何体统?” 他虽然很喜欢孩子像幼时一样依赖自己,但在臣子面前,此举颇有失君威,也会让他们把太子还当成是小孩子,而暗暗生出轻视之心,嗯,不提倡不鼓励! 李世民也回瞪了他一眼,放开父亲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至亲之人,表达喜欢抱一抱又怎么了嘛?不让他抱,他明天还非要继续抱不可! 韩非李斯假作没看到这一幕,上前行了礼。 秦始皇命蒙毅取来印绶,亲自为二人佩戴勉励了一番,又赐下赏赐以示祝贺。 按理说,升官的流程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两人谢了恩,就该告退了。 李斯暗中给韩非使眼色,示意对方不要在今日提那件事,快跟他一起走吧—— 第223章 如此一个良辰吉日,他可不想引火烧身,事缓则圆嘛。 然而就在这时,李世民已经率先开口了, “阿父,孩儿方才在路上和师兄们商议了一番,听闻荆楚之地贤才辈出,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何不派人去寻些贤才入朝?” 秦始皇对这个话题非常感兴趣,而且他本就有意如此,遂立刻颔首道, “可,朕过几日便下诏,以公车访贤才。” 一颗心高高悬起的李斯总算松了一口气,再次朝韩非使了个眼色:我们快走吧,不是我们不讲义气,是太子今日也不打算说那件事! 可是,早年被韩国朝堂排挤时,敢公然把文名定为《孤愤》的韩非,本就是个出了名的大犟种,这会儿,哪顾得上看李斯的眼色? 他开口就想劝谏君王开设公学一事,李世民忙及时朝他眨了眨眼睛,示意对方稍安勿躁。 好吧,韩非听话地闭上了嘴。 太子的谋智,他是十分信服的。 李世民立刻看向秦始皇,语气不赞同道, “阿父,公车能寻来的贤才,只有列国的豪强子弟,这样一来,岂不是要错过那些家世稍逊的大才了?” 在这个节点, 朝廷公然派人前往楚地寻访良才,释放出愿意接纳楚国遗民入朝为官的意向,还不知,那些豪族大户为了名额,会争抢到什么激烈的程度。 楚国各郡本地豪强何其的多,到时,哪还轮得到精于后勤管理、统筹全局的沛县萧何? 秦始皇沉吟着, “不错,往日公车寻访来的人才,朕亦不甚满意。” 除了张苍几个少数难得的佼佼者,其余那些由各地三老推举出来的贤才,要说才能么,确实是有的,但还远远比不上世民从路边扒拉来的那些人才。 秦始皇已经为此怀疑很久了,到底是世民的眼光太过毒辣,还是各地推举的人,确实有滥竽充数之嫌?但据他派人调查,那些人在当地,确实是颇有贤才之名的。 李世民立刻趁热打铁, “既然阿父不满意,那我们这回干脆就不用公车征召了,要是换个别的选拔方式,怎么样呢?” 李斯仪态端正地站在原处,暗暗感叹着,这样的话,也就太子敢这般随意地对陛下说了。 韩非则锁紧眉头,猜测着太子口中“别的方式”是什么方式。 秦始皇当然也很感兴趣,立刻就追问起孩子来。 李世民站起身,从案桌上堆积如山的奏章文书里,飞快找出一份咸阳学室这回的考核结果,把它摊开来指给父亲看, “阿父,我们就用这种考核的方式来选拔贤才!” 秦始皇罕见地露出几丝困惑, “考核?朕要选的乃是治国之才,若是让他们只写些字、背默些秦律,如何能判定,此人有无理政才能?” 说起来,在秦国专为官吏子弟设置的学室之中,确实是用考核的办法来层层筛选人才的。 但是这种只学三年的学室,培养的是能识字、写字、背默秦法的合格小吏,而不是世人眼中可堪大用的贤才。 一个贤才的诞生,需要饱读诸子百家之书、并且有一门十分擅长的术或法,这需要投入数倍的勤学苦练和资费时间,哪有人能短短三年,就学得满腹经纶的?哦,世民这种天才除外。 总之正因为这样,秦国才会从商鞅变法开始,一直在持续从六国招揽贤才,为了留住对方,朝廷动辄便以客卿之位相许。 李世民笑嘻嘻提醒父亲, “阿父,我们既然要选拔官员,当然要把题目设得难一些,比如说,可以设置算学、明经的分科举试内容。” 韩非和李斯听了这话,眼中都露出惊诧之色,不由茫然对视了一眼。 分科举试?真要用这种考核的办法,来选拔官吏吗? 要知道,秦国学室对小吏的考核题目,以“识写记”为全部要求,这是完全能客观评价的标准。 可显而易见,选拔官员的题目绝不可能如此简单,而题目一旦脱离了客观的范畴,评判自然也就成了难事…… 秦始皇修长的手指在案桌上叩了叩,目光幽邃注视着孩子, “你来说说,何为明经?谁人来出题?谁人来评判?评判标准是什么?又如何判断仅凭那几道题目,就能选出一个合格的官员?再有,如何杜绝题目提前泄露?如何杜绝,评判之人徇私于相熟者?” 第111章 李世民心中大喜。 如果此事毫无商量的余地,父亲必会第一时间严词拒绝。 现在,他问出了这么多直切要害的问题,可见,对分科举试一事是十分感兴趣的! 而这一世: 诸侯已经用五百年兵锋,除去了以血脉世袭的诸王。 关中贵族和宗室百年前、靠分封制得到的那点土地,放在今天吞并了六国的秦国来看,简直不值一提。 而以军功得到爵位和土地的朝中新贵们,当他们离世后,子孙也是无法承袭爵位和封地赏赐的。 除非像蒙骜那样为国战死,或是像王翦一样军功赫赫位居列侯之尊,子孙才有降爵承袭的机会。 一切旧的都在式微,一切新的都尚未升起。 在这样一个如同净土般的秦国施行科举制,李世民不必再有任何顾忌,大可按心中所想放手一博,为大秦社稷早早杜绝隐患! 他胸中涌起了万丈豪情,立刻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阿父,我们可以管这套法子叫科举制,到时出题和评判的人,自然都是朝廷的官员,但不能是同一个官员....至于评判的标准,孩儿已经想好了一套能考察出官员治政水平的法子....至于泄题与徇私一事,朝廷也可以通过制定考试制度来规避。 比如,建立’亲戚故交回避‘制度,再把把学子试卷上所填写的履历部分,翻折封盖以糊名。” 韩非和李斯听得入了神。 秦始皇听到这里,若有所思道, “听起来倒确实可行...不过,若有人在试卷上做暗记、写暗语....” 李世民正想把“先让人统一誊写一遍”说出来,就听到他的父亲释然开口道, “只要让人统一誊写后,再交给评判之人,此难便可迎刃而解。” 李世民笑嘻嘻看着父亲,果然换了个亲爹,就能常常心有灵犀了嘛,他一高兴,顿时说得更起劲了。 秦始皇有着敏锐的政治直觉,他越听下去,越觉得世民想出的这套科举制法子,简直堪称天衣无缝—— 它既能不按出身、只看才学,为朝廷选拔出真正有能力的官员,又不会让这些官员世代垄断官职,与军功爵位制的本质逻辑何其相似! 而按照世民所说的设计,二者之间,又有两个至关重要的区别: 第一、通过科举制选拔上来的官员,朝廷只用给他们提供官职、俸禄和钱物赏赐,而不必赐封土地。 第二、朝廷可以根据现任官员的年龄,先评估出每一年乞老或病逝官员的差额情况,再根据轻快,合理定下每一年或两年甚至三年开一次科举。 这样一来,朝廷就有源源不断的人才补给,而对世人而言,子子孙孙也有无穷无尽的入仕机会。 这两点,均让秦始皇振奋不已。 其实早在灭掉燕国之前,他就已经意识到军功爵位制的致命弊端了: 凡立功者,朝廷必须赐给对方土地,一场灭国大战打下来,新占领的土地近乎要分出三成出去。 那么,当中原的战火彻底熄灭,秦国周边再无仗可打时,朝廷又能拿什么来选拔新的人才,国人又能通过什么渠道再往上攀爬? 灭百越,可,灭匈奴月氏,也可。 但是,等它们也全都被灭掉了以后呢? 到了那时,大秦只剩下从官吏子弟的学室和公车征召制来选拔官吏。 这意味着,底层庶民将彻底失去上升的通道,而官吏和各地的豪强乡贤的子孙,却能以飞快的速度,源源不断占领朝中的官职。 当人才选拔只能固定在某个阶层时,朝廷官员的才学必会越来越低,而当他们世世代代占据了朝中要职,这天下,到底是他嬴姓的天下,还是那些世卿之家的天下? 商君以性命为代价,设计出军功爵位制,助秦国打破了自古以来世卿世禄的弊端。 难不成现在绕了一大圈,等秦国功成名就后,反而,一切又要回到原来的起点了?秦始皇绝不甘心如此!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困扰了自己数年的隐忧,竟让世民这孩子,为它找到了最完美的解决办法。 我儿世民,真乃上天赐给大秦的珍宝也! ... 心情大好的他见孩子说得口渴,正端着玉杯哐哐饮水,便趁机含笑提醒道, “你还没告诉朕,用来选拔人才的’明经‘究竟是什么?” 他确实很好奇,到底要设置什么样的题目,才能在寥寥白纸间筛选出合格的官员? 第224章 李世民一看秦始皇的面色,就知道在秦国施行科举一事必然可行,他心情万分激荡之下,不由放下玉杯,下意识脱/口而出道, “明经,就是让考生根据儒家的经典,和历朝的史书内容来拟写的策问....” 然而这话一出口,秦始皇叩击着案桌的手立刻就停了下来,脸上的笑容也一扫而空, “儒家经典?我大秦以商君之法治国,何来的儒家经典?儒家之学说,朕弗用焉!” 说着,他敛眸收起幽色,面色沉沉看着李世民, “简直是胡闹!你打小就推崇儒家之道,如今,还敢把主意打到朕的朝堂上来了?” 李斯听到太子那句“儒家经典”时,心头就猛地一跳—— 他虽然早就猜到,以太子的性子,迟早有一天,会劝谏陛下改行儒道治国。 说起来,李斯师从儒家荀门,跟韩非一样儒法皆通,当年,他不过是见秦国是列国中最有前途的,才收起了儒道,用法家之道敲开了入秦的大门。 就算陛下真要改弦更张,已经坐到丞相之位的他,也能自如切换道法,助力君王制定变法细则....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啊! 眼下,绝非是最好的劝谏时机。 纵便陛下一贯十分宠溺太子,当年破天荒地答应让太子拜荀子为师,近年来,又纵容地听取了太子的诸多建议,施下了许多恩惠给秦国庶民..... 可即使是这样,他也无比确信,现在的陛下,绝对没有废法行儒的心思! 眼看这几年愈发君威难测、喜怒难辨的陛下,听了这话,面色蓦地一下就黑了下来,李斯暗道不好。 旁的小事也就罢了,但此事关乎国本,乃是历代秦君一再叮嘱绝不可更改的大事。 此刻,君王的怒火必已腾腾而起,这火,也许不会烧向太子,但很可能会烧向荀子.... 他绝不能赌运气! 在这心念急转间,李斯立刻上前,声调稍高打断了韩非刚开口的话头,冷静地帮李世民辩解, “陛下!太子已师从荀卿十数年,您是知道的,他往日从未有过这般异想天开的言辞,想来,必是齐国那帮儒生见太子年幼,故意在他面前说了些煽动之言! 如今陛下创下了千秋大业,立下了万世之功,岂是那帮齐国愚儒能理解的?他们以旧时眼光看待今日新朝,冥顽不化想恢复分封制,厚古薄今,想诽谤陛下的当世功业,想祸乱黔首挑唆人心,想像春秋诸侯之时一样,借此来向陛下施压..... 臣李斯冒昧死言:如今天下已定,一切决策都当以陛下为尊,齐国儒生却仍目无君主,在朋比结党,非议朝政,若不尽快禁止这种状况,恐怕偌大一个大秦,很快就会人心浮动....”(1) 李斯这番话说得激情澎拜,又急又快,李世民愣是没找到插嘴解释的机会。 他方才只是太过激动,一时口误,才顺口把大唐明经里的“儒家经典”说了出来,真不关齐儒什么事啊! 但是,秦始皇的态度,让他立马生出了灵光—— 自己说出了这样的话,父亲竟然只是沉着脸怒斥他,而不是举起案桌上的奏章朝他砸来?而不是怒气冲冲让他滚出正殿? 嘿,原来君父纵容自己的底线,比他以为的还要低,看来,今天是个顺水推舟试探的好时机! 于是他咽下了想解释的话,故作一脸倔强地看着父亲,努力挤出了两滴不甘的泪水,强行打断了李斯的话头, “阿父,以秦国一国之旧法,如何能安六国归顺的新民?孩儿以为,儒家之法才是最合适的....” 自古打天下不易,治天下更不易。 秦法太过严苛,它是战时的备战之法,而不该成为战后治理天下的律法。 而孔孟的儒家之法,又太过仁慈理想化,也不适合秦国的情况。 他的目标,是施行荀子儒法合一的主张,但现在,他必须提出废法行儒的过分要求。 他知道,只有假意想掀了大秦的屋顶,父亲才会答应开一扇窗! 听了李斯的话陷入短暂沉思的秦始皇,一听李世民这话,刚强压下去的怒火又“噌”地窜了上来。 他面无表情转头,想狠狠教训一顿孩子。 可是,当他看到李世民脸颊上的两颗晶莹泪珠时,不由心中一窒,立刻朝孩子伸出一只手,没好气道, “我秦国旧法,能安我秦国之民,又如何安不得六国之民?还不快过来!” 李世民故意板着脸走到父亲身旁,任由父亲板着脸取帕给自己拭泪,心中却暗暗乐开了花。 都这么生气了,还愿意给他擦眼泪,看来劝父亲变革秦法一事,有门! 于是他飞快开口,把秦法的弊端叭叭叭说了一大堆,坚持要劝服父亲“废法行儒”。 秦始皇气得一把将洁白的丝帕掷在案桌上,冷声道, “行了!此事绝无可能,休要再提!” 一直没说上话的韩非,本想开口劝谏:其实未必要废法行儒,只要将儒法两家之法合二为一,大秦必能四海安宁。 但他这回刚想开口,就见李世民又一脸气鼓鼓地问秦始皇, “如果孩儿非要再提此事呢?阿父是不是打算把我扔了,再重新养一个听话的乖孩子在身边?” 韩非只好识趣地又闭上了嘴。 都到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候了,也就太子还问得出这孩子气的话,唉,何其的纯真!太子谋智虽高深,性子却太过单纯,他们这些当师兄的,必须努力多活几年守护太子,以免他被什么佞臣哄骗.... 秦始皇听了孩子这话,心头的怒火倒唰地消散了一大半。 他忍着笑意,故意继续冷冰冰道, “把你扔了?朕把你拉扯长大,花费了那么多精力时间,就这么扔了,谁来赔偿我的损失?放心,我不会扔掉你,但你若敢再提起此事,我必会把你关禁闭!” 李世民听着,简直满意得不行。 对对对,就是这样的,不管他提出多么惊世骇俗的建议,父亲都不会真想要惩罚他! 只要他下不了决心惩罚自己,自己就能一直纠缠不休,直到父亲一步步妥协退让....当秦始皇的儿子就是好! 试探结束,看来,大秦必将迎来第二次变法。 李世民立刻卸下了伪装的生气,露出灿烂的笑脸抱住父亲的手臂, “关禁闭就关禁闭吧,为了天下黎民,我还是会再提这件事的,直到阿父答应为止哦!” 秦始皇闭了闭眼,只觉一阵头疼,什么叫恃宠而骄,嚣张跋扈?这就是! 但他知道,纵便朝廷会继续施些惠泽给百姓,但想让秦国废除法家之道,是绝不可能的! 为了阻止孩子的死缠烂打,他立刻看向李斯转移话题,问他对治理齐儒有什么意见。 说起来,秦始皇已经不满那些齐儒很久了。 多年来,秦国官吏遵循的是“言之有物,行之有道”,他们循规蹈矩,从不敢离开王宫后,在大庭广众之下妄议朝政、非议君王。 但前几年,朝廷为安抚齐地人心,征召了七十二名齐儒来咸阳当博士。 他们整天守着儒家那套繁文缛节,动不动就劝谏,谏言内容包括但不限于“陛下今日冠服不正,为君不端”“陛下今日又抱太子,无君父之威”..... 而远在临淄的那些齐儒,更是口无遮拦,但凡听到咸阳发生点什么事,就动不动从儒家的角度发表一通诸如“秦王残杀燕国王族,乃不仁不义之举”的言论,在民众中带头给他秦君这泼污水! 若非圣人降世,谁能一直忍耐下去?李斯方才这通话,可真说到他心坎上了。 当然了,李斯今日使出这个“围魏救赵”之计,并不是临时拉人出来陷害的,那帮齐儒本就太过分。 他深知,若再放任对方肆无忌惮谈论朝政大事、公开诽谤君王的名声,必会大大降低陛下在民众心中的神威,如此一来,朝廷的威严也会骤减,到时,六国之地岂不是逆反之民遍地走? 这番话,他原是打算明日早朝说的,所以也早就想好了对策。 等李斯把他那番“臣以为,祸根在于六国故地的诸子百家之说,它们的存在,让秦国无法在六国统一舆论,朝廷应该派史官,把不是秦国的经书典籍全部烧毁,把天下敢私藏《诗》《书》史书的全部处死,把借古非今诽谤朝廷的满门抄斩,只留下对世人有用的医术、占卜书和种植稼穑的书籍”说完后。(1) 韩非终于忍无可忍,开口与他辩论起来。 这下轮到李世民头疼了。 史书上的焚书事件,怎么莫名其妙以这种方式开了个头? 他抬头看向了父亲。 秦始皇正襟危坐,面色淡定,显然不打算插手韩非和李斯的争论。 但他知道,父亲一定是赞同李斯的。 秦始皇的目光立刻投来, “你又想说什么?” 第225章 李世民看了看殿中越吵越激烈的两人,无奈道,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可以不烧一本书,就能让天下人心向秦,再无不利舆论!” 秦始皇轻笑一声,伸手替他把额间的碎发拢了拢, “哦,你总不会说,想杀尽诸子百家之人吧?” 李世民马上目露不满, “什么呀,我会是那样的人吗?” 秦始皇收回手,惬意交握着笑, “你既然不是那样的人,又不想烧书,那么 还有什么法子,能断绝六国之地包藏祸心的舆论?” 李世民指着案桌上一块新送来的雕版, “用它来断绝!” 秦始皇顺着孩子的手看过去,心念急转间,目光渐渐凝重起来, “你是说,借助雕版印刷术,来宣扬秦国之利?” 李世民重重点头, “不错,朝廷焚烧百家之书,必会引起天下人的惊惧恐慌,正所谓堵不如疏,我们可以用印刷术的便利,来重修从三皇五帝到大秦如今的史书,把历代君王为百姓做的事,和阿父为百姓做的事,摆在一起罗列对比....再把这些史书分发往各地郡县,让天下人看个明白,究竟是他们心中崇尚的古时更好,还是如今会给百姓减免税赋、大肆兴修水利的大秦更好!” 秦始皇转头看着孩子依旧清澈澄亮的眼睛,思索着这个法子的可行性, “堵不如疏....我大秦以一敌众,当真可行吗?” 他知道秦国内有商君严法,外有频频征伐,早就有虎狼之名在外了。 而他的梦境中,那些叛贼呐喊的口号也是“伐无道,诛暴秦”—— 自己这短短数年施加给秦人的恩惠,在黔首眼中,真的比得上古时的尧舜之君吗? 李世民伸手握住父亲的手, “阿父,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一定可行的!到时史书修出来,我们先在秦国本土各地宣读,让老秦人先来评评理,看看是他们的皇帝陛下更好,还是尧舜禹更好!” 这些年来,秦国给国中百姓减免税赋、发放石涅、打造火炕、赐下肉食,老秦人和早早降秦的颍川郡韩国故民,无不对君王感恩戴德。 所谓古之明君,三皇五帝时物资太过匮乏,周王室时“礼不下庶人”,又有哪一个君王,能像秦始皇这样既有足够的能力帮助庶民,又愿意付诸行动的? 秦国从西陲回到中原后,对修史一事远不如列国重视,就拿这回灭了楚国来说,他们从寿春拖回来的楚国史书之多,足足比秦国多了十多倍! 自己不重视修史,就只能任由别国在史书中随意抹黑了,而为什么要从三皇五帝修起呢? 当然是为了表明,秦国的先祖是殷商重臣恶来,秦与古时诸国同根同源,皆是中原正统,而非那帮临淄儒者口中的“西陲戎狄”。 秦始皇反握住了孩子的手, “善,朕就随我儿试一试!” 说着,他便把话题绕回了科举制,追问明经究竟是什么内容。 李世民详细给父亲解释了一遍,继而心中一动,再次试探道, “秦国既然要修史,为什么不趁机,也修改一下律法条文呢?到时明经试题,就能采用最新的....” 秦始皇倏地放开孩子的手, “你是真想被关禁闭么?朕说过很多回了,法家之道令行禁止,能有效管理国中权贵庶民,秦国绝不会废除它....” “如果不废除法家之道呢?若是以法为骨,规范世人令行禁止,再以儒为皮,教化世人仁善孝悌....如此刚柔并济、宽严相兼,阿父以为如何?”李世民立刻反问道。 秦始皇先是一怔,旋即目中飞快闪过了一抹光, “你是说,以王道与霸道并行之?” 李世民心知有戏,忙用力点头, “对对对!” 秦始皇陷入了沉思,李世民乖乖在一旁等着。 这时,终于吵完的韩非李斯二人上前,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陛下,自古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若不焚尽百家之书及六国史书,则天下舆论四起,于我大秦不利啊!” “陛下,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若焚尽六国百家之书及史书,则天下民心必乱,当务之急,乃是问责散播流言者、同时教化民众!”(2) 秦始皇快速回过神来,颔首道, “右相言之有理,焚书一事不必再议。” 这件事,他方才就已经答应世民了。 但君王如此神速,就毫不犹豫地站在了韩非那边,看在李斯的眼里却变成了—— 陛下果然最偏心韩非,他永远都偏心韩非! 这一刻,他好想买一杯毒酒悄悄毒死韩非....哦不,毒死那个当年把韩非的书送给陛下看的人! 在他这念头升起之时,远在河南封地颐养天年的吕不韦,忽觉背后一凉,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吕不韦冥思苦想了半天,最后恨恨跺脚道, “哪个卑鄙小人在背后诅咒我....定是楚国那个项燕,可耻!” 在咸阳宅子里,正在教孙子项籍学秦律的项燕,也莫名其妙打了好几个喷嚏。 ... 秦始皇为了试验分科举试的效果,欣然答应这趟从楚地选拔人才就用这个法子。 李世民这个“设计者”,要亲自负责一应流程,一时忙得脚不沾地。 等把科举制的框架细则制定出来,等把这一批楚地能人收入觳中,下一步,就要劝说父亲开设公学了。 而在君王下令开始修撰史书之时,朝中也因为变法吵得不可开交。 秦始皇对儒法并行一事思来想去,终究还是顾虑颇多。 他选择把这个问题抛给大臣们,想多方面听取众人的意见。 但是这一回,吃一堑长一智的李斯思虑良久,在争执进入白热化时,选择了力挺韩非。 而韩非,则坚定支持儒法并行。 他二人是当朝丞相,又是当世最声名显赫的法家大才,连他们都支持儒法并行,其他人再反对,多少也是有点底气不足的。 于是,最后除了极少数固执的大臣,其他人都纷纷转向开始支持儒法并行。 秦始皇宣布,大秦接下来会变革原本的商君之法、命二位丞相带人修订出一套新律法。 ... 这日黄昏,秦始皇正在殿中,与李世民商议科举制的细则,蒙毅大步进来禀道, “陛下,王翦老将军求见!” 秦始皇闻言微蹙眉头。 王翦为大秦南征北战数年,如今刚一歇下来,身体就以极快的速度垮塌下来。 南星子说了,他需要多在家静养,也不知,对方今日劳累进宫是有何事? 待回过神来,君王立刻让蒙毅速速宣对方进殿,又命人为对方搬来座椅。 李世民忙下殿,不顾王翦的阻拦,亲自扶他入座。 这些年来,他只要身在咸阳城中,再忙也会日日出宫去探望荀子和许朴。 这两位给了他无限关爱的老人,如今也八十出头的高龄了,他知道,往后见一面就会少一面了。 得知王翦病倒后,李世民也会每日买些松软的吃食,顺道日日去探望对方。 他对王翦的身体状况,也算是十分了解。 可秦始皇如今忙着朝中的各项改革,连华阳宫都两个多月没空去踏足探视了,更何况是王翦那边。 算起来,他已近三个月,没再见过这位大秦的老将了。 此刻,乍一见对方瘦削苍老许多的模样,这位依然风姿不减的君王猛地站起身来,沉声问道, “老将军如今,何以消瘦至此?可是夏无且没有尽心为你医治?抑或是膳厨手艺不佳?” 王翦急忙解释着想起身来行礼,李世民忙按住了他,劝他不必多礼。 唉,武将就是这样。 一旦年纪上来了,年轻时逞强犯下的错误,那些数日数夜不眠不休带兵奔袭、几日几夜不吃不喝埋下的隐疾,还有各处留下的刀箭旧伤,都足以让人在短时间内迅速就苍老衰败下来。 他现在犹记得,十年前的王翦是何等的高大威猛,短短十年,现在只有七十来岁的他,一下就老得判若两人了。 难怪上回在楚国,他扎营回来会喊腰杆疼。 秦始皇目含担忧疾步下殿,细细打量着对方的面色, “老将军为我大秦呕心沥血,居功至伟,有事派人进宫来说一声便可,又何须这般劳神伤力?” 其实王翦的精神头还是不错的,只是 比起往日的他自己而言,如今确实是瘦削了不少,而老人的皮挂不住骨,一瘦下来,看着就更憔悴了。 王翦掩下心中感动,笑呵呵看着满脸担忧的君王和太子,以一种很轻快的语气开口道, “其实老臣此番进宫,确实是有一事相求,还请陛下恩准!” 秦始皇见他精神颇好,立刻放心下来,笑道, 第226章 “老将军有事直说便是,朕无不可允!”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年自己在吕不韦权倾朝野的重压之下,得到过蒙骜和王翦何等珍贵的暗中庇护和支持—— 他二人,皆以“武将不可与文臣结党”为由,一再拒绝了对方的拉拢示好。 在那样的时刻,保持中立,便意味着不肯投靠吕党,意味着他们忠诚的是尚未亲政、毫无实权的年幼君王。 而在他后来获悉赵摎的阴谋后,也是第一时间得到了蒙王两家的暗中支持。 这样曾经患难与共的君臣情谊,秦始皇很珍惜。 纵便今日,王翦想为孙子王离求个高些的官爵,或是索要豪宅良田,他也很乐意满足对方。 然而在听清王翦提出的请求后,秦始皇脸上的笑意一下就消退得一干二净,他轻蹙眉峰站在原地,颇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 李世民也惊诧不已,担忧地出声劝道, “老将军为何突然就要请辞归乡呢?路上太过颠簸,不利于养病,还是留在咸阳吧!” 王翦暗叹一声,脸上仍是笑眯眯的,正要开口把编好的“老臣年老思乡,想叶落归根”的理由告诉太子。 怎料,君王突然俯身弯腰,牵起了他一只干枯消瘦的手, “将军虽病,独忍弃朕于咸阳乎?” 第112章 李世民暗暗好笑,秦皇撒娇虽是偶为之,杀伤力却一点都不小。 喏,王翦老将军的眼眶就一下红了! 王翦感受着手掌间传来的温和力度,只觉有汩汩暖意霎时在心底蔓延开来,他抬头望着神色忧伤的君王,强忍着快冲出眼眶的泪水,颤声道, “陛下,老臣已是朽木枯株,于国已无大用,纵便留在咸阳,亦无力再辅佐陛下....” 话音未落,深知对方心性之坚韧,绝不会轻易改变想法的秦始皇,不由轻叹一声, “人人都有病老之日,老将军数十年为我大秦出生入死,朕又岂能因为你年事已高,便要将你逐出咸阳,不奉善养功臣之道?” 王翦急忙解释, “陛下!您赐给臣列侯的爵位,千顷的美田,又赐给臣的子孙高官厚禄,已是厚遇臣下之至,又何来驱逐之说?老臣近日深感时日无多,才特来请示王上,想回频阳东乡去叶落归根。” 秦始皇再次幽幽喟叹, “将军已在咸阳生活了四十多年,在世人眼中,咸阳才是你的故乡,你若突然辞官前往频阳,他们必会以为我对将军不满,将你驱逐出了咸阳。” “陛下莫要忧心,朝廷百官,告老归乡者不计其数,老臣只是....” “可老将军为我大秦立下不世之功,旁人终究不及,你若辞官,难免有人误会,是朕妒贤嫉能....罢了,将军若执意要弃朕而去,朕亦不再强留!” 说着,秦始皇神色黯然地缓缓放开了手。 王翦心中一凛,伸手拉住君王的衣袖,急声道, “请陛下恕罪!此事是臣一时想岔了,臣不该让陛下声名受损!” 秦始皇立刻满眼惊喜看着对方,重新握住了他的手, “如此说来,将军愿意留在咸阳了?” 一旁的李世民睁大了眼睛:等等,这就是秦始皇的演技吗!!果然深得昭襄王和先王真传啊! 王翦看着君王无比真挚诚恳的目光,终是开口应下此事,彻底放弃了来时的打算。 如今他已身居列侯高位,王贲也因战功被封为了大良造。 就连王离也得了陛下的重用,去年就被派去边关监工修长城了。 王家,成了当今大秦最显赫的新贵之家。 而等到他百年后,这列侯之位会降一级,落到王贲的身上,到时,他也会成为大秦同样屈指可数的关内侯.... 殊不知,这让世人羡慕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盛况,却如同一把悬在屋梁上的无形刀剑,让王翦生出了不安。 正如《左传》所云:君以此兴之,必以此亡之。 他自忖不过一介武夫,灭国之功乃是顺势而为,绝不敢跟变法兴国的商君相提并论,也不敢跟主少国危时力挽狂澜的穰侯相比—— 同居列侯之位的商鞅、魏冉,最终都落得个潦倒收场,只凭着战场杀敌换来这高位不胜寒的王家,真的能成为一个例外吗? 所以,他思来想去,才想出了这么个急流勇退的办法。 可是此时此刻,他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君王的不舍和诚意。 其实,待他迅速冷静下来一想,也知道陛下口中,所谓“世人以为朕妒贤嫉能,才会驱逐你”的话语,不过是故意挽留自己的小心机罢了。 然而,一个富有四海的君王,肯这样屈尊降贵花小心机来哄他一个耆老之臣,又何尝不是在表达一种态度呢? 再想想陛下对吕不韦的宽容,和太子一贯的仁慈....恐怕,自己的确是多心了。 王翦低头,看着君王紧握着自己的那双修长有力的手掌,感动的泪水再也绷不住滚滚而下。 ... 派人护送他离开殿中后,秦始皇眼中闪过一抹黯然, “王翦请辞,是因为不信朕。” 李世民主动牵起父亲的手走回殿上, “阿父,他最后答应留在咸阳,就代表已经相信你了呀。” 秦王目光幽邃,难得主动开口提起陈年往事, “商君之死,乃是形势所迫,穰侯之死,是他不甘野心落幕,而白起之死....” 李世民端起案桌上的云纹高足玉杯,让父亲先喝口茶水,趁机劝道, “阿父,往者已不可追,白起当年落到那个下场,王翦不放心亦是人之常情,但阿父你亲政后,从未杀过忠良功臣,就连当日张扬跋扈的吕不韦,也得到了将功赎罪的机会....孩儿相信,阿父一定会用时间向世人证明,你并不惧怕大臣功高盖主,也绝不会亏待每一个忠心大秦的朝臣!” 都是聪明人,王翦今天进宫请辞的背后原因,他和秦始皇当然看得明白。 无非是王家已经位居人臣之极,对方担心功高盖主,会落到一个兔死狗烹的下场,所以想及时退出朝堂。 偏偏,在此之前的秦国朝堂,还真有好几起这样的先例—— 这也是史书上,赵高能成功说服李斯合谋的原因。 以李斯在胡亥登基后,不顾对方不满一再苦心劝谏来看,他虽然背叛了秦始皇临终的遗诏,但对秦国,无疑是忠心耿耿的。 他的背叛始于担心,始于商鞅几人的下场,担心新君扶苏即位,又会因政见不合而杀了他开路。 而为秦国披荆斩棘夺城无数、最后却因范雎进谗被赐死的白起,自然,也更会让王翦这样的武将之家心有戚戚焉。 但李世民劝父亲的这番话,也说得极有底气。 因为他知道,秦始皇终其一生从未乱杀过功臣。 巧的是,他也一样。 秦始皇见孩子说得信誓旦旦,心头那些烦闷顿时消散不少,放下玉杯,眼中带笑问道, “哦,你就这么相信朕?你真不怕朕将来年老昏庸,滥杀无辜?” “哎呀!”李世民抱着父亲的手臂晃,笑得像一只狡黠的小狐狸, “阿父的品行,孩儿是最了解的,我当然相信你了!年老昏庸?放心吧,有孩儿在旁边守着,就算你以后真的年老昏庸了,也是没办法滥杀无辜的,嘻嘻!” 王翦的病老和请辞,都让父亲有些伤感,他有心想把对方的注意力转移开,就趁机开个玩 笑吧。 秦始皇眯起了狭长的眼睛, “怎么,你这就惦记上朕的龙椅了?” 这小子,惯会见缝插针! 李世民喜眉笑眼地顺势往父亲身旁一坐,语气很骄傲, “那倒不是,阿父的龙椅,孩儿想坐就坐,我还用惦记着它做什么?” 一旁的蒙毅听着这话,心头一阵狂跳。 陛下的龙椅想坐就坐?这种话,也能随便说的吗! 若换个人说出来,恐怕下一刻脑袋就要搬家了!太子真是年纪越大胆子就越大啊,伴君如伴虎?他不存在的! 紫檀木龙椅十分宽大,君王冷着脸,给孩子留出了阔绰的位置, “就你最会巧言令色,胆子也最大!” 李世民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明知故问道, “有吗?难道阿父说的龙椅,不是这个龙椅,而是皇帝的权力?阿父希望孩儿惦记你的皇帝权力吗?” 救命!稳重如蒙毅,此刻也想马上冲上去,把太子捂嘴抱出正殿! 不过,秦始皇对此话的反应倒是很平静。 没办法,这小子没满一岁前,自己一捏捏他的小胖脸,他就动不动故意尿在自己的朝服上报复! 等满了一岁,他马上又惦记上太子之位了。 等当上太子,他又念叨了以后不想等父亲驾崩了再即位,想让父亲禅位当太上皇。 等再大一点,他又动不动就离家出走,还敢偷偷上战场..... 第227章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世民不敢说,不敢做的?没有! 他这当父亲的,早就硬生生熬出了强大的适应能力。 当然,要是别的孩子敢这么说这么做,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似笑非笑瞥了李世民一眼, “你说呢?” 蒙毅听着这话不由暗叹,太子敢这般百无禁忌,还不都是陛下自己惯出来的,唉,慈父多胆壮儿! 试问历朝历国的储君,哪一个敢当着君王的面,问出“阿父希不希望孩儿惦记皇帝权力”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唯有大秦太子也! 李世民还真的开始回答了, “我觉得,阿父希望孩儿惦记着大秦皇帝的权力,因为这样一来,我就会时时刻刻盯梢阿父有没有年老昏庸,一旦出现这个迹象,我就会闹着要阿父快些禅位给我,到时,当了太上皇的阿父就没法再滥杀无辜了,你的一世英名就能保住了....” 秦始皇听到这里就听出来了,孩子不是真想暗示自己以后早点禅位,而是又在一本正经地跟自己胡说八道! 遇到个活泼贪玩的孩子,他还能怎么办,配合着呗。 君王神色淡淡道, “这么说来,你惦记朕的权力,还是为了我好?行吧,那你先去翻翻列国的史书,看看哪个储君,敢理直气壮说出这番话?找到了再说。” 李世民还真让人取来了两本线装的六国史书,装模作样地翻翻找找起来。 这样一来,秦始皇的注意力确实被转移了。 他看着孩子渐渐清晰的侧脸轮廓,眼中慢慢露出了笑意。 若是旁人继位,他绝不会提前退位放弃大权。 当然是不放心,也不信任旁人的能力。 而若对方,胆敢提出让自己提前禅位,那么,如此狼子野心之人,就绝不适合再当大秦的储君了。 但若是世民继位,一切自然就不一样了。 首先,以世民自身的能力和识人用人的本领,一定能把秦国治理得日益强盛。 其次,世民虽然胆子忒大,什么话都敢在自己面前说—— 但秦始皇知道,这正是这孩子最宝贵的地方,他坦荡光明,不藏私心,把自己这父亲视作至亲至爱之人,才会大大方方地言无不尽。 所以,他早就许诺孩子,等年老之时会退位给他了。 世民自幼纯孝,若要等自己离世后他才能登基,那他登基后,那时,他就孤零零地再也没有父亲陪伴了,又会动辄伤心哭个不停吧? 大臣们见新君性情如此仁弱,又岂会诚惶诚恐听令于他? 这么想着,君王心头愈发不悦,遂从李世民手中抽走了史书,冷着脸道, “好了,惦记就惦记吧,朕允你惦记。” 以后,必须得自己这个太上皇在一旁守着,扶持世民彻底坐稳皇帝之位,他的孩子,朝臣们休想欺负! 李世民见父亲果然已经不再为王翦伤感了,便笑眯眯伸手,为父亲抚平衣袖的一处褶皱, “其实孩儿是开玩笑的,我现在才不会惦记皇位呢。” 他这一世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父亲也承诺将来会退位当太上皇,他已经非常高兴了,当然不会真的生出得陇望蜀之心。 秦始皇闻言垂眸,很认真地看着他, “但我没有开玩笑。诸侯先明后暗者,不计其数,齐桓公年轻时是何等的英明神武,他不计前嫌重用管仲,称霸中原而九合诸侯,却在年老后宠信易牙、竖刁之徒,以至奸党专权、霸业衰微、诸子叛乱.....朕可不想成为他!你得多惦记着皇位,将来一察觉到我有昏聩之相,就立刻大闹着要即位....” 他少年时读史书,总是想不明白: 齐桓公姜小白为什么会前后判若两人,晋献公姬诡诸为什么要废掉合格的太子申生,而赵武灵王赵雍,又为什么会生出“二子分赵而治”的荒唐念头.... 但现在,他懂了。 人是会变的,极少有人能一辈子克己制欲,更多的人,等年纪一上来,就会破罐子破摔,认为人生苦短该及时行乐了.... 他担心自己将来也会如此,有世民这聪明孩子在旁一直监督着,自己终归能更保持几分警醒。 而他知道,世民打小就是极有分寸、丝毫不贪婪的好孩子,绝不会借着自己的纵容就趁机胡来。 这世上若有一个人能让他毫不犹豫地信任,一定会是他亲手带大的世民—— 扶苏固然也是品行极好的孩子,可他打小就爱跟自己对这干,心智又远不如世民冷静理智,真遇到大事,他真担心扶苏会如那个怪梦中一样,轻易就被人忽悠得举剑自刎! 听着陛下这番话,蒙毅只觉得脑中一阵发懵,脚下晕乎乎差点一个趔趄往身侧栽去。 不是,陛下您这是在做什么!!您到底在说什么啊! 完了,他好像听不懂咸阳话了! 一定是在做梦吧?一定是! 李世民:.... 不是,阿父你还真想手把手教我逼宫上位啊?! 但跟着这份震惊一起涌上来的,还有铺天盖地的茂密感动—— 父亲,信任他在意他至此。 这一世,自己得到了多么温暖、纯粹而厚实的父爱啊! 他飞快扑到父亲怀中,呜咽着打断了秦始皇, “呜呜阿父别说了,你比齐桓公英明神武一万倍,他怎么配跟你比呢?孩儿知道,你老年后也绝不会变得昏庸的....” 历史上的秦始皇病逝前,除了热衷于追求长生不老,在朝政上并没有出现昏庸之相。 秦始皇无奈停下话头,命人取洁净丝帕来。 看吧,这小子好端端的又哭了,又哭了! 若按传统继位规则,等自己离世后再让孩子登基,没了父亲庇护的大秦新君,岂不是天天在朝堂上被大臣气哭? 绝不可以! .... 秦始皇二十三年,四月。 从楚国故地各处的郡县,坐船来到南郡集合的一百多名考生,陆陆续续抵达了郡中驿馆。 战事平息后,已经升任为南郡郡守的李信,命人按文吏的标准,为他们安排了膳食。 这些考生,都是通过了县里和郡里两道考试,要去咸阳参加最后一道殿试的。 全权负责这趟选拔贤才的李世民,考虑到报名的考生家境不同。 为了鼓励庶民子弟参加,便以朝廷的名义,为他们安排了沿途的膳食和住宿,并让众人前往位于中心位置的南郡集合,好安排马车一趟进咸阳。 今日,规定的时辰一到,众人就要启程前往咸阳,接受陛下的亲自召见考核。 如今有了取之不竭的石涅,又有了皇帝陛下的恩泽,秦国驿馆的伙食早就大大改善了,再已不是当年李世民去雍城途中,看到的夹生菽麦饭。 吃完这餐有兔肉糜酱、有韭菜和鸡蛋的文吏午膳,萧何起身朝驿馆院中走去。 这些年他冷眼观察下来,发现秦国那位君王,的确不是泛泛之辈。 对方在征服了六国后,没有试图再征服百越和草原,或是四处横征暴敛大兴土木,而是推出一系列利国利民的措施,停兵休战休养生民。 这让萧何对秦国朝廷充满了信心。 他再三斟酌后,打算答应友人们的邀请,拿着他们的举荐信前去咸阳碰碰运气,恰好这时,秦始皇下诏在楚地选拔贤才。 而这一回,秦国采用的不是公车征召制,而是一种颇有新意的“科举制”。 萧何立刻就从这新制度里,嗅出了朝廷接下来将有大动作的气息,毫不犹豫去县衙报了名。 说起来,那年刘季硬要去投奔秦国,还被他执意阻拦下来了,最后,他把刘季劝去了魏国。 谁知道,命运还是驱使对方去了秦国,得到了他想要的高官 厚爵。 如今,秦国划天下为三十六郡,不但刘季一人当上了郡守,连曹参樊哙几人也摇身成了秦郡的长官。 这帮友人之中,原本家世稍强、身份最高的他,现在反倒成了一个无官无爵的平民。 唉,他来到院中一棵枣树前,叹了一口气。 命运,真是阴差阳错,一步错,步步皆错! “阿叔,你为什么要叹气?是肚子饿了吗?”一道稚声稚气的童音响起。 随之一起到来的,还有一个递到萧何面前的黍米饭团。 举着它的,是一个眼睛乌黑干净的孩童,看起来约摸四五岁的样子。 萧何笑了,俯身轻轻推回孩子的小手, “阿叔不饿,你自己留着吃。” 他见这孩子穿的衣裳虽然洗得有些发白,却干净又平整,想来,其家人也绝非懒惰之辈。 孩童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在确认对方没有说谎后,才乖巧而珍惜地把饭团收了回来。 从他记事起,家中的粮食就时常不够吃,好在阿父有一些祖传的书,还有一把祖传的剑,靠着种地的闲暇教人读书和练剑,才让家人没挨饿受冻。 第228章 他年纪虽小,却很懂得粮食的重要性。 萧何朝四周看了看,温声问他, “孩子,你家的大人呢?” 孩童伸手往屋中一指, “我阿父在里面吃饭呀!” 萧何顺着看去,不由心中一动。 这驿馆中住的,有秦国出差各地的官吏,也有远行的士卒,没想到对方的父亲,竟是与他同屋用膳的考生。 如此,倒是能结交一番,反正能走到这一步流程的,将来大概都是要做同僚的。 他故意拉着孩子问东问西,得知对方是淮阴人氏,他父亲是耕读的农人。 等郡衙的侍卫让他们上车启程时,萧何就顺理成章抱着孩子,跟对方的父亲坐上了同一辆马车。 他们热络交谈之际,惊诧地发现,车中,竟然还上来了一名秀雅文静的年轻女子! 自古列国选拔贤才,只有男子能报名,秦国这回也不例外,也不知这女子,是如何通过郡县的两级考核的? 见车中几人俱露出讶异之色,吕泽忙笑着解释道, “在下吕泽,是单父县人氏,这是我阿妹吕雉,她想去咸阳见见世面,就顺道跟我一起来了。” 朝廷体恤考生,恩准可额外带一人同行,他们这样做是合规矩的。 而这时代的民间,也没有男女不可同席的大防。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萧何下意识又打量了一眼吕雉,暗暗心惊—— 他懂些相面之术,这女子的面相,也有贵人之相啊! 马车开始启动时,吕雉暗暗捏紧手中包袱的系带。 她不想留在家中,被父亲嫁给那个比自己年长十多岁的郡中富户,便悄悄央求了关系极好的兄长,让他带着自己一同去咸阳。 她早就听闻咸阳有许多工坊,不限男女皆能做工领钱,她想先找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差事,再慢慢谋划将来。 再怎么样,也比嫁给那个膀大腰圆的富户强得多! 一旁的孩童依偎在父亲怀中,眼中有些不安地悄悄打量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对方看起来很温和,但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有些害怕。 ... 李世民眉头紧皱走出许朴的院子,心情十分沉重。 去年,华阳太后病逝了,今年,荀子和许朴也大不好了。 如果世上真有长生不老术,能让所有他挚爱的人永远不要离去,该有多好! 就在他准备快走到马车时,听到一道稚嫩的声音传来, “喂,秦国太子,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李世民循声望去,只见一旁的巷道里,站着一个身着锦衣华服,长得格外壮实的孩童,约摸六七岁的样子。 对方的语气虽不好,脸上却可怜兮兮地挂满了泪珠。 李世民目露疑惑,挥退围上来的侍卫,走上前隔着一丈的距离停下,又四处看了看, “你是谁家的孩子?又是怎么认识我的?你一个人溜出来?随从呢?” 孩童伸手胡乱揩了揩眼泪,带着哭腔道, “不要你管随从!你带秦军打进寿春,我见过你的....呜呜呜秦国太子,你能请那个神医南星子去看看我大父吗?如果你答应了,我就不报你打败我大父的仇了,我,我力气很大的,你想揍谁我都能帮你....” 第113章 李世民一愣,随即认真打量起这孩子来, “你是项籍?你大父怎么了?” 项籍的哭声一顿,茫然仰头看着他, “你怎么认得我的?” 李世民见他哭得这么伤心,心知项燕的病情肯定很严重,便没顺着这孩子的话头回答,而是立刻上前,牵着他上了马车。 一路上,在项籍动不动就要停下来嚎哭一阵的断断续续讲述下,李世民总算弄明白了: 项籍顽皮,不想识字学秦律,就爬到树上不肯下来,项燕气得也爬上去抓他,却被力气奇大的项籍折断了树枝。 项燕当场就摔了下来,项氏这几日寻遍了城中医家弟子,对方依然昏迷不醒。 项籍没想到会惹下这么大的祸,正惊惶不安之际,偷听到父亲在跟一名医家的弟子,在讨论神医南星子一事,得知对方曾救治过摔伤的病患.... 他虽性情莽撞,多少也有些机灵。 来到咸阳后,项籍一直在密切关注着李世民在城中的行踪,想伺机“报他打败大父之仇”,得知对方每日都会来这处宅院逗留。 于是,他就悄悄摆脱随从,翻墙出来蹲守了好几回,今天还真让他等到人了。 李世民听得头疼,他还真没见过这么莽的孩子, “你为何要折断那根树枝?” 项籍又哇哇大哭起来, “我不想被大父抓回去,我,我不知道他会摔下来啊....” 李世民叹着气给他擦了擦眼泪,也是,一个才六岁的孩子,又能指望他有多懂事呢?更何况,对方本就不是谨慎细致的性子。 他安慰道, “好了快别哭了,我们现在就去找南星子救你大父。” 南星子他确实能请来,但项燕能不能救回来,恐怕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句话,无疑给项籍带来了莫大的希望和安全感,有神医在,大父是一定会醒来的! 他红肿着眼睛激动地想扑到李世民怀里,扑到一半,又想起跟对方又不熟,只好停下来,哽咽道, “多谢秦太子,我会说到做到的,你把想揍的人告诉我,等我大父的病好了,我就去帮你揍他们!” 李世民哭笑不得, “那倒不必了,我没什么想揍的人。” 就算有,他自己顺手就揍了,哪还会使唤这么个小孩子? 项籍失望地瞪大了眼睛,不必了?那自己该用什么来报恩呢? 好在,南星子带着弟子和药箱赶到后,通过捣药外敷、内服草药、针灸头部及手足穴位来活血化瘀,三管齐下之下,项燕终于在三日后醒过来了。 但他从数丈高的树上摔落下来,手脚也有不同程度的青肿骨裂,还得慢慢休养数月。 因李世民灭楚,而对他心怀不满的项燕父子,也因为这件事对他彻底改观,将对方视作救命恩人,阖府上下感激涕零不已。 其实对李世民而言,他答应此事,并非是为了拉拢项氏。 在那样的情况下,不管是谁求到他的面前,他都会毫不犹豫把南星子带去救治对方。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比人命攸关更重要的。 也正是他这份施恩不图报的淡然态度,让从鬼门关走了一趟的项燕,想通了很多事情。 比如,抛开自己对母国的忠诚,站在 客观的角度来看,秦国的吏治民生井井有条,咸阳的治安也远比寿春要好..... 而另一方面,他们的楚国旧王,想来也早就释然亡国一事了,他感叹和称赞秦始皇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 更重要的是,秦国太子一接到项籍的求助,就不计前嫌第一时间带人来救了他。 以对方尊贵的身份,就注定了这样一个天大的人情,项家,是无法用任何财物来偿还的。 项燕决定,打破当初立下的“项氏永不为秦王做官”的誓言,让长子这个楚地人,也参加这趟的选拔考试。 项氏乃将门之家,把子孙后代献给秦国效力,就算是报答太子世民的救命之恩吧。 .... 从南郡出发的一百多名考生,今日抵达了咸阳。 前往驿馆的路上,趴在车窗处的孩童兴奋而好奇地,盯着街道上琳琅满目的店铺和摊子,不时发出“哇,哇”的惊叹声。 萧何笑眯眯看了他一会儿,转目看向孩童的父亲, “韩兄此番把信带来咸阳,是想让他顺道在此入学吗?” 韩朔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坦诚笑道, “不瞒萧兄,我确实有这个想法,早就听闻咸阳繁华、学室众多,信是个聪明孩子,如果能在此处得到良师的教导,必能有所裨益....不过,若是这趟不能通过考核,拿不到官职和俸禄,我们就要尽快离开咸阳了....” 萧何欣赏对方丝毫不自卑遮掩贫寒的坦荡,又想到韩信这孩童富贵的面相,有心想资助对方在此地租房读书。 但他心念一转,并没有当着车厢几人的面说出来,只是开口劝道, “韩兄心怀振兴门庭的青云之志,数年耕读不辍,所读之典籍甚众,想来,必能通过考核!” 韩氏先祖,曾是古寒国的开国将领,后来被楚国所灭,后人就搬到淮阴一带务农求生。 这趟,下定决心要参加秦国的贤才选拔考试,为儿子韩信拼出一条更好的路子来,韩朔就变卖了祖传的典籍竹简,买了秦国官府印刷的纸书来拼命学秦律。 正是这个破釜沉舟之举,让他顺利通过了郡县两级的考核。 接下来,几人开始悄悄讨论,陛下殿试会考哪些题目。 就在马车刚在驿馆前停下时,只听一道响亮的声音惊喜大喊道, 第229章 “萧何!” 坐在另一侧窗边的萧何急忙探头望去,一下愣住了。 刘季? 这人....应该是刘季? 但对方这身华贵庄重的官服,这一脸的意气风发.....看起来,又全然不像往日落拓不羁的刘季。 他在转瞬之间闪过这念头后,立刻露出笑容朝对方挥手大喊, “刘季!真是你吗刘季!” 说着,他急忙朝吕泽韩朔几人告辞,匆匆走下了马车。 人还没站稳,早就候在此处的刘季就一巴掌往他的肩上拍来, “萧兄啊,你如今连我都不认得了?真有你的!” 萧何听着对方依旧吊儿郎当的亲热语气,心中迅速安定了很多,正待开口寒暄几句,刘季就揽着他往驿馆走去, “我家太子听说你要来,特意在此处等着呢,快快随我去拜见我家太子....” 萧何骤然一惊,努力维持着面色的平静, “太子竟在此处等我,不知是有何要事?” 其实,刘季今日才刚回到咸阳进宫面君,出宫时凑巧碰到了太子,一听对方要来驿馆先见萧何,就死缠烂打跟了过来。 他搞不懂,太子为什么指名道姓要见萧何。 虽然前几年,他确实跟太子推举过这位友人的才华,可对方再厉害,也只是一个沛县文吏而已,何至于,会得到太子如此的重视? 但这,并不妨碍他在萧何面前大吹大擂, “诶,哪有什么要事?是我整日在我家太子面前大力推举你,夸赞你,我家太子还真听进去了,这才特意想见见你的!” 他猜测,定是曹参他们,又暗中写信给太子推举萧何了.... 管他的呢,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萧何是曹参的友人,也是自己的友人,由此可见,曹参推举的人情,不就是自己推举的人情吗?先到者先得! 萧何听他一口一个“我家太子”,足见,对方想炫耀与秦国太子的关系有多亲近,遂顺着刘季的心思,笑吟吟郑重对他道了谢。 两个各怀心思的旧时友人,就这么言笑晏晏地走进了驿馆。 ... 在见到李世民的那一刹那,萧何猛地睁大了眼睛。 从前在沛县时,他隐约可见刘季身上的龙隐之气,这才放下身段主动与对方交好。 但今日一见,刘季虽贵气盈人,身上却再无半分龙气—— 而眼前这个龙章凤姿的少年,通身上下却萦绕着无比丰沛浑厚的龙气。 也是在这一刻,萧何平生才 第一回见识到,何为天日之表! 还不等刘季开口引荐,凭着相面之术把李世民认出来的萧何,已经噗通一声跪拜在地, “小人沛县萧何,拜见太子!” 李世民忙把他扶了起来,笑得阳光灿烂, “先生快快请起!我已久仰先生数年,今日总算能一见了,阁下果然风采过人,相貌堂堂,一看便是治国之大才!” 以萧何的才能和圆滑,他压根不担心,对方会通不过秦始皇的考核。 如今这片广袤的土地百废待兴,朝廷正是政事最为繁琐杂乱的时候,陈平张良张苍诸人,日日带着文吏官员忙得脚不沾地。 在史书上,萧何最擅长的并非谋略,而是管理内务后勤,有他一来,朝廷如虎添翼也! 可先前,刘季这帮人都来咸阳那么久了,萧何依然稳如泰山,迟迟不肯离开沛县前来投奔,可见,此人对大秦疑虑颇多。 他这趟特意先来见一见对方,就是想顺势收拢对方的几分真心。 恨不得现在就把对方拉去干活的李世民,看着萧何的目光,简直亲切和蔼欣喜得像是在看一座宝山。 顶着这样目光的萧何,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个不停,被太子扶住的手腕,也忍不住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万万没想到,仁善名声在外的秦国太子,竟是如此的平易近人,令人观之可亲.....而且,太子还尊称他为先生,还说他是治国大才! 错了,全都错了!这是一位何其谦逊,有礼,仁善的太子啊,萧何,何德何能当得起太子的这般盛赞! 想到自己往日对秦王和秦国太子的腹诽和怀疑,想到说过的那些“秦乃虎狼之国,秦太子四处播扬仁善之名,可见心机深重”的大不敬之言.... 萧何恨不得回到过去,啪地几巴掌把那个有眼无珠的自己打醒,真是糊涂啊! 这样想着,一向沉稳的他立刻再次跪倒在地,行着九拜之中最隆重的以首稽地礼,眼含热泪朗声道, “如蒙朝廷不弃,小人萧何愿为大秦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的提携之恩,以报太子的知遇之恩!” 这一通操作,直把旁边的刘季看得目瞪口呆,旋即咬牙切齿。 不是,萧何你一个 第一回见我家太子的人,行这么重的大礼做什么?又在太子面前哭什么! 沛县来的这帮家伙,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一进城就忘本,把他老刘的本领全偷去了,无耻! 然而,刘季的怒火在出门看到吕雉的那一刻,顿时化作烟雾全飘去了九霄云外。 好一个标志的美人呐,梳的还是未嫁发式! 家中美妾成群的他飞快整理了一下衣袍,正了正冠帽,上前笑道,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1) 这时代民风奔放,民间男女看对了眼,念上几句诗试探一番,就能当场席天幕地,白茅围之—— 虽然以刘季如今的身份,不至于那般急色,但他后院里不少出身低微的貌美女子,都是用这种念诗的法子吸引来的。 正 站在驿馆外等兄长陪她去城中找工坊的吕雉,闻言立刻蹙眉后退,打断了对方的话, “阁下请自重,我并不认得你!” 她逃来咸阳,就是为了躲避嫁人,又岂会委身这个年纪比长兄还大的男子? 但刘季是有点反骨在身上的,这女子越是冷冰冰地拒绝他,他越觉得对方充满了神秘的吸引力,甚至,几个回合试探下来,他平生竟 第一回生出了想娶正妻的念头。 他笑嘻嘻又上前一大步,摘下随身的玉佩递给对方, “我对女郎一见倾心,愿以此传家玉佩为定情信物....” 话还没说完,吕雉一把抓起脚边的木棍朝他挥来,刚走出门的吕泽一见,好哇,有人欺负他的妹妹! 刘季刚得意地抓住木棍,就被吕泽一拳扑来砸在脸上,两人很快就扭作了一团,引来了众人惊呼着劝架。 与李世民相谈甚欢的萧何得知此事,差点两眼一黑晕过去—— 这一刻,他多希望自己不认识刘季! ... 马车上,李世民的脸色从未这么严肃过。 当他不再笑,也不再满脸和气的时候,扑面而来的只有满满的威慑力。 这是一种与陛下的威严一脉相承的震慑,看得刘季心中发慌,他忐忑不安地解释道, “太子,臣并未在调戏吕雉,臣只是按民间的习俗,与她对诗赠礼....” “可吕雉已经明确拒绝你了,你这般死缠烂打,不是调戏又是什么!刘季啊,你是官,她是民,你认为,穿着我大秦的这一身官服,是让你去仗势欺人的吗?” 刘季那个委屈啊, “太子明鉴啊,臣真的心悦吕雉,只是想把传家玉佩送给她,想劝她嫁到我老刘家,臣绝无仗势欺人之心呐....” 听着对方絮絮叨叨的解释,李世民实在有些头疼。 他也没想到,这一趟竟会见到史书上大名鼎鼎的吕后,那个刚毅果决的汉朝皇后,刘邦的结发妻子。 他更没想到的是,这对后来因为宠妃和废黜太子之事勾心斗角互相算计的帝后夫妇,这一世,会以这种荒唐的方式相遇。 游戏人生的刘季,声称对吕雉一见倾心,当众死缠烂打。 下午就要进宫的吕泽,冲动动手被刘季抓破了脸,还不知要如何掩饰伤痕。 而刘季,也被吕泽揍得鼻青脸肿的....唉,这都什么事啊! 走到半道,李世民还是心情不展,索性调头去了蒙家。 在得到观音婢一番有理有据的安抚后,他心头那口气,才总算是顺下去了。 刘季对秦国虽然忠心,但在男女之事上太过随意轻佻,今日众目睽睽之下,他就敢闹出如此事端,让那些迢迢来自楚地的考生,该如何看待秦国官员的作风? 又加上,对方远在东郡任职,若不借此机会示诫,恐怕,以他吊儿郎当的性子,以后未必不敢在东郡乱来。此事必须严惩! 李世民回宫就把事情告诉了秦始皇,君王立刻不悦地抬头。 在商君之法一视同仁严格管理下的秦国,不管是显贵还是庶民,都鲜少会惹出这等无视律法的闹剧,他冷声道, “蒙毅,官员闹事败坏朝廷名声,何如?” “禀陛下,当降爵一等,降官一级,杖责四十,赀甲三副。” 第230章 “拟诏吧,再把刘季从东郡郡守的位置挪下来,就让他....回咸阳改任卫尉令。” “喏。” 李世民暗暗点头。 确实该把对方先放在眼皮子底下驯服,等他能真正改掉这毛病再派去外地驻守。 等刘季一瘸一拐回到家中,又被刘太公拿竹杆追着打到半夜。 殿试对答中,萧何以无比忠诚的姿态,大胆说出了“今天下安生,与民休息,当轻田租,十而税一,量吏禄,度官用,以赋于民”的建议,成功激怒了秦始皇,又以殷殷解释说服了秦始皇,最后,殿试策问被定为当年第一名。 韩朔吕泽等人也成功通过了殿试,在咸阳统一参加为期半个月的培训后择日上任。 而本想来咸阳找个工坊谋生的吕雉,也因为优秀的算学才能,被李世民推荐到蒙家,成了蒙嗣音的算学老师。 ... 李世民快步跳下马车,强行分开打得难舍难分的两个孩子, “你们又在做什么!” 韩信哭着扑倒他怀里, “太子,他不许我来找你玩!” 头发被抓得凌乱的项籍气得一把推开韩信,把自己挤到李世民的怀里,语气委屈, “太子,这个打架不讲武德的小屁孩总是跟我抢你!” 韩信叉腰眼泪汪汪, “这也是我家太子,凭什么不让我抢!” 第114章 李世民伸出手来,摸摸项籍被抓得乱蓬蓬的头发,又摸摸韩信被掐红的小脸,哭笑不得, “你们一见面就打,真的不怕痛吗?” 说着,身姿已十分修长的他一手抱着一个孩子,踏进了许朴的院子。 “我不怕痛!项籍不准我跟太子学武,我不喜欢他!”韩信扁着嘴伤心地说,泪水也一颗颗滴到了李世民的衣袖上。 这么好的太子,凭什么项籍总想一个人霸占他! “是我先认识太子的,我在寿春就认识他了,你有什么资格跟太子学!”项籍气鼓鼓朝韩信龇着牙。 气死他了,明明自己才是太子最亲近的小孩,好端端的,不知从哪又冒出了个韩信来,可恶啊! 李世民又头疼了,他先前实在没想到,这俩孩子能为了自己,争得这般势如水火。 .... 说起来,这事还真是因他而起的。 在项氏主动放下防御姿态,表态要进入秦国的官场效力后,李世民就生出了一个想法: 史书上的项籍,确实是个难得的军事天才,他有心想培养对方,成为大秦下一代将才里的挑梁柱。 但在此之前,他想趁着这孩子年龄还小,亲自拧一拧他的性子—— 作为项氏这一代子孙的独苗,项籍的脾性,被家人惯得骄纵又莽撞,作为秦将,这样肯定是不行的。 在跟项燕商议后,李世民借着每日来探望二位长者的时机,让对方派人把项籍送来,跟着他学武术。 一开始,项籍是很不服气的。 蹲马步桩,这么简单的基本功他早就会了,凭什么每日要先站半个时辰! 于是他大吵大闹,还试图想逃跑离开此地。 但李世民是什么人,还治不了这么一个熊孩子? 在他的恩威并施下,项籍终于绝望地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大力气,在对方面前根本就不堪一击。 而李世民本就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前世又有丰富的带娃经验,很快就把对方制得服服帖帖的了—— 当日,一开始哭着不肯来的项籍,又哭着抱着住李世民的腿不肯回去.... 就在项籍对太子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当对方的小尾巴时,韩信出现了。 那日李世民在驿馆得知,考生韩朔带在身边的孩童,竟然是未来的另一个军事天才韩信! 他想着,赶一头羊也是赶,赶两头羊也是赶,索性对韩朔提出,他见韩信根骨清奇,乃是练武奇才,想亲自教教他武术,韩朔受宠若惊,没想到儿子还有这样一番造化,自然是忙不迭地应了下来。 于是,这两个小不点之间的激烈竞争,就这么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李世民每回来到许朴的院子,都会看到两人扭打成一团的场景。 刚开始那几日,只有五岁、力气也更小的韩信,当然是打不过项籍的,时常被揍得哇哇大哭。 但是到了现在,突然就无师自通了“兵法”一道的他,已经能凭着各路出其不意的招数,与对方有一战之力了.... 在带孩子们拜见了荀子几人后,李世民来到院子里,让他们继续蹲马步桩。 而他自己则取来一根木棒,准备练习出手更快的速度。 项籍立刻开始耍赖, “太子,为什么我们天天都要蹲马步啊?我讨厌蹲马步,我也要挥棒练武!” 哪知他的话音一落,韩信立刻就有模有样地摆好了架势,大声道, “太子,我喜欢蹲马步!我阿父说’要学打,先扎马,入门先蹲三年桩‘,他还说’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1) 啊啊啊啊项籍一听气得不行,又来了,他又故意在太子面前卖乖讨巧了! 他立马扭头凶巴巴瞪向韩信, “要你多话,我只是跟太子开个玩笑!哼,我比你强多了,能蹲一个时辰的马步桩!” 就这样,李世民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劝,这两个争强好胜谁也不想落后的孩子,就自发地开始沉臂吐息比起了耐力。 李世民失笑了一会儿,才取起木棒挥得呼呼作响,他左右手交替着,很快把它变成了一道残影。 项籍悄悄扭过头偷看,羡慕得不得了。 他也好想,让太子快些教他这种耍木棒的方法! 韩信暗暗瞄他一眼,狂喜着收回目光,小小的双臂又往下认真压了压力度。 他才是最听太子话的好孩子,太子最喜欢他了! 但项籍回过神来,正好看到了韩信还没收回去的笑容。 他立马恼羞成怒骂道, “你是不是在笑我?” 韩信纹丝不动,挑衅一笑, “是呀!” 啊啊啊啊项籍偷瞄了一眼李世民,见他正练得认真无暇看这边,立刻伸出一只脚快速把韩信撂倒在地,扯着嗓子大喊道, “太子!太子!韩信他不想蹲马步,他坐在地上玩!” 韩信爬起来“嗷”一声朝他扑去,等李世民赶过来时,两人已经又展开了新一轮“殊死搏击”。 ... 荀子拄着拐杖来到院子里,笑呵呵看着一人头顶一个碗被罚站的孩子, “世民啊,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老夫看啊,既然你一心想教他们习武,倒不如就收下这两个徒弟,有了师徒的名分,往后你想打也好,想骂也好,世上也无人敢有微词....” 这时代的儒生大多尚武,荀子喜欢到处跑,更是仗着一身好武力能震慑拦道的匪徒。 这数日下来,他也算看出来了,这两个孩子蹲马步时下盘极稳,提水疾跑时臂力也极佳,的确是练武的好苗子。 想来,正是这样,世民才会破天荒提出要主动教导他们,必是想顺势为秦国培养两个将才。 但这两个孩子一碰到对方就针尖对麦芒,彼此敌视对方的存在—— 若长大了还是这样,二人又如何能成为世民的左膀右臂? 在他看来,世民可以把他们收为徒弟,有了同门师兄弟的情谊,再用兄友弟恭的礼仪教导,想来,这种状况必能有所缓解。 而且,有了这层师生的深厚渊源在,世民的左膀右臂才能更加牢固。 李世民听完一下就愣住了,徒弟? 他困惑地看着荀子, “老师,可是我如今尚未成年,也能收徒吗?” 这时代,私学的老师是列国德高望重的儒士,而能开门立派者,无一不是当世各家大才。 他还从未听过,有十多岁的少年,敢妄自尊大给别人当老师的。 荀子温柔摸摸他的脑袋, “旁人或许不能,但你能。老夫的小徒儿世民虽年少,却有远胜旁人的文武之才,亦有气吞山河的凌云之志,他二人能当你的弟子,乃是他们的福气。” 李世民听着老师这样一番话语,看着老师和蔼的笑容,与他日渐消瘦的身形,不由鼻尖一酸落下泪来, “老师....” 老师是如此的好,可他已经一天比一天孱弱了! 荀子的话音一落,两个孩子就迅速把头上的空碗往手上一收,争着上前噗通跪下,几乎异口同声地大声喊道, “太子老师,请收下我吧!” “太子老师,我想当你的徒儿!” 李世民忙收起泪水,把两个见风使舵的小家伙扶了起来, “好啦快快起来,此事干系重大,还需你们的家人同意才行。” 项籍一拍小胸脯, “不必问他们,我家我说了算!” 第231章 若是父亲和大父不同意,大不了找祖母多哭闹几回,让她拿拐杖揍他们! 韩信盯着李世民想了一会儿,忽而惊喜蹦了起来, “太子老师,您是说,您已经同意了,只要我的阿父也同意,您就会收我为徒吗?” 李世民含笑摸摸他的小脑袋, “不错嘛,小脑袋瓜还是很聪明的。” 这个时空里只有五岁的韩信是如此的机灵,真是看不出来,他在史书上竟是一个“刘邦被项羽围困荥阳求援时,立刻要求对方封他为韩王”的毫无政治谋算的权斗新手! 韩信高兴得酒窝都笑出来了,得意地瞟了一眼项籍,傻大个! 项籍用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眼睛瞪他,然后他看向李世民,委屈地扁嘴哭了, “呜呜呜呜明明是我先认识太子老师的,为什么老师只摸韩信的脑袋,我也想老师摸摸头!” 荀子哈哈大笑起来, “师父都还没拜,就喊起老师来了,你小子倒是积极!” 李世民蹲下来,笑眯眯把他揽入怀中,摸摸他的小脑袋, “这下开心了吗?” 项籍忙得意地先冲韩信“哼”了一声,才又假哭道, “如果老师让我当大师兄,我就会很开心!” 哪知还不等李世民开口,韩信就立刻乖巧喊道, “大师兄好!” 项籍猛地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喊我什么? 李世民也诧异地看向小家伙,咦,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来争大师兄的宝座了? 荀子捋着白须笑得更畅快了,好一个以退为进,只要项籍坐稳了大师兄的位置,韩信,不也就能成为世民铁板钉钉的徒弟了吗? 世民的眼光果然一如既往地锐利,竟能从茫茫人海之中,一眼就挑出这两个各有所长的佼佼者孩童。 想来,待他登基后,也绝不会被奸佞所迷惑。 如此,自己也能放心了。 荀子含笑看着跟孩子们讲道理的李世民,笑着笑着,渐渐红了眼眶。 ... 秦始皇带着太子世民巡游陇西、北地一带,以示威严与恩泽,在回程途中过鸡头山时,收到了荀子病重的消息。 君王立刻命人加速赶回咸阳,心急如焚的李世民当即领了三百精锐骑兵先行,以快马披星戴月疾驰赶到了荀子的病榻前。 荀子在一再叮嘱韩非李斯张 苍诸人,要尽心竭力辅佐太子,绝不能让人欺负他们的小师弟后,就陷入了昏睡状态,但他硬是撑着最后一口心气,又生生多熬了几日,就是想见李世民最后一面。 当泣不成声的李世民噗通跪到他的病床前时,荀子眼中倏地绽放出璀璨的神采。 这一刻,已经数日滴米未进气息奄奄的他,甚至还挪着位置,在韩非从搀扶下坐起身来,惊喜握住了李世民的手臂,一如既往地爽朗笑道, “世民啊,不要再哭了!那年与你一见如故,老夫就留在这咸阳城中不走了,一晃,也在此待了整整十六年了,如今我只是有些思念故土,要出门去远行一趟罢了....” “老师,老师!那年您答应留下来教导世民,现在...您能再多陪世民一年吗...不,半年...一个月,多陪我一个月好吗老师?我巡游前在东宫的园子里,为您撒了一地祈福的花种,想来下个月就能开花了,我还没带您去看一看呢....” 李世民早已哭成了泪人。 他知道,老师这副骤然间变得神采奕奕的景象,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而回光返照之后,就是永远的诀别.... 屋中所有人都在小声啜泣着,被蔺礼搀扶着的许朴直愣愣盯着荀子,眼泪一团接一团地砸到了地上。 只有荀子紧紧握着李世民的手,脸上仍带着豁然的笑容, “庄子有言: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故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耳!下一个白日若是有缘,老夫自能与你复相见.....好孩子,不必再惦记着我,往后,你还会遇到更多更好的人....” 话音未落,他就猛地一下朝前栽去,正好倒在了李世民的怀中。 顿时满屋哭嚎声呐喊声大作,泪水迅速模糊了李世民的双眼。 秦始皇二十四年五月,大儒荀子病逝咸阳,享年八十六岁,君王下令以帝师之礼操持丧礼,追封太师,谥号文正。 本就身患重病的农家掌门许朴,因老友病逝的打击而一病不起,次月,也撒手人寰病逝于咸阳。 临终前,他让自己选定的新掌门陈伯,对着泪流满面赶来的李世民,许下了“带领农家忠于大秦,永不叛秦”的誓言。 秦始皇感念许朴为秦国农耕做出的巨大贡献,也以帝师之礼为其操办丧礼,追封太傅,谥号文忠,并将他葬于荀子的墓穴之旁。 一时间,不管是关中贵族,还是来自列国的大臣都备感振奋。 荀子与许朴虽在秦国地位超然,但二人终身未入朝堂为官,而现在陛下一出手,就给了他们两个顶级的美谥—— 只要为大秦忠心耿耿干活,他们将来,也有机会得到这样的美谥! .... 只有接连遭受重创的李世民,久久未能从悲伤的情绪中走出来。 前世就重情重义的性子,让他比旁人更多了几分感性,这些日子时常忍不住落泪。 是夜,李世民捧着秦国修好的春秋史书,坐在桌前秉烛夜读,当他读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一句时,眼泪再次簌簌而下。(2) 华阳太后走了,老师和师伯也走了,生命是如此的绚烂而脆弱,到底是人间留不住! 正在他再一次沉湎在悲伤心绪默默垂泪时,一道轻叹声响起,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世民呐,逝者已矣,该向前看了。”(2) 李世民急忙拭泪抬头,撞上了父亲溢满深深关切的目光。 而就在四目交接的一刹那,一句“三十七年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猝不及防蹦到了李世民的面前。(3) 他蓦地一愣。 是啊,按史书的记载,如今距离秦始皇病逝也只有短短的十三年了....不,这一世的始皇帝从未服用丹药,他是绝不会早逝的! 下一瞬,李世民踉跄起身扑到父亲怀中,含泪大呼道, “阿父,明日起,你跟孩儿一起练五禽戏强身健体吧!” 第115章 秦始皇伸手拍着孩子的后背,一如孩子幼时那样耐心安抚着, “我儿若真想哭,就在父王面前哭个痛快吧....五禽戏?朕只记得庄子曾说过,’熊经鸟伸,为寿而已矣‘,但这套功法,并未有过详细记载....你跟父王说说,何为五禽戏?” 李世民见父亲没有断然拒绝,忙平复了一下情绪,欣喜道, “孩儿曾在梦中偶见,有一位名叫华佗的异世名医,正是根据庄子的这套功法,改编出了一套可以延年益寿、明目固齿的五禽戏,孩儿把它记下来了,我练过几回,确实能明目的....” 说着,他就离开了父亲的怀抱,站到一旁给对方示范起来。 他屈膝沉肩,出步虎扑,时而手落若翩,时而鹿运尾闾,时而如熊出拳,时而如猿纵涧..... 少年身姿的矫健而灵活,轻盈而多变。 秦始皇在暗暗可惜“神医华佗”并非大秦之人的同时,也对这套功法来了几分兴致, “原来,是以虎、鹿、熊、猿、鸟禽之态来活动全身筋骨....” 话语间,君王已身形一动,伸手屈膝跟着孩子一起练习起来。 李世民心中大喜,凭着翻阅古代医药书籍的记忆,示范得更认真了。 说起来,五禽戏虽然早在汉末就出现了,但前世的他自恃一身好武艺,并没有练过这套和缓舒柔的养生之术—— 直到那位被请来含风殿的南方名医告诉他,若能日常坚持锻炼这套功法,对处理政事久坐之人必有奇效。 然而,那时的他早已病重在床,连下地都无法做到了。 眼看,秦始皇也即将迈入不惑之年,是该练起来了! 不得不说,生命在于运动,当这一整套舒筋动骨的动作练下来后,李世民的心情已经明朗了很多。 而秦始皇也是喜爱骑射剑术之人,只消看了一会儿孩子的动作,他就能分毫不差地跟着练完了。 宫人端来金盆,李世民亲自取帕蘸水,拧干递给父亲, “阿父,你练完感觉怎么样?” 秦始皇接过来擦拭额间细汗, “肩颈后背确实舒坦了许多。” 李世民忙趁热打铁,再次劝父亲以后每日抽出时间,跟自己一起锻炼这套五禽戏。 秦始皇见方才还沉湎在伤心之中的孩子,此刻脸上已经没了泪珠,取而代之的,是满眼希翼的神色。 虽然随着朝务的大幅增多,他如今愈发勤政,连每日一个时辰的日常练剑或骑射都荒废了,但..... 第232章 若是答应陪孩子练练五禽戏,能让他不再沉湎于荀子离世的悲伤,倒也不妨一试。 君王放下帕子,含笑看向李世民, “好,我答应你就是。” 就算是这样,李世民心底那份突如其来的汹涌恐慌,也并未彻底消退下去。 这一年多来,秦始皇日夜忙碌于政务之中,作息也愈发凌乱了,时常会半夜才睡下,等他第二日听闻此事跑去劝谏时,父亲又总是摆手说无妨—— 而他一个即将成年的太子,显然也不适合再像幼时一样,跑回父亲的寝宫同住去监督他。 深知正是因为这个缘由,才让自己今日突然爆发出强烈危机感的李世民,又趁机劝谏父亲: 不许再通宵达旦忙于朝政,每日必须在亥时前一刻歇灯入睡,每处理朝务一个时辰,必须起身散步一炷香时间,晚膳后也必须散步两炷香时间.... 东宫的宫人们,此刻感受着君王周身越来越强大的威压气势,忙纷纷把头垂得更低了。 说起来,就算是在平民之家,也没有儿子敢这般要求老子的,更何况,太子要求的对象,还是威震天下的强秦之主..... 不不,他们其实什么也没听见! 但沉浸在“离史书上始皇帝离世还有十三年”急促心绪中的李世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他只想把前世医者劝谏自己的那些建议,一股脑统统全拿来约束秦始皇,让父亲从现在就开始养生! .... 秦始皇的脸色越来越黑。 他见孩子仍在满脸兴奋地给自己“安排着一个接一个荒谬的任务”,实在忍无可忍,抬手阻止了李世民的滔滔不绝, “好了!你这是当老师当上瘾了,把你的父王,也当成韩信和项籍那两个顽童来管束了? 朕身为一国之君,哪能这般贪图享乐,纵情于玩耍之中?自古大业成于勤勉,如今月氏匈奴诸国未灭,南方百越也时有侵扰我楚地边境之举,就算朕要享乐歇息,也绝不会是现在...” 李世民无奈顿下话头,叹了一口气。 可是父亲根本就不知道,史书上的秦始皇,至死也没能等来,忙完国事后享乐歇息的那一日。 从灭了六国的次年开始,他为了安抚各地人心、震慑六国别有用心之人,就频频前往四方巡游视察。 要知道,坐马车出行绝非一件舒适之事。 纵便君王的金车有六马齐驰,又有柔软的绢帛缓震,就这么一路颠簸好几个月、走上几千里甚至上万里的路程,也足以让人劳顿不堪。 正因为这样,幼年的扶苏在灭了赵国那趟非要跟他们一起出行时,才会坐车坐到嚎啕大哭。 而以秦始皇的性子,他出行绝不会带后宫妃嫔同行慢悠悠玩乐,也绝不会像杨广那样,命各地官员以绸缎铺路....甚至,他还遇到了好几回刺杀! 纵便巡游如此辛苦和危险,他也没有像后世君王一样,命朝臣“代天子巡守四方”, 他一趟趟亲自奔赴各地,直到最后一趟,行至平原津时病倒,再也未能重回咸阳,又哪来享乐歇息的一日? 李世民心情复杂地直视着君父威严的目光,再次坚持道, “可孩儿以为,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比阿父的身体更重要!政务之事阿父少操劳一些,孩儿就能为你多分担一些,比如,我们可以....” 秦始皇头疼,伸手揉了揉眉心,快速打断了他的话头, “朕如今正值而立,哪有壮年之人,动辄就要顾惜身体安康的,荒唐!朕身为君主,岂能事事甩手给你这太子.....如此昏昧之举,成何体统!” 虽然那个怪梦中的他,似乎确实并不长寿。 但他自忖身体强健,除了肩颈各处筋骨时有疼痛,并无其他不适之症。 而且,梦境里,自己根本就没有世民这个孩子,但在真实的咸阳城中,他的世民却是确确切切存在的。 这岂不是意味着,那个奇怪的梦看起来再真实,它和现实,也终究是有差别的? 李世民见用讲理的法子,始终是劝不动父亲的,索性悄悄往自己身上用力掐了两把,好痛! 他趁着眼泪嗖一下就飙出来的机会,忙酝酿好情绪,哽咽着质问道, “阿父,你宁肯天天为国事忙到深夜,也不愿让孩儿为你分担更多政务,难道,是听信了什么奸臣的谗言,对孩儿生出了防备之心么....” “胡闹!朕的朝中,哪有什么奸臣?你是我亲自挑出的太子,我又岂会防备于你?” 还哭,都几岁了还哭? 秦始皇立刻接过宫人取来的洁净帕子,黑着脸低头给李世民擦眼泪,放软了两分声音, “好了,在父王面前哭一哭也就算了,若你来日娶了阿音,当了秦国的新君,总不能,也要在她和大臣们面前哭几场吧?” 李世民立刻打蛇随杆上, “反正阿父都已经不喜欢我了,我在阿音和大臣们面前哭一哭也是没关系的....” 秦始皇:!!! 他忧心孩子心情不好,今夜特意早早离开正殿,赶回来安慰这小子,他就是这么气自己的? 如果不是担心孩子等会儿又会偷哭,他气得真想立刻拂袖离去, “胡言乱语!你每日天不亮就起来赶早朝,又要为国中诸事操劳,朕身为一个父亲,难道还真能把重担,全分给你一个孩子扛着....” 虽然,他自己和大臣也是这般为国事操劳的,可那能一样吗?世民还是个孩子。 可看着李世民又变红的眼睛,秦始皇终是咽下了接下来的话,轻叹着拍了拍孩子的肩膀, “朕很想答应你,可朝中之事如此繁多,日日都有文书奏章从各地运来咸阳,朕若多休息一刻,我儿就要多劳累一刻,我于心何忍?” 李世民见时机已到,立刻雀跃道, “阿父,其实孩儿有一计,能让大臣来帮我们一起决策....” 李世民知道,三公九卿制存在一个巨大的弊端: 它虽然空前集中了皇权,大大提升了朝廷的管控能力,让“天下之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但反过来,这种事事要君王躬亲过问的官制,也在日日如猛兽一般,吞噬着君王的精力和健康。 他想把这种官制,改成延续了三公九卿制的框架,但分工更明确、又能相互制约、防止大臣专权的三省六部制。 秦始皇蹙眉,大臣一起参与决策?那朝堂之中,岂不是又会出现吕不韦那样的实权大臣? 但他还没说出“此事不妥”的话,就听李世民继续道, “....它既能让我们不必再如此辛劳,又能保持朝廷的办事效率,同时,还能防止大臣专权!” 秦始皇心中微动,立刻追问道, “是何计策?” ... 究其原因,秦始皇不肯分封诸子,就是担心他们分走未来新君的权力,从而让大秦朝廷出现分裂的危机。 而他限制相权,也是出于同样的担忧。 秦国三公之中,相邦的权力最大,如今的韩非李斯,固然是忠心耿耿的。 但他宵衣旰食多年,为的只是自己这一代的社稷安危吗? 若从官制层面上,丞相无法被其他的部门牵制,那么,将来即位的嬴姓子孙一旦有仁弱之态,对方只需稍施手段,就能立刻把大秦的权柄变成他的私人权柄。 到了那时,秦君不过是傀儡而已! 所以,他当年一亲政,就立刻把相邦一职,拆分成了左右丞相。 但李世民提出的这个新官制,竟能在把丞相之职一分为三的情况下、让六部二十四司各司其职,又设御史台来监督相权。 比起眼下兼任副丞相的御史大夫而言,御史台的出现,无疑又进一步削弱了相权。 秦始皇拿着孩子画好的三省六部制架构图,欣欣然回到了自己的寝宫。 以他的本意,当然是想秉烛夜读,一口气把这新官制的利弊全摸透。 但想到方才对世民许下的承诺,想到孩子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倔强,君王看了一眼水漏,只得放下手中的图纸,认命地让人更衣灭了烛。 他躺在空荡荡的龙床上,睁着幽深的凤眸望着黑黢黢的帷幕帐顶—— 离亥时还有一刻,世间哪有明君会如此早眠?生时何须久睡! 朕睡不着,朕半点也不困! 呵,又用哭来威胁朕,逆子啊! 但世民自幼纯孝,他这般做也是为了关心我..... 就这么心有不甘地想着,恼着....这位常年透支体力忙碌国事的君王,很快就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 数月后,秦国正式改三公九卿制为三省六部制。 这一回,三省中的另一个相位,由原来的御史大夫冯劫担任。 再一次错失相位的王绾,在暗暗伤神之余,也彻底明白了君王的决心: 大秦,绝不会再改郡县制为分封了! 第233章 跟这道更改官制的诏书一起下达的,还有另一道让天下人欢欣鼓舞的诏书: 朝廷在各地的公学学室已建好,开春会招收第一批学生考核入学,凡能逐级通过县学—郡学—国子监三级考核者,皆能参加科举考试。 而这道在这时代称得上开先河的诏书,除了抛出公学和科举两个惊雷以外,还有另一大创举—— 历来被列国朝堂排斥的商人子弟,这趟 也能参加科举,凭着真才实学进朝为官了! ... 然而,几家欢乐几家愁。 那些从齐鲁之地被招来修书的儒家博士们,一个个义愤填膺, “荒唐!自古士农工商界限分明,商贩最是下流卑鄙,如何配与我等同朝为官!” “是啊,皇帝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商贩虽有满身铜臭,但他们的子弟....唉,实在不敢恭维。” “可恨呐!秦国又要折腾什么印刷术,又要让官吏教黔首读书,又要推出科举制....我看呐,秦国皇帝摆明了是想断掉我们的后路!” “哼,你们难道忘了,秦国,可是出过一个权倾朝野的卫国商贩吕不韦,皇帝发此诏令,分明是为了抬举商人地位!看来,当年那道传言未必是假的,若他不是吕不韦之子,又怎会....” “够了,这种污浊混账话都说得出来!这趟朝廷建的那么多公学,乃是各地商贾响应了太子的号召,为给家中儿孙争取个好前程,才抢着捐了钱粮,此心虽出自私利,此德却惠及万人!而你们这帮颜氏儒、孙氏儒、仲良氏儒之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哪有半分儒家弟子的仁厚模样.....” 刚入秦不到一年的浮丘伯愤然站起身来,带着他的弟子们,引经据典把这帮人骂得个狗血淋头,对方当然不甘示弱,立刻就展开了还击。 自从孔子离世后,齐鲁之地的儒者,就一步步分化成了八大门派,平日也时常因意见不同而争吵。(2) 但今日吵着吵着,这帮来自各派儒家的博士,索性一个个挽着袖子上前互殴起来,你扯他的冠帽,他抓他的绶带,一时间学宫乱成了一团粥。 不幸的是,浮丘伯这一派荀门儒者的人数占了下风,很快就陷入了其他门派的围攻之中。 直到来送新律历的张苍一看情况不对,立刻领着搬运的下属加入了战局—— 然后,就被冲进来的卫尉统统押走,送到了秦始皇面前。 第116章 秦始皇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这一个个衣裳凌乱、冠帽歪歪斜斜甚至已经消失、脸上有可疑抓痕拳痕的,当真是朝廷征召来的儒家博士? 还好,大秦如今改革的新法,只是套了一层儒家的壳,并未真正抛弃法家的内里根骨—— 不然,朝堂还不知会变得何等的乌烟瘴气! 他以冷峻的目光扫视了一圈众人,最后看向白胖的脸上被挠出了血迹的张苍,寒声道, “爱卿入秦多年,竟忘了秦法严禁私斗么?” 张苍闻言委屈不已,跪下来解释道, “陛下,臣若是知法犯法,自当罪加一等,但臣今日乃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啊....” 秦始皇微微蹙起了剑眉,这张苍,一贯善狡辩! 但他转念一想,张苍本就是放荡不羁的性子,而他在算学上的才能,满朝文武却无人能及.... 罢了,不拘一格用人才。 君王心头的不悦立刻消散,耐着性子问他缘由。 张苍立刻逮着机会开始告状, “陛下,臣奉了您的诏令,方才带人把新修的律历带去交付给编书的博士们,哪知一进殿,就看到他们在围殴浮丘伯几人.....臣生性胆小怕事,原是想转身就跑的,但我记起来秦律之中,有’路遇匪徒,必须上前襄助‘的条文,只得按下惊惧,带着人冲上去力战群儒襄助他们....臣是冤枉的啊陛下!” 秦始皇暗息一口气,冷声反问道, “是吗?那照爱卿之言,朕还该褒扬你见义勇为、再赏你二千钱了?” 张苍忙尬笑着抬头, “不不不,此乃臣之本分,万万不敢讨赏....” 话音未落,早就气得不行的齐儒之中,立刻有人大声斥责道, “张苍你这无耻之徒,竟敢把我们视作匪徒!” “陛下,今日之事,乃是浮丘伯几人先动的手,张苍当着您的面,就敢这般信口雌黄,可见此人品行败劣,绝非治世之贤才,还请陛下惩处张苍啊!” 齐儒们马上见缝插针齐声大呼道, “还请陛下严惩张苍!” 性子温吞的浮丘伯,也再次被激怒了, “尔等实乃无耻至极!此事,分明是你们有错在先,吵不过我等就开始动手打人,现在,倒又在陛下面前血口喷人了!” 秦始皇目光幽邃看着他, “爱卿乃荀卿高徒,亦是齐地有名的大儒,以稳重自持有贤名在外,朕亦不信你会主动动手....你来说说,今日尔等的争执,究竟所为何事?” 张苍也奇怪地扭头看浮丘伯。 他方才一着急就跑去上手救师兄了,还真不知道,以对方那慢悠悠与世无争的性子,到底为什么会跟那帮齐儒打起来? 而前一刻,还在同心协力讨伐他的齐儒,听了君王这话,立刻开始悄悄往后退,后退,直到原地只剩下那个人:孙氏儒门人孙挲。 孙挲的面色,倏地一下就白了。 方才,正是他怒不择言,声称秦国允许商人的子弟参加科举,乃是因为秦君是吕不韦之子.... 这样的话,往日里他们暗地也没少说。 可是荀子与秦国王族的关系密切,荀门儒者,也跟他们一向不太对付..... 他暗暗后悔莫及,千不该万不该,当时不该忘了浮丘伯也在场,不该在他面前谈及此事的! 这一刻,他只得眼带哀求地看着对方,希望对方不要揭穿他。 浮丘伯并不是弄虚作假之人,遂理也没理他,上前行了礼,把事情竹筒子倒豆子一般全说了出来。 秦始皇听着,目光倏地锐利起来,冷冷从那些齐儒博士惊慌的脸上扫过。 最后,他把目光定格在瑟瑟跪下的孙挲身上,声音淡淡道, “是吗?尔等食我大秦的俸禄,享我大秦的供养,便是这般,践行忠君之道的?” 孙挲在秦国待了好几年,也是知晓秦始皇脾性的。 有时候,对方的语气越是平静,怒火就越是滔天! 然而还不等他叩首告罪,秦始皇一声令下,立刻就有侍卫快步进殿,准备把他押下去行刑。 在他哭天抢地的求饶声中,一旁的齐儒博士,已经有不少人被吓得纷纷瑟瑟发抖起来—— 杀儒生,秦始皇竟想当众杀儒生! 自春秋以来,鲁定公重用孔子,齐宣王礼遇儒者,齐鲁之地,儒者的地位一向超然,何曾有过君王一怒而杀儒生之事? 但其他人都不敢上前来当靶子,淳于越暗暗失望,只得站出来拦住侍卫,愤然劝阻道, “陛下且慢!当年礼崩乐坏之时,是我儒家圣人降世,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已任,周游列国劝说君王施行仁政....儒者之于世人,正如明火之于长夜....秦国如今既开科举,打算广揽人才,陛下就不该杀儒生发泄私愤,此举,必会招致天下读书人的不满和....” “放肆!”秦始皇面沉如水, “此子品行不端,乃是儒门之耻,他,与儒家圣人的功劳又有何干系?若天下读书人,会因为朕杀了一个儒生,便不问缘由要闹事....那这样的读书人,也并非我大秦朝廷想要的人才!” 淳于越还想再劝,他身后的齐儒周青臣却立刻上前, “陛下所言极是!陛下身为先王之子、秦国之君,神灵明圣、平定海内、威服四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而这儒者孙挲却仗着陛下的仁慈,公然诽谤陛下的身世,此人死不足惜,还请陛下即刻杀他以正视听,以让天下读书人明忠君之礼!”(1) 秦始皇听着对方这番话,面色才稍稍好看了些,淳于越却伸手指着周青臣怒骂道, “你这阿谀献媚的奸臣,陛下若是听了你的怂恿,秦国必亡!” 这话一出,满殿登时一静。 其他的齐儒博士飞快对视两眼后,纷纷把头垂得更低了,疯了,淳于越疯了! 张苍垂首,扯出一个嘲讽的笑意。 别以为他不知道,上回,淳于越劝陛下行分封制未遂,便暗中挑唆那些、教导诸位公子的博士, 让他们多给公子们灌输“殷周之王千余岁,皆封子弟,以为储君之枝干,如今陛下欲让太子一人独享秦国,而令列位皆为匹夫”的言论,好怂恿公子们去找陛下闹。(2) 虽然,这事被将闾公子告诉了长公子,而长公子暗地里斥骂了那些博士后,又因为对方的一再哀求,并没有将此事捅到陛下的跟前—— 但淳于越这个自诩的忠良之臣,为了恢复儒门荣耀却不折手段,的确不是什么善类。 第234章 果然,秦始皇听了对方那句“秦国必亡”,面色一下就冷如寒冰, “你这是,在诅咒我大秦?” 淳于越也察觉到自己一时失言了。 但他揣度着,现在若是低头认错,又如何还能继续再与皇帝对抗,趁机救下孙挲的性命? 如今,秦国施行了“儒皮法骨”的新法,正是儒家趁机翻身、在朝堂扩大影响力的良机,孙挲若死,儒门尊严何在! 于是,淳于越傲然昂首,看向殿上气压低沉的皇帝,再次开口坚定道, “关于陛下的身世,坊间早有流言,孙挲提起此事,不过是一时之怨口不择言,陛下可以罚他,但他罪不至死!您若听了周青臣的谄媚之言,当真要诛杀孙挲.....” 秦始皇眸中闪过一抹杀意,语气却更平静了, “那又如何?” 淳于越转头看了一眼涕泪横流的孙挲,心一横豁出去了, “自古从无君王诛杀儒者,若陛下执意要如此,那么,天下人必视陛下为昏庸之君,陛下也必将带着秦国走向覆灭.....” 秦始皇重重一击紫檀案桌,脆响声骤然打断了对方的话语,他起身紧紧盯着对方,一字一句道, “朕的功绩,四海山河日月自会证明,又何须世人来妄自评论?来人,淳于越狂悖乖张,咒我国运,即刻拖去咸阳市口,与孙挲一道行刑!” 淳于越顿时面色大变,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孙挲就挣扎着大呼道, “陛下,臣冤枉啊,陛下的身世传言,正是淳于越告诉臣的....” 话音未落,秦始皇不耐地抬袖一挥,侍卫立刻往他嘴里塞了一团破布,将二人一同押出了正殿。 浮丘伯目露担忧,但想到那两人目无君上的荒谬之言,还是没有开口劝阻。 这帮来自八派的儒者,早就被齐国朝堂惯坏了,若再任由他们骄纵下去,恐怕,整个儒门的名声都会毁于一旦。 亲眼见证这一刻,那些被召进殿中的齐儒博士们,双腿一下子就抖得更厉害了。 秦始皇,他....他是真的敢杀儒者啊! 周青臣暗暗庆幸自己头脑清醒,自从来到秦国后,从未参与过他们忤逆谩骂秦始皇的行径。 他眼中精光一闪,立刻上前跪地劝谏道, “陛下明德,天下人人自安乐,再无战争之患,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臣以为,以陛下可传万世的功绩,足以封禅泰山....”(1) 另一名齐儒立刻上前附和道, “周仆射之言有理!世人皆称泰山乃是群山之主,万岳之宗,而陛下之功绩,亦远胜三皇五帝尧舜之君,请陛下封禅泰山!” 有这两人开了头,又有方才的惊吓在前,一时间,齐儒博士们纷纷进言附议,劝谏秦始皇封禅泰山。 .... 热气氤氲中,农家新掌门陈伯激动指着山间的这个热汤,给李世民和扶苏看, “太子和长公子请看,这就臣发现的仙泉圣水!” 扶苏疾跑几步,弯腰蹲下来伸手摸了摸池水,诧异抬头道, “莫非,这就是上古神话中’能愈百疾‘的温泉?” 非要赶路跟来的项籍和韩信两个小家伙,已经迫不及待蹲在他身旁玩起了热水,口中还叽里呱啦讨论个不停—— 自从李世民收下他们当了徒弟,就师威备增,原来一见面就要斗嘴打架的他们,早就乖乖握手言和了。 李世民看着眼前的腾腾雾气,欣喜跟着上前用手探了探水温,的确有些烫手,不由高兴看向扶苏, “不错,我看这正是温泉!” 虽然在汉朝人辛氏编撰的《三秦记》中,有着“始皇与神女游,而忤其旨,神女唾之,则生疮,始皇怖谢,神女为出温泉而洗除”的荒诞记载,历朝也有关于“秦始皇喜爱前往骊山泡温泉,而择其址建墓”的传言。 但是从李世民来到大秦至今,还从未见过温泉。 没想到,竟被陈伯给找到了! 他深知温泉的妙用。 前世他晚年忧劳积虑,风疾频发,正是泡温泉助他大大缓解了积劳病痛。(3) 这意味着,父亲也能通过这个办法,缓解案牍之劳形。 他立刻决定,要设法引这温泉水入宫。 然而刚下山,一路踟蹰了很久,不善言辞的陈伯终于开口道, “太子,臣那日见过这圣水...温泉后,心头就一直忘不掉它...臣今日,斗胆请太子和长公子上山一观,其实是....是有个很大胆的想法,还请太子能助臣说服陛下....” 李世民忙温声问他有何想法。 陈伯风吹日晒的铜色脸庞上,立刻现出兴奋神色, “臣侍弄庄稼多年,倒也摸出了几分经验,比如,太阳多而不旱的年头,粮食的收成,至少能多出一成....臣以为,这是庄稼的根叶在生长过程中,更喜欢温暖天气的缘故....臣想着,若是用这些温泉水来灌溉一亩地的水稻菽麦,让它们有更多的时间生长在温暖之中,粮食的产量,兴许也会增加....” 扶苏挠了挠脑袋, “可这些温泉水,不会把水稻菽麦豆烫死吗?” 陈伯忙解释, “回长公子,田中本就有积水,到时温泉水一入田,就会被田中的冷水降低温度,绝不会烫伤种子和秧苗。” 李世民掩下心中的震惊,忙追问对方打算具体怎么做。 说到自己最拿手的事情,陈伯立刻两眼放光跟他滔滔不绝起来。 等听完对方的计划后,李世民已经打消了引这处温泉水入宫的念头。 如果,陈伯这个大胆的尝试真能成功,往后,朝廷就能派人探寻各处温泉灌溉田地,各地的粮食至少能增收一成。 一户百亩之家,一年若能多收一成粮食,就能人人都多吃几口饭食,少挨几回的饿。 他决定,再另寻一处温泉引入王宫给父亲用。 秦国,绝不止只有这一处温泉! ... 回宫的马车上,李世民兴致勃勃沉浸在“大秦粮食即将增产”的美梦中,扶苏的心情却有点糟糕。 他和李世民是双生子,生来就有着心灵感应和更深厚的情感。 更别提李世民虽然是弟弟,却带着与生俱来的王者霸气,早在一岁之前,就时常把他揍得哇哇大哭—— 这却也让生性仁慈的扶苏,自幼就对阿弟生出了礼让的潜意识,在与阿弟的打打闹闹中,一步步变成了宠弟狂魔。 在他心中,除了母亲,无人能与这个最聪慧优秀的阿弟相提并论。 可随着世民一天天长大,朝务越来越忙,与自己这兄长独处的时间,也就变得越来越少了。 扶苏心中的失落,越来越多。 他常常会带着无限缅怀的心绪,回忆起幼时和世民无忧无虑手牵手快乐玩耍的时光。 可是他们都长大了,已经再也回不去了童年了,非但如此,还总有人要来跟他抢阿弟! 在宫中是父亲张良冒顿陈平诸人,在宫外是阿音....甚至,还有两个小不点! 此刻的他一改往日温和,恼火地看着又来跟他抢李世民的两个孩童, “这是我的阿弟!” 项籍紧紧抱住李世民一只手臂不放,一脸倔强, “这是我的老师!” 韩信也抱住了李世民另一只手臂,乖巧道, “这也是我的老师!” 扶苏深吸一口气,努力露出一个微笑, “我和你们的老师,乃是同父同母所生,关系自然更要亲近几分....” 项籍立刻生出危机感,索性把脑袋也蹭在李世民的身上,嘟囔着, “我跟老师的关系也很亲近!” 韩信滴溜溜转了转眼珠,笑眯眯道, “可是,我阿父说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们得一辈子都把老师当成父亲来孝顺....” 话还没说完,项籍顿时眼睛一亮,放开手就往地上一跪,朝着李世民大喊道, “父亲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哼,他们是父子,总比兄弟更亲近吧? 他得意地想冲着扶苏炫耀一番,一抬头,却目眦欲裂地发现—— 自己紧靠着老师的位置,被长公子给抢了! 如果换成是旁人,项籍早就忍不住上前一拳把对方砸开了,可谁让扶苏公子是老师的兄长呢! 他伤心悲愤地哇一声大哭起来,刚从美梦幻想中回过神来的李世民,一脸无奈地看向他。 第117章 他还没开口呢,项籍立刻指着扶苏告状, “呜呜呜呜老师,长公子他欺负我,他抢走了我的位置......” 往日一向很好说话的扶苏,此刻没有搭理项籍的哭泣。 他紧抿着嘴唇,目光倔强地,一瞬不眨地紧盯着李世民。 如果阿弟偏心 这孩子,非要当场让自己起来让座,他一定会立刻跟.... 不,他一定会去找阿父告状的,呜呜呜他也好想哭! 第235章 已经察觉到扶苏悲愤情绪的李世民,轻叹一口气捉住了项籍的手,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 “项籍!这就是你对待长辈的态度吗!” 项籍猛地打了个激灵,忙解释道, “老师,我最敬重您这个长辈的啊!我刚才都给您磕头,喊您阿父了.....” 哎呦呦,李世民确实很喜欢给人当爹,可他这辈子尚未成婚生子,哪能在他和观音婢的亲生孩子出生前,就先认下这么个“好大儿”? 他立刻出言打断了对方的胡言乱语, “好了,我是你的老师,你喊我阿父做什么?” “韩信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是我的老师,当然就是我的父亲!” 韩信眨巴着两只亮汪汪的大眼睛,无辜地与李世民直视, “老师,这是误会呀,我只说了’我阿父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要一辈子把老师当做父亲来孝顺‘,我没让大师兄喊您阿父呀....” 项籍一脸懵圈地揩着眼泪,这,这不就是同一个意思吗? 李世民在心头暗笑,面上仍是威严不减,把项籍拉来扶苏的身前,给他耐心讲着道理, “项籍,我跟你说的长辈是指我的兄长,你的师伯。从今日起,你有多尊重我这个老师,就要有多尊重你的师伯,懂吗?就像我对我的师伯一样,一向也是十分敬重的。” 扶苏听了这话,心中那根紧绷的弦蓦地就断了,忍不住眼眶一热。 阿弟,果然还是最在乎他的! 然而项籍一听又快炸了,立马眼泪汪汪道, “可是,长公子抢了我的位置啊....” 长公子只有十多岁,还没他的大父老呢,凭什么要自己给他让座? 话音未落,一旁的韩信急忙放开李世民,跳下位置,恭恭敬敬朝扶苏行了个礼, “师伯对不起,信不该跟您抢位置的,请师伯去坐信的位置吧!” 项籍剩下的话语和眼泪,就齐刷刷停在了半路:还能这样,主动让出老师??? 李世民看到这一幕,终于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扶苏也心情极好地俯身抱起韩信,又摸了摸项籍的小脑袋,柔声道, “对不住,方才是师伯想岔了,我一个当长辈的,确实不该跟你们两个孩子抢老师的。” 说着,他起身把两个孩子依次抱回到李世民身旁,自己则坐到对面,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师徒三人。 不管阿弟往后还有多少友人和徒弟,他这一世,也只有自己这一个血浓于水的兄长.... 亲生手足就是不一样! ... 如果李世民知道扶苏的这个想法,一定会喟然长叹: 亲生手足真的不一样吗?未必。 不管是历史上的扶苏,还是他和李建成李元吉之间的恩怨,抑或,他和观音婢的长子与次子、为了储君之位的两败俱伤.....都足以证明,纯粹真挚的兄弟情谊,是极其罕见的稀缺品。 好在,李世民能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这一世的兄长扶苏,确实有一颗稀缺的纯粹之心。 这些来年,无论旁人如何明里暗里地挑唆,扶苏都从未生出过“我是父亲的长子,为何这储君之位不能由我来做”的愤懑不平。 相反,兄长总是一如既往地支持着自己、保护着自己.... 今日,李世民既然察觉到了,扶苏对失去自己这个阿弟之关注的担忧,就不忍让对方继续患得患失。 有的话还是得敞开说明白,方不易生出误会—— 就比如,在他心中,亲情是非常重要的。 他深知,自己这一世拥有了情深义重的亲缘,这辈子不管交往了多少友人、招揽了多少贤臣,父母和扶苏,都占据着无人能取代的位置。 于是,当夜,李世民带上东宫膳厨制作的数种糖糕和卤肉,兴冲冲去正殿,邀请父亲一道去昭华宫赏月。 是时候让家人们倾诉一番感情,放下心中的各种隐忧了。 秦始皇下意识看向他怀中的酒坛, “这是什么?” 李世民忙笑嘻嘻抱着它上殿,揭开盖子给父亲闻, “这是孩儿去年酿的青梅酒,够醇够香了吧?” 秦始皇立刻面色一变,搁笔来夺酒坛, “你一个孩童,莫非想抱着这酒去赏月,朕弗许!” 李世民据理力争,死死抱住酒坛不放, “阿父答应过孩儿,等我长大就能饮酒了!我早就不是孩童了,我已经十七岁了!” 秦始皇剑眉轻蹙,手上加重了力气, “尚未举行冠礼,你如何能算长大了?朕答应的是,待你满了二十二岁行冠成年....” 李世民早就谗那口美酒了,立刻也跟着加重了力气想抢回酒坛, “可是,阿父和大秦先君们,在冠礼前都已经娶亲或生子了,孩儿却连酒都不能喝,这不公平!而且这酒一点也不烈!” 前世的他在十四岁丧母后,就得到了李渊的准许, 能与对方和李建成等人举杯对饮。 而这一世,他把大唐时期“麦粒蒸炒生熟搭配”的制曲之法,以某种巧合的形式“启发”了秦国酒坊的官吏。 对方很快就通过这种方法,也酿出了更为醇厚甘美的秦酒。 可是,他的父亲秦始皇在这件事上,有着异乎寻常的固执—— 对方命宫人随从严防死守,坚决不许“年幼的”他和扶苏饮酒! 而父亲对他们饮酒年龄禁锢的解除,是二十二岁,救命啊! 秦始皇朝蒙毅使了个眼色,对方只得上前发起“偷袭”。 趁着李世民抱着酒肉敏锐开始防守之际,秦始皇觑准时机把酒坛夺到了手中,这才示意蒙毅下去。 李世民:真遗憾,眼下的自己,已经不再是几岁的孩童了,不然,真要当场打滚撒泼,控诉父亲耍赖! 秦始皇本想没收掉这坛酒的,而且,他如今每日都要练五禽戏,又要早睡,今日,实在不想再多浪费一个时辰的时间,去昭华宫陪世民和扶苏赏月。 但看着孩子一脸不满的神情,和眼中的落寞不甘,他还是抱着酒坛大步走下了殿, “走吧,陪你们赏月可以,你想在冠礼前娶妻生子也可以,但饮酒不行。” 他把父亲庄襄王早逝的缘由,归结为“体质本孱弱,饮酒又过度”。 当年庄襄王在邯郸为质时,自从得了吕不韦的财物襄助,就开始暗中与赵国公卿显贵往来应酬,以借机从对方口中套取朝堂情报。 这样一来,免不得要频频饮酒作陪。 秦始皇忘不了父亲临终前,一再拉着他的手,虚弱地叮嘱“商君禁酒,乃是先见之明,政儿切莫贪杯纵饮”..... 所以,他不但自己不爱饮酒,也不赞同李世民扶苏兄弟去效仿那些贵族子弟,才十多岁就开始饮酒纵乐。 李世民跺脚,只能无奈地追了上去。 这一夜,他辛辛苦苦酿出来的青梅酒,全进了秦始皇和芈夫人的腹中。 而他和扶苏两兄弟,只能嗅着诱人的果酒清香,默默端着父亲命人端来的蜜水啜饮,眼中尽是苦涩。 当洒满夜空的轻薄月纱,变成一轮圆月投入李世民的杯中时,他忽而心中一动,起身往父母兄长的杯中依次一看—— 每个人的杯子里,都盛满了同一轮圆月! 他立刻欣喜朝天望月,伸手做出凭空摘月的动作,再假作把圆月一一投入了四个玉杯中,让秦始皇三人来观看。 还别说,这番景象对在院子纳凉的农人而言,实在是司空见惯的一幕,对他们这样的贵人来说,却多少称得上有些稀奇。 若不是有孩子折腾着,谁又会没事坐在院子里举杯望月呢? 渐渐微醺的芈夫人见状,也顾不得往日的端庄礼仪了。 她抢在秦始皇前头端起自己的酒杯,晃荡着杯中的月色碎影,又等它慢慢复原,惊叹道, “月亮果然在我们的杯中生长!” 秦始皇也端起酒杯,注视着这枚小小的月亮,沉吟道, “今日之月,必是大秦当年东出之月,亦必是来日朗照我秦人子孙之月!” 扶苏盯着杯中圆月,心中感慨万千,含笑道, “虽明月高悬,不独照我,但明月终究与我手足情深!” 李世民则举起自己的玉杯,悠悠吟唱道,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常棣之华,鄂不韡韡(wěi),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今我有月,赠父赠母,兄弟与我,亦共饮一月....”(1) 在这轻缓悠长的歌声中,无一句不流露出他对家人浓浓的感激和眷恋。 本就喝得晕乎乎的芈夫人,听着听着,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那一年,她被父亲逼着替嫁秦国时,一路连哭都不敢哭,生怕秦王见了自己这“赝品”不喜,会把她退回去,会导致父亲一怒之下杀了母亲泄愤。 是什么时候,她那颗惴惴难安的心,才彻底安稳了下来的呢? 第236章 是她一日之内接连为君王诞下了长子和次子,是扶苏和世民可爱稚嫩的咿呀声,是世民被封为秦国太子的那一日..... 而她的孩子,是多么的孝顺啊! 秦始皇看着院子哭泣的母子三人,眼中亦有泪光一闪而过,倏忽又消失无影,起身举杯一饮而尽。 他仰头望着天上明月,心中溢满了无尽的温情。 .... 自从那日,儒生提出泰山封禅的建议后,朝中大臣就屡屡上书,请求君王封禅泰山,以宣告秦国正统之位。 秦始皇欣然允下,但并未下令立刻操持封禅一事。 从去年开始,朝廷就派出了蒙恬前去监工,修建从咸阳前往北地云阳、九原、云中数郡的直道。 在擅长铺桥修路的水家师徒的规划下,这数条直道将堑山堙谷,从都城以直线距离,抵达与草原接壤的边关。 如此,边境一旦出现险情,大秦军队就能以最快的速度前去驰援。 与此同时,考虑到六国故地、尤其燕齐楚与咸阳遥远的距离,不便于朝廷及时监督管理州郡官吏, 秦国又以工钱征召民夫,以咸阳为中心,修建通往全国三十六郡的驰道。 加上秦国颁发新法后,田赋已从泰半,降到了十之一成—— 纵便,秦国与草原列国的茶马互市,生意暴利而兴旺,每年都有大额贸易收入进账, 而朝廷也逐步放开了商禁,从商人们身上征收的税赋,几乎也能抵扣田赋的损失.... 但秦始皇认为,朝廷如今花钱的地方太多,封禅一事也太过兴师动众,还是等道路修好后,再前往泰山吧。 李世民得知父亲的想法后,不由再次为之欣喜: 在他刚来大秦时,设想过千百种说服父亲施行仁义之道、为大秦这辆急速行驶的马车避开坠崖命运的办法。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在后来的日子里,秦始皇竟会一步步主动施行仁政,而自己关于施惠于民的提议,也越来越容易得到父亲的认可! 他虽猜不透父亲突然改变的背后,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缘故,却无比振奋于这样的改变。 君王的一念之差,就足以让天下黎民过上更好或更差的日子,而有了天下人心之所向,又有哪个逆臣乱贼,能再次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呼啦啦推倒这座固若金汤的社稷城墙? 历代秦君想实现的心愿,到如今,真正完成了稳固根基的一步! .... 接下来的几年里,除了太子大婚和太子冠礼,国家无大事。 秦国朝堂以一种超乎所有人想象的平稳状态,有条不紊地运行着: 北边草原上的敌人,被秦国的茶叶、丝绸和瓷器牵制着,就算有猛士提出,该趁着秦国休养之际重创对方,也被一日也离不开茶叶的贵族们,毫不犹豫地否决了。 体验过不用再忍受腹痛便秘痛苦的茶叶、体验过色彩华丽而冬暖夏凉的丝绸、体验过远比陶器轻盈精美的瓷器,不管是月氏王还是匈奴贵族,都无法再回到已被他们唾弃的过去。 为了劫掠财富来找秦人买东西,他们只好派兵奔袭远方,往西边更远的国家抢劫—— 或是拿着秦国宝贵的茶叶丝绸和瓷器等物品,以不可思议的高额贵价,出售给西域列国的王公贵族。 值得一提的是,按照当日,诸国与秦国签订茶马互市协议的连坐约定: 他们不但要严禁本国士卒侵扰秦国边境,还要监督草原上的其他国家和部落,不许他们对秦国发起任何意义上的攻击。 秦国朝廷说得很清楚: 只要草原有一国,胆敢对秦国边境发起侵扰或偷袭,到时,秦国就会立刻取消与诸国的贸易往来! 当然没有任何一国的君王,想这般花钱受气,受制于人。 可谁让,他们命人偷来栽种的茶树,在草原上一棵也没存活,而草原牧民妇人纺惯了羊毛的粗糙双手,也纺织不出精细光滑的丝绸。 至于烧制瓷器,呵呵,那些愚蠢的陶工,也不知浪费了多少高价的石涅炉火! 人有我无,偏偏他们又半点离不开对方的商品,不忍气吞声还能怎么样? 当然,直接打上门去抢,倒也是另一个法子,而且,还是草原列国最擅长的法子。 然而,上回月氏和匈奴的惨败而归,让他们对秦国生出了恐惧之心,在面对东胡王暗地里的邀约时,两国纷纷选择了朝秦国告密—— 秦军如此彪悍,又有李牧和冒顿镇守边关,而秦国太子在战场上,简直是多智近妖,与其自取其辱损兵折将,不如乖乖臣服。 只要好好跟秦国合作,日子再怎么样,也还是能维持着过下去的! ... 秦始皇三十五年,随着长城、皇陵、驰道直道大工程的陆续完工,君王终于带着李世民和群臣,踏上了前往泰山封禅的路途。 这近二十年来,除了楚地边境,不时有百越部落小规模发起侵扰,再迅速被李信王贲带着将士俘获,中原之地,再也没有燃起过狼烟。 天下七国之民,终于盼来了安生而轻松的休养日子—— 一成的田赋,能让百姓们留下比往日多出数倍的口粮养活全家; 朝廷不再屡屡征兵,能让百姓们家中多出一个甚 至两个壮劳力; 农家琢磨出了“以温泉水灌溉良田,一年可种两季稻”的惊天法子,让勤劳的百姓们,盼着自家田地也能引入温泉; 而秦国开办公学,免费招收幼童入学,不论出身门第,皆能以才学参加科举入仕的创举,更让因此而大大获益的庶民阶层和商人阶层,成为了朝廷最死心塌地的拥趸。 他们无比确信,就算是自己的祖辈父辈,在故国也从未过上这样的日子,是秦君带给了他们安稳而有希望的人生! 也正因为这样,当秦始皇封禅的消息传出去后,有半夜赶路的商人在碰到一个手持玉璧拦道、声称“我乃山鬼,祖龙今年死,二凤明年灭”的怪人后,立刻被怒火烧得也不在乎什么神明禁忌了,带着同伴抱着石头就愤怒地扑上去,把对方砸得哇哇求饶。 然后,他们又唤来四周乡民,把“此贼诅咒陛下和太子今年死”的话一说,那些气得目眦欲裂的乡民,就再次围上去把对方活活打死了—— 山鬼又怎么样,他敢诅咒大伙仁慈的陛下和太子,敢毁坏大伙满怀希望的未来,真是该死一百趟啊!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秦国各地,让六国那些少部分仍妄想复辟故国的宗亲贵族们,气得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那帮愚蠢的庶民,竟连山鬼的话都不信,真是蠢货啊! 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借助荧惑守心的天象,再次装神弄鬼、捏造谣言动摇秦国朝政的贵族们,就被刘季带着中尉军破门而入,抓去囹圄中施刑审问了。 究其缘由,说来也是讽刺。 这些终身服侍六国贵族的家臣奴仆,原本是没有工钱的,全靠努力讨好主人,才能勉强得些赏赐贴补家用。 但在秦国新法中,他们也成为了朝廷编户齐民的对象,从此就是堂堂正正的秦人,是朝廷的百姓,再也不隶属于哪一户主人。 主家当然可以继续雇佣他们干活,但是要付工钱了。 而且,他们的子孙后代,也能像普通庶民的后代一样,有机会进入公学免费读书,通过科举进入天子堂,一朝成为大秦的小吏甚至官员! 在秦国,他们得到了从未得到过的重视和认同,原本漆黑无光的生命中,也被点燃了熊熊的希望之火—— 可那帮六国宗室贵族,竟还把他们视作往日必须忠心不二的奴仆,竟想杀了那么好的皇帝陛下和太子,竟想让这么好的秦国灰飞烟灭,让天下再一次陷入战乱之中,让他们和他们的子孙后代,永远失去这一丝摆脱奴仆身份的希望..... 这谁忍得了? 而前往泰山途中的秦始皇听闻此事后,大赞这些六国贵族的奴仆乃是大秦忠贞之民,特下诏为他们拜爵了一级。 ... 秦始皇三十五年八月,泰山。 秦始皇不忍李世民步行上山,便不顾儒生的阻拦,执意让太子与自己同乘辇车,一道登上了泰山之巅。 他在此亲自焚香设坛三叩九拜,封禅泰山,命李斯刻下颂秦石刻,奉之于早先派人搭建的祠庙之中。 上山时风清气朗,阳光明媚,哪知等下山之时,却发现天边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一阵黑云。 眼看暴雨将至。 众臣一时猝然色变,纷纷悄悄认为这是不祥之兆。 秦始皇脸上的笑意,也一下就褪得一干二净了。 原本正高兴,父亲这趟封禅顺风顺水、并未出现史书上意外情况的李世民,一下就眼尖地看到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忙让众人快到树下避一避。 而他自己,则飞快携着父亲的手臂来到了大树下。 不多时,风雨暴至,山风呼啸。 第237章 李世民执意脱下自己的外袍给父亲披上,故意大声地安慰父亲, “孩儿听说,风雨迎贵人,这雨,恰好在阿父的封禅仪式结束后才来,可见,是十分懂礼的。” 李斯看着被群臣包围在树下的太子和陛下,不由心中一动,忙附和道, “太子言之有理啊!臣以为,这风雨乃是专为庆贺陛下而来的!” 大臣们听了李斯这话,有的满脸好奇,有的暗暗不信。 秦始皇抬头看着大树之外的倾盆雨帘,淡淡看向李斯, “爱卿此话可解?” 冠帽已被淋湿的李斯笑吟吟道, “陛下乃是真龙之身,本就有呼风唤雨、与天地同游的本领,而今日,陛下刚刚才封禅于泰山,下一刻就有风雨从千里之外赶来,可见,是泰山神认可了陛下的真龙身份,风雨前来为陛下庆贺也——” 李世民暗暗啧啧,不愧是李斯啊,这番说辞,一般人还真想不出来! 秦始皇眼中也闪过一抹大悟和欣然。 然后,李斯抬手恭敬示意众人观看, “所以,这般的大风大雨之中,才唯有陛下与太子滴水不沾,衣裳冠帽完好无损,此乃风雨认主,只与臣等嬉戏玩弄,而不敢伤害陛下与陛下的孩子分毫也!” 众人急忙朝君王父子望去,天啦,这般的狂风暴雨,陛下和太子的确未曾被淋湿,李斯之言,竟是真的! 一时之间,众人对君王敬意愈盛。 李世民悄悄把脚往下裳里收了收,不让他们看到自己被打湿的鞋袜。 秦始皇却郑重朝山顶一拜,面色肃然道, “多谢泰山神君的认可!但我大秦君臣今日还要尽早下山,还请神君告诉风雨,朕已经收到他们的庆贺了,让他们速速撤退!” 李斯一下就愣住了。 不是,陛下还真信了?还给风雨们下诏令了? 就在他暗暗头疼,又绞尽脑汁低想着,若这暴雨迟迟不停,陛下的神威该如何挽回之时..... 不过片刻的功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就莫名其妙地停了,而天边的黑云,也快速地如烟雾一般消散一空—— 太阳又出来了! 大臣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时狂喜不已,不顾满地泥泞雨迹,纷纷跪下大呼“陛下神威现世,乃天授之君也”! 匍匐于地的李斯茫然看看天空,又茫然看看陛下,脑中一片空白。 他只是随口编编来帮陛下圆场的啊,怎么就突然变成真的了呢? 待离开时,秦始皇为报答这棵大树的避雨之恩,特赐封它为“五大夫”。 .... 封禅结束后,秦始皇并未按原计划原道返回咸阳,而是打发了一大半的朝臣先回咸阳,自己一行人则沿着齐地,开始了新一轮的巡游。 这些日子,韩非让人加急送来的 奏章中,禀告了审出的“六国贵族贼心未死,密谋了数种挑拨、煽动、引发民乱”的阴谋,他着实想顺道,震慑一番那些没被查出来的六国逆贼。 这一路,他在沿途百姓的狂热呐喊声中,从渤海以东,过黄山,登琅琊,建琅琊台,并命人刻石为记。 接着,又一路南下经彭城,渡淮水,过衡山,抵达楚国云梦之地,于九嶷山祭拜尧舜,于南海之岸祭拜大禹,昭示自己心向古之仁君的志向,安抚这些偏远的楚国之民。 李世民也跟着父亲吃了一路的鱼肉。 没错,他的父亲秦始皇,简直是他见过最嗜鱼肉的人,一路海鱼河鱼哐哐吃个不停!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当巡游的队伍再次北上,途经平原津时,秦始皇竟然病倒了! 而让他心惊肉跳的是,父亲这趟之所以要绕来平原津,是因为他要去沙丘之地,震慑大批迁居于此的赵国贵族..... 由于怎么也劝不服父亲改道回宫,李世民只能日夜守护在他身旁,然而,刚到沙丘行宫的第一日,秦始皇的病情就突然加重了,开始高热不醒! 李世民 第一回生出了深深的迷惘和无力。 算算时间,现在是秦始皇三十六年,并不是史书上的秦始皇三十七年。 然而,命运的大手终究把他们引到了沙丘。 难道,这一世日日锻炼身体、一向身子康健的秦始皇,也逃不过史书上,早逝沙丘的命运吗? 不!随行的夏无且说了,父亲的脉象并无大碍,只要快些把高热退下去....就一定不会有事的! 李世民立刻打发人以重金张榜,把这座赵国旧城中的医士全都请来,让他们一趟趟重新为秦始皇把脉诊断。 .... 一到沙丘就昏迷不醒的秦始皇,此刻正紧紧握着剑柄,紧锁着眉头看着前方。 世民,不见了,大臣宫人们,也全都不见了。 此时此刻,他浑身上下很冷,到处浸满了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刺骨冰冷。 而他看不到,自己身处何方。 秦始皇思索着,骤然间铮地一声拔剑出鞘,以一抹白色寒光指着前方的黑空, “朕乃始皇帝,是何人胆敢在此装神弄鬼!” 话音一落,他的话语仿佛赋予了这剑刃某种强大的力量,他只觉得一股热浪迅速从剑柄传到了自己的手上,接着,剑锋间金光大作.... 他眼中寒光一闪,毫不迟疑地举剑朝前方的黑空挥去—— 他有一种直觉,前方,必会是出路! 然而,当剑锋划破黑空,凌空劈出一个新的人间天地时,他脚下却传来一阵天旋地转。 下一瞬,秦始皇看到了李世民。 确切地说,他变成了躺在沙丘行宫里奄奄一息的“另一个秦始皇”,身上也再次快速涌出了那阵刺骨的寒冷之感。 而他的太子世民,也有些奇怪。 他身上穿的衣裳,并非大秦王族的玄色衣裳,而他的相貌,也是自己曾经另一个梦中见过的长相。 更重要的是,蹲在榻前正握住他手的世民,脸上透着浓浓的惊诧和深深的悲悯,显然,孩子并不认得自己。 秦始皇一眼不眨地看着他,想开口问问孩子,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话一出口,却无法自控地变成了, “你,是扶苏派来看朕的吗?他在上郡,可还好?” 秦始皇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又开口,想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何人给他施了妖法! 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扶苏,自己不肯来见朕最后一面....你胆子很大,朕喜欢”。 这一刻,秦始皇突然意识到,自己就像往日的那些梦境一样,永远只能当一个旁观者,而无法操纵改变梦里的任何事情。 接下来,他不再开口,只是强行镇定地看着孩子,与这个梦里的自己说话。 自己说很冷,世民忙起身脱了外袍,小心盖在他身上,然后,继续蹲下来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仿佛,想传递些温度给他。 秦始皇感受着孩子手心传来的温热,心中百感交集。 在这个梦里,世民显然不认识自己,但他对待一个陌生的老者,亦有如此的温情和爱护....我儿何其仁善! 就在他设法想跟李世民交流,以唤起对方的记忆时,却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本该早就死掉的赵高,端着一碗药满脸堆笑地走进了殿中。 秦始皇的目光倏地一利,突然之间也不知从哪来了一阵大力,总算能动一动手指头了。 他忙借着梦里的自己微弱的身躯,用尽全力开口道, “朕不想再喝苦药了,下辈子,就让你当我的孩子吧,我很喜欢你....” 话音一落,他迅速脱离这个躯壳,被卷入某个白茫茫的虚空之境。 接着,他看到了一行在前方半空中跳跃着的字, “三十七年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更为书赐公子扶苏、蒙恬,数以罪,赐死....秦国二世而亡....”(2) 秦始皇颤抖着手,取剑去劈那些字,哪知剑锋还没触到对方,那些字又跳跃着,以匪夷所思的速度飞快变动起来。 等他定睛再看时,一下就愣住了,只见半空中的字变成了, “三十六年四月,始皇巡游劳累乏极,病于沙丘行宫,太子世民衣不解带侍疾于前,召集四方名医会诊....帝无恙,太子大喜....继始皇、太宗两代之后,秦又迎来数代明君,海晏河清,国祚绵长....” 秦始皇强按下心中的激动,握紧手中的剑柄,一眼不眨审视着这些奇怪的字。 似乎,只要对方敢再变,他必会一剑将它劈得四分五裂! 他等了半晌,发现那些字不但没有再变化,反而,还从原先的躁动跳跃状态,渐渐安静了下来。 当秦始皇再次细细阅读这些字,并大松一口气,露出一个“合该如此”的笑容时,他的梦醒了。 一睁开眼,就迎上了李世民那双担忧焦灼的眼睛。 秦始皇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庞,确认这确实不是梦境后,开口叹道, 第238章 “哭什么?朕不是好端端的吗?” 一旁的夏无且忙上前为君王诊脉,确定高热已退、脉象无碍后,他和一旁的医士们忙高兴得跪了一地。 一直担心父亲又会被命运推向那一幕的李世民,早已哭得红彤彤的眼睛立刻又溢满了泪水,哽咽道, “阿父啊,你已经昏迷整整三日了....” 秦始皇心疼地用指腹给孩子擦泪, “朕也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有些头疼脑热的,也是寻常之事,我儿不必担心....” 想到梦中最开始的那些字,他又马上补充道, “纵便有一日,朕真会突然离世,我儿也要肩负起.....” “阿父慎言呐!你答应过我的,你会亲眼看着我登基,亲自教我怎么当一个合格的秦国君王,亲眼看着大秦在我的手上越来越好....孩儿不允许阿父食言,你必须陪我走下去,再走很久很久!” 纵便李世民已经成年,此刻也忍不住伤心万分。 毕竟,历史上的秦始皇,在眼下这时间点,的确是很快就会离世的。 而他枉有一腔兵法、满身武艺,却奈何不得半分这捉摸不定的天意! 秦始皇见孩子完全听不得这样的话,只好温声改口道, “好,父王不会有事的,我会一直陪你走下去,再走很久很久,亲眼看着大秦在你的手上越来越好....” 李世民这才压下心中惊惧不安,强颜欢笑着命人为父亲取水和粥食来。 好在,第二日秦始皇就恢复了往日的神采英毅,全然看不出半分不妥。 李世民仍未敢松懈半分,一路都在认真观察着父亲的状态。 直到回到秦国上郡,秦始皇也没有任何病情反复的样子,李世民才终于放下心来。 就在这时,另一个好消息也被信使快马送到了他们面前: 太医刚诊出,太子妃已有身孕三月余! 李世民大喜过望,秦始皇亦欣喜万分,忙命人加快速度赶回咸阳。 夕阳的淡淡金色余晖中,君王与孩子并肩而行踏上了白玉石阶。 他含笑抬起宽袖,指着前方肃穆的章台宫群殿, “我儿还记得,当日你对朕许下的承诺吗?待你来日登基后,莫忘了给朕建一座宫殿。朕也是要当祖父的人了,往后,合该有个宽敞些的地方,让孩子好好玩闹蹦跳....” 李世民神采奕奕顺着父亲的手臂望去,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重檐屋顶,看到了东宫里妻子温柔的笑容,看到了儿孙满堂承欢膝下的喜悦。 待回过神来,他立刻顺着父亲的话答道, “孩儿遵命!生我者父母,养我者万民,孩儿不但想让自己的孩子有宽敞的宫殿玩耍,也想让天下百姓的孩子,也能有宽敞明亮的房屋,让他们不用再忧心下雨天漏雨、下雪天被压塌.....让天下寒士俱欢颜,此乃为君者之本分也!” 其实,秦国的建设才一步步走上正轨,他纵便再在意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也不可能专门给孩子修个宫殿来玩,只是顺势附和父亲让他高兴罢了。 既然父亲主动念叨起想修宫殿,等自己以后即位了,阿房宫是一定要尽快动工 的—— 至于经费,他打算从自己的封地私库里先凑。 除了先前的众多封地,前几年父亲又赐了齐国数县给他,还允许他把封地上的盐池收入全部自留……纵便李世民每年都会留出一部分收益来充作救灾的备用,剩下的私库余额,也是十分可观的。 秦始皇听完一怔,好一个,让天下寒士俱欢颜! 这一刻,他立刻想到了梦中最后看到的那些文字,想到了“海清河晏,国祚绵长”之词,目光不由渐渐凝重起来。 恐怕,天意让那个梦境,带自己看完了大秦两种截然不同的结局,就是想提醒自己: 是有了世民心忧黎民的治国之道,大秦,才会迎来后一种结局吧? 自己既得了预示,又岂能背道而行? 这样想着,君王伸出修长有力的手,紧紧握住了李世民如今也同样修长有力的手, “朕统六国,四海疆域归一,我儿之心志在天下,欲令四海人心归一,欲履水火如平地....大秦一路挥剑斩棘走来,有我儿与朕携手同行,又何愁前路无坦途?如今乱世已定,天下之民对朝廷满心期待,我儿可大胆去做你想做的事!” (正文完结) 第118章 李世民没想到,父亲那日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已然是存了退位的心思。 直到数月后,当礼部侍郎满脸堆笑带着尚衣局的人,来找他商议冠服的尺寸细节时,李世民才骤然惊诧不已。 他急忙跑去正殿寻找父亲,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始皇放下手中的奏章,眼角眉梢含着欣赏的笑意,打量着这个最让自己得意的孩子。 然后,在李世民焦急的目光中,他用一种“今晚吃什么”的无谓语气答道, “世民呐,自从有了你,朕就得到了许多的惊喜,现在朕也想送给你一个惊喜,让你早些登上秦君之位...” 李世民一听忙打断了父亲,声音急促道, “可是阿父如今春秋正鼎盛,根本就毫无半分昏聩之相,又何至于,要这般早就传位给孩儿?” 他并不是一个没有耐心的人,也绝非贪婪之人。 这一世,他既然早就坐稳了太子之位,又得到了父亲愿意在年老后禅位的承诺,又岂会日夜盼望自己能早点登上那个位置? 相反,在他心中,以秦始皇的身体状况来说,这事,最起码也该晚几年再提起的,父亲怎么会突然起意就要退位? 君王这一出“秘而不宣”的计划,着实打得他措手不及。 秦始皇轻叹一口气,指了指身前堆积的奏章公文, “所谓春秋鼎盛,不过垂垂老矣,朕十三岁时就接过了秦王的担子,我今年已经五十了,精力早就比不上年轻之时,再这般操劳下去,恐怕,很快就会真的昏聩糊涂了.....我儿世民长大了,也该帮父王分担肩上的担子了。” 他是何等坚毅强大之人,当他亲口说出这样一番服老的话时,这句“精力早就比不上年轻之时”,让李世民的泪水一下就盈满了眼眶! 如今的他,已经长得跟父亲一样的高大挺拔了,但他仍跪下来趴在父亲的膝上,哽咽道, “阿父为大秦殚精竭虑,孩儿惭愧万分....这些朝事政务,孩儿就算以储君的身份,也是能为阿父多分担几分的,何至于要这么早就传位....” 秦始皇看着他又开始哭,真是有些头疼,不由下意识伸出手,轻拍着他的后背,柔声道, “你都是当上阿父的人了,怎能还动不动就哭?朕累了,不只是想让你为我分担几分政务,而是想把大秦的三十六郡数百县,全都放到你的肩上挑着,朕相信,你一定能胜任....” 李世民是他一手亲自养大的,他当然知道,对方是最纯孝的孩子,他一听闻此事就急着跑来劝阻,绝不是惺惺作态。 说起来,秦始皇这样的当世雄主,对权力当然有着与生俱来的超强掌控欲。 如果他心爱的太子不是李世民,那么,无论是谁当了太子,他都绝不可能提前把秦君之位禅让给对方的—— 再者,以其他诸子的表现,恐怕,那时的大秦真会如梦境中一样,根本就选不出一个他想要的继承人! 他多年前答应李世民,“年老后会退位当太上皇”,也绝非全是宠溺孩子的缘故,而是还有另外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 李世民表现出来的卓越政务能力,让他暗暗赞赏不已,这个让他无比骄傲满意的孩子,仿佛生来就是该当君王的! 既然是这样,秦始皇当然能放心大胆地,把大秦的江山社稷,提前交托到李世民的手上。 至于,他为什么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禅位,自然,是受到了沙丘那场病和那个梦的影响。 在那个梦境中,他知晓自己有“三十七年病逝于沙丘”的危机。 虽然,此番安然避过了沙丘之劫,从而在现实中,得到了与梦中“帝无恙”的天书断言一样的结局。 可这个太过巧合和诡异的经历,让他 第一回对自己的寿数生出了深深的质疑。 他不确定,接下来,自己还能再活多久。 万一,他已寿数无多,到时若仓促离世,独留下世民面对大秦这偌大的江山朝局,作为父亲,他终究是放心不下的。 倒不如及时退位放权,让孩子尽早开始全面处理朝政,自己再从旁协助他尽快上手..... 也许,在临死之前,自己也能过上几年含饴弄孙的清闲时光。 一个君王,能活着看到自己的继承人继位,又能因为继承人的过分优秀,而过上悠闲的“辞官告老”生活,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莫大的幸福? 李世民含泪啜泣道, “可是孩儿觉得,阿父还很年轻,若我这么早就接手大秦的担子,真的有越俎代庖之嫌,孩儿不孝....” 第239章 秦始皇接过洁净的帕子塞到他手里,大手一挥道, “你是我的儿子,是朕让你名正言顺登基,早日操持国事的,又何来越俎代庖之说?谁人又敢说?好了,现在朕才是秦国的皇帝,此事我心意已决,不必再议!” 李世民愈发感动,眼泪顿时流得更凶了。 阿父,阿父....这一世,他有世间最好的父亲! 秦始皇三十八年二月初九,始皇帝主动禅位,自称太上皇。 在李世民的执意要求下,太上皇一应待遇不变,仍保留秦君的规格。 而提前筹备好的登基大典,当日也按时在渭水岸边的宗庙之中举行。 在文武百官的跪拜山呼下,身穿庄重玄色冠服的李世民持香三叩九拜,祭祀天地先祖,正式宣告天下: 今日起,大秦新君即位了! ... 次日,李世民又马不停蹄举行了立后大典,册封蒙嗣音为皇后,并诏令天下“朕不设后宫”之事。 次月,他亲自抱着刚满一岁的长子嬴瑜,再一次踏进宗庙,为孩子举办了册封太子的典礼。 看着在李世民怀中咿咿呀呀啃着手的小家伙,看着小家伙那张与李世民幼时几乎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可爱面容,负手站在一旁观礼的秦始皇笑着笑着,突然眼眸有些发热发酸。 时至今日,他还清晰记得世民幼时的可爱与顽皮,也还记得自己发现拥有了一个天才神童的欣喜与忐忑....一切往事都还历历在目,好像昨日才刚刚发生似的。 然而眨眼之间,世民已经变成了这样一个英姿俊朗的青年,就连他的孩子,都已经一岁了—— 时间,真如流水一般悄然无声流逝而去啊! 这时,正暗自神伤感慨着的他,冷不丁被一个热情的小团子扑上来,“吧唧”“吧唧”地抱着他的脸颊啃来啃去。 那个紧紧搂住他脖颈的幼崽,还不忘兴奋地仰起头来,朝他高兴喊着“哒哒哒哒”。 秦始皇忙伸手接住孩子,一边心中欢喜地任由对方亲来亲去,一边佯怒瞪了李世民一眼, “立储大典结束,瑜儿早就饿了,你不快些把他抱回宫中,来找我做甚?” 李世民笑着看向在祖父怀中撒娇的嬴瑜小儿, “阿父误会了,是这小子一直吵着要找他的大父,孩儿就只好先把他送来了。” 嬴瑜虽小,却颇有几分灵慧,每回一见到大父,就会欢快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除了母亲,他最喜爱的人就是大父啦。 但凡有始皇帝在场的地方,连李世民这个父亲都只能退居二线。 当然,一个当爹的能混到这个地步,也是有原因的—— 当年对父亲总捏自己小脸深恶痛绝的李世民,如今也常常因为抑制不住的无尽喜爱,管不住手要去捏孩子的小胖脸玩耍,而嬴瑜被他捏得烦不胜烦,自然就更喜欢从不捏他的大父.... 秦始皇一听李世民这话,愈发欢喜,忙含笑逗弄起怀中的孩童。 这一刻他的声音温柔得,让李世民差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原来,是大父的瑜儿要来找大父玩的....好孩子,我们走吧,大父带你先回宫....” 说着,秦始皇就抱着孩子,衣袂翻飞大步往宗庙外走去。 李世民在叮嘱了跟来的礼部官员和太史令一番后,忙追上去跟着上了马车。 他刚走上来,就看到嬴瑜那臭小子,又在咿咿呀呀地抱着父亲一通乱啃。 而向来威严的秦始皇,脸上也洋溢着罕见的笑容。 这一刻,李世民心中突然涌起了一阵从未有过的酸涩。 虽然理智提醒他,他绝不该为此而吃醋,不然,也实在太幼稚了些! 可是,直到马车开始启动了,忙的不亦乐乎的父亲,也没开口搭理他。 前世他诞下长子之时,朝堂中早就已经暗潮涌动,李渊虽然给他的长子,赐下了“承乾”这个寓意非同一般的名字—— 也不过是为了,安抚稳住继续要为大唐基业征伐的他这个儿子罢了。 实际上,李渊早就有了李建成诞育的孙辈承欢膝下,对他的长子并无太多喜爱,甚至,因为对方翻来覆去的疑心,观音婢带着承乾留守长安的日子,堪称如履薄冰。 按理说,这一世他得到了秦始皇真挚宽容的父爱,他的孩子也与祖父隔辈亲,简直亲热得不得了,他是该高兴万分的.... 但还是好委屈,谁还不是个孩子了!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幽幽地半真半假道, “阿父好偏心,孩儿幼时,何曾与父亲这般亲近过?你又何曾用过这般温和的语气,跟我说过话?” 说着,他走到父亲的身旁挨着他坐下,然后,伸手轻轻捏了捏嬴瑜胖嘟嘟的小脸墩。 嬴瑜立刻龇着八颗小牙,转身对他发起了凶猛的口水攻击。 秦始皇闻言一时怔然,偏心?自己怎会偏心旁人? 他努力从记忆的蛛丝马迹中,试图找出自己幼时与世民不亲近的证据。 可他翻来覆去确认后,只得出一个结论: 幼时的世民,胆大包天得简直无所畏惧,他敢带着扶苏擅闯自己的正殿,也敢一言不合就跟自己这个父亲“开战”..... 偏偏自己却觉得,他虽顽劣,却着实可爱坦荡得让人心生欢喜,总想能整日抱着小家伙捏捏小脸,揉揉小手,这,还不叫与他亲近吗? 至于温和的语气么,如果瑜儿也是他幼时那般的性子,自己恐怕也是温和不起来的.... 李世民趁着父亲发愣的功夫,一把将嬴瑜抱到了自己的怀中,直接使出了杀手锏: 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唱起摇篮曲,开始哄他睡觉! 孩童觉多,嬴瑜今日天不亮就被抱起来,被宫人伺候着梳洗穿衣、演练祭祀的几个重要礼仪,确实早就乏困了。 李世民一首歌谣还没唱完,他就阖上浓密的睫毛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这个小小的孩童,哪里会知道,自己竟中了父亲的“调虎离山”之计呢? 秦始皇对李世民一来就把孩子哄睡的举动,只觉得好笑又天真,他故作威严道, “你幼时比瑜儿顽劣胆大,我从未真的责怪过你,又何时与你不亲近了?你如今已是秦国之君,如何还能再与一个孩子计较?” 其实,李世民那几丝横空飞来的吃醋情绪,在这会儿哄幼崽睡觉的过程中,已经消散得七七八八了,谁让他向来就是很会哄自己的呢。 他温柔抱着孩子,目光温和地看着父亲,坦然解释道, “孩儿纵便已是秦国之君,也仍旧还是父母的孩子....孩儿不希望,随着我年龄的增长,父亲会与我日渐疏远....” 秦始皇眼中迅速闪过一抹笑意,转眸看着他怀中的孩子, “你是担心,我往后喜爱关心瑜儿的心意,会胜过喜爱关心你?” 李世民诚实地点了点头。 秦始皇伸出手,为他理了理额头上方毛茸茸的碎发,含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没想到,我儿也有当局者迷之时!你难道不知道,我这般喜爱瑜儿,是因为他是你的孩子?这世间,最爱孩子的永远是父母,你和阿音才是最爱瑜儿的人,而我最爱的,永远是我自己的孩子。” 是眼前这个当了父亲,也依然会冒出稚气的世民啊! 李世民听着这话,抬眼对上父亲奕奕有神的目光,立刻强压着心中喜悦,有些尴尬又心情轻快地嘻嘻笑了起来。 救命! 他自诩是豁达之人,方才竟会鬼迷心窍地跟自己的孩子争风吃醋,抢夺父亲的关注……荒唐啊! .... 由于李世民不喜欢用“秦二世”这个称号,所以,他登基后不会以“秦二世x年”来纪年,还需尽快按礼制商议出一个年号。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父亲竟然从礼部送来的诸多年号当中,一眼就挑中了“贞观”二字。 秦始皇认为,这二字出自《易经系辞下》的“天地之道,贞观者也”,有为君者的浩然坦荡正气,非常匹配李世民的性格和气质。 于是,在过完这一年的岁首春节后,大秦正式步入了贞观元年。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虽然李世民无意更换父亲的老班底,但秦始皇认为,惯例不可废,这也是趁机树立君威的良机。 于是两人商议数日后,将一些占据重要位置、而对秦国新法不满的关中老臣,替换成了李世民当初拉拢重用的人手。 与此同时,朝廷也在历年考评优秀的官吏之中,新拔擢了一批人才,升任咸阳各处的要职,原本在少府担任文吏的章邯,亦在升迁的名册之中。 而这一趟,凭着优异的统筹内务之才,得到君王的破格提携,一跃而当上尚书右仆射的萧何,在满心“何德何能,得遇明主”的感激之际,左思右想权衡利弊后,终于咬牙提出了另一个建议: 如今秦国地域虽广,人口却大量集中在关中和三晋繁华之地。 第240章 虽然朝廷已屡屡下诏,迁民前往燕楚和边关,但比起辽东和楚南大片未开垦的荒地而言,迁去的那点人口,实在是杯水车薪。 究其原因,实在是战乱之后的中原大地,地广人稀,人口的数量,不足以“合乎自然地迁移往各处偏僻之地”。 所以,他斗胆建议朝廷废除人头税,再将它分摊到商品之中隐形征收。 按他的规划,越廉价的商品,附加的人头税就越少,而越贵价的商品,附加的人头税就越多。 如此一来,既能减轻广大底层百姓的负担,让他们冲破桎梏多生孩子,又能从通过商品税,损失地把巧妙弥补回来。 但是,减免人头税一事,实在太过惊世骇俗,简直是亘古未有! 萧何这建议一提出来,立刻就遭到了满朝文武的激烈反对。 其实就算在大唐,也是会征收人头税的,但李世民并没有因为自己来自于后世,就生出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从而一口否决萧何的提议。 他认真思考一番后,又召来大臣们仔细商议核算了数 日,最后,君臣们惊奇地发现: 表面上看起来,这个法子会让朝廷损失巨额的税收。 但是,如果把一次性征收一百二十钱的人头税,转换到零碎不起眼的商品税之中,那么,朝廷最终能收到的新增税赋,甚至会比原来更多! 而免征人头税带给普罗大众的意义,却是异乎寻常的—— 比起百姓每年要一次**足、全家成年人口的数百甚至上千钱人头税,他们采买商品时多付上一钱两钱,负担立刻就减少了数十倍。 算清这笔账后,李世民立刻采纳了萧何的建议,下诏即日起免征人头税,改革商品税。 为了减轻百姓的负担,他还特意列出了关乎民众生存的柴米醋布等十来种商品,对它们免征这笔税赋,而对那些售价昂贵的奢侈商品,征税标准则按售价等比例递增。 总之,最终为朝廷这一块税赋贡献大头的,就变成了那些离不开奢侈商品的有钱人。 一时间,秦国各地民众喜极而泣奔走相告,压得世人祖祖辈辈每年喘不过气来的人头税,就这么被陛下一道诏令移走了,陛下真乃千古仁君啊! 而那些公卿贵族当然能算明白这笔账,心知肚明,这是一个明晃晃针对他们的阳谋,但变成了朝廷长期韭菜的他们,又有什么办法解决此事呢? 他们只能悄悄安慰自己和家人,至少,这免征人头税的大好事,对动辄一家几十人甚至上百人的他们来说,也是占到了朝廷便宜的。 不然呢,难道要为了这点鸡零狗碎的小钱,跑去学那些被斩首示众的人,暗中谋划造反跟朝廷作对?呵,谁蠢谁就去吧! 就在秦国国中为之一片欢欣鼓舞之时,李世民收到了来自边关的急报: 东胡联手乌孙和草原十多个部落,纠集了大军二十五万人,陈兵大秦的九原边境,在这封急报送出时,对方已经发起了以骑兵为先锋的攻击!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