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1节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作者:松雪酥 文案 国子监祭酒姚启钊人品清正,一辈子廉洁奉公从无过错。 忽有一日,却突然为膝下孙女当街退婚还殴打朝廷命官,从此名声污浊,身子骨亦一落千丈。 他一生清贫,家财仅二十余贯,以及国子监旁一间小宅子……且这汴京市中心的小房子竟还欠着兴国寺的巨额房贷! 抗癌八年终失败的姚如意穿过来时,寺庙催债上门,厨下米瓮空空,原主带着病重的爷爷一块自尽。 拥有这样健康的身体,就是再难也要活下去。 何况姚爷爷这房子与国子监后门相通,地理位置不要太好啊。 姚如意抖擞精神,在古代重拾前世家中旧业,开起学校里的小卖部——卖文具、卖烤肠、卖水果、卖早点、卖优秀诗文集、三年进士五年状元,还卖脸盆水桶牙刷毛巾洗衣粉…… 挣钱还债之余,还能天天看国子监里的年轻才俊,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林闻安因伤及母丧归乡多年,终于回京,却听闻恩师家破人亡。风尘仆仆赶回一看,那小院改成了临街小铺,货物琳琅满目,高高的柜台后头探出个眉眼弯弯的小小少女:“郎君,要买什么?” “……”这是恩师那个生性瑟缩害怕不敢和人说话的孙女儿?? 林闻安迟疑了半晌,耳畔还传来后院恩师雄浑的怒骂声: “你们这题,又解得糊烂!还是趁早退学回乡种田去!” 他探头一看,几个学子站在廊下,被训得像条咸菜,恩师手捧大缸茶杯,呸了茶沫子,用戒尺敲了他们满头。 林闻安:“……”谁传得谣言!谁! 餐前必读: 1.温馨经营日常,微群像,很日常。 2.架空宋朝,都是虚构的。 3.全糖恋爱,年上,男主大7岁,假社恐少女vs沉默大狼狗。 4.防盗70%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种田文 美食 治愈 日常 群像 主角视角:姚如意 林闻安 其它:同系列完结文《汴京小面馆》完结可食 一句话简介:在古代开小卖部 立意:努力生活热爱生活 第1章 噫吁嚱 开门呐!你别躲在里头不出声!…… 宝元八年秋,国子监后门夹巷。 五更天梆子声刚落,天色将明未明之际,巷子里已能听到附近不知哪家学童高声诵书之声。 “噫吁嚱——” “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注1]” “蚕从…从…从什么来着?”那声响窘迫地顿了顿,又重头开始咆哮,“噫吁嚱——” 姚如意被噫吁醒了,揉着眼支起身子。 低矮的房梁上用麻绳挂着几个装菜干的篮子,竹篾格窗上糊着生了霉斑的毛边纸,斗室之内,不论身下土炕、木案、矮柜、油灯,都显得陈旧斑驳,透着股捉襟见肘的清贫。 姚如意两眼无神地望着眼前风格古朴的屋子,饶是已穿越了十几日,她每日醒来仍会一怔。 刚来那会儿她惊魂未定,这具身子又中了“煤烟毒”,终日昏沉作呕。她人也迷糊,时不时有个裹青布头巾的中年妇人骂骂咧咧地为她端汤递药,她头昏耳鸣,手脚无力,一连数日都呆呆地任人摆布,吓得那妇人连夜拽了个挎着药箱的老郎中进来,又是灌药又是针灸,折腾了半夜。 姚如意被扎得生疼,总算呜呜地哭出声来。 疼痛感如此真实,她才算接受了自己死后穿越的事实。 不怪她接受能力这般弱,只是她这回穿的是一本书。那天,手术后疼得辗转反侧的她,随手点开一本叫《汴京小面馆》小白文消磨长夜,看着看着,便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没忍住在评论区嚎了句:“我居然和那个炸厨房食客的孙女儿同名,缘分呐。” 可惜书还剩番外没看完,没过几日她便因术后感染并发肝衰竭去世了。 再睁眼,她却真成了书中那位“炸厨房食客的孙女儿”——虽说她残破的一生不过短短二十来年,其中还有大半光阴都在医院里挣扎求活,但她也没想过能穿越。不提这念头多荒唐,她还有个很疼她的外婆,为了外婆,她还是想活下去的,哪怕多活一年、半年都好,能陪她多久算多久。 现在倒好,一句话都没让她留下来,“咵嚓”就给她扔到书里来了。 这本书算是架空宋朝的美食经营文,讲的是现代厨师沈渺穿成下堂妻后,在汴京城里以小饼摊起家的故事。姚如意自打生病后就特别喜欢看这种柴米油盐、撸猫养狗的琐碎日常,尤其文里有很多她生病忌口吃不了的美食,看看也能过过眼瘾。 本是失眠消磨时光,就没怎么带脑子看,谁知猝不及防穿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努力回想书中究竟是怎么描述原主——来都来了,总得活下去吧?上辈子那么艰难都没想死,现在身体健康还能歇菜?外婆要是晓得她这样没出息,该扔拖鞋打她了。 “偏不死,偏要赖活着。” 此乃外婆的名言金句。 但那本书的内容其实与原主全无关系,她在书里连镶边背景板都谈不上,原文里只短短地提及过原主的爷爷姚启钊,压根没有对她的人生轨迹多做描写。雪上加霜的是,原主留在她脑海中的记忆犹如被碎纸机绞碎过,姚如意这十几天东拼西凑,总算有些头绪了。 原主“姚如意”,祖籍荆湖南路潭州人士,父母双亡,与阿爷相依为命。 因是独女,父母在时娇养;双亲相继染上疫病亡故后,祖父姚启钊也对她这个血脉遗孤愈发溺爱,将她渐渐养出一副瓷瓶般经不起磋磨的性子。在书中,曾简单略述过姚启钊任国子监祭酒时,因撞破未婚孙婿邓胜狎玩小倌,当街退婚还打断对方两颗牙的经过。 听着解气,这却成了姚家祸事的开端。 姚启钊为官清正,任国子监祭酒期间一向拒冰炭敬、严惩贿考,年节时连门生所赠的腊脯都不肯接受。这般铁面无私实在太不合群,姚如意猜测他或许早因此开罪了很多“和光同尘”的官场同僚。 否则,他也不会因生了打人之事便被御史群起攻之了。 那挨打的邓家因丢了脸面、也毁了前程,更如疯狗咬人一般落井下石,不仅收买了一堆闲汉,在街上散播原主命硬克死双亲的话,又污蔑姚家常有外男出入,姚启钊纵容孙女与人私通。 谣言如虎、孤立无援,姚启钊却仍不断上书弹劾邓家家风不严、骗婚诽谤,要求严惩邓胜,一步不退。闹剧终了,邓胜那末流小官被官家撸掉,姚启钊也因殴打朝廷命官自五品祭酒贬作九品博士,算是和稀泥一般了断了。 原主本就怯懦,在漫天流言蜚语中更如蜗牛缩壳,再不肯见天光。 许是愧疚难当,这场巨大风波之后姚启钊待孙女儿愈发纵容小心。原主闭门不出,他便日日早起为她打点餐食供她吃用;孙女儿不肯说话,那就每日写字留话与她交流。外头虽有流言如刀,但姚启钊将那些都挡在了家门外,原主日子终于渐渐平静。 就在她快好起来时,偏又遇官家连年加恩科,姚启钊奉命参与出题监考,需在考院关两个月,他不放心,只得将孙女儿托给汴京城里姚家唯一的亲戚:在开封府当衙门小吏的堂侄姚季家中。 谁知,这次短暂的寄人篱下又将原主打回原形:姚季一家不敢在姚启钊这个长辈面前抱怨,但对爷孙俩早已满腹怨言,他家中女儿姚芸娘受原主退婚风波拖累得说亲困难,便将积蓄已久的怨气发在原主身上。 虽没有打骂,姚季这个堂叔与堂婶伍氏却常讥讽奚落她:“如意啊,你这般阴郁别扭的性子,也难怪那邓公子要狎妓。” “啧,又没个贵女命,偏养出一堆矫情病来。” “你阿爷也是,当初做什么这般冲动要当街打人?私下悄悄退了婚,对谁都好;即便是打了,回头好好和解也不至于丢了官,落到这样的地步!你看看你妹妹芸娘,叫你拖累得说亲都被拒三回了!你倒好,装得没事儿人似的,来了家也日日冷脸,一句软和话不说,我们家是活该欠你的么?” 原主归家后愈见消沉。 祸不单行,上月姚启钊批阅课业时,竟被几个浪荡学生写得狗屁不通的文章气得一头栽倒,幸好学子们及时抬到医馆才没被阎王爷收了去,但此后腿脚不便,人也糊涂了起来。 这下好了,原主的天塌了,她看阿爷口角歪斜、拄杖难行,时常连她也认不得,恸哭数日后,平日里懦弱卑怯的人竟毅然决然紧闭门窗,带阿爷烧炭而死——这一切其实也是姚如意来了后自己推测出来的,原主留下的记忆里,自尽那一日全是空白,她并不知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因为姚如意是在这满室炭气中陡然醒转的。 当时她一醒来便咳呕不止,筋骨瘫软,虽不知身在何处又遭遇了什么,但她可是抗癌八年的勇士,求生意志极强,不仅手脚并用立刻拼死爬出去,喘了喘气,一扭头惊觉屋里还有人在低低呻吟,又憋气咬牙爬回去将被熏得半昏迷的姚启钊也拖拽出来。 事后回想起来,姚如意都不知自己怎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想到这里,门扇忽吱呀作响,进来个包头巾的中年妇人。 “你既好了,便起来动动筋骨,整日窝在床榻上,像什么样子!”妇人见姚如意已能坐起身来,眼中闪过一丝厌憎,没好气儿道,“别总摆出一副哭丧脸,活像全天下人都该欠你的似的!你若能早些立起来,何至这般田地?罢了!我与你这榆木疙瘩说这些作甚,白费口舌。听好了,我连着伺候你爷孙半月已是仁至义尽,今日我便家去了,你自求多福吧!” 眼前妇人正是原主的堂婶伍氏,这些日子贴身照顾姚如意和姚启钊的也是她。这人也是怪得很,嘴上恨她恶她,没一句好话,但姚如意和姚爷爷卧床多日仍周身清爽,可见她照料得又很精心仔细。 这会子撩下话,见姚如意只是沉默,她冷哼一声便摔门而去了。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还有院门被人开启又关上的声响,姚如意深深呼出一口气,那伍氏话虽难听,但说得也不错,如今她是该好生筹谋筹谋往后日子该怎么过了。 她回身在床边找到了一双绣鞋穿上,又在床尾找到一套家常穿的衣裳,凭本能笨手笨脚地穿上。 姚家不大富裕,不,应当说精穷。原主的衣料都是最普通的细棉布,她今日穿的便是一身半旧的水葱绿绣梅花对襟窄袖棉褙子,下头系一条青色襦裙,梳个简单的双环髻,便算收拾好了。 这本书的故事背景设置在一个漏洞百出并不严谨的宋朝,作者可能写的时候查资料查昏头又或是不大聪明,所以也杂糅了些其他朝代的规制与风俗。 不过么……姚如意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她其实分辨不大出来,她因身体不好,从初中开始,学便上得断断续续,这算她最大的遗憾了。这也导致她所有关于历史的常识都来自于和外婆一起看过的各类古装电视剧,或是生病后用来打发时间的网文小说,实在难以作为此生的生活依据。 她推门出去,便望见一个窄长形的小院子,小得一览无余:大概只比成年人更高半个头的砖石墙围了四间半的房,一字形出前廊,人字形的灰瓦顶已有些破旧,地上铺的水磨青石板,已满是裂隙。 围墙是砖石堆砌的,缝隙里都生了不少绿苔和杂草,显然没人得空去收拾。东边墙下有一口很小很矮的圆井,井口盖着圆木盖子,上头压了只拴着粗麻绳的木桶。 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了。 如今天光已亮,院中摆了一张四方桌,两张长板凳,桌上有一盆熬得半稀的小米粥,一碟子酱瓜,两张烙过头有些焦的烧饼。这些应该是伍氏早上起来做的,她做饭的手艺很一般,似乎也因照顾两个病人就足够劳累了,实在没什么精神花心思在上头,因为姚如意前几日吃的也是这些。 时辰还早,姚爷爷也还没起来,院里静悄悄的。 秋风稍来的,唯有隔壁邻居家养的鸟雀在笼子里振翅跳跃、叽叽喳喳的叫声。 姚家能住人的就两间房,正屋便是姚如意睡的那间,左厢房是姚博士的房间,右侧是厨房。 屋后与围墙之间还有窄窄的一条空道,角落里有个上锁的角门,旁边加盖了个柴棚,堆放些柴炭和半篓子煤饼——此时居然已有了煤饼,姚如意还吃惊地蹲下来看了半天,这煤饼扁圆,没孔洞,是实心的,一块大约一两斤重的样子,大小不一,瞧着像是用手捏的,但应当也有掺黄土增加黏性,否则不可能捏成这形状。 有点子先进。姚如意还数了数有几块煤饼,大概还有二十几饼,姚家这样清贫的小官之家也能烧煤,那煤炭在汴京城应当已十分普及了。[注2] 这也算件好事。姚如意仰头看了看天,如今秋老虎虽还威风着,但……有煤才好过冬啊。 她从屋后又绕到前院,靠近院门左侧的墙根下还盖了两间低矮的小屋子,盖像违章建筑似的,里面一间乱七八糟地堆放着杂物,另一间存姚爷爷的书、信件和一些积攒的旧文章,一箱箱地堆在那儿,算是姚家的库房吧。 厨房门口有只存水的大水缸,缸上也盖了个木制圆盖子,上头搭着半个葫芦水瓢。 姚如意又扭头望了望那口小小的井,这大概是这座小院里最令她满意的设施了。家里有一口井,洗衣做饭可方便多了。 她想着,先去打水洗脸。灶台上搁了几支猪鬃毛的木柄刷牙子,斜插在竹筒里。牙粉也有,打开陶罐子,一股薄荷冰片的味儿。 汴京人民,真还挺先进的。 洗漱好,姚如意泼了水,坐下来舀了半碗粥就着酱瓜细嚼慢咽地吃了,她虽然饿,却还有些犯恶心,因此不敢吃太多。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2节 吃完饭,她收拾好碗筷和灶台,没吃完的粥重新收进碗橱里,又舀来水洗了碗,倒扣起来放在窗沿下的簸箕里晾干。 做完这一切,她顺道把角落里的笤帚拿来,慢慢把院子里的地扫了一圈,顺带再深入地熟悉下环境,可她越扫越绝望:柴炭见底、米缸空空、地窖里只剩几颗白菜和半袋子细面……当官的人家,怎么能穷成这样啊! 这合理吗?就算是穿书……姚如意沉默地杵着扫帚,面上冷静,其实内心的小人正扯头发呐喊:钱!钱都去哪儿了! 正崩溃呢,就听见门环被人重重扣响了:“姚檀越!开门呐!你别躲在里头不出声!小僧知道你在家!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好歹也是有官身的人家,难不成要与出家人对簿公堂吗?你房契还押在寺里呢,快开门!” 第2章 欠债了 小破宅子,竟然贷了一千一百四…… 本就年久失修的门扇被拍得震天响,不结实的门轴里簌簌掉灰、嘎吱响,催账和尚还没把姚家的门拍开,倒把巷子里其他人家的门窗拍得次第而开,探出好些睡眼惺忪的好奇脑袋。 连半条巷子外、一大早站在自家门前反复噫吁嚱的小童子都惊诧地伸长了脖子。 姚家名声已够遭了,姚如意赶忙过去将门闩卸下:“这便来了!” 一打开,她愣了一下。 穷凶极恶的讨债人没见着,门前只站着个十二三岁的小和尚,光溜脑袋绿豆眼,身上浆洗得挺括的灰蓝僧衣裹着炊饼般浑圆的胖身子。 许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开门,姚如意猛地拉开门时,这小胖和尚竟踉跄着险些摔进来。 之后他连忙稳住身形,旋即站直,绷着一副稚气未脱的面皮,飞快瞥了眼姚如意,轻咳一声,肃穆地从怀中掏出一卷字迹满满的厚实册子来。 姚如意瞧见那厚叠纸笺,还以为姚家欠了那么多钱,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谁知,那小和尚也不知打哪儿学的做派,老气横秋地把食指伸进嘴里蘸了蘸,捻开一页纸,一字一句照念道:“咳咳,姚檀越,小僧乃是兴国寺长生库监院座下大弟子,我师父说了!你家已积欠仨月利钱未还,寺里念在往日你还账及时,也已宽限了几次。若今儿再推诿,便要将你家房契的副册递送到衙门里去,着勾押官来收宅抵债。你快还钱吧!” 好僵硬的催债话术……姚如意抬眼看了看巷子里好奇投过来的诸多视线,忙扬声表态道:“正欲偿还,何曾推诿?” 小和尚也愣了愣,未料到欠债人这么好说话似的,低头看向手中小册,说了声稍等,忙又蘸口水翻过几页,总算找到对应的说法,又板起脸接着照本宣科道:“善哉善哉,早该如此。那……今日当清还本息三十五贯八百二十六文,一文都不能少。” 姚如意哭笑不得:“小师父还是进来说话吧。” 她侧身让出门来。 小和尚挠挠光头,道了声叨扰便进来了。 一进门,他便东张西望,看姚家四壁萧然,桌上不过咸菜米粥,四下里还满是药味,扭头再端详姚如意那张苍白犹带病气的脸时,目中竟浮起两分错愕三分同情五分后悔。满脸写着:小僧也不知你个官宦人家能穷成这样啊? 姚如意都快被他逗笑了,头一回见人这样催账的。 她请小和尚坐下,斟上粗茶,又问道,“敢问小师父法号?” “小僧无畔。”小和尚将账册置于案上,煞有介事地挺起胸膛,“我师父给我取的,取自《坛经》‘心量广大,无有边畔’。”还怕如意听不懂,顿了顿,又追加解释:“意为无边无际、佛法永存。” 对上他那双嵌在白胖脸上、骄傲的绿豆小眼,姚如意只好干巴巴地跟着夸道:“真是好名字。” 无畔这才满意。 这小和尚原主好像没见过……她在脑海中仔细回忆一圈,搜索无果。原主留下的记忆太碎了,她很多事情都还不知道。甚至,姚家究竟欠了多少钱,为什么欠钱,原主竟也是不大清楚的。她好似一直任性地活在自己封闭真空的世界里,而姚爷爷也没将这些生计艰难的事情特意告诉过她。 长辈将外头的风吹雨斜都一肩挑起,她被护在密不透风的小屋子里,这才会因几句酸话、一场病便觉天塌地陷。或许原主从不知道外头的世道究竟多么险恶吧?她见识过的人和事实在太过有限。 但就小和尚这生疏的催债表现,姚如意也能试探了,她问道:“小师父这样善心之人,我从前竟好似从没见过,小师父可是头回在外行走?” 无畔挺老实地点头:“今儿兴国寺办法会,我师父忙着不得空,便派我来跑腿儿。他说我也该历练历练了。” 这也是个叫师父养得很有些天真的和尚,不过人家现已被派出门历练了,这才是正理啊…… 姚如意有些黯然地点点头,又接着询问道:“真是对不住啊小师父,我家并非刻意拖欠利钱,先前我阿爷中风病倒了,躺了近一月,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谁知前阵子取暖时我爷孙俩又不慎叫煤烟熏倒,又将养了半月才算好起来,这才耽搁了还账的事……你方才说欠了多少钱?你与我核算核算,若是钱银数额无误,我这便去取来。” 无畔一听更露出些尴尬。他头一回出来催债,自然想着要装得凶狠些,才不会叫人戏耍小看,但……早知这姚家过得这么凄然,方才他便小声些拍门了,如今倒显得他有些无礼…… 不过同情归同情,钱还是要的,否则回去师父可饶不了他。他忙从怀里掏出个油津津的红印文书来:“我师父说了,仨月利钱加罚息共三十五贯。这是当初你家与寺里签的质押契书,你且看看,我们出家人不打诳语,这白纸黑字都写着的。” 姚如意接过来一看,傻眼了。 上面写着姚家这间坐落在国子监后巷的小破宅子,当初竟然贷了一千一百四十余贯的房贷! 且这宅子还是和别家合买的。 房契上写得很清楚,这宅子原本是三进大宅,故主是个权贵,犯罪抄家后,房宅便被劈做两户分别出售。前头两进被姚爷爷的前同僚林逐买了,姚家花了一千多贯拥有的仅是后罩房兼后院那一进。位置虽不错,但老旧得很。 难怪姚如意总觉着屋子后头那堵墙砖色新一些,原是隔断林姚两家的界墙——不是,这样的老破小都要一千多贯?? 这什么房价,也忒高了! 不过仔细想想也是,姚家买的这三分之一宅,类比起来大概是……后世首都中心紧挨着北大附小附中和北大本校的学区房……忽然又释然了。 至于契书里和姚家合买房子的林家,原主记忆里似乎也有点印象,那林逐原本是国子监的主事,还是姚爷爷这暴脾气为数不多的忘年交,他有个儿子唤林闻安,小时便由姚爷爷启蒙教导,是个远近闻名的天才神童,十七岁便登进士第,拜为东宫侍读,前途无量。 因“教出个十七岁进士”的关系,姚爷爷当初也是声名远播,不少人来求他指点学问,林家人与其他国子监门生也都时常出入姚家,似乎就成了被邓家用来攻讦原主的那些个“外男”。 不过隔壁此时并没人在家。 原主混乱的记忆中很多次都出现过姚爷爷为林闻安的叹息难过。原来这个天才已如流星陨落,他曾被书里潦草提过一嘴的宫变中遭晋王叛党搜捕入狱饱受酷刑,据传伤得极重,几乎到了不能起身的地步,因他家乡抚州的气候温暖舒适些,林逐前些年便辞官带妻儿回乡养伤去了。 他家离开前将钥匙留给姚爷爷,还托他帮忙看顾宅子。 不过这不重要。这些属于原主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在姚如意脑海中一闪而过,又渐渐深埋。 弄清自家欠了多少钱后,姚如意反倒安定了。她仔细询问无畔每月要还多少债务,无畔一时答不上来,又慌张地翻找他师父给他准备那本催账册子,最后磕磕绊绊地和姚如意说了一大堆,把她绕得云里雾里,只能不断追问。 艰难地谈了约莫两刻钟,姚如意终于闹明白了——姚家与兴国寺是“约期贷金”,类似后世银行等额本息的贷款方式。 这一千一百余贯钱里,姚家其实只和兴国寺借了八百贯不到,但年利率有百分之五,与寺庙约定好了十五年内还清,所以连本带息一共就有一千一百多贯,如今姚家已偿还八年。 姚如意还仗着无畔年纪轻,旁敲侧击地打探了一下姚家这穷得裤穿洞的,怎么能贷那么多钱出来?还有,这兴国寺怎么跟大财主似的那么有钱,寺庙做这种长期贷款生意都不怕姚家跑路吗? “先前姚大人乃国子监祭酒,又有多位大人为其作保,还有房契抵押,自然能贷出大额银钱来。”无畔脸皮薄,说着说着便红了脸。 姚如意听懂了,要是现在的姚爷爷去贷款,人家指定不贷给他了。 看来此时的寺庙贷款也有还款能力背调的。 之后无畔赶忙转开话题,宣扬起兴国寺香火多么旺盛、往来多少贵人、做了多少善事又传习了多少部佛法来。 还时不时停顿一下,留给姚如意表露惊叹的空隙。 她也没觉着烦人,听得津津有味,她想知道这个世界各种各样的事情,无论什么她都愿意听。 也多亏了无畔,他无意中透露的信息,让姚如意彻底明白了兴国寺在此时的地位:兴国寺是大宋四大皇家寺院之一,甚至地位比后世极负名气的大相国寺更高。这从它的地理位置便能窥探一二:兴国寺坐落在非富即贵的御街以西,紧挨着尚书省、开封府衙、御史台等衙门,且还是唯一得太宗皇帝以年号赐封的寺庙,全名叫“太平兴国寺”。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民间野寺,皇亲贵胄乃至官家、太后都到寺里礼佛,这也是无畔一个小和尚都无惧姚家这样无权无势的小官的原因。所以兴国寺敢贷款便不怕借款人不还。同理,这笔债也没有任何商量余地,不想失去房子、还想在大宋境内生活,姚家就得按时还“房贷”。 古今中外,房奴皆苦矣! 姚如意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将手指藏在袖子里,指尖下意识在空中轻微划动,在心里列公式复核无畔说的欠款数额对不对。 已知本金800贯,年利率5%,那月利率大概便是0.42%。贷款期限15年,还款月数=15x12=180月,又可得每月还款额≈6.375贯。姚爷爷还了八年一共96月,那剩余期数便是84月。按照等额本息的还款方式来算,姚爷爷已经还掉了本金加利息大概612贯。 那剩余欠款本金利息大约还有535贯。 再核算这仨月的欠款,四舍五入按每月6贯3的月供计算,正常要偿还的欠款约19贯,但按照契书所写的契约,寺庙还有断供罚息,三月罚息也有16贯余左右。 姚如意默默地算了出来。她虽然读书读得断断续续,但数学一向很好,而且她生病这么多年,外婆卖过房,也去银行抵押过小货车,对这些贷款算法,她实在太熟悉了。 所以,无畔一开始报35贯800余文,倒也没算错,没坑人。 姚如意弄清楚了,便干脆地回屋给他拿钱。 姚爷爷藏钱的地方原主是知道的,就在柴棚底下的墙砖里。 里头有碎银子也有铜钱,还有两张二十贯一张的交子。姚如意拿了一张交子,又添些散碎银两,就出来了。 姚如意去拿钱时,无畔便兴冲冲出去找中人做见证,回来后就从肩头的塔链里取出戥子银剪,称足银子后,便当中人的面给姚如意撕下一张字据,三方都签字画押,今日之事便了了。 交割完毕,无畔笑逐颜开,不仅对姚如意合十施礼,还和她约好了:“阿弥陀佛,多谢女菩萨守信还账,下月此时小僧定如约再来,望女菩萨备好钱款,下月再会。天色不早,小僧还要回寺中帮衬师父处置俗务了,不必送了。” 姚如意只能心酸地挤出一个干笑,目送他揣了钱,撒欢一般,蹦蹦跳地离去。 关上门后,姚如意把绞剩的银子塞回柴棚砖隙底下,便托腮蹲在柴堆煤饼中间发愁。 秋风卷着几片落叶在她身后浮浮沉沉,头顶上,还有些燥热的秋阳好无遮挡地落下来,也将她晒得愈发口干舌燥起来。 适才取银钱出来时她又细细算过一遍,现还了这三十五贯利钱,姚家余财便仅剩二十一贯六百三十二文。 姚如意的神色渐渐变得沉郁严肃。 每月要还六贯三百余文的账,日常还要吃喝嚼用的开销,若不尽快想办法挣钱开源,这点积蓄仨月不到就能见底。 第3章 买东西 从小在小卖部里帮忙的姚如意也…… 原主记忆里,大宋官员俸禄本是十分丰厚的,不仅有俸银,还有职田、禄米、绫绢等实物补贴。当年姚爷爷还是祭酒时,有月俸10贯、禄米10石、绫3匹、棉20匹;薪炭钱(冬季发放,用于买炭)、养马钱(用于养马)、公使钱(差旅费)共计50贯/年;更兼享有职田10顷,年收佃租300贯;另外重大节庆会获得绢帛、酒肉、茶叶等赏赐,价值不定。 不算赏赐,如此算来,姚爷爷哪怕不取分毫“孝敬”,每月也有约四十贯进项,一年就有四百四十多贯。在京师全款置宅虽有些困难,但不必买米买布买炭,恩格尔系数极小。当时原主记忆中,家中还有庖厨使女、洒扫僮仆的身影,日子过得十分从容。 被贬官后就惨了。 九品官与衙门中那等白身小吏也没啥区别了。姚爷爷的月俸骤减至1.5贯,禄米2石,棉3匹,名下全部职田返还朝廷,再无佃租供养。那些杂七杂八的补贴也削减至10贯/年,这般微薄俸禄莫说覆盖每月房贷,渐渐的,便是吃肉都成奢求。[注] 不过也是,这类末流官吏若是仅仰仗俸禄过活,只怕要和那著名的海瑞般下场,姚如意倒不是对明史格外有专研,只是跟着外婆看了好几遍《大明王朝1566》,对官场猫腻大受震撼。 而且,她多次拼凑原主记忆时,原主便曾多次见过堂叔姚季丧失理想信念、背弃初心使命的灰色交易,他做得还理直气壮,根本不避讳,说明在此时是约定俗成之事。 但是姚爷爷生性刚直倔强,自有坚守,宁愿吃糠咽菜也不取非义之财,反倒落得家道日败。 被贬后这几年下来,连姚爷爷原先给原主存的嫁妆钱都耗得七七八八。 姚如意长叹了口气,九品官的俸禄虽微薄,但蚊子腿也是肉,一月两三贯总比一文都没有得好,可惜,现今姚爷爷中风加一氧化碳中毒后遗症,已没法再继续担任“大学教授”了。 之前姚爷爷中风时,国子监有个专官考绩的刘主簿便忙不迭替他告了病假,当时那生得像矮树墩子、麻子脸的刘主簿还特地暗示原主:“百官告病延医以百日为限,逾限不愈者,不问缘由皆夺职停俸,你可得自己掂量着。” 说这话时,他捻着胡须,眼冒精光,似乎恨不得现下便让姚爷爷将官职腾出来,好按上自己的亲信或是将这官位估价而卖。 姚如意蹲得脚麻,回院子时,听见姚爷爷屋里传来呛咳声,便赶忙进去看看。 老爷子是个大方脸,眉毛粗而上挑,身材高大,看得出他年轻时一定是个强壮的大高个。但如今他生病瘦了不少,两侧颧骨支起,眼眶凹陷,更显得有几分凶相,此时正伏在榻沿咳嗽干呕。 姚如意忙过去给他顺背,又从桌上倒了水来给他喝。 喝完,总算止了咳,姚启钊呼哧呼哧喘了会气,抬起头,用浑浊的眼定定望着她,半晌才沙哑地问道:“你……你是谁呀?” 姚如意说:“我是如意啊。” 姚启钊盯着她看很久,慢慢地摇摇头:“不是,你不是如意。” 姚如意便不说话。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3节 他又抬手在自己腰间比了比:“如意才这么高呢。” 姚如意叹了口气,这样的对话其实已发生过好几次了。她前两日好些后也扶着墙过来看过姚爷爷,但那时他已不认人了。他这症状有些像老年痴呆,又像是中毒程度较重,有了精神损伤。 总之,现今他的记忆时常停留在孙女小时候,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 也不知道这种状况以后能不能缓解。 姚如意重重叹气。 “如意往何处去了?她那么小,你要好生看顾,别叫她乱跑。”姚启钊忽而又换了个神情,严肃地叮嘱,“你领她出门玩可得提着神,不要叫她离开你眼前半刻,可记下了?” 得,这是将她当作乳母使唤了。 “省得了,我给您拿粥来。”姚如意不跟老小孩争辩,她弯腰给姚启钊掖了掖被子,兀自出去热粥了。她没留意到姚启钊歪在塌边,默默望向她背影的迷惘目光。 进了灶房,姚如意蹲下来,手法娴熟地烧火,原主自然是不会烧火的,但她会。她前世家境很不好,她妈在她三岁时便意外去世了,她爸再婚后生了儿子便不理会她了,因后母嫌她,她把还把她丢到几个姑姑家轮流管了三年多。 唯有外婆还惦记着早逝女儿的女儿,每年寒假都拎着大包小包坐两天硬座火车来看她。 那年也是巧了,外婆又来看她,却看到她没去上学,入冬了,还穿着表哥淘换下来的奥特曼旧t恤,踩的塑料凉鞋,不住哆嗦着,站在寒风里帮姑姑卖卤肉凉菜。 外婆立刻火冒三丈,一把抱走她,跟她爸吵了三天,最后还给了她爸五千块钱,才把她带走。 其实外婆很穷,外婆家在贫瘠闭塞的山区小镇,坐三轮摩托去县城都得在山路上颠俩小时,她小时家里甚至用了两年的柴灶才换蜂窝煤炉。又过了两年,外婆经人介绍去镇中学食堂烧菜,看中商机,花光半生所有积蓄盘下一间小卖部,领着她做起小生意了,家里才有那种煤气罐使。 那时她还没发病,虽然家里没什么钱,但和外婆相依为命、努力挣钱生活的日子,却那么有盼头、那么幸福。 灶膛内火光渐起,映得她的面庞忽明忽暗。她想念外婆,又渐渐想到姚家如今的窘状,心想,姚爷爷这官儿指定保不住了,她得尽快想法子挣钱,否则两人恐怕很快会流落街头。 锅里的水沸了,她把粥放在竹蒸架热,一抬头,忽然看到吊在窗子下的竹篮子里还剩两颗鸡蛋,她又踮着脚取了下来,留了一颗,另一颗搅成蛋液,撒点盐,做了碗水蒸蛋一起进锅,正好给姚爷爷补充营养。 这时,正好外头传来国子监早课的钟声,铛铛铛敲得很急,还有不少迟到的太学生们像受惊乱窜的猢狲似的,嗷嗷叫着飞快地跑过了姚家门口。 “完了完了,快迟到了!” “今儿还是朱大饼的课,真倒霉!” “跑…跑不动了…拉我一把…我朝食都没吃呢……” 姚如意听着这一串飞过墙头的哀嚎,还偷偷打开门缝往外瞅了一眼,只看到从门前呼哧呼喘、狼狈不堪往门内冲去的几名学子的背影。 她眼眸中渐渐现出一点兴味儿:好熟悉的叫唤声,真亲切,说起来姚家的“学区房”有这么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岂不是天赐的缘分? 除了在小卖部里帮忙就是在医院挣命的姚如意也别无所长,不如重操旧业。 不过……现下她没什么本钱进货,更无容错的余地,还是先卖点简单的、成本不高的试试水为好。 她低头盯着掌心中的红皮鸡蛋,心里萌生了一个主意。 回屋后,她盯着姚启钊吃下热粥蛋羹并服下今日的汤药,又坐在床榻边,耐着性子逐一回答他天马行空、反反复复的絮絮问询,总算等到他渐渐眼皮打架,终是精神不挤又沉入黑甜梦乡。 伍氏帮着从医馆抓来的汤药添了不少宁神之物,姚爷爷又是大病初愈元气未复,白日里大半时辰都也还在榻上昏睡。 姚如意还看到另一张方上写着每半月要去医馆针灸泡药浴,用来疏通中风后头脑中淤堵的血脉。 她穿过来已十几日,算起来,大概再过两日便要带姚爷爷去针灸推拿一回了。伍氏之前也带姚爷爷去过,她还把药钱都垫付了。 姚如意把这件事默默记在心里,以后挣了钱要把这笔钱也还上。 待姚爷爷鼻息绵长渐渐熟睡,她拖了两张椅子抵在榻前权当围栏,这才准备出门去——她要采买好些东西。 从那乱七八糟的杂物房翻出个轮子都松了的手推土车子,连同纷扬的灰尘一起奋力拖拽出来,还把姚如意呛得连连咳嗽。 这土车子刚刚扫地时她就看见了,虽破旧了些,但幸好还没散架。姚如意蹲在那儿捣鼓了半天,总算把那轮子重新卡紧,擦了干净,便怀念地握住车把手,一个用力便推出院门去。 这样的小车,外婆以前也有一个。 小时侯,她跟着外婆去乡下收花生,回家时外婆便会将她和花生都装进大大的箩筐里,用这种两轮土车子推回家。 她便翘着脚坐在花生堆里,吹着田野的风,一路剥花生吃。 想着旧事,她推车出门。 谁知刚迈出门,便迎面行来一高挑妇人,约莫三十七八的年纪,头裹褐色巾帕,臂间挽着竹编提篮,短衫布裙收拾得很是利落,两条攀膊从肩头绕过,将袖口挽起缚得紧实。 姚如意努力从原主的碎片记忆里认出这人——她应该是住在巷头裁缝铺的寡妇程娘子……吧?因为不太确信,姚如意没敢先打招呼。 不过对方也没觉着不对,似乎以前原主就是这样见人不吭气的性子,她笑吟吟道:“这不是如意么,身子可大好了?” 姚如意忙放稳车,垂首作出原身惯有的羞赧情状:“承蒙程家嫂嫂记挂,已无大碍了。” 程娘子顿时讶然:“哎呀,你今儿竟应我话了!” 姚如意:“……” 没想到这也能露了破绽。 幸好程娘子并没有多想,见她面露窘迫便转了话头,又看向她手里的车,温和道:“鬼门关前走一遭,嫂嫂倒觉着你长大不少,如今也知道操持家中事务了。这般甚好,往后姚博士也只得倚仗你了。你这推着车要去哪儿?正巧我也要往市集买菜,可要同行?” 姚如意暗自舒气,原主素来深居简出,书中所述地界又语焉不详,正愁寻不着门径,此番倒是瞌睡遇着枕头。 她低眉作扭捏状,仍旧细声细气道:“阿爷病倒这些时日,全是我堂婶操持,如今她家去了,家里米粮菜蔬又已吃完,我笨手笨脚还摔了好些个陶甑瓦器,这些器物也得添置,便也想着出门采买,好为阿爷做些好克化的饮食。” “你能这样想真是太好了!有你在身边侍奉,又见你能立起来了,你阿爷这病定然能好得快。”程娘子欣慰道,笑着扬了扬臂间的空篮子:“巧了,那正好与嫂嫂一块儿去。” 姚如意羞涩地点头。 二人便结伴走出巷口,小巷两旁不少房宅门前都有种松柏或是细柳之类的树木,秋日里虽叶疏萧条,但还是沿路洒下细碎的荫影。 国子监的夹巷其实仍算作“国子监”的范畴,巷口两边皆有厢军的值房与岗亭,是不许外人随意出入的,也不许学子在非休沐日乱跑。 姚如意和程娘子踩着满地碎影出门,那坐在值房窗边翘着腿剔牙的老厢军还特意伸出头来瞧她们一眼,见是熟面孔,也并非逃学的学生,便挠了挠睡得蓬乱的发髻,舔着牙膛子又缩回去了。 走出来后,更像入了个繁盛的新世道,一下耳边便充斥着各色嘈杂声响,四下热闹得好似滚沸的锅子,到处又都是挑着担和摆小摊的人,街边挤挤挨挨的,卖什么的都有,令人望之目不暇接。 路过金梁桥时,姚如意也没忍住好奇,暗自张望,寻起书里女主沈娘子摆摊挣下第一桶金后开的那间小面馆。 但姚如意也仅仅是推着车远远望一眼。 她来这个世道的时间线,好像已经很晚了。姚如意记得书中曾出现的年号应该是“宝元三年”还是“宝元四年”,但今天她打扫时,却看到墙上挂着的《通书》上写着“宝元八年颁历”,也就是说,书中女主沈娘子此时已缔造了她的商业版图,不仅在汴京城开了铺子,还成了皇商、将沈记的分店开到相邻的其他州府了。 看来她是穿到了故事之后?姚如意若有所思。 怪不得,她此时看到的沈记也已非书中最初那小小面馆的模样。 这家老店已经专卖烤鸭了。 门脸阔成了两间,上悬“天下第一鸭店”的御赐金匾,门前食客如织,提溜着渗出油的纸包进进出出,再往远些地方眺望,汴河对岸,五楹相连的沈记大酒楼也已巍然矗立。 走远之前,姚如意又回头看那牌匾,险险笑出声来,幸好憋住了。 原主的性情做派与她截然不同,姚如意只得慢慢去改,省得变化过大惹得邻里生疑,但她也不想一味模仿原身的性子。 如今“爷爷病倒和尚催债上门被迫大彻大悟”的时机就很好,姚如意决定好好利用起来。 第4章 杏仁茶 也不知此间的杏仁汤与后世开封…… 不过以程娘子方才的反应来看,巷子里的街坊邻里恐怕对她仅有怯弱沉默、畏惧与人交谈的刻板印象,其余都不熟稔,否则姚如意更难以自圆其说了。 “沈记的炙鸭真香,隔这般远都能闻得见。”程娘子见她回望着沈记老店的方向,以为她馋了,便闲话道:“你阿爷往日也最爱她家汤饼和炙鸭了,有段时日一日三顿倒有五顿要在沈记吃的,生生吃胖十来斤。不过也多亏有这十多斤肥膘支撑,你阿爷刚中风那会子,我们邻里也都去瞧过他,哎呦,那时他昏迷在场,只能拿筷子硬撬开牙关喝点米汤,一病下来熬得又瘦又干。赵太丞家的郎中也说若换作瘦子,早熬死了。你阿爷能捡回命,还真多亏了沈记的鸭呢!” 姚如意听得入神。 她其实……并不打算和同为异世来客的沈娘子“相认”。 许是曾像物件般在亲戚家辗转,她最怕给人添麻烦。如今虽穿到了书里,也算新生,但她没什么大志向,只想活着。 能吃能喝,能健康地活着,她就谢天谢地了。 另外,贸贸然寻上门也有些冒昧,万一人家并不愿意与人分享此生最深的秘密呢?或许…不打扰才是最大的温柔。 两人说着转而折向小货行街,这儿是整个汴京城的“批发市场”,百工汇萃。竹器铺里笸箩成山,铁匠铺中火星迸溅,陶器木料摆满门前空地,珠翠行前还有好些小娘子挤着挑从南边运来的时新珠花,姚如意竭力忍着好奇才没有东张西望。 “如意,你不是要买陶器?前头便是,先去挑你所需的器皿吧。”程娘子很贴心,先带姚如意寻了个陶器铺子。姚如意逛了两圈,拣了个两个大大的青釉阔口深肚瓮,烧得釉色清亮,带盖,两边有提手,还画了花鸟画片,一只四十文。 程娘子热心替她杀了价,最后三十文一只还送倆长柄大勺子。 再往前走,姚如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那铺子挑出的招子上写着“梅三娘茶叶”,她立刻住了脚,探头一瞧,果然见柜上摆着新焙红茶,她记得书里提过女主找开茶摊的梅三娘合伙发酵了红茶,这会子果然已经制出来了。 她来这世上真是沾了女主的光了。 感恩地踩在前人踏出的道路上,姚如意喜滋滋地进去找伙计称了两斤最便宜的“高末”,虽然后世的高末通常是指香片的碎末,但其实不拘什么品类,只要是茶,筛茶过程中都会产生不少碎末。 宋人甚至会特意将茶叶研磨成“末茶”,制成细末的茶砖,用于点茶或斗茶,当然这是选取顶好的茶叶来制作的,而非姚如意买的这种廉价碎渣子。 但姚如意并不挑,买红茶碎,是为了卤五香茶叶蛋。 茶叶蛋不是稀罕东西,此时也有类似的做法。但是姚如意的配方是外婆的独门方子,做法与旁人大不一样。以前,她们家小卖部里的茶叶蛋每天早上都能卖精光。每个学生早读前来买早餐几乎都会搭买一个,特香。 茶叶蛋这样的食物就很适合学生带进学校里吃,又入味又香,往怀里一藏还不容易被发现。 包好茶,便是她陪程娘子拐到小货行街后头的小菜市买菜,程娘子对这附近所有的铺子都胸有成竹,哪家好哪家贵哪家店夫妻爱打架她全都知晓。 姚如意经她介绍,也推着车,在一家靠谱的菜户摊位前挑了两根圆白茄子和一把豆角,又多籴了半斛粳米。 两人接着转去杂货铺,程娘子专门领着她到一家小门脸、不起眼的杂货铺子里采买,果然比那些大铺子实惠不少。她买了不少香叶桂皮八角之类的香料,另沽了两坛麦酒、两斤冰糖、两斤酱油、十张炊饼并两刀油纸。 因买的多,程娘子又主动让店主抹零头,还给她送了一罐酸菜。那店主是个好脾气、脸上总带笑的胖妇人,也不纠缠,乐呵呵便答应了。 出了杂货铺,姚如意真感激程娘子,出来时便微微一福身,诚恳地道谢:“嫂嫂,这趟多亏你了。” 程娘子见她小脸青白犹带病气,瘦得脸颊肉都贴着骨头,平日里那样怕事寡言的女孩儿,如今却不得不扛起顶门立户的重担,心中便不禁叹息,更是怜惜:“这值得什么?往后再有需要相帮的,你莫要脸皮薄,尽管开口。” 姚如意笑起来,颊边现出两个酒窝。 程娘子心下更是一软,便又温柔劝解道:“你看,你这鹅蛋脸杏仁眼,本是多讨喜的样子啊!日后可别总低着头了,就这样大大方方的多好呀?以后只管抬头挺胸的,不必理会那些闲言碎语,你听嫂子的,日子长了,那些事总会过去,大伙儿都会喜爱你的。” “我都听嫂嫂的。”姚如意虽还是轻声细气,却趁机表明态度。 程娘子笑着挽住她的手:“买齐了吧?走,喝茶汤歇歇再家去。边上有家茶摊子,那瘸老汉煎茶汤的手艺一绝。” 姚如意也渴了,便点点头。 程娘子说的那茶摊果然很近,两人走了几步便在一家有固定草棚的摊位停下。那摊位是茅草顶,用麻绳石块压着棚顶,防止被风吹散,棚顶斜插一杆“茶”字粗布招子。 走到这茶摊前,程娘子就先掏出钱来,笑道:“你想喝什么样的?‘盐豉汤’能舒胃润肠,对肠胃好;‘紫苏汤’能止咳平喘,对嗓子好;这家的杏仁汤、枣汤也不错。” “不不不,合该我付账,嫂嫂帮衬我良多,怎好还让你破费?”姚如意连忙挡下她的手。 “哪儿的话,你病刚好,我请吃一杯茶为你庆贺,不过两文钱的事儿,何曾谈得上破费?”程娘子坚持不肯,执意先付了茶钱。这茶汤铺子有十余种茶汤,不论口味都是一样价钱,满满一陶瓮二十文,一两盏两文,二两盏三文,程娘子生怕她要付钱,连挑茶都没来得及,一边挡住她的胳膊,一边赶忙先买下两份“一两盏”。 姚如意也只好作罢,道:“下回一定让我请客。”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4节 程娘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笑道:“好了,你快别缠了,街坊邻里的,还怕日后没你做东道的机会?这般客套做甚么。你快来瞧瞧,中意哪道茶汤?我最偏爱枣汤,浇一勺蜜,甜津津的。” 程娘子虽已人到中年,模样也不是那等一眼叫人惊叹的美人,却很耐看,眉目清淡柔美之下,又有个极高挺英气的鼻梁,令她一点儿也不显得柔弱,待人接物自有她一派熨帖。 姚如意与她不过相处半日,心下已生出几分亲近。 听得程娘子的话,姚如意想了想,她身上用来买东西的钱还是姚爷爷辛苦攒的家底,这点积蓄更是自己和爷爷往后的生活费,私自拿来请客的确不妥当,日后她努力挣了钱,再好好请程娘子出来逛街喝茶就是了。 于是便也仔细挑选起茶汤来,看了圈,选了个杏仁汤。 有一年,她和外婆千里迢迢去首都治病时,同病房住了个河南大叔,他病得比她还重,可人特别乐观,手还巧,竟是个很会织毛线的男人。 他总是笑着“妮儿妮儿”地叫她,因她生病时年纪小,刚辍学被剃了光头,正哭鼻子呢,他就给她织了顶缀绒球的毛线帽子,边缘还用白毛线织了圈雪花图案,很漂亮。 那大叔就经常和她说起河南的美食,这也好吃那也好吃,最常提起的便是开封特产杏仁茶。说是用龙凤铜制的大壶,装上沸水滚滚冲成的。茶底的杏仁也必须用南阳的甜杏仁,前一晚拿井水泡软,再在石磨上细细磨成浆。末了,滤去渣子,那倒出来的汁子一定是润润的白色,再用糯米粉一起熬煮成糊糊,往里加上花生、红枣、芝麻、腰果、核桃、葡萄干等满满的小料,就成了。吃起来,连红枣片都是脆脆的,夏天加冰吃,冬天热着吃,甜而不腻,那叫个香。 听得姚如意直咽口水。也不知此间的杏仁汤与后世开封的杏仁茶可相似? 姚如意踮起脚来。 前世她个子不高、骨架小,原身也是。今早梳洗时她就发现了,她和书里的“姚如意”生得很像,只不过后来她太瘦了,脸色也不好,很不如原主好看。 这瘸腿摊主的小摊架在两层台阶上,姚如意得两手扒在木板边缘,伸长脖子,才能看到那摊主是如何烹制的。 不过也没什么看头,茶汤的各样汤底是早熬好的,一直温在红泥炉上,现舀现添的只有佐料。 这瘸腿摊主加的配料与大叔所说的类似,只有汤底稀薄些,用木勺舀起能扯出细细的丝线,不似大叔说的那般稠糯。 但她还是满足且珍惜地喝着——自打生了病,她不知多少年没有正常吃过零食、奶茶和饭菜了——千奇百味的中药倒是吃了不少。 后来,甚至只能靠鼻饲了。 能吃饭的日子,不管吃什么,对她而言都是最好的日子。 程娘子说得不错,这家茶汤的确好滋味,拿粗陶碗盛着,汤色乳白透点微黄,葡萄干、山楂、核桃碎撒得星星点点。趁热啜一口,杏仁的涩苦早叫糖化去,绵滑甜香混着杏仁气,那种稠而不滞的暖意顺着喉咙往肚里淌,喝下一碗,叫人五脏六腑都舒展开来了。 好舒坦,好幸福。 尤其今儿还是个格外晴好的天,阳光充沛、云朵厚白。她与程娘子站在铺子旁,倚着满载蔬菜香料器物的双轮土车子,捧着茶碗,吹着微风,云朵成片成片从头顶缓缓移过去,在她们身上落下轻薄的影子,真的好不惬意。 姚如意慢慢啜饮着杏仁汤,眺望着街头市井喧闹,神思却又飘回那间病房。她和大叔一起并肩战斗了两月有余,还是大叔先走了。当时她特难受,拿被子蒙住头,攥着那顶帽子哭得难以自已,现在想来,真希望大叔死后也能和她一样,到另一个世界去过好日子,他人那么好。 叔,我可算吃上你说的杏仁茶了。 跟你说的一样,真好喝。 在姚如意发呆的时候,程娘子已经将喝完的茶碗还回去了。她回过神来后,也连忙仰脖一口气喝完,二人便说笑着推车回家。 回家时还不到午时,她先把东西卸在院子里,累得坐在板凳上锤了锤腰,原主身体刚刚康复,劳顿久了也容易倦怠。 稍歇片刻,她先小心开了姚爷爷的门,探进脑袋看了看,见姚爷爷还睡得打呼噜,便又溜回灶房,就着晨间剩的烧饼垫了肚子,着手卤制茶叶蛋。 以前,外婆每天都要卤茶叶蛋卖,她看都看会了。 卤之前,外婆每次都会把啤酒加到水里煮蛋,这时没有啤酒,姚如意便想着都是小麦酿的,用此时最便宜的麦酒代替试试看。 用酒煮,是为了腌出溏心。 她这一趟只买了五十枚鸡蛋,小心地逐一洗净泡进酒水里,文火煨一小会儿,估摸着蛋白刚凝固便捞出来。晾凉,再用开水一冲,轻轻一敲,蛋壳就会如开片般皴裂开来,循环几次以后,再把鸡蛋泡进红茶水里。 另起小锅接上清水,放上香叶、桂皮等香料,加冰糖、酱油、再加两勺酒,煮开以后连茶叶水和鸡蛋一起倒进去,把柴火抽点出来,等卤汁咕嘟咕嘟滚起来以后,须臾间,满院便会漾开惊人的香气。 这样卤出来的茶叶蛋,剥开卤得深棕色的外壳,蛋白上会爬着茶色网纹,咬一口,蛋白弹性十足,蛋黄经过酒渍且不是久煮,便不会带上青灰色,而是嫩嫩油黄的溏心,一点都不噎人。 姚如意趁热尝了一颗,烫得直跺脚,心里却点头,还挺好,这时的麦酒香气不如后世,吃起来溏心味还不够入味,等会还得在卤汤里多泡一会儿。 不过吃起来口感还不错,她也算有外婆几成功力了。 熄了火,她便再用余温煨一会儿,等待茶叶蛋彻底入味。 此时,姚启钊也被香醒了。 听见声音,她又忙捞出一颗蛋,还给他重新热了一张烧饼,夹了点咸菜,便过去把他扶到伍氏之前买的轮椅上,推出院子里来晒快落山的太阳。 这时候的日头不燥,最适合姚爷爷这样体虚的老人晒一晒。 姚爷爷其实也能扶墙挪动几步,但稍动动就喘,平日里索性以轮椅代步,反倒更方便些。 快傍晚了,暮色渐染,瓦蓝的天边渐渐漫作橘红,投在门窗上,分割出大片大片的菱形光斑。姚如意站在斜阳中,算了算,估摸过半个时辰,国子监应该就要敲钟散学了,她正好能把煮好的茶叶蛋推出来试卖。 趁这个空挡,先把晚食的菜备上。安顿好姚爷爷,姚如意干脆先坐在井台边择豆角。 姚启钊膝上盖着薄毯,烧饼搁在腿上,还有些颤巍巍的手笨拙地剥着鸡蛋壳,还嗅了嗅:“这蛋闻着香,哪儿买的?” “我卤的呀。” 姚启钊喔了声,又瞥见她择好豆角,菜篮放在一边,去井边汲了一桶水开始淘米、洗茄子,便一搭没一搭和她聊天:“今儿吃豆角啊。” “是嘞。” “豆角不中吃。” “便宜。” “我有银钱,你拿去买肉,割只羊腿来。” “有钱也不能乱花啊。” “如意也吃豆角吗?她去哪儿野了?” “如意也吃,她去玩了。” “豆角不中吃。” “好吃得很,和茄子一块儿炖,我做了你就知道了。”姚如意把淘米水倒进雨渠里,用胳膊肘抹了抹汗,回头笑道:“您先吃蛋,吃饱饱的啊。” 姚启钊只好委屈又乖巧地低头吃了口:“蛋也不中……” 不中吃的“吃”字都还没落地,老爷子两只牛眼就瞪大了,又低头尝一口:“……还怪好吃。” 第5章 卖蛋咯 这不是个空白市场么?…… 这瞬时的反应太真实,令姚如意忍俊不禁。 她自个觉着好吃不算,姚爷爷也喜欢,看来卤得是不错。这让她也有了些信心。 见姚爷爷吃得香,她便起身回灶房蒸饭,想了想,顺带又伸出脑袋安慰道:“阿爷乖咯,等明儿我挣了钱,便与你买肉吃,不过不买羊肉,咱炸香香的脆皮肉吃。便宜嘿嘿。” 抠得很!姚启钊哼了声,就着蛋,大嚼烧饼。 被太阳晒暖的风呼呼地穿庭而过,吹动了姚启钊蓬乱的白发,他被夕阳晒得两只眼微微眯了起来,神色舒坦下来,有点像一只炸毛的慵懒老猫。 姚如意把饭蒸上,灶房里煤饼快烧完了便连忙出来再夹一块,见此情形,生好火便又回屋取来木梳给姚爷爷梳头。 卧床多日,他都没收拾,头发都打结了。 一绺绺梳顺了,细细绾作道髻再束上一块布巾。他正好吃完饼子,脸颊上沾满了饼屑犹不自知,姚如意又打水来给他擦脸洗手,再挖上一指尖羊脂膏,给他额头脸颊鼻头下巴各点上一点,再用大手全脸糊匀,糊得老爷子嗷嗷叫。 “胡来!你这妮子没大没小!” “好了好了,涂好了。”姚如意咧嘴笑着,再把他满衣襟的饼屑也抖干净,心想,回头要给姚爷爷缝个围兜来戴才好。 “您晒着太阳啊,我去烧菜。” 姚启钊如今和一个小孩子无异,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转眼还忘事儿,见姚如意勤快,此刻又眯起眼夸道:“嗯,你这个新来的厨娘还算能干。你叫什么名儿?几岁了?” 得,她又成厨娘了。 “有事儿叫我啊,恭桶在后头,要解手您记得扶着点墙,慢点走啊。”甭管是厨娘也好乳母也罢,他老人家开心就成——作为外婆带大的小孩儿,姚如意对全心疼爱孙女儿的姚爷爷也天然有着股亲近。 她耸耸肩便回灶房去忙了。 一开始也免不了有些手忙脚乱,她其实也不算很会做饭,会做的菜式都是外婆教她的,也都是些简单的家常菜。算起来,她十三岁就生病了,后来经过手术和化疗短暂康复过,那时反而是外婆的身体不好,经常头晕,严重还会突然晕厥,医生说是操劳过度,颈椎变形压迫神经导致脑部供血不足导致的。 需要多休息。 所以那几年,姚如意承担起了家里的所有家务,外婆也开始教她怎么做饭、怎么进货、怎么盘账,小卖部更是开始交给她打理。姚如意那时也不懂事,甚至因病痛和对未来的恐惧而心生叛逆,外婆越要教她,她便越是耍脾气不学,时常被急躁起来的外婆骂得躲进房里哭。 她其实也知道,外婆是生怕自己哪天走了,她没法自己照顾自己。但就是因为知晓,她心中才更为恐惧。那时,她与原主一样,都曾萌生过若是至亲不在了,自己在这世上了无牵挂,不如一起走的心思。 为了给她筹钱治病,外婆已经把老房子卖了,却不到最后关头都没卖小卖部。她知道,外婆是连舅舅们都没考虑,想把小卖部留给她。 “以后病好了,你守着这小店,总归有条活路。” 可惜,她还是输给了癌症。 不过,现在也没什么好惆怅的了。 外婆说得对,她要活着,偏要活着! 老天爷或许正是觉着上辈子亏欠了她,所以这辈子才叫她顶替了此生的“姚如意”,希望她能拥有健康的身体好好生活的吧?原身虽看着瘦弱,其实体质很不错,煤炭中毒后能迅速恢复便是证明。 即便没有现代医疗的帮助,她因一氧化碳中毒昏迷才养十几日就能痊愈到这样行动自如的程度,跟她以前那破破烂烂的身子骨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姚如意边斥责自己矫情,边看了眼天色,就在姚爷爷茫然疑惑的目光中,蚂蚁搬家似的,先把炭炉和那锅茶叶蛋先搬到家门口的屋檐下,又返回把姚爷爷推到廊子下,还给他寻了本书打发时辰,再搬了个小板凳、拿来一沓油纸,这才气喘吁吁地在门边坐下。 她用裁纸刀把油纸一张张裁小,叠成漏斗状,整齐搁在一边,心里也有些紧张地等候着国子监的学子散学。 这种小食,也不知会不会有人来买? 裁完油纸,她又用勺子轻轻地搅了搅陶瓮里的卤汤,小炭炉里的煤饼已经烧得通红,外层凝出一层银灰,橙红的火星在内里燃动,之前变温的卤汤随之再次滚沸起来,本沉淀下去的茶叶蛋香气很快在巷子里徘徊不去。 正好,悠远绵长的散学钟声也恰好敲响了。 汴京城中有国子监与辟雍书院两处官学,但国子监的格局与外城的辟雍书院大不相同,分作南北两区。北讲堂街是学子们研习“六艺九经”的学堂,有校场、蹴鞠场和连绵的学斋,算是教学区。南斋则尽是灰瓦连檐、供学子们饮食居住的舍馆与膳堂,以后世大学类比,约莫算是宿舍区。 中间正好夹了条丈许宽的后巷,便是姚家所在的这条夹巷。 只要散学的钟磬声一响,国子监的学子们便会像成群的黄河鲤鱼一般,乌泱泱涌出校门,而这条巷子也是从学堂、经膳堂、回斋舍的必经之路。 而国子监共有三千余名师生。 按说这般人来人往的地界,早该支起馄饨摊、架起烤饼炉,变成一条如后世大学城一般热闹的美食街。但可惜的是,因夹巷被纳入国子监外层围墙之中,巷头巷尾都有厢军值守,不许外头的贩夫走卒靠近;至于夹巷里居住的人家——这巷里住的又大多是在国子监任职、有子弟就读的官宦人家,当了官一是不能明目张胆行商贾事,二是俸禄丰厚,不屑操持这等小买卖的缘故。 毕竟身为此间的官吏,如姚爷爷一般清廉之人才是异类,有点油水的衙门人坐着在家都有人来送钱,何况是国子监?官吏哪里值得辛苦做此等苦力买卖?故而,原主的记忆里,整条巷子说起来也就三间铺面:孟员外家经营的雕版坊、程娘子家开的裁缝铺、还有刘主簿亲戚开的刘家书肆。 压根没人做姚如意选择的这种针头线脑、芝麻绿豆的小买卖。 这也是为何这条巷子的房宅能这般金贵的缘由。 这倒叫姚如意白白捡了便宜。 这不是个空白市场么?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5节 她一听钟声响了,立即蠢蠢欲动地挺直了背脊。左手攥着捞茶叶蛋的竹丝漏勺,右手扶着双耳陶瓮,一双大而圆的杏仁眼一眨不眨、亮晶晶地盯着国子监那渐次涌出人来的朱漆大门。 姚如意倒不觉着做买卖丢人,人都要饿死了,还讲究什么文人风骨?再不想法子,这五百多贯的债要还到猴年马月?横竖这些年姚家爷孙俩的脊梁骨都快被唾沫星子淹了,也不怕再多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尤其是,如今医疗受限,姚爷爷这病得慢慢养,恐怕没那么快好,按照那刘主簿的话,姚爷爷只怕是当不成官了,索性扯开脸面做生意。 何况,这茶叶蛋不过是开锣戏。 姚如意回头望望自家那斑驳的乌木门,就在她身后的围墙上本就有个四方形的大窗洞,这窗里正好就是姚家堆杂物的小库房。 她今早打扫卫生时还打开了窗子看过,当时便在心里盘算好了:把这两间房拾掇出来,再把墙洞凿得更大、更敞亮些,摆上货架支起窗板,不就是个现成的小卖部窗口吗? 到时窗子下的台阶上,再订做两个窄边的木柜,就架在窗沿下头,还能堆些时令瓜果来卖。不过收鲜果蔬菜得有门路,得收到好的又得便宜,而且这东西坏得快,没有稳定客流之前可不着急卖。 等开了铺子,院门也得常敞开,这样客人往来也容易。她才不怕什么外男往来就是私通的名声呢!若是为了这个便瞧不起她的人,那也不是什么好人。 哎呀小卖部影儿都还没呢,徐徐图之…徐徐图之……她越想越入神。 —— 国子监内。 钟声刚敲,原本蹲守在甲舍、乙舍台阶上闲话的书童、奴仆便个个一跃而起,赶忙进去伺候自家主人,不一会儿,便前呼后拥地引着不少鲜衣着锦的少年郎出来了。 国子监与辟雍书院分舍的方式不同,辟雍书院才成立十来年,因广纳平民良家子入学,是以入学试放榜名额按名次分甲乙丙丁各学斋,每月还举行月考,末位淘汰,以才学居上。 而成立已有七十余年的国子监便显得腐朽多了,国子监因限定了唯有七品官员以上族中子弟方能入学国子监,便一直以出身高低分学舍,权贵高官子弟方能分到甲舍读书。 故而也只有甲乙学舍门口才会成日聚集着不少豪奴。 钟声敲过许久,耿灏才神色郁郁地从甲舍门迈出来。 他身后不仅跟着数名杂役,还跟着俩个自小伴着长大、伶俐亲近的小厮,其中一个背着书箱棋盘的叫耿牛,另一背着弓箭鞠球的叫耿马。这两人似乎还是双生子,生得胖瘦高矮一模一样,连脸上痦子都是一人一个,一左一右。 “大郎,车已经套好了,今儿还是不回家吗?”左脸有痦子的耿牛扬起脸,盱着小主子那张十分不快的脸,小心翼翼地发问,“奴今儿可还要叫耿羊往舅爷家赶?” 耿灏身材高大,脸也臭,一双三白眼本来就凶,这下更凶了。他一边走一边冷冷道:“不回,也不去舅舅家。” “那…那去哪儿啊?”右脸有痦子的耿马心中警铃大作,忐忑地问。 “去郑州玩几日,不上学了。” 耿牛耿马双双僵住,但看耿灏那副憋着气想杀人的样子,又不敢多劝,只能相互使了个眼色,便赶忙陪笑哄道:“去郑州作甚么?怪冷的这两日,灏哥儿不愿见那女人,要不咱还是去庄子上住吧?” 耿灏脸更黑了,斩钉截铁道:“就去郑州,去云梦山泡温泉!”说完瞥见耿牛耿马的苦瓜脸,又冷哼了一声:“我知道你们想什么,只管回家报信去!你!耿马!你回去跟我爹说,只要那腌臜女人还在家里,我就绝不回家!” 被指着的小厮哭丧着脸道:“大郎,奴是耿牛。” 耿灏一噎,这俩生得太像了,那么多年了,他还是分不清。 他不耐烦地随意一挥手:“不管你们谁,反正把话带到就是了。那邓家的女人必须休了送走,想当我娘?我呸!她也配!这个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还有她那个生得猪头猪脑的儿子,胆敢再迈进我耿家门一步,我就能把他腿打折!你叫她试试我敢不敢!” 越说越气,说到最后耿灏整张脸通红,胸口都剧烈起伏。 耿牛耿马赶忙掏出个药丸给他吃,又一个顺背一个顺胸口,心里也颇为耿灏难受。 耿灏是二品大员“三司使”耿忠明唯一的嫡子,大宋的“三司使”总领天下赋税,人称计相,地位显赫。生在这样的人家本是极大的福分,可惜耿灏母亲生下他便去了,他自小便是耿忠明又当爹又当娘地带大,外人都说耿相为爱子不肯续弦。但年初不知怎么回事,正月里拜帖多、宴会多,耿忠明竟在一次宴会上,瞧上了底下胥吏奉上的女人,鬼迷心窍似的,说什么都要娶回家。 关键是这女人,她已三十好几!她还有个与前头丈夫生下的、只比耿灏小两岁的儿子! 耿家家里也不是没有小娘,几个身家清白的良家老妾还给耿灏生了好几个弟妹呢,她们为耿家生儿育女都没有扶正,一个嫁了人生过儿的却要一跃成耿家主母了!这不叫人笑话吗?耿灏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与耿忠明大吵了好几回,但也没能左右耿忠明的决定,那女人还是吹吹打打地进门了。 洞房当天,耿灏二话不说,擎上俩大海灯,冲上去就把正院房子点了,把亲爹后娘吓得提着裤腰带、跑飞了鞋才狼狈地逃了出来。 之后他便不再回家,直到今日。 耿灏喘着气,好不容易才从满腔愤懑中平静下来,忽然闻到不知是耿牛还是耿马怀里有股香味,眼睛望他胸口一瞥:“你们偷吃什么呢?” 耿马一愣,赶忙从怀里掏出个还热着的茶卤鸡子儿,殷勤捧上:“大郎换衣裳时,奴出去吩咐套车,顺道在后门夹巷里买的。今儿倒新奇,有个模样很俏的小娘子卖鸡子儿,还挺多学子围着买呢!奴闻着香,便也使钱买了几枚,这个是没动过的,灏哥儿要吃么?” 原来是鸡子儿,他最烦吃鸡子儿了,下油锅炒的倒罢了,尤其是这种煮的,他剥开总觉有一股屁味儿,一点也不好吃!耿灏嫌弃地往外一推,拔腿走了:“还以为什么宝贝呢,你自个留着吧!” 耿马委屈地揣回怀里,小声嘀咕着追了上去:“真挺好吃的啊。” 金乌西坠,暮色渐深,滚烫的落日照得国子监里连绵飞翘的屋瓦浮光跃金,连粉白的墙面都映得橙红犹如熔金,廊柱的阴影在墙面上拉出如弓弦般的细线,耿家主仆沿着长廊走过丙字学斋门前,他们斜长的影子打在墙上、窗棂上,如游鱼般在林维明眼前一个个移过。 丙字学斋里,林维明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其他学斋的同窗全走光了。 他忍着腹中的饥饿,把书竖了起来,在书页后无声又哀怨地长叹了一声。 在他面前,他们学斋的经学博士朱炳还陶醉地迈着方步,在前头唾沫横飞、慷慨激昂地带头诵读着《春秋》里的名篇《子产论政宽猛》:“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 他约莫三十六七,但瞧着却像有四十好几,生得矮胖矮胖,人裹在月白缎面的长衫里,腰间的腰带又勒得紧紧的,格外像那发酵过头的炊饼,加之他的名字……便在这群促狭学生里头得了个“大饼先生”的诨号。 只见朱炳沉浸在书卷中,一路读得唾沫飞溅,似乎压根没听见方才散学的钟声似的。底下的学子们也都习惯了,满脸麻木——上“大饼先生”的课哪有按时下课的?回回都得拖堂! 第6章 罚抄书 今儿的汤是山药林檎羊肝汤………… 林维明有气无力地跟着读了两遍,之后朱炳逐字逐句为文章解析释义,他全都左耳进右耳出,心思早已飘飞。 这下好了,膳堂本就数量稀少的好肉好菜,这又吃不上了。国子监因在天子脚下,膳堂菜色虽比辟雍书院讲究些,但也好得有限。倒不是如辟雍书院般生了极恶劣的膳堂贪腐案……他们这儿贪只怕也是贪的,但难吃的缘由却是因为膳堂掌勺的那几个大师傅,脑筋都太过活络了。 前日,他们端上了蜜渍甜麻花炒红烧鸡块这道菜,林维明便已叹为观止,昨日,又出了道令人痛不欲生的茱萸腌秋梨凉拌嫩黄瓜。今儿更不得了了!听早早去膳堂吃早点的隔壁学斋的同窗说,今儿的汤是山药林檎羊肝汤……呕。 但!可喜可贺的是,掌勺的三个大师傅,其中一个得病了,所以这些日子管膳堂伙食的庞主簿便从沈记快食店里订了几样菜作为添补,免得只有两位大师傅烧菜做饭忙不过来。 所以只要早些去膳堂,还是能吃上好菜的! 可眼下哪儿还赶得上?隔壁丁字斋的那群饿狼,刚刚便已嗖嗖几声从外头长廊飞奔过去,只留下几道残影。 林维明伸手揉了揉自己瘪瘪的肚皮,不禁悲从中来。 罢了罢了,回家叫阿娘烙点饼子吃,总比喝什么山药林檎羊肝汤来得强! 这是人能想出来的菜式吗?听着就觉着可怕。 林维明已经完全没心思听讲了,但好歹还装装样子,但他的座位前面,好友孟博远却不知为何,困得两眼发直、眼皮如坠铅,身子都东摇西晃了。 与他同桌而坐的程书钧默默把他栽过来的大脑瓜子顶回去,孟博远又摇摇晃晃地伏到桌案上。 正好此时,站在堂前的朱炳忽而大喝一声:“政是以和!” 惊得林维明慌忙翻书,原来朱炳都已经讲到后面几页了,他压根没听。幸好与他一般的学子有很多,满堂窃窃私语抱怨的学子在匆忙的翻书声中稀稀拉拉地接诵:“政宽则民慢……” 孟博远虽然已几乎睡着,听见周遭响起朗诵的声音,此刻竟也顽强直起身,捧起书本,恍恍惚惚地跟着念起来:“慢…慢则纠之以猛……” 只是还没念完,他又“咚”的一声,一头栽倒在桌上。 这动静可不小,朱炳当即扭过头来,大饼脸上阴森森一寒,抽出后腰别着的藤条便要冲过来教训他。程书钧慌忙将这冤家一脚踹起来,他迷瞪着直起身,下意识继续捧书朗读,书挡住了半张脸,朱炳盯了他半晌,终究只是重重哼了一声,将藤条重新插到腰后,转身继续领诵。 程书钧抹了把冷汗,他这个好好听讲的反倒快吓死了。 但读了两句,孟博远又再次困得整个身子都往后倒仰,坐在后头的林维明拼命忍住笑把他推回去,还用力地掐了他胳膊一把,压着嗓子道:“孟四!喂!快醒醒!你这是瞌睡虫附了身?怎会困成这副模样,昨晚上哪儿偷鸡去了?” 没人答应,回应他的唯有细微的鼾声。 林维明震惊地瞪圆了眼,特意侧过头去看他,孟博远眼皮虽还半睁着,但已睡着了。 甚至睡熟了! 真服了他了,坐着都能睡着!他只好暗暗用手撑着他的背,不叫他倒仰。 片刻后,这段文章总算讲解到了最后,朱炳扫视满堂打蔫的学生们:“最后讲完这道题便下课,来,谁来讲一讲这篇《论政宽猛》要如何拆解?” 一听这话,满堂学生立刻垂下脑袋,纷纷神色专注地盯着自己面前的书卷,好似这书页上突然开出了一朵花来似的。 “都不言声?那我点名了!程书钧,你先来答。” 程书钧一惊,连忙站起来,但他刚起身,两人共坐的长板条凳便霎时失衡,孟博远整个人顿时向外歪倒,林维明发现了,从后头慌忙要抓住他衣裳,但已经迟了,伴随着“砰”的一声,他连人带凳,重重滚到了地上。 顿时激起哄堂大笑。 孟博远揉着眼在笑声中爬起来,刚清醒些,就对上了朱炳那恍若正喷射出两道烈焰的双眼:“竖子!我教书授课十余载,从未见过如你这般顽劣的学生!你给我留下把《论政宽猛》抄二十遍!抄不完休想出这道门!” 半个时辰后,天黑了,丙字斋的其他学子早都走光了,只剩孟博远、林维明和程书钧三人还伏在书案上奋笔疾书。 林维明忍着咕咕直叫的肚子,咬牙切齿、边抄边骂:“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摊上你这冤家!孟四,你老实交代,昨个到底做什么去了?” 孟博远哈欠连天:“没什么,我三哥昨日休沐归家,我爹非要押着他与我讲课,背不出来便斥责我蠢钝如猪,三哥为我说话,却也劝不动我爹,无端端指着鼻尖骂了有半个时辰,害我天亮时才睡下。” 林维明一听,怒气就消了,叹口气,顺带愤愤地为好友鸣不平:“你爹也是……我小叔论起来才叫举国皆知的天才呢!可我爹娘何曾将我与小叔相较过?这好比拿竹篾子比金丝楠嘛,没什么好比的。一家子能出一个好的已是祖坟冒青烟,你家还想连着冒两回?要不你跟你爹说,把你祖父的坟一把火烧了得了!那冒的烟儿够大。” 孟博远撇着嘴,无语地瞪着他:“你等着,今晚我便叫我阿爷上来寻你谈谈心。” 林维明掀过抄完的一页纸搁在边上晾晒,咧开嘴,露出欠揍的笑:“少吓唬我,我可不信这套,你阿爷若真泉下有知,便见不得你爹这么折腾你。” 孟博远蔫了,垂下脑袋,不吭气了。 孟家原本有四兄弟,长子溺水早夭,孟二则过继给无后的伯父续香火,家中便只剩孟庆元和孟博远两兄弟。两人相差八岁,但孟庆元去年便已考中进士,年前被选任为学士院秉笔,不到三十、年纪轻轻便已出仕为官了。 世人皆知,国子监只招收七品官以上的儿女子侄入学,统称为内舍生;辟雍书院则不论是商贾农户,只要是良家子经考学都能入学,视为外舍生。孟家原本只是富农乡绅,正因孟三今年选上学士院有了官身,孟家才能从外城迁居到国子监夹巷购房居住,还把孟博远也从辟雍书院转来国子监读书。 但兄弟二人的天资实在犹如云泥之别,昔年孟三在辟雍书院读书时便很有名声了,自宝元三年,他和陈郡谢氏出身的谢九同年下场科考,之后这两人三年便直压得国子监诸生抬不起头。那几年辟雍书院连续包揽了府试、解试、院试的甲榜前三。甚至三场考试的排名都没变过:头名谢祁,孟庆元次之,第三便是一个叫尚岸的。 那会儿辟雍书院的山长和博士们都跟吃了大补丸似的,恨不得把金榜撕下来贴在身上横着走。 惹得国子监各院先生们也都铆足劲要扳回颜面,但到底未能如愿。 直到这三人接连入仕,去年府试的头名才又叫国子监的学子夺得。 而孟博远……他虽勉强通过了府试,但如今一笔臭字还会被博士圈出来骂呢。 孟父望子成龙,一个成龙了还不够,好像非得二龙戏珠才能心满意足、此生无憾。这让孟博远在家的日子可谓是水深火热,连林维明都能学几句孟博远他爹常挂在嘴里的话:“你怎么不学学你阿兄”“你阿兄都中进士了,你连个举人也挣不得吗!”“这般不成器,家里那头只知晓撩蹄子放屁的倔驴都比你得用!” 程林二人与孟博远年纪相仿、性情相投又同在一处学斋读书,平日里便走得近,两人每日都能听见孟员外冷言奚落儿子,不仅在家中如此,哪怕对着外人也总说他不如兄长多矣。 尤其孟博远前年便定亲了,却迟迟没能成婚,也是因为孟员外对新妇家中夸下海口,要孟博远至少挣下举人功名风风光光地来娶妻,害得孟博远心中压着的石头愈发重了,也愈发自暴自弃。 他们心里也都为孟博远不平,但又没法指摘别家长辈的过错,幸好孟博远自个性子开朗,否则早被这样日日训斥嘲讽得郁郁寡欢了。 程书钧拍了拍孟博远的肩头,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左手下笔如飞又替他抄完一页,还不忘冷静提醒林维明:“你也别写得太工整了,仔细叫朱博士瞧出来可就遭了。” 林维明也忙换左手誊抄。 三人抄到手腕发酸,把罚抄的课业交到博士们小憩的监舍,才揉着腕子、蔫头蔫脑地踱出后门。 巷子里早已又安静下来,小弄里几盏风灯在檐下摇曳,青石板上浮动着朦胧光晕,微微照亮了他们脚下的路。三人饿得前胸贴后背,本想一不做二不休,翻墙去沈记吃烤鱼,没成想忽而闻到一股浓烈的、带着茶味的蛋香。 这香味丝丝缕缕地随风送来,林维明抽着鼻子,循着香味往左边走了几步,一眼便看到左侧一户宅院门前,立着个身量瘦小的小娘子。 她梳着简单的双环髻,头上只缠了一截红绳,再没别的装饰,朴素的葱绿褙子笼着昏暗灯光,衬得她整个人如夜放的昙花般清丽疏淡。 她正俯身去搬那炭炉上的双耳提梁粗陶瓮,炉子里燃烧的煤饼还闪动着暗红的火星,映亮了她白净秀丽的侧脸。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6节 那勾人馋虫的香气,正从那陶瓮中氤氲而出。 第7章 姚博士 好吃!真的好吃!你们快尝!…… 三人对望一眼,又抬眼看了看那女子身后的门楣,眼中不免都浮起几分惊诧之色:这是姚家没错啊…… 那这门前立着的少女,不就是姚博士家那个见人就躲的孙女儿吗?素日里连院门都少出的人儿,今日竟在巷口支起炉子卖起……卖起吃食了? 三人按捺着满腹狐疑,不觉走过去探看。 姚如意大半个时辰便卖得七七八八,眼见没什么人了,正喜滋滋想收摊,忽而听得身后脚步窸窣,扭头一瞧,是三个身着青衫的年轻学生。 三人瞧着约莫都是十六七岁的模样,还瞧着有些面熟,似乎是原身记忆里曾常在姚家走动的那些学生。 不过记忆太模糊,姚如意并不能辨认他们是谁。 当中那个眉眼活泛些的瘦高个儿很是自来熟,已伸长脖子凑到陶瓮前,探颈往冒着氤氲白气的陶瓮里觑:“姚小娘子这煮的是……” “是拿茶卤煨的鸡子儿,几位小郎君可要尝尝?”姚如意拢着袖子,忖度着原主的性子,露出个腼腆的笑,声音细细的,“统共只剩六个了。” 另一个身量最高、面色清冷的学生见姚如意答得这般落落大方,眼中更添讶异,踌躇片刻,他方才出言关心道:“姚先生可大安了?昨儿一早来问时,听伍婶子说他已能起身了。” 果然是姚爷爷的学生,姚如意便颔首应道:“阿爷的身子骨已好些了,现也能走动了,只是神识尚不清明,劳诸位记挂着。” 最角落那圆脸的学生则只顾盯着瓮中香气四溢的酱褐卤汁,用力嗅了嗅,也有些讶然道:“这……这茶卤鸡子儿竟是小娘子亲手烹制的不成?” 几日不见,姚小娘子怎变化这般大了?前日他们来探望时,分明听得姚博士的侄媳妇伍婶子愤愤不平地数落她是个极不中用的大棒槌。 姚如意早想好了说辞,面露苦涩,垂首轻叹道:“是。阿爷病得不轻,日常嚼裹总需银钱,总不能再坐吃山空下去。往常都是阿爷疼我容我,我才能在家里享清福。如今,我百无一用,也没什么能报答他的,更不知还能做些什么,这茶卤鸡子儿是偶然从书里学来的,瞧着还算简单便做了来试试,权且贴补家用。” 一番话说得三人都心下酸涩,沉默了半晌,那眼神活泛的学子忙道:“还剩六枚?我都要了,要多少钱?” “三文一枚。市上好的红皮生鸡子本就要价一文一枚,茶卤鸡子儿还得佐以香料茶叶卤制,再算上煤钱,其实我也不挣什么银钱,我只想着薄利多销,先挣下些口碑来。回头郎君们吃得好,记得多帮我宣扬宣扬。” 姚如意这般说,本意是希望他们莫要嫌贵,毕竟外头坊间卤制的蛋大多不过两文一枚,甚有人卖三文两枚的。她三文一枚确是比外头贵些,但姚如意思量着自己的成本不低,她这批蛋是临时在杂货铺里按市价采买的,若按两文出售,实在没什么挣头,只好先定三文一枚了。 据她这几日观察,这世道的一文钱购买力约莫是后世的2-3元钱,只要不是发鸡瘟的年头,都能买两个生鸡子。不过此时的货币和物价系统混乱而脆弱,铜钱成色、金银价浮动都会影响铜钱价值,姚如意姑且只能这么换算。 她也想好了,回头得空,就去寻几家养鸡户商定鸡蛋长期的供价,想来成本便能压得低些了。 而且,这香料熬出来的卤汤是可以循环利用的,老卤越熬越醇,最后平摊到每一颗蛋里的成本也微乎其微,其实并没有她嘴上说的那么严重。 谁料,听到她这样说,那眼神活泛的学子反倒急了:“哎哟,你…你…这……你倒是卖贵些啊!” 姚如意呆了呆:“……啊?” “竟不知怎么说你为好!你还真不愧是姚博士的孙女,做生意怎这般实诚?你且瞧瞧这儿是哪儿?” 他恨铁不成钢地往后指了指国子监半掩在夜色里中的金字门楣。 “你可知晓,我们膳堂里拿清水兑得都快尝不出蛋味儿的鸡蛋羹卖多少钱?十文!一枚水煮鸡子儿,四文。素汤饼撒点盐和葱花便敢要二十五文,还难吃得很。” 姚如意恍然,怨不得她今儿这五十枚茶叶蛋这么好卖呢!这三人是出来得太晚了,先前刚敲钟那会儿,她略吆喝几声,好些学子以及他们的仆从嗅着香气便围将过来。询了价又闻着挺香,好些人都是一气儿买上四五枚揣着便走,只趁这么一波人流,她那四十余枚茶蛋顷刻告罄。 原是自己卖太便宜了。 但……国子监的膳堂也太黑了点吧?后世好些学校里的食堂定价都比外头实惠,这儿却全反过来了。 估摸着是因为缺乏监管、国子监的学生出身又都不太差的缘故。 那眼神活泛的学子见姚如意听了他的话,反倒呆呆的不言语了,也不知想什么,不由和旁边的两个好友交换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 起先听她应答自如,还以为因姚博士突然病重,这姚小娘子失了倚仗,总算开窍醒悟了,没想到还是行事懵懵懂懂的,实在不靠谱。 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哪儿能一夜长大? 三人望着姚如意,脸色又软和下来。 除却新来的孟博远,他们其实都是受过姚博士恩惠的。 国子监里读书的虽都是官宦子弟,但也不是没有家贫的了,朝堂上也总不能人人皆着朱紫,有些学子只是小官小吏之子,还有些更是远调的边关武将之子,他们家中要维系汴京城和国子监中的开销实在很难。以往,姚博士便常招寒门学子至家中来,不仅花心思提点学问,遇着一时囊中羞涩、衣食有缺的亦多加接济。姚家的清贫也与此有关。 与朱炳胡折腾学生的严厉截然不同,姚博士面上虽严,心里却最是疼爱学生的人。 有件事便在国子监流传甚广。早年,姚博士有个在潭州老家当县学教谕时教过几年的寒门学生,名叫江淮。此人进士及第后在户部候缺数年,却四处碰壁也无答复,只叫等着。姚博士听闻他的遭遇后,便舍下脸面,连夜修书与户部主事说起这事——那主事是他同榜同科的同年,还算能说得上话。 姚博士是经学博士,学问渊博、文辞极美,但那封举荐学生的信,却写得言词质朴而恳切:“江淮其人学问扎实,人勤恳好学、秉性刚直,实乃可造之材。伏望大人拨冗当面考较。倘或觉其不堪大用,也盼大人不吝珠玉,对其明示短处,俾其知所进益,莫叫青年人于京师枯等虚掷光阴。 姚启钊顿首拜谢” 那位户部主事见了信,心中感念,果然召其问策,观其品貌后竟真的荐他外放云州为同知,官牒批下来后,还将这封信留给他,说道:“你有一个很好的老师,日后不要忘了他的恩情,要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临行前,江淮特意来拜别姚博士,重重磕头后,牵驴孤身上任。 三年前,辽国险些遭金国所灭,辽金宋三国的平衡也被打破了,唇亡齿寒,若叫金人吞并辽国,他们实力大增,接下来必将灭宋!官家此时也顾不上昔日辽宋两国恩怨,不得不出兵“抗金援辽”。 燕云十六州接连燃起烽火。 这一仗打了两年,第二年冬天战事不利,云州戍守的重兵刚被调往支援阵前,城外便出现了数不尽的金人骑兵围城。 云州知府吓得卷财逃跑,江淮身为同知,不得不以文臣之身亲率云州百姓死守孤城,守到最后弹尽粮绝,他连城中老弱妇孺都动员起来,锅铲扁担板凳锄头都成了武器。就这样,千疮百孔的云州终于撑到岳将军回援,但解了云州之围前一夜,江淮便因劳累过度而猝亡在城头,死前,他还不知援军将至,向左右留下最后一句话是:“死守,不降。”[注] 遗物,不过两套补丁叠补丁的官袍,碎银几两,还有姚博士当年为他向户部求情举荐的书信。 这事儿传回汴京,官民皆哭。 幸好最后这仗打赢了,金人被赶回大漠以北,辽国虽保住了却元气大伤,割了六州给金国,又割中京道成州、宜州、锦州等六州给大宋,并要向大宋供岁币10万两,这些年边关总算又安稳下来。 对于江淮的事迹,林维明与程书钧都感同身受,他们二人家境也是平平,以前他们俩便是姚家常客。 尤其是程书钧。 他爹正是武官,多年前曾随郗老将军在秦州平羌人之乱,程父作战勇猛,身陷重围仍死战不退,战至最后,身中数箭仍以刀拄地屹立不倒。战事胜利后,郗老将军便替他亲书上表,为他追封了云麾将军的虚衔,并恳求官家准许其子程书钧还留在国子监读书。 官家听闻程父事迹便给程家遗孤在国子监夹巷赏赐了一间小宅,程娘子也得以在夹巷开裁缝铺度日,但孤儿寡母要供养一个读书人,靠朝廷给的抚恤金和裁缝铺的收入仍捉襟见肘。 或许是知晓阿娘挣银钱不容易,程书钧读书勤勉又很节俭,笔写秃了,便将秃笔搁在油灯上燎一燎毛再写,少年心事藏得严实,这样的事他也从不告诉旁人。但姚博士却从他课业的笔迹里窥见了端倪。在为他详细批注、递还所写的卷子之后,卷里便夹着好几支新的紫竹狼毫鸡距笔,笔杆上还刻着“知君志不小,一举凌鸿鹄”。 林维明则是沾了自家那天才小叔的光——他那位名动京华的小叔林闻安是姚博士的第一批学生,或许也是因此,林维明他爹也把他往姚博士家里塞,希望能得到这位神通名师的指点。 他便也常去姚家蹭课,即便他资质平平,又是个坐不住的急躁性子,但姚博士也只会斥责他读书不尽心、落笔浮躁,从来不会如孟博远他爹一般,说什么:“你瞧瞧你,你小叔当年如何如何”。 反倒,他会一脸严肃地对他说:“人生在勤,不索何获?这世上从没有白读的书,怕只怕你空怀壮志又不思进取,既痛恨自己又溺于安逸,少年易老学难成啊,你得读书!不许拖延了,勿谓来日方长,今日即是读书时!” 一句惊醒梦中人,从此,林维明竟真的“尝试”认真读起书来。但他没什么毅力,每每懈怠荒废几日又会诈尸般痛斥自己堕落开始勤学,勤学两日乏了便又堕落,如此循环往复,至今在学斋里四书六艺都是中不溜,既赶不上程书钧这样名列前茅的,又比孟博远这常年垫底的好些。 哎,他也时常想,或许他这般天资平平之人,挣扎也无用,不如别想着匡扶社稷了,还是只求温饱安逸,只要康健快活,即便庸碌一生也罢了。 猛一见到姚小娘子,倒勾起了他对往事的记忆,又想起姚博士往日的勉励,林维明还是不甘心,又又又开始在心中暗暗发誓:“明日我定要头悬梁锥刺股,学他个囊萤映雪、凿壁偷光、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从今日起,连续三月,我都决不在堂上偷看书局里新出的话本子了!若有违此誓…便…便罚我日后蹲茅坑屙不出屎来!” 发完誓,他又有些心虚,信不过自己。 林维明想了想,又加上条件:“只一回就好……” 程书钧不知林维明头脑跳脱已经飘远,他眼眸越过姚小娘子,望向姚家半掩的门扉,心中极不是滋味。 姚博士因中风在医馆里躺着时,程书钧与孟林二人便日日去探他,待得老先生挪回自家宅院调养,因着内宅有未出阁的姚小娘子,他们倒不好再随意进出。便每日只在门外问安,哪怕听照料老先生的侄媳伍婶子说一句“转好了,今日多进了半碗粥”,都觉云开月明一般。 没想到今儿竟见姚小娘子在门前守着小炉卖茶卤鸡子儿。 一枚鸡子儿三文钱,她一日挣的只怕还没有国子监甲舍、乙舍那些高官权贵之子一支笔、一方砚贵。 说起来,她以前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啊。 程书钧不擅言辞,更不知要如何宽慰女子,垂了眼眸,慢慢攥起拳头。而林维明又突然还魂了般,着急地对姚如意道:“明儿你卖五文钱一枚,记得啊,别卖三文了。” 几人相顾无言时,姚如意已将茶叶蛋捞出来细细裹了油纸,温言道:“今日三文明日五文,这样漫天要价日后怎还有人来买呢?膳堂价贵,我便有样学样,那与他们有何区别?阿爷总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旁人能污蔑他,我却不能堕了他的名节。”她抬头对眼前这三个好心的学生笑道:“不妨事的,多谢你们来光顾,还这般关心我阿爷……一共给十八文便好。” 林维明只好无奈地掏出钱来,想多给一些,也被姚如意推了回去。 “郎君不必可怜我。”她还是那样的笑容,眉眼弯弯、酒窝深深,“谁人的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郎君怜悯我而恩赐,我心中感激,但我不能要。这并非自尊作祟,而是我手脚俱在,如今家中光景也没到一文没有的地步,我若是贪图旁人施舍,这样下去又要如何自立?我虽是女子,也当尽自己所能挣钱奉养阿爷而非不劳而获,多谢诸位了。” 三人面面相觑,到底拗不过她。 姚如意说完,将十八枚铜钱仔细地收进身上的小挎包里,冲他们福了福身,便准备再次弯腰搬东西,程书钧终于找到机会,忙挽袖上前:“我来吧,姚先生曾多次关照过我,我也没什么报答的,帮你搬进去吧。” “我也是,我也是。” “给我给我。” 另两人也忙抢着抬炉搬凳。 但天色已晚,他们实在不便久留,毕竟当年泼到姚家的脏水里便有“家门常有外男出入”这一条。谁都知道姚小娘子冤、姚博士遭贬官一事也冤,但邓家先前在外收买了好些闲汉泼皮胡说八道,这世上又总是谣言传千里,若为其说句公道话,反倒也要被一齐归为“你这么替姚家说话,那个与姚小娘子有私的外男,我看定是你吧?” 他们争不过,便只能避嫌。 只帮她搬进院门,相互行了礼后,立即揣了热乎乎的鸡子告辞。 姚家的门扉也重新关上了。 三人的家都在这夹巷里,因此都没住国子监学馆的大通铺。林维明随手从怀里掏出热乎乎的茶卤鸡子儿分与他们。他们边剥着蛋叹气,并肩慢慢往前走:“姚先生家中也太清苦了,哎,看姚小娘子这样的闺阁弱质被逼得煮蛋谋生,看得叫人心中难过。” 程书钧捏着两枚鸡子儿,也沉默不语。 “姚家真是多灾多难的,往后若得机会,咱们多帮衬帮衬便是了。”孟博远虽然来国子监的时日不长,不如他们二人对姚博士这般感情深厚,但也听过过他们家的那些惨事,这会子便也跟着叹气。 但他实在太饿了,一边叹气,手上也不停,率先剥好了蛋,还举在眼前端详,“这鸡子儿闻得好香,但真能吃么……”他有些怕吃了拉肚子。 林维明剥好了,也没敢下口。 谁也没有对姚小娘子煮的鸡子抱有什么希冀,毕竟他们都听说过,姚家的灶房炸过两回,锅飞灶毁、浓烟滚滚,那阵仗连厢军都抬水来救了。姚博士和姚小娘子的手艺只怕还不如膳堂的那三个日日奇思妙想推陈出新的大师傅呢。 但真的很香。孟博远没忍住,还是谨慎地下嘴咬了一口。 就这么一口,他忽地瞪圆了眼,指着手里那露出一点流油蛋黄的茶卤鸡子儿,呜呜直叫:“好…好…好……” “怎么了你?咬着舌了?” “好吃!真的好吃!你们快尝!” 林维明看他这副舌头都快要捋不直的馋样,也半信半疑地咬下去。 浸透了卤汁的蛋白嫩而弹,卤得恰到好处,既不老也不烂,透着高香厚重的红茶味,里头的蛋黄更妙,一咬下去,那溏心便猝不及防地沁了出来,稠稠地淌在蛋白上,让人连忙张嘴去嘬。 不仅酱香醇厚、清香不腻,吃到最后,嘴里丝丝回甘——那是茶叶卤过所带来的独有回甘。 这哪像是炸过两回灶房的手艺? 孟博远三两口吃完一个,已在吃第二个了,越吃越是两只眼都惬意地眯住了:“我还是头一回吃溏心的茶卤鸡子儿,好吃好吃,好吃得我脑壳都吃飞了!” “你可夸太过了!” 林维明虽嫌弃孟博远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但自己也吃得津津有味。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7节 是不错!比膳堂里的强多了! 第8章 茄豆角 我听王大人的口风,那林闻安似…… 姚家小院里,秋风裹着些许微凉漫上了脚底,姚如意把炭炉板凳都先摆在院门边,留着明儿一早接着用。 这会子卖完茶叶蛋,天已泼墨般黑透了。 但算算时辰倒不算晚,刚过酉正三刻。 那三人来之前,姚如意见巷子里人潮渐稀,锅里又仅剩六枚蛋了,她便中途折回小院,先将姚爷爷搀进房里歇息。这老爷子午间贪睡,申时又才用过烧饼和茶叶蛋,这会子精神抖擞,坐在床榻边,还中气十足地嚷着叫如意把桌案上学生们的课业拿来,他要批改。 人都不认得了,还惦记着改作业呢。 真是天选教师的命。 算起来,姚爷爷告病假已两月,哪还有甚么课业可改?姚如意在屋里那方磨得掉漆的老旧书案上翻拣半天,在满桌的纸堆、书卷里随手抽了粉压在最末的泛黄文章递去,也不管是谁的。 姚爷爷果然正襟危坐,从床边起身,坐在桌边,捧起那篇文章细读。 晚风吹得窗轴松垮的窗格子轻响,姚爷爷手捧纸页渐渐看得入神,脊梁也挺得笔直。姚如意瞧他那副肃穆模样,抿着嘴退出去。 回到院门前准备收摊,没想到运气好,最后还能遇到姚爷爷的三个学生,把她没卖完的茶叶蛋尽数包圆了。 她大受鼓舞。她今儿就卖了一锅,五十颗蛋,刨除成本就挣了七十五文。 虽然听起来很少,但这种小本生意原就是聚沙成塔,一会儿她预备等姚爷爷睡下,再趁着夜市开了,去买一百五十枚蛋卤上,泡上一夜,明日一早便能开卖。那样就能卖一整天了,能挣更多钱。 姚如意想着,便先把今日用过的卤汤用纱布细细滤过。滤掉碎蛋壳、茶梗、桂皮渣之类的杂质,卤汤会重新变得清亮,再添少量新香料续一瓢凉白开,盖上盖,置于阴凉处,明日再煮沸便可以再续用了。 老卤汤最讲究养,这般滤过能续用三五回。之后便要倒掉一半,去除底部沉淀的杂质,再加入新的卤料和清水重新调配。只要注意保持清洁卫生,避免油污、生水混入卤汤,这种卤汤是不会变质的。 卤汤能循环用是因为频繁加热能杀菌,而香料本身也具有杀菌防腐功效,譬如,她记得她以前特意上网去查过,说是花椒和八角里有一种叫茴香油的东西,便有很好的防腐功效。 后世经常有卤鹅卤鸭卤鸡店号称自己是百年老汤,就是这个原因,他们一口汤传几代人,不过经常这样不断稀释调配,其实也早已不是曾经的那锅汤了,只是配方相同,算是个宣传噱头。 不过老卤汤卤出来的卤料的确是很不一样。 从前外婆也总这般料理茶叶蛋的卤汤,别人都买现成的卤料包来做,外婆坚持自己调的更好吃,其实主要是因为外头的料包贵,里头大料都稀碎,不值当。那时候,姚如意还小又爱操心,她还当是老人家俭省不舍得倒,生怕吃出什么问题,特意上网去查证后才知道有这么个原因在,并不是不卫生。 处理好卤汤后,姚如意赶忙笨手笨脚地用襻膊绑袖子开始整治今日的晚食。今儿试卖耽搁了时辰,弄得吃晚食有些晚了,幸好姚爷爷半晌午垫过肚子了,不然她这时候更要着急了。 她把豆角先掰成一段段,再把茄子洗净切断对半劈开用井水泡上,抓把葛根粉调成淀粉浆子拌上,就开始调料汁:酱油、白糖、盐和半碗清水;再切点蒜蓉,就可以下锅煸炒了。 今天她准备就做个简单的茄子炖豆角盖浇饭对付对付,饭早就蒸好了,在锅里温着呢,因为只要炒一个菜,很快就能做好。 添煤饼、起油锅,先煸豆角,再煎茄子,茄子煎到金黄软趴捞出来,最后用蒜蓉爆香后,把豆角和茄子一起混进去炒,浇上刚刚调的料汁,一倒进热油热锅里,只听“滋啦”一声,瞬间激起满灶房的白汽,蒸腾出浓浓酱香,此时便出锅。 盛出来时,姚如意便深深地嗅了一口,虽然没有辣椒,但已经足够香。 豆角脆嫩,茄子软糯,这菜拌饭喷香! 回身在碗橱里寻了个粗瓷海碗,盛上冒尖的大米饭,用饭勺压实,先把浓油赤酱的汤汁先浇在饭上,再舀起满满一大勺茄子炖豆角盖在上头,香得还端没进屋就被姚启钊闻见了。 他转过大方脸来,脸上还矜持着,但鼻尖一直不自觉地耸动着。 “阿爷对不住,今儿晚了,明儿定早些开饭。”姚如意用胳膊满桌子把垒得乱七八糟的书纸推到旁边去,笑眼弯弯递过竹箸,“您尝尝,看看这豆角到底中不中吃。” 姚启钊抖着手握住筷子,其实闻到味就知道好吃了,还倔强地嘀咕:“豆角奏是不中吃。” 但等他开始吃,且捧着饭碗,埋头用筷子扒着饭菜,呼噜呼噜地越吃越快后,姚如意也没有再问他豆角中不中吃。只是倒上一杯水搁在案头,便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 她自己也端了碗满满的盖浇饭,倚着廊柱用饭。 刚刚看姚爷爷那吃相,她就知道,她学得挺好,如今一吃也在心里连连点头,茄肉吸饱了油盐酱醋,软烂得仿佛入口即化一般。豆角咬下去脆嫩又很有滋味,再配一勺融进了浓酱的米饭,暖意很快便自胃袋漫向四肢百骸。 虽说只是很简朴的一道盖浇饭,但吃得人有种热腾腾的满足感。 以前在家里,有外婆这样勤快的小老太太在,她没什么机会表现,现在试着做,煮饭烧菜做起来也不难嘛。 檐角星子渐明,她仰头望着,眼里漫着希冀,也一筷子一筷子、大口大口地吃得腮帮子都鼓起来。 她把碗里每一粒米都吃得干净。 肚子渐渐鼓胀而温暖,姚如意满足地呼出一大口气。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能好好吃饱更重要的事情了。 ** 就在姚家关了门吃晚饭之时,国子监夹巷口,也有杂役陆续举着长竹竿陆续上灯,夜色深沉,除了国子监住宿的学馆里有几个学子在沐浴时荒腔走板地高歌,这巷子里倒还显得清净。 秋风穿过巷弄低徊游走,拂动每家每户檐角门前的灯笼,一团团暖光,照得青石板上灯影曳动。 值守的老厢军将两条腿高架在凌乱的桌案上,整个人往后倚靠在吱呀作响的藤编圈椅里,正一边剥茶卤鸡子儿吃一边哼着勾栏小曲,心里还在唏嘘姚家那腼腆的小娘子竟也能豁出脸面操持起这种引车贩浆之事了,可见是家道落败极了,才会如此。 惨呐哎~咿咿咿呀呀~ 正唱着呢,就这么巧,值房前忽而来了个人,笃笃地敲了敲窗子。 这时辰国子监的大小官吏、博士应当都下值了啊,老厢军忙囫囵咽了鸡子儿,用胳膊肘向上推抬起窗子,不耐烦地伸出脑袋一瞧:“哪个?” 窗前立着个裹头巾的长脸中年妇人,细瞅倒有几分眼熟。 伍氏腰系粗布围裙,手拎着一条用草绳穿过鱼鳃的桂花鱼,忙跟值守的厢军赔着笑脸:“军爷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过大半日不见,您不认得奴家了?奴家是姚博士的侄媳妇啊,这段时日常在此处出入走动的。您再仔细瞧瞧!真没骗人!” 那厢军这才懒散地趿着鞋晃出来,举起油灯将她上下打量,认出来了,问:“这会子来作甚?” 伍氏举着手里的鱼,笑道:“再怎么着也是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哪能真的什么都撩开手啊?这不是不放心吗?哎呀您不知晓,我那堂侄女十指不沾阳春水,真是什么也不会做。我这在家半日心突突直跳,都不知爷孙俩吃上饭了没有?正好家里得了几条鱼,我家官人便说罢了罢了,嘱咐我也给堂叔送一条来,给他补补身子去。” 厢军又看了看她,伍氏很瘦,脸又长,笑起来嘴边两条深纹,秋日里的衣裳穿得也不厚,夹棉的蓝底细布长褙子贴着身子垂落,显然没有夹带什么刀枪棍棒,便摆摆手让她进去了:“去吧。” 伍氏“嗳”了声,便踩着昏暗的夜色往里走。 姚家在巷子最深处,但她走到半道就看到了姚家院墙里飘起的炊烟,一阵阵盘旋直上,在浓郁的夜色里若隐若现,伍氏的脚步缓缓止住。 她仰起头盯着那一丛丛向上的炊烟看了会子,愣了愣,又快步向前走到姚家门口,果真闻到了院门里透出来的阵阵米香菜香,隐约还听见姚如意嚷着叫阿爷别噎着了,吃慢点儿的声音。 她在门前站了站,探头从门缝里瞅了瞅,但只瞅见模糊的灯影,会不会是有邻居好心,过来替堂叔堂侄女儿整治饭食? 这巷子里住的大多是有官身的人家,伍氏这么个末流小吏员的媳妇反倒有些怯了,便有些踌躇起来。 想了想,她把那鲜鱼拴在姚家门上的铜环上,没打招呼也没进去,转身又离去了。 那厢军见她那么快去而复返,还好奇地又伸出头看她一眼:“怎么?姚博士和姚小娘子不在家?不应当啊,方才姚小娘子还在门前卖茶卤鸡子呢。我见热闹,也溜出来买了俩呢!您方才不是说她十指不沾阳春水?我看不见得!她说今儿翻书寻的菜谱,便试着做了做,真别说,她这头回卤得鸡子儿还真不错呢。哎,不过也是可怜,好好官宦人家的女儿,落得这地步……” 伍氏闻言瞪大了眼,满脸难以置信,甚至还抬头看了眼天,这天也没下红雨呐? 茶卤鸡子儿?姚如意做的?还摆摊儿? 怎么可能? 伍氏怕要数这世间最知姚如意脾性之人了! 前阵子她阿爷中风进了医馆,伍氏嘱咐她每日蒸几笼暄软易化的细面炊饼往医馆送汤饭,那妮子便只垂首抹泪不言语。平日里也是如此,与她说话,非得将耳朵贴到她面前,方能听见她那蚊蚋似的答话。 那乌龟壳子里缩脑袋的烂怂模样真是气得伍氏牙痒痒。后来爷俩叫煤烟熏到了,这姚如意鬼门关前走一遭,醒来后,那眉眼倒似乎较从前更明朗了些,有了几分生气,但也是个锯嘴葫芦,十几日了,跟她说什么都不大应的。 恨得伍氏这半拉月吃仨瓶子逍遥丸了都! 伍氏那惊诧的模样,一时没有掩住,但面对老厢军那变得愈发探究的、想看笑话一般的脸,赶忙压下了心中的疑云,扯开嘴角福身一笑:“多谢您行方便了”,没应他的话就走了。 她边走边想,一路回到家里都觉着怪,进屋见灯下,姚季还在拨算盘算衙门里那些杂七杂八的琐事账册,便又把这些话先咽下去了。 唉!衙门小吏看着光鲜,实则是作牛作马的苦差,上官一声令,下头便要跑折腿。若是遇着朝廷要办什么大事要事,那连家都不必回了。 不仅要对上峰毕恭毕敬、年节生辰贺礼不断,就连上峰的媳妇小妾儿女的礼数也短不得。伍氏叹了口气,堂叔以前骂姚季失了本心,成日里尽琢磨些歪门邪道,可这不收些下旁人供上来的,一大家子如何能支撑得住啊? 上头吃他们,他们便只能吃下头,这又有什么法子? 她摇摇头,去灶房里冲了一碗热热的鸡蛋汤送过去,递到案头,温言道:“官人且歇歇眼罢。” 姚季将笔搁在笔山上,抬头看了眼伍氏,诧异道:“怎么这样快回来了?”他还以为伍氏要留下来给堂叔整治饭食收拾屋子呢。 伍氏正好憋了一肚子的话,忙扯过杌子,迫不及待将姚家的炊烟、茶卤鸡子儿、老厢军那些话竹筒倒豆子般倒了出来:“官人你说奇也不奇?半日功夫,那闷葫芦转世成精的妮子竟这般能干了?” 姚季算账算得头昏脑涨,没怎么放心上,漫应道:“堂叔以前好歹也是五品官,家里确有些藏书古籍,兴许她真翻到了什么食谱吧。这不正好?省得咱们还得操心。” 伍氏却仍觉着不大对劲。 姚季是男人,又忙于公务,以前姚如意在家里寄住时,他也见姚如意见得少,但伍氏是一日三餐都和姚如意打交道的,所以她知晓那是个怎样戳一下才动一动的木头人。 “不成,明儿我再去瞧瞧去。”伍氏站了起来,还是好奇得很,“我倒要看看是怎样的茶卤鸡子儿。” “随你罢。”姚季打了个哈欠,累得两眼无神,忽想起要紧事:“对了,抚州林闻安又寄信与堂叔了,王大人亲自送来,特意嘱我转交的。我方才险些都忙忘了,你明儿既要去,便一起捎带过去。” 伍氏眼睛一亮:“又是那个跟官家和王府尹都称兄道弟的林闻安?他又来信了?这人倒是念旧情,待堂叔如父一般。” 话到后头却虚了三分——每年这林闻安都要寄信给堂叔,顺带还会给她家也随信送一笔银两来,正是托他们照拂姚家爷孙的酬劳。 所以这段日子姚博士又是中风又是中煤烟的,险些没了命,弄得伍氏慌手慌脚,怕得夜里都睡不着,不仅照看姚启钊爷孙俩十分尽心尽力,连垫药钱都不计较了。 姚季嗯了声,从抽屉里抽出一封厚厚的信来,也面色郑重地点头:“我听王大人的口风,那林闻安似乎要奉诏返京了。凭其才名与东宫旧臣的身份……我斗胆揣测,必是要委以要职的。” 伍氏瞥了眼丈夫,心里也紧张起来。 “所以我才叫你去送鱼。芸娘的婚事、往日龃龉都不必再提了,只当没这些事儿,可记得?”姚季抬手把那沓厚厚的信递给她,压低嗓音道,“堂叔虽患了痴病官身不保,可有这样的门生,咱家日后怕还得靠他呢!” 第9章 挨打了 就很羡慕。 姚如意此时尚且不知有人来过。 用罢晚饭,姚如意又进姚爷爷屋里收拾碗筷。老人家早已吃完,见她进来,还端着架子夸道:“你这小厨娘手艺倒还过得去,好生做,下月与你添些月钱。” 姚如意忍俊不禁,将姚爷爷手边同样刮得溜光水滑、一粒米星子也不剩的碗收走,顺着他的话头连声应是。 正要转身出去,姚启钊忽又问道:“方才替你搬炉子进来的,可是闻安吗?” 姚如意一怔,她哪里认得那是谁啊? 但没等她回答,他又自顾摇头:“应当不是,闻安生得更俊些。” 姚如意:“……”以貌取人是不好的,爷爷! 姚启钊凝神思索片刻,忽而神色黯然,喃喃自语:“是了,我想起来了,不是闻安。闻安早已送回抚州去了……唉……” 姚如意听得云里雾里。 原主留下的记忆里,除却姚爷爷,旁人的面容皆蒙了层纱般。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8节 更遑论多年未见的林家人了。 姚启钊耷拉着松垮的眼皮,默然半晌,没来由地伤感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絮絮叨叨地嘱咐姚如意:“有桩事还得劳你跑一趟。林家既将这宅子托付给咱们,我这腿脚不便,只得烦你隔三差五去开窗通风,散散霉气。明日将钥匙与你,你去瞧瞧,莫叫蛇虫鼠蚁在里头做了窝。”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姚如意随口应承下来。 又闲话一阵,她便端来热水,让老爷子自己洗漱。 见他颤巍巍地收拾停当,姚如意才吹灭了屋里的灯,关上房门。 随后她又推上小车,预备去小货行街采买鲜蛋,这回多买些,如今的天气鲜蛋搁在地窖里存着,放三四日也不成问题,这便省得日日出门了。 刚开门,便听噗通一声,似有什么物事从门上跌落下来了。姚如意就着院子里的灯笼弯腰一瞧,竟是一条鱼。 怎会有鱼?哪来儿的?她拎起来左看右看,又往巷子里探看了会子。 没人啊。 略一思忖,她先将这尾肥硕的桂花鲈拎进院里。推车出巷时,顺道向值房的老厢军打听可有人来寻她。这条夹巷生人进不来,果然一问便知。 竟然是伍氏来过,还送了她一条鱼。 但她怎么没进来?这且不论,她定是知晓自己摆摊的事了……说来唏嘘,除却姚爷爷,这世上最了解原主的,恐怕就是这位素来不待见她的堂婶了。伍氏不比巷子里的街坊,须得想个周全的说辞搪塞过去才是。 姚如意心思转了转,低声与那厢军道过谢,便接着往外走去。 汴京城中夜市繁盛,夜里街上比白日还热闹,灯火煌煌、人流拥挤,姚如意推车都走得小心翼翼。 那家杂货铺掌柜见她这回要得多,很好脾气地给减了价,比白日还便宜些,合下来一枚鸡蛋半文多,划算了不少。 回去路上,忽而闻到一股浓烈辛香,见有人沿街推车叫卖汤饼从她身旁经过,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碗碟炭炉小锅摆得满满当当的小车、那油炸面饼的香味儿,这…这不是书中女主发家致富的泡面吗!书中女主开了面馆后很快便做了油炸泡面、做了泡面酱底,还是书里前期的重要剧情呢! 当时她半夜看到吃泡面这一段,馋得也想泡个面吃,可惜身体不允许,只能硬馋。 因此印象极深刻。 眼看就要擦肩而过,姚如意来不及细想,忙出声将人叫住了。 不多时,她的小车上便多添了三口粗陶酱缸、半麻袋油炸面饼。 姚如意把麻袋仔细捆好,心中雀跃:早该想到的!什么东西和茶叶蛋最配?当然是小卖部里免费供应热水的泡面啊! 以前卖这个可受学生欢迎了,早读的铃声一响,姚如意便摆好暖水瓶等学生乌泱泱冲到小卖部,跟她选一包泡面,再要个卤蛋、王中王,就自己去旁边拿不锈钢盆和暖水瓶,窝在小卖部外面的小桌上呼噜呼噜地开吃。 这样搭着茶叶蛋卖,她只要烧点热水、供应些碗筷,省事又能多挣钱。她对小卖部食物的定位十分清晰:不必做新奇的发明(她也不会),但一定要好吃方便又实在,这样不方便出去买的国子监师生便会就近在她这儿买了。 明儿就这么卖!她兴冲冲地往回赶。 回来后,她也还不能歇下,先将明日要卖的鸡蛋洗干净,用酒煮过,轻轻敲到裂而不碎,再泡进卤汤里。因为浸泡的时间长,可以不用煮沸,这样泡一整晚也不会烂,明日一早生火就能卖,她也不必太早起来。 做茶叶蛋是很省功夫的,这也是她选择做这个的原因之一,毕竟原主身子才将将痊愈。 之后再将库存的鸡蛋慢慢地吊送到地窖里存着。 草草梳洗后,姚如意歪在榻上揉腿拉筋——这身子骨大病初愈,平素又少劳作,稍一劳累便筋肉酸疼,不好好拉筋放松,一觉起来铁定就走不了路了。 不过,原主瞧着瘦小,其实体格子好着呢!日子长着,她多吃饭多干活,一定会强壮起来的。到时候就像外婆一样,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一天卤三百个蛋再干点别的,都轻轻松松。 窗外秋虫唧唧,凉风又从门缝漫进来,姚如意用脚压住被子,身子一滚,就把自己裹成一条只露出脑袋的胖乎毛巾卷,脑袋刚沾着枕头,便像断了电似的,暖和又舒服地睡着了。 她倒是睡得美,孟博远却睡不着。 孟家就在巷口厢军值房左近,绕过国子监南斋的岔道,便见两扇新漆的朱红大门。二进的院落,前厅前院连带跨院俱改作了雕版作坊,后宅六间厢房挤着一家老小。 这宅子自不及外城旧宅宽敞,还是典了外城大宅又贴补七百贯钱才置办下的。 他三哥孟庆元今日已回衙署当值,但他在家中处境并未因此松快。 他与程、林二人留在学斋抄书时,朱炳便来孟家开模印过些日子的旬考试卷。这朱炳罚了他不算,还添油加醋,将他课堂上打瞌睡的事告到他父亲跟前。 孟父教朱炳数落得冷汗涔涔,只觉着自己整张脸皮都被人活揭了下来扔在地上踩,不仅对着朱炳连连作揖赔罪,连印卷子的印钱也没收,自然憋了满腹火气待顽劣的儿子归家发作。 偏偏孟博远今日还回来的晚。 孟博远心里也委屈得紧,他和两个好友肚子里就垫了俩鸡子儿,赶到膳堂时,案头只剩乌糟糟几样残羹,膻气冲鼻的山药林檎羊肝羹在大肚陶瓮里翻滚着,已经熬成了灰棕色的浆糊糊。 三人在那桶泔水前相顾苦笑,这才索性各自返家。 他们三人家都在夹巷,距学堂不过几步脚程,故都不住国子监的南斋学馆——国子监成立得早,供学子住宿的学馆也是二十年前的老房宅了,至今不曾翻葺过,十二人一间大通铺,还不如辟雍书院的学舍舒坦。 听闻辟雍书院的学馆四人或六人一斋,明窗净几,桌椅斗柜一应俱全,连茅房都熏香备枣,更备有香巾。 就很羡慕。 但他们虽然住家里,一日两餐却多在膳堂将就。家中既无显贵门庭,又非身家豪富,自然比不得甲乙学斋那些公子哥儿,成日里豪奴簇拥,三餐茶饭都有人奉到案头。 他们三个,连个书童都没有! 细论起来,甲乙两斋的学子也从不去膳堂用饭,不是乘车回家用膳便是早就在去樊楼潘楼沈记等大酒家定了席面,这膳堂也就只能折腾他们这些小官子弟的五脏庙。 晨课太早,家里生火造饭赶不及,倒不如花几个铜钱在膳堂凑合。午间国子监的后门是不开的。他们便揣些炊饼烧饼充饥,或是热些点心,草草咽下又又要赶着听讲去了。 晚间原该归家用饭,但学了一整日的课,好不容易能松快松快,和同窗们结伴吃饭才另有一番滋味,十天倒有五天都能约着翻墙出去吃各式各样的路边小摊儿,于是家里也懒得做他们的饭了,留点剩饭剩菜便算聊表心意了。 但孟博远今儿回到家,等待他的连残羹冷饮都没有,只有他爹铁青着脸候在前厅,手把藤条都攥得咯咯响。 “畜生!”孟父见他进门便暴喝,“去你阿爷灵位跟前跪着!” 孟博远垂首便跪。 第10章 汤饼香 你就说吃不吃? 小时,孟博远也曾为他爹的偏心暗自伤怀,如今早已习以为常,此刻既不惊慌也不心酸,只是撇了撇嘴。他早料到他爹的脾性,这顿打横竖躲不过,只是没料到来得这般快。 藤条挟着风声"啪啪"抽在脊背上,孟博远咬紧牙关绷直腰背,疼得面色由白转青,愣没叫出一声来。 夜色渐浓,孟夫人关氏带着两个伙计家的媳妇逛罢夜市,正美滋滋抱着好些从布帛铺买的时新料子回来,刚迈进门槛就听得院里闹腾,忙将衣料往旁人怀里一塞,提着裙角赶去一瞧: 见亲儿子又被抽得皮开肉绽,这还了得?她一个箭步上前护住,厉声道:“要打连我一块儿打!横竖打死我们娘儿俩你就舒坦了!孩子一回来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打要罚的,你倒是让他说说话啊!” “朱博士难道还会冤枉了他?他自个不争气!本就蠢笨,还不肯勤读,为他费这般多心思、银钱供他读书,他还在堂上打瞌睡!还叫先生告到家里来,我的脸面都叫他丢尽了!” 关氏是蜀州人,脾性最泼辣,闻言柳眉倒竖,当即起身辩驳:“四郎昨儿天亮才歇下,今日哪来的精神读书?何况,人都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国子监里不还有个五十八的老监生?四郎才多大年纪,你这当爹的急什么?怕自个活不到儿子高中吗?” “少壮不努力,莫非你要纵他蹉跎到五十岁?都是你这当娘的惯着……” 孟父嘴上虽硬,眼睛却偷瞄关氏脸色,见她眉头越挑越高,声气便渐渐弱了,藤条也慢慢收到了身后。 “你这是什么胡话!与我何干?我与你孟家生儿育女,如今倒成了我的不是!好好好,你若是不想要这个儿子,日后便叫他改姓关!我明儿便将他送回蜀州去,叫他与我老父膝下侍奉,也是孝道!” “你…你胡搅蛮缠!” “呸!你才胡搅蛮缠!你年少时读书不也一塌糊涂?可曾挣得半分功名?倒有脸教训儿子!说起来你现去应考也不晚,你不也才四十好几吗?我看正是闯的时候!明日我就备二两银子去找刘主簿,看能不能让你也进学,倒要瞧瞧你这当老子的,能不能比四郎强!” 孟博远低头跪着,看似老实,实则憋得嘴都要抿烂了,拼命掐自己掌心才没叫自己笑出声来。 娘亲威武! 关氏越说越气,越骂也越起劲,叉腰冲上前,染得鲜亮的指甲正戳孟父的鼻子继续怒骂不停,孟父万万敌不过,抹了把被喷得湿漉漉的老脸,想逃,又被关氏追到门外,拧住了耳朵一路骂到院外。 孟博远支着耳朵听,直到他爹狼狈得越逃越远,听不着了,他才揉了揉肚皮,怅然望天:娘光顾骂爹了,都忘了他了! 好饿,幸好还吃了俩茶卤鸡子儿。 孟博远一骨碌爬起来,蹑手蹑脚蹭到门边张望。见他爹不知逃往何处,雕版坊前院里也没人经过,静悄悄的,此时不逃更待何时?但西边一间敞厅里还亮着灯,被孟父专门聘来刻字的易老师傅还坐在矮凳上,面前横着块松木板,一脸肃然专注地捏着斜刀刻版。 他身边还立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徒弟帮着打下手,余光瞥见孟博远做贼似的探头探脑,忍笑眨眨眼,转过身把自己师傅的视线挡住,又把手背到身后,悄悄冲他摆手。 “阿翊,谢了!”孟博远笑嘻嘻作个揖,一溜烟跑了。 孟博远心大得很,溜回了房倒头就睡,迷迷糊糊时还想着,还是好饿,要是能吃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羊肉汤饼再睡该多好啊…… 一觉睡到辰光微露,窗外忽起一阵阵竹哨声,支开窗子,便见林维明在他家围墙外蹦跳着冲他挥手,猴儿一般地鬼叫唤。 他匆匆换上衣裳,胡乱洗漱一番,马不停蹄地抓上书箱,揣上关氏烙的烧饼和偷偷塞来的银钱,临出门还不忘揉揉他家那只看门黑犬百岁的大脑袋,夸两句好狗狗,这才匆匆去与林维明汇合。 “今儿怎么这般早?”孟博远诧异,平日可都是他去林家把人拖起来的。 “我昨儿立了誓要发奋读书。”林维明一脸正经。 孟博远朝天翻个白眼:“这话说了没有三百回也有两百回了,且看你能坚持几日。” “嘿,你这人,怎么见天泼我冷水?” “还用我泼?哪回不是你自个喊累撂挑子!” “这回不一样!” “你昨个去上坟烧纸啊?” “什么?” “糊弄鬼呢!” 两人斗着嘴转过街角,便见姚家门前围着不少人,嘈杂热闹得很。 茶卤鸡子儿的香味又随风飘出来了,除此之外,似乎还混杂着一股熟悉的浓香,这香气一冒出来便飘得满巷子都是,霸道得很,都把茶卤鸡子儿的味儿也盖住了。 “姚小娘子这般早就开张了?”孟博远伸长脖子张望,吃惊道,“她还摆了桌椅……这香味……不是速食汤饼的味儿吗?” 自打五六年前沈记出了一种用热水冲泡便能即食的“速食汤饼”,之后便在汴京城中风靡,经久不衰。如今汴京城里早已不止有沈记一家会做速食汤饼的了,各家还有各家擅长的酱底,譬如沈记是红烧味与酸菜味做得最地道,后来居上的州桥“陆家汤饼”做得是刀削速食汤饼别有风味,另一家“汤师傅”汤饼作坊里出来的,鸡汤味酱底更是一绝。 孟博远以前也格外爱吃速食汤饼,有段日子吃多了上火,舌上长一黄豆大的疮,吃饭喝水都疼,他娘一面骂他活该一面还把盐倒他嘴里,疼得他在家又蹿又叫,之后家里也再不买速食汤饼了……如今已好些时候没吃了。 此刻他闻着竟又口舌生津,忍不住咽唾沫。 林维明早也闻见了! 姚家门前多加了两个煤饼炉子、三张小矮桌并几张小板凳,蒸腾弥漫的白雾热气里,一个炉上仍煮着大肚陶瓮,里头的卤汤滚沸咕嘟作响,卤得棕亮的鸡蛋在冒着泡的卤汤里堆得满满当当,小山一般。 另一个炉子摆在桌椅的那头,上头驾着大提梁陶壶,正烧热水。 两人循香而去,越近人越多,最后几乎是挤进去的。 姚小娘子的炉子前早围了不少学子了,人来人往的。有来买茶叶蛋的揣了就走,也有兴冲冲的学子已围坐在姚家门口的小桌上吃上了,那人穿绫罗,白胖白胖的,也不爱惜书本,随手便拿书箱里的书卷压在陶碗上头,手里捏了筷子勤等着吃呢。 腾腾热气中,姚小娘子围着花布头巾,襻膊高高卷起袖子,露出细条条的小臂,她站在炉子后头,叫炉火烘得两颊发红,鼻尖都凝出了细细的汗珠子,忙得不可开交,一会儿拿笊篱捞蛋一会儿又问人要什么酱底的汤饼,还要利索地给人夹面饼拿碗收钱。 孟博远和林维明刚过来,就听旁边就有人问道:“姚小娘子,你这一碗汤饼加个茶卤鸡子儿得多少文钱?” 见又有人来问,姚小娘子手上不停,还赶忙扭头答道:“汤饼不同口味都是一样价,面饼一饼十二文,酱底一文,热水一文,茶卤鸡子儿三文,一共十七文。” 那人便要了个红烧味的,她便麻利地取过碗盘来,摆好面饼,舀勺酱料再添个蛋,往旁边一指:“郎君自取热水便是。”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9节 刚说完,又有人喊:“姚娘子,没热水了!” “稍等!就来!”姚小娘子连忙又返回家里取了个壶嘴里正冒热气的大陶壶来,换在那炭炉上,把原来倒光了水的陶壶取下来又跑回院子里去。 没一会儿,新搁上的陶壶也冒了烟,不断升腾的热气顶开壶盖,发出突突的声响。林维明新奇地看在眼里,心里还赞了声聪明呢。 每家每户门前屋檐下有一条雨渠,上头盖了镂空的青石板,约莫也就四尺八寸宽,空地有限,又不能将桌椅都堆到巷子外头去。她便提前烧开了好几壶水温在自家院里的灶上,这样省了位子,原本便温热的水,取出来拿煤饼炉子一热,很快又沸了,也不耽误事。 那学子泡完汤饼坐下,一掀开盘子,香气四溢,立刻便埋头吸溜汤饼,棕红油亮的热汤烫得他直哈气,却还是一口一口接一口。 太香了!孟博远实在忍不住了,他昨日饿着肚子睡的,做梦都在梦羊肉汤饼,早起起来才发现流了一枕巾的口水,他拿胳膊肘捅捅林维明:“时辰还早,不忙进学斋,咱也来一碗吃吃?” 林维明望望天色,是还早……但……他痛心疾首:“我起大早是为读书!你又拉我吃汤饼?那我不是白起了吗?” “你就说吃不吃?” “书中自有香汤饼,书中自有茶卤鸡,人,更要有骨气,我不吃!” “我请。” “……吃。” 不一会儿,姚家门前的矮桌已坐得满当当的,实在挤不下了,两人干脆捧着碗坐在门槛上埋头大吃,闲闲的秋光斜切过巷子两边连绵的屋檐,屋瓦被照得愈发亮了,像抹了层薄薄的豆油,衬得这天也像烤过似的,蓝得发脆。 与此同时,伍氏怀揣着书信,臂上挎着装了几十枚鸡蛋的竹篮,领着女儿芸娘,也已走到国子监夹巷口。 第11章 言如刀 门前狭小,还得尽早铺子开起来…… 伍氏刚凑上前要跟值房里的老厢军套近乎,就有股子香风从巷子里扑过来,那种油汪汪的香像是一根丝线,牵着她和芸娘的脖颈似的,叫她们下意识便扭过头往巷子深处张望探看。 正是上学的时辰,南斋学馆涌出的学子很快填满了整条夹巷。伍氏抬眼望去,但见姚宅门前白雾蒸腾,围作一圈人墙,不用说,这勾人的汤饼香正是打那儿飘来的。好些年轻学子,书箱都还没背稳当,拔腿便往热气处跑。 “娘,这味儿真香。”姚芸娘忍不住扯了扯伍氏的袖口。 因伍氏一大早要过来,她只来得及喝了碗红枣粥,此刻被这浓香一熏,便又饿了。 她十六七岁,正是长个子、能吃的时候。她模样随了伍氏,长脸细目身段纤纤,且一看便是家里疼爱的姑娘,肌肤养得白净红润,头上双髻各插支米珠银簪,脖上还挂个沉甸甸的老银长命锁项圈,这会子被香味勾得踮起脚来,脖伸得老长,越过人群往热气处瞧:“娘,好似真是堂姊在那儿。” 伍氏暂不理自家那大馋闺女,先敲了窗子,跟那老厢军招呼。 “你怎的又来了?” 值房里,那老厢军蜷在两条长凳上睡了一宿,此刻正蓬头垢面,捧着粗陶大碗,已率先吃上这汤饼了,含混不清地抱怨一句,连头也没抬,挥了挥油手便放人进去。 伍氏这才拉起姚芸娘的手,忍下心中惊诧快步往姚家走。 远远便能看见了。 姚家门口的确支起了炉子,屋檐下摆了三张矮桌,七八个小板凳歪歪扭扭坐着人。 国子监的晨钟此刻正巧敲响,正在吃的学生赶忙一抹嘴就跑,后头刚出来、起晚了的学生也撒开丫子便往前冲。 眨眼功夫,三张矮桌和摊前的人群便空了。连昨晚那打过照面的、眼熟的两个学子,也赶紧仰脖倒净面汤,来不及咽,便抓起书箱,快步拐进大门。 之后再来买的学生,隔老远便嚷着要买蛋,跑到姚如意跟前脚步不停,抓了蛋塞了钱便狂奔。 待应付完最后几个火烧眉毛的学子,她正低头往身上布囊里塞,面前便投下两片瘦长影子。 一抬眼,便见到伍氏和姚芸娘两张削似的脸。 伍氏正有些挑剔、诧异地盯着她,姚芸娘倒先出声唤道:“如意阿姊早。” 姚如意刚打照面时有些愣神,但很快便低下头去,忖度着原主的性子,声如蚊蚋地喊了声:“堂婶、妹妹早。” 伍氏斜着眼打量她,见她故态复萌,顿时鼻子都要气歪了:“好哇,你原是能干的?以往在我面前竟是刻意装鹌鹑呢?” 姚如意十分做作、从下往上怯生生地瞅了她一眼,手藏在袖里,偷掐了一把大腿里子,疼得一激灵,眼泪也含在眼眶里,要掉不掉的。 她可怜兮兮地分辨道:“婶婶总骂我,我…我见了你便怕。” 说这话时,她不知为何,忽而想起了她自己的小时候。 那时还在姑姑家住。姑姑让她住在旱厕和鸡窝跟前、臭烘烘的杂物房,没电扇,床板是三个大箱子拼成的,吃饭夹肉菜会被姑姑伸筷子打掉,手指被表弟用门夹断骨折也没人管,哭着打电话给她爸,十个有八个都接不到,好不容易接通,她爸只有一句:“别找事。” 本以为早已结痂忘却的旧伤,就这么与原主脑海中压抑自卑到极点的记忆撞在一处, 原只为糊弄伍氏而假哭的她,此刻眼泪却不受控制、接二连三地涌了出来。 人人都嫌原主以前不好、没用,可是这世上人本就有千万种,有生性开朗的人,便有生性内向的人,不论怎样的性格,都不应区分优劣贵贱。用激烈的言语、带着偏见去否定她的所有,实属是不公平的。 而且……姚如意心里也挺能谅解原主的,因为她之前也没了妈妈、寄人篱下好多年。不同的是,她虽苦却有外婆。时至今日她都还记得,外婆像天神下凡一般,就这么抱住了在瑟瑟寒风中卖卤料的她,一把将她从泥潭里扯了出来。 书中世界的这个“如意”,姚爷爷虽也待她极好,但姚爷爷到底是封建礼法下成长起来的男人,又有大半日都得在国子监里讲学,还得照顾学生,“如意”那样敏感脆弱的心思,显然没能及时得到正确有效的引导。 她所见到的、原主连残存留下的记忆里,都浸透了委屈与漫长的孤独。 “你又哭甚么?真就有这般金贵,半句重话都听不得了?” 姚如意抬手抹了两下,抹不掉,干脆便让眼泪在脸上肆意横流,她抬起满脸的泪,看向神色忽然变得更生气的伍氏。 从前在她家便这般,她才说了几句,这姚如意就开始哭!现在还是这样!弄得她好像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一样。而且照今日所见,她并非天生的闷葫芦,原是对旁人都能好声好气的,独独对她这幅鬼样子,好似她如何磋磨她似的! 教她还不是为她好?好心当作驴肝肺,她伍氏心里又生出些恼恨来,重重哼了一声。 姚芸娘在旁边手足无措,一边掏出手绢递给姚如意:“阿姊先擦一擦”,又拼命拉她娘的袖子:“娘,你别说了。” 姚如意吸着鼻子,想了想,终于还是开口为原主剖白一二:“婶婶,我嘴笨,可我也知道你们嫌我厌我,可我…我也只比芸娘大一岁啊。还有退婚的事,芸娘因我受累,我自然愧疚,之前婶婶为此骂我,我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可人心都是肉长的,言语如刀,我总会难过……” “现下阿爷病了,我自个不打紧,可阿爷不能没人管。”姚如意头越埋越低,“如今操持这般引车卖浆的贱业想必又丢了你们的脸,可我也是没法子,家里没本钱还欠着债,便只能做这些……” 伍氏一愣。她倒是没这样想过,毕竟大宋商业繁盛,早已取消了商户籍,如今不论是否从商都是良籍,一样也能科考,她也是商贾之女,何来伤脸面?何况姚季也只是个微末小吏而已。这姚如意真是……难道真是自己脾气太差?才把好好的人折腾成这样的?她竟有那么大能耐? 不,与她有何干系?还不是退婚这事儿闹的!伍氏不过一瞬便将自责的心思晃出了脑袋。 而就在伍氏愣神时,姚如意从原身想到自己、又想到外婆,悲从中来,竟抽噎得越来越大声。 伍氏立刻从恍惚变作慌乱,再叫她这样哭下去,她的名声还要不要?赶忙将姚如意一把拉进院门,嘱咐女儿:“芸娘快关门!你也别嚎了,至于吗?” 姚如意也在竭力忍耐,摇头噎气不应声。 伍氏彻底没辙,心里那些疑惑和不安也散去了——这窝囊样子还是和以前一样! “你阿爷还没起来?”伍氏瞟了眼屋里。 姚如意用手背擦泪,点点头。 伍氏松了口气,便将手上的竹篮子撂下,硬声道:“好了,这些鸡子儿给叔父补身子,还有一封林家捎来的信也在此。”顿了顿,没忍住又瞪她一眼,“我闲得慌?专程一大早来训你?不过是顺路来送信罢了!”说着将信往她怀里一塞,扯上姚芸娘便走了。 芸娘扭头看她,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便跟着伍氏走了。 姚如意听着她们脚步声越走越远,也松了口气,垂头靠在门边,静静地平复一会儿心情。她本来挺难过的,直到手不慎碰到身上装得满满的布囊,将里头的钱撞得哗啦啦响。 她瞬间又精神了! 先把门口的小摊儿收进来,关上门,她就蹲下来数钱,数完别说哭了,她整个人都容光焕发、眉开眼笑了。 今儿的茶叶蛋、泡面都还没卖完,但只刚那会儿,她便卖了三十五份泡面、一百来个蛋,一共挣了八百余文,这和前一日比简直发大财了! 只是她那三张桌椅根本坐不下,好多人都端碗站着、蹲着吃,当然也有见人多走了的。 门前狭小,还得尽早铺子开起来才行。 她抱着钱袋子,下定了决心——今儿得空便将那两间杂物房收拾收拾,晚间便去寻程娘子打听打听木匠的事儿,早做打算。 之前同程娘子往小货行街采买时,她便瞧出程家嫂嫂对附近哪家铺子货真价实、价钱公道都门儿清。想来独个儿撑门立户又拉扯孩儿的妇人,少不得要这般精打细算,才能把日子俭省着过下去。 正想着,忽就听姚爷爷屋里响起了窸窣声,她赶紧绞了帕子,把脸上的泪痕全抹干净。扬起笑脸,抱着钱袋,蹦蹦跳跳地过去敲姚爷爷房门: “阿爷起来了?我能进来吗?您猜我今儿挣了多钱?说了得吓您一跟头!哦对了!还有您的信——” 第12章 去林家 估计和她一样,都是书中的小小…… 晨钟悠悠散去,紧接着,国子监里朗朗的读书声便在巷子中传了开来。姚家离得近,学子们上的什么课业,听得一清二楚。 姚启钊喝了药,夜里总睡得酣沉,并不知一大早伍氏来过。此刻已盥洗清爽,正坐在前廊藤席上看信。看着看着,又忍不住侧耳听墙外的书声,蹙眉道:“你听听,你听听!读得气若游丝、七零八落的!国子监的这些学子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和尚念经都比他们读得用心些。” 姚如意在井台边汲水洗碗,听得直想笑。这和后世的老师总爱说:“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很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她洗完一大盆碗,倒扣在竹箩沥水,便回灶房煮了两碗素面。面上添了几根青菜,滴了几滴香油,再浇一勺酸芥菜卤,清淡但也好吃。 姚启钊把书信搁在一旁,他吃饭不挑嘴,捧起面碗,又吃得呼噜作响。 “阿爷,昨日答应您的,等我挣了钱,就给您割肉吃。”姚如意豪气地拍了拍自己鼓囊囊的挎包,加上昨日挣的几十文,刨去成本,她这两天快挣了半贯钱了。买一斤五花肉不过三十几文,使得起。 姚启钊眯着眼,瞧姚如意那昂着小下巴洋洋得意的样儿,心里莫名也跟着高兴,但却还是用拐杖点点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挣了五百贯呢,往后瞧瞧,你这尾巴是不是都要翘天上去了?财不露白,赶快戒骄戒躁!” “在您面前怕什么?高兴就高兴嘛!”姚如意抓着肩上的粗布囊带子,满足地笑成了两弯月牙眼。外婆常说,男人会骗人,钱不会。她挣了钱,能在这书中世界安身立命,怎么不能高兴呢? “成成成。”又继续低头读信,一脸专注。 姚如意冲姚爷爷的背影噘了噘嘴,就愿意高兴,随时随地高兴! 她哼着小曲儿,进屋点了今日买肉买菜的伙食钱,剩下的便都藏进自己房间床板的夹缝里。她自己也馋肉了,今儿就来炸个香喷喷的脆皮五花肉! 前世生病之前,她最快活的日子,就是等到中学下午放学。学校里没人了,外婆就领着她把卷帘门拉下一半来,再把家里那老式圆灯泡拉绳一拉,老灯晕黄的光便浸满了铺子,再没人打扰。 她再搬一张板凳进厨房,帮外婆洗菜洗米。 客厅里,别人家淘换下来送给她们的旧电视机沙沙地放着播十分钟能切广告三十分钟的无聊养生节目。 外婆会边给她炸香喷喷的五花肉,边讲一些胡编乱造的鬼故事。 给她吓得,又想吃又害怕,最后只能窝窝囊囊地边哭边吃。 外婆就会指着她哈哈大笑。 姚如意把钱缠在腰带里侧,再出来时,姚爷爷已把信看完了,直冲她招手:“如意你来,信上写了,闻安约莫冬至时分便能到京了。既如此,你今儿还是尽早去林家瞧瞧,若有哪里朽坏,咱们也好提前替他打点。” 对啊,还有这事儿呢,她都给忙忘了!姚如意忙尴尬地答应了一声,“您钥匙给我吧,我这便去瞧,等回来我再去割肉,我把门锁了,您自个在家看会书,可别乱跑啊。” 她不在乎这个素未谋面的邻居回不回来,之前因姚爷爷时常提起,她便也仔细回想过几次,她应该没记错,书里并没出现过“林闻安”这个的名字。 估计和她一样,都是书中的小小路人甲。 可姚爷爷格外看重,她就当是让老人安心。 “我都多大年纪了,还用得着你嘱咐?”姚启钊不服气,把厚厚的书信踹进怀里,嘟囔着,立起拐杖,费劲地站起身,回屋给她拿钥匙去了。 幸好他今日精神头好,没忘了钥匙放在哪儿,虽然也找了半天才又巍颤颤地拿着一大把钥匙出来,还拿了叠纸笔出来。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10节 一早起来时,姚如意还觉着今日姚爷爷神智清醒了些,可这会儿再看他神色,他似乎又糊涂起来了:“如意啊,阿爷手抖得写不了信了,你替我给闻安回封信,再捎些银钱给他。万不要告诉他我病了,只叫他不必急,路上慢慢走,也不要节省,多花些银钱坐漕船……” 姚如意心头咯噔一下。虽说托原主的福,她能轻松看懂竖排繁体字,写几个字怕也不难,可毕竟从没练过书法,一动笔恐怕就要露馅。 而且,姚爷爷之前不是总把她当成家里雇来的小厨娘么?这回咋又把她认成孙女儿了?不过,她以前在医院也见过患阿茨海默症的老人,他们思维跳脱,确实不能按常理推断。 不过她没漏出一点儿不对的神色来,先坦然接过姚启钊递过来的钥匙和信笺,顺带将缠了纱布、烫起好几个泡的双手也展现在他面前: “阿爷,您既已接到信了,只怕人家早已启程了,写了回信他也收不到啊?何况您看我这手……我也没操持惯灶头事,这两日赶鸭子上架,昨夜熬卤汤才烫了手,这会子还肿着呢。” 姚如意本也不是日日掌勺的大厨,烧柴火灶更是幼时记忆了,哪能事事妥贴不出错啊?原主那十根水葱般白嫩的手,叫她两日折腾下来添了七八处被火燎伤和锅边烫出来的红印子。 原主不爱出门,皮子养得白又薄,一烫起来便瞧着格外严重。烫得浅的都有一碰疼的红印,烫得厉害的,不仅有红印,都起小泡发肿了,周遭还耷拉着黄黄的软皮。 姚启钊瞅了眼,立刻急了:“怎会弄成这样?凉水冲过没?快去买些烫伤药来!回头流了浓,那便难好了!” “不碍事,我冲过水还抹了点牙粉,过两日也就好了。”姚如意早上过药了,其实已不太疼了。她是死过一回的人,很珍惜这副身体,只是没法子,总要做事。 姚启钊还是不放心似的,拉过她的手看了又看,又唠叨要当心,并勒令她一定要去包几副烫伤膏回来覆。 之后,他盯了她手腕处一颗痣半晌,才忽而撒手,拄着拐杖,慢腾腾地转身回屋去:“你说得有理,闻安只怕已在半道上了,这回信还是不写了。你去忙你的吧,我也该回屋批改那些混账东西交上来的课业了。” 姚如意捏着钥匙,暗暗松口气。 见姚爷爷屋子里的竹帘子缓缓降了下来,她便赶忙绕到自家屋子后头,挤过柴棚,再往前走到尽头,那里有一扇落了大锁的小角门。 姚家和林家之前是可以直接通过这扇小门出入的。 她把锁上的灰抖了抖,用钥匙拧开了锁,卸下门栓,用力推了两下,才推动那被灰尘堵得发滞的门扇。 走近这扇角门,便是一方荒草蔓生的小跨院。 姚如意踩着齐膝高的杂草走到檐廊处,台阶上苔痕斑驳,便能转进蛛网垂悬的窄门。 眼前是个宽敞明亮的小四合院,当中一个厅堂,对着个四四方的天井,左右两边各有两间厢房,水磨青砖间杂草丛生,有一圈井台,木盖上压着石头,下头应该也是口井。 姚爷爷没生病之前,估摸着一俩月也会进来看一眼,这宅子虽久未住人,但天井敞亮,有些霉味倒不腌臜。她一进来便发现林家屋顶上的瓦片里生了几丛矮矮的草,顶端还有被砍伐过的痕迹,甚至门后有把木梯子都还架在那儿。应当是姚爷爷生病前还过来帮着收拾过的痕迹。 那么大年纪了,还爬高捡瓦! 这老爷子啊! 再往前走,东侧廊子尽头,还种了颗高大的柿子树,即便多年没人照管,依旧长得随心所欲、枝繁叶茂,枝头还缀了些青黄果子。 姚如意四下打量,还走上前抚了抚那柿子树的树干。走到树下,她才发现树上还挂了个褪色木板,上头墨痕早已模糊不堪,但还能看出笔锋飘逸俊雅。 她努力认了半天,才看清楚,上面写着: 平平 取“柿柿平安”之意 宝元元年夏移栽 此树性疏懒,喜拔节少挂果 姚如意仰头看了看,确实,长得好高,果子只有几颗。 不由满心柔软地笑了起来。 原来姚爷爷常念叨的这位“路人甲”,是个会为树取名的人啊。 和她挺像,她也喜欢给家里的各种物件取名字。以前她还给外婆的摩托车取名叫“红鲤鱼与绿鲤鱼与驴”来着。 “平平再见啦,有空我再来给你浇水。”她笑着拍了拍树干,便继续便顺着回廊细细察看。地上积了不少尘土,除了她,没瞧见有人进来过的脚印,便依次推开雕花木门通风散味。 林家一共有两进,比姚家宽敞数倍,拢共有十几间屋子,装潢得也清雅舒适许多。后院看过,她便打算穿过月洞门绕到前院去。 之后,她又在前院发现一盆正开得红艳的“一串红”,花朵密集,像一串串红彤彤的小铃铛,弯腰凑近一看,白陶花盆上果然也写着:“妙妙,宝元二年秋,小妹月月手植赐名,花勤易活,实乃好花,不愧‘妙’字。” 另还有一棵树冠开阔的合欢树,上头的小木板是:“听木;宝元二年春移栽。每逢夜晚及雨天,其叶片两两对合。月月见此,屡次将耳贴近,天真地想听花叶窃窃私语的声响,故得此名。” 院里草木葳蕤,即便无人居住,花草树木仍在四季轮回中肆意生长。姚如意在林家转了两圈,叫这空荡来往的风吹拂过,望着尘埃在一束束阳光里静静沉浮,心都好似被洗净般,宁静了下来。 看了两遍,确信没遗漏,便准备离开。 就在她转身时,后头窸窣作响,像有什么东西擦着茂密的杂草跑过。 姚如意吓得寒毛都竖起来了,猛回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 只有一阵风荡进来,卷起几片叶子,吹动了屋檐上忙碌织网的大蜘蛛。 第13章 小狗咪 她蹲身与毛团子们对望。 姚如意便这样站了会子,努力听了听,再没什么动静。 她胸中又生出些胆气,轻挪碎步往声息处挨去:那动静的来处正是方才荒草蔓生的小跨院。 穿过天井时,她顺手抄起一块压井盖的大青石。 两手捧着沉甸甸的石头,她心里安定了一些。 应该也不会是人。她暗忖。刚刚那巴掌大的跨院连根廊柱都藏不住,除了草高一点,根本就没地方躲人,若是方才有人藏在那儿,肯定会被她看到的。 或许是什么小动物,老鼠?四脚蛇?不会是黄鼠狼吧?黄鼠狼她有点怕,不过汴京城这样人烟繁盛的地方也会有黄鼠狼吗?河南有黄鼠狼出没吗?姚如意胡思乱想着,谨慎缓慢地靠了过去。 她将身子隐在门框后,只探出半张脸儿张望。 风吹过高高的枯黄蒿草,草色的波浪在她面前起伏着。 忽然,她好像看到了两只毛茸茸的三角耳朵,在密密的草间抖动。很快,她又在附近另一从草里看到另外两对毛茸耳朵,还不是同一种花色。那黄白花的耳下先按捺不住,拱出颗滚圆狗头,一对黑漆漆、湿漉漉的小狗眼正好奇地看向她。 紧接着,它旁又探出一只黑黢黢的狗脸,第三只棕橘色的则怯生生地缩那两狗中间,细看竟是只猫崽子。三个毛团子恐怕还没断奶,正因太小了,之前静静藏在草里时她才没发现。 姚如意也没敢动没吭声,生怕吓着它们。 它们见姚如意像雕塑似的没动弹,渐渐胆子大了起来,开始在草里自顾自追逐玩耍,却跑得东倒西歪,没一会儿便滚作一团,绒毛沾着草屑,相互啃咬打闹、扑对方的尾巴,喉咙里发出细嫩的嗷呜声。 姚如意眉目柔软,将青石轻轻搁在砖地上。 她蹲身与毛团子们对望。 三只崽子虽滚得灰头土脸,却个个肥得皮肉撑展,浑身的毛蒜瓣似的炸开。它们定是有奶水足的妈妈喂养,才能养得这般圆润。只那橘色幼猫瘦小些,难道是因为生得太瘦弱被猫妈妈抛弃了,又被狗妈妈叼回来喂了? 这只猫很小,腿短身子也短,跑两步就摔,却已经跟其他小狗崽学会狗叫摇尾巴和吐舌头了。 姚如意听见这小猫和它的狗兄弟打闹时张嘴“汪”出来一声,没忍住笑了。 她还在那猜测呢,又听墙角一阵动静,从墙根的土里钻出来一只巨大黄狗头,那狗头叼着只奄奄一息的肥鼠,正努力地钻进来,却因突然闻到陌生的味道而僵住,紧接着两道森森目光便朝她盯了过来。 姚如意刷地就站起来了。 这只大狗是典型的传统中华田园犬,立耳,长嘴筒长腿,黄犬白面,骨架还不小,整个身子精瘦而结实,毛有些脏污杂乱,左眼到鼻前还有两道深疤斜贯,想是在外流浪时打架留下的。疤痕很深,疤痕附近都不长狗毛了,显得格外狰狞。 她赶紧后退,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狗妈回来了! 而且是生得好凶悍的狗妈妈。 “我什么也没干。”姚如意缩着脖颈跟狗妈妈细声辩解。 狗妈似乎也看出了她很怂,瘦胳膊瘦腿没什么威胁,喉间滚着低吼,便整只狗都钻了进来。姚如意这才发现它不是从土里钻出来的,而是那墙根底下松了两三块砖,被这狗妈妈刨出了个狗洞。 方才那三只小狗咪,一见大狗回来,立刻便不管姚如意这个只知道冲它们傻笑的不速之客了,连滚带跑,欢快地摇着尾巴,直往她肚子下面钻。 与此同时,角落的蒿草深处又还窜出只好似四眼铁包金的奶狗,刚刚它竟一直伏在草里躲着没露头,好聪明。 原来是五口之家。 林家的宅子人没住上,倒叫狗咪一家子搬进去了。 不过也多亏了这狗妈一家子,林家的梁柱都没有耗子啃过的痕迹,姚如意方才走一圈,连四脚蛇、青蛙或是那种个大的昆虫都没有看到。 估计都被狗妈抓来吃了。 四只花色各异的小毛团子抱着狗妈的腿使劲地往上爬,呜呜咪咪地急得讨奶吃,但狗妈只是一个劲专注地盯着姚如意,棕黄凶悍的眼警惕万分,并没有露出肚皮给小狗咪们吃奶。 “不打扰你们,我走了。” 姚如意还是有点怵那只狗妈妈,小声打了声招呼,蹑足退回自家院落。 小院寂寂。 姚如意冲屋子里喊了声她出门了,听见姚爷爷在屋里应了声,便推上土车子。 出门买肉去! 等买肉回来,林家的屋子应该也通风得差不多了。姚如意准备睡前再过去把林家的门窗关一关,以后约莫半月去一趟,直到林家人回来,这样也不算辜负姚爷爷的嘱托了。 走到巷口,与值房里闲得抠脚的老厢军点点头,她心想,住在国子监也有不便的地方,生人进不来,日后即便叫人送货恐怕也只能送到巷口。 不过这也算有得有失,至少巷子里没有那么多偷盗和泼皮无赖,叫她住着也较为安心。否则如意和姚爷爷还真得谨守门户,或许,至少得养一条像狗妈妈那样凶悍的大狗看门。 或许真的可以?若是狗妈妈愿意,她抱养两只狗妈妈的孩子也不错,都省得买狗钱了!姚如意在病痛中锻炼出来的乐观,又让她开心起来,推着车哼着歌,虽然铺子都还没影儿,却开始畅想未来有猫有狗的生活了。 不一会儿,她便找到肉摊割了条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挂在车把上,又哼哧哼哧到小货行街那家杂货铺再补了两百枚鸡蛋、几坛子酒回家。顺带还在铺里转悠了两圈,偷偷观察这时的杂货铺里都有什么好东西,提前做市场调查。她看到了梳子篦子、杯盘碗碟、笤帚畚斗、油盐酱醋咸菜等等,和后世也差不多呢。 回到家,小心翼翼地搬了两三趟才把鸡蛋搬进灶房里。 擦了擦汗,她便兴奋地拎着五花肉进了灶房,还特意切了点肉下来,剁成肉泥,拿滚水一烫,用肉和肉汤拌了点剩粥,便兴冲冲地端着去了林家,准备贿赂狗妈妈。 可打开角门一看,小跨院里竟已没了狗咪一家的身影。 狗妈妈或许认为这个地方不安全了,在她离开后便带着小崽们飞快转移了,只剩下墙根处那狗洞还豁着口,留下一堆凌乱的狗爪印。 姚如意倚门怅望半晌,莫名,她有些伤感地弯腰扫了扫台阶上的灰,屈起腿坐了下去。支着下巴,眺着四方屋瓦合围后露出的那一小方天空。 秋日的天很清澈,一闪而过的鸟影也很轻盈。 这扇小角门一关,屋子里只有风、草和尘埃,她不必再人前小心伪装、努力辨识每个人,能够稍稍袒露出自己在书中世界的一丁点思念与孤独。 其实她心里也有些不安,今早姚爷爷忽而开口叫她写回信,也不知是不是她多心,她隐隐察觉到几分试探之意,但……姚爷爷头脑时好时坏,她也不知那时他是否是清醒的。 坐了会儿,她拍拍自己的脸,又振作起来。 她旁的好处没有,最是擅长苦中作乐。就像以前,她即便癌细胞全身扩散,只要一日没死,她就好好地活一日。如今也一样。 多想无用,还未发生的事儿,她都当没事。 反正……这辈子已算是白捡来的了,只要开开心心去过当下每一日,便赚了。 她还是把肉粥倒进杂物间里翻出来的、缺了口的盘子,搁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再去将林家的门窗一扇扇全锁回去。 锁了门,她又回了灶房,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何以解千愁?大吃一顿!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11节 要说以前外婆做得什么菜她最爱吃,那当然是酥脆爆汁、香掉舌头的脆皮五花肉了! 做脆皮五花肉一定要选肥一点的,最好是五层分明:三层油两层肉。若不然,炸出来的肉太柴会塞牙,那便只能切薄薄的,用来炸猪油渣当零嘴吃了。 姚如意今儿买得五花肉很好,这时的猪肉都是吃粮食的散养黑土猪肉,肉质紧实鲜红,她拎回来十分壮硕厚实的一条,拍在案板上,废了半天劲才拦腰一剖为二。 除了闻着有点肉骚味,没什么缺点。 但这好像是最大的一个缺点了。 书中说过宋朝的猪肉是不骟的,需提前洗血水、泡葱姜水、焯水才能去除那种骚味,但是外婆做的脆皮五花肉是用啤酒腌过便直接下锅油炸的,应该不能焯水。 姚如意横竖不会旁的做法,且试他一试。 酒也是去腥的嘛。 洗了血水,泡过葱姜水,便将肉浸在新开的一坛麦酒里。 以前外婆会泡两刻钟,姚如意准备多泡一会儿,让味儿散足。又因为正好新开了一坛酒,本着不要浪费的原则,她趁机拾掇起明日要卖的茶叶蛋。 架起陶瓮,另起一锅,把这批蛋放进兑了凉白开的麦酒里先煮上。 煤饼火太旺,她今日用柴,在炉膛里留一根大柴慢慢地烧到底,这样火是小火,不易灭,也不会烧干锅底。 忙忙碌碌,卤完蛋,还有点时间,她又出去到院子里。 姚爷爷在屋里看书看得睡着了,隔着房门都能听见他那震天响的呼噜声。 她准备先将堆杂物的那两间房先分类收拾出个大概,为自己小卖部腾出地儿提前做准备。 第14章 脆皮肉 入口先是脆,继而酥,末了化。…… 这两个杂物间怕是有年头没扫过了,里头破桌瘸椅叠着豁口碗盏,霉咸菜缸挨着虫蛀帘子,乱七八糟堆得山高,让人站进去都有些不知道怎么下手好。 姚如意先把那种一辈子也用不上的破烂都拉了出来,一股脑堆到土车子上,但还不能乱丢。 原主的记忆里,这汴京城竟也是实行垃圾分类的!家家户户的垃圾都不能随意向外倾倒,宋朝有明文律法规定,秽物不可乱弃,叫人检举,要挨七十下板子,能打掉半条命。 国子监这一片居民的秽物要等“街道司”的杂役按日来收,每逢单日收能沤肥的粪便尿液、枯枝落叶,剩饭菜则每日按时辰来收,这一类会专门运到郊外,低价卖给城郊的养猪户。 姚如意整理出来的这类朽木破陶,其实也不算秽物,属于每逢双日收的“荒货”,也就是废品。今儿正好是双日,等天晚些,留意那驾着长板车走街串巷高声吆喝着“收荒货咯,荒货——”的杂役便行了。 她把那发霉的、恶臭的咸菜霉咸菜倒进污桶里,因太臭了,在家里洗只怕要臭好几日散不去味儿,便用帕子蒙了口鼻,汲了水到门口的雨渠边涮洗。 外头有穿堂风时不时袭来,但她还是被熏得喉头翻涌、干呕不止,这瓦罐就算洗干净她也是无法再用来腌咸菜的,可罐子还好好的,扔了多可惜,洗干净,回头用来栽些青葱蒜苗正好。 午后这段时辰,学子们还未散学,巷子里总是寂静的,也是街坊们搬来胡床一起坐在门口闲聊做绣活的好辰光。 姚如意那倔强抠搜、干呕着也要刷罐子的声音,很快引得聚集在程家裁缝铺门口的嫂子们、婶娘们侧目。 程家与姚家隔了大半条巷子,程家靠近有厢军值守的巷子口,姚家在巷尾,挨着国子监的墙。 两边其实都听不大清楚对方的声音,但姚如意被熏得眼泪都出来的模样,还是逗得一个胖大婶直笑:“姚博士这孙女儿啊,养得实在娇气,洗个咸菜罐儿都能呕成这样。” 程娘子正给儿子补外褂,抬眼看了眼,忙替姚如意出言分辩:“俞婶子你今儿刚从洛阳回来,有所不知,如意如今很出息了。这两日姚博士的三餐俱是她自个张罗的,清晨还拉下脸来卖茶卤鸡子儿和汤饼,那香得满巷子都是。汤饼倒是不稀奇,但茶卤鸡子儿我家阿钧昨日刚买来尝过,滋味甚好,也不知她这没做过活儿的小姑娘怎卤出来的。” 俞婶子还没接话,旁边抱着俩羊角辫丫头的尤嫂子忙搭话:“真有这般好?今儿我也闻到味了,是挺香的,但我自家也卤过。可我家茉莉总说不中吃,至多把鸡白吃了,黄是一口不吃,说太干噎得慌。是不是,茉莉?” 茉莉才四岁,不像这个岁数的孩子生得那般圆润,脸颊瘦瘦的,大脑袋顶在细瘦的脖颈上,瞧着头重脚轻的。 她跟刘主簿家的外甥女小菘挨着坐,两人一起摆弄着手里的绢人,给绢人娃娃扎辫子、换碎布头拼凑的小衣裳,听自家娘问,便点点头。 “噎,不吃。” 尤嫂子无奈又爱怜地抚了抚她细黄头发,看向小菘那肉嘟嘟的白净脸蛋,更愁了:“银珠养小菘多轻省啊,做什么吃什么,我这孩子啥都不爱吃,越养越瘦,真是愁死我了。” 刘银珠在纳鞋底,咬断了丝线,出主意:“饿两顿便好了。” 程娘子也点头:“没事儿,小孩儿小时都这样,我家阿钧小时塞他嘴里,他嘴都不带张的。那小脸皱得,活似我要毒死他似的。多饿两回,他也不敢挑食了。” 尤嫂子却叹:“你们不知,我这孩子天生反骨,我不知饿她多少回了,她真是一口不吃。饿得人都打晃,栽下台阶也不肯多吃一口。” “这么撑得住啊?”俞婶子嘿嘿笑,伸出胖手去揉茉莉头上那小揪揪:“有骨气!好样的!咱茉莉以后指定也是有大出息的!” 茉莉知道被夸了,也仰头弯着眼笑。 小菘刚从小兜里掏了块糖塞嘴里,腮帮子鼓起来一块儿,一听急了:“婶婶,我也有出息!” 俞婶子大笑,将她抱过来揉了又揉:“好,你一瞧也有出息!” 小菘满足地顺势便坐在俞婶子怀里继续吃糖,拿舌头顶着,把糖块从左腮帮子挪到右腮帮子,这样左边右边都甜丝丝的,便公平了。 只剩茉莉娘叹气摇头:“要她有大出息做甚么,她一个女孩儿能嫁个好郎君,一辈子平平安安、顺顺遂遂也就好了。” “你这话说得,女儿怎了?如今还在幽州驻守的郗芸将军,那不就是响当当的女将军?金狗叫她打得屁滚尿流的。还有,你再看沈记的沈娘子,人家一穷二白还要拉扯仨弟妹,才几年便挣下这么大份家业,如今都跟官家打交道了,谁说女孩儿便不能有出息、挣大钱的。” “哎呦,听得要上战场我腿肚子都转筋,那我宁愿茉莉嫁个好人家。至于沈娘子,那多少人里头才出一个?况且,她嫁得还不好啊?她夫家可是谢家郎君!那可是良田千亩、堆金砌玉的大族。她能有那么大的家业,不也靠夫家的勉力支撑?” 俞婶子跟她说不到一块儿,扭过身不说了。 方才她们闲话间,姚如意已涮净瓦罐预备回去了,这站起来了都还没忍住又大呕了一声,显然是被熏得不轻。 “这妮子也是死心眼,俩破罐子臭成这样,扔了便是,何苦遭这罪?”俞婶子望着那踉跄背影又忍不住啧了声,凑过去和程娘子小声咬耳朵,“我看她啊,还是老样子,也不知这能支棱几日。” 程娘子笑:“我倒觉着如意想明白了,好日子在后头呢!” 俞婶子撇撇嘴,不信。 几人又聊了半日,见天色渐晚,该回家做饭了,便各自抱着簸箩散了。 俞婶子家其实就在姚家隔壁,俞家在这夹巷住了有十来年了,比姚家搬来的早,她官人是国子监的六品监门官俞守正,从前和姚启钊这个祭酒还有些交情,但俞守正是个耗子胆,姚启钊遭贬后受人排挤,他怕得罪了新的祭酒和司业,便渐渐和姚家疏远了。 姚家没有能掌家的妇人,姚如意又孤僻,俞婶子又需常往来洛阳不在家,两家愈发没有往来了。 但总归是邻居,姚家什么境况,她门清儿。 俞婶子进了家门后,便也开始做晚食。 她生养了俩儿子一闺女,儿子都已出仕,小的在大理寺当差,忙得没日没夜,十天有八天睡在衙门里;大的举家在外地任父母官,不得擅离职守。女儿嫁到洛阳,难产后体虚,她与俞守正每年都要去探望,一是不放心女儿身体,二也怕夫家待她不够好。 国子监夹巷的俞家宅,大多时候便仅有老夫妻两个。 说冷清,其实也不冷清。 俞守正喜欢花鸟虫鱼,孩子们各自成家后,他养了十几只鸟,还养了两缸鱼、六缸龟,又栽了满院子的兰花。 俞婶子常说,俩眼一睁,家里便有上百个祖宗要伺候,冷清不了一点儿。 儿女不在,俩夫妻便喜欢吃得简单点,随便对付对付饿不死就行了。反正俞守正只要端着饭碗坐在院子里,一会儿逗鸟一会儿逗鱼一会儿逗龟,还要赏花,碗里有点好肉都喂龟喂鸟了,压根就吃不出碗里到底什么味道。 就俞婶子回来这会儿,他就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捧着自己新训的五彩小鹦鹉,瘦巴巴的长脸上,亲热地嘟起两片嘴,在那啵啵啵地直亲鹦鹉那毛绒绒的小圆脑袋呢:“爹的好鸟,真聪明,这口条可真棒啊!” 他一夸,鸟就骂:“混账!” “好好好!” “竖子!好个杀才!” “哎呦,可真是爹的好宝啊!再骂响些!爹爱听!啵啵啵——” 灶房里的俞婶子听着直翻白眼。 要不怎么说什么人养什么鸟呢。人家大文豪苏公养的鹦鹉,不仅能背诗,还能在文会上接旁人的诗句,多厉害啊!他们家这个呢?只会不重样的骂人,还把他越骂越快活了。 跟有病似的。 她正准备煮点小米粥,再炒个自家腌的水溲菜,随意对付一顿。谁知忽而闻到一股难以忽视的油润肉香,腾腾地从隔壁飘了过来。 姚如意正把五花肉切成肥墩墩的大块儿,刷一层蜜,肉皮朝下入锅,浇冷油,文火慢炸。等油面渐渐泛起细碎的金色小泡,再用小勺不断往肉上浇热油,油珠子在肉皮上直跳,没一会儿,皮起了细密的蜂窝,颜色也深了,就可以小心翼翼地翻面了。 翻面煎好,香味已经激发出来了。 许是麦酒浸透、滚油也将肉煎得透,又或是炸肉的油是用花椒炼过的,这没骟过的猪肉便没闻出什么骚味儿来,炸出来全是肉香、油香。 待肉炸得通体金黄,就改刀切成小块儿。刀刃落下时,那脆皮的迸裂声都是清脆脆的,在竹漏勺上控干油,码在细白陶碟里,那脆皮上还犹自滋滋冒着细碎的油泡,衬得那脆皮五花肉愈发油亮亮的。 姚如意站在灶台边便捺不住馋,迫不及待洗了手,拈起一块仰头往嘴里塞——啊烫烫烫!舌头都烫麻了! 等缓过来,入口先是脆,继而酥,末了化。 牙齿破开焦壳的瞬间,有种咬开快融化的冰块的脆响,接着便是肉的肥脂被口腔的温度融化,瘦肉的纤维在舌尖舒展,能咬出肉汁来,一点儿也不塞牙,吞下去后,嘴里还有若有若无的酒香。 姚如意自个都惊着了,没想到她做饭也挺有天分的嘛,只是循着记忆中外婆的手法,头一回做就成功了! 不仅她惊着了,隔壁俞家,连俞守正这么个不怎么爱吃的,脑门上蹲了个出口成脏的鸟都被香得站起来了,跟狗似的伸着鼻子到处嗅:“这么香?谁家做好吃的呢……” 第15章 小规划 门缝里探出来半张白净的脸庞,…… 姚如意站灶台边,没忍住又吃了两块,眯着眼摇头晃脑。 她好厉害!她上上辈子肯定是个厨神! 不过炸脆皮五花肉这菜本身便不难,尤其大铁锅炸东西本就好吃。 铁锅用之前要热锅,再用油滑锅,养透了,再用时,便能跟不粘锅一样好用,怎么炒都不沾。前世,姚如意家里一直用的村里大爷手打带锤纹的老铁锅,受热匀称,火候稳当,外婆用了十多年就补过两回,还是特好用。 宋时的铁锅早是浑圆底的了,形制与后世稍有不同:深肚阔边,有点像加了圈宽边的电饭煲内胆,往灶上一嵌正合适。还能一锅多用,平时煎炸炒就不提了,底下蒸饭,上头摞俩竹蒸屉又能蒸包子蒸汤菜,同时,锅边一掌宽的沿儿还能贴饼子烤馍,最妙的是,这铁锅若是从灶上抬起来,锅底上通常还有三处凹槽,能按在临时搭的土灶或是支脚上,挪到院子里吃涮锅也能撑得住。 姚如意当时发现时都觉着这设计好妙!如今才用了两天,她便已得心应手,觉得比后世铁锅也不差。 除了太重了点,没啥大缺点。 而且柴火灶锅气足,做出来的菜肴、蒸出来的米饭,她总觉着有种电磁炉和煤气灶没有的特别风味。或许是因为带上了木炭本身具有的香气? 听说这时的富贵人家,烧不同的菜要搭配不同香气的木头:烤羊炖肉就讲究用松木,据传松木的香能中和肉类腥味;烤鸭烤鱼则适合用荔枝木、枣木、龙眼木等富有香气的果木,会带甜香;蒸米饭在柴火里加稻壳来烧,能增加甜味和米饭弹性。 姚如意就没这么讲究,她主打哪种便宜用哪种。 而且国子监夹巷里住的人家,日常用煤饼的更多,不仅她家有,这两天出入还经常看到家家户户门口都有堆放烧过的煤灰——煤灰也能低价卖给收荒货的小贩,他们会把烧过的煤灰运到城郊混入畜禽粪便,用来堆肥,物尽其用。 在汴京城,三百六十行,再腌臜的营生也有人做。姚如意之前时常在书里看到“宋朝商业繁荣”这话,但大多都停留在宋朝打破“坊市制”、出现早市夜市这样的表象之上。当她真的到了这个世道,哪怕是个话本子里的、不够地道的宋朝,却仍能在这种细微之处,窥见大宋真实的繁华。 想着有的没的,姚如意将炸好的脆皮肉分作三碟,大份的,自家留一碟吃,中等分量送给程娘子吃。上回程嫂嫂帮她砍价、带她去找实惠的杂货铺买东西,最后还请她喝杏仁茶、又温柔地鼓励她好好生活,她一直记得。 她虽已不是原主了,但设身处地去想,若是原主能听见程娘子的温言暖语,她那被流言与偏见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心,应当也会感到慰藉吧? 姚如意叹了口气,看向那碟子肉,又慢慢给自己鼓劲。 她会带着原主的份,努力生活的。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12节 而这五花肉是她用自己挣来的钱买的,又是她自己亲手烹制的,用来回礼再好不过了。 最后一碟盛了五块肉,她又端着去了角门处,想给狗咪们添在早先放在那儿的肉粥里,虽然也不知它们还回不回来。 但角门一打开,她便惊喜地发现肉粥竟已被吃完了!盘上还粘着几根狗毛,看来狗妈妈没走远,它们估摸着就躲在附近呢! 她高兴不已,将肉又拨进那盘里,便欢蹦着回自家摆好碗筷,这才扬声喊姚爷爷出来吃饭了。 除了脆皮肉,她还熬了一锅青菜粥,虽然忘了搅底熬糊了,但清淡的咸粥配这个肉就正好,吃起来不腻。 姚启钊拄着拐推开门,闻到满院扑面的肉香,惊讶道:“你这小厨娘,整治膳食倒有不少新鲜花样嘛。豚肉也能叫你整治得这般香,倒不错。” 又成厨娘了。 不过,姚如意心底还松了口气呢。 “这是我去买蛋时见那店主在炸肉,觉着不难便偷师回来试做,怎么样,瞧着还不错吧?”姚如意把肉摆上,还是给自己找了个好理由,顺带又不太好意思地把熬得糊了底的青菜粥也放上,“但是粥熬坏了,有点糊底,幸好焦味不重,您将就着吃吧。” 姚启钊看到那碗因为糊底而变得有些发黄、带着淡淡焦味的粥,忽然就笑了:“功夫不到家啊,下月扣钱。” 姚如意为他递过竹箸,舀了粥,佯装不服气道:“什么呀,明儿我便上书局买食谱去,保准给您变出更多花样来。到时候您等着给我涨月钱吧。” 姚启钊被她逗笑,嘿笑着低头吃肉喝粥,他一点儿也不嫌弃粥熬得不好,照样配着肉吃完了,吃完还夸:“肉炸得真不错,若是能配上二两柏叶酒,当下酒菜吃,那便更舒坦了。” “打住!您往后可别想碰酒了!一滴都不能沾,知道吗?”姚如意听到酒这个字立时便板起脸——她之前也想过姚爷爷为什么会中风,被辅导学生作业被气倒只是表象,其实还和姚爷爷年纪大了、饮食习惯不当有关。 姚如意这样常年混迹在医院的人,看过各种各样入院的病人,听过各种各样的发病原因,寻常的医学知识都很丰富了。 之前程娘子便说了,姚家爷孙俩从前都不会烧饭做菜,整日里都泡在沈记吃外食,都吃胖了十多斤了!平日里吃汤饼虽看着清淡——但面汤大多都是浓肉骨汤,容易导致血尿酸升高;更别提烤鸭烤鱼之类高脂肪的食物也常吃;如今再听到他提及以酒佐餐,只怕以前吃点鸭子配点小酒也是寻常事。 好嘛,高盐高脂高糖、过量饮酒、高嘌呤饮食、膳食纤维摄入不足,姚爷爷的脾气又不好,一激动,血压骤升、心率加快、颅内压剧升、脑血管自动调节功能失衡、形成血栓或脑出血,他不中风谁中风? 姚启钊却理不直气也壮,对戒酒之事表达了严正抗议:“做什么不叫我喝酒?我都这岁数了,现在不喝何时喝?难道带进棺材里喝?” 好有道理,但是,姚如意不知怎么用中医角度解释这个问题,只能坚持:“反正不能喝!要想多活几年,就别喝!” 姚启钊瞪她,姚如意立刻叉了腰,睁圆了眼睛也瞪回去。 原主和姚启钊爷俩五官里仅有眼睛相像,都是又大又圆,两人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互不示弱,最后还是姚启钊先眼酸不敌,气鼓鼓地别过脸扒粥。 默认他这便是答应了戒酒,姚如意才端起另一盘肉:“阿爷你先吃着吧,我把这个趁热给程嫂嫂家送去,多亏她前日温言开解我,否则我都鼓不起勇气去买鸡子儿,也没法这么快振作起来。” 姚启钊脸上沾着米粒,茫然地问:“程嫂嫂是谁?” 不过一转头的功夫,他已忘了方才为何生气,所以也不生气了。 “巷子里的邻居啊,开裁缝铺的。” 姚启钊努力控制筷子让它不要抖动,另一只手把脸上的米粒捻下来吃掉,想半天想不起来:“不认得。” 姚如意就知道,便不和他说了,等会这肉该凉了。 于是嘱咐道你好好吃饭,别乱跑,便抱着盘子,用脚把自家门勾得掩上,快步往程家走。 一出门,便见隔壁俞家的院门正敞着,俞家夫妻俩也坐在院里喝粥呢,见她出来,身材圆润的俞婶子和头顶肩头停了好几只鸟的俞守正,齐转头望来。 连鸟也转头了,数双乌豆似的眼珠盯着她手中的肉碟。 姚如意吓了一跳,在脑中飞快搜索得知隔壁住得是谁,便停下来匆匆施礼,小声问候:“俞……俞婶子好,俞叔好。” 又赶忙走了。 她的身影一从俞家门口消失,俞守正便忍不住耸着鼻子,嗅了嗅门前飘过的香:“这肉香味还真是姚家飘过来的!真奇了,姚家爷俩竟会烧菜了?” “先前不是在沈记吃过吗?炸肉也不难做。”俞婶子虽这么说,但也暗暗咽了咽口水,又与丈夫低声道:“对了,程寡妇还说这如意卤的鸡子儿好呢!想来她只是不爱说话,并不是傻子,学了几样菜也不奇怪。” “话是这么说……”俞守正下意识喝了口自家的粥,却觉着没滋味儿得很,甚至有些难以下咽。奇怪,平日里老婆子整治的饭食虽也难吃,但捏着鼻子吃完也就好了,今日怎觉着格外难吃? 俞婶子也不想喝粥了,放下碗,心里想着程寡妇说的话,有些意动:不如明日她也去买两枚来试试? ** 姚如意给程娘子送肉,借着道谢,主要是想和她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好陶匠、好木匠——书里她记得有个和女主合作的木匠杨老汉手艺了得又便宜,但这两日姚如意买鸡蛋时打金梁桥上过,那“杨记木器”已是三间铺面的大字号,工钱怕是水涨船高。 还是另寻一家吧。 除了打货柜之外,她还想找个陶匠,再烧个双炉眼的陶泥炉子。想后世的煤炉子那样高,圆筒形,上面再做支脚架子,上面的陶烤盘便能做成替换的。再烧几个带细长凹槽的淀粉肠烤盘、圆凹模的鸡蛋汉堡烤盘、烤冷面饼铛和九宫格方形深陶锅备用。 以前外婆出门进货,她便一人看着小卖部,店里卖烤肠、关东煮、鸡蛋汉堡、烤冷面这些小吃那都是基本的。 她可会烤了。 且她家的淀粉肠,不是外面拿的肠,是外婆亲手做的。最早外婆也跟人拿货,却叫人坑了,那些黑心工厂生产的淀粉肠吃得她狂拉肚子进医院挂了三日的针,幸好当时还没往外卖。 但亏了不少钱。 从此之后,外婆宁愿自己做。 歪打正着,她家小卖部的小吃慢慢出了名,甚至不少校外的人都会想法子进来买。 外婆做的淀粉肠,那是用真鸡肉做,不用套肠衣,拿鸡脯肉用绞肉机搅成肉糜,兑进搅得匀称的淀粉浆里,加上大蒜粉、肉蔻、糖盐酱油等调料按比例再搅打一次,肉浆就调好了。 淀粉肠的关键调料就是肉蔻。只要加了这个,就能调出后世火腿肠、午餐肉那种喷香的味道。但可惜的是,肉蔻原产印尼,唐宋时虽已通过海贸传入,但它的地位与胡椒不相上下,堪比金银,姚如意买不起。 她打算用本地肉桂代替。肉桂的香味会比肉蔻更张扬热烈,但同样丰富温暖,虽然不能完全复制肉豆蔻粉的味道,闻起来还是有些相似的。 至于肉肠的形状,肉和淀粉的比例只要掌握得好,煎出来的肠就不会散。把浓稠稠的鸡肉淀粉浆浇入模中,竹签往将凝未凝的肉糜里一戳,翻面煎得金黄,刷上秘制酱料,那香气真能飘半条街…… 做起来还快,有模具能同时做七根,做法还简单。 所以模具炉子便分外重要。 短短一路,她已想了很多,端着新炸的脆皮五花肉站到程家门前时,心里主意也已安定。她清了清嗓子叩响门环。心里正默念说辞,却听得门后隐约传来木屐趿拉声,门开的瞬间,便伴随着一句冷冷地抱怨:“林大你怎才来……” 声音戛然而止。 她一愣,对方也一愣。 门缝里探出来半张白净的脸庞,湿发披散的挺拔少年,显然是刚沐浴好,发尖滴下的水正顺着锁骨滑进衣襟。他身上仅着素棉布中衣,外罩松垮的青靛直缀长衫,半敞,襟带便斜斜地垂在腰间,长衫衣摆之下,赤足踩着木屐。 他一见是姚如意,面皮涨红,急得“砰”地又把门关上了。 第16章 红糖糕 还是要多多挣钱!姚如意在心里…… 门框都被震动了,姚如意也端着盘子一抖。 姚如意认得他——前日。他与两个同窗把她剩下的六颗茶叶蛋买了,又是头一个俯身替她搬炉子的。 没想到他是程嫂嫂的儿子。 姚如意还震惊地想,程娘子瞧着这样年轻,竟有这么大一只的儿子! 古人果然婚嫁早。 隔了会儿,门终于又开了,系着蓝底布围裙的程娘子沾了满手麦粉,显然是从灶房匆匆赶来开门的:“是如意啊!刚是我家阿钧,他以为是对门家的小子来寻他写课业呢!衣冠不整的,吓着你了吧?” “没吓着!没事的,我什么也没看见。”姚如意忙不迭摆手,不就是洗澡出来没吹头发穿了个拖鞋吗?那有什么的! 毫无历史常识的姚如意不仅丝毫不在乎,还把盘子举起来,立刻进入正题:“嫂嫂,我炸了点肉,给您送来尝尝,还有一事想问,左近可有手艺不错、价钱公道的陶窑木作?我想定做两个炉子、打些柜子。” “哎呦好香的脆皮肉!没想到才两日功夫,竟这般进益了!你支撑家门果然是极有决心的,嫂嫂真为你高兴。”程娘子笑出细细的眼纹,接过瓷盘时,不仅顺道夸了如意,还紧着替她出主意,“你说陶坊啊,我晓得水门外有个韩家窑,有些远,但是作价极便宜。木匠嘛……如今很有名望的杨式木匠铺,名下有两个徒弟出师单干了,在外城开了铺子。明儿正好是十五,外城有大草集,你要是想去,咱们正好结伴去逛逛。” 赶集!那正好可寻些找找小卖部进货的门路!姚如意大喜:“多谢嫂嫂了!我如今还有些怕独自出门,劳您陪我去,我实在太开心了!”其实是不认得路。 程娘子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我本也要添置些针黹灯油,外城东西便宜多了。你记得,明日换上便于走动的衣裳,咱坐长车去,若是买得多便使两个钱叫闲汉送家来,省得自家推车累得慌。” “我都记下了,明儿一定准时等着。”姚如意千恩万谢地告辞,刚转身又被程娘子一把拉住:“等等,嫂嫂也做了点糖糕,我给你切一些带回去。你莫要走动,便在此处侯着。” 哪能来回礼还兜着回去的?姚如意赶紧推辞,程娘子故意板起脸说再缠她就恼了,日后再不要往来。 姚如意便只能无奈地站在门口等候。 等候时,思绪不由自主又盘算起进货的事来:后世小卖部的货大致可分为食品饮料、学习用具、日用品几种,货多而杂,就得有不同的经销商、供应商和厂家进行对接。 以前外婆就有很多批发商的电话,记了满满一个本子,她会打电话跟人家提前订货,远的人家给她寄过来,近的就用货车给她送过来。 以前,外婆隔三差五就要踩着三轮去十几公里外的汽车站拿货,他们那个小镇只有一个集中快递点,就在汽车站。 到了宋朝,对于货源,姚如意先前也琢磨了很久。 这时候进货渠道没有后世那么多,没有全国流通的物流网,更没有义乌小商品批发市场。但幸好汴京是都城,各地行商都在汴京流转,漕运通达,人烟阜盛,各类工坊、匠人都齐全。 她本来便计划着要定期去汴京城各类大集上“淘货”。除了程娘子提过的草集,兴国寺、大相国寺每月也会办万姓交易,那时会有很多小商贩、农户会带着自己的货物前来售卖,应当能认识些散货商。 另一种法子是去找工坊合作。比如,陶坊能定各类陶罐、陶碗,与铁匠铺制刀具、锅具等,往后合作久了,说不定还能刻上自家名号。 最后一种便是那些往来各地贸易的大商队,他们通常会携带各种货物,走街串巷或到各大商行贩卖。若有机会,能与这些行商合作,从他们那儿采购新奇的或来自外地的商品,也很能丰富自己的货物种类。但一般这样的巨贾都得有人脉引荐才能结识,倒也不急于一时。 姚如意还想过,以后小卖部顺利开起来了,巷子里的婶子嫂子们若有什么要卖的,譬如自家绣的手绢、鞋袜或者一些吃食,她也能帮着代售寄卖,但是锦上添花的事情,也先不忙着考虑。 千头万绪,说来说去,都少不得银钱周转。 没有资金,转不起来,就进不了货。 还是要多多挣钱!姚如意在心里严肃地重重点头。 正百般思量间,程娘子已去而复返,给她用油纸包了一大块红枣花生红糖糕,像嘱咐自家女儿一般,揉了揉她的发,语气温软:“拿着!嫂嫂以前也是这么一人支撑着过来的,所以心里很是知晓……这些时日累坏了吧?这糖糕搁在阴凉处能放好几日,你每日切一点儿用油煎着吃也行,就这么直接当点心吃也行,能多补补气血。” 姚如意被那温热的手掌揉得一怔,怀里揣着犹带余温的红糖糕,心也变得又酸又烫,低头轻轻“嗳”了一声。 回去路上,她将怀里的红糖糕揪了一块放进嘴里。 红糖糕刚蒸好不久,温热糯软,咬下去,先是糯糯地扯着牙,紧接着便能嚼到炒过的花生碎和红枣片。红糖的焦甜混着甜枣味儿,那丰富的香甜味好似只是在舌尖滚着滚着便化开了,像咽了口温吞吞的夕阳,令人满腹热暖。 她抬眼望去。 黄昏满路,小巷曲折地向晚照里蜿蜒,好似一条静止的河。 前世,妈妈走得太早了,她对她毫无印象,只见过她的照片,听外婆讲过她的许多事,但隔着漫长逝去的时光,总像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有妈妈……是怎样的感觉呢?也是会这样,能一眼看穿你隐瞒的辛苦,揉揉你的头,变着法儿给你塞好多好吃的吗? 真好啊,有妈妈。 * 暮色将姚小娘子的身影抻得老长,仿佛拖了条金线锁边的裙裾。 林维明腋下夹着明日要交的课业,从后门溜到程家,他低头穿过程家院里横七竖八晾着的各色衣料,熟门熟路地摸到程书钧读书的小耳房。 一进门,却见平日里恨不得蹲茅坑都读书的书呆子,此刻面前铺着纸,手里握着笔,却微微侧着头,凝望着窗外怔怔出神。 “你看什么呢?”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13节 程家虽是官家赏下的宅子,但也不宽敞。前头改成裁缝铺了,后院只有三间屋,程书钧平日里便都在程娘子纺线织布的耳房里读书。这房的小竹窗对着夹巷,外头什么声响都听得清清楚楚,很吵闹。 也亏得他能读得下去。 程书钧被林维明一嗓子吓得肩头一抖,扭过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磨磨蹭蹭的,你怎么现在才来?”倒害得他方才出了大丑。 林维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总得吃了饭再来,怎的了这是?” “赶紧来写了,明儿当心朱博士当堂教你诵读文章。” “朱大饼真是……烦死了!”林维明顿时忘了好友方才的些许异样,一屁股坐下,铺了纸,头脑却又一片空白,便又开始抓耳挠腮。 * 次日一早,姚如意只卤了五十枚茶叶蛋、捎带着卖完三十份速食汤饼,晨钟响过便提前收了摊。她回家舀了碗杂蔬小米粥,又迫不及待地溜到林家角门喂狗。 这回她特意轻手轻脚地拨开门闩,开门时,果然看见几只狗咪崽子们在狗洞附近玩,肥肥短短的毛团子,圆滚滚地跑跑跳跳,正扑草里跳动的蚂蚱。 她偷偷探进半个身子,便吓得它们争先恐后地往狗洞钻。猫咪最小,最先钻洞跑了,紧随其后的是最警惕的铁包金小狗,跐溜一下便钻没影了。 只剩后知后觉的小黄狗小黑狗慌得团团转,它俩汪呜汪呜叫,急得连滚带爬,又同时伏身子钻洞,两坨胖墩墩的狗屁股卡在那洞口,这下更急了,好一阵嗷呜嗷呜地才挤过去。 她看得又好笑又心疼,但她今儿没空,将粥倒进盘里便急匆匆走了。 回屋换了件对襟窄袖短褙子、青色粗布裤裙,又赶忙烙了张直径十几寸的大圆芝麻烧饼,拿草绳穿了油纸裹了,让姚爷爷俩手抱着,用轮椅推着一路飞奔过了州桥,将他送到赵太丞家的医馆做针灸。 集日正巧是姚爷爷去医馆针灸熏艾、推拿按摩和泡药浴的日子,郎中说是这样的理疗配合每日喝的汤药,能慢慢疏通中风后积淤的血脉。 姚如意深以为然,这钱是省不得的。哪怕是按照后世西医的治疗办法,轻微中风后也得挂阿替普酶或尿激酶来融血栓。 中医理疗更是贵在坚持,耗时也长,去一趟没有大半日回不来。今儿正好送他去,医馆有人照看,她便也能放心出去逛集市了。 与药童约好接人时辰,叮嘱姚爷爷好生配合诊治,姚如意又匆匆折返巷口,等着与程娘子结伴同行。 第17章 婶娘们 阿娘,我也要吃。 姚如意倚着巷口的灰砖墙,挎着自家缝的蓝染碎布包,正在发呆。 那布袋儿是极素简的,单根襻带,抽绳收口。原主的绣活是很好的,但姚如意连记忆都继承得稀碎,更别提原主的技能,只能凭借这具身体尚未消散的肌肉记忆来做。 不过她自己也会缝。没上学的孩子,技能点便都点在了别的方面,缝补钩织那是基本的,她还会织毛线勾包包呢。说来还是当初跟病房那位河南大叔学的,后来便越织越上头了。 缝个随身小布包,那是手到擒来。 因要出门,她便在布袋里装了四五颗茶叶蛋,几块红糖糕,预备与程家娘子路上垫饥用。这会儿,她正低头数着吃食,生怕拿少了。 就在她低头时,身后却传来了洪亮的、独属于中年婶子们那种不忌讳任何人的敞亮大笑。 “咯咯咯”“嗬嗬嗬”“鹅鹅鹅”“嚯嚯嚯” 笑声还挺丰富。 原来是这么多人一块儿去啊……姚如意转头瞧去。 程娘子挽着俞家婶子,另一手牵着个羊角辫小囡囡,小囡囡还牵着个胖囡囡,后头还跟着两个妇人,穿成一串,乌泱泱便朝她走过来了。 俞婶子头一个走到她面前,打量她两眼。 姚如意不忘人设,赶紧腼腆地低下头,就差掏出手绢拧几下。 “你总臊啥子?抬头挺胸!”她头一低,俞婶子立刻看不惯她了,伸出铁掌一般的大手往她背脊狠狠一拍:“对!哎!该这般!生得多齐整的姑娘,整日低头作甚?地上有银子捡不成?对了,你今儿怎不摆茶卤摊了?我原想跟你买俩茶卤鸡子儿尝呢!” 姚如意努力挺起背,闻言下意识摸出两枚温热的蛋,继续维持着细声细气的人设:“今儿要出门便没备这许多,我这还有,婶子吃吗?” “吃,给我来一个。”俞婶子毫不客气。 姚如意便分起蛋来了,先给程娘子分一个,又瞥见那俩手牵手的小囡囡,便也弯腰递到她们面前:“你要吗?” 生得胖乎白净的那个小女孩儿先伸手接过,扬起笑脸,脆生生地道谢:“多谢如意阿姊”,顺手还从自己小衣裳的花布兜里给如意摸出一颗绞丝糖,“大伯刚给我买的,阿姊也吃”。 姚如意眉眼也柔软下来,也不客气,愉快地伸手接过了这小回礼:“也多谢你了。” 另一个小女孩儿生得瘦巴巴的,仰脸看她半晌,面上满是犹豫,正想伸手接,便被旁边一样瘦的中年妇人抬手拒了:“多谢你了如意,但是这孩子肠胃弱又挑食,等会吃一口又不吃了可不白费?多谢你了,她不爱吃外头的东西。” 程娘子便趁机为姚如意介绍道:“你平日少出门,又不常与我们打交道,可还认得?给你糖的是刘主簿家的小菘,这是小菘娘,你喊银珠嫂子便是;那是茉莉和茉莉的娘,你喊她尤嫂子就成了。” “尤嫂嫂,那您吃吧。”姚如意直起腰,转而递给了那中年妇人。 尤嫂子还犹豫,就被程娘子夺过来塞她手里了:“接着吧,咱巷子里,偏你穷讲究!人家如意一片好心,你赏脸尝尝吧!这孩子卤的真挺好的,你看这蛋壳就知道,下锅之前都刷过的,不像外头的卤鸡子儿,壳上还有鸡屎。” “那我尝尝。”尤嫂子这才讪笑起来。她确实有些讲究,爱洁净,家里只要来过人,人走后,甭管是桌椅杯碗,她都要刷洗一遍,就连地都要扫一圈,故而看外头做的东西总嫌脏。 但如意是自家街坊邻里,她总不好把这种怀疑和嫌弃摆在脸上,便只能勉强收下了。本来接了也不想吃的,结果几人要去马行街坐车,边走边说话的空隙,俞婶子、程娘子和小菘走着走着便已迫不及待剥开吃了。 姚如意装出来的鸡蛋,都是早上特意留在锅里的,擦干外壳后用手帕裹着放在小布包里,所以还温热着。她如今卤茶叶蛋也卤得愈发得心应手,卤汤用了几次,也正是最浓郁醇香之时,今儿这一锅连蛋壳都卤得香香的,外壳裂而不碎,一剥开,那种卤蛋香便更是明显,丝丝缕缕直往人鼻子里钻。 俞婶子一口咬掉半颗蛋,油亮绵软的溏心一下露了出来。她本就是咋咋呼呼的性子,这下嚷得半条巷子都听得见:“哎呦还是溏心的!这卤鸡子儿要卤成溏心的真是不容易,卤时间短了不入味,时间长了哪个鸡子儿不老?如意啊,你这手艺是不错啊,不枉费你程嫂子这么夸赞。” 原还以为是吹牛的,没想到真好吃。俞婶子把剩下半个也一股脑塞进了嘴里,嘴里塞得满满的,滋味便也满溢在口中。 小菘见了赶忙也加快了剥蛋的速度,才剥开一半便张嘴啃了一口,油亮亮的蛋黄顺着她指缝淌,她赶忙低头去嘬吃得也两眼亮亮的,仰脸对姚如意夸道:“如意阿姊,你卤得鸡子儿真好吃!比我阿娘卤得还好呢!我阿娘卤得鸡子儿跟白水煮得没两样,可难吃了。” 银珠嫂子佯怒地瞪闺女一眼:“你说什么?” 小菘察觉到亲娘的眼神,立刻狗腿地蹭到亲娘身边,甜丝丝地改口:“大舅说了,人各有所长,我阿娘鸡子儿虽卤得不好,但阿娘烧得红烧羊肉最好吃了,便是樊楼和沈记也比不上,我最爱吃阿娘的红烧羊肉了!” 众人听了都忍俊不禁,银珠嫂子也忍笑,伸手捏了捏她软乎乎的脸蛋:“偏你话多,快吃吧,等会出了城,尘土多了,非吃一嘴沙子不可。” 咦……怪脏嘞。小菘立马低头专心吃蛋。 姚如意也抿嘴一笑。 尤嫂子看众人手里那流心的蛋,心里就有点动摇了。 程娘子也在旁细嚼慢咽,得意道:“我早说好吃,你们非不信。” 尤嫂子被香味左右夹击,撩得心痒,终究架不住撩拨,也开始剥蛋,刚剥完,衣袖就被扯住了,低头一看,从来不爱吃卤鸡子的茉莉竟也仰起小脸,紧巴巴地盯着自己:“阿娘,我也要吃。” “你要吃?”她在家可是哪怕烧龙肉都不吃的!尤嫂子惊讶地把孩子抱了起来,茉莉生得瘦,单手抱着都不觉得重,她让茉莉屁股坐在自己的臂弯里,另一手拿着蛋喂她:“那你尝尝看,不爱吃给娘吃。” 尤嫂子便又期待又紧张地望着茉莉,看着她张嘴咬了下去。 第18章 赶大集 如意这是又要做什么吃食? 茉莉吃口尚不及咽,便被那醇厚的卤香虏获了。小手紧紧把住尤嫂子的手腕不撒开,立刻就要吃第二口。一枚蛋也没多大,很快,茉莉就在尤嫂子错愕目光中把整个蛋都吃完了。 以前总要提前让人剜出来的蛋黄,这回全吃掉了,一口不剩,吃完还舔嘴,意犹未尽的模样。 程娘子比姚如意都得意:“你瞧,茉莉吃得多香啊?茉莉好吃吗?” 茉莉猛点头:“好吃,明儿还要吃!” 小菘跟着咋呼:“我也是!” 尤嫂子又惊又喜,搂过女儿亲了亲,抖出帕子给她擦了擦嘴,软着声音道:“好好,明儿阿娘就到如意阿姊家里买去。”说完又转头对如意道:“如意啊,劳你明儿多卤些,你给我留着。我带孩子睡起不得早,一会儿归了家我便先与你送钱来,明儿留五枚,专候我家。” “我家要二十枚。”俞婶子顺道接口道,“我家二郎在大理寺办差,这些日子忙个什么大案子,忙得天昏地暗都不及吃饭,有这个正好,两三口垫垫肚子,还能与同僚分食。”至于她家老头,她压根没想给他留。反正这鸟人有一口好吃的都紧着他的鸟,哪儿配吃好吃的?啃树皮算了。 银珠嫂子也附和:“我家也留上二十个,我给我舅家也送些。” 只有程娘子挽住如意胳膊,笑道:“我起得来,我明儿自个来买。” 生意上门了!姚如意弯起眼睛笑着,脆生生地答应了。 一伙人便继续说说笑笑往马行街去,秋阳晒得人身上都暖酥酥的。 交钱坐上了宋朝版城际公交——那是用六匹驽马牵引的敞篷长板车,一辆车能坐十来个人,三文钱一位。几人落座后很快又谈起别的。俞婶子简直是夹巷里的情报员,她有数不尽的话能说,一路上滔滔不绝。 先说国子监有个姓朱的博士极爱占小便宜,小气抠门得很,常上学生家中告状,顺带便收些赔礼,成天靠这些讹来的肉菜,过日子都不用花钱了。俞婶子冷笑道:“怨不得这岁数还未婚配,谁愿意嫁此等人?” 又说孟父日日打儿子,孟母关氏便日日打丈夫,一家子鸡飞狗跳的热闹得很;最后还说起林家。姚如意还以为是与自家一墙之隔的林家,没想到巷子里还有另一个林家,就在程家裁缝铺对面,是开封府衙当班的林司曹家。 俞婶子说起林司曹家的夫人英氏,她已连生了五个儿子,现下四十多岁的人了,肚里又揣上第六个了。林司曹急得到处求神拜佛,不仅求媳妇能平安生产,还指望此番能一举得女。但是俞婶子言之凿凿:“我看她肚子尖,自打怀孕以来,那鼻头变大了,脸上也长了不少疙瘩,只怕又是儿子!我与你们说,闺女最疼人,怀闺女的那面皮都跟剥了壳的鸡蛋一样,滑溜溜的。” 尤嫂子以帕子掩口低笑:“若肚里真揣了个林六郎,林司曹不得又哭晕过去?” 当年林五郎出生时,林司曹便一脸紧张地在产房外拉磨驴似的等候。接生婆喜气洋洋抱着大胖小子出来跟他说恭喜林大人,母子平安!他脸一下就白了,强撑着过去掀开襁褓一看——果然带把儿! 当场“嘎”的一声,两眼一翻就厥过去了。 听得姚如意都忍不住笑了。 古时虽也讲究多子多福,但也分情形。林家就这么几间房,全靠林司曹这个七品官的俸禄养家,五个儿子听俞婶子说小时候个个比猴儿还活泛,大了也爱胡闹,竟没有一个稳重老成的,五个孩儿能十二个时辰不停歇地上蹿下跳,林司曹实在受不住了,再看别人家香香软软、乖乖巧巧的闺女儿馋得眼泪都下来了。 本来他们不打算再生孩子了,夫妇俩年纪也不小了,没想到英婶子竟又怀上了。 板车晃晃悠悠出城去,姚如意夹在婶子嫂子中间,听得津津有味,只恨手边没有一把瓜子嗑,还时不时被俞婶子促狭逗趣的言语逗得笑出声。 此时,秋日还有些灼热的阳光散下来,让她竟有种要秋游的快乐。 毕竟秋游是一项她很多年都只能旁观无法参与的集体活动。她之前经常坐在小卖部的柜台后面,看学校里组织秋游,学生们举着红旗、穿着班服,列着长长的队伍从她面前经过,让她羡慕极了。 日头渐高时,集市喧闹声漫过来,她们终于到了大集上。 出得城门往南行数箭地,沿路已支起了一个个竹竿篷布摊子。 喧声如潮。 卖炊饼的揭开蒸笼,白气腾地窜起,裹着油香往人堆里飘。卖炙肉的推着独轮车,寻个空处歇下,将铁铲在铛子上刮得铛铛响,口里唱道:“热煎煎的滩羊肉嘞——”还有脚夫闲汉们,俱都蹲在墙根下,捧着粗瓷碗呼噜呼噜喝羊杂碎汤,边喝边拿眼觑着过往行人,等着活儿。 一进集市里,便是摩肩接踵,蚂蚁攒巢似的人挤着人,什么味儿都有。程娘子与俞婶子忙将姚如意夹在中间,左右紧抓着她的胳膊,生怕她走丢似的。 尤嫂子和刘银珠早把两个孩子抱起来箍在怀里,大人紧张起来,她们却兴奋的不得了,茉莉伸着细伶伶的胳膊去够远处货郎担上的彩绘泥娃娃,整个人几乎要从她娘怀里挣出来:“娘,我要那个,我要!” 小菘拿眼瞟一眼娘,见娘抱着敦实的她吃力得很,便没有闹,拉了拉她袖子:“阿娘我也想要一个。” 程娘子道:“你们且带孩子买去,我们往韩家窑走一遭,还要买些针线。” 俞婶子却盯上了个卖鹌鹑馄饨的老汉,道:“我不去那灰堆里遭罪,就在这儿吃碗热汤儿。你俩办完事,回来寻我便是。”说罢扭动着粗腰,一屁股挤进老汉新支的油纸伞下,还多要了两个笸箩里金灿灿的油果子,哼着小曲,四平八稳坐着等吃食——俞婶子原没什么要买的,出门一趟,只为消遣罢了。 当下分作三路,程娘子则拽着姚如意在人丛里左冲右突,挤上驿道后再沿城墙往西走了会子,便见一片空地布满补丁似的窝棚,立着几座巨大的馒头窑。正有一窑大开,热浪卷着火星子往外扑,赤膊的窑工们脸蒸得通红,浑身热汗,正拿铁钩子去钩窑架上摆着的红陶碗盏。 这窑场口蹲着个鬓发蓬乱、形容猥獕的老窑工,深秋时节他只穿件无袖布褂,敞着怀,露出晒得黑铁也似的毛胸脯,一身肉腱子,正呼噜呼噜喝羊肉汤饼。 他见人来也不起身,直到程娘子招呼他:“老韩头,生意来了。” 那汉才抬眼道:“烧甚物件?” 姚如意忙取出用毛笔勾的图样。她除了数学好,还有一样长处就是略微会画些小画,当然也是没人教她的,只是住院无聊,跟着某字母站的up主自学的。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14节 画得不算太好,但还算能看得懂。 老韩头接过去眯眼端详:“哦,双眼炉子?上头加支脚架陶盘?但这支脚用陶土易断,得用铜铁打制,这得另加钱。” 这倒也正常,姚如意便又细细跟他说明了尺寸大小。 程娘子在旁纳闷:那些烤盘有的要挖凹陷的条状槽,有的是六个圆饼槽,有的是平盘圆饼铛,还有分了九格的深锅子,如意这是又要做什么吃食? 第19章 烤肠炉 男人的话骗人的鬼 程娘子心细,还看出姚如意画的煤炉与他们平日里使的不大一样。 老韩头也瞧出来了,他把碗往地上一墩,舔了舔牙膛:“姑娘莫不是没烧过煤饼?这炉子做恁深作甚?煤饼不过这般大。”他拿眼盱着姚如意的样子,看她面白皮嫩,似乎也认为姚如意是个在家没加过煤饼的娇小姐,说着用巴掌比划个扁圆:“炉子深了可又费煤又不聚热。” 听老韩头扯什么山西河东的煤饼如何如何,姚如意心想,果然如她揣测的一样,这时的汴京城有点余钱的老百姓家里早用上煤了!只是此时的煤饼大小不一,平头百姓为省钱,会买煤渣回来和泥自己打,故而大多是手捏扁圆状的,不像煤铺子规制生产的煤饼,所以百姓家里常用的煤炉膛都会造得比较浅而宽。 不像后世煤炉子是圆柱形的。 姚如意想了想,还是决定照自己的尺寸来做。 她也是打算自己打煤球的。 小时,外婆还没去镇中学开小卖部前,她与外婆还住在山路崎岖的村里。不比镇上都用煤气灶了,村里还烧煤炉子呢。外婆为了省钱,也会拿煤模具,自己用土和煤渣来混,再摆在门前后院脱胚晒干。外婆还抠门,总是掺太多土导致她家做的煤球烧完用火钳一夹就烂,清理起来极麻烦,不过能省不少钱。 那会儿,有骑三轮摩托串村庄卖煤球的,卖5毛钱一个呢,自己做成本才2毛。 抠门外婆教出来的外孙女自然也是抠门的。姚如意也是为省钱。打煤饼不难,她年年都帮外婆和煤土,自觉不需什么高深技术。 冬日渐近,中原地区可是会下大雪的。 囤积柴火木炭和煤饼,是冬日到来之前必要做的事。 只是她手头紧巴,姚爷爷那二十来贯是一定要留着还兴国寺欠债的,她实打实便只有自己这几日早起卖蛋与汤饼挣下的一贯余钱,除了定炉子,她还要打柜子,这钱不掰成两瓣花不成。 于是她便略带小心地问了问价钱。 老韩头蹲在地上唉声叹气:“一个炉子加四样盘、一口锅,便收你四百六十文得了。姑娘,你这物件都得分开烧,占不少窑位呢!尤其方器最难烧,烧坏了又得重做复烧,我赔得当裤子。若非你是老主顾领着来的,我非要八百文不可。” 老韩头那愁容啊,好似要这价码,他已是大大蚀本了。 好贵!姚如意摸摸身上钱袋,她大致算了算,她制炉子预算至多三百文,这样她还能留些钱出来买蛋。但人家说得也很有道理的样子,烧陶器也是功夫活儿…… 程娘子却抱起胳膊冷哼一声:“老韩头,你休要欺她年幼不晓事!泥炉子值甚天价?一窑能烧几百件,这几样盘子能占多少?你烧别家的大梅瓶怎不说占位置?休要缠了,二百文一套,再送六只碗碟做添头!不然我们便上张家窑做去!” 老韩头大呼冤枉,又跟程娘子哭爹喊娘、你拉我扯起来,一个说亏啊,一个说没钱家苦啊,最后在姚如意目瞪口呆的神情下,双方相互试探着底线,最终以二百六十六文成交了。 太…太厉害了!姚如意便赶忙道:“不用送碟子,送我两个3寸4的深陶盆就成了。”她正好用来当打煤饼的模具。 老韩头一番唱念做打没能止住程娘子的嘴,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程娘子这才稍显满意。 交了定银立了字据约了五日后送货,老韩头犹自跟在她们身后哀怨地絮叨:“唉,俺这趟生意真是分文不挣,便当是交姑娘这个朋友了。小娘子日后用得好,有人问起,好歹给我传传名声!” 姚如意见他破衣烂衫、皮肤黝黑,脚下也没穿鞋,真被说得心下不忍,这陶窑看着也是破破烂烂,心里想着人家挣得也是辛苦钱,她还这么狠心砍价……可是没法子,她自己也快断炊了,实在想多省些钱,唉。 程娘子却把她拉得快走几步,凑过来耳语道:“莫信他哭穷!这老货一月挣七八十贯,比国子监冯祭酒的月俸还多!你细思量,做陶器,其实本钱也就三样:煤钱、泥料、工钱。泥巴一百斤才几十文,好的也不过几百文,你的炉子能用几斤泥?算来泥料钱也就几文罢了。煤么,一窑能烧成百上千件,平到你头上又能占多少?再说工费,一个师傅,做一天活也就四五百文的工钱,即便你的难做些,单算你五十文工钱,老韩头都能含泪挣你两百文!” 说着一把将姚如意扯走。 “你心疼他啊,不如多心疼心疼自个。他去年刚在州桥买了大宅子,家里养了三房美妾呢!他是故意这样打扮,男人的话骗人的鬼!不过老韩头手艺好,他年轻时跟的是官窑里出来的老师傅,那一手炼泥的功夫没人能比,烧的器皿用再大的火也不会裂,不然就他那滑头样,我绝不会叫你来这儿。” 姚如意:“……”受教了。 她也在心里略微反省,她的确是个很多方面都没常识的人,生病剥夺了她去体悟生活和去学校学习的权利,医院似乎只能教会她如何面对生死离别。 现在倒是又有了新的体悟。 真好,在这个世道,虽然没有外婆让她有些难过,但她好像能像正常健康的人那样尽情肆意地去感受生活了。姚如意莫名又高兴起来,挽住程娘子的臂膀,有些依恋地挨着她:“嫂嫂,多谢你教我,今日也多亏了你,否则我两三日辛苦挣来的银钱,这会儿全得被轻轻巧巧地忽悠出去了。” 程娘子便也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胳膊,鼓励她:“你还小呢,心肠善,这是好事儿,以后慢慢也就知道了,不怕,万事都有嫂嫂呢,你有不懂的,只管来找咱们这些邻里商量,不必总一个人扛着。” 姚如意眼底漫上酸涩,重重地嗯了声。 定好了烤炉,她便随程娘子去买绣线、找木匠。 外城这家木匠铺没有名号,只在角落里小小一间小铺子,里头的木匠很年轻,叫周榉木,他是前些年战事频繁时,带着家人,背着鲁班箱从北边逃难来的,或许是因租的铺子太偏、人又年轻的关系,他铺子里生意并不大好。 铺子门前堆了好些木桶、木盆和桌椅板凳的成品,里头满地木屑、木片,摆了各色木料。但今日即便是集日,铺子里也没什么人来往。没生意上门,周榉木便先给妻子荷香在阳光和暖处搬了竹躺椅来,去倒了壶热茶、剥了满满一碟松子、花生,把枣也去了核,又进屋寻了两本话本搁在她手边。 见妻子舒适地趟在暖阳中轻摇着,喝喝茶,吃吃果,再翻翻手里的话本,他才蹲下来闷头敲着板凳腿儿。 第20章 打柜子 啊,穷穷的家,穷穷的她。…… 程娘子小声对姚如意说:“我腊月里在他家打的条凳,榫得严丝合缝,价也实在。你且瞧瞧,合意便与他定下,不合心意咱们再寻别家。” 姚如意点点头,跨进铺子时便见他蹲在那儿敲木头,便上前问问打柜子是何价钱。周榉木满身木屑站起来,搓着手呐呐地不知说什么。 他的媳妇荷香却很伶俐,一听如意的来意,立刻便从摇椅上起来,在围裙上揩了手,先让坐,又殷勤地使唤周榉木进屋倒茶来与她们,仔细问了,便道:“若小娘子方便,明儿我与我当家的上门与你量尺寸,届时再细细与你报价,若是不合意也无妨,不收您一分银钱。您看好不好?” 这敢情好,不然她说也说不明白,图样画起来总会有细节顾不上。 姚如意便说好,约好了明日一早来量。 从木匠铺出来,路上便会齐了俞婶子、尤嫂子母女,买完针线布头,一行人又转至鸡鸭禽蛋的地界。一走进便能听见鸡飞鸭叫,四下里腥气冲天,摆摊的多是城郊的庄户,肩上搭着汗巾,手里攥着绑脚的草绳儿在吆喝。 尤嫂子眼尖,指着个黑脸汉子道:“那不是洪十八么?去年我买过他的老母鸡。他是信得过的,养得鸡又肥又好,炖汤能浮出厚厚一层黄鸡油,香极了。” 众人便近前去看,洪十八竹篓里堆着青壳鸡蛋,个个浑圆,后头七八个竹笼,活鸡活鸭咕咕嘎嘎挤作一团。 姚如意上前论价,几个婶子嫂子也帮着相看砍价,最终和他议定每三日来国子监送一回蛋,一次送四百枚,总价能比城里小货行街的杂货铺又便宜两成。 日后用洪十八的鸡蛋,三文钱一枚的茶叶蛋,本钱能压到一文钱以内了。姚如意心里算个不停。 之后一行人又寻到卖皂角的刘婆子、做猪胰子的王娘子,问明了行情,姚如意心里大致有了数,约下取货章程——日后要货,只消到朱雀门外的老张茶馆儿里留个口信儿,那茶肆临着护城河,她们走街串巷卖完东西,常去那儿歇脚,与那茶馆里的掌柜伙计都熟识,只要留了口信,一准能知道。 还有卖笤帚箩筐的、火折子桑皮纸的、夜壶脚盆痒痒挠的、头油花露胭脂的、草席绒线绢帕包袱皮等等的小商小贩,如意也都寻到了质量不错的货源,一一问明价钱。 正好卖几日小吃,再攒些钱,等货柜打好,便可来趸货了。 一路跟着她逛下来,几位婶子嫂子总算知晓了她的打算,恍然:“敢情你要在夹巷里开杂货铺?这主意倒好!” “果真是好事儿,省得我们买根针都得跑二里地。”尤嫂子拍手道。 俞婶子边嚼着油果子边说,“不错,柴米油盐酱醋都有了,那咱们便方便多了!” 程娘子和银珠嫂子也忙不迭道:“梳篦铜镜、时新头花也得有!” 茉莉和小菘更是蹦起来喊:“如意阿姊,还要有绢人娃娃、糖葫芦、梅子糖!”你一嘴我一语,几人兴奋地议论着铺子里要上什么货,倒是比姚如意更期盼起来。 姚如意也把她们所求的物件记住了,邻居们想要的东西也本在她计划内,都是小卖部里常见的物什,进货不难。 逛到这时,已近傍晚了。 日头西斜,坠在城垛间,像个大蛋黄,被秋风吹着,正往西边滚落。 快到要去接姚爷爷的时辰了,该回了。 众人大包小裹地又坐上了长车,姚如意去赵太丞医馆把姚爷爷接上,回来胡乱收拾了一顿便歇下了。 隔日,天还青着,秋日湿薄的雾气从巷子里无声息地荡过,风中一同飘来的还有已变得熟悉、仍断断续续的读书声。不过这回这不知哪家的孩子终于从“噫吁嚱”背到了“黄河之水天上来”,真是可喜可贺。 姚如意用腿绞着着厚被子,胳膊紧紧搂着被角,梦见自己坐在冰冷的铜钱山上数钱,数得手抽筋也数不完,便被这小鸡啄米似的、结结巴巴的“难于上青天…天…天…天啥来着?”给戳破了美梦。 她顶着睡得蓬蓬的鸡窝头从榻上挺起来,盯着又多生了块霉斑的窗格子发了会儿呆,张嘴打出个大大的哈欠。 啊,穷穷的家,穷穷的她。 清醒了。 洗漱穿衣,蒸上馍馍,又忙过去将姚爷爷也薅起来。给爷爷用大布巾子抹干净脸,好生梳洗一番,两人便一齐站在深秋沁凉的晨光里,在院子里打“八段锦”的前身——此时叫保生道法拳,只有五个动作与立式八段锦功法极为相似,还有些招式是要坐着练习吐纳的。 强度不高,正好适合姚爷爷和她练习。 八段锦练一轮结束,再来一段古法健身操。姚启钊跟练得蒙头蒙脑,边抡胳膊边问:“保生拳还有这一招吗?” “您练就是了!”姚如意大风车摆臂。 他虽然不解,却听话,也嘿咻嘿咻地跟着姚如意大摆臂抡翅根。 瞥见姚爷爷那粗眉毛皱成一团,强忍羞耻的模样,姚如意一边练一边忍不住笑。 今儿她没出摊儿,专等着周榉木夫妇过来。 没成想隔了会子,便突降大雨,姚如意忙着满院子收衣裳,还去角门挪开了条缝儿偷看了眼。狗妈妈带孩子又溜了回来,盘子吃空了,见三狗一咪挤在狗妈妈身边,安稳地睡在干爽的屋檐下。 刚松气,就见本睡熟的狗妈妈突然惊醒般抬头张望,吓得她赶忙把门关上。 这狗妈妈的鼻子也太厉害了,她还是别吓得它们下雨又跑出去。 天像漏了洞似的,姚如意正不知周榉木夫妇俩还来不来,便听见了巷口好似有骡车响。 姚如意赶忙举着伞换上木屐跑出去接,否则厢军定不放二人进来。 之后她便与履约前来的周榉木夫妇细细交代了想要的货架、货柜的样式。姚如意全是按以前外婆家小卖部的样子来布置的:先要把姚家那两间乱七八糟的杂物间中间的隔墙敲掉打通,这样就有了一个较为通透宽敞的大房间。 小卖部内部有墙的都摆靠墙式单面货架,层板可调节,放较大且重的货品如木桶木盆,上面放轻的,比如锅碗瓢盆。姚如意甚至都想好了,左侧靠墙的货架中间就放各种口味的速食汤饼,右侧货架就摆放各种日用品:牙刷牙粉洗发膏头油头花梳子镜子之类的。 顶层放库存,中间和底层放卖的。 中间两个中岛双面货架,一个用来陈列好卖的油盐酱醋茶,另一个专门卖皂团针线牙粉牙刷。之后便是门边入口处,再做个半人高的开放式货柜,货柜做深一点,她预备摆上俩大陶瓮,夏储凉饮、冬煨甜汤,旁边钉个钉,用麻绳串起一个个竹筒勾在上面,有人要喝茶喝酒,就解一个,以碗计价。 窗口扩至半墙宽,钉一块大木板,这样便有了面向巷子的大窗口。窗框两侧打一排挂钩,挂各种小玩具:竹蜻蜓、风车、风筝、九连环,支板上放烤肠炉、茶叶蛋锅和各类零食罐子:糖果、果脯、蜜饯、炒货、糖葫芦等等。再打两套条凳方桌,就放窗口下,供不着急的客人坐着吃。 姚如意还让周榉木用边角料给她做几个分区小挂牌,刻上食品、日用、烟茶之类的字,再做些可替换的标签木套嵌在货柜层板上,以后好裁纸写上价替换。 国子监的人几乎都识字,明码标价更方便。 种种细节都商议好便开始算账。 第21章 将开业 她的小卖部,终于要开张了。…… 外面暴雨如注,姚如意赶忙将即便撑了伞也淋得全湿的周榉木夫妇让进檐廊,递了热帕子给他们搽脸,又送上滚烫的姜茶。 姚爷爷坐在她旁边的木质轮椅上,也捧了杯热茶,安静地望着银线般的雨帘,顺道听姚如意和周榉木夫妇核账。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15节 荷香发间还滴着水,但她只是随意擦擦,便坐下来算账了。她背了把大算盘来,架在桌上用双手打,边算边报账,十分利落,周榉木收着墨尺,眼却总望着专注认真的妻子,满眼亮晶晶都是对妻子的钦慕。 “小娘子说了要实惠的,那咱们便用松杉木。”荷香抹了把额头滴下的水珠,“墙、窗口我们帮小娘子修整,只收些辛苦钱,小娘子给三百文就好。小娘子要的两套小桌小凳我们送了,不收钱!这般算下来,货架货柜窗框等合计九百八十文;层板五百七十五文;抽屉、铁钉、桐油、生漆等杂项加起来五百四十五文;至于工钱,娘子若不赶工期,我们夫妇俩便自个慢慢干,不请外人来,小娘子只管我两人三日工钱一千六百文,总共四贯整。不是我吹嘘,这价码整个汴梁城打着灯笼也寻不到第二家。” 周榉木也转过眼来,他嘴笨,只会像个捧哏似的:“俺媳妇说得对”、“真是嘞”、“可不是嘛”,随即也期盼地望向姚如意。 四贯。姚如意琢磨着。 之前她和程娘子、俞婶子都问过木价,周榉木夫妇二人这价的确算实在了。抬眼又瞥见夫妇俩落汤鸡一般的模样,便没再多讲价,只交代工要好好做,这就咬牙应承了下来。 不管怎么样,先把铺子整出来是正经。 姚如意先付了两贯的定银,和周榉木夫妇签了契书,约好七日后动工,他们二人又冒雨赶骡车回去了。 送走了人,姚如意回转过来,看见姚爷爷不时嘬口茶,又抬头呆愣愣地看雨,心挺愧疚的。她手头扣除日常花销和买蛋钱,便只剩下八百余钱,她方才是先挪用姚爷爷那些积蓄付的定银。 姚如意踌躇地走过去,蹲在姚爷爷面前,惭愧坦白:“阿爷对不住,我这几日挣的银钱实在不够,只能先借您的钱了,过几日挣了钱便补上。” 大雨滂沱,雨珠密密匝匝地砸在青石地砖上,风中满满都是阴雨天的青草腥味。姚启钊迟缓地转过头来,神色有些呆愣,但听完她的话后,却忽然抬起枯槁的手轻轻拍了拍她肩头:“无妨,你只管放手施为,阿爷的银钱随你取用,你也不必介怀。这段日子……阿爷看在眼里。你小小年纪要这般撑门户还要照料我这无用的老货……苦了你了,是阿爷对不住你才是。” 姚如意怔住,抬起眼。 姚爷爷正垂眸看她,这一刻,姚如意甚至觉得他是清醒的。但很快,他又渐渐茫然起来,喃喃道:“我饿了。” “该烧饭了。” 姚如意笑了,拍拍膝盖站起来:“我去做。” 刚要迈过灶房的门槛,她似有所感,又扭过头去看,姚爷爷正坐在那木质轮椅上,与身后的大雨一起,那样安静的、长久地注视着她的背影。见她回头,他没有躲闪,眼中充满着怀念、无措与往事,好像正透过她的身影,竭力挽留着脑海中日渐模糊的记忆。 姚如意忍下心头的酸涩,扭头进了灶房。 刚刚,姚爷爷对她说“是阿爷对不住你”,她又想起了外婆。想起外婆也总对她说,是阿婆对不住你,治不好你。 爱你的人总是如此,哪怕竭尽全力给予了所有,却仍对你深觉亏欠。 日子似水般流过。 姚如意仍照旧每日晨起支摊儿攒钱、每日领着姚爷爷轮翅根、去理疗;还费了好几日把那两间杂物房彻底收干净。天气渐凉,她又与街坊们合买了两千斤煤渣,与俞婶子她们一块儿提前囤冬打煤饼。 夹巷里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打煤饼。 书里虽是架空的,但时代背景的底色仍是繁盛强大的北宋初期,此时的采煤业很是兴旺,汴京城中便有专门的煤市,数十家大小煤铺子供应煤炭。 煤饼掺了大量沙土制作,售价甚至能低于木炭。但此时的煤饼、煤渣都不能单块买的,一买便要成百上千个、或上千斤,不做零售。前些日子便是俞婶子主张,邀了如意家、程娘子家、银珠嫂子家、林司曹家、尤嫂子家一起“拼团”,姚如意分得了三百五十斤煤渣,堆得半个院子都黑乎乎的。 之后俞婶子还张罗着,又寻了些熟人的门路,找捞河泥的水户白要了几百斤的泥——汴京是一座遭黄河泛滥沉积而成的城市,河里的黄泥沙土正适合做煤饼,不用另外去外头买。 黄河泥沙俱下,水户每日都要疏通城中的河道,否则耽搁了漕船运粮,是要杀头的。这些水户每日都要拉一车车的河泥运到城外去堆,俞婶子一文钱没花,便拉来了几十车,六家人相互分了,一时煤和泥堆得满院子都是,没晒干前还臭臭的。 此时打煤饼和后世也差不多,煤渣与泥七三分,若是不怕烧完便碎成渣渣,节省些甚至能六比四,再加点石灰稻壳,混合均匀,之后缓慢加水,用脚或手揉面一般反复搋捣,最后捏成饼球状。 搅合煤泥也很有趣,跟揉面团似的。小时她跟着外婆和煤泥,脱了鞋便踩进去,弄得一身黑不溜秋,外婆夜里给她洗澡,摁在大红塑料桶里,骂骂咧咧刷了一个小时。 夹巷里的婶娘嫂子们打便是实心煤。姚如意核算过,做一百个实心煤,要用一百一十二斤煤渣、四十八斤土。若是做现代蜂窝煤,八十四斤便能做百个,土只要二十六斤,算下来,单个煤饼仅需3.8文。 她照着记忆中蜂窝煤的大小,搓好再用木棍戳出十二个通风孔,再一个个整齐摆在院子里,在通风处阴干3天,期间不能淋雨暴晒,暴晒会开裂。 就做好了。 这几日,姚如意卖完茶叶蛋、汤饼便在家埋头做煤饼,每日搓十几二十个左右,到后来连姚爷爷在边上都看会了,颤巍巍帮她和煤泥、抟煤饼。虽不解她为何要戳洞,但也眯着老花眼帮着戳。 两人做便快多了。 姚爷爷现今虽还是手抖,但这段日子锻炼与理疗恢复下来,腿脚稳当多了,只是走不快,但姚如意也有意叫姚爷爷多走动走动,也算康复练习。 三百五十斤煤渣,她与姚爷爷只做出来百来个,还有一大半堆在柴棚没做。最早搓的那些已阴得干透,她没事儿便过去摸一把,干透了便使铲子挑进柴棚里堆放。如今棚里整齐码了七八十个黑亮亮的煤团,院中尚摆着二三十来个等着干。这些已够用一段时日,日后每日慢慢再做。 俞婶子见她日日哼哧哼哧给煤饼戳洞,还笑话她:“你这小妮子抠门也抠到家了,回头夜半冻醒,你便晓得苦了。” 姚如意实在说不清蜂窝煤通风孔的原理,倔强地分辨了几次这般能烧得更久更旺,其他嫂子婶娘具都不信这等偷工减料的煤饼还能有这等好处。 她也只好作罢了。 又隔几日,烤炉送来,周榉木夫妇也赶着骡车运来木料,姚家便在邻居们的好奇期待中,敲墙拓窗,乒铃乓啷地动工了。 冬至将至,运河封冻前的最后一批纲粮船正满风满桨往汴京赶。岁暮天寒里,江面上还浮着薄雾。船头,一个身姿颀长的男人斜倚着斑驳船栏默默眺望着水面,旧衫灌满江风,又将他的身影拉扯出更为削瘦嶙峋的弧度。 此时,国子监夹巷中,姚如意也打着哈欠起身洗漱,被一夜转冷的天儿冻得搓手跺脚,不由紧着身上小袄,抬头望了望。 乌云满布,这天积阴了好几日,沉得好似要掉下来,指定快下大雪了。 她忙换上件厚衣裳,匆匆乘车去朱雀门外订货,很快将辛苦大半月挣来的银钱全花个精光。 但回家路上,哪怕寒风扑面,她也激动得脚下雀跃,脸都红扑扑的。 她的小卖部,终于要开张了。 第22章 三合一 开张 淀粉肠 丢爷了…… 天还乌沉沉的,几道萧疏的树影杂乱地横在结了薄霜的地砖上,巷子口厢军值房里挑着盏风灯,灯色昏朦朦的,正随着老厢军破锣似的鼾声在风里打晃。 后日便是冬至,天光愈发亮得迟了。这时节连俞家的鹦鹉都冻得没早起骂人,四下里雾气都凝住了似的,显得沉寂。 唯独巷口,裁缝铺对面,林司曹家的门轴忽而传来了转动的咯吱声,将这好似冻瓷实的清晨打破了。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裹了七八层袄子,毛帽子压住耳朵尖,圆滚滚坐在门槛背风处。打了几个哈欠,清了清嗓子,一如往常扯开嗓门:“噫吁嚱——”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什么岩……”墙外小孩儿的声音像漏了气儿似的,渐渐瘪下去了。 巉(chán)岩。 姚如意在被窝里咕哝着,眯缝着眼睁不开,她在温暖蓬松的被褥里滚了两滚,哈欠连天地想:这《蜀道难》再听上几遍,她都快先背下来了。 挣扎了会儿,姚如意随手披了件外衫,便坐起来梳头。 屋里暖得令人发懒。 天冷了,家里的火墙烧起了火道——姚家是宋时民间十分常见的空心夹墙,夹墙里用筒瓦两两相扣,搭成烟道,烟道入口连着厨间的炉灶,夏日里拿砖堵上,冬日里把砖扒开,烧灶时热气便能顺着烟道往墙里钻,把屋子烘得暖乎乎的。 姚如意每日睡前在灶房炉膛里添上三饼蜂窝煤,把锅拿开,用火钳夹着圆铁片封上口,她和姚爷爷就能暖乎乎地睡上一宿,有时还热得口干舌燥。屋子里的窗沿上得放条吸水的抹布,不然窗上凝结的水汽便会顺着窗框、窗格子往下滴。 她将头发挽到头顶,梳了个同心髻,左边簪了支双股银簪,右边别了朵山茶绒花,还特意穿了条喜庆的绯红喜鹊纹夹棉襦裙。 穿过来久了,她给自己梳头挽发髻的技艺都熟练了! 今儿是她小卖部开张的日子,正巧在冬日前一日。这日子还是俞婶子替她找的三清宫的炎道士算的开业大吉日,可不能耽搁了,得早早起来预备着。 穿衣时,她眼角余光还瞥见干净无霉斑的窗户,嘴角便满足地噙了笑。 前两日夹巷几户人家凑钱请了裱糊匠,各家的窗都换上了冬日里才糊的三合皮油纸。姚如意还记得之前姚爷爷的嘱咐,想着林家人若真是冬至前后抵京,便多出了一份钱,将林家的窗子也糊了。 若在暑天,多是自家动手凑合凑合。可冬日里雪多风大,讲究保暖,自家要是糊不好,可是要挨冻的,所以才专门请手艺好的匠人来。 那日姚如意虽忙着摆货理账,仍偷闲看那山羊胡匠人是如何裱糊窗子的。从前她在书里看见纸窗之类的描述,总疑心如何禁得住风雨?何况,电视剧里那些在窗户外头偷听的人,手指头沾点口水就能把窗户纸戳破,多不安全啊。 如今才晓得自己浅薄了。 这糊窗户的讲究可不少呢:冬日里的窗户纸,得先用两层涂油浸蜡的桑皮纸打底,再往上刷三层加了树胶的纸浆,这样纸张更挺括,不易被风吹破,还能防虫;接着再糊两层加了明矾的碎毛碎布,用于保暖;最上层得用涂油浸蜡的桑皮纸,这样落雪就能化,还不透水。 末了拿木条横竖框起压实,蘸浆糊一遍遍地溜缝刷,免得漏风。 一个窗子,看着轻薄,里里外外竟裱糊了八九层。等干透了,用手一摸,绷得又紧又平整,手感跟后世的实心硬纸板似的,手指头硬戳是断然戳不破的。 窗纸一换,有些松动的窗框也修了,每日起来,只觉连透进来的光都显得清透洁净,让姚如意望之也有种蒸蒸日上的欢喜。 收拾妥当,姚如意没急着叫姚爷爷起来,轻手轻脚先去开杂物间的门——原先堆满杂物的屋子,如今已焕然一新了。 一踏进去,满屋子都是松杉木头混着桐油的味儿,沿墙一溜杉木货架泛着刚漆好的油亮的光。拆了隔墙后,两间屋连作通透的铺面,货架间也留足了能转身的余地。 穿过摆满货品的双面柜,临窗支着半人高的柜台。姚如意走进去,将新打的推拉窗扇支开,拔出木榫,一展一推,木板便顺着刷过油的凹槽往外滑,再把木楔子插回去,这个窗口货台便支棱好了。姚如意一一将那些招孩子喜欢的零嘴和小玩意儿摆上。 这精巧的主意还是周榉木自个儿琢磨出来的,有了这木板,她既不用多占铺子里的地儿,夜里还能轻轻松松把板子收回来,再把窗栓上。 像这样姚如意没交代,周榉木将心比心替她盘算的细处还有不少:铺子不算宽敞,他便把所有货柜、层板都打磨出圆角,就算有冒冒失失的人,也不怕撞疼了;姚如意要放陶瓮的货柜,他还特意建议在摆陶瓮的地儿嵌上两块青石板,这样防烫又防水,底下的木材便不易坏了。 姚如意起初怕加石板超了预算,他却说:“你要做,咱们就只收料子钱,工钱就不收了。” 做下来着实实惠。 连窗口留的高度、柜台后头椅子的尺寸,荷香都特意来量了姚如意的身高才做,这样她站着烤肠、坐着看店,都高矮合适,不让人憋屈。 最后要收工前,周榉木还在每处木料接榫处用鱼鳔胶粘过一遍,靠墙货柜背后钉上了防倾倒的钉子,结实得怎么晃都纹丝不动。 装柜子前前后后用了四日,后来又赶上连日雨天,等了几日才能刷漆,刷完漆得阴干再刷一遍,又得四五日,这么着便拖到秋天过去了,冬至眼瞅着就到了,才算完工。 果然装修这事儿,总是越装花费越多。 但虽多费了些银钱,姚如意却头回不为钱心疼。 交工那日,她在铺子里仔细逛了一圈,每个货柜都跟她心里想的一个样,就像把外婆的小卖部重新搬到了这儿,令她心里熟悉又安定。 想起刚开始动工时,她还紧张得不出摊,盯着这儿看那儿瞧,到了第二日,她便放心下来,照常去巷子里卖茶叶蛋、速食汤饼了。 周榉木夫妇俩实诚得让姚如意都觉着,他们可能是头一回在汴京城里接着这种大活儿,所以不知怎么偷工减料,又想打个样出来,就卯着劲干。 结账时,即便自己不宽裕,姚如意还是硬塞给荷香五百文的红封,这钱虽不多,却是认可他们手艺和为人的一份心意。 周榉木一高兴,红着脸,把自己闲着没事雕的小物件装了一匣子白送给她,里头有憨态可掬的十二生肖木雕俑、各种形状的杯垫碗垫,最好玩的是有好几套“猫狗叠罗汉木俑”,跟后世的套娃似的,大的装小的,好玩得紧。 因是闲暇时随手雕的,刻痕有些随性,还带着股笨拙劲儿,姚如意拿在手里把玩,倒觉着很几分古朴可爱。这些木雕玩意儿也被她放在窗口摆着,衬着此时昏昏的天光,像是一排守门的小精怪。 荷香来量尺寸时便知晓了如意要开杂货铺的心思,趁着交工,便毛遂自荐:“姚娘子铺子里若需竹木器皿,我家倒还攒着好些自家打的木箸木匙、藤编笸箩、竹篾凉簟。每逢铺中生意清淡时,我与榉木得闲便做些这类小玩意儿,以往都是挑到集市上卖的。若是姚娘子铺子里用得上,只管跟我们拿货便是。” 姚如意没多犹豫,便爽利应下。 荷香高兴得第二日便给她拉过来了,虽都是些汤匙筷子之类鸡零狗碎的小东西,却个个都打磨得很仔细,她果然没看错人。 修缮铺子满打满算耗去半月有余,但她这十几日的小摊儿没耽搁——俞婶子自打与她逛过大集后,便与姚如意亲近了不少,这段时日,她主动提出让姚如意家里动工灰大的时候挪到她家门前支摊子卖蛋,让姚如意都有些受宠若惊。 姚如意摆了这些日子,卤蛋也愈发快而熟练,约莫半个时辰便能完成从煮熟到敲壳的工序,接着只要浸在卤汤里便成了。 她的茶卤鸡子儿现已有了些名声,不仅国子监的学子们,巷里的邻里也是常客。 算下来,她约莫平均每日能卖两百个蛋、六十余份速食汤饼,偶尔起来得早,她还会多炸些油条,这时叫“捻头”,一并搭着卖。 于是花出去四贯多的装修费,又被她三文四文、零零碎碎地挣回来了,先前挪用姚爷爷的钱也补了回去。甚至还有多出来的,被她全用来进货了。 得亏装修时日延长,如今除了赶集时结识的那些商贩,她还又结识了大大小小十数家商号。 有龚胜春家的胭脂水粉、柳家炒货的瓜子果脯、何家兄妹的油盐酱醋、老米粮铺的五谷杂粮、做风筝油纸伞的手艺人阿澜、金家煤铺的煤渣、专卖文房四宝的景玉轩等等……这些皆是她挨家探访,自掏腰包买过货品,品质可靠,才签下长契的。 这期间,姚如意还得了程娘子小声提点,让她往来出入时要常跟值房那老厢军攀谈问候,赠些热食汤水,那邋遢老头若是来买蛋吃饼,也主动给抹零头。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16节 “这老项头啊,也不知是不是得罪了人,没升迁过,他也从不提他的妻儿,孤寡着守了二十来年的大门。你日后既要豁出去做生意,少不得人来人往的,他虽人卑言轻,却正卡着这个口,你与他卖个好,以后才能得方便。” 姚如意若有所思,照着做了。 果然,日后再有供货的小贩给她送货,那老厢军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嘴上抱怨说下不为例,却回回都能“下不为例”,他押了送货人的公验“身份证”,便会叫人直接推车进来送到姚家门口,给姚如意省了不少功夫。 就这么攒了这么大半个月的钱。 她每夜蹲在柴棚下数铜板,每日她把钱取些出来用,挣了又存回去。昨日她突然发现,她折腾了这么些日子,姚家还是只有那二十多贯钱,她都有些哭笑不得:怎么好像白努力了似的? 但转头看到小卖部货架上琳琅满目,各色杂货在柜上挨挨挤挤、满满当当,又觉满心熨帖,每日在铺子里扫洒,都忍不住要哼歌儿。 晨光在积云里露出了一丝,姚如意赶忙将昨日已提前卤上的茶叶蛋锅子搬出来,又从地窖里拿出昨日也提前调好的淀粉肠肉浆——这天气已能将肉浆冻硬了,姚如意先把肉浆搁在矮脚炉煨着化冻。 回身,又把姚爷爷帮写的促销上新用的木牌子摆出来。这也是加了些钱,请周榉木去找了块三尺长的杉木板,用桐油细细刷了两遍,干透了便能拿墨笔写字了,而且墨迹用湿布一擦就掉,可以循环使用。 姚爷爷手抖,握笔写出来的字有些绵软,笔画也歪斜不正,姚如意觉着歪歪扭扭也可爱,但姚爷爷却极不满意,胳膊肘夹着木牌闷在屋子里,擦了写、写了擦,较劲了一整日,才算勉强得了一幅,这才准许姚如意摆在外头。 蒸上早食要吃的馍馍,回去把地扫了圈,货柜又擦了擦,再检视了一遍铺子里所有的货物,见一切妥当,姚如意才去把姚爷爷叫醒。 等他洗漱完,便将他和热馍馍一起推到门外,安置在窗下条凳、暖和的炉子边坐着吃。 前日姚如意忙着理货,姚爷爷则自发在院子里帮她戳捏煤饼,想起身时,被煤渣堆拌得险些摔跤。老人家最经不得摔,她听见响动,吓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后怕得紧。 之后除非姚爷爷在屋里歇觉,她都把他带在身边出摊。 等炉上肉浆也全化开了,姚如意正好开始热烤盘,今儿开业,她决定用能香飘老远的淀粉肠打头阵。 这时辰天光刚越过墙头,透过国子监门边的大榆树,投下大片明暗交错的静谧影子。 还没敲晨钟,夹巷里还算冷清,但开铺子的程家和孟家也陆续卸门板开门了。姚如意也刚把第一盘淀粉肠烤上,那香味儿才散出来,但在程家对面门槛上背书背得抓耳挠腮的小石头就闻到了。 姚家开门了! 他立刻便把书一卷,夹在腋下便跑来了,还没跑到面前,兴奋的声音已经传过来了:“如意阿姊早!开张大吉!我要俩茶卤鸡子儿,回头我阿娘起来了,让我阿娘过来给你结账。” 姚如意抬眼一笑:“好嘞,你坐着等等吧,卤汤滚了我就给你捞。我今儿还有炙肉肠呢,才两根十文,要不要也来俩尝尝?” “要要要!”小石头刚到跟前就看见那模样奇怪的矮陶炉子了,被香了一跟头,正想问这是什么,如意阿姊便主动说了,他立刻脆脆应下,乖乖坐到姚爷爷旁边的空板凳上等着。 一边等还一边好奇地四下望。 姚家院门敞开着,有个木牌子斜靠在门框上,似乎又怕被风吹倒,还捡了两块石头压在木板底下。 小石头一眼就看到上面的字了,木板顶上用朱砂笔写着“冬至特惠”,下面是“姜丝枣汤,一文一碗”,边上还添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茶壶;右边画了串糖葫芦,底下注着“小糖葫芦、蜜饯买二送一”。左边则画了个巨大的烤肠,也注着“炙肉肠上新特惠,一根六文,两根十文”。 中间,浓郁的斗大墨字写着招牌“姚记杂货”,末尾还画了朵小花。 咽了咽唾沫,踮着脚再往售卖商品的窗口上望,一望不得了,外壳琥珀般晶亮的糖葫芦插在麦秸杆编成的圆球杆上,外头街市上卖的糖葫芦只裹山楂,如意阿姊卖的竟还切了林檎、鹅梨、榅桲与山楂间杂成串,一串只有两颗山楂夹旁的两样鲜果,短短的竹签子串着特别玲珑可爱。 旁边还竖着签子:“小糖葫芦,一文一串”。 还便宜呢!小石头看着就馋了。 糖葫芦旁边整齐摆了一排的糖罐,圆滚滚的大肚陶罐虽不能看到里头是什么糖,但每个罐子上都贴了菱形的红笺,上面写着各色糖的名字:“梅子糖”“香糖果子”“豆团”“梨膏糖”“乌梅糖”“狮子糖”…… 糖罐边,各色肉脯切成整齐的薄片,用芦苇叶包着码在竹屉里,上头还盖着防蚊虫的棉帕子。 茶卤鸡子儿在挨着窗框的最边上,换了粗陶盆盛着,盆底垫了扁扁的矮脚炭炉,卤汤还没完全滚沸,只是冒着发出轻响的小泡。 炭火映得小石头的眸子闪闪发亮。 他每个都想吃啊! 但他兜里比脸上还干净呢。 犹豫着想买糖,又怕回头阿娘来结账发觉了挨骂,踮起脚想往家门口张望看娘起来了没有,却又瞥见窗框顶上一排挂着的各类小玩意儿,小石头那双眼睛一下又被黏住了:油纸伞、小风筝、木雕机关小公鸡、竹蜻蜓、绢人娃娃、鸡毛毽子、弹弓…… 啊!他真想住在姚家啊!那不用买就能玩了! “石头,茶卤鸡子儿好了,你来,我给你捞。” 卤汤滚沸起来,姚如意一面喊他,一面撸起袖子去捞鸡子儿了。 小石头这才恋恋不舍地转头看姚如意忙碌,不忘撒娇般蹭过去交代:“如意阿姊,我要壳破了洞、里头积了卤汤的鸡子儿。” “好,给你挑最入味的。” 她拿着竹漏勺,往锅底给小石头捞。 晨光正巧打在她侧脸上,照得她脸颊水嫩白皙,像株早开的木芙蓉。 小石头心想,如意阿姊真的长得很好看呢。 如意阿姊个子其实不高,但生得手长脚长,整个人看起来便并不矮。 初冬的天,她里头一件宝蓝绣银杏叶的夹棉小短袄,小袄的衣角扎进衣带里,下头系的绯红喜鹊襦裙,外罩一件素底绣兰花絮了厚棉的长褙子,没规规矩矩地扣起来,就这般敞着,正好能露出里头的蓝衣红裙,也衬得人腰线高腰肢细,侧面瞧去,是个细细长长的一条人。 小石头也是这几日才发觉如意阿姊生得好看的。以往他好似都没怎么见过如意阿姊,他娘说以前姚博士身子好时,如意阿姊几乎都不出门。甭说他没怎么见过,巷子里大多人都没怎么见过她。 如意阿姊其实不是那等一打眼便令人觉得“好美好美”的大美人,但她生得容易叫人亲近。 尤其她笑起来,乌圆明澈的杏眼一弯像月牙,脸颊两边的酒窝也会若隐若现。 她一笑,聚在摊前买鸡子儿的那些学生们,有一个算一个,都会渐渐变成傻呆子,有左脚绊右脚差点摔个狗吃屎的,有结结巴巴话都说不明白的,也有付了钱人跑了,吃食都没拿的。 小石头心想,多没出息啊! 他就从不会忘了吃的,吃永远是头等大事! 就像他爹没事儿总爱问他,是读书重要还是吃饭重要,不管问几次,他总是斩钉截铁、毫不犹豫地回答:“吃饭重要!” 惹得他爹绝望地哀叹:“废了这个也废了。” “好了,给你。”姚如意把茶叶蛋先包好给小石头时,还没忍住,捏了捏他头上扎的俩小圆揪。 这时候的孩子不论男女都留头扎总角,小石头头大胖乎,脸圆鼓鼓,生得像个肉包子,再系着俩总角,就很讨人喜欢。 小石头接过茶叶蛋,迫不及待便开始剥,又烫手,只好垫在腿上,用指甲一点点把蛋壳扣起来。 姚启钊安静啃馍馍的间隙扭头瞥他一眼,他立刻吓得背脊板正,小声鞠躬问候道:“姚博士早啊。” 嘴角还沾着馍馍碎屑的姚启钊颇有先生风范地矜持点头:“你读书很勤勉,不错。” 小石头呼呼往蛋上吹气,瞥了眼他脖上系的绣有“我阿爷最英俊”围兜的,再瞥瞥姚爷爷皱巴巴的大方脸、目露凶光的大牛眼,不解地嘬了嘬手指上的卤汤——姚博士到底哪儿英俊啊? 姚如意默默烤香肠,扭头看见一老一小屈腿挨着坐,吃得安静又专注。她便笑了。 小石头七岁还是八岁,姚如意忘了。正是先前赶集时俞婶子揶揄过的、一出生便将林司曹吓晕的林家第五子,林司曹因实在太难过,直到今天都还没给小儿子取大名,便只随口叫小石头。 他就是那个每日如闹钟一般“噫吁嚱”背书将姚如意吵醒的小童子,也是林维明的同胞弟弟。 自打和邻居相熟后,姚如意才恍然,原来林维明就是林司曹的长子。之前她实在不知谁是谁,听着婶娘们说夹巷邻居的八卦,愣是对不上号。 想起俞婶子说林家儿郎个个像猴儿似的上蹿下跳,后来见着林维明来买鸡子儿,她总忍不住想笑——他生得大眼窄脸,倒真有几分猴相。 不一会儿,第一炉炙肉肠也烤好了。 姚如意递了两根给小石头,他刚刚已经飞快把俩茶叶蛋都吃完了,在姚如意给烤肠刷酱料时,他就半个屁股离开凳子,伸长脖子在等了。 拿到手里,竹签都烤得热热的,肉肠上改了花刀,外部焦黄,烤得开花,沾满了棕红色油亮亮的酱,还在冒油泡。 那酱真香,还没动嘴就已经满鼻子的香。 小石头忍不住了,吹了吹,张开大嘴,一口咬下去。 头一口咬得急,焦脆壳儿咔嚓裂开,舌尖先尝着盐与香料粒子的粗糙,后头软糯糯的肉肠芯子跟着进了嘴,鸡肉混着淀粉浆,口感细滑喷香,芝麻与酱料又浓浓地裹住肉香……但说是肉香,其实不多,细品起来更多的是像炸面糊炸得焦脆的味儿,还有酱的咸香,小石头也说不清,但就是香! 出奇的好吃。 “烫!烫!”小石子边哈气边往肚里咽,烫得跺着脚转圈儿,袄袖已经被蹭得油光光的也不理会。不一会儿,竹签子已嗦得发亮,他还不舍地舔舔竹签头,舌尖还被烫得酥酥的麻。 姚如意已经炸好了第二炉,对小石头直笑:“你慢点儿。” 小石头顾不上应,又狼吞虎咽般吃完一串,吃得打嗝儿,听见远远他娘从门口探出头来唤他,便赶忙与姚如意道别,跑回家去了。 辰时三刻,巷子里的嫂子婶娘们也笑眯眯地过来贺她了。 昨儿铺子刚收拾妥当,街坊四邻便来看过热闹,今儿更是带了贺礼:俞婶子挎着竹篮,里头四只陶碟盛着蜜饯、炒米、瓜子、桂花糖,蓝印花布盖着:“如意,这是‘开市四宝’,你和姚博士今儿都尝些,图个好口彩。” 姚如意忙道谢,接过搁在柜上,转身给冻得直搓手的程娘子把炉子移过去烤手。程娘子捧来的是两条红绸布:“开张见红,快挂门上讨个喜庆。” 她又马上要往门框上挂,尤嫂子、银珠嫂子就领着小菘和茉莉来了,小菘手里举着对灯笼,上头写着 “姚记兴隆”。人还没进门,小鼻子先动上了:“好香啊!如意阿姊做了啥好吃的?” 旁边的茉莉已经扭头巴巴地望着烤肠炉子。 “路上教你们的吉祥话都忘了?” 尤嫂子笑着把食盒递过去,里头是刚蒸的枣花馍,馍尖点着朱砂红,像小娃娃的红脸蛋,煞是喜庆。 “如意阿姊!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俩小吃货早跑到烤肠炉边咽口水,听见提醒,忙扭头补了句吉祥话,眼睛却仍黏在滋滋冒油的烤肠上。 姚如意笑着给她们拿了俩淀粉肠,递给她们:“喏,一人一根,但阿姊做的好吃的可不是白吃的,今日刚开张,你们吃完了可得留下来帮我吆喝吆喝!” 茉莉和小菘嘻嘻地接过来,谢了声,便敬业地到门口坐着,果真边吃边吆喝起来了:“姚记杂货开张啦!有暖汤、有棉帽,有好多糖!还有刚烤好热乎的炙肉肠!” 姚如意总算把红绸挂上了,喜气洋洋地端了果子和茶来:“等有人来再喊,先慢慢吃,仔细噎着。” 两个小豆丁便欢呼着专心吃了。 几位婶娘围坐在门口桌椅上,姚如意挨个倒了茶,刚坐下,尤嫂子望着茉莉总算见了点肉的脸,叹道:“真是奇了,茉莉偏生和如意投缘,做什么她都爱吃,回了家我烧什么都挑三拣四,真叫人犯难。” 银珠嫂子扭头去看,茉莉和小菘肩碰着肩、头碰着头,像两只小老鼠似的吃得直晃腿,吃得小脸油津津,怎么看也不像挑食的孩子,犹豫半天才开口:“嫂子,莫不是你做的饭菜……”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总不好直说人家做得“太难吃”。 虽没说完,但尤嫂子还是听懂了,不由怔住,她做饭太难吃了吗?不可能! 程娘子好奇道:“你平日里都烧什么菜?怎么烧的?” 尤嫂子来了兴致,比划着道:“昨日得了条河里捞的越冬大鲤鱼,足有二十斤!老辈人说这种鱼再过两年都能跃龙门了,孩子吃了长得壮、百病不侵,但不能杀,活蹦乱跳就得下锅熬汤,只撒点盐,原汁原味才补人。若不是不撒盐茉莉和她爹都不吃,我情愿不撒盐。” 程娘子听傻了,余光瞥了眼俞婶子和银珠,见她俩脸上尽是“咦呦喂”“俺亲娘嘞”的神情,连如意都抿着嘴欲言又止。她松了口气,不然就尤嫂子这自信满满的模样,她还以为是她耳朵有毛病呢! 不杀的鲤鱼?这样烧菜能好吃吗? 尤嫂子浑然不觉,接着说:“今早又得了只老猎户在山上水坑底下捞起来的大甲鱼,这么大个头!我洗净了就煲上了,一样不加盐,山珍就得吃个本味。” “没…没杀?” “没杀,就得鲜吃!” 程娘子闭嘴了,不问了。 “茉莉这孩子你还有脸嫌她瘦,成日里吃你这些‘山珍海味’,能长这么大都是造化了。”俞婶子一言难尽地看着她:“……你家官人也真疼你疼得太过。” 尤嫂子脸一红,羞恼道:“关他什么事?” 程娘子和银珠嫂子笑出声:“但凡不那么疼你,也不能把你纵成这样!” 姚如意跟着忍笑不迭,正说着,晨钟响了,学子们很快便开闸放水般涌进巷子。她忙起身道:“婶子们且坐着,我去照应生意。”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17节 俞婶子摆摆手:“你忙去吧,我们聊我们的,你别管了。” 烤淀粉肠的味道果然吸引了不少人。 很快便有学子围过来了,聚了不少熟客,还有人好奇地扒着窗口往铺子里瞧。 天光大亮,此时能看得见货架上码得齐齐整整的杂货了,有个眼尖的学子看见货架上有湖笔和墨条,指着一锭墨问:“姚娘子,这墨是哪家的?” 姚如意正在窗边翻烤肠,回头瞅了眼道:“景玉轩的货,前日刚到的新墨,这批墨制得极好,是我请阿爷掌眼一块儿去挑的,你要是不急,等我忙完了,给你拿来试试。” 那学子刚问完,自己也看见货架层板上还贴着价码,注了两行小楷: [景玉轩分装松烟墨, 壹百文一条,拾伍铢重,两条起售] 那学子眼前一亮,景玉轩的墨极好,他以前就使过。研墨出墨快,写出来的字又黑亮又油,顺手得很。但不管是外头景玉轩自个铺子里卖的,还是刘家书局里卖的都是大墨锭,刘家卖得还要比景玉轩本店贵两成!买一块没有一两二两银子下不来,买一回他能心疼上半个月。 这样的好墨,平日他舍不得用,唯有遇着国子监里旬考月考岁考时才舍得用。但姚家小娘子竟别出心裁,把大墨锭切成小条分开卖了,这样买一条才一百文!一下就不心疼了! 那学子原本今日便想出门买墨的,这回家门口就有,立即便要了两条。 他美滋滋想着,两条墨也够写了,过两日就有旬考,正用得上。他跟姚如意买了墨条,又发觉侧边货柜里还摆着一排齐整精致的瓶瓶罐罐,柜头的木条牌上写着“龚胜春生姜头油,防脱发用龚胜春”,另一个写着“南舟杏仁面脂,柔腻如凝脂”。 他下意识便摸了摸自己眼圈深重、干得起皮的脸和读书读得快秃的发……天干物燥、冬日发少,要不…要不也来点儿? 心动便是行动,也买上了。 这时正好是上学人最多的时候,程娘子见姚如意忙着烤肠又要应和买铺子的客人,一会儿撂下摊子去拿,一会儿又手忙脚乱地捞鸡子儿,便主动站起来替她照应铺子里的事儿:“你烤你的肠,铺子里交给我。” 姚如意抹了把汗,回头不住道谢。 幸好她先前坚持给每样货都标了价,程嫂嫂进去便径直照价帮着卖,十分顺手。 几个婶子们反正也闲来无事,也给孩子们在姚如意这儿包了点糖,打发她们坐在呆愣愣不言语的姚爷爷旁边吃去,也时不时帮忙招呼些生意,直到上半晌,要回家烧饭才散。 姚如意真感激她们,头一日学子们觉着新鲜都会进来逛一逛,随手买上几样也是常事,所以显得格外忙,她一上午拿货算账、包蛋烤肠,也是脚不沾地。还有不少学子来得早的,竟还惦记着吃速食汤饼,几个婶娘还给学子们腾位置,帮她烧水,后来连姚爷爷身边挤满了嗦汤饼的学生。 那些学子边吃边议论着家国大事、国子监的风闻趣事,什么三司使竟为情所痴,如今不顾元妻留下的嫡子,倒把继室带来的外姓儿子当个宝,还亲自寻了冯祭酒,把那继子塞进了国子监读书。 又说桂州生了大疫,今日本不是朝会日,官家已急召五品以上官员入宫了,真不知桂州百姓如今情形如何,惨矣。 姚爷爷听过后便怔怔的,等姚如意忙完,人也散了,见姚爷爷一人盯着地面出神,都不知沉思了多久了。 “阿爷?怎么了?” 他面色发暗,恍恍惚惚,没理会她。 “是不是累了?今儿人多,闹着您了吧?”姚如意把他慢慢搀起来,见他仍是神思不属,摸了摸他额头,不烫啊,手脚也热着的,身子应当没事,便温言劝解道,“我先送你回屋歇歇,您睡一觉,我去喂喂狗,等会儿我做好饭便叫您吃午食啊。” 他还是没应声,只是乖乖由她搀进屋,合衣躺下后,便又两眼直直望着木梁。 姚如意有点担心,心里已经琢磨着要不要请郎中过来看一眼了。 想着,她进了灶房,又不放心探头出去看了眼,姚爷爷屋子里静悄悄,一丝声响也无,好像睡了。 她又缩了回来,先把早上蒸的剩下的馍馍掰碎,把两枚生鸡蛋倒进去搅拌,起锅炒到干爽,便搁在盘子里,匆匆打开林家角门。 角门边,歪着她用姚爷爷的一件破破烂烂的旧棉长衫改的大狗窝,就摆在小跨院这头挨了门的屋檐下,她一进去,狗窝里就探出个凶悍的大黄疤狗头。 狗妈妈冲她龇出森森白牙,这回姚如意可不怕了。 这半个月,她已经和小狗厮混熟了! 很快,狗妈妈的大头下面便接二连三探出三只狗头一只猫头,都欢天喜地冲她吐舌头、摇尾巴。 姚如意只是蹲身“嘬嘬嘬”,四团肥了两大圈的毛球便冲了过来,挨挨蹭蹭地绕着她打转,在地上翻滚,咬她的脚踝,那只小橘猫是顶不客气的,闻见她盘子里的香味,汪汪汪便攀着她的裙子往上蹿的。 一时间,她就被奶乎乎的汪汪咪咪之声包围了。 她实在禁不住诱惑了,放下盘子,这个撸一撸那个摸一摸。 期间狗妈妈始终趴着冷眼盯着她,却没像先前那样冲她吠叫驱赶。前阵子营缮铺子时,她有好几次端东西来喂狗都被狗咪一家看到了,一开始狗妈妈会对她狺狺狂吠,幼崽也四散惊逃,但她很有耐心,放了吃食就走。 再连续个三五回,狗妈妈和崽子们都认得她的味道,狗妈妈还警惕,但幼崽们只觉着她一来便有吃的,见她再不会跑了,先是在丈许外远远相望,随后她刚撂下盘子,便有鸡贼的小狗率先跑过来抢食吃。 一个来了,另外的便也蹑爪蹭过来了。 就这么慢慢的,她成功用食物骗走了小狗咪们的心,三只小狗一只橘猫每天都让她撸得极尽兴,只有狗妈妈还不让她靠近它。 今日也是,姚如意没忍住撸了一刻钟才恋恋不舍起身,临走前也这个抱一下,那个蹭一下,还把吃得肥肥的橘猫抱在怀里贴贴脸蹭蹭毛。哼着小曲关上门,刚走到院子里,她便发现不对劲。 院门怎么开了? 扭头一看,姚爷爷的屋子也大敞着,她飞跑过去,床榻空荡荡,屋里没人! 姚如意刷得冒出一身冷汗,冲出巷子里看了眼,大中午的,又是冷天,一个人影也没有。 她跑过厢军值房,谁知老项头偏生这时候正打瞌睡,被她叫醒时还迷糊着,竟也不知有没有人钻过栅栏出去! 她脑中飞快地转,爷爷头脑有时混沌有时清醒,走丢了回不来就完了!但他跑出去的时间不长,还很有找到的希望,有什么办法能最快找到爷爷的踪迹?要节省时间,要快! 她脑中突然闪过一道闪电,立刻又折返跑回家里。 她随手拿了只姚爷爷的旧鞋,又从角门处进了林家。 狗妈妈正蜷着打盹,小狗咪则在小跨院的杂草堆里追着草蛉嬉闹。 姚如意蹲下来,明知有些荒唐,但她还是把鞋伸到狗鼻子前,试着问了句:“好狗狗,你闻闻他的鞋,带我去寻爷爷好不好?”以前她与外婆也有一条土狗,很听人话,不仅会看家,还能帮外婆提菜、送货。她一直相信狗能听懂人话。 狗妈妈果然昂首,棕黄色的眼眸定定望她。 姚如意满头的汗,急得喉头发紧,越来越想哭了:这时候没电话又没监控,外面人又多,去哪儿找啊! 狗妈妈一直没动,就在姚如意觉得自己真是犯傻不如请邻居们一起出去找,狗妈妈突然站了起来,抻直前爪伸了个懒腰,竟然真的踱步过来低头嗅了嗅她手里的鞋子……还被臭得张嘴干呕了两下。 姚如意虽急得要上房,也显出几分臊意:“……对不住啊,早知拿衣裳来的。” 狗妈妈对着她短促地汪了声,像是在说跟上,便矫健地跃过门槛,进了姚家院子。玩闹着的小狗咪扭头见狗妈妈走了,也一溜烟追过去。姚如意忙不迭扔了鞋,拎着裙子小跑紧跟。 * 却说两刻钟前,国子监,甲舍。 耿灏与章衡刚浑身热汗从蹴鞠场上下来。 他俩像是刚从滚水里捞出来似的,起码五成熟了,浑身冒烟,衣衫湿透,一面走,还一面滴滴答答往地上滴汗。 同平章事——宰相郁准的嫡子郁潼,正安安静静地坐着看书呢,见状立刻掩鼻躲开,顺道扬声唤左右赶紧扔两条汗巾子过去,愤愤道:“你俩就不能使唤底下人去洗漱一番再过来?臭死了!” 越是这么说,章衡便偏要凑过去,嘻嘻笑着:“郁大,怎么了怎么了,哪儿臭了,你再品品?” “滚滚滚,再过来我揍你了!” 耿灏臭脸站到旁边,伸手接过不知耿牛还是耿马递过来的巾子,浑身擦了个遍,扇着风呼了一口气,突然冷笑道:“今儿把那贼贱子当球踢得落花流水,端的痛快!” 郁潼自书卷后抬眼:“哪个贼贱子?” 耿灏脸色一沉,还没说话,章衡已经憋不住,凑过去和郁潼咬耳朵,但却没放低声音,是故意大声笑话他:“他爹续弦带来的拖油瓶,名唤邓峰,前日刚塞到丁字斋就读。咱们耿大在郑州呆了好些日子,可怜巴巴没人理会,正憋一肚子气呢,刚回来便见他这新弟弟在蹴鞠场上开开心心踢球,自然恼怒,这便叫上我,下场好生教了教他做人。” 耿灏脸彻底黑了,牙根都咬紧了:“章子厚!闭嘴!” 章衡可不怕,嘻嘻笑着,还刺激他:“你是不是指望你爹去郑州哄你归家?哈!谁知人家疼新儿子去了!” 耿灏顿时暴起,就要冲过去揪他领子,陪伴章衡读书的、两个比门板还壮实的武仆立刻挡在主子面前,耿牛耿马也喊着“祖宗啊祖宗”好歹把人拦住了。 章衡可是章贵妃最小的弟弟,正儿八经的国舅爷,那是一根指头也不敢动啊。 郁潼把书合上,劝道:“灏哥儿,你跟那外来外姓的争什么意气?你是你爹唯一的血泡子,以后他们母子哪个不也得看你脸色?何必与自家亲爹过不去,你这般伤得是你们父子的情分,他们反倒要得逞了,何苦来哉?” 耿灏臭着脸,拳头握得死紧,不说话。 章衡笑道:“还能为什么?灏哥儿小时跟绞牙饧成精似的,哭闹着不放耿相上朝,耿相为了他,还抱他上过朝呢,当年还传为美谈。如今他自然受不了他爹有新媳妇,更受不了有个新儿子。” 耿灏瞪着他:“你再多说一句,你我便割席义绝。” “啊行行行。”章衡见玩过火了,便又岔开话头,撺掇两人逃课:“听闻沈娘子和她夫婿前些日子从洛阳回来了,这阵子沈记的文昌鸡都是沈娘子亲手做的,必须得去尝尝啊!” 郁潼没说话,又把书拾起来看,耿灏终于也来了点兴致:“哦?沈娘子回来了,她的手艺倒是值得去尝尝。” “我不去。”郁潼自顾自捧着书读,并不理会。 两人如何能放过他?耿灏与章衡对视一眼,顿时一笑泯恩仇,给左右仆从使了个眼色,挡住了郁潼身边仆从,狞笑着把他连人带书架出了学斋:“你必须去,有你这个头名在,先生们回头才不会跟咱们老爹告状。” 三人翻墙溜出了国子监,正快乐地吹着外头自由自在的风,商量着要吃沈娘子最擅做的文昌鸡、虾饺、干炒牛河……还有那最叫人难以忘怀的“冰火酥皮乳油酥”,一路说得口水都要滴下来了。 谁知,三人刚走到金梁桥,却发现有个眼熟的老头坐在桥边,逢人便问有没有去丰水县的船啊?没人理会他,他便又呆呆地望着街上两只凶悍无比的狸花大猫喵喵呜呜地厮打。 三人犹疑着住了脚,耿灏还眯着眼说:“这老头眼熟得紧。” 郁潼认得,掸了掸被这俩混账东西抓皱的衣裳,淡淡道:“这是姚博士。” 章衡讶然:“他不是犯癔症停职在家养病?怎的一人在这儿?” 第23章 干蒸鸡 找到了 干蒸鸡 林闻安 姚如意跟着狗妈妈往前走,身后一窝小猫小狗也摇摇摆摆跟着跑,茫然四顾,心里又急又悔。 纵是寒风侵肌的冬日,汴京城仍是热闹的。 明儿便是冬至,街市上已很有些节庆的氛围,河沿茶馆的烟囱突突冒着白气,屋檐上挂着剪成各种吉祥纹样的彩旌。再往前走人潮愈密,不时驮炭骡车轧过黄土路,轮下碾出两道黑痕,很快被往来人畜踏作泥汤一般。 出了夹巷,气味便杂了。起初,狗妈妈湿润的鼻尖在空中嗅了嗅,很快呜噜一声,尾巴一甩,便往金梁桥奔去。但到了桥头,它再把鼻头贴地嗅来嗅去,却光在桥上来回打转,似乎也不知该往那儿去。 姚如意心里油锅一般煎熬,弯腰抚了抚狗妈妈脊背上的毛。起身后自个也在四下张望,姚爷爷定是在此处逗留过的,但怎的不见人呢?她又沿路问了几个行人和摊主,人人皆摇头,毕竟桥市上往来人太多了。 姚如意只好又蹲下来揉揉狗妈妈的头:“是闻不着味儿了吗?” 话音未落,桥洞下忽传来吱呀橹声。雕花画舫破开水面,翘角船头自桥洞的暗影里慢慢现出。狗妈妈耳朵倏地立起,猛冲到桥边,对着那船大声狂吠,还急得前爪直立,直往栏杆上扑。 姚如意忙扑到栏杆上探头。船上人听得犬吠抬头,有个眼尖的喊起来:“这不是姚小娘子么!快快快停船!停船!” 待船滑出桥洞,才看清船头立着三位锦衣郎君,周遭围着一圈青衣小厮。 她一眼便认出来,那三个华服少年中,有个生得三白眼总臭着脸的。她不是认得这个三白眼,她是认得他身后那两个左右脸长痦子的双生子仆从! 这二人实在生得太像了,他们是半晌午来的,那时她铺子前只剩几个婶娘们在说话。头一个先来买了鸡子儿,眼看他进了国子监后门,一回头,后脚又来个一模一样的买了十几串烤肠,惹得姚如意差点以为自己见鬼了。 那两个仆从恨不能跳将起来嚷道:“姚博士正在此!他偏要坐船去岭南道桂州丰水县,任谁劝都不肯回家,我们只得雇了船在汴河上来回打转,不敢走远,已来回十余趟了!” 姚如意定睛一看,果见舷窗边露着半张苍老皱巴的方阔面庞。她松了劲,憋了半天的眼泪全流出来了,一屁股坐到地上,手臂环抱住狗妈妈的大毛脖子呜咽出声,狗妈妈的身子立即嫌弃地扭动起来。 姚如意不管,还把眼泪抹在狗脖子上了。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18节 真吓死她了要。 等那船靠岸,姚如意便领着狗咪们一路小跑跳上船,总算见着姚爷爷了。 不想才上船,狗妈妈便冲着姚爷爷龇牙咆哮,似要扑上去一般,惊得姚如意慌忙抱住它的大脑袋:“误会误会!我是叫你寻人,不是叫你吃人!” 狗妈妈喉咙里又凶巴巴地呜咽几声,最后才在姚如意嘴里各种各样食物的安抚下,不情不愿趴下了。 姚如意长舒一口气,终于能起身去看姚爷爷。 姚启钊正坐在船舱里的矮凳上,身上齐齐整整,头发丝儿都未乱,一双老眼浑浊,定定望着滔滔东流的河水,神情木木的。 “阿爷!”姚如意摸了摸他的胳膊,又探了探额头,幸好无恙,心下不禁有气,“你一转眼跑去哪儿了啊!” 姚启钊却将她一把搡开,满脸警惕:“你是哪个?扯我作甚?”又扭头问立在边上的耿灏,“到了么?丰水县可到了?” “你好好的去丰水县干什么!”耿灏还没理会,姚如意顾不得礼数地打断了他,想到自己都要火上房了,好容易找到又被推一把,不由委屈地大声了些,“我刚刚都快急死了!” 她与爷爷相处不过月余,但既承了原主的身子,便该担起这份责任。何况她心底怜他暮年孤苦,自家努力过日子,也存着望他日后能好好颐养天年的心思。 “我儿子儿媳来信了,说是丰水县大疫,他们要留在城里主持大局,我得去瞧瞧。”姚启钊似是愈发糊涂了,又重复问道,“到了么?坐船可到了?” 耿灏念着要吃沈记,耽搁了这么长时辰,早已不耐,顺口哄道:“到了到了,已靠岸了,再往前便到了。” 章衡远远倚在一旁,抱臂而立,饶有兴味地瞧着这出闹剧。 姚启钊想要起身,扶着船柱颤巍巍起身,口中仍喃喃自语:“这可如何是好?老婆子走后只给我剩了这么个儿子,好容易成家立业,好容易选上丰水县令,怎的偏叫我儿夫妇俩遇上疫病?老天对我姚家不公啊……” 姚如意伸出去欲搀扶的手,僵在了半空。 郁潼为人君子些,低声向她解释:“姚先生方才反反复复说这些话。我们细听来,他说的似乎不是今年才听闻的桂州大疫,却是十三年前桂州丰水县的瘟疫……我等方才实在没法子,若强违他心意,他便要发狂大喊,生怕伤了他身子,只得顺着他。我方才已遣人去你家报信,不想却是错过了。” 姚如意听着,只觉心尖儿都在发颤,她低声向三人道了谢,一时竟不知再说什么,只拿眼牢牢望着姚爷爷。 她想起先前为开铺子收拾杂物间时,在姚爷爷藏书的那几只箱子里找到了一套旧官服,还有一封拆过的信,信封蛀满虫眼,发黄发脆,她一拿起来,便从中间掉出了一张信纸。 她拾起,想塞回去,正瞥见一段:“……吾夫妇虽不通医术,亦不可负全县百姓偷生。今满城疫气,伏尸塞道,留下或是九死一生,但若得吾死而换民之生机,吾九死亦其犹未悔。” 当时她不知是谁写给姚爷爷的信,又觉着旁人书信未经许可不应拆看,便忙塞了回去,将那信和藏书都封好,重新搬到姚爷爷屋子里,寻了个地儿安放。 如今想来,那并不是寻常旧物,应当是姚爷爷儿子寄来的绝笔吧。 姚如意心头盘桓着那句“九死亦其犹未悔”,再凝望爷爷有些佝偻背影时,喉头竟已泛起一阵酸涩。 此时的他,神色执拗坚定,竟不似个痴傻老人了。风从岸上呼啸而来,似乎也带走了他的老迈与白发,呼地掠过岁月,吹得他背脊挺直、乌发浓郁。 站在船头踉跄着要往岸上去的,恍惚成了那正值壮年的姚启钊。 姚家许多旧事,姚如意即便翻遍原主记忆也并不知晓,或许那时原主年幼懵懂,连她也记不清了吧?但仅是只言片语,似乎也能窥见姚爷爷的一生:青年丧妻,中年丧子,晚年……人这一生,究竟要受多少苦才算尽呢? 而受了这么多的苦,他又是怎么独自挺过来的?姚如意都不忍深想。 郁潼示意随从上前,代替陷入怔忪的姚如意,稳稳搀住欲弃舟登岸的姚启钊,自己亦上前轻声劝慰:“先生莫急,姚县令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 不想姚启钊听了,脚下一滞,侧首望来。沟壑纵横的面庞上,是一种被极致的悲痛冲刷后的平静:“你错了,我儿夫妇已是凶多吉少。疫鬼横行,朝廷已下旨封禁县城,丰水与汴京相隔千里,等我到了,怕是连他们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可我总得去。” 郁潼亦微微一怔。 眼前这衣着寒酸的老人,面上是这般镇定、决然与坚韧——或许当年,他便是这般揣着见不着至亲最后一面的念头,孤身从北至南,千里奔波、日夜兼程。 “纵是见不着人,我也得去。” “不然,谁给他们收尸啊?” “我得去。” “得去。” 他甩开所有人的手,步履蹒跚,一步步,往前去了。 *** 赵太丞医馆坐落在州桥以南的十字街口,盖得很阔气。 青砖灰瓦两进两层的宅子,前厅三间门铺,通敞着,数个药柜倚墙而立,直抵房梁。大大小小的樟木抽屉里盛满各色药材,百十个小抽屉上刻着“当归”“熟地”等墨字。医馆的伙计跨立在矮梯上,踩高跷般灵巧地挪移着抓药,“脚法”熟稔至极。 左侧厢房支着十数张简易竹木床榻,以粗布帘子相隔,专收卒中昏迷、刀伤急症的重症病患,男女分室而治,一间屋子能躺十来个人。 先前姚爷爷中风后不便挪动,便也是在此处“住院”医治。右侧厢房则用来容纳需针灸药浴的患者,内里构造大致相仿。 姚如意千恩万谢与那三人道过谢后,便以“不如买批生药一同带去丰水”的借口,将姚爷爷从金梁桥附近连哄带骗地拐到了赵太丞医馆。如今他喝了郎中开的安神汤,正在厢房里一边针灸薰艾,一边呼呼大睡。 姚如意脚边趴着一溜大狗小狗小猫,它们跟着她从金梁桥到州桥,跑得都呼哧呼哧伸舌头喘气了。医馆的伙计有爱猫狗的,还主动舀了井水给它们解渴。 她满脸紧张地坐在板凳上,听惯常为祖父施针的陈郎中道: “适才诊脉,姚博士脉象较之前有力,气色亦见红润。依我看,他此番闹腾,并非是病情恶化所致,反倒是这段日子吃药针灸见了效。他痰瘀痹阻的脑络渐通,人在慢慢清醒,能记的事儿便多了。不过淤塞未尽,他脑中新旧记忆交杂,故有错乱之态。此乃大好转机,小娘子当宽心。” 姚如意长舒一口气。 的确,最近她也觉着姚爷爷清醒时多了些。偶尔姚爷爷看她的目光、与她说话的神态,就像个正常人,原来并非她的错觉。 “这段时日你将你阿爷照料得不错,很是费心了!这很好,回头还是坚持过来医治。”陈郎中提笔蘸墨,重新添改了方子,“原先只吃些活血化瘀、补虚泻实的药,如今我再添些石菖蒲、远志开窍醒神,佐以黄芪、当归补益气血。你过些日子来,再观疗效。” 姚如意谢过郎中,在医馆等姚爷爷睡醒,才一道回去。 到了夹巷,她才惊觉她忘了关铺子窗户!她好多东西还摆在那儿呢! 这下遭了! 她急着往前赶了几步,但看清后,又步子慢了下来。俞婶子、程娘子她们坐在窗下的桌椅上说话,小菘、茉莉和小石头几个也蹲在她家门前吹糖纸玩呢——谁能把糖纸一口气全吹翻过来,谁便赢了。 婶娘嫂子们见她和姚爷爷一起回来,都抚着胸口松了口气,说听老项头讲姚博士丢了,本想帮着出去找,又有人回来报信说找着了,这才没去添乱。 俞婶子还玩笑道:“我帮你卖了好些东西,回头得给我结工钱啊。” 一听这话,尤嫂子立刻拆台,凑过去跟姚如意告状:“如意,你可千万别叫你俞婶骗了!她就不是做生意的料,你不在时,来了个事多磨蹭的酸丁,买根笔从是哪儿的竹子、什么毛的、软硬如何、出锋多少,问得有两刻钟,你俞婶恼了夺回笔说不卖他,生生将人气走了。” “是那穷措大忒磨叽!买根二十文的笔还要开锋试写,若试完不买,这笔还卖给谁啊?”俞婶子白她一眼,扭头把钱递给姚如意,“就卖了几个鸡子儿、三块墨,喏,钱都在这儿呢!” 姚如意挽着姚爷爷胳膊,真切道:“这些时日多蒙婶娘嫂嫂们照拂,我也多亏有婶娘嫂嫂们开解才有今日,明儿正好冬至,我请大伙儿来家里吃饭吧?” “吃啥呀?”程娘子跟着打趣她,“不割羊腿我可不来。” 姚如意想了想,有了主意,笑道:“您只管来就是,天机不可泄露!” “还卖关子呢!” 与众人约好,大伙儿又问姚博士的病情,知晓了内情才放下心散了。她便搀着姚爷爷回了屋。说也奇怪,从医馆出来,姚爷爷好似再不提丰水县的事儿了。或许是因为他刚睡醒,又被陈郎中哄着喝了碗苦得要命的药,喝完他苦得人都迷糊了,一听要回家就乖乖跟她回家。 回去路上,狗咪一家本也跟着她们,但临到院门,狗妈妈又领着崽子们住了脚,姚如意发现了,回头招手:“来呀,大黄,进来呀!” “嘬嘬嘬。” 这声一出,大黄没动,几个小狗和小猫早撒欢儿地跑进姚家院子。姚家院子比林家的小跨院要宽敞,毛团们满院追逐,喵呜汪汪闹作一团。 姚如意得意洋洋一挑眉,这下可是挟狗咪崽以令狗妈。 门前的黄毛疤面大狗,翻起眼皮瞅了瞅她,终是无奈蹭进了院门。 花费了一个来月,可算把这窝狗咪拐进家门了! 姚如意忍着心中的喜悦,抬头看了眼天色,便让姚爷爷坐在院子里跟狗玩会儿,她自个儿转进灶房整治新的淀粉肠浆子——晨间备的肉糜浆子早卖光了。 将地窖里的鸡肉取出来剁作糜,拌上猪油丁、青盐、酱料,抓得黏糊糊的。再调淀粉糊,兑上姜葱汁、黄酒。肉碎和淀粉糊按一比三混在一起,顺时针搅上劲,一盆油光锃亮的淀粉肠糊糊就成了。 又快又简单。 还没烤,闻着都挺香的了。 鸡是昨日买的活鸡,只冻了一日,肌肉都还富有弹性,她没有绞肉机,手动剁成肉泥总还留存着些碎粒,做出来的鸡肉淀粉糊糊,还能看到细微的肉块。 真材实料!姚如意很是满意地先搁到一边。 又揉了好些面团,蒸了十几个圆圆的大炊饼——等学生们散学,她预备再卖些烤好的披萨饼,用馒头加鸡蛋用普通的炉子能烤出披萨来,特简单,这可是外婆的绝技! 她蒸完馒头,下地窖取些腊肉、楼葱时,发现地窖里也就剩一只半的鸡了,姚如意索性不留了,姚爷爷受了这么大刺激,晚上蒸鸡给他补一补! 横竖吃完了,再买就是了。 取粗盐、姜片并酒糟抹匀鸡身,就上锅蒸,其余什么佐料都不加,更不必加水,就这么干蒸着吃。蒸一个时辰出来,鸡肉底下会蒸出金晃晃的浓鸡汤,鸡肉也是又浓又香,特好吃,做法又很省事。 蒸干蒸鸡时,如意还把米饭放在下一层蒸屉里蒸,水只堪堪没过米粒。这样上层蒸腾的鸡汁会凝结,点点滴入饭中,这般蒸出的饭粒油润微黄,浸透了鸡汤香味,又不会太软,很好吃。 守着炉灶,她耳边还听着姚爷爷在外头嫌弃:“哪来恁多狗崽子!咦!怎还混了只猫?哎,走开走开,别扯我裤脚!” 她听得一笑,忽又想起陈郎中的话,不免又有些低落。 等姚爷爷慢慢清醒,记起的事儿越来越多,说不定就会发现她和原主不一样。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就算有被识破的风险,只要姚爷爷能好起来,她还是愿意的。 等暮色渐渐从屋瓦落到地上,干蒸鸡的香味儿也已从灶房弥漫满小院。小狗咪们早就急不可耐地等在灶房门口了,两只肥短的前爪扒拉在为了防鼠设置的高门槛上,圆滚滚的身体直立起来,趴了一溜。 见姚如意端着鸡出来,那一排胖毛尾巴摇得都能扇风了。 它们之前原本还想奋力爬进来的,被躺在院门边的大黄一声低吠,几只便吓得缩起脖子,又慢慢缩回了爪子。 姚如意将干蒸鸡架在围了被子的炉桌上。 “阿爷,过来吃饭了!” 姚启钊坐在院角的摇椅上,闻声抬头,扶着椅背慢腾腾站起来。方才他便嗅到浓浓的鸡汤味儿了,肚子也跟着咕噜咕噜叫,只是院子里添了那么多狗,个个都冲上去等饭吃,他总不能跟狗一般沉不住气吧? 就好起面子来了。 慢腾腾蹭过去看一眼,本想挑些毛病,却见陶盆里鸡皮蒸得发黄,肉块浸在底部稠亮金黄的鸡汤里,混着酒糟的微醺、姜香与鸡肉的鲜香,把他香得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顾咽口水了。 姚如意撕了点鸡胸肉,浇勺鸡汤拌在米粥里,用一个大盆装着搁在院门边。小狗和小咪顿时一拥而上,吃得满脸都是肉汁。 大黄耳朵支棱着,虽然被香得直抽鼻子,却静静卧着等崽儿们先吃。 摆上碗筷,姚如意先给姚爷爷盛了一大碗饭,再将底部浓香的鸡汤箅出来,浇一勺在饭上,又夹了肥鸡腿并几块好肉:“阿爷你尝尝。” 姚启钊巍颤颤挟了肉入口,蒸透的鸡肉脂香四溢,嘴里一抿,骨头与肉就自自然然地分了家,连筋络都带着股子软劲。再嚼一口,原以为干蒸会柴,不想却嫩得肉里都满是浓香汤汁。就着这口鲜香,扒一大口饭,颗颗米粒外头裹着层薄亮的油光,却不腻人,吃下去熨得人胃里暖烘烘的。 姚如意几乎是看着姚爷爷从第一口下去便猛地加快了速度,之后便专心埋头扒饭吃肉了,偶尔漏出一两句:“不错,嗯,不错!” 那当然了,干蒸鸡诀窍就在于一个“干”字,全靠鸡自身的油脂与酒糟的水汽把鸡汤蒸出来,那滋味是寻常炖的鸡汤比不上的。 小狗们吧唧着嘴舔陶盘,也吃得肚子都鼓起来了,狗妈妈这才站起来,低头去吃,把剩下的肉粥都扫干净。 姚如意见状,怕它不够吃,又去给加了一大勺饭,两块鸡肉。 她自己也吃了满满一大碗鸡汤泡饭、一根大鸡腿,十分饱足。这会儿撑着下巴,看姚爷爷边打嗝边挟了快带骨的肉,吃得分外用心,连骨头缝里的碎肉都被他用牙啃得干干净净。一粒米粘在他下巴上,那饭粒随着他的咀嚼微微颤动,滑稽得很,他却浑然不觉,吃得美滋滋的。 “没关系,我这辈子本就是白捡的,能多活几年、见了这么大世面,还享受了没有病痛的日子,来过了、活过了,就足够了。” 姚如意心里默默对自己说。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19节 一片冰凉落在她眼睑上,她一抬头。 漫天纷扬的雪,被万家灯火一照,碎星般落入她眼底。 此时此刻,天寒夜合,不仅姚家烟火升腾,夹巷里家家户户的炊烟都像一朵朵升起的云,顶着雪片,接连喷到了天上。但大内的学士院内,却还有个倒霉蛋,正饿着肚子对面前堆积如山的文书唉声叹气。 就在方才,今冬的第一场雪,终于开始下了。 紫宸殿宫苑里养得几只丹顶鹤不知怎的跑来了学士院,昂扬着脖子,姿态悠然地在初雪中闲庭信步。 学士院东文书房里,孟庆元搁笔揉了揉腕子,抬眼望向窗外。这群鹤据传都是太子殿下养的,或许是宫中伙食太好,个个羽毛丰满、油光水亮,腹部圆滚肥润,连仙气飘飘的纤长脖子也粗壮了不少。 刚被授为学士院权直[注]时,孟庆元不知禁庭中竟还豢养了这么一群鹤祖宗,还以为是光禄寺的鹅逃出来了。后来听好友兼同僚谢祁解释才知晓,是小太子殿下自小养大的鹤,养得过于溺爱了,便生得如此圆滚了。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孟庆元暗忖。官家子嗣单薄,三女一子,皆出自章贵妃膝下。因仅有一子,连太后娘娘对太子殿下都多加优容,多年前官家想在大内设牧鸭监养鸭吃,都被太后无情否决。但小太子如今不仅养了鹤、养了细犬、狸猫,还有一对谢三通西域带回的吐蕃狐狸! 想到那吐蕃狐狸,孟庆元也是一肚子的话想说。 《史记》曾记载“西戎多狡兽”,前唐的史料里也常提及“吐蕃狐”,孟庆元以前读书时还以为生自高原雪山之下、听闻佛铃经书长大的狐狸,那必然是圣洁雪白又飘然灵丽的。 谁知,那吐蕃狐狸生得啊……黄褐杂毛,大脸盘子死鱼眼,如今与太子殿下的猫狗同养,还总爱嘶哑地“哇哇”叫,一张嘴,把狗都吓一跳。 真是呕哑嘲哳难为听啊! 梦碎了,一点儿也没有大宋寿光山野里的红狐狸好看。 孟庆元头一回在端本宫附近的外游廊偶然见到由内侍牵着出来散步的大脸狐狸时,心里便冒出了个荒诞的想头:若是话本子里吸书生阳气的狐狸精都生得是这副模样,只怕便不会有狐媚子一词了。 外头响起了梆子声,眼看天要黑了,孟庆元将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赶跑,起身抻了个懒腰,数了数长长的条案上堆积如山的账册、呈文,很是沮丧地叹了口气,今儿又得留在宫里赶工了。 学士院不仅要负责起草召令、谕旨和册文还要兼修国史、参与殿试命题等等,事务多又杂乱,今年正好要重修《唐书》,大半翰林学士都调派出去忙活这件事去了。日常的琐碎文书便都落在了孟庆元之流的“差遣”小官吏身上,故而,这段时日他便没有在正经的时辰下过值。 起身倒了壶水来喝,便听雕花隔窗外传来小童哒哒跑动的声音,没一会儿便有个小圆脑袋从门槛处探了进来,稚嫩的声音:“孟三叔!你还在这儿呢,我与阿爹可要先回家咯!” 孟庆元闻声一扭头,门框后头便探出半张笑眯眯、白嫩胖乎的小脸,穿得小小的葱绿襦裙,扎得两个圆溜溜的小揪。 “是舒和啊!今儿又是你陪你阿爹来坐班?”孟庆元忙走过去,弯腰摸摸她的头,又往后头张望了一眼,谢祁就站在两步远的另一间文书房门口,他正谦和有礼地躬身作揖,与主官告辞。 孟庆元松了口气,虽说宫里不会丢孩子,但他还是蹲下来告诉舒和:“下回可别乱跑,可晓得?” 谢祁的娘子与官家很是相熟,她家孩子年岁尚小,没什么男女大防需要顾忌,是得了谕旨允许在皇城大内中来往的。衙署里侍奉的小内侍各个都认得她,还常会陪她玩耍。 舒和也才三岁多,但已很机灵,最好学大人说话。听了孟庆元的话,当即便老气横秋地道:“我自是知晓轻重,只是过来与三叔你打个招呼罢了。孟三叔,你还不下值么?天很晚了呢!” 声音脆嫩嫩的,像春日破土而出的小笋。 “还有文书没写完,如何走得?咦,你爹竟已写完了不成?”孟庆元提到繁杂的公务便头疼想叹气。谢祁与他、尚岸、宁奕是多年同窗也是同榜同年,尚岸外放江南,宁奕原也是外放,但他没当两日官便受不了官场那乌烟瘴气、论资排辈的风气,潇洒挂冠而去,如今正周游天下、发誓要吃遍天下美食。 去年来信说竟到了京东路,现也不知怎样了。 唯有他与谢祁最有缘分,一齐分到学士院为官,也算有个照应。但谢祁比他聪明多了,字又写得好,写起文书来胸有成竹、一气呵成,是从不必如他一般在衙署里点灯熬油的。 果然,舒和仰着小下巴,骄傲地说: “我爹早写完啦,还帮其他叔叔们抄写呢,如今都抄完了。” 孟庆元顿时郁卒。 桂州大疫的消息其实十多日前便已传到了官家御案,只是如今才散到百姓耳中。官家接连下旨派遣太医局的几十名御医赴岭南道,又罢冬日宫中节庆宴饮,拨内藏库银钱赐药往桂州。这些谕旨前些日子便已如雪片般飞到学士院,他日日抄写急召分发各州府,连着在值房里住了十余日没归家了。 今日要抄写的文书也极多,官家要向各地民间募集擅长伤寒瘟疫的医者,重金召其入岭南救民,还要求桂州各地僧院道观设立病坊、居养院隔离病患,道医不分家,许多道长都通晓岐黄之术,正好能兼具治疗与收容。 这是系千万性命的大事儿,他与同僚们今日手快抄断了也不敢耽搁一刻。幸好他今儿连午膳都没吃,抄了一整日,马上要抄完了。 但看着舒和那软糯团子的乖巧模样,心里又止不住喜爱她,便又耐心温柔地蹲下来与她闲聊:“对了,你阿兄呢?你们兄妹俩不是总形影不离的,今儿他怎么没来这儿耍?” “他跟我小汌叔去大理寺耍了,说是有难得的茶卤鸡子儿吃。” “那你怎不去?” “茶卤鸡子儿有甚么稀奇的,连我唐二叔都会做。再说,砚书叔又不能进宫,只能候在东华门外头。我若去了,不就没人陪阿爹当差了吗?那阿爹一整日伏案忙碌,也没个人给他倒水取点心,可多孤单啊!” 孟庆元胸口又中一箭。他只比谢祁略小个几岁,如今还没成亲呢。爹娘为他相看了几个人家,他全不愿意,他娘常骂他到底要娶什么天仙?他也不敢回答。这段日子每逢休沐回家,都要被爹娘拧着耳朵唠叨,惨矣。 如此想想,在值房里忙碌也不错。 他心碎又疼爱地捏了捏舒和的包子脸,多好的小棉袄。 每回见到舒和,他便想成亲生子,但只要一回家,见了家里他爹打他弟弟、娘打他爹的狗飞驴跳、争吵不休,这念头又叫打消了。 “孟三,还不走么?”谢祁与主官略说了几句便也走过来了。 此时已上灯了,一盏盏黄纱宫灯下照出细密的雨丝,天地昏暗,但谢祁转身从弥散廊中的雨雾中行来时,却叫人眼前一亮。 风动衣袂,只是素淡无补的宽袖青色官袍,都叫他穿得风骨峻拔。 孟庆元摇摇头,站起身来,笑道:“反正我无家室,将今日与明日要整理成册的文书规整清楚再走。省得冬至后休沐归来手忙脚乱,你与舒和先出宫吧,雪天黑得快,别再耽搁了。” 而且……他若是回去太早,他四弟怕不是又要吃苦头了,还不如晚些好,爹娘歇下了,他偷摸进屋睡下,还有一夜清静。 两人极为相熟了,谢祁问过需不需他帮衬,被孟庆元拒绝后,便没什么说的,上前拍了拍他肩头:“后日见。” 孟庆元摆摆手:“去罢。” 舒和却没急着走,伸出短胖的手,将身上挎着的小菱角包翻了又翻,翻出块龙须糖,抬手要递给孟庆元:“孟三叔,给你吃吧。”她扬起小团子似的小脸,一本正经地嘱咐,“垫垫肚子。” 孟庆元心中一暖,郑重接过来,微微拱手行礼:“这厢多谢小娘子了。” 舒和这才弯起眼笑,与他挥手作别,便扭身拉住谢祁的手,跟在两个撑伞提灯引路的内侍身后,蹦蹦跳跳地出宫去。 孟庆元望着父女俩身影消失在朱红宫门外,剥了糖塞进嘴里,又回文书房里忙了半个时辰,才回值房换下官服,饥肠辘辘地离宫回家。 大内虽小也是五脏俱全,学士院在皇城西南角,在右掖门附近,与枢密院只隔一条宫巷,出宫倒也十分方便。 在宫门处领回了自家的驴,这驴老了,性情总算温顺了些,却还是爱放屁,且放得更响更臭了!孟庆元抚着驴颈鬃毛,听它屁股后头噗嗤噗嗤响,叹气道:“哪个小黄门又不听劝,给你喂豆子了?” 老驴无辜地咴儿咴儿叫了几声。 多年相伴,孟庆元早不忍心骑它了,只叫它驮着自己的褡裢,自家撑了伞冒着雪一路走。经了御街往西,再经兴国寺走上一刻钟,便能到国子监夹巷了。 此时天已黑透,雪也愈发大了,巷口厢军的值房都点起暖融融的炭炉子了,各家的灯笼一团团地照亮着小巷。 孟庆元牵着驴与值守的厢军颔首为礼,对方见了他腰间悬挂的鱼袋,又举着烛台看清他的脸,一拱手,便退了回去。 这时早过了国子监散学的时辰,又落了雪,巷子里本该冷清的,但空中却弥漫着一股香喷喷的味道,竟还有不少青衫学子逗留在巷子里,三三两两的,手里有的举着串了肉肠的长竹签,有的手里抓着个油纸包,里头是个馅料全铺在外头的奇怪“露馅”三角饼。 众多学子们你争我抢,边吃边闹地从一脸疑惑的他身畔经过。 孟庆元除了舒和给的一颗糖,一整日没吃东西了,本就饿得前胸贴后背,被这满巷子荡漾的肉香油香饼香迎面一扑,五脏庙全揭竿而起,他不由牵着老驴边走边伸脖子张望,终于发现了热闹的来源——国子监后门附近聚着好些人,屋檐下有两盏灯笼在风雪中微微晃动,仔细一看,好似写着“姚记兴隆”四个字。 姚记?姚博士家?他家什么时候开了食肆?! 惊诧又好奇,孟庆元忙把噗嗤噗嗤放屁不停的老驴随手栓在家门口,自个先不进门,快步往涌动的人群中探看。 就在他匆匆冒雪往姚家去时,愈发凄迷的风雪中,津渡水门外,高大的纲粮船终于在结了薄冰的水面上,一艘艘排队靠岸卸粮。 林家的内知管事丛伯提着两壶热水,从船舱底部的锅炉房走向上层的舱房,一进去便激动地对屋内的青年唠叨道:“二郎,总算到了!咱们的船排在第三十号,想必明儿一早便能下船了。” 那高大削瘦的青年坐在方桌后头,垂着眸子,正专心地擦拭着一把细而长的随身小剑,没抬头,只随口漫应了一声。 他面前仅有一盏豆大的孤灯,昏然曳动的光明明暗暗,有时勾出他线条清峻的侧脸,有时又映出他苍白无比的病容,有时投在眉峰处,一点黯黯的光下,他骨相丰俊,神色疏淡。 虽病骨支离,但他身形却不弱,撑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袍,仍如雪中竹节般挺拔。 “哎呀这四十余日水上漂着,吃了半个来月的粥饼,成日里只能见着那水啊船的,烦闷得很,如今总算熬到头了。”丛伯用热水灌了铜暖炉,又继续絮絮叨叨,“二郎也是,我原说搭贡船就好,你身子骨不好,慢慢走便是了,你偏要搭粮船,如今好了吧,这腿又疼了……” 听见丛伯的话,他默然一会儿,不敢辩解,否则丛伯会继续唠叨一个时辰都不带停的。他想起先生那堂侄儿与他通信,总句句埋怨先生那孙女儿不懂事,累得先生一把年纪了倒要伺候小的,看得他直皱眉头。 今年,王雍夏末时来信也说先生中风,卧床一月有余,又说多年来先生家一直遭那邓家人污蔑,如今家道凋零,境况极为凄凉。 怨不得他写给先生的信,先生都没回。 虽也猜到王雍这损友定是故意拿先生诱他回京,他却不得不回。 林闻安叹了口气,他还是半大孩童时,阿爹忙碌,娘体弱多病,还有幼妹要看顾。阿爹干脆将他送去姚家读书,他几乎是在姚启钊的照料下长大的。 那几年,先生已痛失独子,只有五岁的孙女还在潭州外祖家抚养,他反倒像姚先生的亲子似的,受他教诲、蒙他顾惜、得他资助。 直到他中了进士,入侍东宫,很快又身陷囹圄、酷刑加身。阿爹说,那时形势严峻,晋王的爪牙在四处抓人,人人自危。咱家人薄位卑,求告无门,姚先生好歹有些门生故吏,为营救你,他这么个不肯收孝敬的人,近乎掏空钱财四下求人,不知吃了多少闭门羹,好歹买通几个刑卒,施刑时收了手,保下你一命。 林闻安攥住刀柄,侧头望去。 窗外,雪打窗响,已是簌簌落雪的凛冽寒夜。 不知先生可好? 只盼一切来得及。 第24章 烤披萨 郎君,要买些什么? 雪沫子簌簌落下,如盐粒儿一般在夹巷的石板路上撒了薄薄一层,但若是这般下一夜,第二日起来,定是天地一白、茫茫积雪。 孟庆元撑着伞往巷尾那热闹处走去,心里还疑惑:前次休沐归家,他还听四弟叹息姚小娘子如今好生可怜,日日晨起卖鸡子儿。 这才几日功夫,她铺子都开起来了? 孟庆元觉着十分稀奇,不过他家今春才迁来此巷,与姚家不太熟悉,姚小娘子更是面都没见过,心里的新奇比惊讶要多。 行至半途,那香气在风中愈滚愈浓。他也能看清了。 被人群围着的果然是姚家,姚家院门开着,墙上新做了个大窗子,支起木板,摆满各色杂货。透过那窗子看进去,里头点了不少亮堂堂的油灯,将一排排齐整货架上的粗瓷碗、竹壳暖壶、牛皮纸捆的烟丝都映得清清楚楚。 窗底下摆了只炉子。 那炉子是黄泥陶炉,双炉眼儿,炉体约有十九寸高,二十二寸长,很是不小,两个炉眼上都架着带凹槽的陶盘,一只盘上有七根大小齐整的圆条槽。 边上条案上也有小炭炉,上头温着好几个露馅大圆饼,有些已经被切了好几块,从满月露馅饼变成了半月露馅饼。 炉后立着个杏仁眼的小娘子,手里拿着个软毛扁刷子,蘸了油,先利索地在那盘上刷了刷,略微候了会子,油热冒烟,便将手中宽嘴茶壶里装的稠稠的肉糜依次倒进那烤盘的凹槽里。 那肉糜一落在烤盘上便滋滋作响,很快底部便露出焦黄,那小娘子手法利落得很,抓一把竹签,往上一搭,又覆层肉浆将竹签盖住,便使小木铲子飞快地一根根翻面。 没一会儿那炙肉肠便烤得两面金黄,烤出一层微微焦黄的脆皮,她便全都铲出来,一根根搁在旁边小方桌上的簸箕里,抬眼便开始问了: “轮着谁了?吃辣么?刷酱么?” 她脆生生一句问,引得面前围着的垂涎欲滴的学子们争相应答: “是我,我要刷茱萸油!多刷!” “我不要辣,多来点儿甜酱!” “我就要孜然的——”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20节 顷刻间交付了七根烤肠,摊前的人散去几个,后头的又忙不迭地站到前头,一个说要俩,一个说要四根……还有个胖乎乎的学子,端着盆来的,张嘴便是:“姚娘子,你那露了馅的饼,不必切了,整盒都端给我!我给我学馆里同舍的弟兄们带去!” 孟庆元看明白了,他的视线又略微落在后头,再次认出了坐在这小娘子身后被裹成厚实一棉袄球似的,歪在竹椅上打瞌睡的方脸老头。 那是姚博士。 那眼前这卖肠的,必是姚博士的孙女儿了。 孟庆元便更加疑惑了。 他任官后,大多时候都在衙门里,如他们这般刚科考完入仕又家世平平的都是任劳任怨的“小鸡崽子”:上官使唤你、老辈儿也把活儿推给你,还有旁的衙门来,也是将事儿踢鞠球似的来回踢,一会儿这事儿当归你们学士院办,一会儿那事儿我们办不了,还有瞧你是新来的便专门为难你的,能将好好的文书吹毛求疵退回来十几二十次。 他忙得不着家便成了常事,学士院后头有个值房,里头一直放着他的被褥和换洗衣裳。所以他对姚小娘子的印象,只停留在谣言上。 什么自退婚后便性情阴郁不爱出门…云云…… 但……他又拿眼瞥了瞥眼前的小娘子,那胖学子买了一大份露馅饼,她正笑着端过去跟人说多谢惠顾呢,一笑,颊上还有两个讨喜俏皮的酒窝,把那胖学子喜得大雪天满脸通红,又一个劲儿夸赞道:“姚小娘子,这饼烤得真是好,回头常做,我常来。” 她便也脆生生答应着:“好嘞,郎君拿好,慢走啊。” “好好好。”胖学子就这么咧着嘴,傻呵呵地端着饼走了。 送走一个,又笑吟吟给前头的学子递过去三根烤肠,收了钱,把铜钱拢在掌心里,只瞟一眼便数清了似的,揣进兜里,又嘱咐道:“郎君拿好,天冷,可要趁热吃啊。” 那学子脸皮薄些,叫她颊边那深深的笑窝一晃,话都不会说了,捧着烤肠,直接面红耳赤地跑了。 这算……性情阴郁?孤僻寡言?不懂事? 孟庆元愈发疑惑地看了会子,便在心里下了定论:只怕是以讹传讹,谣言如虎啊! 默默旁观了会儿,也有些馋了。罢了,人家性情如何又与他何干?看她手脚利落、烤得也干净,不如也买上些当宵夜。 正要开口,他忽而被一大屁股挤到边上,撞个趔趄。还没来得及生气,就有个熟悉的声音跟着嚷道:“姚小娘子,竹签我削好了!” 孟庆元扭头定睛一看,来人生得正与他生得有五六分相似,浓眉大眼,个子高大,看着又有些憨傻——这不是他四弟吗? 孟博远捧着竹签子,也傻了:“三哥,你怎的这时辰回来?” “明日冬至休沐,当然得回来了,你这是……”孟庆元迟疑地点点头,又往他怀里一大把竹签子上一瞥。 这又是闹哪出? “嗨,没啥大事。今儿堂考,那朱大饼在堂上羞辱我,我一怒之下,把他布置的卷子全撕了,罢考出门!那朱大饼来家里告状,爹趁娘不在,把我赶了出来,连银钱都断了,说要让我冻死饿死在外头。我如今便暂住在维明兄处,总不好白吃白喝,正好姚小娘子这儿忙不过来,我来帮个工,挣口饭吃……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总之你别管了,外头下雪呢,怪冷的,你忙了一日也累了,先家去吧。” 孟博远说得极轻松,但震得孟庆元眼都睁大了。 什么什么和什么?这叫没啥大事儿? 他看着弟弟费劲地挤过人群,先把竹签搁在炉子边上的小方桌上,一整把哗啦啦地插在大竹筒上,又返过身来,熟练地从桌下掏出个姜黄色的扎染碎花围裙来,往粗大的腰上一系,再顺手拿起另一只专门刷酱的毛笔,便也站到了那炉子后头,很守礼地与那姚小娘子隔了好几步远,帮着姚小娘子将烤好搁在簸箩里一样样按学子们的口味刷上酱,再递给人家。 顺带还抬手维持着秩序: “都别挤!一个个来!这是你的,下一位!你要几根?哦,要饼啊,想切几块?切这么一块三角的十二文钱,这还贵啊?这饼里多少馅啊!还抹了杏酪呢!你去膳堂吃烧饼,一口能咬着馅么?大老爷们的,为了一文两文在这儿磨叽!十文钱不卖!不买就换下一位!” “你呢,你要什么?要买肉脯?羊肉猪肉?没有牛肉的,谁家能吃上牛肉啊!羊肉四十八文一斤,来半斤还是四两?要五香还是茱萸的?两掺是吧?好嘞你等会我给你称去,你呢?你要啥?俩皂团是吧?带香不带?要桂花味的?两块四十文。”收了钱,把人送走了,孟博远还啧啧啧地嘀咕,“长得跟煤井里刚挖出来似的,还挺讲究,还要抹香的!” 孟庆元:“……” 完了,四弟这屁股只怕难保了! 他俩的爹最崇敬读书人,自己虽为商贾,却总将“你们日后万万不要像爹一样操持贱业”挂在嘴上。以前更是绝不允许他们兄弟二人沾手家里生意,便是旁的行当念头也不许有,宁可花银钱雇掌柜的来料理,也不肯教他们半点持家本事,只一味撵着哥俩回房里读书。 孟庆元踟蹰半晌,到底还是从人堆里挤过去,扯了扯孟博远的衣袖,低声问道:“你来帮工,爹晓得这事不?” “给你,你要的四根。”“孟博远正忙不迭地招呼着食客,听见孟庆元这般问,眼底倏地闪过一丝讽意,却又转瞬即逝,复又跟平日里一般大大咧咧,肩头一耸道:“怎会不知?他赶我出门时便知了。对了,如今可不该叫你三哥了!孟大人,往后你便是家中独子,你家那孟员外早说要把我的名儿从族谱里划去。我催他早些办妥,别误了我立户的时辰——我还不稀罕这孟姓呢!也不知此事可曾办好?孟大人,归家后劳烦替我这小民问上一声。” 孟庆元好似晴天霹雳:“什么?” 他不过是十几日没回家,弟弟都没啦? 姚如意在旁听了这孟家兄弟的话,亦是无奈,见孟庆元傻在那儿,便细细打量这孟员外口中跃过龙门的“龙子”——生得端正周正,身量高挑,又满是书卷气,确是一表人才。 手里烤着肠,她轻声劝道:“小孟大人,您不如先归家,好好劝劝孟员外。为着些许小事,偏听偏信,这大雪天里拿藤条将亲儿子打出门去,这也太过分了……” 孟庆元一怔:“是打出来的?” 姚如意点头,便一边忙一边将事情原委大致说了。 今儿个是国子监“堂考”的日子,这时的堂考,在姚如意看来,便如后世的“摸底考”一般,过几日又有与辟雍书院同步的“旬考”,说起来大约便是后世高校间的联考吧?故此日的考试格外要紧,散学都比往日晚了许多。 傍晚刚落雪时,姚如意与爷爷吃过鸡、洗了碗,灶房里的大炊饼也蒸好了。因着下雪,她便将姚爷爷、狗子咪子一股脑儿赶去被炉里取暖,唯有大黄不肯去,她便又把角门旁那破棉袄搭的狗窝拖了回来。 安顿好家里的人狗猫,她便开始备料做“中式烤披萨”。 宋时的炊饼就是后世的馒头,姚如意将蒸得雪白的大炊饼掰碎泡了水,打两个鸡蛋进去,双手捏揉得稀烂,直揉得湿软均匀、色泽金黄,撒上些盐,再反复揉匀,这一步主要是为了让饼皮烤出来有些滋味。 待馒头碎能成团,便在先前定制的平底饼铛烤盘上抹层油,将馒头鸡蛋团按捏成披萨饼胚的模样,边缘比中间略厚些,再用牙签在面上交叉着戳出一排排细孔,盖上锅盖,小火慢烤约摸半刻钟,直至底部微焦。 姚如意曾见街市上卖的 “炉饼”“胡饼”,皆是用这般宽底铁锅煎烤,便触类旁通,想着都是饼,自家的饼铛加锅盖指定也能烤披萨。 大约半刻钟开盖,先在烤好的饼皮上刷一层厚厚的面浆和杏酪。 面浆和杏酪都是姚如意在何氏兄妹家的酱园里进的货。想做披萨时,她也有点拿不定主意,在自家铺子里的货柜前徘徊许久,挑了这两样来代替芝士。 面浆是用面粉和猪油炒制出来的面糊,再在里面加入盐、糖和香料,有些类似西式白酱,可以代替芝士的黏合,起到增稠作用。 杏酪有种杏仁的香气又带着点奶香味,奶甜奶甜的,单吃便已很好吃了,姚如意当初在何家兄妹酱园里尝的时候便惊为天人,清爽不腻。 至于铺在上面的披萨馅料,外婆以前是用玉米粒、豌豆粒、肉肠、洋葱有时候还会放肉松或者青椒,但是姚如意真不爱吃青椒的,总会叫外婆不要放。 玉米洋葱虽寻不着,但她铺子里有肉肠和“楼葱”,一种生得颇似洋葱的本土大胖葱头,闻起来也很辛辣,勉强可代替。 姚如意又从铺里的五谷杂粮中拣出香菇、栗子、胡萝卜、鸡肉丁。栗子蒸熟捣成泥,其余蔬菜鸡肉皆焯水切丁,努力还原披萨吃起来那种颗粒感、甜咸味与特殊的香气。 将这些馅料一层层铺好,最后再刷上厚厚的杏酪,便加盖焖烤,直至馅料熟透。也不过半刻钟,再开盖,这馒头改的披萨便成了!若在现代,用空气炸锅做起来更省事,想吃什么馅料便放什么,成品无论是口感还是卖相,都与披萨店的一般无二,方便得很。 以前治病到后期家中已没什么钱了,化疗完也会嘴馋想吃一口放纵餐,但化疗后反胃又吃不下多少,外婆就会用馒头这样给她做一小块披萨,自家做的便宜干净,又不浪费。 她第一次烤也没经验,用饼铛焖烤出来底部和饼皮边缘都太焦了些,卖相有些欠佳,香气却丝毫不减,尤其是杏酪与肉肠的香味混在一处,直引得家里那几只狗都站了起来!姚如意给姚爷爷分了一块,又给狗狗们分了些许,却不敢多给,生怕吃太咸了,狗咪们掉毛。 正想再烤几个,这会儿她也摸出些门道来:方才火候没把控好,火大了些,烤饼皮时中途也该铲一铲,省得焦底,起初油也要多抹些,第二次烤馅料前,更是要提前夹出一个煤饼来,让火更小些才是。 况且铺子里除了杏酪,还有豆酱、甜面酱、芝麻酱与梅子酱,肉类也能换,加鸡肉、羊肉便能烤出不同口味来。 她琢磨着,自己也吃了一块,把焦黑的部分揪掉,剩下的喷香!饼边焦脆,混着麦香奶香,中间软和浸着微甜的杏酪,被半裹在里头的肉肠又有咸香,咸鲜混着酪的浓,还有栗子和蘑菇的香气,真不错。 她便又在心中自恋地夸自己是厨神转世,正跃跃欲试想烤第二次,外头巷子里便响起了杀猪般的嚎叫。 惊得门边的大黄立时站起来,汪汪地吠叫不止。 大黄一叫,小狗咪们也跟着叫,一时狗吠与学狗叫的猫叫此起彼伏,乱作一团。 因家里开了铺子,院门便没关,姚如意一扭头,只见孟博远惨叫着的身影一道烟似的从院门前掠过,后头紧跟着举着藤条喝骂不断的孟员外。 姚如意好奇,扒着门框,伸长脖子望去。然这才发现不单是自己,巷子里家家户户的窗呀门的,一瞬间全开了。就见隔壁俞家,俞婶子的圆脸也忙从门里探出来了,她头顶上又露着半张俞叔的瘦巴长脸,俞叔头顶上还站着几只鸟,也学人往外伸脖子瞧热闹呢。 俞婶子见了她,还挤眉弄眼地笑了一下。 姚如意也讪讪地笑了。 她先前还纳闷,她一个官宦家的女子,如今操持些商贾事,抛头露面的,邻里们怎的对她这般宽容,也从不说她什么闲话。如今倒是有些明白了。 自己在这巷子里,根本就算不得什么新鲜人物!巷子里的人家哪家没这些家长里短?各家有各家的烦恼,各自有各自的坟头要哭,她不过退了婚卖些杂货又算得了什么? 大伙儿每日里能瞧的乐子可太多啦! 就这么一探头的功夫,孟家父子俩已经从纷扬大雪中飞过去了。不一会儿孟博远便跑到死胡同了,他不甘束手就擒,一个扭身,拼着要被亲爹狠狠打了一下,也要逃,这下又撒丫子折返回来。 孟员外被他遛得气喘如牛,脚步渐慢,最后只得扶着膝盖大口喘气,指着已经翻墙溜进林家的孟博远大骂:“逆子,有本事你以后别回家!” 孟博远“啪”地推开林家窗户,探出头来,梗着脖子回嘴:“不回就不回,谁稀罕!” “好好好,我这就去把你的名字从族谱里划掉!从此你不是我儿子!” “划就划,你尽早划!谁不划谁孙子!” 孟员外气得往后一仰,最后被雕版坊赶来劝架的伙计们架着回了家。等孟员外一进孟家门,林家门就开了。孟博远跟做贼似的,回头朝偷偷接应他的小石头点了点头,便悄摸声地溜到姚家来了。 这会儿孟博远没了刚才顶嘴的硬气,脸上带着些痛色,垂头丧气地问姚如意有没有铺盖,想在林家凑合几日。 姚如意自然是有的,她这“学校里的小卖部”,哪能少了铺盖!她甚至想过,等日后生意做大做强,要和国子监合作呢!后世的寄宿学校,好多都是学校统一采买被子枕头褥子草席和蚊帐的,她还想过等铺子里的营收流水都稳了,攒笔银钱,便与程娘子搭伙,一起给国子监的学舍供应统一的被褥。 孟博远便进了屋,他怯生生地跟专注吃披萨的姚爷爷打了个招呼,就准备去铺子里挑铺盖。 此时国子监还未散学,姚如意顺手在铺子里多添了两盏油灯,顺口问他:“你怎的这么早就溜出来了?不是还在考试么?” 孟博远瞥了眼院子里的姚爷爷,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道:“我早早便交卷子了,什么都没有写。这次堂考是朱炳朱大饼出的题,他出题,不考诗赋、排律与时文,刻意要出难题偏题,还标榜自己出题注重实学、博学以致用,每回放榜,便几乎人人黜落。他便借此向学子父母暗示学生学问不精,要多请名师点拨,借此收受贿赂,捞了不少钱财。这回出的题目是《兼议茶引法与《孟子》‘制民之产’ 之法的利弊》,我一看就知道他是故意刁难我们!这般卑劣之人,我岂能让他得逞?” 姚如意没听懂什么孟子和茶引,但姚爷爷在院子里啃着披萨都听懂了,皱眉道:“这什么乱七八糟的,盐铁茶官营,与孟子主张的轻徭赋税、让利于民简直驴头不对马嘴,谁出的题!尽胡诌!” 孟博远一听,顿时好似找到了大靠山,忙不迭点头:“就是就是!姚先生,还是您有见识!” 姚爷爷斜他一眼,没认出来这谁,便没搭理他,接着低头啃披萨。 孟博远却因姚爷爷一句话生出了底气,接着愤慨地向姚如意说:“我当堂站起来质问朱炳,这题究竟有何意义?明明自相矛盾!” 朱炳立刻骂他:“你个乳臭未干、尚无功名的小子懂什么学问!身为学生,不尊师重道,竟敢当堂质问先生,成何体统!” 他不等孟博远分辩,便指着学斋门外,叫他滚出去,别耽搁旁人向学。 程书钧在旁边拼命拉他袖子,小声劝他服个软。可孟博远当时热血上涌,见考房里的众人都望着自己,哪里肯认怂,当着朱炳的面就撕了卷子,掷笔不答,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朱炳颜面尽失、气得咬牙切齿,当即让另一位讲学侍读盯着考试,自己直奔孟家,把孟博远的“恶行”全告诉了孟员外,还威胁说立刻便要告到祭酒那里,让孟博远退学,不许他在国子监读书。 自打孟庆元中了进士、有了官身,孟员外为了这个小儿子也能走上仕途,以后有个好前程,两兄弟在官场上也好有个依靠,这才花了大半家财迁居到国子监附近,就盼着他能好好读书,结交官宦子弟,日后考中入仕。哪想孟博远竟辜负了全家人的期望,家里花了这么多钱供他读书,他却这般糟蹋。 于是孟博远一回到家,就挨了毒打。 往常挨打,孟博远是不跑的,可他娘这两日不在家,带着账房和仆妇去乡下的孟家田地清点冬粮了,没人护着他,他只好赶紧跑。 谁不跑谁是孙子! 后来,其他学生考完散学,都来姚家逛铺子、吃宵夜,姚如意忙得分身无术,只好把面相凶狠的姚爷爷和更为凶狠的大黄都安置在铺子门口,姚爷爷眯着眼严肃地瞪着人,他原就是国子监博士,众学子见他没有不怕的。 大黄则一脸疤痕,鼻子还灵,当场就龇牙咬住一个偷东西的裤脚,其他人见了,哪怕有些浑水摸鱼的也不敢了,都乖乖付账。 孟博远的钱袋子早被他爹扯走了,肚子饿又没钱,还说买铺盖呢,一掏兜才发觉一文没有,只能眼巴巴地盯着小狗们吃的披萨。 姚如意瞧他实在可怜,心软之下请他吃了“露馅”饼和淀粉肠,随后就忙着烤肠去了。孟博远见她忙,挺有眼力见,立刻上前帮着打杂,就这么莫名其妙留下来打零工了。 这一打杂,就是半个多时辰,他倒也不客气,真把自己当成了姚家杂货铺的伙计和跑堂了。 孟庆元听完无奈至极。天越来越冷,他却臊得慌,一把扯住孟博远,向姚如意和姚爷爷连声致歉,连拖带拽把这不省心的弟弟拖出去了。 跟拉着一头倔驴似的,孟博远就跟他拧着来,死活不回家,好不容易拖到家门前,他又趁机挣脱孟庆元的手,委屈又倔强地抛下一句:“他总是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从不问我为何如何,更不愿听我解释,总觉得是我的错,我真不想当他儿了。” 这是连爹也不肯叫了。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21节 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向林家,极熟练地翻过墙。 孟庆元在原地愣了片刻,终是没了主意,心中又被家事搅得心烦气躁,复又踅到姚家门口,声气恹恹道:“姚小娘子,劳烦切三块饼,烤两根肠……” 眼角余光扫见门边木牌,又补了句,“再添一碗热姜茶吧。” 姚如意瞧着他被亲爹与兄弟磋磨得仿佛瞬间便老了几岁的凄惨模样,心下不禁软了几分,温言道:“小孟大人可要在此处用饭?外头雪大得紧,不若进铺子里坐着吃罢。” 孟庆元道了谢,低头便往里走。 一脚踏进铺子,他倒有些眼界大开。姚如意替他切了披萨饼,烤了肠,又端来姜茶,原是备了小桌子的,他却觉着新奇,想边啃烤肠边随意转转。 刚要挪步,一回头便见门边摞着几只小篮子,心念微动,随手取了个藤编篮子挎在臂弯里,就这么咬着烤肠,慢悠悠地逛起来。 他从前倒是没见过这般齐整的杂货铺。寻常杂货铺里的货物总是这儿一堆那儿一摞,货架上的也难得摆得周正,一筐筐的全胡乱堆在里头,人进去都得侧着身子踮起脚,因地上也堆了不少。 可这姚家的铺子却不同,货架一排一排分门别类着,每个货柜顶儿上都悬着木牌,每层也都有个名目。 眼前这个装牙刷牙粉的架子,牙刷子个个都栓着绳结,全是挂着的;牙粉罐子呢,大罐子在后,小罐子在前,前低后高、前少后多,罐上的签子也俱都齐齐整整朝外,货架便显得既饱满又齐整。 走下来他便觉着姚小娘子这摆放极有章法,牙刷牙粉猪胰子皂团的货架前头便是头油胭脂水粉和头花镜子;放灯芯的旁边便是搁灯罩的,刀具碗筷在一处,油盐酱醋在一处,他甚至还看到卖铺盖草席鞋垫子边上,铺子里最隐蔽角落之处……竟挂着一溜男式抱腹和…和兜裆布?? 虽说夏日里许多男人也只在抱腹外头罩个纱衣便出门了,但猛然见这么多戳在眼前,还是有些难为情。他忍着脸红,他快步走了过去。 这逛下来,不知不觉篮子里都挑上了好几样。 柜台处也做成了半人高的货柜,摆了许多小巧物件,烟丝小酒、糖、小孩儿喜爱的小玩意儿全在柜台。 孟庆元逛完一圈,篮子里竟平白多了一包肉脯、一袋瓜子、两支猪鬃牙刷、一罐防脱发的头油、麻纸灯罩和一套笔墨……待他回过神,竟就这么不知不觉走到了柜台前,姚小娘子也早就在后面含着笑,等着收钱了。 往常去别家杂货铺,总得劳烦掌柜伙计的帮忙寻物,更会有伙计防贼似的跟着后头,不然根本找不着想要的。可在这儿,他自个儿挎着篮子逛了一圈,竟没费什么口舌就把东西挑好了。 他对姚家这小娘子着实是另眼相看了——整个铺子物件好取用、货品齐全、还整洁美观,且这般摆设显然不是随性为之,是花了心思琢磨的。 “一共一百七十二文。”姚小娘子低头扫了眼篮子里的物什,竟没打算盘便算清了账,说着便拿麻绳细细将物件捆成一串,笑吟吟道:“都是邻里街坊的,便收孟大人一百七十文吧。” 风扯着雪沫子扑面而来,孟庆元拎着一捆自己看着似乎也不怎么急需的东西,默默走出了姚家杂货铺。 走了几步,他又低头瞅了瞅手里这老大一串物件,心里头忍不住犯嘀咕:他方才是不是中邪了?其他便罢了,他好生生买个灯罩作甚? ** 隔日便是冬至,天未亮外头便是一阵车马喧嚣了,昨日堂考散学太晚,好些学子没来得及回家,今儿早早便迫不及待雇了车马要回家去了。 姚如意也一早便起来了。 梳洗后和姚爷爷一起抡了翅根,吃过早饭,把几只狗咪塞在姚爷爷怀里,安排姚爷爷给狗咪们梳毛,便去开铺子的门。 踩着棉鞋先用竹枝扫帚扫一圈地。这扫帚也是周榉木家送来的货,她用着也很顺手,荷香说,他们是拿去年秋后收的竹梢,自个儿扎的,扫起地来簌簌响,又不扬尘。 擦货架用的是姚爷爷的破裤子剪的抹布,在皂角水里浸过,擦起来便有股淡淡的清香味。她蹲下身擦那货架的腿子,木纹里嵌着的细灰也抹净,柜顶上也踩着凳子拿布蹭干净。 拿着抹布,从货架的小木牌一个个擦过去,“茶点”“针线”“香烛”……她顺着看过去,见前头放头油的货架上缺了个大口,该补货了——她这个头油是在龚胜春家的胭脂行拿的货,都是现成的,货行的伙计还与她说生姜的味儿冲,一直卖得不好,让她拿桂花和月季味儿的。 姚如意还就偏要生姜的,货行看她和看傻子似的,供货给她还主动减了价。 放在自家铺子里,她也只是请姚爷爷在签子上多写了个后世耳熟能详的广告语“防脱发生姜头油”这行字,结果在货行滞销的生姜头油,不过两日,便卖得数十罐了!怨不得古人总说三千烦恼丝呢,难道是为脱发烦恼? 她想着,踩着人字梯在顶上的柜子里取了头油的存货,熟门熟路地取下来,顺道还摸了摸货柜最底下的樟木箱——那是囤的牙刷,放在地上,如今下雪,怕有潮气,回头还是放顶上吧。 把货补了,被取乱的重新摆好,顺手把门板也擦了,再挨个闻闻尝尝铺子里的炒货和零嘴。她端来竹筛,把前日剩下的瓜子、花生归拢归拢,碎壳子捡出去,再添上新炒的。 前阵子到的松子卖得还剩半笸箩,吃起来虽还好,但她还是又挪到窗口专门散称的竹匾里,划掉原来的价,写上“临期促销”四字。 把厚实的棉布帘卷些起来,姚如意坐在窗口后头,在账本上记昨日的出入,时而抬头望一望匆匆忙忙背着书箱、包袱赶着回家的学生们。 偶尔还有人来铺子里称点山楂,姚如意铺子里的山楂和外头卖的也不一样,山楂她选了个推着小车沿街叫卖糕点的芸陌娘子做供货商,请她专门做了后世的果丹皮,姚如意其实也不知怎么做,她只是描述了样子和口感:不能稀的软的,而是干的有嚼劲的,没想到那叫芸陌的年轻娘子真做出来了! 据她说来,也不难,将熬好的山楂膏在竹席上摊开,用竹片抹平,晒两日,直到干燥能揭起来就好了。 她铺子里若是卖正常的糕点,几日就得卖出去,不然就坏了。果丹皮最好了,将果丹皮卷成筒状,用油纸包裹置于干燥的地方,即便没有防腐剂,也可以保存数月呢。 巷子里喧闹了一阵又安静了,大半学生都走了,今日生意必然清淡,她撑在窗口处想,幸好她昨个就料到了,熬的肉浆和茶卤鸡子儿都减半了。 正回了院子要准备把鸡子和肉浆都摆出来,就见姚爷爷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一刻着“德”字的旧戒尺,把狗咪们在暖和无风的廊下一溜排开,正摇头晃脑地教狗子咪子们背书呢,他背一句,狗咪们汪一句,倒也和谐。 姚如意好笑,但没打扰姚爷爷的雅兴,回去把东西摆上,便坐在柜台后头继续算账,这两日卖得还挺不错的。头油、笔墨纸是最好卖的。 尤其分装墨,姚如意也是去进货才知晓,一条好墨竟然这么贵,能卖好几两银子,好的纸也是,一刀几百文,她想起后世卖得很红火的护肤品和香水小样,便依葫芦画瓢做了分装墨,果然大受欢迎。 回头再进一些。 她不会打算盘,便偷摸着自己列后世的算式算账,正专注呢,就听门口传来孟博远小声呼唤的声音:“姚小娘子,姚小娘子。” 吓她一跳,她连忙把那些“鬼画符”盖起来,抬头一看。 孟博远、林维明,后头还跟着个面色不太自在的程书钧,三人胳膊下夹着书来了,孟博远嘿嘿地讪笑,自持当过一日姚家的伙计,便熟稔道:“姚小娘子,我们仨可能进来与姚博士请教些学问?” 姚如意怀疑地望着他:昨儿还逃学呢,今儿这么勤勉? 孟博远被她看穿,干脆小声坦白:“我爹天不亮就来林家要把我抓回去。他最敬重国子监的博士,姚博士在家,他定不敢进来抓我。” 姚如意:“……” 她瞥向另外二人,程书钧被她这般瞧着,红着耳默默别过头去了。林维明倒是神色自如地笑着答道:“姚小娘子别见怪,我们俩是舍命陪君子。” 姚如意摇头笑了,让他们仨进去了。 三人行了礼、道了谢进门,又与姚爷爷作揖行礼问好。这三人来得也好,姚爷爷立即放过了听得东倒西歪、已经开始瞌睡的小狗咪们,转而一脸严肃认真,手拿戒尺盯着这三个送上门来的小子读书。 孟博远没想到真要读书,苦着脸坐下了。 姚如意给他们几人挪了两个小煤炉子、一人发了一缸子热茶,自个也随机抄起一只蒙头蒙脑的小狗子,回了铺子继续算账。 她窝在也生了炉子极暖和的杂货铺里,被铺子里各种各样的香味包围,一边撸着小狗,一边听着落雪的声响,蘸墨列公式。 笔沙沙地在纸上划过,也十分惬意。 就这么忙着到了午后,孟程林三人也终于各写完一篇文章,被姚爷爷挥舞着戒尺批为“狗屁不通”“别读了,明儿还是回乡种田去吧。” 几人欲哭无泪,连孟博远都深深后悔自个为何要来姚家避难。 就在这时,安静得落雪声都清晰可闻的巷子里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雪下了一夜已积过了脚底,靴子踏上去咯吱咯吱作响。 那脚步听着愈发近了,难道有人来买东西? 姚如意便将笔搁下,合上自己的鬼画符账本,藏在柜台下头的夹层里,从窗口探出头去,正好与来人打了个照面。 姚如意只一眼便看呆了。 眼前的男人身形高大,十分清瘦,虽衣着朴素、风尘仆仆,但五官骨相极为俊俏,整个人如浸入寒泉的玉,又如林间拂过的风,不过遥遥一个清冽沉静的眼神便让她愣住了。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眉眼弯弯地扬起笑脸: “郎君,要买些什么?” 第25章 林闻安 写书的作者可恶! 落雪时节,天光云影都显得静默晦暗。 反倒是地上积的雪,折出些恍若雨中烟柳般的朦胧微光,透过油纸伞那一圈伞缘,正正照在眼前男人高拔的鼻骨上。捎带着,映得他鼻梁上架着的水晶叆叇,都似蒙了一层雾气。 姚如意也就看不太清他的神色。她方才招呼了他一声,他有些出神,没答应,反倒微微侧过头,从窗口货台往院子里望了望。 好似是被姚爷爷教训孟程林三人那中气十足、词汇丰富的声音吸引了。 可怜这三人,此刻垂头束手站着,都快被姚爷爷引经据典、不带换气地痛批成三条打蔫的咸菜干了。 陈郎中开的新方子吃得还是见效的,自打加了那几味益气补血的药,虽不知神智恢复了多少,但姚爷爷这嗓门反倒愈发雄浑有力了。 姚如意顺着男人的目光望过去又收回来。这人真高。她目光上抬,再次落在他脸上打量。 原主的记忆里没这人,不过原主的记忆缺失太多,早已不能作数了。 他应当有二十五六岁,一头浓黑的发,梳得一丝不苟,发髻束在竹冠里,身上是苍色的素衣棉袍,连防雪的大氅也没有披。 单手撑着伞,轮廓分明的容长脸,高眉骨高鼻梁,一双细长微挑的眼被半掩在两片水晶镜片之下,两条细银链子从耳后松垮地绕过。 宋时的士人很爱敷粉簪花,衣裳花纹颜色虽显得朴素,头上身上的配饰都不少。但此人即便戴了显得斯文的叆叇,却有一种全不掺脂粉气的干净落拓。 姚如意眨了眨眼,她还是头回见活着的古人戴眼镜呢。 电视剧里的古人都不戴眼镜的。 她进货时见过叆叇铺子,当时她毫无常识,甚至异想天开想在小卖部进些老花镜来卖,便胆大包天、气势十足地走进去了。 兜一圈问过价后,又假装没看上且临时有急事的样子飞快地退了出来。 这时的眼镜,是拿上等的天然水晶手磨成镜片,再用金银铜玳瑁象牙等名贵材料定做镜框和鼻托。有单片的,也有双片的。镜腿儿的样式也多着呢,有手持单腿的,有能折叠的双腿的,有用丝帛棉线穿了系在脑后的,也有像这人似的镶银链子的。 寻常的,一副几十两。 上等的,得上百两。 姚如意溜出铺子后才想明白,为什么那叆叇铺子里没人呢,这压根不是普通人家买得起的,买得起的人家,也不必亲自上门。 眼前这人,虽说衣着朴素,可瞧他的气度,再瞧这副叆叇,便知不是寻常人。姚如意揣测着,会不会是国子监哪个新来的权贵子弟?但细想又觉着不像,毕竟哪个权贵不是锦衣华服、前呼后拥的。 总之,是生得很俊,又有些古怪之人。 正在此时,院内,姚启钊气得吐了口茶沫子,似乎真把孟博远三人认作自己门下那些不成器的学生了,举起戒尺就敲:“你们这题,一个个都解得糊烂!这样的题我明明跟你们讲过好几遍了!你们在讲堂上时带脑子了吗?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以后科考怎么办!看我干啥,我脸上又没字!还不快重写!” 咦……姚爷爷变身姚博士以后好可怕。 姚如意听得都缩了缩脖子,扭头一看,三条蔫咸菜……啊不是,孟林二人哭丧着脸,凄凄切切地坐了下来研墨,都快哭了;程书钧面上镇定,被戒尺敲了头,反倒一脸惭愧,乖乖铺纸提笔,认真重写起来。 姚启钊眯着牛眼,捏着他那“以德服人”的戒尺,微微躬身,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一个字一个字地写。 眼前的男人却不知为何,反而因听见姚爷爷愈发大声骂人而松下肩膀来,似乎背负了很久的忧思终于在这一刻全部松懈下来,原本有些冷漠的目光也慢慢浮上温度。 他回转过来,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才有些犹疑地开口:“是……如意吗?” 姚如意心咯噔一下,不好,这是熟人啊! 飞快在原主记忆中寻了寻有无戴眼镜的熟人或亲戚,却没找着蛛丝马迹,她立刻收敛了过于灿烂的营业笑容,也不说话了,只矜持地冲他轻点了点头。 这个男人似乎天生便非常敏锐,几乎在姚如意点头那一瞬,他便察觉到她不记得自己,还看出她方才一闪而过的紧张。 眉头跟着微微一蹙。 姚如意心里更觉着不妙。前世,她小时辗转在亲戚家里,受尽姑姑们的冷眼,这让她很小就养成了看人脸色的能力,她敏感地想,此人与巷子里的街坊全都不同,他的眼神明明是温和的,却像一眼便能把人看穿似的。 幸好他略微顿了顿,没再为此多言,眼尾余光再往院子里瞥了瞥,便很缓慢地往前走了一步,站到姚家屋檐下,将油纸伞收了起来。 微微倾身在门槛上磕了磕伞面上沾的雪沫子,才又抬眸,对她缓缓说道: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22节 “我是林闻安。” 他的声音像初冬的雪一般,偏冷,又有些轻。 “多年不见了,你都长这么大了。” “我来探望先生。” *** 片刻后,姚如意将林闻安领进了门。嘴上说去取点心来待客,其实是溜进了铺子里,悄悄蜷在墙下,正竖着耳朵听廊下的动静。 其他声音没怎么听见,光听见那林维明咋咋呼呼的,惊喜无比地围着林闻安直转悠,嘴里还嚷着小叔你怎么回来不来信说一声?我爹好去码头接你啊;小叔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先前伤了的腿可好了?小叔你这眼睛怎么了?怎么还戴上叆叇了?不会是得青光眼了吧? 听得姚如意都要被口水呛到了,这孩子真会聊天。 林闻安起初还耐着性子答他,直到听见“青光眼”三个字后,到底忍不住了,顿了顿,说:“你且消停些,我想与先生单独说会儿话。” “哦哦哦,好好好,你说你说!那我……我这就回家给爹娘报信去!” 边上假装奋笔疾书、实则在纸上画乌龟的孟博远,早把耳朵支棱得老高,见林维明这就要溜了,立刻起身义正言辞地说要与他同去,顺便把真个沉迷学习不能自拔的程书钧也拉起来。 姚爷爷一见了林闻安便红光满面,方才的怒气也没了,但还记得这仨写得文章还不如拿去茅厕擦屁股,便扬声叮嘱:“记着回来接着写,多写多练,方能有所进益!” 程书钧老老实实地要开口答应,但这嘴刚张开,就被孟博远和林维明二人飞快捂住了,他被夹在中间合力拖走。 三人胡乱答应着,就此趁机逃脱了姚爷爷的魔爪。 他们出去要经过姚如意的小卖部。她生怕那林闻安瞧出什么破绽,正蹲着偷听呢,这会赶紧站起来,捋捋头发,拍拍衣裳,也不知在忙什么,赶紧往前走了两步,装模作样在炒货堆里铲了两勺松子瓜子。 幸好这三人也是泥菩萨过江,生怕被抓回去写课业,路过时只与她随口打了声招呼,便脚底抹油地跑了。 他们走了,姚如意远远地还听着林维明的大嗓门在夹巷中回荡:“娘!小叔回来了!快叫小石头去衙门喊爹回来!再让四郎五郎买上些好酒好菜,小叔现在姚家呢!” 姚家终于安静了,大黄和小狗咪们在专门给它们的小一号被炉里睡大觉,除了姚如意领林闻安进院子时,大黄闻到生人的气息,探出头凶巴巴地龇牙咆哮了几声,其余小猫狗都摊手摊爪地仰面躺着,睡得肚皮朝天。其中铁包金和白毛狗,竟两只紧紧抱成个大圆毛球,这毛球还随着呼噜声一鼓一鼓的。 姚如意端了杯热茶出去,没敢多瞧林闻安,放下茶点便忙不迭溜回铺子。还是这间她一手张罗起来的小铺子让她觉得心里踏实安全。 隔墙便听见姚爷爷拉着林闻安的手不住地絮叨起来,殷殷切切地问:“身子可还好?在抚州这七年顺遂么?你阿爹与月月可都好?丛伯也康健吧……” 听得姚如意竟有些吃醋。 方才她把林闻安领进家门时也是,本来还紧皱眉头地看孟程林三人写文章的姚爷爷,听得姚如意问:“阿爷,你看看谁来了?” “谁啊?”他疑惑地抬头,待看清她身后跟着的林闻安,竟激动得拐杖和戒尺都往桌上一丢,腿脚都利索了似的,张着手臂小跑着迎上来:“明止!闻安!你的腿好了?能走动了?好好好!太好了!” 他连林闻安的字都脱口而出。到了跟前,又把林闻安从头到脚都仔细摸了一遍,拍着他的膀子,心疼地说瘦了瘦了…… 那林闻安就静静站着,任姚爷爷怎么摆弄他,他都微微笑着,眼底也如春水化冰,不住拿眼仔细打量姚爷爷,似乎也在确认姚爷爷身体如何。 这对久别重逢的师生,或许哪怕相隔千里,多年来也一直在为对方悬心担忧。直到这一刻,双方才都放下心来了。 那一刻,姚如意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觉着自己好似有些多余,心里有点空茫茫的。 要知道,姚爷爷连她这个“如意”都时常认不出来,常常稀里糊涂地对她说,你不是如意,你叫什么名字?即便她回答她是如意啊,姚爷爷呆了呆,又会问她如意去哪儿玩了,什么时候回来。 有时将她错认成厨娘时,甚至只叫她小妮儿。 但下一刻,姚爷爷却忽然因见了林闻安而清醒了似的,竟亲热地招手唤她过来:“如意啊,快来,叫林二叔!你还记得吗?不过当年闻安离京时,你才十一岁……这么多年没见,不记得也正常。” 原主确实不记得了,姚如意蹭过来,乖巧小声地福了福身,喊了二叔。 她与林维明年纪相仿,林闻安既是爷爷的学生,亲如父子,喊一声“叔”倒也应当——虽说这“二叔”看着实在太年轻了。 林闻安也有些不自在,只客套地点头,眼里还留着几分审视与疑惑。时隔多年,他记忆里先生的孙女儿是个很沉默孤僻的小孩儿,那时,即便被先生催促着叫人,也从不会这么乖乖应声,而是低垂着头,死咬着唇,倔强得一言不发。 有时甚至会低头跑进屋里,甩上门不肯出来见客。 人都说三岁看老,林闻安虽也没见过三岁的姚如意,但他实属觉着面前的少女,与他记忆中那个倔而沉默的小女孩儿大相径庭,不太敢认。 姚爷爷已经拉着那林闻安在炉子旁坐下。 便是如此,姚如意才以取点心为由,才悄悄退了出来,躲在铺子里的。 院子里,林闻安慢慢地扶着桌沿才坐了下来。 坐下后,他先看见面前一只桌上小巧的陶炉子。这炉子矮胖矮胖,正适合摆在小圆几上。炉里埋了个捏得小而扁的带孔煤团,小小的煤团烧起来火势不大,外层捂了层灰,火星子都窝在里头,温暖地微微闪烁,便也没有烟,不呛人。 炉上搁着圆形的薄陶盘,盘边围着花生、枣,栗子、核桃、几根炙肉肠,中间是一把胖乎乎的粗陶侧把壶,里头似乎煮着加了桂花干的杏仁茶,闻起来很是香甜,还有一股奶味儿。 在先生触手可得的手边,还放着一盘糖霜柿子饼、两叠用以擦手的手绢,以及……两只种了胡葱和蒜头的旧咸菜罐子。 他几乎能想见,这样的冬日,先生是如何把腿窝在暖和的被炉里,舒服地吃着喝着、逗逗猫狗、赏赏眼前雪景和……葱蒜头? 得空再骂骂学生,想来是很惬意的。 这时再听先生跟他一个劲地夸如意已经长大了,很能干了,现下家里都靠她操持云云,他眼底也露出了些安慰。 林闻安静静地听着先生唠叨,暂时放下了心里萌生的迟疑与戒心。是啊,人都会长大,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人生本就如河流般向前奔腾不息,何必总去谈一个人以往如何如何?由往事推现在,这本是不对的,真不知他怎会有这种想法。 这般想着,他的目光又在那两罐葱蒜上停了停。 先生以往也是很风雅的,若是要围炉煮茶,他常清供在桌上的,应当是佛手或是松柏兰草小竹梅枝之类的雅物……他还是头一回见先生往桌上摆葱蒜。 这味儿……不熏鼻子么? 姚启钊也见他留意桌上那两盆咸菜罐子里的葱,便眉眼软和地对他说:“冬日天寒,如意说怕葱冻死,便移到炉边养着。摆在这儿虽谈不上雅,但也是冬日里难得的绿意了,更好的是,掐了还能炒鸡子儿吃。对了,说起这个,你当年栽种的那些柿树、合欢与一串红,都还活得好好的呢!如意近来常去浇水除草,她自小便是个呆孩子,过去一趟,还会与树说会儿话,与你少年时倒有些像。” 林闻安一怔,心底微微颤动着,他垂下眼眸,轻轻一笑。 他栽下的草木,与他,都还活着啊。 “真是多谢先生这些年帮着照看这屋子与那些草木了。” “这有什么的?哎,是了,你怎是一人回来的?” “丛伯与家人应是先回去收拾屋子了。我进京先受召拜谒官家才回来,因此耽搁到午后才过来见先生,真是我之过失。” “不急不急,我这老头子,有什么好见的?” 林闻安笑了笑,心里却又疑惑,听先生这么问,想来还未见到丛伯。可他分明叮嘱过丛伯要先来看望,还要把他搜罗来的补药带给先生,怎么没来? 林闻安刚抵京,便被开封府尹王雍与官家拉去吃了一顿沈记,又详谈许久才得以脱身。但去赴宴之前,他便告知无论如何丛伯都要先去探望姚先生,若是见先生不好,便来报自己。但直到他散了宴席,丛伯也没派人来,他便想着,想必是先生身子骨还好,但他不自己过来看一眼,还是不放心。 于是自家门都没进,便先赶过来了。 幸而来了。先生虽因病瘦了些、老了些,却不似王雍信中写的那般凄凉——什么“险些都要家破人亡了”,先生分明面色红润、声如洪钟!这家中也收拾得齐整,还开了铺子。 这王雍,定是故意骗他回来的! 他在心里暗骂老友。 王雍长他近二十来岁,但却是他的同榜同年。当年他与王雍同年中进士,王雍在殿试中被先帝选为状元,他则被点了探花。 但后来官家悄悄告诉他说,当时榜眼已有人选,原本殿试前,先帝观他二人文章,便是想把他选为状元的。但殿试见了王雍后,便有些嫌他丑。探花以仪表风度为重,非俊美才子不能当,若将王雍点为探花,一甲三人跨马共游金街时,岂不是要被人笑话? 所以权衡之下,他才成了探花。 为此王雍一直耿耿于怀,酒后经常对他委屈巴巴地唠叨,金榜题名一生也就一次,他哪里丑了?当什么状元,他才该是探花的! 之后,师生二人又闲聊起他在抚州养病的光阴。 姚如意躲在铺子里,方才姚爷爷声音大,她清清楚楚听见了姚爷爷的话。 她怔忪地立在原地。 姚爷爷今日怎的这般清醒?不仅叫她 “如意”,连她挪葱、照料草木的事都记得,往常他可是转头就忘的! 姚爷爷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若说是假糊涂,他今日又为何要为她遮掩……姚如意心中乱作一团,心中存了许久的隐忧翻涌起来——原主带着爷爷自尽那日,没有为她留下一点记忆,她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猝不及防穿来时,这具身体已冰凉微微僵硬,肺里全是炭气,她当时手脚都软趴趴的,几乎使唤不动这具身体,全凭一股求生意志,拼命地咳,拼命地爬,才算捡回一条命。 她后来返回去拖拽姚爷爷时,他半昏半醒,满脸都是泪水。 当时情况太紧急,无暇多想,姚爷爷又总是糊涂的,她便也渐渐松懈,将这点疑惑抛之一边。 如今想来,若爷爷清醒时能记起许多事,是否也记得那日情形?他是不是……也曾亲眼见过孙女儿已经断气又活过来? 姚如意把自己吓了一跳。 她猛地摇头,将这些念头甩出去,暗自说服自己:姚爷爷本就偶尔会清醒,今日林闻安回来,对姚爷爷而言是件大好事,他因高兴而清醒也有可能。 没有那么玄乎,若姚爷爷真是假糊涂,他就不会走丢了!所以糊涂是真的,渐渐好转也是真,总有一天,姚爷爷会什么都记得的。 她想起前阵子她要做小卖部时,姚爷爷便对她说过:“你只管放手去施为,不必介怀……”是不是那时,姚爷爷其实也是清醒的?只是她没有发现。 约莫半刻钟,姚如意渐渐冷静。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不论如何,她还是与从前一般,怀着向死的乐观活着吧。外婆说了,发什么愁,有什么好愁的,走一步算一步,大不了死半路。 对头! 她起身,在心里鼓了鼓劲,正要出去,忽听窗口被“哒哒哒”敲响。 姚如意探头一看,没人,直到听到一叠声软乎乎的“如意阿姊”,她才恍然,赶忙循着声音源头往下一瞅。 小石头、小菘和茉莉三只小豆丁,三人都戴着毛帽子,穿得棉袄厚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三人努力地踮起脚,扒着货柜的边缘,仰起脸甜甜冲她笑:“如意阿姊,我们来买糖吃!” 天冷,小孩儿的脸皮薄,才出来一会儿,嫩嫩的脸颊上便冻出两坨红晕,小石头举着手就说:“我要狮子糖!” 茉莉则说:“我要吃小糖葫芦。” 小菘在小石头和茉莉之间犹豫了会儿,小声道:“我都想要!” 小石头是三人中最大的,在吃上又颇有钻研,便像个小大人般对小菘摇头道:“不要不要,你得再要个不一样的,等会儿我们仨可以换着吃。一人就能吃三样了!” 小菘想了想,眼睛在货柜上来回望,终于说:“那我要豆团。”豆团是用糯米碾的皮包上红豆沙做成的,咬下去糯叽叽的,也好吃。 小石头瞄了眼糖罐上贴的价签,掰着指头算了又算,估摸钱数刚好够,这才松了口气,兴奋得蹦起来:“如意阿姊,我们要三块狮子糖、三根糖葫芦、三个豆团!” “外头冷,进来坐着吃吧,阿姊请你们喝杏仁汤。”姚如意笑着走到门口,胳膊一抬掀开厚重防风的棉布门帘,三个小豆丁便欢呼着从缝隙里钻了进来。 姚如意开了糖罐子,用竹夹子把糖依样夹出来。 这时的狮子糖是宋朝时兴的兽形糖,用上蜂蜜、花生碎与饴糖一起熬成糖浆,趁着糖还软着,或用模具压或手工捏,冷却便能吃了。 尤其是元宵节、冬至、春节等大节,街上到处都有各种花样的糖品。狮子糖是节庆时最常见的糖,极受欢迎。因为狮子在此时是佛教瑞兽,还有吉祥的寓意在。 姚如意铺子进货来的狮子糖是手工捏的,圆头胖脑,每一个都不太一样,乍一看还挺像只胖猫,比模具做的更显敦实可爱。 小石头早惦记着这糖,只是前几日阿娘不给他零用出来买,还吓唬他:“日日磨着要吃糖,当心坏了牙,将来要去口齿铺拔牙可别哭。” 但今儿是冬至,过节时喜庆,各家的父母都会看自家的熊孩子看得顺眼一些,尤其小石头刚刚冒着寒冷跑腿儿去给他爹送口信,他娘见他眼巴巴地讨赏,便给他奖了几文钱,松口让他来买糖。 他出门后,数了数自己手心里的四个铜板,又琢磨了会,大眼睛滴溜溜一转,便先去敲刘家和尤家的门,就这么拉上小菘和茉莉合伙出来买糖。 他一人只有四文钱,买不了多少糖,但三个人加起来就有十五个铜板了。尤嫂子对茉莉最大方,给了她六文钱! 狮子糖三块六文,糖葫芦三串三文,豆团也是三个六文,小石头收了小菘和茉莉的钱,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排在姚如意的柜台面前,来回数了几遍,觉着没有数错,才推到姚如意面前:“阿姊,钱给你。”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23节 这小石头,只要不背书,他这脑袋还是很灵光的嘛! 姚如意笑盈盈收下了,顺带把糖递给他们。 小铺子里靠院门的地方,姚如意摆了一张窄窄的边桌,平日里也可以坐两三个人在这儿泡面吃。 小石头珍视虔诚地捧着包了糖的油纸包,领着俩妹妹过去坐了,认认真真把三种糖均分成三份,还像个小大人似的交代:“这回你们出得多,等我攒了钱,再请你们吃。” 小菘、茉莉哪在乎这些,嗳了声便埋头吃起来。 糖甜丝丝的、香喷喷的,三人吃得可美了,三双裹在厚棉裤里的胖腿,悬在半空晃啊晃。 姚如意看着他们分糖吃,也觉着心里那些烦恼都散了,笑眯眯给每人倒了一竹筒的杏仁汤过来。 “谢谢如意阿姊!” 三人又仰起脸,甜甜地齐声道谢。 姚如意挨个揉了揉她们的脑袋。 当孩子真好,几块糖就能高兴好几日了。 这时,姚爷爷和林闻安似乎也叙旧叙得差不多了,听得出林闻安要告辞,姚爷爷却虎着脸,拉着他不放非要留饭。 姚如意正想过去,门口又突然热闹起来:顶着一头雪、冻得鼻尖通红的林司曹领着大肚子的妻子英氏,后面跟着四五个大小不一的儿子们涌了进来。 英氏一眼就瞅见小石头在那儿吃糖,顺口招呼他跟上,又向姚如意解释道:“如意啊,叨扰了,我们来跟我家小叔打个招呼。” 姚如意点头,忙侧身让他们进去。 林家人刚从面前经过,门口又急哄哄地停了两辆骡车,平日里鼻孔朝天的刘主簿此时恭恭敬敬地跟在冯祭酒身后,手里还提着用麻绳串着的大包小裹。 刘主簿望见姚如意,竟然笑得十分和蔼慈祥,还特意上前对她关怀道:“姚家侄女儿啊,你阿爷告假百日期限将满,但我看他身子骨未愈,刚向冯大人请示过了,已经报给朝廷,皇恩浩荡,又与你阿爷延了俩月的假,好叫他安心养病,日后俸银禄米也可照领。对了,之前这三月,你阿爷虽告了假,但官身还算在的嘛,俸银和禄米也是可以领用的,你个做孙女儿的怎没来领啊?可是忙忘了?无妨无妨,回头我给你送来啊!” 姚如意目瞪口呆,都忘了回话。原主记忆里你可不是这么说话的!更没提还能领俸禄的事儿!不仅冷嘲热讽还外加恐吓的,还差点把原主给说哭了。 刘主簿和冯祭酒热情洋溢地进了院子,先慰问了姚博士的身体又与林闻安问好,才寒暄了会子,陆续又有不少闻风而来的国子监官吏来了,姚如意人都认不全,最后,连月余未见的堂叔姚季也巴巴地提着条大羊腿来了。 以往门庭冷落的姚家小院,头一次这么满当。 姚爷爷都快被挤得看不见了! 一时之间,姚如意晕乎乎地抱着茶盘来回倒茶,忙得脚不沾地,她还听那冯祭酒小心翼翼地问林闻安预备何时进宫拜谒官家,可有受到传召? 林闻安淡淡答:“已拜见过了。” 周围霎时静了一静,随即又响起此起彼伏的祝贺声。 姚如意终于把茶都奉了一圈,抱着茶盘退回铺子里,撅了嘴,心里便不住地哼哼:瞧这阵仗,这叫林闻安的路人甲,都快是主角待遇了!同为书中路人甲,她好歹还出现过名字呢!这林闻安在她记忆里连名字都没露,比她还路人甲,待遇怎能有如此大的参差? 不对……难道露过名,她给忘了? 不管了。 哼。就是写书的作者可恶! 第26章 小日常 他何时得罪了她? 清晨,落了两日的雪到底停了。 深夜周遭万籁寂静,大雪要将人埋没一般、铺天盖地落下的声响,清晰得仿佛能数清每一片雪落下的声音。 林闻安睡得不大安生。 每逢阴寒雪雨天,他那曾被打断的腿便钻心地疼,像是有人拿钝刀子在骨头上慢慢拉,一下一下,但尚且还是能忍耐的。 习惯地忍着疼,便没告诉骂了一夜的丛伯。 原来昨日他没能来姚家送药材,是因为与他分别后,骡车行至半路,车夫贪看街面上卖佛香糕的美貌小尼姑,分了神,车赶得歪了,车轮子重重地磕着路边拴马的石墩,车翻了,行李也甩得七零八落。 幸好丛伯有些功夫底子,人没有受伤。 那车把式见行李散在雪地里,箱子有的被撞开了,里头还有不少名贵药材,糟蹋了大半,酒缸子也碎了一地,心下慌张,竟把骡子笼头一解,打个呼哨,连人带骡跑了。 丛伯气得想追,又不能扔下满地东西不管,只好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收拾残局。他咽不下这口气,后来雇了闲汉重新雇车赶车,捡回自家行李,还把那散架的骡车也拖了回来。 如今,家里院子里不仅堆着一堆沾满泥泞的行李箱子没拆,还横躺着一辆车轱辘歪歪扭扭的破车。 丛伯顺带在院子里骂了一夜。 收拾行李时是嘀咕着骂的:“好个卵子生虫屁上没长洞的鸟人!万不要叫我逮住,我非三拳把他打得跪下叫爹不可……” 铺床时想起来,又懊悔得抓住发髻:“我当时咋就没揪住他!就该揪着他去见官,叫他赔得倾家荡产!早该雇人去追!” 夜里睡着了,厢房里丛伯住的屋子,竟还传来极大声的咬牙切齿的梦话:“竖子休走,吃你爷爷一拳……”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着,天快亮时,又突然被隔壁俞家的鸟叫声吵醒,那鸟不知为何,张嘴便是“竖子杀才”。他还以为丛伯又说梦话了,直到听见隔墙传来俞守正惊喜的夸赞声:“爹的好宝!一早就开嗓呢!真是好宝!啵啵!来!对,就对着爹骂,再骂响些……” 林闻安默默蜷进被褥里,翻了个身,想再睡回去,又听见不知打哪儿来的噫吁嚱……下意识听了半晌,那孩子没背熟,背不下去了,他还在心里接着帮他背完了。 外面好像终于安静了,他闭上眼,可没一会儿又睁开了,原本就难捱的困意早就没了,彻底睡不着了。 好多年没回来,他都忘了夹巷里就是比别处热闹的,如今还是大多学生都休沐归家了,若是正经读书的日子,外头更是什么声响都有,如沸锅子般闹腾上了。 不过……他心中竟也有些开心,好似又回到人间来了似的。 撑着坐起身,发了会儿呆,才慢慢下地穿衣洗漱。 屋子里很暖和,昨日回来时,家里的火道竟已通过了,甚至柴棚里还备着几十个煤饼。连与姚家相通的那个小跨院,也有除过草、修过瓦的痕迹,连一串红都被人搬到淋不到雪的屋檐下。 昨日,送走那些一波一波来打探消息的人,他与丛伯及其他杂役小厮回到家里,一眼就发现家里到处都有被人照看、收拾的痕迹。 连丛伯都一路感叹:“姚博士家人口单薄,日子清苦,自家尚难周全,却把咱们屋子拾掇得这般齐整,连窗纸都换了新的,回头定要寻个好机会,好好谢过才是。” 林闻安却知道,不一定是先生的吩咐。先生近来身子弱,神智时好时坏。昨日在姚家,人一多,院子里乱哄哄的,他眼见着先生从清醒渐渐变得茫然。先生虽还认得他,却糊涂了,在人堆里拉住他袖子,轻声说: “明止啊,你娘病着要吃药,你爹当值忙,丛伯又当爹又当娘拉扯你妹妹,没人顾得上你。你不必客气,只管来先生家吃住,由先生来照管你一日三餐,保不会叫你饿肚子进学。” 林闻安当时一怔,因这番话,他仿佛光阴霎时便倒流回了十几年前,他还是半大孩子,尚在姚家读书之时。 依着先生如今这境况与身子,想来如先生昨日所言,辛辛苦苦帮忙照看林家宅子的,并非先生,而是如意才对。 收拾停当,丛伯在梦里追打了一夜的车夫,竟还没醒,厢房里还传来高低起伏的鼾声,想着丛伯年纪大了,又陪他舟车劳顿,还是多歇歇吧,便也没有将人叫醒,只叫另外两个随船回来的小厮一会儿吃了朝食,再慢慢收拾屋子和行李。 小厮们刚答应下,去灶房里生火造饭,就听见角门处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他走过去,拉开门轴,便见着少女那张白皙的鹅蛋脸。 门刚打开一半,姚如意便冲他低声说了句:“二叔早,阿爷说叫你与丛伯来家吃朝食呢。” 不等他答,她便赶忙扭身跑走了。 望着她提了裙子脚下飞快的背影,林闻安歪了歪头。 她不知为何,先前还不知他是谁时,从窗口探出头来时还言笑晏晏的,但随后一得知他是旧识,便立即远了他,人更是生疏了许多。 林闻安正好也还有事要与先生说,便随之从那扇熟悉的小角门进了姚家。姚家屋后这条窄窄的小道他从前不知走过多少回,但今儿再踏进来,却觉着有些生疏与陌生了。 以前姚家这条过道里只搭了个柴棚,如今除了堆满了煤饼和煤渣、黄泥的柴棚,柴棚旁边又加盖了个防雪防雨的小棚子,棚子里一字排开,放了一大四小共五只…狗…狗窝? 认真一看,应该是拿粗布絮了厚厚的棉花,做成圆拱形,三面都包裹着,唯有正面掏出了一个圆洞,里面似乎还铺了碎布头缝起来的小毯子,瞧着还挺暖和的。 这与寻常狗窝长得大不一样,一开始林闻安没瞧出这是什么,直到他的脚刚踏入姚家,最大的狗窝里“刷”地探出只带疤的大黄狗。 “呜——”那只狗低声咆哮着对他露出了白森森的獠牙。 随后好似收到了什么信儿似的,大狗后头那四个小窝洞里也跟着一只只钻出了毛色各异的圆脑袋,齐齐冲他示威般汪汪叫。 林闻安默默站住了脚。 甚至还有一只白毛小狗,为狗十分勇猛,滚球儿似地窜出来,细声细气又很有气势地嗷呜着,拿小犬牙撕咬着他裤管。 他俯身,一把便捏住那团子的后颈皮,就这般提起来一瞧,这白绒团子登时泄了威风,四爪蜷起,夹着尾巴,呜呜地叫着,黑葡萄般湿漉漉的眼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林闻安心想,这狗外强中干啊。 而且,他还是平生第一次见到腿这么短身子又这么肥的狗。 把狗放下,他又十分疑惑地盯着最后那只最小的黄毛……猫?那是猫吧?但它怎么也在犬吠啊? 似乎是听见了狗叫,刚刚逃走的姚如意又匆匆赶回来,她腰上围了围裙,手里还提着一把锃亮的菜刀,从墙角处伸出脑袋呵斥道:“不要叫了!二叔是客人,你们这样很无礼!” 几只被要求遵从礼节的猫狗,声音竟真的随之低下来,喵呜汪呜地,将毛茸茸的脑袋往窝里缩,将那些棉布狗窝都拱得东摇西晃。 林闻安得以通行。 路过时,他没忍住,还是扭头再看了眼,最大的那只狗窝,是藏青色的布絮了厚实棉花缝的,上头还绣着些茱萸纹,怎么看怎么有些眼熟,他怎么觉着这做狗窝的布料,以前在先生身上穿过…… 转过墙角,姚家老旧的小院子再次映入眼前。 昨日他也草草打量了一番,但很快便被人挤得头昏脑涨,今日便不同了,雪停云散,院中的积雪已经被扫在两边,露出青石板。炊烟冉冉升起,融化了烟囱屋瓦周围堆积的雪,各色食物的香气正弥漫出来。 环视一圈后,他便见到先生站在廊下,有时正大开大合地抡着手臂,有时又扎起马步左右摇摆,有时又双手合十举过头顶扭腰摆臀……那动作将林闻安生生钉在了原地,不知该如何反应。 姚启钊扭头见到林闻安,对他招手:“明止,来,你先坐。” 林他便依言在廊子暖炉边便坐下了,看先生打罢整套……姑且称作拳法罢。看着那身影又扭腾了有半柱香光景,他才回屋拭汗更衣。 姚如意也端来了煨得稠糯的米粥、酥黄的炸捻头、卤鸡子儿、醋泡花生与腌菜心。 “二叔请用。”她舀了碗热粥递来。 林闻安抬手接过:“多谢。” “二叔不必客气。”她下意识说着,习惯性的还抬眸想对他一笑,但又硬生生刹住了,最后便露出了个笑得半截又僵住的奇怪表情。 林闻安:“……” 吃过饭后,丛伯正好将还完好的生药材送了过来,丛伯虽名义上是仆人,但在林家已经几十年,与他便如亲人一般。丛伯人生性爱唠叨爱操心,送药过来前又把那车夫骂了一顿,之后才一样样与姚如意与姚启钊说每一味药有什么功效,该如何滋补。 他可惜得心都抽抽:“这些都是二郎托人四处搜罗来的,原来我记着先生好酒,平日里最爱小酌一杯,便还特意用鹿茸黄芪与人参泡了一缸子的好酒,正要带来与先生补身子的。都已经千辛万苦、千里迢迢带到汴京了,叫那该死的杀才砸在雪地里,真是气煞我也!” 睡了一觉,丛伯非但没有消气,还越想越气,骂道,“别叫我再遇上,我定要把他那俩不安分的招子都掏出来!” 姚启钊听了惋惜不已:“是啊,可惜了好酒啊!” 丛伯立刻摆摆手,十分豪气地道:“不妨事,回头我再去沽两坛子好酒来,与先生多泡几缸子吃!” 姚启钊一喜,刚要答应,就被姚如意瞪了一眼。 他悻悻地摆摆手,违背良心道:“不吃酒了,早不吃了,这酒…酒不中吃,我早不爱吃了。” 姚如意这才满意地低头继续帮丛伯收拾药材。 林闻安在旁留意到了,有些讶异。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24节 先生好美酒,这是不知几十年的习惯了,早年他因喝酒脾胃受损,常会腹痛,也不是没有郎中劝他该戒戒酒了,但先生如何割舍得下,他也劝说过好几回,先生一直当耳旁风。 先前在抚州,丛伯准备要泡酒给先生,他也说不必了,但丛伯说:“这是药酒,是滋补身子用的,每日不必多,只需一小口,不仅不妨碍身子,还有益处呢!”抚州的郎中倒也说药酒有效,想着是丛伯一番心意,便带来了。 没想到谁劝都不听的先生,竟也会被孙女儿一个眼风制住。 给姚家的药材通通分门别类收拾好,之后,丛伯又将其他从抚州带来的各色土产也都取了过来。 昨日人太多,丛伯又没回来,便今日才得以送过来。 姚如意彻底看傻了,丛伯是昨日人散得差不多以后才一身狼狈地出现的,他虽然老,但身材却很结实,大冬天的,只穿得一身夹棉短打,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当时他雇的车上约莫垒了二十来个箱子,应当是他们带来的所有行李,今日却一口气就给姚爷爷抬了十余个过来了。 抚州与汴京天遥路远,山一程水一程的,林闻安千里迢迢回来一趟,自己与丛伯等仆从也就几箱子的衣物行李,却给姚家带了十几箱的东西。 除了补药,还有不少南边的布料皮毛、麻姑粉干、蜜桔酥、临川菜梗、麻姑茶……让她最是一愣的是,这里面还有一箱子女子的衣料、头花和胭脂,颜色大多都是鲜亮的粉白、绯红、鹅黄、葱绿,还有一匹满绣蜀锦,很多花色汴京城里皆不常见,是南边才有的,非常雅致时新的款式。 “都是叫我妹妹月月帮着挑的。女孩儿的东西讲究多,我跟她逛了会子,全都闹不懂。最后被月月赶回去了,说男人跟出来只会添乱。”林闻安提起妹妹,语气里有些无奈,再次看向她,“多年没见过你,我也拿不准这时的小姑娘都时兴什么,便都装上了。” 姚如意看着一箱子还专门留给原主的东西,蓦然间不知该说什么了。她呆呆地看了会子,心里有些难受,她垂首轻喃:“若是……早些就好了。” 林闻安没听清:“什么?” 姚如意却已抬起头来,摇摇头。 她从记忆中分析过原主的喜好,她虽总是一个人,但也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啊,她心里也很喜欢鲜亮颜色的,只是性子本不愿意引人注目,最怕人家说嘴,加之家里也渐渐变得拮据起来,漂亮的小衣服哪个不昂贵呢?便总是穿得素淡灰朴。 “没什么。”她仰脸绽开浅笑,学着记忆里原主该有的模样,“谢谢二叔,我都很喜欢。” 林闻安便也只是颔首一笑。他年纪虽不大,但在林家辈分也长,从小就被只小几岁的叫小叔。这会子听姚如意一口一个二叔,起初也觉怪,今日听多了,竟也习惯了。 姚如意也将这些东西爱惜地寻了个干燥的地方放好了。 怪不了林闻安,昨日堂叔姚季过来,可怜巴巴地诉苦解释着姚爷爷是如何中风的,将过错都推给了那些不学无术的学生和四处传播流言的邓家。姚如意这才知晓,每年林闻安都会寄不少银钱给堂叔一家(起初直接随信寄给姚爷爷的钱全被爷爷花大价钱找人保镖原封退回抚州了),让他这个最亲近的亲族多多照料原主爷俩,甚至连林司曹一家也多有交托。 他只是姚爷爷的学生,本没有血缘关系,自己当初也受了伤,他已经做了他能为姚爷爷做的一切。 只怪这时车马太慢,书信太慢,也怪那些总是趋炎附势、踩低捧高的人……这些好意,原主永远永远,也收不到了。 约莫过了半盏茶工夫,才把林家送来的物什归置妥当。姚家地界窄小,着实有些物件没处安放,姚如意只好往小卖部存库存的吊柜里塞。 东西太多,林闻安与丛伯便也搭手往屋里搬。 一进那小铺子,丛伯便“哟呵”一声惊叹:“小娘子这铺子拾掇得真利落!活了把年纪,倒是头回见这般齐整的铺面,东西不少却丝毫不乱,一个人操持下来可不容易。” 林闻安也有些惊讶。昨日他没进来,只是在窗口遥遥看过一眼,知道里头货架整齐,但人走入其中,才更令人惊叹。记忆中堆满杂物的两间廊房竟然变成了这样透亮、齐整的小铺子。 姚如意听了忙谦逊道:“倒不全是我的功劳,也仗着请了个好木匠。”她顺道还帮那木匠介绍活计呢:“丛伯,你拉回来的那辆破骡车,倒不如请周榉木拾掇拾掇,再买头驴子,还能用呢。” 丛伯也笑道:“我昨日正这么想!家里的门轴也要重新上油,本就要找木匠来,正苦于多年没回来,不认得什么好匠人,这下好了,正好请姚小娘子帮衬,牵线搭桥。” “他媳妇今儿就要来送货,等她来了,我便与丛伯说。”姚如意对丛伯笑着两边酒窝都出来了,甜丝丝的。 待放好东西,她一扭头看见林闻安,脸上那明朗的笑霎时又收了,又变回木讷腼腆的模样,飞快瞥他一眼,小声提议道:“二叔与丛伯晚间也来用饭吧?晚间我们烫羊蝎子锅子吃。” 林闻安沉默地站在旁边,心想,她莫不是厌憎我?为什么?他是……何时得罪了她? 他刚冒出这个念头,窗口外头便来客人了,两张长了痦子、一模一样的脸探了进来,急哄哄地嚷嚷道:“姚小娘子!来十二根炙肉肠!” 姚如意便立刻将他抛下,赶忙过去招待了,一边热烤盘一边很熟稔地与他们攀谈:“咦,国子监冬日休沐七日,你们与你家郎君没回家吗?” “哎呦别提了!小祖宗跟家里的大祖宗闹脾气,怎么都不肯回家呢。这两日我们也还在学馆里窝着。” 两人一模一样的脸,拉成了一模一样的苦瓜脸。 姚如意听得眼睛亮亮,一边熟练地倒肉浆、放签子,一边小声地劝:“亲父子哪儿有隔夜仇啊,你们也好好劝劝。” 自打上回姚爷爷丢了以后,姚如意便知道了那个三白眼少年郎的身份,原来他正是最近国子监里的风云人物三司使耿相的冤种儿子。 如今汴京城里最大的谈资便是耿相娶妻,跟唱大戏似的,一直稳居汴京城热搜第一。 况且开了铺子后,耿家仆人常来光顾,她渐渐都与他们熟了。 先烤好了一炉七根,递给他俩,耿牛耿马便呼呼吹着先吃上了,边吃边摇头:“劝不得,小娘子不知灏哥儿的脾气,耿鸡上回多说了几句,被灏哥儿踹了个脸着地,如今鼻子还疼呢。” 姚如意听到“耿鸡”这个名字根本忍不住,当场便笑出来了。 耿灏身边这些书童小厮的名字都很好笑:他们有些负责贴身服侍耿灏,有些管车马、有些专门跑腿,有些则是练过功夫的,为了保护他安全,加起来一共有十二个人。 听这些仆人说,这耿灏小时不爱读书(现在好像也够呛),脑子里空空如也,想不出什么好词儿,冥思苦想后,就按照十二生肖鼠牛虎兔龙蛇马猴羊鸡狗猪,给身边人取的名字。 长大以后,虽觉得名儿滑稽,但是都叫了这么多年了,他都习惯了,根本改不了口,就继续这么叫了。 所以耿牛耿马来买东西,若是买一样两样,那就是给耿灏买的,若是一口气买十二个、二十四个的,那就是给其他的生肖弟兄们带的。 两根十文的肠,姚如意根本不用算,随口便跟耿牛收了钱,又随手拨了拨掌心里的铜板便知数目,便笑着送走客人、回头才发现丛伯已走,林闻安却还站在铺子里,目光似乎还一直在她身上打转。 自打知道他是林闻安,再加上昨日他看人的眼神,她便有些怵他,这人过于聪慧敏锐,在他跟前,她总有种藏不住事儿的心虚。 况且自己未出阁,他未娶妻,住得近,叫着二叔又不是同一家的,原该避些嫌的,疏远也是常理。 林闻安方才也早已将她手脚勤快利索地炙肉与飞快算钱算账尽收眼底,之前从旁人书信中、口中得知的有关姚如意的评价,也似乎都在亲眼所见的、真实的她身上渐渐融化消逝。 见她忙完,正用手绢擦手,林闻安才缓缓回过神来,说起正事:“……趁还在休沐,这几日,我想请宫里的李太丞过来给先生诊治,不知是否方便?” 姚如意想了想:“方便的,这几日除了明日不得空,其余时候都成。明儿我要带阿爷一同去兴国寺办些货来。明日是休沐日又是初三,寺里要办‘万姓交易’,我想去寻些好货品回来售卖。” 带着先生出门?林闻安原有些奇怪,但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如意只有一个人,先生又常神志不清,自然不能单独将他留在家里。所以她出门总要将先生带着,或许之前她便是这样辛苦地过来的。 他沉吟道:“不如我与丛伯和你们同去吧。” 姚如意本想推辞,转念一想,自己去兴国寺不只为进货,还有正事! 他与丛伯来了,也能帮着看顾爷爷,方便她行事。 她想把这个月的房款主动还了,铺子里也有些商品需补充了。 这段时日她开了铺子下来,每日的营业额她已用自己的鬼画符记账法算过了,一日平均有二十贯左右,但扣除进货成本、流动资金、灯火炭火等杂费,现在每日的净利润约为三贯到五贯,不算很多。 因为她铺子里的商品其实还不算很齐全。 有很多能卖的零食她都还没做呢!比如那种很受学生欢迎的、装了一百零八个好汉卡片的小浣熊干脆面、大辣片、桃子罐头、芋头条、猪油糖、水果棒棒糖之类的。 这些东西,她有些知道怎么做,有些也只是一知半解,还需要试验。但是她只有一个人,要做这些零食太费时费力了。若随便找工坊代工,方子又怕被抢了去。她就寻思着找个既非主业做零食、又有底子护得住场子的主儿 ,人家犯不着为这点利耍心眼,但又不是没好处。 她便想借着这主动还款的机会,先和那小和尚套套近乎,再让他带她去找他师父,和兴国寺管世俗经营的长生库谈个合作。虽不知能不能成,但总要试试。 于是,姚如意便福身谢道:“那明日劳烦二叔了。” “不必生分,我还没谢你……”林闻安眼梢望向她,目光温淡,“多谢你的煤饼、窗纸,还有‘妙妙’‘平平’它们也得了你的照拂,我也得替它们向你道声谢。” 听到这两棵树的名字,姚如意刚想笑,甚至还想问他怎么会想到给花草树木取名字的,真好玩,但又及时忍住了,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不必谢,这些其实都是阿爷嘱咐的客套话。 林闻安见她眼睛分明雀跃又明亮,却又要装出这等模样,心里慢慢也体悟过来原因,暗自摇摇头。想了想,便也遂她的愿,正如一个生疏的远房亲戚般,淡淡说道:“那便这么定了,我先回去写帖子,这就请丛伯送去。” 姚如意忙不迭点头。 第二日天还未大亮,丛伯便雇好了带棉帘和棚子的大骡车,一行四人往兴国寺去。 但姚如意没想到,自己才刚刚进了兴国寺的山门,竟然冤家路窄,遇上了也来逛万姓交易的邓家人。 第27章 忍不了 好骂! 冬日虽冷,却也不是没人出门了。 相反,遇着有集逛的日子,路上的人也很不少,毕竟农忙过去了,又尚未冷到猫冬的腊月,此时出门凑个热闹,正可打发冬日漫长时光。 这般时候,路上难免拥堵。不论古今,但凡国都所在,大抵没有不堵车的。但汴京城遇着堵车比后世有趣些,此处不单堵车,还堵马、堵驴、堵骡、堵牛、堵骆驼。 街上各种牲畜的叫声、气味混作一团,周围还有因人吵起来的骂声:“闪开些!你的马顶我马屁股呢!”这是追尾了;“你那驴脸再伸过来试试?”这是加塞的;“我的祖宗哎!别追人家母驴啦!快回来!回来!”这是“导航”发了情,重新规划路线了。 路上的雪早也被踩成黑泥了。 今日虽没有再下雪,但老天爷也一副脾气不爽的模样,用俞婶子的话来说,这天阴得比她女儿婆母的脸还臭。 丛伯今儿也吸取了教训,只雇车没雇车夫。靠人不如靠己,他戴了姚如意从铺子里拿来送他的露指棉手套,自个持缰,跨坐在车辕上,慢慢地吁了声,赶忙将车拉停。 前头又堵上了。 骡车跟着一顿摇晃,姚如意听见丛伯咦了一声,便也好奇地伸头出去一看,原来前头有人骑了头黑毛大猪上街,他身边平白空了一圈,无人敢靠近,毕竟猪这等牲畜之所以没能发展成坐骑,并不是因他太好吃,而是它发起狂来横冲直撞,力气又大,容易把人甩得这一块、那一块,最后还可能拼不成一整块。 此人果然好胆色。 丛伯也警惕起来,回头对她道:“咱们宁可慢些,也不要挨得太近了。人与猪可是说不明白的。” 姚如意深以为然,点点头,也将脑袋缩了回来。 丛伯雇的是辆宽敞大车,两边各能坐两人,中间还支着张窄窄的小几,上面摆着姚如意早起烤的 “露馅” 饼,另有一壶桂花酒酿圆子。 因着要出门,她原想赶个早,哪料到早起也不济事。 临出门前,刘主簿与冯祭酒亲自来送姚爷爷病假这三月的俸银,还多塞给姚如意一个厚实的红封,说是这几月公务繁忙,琐事缠身,竟不知姚博士先前病得那样重,实在疏漏了。昨日见着,心里过意不去,这是代表国子监全体博士、讲学,给姚博士送来的慰问金。 冯祭酒是个高竹竿模样,刘主簿则是个矮树墩子,二人笑得自然和气,说话诚恳又带些愧疚,倒真像是因太忙才忽视了姚爷爷。 正好他二人一番唱念做打刚演完,林闻安与丛伯便从角门处过来了,这两人立即眼前一亮,又上前嘘寒问暖,还旁敲侧击想打探林闻安此次回来会任什么官职。 林闻安敷衍几句,借口要出门,手一抬,不客气地要将两人轰走。 姚如意原憋了点气,在边上冷冷地瞧着,见状赶忙也上前,将那个红封又给刘主簿塞了回去:“多谢两位大人美意了,请收回去吧。我阿爷从不收这些来路不明的钱。” 她不懂什么官场规矩,先前家里再难也没求过他们,如今自食其力,更没什么可求的,有话便直说了。虽说人性如此,冯祭酒和刘主簿也只是八面玲珑、趋利避害罢了,但她也不大想费心思想逢迎他们。 这直白的话,果然噎得那二人和蔼可亲的脸霎时僵了。 也把林闻安逗得嘴角一翘。 刘主簿沉不住气,听了这话,脸上顿时便浮出丝怒气来。这小妮子,还敢讽刺他们是贪污受贿、来路不明的银钱! 他正要发作,倒是那冯祭酒养气功夫更为到家,脸上笑虽微微僵了,面色却一丝未变,递了个眼色止住刘主簿,依旧笑着说既不凑巧,便下回再来探望,这才告辞了。 就因他们这一耽搁,姚如意连朝食都没来得及吃,只好把做好的“披萨”和酒酿圆子都装上车,打算路上吃。 趁堵车不颠簸,姚如意给每人倒了杯酒酿圆子,又把 “披萨” 切成几块,用油纸托着,递给姚爷爷和林闻安,再弄了一份,掀开帘子递给丛伯:“外头都堵死了,丛伯你快喝吃些热乎的,去去寒气。” 丛伯接过来,一看那饼就笑了,很新奇地捧在手里左看右看:“哎呀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全是馅在外面的饼!” 他啃一口披萨,一口下去吃得胡子上都沾了杏酪,还和姚如意攀谈呢:“没想到这露馅烧饼吃着也不错呢。头一回吃!还是汴京新鲜东西多呢,就是得小心点吃,不然这馅儿容易掉。” 之后吃得渴了,又被还烫着的酒酿圆子香气一扑,迫不及待便喝一大口下肚,顿时感慨道:“真暖和!这天儿就该吃这个。” “是吧!这时候吃最舒坦了!”姚如意简直觉得丛伯是她的知音,她也是觉着冬日的雪天,就想吃一碗热腾温暖的酒酿圆子!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25节 她干脆留在车外,陪着丛伯一块儿吃。 今日的朝食她也吃得很满足。 “披萨”是用剩馒头做的,酒酿圆子则是前些日子跟程娘子学的,做法也很简单。冬日是最适宜煨酒酿圆子的,糯米粉用温水徐徐和了,揉成面团,案板撒些细粉,一点点掐指甲盖大小的剂子,再在掌心搓圆。 酒酿要甜甜的米酒,酒汁清亮,酒糟绵软。舀两勺,那股甜酒香便会悠悠地在屋子里漫开来。灶上小锅煮水,沸了才下圆子,氽到浮起,此时将酒酿倾入,再勾半勺藕粉下去,汤色便稠稠的有了光泽。 撒些桂花、冰糖,便可出锅。 倒在陶土的大缸杯里,圆子浸在糖水里莹润可人,咬开是糯米特有的柔韧软糯。酒香清甜裹着桂花香,喝下去整个肚子都热腾腾。 煮了圆子的汤水也好喝,稠而不滞,因勾过藕粉,也不容易凉,顺顺地滑过喉头,暖意也顺着漫向四肢百骸,喝完只觉手脚都暖和了起来。 落雪的冬日,早上吃一碗,既顶饱又暖和,连车帘外漏进的寒风,都觉着不那么刺骨了。 正好他们吃完,前头又开始挪动了。 姚如意赶忙收了缸杯,谁料刚收好,又堵住了。 她叹气回车里,瞥见林闻安正收着姚爷爷刚吃完用过的杯碟,还细心地拿帕子替爷爷擦了胡子和脸。 爷爷的记忆不知又停在了过去的哪一年,还劝他:“明止啊,你也别总是读书,出去玩会儿嘛。整日闷在屋里读书,别读成书呆子了。” 林闻安笑了,低低应了一声好。 姚如意无语了。之前爷爷劝孟程林三人时,慷慨激昂地要让他们头悬梁、锥刺股,早读晚读日日读,绝不可懈怠一日。还说不然以他们的资质,还是别读了,回乡下种田还不至于会饿死。 到了林闻安,立马慈眉善目起来:“你去玩会儿吧。” 偏心眼!聪明了不起啊! 她下意识就把自己带入“学渣”那一类了,腹诽着,悄咪咪瞟了林闻安一眼。 吃过几口热乎的东西,他脸色好多了。 方才林闻安一直靠在骡车最角落闭目养神,一声没吭。外头天色沉,车内更似浸在水里似的,化雪时总是这样,又阴又潮,比下雪时还冷,那寒气再厚的衣裳都觉不足,是往骨子里钻的。 他今日没戴那叆叇,清晰地露出了五官。歇息时,微微仰着下巴,下颌线便恰好与这水波般的光落在一处,便显得五官的线条都明晰得有些锐利了。但他今日穿了一件天青色的衣袍,抱着胳膊,肩头便微微往内弓,又弱化了他身上那种由内散发的冷意。 今早他来的时候便有些异样,脸色比昨日更白,走路很慢,膝盖好似无法完全弯曲,微微拖着腿在走路一般。 姚如意把门帘放下,又缩到外面,在车外小声问丛伯:“丛伯,二叔的腿可是还没好全?瞧着怪难受的,要不你与阿爷都陪他先回去歇着?我自个儿去也是使得的。” 丛伯见她这般仔细贴心,边赶车边轻声宽慰:“不用担心,老毛病了,这都是以前在昭狱受刑落下的病根。连日都是这样的天,他这腿歇也歇不好的。何况也不止腿的毛病,这双眼也是,外头光太亮,他便会刺目而难视物,所以只能戴叆叇……” “当年那些恶人为了折磨他,用煤油灯日夜熏照他的眼睛,不许他闭眼睡觉,后来又将二郎两条腿打断,他仍不肯屈服,含血痛骂晋王是乱臣贼子……后来,晋王伏诛,二郎被人用草席从狱中抬出来时,浑身鞭痕,整个人血葫芦似的,只剩一口气了。 你当今早那冯大人、刘大人为何先前都不来?二郎一回来却又冒出来套近乎了?因他们谁也想不到二郎还能回京,在他们眼里,二郎即便捡回条命,也是瘫在床上的废人,无需挂碍。 但老天保佑,二郎如今不仅活下来了,瞧着还不错呢,是不是?七年了,我虽总盼望二郎能更好,能不必再忍受这些病痛,但他已能行走、尚能视物,我呀,又害怕自己太贪心,时常不敢再向神佛菩萨许太多的愿望,不敢再多奢望。” 丛伯说着说着,便渐渐哽咽。 姚如意听得沉默,上前轻轻地拍了拍丛伯的肩。 林闻安与伤病抗争苦熬过来的七年,旁人或许无法感同身受,很难想象这其中有多少苦楚。但她知道那种无法对人言说的痛苦。 因她也曾有八年,跟着外婆全国辗转求医,只为求得一线生机。 她没能求到的,万幸的是,林闻安挨过来了。 后来再弯腰钻进车棚里,望着林闻安低垂着眼睫,慢条斯理吃着她做的馒头披萨,她忽然觉得自己又不怕他了。 她此时看到的林闻安,沉稳、安静,还有几分病弱。她心想,外表看起来这样冷漠疏离的人,骨子里竟是一腔热血啊。他真不愧是姚爷爷一手带大的学生,是个刑具加身、宁死不屈从的硬骨头,和爷爷是一个样的。 林闻安察觉她在瞧自己,却没抬头,依旧慢慢吃完,慢慢收拾杯碟,还给吃饱了就犯困打瞌睡的姚先生掖了掖外衣。 忙了一圈,那个偷偷打量他的少女忽而朝他伸出手来,掌心里躺着一颗小小的狮子兽糖:“二叔,给你吃个糖吧。” 林闻安莫名地抬头看她。 姚如意弯起眼一笑,不是昨日那种半截的怪笑,而是毫无芥蒂、酒窝深深的笑。他愣了愣,真被她弄糊涂了,她昨个不还是避他如蛇蝎?怎么今日又突然愿意亲近他了? 那颗狮子糖不由分说被塞到了他手里,女孩儿暖和的指尖也在他掌心划过。他低头看了两眼,弄不明白,到底还是塞进嘴里吃了。炒过的花生香气裹在浓浓的糖味儿里,很香也很甜。 虽不大爱吃糖,但这糖吃起来不腻味,甜得恰好。 但他心里还是摇头。 跟月月一样,女孩儿的心思可真难猜。 骡车在人流车马中蠕蠕而动,好似老龟爬坡,一步一歇,好容易捱到兴国寺。姚如意坐得屁股都麻了,心里想着,便是下车步行,怕也早到了。 兴国寺山门前已经停满了各色车马,丛伯让姚如意等人先下车,先去逛去,不必候他。他雇的车太大,得拉着骡车到远处去寻一寻,瞧瞧可有个空当能把这车塞进去。 丛伯刚走没多久,刚进寺来,姚爷爷又红着脸小声羞臊地说,他要去茅房。 方才许久没尝过酒滋味的他,没忍住,一口气喝了两缸杯的酒酿圆子,喝得满肚子水,这下内急了。 好在林闻安跟着一道来了,姚如意便留在山门附近等候,由着林闻安搀着姚爷爷找寺里的和尚借茅厕去。 等人的工夫也不闲着,姚如意正好在这周遭踅摸踅摸,看可有什么新奇小物件,能摆在自家铺子里卖。她如今开铺子开得有些魔怔了,出门见着个什么东西,头一遭想的必是:这物件若摆在她铺子里,不知有没有销路? 两廊下的摊子挨挨挤挤。东边有卖绫罗布匹和卖绒线的老婆子,她膝头放着个笸箩,一点点把红的绿的丝线缠成小团,旁边立着个竹架,挂着几串米珠银饰,不少小娘子聚在那儿挑头饰衣料。 还有卖素饼、茶汤的,转过南角,一溜儿摆着卖瓷器的摊子。 姚如意不敢走远,只在近旁看,惊讶的是这么早便有人卖年货了,这不才刚进冬吗?一块块桃符、灶君像、门神像摊开在矮桌上,四下墨香盈人,写桃符的老秀才握着狼毫斗笔,一边写出入平安,一边写新年纳福。摊子边上还堆着些芝麻秸,捆得整整齐齐,一捆几文钱,这东西过年时铺在地上,踩起来噼啪响,图个“节节高”的吉利。 见不少人买,姚如意便鸡贼地想,日后叫阿爷没事儿也写些桃符啊、画些灶君像来卖,她岂不是只要出个纸墨的本钱就行,稳赚不赔啊!嘿嘿。 一扭身,卖卜的假瞎子敲着云板大步流星路过,还有卖糖葫芦的老头儿扛着草靶子在人堆里四处转,红彤彤的山楂果裹着晶亮的糖衣,引了一帮小孩儿吸溜着鼻涕追在后面。 寺里还有一只狸花猫,竟缩在焚香的大炉子底下打盹,被烫得脸黢黑,胡须也卷曲,和尚气呼呼地拽着它尾巴拖出来,还不愿意走。 寒风依旧呼呼地吹,但人多挤着,好似也没这么冷了,姚如意回到原处,在一家茶汤摊子边上坐下,蹭着人家暖暖的炉火,撑着下巴,含笑望着这四下里讨价还价的热闹、挑挑拣拣的欢喜,觉着自己也被暖呼呼的人气儿包裹着,很舒服。 正贪看这人间百味呢,眼前忽而停了好几双脚。一抬眼,中间是个鲜衣着锦的少年郎,有点胖,身后围着几个豪奴,都不认得。 “哟,这不是姚家小娘子么?怎的独自个儿在这儿?听闻姚家小娘子竟干起了引车卖浆、炙肉沽货的营生,今儿来这兴国寺,莫不是也是来支个摊子卖浆水的?啧啧,你这一日能挣几个铜板啊?当真是叫人可怜!如今成了商女,又曾退过婚,往后怕没什么官宦人家肯娶你咯?” 那人一番冷嘲热讽,又斜着眼冷笑:“当年你家当街打我阿兄的威风如今哪儿去了?看在当初差点就要成了亲戚的份上,要不要施舍你几个银钱?哦对了,我听说你那老不死的阿爷傻了?这可真是报应啊!哈哈!” 起初他嘲讽摆小摊的事儿,姚如意并未立刻搭腔,只是平日里俏丽讨喜的眉眼此时格外的清冷。 她心里正冷静地盘算着利害。原主深居简出,记忆里自然没这人,她连未婚夫邓胜都没见过,何况眼前这个口称“阿兄”的,但听下来,此人必是邓胜的弟弟,却不知是亲弟还是隔房的。 此人出现后,她便理智地评估了一下这邓家的底细。 之前邓家会和姚家定亲,就是因为两家还算门当户对,邓家家境较为殷实,但官位较低,邓父是八品的“监纲官”,是负责漕运监押、协调补给的小官,位卑而油水多、人脉广,听闻邓家便是因此依附上了计相耿忠明的。 那邓胜当年也不是正经的进士,而是通过了明经科的医专科试和“太医局试”,选上了从九品的医员。 彼时姚爷爷尚在国子监祭酒任上,媒人来推介这门婚事时,他为求谨慎,特意借故往太医局相看过几回。见邓胜生得白净斯文,有小内侍递茶都会温声道谢,虽也二十来岁了,年纪稍有些大,但听闻之前一心苦读没有纳妾,屋里连个通房也无,十分洁身自好,便有些合心意。 最要紧的是,邓胜的娘前年病逝了,家里只剩下邓父的两个老姨娘,半仆半主的,孙女儿嫁过去不必伺候婆婆。姚爷爷念着孙女儿性子软,这样也能省了婆媳龃龉的烦难,心里便又许了三分。 邓胜也一直都没有露出马脚,邓家六礼行得很体面,逢年过节也总遣人送些时新料子、钗环胭脂的,当时人人都说是一桩好婚事。谁承想定亲才过半年光景,姚爷爷便听同僚悄悄说,有人撞见邓胜狎小倌,要他留心。 老爷子起初还不信,自个偷偷去怜子巷蹲守,这下好了,亲眼见着了,那真是……鸳鸯帐里红浪翻,一掀被子,两只鸯。 姚爷爷眼里素来不揉沙子,何况这已不是沙子,是把他当傻子!当即挥起砂钵大的拳头冲上去,把伏在底下醉醺醺的邓胜拽出来了,光溜溜拖到街上就开始打。 这一打,邓胜门牙掉了俩,名声也坏了,官自然当不成了。邓家折了颜面,自此与姚家结下死仇。听说邓胜出事后立即被邓家送到南边去了,只怕此时已改了名字,另谋出路了。 可姚家,却还是不免受邓家的诽谤和侮辱。 以上,全是俞婶子和其他婶子嫂子聊八卦时零碎提过的。自打她开了小卖部、摆上几张小凳小桌,左邻右舍都不在程嫂嫂家门口闲话做活了,齐齐提着针线篓子、鸡零狗碎,每日都到姚如意家门口汇合。 于是姚如意听了好多八卦,每日都听得两眼发亮、津津有味。 当然也有她家的八卦,有一回讲到一个叫邓长兴的可能要升六品的“粮料院监官”了,俞婶子边说边看她一眼,姚如意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听到婶子们马上又替她啐邓家人杀千刀的,才恍然是谁。 邓长兴是邓胜的叔叔。 看来邓家必是有人真升官了,不然眼前这位怎会如此嚣张,光鲜亮丽地来她跟前撒野?而且他竟认得她的模样,看来不仅仅是升官那么简单。姚如意仔细打量他一眼,忽然发现他腰上就挂着国子监内监生的丁字号牌。 她回过味来了,脱口而出:“你就是那个三姓家儿的邓峰?” 怪道这般跋扈,又怪道认得她、知晓她开了铺子!原来这人就是那个耿相家、把耿灏气成河豚的新儿子,外头都在传他是“三姓家儿”,因为他们家巴上耿家之前,先巴上的是漕运司发运使,认了人当干爹的。明面谁也不说,但背地里都笑话他家升官,要么靠认爹,要么靠女人。那就明了了。既然邓胜亲娘已逝,便不可能嫁给耿相。 这人应当是邓胜的堂弟! “三姓家儿”这句话堪称绝杀,邓峰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他身旁豪奴也十分忠心护主,污言秽语劈头盖脸泼来,声浪愈高,霎时引了一圈人围观。 姚如意原先心里想先忍下这口腌臜气,回头再细思量的,偏眼前这些人骂完她还要骂姚爷爷,什么“老不死”“假清高”“傻了活该”全往外蹦。 骂她如何就算了,竟然这样骂一个老人! 她实在忍不下去,今日算她出门没看黄历,倒霉得很,早知道要把大黄带出来的! 眼角余光扫过,茶汤摊主正抱着钱罐子往旁溜,生怕惹祸上身。她扭头对那摊主扬声道:“抱歉,借用一下。” 摊主与眼前的邓峰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姚如意已经从炉子底下抄起通红的火钳,冷冷一抬眼:“你们说够了没有?” 钳头火星子簌簌往下掉,滚烫的火钳差点戳到鼻尖,邓峰脸上一愣,没想到传闻中被懦弱无能被他家骂了数年都不敢出门的姚小娘子,此时居然敢用火钳指着他!真是长能耐了! 那人身边的仆役顿时要冲上来夺家伙,姚如意反应很快,反手便将火钳敲在那厮手背上,烫出个油泡,厉声道:“你动我试试?” 她早已不是刚刚穿过来时身体虚弱的小姑娘了,这些日子她每日与姚爷爷一起晨练,又要操持家事、做生意,她每顿都饱饱地吃两碗饭,如今脸上长肉了,原本削瘦的膀子早练结实了。 被人欺负到头上,姚如意还能惯着他? 有权有势又怎样?有个当丞相的后爹又怎样?这么多年已经忍气吞声过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人活着就不能叫气憋死! 火钳滚烫,那仆人嗷一声就疼得跳起来了。 她眼风扫过众人,最后钉在邓峰油汗涔涔的圆脸上:“怪事了,你堂兄断袖退婚,你跟着瞎蹦跶什么?莫不是你跟他一样也是个断袖?我也闹不明白,你家怎还有脸来我这儿犬吠的?就算你是个直肠子也不能用嘴喷粪吧?你既是读书人怎别的没学,光学恶人先告状了?若真闲得慌吃饱了撑的,要不你去把寺里的恭桶都舔一遍吧?说不定转头你死了,阎王爷念着这份功德,油锅还能少炸你一遍!滚开!多看你一眼我都怕长针眼!” 邓峰被骂傻了,围观的人也傻了。 读书人大多都要脸面名声,这辈子没听过这么泼辣直白的话。围观的人也没想到,见这小姑娘年轻,还以为会被吓哭呢,没想到这么厉害! “噗”不知人群里谁先笑出声来,之后便是哄堂大笑,中间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为姚如意叫好的:“姑娘好骂!”“好样儿的!”“骂得痛快!我也学学,以后跟人吵架准用得着!” 姚如意却不知,她这一顿骂正戳中邓家痛处。 官宦人家里,谁不知道邓家出了个断袖?还叫姚博士赤条条拖到街上打?断袖便断袖,这也不是稀奇事儿,只要不骗人女子姻缘,你断你自个的,偷偷断一断也就罢了,但偏偏邓家又要与人定亲,有姑娘的人家自然都对邓家避如蛇蝎了。 虽说邓家这些年到处买闲汉洗白自家名声、给姚家泼脏水,但那也只能骗骗外头不明就里的路人,官宦家里有门路的自然知晓是非如何,只不过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平日里不提,背地里早被人鄙夷透了。 一根弦从邓峰的脑中崩裂,他气得脸颊上的肉都在抖动,多少年了,堂兄因断袖毁了名声和前途,却连他也备受连累,人们似乎总不管不顾,明明是他阿兄断袖,如今他跑了便来讥讽他,认为他们是一家子传下来的,一个断袖,那指定都断袖。 而这一切,都怪姚家!就算要退婚,为何不能商量着好好说?非要闹到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26节 把他害得好苦! 他面皮紫胀,五官扭曲,咬牙切齿、阴寒得像一条毒蛇,指着姚如意对仆从一字一句地吩咐道:“给、我、把、她、衣、裳、剥、了。” 豪奴们撸着袖子就要扑上来。 这人疯了吧!姚如意赶紧要跑,刚转身,眼前好似有人影一闪,一件泛着清苦药味的天青色衣袍扫过了她额头,转瞬便将她护在身后。 她甚至都没看清怎么回事,林闻安已单手掐住头个豪奴伸来的手,手腕发力便将那人整条手臂往后拧。那豪奴惨叫未出,又已被借力前推,肥胖身躯狠狠撞向后面扑来的同伴,几人登时摔作一堆。 邓峰也没料到,怔忪间,他竟也没看清这人是如何近身的,只觉一道寒光闪过,一把袖中小剑,锋锐寒芒的剑尖就已抵住他喉结软骨。 他瞳孔骤缩,那剑尖犹颤,只差一毫,便能将他脖子血淋淋扎个透穿。 姚如意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面色难看、冷峻如刃的林闻安。 他不是书生……吗? 难道……当初考得是武进士? 第28章 要上新 羊排烤得好,那也是人间绝味啊…… 宋时冬至,与春节、寒食节并称宋朝三大“黄金周”。 不论是衙门里当差的、官作里做活的、军营中吃粮的,皆能得享这悠长且不必调休的整整七日假期。 市井百姓更是变着花样作乐,“贺冬”“逛庙”“送年”“献履”,日日有新耍头。这般闹腾腾的光景,总要到冬至节最后一日,才会渐渐消停。 姚如意懒散地歪在絮了厚实棉花做垫子的竹摇椅上,跷着被丛伯裹得好似猪蹄般的右脚腕,一边记着除了她没人看得懂的账,一边用笔在脚上缠的纱布上画了好几只憨憨丑丑的猫狗头。 望着夹巷里三三两两归学的少年郎,耳边还听着姚爷爷在后院里,隔一会儿就喊:“明止!吃不吃果子?”“明止!去走动走动,眼睛莫熬坏了!”“明止!来喝点茶!” 自打兴国寺那场无妄之灾回来,已又过去四五日光景。 那日,真如一场闹哄哄的大戏般收场了。 那邓峰被林闻安拿剑架了脖子,终究是少年人,担不起事来,吓得色厉内荏直打摆子:“你你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这可是天子脚下,你还敢杀人不曾??” “你也知是天子脚下?”林闻安冷冷不答话,另一只手扣住邓峰后颈子,一脚踹他膝弯:“跪下赔罪。” 邓峰被迫踉跄跪的,梗着脖子要挣扎起来,却又被林闻安单膝压住脊梁,只能扯着嗓子嚷:“你敢!你知道我是谁吗?竟敢这般欺侮我?” “你当街欺辱官家女眷,我怎就欺不得你?”林闻安声气很缓,像浸了冰碴子,教邓峰听得脊背有点发凉。 但他还是咬紧牙关不动,忽然间那柄薄刃小剑突然横切向他的腰带,玉带扣应声崩飞,他身上的袍子登时散开,露出里面的中衣。 寒刃复又抵在喉间:“赔罪。” 邓峰惊惶地捂住了外衣,眼眶通红,恨意直往上涌,又大喊:“你你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我宰了你!” 姚如意也从怔忪中缓过来了,攥着火钳溜到林闻安身后,揪着他衣角探出半张脸,幽幽来了句:“敢问邓公子说的,是你哪位爹爹啊?” 看客们又哄笑起来。 剑还架在脖子上,邓峰被这话戳中痛处,又赌这人不敢真的当街杀人,眼眶更红了,咬牙切齿冲缩在一旁的奴仆吼:“你们都死了不成!给我杀了他!往死里打!” 方才倒地的恶仆咬牙抡棍扑来,可棍子还没挨着林闻安的发梢,就见他按着邓峰的背脊借力旋身,反扣其肘往下一压。 短棍“铛啷”一声砸在邓峰身侧。 另几个刚冲上来,一个被躲在后边的姚如意壮着胆子,跳起用火钳狠敲了后脖子,倒在地上直哼哼;余下两个被林闻安抬起足尖勾起茶摊边的扁担,空手一接,横扫出去三四步远。 邓峰这才真怕了,抖着脖颈望上去,正撞进双寒潭似的眼:“磕头,给姚小娘子赔罪。” 那目光直刺进他的骨头里似的,让他一抖,哭哭啼啼埋下头,极不情愿的额头触地,喉间还含混着几声抽搭:“我错了……再不敢了……” 等他给姚如意磕满三个响头,林闻安才撤了剑,抬脚往他后背上一踹,邓峰立时像个滚地葫芦般跌出去老远:“滚。” 邓峰吃了亏、丢了脸,又知林闻安身手厉害,讨不了好,只得气急败坏招呼家人,逃出几步,又青白着脸转身嚷:“我不会放过你!给我等着!” 林闻安目光冰冷望着他,手中剑微微一转,作势要掷剑,唬得邓峰浑身发颤,再不敢言语,领着人脚底抹油似的跑了个飞快。 见恶人狼狈逃窜,先前逃散的人群又围拢过来,大声喝彩! 林闻安却立在原地,垂眸拭剑,既没再看邓峰狼狈而逃的身影,也没阻拦计较。 姚如意则连忙将手里的火钳和地上的扁担都给人家茶摊摊主摆回原位,再摸出二三十枚铜子儿悄悄搁在茶案上。 他们在这打架,把人家好好的生意搅黄了,怪不好意思的。 回身见瞧热闹的人竟越来越多,还不肯散,林闻安不知为何木桩般变得一动不动,周围还有些大娘交头接耳嘀嘀咕咕说好俊,不知婚配没有…… 姚如意眼眸一转,赶忙揪起林闻安衣裳呜呜咽咽地演上,扯过他袖子擦了会儿还没挤出来的眼泪,再抱住他胳膊动情嚎啕: “二叔啊!亏得你回来得快,这邓家人果真是贼贱虫托生,自家有那见不得人的腌臜毛病,害了人还不够,见天还要泼脏水!” 林闻安:“……” 她顺带把邓家人如何骗婚、如何欺负孤寡的事跟众人说了,众人果然唏嘘不已,又联想方才所见,登时义愤填膺,还有热心肠的替她出主意,说若去官府告状,他们都愿做证人。 姚如意扯着林闻安的袖子,见效果不错,再擦了擦眼泪,正想接着演,忽觉臂弯一沉:林闻安握着小剑的手颓然垂下,似是连剑柄都握不住了,被她抱住的胳膊,也在微微颤抖。 方才邓峰逃窜、姚如意演戏,他都只站着,没说话也没动弹,姚如意头一回打架,有些兴奋过头,竟也没发现他有些不对劲。直到此时,他身子无力往前倾,冰凉的鼻尖擦过了她的耳尖。 她怔住,耳畔随之拂过他温热的呼吸,听见他低低地唤了她一声: “如意。” “走……”话没说完,铛的一声,剑已坠地。 姚如意赶忙抬头,清苦的药味却已如大幕般朝她笼了下来,林闻安摇摇欲坠,她脑子还没转过弯,双手已下意识去接。 怎么怎么个事儿啊,二叔开大把查克拉用完啦? 什么也来不及了,她双臂刚抵住他衣襟,整个人便被眼前倾倒的宽阔胸膛压得眼前一黑,身上重重一沉,她这小胳膊小腿的根本扛不住啊! 眨眼功夫,两人已如叠罗汉般栽倒在地。 倒下时,林闻安似乎已意识不清,但在她身子要触地的当口,一只虚浮的手竭力抬起护住她后颈,顺着重重跌倒的姿势,将她往怀里一带,让她倒在地上时几乎没怎么感到疼。 只是人猝然往后倒,脚腕子猛得一拧,崴了一只脚。 等她从变故中五感回笼,轻唤二叔不见应声,才发现林闻安双眼紧闭,脸苍白如纸,只有护着她的胳膊还没有松劲。 原主与她都是小骨架的女孩儿,如今脸压在他胸口,有种好似自己都变小了,被他的手臂结结实实拢住,环抱在怀里的错觉。 后来她被丛伯和姚爷爷刨出来后才知晓,林闻安扶着姚爷爷出茅房往回走,半途正遇着寻好车位的丛伯,三人刚到山门口,他隔老远便瞧见她跟前围了好些人。丛伯老花眼瞧不真切,他却觉出不对,但姚爷爷腿脚不利索身体又不太好,怕他受刺激,便让丛伯先照看着,自己咬着牙忍着腿疼,箭步冲来。 一跑近,就听见邓峰那厮要仗着人多势众欺辱姚如意一个女孩儿,情急关头哪还顾得上其他,近乎凭本能,硬是动了手。 他的功夫是小时就跟丛伯学的。丛伯年轻时在镖局当差,后来厌烦了出生入死、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便签了长契在林家做管家,林家人待他亲厚,他便也安心干了一年又一年。 等林闻安大些,他父亲林逐想着男儿家总要学些武艺傍身,何况科考路上没副好身板哪行?正好家里有个老镖师,便央求丛伯教孩子武艺强身。 可丛伯哪懂什么强身健体的把式,他那些都是要与盗匪近身厮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杀招。 但没法子,林家只有他会些拳脚,林逐还让他千万不要谦虚,又给他加了月钱,林家给的太多了,他只好硬着头皮教了。 没想林闻安聪明过人,悟性极高,随便比划两下,竟很有些天分。丛伯又有些爱才,便把自己压箱底的本事全倾囊相授:劈挂掌、霸王枪、刀法、拳法、剑法……样样不落。 听说当年宫变,晋王派人拿他,折损好些精锐才将他擒住。后来将他关押起来没立刻杀,便是存着心要慢慢折磨出气的。 如今,他的身子早已连长久的跑跳都吃力了,更不可再动武,强撑这一阵自然就垮了。 那日闹了这么一出,姚如意哪还有心思谈旁的,一行人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好在丛伯照料林闻安的身子极有经验,家里常备着他的各色伤药,半日便将人救转过来。 卧床将养两日,林闻安倒无大碍,反是姚如意拄了几天拐杖。 林闻安每日见她在家里跳来跳去,也有些无颜面对。 谁英雄救美还把美给压瘸的。 至于邓家,姚如意本来还担心他会来打砸报复,等了四五日却没动静。 不来更好,来了她也不惧! 姚如意这几日都在努力锻炼身体,腿虽然崴了,但还可以练拳法啊!她甚至缠着丛伯也教她两招,越阴损的越好,什么掏眼睛、踢下三路,练得煞有介事。虽然二叔不能轻易动武,但家里有大黄、有丛伯,外头也有街坊帮衬,还有她,论打架,还不定会输呢! 这日她正跟丛伯练习踢裆插眼,练得正欢,被姚爷爷喊过来下棋的林闻安撞见,他似乎一眼便知她在担心什么,淡淡道:“别怕,没事。” “邓家人再不会来了。” 姚如意满腹狐疑。 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问他,他又不说,问丛伯,丛伯也摇头。 她私下里琢磨,莫不是二叔悄悄使人递了话?可这些日子他除了与姚爷爷下棋,就是替她写铺子招牌,半步没出过门。 好似也只差遣丛伯去请过一回李太丞,哪来的功夫摇人? 实在奇怪。 此刻,姚如意正蜷在自家小卖部窗口,伤脚搁在棉凳上,嘴里咬着自己忙里偷闲新做的鸡蛋汉堡,想着她这闷葫芦“二叔”,又瞧着夹巷里学子们背着行李,蔫头耷脑往学馆走。 返校的日子,不论古今,总是令人这么悲伤啊。 姚如意摇着椅子想。 这几日她真是清闲了很多,丛伯每日都领着自家仆役来帮忙,家里的杂事几乎都被丛伯与林家另外两个仆从包揽了。 姚如意便也腾出了空,摆弄新的地摊小吃。 她的小卖部小吃,今晚便要上线两种经典菜色:鸡蛋汉堡和关东煮! 鸡蛋汉堡料是很简单的,调些面糊,多搁些老面肥,用温水慢慢地搅。肉馅儿用猪前腿肉,三分肥七分瘦,剁成泥后加葱姜末、细盐、生抽,顺时针搅上劲儿,最后淋点香油,鸡蛋就没什么说的了,剩余便是用上模具就成了。 把模具烤盘烧得温热,刷层薄油,一勺面糊倒进凹槽,摊成小饼底。等着饼底定性便快手磕个鸡蛋,拿竹筷划拉匀了,等蛋液半凝固撒把葱花,挑半勺肉馅铺上去,再淋层面糊盖住。 火候也得费心盯着,煤火不能太大,不然外皮焦了里头还生的。 看着底面煎得金黄,用小铁铲轻轻一挑,翻个面儿,另一面也煎得鼓起来,呈浅褐色,边缘微微上翘,像个小帽子,又像鼓了个小肚子,就差不多了。这时候能闻到面香、蛋香、肉香混在一处,特别香。 这和做烤肠的手法是一个路子,姚如意自小在外婆的小卖部里鼓捣这个,熟门熟路得很,面糊怎么调、火候怎么看,她觉着自己闭着眼都能做。 倒是关东煮多花费了一点心思,要做关东煮最重要的是底汤好吃,要鲜,要能够“清而不寡,浓而不腻”才行。 谁能拒绝,在冬日上学的路上买一杯热乎乎、咕噜噜冒香气的关东煮吃呢?姚如意即便知道难也想做。 宋朝的汴京很难找到日式鲣鱼、昆布之类的东西,除了自己发酵味噌之外,只能用常用猪骨、鸡骨、鲫鱼、菌菇、或者冬笋尝试搭配着熬煮鲜味,再用不同的酒、酱来调味。 姚如意这些日子已经连续试了好几版,正在慢慢接近她记忆中的味道,如果不出意外,今天应该是最后一版了。现在院子里正熬着她的关东煮汤底,满院子都有一种让她熟悉的鲜香味。 正想着,铺子窗口探进张面孔粗粝的中年妇人的脸,她背着个襁褓小儿,笑得眼尾堆起褶子:“小娘子,我来取今儿的衣裳。”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27节 姚如意扶着货柜单脚蹦下来,挪着步子引她进来。 这是丛伯给两家雇的洗衣妇葵婶,她两三日过来一趟。 起初姚如意见她背着襁褓还来洗衣,心里不落忍,要推拒了,想着几件衣裳,家里又有井,随手揉了也不费事,丛伯却道:“你给她衣裳洗她不叫辛苦,她没有衣裳洗,挣不到银钱,没了下一顿才辛苦。” 丛伯不顾她反对,坚持将葵婶请来洗衣。 姚如意便兑了热水给她洗衣,又请她喝茶,又搬出铺子里盛货的大藤编篮子,垫了褥子,把孩子卸下来睡在里头,这样她干活便能松快些了。 葵婶愣了下,便呜呜地流着泪,弯下膝盖,要给她磕头。 吓得姚如意赶忙说不用不用,一蹦一跳就跑了。 后来她才从程嫂嫂口中得知,葵婶其实是出了名的泼辣,叫她不必担心。说她在国子监这条巷子收洗衣裳已不少年了,且是垄断生意,谁也不敢与她争,谁要是来抢生意,她背着孩子都能一个打三个,还能叉腰找到人家家里去骂一个时辰不歇气。 前日,她刚把一个偷偷想用低价分走生意的洗衣妇薅掉一大把头发。 姚如意砸吧砸吧嘴,总算明白了丛伯说的那些句话,也慢慢知道了这时候底层人民的生存法则了。 但她还是坚持给葵婶热水热茶和装孩子的篮子。 不过葵婶不单单因泼辣才有生意,她很勤快,衣裳全都洗得很干净,而且知晓不同料子的衣裳要不同法子洗,还会帮忙熨烫衣衫。国子监的学子,有好些没有成家的单身汉,家里又住得远的,都会找葵婶洗衣。 因着脚伤,又怕邓家隐而不发是在谋什么阴谋诡计,姚如意去兴国寺谈零食工坊的事便暂且搁置了。 但她今日瞅着学子们陆续返校,又动起新心思。 最近她脚不方便,两家都由丛伯来操持一日三餐,但丛伯是个极讲究生病要忌口、饮食清淡的养生狂魔,于是连日来姚如意吃的都是小米粥、杂粮粥、鸡丝粥、青菜粥……把她喝得脸都绿了。 她心里特别想吃点煎炸油烤、滋味浓重的垃圾食品。 喝着粥时,她便开始想念肯某鸡,想着想着,灵光一闪——对呀,她也可以做固定的早餐套餐售卖啊? 这下,她今日一直在琢磨这个,窝在铺子里涂涂画画。 她想了几个固定的早餐组合,但还没琢磨好定什么价。套餐的标价要高些,但又不能太高了叫人一问便觉着贵,之后再设个“学生价”,凭国子监内监生的文牒,全都立减十文。这样便就又回到比正常价低一些的优惠价,算起来她大概每一样东西都打了九折左右。 她虽打了折,但算起来还是比卖单品挣的。冬天了,直接卖套餐也会比一样样单品卖的快,套餐都是提前准备好温着的,要什么一拿一装就好了,也能够节省时间、卖得更多。 最好么,再弄个集章本子:只要连续七日来买的,集满四个章(正好一月),就能换五文代金券或是个小赠品。 正写的入神,就听外头有人喊: “小娘子,汤熬够一个时辰了,你快来看看!” “嗳,来了!” 她伸头应了声,赶忙补记两笔,拄着拐杖往院子里去。 姚爷爷近来精神头儿不错,许是因“如意”和“明止”这两个他在世上最后的牵挂都在跟前,他现下走路都不用拐了,更不用轮椅。 但是现下这两样东西也没闲置,无缝衔接,被崴脚的姚如意用上了。 姚如意不仅拄拐,她还吃了五日消肿散淤的苦药了。 不过,幸好她以往吃中药吃习惯了,还吃出了经验。吃中药若是想不那么苦,绝不能一口一口喝。差不多晾到半温,屏息闭气地喝。要是憋不住气儿,那就把鼻子捏住一口气灌下去。还没松气时,立马再塞一个糖进嘴里,喉咙里那苦劲便没那么冲了。 她一瘸一拐出去一看,唤她的人正是林家的仆役三寸钉。 三寸钉是天生的侏儒,几年前,丛伯在抚州的人市买的。 说是他被一个心狠的人牙子栓在柱子上,卖了好几日卖不出去,一日只给半个饼吃,还要打他,眼看要饿死了,丛伯本来想买个壮丁的,后来不忍心,便买回来使唤了,还给他取了名叫三寸钉。 他已是成人了,但只有八九岁孩子那么高,人也不聪明,有点笨笨的,不过干活还挺利索的。姚如意自己忙活的间隙,总能见到他忙完林家的活儿,就像个动画里的小人国的人一样,过来姚家扫地、晾衣、倒煤渣、捏煤饼。 他每天都抱着比自己身形大好多的东西,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因为他矮小,又憨憨的,小狗也爱跟着他,也跟在他身后跑来跑去。 丛伯会选他跟着上京,其实也是怕他傻,留在抚州被其他仆人欺负。 东边墙根下,另一个林家的仆役正弯腰垒砖。 他刚给林家院子里垦完一块菜地,现在准备给姚如意家里也垦一块,明年两家正好可以一起种茄子、豆角或是甜瓜、葡萄。 他是丛伯的族侄,听说也是爹不亲娘不爱,才把他送出来为奴为仆,好投奔丛伯这个族叔讨口饭吃的。这人叫丛辛,是个娃娃脸,性子也很从心,头回被丛伯遣派着上门送东西,被大黄追得边跑边哭,嗓子都嚎劈了。 但他很有种菜的天分,丛伯说他种出来的菜就是比别家大、比别家好,去年他在抚州种的甜瓜,比别家大一倍,种的青皮大冬瓜能有六十斤一个呢。 姚如意瞅着他点点头,没跑了,丛辛这肯定是纯正的木灵根啊! 她单脚蹦进灶房,掀开帘子便是一股热香扑脸,从深深的汤锅里舀一口尝了尝味儿,她便满足而欢喜地哈出了一口气。 没错了,就是这个味儿! 这一次,她在锅里加了林檎、白萝卜、胡萝卜、香菇、再用鸡架骨来熬,煮好后,捞出煮过的食材,这些煮汤的食材也不会浪费,晾凉后都分给猫猫狗狗们吃掉了。 再加两勺酱油、盐、半勺白糖,加一点甜米酒代替味淋,这样煮出来的汤,头味是清爽的,之后渐渐有了萝卜和林檎芯子都熬化以后的回甘,再往下咽,喉头会觉着股子醇厚,是鸡架骨撇掉浮油后清爽的鲜味。 姚如意大喜,舀了一碗给三寸钉喝,弯腰问他好不好喝,他捧着碗喝得咕嘟响,却说不出什么词来,奋力点头:“好喝好喝。” “一会儿我们把那些豆腐、白菜、山药、萝卜、蘑菇、肉丸子、肉肠全都串起来,放进这汤里烫,天黑了就摆出去卖。”姚如意眼睛发亮。 学生们都回来了,她要上新货!挣多多的钱! 三寸钉还是点头:“好好好。” 正说着,丛伯掀帘进来问:“小娘子今儿想吃什么?” 姚如意生怕他又要熬粥,赶忙提议:要吃羊排,烤的大羊排! 又细细给他描述:在宽扁平底的陶盘上喷油烤羊排,烤得外皮焦香,油脂滋滋冒,就盛在盘子里,每人再加一团用肉酱拌过的碱水面,再来一碗浓浓的蘑菇杏酪汤,切几颗苹果、梨子做水果碗,一份宋版羊排西餐就做好了。 她实在不愿意喝粥了。 其实她想吃牛排,但这时的牛肉可遇而不可求,太贵,还是吃羊吧! 羊排烤得好,那也是人间绝味啊! 姚爷爷在灶房外面,坐在小板凳上给新捏的煤饼戳洞呢,就听姚如意说这几句他就馋了,停了手,立刻也赞同地帮腔:“没错没错,吃羊肉!正该吃羊肉了!大冬天的不吃羊肉,夜里都睡不暖了!” 面对两个一老一少的大馋虫,丛伯只好妥协,勉为其难答应了今日吃这什么……烤大羊排拌索条蘑菇汤。 幸好她伤得也不严重,养了四五日脚腕早已经消肿,有时候慢慢走也不疼,即便吃些发物也不影响恢复。 但家里没有羊排,两家人的地窖里都只冻了些羊腿肉,于是取了棉帽往头上一扣,准备出门去买去。 姚如意赶忙跟在丛伯屁股后头,像个大袋鼠一样蹦跶着叮嘱:“丛伯丛伯,你记得,要买羊胸第五六对肋骨肉,那儿肥瘦均匀,烤出来又嫩汁水又足;要是只有腰肉了,就挑头两对,带点里脊,肉质紧实,也好吃呢。” 她和外婆都爱吃羊肉,羊哪个部位好吃,她能一口气说一刻钟,就没有一只羊能活着离开她家! “省得了!”丛伯连连答应,临出门前还交代了姚如意一声:“二郎的伤腿正敷药呢,三寸钉那脑子就枣核那么丁点大,实在靠不住,回头小娘子替我去记着,再过一刻钟,就叫丛辛过去给二郎换一张。” 姚如意应下了。 她本也有个重要又麻烦的招子要劳林闻安帮忙呢。 姚爷爷身体虽然好了不少,但手抖的毛病还是在的,戳煤饼戳歪了无妨,但若是请他写招子,他必要写上一整日才能给她一个满意的,开业那回写个牌子,都给爷爷累够呛。 所以自打林闻安来了,姚如意便常揣着糖哄她这“二叔”帮她写。她虽没学过书法,也看不太懂里面的门道,但她也觉着林闻安的字写得很顺眼,似乎横看竖看都好看。 于是时辰一到,她便赶忙嘱咐丛辛去换药,她自己则窝回在铺子里,轻轻摇着椅子,继续完善她的套餐方案。她心里还在犹豫呢:她要不要也弄个月费“大神卡”呢?就怕这时弄这个麻烦呢。 姚如意正咬着笔杆子冥思苦想,就见窗口处耿家的耿鸡来了,他是个结巴,姚如意一见他就抓心挠肝的,因为他一探头就会:“姚姚姚姚姚姚……” 她受不了了:“别叫我了,你就说你要啥?” “要要要要要……” “你就直说要啥!”姚如意开始痛苦了。 “又又又又又……” “什么又啊?又啥啊?柚子吗?我这儿没柚子卖!” “不不不不不……” 一刻钟过去了,耿鸡什么也没说清楚,被听得抓着衣襟人都要崩溃的姚如意面无表情地塞了颗糖,要求他回去换个人过来买。 耿鸡便沮丧地跑回学馆去了。 姚如意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想起之前耿牛耿马还说他们的小主子耿灏脾气不好,耿鸡才劝了他几句,他就把人踹得脸着地了。现在想来,耿灏应当也不是脾气不好吧…… 没一会儿,耿牛来了,张口要买了一堆炙肉肠。姚如意舒坦了,也总算知道耿鸡说的“又又又”是什么了,原来是要买“肉肉肉肠”。 好嘛,这孩子不仅结巴,说话还带地方特色呢! 耿牛付完账,扭头又见姚如意炉子上还摆了新的圆形烤盘,还问这是什么,得知是夹肉馅的鸡蛋烙饼,也要了十来个。 她便先忙活起来了。 耿牛今日一脸喜气洋洋的,干等着也没事儿,还偷偷告诉她,耿灏也兴高采烈,人家开学,他倒准备回家去了。 姚如意惊讶地问:“为什么?你家小祖宗想通啦?” “不是!是我们郎君被人弹劾了!前日被御史台风闻而奏参了好多本呢!他就被官家勒令回家思过去了,今儿,竟然舍得把邓家的女人和他儿子赶出耿家去了!连休书都写了!” 姚如意也吃惊得烤肠的手都顿了顿。 耿牛买完东西走后,姚如意就陷入了沉思,她静静地看着耿家的马车成了一众返校人流中唯一的逆流,飞快离开了国子监的夹巷。 她想起林闻安的话,会不会是他参的耿家? 但抬头不见低头见,为着吃饭方便,丛伯与林闻安每日也都过来一处用饭,姚如意又日日都去寻他写东西,所以他写得最多的都是她的招牌、她的杂活标签、今日促销之类的,没见过他写过什么正经东西啊。 她正琢磨呢,又来人了。 “姚小娘子……” 姚如意抬头,程书钧正一身干净的青衣站在窗前,他眼睛似乎都不敢往她身上落似的,微微瞥到边上,双手递过酱油和糖罐子,低声道,“我娘叫我来称半斤酱油、两斤糖。” “好,你稍等。”姚如意蹦着腿就要去给他称。 刚蹦跶着扭过身,又听身后他有些结巴似的关心:“姚小娘子……你……你腿好些了吗?” 姚如意冲他一笑:“早不疼了!没什么事!” 说完便去称酱油和糖了,她自然没看见,程书钧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眼睛一直望着她,等她又装好两个罐子回来,便又慌忙撇开。 “拿好。” “多谢。” 程书钧拿了东西要走,姚如意又喊住他。 “哎等等。” 他顿住脚步,就见姚如意忽然从窗口处探出了半个身子,有些羞涩地小声与他嘱咐道:“程郎君,那个……你回去时替我问问程嫂嫂,上回我央她做的那种絮棉花的小薄垫子,不知做好了没有呀?”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28节 林闻安从角门处迈进姚家小院时,正巧看到这一幕。 今儿是个晴日,冬雪化尽,淡淡的阳光漫进巷口,带来料峭寒风中难得的明朗与光亮。一双杏眼明澈透亮的少女自窗边探出半个身子,脸颊微微泛红,正含笑与窗前白净俊俏的少年说着悄悄话。 酒窝清浅,那少年耳根都红透了。 他顿住脚步,不再往前,装作没瞧见走到一边。 姚如意不知自己似乎叫人误会了,送走了程书钧,扭头见林闻安驻足在院子里,半仰着头,正在看一只叼了树枝、狗毛在屋檐下筑巢的胖喜鹊。 这喜鹊也不知哪儿飞来的,厉害得很,时常俯冲下来啄小狗的毛、偷姚如意晾的碎布筑巢。但丛伯说,喜鹊筑巢是好兆头,可不能赶它。 念着冬日天寒,鸟儿过冬也不易啊,姚如意便故意放些不要的碎布头在墙头供喜鹊取用,还跟俞婶子要了些鸟食撒在墙头屋瓦,这样小狗咪们才不会被它叨成秃子狗。 她便忙不迭抓了把糖,一蹦三跳挨过去:“二叔!二叔!我请你吃糖!” 林闻安见少女眉眼弯弯,像兔子般朝自己蹦过来,心中微微泛起一丝波澜,但也很知晓她每回来寻他是为何,有些无奈地轻叹:“你不必用糖贿赂我,我也会替你写招子的。” 他其实也没那么爱吃糖。 似乎是那日在兴国寺,两人意外有了肌肤触碰,最初那阵子尴尬劲儿过了,之后相处起来,便顺理成章地亲昵了不少。 但他心里很清楚,如意待他并非有什么男女之情。虽不知为何,她常会笑着闹着,突然想起来自己该假装一下腼腆似的,露出些怪怪的样子,可没过多久又原形毕露。 叫林闻安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倒觉着她应当是个脾性很活泛的小女孩儿,身上这胆儿也不小呢,那天在兴国寺敢骂邓峰、敢用火钳打人,又很有些侠气。 不过,正因如此,她待他,就像待丛伯、待先生,甚至是待大黄,那份活泛亲近,都是一样的。 姚如意却还是把糖塞给他,生怕他跑了,扯住他袖子便往铺子里拖去,神神秘秘道:“今儿不同呢,二叔可得使出浑身解数来帮我,明儿我把招子挂出去,非要叫所有路过的人都停下来望一望不可。” 林闻安原本随她拖着走,一听这话,脚步慢下来:“要做什么?” 姚如意谄媚狡黠地仰头冲他笑:“你先进来就知道了。” 林闻安垂眼看她。 “二叔。” 姚如意双手合掌,在脸前竖起,对他拜了拜。 “求你了。” 终究还是磨不过,止住的脚步又抬起,随她去了。 连他自己也没发现,他另一只手早已抬起,正虚虚地垫在她的臂弯下,生怕她一时拽不动他,又跌了跤。 第29章 关东煮 好鲜!好甜!好清爽的汤啊!…… 就在姚如意拽着她“二叔”商讨商业机密时,夹巷林司曹家,以竹板篷布隔出的小小卧房中,林维明正与孟博远偷翻新出的香艳话本。 纸墨间才子佳人两情相悦,情到浓时便是春色漫漶。两人正看得面红耳赤、心如擂鼓,那薄薄的门板刷地就被小石头拉开了: “大哥,娘唤你去姚家给小叔送些吃食。” 林维明和孟博远吓惊得那正擂鼓的心都险些跳出胸腔,两人慌手慌脚将话本往襟怀里掖。 林维明红着脸气道:“你就不会敲门吗?” 小石头理直气壮:“我进自己屋敲什么门。” 林家人多屋子紧凑,林司曹拿竹板多隔出几间小得仅容转身的阁室,但即便如此,家里几个孩子也得两三人一屋。 小石头落生前,林维明原与二弟维成同屋住着。后来他说他快要下场科考了,关键时候须得静心攻读,而且他年纪最长,总和老二挤着也不像样,该自己一个屋了。 废了不知多少口舌,又给爹娘发了不知多少次“我下回一定会考入甲榜”的宏愿,林维明好不容易才磨得爹娘给他挤出了一间小小的廊下房,还是临时用木板、竹子之流的边角木料加盖的薄板屋。 这廊下房冬如冰窟、夏似蒸笼,雨天滴答、四壁透风,但林维明也为自己能有个单间而高兴。 结果还没高兴一年,小石头出生了! 小石头断奶后、会爬了,他娘就把小石头丢给他了。让他这个大哥夜里带娃娃睡,还说会把这廊下房加固,以后这房就他和小石头住。 虽然他年纪大了,但小石头年纪小啊! “小石头又不占什么位置,不会太挤的。”他娘如是说。 林维明夜里带娃,白日读书,单间还没了,简直苦得要流泪。 所以小石头这么一说,林维明就被他噎住了,但这话本才看了一半,且正看到紧要处,勾得他心痒难耐,哪里有心思出门跑腿,便摆摆手:“你代我走一遭罢,你就跟娘说,说我在温书。” “娘说了你和孟四哥在一块儿厮混必不可能读书,她让你去送!”小石头叉起腰,精明得很,“你若是要使唤我,那得拿钱来!” 林维明更气了:“你小小年纪就钱啊钱啊,好生流俗!” “那你去送,我走了。” “哎哎回来,你要多少钱。”林维明气呼呼地摸向自己那缝在抱腹里的钱囊,“我跟你说啊,你大哥也穷困,至多给你两文钱。” 小石头想了想,勉为其难:“好吧。” 林维明把两枚铜板重重地拍到小石头的掌心里:“快走,快走,把门也带上,一会儿不许再进来了!”他把这烦人弟弟轰走,便忙不迭招呼在旁忍笑看他们兄弟俩拌嘴的孟博远继续看。 两个少年缩回被子里,头碰头,看得目眩神迷。 小石头把门关上后,掂了掂手里的铜板,便站在门外窃笑,之后高高兴兴地钻进灶房,跑去找他娘了:“娘,你要我送的菜呢?我现下便去!” 灶房里,英氏挺着大肚子,掀开扑出腾腾热气的蒸笼盖子,从里头拣出来四五个大大圆圆的银索豆腐馅馒头,放进了篮子里,用细纱布盖上,就挂在小石头胳膊上:“去吧,问你小叔好啊。” 小石头没动,笑眯眯伸出手来:“阿娘,跑腿费。” 英氏瞪他:“几步路你就要跑腿费!” “外头冷得很呢,阿娘你最好了,就给我两文钱吧!” 说着小石头便抱住了英氏粗了好几圈的腰,面颊挨着娘肚皮,黏糊糊地撒娇:“求你了娘,你听,肚子里的妹妹都替我说话呢。” 英氏怀的孩子正好在胎动活跃的月份,小石头刚把脸贴上去,肚里的孩子就翻跟斗似的一动。 真盼望小石头的话能成真,能是个妹妹。她已经受够家里这些臭男人了! 英氏叹了口气,无奈给小石头掏了两文钱:“去吧去吧,知道你想去如意那儿买吃的。只有一桩,不许买糖吃!你那牙再吃糖,生了虫我可不管啊!” “娘最好了!” 小石头接过那两枚在娘怀里捂得热乎的钱,一蹦三尺高,挎起竹篮飞也似地蹿出门。 风呼呼刮着他的脸,他也不觉着冷,反倒开心得直傻乐。加上从大哥儿那儿忽悠的,他又有四文钱了!又可以买花生狮子糖咯! 他挎着篮子飞快地往姚家跑去。 刚跑出门,就看到茉莉和小菘也在巷子里走,两人一左一右,中间拉着个绢人娃娃,一看她俩,小石头便料定她们也是去姚家的,连忙追上去:“茉莉!小菘!等等我!” 自打姚家的杂货铺开张,最高兴的就数他们这几个孩子了,尤其是茉莉,她都吃胖一大圈了,曾经那头大身小瘦伶伶似豆芽的小囡囡,现在终于变成了正常孩子,脸上有了婴儿肥,肉乎乎的。 尤嫂子也无奈了,她以往真不觉着自己做饭不好吃,她一向认为自己不过是在美味和滋补中有所取舍罢了。有些东西虽不好吃,但对身子好啊。 不过,这或许也是她一厢情愿了,她给茉莉补了那么多年,越补越瘦,反倒是如意那些她觉着吃了上火、不够好的东西,把茉莉喂胖了。 小菘就更别提了,她原就能吃爱吃,生得团润胖乎,如今已经吃得好似汤圆成了精,特别有福相。如意阿姊的杂货铺离她家最近,她和娘寄住在刘家书肆,和姚家是斜对门,如意阿姊即便还没开门,只要家里起火煮蛋了,她都能闻见香味! 姚家一开门,她一准能候在门口等着。 有时她也不买蛋、肉肠或是糖吃,但是铺子里能吃能逛的太多啦!每日她都想进去溜一圈,只要进了铺门,便像是被粘在里头似的,不到娘扯嗓子喊她,她都不想回家。 花生瓜子松子杏仁、梅条乌梅桃脯肉脯……这也想吃吃,那也想尝尝,什么都想吃。 不仅有吃的,还有好玩的! 她今儿和茉莉过去,是因之前她们跟如意阿姊说好了,让她要贩些漂亮的绢人娃娃来。今日她在茉莉家里玩过家家,才玩一小会儿,就听见木匠家的媳妇和绣行的人来姚家送货了,便赶忙邀上茉莉一起来看看。 说不定是新的娃娃来了! 小石头呼哧呼哧终于追上了两人,她们果然是去姚家的,便结伴往前走。 三个小豆丁跑到姚家,他们如今已不在窗口处买东西了,十分熟练地撩开姚家院门垂下来的厚实棉布门帘,摸了摸蹲在门口看家的大黄,进去后,就往右边廊下的小门拐进去。 姚家的铺子虽有个大窗口,但冬日里,铺里还是比外头昏暗。三个孩童裹着寒气进了铺子,光亮从明到暗,适应了会儿,揉揉眼才看清。 三人手拉手,小心地绕过了一个个高高的货架,才找到了如意阿姊。 铺子里也通了火道,暖融融的,在屋子里便用不着穿又厚又重的大衣裳了。 如意阿姊穿着一件夹棉的窄袖褙子,素素淡淡的,只有袖口领口绣了几簇兰花,就站在柜台旁,正俯身与身畔一个面容清俊的男人低声说话。 坐在光影交界之处的男人微微倾身,他的侧脸被冬日冷淡的天光描得极为清隽,眼睫垂落时,几乎可见苍白脸上几道分明的暗影。 林闻安垂着眼眸,手翻动着眼前几本线装册子,沉静专注地听着她说话。 光淡淡地照进来,飘着流转沉浮的细微尘埃,正落在他们二人之间,将他们的侧颜与发丝都映得发亮。就好似整个铺子都沉没在暗处,却唯有他们浸在这唯一的斜照里,连外头许多喧嚣吵闹也好似被隔绝了一般。 即便小石头他们三人只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儿,此时此刻却不知为何,也有种这世上万物静籁,唯有他们二人的感受。 还是小菘先忍不住了,她好想看娃娃啊!挣扎了会儿,探出头,轻轻喊了声:“如意阿姊。”才将这样静谧美好的氛围打破了。 姚如意转过头来,见是巷子里最常来的三个小朋友,正眼巴巴望着自己,一下便明白了,笑道:“你们是不是来看绢人娃娃的?在老地方呢,你们过去看吧,今儿还有新来的娃娃屋呢!” 小菘和茉莉两人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了,撇下小石头便往铺子最深处奔去。 小石头踌躇片刻,亏得他没忘了自己是收了钱来跑腿办事的,便暂且按耐下好奇没有跟上去,往柜台走去,将手里的篮子轻轻搁在柜台上。 踮起脚偷偷觑了眼正伏案走笔的林闻安,他年纪小,记事儿时林闻安早已回乡了,对小石头而言,这位小叔不仅是素未谋面,还不爱笑,拿屋檐下的冰溜子雕成的人一般,冷冷的。尤其不说话时,更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小石头生怕扰了他要挨骂,一口气飞快地说了句:“小叔我娘蒸了馒头叫我送过来给您给您放这儿了我先走了。”就跑了。 林闻安抬头,便见有个小胖孩在货架间一闪,泥鳅般溜走了,徒留他有一瞬茫然。 ……他有这么吓人吗? 姚如意抿着嘴在旁窃笑,但还是赶忙趁铺子清静,继续和林闻安交代着:“二叔,基础简餐你写在这边,留个空给我画画,三元及第套餐,题在那边,金榜题名套餐就提在这边……” 小菘和茉莉已到了铺子最角落,专门摆各种绢人娃娃、绢人小衣服、娃娃屋的货架前,两人早已看得惊叹连连了! 货架前面还不仅仅有她们俩,还有姜博士的孙女姜荼、来孟家玩的表姑娘关绒绒,还有其他巷子里的小孩儿,都在这排货架前流连不去。 如意阿姊在铺子里不仅摆上了沈记的人鱼娃娃,还有好多没见过的新奇娃娃。 有戴着毛茸茸、狗耳猫耳朵帽的圆脸大头娃娃,这一类娃娃通通都是用棉花素布缝的,头大身子小,头发没梳好的全是炸毛,但也有梳好扎辫子的,不仅有女孩儿还有男孩儿! 好可爱啊!每个娃娃都是大眼睛、圆脑袋,棉花手脚里头都埋了木头做的骨骼,因此这手脚都是可以掰动的。 这类娃娃大小不一,有巴掌大的,也有大些的,旁边的货架上挂了好多小衣裳,各种颜色样式的都有,甚至还有娃娃发带和绒花。 最令茉莉激动的是,她真看到了娃娃屋!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29节 是用木头做的,小小的歇山顶房屋,掀开屋顶,里头有厅堂厢房小轩窗,还有小娃娃才能坐上的桌椅板凳,有灶台锅碗瓢盆碗筷,里头每一样东西都能拿动,床上的小被子能摊开,窗户上挂的帘子还可以卷动,雕花的隔窗可以打开,门就更不必说了,每一扇门都可以打开。 屋子全上色上漆,连瓦片都雕得片片分明,好漂亮啊,茉莉看得入了迷,伸手想去摸,就听旁边有人说:“只看不动,坏了可是要赔的。” 茉莉吓一跳,扭过头去,才发现有个和小石头差不多高的人坐在角落里看顾这些娃娃和屋子,他身子像是小孩儿,脸却像大人。 他长得有点可怕……茉莉默默缩回手,和小菘挨在了一起,两人继续看,但再也不伸手了。 现在杂货铺里就三个娃娃屋,一个里头全是嫩嫩的、粉白色绣花的帘子、被褥和枕头毯子,另一个则是青蓝色的,最后一个是鹅黄色的,每个屋子的大小和布局都不一样,角落里还刻着木匠的名号:周榉木。 原来是周木匠雕的,茉莉和小菘更喜欢了,她们之前都买过如意阿姊卖的周木匠雕的木头小狗,屁股上有个木片发条,拧两圈,狗狗会跑! 而这些小娃娃的被褥帘子、小衣服上的绣花,小菘甚至都认出来了,一定是程嫂嫂缝的! 程嫂嫂桃花绣得最好,她绣的桃花连花蕊都栩栩如生的,甚至一件衣裳上,每朵花都有不同的朝向,有半开的也有全开的,她有一件小裙子便是娘请程嫂嫂做的,就是这样的桃花。 想着娃娃和她穿一样的衣裳,小菘更想要了! 茉莉和小菘在货架前走过去又走过来,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得爱不释手,想摸又怕弄坏了,现在看清价了以后,不用三寸钉说她们也不敢摸了。 她们在国子监夹巷长大,这里的孩子大多不论男女三岁便开蒙认字了,茉莉和小菘哪怕复杂的字不认得,但娃娃屋前面巨大的标价:“全套娃娃家具叁佰文”还是认得的。 三百文!小菘和茉莉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沮丧。可是真的好喜欢,越小的东西越不好雕刻,匠人只怕也是费了不少心神才做出来的,已经算物超所值了。 两人蹲在那看得不肯走,如果她们的小娃娃都住上这样的小屋子就好了,她们就有床睡了! 小石头对绢人娃娃不感兴趣,他的眼睛在旁边货柜上摆着的木雕战兵吸引了。 那是个骑着高头大白马的将军木偶,雕得栩栩如生,身上铠甲可以穿脱,将军旁边还有个兵器架,手上能换不同的武器和铠甲,旁边甚至还有战车、不同毛色的战马! 不对! 小石头眼睛又猛地转过来,紧紧地盯着那大马将军,这匹白马一定是岳腾将军的啸霜驹! 听闻岳腾将军有一匹浑身雪白、唯有额前一点红鬃毛的白龙马,能够日行千里,它随岳将军南征北战好些年,击辽人、败金兵、守燕云! 蹄声如雷处,必是胡尘尽散山河固! 没错了,这将军腰佩银锏、手握神枪,背后还背着巨弓……小石头看着两眼发热,原本只是有一两分心动,在认出那匹战马、那些兵器后,此刻也暴涨成了十二分。 天下谁人不识岳将军?在如今的大宋孩子心中,大宋有两个赫赫有名的大英雄,一个是岳腾将军,一个是郗飞景将军,但若是只能选一个,那只有岳腾将军!无需犹豫! 小石头抱着货架都想哭了。 好想要啊!可是战马和将军还是分开卖的,两个加起来不少钱呢,阿娘指定不同意给他买的。 他只好站在那,幻想着自己以后也是一个保家卫国的大将军,所向披靡、悍不畏死,在黄沙漫天的战场上冲杀着…… 三个孩子最后都恋恋不舍地回家去了。 小菘和茉莉只挑了几件娃娃的小衣裳,衣裳只要十几文,她们今日都跟娘要了钱来买的。 但小菘也不敢跟娘提想买娃娃屋的事,娘说她爹死了,所以她和娘才回了娘家,与大舅舅母一起住,帮着照看书舍里的生意。 但舅母有一回说漏了嘴,大骂她爹是个不要脸的,当年全家人去把她和娘接回来时,就应该把他们家人都打一遍。 那时小菘太小了,她似乎隐隐约约记得有一年,外公外婆大舅小舅舅母姨姨姨夫们都提着菜刀棍棒扁担门栓来了,她当时还以为提前过年了,还挺高兴的,原来不是呐? 所以娘经常教她,要节省也要勤快,虽然舅舅舅妈待他们都好,但她们得要知道感恩,不能做白吃白喝的人。 小菘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买了。 小石头更不敢,他家里都开始吃素的银索豆腐馅馒头了,估摸着阿娘手头又紧了。 唯有暂时没有兄弟姊妹、家里有十文都愿意给她花九文的茉莉眼中闪动着期望,她一会儿就要回去缠爹娘!要叫爹娘带着她过来买! 茉莉还大方仗义地对两个好友说:“若是我娘真给我买了,你们都上我家玩。我们一起玩。” 小菘立刻便欢呼起来,抱住茉莉:“茉莉,我最喜爱你了!以后我有好吃的,头一个分给你!” 小石头则可怜巴巴地说:“你娘会不会给你买大马将军呢?要不你也叫她买一个呗?” 茉莉无言地斜他一眼:“我不要大马将军。” “为什么啊!” “不喜欢。” “怎会不喜欢呢?” “就是不喜欢。” 小石头说不过两个女孩儿,垂头丧气地回家了。 回到家里,推开房门,他大哥林维明与孟博远已经躺在被窝里呼呼大睡。 孟四哥已经在他家住了七天了,不论是谁来劝都不肯回家,最后孟三哥和孟家婶婶只好偷偷塞了银钱给阿娘,让他家收容孟四哥些时日,盼着他自个想通了再回家去。 所以现在这小小的隔室里,是三个人挤在一张床榻上,小石头经常被他俩挤得掉到床下去,后来他学聪明了,睡在最里头,但也没好多少,他还是经常被他亲哥挤得贴在墙上睡。 大哥和孟四哥已经睡得嘴角流口水了。 才什么时辰啊,这就睡了……小石头学着他爹的样子摇头叹气:“完了完了,都废了啊!” 然后他便毫不客气,从两个睡得打雷都不醒的哥哥们身上踩了过去,有些怅然地缩在床榻与墙中间小小的空里。 躺下时,衣兜里发出了铜板碰撞的声音,他才发现自己兜里还有四文钱,方才光顾看大马将军,他都忘了买糖吃了。 但如今他也不想吃了。 他以后也不买糖了! 小石头那满满都是吃的脑子里,头一回有了别的,他忽然便在心里立下了个大志向:以后从大哥二哥三哥四哥还有爹娘们手里哄来的铜子他都要攒起来,总有一日他要买到那大马将军! 小石头的双眼燃起了熊熊烈火,怀着这远大的理想,拽过被子也闭上了眼。 与此同时,国子监的南斋学馆中,丁字号学斋的学子所居住的那排学馆里,还热闹着。 国子监的学馆是大通铺,一溜的火炕沿着墙砌过去,一间屋子住十二个人,人多又拥挤,每间屋子便都是吵吵闹闹的。 有放声高歌的、有大声读书的、还有突然把同窗举起来冲过去撞柱子的。 今日住丁号学馆里的学子们,刚刚才从家中回来不久,大多都在收拾衣物、铺床,也有从家里带了不少吃食来的。 卢昉今日来的晚,现下刚从包袱里拿出家里父母为他准备的一些干粮零嘴。 就听油纸包取出来时有响声,他身后、周围便忽然冒出了不少冒着绿光的脑袋,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同舍的饿狼们扑过来淹没了: “让我瞧瞧?咱娘又给咱带了啥?烤馒头!呦!还有炒米花!给我来一个,多谢咱娘嘞!” 等他回过神来,手里只剩空空如也、被抢得皱巴巴的包袱皮了。 “一群混账东西,竟然一个也不给我留!”卢昉悲愤交加,哇呀呀叫着也扑了过去。 打过一架后,馒头吃完了,这群半大小子又饿了,便又开始抽签由谁出去买好吃的: “哪个抽得最短的,就去姚小娘子的铺子里买些速食汤饼、炙肉肠来,对了,鸡子儿也来几个,再称一包乌梅回来吃。” 很快,学馆里的倒霉蛋产生了,卢昉抓住自己的发髻悲愤道:“怎么又是我!” 其他人嘻嘻笑着,在他脖子上挂上个篮子,将他推出门去:“义父速去速回!儿们嗷嗷待哺,在家等你归来啊!” 他骂骂咧咧地出去了,寒风迎面一扑,更是叫他一身都冷透了。他只好抓着篮子,快步往巷子深处走去。 姚家屋檐下已亮起了灯笼。 昏黄的光照亮了杂货铺门前的空地与两张桌椅,桌边竟然零散地坐了几个人在吃东西。 卢昉还奇怪呢,怎的这般冷的天还有人坐在铺子外头吃东西?下一刻,他便被一股浓浓的、从没有吃过的鲜汤香味吸引了。 这是什么味道? 他心想着,脚下不自觉加快了步伐。 走近了就发现,也是几个学子坐在桌边,面前都有一碗清亮素汤,热腾腾的。卢昉假装不经意一暼,发现里头什么都有,有白菜卷、香菇、萝卜、炸豆腐,而且每个人碗里的东西还都不太一样。 他怀着好奇,便想着问问姚小娘子。 要说顶着寒风出来一趟有什么好处,那便是见着姚小娘子啊! 国子监是和尚庙,本就少有女子,便是有,在外头能见到的,也大多都是膀大腰圆、凶巴巴的婶娘们。如姚小娘子这般,笑容明朗、容貌秀丽的女子,实在是太少见了! 卢昉也不是对人家有什么非分之想,见着美丽的人与物,总会生出些本能的愉悦罢了。 “姚小娘子!姚小娘……” 他咧着嘴、兴冲冲地伸头往窗口处一看,只对上一双冷淡的细长眼眸。 卢昉的笑容消失了。 那人原本坐在柜台后头写着什么,见有人走到窗子边,才慢慢地搁了笔,起身问道:“要什么?” 这男人站起来了,卢昉才发觉他身姿如此高大。他竟要微微仰头看他。 卢昉愣了一下,但很快想起来同舍那些混球的嘱托,于是沮丧地一个个报了出来。 本以为那男人会进院子里去把姚小娘子叫出来,没想到他只是淡淡应了声,便卷起袖子,竟也有模有样地给他烤起了炙肉肠。 他竟会做炙肉肠? 烤完后,他又从锅里捞了鸡子儿、称了乌梅,之后一起递了过来,如姚小娘子般,在油纸包外头绑麻绳时便默算好了账,无需算盘,顺口便将价钱报了出来:“九十八文。” 卢昉有点不服,结果自己在心里算了半天,才发现没算错,便掏钱付账了。 他撇着嘴,心里嘀嘀咕咕:心算不是姚小娘子的绝技吗?怎么这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家伙也会? 付了钱,他要走时,又再次看到桌旁喝汤吃菜的那几个学子,见他们吃得一脸满足,还是没忍住,又回身问道:“他们吃的是什么?” 那男人本已重新坐下,提了笔要写字,没想到他又回来,便淡淡答:“杂蔬煮。” “还有吗?给我来一碗。”卢昉听得他的回答便有些不满,要是姚小娘子早就言笑晏晏地说“这是杂蔬煮,郎君要不要来一碗?” 结果他竟木头似的,问什么便只答什么,一点都不会做生意!哼,姚小娘子到底去哪了? “有,在这儿,萝卜、山药、豆腐、白菜一类的素菜具都是两文一串,鸡肉丸子四文一串、鸭血、香菇三文一份,你要什么?” 那人似乎有些无奈地重新搁下笔,冷淡地说着,起身往柜台角落里摆的九宫格深锅子一指,那里正咕噜噜滚沸着鲜香的素汤,被竹签串起来的各色蔬菜、肉丸子在汤水沉浮着。 卢昉咕咚咽了咽口水,好香啊。 没吃过的美味令他暂时忘了这冷冰冰的男人那对待客人无礼的态度,兴致勃勃地点了起来: “白萝卜来两串,瞧着煮得好软烂啊,一定好吃。炸豆腐也两串,还要肉丸子两串,鸭血,鸭血一定要,再来两串,香菇也不能少……那是什么?面筋吗?那个也要两串!” 那人默默挨个捞了后,便用干净的筷子把签子都撸下来,把菜全堆在碗里,再用大勺舀了两勺汤在里头,便扭头对他道:“三十文。” 卢昉接了过来,再次把钱付了,坐下喝的时候,还不甘心地透过窗口往院子里望了眼,但还是遗憾,并没有看到姚小娘子的身影。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30节 哎今儿真是倒大霉了,都没见着姚小娘子,他闷头闷脑地拣了个空位坐下了。 他怀着悲痛万分的心情先喝了口热汤,立刻便瞪圆了眼,好鲜!好甜!好清爽的汤啊! 这样的清汤本来以为会很寡淡,没想到喝起来竟然这样有滋味,汤水顺滑,一点都不油腻,但又不会让人觉得只是用白水撒了盐,鲜得他一连喝了好几口,都舍不得停下来。 喝过几口汤,他才开始吃萝卜和肉丸子,每样菜都极入味,萝卜甜甜的,没有硬芯,吃起来是水嫩嫩的,煮得恰到好处,这萝卜切得很粗大一块,便不会因熬久了不成型,矛盾得既软烂又脆嫩。 肉丸子应当是鸡肉或是猪肉的,捏成丸子之前一定腌过了,吃起来一点腥膻味都没有,只有浸泡了鲜美汤味与肉本身的荤香。 他一口气把两串丸子都吃完了。 之后鸭血更是绝了,鸭血特别滑特别嫩,用勺子剜一块放嘴里,仿佛不用嚼就已经化了! 太好吃了! 卢昉吃得喉咙里嗯嗯呜呜地叫,立刻便推翻了先前他对自己命运的论断:今日,他吃到了他人生中最好喝的汤!最幸运的就是他了! 把汤一滴不剩都吃完了,卢昉打了个饱嗝,觉着自己的身体都因这碗热汤暖乎起来了,他将碗筷收好,转身想递回窗口里。 还是那个男人,一双眼尾微翘的凤眼好似倒映着幽深寒潭般,瞥他一眼:“放着就好。” 卢昉便放下了,提了东西要走时,忽而听见货架深处有个清脆明亮的声音唤了声:“二叔,我盘完货了,辛苦你帮我看店了……” 夜色渐浓,铺子里的灯火昏黄,卢昉惊喜地回头,结果只看到一堵墙——那恍若霜雪难近的男人站了起来,他虽有些清瘦,但骨架高大,一下便将他的视线全遮挡住了。 而这个男人,冷漠的眉宇在转身那一剎渐渐便温软下来,看见从里头扶着货架蹦跳着走来的少女时,他伸出手,上前迎了两步。 “无妨,天晚了,没什么客人,你不必急。” 被挡得严严实实的卢昉:“……” 他不是人吗? 第30章 烤羊排 她如艳阳,热烈拥抱生命,好似…… 正如林闻安所言,入夜后,巷中行人渐少,南斋鬼哭狼嚎的学生也安静了,没什么人往来了。 姚如意央着林闻安写的“巨幅广告海报”也已完工,正在晾干。她举着油灯自右而左品鉴了好几遍,十分满意。 这副翻版肯某鸡早餐招牌不是用纸写的,而是一种粉腊绢帛,大多用于书画,价比普通宣纸昂贵数倍,但这样的布帛钉在外头,才经得住风吹雨淋,不容易坏。为了挣钱,姚如意只咬牙置办了这么一卷,再多半尺也没银钱添了,因此才央着林闻安为她写。 只得一次机会,不能错一个字。 幸好林闻安不愧是十七岁便中了进士之人,人稳心稳手稳,有时姚如意话刚说半截,他便已领会,提笔立就;有时姚如意絮絮叨叨说起来有一车轱辘的话,林闻安竟也能全记下,还替她捋清了轻重缓急,提笔写得字字如珠、分毫不差。 看得倚在桌案边的姚如意羡慕不已,甚至悄悄与老天爷许上愿看:天爷啊,如二叔这般聪明敏捷、过目不忘的头脑,她下辈子也想要一个!拜托拜托! 大约写到中途,她已没什么好提点他的了,干站着反倒打搅他,便自上锁的抽屉中摸出她的账本,安安心心地转到后头点货盘账。 她的小卖部延续了曾经外婆那间小卖部的记账习惯,不同的是外婆有收银机,她只有手记。 所以她也想了个法子。 她如今有三本功能不同的账本,自己线装的册子,再打格子,制成了表格。头一本是“收支流水台账”,用于记录每日现金收支,方便她掌握利润。 这是她一开小卖部便做了的,本子里也很简单,表格抬头是日期、事项(进货/售货/杂支),每日关店后盘一遍,汇总收支、结余,确保钱账一致。 之后货品愈发多了后,她又弄了个库存流水台账,按商品大类分页,比如粮油、笔墨、酱醋之类,这本账用来记录每类货品的出入库、结存。为了记账方便快捷,她记的时候出库只记数量,利润则通过她的流水账核算。 后来还是觉得不够,盘下来仍会有疏漏,又再弄了个月度盘存表,每月月底盘点一次实物,核对账实差异。盘点时也不麻烦,她会按货架顺序逐一核对,用挂在货架上的标签小木牌来依次登记实盘数。及时盘账的最大好处便是能把自然损耗、账簿漏记或是有人偷盗及时发现并查缺补漏,慢慢损耗率能控制下来,自己心里也有数。 前世,外婆曾要把小卖部交给她打理过一段时日,她看着外婆记的那些稀里糊涂的账,记到后来她自个都不明白,便自己利用网络上搜到的法子和自己的摸索,总结出来这一套记账经验,不算很高明,但够用。不过那时有计算机有电脑,算起来快很多。她自己手算了一个来月,仍觉繁琐,近来已在和孟家的柳账房学怎么打算盘了。 学得倒还算顺利,已经学到千位加减了,只是还打不快,更别提用双手打。 孟家开雕版坊,每日往来出入的钱财很不少,柳账房已经五十多了,算账算了一辈子,拨起算盘来能用各类口诀盲打、速算,基本珠子一动数也跟着算出来了,姚如意有时心算都没他快。 有一回请教他时,他便给姚如意出了一道货物总价=件数*单价+运费均摊的复合计算题,姚如意还笨拙地在算盘上找档位时,柳账房不过手指动动的功夫便完成了精确到文的报价。 真是太厉害了!姚如意对柳账房崇拜得不得了,每回过去不仅送点心送吃食,嘴也跟抹了蜜似的夸,柳账房叫她哄得嘿嘿笑,还捻着胡须谦虚道:“我可不算什么厉害的,真正厉害的都在户部,那里要算天下赋税,一分一毫都不能错;更别提还有司天监的司官儿,要用算盘推算出每年历法节气、观测天象;连官家新营建的火器营,里头的神算子是用算盘与盘尺来算石火弹投射能有多远,还能算得几乎不差。我这点微末伎俩又算得什么?” 虽是这么说,但姚如意觉着她若是能学会柳账房这一手半手便已足够了,哪儿也不缺顶顶厉害的人,她还是要脚踏实地,不能好高骛远的。 不过在此时,能打算盘的人在哪儿都受欢迎,会计这个行当不论古今都是就业前景很不错的好饭碗,柳账房虽在孟家婶婶的指派下愿意教她些皮毛,但姚如意也知晓,他那些真正的本事是不愿意教的。 说起来,她以前读小学时好似还上过几节珠算课呢,只不过嘛,这一类课程总是形式大于实际,课也一般都是班主任兼任,慢慢的就被班主任教授的主课侵占了。到了该上珠算课时,不是在上数学便是在上语文,如今回想起来,姚如意压根不记得算盘是怎么打的。学了但又好似没学。 若是早知晓要穿书,她不仅要学算盘,好歹再学点儿什么厉害的金手指再穿啊! 思绪就要越飘越远之时,漫进铺子里来的炭火气又把她拉了回来。 丛伯已在院子里生炉子架烤盘了,他今儿跑了好几家肉摊儿才买回姚如意要的那种“第五六对肋骨、头一二对腰肉”的大羊排,回来时便不早了,再加上当时她与林闻安正有紧要的事情要忙活,今儿吃晚食的时候便很晚了。 现下一闻到这味儿,姚如意才觉出饥肠辘辘来。 丛伯要烤羊排了,她可得去盯着! 她干脆将窗口的木板、零碎杂货都收回来,窗扇也合上一半,这样一家人也好专心用晚食。 如今已过了酉时,天色早灰了,几颗清寒的星子不知何时挂在了夜幕之上。 虽已入夜才开火,但姚爷爷和小狗们都先吃过了点心。姚如意今儿试着烤的头一炉鸡蛋汉堡,爷爷吃一个,狗狗们吃了五个。后来姚如意又烤了一炉,三寸钉、丛辛也吃上了,而姚爷爷先前那一个不够吃,便又吃了一轮。这么吃下来,肚子不说半饱,也有个三分饱。 “二叔,快走,吃羊排了!” 姚如意心虽已飞到羊排那儿了,但不忘拽拽林闻安的袖子,把他也叫上。林闻安默默站了起来,顺从而无奈地被她拉住急哄哄往铺子外头跳去,还下意识抬起了臂膀,充当着她的拐杖。 他望她一眼,心里竟还有些欣慰,好歹……他没有因羊排而被抛下。 这几日在姚家用饭,他已然发觉了如意对一日三餐格外看重,不是如先生那般单纯的嘴馋好吃,她更像是珍视,不论吃什么,她每回都会为了吃饭而高兴,好似这世上最令人高兴的事,便是一食一饮。 她似乎是个很容易便满足的人,她满足于每一餐、每一日,她总因一些平凡小事满足而幸福,很寻常的一点点小事都会令她快乐,哪怕只是看到冬日里难得一见的、厚实巨大的云朵被北风吹得呼呼地滚过头顶。 “二叔你看!好大的云啊!” “二叔你看,这冬日里竟还有野花会开呢!” “二叔,今日出太阳了,你陪阿爷和狗们晒晒太阳吧。我顺道把被褥也搬出来晒。” 那日,她将他、先生、小狗都安置在冬日的暖阳里,又马不停蹄将全家的被子枕头以及她床榻上陪伴她睡觉的长条兔子布玩偶也搬了出来。 晾衣绳不够长,晒完了被褥,她那怪模怪样的兔子没了去处,她便将那玩偶塞在他怀里,弯眼睛一笑:“二叔,阿爷身上都是狗毛,还是借你这儿搁着晒晒吧!” 他低头,拈起那兔子的棉花长耳朵,便与那只缝得好似根巨大腊肠似的丑兔子四目相对。 这兔子的眼睛缝得歪歪扭扭,两眼无神,分外呆滞。 想来,那一刻,这丑兔子与他,都挺无奈的。但他还是环抱着这只似乎沾染了些许薄荷香气的兔子,与它作伴,在初冬的晴空下,一同晒得昏昏欲睡、蓬松柔软。 如意身上便常有薄荷清凉的味道,因她崴了脚,除了喝苦沉沉的汤药,还总喝薄荷叶煮的糖水,似乎指望能尽快消肿。这只兔子想必常被她搂在怀中,也有一股凉而淡的薄荷叶的味道。 说起喝药,她竟也丝毫不必人哄,也不抱怨苦,更不惧怕药,好似曾经喝过成千上百次一般,端起碗便能如喝水般面不改色一口饮尽。 灶房里遇了回耗子也是,丛伯还嚷三寸钉快拿笤帚来,如意已眼疾手快,一手逮住那飞蹿的耗子尾巴,在丛伯目瞪口呆的神色下,攥着那长尾巴,如风火轮般将那老鼠在地上左打右击,摔得奄奄一息。 林闻安寻不到什么词儿去形容她,她与他所见过的或柔弱或飒爽或贤惠或娇蛮的女子皆有所不同,虽然他病骨支离,也没见过几个女子。但有时他也会想,如意究竟是如何长成这样一副性子的?听闻以往先生上值讲学时,总将她一人留在家中,她并不出门,外人便都传她孤僻阴郁。 没想到她却似乎在长久的孤独中寻到生活的真谛似的,把自己照料得很好。 他不如她多矣。 后来,他搂着那丑兔子,窝在日头底下快睡着时,眼角瞥见她也在阳光里晒着,搬了个小板凳,捧着下巴,仰头去望满院子花花绿绿的被褥在风中扬起又落下,阳光将她的眸子照成了透亮的琥珀色。 那一刻,林闻安想到了。 她如艳阳,热烈拥抱生命,好似万物生发。 *** 姚如意拄着林闻安的手臂拐杖蹦进院子时,丛伯果然已备好了大半。 如今天气寒冷,羊排搁在外头,没一会儿便半冻上了。丛伯买了不少,现用一个浅底大陶盘装着,羊排垒得像高高的小山,每一块肉上还结着不少碎冰霜,血肉鲜亮红润,看着便新鲜。 “好肉啊!丛伯,千万别给化冻了!”她眼冒绿光,松了手,自个加快速度蹦过去。 还真别说,她一连蹦了这四五天,单脚跳的功夫都练出来了,再加上对羊排的强烈渴望,她跳得比兔子还快,眨眼间便出现在了丛伯旁边,还把正埋头擦拭陶盘的丛伯吓了一跳:“俺嘞亲娘哎,小娘子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被抛弃的林闻安脚下一滞。 冬日里,不论是否下雪,伤腿的隐痛几乎是无法停歇与遏制的,落在最后的林闻安步履缓慢地走在后头,他望着姚如意兴奋欢快如一只鸟雀般奔向了她的大羊排,慢慢将还半顿在空中的手臂垂落回身侧。 果然人在心里不能想事儿,一想便会发生。他眼底漫起一丝笑意,轻轻摇了摇头,没去炉子旁凑热闹,而是倚在廊柱旁,静静地看着他们围着炭火叽叽喳喳地商量着要怎么烤。 姚如意坚持说不要化冻,就这般半冻不化地烤,肉会更嫩。 丛伯不信,他反驳这般处置一定会焦了底,到时里头却还没熟,外头都不能吃了。 天气冷,姚爷爷在屋子里的炉火旁取暖,还背着姚如意偷偷把小狗小咪都抱进了他屋子,甚至还让小狗咪们上了他的床榻上玩,此刻他正挠小狗的肚皮,也闻到了炭火味。 没一会儿,姚爷爷怀里抱着一只狗、肩头蹲着一只猫,身后还跟着两只肥狗,也飞速赶了过来。 赶过来后也没辙,姚爷爷对灶头事十窍只通了九窍,左看右看,只好当个墙头草,丛伯说一句便应和:“在理在理”,姚如意辩一句,他也附和声:“这也使得。” 姚如意与丛伯谁都说服不了谁,便折中行事,将买来的羊排一半搁在灶房里化冻,一半照姚如意的法子试试,若是不成,好歹还有一半,不至于全军覆没。 决定好了,丛伯往煤饼炉子里换了个没烧过的新煤饼,里头的火星子顿时蹦了起来,一会儿就将陶盘预热了。油倒下去,半冻的已经腌好的羊排也轻轻地放了下去。 腌羊排的料是丛伯配的,花椒八角桂皮都磨成粉,掺了酱油盐和黄酒,再加上一点茱萸和孜然,拿刷子刷在羊排上,经火一烤,滋滋啦啦的响油声过后,羊排的香味一下便弥漫开来了。 姚如意现在满脑子都是羊排,滋滋冒油的羊排、肉嫩嫩的羊排、喷喷香的羊排!她紧盯着底部已经变色的羊排,忙催着丛伯翻面,丛伯拿铲子一铲,肉翻过来,另一面也滋滋响。 翻面时羊油滴到炉子里的煤饼上,还激起了一阵带着花椒的焦香味。这样的香气能在冬日的冷风中飘很远很远,甚至风再次拂面吹来时,都觉着这风被这股浓郁的肉香带得温暖了起来。 姚如意围在丛伯旁边,眼睛闪闪发光,现在正要烤羊排的丛伯便是她眼中最英俊的男人了。 后来果然是姚如意的法子烤出来的更嫩,外头焦香,里头的肉还有些泛红,约莫八成熟的样子,但这样的熟度正好,吃起来肉是又香又嫩的。 烤好后铲起来,烤出来的羊油一滴滴往下掉,再抹一点酱汁,继续烤下一块。 丛辛想起早上还有吃剩的白面馍馍,又取了来,掰成小块放在炉边与羊排一起烤,姚爷爷和小狗们已经摆好碗筷,时不时望着烤盘上的羊排,就等着吃了。 姚如意则进灶房里煮面,舀汤,很快,把先烤好的羊排都刷上酱料,分到盘子里。 大黄是很经得住考验的一条狗,也不知它究竟是因何流浪的,姚如意有时候看着它就会觉得它应当是被人教过的小狗,它从不上桌,人没有丢在地上的食物它绝不会去吃,也不会进屋子。 它不仅严于律己,还言传身教,会教家里的小狗也不许进屋子。 当然,架不住姚爷爷总把狗抱进去。 今日也是,它虽也被羊肉香味吸引着,从门边走到了被炉旁,但却没有像其他小狗那样已经围着姚爷爷站起来,拿爪子扒拉着爷爷的手臂了。 那一只只肥肥的尾巴摇得快把地砖扫干净了。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31节 姚爷爷也是天底下最心软的人,一开始姚如意把一窝狗都拐带回家里养,他还挺嫌弃的,哪怕神志不清都总会叫狗走开走开,偶尔清醒了,便和姚如意说要不要把小狗送几只出去,家里留一条大狗一条小狗也够了。 但姚如意有点犹豫,拖着拖着,嫌弃小狗的姚爷爷竟不知何时起便成日与狗待在一块儿了,不仅睡觉把狗放进屋,吃饭时更是经常背着姚如意把自己碗里的肉扔给狗吃。 前几日,最讨姚爷爷喜欢的是那只铁包金学会听人话了!它起初戒心最强,还会与大黄一般龇牙,后来却成了狗咪中最亲人的那只,它总是围着姚爷爷玩,又舔他又冲他摇尾巴,还时常跳起来要他抱要他摸。姚爷爷便好似多养了个狗孙儿似的,还教它作揖、握手、坐下、倒地装死,甚至还想教他算数。 算数虽没学会,其他的倒学得大差不差,喜得姚爷爷成日里夸它是世上顶顶聪明伶俐的狗。 也是铁包金学会指令的那一日,姚爷爷看着在地上滚的小狗,忽然便怔住了,他扭过头来,没头没尾地对姚如意说:“……要是阿爷以前也晓得抱只小狗陪你便好了。” “那样……你在家中便不会总一个人了。” 姚如意也愣在原地,几乎是有些僵硬地转过身,但她看向姚爷爷时,他却在她看他之前便撇开了头,佯装与铁包金玩得入迷似的,但姚如意却觉得自己没看错,她恍惚看到他眼底有隐隐的泪光。 是啊,若是这间小院里,曾有一条小狗,原主独自在家时还有小狗陪着,她也有些事儿能忙,或许……便不会钻进牛角尖走不出来了。 那时,姚如意也不知要怎么去安慰这个已变得毫无意义的假设,只能笑得有些艰涩地轻声道:“阿爷,别想了,都…都过去了……” 姚爷爷搂着小狗的脖子,把脸微微埋进去,绒毛盖住了他的脸,他一直没有看她,只是很轻地应了声:“是啊。” 终于,所有的羊排都烤好了。 姚如意特意给丛辛和三寸钉也一人分了一份,他们俩却怎么也不愿意过来吃,捧着盘子就要躲铺子里去吃了,她赶紧把人叫住,一人再挟了一大坨的面,再嘱咐他们记得出来取汤。 等她忙完,扭过头来,姚爷爷已迫不及待吃上了。 丛伯给他挟一块大羊排,姚爷爷没有切,用筷子夹着便下嘴了,烫得直哈气,却舍不得放下,一口咬下去,油汁顺着嘴角流下来,含糊不清地说:“好吃!真真不错!还是羊肉好吃啊,香!” 姚爷爷吃得连骨头缝里的肉都舍不得放过。 院子里几只小狗早就蹲在姚爷爷脚边,又跳又摇尾巴,就等着姚爷爷把啃干净的骨头扔给它,姚爷爷手一抬起来,几只狗和小咪都抬头盯着,一扔出去,便全都汪汪汪地冲出去了。跑得最快的铁包金头一个叼到骨头,机灵地跑到廊下躲进了柴棚里,慢慢啃着,其他小狗咪只好又赶紧回来蹲守。 姚如意这才想起来忘了给狗放饭了!赶忙进灶房里把羊油和肉酱拌上面,加几块羊肉,赶紧给狗都倒进它们的盆里。狗咪们又冲了过去,吃得头也不抬。 她这才开始享受自己的这一份烤羊排。 太好吃了,光闻闻都觉着好吃,终于不用喝粥了。 林闻安也接过丛伯递来的羊排,慢慢地使刀子切成小块,用筷子夹着慢条斯理地吃着。 炭炉的火渐渐弱了,烤盘上的羊排也吃得差不多了。 夜深风大,丛伯往炉子里再换了个煤饼,火光又亮起来,周遭便也暖和了。 夜风愈发冷了,吹得柴棚上的茅草沙沙地响,在屋檐下筑巢的喜鹊终于也把巢筑好了,它舒舒服服地蹲在那巢里,只露出个圆溜溜的鸟脑袋,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左歪歪右歪歪。 林闻安望着这间小院,他很久没有这样的感受了,一家人围坐在烤得人流汗的炉边,吃着肉,喝着汤,再吃几块烤得酥脆的小馍,耳边还听着如意怒训先生怎么把油腻腻的手往衣裳上擦。 先生被训得缩着脖子,赶忙溜到小铺子门口与三寸钉一块儿坐了。 三寸钉自打过姚家来帮衬后,平日里便也很爱与姚爷爷说话,姚如意都不知三寸钉与姚爷爷这样的老小孩有什么好说的,两人也奇了,一个头脑简单一个头脑糊涂,却能鸡同鸭讲、颠三倒四地聊上半柱香。 一个说姚博士您瞧,今儿天真不错哎;一个问你怎么不上学?一个答我不过是二两银子买来的奴婢,上什么学?一个摇头道此言差矣,子曰有教无类,不可以其种族庶鄙而不教之也,人人都应当读书。 三寸钉听不懂:“什么种树?您要种树?” 姚爷爷转眼也忘了他刚说的是什么,想了想,仰头望望那缀满了银钉子般的夜空:“种一颗桃树吧?好看,又好吃。” “桃树爱长虫嘞,不好不好。” 姚如意与林闻安都竖起耳朵听了一茬,两人奇异地、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视线一触,皆忍俊不禁。 这都说的什么啊? 姚如意摇摇头,低头继续啃她的羊排。 林闻安看她大口吃肉、大口喝汤,吃饱后连眼睛眯起来的愉悦模样,垂了眼,微微笑了。 隔日卯时,姚如意摸黑便起了,丛伯拎了浆糊桶来帮忙,将“姚记晨餐”的大招子贴在了窗口另一边的墙上。 转回灶间,三寸钉与丛辛已将各样不同价码的套餐,分门别类,按套包好,再裹在垫了棉被的筐子里保温。她进去便也赶忙一起搭手包,做到一半时,林闻安披了件外衫竟也进来了。 他只瞥了一眼她在做什么,便卷了袖子,搭手帮忙。 姚如意见他折油纸勒麻绳利落得很,便想起先前她站在炉子边烤肠,他不过路过时瞧了几眼,当时也不觉什么,但昨日他帮忙写招牌顺道看了会子店,竟就无师自通,还替她卖了好多肠和关东煮。 从前,姚如意还不觉着林闻安身上这神童之名有什么的,但这几日她便已深有体会了。若是拿马儿做比较,林闻安的头脑便是跑得最快的辽马,而她与这世上万万千个普通人,那只怕是驴脑袋。 偏偏他并不自傲,不觉得有什么可提的,顺手便做了。 就在姚如意风风火火准备套餐时,南斋学馆里,卢昉顶着一头乱发,与同样睡过头的同窗一起,正慌脚鸡似的在学馆里乱窜,各种嚎叫不绝于耳: “谁穿错袜子了?我袜子呢?” “哪个王八又用了你爹我的热水!” “阿昉!你的牙粉呢,快借我点儿,我没了!” “都快点啊,等会儿叫俞大人在后门前抓了,得挨罚不说,还得挨他的鸟骂。” 越冷的天早起便成了最大的难事儿,卢昉在一片混乱中匆匆洗漱完毕,再乱七八糟地将衣服都套上,腰带都还在背后晃荡,拽了书箱便往外冲去。 天色黯淡,寒风吹彻。 几人跑得气喘吁吁,嘴里哈出一阵阵白气,眼看姚家铺子快到了,国子监的后门便也不远了,晨钟还没敲,还有活路!卢昉心念一动,他昨日没见到姚小娘子很有些不甘心,趁着还有点空隙,便推了一把同窗:“我去买朝食,到时与你带一份,你先进学斋,若是先生问了,可得帮我糊弄糊弄!” 同窗喘着气点点头,卢昉便拐了过去。他过去时,还见着丙字号学斋的程书钧、孟博远和林维明那几个常一块儿踢蹴鞠的也在那儿,他们仨站在姚家铺子门前,仰着脖子看墙上新糊的大字画,上面似乎图文并茂地写着什么。 卢昉喘着气凑过去,站到孟程林三人身侧,顺着他们的目光,也仰头望去。 第31章 朝食餐 难道是什么大人物? 那是一面足有半面墙那么大的早膳食单。 卢昉看得嘴都微微张大了。 以上好的粉腊绢帛为底,上面大小排布着不同的字迹与简画:顶部窄边涂了道一掌宽的红边,红底白字,留白了“姚记晨膳限定”几个字,旁边还画了个丑丑的兔头。下面还有两行字:姚记朝食大放送,超值套餐,便捷购买。 再往下便从右到左大致分了三个区域,最右侧是“十文超值简餐”,下头列着: 炙鸡肉夹馍(热)10文/份(划掉)8文(加粗红字) 茶卤鸡子儿(热)3文/枚(划掉)2文(加粗红字) 一路看下去,除了鸡肉肉夹馍,还有猪柳的、炒鸡子的。加上其他的捻头、咸菜、茶卤鸡子儿之类的小菜可以任选一样,一套全都是十文钱。 再往下一排,还有酸菜鸡丝粥、白粥与鸡子儿或是炸捻头的组合,也是十文钱两件套。 中间则是“十五文三元及第餐”,是卷了肉松、碎捻头或是炸鸡肉的粢饭团,搭配茶卤鸡子儿、捻头或是豆浆,可随心意组合。 也有肉夹馍、鸡子儿与豆浆的三件套。 左侧则是“三十文金榜题名全家福”,里头一份套餐里便有五六样吃食,可以随心选择前头那“三元及第”与“超值简餐”中的任意主食,如肉夹馍、粥或是粢饭团,再搭两三种不同的小菜,铺子里的所有茶汤也能任选一样。 这三类餐食旁,还用笔墨将食物的样子大致勾勒了出来,底部还画了一团火焰,写了行小字:可提前一日预订,即取即走,省时省钱! 招子的内容还是其次,姚家的朝食卢昉之前也常这样搭着买,除了茶卤鸡子儿,姚记的豆浆、馍馍都是外头进了货来卖的,并非自己做的,不过味儿也不错,总比膳堂的好。 如今倒是又上了几样先前没吃过的,栥饭团便可试一试!他一边看一边琢磨吃哪种。 二件套那类的简餐他瞧也不瞧,先不管菜色如何,就冲那三元及第与金榜题名的餐名,他也要吃一顿好的! 但最吸引卢昉的其实是招子上的字。 姚小娘子不知是寻何人写的,写得极好!观其笔法,此人的字幼时临摹的必是颜体,但又渐渐写得有了自己的风度。在卢昉眼中,这字既有颜真卿那丰润沉着的筋骨,所谓丰肌附骨,内藏肃穆之气。可又不仅仅如此,他笔下还有股宛若天成的锋芒,仿佛寒冰之下内蓄沸血,用笔不轻浮、不薄弱更不纤巧,线条饱满、行中有留,看似恬淡平和却又气凌飞寒。 “好字啊……”卢昉看入了神。 直到晨钟骤然敲响,卢昉与孟程林三人才从这副难得一见的好字里猛地回过神,匆匆瞥一眼每类食单旁那笔画稚嫩的画儿,慌忙选定餐食。 这每一幅食物小画都画得极有童趣,画笔并不流畅,甚至还有断点,却勾勒得逼真贴切,是一种从没见过的独特画风。 只是与这笔墨精熟的字相比,画便显得如孩童执笔一般天真,两厢组合,起初看着怪,仔细赏了一通下来,竟看得愈发顺眼了,好似这食单本该如此,如同世上诸多相对之物那般,黑与白、红与绿,深渊照月光,互补互生,令人难忘。 晨钟敲得越来越急,几人来不及多想,随意点了几样,付了钱便挤出人群拔足狂奔。 卢昉抓了几份“三元及第”藏进书箱里,等跑进了国子监后门才发现自己光顾着看那字了,取餐时都没与姚小娘子搭话!甚至也没留意看她! 卢昉呼哧呼哧坐到座儿上,倒在桌案上说不出话只能狂喘气时,心里不禁漫上了一点茫然。 所以他到底是为什么去买朝食的? 孟博远拉着林维明、程书钧,也终于赶在朱炳进学斋前赶到,三人方才也买了朝食,不同的是孟博远买的金榜题名全家福,程书钧和林维明都只点了二件套简餐。 学斋里也不仅仅只有他们三人买了姚家的朝食,当时他们来得最早,但等他们买好时,忍不住被这巨幅食单吸引驻足的人已经在身后围了一圈,不过大家都光顾着看这字了,好些人被突然敲响的晨钟吓得没买便跑了,有的也是随意买了个最简单的便走,来不及多看。 姚如意傻在当场。 她是眼睁睁看着铺子前人越聚越多的,还兴奋地想今儿的朝食只怕很快便能售罄了!没想到人是越来越多了,但是都在专注地看墙上的食单,看得聚精会神不说,还相互讨论,甚至有人手都拿起来比划了。 等他们都看够,钟声也响了,于是人人作鸟兽散,跑得一个不剩。 她这食单的确写得很成功,吸人眼球,但人虽然被她的大招牌吸引来了,但卖得竟然比平时还少! 她侧头看了眼刚回去换了身衣裳的林闻安,又低头看看自己用棉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但还有大半没卖出去的朝食,哭笑不得了。 失策了,早知道还是叫阿爷写的,她实在没想到,居然还会因字写得太好看而耽搁生意了! 这可遭了,还剩下了这么多。 姚如意难免有些沮丧,坐在支开的窗口边,望着巷子里的学生越来越少,晨钟已经打过了,没来及进后门的学子更加没心思买朝食,都哇哇乱叫着,如一股旋风般从她面前刮过。 林闻安见她捧着脸唉声叹气,便踱步过来问道:“怎么了?”又往她面前那被厚实棉被盖住的大箩筐瞄了眼,一猜一个准,“……生意不好?” 姚如意却摇摇头,这是她的生意,也是她的主意,林闻安又没错,他人已很好了,他帮她写了一晚上,耗费了不少精神,怎么能怪他字写太好呢?更不应当对他抱怨。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自己的责任自己背!这有什么的,一时滞销罢了,今儿亏的,明儿再努力挣回来便是! 外婆说过,天不会塌的,何况她生得那么矮,塌了也轮不着她顶着。 臭外婆,整日笑话她矮。 若不是生病,她一定能长得更高的! 被有脾气就发、有饭就吃、有泪就流的外婆一手养大的姚如意,与外婆一般也有副大心脏,一向惆怅也是只惆怅一会儿的。毕竟若是看不开,上辈子拖着那么一副破烂身子,早跳楼了。 她再回身时便已扬起笑脸来,见林闻安今儿穿得格外不同,不由讶然问道:“二叔这是要出去么?” 林闻安自打回来后,一直都穿细棉旧衣旧袍,且衣裳件件都素净得丁点纹饰也没有,比姚如意穿得都素。或许是因为他母亲刚过三年孝期的缘故。 但今儿却不同,他方才吃过朝食后便回去换了衣裳,连头发也梳过了,头戴一顶罩纱黯淡的三梁冠,穿了件有些褪色的绿色方心曲领大袖衫,腰间系了条磨了边的革带,腰带上挂了个绣银鱼的绸袋。 虽一眼便能看出是多年前的旧衣,但衣裳是绫罗制成的,连着领口袖口衣摆皆绣了海牙银线、鞋是翘头乌皮靴,革带上还有黑银带勾。 这衣裳当年新制好时,一定是好看的。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32节 林闻安听得她询问,并没有多谈,只垂了眼,视线再次落在她那只盖被的箩筐上:“不,是有客到。” 姚如意便有些稀奇。林闻安回来后一波波来见他的人不少,但却没见他换什么衣裳,对那些找上门的人也是不冷不热的,还会将他们带来的礼物悉数奉还,一件都不会留下。 但今儿却额外穿了庄重的衣裳专门侯着! 难道是什么大人物? 姚如意忙问道:“可要与二叔备些好茶好点?” 林闻安沉吟片刻,摇头道:“不必,寻常粗茶即可,那厮想必也吃不出什么好茶。” “那厮”?听着还怪亲近的,难不成是他离京前相识的旧友故人? 姚如意按捺下好奇点点头,也并没有多问。果真依言去冲了一壶红茶高末,将茶水温在暖水釜中,再铺子里转了一圈,又拣了两三卷硬邦邦的果丹皮放在粗陶盘子里。 冬日里,她铺子里本也贩没什么好茶点,那客人既然是吃粗茶的,想来身份与她家也差不多,寻常百姓人家,喝茶时啃啃果丹皮……硬是硬了点,但应当也可以的吧? 她便给林闻安备好先端到小院里,还侧头问了句:“二叔的客人何时到?这暖水釜至多暖两个时辰就要凉了,我估量着时辰来换茶水。” 林闻安眼眸在那果丹皮上瞥了眼,顿了顿,却没说什么,道了谢,又答道:“尚且不知。” 姚如意面露疑惑地看向他。 谁知他竟道:“我只是觉着,数数日子,差不多这时候,他想必也该来了。” 姚如意:“……”这样真的不会太草率了些么? 所以……辽马的脑子果然不是她此等小驴脑能理解的么?姚如意腹诽着,默默地收起自己的托盘,转身准备回铺子里看店去了。毕竟朝食亏了本,铺子里的生意更要上心了才是。 “如意。” 她扭身要走时,却又被林闻安叫住。 姚如意顿住步子,正对上他乌浓沉静的眼眸:“莫要忧心,今日尚未售出的那些朝食,你暂且先这般费些炭火原样温着,一会儿等人来了,我想,全卖出去也不难。” *** 国子监内,今日又逢堂考。 各斋学子一入校,便被锁在打乱了座序的学斋里奋笔疾书,今儿要连考一整日,上午考一场,下午还有一场。 此时上午这场考了一个时辰,总算散了。 日头渐升到天心,今日还算暖和,阳光浓亮得很,照得国子监远处的屋檐反光刺目,远远望去像被谁家小儿蘸了金墨信手一抹,亮得挤作一团。 近处廊影斑驳,照出一地碎金浮光,也拖出一条条学子们急哄哄从考房里涌出的影子。 程书钧和林维明是上午散考的钟声敲了才收拾着书箱走出来的。 一出来,便见孟博远正懒懒散散地倚靠在一株玉兰树下,他不知何时便已交了卷,打着哈欠等着程书钧和林维明出来。 这次的考题也是极难极偏的,程林二人都答得一脸菜色,唯有孟博远神色如常,他自然又是没答。 孟博远理直气壮道:“一看那题我就觉着似曾相识,若不是朱大饼出的馊题,我把卷子吃了!与其坐在那儿抓耳挠腮饿肚子,我不如随便写几笔交了出来吃朝食。一来便说要考,我朝食都还没吃完呢。” 自打他与他爹撕破了脸,他算是什么也不怕了,活得格外恣意。况且上回朱炳说要将他状告到祭酒那儿,要将他退学,也没能成功,反倒被冯祭酒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一番:“朱炳,你要本官说你什么好?我记着你也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出身,自己一头辫子等着人揪,怎还要上赶着找事儿,国子监的内监生皆为天子门生,你又有何资格做官家的主?真不怕御史台参你一本?” 朱炳灰溜溜被冯祭酒轰走了。 孟博远听说这事儿后也纳闷,冯祭酒说来也不是那等清廉正派之人,这回怎的主持起公道来了?但不管怎么样,孟博远算是得了尚方宝剑了,今日走起道来都昂首挺胸,再也不怕朱炳刁难了! 程书钧和林维明没法如他那般潇洒,他们俩今日仅剩的一丝安慰,便是幸好今早买了姚小娘子的朝食,且刚到学斋不久便吃完了他们的“超值简餐”。 姚小娘子的东西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吃,林维明和程书钧今日选的都是粢饭团配茶卤鸡子儿,茶卤鸡子儿便不必说了,或许是姚小娘子熬的卤汤愈发醇厚,手艺也愈发好了,她卤出来的鸡子儿堪称一绝,林维明也吃过他爹外头买来的鸡子儿,一点也没有姚小娘子做出来的好吃。 粢饭团倒是今儿头一回见姚家卖,是用糯米饭压平后,撒上捻头碎、肉松、萝卜干、碎肉肠,再搁上两条黄瓜条,撒些芝麻,用手上的巧劲拿洗净芦花叶子裹成长条胖乎的饭团,打开芦花叶后,米粒也不会散,可以直接捧在手里吃,冬日里吃暖手又暖腹,还很方便。 这东西乍看有些粗笨,但味儿却很不错。 糯米白生生热腾腾,咬下去甜软,接着便尝到捻头的酥脆、肉松的咸香,还有咬起来硌棱硌棱响的箩卜干,里头的馅与饭团的米配得恰好,嚼起来一点也不腻,还很快便觉着饱了。 他与程书钧吃完挺惊喜,看着平平无奇,却很实在,对于他们俩这样家里并不宽裕的人家,吃起来正正好! 好吃、顶饱、便宜。 刚抹干净嘴,还商量着说明儿再买一回紫米做的粢饭团试试,朱炳便黑沉沉着一张脸进来了,当即便宣布要进考房,事先一点儿也没有提醒过他们。 如今回想起来,支撑着他们考完的,好似便是肚子里匆匆下肚的粢饭团,那饭团吃下肚果然扎实,考了半晌午了还不觉着太饿,肚子还暖,写起字来,手都没像以前那样慢慢变得冷僵。 “你怎生破的题?”林维明与程书钧并肩走下阶梯,抬手撞了撞他的胳膊。今日考完,林维明内心实在忐忑,他已有预感自己要得最末的“戌”等了。 程书钧不答反问:“你呢?” “先扯了通官盐制自唐至宋的流变,再捧几句官家改制圣明。但老子无为,主张藏富于民。如今官家禁私盐行官盐都是为保一国税收,还需支撑边防开支,尤其如今辽国式微,金人狂妄,这份财源绝不能断。这……简直是自相矛盾!我后来实在编不下去了。而且,孟四说得不错,这题一看就又是朱大饼出的,和之前那个茶引法的题几乎一模一样,换汤不换药嘛!” 林维明揉着太阳穴苦笑,他本是很擅长写策论的人,如今却将一篇策论写得稀碎,写着写着自己都不能自圆其说,实在难受。他一边说一边痛苦地抓着脑袋,愈发恼怒:“何况我认为官营是明智的,两种主张本无对错,只是互不适宜罢了。” “我与你是一个意思。”程书钧笼着袖子淡淡道:“我直说此法与‘明君制民之产’相悖。圣贤道理虽好,可哪有三千年不改的制度?拿千年前的经义套当今时务,刻舟求剑之法,还有什么好议的!” 二人正说着,忽见孟博远竟然还摸出根炙肉肠大嚼。林维明瞅瞅这个,望望那个,眼皮直跳:“二位仁兄莫不是一个交了白卷、一个在答卷上用了数百字委婉讽刺了朱大饼?” “然也。”孟博远耸肩。 “倒也不委婉。”程书钧掸了掸衣袍,“我最后写了此题‘狗屁不通、白费光阴’。” 林维明沉默半晌,对二人竖起了大拇指。 早知道他也这么写了! 如今倒显得规规矩矩答卷、愁秃头发的自己,活脱脱是个傻子。 “饿了,走吧,管他劳什子考题!又不是府试。朱大饼出的题,若是考得好的,反倒要去请大夫看看头脑,看看是不是把脑子读坏了!趁着还早,翻墙否?沈记否?樊楼否?或是南熏门羊肉否?” 孟博远又跃跃欲试,对二人拍着腰间鼓囊囊的钱袋,“我娘偷偷给我塞了一贯钱,今儿请你们吃顿好的。咱从后门出去,再从程大家后院的矮墙翻出去,保准不会被老项头发现。” 程书钧摇头道:“不去,下午考诗词,不是朱博士出题,还是得考考的。” 孟博远道:“吃完赶回来便是了。” “这个点儿去沈记准没座了,樊楼如今又愈发贵了,也不想去那儿,还去南熏门吧。”林维明捏了捏自己肚子上新长出来的肥肉,哀叹,“再不能成天吃沈记了,我这肚子都生了一圈肉了。” “冬日天寒,养膘也正常!”孟博远拍了拍自己绵软的肚皮,“瞧,我不也有一圈。” “那还是去沈记?万一没坐怎么办?” “那咱就上沈记那鸭店包两只炙鸭,再去姚小娘子那买些杂蔬煮、鸡蛋烙饼和炙肉肠,最后一并带回程大家里吃便是了,反正程嫂嫂素来慈和,不会计较我们翻墙的,保不齐还给煮壶枣茶佐餐呢!程大,你说是不是?” 下午还要考一场,程书钧本不愿中午逃学出去的,但听到要去杂货铺,便又将险些脱口而出的拒绝咽了回去,忍住心头些微的雀跃,斜了眼二人:“行是行,但你俩要是再敢用油手翻我的书,下回连门也别想进了。” “程大,你怎好生绝情,难道你忘了当年你我是如何山盟海誓的么?”孟博远翘着小指头,如黑熊精假扮貂蝉一般,发出粗犷的嘤嘤声,便要往程书钧怀里倒去,“好个负心汉!奴家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滚远点!”程书钧死命推开了。 孟博远哈哈大笑。 三人笑闹着追追打打,熟门熟路地溜到国子监后门附近一间茅厕后头,捏着鼻子踩着个倒扣的破粪桶,三人娴熟地爬上了墙又接连轻巧地跳了下去。 跳下来后,正好便是刘家书舍的后宅围墙。 刘家与国子监围墙中间夹着一道水渠,三人鬼鬼祟祟地藏在干涸高深的渠沟里,弯着腰,准备悄无声息地绕回夹巷去,却忽而听刘家墙后紧闭的窗扇里,隐约传来刘主簿的声音: “大人,您说那位究竟是不是奉旨回京?这冬至已过,下官见他不曾见什么客,昨夜还替姚博士的孙女儿操持起那杂货铺子了,若真是已被官家委以重任,怎会如此自甘堕落?您说他会不会是虚张声势?” “是不是虚张声势,又如何?” “他若是虚张声势,下官与大人何必低声下气与他交好,大人的侄儿也不必在户部苦等选官……先前下官都已打点妥当,只等那只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百日期满便夺职去官,谁知……岂不是坏了大人的好事。” “莫急,修济,你就是太沉不住气。本官教过你多少回了?究竟这人是因何回京、官家可又打算用他,或这只是为保姚启钊官身的一计,对我们而言,都不必急,事缓则圆,等一等又何妨?即便姚启钊官身被保下,也还有其他人选,姚启钊拔不动了,便换其他的萝卜,不必一棵树上吊死。” 静默了半晌,又听里头的声音道:“莫说本官不提点你。修济,你可曾想过当年姚启钊为何会被贬?真是因邓家事么?以本官所见,不尽然也。姚启钊他为祭酒那几年,国子监里但凡有些乌糟事儿都被他捅了个遍,换下去多少官吏?这些官吏背后难道没有门路没有大树?他得罪了多少人!即便没有邓家,也会被人寻个由头推倒。 何况……官家是圣明务实之人,何为务实?何为圣明?便是这朝堂上,不能仅有一种声音,也不能仅有一派人马。官家寒门要用、听话的世家要用;更别论清官要用、贪官要用、君子要用、小人也要用。姚启钊被贬,是他不会做官,不是来了个靠山便能起复的,你明白了吗?所以,万事不必急,局势不明前不可随意出招,锋藏于内,静候佳音。” “这……多谢大人教诲,还是大人有见地,下官真是茅塞顿开,如闻仙乐耳目明!” “不必溜须拍马,你可真的听懂了?” “呃……略懂,略懂了。” “……” “真不知当初本官是哪根筋搭错了才选你当门生……”一阵微不可闻地长叹后,那人又道,“……罢了,不过你还是照样盯着那姓林的,有什么动向,及时来商议。” “是是是,下官知道了!” 三人听得脸煞白,蹲在雨渠里腿都软了,但又莫名涌出一阵难以抑制的兴奋之感。三人对视一眼,眼底都坚定了起来,只觉着自己已然成了那话本子里背负巨大秘密、英勇无畏的义士。 孟博远微微向前点了点下巴,林维明与程书钧也一脸严肃地点点头,他们便屏住呼吸,匍匐在雨渠里往外爬。 幸好三人逃学经验极其丰富熟练,一路都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一路心提到嗓子眼,生怕被发现,终于手脚并用从刘家的雨渠里爬了出来,赶忙溜到对面的姚家杂货铺。 孟博远不忘姚如意曾对他有一饼之恩,尤其他还当过姚家的伙计,如今得知了这样的内幕与那些贪官污吏的阴谋诡计,便一心想给姚如意报信,他铆足了劲,闷头闷脑往前冲,看也没看,掀开厚厚的门帘刚进去便嚷嚷开了。 “姚小娘子!不好了!出大事了!” 话音未落,他便猛然僵在原地。 而后跟上的程书钧和林维明也跑得飞快,一时没刹住脚,一个接一个重重地撞在了孟博远的后背上。 林维明撞得鼻子疼,刚要骂孟博远好端端停在这儿做什么,一抬头,冷汗都出来了。 两把未出鞘的长刀交叉横在了孟博远胸前,把他牢牢格挡在门边,不许他再近一步。 两名身强体壮、头戴万字头巾,身穿红锦夹袄皂纱褙子的捕快正凶神恶煞地瞪着他们三人。 “大胆!府尹大人在此,尔等休得喧哗!” 第32章 果丹皮 以后他还来! 日暖溶溶,瓦霜消融,水气凝聚在檐边,偶尔发出嘀嗒一声。 与姚家一墙之隔的林家后院,前廊南隅向阳处摆了蒲团小案,移了只红泥小炉,煨了一壶粗茶。 淡淡的茶香盈于室中。 王雍四十余岁,他今日没有穿官袍,套了一身不起眼的青布袍子,一双青口布鞋。 他有一张方中带阔的脸膛,额头饱满,被日头晒透了似的颧骨上总带着两坨暗红,脸上皱纹深且直,略一笑便满脸褶子。 这副打扮再配上这张脸,看起来活像个常年在黄土地里犁田的老农,而不是执掌京畿要地的三品大员。 “你怎知我今儿要来?”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33节 他抬眼看向对面身着东宫属官旧式常服的林闻安,正有些感怀,又见他正拿了个竹笊篱过滤碎茶渣子,给自己倒了杯光闻着便知道煮过了头已有些发苦的浓茶,不由无语,指头点点桌面,“你就拿这茶招待昔年老友?” 林闻安眼皮不抬,将茶盏递到他面前:“家中微寒,仅有碎末,爱喝不喝。” “我知道了,你这是有气。”王雍哼了声,继续拿手指点点他,但还是捏着杯子喝了一口,咽了一嘴苦涩味儿不说,他还呸出俩茶沫子来:“呸,你这比我家的茶都难喝。” 林闻安抿住嘴角,这茶显然是如意平日里用来卤鸡子儿的,往常她会用纱布包着这些碎渣在卤汤里滚一滚便捞起来,所以卤出来的鸡子儿有茶香却无茶苦。 但这茶若是用来泡茶,不仅稀碎,泡久了苦不回甘,多泡几次还没味儿了。 王雍好不容易把舌头牙膛上黏的茶碎沫子拾掇干净了,瞥见小案上还有一碟子山楂卷,想来是预备用来佐茶的。他便想着这茶难喝,山楂卷总难吃不到哪儿去吧?于是拿帕子拭了拭手,随手捻起一个来,预备与林闻安边吃边说。 他早年出身微寒,不仅当过流民、要过饭,还有数年都卖字为生,是穷苦过来的。 他若是在外还会端着些架子,但在林闻安面前便没有这般讲究。毕竟当年他科考时困顿得每日只能凉水就粗面馍馍,差点饿昏在考棚;换下来的衣裳总是补丁叠补丁,穿的里衣正好在臀上破了洞,他媳妇还明晃晃给他缝两块花布,花哨颜色透出外衣被人笑话好久;还有头一回入大内参加殿试时,太紧张了尿急,进宫里的茅房解手,内侍端给他一盘枣,他虽奇怪为何要在茅房吃枣但不想浪费,不仅把枣兜着走了,后来还真给吃了。 这些糗事林闻安都是一清二楚的。所以在他面前,王雍倒是不在意什么礼仪风度。 今儿他一出宫换了件衣裳便直奔林闻安这儿,午膳都没吃,现在喝了他两杯苦茶,更饿得慌。 “我今儿虽是微服而来,但其实是带了官家的旨意来的。”王雍说着,顺手将那山楂卷搁进了嘴里,本想继续往下说的,结果下嘴竟然没有咬动! 他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山楂卷也在他口中进退维谷,他瞪着眼,这山楂卷怎会如此硬? 山楂糕不都应当软糯香甜的吗? 只好用力再嚼了几下,谢天谢地,这东西终于软了些,再嚼,他嚼嚼嚼。 老半天,他好不容易咬下来一块,还没高兴,得,又黏牙上了。 王雍想不动声色用舌顶下来,但努力往后牙槽够,又死活够不着。他一口气憋住,看向了坐在对面,正目视着他,一脸无辜地等着他往下说的林闻安,愈发气不打一处来。 他再次那手指激动地指着他,抖啊抖的。 林闻安终于忍不住笑了笑。 隔了会,王雍又喝了两口苦茶,他的牙总算得救了,长呼出一口气,那吃了一半的山楂卷也不敢再碰了,连忙搁在桌上,步入正题:“我来没有旁的事儿,是官家有意命你接手军器监里的火油作,让你研制攻城用的猛火油炬。” 王雍说着,竟直接从袖子里抽出一卷密密麻麻写了字画了图的卷轴来,一脸严肃地递给他: “官家已在军器监分设了十一个火器营作坊,寻了些炼丹的道士、一些铜匠铁匠、还有好些账房,专司些火药、冶金之事。如今有了些成果,但进展颇为缓慢。若是不能研制出更厉害的火器,待过几年辽国叫金国灭了,官家忧虑,金人必将矛头对准我大宋。而我们若是无能全胜速胜的把握,仗打得越久,百姓越苦,所以,必须得有火器。”[注] 林闻安暂未表态,只是先接过来细看。 如今军器监在研制的“猛火油矩”,是一种以熟铜锻造,以储油仓、活塞与喷口三部分组成的烈焰喷射弹药,小兵卒通过杠杆加压,能将储油仓中炼化过的石火点燃经喷口雾化,瞬间形成能达数丈长的烈焰,且能燃烧长久,且猛火油一旦沾了身便难以扑灭。 前些年这东西便曾用于郗将军与辽军的澶州之战中,能烧得辽人冲锋时人马俱烬。[注] 但这火器一直有一个致命缺陷,它极为容易回火自焚,很是危险。每次使用,扛着此火器的宋军士卒时常是怀着必死的决心冲入阵中与敌人同归于尽的。 如今宋军虽有此利器,却不到要斩旗先登等危急时刻,皆不敢动用。 “耗费如此大的心血与财力,又历经千辛万苦才研制出来的东西,却成了半吊子似的鸡肋。” 王雍也叹息着摇摇头,“如今军器监中的官吏工匠皆束手无策,官家思来想去,觉着能做成此事的人,或许便只有你了,这才叫你回来。” 听完后,林闻安也看完了,他将那图纸一卷,重新还给王雍,出言婉拒:“是官家高看我了,我读的是四书五经,考的是进士科,没当过道士更没炼过丹,不通行军打仗之事,更对猛火油一窍不通,官家叫我做这个,我实在无从下手,不敢轻易应允。” 这不算推辞,的确如此。 但王雍没有接,反将图纸推了回去,看着他,忽而没头没尾地接了句:“今日,邓长兴已被贬黜出京了,邓胜之父也查出贪腐,被贬为平民。耿相因内帏不修被官家下旨罚俸三年,这些事,你应当已知晓了吧?否则怎会专门候着我?明止……你的气还没消吗?姚博士卒中染病也着实叫人料想不到。他之前虽只当一九品博士,但我也常在沈记遇着他,他每回都能吃一大海碗的汤饼,面色红润、龙行虎步,即便身居卑位,但每月都还能写数封奏疏上奏,专门弹劾国子监中风闻的不法事。人瞧着精神好得很,我也时常过问他那堂侄子姚季,听他说起来,姚博士日子过得也安稳,谁知突然会如此。” 毕竟是好友的先生,王雍即便繁忙也还是有所关切的,但姚启钊是个太过正直之人,大事小事只要是他见过的不法事,都要弹劾,他的奏疏都积了一摞摞了。官家看是看了,大事便处置,小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留中搁置,时日久了,通通拿去烧火。 官家有些烦姚博士,念在林闻安的面子上没有申饬过,王雍也是心知肚明的。 林闻安摇摇头,这些他都知晓,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问更没什么好说的了,何况君为臣父,他又能问什么……他有些意兴阑珊地转过头。 今日日光太盛,刺目难忍,他又戴了叆叇,因此眼底的情绪便都掩藏在了水晶镜片下,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镜片,隔了会,才平静如波地道:“君是君,臣是臣,我怎会有气?不过是残躯一副,不知还有几年能活,真的难当大任罢了。” 见林闻安如今削瘦病弱的模样,风吹拂动他身上的旧衣,好似也吹动了这七年孤凄的岁月。 当年那意气风发顶着天才之名入侍东宫的少年郎,却终究落得个尘满面、鬓如霜的下场,如何能不叫人唏嘘? 不怪林闻安,若是他,他也早一蹶不振了! 王雍深深叹了口气,想到离宫前官家对他说的话,心想,还真是叫官家料准了,林闻安聪明绝顶却与他先生一般是个倔驴……不过驴子再倔也有法门,他劝不动的,便只好搬出官家来了。 于是清了清嗓子,那张老农夫的脸也渐渐正经起来。 “明止,官家有话要对你说。” 林闻安抬眼看他,眼里一片明净,静得像一汪深邃的水,看得王雍都有些赧然。觉着自己嘴都还没张,便什么都被他看透了。 即便什么都明了,他轻不可闻地喟叹一声,庄重地整理衣冠,起身行礼,撩起衣袍叩首下拜: “臣林闻安叩首聆听圣谕。” 王雍也起身正衣,双目郑重地望向他。 冬日的风忽而高扬起来,吹动着庭中那棵老柿树光秃秃的枝丫,一阵沙沙作响。 “明止,朕记得,当年殿试时,先帝曾问你为官入仕的志向,你说虽是贫寒微贱之躯,亦愿为大宋的国泰民尽一己之力。如今你可还记得这句话?昔年朕身边的东宫旧臣已凋残死尽,仅剩你一人,朕实在已无人能托付。但此番召你回京,却并非为了朕,是盼望你不要失了当年意气,能振作起来,为国、为民、为我大宋铸剑!” 王雍说完,林闻安仍伏在地上,久久没有动弹。他赶忙将他搀起来,拍了拍他的衣袍,又温声道:“话已送到,我便先告辞了。这包袱里,是你的官服官帽与官印,官家嘱咐我一定要带到的,我便也放在此处,你自己好生想一想。” 顿了顿,又听他发自肺腑地说:“明止,说起来你也才二十几岁,难道你真的要在这小院中蹉跎后半辈子?若是姚博士清醒,他也不会期望你如此颓丧、自轻自贱。不提其他,即便只以友人的身份而言,我依旧希望,还能有在朝堂上再见你的那一日,我等着你。” 林闻安一言不发。 王雍拍了拍他的肩,走了。 他走后,林闻安又独坐了很久,才打开了王雍留下的包袱,里头果然整整齐齐地叠着一身簇新的绯红官袍,乌纱帽旁,还有一块眼熟的金质令牌,翻过来,已经磨损发黑的山水祥云纹样之中,还清晰刻有“端本宫出入”几个字。 他将手抚上去,似乎还有污浊血迹残留在那刻字的一笔一画中,这是他当年重伤离京之前,托王雍交还给官家的东宫禁牌。 那时,他腿骨尽断、眼不能视物,已存死志,也以为自己一生再也不会回京。 如今,他其实也明白,官家托王雍来说这番话、又送出这令牌来,其实也是为了对他以情相劝。 但看到这件旧物,林闻安的心也难免酸胀难忍,被他刻意压在心底的种种往事皆如泉涌。 一切历历在目,他没有忘记分毫,只是当年一起抛头颅、洒热血的那些同僚与友人皆已不在人世,而他也回不去了。 他将令牌握在手中许久,越握越紧,连骨节都攥得生疼,才又慢慢松开手,将它轻轻又放回了原位,重新将包袱系好。 喊了丛伯来将东西放好,便慢慢地往与姚家相通的角门去了。 王雍虽先走了,却还留下两个捕快,将姚如意今早滞销的朝食全包圆了。 东西不少,捕快们借了姚如意的土车子要运回去,瞥见林闻安过来,连忙向他施礼道:“王大人进门前便瞧见姚小娘子门前的食单了,站着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之后便嘱咐卑职将其全买回去,带给衙门里那些小吏们吃用,正好姚小娘子东西都现成的,且还温着呢,卑职这便抬走了。” 林闻安略一点头,示意知道了。 他一点也不为此惊讶,王雍来之前他便猜到了,此人总会在细处给人卖个好,且是不叫人心中生虑却又能叫人欢喜的方式。 王雍既然看到那食单,便必然认出了他的字,不必他特意提,他也会买回去。别看王雍一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实相,他心是极细的。他是难得的有良心又会做官的人,不枉费官家重用他。 林闻安看向姚如意,她显然开心极了,忙前忙后,还给那几个捕快倒了茶水、送了热巾子,看那俩捕快胡须上沾着的肉沫,想必他与王雍在里头谈事时,这俩捕快在铺子里不仅有茶喝还有火烤,如意一定还给他们烤了肉肠吃。 林闻安坐到铺子门边的矮案边,方才这两个捕快应当就是坐在这里休息,案上还摆着两套杯盏。 他瞟了一眼桌上的茶壶与杯盏,粗陶的壶盖子开着,里头没了水,似乎正要续的,泡开的茶叶有梗有叶,青绿舒展,不是茶沫子,还是新茶。 倒比他招待王雍用的茶好。 林闻安嘴角极轻微地一勾,露出一点几乎没人能看出来的笑意。 对于如意而言,她不管官大官小,在她跟前买了她东西的便是贵客,就得要好生招待。 等把捕快都送走了,姚如意便高兴地蹦过来对他说:“二叔,你料得好准!真的全卖出去了!太好了,今儿不仅没亏,我们还挣了不少呢!” 她单脚站不住,干脆趴在桌案边,枕着胳膊仰脸看他,眉眼明亮,还对他狡黠地眨眨眼,像对他说悄悄话一般,手掌拢在嘴边,小小声地坦白道,“那王大人来时,你虽没说,我却觉着你一见了他便有些难过。后来,他先出来说要买朝食,我便说了,食单上头写的红字价码都是专门供给国子监学子的,不是学子便只能照原价买,是之前便定好的规矩,希望他不要怪罪。那王大人倒也很爽快,付了原价。嘿,这一来倒多挣了他不少钱呢,这些银钱,我给二叔买肉吃!咱今儿吃酱大骨好不好?” 林闻安怔住,连指尖都微微一颤。他分明掩饰得很好,连王雍和丛伯都没有看穿他,可…… 他垂眼凝望着眼前的女孩儿,只看到一双笑意盈盈、毫无阴霾的眼。 这一刻,他仿佛四季颠倒,只觉望见的是夏夜时最明亮的月光,清如渠水,亮银流转,就这般毫无遮挡地照在了长久行走在深渊里的他。 但没等他回答,铺子外头忽然有一阵窸窸窣窣如老鼠爬过般的声音,那短暂照在他身上的月光便立即匆匆转开了。 姚如意简直气疯了! 竟还有老鼠胆敢来她的铺子! 之前风火轮杀鼠儆鼠时它们没看见吗? 她撸起袖子便要冲上去,掀开门帘子才发现铺子里闹的不是鼠患,而且人患;趴在门后躲着的是孟博远、林维明,以及羞耻与他们同做鬼祟躲藏之事,但又不得不与他们俩为伍,最终变得满脸无奈耳根子通红的程书钧。 “你们躲这干什么?”姚如意扶着门框,一脸震惊,“不对啊,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啊?这个时辰……你们仨又没去堂考啊?” “刚刚叫那群捕快吓得不行,他们还拿刀。”孟博远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站起来,方才他们三假装被捕快赶走了,其实一直蹲守在铺子外,一见那些人走了又赶紧溜进来。 他严肃地对姚如意说:“堂考不堂考也不重要!只是我们三人无意中得知了一件大事,不得不说,姚小娘子,你们家要出大事儿了!” 林维明也赶紧伸头对院子里的林闻安说:“小叔你快来,真有坏人想要对付你!” 片刻后,姚如意和林闻安听完了他们三人口中的所谓“阴谋诡计”,林闻安没说话,脸色都没变,姚如意也从如临大敌转变成了“就这儿?” 她不屑地撇了撇嘴:“这算什么阴谋啊,他们不就是蛐蛐饼吃多了在背后蛐蛐人吗?听着好像说得多厉害似的,但不就是不敢得罪二叔,又什么都不敢做么?明明窝囊得很,还在那儿自我安慰觉得自己技高一筹似的!叫人笑掉大牙!” 孟程林三人被姚如意如此说话的口气说得一愣:“你不怕吗?” “怕什么啊?大不了就是把我阿爷的官身撸了嘛,好安插他们自己的人嘛,撸了就撸了呗,之前我早做好当平头百姓的准备了。”姚如意压根不在意,姚爷爷这身子原本短时间内也难以回去当官,“阿爷年纪也大了,当官也怪累的,不如颐养天年呢。” 三人被姚如意这么一说,也回转过来想明白,好像……确实如此……哎…… 林闻安此时也才淡淡地说:“这算是国子监的老营生了,他们敢说,便是不怕人言,何况还没做呢。如这样卖官鬻爵之事还有更多,你们如今还在读书,觉得稀奇,等你们日后真正入仕后,去见过这世上的种种世情,才会明白,你们这国子监学舍的围墙里读书时,便已是最纯直公平的日子了。” 连姚如意都跟着点头。古往今来皆是如此,她在医院里都见过不少。真正临床一线的好医生得不到提拔,好些、个别被提拔的都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 “你我都是寒门出身,我们苦读十余年才能换来的官身,旁人花几个钱、打几声招呼便能得了。不仅是国子监,开封府衙门里,还有不少胥吏是父业子承、代代相传的。这世上虽不该如此,却又向来如此……你们日后不要再逃学了,能安心读书的日子,还是好好珍惜吧。” 林闻安淡淡的一番话,将孟程林三人一腔少年人的侠义心肠都说得凉透了,他们三人好似被兜头淋了一桶冷水,落汤鸡似的沮丧,头都垂下来了。 姚如意赶忙安慰道:“二叔的意思是,你们现今只管好好读书便是了,多想无益,也不用担心得那么早,说不定将来压根就考不上呢!” 三人齐刷刷扭过头来看她。 尤其是林维明,被安慰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毕竟他不像孟博远,家中还有雕版坊可以继承,更不像程书钧,天天被他们拉着胡闹,他还常年都能考进甲榜。何况,林维明自己又还没到自暴自弃的程度,可又是真的可能考不上啊! 他的心,好痛。 连林闻安向来波澜不惊的眼里都闪过一丝茫然,缓慢地眨了眨眼:原来……他刚刚是这个意思吗?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34节 姚如意反应过来,她刚瞎说什么大实话呢?尴尬地挠了挠头:“我…我去铺子里看看,好像有人来了” 她赶紧溜了。 林闻安看着她单脚蹦进铺子里,才转过头,对孟程林三人点点头:“不过还是多谢你们告知,回头我自会想法子料理。时辰还早,你们回学斋去吧。” 三人与年纪相当的姚如意能笑嘻嘻地玩闹,说话也不必太注意,但面对林闻安便不同了,孟博远和程书钧都跟着林维明一起端端正正地行礼作揖,喊了声:“是,小叔。” 便才告辞。 林闻安又静静看他们,三人走路也不好好走,你拉我我拽你,一路跑跳,孟博远走到半道还傻呵呵地对着空气抬脚踢了一下,仿佛在凭空踢蹴鞠球似的。然后他的屁股便被林维明踹了一下。 两人很快又打起来跑远了。 三人自然地绕过铺子外时与姚如意作别,孟博远与林维明打了声招呼也就走了,唯独程书钧慢了几步,同伴都已跑出十余步了,他竟又折返,回头跟姚如意说了几句话。 姚如意便冲他一笑。 林闻安隔了一整个院子,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是依旧是姚如意在铺子里,程书钧在铺子外,依旧隔着那支着木板的大窗口。 也依旧是冬晴无雪,云影清淡的日子。 脚边忽而好似被拉扯,林闻安收回目光,低头一看,是那只学狗叫的小猫在咬他裤脚。 他把这吃得头圆身圆毛都炸开的小肥猫捞起来,搁在腿上,抚了两下它的背毛,低声道:“汪汪,你不要皮。” 因它总是跟着狗汪汪叫,撒尿时还翘腿尿在树下,热了会吐舌头,讨好人总像狗一般摇尾巴,如意便十分随意地给它取名叫汪汪了。 汪汪对林闻安告诫的回应便是翻过身来,前爪抱住他的手,后爪对着他的掌心狂蹬。 汪喵汪喵地叫。 翻过手来再次制住小猫,林闻安抬起眼时,窗口前已没有程书钧的身影了,如意正趴在柜台处记着几笔账,停下来思索时,还时不时拿笔杆戳戳额头、蹭蹭脑袋,再往下记。 窗边漏进午后的光,疏影横斜,正落在她眉眼处,也将她的脸颊照得绒毛毕现。平日里活泛明媚的人,此刻垂眸低头,神色专注,竟也很有些恬静素婉的味道。 忽然,滴答几声。 林闻安回过神来,鼻梁上很快淋了几滴雨水,姚如意也吃惊地直起身,望向巷子中被雨水一点点润湿的石板路,她赶忙将支在外面的木板和货物收回来,又极果断地蹦着回来寻他: “这天真是怪了,天上没几片云竟也能下雨,二叔,你发什么呆呢?走,快进屋躲雨去!阿爷!你也别玩狗了!快回屋,下雨啦!” *** “嘀嗒,滴答。” 雨珠滑落伞面,在地上砸出几朵水花。 油纸伞骨下露出一双半旧芒鞋,以及裹在青布绑腿里那粗胖的脚踝。 无畔依旧穿着那身浆洗得十分挺括的灰布僧袍,他懒散地将油纸伞斜架在肩头,用手肘把着,腾出手来吃手上热乎乎的素菜馅烧饼,边吃个不停,边快步走过湿漉漉的州桥街市。 拐进国子监后头夹巷时,他正好把最后一口饼咽下肚去。 拍掉手上饼屑,抹了把吃得油光光的腮帮,再打了个又响又长的饱嗝,无畔径直往巷尾深处的姚家走去。 距上次跟女菩萨要账已过了一月有余,他这个月又跟师父主动请缨来催账了。 无畔鬼精鬼精的,其他户人家的账瞧着都不如姚家的好要,几个师兄还有吃闭门羹的,轮到收姚家的账,他当然要抢着来了! 姚家清贫,只有孤寡爷孙二人,但却还是会按时还账,比那些有钱不还的可好多了! 哎……真是麻绳偏挑细处短,厄运专找苦命人!无畔心生怜悯,决心这回他要账时敲门一定小声些! 脚下水花四溅,他赶过去。 到了姚家跟前,他微微抬起伞,仰着头,望着檐下簇新的灯笼,粉刷一新的窗口墙面,还有另一边墙上还贴了一大张的食单,竟有些呆住了。 这……这是姚家吗? 他甚至还重新看了眼门牌。 而正好,此时姚如意也掀起厚实门帘出来,想把院门关上,她一眼看到无畔,无畔也看到了脸和身子都起码圆了一圈的姚如意。 起初那个犹带病容的瘦鸡崽子似的小姑娘,竟已变得丰润康健、容光焕发。 他还被院里浓浓的酱骨香扑了一脸。 “这不是无畔小师父吗?好久不见,原先我还想亲至兴国寺给你送这月的利钱的,谁知不慎…呃…不慎摔伤了脚。这又劳你上门了,快请进快请进!小师父?吃了吗?要不要一并吃点?家里刚煮了什锦杂蔬汤呢,没放荤油,天气冷,要不要来一碗?” 无畔受宠若惊,竟被姚家小娘子热情洋溢地迎了进去,他一点儿也没想到,怎么来催账的也能这么受待见啊? 太难得了!以后他还来! 就在他胖胖的身影进了姚家铺子不久,尤嫂子也满面愁容地从家里出来了。 她平日里是好整理打扮的人,不论出不出门都会把自己拾掇得发髻齐整,穿了不同的衣裳还搭配不同的钗环,但今儿她出来时却没打理,几缕鬓发凌乱地垂落在耳边。 她撑着伞,步履沉重,也往姚家来了。 第33章 大辣片 所做皆顺、所求皆得、无病延年…… 在今日到姚家前,无畔一心以为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是兴国寺烧菜大师傅包的豆腐银索馒头。 他最爱吃了! 大师傅拌馒头馅,是用菜油煎过的豆腐丁裹泡得柔韧透亮的粉条,拿酱油、花椒水、盐、芝麻油一块儿拌,再把切得细碎的嫩豆苗往热油里煸炒得喷香,再一块儿倒进去,还没包呢,便满禅院都是暖烘烘、热腾腾的香气了。 馒头皮也一定要揉透,大师傅会把剂子转着圈儿碾成中间厚四边薄的皮,捻褶子也见功夫,拇指压着馅儿不动,食指像撩水波似的一推一捻,馒头褶子便会如荷瓣般次第收拢,包出来圆鼓鼓、胖墩墩一个;上蒸屉一蒸,面皮鼓胀起来还透油。 趁热吃最好吃,但咬开时须得小心,滚烫的油汁会顺着指缝往下淌。豆腐浸透了酱香,粉条滑溜溜又带着柔劲。面皮吸足了油气,嚼起来咸津津的,混着嫩豆苗的清香,哎呦,真是怎么吃都香。 法峻师兄总说大师傅包得不如金梁桥沈记酒家做得好,说大师傅爱搁菜油,吃两个腻得慌,但无畔打心眼里觉着,就是要有油水才好吃呢! 以往,他光想着想着都流口水。 但今儿来了姚家后,他忽而又没那么馋豆腐银索馒头了。 无畔在寺里长大,从小就是,他也不知道什么爹娘,师父就是他爹娘,师兄们全是他兄长,许多年长的女菩萨来寺庙里,听说他的身世,总会揉他的光脑袋,称:“可怜的孩子”。 但无畔自觉活得还挺舒坦的。 寺里每月都有万姓交易,各种各样的好东西他从小就见,小时他还很羡慕能去前头帮衬的师兄们,不用念经不用扫地还能偷吃些好吃的。但后来轮着他去山门处帮忙后,见多了尝过了也就不稀罕了。 他因此觉着自己虽然年纪小,但眼皮子可不浅,是个很聪明又很有见识的小和尚。 所以这杂蔬汤是真好喝! 他手里捧着女菩萨舍给他舀的什锦杂蔬汤,无畔暖洋洋地喝了一碗,一口一口,渐渐被鲜得魂都叫勾走了似的。 这汤据姚家女菩萨说,是拿香蕈、冬菇、豆腐、白菜、萝卜、竹荪一锅乱炖成的,原本是还想加些鸡骨熬底汤的,但恰好家里的鸡吃完了,又下雨,便懒得出门去买,这才炖成了全素的,他来得巧。 刚喝进去,尝到的头味便是香蕈的鲜,泡发后的干香蕈比鲜的更香更有味,带着点清润味道;竹荪吸饱了汤水,吃起来滑溜溜的,咬下去便会滋地冒出水来。紧跟着是脆嫩嫩的笋和滑溜溜的嫩豆腐,这样清清爽爽的杂蔬汤,他喝得又舒坦又暖和。 无畔舔舔嘴,他喝完了。此时姚家其余人与狗与猫们也都喝着汤、还啃着一大盆喷香的酱大骨。他自小没吃过肉,虽然此时姚家浓郁的肉味飘荡,但他倒不觉着很馋,只是觉得特别香。 与其他人稍稍合手行礼,他便转过眼来。 他面前的小桌上,还放着六贯簇新的铜子,已经拿红绳一个个串好,姚如意请他点过,确定是一文不差后,才用红布裹起来。无畔口中念着阿弥陀佛,喜得眉开眼笑,将沉甸甸的铜子揣进了怀里。 方才他汤还没喝完,不等他开口提,这姚小娘子便主动说要将利钱算给他了。 无畔心里万分感动,又万分膨胀,想起一月之前,师兄们还笑话他小小个子人又傻,一定收不回来账,说不定还会被人骗。 如今……哼哼,催账,易如反掌! 但无畔也知晓,这都是姚小娘子守信履约,否则他遇上难缠的,可没这么顺遂。这便站了起来,将衣襟上别着的凤眼菩提手持摘了下来,对姚如意持珠竖掌躬身,学着他师父的模样,发自内心地念了几句为她加持的祈愿:“愿菩萨保佑,施主所做皆顺、所求皆得、无病延年、家宅平安。南无阿弥陀佛。” 说完,还将手中已盘得颗颗油亮走色的老佛珠碰了碰姚如意的手,很诚恳地道:“这是师父给小僧的念珠,师父以前早晚在佛前持珠诵经祷告都是用的这一串,小僧幼时染过一次重病,师父便将这串佛珠系在了小僧身上,从此小僧便很少再生病了。今日,小僧愿将佛祖的慈悲与智慧也颁赐你。” 姚如意很意外,没想到无畔竟会有如此举动,真是个纯善的小和尚。 以前,外婆与她也不信这些,但却见过很多人走入绝境后,想要抓住什么,可连生命都在逝去,唯一能抓住的,好像也只剩神佛这两个字了。在医院里,危病卧榻之际,最不缺乏哭着祈祷的声音,也难有无神论者。 尤其穿书后,姚如意有时也会想,是否这便是外婆为她祈愿的结果,她才会有新的开始。所以听见无畔的祝祷,心中也十分感念,谁不愿听吉的祝愿呢?赶忙双手合十,虔诚还礼:“多谢小师父。” 无畔这才将菩提珠重新挂回衣裳上,揣上钱,又变回那个单纯雀跃的半大孩子,笑眯眯道:“小僧也多谢女菩萨了!今日如此顺利,回去我师父一定会夸我长能耐了!天色不早,那小僧便先回了,下月此时,小僧再来。” 姚如意却忙把他拉住:“小师父留步。” 无畔疑惑地回头。 姚如意笑道:“小师父随我来,我也有东西赠与小师父。” 这一刻,还对“如意杂货”一无所知的无畔满怀好奇,只是东张西望地跟着取了油灯来,又莫名在他胳膊上挎一只大篮子的姚如意,走进了她的小卖部。 若是知晓以后他经常会来,每回都会花光身上的所有零用买下好多好多东西,无畔一定会告诫此刻的自己: 不要进去,不要进去,不要进去! 一进去,无畔首先不是看到了什么,而是先闻到了一股浓而辛辣的味道,有些呛鼻,却又很香,他正不知是什么呢,姚家小娘子已经将他带到一宽大的簸箕前,簸箕里铺了两三层油纸,油纸上搁着宣纸般裁得方方正正的薄豆皮,那豆皮泡在红亮的、飘着芝麻的茱萸辣汁油里,每一片都裹满了粗粒的酱料,闻着应当有茴香孜然等等,料指定不少,只是无畔已经口水横流,闻不出来了。 姚如意弯了腰,拿筷子夹起一片,再拿另一双筷子捻着边角,撕下一小片,对无畔笑道:“小师父,这是我做的辣片儿,你带些回去尝尝。这是拿豆皮裹上自己熬的茱萸酱做成的,油也是豆油,是素的,但吃起来比肉还香呢!念经时倦了来一片,挑水时累了来一片,为信众讲佛时饿了来一片,嘴不馋了,人也有劲了,你尝尝,不要钱。” 林闻安与那王大人谈事儿时,姚如意便和丛伯在灶房里鼓捣这个大辣片。她的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今儿连敷药的纱布带都拆了,她便又想着自己这小卖部零食供应的大事儿,没想到才尝试着刚做好一簸箕辣片儿,无畔便来了! 真是瞌睡送上了枕头,还省得姚如意跑一趟了! 无畔本想拒绝,就已被她塞了一嘴,豆香和辣汁同时在他嘴里迸发,豆皮每一处褶皱和肌理都有裹得足足的酱料,让他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了。 这是他以往从没吃过的味道。 好特别,好好吃! 姚如意见无畔吃得眼神从犹豫到讶异再到惊喜,最后连嘴唇上沾的料汁都舔干净,便笑了。 大辣片可是以前小卖部里最畅销的零食了,常年稳居销冠,后来,唯有使出集水浒卡诡计的小浣熊干脆面,才能把它打败了! 但其实大辣片真的非常好做,以前小卖部里虽然卖的也是进货进来的辣片儿,但外婆也会偶尔自己做,因为她喜欢吃辣一点的,自个做能加多多的辣椒面,她嫌工厂生产的不辣。 宋朝虽没有辣椒,但此时的人吃辣的方式还是有不少的,虽然无法达到后世的辣度和香度,但也勉强能行,而且姚如意这次做的辣片就是那种蜜汁甜辣口的,不是很辣,主要是要用各种辛香料来提香,这样辣片做出来才能像后世那样好吃。 只需要准备宽豆皮、大料、自制茱萸辣油就成了。 姚如意买的是金梁桥刘家豆腐坊现成的宽豆皮,买了几十张,对半切开,洗干净控干水便上锅蒸上一刻钟。 正常工序,趁这时的空挡,便要来准备料油。但料油姚如意也是之前便常备好的,不用临时炸了。 她许多生活习惯都传承于外婆,外婆的厨房里永远都会备着用芹菜、八角、桂皮等小火炸出来的料油,平常这个油可以用来拌凉拌菜,也可以用来包包子,都很香,提前炸好,储存得好是不会坏的。 如果有辣椒一起炸更好,但如今没有,所以味道没有后世那么冲鼻的香,但也凑合。 料油用小火慢慢地加热,另一个盆里便开始调辣片的酱料:盐、芝麻、孜然、茴香、薄荷、丁香、花椒粉、各类香叶桂皮等大料磨成的混合粉、茱萸粉、少少量的芥末粉。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35节 其中孜然和大料混合粉要多一些,茱萸和芥末少些。其他的各有一小勺也够了,这些调料的颗粒,有的要磨粗点、有的要磨细点,到时裹在豆皮上,才能挂得住。 之后就直接把调好的这些酱料粉全倒进热油里,火一定小,慢慢地炒香,火候若是大了,一炒就焦也就苦了。虽然她知道理论,但这一步,姚如意还是怂怂地交给丛伯来做的。 她如今对火候掌握其实还不是太精熟,熬粥能糊底,上回炸料油也糊了好几次,如今炒这样精细的香料她可不敢大喇喇地上手,赶忙叫来外援。 丛伯看着挺糙一中老年大汉,做这些精细的灶头活儿,手艺却分外熟练。 熬到快出锅时,便可以放糖了,之后将蒸好的豆皮倒出来,用洗干净的手把豆皮和料都充分攥在一起。等稍稍温的时候再放些蜂蜜,蜂蜜粘稠,还带果香,便能使辣片儿有“蜜汁”感。 做好的大辣片,每一块都裹满了料,尤其是裹到底部的,每一处褶皱里都存满了芝麻和香料,往嘴里一塞,令人格外满足。 好似又回到了小时候似的,学校里的学生一到课间便冲过来买大辣片,一毛一片,再来个旺旺碎碎冰,和同学对半掰开,你一半我一半。 吹着热乎乎的风,被辣得斯哈斯哈,又吸一口碎碎冰缓解,拿牙咬咬咬,把里面缓缓化成冰沙的碎碎冰一点点挤出来。 今儿刚做好尝的时候,姚如意吃得都快热泪盈眶了,就是这个味儿啊!要是再辣一些便更完美了。她一个劲跟丛伯夸:“丛伯你炸的料太香了,真好吃。” 顺手还给丛伯也塞了一嘴的大辣片。 丛伯一边嚼一边笑:“以前在抚州时,二郎的娘身体不好,她去世后,郎君更是一蹶不振,恨不得要跟着她去。可二郎伤着,月月还小啊,家里连主事的人都没了。抚州家里虽还有佃农、杂役,也有两个厨娘,但有时月月和二郎都想娘啊,想吃些北方菜,那便只能我掌勺了,这便练出来了。小娘子可别笑话我,一大男人整日里埋在锅碗瓢盆里。” 姚如意赶紧摇摇头:“哪会儿呢?能做饭好吃的人我最佩服了!” 但她细细琢磨这话,心便有些低落了。 原来二叔也会想他娘的。 他看起来熬过了很多很多的坎儿,此刻站到姚如意面前的林闻安,就像是那种特别无坚不摧的大人。 可是丛伯却说,他也会因想念母亲而借口想吃些北方菜。 这句话,好像一把凿子,让姚如意见到了二叔冰冷外壳之下,被撬开了一条缝隙的温热内里,也让姚如意为他难受起来。 没有记事之前,她就失去了妈妈,她没有任何与妈妈相关的记忆,但她日后就没有想念过她了吗? 不是的,每一年、每一日,不论是否长大,她在看着别人有妈妈时,她都会想念她,甚至会幻想她如果还在的样子。 对于妈妈……或许要用一辈子,才能忘记吧。 有时她会觉着前世的自己和二叔挺像的,都没了妈妈,都生过危及生命的大病,也都曾……很孤独。林闻安面上总是平静甚至是冷漠的,但她好似就是能比旁人更能体谅和察觉他的情绪。 她自己都察觉到了,不过短短几日,她便与他愈发亲近了。 看书时,她便很羡慕沈娘子这个女主,不仅仅是羡慕她的独立自强、她的聪明,还羡慕她长在开明幸福的家庭,爱是她最强大的盔甲,让她无论身处何处都有能力做好一切。但这样的羡慕也让她不想去打搅她,即便来到了书里,姚如意便莫名别扭着,不敢去直视阳光一般,想躲起来。 她也曾多次臆想,想成为如女主沈娘子一般的人,但她知道自己应当是做不到的,不同的土壤,怎会开出相同的花呢? 但遇到林闻安,知晓他过去历经的种种,哪怕她也只是知晓了这些事的只鳞片爪,她的心还是隐秘的,悄然的,将二叔划为了“同伴”的圈子里。 在姚如意莫名开始发呆的那一瞬,无畔已经嘶哈嘶哈地吐着舌头,意犹未尽地把辣片吞了下去。他虽然辣得鼻子红了,但又觉得很好吃。 辣中有甜,甜中有香,这样有滋味的好东西,它竟然还是素的! “姚小娘子,这辣片儿可是卖的?我能买些回去吗?”无畔已经完全忍不住了,他摸了摸自己藏在腰带里的钱袋子,直勾勾地盯着姚如意手里缺了一角的辣片,“这是怎么卖的?” 姚如意醒过神,眯眼一笑:“小师父喜欢,我可以送你些,但是还需请小师父帮个忙呢。” 宋朝的寺庙与姚如意想象中截然不同。自打知道姚家积欠了兴国寺数百贯的欠款后,姚如意在和婶娘们一块儿做零碎活儿、说说闲话的时候,与婶娘们相问此时的寺庙到底是如何经营的。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宋朝的寺庙不仅通过朝廷赏赐、信徒捐赠或自行购买了大量土地,他们不仅是汴京城里除了皇帝之外最大的地主,还不用交税! 由于太多钱,寺庙会设立长生库借贷放款,收取利息。利滚利、钱滚钱之后,还利用免税特权经营大量商铺,甚至还有以传习佛法为由的出海船队,长期与东瀛等番邦国家进行大宗茶叶、香料的贸易。 除了这些“支撑性主业”,兴国寺还办了好几家刊刻佛经、铸造佛像的工坊,还有制作袈裟、幡帐、经袱等丝织品的纺织和刺绣工坊,甚至因为纺织工艺太过精湛,汴京城里有几年还风靡过“佛缎”这种料子,甚至被官家赐予外邦使臣。 不仅如此,朝廷还准许寺庙酿酒、制作食品,兴国寺名下的数间工坊所酿造制产的“法酒”和“佛糕”也因此声名远播。[注] 甚至俞婶子还说,南边一些不大正经的野庙寺院竟然还开妓-院?!把她震撼得话都说不出了。 说…说好的方外清静之地呢? 以往她还以为寺庙仅靠上香拜佛的信徒捐赠的香油钱过活呢,没想到那些香油钱其实才是寺庙经营中最微不足道的添头。 得知兴国寺有不少“食品厂”之后,姚如意便有了些心动,她也想借无畔这条线,看能不能搭上兴国寺做些小零食。 人家有现成的工坊,她提供一些方子和思路,由其制作,给些分红,日后供货时再给予她绝对优势的进货价就可以了。 但这目前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还不知能不能成。 所以此刻,姚如意也没有着急,她给无畔包了好些辣片儿,只说你拿回去与你师父尝尝,不必多提,下月她会主动来还账送利钱,届时请无畔引荐他师父与她相识相识便是了。 无畔到底是寺庙里长大的,见过不少人,了然地喔了声,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只是挠挠头道:“师父脾气可不大好,回头他不愿意,小僧也没法子。” “没事,若是不肯便罢了,即便不成,这些辣片儿也不收小师父的银钱,可放心了?”姚如意回头笑道,“我这铺子里好玩好吃的东西可还不少呢,小师父要不要逛逛?” 无畔刚刚吃辣片儿时便已经有些好奇了,他还没见过这样的杂货铺呢!东西都整齐地摆在货架上,东西虽多,但望过去却觉着干干净净。 他果然挎着篮子去逛了。 先看到了一溜糖罐子,各种糖有大罐的也有小罐的,还能混一块儿散称,他看得砸吧嘴,将不同口味的糖都称了一点混在同一个罐里,约莫半斤,几十文钱,也不贵。 无畔又继续逛,看到了各类果干蜜饯,竟然还有蔬菜干?姚如意倚在柜台处,还远远来一句:“小师父不要客气,可以试吃的。” 他便尝了个秋葵干,竟然是咸口的!脆脆咸咸,好吃!称!这个必须称上一斤,师父和师兄可没吃过呢!之后又称了山药、芋头条,芋头条用花椒盐裹的,太香了!芋头条必须单独来一斤! 无畔此刻已经完全逛得入迷了,胳膊上的篮子也越来越重。 再往前,有香囊、用来泡脚的艾草生姜草药包,闻着不错,这个给师父带一包,他还常说腿疼呢。 不得了,这前头竟然有拧了发条会蹦跶的木头青蛙、会转圈的小狗,好玩得紧,这么好玩的东西他以往竟然从未玩过!他要了,要定了! 那是什么?好小巧的一套灶具啊,木制的,有灶台、炒锅、锅铲,还有各种上了色、木雕的小蔬菜瓜果,甚至还有木头鸡蛋呢!一百二十八文?虽不便宜,但胜在精细啊,他想要。 买了! 还有大马将军哎!雕得好,买了! 无畔抱着一大摞东西去找姚如意付账时,把她都吓一跳,这孩子怎么买了这么多? 因为太多,不仅柜台的台面被他堆满了,姚如意甚至头一回拿出了她的算盘开始算账,一算,她便瞄了一眼无畔,小声道:“小师父,这些拢共便要四百多文了,你…你可有带这么多银钱啊?要不然还是放回去些,回头知晓你乱花银钱,可别被你师父训了。” 无畔站在柜台看姚如意算账时,也觉着自己确实买太多了,这么多东西他可拿不动,等会回去不还得雇辆车啊? 但听见姚小娘子小心翼翼生怕他没带钱的样子,无畔又好面子且骄傲地把胸膛挺起来了:“我有钱!都是我自个的钱,这点小钱儿,我想怎么花师父也不管的。” 四百多文算什么钱呢! 他年纪小,但他可不差钱,他是寺庙里最小的和尚,每年过年师父和各师兄都会雄赳赳气昂昂地领着他去各禅院讨要压岁钱,从主持、首座、监院、司库等等一路要过去,大伙儿都是一路笑骂他师父貔貅成精又一路给他塞福钱的。 这些压岁钱,师父可不会要,还给他换成交子或者金银,存在寺里的长生库里,让他每年都跟着吃利钱呢。 不仅如此,平日里出门,他师父也还会额外给他买饼吃的银钱。如今他身上正好就有四百多文,都是师父给的“零用”。 一口气全花了,但没事儿,明儿再跟师父要就是了。 看无畔那财大气粗的模样,姚如意便知晓自己是白担心了,想到巷子里的孩子一文两文的过来买糖,真是天差地别啊。 “好嘞,那收你四百六十七文。”姚如意笑了,没想到她竟还做成无畔的生意呢! 无畔快活地付了账,便坐在姚如意的铺子里等着,顺带摸了摸姚如意铺子里的胖小狗。 外头下雨,他便使唤了个闲汉去给他雇车。 雨声滴滴答答,已经渐渐小了,天却还是暗暗的,姚如意有一搭没一搭与他说话,就见尤嫂子掀开门帘子来,收了伞,便急匆匆地唤了她一声:“如意,你铺子里那装娃娃的木头屋子应当还没卖吧?” 姚如意瞥见尤嫂子有些凌乱的发,脸上神色也是愁云密布,她一眼便看出她心绪不对,便问道:“还在呢,嫂嫂,你这是怎么了?” 尤嫂子松了口气,挤出了一个笑:“前几日茉莉说要买,我没给她买,她今儿回来说,铺子里已经卖了俩了,你关嫂嫂给她外甥女戎戎买了一个,姜博士给他闺女也买了一个。这孩子哭得天都要塌了,说是铺子里就剩最后一个了,再不买便没了!她爹今儿便道,给她买了吧,别叫孩子一直为了这几百文钱而难过。” 原来是为了这个事儿啊,姚如意赶紧摆摆手:“没事的嫂嫂,日后周木匠还会做的,我每月都托他做两三个呢,你与茉莉说,日后还会有的。” 尤嫂子摇摇头,叹口气:“今儿便买了吧。” 姚如意见她神色不对,便从柜台后走出来,将她搀到一边,两人站在僻静些的角落,这样有货架遮挡着,没人能看见她们。姚如意小声地关切道:“怎么了嫂嫂?你怎么哭了?” 尤嫂子便再忍不住了,拿颤抖的手捂住脸:“今年雪少天暖,南边甚至都还能穿单衣,气候暖和,叫桂州的疫病入了冬竟闹更凶了。官家今日收到急报,已经下旨,再派五十船的药材粮食去岭南,还要从国子监的医科博士、上舍生中选派上百名医官医员远赴岭南。茉莉的爹,那个杀千刀的,他竟背着我,竟不告诉我,主动请缨,要带上他所有的门生,五日后便要出发了……” 姚如意听得一怔,她想起来了,平日里她便很少见尤嫂子的郎君,因为她郎君不仅是医专科的讲学博士,还是太医局里的“大方脉医正”,他日常教授学生医术之余,还时常要去太医局点卯,每日都是早出晚归,有时值夜还得宿在宫中。 尤嫂子擦了擦泪,哭了一通倒是慢慢缓和了下来,苦笑道:“这么大的事,临行前,他竟还有心思惦记着茉莉想要的木头屋子,叫我过来买了。” 姚如意揽住尤嫂子的肩,轻声安慰:“嫂子你别太担心,尤医正学医行医这么多年,他知晓自己在做什么,此行肯定不会有事的。” 尤嫂子却再次摇摇头,担心得眉头紧皱:“他去是应当的,他是医官,本就应救死扶伤。但是他还带着那么多学生们去,我是为这个忧心,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去见那些孩子的家人?” 那是瘴疠之地,又是冬日,她怎么能不担心? 在家时怕被茉莉看出端倪,尤嫂子得忍着,不敢露出一点异样,现在一股脑说出来了。 她反倒好了些。 她沉默了会儿,便抬手将脸上泪水一抹,垂落的发丝也随手往后一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低声与一直宽慰她的姚如意道谢,买了娃娃屋便回家去了。 令人没想到的是,隔日一早,尤嫂子又来了,身后跟着白发苍苍的一老妪,这老妪生得与尤嫂子还挺像的,果然,她便对姚如意引荐道:“如意,这是我娘,往后这段日子,她来替我们夫妇俩照顾茉莉,以后也麻烦你帮嫂子多多看顾她和茉莉了。” 姚如意瞬间便想到了一个可能,不由瞪大了眼:“尤嫂嫂你……你……” 尤嫂子今日穿得窄袖褙子,将头发全都梳了上去,梳了一个极为利落飒爽的同心髻,也露出了一整张的干净脸庞,她也没有了昨日的那种忧虑和悲伤。 相反,她眼中如燃了火般熠熠生辉: “我也要跟着去。” “我听闻张娘子医馆的女大夫们已经揭了官家招募医者的皇榜,她们都去得,我为何不能去?我家郎君把我看扁了,他忘了,我嫁给他之前,也是老太医的女儿,我爹教我的,我还没忘呢!” 第34章 话家常 谁是最俊的? 今年的冬日总带着股温吞黏糊劲儿,不爽利。 下雪不下,光阴着天,偶尔下几场雨,也是敷衍了事。俞婶子说,这是雷公电母两口子吵架,再把来劝架的雨师老爷一并骂了,从天庭东廊追打到西角,连过路的龙王爷都挨了记窝心脚。 所以今年才没了雨雪。 姚如意听得有趣,那这架吵得可谓声势浩大了,而且俞婶子嘴里的天庭听着怎么也跟个小四合院似的,有点拥挤。 时至今日,只怕神明们还没和好呢!冬至已过,按理说渐渐步入深冬,应当是雪如鹅毛的。但下雪的日子仍屈指可数,日头若是出来了,连风也不怎么凛冽了。 暖冬有好也有坏,街上冻饿倒毙的贫民少了,但“冬旱接春旱”“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无积雪保温,麦苗反倒容易被冻坏根系,无融雪补充,拔节抽穗水源不足,便容易减产,而深埋土壤越冬的虫卵也可能无法冻死,古来旱蝗相生,便是这般道理。 如今没了雪,汴京城周遭乃至整个北方州府的农户们都要发愁开春闹灾而过不好冬了。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36节 但眼前,汴京城里里外外的官民倒还是在庆幸今年是和暖的:天气暖,汴河没有完全封冻,浮冰敲碎后,医官郎中们乘坐的漕船便能每日疾行约八十里,途经陈留、雍丘,五日后便能抵泗州入淮;入淮后折向东南,自楚州南下,经扬州入长江。 长江水流湍急,根据精通水文地理的姜博士推算,借东南风昼夜疾行,每日航程可达百里,三日过金陵,五日后抵鄂州,便可转入湘江。 之后经潭州(长沙)、衡州(衡阳),十日后抵永州,转入灵渠。到了灵渠,桂州便近在咫尺了,沿漓江顺流而下,两日即可抵达桂州。 加之官家也已下令,赐此行的船队金字牌,沿途州县需优先提供纤夫粮秣。如遇河道拥堵,可强令商船官舫避让。 之前还有个消息,说这回船队要在扬州换海船下广州,溯西江、漓江至桂州,航程便只需十五日,更快些。但后来这说法很快便被辟谣了。冬季东海风浪极大,如今大宋海船虽有较为先进的隔舱,但抗浪能力终究有限。 算下来,尤嫂子夫妇、其他医者以及所携带的大量赈济药材米粮,即便日夜兼程,最快也要二十日方能抵达。不过,好在先前官家便急递了旨意,要南边各州府就近调拨人手药材支应,或许还能撑些时日。 汴京离桂州实在太远了,当知晓漕船疾行二十日才能到,姚如意原担心,尤嫂子他们赶到时黄花菜都凉,倒不如就近调拨州府援手。还是林闻安淡淡几句话叫她明白了过来,大宋并不是后世,无法八方风雨共济。 此行虽远,却必要有朝廷的医官带队走这一遭。 一是汴京集天下岐黄圣手,有整个大宋医术最精湛的医官,熟悉各种病症,能治疗各类病症;二是全靠地方自发救援,将无人统筹监督赈灾事宜,群龙无首,必然会乱做一锅粥;三是稳定民心,正因桂州太远,如今瘟疫已生了两月,尚且反复得不到控制,朝廷再不行动,百姓寒了心,来日再生天灾便会演变成各种人祸。 第四……林闻安轻微摇头:“岭南道各州本就穷困,冬日艰难,如何能单靠地方支撑这样大疫灾?邻近州府只怕早已畏疫如虎,若无官家下旨,或许都不敢派人过去。各地父母官守土有责,也要对自己治下百姓安危担责,能拨些粮米药材,已是不易。” 姚如意听得心里一阵沉甸甸的,最终千言万语全变作了一声叹息,心里也愈发为那些不顾己身、奔袭千里救死扶伤的医官、郎中而感到敬佩。 今日也出了些软绵绵的太阳,屋瓦上的霜每日夜里刚结了软塌塌一层,天一亮便又化了,让夹巷里每家每户的屋檐都泛着水光,濛濛的,地面的石板也总是潮潮的。 今儿辰时不到,巷尾姚家的院门便开了,门上挂的厚棉帘子用布带束起了半边,方便来客进出。 窗下原本供学子们坐着吃东西的两套桌椅拼在了一块儿,桌面上堆满了各色碎布、麻布料子。姚如意正和巷子里的婶娘嫂子们缝蒙面用的布罩、药囊以及麻布帐篷。 这东西讲究实用,不讲究美观,只要针脚细密便成,姚如意便也很快上手了。 自官家下旨再遣医官赴岭南,不光国子监里掀起了一阵“我去”“我也去”的声浪,汴京城里外也四处都是谈论这件事儿的人。 昨日,沈记带头捐了两万贯给朝廷,用于调集生石灰、被褥、衣物以及各类成药制剂。之后汴京城里的权贵富户、官宦人家、巨贾商户、寺庙道观也都不甘人后,纷纷慷慨解囊。 听闻不到两日,水门码头便已堆满了成捆的艾草、成箱的药材,商户们捐的银钱也兑成了米粮药材,只等着装船一路南下了。 夹巷里的人家、学子们,也是你一贯我一贯地捐了不少。姚如意算了算自己铺子里的流水、货款和日常开销,除去这些后,她便也将这些时日开铺子挣来的利润都捐了。 钱总还可以再挣的,但人命重于泰山,她这回可一点儿也不抠搜了。 她今儿也没怎么做生意,有人来买就卖一些,专心和婶娘嫂嫂们做了大半日的针线活。忙起来时辰是过得最快的,如今一转眼都快到国子监散学的时辰了。 晒着不怎么热的太阳,俞婶子已经缝好了几顶棉帽子、麻布罩衣,做好后往后一抛落进箩筐攒着,接着缝下一顶。 朝廷里虽也有制备这些,城中好些官营作坊与寺庙的纺织都连夜赶工,供给的衣物用具已经装了两三艘大船了,但谁也不知究竟够不够用。 她们也帮不了其他,除了捐些银钱,也只能尽绵薄之力多备一些。她们做的是专门给尤嫂子夫妇俩以及他们的学生们带去用的,疫病如虎,多缝一顶便多份安心。 俞婶子一边做一边瞥了眼尤家人来人往的门庭,尤医正要带国子监的不少医科学子们同去,朝廷为鼓励这样的义举,还专门拨了一艘纲船与他们乘坐,这几日他家中,便都是他学生的家人来来往往,一趟趟地送东西。 棉衣棉帽、药材粮食,还有各式各样的护身符、除秽药符,把尤家的小院塞得都快堆满了。 “……不过我是真没料到,青琅她竟也能有这份心气,真了不起。”俞婶子低头缝帽子,小声与如意、程娘子等人絮絮地道,“平日里我是没看出来,以前我总觉着她是个穷讲究的怪人,家里的地日日要擦得光可鉴人,洗衣洗碗还要用滚水先浇一遍,那多费煤饼啊!而且,她之前分明还说,只叫茉莉日后嫁个好人家就成了,我便不喜她。如今,我算是对她刮目相看了。” 青琅是尤嫂子的名字,婶娘们说,她是已故的薛医正的女儿。青琅在此时是一种色如青玉的青石,不仅美丽,在宋时还作为一种矿物药,常被磨成粉用在眼药上,可明目去翳。 薛医正给她取名字时,一定也曾绞尽脑汁地细细思量过,最终才选定这个名字。青琅。乃石之美者,可医人间蒙昧。 他是盼她既具美质,又怀慧心。 姚如意来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知晓尤嫂子的名字,边缝棉布面罩边把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程娘子是今儿缝制这些用品的主力,她缝得飞快,还能抽空接俞婶子的话茬:“这也寻常,尤嫂子多疼茉莉啊!她只怕是觉着自己吃多少苦头都无妨,但不愿叫女儿吃一丁点苦头罢了。她与尤医正又是琴瑟和鸣的,自然会想着希望茉莉也能平凡地相夫教子、平安顺遂一生,便够了。做个平凡人又不丢脸,那些所谓的大功业,没有也无妨。” “那是我先前误会了她。”俞婶子点点头,忽而也有些怅然地眺望屋檐之上寡淡的天光,“也是,这份心我是懂得的。我如今啊,也不求其他了,只求我那在洛阳的小女儿身体能好起来,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别叫我日日牵挂着,也就好了。” “九畹的身子骨还没将养利索?怎会拖得这么久!”银珠嫂子顺嘴一问,又扭头去瞅了眼小菘在做什么,嘴里嘀咕道,“这几个孩子怎么那么安静?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见她和小石头、茉莉、姜荼、关戎戎一块儿,还聚在姚家的小院子里玩过家家呢,几个孩子假装开了家脂粉铺子,正给今儿上门的顾客——姚家那几只狗和猫涂胭脂画眉毛。 原本这几个孩子胆大包天,本想抓林闻安来陪玩这“抹胭脂”的游戏,但小豆丁们进门后仰头一看,正对上坐在廊子下,那位林二叔冷冰冰的脸。 眉棱骨底下压着双覆了寒霜的眼,薄唇微抿,脸色沉沉。他察觉孩子们的动静后稍一抬眼,便吓得这群小崽子们一抖,立刻选择跑去祸害狗子咪子。 大黄虽也一脸疤痕、凶悍无比,见生人必龇牙犬吠,饶是银珠这等熟客上门,都免不得要受其恫吓地吠叫几声。但现今被几个孩子的胖手薅住脖子,却只是僵硬地蹲坐着,仍由孩子们往它脸上胡闹。 那一张疤脸已被画得花团锦簇、红红绿绿、无法见人了。 银珠嫂子松了口气。 狗子们虽生无可恋,但孩子们还算乖,既没有祸害煤饼,也没去玩麦粉,更没往茅坑里扔爆竹,还好还好。 但她还是多看了一眼混在孩子堆里玩的茉莉。 茉莉这孩子果真是不同的,她这几日已知晓爹娘要出远门了,还知道他们要去打疫鬼了,她竟也没哭。反倒是小石头现下这脸上都还挂着泪呢,抽抽搭搭地给小女孩儿们当胭脂铺伙计。 他每天都要来姚家看一看的大马将军,卖掉了! 要不是如意安慰他过几日周木匠还会雕一个新的来卖,他可能会抱着姚家的柱子仰头嚎哭一整天。 茉莉呢,却照旧和小石头、小菘玩,有时还被小狗逗得咯咯笑。 总归是年纪还小,忘性也大,还不懂什么叫离别吧? 银珠嫂子想着,看孩子们玩的起劲,便放心地回转过头来,接着之前的话头,关心地向俞婶子问道:“我怎么记得,九畹的哥儿不都两岁有余了,都这么长时间了,怎的身子还没养回来呢?” 九畹就是俞婶子的小女儿。俞婶子听得人问,重重地冷哼一声: “原早该好的,都教那阎罗婆作践的!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人前谁不夸她是个天上地下都难寻的好婆母?家里请了长工厨娘,不叫儿媳妇做一点活儿。人后呢?九畹是难产,产后下红之症都还未好全,竟叫她日日抱孩子喂奶! 我说抓几副回奶药来,别叫九畹喂了,回头请个养娘来喂,家里也不差这个银钱不是?你们猜她说什么?说是亲娘的奶对孩子才好呢,外头的养娘谁知道吃的什么,奶都不干净。 亲娘的奶再好,那也不能要亲娘的命呐?她孙儿是宝儿,我女儿难不成是外头捡的?我是拼着脸面不要,在那儿大闹了一场,她才肯请了养娘来。这下九畹才捡回一条命,能把奶断了,不必自个虚弱得都打摆子还夜夜起来喂奶,可算能好好躺着养养身子、吃吃药了。 说起来都叫人生气,若不是我时常拉着我家老头子常去探望,我家九畹都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好。” 众人都唏嘘不已,但这样的婆母其实并不少见,还有不少爱在儿媳妇面前摆架子的呢!于是一个接一个地举例子,什么有人家的婆婆性格暴戾,因儿媳连生女儿而辱骂殴打她;什么还有禁止儿媳回娘家的,诬陷其偷了婆家粮米去接济娘家;什么月子里不仅不照顾媳妇,还在正月里故意给孙子剃头,要借此咒死娘家舅舅的…… 不仅俞婶子没被安慰到,听得怒骂不止,连姚如意都听得眉头一皱再一皱,这也太可怕了!这都是什么人呐? 她快恐婚了。 最后,程娘子和银珠嫂子还给俞婶子支招:“回头等九畹身子好些,能动身了,就把她接回来住,他们家若是不来接,便不回去了。” “可不是,我正打算呢!”俞婶子也是这样想的,等过了年,她还要去一趟洛阳呢。若是那趟过去,瞧着女儿气色不错,她便把人接回来,她那姑爷若是不亲自来接、不好生忏悔,便真不回去了。 婶娘嫂子们群情激奋地聊过这一茬,正好瞥见林维明、程书钧和孟博远早早下了学堂,三个少年郎结伴,远远打国子监后门走过来。 他们经过姚家门口这一堆的长辈妇人,被婶娘嫂子们目光如炬地一打量,俱都皮子一紧。尤其林维明和孟博远二人,还没到跟前便连忙作揖鞠躬:“见过各位婶娘嫂嫂。婶娘嫂嫂们好,我们先回家温书了,告辞。” 说完,撒丫子便从婶娘们面前逃过。 程书钧原本还想和夹在里头的姚小娘子打声招呼,但刚瞄过去一眼,便见这群婶娘们已微微眯眼,嘴角一勾,露出一丝古怪的笑了。 他实在不敢多逗留,头皮发麻地冲自家亲娘多说了句:“娘,那我先回家温书了。” 他便想赶紧追上那两个跑得贼快的杀才,但腿还没迈出去,已俞婶子扬声喊住了他:“程家大郎,别走啊。正好有事托你做。你来,把这些纸张都裁了,缝成册子来。再写几个封皮,回头你尤嫂子好带去桂州,用来记些药方、症状,正好能用得上。” 完了。程书钧僵硬地转过身来,程娘子也对儿子招手笑道:“婶子既叫你帮衬,你便不要推辞,快来做活。” 他硬着头皮应了声:“是。” 俯身去拿了旁边的笔墨纸张、裁纸刀和麻绳粗针,也不敢坐在女人堆里,远远地拣了张小板凳,屈着两条长腿,背对着默默地干活。 果然,他一坐下,各位婶子原本儿媳妇大战恶婆婆的话题立刻便换了,都问程娘子:“你家大郎怎么还不说亲啊?也已经十七了吧?” 程娘子道:“我们孤儿寡母的,大郎还在读书,怕好人家的姑娘看不上,不如等他好歹考中秀才,再谈婚事。” 俞婶子豪迈一摆手:“哎,你真是死脑筋,婚事是能等的吗?好好寻摸个两三年都不晚!你要是信得过,我替你寻摸。” 程娘子果然心动,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笑道:“那我求之不得!这便托付给婶子了!回头成了事,谢媒钱决计包得厚厚的!” 银珠嫂子抿嘴笑:“你先别高兴太早,俞婶子这暴脾气,何曾做得媒啊?” 俞婶子斜她一眼,又哼一声:“做媒有什么难的?我现便与你做一桩好媒。” 她眼珠一转,便扭过胖乎乎的圆脸,露出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慈祥和蔼,拍了拍正陷入恐婚状态而发呆的姚如意,“如意啊,你喜欢怎样的郎君啊?” 众人顿时都明白过来,哈哈大笑。 连程娘子也受不了了,这还当着两个孩子的面点上鸳鸯谱了!她指着俞婶子笑:“你个促狭鬼!” 程书钧虽离了几步远,但婶子嫂子们说话哪里会刻意避着人?恨不得一个比一个大声,他听得一清二楚,一时不知该走该留,整个人僵得像一块火炉上烤的木板,连后脖颈都通红,手里的裁纸刀一颤,都险些割到了手指。 姚如意还沉浸在前一个可怕的婆媳话题里,没听见之前俞婶子和程娘子有关程书钧婚事和说媒的玩笑,突然被这么一问,还真有些头脑空白,愣愣地想了想,只觉着答不出来:“我也不知呢。” 上辈子她病死时也不过二十,全副身心都在和病魔抗争,活命尚属奢望,哪里有什么心思恋爱?她压根没想过,更莫说对谁动过心。 “哪能不知呢,你如今也十八了,这年纪正好呢是不是?”俞婶子掩嘴笑着,她明明在说姚如意的年纪,胳膊肘却在撞程娘子,好似在问她,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程娘子的身子都被俞婶子的胖胳膊捣蒜似的捣得东倒西歪,忍俊不禁:“是是是。”也掩着嘴对姚如意笑道,“正是呢,翻过年便要十九了,如意啊,你也该当思量起来了。” 俞婶子虽是一时兴起,但程娘子……其实还真有些心动呢。 如意虽退了婚,但巷子里的大伙儿都知晓怎么回事,怪不得她。更兼她眉眼灵秀,对姚博士孝顺,如今自个操持铺子,有模有样的,实在讨人喜欢。 被俞婶子这么一拱火起哄,程娘子竟把如意放在心中一样样细细数来,竟也觉着没什么不般配的嘛!年纪相当,容貌相当,若说家世,那也差不离!一家孤儿寡母,一家贫老弱女,一家是裁缝铺,一家是杂货铺,都是家道落魄的官宦人家,还正好呢! 银珠嫂子拈着绣绷子,算是看出来程娘子意动了,便也意有所指地对如意笑问道:“如意啊,你喜不喜欢俊的?” 要问夹巷里哪户人家的孩子哪个最俊,那必然是程娘子家的。 林家的几个孩子除了小石头,都长得像爹,尖嘴猴腮大眼睛,活像山里剃了毛的猴子化的人形。孟家的,三郎年纪太大,也不知什么毛病迟迟不愿婚配,这可不行;孟四郎也已说了亲,何况他也谈不上俊,生得太憨了些,整日也不知在傻乐什么,成日里逃学翻墙,瞧着不大聪明的样子。 其余的么,要么都成亲了,要么还小呢。 所以银珠嫂子笑眯眯这么一问,自然是有所指向的。 姚如意被问住了。 她虽不知为何婶子嫂子们闲话时这话题总能跳跃得这么快,但她还是扪心自问地想了想,最终诚实地托腮点头:“那得要俊的。” 她又不傻,难不成还专挑丑的? 答得坦荡磊落,一点儿也不扭捏,还满是发自肺腑的认真,惹得婶娘嫂子们又一阵大笑,纷纷追问她:“要多俊的?” 俞婶子本来兴冲冲想加一句问:“那你可要程家大郎这般俊俏的?”只等如意点头称是,她这头一桩媒不就做成一半了? 谁料,姚如意几乎没有思索,已抢先脱口而出:“起码得像我家二叔一样俊吧。” 婶娘嫂子们的笑声顿时戛然而止,妇人们面面相觑,银珠嫂子偷偷去觑程娘子神色,只见她有些出乎意料,脸上只是微露讶色,方略略安心。 俞婶子与其他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甘心地小声道:“你二叔?林家二郎啊?他啥时成你二叔了?他嘛……他俊是俊得很,但…但他整日里一丝笑也没有,性子也太冷了些,不会疼人呐!这俊啊,便略减了几分,你说是不是?” 婶娘们围着盘问着姚如意呢,而此时的姚家杂货铺里,白日里没有点灯,便仅有支开的售货窗口漏进来一片光,很疏淡地落在柜台、货架和一小块地面上,其他地方便皆隐没在幽深阴影了。 林闻安方才正巧受姚启钊的指派,进来为他取些辣片儿吃。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37节 自打如意做了辣片儿,先生便像个孩子似的,每日都要吃上几片才过瘾,吃得上茅房都火辣辣疼了,也不肯停嘴。 他走在光照不到的昏翳中,像是一抹黯淡的影子,却正好便听见了窗外那些街坊妇人在逼问姚如意喜爱怎样的男子。 本来要离开的脚步忽而便顿住了,他站在昏暗无光的晦色里,慢慢地往后一靠。其实,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等待着什么、想听见什么。 “不会啊,二叔其实人很好的,他经常笑的。” 女孩儿清亮如水的声音透了进来。 “胡说,他回来这么久了,你问问嫂嫂婶娘们,谁见过他笑了?那脸挂得啊,我瞧着比你阿爷都凶,连小石头都怕他哩!见了他便跑。” 在众人一阵附和声中,唯有女孩儿斩钉截铁地维护他。 “我就见过啊。” “况且,想笑才笑,不想笑便不笑,谁也不是日日都笑的呀。若是不笑便不算俊了,那这世上也没有俊的了。连我阿爷都说,二叔当初不仅是国子监里最聪明的,也是最俊的。阿爷说,二叔中进士游街时,差点都要被街边女子投掷的花果手帕埋了,那门槛都快叫媒婆踏破了。” “是这么说不错,但……那都是从前!” “即便不提当年。”女孩儿的声音脆生生,语气却坚定不移、字字清晰可闻,一副我的眼睛就是尺,绝不会有错的口吻,“你们瞧你们瞧,正好国子监散学了,婶娘们若是不信,我现就进去,把二叔拉出来与学子们现比,你们只管瞧,他一定还是最俊最好看的!” 这下,婶娘嫂子们都被姚如意弄得哑口无言了。 还是银珠嫂子无奈地扶了扶额头:“我的如意啊,傻姑娘,你到底明不明白啊,这是真的在比谁俊的事儿吗?” 姚如意呆了:“不是吗?”不是她们刚问的,谁最俊吗? 那就是二叔最俊啊!就是!她成日里趴在这窗子上看国子监里的年轻才俊,来来往往的,有的忽然扛着同窗就跑,有的边跑边踢球,有的嗷嗷叫着,非要往同窗背上跳山羊,有的会突然掐起嗓子唱小曲……她看得无语,只觉着年轻真好啊,成日有使不完的牛劲。 扭头再看看林闻安。 他独坐小院,澹烟疏影,素衣临风,如生于山崖之上的松柏。 姚如意只觉瞧一眼,眼睛都被洗干净了。 她不瞎,二叔奏是最俊的! 外头叽喳谈天声,一时安静下来。 铺子里的光影如一杯冷掉的绿茶,窗外微光斜斜切入,将整间铺子都浸在一种灰绿之中。林闻安脊背贴着冷硬的墙面,阴影里看不清神色,唯有垂下的眼睫毛在轻颤。 隔了好长一会儿,他才抬起头,轻轻一笑。 顺手包好了辣片儿,还帮姚如意在柜上的一本空白账簿上,提笔写了先生又偷吃辣片儿若干的话,才又悄然回了院子,继续陪伴先生,顺道盯着那群小孩儿,别叫他们惹怒了大黄。 窗子外头,一阵无言的沉默后,俞婶子忙挥了挥手臂岔开话头:“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好端端的说什么男人啊,扫兴!这也做了一日了,都做了多少了?时日紧得很,没两日可要去码头给尤家两口子和他们的学生们送行了,都加紧些做吧……程家大郎,哎呦,你发什么呆呢?叫你写个封皮你弄啥嘞?这笔上的墨汁都滴滴答答落满地了!” 程书钧也终于从长久的怔忪中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开始挽救。 又过了两三日,大伙儿合力做的这些东西终于都做好了,装了十几辆车,从国子监到码头来回运了好几趟,终于都运到了西水门码头,接下来便由脚夫一担担往船上装便行了。 今日,国子监夹巷的所有邻里,都约好了要一同去码头,为尤家夫妻俩以及他们的学生送行。 第35章 济众生 救黎民于疾苦,以仁心济苍生。…… 天没透亮,水门码头上飘着青白雾气,今日终于下了雪。 细雪是突然从沉沉云缝里漏下来的,细如尘埃,被风卷得斜飘,刚落在石阶上不声不响地便化了。 码头远处的河面黑沉沉,还浮着碎冰碴子。 泊在码头上的一艘艘漕船如群集庞大的河兽,船头的羊角灯便是那忽闪忽闪的兽眼,桅杆竖起,似兽角又似能戳破夜色的一根根铁针。 水波击岸,黎明渐渐来了,漕船上的船工已在解开缆绳,接连放下了舢板,也能看见灯笼光下裹着的各色旗帜与黑压压的人群了。 穿皂靴的官差正大喊着后退后退,手里提着水火棍将来送行围观的人与要登船的人隔开。 尤嫂子眼含热泪,最后抱了抱茉莉,又亲了亲她胖乎了不少的脸,不舍地第不知几十次交代她:“要听阿婆的话,不许一个人溜出去玩,不要玩火,别追狗,也不要拔你俞叔鹦鹉的鸟毛做毽子,好好吃饭,乖乖睡觉,爹娘很快就回来了。知道吗?” 茉莉紧紧抿着嘴,大眼睛定定望着娘,点了点头。 “你怎么不跟娘说话啊?”尤嫂子忍着哽咽,轻轻揉揉她的头,“别生气了,爹娘不是不要你了,爹娘要去打疫鬼啊,打赢了就回来了!回头娘给你带桂州北流河陶窑的陶娃娃好不好?还有橘子糕、橘子糖,听说桂州冬日如春,一点都不寒冷,那儿有很多很多橘子,漫山遍野都是成片成片的橘子林呢。对了,还有荔枝干,我们茉莉还没吃过荔枝,回头娘一定带回来给你尝尝啊。” 茉莉还是不说话,只是往尤嫂子的脖颈边依恋地一靠,之后又被尤医正接过去也抱在怀里,搂着脖子,听她爹温声说了会子话。 此时,一阵又一阵地号角声响起了,尤嫂子夫妇搂着茉莉回头望去,码头上排头的那艘漕船,囤积在底仓的药材都已装好,有身着布甲戴着盔帽的士卒背着行囊,一个个开始登船了。 这次朝廷还派了数百军卒一同前往,以防不时之需。 之后便要轮到太医局的各位医官及门下学生们上船了。尤嫂子与尤医正最后亲了亲女儿,便毅然将女儿塞回外婆怀里,与夹巷的邻居们也相互道了别,便扬声喊来也正在和家人亲眷依依相别的学生们。 他们提起药囊,背着行装,走了。 不仅有尤医正,太医局的各科太医去了大半,一队队身着青布袍子的年轻人跟在他们老师身后,如一排刚长成的松柏小树,神色肃穆地从姚如意面前走过了。 医科学子的队伍里,有个身量最高的学子高举着一支大旗,上面似乎绣了字,隐约能看见“民命所系,昼夜匪懈”几个字,但旗面早叫雪打湿了,沉甸甸垂着,看不清全貌,只能看出旗面是青底黄边的。 在此时,医者不着白衣,都较为推崇青与黄,中医认为青色属木,对应肝,黄属土,应脾胃,皆主生长。 是生的希望。 姚如意夹在夹巷各位嫂嫂与婶娘们中间,远远地望着尤嫂子一路走到了船板处都没有回头,直到要登上船时,才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朝她们所在之处看了眼。 俞婶子、程娘子与银珠嫂子立刻冲她大力挥舞着手臂,大喊道: “青琅!” “山水迢迢,你们要保重啊!” 茉莉的外婆,薛阿婆本已哭得眼泪止都止不住,见女儿在此时回首遥遥相望,赶忙弯腰要把茉莉抱起来,激动道:“茉莉快,快,阿婆抱你,你快跟你娘挥挥手!” 但茉莉却躲开了薛阿婆的手,挤过人群,突然往姚如意后背上一撞。 姚如意一怔,扭过身来想抱她,茉莉却只是紧紧搂着她的腰,把脸埋在她怀里,不管她外婆怎么哄怎么劝也不肯抬头。 薛阿婆劝不动,再一抬头,尤嫂子已又低下头回身,追上了其他人,身影渐渐没入队伍中。 “唉!走了!”薛阿婆遗憾不已,跺着脚道,“你这傻孩子,你怎么不跟你阿娘挥挥手,叫她看看你啊!她方才一定是想看看你啊!” 号角声悠扬地吹响了,桅杆上的大帆被一张张放了下来。码头上的船工一声声地声嘶力竭地吼着:“起锚!” 茉莉这时才松开了姚如意,才露出了一张强忍着不哭的脸,扁着嘴对薛阿婆说:“我不要,我会忍不住哭的。” 薛阿婆被她这副模样惹得生气,忍不住训道:“哭了就哭了,你爹娘一去这么远,你怎么不懂事,不知道该好好和他们道别啊?” 船已经缓缓地动了,茉莉嘴角抖着,红着眼眶瞪着她阿婆,眼眶里全是摇摇欲坠的泪,又强撑了会,她忍不住了,终于嚎啕大哭。 “不行!不行!”她仰着头,对薛阿婆倔强地哭喊着,“我不能哭!我不哭,娘就不会想我了!她就能安心去打疫鬼了!” 茉莉的哭声没能传多远,因为此时四处都是不忍离别的呜咽,薛阿婆蹲下来把这倔强早熟的小孩搂在了怀里,浑浊的泪也一颗颗滴下来。 姚如意看着鼻酸,怕自己也跟着掉眼泪,连忙扭过头去。 码头上登船的队伍还没停歇,等太医局的医官和学生都登船后,便轮到朝廷招募的民间郎中、大夫上船了。不仅是汴京城的大夫,还有好些郎中是特意从相邻的州府赶过来的。 他们风尘仆仆,什么年岁都有,不少白发的老郎中带着自己的徒儿,举着药幡,一个接一个迎着风雪,而上船去了。 雪地里脚印叠脚印,已分不清是送行的多还是远行的多。 这里头,姚如意忽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她踮着脚望了又望,确信没认错,就是赵太丞医馆里坐堂的陈郎中! 他留着一把山羊胡子,很好认。 他并不是一个人前往,身边还跟着穿了胡服作男儿打扮的少女,姚如意在赵太丞医馆曾见过她几回,她是陈郎中的女儿陈莫媱。 姚如意之前送姚爷爷去赵太丞医馆针灸时,等着无聊,便与陈郎中闲聊,他总是每回都聊着聊着,便开始三句话不离女儿,总是“我女儿如何”“我家阿瑶如何”地开头,语气里满是骄傲。 他总说他的女儿自小便沉稳,极有行医天赋,三岁便能背药名、药方,待长到十二岁,他没有选择让女儿在家绣绣花、学学妇容女工,而是将她送去张娘子的医馆当学徒,跟着学看妇人病。如今她已十七,很得张娘子看重,今年都能单独出堂看诊了。 父女俩都穿着洗得泛白的棉袍,一人背了一只大大的药箱,携着手,冒着雪,快步跟上了登船的队伍,也上船去了。 他们俩之后,便能看到十几名医娘,她们也扛着幡子,也都穿着相同的蓝底布圆领窄袖胡服,高高束起发辫,胡服方便外出、骑马,自前唐开始流行,到了宋时仍然还有很多女子出门会着胡服。 这一行人,应当便是汴京城里鼎鼎有名的张娘子医馆的医娘们了。 张娘子是汴京城里最厉害的女医,不仅是许多达官贵人的座上客,听闻还进宫给太后娘娘看过诊,很擅妇人科。 姚如意两眼发亮地望着她们,心在此刻竟跳得极快。 不知是书里才如此,还是宋时便是如此。或许是因此时商业的极度繁荣,已是“全民皆商”的地步;又或许是士族门阀已式微,没了那么多成见束缚,这个世道有很多女孩儿自小便在街上做活,各行各业都能瞧见女子从业的身影。除了传统的采桑、采茶、纺织、开铺子,宋时的医家女科也极为兴盛。[注] 此时,姚如意便见到了,一群悬壶济世走天下的医娘们。 她们大多都很年轻,即便是领头的张娘子好似也才三四十岁,她们围着自己的师父,身后还跟着一车药材,拉车的骡子喷着白气,车轱辘压过青石板,咯噔咯噔响。 她们要上船了,正排着队一步步登上甲板,偏生此时北风忽而又烈烈地刮起来,这一阵风,猛地将她们扛着的旗角叫风扯得笔直,覆在上头的雪粒子被风簌簌吹落,雪积不住,便露出了这方旗面本身的红色。 天色晦暗,扛着医娘们肩上的旗子,就这么在纷扬风雪中,鲜亮地、高高地扬了起来。 姚如意踮着脚,仰头去望,清晰地望见了上头绣的字。 “救黎民于疾苦,以仁心济苍生。” 船动了,所有人都紧紧望着起航的船,连官差也眼含热泪,扭过头去目送大船一艘接一艘地离开了码头,向南,一路向南去了。 好些送行的家人,趁机钻过了官差虚虚放下的棍棒,还沿着码头跟着奔跑,江涛一声声拍着船舷,他们呼喊着什么,即便听不清,姚如意也能猜到,要平安回来,一路顺风顺水…… 这场雪越下越密,渐渐把那些追赶的人影笼罩,又好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揉成一团团雾似的。 *** 尤嫂子夫妇俩携众学子南去后,夹巷里的日子也在一如往常地继续着。但姚如意有时也会觉着巷子里空了一块似的,晨起卸门板时,会下意识往尤家门口看去。 深冬寒天,尤家门前的落叶落得很多,墙角的煤灰也不知被哪个脚欠的踢散了,乱糟糟胡作一堆。 以往尤嫂子总是最勤快的,她见不得家里脏,便是连门口都会早早起来扫干净。每回姚如意开铺子时,都能看见她已经把叶子扫做一堆,还会把烧过的煤饼都贴着墙根,堆得整整齐齐,等荒货小贩来收。 薛阿婆年纪大了,没法兼顾这么多细节,因此以往格外整洁的尤家门口,也渐渐与其他家一样了。 一眨眼,便已进了十二月了,姚如意铺子里开始卖年画、桃符、门神和灶君像了,也开始卖各类拜神敬神用的香烛纸马烟火炮竹,现在支开的窗口处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神像,倒也很喜庆。 送行那日的雪,好似成了今年冬日的最后一场雪似的,之后只下了两场萧萧寒雨,便又不再有雪。姚如意那天望着雪如尘般簌簌落下,还在想,挺好,天上吵架的神明可算和好了。 如今一看,只怕是冷战了。 小巷子里也渐起了些年味。国子监后门那棵老榆树已经秃得一片叶子也没有了,有一日,俞守正忽而买了几串小灯笼挂上去,远远望去像结了果子似的,还挺好看的。 也是自打那一日起,姚如意便发觉巷子里四处都能闻见腊肉和风鸡的味儿了。 岁末日头短,姚如意卷着厚棉被,又被小石头的背书声迷迷糊糊吵醒了。天色还灰扑扑的,屋子里拉了厚帘子,便还是黑漆漆的。她在黑暗中揉揉眼,躺在床上静静地听小石头往下背,自己也醒醒神。 一开始还没睡醒,没听清他背什么,忽而听见他郎声在背的不是“噫吁嚱”,而是:“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38节 姚如意还愣了一下。 真不容易啊,这孩子背了两三月了,天天都早起背书,而且不管昨天背到哪儿了,他第二日准要从头背起,若是不从头开始背,他更是要一句都接不下去。这和姚如意背二十四节气和十二生肖是一样的,她记不住前后都是什么,所以要掰着指头从头数。 看来,小石头总算把《蜀道难》背完了。 但怎么现在又开始背《梦游天姥吟留别》了,小石头难不成也是李白的狂热粉丝?小小年纪便开始死磕《李太白集》了吗? 瞧着不像啊,他前几日还让他爹给他用家里淘换下来的晾衣竹杆,给他做了个竹马。他每日便举着那扫帚当刀剑,在巷子里玩冲锋陷阵、打金人的游戏,骑在那竹马哇哇叫着一口气冲到巷尾,再一个飘移急刹掉头,又哇哇地冲回去。 姚如意趴在窗子上,托着下巴,看他在寒风中乐此不疲地冲来冲去,觉着这孩子成日要他读书反倒屈才了呀。 外头,小石头背书声又卡住了:“势拔……拔什么城?” 姚如意打着哈欠起来开始叠被穿衣梳头。 开了房门去洗漱,才发现丛伯已经起来了。正在她家灶房的窗子上拉绳子,用来挂腊肉腊肠腊鸡,清寒的空气里还飘着从何家酱园子里新买来的芝麻酱味儿,混着窗台上晒的干花椒味儿,有些想叫人打喷嚏。 除了丛伯院子里便没别人了。姚爷爷还在睡,他这些日子都在床上将养他可怜的臀。前阵子他不是使唤三寸钉给他偷辣片儿吃,便是指派林闻安给他偷,被姚如意截获情报训了好几次都不改,这下好了,吃多了,后来疼得坐立不安,又不好意思说。 姚如意是什么人?她可是医院的老钉子户,见多了!两眼一眯,她就知道姚爷爷是什么毛病犯了。 二话不说,她把抱着门扇讳疾忌医的姚爷爷硬拉去医馆里,寻了个这方面极有名望的老郎中,进行了艾灸熏蒸烫帖结扎(不是那种结扎)一套完整治疗流程下来,姚爷爷总算摆脱了痛苦,但也被郎中彻底断绝了吃辣的希望,还喝了三五日的稀粥烂汤饼。 如今连林闻安都硬起心肠,再不给姚爷爷偷辣片儿吃了。 说起林闻安……姚如意边刷牙边问踩在凳上挂肉的丛伯:“丛伯,这几日二叔怎的又不过来耍了?他整日闷在屋子里做什么呢?” 丛伯忧心忡忡地回答道:“小娘子,你若是得空便多去寻二郎说说话,我怎的也觉着他又变古怪了。这些时日,也不知怎么了,叫丛辛出门搜罗了好些道士的书看,什么《抱朴子》《太清丹经》《周易参同契》,前日竟然还使唤我买了个丹炉回来!除此之外,我与他说什么,他都心不在焉,恨不得钻进炼丹炉里去……” 他左右瞥了瞥,见三寸钉和丛辛都不在,又无人进出,便压低声音向姚如意嘀咕:“小娘子你说,二郎莫不是想着要出家吧?这可怎生是好啊!” 姚如意吓一跳:“不会吧?”他好端端的出家作什么。 丛伯却说得煞有介事,复又叹气:“小娘子不知,二郎在抚州养病那几年,举止原就有些异样。他时常空望着,能好几日都不说话,又或是一整日都在写字,写一张团一张,从早到晚也不理人。若不是那日忽得王大人书信,说姚博士中风病重,二郎决意回京探视,精神才见好转,我真怕他憋出什么毛病来了。” 姚如意咬着牙刷,依着丛伯的话暗自琢磨:二叔这是曾经有过……刻板行为吗? 据她所知,人若有刻板行为,和长期圈养的动物也是有相似的成因的。比如久居狭小之地,独自度日,或是周遭环境单调,少了人际往来,便容易生出些无目的的重复举动来。 林闻安在抚州困守了七年,起初腿脚不便,只能长年累月窝在屋里,靠些重复、固定的动作来宽解心怀,也是情有可原。只是如今他腿脚已好了,且到了汴京后,看着一直都挺正常,怎会…… 姚如意刷罢牙,一面想着,一面舀水洗脸。 算起来,二叔的异样,好似是从那日去了码头开始的。 那日,看着漕船一艘艘向南驶去了,姚如意也没忍住,和嫂嫂婶娘们一样,都感性地流了眼泪,为那份济世救人的仁心好一阵痛哭。 而在她身边的林闻安,除了默默借了袖子给她擦眼泪,自始至终静立着,目送船队远去。 回来后,他的话便少了。虽然原本也三棍子敲不出一句来,但就是有些不一样了。他像是心里揣了件大事,独自琢磨着。 从前他每日起身,都会来姚家陪姚爷爷说话、下棋,静静地听他混乱地唠叨着旧事。可自打那日回来,竟连饭也不过来吃了。 丛伯担心他,时常托姚如意来叫他,她便也从角门过去唤过他几回,他倒也肯依从,乖乖听话起身来用饭,只是握着筷子又开始出神。 他起初也没什么,只是在看王大人留下的一卷图纸,日也看夜也看,之后便开始让丛辛去书局搜罗些道家书籍,又开始每日每夜地看那些书,如今便一门心思钻研起炼丹来了。 这可比先前不来吃饭严重多了!确实叫人放心不下。 姚如意想着,待开了铺子门,必要过去瞧瞧他。 心里记挂着这事,姚如意匆匆扒了几口粥,便忙着开窗、开门,规整铺子里的货物,将茶叶蛋、关东煮温在炉上,烤肉肠的肉浆、做鸡蛋汉堡的面糊也一一摆好,才算忙定。 此时天色尚早,估摸没什么客人上门,丛伯说林闻安早早便起来了,过去应当不会打搅他睡觉。 她正想往林家去,忽又听得一叠声小雏鸡般嫩嫩的“如意阿姊”的叫唤声传来。 小石头、茉莉、小菘拉着关戎戎,几个孩子都被裹得像颗炸丸子,棉帽围脖棉手套,看不见脖子更看不见腰,一个个炮弹似的便冲进来了。 “如意阿姊!我们要吃“三元及第”!还要吃杂蔬煮!还要吃鸡蛋堡!还要吃炙肉肠!” 姚如意侧身避开,惊道:“你们怎的起这么早?”大冷的天,小孩子竟然也不睡懒觉。 “我们昨个便和爹娘(阿婆)说好了,今儿不在家吃早饭,就要来杂货铺吃!”几个小孩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好吧好吧,姚如意笑着摇摇头,认命地挽起袖子,给他们拿今日的早餐套餐,再烤肠烤鸡蛋汉堡去。 天气越冷,她的这些小吃和早餐便也愈发受欢迎了。 除了头一日朝食套餐滞销过,后来每天准备的都能卖掉。不过她原本也没有预备很多,现在好多学生都是前一日便过来定了,明日一早直接在箩筐里自取,拿了就走,卖完即止。 不过再过几日,国子监便要放冬假了,学子都得回家过年去了。但放冬假之前,学子们还要在国子监过“祭灶节”,也就是小年,小年过完才放假,所以姚如意又有主意了! 祭灶节是民间送灶神上天“言好事”的习俗,除了要用“胶牙饧”祭祀灶神,也会准备丰盛酒食吃一顿。 似乎过节就是这样的,不论是什么节、祭祀什么神明,最后都是返璞归真,趁着节庆大吃一顿。 学子们在国子监里没人操持饭食,但他们必然也会比往日更有意愿花钱在吃喝上,姚如意便想做些精致好看又好吃的寿司攒盒,最后挣一笔。之后便不再准备那么多吃食了。 学校放假,她和她的小卖部也要开始猫冬了。 姚如意边烤肠边想着她的寿司,这时候应该叫“酸米脍饭”吧? 几个孩子熟门熟路地在铺子靠墙的窄桌边排排坐下,晃着小腿边聊边等,姚家几只已经长得半大的小狗也溜了进来——现在它们正是毛发长得参差不齐的尴尬年纪,瞧着都有些丑。 唯独汪汪这只大肥猫,依旧圆滚滚的,半点尴尬期的模样也无,它天生身子便比其他猫更短一些,身上的毛蓬松得很,腿也短,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的,黄橙橙的像个虎斑大橙子。 小菘见它甩着尾巴进来,立刻夹起嗓子,弯腰将它抱住,使劲蹭了蹭,腻糊糊、甜丝丝地叫它:“汪汪!你来啦!” 汪汪“喵汪”应了一声,胖尾巴也一甩,算是回了她的热情。 小菘费了好大劲将它提溜起来,抱在腿上,便不肯松手了。 关戎戎年纪和小石头差不多大,性子很活泼,她看了眼狗狗和猫,便想到姨母家那只生得威风凛凛的黑犬百岁,忍俊不禁地笑道:“我给你们讲件趣事。” “什么事?” 几个孩子齐齐侧过脑袋。 “前几日,我舅舅家宰了羊,特意坐车给姨母家送羊肉,见百岁生得威风,便说借回去给它寻个老婆,好生下几个像它一样厉害的狗崽子。姨母便让舅舅把百岁牵走了。谁知不到中午,百岁就被送回来了。” 小石头问:“为啥呀?” 小菘和茉莉也惊讶道:“怎么这么快?” 这话听得姚如意正烤着肠,差点被口水呛着。 “就是呀!你们可知为何这么快?”关戎戎自己先笑出声来,“百岁到了舅舅家,一进门就先吃了两盆饭。舅舅便把他家的漂亮小狗和百岁关在一起,百岁竟以为那是来抢食的,龇牙咧嘴地咆哮,硬把人家小狗都吓跑了!舅舅气得不行,说百岁光吃饭不干活,他还搭进去两盆饭,便又给送回来了。” 几个小孩哈哈笑。 “你家百岁真好玩。” “它能吃两盆饭呐,太厉害了!” 姚如意端了个盘子,把吃食都给孩子们送过去,他们也立刻都不说笑了,纷纷埋头大吃大嚼起来。 她挨个小孩脑袋摸过去,摸到茉莉时特意怜惜地多揉了几下。算算日子,尤嫂子他们应当已经到桂州了吧?也不知那边灾情如何了。 “你们吃着,顺带帮阿姊看铺子,阿姊有事儿,一会儿就来。”姚如意顺口就把铺子交给了这几个编外“小伙计”。 “放心吧如意阿姊,都交给我们了!”小石头拍着胸脯道,他顺便又瞥了眼最远处货架上的新来的大马将军。他已经攒了十几文了,还剩两百八十二文,他就能买大马将军了! 姚如意笑了笑,便放心地走了。 这几个孩子都很乖,过来铺子里玩,还经常帮她看店。上回有个手脚不干净的偷东西,这群小豆丁竟然胆大得很,不仅知道喊大黄带汪咪队过来来堵贼,还成功追回了赃物。 姚如意从角门穿过去,进了林家。如今这角门已经不锁了,丛伯上回甚至在琢磨,要不要把门拆了。 此时天已亮了,姚如意进了林家后院,先和那颗柿子树打了声招呼:“早啊平平”,才沿着回廊寻过去。 林闻安的屋子在东厢。 门半开着,里面却没点灯,有些昏暗。姚如意脚步在门口顿了顿,边扶着门框探头探脑,边小声叫了句二叔。 天光漫过窗棂,屋子里的炭盆早熄了,只剩几粒暗红的火星子还在微微闪动。她踏进去一只脚,便踩到了几张杂乱的宣纸和书籍,真是满地狼藉,有的纸张折了角浸在墨汁里,有的被镇纸斜压着,有的团成一团,乱得连下脚地都没有。 她只好左突右闪,循着空隙踩进去了。 幸好她崴的脚早已好了。 林闻安正趴睡在纸堆里,一只手臂垂在地上,衣裳也皱巴巴的,襟口松了半寸,下颌被散乱衣领掩去半边。 姚如意蹲在他面前,呼吸都莫名放轻了。 漏进窗棂的几束清寒的光照在他额角,眉骨处便投下了两道淡淡的影子,也将他的眉眼晕染得更加深邃了。 鼻子好高,睫毛也长呢。姚如意趁机大肆将林闻安看了个遍,在心里重重点头,她的眼光真是没错的,婶娘们怎的就不信呢? 二叔这皮囊搁在后世,那也是能当明星的。 忽而一阵风来,将满地的纸都吹得簌簌颤,有一张纸飞起来,被姚如意眼疾手快地抓在了手里,下意识一瞧,她便僵住了。 上面是一张图,虽然只是笔画很潦草的草图,但图上画的是带底座、还带了直长炮筒的……一种武器。 姚如意傻了,这玩意怎么看怎么像……炮啊!她虽然没见过真的炮,但她跟外婆一起看过“二营长,把我的意大利炮拉出来”那部剧啊。 不大了解历史的姚如意并不知晓其实早在宋朝便已造出了历史上最早的攻城火器,长得还真像个炮。她瞪圆了眼,有个古怪又难以置信地念头在她脑中盘旋不止,让她攥着这张图纸的手都微微有些发抖。 不会吧…难不成…… 片刻后,当林闻安忽然意识到身边有人,困倦地睁开眼时,他便听见姚如意用一种仿佛在密谋大事、两个卧底对暗号的口吻,低头靠近了他,在他耳畔,神秘兮兮地问道: “二叔。” “你知道宫廷玉液酒,多少文一杯吗?” 林闻安:? 第36章 寿司船 明知已无望,却还在奢望,明知…… 明日便是小年,姚如意正在灶房捣鼓寿司船。 案板上摆了一溜小碟子小碗,面前的竹帘上铺了醋饭,斜斜撒些青瓜丝、渍萝卜丁、银丝鲙,排得齐齐整整。 她在里面忙碌,小卖部里的生意则是三寸钉和小孩们在看顾。 这几日姚如意不仅在鼓捣寿司,还与来送玩具的荷香讲好,让周榉木做了些时新好玩的木雕棋盘、卡牌来。 小时玩的大富翁改头换面为“升官发财棋”、飞行棋变作“燕儿飞”、跳棋还叫跳珠棋。各制几副,备上一张写了玩法的纸,便开始摆在小卖部里售卖。 卡牌游戏暂且仅做了一种,算是仿大宋风物而改制的“大宋版狼人杀”:将木片锯作三寸见方的薄片,刨光上桐油,阴干后正面刻角色,背面则刻上“姚记”的兔头商标。 虽然好些国子监学生都说她画的兔头太丑,建议她请个好画师来画。姚如意心想,都是些不识货的,这可是她儿时曾风靡校园的流氓兔!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39节 角色么,姚如意以道士对应预言家,灵婆对应女巫,猎人仍是猎人,捕快是守卫,平民角色有书生、货郎、茶博士等;山匪对应狼人……此时也不好叫狼人杀,姚如意冥思苦想,最后决定叫阴阳牌。 这些东西一摆上便极受欢迎,原只备得三五套,被冬日窝在学堂里无聊至极的学子们一日便买空了。 如今订单已积了三十余副升官图、四十套阴阳牌,加之还有需固定供货的绢人娃娃、零碎小玩具等常备货物,周榉木是凳子不敲了、桌也不锯了,赶集摆摊儿更不得空去了。他以往那闲适清淡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每日两眼一睁便要干活,成日里都在应付姚如意这儿雪片般飞来的订单。 连雕刻技艺都在飞速长进。 这几日小卖部生意也因此而大涨,来买棋的学子们虽没买着棋,但来都来了,便逛一圈再回去,只要逛了,多多少少也都会买些零碎。 姚如意每日数钱数得乐乐呵呵的,唯一遗憾的是,无畔带走了她的辣片儿,却一去不复返,没什么消息。姚如意思忖着过年前还是亲自去一趟才好。 不然她一直想做的零食,仙贝、雪饼、巧心酥、怪味豆可怎么办呢?一个人实在是做不过来。她做做辣片儿都供不应求了,如周榉木也差不多,每日两眼一睁便是卤蛋、调肉浆、搅面糊、炸鸡柳、蒸豆皮做辣片儿。 这都已算是极简后的了!毕竟她朝食套餐里的捻头、肉夹馍的馍还有粥,皆从外头相熟用料好的食摊订制,甚至送来前摊主便替她用油纸一个个装好了,摆上就能卖,不必她多费心。 饶是如此,一大早也忙乱得很,幸好有丛伯丛辛和三寸钉帮衬张罗呢。不论是家里的活计还是铺子里的生意,三人都为她大大分忧解难了。 丛伯更是每日采买做饭,还帮姚如意领着姚爷爷去医馆施针,比本家亲戚都更尽心。说起她的堂婶堂叔一家子,也就林闻安回来那日匆匆打过意会照面,如今都已老长时间没再来往了。 她如今生意稳定了,有了余力,便说想给丛伯他们也开一份月钱。 他们是林家的仆人,却将姚家活计也一肩挑了。一来,这一定是林闻安的嘱咐,二来,也是他们人好。若是那等不情不愿的,即便主家嘱咐了,也自有百般推脱之法。 但丛伯等人却从不惜力,总将诸事料理得很妥帖。 听了姚如意的提议,丛伯是坚决不要的,后来拗不过姚如意,便松口说:“我个老货便不必了,先前随二郎进京,路上二郎便给我们仨都涨过月钱,也早已提前说好,日后要我们多帮顾小娘子家里的。若是还收小娘子的钱,我再没脸见二郎了。倒是那两个孩子,丛辛日后还要攒钱娶媳妇,三寸钉这样的,娶媳妇是别想了,多攒些银钱傍身养老也好。小娘子心善,给他们稍稍赏个几百文便已是大恩了。” 对姚如意而言,她是孤身来这个世上的。除了天然便成为了她家人的姚爷爷,唯有林闻安、丛伯、丛辛与三寸钉是日日与她相伴的,也早已如她在这里的家人一般。只是再好的家人,也不能唯有一方在付出,人心是相互的,血浓于水的亲情尚且要费心经营,坚持给银钱,这并不是见外。 人情世故、知恩图报,姚如意以往懂得的也不多,只能浅薄地如此做了。 得了丛伯的话,姚如意如今便每月给三寸钉和丛辛发一贯钱,再包了他们三人的四季衣裳鞋袜,年节另有红封。丛伯心里熨帖,三寸钉和丛辛也都是老实孩子,得了银钱惶恐不安又千恩万谢,为姚家做活时也愈发卖力勤勉,总想着努力不辜负这双份月钱。 手上卷着寿司,思绪却纷飞,她一会儿想着这个,一会儿想着那个。 她将片好的鲈鱼肉、腌鱼和炸鱼,都放在白纱布上,吸了吸水分和油,再小心地切成半寸见方的小块。 寿司船里要装的种类,她想了好几种。鱼脍寿司是一定不可或缺的,宋人对鱼鲜最常食用的法子便是做生鱼片,佐以“酱清”即可——这是宋时酿造的一种较为清淡的酱油,吃起来类似后世的味极鲜。 时人认为这样最鲜美可口。 姚如意做了几种鱼肉寿司,便开始卷肉松寿司、厚蛋烧寿司、鸡肉蛋皮卷寿司、黄瓜火腿寿司、还用竹叶和芦苇叶包了几个手卷和军舰寿司,再捏了好几个三角鸡肉饭团、梅子饭团。 寿司船也是早早便让周榉木做了送来的,是柏木的小船,长约两尺,宽尺许,她先在盘底垫了层竹叶,这层底色能把衬得寿司更鲜亮。再将鱼脍寿司和其他种类的寿司交替着码在盘的中间,每块寿司间隔半寸,整齐又不拥挤。军舰和手卷放在边上,饭团则摆成个小花的形状,围在盘的四周,最后插上糖纸小伞和剪纸小旗,便完成了。 姚如意满意端详着这盘寿司,仔细闻一闻,有醋饭的米香、鱼肉鸡肉的鲜香、酱汁的酱香,还有腌梅子的清香,全丝丝缕缕地混在一起,即便没有海苔,闻着也足够香呢。 正好颜色也搭配得恰到好处,红的、白的、绿的,好看又雅致。 今儿先一共做了两艘寿司船,她打算看看销路如何,若是不好,便今儿晚上自家吃了!为了摆这个,她先把窗口上的其他小零碎都取了下来,准备将两艘船摆到了最显眼的位置。 她打算将其中一艘寿司船拆零散卖,任选口味;另一艘便是用来吸引那些富家子弟,他们有仆从帮着抬,觉得新鲜有趣,便能整船买下带走。 把寿司船抬到铺子里时,几个巷子里的小孩儿正挤在柜台旁跟三寸钉一起玩抓石子。三寸钉呆头呆脑,裹着灰布棉袍活像只大胖松鼠,挤在孩子堆里毫不违和;小石头的虎头帽后头拖着一串红穗子,一边玩一边扫在小菘的脸上,小菘与他说了几回,小石头也没理,只一味格外专心地打石子。把她气得啊,一抬手便把他整顶帽子都揪下来,往后一丢,啪地掼到三寸钉脸上去了。 小石头也毫不怜香惜玉,伸手就去拽小菘的辫子。 俩孩子差点打起来。 姚如意一进来,便把小孩儿们的目光吸引住了,连小菘和小石头也顾不上怒目相视,都围过来看,看到寿司船眼都直了,都哇哇地惊叫个停。 听着蛙声一片,她将寿司船稳当当地摆好了。 刚把寿司连船都用个纱布大菜罩子罩起来,便见丛伯驾着一辆青布篷盖的马车自巷口辘辘而来。姚如意眼前一亮,撑着半个身子,探出头去:“丛伯,二叔今儿便要去做官了吗?” 说起做官,之前是她和丛伯都误会林闻安了! 二叔压根不是要出家,更不是跟她一样是个穿书的。 他是要做大官了! 想起自己之前傻傻地问他宫廷玉液酒多少文一杯,对上林闻安那初醒未褪的惺忪眉眼,他又被她问得一脸迷茫,姚如意当时便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最令她觉着丢脸的是,林闻安撑起身子,竟还很认真地回答她:“宫廷御液?若是要卖只怕是不成,内廷御酿向来不对外市易,外臣也唯有官家赏赐方能得,有市无价的,不如沽些寻常的酒来卖好。若是想喝……” 他思忖片刻:“过几日,入宫觐见官家时,我与你讨一壶来吧。” 姚如意赧然不已,赶忙摆手,支支吾吾:“不必了不必了,我不是想喝,我就是听人说起随口一问……”说完,她才忽而意识到林闻安说了什么,惊愕道,“什么入宫觐见?!” 她这才知晓,林闻安为何要炼丹,又为何有那“意大利炮”。 那“意大利炮”的图纸正是先前官家叫王府尹给林闻安带来的,而且这东西早已在数年前便应用在军中,并非林闻安所创,而是此时无数无名的工匠潜心研制的结果。 而林闻安因负有天才之名,又曾是东宫近臣,故得敕命监造改良火器。 姚如意也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日用粗茶和果丹皮招待的王大人,竟是专门来传旨为林闻安授官的。 姚如意弄明白原委后,便觉着很佩服,遇着这般泼天的富贵竟也能如此敛容守静,好似人家王大人来送的不是圣旨官印,而是厕纸似的。 实在太沉得住气了! 若是她突然“上岸”了,有这样的大好事儿砸头上,她只怕早穿上官服抖搂起来了。而且,走两步便能回家的路程,她都要晃着乌纱帽上的长翅膀绕汴京城三圈再回家。尤其还要穿着官服去刘主簿和冯祭酒等狗眼看人低的面前多绕几圈,告诉他们,今儿你们都高攀不起了!哼! 听说官家给的四品官呢,距离紫袍金带仅有一阶之遥,可不是大官了么!比冯祭酒的官职还高两级呢! 而且他任的官职名特长,姚如意就记了个什么什么“提举监事”。但丛伯说,这不是正经官名,因为军器监自打立朝便并非独立衙门,先帝时期的兵器制造事务一向由三司(盐铁、度支、户部)下属掌管,但特殊的是,现今的军器监是由官家的内藏库出资拨款营建,并不走户部的账。 因此,实际上军器监又是直属于官家的小衙门,名义上权力受三司使(计相)节制,却又能越过其直接向官家述职。 大概这就是……一种“经济特区”官?姚如意已经懵了。 而宋朝的官制又分“本官阶、差遣职、加衔、兼任”,格外复杂,愈发听得她头昏脑涨。 丛伯虽也没读什么书,但却对林闻安视若亲子,将他的大小事如数家珍,即便是这样绕来绕去的繁复官职,他也能一字不差、倒背如流:“小娘子,二郎的本官是天章阁侍制,正四品,这是能随时出入禁中、负责起草诏令的清要之职,此官非天子近臣不能当。也于此,二郎的官印品级及俸禄便也是照这个官职来算。同时,二郎还身兼了五品兵部观察使、差遣为六品御前军器监提举。他实际要管照的事务便是军器监火器监造。” 姚如意听得两眼蚊香圈,花了好长时间也没捋清楚,捋不清楚就不捋了,反正……横竖……二叔就是当了四品大官就对了! 今儿便是林闻安终于决意要重返官场的日子。 听得姚如意大声嚷嚷,丛伯远远的便也露出极灿烂的笑脸来了,他十分能意会姚如意那略带几分虚荣炫耀的小心思,毕竟他也可想炫耀了! 他昂首挺胸、声如洪亮得应道:“正是!” 那神气活现得好似他才是那个马上要去做官的人似的。 姚如意被他那下巴翘上天的模样逗笑,嘿笑着,对丛伯竖起了大拇指:“丛伯,您今儿打扮得正齐整!可太俊了!” 小石头、茉莉和小菘他们听见姚如意说做大官的话,也忙从窗口处挤出脑袋来看,他们其实也闹不懂什么事情,但就是喜欢凑热闹,鹦鹉学舌似的,齐声声跟着姚如意脆生生地嚷道:“丛伯,您可太俊啦!” 童声稚嫩清脆,更叫丛伯听得哈哈大笑,那赶着车都快美得找不着北了。 “这身新衣好看吗?今儿二郎要先入宫面圣,我等小人虽进不去,但在宫门口等着,与那么多大官的仆从在一块儿侯着,岂能堕了二郎颜面?我便特意雇了辆簇新的车,连马儿也叫车夫洗过,马蹄子都修了!” 丛伯把车赶到姚家门前,吁了一声,边说边跳下车来,他这嘴已快咧到耳根,还抬手矜持地正了正新买的帽子:“如何?” 姚如意一个劲点头:“可好看!” 这没骗人,丛伯今儿换了身簇新的酱色万字纹棉袍,浆得挺括,新帽新鞋袜纤尘不染,连胡子都修得整整齐齐,甚至连花白的头发都上“洗剪梳药行”请了个手艺精湛的剃头匠,用五倍子、胡桃皮、铅粉做的黑发膏染成了黑色。 这一染发,丛伯看起来起码年轻了十岁。 不过这时染发遇水就掉色,一洗就掉了,不如后世的染发膏好用。姚如意看了看天,今儿日头虽不大,但好歹也是个晴天,她在心里为丛伯祈祷,这一路可千万别下雨啊! 丛伯便满意极了,将马车栓好,与姚如意道:“我进去瞧瞧二郎拾掇好了没有,时辰不早,也该出发了。” “您去吧,我看着车马。”姚如意主动道,等丛伯进门,姚如意也不仅托腮遐思:四品……应当是绯红色的官袍,佩玉冠玉带。 朱衣象笏,不知二叔穿起来是何模样? 她正有些入神地畅想着,国子监的钟声也恰好铛铛铛地敲响了。 俞守正是监门官,今儿正当值,肩头站着两只鸟,取了钥匙把国子监的后门打开。 不一会儿,无数学子便鱼贯而出。 今儿正好是国子监的“岁考”最后一日,也就是期末考了。听闻今儿是最后一科,只考半日,考完后,且等着明后日全放了榜,便该放假了。 今年学业已毕,这些学子可算熬到头了。 程书钧、孟博远和林维明三人结伴从学斋里走出来。程书钧是素来沉稳的性子,今日却难得露出了郁郁不乐的神色,夹在两个好友中间,眉峰深锁,沉着脸一言不发。 今日上午考完最后一科“时文”,前两日考的“策论”和“词赋”的卷子便已发还回来了。他头一回没能考到“甲等”,一个得了“乙”,另一个只得了“丙”,朱红的批字映在眼里触目惊心,程书钧的心也是一沉再沉。 他知晓自己为何会考砸,便更对自己的心不在焉而悔恨。 这些日子,他一直没能忘记那日在姚家门前,被婶娘们抓住裁纸,却听得她们旁敲侧击想为姚小娘子与他做媒之事,可最后…… 他起先还听得心如擂鼓,几乎有一团火在胸腔里燃烧,后来听见姚小娘子关于谁最俊的回答,那字字好似冰锥,刺得他如坠冰窖。之后,连着数日他都不再寻借口去杂货铺,只觉整颗心都好似泡在了酸浆水里,又酸又涨,沉沉地坠了下去。 这不是俊不俊的问题,姚小娘子尚且没明白,但他却明白了。 读书时也心乱如麻,陷入了无尽的猜思之中。 孟博远见程书钧面色发白,满脸沉郁,便勾住他的膀子,开解道:“怎么了这是?我这考了个庚等的人都没这副模样,你就考个乙、丙至于么?” 林维明也道:“我也只考了乙、丙。” 程书钧有气无力瞥了孟博远一眼:“你常考庚等,我不常考乙等。” 孟博远默默地收回了手,气得翻白眼:“我就不该宽慰你!是是是!你完了!你掉出甲榜了!明年开春府试考不上了!以后回家种田吧!” 程书钧自知不对,他不是刻意用话刺孟博远的,只是心里烦躁忍不住说些言不由衷的话。此刻心里也生悔,微微垂了头,更低落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理会我了。” 孟博远见他像根霜打的茄子似的,便也不生气了,与林维明悄然对视一眼,两人提议道:“考已考完了,再悔也无用,不如,我们去姚小娘子那儿下棋吃杂蔬煮吧?我们再买些肉脯给汪汪吃,你不是最喜爱汪汪了嘛?” 程书钧欲言又止,又不知如何拒绝,此时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先前程书钧总用些蹩脚的借口往杂货铺跑,被孟博远和林维明二人察觉不对勒住脖子逼问,他却不能将这一腔心事都说出来,瞥见姚家那只大黄肥猫蹲在门槛上眯着眼晒太阳,一身黄橙橙的毛在阳光下好似在发光,他便灵机一动说,他其实……是喜欢姚家的猫。 姚家的猫又肥又圆,甚是可爱。 程家是裁缝铺,布帛料子多,不能养猫狗,程书钧这说法十分站得住脚。见他说得斩钉截铁煞有介事,孟林二傻恍然大悟,还笑嘻嘻地撞了撞他胳膊,笑话他: “原以为你跟那丁字号的卢昉似的,是春心动了,成日里去瞧姚小娘子呢。原来你是个呆子,不看美好的女子,倒爱只肥猫。” 当时,程书钧瞟着这俩哈哈大笑的好友,嘴角抽了抽。 也不知谁才是呆子。 “走走走。”此时,程书钧踉踉跄跄地被好友拖着往姚家跑,那两人还自觉寻到了开解他的法子,笑道,“我可知道,你们这些好狸奴的都有怪癖,不论遇着什么难事,只要搂着猫摸摸毛再亲两口,心里就好受了!” 姚家的屋檐近在咫尺,程书钧脚步愈发挪不动,心也酸涩了起来。 他瞧不起自己。 明知已无望,却还在奢望,明知不应再思念,却仍想见她。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40节 还为此考砸了岁考,真是……没出息。 到了姚家门前,孟博远张嘴便想唤姚小娘子,来三碗杂蔬煮,没想到却一打眼便见着窗台上两艘摆满了小饭团的柏木船,顿时便改了主意,兴致勃勃地问道:“姚小娘子,这是什么?你又做了新吃食?” 姚如意就坐在窗子边呢,听见有生意上门,便忙抬起头来,弯起眼睛笑答道:“刚做好的酸脍饭,要不要尝尝啊?” 程书钧走在三人最末,脚步迟缓,良久,才抬眸去看她。 今儿姚小娘子梳了个俏皮的乌蛮髻,鬓角别的一朵玉兰花,穿得是窄袖葡萄扣妃色短袄,围了个毛茸茸的兔毛围脖,半个下巴都裹在里头,显得人愈发软乎乎的。她眼型圆润,一笑便弯弯的,睫毛便绒绒地覆下来,左腮的笑涡比右边的更深,让人盯着瞧时,心里便好似被烫了一下。 “都怎么卖的?素的五文一枚,鱼脍荤肉八文一枚……那鱼脍和火腿的都来些!我们还要些杂蔬煮吃。”孟博远已经完全忘了好友的煎熬,满眼都是吃的,“这蛋皮的脍饭好似也不错,梅子饭团也来三枚。” “好嘞,你们进来坐吧,一会儿就来。” 孟博远又拉着林维明、程书钧进去落坐。他一进去便看到了姚家的肥猫汪汪,蜷缩在靠近暖炉的货架上睡得打鼾。他也是见过姚小娘子的猫后才知道猫睡觉也打呼噜,声儿还不小呢。 “程大!汪汪在这儿呢,给你,给你搂着。”孟博远十分善解人意,一把将睡得好好的猫抱起来塞进走入杂货铺便更显得沉默的程书钧怀里。 汪汪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发现是店里的熟客,便也不客气,肥臀往程书钧的臂弯里一坐,自发寻了个暖和的好姿势,继续睡。 之后便是期待地等着吃。 不一会儿,姚如意便将他们点的寿司都用盘子整齐装好,送了过来,还多送了一小碟酱清和杏酪给他们蘸着吃。 孟博远和林维明考了一上午肚子早饿了,此时都两眼放光,立刻下筷子。先挑了个鲈鱼脍寿司。白生生的鲈鱼肉片得薄得能透光,铺在醋饭上像片入口即化的雪。几根葱丝细得能穿针,颤巍巍搭在这肉边。孟博远拿筷子把这脍饭挟起来,鱼肉便跟着筷子颤,他忙往嘴里送。 先觉着米饭都还是温乎的,酸里带点甜,米粒儿颗颗分明,咬下去还有股子弹牙劲。鱼肉嫩又鲜,连葱丝都带着股子清气,不冲不呛。 清爽!好吃得紧! 林维明吃的素笋寿司,嫩黄的冬笋切得细细的,拌了点香油,油光光的铺在米饭上,边上还掐了片紫苏叶,笋丝咬起来脆生生的,带着股子新笋的清甜,香油的香不浓,反把笋的鲜衬得更足了,米饭吸了点笋的汁水,鲜爽无比。冬日里大鱼大肉吃多了,坐在暖和的炉子边本就有些燥,吃上这么一口,格外舒服。 还有那饭团,外头裹着些芝麻和炒过的豆米,捏在手里松而不散,咬下去,醋米里有股子渍梅子的清香甜润,又有豆米的脆香,一口半个,不知不觉就吃完了。 这酸米脍饭没想到看着没什么稀奇的,还以为跟粢饭团差不多,没想到竟然这么好吃。孟博远和林维明都吃得很满足,这东西口味多,该嫩的嫩,该脆的脆,该鲜的鲜,各有各的味儿,总体都是清清爽爽的,但每一样味道又不同,还都能尝,便都觉得很值当。 两人光顾着吃了,吃完才发现程书钧怔怔地搂着猫,一口没动。孟博远和林维明都不由好奇道:“你呆呆地听什么呢?” 不过也不必程书钧回答,他们也听见了,姚小娘子不知何时进了院子,和三寸钉和丛辛一起忙活着什么,嘴里还说着:“二叔不知要去多久,丛辛,你说这马儿要不要带些豆料去喂啊?别饿了回头撩蹄子。” 丛辛也不懂养马,她想了想说:“那装些带去吧,三寸钉,你去问问丛伯,二叔晚上可回来吃吗?” 三寸钉应了,要走,她又把人叫回来:“等会儿,你顺道问问二叔若是回来吃,想吃什么?今儿二叔与丛伯要出门,我一会儿出门买菜去。” “姚小娘子私下里竟是如此唠叨的么?”林维明吸溜吸溜地开始吃杂蔬煮了,他摇摇头,“她怎么三句话能喊这么多个二叔啊?” 都快分不清,林闻安到底是她叔还是他叔了。 虽然林闻安与他家也是隔了好几房的,但好歹也是同一族的嘛。林闻安七岁便能做诗写文,十二岁考了秀才便已名动京城,不知多少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突然冒了出来,但林司曹家好歹算是八竿子打得着的,眼见这位按辈分是小叔的孩子不是池中物,他家也是想跟人家亲近亲近。 他爹便也小叔小叔地蹭上了。连当年林闻安他爹要来国子监买房宅,都是林司曹家跑上跑下帮着去牵线搭桥的。但其实两家人之前都不熟悉。 再稀薄的血缘也是血缘嘛,先前不熟,慢慢也就熟了,虽然七年不见,但林维明喊着还是挺顺口的。 程书钧垂了眸子,一下一下地摸着汪汪油光水亮的背毛。 这时,他们忽而又听见姚小娘子喊了声:“二叔。” 那语气有些怔怔的,三人也都下意识转过头去往院子里张望。 第37章 身如玉 啊,好凉。 姚如意穿进书中世道时,便已是萧瑟的秋日,这也让她眼中这所见过的世间万物,大都是灰白黯淡的。不提那些权贵的深庭大宅,市井中的房屋大多低矮,街道泥泞,在不下雪的阴沉日子里,再没了什么鲜明的参照物。不论是人和物,都像被愈发浓重的寒冷抽干了血气一般。 人们不再多穿鲜亮的衣裳,满目望去,皆是灰色酱色皂色,都指望能一件棉衣穿一整冬,不要再多洗衣裳。 林家柿树刚被霜打,落尽了叶,铁骨似的枝桠挑着几片残柿,风一过便簌簌地抖。一串红也不再开花,合欢发蔫。整日的阳光都淡得发青,姚家檐下那只筑巢的喜鹊也被冻得缩成乌白绒球,再不愿伸头喳喳叫。 整个世界如一卷褪色的旧绢画,色调灰重、冰冷、暗僵。但看久了,也习惯了,不会格外去留意。姚如意有时都忘了春日应是怎样的。 直到今日,与角门相连的那片屋檐下,有一抹绯红先漫出来。 林闻安大步转过屋角时,她手里正提着半袋马料豆子,一抬眼,便又像当初在大雪中,头一回见到他时那样儿。 霎时怔住。 姚如意没去勾栏里看过戏,却听过俞叔教他的鸟唱曲儿,唱得极难听,每回都会被俞婶子呼一巴掌而戛然而止,但有句戏文很美,她一直没忘:“公子踏雪过朱门,半袭红衣半袭霜。” 仿佛灰白的绢布上忽然被泼上一笔浓朱,残冬被劈开了一道口子,褪色的天地又重新在姚如意的眼前亮彻起来。 乌沙翅子,绯袍织金缎。 满袖当风,身如玉。 院里晾衣杆还搭着,拉了几个绳,晒着几串柿子饼。林闻安身量太高,他伸手拂开,要低头弯腰才过来,再抬首时,便离姚如意呆站之处仅有两步了。她清晰地看见他红色的领缘压着霜白罗衣,衬得那脖颈也白皙,唯有喉结那处阴影格外深。 他撩绳时,一截腕骨从宽袖里滑出来,天气太冷,手背冻得冷白,凸起的骨节与指尖又微红。目光再往下,腰间嵌玉革带收得腰线往里一折,长腿挺拔,他的肩背更衬得如弓弦,绷着劲地往外舒展。 林闻安自然也瞥见成了木桩子的如意,想着她托三寸钉来问几时回来,便在这冬日的穿堂风中立住了,转头望来,想答她的话。 他五官冷冽,却偏偏又能将这身绯红官服穿得既端方又生动。姚如意是他目光忽而转向她时,才萌生出一种荒唐的感觉。好像这满院子的枯枝败叶、灰瓦冷墙,并非是被这天寒地冻的冬日泡得褪了色的。 冷与暖、素与艳。 仿佛正是在等有这么个人,来给这天地补笔描彩。 他向着她走过来,平金梁帽额下,是眉锋如刃眼如虹,姚如意耳尖倏地烧起来,好似风中冷意都随他靠近的步子而化了,朱红衣袍越近,眼前便越有种说不出口的暖亮。 “不必等我。”林闻安微低了头与她说话,依着官家的性子,不论公事旧事,今日都必要留他相谈到很晚,只怕晚食是一定会在宫中用的。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也不必留门,夜里也不定能回来。” 半晌,姚如意才懵然点点头。 交代完,林闻安便也没什么说的,神色沉沉,转身向廊下坐着撸狗的姚爷爷走去。那张脸转开了,姚如意才终于醒过神来,念着方才林闻安说的那两句话,忙提起裙子飞跑进铺子里。 同样看傻的还有在铺子里坐了一排捧着碗喝杂蔬煮的孟程林三人,他们倒不是如姚如意一般被男色所惑,而是惊讶于林闻安穿的官服——朱衣,展脚蹼头,革带上挂金质牌、银鱼袋。 五品以上才能着朱衣佩银鱼袋。 虽然他们都听说过林闻安是受召回京的,但夹巷里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儿都能传得极远,怎么之前一点儿风声都没有,他……他就已授官了?三人都格外惊愕地对视了一眼。忽而孟博远一拍大腿:“那天!是那天!姚家来过捕快,你们还记得吗?一定是那天!” 林维明也想起来了,他们三人那天还听了一回壁角。 怪不得那一日,林家小叔听见他们说刘主簿与冯祭酒的所谓阴谋诡计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原来当时,林家小叔便已被授官了。 只是他不知为何这么些日子一直隐忍不发,先前还常常替姚小娘子看铺子,卢昉都悲愤地抱怨几次了,怎么他每回兴冲冲去杂货铺买东西都能撞上“死鱼脸儿”看店啊。 他似乎也只想隐居市井,并没有动念去做官的样子。 如今又是因何而改变了想法? 程书钧也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林闻安,根本挪不开双眼,他抱着汪汪,这一刻,竟都忘了自己还在为情所伤,而眼前人正是那“最俊的”。 孟博远还捧着大脸,做梦般说了句:“原来朱衣官袍穿在身上是这样俊俏的。” 林维明也捧着尖嘴猴腮脸,做梦般地回了句:“你想什么呢,我小叔可是探花!你该想想冯祭酒和刘主簿穿官袍那丑绝人寰的鬼样子,那才是你穿官袍的样子。” 孟博远眼睛看着林闻安,愤怒斥道:“闭嘴!就你长嘴了!” 他们望着林闻安,就像望着无数个寒窗苦读的日夜尽头,所站着的那抹身影。他是千千万万个读书人做梦都想抵达的未来。不仅仅是羡慕,更多的崇敬与震动,是见了他后,无数次想放弃的胸腔里重燃起的斗志。 见姚如意忽而奔进来,一阵香风从三人眼前刮过,他们才从那种热血沸腾、想立即去写三十篇文章的冲动中挣扎出来,都齐齐扭头去看她。 姚小娘子也真厉害,林家小叔已经是大官了,她却好似没怎么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似的,对他一如往常。不,也不算一如往常。孟博远心里腹诽,方才,他眼睁睁看着她两眼发直,手里的豆子都差点撒了。 此时,她进来便直奔里头的货架,从货架上挑了个最昂贵的螺钿食盒,拿干净的巾帕擦了又擦,又捧着到窗边,将脍饭船上的罩子小心掀开,用竹夹子细细地挑拣。 约莫选了七八样自己捏得顶好的饭团、脍饭,将那食盒摆得满满当当,才又依样盖回罩子,旋风般抱着食盒又刮了出去。 三人的脑袋又跟着她齐齐扭了回来。 林维明坐得离院子里最近,一探头便见姚小娘子的脚步忽而踯躅,没敢往前。而越过她的身影,便能见着林闻安长身玉立站在姚博士面前,极为郑重地向他拱手一揖到底。 姚博士正在廊下避风处搂着狗玩呢。 浑身是狗的姚博士见了他这副打扮反倒一愣,愈发糊涂起来,将人从头到脚细细端详,半晌方迟疑道:“明止啊,你高中了?”又仰面望了望灰蒙寡淡的天,嘟囔道,“如今不是冬日么,春闱提前了?” 虽牛头不对马嘴,但林闻安缓缓起身后,也没有解释,只是凝望着恩师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容,像是多年前一般,轻声道:“先生,那我走了。” 风吹动他的宽袖与衣摆,姚博士仍怔忡不语,他便垂了眼眸侧转身去,抬脚要走。 不料身后忽地追来一句:“明止啊,你记着,要做个好官啊。” 林闻安脚下一滞。 当年先帝钦点他任秘书郎兼东宫侍读时,先生也是没有别的话。他没有夸耀他弱冠之年便得圣眷,更未告诫他少年得志要戒骄戒躁,只在批改课业蘸墨换笔的间隙,寻常地抬头,又寻常地交代了他一句: “明止,你记着,忠君报国,要做个好官。” 七年的光阴在他身上流转,除了留给他一身沉疴,似乎也并没有改变他的心境。先生的这句话,终于将他在码头时看着医者前赴后继时涌动的旧日心绪彻底掘了出来。 少年时的赤子襟怀,如肝胆新剖,血淋淋地袒露在他胸前。 小时,先生也曾问过他,读书为何?为官又为何?可是为高官厚禄、封侯拜相?可是为做人上人? 他当时年纪轻,苦思整宿,翌日起来,才傲然答先生:“高官厚禄非我所愿,封侯拜相亦非我所愿。为官是为登高,只有站得高了,才能立生民之命,开太平之基,益务百姓之事。” 当时先生听完便大笑,按着他肩头,望进他眼底郑重道:“好!甚好!你要答应先生,日后不论你当了何等的大官、又手握多大的权柄,亦不可忘却今日之言。” “学生没忘。”林闻安背脊笔直地驻足,像在回答今日先生的话,又像回答曾经的自己,“不敢忘。” “没忘便好,没忘便好。”姚博士听见回答,喃喃地念叨了两句,便放心地继续拿手里的羊大骨逗小狗玩了,摆摆手:“且去罢,且去罢。” 林闻安这才抬脚往外走去。 姚如意一直捧着食盒站在院门边,她静静地看他与姚爷爷道别说话,分明没听见什么,却莫名鼻尖酸楚,也不知为何。 见他行来,她才忙将用菱花月白包袱皮系好的食盒递了过去:“二叔,我今日新制的鲙饭,带去宫里用罢。” 林闻安下意识接了,随后才听懂她的话。 他眼波微动,望向眼前的女孩儿,但她浑不觉担忧他入宫吃不着饭是一件怪事,还对他笑着眨了眨眼,贴心地伸手指着食盒,为他补充解释了一番:“脍饭了用的是醋米,即便凉了也不会硬的,二叔若是忙得晚,还可以当宵夜吃。” 对姚如意而言,上岸虽然值得旁人高兴炫耀,但对于真正要去当官的人而言,以后要日日点卯上班,这有啥好羡慕的?虽很体面,但不也是皇帝家的打工人么?后世累了还能在网上匿名骂骂狗领导好舒缓身心,在这儿哪敢骂? 她心里还想呢,唉,二叔返聘上岗,这入职第一天就要加班,还要加到晚上都回不来,这以后的日子还有什么盼头?也是可怜得很。想来在宫里加班也没处买吃的,那还是装点吃食带着去好。 姚如意想着这些,也要微微仰着头才能看到他。 她一双眼比这天色还要明亮,能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林闻安教她这般瞧着,竟不由微微偏开了视线,往下一顿,才发现她今儿围了个兔毛围脖,白里透红的脸蛋被绒毛簇拥着,看着整个人都如兔子般软绵绵的。 他还记得她还有个长长的、丑丑的兔子布偶,每到艳阳天都要拿出来晒一晒,她似乎很喜欢兔子,或许吧,她正好属兔。 林闻安神思游移,莫名便偏到了兔子上。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41节 就在他一脑袋都是四处蹦跶的兔子时,姚如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手:“豆子!忘了拿豆子!”又真如一只欢脱的兔子,撒丫子跑走了。 徒留林闻安拎着个被包得方方正正的食盒立在原地,半晌,才勾了勾唇,露出一点稍纵即逝的笑——为何稍纵即逝,自然是因为他瞥见了铺子里那三颗少年郎的毛脑袋。 敛了笑,又恢复了往常冷冷的脸色,远远盱了那三人一眼,那三颗脑袋便被摄得一抖,立即缩到窗台底下,再也没敢抬起来了。 这头,丛伯被姚如意塞了半袋子豆子,笑着与她一齐出来,便跳上车辕,将马车掉了个头,又打起青布帘,请林闻安上车。 “二郎,该走了。” 他弯腰要上车时,余光瞥见如意还站在那儿,踮着脚格外雀跃在冲他招手,似乎在为他重返仕途鼓劲似的。鬼使神差的,他竟又回过身来,指尖蜷起又放下,终究还是没忍住。 抬眸,抬起手,他轻轻揉了揉她脑袋。 她今儿发髻梳得歪在一侧,头顶的发便贴着头皮,因此,他掌心触碰到的发丝犹带体温,是温暖的,细软绵密,与他方才想象中的触感是相似的。 的确像兔子毛。 本来如弹簧般的姚如意,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手揉得静止了。 她眼睛微微睁大,未及反应,那只宽大修长又冰凉的手,已经从她头顶移开了,若非那宽大柔滑的衣袖擦过她额角,还荡起一丝淡淡的清苦药味,她还以为方才是她的错觉。 绯红的身影不发一言,就这么转身上了车,高大身影没入了微微摆荡的车帘里。丛伯冲姚如意微微一点头,鞭梢脆响,扬鞭驾车而走了。 姚如意在门口傻站了好一会儿,连孟程林三人何时离去都未察觉。 她定定地望着马车驶出巷子口,再看不见了,连愈发远去的马蹄声也听不见了,她才有些神思恍惚,抬手摸了摸刚刚被林闻安的手触碰过的头顶。 又按住还在怦然而跳的心口。 脑海里钝钝的,空白一片,她莫名还在想,啊,好凉。 二叔的手好凉。 该叫他喝碗热汤再走的。 *** 待刘主簿与冯祭酒等人得着风声,又步履匆匆赶至姚家杂货铺探问时,林闻安早已进宫多时。 姚如意一问三不知,学着林闻安素日做派,拿着赶苍蝇的粗布在铺子里到处挥舞,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他们只好又诚惶诚恐地离开了。看着刘主簿和冯祭酒二人大冷天出了一头热汗的模样,姚如意都觉着解气。 叫你们背后蛐蛐! 打发了那些一波波来的人,姚如意终于能安静下来,坐在柜台边卖寿司边记账。转眼已到了午后,零售的那船寿司已快卖光了。就在她琢磨要不要把另一艘也拆卖时,巷口忽起喧嚷之声,大摇大摆来了一波人,咋咋乎乎的,动静还挺大。 领头那三白眼的少年如今已非往日那阴鸷模样。披着件狐皮大氅,戴了一顶灰鼠帽子,里头是枣红缎满绣宝相花的翻领锦缎胡服,腰上丁零当啷挂了一堆玉佩银刀荷袋,好一个意气风发的纨绔模样。 身后仆从中,为首的耿牛耿马这段日子只怕没少在耿府吃香喝辣,双双胖了一圈,脸肉多了,连带着那痦子也更为突出了。 姚如意眸光一闪,肥羊……啊不,是贵客临门了! 待他们走上前来,她已笑吟吟开口招呼道:“耿家郎君回来啦?好久不见了,怎得这时辰回学斋呢?”耿灏逃学只怕都快一个来月了,该放假倒回来了,也是奇人。 耿灏纡尊降贵止住脚步,先睨了一眼姚如意。 以往他是不屑与姚如意这样兜售物件的女子多话的,不过他这段日子在家实在是开怀畅快。家里没了那女人和她傻不愣登的儿,真是风也清了,月也明了,他是吃嘛嘛香,身体倍棒。 而且追根究底,他那后母继子能被灰溜溜赶出耿府,算起来也和这姚小娘子有关,便勉为其难地从喉咙里哼了哼,算是应了。 耿牛便在后头伸出脑袋来向姚如意解释道:“听闻今日岁考,我们灏哥儿特意回来赴考呢!” 耿马也拍马屁道:“我们家灏哥儿最是勤勉向学。” 姚如意一言难尽地看着耿灏,见他一副自我良好的模样,抿了抿嘴,还是友好地提醒道:“可是……岁考不是前两日便开始考了吗?今儿上午最后一科已经考完了呀?后日都要放假了……” 耿灏高傲小公鸡似的脑袋瞬间一僵。 什么?考完了?他立刻转过身对耿牛耿马怒目而视:“怎么回事……” 耿牛耿马又赶忙转过身瞪了耿鸡一眼:“前几日叫你过来打听岁考的日子,你怎么打听的?你又跟谁打听的?” 耿鸡急道:“不不不不……” 不关他的事儿啊!是夹巷子里骑竹马的小孩儿告诉他的! 耿鸡一开口,耿灏额角青筋都突突直跳,没等耿鸡讲明白,便没忍住,狠狠给了他屁股一脚。又冲耿牛耿马咆哮:“你们既知他的毛病,怎还会遣他出来问话?脑子叫驴踢了?” 耿牛耿马都假装惭愧地低下了头,毕竟天气太冷,谁也不想冒着寒风出来跑腿,其他生肖兄弟都太精明了,也就只能欺负欺负耿鸡了。 姚如意适时笑问:“岁考虽已毕,但来都来了,耿郎君要不要吃点上好的脍饭再回去?” 耿灏给耿鸡气得哮喘都快发作了,听见姚如意的话,还有些不屑,只是微微侧过一半头,做出一个打量的姿势来。 姚小娘子的杂货铺虽比外头的干净,如炙肉肠鸡蛋堡之类的小吃也还算新颖不错,但耿灏也不觉着她这里能有什么值得称得上“上好”的吃食。 他挑剔的目光投过去,就见她缓缓掀开了窗台上的一个纱罩子。 露出了一只琳琅满目的柏木船攒盒。 那船造得便还算不错,虽只是柏木的,但船型流畅,两头翘起,模样有几分讨喜。里头还摆满了他没吃过的小饭团,摆得花团锦簇,包得也各式各样,好似有十几种口味拼在一块儿,样样玲珑可爱。 他真有些惊愕,先不论这东西所用的食料是不是珍稀的,但这个做法做得精巧,摆得也用心,的确显得很有几分精致了。 “这是……” “酸脍饭,为了祭灶节刚做的,别处可没有!”姚如意还把另一艘船的罩子也打开,“这艘船都快卖光了!每个买了尝的,都没有说不好的。” 耿灏嫌弃地把脑袋从另一艘零售的脍饭船上收回来,被那些穷措大一个两个买的七零八落的,真是暴殄天物。 他矜持地给耿牛使了个眼色。耿牛忙上前来问道:“小娘子这脍饭船怎么卖?这艘我们全要了。” 姚如意早猜到了,等的就是他们这句话,便笑眯眯地伸出手:“不要船,另用油纸包,便二百六十文。这船一并要走,便是六百六十六文,原是卖七百文的,耿郎君是熟客了,讨个吉利钱。” 怎能不要船呢?拿油纸包了岂不是跌份?要的便是装在船里的这个样儿!正好连那罩子一并买了,抬回家给他爹尝尝。他爹近来被官家申饬,罚了俸禄,又被迫休妻,一把老脸丢得个精光,哈哈! 现日日窝在书房思过,正烦呢。 耿灏大手一挥,叫耿马拿了一贯钱给姚如意,也不要找零了,叫她配了一些杏酪、酱清和芥末,加上那防尘土的罩子,连船一并买走了。 姚如意心想事成,笑得见牙不见眼,殷勤地把耿灏一伙人送走了。 站在院门口,她目送耿灏主仆浩浩荡荡一行人来了又走,心想,可真喜欢这样的客人,买东西爽快,不砍价,还不要找零!多好的人啊! 轻松入账一贯,之后又陆续售出不少吃食,或许是因考完了岁考,来往的学子们也都身心轻松,个个都出来买吃的了,今儿铺子里人来人往,甚至都有几分摩肩擦踵的热闹了。 生意好,但姚如意并不太忙碌,只是坐在柜台处收钱算账,笑着迎来送往,脑海中却总好似有一抹绯红的身影在徘徊,那双沉静清冽的眼眸也好似一直都在,让她的心一直悬在风中似的颤动。 不过总归是好风好日好心情,到了近傍晚时分,她今日便已卖了五六贯钱了,柜台里的钱罐子都装满了一只。她捧着沉甸甸的罐子回柴棚里去藏,转回铺子来时,发现寿司也仅剩三只了。她便准备把这柏木船收起来,剩寿司单独用个盘子收好,再把玩具糖罐都摆回去。 正在窗口处收拾呢,忽而来了个眼看着四十好几的中年学子,身后还领了个媒婆,怀里抱着只雕得稀里糊涂的木头大雁,一到面前便自信满满张口,要纳她作续弦。 姚如意:? 她都怀疑自己听错了,那中年学子却愈发来劲儿了,滔滔不绝,诉说起姚如意平日里是如何对他言笑晏晏、心悦于他的,还又自顾自叫她日后要好好相夫教子、对他一双儿女视若己出…… 听得姚如意青筋暴起、指尖发颤,抄起案头那苍蝇拍子便怒骂道:“这位郎君,我是开门做生意,你来买东西我便该回答你,与你说话是为了挣你的钱!照你的意思,我只要跟来客说几句话,就得跟他们成亲了?真是狗掀门帘子全凭一张嘴!您这脑子这么曲折离奇颠沛流离,难不成是头一回当人吗?煤炉子熏多了,烧着脑袋了吧?求你快照照镜子吧!长得跟冤假错案似的,我能心悦你?拿肚脐眼放屁你咋想滴?” “别逼我扇你,滚呐!” 程书钧回了家后便一直窝在书房里发愣,方才听见巷子里似乎是姚家门口有动静,着急忙慌地拿起门口的笤帚要出来帮忙,就见姚家小娘子已经三言两语把那登徒子赶得抱头鼠窜,吹了个口哨,连大黄都放出来了。 他脚步又缓缓止住了。 叉腰喝骂、横眉怒目的姚小娘子如此鲜活地跳进他眼里。 程书钧深吸了一口气,拖着笤帚,脚步虚浮地回了屋,栓上门,倒在榻上,把脸埋在被褥里。完了,他的脑袋,恐怕也被煤炉子熏坏了。 他竟会觉着她……哪怕是生气骂人,也很美。 *** 大内,福宁殿中。 当今官家赵伯昀,也正一言难尽地望着还带了食盒进宫来的林闻安,熟稔而嫌弃地开口:“……朕还能饿着你不成?” 他比林闻安离京前又胖了数圈,比起年轻时,他三层的黑胖下巴上还多蓄了一圈浓密的胡须,只是坐在那,身量也如山般十分魁梧。 林闻安端坐在他下首,两人中间隔了张桌案,上面摆了只片好的脆皮炙鸭,几碟子葱丝、山楂条、黄瓜条、荷叶饼,满满当当。 赵伯昀已经十分快乐地动手包炙鸭,还忙着招呼他: “这是沈记的鸭,不必跟朕客气,吃!” 第38章 棋牌社 她开的不是棋牌社,是杂货铺。…… 林闻安说起来,还是头一回来福宁殿。 福宁殿是帝王居所,但却并无过多金玉装饰,也无半分奢靡之气,只墙角立着几架朱漆博古架,架上摆了些汝窑瓷器,远看釉色如雨过天青,是烧得极好的瓷,只是不知烧得是何器物,模样看得有些奇怪。 林闻安今儿忘戴叆叇,光下有些刺目难视,直到官家的贴身内侍梁大珰贴心地将帘子半卷,他才发现那些汝窑瓷是……鸭子? 他默默移开目光。 雕花槛窗旁设着紫檀长案,案上砚墨笔架间悬着几支斑竹狼毫,笔杆已摩挲得光亮;北墙挂着一副山水素屏,淡墨皴染的峰峦间荡过一泓清溪,溪面也凫着三五只……野鸭子。 如今满殿也皆是炙鸭的香气,他望着对面大快朵颐的赵伯昀,又留意到他的筷子,极朴素的檀木筷,筷头还雕了俩绿头鸭子。 林闻安:“……” 官家对鸭子的心,真是十年如一日啊。 不过这炙鸭,他刚刚也吃了两块,的确不错。鸭皮烤得薄脆透亮,咬嚼间脆响迸溅,脂香漫溢。鸭肉鲜嫩多汁,蘸上点配好的酱料,裹在薄软的荷叶饼里,佐以葱白瓜丝,一口下去,肥而不腻,满嘴腴润荤香。 赵伯昀吃了那么多年都没吃腻的鸭子,必是有两把刷子的。他一口气吃掉大半只才满足,接过内侍递来的帕子,将髭须根根拭净,才道:“你怎的才动了两筷子便不吃了?不合口味?” 林闻安道:“炙鸭味美,但臣还在服药,忌食太多肥甘。”顿了顿,他又谏言道,“炙鸭虽好,却太肥腻,官家还是得保养身子为要。” “不妨事,朕已节制了。前些年日食炙鸭三只,如今已减到一只了。”赵伯昀不在意地摆摆手:“原来你尚不得吃太荤的,怨不得你还自带食盒,那你吃你自个的吧。吃饱了再谈事。” 他说着指了指林闻安带来的那小包袱,目色微亮,有些怀念地回忆道,“这是谁的手艺?朕还记得以前你娘会做腐竹焖肉,可香了。” 当年他还未登临大宝,晋王也未曾作乱时,他也曾过了一段肆意胡闹的少年太子生涯,时常微服偷溜出宫耍,但也不敢走远,便常蹭林闻安的饭食吃,自也知晓他娘有一手好厨艺。 提起当年事,林闻安也眉目含笑,但目光触及到那方食盒,又更柔软了几分。他将食盒提到桌案上,解着包袱绳结,轻声回答道:“这是……姚先生膝下孙女儿为臣做的。” 赵伯昀稀奇地“喔”了一声,还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叫小内侍送进来两副棋牌来:“她还会做这个?我听闻你那先生的孙女儿,不是在做棋牌呢?好似还在国子监附近,经营了一个棋牌社?” 林闻安愣了愣,棋牌社?这是从何说起?他定睛一瞧,赵伯昀手里的东西竟然十分眼熟,不仅有一副“升官发财棋”,还有一盒“阴阳牌”。 只不过这两样都是上好的花梨木与紫檀做的,不是如意铺子里那等便宜的木头。显然这市井玩物,是传入宫中后,又经尚方局再造仿刻的。 “这牌说起来,还是前些日子,章衡放了假,进宫见章贵妃时献给贵妃的。如今可不得了,朕那几个嫔妃,日日都聚在一块儿玩这个,玩得不亦说乎,都懒得给朕送汤送食了。”赵伯昀语气含酸,堂堂君王,却被宫妃们抛诸脑后。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42节 林闻安明白了,便点头道:“此物确系如意最初制的,但……” 她开的不是棋牌社,是杂货铺。 赵伯昀将棋牌随意地搁在一边,漫不经心地笑道:“没想到她竟还有几分才华与胆气,比你那死犟的先生强不少。”官宦家女子能这般豁得出去行商的可不多,有的是那等自诩宁抱枝头死,也不愿“受辱”的。 如姚博士,便是那等即便饿死也不愿折节的。其实姚家有许多的灾祸,赵伯昀都认为是他这臭脾气惹出来的,但凡知道转圜临变,也不止于此。 赵伯昀早年还没登基时便对林闻安说过,姚博士这等脾气,不适合做官,更不适合做京官,日后一定会吃大亏的。果然是如此,赵伯昀趁邓家闹事将他贬下来,便是不打算再给他复起的。 一是他脾气太冲,二是他年纪也大了。又是闻安看重的恩师,还不如清清闲闲地安度晚年也就是了。但也没想到,他贬官后没享几年的清闲,身子骨又出事儿了。 幸好他那孙女儿经了大事儿倒立起来了。赵伯昀听王雍说,姚博士的孙女儿变得都快认不出了,如换了个人似的。 这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姚家的事儿仅在赵伯昀装满纷繁事务的脑海中一晃而过,没留下什么痕迹。他鼻翼翕动,忽而闻见一阵米香,他的目光便又落回桌上那掀开的螺钿食盒上,伸长粗大的脖子往前一看。 食盒是极普通的螺钿方盒,里头装了七八样不同的……饭团?米团?瞧着又不大像,捏得比寻常街市上卖的要小巧玲珑得多。 米粒颗颗分明,捏得松紧合宜,有的上头铺了鱼脍,有的里头卷了青瓜火腿肉,有的米里揉了肉松碎,再卷上酱鸡肉,还有的拿煎得金黄软嫩的鸡蛋裹在外头,如云朵般盖在米饭上,看着便软乎乎的…… 一枚枚切得齐整的小块,码在盒中。 “这倒是有趣。”赵伯昀没吃过,眼睛发亮。 林闻安一见他这模样便知坏了。 早年他陪官家读书时,他娘偶尔身子好些,便也常下厨做些吃食糕点,也会像如意似的叫他带些进宫去。只不过,他娘是专程备了两份,特意给还是太子的官家也准备了。 可最后……那两份都会进官家的肚子。 官家自小胃口便极好,见什么都想尝,吃什么都香,个头也愈发壮,身子壮了,吃得又更多。如此循环往复,再也一发不可收拾。 林闻安虽比官家小两岁,却生性沉稳早熟,比起生性有些跳脱的官家,他更像年长的那一个。相伴读书时,官家犯瞌睡,他替他抄书;先帝因官家不着调动怒,他也是替他跪下辩解又替他挨罚的那个。阿娘给的好吃的,也情愿都让给他。 诚然,官家待他也好。他在抚州这几年,赵伯昀不曾忘了他,不仅书信常有,还千里遣派太医来瞧他,听闻他眼睛落下病根,又命工匠打磨了叆叇,专程托人送来。 但今日,林闻安却莫名有些后悔打开这脍饭,原以为官家年岁长了,如今执掌江山,又已为人父,这好吃的毛病便能改一改了。 不想,竟一点儿未改。 果然,赵伯昀又似当年那小黑胖太子一般,已然跃跃欲试:“闻安,给朕也尝尝呗!” 林闻安忍痛给他挟了个鱼脍饭,见他毫不犹豫一口搁进嘴里,便紧张地盯着他的神色,指望官家蹙蹙眉头,嫌弃难吃,不想他嚼了又嚼,尚未咽下便赞道:“这米虽是凉的,竟十分香甜!” 遭了。他又爱吃。 赵伯昀细细品味,满意地微微颔首。 这冷食米团确有独到之处!瞧着素简,但米粒个个精神如缀玉珠,不像寻常的白米黏成一团。咬下去先觉软糯,继而透出三分弹牙的劲儿,隐约有一股醋香,水汽分寸拿捏得妙极,既无干噎之涩,亦无软烂之嫌。冷吃起来还妙,凉得清清爽爽,能尝出米本身的甜,再配上那鱼鲜,更显清甜。 方才赵伯昀吃了那么多炙鸭,正好满口满肚子油,这时吃一口这个,竟然格外喜欢上了。以往他更爱吃面食,对南人喜食的稻米不过尔尔,今日这么一尝,竟觉出了一点稻米的好滋味来。 “闻安,这东西不错呢。”赵伯昀十分惊喜且不客气地道,“再来一个!朕要那炒鸡子儿的!” 林闻安默默拾起筷子,依言给官家挟了一枚,顺带也给自己挟了两枚。他原本真打算做夜宵慢慢享用的,如今是不吃不行,再不吃都没了。 食盒不大,姚如意也只装了几样,你一枚我一枚,很快便见了底。赵伯昀还觉不足,抚着肚皮微微叹道:“八分饱。” 林闻安垂眸,下回断不能再带了。 即便带了,也叫丛伯藏在马车里。 赵伯昀吃饱喝足,又与林闻安闲话几句,关心关心他的腿脚,才叫内侍将桌案撤去,正式与林闻安谈起公事来。 他叫梁大珰抬了两大箱子军器监所呈递的记档、图纸、奏疏来,将军器监如今是个什么情形,又已研制到了什么地步,都如数家珍一般,亲自细细地告知了他。 林闻安看向赵伯昀,他黑胖的脸上,是一双谈起火器便炯炯有神的眼。最令他意外的是,在这些图纸里,还夹着一份名册,里头记了每一位以猛火油炬冲锋杀敌,却不得不与敌同归于尽的大宋士卒。 官家将他们的名姓记了下来。 这些士卒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也唯有穷苦人家,才会让孩子投军,做个小卒。因此这册子里,有大半的人都没有什么正经的名字:马初一、李十五、庞大河等等,这或许是他们的名字头一次出现在官家面前,也是最后一次了。 “闻安,此册已录二百一十二人啊。其中还有二十三人,是研制猛火油时不慎被烧死、炸伤的工匠。”赵伯昀早已没了方才吃鸭吃脍饭的闲适轻松,神色凝重下来。 “先前托王雍对你说的话,不仅仅是朕希望哄你回来,也是朕的肺腑之言。如今百姓们都不知边关吃紧,尚且安居乐业,但我们与金国他日必有一战,若无火器克敌,难御胡骑铁蹄。朕不想见这册子上的名字日日增加,真希望这本册子,能永止二百一十二数。” “火器是国之重器,绝不可泄密,朕不放心其他人。” 说罢,将册子递与他。 “先帝曾对朕说,你是相国之才。但这些年,朕却看明白了,相国易得而济世之士难求。而朕又比先帝更了解你。朕明白你、朕知道你,也相信你,能做这个济世之人,解国家倒悬之危。” 林闻安默然半晌,肃然接过名册。 他之所以会穿上这身官服,其实,也是已想通了。 那天,风雪中远行的漕船一直都在他心里。 不论私利,不惜此身,若能铸就神兵利器,使吾大宋少亡一民,那么即便前路险厄万端,纵使万箭攒心,他也该去做,去淌,去拼尽这条命的。 “臣领旨。” *** 三四日过去,国子监已放了假,小年也甚没意思地倏忽而过。 卢昉两眼无神,拿大牡丹花鸳鸯被褥裹在身上,正与同舍剩下的两三个同窗窝在大通铺上,围炉斗牌——玩姚记的阴阳牌。 虽放假了,但仍有学子留在学馆苦读,明年开春便是府试,数年寒窗就为那三日,过年不过年的,团不团圆的,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卢昉也是留下的一个。 倒不是他也有这么勤勉,他其实先前已经回过家一趟,兴高采烈地背着行囊敲门,却发现家里空荡荡的,只有看门老伯在门房打盹。 一问才知,爹娘竟忘了他还在国子监读书,前几日高高兴兴带着三岁的妹妹回范阳老家过年去了! 老伯还说,当时他娘出门前还问他爹东西都收齐了吗,怎么老觉着落了什么似的。他爹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道,都齐了,快走吧! 什么东西落了?!不是东西,是把儿子落了啊! 卢昉气得当场便要倒在家门口,最后没法子,只能灰溜溜回学馆来了。一路上又气又委屈,好在学舍里还有几人因各种缘由没回家,正好作伴,不然他真的要呕死了。 “都坐好了,都坐好了,今日咱只有六人,便每人分饰两角吧。”说话的是柳淮言,是丁字斋里脑筋最好的,此刻正攥着一把竹筹道,“按规矩抽牌,都不许偷奸耍滑的,抽到什么便是什么。” 屋子里灯烛忽明忽暗,映得众人脸上也是忽红忽黑的。抽到“灵婆”的李三郎偷偷勾了勾嘴角,将牌往袖口里一藏。 卢昉再次抽到“货郎”,苦着脸嘟囔:“怎么又是个白身,我上回好不容易当一回灵婆,还被你们这群蠢货投出去了。” 李三郎拍拍他肩膀:“怕甚,当货郎也能诈身份嘛。” “夜半三更,月黑风高,请闭眼——” 柳淮言拖长了音,周遭倏地静下来,六双眼睛应声闭上。 一番夜里刀人、验人的勾当做完,柳淮言又喊:“天亮了。” 好戏这才开场。几人揉着眼坐直,跟刚从梦里转回来似的,偏又得立刻编起谎话或是拆穿谎话,聪明人唇枪舌剑,糊涂人跟着搅和,玩起来就像亲身在演一场不用买票钱的大戏。 他们早已熟稔这“昼夜更替”的玩法,演得煞有介事,不想投票时,卢昉又第一个被投了出去,气得拍桌子直嚷:“你们这群人不分好歹、颠倒黑白,等我抽到灵婆,定要把之前投我的全刀了!” 他崩溃咆哮。 刀了!全都刀了! 众人哈哈大笑,压根不在意。 自打姚记出了这阴阳牌,丁字号学馆日日都要聚玩几把,实在太过有趣!这牌百玩不厌,比 “升官发财棋” 有意思多了。 那升官发财棋起初他们也买了玩,久了便觉得是小孩儿的把戏,不如阴阳牌,玩得是人跟人之间的心思。 如今夹巷里的孩子都在玩升官棋,学子们却大多迷上了阴阳牌。不止国子监,上次休沐,柳淮言把牌带回家,竟被阿姊截了去,听了玩法后再没还他。如今闺阁女子也开始玩这个了。 听闻外间甚至已有阴阳牌的仿牌了,以不同材质做得花里胡哨,卖得天价一般。不过他们都是姚记的忠实主顾,少年人重义气,都约好了只买姚小娘子家的棋牌。 阴阳牌卢昉更是每回都玩,但他以他的运道,能抽到灵婆的次数屈指可数。且以他的脑筋和笨拙的掩饰,也很难撑到最后。 又玩了一轮,众人也觉着怠懒了,不知谁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柳淮言搓搓手:“饿了饿了,咱抓阄,谁抽到饭团谁去姚小娘子那儿买饭。” 如今国子监的膳堂已经关张,留下来的学子除了姚小娘子处便只能外出觅食,天气太冷,谁也不想跑远路,所以其实也只剩姚记一个选择了。 说着,柳淮言撕了几张纸条,其中一张画了个饭团。众人围成一圈,卢昉手刚探进去,李三郎便低笑:“我猜定是阿昉。”话音没落,卢昉展开纸条,上面一个歪歪扭扭的饭团,他气得把纸团扔进了火堆里。 众人边笑边点餐,这个要脍饭配杂蔬煮,那个要鸡蛋堡加汤饼,还有的要茶卤鸡子儿和肉夹馍。卢昉苦着脸往棉袍里揣了钱,但还是将众人点的吃食记在纸上,掖进袖口,嘴上发狠:“你们等着,我让姚小娘子往饭里搁多多的茱萸,辣死你们!” 推开学馆门,冷风灌得他缩脖子。 众人还在屋里笑话他手气极差,李三郎还嘻嘻地探头喊:“卢爹,速去速回,别忘了叫姚小娘子多装些醋和酱清。” 卢昉愤愤地紧了紧棉袍,又双叒一次往姚家杂货铺走去。 姚家窗口院门皆敞着,卢昉走到窗前,特意张望两眼。 一个好消息,死鱼脸儿不在。 一个坏消息,姚小娘子也不在。 虽说林闻安授了四品官的消息已插翅般飞边了国子监,没人不知道,但他自打消息出来便不见人影,说是被官家留宿宫中,几日都不见回来。 人虽不在,但他名声远播,有些小官子弟如今来姚记买东西,都变得愈发斯文有礼了。但卢昉不同,他只是不将死鱼脸儿挂在嘴边了,心里头还是一样。 读书人很该有些骨气,怎能见权势便卑躬屈膝呢? 何况,莫欺少年穷,焉知他日后不能着朱紫? 卢昉昂首来到杂货铺前。 杂货铺里,一个娃娃脸的青年正握着长柄墩布拖地。 他手里握着墩布拖把,边上倆小木桶,一桶装着清水,一桶用来拧墩布的脏水。这人正微微弯着腰,奋力地来来回回,把铺子里的水磨地砖都拖得锃亮。 这带棍儿的墩布也是姚记的好东西,以往擦地都得高高翘着屁股,拿一大抹布从廊子这头哒哒哒跑过去,再哒哒哒跑回来擦,擦一回能把腰累断。后来姚记把一束破布烂条捆扎在木棍上,做成带棍儿的卖,省力极了! 卢昉住的丁字号学馆也买了几把带棍儿墩布。 国子监的学馆,因怕有偷窃之事分说不明白,杂役们向来只管照外头的事务,不许进学子们居住的各学馆。 这各个屋子里便只得使唤自个的仆人来擦洗了,没仆人的便自己动手。因此有好些学馆里,聚了一堆家世平平的懒汉,不说味儿冲,那地也没法看,踩进去都黏鞋底儿。 幸好卢昉同住的同窗们都还算爱洁净,年岁也差不多,商量着轮流来洒扫,屋子里不至于苍蝇蚊虫乱飞,还算是洁净的。 姚小娘子的杂货铺里,不仅有这一种墩布,还有一种极大的。棍上连着个长方形木板,在木板上夹厚抹布的,能替换,干湿两用,那木板的长度正好与大部分檐廊的宽度差不多,一个来回便能擦得干干净净。 国子监里的杂役如今都用上这个大的了,听姚小娘子说,那叫什么“宽幅平板尘堆拖把”。不仅活干得快,冬日里手也不必时常浸泡在冰水里,那些杂役都说,今年连冻疮都少了呢! 除了墩布,听孟四说,姚小娘子还跟几个擅做猪胰子的妇人合伙,试图将草木灰、茶籽粉、稻壳灰、菖蒲与猪胰子混起来,做什么“胰豆子”,说是洗一盆衣裳只需几颗,遇水便溶,衣裳泡一会儿再搓,便能轻而易举洗掉污垢。听得夹巷里洗衣的葵婶很是心动,只不过现还没制出来。 外头的杂货铺,大多是行商工坊里有什么便卖什么,尽量挑些好货来卖也就是了。姚小娘子倒好,她开个杂货铺,做猪胰子的绞尽脑汁,做木匠的日日起早贪黑,制墨的如今都被逼得卖小墨条了。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43节 连煤饼也是如此。 如今外头煤铺子卖的煤饼都学着她戳孔了。先前人人都不信偷工减料的煤饼能烧得久,但姚小娘子真就“偷工减料”地用了一整个冬日,夹巷里的人家也渐渐发现她真能一只煤饼烧一整日! 于是将信将疑地学着用,很快便传了出去,这“蜂窝煤”用下来,就是又省煤又烧得久,真是奇了。 也就姚小娘子心思活络,才能想出这样多细致省力的杂货来。 卢昉张望了许久也没见姚小娘子出来,院子里似乎也异常安静,唯有姚博士逗狗的嘬嘬声。 他便又把目光放在这拖地的仆人身上。 他是杂货铺的常客,自然也见过这人,他应当是林家的仆人,不过他也总在姚家干活。 林姚两家亲近得几乎不分彼此,尤其林家的正门其实在外头,但就没见那门打开过,林闻安好像也已忘了自家还有个大门,一直都从姚家进出。 卢昉瞧了半晌,记不起这仆人名姓,便唤道:“小哥,姚小娘子可在?” 丛辛抬起头来,见有客来,忙将墩布倚在墙角,抹了把汗,又把手往身上绣着“姚记”和眯眼兔头的围裙上擦了擦,过来答道:“姚小娘子去兴国寺了,郎君要买什么?我与郎君取便是。” 今日正是兴国寺年前最后一场万姓交易。 正如丛辛而言,姚如意一大早便背上欠款和一盒“仙贝雪饼”的样品,牵上大黄,雇了车,带着三寸钉去兴国寺了。 这回她不仅是去进货的,还要主动去找无畔。 吃了她的辣片儿就跑可不行! 车轮辘辘,姚如意抱着她的仙贝雪饼坐在车里,望着车外来往的行人,想了想如何说服无畔的师父,思绪莫名又想起林闻安,心里嘀咕:这黑胖皇帝也太狠了,二叔一上班就叫人通宵加班,好几天住衙门不回来。 那日林闻安说不必等他,他或许夜里也回不来。果然。他不仅当天没能回来睡觉,第二日第三日也没回来。 丛伯倒是回来过一趟,拿了几套二叔的叆叇和换洗衣服走,还特意与姚如意说,二郎交代了让告诉她的。他被官家留在宫里了,现已开始忙着捣腾军器监的要紧事,只怕没个十天半月都脱不开身。 “还有一桩大喜事!” 说完这些,丛伯又十分与有荣焉,掏出一块圆圆的五两银饼递给姚如意,脸都激动得红了:“二郎说,官家也尝了小娘子的脍饭,还夸小娘子手艺巧,还劳小娘子再做些来呢。没想到,小娘子的吃食竟入了官家的眼!” 姚如意不满地撇了撇嘴,那是她专挑出来给二叔吃的!如今倒好,只怕没几口能进二叔嘴里。 再瞥一眼那躺在丛伯掌心的圆圆银饼,又不禁露出了一点古怪的、想笑又不敢笑的神情。 五两银饼。 她瞬间便想起书里的剧情:女主沈娘子头一回去给官家做御膳时,官家抠抠搜搜就只给了她五两银饼,令她震惊了许久。 但对姚如意而言,五两银买她的寿司可不少了! 看在钱的份上,她还是做了一大盒的寿司,又煮了一大罐关东煮,还烤了一炉肉肠、鸡蛋汉堡,把她这“路边摊组合套餐”硬生生装了三层的大食盒,再拿棉围子裹了保温,便叫丛伯捎进宫里去了。 之后,直到今日,二叔又没消息了。 姚如意坐在摇晃的车里,捧着腮,惆怅地长叹了口气。 唉,二叔何时能回来呢? 院子里都觉着冷清了。 直到远远望见了兴国寺那恢宏气派的山门,她才又重新抖擞起精神。 不想二叔了,挣钱去! 整了整衣冠,左牵黄,右抱饼,姚如意大步流星地进去了。 第39章 谈合作 大宋仙贝 兴国寺山门前挤满办年货的香客,满目攒动的人头。神符摊、干果挑、篾灯笼担密匝匝挤得针插不进。年货摊子排作长龙,竹箩里堆着花生、炒瓜子、糖渍栗子并各色果脯;年轻货郎立在条凳上,颈间累累垂满各色灯笼,手中擎着绢面灯,扯着嗓子吆喝:“新糊的灯,防风又透亮嘞!” 尾音拉得又长又亮,跟着山风飘远,越过三大殿便散了。无畔把芦苇杆做成的钓竿架在破蒲团上,捧着肉嘟嘟的腮帮子,盯着放生池里东倒西歪的残荷茎秆发呆,他的师兄法峻、法明前阵子也跟船去了桂州。 都没人陪他玩了。 池子里冒了个水泡,无畔急急提竿,钓线却勾住了枯荷茎,扯起来一看,只有几根腥臭的烂水草。 “好生没趣啊……”无畔又坐了下来,捡了几颗石子,提不起劲头地往水面上丢。不知师兄们带的艾草够不够?他先前还特晒了一簸箕的陈皮,却都忘了给师兄们塞到药箱里了。 “混账东西,前头都快忙得要上吊了,叫你在外头给信众分香,你竟在这儿偷懒!”身后突然传来个破铜锣似的嗓音,吓得无畔浑身一抖钓竿都甩进池子里了,玄嗔怒气冲冲从门前转过来,两撇浓眉拧成一团,眼眶发乌,高高的两块颧骨配着长下巴,天生一副怒容苦相。 无畔见着他便一缩脖子:“师父……” “叫你偷懒!佛像擦了吗?账送去了没?”玄嗔每问一句,无畔便摇一下小光头,气得他一巴掌呼在他圆溜溜的脑门上:“真是好样儿的,什么都没做,你一人躲这儿来作甚?” 无畔可怜兮兮地垂下脑袋。 玄嗔见他这模样就猜到原因了,一把拽着无畔的后脖领子,把人像提溜鸡崽子似的拉了起来,大力把他蹭得脏兮兮的僧袍拍了拍,浓眉依旧拧着,嘴角却往下耷了耷,生硬地安慰道:“法峻他们可比你强多了,不会有事的。过了年想来就回来了,用不着你操心!走,回了!” 师徒二人正要转身回去,西廊处正巧传来急促的脚步:“无畔师弟!无畔师弟!”打杂的智圆手里还拎着笤帚,喘着气和玄嗔见了礼,便道:“山门前……山门前有位女施主,说是专程来寻你还利钱的呢!我叫她交给长生库里当值的师父便是,她却定要寻你。” 无畔怔了怔,立刻想起是谁了,两眼一亮:“是姚小娘子!” 真是罪过!姚小娘子先前还指望他帮着跟师父传话呢,结果叫师兄们南行的事儿一岔,他给全忘了! 玄嗔蹙眉道:“何人?” 毕竟吃人嘴软,无畔趁机便替姚小娘子大力推介起来:“师父,是国子监那个姚博士的孙女儿,她还账可爽快了!上回徒儿去,捎回的那辣片儿便是她做的,师父觉着味道如何?法峻师兄当时说极好吃。” 玄嗔冷哼着一甩袖子:“法峻的嘴里,能有什么是不好吃的?他喝水都说甜,喝风都觉着饱。少来糊弄你师父。” 无畔嘻嘻笑,拉着玄嗔的袖子:“师父正好得空,便陪徒儿见见那姚小娘子吧,听她先前的意思,今儿她除了来还账,还有事儿想求师父呢。” “谁说我得空?忙着呢,不见。” 玄嗔略略一想便清楚了这姚小娘子的来意打算,抱着这样的打算来兴国寺的人数不胜数,他哪有这功夫个个都见?长生库掌全寺的财帛度支,乃寺中金库重地。玄嗔作为监院,是兴国寺里除了主持、首座以下的第三人,每日银钱过手何止万千贯,这等小生意哪里值得多费精神去理会? “师父且见见罢,姚小娘子许是又带辣片儿来呢!”无畔光想想就馋了,摇着玄嗔的胳膊央求,“徒儿饿了,想吃。” “你饿了?早膳时眼睁睁瞧你吃了五个豆腐银索馒头!”玄嗔抬起巴掌又想呼他了,但见无畔却努力瞪起那绿豆眼,可怜巴巴地用眼神哀求他,玄嗔与他对视了半晌,最终还是敌不过,咬着牙道,“见见见!成了吧!” 无畔欢呼起来:“师父最好了!” 满心都是辣片儿的他,拽起叱骂他的玄嗔便往外跑。 *** 兴国寺的长生库在西跨院,青瓦白墙,门前两株老银杏,树干上挂满了红绸和铃铛,风过时叮当有声,很有禅意。 待客的耳房里,姚如意刚被引荐,端然正襟危坐。 三寸钉自觉身份不便,不肯入内,只在廊下候着。姚如意将点心盒搁在了桌案上,手里攥着布条做的狗绳,另一头正紧紧地牵着大黄。 她这回学了乖,出门便将大黄带在身边。 但不知怎的,大黄自打出门后便一直不肯坐下,尾巴高高竖起,躁动不安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但凡有人经过便张嘴狂吠,连兴国寺墙头无辜路过的猫儿,它也要梗着脖子骂上两声。 “大黄啊,咱在别人家地界儿,能不能稍稍低调点儿?”姚如意小声哄劝,她捏了好几回狗嘴都被它甩开了,好在备了它爱吃的林檎果干。 本想带家里积存的田鼠肉干,但转念一想。去的是佛门净地,还是带果干妥当些。别冲撞了出家人。 说起田鼠干,姚如意便觉郁闷。 因俞叔常去马行街花鸟虫鱼铺买鸟食,那儿似是宠物牲畜一条街,姚如意便也托他去猫狗铺子看看,给捎带点儿狗吃的零嘴,还真有! 随后,他便给姚如意买回来一大兜子的田鼠干、鹌鹑干。 鹌鹑干也罢了,那田鼠干,是整只肥鼠褪了毛,晒干后还留着鼠形的,连姚如意这能徒手擒鼠的人见了都发怵。 不过么,前世她与外婆开小卖部的学校里有位闽籍的教师,她常来小卖部买东西,与外婆很相熟。有一年,她回老家探亲,给外婆送过一包“八大干”,里里头有豆干、地瓜干、萝卜干、菜干、笋干、猪胆肝、猪肉干……还有田鼠干。 那时姚如意不知底细,外婆笑嘻嘻骗她说是牛肉干,好吃的。她还真吃了。知道真相后,真是眼泪都掉下来。 俞叔带回的田鼠干比前世所见更直观,她忙叫丛伯剁成小块,瞧不出原形了,平日里才敢拿着喂狗。 没法子,买都买了,退不得,又不能浪费,那一兜子花了三十多文呢。 虽有些可怕,但家里的猫狗都很爱吃这肉干,一口一只,嘎嘣脆。只是吃多了上火,汪汪吃了两日,眼角眼屎都多了。姚如意便又烤了些林檎果干,给它们搭着吃。 果干狗也爱,一见她拿出来,大黄便矜持地闭嘴了。 才吃完一块,姚如意还以为大黄会稍微消停点儿,没想到外头脚步声近了,它嗓子眼里呼噜呼噜攒足了劲,比先前叫得更响了! 姚如意窘得慌,赶紧又塞一块。 大黄满意地低头,咔哧咔哧嚼着。 姚如意看它那凶巴巴的狗头,忽然才醒过神,不对啊,大黄一叫她就给吃的,是不是把它误导了,以为每回吠叫都能得“奖励”换好吃的? 真成肉包子打狗,越喂越来劲了。 正懊恼间,门帘哗啦一响。 无畔先探进头来,一见姚如意便笑:“果然是姚小娘子!” 随后,他便打起帘子让到一边,请了一个瘦高的老和尚进来。那老和尚眼窝青黑,颧骨高耸,清瘦但自带一种威仪,果然如无畔说的,瞧着脾气便很不好的样子。不过人好歹来了,便有机会! 姚如意给自己鼓劲,忙起身双手合十行礼:“见过监院师父。” “施主不必多礼,贫僧也要多谢施主主动前来还账。”玄嗔竖掌回礼,又拱手请坐,“施主请坐。”说着,扬声对门外路过的和尚道:“法修,去烹壶新茶来待客。” “是,师父。” 那人应着,匆匆去备茶。 玄嗔在姚如意对面蒲团坐下,淡淡道:“听无畔说,施主有事相商?” 姚如意瞥眼无畔,他早溜到玄嗔身后,正装模作样地站着,对上她的目光,才机灵地眨了眨眼,却不言语。 “正是,我制了几样新点心,想请监院师父先尝尝。”姚如意说着,将狗绳拴在门铜环上,用门边石钵净了手,才打开桌上点心盒。 盒底垫着两层油纸,上头整齐码着两样米白色点心,一圆饼状,一椭圆状,饼边烤得微焦,飘着米香。 她递与玄嗔、无畔尝,顺带说明来意:“不瞒监院,我在国子监夹巷开了间杂货铺,日常吃用之物皆有售卖。但只是一人操持,力有不逮。如今手里有几样素点方子,是外头从未见过、独此一家的,若白收着实在可惜,这才劳烦无畔小师父牵线……” 姚如意盱着玄嗔和无畔,无畔不必说了,吃得两只眼都瞪得溜圆,若不是他师父在他跟前,他只怕已经咋咋呼呼地冲过来对姚如意大赞特赞了。 玄嗔捏着个椭圆米饼,正慢慢地品着,他那张脸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听闻贵寺名下糕饼作坊众多,素斋铺遍布京师。我愿供应手里的素点方子,由寺里作坊代工。之后只拿两成分红,再得个底价进货的权限便可。如此,寺里铺子能借新点心多多招揽香客,增加进项;我铺里也能有所供应,两边互不干涉,各赚各的,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姚如意说完,无畔便已扭头看了看他师父,虽没有说话,但眼神十分急切,好似在说这东西可太好吃了师父,快答应啊师父! 她定了定神,接着道:“今儿我只带来了两样素点,都是米饼烤制,但除了这两种,我还有四五样不同的方子,只是没有做了样品来。如芋头脆片、面筋辣条、米锅巴、猫耳朵、脆脆角……” 听得无畔忍不住了,这些全是光听了名字便觉得很好吃的零嘴,虽然很多他都不知是什么,但就是听得口水哗哗流,都快来不及咽下去了。 他嘴里还含着米饼,一张嘴哀求便喷碎屑:“师父!”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44节 玄嗔抹了一把脸,无奈地瞪了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弟子,他也吃了这米饼,他舌头也没坏,自然也吃得出这米饼的好,外头也的确没见过,是好东西不假。他方才不过是端着架子,装得不在意的样子,准备压压价。 谁知这傻孩子,一下露了底! 这下还怎么谈?这姚小娘子钱不出、料不出、工不出,仅凭几纸方子便要两成利,真把兴国寺当财神庙了!虽知晓这点心有好处可挣,却还得压一压。 恰在此时,备茶的弟子端了茶来,玄嗔轻咳一声,抚掌沉吟道:“女施主的意思贫僧大体明白了,素饼虽不错,但这代工之事,原料、人工、银钱皆需寺里筹措,虽有意合作,却也不敢草率应下,还得细细盘算才是。” 这言下之意,便是怕赔本。姚如意便温声继续游说:“监院但请放心,届时方子上的用料、做法,我必写得明明白白。这些点心全是素的,寺里做法事、供佛都能用,信众吃着也安心。汴京城里糕饼点心虽多,这般新鲜的素点却少。好吃的东西,即便不是信众也会愿意买了吃,销路是不必愁的。” 她这般有底气,是因这些零食都是经受过后世千万张刁钻嘴巴的考验。在后世物质极其丰裕、食物极其丰富的环境之下,这些东西依旧畅销不衰,便足以证明它们有多好吃了。 玄嗔微微一笑,米饼的确美味,但他却没有被姚如意的话完全说服,毕竟不知这米饼究竟成本几何,是否真有这么大销路也是空口无凭。他虽是和尚,却一直都经营着寺里的世俗营生,一向是锱铢必较的。便只是提议:“不如这样,明日贫僧唤来管糕饼作坊的知事,咱们细算工本、分成。既是合作,寺里自然不会占女施主便宜,一切按市面上的规矩来,你看如何?” 要谈细节,这就是有门了!姚如意忙应道:“全凭监院做主。”又指着食盒里余下的米饼:“这盒点心还请您留下,也给寺里其他师父们尝尝。” 玄嗔颔首,也请小和尚去取了些刻着平安吉祥纹的小葫芦相赠,又嘱无畔送她出去。 姚如意牵了狗,叫醒抱着柱子打盹的三寸钉,跟着临出门还往嘴里塞了两块米饼的无畔,一行往山门外去。 无畔吃得连碎屑都一粒粒拈来吃了,指头也舔得干净,这才满足地长叹:“姚小娘子,实不相瞒,这真是小僧吃过最好的素饼了。” 这米饼,椭圆的饼上薄薄敷着层微黄的粉,拿在手里得轻着点,稍用力便掰碎了。咬第一口,先是觉着脆,细腻的米烤得酥脆,吃起来又不仅是米香,还是咸甜的,甚至还有种鲜味。再嚼,米饼被唾液润湿变软,咸甜交织,酥脆中带着米香。最妙的是吃完后手指上留的那层粉,舍不得抹,挨个指头舔舔。 他之前吃过的那些什么煎酥、糖缠、馓子,在今日这姚小娘子的米饼面前,通通都不作数了!姚记的米饼,从此将是他最爱的素饼! 姚如意见他这副模样,弯了眼笑。 仙贝真是一种神奇的老少通吃的零食,还小的时候,总惦记着小卖部里散装卖的仙贝,隔三差五便要买几包解馋。等变成了大人,平日里不会想着买,但过年时在超市里看见了,也一定会买回去当茶点。 “大宋版仙贝”姚如意也是琢磨了好几日才成功制出来的。之前她大致知道是用什么做的,但并不知道详细配比,所以做起来便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她和丛伯试了很多次,费了好些米,心疼得她心都抽抽,才算成了。 第一步便先将粳米、糯米按七比三的分量,以石磨细细研成粉,过筛后加温水揉成光滑面团,用木模压成薄饼,修了边缘,上锅蒸至半熟,取出晾在竹筛上收了表面水汽。之后预热陶炉,把米饼烤到表面微鼓、边缘微黄。 烤饼时便做咸甜口味的酱汁:豆酱、菌酱加少许水调稀,入盐、炒芝麻碎、炒米粉与蜂蜜,烤好的饼刷上一层,再回炉略烤片刻即可。 雪饼则全用粳米,不加糯米,吃起来更松脆些。 粳米磨粉后加少许去芯莲子粉,以冷水调成稀浆,要调得比仙贝面团更软,类似煎饼糊的样子,再倒入饼铛摊成极薄的圆片,小火烙至半熟后铲起,铁锅中倒入菜油,油微热下油锅炸,表面金黄起泡后捞出沥油。 另起锅熬糖浆,趁热倒入炸好的米饼,快速翻动裹匀糖浆,随即倒进竹筛,筛入炒过的细米粉——这层米粉能吸去多余糖浆,做出雪饼表面那层 “雪”。再摇晃筛子,便成了覆着“雪”的雪饼了。 如此做出的仙贝、雪饼,虽少了后世膨化剂带来的蓬松,却多了几分薄脆的口感。应该说,这其实是一种与仙贝、雪饼风味相近的米制脆饼。 但总叫米饼米饼也略微少了些特色。 姚如意思忖着,雪饼仍可叫雪饼,毕竟也算名副其实,它的确雪白如云片,但“仙贝”之名的源头其实来自日语,本意是日式米饼……她便想着换个名儿。 苦思了几日,姚如意决定了。 她做出来的“大宋仙贝”,便不如叫“松雪酥”吧! 香脆如松雪,很符合宋人给食物取名字会兼顾“雅词俗意”的文人趣味。毕竟宋人对食物总带有风花雪月的美好意趣,是一个能将米粉取名“银光索”,将涮肉锅子取名“拨霞供”的浪漫时代。 与无畔在山门前约了她明日过来详谈的时辰,姚如意便挺高兴地抱着一堆小葫芦坐车回家。 若明日谈得顺当,年前便能定下契书,年后开学,小卖部里便能源源不断上这些小零嘴了。除此之外,她还有红利可收! 姚如意坐在车里都觉得雀跃开心,连这冻手冻鼻的天气也不觉得冷了,她一会儿抱着大黄的脑袋,一会儿又握着它的爪子摇晃,对着它哼哼唧唧地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 三寸钉穿着背后绣了“姚记杂货”的新蓝布厚棉衣,坐在车辕外头驾车,隐隐约约听见车帘里,自家小娘子在唱什么啦噜啦噜啦,啦噜啦啦噜。间或夹着大黄十分不满地低声咆哮。 辣卤子拉了卤?那是什么卤?好吃吗? 三寸钉歪了歪脑袋。 车到夹巷口,姚如意牵了大黄跳下车,三寸钉去马行街还车。到了夹巷,大黄那种焦躁便减少了不少,也不叫唤了,姚如意特意将大黄脖子上的绳松了松,牵着它往里走。 才走两步,她便发现俞家门口聚了好多人,巷子里还停着几乘车马,人人手中握着刀枪棍棒。姚如意心下一惊,以为俞家出事了,近前一瞧,却见俞婶子与俞叔竟也握着刀站在人群里。 见她回来,俞婶子脸上的凶狠愤怒还没褪去,远远便喊她:“如意,你可算回来了,婶子正有件事要托付你。” 姚如意赶过去一问,这才知晓,俞婶子嫁到洛阳的女儿来了信,信里字字滴血地求爹娘来接她回家:“婆母苛责,夫婿薄情,他乡风物,终非故园,求爹娘垂怜,救女儿于水火……” 俞婶子接信后只看一遍,便气得七窍生烟。当即便叫俞守正把在大理寺当差的小儿子俞二郎叫回来,又马不停蹄赶回娘家邀了叔伯舅父们,有马牵马,有人带人,个个抄起家伙,就要往洛阳抢女儿回来。 此时姚如意方注意到人群里有两个高挑青年,一个头戴幞头,身着方心曲领的青色袍衫,腰间佩刀,脚蹬乌皮靴。生得与俞婶子有几分相似,圆脸魁梧,满面怒容;另一个更年轻些,目若朗星,容貌端正,戴文士巾,着月白的宽袖长衫,是此时讼师的惯常打扮。 俞婶子好周全,不仅叫上长辈亲朋,带上有官身的儿子压阵,还请了讼师来! 这是不管走法理、人情、权势还是拳脚的路子,她都要把女儿从夫家带回来的决心。 因俞二郎穿着官服,两人又站得极近,她便多瞧了那两人一眼。此时,俞婶子已将菜刀往腰里一别,拽过如意的手,沉声道:“如意,我与你俞叔此番去,来来回回,起码也得十天半月。家里的鸟儿花草,便劳你照看些日子。这是家里钥匙,待我接了九畹回来,定当重谢!” 连平素里视鸟如命的俞守正也没半分犹豫,沉着脸将肩头的小鹦鹉握在手里,转而放在姚如意的掌心:“它最亲人,不愿住笼子,这便托给你了。” 姚如意手忙脚乱地捧住那彩毛小鸟儿。 俞二郎似乎和俞婶子是一样的脾气,正在旁咬牙地骂道:“那杀千刀没卵子的男人,胆敢欺辱我妹妹,老子非剁了他三条腿喂狗不可!”他狠狠骂了一阵,又恢复了些许理智,侧头对身旁的挺拔青年耳语道,“陈汌,你最是熟知律法又能言善辩,到时拉着我点儿,最好估摸着我能打得他半死,又不会落得把柄叫他家状告我家的分寸……” 姚如意耳尖一动,有些错愕地扭头看向那人。 陈汌。 她竟见到了书中女主沈娘子的弟弟。 第40章 自习室 应试教育的风终究还是吹到了大…… 见到陈汌,姚如意有种莫名的感慨。 看着已长成挺拔青年人的陈汌站在俞家人中,一本正经低声与俞二郎商议着打人的分寸,声缓而温,实在很有几分少年老成的稳重。 她忍不住在心中微笑,你虽不认得我,我可是曾在书里看着你长大的呢! 这一刻,此间世道在姚如意眼中真正地活了过来。 这不再是一本书、几页纸和几行字组成的世界,不是她侥幸捡来的日子,而是一个有悲欢离合、有阴晴圆缺的小小世界;是即便那可恶的作者已停下笔,仍会存在且运转的世界。 时间在流逝,书里的孩子会长大,春天也会来的。 姚如意心底那始终盘桓着、如游丝似的不安与漂泊感,竟在此刻见到已长成一株挺拔青竹般的陈汌面前,烟消云散了。 但她什么也没有说,更没露出什么别的来,只将那只小鹦鹉往怀里拢了拢,退至檐下看俞家婶子招呼人马。 她看着俞家众人浩浩荡荡地甩上包袱,将棍棒横在身前,紧了紧马镫马鞍,这就准备出发了。 俞家准备了三辆车、四五匹杂毛马,俞婶子让年纪大的叔伯长辈坐车,而连同她自己,都将冒寒顶风驰马,力求最快抵达洛阳。 若天气好,从汴京到洛阳快马也需两三日。 风刀子割着脸,几匹杂毛驽马的鬃毛被风吹得乱蓬蓬的,俞婶子将棉帽戴上,棉围脖往脸上一系,她虽身量富态,也已四十余岁,上马却格外利索,手一按马鞍,腰一拧,腿一蹁,便稳当地骑在了马背上。 姚如意惊讶,俞婶子好厉害啊!她往日竟不知俞婶子是会骑马的。 俞二郎与陈汌也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 反倒是俞守正,左脚刚够着镫子,右腿又打滑。他在众目睽睽下费劲地试了三四回,好容易把脚套进镫里,往上一蹿时,后襟又让马鞍子勾住了,整个人跟个面口袋似的歪在马肚子上,棉袍下摆还被风掀得老高,露出半截棉裤腿,几乎是爬上去的。 幸好他那匹马脾气好,只是不耐烦地踢了踢蹄子。 俞婶子别过脸去直叹气,她虽没说话,姚如意却看出来俞婶子那神情,是忍了又忍,才没开口叫俞守正进马车里去陪老叔伯坐车得了,别添乱了。 待俞守正好歹坐正了,俞婶子便挽缰扬鞭,回头喝道:“家伙什可都备齐了?这便走了!” “放心吧,俺若不把他肠子打出来,老子都对不起九畹叫俺一声舅!”赶车的壮汉子恶狠狠啐了口,也已勒住缰绳。 俞婶子很是赞赏地对他点点头,又朝姚如意道,“如意,那这几日便劳累你了,等婶子回来,一定好好摆席面谢你。” “婶子别客气!”姚如意忙拎起鹦鹉的小翅膀挥了挥,“婶子俞叔,路上平安!我…我和鸟儿都等你们大家平平安安回来过年!” 俞婶子嘴角漫出一丝笑,但很快又消失了,她神情严肃起来,腿夹了夹马肚子,率先骑在最前头,领着车马便要往外奔去。 正巧这时,巷子口转进来个牵着放屁老驴的熟悉身影。 孟庆元见俞家这阵仗先愣了一瞬,竟一反常态,赶两步凑到姚如意跟前:“这是怎么了?” 她言简意赅道:“俞婶子要去洛阳接她女儿和离归家。” 就在孟庆元多问这么一句的光景,俞家的车马已在他面前陆续辚辚而过。巷子里逼仄,这些马儿都暂且只能缓辔徐行。 孟庆元原地怔了一瞬,忽而转身,强扯着那头咴儿咴儿叫的老驴追了上去,拽着俞婶子鞍鞯急道:“婶子,我…我也随你们去!” 俞婶子蹙眉,怪道:“你去作甚?” 孟庆元已急得要跟着马儿一路小跑,驴子还在后头直尥蹶子,他一时又想不出什么理由,情急下只得喊道:“婶子,我…我…我嗓门大!我能去帮忙骂人!骂不过我也有几下拳脚!人多势众、多一人多个帮手,就让我随你们去吧!” 俞婶子低头看他,先是奇怪,后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沉默,半晌才用马鞭点了点他身后那斜眼看人的驴道:“你若要去便去吧。可你怎么去?就骑这驴子去?只怕你赶不上我们。” “婶子别管我!且慢行两步,我现就回家牵马!我马上来!” 孟庆元说着如泼风般扯了驴子飞快刮进了孟家的门,不消片刻,又飞快地换出了孟家家中唯一一匹驽马,还是孟父平日专用于送货的。 他连衣裳行李都不曾打点,褡裢里胡乱塞了一摞烧饼,火急火燎便跨上马,扬鞭追赶俞家一行人去了。 姚如意和鸟儿齐齐伸着脖子,瞧他跑进跑出,都看傻了。没一会儿,在屋里烤火的关氏才得知消息,急匆匆从家里赶出来,却只能对着孟庆元已疾驰远去的背影,跺着脚语无伦次地喊道:“三郎,你怎么……你要去哪儿啊!你怎么还把你爹送货的马儿牵走了,难不成指望那头倔驴送货吗!哎!那…那你还回来吃晚食吗!都快过年了!你——” 可风中唯有急切远去的嘚嘚马蹄声在回应着她。 “儿女都是债,没一个省心的……”关氏长叹一口气,原地略站了会儿,被风吹得都发抖了。她出来着急,都没有穿大衣裳,紧了紧衣袍,便扭身往杂货铺来了,对着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姚如意再次叹息道:“如意,给你婶子称两斤麦酒、两斤羊肉脯来。” 姚如意回神,连忙把鸟揣衣兜里,打起帘子让衣衫单薄的关氏进屋:“婶子先进来等吧。” 关氏一脸烦乱地点头,走进铺子里,便在靠墙的窄桌边坐下了。 姚如意觑着她面色,没敢多说,给关氏足足地称了酒、包了肉脯,她便抱了酒坛子拎了肉,沉默地给姚如意算了账,便又疾步回家去了。 方才沽酒称肉时,姚如意勉强捋清楚了孟家与俞家那不为人知的渊源。 俞家在夹巷里住了十几年,而孟家是今年才搬来的,按理说两家以往应当没有什么瓜葛才是。今日孟庆元这般举动,便显得令人格外不解。 不过,她忽的记起一事:先前银珠嫂子和程娘子来杂货铺吃点心闲聊时,她便听两位嫂子说了一耳朵。 说是九畹命苦,年纪轻轻已嫁了两回。前夫婿家在外城,虽嫁得近、也算举案齐眉,可嫁过去两年不到前夫便病死了;守寡三四年,好容易再嫁,如今婆家又这般待她。看俞婶子眼下这愁容,估摸也是没好着落了。日后俞婶子真下决心把她接回来,应当也不舍得再把她嫁出去了。 “拼着养她一辈子,也好过再叫她再去那等不清底细的人家里受苦。”银珠嫂子与程娘子围坐吃杂蔬煮,啃着蘸了汤水淋淋的大块萝卜说道,“若是我,我也是这样想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初九畹嫁的这个夫婿谁不说人模狗样、体贴周至,两家门户也算登对,谁知才几年光景,竟又变成了这样儿。” 银珠嫂子念着自己、念着小菘,心里也觉着难过,啃着萝卜便红了眼眶,最后一碗只选了些素菜的杂蔬煮都没吃完。 “人心易变啊。”程娘子也黯然轻叹,她虽遇良人,可惜也与九畹头一个夫婿般,丈夫早死,独留她一人。她唯一比九畹幸运的,便是没有选择再嫁,宁肯自己咬牙拉扯孩子长大。如今看来,这竟也成了桩好事儿。 毕竟,谁也不知老天爷想要如何捉弄人的命数。 程娘子苦笑:“有时真不是当娘的不疼女儿,也不是当初看走了眼。起初那人定是好的,情分也是真的,只是人啊,渐渐的都是会变的。千年来便是如此了,诗经里的《氓》,不也是起初男女真挚地相恋相爱,最后女子却被辜负,所写下的泣泪之诗吗?”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45节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婚姻不算是一辈子的事,可女子若要挣脱重头来过,谈何容易?甚至好些女子,没有如俞婶子般强硬的娘家,或许连挣离的勇气也没有。 “日后小菘大了,到了要择选夫婿之时,我一定要告诫她,什么事儿都可以急,唯独终身大事急不得。男人的甜言蜜语听不得,真心更不能轻付。若是因此拖成老姑娘也不打紧,我情愿养她一辈子,也不要她受苦。即便是不慎错过了好姻缘,那便错过了。宁愿错过,也不要错付。”银珠嫂子狠狠地啃着萝卜,如此斩钉截铁地说道。 姚如意回想到此,便略微明了了。 今日孟庆元如此真情流露,或许真相便只有一个! 名侦探如意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那副眼镜,大胆猜测道:据悉,九畹的前夫家就在外城,那她守寡那几年,会不会与同样也还住在外城的孟三曾相识过?只不过,不知为何,她还是选择嫁给了别人。 两人不仅错过,也终究错付了。 正胡思乱想着,忽觉腰间微痒。她终于想起自己兜里还有只鸟!这才连忙将还窝在兜里,正生气地啄她腰带的彩毛鹦鹉拿了出来。 宋时的鹦鹉多是绯胸鹦鹉,个头不大,羽毛绿色格外明亮,像春日新发的竹叶般。脑袋是灰蓝色的,一胸脯胭脂色的绒毛,尾羽梢儿又带着点蓝儿,浑身上下鲜亮极了,故称为“五彩鹦鹉”。 这种鹦鹉生得圆头圆脑,极可爱,捧在手里,也不闹腾不挣扎,就用两只黑豆眼盯着你瞧。听俞婶子说,这鸟儿是俞叔从壳里剥出来亲自喂大的,一直是手养驯的。且俞叔自小便压它的性子,又时常带它出门当值,早叫它习惯了喧闹吵嚷与人多的环境,如今放它走,它都不会走,飞一圈,只要吹个哨就会立马飞回人的肩头。 姚如意尝试着学着俞叔的模样,把鸟儿驮在肩头,它竟也真不见外,乖乖地站在她肩上了! 她又尝试轻唤了声:“好宝儿?” 这鹦鹉一听,果然张嘴便骂道:“杀才!” 姚如意:“……”得,自找的,还是别叫它名字了。 取了俞婶子给的钥匙,进俞家院子里看了圈,俞叔养的花草大多都是各品种的兰花,兰花是不需时常浇水的,俞叔出门前应该浇过一圈了,大半盆里头的木屑苔藓都湿着呢。 兰花太娇,瞧着该挪进暖房的也挪了,姚如意便没动手去打理。只取了那小鹦鹉日常的吃食,又给俞家其他竹笼子里养的画眉、鸽子、百灵都添了水和食,最后取了个鸟架子和鸟食陶罐,便驮着好宝儿回自己铺子来了。 在铺子里寻了个挂油灯的木楔子,把栖架架上,再把这位暴脾气的好宝儿搁上头,倒上食水,便算安顿好了。 她这才有空坐在铺子里的软垫摇椅上,翻翻账本,喝喝茶,偶尔瞥一眼架子上的鹦鹉。 好宝儿有了它熟悉的木架和食盆,迈着小爪,在木架上左右漫步了会儿,喝了喝水,嗑了几颗瓜子,便安静了下来。 倒也不难管呢。 姚如意又将目光收回手里账册来,记了会儿账,听院子里姚爷爷似乎歇午晌起来了,她伸头一看,姚爷爷打着哈欠,挠着脑袋走出来,身后跟着一排也正打着哈欠的小狗孙儿们,人和狗一个个眼皮都还耷拉着。 她看着姚爷爷带着狗兑了盆温水洗脸,自个擦完了,还挨个给也陪他睡得睡眼惺忪的狗们擦脸,连狗耳朵都仔细抹了,看得姚如意心软而温暖。 如今这三只小狗都给姚爷爷管了。 汪汪么,虽是同狗一起长大的,性子也比其他猫亲人,但它到底是猫,渐长了些脾气,猫那独行侠和睥睨众生的气质便又冒出来了,与它那些狗兄弟们早已不常在一块儿。它平日里都在铺子里溜达,要么睡货架上,要么睡来吃小吃的学子腿上。 姚如意甚至白天都不怎么喂它了,因为给汪汪吃的学生实在太多了! 甚至有几个学子,每日散学必来,就是专为了撸汪汪才过来吃东西的,风雨无阻、无畏寒暑。 来撸猫的学子最好分辨,大多都生得白净、性子又文静的,点两根肠,还要嘱咐姚如意其中一根不刷酱料,之后一进门,便举着肠满铺子兜圈子寻汪汪。寻着了便一人一猫对坐,人一根肠猫一根肠,慢悠悠地吃一下午。 但猫仅有一只,时常有俩学子竟为谁先来谁先撸猫而大打出手,弄得在旁劝“不要打了你们不要再打了的姚如意都恍惚自己是不是开了个猫咖。 更逗的是,有一回汪汪溜出去玩,姚如意也没在意,它很乖,夹巷里自个兜两圈就会回来。结果,它竟没一刻钟便被国子监的学子抱回来了,还热心肠地把汪汪举起来对她道:“姚小娘子,你的猫丢了!我给你送回来了!” 等那好心的学子走后,汪汪不甘心再次溜出去,又被另一拨人送回来。可怜汪汪难得想出去玩一趟,因为它近来挺喜欢姜博士家的狮子猫,一出去便是去找它的好猫友,却屡屡刚出门就被人遣送。 如此被送回四五遭,气得它毛都炸开了,大声地冲那些学子又汪又喵,几个路见不平的学子们还揉揉它脑袋:“莫谢莫谢。” 姚如意在边上忍得肚子快抽筋了,虽听不懂,但她觉着它可不是在说谢谢,骂得恐怕与小鹦鹉不相上下的脏。 院子里,姚爷爷洗完自己和狗,才领去暖炉边,教它们认数儿。姚如意望着他拿根细棍儿敲着炭盆沿儿,三只小狗蹲成一排,黑葡萄似的眼睛盯着他手里的田鼠干,不由失笑着摇摇头,姚爷爷这教书的瘾头真是太重了。 他身子已大好了,汤药减到隔日一服,只是记性还糊里糊涂。上回见着丛辛在院子里翻地,还拉着丛辛苦口婆心地劝他该回去读书,不要自卖为奴,还说若是担心银钱,他愿资助他读书。 惹得丛辛握着耙子哭笑不得。不过丛辛种地的瘾头也不小,如今虽是冬日种不了菜,但他仍每隔几日便翻整菜地,埋些草木灰、稻壳肥土,只等着春暖花开要大展身手了。 姚如意捧了茶盏轻抿一口,院子里姚爷爷已经摇头晃脑地教上了。 “此乃一,一数也!”姚爷爷拿着个藤球,对狗说如此说来,又把球给它,叫它叼住,之后便给一块肉干。 正如教狗识数时,姚爷爷神智便十分清醒,在其他学问方面他也是如此。他会认错人、会忘事、会迷路,却唯独一肚子学问没有忘一点儿,偶尔程书钧来问些课业,姚爷爷都能引经据典把他反问得自惭形秽。 姚如意蜷在摇椅上,看他教狗儿数数的模样,忽而又灵机一动。 放假后铺子里生意虽清淡不少,但国子监南斋犹有寒窗苦读不曾归家的学子。姚如意时常见他们出入觅食,又或是来杂货铺买些日用零嘴。她其实早有些动心,想给姚爷爷弄个收费自习室。 她想着,愿意留下来读书的学子,多是卯着劲要搏明年春闱的卷王。而且,此时科考重策论诗赋,不比后世应试有定式可循。 在这里,做文章自己闭门造车是不行的,这类“主观题”“作文题”正好很需老师指点、批阅才会有所进益。 有个自习室,姚爷爷这教师瘾能大大缓解,她又能挣一笔钱。毕竟进来读书自然是要按座收钱的。伏案读书辛苦了,休息时自然也要喝喝茶水、烤烤炉子、饿了泡点儿泡面、吃点零食,那也是人之常情的嘛。 这样需收费的自习室,卖点自然是高效学习、有名师指点,且一旦经营起来,还能卖练习册、备考资料之类的。 那姚爷爷可有的忙了。 姚如意她越想心里便越透亮,手指还无意识地摸了摸下巴。 正好孟家的雕版坊就这儿,印刻学习资料自不成问题。她只要能收集到一些历年“优秀作文”,便能和孟家合刊印成册子。 姚如意想起先前收拾杂物间时,给姚爷爷整出来七八个大箱子,里面不仅攒了好几箱学生课业、习题,还有姚爷爷多年来的备课注解,只消整理筛选,十年来国子监优秀作文集顷刻间便能刻出来! 若再央着姚爷爷与其他一些老博士出题编撰些《五年科考三年模拟》《科考必刷100讲》《姚启钊科考教材全解》《优等生时文策论》《科考优秀策论范文集(附名师点评)》《一课一练(增强版)》《科考时文十年真题考点精讲与分类详解》…… 应试教育的风终究还是吹到了大宋啊。 姚如意越想越忍不住想笑。 尤其,此时出版业是极发达的,并不禁民间书坊和私人刻书,甚至国子监本身便是朝廷对外刊刻出版的官刻衙门。只不过国子监主要刻印些经史典籍、法律文书、医学著作等,还从没刻过后世那等能把学生折磨得两眼一黑又一黑的教辅材料。 官刻书籍需经过严格校勘,民间出版便容易多了,只需将书版送官府的“书板库”留存备查,确无违禁(不得刊刻阴阳术数、兵书、邪祟异学等)后,缴了税银便可刊行。[注] 此事走民间刻印便足够了。 如此想来,倒不如先在小院寻个地儿试水,若是不错,日后再租赁一间附近的空房子,也不需多大,更不需装潢,找周榉木置些桌案、素屏竹帘,往里一摆也就成了。 连经营模式,姚如意都在片刻间便想好了:自习室可设置为时辰制、单日票、多日票,便能满足不同学子短期或长期的备考需求。座位也可分单人桌、卡座、包厢。等经营起来了,还能弄些月卡、季卡、年卡,会员可提供折扣、优先预约、有专属座位等,便能借此锁定且稳定现金流。 当年书里的沈娘子卖烤鱼便是这样做强做大的! 这般计较着,姚如意又喝了一口茶。不过,还是不能太着急,她也是头回做这营生,必得先做做“市场调研”,先从冬假不曾归家的学子里探探他们的心思再说。 就这么决定了! 姚启钊正给数数正确的铁包金小狗田鼠干奖励,猛然间,忽觉后颈发凉。他打了个寒噤。一扭头,才发现铺子里如意正一直出神地望着他呢,脸上还挂着一种若有所思的微笑。 吓他一跳,这妮子盯着他发什么呆呢?他摇头笑个笑,又继续低头含饴弄狗。他并不知道,这样围炉逗狗、闲闲散散的日子,很快便将一去不复返了。 次日卯初,姚如意刚支起窗,打开铺门,扫扫门前落叶,准备一会儿便换件体面的衣裳,去兴国寺接着谈她的零食生意。 忽然便听巷口传来车轮声。老项头连忙裹着破棉袄从值房里出来探看,却一见那赶车的车夫伸出的牌子,便唬得忙退到一旁,深深躬身行礼。 是谁来了?二叔回来了? 她好奇地边扫地边垫脚瞧,却发现那马车好似是一路直奔自己来的。没一会儿,便停在了她面前。 姚如意打量了一眼,有点失望,赶车的不是丛伯,这车马也不是二叔的。 这马车朴素,看不出身家背景,但马却不俗,枣红马毛色纯正,不带一根杂毛,是寻常百姓家里难得见的。二叔先前雇的马还是棕白花毛的呢。 想来是哪家行事低调的富贵人家。 没想到,帘子轻挑,里头竟下来一位面白无须的微胖老者,身着内侍服饰,见了姚如意便和蔼地笑道:“可是姚小娘子?咱家奉官家命,特来向姚小娘子讨教那做酸米脍饭的法子。” 姚如意一听便了然:年关将近,宫里一定在筹备宴席了。没想到官家是真喜欢吃寿司啊? 她眼珠一转,问道:“可是官家想知晓酸米是如何蒸制的?” 梁大珰笑道:“姚小娘子果然聪慧,正是如此。官家想在宴上摆一大艘的脍饭船,用于招待百官,可惜宫中内厨试了好几种法子蒸米,却总不及小娘子做得鲜香,因此才特遣咱家前来问询。” 姚如意心想,果然如此。寿司看着做法简易,但寿司米要蒸得好却很有诀窍,并非简单加点醋便能成“醋米”。 时常有人以为寿司不过是米饭加些料罢了,还认为是因寿司裹的食材上等新鲜才显得好吃,却忽视了米饭才是寿司口感好的真正来源。寿司米一旦没有蒸好,整个寿司便毁了,上头铺再贵的鱼、再好的肉,都无济于事。 梁大珰将内厨种种试法细细道来,十分谦逊地问道:“米也浸过,醋也添过,却不知是哪儿出了岔子?还望姚小娘子指点一二?” 姚如意思忖片刻,又瞄了瞄梁大珰的脸,唇角微微一翘:“官家有意,民女自然不敢推搪,情愿将这脍饭方子折价典卖于官家。” 顿了顿,她又咬字强调:“是折价典卖。” 梁大珰一愣。 这话听着怎生耳熟得紧? 第41章 问问卷 烦请依自身情况勾选或书写,多…… 土灶铁锅里正坐水,正咕嘟咕嘟滚沸。 姚如意将米倒入淘米盆中,用温水没过米粒。她双手在水中轻揉米粒,淘洗两三回,另换一盆温水,让米在水里浸得半个时辰,才将米捞出来,稍稍沥干水分。 浸米这步是为了叫米粒吸水均匀,煮后口感一致,不夹生,不过软。 有留校学子来定了两盒寿司,姚如意这便开始包上了。 煤饼烧得赤红,火苗从孔洞中摇动,火候正好。她取来竹蒸笼,铺上干净的棉纱,将沥干的米均匀地铺在上头,将竹蒸笼搁在已上汽的铁锅上,再将棉纱布边角细细掖进笼沿,不让一丝蒸汽跑掉。 盖上笼盖,姚如意又瞧了眼炉膛里的煤饼,见烧得正旺,便开始调寿司醋。梁大珰说宫中内厨怎么也蒸不出她所做寿司的味道,便是从蒸米这一刻便错了。她是隔水蒸的米饭,等米蒸熟了才拌寿司醋进去。 并非上锅前便在水中加醋盐或是油。 这样铺开了松散蒸出来的米,不湿黏,也不会因早加了调料而坏了口感。蒸出来后颗颗饱满,黏性适中,米香也浓。 当然,选米也有讲究,不仅要选新米,还要江南粮商运来的短粒米,那米吃起来干爽,却又软糯带弹,最适宜包寿司。 其他香鲜味,便全靠寿司醋了。 她将醋、糖、盐混合均匀入小锅,小火煨至糖盐化尽,却不煮沸,否则醋酸便挥发了,熬也是白熬了。静置到温凉,等饭蒸好后,把米搁进木桶里,分三次将寿司醋淋到米饭中,每次淋入,都要用铲子从桶底往上翻拌,将米饭翻起抛落,让醋液匀匀裹住每粒米,又不会弄碎了米粒。 拌好了,再把米饭摊开,拿扇子扇着降温,这样饭面水分收得快又不会过快,能使米光盈润,黏性也正好。 前世,姚如意在医院输液时看过一档讲日式寿司的纪录片,说传统寿司店里竟有专门给寿司米扇扇子的岗位,为何要人工扇风呢,因为电风扇风力太大,易导致米饭过快流失水分,得不偿失。 因此“人工米饭电风扇”竟是一项机器无可替代的工作。 看着那扎着蓝底鱼板头巾一脸肃穆给米饭降了几十年温,被纪录片旁白评为“坚持匠心”的老头儿,她当时羡慕极了。这给米饭电风扇的活儿她也愿意干啊,太好了这工作。 就因这奇异的梦想,姚如意对做寿司印象十分深刻,总想着做法可得记牢了,日后小卖部干不下去还能找个寿司店应聘。 不过这纪录片没骗人,以“匠心”伺候好的寿司米,的确是不错,轻捏成团不散,表面有淡淡醋酸香,整体却没有明显的汤液,依旧干爽。 纪录片里还对蒸米的器具都有要求,要全程用木质、竹制器具来装盛,说是金属类的厨具会影响风味。不过在这时,姚如意完全没有这一类的担忧,毕竟她家的铁器,也就只有铁锅铁铲菜刀和火钳了。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46节 她原也没料到,当初在医院打发时间看的纪录片,竟真派上了用场,叫她做出好吃的寿司,还能挣到官家的钱呢。 一个时辰之前,梁大珰听了她的话,先是一愣,转瞬便回过神来,也不恼,还是很慈和地笑着道:“这也是应当的。” 随后便拿五两银饼爽快买了她的酸米方子——因不是买断独享,价钱便只得便宜些。姚如意自己铺子里还要卖,便也没多讲价,毕竟只是个蒸米饭的诀窍,她既不帮人做,也不出食材,这“折价典卖”见好就收便是。 她心里清楚,宫里的内厨若能多给些时日,怕也能琢磨出来,只是官家要赶在除夕夜用,没工夫让人一遍遍试,这才出来问她。 这么想想,其实是她占了官家的便宜呢!姚如意愉快地收了银饼,便眉眼弯弯地将方子事无巨细地说了。 梁大珰只听了个开头便忙与姚如意借了纸笔。他没想到蒸个米饭里头细致讲究还不少,竟还要为米饭扇风! 这光凭头脑可记不下来,他提笔细细抄录,确保一字不差才松了口气,又与姚如意道谢,转身从车内取出了两样东西: “这是林大人托咱家带给小娘子的。” 他手中一样是先前给林闻安装寿司的包袱、食盒,另一样却是用黄缎锦封缠坛口的白瓷双耳酒瓮,穿了绳,正好能提在手里。 看到这个酒瓮,姚如意耳廓都红了,有些臊得低头接了过来。 梁大珰不明就里,温和地给姚如意解释道:“此酒乃是宫中内酒库新酿的‘小槽真珠红’。前日官家召林大人共进晚膳时,正好呈上此酒佐餐品鉴。这‘小槽真珠红’斟酒时酒液会如珍珠般滴下而得名。林大人见了便问道,此酒清如玉液,是否便是民间盛传的宫廷玉液酒?官家也不知民间是如何传颂的,见林大人喜爱,便赐下一坛。后来,林大人听闻咱家要出宫寻姚小娘子,便特意嘱咐咱家要将这坛酒带给小娘子。” 姚如意:“……多谢梁内官了。” 救命,二叔怎么还没忘了宫廷玉液酒啊! 他还真的进宫要去了! 梁内官没有发现姚如意强装平静的面容下那波涛汹涌、想掘个地洞钻进去的心,还暗暗赞道:姚小娘子虽是官宦之女,却不仅能在家道中落后能振作起来、不怨不艾,如今与官家打交道也是不卑不亢、宠辱不惊。 真乃奇女子啊。 梁大珰又将手中那包袱和食盒物归原主,又道:“食盒已清洗干净,还装了些宫中暖室种的木耳、合蕈、鹅膏蕈、盖蕈等,冬日里想尝此等鲜味可不易,官家见暖室进献蕈菌,也嘱咐内侍鲜采一盒赏给林大人烹煮汤食,他却一丝不动,也让咱家带出来与姚小娘子了。” “真劳烦梁内官了。”姚如意微微红着脸,深深地福身道谢。 方子已买了,东西也带到,梁大珰便也不耽搁了,他身上还有个重要差事,要去沈记买鸭子呢!这便与姚如意拱手行礼准备告辞。 姚如意手上沉甸甸的全是林闻安送出来的酒食,踌躇片刻,到底还是向前两步,张嘴叫住了正要登车的梁大珰,小声问道:“梁内官,我二……林大人在宫里可好?” 梁大珰转过身来,笑道:“姚小娘子放心,宫里什么都齐全,林大人在军器监虽公事繁忙,却有两间休憩的屋子,官家不仅破例叫林大人的老仆人进来伺候,还叫两个内侍为其专司打杂传话跑腿儿,又请御医时常来诊视。前阵子周医正才说,他新琢磨出一副药,给林大人敷腿,疗效不错,前几日阴雨绵绵,林大人腿已没那么疼,保不定能治好旧伤呢。” 那就好。姚如意松快不少,又委婉地追问道:“那朝廷几时休沐啊,小年都过了呢……” 哪家公司上岗便连轴加班大半个月的,还没有加班费,就算包吃包住还给报销医保也难以令人原谅呐?这样的血汗工厂放在后世可要被挂在网上避雷的。 梁大珰听出了姚如意话音里的一丝哀怨,好脾气地安抚道:“姚小娘子宽心,这两日林大人便也能休沐归家了,官家三日前已下了旨,有些不大紧要的衙门昨日便已封印休沐了。” 这还差不多。 怪不得昨日孟庆元便回来了,还敢不顾一切追着去洛阳,看来各衙门放假的时日也有先后。姚如意有了准信,心里也安定了,便又多多谢过了梁内官,送走他后,自己的脚步都雀跃了几分。 她干劲十足地先将酒和那盒鲜蘑菇都放回了灶房。先将酒坛子高高地收在上头的柜子里,省得被姚爷爷发现偷喝。再把蘑菇先用篮子装好,这里头的蘑菇种类还不少,姚如意就只认出了里头有香菇和木耳。 此时培育菌菇是通过“砍花法”在山林中砍伐栎木、桦木等,利用自然孢子接种,再任其在潮湿温暖的环境中生长,这个法子无法完全人工控制,此时能在暖房中培育出鲜菌,的确是非常珍贵了。 姚如意想了想,这样难得的美味,真应该做一锅菌菇汤底的火锅来吃才不算浪费,便也先用湿布盖起来,先存在橱柜中。 之后,她算了算时辰,赶忙先想了几个针对自习室的问卷调查问题,劳烦姚爷爷帮着抄了大概三四十份,便请丛辛帮忙看铺子时,若见学生过来买东西,便发给他们一份,请他们回去填一填。 匆匆忙忙忙完这些,天色不早,该出门了。她回屋认真梳了个同心髻,别了米珠簪子与绒花,涂了口脂画了眉毛,又换上先前花了些银钱找程娘子新裁的一套好衣裳。 这套新衣裳用的还是林闻安刚回京时给她带的那箱好衣料子,她选了个黄地云花锦,这衣裳领口袖口与衣摆都有多重不同的纹样,有锁子纹、梅花纹、万字纹,但都用相近绣线的层叠,却奇异地绣得艳而不火、繁而不乱。当时程娘子做好了叫她来取,她眼睛都有些挪不开了。 她平日里要做活实在不舍得穿,这还是做好后头一回上身。 算起来,姚如意也是两辈子头一回穿宋锦,摸着滑溜溜的,又暖和又漂亮,料子上的针线即便只是被冬日清淡的光照到都会闪闪发光一般。 怪不得贵人都爱穿这样的衣裳啊。 拾掇清爽,她再次牵上大黄、带上三寸钉,二顾兴国寺谈生意去了。 姚如意出门约莫一两个时辰后,夹巷里的林司曹家。 午间睡了个长长的午觉,从午时一路睡到快酉时才醒的小石头,总算从暖和的被子里爬起来了。 冬日里裹着暖被睡午觉,实在舒服,小石头这几日天越冷便睡得越沉,有时他大哥和孟博远在这小屋子里看话本子,看得疯魔了似的,又是大笑,又是叫好,又是抱头痛哭的,都吵不醒他。 这一觉睡太久,人还有些懵,一头乱发这儿支棱一撮,那儿鼓起一块,像被牛舔过脑门似的。他在床榻上呆坐半晌,仿佛这魂儿才从梦里慢慢回到他身子里似的,他挠了挠脸,脑子里迟钝,转个头,又呆愣愣地望着旁边的林维明、孟博远和程书钧。 他们仨正聚在林维明那狭窄的、极敷衍地用薄木板和俩樟木箱子拼成的桌案边,头碰头,嘀嘀咕咕的,也不知在写什么。 这屋子逼仄得紧,除了靠墙的床榻,床头紧挨着一张书桌,连把椅子都没处放。这桌子也是衣箱子垫高做成的,矮矮的,他们爹买了两只厚厚的藤编蒲团,林维明平日里便就着蒲团席地读书。 之后,这屋子里便没什么东西了。 小石头打着哈欠,把捂在被褥里皱巴巴的棉衣一件件拉出来。 屋子里衣柜自也是没有的,林维明和小石头的日常衣裳都收在木板底下的樟木箱里。林维明那两套国子监的青衣长褙子和大衫,算是他顶顶体面的衣裳,不好收在箱子里,万一叫虫蛀了可就遭了,便在薄板墙上钉了几个木楔子挂着。 墙上除了衣裳,便仅有一副被晒得泛黄了的美人戏蝶图作为装饰。这画儿装裱得很粗糙,是勾栏里十个铜板能买一副的。这画上画的都是梨园里演百戏、唱小曲儿最红火的伶人,哪个伶人的美人图卖得好,也是说出去极光鲜的事儿,常有那些为美人一掷千金的膏腴子弟,一买便买数百上千副的。 林维明自没有这等财力,他拢共便只买过这一副。 小石头都忘了这伶人的名号,好似叫什么赛妙云娘子,是前几年勾栏里演红极一时的杂剧《王相公休妻》里演潘娘子的女伶。 小石头实在想不明白,为何每回程大哥和孟四哥非要挤在他大哥这挤得蚊子都快没有落脚地的屋子里,和他一块儿读书习字。 这能有地方好好写字吗?孟四哥家不是有张靠窗的大桌案么?哦,对了,他不愿回家。可是他过年也不回家吗? 小石头想起,上回他用窗扇夹核桃时,还见孟员外在他家门口来回踱步了许久,好几次都抬手要扣门了,终究又缩了回去,步履沉沉地折回家去了。 孟员外不会是要把孟四哥丢在他家里了么?小石头为自己的这个念头吃了一惊,但又越想越是这么一回事儿。 他调皮捣蛋时,他娘扒掉他裤子打他屁股,就总会狠狠地骂他:“你再这么淘儿,回头便让你爹把你丢了,去别家换个更乖的闺女回来!” 当时他吓得哭天喊地,只是没想到,原来孟四哥都长这么大了,也会被爹娘因淘气“丢了换妹妹”吗?那孟四哥生得如此人高马大,说不准还能给孟员外换两个妹妹回来呢! 真可怜啊,孟四哥。 他盯着三人背影胡乱想了一阵,突然想起一件紧要的事情,忙整个人钻进被褥,摸出褥子底下的红布袋,仔仔细细地数了两遍。 二十三个铜板,够买大马将军一根脚指头了。 他心满意足地又数了一遍,在被子里憋得满脸通红,又将布袋偷偷藏好。他如今每日在家都得数两三遍,出门找茉莉和小菘玩时,还要把这红布袋藏进里衣里带走,戒心重得很。生怕他辛辛苦苦攒的钱被他大哥偷了,或是娘晒褥子发现充了公。 数好钱后,他便把红布袋塞进中衣的内袋里,开始给自己穿衣裳。他今儿要去茉莉家吃晚食,茉莉昨日便过来邀了他与小菘、关戎戎、姜荼几个常在一起耍的孩子,叫他们来家里一块儿吃肉呢。 小石头哪能不去呢!他娘说年关难过,家里要挤出银钱来,给全家人置办新衣新鞋帽,还要给他爹的上官们、族中亲戚长辈们备年礼、还要给亲戚孩子、长辈留出红封钱,还得置办一大家子的团圆饭。就为了过年那几日,家里已连着吃了大半个月的蒸芋头、水煮白菘了。 吃得小石头都快成芋头精了。 如今有肉吃,他听着便要流口水了呢。 他先穿了一件棉比甲,再穿两件夹棉短袄,再套件厚棉袄,裤子穿了三条,再围上个围脖,穿好以后,这膝盖和胳膊肘都弯不利索了,最后直愣愣地从床榻上蹦了下来。 林维明被小石头“咚”地一声跳下床吓一跳,扭头一看,他弟弟穿得像只熊,僵直着开门出去了,他还喊了声:“你小心点儿!” 之后又扭过头,继续和孟程二人对摊在面前的“姚记知行斋问卷”冥思苦想。这卷子上的字迹显而易见,是姚博士那齐整端肃的小楷,虽笔峰不如之前有力,但也一眼就认出来了。 但仔细看这里头字句,便觉着透着一股姚小娘子的语气: 【国子监诸贤友鉴:见字如晤!姚记欲于小院辟几间静室作自习读书之所,特备此问卷请教诸君。若蒙赐答,他日来室研习,奉茶免资。 烦请依自身情况勾选或书写,多谢! 】 壹问:需温书备考时,您更愿在: 南斋学馆学舍(读书氛围浓厚,可惜苦读太晚会惹同窗不满,有损情谊) 家里书房(可惜娘亲总进进出出送汤送水,思绪屡被打断) 临街茶肆(市声聒耳,太过吵闹,容易分神) 新设的姚记“知行斋”读书室(同窗共读,更有名师指点,妙哉!) 贰问:当您苦思时,最讨厌哪种干扰?(可多选) 邻座同窗好端端忽然就唱起山歌 先生突然进来宣布下节骑射课改成时文了 窗外卖货郎的吆喝声,声声催饥肠,一看刻漏,却还要半个时辰才散学,腹中饥肠难耐无心向学。 家里兄弟姊妹太多,从早到晚吵架打架没完没了,终日无宁。 以上情形皆有,恨不能有间温暖丰足的静室能安心向学。 叁问:若知行斋每日辰时开门、亥时闭户,每时辰纳资3文,可得一座,能静心读书且有名师指点学问,您认为: 太贵!我在学馆廊下背书又不要钱 姑且试之,若能助我考入甲榜,就是三百文也愿意啊! 愿长期租,只要室内有炭盆且供应茶水 且看是否设有隐秘的雅座和带锁的抽屉(怕上茅房时,自己辛苦所写的文章被人乱翻、偷窃或是抄袭) 肆问:您理想中的读书室该有:(可多选,请排序分先后) 文房四宝齐备(各色纸笔墨砚均折价出售) 有屏风隔扇可避人窥视文章 有大量藏书可供借阅 有汤饼茶汤暖炉时刻供应 有刻漏或是时辰牌能提示时间 伍问:若知行斋推出“三百道科举冲刺真题试卷”或是“三年进士五年状元”等优秀学习材料,您最希望的是: 得到历年府试院试的策论真卷刻本或手抄本 做题时可与优秀名师当面答疑 定期“闭卷小测”,考完有名师批卷(注:阅卷先生脾气稍有些暴躁,批语犀利,姑妄听之,勿要介怀。) 陆问:您每月会有多少天需要“沉浸式读书”? 一到两个时辰 三到四个时辰 一整天 昼夜不舍,无时无刻,食睡如厕皆在学习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47节 柒捌玖问云云…… 最后,请给即将开办的“知行斋”读书室写一句箴言,您会写: 问卷已毕,再次致谢!愿面谈详情者,望明日午初移步姚记杂货铺。愿诸君皆能蟾宫折桂,知行有得! 姚记杂货铺谨启 宝元八年冬 三人已将问卷反复览阅数遍,林维明沉思道:“娘总是进进出出和兄弟众多永无宁日这两条真是说进我心坎里了。你们瞧我这屋子,我实实需一间窗明几净的读书室,只是……”他瞥向孟博远。 孟博远亦望过来。 二人同时摇头如拨浪鼓:“姚先生那叫‘脾气稍有暴躁’吗?分明是极其暴躁!名师若是姚博士,就算不收钱我都不敢去!” 两人都想起了曾被姚博士骂成两条蔫咸菜的经历,俱是一激灵。若真让姚博士如此辅导一日,怕不是次日便要道心崩碎,真扛起铺盖回乡务农。 “不过姚小娘子这主意倒是不错,应当会有不少如程大一般掉出甲榜便如天塌地陷般的书呆子愿意去。”孟博远斜睨了一眼程书钧,看他的脸色便知道他对此很心动,“三文钱一个时辰,还有先生在旁指点,的确很吸引人,若是在外头,可不知要费多少束脩才能请一位先生呢。” 你才书呆子!程书钧抬脚踹他屁股,别过头不想理会他。 “我虽不想去,但姚小娘子发这卷子定是想知晓我们是否有意。咱们还是好好填了吧。末了这意见嘛……”林维明咬了咬笔杆,非常诚实且怂地写下,“能否请先生批卷骂人时温婉些?” 孟博远也好生勾了前头的题,最后则提出:“望‘知行斋’生意兴隆,日后扩建后,能通宵达旦地开着。” 若是真有那一日,他便不必在林家挤着了,他自然能去给姚小娘子当这“知行斋”读书室的伙计啊!他在林家各样都好,唯独林维明这厮,老在被褥里偷摸放屁,还要诬赖在小石头身上,每夜他好端端熟睡在黑甜梦乡时,都会突然被一阵气息猛地袭来,然后被熏得惊醒、四处爬墙。 姚小娘子能有这营生,他若能应聘,便又能读书,又有住处,还能挣银钱,一举三得啊!至于他爹娘会如何想,孟博远能梗着脖子这么多日不回家,自然也早已不在乎了。 孟博远想得很长远,果真已在心里盘算明日便要去问姚家娘子,她那“知行斋”要不要招个便宜好用嘴还利索的伙计了! 姚如意也是没想到,她这自习室都还没开门,学生也还没招到,就有员工要送上门了。 此时,她与三寸钉、大黄正有些沮丧地坐车往回走。 今日与兴国寺糕饼作坊的知事详谈下来并不顺利,因此耗费了很长时间,却没个结果。对方虽是和尚,却实在是深谙商贾之道,极为伶牙俐齿、能言善辩,捻着佛珠便能把姚如意说得汗如出浆,应答间竟有些支吾了。 之后,那知事便道,不论她能给多少样零食方子,终究只是方子,兴国寺要出人出力,只愿给半成的分红。 那知事的嘴太厉害,姚如意被他说得自己都快动摇了,有一瞬竟萌生了“莫非真是我贪心了?”的念头。幸好她很快又清醒过来,没有贸然答应,只道要回去想一想,先把这件事拖了下来。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她上辈子死得太早,年纪也还是太轻,先前从也没谈过这样的生意,不敌人家也属正常。 姚如意把头搁在大黄的头顶,轻轻叹了口气,但又很快振作起来。没事儿,吃一堑长一智,回头她先去问问程娘子,等二叔回来了,再也问问他的意见,总归有法子的! 哼,别叫她学会了,日后她一人便能舌战群僧。 这么想着,姚如意牵着狗回到家,进了巷子远远就见着,寒风中,程书钧竟坐在她家铺子窗口下的桌边,衣袍被风灌得鼓胀,束发的布带也在脑后猎猎翻飞,他却丝毫不觉冷似的,只是侧头默然呆望着巷尾那棵光秃秃的榆树,似乎是正等着她回来。 “程家大郎?”姚如意牵着狗走到跟前,看了眼他手里抱着的那一叠墨迹清晰、已填完的问卷,有些讶异地问道“这是你特意帮我去学馆里挨个收的吗?” 程书钧一抬眼便见姚如意今日打扮得尤为俏丽,黄云锦白棉裙,发髻似乎也叫风吹松了,耳边还散着几缕,他脸微一红,点了点头。 第42章 蘑菇汤 做成菌子火锅,一定鲜美至极!…… 程书钧缩着脖子坐在姚记杂货铺的窗下,怀里抱着的那叠纸笺的边角早已被他的体温焐得发软。他谎称去寻卢昉,实则是从甲舍一路走到庚舍,挨个敲门问询,把姚记分发出去的卷子尽数收了回来。 他想,姚小娘子是女子,不便进南斋,若无人替她收取,也不知得耽搁多少时日才能收齐,岂不误了她的事儿?横竖……放了假也闲着,就当是饭后蹓弯儿,权当消食了,也无妨。 只是抱着这堆卷子,也不便回家,要是叫阿娘瞧见了还得了。便又顺其自然、理所当然地坐在杂货铺窗下静静等。风直往他忘了系围脖的领口里钻,天虽冷,冻得两耳尖、指尖都发红,可胸腔里却莫名地发烫,愈发热起来。 巷口偶有车马经过,传来声响,他便忍不住抬眸眺望。可当真听见大黄一声犬吠,瞥见那抹熟悉的身影时,他反倒不敢看了,故作镇定地侧头去看那棵榆树,好似他坐在这儿吹风,本就是为看树的。 这棵榆树,长得可真树啊。 姚记窗下还晾着风鸡腊鸭,还有几串结满了糖霜的柿饼,他坐在那儿,一会儿闻着咸肉的香味,一会儿又飘来柿饼的甜香。随着姚小娘子渐渐走近的脚步,他的心似乎也是如此,忽起忽落,忽涩忽甜。 越近,心便撞得越急。待姚小娘子立在眼前,对着他招呼道:“程家大郎,你来买东西么?” 他那颗鼓噪的心,更是恨不得跳出嗓子眼儿。幸而,无人能听见他深藏的心声,而他也还有一副躯壳在硬撑。 “这是你帮我收的?”她一眼便看穿,讶异地看看卷子又看看他,弯了弯眼睛,笑着对他谢道,“多谢你了,这可省了我好些功夫。我原还想晚些时候托丛辛跑一趟呢。” “不必言谢,我正好要去寻同窗,顺路而已。”程书钧抬起头来,将那叠卷纸递给了她,眼却错开去看大黄,他听见自己生硬冷漠竭力装得稀松平常的声音,“收好,那我便先回去了。” “哦……等等!”姚小娘子疑惑地眨眨眼,忽而想起了什么,将突然同手同脚转身要走的他叫住了,从身上的小布包里掏出了什么,“这个给你,你虽说顺路,我还是得谢你今儿帮我收卷子。” 程书钧停住脚步,回身一看,她掌心里躺着两个胖墩墩的花叶小葫芦,葫身上一个刻着“万事如意”,一个刻着“福禄寿喜”,弯曲的葫芦柄还用红绒线缠过,在她手心里,显得格外讨喜。 “这是兴国寺佛前供过的小葫芦,无畔小师父送了我不少,我今日也算借花献佛了。对了,也帮我送一个给程嫂嫂,讨个吉利也好。”姚如意笑容里带了些苦涩,今儿生意没谈成,葫芦倒是又收了一兜子。 “多谢。”程书钧小心翼翼地捻住两只葫芦的柄,没叫自己碰到她的手心,便赶忙低了头跑开。 步子太急,棉袍下摆不断扫过鞋面,他不敢回头,紧攥着葫芦,只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几乎是一口气跑回家里去的。 个子抽条长得都快与院墙一般高的好大儿,突然像个大灰老鼠似的蹿进了家门,门扇也被他推得哐当响,吓得正在廊下围着暖炉缝衣裳的程娘子一抖,针都险些扎中了指尖。 她放下绣棚,抬头奇怪道:“大郎,你叫狗撵了?” 程书钧哪里说得出来,干巴巴地走过去道:“我…我急着要回来写课业,路上碰到了姚小娘子,她叫我拿个兴国寺的葫芦给你。” 两只葫芦,皮儿都被他掌心的汗浸出了一点水痕,他说着随手便要将左手的那只小葫芦递过去,刚抬起手,他忽而顿了顿,临时又换了右手那只。 程娘子好奇地接了过来,把葫芦转着看了一圈:“福禄寿喜?哦,这个我知晓,每年兴国寺都会给一些虔诚的信众派发这类小葫芦,也算是赐福吧。倒是好寓意,一会儿给它系个腰绳挂起来,替我谢谢姚小娘子。” “娘喜爱便收着吧,我回屋了。” 程书钧胡乱应了声,称要回房温书,便赶忙进了自己的屋子。关上门,插上门栓,他才贴着斑驳的砖墙缓缓蹲下。 那阵慌乱的心跳仍未平息,恰似春雪化冻时,薄冰下闷响的流水,在这寂静寒冷的冬日里,荡起一圈圈无人知晓的涟漪。 他将左手紧攥着的那只葫芦在掌心摊开。这应当是今年新晒的葫芦,皮子还嫩黄,带了点儿花皮,粗腰弯把,小巧玲珑的。 上头刀刻着“万事如意”四个字。 蹲得腿麻了,他才长呼出一口气,起身在不大的屋子里转了好几圈,最终还是将那葫芦搁在了书案一角。这葫芦虽胖,身形却端正,自个儿便能稳当当地坐住。他站了会儿,自己也拉开椅子坐下,与那胖葫芦对望了许久。 许久,他才缓缓伸出手指,往那葫芦上轻轻一点,它便像个不倒翁似的,在他面前,憨态可掬地轻摆摇晃起来。 程书钧笑了,枕着胳膊趴在桌案上,戳了好久的葫芦。 老项头点亮了厢军值房外的两盏风灯,冬日的暮晚便随之泛起了朦胧的暖黄,映得连邻近值房的几户人家,也是满窗昏黄。 此时,林司曹家也已点了灯。 小石头先前睡了一下午,起身后乖乖坐门槛上又背了两遍“湖月照我影”,但因惦念着要去茉莉家吃肉,且下一句“送我至……什么溪”字又不认得了,读到最后满脑子都是写着字的红烧肉在飘着转圈,叫他实在读不下去了。既然读不懂,那就不读了,小石头很轻易就放弃了。 正准备早些去茉莉家,也好帮薛阿婆做些杂事,多换点肉吃,可他刚把脚迈出门槛,弯腰穿鞋时,却忽而发觉他娘英氏似乎还没起来,但房门虚掩着,灶间里也冷冷清清,火都没生。 他将迈出的腿收回来,先进了灶房,把炉膛里的煤灰熟练地扒了出来,又哼哧哼哧夹起一块煤饼,努力搁进去。等火升起来了,他踩着小板凳将他阿娘中午便淘洗好的一大盆杂米豆饭放进铁锅隔水蒸,盖上锅盖后,还知晓往锅边贴一圈豆干和几个早间吃剩的冷馍馍。 做好了活儿,他才从炉灶的水箱里舀一碗温热的水,小心翼翼地端着,轻手轻脚探进他娘的卧房瞧了瞧。 原以为娘还睡着,没想到她已起来了。 狭窄陈旧的屋子里没有点灯,英氏背对着房门,垂头坐在床榻边,正满脸愁容地数钱。她将零散的铜钱一枚一枚串进绳结里,数了一遍又一遍,数着数着,她便忍不住抬手,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这些钱七扣八扣,将那些年礼、红封钱扣除,便只剩那么一丁点了,五贯钱都凑不上!过年只怕还要宴请来拜年的亲朋,请客吃饭,总得吃肉吧?可买了肉、买了菜,却连给孩子们一人裁一套好衣裳都不够了。 平日里倒也不曾这样拮据,只是过年要开销的地方实在太多了!独独给林司曹上官孝敬的年礼便花了二三十贯,家里又还供应大郎、二郎、三郎几个读书,一时手里的钱竟不凑手了。 要不……明儿回娘家一趟,跟兄长们借一点应急吧……等过了年关,相公发了新一年的俸银和职田佃租,再将这缺口填补回去。 可想到来年,四郎和小石头也该进学了,只怕这笔钱也不一定能还上,到时若叫几个嫂子上门来讨债,岂不是丢尽脸面? 英氏猛然便觉着一阵心酸,紧紧垂下了头。 就在她咬住后槽牙不想叫自己漏出声息被孩子听见时,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忽然伸到她面前,叫她吃惊地抬起头。 小石头已经将水碗搁在门边的斗柜上,跑进来,两只手将她摇摇欲坠的泪用力擦掉,又倾过身子,拱着背不碰到英氏的肚子,就这样别扭地搂抱住了英氏的脖子。 “阿娘不哭。” “我有钱,我的钱都给你。” 他松开英氏,坐直了,小小一个人,明明也难过得嘴唇都抖了,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却还是解开棉衣的扣子,将自己这么长时日给家里跑腿儿、坑哥哥攒下的二十几文钱掏了出来。 他手抖泪流,却毅然决然,把钱全都用力地塞进了英氏的手里。 英氏摊着手,捧着那还带着孩子体温的铜钱,惊得忘了反应,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小石头,他却像个小男子汉似的,又张臂抱住了她,把毛茸茸的脑袋依恋地搁在她的颈窝里。 “阿娘,你等等我,等我长大,我一定给你买个大屋子,挣很多很多铜钱给你花,以后咱家再不吃芋头和白菘了。” 英氏浑身都抖颤起来,紧咬着唇,再也忍不住,她满心愧疚地搂住小石头那温暖肉乎的小身子,泪潸然而下。 英氏怀小石头时,便与林司曹商量过不要这个孩子,她已有四个儿子了,家里全靠林司曹的七品官俸禄,他是清水衙门,人又老实,收不着什么孝敬,一年到头连几个铜子儿都攒不下来。 当年,英氏便去医馆抓过落胎药,偏生这孩子命硬,连吃三副都没打掉,倒把英氏疼得打滚儿,血流不止,险些一尸两命。 如今怀了第六个,虽也不想要,但她可不敢再吃那要命的药了,只好求求老天爷,诚心祈祷这回是个闺女吧。 当年怀小石头也是如此,因他是意外出生的第五个孩子,英氏和林司曹都没有期待过他,甚至在得知他又是男孩儿后,两人失望之极、心灰意冷。 当娘的,她却几乎将小石头交给前头几个哥哥带大。他也总是穿哥哥们改过的旧衣裳,用哥哥们用过的笔墨书本、玩哥哥们玩过的木马、九连环,他从没有自己的东西。 他甚至,现在都没有正经的大名。 正因他几乎没有一样儿专属于自己的东西,英氏常也对他愧疚,在知晓他馋大马将军馋得连糖也不吃了,还卯着劲攒钱后,便也总刻意寻些活儿叫他做,再给他几文钱,他便能高兴得一整日都蹦跶着走道儿。 就是这样一个总被她忽视的孩子,却比谁都懂事,二十几文钱无济于事,可却是他珍视的所有,他将他的所有都给了她,还对她说不要哭,阿娘。你等我长大…… 英氏难过得无以复加,搂住他大哭。 她真不是个好母亲。 林司曹家的母子二人抱头痛哭;程娘子家有个呆子灯下戳葫芦;孟员外和关氏生了俩都不回家的儿子,正借酒浇愁;茉莉家满是肉香,聚了一堆小孩儿扒着锅沿儿,薛阿婆做饭的手艺显然要强过尤嫂子不少;刘主簿家今儿便备了大包小裹往四处衙门拜山门、送礼去了;俞婶子家没人在,只剩一笼笼鸟儿在对着花草低低啁啾。 夜色沉浓。夹巷里,风灯轻轻摇,窗纸映人影,炊烟袅袅起,各家的鸡毛蒜皮,裹挟在弥漫得渐渐浓郁的饭菜香里,自顾自地悄悄漫延。 至于姚如意。 她也忙着呢,她给铺子里点起了四五盏大油灯,里外都照得亮亮堂堂的。灯烛盈黄,能将人的影子在墙上照得巨大。她便拖着个闪烁晃动的庞大影子,正将卢昉与柳淮言来定的两盒酸米脍饭都装好,顺带也随手抓了一把,给他们学舍的也随送几只刻了吉祥话的小葫芦,都搁在铺子的窗口等着他们一会儿来取。 葫芦太多,白搁着多浪费,姚如意已决定来铺子里买东西的人都搭送一个,这也算是一种……年末促销活动吧? 嘱咐三寸钉和大黄作伴好好看着铺子,又顺手揉了揉货架上正张大嘴打哈欠舔爪子的汪汪,姚如意便兴冲冲进灶房去了。 冬日天黑得快,看着外头黑漆漆的,其实才刚到吃晚食的时候,今儿该吃什么好呢?天寒地冻的,怎么也该烫锅子了!她正好想起了林闻安今儿托梁大珰捎出来的那盒鲜杂菌,有点儿馋地咽了咽唾沫。 自打穿越过来,她还没吃过菌子。汴京地处中原,这个时节本不该有菌子。偏生得了这么一小盒,单炒一盘菜稍显不足,但若是做成菌子火锅,一定鲜美至极! 她净了手,握了把锃亮的菜刀,把那些菌子洗了切了,再从地窖里取半只鸡,准备一起下锅炖成菌子土鸡汤,到时鸡肉嫩嫩的,汤又浓又鲜。对了,还得趁着煲汤时,焖上一锅萝卜香菇咸饭,那才好吃呢!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48节 说干就干。 她开始剁鸡,斩成大块,淘洗血水,用粗盐揉了。再选只大砂锅,抓把老姜片搁进去,先熬鸡汤。约莫熬个两刻钟,汤面浮起黄油星子,汤头咕嘟嘟冒着泡,便将姜片都挟出来,最后再把洗净的菌子挨个儿滑进去,原本清可鉴人的鸡汤便渐渐深沉起来,油膜也变得棕亮。 姚如意深深嗅了一口,便心满意足地盖上锅盖,让里头慢慢再煨上一会儿,又赶忙去切萝卜和腊肉腊肠一块儿焖饭。 腊肉腊肠切成薄片,选两根青头萝卜,刮皮后改刀成骰子块,先把萝卜和腊肉一块儿煸炒,加酱油、盐和豆酱,油花炒得滋滋响,再一股脑地倒进淘洗过的米里,就这么用木桶焖上。 等汤好了,饭也就好了。趁着这时候,便可以慢慢洗其他的蔬菜,片几盘羊肉、五花等着涮了。 姚如意小心翼翼地片着羊腿,她刀工不好,得慢慢地片,于是就把丛辛和姚爷爷都喊进来帮忙洗菜切菜,再把几条闻着鸡汤香味儿想溜进来的小狗都挡在门外。 灯火曳地,一家人连影子都斜斜地聚在一块儿。 真好啊,她竟要在这世道过年了。姚如意望着地上那几条影子,心想,下回等二叔和丛伯回来,可得再给他们做一次涮锅子,那样儿就真是一家人都在一块儿,就圆满了。 * 大内西北角的南北作院,一处悬着“御前军器所”匾额的宽阔院落中,军器监猛火油作里,司职算学的小吏沈海抱着一沓测算妥当的图纸,正匆匆往一间灯火未熄的窗前走去。他挠了挠发福肥胖的肚皮,满心都是交完活就能休沐回家的喜悦。 走到那间屋子前,他脚步便蓦地顿住了。 窗子半支着,一盏孤灯下,林闻安披着衣,正专注地测算新一版猛火油炬所用的铸铜喷嘴口径。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映在灯里,清俊眉眼低垂,执笔的手修长如竹,腕骨在青衫袖口下微微凸起,俊美得根本不像应该呆在军器监之人。 军器监的人都是何模样?有如他一般四五日没空梳洗、头脸油光、满脸痘疤,打算盘打得手指都缠着纱布的算学账房;也有整日待在闷热刺鼻的作坊里,被熏得又黑又红的工匠;还有些身着道袍,佩五帝钱,日日神神叨叨改制火药的老道士。 看着林闻安依旧清风朗月的模样,沈海心底有点儿嫉妒。他日日都要从过来送图纸,自然也知晓,这位林大人也已十天半月都没归家了,有时他还要通宵达旦地画图纸、亲自去铜作坊盯着工匠铸铜。 可他怎么就能连头发丝都清清爽爽的? 夜里不睡,脸上竟也不长疮,可恶。 沈海与那群道士们混久了,难免也有些神神叨叨起来,他时常揽镜自照,便想,女娲娘娘造人时也忒偏心眼了。捏他时是不是打瞌睡呢?捏得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就跟随手揪了块泥团往地上一墩就了事了似的。 捏这位林大人时,只怕是拿刻刀一点一点儿修的。 而且……这人头脑还灵光。 起初林闻安来时,沈海和其他小吏都来拜见上官。见他生得如松似竹,心里还犯嘀咕,这样的文弱书生,如何能担火器监造这般匠作之事?他只怕连火药是用硫磺炼制都不懂吧?说不定只是官家给昔日有功的旧臣寻个闲差,让其安享俸禄罢了。 结果,原以为是走后门来吃皇粮的,却两三日便将军器监多年的记档和图纸看了个遍,还对着记档上的签字画押,把工匠、账房和吏员一个个叫过来详谈,沈海也被叫去问了几句话。 他连哪年哪月哪种火器是沈海经手核算的都记得清清楚楚,有些沈海自己都不记得了,他却能张口就为他补出来。 自那之后,沈海便知晓,官家为何把这位又病又弱的文臣书生派到军器监来了。他并不是来荣养的,他是来收拾这烂摊子的。 旧档、账册都看过,他当即便换了好几个常年偷铜卖铜、相互勾结的工匠和小吏,又揪出两个来历不明的道士,五日功夫,便将军器监上下肃清得一干二净。 当时揪贪官时,这人招呼都不打,直接叫禁军进来抓人。 当时大伙儿还一个屋子围着暖炉谈公事呢,一转眼功夫,除了沈海,全被堵嘴、拧胳膊押地上了。可把沈海吓坏了!幸好他胆儿小,又没门路,人家往日看不起他,这等“发财”之事便也没带上他。 这倒让他躲过一劫,否则以他这性子,只怕也受不住金山银山的诱惑,也是要同流合污的。 最让人胆寒的是,那些人背后多少有些靠山,听说找了几个官员去官家面前求情,这下可好,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个个自投罗网了! 全被官家撸了帽子,一起送到岳将军那儿修长城去了。 凡是林闻安经手的人和事儿,官家眼睛都不眨,全批了。就连他们这些小吏两三年都没涨过的俸银,他夹了个账本面圣一趟,没过两日,官家也抠抠搜搜地从牙缝里挤出来给了。 听说为此宫里又节衣缩食,官家和太后娘娘都带头减膳,官家的炙鸭都隔日吃一只了,娘娘们便也跟着节省起胭脂水粉钱了。 而且,他才来了不过大半个月,已经弄明白这猛火油炬的构造、火药的成分,还把总回火炸膛的根源找了出来。 前几日,他把军器监的人都叫来,在庭院里支了个巨大的木板,将猛火油炬喷嘴大小、角度都勾画了出来,并对他们细细讲解,企图叫沈海他们能明白这喷嘴和风之间相辅相成的道理。 沈海局促地坐在板凳上,听得两眼发直,那些完全听不懂的知识从左耳进右耳出,在他脑海里没留下半分痕迹。 什么喷火的流速得大于火焰本身的传速才能防止回火炸膛,什么喷嘴收敛能增加流速,什么在喷嘴前加个流叶铜片,就能让猛火油喷出前混合风气,使火焰更稳定。 说到最后,他自己沉浸其中,都忘了他们这些傻愣愣的人了,也不说话了,自个儿转身一边沉思一边写了满满一木板密密麻麻的数字,除了他,谁也看不懂。之后,他略一沉思,便恍然大悟般一拍掌道:“我明白了。” 说完,就把他们都撂下,抬着木板又走了。 只留下他们这些听得云里雾里的小吏工匠面面相觑。 他明白了?明白啥子了?至今沈海都还不知道他到底明白了啥子。 或许军器监先前便是缺一个如他一般什么都懂的人。之前,道士只会炼火药;工匠们只会依照前朝《武备图》中投石机、攻城器的图形,将其大致改成猛火油炬的图纸,再依照图纸铸铜,对其中原理也是一知半解。 而如沈海这般的账房小吏,更是只会核算每一份图纸上标注的尺寸、算式,复核算出的答案是否正确,其实压根也不懂什么火啊猛火油啊。 沈海还跟人打听过了,林闻安是正儿八经的进士科出身,还是当年的甲榜第三,他从小读得都是圣贤书,习君子六艺,从没学过这些“奇淫巧技”“旁门左道”,这样的人到底是怎么无师自通这些东西的?他心里好奇很久,有一回便没忍住,满脸堆笑、客客气气地问了这问题,谁知这林大人很随意地答:“确是没学过,但也不难,大致看几遍就会了。” 在军器监干了好几年都还闹不懂的沈海:“……” 他可真多余问这句。 总之,短短半个月,困扰了军器监数年的问题,已在这位林大人手中迎刃而解。如今,他还绘制了好几种新型火器图纸,并生怕沈海他们这些愚钝的凡夫俗子看不懂似的,详细记录了火器的构造、尺寸、材料、制造流程和使用方法,图文并茂地写了厚厚一册子。 画得比外头给三岁小儿看的那种画本子都仔细。 不过沈海还是看不大懂。 想到这里,他摇摇头,稍稍正了正衣衫,上前轻轻扣了扣门扇,恭谨地躬身道:“林大人,最后一套图纸,下吏已核算完了,均无错谬。” 林闻安头也没有抬,笔尖还在纸上沙沙地走着,只应了声:“搁在桌上吧,辛苦了,天已很晚了,你先回去歇着吧。” 太好了,不用改便能交差了!沈海心中一阵喜悦,应了声是,进去放好图纸,便又美滋滋地与林闻安躬身行礼道别:“林大人,那下吏先走了,您也多保重。临近除夕,下吏便提前与大人贺岁,祝愿大人贵体康泰,阖府康宁,福履绥之。” “下吏告辞!告辞!” 林闻安听得这一声声新春祝贺,才有些怔忪抬头,眼前矮胖的小吏早已后退一步,躬身行礼后,兴奋地一溜烟跑远了。 他侧头往后一看,各种册子、纸张堆成小山的长案旁,有两张长凳拼在一块儿,丛伯正靠着炉子睡得打呼,他身后的墙上,悬挂着的“宝元八年颁”的通书已经被撕得只剩薄薄的几页。 今日竟已是腊月二十六了。 忙得都忘了时日了。林闻安搁下笔,揉了揉有些酸胀的额角,想了想,还是过去弯腰叫醒了睡得四仰八叉、口水横流的丛伯。 丛伯正在梦里撒丫子追那个混账车夫,忽然被拍醒,有些迷茫地抹了把湿漉漉的嘴角:“二郎?你忙完了?可是要回偏房歇息了?” 一时也忙不完,罢了。林闻安摇摇头:“不忙了,回家吧。” 丛伯一下便不困了,高兴得跳起来:“好好好,可算要回去了!我来收拾东西,二郎喝点水,咱们这就走!” 没一刻钟,丛伯便打好了包袱,林闻安只取了几只官家送他的汝窑胖鸭子……回头给如意吧,或许她会喜欢鸭子?好歹是御造,搁铺子里摆着也成。 他与丛伯出宫去,在宫门处领回车马,扬鞭便往国子监夹巷赶去。 林闻安在姚记杂货铺门前下车,仰头看向夜色中还点着灯的铺子,都有些恍若隔世般的感觉,不过才走了几天,竟有种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感觉。 还没进去,他便听见院子里传来了格外热闹的声音,狗在叫,猫在唱,还有似醉非醉的嘟囔和笑声,与从门缝里溢出的满地灯火交织在一起,听得林闻安微微一笑。 院门虚掩着,他撩开厚实的棉布门帘,一推开门,什么都还没看清,便有个滚烫柔软的身子猛地倒进了他怀里。 他整个人差点被扑得往后倒去,下意识扶住对方的胳膊,刚在台阶下站稳,便对上了一双大大的、水盈盈的杏眼。 “二……二叔?” “你…你怎么长了三个脑袋?” 林闻安察觉有些不对劲,顾不上其他,先将站都站不稳的女孩儿在怀里紧紧扶住了,又往院子里瞥了一眼,只见院子里摆着桌椅,一锅吃剩的残汤还在炉子上微微沸腾。 三寸钉和丛辛抱着廊柱高歌,先生正拉着狗满院子转圈儿。 他蹙了眉头,刚扭头叫丛伯快去请郎中来,一双又烫又软的手忽然搭在他脸上,硬生生将他的脸扭了回来。 女孩儿神色迷蒙又迟缓,抬起手便往他鼻尖上一捏。 “二叔,你瞧,天上好多小人在飞呢,喏,这儿有一只,这还有一只呢!这只好看,我捉一只给你玩。” “……” 第43章 小苦瓜 他将绵软似发糕的如意竖抱起来…… 那真是令林闻安终身难忘的一晚。 他臂弯里挂着个在他鼻尖上捉小人儿又嫌捉住的那只不够好看,继而手往空中一丢,又踉跄往边上扑去的如意:“那只,那只红的好看……”他忙将人往臂弯里捞回来,牢牢箍在身前。 院子里,先生与几只小狗滚作一团,还被层层叠叠的毛团子压在了下头,林闻安惊得提溜起如意便向前了两步,待要去扶,但先生竟已顽强地拨开一身的狗爬起来,一眼瞅见前头那走得歪歪扭扭、前爪绊后爪摔在地上的猫儿汪汪,又跌跌撞撞扑过去将猫儿搂在怀里。 他提起猫,与猫儿对视良久,忽地将脸贴上肥猫脸直哭:“老婆子,你怎的生了这么多毛?脸也大了,你…你怎的不来梦里见见我?你莫要恼我了,我晓得,是我没照看好儿子,连如意也没照料周全,离了你我一事无成……儿子可去寻你了?你们可在一块儿呢,怎的你们都不来看我一眼,我念你们念得好苦……” 他痛彻心扉这一哭,原本在唱曲儿的三寸钉和丛辛也嚎起来,一个喊娘你心好狠,兄弟姊妹那么些个怎的单把我卖了;一个揪着胸口哭我好想吃抚州的金橙啊,呜呜烧心难受,呕—— 吐了一地。 这下真热闹了。 林闻安将浑身滚烫、嘴里还嘀嘀咕咕个不停,但已迷糊着不断往下滑的如意往上颠了颠,事到如今,也顾不上男女之别了,总不能将人丢地上去。 稍一使劲,他将绵软似发糕的如意竖抱起来,左胳膊隔着衣裳单手托住她的臀腿,右手将她的脑袋轻轻搁在自己肩头,好让她能舒服些靠着,也防着她突然呕吐呛了喉咙。 接着,他镇定地嘱咐早已看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的丛伯:“家里有我,丛伯,你先去请郎中回来,多请两个……”说着,他抱着人往院子里去,凑近桌上看清那汤里漂浮着的是何物后,便明白是怎的回事了。 叹了口气,这竟还是他引来的祸事……林闻安身子稍稍后仰,单手抱人,勉强腾出一只手来解下了腰间金令牌,递给丛伯,冷静地改口道:“不必去医馆了,拿上我的令牌,连夜叩开宫门,去请宫里擅长诊治脾胃之症、食毒急症的吴太医,再把宫里那位给太子殿下的吐蕃狐狸和猎犬看诊的兽太医也一并请来。看这情形,怕是躲不过要催吐,让太医多带些甘草、茵陈、泽泻、黄连之类的药材来。另外,即刻将菌子有毒之事禀报官家知晓。” 也是他大意了,没料想到宫里的东西也能出岔子。 幸好这盒菌子是今早才在暖室里采下的,当时暖室里采遍了统共只攒成这么巴掌大的锦盒。珍稀得很,但官家不爱吃菌,嫌弃总有股泥味儿,否则那暖室里的菌子都不够他一人吃的。 听闻这暖室里的菌是专为太后娘娘培植的,但太后娘娘这段时日身子正不爽利,也吃不得,正巧他在,官家便随口赏给了他,说是叫他也尝尝鲜。 他不重口腹之欲,想着先生好吃,如意在外头也难以尝到这样稀罕的东西……便又顺手交给了要出宫的梁大珰请他带回姚家。 若不是这样,也不会出这档子事了。 “去吧丛伯,一定要快。”林闻安眉心微蹙又交代了一句,女孩儿滚烫汗湿的额头正好贴在他脖侧,湿润炽热的呼吸还一下一下地扰乱着他的心神。 “哎哎!好好!我马上去!” 丛伯连忙醒过神来,刚刚吓坏他了,他还以为姚家人都中邪了,他腿都看软了,差点儿想去请灵婆烧些符水来,还是二郎一句食毒急症将他的神智唤醒了。原来不是叫鬼怪附了身,那就好那就好…… 他忙接过令牌,扯过马头,调转车头,驾车又冲了出去。 林闻安抱着怀里那火炉子般的人进了院子,先将如意安置进屋,她发烧说着听不懂的胡话,好在还算乖巧,将她轻轻放在床榻上,又取了她那丑兔子布偶搭在她脖后,将人侧首侧躺。随后,他出去扶着抱着猫不肯撒手的先生进屋,接着又把丛辛和三寸钉搀扶到廊下暖和的地方,让他们先躺着。 忙了一圈,他快步走进杂货铺寻了些绿豆。家里没有别的药材,怕太医来得晚,先用绿豆煮水催吐吧。 取了一瓢绿豆来,正要走时,他忽然发现铺子里也不知何时多了只鹦鹉,此时在架子上欢快地扑腾,嘹亮地喊着: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49节 “混账,混账!” 看来全家上下只剩这鸟儿还清醒。 林闻安瞥了眼,不敢耽搁,进灶房里煮绿豆水了。解毒催吐用的绿豆水无需浸泡,直接入滚水煮沸。虽说不用将豆子煮烂,但也得把豆子煮开花,这样才能取到能解毒的豆皮和汤汁,正经的豆子倒是无用的。 看了眼炉火,也要一刻钟。 先熬着。林闻安转出来,挨着查看每个人的病情。丛辛和三寸钉中毒最轻,以他俩本分的性子,怕是不会和先生、如意同桌吃饭,应当是只舀了一碗到廊下吃,应当是没吃下多少汤水便毒发了。 此时,两人没发热,嘴唇也没发紫,甚至还有点清醒,还认得他是谁,拉着他的手说:“二郎?你背上咋驮着十几只癞皮狗……” 谁背上能背十几只癞皮狗,这像话吗? 看来也清醒不到哪儿去。 先生的症状比他俩和如意都要严重得多,或许是他嘴馋多吃了些,也可能是本就年纪大了的缘故,此时已渐渐发热、腹痛,还吐了两回。不过能吐出来倒也好,面色从青白渐渐转得微微发红了。 林闻安给先生喂了水,又把秽物收拾干净,见他呼吸平稳,出了一身汗,搂着也哇哇吐了的肥猫,汗津津睡去了。 他暂且松了口气,又赶忙转到如意的门外。 没多犹豫,生死之际无关礼节,他端着热水和热帕子便推门进屋。 如意方才便已发热,且是几人中烧得最厉害的,但她一直没有呕吐,意识也还有几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就他方才离开那一小会儿,她已从侧卧变成了俯趴在床榻边的姿势,两只手还在空中一下一下地乱抓,像在拈空中飞舞的什么,嘴里仍在说胡话,什么好多好多金子啊,我抓我抓…… 他坐过去,将快翻到床底下的如意捞回来,想用帕子给她擦了擦脸。 她却东倒西歪,顺势抱住了他的胳膊。 林闻安下意识挣了挣,却又被她藤蔓般缠得更紧,整只胳膊都被扯到了她怀里。 “二叔,你怎才回来呢?”她奋力将他胳膊往怀里搂,垂着眼睛,含混而不满地吐露着,声音很轻很轻,“你一去那么些天,我都有点想你了。” 林闻安被迫倾身相就,用没被她夺去的胳膊撑在床沿上,免得被她扯得彻底倒在她身上。但他离她实在太近了,鼻尖萦绕着发热带出来的些微汗气,烛火在她面庞上镀了层淡淡的光。 他能感受到她的呼吸,连她烧得酡红的面颊上那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辨,还有她那双虚浮地望向他的,好似被高热蒸得水雾朦胧的眼眸。 他看了她一会儿,才道:“想我?” 顿了顿,他垂下眼睫,声音更低地追问:“为何?” 夜风徐徐从敞开的门外涌进来,将两人的衣袂与发都吹得扬起又落下,林闻安在风中凝望着她,已枯竭已久的心如被投入温水中般,微微发烫、发紧。 谁料他这话便像开闸放水似的,如意的眼泪忽地夺眶而出,指着他呜呜哭道:“你不晓得吗?因为就咱俩儿是没娘疼又倒霉的小苦瓜。一枝藤上两只瓜,你在,我就觉着有个伴儿;你不在,家里就只剩我一只苦瓜了。孤孤单单的苦瓜更苦,你懂不懂?” 袖子一阵湿润,林闻安叹了口气。 发烫的心渐渐冷却了下来。 他在干什么,还认真和吃错东西而说胡话的人谈起天来了。 “二叔。”她又含糊喊了他一声,眼皮已经渐渐沉下来,她像汪汪似的,低下头来,用脸颊轻轻蹭着他的手臂,“你总归比我强些,不像我……”她的声气儿渐渐弱下去,像炉子里烧尽将熄的火点,“我很想外婆……可我…见不到她了……” 外婆?林闻安一怔。她小时候是在外祖家养过几年,但那会子她才丁点大,没想到她竟还能记得这般真切,还一直心生怀念。他略想想,如意的外祖母……的确已过世好些年了。 确是见不到了。 她说完这句,喃喃地喊了几声外婆、阿婆,终于再没力气闹了,困倦合上眼,身子骨一软歪在他臂弯里,竟就这般睡了过去。 林闻安长松了口气,连忙将自己的手臂抽了出来,将人重新好好地摆正,胳膊贴着裤缝,连脚脖子也并拢,再严丝合缝地盖好被子。 起身,目光往下一撇,顺带弯腰将她的鞋也对齐摆正。 再次直起身来,他轻呼出一口气,就方才这么一会儿,他后背都汗湿了。 盯着袖子上那一大块儿泪痕看了会儿,听见一阵动静,他又看向床榻,方才他仔细盖好的被子和摆好的端正睡姿全白搭了,不过眨眼的功夫,姚如意已自发往里头一滚,不仅踢掉了被,还将长兔子用两条腿夹住,再用两只胳膊将它的脑袋抱在胸前,手指还无意识地摩挲着兔子的长耳朵。 林闻安忍了忍,杵在床榻边看了一会,摇摇头。 罢了,她怎么舒服怎么好。 便转身出门去取绿豆水,忽听得院墙外急切的车轱辘声碾得石板路噔噔响。 再一听,丛伯已大呼小叫,领着太医和兽太医急哄哄地进来了。 得救了。他这时才算彻底松了口气,也赶忙迎了出去。 姚如意哪晓得是菌子闹的,吃着吃着,恍惚间觉着人都轻飘飘飞起来了,好似做了场大梦。她先是梦到了二叔回来了,但后来怎么了,又不太记得,只记得二叔脸上、身上都有很多彩色会蹦跶的小人儿到处跑。 叽叽喳喳,还难抓得很。 很快,她又忽然换了个梦,梦到了外婆。 她稀里糊涂又成了躺在病床上的她。 她是慢慢才发觉的,她应该是回到了那天。 回到了来到书里之前, 那日,她因术后并发症死去,弥留之际,她甚至还有意识、有听觉。 氧气湿化瓶在咕嘟咕嘟响,姚如意半阖着眼,费力地张嘴呼吸着,可凝在氧气面罩上的雾气却已越来越少。 她自己都知道,她的呼吸正在变得微弱。她还清晰地听见旁边医生在飞快地吩咐给她推什么去甲肾上腺素、多巴胺、尼可刹米、碳酸氢钠……这应当是她人生最后一刻欠下的药单,但还是没用了。 声音在远去,不管是监护仪发出的声声嗡鸣、还是外婆紧张询问医生的声音……都好似随风远遁了一般。 她只能努力的,在浑身碎骨般的剧痛下,眼睛直瞪瞪地睁着。她想着什么呢,她好像什么也没想,只是害怕眨眼,怕一眨眼便再也睁不开了,她很想看外婆最后一眼,可惜,即便是梦里,她此时的眼神也已半散而无法聚焦。 “如意啊。”外婆唤了她一声。 嗳。姚如意在心里应。 她心里涌起一阵不甘心,不管经历几次,不管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一刻迟早要来,但她还是会不甘心——她才二十岁。 生日都还没过呢。 这么短的一生,她也没能好好享受,人生大半光阴都消磨奔波在各大医院,她连学都没好好上过。听说,过几天,邻居家和比她小两岁的卉卉要高考了,她呢?她却要死了…… 还有外婆啊,外婆以后该怎么办啊? 姚如意开始痛苦地急喘着,却像被掐住咽喉一般,已是有进气没出气。外婆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赶忙俯下身来,紧紧攥住她的手,声音早就抖得只剩颤音,却还在故作坚强。 “听得到吗?如意啊……”外婆竭力忍着喉头的呜咽,用手不停地抚摸着她枯瘦蜡黄的脸颊和额头,像安抚小时在外头受了委屈哭着回家来的她一样,“这辈子你遭了好多罪受了好多苦头…但你真嘞很厉害了,恁个多年,恁个痛你都扛过来了……要是…要是阿婆有钱送你出国医病就好了,是阿婆没本事,对不住你……” 鬼扯,又说这个……姚如意在心里反驳,去了外国就能治得好吗?可外婆偏偏老是这样念叨,老是说她没得用才耽误她的病。但姚如意心头晓得,她已经复发两次,天南地北的肿瘤医院都看过,这些年若不是外婆怎么都不肯放弃,不仅到处求人筹钱,卖了房,她早没活路了。 没有外婆,说不定她连二十岁也熬不到。 那时,外婆的声音忽然停了片刻,一时只剩下监护仪一声声漫长的嗡鸣。 后来,外婆反倒带着哭腔,喃喃地宽慰起她这个将死之人了:“你安心啊,莫得事,太痛了你就走吧,你莫要牵挂阿婆,阿婆身体好得很,吃也吃得,睡也睡得,莫要你操心……” 那就说好了,我走了过后,你莫要一顿剩饭菜吃两天噻……姚如意知道在做梦,很想答应她,但竟然连梦境都如此残酷,她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你也莫怕,到了那边就不用遭罪了……要是…看到你老妈,记到…记到替阿婆问她好不好啊……” 提到早已模糊了印象的妈妈,姚如意即便知道自己在做梦,那颗几乎快停止的心也猛地酸恸起来。 怀着诸多纷杂的不舍、不甘与不忍离别,她在梦里再次轻轻呵出了人生最后一口气。那模糊的、矮小的垂头孤立在病床边的身影,就此永远定格在她全然涣散失神的瞳孔里。 一阵风吹开窗子,姚如意竟像一层纱,轻飘飘从那具被癌细胞啃噬得只剩皮包骨的躯壳里卷浮了出来。她竟能够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要走了,再也回不来了。该回书里去了。仿佛有个声音对她这样说。 她心里又害怕又舍不得,忍不住大哭起来,不行,她要给外婆留话,不能再一句话都不留就走了! 于是她拼命抵抗席卷她的命运,拼命往前伸出臂膀,从后面用力抱住了外婆的脖颈。 “阿婆,是我对不住你才是,是我拖累你那么多年!我有新去处了,如今也过得不错,我都能自个挣钱了!往后你莫要一直为我难过、莫要总念着我,你自己要健康的、好好地过。”她拼尽全力地搂抱住外婆,最后拥抱了她。 外婆好似感觉到了什么,仰起头惊愕地四处找她,可她却还是被风一点点撕扯成星星点点的碎片,倏忽卷向远方。 “你好好的!好好的——”姚如意还在拼命呐喊着。 忽地惊醒时,姚如意躺在床榻上,满屋子浓得发涩的药气。 骨缝里泛着酸疼,身子也还烧着。 姚如意怔怔盯着房梁上,半晌,才一点一点转过视线。 眼前,她先看到一撮胡子,正一抖一抖的。之后才看到,一个半老的郎中弯着腰,正为她针灸。 他一脸严肃用艾绒灸她的关元、气海两穴,银针又往她人中穴深深一捻。等郎中扎完针,扭头一看,竟被她的样子吓一跳:“咦!怎哭成这样?这么疼?不应当啊?我扎错穴了?” 听见这话,她才呆呆地一抬手,果然摸到满脸的泪。 那郎中被她吓得不仅挨个查看了针灸的穴位,挠着头疑惑:“没扎错啊”,之后他接着下针时都迟疑小心了不少。 姚如意缓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眼泪也渐渐干了。 顶着满脸颤巍巍的银针,她想起来了,怪事儿了,她不是吃锅子呢么?吃了一半忽然发现锅子里有好几个小人在扭屁股跳舞,一抬头竟然还下雪了,还是下的金子雪,漫天的金子,一个个雪片般往下落,砸了她一头。 好多好多的钱啊! 她就忙着到处捡钱,还蹦着高儿抓了满手,后来……后来就更乱了,她突然又变成了藤上结的苦瓜,还一本正经告诫旁边的苦瓜说你别吸那么多水,也不要晒那么多太阳,不然你长得太好,就要被摘下来吃掉了! 她好心好意,旁边那苦瓜还拿眼斜她呢。 不对,她怎么能是苦瓜呢?姚如意努力捋了捋,终于明白了问题所在,她……她这是吃着毒蘑菇了!什么苦瓜什么金子,那都是中毒了。 可是那盒杂菇不是宫里来的么?姚如意嘴角抽了抽,官家这么抽象的性子原来是因为毒蘑菇吃多耐受了么?不不,应当不是,毒蘑菇可不能开玩笑,吃多了都得躺板板。怕是哪里出了岔子,才叫她们一家子遭了这劫。 不过中毒了也好,她又心酸地想着。她还见到外婆了,也把心里一直想和她说的话都说了,之前没能好好告别,梦里算是补上了。姚如意微微侧过头去,趁郎中出去了,将眼角又渗出的泪悄悄蹭在了枕上。 一直沉甸甸压在心底的惦念也因此有了出口。 那郎中又进来,端来一碗黑黢黢的药汤子,姚如意毫无防备,乖顺地一口气喝光,转眼便吐得天昏地暗,直到把胆汁儿都吐出来了,那郎中才满意地点点头:“歇着吧,幸好中毒不深,等退了烧也就好了。” 姚如意吐得一身虚汗,想问问家里其他人、狗猫都如何了,但嘴都还没张开,人又昏沉沉地睡过去了。这回没有梦,再睁开眼好便已黄昏了。 眼一闭一睁,她竟睡了一天! 屋子里半明半暗,藤编帘子垂着,窗子虚掩一道缝,外头的凉风漏进来,将帘子吹得轻晃,回落时又轻轻叩在窗沿上,嗒嗒轻响。几束静谧的光从帘间经纬里淌进来,熔金碎玉般落在地面上,东一块西一块,光点随风而动。 有个人影,正在这流动的碎光里。 风来影动,光从他的背影上流过,又荡回来。 他背对着她,肩线腰背似松枝覆雪般峭拔,却又在风过时泛起柔和的弧度。连风与夕照也偏爱他,以灿烂的金边描摹着他,将他鬓角松松散散落下的几缕发照出光晕,金丝般轻轻拂过他清瘦的耳骨。 姚如意睁大了眼,竟这么长久地望了许久许久,当林闻安要转身时,她又忙阖上眼装睡。 听着不缓不急地脚步靠近,又觉床沿微微下陷。紧接着,便有微凉的指尖轻轻试上了她的额头。 她的心忽地如夏日蝉鸣,一阵紧似一阵,跳得又急又响。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50节 这时,门外又有脚步声来,似乎还是那八字胡郎中,一进来便对林闻安道:“林大人,姚博士与那两位仆从皆已退热,下官再为姚小娘子把把脉,若脉象稳了,便无大碍,下官也好回太医局复命了。” 搭在额上的手闻声收回,床沿咯吱一响,她听见林闻安起身沉声道:“有劳吴医正了,请。” 原是太医,不是寻常郎中。姚如意心还咚咚跳着,她闭着眼怔怔想。 紧接着,有两根粗糙干燥的手指往她腕子上一搭,一阵静默后,姚如意便是假寐也能觉着吴太医两道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脸上,又听他喃喃疑惑: “面色泛红、额角虚汗,怎连这脉也跳得这么急这么快?不该啊!才吃了退热汤的,怎会忽然心律不齐呢?” 姚如意:“……” 遭了,怎么啥都能给把出来。 第44章 过年了 可恨的学霸,可恶的二叔。…… 吴医正走后,姚如意仍强装镇定地假睡着。 起初还装得浑身僵硬,不敢动弹,谁知装着装着又困了,还真睡了个回笼觉,再起来时,天都黑透了。屋里空落落的,仅有她一人,她睡出了一身透汗,人舒服了不少。 动了动手脚,虽仍有几分乏力,但也不至于走两步就倒。 趿了鞋,扶着床架子,摸索至平素梳妆的长案旁,抽开小屉子,于黑暗里寻出火折子,轻轻一吹,火星子便跃了出来,屋内总算有了些微光。她刚将油灯点亮,头一桩事便是忙不迭溜去茅厕。 睡了一天,又喝了那么多汤药,憋得她快不成了。 一路疾跑进去。 片刻后,她松快地呼出一口气,还轻轻拍了拍憋得都发酸的腹部,以示对自己膀胱的敬意,这才提着灯慢悠悠转出来。 抬眼间,才发觉院子里有人影。 林闻安似是刚从铺子里出来。除夕渐近,家中又遭了这等事,铺子自然没开。可国子监夹巷就这么一间杂货铺,陡然关了门,总有人隔三差五来拍门,有的来买零碎物什,有的便来问为何今日没开门,连茉莉几个孩子都来扒过门缝。 一家子皆被毒倒了,连猫狗都没逃过,汪汪和小狗大黄也被兽太医灌了一肚子药汤,又抠嗓又勒肚催吐,猫儿狗子也被扎了好几回针,幸好都没吃多少,性命无忧。 只是此刻全都打蔫了,可怜巴巴地蜷在被炉里睡觉。丛伯要顾这个顾那个,便唯有林闻安耐着性子,一遍遍地与街坊邻里解释。 姚如意尚且不知,她贪吃菌子导致中毒的事,已在国子监传了个遍,成了个奇谈。此刻,她望着隔几步外望过来的林闻安,尴尬绝望得恨不能挠墙。 怎么偏偏是二叔啊,是丛伯、三寸钉哪怕是姚爷爷都好啊!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揉得腌菜似的藕荷夹袄,外头只披了件衣裳,披头散发、睡眼惺忪,脸上可能还有睡印子,她还是一溜烟跑去上茅厕的,还被看见了! 林闻安也是刚回到院中,他刚替如意卖了两斤酱油两斤醋,也不知第几回与人解释关门缘由,擦了擦手,转身回来,便见一条灰影从眼前蹿过,待回过神来,才看清是谁。 能跑这么快,看来是好多了。他顿住了脚步,神色如常地关切道:“醒了?可觉得好些了?”说话间不自觉地趋前半步,抬手要试她额温。 姚如意瞪大眼,僵在当地。 林闻安将手搭上去后,才发觉不妥,忙不迭缩了回来。 昨夜……竟已惯了。 兵荒马乱的昨夜,吴医正来看过,先开了一回催吐药,只说所幸毒性不深,未入脏腑,催吐后静养即可,他次日一早再来。于是夜里,丛伯一人要照料姚博士、丛辛、三寸钉三人,实在分身乏术。丛伯又死活不好意思深夜进女子闺房,便唯有林闻安这位“叔”顶上了。 这便是家中无女仆妇的不便了。林闻安坐在如意房门口,守着咕嘟作响的药吊子,轻轻用扇子扇着火苗,心里还琢磨着,要不要该寻个婆子来照应? 不然一家子都是男人,的确是如意不便些。 更深漏浅,药汤煎妥,他去给姚博士、三寸钉、丛辛三人服过药。他们狠狠吐了一场后,都先后退了热,能安稳睡下了。唯有如意吃了药仍是高热不退,虽说吴医正已交代过,此时发热是好事,能助毒性发出来,不必过早用汤药去压体热,他到底有些不放心。 起初不过隔一阵进去为她换湿帕子。到了后半夜……他索性打了水来,在她床边坐了整整一夜。 因为,她在梦里哭。 林闻安也是见了她这样哭才头回知晓,原来闭着眼,眼泪也能不断流下来,人在梦中,也是能呜咽出声的。她不知受了多大的委屈,又藏了多深的心事,无声无息,却哭得整个人都抖颤蜷缩起来。 本身她便因中了菌子的毒发烧出汗,后来更是哭得满脸泪水,连脖颈膀子都全湿了。林闻安束手无策,唯有静坐在旁,不住为她擦泪拭汗,却总也拭不净。 后来,见她哭得一双手都无意识地攥成拳,好似在梦里,拼命想要留住什么,却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指缝间逝去一般。十指紧攥,用力得指节发红泛白,指尖显然已陷了进去,林闻安无法视而不见,便强行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掰开了,又蜷回去,她似乎总想握住什么,睡不安稳。 他便将自己的手放入她手心,任她攥着。 许是有了可依傍的物事,她竟渐渐不哭了,只偶尔抽噎两声,身子也不再那么剧烈地颤抖和悲恸,缓缓地放松了下来。 汗湿的、滚烫的掌心,却又软和小巧。她手骨细长,腕子也细,但却又不是那等纤瘦如葱白的手。 不仅是她的手,如意与旁的女子都不大一样。 宋人不同于前朝,向来以纤瘦为美,能作掌上舞的赵飞燕,才是当朝女子的榜样,许多官宦家的姑娘节食束腰蔚然成风,只是为保楚楚风姿。 如意呢,林闻安所见过的她向来是大口吃肉、大碗吃饭的。他初回来时,如意下巴还有些尖,身子也单薄,可这些日子下来,他便看着如意一碗饭、一盘肉将自己喂养得珠圆玉润。 吃饭,几乎是她的头等大事。 但她倒不显胖,她生得很讨巧,骨子小,藏肉。五官又明媚而大气,大眼睛翘鼻子,因颊上有软肉,一笑,两颗酒窝反倒显得更深了。 也正因藏肉,林闻安握住她的手时,才被那软软的触感稍惊了一下。 不大的手掌,他的手能轻易将她的掌心拢住,握起来……林闻安到底没忍住,拇指悄悄捏了捏她的掌心——掌心厚软,好似新收的棉花,按上去,就像按在絮得厚厚的棉花被上一样。 还有点像汪汪的爪垫。 快天亮时,林闻安也捏着她的手,坐在椅子上囫囵睡了过去。 但似乎也只眯了片刻,天边刚露出青蓝之色时,他又惊醒了一次,却见原本是被他握着的她的手,此刻竟被她用双手拢在掌心,像抱个玩偶般,将他的大手贴在脸颊边,就这么靠着,直到天明。 林闻安静静望着她。 当姚如意意识不清地说,他与她都是小苦瓜时,他起初还觉着有点儿荒唐可笑,可经了这一夜,他忽然懂了她为何这般说。平日里脸上总笑靥生春、那样明媚的人,原来也同他一样,都曾在不为人知时,潜行在深渊之中。 从前,林闻安以为如意是他在深渊中偶然仰望到的那轮月亮。 如今才知,不是这样的。 明月何曾悬碧落?她就在他身旁,也在那漆黑无人的深渊里。 独照他一人。 林闻安眸光渐软,用未被她握住的那只手,将她汗湿的鬓发轻轻拨至一旁。他弯着腰,凝眸望向她安然睡去的脸,见她两颊仍烧得滚热泛红,下颌湿津津的,也不知是未拭干的泪还是汗。 他又取帕子为她拭去。 拭汗时不慎牵动了被她攥住的手,她似是怕那手要逃,指头攥得更紧,嘴里又梦呓道:“苦瓜……不要被吃掉了……” 林闻安半垂着眼,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 又是苦瓜。 好,我与你皆为苦瓜也。 两瓜相伴,经风沐雨,同枝共蔓,便也不苦了。 * 挨至除夕,姚如意等四个倒霉蛋外加几只倒霉猫狗的身子总算都有了八成爽利,吴医正也不再每日来诊脉,只开了几副药留着煎服,又叮嘱半饥半饱、饮食清淡、少食多餐,待去了病根再作他论,说罢便也告辞回家过年了。 但这个年,注定不能大鱼大肉了。 除夕一早,姚如意便坐在关张多日终于又开起的铺子里长吁短叹。丛伯已将吴医正的医嘱奉为圣旨,撂下话来,除夕夜只熬一锅鸡丝粥,就些清淡瓜菜、拌点豆腐,再不做别的肉了。 说是至多再煮一锅汤圆或“角子”,以示团团圆圆,却也不许姚如意等人多吃,每人限三颗,这还叫人怎么活呢?这还能叫过年吗? 姚如意反抗无果,丛伯便严肃地板了脸训道:“中了食毒可不是小事儿,若是真落下病根了,损了脾胃或是伤了肾经,将来可怎么办?到底是一口吃的要紧,还是小命要紧?今日少吃一口,明日才能多吃一碗,这样的道理难道小娘子不明白?不成,一口大肉不许吃!” 好有道理,尤其那句今日少吃一口明日多吃一碗的话说服了姚如意,她艰难地想了想,自家也惜命,只好点头依了。 可怜她早前还想了许多年夜饭菜色呢:宫保鸡丁、红烧鱼、四喜丸子、京酱肉丝、红烧猪蹄、羊肉汤、蒜香排骨、蜂蜜鸡翅……原还想去沈记定两只烤鸭,如今却是一样也吃不得了! 姚如意一脸戚然地撑着下巴,双眼哀哀望向静谧夹巷,任风拂面,恨不能在心里唱:小苦瓜呀藤上挂呀,三两岁上没了娘呀…… 虽是除夕,夹巷里家家户户都挂上了新制的桃符,将门窗院墙地面早就冲刷得干干净净,但还是变得格外冷清了。 小菘一家随刘主簿回外城的刘家老宅过年去了,薛阿婆亦带茉莉回陈桥镇老家,林司曹携五个儿子,雇了两辆大车,装了些行李年礼,也浩浩荡荡地回朱仙镇的兄长家过年。 此时年节,多是大族相聚,便是分了家的,只要没闹到水火不容,少不得也要回老宅去相聚一场。这些事儿长房张罗,全族聚在一处吃喝。小菘他们还是走得晚的,如姜博士一家,朝廷一早宣布封印休沐,他家下午便已出城了。 顷刻之间,夹巷里的邻居几乎都走光了,自然只余下空寂了。 临行前,英婶子却特地带小石头来买大马将军。姚如意挑了周木匠雕得最威风的一尊给他,还送了副铠甲、一副马鞍,又折了些价钱。这下可把小石头乐得一整日都晕乎乎的,抱着大马将军只往英婶子身边腻歪,好似突然被馅饼砸中,高兴得都不会走路了。 对他来说,这便是最好的新年礼了。 当时姚如意刚退烧,脸色尚有些青白,把铺子打开是为了透气,并未打算做生意,不想他们忽然来了。她心下还挺诧异呢,原以为英婶子未必舍得给小石头买这个。 林家拮据,是巷子里的人家都知道的事情。 她也知道,因为旁的人家来买油盐酱醋,多是两三斤地称,唯有英婶子每回过来,即便她家丁口最多,她也都是半斤半斤地称。 而且……其旁的婶子们常来杂货铺里闲话解闷,便是程娘子那样要供儿子读书的寡妇,也常来吃些杂蔬煮,唯有英婶子极少过来。 想来,一来手头紧,二来她要做的活计太多!家里人口多,若是舍不得请葵婶洗衣,单是一家子的衣裳,便能洗到半夜。更不必说烧饭做菜、收拾屋子、亲手做一家子四季换洗的衣裳。听闻英婶子还自个儿做绣活儿,搁在程娘子的裁缝铺里寄卖呢。 一套三百文的大马将军,也够林家用一两日了。 不想英婶子这回却似想开了,她瞧着幸福得嘴就没合上过的小石头,揉了揉他的头,叮嘱道:“仔细拿稳了,摔破了可没处修去。” 小石头恨不能将那木将军供起来,忙不迭点头。 姚如意怕他因怕摔坏了不敢玩,便道:“摔破了不妨事,拿来与我,阿姊寻周木匠修一修,只要不是摔得四分五裂,总能补好的。” 小石头眼睛登时亮了,扑过来搂住姚如意:“如意阿姊你最好了,天底下顶顶的好,往后我定常来给你跑腿看店!” 姚如意和英婶子都被他逗笑了,英婶子捏了捏他耳朵,笑骂道:“好个小马屁精,在家也这般哄我,说什么天底下最好的娘,往后家里杂活他全包了,这张嘴哄得我找不着北,还过来真给你买了。” 小石头嘿嘿笑。 母子两个便告辞了,小石头一手抱着大马将军,一手拉着英婶子走出杂货铺时,一边走,他还不住仰头看向英婶子。 姚如意听见他还挺懂事地替他娘发愁:“阿娘,买了大马将军怎么办,那咱们还有银钱过年吗?” 英婶子仰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看他,自嘲地笑了笑:“你只管好好玩,开开心心过年,莫要操心这些。阿娘已想明白了,往年为着回老宅时不被你大伯母、婶婶们看低,总爱打肿脸充阔,买上许多节礼回去,就怕被人说嘴。可挣了面子又如何?他们家又曾帮衬咱们多少?再苦再难,这日子不还是要与你爹、你哥哥们一道熬么?今年咱便不做那死要面子的傻事儿了,买一堆东西给别人,倒不如给咱一家子多做几件新衣、买些你们喜爱的东西!” 小石头听得似懂非懂,但他听出来了,说这些话的时候,阿娘是真的高兴,不是在勉强,那就行了。娘开心,他也开心。 还有大马将军,更开心了! 母子二人手拉手,脚步轻快地回去收拾行囊了。 姚如意隐约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心底亦认同英婶子这话——本来么,日子原不是活给旁人看的。她还记得,前世她曾在书里看过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她一直觉着很有道理。喔记起来了!是史铁生的书,说的是:“且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大胆地去走你的夜路。[注]” 能看得开,想来英婶子往后的日子定会越来越好的。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51节 念及此处,姚如意扳着指头数一数,除去程娘子家、孟家,旁的邻居竟都走空了。眼下也只剩南斋学馆里还有些未归家的学子。 夹巷里委实太过清寂,枯坐半个时辰也没人上门买东西。想来今日也不会有什么生意了。姚如意趴在柜台上算着时辰,待二叔从宫里回来,还是将铺门关了歇业好了——纵使今日仅有一锅粥,年节也还是要好好过的。 林闻安今日一早便进宫去了,五品以上的朝臣年节赴宴是定例,进宫要给官家拜年也要领一年的恩赏。可姚如意知晓,林闻安除了这两件常事,还是去宫里为他们四个倒霉蛋讨个说法的。 宫里似乎在彻查毒菌子之事了,不知有没有什么结果。不过二叔说,此时的菌子培植技术十分原始,是利用山里砍下的、长过菌子的木材,放在潮湿温暖的暖室里,仅提供适宜的环境,利用木材上自身残存的孢子培养出来的。 听闻宫中尚食局年年遣人南下,专事搜罗各类腐木,裹在湿布里运回汴京城,就是专门为得些中原稀见的菌种来培植。 所以除了木耳、香菇之类极为常见的菌子,宫中暖室里每年能采得的菌都有差异,有时有鸡枞,有时有树菇。而今年,十有八九是养菌子的内侍没留意,长出的菌子里混了有毒的,好些毒菌子生得也并不艳丽,与寻常菌子灰扑扑的模样甚是相像。若是无心之失便罢了,但也怕是有辽金的奸细间人所为,因此宫里已提审数十人在审问。 姚如意听了便觉着太后娘娘命大啊,此时培养菌子竟也是靠天吃饭,好生随意。不过也给她提了醒,日后春天出门赶集,虽然到了菌子盛产的季节,但她除了香菇还是不要随便买菌子了,因不知是从哪儿野采来的,或许是旧木头上忽然生的,只怕卖的人自家也不知有毒无毒呢。 入宫前,林闻安便特意来叩了叩姚如意的房门,神色淡然问她可有甚么特别想要的东西。他眉目冷然道:“宫里赐下的菌子闹出这等事端,总得有个交代。若不是我那晚提前归家,你们皆被毒倒,得不到及时诊治,岂不是要酿出灭门惨祸?” 姚如意昨日因着被他当面摸了额头,已躲了他大半日,此刻听他这般问,耳根子又发起烫来。她只觉自己莫不是吃坏了脑子,如今单是瞧着林闻安,便觉心跳如鼓,有点……不对劲了。 本来,她想冷静冷静自己好好想想怎么回事的。但林闻安似乎不知她的心思,一如既往地对待她,说起话来更与往日并无分别,令姚如意更加觉着自个是在自作多情,忒没出息了。 所以他这么一问,姚如意只好不看他,扭过头去,用快要变成浆糊的脑子认认真真想了一回,忽地便想起一桩事来,立刻将想与兴国寺做零食生意的打算大致与林闻安说了,挠挠头,有些赧然道:“听闻兴国寺与皇家渊源颇深,不知能否借此稍稍提一句?我也不图旁的,只望能公平合作,莫要因我是小民便肆意压价,叫人平白吃亏。” 林闻安点点头,顿了顿又问:“没了吗?” 这话一出,姚如意惊喜地坐直了,还能再提要求啊? 于是彻底来了精神,又壮着胆子把她想弄自习室的事儿也细细说了,更有些难为情地扭捏着晃了晃手指:“……原本我想在自家院子廊下挂些帷幔,置几个手炉,只招三五个学子先试试。可前几日瞧了瞧收回的问卷,好些学子都盼着早些开办,约莫有十几二十人来铺子里问询过,我便又想,廊下位置指定是不够的,还是正经在夹巷里租赁一间房,正经经营起来为好。只是我问过孟员外,如今夹巷里的空屋子只剩两套,全是犯官抄家收没后空下的,外头房务店中人都没资格买卖出租,房契在朝廷手里呢。若二叔得空,不如替我问问,跟官家租一间房需多少银子,能不能便宜些……” 以官家那事事都要“折价典卖”的性子,姚如意说到最后也没了底气,实在只敢问能不能便宜点儿出租给她。 林闻安明白了,再次颔首应下:“知道了,我来办。” 便走了。 姚如意望着他那副公事公办的背影,心底又泛起一些莫名其妙的怅然若失。那种心幽幽往下一沉的感觉,叫她自己都有些受不了了,猛地往后仰倒在床榻上,发了会儿呆,又抱着兔子玩偶自言自语,之后还把脸埋在兔子里无声喊叫了几声。 她在床榻上烙饼似的翻来滚去。 她可能真吃坏脑子了。 约莫又候了半个时辰,巷中依旧阒无人踪,姚如意便关上窗,落了铺子的门闩。踱回院子时,先去看了看汪汪和大黄它们,掀开被炉周围的被子,它们都窝在里头挤成一大团睡觉呢。 幸好它们也没事,姚如意将手伸进去挨个揉了一把。 灶房里,丛伯领着三寸钉和丛辛洗米洗菜,预备熬粥。三寸钉和丛辛他们俩不愧是平日里常干活儿的,身强体壮,几乎是吐过第二日便能下地了,第三日都恢复正常了,半点看不出曾中过毒。 她看了眼那一大锅粥米,便叹了口气,又往姚爷爷屋子里一探头。 老爷子正替她收拾那些老旧的书籍、课业,眯着眼一份份拿出来看。其他教辅材料还需些时日编修,姚如意便想先把国子监的优秀诗文集理出来,可姚爷爷好似各个都看不上眼,嫌弃地这个扔到筐里,那个也搁在一边。 不过,姚爷爷还是有所得的,择选出来了十几篇满意的,摞成一叠。姚如意好奇地喊了声阿爷,把桌案上姚爷爷千挑万选出来的策论、时文以及一些诗词翻了翻,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些能入姚爷爷眼的昔日学生课业,都是一个人的。 也不是旁人,每一份的署名都是“林闻安”,而且还都是他十七岁前写出来的。姚爷爷全都留存得极妥帖,纸张虽泛黄了,却一张张连边角破损都无半点残损。一看就知晓,他对这课业十万分的满意。 她深吸了一口气,好好地将这些文卷归置齐整。 可恨的学霸,可恶的二叔。 当年他在国子监肯定是其他学生的一生之敌。 之后她反正也无事,便也蹲下来帮姚爷爷大致规整,这些堆了好几个箱子,阿爷一个人还不知要弄到几时呢。 收拾的时候,她竟然还发现了这么多年姚爷爷和林闻安往来的书信,也攒了厚厚一大箱子。姚爷爷将每一封书信都按时间从封套里取了出来存着,是以一眼便能瞧见内容。 姚如意见是书信,本不敢看,可姚爷爷瞥见她伸出又缩回的手,笑道:“不妨事,你尽管看。” 她心头一动,仰脸冲姚爷爷笑了笑,她确实想看。 以前的二叔是怎样的人啊?她其实也时常想。 书信跨度整整八年,师生从最开始相互慰问身体、互荐民间良医或药方,到分享许多日常琐事,每封信都写得很长,末了却总会殷切地落下“盼安好”几个字。 姚如意起初蹲在地上看,后来席地而坐细读,从午后到日落,看得既唏嘘又觉温暖,竟有些看不够。 先前那叠姚爷爷整理出的二叔的文章,她瞧不出究竟好在哪儿,但是书信里的点点滴滴、一字一句,明明是最为寻常的语言,她却看出了林闻安与他人最为不一样的,不是辞采,而是心境。 尤其林闻安最开始因伤重不能起身,在床榻上躺了两年,只能靠父亲背着到院子里走一走,这样苦闷痛苦的日子,他几乎度日如年,但他却在信中对姚爷爷说:“一日,窗前来了只麻雀,头圆身短,站在晨光里梳理羽毛,学生奋力伸长手臂,终于将米粥撒到窗沿,笑看它低头一粒粒啄来吃尽了,便觉这人世尚有眷恋。 虽仍不良于行,但学生很好,也盼先生好。” 姚爷爷回:“甚好,鸟儿也慰人心。” 姚如意一封封翻阅到最后,林闻安最近一次寄信来问候姚爷爷时说:“先生可好?多亏先生为学生四处搜罗打听的名医,学生已能渐渐起身行走,虽不能跑跳,却不必再劳烦老父的背脊。今日遵照医嘱沿河岸慢慢地走着。 盛夏昼永,临溪试步,连淌过的河水都觉沸腾似的,不知京师此时可会如抚州这般炎热?此行漫无目的,学生却嗅到了抚州城中花草树木热烈生长的宜人气息。先生寄信来总说很好,可王雍来信却谈及先生正受病痛折磨,学生百忧于心,待身子再强些,必返京探望先生。 唯盼先生好。” 读到此处,她也跟着感同身受地松了口气。 真好,病痛终究离去,这人熬过来了。 林闻安与姚爷爷相互往来的书信总是几个月才能有一封,有时林闻安上一封还在写深夏,姚爷爷收到时已是秋日,等他回信,又是深冬甚至开春了。但这样缓慢又漫长的悠悠尺素,却叫姚如意看得都忘了时间。 驿路遥遥,鸿书杳杳,这般缓行的笔墨,却能滋长最绵长的情意。而这份师生情谊,也穿过了岁久弥深的光阴,绵绵如缕地展现在了姚如意面前。 她都忍不住摸了摸眼角。 待丛伯催饭的呼声响起,姚如意方恋恋不舍地将书信归置原处。步出屋外,檐外夜色已浓,御街方向偶绽数朵花火,更远处隐隐传来有小儿燃爆竹的脆响,孩童清脆的笑声隐隐透风而来。 姚如意仰头去看。 星斗阑干处,银树火树次第开,过年了。 但直到她吃完了粥,让三寸钉和丛辛也去铺子里取几样烟火到门口放,二叔都还没回来。夜色渐深沉,姚如意这几日睡得太多,了无困意,自搬了藤椅在铺中守岁,催姚爷爷他们自去安歇。 尤其是丛伯,为了他们连日操劳,粥都没喝完,捧着碗便开始眼皮打架。姚如意便赶紧将他赶回屋子里去歇息,又趁丛伯没留意,悄悄留了个厚厚的红封压在他枕下。对三寸钉和丛辛也是如法炮制。 一人守岁,便十分无趣,姚如意便时不时点上一两个小小的“地老鼠”小烟火,从窗口丢到巷子里,看着它在地砖上冒着火花转圈,也挺有意思的。 大概是半夜,她也记不清了,她也没熬住,俯趴在柜台边打盹。 外头一直爆竹和烟火齐响,她睡得并不熟。 忽然,她鼻尖闻见一阵浓浓的、甜甜的温热麦香,肩头倏然也一沉,似有一件宽大又浸着淡淡药香的宽衫,正轻轻地覆上她肩头。 那衣衫犹带余温,姚如意人都尚未清醒,心尖却被这点暖意蛰了一下似的,蓦地一颤。 她慌忙睁眼抬头。 林闻安近在咫尺,正俯身替她披衣。 见她骤然惊醒,动作亦是一滞。 暗夜烛光之中,她就这样对上了一双被烛火与窗外明灭的花火点染得乌浓透彻的眼眸。 在簌簌落下如星屑的漫天烟火中,他定定凝望她的眼也被映得忽明忽暗。 却始终,仅倒映着小小一个她。 第45章 开小灶 天上掉馅饼了 千光照,银花合。 那一刻,姚如意竟辨不清,那是天上花火绚烂,还是他的眸光流泻而下,如银火星子般,千朵万朵,滚烫地滴落进了她心里。 子时将至,整座汴京城都如一口架在火药上的大锅似的,滚在沸腾的爆竹声与花焰炸开的轰响中。夹巷里,巷口的孟家似乎也在门前放起了烟火,那种砰砰声回荡得极真切。 外头铺天盖地热闹着,铺子里却衬得静了,林闻安方才顿住的手轻轻往下一放。 “天冷,怎的在这儿睡?” 宽大外衫沉沉落在她肩头,他侧身走至窗边,将半掩着的窗扇尽皆推开,被渐次盛开又凋零的烟火填得璀璨如白昼的夜空,极近地显露了出来,漫天花雨。 姚如意方从怔忪中醒转过来,她慢慢垂下眼,半晌,她才若无其事地道:“……原想着要守岁的,没想到又睡着了。” 林闻安轻应了一声,也转头去望天。 姚如意趁机大口呼吸,只觉心内也有烟火迸发似的,心里一阵一阵发紧又发慌,烧得她心浮气躁,直想挠头,想嚎叫,还想冲出去绕着城墙狠狠跑一圈出一身大汗再回来。 只因与二叔近在咫尺对视,她方才竟紧张到屏息。 怎会如此啊! 方才…方才…… 夜那么深,烟火那么亮,风里漫着浓重的硫磺气息,有些呛,却又令她无端端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好似这一刻,时光凝滞,远处、近处、高处、风来处,所有此起彼伏的喧嚣皆渐次在耳膜中消散。 明暗也成了遥远的背幕。 时辰被拉长,连烟火升空也似变得缓慢,自空中拉出一条细细地银线,寂然轰鸣、盛开、闪烁、纷扬如星陨,最后,随着硝烟尽数坠落。 什么也听不见了。 那一刻,整条巷子、整个汴京,仿佛都只余下他们二人,唯有眼中倒映的彼此,唯有因贴近而放轻的呼吸,唯有心跳还在清晰地回响。 此时,远处传来零碎的打更声,天上烟火地上爆竹瞬时如万军攻城般炸响,呛人烟气扑进窗来,那动静将兀自出神的姚如意被吓得一抖,林闻安便又顺手将窗子合上了。 “今儿丛伯果真只熬了粥?”他将窗拴好,一边从柜面之后走出,一面问了这么一句。 铺子里只有柜台后面和窄条桌边有几张凳子,他过去取了一张凳,隔着柜面,与她对面坐下,“饿吗?” 姚如意点点头。 风花雪月终究不敌她肚子空空晚来风急。 好饿啊。喝粥便如喝汤一般,不顶饿,尤其丛伯熬个鸡丝粥,还把煮粥鸡汤的浮油都撇去了,清汤寡水不过如是!她晚上吃了两大碗的粥,但总觉着才上两回茅房便全没了,吃了好似没吃,如今肚子还是瘪瘪的。 “吃这个吧。”似乎早已料到,林闻安从襟怀里掏出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几乎裹了两层,递给她。 姚如意接过来,油纸包厚实还温热着,不知是被二叔的体温捂热的,还是里头的东西本身便还热乎着。 她闻了闻,是一股甜甜的烤面包味儿。她心里不禁一喜,一揭开,竟真是四五片烤得焦黄蓬松的红豆吐司!这味儿她方才便在二叔身上闻到了,还好奇是什么呢,没想到真是面包! 在书中世界,唯有一个人会做这样的面包啊!姚如意诧异看向林闻安,心中喜悦又有些难以置信:“这是……” “这是沈记的烤馒头,听闻京中已风靡了好些年了。”林闻安便不解她缘何这样惊愕,淡淡解释道,“常听你念叨着沈记,恰逢宫宴上有这道烤馒头,那位沈记酒家的沈娘子似乎也在。” 姚如意瞪圆了眼,更为激动地伸长脖子道:“你见着沈娘子了?她是不是如传闻中那般厉害?长得什么模样呀?” 眼前的人忽而凑近,林闻安微微后仰身子:“……没仔细瞧。”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52节 大殿上挤挤挨挨都是人,他坐在前头,前面紧挨着耿相,后面挨着王雍,心里旁的也没想,只想着定要为了她与先生跟官家要些好处来,不能白白遭罪。 至于那传闻中的沈娘子在何处,他没在意。若不是席上摆连上了好几道那沈记酒家的菜,听见好些周遭朝臣为此窃窃私语,甚至转头张望,他都不知晓那沈娘子也在宴席之中。 姚如意“喔了”声,略感失望。但这面包一闻就好吃,香喷喷,又松又软,她至今都还记得,穿书前,她读到沈娘子做红豆排包,实在馋了,莫名就打开某团叫了个跑腿,去老城区的那种老式面包坊买了一兜子红豆排包。 不过买来了,也只能给外婆吃,她当时为了做手术已禁食,直到来到了书里,她有些近乡情怯,也有些忙碌,加之没什么银钱,便从没去过一回沈记酒家,也还是没吃着红豆排包。 没想到二叔给她弄来了! 一定很好吃!她迫不及待就要下口,忽然想起自己的小命,忙又顿住,可怜兮兮抬头问道:“真能吃吗?” 林闻安点点头:“宫宴时我已特向吴医正问过了,如今你与先生几人的肠胃,虽要仔细将养,不能吃得过饱,但也不能过饿。这烤馒头,软口蓬松,红豆也熬得软烂,吴医正尝过说能吃,我便捎带回来了。” 太好了! “二叔!你是全天下顶顶好的叔!”姚如意顿时两眼亮晶晶,学着小石头的样子和口气,毫不吝啬地大拍马屁。 林闻安:“……” 接着,张开大口便咬了下去。 在这儿,因麦粉和面肥的缘故,面包大多都是老面发的底子,要醒得这么蓬松柔软,指头一戳便会颤巍巍回弹,便格外见功夫。姚如意一口咬下去就觉得香,四边略焦脆,中间的面包芯子则绵密得像云,暗红的豆粒儿多多地嵌在乳白的面絮里,她最喜欢吃面包里这种沙楞愣的红豆颗粒,甜津津的却不腻人。 这面包应当还加了黄油,嚼了嚼,又吃出奶香味儿来了。 虽然此时条件有限,但沈娘子做出来的东西果真没得说!简简单单的老面包,却什么都恰到好处,蓬松松、暖烘烘的,说起来,这东西不过是面包夹了红豆,怎么就能做得这样好? 姚如意都有些不舍得吃了,一开始狼吞虎咽,如今便只舍得撕一片边慢慢嚼,连吃两片后,肚子略微有些饱了,她才发现林闻安一直安静地望着她吃东西,目光专注,好似看人吃饭自个也吃饱了似的。 窗子虽已关上了,但烟花爆竹的声响和烟气还在弥漫,窗纸时而被照亮,又倏地黯下去,烟火成了窗上剪影,朦胧而美。而她也忽而意识到,在这旧年与新年相交的深夜里,竟是林闻安与她相伴赏这烟火。 而她竟然只顾着吃! 姚如意轻咳一声,把刚拿起的第三片面包拐了个弯递到林闻安面前:“二叔,除夕宫宴菜色可好吃?宫里的宴席都这般晚才散么?你也吃点儿吧。” “今年的宴席比早年的好……”林闻安略顿了顿,瞥了眼她手里的红豆刀切烤馒头,虽无食欲,却还是接了过来。 捏在手里,姚如意已满目好奇地等他往下讲,生性寡言懒得说话、原想囫囵带过的他,只好改了心意细细为她说来。早年的宫宴是如何,如今又是如何…… 其实他嘴里的“早年”已是七年前了,当时吃的还是先帝朝的除夕宫宴,那会儿席上没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新鲜菜色,大多都是汴京城里常见的各类扣碗、汤品和常见糕点,他那会儿也不能如今日一般坐在文武百官之中。 他当年身为侍读,是站在还是太子的官家身后的。 官家年轻时更为不正经,趁先帝与朝臣祝酒时,便偷摸着把他桌案上的糕点藏在袖中递给他,挤眉弄眼示意他偷吃,好垫垫肚子。他只能无奈地接过来,藏了一袖子糕饼。大殿上四处都是人,他又个高,站在那儿鹤立鸡群,总有人无意间便望过来一眼,他要怎么偷吃?何况,他对吃的,也没有官家这般急切。 所以细论起来,他也仅是看过早年的宫宴,并没有怎么吃过。如今更是相隔时日太久,有些忘怀了。 今年席上却不同,不仅有官家钟爱的炙鸭、更有各式见所未见的新菜式,他还听得前头耿相极小声地嘟囔了一声:“官家今年这是又把沈记搬来了?” 他便知道了,那些他没吃的菜,都是沈记的菜。 席上还有如意的脍饭。 林闻安特地与她说了这一节:“大宋五品以上的文臣武将,今夜全都吃上了你的脍饭。内厨做了个巨大的脍饭船,是以大宋战舰雕成的,内厨还将脍饭揉捏雕琢成了龙凤、牡丹与飞仙的模样,个个栩栩如生,当时便摆在大殿中央。诸位大臣王亲进来皆叹为观止,引得不知多少人驻足围观。” 姚如意震惊不已,宫里的内厨居然能推陈出新,将寿司做得这般厉害奇巧!她实在想不出来,饭团该要如何才能捏成龙凤和牡丹啊?还有飞仙呢?是敦煌壁画上那种飞仙么?这得花费多少功夫啊? 换作是她,她都不舍得吃了。 毕竟她只会捏圆形和三角形的饭团,再复杂点儿都不会了。 果然是一生要强的中华小当家啊。 “二叔,那你吃了么?那脍饭如何?”姚如意还有些与有荣焉。 林闻安回想了下,他好似分到了……两块?其中一块儿还是那龙爪子,便点点头道:“不错。与家里吃得也差不多。” 说完,他便见着姚如意的下巴得意洋洋地翘了起来。好似双眼都在对他说着:“我就知道,我是厨神。” 他也不禁莞尔。她似乎总是如此,不必入口,也不必亲眼所见,即便只是听得有关吃食的事便能心生欢愉。这世上所有细微小事,皆是她的乐趣。 姚如意听得都有些神往了,想来宴席上定有无数美食珍馐,托腮叹道:“我原以为宫宴唯有高官才可受邀前往,原来沈娘子也能去,真好。” “若是照先帝朝的规矩,宴请百官的宴席上自是没有女子的。即便是内命妇,也是在中宫或是太后宫中设宴款待。沈娘子并无诰命之身。想来官家是特允的。”林闻安缓缓为她解释,正好说到沈娘子,他便想起一事,从袖中拿取出一张薄笺,道,“离席前,王雍忽将此物交与我,嘱咐说,是有一位友人,专程托他交给你的,务必请我带到。” 姚如意接过时都觉茫然,王雍?那个吃果丹皮的? 她抱着疑惑与不解,将那小小的信笺展开了。 里面仅有一行字,端秀地写在其中。 “青山一道同风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姚如意反复念了几遍,良久方解其意。一旦看懂,她的心间便是一阵难以言说的悸动与激荡,只觉着心猛烈地跳动了起来,偏偏她不能露馅儿,便按捺着,强忍着,将险些涌到眼眶里的酸热,与那份深深触动压进了心底。 稍稍平复了一会儿,她便偷偷掀起眼皮看了眼林闻安。他神色倒是一如既往平静。她转念一想,他应当早也看见了这行字,毕竟这张信笺未用封套,仅是随意折起,透着一股潇洒与坦荡,似完全不怕人探看。 的确,若照这句诗直译,约莫是:我们曾经共沐一山风雨;同赏一轮明月,又何曾身处两地呢? 而用她理解的话来说,便是:哈喽,老乡。 是以旁人看了,大多不明就里,只会觉着这是一句没头没尾、无足轻重的问候。更难以明白,这样意义不明的话,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传递到另一人手中。 姚如意怔怔地看了许久,看到这句诗,她便觉着沈娘子定是明白她的,她明白她不愿相见的心,却又怕她孤单,才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我们虽没有相见,也不必相见,但我仍会祝福着你,也祝福着我,祝你我在异乡都一切安好。 沈娘子她……她果然是温柔大姐姐一般的人啊。 明白这层后,姚如意几乎要因这份心意相通而热泪盈眶了,好似藤上的小苦瓜忽而被温暖的春阳照耀到了一般。 吸了吸鼻子,她让自己平静了下来,也终于能够如常释然地仰头笑了起来。她将这张信笺珍重地重新叠起,收进了她平日里藏账簿的抽屉里,才对林闻安道:“多谢你了,二叔。” 林闻安道:“不足挂齿。” 王雍将这信笺大喇喇递给他时,林闻安便大致猜到了是谁写的,应当是沈娘子吧?这字迹很娟秀,还带着几分陈郡谢氏以飘逸著称的书体之风,想来她是从夫婿那儿学的字,虽没学到家,但笔下已有神韵。而王雍本就是沈记的常客,据闻早些年在沈记存了数百只鸭子和鱼,与他的妻子每日都要去吃一趟,这么些年下来,双双吃得发福。 如意与沈娘子想来也是相识的,不提方才她一听沈娘子在宫宴中便激动起来的模样,王雍也曾说过,先生中风前也是沈记熟客,这样想来,将这张信笺中的诗认为是老相识的一句问候,倒也合理了起来。不过将王昌龄的诗句用在此情景下还是有些牵强,林闻安文人的老毛病犯了,反倒琢磨起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外头震天动地般的声响渐歇,姚如意心里漫溢着很难描述的快乐和轻松,对着林闻安也不害臊了,将桌上的油纸包往手里一卷,便要邀林闻安坐在巷子里看未尽的烟火去。 林闻安被她一拽,便也随了去。 一出门便寒冷不少,北风呼呼,姚如意搬来一张长条凳,又将炉子也推了出来,放在两人脚畔,再去铺子里取了个新的铺盖,那是铺子里一张因价格昂贵而滞销许久的毛毯子,但极大又厚实,张开起码能将三四个人都裹进去。 两人坐得并不亲近,长凳边一人一头,中间还隔了个带盖的小暖炉,毛茸茸的毯子松松垮垮地共披在两人的肩头,中间空荡荡的鼓了起来。 手里捧着已经凉掉的红豆烤馒头,披着沉重厚实的毯子,两人围着炉子,呵出一阵阵白气,一起仰望夜空。 此时已过三更,新年已至,烟火较方才稀疏了许多,周遭人声亦静了下来。远处偶有一朵烟花静静地升起,又在两人眼前完整地盛绽,银火流光般万千丝绦坠落,美得动人心弦。 林闻安本就话少,此时只是静静望着,看了约莫有一两刻钟,他便觉着实在太安静了,除了偶尔烟火爆竹的响声,竟一丝人声没有,实在不像如意的性子啊。 转头一瞟,原来姚如意已困成了小鸡啄米,垂着眼皮,身子也东倒西歪。 怪不得这么安静。 油纸包里五片面包,她一人吃了四片,肚子吃饱了便容易犯困。 林闻安见她竭力强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扛过瞌睡虫,身子往外一歪就要摔凳子底下去了,他下意识伸手轻轻一揽,将人扶住,又将两人中间的小暖炉移开,便缓缓向她倾斜了肩膀。 肩上毛茸茸一沉,林闻安又将厚实的毯子将她裹了两圈,只留出一张脸。 他便这般斜着肩头,自己一人,独看了好久的烟火。 这样喧闹又安静的除夕夜,他内心竟生出许久未有的平静与柔软。夜很黑,烟火很美,他的肩头触着她的脸颊,他们分食了温热的面包,相伴着,守岁跨过旧年。 是啊,已是新年了。 林闻安垂眸,往那个在他肩头呼呼大睡的女孩儿看了眼。 “新春嘉平,事事……如意。” 他回望天空流火万千,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低声道。 * 隔天,姚如意是在自己房里醒来的,她昨日熬夜了,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一睁眼就好好地裹在被子里,一看时辰,竟已是日晒三竿。而且,昨日不是与二叔守岁看烟花么?那她…怎么回来的……姚如意坐在床榻上望着床尾叠得整整齐齐的那张厚毯子,不会吧……她想着想着耳廓便通红。而且,她不仅睡得太熟太舒服,记不起自己怎么回来的,还记不起昨天看的烟火是什么样子,反正就是红的、金的、银的。 比烟火更深刻的居然是林闻安的眼睛。 她挠了挠头,暂且先把满头思绪甩出去,赶忙起来穿衣洗漱,梳好头发,一推门,唬了一跳。 满院子的人!齐齐扭头看她! 她又默默地关上门退回去。 怎么那么多人?立马又想起来,对啊,今天可是初一啊! 她与阿爷或许没什么人拜年,但这儿一墙之隔还住着个林闻安呢。 初一的整个上午,除了程孟两家的婶娘员外们并几个南斋的学生及姚季一家子是专程来给姚爷爷拜年的,姚家的院子都被络绎不绝来向林闻安拜年的各级官吏给吞没占满了。 后来还是丛伯可靠,终于想起了林家还有个正门,便将大门和厅堂全敞开了,这才把那群官吏从姚家引到林家去。 不过听溜过来要了几包茶叶的三寸钉说,林家即便大些,也已落脚地儿都快没有了。 因乱糟糟的,姚如意拉着吓得拎着节礼贴墙走的姚芸娘躲进了自己的卧房。 芸娘是姚季和伍氏的女儿,便是那个曾被原主退婚之事连累、至今未嫁的隔房堂妹。伍氏和姚季先去给姚爷爷磕头拜了年,之后也忙赶去林闻安家里混个面熟、凑热闹了。 但芸娘是闺阁女子不敢去,姚如意便将她带进屋子里来说话。 说是说话,但其实也不知说什么,两人并不大熟,原主不爱与人打交道,即便是在姚季家里大多一人躲进屋子里,芸娘性子也不是十分活泛的。姚如意虽本性挺爱说话的,但她这段时日自己也是心绪纷纷,一时竟想不出寒暄的话,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久,最后听见伍氏过来喊芸娘回家的声音,两人才一共说了:“喝点茶吧”“这个点心好吃”“你多吃点”。 这样干巴巴的三句话。 芸娘听见伍氏的大嗓门,忙起身告辞,姚如意便准备送她。 门刚拉开,芸娘忽又回头,望向姚如意道:“如意阿姊,其实……我很谢谢你。阿娘先前给我说的婚事,我极不喜欢,那人生得又矮又胖,好生丑陋。这件事……我早想告诉你的,却一直没有机会。” “我没有怪过你,我心里一直感激你。” 说完,她低下头对姚如意腼腆地笑了笑,跟着咋咋呼呼的伍氏走了。 姚如意愣了愣,没想到此处竟还有这样的内情。 不过也好,至少没有真拖累她,那就是好事。 姚如意高兴起来,她正觉着新年真好,好事一件接着一件,就被更大的馅饼砸头上了。 约莫午后,林闻安应付完那些团拜之事,又拒绝了一堆烦不胜烦的宴请,终于能够脱身了。他施施然从角门走了过来,掀过门帘进了铺子,如出门买菜一般,随意地递给姚如意一串钥匙。 “这是什么?”姚如意斜睨一眼。她正啃地窖里取出来的冻梨子,抱着汪汪看铺子呢。 林闻安平常道:“斜对角那间空宅的钥匙,昨儿忘了告诉你,官家也知晓自己无心之举险些酿成人命,倒是十分愧疚,便难得大方了起来,叫我两间宅子中选上一套作为赔礼。当时无法询问你的意见,我便擅自选了一处离家里近些、稍大的,你可要过去看看?” 姚如意急了,她分明只说租一间即可,二叔怎还选了个大宅子!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53节 她声音颤抖,问道:“这宅子租…租银几何?”租不起可就完了!她哪有这么多银钱租一整个宅子? 林闻安反倒奇怪她的反应,侧了侧头道:“无需租银,是官家赐下的。” 姚如意张了张嘴,梨都掉了,继而“刷”就站起来了。 天上真掉馅饼了! 她的自习室,可有大地方了! 第46章 知行斋 自习室装修开张啦 夹巷里的屋子极有限,拢共大大小小近二十户,且是汴京城中有名的“老破小”,但偏偏这儿地段极好,不仅紧靠国子监,转出去几步便到兴国寺、尚书台,再往前走便是御街、东华门。 不仅家中孩子就学极其便利,家中郎君若是仕宦官吏,上朝听政、衙门当值再不必匆匆忙忙,此处几乎能挑战全汴京城最短通勤距离,天大亮再起床,愉快地洗洗脸和胡子,夹个羊肉胡饼,慢腾腾边走边吃,腿着便能去了。 是以,此处的屋子,一旦有户主愿脱手,即便要价极高,也能今日挂牌明日卖出,吃香得紧。 这么想想,姚爷爷当年倒是极有眼光了,虽说至今还欠着一屁股债,可架不住买得早。前些日子姚如意再去房务店打听赁房时,房务店的中人便叫她趁早歇了吧,国子监左近的宅子那价码近年又往上窜了一截,便是巴掌大的院子都得要两三千贯,想赁也赁不着。 先前,姚如意即便自己险些被毒死都没敢想官家能这般大方,竟然将这样寸土寸金的宅子白送给她。 而且听林闻安的口气,那轻飘飘的,官家许他挑,他还挺不客气的,像在地里挑萝卜似的,还专拣水灵肥嫩个大的掐! 姚如意被天上掉下来的宅子砸得恍惚,手里捧着那串黄铜钥匙都觉着脚下轻飘飘的像踩在云朵上,很不真实。 她上辈子刮刮乐都只中过一回二十块钱啊。 如今起码得有两千贯砸下来了。原来吃毒菌子时梦见天上下金雨,竟也是一种预兆不成? 初一是个大晴天,竟比年前还热了不少。 姚如意今儿梳的双环髻,鬓边各簪一支米珠流苏簪,尾端缀了两只绒球,外系着小斗篷,缎面上绣了憨态可掬的胖兔捣药的纹样,斗篷缘边镶了一圈蓬松柔软的兔毛,里头是桃粉色窄袖长褙子,腰上系着百褶夹棉襦裙。 跟在林闻安身后往那宅子走去时,她步履雀跃得头上的绒球都在晃,心里还怦怦跳呢! 不过,她已从起先的狂喜中过渡到了忧心臆想,虽还在开心,心里却又担忧官家会不会后悔,毕竟他在书里可是五两银饼做御膳与折价典卖赠田地的官家啊!他吃烤鸭都要用沈记贵宾卡打折呢!两千贯的宅子,他真舍得么? 穿过巷子时,姚如意紧赶两步拽住林闻安的袖子,那人转过半边身子,她便再扯了扯他袖子,示意他那颗长得太高的脑袋过来一下。 林闻安便微微弯了腰,低下头。 姚如意把人拉下来,便踮脚附耳道:“二叔,你是怎么和官家说的呀?他怎会突然这么大方,不太对劲呢。我方才细想,莫不是你许了他什么?回头不会冒出什么名目来,叫咱们把银钱补上吧??” 毕竟只给了钥匙,没给房契呢!姚如意竟警醒了起来。 林闻安盯着她发髻上簪的两只圆乎乎的兔毛绒球,毛尖染了绯色,正随着她说话而轻微晃动着,等她说完,他才慢慢收回了目光:“放心,官家虽生性较为节俭,但他金口玉言,不至于出尔反尔。如今各衙门正月十五前皆封印休沐,房契才暂无法转户,便先得了钥匙。” 姚如意放心了,一时又有些讪讪的,在心里对自己带着偏见如此揣测官家萌生了一些愧疚。 林闻安见她眉头松展,又变得笑眯眯了,便也一笑,没有对她多解释自己是如何说服官家的。 其实,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将鱼袋与官印解下,往龙案上一搁,平静地对官家赵伯昀说,家中如今遭逢大难,他无心做官,要辞官回去照顾一家老弱。 赵伯昀自然听懂了。 那时宫宴刚散,他正好回偏殿更衣歇息,喝了些酒正有醉意,手里正把玩着桌案上的白鸭镇纸,听得林闻安这般说,还极其不雅地对他翻了翻眼睛:“少来这套!”但很快又心虚地软下声来,打着酒嗝道:“朕先前真是无心之失,也吓一跳,还叫嬢嬢喊去好生一顿训。想着伤的是你家中人,心里更是愧疚难当,早想着要对此有所弥补,你既提了正好,说吧,想要什么?对朕便不必生分,尽管说来。要不……给你几斤胡椒?” 林闻安便尽管说来了。 虽然如意说只要租一间房即可,但他深知赵伯昀性子,一旦这样开口了,他必要就坡下驴,说不准还真会腆着大脸收如意租银,不如直言,便道:“胡椒也可,不过家中逼仄,还请官家另外再赐一间房宅。” 赵伯昀手里的鸭子险些摔了,什么?这混账简直是想在他的铁屁股上拔毛! 他怒而扭头一看,见林闻安端坐在侧,那副仍旧是一副冷淡的死样子,但官印却还搁在他御案上,大有“你不答应我就把官印撂在这里”的架势。 他磨了磨后槽牙,极心痛地答应了。 那两套宅子他本打算留着赏人的,抄来的屋子不用费他的银钱,赏那些有功之臣正好啊!赵伯昀还记挂着桂州的事呢,听闻疫病惨烈,这些郎中医官都忙得没日没夜。他已想好,到时从桂州驱疫有功返回的医官该重重恩赏…… 但这毒菌子之事,终究也是他理亏,从他手里出去的东西出了事儿,叫他也觉着丢脸得很。 罢……罢了! 回头医官们的赏赐等他再抄几个贪官……啊不是,另寻几处好宅子吧。赵伯昀心中略盘算了算,他手里还捏着好些皇城司暗查出来却还没处置的贪官污吏,这些人目前还有些用处,养养肥,等桂州疫病了结,正好抄了庆功。 他瞪着一听他松口,便从善如流拱手谢恩的林闻安一眼,撇着嘴叫梁大珰去库房翻记档单子,取了钥匙来。又想了想,宅子都给了,还差几斤胡椒吗? 拿去拿去,都拿去! 至于如意交代的另一档子事,林闻安也没忘。此事倒不必惊动赵伯昀,待梁大珰捧着钥匙与胡椒匣子来复命时,他便与梁大珰略略提了几句。 梁大珰与林闻安也是老交情了,当年两人一同侍奉年轻时猴儿般上蹿下跳的赵伯昀,又在血雨腥风的宫变里捡回性命,这情分终究与其他朝臣不同。便笑道:“兴国寺的和尚向来精明,个个是雁过都要拔三根毛的主儿,从来只有他们占别人便宜的,没有他们能吃亏的。不过这是小事儿,待咱家遣个伶俐孩儿过去递句话便是。” 林闻安便躬身与梁大珰道了谢。 自然也被梁大珰侧身躲过了。 完成了如意的嘱托,宫宴也早已散了。赵伯昀却还准备邀些亲近的朝臣把酒言欢、登城楼赏烟火,林闻安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却被他再三推辞。 气得赵伯昀跳脚骂他,吹胡子瞪眼:“宅子也赏了,胡椒也拿了,陪朕吃酒也不成?你又没成亲,你那破宅子除了你那比石头还硬的先生,到底有谁在呀!你!你今日若是走了,下回朕再不叫你喝酒了!” 这话就像小孩儿说你若是不和我玩,我以后也不跟你玩了似的,林闻安没理他,不触到赵伯昀的底线,他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何况如今是个醉鬼。 他便只恭恭敬敬行罢大礼,敷衍地说了几句恭贺新春的话,揣上钥匙与那一包胡椒便走了。 寒风凛冽,他归心似箭。 小破宅子里到底有谁在?多了去了,有先生、有三寸钉、有丛辛、有大黄、有汪汪与狗兄弟、有平平妙妙听木,还有…… 那晚,林闻安坐在马车里,嘴角屡屡带笑。 姚如意不知官家其实仍是个铁公鸡,并没有一丝丝改变。此刻她与林闻安立在姚家斜对角、刘家书舍隔壁的隔壁那间宅门前,正仰头望着斑驳的乌木门。 她深吸一口气,按捺激动,将积了厚厚一层灰的门锁打开,门轴已然腐朽,艰难地推进去,入目先是一道小小的影壁,转过来,是四面围廊,厅堂在北,两侧两排房,中间一个正正方方的天井。 左右还有两个侧门,东边的门走进去还有两个很小的耳房,尽头还有一间荒废许久的茅厕,西边的小门走进去是灶间与库房。 虽只有一进,但这宅子却有八间可以住人的屋子,且布局勉强算个“四”字形,整体还是非常规整、方正的房型。 除了没有井这个缺憾,这院子足有姚家两倍大! 姚如意挨个屋子转悠,初时每看一处还会哇哇惊叹,后来便只晓得拼命咽口水。 她好像发……发了! 林闻安站在天井,含笑望着姚如意欢快地到处跑,她一会儿说影壁前要再盖个小屋子,再做个收票的闸门柜台;一会儿又说西边那两间屋子要打许多柜子、摆些桌子,供应热水,还要卖她的零嘴和速食汤饼;另一排要打通砸墙,做个大的自习室…… 她沉浸其中,眼眸闪亮,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之后,林闻安还被姚如意拽着袖子,拖过去看她发现的好东西,原来东边侧门出去的那两间耳房里还堆放着不少已蒙尘多年的桌椅板凳、破烂柜子,垒得小山高。当年抄家的禁军看不上这些破烂旧物,翻箱倒柜后便倾倒在此。 倒便宜了她。 “二叔!这些拾掇拾掇立马就能用了!又省一大笔钱!”姚如意兴高采烈,扯着他的袖子便蹦起来了,“我发了啊!发了啊!” 簪上绒球打在她的脸颊上,兔毛领子蹭得小脸发红,她眉眼弯弯,仰脸对他笑时,几乎见牙不见眼。 他任她拽着袖子,受她感染,想起赵伯昀的话,也不禁笑起来。 那小破宅子到底有谁在啊? 远在天边,近在…… * 姚如意实在等不及过了元宵再开工,初二她也没娘家能回,闲着也是闲着,一整天都蹲在荒院里敲敲打打,把耳房里的旧家具全拖到天井来收拾。 损坏得严重的,便干脆拆成一块块木板,看着只是卯榫松了或是缺了边角的,便拿木锤敲敲打打,木楔子加固,冲洗干净接着用。 她干得不亦乐乎,丝毫不嫌累。 林闻安常过来帮她,但又会被她赶回去。 没法子,好些学子跟姚如意抱怨过,三寸钉烤的炙肉肠太难吃,不是糊的便是没熟,丛辛则常会算错账,作为家里唯二能将淀粉肠烤出脆皮开花的心算技术人员,姚如意只能将杂货铺托付给了正好也休沐不用坐班的二叔。 顺带,还请他帮姚爷爷整理那些书籍和诗文,如今有了这么好的场地,姚如意自然趁学生们开学前便把她的“知行斋”装修好开张。 但要做的工作还很多,打柜子、砸墙、粉刷、搬货。姚如意想好了,以后杂货铺便不再卖文具,专门在她的知行斋里卖!这间宅子西厢最边角的屋子,与姚家一样,有个开在巷里的窗口。到时,西厢第一间便改成售卖笔墨纸砚、书包袋子、线装本子、包挂钥匙扣、盲盒摆件之类的“文具精品店”。 这样即便是不想花钱进自习室的学生也可以通过窗口买,还能吸引不少想逛的学子买读书票进来逛。算是相辅相成。 东边厢房便砸墙打通,做成一个敞亮的大读书室,搁上一排排书架,再摆上几排两边带隔板防窥视的桌椅,大致做成如后世小图书馆的模样,大读书室能借书也能读书,但不许将藏书带走。其他屋子则隔成几间做单独的雅间。 不仅如此,姚如意还想着弄个“抄书抵扣”的活动。 雕版刊刻教辅材料虽是最便捷的法子,但问了孟员外,开模做板书的价格其实并不便宜。姚如意便想到,可以发动写字好的学生自发抄书,检查无错漏,便可获得些银钱和知行斋几日的免费读书卡。 而且,她已决定要做收费自习室的会员,办了会员的学子买学习用品、书籍、零食、泡面都可打折,没办会员自然也可以进来,只不过皆是原价。 日后纵有些舍不得花钱进自习室的学生央人代购,姚如意也不计较,反正肉烂在锅里,她多卖就挣钱了! 只是做会员要怎么防伪呢?这是她想了很久也没有头绪的,既要压住工本又得防人作伪……即便是找寻周榉木雕木牌,怕也难。 还是林闻安见她在纸上涂涂画画,一脸烦恼,略一沉吟便道:“或许可效仿板书库里“碎角存根”的法子:他们会将雕版的一角预先用工具裂成特定形状,碎角则由雕版坊封存,之后只要提供板书与碎角拼接比对,就能确认是哪个雕版坊出来的。不过……” 他忽而停顿,没再说下去。最后,便只说他会寻一种稀少又价廉的墨,将她的读书室会员卡制好了再送回来,叫她不必忧心此事了。 稀缺又便宜的墨? 好生矛盾的词,姚如意挠挠头,有些想不出来。 林闻安却不再多言。 其实……是与军器监的猛火油废料相关。 军器监炼制猛火油时,会产出不少无毒的炭屑,被称为“废墨”,这种废墨色泽乌黑发亮,一旦渗入木材或是纸浆后水浸日晒都不褪色。 他到军器监后便留意到这物,已奏请官家收贮备用。从前这些废墨都被工匠随意丢弃倾倒,殊不知此物其实很有大用处,用于军中传递秘密信息,是军报绝佳的防伪法子。 猛火油墨还能用在特殊纸浆制作中,在木屑和纸浆中掺入碳屑,压制成型后,那些墨粒便会无规律地现于纸面,迎光可见闪烁亮点或丝状深色纹路,加入油墨比例不同,效果也截然不同。 这般做出来的东西批次不同皆有差异,且这原料外头寻不着,制成出来的东西与寻常墨汁差异甚大,是绝无法复刻的。 因事关军器监,林闻安便不好向姚如意说原委。他已决定禀报官家后,用自己的俸银买些回来试制,将猛火油墨混入纸浆,再加上碎角存根的法子,想来这“会员卡”便万无一失了。 这几年,如今外头的商行各个都学沈记做这样的“贵宾卡”,在汴京城中已成风气。各家有各家免于仿刻的法子,皆秘不示人。 林闻安还见过王雍的沈记酒家“贵宾卡”,其卡片做得极为精致,是用紫铜片锻打成的,还刻了沈记自创的字符,听闻沈记的会员分为三等,而王雍还挺得意与他抖了抖那紫铜锤纹贵宾卡,说这是累计吃了百贯才能得的“尊贵铂金贵宾”,可在各地沈记酒家分店使用,畅行无阻。 听闻官家的还是镀了金的“金龙卡”,天下独此一份。 所以此时如意要做,林闻安便并不觉着奇怪。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54节 反倒还用心替她打算。 他甚至已替姚如意想好该用何等材质来制作了,以如意的性子,她绝不愿意用铜片金箔这等昂贵的材质来制作,那……就用冬日糊窗户的桑皮纸、竹纸混些碎布一起搅成硬纸浆,再用明矾和桐油泡过,加上猛火油墨后压制,便能做成硬挺特殊且不怕水的厚实硬纸片。 林闻安替她琢磨那会员的事儿,姚爷爷也整好了第一版的国子监优秀诗文集。等初七刚过,姚如意便去找周榉木,多给了两成工钱,让他加班加点把那房子的门窗、墙体、桌椅板凳、书柜、货柜都量了一遍,先定了图纸。 约莫初九便开工,这夫妻俩本就是逃荒来的,正月里也没甚亲人可走动,一心只想着挣钱,半点没推辞就应下了。 他们如今还收了俩小学徒,都才十来岁,是周榉木从人市里千挑万选来的。做木器得眼尖,不能斜视,手要稳,骨架得大,力气也不能小。总之,周榉木有自己挑徒弟的门道,收了俩他觉着极有天分的孩子尽心教着。 他做姚如意的各类棋牌与木雕单子做得头昏脑涨、梦里都在雕大马将军,他虽因此有了稳定的财源,但实在累得太狠了,做一天活儿回来,夜里倒头就睡,都被荷香嫌弃怀疑是不是不举了。 他不收徒弟不行只怕能累死,如今有了这俩孩子,教他们做些刨木头、上漆、抛光之类的零碎活儿,总算缓过劲儿来。 现在姚如意家又里要做大活,光靠夫妻俩不成,这俩瘦巴巴的孩子也跟着打下手。他俩跟着周榉木取名字,一个叫柏木,一个叫松木,都勤快能干。周榉木对媳妇挺好,对徒弟却很严,一旦出错,墨尺就要重重地敲下来了。 姚如意常见这俩孩子跑上跑下,帮着扛木材,胳膊上常被打得一条条肿起来的红痕,还挺不落忍的。 幸好有荷香。周榉木打徒弟,她就把俩泪汪汪、垂头丧气的孩子搂过来,一人塞个糖,给他们上药,温柔又仔细地跟他们说:“师父严,以后才能学出真本事,不然手上惯坏了毛病,一辈子都改不过来。做木匠就得认认真真、用心地做,万一经手的屋子塌了、柜子倒了,就算没伤着人,名声也毁了,一辈子就完了,你们可别怪你们师父,他打心眼里盼着你们早日出师呢。” 有荷香在其中转圜,又常领着俩孩子偷摸溜出来,在姚如意的杂货铺里吃些好吃的。松木柏木非但没有养出怨恨之心,还很依恋信服自己的师父师母,两个孩子渐渐也争气,每日扛木料、刨花,磨破肩头手指都不吭声,夜里还自个加练怎么接卯榫的。 “咚——咚——” 在大锤小锤的砸墙声里,日子慢慢过去。姚爷爷如今每日都坐在屋里极认真专心地备课,自打跟阿爷说了要做自习室的事儿,日后便要姚爷爷每日辰时起便去知行斋“坐班”。 六旬老人再就业,她原以为糊涂的阿爷会闹不清是怎么回事,没想到姚如意一说,他两眼就亮了,甚至主动又羞赧地说要做两套新衣裳。去医馆针灸时,还让丛伯带他去修了胡子、鬓角,刮了脸,连杂草般的眉毛都修了。 一回来,老方脸被刮得油光发亮,还修了个飞扬上翘的剑眉,逗得姚如意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真没想到,他竟因此精神都好了十二分,平日里胡话都说得少了!或许姚爷爷平日里从来不提,但他教了一辈子的书,也曾惦念过能够重返讲台吧? 没过两日,林闻安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沓已压制好的会员卡。卡是巴掌大的长方形,用厚实硬挺的纸浆压成,表面还刷过桐油。果真如他说的,他在这卡片里掺了种带油光的黑墨,卡片便像一张小小的水墨漆画,透着股随意泼墨的潇洒劲儿,随光线变化,上头的墨痕还能折射出淡淡的银白光泽。 虽是硬纸片,竟也十分精美。 可不止如此! 这每个卡上都照姚如意的意思,在左下角刻好了“零零壹”到“壹佰整”等等的编号,而这些巴掌大的会员卡,其实都是从一张大纸浆板上切下来的。林闻安为她演示,只要把每张卡按卡号顺序排开,上头的纹路竟能严丝合缝对得上。 姚如意惊喜地哇了一声, 太厉害了!这般当真谁也仿造不了了! 而且,卡的正面还刻了“姚记(眯眼兔头)·知行斋”的大字,翻面则是条带叶子的藤蔓,虬曲的藤蔓可得极为流畅,枝叶间,垂着两枚连瓜刺都雕得纤毫毕现的……苦瓜? 姚如意瞅见这苦瓜藤,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呆呆扭头看林闻安,林闻安也正看向她,神色微微有些幽深。她喉咙发紧,有种自己……好像又在不知不觉中社死了的感觉。 就这样,众人拾柴火焰高,姚如意的自习室顺顺当当筹办起来。 日子转眼到了正月十五后,上元灯熄,冬假将尽。 算起来,春闱只剩不到两个月,再惫懒的学生也知道着急了,国子监巷子里渐渐又有了生气,街坊们也陆续回来了,不少学子已背着书箱提前归学,巷子里人流往来如梭,杂货铺的生意都好了不少。 想着这是个开张的好时候,姚如意把那新宅子好生扫了一遍,哪儿都擦得干干净净。姚爷爷一堆堆藏书整整齐齐码在书架上,各种零食泡面、烧水的大锅炉也备好了。杂货铺里的笔墨纸砚、线装书册也都移了过来,她又去挑了个吉日,登着梯子亲自挂上周榉木友情做的“知行斋”匾额。 噼里啪啦放过两串爆竹,她又笑眯眯给老项头送一大盒子“官家都爱吃”的脍饭,哄得他眉开眼笑,甚至亲自下来帮姚如意拎浆糊桶子,借了他值房外正对着巷子口的那面墙,贴了张林闻安润笔的“姚记知行斋读书室盛大开业”的告示。 刚贴好回来,想着在门前也立个牌子,将这收费价目也贴一贴,谁知,便有两个毛遂自荐的伙计找上门了。 姚如意胳肢窝夹了个三角木架站在知行斋门口,看着扎了俩冲天辫揪揪的小石头,他正仰着脸,一脸认真道:“如意阿姊,我会烧水,会煮汤饼,还识文断字会算数,跑得快还吃得少……”说着往旁边的孟博远一指:“我比孟四哥可强多了,如意阿姊你别要他,要我吧!” “哎你个小石头!怎么说话呢!”一旁连铺盖都卷了背来的孟博远急了,把他脸蛋使劲一拧,连忙也对姚如意剖白道,“姚小娘子,你别听他的!他一首《蜀道难》背了俩月,我都听会了他还没背下来。他又这么小,要是烫着了、摔着了咋整?要是遇着不讲理的,一巴掌就给扇墙上了!还不如招我呢,是不?我也不要多少银钱,只要给我个地儿住,管我三餐水饭便行……” 姚如意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只觉着这俩都不大靠谱啊!有些哭笑不得:“你俩不会都是认真的吧……” 他们正说着话,被自家老爹赶回来读书的耿灏,正耷拉着眼皮,呵欠连天地从家里的马车钻出来。他身后跟着他的十二生肖仆从,一行人正好大摇大摆地逛到巷子口。 见那厢军值房门口有一堆学子正聚在那儿看一张花里胡哨的大字报,还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他们便也停下步子,凑过去瞧了一眼。 第47章 开业忙 不管了,他要去读书了!…… 耿灏往人堆里一扎,伸头一看。 只一眼,他便觉着自己两只眼仁儿都被那大黄大红又大蓝的颜色戳伤了。 值房墙上那告示描了黄边,顶上一行浓墨大字“姚记知行斋盛大开业”,正中画着只肥硕的玉兔,玉兔坐于深深夜色之中,头上歪扎着书有“读书”二字的红色抹额,爪子握着杆毛笔,正一脸狰狞地低头奋笔疾书。 这勤学兔底下,还用尺把大的字排了三行,一行红底白字写着“同窗喊我学习我欣喜若狂”,一行黄底红字写着“先生布置课业我喜极而泣”,一行蓝底黄字写着“我爱学习,我自愿在知行斋从早到晚学习!” 耿灏眼直了,手抖了。 简直……简直丑绝人寰! 他活到如今,未曾见过这般丑陋的招子!从头看到尾,只觉有人往他眼里滴了一整瓶茱萸汁子,辣得他浑身难受。姚小娘子这告示,比那些乡野上走街串巷卖大力丸的招贴写得都热闹,每个字都像举着锣在他耳边敲,直震得他满脑袋“咣咣”作响。 可偏偏他还真就看完了,还被迫深深记住了,那几行“我爱学习”的话语简直如刻印在他脑海中一般,挥之不去。 觉着这招子丑的不止他一人,有个学子用帕子拭了拭眼,再看仍觉难以忍受,又拭了拭,抓髻痛呼道:“如此峻拔端方的好字,为何要写在这儿俗艳骇人的招子上?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他大叫一声,气愤不已,紧了紧肩头的褡裢,接着便怒气冲冲进了巷子:“我倒要去看看那知行斋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另有几人反倒被这奇特的招子逗得哈哈大笑,耿灏扭头一看,是丁字号学斋的卢昉一干人。 这人乃范阳卢氏之后,累世簪缨,本朝虽门阀凋零,但也算家学犹存,不过他入学时仅分到了丁字学斋。 多少世族宁去辟雍书院也不愿在国子监受如此差别对待,唯有卢昉很不在意,大喇喇地留下来了,还与一群寒门学子混迹得称兄道弟,丝毫没有那些世家子弟自持金贵的毛病。 耿灏他爹曾说,卢昉年少通达,贵而不矜,能懂得审时度势、守相藏拙,是个聪明人,还叫耿灏跟人好好学学。 于是这人便被耿灏记住了。 但此人在耿灏看来,就是个傻愣子罢了!除了蹴鞠踢得不错,和他一般读书读得一塌糊涂,什么守相藏拙,他明明蠢得跟自己差不多! 他听见卢昉与同窗柳淮言笑道:“这一看便是姚小娘子的手笔,她做事总是这般有趣。走走走,我们也去瞧瞧!没想到她这么快便将知行斋经营起来了,好生利落,我还以为起码得等到三月呢!” 几人说着,兴冲冲跑进了巷子。 耿灏嗤鼻,有什么好看的?读书还用得着去什么读书室?他家的书房只怕都比姚家整个院子都大!还有丫鬟打扇书童研墨,真是……能有什么稀罕的? 耿牛和耿马却在他身后默默对视一眼,两人都太了解耿灏了,相互使了个眼色,立即上前堆笑哄道:“灏哥儿,国子监还未启学,横竖无事儿,你看这招子上还说,说是备着文房四宝并茶汤细点,旁的不说,姚小娘子做得小食还是好的,咱们要不要也去消遣消遣?” 耿灏其实早已心动,这会儿便轻咳一声,勉为其难地掸了掸袍子,道:“真是一群没见识的夯货,罢了罢了,你们既想去,我便陪你们走一遭吧。唉,上哪儿寻我这般和气的主家。” “谢灏哥儿体恤!有您这样的主家,咱们几个那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耿牛嘿笑着,熟练地奉上一记喷香马屁。 耿灏被拍得十分受用,舒爽地昂起头,哼了声,率先走在了前头,一路往姚记新开的铺子去,十二生肖便也连忙跟上。 另一头,孟家雕版坊。 孟员外一早被爆竹声吵醒,便觉着右眼皮直跳,心口突突。他趿鞋披衣,走到媳妇关氏用来梳妆的桌案边,小心翼翼自桌案上大大小小的妆匣、瓶瓶罐罐中,抽出一面菱花镜,揽镜自照。 他的右眼皮果然在剧烈抽颤。 老话说得好,左眼跳财,右眼……估摸是昨夜没睡好吧。 孟员外战战兢兢将镜子归位,生怕碰到任何一个瓷瓶瓷罐,上回他不慎打碎了一个,竟被关氏拧着耳朵一脚踹得滚到了廊子下,三天都没能回屋睡觉。 唉。他去外头打水洗漱。 专门放牙刷子和牙粉的窗台上,干净白陶杯里搁着的是关氏那根根分明、齐整如新的鬃毛刷,那牙刷子连孔隙都没有残垢;旁边则是另一只黑陶杯,杯沿攒了一堆牙粉白垢、刷毛也四面炸开如刺猬。 那自然是孟员外的牙刷子。 他毫不在意,取过来炸毛刷子,忍着还在抽搐的眼皮,龇牙咧嘴刷得沫星四溅。咕嘟嘟漱干净口,随手用个破破烂烂如抹布的巾子一抹脸,就算洗漱过了。 他把拉丝破洞的洗脸巾子挂回钉子上,又往窗台左侧瞥了一眼,角落里有个带盖儿的藤编筐子,里头装满了关氏的各类面脂、面药、手油、口脂等等,他把手伸过去,从那装得满当当的筐子旁边……的角落里抠出了他十文一罐的猪油膏,他挑一块出来,糊在脸上,大力搓几下。 戴上帽子,他便出门了。 他要去林司曹家。 孟博远过年都没回来,竟然大咧咧跟着林家回朱仙镇过年去了!而他引以为傲的孟三也跟着俞家人跑了,现在都还没回来!生了这么些个儿子,最后竟膝下荒凉,孟员外这心拔凉拔凉的,这年便也过得极不好受。 正月里这些日子,他日日都要被关氏骂,骂他不分青红皂白把儿子赶走,骂他比家里的驴子还倔,骂他脑壳有包遭驴踢了像个疯子乱发脾气娃娃才不回屋,之后更逼他先低头把儿子找回来。 倒反天罡!哪有老子给儿子低头的道理? 但关氏已对他下了最后通牒,否则被扫地出门的就是他。 孟员外实在怕关氏,她只要脸一黑,阴森森说一句:“老娘数到三……”他能立刻给她跪下来。 所以今日,他再不情愿也只能来林家把那孽障弄回家。 孟员外一脸苦涩地走到林家门口,他之前来了几次都不敢敲门,除了觉得老子求儿子很丢脸,自己心里也茫然无措,已经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又倔又横的小儿子了。 怎么就偏偏他最难教呢?之前三郎都不必他操心! 他深吸一口气,总算扣响了门环。 英氏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来开门,孟员外一见是她反倒松了口气,期期艾艾、声如蚊讷地问了句:“我家老四……是不是搁里头呢?” 孟博远没有别的去处,他就俩好友,程书钧家只有一个年轻寡母,他不好意思长期在程家里借住,实在不方便。所以据孟员外偷偷观察,那逆子几乎一整个冬假都缩在林家,每天可勤快给人家家里干活了,抹桌子扫地洗碗倒煤灰通火墙…… 这混小子,在自个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在人家家里甜嘴蜜舌、殷勤备至,跟林家家里养的长工似的。气死他了。 但他虽不着家,好歹还是知道要读书上进的,日日和林维明结伴去上学,这还是让孟员外略微安慰的。 没耽误学业就好。 此时,本以为英氏会敞开门把那小子叫出来,没想到英氏却道:“孟员外来晚了,你家四郎一早便已卷铺盖走了,我听着他与我家大郎说……好像说是要去如意家新开的什么读书室里当伙计。” 当…当什么? 孟员外如遭雷劈,一时愣在林家门口,好半晌,他才抖着手转身,往巷子深处看去。今儿姚家新铺子开张,他是知道的,很早之前姚如意便为了她的读书室来寻过他了,不仅问过他今年买宅子时请的是哪位中人、可靠不可靠;还问过制作板书、刻印书籍的琐碎事项,最后和他约好了日后需要刻书时给个好价儿。 一早把他吵醒的爆竹便是她家放的。 如今姚家杂货铺斜对面,之前空置多年的宅子门前张红挂彩,还有不少学子陆陆续续往里头进,络绎不绝。孟员外只觉着有股无名怒火蹿升,抿了抿嘴,一言不发也往那儿走去。 英氏看孟员外神色骤变、脸都青了,心道不好,她刚刚顺嘴说漏了!都忘了孟员外是这副德行,可别给如意惹麻烦了,人家可是开张的大好日子! 她赶忙又返身进去,把还在屋子里悠哉悠哉躺着看闲书的林维明一脚踹起来,推搡着把他也撵出去:“还看!快去救孟四!他老子杀过去了!” 林维明鞋都没穿好,衣襟盘扣也扣得七扭八歪,就被他娘一把推出门了。但一听是孟四有难,也顾不上这些了! 毕竟孟员外打儿子是真狠呐!他一边跳着一边穿鞋,也赶紧往知行斋的牌匾处冲过去。 姚如意不知孟员外已在打儿子的路上。对于铺子里的活计,她自也有所思量,招工是一定要的,她原也倾向招国子监的学子“兼职”,一是方便,二是大学生便宜……咳咳。 外头募工,一日没有一两百文打不住,若是学子兼职,还能以小时工计价,或是干脆抵用读书室的费用,能节约许多人力成本。且在读书室里干活,抄抄书、收收钱、算算账、烧烧水,说出去也不算有辱斯文。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55节 读书人的事儿,怎么能叫打工呢? 二叔说了,那叫“以经纶换五斗米,怀丘壑而谋稻粱也!”姚如意决定把这句话挂在她的知行斋里,时刻提点那些学子,要知行合一。 但她没想过招年纪那么小的伙计啊……姚如意低头望向小石头。古时是没有童工说法的,市井里多是几岁便满街跑卖果子、鲜花,或是给人传话跑腿儿送信送饭菜的孩子,或是被送出去为奴为婢、当学徒的孩子,若是在乡野田地,小石头这个年纪也早已下地干活了。 可是她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直到小石头有些害羞地垫脚拉着姚如意小声地说了说缘由,还叫她不要告诉别人,一定一定为他保守秘密。 她心里一疼,把他搂住,还是把他收下了。 无妨,小石头年纪小,却不是那等没分寸的孩子,收进来做个跑腿儿的其实也不错,也不叫他做那些危险的活计,捡些他力所能及的叫他做就是了。回头,她给小石头包些饭食,给每日四十文的工钱,想来也够了。 这便算定下了。 不需姚如意多啰嗦交代,小石头风风火火便上工了。 他一溜烟便进西厢,踩着小板凳便趴在窗口上,像模像样地学着平日里姚如意看杂货铺的样子,拿着鸡毛掸子,这里掸掸,那儿抹抹,还把窗口上一排悬着毛笔的笔架比比齐整,砚台也摆好。 又去货架上转了一圈,拣出几样程娘子绣的香云纱葫芦包、柿红宋锦双肩囊、八答晕锦的塔链,取竹竿挑起悬于檐下,又在边上再挂了几个周木匠做的小文昌塔、文昌笔之类的吉祥小物件,这东西穿了绳子,能挂在书袋上。 他还在货架上看到了他娘做的绒毛十二生肖挂件,显然都是姚如意要求的,里面用棉花填得满满的,通通都做得胖乎乎、圆滚滚。有肥得头身都连成球的胖虎、有吹气儿羊皮囊般的小羊球,连龙也做得又粗又短又胖…… 小石头一眼就认出来了,怪不得有好些日子娘夜里都精神十足地在做针线活,家里积攒了一堆棉花和碎布,原来是做这个。 转一转,还闻到一股清凉的香气,他还发现了薛阿婆配的安神香囊和驱蚊香包。她是老太医的妻子,耳濡目染几十年,也懂一些医理,看病抓药虽不能够,但做些紫草膏、薄荷油却是手到擒来。 小石头恍然大悟,估摸着如意阿姊早已跟巷子里的婶子们打过招呼了,请她们都各展所长做些小零碎来售卖,这样大伙儿都能一起挣银钱。 除了程娘子书包用料有锦缎、丝帛,是最昂贵的,其他婶娘和阿婆的东西都是几文钱乃至十几文的小物件,想靠这些大富大贵自然是不能够的,但添些油盐的零用还是能的…… 小石头咽了咽唾沫,他还是私心希望他阿娘的东西能卖得好,他便挑了几个做得最肥润最逗的胖生肖,绑在了那些书包袋子上,将挑子往前挪挪,搁在了最显眼的窗口顶上挂着。 仰头看着头顶上数个毛茸茸的胖生肖动物在风里晃动,好似迈着小短腿驮着胖身子在风中奔跑一般,他低头捂嘴一笑。 小石头笑着笑着不免畅想起来。 如意阿姊方才便说了会给他结工钱呢。 他如今虽已有了大马将军,但他又开始攒钱了。 年过完了,阿娘节省地用了一整个冬日的羊脂膏也用完了,羊脂膏不过二十几文钱而已,阿娘却罐子底都刮得一点儿不剩了也不舍得买,还拿温水往里滴,兑水摇荡,和出些油水,才又往脸上抹。 昨日,他与茉莉去雕版坊找关戎戎玩过家家酒时,关戎戎有一堆用空的胭脂盒子、匣子,她说都是关婶子快用完便送给她玩的,她洗净后正好用来开“胭脂水粉铺”。还说,孟员外只要出去谈生意,总不忘给关婶子买这些东西回来,如今桌上胭脂水粉都要堆不下了,日后一准还有更多瓶罐,回头她也送几个给他们玩。 用空的瓶罐里,也有不少如意阿姊铺子里的口脂面膏,还刻着姚记的字呢。那会儿小石头不仅看得大开眼界,还有一点点为他娘难过。 他爹每天去衙门上值,孟员外见了他总很恭敬地行礼,也常笑眯眯请他吃酒,看起来,这七品官似乎很威风。但爹出了夹巷,却也要日日对上官点头哈腰的。娘说,爹挣的俸银,除了一家子吃喝嚼用,全用来奉承上官、结交同僚了,指望能受到提拔或是调个油水足的衙门,可又有什么用呢? 娘给他梳头时还抱怨说:“那些银钱还不如拿去奉承小叔呢!只是你爹什么事儿都办半截儿,想讨好人家又抹不开面,先前如意家里中了食毒,正是要人手的时候,我想叫大郎去帮衬,他非说不去,说什么什么之心路人皆知了,你说你爹,那想求人提携,不就是要叫人知道的嘛?难道还叫人猜?” 娘越说越激动,梳头梳得也越来越紧,梳得小石头的眼梢都吊起来了,疼得他哇哇叫,娘才发现,赶忙松了手。 的确,爹就从没给娘买过胭脂。小石头想。他如今也没什么要的了,爹不买,他自个偷偷攒钱给阿娘买,先不说,回头等娘过生辰,他再掏出来。 娘一定会高兴! 反正……他已经习惯不吃糖了。 正因存了这心思,前几日便听见孟四哥和他大哥说如意阿姊的新营生,也听到了孟四哥说要去应招伙计的事儿。 他便一直装睡,哪怕他大哥在被筒里连环放闷屁也宁死憋着没露馅。 小石头捏着鼻子,憋得脸通红,但脑筋却还是十分灵光,他想着,既然孟四哥都能去如意阿姊那儿当伙计,他怎么不能去? 他也要去! 小石头自觉自个比孟四哥能干多了呢,孟四哥刚来林家的时候,褥子床单都不会铺,还是他教他的,火也不会生,笨得很!所以,今儿孟四哥一听见爆竹声便匆忙起床收拾被褥,小石头也赶紧泥鳅般滑出被窝,抢先一步溜出来寻如意阿姊了。 幸好聘上了! 小石头低头摸了摸自己的领口,刚刚如意阿姊给他系了一条蓝底儿绣着“姚记知行斋”字的领巾,巾子脚上还有姚记的那只兔头。 斜眼睨向仍在门前哀求如意阿姊的孟四哥,小石头的胸膛挺得愈发高了。 孟四哥可没有这个。 他才是正经的姚记伙计,孟四哥这等没名没分的,那叫……散工! 姚如意也在想呢,至于孟博远么…… 她先前跟孟家的老账房学打算盘,对孟员外此人也有所了解,他是个除了儿子以外,对所有人都八面玲珑、如沐春风的厉害商人。正常谈生意为人挑不出什么错来,但他只要一知晓孟博远逃学或是闯祸的事儿,便全变了个样,有些不可理喻。 尤其,他最恨小儿子不读书去摆弄些商贾之事。所以,对孟博远,姚如意更加不知道该不该收留他。但她望着恨不得屁股后头长出个尾巴来摇的孟博远,又见他是卷了铺盖来的,想着之前他那些叫人怜悯的遭遇,挣扎了许久还是松口点头了,只叫他对外别说是来做伙计的,只当他是进来读书的。 孟博远见姚小娘子好不容易才同意,心头也是一松,终于能将自个背着的铺盖先搁在门后了。姚小娘子说了,回头等今日关张没客了,就给他安顿个屋子。如今还是先顾眼前的生意。 是这个理儿,孟博远万万没想到自个来招工竟然能输给小石头!正好此时有学子陆陆续续看到姚如意那色彩夺人的告示,都被吸引过来想要一探究竟,门前渐次热闹起来。 他很有眼力见,立刻使出浑身解数,当即将姚如意搁在门口的“价目牌”扛在肩上,粗粗掠过上头的字迹,便大嗓门地替她吆喝起来: “诸位同年,各位同袍,知行斋读书室开市大吉!三文钱一时辰,十文钱坐一整天,日票虽好,月券年票还有折上折。今朝入会,八折通惠!八折通惠嘞——” “不会写诗?不会作文?解题还头疼?不要慌张,不要害怕!只要花上几个铜板,便有教出过探花郎的老博士亲自为你点拨,来过知行斋方知读书乐,今朝无名辈,明日状元郎!都过来瞧过来看,看看不要钱——” 姚如意在旁边插不上话,目瞪口呆地看着孟博远熟练地招揽了不少学子,与人家煞有介事地有问有答,还两三句话的功夫便拉到了三个要入会的,一边请人稍等等,一边扭头就找她: “姚小娘子,姚小娘子?你发什么呆呢?哎呦喂你还有空发呆呢,这是你的铺子还是我的铺子啊!快快快贵宾卡拿过来!还有记名簿子呢?笔墨伺候,快,都拿给我!” “哦哦来了来了……”姚如意恍恍惚惚被他支使得团团转,匆匆忙忙来回拿东西,见孟博远很自然地替她收了铜钱,又端端正正在会员记名册上落笔,一瞬间发出去四五张会员卡了,她才后知后觉地醒过味来—— 不对啊,到底谁是跑堂伙计呢? 就这么晕乎乎的,姚如意的读书室迎来了第一拨客人。 卢昉是头一个“零零壹”号会员,他原本以为姚小娘子这读书室的贵宾卡,不会做得太精细,恐怕和外头茶馆的似的。有些茶馆是用竹子刻的,有的还用葫芦牌呢,但没想到,孟博远递给他的竟是一张水墨流光的卡片。 这应当是特制的硬纸浆,刷了两层桐油,对着日光看,上头的水墨纹路能折射出流银般的光泽,他出身不差,竟然都从没见过这种油墨! 而且卡面儿上头刻字也刻得好,和外头那告示瞧着像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背后那一丛斜飘而出的藤蔓,刻画手笔也十分俊逸,就是不知为何……卢昉把那卡举在眼前细辨半晌,发现那藤蔓不是松枝、梅枝也不是紫藤、迎春之类的,是……苦瓜藤? 卢昉眯了眯眼,总觉着心头中了一箭,姚小娘子是不是隐喻他们这些学子日夜读书只为挤科考那一条独木桥,便如苦瓜一般可怜? 不,姚小娘子怎会如此浅薄,她可是姚博士的孙女儿,这苦瓜定有深意。 卢昉细细想来,很快大彻大悟! 不是讽刺他们是苦瓜,而是对他们这些学子的勉励啊!苦瓜初嚼极苦,但只要细细品来,又清冽回甘,便如他们一般! 凿壁偷光、青灯黄卷之时,苦得如此孤寂,但一朝登科,便能品得“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甜。苦瓜之苦,仅苦在皮肉;但读书之苦,却苦在心智。然皮肉之苦养身,心智之苦养心……他懂了,他悟了,姚小娘子正是借苦瓜勉励他们万万不要放弃,日后定能等到苦尽甘来的那一日啊! 不仅如此,这看,这卡片上雕琢的这两枚苦瓜,瓜形清瘦、孤悬枝头,这不正是读书人以苦自守的情操么!多有道理啊,苦瓜从不与百果争甜,士人更不与世俗同流。苦相之下,自有文人的孤高撑持。 “妙啊,妙啊。” 卢昉简直为这份意趣拍案叫绝! 他将这卡片紧紧攥在手里,心想,不愧是姚小娘子啊,他真是心悦诚服,从此,他再也不会蔑视轻慢苦瓜了,这东西虽不好吃,却是个好东西。 而他,还是知行斋的“零零壹”——头号大苦瓜! 卢昉内心顿时充满里力量,怀揣着这番顿悟,昂首阔步进了知行斋,他心绪激荡,在心中暗暗发誓,自己今日定要读一整日的书,方不辜负姚小娘子对他们这些学子勉励的拳拳厚意啊。 本想直奔那读书室一探究竟,但一进去,他便率先看见了西厢的两间铺子,头一间卖的是文房四宝,但又不仅仅有文房四宝,里头琳琅货物似乎长了双手在他心上挠似的,卢昉没忍住好奇,停下了脚步。 他怀着苦瓜之志向,想着只是略看看便直接去读书,最多逛一刻钟就好,一刻钟也不耽搁什么,于是走了进去。 铺子里柜台处有个小孩儿盯着,见他进来还脆甜甜地说了声欢迎光临!货架间则还有姚记杂货铺之前见过的娃娃脸仆从在理货。 铺子里粉刷得白墙,窗口开得很大,这处宅子的采光比姚记杂货铺更好,地面铺的是红泥菱花小砖,墙上还挂着好些《我爱学习》的字画,卢昉没来得及细看,只觉着一走进去便十分敞亮。 当中便是两排双面的乌木清漆货架,一面全是各式各样的毛笔,有鸡距笔、狼毫羊毫兼毫,这都是寻常的。 不同的是,有好些笔杆或是有雕刻,或是有镶嵌,有的笔杆上刻了“金榜题名”“胜券在握”“甲榜第一”的字样,有的笔顶上绑了个拿葫芦做的木鱼小滴溜,管身刻着“功德加壹”“知识加壹”“美貌加壹”。除此之外,墙角竹筐里斜插几管异形笔,笔杆顶端做得像炙肉肠和糖葫芦的毛笔,也有笔杆顶上雕了猫猫狗狗的,好有趣…… 卢昉左看右看,见还没什么人,便飞速拿了根“甲榜第一”的狼毫中楷笔,厚着脸皮再拿了个“美貌加壹”的兼毫小楷笔,走出两步,又倒回来再拿了个“开花炙肉肠”毛笔。 每个货架边上都挂着一摞竹丝篮,卢昉已经逛得忘了自己的苦瓜志向,顺手便取了个小篮子,把自己选的几根毛笔都搁进去,接着往下逛。 那娃娃脸仆从偶尔看他一眼,也并没有过来,随他逛。这叫卢昉心里也舒坦些,他有怪癖,以往去旁的文房铺子里,伙计掌柜的鞍前马后地推介这个拿那个,他还觉着烦恼,他宁愿自个慢悠悠地挑。 逛着逛着,他眼前一亮,又拿了个圆圆的带盖儿的锅子白瓷砚台,这东西瞧着就实用!这砚台旁边立了个牌子,写了怎么用,外头一圈加水,中间一圈加墨,盖子一盖,研好的墨几日都不会干,又小巧方便携带,这必须来一个。 咦,竟然还有专门装这砚台的束口小布袋,瞧着像个小钱袋似的,还绣了些字和花草,有“不可一日不读书”“腹有诗书气自华”“萤窗万卷书”倒很精巧,也拿一个。 再往前走,便是卖各式各样线装册子的,卢昉每一个都喜欢,有些是硬纸壳的,有些是布艺的线装册子,每一本都是独一无二的孤品,卢昉喜欢红梅和香兰,买了两本花卉布艺的册子,准备用来抄录诗词。 布上还缝了梅花扣子,可用绑带捆绑书口,在册子里夹杂些票据、书签便都不容易掉落了。 他挑选时还拿在手里翻了翻,缝得还挺好,纸页厚实平整,纤白如雪,中间的线装笔直,粗布的三十文一本,丝帛的六十文一本,但他觉着料子不错,花色染得也好,便一点儿也不嫌贵了。 再往前,便是挂各式各样的书包袋子、笔袋的墙面,精美非常,卢昉自然也没逃过,他挑了个绣着黄色肥猫的笔帘,这一看便是汪汪啊!怎能不买? 除了这些,还有各式各样的佩囊、香包、荷包、香膏,有舒神的蔷薇花香囊、有提神醒脑的薄荷膏、还有汪汪和大黄模样的猫狗头荷包袋。 买!但凡见到有汪汪的,卢昉都买了,正好凑一套。 甚至还有一些陶杯、瓷杯,都是手捏刻绘的,有的刻绘了小猫小狗,有的还刻着“喝茶不忘凌云志”,有的捏得奇形怪状……但莫名令人感兴趣。 逛到最后,一个篮子装不下,他又取了个篮子专装绘有汪汪的陶杯、杯垫、书包带挂件、举着“努力”“你最好”小木牌子的汪汪摆件。 卢昉原本想着进去逛一刻钟便出来专心读书的,最后逛得入迷,大包小裹出来时,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了。 他逛文房铺子时,知行斋里也已经很热闹了,到处都是结伴四处逛逛的学生,甚至他还看到了几个年轻的讲学博士也混在其中……咦,那个鬼鬼祟祟的好像还是雕版坊的孟员外?他撅着屁股看什么呢? 不管了,他要去读书了! 但……这还只是一间,隔壁还有一间茶室呢! 卢昉迈不动脚步,隔壁那间房里正飘来阵阵热腾腾的甜甜茶香,似乎还有炒货、花果甚至汤饼的各种香气。 从窗户望进去,里头人头攒动,隐隐约约当中摆了好几张长桌,左侧还有一个高高的柜面,还有好些散落的小货架摆满了各种吃食。想来姚小娘子应当是将杂货铺里的零嘴吃食都搬了一些过来,又叫外头的商铺送了好些新的货品进来,似乎还做了新口味的茶汤。 林大人身边总跟着的老仆好似在里头,咦,汪汪好像也在!它被学子们抱到了窗边系着的麻绳吊篮上,好些学子围着,争着给它悠吊篮、挠肚子、拍屁股、梳毛呢。 他也好喜爱汪汪啊,如此肥美又亲人可爱的猫读书累了,摸上一摸,多舒坦啊!汪汪不管被多少人抚摸,他都不会伸爪子咬人,还会呼噜呼噜眯眼享受。他实在心痒痒,仰头看去,那间门楣上挂着个弯弯的扇形匾额,上头用墨字行书潇洒地写着五个字:“茶愉读书后”。 嗯,逛了那么久,的确有些渴了。 这匾也取得好,读书,就该吃饱喝足再读嘛…… 卢昉两眼放光走了进去。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56节 第48章 读书忙 怎么个个进来都不是为了读书!…… “茶愉读书后”果然是一间茶室,但却和普通的茶室有很大不同。卢昉才迈过门槛,环顾一圈,便又觉目色一新、大开眼界。 室内很敞亮,两扇木格子窗支得开开的,窗棂间高高低低地垂着几串小巧的竹编小灯笼,尾缀小铃铛;窗前还垂着两条薄而旧的苎麻幔子,风一吹,幔布与铃铛一起扬动起来,清响泠泠。窗纸上笔法随意地画了墨竹数竿,日影筛落,便会在地上投下斑驳又诗意的光影。 整个茶室分作两半,以木雕耕读屏风为隔档,右侧这一半,靠墙靠窗摆了好些双人矮几,中间还摆了一张极大的长桌,能容十来人围坐。如今已三三两两快坐满了。 左半间立着老松木柜台,后头楠木架上垒着各色点心盒,盛各色茶食果脯,柜台侧边立了木牌食单,贴着今日供应的茶汤茶点,墙根处的条案还排了一排陶瓮,瓮身贴着菱形的红笺纸,似乎是装各样茶叶、茶饼的,分别写着“龙团”“建茶”“阳羡茶”“顾渚紫笋”“峨眉白芽”“蒙顶茶”“六安”等等。 一进去,便有甜糯的乳香茶香裹着淡淡花气扑面,卢昉攥紧书包系带,循着香转过那扇屏风。 此时他身上挎了个簇新的、绣着汪汪大脸的扎染云锦书包袋子,这汪汪书袋子还是他结账前临时添上的,幸好买了!如今里头鼓鼓囊囊装满了他方才买的那些东西。否则他那么多东西,一样样用油纸包,还不知要怎么拿呢! 侧身让过几个刚买了新鲜茶汤、端着方木托盘的学子,卢昉将新奇的视线从他们手里端着的茶碗里收回来,站定在柜台前头,也饶有兴致地看了看食单上写着什么: 【宝元九年正月十九,今日主供:乳茶 壹:伯牙绝弦 阳羡芽茶 三十二文一盏 贰:云雾栀子 栀子花窨茶 三十二文一盏 叁:桂馥兰香 双香窨制兰桂青茶 四十文一盏 肆:声声乌龙 岭南酵茶四十五文一盏 伍:龙团胜雪 建州龙团 八文一盏】 可加小料:陈皮、蜜豆、杏仁碎、松仁碎…… 卢昉看得一头雾水,这里的茶汤怎会如此昂贵?他刚抬头,还没问出声,站在柜台后正将州桥夜市上买来的乳膏糖小火熬成稠汁子的丛伯便一边轻轻搅合锅子,一边不厌其烦地解释道: “这是从胡商们那儿学的做法,茶汤煮沸后兑入乳酪,茶汤色白如真雪,茶底又香,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尤其如今这时节,热乎乎一盏乳茶下肚,一日读书都有精神。” 丛伯细细解释,又对他笑道:“郎君也莫要误会,牛乳难得,汴京城里百户人家,只有十户能喝得起牛乳,所以物以稀为贵。自然,平日里一文两文的枣汤、姜茶这儿也是常供的。不过,这乳茶也不是常有的,还得看州桥早市上可有牵牛来卖乳的贩子。今儿开业,我们家小娘子与郊外的满丰农场提前订了鲜乳、炒乳和奶酥,又特意叫人熬煮后送来,故才有这么些,明儿只怕便没了,郎君若是要尝尝鲜,尽可来上一盏。” 卢昉恍然,大宋如今与辽金皆有互市,西域茶马贸易也十分兴盛,这些吃法随商队入汴京也有耳闻,只是先前不曾有这么些花样,大多也就写着酪浆之流……他心想着,但又拿眼瞄了一眼食单,只觉着其他的茶名倒还能领会,大多与花香和茶底有关,只有那头一个不解其意,不由疑惑道:“何为伯牙绝弦?” 丛伯似乎已经也与旁人解释过千百次,搅动着稠糖,十分熟练道:“郎君且听,此茶取‘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意。您看这盏中,浮雪为山,青汤为水,琴意喻茶香之清扬,知音喻茶乳之相融,绝弦喻余韵之悠长。唯有懂茶、爱茶之人,才能是这杯茶的知音呐。” 卢昉再次明悟,心里更为姚小娘子的巧思而钦佩,而且……他当然是姚小娘子的知音!便跃跃欲试掏出因大肆购物而瘪得只剩一层皮的荷包,幸好里面还有七八十个铜板,立刻便点上:“伯牙绝弦来一盏!” 正数铜板呢,又听丛伯递来一块写了字迹的洒金纸笺,道:“郎君要不要再称些茶点吃?这乳茶配上茶点,滋味更妙。今儿有新点心呢,咱这儿有状元糕、蜂蜜金桔饼、辣片儿、果脯、梅花酥、春卷酥……” 丛伯还没说完,卢昉便见其中有一行写着雪云饼、松雪酥,但又被划去了,便道:“这两样又是何物啊?” “这是我们小娘子自家做的米饼,香极了,可惜量少已售罄。”丛伯嘿笑,指了指后头长桌上大马金刀坐着的耿灏,“全被那位耿郎君买去了。” 卢昉遗憾地选了状元糕,扭头一看,耿灏一人几乎霸占了整张长桌,桌上两三个大包袱皮,装满了买的东西,堆积如山。桌上不仅有数盏乳茶,几碟子米饼正吃着,旁边还用食盒装了两盒。 看得他咂舌,耿灏竟然买了这样多啊? 没过一会儿,丛伯便以烧得油润晶亮的白陶茶碗盛着乳白茶汤,配上三块压成海棠花形的状元糕,用托盘端给他了。 或许是茶室里茶汤昂贵,有些学子只进来买些点心或是寻常现成的枣汤,因此丛伯并不算忙碌,隔三差五调一杯乳茶,还有空从柜台处出来收拾桌子。 卢昉端着托盘,四下张望,其他小桌都已坐满,只好硬着头皮付耿灏道:“叨扰耿兄,劳驾腾个座儿。” 耿灏头都不扭一下,咔嚓咔嚓地啃着脆脆的米饼,端着茶碗吹了吹,舒坦地喝一大口,才从鼻子里哼出来一声算应了。 耿家这公子是国子监里出名的傲,且脾气不好,卢昉之前和他踢过回蹴鞠,对面有人不慎把鞠球踢到耿灏脑袋上,后来一整场耿灏也不管什么输赢了,一直追着人家往人脑门上踢。 他便小心地沿着桌边坐下来,想着离他远一点,但见他吃得实在太香,忍不住问道:“这便是单子上售罄的那个茶点么?味道如何?” 耿灏本来懒得理他,给他让了座儿已经算自己大度了,这人怎么还自来熟似的,馋上他的米饼了。但看卢昉那好奇地伸着脖子看的模样,他虽心里嫌弃,却还是念在之前与他踢过蹴鞠的份上,将手边的碟子往他那儿一推:“你自个尝一口不就知道了?” 不吃白不吃,卢昉也不是客气的人,谢过一声便取了一块,先拿在手里反复端详。果然是与外头卖的炒米饼、炒米糖、米锅巴都不大一样,外头的大多切成厚厚一块,用炒过的米花用糖搅在一起,吃起来是另一种风味。但姚小娘子做的米饼却很细腻,已看不出米粒的形状,拿在手里很轻,椭圆表面还沾着微微发黄的粉粒,凑近了闻有种鲜甜味,看着似乎没什么特别的,但他咬下去一口,两眼便锃亮。 “嗯!好吃!这也太好吃了!” 米饼在齿间碎成万千片,先是尝到烤过后的燥香,之后立刻被满嘴特别的鲜甜裹住了,那味道不同于他此前吃过的任何一种点心,叫他吃得愣神,半晌才发现旁边耿灏那掩饰不住的嫌弃眼神。 这人怎么比他家耿牛耿马都没见识。耿灏心里撇着嘴,手上却没有停,又吃了一块,一边吃得美滋滋一边想,不就是烤米饼么,有什么稀罕的,回头回家便叫他家庖厨做个十斤八斤来吃。 想曹操曹操便到,耿灏抬眼看去,不知是耿牛还是耿马一头汗跑了进来,将桌上还剩两大包袱的东西扛在肩头,累得气喘吁吁对耿灏道:“灏哥儿,那奴与耿牛先将东西捎回家里去,叫耿鸡先跟着伺候,如何?” 哦,那这是耿马。耿灏不满地掀起眼皮道:“你们二人都要去?” 耿马哭丧着脸:“耿羊耿猪赶车,龙蛇虎兔四人是专护着您安危不能胡乱使唤的,鼠子狗子那俩山猪吃不了细糠的,吃了您赏的牛乳茶还拉肚呢!我看他们八成是吃不了牛乳的,好些人一吃就拉肚。现东西已装了两大车,都得有人跟着,我俩回去不还得给您收拾?要是叫耿鸡那样笨手笨脚的押回去,回头碰坏了,您又得生气。” 他也冤啊!谁知他们灏哥儿嘴上说着小小读书室罢了,能有什么稀罕的,随便看看。结果一进去就跟中了邪似的,在隔壁那文房铺子里,这也买一套,那也买两套,平日里看不上的那些笔墨纸砚、各色书包袋子全拿了遍,说是他其实并不喜欢,只是拿回去赏他那些庶出的弟妹们,顺带给家里老姨娘们也带些好玩的。 甚至把铺子里那胖乎乎的十二生肖也全都买下了。 说是给他们十二个蠢货一人一个正好。 不提“蠢货”二字,耿马当时还感动得热泪盈眶,没想到灏哥儿心里还有他们呢!结账时就被捆得比山高的东西砸得腰都直不起来,幸好他们人多,分了好几趟才全捆上车。 一群不中用的东西,耿灏一听要耿鸡伺候就心烦意乱,胡乱摆摆手:“罢罢罢,去吧去吧!快去快回啊!” 耿马扛起沉甸甸的包袱便走了,没一会儿就换了长得尖嘴小眼的耿鸡一溜烟小跑地进来,满脸高兴地道:“灏灏灏灏灏……” 耿灏不耐烦地抄起米饼就去堵他嘴,警告道:“闭嘴,今儿你一句话不许说,敢丢了我的脸面,我立即把你踹沟里。” 卢昉在旁边看了全场,抿了抿嘴,低头使劲地回想着这几日有什么难过的事儿,才算没笑出来声。又在耿灏察觉眯着眼扭过头来时,赶忙假装在认真吃米饼。 不过这饼真好吃,回头他一定也要自个买来慢慢尝。 还有这伯牙绝弦配上米饼,真是清雅相宜、清爽又美味!卢昉没想到胡人的东西也能这般好吃,他吃完米饼口渴,正好乳茶半温不凉了,便捧起茶碗轻啜一口润润嘴,顿时惊艳地瞪圆了眼,好香好顺滑的茶! 他怎么记得胡商开的茶馆里售卖的乳茶都是咸口的?不仅能往里搁炒米,还能往里搁羊肉呢。 卢昉吃不惯咸口茶,他还是喜欢加各类果脯蜜饯的抹茶,浮着一层沫子,很香又很雅趣。但没想到姚小娘子的乳茶是甜口的,但又不太甜,喝起来茶香里有奶香,口感如雪片落在春水里那般清正柔滑,有绵密的奶味作衬,把茶底的苦涩冲淡得几乎品鉴不到了。 正好和米饼的味儿浓淡相配。 孟春薄阳透窗棂而入,卢昉晒着绵暖的日头,闲闲啜茶。 耳畔听着旁边耿灏骂耿鸡,眼前看汪汪只是在吊篮里伸个懒腰便激起旁边的学子们一阵好乖好宝,竟觉着心绪无比宁和。 卢昉支着下颌,享受着这美好的晨时,只觉着此处处处都合他心意。还想着等会儿喝完这乳茶,便也过去摸摸汪汪。 他方才买乳茶时还瞥见柜上专有个竹篓,里头装了好些田鼠干及鹌鹑干,标价八文一袋,可购于喂猫喂狗。但若是喂汪汪每日仅限量五份,丛伯说汪汪太肥,这样的零嘴不能吃太多。 肥吗?卢昉丝毫不觉着,心中驳斥,它哪里肥了?一点儿也不肥! 它还小呢,正长身子,何况,它也只是冬日毛厚罢了! 打算好了,卢昉便更惬意地吃喝起来,顺带还赏赏自个方才买的物件,只觉着自己挑的样样都好!他还计划好了,要用这新买的册子和新笔抄几首他最喜爱的苏公诗词…… 他畅想着,心里隐隐觉着自己好似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又想不起来了,无妨无妨,想不起来的便不是什么要紧事。 如今风好日头好,还是回头再说吧。 而外头,孟员外也早已赶到,只不过怒气冲冲的他刚一进门那火气便霎时泄了。这姚家头一日开张,里头好生多人!不仅全是国子监的学子,还有几个家乡天遥路远、没能回乡过年的年轻讲学博士。 人来人往,当众教训儿子,岂不是更丢脸,于是只好假装也是来捧场的,强作笑颜与门前迎客的姚如意道了贺,佯作好奇进门去。 孟员外来时,孟博远早不在门前,他看着人愈发多了,好些学子无头苍蝇似的,便进去帮衬了。 老杂货铺叫三寸钉看着,文房铺子里有丛辛和小石头照应,茶室里全仰赖丛伯一人,另一边的东厢便是自习室,只不过如今大伙儿头一回来,都还新鲜不已,如卢昉一般没有定力的学子更多,一进来,自然要四处都看一圈,赏字画,嗅寒梅,逛文房,吃茶点,没什么人进来直奔东厢读书。 东厢两间房打通做成的大读书室,已经整整齐齐地摆好了好几排桌椅,门边还置了个长案与垫了厚坐垫的圈椅,那便是姚启钊每日坐班的位置了,他今日穿了新衣,头发胡子都洗刷一新,早早便在此处等着了。 眼巴巴候了会,见陆陆续续有学子们进来了,姚启钊立刻正襟危坐,没想到这些学生四处探头探脑,就是不进来读书! 他等得心焦,终于等到一个人,还是个熟面孔,姚启钊看着眼前这个面熟的白净少年郎良久,总算大致想起来他叫什么名字,好像是那个裁缝铺的孩子,常过来请教学问的。 只是这孩子天资一般,得十分勤学苦读才有出路。姚启钊见他头一个来,便有些欣慰,正想开腔,没想到却听他恭敬地问: “姚先生……我是来帮忙烧水的,请问灶房和水缸在哪儿?”程书钧红着脸,躬身对姚启钊行礼。 姚启钊脸一黑。又不是来读书的? 怎么个个进来都不是为了读书! 程书钧也发觉自己犯傻了,怎么能问姚博士呢,他如今还有些糊涂呢,人都认不清。便又讪讪地告罪,退了出去。正好看见孟博远给人引路从另一头过来,忙揪住他问道:“灶房在哪儿啊?” 他娘昨日便与他说了,姚小娘子的读书室明儿便要开张,叫他早早过来帮衬,说是姚小娘子先前便与她商量过,他可来读书室里干活差遣,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日后便能免费来读书、看书。 叫做勤工俭学。 方才在门前,姚小娘子也温柔地与他说了,今儿他的活便是帮忙供应读书室里的热水,水没了烧几锅温在炉子上随人取用便成了。 “今儿人多,只怕要劳累你了。”姚小娘子还歉意地冲他笑。 程书钧不敢看她,脸红红地应了。 孟博远忙得脚不沾地,一边喊住个要寻茅厕的学子,一边往西角门一指:“那儿后头呢,你自去寻,我此刻没空搭理你……哎哎,茅厕不在那儿!回来回来!没尿裤子吧?憋住啊!我带你去啊!” 说着又跑了。 程书钧便也自去忙了。 孟员外原先在廊柱子后头躲着看儿子,之后站得脚酸,又溜进茶室里,寻了个靠门边的座儿,默默又看了好一会儿。 他的怒火已经渐渐消散了。 他是头一回……见到四郎这一面。 以前这个儿子在他心里,是样样不如三郎,读书不成还要捣蛋,小时还住在外城,孟员外的老母也还没过世。三郎在读书,孟博远就溜出去,把猪胰子刮成粉末和了水,“孝敬”他阿奶喝了,喝得老人家吐了两天白沫,问他为何这么做,他说阿奶老骂他娘还往他娘汤碗里吐吐沫,给她毒哑了家里就和气了,气得孟员外差点厥过去; 再长大点儿,三郎还是读书,他呢,又溜出去,把家里刻板书的木料全倒卖给收荒货的小贩换了一兜糖吃,差点没把孟员外赔得底裤都拿去当了;等三郎都考过童生试了,他还和几个不务正业的学子合起来写那等乱七八糟、粗俗不堪的话本子卖与梨园的伶人唱,合写了个什么王相公休妻的几折子戏本子,还把他阿奶当恶婆婆写了进去,竟还很是红火!可惜他傻愣愣只将话本子卖了两贯,这戏红火了与他也没甚么干系。 总之除了读书,他是什么事都敢干。 后来这逆子总算长大了,但还是不爱读书,以孟员外观察,孟博远背书的能耐也就比小石头强点儿,还写一笔臭字。但孟员外还是不甘心,还是盼着他争气,当商贾有什么好的?孟员外自个对谁都得扬着笑,连林司曹这等微末小官,他也得时常奉承着。 当官才威风呢!以后两个儿子都能堂堂正正、守望相助,不用对任何人屈膝赔笑,那便是孟员外最大的愿望了。 至于雕版坊的家业有没有人继承,他以为都无所谓,大不了挣够了钱便关张大吉,他也能领着关氏四处走走、看看山河。 但这孩子偏偏……孟员外看他立在天井里,无师自通地迎来送往,与每个往来的学子似都能说上三两句话,即便不是他学斋的同窗,也能叫出人家的名号,笑嘻嘻与人勾肩,再说两句话便与人似结交了八辈子般相熟,拍着胸脯道: “你这便问对人了,走,我带你去找丛伯,叫他给你多添些牛乳,再搁一勺最好的枣花蜜,我与你说,好喝得你脑壳都要飞了,你信我,这必定是物有所值的。还有那米饼,不过现下似已售尽了,你若想吃,我帮你与姚小娘子说,明日或是后日定给你留一袋……哎哟这算甚?都是同窗,日后你来只管寻我,我给你寻个好位置读书……” 孟员外忙扭过头去,幸得孟博远拉着人快步从他面前经过,压根没留意看门边坐着何人。 而那衣冠鲜洁、一看便知是富家子弟的腼腆白胖书生,也被他哄得晕头转向,不仅出手阔绰地点了两杯不同的牛乳茶,还买了好些茶点。 这孩子在这上头倒真有些眼光,知晓谁有钱谁没钱,面上又一视同仁,还知道对不同的人推介不同的东西,不会叫人心里不畅快。 其后,孟博远果然给人寻了个靠窗的好位置,又勾肩与他约好改日一同蹴鞠,便又匆忙离去了,刚一出去,又有几个学子笑嘻嘻与他打招呼,他也夸张地举起胳膊,与人勾颈,哈哈大笑地闹了一阵。 原来四郎并非如他所想,仅有程书钧和林维明两个好友,他瞧着朋友极多,在同窗里头很是吃得开……孟员外神色复杂地看了许久,最终心里沉甸甸不知是何滋味,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出了姚家这读书室,他仍是不知此时该与儿子说些什么。 姚如意在门口专门记账收钱,见孟员外无声无息走出来,还松了口气,她方才听林维明满头大汗跑来说,孟员外得知孟博远来这儿当伙计了,吓得她汗毛倒竖,真怕孟员外一怒之下砸了她的店。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57节 可那会儿孟员外都已进去了!姚如意赶忙踮脚伸颈往里头望,四处寻这孟员外在哪儿揍儿子呢?所幸没听见他的咆哮声,他竟难得忍住了没发火。 如今走了,姚如意大大松了口气。 她探头进去,里头人愈发多了,可孟博远极为得力,令她刮目相看,简直能一人当三人用。如今里头是吵嚷热闹中不显杂乱,一点乱子都没出。 她满意地点点头,只是唯一没料到的是,文房铺子里有些物事卖得太快,已有好几样售尽了。 她也觉着奇怪,文房铺子里除了读书室装修时,趁机叫婶娘嫂子们、周榉木、老韩头等相熟的人定制的那些货品,其他许多物事也是她原有的,平日里摆在小卖部无人问津,一换了个方式陈列,竟也卖出不少。 姚如意叫丛辛记下售尽的物事,她一会儿便要使唤几个闲汉,替她给老韩头、周榉木等人传话补货去。 姚如意也没料到,汪汪猫头的陶杯和猫爪形的杯垫竟能半日便要售尽,她可是请老韩头烧造了百件的。这下好了,陶器烧出来起码要七日,这些杯盘碟子立刻便要供货不及了。 不过生意好总比没生意强,见里头人影穿梭如织,她也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她虽未与任何人提过,但心里其实惴惴不安。 为了这个自习室……她几乎倾尽了她开杂货铺以来挣下的所有积蓄,莫说托街坊婶娘们做的那些小物,便是茶室里许多茶汤、果脯、炒货,俱是新置的货,里头积压不少货款,甚至尚有货款未付与人,若没能一炮打响,她便要直接破产变作穷光蛋了。 读书室在装修时,她走遍所有能联络上的商户备办货品,还要特意去寻牛乳、选茶叶,终日在外奔波,虽劳累,姚如意却半点不抱怨,只想着将事儿尽快做好。 她深知自己能耐有限,她很多东西不会做,厨艺也不算太好,故而更依赖外头货源。选品备货也是经营小卖部必需的本事。从前外婆教她如何与供应商打交道、怎样挑好货品,这回她拼尽全力把那些道理全用上了。 尤其卖乳茶也是冒险的一件事,牛乳极易腐坏,即便如今这等气候,也难长久保存,且价格昂贵,姚如意便打算先试着卖,日后也限量售卖,今日且看能售出多少,后续再好控量。 大宋其实已有乳茶,只是多以咸口为主,且因牛乳昂贵也没有形成风气。姚如意会选择在读书室里售奶茶,实则与读书室里单独设了包厢是一个经营思路,既有平价的也有稍昂贵些的,也能兼顾不同的客人。 姚如意算了算已登记的会员,竟也有六十多人了。她这卡并非储蓄卡,是花十文钱购卡,便能享里头八折折扣,是以许多人也不差这十文钱,抱着图便宜的心思,大多都会办。 尤其这卡二叔做得极精美,办了卡的竟都觉值当。 念及二叔,姚如意心里便泛起融融暖意。 正月间奔走采办时,几乎都是林闻安陪着她去,他虽寡言,却极为敏锐,帮她识破了好些市井商贾的欺瞒伎俩。 尤单说文房器物一桩,除却合作过的景玉轩,她为定制些奇巧笔具,也去接洽了其他的制笔小作坊,有些掌柜极狡诈,以次充好还漫天要价,总教二叔三言两语便冷冷地拆穿了他的把戏。 不仅陪着她风里来雨里去,还为她帮了不少忙。多亏了有二叔,她那些日子虽劳碌倒未出纰漏,只是……今日林闻安已回衙门了。 学子们冬假还没过去,衙门却已经启印了,林闻安昨夜都还在帮着她归置货品,今日天不亮,又提早过来替她转了一圈,见事事妥当,大体都拾掇好了,才放心走了。 临走前,他还执意将丛伯留下,说丛伯年纪大了,随他宿在衙里反受委屈。又道丛伯擅庖厨,乳茶细点俱能操持,更兼有些拳脚功夫,若是真有什么岔子,也能给家里帮得上忙。 至于他,不过是去衙门里坐班,况且官家也拨了两个内侍供他使唤差遣,丛伯跟着他倒大材小用了。 林闻安既然张口,便能说得滴水不漏、让人无从反驳,丛伯更是只听他的,姚如意拗不过便同意了。 今早,她目送那道清瘦身影提着乳茶食盒,独自踏入料峭晨风往东华门去,心里还是有些愧然。 好像……从来都是二叔帮她,她却好似没什么能为他做的。 而且,二叔虽这么说的,但姚如意也能想到,军器监公务繁重,做起事情来难免废寝忘食,身边没有个亲随多有不便。 她心里便有了个主意,想寻英婶子商议商议。 正好林司曹家与二叔是远亲,他们家半大孩子又多,除了林维明读书还算不错,他底下的几个弟弟,听说岁考出来的名次比孟博远还要遭,小石头也说,他娘都想着把他二哥、三哥派出去谋些差事了。 那……与其在国子监混日子,或是出去外头当账房学徒之流,倒不如跟着二叔去军器监学本事呢。 正想着怎么和英婶子说,巷子口便传来一阵车马喧闹声。 姚如意和前头走到一半的孟员外都被吓得一激灵。 张目望去,竟是俞婶子一家子回来了! 第49章 声名播 他嫉妒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虽说入了正月便算进了春令,寒威犹厉。加之今儿半阴不阴的,日头似蒙着毛玻璃,有些糊,北风更是跋扈,卷着不知何处飘来的枯黄残叶,劈面刮到姚如意眼前。 她把打到额头的落叶扯下来,巷口忽而传来车轴咯吱咯吱的响动,前头三匹马先拐进来,后头跟着辆青呢帷子的高辕大车,再后头还有三辆堆满红漆箱笼、床柜桌椅和一摞摞书的宽平板车。 打头骑马的是俞二郎和俞守正,后头跟着个孟庆元,三人都是棉帽耳罩紧紧捂着,可鼻尖还是冻得通红。许是连日赶路,眼睫眉毛上都跟冻上了似的,口鼻里也不断喷着白气。 姚如意正巧站在知行斋门口,她张望着,发现去时打头冲在最前的俞婶子,这回却没再骑马,而是坐进了马车里。拎着刀枪棍棒一同前去抢人的俞家叔伯舅们与陈汌似乎也已提前分道扬镳,如今赶着车马回到夹巷里的,便仅有俞家四口与混迹其中的孟庆元……以及雇的三个押行李车的车夫。 等车马近了,姚如意才松了口气。 俞二郎、俞叔和孟庆元陆续下马后,俞婶子也掀开车帘子下了马车,她比年前去时瘦了一大圈,丰腴的身子竟都有了些微腰线,但好在精神头看着还不错,她站稳后,又伸手将马车内一纤瘦女子小心搀下。 姚如意忙上前问候。 孟员外也停了步,转身回来,一路吹胡子瞪眼地盯着自家儿子。 知行斋就在姚家斜对面,离着俞家也是近在咫尺,姚如意略跑了几步便到俞婶子面前了,她喜道:“婶子,你们可回来了!这些时日,家里全没事儿,鸟啊花啊都好着呢。” 俞婶子见是她,疲惫不堪的脸上也露出松快的笑来,拉过她胳膊:“如意,这几日多亏你了啊!回头婶子在家里摆桌席面庆贺,你与你阿爷、还有你那二叔一定要来。你来,这是你九畹阿姊,你先前应当见过她的,瞧瞧,可还认得?” 姚如意被俞婶子一把扯到那纤瘦的女子面前,与她打了个照面。 九畹虽已嫁过两回,但约莫才二十七八岁,长得眉目如画,因身子虚弱,她脸色极苍白,唇上也没有血色,但这些都不减她的容貌。 她的美很是特别,姚如意只觉难以言说。细看她的五官脸型,她与俞婶子、俞叔皆有相像之处,但凑在一起,就显得人格外秀致温婉。 要知道俞婶子和俞叔都长得不算好看。 俞叔脸长而瘦,小眼,但鼻高个高腿长。俞婶子则是外廓的大方圆脸、肉鼻子,一双凤眼吊梢着,但好在皮肤白净。 好嘛,于是九畹便生得凤眼高鼻雪肤高挑腿又长。且她一身书卷气,想来是自小读书的女子。 才貌双全啊……姚如意忍不住眼角余光偷偷瞟了孟庆元一眼,怨不得他即便她已嫁人都难忘怀……此时,孟庆元正和俞二郎站一处,不时低声商议卸车上行李的事,丝毫没有自己其实姓孟的觉悟。 已经默默走过来的孟员外脸都僵着。 九畹虽抱恙在身,却还是微笑着先伸手握住她的手,仔细看了看她,笑道:“娘常跟我提起你,我记得你呢,我嫁去洛阳时,你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腼腆得很。如今一看,真是长大了不少,竟出落得这般标致了。” 她语气温柔,生得又美,这般夸赞,倒让姚如意不好意思了,忙福身行礼:“九畹阿姊好。”顿了顿,又补一句,“你也美。” 九畹莞尔,却忍不住咳嗽起来,一咳便止不住,弓背掩嘴,几乎呛得透不过气,连额角与脖颈都浮起青筋。 俞婶子立时慌了神:“快快,先进屋去。”又扭头与如意歉意道,“今儿杂乱得很,九畹身子又亏得厉害,婶子先将她安顿好,回头再找你叙话啊。” “是是是,万不要站在风口说话了。”姚如意自然知道轻重,过来也只是打声招呼罢了。她侧让到一旁,俞婶子早紧张得不行,把住女儿的胳膊叫她有所倚靠,又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挡风,还大声催促着俞叔这该死的鸟人赶紧掏钥匙开门。 “来了来了。”俞叔一被俞婶子骂便慌手慌脚,几乎是扑到门前,解下腰间钥匙,赶忙打开门。 姚如意一见他便想到铺子里那只鹦鹉,正想着等会儿得记得把她手里俞家的钥匙和鹦鹉都送回去才是,目光在俞叔脸上滑过,忽然发现,他眼圈竟青了一大块,嘴角破了,额头也破了,伤处没好好处理还显得有些发肿,他竟然挂彩受伤了! 她瞪大了眼,没想到生性胆小怕事得都有些窝囊的俞叔,这回竟为了女儿如此勇猛?难道去洛阳他怒发冲冠,竟一举冲在了最前头? 她望着鼻青脸肿的俞叔开门,或许是她的目光太直白,俞婶子扶着好不容易顺过气的九畹进门时,嫌弃地冷哼一声:“别瞎想,就他那怂样,当时真打起来了,他吓得刀都拿不起来!哆哆嗦嗦的丢死人了!后来是我冲上去先踹倒那满嘴胡话的母大虫,谁知用力太猛,胳膊这么一甩,捣着你俞叔眼睛了,又因那一胳膊肘,还把他撞得摔了个狗吃屎,这不头和嘴也就磕破了么!” 原来是她想多了。 俞守正闻言,又气又怂地小声嘟囔:“胡说,我正要冲上去,谁知你一胳膊把我拍地上了……”顿了顿又描补,“后来我也上去打了几下的。” 姚如意干笑:“……哈哈。” “爹你别找补了,你上去打了两下是不假,还又被人老太太拿拐棍打得抱头鼠窜,要不是娘冲过来救你……”俞二郎抬头忍笑,他在后头栓好车马,指挥车夫将小山似的行李卸下来,好堆在院子里。 俞守正涨红了脸,怒斥:“快不许说了!” 孟庆元也忍俊不禁,只是没敢笑话俞守正,刚咧嘴就赶紧闭上了。他也正跟着忙前忙后抬箱子,闹得孟员外想跟儿子说句话都插不上嘴,一咬牙,也厚着脸皮凑上来帮忙搭手搬。 孟庆元见父亲板着脸,一言不发扛起两摞书往俞家走,愣了愣,脸上浮起几分愧疚,却仍默默扛着箱子进去了。 姚如意想了想,从杂货铺舀了几碗热茶汤,替俞婶子招呼三个车夫也喝口茶、歇歇脚再走,又回自家灶房里拿了些速食汤饼、肉肠,外加一大壶热水,给俞家送去。 转念又怕九畹吃不得泡面,便将丛伯一早给姚爷爷煮的小米粥盛了半锅,装在提篮里,叫三寸钉帮忙送去。 他们刚回来,冷锅冷灶的也麻烦,不如先这么凑合对付一口,吃饱了,升了火墙,烧了煤饼,归置好东西,才好再慢慢做顿热乎的。 过去送了东西,拒绝了俞婶子千恩万谢要送她出来,她便听见知行斋门口有人喊她。她赶忙提着裙子飞奔回读书室那头帮忙去,不过离开片刻,门口已聚了好几个学子,估摸着孟博远在里头忙没瞧见。 姚如意又发了几张会员卡,便见孟员外也拉着一步三回头的孟庆元出来了,他似乎在低声训斥着儿子,只是孟庆元虽听着,神思却不在父亲身上,时不时便想扭头去看俞家的门,又被孟员外用力地拗过来。 “好了!别看了!看了人家也瞧不上你,当年没瞧上你,如今献殷勤便能瞧上了?不是爹说你……” 隐隐听见孟员外压着嗓子气鼓鼓地说。 父子俩走远了,姚如意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原来孟员外竟对孟三的情意是知情的?她原以为孟庆元先前是一个人的暗恋,没敢迈出那一步,如今看来,这其间或许还有隐情呢。 “如意阿姊!文房铺子里笔又卖光啦!”小石头忽然从窗口探出头喊她,他头一日上工当伙计,没想到生意如此兴隆,胖乎乎的小脸也不知是被炉子烤的还是激动的,红扑扑的,“阿姊快瞧瞧,那汪汪头的笔还有货么?好多人等着呢!” 姚如意忙回过神,边跑边应:“汪汪的早都挂出来了,还有铁包金小狗的存货,在杂货铺呢,要的话我这就取来!” 人还没到,程书钧也抹着汗寻她:“姚小娘子,煤饼不够了,我…… 上哪儿再取些?” 姚如意只好又忙转身答他:“我一会儿取来。” 没一会儿,孟博远又说,有几个学子想把自己的阴阳牌带进来玩,问如意成不成?她睁大眼震惊道:“我这是读书室!他们花钱进来不读书,还要在这儿玩牌呢?”不是,她开的又不是桌游俱乐部! 怎么才头一日,就开发出读书室的奇怪用法了! 姚如意开这自习室,本意真是想让学子们好好读书的。为此她还绞尽脑汁收集教材,只是诗文集尚未刊刻出来,只抄了两本,现在读书室里只放着姚爷爷的藏书。 孟博远嘿笑道:“以往在学馆里,想凑十二个人玩阴阳牌都麻烦,在读书室多方便啊,茶室那长桌大得很,各学斋的同窗们又都在,随手便能凑到人,还有茶喝还有不少零嘴吃,饿了还能叫丛伯给煮汤饼。” 姚如意无语,小声提醒:“我阿爷可在里头呢!他如今虽有时犯糊涂,却唯独没忘自己是先生,骂起人来嗓门可大,你叫他们收敛些!读书读累了玩几把不妨事,但要是吵吵嚷嚷的,回头阿爷该发火了。” 孟博远忍笑点头:“可是……姚博士那边,眼下也就两三人。” 姚如意:“……” 她恍恍惚惚,不由自问:她这经营路子……到底是哪儿出了岔子? *** 一个时辰前,御街,东华门。 沈海刚从最早的一辆外城通往内城的长车下来,眼见天色渐明,心下暗叫不好,忙扶着帽子往宫门处狂奔,气喘吁吁在东华门验了官牌,不敢停顿半刻,又接着往里奔去。 天杀的,军器监为何还要穿过两条宫巷三道宫门才到啊!他大冷天跑出了一脸油汗,每过一道宫门都得停步验牌验人,再接着跑。 好歹,他赶在辰时三刻跨进军器监大门,忙将竹牌投进门边值房窗口的竹筒里,对着那个刻漏、握着笔虎视眈眈的小黄门赔笑:“刚好!刚好!没迟呢!” 小黄门面无表情,斜睨一眼刻漏,到底没在考成簿上圈注他名字,只不耐挥手,将刻着他名姓的竹牌收了。 总算赶上了!沈海长舒一口气,有气无力往里走。他生怕被管考成的小黄门记上一笔,今早起来朝食都没顾上吃,更没空在街市上停下来买东西,此刻空着肚子跑得胸口发疼,还灌了一路风,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只觉满心凄凉。 他当初读书时太贪吃又不懂事,读书不够尽心,考了几年没考上进士科举人,最终转攻明经科算学,原想混个秀才功名日后做个账房便罢,不想无心插柳柳成荫,竟一路考中明经科举人,最后还选了军器监书吏。 虽是无品小吏,连官袍都轮不上穿,唯有块能进宫的官牌,爹娘却高兴得摆了几日酒宴,逢人便说他出人头地了。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58节 起初沈海也欢喜,觉着自己日后必能干番大事业,待真进了衙门才知,似他这般的书吏没有几百也有上千,连俸银都轮不着户部来发,户部官员名册里,其实也没他名字。 他其实只是个“差遣”罢了。 并不算什么“官”。 军器监的公事本就极其繁杂艰难,在林大人来前更是乱作一团,上头将难做的事儿胡乱推诿当鞠球踢,踢来踢去,坏了官家事儿,上头追究下来,最后总归又是他们这些“差遣”背锅。 且宫里小黄门待他们与别个大人不同,像沈海这般家住外城的,半分不敢迟,不然叫他们不留情面记上,过三回,官吏月考时便要被枢密院考课院批个迟到“失仪”的评语。 一月迟三回,罚俸半月; 当月累计迟六回,停发全月俸禄,是极严厉的。 年底岁课考,还会依着全年失仪的次数,决定今年的考绩是否评下等。若不慎评了下等,不仅要遭弹劾,或许还要降级贬黜,像他这般退无可退、降无可降的小吏,怕只能被清退了。 可若是有正经官身的大人,那些小黄门大多睁只眼闭只眼,也断不敢借着记卯的事儿跟大人们耍威风、索贿。 沈海叹气迈过门槛,沿着游廊往里去。 遥想当年,他刚考中离开书院时,何等踌躇满志!不想一脚踏入官场,便叫现实狠狠扇了几个耳光。 可又能如何呢?这已算是他这般的小民顶好的出路了,旁的他也不会,只能战战兢兢干下去。 沈海虽只是这大内禁庭中的无名之辈,在爹娘眼里却是顶顶厉害的,且因他在军器监当书吏,爹娘在外城开粮米铺的日子也顺遂许多,至少有些街道司的贪吏不敢再来索要保护费了。 正想着,肚子又叫得更响。他正要加紧往书吏文书房走,隐约记得年前桌案下抽屉里似还藏着块速食汤饼,用油纸包得严实,冬日天寒干燥,或许……大概……该是没坏吧? 不想转过门廊,正巧经过林大人值房时,一股清冽奶香便从半开的门扇里飘出来!不不……不止奶香,还有米香、饭香、茶香、果香……好多种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沈海口中立刻泛起涎水,脚步也似被钉住了。 今早,林闻安惦记着如意的新营生,便起得极早,去如意读书室转一圈出来天还未亮,即便没坐车,慢悠悠走到东华门时也未到辰时。 新年启印头一日,他本该以身作则早些到衙门。但他自个来得早,并没有到正经上值的时候,便没去折腾使唤两个内侍,只静静理了理年前未尽事宜,先忙完了,才坐下来用朝食。 今日的朝食是如意为他备的。 因是开张的日子,如意起来得也早,蒸米做脍饭时见他已预备要走,忙喊住了他,不仅匆忙忙兑了一壶热乳茶,将新做的米饼装了一盒,又不顾米饭烫手,还临时捏了几样脍饭,连鲜果子都切洗拼了一盒。 拢共装了三层食盒,打了个大包袱给他带来。 当时他叫她不必忙了,回去多睡会儿,今儿她一定是极忙碌的,要养足精神才是。可如意只摇头,手上动作更快,转头眼里满是认真道:“我没什么能为二叔做的,若连点吃食都不备,只图自己舒服偷懒,也太没良心了些。” 那时因天未亮,天地昏沉,四下静谧,唯有灶房烛灯偶尔响一声。 烛火将如意低头做事的侧颜映得暖黄,他在门边站了会儿,含笑望着她似囤冬的松鼠般忙忙碌碌,满灶房打转,心里便如潮水般满涨,也过去替她裁油纸、切果子。 做到一半,转头取新油纸时,却见他与她的影子被斜斜灯火投在身后墙上,影影相叠,早如丝缕交缠,难舍难分。 往常忙得累了,林闻安也会歇歇脑子,先前多是惦记先生病情,可后来先生身子渐好,他那满是图纸、算法与猛火油刺鼻气味的脑子里,如乌云裂隙透入光照般,从此常浮现出另一个活泛明媚的身影…… 此时,如意应当已在忙了吧? 他想着,摘下叆叇,从棉围茶壶里倒出一杯热乳茶,又打开盛着脍饭和鲜果的食盒,刚拿起筷子,就见门前投下一道阴影。 似有所感,林闻安抬头。 门前有个姓沈的矮胖小吏正目光发直盯着他,确切说,是盯着他面前那几个食盒。 林闻安:“……” 可再看那小吏脖上还淌着汗渍,衣襟凌乱,目光落他脚上,腿脚鞋面沾满黄土,想是住得不近,急匆匆赶来的。 想到此人年前时是最后一个回家的小吏,平日里才能虽不突出,但复核事务大多没出错被他整份打回去重算过,还算勤恳。 他便叹口气,即便桌上是如意为他准备的朝食,仍在脑中忆起了他的名字,体恤道:“是……沈海吧?进来一起用吧。”说着便从小屉中再取了一副先前丛伯多预备的筷子,伸手示意他坐在对面,“坐。” 沈海简直受宠若惊,没想到林大人竟然还记得他的名字! 要知道,前任军器监监事董大人,两年了都没记住他名字,哪怕他日日来送文书,董大人也只会叫他:“那个…那个谁…过来一下……” 后来更因他去岁连着三回迟到“失仪”,被董大人在议事时当众责骂,但偏偏董大人又不记得他名字,只能骂到:“某些人”“极少数人”“更有甚者”“为你留些脸面,本官便不说是谁了”是如何如何当值怠懒、一到下值便跑、上个茅房能上半个时辰,也不怕腿麻掉进茅坑云云…… 听得沈海只想翻白眼,心想,有本事你点名啊! 既不点名,那说得便不是他,哼。 这个新来的林大人倒是实干多了,也不爱说这些,只是他终究是上官,虽然沈海其实很想吃,但他还是觉着与上官同桌而食太过拘谨,不如还是回去看看他的速食汤饼有没有长毛得了…… 他正想鼓起勇气婉拒,肚子却在此时高鸣起来,惹得他嘴里那还没说出口的“多谢林大人,下吏已吃过了。”的话卡在嘴边没能说出来。 林闻安听见这肚子叫得实在响亮,无奈道:“不妨事,进来一起用吧。”沈海也实在不敢劳上官三催四请,何况……他也委实耐不住那不断钻进鼻腔的香气,只好连声道谢,低头进来,挨着凳子边坐下了。 林闻安倒了杯热乳茶递给他,又瞥了眼他体型,分了一半脍饭、三块雪饼和一个林檎与他。 沈海自然又忙起身道谢,他叫人坐下,便自顾自吃了起来。 对面那矮胖小吏果然等他开始吃了,才告罪动了筷子。 一吃,两眼发亮,再吃,只咽口水,三吃,再没忍住,当着上官的面冒出了“呜”地一声。 林闻安抬眼看他,心想,怎会有人吃个饭这般大动静的? 沈海也恨不得掘个地洞钻进去,却又舍不得放下筷子,只能面红耳赤地接着吃,等他吃完,林闻安早巳用毕,他忙不迭起身收敛了碗碟,乖觉地自请拿去清洗,临去时又忍不得回头,堆起一脸笑,傻呵呵地问道:“敢问大人,这朝食是哪间食肆的手艺?好生美味啊!” 他自小别无嗜好,唯有吃喝二字无法割舍。遥遥想当年在辟雍书院读书时,人人皆以甲榜头名谢祁为楷模,他却不同,反倒视每回都能吊在甲榜最末的宁奕为榜样。那宁奕不仅读书运气奇佳,春闱时吊在进士科最后一名成的进士,授官后因不惯官场浊气,竟又挂冠而去云游天下,其间还著了几本美食杂录,遍尝各地珍馐美馔。 沈海好生羡慕他,也一心想过那样潇洒的日子。 可宁奕出身士族,家中富足方能支撑他这般随心所欲,他却不能。而且……父母在不远游,他不能抛下爹娘啊。不过他也早有打算,娶妻生子都无所谓,他只想待爹娘百年归老,再不做这小书吏了,若是身子骨硬朗还走得动,他也定要去外头走一走、吃一吃。 至少他这一生,唯有晚年,他不要再如此劳形案牍地虚度了。 林闻安则听他这般问,默然片刻。 这小吏好似满脑子只有吃食啊……不过念及这到底是如意的营生,便耐着性子如实相告。沈海顿时两眼瞪圆,居然在国子监!国子监中何时有这等美味,他竟然不知! 不成不成,今日下值,他一定要去探一探! 因惦记要准时下值去吃那口吃的,他这一整日当值都好似打了鸡血,奋力埋头苦干,总算在下值打更的梆子声敲完两刻钟后完成了今日的所有事务。终于可以去吃晚食了! 不管文书房主事那不悦地打量着他的神色,沈海抓起自个的塔链撒腿就跑,在小黄门那取回了自己的官牌,他便一溜烟跑出了东华门,却发现御街前头,换了便袍的林大人正与个胖和尚相谈甚欢,往前行去。 真倒霉啊,怎的一出衙门就撞见上官! 而且林大人不是日日都要忙到天黑的么,怎么今日也和他似的,踩着点儿便下值了。 沈海连忙刹住脚,他不想出了衙门还与上官打招呼寒暄,他便鬼鬼祟祟躲在御街两旁的树后头走,生怕被林闻安看见。 但走出御街后,他便发现,不对啊,怎么林大人看着也是去国子监呢?且马上要拐进岔路,道儿窄了,再无处可躲。 唉!沈海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 林闻安侧头瞥他一眼,心下也觉诧异。他念着如意今日新店开张,家中必定忙碌,加之开印首日衙门里事务不多,便想早些回去瞧瞧,不想行至御街,就遇着兴国寺的和尚。这胖和尚怕是得了梁大珰提点,又或是打听过他与姚家的渊源,一见他便满脸堆笑迎上来,说是正要去姚家与姚小娘子商议糕饼作坊的事儿。 虽不喜这和尚前倨后恭的做派,但糕饼作坊一直是如意心头大事,林闻安便由着他结伴同行,往夹巷去了。 这快到国子监了,吃了他一半朝食的小吏竟然也来了。 于是一人行成了三人行。 沈海跟着林大人进了国子监夹巷,好奇地到处瞧。说起来他也是头一回来这儿,他从前在辟雍书院读书,但也听过国子监的许多风趣轶事,之前他就听说国子监的膳堂与他们辟雍书院的膳堂差不多,都是难吃如泔水。让他听了心里也略有些安慰。 所以知道这里头竟有铺子,便大为震惊。 而等他晕乎乎地坐进了知行斋的茶室,举目四望,室内雅致温暖,氤氲着乳茶香气,诸多学子捧着香甜糕点围坐读书、逗猫、对弈。隔壁是卖笔墨纸砚的文房铺子,对面则是灯火通明的读书室,他隔着窗子觑了觑,里头桌椅簇新,更有老先生坐镇解疑,墙下还立着一排书架可供借阅。 他嫉妒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凭什么……凭什么国子监的学子不用翻墙就能过得这么舒服啊!说好的寒窗苦呢,那他以前读书时受得苦又算什么! 第50章 谈成了 一开门,那场面,差点没把姚如…… 暮色四合时,沈海觉着,果然是深冬早春的黄昏更美。无晚霞灼灼,也无川流不息的人流,天光收敛了最后一丝余晖,人便也稀了,汴京城便似褪了金钿玉搔头的仕女,卸下白日里珠围翠绕的做派,慵慵然枕着山河卧下了。 沈海长大了,便喜爱冬春甚过夏秋,尤其如今这知行斋地处国子监夹巷,天然便比外头冷清,他凭倚竹窗,把着一盏乳茶慢饮,几枚梅花酥卧在陶碟里。竹帘懒懒卷起,他开了窗子,风虽有些凉,窗外却是好景色。 窗框里是半角飞檐,屋檐之后,暮色晕染成深浅不一的紫,几点早亮的灯笼悬在远处,落于他眼中,便成了一星两点的淡黄光晕,影影绰绰地映在同样模糊成几笔剪影的街市之中。 竹编灯笼被风推得轻晃,巷陌深处犬吠声忽近忽远,更远还有街市上的嘈杂,有种大隐隐于市的宁静之感。 当值一整日,累得谁也不想理会,连家也不想回时,能坐在此处喝喝茶、漫无目的地消磨着时辰,倒也很安抚人心。他又抿了口乳茶。这样的宁静是他小时不懂的,那时轻狂自矜,是个自大虚荣令人厌烦的小孩,做过许多自以为是的蠢事,如今想来也是羞愧万分。 沈海感慨地又喝了一口,再啃了口梅花酥。 真好吃啊。怎么他读书时就没有呢?不过幸好没有,否则他要是知道不过几道城墙相隔,国子监的学子日子过得这么好,更是要妒得夜夜挠墙。 他慢慢将一盏乳茶都吃尽了,才满足地起身准备离开。 下回得空,他一定还来坐坐! 晨间虽蒙林大人赐过一盏乳茶,但今晚这一盏是他自个挑的口味,好似唤作什么“兰桂”,这杯他更为喜爱,不仅乳香与茶韵交融得恰好,还有桂子的幽芬在口齿间袅袅升腾。因是冬日,这茶室里卖得都是热饮,但沈海觉着,这样清爽香甜的滋味,冷泡想必也不错。 他小时其实没怎么吃过牛乳,家里虽不算拮据的,若要吃也吃得起,但他娘嫌熬煮麻烦,他爹则嫌腥膻,家里便很少得见酪浆之流的东西。不过,他也是长大了才渐渐回过味来,为何幼时他总觉着爹娘从不挑食,却总是斥责他挑食,就好比这牛乳,爹娘不爱吃的压根他们也不买啊! 后来自己有了余钱,却也想不起特意买来喝。 如今喝一喝,倒是很合口味。 也不膻啊,甜甜的。 他走出这茶室,天色尚有几缕余明,便又去隔壁文房铺子逛了圈。方才他腹中饥饿,一与林大人问明了乳茶的所在便直奔这茶室了。且为了能进来喝茶,他还交了三文钱的读书费! 沈海怎么也没想到,这儿竟不是正经的茶肆,实际是个供学子就学的读书室。但是么……沈海临出门又回望一眼。 天快黑了,茶室里仍客满为患。 灯火明暖,炭炉子供得足,学子们这一堆、那一丛的,有的抱着猫不放,撅着屁股拿自己的衣带逗猫,被那肥猫挠成流苏了还兀自傻乐;有十几个聚在长桌那玩进来很风靡的阴阳牌;还有几人带了竹笛长萧,席地而坐,正低声和唱着自己填的蹩脚词曲;另有几个倒是乖乖地窝在角落里看子集经义,但沈海凑近了一看,他外头封皮虽写着《中庸》,但里头的书页却绘有粉颈香肩的美人图,一看他就懂了。 他心里冷笑。 这偷梁换柱看闲书的伎俩,都是他从前玩剩下的!谁看《中庸》能看得满脸春色、眼睛都恨不得黏在上头,八成是什么《俏娘子错嫁薄情郎》《金钗盟誓相思债》《芙蓉帐里云雨欢》之类的…… 呵,他都看过了。 嗤笑一声踏入那文房铺子,只见个垂髫小僮,抱着个比他脸还大的海碗,呼噜呼噜正吃汤饼呢,见他进来,嘴里还含着汤饼,指了指门边一摞藤篮,说了声:“郎君自选,篮子在那儿!” 沈海好奇地取了个篮子,他还没见哪家铺子能这般取个篮子叫人自选的,还只派了个小童子看守,难道这店主不怕有人偷窃夹带么? 怀着这个疑虑,他逛了一圈,竟还真买了几样东西:几本装潢漂亮的小册子、几根狗头毛笔,尤其那笔:笔杆顶端刻了凶巴巴的疤脸狗头,笔杆上还刻着“狗贼我是你义父”,把沈海逗得当场大笑出声,乐得他当即抓了五六支。 他要买,一定要买! 且还要多买几根,送给他那几个迄今仍交好的老同窗。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59节 他们见了也一定会大笑的。 这一根二十文,笔墨向来也不是便宜的东西,这也不算贵了。虽是普通的青竹笔杆,但锋毛倒还捻得不错,最妙的便是那狗头了,凶巴巴张嘴咆哮雕得惟妙惟肖,沈海乐呵呵看了半天。 他去那小童子那结账,忽觉脚面温热,似乎碰到了什么毛乎乎的东西,低头一看,发现一个和毛笔上一样的疤脸大狗头。 柜台边卧着只疤面大犬,它原一直躺着,见他过来特意抬头起身,用鼻子把他身上嗅了个遍,似乎觉着他没有偷东西,才懒懒地又躺了回去,眯起眼假寐。 沈海吓一跳,这狗真大,长得很凶,看样子是专门训出来的,鼻子灵得很,怪不得这店主不害怕有人偷盗呢,有这样的看门狗估摸着能比十双人眼还顶用,谁敢偷盗?一准能被它咬出来。 吃也吃了,逛也逛了,沈海也准备回家了。走出这文房铺子,对面东厢灯火映着纸窗,疏落落伏着三两个学子苦读的身影。 还真是读书室啊,还以为是噱头呢……沈海好奇地驻足看了会儿,望着他们努力读书的背影,他竟莫名有些伤感与怀念。自打进了军器监,成日里应付着自己的公务杂事、逢迎媚上什么也不会只会拍马屁的主事、总推诿塞责自己不会便将活计丢给他做的同僚。 若不是今日机缘巧合进到这知行斋来,他已好久没有想起自己读书时的那些事了,也好久没有想起……那种为读书而全力以赴的赤诚了。 如今的他每日只想着:莫要迟到莫要迟到、廊下内侍何时抬来午膳、午后茶点怎还未发放、终于熬到快下值了赶快收好褡裢才跑得快…… 不过,他以前好似也不好好读书。 然读书一途便是如此,沈海想,天资明师尚在其次,要紧的是那颗澄明向学的心。纵有千般由头,不愿读时怎么着也读不进去,想读书时,只消一个念头,便能熬过一年又一年。 这“知行斋”东西厢房两头的学子以及曾经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自己不就是现成的例证? 沈海轻叹,逝水难追啊,可惜人无法回到过去,否则,他真想对当时的自个说快别再浪费光阴了,快去读书,快快快!但那个年少顽劣的自己,想必也是听不进去的吧? 出得知行斋去,沈海还瞥见斜对面的屋檐下挑着两盏昏黄风灯,也挂着招子,似乎还有个杂货铺。奈何天色已暗,若再耽搁,长车都要停摆了,便没有再过去瞧瞧,只得加紧脚步往夹巷外去。 出这夹巷时,还验了一回腰牌才放行,令他有些咂舌。 国子监总归是国子监,内舍生为天子门生,果然不同啊。连条窄巷都遣兵丁把守,若非方才随林大人同往,又佩着官凭,怕也要被那蓬头老卒拦下盘问。下回若再来怎么办呢?还得蹭林大人的光么?唉,这么好的去处、这么好的乳茶,怎么就开在这么一个麻烦的地界呢? 罢了,回头再说吧。 走出巷子,汴京城夜市早已灯火明煌、人流不息,各样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他一怔,恍然若失。他仿佛刚从一处世外桃源走了出来似的,这外头喧闹拥堵的世道才是真实的。 他回望了一眼,那小小的夹巷中依旧宁静,杂货铺与知行斋的灯火在巷子里最亮,晕成两团亮黄,显得整条巷子皆是从旧日记忆中剥离出来的一般,晚风静悄悄,学子们读书声也散在风里了。 沈海怅然地收回了视线,终究还是赶着去马行街坐车了。 路上,他不断穿过叫卖的人群,忽而又兴奋了起来。 明日上值后,他定要与衙里同僚好生说道这新奇的去处! 当年沈海读的是辟雍书院,书院是新造没几年的,学舍、学馆簇新明净,习武场铺着细沙,琴阁临着荷塘,处处花木扶疏、清幽宽阔,唯有啄饮堂的饭食太差这一项缺陷罢了。 但他们那些曾就读于国子监的书吏,可是要既忍受十二人的大通铺、又要忍受几十年老旧的学斋,连练习骑射的校场都坑坑洼洼。 而他们一考中取仕,国子监中便有了这样好的去处,茶室雅集,文房琳琅,会文夜读的书室灯火长明,吃喝玩乐一应俱全,嘿嘿,那些国子监出身的书吏若知晓此事,知晓如今的内舍生这般快活,只怕能呕死! 沈海猥琐地桀桀怪笑了起来。 *** 姚如意还不知自己的读书室和杂货铺都将成为国子监各届新旧学生的网红打卡点,她此时正襟危坐,在自家小院招待那兴国寺来的胖和尚。 这胖和尚与先前压她价的并非同一人,生得面团团而白胖,眯眯眼,一笑便有些弥勒佛的样子,言语和缓温厚,仿佛事事都愿为旁人着想一般,叫人看了便容易心生好感、放松警惕。 但此时的她早已不是那被知事诘问得手足无措的姚阿蒙了! 筹备自习室这些日子,她恍若被投入一个商业谈判训练营一般,毕竟前阵子林闻安陪伴她出去采买的日子,她几乎每日总要会晤四五个商行作坊,短短几日,将形形色色的掌柜、店主和行商的百般手段都见识过了。 如今再坐在这胖和尚面前,不论他说什么,她都不慌乱了。不仅是她高强度刷过“经验”了,已能辨得对方话中机锋,有了应对的法子。 加之……林闻安就在她身边。 小泥炉子上吊着素茶,咕嘟咕嘟响,他闲闲而坐,只替她倒茶分盏、添水续汤,却并不干涉她与大和尚的谈话,更不担心她做不好,仍由她施为。 姚如意便十分安心。 林闻安只管只静坐旁听,他未出言打断,亦未使眼色,她便知自己与胖和尚的所言所行皆无差池,也愈发有了信心。 她不必忧惧被胖和尚算计,亦不须害怕言语有失坏了正事,更不需低眉顺眼屈从对方条件。 最后与兴国寺的整桩生意,都是姚如意一人完完整整谈妥的,起初坚持的两成利、与成本持平的进货价也顺利被写进了契书中,林闻安正好在此,他替她仔细看过契书后,以官身作保,作为她这个“甲方”的中间人,在契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姓名。 而大和尚也自去寻了讼师作中,契书便算成了。 虽未压下姚如意的价,胖和尚谈判不顺也仍神色如常,面上瞧不出这桩买卖于兴国寺究竟是盈是亏,只与她温言约了日后交方子和送来头一批零食的日子,便微笑着合十告辞。 真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和尚,这般滴水不漏的气度!姚如意暗暗记在心里,想着自己日后也要修炼出这般宠辱不惊、叫人难测深浅的本事! 不过才将和尚送出门,姚如意便原形毕露了。 目送胖和尚转过巷口,她才惊觉自己一直绷着一口气,此刻人既走了,浑身筋骨也渐渐松快起来,一种“原来我也可以”的喜悦像是糖锅子里沸腾的小泡一般,细细密密地翻涌起来。 虽说与兴国寺谈成合作,多少借了二叔的势,若不是二叔进宫为她争取来再次洽谈的机会,今日又在旁掠阵,她难以谈得这般顺遂,可……真正捉刀上阵、执棋落子的是她啊! 兴国寺的和尚向不畏权贵,纵有林闻安这四品官在侧、也有宫里人递话,他也不过言语间对她客气几分,该争的利半点不让。后来是她镇定下来据理力争,又领他去看知行斋茶室,回杂货铺请他尝了样品,他才慢慢收了慈悲面相下的轻慢,带上几分郑重与她商谈。 许多商事谈到最后,拼的便是谁能扛住压力,是心智的较量。她咬着牙挺住了,从先前言语里摸准了胖和尚的底线,死不松口,果然叫她猜着了——她提的条件于兴国寺不过九牛一毛,他们并非在意一成利还是两成利,不过是惯了要将利益谋到极致,轻易不肯松口罢了。 所以今日才成了事。 她在门前站了站,才转身掩上门扉回到小院。 昏黄烛灯下,林闻安仍立在那片暖光里,眸中含笑。 那目光里,既有为她得偿所愿的欢喜,也有对她勇气与成长的赞赏。林闻安虽未言明,姚如意却只消触到他的目光,便再也按捺不住,提着裙子便兴奋地奔到他跟前。 “二叔,我真做成了!” “往后我再也不会怵这些场面了!” 林闻安垂下眼眸,微笑凝望她。女孩儿高兴得脸都红了,抑制不住地想要手舞足蹈,围着他跑来跑去、说个没完没了。 “那和尚面上若无其事,只说‘这生意于兴国寺不过鸡肋’,我也不知怎的,忽然便开窍了!瞧他眼神闪烁,便知这话是虚的,立时便有了底。我想我要的价必定不算高,若真是鸡肋,他何苦还坐在此处与我纠缠?兴国寺的底线,必定还在我所求之下!” “所以我便大着胆子又提了半成利,果然他忙不迭拒绝,但我就是故意抬价诈他的!还想要叫他知晓,我仅要两成利已算很好了!” 林闻安望着她,如意说起这些得意事时,眉眼灼灼若星子,整个人都透着蓬勃的生机。他望着她,恰似在见证一棵风雨中抽枝展叶的小树般,她在他面前迅速地成长、拔高,长得亭亭如盖。 “二叔,也多亏了你。”她撒了回欢,总算静了些,却仍忍不住粲然一笑,仰脸去看他,“真的……多谢你了!” 她每回这样冲他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林闻安便觉指尖微痒,正忍着想去揉一揉她发顶的冲动,却听她忽而放缓声线,一字一句认真道: “二叔。” “有你在我身边,真的很好。” “谢谢你。” 林闻安一怔,姚如意却又已蹦蹦跳跳地跑开了,只留下一句:“我去看看阿爷那儿如何了!可别又发脾气……” 跑得真快啊……他站在原地摇头轻轻勾了勾唇,眼见着她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院门外,才踏着满地灯影,从姚家的角门处回了自己的宅子。 姚如意一路奔至知行斋门口才收住脚,吁了口气,又摸了摸发烫的面颊。她面上虽镇定,心内却在疯狂捶打自己在心里的那个小人:姚如意啊姚如意,你方才脑子一热说的什么呢! 要死! 的确,她方才那番话出口,莫说林闻安愣住,连自己都唬了一跳,哪里敢等二叔回应,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 再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又对着晚风直吹,方觉面皮凉了些,才进了知行斋。此时已过酉时,按说学子们也该回学馆歇息了,但没想到里头还是人满为患。 尤其茶室里,竟有四五个学子,将几个蒲团都攒到了角落里,携了自家乐器,有人吹笛、横箫,有人击鼓、弹筝,在里头弹而歌之,歌而舞之,幸好此时的乐曲,除了些边塞词曲,大多是婉约柔长的。 指间轻轻拨弄,低吟浅唱,倒是不扰人。 在夜色里听来,反倒有几分静谧恬然之感。 况且音律本属君子六艺,国子监学子大多都有自己擅长的乐器,即便不精亦略通一二,无人以此为耻。 故而一旁喝茶撸猫看闲书的人也习以为常,偶尔还有人不客气地点歌,要听柳七的《雨霖铃》,那几个学子还真给唱。 这样的氛围竟和谐极了,姚如意挠挠头,其实她先前构想的自习室,是以读书室为主的,所以才将那空间最大、采光最好的东厢尽皆打通作了自习室。由于又推行了日票月票,想着若想让人常年花钱来读书,配套与服务也得周全。 姚如意由己及人,热水炭炉子是基本,笔毫写秃了总不能叫人大老远出门去买,自习室里就能买最方便。读书久了又精力不集中,后世的学生和牛马喝咖啡喝奶茶,她弄不来咖啡,还弄不来奶茶么? 一切为了学习,都搞上! 岂料……她尴尬一笑,全本末倒置了! 不过姚如意看过学子们自娱自乐的茶室后,又溜到了读书室去看了眼,她趴在门边瞄了一眼,还是挺欣慰的。 读书室里,一个个带着隔板的桌面排得很整齐,零散地坐了好些人。虽没坐满,但比白日里好多了,姚如意数了数,差不多坐了有十几人。 看来新鲜过后,便有卷王开始学习了,日后应当会更多人加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大军的。才开业头一日,她还不用担心日后会被谴责挂羊头卖狗肉,开的小店成耽搁学生读书的罪魁祸首。 姚爷爷正精神抖擞地跟一个她不认得的学子讲如何拆题破题最巧妙,那学子听得很仔细,手里还捧着纸笔,不时将姚爷爷所言记下。 目光下移,姚如意还发现了铁包金。 黑背黄腹的半大小狗,蜷成个大团子,卧在姚爷爷脚边睡觉。她说呢,一日没见铁包金了,看样子它陪爷爷在这儿坐了一整日的班了。 她目光又忍不住回到姚爷爷那大方脸上,心中有股说不出的酸热。甭管学子们究竟读不读书,至少于姚爷爷而言,这自习室便办对了! 以往这时候,在家里姚爷爷早已无趣地犯困了,如今却像喝了十全大补汤,面色红润、两眼有神,半点不见疲态。 想想也是的,他的亲人大多都走了,姚爷爷的心早就像一间被频繁来袭的狂风暴雨摧毁的房屋,梁柱一根根地倒塌,但终于……至少还有一根柱子,将他顶住了。 姚如意看了片刻,提起裙子悄悄退去。 将守着文房铺子打盹的小石头遣回家歇息,又给了安保大队长大黄两个鹌鹑干。如今大黄也忙了,明明没有人专门调训它,姚爷爷以前也只是喜欢给小狗上课,不曾刻意教导其他的。 但她却发现,小狗们长大些后,大黄便自发地领着小黄狗、小白狗在杂货铺里转圈,似乎在教它们怎么看家。 小黄小白若是惫懒做不好,还会被它对着耳朵怒吼,爪子都抬起来要扇两个蠢儿子了,把两只小狗吓得耳朵都飞到脑后。 等知行斋开业,大黄又自个儿跑来坐镇。 现在几条狗自发分工看守地盘,大黄的两个儿子小黄小白狗在杂货铺,一个守院子,一个守铺子。大黄守知行斋的文房铺子,汪汪在茶室里“接客”,铁包金则专门陪姚爷爷。 姚如意一开始还觉着自家猫狗略多了些,但没法子,大黄母性极强,被她收留后,不仅警惕了很长时间才渐渐融入这个家,它还是日日盯着自己的孩儿,哪怕几只小狗小猫都已长大,它仍时不时将它们搂过来舔毛。 当时姚如意想着,不能让大黄对选择了她作为主人而失望,便咬牙将它和它的猫狗崽子们都养下来了。 但如今一看,竟各个都各司其职,刚刚好了! 姚如意又多摸了大黄几下,笑着夸她:“好大黄,你教子有方,几个狗狗猫猫都被你教得又乖又厉害,你才是我们家大功臣呢!” 大黄好似听得懂,略有些矜持地昂起了脑袋,毛耳朵抖了抖。 姚如意便笑了。 就这般,自习室开业第一天的忙乱过去了。 次日,俞婶子一早便买了一整只活羊,风风火火扛进巷来,在院子里宰羊宰得满手满脸血污,看看时辰差不多了,便来“砰砰砰”地敲姚如意的门。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60节 一开门,那场面,差点没把姚如意吓死。 “如意,晚上你们全家都来婶子家吃烤全羊啊!你家的狗啊猫的也来!一个都不许少啊!”她豪爽地伸出血淋淋的手掌拍了拍姚如意肩头,又道,“九畹听闻你开了个什么读书的地儿,兴致颇高,她是个书呆子,便想问你,女子能否进去读书呢?又问你还缺不缺书?她有一堆陪嫁的藏书,现留在家里也是吃灰,不如捐给你呢!” 哦?还有这等好事! 姚如意顶着肩上的血掌印,眸子倏地亮了。 第51章 烤全羊 好好吃 羊油顺着烤得焦黄的皮往下滴,被烤得皮都鼓起来的地方,甚至能看到皮下的油脂在轻轻颤动,边沿有些地儿烤焦了,拿刀子割掉一点儿,留得些许焦黄的肉更好吃了。 羊腿上的肉厚,俞二郎特意划了几道斜刀,再刷上特意调的茱萸孜然酱,顺着刀缝渗进去,那种鲜辣味混着羊肉香真是没法说,一闻便舌底生津。 这巨大的烤架起先就支在俞家的院子中央,为了能容纳这个烤架,俞守正的那些宝贝花花草草,统统被俞婶子打发关进屋子里去了,整个小院立即显得宽敞了许多。 在烤架旁边的暖和避风处,支起两张桌,正好边烤边割肉吃,炭火还在噼里啪啦地响,火星子往上蹿,映得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 今儿俞家人多得很,俞婶子不仅请了姚如意一家,还有程娘子母子、孟庆元兄弟俩、银珠嫂子和小菘、薛阿婆与茉莉,英婶子领着林维明和小石头也来了。 既然请人吃喝,俞婶子自然都是满打满算请全家的,只不过大伙儿心里都有数,家里人少的便罢了,真一大家子去了,多给人添麻烦啊? 姚如意也没敢连所有猫狗都带来,她叫了姚爷爷,他都不去,他说他忙着呢,读书室走不开,这样好吃的老爷子竟然羊肉都不吃了,宁愿在里头和学生们一块儿吃速食汤饼。丛伯、三寸钉和丛辛更别提了,他们是绝不会来的,这个说茶室不能没人,那个说铺子的货没有理。 姚如意只得拉上了林闻安这个今日难得早归的“长辈”赴宴,顺道把被学生们喂得又胖一圈的汪汪带去了,它实在吃得太多了,姚如意明儿都不想让它去茶室“揽客”了,必须给它放个假减减肥了。 且她特意将汪汪带去俞家便是怕那些可怕的猫奴学子们不见汪汪,指不定还会跑到杂货铺来找猫,还是给它藏在俞家才得安生。 孟员外和关氏特都不爱占邻居便宜,借口雕版坊忙,只打发两个儿子携了礼来。更别提林家,孩子众多,一家子便能占一桌了。英氏可没这厚脸皮,因此俞婶子来叫她时她便推辞过了,后来实在推不掉,便特意拿了钱出来,叫林司曹带另外几个孩子去沈记吃好吃的去,也不算亏待了他们。 姚如意思忖着俞婶子做主摆这么一场酒,除了有答谢帮忙照料好宝儿、看屋子的缘故,更是替九畹正名。俞婶子定是想叫大伙儿都知晓,九畹阿姊这次和离也非她的过错,免得日后不明就里的人说她克夫云云。 她以后便能安安心心在家里生活了。 当然,更是为她洗去旧日尘霜,好迎接新生吧。 受邀上门吃饭总不好空手去,姚如意自然也特意准备了礼物。她在自己铺子里挑了两盒好的阳羡茶,想着九畹阿姊既然爱看书,想必文采也不差,又择选了两根竹刻“欢宜常伴”“无岁不逢春”的上好湖笔,选了张染了枣红底、白梅点点的好看包袱皮裹作礼包。 虽然之前只从俞婶子嘴里听说过九畹阿姊,与她并无交集,但姚如意是真心希望她日后能像笔上镌刻的话一般,能过上美好日子,如同四季皆春。 姚如意就这么夹了只圆滚滚的实心肥猫,拖着似乎不大想参与这种场面的林闻安便往俞家去。 院中男女分座,男人围坐着,桌上已开了酒,俞二郎和俞婶子简直是一模一样的豪爽性子,大冷的天,脱了厚袄便往椅背上一搭,抬起酒坛子,咕嘟咕嘟就往众人面前的粗瓷碗里倒。 除了默然端坐的林闻安,还有那进了俞家便好似丢了魂,总偷摸着往女子那桌瞄的孟庆元。孟博远、林维明、程书钧等少年全都瞪圆了眼,盯着酒坛心下惶惶然,完了,一会儿不会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吧? 俞守正也帮着给所有人都满上酒,顺带亲自往来灶间端菜,将灶上大蒸笼里蒸好的其他几样菜:条子肉、八宝饭、酱肘子、酸汤皮渣扣碗、莲菜扣碗等等都端了出来。 今儿可不止有烤全羊,席面丰盛得很,俞婶子似乎要弥补之前没能好好过年的遗憾似的,将此处传承了千年的“四荤四素”八大碗都备上了,置办得实在、热乎又讲究,可把姚如意涨了见识了。 姚如意这一桌在里头些,都是女子,更是安静些。 她把汪汪丢在地上,教它自去顽耍。她左边坐着程娘子,右手边坐着九畹,斜对角坐着俞婶子、英婶子、银珠嫂子,当中还夹着个被亲娘揪到女孩儿这桌的小石头,正撅着油壶嘴生闷气。 俞婶子见菜色都齐了,执盏起身道:“我生九畹时,已是三十大几的人了。前头连生了两个臭小子,大郎随他爹,长得啊,那脸比那丝瓜瓤子还长!二郎又尽随我,也是丑得我都不愿多抱他。唯有九畹刚落地便水灵灵,要不是从我自个生的,我真不敢信这是我闺女。那时候啊,我觉得这世上千金不换就是怀里的这个小不点儿,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 众人都被俞婶子逗笑,尤其俞二郎还在隔壁 桌,听到说他丑时,还不满地站起来喊了声:“娘!你说妹妹好便说妹妹好,非拉上我像话吗?” 俞婶子懒得不理他。 俞九畹坐在姚如意身边,眼望着她娘,眼圈微微一红。 “我想着日后便是天上的月,九畹要,我这做娘的也没二话,只盼她事事顺意。可惜她婚事不顺,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恨不能去替她受那些罪。如今我闺女总算从那火坑里头跳出来了,这是喜事,也是该庆祝的事!”俞婶子举杯环顾,“因此今儿才将各位街坊都叫来聚聚,咱都高兴高兴!来,喝酒!吃肉!都别客气!” 离婚快乐!姚如意忙跟着举杯,酒碗碰着酒碗,很快俞婶子便不提那些不高兴的事儿,与几个婶子嫂子大声说笑,男人那桌更是闹着要行什么酒令了。 姚如意偷眼往林闻安处瞟了眼,见他虽神色疏淡也不如何动筷子,但行酒令这事儿实在难不倒他,她默默竖起耳朵听了听,酒令行了两圈,他几乎不用思索般对答如流、滴酒未沾,反倒是对面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郎被灌了又灌,眼看着舌头都大了。 她抿嘴笑了。 姚如意会觉着林闻安对这人世间总有种游离之感,她有时便希望能将他拉回来,但也怕她这样做令人不快,所以看他在人群里并不觉勉强,心底也是一松。 此时满院子都混着热腾腾的肉香,姚如意收回了视线,心里莫名快乐起来,低头夹了块条子肉吃,刚咬了一口,便发觉身侧目光灼灼,嘴里还啃着肉便往右边看去。 俞九畹支着下颌,眼底含笑,戏谑地看着她。 她方才也喝了两杯酒,苍白的两颊浮着红晕,连日长途劳累的病态渐渐褪去,显得人更如春日繁花般美了。 姚如意还不自知,将一整块肉塞嘴里,腮帮子都顶起来一大块,她努力嚼着肉,咽下去才问:“阿姊瞧我作甚?” 俞九畹眼波流转,手里的竹箸往对席虚虚一点:“倒不是我瞧,是有人先瞧的。”没等姚如意抬眼望过去,她又笑道,“自然,这也怪不得旁人,也是你先瞧过去的呢。” 姚如意这才知道自己方才偷瞄林闻安被她瞧见了,耳根微烧,强辩道:“我只是……看看二叔可曾吃醉罢了。” 俞九畹笑而不语,只是点头。 但她那样,姚如意反而更觉着自己欲盖弥彰了。也是此时,她才开始觉着九畹阿姊与俞婶子是很有相像之处的,尤其是方才她对着她那微微眯起眼的促狭神情,简直和俞婶子平日里说八卦的样子一模一样! 逗弄够了,俞九畹有分寸地收敛了,见俞二郎已经去切羊肉,便转了话头,问她爱吃肋骨还是羊腿肉,一下便将姚如意的注意力转到了肉上。 俞九畹见她口水都要滴下来了,不免摇头。 这妮子显然还不大开窍呢! 又因如意也是婚事坎坷,是退了婚的,俞九畹便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怜意,待她便也亲近,很是希望她不要如她一般……心里便也暗暗想着替她掌眼,目光也往林闻安处暗扫过去。 她比林闻安还要大些,头婚嫁人也早,与他没打过交道,但听过他的名声,早年应当汴京城里无人不知林闻安的名姓的,只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看样子倒是好皮囊,人也持重,只不知心性如何。 飞快地打量了一眼,她便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一旁的孟庆元正时时望着她,见她眼风掠过来,还以为她是发现他自己看她,正慌乱地要转开眼睛,谁知九畹的目光已经毫无阻碍略过了他,她看的是旁边的林大人…… 孟庆元顿时心凉半截,沉了半截。之后更加无心吃喝,一场席下来都因这一个眼神心不在焉。 此时,俞二郎已经切好一大盘子羊肋骨、烤羊肉来供她们分食,姚如意一见羊肉便立刻忘乎所有,眼前只有香喷喷的肉了。 俞家今日买的羊是顶好的滩羊,肥瘦匀停,烤起来又嫩又香,皮子还焦脆,吃这样的肋骨,姚如意喜欢掰开吃,骨边肉是最好吃的,捏着骨头尖儿用力一掰,肉便顺着纹理绽开一截,露出里头烤得火候正好的嫩肉。 再一大口咬下去! 咬下去时先尝到的是皮子的脆焦,羊油香立刻随着这一口裹着热气冲出来了,接着是烫烫的肉,连着筋络嚼更香,烤之前这肉拿沙葱腌过,肉质里还混着香葱花椒麻香,这时再配点糖蒜瓣、拿个烤馍馍夹着吃那就更绝了! 姚如意吃得好满足,眼睛都眯起来了,再也看不到其他人。她过年本就没好好吃到年夜饭,连吃了好几日粥,今天终于补上了。 她连骨头茬子上挂着的那点肉丝,都放在嘴里嗦嗦,还有贴骨的那层筋也撕下来吃干净了,那筋膜烤得半透明,咬起来弹牙,胶质还有些粘嘴唇,拿舌头舔了又舔才进了肚子里。 对面俞婶子正和程娘子、银珠嫂子骂起九畹阿姊的婆母、懦弱只知道心疼他娘的夫婿,婶娘们听得那叫一个义愤填膺,个个都忘了吃,唯有姚如意边啃边听两不误。 羊肋骨她一连吃了两根,搭配着下肚两个烤馍馍,再喝了碗汤,吃了几样扣碗,才慢慢放下了筷子。这整个桌上,也就闷头吃肉的小石头和小菘能和姚如意相较高下,但两个孩子人小,吃得还是不如她那么快那么多。 旁边,俞九畹举着半根都没吃完的羊肋排惊呆了,眨眨眼,随即又扑哧笑了。她看着如意这般津津有味地吃东西,自己也有了食欲,于是也不再介怀风度,学着她大口吃起来。 嗯,别提,这般大口吃肉果真过瘾。 此时,俞婶子也已经骂到了尾声:“……你们可知那母大虫说什么?九畹气血两亏人都快死了,她说女子为母则刚,为了孩子有什么不能忍的?天底下当娘的哪个不是这般熬过来。还自夸她生完孩子当日便下地操持一家子的饭食了!这便罢了,那母大虫这等粗鄙见识原不足论。 但九畹的相公可是读书人,当年求亲时指天立誓,涕泪沾襟。如今倒埋怨九畹不体恤他那刁钻老母,说他在外奔波已是劳形苦心,归家还要调停婆媳是非,反怪九畹持家无方。你们听听,他还觉着委屈了!他不说在婆媳之间转圜,反倒说,该叫九畹体谅他娘,娘是长辈,说训诫也理当恭听。给我气得,狠狠扇了他几巴掌。二郎更是提刀就冲上去,吓得他屁滚尿流转着柱子奔逃。” “该打!正该如此打!” “后来呢?” “后来?难道还和他们这样的人家客气么?”俞婶子冷笑一声,“我们人多,他们家也理亏,我好好一个女儿交到他们手里去了半条命,只将他家打砸干净都算和蔼了!当年九畹的陪嫁,我哪怕是一个痰盂也要带走,更别提当初我们陪嫁了一整套的家具,门帘上缀的琉璃珠子我都要一粒粒拆走。陪嫁里还有匹马、一头牛,那更是连下的崽也要拉走。一张纸、一条布都不给他们留。从此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要往来了!” “痛快!还是婶子果决,否则再叫他们折腾下来,小命都没了!” 俞九畹听着众人议论,神色竟也很平静了。 自她和爹娘写信的那一日,她心里便已经对那薄情郎恩断义绝了。她自小在爹娘兄长呵护下长大,一向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决定了便不会犹豫,更不会拖泥带水还心生怀念。 二哥背着她走时,她听见相公在身后喊她,还说:“稚子尚小,娘子当真忍心?”可她即便已泪流满面,也没有一次回头。 回京路上,她便也和二哥请来的陈讼师商定,要借宋律中“恤幼矜弱”的条例尝试着争回她的骨肉孩儿。 宋律明文写了,和离后,男人若是作奸犯科犯下重罪,便能将不满三岁仍需母亲照拂的幼儿判给生母抚养至成丁。但这并不容易,若是夫家势力强大,便能通过宗族收养争夺抚育孩子的权力。 陈讼师说,开封府衙门倒是判过几例丈夫与人通奸杀人,和离后将襁褓中的女儿判给母亲的官司。但九畹的夫家目前并未犯奸作恶,即便有律法这一条,九畹想将儿子抢回来,也是极为艰难的。 但她还是想试试。 俞九畹知道一些她公爹与相公在外贪污受贿之事,只是苦于没有证据,陈讼师便指点她,叫她不要心急,慢慢着人暗访,将那些蛛丝马迹皆录于册,待证据确凿时一击即溃,或许这官司还有一线胜算。 姚如意见九畹听别人谈论自己的遭遇依旧眉目坚毅,半点没有生出什么悲戚,心中佩服,她心念动了动,轻轻喊了声九畹阿姊,等她从回过神看她,她便道:“九畹阿姊,婶子昨日便说你想来读书室看书,还愿捐书给知行斋,你若是想来,随时来就是,但……我其实还有一个念头。” 俞九畹好奇道:“何事?” “阿姊可愿来我这儿管书籍图册?学子们如今出借书籍大多从我阿爷手里借,但阿爷一心扑在教书育人上,时常没有登记在册便将书借出去了,如今知行斋才刚开业,尚没有偷盗发生,但天长日久恐生弊端。若是阿姊愿意来便帮了我大忙了。”姚如意微笑着提议道,“我已将读书室隔壁的耳旁留出来存书了,到时阿姊可以坐镇书室,平日里既可整理旧卷,也能校勘新抄的书籍,往后需编撰课业题册,阿姊也能襄助。” 俞九畹惊喜道:“当然愿意了!求之不得!” 她归家后,虽阿娘总说养她一世无妨,叫她不必担忧,但她终觉浮生漫漫,不知何处去。如今有这样的机缘,她竟能与诗书为伴,对她而言,恍若重获新生。 甚至,如意竟问她愿不愿帮忙编书!她自然愿意,还在闺阁时,她便给几位深闺才女整理了诗集,自己存了一本《浣花集》,只不过,那些珠玉文字也只是她自己的珍藏,没有公之于众。 姚如意见九畹一口答应,也高兴得很,她又不用去外头雇人了!这样最好了,都是知根知底的,省得那些麻烦事。 “阿姊,那我便给你开一月三贯的月钱好不好?一日便是一百文,你只要顾着书就行,过年节还会发衣裳和米粮的。”姚如意顺带连月钱也想一起敲定,恨不得叫九畹阿姊米明儿便来坐班。 谁知,俞九畹听了便摇头:“不成,你若计较银钱,我断不肯来。我不用月钱,你便当我是来白吃白喝白看书的人便是了,管我白日里一顿饭一顿点心,我自有个去处,何必计较什么月钱?” “那怎么行呢!”姚如意可不能叫人白干活。 她可不是这样的人。 她还要开口,九畹已经伸手掩了她的嘴,又执着她的手坦诚道:“如意,你做生意要本钱,不要为阿姊破费了,阿姊有个容身之所,又能做喜爱的事情,便足够了。况且……” 九畹压低了嗓音在她耳边说:“我并不缺银钱,之前……我阿娘给我陪嫁了洛阳的店铺和百贯银钱,大哥添妆了郊外好几亩水田,二哥也添了个铺子给我。嫁去后,正巧又遇上官府要扩建洛阳城内城,还正好拆到我的陪嫁铺子,于是我又得了官府的百贯赔款还置换了外城三间铺子,如今我每月都能净得大几十贯租银,花都花不完,多的还得费心投进钱庄里收利钱,唉!利滚利的,每月都要打理,已很烦恼了,你还要给我发钱,岂不是叫我更烦恼?” 姚如意:“……” 果然这天底下最挣钱的便是拆迁和收租了。 拆迁拆到自家,钱花不完还利滚利…… 这样的烦恼,她也好想拥有啊。 翌日,俞九畹也不必姚如意唤她,晨光熹微时便收拾得一身清爽利落,支使着她二哥俞二郎吭哧吭哧将陪嫁的几箱典籍尽数搬至知行斋。又自携桌椅,挪来一具花梨木雕云纹书案、湘妃竹摇椅,还折取了数枝寒梅供于瓶中。 待安置停当,便也十分自然地在知行斋逛了一圈,还去茶室里找丛伯买了乳茶、点心。 她便这般施施然倚坐在梅影书海之中,啜饮乳茶,闲来看书。偶见窗外探首张望的学子,便顺带招呼招呼。 知行斋的生意便如此渐入佳境,没过几日,国子监正式启学后,白日里读书室里便清静了许多,但到了午后还是有不少学子溜出来,或是在茶室里歇息吃茶,或是读读书,总爱在这儿消磨时辰。 晚上便是另一副热闹光景,读书室里几乎时时刻刻都座无虚席,向姚爷爷请教的学子都得排着队了。连茶室里也人满为患。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61节 姚如意后来才发现,还有不少挂着鱼袋的官吏进来喝茶,人数还不少,有一回还有十几人结伴来的,聚在茶室长桌那儿追忆往昔、喟叹连连,好似来这儿开同学会似的,也不知是为什么。 这样也好,姚爷爷和丛伯傍晚虽忙起来,但白日清闲,正好休息,也算能劳逸结合。且孟博远人一散学便会来帮衬,倒让她的自习室运转得很顺畅了。 姚如意如今每天过去转转,统计货品情况,及时补货,其余大多时候还是在杂货铺里。 这样的日子很快便过去了,转眼春闱便迫近得不到三十日,紧张焦灼的气氛笼罩在国子监上空,来知行斋的学生更多了,人人步履匆匆,夸张些的走路时都在喃喃自语背书。 就连耿灏这样的公子哥儿都在知行斋包了个雅间,夜夜过来苦读,上回姚如意还见他好声好气地捧着习题去请教姚爷爷,令她十分惊讶。 而她筹备了很久的科考刷题集也终于赶着刊刻出来了,一本本紫色封皮的《三年进士五年状元》摆在了知行斋的大门口。 姚如意又做了个辣眼的大告示来宣传,果然一贴出来便引得学子们驻足围观。 第52章 应试题 话音未落,姚如意便被拉进了一…… 依旧是那个大红大黄又大蓝的招子。 耿灏先前知行斋开业被辣过一回后,如今第二回 见,竟有两分平静与定力了,虽还是觉着很丑。 正思忖间,门口孟博远的大嗓门又在耳边炸开了。 耿灏皱着一张脸,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看他手里捧着本紫皮的大书直吆喝: “各位同袍!各位同窗!如今科考一年难似一年,经义子集读也读不完!怎么办?‘三五在手’,状元你有!咱们这本书,先破经义关,批注全用朱笔勾注,你看得清晰学得明白!二通策论窍!范相《民事疏》逐字解析,民本、变法得分金句通通归纳在册!三过诗赋坎,五言八韵总跑调?‘三五’把破题、用典、押韵一桩桩分析,还收了当朝三百首好诗好词(需另外购买),手把手教你落笔成绝句!” “这还不算什么!还有!今日十人合买可打八折,还送真题密卷、探花郎亲笔书签及姚博士的《小楷速成临帖》!赠品有限,先到先得啊!” “晨读经义破万题,午练策论定国策,夜习诗赋筑华章。三五伴你前程似锦、金榜题名——” 耿灏嘴角一撇,倨傲地斜眼瞅了瞅那孟博远,本想抬脚就走,身子却很诚实,已摆手叫耿牛去买了。 说得唾沫横飞的,他倒要瞧瞧有多大能耐。 说罢,他大摇大摆摸出会员卡,晃进了知行斋。刚一进门,就听得读书室里好些学子都在念叨这书。 竟已有手脚快的买了来,此时正大方地摊在桌上给旁人看,有人翻了几页竟神色恍惚,连声称好,转身就往外跑着去买。 真有这么好? 耿灏站门前听了一耳朵,也觉心痒,正要去他专用的雅阁等他的那份“三五”,冷不丁又听见个细声细气的学子在叹气: “书是好书,就是价儿高了些。这‘三五’竟要三贯,单买真题集也要八百文……如我这般手头拮据的寒门学子,可怎么好?父兄官位低微,本就家境清贫,读书不易,又出了这样的书册来,难不成只有富家子弟才能高中?读不起这书,就活该落榜么?姚小娘子如此做,实在绝了我等的路!” 耿灏听了,眉头就拧起来了。 幸好读书室里还有明白人儿,当下就有人驳他:“李兄此言差矣,姚小娘子这书刊刻得多精细哪,她请博士们编纂、去雕版坊开模、纸张工墨等等哪样不要钱?何况这书如此花心思,收了这么多年的题,还有如此多注释,如何不值得三贯?你那书囊里没批没注的四书五经,哪本不要一贯两贯?” 还有人一眼看穿,嘻嘻一笑:“李兄,你莫不是收了刘家书肆的银钱,今儿特意来坏姚小娘子好事的吧?你自个说这话不觉着好笑么,去年刘家请了四个没名没姓的老学究编了本《策林》,酸不溜丢的,还卖两贯呢!如今你到知行斋说这话,言语间多有意图煽动小官子弟的意头,自己不觉得亏心?” 一句惊醒梦中人,这话一出,众人看那姓李的眼神都变了。 温和些的便劝道:“是啊,李兄,你这话确实偏颇了。” 更有人冷哼一声,直言不讳:“若是少读这样一本书便能抵过你曾经多年下的功夫,那你这书也读到狗肚子里了!趁早别读了!” “旁的不说,依我看啊,刘家出的《策林》,也比不上姚小娘子这本‘三五’,虽说贵了一贯,可这本书底下著书人是姚博士、姜博士,还有林闻安大人!都是有名有姓的!姚博士早年便有儒士之名,姜博士博通各科,最要紧的是林大人……” 说话的是头一个买了书的,他当时便是听见赠送林闻安亲笔书签才买的。此刻,他正把挥毫写了“纵有狂风平地起,我亦乘风破万里”的书签爱惜地搂在怀里,一脸敬慕: “十二岁秀才、十五岁举人、十七岁探花,林大人之后,至今还未出过比他更年轻的进士!这样的人亲自编书教你科考,才卖三贯,你还嫌东嫌西?” 那姓李的被群起攻之,还不服气,小声道:“谁知他有没有真的编,收了银钱挂个名也未可知。” 头一个买书的学子见他这般不可理喻,气得将书全收走,怒斥道:“人不可与蠢猪同伍也!告辞!” 那人边走还边生气: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也就汴京城里、国子监内舍生有这般傲了,放在洛阳、郑州或是其他州府,有写得一笔好字的进士,哪怕有只字片语流出,都能炒到数贯! 不少人都对那李学子满脸鄙夷地起身离去,有个满身挂满“逢考必过”“文昌庇佑”符咒的学子也跟着众人走了出来,他手里正搓着个檀木手持,还跟同伴神神叨叨: “别的不说,这书就比《策林》吉利!单单冲这个我也愿意买。《策林》是蓝皮,这书是紫皮,这不正应了日后紫袍加身的愿景?再说这书名。‘三年进士,五年状元’,听听,听听!谁听了不喜兴?多花一贯买个好口彩,多值当啊!” 他同窗不禁笑话他:“人家上进你倒上起香了。” 几句话之间,所有人都走了。 那姓李的被人戳穿,又被众人孤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地独坐了片刻,也只好灰溜溜走了。 耿灏在门口听了个真,冷哼一声,还冲那李学子背影狠狠啐了口唾沫。 先前姚小娘子要开这知行斋,便广发问卷,又召过不少学子来详谈,问明他们最需要怎样的学辅书册,因此大伙儿早知道她要刻书,心里也有些期盼,纷纷提了建言。 这件事便这般传了出去。 刘家书肆一直是国子监里唯一的书肆,先前姚小娘子开杂货铺、弄读书室,他们都没作声,后来一听她也要刻书,便坐不住了。 虽说碍着林闻安这个与姚家亲如一家的大官不敢明着来,背地里却抢先刻了本《策林》,还拿姚小娘子问卷上的话做噱头,号称是名师编纂,如何能为学子们指点迷津。 好些学子不明就里买了,读完大失所望,连带着对姚小娘子还未刊刻出来的书也没了信心。 毕竟,连刘家这样常刻书、纂书的书肆都只能做出这样老掉牙的书来,姚小娘子这样年轻的女子又能做出什么好东西来? 这事儿耿灏也有风闻,还特意去杂货铺买了根肉肠,以为会看到哭哭啼啼、唉声叹气的姚小娘子,没成想她没事儿人似的,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也没有去纠缠,甚至没为此多说一句话。 倒像压根不知这事一般。 当时耿灏瞧着,心里高看了她几分。 以前,他嘴上虽各种嫌弃姚小娘子是个家道中落的商贾女,只知道开杂货铺卖些便宜玩意儿,行事又有些粗俗无礼,但后来,渐渐便不再这般提了。 读书室、长柄墩布、皂角粉、各种小食,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真不是常人能想出来的。 就比如这……三年进士五年状元,谁家刊刻书籍不取些庄重些的名字,以示自己这书学问高深,但姚如意偏不,她偏要取这样和那辣眼招子一般,叫人听见便再也无法忘怀的名字。 何况,耿灏向来是对女子宽容些的,尤其是姚小娘子这样身家凄惨却又不自怨自艾尽力谋生之人,更该照顾她生意。他平日里路上遇见乞讨的妇人,哪怕捂着鼻子嫌脏,也会掏荷包给银钱。 就算耿牛说那妇人是惯骗,靠乞讨都快能在外城置房了,他还是给。风闻之事不知真假,苦难之人却近在眼前,耿灏懒得为几十文钱烦恼,看见便施舍,他心中舒服就成了。 反正他不缺钱。 没法子,他便是如此天上地下难寻的好人。耿灏自我肯定地点点头,进了他的雅阁一屁股坐下。 没一会儿耿牛耿马便捧着一大盒书来了,还骄傲地把东西都堆到他面前,喜气洋洋道:“灏哥儿,咱买的是精装册,要五贯钱呢!如今也就咱们买得起精装册,还多送了好些东西呢,划算得很,你瞧!” 耿灏还没来得及翻书,先瞅见那堆赠品了,毫无防备地拿起来一翻:《宝元元年至宝元八年省试、府试真题集一百题》《诗词必练一百题》《策论一课一练》《科举冲刺三十日》。 他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半晌才抖着手问耿牛:“……你是想逼死我?” 一百题又一百题,他要写到什么时候? 耿马挠挠头,嘿嘿笑:“精装册就带这些,灏哥儿慢慢写便是了……” 耿灏翻了个白眼,摸了摸封皮上烫金的那八个字,三年进士五年状元啊,真是痴人说梦,可却莫名叫人心生希冀。他还翻开了那本又大又厚的紫皮书,头一页是目录,他才读了一两行字,便有些新鲜地“咦?”了出来。 目录上是加粗浓黑大字: 壹、科考大纲分析与核心知识图谱 壹甲、考试结构详解 他好奇地按照目录所示页码对应翻到了“壹甲”。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怪图。 那图以一个个框里有字、以箭头连缀的树状图画,从上到下把解试、省试、殿试三级考试的科目、侧重标得清楚,还注了关键时辰,算出国子监学子各场考试的中榜比例。 细细看了,耿灏那三白眼便不由得睁大了。 他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图,一开始不解,但一旦看懂后便觉着天灵盖好似被人撬开了似的,有种无比清晰的感觉。 就一张图,也没什么累赘言语,便将科举三场大试都解清楚了。 这东西……有点东西。 接着往下。 壹乙、科目深度解析 也是一张图,或许不是图…… 耿灏不知要如此描述。 那是一张经纬纵横、横竖平直画了一个个方形小格子的图表,横向标了《论语》《孟子》《诗》《书》《易》《周礼》《礼记》及《春秋》各本经义的名称,纵向则写了宝元元年科举变法前后几年的时间。 中间格子则填着每一年这些经义的出题数量。如此,便将科考侧重“诗赋、帖经、墨义”中历年出题比例变化统计对比了出来。 旁边甚至还有一个小图,一个个竖起的方柱在“l”型的纵线横线上拔地而起,纵线旁边标注数量,横线还是那些子集经义的名称,出题数量多的经义方柱便高,高低错落,如此更是明显,一眼便能看出科考中最常考的是哪本经义了。 耿灏看得目不转睛。 往常讲学博士总说哪篇经义最是紧要,还要长篇大论说一堆缘何重要,耿灏听了就忘,脑中毫无痕迹,如今一目了然!他不需要任何人为他讲解,不过两张图,便一下将这些都记在心里了。 耿灏心中不由惊叹,真好,傻子都能看懂。 不知傻子如何,他反正看懂了! 再往下也是如此,用图表分析出了策论中被边防、吏治、青苗法、市易法、保甲法、王相公变法、范相公变法等七大专题中哪个最重要、最常考。 之后,不仅收录了范丞相、王丞相与历年甲榜前三政论范文,还为他详细解析起了这些牛人之所以写得好的原因。 没有长篇大论,对于策论,只写了一句加粗的朱红大字:“‘三段法’为策论通用法。” 往下才言简意赅地用墨字注释。 耿灏不自觉便将那段注释喃喃地念了出来:“策论起源于汉代策试,是朝廷针对时政治国等具体事宜“献策谋断”的文体,因此,策论的核心是‘以致用’。对策揄扬,大明治道,不仅要提出观点,更需援引史料、经典或现实案例作为论据,从而给出具体可行的对策。故而,不论是何种论题,皆可按‘明题立言、析因理论、施策献策’的三段式结构破题;而三段式结构,又能继续细分为总分总、递进式论证两种框架……” 耿灏手有点抖,心也跳得有些快,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沫。 他居然……看懂了…… 平时讲学博士讲一百遍“破题要巧“立意要高”,他却不知何为巧又何为高?他总是博士讲了这道题,他便只会这道题,下一道又不会了。 这也使得每道题在他眼里都是崭新的,题认得他,他不认得题,学得如无头苍蝇,东一点西一点,还不成体系、稀里糊涂。 这也是他不爱读书的缘故,读得实在犯困,还不如回家睡。 如今,他却好像懂得怎么写策论了…… 接着,这书又挨个讲了诗赋、时文、经义又如何如何,看得耿灏眼都不眨。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62节 第一节 看完,第二节便是针对之前教的那些法子,对应的“真题解析与模拟训练”,耿灏看到那些题,便下意识尝试着用前头提及的办法去解,一步步竟然还挺顺畅! 这让他的手都有些蠢蠢欲动,此刻,他竟觉着自己强得可怕! 但他还是忍住没有动笔,继续往下看。 模拟训练后,便是“历年真题汇编”,书里收录历年经典试题,还附名师评卷批注,不同于往常“甲乙丙丁”粗略的评判划分,此处是将甲等划定为“九十至百分”,乙等分为“八十至九十”,以此类推。 这样细分,一篇文章里,哪里得分都有相应批注,或是格式严谨、或是立意扣题、或是文辞优美、又或是字迹工整,每一项都分析了之所以这些文章能评为“甲等”或“乙等”的原因。甚至还有反面例子,为何写得不好评了“庚等”也有对照。 而且,评卷人在旁还有署名。 言辞激烈直白批注得最细致、评卷的字都快比文章更多的是姚博士,另一类言语温和多有鼓励的是姜博士。 和姚博士的毒舌一脉相承却又更言简意赅懒得多写一个字的是林闻安。 旁人或许不知,但耿灏因家世卓越的缘故,知晓不少国子监各位博士的资历与内情。 姚博士、姜博士年轻时都是关在考院里出过科举试题的,如今两位老博士都已致仕,不再任国子监博士一职,但是……还有比科举出题人更令人信服的评卷批语吗? 至于林闻安更不必说,他只要站在那儿,便足够令人信服。只不过,耿灏看了他评卷的那篇策论,嘴角便无言以对地抽了抽。 姚姜两位博士,阅卷时不仅是评分,还会仔细写明哪里好哪里不好,叫耿灏看了还是很有感悟的。 这林闻安呢?他批卷除了评分,批语只写“好”“尚可”“差”“极差”“累赘”“病句”“错字”“一塌糊涂”“不如拿去烧火吧”。 耿灏看完深吸了一口气,默默翻了过去,决定遇到他批的便不看了,毕竟毫无价值! 这人怎么回事!好生可恶! 第二节 便大多都是讲题、练题,最后分了个“专项突破”,一堆密密麻麻的题目,还专门附了一本范文作为答案。 他看了眼,那些“答案”竟然都是林闻安亲自下笔写了,姚博士和姜博士为他批注的。耿灏惊愕地算了算,他竟为这本“三五”,一口气写了十余篇的范文! 他看得眼都直了,虽未细看,他从字迹与批语便知这林闻安写得一定很好。不是,爹不是还与他说过军器监忙得很,这林闻安日日都熬到宫门闭了才归家吗?事务如此繁杂,他怎有这般多时辰写这些?怎么,独独他一日有二十四个时辰吗? 耿灏写一篇策论起码要两三天,有时想不出如何破题,能抓耳挠腮十余日……正这么想着,他忽然发现这些范文底下不仅有林闻安的署名,名下还对应着署了日期。 一看,十余篇,他只花了两日便写完了。 耿灏:“……”他跟他拼了!! 回想起那冷淡的死鱼脸儿,耿灏更嫉妒更生气了,但这本书他还是爱不释手地看到了最后。 半个时辰后,他终于读完最后一页,也长叹了一口气。他将这本书捂在胸口,神情都有些恍惚了,不住地喃喃自语:“好像真的懂了。” 以前先生说什么他真是怎么都听不懂,既不知为何要如此写,也不知为何要那样解。 之后便也愈发不想听课了。 但他如今好似却明白了。他缺的好似便是这个,他正是需要有人告诉他这些啊!为何以前博士们都不说呢?如今这本书便好似为他指引了一条康庄大道,他只需按图索骥往前走便行了! 且看完后,他便有了个大体的印象,从最初知识解析到最末的习题,每一项都是环环相扣的。那些知识也是从易到难,一步步加深,最后再以数量庞大的习题巩固这些知识。 他将这本书看完,便有种他其实不是人,而是一只满丰农场里的填鸭,有人将四书五经中的知识全都搅合成麦粉做成馍馍,不管不顾掰开他的鸭嘴,往他嘴里狂塞的……感受。 最后一部分,还写的是“全真模拟试卷”,竟按省试府试等科举场次的试卷规格设计了三场九卷习题: 首场:《论语》《孟子》经义各一篇,五言诗一首 次场:《周礼》《礼记》经义各一篇,策论一篇 末场:时文五道 按着这卷子做下来,便好似考了一场科举似的。 耿灏捧着这书,忽地立起身,在屋里急急地来回走了两遭,却仍觉着心绪激荡,再瞧耿牛耿马方才抱来的一堆“一百题”竟也不觉着扎眼了,反倒目光炯炯,恨不得今日便狂写一百题! 金榜题名,易如反掌! 耿灏在雅间里兀自激动时,程书钧正站在姚家杂货铺门前,面红耳赤,对着姚如意连连摆手:“不不不……这么贵重的书册,我实在不能收。” 今儿天色阴沉,瞧着怕是要落大雨,姚如意惦记着院子里晾的衣裳,不由分说将手里的“三五”塞进他怀里:“你且收着,这是刊刻时不慎沾了墨印或是页码有误的,统共有好几本这样的,卖是卖不得了,但内容都是好的,并不碍着读。你收了,算我答谢你这些日子常来搭手帮忙。” 程书钧下意识抱住了那叠书册,转瞬耳根又红透了,不知所措。 方才姚小娘子往他怀里塞书时,指尖蹭到了他胳膊,程书钧登时便如泥塑木雕般僵住身子,定成了一截木头,连喉咙里都好似结了冰,他张了张嘴,也没能发出声音。 姚如意没在意,也没发觉,与他说罢,正好见林维明打着哈欠从林司曹家出来,她立刻眼睛一亮,抱着剩下几本瑕疵的“三五”,冲着林维明奔去:“林家大郎!留步!” 早春料峭,风刮来脸微微有些疼,程书钧望着姚小娘子跑向林维明的背影,瞧着她同样给林大送了一套书,把林维明那厮喜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他的嘴角却牵出了一丝有些苦涩的笑。 他瞥向自己书包袋子上挂着的那只胖葫芦,有些怅然地用手拨弄了会儿葫芦。 就像葫芦一般,那天收到后,隔日他便在孟博远和林维明家里看见了好几个,小石头甚至有四个,不仅有万事如意、福禄安康、还有五福临门、财源广进。当时小石头嚼着炙肉肠,晃着小胖腿,很得意道:“如意阿姊说,随我挑呢!要多少都成!” 卢昉、柳淮言等人也有,连耿灏那十二个仆人也各个都有。 其实那时他便知晓,自己在姚小娘子心里与旁人并无分别。 她对所有人都很好,是因她本便是个很好的人。 程书钧叹了口气,捧着书也慢慢走进了知行斋。今日其实是国子监内舍生“十日一沐”的日子,但春闱迫近,国子监大多学子都没有归家,知行斋里便显得格外热闹,读书室里的位置早已坐满,听闻有人天不亮便来替同窗占座的;还有人不怕冷,自带马扎,三三两两坐在廊下大声背书。 他往茶室里望了一眼,茶室里虽也坐得满了,但人比读书室里少了些。 因为今儿汪汪也是“休沐”,姚小娘子说,知行斋开业一月,汪汪胖了三斤,便定下了“五日休沐两日”的规矩,今日它应当是被送到姜博士家里,与他家的狮子猫一块儿玩了。 虽没找到空位,但他还是走了进去。 因他瞧见了角落里坐着的卢昉,他正喝乳茶,面前还放着一碟米饼,在他旁边挤挤还是能搁下一张板凳的,程书钧便过去坐下了。卢昉眼下青黑一片,见程书钧过来,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算与他打招呼了。 程书钧好奇道:“你这是怎么了?读书读得这么勤?” 卢昉苦着脸道:“别提了,上回白日里吃了一杯伯牙绝弦,夜里没忍住又吃了一杯云雾栀子,这下好了,夜里三更都过了我还瞪着俩眼,一点都睡不着!之前丛伯说这乳茶里放的茶叶都是极好的茶叶,很能提神,叫我夜里别喝,我还不信呢,也算自作孽了。如今我是夜里不睡,白日犯困,怕堂上听讲睡着,便又只得来点一杯乳茶提神。” 他顿了顿,更是悲愤万分:“但提神是提了,到了夜里又睡不着了!如此循环往复,没个头了!” 程书钧哭笑不得,也就卢昉身上会发生这些倒霉事。 幸好他手头紧,从没有点过乳茶。 卢昉叹了口气,他也觉着他气运不佳,但幸好都只是些小事,便也不在乎了,叹口气便掏出书来接着读。 程书钧看他读书,也忙打开怀里的“三年进士五年状元”,本只是想随便翻翻,没想到一看便收不住了。他与耿灏一般,只觉思路豁然开朗。又因他本就用功,书本就读得通透,看完更有裨益,这书中好些说法虽新鲜,实则与他先前自己费尽心思归总出来的法子不谋而合——果真好书! 他沉浸在其中,一读便是两个时辰。直到腿坐麻了、腹中也水涨得厉害,才踉踉跄跄出去上了茅厕,却惦记着继续看书,匆匆回来又读起来。 他读书读得太入迷,直到天都黑了,门外忽然跑进来一个少年,义愤填膺道:“各位同窗!真是气煞我也!我有个邻居家的小子就读辟雍书院,方才他与些辟雍书院的学子竟讥讽我们是靠恩荫进来的膏腴子弟,若不是投得好胎,哪有读书的份!还说他们辟雍书院又出了几个寒门贵子,下月春闱,定能再次力压国子监,包揽三甲!” 茶室里,几个学子腾地便站了起来,大骂:“哪个混账东西放的屁,去年前年,三甲都在我们国子监,他们怎么不说了?如今倒来嚣张!” 有人思索道:“这事儿我好似也有所耳闻,听闻辟雍书院确有个厉害人物,去年旬考考了甲榜头名,我们学斋的博士与辟雍书院的冯博士沾亲,寻了他的卷子回来看,的确写得好,恐怕正是因此他们才有如此说法。” “也太目中无人了!” “就是,咱们还没笑话他们都是一群前朝遗老、穷酸泥腿子呢!他们倒先骂起我们了!我们爹娘挣下的恩荫怎就见不得人了!我每日挑灯读书也到三更天呢!不行,气死我了,我今晚便要将这三五啃透,届时春闱下场,必要狠狠挫挫他们的锐气!什么东西!” “带我一个!”“今儿便在知行斋不回去了!” “对了……”另一人眼珠子一转,“你们也把着点嘴门,可别把这书露出去,休叫辟雍书院的人也知道了!” 大伙儿又开始筹谋起如何能保密,程书钧没有掺合这,只是后知后觉:他怀里这本书,才不过一日功夫,竟已几乎人手一册了。也多亏了姚小娘子送了书给他,否则他如今想买只怕也买不到了。 正此时,窗外哗啦啦落起大雨来。 程书钧又被这雨声打搅,匆忙转头去关旁边的窗子,便见姚小娘子收了伞,急匆匆进来。他动作一顿,目光便下意识随着她转向了柜台处,听见她急切与茶室里正擦拭杯盏的丛伯说道: “丛伯,二叔今儿出门可是没带蓑衣和伞呢?” 丛伯怔了怔,点头:“是没带。”扭头又看了看雨势,“怎的突然下了这么大的雨?” 程书钧便见姚小娘子少见地蹙起眉头,眉目里很快笼上一层愁绪和担忧,轻声道:“二叔近来不论忙得多晚都会归家,如今这般大的雨,可如何是好?” 丛伯想了想,宽慰道:“不妨事,宫里有内侍照应,断不会叫二郎淋雨的。小娘子安心吧。” 姚如意却没作声,立在那儿想了想,下定决心道:“如今家里这么些人,数我最闲了,我带大黄去给二叔送蓑衣和伞吧。丛伯,这里便劳你多多照看了!我去去就来!” 话音未落,也不等丛伯伸手阻拦,她撑开伞,又转身跑进了已连成一片的雨幕里。 程书钧目光便又随着她的身影出去,只觉着自己的心也随她落入大雨中,湿漉漉、沉甸甸的。 宫里怎会缺伞呢,不说每道宫门都有人值守,便是到了宫门口,守门的禁军难道会坐视不管吗?程书钧低头苦涩地晒笑了一声。 不过是想见他,才会关心则乱、当局者迷。 姚如意的确没有多想,她回了自家,手脚麻利地将蓑衣和大伞都各自裹进油纸里,她也给大黄戴了小斗笠和狗狗穿的小蓑衣,之前俞叔去马行街给鸟儿买鸟帽子衣裳,顺带买了几副狗蓑衣回来送她。 她收到忍俊不禁,心里还想猫狗铺子里竟然还有卖这东西?而且这东西还有人买! 如今打脸了,她也用上了。 她牵起狗,撑起大伞匆匆出门去了。 丛伯虽说不用担心,会有内侍会照应,但她还是不放心——她知道这个时辰了,林闻安一定不会为了这些事去麻烦内侍的。上回他回来也下雨,只不过那天是绵绵细雨,不打伞也无妨。 他没有亲随,自个慢慢地淋雨回来了。 姚如意见他浑身都沾了雨水,还埋怨宫里怎么回事,连伞都不给一把。 林闻安不在意地掸了掸袍子,淡淡道:“宫里那些底下当差的小内侍,大多才十二三岁,便日日天不亮起来做活,从早到晚都不得闲。其他人我无法庇佑,但跟随我的那两个内侍,我力所能及,便不需他们如此辛苦。”到了该下值的时辰,他若还要留下来忙碌,便会打发那些内侍自去用饭歇息,严词勒令将人赶走,不许他们回来伺候他。 是以,姚如意便猜,今日必定也是如此。 况且,下雨天……他腿会疼。 姚如意便这般牵着大黄、提着风灯冒雨前行,她虽披了蓑衣戴了斗笠还打了伞,但今日风斜雨急,等她到了宫门口,身上衣裳还是湿了半截,发髻也被打湿了,鬓角的碎发湿漉漉贴在脸上,显得有些狼狈,风吹来竟有些冷了。 宫门处值守的禁军目光警惕地望了过来,就要呵斥她,里头厚重的门栓却忽而一动,已经落锁的门开了一人宽的缝,那几个禁军见怪不怪了一般,立刻便恭恭敬敬地扭过身子,深深行礼:“见过林大人。” 林闻安有些沙哑地应了声,揉着有些酸胀的额角,伴随着雨声跨出了宫门。 他今日极其疲惫,新造出来的猛火油炬回火虽有极大改善,但仍有炸膛几率,他为此演算了一整日,却尚未查出问题所在。 此时,他满脑子都还是不断流过的术式与数字,自发在他脑海中重组。他已经算了很多次,演算出来的数字定没错,那错的是谁?是火药提炼的纯度不够还是工匠铸铜时有误差…… “二叔!” “汪!” 他忽然定住了,惊愕抬起眼。 大雨滂沱,宫墙下风灯摇曳,被雨水打得朦胧的黄晕里照亮了一张笑眼弯弯的小脸,她发丝微湿,睫毛上都被雨水润得一簇簇垂下来,眸子却像被这场夜雨洗得极亮,映着灯笼里的烛火,仿佛将他疲惫不堪的身子都照得暖了起来。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63节 大黄也穿得怪模怪样,甩着尾巴冲他叫了几声。 雨噼里啪啦落下来,似穿透了他的骨骼,尽数打在了他的心上。他的心错乱地跳了一下,沉默而克制地凝望着她,指尖微微蜷缩。 “我果然猜得不错!来得还巧,一到你便出来了!”姚如意没发觉他的异样,高兴地迎上前,把伞和蓑衣都递过去,虽然自己冻得指尖都有些颤,却一点也不在乎似的,“快将披风解了吧,披这个……” 话音未落,姚如意便被拉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她一愣,手里的伞与蓑衣尽数掉落在地。 方才,林闻安向她跨了一步,一手攥住她的胳膊,单手扯开颈下的披风系带。 墨色披风展开,他垂下眼睫,微微俯身,将她冰凉的身子裹进怀里。 第53章 要生了 他阿娘快生了。 雨在灯影里纺作银毫,细密斜飞,雨伴着风,风挟着雨,斜斜地划过暗沉的天幕。 宫墙外长街行人也被大雨赶得零零落落,唯有远处的灯火还亮着,但也被水雾晕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了。 望在眼里,显得愈发不真实了。 姚如意僵在原地,也觉着自己在做梦。 头脑一片空白,心也跳得乱糟糟。 她的鼻尖正抵在林闻安衣领处,额头甚至触到了他的喉结,随着他轻微吞咽滚动,有些硌人。她贴着他的胸膛,满目昏黑,唯有披风被风雨卷起时,漏进几缕被大雨混沌的光。 人若目不能视,余下诸感便格外分明,乃至时间也是如此,或许仅是一刹那的事,却被拉得很长。姚如意耳畔,雨声铺天盖地,嘈杂得掩盖了这世间一切声响,唯独盖不住她的心跳。 方才,她的手猝不及防被拉近时,下意识抬了起来,此时正抵在了他胸膛上。即便隔着两层衣裳,她掌心里仍能觉出那硬朗的肌骨轮廓以及……布料因被雨水洇湿,源源不断地透出肌肤微烫的温热。 鼻尖还萦绕着那股熟悉的药味,被雨水冲得很淡,明明人苦涩的味道,她却只闻到草木清冽,仿佛轻嗅着一丛被雨天打湿的青草。 姚如意想,自食菌中毒那日起,她的脑子便好似没好全。此刻,此刻羞窘归羞窘、紧张归紧张,竟没有任何抵触,反而蔓生出一点点隐秘的欢愉与安心。 那一点点的情绪,是从心海深处冒出来的细碎水泡,她自己都很难察觉,只想着:她的脑子一定是被菌子毒坏了,都怪官家。 这时,大黄忽地抖了抖皮毛,水点子溅得两人鞋面尽湿。这一下似乎把他与她都惊醒了一般。原来箍在腰际的臂膀蓦地卸了力,林闻安松开手,却仍用披风护着她,他望着她发间沾的雨珠,声音在雨声里显得微微有些哑:“……雨势太大,我去雇车,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他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伞,抖掉雨水,撑开,就这么快步走出了宫墙下那一道窄窄的飞檐。 而姚如意,等他身影都被滂沱大雨吞没,才渐渐从愣神中苏醒过来。她也说不清此时心里什么想头,低头将戴着斗笠的大黄往屋檐下扯了扯,望着大黄那湿漉漉的小斗笠发了会呆,又蹲下来,拧拖把似的,给它拧了拧湿透的尾巴。 风裹着雨丝,宫门灯笼在风里乱晃,宫墙上便也尽是斑驳的光影与汇如溪流冲刷而下的水注。 起身时,她也抬头看了看那一排晃得厉害的八角风灯,目光再垂下来时,才发现方才守门的禁军一直极有默契地立着不动,眼观鼻鼻观心,好似眼前压根就没有过人一般。 她顿时有些替他们尴尬起来。 对她这个异乡人而言,拥抱其实不算什么大事,四处求医那几年有幸和外婆一起挤过北上广的春运绿皮车,毫不夸张,她被挤得一分钟能拥抱十几个人,五湖四海,男女老少,哪儿的人都有。 但可搁在此间,约莫是了不得的大事吧?那……今日二叔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是周全的人啊……姚如意望着大雨,冥思苦想。 等一辆马车破开厚重雨幕,缓缓停驻在她眼前时,她都没想明白。上了车,她远远拣了最远的角落坐着,不敢抬头,更没想好要如何开口询问,犹犹豫豫下,她便心不在焉地给大黄擦毛擦了一路。 擦得大黄脑门毛都快打结了,一直拗过狗头瞅她。 后来下了车,她先牵着大黄匆匆进了院子,林闻安则在门前与那车夫会了账,多给了不少赏钱,打发了他走。待返过身来时,她已经半个身子都进了屋,就差把房门都栓上了。 林闻安快步穿过窄院,抬手抵住即将闭合的房门。 姚如意怔怔地望着他。 春夜骤雨之中,高挺的眉骨,静默深邃的眼,在看过这双眼睛之前,姚如意从不觉谁的眼睛好看,看过后,似乎便仅有一个答案。 他没有再往前,只是站在门口,低低地对她说了几句话。 他说…… 晨光自云隙中挣跳出来,天地吐露出金光。那夜没头没尾的大雨后,便连着晴了两日。今晨尤甚,卯时未过,日头已经来了,将巷子里的老宅旧瓦都晒出一层毛茸茸的金辉。 国子监还未敲晨钟,知行斋里已是读书声声,姚如意与小石头肩并肩在文房铺子里排排坐着,一大一小,都将两只胳膊搁在窗口支起的木板上,齐齐捧着脸,齐齐叹了口气。 小石头的烦恼很简单。 他阿娘快生了。 姚如意的烦恼其实也不复杂。 已经两日了,她脑海里仍萦绕着那晚,林闻安对她说的话。他的声音低,说得缓慢,却像雨滴似的一个字一个字滴入她心里,至今仍在她心头泛着一圈圈极细的涟漪。 “如意。” “我原非你亲族长辈,亦不愿是。” “若你情愿,往后直呼我名姓便好。” 他说这话时,她因这句话一晚上都没睡好,梦里一夜都是潮湿的大雨,也一直深陷在那其实不过须臾的拥抱之中。她在梦里似乎始终攥着半片湿透的衣角,周身也裹在药香与水汽氤氲的暖意里。 梦里,她很想对他说什么,却又无法开口,急得她满头大汗。 次日,她顶着黑眼圈起来,穿衣梳头都磨磨蹭蹭,却还是在头花盒子里,千挑万选了一朵粉嫩的桃花簪在头上。推门出去时她也在脑海中天人交战,生怕一出去便见到林闻安,那她到底该叫他什么呢? 但她走出去时,只看到哼着小曲儿又在松地的丛辛、喂小狗的三寸钉、对着镜子臭美修胡子的姚爷爷,以及在灶房里张罗朝食的丛伯。还有正肚皮朝四仰八叉横睡在大黄和其他小狗身上的汪汪。 她反倒矜持起来,不好意思问,便前后甩着胳膊,佯装晨练四处找了一圈,连角门前那排狗窝都掀起来看了。 他不在。 放下狗窝,悻悻而归。 直到丛伯端着朝食出来时说了声:“小娘子、姚老先生,快过来用饭吧。今儿不必等二郎了,一大早宫里来了人,匆匆将他叫走了。” 姚如意顿时便立在原地,心里像顶了个锅盖,一下把她乱撞的心罩住了,这锅盖还用醋泡过似的,叫她满心都酸酸的、闷闷的。 她只好怅然若失地挨着案边坐下,拾起了筷子,端起了碗,狠狠吃了两碗粥还配俩大馍馍。 正出神时,小石头又重重叹了声。 姚如意偏头端详小石头这沉重的模样,心里颇觉有趣,便关心地问道:“英婶子叫稳婆上门瞧过了没有?估摸何时要生?” “稳婆说我阿娘有些见红了,就这两日了,快则今儿便能发动,慢便还要捱到明日,单看我那小妹妹何时愿意出来了。”小石头对他阿娘的事情样样门清儿,还学着大人的样子,老气横秋地说话,“我看,若是明儿没动静,便要喝催产药了。” 姚如意昨儿听说英婶子快生了便给小石头放了假,还特意裁了二尺红绸过去林司曹家,挂在了英婶子的门楣上。 她听俞婶子说这样能为产妇辟邪镇宅,虽知晓没有什么科学道理,但她还是遵从着此时的习俗。毕竟在里头挣命的是英婶子,若是能叫她安心些,便已是这两尺红布发挥作用了。 林司曹为此一早去衙门里告假,还说要去医馆买一根参再请两个医娘过来候着,应当一会儿便会回来了。 林维明几个兄弟也逃学在家,小石头才敢出来买面脂。 所以今日,姚如意本是准备自己来守文房铺子。却没想到一早,小石头竟又过来了,他带了这些日子攒下的工钱,在姚如意的杂货铺里挑了一大罐最贵的龚胜春面脂,还细细选了他阿娘最喜爱的山茶花味儿。 可他买好了也没有立马回去,而是又跟着姚如意来了文房铺子,挨在铺里坐立难安,烦恼地不知如何是好。起先姚如意问他他也不说,后来才低头紧紧抱着怀里的面脂,嗫嚅道:“我觉得阿娘好辛苦。” 他扁了扁嘴,头越埋越低,声音也抖:“她昨日坐着洗衣裳洗太久了,起来时头发晕,不小心摔了一下才见红的。我爹不在,我也不在,哥哥们要备考都上学去了也不在,只有阿娘自己。” 幸好那时她已足月了,她和孩子都没摔出什么毛病来。虽然娘说自己没事,她生过他们几个孩子了,自己心里有数,但小石头还是害怕,薛阿婆跟他爹说,外头总说头胎最难生,后面几个便都容易了。但她跟着当太医的丈夫见识过不少,其实女子不管生几次,对当娘的来说都跟豪赌似的,顺利便罢了,不顺也得去鬼门关里走一遭。要他爹警醒起来,可别大意。 小石头根本不敢想没有阿娘的日子,一想就哭,甚至想,若是阿娘非得要去鬼门关,他才不叫她一个人去,他要陪着她去。 他比即将临盆的英婶子更焦心,夜里辗转反侧,还蒙在被子里偷偷哭,他咬着拳头不敢哭出声音,却还被大哥发现了。 幸好没被他大哥嘲笑,往常最喜欢捉弄他的大哥那时只是沉默着把他扯了过来,粗鲁胡乱地给他擦干了脸上的泪痕,又用力将他的脸当糍粑似的横扯竖拉:“哭什么?被子都被你打湿了,明儿娘还以为你尿床呢。小小年纪操心的事儿还不少,你前头还有四个哥哥顶着呢,放心吧,娘不会有事的。” 之后,林维明果然说到做到,没再去学斋读书,哪怕英婶子怕他春闱失利赶他他也不去,只道:“大不了我明儿再考。小时便罢了,不懂事,如今我是家里头一个,难道还不明白?科考能考一次又一次,我娘却只有一个啊!” 惹得英婶子眼眶都热了。 现在家里便是他守着呢,他还笨手笨脚学着给娘熬了碗红糖鸡蛋羹。二哥也逃学了,拉着三哥去外城买乌鸡了,说是给娘生完妹妹坐月子时吃的。 四哥帮着收拾产房,围帘子、铺褥子,还去各家借了好些大茶壶和炉子,预备生孩子时烧水用。 想来想去,小石头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溢满泪水的大眼睛对姚如意哽咽地说:“如意阿姊,对不起,往后我不能来了。我以后要留在家里,帮忙照看阿娘和妹妹。” 他不断地抹去眼里的泪,憋着才没有大哭出来,心里既后悔那天没有在家,又深深悔恨自己没能遵守诺言,才过来当了伙计一个来月便要撂挑子,心里不安又惭愧。 姚如意便把他抱过来,揉揉他脑袋:“傻石头,这有什么的?你当然要先照顾你阿娘啊,你能这样想再好不过了!阿姊这儿你别担心,如今国子监启学了,白日里学子们都要上课去,知行斋也不需什么人手。何况,还有我呢,九畹阿姊不也在吗?” 她弯腰取出自己的手帕将他脸上的泪细细拭干,笑望着他憋不住想抽噎的眼睛,温声细语:“你只管好好陪在你阿娘身边就是,以后你若是还想回来当小伙计,阿姊永远欢迎你,永远给你留个位置,好不好?” 小石头重重点了头,依恋地抱了抱姚如意的腰,将脸贴在她小腹上,哽咽道:“如意阿姊,多谢你,我走了。” 姚如意便拉着他的手一起出来,又温声安慰了他好一会儿,才看着小石头抱着那罐面脂,一路小跑着进了林家的门。 这小石头,这么几句话,方才说得她眼圈儿都热了。姚如意也跟着轻叹一声,再次转身进了铺子里。倚着柜台思量半晌,等英婶子平安生产之后,她该备些什么礼去道贺呢?红封是必不可少的,再买些给产妇吃的阿胶桂圆吧?正好补补气血。 昨日俞婶子便邀着大伙儿合出些银钱,去金银铺打两只银铃铛手镯给英婶子即将呱呱坠地的孩子,这是应当的,姚如意自然也出了些银钱。 但她还是想为英婶子格外预备些其他的,想来这时来探望,也同后世一般,通常都给孩子见面礼的多,反倒给产妇的少。 打定了主意,她又想到英婶子虽辛苦,但幸好还有小石头这般懂事贴心的孩子,心下也为她感到有稍许安慰。 东想想西想想,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又陷入自己那儿一点云絮般的遐思浮想中去了。 俞九畹在家里被俞婶子盯着喝了一大碗补药,苦得连吃了四五枚果脯才缓过气来。她今日拆掉了妇人发髻,按自己的心意打扮着,梳了同心髻,又簪了几样珠钗,穿上自己最喜爱的湖水蓝宽袖褙子,便也预备去知行斋坐班了。 回了娘家后,真是她这些年过得最好的日子。 她不必鸡鸣即起伺候翁姑,可放心睡至日上三竿。爱穿什么便穿什么,再不用听她婆母那等“总穿得这么素淡,家里死了人不成,真不吉利”的混账话了。 今日懒懒地起来后,她娘更是快将家里的饭食都筹备好了。 连她爹趁老妻往灶房端菜的当口,都对她感慨道:“九畹,幸好你回来了,爹这几日才有好饭好菜吃。” 俞九畹这才晓得,虽说家中银钱宽裕,但两个哥哥常不在家,她也嫁了人,俞婶子每日做饭烧菜都极为敷衍对付,她为了省事,一口气腌了好几缸子的咸菜,俞家的日常要么稀粥配咸菜,要么馍馍夹咸菜,要么煮一锅咸菜汤饼。 在如意的杂货铺开张之前,他们老两口日常便总是这般将就。等如意的杂货铺开了,俞婶子有时连咸菜都懒得切,又常是炙肉肠配速食汤饼、鸡蛋堡、茶卤鸡子儿那些小食将就一顿。 在吃食这事儿上,俞守正可不敢抱怨,九畹回来之前,他有一回小心翼翼提了句能不能不吃咸菜,俞婶子筷子便拍在桌上了,瞪眼喝道:“不想吃自己煮去!” 他再不敢说了。 但九畹回来后,他就得救了! 女儿身子虚弱,那是能光吃咸菜的么?家中膳食陡然丰盛起来。 现在顿顿都有三菜一汤,有肉有菜还有白面大馍馍,时不时俞婶子还主动去割几斤羊肉回来炖,大方极了。 前些日子坊市有几头老死的耕牛经官府核准宰售,消息甫一传开,俞婶子便拔足狂奔抢了三根牛尾骨并半斤牛腩。 她为这牛肉一口气花了两贯钱,眼都不眨。 那晚,俞守正美滋滋喝了两碗牛骨汤,细细啃干净牛骨上的残肉——这样珍贵的肉,自然轮不着他吃,俞婶子先把牛骨肉剔下来,连骨头里的骨髓都敲出来挖给九畹吃。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64节 九畹要分给他们俩,还被俞婶子训了顿。 “跟自家爹娘客套什么!你只管把自个养好了,比给我和你爹吃龙肝豹肚都管用。快趁热吃!牛肉便要趁热才好吃。” 俞守正也在旁边用力点头,他也赞同好东西都给女儿吃,闺女这些年受苦,合该补养。他多啃啃骨头正好,年岁大了,正是练练牙的时候。 何况还有汤呢,牛骨汤炖出来多鲜哪,蘸着馍馍吃,吃得他一晚上肚子都又饱又暖,夜里睡觉手脚都热乎,汤婆子都省了。拌着俞婶子声如惊雷的鼾声,俞守正都能睡得一夜香甜无梦。 俞九畹起来洗漱完毕后,便进灶房给俞婶子帮衬,还没开始上手,就又被她赶鸡似的往外撵,说是柴火呛人,进来做什么,省得咳嗽。 她又只得出来院子,想帮她爹喂喂鸟,结果那只彩毛鹦鹉一见便扑棱着嚷:“混账东西!” 俞九畹眯了眯眼,叉腰道:“你骂谁呢?” “好个杀才!混账!没卵子的!” 给俞九畹气得指尖直颤,指着那在鸟架上得意洋洋、拍着翅膀跳来跳去的扁毛畜生,放狠话道:“你等着,你给我等着,我这就去隔壁把汪汪抱过来,看你还敢猖狂!” 她正准备气呼呼去搬汪汪制裁那可恶的鸟儿来,才走出家门便蓦然惊觉,她自个怎么跟个孩子似的,还有心思和鸟吵架了? 俞九畹不由怔在门槛处,半晌,自嘲而笑。 还真是回了家,人都变得孩子气了。 罢了,回头真被汪汪捉来吃了,她爹恐怕能把长城哭倒。本想转身回屋,却瞥见斜对面知行斋那文房铺子敞开的窗子处,姚如意正托腮望着巷子发怔,那眉尖若蹙的模样,一瞧便是有事儿。 俞九畹心下一动,含笑走了过去,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一大早没睡醒呢?发什么愣?吃朝食了么?” 姚如意恍然回神:“九畹阿姊早啊。” 俞九畹笑道:“不早了,是我瞧着他们如今都不来借书了,今儿便躲懒了。等我吃了朝食就过来。” 姚如意便笑:“不必着急,一会儿敲了钟,人更少了。” 俞九畹点点头。如今她多在书斋整理典籍,录册归档,偶见破损便修补裱褙。是真的很清闲,如意便也与她说了,她身子不好,每日不必那么早过来,多歇息歇息。 更何况,自姚如意那《三年进士五年状元》开售,如今国子监那些书生们皆似着了魔,成日里都在伏案解题,做完交与姚博士批阅挨了训斥,又哀嚎着回去重做。因此,夜里知行斋便时常传来各式各样的嚎叫声,不知情的还当里头养了一群豪猪呢。 说起这书,她昨日也忍不住跟孟博远借了一本读,竟然也读得沉浸在其中,这般精妙的书卷,她读完都觉着自己有信心下场科考了似的,简直不像这么短的时日能编纂出来的书。 但她其实知晓,这本书想排布成什么样儿、每一块大致要放什么内容,以及去盯着雕版坊开板书,都是如意在忙,姚博士和姜博士只负责他们力所能及的那些,其他所有几乎都是林闻安亲自替她勘校、捉笔的。 甚至许多历年殿试的考题,国子监也没有存档,朝廷更是从未对外公布过的,也是林闻安携着那书册,进宫跟官家要来的恩典。这本“三五”最后能做得这般圆满,从一开始便不仅仅凝聚的是如意的心血。 至于人为何如此尽心尽力……念头一闪而过,俞九畹便笑着追问道:“你方才怎么了?见你蹙眉,可是有心事?” 姚如意耳尖微红,但她一人枯想了许久,却不免患得患失,于是也很想寻个人说说话、排解排解。否则,她要被自己闷死了! 踌躇片刻,她便挠了挠脸颊,小声道:“不是我,我倒没什么心事,是我识得的一位友人,她近来很有些烦忧……” 俞九畹眨眨眼。 姚如意怕她不信,又强调了一回:“真不是我,真是我的友人……” 俞九畹实在憋不住,正想笑呢,就见小石头着急忙慌自林司曹家门里哭喊着奔了出来,因太急了,刚跑两步还重重摔了一跤,但他丝毫没有犹豫和停顿,慌忙爬起后,立即又往外冲。 姚如意和俞九畹相顾色变,也急急赶过去。 一定是英婶子要生了! 第54章 不当叔 你吃了么 英婶子生得极顺利。 从剧烈阵痛到生产约莫两个半时辰便结束了。小石头是狂奔着去寻林司曹的,父子俩领着擅产科的医娘和稳婆脚不沾地往回赶,跑得都快喘不过气时,来帮忙接生的薛阿婆都能看到孩子浓密的胎毛了。 林司曹和小石头一进门,催着稳婆换上干净衣裳,净了手入产房,门帘子刚掀起来,便听薛阿婆嘀咕着说了句:“好宽的脑门,瞧着像个小子。” 薛阿婆耳背,她不知自己说话一向大声,也不知林司曹家对女儿的执念,小声嘀咕落在旁人耳朵里,便如惊雷。 姚如意是未出阁的姑娘,不好进产房,便只在产围子外的灶披间搭手,递帕子、送烫过的剪子。 俞九畹是生养过的,她和俞婶子都进去帮着打下手、也给英婶子鼓劲儿,俞家母女俩一听薛阿婆这么说便连忙给薛阿婆递眼色。 英婶子如今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可不能因此叫她泄了气,万一受了打击,心口那气儿一旦散了,很容易血崩难产,可不是闹着玩的。 薛阿婆不明就里,但见俞九畹母女两急得额头冒汗,便也察觉自己说错了话,忙打了自己的嘴,也赶忙伸头往产床上看了眼。 床榻上,英婶子正满脸痛苦、涨红了脸使劲儿生孩子。 她好歹生过好几胎,自己也有些经验了,正努力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来,一旦腹部开始持续剧痛起来,便两只手攥紧床单,死死咬住牙根,忍着剧痛,拼了命地往下用力。 她疼得浑身都颤抖,用力得两耳都嗡嗡作响,眼里也慢慢爬上血丝,根本听不见旁边有人说什么,更没空说话,她只能在那锥心刺骨的疼痛里,一波波地顽强忍耐着、坚持着,用尽全力。 也万幸她没听见。 这话被刚到门口气都没喘匀的林司曹听见了,他也是精神紧绷,乍一听“小子”二字便觉一口气上不来,膝盖一弯,甚至都没发出声音,吓得两眼一翻,再一次悠悠软倒在产房外了。 “咚——” 姚如意与俞九畹都吓一跳,那产科医娘也是头回见这阵仗,还没瞧产妇呢,倒先得抢救丈夫了!小石头也吓得蹦了起来,差点惊叫出来,幸好林维明等四兄弟大体有所预料,尤其林维明这个长子,早已见怪不怪。 从他三弟出生后开始,家里每多一个弟弟,他爹都得晕一回,今日只不过晕得早了些。 林维明怕小石头叫出来把娘吓着,赶紧捂住小石头的嘴:“别叫!别吓着娘!”说罢又稳重地扭头吩咐弟弟们:“快!你们几个快把爹抬进厢房!不妨事的,歇会儿他自个便醒了,不用理他。” 其他几个兄弟赶忙应了。 几个半大孩子手忙脚乱,拽脚的拽脚,托头的托头,四郎力气不够抬不起来,便半拖半拉往厢房去。过门槛时,托头的林四郎还绊了一下,于是林司曹的脑袋瞬间重重磕到门槛上,又“咚”得一声。 这下好了,晕得更彻底了。 小石头也渐渐定了神,抹了把方才跑出来的热汗,有点害怕,一把抱住了林维明的腰,把脸埋了进去:“大哥。” 林维明揉揉他毛脑袋:“你也去歇着去,这儿用不着你,有我呢。” 小石头怎么也不去,眼巴巴拉着林维明的衣角。大哥走哪儿他跟哪儿,给林维明烦得不行,却又不忍心呵斥他这个最小的弟弟。 到底是最小的弟弟,也怪不得他,很多事他不懂,也正因不懂,一遇见事儿便会以为比天还大,何况娘生娃本就是天大的事。 林司曹昏厥这样的小事儿也没有影响到英婶子生产。产围子里,姚如意照着稳婆的吩咐,使劲扇着炉火,茶吊子上刚熬上参汤。 稳婆婆与医娘瞧过,都说英婶子这胎养得好,胎位也正,其他都没什么,只是这孩子头大,得费点儿功夫。所以英婶子的体力极重要,这参汤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叫她涨些力气的。 虽然里面生孩子的是英婶子。但姚如意的心也是忽上忽下的。她也是这场面才晓得,生孩子比她想象中还要难一百倍! 原来阵痛间隙时不能用力,得攒着力气才不会崩裂。而疼得越厉害、越使不上劲儿时才越要用力;原来孩子头出来也不能丝滑地拽溜出来,还要过肩部这一关;原来孩子哭声响了,就算听见哭声,也得接着使力,将胎盘娩出。 “哇哇哇——” 终于,肩头出来了,稳婆便托着孩子的头颈帮着拉,这时不能太快,否则英婶子下头容易撕开,就得慢慢的,稳稳的,才能顺利地将其娩出。 一出来,这孩子呼吸到空气,立刻便发出了嘹亮又健康的哭声。 这样的哭声是最令人安慰的,在场所有人都大松了一口气。 俞婶子抚着胸口连忙嘱咐:“快!谁盯着刻漏的!快报时辰!” “戌时二刻三分!” “寻个人记下,孩子的八字可不能错。” 产房里随即忙而不乱地收拾起来。 医娘用沸水煮过的剪子断了脐带,将那红通通的小不点儿抱到一旁,用同样煮过暴晒过的帕子擦净羊水,又将孩子翻过来侧躺着,拿空心掌在孩子背上拍,直到她吐出误吞的羊水。 小家伙刚出娘胎背上就挨了几巴掌,委屈得扯开嗓子哭得更凶。 英婶子也是精疲力竭,喘着粗气,两眼冒着金星,半晌说不出话。直到被众人合力抬起来换了干净褥子,擦身敷药后,才缓过神来,急切问道:“是闺女吗?快抱来我瞧瞧!” 方才一出来,稳婆便极其严肃地扫视众人,不许她们多说话,所以产房里谁也没敢乱开腔,都憋着不敢说是男是女。 直到稳婆打理好英婶子,瞧着血渐渐止住了,没甚大碍,她才换上了一副喜庆的笑脸:“您好福气,如今可凑上好字了!” 英婶子听了立刻容光焕发,身子也因兴奋激动而血气翻涌,不仅脸上泛起潮红,身下也往外渗流出些血来,她却感觉不到疼痛般,迫不及待,甚至有力气伸出手臂来:“快,快将我女儿抱来!” 姚如意见此情景,不由得对那稳婆肃然起敬。林司曹这回总算办了件靠谱事,请来的这个稳婆既老练又沉稳! 俞婶子早瞧见是个闺女,硬生生憋着,此刻才大笑着握住英婶子的手:“恭喜!可算遂了你的心愿!还是个头大头圆又胖乎的大闺女呢!你别急,袁医娘正在给她擦身称重呢!你等着吧!” 俞九畹也笑了,还偷偷抹了眼泪。 幸好平平安安的。 姚如意也终于能进来产房了,先问了英婶子的身子,道了喜,便有些好奇地去看医娘称孩子。她用把孩子放在一个铺了褥子的箩筐里,像称大米似的吊起来称了重,之后再把孩子取出来,单独称筐子。 一减之下,医娘直咂舌:“足足七斤四两!怪不得我方才抱着便觉着肥嘟嘟地坠手,真是个有福相的。” 孩子一听,又大哭起来。 “呦,说你还不乐意了。”医娘笑着给孩子打好襁褓,便抱过去先给英婶子贴贴脸。这会儿她已经哭累了,皮子哭得红通通的,也还没消肿,是绝称不上好看的,但在英婶子眼里却是好看得不能再好看了,她最高兴的是女儿不像尖嘴猴腮的林司曹,和小石头一样,圆圆脸,都像她呢! 太好了! 英婶子只觉受再多苦头都心满意足了,稳婆见她眉目舒展,又将她周身都检视了一遍,才将收拾得利索的孩子抱出去,给外头听闻哭声而翘首以盼多时的林家五兄弟看了。 隔了一间屋子,英婶子躺在床榻上,都能听见外头几个蠢小子惊天动地的欢呼,一个个猢狲成精了似的嚷着妹妹!可算有妹妹了! 英婶子正奇怪怎没听见小石头的声,床边便忽探过来个大脑袋,一双清亮亮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小石头竟趁着众人都在为妹妹欢呼之际偷偷溜了进来。 英婶子便侧过脸,笑着问他:“见着妹妹了没?” 小石头没答话,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英婶子,将她疲累的模样上下打量。他很快便注意到英婶子额上一绺绺汗湿黏腻的发;因过于用力而充血的眼睛,掌心里掐出的十个血印子,还瞥见了墙角竹篓里沾血的床褥子。 他张了张嘴,突然语无伦次地哭了起来。 此时已过昏时,家里陆陆续续点起了灯,满室暖黄,映着小石头嚎啕的脸上,显得都有些滑稽。英婶子起先并不知他为何哭,只柔声哄着:“没事了,娘生得很顺利。”“终于有妹妹了,可是高兴坏了?” 说着说着,她声音才一顿。 她才看到了小石头两只手掌手腕都擦破了皮,血丝一片,棉衣上也沾满泥污,手肘膝盖都是泥印子,只怕是摔了,看着摔得还不轻呢! 她眉头不免蹙起来,正想问问怎么回事,但她的话还没问出口,她便听见小石头用手胡乱抹着鼻涕眼泪,抹得脸上一塌糊涂,好一会儿才能说出囫囵话来,头一句便是:“阿娘,你疼不疼呐?” 英婶子的心立刻变得酸涩闷涨,她见儿子这糗样,想笑,却没笑出来,反倒一张嘴便尝到了咸涩的泪。 她叹了口气,张开手臂将床边的小石头搂进自己怀里。她体格强壮又好生养,如今也不是头一胎了,连她自己都对自己挺放心的,快临盆了还是风风火火地干活,一点儿也没有消停过。 她都记不起以前有没有人为此问过她了。 似乎是记忆中头一回,在所有人、哪怕是她自己都因终于得愿以偿而高兴时,却有人感同身受了她的苦痛,问她,你疼不疼。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65节 疼啊,怎么能不疼呢。只是所有人都理所应当,认为女人生娃是天经地义的事,是天生便应当承受的,甚至连她自己有时也会如此麻痹自己。 英婶子吸了吸鼻子,轻轻拍着小石头的背脊,自己也难得袒露出脆弱之感,垂下依依目光,温存地贴近了她的孩子。 *** 金乌西坠,天色昏昏然,戌时已过。 军器监的小内侍福来从廊下端来了林大人的晚膳。 他才十二岁,生得瘦猴儿似的,领到的内侍衣袍也不知是哪个高个子穿过的,又旧又大,他穿得不大合身,袖口挽了两截,临时粗糙地拿针线缝了两针,好歹不会总唱大戏般垂落下来了。 他手里提着食盒,从夕阳一步步褪去的长廊尽头走来。这个时辰,晚照已退到了朱红宫墙上,照亮了一半,又投下一半影子。他走过后,光又西斜几分,慢慢地廊子里便隐在晦暗中。 福来步子迈得很快,步履间还有些雀跃。 往常这时节,只要把晚膳递进去,林大人便会叫他退下,不必再伺候。他便能早早回那廊庑房歇着,想起这便忍不住心里偷乐。自打被派来伺候林大人,他背地里给王母玉帝土地公他所有知道的神佛都磕过头了。 谢谢天谢谢地,这样的好差事竟落在了他头上! 还记得林大人刚来那会儿,要从军器监杂役里挑两个伺候,总管内官见他铁面无私,才来便办了好些贪官,平日里又总冷着脸,只当这是个苦差事。舍不得派自己徒儿,收了钱财的也不好推,便把刚净身两年、又笨又不会钻营的福来和财来拨了过去。 起初福来见着林大人的冷脸也是战战兢兢,后来他才发现这林大人好伺候的很。 怎个好伺候法?他压根不要人伺候! 福来走到林大人日常办公的小院,迈过门槛便见财来拿着个长柄宽板墩布沿着廊子来回擦地,便笑着与他打了声招呼:“这东西瞧着可真好,都不必弯腰,这回你的腰可不必再贴膏药了。” 见是他,财来便停了下来,拄着那墩布的长柄,喜不自胜道:“实在好使极了!那么长一条廊子,我两刻钟便擦过两遍了!” 福来方才远远便见着他推着这墩布来回跑了,爱惜地上手摸了一把,嘱咐道:“你慢些跑,别使坏了。这可是林大人特意给咱们带进来的。回头轮着我上值,我还得用呢。” 他们这样的小杂役,虽说被派去伺候林大人了,但手里该做的杂货也还担着呢,平日里两人便轮班,一人周全林大人的事儿,替他端茶倒水、立在门前听他传唤跑腿儿,另一人便要干原本两人干的杂活儿。 他俩原是军器监洒扫的杂役,先前擦廊柱、拖地都得弓着腰,一天下来腰背都直不起。那日林大人路过见他们辛苦,竟记在心里。前日他受诏进宫时,手里竟提着根长墩布杆和块桐油宽木板,他不仅没嫌麻烦,也不嫌弃丢脸,进得宫来,一路还要受禁军恭谨地盘查,颇为引人瞩目。 知道是给他们带的,两人当时便哭着磕了头。 财来听福来如此嘱咐,胸脯一挺道:“你放心,这东西掉一块漆,你都只管扇我,从今儿起,人在墩布在!” “傻样儿!”福来笑了笑,便不再和他闲话,恭恭敬敬地提着晚膳迈过门槛,行至半掩的门前,正想行礼呼唤,却见林大人伏在案上,竟已睡着了。 他便连忙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进去,把食盒暂且搁在靠近暖炉的棉围子里,又开了偏房的箱子,取出件新的厚披风来,一万分小心地慢慢搭在他肩上。方才取衣裳时,他还奇怪呢,往常林大人常披的那件墨色披风怎么不见了?前两日还见着呢?林大人捎回家换洗了么? 那件不是才刚洗了拿来的么。福来挠挠头。 不过也没多想,福来给林大人披了衣,又轻轻拉上帘子,剪了灯芯,才退到门前垂手候着。 他全程都憋着气踮着脚,生怕发出一丁点声响把人吵醒了。 林大人已经两日没合眼了,刚进去时,福来见他桌上乱糟糟的图纸与草稿没了,想来已经紧赶慢赶算出来,递到猛火油作去,要叫铜匠连夜浇筑出来了。林大人总是如此,事情了了他才会歇息。 福来虽是没品级的小杂役,但每日来来往往,这儿听一耳朵那儿听一嘴的,已经大致知晓为何林大人会被突然叫回来忙了——辽国又吃了金国的败仗,如今金人占了原本辽国与我大宋接壤的两个州,边关又吃紧了。 有位兵部的大臣来军器监督办新一批的箭头时,他便与身边跟随的小官吏忧心忡忡地道:“照这样下去,辽国只怕撑不了多久了……” 连福来这样的小内侍都知晓,辽国一旦被灭,便轮着大宋与金人较量了,就像勾栏里的相扑手一般,相互要把人摔出去,迟早要分出个胜负来。 所以林闻安大人手里那什么猛火油造的火器,定要尽快改良好,量产供应西北边关才行。金人有良马有天下最强悍的骑兵,但人与马再强也强不过火器,而他们却没有如林闻安大人一般能为金国造火器的人。 林大人是取决胜负的杀手锏呢! 福来想着想着,又有些骄傲地昂起头来。 他可是伺候过林闻安大人的内侍!往后新的猛火油火器问世,能助我大宋大杀金狗,那说出去,也够他吹嘘的了。 福来傻呵呵地畅想着。 屋子里,林闻安也渐渐从血腥气息浓重的梦境中醒了过来。 他有些茫然地坐起身,屋内沉于暮色,他好一会儿才分辨出来,这里已经不是梦里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牢。 梦里,他似乎又回到了那间腥臭幽暗的地牢里,黑暗中,他的手脚皆被铁链紧缚,他整副身子是被铁链吊起来的。 地牢的腐臭气息粘稠而浓郁,石壁上爬满青灰色的霉斑,火把突然爆裂的噼啪声惊醒了他昏沉的意识。 那时,他的双腿应该已经断了。 他在铁链的震颤中睁开肿胀的眼睑,悬挂的双臂早已失去知觉,断裂的腿骨弯曲成怪异的角度,身上不少溃烂的皮肉粘着破碎的衣物,交错绽开的鞭痕布满暗红狰狞的血痂。 地牢外很吵。 外头乱糟糟的一片喊杀声,他在梦中应该是又回到了那天。 晋王事败,正与残部负隅顽抗,亏他死到临头还记得他这个顽固的残废,命徐大郎来地牢了结他的性命。 果然,不一会儿便有火油味漫进来,厚重的牢门铰链发出呻吟,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没力气抬头,只看到徐大郎手中的火把在石壁投下摇晃的黑影。 徐大郎曾是他最为相厚的同窗与挚友,他与他同年科考,不同的是他被选为东宫侍读,徐大郎却落榜了。之后他接受了晋王的招揽,成了晋王府幕僚,坚定地站在了晋王这一边,与他这个昔年好友背道而驰。 林闻安劝过他很多次,晋王非明主,他并不愿听。 两人因此渐行渐远,彻底断交。 可是哪怕到了最后,徐大郎也已清楚知道晋王要败了,他提着长剑来到地牢时,林闻安曾以为他要杀他。 火把将他半边脸映成暖金色,另半边却沉在阴影里,梦里与当年一般无二,徐大郎驻足看了他许久,才附在耳边低声道: “明止,赵伯昀待你不薄,晋王对我也是知遇之恩。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你我各为其主,我输了,可我不认为我错了。” “以后,替我好好活着。” 说完,他抬手削断了顶部铁链的环扣,又淡淡地指出那个被先生收买在刑讯时对他屡次手下留情的狱卒,叫那狱卒将他背出去。 林闻安闻到更加浓郁的火油味和烈焰扑来的热浪,曾竭力睁开肿胀的眼,伏在狱卒背上回头看了眼, 那间关了他数月的地牢深处,徐大郎放了一把火,他面色平静地站在火光中,抬手理了理散乱的发冠,没有出来。 这些旧事,林闻安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了,不知为何今日竟然时隔多年又梦见了徐大,或许真是太疲累了吧。 起身推开窗一看,天已经黑了,唯有极远处还有一线尚未完全沉没的夕阳,他目光沉沉地望了一会儿,那一缕光终究还是落下去了,天地归于黑暗。 他垂下眼眸,抬步推开了门,吓得门口正盯着地砖发愣的福来险些跳起来,赶忙要行礼,便听林大人边走边道:“屋里的晚膳,你们二人分了。” “都回去吧。” 福来愣在原地,都来不及说一句话,林大人那颀长挺拔的背影已经转过长廊,匆匆走了出去。 他还是头一回见林大人走得这么急切。 不过也是,他已两日没回家了。 最初,林大人来军器监时一忙便不知时日,能熬到除夕前夜才回家,后来,他又忽然变了,不管多晚都会出宫归家。 那时福来和财来两人还躲在自己屋里嘀咕过这件事。 林大人是不是说亲了?福来很有些怀疑。他们认得的一位老内官说过,人呐,若有了心上人,便会日日想见她,恨不得时时与她在一起,哪怕无所事事、相顾无言都会觉着心中喜悦。 瞧林大人这模样,可不就像老内官所说的那样么?如今不光回得勤,还总抽空写一堆他们看不懂文章、编一本什么书,为着殿试的事儿三番五次去寻官家。上回福来跟着伺候他,在福宁殿外等候时,还听见官家啃着鸭子愤怒地骂他:“你这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也值得你特意来寻我?拿去拿去,下回你找梁大珰要就是了。” 骂完,官家又忽然“啧”了一声,醒过神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林大人:“明止,你不对劲啊。” 确实不对劲。 而且,前些日子晚膳里有道苦瓜酿肉,林大人竟然还对那道菜笑了!福来实在不明白,这苦瓜有什么可笑的? 种种蛛丝马迹,福来越想越觉得其中必有猫腻。 不过么,林大人这岁数,说一门亲也正常,他都算耽搁了的。也就先帝朝还不风靡榜下捉婿,否则照他这样的风姿,早被人抢得五马分尸……呃不对,五马分尸不能这么用……福来用没两滴墨水的脑子努力地想着其他的词儿,想不出来,反正是抢破头的意思! 林闻安已踏出宫门,晚风初凉。 他走过御街,穿过喧闹的夜市,步履匆匆往国子监夹巷走去。当他走到巷子口,遥遥望见巷子深尽头那豆昏黄灯火时,步履不觉缓了下来。 腔子里淤积的血气与旧事也寸寸消融。 他一步步靠近那点光,愈近,他身上的陈旧、伤疤、血痕好像也被那灯火涤荡、抹平、愈合。等他站到姚家的院门前,也站到了灯火笼罩之处,便看到了发现他回来,突然将脑袋嗖得缩回窗台下假装没看见他的如意。 他便抑制不住地想笑。 林闻安自小就比旁人更聪慧敏锐,记性也一向优于常人。他自然也曾像个旁观者,一步步看着自己是如何对如意心动、靠近的,他没有挣扎,反而像算火器喷发的火焰射角一般,试图冷静去解剖自己的心。 但他失败了。 林闻安做什么事情都习惯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这世上在他眼里并没什么难事,大部分事情对他而言,根本不需要动脑筋就能做好。唯独一对上如意便会乱套,他的身体不听使唤,总会比他的理智更迅速地做出一些被他划分在冲动、感情用事之中的反应。 就好比宫门前那晚。 林闻安在回去的车上便明白了。 感情之事,用算学算不明白,圣人言讲不清,更无法用理智去衡量。 喜欢便是喜欢了。 身体比他的心更坦诚直白。就像他此时此刻,他站在夜色里,她在灯火中,不过隔着一扇窗,他一切冷风寒意都从身上消退融化,而他的心却如被拨乱的琴弦,需用尽全力克制,才能保有藏锋于鞘的冷静自持,不被随意牵动心神。 他知道自己比她年长,也知道她一直都被先生保护得很好,她小他七岁。他十七岁进士登科时,她都还是一个懵懵懂懂玩布孩儿的小姑娘,林闻安也能察觉到如意对他的濡慕与悸动,但那是爱吗?其实是或不是都无妨,他不能引导她,不应蒙蔽她,更不能拿这份心意缚住她。 因为,他已走过了风雨、淌过了激流,故而能明白自己,那如意呢?她或许还不大懂。这天地如此辽阔,她大可以去相识更多的人、去历经万物万事,再去思量何为情,何为慕。 基于此,林闻安之前没有表露过一丝一毫,哪怕内心已沸反盈天、毫无章法,但在那场大雨之中,他仍只是压抑着说了一句,若她情愿,他往后不愿再当那个二叔。 发乎情,止于礼。这是他该有的分寸,也是必要的界限与忍耐。 她若想推开他,或是仍要他做二叔,都是她的自由。往后的日子里,他或许可以不动声色、步步为营,但他也应当始终将利刃的锋芒调转过来,由如意来抉择要如何对待他、裁决他。 此刻,他隔着窗看她,见她埋着头手忙脚乱,也不知在摸些什么,却并不言语,只静静望着。最后,看得她像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没办法了,才赌气一般,气鼓鼓地瞪着眼睛,一咬牙抬起了脸。 可目光撞上他后,她又像个被戳破的水囊,瞬间泄了气。 林闻安目光微微偏移,轻易便发现她的耳廓已泛红,那抹红随着她有些不习惯、艰涩结巴地开口,还渐渐蔓延到了脸颊上。 “林……林闻安。” 她侧过脸,睫羽低垂,盯着他投在窗上的半片影子。 “你…你吃了么……” 林闻安略怔,摇头。 “那…那你进来,我今儿做了葱油手撕鸡,给你留了些。”别提看人了,姚如意话都还没说完,便同手同脚地落荒而逃了。 他眼底漾开笑意。 “好。” *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66节 后来,又倏忽过了一个来月。 林司曹家给小闺女大办了满月宴,这算巷子里一件大事。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更紧要的大事:再过两日便是春闱了。姚如意正忙着收拾找周榉木以及其他供货商行定制的各类“应考神器”。 把一筐筐新货移开时,她突然瞥见柜台和货架的夹角处好像不小心掉了一张纸,拣出来一看,原来是很久之前,林闻安曾替她看店时记下的脍饭单子,他似乎看店看得无聊,角落里,还随手画了只苦瓜。 她目光突然顿了顿,慢慢从连日来飘忽的感觉中觉察出了些意味。 好似便是从那碗手撕鸡开始,她与林闻安之间,便渐渐不同了。 并不仅仅是称呼的变化。 第55章 杏花春 某些人跟我爹似的,颠颠儿地买…… 时近三月,春风虽还料峭,汴梁街巷却已能见着不少挑担叫卖杏花的童子了。昨儿姚如意还见九畹阿姊鬓边簪了一朵,听闻是俞叔下值后与同僚去沈记吃酒吃鱼,吃得浑身酒气、身歪脚斜地回来,被俞婶子毫不客气,一记窝心脚踹出屋子。 这一脚给他疼得酒都醒了,忙出去揪住个卖花童子,满脸赔笑着,捧了几篮子鲜嫩的杏花回来,好叫自己能不睡大街。 俞婶子还分了姚如意半篮子,不仅教她做杏花粥,还道今儿午晌之后,趁着春日和煦,要在巷中支起胡床,邀她与几个婶娘嫂子们一块儿“敷面养颜”。 余下的再摊在竹匾里晒作花干,各家分些泡茶。 唐宋时人极爱杏花,自打前唐起,新科进士便都在杏园举行探花宴,故杏花又被称为“及第花”,寄寓仕途通达。又因“杏”与“幸”谐音,杏花也常被赋予福泽美意。 最紧要的是,杏花养颜之风在此时备受推崇,不论达官贵胄还是市井小民皆喜爱以杏花、桃花浸泡后敷面,姚如意铺子里有个“杨太真红玉膏”,便是以杏花珍珠粉调制的,传言祛斑有奇效。 姚如意蹲在铺子里盯着那张画了苦瓜的脍饭单子发呆时,便有杏花瓣被风卷着扑到了她脚边。 她将花拾起,又紧了紧身上的藕荷色夹袄,竟发现墙根砖缝处竟然还生了一点青绿的苔痕和刚冒尖的野草。果然春气一动,万物生发。连她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也是如此,已顶破了她的心腔似的,悄悄抽了一丛绿芽出来。 自打改了称呼后,她与林闻安之间便变了。 但若要细想究竟是何处不同,姚如意又觉着似乎无迹可寻。 好像……更多的是她,是她先变了。 改了称呼之后,很多事再没了“二叔”这个幌子能解释与遮掩,她得直面自己的内心,但偏偏她又理不出头绪,不知该进一步还是退一步,也不知这样好不好,之后又该如何是好。 外婆啊外婆,你教了我啷个多,咋个就没教我咋个跟男人耍朋友嘛? 姚如意心烦意乱地抓了抓自己的脸,将那夹在缝隙里早已皱巴泛黄的单子莫名又看了看。腿都蹲麻了,还是没舍得丢了,拍了拍灰,好生折了起来。左看右看张望无人,做贼似的揣进自个的衣襟里。 之后,她便又敲敲脑壳,企图将满脑子的林闻安小人都给倒出去,拖过那俩货筐来,继续整理今日新到的物件。 罢了,想不通便不想了。 挣钱!还得先挣钱! 外婆的至理名言第二句,女人不能没钱,只要有时间就得努力挣钱。有了钱,男人就跟那西瓜地里的西瓜一样,想挑扁的挑扁的,想挑圆的挑圆的,想来几个来几个……咳咳咳。 姚如意怂怂地将最后一句在脑海中挥掉了。 她正满脑袋奇怪的想法呢,就听窗外忽起怪声。 几个国子监学子路过杂货铺,或哀嚎或长叹,更有抓耳挠腮仰天啸者,一时猿啼之声此起彼伏。这些动静极为返祖,她听了这么多日,还是没习惯,每回都能冷不丁把她吓一跳。 不过也是她有点过分了——她找周榉木制了一面足足有半墙高的科考倒计时木牌,上头用朱漆描金大字刻了“距春闱尚余()日”,中间的数字是用纸写了贴上去的,方便每日更换。 倒计时下头,她还做了块空白留言板,旁边备着浆糊,本意是期望学子们来往时能留下些勉力或祝愿,谁知他们见了这个每日减少的木牌,各个都避如蛇蝎,仅有零星几人过来写了。 其中一个是向来无所畏惧、自我感觉极其良好的耿灏,他不仅写了,还贴在中央:“我必将跨越山海,自成大观。” 嗯……虽说他课业读得一塌糊涂,但写得口气还挺豪迈。 没想到他还挺有文化。 另一个是抽签必输、掷骰子回回最小、猜豆子猜不中、套圈也套不着的卢昉:“老天爷,往日我从不敢求你,但这回不同,你睁睁眼吧!苍天有眼,赐我鸿运啊!” 姚如意怜悯地看了这行字,感觉便已看到了他倒霉的一生。 还有一个是林维明:“嘿嘿,我有妹妹咯,你们没有吧?” 真欠揍啊。 最后两张是应姚如意的要求,让姚爷爷和林闻安写的祝愿。 姚爷爷写的是:“山积而高,泽积而深;笃行致远,磨砺玉成。在此,静候诸位佳音。” 林闻安化用的是陆游的诗:“画凌烟,上甘泉,自古功名属少年。十载寒暑一日青云上,祝君不负少年志。” 姚如意昨日也凑趣写了一个,她冥思苦想许久也想不起什么好词好句,只好写道:“祝愿诸君答得都对,蒙得全对!” 后来不知道谁在她这条纸笺旁画了一排手握三炷香的小人,高举线香,不停地对着她这行字跪地叩拜,笑得她打跌。 隔一会儿,她又听见一声途径的惨叫:“啊!怎么就剩两日了!” 姚如意蹲在窗下也叹气了。 除了一丁点恶趣味,她明明主要是为了替他们积攒祝福啊。 而且,今年春闱也已算晚了,定在了三月初。 往年时二月怎么也考完了,三月榜都放了,该殿试了。 不过官家自打登基这些年,春闱的日子都忽早忽晚的,在他眼里科考取仕一直不如边关军情与疫病旱涝大灾紧要,每年总要大事定了才能腾出手来安顿科考之事,不如先帝朝那般每年都是二月中旬,每年都是一样的日子,前后差不过两日。 不过推辞了些时日也好,也让这些学子颈上的绳套略松了些,能够多温几日书,多烧几炷香。 近来不仅她门前惨叫连连,国子监夹巷里还日日都烟熏火燎。 今早她刚起身时,窗子外头便已骚动过一回。学子们居住的南斋冒出滚滚狼烟,呛人的浓烟刹那便涌得巷子中到处都是。 不少学子吱哇乱叫地从南斋学馆里冲出来又冲了回去,呼喝声乱作一团:“水来了!水来了!”“莫慌,莫慌,只是书烧着了……” 她含着牙刷子淡定地继续刷,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想来定是那些临时抱佛脚的学子在烧香烧纸又把什么点着了。 想来不大严重,否则老项头已经骂骂咧咧地冲出来了。 没错,这“临时抱佛脚”并非形容词,耿灏和章衡几个公子哥儿不知打哪儿请来了两尊雕像,一个是孟子,一个是孔子,两尊雕像都有半人高,再加上高高的石底座,格外显得巍峨庄重。如今一尊供在他们读书的学斋外的空地上,一尊供在南斋,每日都有络绎不绝的学子去叩拜,已成了香火胜地了。 不过……三五日光景之后,这两位圣人已是威仪荡然无存,两尊雕像从头到脚都堆满了各色贡品,孟子的脑袋上还顶了五六个糖霜柿饼,像头上长了个糖葫芦,连孔子握书卷的手上也堆满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吃食、符咒,还有不少是从姚如意这儿买去的,咳。 她虽未亲眼所见,但也听孟博远说过一嘴,不知哪个大聪明,还买了两根炙肉肠,恭恭敬敬焚香叩首后,见实在没地方放了,便灵机一动,将那炙肉肠插在孔孟两位圣人的手里了。 姚如意听了差点没被茶呛着,那岂不是这些学子每日天微微亮起身之后,就能瞧见孔孟两位圣人立在缥缈雾气中吃淀粉肠? 那画面……她忍了好久才没笑出来。 除此之外,姚如意铺子里,还有好多平日里极其普通的东西,此时莫名其妙都带了奇怪的寓意,且都成了抢手货,譬如: “烤柿顺利”烤过的柿饼子; “大橘大利”就是普通橘饼蜜饯; “上上签”刻了“上上签”几个字的竹签关东煮; “一举夺葵节节高”拿竹筒装的炒瓜子。 “一举高粽”和茶叶蛋一块儿卖的大枣粽子。 甚至还有学子狗狗祟祟地小声问她:“姚小娘子,你那铺子里,能不能卖些那紫棉布裁的抱腹兜裆?” 姚如意不解,问为何一定要紫色? 他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因…因为这叫紫腚能中。” 姚如意:“……” 这些学子现下可真不把她外人啊! 遥想去年,她刚在这儿摆摊卖茶卤鸡子儿时,这些学子见了她还会害臊,目光都不敢对视,稍稍说几句便面红耳赤了。 如今竟连兜裆布都能对她当面提要求了。 不过据三寸钉看铺子时记的“圈圈”来看,最近兜裆布和抱腹的确卖得挺快的,光这两样货品,他一日都画了几十个圈了! 三寸钉不大识字,人也木木的,姚如意有时要出去进货,便想着把他教出来,往后也省心些。 她还记得丛伯担心三寸钉老了干不动粗活了没处去,不如从他年轻时便把他教好,不提其他,至少能认得货品,知道画圈数数,一点点进步,说不定以后也能独当一面呢! 从给三寸钉发了月钱开始,她抽了个空,将货品皆摹成简笔图样,还带他对照着一个个去认,日后他独自看店时,卖一件就在旁边画个圈。 原本她想叫他写“正”字的,但他似乎更会数圈圈。 初时他的确记不住,动作又慢,账簿哪怕裁得比三五那本书还宽大,但品类也有好几页,学子们来买东西,他便坐在柜台处慢腾腾地翻找,有些急性子受不了他,甚至夺过他的笔来,替他画圈了。 如今他早已游刃有余,与那些学子们也熟识了。有时三寸钉去上茅房没在,便会将小白狗和小黄狗抱进来,替他坐在柜台后看店。 有学子进来买东西,没见他,大多也都知道怎么回事了,十分自然习惯地自己取了东西,再摸一摸柜台后的两只狗头,便将那大账簿取过来,自己翻页,写上买了什么,再把铜钱夹在账簿里。 大多学子们都不会耍无赖,好歹都是官宦子弟家出来的,因此偷盗赖账的事儿倒是不常见,但偶尔也能遇上那等品性不好的。 但三寸钉虽笨,小白和小黄却很聪明,夹了钱的它们便会吐着舌头对他们笑,想画了圈不给钱便跑的,它们便会龇牙狂吠。而且,他们上过姚爷爷的算数课,一到十的加减法比三寸钉学得都好。 后来,姚如意还给家里所有的猫狗都订了几套绣了“姚记杂货”“知行斋”的蓝布狗衣裳,是斜交领系带的,脖上还找周榉木挂了刻着他们狗脸猫脸的圆形狗猫牌子,如今它们早已是杂货铺的正式伙计了。 想到狗狗,姚如意笑着扭过身去摸了摸两条大黄教出来的好狗。 小黄小白被大黄教得已很擅长看家看铺子。但它们或许是从小在人身边长大的缘故,比大黄更亲人很多。姚如意伸手抚着它们的身子,它们尾巴便奋力地摇了起来,早主动地将脑袋拱来蹭蹭她,还用鼻子舌头不停嗅她、舔她。 她被舔得痒死了,笑出声来,小白小黄便更加得寸进尺,站起来想扑她和她玩,正嬉闹间,便听窗口处有学子来问:“姚小娘子,那登科锦囊书袋还有么?今儿可来新货了?” 姚如意立马松开小狗,站起来笑着招呼道:“有,你来得巧。今儿刚到了一批新的,我正要摆上呢!” 那学子顿时两眼发光,探头进来瞧:“快与我瞧瞧!” 姚如意便将一样样书袋从筐子里拿出来展示给他看,问道:“你要什么花色的?现下什么花色都齐全,有柿红云纹绣金榜题名的、还有蓝锦绣前程似锦的、有绿松色海波纹绣未来可期的、还有胜券在握、万事胜意、逢考必过、鱼跃龙门……这包上挂的香囊也可以挑,有桂花的、杏花的、月季的,也有薄荷和樟脑用来提神的……” 那学子看得眼花缭乱,连连嘱咐道:“姚小娘子你稍等,我和我几位同窗好友上回皆未买到,可千万留着,我现便叫他们过来一块儿挑!” 姚如意笑眯眯应了,那学子转身便往学舍奔去,火速叫人去了。 她这段时日都在摆弄这“登科锦囊书袋”,也就是后世商家们常推的高考加油包。 书袋是找程娘子绣的,上头绣些四字吉祥话,再绣些吉祥纹样而已,其实不算工艺特别繁杂,形制简约。 但她不是单卖书袋,里头还备着考场所用的诸般物什:小楷笔两支、火锅砚台一个、景玉轩松烟墨条两根、镇纸一个;还有竹筒带盖水杯、一包七块各种口味的速食汤饼、三包混杂了各种坚果炒货、雪饼仙贝的“旺旺大礼包”,最后是两枚与兴国寺联名的开光上岸符。 学子们买了去,便是这样连里头一整套,一共三百六十六文。 这定价虽不低,但里头文房四件平日里卖价加起来也快两百文了,还不算这个包钱,姚如意还要付程娘子的工钱呢! 她约莫一个“加油包”也就挣个几十文钱,但把能带的实用东西都带了,毕竟科考为防舞弊,不仅书袋上超过七个字便不许带入,带的笔也不能超过三根,砚台墨条都得一样样检视,还不许带石制砚台,就怕有人将石砚台凿成中空有所夹带,科考入场,便只准许带一样小巧而薄胎的陶制或瓷质砚台。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67节 墨条也得是拇指长,宽窄不得超过小指,更不许用大墨锭。 姚如意选的这白泥陶土火锅砚便正好,不仅能带入考场,还不像其他砚台那般浅而敞开,研了墨一两个时辰便能干透,又得重新滴水研墨,简直浪费时间。 它形如羊肉涮锅子,内设双槽。墨汁研存于中槽,外圈槽注水,盖上严丝合缝的盖子,能保三日不涸。 还因陶土是低温双层气孔,它比瓷器更透气,并不会使里头的墨水变成臭墨,打开还是一样满是墨香。 这是文房用具一类,还有吃食!科考一考三日,不能离场,吃的便也极为重要。她的“加油包”里,汤饼管饱坚果雪饼解馋,若非肉肠易坏,她高低也得往里搁两根。 用的吃的有了,便也得追求追求精神安慰了。 兴国寺的开光上岸符,只是个薄薄的竹片无事牌,只刻了吉祥纹样,一个字也没有。是她与兴国寺要的“专属福利”,竹片裁好上油,便由无畔的师父拿去佛前受香火开光,之后免费搭在这书囊里,是赠品。 这事儿兴国寺乐得周全。自她那“雪饼”和“松雪酥”托兴国寺的糕饼作坊生产,短短几日便大卖,如今仍一饼难求,不少善男信女们拜罢菩萨,便专要买两匣子米饼回去。除了信众,兴国寺名下开在市井中的糕饼铺子也是日日售罄,如今产出仅能供应半天的量。 若不是姚如意和他们早便立下契书,约好无论如何都要优先供应她所需的货量,否则连她这儿都供不上货了。 供不应求,如今兴国寺的监院已调了不少名下其他作坊的糕饼师傅来,要加大米饼的产能了。 说回这科举加油包,姚如意主打的便是捆绑营销。 要的便是实用、贴心。 而且她是头一个想到这么做的人。 每年春闱都是文房铺子和书肆生意最好的时候,他们往年也会备些雕花刻字的吉庆物件,但从没人跟姚如意似的,把吃的用的拜佛的全合在一块儿,扎作个整整齐齐的锦囊福袋。 所以她一卖,又占了个新鲜有趣,数量又不多,便更易引人买。 刘家书肆见她卖得红火,慌忙也凑出个“魁星福袋”,有样学样地搁了些吃食用具、五帝钱。但学生们都不大买账,一是他那是临时凑的,书袋子做得粗针大线,东西备得不如姚如意的细致下功夫。二呢,也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说自打买了她的登科锦囊后,刷题如有神助,连续做了两套三五模拟卷,下笔如有神,还罕见得被先生们批为甲等! 于是众人都眼热了,纷纷认为她的无事牌真有神明庇佑。 姚如意哪好这样宣扬?万一有性情轴的落榜了,回来寻她麻烦怎么办?她差点要与他们说要相信科学了。但名声却已传出去了,她愈是否认,他们愈发深信不疑,来预定之人也愈发多了。 头一回,她只备了一百套,原是试水,刚挂出来便一扫而空,又赶忙请程娘子补货,第二回 货还没交呢,便又预定了三百多份。 但这几日程娘子日日在做,也做不过来。 姚如意从未想过去外头寻别的绣娘来做,程娘子多关照她呀,她怎能肥水全流外人田?况且,不像外头有些商户喜欢杀熟,与你合作得久了,还想着利用着份信任一门心思抬高价儿,程娘子待巷子里的街坊邻里都好,请她做活,她从不跟邻居们收高昂的工价,她对国子监的学生们也是这样,只收自己该收的钱,做活还仔细。 她便想着宁可少卖些,也不要伤了人家的心。从前都是寻程娘子订这些的,忽然找了外人,她心里该怎么想呢?虽知晓以程娘子的性子只怕也不会计较,但姚如意下意识还是不想这么做。 这些日子托春闱的福,她两间铺子的生意都极好,每日数钱都以贯来数的,她已很是满足了。 不过,便是程娘子安贫乐道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 听闻之前程娘子的裁缝铺生意清淡,进项要么靠巷子里的街坊老主顾照顾照顾生意,要么靠学子们偶尔来拆补衣裳,虽清贫但也能维持生计,程娘子虽也会苦恼攒不下钱,但还算知足常乐。 前日婶娘们都在姚如意杂货铺嗑瓜子吃鸡子儿取暖说话,俞婶子还怪道怎么都不见程娘子的人影,把瓜子皮吐在手心里,问姚如意她都在忙活什么呢。因为程娘子以前每日都会出来一块儿来闲聊的。 当时她一听都心虚,不敢接这茬。 就因接了她这登科锦囊的活儿,程娘子还日日被学子们催促,请她做得快一点,这马上要春闱了,不能人手一只,他们极其焦虑! 程娘子哭笑不得,被催得紧了,便再也没有一日能出来闲话。听程书钧说,她和周榉木一样,已经想招个徒弟来了。 就这么紧赶慢赶的,一直到今日才又新赶制出来二百个锦囊。 果不其然,未及盏茶功夫,这两百个锦囊便被那学子领来的同窗卷去大半,很快又闻讯而来一大波人。 先来的尚且还有花色可挑拣,排在后面的也不管了,有什么样儿就拿什么样儿的吧!反正开光无事牌都是一样的。 半个时辰后,两百个便全抢光了,一个也不剩。方才那会儿,有闹着要结账的,有为了抢锦囊打架的,有闹着要加钱多装几块汤饼的,姚如意只觉着有几百只鸭子在她耳边嗡嗡叫,真是给她忙出一头汗。 她就这般忙到了午后,终于杂货铺里没了客,俞婶子端来浸着杏花的水盆叩门,叫她出来,一块儿晒晒春日,躺着敷花。 刚进了三月的午后,离暑热还远着呢,春日和煦温柔,落在人身上毫不刺目。国子监后门那棵老榆树发了不少新叶,长得极快,枝头的叶子又嫩又亮,投下一地碎碎的影子。 胡床便支在俞家和姚家中间的水渠上,上头铺了藤席,搁了几只草编软枕,边上还摆了小桌案,沏了一大壶馨香的杏花茶。 婶娘嫂子们早已三三两两,半坐半躺在上头了,每人脸上都敷上了一朵朵、一瓣瓣红杏花,像点了无数花钿一样。 姚如意一出来,俞九畹便挪出个空儿,招呼她过来坐,也把她一张脸都贴得满满当当。杏花泡了水,冰冰凉凉又清香,贴在面上慢慢被涤荡过来的午后微风吹干,果真有些春日的惬意意味了。 英婶子出了月子,抱着她家刚满月的女儿也来了。满月的小囡褪去了刚出生的浮肿与胎红,又有了奶水的滋养,一眨眼便变得白白胖胖。尤其她生下来本就胖乎结实,如今裹得严实地睡得藤编的睡篮里,更像个大元宵了。 众人围作一圈,将英婶子和小婴儿都围在里头端详,有说眉眼像林司曹的,眼皮深深的两道褶,日后眼睛小不了,也有说鼻子嘴像英婶子的,小巧好看,总之样样都稀罕。 姚如意也看得新奇,那么小一点的人,睡着时两只小手蜷起成拳,还有十个胖胖的指窝。 她悄悄摸了摸她小小肉肉的手背,惊讶地睁圆了眼。 好软好软,水豆腐似的。 她犹豫了会儿,伸手再摸一下。 软绵绵的! 一旁,也被贴上杏花面膜的英婶子与婶娘们开始聊起育儿经了,月子里胖了几斤,夜里又吃几回奶,说完了女儿,还说起林司曹准备给小石头正式取个大名了…… 姚如意是一点儿也没听进去,她正有趣地摸这小宝的指窝玩呢,一个个轻轻的戳过去,手腕也好玩,腕子叠着两圈肉褶,摸起来也是软软的。 俞九畹也低头望着林司曹的小女儿,但眼里不仅有羡慕,还隐隐有对自己孩子的思念,她的儿子也才两岁,夜里不知会不会找娘呢……想着想着鼻头便有些酸热,她仰起脸来,不愿再去想。 忽而,她的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高大清瘦的身影自巷子口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林司曹家的三郎和四郎。 英婶子生下妹妹后,一家子商议过,也问了家里几个孩子的意愿,最终便让林三郎与四郎自国子监童子学舍退了学,打算将两人送出去学账房或是刻字,但被来瞧妹妹的姚如意听见了,几番商议过后,这二人打半月前便开始跟着林闻安了。 此时,俞九畹望见林三郎手里拎着个花篮,林四郎手里提着一只糕饼盒子,目光便微微一凝,意味深长地笑了。 姚如意正低头玩孩子的手玩得兴起,就见俞九畹忽而轻笑了一声,拿胳膊肘撞了她一下:“如意,喏——” 她顶着满脸花,茫然一扭头,便望见了打巷口进来的林闻安,他正好踏入满地斑驳树影中,身影颀长,眉眼深邃,即便距离那么远,也能叫人一眼便认出来了。 俞九畹先抬手摁了摁因嘴角咧得太开而险些掉落的杏花瓣,才小声在姚如意耳边打趣道: “某些人跟我爹似的,颠颠儿地买了杏花来呢。” 姚如意脸微微发痒,见林闻安目不斜视走得越走越近了。 她心想,这也是“变化”的一种。 林闻安似乎已忙完了最紧要的差事,近来这些时日下值归来都很早,还总爱给她捎带些小玩意儿。 第56章 窗户纸 原来,他也一样。 今日晴光甚好,林闻安叆叇落在衙署了,为避日光刺眼,一路走来目光便微微低垂,只望着自己眼前三步远的砖石地。 一直走到极近了,都到了姚家门前,他才发觉这横架在雨渠上的胡床,四五个转过来瞧他的花脸妇人里,还有个极眼熟的也混迹其中。 嗯?如意也在。 林闻安步子停顿了一下。她原本也在胡床上歪着,脸上敷满了花瓣,正与巷子里的几位婶一齐茶饼晒太阳。 大老远见了他来,才慌忙坐起来,还捋了捋头发。 林闻安见她面上层层叠叠糊着碎瓣,虽有些滑稽,但却衬得一双杏仁眼愈发乌亮饱圆,如小鹿一般,更有几分别样的美。 与胡床上的妇人们目光相触了一瞬,林闻安便垂眸颔首,略躬了肩脊,先自向她们行了半礼。 他虽有官身,但在年岁上与俞婶子几人比,终究是晚辈,当先行礼。 胡床上的妇人们大老远见了他,早已收敛了自己懒散的姿势,见他这般谦逊不摆架子,都忙直起身,先避过他的礼,也纷纷欠身回礼。 俞婶子还笑道:“林大人今日下衙倒早。” 林闻安应道:“近来清闲。”答完,目光便自然而然落到如意脸上,在那几片杏花上停了停,又似不经意般转开,问道:“丛伯可在?” 姚如意刚张了张嘴又闭上,她还不敢在外人面前直呼其名,便含糊地略去前半句,只道:“丛伯还未起呢。知行斋的学子近来读到夜深,他昨夜三更过了才歇,我便让他白日里多睡些,不急着起来。” “如此便罢,不扰他了。”林闻安点点头,也没多说,转脸对伸长脖子偷瞄自家妹妹的林三郎、林四郎道:“今日差事紧,累你们也没顾上吃午食,现下先回家去吧。” 顿了顿又补一句:“往后也是这般,进了巷子便没了你们的差事,不必再守那些衙署里的规矩,都自在去耍吧。” 林三郎和林四郎一个十二、一个十四,正是猫狗都嫌的年岁。原本正在林闻安身后偷偷对妹妹和亲娘做鬼脸,冷不丁被点了名,立刻收了嬉皮笑脸,肃整衣冠,深深一揖:“是,谨遵大人命。” 这俩小子从前还敢嬉嬉闹闹管林闻安叫小叔,林闻安并没有纠正过他们,但自打跟了他进宫当差后,见了宫里那些戴纱帽穿锦袍的人物都要停下来对林闻安作揖行礼,便再也不敢造次了。 英婶子见家里的猢狲总算有人能治了,忍着笑把两个衣冠一新的儿子招呼过来,小声关怀道:“林大人还替你们置办了新行头?” 俩小子立刻得意起来,也不晓得避讳,撩起身上鲜亮的缎面衣袍给英婶子瞧:“娘你摸摸,是贡缎呢!林大人今儿带我们去衣帽作领的,连里衣鞋袜都是新的,取来时还贴着黄笺呢。” 林闻安目光移开,还是没去纠正这俩半大孩子夸大的言语。 他知道林司曹家里艰难,又好面子不敢来求他,如意开口,林家这两个孩子才会跟着他。他便从自己的俸银里分出两份,给林三郎、四郎发了与胥吏相等的俸禄,又用自己的银钱为他们置办了几件宫里的好衣裳。 说是贡缎,外头瞧着唬人,但其实这一类是宫中衣帽作千挑万选后剩下的,专供应衙门小吏穿,连官服都不算,花了钱便能办两套。不过这林三郎、林四郎两人仍属于他的“私僚”,与沈海他们这般经考录进来的小胥吏终究又不同。 英婶子却不知道这些,她只觉着这针脚这料子怎么看怎么好,伸手抚了抚,贡缎凉沁沁的,叫她都不敢用力了,心想,这样的好衣裳穿在这俩猴儿身上可真是糟蹋了。 一会儿就得叫他们赶紧脱下来,好生用铜茶壶底熨了挂起来才是。 回头还得向程家娘子或是葵婶细细讨教浆洗如何浆洗,这样金贵的料子……英婶子如今已经开始愁了。这俩孩子日日要穿出去的,不仅是他们的脸面,也是林大人的脸面,可别给洗坏了。 林三郎、四郎还摸着衣裳,晃着脑袋嘚瑟呢。 他们平日里读书虽也喊苦喊累,但骤然真退了学,与往日交好的同窗们都分开了,见他们还日日背着书囊进学斋,独自己两个离了群的鸡似的,心里便也有些惶然,夜里愁得睡不着,不知自己日后会如何。 不过,真跟着林大人进了宫里的衙门当差,两人才算开了见识,如今早把那些愁绪抛诸脑后了,两只猴子暗暗对视一眼,恨不得等林大人进了屋,立马便寻以前的同窗吹牛去。 虽说之前已跟好友同窗们吹过好几回的牛,但今日刚发了新衣裳,怎么能不再吹嘘一回?对着汪汪和大黄他们都恨不得也说一遍。 不过他们也只敢炫耀炫耀衣裳、说说宫里的大脸狐狸,还有那几只胖得比鹅还肥的仙鹤,其他东西一点儿也不敢往外说。 当初进军器监前他们签的是死契! 泄密既死。据说不仅仅是他们两个,全家都要被抓去菜市口砍头。 当时签完那契,两人吓得都不敢自己睡,死活要挤进大哥林维明的屋里打地铺,结果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半夜里还被大哥的连环屁崩醒,小石头困得眼睛都没睁开,熏得连滚带爬翻下床来,直接摔他们俩身上了。 差点没把俩人隔夜饭砸得吐出来。 不过后来听林大人身边的内侍福来说,在宫里当差的人,个个都要签字画押,也没见谁被砍头了,只要管住嘴巴就成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随着时日长了,林三郎、林四郎才慢慢放下心来。 他们如今便跟着福来、财来两人一起顾着林大人在衙门里的大小事。福来、财来不识字,只能干杂活,他们俩书虽然读得不怎样,但识字嘴巴甜,没两日把旁边文书房的小吏们都摸熟了,能帮着传话跑腿儿送东西,甚至整理文书。 林闻安也觉着多了这俩兄弟不错,毕竟他不爱说话,派活下去,丁是丁卯是卯。底下人不免会抱怨难做,他从不多解释,因他无法理解,在他眼里,有这啰嗦抱怨的功夫事儿都做完了。 但林三郎和四郎去传话时会说得很软和,即便对着小吏们也是笑脸相迎,一口一个大人:“辛苦大人们了”“您茶都凉了我替您换一杯去”“等您忙完了我再来取”“咱大人也是没法子不是,上头催得多紧哪,还有三司借计审之权常来盘查,唉!难哪……” 林闻安后来有事寻文书房主事,路过吏员盘账的屋子,听见里头算盘噼啪响,几个小吏加班加点算账,嘴里咬牙切齿地骂三司使那群鳖孙总找茬,竟不再抱怨他了,也觉着颇为好笑。 这俩孩子还挺机灵。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68节 经过此事,他便也想着,不将他们俩视为亲随跑腿儿的杂役,两三日前兴起,还随口出了一道简单的题叫他们算: “假设边关有个城楼高九丈二尺,在其上置一猛火油柜。匠人以铜制喷管,仰角斜向城外喷射火油,油柱落于距墙基三十六步处,一步合五尺。已知火油出管口时,其势与仰角之正弦、余弦相乘可得横纵二速,纵速抵清后,横速犹存。 问:若将喷管改置仰角四十度,且保持出管口之势与前次相同,当城楼高度不变时,火油应落于距墙基多少步处?” 结果林三郎、林四郎算得头昏脑涨,笔杆都咬坏好几个,看字开始重影,算了好几日也没算出来。 林闻安忙碌之余瞥见他们抓耳挠腮好几日,还怪道:“很难么?国子监不也有开设算学一科?你们还没学到《周髀算经》和《九章算术》的勾股术么?‘勾股各自乘,并而开方除之,即弦。’这个可学过了么?” 虽然算学并非正科,可勾股术,林闻安七八岁上下就会算了。 但林家两兄弟却还是对他哭丧着脸摇摇头。 林闻安只好退而求其次,又试探着问:“……那魏晋时期的大算学家刘徽的‘割补术’学过了么?” 两兄弟皆沉默地看着他。 若是读得懂书,他们还会辍学吗小叔! 而且,他们还小呢! 这题一看,只怕他们大哥也不会算。 后来,林闻安似乎也想通了这一节,起先挽了袖子准备亲自教他们,结果提起笔蘸了墨,刚悬腕便顿在了半空。 这题他都不知要如何写中间的步骤,这不是一眼就能看出答案了么?最后他只在纸上写下“约两百尺,取整四十步”几个字。 之后,林闻安和林家俩兄弟对视了半晌,双方皆很绝望,最后林闻安叹口气:“我叫个人来教你们。” 没过一会儿,便有个叫沈海的矮胖小吏过来教他们算,他提笔算了半天,演算过程写了三页纸,中间还算错一遍,最终才得出了四十步的答案。 他们俩和沈海望着这写得满当当的纸页发呆,又沉默了。 回想至此,林三郎四郎都害怕地一抖,偷偷拿眼风看林闻安,心里嘀咕:林大人怎么还不进去?他不走,他们俩不敢真当着他面去玩。 不过,除了要做题,进宫当差真是百般好,尤其宫里膳食顿顿有肉! 俩兄弟已很满足,上回宫里还炖了羊肉,他们分到了好香好香的羊肉汤饼,宫里汤饼里的浇头肉都是大块敦实的羊肉,炖得烂乎乎的,不像外头夜市里卖得,切得细碎或是汤里只飘着几片纸薄儿的肉,吃下肚都不知究竟吃了肉没。 宫里的羊肉撒上一把胡荽,就着糖蒜,一口汤饼一口肉,吃得人极过瘾。 他们才去了几天,都长得没这么像峨眉山的猴儿了,娘都说他们肥了一圈,如今像西域大脸猴儿了——他们和娘绘声绘色说了宫里有吐蕃的大脸狐狸,他们娘便觉着只怕西域的牲畜脸都大。 如今一生气便常骂他们是西域大脸猴儿。 英婶子很知道自家儿子的德行,又忙对林闻安深深欠身道:“这两个孽障真是给您添麻烦了。若有做得不好的,您只管打骂,千万别顾着情分。” 林闻安摆摆手,略客套了几句,便以示要先行一步。他与她们一群妇人们不免又一番繁琐见礼、避礼、回礼,才伸手接过林家三郎四郎手里的东西,迈过门槛回去了。 姚如意见他要走,才忽然反应过来他为何寻丛伯。既然林三郎、林四郎都因着忙乱误了晌饭,那他必定也没吃呢! 她忙站起身,与婶娘们打了招呼,便也跟了进去。 竹帘子被掀得哗啦啦响,院外胡床上众娘子你瞅我我瞅你,碍于林三郎、四郎两个还没走,只好用眼神热烈交流着,这个歪头挤眼,那个以帕掩唇,半晌,又不约而同无声地笑了起来。 俞婶子素来最促狭,还偏过身子与英婶子咬耳道:“瞧着吧,咱们打个赌,最迟明年,最快今年,咱们巷子里又有喜酒吃了,算上你家新添的小囡囡,这两年可是好事成双呢!” 英婶子噗嗤笑出声,一边拍开二个儿子拿戳妹妹脸蛋的指头,一边也压低声音道:“你看两人都到这份上了,你看我我看你的,就差戳破窗户纸了,咱们外人都快急死了,林大人怎的还不请媒婆上门?” 俞婶子白她一眼:“你懂什么,如意做生意还算精明,在这事儿上头可有些傻,林大人心这般细,只怕是要等她自个过弯来呢。” “这还有可什么等的!”英婶子说着赶苍蝇似的摆摆手,将两个碍事的儿子轰走了,压低嗓门,“都是长了嘴皮子的齐全人,有嘴不使,留着糊灯笼纸么?这还用等,张嘴一说,如意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你…唉……你啊!”俞婶子拿手点点她,“一看林司曹便不是你自个相看的夫婿。这姻缘夫婿啊,要自个相看、心里明白了才好嫁。” 当年,俞婶子就是自己选的俞守正。她闺阁时,媒人送来五六个庚帖,都是门当户对的,她爹娘挑花了眼,也不知选哪个了,便为她寻了些庙会灯市的机会,暗地里让她将几家儿郎都挨个瞧过。 俞婶子偷偷看了几回,还借着万姓交易时,假装偶遇与俞守正说了几回话、同个茶摊喝过茶。最后回了家,她便对爹娘道:“就俞家了。”她爹娘还嫌俞守正蔫头耷脑、窝窝囊囊,看着就没什么出息。 还是年轻姑娘的俞婶子反倒劝爹娘:“您闺女我可是天仙下凡?” 爹娘立即摇头。 她又问:“您闺女我可温柔贤淑啊?” 爹娘猛烈摇头。 她双手一摊:“那不就成了?” 果然,她选得没错。俞守正年轻时脸还没这么长呢,个高,生得还算文气的,不难看。且她就是看中他胆小脾性好,总爱屁颠屁颠跟着你,大事小事都爱问她,对她几十年了一句重话也不敢说,更别提纳妾。 出门和同僚吃酒,都不敢叫唱曲儿的。 英婶子以前家里便没有这么开明,她轻轻悠着女儿的睡篮,垂眼道:“我自然是爹娘相看的,成亲前我连我相公生得是圆是扁、高矮胖瘦都不晓得。若早知道他长得像个没毛的瘦猴儿,我才不嫁他呢!那我宁愿嫁给家门前卖馄饨的哥子,一身腱子肉,壮实力气大,还俊。” 俞婶子大笑不已,指着远处跑跑跳跳打闹的林三郎兄弟:“这般编排林司曹,仔细叫你儿子听了去。” 英婶子也跟着笑起来。 不多时,几个妇人又聊起别的闲事。 唉,春日啊,真是人心浮动。 俞九畹也笑着摇摇头,也倚回在草枕上阖眼假寐,继续晒太阳去。 再说姚家小院里。 林闻安听见身后追来的脚步声,垂着眼角,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脚下步子也放慢了,却装作没听见,并不回头。 姚如意几步便追上他,小声问道:“可是没吃午食?” 林闻安顿住脚步,等那脸上贴的花都忘了摘的少女一溜小跑站到他身边,才佯装平静地摇摇头。 “怎能不吃呢?回头伤了胃如何是好?” 林闻安忍住笑意,静静听她唠叨。 这些日子她总是这样,以往她对他说话,句句都二叔长二叔短的。如今似乎觉着叫他名字别扭,便常常略了称呼与他说话。但如意这样的变化并不叫林闻安不快,反倒……他每每察觉这一点,心底都有一丝受用。 姚如意没留意到落在她身上的温柔目光,已专心琢磨起来。 家里午间的点心早已用过,今日做得少,并没剩下。且她今早刚把铺子里的麦粉全送到附近做馍馍的小摊子上,说好春闱那日一早,要请那对夫妇起早,多送几百个鸡柳肉夹馍和炒鸡子肉夹馍来。 这是学子们跟她订的。 她之前推出的朝食套餐每日都能卖空,那对夫妇做的馍馍不少学子们吃惯了,春闱那日更不愿换吃食。 姚如意也是才知晓,科考前也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譬如考前不能洗头沐浴,怕不慎染了风寒影响考试,也不敢吃外头新鲜没尝过的东西,怕考时紧张还闹肚子。也忌讳穿新衣新鞋帽,怕鞋子硌脚怕衣裳磨人,总归一切都得是旧物才妥帖。 因此吃惯了她这儿吃食的学子,便央求着那日多备些,科考是大事,她爽快应了。 但那对夫妇囤积的麦粉不足,若叫摊主临时出去买或是现磨,也怕买到陈麦。姚如意便将自己铺子里的麦粉都腾出去做,这样便更安全些。 所以,如今家里竟连麦粉都暂时售空了。 不过她很快想起铺子里还有一样吃食,问道:“我给你煮碗清汤银索如何?掐把丛辛刚种出来的菠薐菜,煎个荷包蛋,再切些嫩豚肉来烫,一准好吃。” 虽怀了些小私心,林闻安却不愿让如意劳累,不由蹙眉道:“现做岂不是太麻烦了,舀碗杂蔬煮就是了。” “杂蔬煮今早刚卖完,还没串新的呢。不麻烦的,煮银索快得很。”姚如意说着便撸起袖子,扭身进了铺子,又倒回头指着他眼睛叮嘱:“你在廊下寻个避光处坐着,我转眼就做好了。” 林闻安却没有依言等候,将手里那篮子杏花和宫里带回的糕饼往廊下小几上一撂,跟着她进了铺子。 银索是汴京的叫法,南边通常称为米粉、米缆,分干湿两种。 晒干的便称为粉干,能存上好些日子也不会坏。 这米粉也是江南西道附近的鱼米之乡常见的一种吃食。林闻安想起在抚州时,家里三天两头拿米粉煮汤,配上酸豆角和炸花生,浇上多多的茱萸辣汁子,能吃得人吸吸嗦嗦,浑身冒汗。 丛伯还吃出了一番“粉经”道理——出门买粉,非宗山的米粉不买。 在汴京倒是少见了。 汴京人爱吃面食,不常吃这东西,即便有银索,也多用来包馒头、炖鸡,很少如姚如意所言,如汤饼般以清汤相煮的。尤其京师平日里好吃的花样应有尽有,即便备了这样的吃食,也总想不起去吃。 将银索煮成“汤粉”,是南边最家常的做法。 不过,他想起来,如意与先生祖籍也是潭州长沙县人,荆湖路这个地界也好吃米粉,花样也多。听闻以常德的粗圆粉最有名,以猪骨或牛骨熬制的清澈汤底,搭配肉丝、酸辣等丰富码子,汤头鲜美且讲究原汁原味。那儿还有许多拌粉,邵阳、永州便风行拌的,搭配豆腐豆芽木耳臊子,干拌后香辣浓郁。 怀化有鸭肉粉、郴州因渔产丰富还有鱼粉。 如意今日会这么提起,便也不奇怪了。 他与如意虽非同乡,但似乎在吃食的口味上还多有几分相和呢。他默默想着,刚迈过门槛,见姚如意把着货架的层板,踮着脚要去够顶上一个捆扎得极为结实的油纸包,心道,果然。 他虽日日要去衙门上值,不总在家,但曾经帮过姚如意看过几回铺子、理过几次货,林闻安还记得她归置东西的习惯。 这等不常卖的吃食,她向来束之高阁。原本以她的身量踮脚也是够得着的,但这包粉干似乎被塞得太靠里头了些,她便有些够不着了。 林闻安便快步走上前,站到她身后说了声“我来”,抬起手,去将那包东西取下。 姚如意踮着脚正使劲,没料到高大的影子突然将她整个罩住,温热的气息也霎时贴近。 她一愣,几乎不敢回头。 货架之间的间道本就窄仄,只容得下两人侧身过。林闻安伸手取物时,两人不可避免便要离得更近,她紧绷住了身子,盯着近在咫尺的木隔板,后颈能清晰感知到身后传来的体温。 他的手穿过她的肩部上方,袖子便轻轻地落在她肩头,衣料摩挲着她耳后的碎发,下巴也离她的发顶不过分毫,衣袍下摆还蹭到了她的脚踝,挠得她有些痒。 她甚至能听见他有条不紊的心跳和平静的呼吸。 还有他身上的气息,温热的,还带着一点点挥之不去的药气,像是晒干的艾草混着皂角香,暖烘烘地裹过来。 这般近,好似是……被他从后面拥抱了一般。 但那不过是片刻。 转眼林闻安取了东西下来,姚如意立刻紧张想逃开,没想到,林闻安却没动。 她一转过身,鼻尖却险些撞上他锁骨。 她吓得后退半步,后背贴在了货架上,才下意识仰头望他。 此时,林闻安已默默撤开半步,垂下眸问:“可是要取这个?” 姚如意接过那粉干,忽然瞥见自己映在他瞳仁里的模样,自己还是沾了花瓣敷得乱七八糟的脸! 苍天啊,她方才竟忘了把她这“面膜”撕下来了。她竟然一直这幅鬼样子和林闻安说话…… 可是人在眼前,姚如意又不想被看扁,便一面心烦意乱地抬手胡乱将脸上的杏花揪下来,一面又故作镇定地小声道:“是…多谢……” 就在她羞恼得恨不得把自己的面皮也扯下来时,一只手抬起,指尖擦过她温热的皮肤,将那瓣干得黏在脸上的花瓣捏在指间。 “别急。” 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渗进来,姚如意只觉周身的空气都仿佛凝住了,她怔怔地望着林闻安微微弯腰,替她把没取下来的杏花瓣一片片揭了下来。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69节 两人不过咫尺之间,逆光里,她能清晰地看见林闻安的眼睫在眼睑下投出细碎阴影,看见他鼻尖上有一粒细小的痣,看见他颈上的喉结正轻轻滚动,还看见他慢慢泛起薄红的耳垂。 窗棂漏进一缕阳光,浮尘在光柱里翩跹起舞。 在狭小熟悉的杂货铺里,货架一层层立着,不仅遮蔽了世人的目光,连光线也昏暗。 在这个与她前世外婆的小卖部极其相像的地方,在这个她亲手挣下来的小铺子里,她攥紧手中油纸包,竟难得催生出了莫名的勇气。 她的目光再次停留在林闻安的耳廓上。 平日里冷白的肤色此时变作冻出来似的绯色,从薄薄的耳皮下透出来。 但……姚如意鬼使神差抬手去摸,果然不是冻出来的,是温热的。 林闻安抬手替她揭花的手立即一顿,转瞬,深邃的目光便转了下来。但这一次,连姚如意自己都吃惊,竟没有移开视线。 她与他对视着。 四目相对时,他眼底的波澜像被投了石子的井水,沉沉的,一圈圈漾开来。姚如意看见自己的影子在他瞳孔里带着震动般摇晃,忽然就不想躲了。 原来,他也并非无动于衷。 原来,不仅是她一个人在兵荒马乱,不仅是她在心烦意乱,不仅是她总是在深夜回想与他有关的点点滴滴时,胸腔里便会泛起密密麻麻的痒意与悸动。 原来,他也一样。 似乎是为了印证什么,她揪住他的袖口,壮着胆子将脸轻轻贴向他的胸膛。 几乎不必再深思,她已听见了他的胸腔透过衣料传来的骤然加快的心跳声,还有他几乎在她靠近的一瞬便紧绷起来的手臂。 姚如意干脆放纵自己,张臂环住他的腰。手臂刚更紧地环上去,就觉出他整个人都绷得像张满弓。耳边紧紧地听着他愈发无法遏制的心跳,她有些做了坏事般得逞的笑,把脸埋得更深,闭眼闷闷地笑了。 还装,被她抓住了吧。 第57章 嗦米粉 你要媳妇儿不要? 午后的阳光不知何时已倾斜,悄然漫过窗棂,更无遮无拦地照进杂货铺里,继而穿过一层层阻隔的货架,给这方寸之地笼上一层朦胧的暖意。 林闻安低垂着眼,双手下垂,背脊笔直,连下颌线在阴影里都绷得极紧,只是这一丝不苟的仪态终是没能撑住,随着如意手臂箍得愈紧,他的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难耐,又艰涩。 这一下,也打破了他竭力强忍的平静,像一颗石子砸破了水面,水花四溅 ,心里有余韵不绝的圈圈涟漪剧烈地漾开去。 她挨得这样近,身上满是杏花的香,那属于她的、带着春气的淡淡馨香,源源不断钻入他鼻息。如意的味道与他身上常年萦绕的清苦冷冽截然不同,她的气息像一把温柔的钩子,轻易便勾起了他心底最深处、极力封存的悸动。 他唇瓣微启,有些想问:“如意,你……想清楚了么?”但这念头只在他脑中一闪,他垂了眼眸,只能看到她埋在自己心口的发顶,乌发柔软的长发挽成了垂落在耳后的双环髻,发间还簪了几只小小的珠钗。 这是全然依赖、毫无保留的姿态。他能清晰感受到她身体里传出的体温,如火苗一般,顺着胸膛腰侧一路烧到四肢百骸。 语言在此时显得如此多余且苍白。 他那理智的挣扎,在她温软身躯的环抱下,更是脆弱得不堪一击。 罢了。不必问了。 那把裁决他的匕首仍握在她手里。即便有一日她后悔了……一样可以将他弃如敝屣,去选一个更好的人。 他的心底似有一声强过一声的叹息。 最终,带着一种献祭般的释然,也带着汹涌澎湃的悸动。他终是缓缓地、带着某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抬起了双手。 起初还有挣扎迟疑,让他的手数次抬起又放下。 终于还是化为了坚定。 他张臂环住她纤细却并不瘦弱的身体,微微弯了身子,垂下头闭了眼,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更深、更紧地回抱了她。 姚如意的心,在他回抱的瞬间,也骤如擂鼓般砰砰直跳。 与之前那个雨夜中令她慌乱无措的拥抱不同,这一次,那狂跳得几乎令她晕眩的心脏深处,竟奇异地滋生出一股暖融融的安稳。 她好像一只倦鸟,已经在风雨中漂泊盘旋了太久,此刻终于能收敛被打湿的沉重羽翼,寻到了可供栖息的枝桠。 心沉沉落下,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包裹。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环在自己背上的手掌,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摩挲着她散落在颈后的几缕柔软发丝,那指腹间传递的情意,几乎要透过她的衣衫,满溢出来。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相拥了好一会儿。 春日暖阳柔而疏淡地穿过窗扇,落在地上,碎影如烟纱般被风吹拂得激荡摇晃,时而落下,又时而笼上货架阴影深处相叠的身影。巷子里闲话的婶娘们似乎也已散了,四下忽而变得静极了。 怦、怦、怦。 姚如意什么也听不见,耳畔唯有彼此的心跳在这午后的寂静中交缠轻和。分不清是谁的,也不想分清。谁也不愿先动,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啪嗒”一声轻响。 一直被姚如意勾在手指上的油纸包绳结,因她的忘情从指间滑脱,掉落在两人脚边的地砖上。这小小的意外瞬间打破了这漫长的沉溺。 两人俱是一惊,如梦初醒般微微分开。 这米粉好不懂事……姚如意脸上飞起薄红,下意识地弯腰想去捡。 然而,比她动作更快的是林闻安。 她还没弯下腰,他已俯身,修长的手指一勾,便把那油纸包捞了起来。动作利落,还似乎带着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急促。 “我来煮吧。” 他语气平静地开口,只是呼吸还滞涩未平,声音也低沉得发紧,还带着几分极力平复却无法完全抹去的沙哑。 姚如意抬眼看他,只见他面色如常,嘴角紧绷,耳根却已像霜打过的柿子一般,熟透了。 方才他……明明还只是耳廓耳垂泛红,如今却连耳后连着的肌肤都已通红一片了。 他头一次先回避了她的目光,视线反倒专注地凝视着手中的粉干。 好似这粉干,不是什么寻常的粉干似的。 姚如意忽然觉着有一丝好笑。向来沉稳从容、冷静自持的林闻安,此刻竟罕见地显露出了些近似落荒而逃的窘迫,只是被他强大的自制力强行压住,才只在她面前留下一个略显仓促的背影罢了。 等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廊阴影里,姚如意才站在原地,忍俊不禁地低低笑出声来。 她摊开自己的手掌,在眼前翻来覆去看了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衣料柔滑的触感,和他胸膛灼热的温度。她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唇边不自觉又漾出一抹笑意。 她方才好大的胆子啊! 不过,好似就在她自己迈出这一步后,她竟像迈过了一道无形的心坎,她之前还不确信、更不知自己能否在书中的世界如此爱一个人。还总会因他一个眼神、一个举动便手足无措而辗转反侧、陷入迷惘。 如今,心头那点安稳下来的喜悦,随着院子对面灶房里隐隐传来的、他刻意放轻的、略显忙乱的动静,而变得更清晰、笃定。 是嘛,怕个锤子嘛。 姚如意又骄傲地叉起腰来。想这么多作甚?喜欢一个人又不丢脸,何况他是那么好的人。再这么扭扭捏捏下去,她自个都快受不了了! 如今这么不破不立倒也好了。 勇敢迈出去,也想通了,她又找回了对自己的掌控感,姚如意只觉一身轻松舒爽,怀着这般的心情,也忙去灶房看看。 林闻安哪像是会烧饭做菜的样子,可别把她灶房炸了。 没曾想她走到灶房门口,林闻安竟做得好似有模有样的。 她便饶有兴趣地倚在门边瞧着。 望着灶台前那个忙忙碌碌的身影,姚如意的眼尾渐渐弯了起来,唇角也不自觉地往上扬。 与这灶房、锅台都格格不入的高大男人身上还穿着宽衣大袖,但袖口已用攀膊高高挽起,露出了一双线条结实的小臂以及修长瘦白的手。 长腿宽肩窄腰……硬朗线条往里凹折进去的腰间,系着她的粉白碎花布……眯眼兔子围裙。 姚如意想笑,却又觉着他身上那总是疏离淡漠、令人感到遥远的天才之感,这一刻竟被一种居家人夫的气息替代了,让她心口莫名发烫。 只见他从陶瓮里舀出一勺猪油,往热锅里一淋,滋啦一声,香气便冒出来。接着洗了葱,切得细细的撒进去,很快便炸出了葱油香。 他又转身从竹篮里拿出几个鲜鸡蛋,蛋皮在锅沿上轻轻一磕,蛋白裹着蛋黄滑进锅里,没一会儿便在滋滋油响中,瞬间鼓出了金边。 他动作松松散散,一手往筐里丢了蛋皮,一手持着锅铲翻蛋。 姚如意瞪大了眼,看他如此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她简直难以置信。 心里都犯嘀咕。她原以为像林闻安这般读了好些书的君子,该是连灶房的门朝哪开都不知晓的,没想到他此刻站在灶前,竟如此熟练。 这时,锅里的水开了,他拿起刚刚用热水泡软了些的粉干,往水里一放,盖上盖子焖起来。粉干若没泡够时间,便得煮久些,直到煮软。他时不时掀开锅盖,用筷子轻轻搅动,让那米粉在水里舒展开,不要黏作一团。 因长得太高,这灶台台面对他有些矮了,他还得时不时费劲地弯下腰,一脸严肃地凑近锅边观察炉灶里的火候,火光映亮他的面容,姚如意见他鼻尖上被火气热得沁出细细的汗珠,却也顾不得擦。 方才或许还有些旖旎氛围,如今姚如意看林闻安这神色,便知晓他毛病犯了,他这表情和他处理公事、画火器图纸时一模一样。 很显然,他现在正一心钻研如何煮米粉了。 果然,天才有天赋是其次,其实他们就是做任何事都容易专注认真,哪怕是煮碗清汤粉。 不过林闻安的确是不同,这个世道,即便是林司曹这般的小官或是孟员外这样的富商,都是讲究“君子远庖厨”的,故而英婶子在家时才会那般忙碌辛劳,她生的还都是儿子。 除了小石头,如林维明几个大的孩子读了书回来,也鲜少会有意识要替母亲分忧帮忙烧饭做菜的。 这不是他们生性不堪,而是自小便没有人教他们要这么做。 米粉的香气飘散开来。煎蛋后冲一壶滚水下去,汤色霎时转作奶白。林闻安从另一只陶瓮里捞出早已煮软的粉干,重又投入蛋汤之中。 诸事停当,他才转过身来。 此时他面上也平静了,甚至一触到姚如意的目光,便知晓她在想什么似的,淡淡地开口道:“其实‘君子远庖厨’这话,是世人断章取义、附会错了。此语出自孟子与门人所论《齐桓晋文之事》,全句应是‘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讲的乃是仁心恻隐之意。” 他说话间,手上也没停,已将洗净的菠薐菜撒入锅中。待菜叶软塌,便一面说着,一面将煮好的米粉盛入碗中:“……之所以以讹传讹,不过有些心术不正之徒为自己扯的遮羞布罢了。民以食为天,谁又能不食人间烟火?将庖厨之事尽推为女子妇容妇功,极可笑。曾经读《孟子》时,其实还有另一句话叫‘莫耻庖厨以远人’,这句话更好,只是却没什么人知晓传诵。何况……” 林闻安将两只煎得焦边金黄、火候正好的荷包蛋卧在碗面,侧首对姚如意道:“你还记得我少年时曾在姚家读书么?” 奶白汤水托着雪白米粉,其上还点缀翠绿菜叶,再卧两只煎蛋,舀一大勺棕红透亮的茱萸辣酱,添些酸萝卜丁、酸豆角同炸酥黄豆,又切几片卤肉铺上,瞧着便叫人食指大动。 好香哦。 方才还在欣赏林闻安小臂线条和腰线的姚如意,此时目光已完全落在米粉上挪不开了。她虽然中午吃了,但如今看着这粉,竟又有点饿了。 听着林闻安的话,也只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她依稀记得姚爷爷絮叨旧事时提过,林闻安的母亲常年卧病,他父亲时常带着妻子去各地寻访名医。他幼妹尚小,遇着这些时候,便如原主小时一般,得寄住在外祖或祖父母家中。 但与原主不同的是,林闻安的妹妹虽也曾寄人篱下,却有丛伯亦步亦趋地跟着去照顾看护。有丛伯这个自家人在身边,即便是寄住也没受过什么委屈。毕竟丛伯年轻时便极记仇,身手好还很能吵架,打不过他又骂不过他,再加上亲戚之间顶多背后说些难听的,不会轻易撕破脸皮,有丛伯挡着,便安安稳稳地度过了那些日子。听丛伯讲,林闻安的妹妹性子养得极为活泼,会骑马会打马球,嫁给了抚州当地的武官人家,如今日子过得很不错。 比起对女儿的百般小心,反倒是少年老成的林闻安,因那份超乎年岁的稳重与聪慧,从不令父母忧心,轻易就成了留守儿童,随意便托付给了邻居关照。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70节 于是有那么几年,他下学便到姚家用饭、温习课业。 但这和他会厨事有何干系? 林闻安见她没明白过来,便指了指眼前的锅灶:“那时,你尚在潭州,家中只我与先生二人。才不足一月,先生下厨便炸飞过好几回锅子。有时锅虽保全,锅里的肉却已成炭、菜化为灰,实在难以下咽。又总不好日日上外头馆子里吃,我便学了几样简单的。只是……许久未动手了。” 姚如意干笑,原来如此。 原来是被姚爷爷这绝命厨师逼出来的啊。 他端起两只碗,走到姚如意跟前,似乎早就知道她会嘴馋,他一开始便煮了两碗,还很是给她的贪吃找台阶儿,道:“陪我吃一些吧。” *** 入了三月,便不甚冷了。今日这碗粉,算不得正经一餐,姚如意也懒得摆桌子,两人便并肩坐在前廊边沿,捧着碗吃。 吃饭,一向是姚如意的人生头等大事。 她捧着碗,低头瞧那奶白汤头、根根分明蜷在汤中的粗圆粉、脆生生一撮菠薐菜,两眼已放出光来。 而且,林闻安竟没把菠薐菜煮得稀烂,软滑深绿恰到好处地铺在上头,正好给这素净的清汤添了抹亮色。两个鸡蛋更是煎得好,边缘焦黄微微卷起,里头还裹着一点金黄的边,用筷子往中间蛋黄鼓起来的地方一戳,蛋黄心正好嫩嫩的,带一点微凝的溏,却不至于流淌出来。 点睛之笔是那一大勺辣酱。这辣酱是丛伯做的,平时都不舍得拿来招待客人,都是自家吃。此时虽没有红辣椒,但丛伯以茱萸、花椒、腌姜、豆酱、芝麻和胡椒一同调出的“大宋版”辣酱,也是极香极好吃的。 没错,这辣酱里头下血本放了胡椒! 听说还是她和姚爷爷几个倒霉蛋之前吃菌子中毒,官家赏了几斤,平时没舍得拿来煮菜,但因一家子都很爱吃辣,便将胡椒加在了辣酱里。 这辣酱里的茱萸剁得细细的,茱萸的辛辣味不比后世的辣椒,但那轻微的麻感很令人上头。其他的辛辣料则一半切粗些一半切细些,全混在一块儿。花椒主要是为了最后炸出花椒油泼上去,要边泼边快速搅拌,用热油在辛辣的各种料中“激”出香味,就能做出辣酱了。 用筷子一拌,把辣酱、卤肉、酸豆角一应码子全拌进汤汤水水里,裹着米粉狠狠来一大口。吃起来,汤头鲜甜,米粉软滑。卤肉肥瘦相间,瘦的部分软烂不柴,肥的部分入口即化还不腻,卤汁的香气早渗进每丝肉里,往粉上一搭,与其他小料混在嘴里,更是吃得人满嘴油润香辣。 吃粉趁热吃,先挑起来吹一吹,再唏溜唏溜地往嘴里送,歇口气,再捧着碗喝口汤。姚如意吃得脑子里根本没有了男人,只有这碗粉。 一口吃嗦光了粉,她才将见底的碗放在膝上,满足地叹了口气。 其实清汤粉做法是很简易的,林闻安的手艺也未必那般出神入化,只是她心里正开心,又好久没吃粉,突然吃一碗,便觉着好好吃。 难以言喻的满足。 林闻安也慢条斯理搁下了筷子。 他方才吃时,头一口便觉粉煮得略烂,汤亦因仓促而稍显寡淡,若有时辰能熬些猪骨或鸡架熬汤做底,滋味便更醇厚了。正习惯性地为这碗清汤粉查缺补漏、心中复盘,却见姚如意在旁吃得专心致志、津津有味。她吃得那般香,两条腿垂在廊下,还快活地一荡一荡。 “林闻安,你好厉害。” “你怎么就做什么事儿都能成呢?” “我也太羡慕你了!” 她吃至兴头上,脱口而出地唤了他一声,手里的筷子还挑着米粉,一边往嘴里塞一边扭头对他真心实意地大夸特夸。 林闻安敏锐察觉她心境已变,不仅被夸得有些局促微赧,更因她如此大方直呼其名而心生愉悦,一时怔住,未能回应。 但如意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又美滋滋地扭过头去继续大口大口地吸着,时不时呜一声,像吃到鸡肉的汪汪似的,边吃边呜呜叫。 他看了两眼,心情松弛,竟也觉得颇有食欲。 日后或许可以再多学几道菜……林闻安默默思忖,竟也将这一整碗米粉吃尽了。热汤热粉落肚,逼出一额头汗,浑身也都跟着暖煦起来。 之后两人吃饱喝足,身体都怠懒了起来,方才拥抱时所带来的眷恋似乎又回到了身体里。姚如意忽然不想离开,余光瞥见林闻安也没动弹,她低头眯眼一笑,便也心照不宣。 两人就这么抱着碗,一身食物的香气,仰着头,对着小院围墙之上,望着天上大片大片的云朵发呆。 春日的蓝天,蓝得很透亮,真像一块刚刚浆洗过的蓝染布,被随手晾在天上了一般。如此一想,那些被风推动的云便更加像布上扎染过的花纹了。 微风徐徐,云絮不断从天边漫过来,杏花香气也似有还无地拂来。汪汪不知从哪儿溜回来,在他们眼前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又旁若无人地竖着尾巴离开,都没看他们一眼。 姚如意不经意闻见花香,往那一篮子杏花瞥去,才想起林闻安那是特意带了回来的,只是没想到她已得了俞婶子送的,还已敷在脸上了。 他似乎便不再提了。 若是昨日的姚如意,只怕已开始对着那杏花做阅读理解,前世,她既无机会也无未来能够与人相识相爱。虽然断断续续回到校园的日子,也会有被热烈蓬勃的少年吸引的时候,却也未曾真正动过心, 因为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 她曾有很多的遗憾,遗憾没能多活几日,遗憾抛下了阿婆一个人,遗憾自己没能按部就班地高考读书就职,遗憾没有体会过如何爱人。 她也曾羡慕所有人的生活,起早贪黑卖早点儿的阿姨、天不亮便在路边扫地的大叔、风里来雨里去送外卖的小哥、在拥挤的地铁上还要疲累地改方案的白领,即便是辛苦的众生,她都很羡慕,因为她连这样辛苦生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她真切地有了自己的人生,是悠长的、有伴的、可以放心去爱一个人的人生。那便不需要踌躇不定,大胆地往前走便是。 她想了想,往他身旁挪了挪。 她的肩头碰到了他的臂膀,指尖也触到了他的手。 林闻安呼吸一顿,侧过脸看她。 春日正好,照得她水亮的杏眼乌黑分明,俏挺的鼻子,厚薄合宜的唇,略一抿抿嘴角,两汪酒窝便若隐若现。 “林闻安。”她突然一脸严肃地喊他。 虽不知她要说什么,但林闻安也跟着肃然敛了神色:“嗯?” 随后,他便听见她直率坦诚又带着些庄重地说。 “你要媳妇儿不要?” *** 林司曹家,刚在外头吹完牛回来的林三郎、四郎,嬉皮笑脸地进了门。 就见家里小石头、茉莉、小菘几个小孩儿窝在一块儿,头碰头地不知在读什么,几个孩子识字有限,林三郎听了一耳朵稀碎结巴的话,不由好奇地伸过脸去看:“你们读什么呢?” “方才巷子口有驿夫来送信,门口值房的项阿爷说是我家的,他便给我了。”茉莉手里正捏着几张信纸,仰头给他看,声音脆脆嫩嫩地问道:“林三哥儿,这个字念啥啊?” 林三郎接过来,逐字逐句念道: “……今疫事渐弭……归途舟车……已行至衡阳……”读到一半,林三郎才恍然大悟,惊喜万分地大嚷起来,“茉莉!是你爹娘要回来啦!” 第58章 红烧肉 你……你好好想想! 听闻疫气总算散了,前往桂州的医官、民间郎中和医学生都将自桂州归来,这大好的消息便如春风中的柳絮,一夜之间落遍了汴京城。 巷子里相熟的邻人陆续得了信,纷纷提酒携食,往尤家的院子来,都兴冲冲聚着庆贺说话。桂州天遥路远,又有疫鬼作祟,这般艰难的事竟叫他们做成了,即便尤嫂子夫妇还在路上,众人已忍不住欢喜。 当为他们浮一大白! 待他们归来再浮一大白!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着尤嫂子他们约莫几时能到汴京,又畅想着朝廷会给何等恩赏,还将街市上听来的只鳞片爪、不知真假、惊心动魄的桂州故事说得眉飞色舞。 说着说着,几位婶娘便爆发出一阵大笑,尤以关氏与俞婶子的笑声最洪亮,旁人尚不如何,倒把缩在角落里喝酒的孟员外和俞守正都惊得一抖,手里的酒都洒了点出来。 两人同病相怜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瞧见了格外窝囊惧内的自己,默然片刻,默契地抬手,笑着摇头碰了碰杯。 人声、笑声、犬吠声,不一会儿便挤满了这小小院落。 春三月的傍晚,晚风徐徐。 此时深蓝天边虽还余一抹淡红霞痕,院中已陆续点起几盏灯。茉莉和小石头几个孩子,追着孟家那黑毛狗“百岁”满院子疯跑。 百岁跑得很欢,尾巴一直摇,偶尔被追急了,便猛然回头,佯作扑咬状,孩子们便又尖叫着四散奔逃,变成了狗追人的游戏。 稚童的笑声摇荡,院子里砖缝的尘土都被孩子们脚步踢踏得扬起来了,细细一层,沾在衣角鞋面上,但无人介意。 没一会儿大黑狗和人都乏了,纷纷倒在廊下。茉莉和小石头拿脑袋枕着百岁起伏喘息的肚皮,小菘则抱着百岁的脑袋趴着,也还气喘吁吁。 天上已缀了几点隐隐的星子,很浅淡。孩子们便又伸着手指认星星,最亮的是西方的太白星。在这个没导航也无钟表的世道,以观星辨日判定时辰和方位,是此时孩子从小便要学的,否则长大了出门都容易丢。 因此连小石头都会摇头晃脑地背:“太白为金,主西方,曰长庚,其出西方,昏见。” 茉莉在一旁捧场地拍手。 毕竟小石头能顺顺畅畅背下来的东西实在不多。 小菘认得便多了,能将每一颗可见的星星指认过去:“那第二亮的是岁星,木之精,主春,其色青,若光明,天下大安!东边最亮的是大角,大角者,天王帝廷。那颗东南方红色的是荧惑!荧惑为火,主夏,其色赤,若逆行守宿,为兵灾、旱蝗。[注]” 茉莉和小石头,不约而同扭头,俱是惊喜:“哇——” 小菘腼腆地把脸半埋在百岁的毛脖子里,嘿嘿一笑。刘主簿在外虽非好官,为人也颇市侩刻薄,邻里多不爱与他往来。但因他与妻子的孩子尽皆夭折,待亲妹妹所生的小菘便格外亲近。 刘家书肆里,即便是不对外出售的各类孤本藏书也任小菘翻看。前阵子刘主簿下值归家,惊觉小菘读书写字已有模有样,且极爱翻看唐代王希明所著的《步天歌》。再一问,不得了!全天星官三垣二十八宿她自个儿就背下了,更别提二十四节气和月令,也是倒背如流。 他便立时四处寻摸,给她请了个姓郭的女师。前些年,因嚣张跋扈、戕害百姓,曾属后族的郭家被抄家流放修长城去了,但有两三个出嫁女未受波及,其中有一人被势利的夫家嫌恶,和离后日子过得很清苦。 刘主簿便正好请来为小菘之师。 郭家是百年大族,自魏晋时便是司天修历的天官,家藏星图无数。郭家女大多自小习琴棋书画,还精通一千四百余种星象分布。 若在门阀士族鼎盛的前唐或魏晋,这般大族寻常人摸都摸不着门,现下也算落入寻常百姓家了。 其实何止郭家,黄巢之乱后,又在先帝朝杀了一回,前几年官家再抄了一回,门阀士族算是彻底轰然倒塌,许多世家数百年秘传的学问,都渐渐在市井中开枝散叶。 总之,小菘倒成了巷子里唯一正经开蒙就学的小女娃。 不过茉莉倒不羡慕,经了爹娘远行除疫这一遭,她心里也隐隐生了行医济世的念头,只是年纪小,这远大的想头在她模模糊糊的。薛阿婆问她长大要做什么,她便孩子气地说她日后要学张娘子那样儿,当世上顶顶厉害的那等医娘,开一间大大的医馆。 尤嫂子夫妻两个极疼女儿,从小不曾刻意教她学医,也未想过要她承继家中衣钵,只愿顺其自然,她喜爱什么便学什么。因此,薛阿婆便吓唬她:“学医可苦得很,你若真要学,日后背药名药方可不许哭鼻子。” 茉莉昂首挺胸:“我不怕。” 薛阿婆便欣慰地笑了,揉揉她脑袋:“也好,歪打正着,那咱们尤家传了几代的医术,日后也算后继有人了。” 如今茉莉也在薛阿婆指点下,慢慢开始背《药性歌括》《证类本草》和《黄帝内经》,甚至都看起《脉经》了。 如今每日小石头抱着他的大马将军坐在门槛上,苦背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时(没错,年都过完了还没背下来呢),便能望见尤家门口的茉莉,也声音清亮地背着:“浮脉为阳表病居,迟脉须知是脏寒……” 小石头是最羡慕的。 关戎戎是关氏娘家的小姑娘,来小住一段时日便回自家了,姜博士的孙女姜荼也被爹娘接走,要跟着外放京东路。巷里两个与他自小一处淘气玩耍的伙伴儿,又忽地都不日日嬉闹了,各自有了自己的功课。 他便有些怅然。 好似她们都一夜长大成人,独他还是个孩子。 有时,等茉莉、小菘散了课,他们仨一起去杂货铺吃杂蔬煮时,她们也会问他:“小石头,那你日后要做甚?” 小石头背着他娘缝的小碎布包,日日将大马将军背来背去。听了这问,也只能沮丧摇头。 他想做甚,自个儿也不甚了了。但他想给阿娘请个料理家事的短工,还想给家里买肉吃,想盖两间大屋子,这样就不必再被大哥的鼾声吵醒。 不过大哥和二哥都说,这都是他们将来学成立业该为家里做的事儿,且轮不着他呢,叫他安心玩便是。三哥和四哥也说,不必他操心,即便大哥二哥没考上,下月他们领了俸银,娘便轻省多了,房子虽盖不起,寻葵婶浆洗衣裳、买几斤肉回来吃是绰绰有余的。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71节 于是小石头被几个哥哥这么一说,更觉无事可做了。 想到这儿,他依旧没个头绪,只好仰面躺在百岁热软软的肚皮上,耳中听着小菘和茉莉两人交头接耳喁喁说着什么,他两眼望着愈发深沉的夜色和越来越多的星子,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不过他那点愁绪很快被一缕浓香打断了,小石头两眼登时睁得溜圆。 是红烧肉的味儿!是先前茉莉相邀,他没赶上的红烧肉! 太好了!今儿薛阿婆又做她拿手的红烧肉了! 将来的事儿还是将来再想吧,他还小呢……他舔舔嘴唇又咽了咽口水,迫不及待扭头往灶房里张望,先吃肉要紧! 尤家的灶房里,早已是热气蒸腾,人影在白蒙蒙的水汽中晃动。 薛阿婆是今儿的掌勺,她买了好些肥腴的五花肉,块块皮色光亮,早已带皮切作大肉方子,如今正炒糖色呢。 姚如意和俞九畹,再加一个丛伯,在灶下帮衬。 明日便是春闱了,知行斋里虽还有不少学子在苦读,姚如意却已将知行斋里的乳茶停了,毕竟牛乳好些人吃了易致脾胃不和,还是不要在这关键时刻卖了,出了事儿担当不起,莫冒险为好。 辛苦多日的丛伯终得了假,被姚如意以需帮手预备膳食为由,强邀过来,一同乐呵。 此时他正烧柴,火舌舔着锅底,光影在他脸上明明暗暗地跳。薛阿婆说煤饼做的红烧肉不如柴火灶的香,今儿便改烧柴了。 “如意啊,再切点葱姜来。”薛阿婆盯着锅,头也不回地喊了声。 “来啦!” 姚如意脆声应了,去菜筐里寻来葱姜,在砧板上细细切作碎末,便听院门口一响,她一边切一边眼风扫过窗外,只见院子里踱进来几个结伴的少年郎。姚如意瞅了两眼,又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 是程书钧、孟博远和林维明几个读书乏了,被自家爹娘叫过来醒醒神。明儿便要下场,今儿再读书也是徒劳,不如松快松快,吃点好的,明日才有好精神赴考。 还以为是林闻安来了呢。姚如意心里想着。 俞九畹在旁边守着汤锅,今儿还熬了一锅羊蝎子汤,她今儿知晓要来尤家开伙,亲自去早市上挑的。 羊蝎子就得挑带点肉的,骨缝里嵌点肥膘的熬出来最香。买回来洗干净泡出血水,拿厚背刀咔咔剁成段,骨茬泛白,中间骨髓如奶冻,加上两块脊骨,丢几片姜和葱段,旁的不加,凉水下锅慢熬。待骨头里的髓油熬出,汤头便白了,喝起来清醇鲜美。 她一边撇着浮沫,闻着肉香,一边瞧着姚如意不知第几回往院子里张望,年轻真好啊。低头一笑,只作不知,自管自个熬汤。 薛阿婆眼不错珠地盯着锅里冒小泡的糖浆。炒糖色急不得,冰糖受热渐融,待化成琥珀色的浆液,咕嘟着吐细小的金沫,便可下肉了。“滋啦滋啦”肉块滚入锅,白气瞬间汹涌腾起,裹着浓烈的焦糖甜香与肉脂交融的气息,霎时盈满整个灶房。 丛伯不待人交代,已自己估量着抽减柴薪,让火头温弱下来,免得烧焦了肉皮。薛阿婆熟练地翻炒,锅里肉块很快均匀滚上糖色,裹满了醇厚浓亮的酱红,香气愈发勾人了。 灶火熊熊,映得灶房里的人个个面庞发烫。 俞九畹嚷热,将灶房的窗子往上一推支起,便见窗沿处不知何时已趴着三个小脑袋外加一个毛茸茸的大狗头。小石头三人和立起来扒窗的百岁正在从窗缝里偷看,被发现后,齐声怪笑奔逃。 把俞九畹逗得大笑。 窗外溜进来的晚风,悄悄拂过汗津津的后颈,终于送来一丝凉意。 姚如意也抹了一把汗,这满屋子的肉香在热力催逼下已经愈发醇厚霸道,她深深一吸,只觉着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沉甸甸的肉香,她抬起袖子又抓过一撮头发闻了闻,果不其然,肉香早钻入了她的衣衫褶皱和发丝里了。 她都快变成一块红烧肉了。 不过她喜欢食物的味道,甩开头发,也就不管了。 外头忽然一阵喧闹,姚如意赶忙又趴到窗边一看。 此时,院中临时架起的土灶上,闲汉送来了三大盆的沈记烤鱼,已经架在生了煤饼的土灶上了。送来已经有些凉的焦脆烤鱼,重新加热后,又很快开始滚沸,辛香热辣的气息与灶房里浓酽的肉香搅在一处,更香了,勾得姚如意和院中所有人的肠胃,引得大伙儿频频吸鼻,都馋了。 但还是没见林闻安的人影,姚爷爷和姜博士都过来了。 窗外天色已呈深蓝转黑,繁星密密麻麻地点在天幕之上。姚如意踌躇片刻,眼珠儿转了转,若无其事地问丛伯:“丛伯,咱们家那位林大人怎的还不来?一会儿可要开饭了。” 丛伯果然不知先前她与林闻安之事,正用火钳拨弄灶膛,在火星噼啪轻溅中头也不回道:“是啊,说来怪了,二郎昨儿起便有些神思不属。今日有驿夫送来抚州郎君的家书,他便关在屋里不许人打搅,也不知是回信还是在忙旁的。小娘子也不必管了,由他去吧,他若是不来,一会儿我盛些热食,给他送去便是。” 姚如意长长地“哦”了一声开始帮薛阿婆摆碗筷,转身出去时,唇角却还是没忍住,抿出一弯极细极甜的弧度。 她不由想起昨日的事。 昨日自己那突如其来、石破天惊般的一问,足足将林闻安钉在原地许久。她至今还记得他双眼直直盯着她的样子,像是没听懂,又像是听懂了却不知如何去思考这句话。 憋了半晌,姚如意见他才好似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努力端出平日里那副沉稳样子,他郑重肃然地端正了姿势,只是话出口,多少有点与平日里不同,声音哑得不像样子,他轻声说:“如意…我长你七岁……” 这话像是提醒她,也像是提醒自己。 她歪了歪头,答:“知道啊,又不是七十岁,怕什么?” 这一句“怕什么”又将他结结实实堵住。他望着她,张了张嘴,平素那般冷静周全的一个人,那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姚如意便也存了坏心思,不言语,只坚持且坦率地直视着他。 漫长的沉默里,林闻安冷静的外表下,眼见着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脚步声,有人喊着要买东西。 姚如意站起身来远远应了声,却没立即过去,反而飞快地凑近了仍微蹙着眉、僵坐那儿、紧绷着侧脸,不知在天人交战思量着什么的他。 “林闻安。” “就算你比我年长,眼神不好,腿脚不好,个子太高,性子太闷,我皆不觉与我有碍。我只觉你合我心意,那便是好的。我是认真的。” 她说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下身在他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眼见他瞳孔骤然一缩,她语速更快了,“过几日我自会寻个机会与阿爷分说清楚。你……你好好想想!” 说完,她便像阵风似的跑了。 总归是两世头一遭为他倾心,她嘴上虽然硬气得很,但其实心跳也快,更没勇气回头去看他的神色。 不过也没什么,有句话说得好,真女人从不回头看爆炸。 回想至此,她忍不住抿嘴笑出来。 昨日午后,待她将几个来买汤饼、杂蔬煮并零星杂物的学子打发走,终是鼓足勇气探头往院里瞧时,却只见丛伯与姚爷爷睡眼惺忪地坐在小院中吃茶,林闻安已不见踪影。 春闱眨眼就到了,学子们在知行斋又唱又跳、又哭又笑,人人无心读书,姚爷爷和丛伯一样,也懒得管了。 这是那些少年们最后一两个夜晚,年年都如此,只不过往年他们三三两两聚在勾栏里、樊楼里、沈记里发泄着数年苦读的种种委屈与孤独,今年则改在了知行斋罢了。 姚爷爷见惯不怪,还嘱咐如意今日莫要锁门,由着他们闹腾一回。姚爷爷那一刻似乎清醒得很,沧桑地笑叹着:“经了春闱,往后,他们的同窗故旧大多都会散落天南地北,也不知何年再得相见了。” 姚如意听着点点头,嘴上答应,心里却在想着,自己跑走前说的一大串话,他究竟听真切了不曾?可别是说得太急他没听见吧? 但此时,听丛伯这么一说,她便明白了。 想来是听见了的,不仅听见了,他还很听她的话,正在“好好想想。” 想吧想吧。她再次抿唇窃笑。探头望一眼薛阿婆那锅煨在文火上的红烧肉,只觉自己的心也似那锅中肉块一般。 咕嘟咕嘟,热热的,悄然浮起无数细小的泡儿。 其实她昨日这般行事,不是要效仿那些浮浪登徒子之流,撩了就跑。她只是将心比心、推己及人,念及古今思想有别,不能做那等不负责任之人。 后世情投意合、谈情说法,谈几年都成。但此时的男女心意既通便得尽早定亲,否则总是不清不白地厮混在一起,便容易叫人说嘴。 姚如意自己不在乎什么名声不名声的,她不是这世道长大的女子,若有人背后嚼舌根,没叫她听见便罢,若叫她听见了,她可不惯着,定是要千百倍地骂回去的。论吵架骂人,她何曾怕过? 如今与巷中邻里相熟,似乎再无人记得当初那个腼腆孤僻的“姚如意”了,反倒是她当众骂走那莫名提亲中年学子一事深入人心。 要知道她与外婆自小生活在川地乡镇,那里的嬢嬢大多性情潇洒得很,从不内耗,其中厉害的遇着不长眼的人,能以其祖宗十八代为圆心,以人类各种器官为半径,再以手里的拖鞋增加气势,滔滔不绝、骂辞不重样地画圆扫射,可谓酣畅淋漓。 相较之下,姚如意惭愧,所学不过是些皮毛罢了。 但林闻安不一样,他才是这世道土生土长之人,又是读那些劳什子四书五经什么儒学长大的人,自当多为他考虑几分。 她认真地这么想。 况且姚如意本就是个急性子,心中既有情意,若不说出口,倒像是占了人家便宜一般,故而昨日便将自己的心意坦诚相告。 说了便说了嘛,憋在心里多难受啊。 合该如此。 姚如意很轻易便为自家寻到了理直气壮的由头,再不烦恼。 她怔忡间,锅中的肉已炖得酥烂。赤酱浓稠的汤汁裹着肉块,在文火中微微颤动,泛着诱人的油亮光泽。薛阿婆执箸尖轻轻一戳,肉皮便软烂地凹陷下去,旋即又缓缓弹起,颤巍巍如凝脂。 她终于满意颔首:“嗯,好了,能出锅了!” 姚如意也不由咽了咽津唾,她此刻与小石头奇妙地心意相通了。 林什么安?什么闻安?林闻什么?先吃要紧! 肉的浓香氤氲在三月的春夜里,院中的笑语喧声,仿佛也被这香气托着,愈发喧腾起来。小石头已忍不住在灶房门口探头探脑了三回,薛阿婆笑道:“好了好了!都去寻位置坐下!开饭了!” 在孩子们欢呼声中,薛阿婆将肉连浓汁一并倾入大盆。那油亮浓稠的酱汁倾倒时犹在咕嘟冒泡,香气之盛,难以言喻。 姚如意几乎是眼巴巴追着那盆肉出去的,下阶时未留神,一个趔趄险些脸着地,幸而旁边有人眼疾手快,伸臂搀了一把。 借力站稳,姚如意自己也觉丢脸,忙定了定神,侧首一看。 是程书钧。 读书读得清瘦了不少的少年,不知为何一直站在灶房门口,此刻已红着脸飞快缩回手,目光微垂,低声道:“当心。” 姚如意赶忙道谢,又笑眯眯地祝他明儿科考顺遂。 程书钧抬眼,踌躇片刻似有话要说,嗫嚅半晌,对上她疑惑的目光,终是没说出来。 其实,他袖中正紧攥着一块被手心焐得温热微潮的葫芦木小牌,上面用裁纸刀刻了个汪汪圆乎乎的小猫头。他记得,先前见她取一大串钥匙开知行斋门时,那上面挂着的旧猫牌已磕碰坏了。 他便依样做了个新的,一直想赠她,却无机会,也无勇气。 此刻刚鼓起几分勇气,攥紧了袖中物事要递出去给她,却见她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牵动,忽地转首,踮脚向院门外张望。 随之,她的双眼便如被这夜风中的灯火点亮一般。 程书钧亦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暮色中但见一道模糊的剪影渐近,身影被灯火拉得颀长。程书钧都尚未辨清来者是谁,身畔的姚如意却早已认出。眉眼霎时便舒展起来,唇角上扬,好像她今日已经默默等了很久,此刻才终于等到了似的。 待那人行过明暗交界处,被院门垂下的灯笼照得满身温柔的光晕,她便已提起裙裾,欢喜地奔向那沉沉暮色中行来的高大身影。 第59章 春闱了 压中题了。 从尤家散席出来,人人都吃得酒酣耳热。 夜已深沉。帮着将满桌满地的杯盘狼藉收拾干净,众人便也三三两两、各回各家了。尤家正好在巷子的中间,吃醉了的人相互搀着出门,俞家、刘家同姚家便朝后巷去,林司曹、孟家、程娘子家则往前头走,人影幢幢,正好分作两拨,消融在夜色里。 姚如意只吃了几杯甜米酒,虽脸有些热,却不觉着自己吃醉了。叫夜风一吹便更是清醒了。姚爷爷今儿也破例叫他吃了酒,谁知一个没看住,又多贪了几杯,此刻伏在丛伯背上,一直含混地嚷着些不成调的醉话。嚷着嚷着,还忽地腮帮鼓胀,眼瞪如铃,喉咙里咕噜作响,眼见是要吐,丛伯慌忙扭过头,朝姚如意急道:“先行一步!先行一步!”使出了十二分的劲儿脚下生风,抢步便朝姚家小院奔去。 再慢点儿就得吐他头上了。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72节 姚如意瞧着丛伯仓促踉跄的背影,哭笑不得,心道,还不如放下来先叫姚爷爷吐了再走呢。但张了张嘴,丛伯都已经背着姚爷爷蹿进姚家小院里了。她忽然有所感觉,再扭头一看,俞婶子和九畹阿姊也不知为何愈走愈快,银珠嫂子则因小菘困了更是步履匆匆。待她慢慢省过神,巷子深处,竟只剩她与林闻安落在最后了。 夜已经很黑,唯有各家门前的两点灯笼,照出两圈小而昏黄的光,在风里幽幽地晃。四下里再无旁的光源。 两人默然并肩,步子也不由得慢了下来。 酒壮怂人胆,何况她压根就不怂。她目视前方,并不看他,只将袖中藏着的手指,悄然向身侧探去。指尖先是触到他微凉的袖口布料,再往下,轻轻一碰,便挨上了他自然垂落的手背。 她咽了咽唾沫,戳了戳。 在席上,众人都喝酒,他也免不了饮了几杯,此刻,那平日里总带些凉意的指节,竟是温热的。 她又戳一下。他的手指比她长,骨节分明,触上去硬硬的,只觉着像戳在一块石头上似的,怎么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她莫名有些生气。 心里暗暗哼了一声。 方才他姗姗来迟,她跑到他身边去,兴致勃勃地仰脸问他可是想好了,他却只是侧头无奈瞥她一眼,很轻很轻叹了口气,竟未置一词。 旋即他便立刻被林司曹殷勤地引至男客那一桌,与姚爷爷一同坐着,侧头伺候着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姚爷爷吃饭,竟真就这般撇下她,面色如常与邻人叙谈起来。 害得姚如意吃席时都吃得气鼓鼓的,生生多吃了一大碗饭! 如今给他台阶下,他竟然还不下!姚如意是真有些气了,心想这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男人不要了,丢雨渠里冲走,挂风筝上吹走,拴孟家那倔驴上驮走!她再也不理他了! 可就在她往里收回手时,他却忽地手掌一翻,将她整只手牢牢攥住。衣袖随之荡开垂落,加之夜色浓郁,将他们交叠的手盖得严严实实。 姚如意猛地扭头去看他,可他却没有看向她,目光定定地远望着姚家门前在风中微微晃荡的“杂货”招子。 她盯着林闻安那如古井无波、瞧不出半点端倪的侧脸,后槽牙忍不住磨了磨。还不说话,那还是绑风筝上丢了吧!她指尖再试着往外抽了抽。 他面上依旧沉静如水,不发一言,袖底的手却骤然收得更紧,非但不放,反张开五指,掌心抵着她的掌心,寻着她的指缝,一根根、一节节地嵌入、扣紧。一大一小两只手,便如河蚌般严丝合缝地交叠贴合,再难分离。 如此不容置疑地,不许她挣脱。 姚如意心头猛地一撞,再不敢妄动,只乖乖任他牵着。 “在尤家时,并非能好生谈及你我之事的场合。”似乎能感受到她已平静下来,才微微侧过头,垂了眼眸轻声说道。 或许是夜深灯暗,他的眸色也比平常更深更黑也更深邃沉静。 姚如意心虚地点点头,幸好她只是普通的穿书,没人知道她刚刚在想什么,顺道……她赶紧把她心里那个已经被她拴在风筝线上的林闻安小人放了下来。 之后两人没说话,但直到快走到姚家的院门前,他都没有松手,两人十指交握着,他的拇指指腹一路都无意识地摩挲着她凸起的腕骨,两人的掌心也都有些热湿了。 但就在要迈过门槛时,他却一转身,牢牢牵着她,将她拉进了杂货铺里。 铺子里没有点灯,比外间巷子更黑,眼前漂浮着浓淡不一的墨色。眼适应了些,才辨得出更深沉的是货架轮廓,稍浅些灰暗的是过道。 整间铺子如置身水底,唯窗棂缝隙处,漏进几丝微不可察的浮光。 林闻安牵着她,一步步向铺子深处走,直走到货架最幽暗的角落,才蓦地停步,松开了手。他像一尊沉默的碑影,立在姚如意面前。 周遭太暗了,几乎看不清他眉目,只能辨出一个高大挺拔的轮廓。然而奇怪得很,她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再是平日的内敛持重,而是隐忍克制的,带着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沉甸甸的情意。 她忽然,好似看到了他这两日内心挣扎的结果。 姚如意心头那点鼓噪,竟奇异地被这目光熨平了。她正想说什么,却听见他叹息:“我想好了。” “如意。” 随着他低沉微哑的声音,他向着她倾身过来。 “你不必再试探了。” “此时此刻,即便违背了圣贤之训,即便未及禀明高堂,即便忤逆了世情礼数……” 他清楚地知道此刻私相授受、男女相亲的代价,但他一整夜未眠,深思熟虑、反复权衡后,内心里那些高高竖起的藩篱、世俗枷锁与道德标尺还是被他尽数亲手推倒了。 他在黑暗中深深地凝视着她。 “我们成亲吧。” 话音未落,带着一丝决绝的意味,那挺拔的身影已向她倾俯下来。 黑暗中模糊的眉眼,渐渐从浓稠的夜色中挣脱出来似的,在她眼前越来越清晰。他的鼻尖轻轻蹭过她的鼻翼,一双手稳而小心地托起了她的下颌。接着,唇上便落下一抹微凉的触感,唇瓣也被轻轻含住。 刹那间,万籁俱寂,思绪空白。 只剩下一个傻傻的念头: 原来他的唇那么软。 *** 程娘子领着今晚异常沉默的儿子,行至家门口,掏出钥匙开了门锁,抽掉门闩。母子俩先后侧身进屋。程娘子先点起灯,又回身将门闩重新插好。再转过来时,瞥见程书钧落寞的背影已闪进了自己卧房。 她在原地立了片刻,终究还是擎着油灯,上前敲了敲儿子的房门。 里头无人应声,她便轻轻推开了。 程书钧不曾点灯,屋里黑漆漆的。他连衣裳也未换,便歪歪地倒在床榻上,腿还斜斜拖在地上,显是极疲乏了。程娘子默默举灯坐到床沿,侧头见他脸埋在被褥里,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背,轻声道:“洗洗再睡罢。” 他不动弹。 程娘子便索性在他腰间狠狠一掐。 程书钧吃痛,果然弹坐起来。 她挑眉厉声道:“明日都要下场考试了,做出这副样子来作甚?” 程书钧低下头去。 “你读了这许多年的书,三岁就开蒙,娘狠着心送你进私塾读了三年,六岁考国子监童子试,你一举便过了。可你爹却死了,往后都是我们母子二人苦熬过来的。你读书辛苦,娘看在眼里,可你不能轻贱自己啊!”程娘子训斥道,“平日便罢了,十年磨一剑,是鱼是龙便看明日了,难道你要叫这许多年的辛苦白费不成!如今竟分不清何事要紧,何事该做么?你多大了,这些道理还要娘来教你?” 程书钧攥紧了拳头,咬着唇,半晌用力摇了摇头。 “如意是个好女子,娘知道。”程娘子看他那样子,更是恨铁不成钢,干脆挑明,“你对人家的心思,娘也一清二楚。但娘也知道,如意的心思,你也一清二楚,是不是?那你又何苦做出这副样子来?你明明知道不可能了!” 程书钧整个人一震,抬起眼来,有些惊惧又慌乱:“娘……” 程娘子哼了一声:“我是你娘,又不瞎!我一手拉扯大的儿子我要是看不出来,我真白活了!” 程书钧便又像被抽了脊骨,颓然弯了背脊。他垂着眼,自厌道:“娘说的话我都懂,我也晓得……可我……没出息,总忍不住,总……”他忽然一顿,眼角一湿,泪竟应声而落。 程娘子见了,心里也难过起来,踌躇半晌,还是伸手轻轻搂住他肩膀,缓了口气道:“阿钧啊,慕少艾并不可耻,你这个年纪也是常情。但你要知晓,这世上千千万万人,一举便能寻得共度一生的人何其难。你看九畹阿姊,两次都未能与夫君长久,她的良人又在何处呢?你才十七,比如意还小两岁,怎知自己的命定之人在何方?如意虽好,却显然不是你命中之人……你要知晓一个道理。” 她说着,伸手将程书钧深觉羞愧而死死埋下去的脸扳过来,用力揩去他脸上的泪痕,语气却放得温和: “就好比你见着山涧溪流中有一尾华彩熠熠的小鱼儿,”程娘子缓了口气道,“你想挖个沟渠,将它引入自家的池塘中,可它却宁愿逆流而上,去旁的水域栖息也不愿到你那儿来。为何?那是因你池水尚浅,四下荒芜。所以你要挖塘、要蓄水、要栽莲,让自家池沼丰茂清朗,待到水暖风清,便会有小鱼儿愿意游来了。到了那时,你无须强求,它也不会游走的。” 程书钧垂了眼睫,轻声道:“可是,不是那尾小鱼了。” 程娘子揉了揉他脑袋:“痴儿,可你除了那尾小鱼,还得了一池碧水、莲叶田田、晴光映日,不再是那等无人问津的荒塘浅洼了。你变成了这般清朗丰茂的所在,自然会引来其他一样灵秀、一样华彩且恋你池沼的鱼。你对于眷恋你的小鱼而言,亦是独一无二的渊潭啊!又何必总惦念着那尾萍水相逢并不属于你的?人生在世,本是一边得意一边失落的,缺憾是常情,你要受得起,要挺直脊梁。” “莫怕,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在娘心里,伤心了弹弹泪也无妨,只是流了泪也要打起精神来。”程娘子直视着他,“若是平常,娘也不絮叨这许多,由着你伤心也好,气馁也好,一时迷障也好,人么,年纪轻时旁人说千万句也无用,不如自己经些风浪才能成器。但明日是科考,你容不得虚耗了。现在,好生安歇,明日便好生应试,莫要辜负自家多年辛苦的心血,你可晓得了?不过……” 程书钧正要点头,又听程娘子话锋一转: “若实在不成,考砸了也无妨!明年、后年再考,娘不怪你,你也莫要怪自个。如今家里比从前宽裕,即便供你到三十岁都无妨。记着,你是娘拼了命生下的,你有什么话都可同娘说,有什么事都有娘跟你一起扛。不用怕,考完了娘接你回来吃好吃的。” 程娘子怀着一丝忧愁,最后拍了拍他的膀子,便略带犹豫地松开了。寡妇带儿多有不便,她平日宁愿少管儿子的事,也怕他因长于妇人之手,变得软弱无能、优柔寡断。 之后她将门带上,便再也没有进去过。 留他慢慢想吧。 话虽如此,程娘子其实一晚上都辗转反侧,几乎没怎么闭眼便起来了,生怕那孩子没能想通,也是一夜未眠。 直到天刚蒙蒙亮,汴京城便已早早喧闹起来,坊巷间车马声渐起,夹杂着嘈杂的人语、牲畜叫唤声,连夹巷里都听得一清二楚,想来是已有赶赴考场的学子与送行的家人趁早出发了。 程娘子便也匆匆起身,才洗漱好,便听见程书钧卧房一声轻响。 门开了。 她一见儿子神情,大大松了口气。 没有发青的眼圈,也无萎靡不振,更不见为情所困的软弱。他白净的脸上,是许久未见的平静与镇定。他对她说:“娘不必忙了,我和林大约好坐他家的车去考场,他说给我带了……”顿了顿,他平静地唤出那个名字,“带了姚家的早食。” 程娘子欢喜地擦擦手,连声应道:“好,好,娘送你!” 程书钧背起考囊,临出门前,忽又回头对程娘子道:“娘,你放心。” 程娘子眼眶一热,点点头,挽着他胳膊,一路唠叨着考牌带了没、笔墨都检查过了么?直到送他到林家门口,又忙与林司曹和英婶子道谢。 林司曹早租好了骡车,是带围栏的板车,骡子很健壮,天早还有些冷,这骡子口中喷着白气,蹄子偶尔刨着青石板,模样很乖顺。林维明和他二弟林维成都已坐定,也穿着国子监的月白色外罩大衫,见程书钧同样装扮过来,忙朗声打招呼。 听监考过的姚博士说,穿了国子监的衣裳,那些厢军在巡检巡视考场时会客气一些,毕竟是天子门生,不好得罪的。 程书钧上车坐稳,林维明便把还烫手的肉夹馍塞到他怀里:“一会儿路上就吃了!我爹说了,赶早不赶晚,贡院那头人挤人,排前头,早点搜检完进去,心就不慌。” 程书钧深吸一口气,扭头看了眼程娘子,冲她点点头,便不再回头。程娘子紧张得直攥着手,又与英婶子约好了后日去贡院门口候着接人的时辰,便也一步三回头地回去了。 骡车辘辘前行,汇入通往贡院的人流车流。天色渐明,街市两旁店铺尚未开门,但沿途已支起不少卖热食、笔墨或提神汤药的临时摊子,摊主们吆喝着,蒸腾的热气混着墨香、油香,通通混杂在也有不少驴粪味的晨风里。 路上没有乘车,步行去的赶考学子也随处可见,或独行沉思,或三五结伴,神色大多是紧张中带着亢奋。 林维明还撞了撞程书钧的胳膊,示意他转头看过去,原来是有个五六十岁头发都白了的老翁也拄着拐杖仍来赶考。 “若是我,至多连考三届考不中,我就不考了。”林维明看到那老翁心有戚戚焉,好似看到了可能会连年不中的自己似的,不由掏出考囊里赠送的兴国寺无事牌,合在掌心里又开始阿弥陀佛起来。 如今再求神佛还来得及么?程书钧看着他,无语地摇摇头,又瞥了眼那步履蹒跚的老翁,继续低头啃着自己的肉夹馍。 春闱考场设在汴京城东南角的贡院。那高耸的朱漆大门此刻已经尽数洞开,在晨雾中远远望去好似一只巨大的兽口,将无数怀揣着登科入仕的学子都吞了进去。 骡车行至贡院街,人潮便骤然汹涌起来,林家的骡车几乎寸步难行,四周尽是车马、人流和此起彼伏的催促声、叮嘱声。 门前广场上早已排开数条长龙,由持水火棍、挎腰刀的厢军严密把守。搜检极其森严:考生须解开发髻验看有无夹带,脱下外袍甚至中衣,连兜裆裤里也要仔细捏查。考囊里的笔墨纸砚、食物饮水乃至砚台水盂,都要一一查验,稍有可疑便反复盘问,动作慢了还要遭呵斥。 即便是高官子弟,在此时也没有任何优待。 林司曹怕耽搁时辰,便赶忙将骡车拴在路边,花了十文钱请个闲汉看着,便紧紧攥着两个儿子的手,再叫儿子也拉紧了程书钧,四人奋力地从人群里挤进去,好不容易按考号寻到了排队等着入场的长队,林司曹又将三人拢过来,严肃地说: “好儿郎们,不要紧张,见了题目不忙动笔,先在草纸上大致写些思路,再仔细誊抄上去,不要写别字,不能涂改,否则立即换一张纸。会答的先答,不会的后头再慢慢想,不要傻子似的盯着一个题苦思半个时辰都不动笔,知晓了吗?还有,即便是不会的,胡诌也要写满,即便你们将那题抄一遍都不能交白卷,知晓了吗!” 三人紧紧点头。 林司曹才挨个拍了拍他们的膀子,见人流往前流动了,自个都紧张得声音颤抖了,还道:“去吧,别紧张啊,饿了就吃点心,别喝太多水啊,堵鼻子的香枣带了么?考棚里的茅厕臭得很,还不许关门,你们千万别夜里去,当心稀里糊涂掉下去,爹当年科考,就有人因掉进粪桶弃考的……” “还有,笔啊,夜里要用草纸包起来,搁在炭盆边上,否则第二日一早笔尖冻硬了,又要费时去润笔,便浪费时辰了……炭盆夜里睡觉也得小心,别踢翻了,要是烧了卷子就遭了……” 林司曹唠叨起来竟没完没了了,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墨味和一种无形的焦灼的味道。程书钧与林家两兄弟排了许久,总算轮到了。厢军个个都长得凶神恶煞,粗糙的手在他发间、衣缝里摸索,又将他考囊里的物事一件件抖开细看,连那火锅砚台都掀开盖子翻来覆去瞅了又瞅。 确认无误才挥手放行。 林司曹还在人群里踮着脚大喊:“都莫要心急啊!” 这些话其实早已听过千百遍了,程书钧直到在汹涌的人堆里顺利进了考场,寻到自家考号坐定,只觉着耳边都还嗡嗡回响着林司曹的声音,但一直紧绷的心弦总算松了一半。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73节 春闱科考,不止汴京城本地两所官学、无数私塾的学子,连周边州县的生员,也都会汇集京城赴考。贡院内,一排排低矮的考棚鳞次栉比,望不到头。 但他运气还不错,没有分到入口处吵闹的考号,也没有分到最末尾靠近粪桶的“臭号”,正好在中间,他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他才刚从考囊里取出笔墨纸砚,周遭考号便已陆陆续续坐满了人。各色衣衫的人影幢幢,甚至有一人路过他考棚时,忽地重重哼了一声。程书钧奇怪地抬头,才见那人穿着辟雍书院的衣袍,脸上带着明显的不忿。 国子监与辟雍书院多年互不相服,尤其旬考时,两所学府做一样卷子,还要合榜排名。不单博士们计较甲榜上哪边生员多,学子们也暗暗较劲,斗得更是厉害。 他皱了皱眉,没多理会,拿了墨条出来,在火锅砚台里慢慢研墨。 清冽舒缓的墨香稍稍驱散了号舍里的霉湿气。 程书钧眉头渐渐松开了。 他与林大几个带的墨条都是姚小娘子特意与景玉轩调合出来的独特味道,独独知行斋有售卖,外头是买不着的。她请制墨的匠人在墨里混入了薄荷冰片与蔷薇香,因此闻起来清凉无比,蔷薇花又有宁神之效,不仅提神,还叫人心头平静。 不一会儿,又有人路过,那人应当是私学里的,好奇地盯着他那已研了满满一圈墨的火锅砚台,羡慕地“咦”了一声,脚步顿了顿,想多看两眼,被后头的厢军一声怒喝:“磨蹭什么!快走!”才赶忙点头哈腰往前去了。 之后又遇上几个辟雍书院的学子,瞥见他摆出来的文房,也都低声嘀咕:“怪了,今年国子监的人怎么都背一样的考囊,用一样的笔墨,连这怪模怪样的砚台也都是一样的……” 他低头看了看自家笔墨纸砚。 不只他,目光所及,今日赴考的国子监同窗,都穿着一样的衣裳,十有八九也都用姚记的文房,连最远处考棚里耿灏的桌上,那支招摇的象牙柄笔也不见了踪影,换成了与大伙儿一样的普通竹管笔。 他不由得笑了笑。 这一刻,他才忽然明白阿娘昨日那番话的真意。 是啊,姚小娘子便是那池沼丰茂、莲叶田田的所在,自然能引得鱼儿争相游来,而她不过是择了最合心意的一尾罢了。 而他自己呢?明明还是荒山枯水,却也好意思为此自怨自艾,何其愚蠢。 他也当竭力成为更好的人才是。 这么想着,往日那些迷惘便渐渐消散了。早起时装出的镇定平静,此刻才真的落到了心底。 不一会儿,忽听连续的、沉重悠长的角声响彻贡院,接着是场院外与院内水火棍整齐用力往地上顿的“咚咚”声,伴着厢军此起彼伏的厉声呼喝:“肃静——!” 所有考棚瞬间鸦雀无声,连咳嗽都强压下去。 不一会儿,巨大的题牌由两名差役来回高举着,在考棚间的甬道中缓缓移过。 众人便连忙提笔抄写下来。 抄完一看,程书钧又核了一遍确定无误,便是一愣。 嗯?这题……怎地这般眼熟……好似做过? 心口登时擂鼓般跳起来,连脸也热了。 他几乎屏住呼吸,再细看一遍。 一个好笑的词瞬间蹦进了他的脑海:三年进士五年状元。 是“三五”里曾经出过的题目。 好似还是林闻安编写的那套最难的“模拟题”,虽与此时的考题并非全然相同,但几乎能有六成像了…… 当时因为那套题太难了,好多学子都弃而不做,还在心里腹诽林闻安莫不是他刻意出难题刁难他们?好彰显他比旁人聪慧? 但想来是他在编纂前便基于历年考题的范畴、难易程度与诸多出题博士的习惯,大致测算出来的一套题。 程书钧几乎是掐着自己的大腿,才强压住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惊呼。那套题他做了!如今哪里还需苦思?那破题的方向、行文的脉络,都是曾与姚博士、姜博士他们细细讨论过、反复打磨过的! 与他一般情形的还有许多人。林维明见到题目,呼吸都要窒住了。他抬眼,对面恰好就是耿灏,下意识望去,只见耿灏也是愣愣的,似不敢相信,抬手揉了揉眼睛,再细看了一遍。 接着便听他气得大骂一句:“贼娘皮!那卷子太难了,偏这题我没做啊!嫌太难就撂下了!完了!彻底完了!” 林维明:“……”原来他没做。 转念一想,却暗喜:他没做,但我做了呀!哈哈! 幸而那日与程大一道熬了整宿,刷题到天明。第二日还被姚博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骂得狗血淋头,却也因骂得狠,印象极深。那篇策论他改了数遍,才勉强得了姚博士首肯。 他破题角度有些偏颇,但策论本无定法,同一题,各人解法也不同。只要不跑题万里,说得乱七八糟,姚博士从不轻易否定学生自家思路,只顺着那角度引着他们深挖下去,点明偏颇之处,再引他们思量可有更佳解法。这便是姚博士授业的高明处。 他因材施教,虽骂得凶,却从不轻贱学子的所思所想。 耿灏则懊恼得恨不能就地打滚,立时便被附近巡视的厢军用恶狠狠的双眼瞪住,低喝道:“噤声!再有异动,叉出去!”他只能面目恼恨地闭嘴,想说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骂我?回头等我出了考场,看你还敢不敢如此神气! 但下一瞬他便没了教训人的心思,已气得眼眶都红了。 他做了那么多题,怎么偏偏就没做这个呢! 他这段日子也把那“三五”做了不少,难得如此勤奋,老天爷却这样对待他。耿灏低着头,一边想哭,一边还是提笔用口水润了润自己的笔尖,开始苦苦追忆当初这题后面附的范文究竟写了些什么。 写了什么啊到底? 怎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第60章 出名了 欺人太甚了!一定是有人泄题!…… 春闱第二日。 一队队厢军,皂衣皂甲,神色肃然地来回在贡院高墙内外巡逻,两边高高的望楼之上也有人居高临下监视着。为免舞弊之事,贡院周遭数百步开考后全都已拉了栅栏戒严,不许任何人靠近。 贡院里也是针落可闻、肃杀依旧,上学子伏身案前,无数笔尖同时划过纸面,沙沙作响。入考的学子们大多眉头深锁、额角沁汗,正变着法儿把卷上艰涩的经义策论写出新意来。 森严的围墙,隔绝了墙外的世界,却隔不断消息往外渗透。 刚考完一日,前一日考完的考题便也被公布了出来。 一时传遍了汴京内外。 私塾官学,都将考题抄录回来争相传抄研习,顺道让自己门下预备明年下场考试的学子们也都做一遍。 国子监中年纪尚小,或是还没把握下场的学子们也拿到了好事的同窗翻墙抄回来的考题,如今都聚在知行斋中一道道看。这其中还有不少人做过姚如意的“三五”,有人瞧着,只觉眼熟,却想不起来。 记性好的却已腾地站了起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书箧,在里头乱翻一气,把自己的三五拿出来,哗啦翻到某页,定睛一看,果然! 他呼吸骤然一窒,手都发起颤来,再望向知行斋读书室里其他尚不知缘故的同窗,胸腔起伏了好一阵,才吼了出来: “中了!今年的题!我们押中了!” 知行斋里骤然沸腾起来时,国子监官舍内,不少今日当值的国子监讲学博士也发现了此事。 他们桌案上,多半也躺着一本“三五”。 毕竟这书一开售,便有不少学子们捧着此书争相向自己的先生求教,引得他们也生了些兴致,不少人也买来翻看,或是自己提笔一试。 一试之下,对于此书,国子监的博士们还分为了两派,整日都为这三五争论不休,已在国子监的陶然亭里为“这‘三五’究竟是好是坏”辩了五六回了。年轻些的博士大多都觉着这书好,学子们读了是利大于弊的。 而年长的博士们,除了亲自捉笔编纂的姚博士与姜博士,都带着两三分“为何不请我编书”的酸溜溜以及七八分真心实意去批判这书不仅无用,还会教坏了学生! 但丁字号学斋的主讲博士邹博士便是极推崇这“三五”的。 邹博士很年轻,刚过三十而立之年。 三年前,他刚从户部选官来国子监任教,一到任便为丁字号学斋的主讲博士,初为人师便要管教三四十个少年,心里也是惴惴不安,因此对自己门下的所有学子都十分尽心,学业上也管教得很严苛。 旁的博士下了值大多便归家了,邹博士却会在归家用完晚食后,再骑着他的小毛驴,趁着夜黑风高摸回南斋查寝,看看是否有人翻墙偷溜出去寻欢作乐、大吃大嚼。若是发现有学子不在,他还会气势汹汹杀到勾栏院把去听戏吃酒的学子抓回来。 因此,这“三五”刚在丁字学斋里出现,便被眯着眼、撅着屁股,躲在后门偷看学生的邹博士发现了。 原以为是这些混账东西都要下场科考了还在聚众看那些香艳话本子,气得他腰后别的竹鞭都抽出来,结果进来一看,什么玩意三年进士五年状元的,说梦话呢? 再仔细一看,便引起他的兴趣,当即借来一读,又觉出此书的好处了,那天他读了一夜没合眼。 此书由浅入深,条理分明,由虚理入实务,实在颇有章法。 虽说这书透着一股投机取巧的味道……邹博士很快便察觉出了这本书的内里。说白了,它不再照着以往读书的传统法子,教人要先将四书五经逐字逐句嚼得烂熟于心,也不强求学子如驴子拉磨般,一字一句去领悟圣贤深意;反将功夫大多花在只记诵重要经义条目、琢磨答题路数、熟稔考试的文辞格式套路上。 学子用了此书,若有些心力定力不足的,便容易会变成只寻“正解”的人,而不去深思圣人的道理。读书一途便也容易成了不为明理明智,只是枯燥的应试训练,靠题目反复捶打、死记硬背取胜。 这也是老博士们嗤之以鼻的原因,在他们看来,这不叫读书,只是冲着科场高第去的!是歪门邪道、是鬼蜮伎俩、是利欲熏心了! 读书怎能如此?简直是害人不浅。 邹博士却不认同,有些话他不曾说出口,但心中却在想,如今这世道,还有人真是为了读书而读书么?谁人读书不是为了金榜题名?谁人读书不是为了有朝一日出人头地?说他利欲熏心也好,说他助长歪风邪气也好,他是真心觉着不管怎么着,能叫学子们最后三十日能拔高一截,能榜上有名,即便是揠苗助长他也认了! 不少老博士拍案怒斥不许自己的学生再读这样的书,说这三五是糟践圣贤之物!还在国子监中为此事拉帮结派,闹得声势浩大,有许多年轻博士也不敢忤逆,虽没有叫学子们禁绝此书,但也默默遵从不敢再提倡。 唯有邹博士依旧坚持让自己的学生人手一本买来读,若是学斋里有那等身家清贫的,他还自己掏腰包为他们买,且根据三五里的模拟题,他自己也冥思苦想,顺着书中思绪又多出了好几张卷子给学生们做。 他一直认为,读书要因材施教。 若是年幼的童子生,四书五经都还没背过一遍,根基还没打牢的便不倡导读此书。但如他门下那些已苦读十数载、即将赴考的学子,什么四书五经也早已滚瓜烂熟,这根基早已夯实了,此时正需这般猛火淬炼、目的明确去读,没有别的,就是为了登科! 那就必得精读、熟读,将那书中题目嚼得稀烂,铭刻于心! 尤其,丙字号、丁字学斋的学子,除了卢昉一个,大多都是寒门小官小吏出身。他们不是甲乙两个学斋的高官子弟,更不如辟雍书院里有家学渊源的世家子弟或是家中有金山银山的富商子弟。 如他学斋里的柳淮言,往上数三代,家里还是杀猪的。是他曾祖父杀猪挣了家业,给他阿爷买了个吏员当,他家才开始走上读书取仕的路。又因他伯父考到四十突然得了举人有了个芝麻官当,他才因“是家族里最聪明的”被他伯父看中,进国子监读书。 他们家族三代人同心协力,拼了命,才举起一个柳淮言,才能让他能够坐在国子监里,与其他轻而易举便能得到这一机会的官宦子弟一同读书。 邹博士也是寒门出身,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那些老博士满嘴仁义大义,满嘴读书如何高贵,但对寒门子弟而言,科场扬名虽难如登天,却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他们别无选择了。 而这本“三五”,只不过将那些独属于权贵的路,劈成了两条,分了一点微末的希望给普通人罢了。 所以,今日今时,当邹博士发现压中了考题时,只觉一股热血“轰”地冲上顶门!他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攥着手中那本因反复批注、解答学子疑问而早已卷边破烂的“三五”,失声大吼了出来! 他浑然不顾周遭其他博士们那惊愕侧目的眼神,一双眸子亮得惊人,似有两团熊熊烈火在烧。 他比那些在考场上的学子还要狂喜百倍! 嘴角一旦咧开,便再难合拢,邹博士仰头爆出一阵洪亮的大笑,捏着那破书,如癫似狂,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门! 他是整个国子监里最年轻的主讲博士,丁字号学斋,是他为官为师的第一批门生。他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和一身所学,那份期盼,甚于学子自身。春闱之前,国子监的博士里,唯他一人,将“三五”中所有模拟真题工工整整手抄下来,又将丁字号学斋的应考学子悉数唤来。 其他的学子已渐渐放松心神时,他还领着学生一场接一场地堂考,平日里岁考旬考榜上名次愈靠后的,他愈发紧盯着他们读。 不少老博士嘲笑他,连丙字学斋的朱炳都对他这样的行为当众嘲笑,说:“这本书不过是两个老博士寻个门外汉编的玩意儿,既非官刻,也非大儒手笔,你这般兴师动众折腾自己的学子,所为何来?你的丁字号学斋,与我门下的丙字号都是一样,除却一个卢昉,全是寒门,你们学斋里甚至还有祖上操刀屠彘的,短短三十日又能做什么?你这当博士的,竟也带头‘抱佛脚’?可笑!何况,你且睁眼看看,你抱的可真是佛脚?可别是驴脚!” 引得哄堂大笑。 这一切,邹博士都默然受了。他不觉自己有错。他也是科场滚过来的人,自认眼力不差,书的好坏,岂因编纂者的出身而下定论?他不管不顾,依旧每日天不亮就盯着学子刷题、收课业,夜夜熬油点灯,伏案批阅。日复一日,月余下来,他人瘦脱了形,年纪轻轻还有了好些白发。 但他就是如此,与丁字学斋的学子们一道,将那本“三五”从头至尾,硬生生啃了两三遍!甚至他自己因受此书启发,也编了考题加考。每一题,每一解,每一处重要的条目,都让他的学生啃透、嚼碎,再咽下去了。 便是春闱前一晚,别学斋的学子早已放松歇息,他却仍将丁字号的人拘在学斋里,不许他们出去闲逛吃酒。 灯火昏黄,他立于堂前,对着这群即将上阵的弟子,说了最后一番话,一开口便是一句苦笑: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74节 “你们恨不恨我?” “是不是现在还在心里骂我呢,平日里管得这般严便罢了,这‘邹扒皮’竟然连最后一日也不肯叫你们松快松快?如此可恶!是不是?” 学子们都尴尬地低下头去,背地里取的诨号还叫先生知道了。 邹博士却没生气,继续说: “明日一早你们便要赴考,我怕你们不慎喝得醉醺醺,头痛欲裂,把读的书、做的题,忘个精光!更怕你们这股子临战的意气也散了!十年寒窗,数年苦读,邹某与诸君并肩熬了三年,这是上千个日日夜夜啊……如今,你们终于要下场了。” “最后一日了,也不知将来还能不能与诸位相见。今日,我便对诸位坦诚相言吧。我初入国子监,初见诸君,心中常怀愧疚忐忑。 因我不比那些教了几十年的老博士,故而只得待你们更严苛些,只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一身所知所学,尽数教给你们。 只因我与你们一样,无显赫家世,无高堂荫庇,也无万贯家财。我与你们一样,当年仅凭胸中一点不甘心、不服输的心气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考的进士。我不愿因我之故,误了你们前程。 今日,我可坦然地说,这三载,我对诸君问心无愧!我也深信,你们日后回望,也不会因这三年的辛苦而抱憾后悔,因为我与诸位,都已竭尽全力。” “群山虽难越,但行则必达!先生在此……” “等你们凯旋。”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无数冲上来的学子们紧紧围住了,他与他学生们在科考前抱头痛哭,但今日,他更要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了! 因为他知道,别人或许会淡忘曾做过的题,但他的学生们绝对不会!旁人做一遍,他们做了三遍!他们倾注的心血,远胜他人百倍! 虽只押中一题,但又如何不是开门红?这一题,能压下多少名次?多少寒窗苦读的学子,或许就因这一题之差,名落孙山,或金榜题名! 邹博士大哭大笑地冲出国子监后,这个消息也插翅飞遍了国子监。 姚家杂货铺门外。 日头爬上了半墙,正是歇晌的时候,巷子里方才一阵热闹过后又变得静悄悄的,只有俞家的几只鹦鹉在屋檐下叽喳骂人。 因是科考的日子,巷子里生意清淡,姚如意便干脆将杂货铺关了,让家里的大伙儿都去歇个午觉,今日便没有留人看铺子。 姚如意睡得正舒坦,又梦见与林闻安躲在货架深处,他正要俯下身来……关键时刻,便听大门被擂得山响,砰砰砰! 她遗憾又迷糊地从梦境中惊醒,只好换了衣裳起身,趿拉着鞋去开门。门闩刚抽开,一股力道便涌了进来,险些将还没睡醒的她撞地上去。定睛一看,门外阶前,挤满了左邻右舍,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凑得极近,瞳仁里都冒着绿光,直勾勾盯着她。 姚如意睡意登时吓飞了,怎么了这是,围攻光明顶呢? 未等她开口,英婶子已经冲上来张开双臂便将她紧紧箍住,力道之大,勒得姚如意眼前发黑。只听英婶子喜形于色道:“如意,你真是我们巷子里的大功臣!是你的书啊!你的书让我们国子监的学子们,压中了昨日那一场的经义考题!头一道题!头一道题便是你书里的!” 姚如意快被勒死了,耳中一时只捕捉到“押中”、“考题”几个字眼,混沌的脑子一点点清明起来,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令她也瞪大了眼: “真的?”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啊!”众人七嘴八舌地应和,笑声朗朗,“神了!简直神了!” “哈哈,至少这一题,他们不会答错!胜券至少握了三分之一!” “走走走,跟婶娘叔伯们去家里吃酒!好好耍一耍!” 姚如意根本没法拒绝,已经被过于亢奋的邻居们火速绑走,这科考都还没结束,他们便如听闻尤嫂子在归途路上一般,嚷嚷着晚上必要大贺一场了。 孟员外挤在人堆里,一张脸上春风得意,拍得胸脯砰砰响:“你们都不许跟我抢,今儿都去我家!酒菜管够!尤其要谢程娘子和姚小娘子!你们二位,一个也跑不了!” 如意是做主编书的,一定要谢的。而程娘子呢,是因为程大日日带着林大和他家的孟博远做题读书,孟员外虽然有点担心就孟博远这脑子做过的题到底记不记得?但又安慰自己:做了总比没做好吧?既然做过了,总不至于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吧? 孟员外本已对儿子科考不抱指望,这些日子他躲在知行斋茶室里偷偷瞧了儿子不知多少回,倒窥见不少孟博远读书之外的模样,这小子还挺仗义,会背着腹痛的同窗跑腿寻医,还会给斋里过得清苦日日吃素的同窗带肉吃,甚至会在汪汪和铁包金打起来时冲过去劝架,搂着龇牙咆哮的猫狗都能苦口婆心地劝两刻钟。 这让孟员外已经很久不再提读书的事情了,反正读不读也就那么几日了,考得上的不差那么几日,考不上的那么几日也赶不上。 考不上就考不上吧,大不了回来继承家业……虽然还没能和儿子和解,但孟员外这几日睡觉都踏实些了,也是认命了。 今日一听或许还有一线希望,那点沉寂下去的火苗又燃了起来! 那能考上还是最好的嘛! 姚如意被过于兴奋的邻居们拉着就跑,都来不及回头和听见敲门声揉着眼出来的姚爷爷说一声,幸好他脚边的铁包金看见了,站起来响亮地连续汪了好几声。 狗叫声把丛伯也从角门那儿匆匆地喊出来了。 她赶忙交代一声:“丛伯,晚食不回来吃了!” 丛伯也睡得头发胡须都乱糟糟的,看着姚如意被邻居架起来跑了,摇摇头,思索着回了灶房,掀开桌面上的纱布,低头看了看正醒发的面团,心道:小娘子与二郎都不在家,那今儿他们几个当奴仆的遍与姚博士随便吃点面片汤就得了,多的面再包点儿肉馒头,一人两个,猫狗狗们也能吃点。” 林闻安今儿当值,早早去了衙门里,后来不到午时,又使唤林三郎回来说,官家召见,今儿不回来吃了。 丛伯叹气,唉这一个个的,怎么都这般忙呢? 正巧呢,林闻安也是因为这“三五”之事,在垂拱殿见驾。 今日一早,比起国子监里兴高采烈恨不得放炮庆贺,辟雍书院里也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值房内,几位博士铁青着脸围坐,空气凝滞如冰。 案几上,一本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三年进士五年状元》已经被他们揉捏得不成样子。为首的老博士须发微颤,袍袖下的拳头紧攥,指节泛白,从牙缝里挤出低吼:“欺人太甚了!一定是有人泄题!” “这是舞弊!” “太不公平了!” “走!我们去求见官家!” 还未到午时,虽在军器监中当值,林闻安此时却难得没有处理公务,反倒是重新裁了信笺,将之前写过的家信撕了,又重新写过了一遍。 刚封好信口,嘱咐林四郎出门跑一趟,给了他好几贯钱,交代了要走“急递铺子”寄回抚州,便得到了被官家传召的消息。 而垂拱殿中,不是朝会日却被意外揪起来的官家正神色不悦地端坐御案之后,手里攥着几份弹劾的奏疏,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几位气得须发皆张、满头大汗的老博士。 他们躬身而立,宽大袍服之下,肩背都有些紧绷。 自打他们几个辟雍书院的博士进来,赵伯昀看完奏疏,又随便翻了翻那些老博士带来的那本《三年进士五年科举》,便只对梁大珰说了一句话:“去把明止叫过来,一起听一听。” 之后便没有说过一句话。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铜漏滴水声,嗒嗒嗒地好似敲在人心上。 林闻安不紧不慢地迈进来时,殿内已有山雨欲来之势。 “官家,”其中一位老博士终于按捺不住,声音带着压抑着的怒气,“此次春闱,国子监数百名学子竟能精准压中考题,事出蹊跷啊!臣等……忧心恐有泄题之嫌!” 说着还瞥了眼刚进殿的林闻安,语气更是激愤:“臣等……臣等忧心如焚!请官家彻查此事,不要助长此等歪风邪气……” 见林闻安进来了,不等他行礼,赵伯昀便不耐烦地挥手叫他起来,又叫人赐座,才好似受不了似的,抬起眼皮,目光淡淡扫过阶下,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还带着可笑的意味:“泄题?” 他顿了顿,语气更是像在看傻子,“朕若是没记错,今年科考出题,两位是户部主事官、三位辟雍书院的博士,还有两道题是朕出的。出题之人早在三月前,连年都没在家过,便关在贡院里不曾出来过。所以……卿等之意,莫非是你们辟雍书院的博士,特意费心给国子监学子泄题,反倒不给自己书院的学生泄题?” 阶下死寂。几位博士的头垂得更低,面皮忽然涨得发紫。 赵伯昀目光掠过他们,又缓缓道:“再者……往年春闱之时,辟雍书院的学子也不是没有偶然压中过考题的时候。哦,难道,彼时,莫非也是别人泄题给你们不成?” 质问落地,如同重锤。 林闻安这时才大致知晓是怎么回事,便也知道赵伯昀把自己叫来是为什么了,他不必赵伯昀多言,便趁机从容起身,语气平淡如水地解释了起来:“回官家,臣编纂此书时,确曾梳理过近八载所有的科考试题。便发现无论国子监、辟雍书院,抑或户部官吏出的题,其偏好皆有迹可循——都大多从特定经义篇章中择句,题型亦多有重复。臣不过是依此规律拟了题。本意并非为了押题,而是为了叫读这本书的学子们,能将此类题全都融会贯通而已。” 他顿了顿,目光坦然:“故此,臣在此书中,并非只设计了一道题,先生们既然已将此书带来,想必也读过了。与今年科考试题相似、类似之题,并不仅仅只有一道,若臣记得不错,我大约在书中编了五十余道同类题型,供学子习练。范围既广,数量亦多,此次能中其一,实属巧合罢了。” 他又转向那几位面如死灰的老博士,声音依旧平静:“若要怪,只能怪这科考试题未能推陈出新,年复一年,陈陈相因,变化寥寥。随意一算便能叫人算出来。何况,能窥得其中门道者,恐非林某一人。只是今年恰被国子监学子大范围撞中,才惹得如此沸反盈天。” 老博士喉头滚动,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能再吐出一字。殿角的铜漏声,此刻显得格外刺耳。时辰渐渐过去,午后斜阳,将阶下那几个义愤填膺而来的博士拉出了一条条沉默的影子。 话已至此,赵伯昀还有什么不明白?无非是这群尸位素餐的老朽出题不知变通,年年炒冷饭,被人摸清了路数!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心头,他气得想找个东西丢他们,玉玺丢不得,鸭子笔和镇纸又都不舍得,只好猛地一拍御案,厉声斥道:“一群尸位素餐、不知变通之徒!还有脸来朕面前告状?!都给朕滚回去停职思过!” 老博士们灰溜溜走了,林闻安本也想走,又被赵伯昀一脸兴味地招手喊道近前来,他嘿着端起自己汝瓷群鸭嬉水大缸杯,喝茶道:“原来你之前常来烦朕要这个要那个,竟都在忙活此事?朕当年叫你给朕捉笔抄课业,你都怠懒动笔,如今倒巴巴编一本书出来的,指定有事儿,快给朕从实招来!” 顿了顿,赵伯昀又想到一个可能,震惊道,“你不会想借此叫朕给姚博士官复原职吧?朕跟你说,不可能!他当官儿能一日给朕写三十几份奏疏,连朕宠爱章贵妃都要说,能把朕烦死!” 林闻安默然半晌,想到如意,又想到前夜货架后那一吻,似乎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便道:“不是为了先生。” 赵伯昀松了口气,赶紧又低头嘬了一口茶。 还没咽下去,便听林闻安似乎在回想着什么不解的事似的,道: “是臣或许……要成亲了。” 赵伯昀一口茶猛呛,险些不雅地喷出来。 什么叫或许? 第61章 车与房 车子房子票子金镯子 一听林闻安的话,赵伯昀便不由眯起眼来,黑胖的脸上也露出探秘似的、意味深长的笑,他快步走下御阶,一只厚实的手掌箍住林闻安的脖颈,凑近了低声道:“快说!此等大事竟到了要成亲的地步你才告诉朕,好可恨!” 片刻后,得知他想要娶的是姚博士的孙女后,赵伯昀如遭雷劈、大受打击,箍着林闻安脖子的手也松了劲:“你要娶姚家女?怎么会是她呢!朕记得姚博士的孙女儿不是小你良多吗?你论辈分,都是她叔父了啊!且门不当户不对的,如何匹配啊!你不会是为报你先生的恩情才如此做吧?” 林闻安被他无心的一句“小你良多”“是她叔父”扎得心口疼,正欲开口分辩,赵伯昀却已越想越远,愁容满面,比他还痛不欲生:“你们成了亲家,那朕岂不是更没法子摆脱姚博士了?日后溜出来寻你玩,岂不是还要被他唠叨?他总说什么不成体统什么当为君表的,朕听得心里实在烦闷,亏你能受得了……” 他越想越觉前景灰暗,焦躁地围着林闻安踱起步来,苦口婆心劝道: “不成不成!明止啊,老学究教出来的孙女儿定也是个小学究!趁尚未提亲,赶紧另觅良配!换一个!太后认得不少世家贵女,个个都容色姝丽……对了!章贵妃族中也定有好人选,章氏多美人,你要不要见一见?明止?哎……话还未说完,你冲朕作揖作甚!你别走啊,朕还没让你走呢!回来!林闻安!你这混账!你胆敢藐视君上——” 林闻安只背对着他挥了挥手,果真走了。 出得宫门,他并未往家里去,罕见的,领了林三郎兄弟俩去马行街买马。 林三郎二人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林闻安乃四品要臣,整日里腿着去上衙才是异类呢!买一匹马,倒也合乎常理。 马行街尘土微扬,空气里浮动着干草、牲畜与皮革混杂的气息。两旁马厩林立,马匹嘶鸣此起彼伏。两人帮着忙前忙后地张罗起来,寻了个精干的相马先生,接连走了几家养马行,看了不知多少匹马,才最终在一处宽敞的厩前停步,相中了其中一匹三岁的母马。 这马儿是白棕花杂毛的,个子不高,但骨架粗壮,性情也温顺。 相马先生掰开马口细瞧齿龄,又翻看马蹄,查验眼耳,甚至捏起地上几粒马粪捻了捻,确保健康无病,才对林闻安等人道:“此马不错,虽是驽马,但已是驽马中的佼佼者了。您瞧它的四蹄,粗壮结实,必能驮货走远路。” 林闻安目光在那白花马身上停了停。 这马的脸不似其他的马儿那般长,腮帮子还嚼着草,便显得更加胖乎憨实。杂毛下,是一双棕色水润的大眼,马儿的睫毛都很长,扇子似的,忽闪忽闪地望着你,也不怕人呢。即便方才被相马先生拉蹄子、捏耳朵相看时,那嘴里也还不停地嚼着草,十分淡然。 怎么越看越有些眼熟……他心头一动,轻咳一声,挪开了视线。 想来……如意一定会喜欢的。 便也没纠缠,当即便让取契书来,预备付账。 那马贩子早看出他是官吏,又见他腰间系着鱼袋,便知晓官位不低,从方才便一直殷勤地候在旁边,却知晓分寸地没有多话,由着他们相看,但凡有问的都答得如实恳切,一点不敢夸大扯谎,果然这便定下要买了。 马贩子一喜,眼珠一转,堆起满脸热络的笑:“郎君性子爽利!小的自然也不能小气。”说着,手脚麻利地奉上一套簇新的上好鞍鞯马镫,顺手又将一只气息奄奄、天生瘸腿的驴崽子硬塞进林四郎怀里。“这驴没甚大病,就是天生是个瘸子,站不起来吃奶,它的娘嫌弃它,不肯喂它,郎君只管拿回去宰了,肉嫩得很!” 这贩子说得豪气,林闻安本想推拒,转念又想,这些蓄养牲畜的贩子,每年总有些残弱病驹,卖不掉,弃之可惜,养着费料,最终不是自家炖了,便是如此充作添头送人情,是习以为常之事。 自己不要,明儿也会进旁人的锅里,成了驴肉火烧,不如先捎带回去,回头再叫林家俩兄弟送到猫犬医馆里问问,看看可还能收治。实在不成,费些力气,送到郊外的牧养监,也问问医治战马的兽官可有法子。 他低头又看了看林四郎怀里那只瘦得皮包骨、站都站不起来却还竭力在他怀里拱想找奶喝的驴崽子,便改了口,道谢收下了。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75节 能活着……还是要活着…… 一匹马花光了林闻安荷包里以备不时之需的交子,林三郎牵着马,林四郎抱着驴,林闻安发着呆,三人就这么往回走了。 林三郎与林四郎都跟在后头,两人默契地挤眉弄眼,无声地交流着: “买了马也不骑,大人又为何要买马呢?”林三郎眼睛飞快往林闻安背上瞟,又往马身上努嘴。 “我不知啊!”林四郎摇摇头,又愁眉苦脸指着怀里的驴崽子道,做了个扭脖子的动作:“真要杀这驴吗?我下不去手啊……” “那谁养呢?这驴只怕也养不大,养大了也驮不了东西。” “唉,它还咬我衣带子呢,它还想活呢。” 两人在后头的眉眼官司,林闻安并没有发觉。 他脑海中又一次细细思索着,如意前夜所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们躲在漆黑的货架深处相亲,后来,如意将脸埋在了他胸前,闷闷地道:“林闻安,我们还不能成亲。” 她将脸埋在他胸口蹭了又蹭,有些羞赧,又有些孩子气地用指头在他背后画圈:“我…我…都还没和阿爷说呢!而且,我以前听人说,成亲是大事儿,房子车子票子金镯子,少一样都得抡嘴巴子……你的心意我晓得了,我也知错了,再不逗你了。但这事儿暂且还不能急呢!” 说完,她便滋溜跑了。 这话在林闻安脑中回转,一夜未眠,次日上值都带着几分思索。 房子。他有。 车子……是车马吧?这的确没有,但可以有。 眼下也已有了。 票子?交子?他思忖一夜,最后神情严肃地将那封已写好的、催请父亲速来汴京提亲的家信投进了火盆里。在军器监当值时,他又重新提笔,郑重地另写了一封,请阿爹务必先将抚州家中所有铺面、田产、现银细细盘算清楚,看看到底能家里有多少“票子”。 林闻安家中如今倒不算穷困,他爹林逐虽早早辞官领着全家回了抚州,又为他和阿娘治病而近乎掏空家财。但他爹是有些运道在身的,阿娘去世后,他郁郁寡欢,便被不知好友还是损友的,拉着去勾栏瓦舍看赛马,谁知看一次中一次,中一次置一次田地。 后来抚州的瓦舍勾栏都不许他爹进门了。 林闻安上京时,家里好似已经有几百亩的水田了,铺子好似也莫名其妙又多了好几间,他爹如今在抚州是出了名的狗屎运。 除了家财,林闻安其实还大致算了算自个的俸禄,将细目都列明了,如今正揣在他袖子里,预备连着今日的马,一同给如意过目。 至于金镯子……这的确是个急不得的事儿。 大宋一向是厚嫁,女方嫁妆中,夫家也需按例须添置一份金器财帛,作为“添妆”。添得愈多,新嫁娘晒嫁妆时,便会愈发体面。 故而林闻安更疑惑了。 金镯子……怎么只要镯子呢?他分明记得妹妹月月出嫁时,夫家是备了整整一匣子十八件头面作添妆的。 他一路走,一路想。今日买了马,算是了却一桩。 明儿便叫丛伯去钱庄里多兑些交子出来,今日问过如意喜欢何等花样后,便去金银铺订做一套二十八件的头面,务必请最好的师傅,细细地做,哪怕做上三五个月也无妨。 当年月月出嫁,族中婶娘便说过,夫家送来的金器头面,是新嫁娘的脸面,万万轻忽不得。如意说不急,想来正是此意。 先前,应当是他误会了。 那日如意问他“要媳妇不要”,他为这句话反复琢磨了一整夜,也在内心演算了无数遍——若要最快走完六礼,又不能委屈如意,要怎么办呢?算来算去,怎么算,好似没大半年也很难周全下来。毕竟他爹还在抚州,水陆兼程赶来汴京就需大半月,何况筹备礼数、置办彩礼? 可是如意似乎很着急,她一女子都如此开口了,他自当要竭力。 是以那夜从尤家归来,他确是下了决心的。她想做的,他该成全;她祈盼的,他便不能说难。故而才郑重应下:“我们成亲吧。” 谁知此话一出,如意反倒叫他莫急了。 这倒怪了。 林闻安平生很少能遇见什么解不开的谜题,如意便是其中最难的一个。他已为此两夜无眠。 不过今日,他自觉豁然开朗,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释。 先前问明是否要媳妇,并非催促,而是表态,告诉他两人即以心意相通,便该好生预备六礼了,之后说不急,是叫他安心,莫要仓促,务必准备周全,不可在终身大事上亏欠了她。 否则便要挨嘴巴子。 嗯。是他的错,那便定是如此了。 心结既解,林闻安面上不显,实则大松了一口气,胸中那口憋了许久的气也散了。他自小便是如此,若有解不开的题,脑海中会一直存着,不断反复思索,直到能解开为止,否则半夜三更也要突然挺身而起去写。 才能安心去睡。 但那已是少年时的旧事了。十数年来,他再未有过这般绞尽脑汁、彻夜难眠的滋味。没想到如今在如意身上,又想不明白了。 不过,这不是如意的错,是他的缘故。 或许是他这个年纪成婚已很晚了又因病几乎没有接触过女子,连妹妹月月也曾撇嘴鄙薄他心思迥异常人,只怕要打一辈子光棍。 从前他对这话浑不在意。那时沉疴缠身、了无生趣,几近自毁,只觉长眠地下也非憾事。可如今,那念头早已烟消云散,心底反倒生出一丝踌躇,甚至……一丝卑微。 是啊他眼神不好、腿脚不利、个子太高、性子太闷……林闻安记性太好,姚如意因害羞而随口胡诌的这句话也被他一字不落地记住了。 想到此处,他极浅淡地笑了笑。 即便如此啊。 他也算有了想要共度余生的人了,原来贪生的滋味,是这样的感觉。 如焦禾旱木渴盼风雨,如幽谷弱草向往天光,如涓滴细流奔赴瀚海。这渴望也不再是他一人孤绝的跋涉。因他已有人可念、有岁月可盼、有一盏灯可归,如今的每一次心跳,似乎都带着对人间的温柔眷恋。 他早已经不想死去了。 他就这么一路思忖着,眼看都快到国子监夹巷了。刚走到老项头那间低矮的值房外头,陡然间,一声低沉暴烈的咆哮便吓得林家兄弟和马都惊叫起来。 一条黑影旋风般从墙角扑出,又猛地折返,嗖地窜进巷子深处。 紧接着,凶悍的狗吠声此起彼伏,仿佛整条巷子的看家犬都炸了毛,巷子里人影晃动,脚步纷纷杂杂,只听到一片呼喝追赶之声。 人狗俱在围捕着什么。 只见孟家那条唤作百岁的看门犬,颈毛倒竖,双眼锐利凶悍,正死死追着一个仓皇的身影。几乎同时,一道更为矫健的黄犬从另一侧如利箭般弹射出来,它也狂吠着,紧跟着那人跳进了路边的排水沟洫,闷雷般的吠声在狭窄的沟渠里嗡嗡回荡,震得上头的人都不由跟着紧张起来。 “汪汪汪!汪汪!” 百岁也很机敏,自发冲到沟洫另一头堵截。巷中各户豢养的狗也被这阵势激得狂躁不安,都在叫。有主人回去正准备把自家的狗放出来帮忙,就听大黄又一声长长的咆哮,如意的杂货铺里那几条半大的狗也得了令一般冲了出来,将那刚从沟洫里连滚带爬钻出的身影死死围住! 那身影已经被狗抓咬了好几口,身上血流不止,也已吓得魂飞魄散,慌不择路地朝着巷口方向猛蹿。有人眼尖,瞧见了刚走近的林闻安,急声大喊:“林大人!快!截住那贼——” 喊声未落,那亡命奔逃的人影已如惊弓之鸟般直冲到林闻安面前!林闻安不及细想,下意识抬腿,狠狠一脚踹出! “嘭!”一声闷响,那人惨叫一声栽倒,狼狈地滚翻在地。 大黄与百岁闪电般扑上,两只硕大的前爪一左一右,铁钳般将他死死摁在地上动弹不得。两只大狗尖锐的犬牙滴着口水,喉咙深处仍不断发出威慑的低吼,似乎只要他再敢挣扎,就咬断他脖子。 那人吓得要命,嚎哭起来,裤子里还湿漉漉地深了一截。 老项头高举着水火棍,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利落地用麻绳将贼人捆了个结实,又愤愤地补了两脚。来不及与林闻安细说,见了礼便赶忙唤来孟员外铺子里的伙计,一同押着人往衙门送。 直到此时,大黄和百岁喉间的咆哮才渐渐平息,但仍警惕地站在原地,吐着舌头,身子也还因方才捉贼而起伏喘着气。 孟员外也赶忙上前来与林闻安见礼,略微解释了几句,他才知晓,原来此人竟然是胆大包天来偷盗“三五”的雕版板书的。 孟员外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无奈地摇摇头:“姚小娘子的三五春闱前便卖脱销了,大部分国子监学子都有了,新书便没着急刻出来,往常也没人问,谁知今儿午时未到,竟有好几拨生面孔寻上门来,指名要买。我一时变不出货,只能好言推拒,没想到那些人以为是托词,还趁午后巷里人少,摸进来行窃!万幸当时左邻右舍都在我铺子里说话,百岁先嗅着了生人的气息,狂吠示警,这贼子也胆大,竟偷偷躲起来,幸好又被大黄发现,撵得翻墙……之后,便如大人所见了。” 大黄也在孟家?林闻安心头一紧,立即问道:“方才如意也在?” 孟员外忙道:“当时事发突然,我怕是凶恶之徒,立时叫我家婆娘护着咱们巷子里的妇人女子都躲进后院了。万幸,人丁财帛,丝毫无损。” 林闻安悬着的心略略放下,正欲迈步往孟家院门去接人,却见那扇油亮的木门“吱呀”一声先开了条缝。一个脑袋大胆地探了出来,手里竟还紧紧攥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那双眼睛在谨慎小心中跳跃着难掩的兴奋:“抓着了吗?百岁和大黄都没伤着吧?” “抓住了!狗都好!放心,板书更没叫他偷走,已经捆结实送官了!”孟员外连声应道,脸上也泛着红光,精明的小眼睛闪着光,冲姚如意嘿然一笑,“嘿!真没想到,竟有贼惦记咱这雕版!可见如意你这‘三五’是真真儿打出名头了!如何?咱们要不要趁着这阵风头,今儿就开板,再狠狠印它一批,专供外头的人?” 姚如意也是这样想的,如今国子监的学子早下场科考了,现下趁着三五的名声打出去,正该将这一场风波狠狠利用起来,大挣一笔!顺道也为明年新版“三五”以及她和姚爷爷等人还在编纂的其他教辅宣传宣传。 她兴致勃勃就要同孟员外细说,一扭身,视线越过孟员外宽厚的肩膀,这才瞧见了静立在巷中的林闻安。 那人眉头微蹙,目光里透着对她头一个出来很不赞同。 姚如意讪讪一笑,飞快地将菜刀塞进孟员外手里,又匆匆与他约定了商议的时辰,这才凑到林闻安身边,刚想叫他不要生气,她自然是听见外头消停了才敢出来的。却转眼又被林三郎牵着的马、林四郎抱着的驴吸引了目光:“咦?你买马了?” 林闻安原想开口说她两句。外头情形不明,贼人凶悍,她怎能如此莽撞地探出头来?万一还有同伙、或是手里又有凶器的…… 话未出口,姚如意已两眼放光地跑去抚摸那匹白棕花杂毛的母马,又好奇地低头打量林四郎怀里那只气息奄奄的驴崽子。 不过片刻功夫,她已从林四郎口中问清了原委,小心翼翼将那灰毛的小东西接过来抱在怀里,同情地摸了摸它的小脑袋,抬眼望向林闻安:“咱们……不吃它了吧?” 林闻安微微颔首。 她便眉眼明亮地笑起来,还高兴轻轻捏了捏驴崽软绒绒的耳朵,跟驴小声说话:“你别怕,我有牛乳,回头我来喂你,这样你便不会饿死了。” 最后,一肚子规劝的话,终究没能出口。 让林家兄弟自回家去,林闻安接过缰绳,姚如意抱着小驴,大黄领着姚家那群狗,一行人热热闹闹回了家。 一进院门,姚如意便脚不沾地地忙活起来。从铺子里寻了个宽大的竹篮,铺上厚厚的干草,小心翼翼将驴崽安置进去,又打发三寸钉赶紧去知行斋取来煮熟后的牛乳来喂。忙了一圈,见那驴崽子很有求生欲望,即便站不起来,也很努力地伸头伸舌去舔着盘子里的牛乳。 见它能吃,姚如意便松了口气,等驴吃完,她还给它寻了个小花被子盖,先栓在杂货铺角落里了。 等把驴安顿好了,她才有空端详起院子里那白花马来,摸了摸,还从铺子里寻了个林檎,洗干净了切成两半,给这马儿喂了吃,见它乖乖的,还羡慕得搂着马脖子夸了一通。 把驴和马都看完了,她才看向林闻安,但一张嘴,说得话也与他无关,她倒是心动地问:“买这样一匹马,得花多少银子啊?” 林闻安据实道:“两百贯。” 姚如意便歇菜了。 买马如买车,她虽挣了不少钱,但也不舍得花两百贯买啊。如果她要买,顶多也只舍得买驴子。养马还是太贵了。 林闻安却默默将那张马契递了过来。 姚如意接过,看清是买马的文书,疑惑地抬眼看他。 这东西,不应该给丛伯管着么? 林闻安抬手,先指了指后院连着角门的那堵墙:“房子。”又指向正无辜地嚼着林檎的白花马:“车子。”他顿了顿,语气又带着一丝不太理解的探究和疑惑,“你……是早已想好,若买了马,便要给它取名唤作‘车子’么?” 姚如意:“……” 糟了!她猛地想起自己前夜随口说的胡话,脸颊腾地烧了起来,一时因窘迫而烫得厉害。她慌忙想把契书推回去,恨不能立刻坦白:那不过是她被他亲懵了,羞窘之下随口胡诌而已!可一抬眼,对上林闻安那双过于澄澈、且过于认真的眸子,那话便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总觉得……若说出来,像是要狠狠践踏他一片真心似的。 因为他又已然从怀中掏出了几样东西,整整齐齐摆在桌上:他的“告身”(授官凭印)、“历子”(俸禄记录簿)、钱庄的存根簿,还有一张字迹清晰、罗列详尽的纸笺。 “每月月末,可凭此印历,去太仓与左藏库,核对了品级、数额,签字画押,便可支领我当月的俸禄。”他的声音平稳,还抬头,有些不确定地对她说:“这应当算……票子吧?” 姚如意僵住了,坐立不安,只觉着手里捧了个烫手山芋,但在林闻安那不容回避的、极认真的目光催促下,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低头细看。 本来还在想自己要怎么解释的,结果只看了一眼,她就傻了。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76节 她猛地抬头,又低头,再抬头,眼瞪得溜圆,难以置信:“你…你…你的俸禄……怎么会这么多?”四品与五品不过一级之差,姚爷爷当年做国子监祭酒时的俸禄,连他这月俸的零头都够不上! 林闻安想了想道:“应当是因我有加衔与差遣在身。” 姚如意又目光炯炯往下看去,已经下意识飞快心算了起来。 他的四品官身,月俸便有五十五贯。 这相当于每月光基础工资便有五十五贯。 此外,每月发放米麦约二十石;每年春、冬两季,赐绫十匹、绢三十匹、绵五十斤;月添支(额外津贴)十贯;餐钱十贯;职田二十顷,佃租所得约四十贯;公使钱(公用经费)月八贯;职钱(职务津贴)月三十贯(此数额依其所任“差遣”职务高低而定)。 除却那些绫罗绢帛不便折现,林闻安一月俸禄,林林总总加起来,竟高达一百七十三贯! 若是以现代货币类推,不算铜钱的成色损耗,一贯按兑换一千枚铜钱来算,可购买两石半的米粮,如今这米大约是四百文一石,而一石又约合现代五十九公斤,即便只是粗略、不科学地以现代大米价格五元一公斤计算。 那此时的一贯钱,便等于后世七百多元。那一百七十三贯的月俸便是十二万八一个月。何况,此时的一文钱购买力其实远超后世,更别提后世的米粮价格过低,如此换算,一定是少了的。 姚如意羡慕的泪水已经从嘴角流了下来。 比她辛辛苦苦开铺子,忙一个月下来挣多得多了。 毕竟她还有不少货款压着呢! 怪不得……怪不得孟员外总逼着孟博远苦读求官,怪不得天下学子挤破了头也要科考,多少人皓首穷经也不肯放弃。 小官清苦,但当中层以上的官是真的挣钱呐。 知识果真改变命运啊。 加之他在军器监,直属官家,少了些官场人情往来的靡费,也不似姚如意那般要供房贷,除了今日这匹马的“巨款”,平日里竟是无处开销。几个月下来,俸银竟也攒下好几百贯。从前丛伯领了俸银回来,除去家用,便得紧赶着去钱庄存起,否则家中无处堆放,更怕招贼。 而且交子也怕遭虫蛀,存在樟木盒子里还需时常检视清点。 很是烦恼。 姚如意:“……” 她默默地将那一叠印信、钱簿、纸笺放回桌上,轻轻地、坚定地推回林闻安面前。然后,默默地站起身,又默默地、头也不回地出门寻孟员外商议她的刻书生意去了。 可恶,她不能输!她也要挣钱去! 林闻安欲言又止地望着姚如意那仿佛身上突然腾起熊熊烈焰、一瞬间又干劲十足的背影。 ……怎么是这个反应呢? 林闻安独自坐在桌边,对着那满桌的印信钱簿,腰杆慢慢挺得笔直,眉头又不自觉地锁紧,又陷入了新一轮的、更为深沉的冥思苦想之中。 *** 恰在这时,正被关在考棚里的国子监学子们,已经考上了今日的头一场,不少人已经拿出了碗筷,示意要热水,预备泡些速食汤饼吃。 如今科考时带速食汤饼入内已成惯例。 在辟雍书院就读的康骅也是如此,他正用镇纸压住陶碗的盖子,等着沙漏漏过一半就能吃了。正等得无趣,一抬头,便见斜对面考棚里坐着的一名国子监学子,施施然也取出了他的午食。 嗯?那是什么东西? 第62章 米汉堡 怎么国子监的人杂七杂八的物件…… 考棚里逼仄得很,窄窄一溜儿木板隔间,三面挡板,只留一面架着木板当桌案,考生都得面向过道答题,不得有遮掩。 康骅这间更是窝在北角,夜里穿堂风能吹得棚顶呼呼作响。 隔间里平时便不大透气,空气里还总浮着墨汁味儿、木板里的霉味,还有隔壁不知谁的汗脚味儿,熏得康骅昨晚梦见自己掉进腌坏的咸菜缸里了。 如今到了饭点儿,这周遭的味儿又更杂更难闻了。 大多是不同口味的速食汤饼的味儿,康骅也正等着吃这个。虽吃多了也嫌弃速食汤饼腻味儿吃得人口渴,但总比啃干干巴巴的硬饼子好,康骅嘴上嫌弃,但包袱里也带了七八饼面,还有三种酱底。 若是大伙儿都吃一样的,康骅也不会留意到斜对面那人。 但那个学子实在太引人注目了。 康骅这一排考棚里,唯有他穿着国子监的方心曲领大袖长衫,本就惹得人眼热了。因为汴京城里,唯有国子监的学子即便是白身,也能与官吏般穿身这样的服制,这是官家对他们的优待。 这不算什么,康骅虽很看不上国子监学子那等凭父辈恩封才能入学,还总拽得眼高于顶的模样,但读书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国子监学子的做派,不至于令他目不转睛地瞧。 他吃惊的是,这人昨儿与他一样吃汤饼呢,今儿却突然换了吃食。 还是他没见过的! 他便忍不住抬眼盯着瞧。 康骅很是无语地望着,那学子先从他身侧的墙板上,将他那个鼓鼓囊囊装得都好似要炸开的考囊取下来。之前那奇奇怪怪的考囊被他的身子挡住了一半,康骅一直没看清上头绣的什么,只觉着花里胡哨的看得人都眼晕,如今他取下来,他才瞥见了。 月白底儿的云锦料子,上头绣……绣的猫? 那考囊上绣了无数只形态各异的黄毛肥猫,有打哈欠的,有伸懒腰的,有舔爪子的,有打滚的,有腮帮子鼓鼓埋头吃肉干的,还有高高翘着鸡腿儿般的肥猫腿狂舔屁股的。 被群猫围在中间的,还有四个大字:“蒙得全对”。 康骅:“……”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那人并没发觉康骅在看他,神色十分自然地从里头摸出个麻绳捆扎的大油纸包,那纸包上头竟也印着个肥猫脸,康骅算是看明白了,此人必是个不可救药的“狸奴痴”。 他悠哉解开麻绳,又从油纸包里掏出个……那是什么玩意? 康骅目力尚好,眯起眼辨认了会儿,便确认了,那是两个表面烤得微微焦黄、被压成紧实的饼状、上头还撒了点点黑芝麻的,是个圆形米饭胚子。这两个圆形的米胚中间厚厚实实地夹着一块酱过的去骨鸡腿肉、捏碎的捻头,垒得老高,得两手捧着才握得住。 所以那是肉夹馍? 不……没有馍,应当叫米夹肉,肉又夹米? 那学生小心地用筷子夹着这米饼夹肉,凑到炭盆上烘了烘。热劲儿一上来,肉香和米香便变得十分浓郁,康骅还闻到了一股独特的酱香味。 那味道甜里带着点咸鲜,似乎还有些甜甜的米酒味儿,熬得黏糊糊的,正裹在那鸡腿肉上。那鸡腿的肉皮煎得微卷,油脂也被融进了酱汁里。 此时,康骅反而闻不见自己面前那浓浓的汤饼味儿了,他直勾勾地盯着那学子将这米夹肉烤得热热的,连那酱肉饼都油亮亮的,酱汁受热,慢慢渗进了上下两片米胚里,很快把原本雪白的米胚染成了棕色。 看着很美味的样子。 事实上应当也是很美味的。 康骅看得几乎入神,好似自己在替他品味一般,看着他双手捧起,大嘴一张,美滋滋地嚼起来,那腮帮子上下鼓动,吃得甚是满足。 咬下去时,仿佛能听见外层的微焦米粒发出脆响,之后便是软糯的饭心,这米热乎乎的一定也很香,再吃一口,就吃到裹着厚酱汁的鸡腿肉了,肉似乎还嫩得弹牙,加上捻头酥脆,他嚼着嚼着,眼都愉悦地眯起来了。 肉汁丰腴,浓鲜的酱与米粒交融一处。再吃一口,嘴边和手指上便不免糊了些浓酱,他还不肯浪费,不仅嗦干净了指头,嘴边也用舌头舔了一圈,还意犹未尽地咂咂嘴。 说白了,这不就是大个些的脍饭么?调了个新酱汁裹了点儿煎鸡肉,有什么了不得的,还吃成这副模样。康骅心里鄙夷地想着,喉咙却不自觉地往下吞咽了一口。他也是吃过脍饭的,味儿还算不错。 说起来前阵子外头卖得热火朝天的脍饭,好似也是从国子监里传出来的,如今已成了汴京城里随处可见的美食了。 听闻他们后门小巷开了新的铺子,有不少新鲜玩意儿。想必这人手里的吃食和那个肥猫考囊都是从那儿买来的。 毕竟康骅外头是从没有见过的。 他才不羡慕呢,辟雍书院的膳堂虽难吃,但他定了沈记的“小膳桌”,每日荤素搭配还配有例汤,吃得还是很好的,他们国子监有这个么? 哼。国子监连夹在中间的那条巷子都要围起来叫厢军值守,不许外人入内,就数他们顶顶金贵似的,还不都是托了爹娘的光。 康骅不满地腹诽着,眼睛却没能挪开,却没注意到自己面前那个沙漏早已漏完了,面前正泡着的汤饼更是泡过了头,他也忘了揭开,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学子大口大口吃他的肉夹米。 那人正吃着呢,咀嚼的动作忽然一顿,鼓着腮帮子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赶忙拉了铃,跟厢军要了壶滚水。又从那个大油纸包里翻出来一个用棉线和纱布包起来像个小袋儿的……茶包? 应当是茶包,那棉纱布织得孔洞极大,康骅瞧见了里头刺出来些许的茶叶梗与一些卷曲的茶叶。 康骅还是头一回见人这样将茶叶五花大绑扎在袋儿里的。而且这茶叶怎的没有蒸青碾碎研磨成细腻茶粉,做成茶团? 好似还是刚摘下来的青茶模样呢。这样的茶能吃么?不苦涩么? 不过……康骅很快又想起外头似乎也有卖这样的带叶散茶的,只是不大受贵人的喜爱,认为太粗俗。不过在康骅心里,这茶不论是散茶还是茶团,都一样苦涩。康骅是不爱喝茶的人,也领会不到茶究竟有何好喝的,对他来说不管是碾茶点茶散茶片茶,哪怕击拂得汤色“纯白如乳”,哪怕还加了龙脑、官桂、茴香等与茶同煮,他也不觉着好喝。 茶铺子里还有用姜、盐、枣、桔皮、茱萸、薄荷同煮的吃法,更是叫康骅望而却步,对他而言,那简直和喝药汁子差不多。 这些年来,他唯一能入口喝下去的,便是沈记的果茶和窨制茶叶,但那是因为里头几乎全是鲜榨出来的果汁儿味或是窨制的花香味,且茶叶一定要搁得少些,几乎吃不出茶味才行。 但此人取出来的茶包味道似乎又与他想象中那种浓浓带苦带涩的味道不同。那学子低低哼着小曲儿,熟练地将茶包搁进竹筒茶杯里,棉线挂在外头,热水一冲。 很快,一种特别又清淡的茶香随风飘进了康骅的鼻子里。 嗯?这茶里怎么还有股甜甜的蜜桃味儿? 不过这般包着少量茶叶泡茶,倒是很便利,也不用煎茶更不用点茶了,不需要那么多的茶器,喝完了都不必收拾,提溜着那棉线一丢就是了。 最最紧要的是,康骅没喝过这等鲜泡出来的桃子味的茶。 与沈记暮春初夏时常卖的桃汁儿冰茶又不一样。康骅使劲闻了闻,这里头最浓的还是茶味儿,那蜜桃的果香只是锦上添花,闻起来便不像果汁儿一般有种齁的甜,仍旧还是清淡的茶味。 但正是增了这一缕果香,茶的苦涩之气便闻不见了,只能闻见一股香甜清爽又解腻的香味,配他那油亮亮的米夹肉倒是正好。 尤其茶还提神,喝一杯下去,还不困倦。 若不是吃不惯茶,康骅也愿意带些茶叶进来,好叫自个头脑能清醒些。虽然进场时搜检起来会很麻烦。 这人的茶包定也是被厢军解开搜检过的,康骅看到那棉线上有好几个绳结疙瘩,应当是太匆忙他重新系回去时打错的。 康骅已经是第二回 考春闱了,他入考棚时常用来提神的是参片,用来含在嘴里,先是苦的,后头才会有一点回甘,很难吃,还很贵。 但比茶的味道好些。 不过称了半两参片,就快花了他一贯了! 往常虽也贵,但也没这么贵,那群药贩子精明的很,都知晓学子们年年都会买的。因此每到春闱的二三月,参便会涨价。 这东西的确没法省,康骅暗暗叹了口气。连考三日,白日里绞尽脑汁答题,夜里却只能蜷缩在靠墙的条凳上,周遭还有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和汗臭脚臭,睡也睡不好,没有参片如何是好?再贵康骅也只能认栽。 他今年也想过,不然忍忍,也带茶团进来,但他今年试喝了几回,不论是散茶还是茶团,若不好生煎过捣过再滤过,实在又麻烦又难喝,想来想去还是切了片的参更为便利。 但现在看这国子监学子吃这袋儿茶,他才豁然开朗,他怎么没想到呢!将茶饼茶团掰碎了,如这般以布袋儿捆扎起来,分成一小袋儿一小袋儿,即便不是科考,出门游学时用,岂不也便利?但他这茶是带叶儿的,与茶团又不同,没有被碾碎过。康骅还是有些怀疑,难道这般吃起来便不苦了么? 看他的模样喝得很是惬意,康骅努力闻了好久,也没闻见茶叶的苦涩味道,反倒随着泡得时间长了,茶味浓郁了,香气也愈发高扬。 这茶一定是与外头制作手法不同的。 国子监的人今年怎地恁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康骅心里隐隐有些不是滋味,就见那人一口茶一口饭肉,悠哉悠哉、惬意无比地吃完了他那奇怪的午食。 等他吃完,康骅这才发觉自己光顾着看,忘了吃饭。慌忙掀开食盒盖,脸便垮了,他顿时失落无比。 他的速食汤饼泡太久了,已经泡得软烂塌糊了。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77节 哎,凑合吃吧。康骅低头看了看自己带进来的蓝皮儿包袱,他的吃食除了速食汤饼,他什么也没带……不是,本来就不该带啊! 这是考场重地!又不是茶馆儿!自然当以考学为本,怎能贪图口腹之欲呢?说是这么说……康骅愤愤地拾起筷子,勉强吃了一口。 速食汤饼的味道依旧很香,一掀盖子便随着湿漉漉的热气冲到面前,但是他没什么食欲。没法子,再好吃的东西也经不住日日吃啊!他昨日前日已连吃了两日,想着今日还要再吃一天这东西,嘴里便觉索然无味。 尤其还泡烂了。 正心烦意乱地吃着,对面忽然又是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康骅眼角忍不住又瞟过去。只见那人竟又从他的肥猫头油纸包里摸出一包兴国寺的雪饼! 那雪饼如今金贵得很,常常有价无市。 康骅终于有自己认得的东西了,这雪饼如今外头卖得愈发贵了,他有好几回想买都没买着,没想到这人竟然还带来考场里吃了! 还带了一整包! 康骅又把目光落在他胸前绣的“丁”字上,这人是国子监丁字号的,国子监排学舍与辟雍书院不同,想来不是什么高官之子,穿得也还算朴素,但……花样倒是不少。 他就这么旁若无人,“咔哧咔哧”地啃起了雪饼。 康骅忍了又忍。 那学子就这样喝着茶,啃着米饼,还悄悄把脚从案下伸出来,翘了翘。他还这么吃了好长时间,很有闲心地慢慢品味着。之后好似还因吃太饱,困了,打出个长长的饱嗝儿,左右望了望,似乎又准备要趴着睡一觉。 他一边叼着半块米饼,一边把带来的厚衣裳叠得方方正正,铺在桌案上,又从他那百宝箱似的考囊里拿出个能绕在脖颈上的环形小软枕。 他顺手便卡在脖子上,用手理了理发,似乎便要趴下歇午觉了。 康骅看得目瞪口呆,这人哪里像是来赶考,他是来休沐踏青的吧?不是,今年试题明明很难啊,前日第一道经义题就已经解得他头昏脑涨了,他怎么那么胸有成竹呢?还有闲心带零嘴来吃,吃了还要歇午觉! 他这脖枕又是什么玩意儿? 被关在考棚里的康骅不知外头的消息,所以不晓得前日难得快要将他写哭的试题,除了耿灏,国子监的学子大多近日都做过相似的,便是记性最差的孟博远也还有些印象,故此并不觉着难。 他们顺顺当当考过第一日,往后两日自然便更加镇定了,非但答题不慌不忙,如今已经最后一日了,自然还有了吃好喝好的心思。 那学子挂着颈枕,嘴里还叼着雪饼呢,不经意一抬眼,终于撞见了康骅那直勾勾的目光,瞧见康骅脸上那副羡慕、嫉妒又恼恨的神情,他眉头一挑,索性将剩下的半块雪饼一股脑塞进嘴里。 于是那“咔哧咔哧”的声音愈发响亮了。 他故意啃得更用力、更大声,气得康骅恨恨地抱起面碗扭过头去,背对着他,也故意不服输似的,呼噜呼噜扒拉起自己那已变成面片汤的汤饼。 这吃着“米汉堡”还啃雪饼的,正是国子监丁字号学斋的卢昉。 他也不是存心炫耀,如他一般备了这吃食的国子监学生不少,都是从姚小娘子那儿买的“登科锦囊精制款”。普通款里只有速食汤饼,这精制款里,便多了这耐存放、顶饱、滋味又好的“糯米包饭”。 这的确是从脍饭改良而来的,又比脍饭更简易,因这是用糯米杂白米饭做的,天生带着黏性,不必如脍饭似的蒸米饭也如此多工序。而且,这糯米饭蒸好后,捏成厚饼两块,再搁在饼铛上煎出薄薄一层焦壳,不仅吃起来更香,也不容易坏。 加上里头煎好的鸡腿肉片,再裹上稠厚如蜜的酱汁,用油纸包捆扎得紧紧的,在这还倒春寒的三月,能存放两到三日,热一热便又能吃了。 怠懒些不热也能吃,但卢昉在吃上自认还是很讲究的。 这原本是姚小娘子每日的朝食套餐里的一种,因卖得比较贵,属于“全餐”里的一种,没有鸡柳肉夹馍买的人多,但卢昉很喜欢吃这个里头那“照烧”酱,那种咸甜浓稠的口感令他百吃不腻,他便是头一个跟姚小娘子提议把这糯米包饭搁进登科锦囊里的人。 还与姚小娘子一块儿实验过这东西能存放几日,卢昉想到此便觉着与有荣焉。他不愧是知行斋头号苦瓜!眼光独到! 不仅是吃食多样,这“登科锦囊精制版”里还有防落枕的脖枕,为了方便进考场时搜检,脖枕塞棉花的扣儿是可以打开的,能把棉花全掏出来给厢军检视,再塞回去扣上就行。 这东西可方便了! 卢昉不管是趴着睡、躺着睡还是靠着墙睡这脖子都没疼,因脑袋与脖子上有了支撑,虽不算特别舒服,但不会那么辛苦。 反观其他书院的学子睡一觉哎呦哎哟地拧着脖子,有的几乎转头都疼,他便打心眼里佩服姚小娘子,她的心思可真细啊,她明明也没历经过科考,怎么就想到能在脖子上挂个软枕呢? 他不知道,姚如意是从后世打着吊瓶都不能请假的世道里走过来的,其实此时国子监的学子已不算艰苦,他们没有晚读与晚自习,午时学斋旁还设有供休憩的小室,不仅有软榻,还有杂役日日洒扫。 但后世的学生们若非读得是昂贵的私立院校,大多时候班级里人数众多,学生们常年都得趴在狭小的桌上睡午觉,那是后世学生们的颈椎常年要经受的考验啊。 姚如意没经历过科举,但她也是在学校里长大的呢。 不仅有脖枕,卢昉那考囊里还有个好东西。 康骅好不容易将自己那碗面片汤吃完了,正小心翼翼地用讨来的滚水冲洗陶碗,再用抹布擦干,就见对面那国子监的,脖上挂着个软枕,又往眼睛上套了个大大的棉布眼罩,倒头便趴在桌案上睡了。 他那眼罩还绣的是两只圆溜溜的猫眼,戴在他脸上,远远望去,好似他瞪着俩铜铃般的大眼睛瞅着人似的。 康骅忍无可忍地闭了闭眼,这人书读得很好么?要稳拿状元了么?怎么杂七杂八的物件恁多!前日进场搜检时,这人就排在他前头几个,怪不得数他搜检最久,原本康骅还不知是何缘由,如今才晓得。 他带了这许多东西,偏又没带那些违禁物件,都是些吃的用的,那些厢军即便着恼这人麻烦得很,但也只得让他带进去。 转眼间,他已舒坦地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康骅深吸一口气,望了望过道口放着的巨大刻漏,也决定坐着闭目养养神。 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发下午的卷子了。 他也养养精神罢。 可他抱着胳膊,坐着背靠考棚的隔板,刚合了眼,便觉午时的日头格外刺眼,刺得眼皮一片橙红,根本睡不着。 只好又睁开眼,再看对面那国子监的学子,睡得嘴巴微张,涎水都淌出来了,康骅心里不由泛起一丝委屈。 下回,他也要叫他娘给他缝个这般大的布眼罩! 呸呸呸,才没有下回了!今年必须考中! 只是……怎地以前就没人弄这些呢?人人都说科考三日最为辛苦,考一通出来能掉层皮,似乎也因此,人人便默认了这份辛苦是应当的,从不去琢磨能否考得更舒坦些。 如今有人琢磨了,便显得格外招人嫉妒。 康骅盯了他一会儿,还是愤愤地把包袱皮盖自己脸上了。 待到钟声重重敲响,康骅从迷迷糊糊中睁开眼,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脖颈,下意识瞥向对面。那人好睡了一场,已将那怪模怪样的眼罩推到了脑门上,格外精神地伸了个懒腰,就把桌上的衣裳、颈上的软枕和眼罩又团吧团吧塞进他那考囊儿里了。 那考囊看着不大,怎么这么能装……康骅又嘀咕了一句。 等考题发下来,康骅便没心思管那人了,手忙脚乱地研墨润笔,之后便紧张地埋头答题。待将草纸写得满满当当,他才松了口气,抬起头来捶了捶自己的后颈。 对面的学子这回没再出什么花样了,但他好似已写完了,正将自己的卷子摊开,用个小扇子轻轻地扇着,好让墨迹快些干。 康骅便更加着慌起来,连忙也预备誊抄,谁知方才研的墨竟已干了大半。他心里一急,滴水时又滴得太多,只好重新研过。 他叹了口气,只得稳住心神将砚台洗过,重新研墨。研墨不能急,急了浓淡不匀,写出来的字也难看,他只能强捺性子慢慢来。 这时,那人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从容不迫地重新拾笔,掀开他那锅盖般的砚台盖子,蘸了蘸里头的墨水,又在那锅沿似的砚台边儿上舔了舔笔尖,提笔慢慢地在最末尾又添了几句。 写完,满意地看了看,又慢慢用扇子扇风,一抬头,似乎发觉康骅还在瞧他,立时便不满地警觉起来,用手臂悬在自己的卷子上头,仿佛在防备康骅偷看他卷子似的。 可把康骅气得够呛,这么远,每间考棚面前又有竖起的木挡板,谁能瞧见他写了什么?真是!竟将他想得那般龌龊。 未免那可恨的人误会,他只好收回目光,但也忽然想到:是啊,今儿一整日了,怎地好似都没见过这人研墨?也就昨日见他研了一回,难道他那砚台里的墨都不会干么?且墨这般闷着放了一夜,不臭么? 康骅实在想不通。 今年国子监的学子真是邪门了!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他们指点迷津啊?康骅憋了一肚子气,因为生气,写出的字倒比平日更显锋芒了。 国子监夹巷中,正在腌“三月青”李子的姚如意,莫名其妙便鼻子发痒,赶忙扭过身去,重重地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肯定是有人骂她! 她揉了揉鼻子,又去洗了手,便继续往青李子上改花刀。 一边改一边被酸气激得直咽口水。 这是漕运从南边捎来的李子,叫三月青,正当季。这李子还带着青叶子呢,个小皮青,单吃酸得倒牙,但若用甘草话梅、冰糖和盐腌起来吃,就格外清脆酸甜。 姚如意一见街市上有童子叫卖,立时便买了来。 她可太喜欢吃这个了! 正馋呢,就听院子里铁包金跑上跑下的声音,伸头一看,是姚爷爷在院子里晒太阳晒得困了,铁包金跑进屋子里,叼来个小毯子,用狗嘴拱着,给昏昏欲睡的姚爷爷盖上了。 今日是科考最后一日了,姚如意忍着不断发痒的鼻子想。 也不知国子监这些学子们考得怎么样了?她给他们准备的考囊,应当还算实用吧?姚如意嘿嘿笑,至少眼罩和午睡u型枕是很好用的! 她正发呆呢,又听铺子里那只瘸腿驴“咴儿”叫着,她赶忙擦擦手,取了牛乳,赶过去给这驴子喂奶。 昨日她和林闻安一同抱着这驴去闻十七娘的猫狗医馆瞧过了,这驴就是饿的,没其他大毛病,只要能吃下去,就能活下去。 因此姚如意便成了它的驴妈妈了。 她今儿还约了周榉木和荷香来,她想给瘸腿驴子做个带木轮子的代步支架。这驴子正好是后腿瘸了,她记得后世有给残疾猫狗用的后腿小车,用布带捆在腰上,架子也简单,还带着支撑后腿关节的护具。 她也要给她的驴子做一个! 第63章 姚得水 果然……还是要苦瓜才能给苦瓜…… 姚如意和周榉木夫妇约的时辰是申时,如今还不到午时,她还有好几个时辰的光阴可以慢慢消磨呢。姚如意已经把李子腌上了,等会儿把驴喂了,就这么坐在廊下,边吹着午后和风边吃,多惬意啊! 今儿也算是姚如意最后一日偷闲了。 毕竟明日学子们就考完了,到时巷子里指定又要连着热闹几日了。 把腌进甘草话梅糖盐水里的李子搁在廊下,姚如意赶忙紧走了几步,加快脚步去灶房窗台前取来了小驴专用的“奶瓶”。被拴在铺子里的小驴崽子那叫声已经愈发凄惨急切,好似她再不来,它立马就要饿死了似的。 这瘸腿小驴嗓门越来越大了。 它才个把月大,瘦得可怜。姚如意抱在腿上也不觉沉。听说初生健壮的驴崽子都有十五斤,可姚如意昨日忽发奇想,用大秤杆称它,它竟只有十二斤。 比刚落地的驴苗还轻,实在不可思议。 它长了一身灰毛,仅有鼻头和腹部带点白毛,幼驴的绒毛浅灰蓬松,远远看着都不知它这么瘦,但若是拨开毛,就能看到毛底下皮紧紧贴着骨头,肋骨历历可数。真不知它怎么活下来的。 因它还小,每两个时辰要喝一回奶,姚如意领它去猫狗医馆时,见路旁有老翁举竹竿卖竹筒水瓢,她灵机一动,蹲下挑了两个巴掌大的厚皮葫芦。 葫芦壳坚密,形制多,不怕晒不怕水不易霉,是上好的容器。此时常用来做药瓶、做水囊、储存种子、剖开做水瓢。听闻长江上的渔樵,还会在腰上捆绑一圈大葫芦,可作为“腰舟”渡河。诗句中曾说的“中流失船,一壶千金”,这“一壶”便是指的是葫芦了。 姚如意便专要那等两头都圆肚粗腰的,葫芦柄短圆又粗的,选时还将葫芦柄往驴嘴边比了比,挑了两个长短粗细合宜、便于它衔咬的形儿。选好以后,请老翁当场从葫芦底开了拇指粗的洞,掏净瓤子,又在柄上钻通几个针眼大的孔,底部配上严丝合缝的木塞。 灌水试了试,能从柄口小眼慢慢滴出水来便成了。 如此便得了两个简易的葫芦奶瓶。 那老翁做这葫芦奶瓶时也若有所思的,瞧瞧姚如意,又瞧瞧她的驴,似乎有种豁然开朗之意。之后没过两日,姚如意便在猫狗铺子里见到系着腰绳、葫芦皮上刻了水线刻度,周身精雕猫首犬头的葫芦奶瓶了。 听闻还能照着家中猫狗的模样定做刻样呢、 这么快就上市啦?把姚如意看得极佩服。 话说回来,有了这葫芦饮器,喂小驴便省事多了。将牛乳从底口灌入,塞紧木塞,倒转过来,把钻了小孔的葫芦柄塞进它嘴里,它自个便会仰着头极为努力地吮吸着。 一开始它力气不够,姚如意便得一直倾斜着葫芦喂它,一顿奶能吃两刻钟,一日喂了四回,可隔日功夫,它力气便见长,精神也旺了,叫声更是响亮。有一回它饿得直叫,姚如意在灶房忙着搅和炙肉肠的肉浆没听见,它竟又嚎又扑腾,从篮子里翻了出来。 这也算好事儿,说明它两条前蹄加上另一条后蹄都是好的。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78节 姚如意便觉更有信心了。 如今夜里也省心,只要临睡前在葫芦上系个绳,灌上奶,微微斜在篮子上,半夜时都不用人起来喂了,小驴自个有力气扬起脖子来够,喝完了明日一早起来,把夜里的葫芦洗刷后倒扣晒干,换另一个使便是。 再往后它大了,奶也能减少,夜里添把鲜嫩草料便成。 不过姚如意还挺稀罕它的,白日里只要得闲,便不让它吃葫芦“自助奶”,都是抱着它,慢慢地喂。 驴是很聪明的,也爱干净,姚如意每日都给它换垫的干草,还给它擦蹄子,小驴身上便也没什么味儿,非要凑近闻,大约是有股牛乳的膻味儿,还杂着点干草的味儿,也不大难闻。 也不知是不是知晓有人待它好,它的性情不像孟家的驴那般犟,反倒很黏她。吃饱了,便自个把脑袋垂下来,温顺地搁在姚如意腿上或掌心里。唤它一声“姚得水”,它便甩甩短尾巴,轻快地“咴咴”应着。 没错,小驴随她姓。 名字取自后世一头知名影驴的名儿。 今儿捏着葫芦,看姚得水仰着头“啪嗒啪嗒”一气喝干了奶,姚如意还夸它“真厉害”,给它抹净嘴。歇息片刻,便取一条柔软宽布带,自它后腹穿过,把那因瘸腿站立不稳的后肢提溜起来。 它后头左腿,天生畸形弯曲,总是微微蜷着,使不上劲,也落不了地。若没有姚如意提着布带,它便站不住。 姚如意一把它拉起来,姚得水便两眼发亮,格外兴奋起来,耳朵竖着,前蹄倒腾,跌跌撞撞、歪歪斜斜直往前冲。姚如意嚷着“慢点儿慢点儿”,手里提着布带,微弓着腰,紧赶慢赶地就着它的步子在院里绕圈。 姚启钊和铁包金坐在院中晒太阳,笑看她和驴满院子转。转了好一阵,姚如意实在跑不动了,一把抱起跑得似乎还不过瘾的小驴,坐到姚爷爷身边,拿手直扇风。 她热得一头汗,鬓角都湿了,脸上蒸腾着热气,嘴里喃喃道:“不成不成,太废人了,还是得弄个小车。” “快坐下歇歇,再擦擦汗,”姚启钊摇摇头,“为了一头白捡的病驴,倒把自己弄得累得直喘气,何苦来?” 姚如意嘿嘿笑,不解释,也不指望姚爷爷能明白。 驴在此时是牲畜,不仅是“吃食”,也是“工具”。此时不比后世,家里都不养闲人何况闲驴?因此姚爷爷会这么说也正常。 她这样想着要给驴子打辆小车,还琢磨要让它能习惯站立走动,把前肢的力气养起来,以后才能活得更好的念头,才难以理解。毕竟姚得水即便以后能自个走动了,它也驮不了货,拉不了磨,还是一头没用的驴子。 姚爷爷这般想,俞婶子也是这般说,银珠嫂子更与她算了一笔账:养一头不得用的驴,要盖棚、要吃粗料精料豆料麸皮、要钉掌修蹄,一月便是一贯半钱。尤是姚如意这驴,天生残疾病弱,连生它的母驴都嫌弃不要,还不知日后易不易得病。这笔钱抵得上一个壮劳力半月工钱,能买二十斗米粮,算下来一年多费几十贯,实在不值当。 “若是不忍心,不若送到郑屠户手上,请他料理了,他还能替你剥了皮,说不定还能熬出一罐阿胶来。” 想着姚得水变作阿胶的模样…… 吓得姚如意搂紧了驴子,猛摇头。 连孟员外都好奇着,背着手踱步过来,围着姚得水转了好几圈,嘴里啧啧有声。他似乎还因姚得水的缘故,对自己家里那头总爱踢人放屁的老倔驴都没那么嫌弃了。至少它四肢俱全,偷偷给它蒙了眼,吊着个胡萝卜在眼前,它还是会拉磨的。 不过大伙儿也只是说说罢了。如今姚如意已挣下不少家财,小姑娘家兴起,也不缺那一两贯钱,养便养了罢! 但……姚如意垂下眼眸,抚摸着姚得水还是骨瘦如柴的背脊,听见姚得水喉咙里滚出嫩嫩的哼唧声,又把头乖乖地趴在她腿上。 她又抬眼望这小院。日头还高悬在东南天,晒得小院青砖地暖烘烘的。风一阵紧一阵松地吹过,带着春日新叶和泥土的潮气,吹得墙角下丛辛垦出的两方菜地里,高高爬架的豌豆叶子哗哗响。 小院横拉了两条晾衣绳,一根挂着几件衣裳,一根夹着被她洗得歪扭的兔子布偶。衣物不时被风吹得扬起又落下,地上影子也跟着晃荡。 也吹得她衣襟鼓胀,头发丝儿乱飘,不时轻挠脸颊。 这间小院似乎也变了样了。 她手边,是那盆泡着的青李子,半青半黄,挨挨挤挤地浮沉在腌水里,阳光穿过还未沉淀的水面,把粗陶盆的盆底晃动都照得透亮了。 姚如意擦了擦手,用勺舀起一颗,塞进嘴里吃了。还没泡够时辰,仅是外皮挂了些甜味,一咬便酸得她脸都皱起来了。 但酸得够味儿,最初的酸劲儿缓过来,她便把李子推到后牙上,轻轻咬一口,再吸一口酸而清爽的汁水,就这么慢慢吃着。 林闻安不如她清闲。虽月入一百七十三贯,每日仍得天不亮便起身,趁着钟楼晨钟未响,便得去衙门坐班。 如此想来,他才是“社畜”呢,姚如意在心里窃笑。 他买了马,不仅把马契塞给了姚如意,买了也不骑,仿佛就打算白养在林家院子里。还是她再三要求,今早才无奈骑走那匹“车子”马。他还迷惑道:“可……这是给你的‘车子’啊。” 听得姚如意无言以对,干脆把往马屁股上一拍,叫那嘴里还在嚼草吃的马儿赶紧把他驮走了。 但方才想到姚得水,她忽而便有些想念他。 那日与林闻安同抱姚得水去医馆路上,她便问过林闻安,可会觉得她这般做……有些古怪? 可他却回答她:“当时正是想救它一命,才将它带回来的。”甚至以为姚如意担心姚得水治不好,还对她说,“郊外牧养监有专治驴马的兽官,若闻十七娘处无法,我带了官牌,还可出城一试。” 顿了顿,林闻安似乎又想到了最坏的打算,温和地对她说道:“若连牧养监兽官也说难以医治,恐难成活,那你我便尽人事听天命。不论人或驴,生之可贵从不在长短,而在其深广。曾好好活在这世上,哪怕寿数短暂,也不算白来一场,你也不必太为它难过。” 姚如意便怔住了,心里涌起一阵阵难以言说的酸热。 原来他收留姚得水时,便已打算好了。 自始至终,他不在乎旁人如何看这买马相赠的添头病驴,也从未打算吃它。甚而若非姚如意自个喜欢,他也没想让她照顾姚得水,是预备自己为它寻条生路的。 他连“万一”寻常猫狗大夫看不好,如何寻医问药都想妥了,连“万一的万一”也顾虑到了。果然也是他的性子,走一步看三步。 与其他人不同,只有他和她一样,曾经在鬼门关闯过,所以也能和她一样,对姚得水有一点物伤其类的怜悯。 也是那时,姚如意才意识到,如今看来强大稳重、事事周全的林闻安,或许在卧病七载的漫长日子里,也曾无数次想过放弃。所以才会这般说,曾好好活过,即便短暂,也不算白来一场。 不必为他难过。 那个“他”,是姚得水,还是曾经的他自己呢? 当时姚如意抱着姚得水,忍不住埋下头,悄悄向他挨近,以自己的肩头抵着他的上臂。道路宽敞,人流如海,她却只想离他近些。 因为,她也从姚得水身上瞧见了自己。 她也曾是他人眼中无用的、病弱的、被至亲嫌厌放弃、险些没活成的“病驴”。外婆便如现下的林闻安,把无用的她抱回家,没想过得到什么报答,只竭力想叫她活下去。 若前世也能遇见林闻安就好了。若当时因病痛折磨、深夜怨怼老天不公的她,也能听见这话,或许便不会死得那般不甘了。 果然啊……唯有自苦的苦瓜才能慰藉苦瓜。 姚如意笑着想,又低头捧住姚得水的脑袋搓了搓,两手并挠它下巴。它极配合地扬起下巴,眯眼受用,舒服得两只驴耳一抖一抖。 那身不起眼的灰毛,给春日阳光一照,倒也不难看了,毛尖儿泛着层淡金。吃了两日牛乳,毛摸起来也没那么干涩,手感软软的。 “姚得水啊,你可要坚强的、好好活下去。”她闭眼将脸贴上驴子的脑门,轻轻道,“少条腿不妨事,待你长大,便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三脚驴了。你想想,旁的驴都是四足,独咱三足,咱是不是天生就比它们厉害?” 姚得水哪听得懂,姚如意说一句,它便捧场地“咴儿”一声应和。一人一驴言语不通,倒也说得有来有往、煞有介事。 说到后来,姚如意自个都笑了。 姚启钊正被这春日晒得有些困。人老了便是这般,该睡时睡不着,不该睡时又犯困。但他此刻也被姚如意和驴子逗笑了。今日,他皱纹满布的脸上没了往日茫然,倒显出几分正常老者的沉静端肃。 若林闻安在,便能认出这是姚启钊未病前的神色模样。只是姚如意顾着同姚得水玩耍,未曾回头去看。 便也未留意到,姚启钊长久静默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等外头院门骡车声响渐行渐近,周榉木与荷香的招呼声也传了来,她忙把姚得水放廊下,急匆匆起身开门,喊了声:“阿爷帮我瞧着驴啊,莫叫它翻下地去!”,也没顾上回头看一眼。 姚启钊侧过头,瞧那躺倒廊上、正奋力刨着前蹄想翻身的小瘸驴。它使出吃奶的劲儿,终于翻正了身子,趴在廊上,恰与姚启钊一双炯炯大眼对个正着。 姚得水吓一跳,驴脑袋往后一仰,还冲他凶巴巴咴叫一声。 姚如意正在门边与下了车来的荷香笑着寒暄说话,周榉木要将骡车调转停稳,故而还未进来。 姚启钊瞥了眼门口,目光又落回瘦巴巴的小驴身上,轻笑了笑,一手挡住凑过来嗅的铁包金的大狗头,一边低声自语:“……你这小驴儿,究竟是打哪儿来的啊?” 姚得水抖着驴耳朵,耳尖两撮毛摆动着。 “罢了,如今……还问这个作什么呢?”姚启钊伸手摸了一把驴脑袋,便费劲地撑着圈椅扶手想站起。铁包金见了,也不好奇驴了,忙扭过身,将背横在姚启钊面前,好让他撑着能稳稳地站起来。 “走吧金子,咱歇够了,去知行斋坐班去。”姚启钊扶着狗站直了,铁包金都不用他说,摇着尾巴就跑进他屋里去了,把他一只旧书袋子叼了出来。里头是姚启钊应姚如意的要求,为今年秋日的府试,而编写了一半的《姚启钊府试策论详解》。 姜博士那儿也在埋头编《姜景兴府试经义详解》。 姚如意前日还把丁字号的邹博士也拉来了,请他编一本《邹静远四书五经汇要》供童子生用。把邹博士美得走路都在发愣,连撞了三根廊柱子,连姚如意要给他润笔费都说不必,顶着脑门上三个包,义正言辞道既请他编书,便不要让铜臭沾染了他的文气。 姚启钊其实也有些不大好意思,这为了府试编纂的书册竟用自己的名字来命名,是否太狂妄了些?但……哪个文人能经受住这样的诱惑呢? 横竖他是没经受住。这几日按姚如意提的几点要求,编这书编得格外用心,如今每日都耗不少精神在上头。或许是半年来汤药针灸见了效,有或许是日日琢磨试题编书,头脑动用起来了。春日回暖后,他糊涂的时候渐渐少了,有时糊涂了,还会蓦地惊醒,自己也能察觉方才似又犯糊涂了。 但姚启钊未与任何人提过此事。他不知这点清明是回光返照还是真见好了,何必嚷出来叫家人空欢喜一场? 只是自个心里暗暗留意这具腐朽身躯的变化。 手虽还有些抖,但因长期强逼着写字,倒比先前稳了些,手腕的力气养起来了。不过,他却又添了新毛病——久坐腰骨疼,如今起身站立反比从前更吃力些。 如意总催他时不时要起身走动走动,可他正写到一半,如何能打断思绪起身呢?等会兜了一圈回来,只怕都忘了。因此便常当耳旁风。 不过幸好有金子啊。铁包金小时便比家中其他小狗更喜爱他这个老头子,如今大了,更是日日跟着他,寸步不离。 它熟悉他,夜里总睡在他床边,白日里便跟着他去知行斋“坐班”,卧在他脚边听他给学生们讲课,从来不捣乱,也不乱叫。等到了午时,丛伯在对面喊吃饭啰,它哪怕在睡觉,也会立马站起来咬他裤管,催他回家。 午时歇晌睡醒,它又随他去知行斋。 午后学子们不多,姚启钊便独自慢慢查阅典籍,注解经义,铁包金仍蹲坐一旁,有学子进来,它便扭头瞧瞧。如今常来知行斋读书的学子都认得它,还给它取了个诨号叫“金博士”,每每进来,便笑着和它打招呼:“金博士早”“金博士好”。 它也不害臊,昂着大脑袋汪了声,还真的答应了。 姚启钊如今把它当自个亲孙子似的疼爱。 姚如意正和荷香寒暄,见姚爷爷和铁包金走出来,铁包金嘴里还叼着书袋子,便知他们要到对面去了。笑着揉了揉铁包金的脑袋,又在姚爷爷过门槛时,伸手搀了把,嘱咐道:“阿爷,我给你桌上放了沙漏,记得半个时辰就要起来走一走。” “好好好。”姚启钊心虚地应了。 姚如意眯了眯眼,一听就知道他敷衍呢,但不等她唠叨,姚爷爷已经催着铁包金,快步溜走了。 罢了,一会儿叫在文房铺子里守着的丛辛去盯哨就是了。 那边周榉木终于把车停好了,她便把夫妇俩领进来,倒了茶来,取了纸笔来,便将姚得水抱给他们看,说明自己要的东西大致是个什么模样。 前世,姚如意在医院隔壁的宠物医院见过好些来针灸的瘫痪小狗,那边的兽医是用钢架给小狗定制的辅助后肢助力小车,前头是牵引扣和护身带,布带后面是一个“h”型的铁架,下头连着两大轮子。 这样后部有支撑,前腿只要有力气,就能代步跑动了。 若是用木头来做,便得用结实坚硬但又不会太重的木料,否则姚得水这小身板可能拉不动这车。 与周榉木商议后,便决定用榆木来做。榆木很结实耐磨,是做车轮的好木料。定好木料,便按姚得水现今的尺寸做一个小的,等大了再换新的。 这东西做起来不算难,但轮子的轴承、辐条、轮毂,即便尽力加固,在此时高低不平的地砖和黄土行道上行走,还是极易磨损。或许不消几月便需更换,换起来也不容易。不如到时按它长大后的体型,再做个新的。 “若这小毛驴能活到成年,体型不再长了,小娘子若还肯耗费银钱,便可在轮毂轴孔内嵌入铜制轴套,铜轴内孔能刻储油槽,可留存膏油,极耐用又耐磨。外圈裹上木条或藤条,这样便不易损坏,能用上好些年呢。” 周榉木来了才知道竟是煞费苦心给这驴做车。 起先他听来传话的闲汉说的“姚家小娘子请您做辆驴车”,还以为是驴拉的车……不过……他忍俊不禁地望向那只扶起来还没人小腿高的小瘸驴,也算没错,虽不是驴拉车,却是拉驴的车。 于是量好了尺寸,木骨架上还多做了两个卯榫位,这样万一姚得水胖了,拧掉支架两端,即可拆卸调宽些。车轮子便没法子,坏了只得做新的。 但姚如意还是想着尽力保养,于是仔细回想了一下,便和周榉木说了,可以试着在这小车的横条辕与车轮连接处用皮绳当“震器”,做个皮条编织的悬索,大概类似现代汽车的减震弹簧,以减少车轮颠簸对轴的冲击。 皮绳虽有弹性,但缓震效果自然比不上弹簧,不过姚得水如今还小,身轻,说不定正合用,也算尽力而为罢。 付了定银,送走周榉木夫妇,姚如意便又清闲了下来。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79节 她把姚得水抱进铺子,坐在柜台后头,吃着酸牙的李子,吹着暖暖的风,支着下巴望夕阳,偶尔卖卖货和小石头、茉莉几个特意好奇来看姚得水的小孩儿说说话。 就这么平平常常过了一日。 隔日,在考棚里被关了三日的学子们终于出了牢笼,巷子里几家有考生的叔伯婶娘们一大早便去接人了,很快接回来一个个浑身臭烘烘的孩子,也不敢问考得究竟如何,连忙都赶回家去洗漱,个个都累得倒头就睡。 之后过了几日,姚如意才发觉有些不对劲。 她太忙了!而且,她一个小卖部,为何早起一开门,便有好些不知哪儿溜进来的生面孔在这儿排队等着买朝食套餐?还有指名要买汪汪书袋子的,都考完了,还买什么书袋子呢? 守着巷子口的老项头脖子上挂着脖枕头、脑门上挂了个眼罩,听见姚如意过来询问,也是一脸莫名其妙呢,但这些人要么有巷子里的熟人引着进来,要么是学子们带进来的,要么有官牌和印信,他便不好拦着。 老项头爱惜地摸了摸姚如意送他的脖枕和眼罩,听闻她铺子里卖的脖枕和眼罩已经被这些人一扫而空了。 幸好他得的早! 知行斋里也人满为患,喝茶的,吃雪饼的,找九畹阿姊借书看的,还有专门来撸猫的,刚刚刻出来的新一批三五,也被哄抢而空。 稀里糊涂地挣了不少钱,转眼便进了四月,将要放榜的消息出来了。 与此同时,薛阿婆派去码头上日日等候的家丁也连滚带爬回来说,南边的漕船都到陈桥镇了,马上就能进津渡水门了。 于是整个巷子里从早到晚都是打发出去打听消息的,一路去贡院门口看什么时候贴榜,一路在码头来回张望。 就在这人心浮动、喧嚷混乱之际,还有一艘不大起眼的挂着几面“江南西道盐船”和“抚州漕运司监制”风旗的盐纲船也在日日都热闹万分的水门码头靠岸了。 第64章 等放榜 那不是林大人他爹么?他怎的回…… “咴儿”“咯噔咯噔——” 天不亮,姚如意便被院子里姚得水拖着车子跑动的声音吵醒了。她打着哈欠推开窗一看,只见姚得水自个儿拖着它的小车,正颠颠儿跑到菜地边,伸着脖子去够那口浇菜的大水缸,咕咚咕咚喝水呢。 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它被姚如意喂到了三十斤,体重翻了一倍,身架子也抻开了两寸半有余(约八厘米),肩高也蹿了近两寸(约六厘米),幸好当初她和周榉木留了个卯榫的孔位,否则它的小车已没法用了。 没想到驴长得那么快! 夜里,它已不再闹着喝奶。临睡前,姚如意给它拌上一槽豆粕,再撒上铡得碎碎的鲜青草,这么饱饱地吃一顿宵夜,它便能一夜安稳地睡到天亮再起来,丛伯起来得早,给它挂上车,它便会满院子找水喝,顺带把人吵醒。 而且它真是驴子成精了,有两回它肚子饿了,跑到灶房门口,把瓢往地上一搁,就冲着她“咴咴”地叫唤,一声接一声,声音里还透着股委屈劲儿,仿佛在说:人,饿煞驴也! 它能吃,所产出的驴粪也见长,姚如意便在角门后头,原先狗儿们睡觉的地方,给姚得水腾了块地方。 她寻来些茅草和竹竿,搭了个简易的驴棚。如今大黄和它的小崽们都不住这儿了,小白小黄的窝也挪到了院门和杂货铺门口的檐下,大黄守着知行斋的大门旁,铁包金则睡在姚爷爷的屋里。 汪汪么,更是四海为家。杂货铺的货架上有它的猫窝,知行斋里更是爬架吊篮随处可见,有好些都是学子们自发给它做的。这还不算,连姜博士家里都给它备了个睡篮——它逢着双休,便去姜博士家门前叫唤。 姜博士家的狮子猫会跳起来拨门栓,它便蹲坐着甩着尾巴,等狮子猫给它开门。休息日,它都与那只狮子猫同吃同住,情分极好。 之前搁猫窝狗窝的地方重新打扫收拾后,如今给姚得水住正好。 它开始吃草料后,就不大适宜再待在铺子里头,怕不干净,也容易有一股草味儿。搬出来,它自个儿也乐意,毕竟铺子里大多时候都是黑漆漆的。 姚得水作为一头驴,居然还有些怕黑。 四月的天更加和暖了,三两日下一回雨,却不再透着寒意,反倒一日比一日更炎热起来。前阵子,姚如意跟着姚爷爷他们去香水行里,彻彻底底洗了个大澡,洗出来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轻了两斤似的。 今日起身,姚如意已收起了夹棉的衣裳,换上了轻薄的春衫。她今年没添置几件新衣,身上穿的还是去年那件葱绿的褙子。 她退后几步,让桌案上立着的小铜镜能照见全身。镜中人影清晰起来,她瞧着,有些熟悉,又生出些心头酸胀的感慨。 犹记得,去年刚穿这身时,她才到这书里的世界不久。人瘦弱,气色也不好。那时她唯一的目标便是努力地在这个世道活下去,她努力地卤了两百个茶叶蛋,搬到门口卖,心里还惴惴不安,生怕一个也卖不出去。 也还在为下个月还不上房款而忧心忡忡。 那时每日都早早起来卤蛋、烤肠,忙得时常夜里倒头就睡,连梦都来不及做,天就又亮了,日复一日。 似乎来不及品尝其中的苦涩,便已熬过来了。 但今日再次穿上这件衣裳,她身体养好了,脸上腰上肉都多了,原本空荡荡的衣裳现下正合身了。不仅是身子骨,她也挣下了两间铺面。柴棚下那个藏钱的小罐子早已不用。 姚爷爷当初的那二十几贯钱,她兑成了一块银元宝,原样放回他屋里。她也跟着丛伯学会了,把钱存进钱庄,换回交子和存根簿子,如今都妥帖地收在床榻里侧的暗屉里。 说起来,她的存根簿上已经攒了三百贯了,另还有约莫五百贯,是支撑两个铺子的货款,每月流水进来,再流出去,是不能动用的。 每日起来,姚如意都会打开抽屉先亲亲她那厚实的存根簿子,再小心锁好。心里踏实了,这才开始洗漱,去前头拾掇那两间铺子。 如今铺子里的具体活计,自有丛伯、三寸钉和丛辛操持。知行斋那边,还有九畹阿姊、姚爷爷,加上孟博远几个学生做帮衬。 杂货铺多半还是姚如意自己照看。她起来先盘一盘账目,再去知行斋转上一圈,把要补的货色记下,寻两个熟识的闲汉往各处商行送信传话。余下的工夫,便是在两间铺子里转转,看哪里人手紧,就搭把手帮衬一下。 近来生意格外好,连国子监外头的人也常来光顾,倒让姚如意有些措手不及,货品时时告急。忙起来,常要拖到深夜,还得拉着林闻安一同算账。亏得他算学精熟,不然,姚如意怕是连睡觉的工夫都没有了。 今日人却比往常少些。 姚如意慢悠悠挽了头发,将杂货铺里的货品一一摆弄整齐,支开了临巷的窗板。一股带着凉意和水汽的晨风扑面而来,巷子里晨雾还未散尽,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人影稀疏。 难得清闲,姚如意生了小炭炉,有心思给自己也烤了根淀粉肠。倒下肉浆,在滋啦滋啦的响油声中用竹夹子慢慢翻面,很快热热的油脂焦香便在小铺里袅袅升腾,渐渐弥漫开了。 外头早传遍了,说今日必定放榜。好些学子、邻里天不亮就奔贡院候着去了。只是这消息早已有了,却实在不知真假,打前几日就天天嚷“今日必放”,结果回回落空,这“狼来了”的把戏演了又演,榜文至今不见踪影。 为谨防有人“手眼通天”“冒名顶替”,放榜的日子也是秘不外宣的,哪日突然贴了出来,谁也不知晓。但春闱后约莫一个来月便要放榜是惯例,每到大致那几日,贡院附近总有一些大家族的家丁与旁人雇来的闲汉日夜睡在墙根下,或是附近的茶馆儿里。 如学子们这般日日过去候着的就更多了。 姚如意倚在窗边,悠哉地啃着那根烤得外皮焦脆开花的淀粉肠。偶有客人来买杂蔬羹或朝食,她便叼着半截肠儿,手脚麻利地张罗忙活一阵。 刚把铜钱丢进柜台里的钱匣子里,又见林维明、孟博远和程书钧三人从巷子口的程娘子家晃悠出来。 他们要买几饼胡荽味儿的速食汤饼,带去知行斋里吃。 她与他们熟识得很,扭身去靠墙的货架上取那码得整整齐齐的油纸包。一边利索地包着面饼,一边拿眼瞅着他们,好奇地问:“咦?你们几个今日这般沉得住气,不去贡院街凑热闹啦?” “不去了,不去了……”林维明摆摆手,一脸被吸干了魂的倦容,“前几日,天天跟着我爹去贡院蹲着,一蹲就是一日,日日空守。”他声音也蔫蔫的,“远远瞧见禁军巡过来,心就提到嗓子眼;等看清人家只是路过,又泄了气,只得又蹲回墙根数蚂蚁。我这心实在受不住。” 他今日死活不肯再去。可他爹不甘心。前日回来,林维明把自个儿写的文章和试题大意跟他爹说过,他爹听着,觉得虽不出彩,倒也算中规中矩,不差。好名次不敢想,但搏一个榜上有名,兴许有戏。林司曹便生出极大的盼头,今儿一早,又约了孟员外,替他和二弟看榜去了。 旁边的孟博远挠了挠头,嘿嘿一笑,露出点不好意思:“我估摸着,我十有八九是考不上的。大伙儿都说压中的题,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他考了三日,答得倒是挺认真的,连笔杆咬得坑坑洼洼,出来时,他爹就火急火燎地迎上来,攥着他胳膊问他答得如何,还让他赶紧回家把写的卷子默出来,要拿去给姚博士过目,看看究竟有没有中的指望。 那一刻他都不知怎么回答,因为……他考出来睡了一觉,脑子里只剩一片浆糊,起来都快忘了自己写了什么玩意儿了。 光记着考囊里的米饼可好吃了,还有那几包“每日干果”里头的瓜子仁、松子味道也不错……尤其是那脖枕和眼罩真是好物,在考场里睡得他极舒服,一觉到天亮不说,还是锣响钟鸣要开考了,被厢军的水火棍戳醒的。 父子俩之前已经好几个月没见面没说话,此刻,对上他爹那双因熬夜和期盼而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孟博远只觉得嗓子眼发紧,干咽了几口唾沫,那大实话硬是卡在喉咙里,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 他爹见他眼神躲闪,支支吾吾,那眼里的亮光也渐渐黯淡下去,像是明白了什么。怪的是,这回他老爹竟没像从前那般,眉毛一竖就开骂,或者抄起藤条就抽他,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抬起那只骨节粗大的手,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爹晓得,你尽力了。罢了,罢了!” 这反常的平静和宽容,简直比挨顿打骂还让孟博远心惊肉跳。他一时受宠若惊、惊吓过度,脑子一懵,下意识就抬手,去摸了摸他爹的额头。 这也没发烧啊,一大早说什么胡话呢。 气得孟员外一个巴掌把他的手打开,有点下不来脸,怒吼道:“臭小子!我看你是皮痒找抽!你才有病呢!” 孟博远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被打红的手背,又抹了一把喷了他满脸的口水,但也松了口气。 对嘛,这口气才是他爹嘛。 姚如意听了孟博远的话没绷住,笑了出来,她眼尾弯起,冲他招招手,待他凑近些,才压低了嗓子,带着点促狭:“孟四,你可知晓?你爹呀,先前时常偷摸溜到知行斋里来瞧你呢。” 孟博远这回是真受了惊吓,眼睛瞪得溜圆:“什……什么?” “真的,”姚如意点点头,声音更低,“几乎日日都来,就躲在屏风后头,或是茶室的角落,有一回险些被你撞见,他还躲进茅厕里去了,只是不叫你瞧见罢了。” 太…太可怕了!孟博远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他与同窗们读两刻钟书、玩两个时辰阴阳牌的事儿,岂不是早就被他爹知道了?更要命的是,他还在读书室的矮几底下,偷摸写他的《吐蕃狐仙报恩记》! 他都写完三折了,正写到吐蕃来的狐仙化形后变成个络腮胡好似钢针、胸毛茂盛如野草的大脸壮汉,把那恩公吓得魂飞魄散,掉头就跑的桥段……本来他还打算加紧写完,放了榜就卖给勾栏瓦舍的…… 完了,完了!这简直比落榜还叫他痛苦。他脸色发白,紧张兮兮地扒住窗沿儿问道:“其他便罢了,我写的那些东西,我爹没看见吧?” 姚如意脸上露出点为难的讪笑,眼神飘忽:“这个嘛……怕是……都瞧过了。”她觑着孟博远瞬间惨白的脸,赶紧解释,“前些日子,你借给同窗传阅,他们赶着去学斋,没收好就撂在茶案上了。你爹嘛,就坐在那儿,捧着那册子,足足看了一晌午呢。丛伯后来和我说起,我才知道这事儿,不过你别怕,丛伯说,你爹看了还‘嘿嘿’乐了好几声……” 孟博远晴天霹雳,身子都往后踉跄了几下,一股羞愤欲死的热气直冲脸颊,只觉着自己身上的皮都被扒下来看光了似的。 “你也…也别太慌,”姚如意看他摇摇欲坠的样子,赶紧把包好的几饼汤饼用麻绳利索捆好,分别递过去,试图安慰,“我看你爹如今脾气变了不少,他瞧着……倒也没生气。” 孟博远哭丧着脸接过了,姚如意安抚地笑了笑,扭头把另一份递到一直没说话的程书钧面前时,也关心了一句,“程大郎,以你的才学,这回应当是不成问题的吧?” 刚考出来那会儿,姚如意都没敢问这些学子考得如何。 程书钧方才一直静默地旁观着姚如意与林、孟二人说笑。考前得了阿娘的开解,他的心绪已平复大半,深知自己已出了局,不…… 或许他那份隐秘的情愫,早已随着未敢出口的话语,如同一枚投入大江大河中的小石子,连涟漪都未曾荡起便沉了底——或许,他从来便不在局中。是他太胆怯了,怪不得旁人。 然而此刻,站在她面前,如此听着她清亮的声音,尤其那一声带着笃定与关切的“程大郎”,心口那刚结痂的地方,仿佛还是被猛地撕扯开了一道口子,又酸又涨的钝痛弥漫开来。 为了掩饰这几乎要冲破堤防的情绪,他只能迅速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伸手接过油纸包时,指尖微凉,喉头滚动了一下,才挤出个极淡、近乎冷漠的“嗯”。 “那就好。”姚如意倒没看出什么异样,只当他性子本就沉静,加上放榜在即,心思重些也寻常。毕竟比起咋咋呼呼的林维明和性子跳脱的孟博远,程书钧在国子监这群少年郎里,是出了名的“爱读书的乖孩子”。 三人付了铜钱,便提溜着那几包散发着奇异香气的胡荽汤饼,转身进了对面依旧人声嗡嗡的知行斋。 虽有不少人去看榜了,但知行斋里还是热闹的,毕竟官宦子弟谁家里没几个仆役、家人?大多都差遣仆役出门跑腿了,譬如耿灏,今日也大马金刀地坐在靠窗的藤椅上,他身边连耿牛耿马都没去,还鞍前马后地伺候着,似乎是派了耿鸡耿兔去贡院外人堆里挤着呢。 孟程林三人刚踏进门槛,便见卢昉在靠里的茶案旁冲他们使劲挥手。林维明熟门熟路地从门边红泥小炉上提起咕嘟冒热气的铜壶,又跟柜台后正给客人调乳茶的丛伯要了三个粗陶碗,才走到卢昉那桌坐下。 卢昉一见他们打开的油纸包里全是绿油油的面饼,登时惨叫一声,如避蛇蝎般捏紧鼻子,声音闷闷地抱怨:“你们仨!怎么又吃这个!早知你们要荼毒我,就不叫你们过来同坐了!” 林维明一边熟练地将面饼放入碗中,提起铜壶冲入滚水,一边大惑不解地摇头:“胡荽这般天赐美味,你竟不吃?平日里便够香了,做成汤饼更是美味!”他边说边低头,对着碗口贪婪地深深一吸,满脸陶醉,“嗯!真是人间至味啊!” “一点儿也不香!臭!” “那你吃涮锅子也不吃胡荽么?” “不吃!”卢昉斩钉截铁,屁股蹭着条凳,拼命往墙角缩,一脸嫌弃。 林维明便更是贱兮兮地往他身边挤,被卢昉拳打脚踢地踹到边上去。孟博远本来深陷在掉马与社死之中,见两人打闹,便也连忙冲过去闹他。 程书钧满心失意的惆怅,被这三个莫名其妙就滚作一团的好友挤得贴到了墙上,气得给他们一人一拳:“一大早又发什么疯!” “谁叫你光顾着发呆呢!”林维明抱怨着,便又不闹卢昉了,反倒奸笑着扑上去挠他胳肢窝,“来来来!笑一笑十年少!你是稳要高中的,整日皱着个苦瓜脸作甚!” 程书钧性子最沉稳,却是最怕痒的,被挠得脸都憋通红,手忙脚乱地抵挡,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也开始反击,他一个使劲就把林维明压在桌上,正要反剪他胳膊,谁知身后的孟博远瞅准时机,就一个助跑跳跃压在了他身上,三人叠罗汉一个压一个。 “咳咳咳……我的汤饼,别撞着了……”林维明从底部艰难地伸出手,还把汤饼的碗往里挪了挪。 刚从桌底下钻出来的卢昉见状,岂肯放过这“落井下石”的好机会?他嘿嘿一笑,也夸张地后退几步,一个猛子扎了上去。 茶室里其他陆续进来的同窗,彼此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坏笑,竟也摩拳擦掌、争先恐后地扑了上来。 “哎哟!” “压死我了!”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80节 “谁踩我脚!” 很快在林维明身上堆成了一座人山。 “要死了!快起来!好端端的怎么都压我?!骨头…骨头要断了!疼死我了!”林维明在“山”底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四肢奋力扑腾,想把身上这群混账掀下去。 “姚博士来啦!”不知谁说了一句。 压成一座小山的少年们顿时作鸟兽散,林维明终于得救,头发乱了,衣裳也乱糟糟,哎呦哎呦地从桌上爬起来,疼得一张猴脸都扭曲了,卢昉大笑不止:“报应!报应不爽啊林大!” 林维明气哼哼地白了他一眼,懒得再斗嘴,一屁股坐下,心有余悸地捧起他那碗幸免于难的胡荽汤饼,幸好汤饼没被这群混球打翻。 那浓烈、独特的胡荽香气再次霸道地弥漫开来。卢昉如临大敌,立刻捏紧鼻子,一溜烟躲到了柜台边。柜台旁,正巧站着个身形微胖、穿着月白常服的男子,手里端着一碗没吃完的杂蔬羹,背上挎着个眼熟的姚记考囊,正有些局促不安地跟丛伯买乳茶。 见卢昉狐疑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扫来扫去,那人明显一僵,心虚地别过脸去。 他没穿国子监的衣裳,只穿了个月白色的常服,而且……他那张和姚博士有得一拼的大方脸,实在令卢昉难以忘怀。 卢昉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指着他大叫出声:“好家伙!是你!辟雍书院的!考试时就坐我对面!老贼眉鼠眼盯着我卷子看的那个!来人啊!有辟雍书院的间人混进来了!” “谁盯着你卷子了!你含血喷人!”那方脸男子正是康骅,也顾不上其他了,霍地转过身,脸涨得通红,急声反驳。 “你就是盯着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眼珠子都快掉我卷子上了!”卢昉叉着腰,气势汹汹。 “我…我是看你案上怎么那么多新奇玩意儿!谁稀罕看你写什么!”康骅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声音拔高,“我自己会写,我在辟雍书院年年都是甲榜,我才不用看你的卷子!” 卢昉面无表情地“喔”了一声,瞥了他身上的考囊和吃食,恍然大悟,嗤笑道:“怪不得呢!原来是瞧着我东西好使,今日特意摸进咱们国子监的地界来买了?说!谁带你溜进来的!” 康骅被他当众戳穿身份和来意,顿时成了众矢之的。茶室里其他国子监学子听说他是辟雍书院的,纷纷投来审视、警惕甚至不善的目光。 康骅额头渗出细汗,梗着脖子,喉结紧张地滚动了几下,才嗫嚅着小声辩解:“……我…我是正大光明进来的!我姨夫的表兄的堂叔父的小姨子的次子在国子监读书,我…我请他带我进来的。” 卢昉哼了一声,便捏着鼻子又坐回去,不理会他了。 这段日子太多辟雍书院和其他书院的学子混进来了,这人也不是第一个,卢昉只是认得他,故而才嚷出来。转念一想,这人是来给姚小娘子送银钱的“肥羊”,便也懒得再挤兑。 正好丛伯将调好的乳茶递过来给了康骅。 卢昉见康骅端着托盘,在满茶室国子监学子的包围下显得格格不入,手脚都不知往哪放,难得发了回善心,冲他扬了扬下巴:“喂,过来坐吧!” 他还机智地把康骅安排在了浑身散发着浓郁胡荽味的林维明旁边,正好能用他挡挡味道。 康骅混迹于一群国子监学子中,确实如坐针毡,后背都有些冒汗了,两所学府历来明争暗斗,他真怕下一刻就被人套麻袋拖出去。 幸好周遭的目光虽有探究,却无实质恶意,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他小心翼翼地在卢昉旁边坐下,捧起那碗温热的乳茶,试探着啜饮了一口。 刚入口,他便瞪圆了眼。 好…好好喝! 这乳茶他这般不爱喝茶之人都挑不出毛病,乳香与茶香交融得恰到好处,滑润清甜,茶味很清爽,一点儿也不苦涩,他迫不及待地又喝了一大口,满足地喟叹一声。 就着刚买的、酥脆的米饼,埋头吃得津津有味,浑然忘我。 这米饼,外头早已炒到八十文一袋的天价,可在这知行斋的木牌上,赫然还是四十文的原价!康骅方才看到时,都惊讶不已。 不提吃的喝的,还有隔壁那文房铺子,更是让他流连忘返。 康骅本来就怕被国子监的人发现,所以他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求亲戚带他赶在知行斋开门前就溜了进来。 结果一进来便一头扎进了文房铺子,在那琳琅满目、新奇别致的笔墨纸砚、线装册子和精巧摆件间,足足逛了大半个时辰,腿都走酸了,钱袋也瘪下去一大块,把背上新买的书袋塞得满满当当,才心满意足又恋恋不舍地出来。 但此时知行斋茶室早已人声鼎沸,他隔窗望了眼,有点儿莫名的做贼心虚,不敢进去,便又溜到对面杂货铺转了一圈,买了碗热气腾腾、滋味十足的杂蔬煮,还特意点了考棚里对面那家伙吃的“米包肉”。 样样都好吃,两样吃食吃得他肚圆,对知行斋里那热闹的茶室便更加好奇了,因此即便里头已经热闹非凡,他还是强作镇定,硬着头皮走进来了。 结果一进来便见有卖雪饼,当即便买了三袋。还在那老翁的推介下,买了一盏“声声乌龙”试一试。 虽然此时他还是被发现了,但……康骅今日实在太满足了,以至于满足中还带着一丝嫉妒:他们这些国子监的人过的日子也太好了吧? 卢昉瞧着康骅那捧着乳茶碗、眯着眼、一脸餍足,恨不得把碗底都舔干净的“不值钱”样儿,莫名涌上一股带着优越的爽快,鼻腔里轻哼出一声笑。 他不看他了,正想拉过程书钧,再对对考场上那道让他心里没底的策论题,却见程书钧眼神直勾勾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定定望向知行斋门外。 卢昉心下奇怪,也循着他的视线,探头朝门口望去。 知行斋门口正走过一对面生的男女。 男子约莫中年,容长脸,身量高瘦,面容冷硬,颌下一把疏朗的胡须,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边角已磨损的灰布长衫,牵着一匹同样风尘仆仆、毛色暗淡的驽马。 那马背上横七竖八搭着几个鼓鼓囊囊、沾满泥点的粗布包袱,鞍鞯陈旧,马鬃也杂乱地打着结,人与马皆是一副远道归来的模样,瞧不出身家底细如何。 他身旁的女子却身姿窈窕,瞧着不过十六七岁,却已梳着时兴的妇人高髻了。髻边斜簪一支镂雕蝴蝶银簪,耳垂上晃着小小的珍珠坠子。一身水红色的杭绸褙子,配着鹅黄挑线裙子,在这灰蒙蒙的晨雾里,鲜亮得如同一朵初绽的芍药。 她的眉眼与那中年男子惊人地相似,皆是眼型修长,眼尾微微上挑,薄薄的眼皮上是一道内敛的细眼褶,一双沉静的凤眼,顾盼间却比那男子多了几分灵动与好奇。 两人不仅相像,卢昉莫名还觉着有点眼熟。只觉着这样出挑的容貌好似打哪儿见过似的。 二人显是父女。两人经过知行斋门口时,那年轻女子脚步微顿,还睁大眼左右打量着焕然一新的姚家宅院和毗邻的铺面:“姚家竟变成这副模样了,咦!这儿还开了个书斋呢……” 她与那中年人目光扫过知行斋门楣上悬挂的匾额,对着上头的题字和两旁的楹联还有些错愕,似乎还认得写字的人似的。 他们又看了看进出的学子,还往知行斋伸头望了过来,同样流露出几分探究。卢昉不认得他们,但程书钧已极低极轻地喃喃出声: “那不是林大人他爹么?他怎的回来了……” 第65章 烤牛乳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林闻…… 春日晌午,国子监夹巷里此时静得很。 林家父女远道而来时,姚如意正鼓捣烤牛乳。今日人少,小卖部有三寸钉和小白小黄支应着,她实在是闲来无事。 闲得看姚得水拖着小车来回跑,看丛辛拾掇驴粪埋进菜地,看去年在屋檐下做窝的喜鹊,似乎添了两枚蛋。她在自家院子里溜达了几圈,又穿过角门去林家,给平平和听木两棵树修了枝。 实在无事,她索性把林家的花浇透,连青砖地也泼得水亮亮的。 惹得今日休沐在家,正专心替她编新版教辅试卷的林闻安,隔会儿便得抬头望望窗外。隔着雕花窗棂,便见如意用碎花布包了头,袖子高高襻到胳膊上,露出两条在冬日里捂得格外白皙的匀称小臂。 他写一行字,她便提着水桶“噔噔”走过去;再写一行,她举着笤帚又“噔噔”跑回来;刚低下头,她又端个花盆“哒哒”打窗前过。隔了会子再抬头,人影却没再跑过来,他便将笔搁下了。 起身出来,风过木叶潇潇有声,院里空落落的,只余下那些喝饱了水、枝叶鲜亮的草木。他顺脚踱过角门,进了姚家小院。正撞见送牛乳的贩子,姚如意正指挥他们把牛乳送知行斋,自己却用陶罐留了一壶。瞧见他来,她扭身,眼睛亮晶晶地笑着: “耿灏好似叫人弄了很多羊肉来,说要借知行斋的灶房开火,叫大伙儿去吃呢。大中午的,腻得慌,我推了。你去么?方才耿猪将丛辛、三寸钉都叫去了。阿爷听说有羊肉,也说晌午不回了。” 林闻安不稀罕羊肉,他本就没有那么好吃,何况如意不去,他便更怠懒过去了,在人堆里实在不得清净,便也摇摇头。 “那今儿晌午就剩咱俩了。”姚如意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好吃的,晃手里的陶罐,嘴角扬着,“他们吃好吃的,咱俩今儿也吃个稀罕的,就吃烤牛乳如何?你吃过了么?” 林闻安先点了点头示意他吃什么都行,又摇了摇头表明没吃过,最后,声音温温的:“我来帮忙。” 近来,他很喜欢看她这样。 笑着,歪着小脑袋,和他说“就咱俩”。 “很简单的,你帮我打鸡蛋吧!” 如今两人相处起来已自在多了。似乎正是因姚得水来了,又经了对姚得水去留的那番话,她对林闻安又好似迈过了另一道坎。如今她总想与他在一块儿,偶尔拉拉手,疲累时抱抱彼此,也不用特意做什么。 即便干坐着也觉着舒坦。 初时,姚如意或许是为他清朗眉目所心动,后来真正将她与他拉近的,便是两颗都曾缝缝补补过的、千疮百孔的心。 姚如意偶尔也会这般感性地想着,没人知晓她前世历经的那些事,但她实在难以忘怀,当偶有与这个世道背道而驰、格格不入时,她便发觉在诸如是否留下姚得水之类的小事上,林闻安总是能与她做出相同的选择。 这世上或许不会再有如他一般的人,能与她如此合契了。 就像烤牛乳,午食光吃这样如零嘴的东西,若是阿爷与丛伯必要唠叨“不像样子”,俞婶子也会嫌弃“这如何能吃得饱啊?”,程娘子或许会默默再手擀些索条伴着吃吧,但林闻安只会说,我来帮你。 想吃烤牛乳完全是因今儿突发奇想,也没什么旁的缘由。前世外婆常做这个给她当两餐之间的点心吃,她来到这个世上还没吃过呢。今天见到那牛贩子送牛乳来,她忽然便有点儿馋那味道了。 心动立即便行动。 二话不说,她拉了林闻安便风风火火进了灶房。姚得水闻到奶味还想跟进来,姚如意走在前头,伸手揉了它一把,还自然地跟驴说话:“是了,都忘了你也在家了,那一会儿咱们仨一块儿吃,也给你尝尝,都是牛乳和蛋黄做的,你应当也能吃吧?我记得先前闻十七娘说过你能吃熟蛋黄呢。” 林闻安走在后头,迈过门槛时,便也弯下腰,顺手在那毛茸茸的脑门上揉了一把。 姚得水软绵绵地“咴儿咴儿”叫。 它这个“小麻烦”刚被带回来时,林闻安不愿姚如意半夜还辛苦起来给驴温奶,头几夜没葫芦奶瓶时,都是他起来温奶喂它。小驴熟他的气味,还拿脑袋拱了拱他的手心。 接连被两人的手撸得脑门的毛发蓬乱,门槛又高,姚得水只好窝在灶房门口,一双圆溜溜的大眼往里瞅。它身上浅灰胎毛还没褪尽,可长得比初来时圆润多了,毛也厚,团在那儿,活像个长了灰毛的桃子。 林闻安挽袖帮着换煤饼,瞥它一眼,心下不由有些纳罕:……为何只要经了如意的手,不管是猫狗驴,都跟喂猪似的,没过几日便能长得这么胖乎呢? 天气一暖,连最精瘦矫健的大黄都吹气似的胖了一圈,脸上那道疤都给撑开了些。 姚如意不知自己正被人吐槽是养猪的。 她正把鸡蛋对半磕开,小心翼翼地将蛋黄单独滚到其中一半蛋壳里,分离出两颗蛋黄,之后便在陶盆里加上糖、淀粉、一瓢牛乳,交给林闻安搅拌均匀。 她顺手把陶锅坐上火,等微微热了,将那奶黄的糊糊倒进去,小火慢熬,此时手里的木勺也得不停地一圈圈搅着,直到熬到浓稠得能挂住勺了,这才倒入大碗,震平,搁着晾凉凝固。 待凝固好了,倒扣出来,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码在陶烤盘上。那边林闻安已升好了烤饼炉子。炉火正旺时,姚如意又打个蛋黄,用小刷子细细给每块牛乳刷上一层金液。 推进炉膛,不出两刻钟,拉出来,就成了。 做好的烤牛乳顶上那层因刷了蛋液,烤出来是焦糖色的,方块其他面儿则是鲜嫩的金黄色,表皮焦香,里面清甜嫩滑,咬一口像单独吃蛋挞里面的芯似的,奶香味十足,她糖放得不多,甜得正好。 正好一人一盘,挨着在廊下坐了。 给姚得水也分了几块,切开晾凉了才放它面前,让它自个吃。 驴小时是能吃蛋黄的,如姚得水这般体弱残疾的小驴,能吃些也能养得壮些,但也不能多,怕太肥。姚得水闻到味道,早拖着小车跟过来,夹着嗓子地“咴咴”叫,急不可耐。 姚如意瞧着直乐,真不愧是她养的驴啊,跟她一个样儿,是个吃货。 午后风凉爽,阳光浓稠地泼了一地。 姚如意和林闻安便这般并肩坐在廊下,吃着烤牛乳。焦糖色的表皮脆韧,咬下去“咔”地一声轻响,内里却是鲜嫩的金黄,颤巍巍、滑溜溜的,刚含进嘴里,浓郁的奶香便化开了,混着恰到好处的清甜,温温润润地滑入喉咙。 林闻安素来对吃食兴致不高,此刻见姚如意吃得眉眼弯弯,用筷子拈着那小小一块,便也多吃了几口,此刻似乎连风拂过都觉着是甜的。 吹着风,自己吃着,顺便看着姚得水也狼吞虎咽地吃着。 家里只有他们两人一驴,四下里静悄悄的,只闻风声叶响。 廊下很宽敞,两人却坐得很挤,姚如意近来很喜欢挨着他,只是坐在他身边,胳膊轻轻触碰到,都会觉着很开心。 姚如意没敢让姚得水吃太多,没几口它便吃完了,又抛开两人,去追风穿过茂盛的菜叶子,那落在地上不断荡漾的影子。 不知哪飘来的一缕柳絮,白绒绒的,沾在了林闻安乌黑的鬓角。姚如意瞧见了,心念微动,便侧过身去,伸出指尖,轻轻替他拈了下来。 她收回手,指尖还捻着那点轻软的柳絮,正巧撞上他望过来的眼。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81节 他原本微垂着眼帘,专注于她指尖的动作,此刻抬眼看她,那眼神清澈见底,又带着被春日晒暖的温度,无声无息便将她笼住了。 午后的光恰好滑过他挺直的鼻梁,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 小院清寂,风也温柔,光也温柔。 姚如意的心,像被那同样温柔的目光轻轻撞了一下,又像是被自己指尖残留的、他鬓发微凉的触感所牵引。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依恋,毫无预兆地从心底最柔软处弥漫开来。 明明每日相伴相对,此刻却仍觉得不够。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又抬起手,轻轻拉过他的衣领,凑过去亲了他一口。两人唇齿间都仍残留着牛乳的奶甜味,她短暂、轻柔的触碰过后,便又顺势将额头抵到他的颈侧,一只手环住了他的腰。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林闻安的手臂也自然地环住了她。 廊下的风,带着柳絮和阳光的味道,静静地穿堂而过,姚如意如此与他贴了贴,心里便渐渐充楹满足,正想开口与他说,自己已经打算好了,今儿便与阿爷说明两人的事,林闻安却心有灵犀一般,先开口了:“前阵子,我写信回了抚州。” 什么时候的事儿?姚如意吃惊,从他怀里微微仰起脸。 他正好垂下眼眸,目光沉静而专注。 “……我在信中写了”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温柔,“我有了想共度一生的人。” 那声音落在她耳畔,语气里带着几分期待与忐忑,却又无比坚定:“如意,我想请家人来提亲,你愿不愿意?” 姚如意心正怦怦跳,未及回应,又听他格外认真地补充道,已让父亲清点家中财物,她曾说过的“房子、车子、票子、金镯子”,一样都不会少。 得,他还没忘呢。 姚如意有些心虚地抹了一把汗,以后真不能在他面前胡说八道了,他这记性是真能记一辈子啊。 半晌,林闻安环着她的手臂紧了紧,下颌轻轻蹭到了她的发顶,带着些不解的困惑喃喃道:“……也不知信可送到了?如今算来,都过了一个来月,怎的还没……” 话音未落,院门外陡然炸响小白小黄一阵阵凶狠嘹亮的犬吠,夹杂着一声仓惶的“哎呦!”紧接着,虚掩的院门被猛地撞开,两个人影被狗撵得抱头鼠窜,跌跌撞撞扑了进来。 姚如意一惊,下意识想看清来人,身子已被林闻安迅捷地挡在身后。 他起身快得带起一阵风,顺手抄起廊柱下的笤帚,作势欲拦。笤帚刚举起,却听那被小黄追得鬓发散乱、狼狈不堪的女子扭头嚷道:“阿兄别打!是我啊!” 林闻安动作一滞,惊愕脱口:“月月?”目光扫过旁边那个被小白追得几乎要蹿上墙头的身影,更是难以置信:“爹?” 片刻后。 风依旧凉爽轻柔,拂过廊下。林闻月与林逐瘫倒在廊子旁,两人皆是发髻歪斜,粗喘不止,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 林闻安端坐着,望着他们俩狼狈模样,眼底很有几分无奈。 “姚家的这几只看门犬都极厉害,你与爹…是何时来的?这般不打招呼便凑到门边,自然是要挨咬的。” 幸好没真咬到。姚如意尴尬地奉上热茶,觑着这阵仗,忙寻了个借口:“我去对面请阿爷过来!”便忙溜之大吉。 于是姚家小院里便只剩林家三人。 林闻安这才蹙紧眉头,沉声问道:“你与爹怎会突然来此?既已动身,为何又不提前修书告知?我好让丛伯丛辛去码头接应。” 何况……他不是只叫爹点一点财帛写信告知便是了么?林闻安自是有打算的,还未正式征得先生和如意的首肯,怎能如此冒然上门呢? 尤其是……他目光转向妹妹,眉心拧得更紧,“月月,你怎也跟着来了?莫不是又与怀戟闹脾气了?” 一听这话,林闻月立刻翻身坐起来,抬手扶了扶乱七八糟的发髻,下巴一扬,气鼓鼓道:“才不是我闹脾气呢!他整日都泡在军营里,好不容易休沐,我叫他陪我出门玩他也不肯,那我还不能跟爹来瞧你了?” 林闻安看着她不说话,林闻月也扭过头去,叉着腰不说话了。 沉默地对峙了一会儿,林闻安扭头看了眼亲爹林逐,见他只顾怔怔地望着姚家屋后的角门,满脸怅然,没一会儿眼圈都红了,只怕又想起阿娘了,便更觉着不靠谱,便又转过头来质问妹妹:“你老实说。” 林闻月的夫婿温怀戟与她是打小的情分,青梅竹马长大的。林闻月幼时寄住在外祖家时便与他相识,那时还年幼,只是难得投契的玩伴罢了。后来他家举家调往湖广任职,两个小豆丁分开时哭得肝肠寸断,以后这辈子再见不着了,没想到两人有缘,林家辞官回了抚州,温家又调任抚州指挥使,两人便又相遇了。 温怀戟其人如何,林闻安再清楚不过了,别看是个五大三粗的武夫,不似读书人那般文质彬彬,却是个月月说东不敢往西,说要吃羊肉不敢买鸡肉,说牛在天上飞,也会睁眼瞎附和说果真飞得高的人。 温家与林家在抚州的宅子就隔了一条街,他家人口又很简单,温怀戟的母亲崇信佛教,一年三百六十日,有三百五十八日都在寺庙里修行,根本不管儿子媳妇的事情,温父忙于军务,无暇也无心管教儿媳,温怀戟还有两个兄弟,分别也已在军中任职,从不在家中住。 因此月月才会及笄后便嫁了人,且嫁了人之后更加无法无天了。 也是因此,林闻安方才会有如此一问。 果然,林闻月那装出来的生气便消失了,嘻嘻地咧嘴一笑,掩嘴小声道:“我太无趣了!上巳节休沐,我叫他剃了胡子穿上裙子扮作女子陪我出门踏青,他竟敢推三阻四!哼!”她话锋一转,带了点得意,“我便回家里小住,正巧你的信到,爹要出门,我便跟来了!” 说着,她眼珠一转,还学着林闻安平素端肃的模样,捏着嗓子,抑扬顿挫地把林闻安写回来的家信当面念了出来:“‘儿今遇心仪之人……其情可托,其志可依,此生相守,不离不散矣!’”念罢,还促狭地冲兄长眨眨眼,“我倒要瞧瞧,是哪路神仙,能让我们家这棵铁树开了花!” 林闻安:“……”手痒了。 果然,他就知晓,他这个妹妹小时被丛伯宠坏了,长大又有温怀戟心甘情愿受她欺负驱使,还甘之如饴。她行事便总是如此随性,从不管旁人会如何。林闻安没上京之前,月月也隔三差五就要回家里来住,耍赖要吃丛伯煮的菜不回夫家也是常事。温怀戟只怕也没想到,平日里本就常来常往的岳丈家只隔了一条街,妻子也能转眼便跑得不见人影! 还跑得这么远,温家怕是要急疯了。 “歇两日,你便立刻回去。”林闻安冷着脸,“如何能这般胡闹?你一声不打招呼,怀戟该急成什么样儿?” “哎呀,林大人,您先别急着教训我嘛。”林闻月浑不在意,反而凑近了些,挤眉弄眼,压低声音,“阿兄的心上人……可是方才那位……”她眼神瞟向姚如意离开的方向。 话还没说完,院门口已传来丛伯激动洪亮的大嗓门:“月月?月月也回来了?”随着这声音,丛伯已搀着姚启钊跨过门槛。 林闻月立刻眼泪就出来了,丢下胞兄,提着裙子就跑了过去,一头扎进丛伯怀里,放声大哭:“丛伯!我好想你啊!你以后别管阿兄了,跟我回抚州吧!” 丛伯被哭得也是老泪纵横,他一个大男人,没有成亲,又粗枝大叶的,哪里会养娃娃?可偏偏月月就交到了他手里,被他驮在肩头、牵在手里、背在背上,一年一年地亲手带大了。 一片混乱之中,姚如意也赶忙重又进了门来,馋住了前去与林逐见礼的姚爷爷,林逐也从方才的怔忪恍惚中惊醒,忙不迭起身相迎。 “姚先生!多年未见,先生……别来无恙?” 故人重逢,两人眼中俱是感慨万千。好一阵寒暄,才各自落座。 廊柱另一侧,林闻安也已悄然起身,走到姚如意身边,与她并肩而立。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两人都有些措手不及,默默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意外与一丝紧绷,便默契地安静下来,只听着廊下两位长辈含笑叙旧,絮语低回。 七年的时光不短,能说的太多了,姚启钊今日还算清醒,因此没有言语颠倒叫人觉着奇怪,从京中风物到各自境遇,说着说着,终究还是绕不开那道令人刻骨铭心的伤痕。 提及林闻安的母亲,又叫林逐低头叹息,哽咽道:“辛苦留了她这般多年,还是没留住。幸好她走时很安然,和我说,一点儿也不后悔。” 姚启钊也是妻子早逝,也陪着掉了泪。 两人眼看着要如月月和丛伯一般抱头痛哭起来,林闻安适时地轻咳一声,俯身将桌上温热的茶盏往二人面前轻轻推了推,温言道:“爹,先生,喝口茶吧。” 这才止住了。 不料,林逐放下茶碗,关切地问候过姚启钊的身体和近况后,忽地神情变得格外郑重。他伸手解开随身带来的那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袱,将包袱皮摊开在廊下的矮几上,露出里面厚厚一摞摞的纸张——房契、店契、田契,还有用桑皮纸捆扎得齐整、一看便分量不轻的几大叠交子,最上面压着一本钱庄的存根簿子。 姚如意看得眼睛都瞪大了。 这这这……她赶紧转头示意林闻安,却见他也诧异着,似乎没想到他爹竟把家产都搬过来了!正要开口制止,林逐却已先一步开门见山地说了。 “先生。”林逐诚恳地道:“二郎是先生看着长大的,他的品性为人,先生最是清楚不过。”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姚启钊。 姚启钊眼底的疑惑更深了。 林逐见姚启钊似乎不太明白,也有些奇怪,眼角余光往林闻安那儿瞥了瞥,但又没看清儿子那是摇头还是点头,便硬着头皮往下说: “二郎前阵子写信来,我才知晓他心意已定。想着他年岁确也不小了,我们与先生两家又是知根知底的老相识,我这个当爹的也没什么说的,便把家里这些年积攒下的产业银钱,都带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竟真动手要去清点那些契纸和银票,“您看啊,这铺子一共八间,都在抚州城里顶顶热闹的地段;城外上好的水田庄子,拢共一千二百亩;现银嘛,钱庄里存的,加上这些交子,约莫……约莫有个四五千贯上下吧,太多了……我这些利滚利的都算不清了……”他手指笨拙地翻动着契纸,竟真要当场点算起来。 “等等!且慢!” 姚启钊猛地抬手打断了他。 他精神不济,有时还犯糊涂,且这阵子大多时不在家里,而在知行斋里,一味忙着编书、为学生们讲解习题,虽知晓姚如意与林闻安亲近,却没有往旁的多想过,此时听林逐这般开口,总算听明白了。 他像是被火燎了似的,“刷”地扭过头,两道锐利如刀的目光,带着被蒙蔽的愠怒与难以置信,直直射向廊柱阴影里那并肩站着的二人。 在他眼皮子底下!这两个人……究竟是何时竟已私相授受、不顾礼数、情投意合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地步? 竟连林逐都千里迢迢打上门来了!而他却被蒙在鼓里! 一股被忽视、被欺骗的怒意涌上心头,姚如意被姚爷爷的大牛眼瞪得头皮发麻,林闻安也面露愧色,是他想的不周到了。但他还是微微往旁边移了一步,让自己顶着先生的怒火。 这一细微的维护却让姚启钊的脸更加铁青,他费力地撑着廊柱,站起身来: “你们二人!都给我——过来!” 第66章 挨骂后 灏!灏灏灏哥哥哥……中中中中…… 姚如意和林闻安两人乖巧地立在屋子里,都低了头,臊眉耷眼。 果真像两根被霜打过的苦瓜了。 姚启钊坐在藤编圈椅里,脸拉得比姚得水的脸都长。他从《礼记》的“不同巾栉,不亲授”起头,一路数落到《论语》、《孟子》、《家范》、《涑水家仪》、《士昏礼》、《仪礼》,引经据典,有理有据,要是抄下来估计都能写成一篇严谨的策论了。 足足将他们俩训了大半个时辰。 还是姚如意眼尖,觑见姚启钊唇皮微干,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她腰一弯,手脚麻利地提起桌案边煨着的暖水釜,狗腿地赔着笑凑过去:“阿爷,您润润嗓子,歇口气儿再训?” 说着,稳稳斟了一杯温水递过去。 “还嬉皮笑脸!”姚启钊接过杯子,狠狠剜了她一眼,“方才那些话,你都听进耳朵没有?可有反省?” 姚如意赶紧指天发誓:“听了听了。” 其实她半个字没听懂。姚爷爷骂人全是文言文,听得她脑仁都发麻了。倒是偷眼瞧见旁边的林闻安,被训得额角汗都出来了,一脸沉痛愧疚,拳头在身侧也是攥着的。看来,阿爷那些圣贤道理,用来劈头盖脸地骂他,对他而言,分量实在是不轻的。 姚启钊瞧见她偷瞄林闻安,刚沾唇的茶杯往桌上一顿,咚一声响:“我看你半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嗓门又提了起来。 姚如意吓得一缩脖子,赶紧敛了笑,缩回原地,把头埋得更深,也做出十分沉痛的模样,但心思却早已飘飞了。 这档子事儿,说到底是闹了个大乌龙。 起先么,她自个儿心里那点弯弯绕绕,还没理清爽呢,自然不敢跟阿爷提。后来明白了,想开口,话到了嘴边,看着姚爷爷那张古板严肃的脸,又莫名地有些怯了。 她是叫如意,却不是姚爷爷的“如意”。 阿爷心中的“如意”,是那个虽然腼腆内向,但应当是规规矩矩、挺知书达理的女孩儿吧?自己这般不着调的……他知道了,会不会失望?会不会难过?而且除了这个,她心里也总悬着那么一丝不安,沉甸甸的。 她是不是如意……他知道吗? 而且前些日子姚爷爷精神头还没有如今这么清醒,偶尔还会有不大认得人的时候。瞧见他那副模样,姚如意心里那点怯意便更浓了,但也好似寻到了正经能逃避的理由,暗自宽慰自己:再等等吧,等阿爷好些再说。 这一等,就等到了今日“东窗事发”。 至于林闻安那头,姚如意也觉着实在怨不得他。 他哪里是不守规矩要猴急着无媒无聘就成亲呢?恰恰是性子太较真,太板正了。被自己那几句“车子房子票子金镯子”的玩笑话给绕了进去,觉着得把家底儿都摸清亮堂了,得了自己首肯,再规规矩矩禀告阿爷,最后才请父母出面。或许在他那算式般一板一眼的脑袋里,提亲就该是四平八稳的章程:先写信探父母口风,父母回信允了,再与姚家议,姚家点头了,最后再写一封信,让父母带着家当、媒人,风风光光上门提亲。 谁曾想,这第一步就岔了道儿了。 林逐在抚州收到儿子的信,一看儿子竟有了成家的心思,立刻便大喜过望!林闻安在抚州那七年,周身一股子暮气沉沉,别说多看女人一眼,他连自家这几个人都懒得看,有时甚至能十天半月都不用说话。 林逐早当他这辈子要打光棍了。 如今主动来了信,信里不仅说了有心上人,还问起家产几何?这还用说!定是叫老子带着家当去提亲啊!还一来一回等什么回信?那多耽搁时辰啊!不如他亲自去一趟,房契地契银票金子,统统打包,才彰显诚意呢。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82节 反正他闲人一个,天天收租巡田数钱看赛马,这日子都过腻了。而且月月又闹着要跟着他一块儿上京看望丛伯,择日不如撞日,就这么启程了。 抚州到汴京,水路不过半月多光景,快得很。 他哪里晓得,这两个小的,头一回沾上情字,同在屋檐下住着,竟然还能把姚爷爷瞒得这么紧?他还以为姚先生是一早就知道的,那封信算是两家早有默契,只等他来走个过场呢! 到了姚启钊这儿,那简直更糟了,眼前一片空白,什么铺垫缓冲都没有,平地一声雷,就告诉他:我们要成亲了! 父母之命呢?媒妁之言呢?规矩体统呢?三书六礼呢? 通通荡然无存! 尤其对方还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学生,故交之子,这气就更不打一处来了。怎么回事,如此大事,他凭什么最后一个知晓? 何况。 如意是姑娘家,虽然十九了,但在他眼里也是年纪尚小、涉世未深、情窦初开,这行事不稳重、情不自禁,尚可原谅几分。 可林闻安,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得意门生,如今已是有官身的人了,平日里看着何等稳重端方,竟也跟着如此胡闹!规矩体统礼数全抛脑后,岂能不恼?再再说了,他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还在他家的屋檐下、把他家菜地里的白菜给偷了!这是什么行径?家贼难防! 可恶!可恨! 姚启钊的愤怒便主要是因为这个。 因此把姚如意又训斥几句,便挥手赶她出去:“你,先出去!”独独留下林闻安一人,还顺手过去,把压在枕头底下的戒尺都抽出来了。 姚如意磨蹭着退到门口,一步三回头,眼里满是担忧。姚启钊冷着脸,把她不由分说赶出去,哐当一声将门扇在她眼前合严实了,还把门栓栓起来,不许她偷看。 门刚关上,里面就传来压抑的怒声,忽高忽低。姚如意连忙把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去听,隔着门听不懂骂的什么,但中间夹着几下啪啪的声音,一听便是戒尺落在皮肉上的声音。 听着都疼啊! 林闻安却一声没吭,她听不见他的声音,也不知里头究竟什么情形,此时讲究事师如事父,姚启钊要教训他,即便是林逐这个亲父也没法说什么。何况,林逐大致也听明白了原委,也想着,的确该打一顿。 只听里头戒尺打下去的声越来越重,姚如意心里顿时一揪,手指抠着门扇上的漆皮,压低了嗓子,又怂又急,从门缝里朝里喊:“阿爷……您,您下手轻点儿呗……” “别给打坏了啊。” 顿了一顿,又弱弱补上一句: “这……这人我还要的呢……” 门内霎时一静。 紧接着,姚启钊的怒吼炸雷般穿透门板:“姚——如——意!” 姚如意被吼得往后一仰,赶紧闭嘴。满心愁绪转过身,却见院子里廊檐下,丛伯回林家收拾屋子了,林逐和他女儿月月却还在那儿。 两人还等在廊下的矮几旁,正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月月没憋住,因姚如意方才那两句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虽然她赶紧用手捂住嘴,但肩膀还一耸一耸的。 见他们父女俩这般轻松,姚如意脸上讪讪的,走过去。 怎么回事,他们都不担心的嘛? 月月已笑着招呼:“如意阿姊,你还认得我么?” 姚如意略一回想,原主模糊的记忆里,是有个叫月月的小姑娘,活泼得很,像只小雀儿,总是不计较自己寡言,叽叽喳喳围着自己说过话。两人又没差几岁,所以小时似乎还是要好过一阵子的。 但是月月很快就去外祖家了,她们断断续续的相处过一阵子,时日不长。慢慢的便断了音信。 姚如意老实道:“记得一点,不大真切了。” 月月笑道:“我也是呢!不过我一见你,我就想起来了,你还给我叠过布老鼠呢。拿手绢叠的。”她还比划了一下。 原主的记忆里却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姚如意便摇摇头。 月月也没觉得奇怪,小时候的事儿,她也只记得这么一件罢了。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月月顺手捻了捻垂在肩上的发带,似乎知晓她在担心什么,便又安慰道,“阿姊莫替我阿兄忧心。姚先生下手有分寸的。况且,他该打!我阿兄这人,旁的事一点就透,偏这情字上头,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弄出些乱子来也不奇怪了。我和阿爹也有不是,不该这样仓促就来,该先递个信儿的。” 林逐在一旁点头,脸上带着愧色:“是极是极。待会儿姚先生出来,我定要好好赔个不是。唉,”他说着搓了搓手,面上流露出一丝苦笑,低声道,“月月的婚事,她娘那时病着,也把亲事操持了大半,顺顺当当的过完了。轮到二郎,我这当爹的,倒慌手慌脚,今儿还闹了这样的笑话……” 姚如意也挨着月月坐了,矮几上还摆着半凉的茶水。她托着腮,幽幽叹了一声:“唉,其实也怪我……” 她不说那票子的话就好了,这不把人带沟里了。 廊下三人,排排坐着。林逐搓着膝盖,月月捻着发带,姚如意托着腮帮子,都各自反省着,齐齐叹气。 幸好没多久,门就开了,姚如意腾地站起来了,踮着脚尖就往门里瞧。先行走出来的姚启钊仍板着一张驴脸,像座小山似的堵在门口。她往左边探头,姚启钊就朝左边挪一步;她往右边探头,姚启钊又往右边一挡。 姚如意急了,脚一跺:“阿爷!” “看什么看什么!有什么可看的!”姚启钊气哼哼地把她拽到一边。 这一拽,倒让姚如意看清了随后从门里走出来的林闻安。 他垂着头,除了看着有点儿打蔫,倒是没什么外伤。他沉默地走到姚启钊面前,双手交叠,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一揖到底:“都是我行事孟浪,有悖师训,有负先生教诲之恩,甘受责罚。日后定当谨守礼教……” 他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停顿了一下,却又有些执拗地道:“此心拳拳,但方才对先生剖白之意,绝无半分虚假,亦……不敢负此心。” 他再次深深低下头去,姿态恭顺,但最后那句“不敢负此心”,却像钉子一样,掷地有声。 姚启钊看着他低垂的后颈,又瞥了眼旁边那个听这话听得嘴角一翘的姚如意,面色顿时又黑了一层。 这两个认错是认了,骨子里还都挺轴的,一点儿不改! 他也不是要棒打鸳鸯,两人年纪都不小了,谈婚论嫁也正常,但这个礼数之事却不能不掰扯清楚。尤其瞒着他,便是最大的不对! 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能怎么办? 罢了。 姚启钊面色无奈地缓和下来。 就在这微妙的气氛里,就听身边嗷地一声,姚如意不知看见了什么,一溜烟就从他胳膊底下挤了过去。 林闻安刚直起身,就见如意一阵风似的冲到了自己面前。他还没反应过来她想做什么,便觉得手腕一紧。 紧接着,那只温热的小手,揪住了他宽大的袖口,猛地向上一撸! 众目睽睽一下,她把他的袖子一把撸到了肩头,露出了他胳膊上十余条被戒尺打得交错着、已经红肿起来的伤痕。 林闻安几乎本能地偷瞄了一下姚启钊,只见先生那张刚缓和几分的脸上瞬间又黑沉如锅底,连颌下的胡子都气得好似炸开了一般。眼角又还瞥见月月和他爹惊愕的目光,他便默默想把袖子拽下来遮掩。 但姚如意看见他胳膊被打得又红又肿,甚至有几处打得狠,还渗出血来了,立刻便生气了。 她那只抓着他手腕的手非但没松,反而更用力地握紧了,另一只手更是一把按住了他试图去拽袖子的右手,瞪着眼:“阿爷!你怎么打得这么重,太过分了!” 过分?他这还过分?他还嫌自己手下留情了!姚启钊牛眼也瞪起来了,伸手就想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拽回来。谁知姚如意这会儿竟胆大包天了,腰一叉,脖子一梗,非但不躲,反而迎着他喷火的目光顶了回去:“不管怎么说,打人就是不对!说归说么,怎么还动手呢!” “你个小妮子……”姚启钊指着她,手直哆嗦。 “小妮子怎么了?”姚如意毫不示弱,声音脆亮,“小妮子也晓得打人不对!有理说理嘛!” 说着,她还拽着林闻安那只伤痕累累的胳膊又往前怼了怼,将耳根已微微泛红的林闻安整个人都拽得往前趔趄了一步,几乎要戳到姚启钊眼皮子底下,据理力争,“您自己瞧瞧!都肿成什么样了!还有血点!您要把他胳膊打折啊!” 姚启钊非但不瞧,抬手还要打。 “您还打呢!”姚如意赶紧又把林闻安的胳膊往后一躲,下意识警惕地抱在怀里了,“不许打了!” 姚启钊顿时气得胸口起伏:“你……你个小妮子!真是胳膊肘往外拐!我方才说的你全当耳旁风了你。” 他不管了,这俩人他再不管了,儿女都是债,学生也是! 姚启钊拂袖转身,砰地一声巨响,又把房门摔得震天响,还落了闩。之后任凭外头怎么拍门,里头是再也不肯应声了。 廊下,林逐手足无措想劝又不敢上前,月月在一旁,眼睛瞪得溜圆,先是惊讶,接着便看得有趣,还憋着想笑,心里直乐:哎呀!如意阿姊和小时真是截然不同了,不过如今…… 未来嫂嫂这护犊子的泼辣劲儿,可真对她胃口。 她悄悄瞅了瞅自家那位被先生打骂得蔫了、又被拉着当众“验伤”的阿兄,他脸上有窘迫、也有对先生的担忧,可目光落在还把着他胳膊不放的姚如意身上,眼底也有藏不住的受用与温柔。 月月心里更乐了。 瞧他嘚瑟的,从此有媳妇儿心疼了,可了不起啰! * 隔日清早,窗棂外刚透进一层青白的光,姚如意一骨碌爬起来,趿拉着鞋就去寻姚爷爷,想哄哄这位老古板。谁知推开他的房门一看,屋里拾掇得清清爽爽,人影儿早没了。跟蹲在菜地边的丛辛一打听,这倔阿爷天不亮就领着铁包金,气哼哼地往知行斋去了。 “气还没消呢……”姚如意站在空落落的屋里,挠挠头,又弱弱地小声嘀咕了一句,“但真不能打人嘛……” 她走到院角,豆料混草料喂了姚得水,便去铺子里开窗子了。顺手还从杂货铺货架上拎了一小袋油纸包着的五香肉丁。 这是姚爷爷顶爱的零嘴儿。她先揣在怀里,等会带去知行斋哄爷爷,也顺带照管茶室的营生。 月月和林逐远道而来,姚如意早安排好了,叫丛伯不必急着去知行斋帮忙,先紧着把林氏父女的行李安置妥当,再陪着他们在汴京城里逛逛。虽说林逐和月月都算“老汴京人”,可这些年京城变化多大啊,光是沈记各处的分号和城外那偌大的农场,就够他们消磨一整日了。 不过今儿月月和林逐先被林司曹家请去了,他们难得回来一趟,听说晚些还得赶车去朱仙镇居住的其他林家族人老宅走一走亲戚。 为此,林司曹也特意跟衙门告了假,和英婶子、家里几个小子一块儿,热热闹闹地陪着林逐去采买礼物了,丛伯自然也得跟着。 林逐这一趟来得匆忙,只带了两个照看行李的小厮,月月身边也只跟着个刚留头、腿脚利索的小丫头。 这么一来,这几日“摇奶茶”的活儿便得靠她和林闻安了。林闻安也一早便入宫告假了,想来不多时也该回来了。 姚如意睡了一觉,起来后对昨日发生的事也已淡然了。也好,该知道、不该知道的,如今都知道了,也算彻底过了明路,她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眼下顶要紧的,就是把姚爷爷那倔老头儿哄回来。 这么想着,她把杂货铺的门板卸下,支好窗子,让晨风带着凉意将杂货铺里闷了一夜的沉闷味道吹散。收拾停当,她便拎着那袋肉丁,溜溜达达往知行斋走。知行斋天井里的砖缝里开了不少认不得的野花,姚如意没叫人铲去,它们悄无声息开了一簇簇小花苞,还带着一丁点的香。 姚如意挺喜欢这样生命力强劲的杂花小草的,虽不是什么名品,但即便是砖缝,它们也能开得很好呀。 刚进院门,就瞧见孟博远几人已经早早到了。他们知道林家人回来,姚如意这边人手必定吃紧,便熟门熟路地忙活开了:孟博远正拿着长柄火钳捅旺茶炉子,程书钧提着大铜壶注水,林维明则拿着大扫帚,唰啦唰啦地扫着天井里的地面,动作十分熟练。 没一会儿,小石头也背着大马将军来了,他推着个竹子编的小推车,车里躺着正蹬腿儿挥手的妹妹。他一边在茶室里帮着端茶倒水,或是在文房铺子里搭把手理理货架,一边照看着妹妹。今儿他爹娘都不在,妹妹就托付给他和等榜等得心焦不安的林维明了。 如今小石头算是隔三差五过来打打零工,姚如意便给他结日薪,他上回还用自己得的工钱,给他妹妹买了只拨浪鼓,又买了个能绑在竹车上,被风吹了会滴溜溜转的六孔风铃。 林维明一见小石头推着妹妹进来,立刻就把手里的笤帚扔到了一边,站起来迎过去,脸上堆满了笑,连声音都捏得又软又尖:“哎呀,我们囡囡睡醒啦?今儿吃奶乖不乖呀?来,让大哥抱抱,举高高喽——” 那甜腻腻的腔调,听得旁边正捅炉子的孟博远和提水的程书钧都恶心不已,齐齐打了个哆嗦,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姚如意瞧着好笑,走到柜台后头,还给小石头拿了一小袋雪饼,又问他:“喝不喝牛乳?刚热好的。” 小石头仰起圆乎乎的小脸,一本正经地拒绝:“不必了如意阿姊,我都当哥哥了,才不喝奶呢!” “傻石头,”姚如意笑着,还是倒了一杯温热的牛乳塞进他手里,“当哥哥了也能喝,喝了长高高,以后你一准比你大哥长得高。” 小石头才笑起来,接过来谢了,他其实是想喝的。 渐渐的,茶室里热闹起来,学子们三三两两地进来,有坐下玩阴阳牌的,有喝茶闲谈的,还有几个在角落里拨弄琴弦哼着小调的。看着闲适,其实人人眉目中都有些焦灼。 姚如意擦着陶杯,踮起脚,透过隔扇,悄悄望向读书室那头。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83节 隐约能看到姚爷爷仰靠在他那张藤椅里,脑袋微微歪向一边,嘴微张着,正打瞌睡呢。 姚如意又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姚爷爷生她的气,硬是起个大早躲她,结果呢?如今把自己熬困了吧! 倒是铁包金,依旧端端正正地蹲在姚爷爷的椅子腿边,狗脸上十分认真。但凡有抱着书进来的学子,见它这正襟危坐的模样,都忍不住笑着弯下腰,摸摸它这个金博士的大脑门。 没一会儿,俞九畹也打扮得极漂亮地进来了,她每日都把自己拾掇得漂漂亮亮的,鬓挽乌云,簪插琼花,行走间环佩轻响,香气袭人。 如今也是知行斋里一道极美丽的风景了。 不少学子都忍不住来瞧她这个美丽的大姐姐,更别提孟庆元了,他只要一休沐便会来知行斋,也煞有介事地当起了“义工”,美名其曰是怕姚爷爷忙不过来,他也能帮学子们解答解答课业。 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呀。 九畹阿姊没有赶他,姚如意便也假作不知。 她进来后,远远地对姚如意招了招手,便径直钻进藏书的小耳房忙活了起来。姚如意为了她那桩刻书大业,可是把能抓的人都抓了壮丁,不仅是林闻安、姚爷爷、姜博士和邹博士,连九畹阿姊都被她抓来做勘校审阅的活儿了。因此,她近来也是对着满案的书稿,能窝在屋子里一整日。 姚如意把手里几杯调好的乳茶递给客人,趁着暂时没人点单的空隙,从柜台后转出来。她走到壁柜前,取出一条刚浆洗过的,还带着阳光味道的薄毯子,正要穿过天井去读书室给姚爷爷盖一盖,忽然便被巷子外突如其来的锣鼓声吓了一大跳。 “哐!哐哐哐!咚咚锵!” 紧接着,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也响了起来,知行斋里瞬间静了一瞬,不少人立刻站了起来,紧张地要出去探看,正在这时,就见个蓬头垢面的人影头一个从大门外冲了进来。 在贡院外蹲守了好几日的耿鸡跑得满头大汗,他太过激动,一脚绊在高高的门槛上,整个人几乎是贴地飞进来。 耿灏和其他学子们也全涌了出来,七手八脚地想扶他。 耿鸡被扶起来,脸上又是汗又是灰,指着巷子外的方向,嘴巴张得老大,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嗓子眼,脸憋得通红,半晌才挤出一个字: “发发发发发发——” 这结巴劲儿,听得众人齐齐都露出了痛苦不堪的表情。有人急得直跺脚:“你快说啊!发什么?” 更有性子急的,一把抓住自己的头发,扭头冲着耿灏喊道:“耿大!你怎的偏偏叫他去看榜?他能说明白吗?这这这急死我了!” 耿灏也黑了脸,抬脚就要自己冲出去看个究竟。 就在这时,耿鸡狠狠咽了口唾沫,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把话全吼了出来:“发发发发——榜了!!” 他喘着粗气,手指头还直直戳向耿灏: “灏!灏灏灏哥哥哥……中中中中中……了了了!” 耿灏那只抬起的脚,顿时被钉在半空中,难以置信地扭头指了指自己: “我?……我中了?……啊?” 第67章 谁中了 哥俩哭作一团。 耿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中了? 头一日,人人都压中的那题他最后仍未将范文回想起来,只能当从未见过这题,绞尽脑汁勉强答了。 三日考完,他一从考场里出来,周身便笼着一层“别惹我”的燥气,看什么都不顺眼,家里的花都浇死了一茬,他爹养的锦鲤也被他一日八顿地喂死了,可谓是人嫌狗厌。 家里上上下下便都知他考砸了,连他爹都瞧出来了,竟破天荒地宽慰他:下回再考也无妨,多得是考了三四回才中的。 耿灏后来缓过来了,自己也没报什么希望。所以,他才会不在乎地叫耿鸡去看榜,自己留在知行斋吃香喝辣。 结果,现在竟然说他中了! 他低头瞅着耿鸡,心里七上八下,各种纷杂的念头都冒出来了,不禁琢磨着:这小子平日就毛手毛脚,不会是看错名字了吧? 正嘀咕着,巷口又一阵喧嚷,是和耿鸡一块儿去的耿猪回来了。耿猪正和其他学子派去的小厮咋咋呼呼跑进了夹巷,他显然靠谱得多了,手里攥着张纸条,还把耿灏的名次都抄录了下来。 人未到声先至,耿猪特别骄傲、与有荣焉、极为大声地从巷子外头便开始嚷嚷了: “灏哥儿!咱是榜上最后一名!咱中了!太好了!咱最后一名!” 耿灏:“……” 这是什么值得大声嚷嚷的事情吗? 眼见耿猪就这么喜气洋洋、“最后一名”“最后一名”地冲他跑过来了,耿灏老脸一红,赶紧朝耿牛耿马使眼色:“快!堵上他的嘴!” 自己则一扭身,假装叫的那个灏哥儿不是他,忙躲进了雅间里。 幸好,此刻巷子里、茶楼外、街市上,早已乱成一锅粥。所有学子都在关心自己的名次、是否上榜,几家欢喜几家愁,并没人多看他一眼。 门一关,四下无人了。 耿灏脸上的筋肉这才松下来,嘴角一点点咧开,眼里放出光。其实他和耿猪想得一样,最后一名又如何?那也是榜上有名!那也比落榜强百倍! 春闱也就是省试,其实也就两个榜。一是甲榜,仅有三人,此三人被称为“进士及第”,不出预料,他们仨就是日后殿试里的状元、榜眼、探花了。 他们也将直授予翰林院编修等高级职位,无需经过后续的吏部铨试,仕途起步便高人一头。二就是乙榜,也叫“二甲”“三甲”,统称“同进士出身”,乙榜录取人数便多了,自打宝元元年变法后,乙榜能录取五六百人。 另外还有明经科,虽考中之人也被称为明经科进士,但除了经过太医署试的医科学子外,一般都无法授官,仅能通过吏考为吏,那又是另一类榜了。 国子监生在其中也尤为特别,普通的地方学子需经乡贡、由县令推荐参加州/府试,通过后才能参加解试,来京赴考,参加省试,也就是今年的春闱。 但国子监生因为天子门生的优待,只要通过府试,便能直接以国子监试“岁考”名次为准,绕过解试,直接参加春闱。 甚至如耿灏一般“三品”以上的高官子弟,即便在国子监的岁考中名落孙山,依旧能以父辈申报来的“恩荫”名额,下场春闱。 这也是辟雍书院以及其他私学学子看国子监学子不大顺眼的原因,他们比其他的学子多了不止一次科考的机会,而且还不用参加解试! 而耿灏在去年国子监岁考中便是倒数第二,险之又险就要落榜,到时他爹就得厚着脸皮替他向朝廷申报“恩荫”了,的确是有些丢脸。 哦对了,去年岁考倒数第一的是孟博远。 耿灏在屋子里激动得来回转悠,心想,幸亏有三五!他考前大致把那本书做了一遍,考的时候虽也觉着难,但好歹还有些思路,大多都写满了,没想到竟然真能考中! 就在他兀自激动时,外头的声浪也愈发大了。 邹博士回来了。他比耿鸡还要蓬头垢面,发如草窝,衣如咸菜,他亲自去贡院墙根下硬生生蹲守了三日,榜单一贴,他立即拿了随身携带的纸笔,当即便将纸抵在墙上飞也似的誊抄起来。 他整个人虽被挤得狼狈不堪,浑身也散发着馊臭的味道,但却红光满面,两眼放光! 他打驴直奔国子监后门夹巷,一把将自己誊抄的榜单贴在国子监的后门围墙上。贡院那边挤得水泄不通,许多学子正等得心焦,见邹博士竟抄了榜回来,立刻呼啦啦围拢上去。 邹博士也仰头看去,今年甲榜前三很出人意料,竟无一个出自国子监或辟雍书院,而是全被就读于江南西道江州府白鹿洞书院的金溪陆氏、临川王氏、南丰曾氏的弟子包揽了。 不过这也不算头一回了,前些年还有春闱前五名皆为江西人的奇观,怨不得近年来愈发有江南多才子、半壁在江西的说法出来了。 故而今日他只抄了“乙榜”里国子监的学子名次,抄得急,字迹也很潦草,但还是能在挤成一堆的名字里,看到不少丁字号学斋学子的名字。 卢昉甚至在乙榜第二十! 柳淮言是第三十六,这两人是他们丁字号学斋里名次最高的。但是,他门下三十几名学子,仅有十九人落榜,有一半都榜上有名!虽然名次大多都不高,但总归是考上了啊…… 寒门也能出贵子,金榜题名! 邹博士望着望着,不由眼泪便出来了。 不枉费他与学生们一起辛苦熬了这么些日子,每日起早贪黑,不敢放松一刻,他的学生们几乎个个手指都磨得出血结痂最后起茧,手腕子吊得日日酸痛,第二日忍着疼贴了膏药也要继续写;深夜里书斋里也还是灯火通明,连夜里说梦话都在背书……值了! 这些孩子,没有甲舍学子那“恩荫”的退路,是全凭自己苦熬出来! 落泪的不止他。好些考中的丁字号学斋学子也已围了过来,他们找到自己名字,都来不及喜悦,喉头便先哽咽了。他们出身寒微,无财无势,无人看好,唯有先生不曾放弃。众人围着邹博士,又是哭又是笑。 邹博士挨个拍着他们的肩膀,自己也感慨万千地抹着泪,哑着嗓子催促道:“……先回家去,等会喜报都到家里了,都快家去吧。” 对啊!学子们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一茬呢,慌忙作揖辞别恩师,拔腿就往家跑。越跑都觉着身量越轻,忍不住要蹦起来似的。 邹博士望着他们,心里也喜悦,脸上又不禁扬起笑来。 角落里,独独落榜的十余个丁字号学生,捂着脸,呜呜地哭出声来。 邹博士听见了,敛了笑容走过去,将那些失利的学子一个个拉到身边来,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哭什么!此番虽未中第,但一次科场失意,焉能定终身得失?切莫要以一时之败而自弃。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如今都还年轻,下一回,先生陪你们再考一遭就是了!都给我擦干眼泪继续学,别怕!” “先生……可我这三年可不是白费了吗!” “白费什么!”邹博士摆手,目光如炬扫过众人,“你们读进肚里的书、吃过的苦头、磨砺出来的韧劲儿是不会背弃你的,今日所砺之志,异日必化鲲鹏之翼,何言徒劳?此乃天公试尔等心志也!” 那些落榜的少年怔怔望着邹博士,眼泪挂在腮边,目光凄切又茫然。邹博士心一软,挨个将他们拉到身边,温声道:“先生知晓你们已尽力了,你们也不必再怪自己。考完了,自责也无用,不如向前看。” 巷子里春风拂过,门口那棵老榆树长出的新叶簌簌轻响,筛下细碎的阳光。他领着这群垂头丧气的少年往外走,一行人脚步虽有些沉闷,但却渐渐坚定。 “现下都跟先生回家去歇歇。若担忧爹娘责骂,”邹博士顿了顿,拍了拍其中一个孩子的肩头,“一会儿先生换了衣裳,洗把脸,挨个陪你们回去分说。你们爹娘不知你们辛苦,但先生都看在眼里。” 邹博士领着人走了,这时,孟程林三人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三人的额头上都满是汗。贡院那边人已经围得墙铁桶似的,里三层外三层,他们仨根本挤不进去,白跑一趟,只好又忙跑回来,一来一回便晚了。 幸好,邹博士抄的榜已贴在墙上。三人挤到墙根下,仰着头,目光急切地在那些潦草的名字里搜寻。 林维明很快找到了自己,竟在耿灏前头没几个,五百多名。 风一阵阵吹动他额前汗湿的碎发,凉丝丝的,把林维明的心也吹得拔凉拔凉的。他想过自己名次不高,但没料到竟然能垫底!难道是有哪一科被判为“下等”或是“不入格”了吗? 此时科考三场考试:第一场策论,第二场帖经、墨义;第三场诗赋,每场均有“入格”与“不入格”之分,场场定“格”,场场排名。 最终总名次是依照三场合计的。如诗赋不合格者,若是其他两科名次靠前,便会有吊车尾勉强通过的状况。若是其他两科也不出众,便会直接落榜。 这只能等后续示榜贴出后才知晓了,因糊名法与誊录法的缘故,试卷从誊录完成起,所有学子的原始墨卷即被封存,考官与考生均无法接触,但之后会连日公示每场名次,被称为“示榜”,届时,对名次有疑问的学子便能得知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 若看了示榜,还是认为评卷有误,还可向礼部或御史台申诉,由官家指派“覆试官”重新评阅,但仅限“明显错判”,且覆试时考生需重新答题,若是故意无理取闹的,也会被褫夺功名。 林维明倒没狂妄到觉得考官瞎了眼,只疑心是自己是不是诗赋又没写好。他之前写诗便是苦手,写得不好。正琢磨着,瞥见旁边的程书钧仰着头,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他心里一动,顺着程书钧的目光向上看去—— 三甲之下,乙榜头名,亦是今年国子监与辟雍两学的魁首: 国子监丙字号,程书钧。 那三个字,好似蘸饱了金墨似的,亮晶晶的,自个便跳进林维明眼里了。他猛地回神,一把抱住了呆若木鸡的程书钧,比自己中了还欢喜,声音尖锐得都劈了叉:“程大!程大!第四!你是第四!能进殿试了!” 每年殿试名额只取甲榜三人、乙榜头三十名,一共三十三人参加。为彰显 “皇恩浩荡”,也有殿试仅排名次、不黜落考生的规定。所以,春闱时分出的名次,并非最终名次了,要在官家眼皮子底下考完才能定乾坤。 虽说大多时候,春闱时的三甲便是日后的状元榜眼探花了,但也有例外。譬如当年的耿相,他便是先帝朝某一年的省试头名,但却在殿试中因被怀疑用典虚构而被降到第四。 虽然最后发现这是误会,有人找到了他卷子上的用典,他用的是《春秋》里一个极偏门的典故,但……你能说先帝知识浅薄不知道这个典故吗? 即便到嘴的状元郎飞了,也只能认栽。 所以在林维明心里,程书钧这名次,是有机会冲三甲的!说不定他殿试写得特别好,就被点为前三了呢! 林维明兴奋地跳到程书钧背上又喊又叫,仿佛自己明儿便要面见天子了似的。他替好友兴奋了一阵,又把着人的肩头闹腾了好一阵,才发觉往日最聒噪的孟博远竟一直没吭声,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 好像在哭。 坏了!孟四该不会……没考上吧!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84节 林维明心头一紧,赶紧收敛了笑容,从程书钧身上溜下来,正想开口安慰,却见孟博远猛地仰起脸,爆发出一阵狂笑,吓得正要张嘴安慰的他猛的一哆嗦。 他还以为孟博远疯了,谁知孟博远指着那榜单中间靠下的位置,手指抖得厉害,狂拍林维明的肩头:“林大!林大你看!三百八十九!我中了!哈哈!我竟然考中了!” 林维明顺着那颤抖的手指望去,邹博士的字迹潦草,他先前只找到自己便没往上细看。此刻“孟博远”三个字赫然在三百八十九位上,刺得他眼睛生疼,他这才心里难受了,没想到日常考庚等的孟博远居然名次远在他上面!怎么回事!他究竟是哪里答错了! 虽然三百多名与五百多名都一样,一样只是“同进士”,一样要参加吏部考试,过了才能当官,但是……但是林维明心里就是不得劲啊! 平时他没有这么差的!怎么会这样呢?他平时还经常考进国子监的乙丙两榜的,孟博远反而时常交白卷…交白卷……对啊,他平时是看不惯朱大饼,时常交白卷,才会考了庚等。 他是压根没答! 他究竟会不会,又没人知道! “好你个孟四,你个骗子……”林维明指着孟博远,眼圈委屈地瞬间红了,声音带了哭腔,“你骗得我好苦啊。” 孟博远挠着头,嘿嘿傻笑:“我…我真不知道……”话没说完,又被巨大的喜悦淹没,得意忘形,“哎呀,没想到我这么厉害!” “去你的!” 林维明想到自己考的名次,顿时气哭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成绩还好,有时读得辛苦了或是偷懒了也会在心里偷偷安慰自己,没事没事,还有孟博远呢。 没想到!自己才是三个人中的垫底! 正难受委屈呢,旁边也传来嚎啕大哭,比他动静还大。扭头一看,是他二弟林维成,正对着榜单抹泪——他直接落榜了。 更惨了。 他弟弟连耿灏那人傻钱多的公子哥都没考过!林维明心里那点为自己委屈的劲儿,瞬间被弟弟落榜的悲伤冲垮,一把搂住林维成。 哥俩哭作一团。 这下,程书钧和孟博远两人都不好意思高兴了,纷纷围上前来劝慰。程书钧还拍着林维成的背说,若是林维成需要,回头他便将他备考的笔记书籍等等全都送给他,三年后,他一定会考中的。 有关春闱的消息与喧闹一直持续了好几日都没消停,姚如意的知行斋,借着这股东风,彻底扬了名。 国子监学子手里写过翻烂的三五,都被炒成了天价。孟员外的雕版坊也是灯火彻夜不熄,伙计轮班赶工,日以继夜地刻书,实在供不应求。但是,很快街面上的书局铺子里,还是冒出了不少粗制滥造的盗版“三五”。 孟员外气得去请了讼师,连着告了三十几家铺子。 姚如意却知盗版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后世版权律法比此时更严明,都无法完全禁止盗版,何况如今呢? 但她还算胸有成竹,因为三五的价值其实是编书者、出题者对科考的敏锐与眼光,是系统的学习方法。每年推陈出新、直切要害的“真题、模拟题”非常重要。而且,她有外面没有的、得天独厚的优势。 她有林闻安和国子监的博士们! 姚如意也已经和孟员外合计过了。 题的质量才是“三五”成功的关键,国子监博士,尤其是被关进贡院里出过题的博士,都应该请来为下一本三五审题。 林闻安则是核心“大数据”,他的头脑实在……实在太好用了! 之前编这一版三五时,他便精确计算出了历年每场考题、考点的出现频率、占比,分析了其中有何变化,还评估了不同年份、不同题目的难度,甚至还研究出了这些年不同博士被选派为考官后的思路、偏好、特点。 他一人便能确保三五书中知识的准确性和前沿性。而且……科考的“真题”,甚至是殿试的真题,外头的书局可不易得到。 新酒年年酿,旧瓶便不值钱了。 当然,告还是要告的。赢了官司,多少能得些银钱,至于那些私下传抄的,那就没法子了。只能由着去了。 三五之前因押题已经火爆过一次了,但这回却是彻底“出圈”了。 因这次春闱一共录取了六百余人,辟雍书院考中者才一百人出头,国子监却有将近两百人中了!虽说大半都排在乙榜末尾,堪堪吊着那金榜的尾巴,可中了便是中了,不论是第二百名,还是如耿灏般的第六百名,那都是实打实的“同进士”。 这更加说明了一件事,这些人原本是天资平平的,可就因科考前押中了题、有了更好的读书法子,一举便考中了。 这对普通人而言,是多大的激励? 尤其丁字号学斋几乎半数考中,还有耿灏与孟四两个常年在庚等打转的活宝,一跃成了龙,更是活脱脱的大招牌。 邹博士也已经扬眉吐气了,他是个多好的典型和政绩啊!不仅冯祭酒特意为此上书朝廷请求褒奖他,他如何尽心尽力教授学子们的故事也被传颂了出去。 一时间,打听他明年会任哪个学斋博士的人络绎不绝,提着礼盒、想塞子弟到他门下的,也不知凡几。 甚至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寻上门来,更有拐着弯儿把好处塞到他妻子手里的。吓得邹博士连夜把妻小送回老家,自家也闭紧了门户,谢绝一切访客。 耿相因耿灏奇迹般考上了,隔日便亲自来了知行斋一趟,大张旗鼓,不仅送了个牌匾给姚如意,还眉目特别慈祥地对她说:“小娘子这书斋,于士林大有裨益。老夫想着,捐些银钱,加盖一层,也好多容些学子在此读书进学。日后也算一桩功德。” 听得姚如意都十分佩服,那情态,好似他从来也没有一个叫邓峰的继子,也好似从来都没有续过弦似的。 果然当官的,脸皮就是要厚啊。 但有人来送钱,姚如意自然应下。 虽然还没动工,她却已经想到了后世的做法,到时她便请人立了块功德碑,将耿相捐银的事由、数目,工工整整刻在上头,就搁在天井角落里立着。在原有的屋子上头新盖的那二层小楼,便唤作“文华堂”。因耿相字文华,正好,有人问便有了光明磊落的出处。 待修葺停当,她还想把那账目明细贴出来,省得有人嚼舌根。这样便既得了好处,又不会惹一身骚。 春闱放榜出来,夹巷里的人家几乎都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今儿这家做东,明儿那家做东,把姚如意吃得脸都圆润了一圈,姚爷爷更是吃得两层下巴了。 实在不能再这么吃下去了,姚如意赶忙推了孟员外家的席面,他太高兴了,得知儿子考中后,当街便兴奋过头栽倒了。 差点没摔进沟渠里。 看他那样子,是打算摆流水席的。 还有耿家那头相请,姚如意也没去,刻书的事情就够她忙了!她还要和周榉木商议着盖第二层小楼呢。 正闹哄哄的、满是欢声笑语的当口,水门码头那边也有了动静。之前已到陈桥镇的漕船,终于接连出现在水门码头上了。 今春雨水不足,河面水线也降了不少,泥沙太多,许多漕船都因此耽搁在陈桥镇,搁浅了好几日,直到疏浚了河道才终于能通行。 几十条大船,如今终于一艘接一艘,顶着风尘,载着同样满面风霜的医官和学生们,乘着和煦的春风,稳当当地停靠在了津渡水门码头。远处望去满当当全是桅杆风帆,好生壮观。 夹巷里家家原本都还沉浸在国子监今年大获全胜的喜气里,没承想,又一桩好事临门! 消息传到夹巷来时,姚如意正狗狗祟祟地拉着林闻安,躲过姚爷爷和铁包金,偷偷藏在货架深处的角落里,给他那两只伤痕累累的胳膊上药。 姚爷爷打人是真没留情,老爷子力气还不小呢!林闻安那些戒尺打出来的伤痕肿了三四日才消,但还是留下了一道道青色紫色的淤痕,尤其打出血点的那几道,看着格外凄惨。 虽然林闻安总说不妨事,过几日便消了,她却还是跟薛阿婆买了罐活血化瘀、生肌敛疮“太乙膏”,每日都盯着他涂上几遍。 第68章 回来了 爹娘终于回来了。 墙角窄仄,大小货筐摞得满满当当,光线便有些暗了。林闻安靠坐在一只鼓囊囊的草料麻袋上,背抵着墙灰。头顶是货架柱子,晃晃悠悠挂着两只竹篮,里头散堆着如意新做的猪油糖。 那糖味儿闻着冲,油纸都沁透了,腻腻的甜气混着太乙膏浓重的桃仁、红花味儿,在窄小空间里浮沉,实属不算好闻。但林闻安却一动不动,自打被姚如意鬼鬼祟祟拉进来推坐在这草料袋子上,他就没动过了。 乖乖地伸出胳膊,乖乖地任她施为,乖乖被涂了两胳膊又黏糊又浓臭的药膏。快涂完了,抬头望她一眼,发觉她也嫌臭,正不断地皱鼻子忍耐,忍了会子,没忍住:“好臭。” 林闻安忍不住就笑了。 如意就是这点好,想笑便笑,想嫌便嫌,不高兴了也从不憋在肚子里,即便是憋了一会儿,隔日起来还是会郑重其事地说:“我昨日生气了。” “今儿虽不气了,但昨日确是生了气,我也得说出来。” 她剔透得如一块水晶,从不伪饰。 这样很好。林闻安有时会觉着自己许多做人的道理,似乎都是如意教给他的。前阵子,他与她被先生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他好些日子都不自在,见了先生总抬不起头来,羞愧不已。 但如意隔日便好了,兴冲冲揣了好吃的去哄爷爷了,即便姚爷爷不理会她,她也不气馁,日日换着花样去哄。 直到先生被她缠得没法子了,她才蹲下来,伏在先生膝上,轻声解释:“阿爷,我错了。错在没先跟您通个气,但我也是头一回动这念头,做错了您多担待嘛,总生闷气做什么呢?但是……您说的那些有关礼数的事儿,我不觉着我错了。” “以往啊,不仅是我,便是这天下的女子,都被那些礼数缠得太紧了,故而退个婚,旁人嚼几句舌根,我便受不了了。如今我便觉着,所谓礼数又算什么东西呢?我一没偷二没抢,却非要枷锁加身,不能按心意行事,又何必呢?您以前不还总劝我,不要理会旁人的闲言碎语,如今怎变了?” 先生被她说得一怔,神色里现出一丝隐痛,再看向如意,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了,最后只能伸手握住她的手,深深一叹。 是啊,曾经如意便是太过谨守礼教,他把她教得太乖了,太规矩了,道德心与自尊心都太强了,才会为了旁人的恶言深陷痛苦,他怎么能忘了呢?那个被人恶意指摘、辱骂诽谤,最终渐渐凋零的…… 是他的孙女儿啊…… 姚如意仰脸看他,又温言劝道:“我知道您为我好。您担心我如此轻易付诸情意,万一不是林闻安,而是遇着坏人了怎么办,女儿家应当格外珍视自己,对不对?可是,您应当也有看在眼里,之前国子监往来如此多才俊学子,我何曾对谁动过心啊?阿爷,我没傻。” 那时,林闻安原也在院子里陪先生下棋,如意过来与先生说话,他为避嫌便走开了几步,避到墙角,背对着他们,见姚得水张嘴想去啃菜地里的叶子,便蹲下来,将小驴子抱过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它的毛。 但如意说得坦荡,不曾压低声音,因此,随风送来的一句话,便将他抚摸姚得水皮毛的手都钉在了半空。 他听见她说: “若不是林闻安,我便不要了。” 这句话被她如此认真又平常地说了出来,却不知对他是多大的震动,他强忍着才没回过头去看她,可是……最终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悸动,只能出神地将姚得水的脑袋揉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把姚得水揉成了一个炸毛栗子驴,都开始生气地刨蹄子了,他才惊觉自己在做什么,又赶忙将它的头毛捋顺。 此时,由如意想到姚得水那样子,林闻安不觉又笑了。 姚如意真不知他涂个臭膏子能有什么可笑的?好容易屏着气涂完,她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朝他“嘘”了一声,神色极严肃。随即矮身蹲下,扶着货架,蹑手蹑脚蹲挪到铺子门口,探出半个脑袋,朝院中张望。 姚爷爷虽已被她哄得回转了大半过来,但只要一见她跟林闻安腻腻乎乎的,还是忍不住眉头直跳、拿眼瞪人。 姚如意便无奈地问:“您不是都答应了么?” 而且林叔叔都去寻媒人来将礼数补全了,怎么还不许呢? 谁知,姚爷爷竟然耍赖皮,还装傻:“我答应什么了?我不记得了,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你给我把手撒开!” 姚如意气坏了。 但也没法子,谁让他是阿爷呢,他不讲道理也是她阿爷呢。 见姚爷爷和铁包金都不在,院子里一如既往宁静安然,只有丛辛一人正给黄瓜架打顶,她这才松了松肩,又依原路这么蹲着挪回来。 她凑到他耳边,温热的气息低低地从他耳廓上拂过:“我先出去,你等膏子干透了再出来,便不会被阿爷发现了。” 林闻安点点头。 她蹲着转身,刚挪开几步,忽地又停住,折了回来。 林闻安仍坐着,以为她有话,便抬眼疑惑地望她。不料她做贼似的伸长脖子朝窗外睃巡几眼,见也无人经过,便几步靠近了他,低头俯身,两眼亮亮地笑着,小声地说:“忍不住啦,让我亲一口!” 这话都没说完,手已不由分说捧住他的脸,在他颊上贴着亲了一下。之后还不罢休,趁着林闻安怔忪,揪住他衣襟,做出凶巴巴的样子:“你这几日总躲我作甚?手不让牵,抱也不给抱,忒可恶!你再躲着试试……” 她横着手掌,作势在他脖子前一划,喉咙里哼了一声。 林闻安被她亲得懵了,心也险些从这喉咙口倒飞出去,她见他这样儿,自己倒又忍俊不禁,满足又得意凑过来,这回变得更轻柔更为恋恋不舍了,小猫儿似的在他唇上飞快一贴:“我走了!” 说着便高高兴兴的,跟占了多大便宜似的,脚步轻快地跑了出去。 林闻安望着那消失在门框边的背影,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颊,又碰了碰嘴唇。 自打被先生武力“敲打”过一番后,林闻安便谨守承诺,想着未正式定亲之前,不能再有逾矩之举。另一头,他阿爹林逐也在尽力弥补,在众人都在为春闱沸腾喜悦之时,不动声色地请动了汴京城里有名的宁媒人,打了一对金雁,上姚家去提亲说合。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85节 看到了媒人,也看到了带来的足金大雁,那不论如意如何用美食投喂、好言好语解释劝慰都不为所动的姚启钊的脸色,这时才算真正松动了。 如意虽说得有点道理,但……这才是正理儿嘛! 如今庚帖已换,拿去合八字、择吉日了,两人之事总算向前迈了一大步。本以为即将定亲,先生会松口,但他仍然盯得紧,两人即便是为了编纂书册之事正经交谈,先生也会牵着狗,极为“不经意”地在窗外路过。 有时还会打个呼哨,派铁包金嗅着味道过来查岗。 这几日,林闻安照常往来,心头那根弦却也绷着。偶有无人处,如意眨眨眼,想悄悄拉他的手,他便下意识有些躲闪。 没成想,这点躲闪,全被如意记在了账上。 今日才有这番“发作”。 为此林闻安也十分苦恼,一面是先生仍虎视眈眈,他不能违背答应了先生的话,一面又是如意的话,他似乎哪边都不能不听……可听他爹说,最宜过定的吉日约莫得定在六月里,算起来,还得等上六十多日。 这日子……可要怎么挨到夏天呢? 林闻安坐在那儿,眉头微蹙,苦苦思索了半晌,窗外忽地传来人声,是姚如意与周榉木师徒几个谈话的声音,便起身走到铺子的窗边去看她。 她站在知行斋门口,手里卷着一大摞图纸,仰着脸跟周榉木比划。她个子不高,劲头却足,一会儿踮起脚,两只手大大地画了个圆;一会儿又小跑几步,指着那老屋檐角,说着什么。 日头斜照,映得她鬓角几缕碎发亮,连眉目也被春日照亮似的,神采奕奕。周榉木入神地听着她的话,一路点着头,师徒几个跟着她,抬脚迈步,便都进了知行斋的门里。 巷里霎时空了。 王雍正巧微服过来,堂堂府尹大人,身边一个人没带,穿了件朴素的粗布袍子,背着手便悠悠进了姚记杂货铺,便见好友倚在窗边,对着空巷看得静静出神,他便走到他身侧,也探头顺着他目光看去,却什么也没看见,一脸疑惑问道:“这巷子,有什么好看的?” 林闻安这才发觉身边多了个人,歪头又看了看已无人影的巷子,才挑了挑眉微笑着回应道:“好看啊,怎么不好看?” 王雍撇了撇嘴。 “你来做什么?”林闻安收回了目光。 王雍朝巷子外努努嘴,压低了声:“御驾在外头呢。官家同鲁王殿下要微服去玉津园春猎,约你一块儿去呢。” 林闻安略一沉吟。玉津园不远,在南薰门外,倒不算麻烦。若要去陈留那样的远郊山林,他便懒得动了。只多问一句:“可叫人戒严了?” 王雍摇头笑道:“自然没有,官家的脾性你还不清楚?他若是要驱逐百姓,仅供他一人享乐,何必微服出来?” 林闻安也想到了,点点头,那还是随着去吧。 玉津园在城南南薰门外,原是后周旧苑,太祖朝时扩建,之后便成了皇帝游幸、宴射和观稼之所。园内设有兽圈和禽笼,豢养着来自天竺的狻猊、交趾的驯象等珍禽异兽。 但玉津园也并非什么神秘的皇家园林,自打官家登基后,他便下旨,每年上巳节、寒食、清明、浴佛节等大小节日,皇家的玉津园、琼林苑、宜春苑都会对平民开放,供游人踏春游玩。 更别提原是皇家池沼的金明池,除了每年演武时那几个月要训练水军时,平日里也都供给百姓们春夏戏水、赛龙舟,秋冬嬉冰演关扑了。 官家与先帝不同之处也在此,他身为太子时曾多次溜出宫禁见过民间疾苦与平民的日子,对于官吏与士族,他心里更为怜悯市井百姓。 宫变时,东宫属臣惨遭晋王叛党屠戮,汴京城中的百姓却有不少暗中为囚禁中的官家传递消息的,甚至还有人冒着杀头的风险,偷偷开了地窖,收容接济太子党官吏。 登基后,官家没忘了拥戴他的臣民,将自己的所有园林皇苑尽数开放,还允许百姓在御街、宫门附近摆摊儿做生意,从不许禁军驱逐。即便有百姓把鸡鸭猪羊扔进宫墙,想骗他的钱财,他也忍了。 只是这么一来,他的安危便很叫人悬心,曾也有辽金间人趁机作乱的事情发生,有一回更是惊险,那刺客都混入禁中了,幸好官家虽胖,却自幼习太祖长拳,是个身段极灵活的胖子,矫健躲过突如其来地第一招后,那刺客很快便被禁军拿下了。 一听他又是微服溜出宫,林闻安便开始担心这个了,细细问明官家带了几人,见预备的人手还算充足,才点点头,回屋换了身便于骑马的窄袖胡服。临走前,与留在家里看屋子的、月月带来的小丫头也嘱咐了一声。问了问月月和他爹又去哪儿忙了,得知去几个寺庙约高僧算日子了,才点点头,随王雍一同出去。 刚出门,却又想起如意,怕她挂心,便叫住正兴冲冲跑来玩的小石头,指了指知行斋,叫他去传话:“去跟你如意阿姊说一声,我这两日奉诏随侍,暂时不回来了。” 小石头瞥了眼王雍,极有眼力见,什么也没问,乖乖应了。 终于要走了。 王雍见他来来回回磨叽得不行,都忍不住摇头:“林明止,你何时变得如此婆婆妈妈了?一句话也要交代半天。” 今日日头大,林闻安正慢条斯理地戴叆叇,隔着镜片,凉凉瞥他一眼:“我要定亲了。” 王雍莫名其妙,谁问你这个了? 林闻安系好垂落在耳后的银链子,理了理袖口,淡淡道:“你这等出个远门,妻子都懒得关怀你的人,是不会懂的。” 王雍大为破防,像被踩了尾巴似的,气得声音都拔高了:“谁说我家琇姐不关怀我??再说了,”他指着巷口,“这叫出远门吗?我们是去一趟外城,去的是南熏门!不是去岭南的南剑州,这也能叫出远门吗??” 林闻安不答,只斜睨了他一眼,一副理所当然“出了家门便是远门”的模样,便施施然往前走了。 王雍立在原地磨了会儿牙,瞪着他的背影,不服输地叫住了一个蹲在巷子口晒太阳等活儿的闲汉,给了他二十文钱,咬着后牙槽嘱咐道: “你!你这就去惠民巷王家传个话,告诉我家里的夫人,我这两日也奉诏随侍,不回家了!叫她万不必担忧!” 闲汉喏喏应声。 王雍这才气哼哼地甩开步子,去追腿长迈出几步便走得老远的林闻安。 可恶,这厮竟还不等他! * 知行斋里,姚如意刚听完小石头的话,正要多问几句,外头便有人喊了:“回来了!桂州回来的船到码头了!” 姚如意和小石头身子都是一震,拔脚就往外跑。 巷子里各家也都纷纷开了门窗,一个个涌了出来。一见来报信的是薛阿婆留在码头上的人,立刻便信了,也顾不上其他事儿了,俞婶子领头说要与薛阿婆一块儿去码头接尤嫂子夫妻两个,其他街坊哪有不去的? 于是人人结伴,纷纷赶车套马,拥住得了消息便已开始哭的薛阿婆和茉莉,一行人急火火往水门码头奔去。 往年四月,汴河水必然涨得很高了,今年却枯了大半,漕船排队过水门又被黄泥淤塞,水门边的杂役不断挖泥清淤,船行得极慢,才得以一寸寸往里挪。 挤挤挨挨的船顶上,各色旗幡蔫蔫地垂着。码头上人越聚越多,声浪嘈杂,即便是和旁边的人说话也几乎得用吼的。 人流几乎眨眼间便汇聚过来了,等姚如意一行人的车马赶到码头,放眼望去便全是彩幡、红绸与攒动的人头,把平日里灰扑扑总堆满各色货箱的码头挤成了庙市一般。 连小摊小贩也闻讯而来了,河风里竟然还飘起了炸果子的油香、蒸饼的热气,还有新折的柳枝柚叶的鲜涩味儿。 “看啊,放锚搭舢板了!” 不知谁激动地喊了声,岸上的人潮登时往前涌,匆匆赶过来的厢军和漕丁都拦不住人了,头一艘船刚有立在船头,便有人扯着嗓子喊名字了,很快此起彼伏都是嚷叫的。 茉莉个小,薛阿婆老迈,孟员外便把她架在自己肩头。小姑娘两只小手紧紧攥着孟员外的发髻,小身子绷得笔直,大眼睛一眨不眨,在那一艘艘大船间急切地搜寻,小脸上又是期盼又是焦灼,不知爹娘究竟在哪条船上。 说起来,她快要半年没见过爹娘了。 桂州路远,爹娘的音信便也断断续续,爹娘这半年拢共只写了两封信回来,一个是到桂州时报平安的信,还有一封便是回来路上的信。 自打出生后,她还没跟爹娘分开这么久。平日里玩着闹着会忘了这事儿,但夜深人静,依偎着阿婆睡觉时,她便会忍不住想念娘的味道,也会忍不住问:“阿婆,爹娘会不会死啊?” 自然会被薛阿婆骂:“呸呸呸,别胡说。” 茉莉便不敢问了,但却曾无数次梦见爹娘被青面獠牙的疫鬼用刀枪剑戟押着,说不回来了,以后让她要听阿婆的话,不能淘气。 她又时常抽泣着哭醒了,怕吵醒阿婆,只能将脸埋进枕头里哭。 此时,不少人已经开始下船了,走下船的医官与民间郎中个个都显得格外疲累和狼狈,不知是怎么的,岸上鼎沸的人声,眼见着这些身影,竟渐渐低了下去,只偶尔听得一两声压抑的啜泣。 去时何等意气风发的医官医娘、年轻学生们,如今大都瘦脱了形。好些人头发花白稀疏,胡乱挽个髻;即便是年轻人,后颈也刺眼地露着一片白发。还有几个人胡子拉碴,粗布衣裳皱得像腌菜,一条腿竟无力地拖在地上,全靠同伴搀着才能行走。 茉莉一个接一个,看了又看,只看见一张张风尘仆仆、黝黑干瘦的脸,都像,又都不像。前头好几艘船的人都下空了,还是没见着爹娘。 她有点想哭了,孟员外似乎感受到她愈发紧绷的身子,轻轻安慰道:“只怕在后头呢,莫急莫急。” 姚如意也踮着脚心急得很,终于等到第六艘船了,她好似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但又好似不太像,想嚷出来时便又咽了回去,她眯着眼使劲瞅,又拽拽旁边的俞婶子:“婶子,你看……那像是尤家嫂子么?” “哪儿……哪……”俞婶子也拿眼搜寻着,看到如意用手远远指着的,那一对正相互搀扶走下舢板的年轻夫妇,顿时一愣。 又瘦又黑的夫妻两个,都是面皮焦黄、眼窝深陷,尤嫂子几缕白发从包头的蓝布巾里钻出来。她手里紧紧攥包袱和医箱,腰背倒还直着。尤医官比她更瘦,半旧的直裰像挂在根竹竿上似的,胡子不得空修剪,乱七八糟地夹着好些白须,脸上刻满了疲惫的皱纹。只有那双眼睛,在深深的眼窝里,依旧还有着医者的沉静明亮。 “是!是他们!” 俞婶子确信了,几乎跳起来,挥手高喊,“青琅!青琅!尤医正!这儿!我们在这儿呢!” 茉莉立刻闻声转过脸去,在人群中遥遥看清父母的那一刻,小小年纪的孩子根本没法再忍受,向着他们的方向张开手臂,撕心裂肺大哭起来。 孟员外见了,趁着厢军不注意,驮着茉莉便冲进了人群里。 尤嫂子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与尤医官茫然地在来来往往、拥挤不堪的人群里站住了,也正四下张望。 孟员外已经大喊着,左突右挤地直冲了过去。 待看清扑到眼前的人影,尤嫂子干裂起皮的嘴唇不由哆嗦了起来,也赶忙张开瘦了不少的双臂,一把将冲着她就要从孟员外肩头直扑下来的女儿死死搂进怀里。 熟悉的怀抱令茉莉已经哭得更为厉害,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在她心中积攒了半年的念想、担忧、惊怕,全都在此刻,毫无保留地倾泻了出来。 梦里都是骗人的,没死呢,都好好的呢。 爹娘终于回来了。 第69章 寻常事 从此,便不再去想了。 尤嫂子等人回来是夹巷里一桩大喜事,合该庆贺庆贺,但两夫妻的形容委实太凄惨,接到人回去的路上,俞婶子摸了一把尤嫂子本来就细瘦的臂膀,摸得汗毛都竖起来了,只觉着就摸到一层薄薄皮贴着骨头。 不论是街坊们想摆酒洗尘,还是朝廷的宴饮恩赏,在见过回来的人后,都贴心地将这些暂且推后,先教众人好生将养。 迎了尤嫂子夫妇俩回来,大伙儿拿艾草叶子把两人周身都打了一遍,又请道观的炎道士来绕着二人念了些听不懂的经文,烧了黄符,最后念叨着百病全消、平平安安之类的词儿,夫妻两个总算回了阔别了半年的家。 尤嫂子牵着茉莉一进门,嘴边高兴的笑便僵了,眉头也锁紧了。 院子里,花木无人修剪,长得龇牙咧嘴;墙角煤饼灰积了一堆,旁边水缸边的墙面上还长霉了,地砖缝里的青苔也未刮净。门廊、房梁、窗纸和窗框的缝隙里,全蒙着灰!灰! 进屋一看,茉莉的衣裳也是,竟未曾按上衫下裙、四季分明、成套成套地叠成整齐豆腐块收进衣箱里,乱七八糟混杂不堪地塞在了里头。 尤嫂子只是看了一眼都快晕过去了。 灶房里就更不堪,锅底黢黑,灶台边满是油渍,锅碗瓢盆收进橱柜里怎么也没分门别类呢?第一层该放碟子勺子第二层要放碗第三层才放酱菜!油盐酱醋也要按瓶瓶罐罐的高矮胖瘦排好啊!抹布呢?天爷!她那分门别类、各有用处的十几条抹布呢?怎么就剩两条孤零零挂着了! 即便做不到她这般细致,那洗碗的也得三条,擦灶台的两条,擦锅的一条,擦桌子的一条,还有擦酱油瓶子的一条啊?还有扫地的笤帚、墩布也是,扫了院子不能扫屋子的,怎么都混在一堆呢? 尤嫂子只觉天旋地转,这半载的奔波劳顿、水土不服,竟都不及眼前这她眼里脏乱不堪的家中景象令她痛苦了。 她瞪着眼,手微微发颤,屋里转了一圈,实在捱不住,立时便要动手归置。亏得薛阿婆深知她脾性,死命拦着,还厉声呵斥了几声,硬是把她推进里屋歇息,才算勉强摁住了。 但尤嫂子也仅仅在屋里睡了一个时辰,两眼一睁,便扎紧发髻,挽起袖口,风风火火操持起来。谁劝都没用,家里没弄干净,她睡觉都不安生,方才做梦都在打扫房子! 薛阿婆、茉莉、尤医正,通通被她赶出门。她也不是非要一个人干,实是亲娘也罢,相公也罢,在她瞧来,都不如她打扫得干净,留在屋里反倒添乱。他们动过手的地界,她回头还得找补,重来一遍,更费工夫。 听见尤家乒里乓啷、灰尘漫天的大扫除声音,姚如意默默给那被扫地出门的祖孙三人各盛了一碗杂蔬煮,唤他们进自家杂货铺里吃。 薛阿婆瞅瞅女婿,又看看一脸呆滞的茉莉,无奈地摇摇头。 三人默默吃着杂蔬煮,听着家里的声响愈发大了,伸出头看去,尤嫂子竟然将家里的桌椅板凳通通都移到家门口来了,看来不把家里重新抹得一尘不染,她是睡不着觉的。 薛阿婆见状,肩膀一抖,立时对尤医正道:“我明儿就家去。” 尤医正忙搁下碗,咽下嘴里的吃食,诚心地挽留:“娘何必如此匆忙?我与青琅才归家一日,娘多住几日,一家子也好团聚。”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86节 薛阿婆坚定地摇摇头:“我与青琅过不到一块儿去,她像他爹,我随心所欲惯了,她在家,我便是掉一根头发都得赶忙捡起来,否则她能跟她爹一样,跟在我屁股后头一路收拾,受不了,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日子。” 喝过水的杯子立刻要冲刷、坐过人的椅子也要擦一遍、每日都要刷洗地砖,每日洗晒的衣裳也要当日午时之前便收叠下来规整清爽,薛阿婆实在想不通,衣裳上午叠与下午叠有何分别?自己这样一个随性之人怎会生出一个如此苛刻细微的女儿。 幸好闺女嫁出去了,夫家还都喜爱着她。 尤医正只好讪笑。 他成亲那么多年了,倒是早习惯了。成亲之后,他连修剪胡子都会小心翼翼地垫着帕子,末了还得蹲下身细细检视,确无一根遗落方罢。衣帽鞋子也是,会在门口便掸干净灰尘,才进屋。外头穿的衣服绝不可能搁在床榻上,一定也是换了家常衣裳,才能坐在床上。 自个做不到她如此勤快爱洁,便只能尽量把自己打理好。不给青琅添麻烦,否则,她真能一夜不合眼,直打扫到满意才会罢休。 茉莉也没想到,娘半年没见了,她都还没跟她多说几句话呢,自个便被娘无情地赶了出来,她往她爹身边贴了贴,被尤医正的手揽进了怀里,这心里才又安定了不少。 终于,赶在天擦黑前,尤嫂子总算拾掇停当。三人才能回家,当然,自然,门口又被尤嫂子盯着,用鸡毛掸子周身扫了一遍灰,才被放进屋。 话虽如此,薛阿婆到底又多住了几日才走。毕竟尤嫂子与尤医正刚回来,她嘴上嫌弃女儿太过爱洁,与她同住累得慌,心里终究是念着她的。在家给女儿女婿炖了好些日子的药膳,眼见夫妻俩脸上回了些气血,精气神也提起来了,才说要雇车启程回乡下去住了。 因她炖药膳这些日子,在灶房忙活完,薛阿婆自觉已经擦过了,地也拖了一遍,尤嫂子却还是前脚送她出来,后脚就进去里外抹了一遍。 给薛阿婆气得够呛。 非走不可了!这日子她一日过不下去。 临走前,她还来姚如意这儿扫了一圈货,那好使的长柄墩布,一气买了十几根,说要带回乡下送街坊亲戚。姚如意这儿的米饼、淀粉肠的肉浆、大辣片、猪油糖,连同各样合她口味的调料、咸菜,也装了满满一箩筐。 姚如意替她搬货就搬了两趟,笑道:“阿婆,您可少买些吧,得空多回来瞧瞧茉莉,到时再买也不迟。” 薛阿婆将新做的防蚊香包、各色用得着的药膏留了一堆给姚如意,摆手道:“当丈母娘、做婆母的,要识趣,知进退。小两口日子过得好好的,我常来搅扰做什么?再说,乡下大宅子住着,丫鬟长工伺候着,想逛庙会逛庙会,想赶集赶集,不比在这儿拘着自在?” 顿了顿,又满脸慈祥地拉过她的手拍了拍,道:“听闻你要定亲了,很好,林大人知根知底又这般俊俏,可比原来相看的那家好多了!也算苦尽甘来了……到时你要成亲前,别忘了也给阿婆也送张帖子,到时阿婆一定赶回来吃你的喜酒。” 姚如意与林闻安要定亲之事,早在前几日林逐请了宁媒人来时便在巷子里传遍了,俞婶子知道后,还大喇喇坐在姚如意的杂货铺门口,与银珠嫂子嘻嘻说笑:“要我说啊,姚家和林家那堵墙干脆拆了得了,反正林大人也从不走他们家正门,从此以后两家的门合一处开……” 把银珠嫂子说得噗嗤一笑,俞婶子问她笑什么,她光笑,却摆手摇头就是不说话,把俞婶子钩得不上不下,抓着人不放追问了好久,银珠嫂子才凑到她耳边小声笑道:“这不跟跟上门女婿似的。” 俞婶子听了也哈哈大笑。 可不是么,且听林大人他爹的意思,操持完儿子的婚事,他还得回抚州打理家业,那林大人还得在京为官,可不就成了上门女婿了么? 这“林大人要当上门女婿咯”的谣言后来都传到姚如意耳朵里了,她红着脸去寻林闻安,小心地问他知道不知道? 他却揉了揉她的脑袋:“知道。” 知道?姚如意吃惊地看着他,既然知道,怎么不澄清也不生气么? “嗯,我都知道。”他笑了笑,转身走了。 姚如意站在原地半晌,才想明白了他没有说出口的意思,低下头,有些羞涩地捏了捏自己发烫的耳廓。 经了这些,如今再被薛阿婆这般打趣,都不算什么了。 虽说此时的寻常女子被人当面提及婚事,早臊红脸了,但姚如意脸皮厚,一点儿也不害臊,反倒笑嘻嘻拉着薛阿婆胳膊,把拇指食指伸出来捻了捻,鸡贼地笑:“那敢情好!阿婆您可别忘了,到时要给我包个顶顶大的红封!” 薛阿婆被她那赖皮样儿逗得前仰后合:“好好好!” 之后,尤医正亲自驾车送丈母娘出城,到了傍晚才又赶回来。 拴好车马,推门进屋,桌上饭菜已摆齐了:焦糊的鸡翅、烙得干硬的鸡蛋饼、焯过火软塌塌堆在碗底的菠薐菜,还有一盆飘着股子原始土腥气的鱼汤……尤医正艰难地咽了咽唾沫,幸好返程回来之前,娘似乎料到了什么似的,塞给了他三个馍馍路上吃。 但……再抬眼,看到灯下女儿与妻子笑眯眯的脸,他又安心地笑了。 如此难吃但平常的日子,也叫他心生眷恋啊。 尤家的日子重归平静。天气渐渐变暖,草木愈发茂盛,阳光浓郁,经过几场大雨,汴河的水位终于又涨起来了,可以赛龙舟了。 转眼便快到端午了,四处开始飘着粽叶、雄黄和青团的味道。 听闻殿试的日子也定下了,国子监中唯有程书钧、卢昉排在乙榜前三十,能入禁中面圣,两人这段日子时常被冯祭酒叫去嘱咐,细细说明了宫里的忌讳,生怕他们行差踏错,把国子监的脸面丢了。 姚如意则还在忙着自己的生意:知行斋要歇业翻修,孟员外那边“三五”的买卖得照应,杂货铺的进出货更是日日盘算、清点,她忙得陀螺似的转,几乎没个歇息的时候。 连自己正和林闻安走着“六礼”这事儿,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直到月月来寻她,说她爹已同姚爷爷议妥,两家该拟“礼书”了。 礼书是记录聘礼详情的清单,里面会详细罗列男方赠予女方的聘礼名目,金银绸缎、房契首饰等,都要一应罗列分明。 故而这会子,说要她同去金银铺子选看金器,金器虽要时日定做,但先定好了样式,才好仔细地写入礼单中。 姚如意这才猛地回过味儿来:聘礼!竟这般快了? 月月还奇怪呢:“快么?我阿兄还嫌慢呢!” 上回他听说合八字定亲的日子怕要到六月,还不信,自个夹着本通书,去衙门之前特意拐到司天监,请专门修历法天文的老天官又重算了好几遍,果然合他与如意八字的日子就得到六月,前头都没什么好日子,他这才不甘不愿地认了。 姚如意挠挠头,她还以为成亲的事儿要筹备很久呢。 不过也好,成亲了便不必再躲着阿爷了,整日在自家偷鸡摸狗,寻机偷亲林闻安也很辛苦呢。姚如意心里想,择日不如撞日,当下便唤丛辛看顾铺子,下午就腾出空,与月月结伴逛金银铺子去了。 林闻安本想告假陪她们,谁知官家又把他叫进宫里去了,听闻是要拟恩赏这次远赴桂州医官、郎中们的诏书。毕竟林闻安身上还有个官职叫“天章阁侍制”,要负责起草诏令,便将人叫走了。 人去不了了,林闻安便遗憾地解下了自己腰间的荷包,连着钱庄的存根,一并留给了姚如意,让她们尽情花,拣重的金器打。 月月和姚如意反倒都觉着他不去正好,两个姑娘家悠悠闲闲逛上一整日,挑挑拣拣,说说笑笑,岂不快活?到时还能去脂粉铺子也逛一圈,何必带个面脂面膏面药都分不清楚的呆头鹅呢? 这段时日,姚如意与月月很快便相厚了起来,月月性子极好,每日都笑眯眯的,两人年纪相仿,脾性也投,一日三餐连带两顿点心都常在一处。月月还教她骑马,得了空便相约去瓦舍看杂耍百戏,实在太逍遥了。 这日出门,两人带上了月月的小丫头,牵了大黄,套了辆宽大的青布篷车,车上搁了两袋米饼,两只大葫芦里灌满了甜乳茶,两人都打扮一新,哼着小曲便上了街。 姚如意她们前脚刚走,巷子口便来了个熟悉的微胖方脸学子,守门的老项头探头一瞧,这人背着姚记的书囊,书囊上绣了一堆的汪汪猫头,再看那脸,眼熟得紧,想来是常来知行斋的学子,因此没多问,摆摆手便让他进去了。 康骅这回没有亲戚带路,想了一肚子的说辞,正担心进不来,没曾想那老厢军竟没盘查,心头一喜,冲老项头微微点头,脚步轻快地闪进巷子。 走到一半,便发觉知行斋门前冷清,不似往日。 遭了,竟没有开张! 急匆匆凑过去一看,里头天井里乱糟糟的堆满了木料,门板上贴着张大大的告示,写着知行斋停业翻修云云。 盖二层楼不是简单的活计,只怕要过一两月才能重新开张了。 康骅失落地看了半晌,只好转身去杂货铺了。 他还想喝乳茶呢! 杂货铺门前多支了几张小矮几和条凳,只是地方逼仄,挤坐着并不舒坦。大多学子买了东西便匆匆回南斋学馆,只有三两个还坐在那儿,就着矮几,正慢悠悠吃着炙得脆皮油亮的肉肠,喝着热气腾腾的杂蔬煮。 康骅走过去时,偏偏里头还个人耳朵灵,听见脚步声,嘴里叼着半截肉肠转过身来,还看了他一眼。 真是冤家路窄,那人正是卢昉。 康骅脚步便顿了顿。 卢昉见了他,倒没有如先前那般挤兑,好脾气地显出几分意外之喜,嘴里“咦”了一声,笑着招招手:“你又来了?恭喜啊,乙榜第十六!” 说着还用手肘挤了挤旁边的孟博远,让他挪出点空位,“来知行斋喝茶的吧?可惜了,这段日子都开不了门。过来坐坐?” 康骅面上矜持,还是依言过去坐了,还正色道:“你是二十,我是十六,我可没看你卷子。” 卢昉翻了个白眼:“你怎么还记着这事儿呢?” “我得说清楚。”康骅哼了声,他在这事儿上很较真,这话即便是玩笑,他也得分说明白,万一不清不白地传出去,他的名声不是毁了? “好好好,我的错,我误会你了。今儿我请你吃点心赔罪成了吧?”卢昉大大咧咧地说着,他站起身,朝铺子里忙碌的丛辛喊:“再来两根肠!一碗‘财源滚滚’!” 康骅听得新奇:“财源滚滚?何解?” “喏,”卢昉指着旁边孟博远碗里,“就是这杂蔬煮,多加白菜、肉丸子、炸豆腐。白菜通‘财’,丸子圆滚滚,炸豆腐是‘富’嘛。”他咧着嘴笑,“都是春闱前,大家伙儿图个吉利瞎起的。好玩吧?” 康骅心想,有这功夫不如多读几本书呢。 春闱已过,国子监与辟雍书院之间那股绷紧的弦也松泛了些。孟博远吸溜一口汤,凑过来好奇地问:“你们书院,这回有几个够格上殿试的?” “约莫……六人吧。”康骅想了想。 他这个名次,在辟雍书院里也不算顶拔尖。 孟博远顿时咂舌:“这么多?” 他们国子监可只有程大和卢昉两个。 康骅耸耸肩,神色平淡:“我们书院里头,出身士族与出身市井的学子各半,历来如此,考得好的极好,但差得也不少,高低分明。” 他没往下说,书院里那些家世好的,即便因家学渊源春闱名次不错,但经吏部选官,也鲜少能得重用。官家厌憎士族已人尽皆知了,因此大家对能否入殿试,其实也看得淡了。 念及此,康骅轻轻叹了口气。他也是落魄士族子弟,有时也觉着没意思,寒窗苦读,结果不过尔尔。可不读书,又能如何? 他心头微酸,看着眼前两人,话里便带了些刺:“若非你们今年撞了大运,出了那本‘三五’,押中了题,依着往年,你们登科人数也不过百人上下,哪能一下压过我们辟雍书院?” 而且乙榜头名还在国子监。 况且那乙榜头名程书钧,原本在两所官学旬考合榜排行时也不过中上,此番竟跃居第一,可见那“三五”对原本底子不差的人助力更大。 康骅想起自己春闱后方知此书,心中更是懊恼。 孟博远便哼了声:“你们那头不也是靠家学助益良多?咱们各靠各的,大哥别说二哥。” 康骅听得心里更为烦恼,忽听卢昉道:“对了,听冯祭酒和林大人提起,官家似有意下诏开制科。林大人说他可举荐我等。你们辟雍书院,可有人打算去试试?听闻就在下月了。” 制科!康骅心头猛地一跳。 这可是大宋收揽“非常之才”的特科,不常开,上回好似还是太宗朝的事。能应制科者,需得翰林院学士或是高官荐举,且多是已有进士出身或官职的士人。一旦高中,便是“儒者之至荣”,远非寻常进士可比。 制科录取分“三等”“四等”“次等”(无一等、二等,三等便是为最高等)。之前主持变法的王相、范公当年便曾幸运地被举荐参加制科,他们正是第三等,被称为状元中的状元,名动天下,被授官破格。 毕竟进士状元一般授“将作监丞、通判诸州”(从八品或正九品),需逐级晋升;而制科第三等授官职权更重,多入翰林院、枢密院、秘书省,还会被视为“天子亲选”。 想到制科之事,康骅顿时激动起来,旋即又被一股不平之气攫住:“我们……竟还不知此事!”他声音里透着委屈,又是这样!国子监内舍生,消息总比他们灵通。 都是官学,这也太偏心了! 卢昉奇道:“你们书院祭酒竟不知?” 康骅一愣,猛地想起:书院里几位老博士,前些日子为国子监押中题一事,进宫面圣讨说法,结果被官家斥责,勒令回家思过去了……想必因此才断了消息。他脸上顿时有些讪讪。 不过听说了这事儿,康骅哪里还坐得住,霍然起身:“此事要紧!我这就回去禀告书院的先生们!”话音未落,人已急匆匆转身,袍袖带风地走了。 孟博远捧着碗,吸溜着最后一点杂蔬煮的汤汁,看着康骅远去的背影,问卢昉:“你好心告诉他这事作甚?” “迟早也会传开的,不过小事而已。”卢昉笑了笑,只低头拨弄着碗里的肉丸子。他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想:自己与康骅名次相近,出身也仿佛,过了吏部试,十有八九便是同僚了。 同僚么,自然该早早结些善缘。 当旁人还沉浸在金榜题名、成了进士的喜悦里,还没从学子的身份转过弯来时,卢昉却已在他父辈族叔的提点下,开始为日后那漫长宦途,悄悄铺路了。他不像康骅那般悲观,对自己的未来,心里倒还算镇定得很。 只要不犯霉运,卢昉心想,官场走一遭,有何怕?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87节 此时,程娘子的裁缝铺里,也静得很。 午后的阳光斜穿过窗格,细碎落在书案上,拉出长短不一的光斑,里头浮着细细的尘埃。 程书钧就在这光影里呆坐着,许久不曾动过。 他面前的桌案上,静静躺着一只小小的葫芦牌。那牌儿上烙画得很精细,汪汪的胖乎猫头憨态可掬。程书钧的目光凝在那猫头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案上划着,却终究没有碰它。 家里常年都有各色衣料绒线混合的、略带沉闷的气味。窗外偶有行人低语或车马辘辘,传进来的声响也像是隔着一层,模糊得很。 他又定定望了那没能送出去的葫芦牌几眼,末了,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触到那微凉的、刨得光滑的表面,顿了一顿,终是五指收拢,将它紧紧握在了手里。 那小小的物件硌着掌心,他拉开书案最底下一层抽屉。抽屉里头空落落的,只铺着薄薄一层写过的旧宣纸。他将握着葫芦牌的手伸进去,松开,轻轻一放。那点微小的重量落在纸上,几乎听不见声响。 他又用手背往里推了推,将它彻底压进了抽屉最深的角落。 抽屉合上,锁眼儿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他松了手,也像在心里也落了锁。 进士及第的喜悦早已在听到姚小娘子即将定亲的消息后彻底消退了。想起阿娘说的,人总是一边得意,又一边失意……他垂下手,目光从抽屉移开,转而投向窗外那片,被窗上的木格子切割成一块块的天空,眼神空茫茫的。 从此,便不再去想了。 再也不想了。 第70章 谢谢你 要抱。 夏初的风,已带了暖意,吹得人背上微微发黏。伴随着程书钧和卢昉等人赴殿试的消息,也伴随着夏春之交的六月到来,姚家与林家这边,三书六礼也总算慢悠悠地换完了定帖。 据礼书所列之聘礼,择了吉日将财物送至女方家。 有趣的是,林家与姚家不过相隔一堵墙。 为显郑重,林逐将自家中门打开,将预备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田契车马用红绸捆扎好,还请了一班吹鼓手,唢呐铜锣热热闹闹地吹打起来。聘礼队伍从林家大门抬出,大大地绕了一个圈。一抬抬红绸裹着的箱笼、扎着彩绸的匣子,在日头下十分惹眼。街坊邻居都站在门边笑看,小石头、茉莉、小菘好奇得追到巷子外头去看,还跟着队伍一路跑回来。 绕足了排场,才慢悠悠转回夹巷,最终从姚家的院门抬了进去。 这才显得这婚事定得不那么随性了。 按《汉书》中记载,聘礼中必须要有“玉、帛、马、雁”。因此,林家送来的那一堆金堆玉砌、满载绫罗的聘礼中,果然也如林闻安坚持的那般,连那匹白花毛的马也被扎了大红绸花,一起拉到姚家来了。 当时姚如意还不知道,后来仪式完了,她没忍住偷偷把礼书打开翻看,才发现这匹马,被端端正正登记为“驽马,其名车子,一匹”。 姚如意:“……” 半晌,才笑出声来。 礼记也有云:“纳征者,纳聘财也,征,成也。”聘礼下了,亲事便算正式定下。接下来便是又一轮地请风水先生选定吉日、与女方商定婚期,写成“期帖”,再托媒人送过去。 之后,便只等着成婚那日了。 这些繁文缛节,姚如意与林闻安两个当事人,是一点插不上手,全由姚爷爷和林逐两个长辈,并那位年轻干练的宁媒人操持商议。 好些时候,姚如意还需避嫌,连好奇过问一声,都被姚爷爷赶走,说是不合规矩。 她的婚事,姚爷爷操持得极为仔细认真,正好这段日子知行斋歇业翻修,日日敲敲打打,他便全身心扑在了姚如意的婚事上,连姚如意须与林家交换的庚帖、定帖,都是他在灯下亲自写的。 如头一回替姚如意写小卖部的开业招子一般,他每个字都写得极认真,也写了许多遍,最后才挑了一份字迹最为工整满意的。 姚家在京中亲族稀少,只有个姚季。为着能让姚如意潭州的舅父舅母、堂伯叔父们得空派人来京“撑腰”,婚期便定在了中秋之前。此时已有“尊舅重亲”“舅父不到,宴席不开”的礼俗了。且舅舅到了,还必得坐“大位”,舅舅不动筷,旁人是不能先开席的,否则便是对娘家人的不敬。 原主记忆里潭州的舅舅,已多年未见,只剩下一丁点的记忆碎片。姚如意在原主记忆里搜寻了很久,才想起一件她幼时在外祖家的事。说不清是几岁了,容貌也忘记了,只记得是个性子最是跳脱的小舅舅,曾偷偷带她溜上山逮兔子,结果她不慎从山坡上滚了下去,哭得震天响。 那山坡颇陡,当时也还是个少年郎的小舅舅,毫不犹豫跟着跳了下来,背起她咬牙往上爬。爬几步,滑一跤,几番折腾,终是力竭。 滚落好几次,两人成了泥狗子,最后便不得不放弃了。小舅舅只好打了呼哨,叫自家识途的马儿跑回去报信,便搂着还很小很小的原主,两人满脸泥,躺在山坡的草甸底下教她指认傍晚早亮的星星。 不着调的少年怎会正经“天枢北斗”之类地教呢,只会哄小孩儿似的胡诌:“那是大狗星,像不像狗?那是大馒头星,唉,饿了……” 风拂过身下的草甸,山间的星河,一直倒映在原主的记忆深处。 这也是非常稀少的,在原主留给姚如意那满是晦暗孤独的记忆中,不愿被她忘怀、一直被她珍视、反复摩挲的回忆。 想来她在潭州的日子,过得应当还算不错。 不谈曾寄居抚养的渊源,那几个仍在潭州的舅舅、亲族,按礼数也要来的。姚启钊都极为郑重地写信去请了,不论人愿不愿意大老远过来,帖子一定要到。 只是,信写完,他便把自己关在屋里,许久没有出来。 姚如意那日在知行斋监工。 加盖的二层楼,历时颇长,终于快封顶了。 但没法子,盖二层楼比普通平房难得多,后来周榉木都不敢自个挑大梁,又找来几个相熟的木匠帮手。 那天也正赶上要吊梁木,这是大事儿,也是难事儿,吊梁木之前,周榉木几个木匠还设了香案,虔诚地烧香摆过了鲁公,才敢开始干活儿。 杉木杆子搭起的架子高耸,顶上铺着木板。周榉木师徒几个站在上面,手边是拴着粗麻绳的滑轮在吱呀作响。梁木两头凿了孔,穿了粗大的浸蜡麻绳,下面的人喊着号子,奋力摇动绞车。上面的人则绷紧了晃绳,小心翼翼地牵引着那沉重的巨木一点点垂直升高,不敢有一点偏移。 姚如意仰着头,两手不自觉攥着衣角,看得屏住了呼吸,脸都憋红了。直到那梁木稳稳当当地嵌进檐柱的梁槽,楔入木楔,她才长长舒了口气。 见一切顺利,姚如意才折回小院,打算给木匠们炖一大锅羊汤,泡些馍馍给木匠们补补。她刚把羊肉炖上,面团也揉好了在醒面,便在围裙上擦擦手走出来,闭上眼,仰头伸了伸懒腰,将脸浸在了越发浓烈的阳光里。 她很喜欢夏天,虽然溽热,但有种生机勃勃活着的感觉。 如今,立夏已过,暑气也悄然聚集起来了,如今早晚还有些凉爽,但午时却很有夏日的味道了,姚如意杂货铺里的茶汤,近来都换成了薄荷水与绿豆汤。 今日日头大,做活的木匠们定然热得慌,她想着把铺子里熬好的绿豆汤也送一桶到知行斋,转身时却瞥见爷爷的房门依然紧闭着。姚如意脚步顿了顿,有些疑惑: 早上便关在屋子里写信,如今还没写好吗? 想了想,先舀了一大桶绿豆汤出来,唤来三寸钉和丛辛帮忙送到知行斋去。又另盛了几碗,其中两碗先从角门端去给月月和林逐。 他们父女两个也正在屋里写喜帖。林闻安要成婚,还在京中的那些林氏族人自不必说,抚州亲厚的族人也得叫来,正对着族谱一个个写下去。月月在一旁帮着裁红纸,请柬得用红纸写。瞥见桌上已堆起一小摞写好的红帖,姚如意脸上难得地浮起一丝羞赧,放下碗就匆匆要走。 惹得月月坐在那儿嘿嘿直笑。 姚如意哪里肯在好友面前吃亏?听见笑声立刻回头冲月月扮了个鬼脸,扬声打趣道:“今儿驿夫又扛着麻袋进巷子啦,想必是抚州温家的信又到了吧?” 月月的笑声戛然而止。 月月的夫婿因是武职,未得上峰调令,不得擅离驻地,妻子跑了也没法子来追,心里焦躁,却一点法子也没有。只好把满腹的委屈、惦念、告饶都写成信给她。但他也写得太勤,恨不能把营房里的鸡毛蒜皮、饭食咸淡都写上。抚州与汴京又相隔甚远,有时前一封信在沿路漕运码头上耽搁几日,后一封信都能追上来。 五月初五端午刚过没几天,头一回,驿夫扛着个大箩筐进了巷子,直送到姚家门口。但里头箩筐里满满当当,全是给月月的信! 月月闻声出来,盯着那箩筐,眼珠子都定住了,半晌没言语。驿夫也是一脸古怪,看看箩筐,又看看月月,挠了挠头,十分不解。姚如意正在廊下给姚得水和汪汪梳毛,远远瞧见这一幕,笑得差点从廊凳上跌下来。 自此,这信便再没断过。 月月懒得回那么多,有时想起来,才提笔回上一封。可过个二十来天,准又能收到厚厚一沓,十几封是常事。信的内容无外乎是:娘子究竟何时归?营中新来了个伙夫,菜炒得齁咸,难吃得很;昨日操练,扭了腰,好疼啊…… 絮絮叨叨,撒娇装相,琐碎得很。 更有甚者,偶尔拆开一封,信纸皱巴巴一团,墨迹被水渍晕开大片,模糊不清,腻糊糊地写了一整封信都是思念。 月月拎着信纸角,皱着鼻子,面上嫌弃地抖开:“瞧瞧,又不知是鼻涕还是眼泪!一个大老爷们,总是对着我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还作势要往火盆里扔,但手腕扬了扬,终究还是没舍得,只把那信纸用镇纸压平了,塞回信套里,往桌角一丢。每当这时候,姚如意便也会意味深长地瞅着她,笑话她。 从林家回来,姚爷爷那屋的门,还是关着。 姚如意便端来绿豆汤,上前轻叩两下,没想到门并没有关紧,门轴“咿呀”一声,自己便开了条缝。 屋里暗沉沉的,窗扇未支,布帘子垂着,被风撩起一角,透进些微光。 她便推门进去了。见姚爷爷独自坐在案前,背佝偻着,头微微低垂。手边摊满了信纸,墨迹斑斑,有些杂乱。 “阿爷?”如意轻声唤着,走过去,先把汤搁在桌岸上,便利落地把那扇糊着绵纸的木窗向上支开,又将布帘卷起,光一下子涌进来,照亮案上纷乱的纸笔。 她回头问道,“写字怎么不开窗呢?那么暗,仔细伤了眼睛。” 姚爷爷这才像从一场大梦里惊醒似的,迟缓地抬起头,脸上挤出一点艰涩的笑:“写得入神,忘了。” 目光落回案头写好的信笺上,他有些颤抖地,慢慢将信纸叠起,套进素白的信封里,慢慢的看了会,才声音有些低沉,带着说不出的怅惘:“还记得那年,把你从潭州接来汴京,你哭得凶,直喊着要回去寻你外祖母……后来阿爷日日带你出去耍,买糖人儿,看杂耍,你才肯露个笑脸。日子……过得真快啊,” 他顿了顿,望着窗外,初夏微燥的风,吹得巷子里的榆树叶簌簌作响,他低低地说“一晃眼你都十九啦,如今真的要嫁人了,阿爷还怪不舍得的。” 方才屋子里昏暗,姚如意方才没看见,这会子转过头来,才发现姚爷爷眼圈和鼻头都发红,心里不由一酸,她几步走到案前,蹲下身,仰脸望着姚爷爷,故意半开玩笑地安慰道:“阿爷,你这就没道理了。我是要嫁人了,但你不想想我嫁得多近啊?别人回娘家,套车坐船几十日才能到,我呢?脚一迈一拐,哎,又回来了!” 姚启钊本来伤感着呢,被她逗得一笑。 “说不准啊,日后这院墙真拆了,我们还住一个院里呢!”如意顺势握住阿爷粗糙温热的手,又笑着打趣,“到时候只怕你又会嫌我唠叨、烦人了。” 姚启钊点点头:“小妮子,是挺烦人的。” “阿爷!” 初夏的风一时热乎乎地灌满了屋子,拂动着爷孙俩的衣角。 姚启钊笑了,垂眼,用宽厚的手掌轻轻揉了揉如意的发顶,忽而又叹了一声:“日子过得真快啊……” 姚如意也点头,是啊,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过着不觉得,但忙着忙着,不经意间,一年也就到头了。 爷孙俩又闲话了几句,忽听得隔壁知行斋那头传来“砰砰”敲墙的闷响。姚如意由此想起了要做的羊肉泡馍,见姚爷爷没什么事儿,便赶忙起来,要去忙活了。 “阿爷我先去忙咯,你写累了就歇歇,喝点绿豆汤,午时,我们也吃羊肉泡馍吧!” 姚启钊颔首:“去吧,去吧。” “您歇着吧,一会儿做好了我叫您啊。”她说着转身,步履轻快地跨过门槛。脚刚落地,身后却传来一声低唤,带着迟疑:“如意。” 姚如意回头。 姚启钊抬起那张苍老、沟壑纵横的脸,定定地望着她。 明亮的光线里,他浑浊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梗在喉头。嘴唇翕动了几下,才艰难地挤出话来,声音又轻又哑:“你原在潭州过得好好的。是阿爷想着不能总寄居在外家,硬把你接来汴京,倒叫你遇上了那些糟心事。若没来,没准儿……你更自在些……”他避开姚如意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案上一张信纸的边角,声音更轻了:“你……怪不怪阿爷?恨……不恨阿爷啊?” 姚如意一怔,想起原主记忆中如此珍视的潭州,但她还是用力摇了摇头。过往的回忆,总是会随着时光流逝愈发显得美好,何况……她笑着对姚爷爷说: “阿爷,虽说我叫如意,但是我也知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若总想着‘当时若怎样怎样’,总觉得没选的那条路才是康庄大道,那日子还怎么过呀?其实怎么选,人这一辈子都会遗憾,哪条道上没刺呢?眼睛生在前头,就是教人向前看的。” 她知道这或许便是姚爷爷的心结了,故而极坚定地告诉他:“阿爷,我一点儿也不怪您,我得谢您啊!谢您不像别家那些长辈,只顾惜自家名声体面,不管家中女子的死活。是您那么勇敢,那么硬气地给我退了那门亲,护住了我。要不,我今儿哪能遇上林闻安?哪能过上如今这样松快自在的日子?我现在很好。” “我很好,阿爷。” 阳光透过窗棂,她便在阳光里微笑。 姚启钊眼眶瞬间又红了。他沉默着,良久,才道:“妮儿……多谢你了。” 姚如意一听姚爷爷叫自己妮儿,隐隐便知晓不对劲,见他面上笑着,眼底却似乎很悲伤,她鼻头一酸,却还是欲盖弥彰地叹道:“您又糊涂啦?您跟我,说什么谢啊?” 姚启钊果然没再说话了,似乎真的突然又糊涂了似的。他有些僵硬地、缓缓地别过脸去,只留给如意一个沉默的侧影。 “那我去烧饭了,您歇会儿啊。”姚如意无奈,只得又叮嘱一声,转身离开。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88节 她的脚步声在廊下渐行渐远。姚启钊这才慢慢转回头,目光追随着那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再低下头,便有一滴泪掉了下来。 方才,他没糊涂。 给潭州的亲族写信时,他忽而便想起了那天的事情。 他被学生们稀里糊涂的课业气得满脸通红,从学斋里下值回来,屋里黑灯瞎火,如意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垂泪。 自打从姚季家回来,这孩子便总是郁郁寡欢,时常独自掉泪,他想尽法子也难逗她开怀。那天他心绪也烦乱,只硬邦邦地宽慰了几句,便转身钻进灶房,想烧点热水,胡乱煮两碗汤饼对付一顿。 汤饼煮好,唤她来吃,半晌不见人影。姚启钊端着碗走进她屋子,刚递过去,碗就被陡然激动、仿佛崩溃了的如意挥手打翻了。 陶碗碎裂,滚热的汤水溅了一地。 她猛地抬起泪眼,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绝望的疯狂:“阿爷!你当初为什么要把我从潭州接过来?!要是没来汴京就好了!要是你不要管我就好了!我至少……至少不会遇上这些事!不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放荡、私通、不知廉耻!不会经历这么些令人作呕的腌臜事!” “当初为何要管我?为何要接我回来?” “为什么要给我定亲?为什么要选邓家?为什么独独是我?为什么偏偏我要遭这些罪!为什么!为什么啊!” 唯一的孙女儿,在他面前,一改往日的沉默腼腆,像疯魔了般大声哭喊着、质问着、怨恨着……字字句句,如无数刀枪剑斧砸向了他。 姚启钊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如意激动得浑身颤抖,似乎不想再看到他这个阿爷了,尖叫了一声,还猛地将他推出门外,重重摔上了门。 姚启钊失魂落魄,茫然四顾,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昏昏沉沉竟又走回了学斋。学斋里,学生们刚被他骂过,读书声都透着一股心虚,他却没有留意,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如意那凄厉绝望的哭喊与指责。 太痛了,胸腔里突然疼得厉害,心像被那些话一刀刀割开似的,他忽然就觉着头脑中一热,似乎有什么断开了,眼前发黑,就此中风倒下了。 不知昏沉了多久,再醒来时,已在医馆躺了多日。是伍氏和几个愧疚的学生在照料。他怀着私心,无论谁来问起,都是一样说,只当是自己脾气太急,气急攻心才中了风的。 他不怪孙女儿,他后来无数次地回想,才明白,那时,她一个人已经没办法了,她郁结在心,已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了,而自己却没看出来。 只当她本是如此的性子,只当她慢慢会好起来。 在医馆将养的日子,如意偶尔被伍氏差遣来送饭。她总是死死低着头,东西一放,不敢看他一眼便跑了。直到那一天……他已从医馆挪回家中养病许久,脑子是清醒了,身子却不听使唤,腿脚拖沓,口角歪斜。 如意默默搬来了炭炉子,仔细关严了门窗,跪在他面前,反反复复、语无伦次地恸哭:“阿爷,那天我不是故意要气您的,对不起啊,对不起对不起……” 姚启钊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了,他长久静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封堵门窗时那决绝的神情,看着她虽然在哭,眼里却没有一丝眷恋的样子。 他便明白了。 他没有说什么,艰难地抬起那只尚能活动的手,想替她抹去脸上横流的眼泪。 这样污秽的人间,她不想留下了,那他甘愿陪着她走。 反正,他这副老骨头,留着也是无用。当初是他这老眼昏花,看走了眼,定了这样一门婚事,才将孙女儿害到这幅田地。 错都在他。这悔恨日日夜夜啃噬着他,让他难以安眠。走了也好,一了百了,省得烦心,也能一家团聚了。 可是……最后关头,如意却用尽力气把他推到了窗边,为他揭开了一条细小的缝,自己却蜷缩在炭气最浓的炉子旁……后来,她渐渐没了声息,脸涨红了,又微微发青…… 姚启钊却还活着。 他拼命挣扎着,想往孙女身边爬……炭气猛地浓烈起来,他闭上眼,安然等待着……可没过多久,一丝细微、痛苦却又挣扎着要活下去的喘息声,竟断断续续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无法回忆下去了,姚启钊猛地转过身,走到了屋子里无人能看到的角落,面朝墙壁,无声的,泪如雨下。这一年,他时而糊涂时而清醒,清醒时也真心实意地将眼前这个鲜活灵动的姑娘当成了自己的如意。他过得这么舒心、踏实。 梦里无数次期盼过的好日子,也不过如此了。 所以他说,谢谢她。谢谢她还替她活着。 他可怜的那个如意啊,去了她愿意去的地方,不会再痛苦了。 但因为她,他却还能看着他的如意活蹦乱跳,看着她出嫁,看着她笑、看她闹,知道她日后会过得很好,即便将来,他老迈之躯化为黄土,她已能自立门户,亦有人疼爱相伴,能好好地过下去。 这……便足够了。 *** 过了大半个时辰,姚如意将刚煮好的羊肉汤送进了知行斋,出来时脚步便有些拖沓。她没有归家,只在门外的石门槛上坐了下来。 午后是歇晌的时辰,知行斋的木匠们窝在椅子上睡了,巷子里正好也没人往来,静悄悄的,几声还不够嘹亮的蝉鸣,偶尔响一声。 门槛冰凉,还全是灰儿,她也不在意,只屈着腿,下巴颏儿抵在膝盖上,两只手捧着脸,望着国子监后门的老榆树长得龇牙咧嘴的枝桠出神。 阿爷方才那句谢谢,她也察觉到了。 这句话,是对她说的啊。 她心里顿时百味杂陈,有些感动,又有些难过,还有些叹息。 感动姚爷爷竟接纳了她,没当她是什么邪祟精怪,也没有怪她占了原主的身体,反倒还对她说谢谢,这世上怎会有姚爷爷这样的人呢? 明明一辈子都那么苦了,却仍一心光明。 难过么……她也曾暗自盼过,希望这世上除了自己,总该还有人记得原先的那个如意啊。可想来想去,或许也唯有清醒过来的姚爷爷了吧? 这么一想,又觉得姚爷爷可怜——若他记得,那在往后漫长的日子里,他一定会,一个人,继续念着、想着那没了的孙女的。 或许还是不记得比较好。 剩下的叹息便是……终究,姚爷爷还是记得的。 他的病想来已好了吧?这倒是一桩好事。 姚如意就这么坐着,乱七八糟的心思兜兜转转,由人及己,不觉又想起外婆,鼻尖蓦地一酸。她慌忙低下头,把整张脸埋进臂弯里,用袖子去蹭鼻尖。 不知过了多久,暖热的风荡过巷子,带着点凉意。眼前的光线忽地暗了一小块,一个影子斜斜地笼住了她。接着,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那人蹲了下来。 “怎么了?”声音温温的,不高。 不必抬眼,那淡淡的、清苦的药味比声音更先一步飘了过来,也让她在林闻安走近的一瞬便知道是谁来了。而他再寻常不过的一句问话,更是将她心里那些纷杂纷乱的思绪、那些她强忍了许久的孤寂与悲伤,刹那间便变得汹涌起来了。 顶得喉咙发紧,鼻腔酸热。 本不想哭的,似乎总是这样,若是没人过问也没什么,一会儿就忍过去了,但若是喜爱的人突然来过问了,便又觉着心里有万分的委屈,根本忍不住。 姚如意吸了吸鼻子,胡乱把脸一擦,抬起头,朝他张开了手臂。 “要抱。” 第71章 喜欢你 我好喜欢你啊。 六月里定了亲,知行斋也赶在七月中彻底落成。 重新开业之时,姚如意巴巴地把耿相的捐款善举大肆吹嘘了一番,还刻了个碑供人瞻仰,又做了个“文华堂”的匾,最后还请了五六个闲汉到街市上敲锣打鼓,四处宣扬耿相的公益事迹,彻底占了好处,果然顺利地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重新开业那日,点了些爆竹,姚爷爷和姜、邹二位博士新编的书册齐齐摆上。再把文房铺子、茶馆里也拾掇了一新,姚如意天没亮便过去查看了,楼上楼下转了几遭,角角落落都摸过一遍,依旧对周榉木的手艺十分满意。 不愧是被她折磨,啊不……磨练出来的木匠啊! 新加盖的二楼小阁,每一间屋子都有内梯通着一楼。屋子外也有一圈回廊,把各间屋子都串了起来,方便学子走动。外头也另设了一处可以上楼的阶梯,此时的楼梯都做得较陡峭又窄小,姚如意全都给安上了扶手。 这么一来,文房铺子、茶室、读书室,都成了上下两层。二楼还新辟出三个雅间,一间敞亮的大自习室,这地方登时显得宽绰了不少。 开业之前,姚如意想了想,又扯出两条红绸做横幅,请林闻安在上面题了字:“少年何妨梦摘星,敢挽桑弓射玉衡。” 毕竟殿试与制科此时均已尘埃落定,但春闱落榜的学子与其他新要上路的学子们,又要开始三年的苦读了。 说起殿试,程书钧与卢昉在殿试中的排名并未有变化,虽说曾有姚如意的三五加持,但殿试题目是官家新出的,他这个令人琢磨不透的胖子,似乎把姚如意出的三五也细细看过了一般,竟刻意规避了之前林闻安在书中总结出来的“重点”,出的题格外新颖。两人便发挥得中规中矩,但幸好先前苦读的功夫是没有白费的,这乙榜第一和第二十的名次依旧稳住了。 参加了琼林宴后,两人又去选了制科,但在制科中也铩羽而归了。 太宗朝时那一年制科,出了几道题,分别是“谏科”:以针对朝政弊端直言进谏;“政科”:侧重吏治实践,要熟悉律令与行政流程;“用科”是强调经世致用,需对具体繁杂政务提出解决的法子。 姚如意听着便觉得有点像后世考公的面试题。且由于制科次数太少,程书钧与卢昉便也仅能以几十年前流传出来的题目复习,背了不少律法条例,也看了不少圣谕时务,但通通都没有派上用场。 今年官家出的制科题,全是与火器制造有关的算学题!除此之外,仅有一道是下笔做策论的,还要求书写时“不得用四六俪句”,且题目也与军谋才略、运筹帷幄有关,提出的问题也是譬如大雪封路时如何妥善运送粮草之类的。 卢昉与程书钧两人题目都没看懂,十分颓败地考砸了。 与他们一般,新科进士里,康骅那几个辟雍书院的,江南西道包揽三甲的,也通通在制科里落了榜,一个都没点中。 后来姚如意听林闻安说,被评为制科第三等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工部水部司的不入流小监丞,他因为官勤恳,写得一笔好字,才受其上官举荐去凑凑这千载难逢的热闹,没想到竟歪打正着,他考得都迷惑了:怎么考得他都会啊! “那人是专管测算水利、绘汴河图、督修堤坝的小官,年复一年都在做测算之流的杂务,故而算学极为精通,如今已被官家调到军器监来了。” 一家人在院子里纳凉吃晚食,林闻安便这么淡淡说着,自己不吃,手里却不停,给姚如意剥了一大碗的蝲蛄。 夏夜闷热,姚家小院支了竹床。井里湃着黄瓜、甜瓜,还有南边来的胭脂桃。一只密封瓦罐浮在井水上,里头是姚如意今儿新做的水果茶。 天热,姚如意有些蔫蔫的,没甚胃口。晚食她觉着做得还算简单:丛伯备了凉津津的鸡丝凉面、酱肘子肉夹馍、豆腐鱼头汤、爆炒螺蛄、凉拌豆皮儿。姚如意贡献了水果茶,又捏了一盒脍饭。 姚爷爷还有些想念沈记的吃食了,最后自然没忍住馋,寻了个闲汉跑腿儿,天还没黑便去沈记排队了,从沈记买来了一大盆香气四溢的麻辣蝲蛄。 这时节是蝲蛄最肥的时候。 嗯,苦夏,就这么简简单单对付一顿吧。 不比姚如意的苦夏是从三碗饭减到两碗半,林闻安是真苦夏,凉面吃了小半碗,挟了块脍饭,抿两口茶便搁了筷,余下的功夫全在替姚如意剥蝲蛄肉。 姚如意拿着筷子吸溜溜吃凉面,吃一口面,筷子捏在手心里,再捧起碗喝一口汤,放下碗,再挟一大筷子豆皮儿塞嘴里,咽下去再大吃口面,嚼嚼嚼时顺手再挟一个火腿寿司,沾一丁点儿芥末,紧接着再一整个塞嘴里,眯着眼感受那种自口腔直冲上天灵盖的辛辣,好吃得她直想跺脚。 缓过那冲鼻的劲儿,又这般循环往复吃吃吃。 她那碗面见底时,林闻安不仅剥出来一碗蝲蛄肉,给她顺手推到面前来了,还起身去井台边,将瓦罐捞起来,倒杯沁凉的水果茶,在她手边搁下。 回来坐下,又取了牙签,细细给她挑螺蛄肉。 “多谢林大人。”姚如意仰起脸,甜丝丝对他笑了笑,便继续美滋滋地埋头吃着蝲蛄肉。正好呢,她顶顶喜爱吃的东西总会留到最后慢慢吃,林闻安不知何时瞧出了她这习惯,竟默默掐着她吃完一圈时,恰好替她剥好。 林闻安擦了擦指尖沾的红油,也回她一个浅笑。 对面,正同桌而坐的姚启钊、林逐、月月:“……” 三人都是一模一样的神色,撇着嘴,耷拉着眼皮,面无表情。这吃个饭还没怎么吃呢,光看他俩眉来眼去的都快饱了! 依旧不肯过来同桌吃饭的丛伯、丛辛和三寸钉则机智多了,他们在廊下摆了小桌,不知何时已经端着碗背过身去了,宁愿对着姚得水、大黄和汪汪几个吃饭,也不去看二郎和他那即将过门的新妇旁若无人的恩爱模样。 自打定亲后,姚如意便抖搂起来了。 定亲后两家便能正经往来了,林闻安已是她板上钉钉的未婚夫婿,跑也跑不掉了!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跟男人耍朋友咯! 这段时日,拉拉小手,挽挽胳膊,凑耳边跟他说悄悄话那都是寻常。但姚爷爷见了还是一副难以直视、要长针眼了的样子,却也无可奈何。六礼只差“亲迎”,俩孩子已经是礼法上的小两口了,名分已定,腻乎些也是人之常情。 不仅没道理拦,这拦也拦不住啊。 后来么,姚启钊瞧着这小妮子和林闻安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黏在一处的模样,忽而想起自个当年追求如意奶奶的时候,自己好似也干过不大守礼的事儿。两家是邻舍,他每日晨起,必要挨着两家共用的那堵墙根读书。 他这边书声一起,如意奶奶便抱着针线簸箩坐到墙根下听。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89节 偶尔,他还会壮着胆子扒墙头与如意奶奶搭话,一来二去熟了,他情难自抑,还写了几首酸溜溜的情诗扔过墙去,不承想,墙那边伸过来的手骨节粗大、满是老茧,还凶狠地将纸团全撕碎了。 一抬眼才发现,墙头扒着的是不是如意奶奶,是……她爹。 姚启钊想着,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又轻叹一声。 当年,他险些被岳丈抄起扁担打出三条街去。 后来,那截墙头便密密插上了碎瓦片,说是防贼,但约莫是防他的。 哎,他也想老妻了。待如意和闻安成了亲,要一同回潭州祭拜如意父母时,他也随着去,正好给老妻的坟茔也修一修,再看看那棵树。 荆湖一带盛产杨梅和金桔,他妻子生前最喜食杨梅。她因病离世后,姚启钊便特意在她坟边移栽了一棵杨梅树。后来偶尔与老家族人通信时,他们说,那棵树已长得极高大茂密了,每年都结满了累累的果子,还结得又圆又大,若是采摘不及时,便会有不少鸟雀、松鼠、刺猬甚至成群结队的猕猴前来光顾那棵树。 族人本是写信来诉苦,嫌那些生灵啄食杨梅,扯断枝条,留下秽物,收拾起来麻烦。姚启钊收到信,却心稍感安慰,至少妻子还能吃到杨梅,还有山间生灵常来常往相伴,她也不会寂寞了。 他还不算老时,也不是没人劝他续弦,但姚启钊性子轴脾气倔,娶妻时便曾答应过妻子,他一生不纳妾不收丫鬟,不捧角不狎妓,两人要相伴好好过一辈子。后来,即便妻子已不在人世间,他也仍固执地独守着两人的约定。 因想起了老妻,姚启钊便对如意与闻安两人“不守礼节”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因为他忽而意识到,人生一途,太短了,也……太长了。 能够相知相守的日子,合该好好珍重。 正好知行斋重新开业了,他又开始每日早早领着铁包金,雄赳赳气昂昂去坐班,省得在家对着这俩腻腻乎乎的,看得他眼皮直跳,烦人得很。 为此,林逐问是否要拆墙时,便被姚爷爷坚决否了。 有一堵墙还好呢,没了墙,他岂不是无时无刻都得看这里俩人腻歪?不成不成,为了他好,这墙还是得留着。 林闻安如今每日出门上值前都会先进杂货铺里寻姚如意,特意与她温声道别,哪怕仅是说一声:“那我走了”也心甘情愿。有时两人还会躲到货架后头去说“悄悄话”,出来时脸和嘴都微微泛红。 这俩人,月月都受不了了,趁林闻安去衙门点卯,偷摸拉着姚如意嘀咕:“真没瞧出,我阿兄竟还有这般温柔似水的模样,吓了我一跳。” 说着还打了个激灵,使劲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姚如意登时来了精神,忙去灶房切了井水湃过的甜瓜,端来一盘瓜子,盘腿坐下,兴冲冲问:“那你阿兄以往是什么样子的?他小时又是什么样子的?” 月月见她瓜子都嗑上了,不由失笑。但……她轻咳一声,也飞快就把腿盘起来,端起瓜子,压低声道:“我说与你听,你可别叫我阿兄知道,他对我心狠得很,小时我爱玩不练字,他教得不耐烦了,还会拿笔敲我脑袋呢!” 姚如意立刻赌咒发誓:“你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月月想到自己要说什么都忍不住笑,毫不犹豫地把林闻安从小到大的糗事全抖搂了个遍:“我阿兄打小就是个怪孩子。我娘说,他裹在襁褓里就不怎么哭了,成日蹙着眉头看人,怎么逗都不笑,不爱理人。周岁后会走会坐了,更是变本加厉,唤他名字也懒怠应,嫌烦了,还会迈腿走开。 最好笑是我爹。他因阿兄不爱吃东西、不说话、不笑,先是疑心阿兄天生聋哑,带他去看大夫。大夫说……说……哈哈哈大夫说这孩子没什么毛病,刚学会说话,又太早慧,是嫌爹娘太傻,才不爱搭理。后来,我爹又以为他是天生的面瘫,还带他去扎了好几回针!笑死人了!” 好离谱的爹!好可怜的小林闻安啊!想到小小一个的林闻安板着脸,被抓去针灸了满脸……姚如意也差点被瓜子呛着,和月月笑作一团。 “不止呢!阿兄约莫两三岁便能背诗、识字,过目不忘,神童的名声一下传开了。当年国子监好些博士都专程来考较他,断定他是天纵奇才,日后必成大器。阿爹撞大运,竟生出了这么个神童,自然得意忘形起来,但凡有亲友登门,必要阿兄出来背诗。阿兄被强拉来厅堂,不论爹和亲友如何哄,就是不开口,都只冷眼瞅着人。后来神童的名声便渐渐没人提了,反倒人人都可怜爹,提起阿兄,便道林家造孽啊,生了个哑巴。” 姚如意笑得瓜子都掉了。 “再后来,阿兄十二岁就中了秀才,小小年纪又生得高大俊俏,且他不是总板着脸么,便瞧着年岁不小了似的,总有人以为他十六七了。走在路上,还被胆大的女子拉住袖子搭讪,问阿兄,小郎君你家住哪儿啊?甚至想找媒人上门。把我爹娘给吓得,娘后来逢人便道‘这孩子才十二呢!还小!真的才十二!真的!’不过我与爹娘想的不同,我小时可厌烦我阿兄了,他这等‘我见众生皆傻子’的性子,我便认定阿兄日后必要婚事坎坷的。长得好聪明有何用呀?与他说两句话便能被他气死了!不过,还是有许多女子不知深浅,一头热。 月月忍不住笑:“你知道吗,我阿兄十五岁时,已是举人了,有了功名自然更招蜂引蝶了,有好些女子心悦阿兄,还有胆子大的,打听清楚我们住处,悄悄溜进夹巷来的。那时我还小,她们就拿零嘴儿收买我,托我给阿兄递书信。为着吃食,我自然照单全收,毫不犹豫将阿兄卖了。” 听得有趣,姚如意眼睛亮晶晶的:“后来呢?那些信你阿兄怎么处置?” “他自然是烦得很呐,凶巴巴地揪着我耳朵叱责我,不许我再收。不过啊,那些信,他没看,但也没胡乱丢弃。他说女子的笔迹流落出去是祸事,叫丛伯腾了个箱子收着,积了满满一箱子呢!”月月啃着甜瓜,朝对面墙努努嘴,“若是去我家库房里翻,没准还能找着!” 姚如意笑着心想,林闻安还挺善良的嘛。 月月吃完一片瓜,擦了擦嘴,想了想:“好似也没什么糗事了,我后来回了抚州,只听说阿兄如何了得,得了多少赞誉。可因是自小一处长大,我只觉他这人闷得很,好无趣,又凶又冷板。不爱听戏,不爱看杂耍,总板着脸看书习字。有时远远见他坐在窗边写功课,真觉得他像活在另一个世界,安静得不去留意,都忘了他在家。反正以前我嫌他得很。” “就连……就连娘走的那天,他都没掉一滴泪。只是在娘榻前跪了一整宿,一句话也没有。那时我和爹哭得死去活来,都昏过去好几回,家里也乱成一团……”月月神色怅然,望向天际,“后来,是他拖着未痊愈的病体和伤腿,里外张罗,有条不紊地把娘发送了。我那时哭得神志不清,抱着娘的棺木不肯撒手。他一言不发走过来,把我手指一根根从棺木上掰开。我当时真恨他,怨他没人性——那是娘啊!他怎能一滴泪不掉呢?” 姚如意听到此处,捏着瓜子的手都慢慢垂了下来,心也忽而揪紧了。 月月眼圈微红,转回头,扯出个苦笑:“那时我已出嫁,回娘家也有许久不愿同他说话,他也不言语。爹呢,在娘坟前搭了芦棚守着,不肯回家。整个家冷清得不成样子……很久很久以后,孝期都过了,连爹都能笑着说起娘了,阿兄却还是甚少提起娘。我才知道,娘走了以后,他的苦痛不比我们少,甚至要多得多……只是我们都说出来、哭出来了,他却选择往肚子里咽。” 姚如意难过地想,这的确是他的性子啊。 月月语气低沉下来,接着说:“有一年我回娘家,丛伯病了,是我下厨煮的汤饼。出来时,才瞥见阿兄立在庭院里,对着我下厨的背影看了许久。我一转身,他立刻掉头走了。后来爹回来,对着我垂泪,说我的背影太像娘了。那一刻,因他当年掰开我手积下的怨气,才算消了。” 姚如意伸手想安慰他,月月却低头摇了摇头,笑道:“丛伯对我说,有时人的心太痛了,当下是哭不出来的,却一生都难以忘怀。娘走那天下了场骤雨,后来我和爹,像是慢慢从那场雨里走出来了,能好好说起娘生前的事,能正大光明地念着娘了。但阿兄却还没有。他好似仍留在雨里,只是他不哭,也不说。” 姚如意只觉心都被揉碎了。 “但这回我大老远过来看他,发觉他跟在抚州时,不一样了。”月月思索着,最终没有说出来。她也不知该怎么说,身为与林闻安血脉相连的胞妹,旁人或许瞧不出来,她却瞧出兄长的变化极大,就像一个长年累月都在潮湿下雨、不见天日的地方,终于有一缕阳光自重重乌云的裂隙里穿过了一般。 说完,她抬眼望向如意,笑着:“谢谢你呀如意。” 又郑重地起身向如意深深一拜: “我的阿兄,不那么好,却也很好,以后……便拜托你了。” 恰是此时,一阵穿堂风贴着地面卷过小院,带着井水的凉气,卷起了檐廊上铺的细篾席边角,也吹乱了姚如意鬓边的碎发与她颗渐渐酸胀滚烫的心。 月月之后被林逐唤回去了,小院复归宁静。姚如意便独自坐在井边的竹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蒲扇,望着井里湃着瓜果发呆,水面被风揉皱,倒映着细碎天光,映着湃在凉水里青翠的瓜果,影影绰绰。 蝉鸣在午后的热浪里织成一片密网,反衬得这井台边的小小角落格外清幽。看着看着,眼皮便沉了,她歪在竹床上,枕着温热的光斑,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朦胧醒来,眼睫先被一片柔和的光晕笼罩。林闻安不知何时已回来了,正坐在她身侧的竹椅上。他用身子给她挡住了午后渐渐西斜的日光,还给她腹部轻轻搭了一条凉浸浸的薄夏布单子,自己则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书。 姚如意没有立刻出声,只将醒未醒地眯着眼看他。 他尚未察觉她醒了。 午后炽烈的阳光被低垂下来的屋檐边角筛过,大块大块地落在他身上。 他微微低着头,戴了叆叇,那两条细细的银链绕过耳后,却衬得他侧脸的线条在光晕里显得更加清晰流畅了。日头太热,他的鬓角渗出一点点汗珠,顺着清瘦的颈线悄然滑落,没入微微敞开的素色领口。 他一手执书,一手闲闲地搭在膝上,指尖偶尔轻捻过书页,发出极细微的、指尖摩挲的纸声。蝉声依旧绵长,却仿佛被他周身那沉静专注的气息隔绝开,只余下一片安稳的荫凉。 夏日的阳光那么直白,吻过他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那专注冷淡的侧脸,在夏日的喧嚣里沉淀出一种奇异的、令人屏息的宁谧。 姚如意看得心尖悸动,她伸出手,指尖勾了勾他垂落的衣袖。 林闻安这才从书卷里抬眸,转过来看她。 眉宇间那份专注的清冷在触及她的瞬间便瞬时消融,化作姚如意熟悉的、只对她流露的温和柔软。他放下书卷,自然地伸手,用指腹将她额角睡得汗湿的碎发轻轻撩开,声音也放得又轻又缓:“醒了?” “嗯。”姚如意揉着眼点点头,又习惯地张开手臂,“要抱。” 林闻安一怔,随即便溺爱的,伸手穿过她的胳膊下,微微俯身,稍稍用力一提,便将她从竹床上腾空抱了起来,随即将她面对面的,安放在他腿上。 姚如意便顺势搂住了他的脖子,将头垫在他肩头。 自打那天姚如意说过要抱之后,她便经常这般对他撒娇,开心要抱,不开心也要抱,林闻安比她的长兔子玩偶抱起来舒服多了,他的手臂很长,很结实,一手抚着她的后脑,一手托着她的背脊,能将她整个人都裹进去似的。 很令人安心。 她很依恋这样的怀抱,前世很少人愿意抱她,幼时在姑姑家便别提了,长大后,唯有外婆一个,外婆的怀抱是清凉油味的,睡午觉时,她会半搂着她,用大蒲扇子给她扇凉,轰走总徘徊不去的蚊子。 或许正因如此,比起热烈情浓时的亲吻,姚如意骨子里其实更贪恋这样全然交付、被全然接纳的拥抱。 姚如意贴着他,她睡得一身热乎乎、软趴趴的,人还有些睡过头的迷糊,她将脸颊更深地、更依恋地埋进他的颈侧,感受着他脉搏沉稳的跳动,嘴里一声声,喃喃地喊他: “林闻安。” “嗯。” “林闻安。” “嗯。” “我好喜欢你啊。” 这一回,头顶没有立刻传来那声熟悉的“嗯”。她只感觉到他抱着她的手臂似乎收得更紧了些。过了良久,久到姚如意几乎要在他安稳的气息里再次睡去,才察觉到头顶落下一点轻微的、带着珍惜意味的重量。 银链子一点点凉,落在她额角。 是他低下头,也将侧脸轻轻地贴上了她的发顶。 “嗯。” “我也爱你。” 第72章 奔东西 行囊上肩,该启程了。 知行斋重新开业后,更为热闹了。 新漆的文华堂匾额在烈日下反出着白光,门前爆竹的红屑还不及扫干净,便被汹涌而来的学子们的脚步碾进青石板缝里,只剩下一团团泥里的暗红印子。 楼上楼下,人声如沸。 二楼回廊,成了学子们穿行往来的要道,木梯时时被上下的人踩得吱呀作响,幸而当初用了上好的硬木料子,否则真是经不住这么多人踩踏。 暑气蒸腾,不少学子额角沁着汗,手里或是捏着书卷、扇子,或是端着刚从楼下茶室买的清凉饮子,步履不停,四处寻着窗边更为清凉的空位。 茶室里仍旧是最是热闹的。 原先一层拓成了两层,宽敞了不少。 但人也塞得更满了,楼下如今都摆了小桌,大长桌移到了楼上,两层都坐满了人,挤得满满当当。丛伯一人管照不过来了,小石头如今便专在茶室里帮着跑腿儿送茶饮。 林维明一考中,林家的窘境顿时解了不少,亲戚们送钱送田的来了好几拨,如今家里请了个短工,能帮着英婶子做活儿,妹妹便有人照顾了。小石头不必再当奶哥儿,立刻欢天喜地回来上工了。 但他又有了新烦恼,抱着托盘,声音脆脆地对姚如意大声叹气:“前几日来个族叔,是个老拳师,跟我爹说,我是块练武的好料子!我想跟他去,爹偏叫我先念两年书。族叔又说,学拳脚要打小学,我这岁数都嫌大了,再晚骨头硬了定了型,再学不成啦!唉!” 姚如意问他:“那你自个儿,爱读书么?” 小石头猛地摇头,他哭丧着脸,似乎都快被自己这记性气哭了:“我这刚背熟《梦游天姥吟留别》,前头的《蜀道难》又忘光了!” 姚如意同情极了,他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念书,吭哧吭哧,收效却太差了。 “只是习武是很辛苦的,比读书还辛苦。”姚如意揉揉他的圆脑袋,“你若真不怕吃苦,便这般跟你爹说说,就说先去试个把月的。吃得消就学,吃不消,再回来念书,也误不了啥。是不是?” 小石头眼睛一亮:“对呀!我回头就这般跟我爹说!”正好楼下丛伯唤人,他忙应声:“来啦来啦!”一边应着,一边人已蹿出去了,抓住栏杆,猴儿似的一纵身,噔噔噔,几步就蹿下了楼,落脚又轻又快。 姚如意看他背影,想起冬日里他骑着竹马在巷子里冲来冲去,毫不怕冷,心想,小石头那族叔恐怕还真不是客套,说不准他还真是练武的料呢。 正想着,瞥见楼下尤嫂子进来了,她便也提了裙子迎下去。 前日尤嫂子来铺子里寻她,说起了一件事。 她想收回嫁妆里的铺面,自己开个小医馆。只是开馆子花销大,雇人、抓药、盘账,处处要钱,她在家里盘算了半天,还找薛阿婆要了点儿,还是有些缺口,这才红着脸,想拉生意红火的姚如意“入股”搭个伙。 虽是相熟的街坊,尤嫂子为人也信得过,姚如意却没立时应承。开馆行医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可也是桩实打实的买卖,要是经营不善,亏了一样会关门大吉。尤嫂子虽有家学渊源,但到底没怎么经营过买卖,她知道要雇人、要进货,但是更细的呢?姚如意心里一瞬便冒出来了好多问题: 那嫁妆铺面位置好不好,临街不临街?门脸敞亮不敞亮?医馆坐堂的医娘子打算请几位,日后是专精妇科还是全科?常用的生药哪家字号进货?伙计账房的工钱打算定多少?收诊金定多少? 别说,姚如意虽把周榉木、程娘子等好几个她的“供应商”折磨得不轻,但她自打跟兴国寺的和尚们往来多了,也被那些奸诈的和尚们“磨砺”出来了!如今她已非当初只凭热情行事的少女,也不是那个需要林闻安在旁才能安心谈判的新手。她渐渐有了清晰的商业思维和风险评估能力。 她甚至还学会了用“两幅面孔”内外有别地生活。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90节 对外,她从孟员外身上学会了商人该如何圆滑行事,什么事儿、什么话都在脑袋里过一圈,也懂得了事缓则圆的道理。对内便不必如此小心谨慎了,她对姚爷爷和林闻安,便照旧还是那个开开心心没烦恼的如意。 所以听完尤嫂子的话,她只说是大好事儿啊,但也急不得。便与她约好了今日一同去实地看看铺面位置,细细听听她如何打算,盘算周全了,再细谈。 不过,姚如意倒也相信尤嫂子是深思熟虑过的。 她自打从桂州回来后,变了不少。 那个曾说,女子寻个好归宿便人生圆满的尤嫂子,似乎被无情地遗留在了桂州那片潮湿闷热、风雨漫长的崇山峻岭之中。 那时还是春日,尤嫂子才回来不久,便又时常被俞婶子、程娘子几个婶子嫂子拉着来杂货铺门前闲话,婶娘嫂子们又支起了胡床,脸上覆着春日里的桃花瓣,听她说桂州的故事。 当时桂州的惨状,比流传到汴京城的只言片语要惨烈千万倍。 白日里抬出的薄棺从街头排到街尾,家家户户都悬挂着白幡,得了疫病死去的人不能入土为安,都得一把火烧了,因此夜里山岗上便总是彻夜不息的火光。桂州又多山,因她是女子,便与张娘子医馆的医娘们一同行事,当时与朝廷的医官们分工明确,她们这一队专救妇人孩童。 屋舍不够,便在街边草棚里蜷着。蚊虻成阵,身上咬的包叠着包,挠破了便流黄水。十指指甲缝里,常日里结着黑红的血痂药泥,得靠烈酒一遍遍冲洗。 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听闻病患们一有不好,立即便要起来查看。 “有个十岁的小囡,爹娘爷奶都没了,只剩她孤零零一个了。我好想救她,她也拼了命地想活,可我……我还是没把她从鬼门关拽回来。临死前她还用桂州土话与我说,医娘子,我不想死。” 即便已经回来了,尤嫂子谈起此事仍带着浓重的鼻音。顿了顿,她似乎不敢再多提起,连忙转而讲起高兴的事情。 “也有救回来的,我最高兴的便是救回个将要临盆的妇人,我先给她催产接生,平安生了孩子,之后又硬是把她的命也抢回来了。”尤嫂子说着都还在为那一个个救之不易的生机激动,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继续说,“……后来,我们要走了。她背着奶娃娃,抱着一袋米追来,官话不会讲,呜哩哇啦要塞给我。我当然不要,她们刚受过灾,自个都不够吃呢。结果她往车上一扔就跑,我险些被当头砸到地上去。等车马动了,她又背着孩子,和其他人一起,齐齐跪在尘土里磕头……” “还有个瞎眼的老婆婆,用新发的柳条没日没夜地为我们编装药材的箩筐医篮,还有专门抬尸首的杂役,一个染病倒下了,另一个又替上,没人抱怨……还有……” 说都说不完,她见了太多挽救不回来的生死,还为许多素未谋面的人拼过命。 回来后,她虽照样操持家事、相夫教子,却总会忍不住回想起那些面孔,还有在桂州风餐露宿、拼命与阎王爷抢人命的日子。 踏过更广阔高远的人间山河,见过医士们衣衫褴褛、十指染血犹自不肯退的倔强身影,也熬过风餐露宿、与阎王争命的日日夜夜,她在家里便有些呆不住了。 她想开一间医馆。 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摁不下去了。她好些日子白日里做着家事,哄着茉莉玩,心思却飘了;夜里睁着眼,盯着帐顶,睡不着觉,自个在心里盘算来盘算去。 不光为自己。她想。 开一间医馆,她先把路闯出来、招牌立稳了,往后茉莉学成了要接手,不也顺当些?这些日子茉莉时常跟她炫耀她会背药方了,她便也知道了女儿的志向。 实在忍不住了,她便有些忐忑地与尤医正说起。 没曾想丈夫倒像早有预料,没提什么“男主外女主内”,也没说什么“要守妇道”“官宦家的掌家娘子怎能抛头露面”的老话。他与妻子在桂州生死与共,见过她为一个救不活的孩子,搂着那小小的身子痛惜不已,嚎啕大哭的模样。 所以,他只是笑笑,温声道:“青琅,你想做便只管去做。想必岳丈在天有灵,见到你如此,也是欢喜的。” 尤嫂子当时眼圈便红了。 她这一生真的很幸运,幼时托庇在父母身边,得父亲不弃教导,教了她安身立命的本事;出嫁后,她又得遇良人,也没叫她受过委屈。 如今人到中年,她又真如自己的名字一般,从那日复一日的安稳里挣脱了蒙昧,她看到了真正的人世间,有了向前迈一大步的勇气。 薛青琅女科。 尤嫂子兴奋极了,她都想好了,以后就叫这个名号。 用她的名字。 *** 这边,姚如意与尤嫂子挽着手出门,登车辘辘驶出巷口。 二楼,竹帘半卷,筛下些晃动的日影,几个相熟学子围坐一桌,目光从那远去的车影上收了回来。 桌上摊着他们新买的几本时文集子,几只小碟里盛着井水镇了一宿的脆李、腌渍桃肉。如今杂货铺里又时兴起“水果捞”了:姚小娘子用甘梅、甘草等调料和成“甘梅粉”,用来腌的各色果子。这些鲜果吃起来酸甜生津,消暑最好,舀一葫芦瓢卖十文钱,日日卖得精光。 那些吃了发汗的杂蔬汤水,便渐渐无人问津,铺子里也少做了。 “姚小娘子是不是要成婚了?”柳淮言摇着蒲扇,牙签戳起块桃肉,在嘴里嚼得咔哧咔哧响,凉浸浸、酸津津的汁水溢了满口,他不由感叹,真好吃啊! 卢昉黑了脸,满脸不高兴:“你真是哪壶不开你提哪壶!”说完,他便转怒为悲,眼圈红红,伤心怅然地撑住了脸,长长叹出口浊气。 那么好的姚小娘子,怎么偏偏就便宜了那个死鱼脸儿呢! 呜呜呜,他的心好疼。 柳淮言见他那样儿就好笑,自打六月姚小娘子定亲,他便是这幅死样子,一提姚小娘子便要哭,他好奇地探身:“你倒真对姚小娘子上心了?我还道你是世家公子哥儿,闲来撩拨着玩呢。” “胡说八道!我何曾撩拨姚小娘子了?而且,我向来洁身自好。”卢昉先是生气地含泪驳斥,又恹恹地扭过头去,对着窗外日头,竟然真的留下眼泪了,“你这榆木疙瘩,懂什么。” 姚小娘子是他苦闷的读书日子里,如春日朝阳一般的存在啊。他不是心悦她,只当她是一处好景致,见着便觉欣喜开心,看着她生机勃勃地忙上忙下便满足了,也期盼着她生意蒸蒸日上、越来越好,但却没想过要占为己有。 花在枝头开得正好,远远瞧着便是,摘它作甚? 反正,他就是不乐意她嫁人!他不要!不要啊!呜呜呜…… 卢昉难过得用袖子直抹泪。 “成,我是榆木疙瘩,”柳淮言耸耸肩,转向孟博远,“孟四,你吏部试考得如何了?告身下来没?” 他们前阵子都去吏部考试了。他们这些没有参加殿试的举子,科举及第后只是得到了做官的资格,必须要通过吏部的“身、言、书、判”考试才能当官。 “身”要求体貌丰伟,“言”要求言辞辩正,“书”要求楷法遒美,“判”要求文理优长。考试通过后,才能正式授予官职。 没错,吏部考试竟然还要考外貌!太矮太丑都不能当官!但说是如此说,其实只要不丑得稀里糊涂、人神共愤,或是矮得连三寸钉都比不过,“身”这一关都不至于过不去的。 孟博远生得高大周正,一股憨实气,身这一关不必担心。 听见柳淮言问便点点头:“过了。家里早早使了银钱打点,我三哥说了,我这名次,京官是甭想,必是外放,不是从八品、九品的县丞县尉,便是穷乡僻壤的下县县令。而且我家是西南人,家里都猜,估摸着得往北边的州府分呢。” 吏部考试也并非很清白的。 吏部向来是油水最大的衙门,毕竟每年六品以下官员的选拔,要根据汴京城及各州府官缺拟定任命名单,箩卜坑仅有那么些,有好些人傻傻地等了数年都排不上号,缘故便是在这此。 譬如冯祭酒的侄子冯大,先前不愿离京外放,耐性等了数年,今年才有消息传来,已被选任为新的丙字号学斋的讲学博士了。 今年殿试之后,朱炳便忽然被数名御史弹劾,先前讹诈学子及其家人的卑劣事迹全被捅了出来,如今已被夺职赶回老家了。 他这个萝卜被拔出来了,冯大这颗新萝卜,才不过半月便被种进去了。 当然,还有传言,原本冯大看中的是姚博士那个“坑”的。 对于此事,冯祭酒自然矢口否认,还情真意切地道:“冯某素来最为敬重姚博士人品学问,日后啊,还想向朝廷举荐,请他任国子监知事,专职编书呢!” 柳淮言听孟博远如此说,便想到了朱炳之事,继而想到了自己。他家里不够富裕,自家父母为求他得个好缺,也是倾尽家资,四处告贷,心头便笼上一层灰雾。 他名次靠前,其实是很有望留京为官的。 曾几何时,他满心想做个肃贪扬清的通判、监司,可想到家里这番打点,那点少年心气,又断绝了这份念想了。 连他自己都不干净,如何能还这个世道清明? 柳淮言深感卑微,嘴角牵出一丝涩笑。 倒是孟博远大大咧咧,看得比他通透得多,似乎看出了他在钻牛角尖,便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嗐!你真是读书读傻了不曾?还琢磨这些个作甚?天下事,哪能非黑即白?真要那般,这天下怕也早乱套了!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你能确信自个永远都是对的么?咱们呐,又不是圣人,在其位谋其政,任上尽力做个为民做主的好官,纵不能涤荡乾坤,但求个问心无愧,已是难得。你说是不是?” 说着,他下巴朝程书钧一努:“喏,那有一位板上钉钉要进御史台的,监察御史要分察六曹及百司之事,人家都不愁,你愁个啥?” 好友们交谈时,程书钧一直默不作声,只小口啜着冰凉的饮子,目光虚虚地投向窗外白晃晃的日头,或是二楼回廊匆匆掠过的学子身影,都不知神游何处了。 在琼林宴上,官家便亲自根据成绩授予了他们这些新科进士官职。 状元直接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编修,其余进士,如卢昉、康骅等人则大多外放为县令、提举或是监州。 唯有程书钧,官家竟然还记得他战死沙场的爹,轮到他向官家祝酒谢恩时,坐在御座上,黑黢黢如一座大山的官家竟十分温和地对他多说了一句:“你是忠烈之后,家又有寡母,便留在御史台吧。” 御史台掌仪法,纠百官之失,大事奏劾,小事举正,位卑而权重,一旦熬足了资历,升迁后是能进三司的,故而也有人说,御史台比翰林院更为清贵。他当时怔在玉阶下,险些御前失仪,忙磕头谢恩。 如今,猝不及防被孟博远一指,他才从神游中回过神来。 见众人都有些羡慕地望着自己,程书钧难得开了回玩笑,摇摇头道:“清贵是清贵了,但御史是得罪人的活儿,以后我得去学些拳脚,才不会被人半道逃了麻袋拖进死胡同里打。” 众人哈哈大笑,的确,权力愈大,责任也愈大,当御史可不简单。 正说着,林维明顶着满脑门子热汗,打读书室那头晃悠过来了。 “说什么呢这般热闹?”他热得都顾不上了,不雅地扯开领口直扇风。 孟博远见他脸上好几道草席压出的红痕,便知这家伙刚睡醒,拿扇子点着他:“你这样儿日后可如何是好?回头真去当官了,我都替你治下的百姓捏把汗啊。回头百姓来衙门击鼓鸣冤,左等右等,半天不见青天大老爷出来,一问旁边的师爷,哦,原来老爷还没睡醒呢!” 卢昉笑得差点打鸣,其他人也绷不住,大笑出声。 林维明臊得脸通红,抬脚就要踹他。 程书钧赶忙把他拉住:“读书室里这会人多不多?” 林维明这才作罢,气哼哼坐下,抓了块脆李塞嘴里,一边吃一边含糊道:“多,挤得插脚地儿都没了。” 他二弟林维成已决定要继续苦读,立志下回必要考中,自打知行斋开张后,日日都是朝食都没吃便来读书室占座读书了。 林维明考完虽名次不理想,但心里也渐渐回转过来了,如今是一身轻松,日日睡到日晒三竿才被他娘支使着,提个食盒给弟弟送点吃食。 今日送完,瞥见老友都在茶室,便溜达过来了。 程书钧闻言,目光转向窗外。 知行斋虽已扩大,但知行斋名声已经传出去,读书室更是座无虚席了。新辟的大自习室在二楼最东头,宽敞明亮,一排排带隔板的长案整齐排列。 此刻已坐满了埋头苦读的身影。 窗扇大开,穿堂风带着院中草木的气息拂过,稍稍驱散些闷热。 读书室内极安静,只闻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毛笔舔墨的轻响,偶尔夹杂一两声压抑的咳嗽或清嗓。有人眉头紧锁,对着经义苦思冥想;也有人运笔如飞,在稿纸上疾书;靠墙的几排书架前,也总有三三两两的身影驻足,指尖划过书脊,仔细寻觅自己所需的书籍。 姚博士守在门边桌后,正凝神批阅文章。连铁包金也得了张矮凳,蹲坐其上,乌溜溜的眼珠来回逡巡,若有人大声喧哗的,这位严厉的金博士便会立即跳下凳子,“汪汪”地斥责示警。 铺面虽已焕然一新,但听着楼下茶室的喧嚷,楼上读书室的静谧,再从上往下瞥见楼下那间大自习室里乌压压一片专注的头顶,程书钧的目光便带了些怀念。 窗外日头正烈,蝉鸣聒噪,胖了一圈的大黄趴在文房铺子门边的阴凉处,吐着舌头,懒洋洋瞧着人来人往,尾巴偶尔扫一下滚烫的砖地。 他与同窗,也曾是这乌压压头顶中的一员啊。可转眼,花正浓,柳正明,却渐渐到了“酌酒花前送君行”的时候了……真是有种恍惚之感。 而姚小娘子……也要嫁人了。 当他心里那份无人知晓的情意尘埃落定,程书钧心中那等离别愁绪,也更多添了一层别的意味。他想起被他锁在抽屉深处的葫芦牌,又想起自己的将来,只觉只觉人生况味,百般杂陈。 更小的时候,他总盼着快些长大,好成家立业,为母亲分忧。 当时他娘便做着针线活笑道:“阿昀,不要急于长大,娘不需要你分担,你只需每日都不虚度,一步步走得踏实便好。等真到了那日,你便晓得,做大人,未必如你今日想的那般自在威风的。” 如今,这“大人”的日子真切摆在眼前了。 果然如阿娘所言。 原来长大成人,并不自在快活。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91节 那边,林维明已和孟博远几个凑在一处,兴致勃勃猜测各自会被外放到哪个州府,他们都在期盼自己能分到富裕些的州府,千万别是边陲瘴疠之地。 尤其是卢昉,他已打算去道观寺庙哪怕庵堂都烧一遍香以求好运道了,毕竟他运道一向比旁人差些,万一真分到了崖州之类的地方,他真会吓晕过去的。 程书钧却又将目光投向窗外。 骄阳似火,蝉鸣鼓噪,明晃晃的日光泼洒下来,一切都鲜亮得晃眼。他却嗅到了随风裹挟而来的离别气息。 正如程书钧所想,将将过了立秋,正好就在姚如意婚期之前没几日,朝廷对新科进士的授官告身,便赶在河运未冻、水路尚通之时,紧锣密鼓地发下来了。 朝廷的官牒文书一到,外放的官员便不许多耽搁。 行囊上肩,该启程了。 第73章 结婚咯 正文完结啦! 姚如意筹办婚事的那几日,京里的新科进士们也都陆续打点起行囊了。 吏部的告身文书早已发下。之后还有一些过场要走:由状元领衔、众人署名的《谢恩表》先递进了宫门,再行过脱去布衣青衫,换上青色官袍的“释褐礼”,之后当年的进士、同进士们便鱼贯入中书门下,拜见宰执相公,行过堂礼。 之后又在垂拱殿前叩谢天恩,山呼万岁,向官家表了忠心。 末了,都跟着内侍出来,到吏部“流内铨”去注官籍,办差遣。这算是最后一遭勘验:祖宗三代、科考履历,全都要查得仔仔细细,防着有冒籍顶替、身家不清的状况出现。核验无误,人人便领了堂帖、敕牒:这两样是赴任的凭信。 限期三个月赴任,逾期是要吃挂落的。 新进士们初授的官职,多是县令、县丞这类亲民官,或是州府里的幕职佐官,任期三年。每年还要经“考课”,否则也是会被裁撤的。 常来知行斋和杂货铺走动的学子,除了程书钧,大多都得了这类差遣。 而且,朝廷还有规矩,官吏不能放回原籍,免得与宗族勾连,坐地生根,弄出些土皇帝来。所以分配官员时的原则倒跟发配犯人很有几分相似:北人往南遣,南人往北送,东西两头的就互换,主打一个科学分配,不得回快乐老家。 孟博远祖籍蜀州,地属西南,他运气好,对应着分去了金陵府,做了个从九品的司户参军,管管户籍、催收赋税。 孟员外得了信,喜得又想摆三天流水席。捧着小儿子的告身文书,翻来覆去地看,指头爱惜地摸索着纸角,恨不得日日三炷香供起来,或是干脆夜里搂着睡。他与关氏都激动得好几夜睡不着,半夜还要起来查看这文书还在不在,生怕被人偷了。 金陵!那可是鱼米之乡! 孟员外心想,他撒出去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幸好没白费。 林维明与耿灏科考的名次挨着,都是吊车尾。两人分的地方也近,都在京东东路。如今那地方,原本接壤的辽国旧土已经归了大宋,这地方没了兵祸,渐渐人烟稠密,商贾云集,算是个富庶去处了。耿灏得了青州千乘县主簿的差事,帮着县令管文书、理钱粮、督胥吏。林维明是青州寿光县的监丞,专管官署营建修缮。 姚如意起初听说这事儿,还很有些纳罕。如耿灏这般宰相家的公子哥儿,原以为必是要想法子留京任职的。纵是吏部瞎了眼、吃了熊心豹子胆想使绊子,只怕耿相都不会答应。 谁知竟真放了外任。 后来有一日,耿灏又领着那十二生肖来知行斋吃喝,耿马过来买烤肠时顺嘴提了一句,才算给姚如意解了惑。 原来这竟是耿灏自己求的。 他打小长在汴京,最远只在与他爹吵架离家出走时到过郑州,再远竟没怎么去过了。耿灏头脑想得也很简单,京城早就玩腻了,趁年轻,这世界那么大,他想出去看看。 耿相大约也觉得磨磨儿子心志是桩好事,总归还有他在后头撑着,即便是外放,应当也没人不开眼敢挤兑他的孩子,便允了,故而没去吏部递话。 那吏部侍郎倒给弄得心里七上八下,拿耿灏这个烫手山芋不知怎么安排好了。有一日,趁朝会歇息的当口,觑个空子,便满脸堆笑地凑到耿相跟前,压着嗓子问:“相爷,您说……贵府公子……下官该派往何处啊?” 耿相眼皮也没抬,一副清廉刚正的模样:“你还要本相教你做官?该当如何,便如何!”说罢便拂袖而去。 那侍郎回家,灯下枯坐,努力琢磨了一整夜。第二日,战战兢兢将耿灏派到了京东路最富庶的上等县。之后提心吊胆了几日,见相府并无动静,一颗心才落回肚里——还真叫他揣摩对了! 耿灏真要离京赴任了,府里他爹那几个老姨娘们最先舍不得了。这个塞银票,那个赶制冬衣夏衫、做鞋子,还有哭的:“这孩子打小嘴欠心却实诚,出去了叫人欺负了可怎么着啊?” 哭声传到耿灏耳朵里,他更是无言:他这些小娘们也是,有这么夸人的么? 等告身真下来,耿相听着府上女眷日日啼哭,心里也不是滋味,原本笃定的事儿心里又没底了,也开始担忧了起来。不仅亲自挑了四个老成的幕僚跟着他,他那十二生肖自然也要同去。但又觉着不够稳当,他儿子挑的这十二个小厮,里头不是傻子就是结巴!便又问耿灏要不要带三十个健仆护院过去,顺带家里养熟的那几条黄犬也带上? 耿相这一打点,行李装了七八辆大车出来,保不准那排场比人家县令上任还大。 耿灏看着那阵仗,无言语对,面无表情扭头看着他爹道:“……要不,您替我去得了?我留在京里替您当计相呗?” 耿相捻着胡须,沉吟片刻:“我去?嗯……也是个法子。” 竟真打算告假,陪着儿子去青州赴任,还琢磨着在当地再置办一处宅院,等儿子安顿妥帖了才回京不迟。 耿灏烦得要命。他好不容易盼着出去闯荡,带爹赴任算怎么回事?回头传出去,岂不叫同僚笑掉大牙?他转身便去拆那堆行李,七七八八扔下大半,只留两辆车。爹不许去,健仆更用不着,统统打发回去。 他还是只带他那十二生肖。至于狗……狗倒可以带上两条,路上交给耿狗照料便是,他向来讨狗喜欢。 毕竟儿子也大了,耿相拗不过,只得忧心忡忡地依了他。 比起耿府的忙乱,卢昉更是黑云压顶。 他和康骅都是北地大族出身,分的地儿也同病相怜。尤其卢昉出身的范阳卢氏,族人众多、星散四方:宁州(江西修水)、荆湖两路、蜀中、陕西,连两浙都有几房。估摸着当时吏部的官员对着籍册都犯难:这卢氏的族人这么多,他这……得扔多远才能避开亲故? 一琢磨,索性将卢昉远远打发去了西北边陲——延州隔壁,秦凤路灵州(宁夏灵武)的回乐县,任个从九品的司理参军,专管刑名狱讼。 管刑狱,卢昉倒不怕,他自认律法读得还算精熟。可灵州是什么地方?是控扼河西走廊、西出玉门、远赴西域的咽喉要地,一个军镇重驿。 宝元三年,头一拨出使西域的使团,便是在回乐县歇脚,之后一路出了玉门关,过楼兰、且末、和田,沿昆仑山北麓,走了好几年才回来,还带回不少珍奇种子、香料和马匹,当时可是一桩汴京城里人人津津乐道的奇事。 卢昉还听说,去年,那立下通西域功劳的谢祒,又奉旨为国信使,领着多达百人的使团,带着国书符节,再踏征途。这回据说要走更险的北路:经哈密、吐鲁番到焉耆、库车,沿天山南麓向西……如今也不知行到何处了。 所以,灵州这地方,不算顶糟,可也大大算不得好。 卢昉欲哭无泪,仿佛已瞧见自己孤零零站在那黄土城头,望着漫天风沙,嘴里吟诵着“西出阳关无故人”,巴巴等着还渺无音讯的大宋使团归来的凄凉模样了。 再说了,这么一个边陲之地,能有什么刑名狱讼要管啊?莫不是要他成日里帮着乡民抓鸡找羊,张三占了李四的地儿,王五拔了赵六的菜,东家长西家短地主持公道吧? 唉,他拜了那么多神佛,怎就没一个肯照应照应他呢? 金陵,秦淮河畔,他也想去啊! 康骅则被分到了泾原路(宁夏固原)的镇戎军,任签书判官厅公事,算是个幕职官,帮着长官协理庶务、签署文书、参赞机宜。那地方比他这灵州还糟一些,连州县也没有,只有当年郗老将军设下的镇戎军司,也是一处防着党项人反叛的紧要关隘。 两处相隔不算太远。卢昉得了这信儿,心里总算还有几分安慰:怎么说呢,至少还有比他惨的…… 他慢慢自我安慰,至少附近还有个熟识的同年,能互通书信,也算守望相助了。 虽说康骅是春闱时才认得的,又是辟雍书院的人,两人曾经还有一些过节,但这些都不重要……他们可是同榜同年,还一起喝过知行斋的茶、啃过姚记的炙肉肠,这份情谊,在荒凉的西北边地,就足够亲近了。 柳淮言科考名次虽在卢昉之后,但他是寒门出身,竟成功留任汴京,被选为谏院从九品主簿,负责文书整理、档案保管及日常杂务,有些类似现代办公室的职员。不过,他也算得偿所愿了。毕竟谏官本职是规谏皇帝,但也常弹劾大臣,与御史台职责有所交叉,故大宋常以台谏并称,两处共同对官员进行监督。 其他学子也各有各的前程,正如当年姚爷爷所言那般,他们将如星子般散落四方,至少这三年任期里是难以相见了。 国子监里各家各户因众人授官之事又轰动了许久,七嘴八舌地议论了好几日。 等热闹渐歇,姚如意成亲的日子也到了。 她将在国子监夹巷的姚家出嫁,正式喜宴则在朱仙镇的林氏老宅里办。原以为孟博远、林维明等外放的赶不及吃她的喜酒了,没想到几人算了算路程,除了卢昉所在的灵州远了点,漕运无法直达,他们几人所在之地,行船二十日也就够了,时间充裕得很,便都留了下来。 卢昉也不肯先走,但有三个月的赴任期,想来也是够的,不差这几日,便也死乞白赖地要留下来观了礼。这几人即便有了官身还是不正经,都摩拳擦掌想拿棉花棒子将林闻安殴打一回、顺便看看他在众人围攻下绞尽脑汁做催妆诗的窘样。 成婚前,孟程林三人还被自家爹娘指派过来送装饰门窗厅堂的彩胜、红绸和窗花,林维明这小子领着小石头刷浆糊贴窗花,冷不丁还朝姚如意笑嘻嘻地唤道:“小婶婶。” 听得她一口茶差点呛住了。 突然加辈,这年纪轻轻就当婶子了,姚如意好生不习惯。 但她两辈子头一回成亲,对自己的婚事还是很期盼的,又有些新奇:她竟也要成家了呢! 不过这点期盼在婚事当日便彻底破碎了,天还漆黑,她便被潭州赶来的几个舅母、婶婶、族姥姥从被窝里揪起来,先是沐浴、开脸、篦头,之后还有一堆敬神祭祖的仪式,姚如意被簇拥着,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忙得团团转。 不是……不是说好了昏礼昏礼,她还以为白日里不必忙呢!没想到天不亮就要开始筹备了。 因姚家人少,夹巷里交好的各家也全都来帮衬了。 屋子里女眷忙着,其他男客也在院里忙着,正在宰杀三牲,姚爷爷则专门接待姚如意那几个远道而来的舅父,他与舅父们叙旧,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垂泪。 姚家小院就这么大,等姚如意终于能坐下来梳妆时,从出嫁的闺房望出去,正好能仔细端详原主的三个舅舅。大舅年纪较大,蓄了长须,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二舅身材很壮硕,有一把络腮胡,面容也严肃得多,看起来与姚爷爷一样古板;两人在潭州打理家产,都是经商的。 而原主记忆里那个曾带她逮兔子的小舅舅,似乎也仍还是原主记忆里那个俊眉修目、活泛跳脱的样子,穿得一身花里胡哨的衣裳,即便与姚爷爷说话,也懒洋洋、洒脱落拓地歪坐在旁,嬉嬉笑笑没个正形。 当然,他这副样子,很快便会被二舅扭头瞪视呵斥,举手要打。 他显然被打得很有经验了,自家兄长手一抬起来,他立即一缩头,借口上茅房溜之大吉。但溜走了也不安分,满院子乱窜,好奇地摸摸姚得水屁股后头的车,望望檐下的喜鹊,再吓唬吓唬汪汪,竟能和汪汪喵呜喵呜吵架。 这儿瞅瞅那儿逛逛,还趁姚如意梳妆时,偷偷溜到她屋子的窗边来看她。 但两人仅对视了一眼,还没说上一句话,他又被舅母们生气地撵走了。 姚如意便忍不住想笑。 听闻这位小舅舅也曾跟使团出使过西域,去年原本还要去的,但小舅母正巧有了身孕。他便选择留下来看顾家人,陪伴妻子生产。他这回过来,还带了好些稀奇的舶来品给她添妆,俞婶子和程娘子看晒嫁妆时,都说他带来的匣子里竟有一颗鸡卵那般大的宝石,真是开了大眼界了。 等她上好了妆,林家来迎亲的人也吹吹打打地到了。 外头便徒然喧腾热闹起来了,叫嚷声此起彼伏。今日的林闻安不再是高官,而是姚家的孙婿,人人打得。 卢昉几人打得最欢、闹得最凶,这些少年人全成了姚如意的娘家人似的,直喊着“打他”“快打快打”“围起来”之类。 姚如意穿着繁复沉重的绿色嫁衣端坐着,举着团扇遮面,好奇得心痒痒。 她也想看! 但可惜她不能出去看,只能听舅母们偷偷开了门缝,兴奋地交头接耳道:“如意的郎君生得好俊啊,帽冠都被打歪了,还这么俊呢。”还回头打趣她,“可真成了如意郎君了!” 虽然夸的是林闻安,但姚如意听得很得意,还不自觉地昂起了下巴。 那是,她眼光多准呐?她早就看出来了,二叔奏是最俊的啊! 郎君的容貌,妻子的荣耀! 另一个族姥姥还笑着同姚如意说:“长得俊虽好,但脾性比皮囊更紧要,脾性好的夫婿,这一辈子才能过得长久。你们瞧,如意这郎君,任打任挨,不恼不怒,是个实诚人,这样的才好……哎呦,你阿爷怎么也举着棉花棒子冲上去了!” 姚如意被她们念叨着更想看了,身子刚动,脖子想伸出窗子去,便被舅母们纷纷笑着摁住了:“新嫁娘可不能急,还要行催妆诗呢。” 作诗可就难不倒林闻安了,姚如意听着外头那些国子监学子们轮番上阵,连姚爷爷也凑热闹,一连出了十几道诗,见他答得太快,后头又还限时、限韵,真是百般刁难,但林闻安却还是沉稳应对、对答如流。 他终于还是一步步走到了她面前。 姚如意饿了一日,也累了一日,此刻终于见到他了。 大红婚服被打得皱巴巴了,冠上的花也被打掉不知去向,狼狈不堪,但他身姿挺拔地立在门口,眉骨依旧秀挺,尤其那双眼,此刻映着屋内明亮的红烛,直直望过来,只专注地落在她一人身上。 四目相对,他如此令她心神悸动,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身大红婚服,叫她又想起曾经头一回见他着绯色官服时的模样,果真是…大袖当风身如玉啊……即便要嫁给他了,将他看久了,她都还不禁脸红。 幸好还有团扇遮着她倏地热起来的脸颊。 之后,他在喜娘的指引下,行了却扇礼。她与他也牵起了一条红绸的两端,出了门来,先向姚爷爷跪下行礼,姚启钊看着朝他叩头的两人,不禁泪眼汪汪,一边抹去泪水,一边忙去搀扶,哽咽数次,才艰涩地开口:“要好好的。” 姚如意心一酸,如此诗赋文采卓然的老博士,此刻唯一的孙女儿出嫁了,却只说得出这样的一句简单的话了。 就这样,姚如意被搀着上了花轿,林闻安翻身上马,吹鼓手再次吹吹打打起来。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92节 巷子里爆竹齐鸣,秋日黄昏洒满了长巷,姚如意没忍住,掀起轿帘回望,姚爷爷不知何时跟了出来,正站在门边望她,脚边蹲着也被系了大红绸的铁包金。 轿子动起来了,大黄还撒腿汪汪直叫地追了出来。 姚如意鼻尖又微微酸了,但伤感仅仅维持一瞬,因为她转而想到,自己过两日也就回来了……咳。 好似也不必如此伤感。 到了朱仙镇的林家老宅,月月和林逐早早便过来操持了,又是繁杂说不尽的各种礼仪,终于拜了堂,她熬到头了,进了婚房里,总算能歇着了。解了沉重无比的凤冠,散了头发,她赶忙喝了两碗甜汤,又连吃了三块枣糕、两块龙须糖,最后再啃了两颗林檎,把林家留着伺候她的小丫鬟惊得眼睛都瞪大了,才默默地收了手。 姚如意软绵绵地倒在榻上,这会子垫了垫肚子,才算勉强活了过来。 这婚她再也不结了,累死了! 不过……好似也没有常常成婚的道理。 瞧!都给她累糊涂了。 她吃饱了便容易犯困,加之今儿起了个大早,原本便没睡足,渐渐便迷糊了起来。等醒过来时,屋子里人已散尽,仅留了一盏豆大的油灯,鸳鸯红绡帐垂落下来,将宽大的床榻都笼进了幽深缠绵之中。 她是被林闻安轻轻地吻醒的。 昏暗中,没闻见浓重的酒味,他身上依旧清爽,姚如意被亲吻得迷迷糊糊,还有心思问:“……你没喝酒呀?” 他含着她的唇,低声道:“……官家与王雍微服来了,两人今日十分仗义,帮着挡了酒。如今两人醉成烂泥,爹寻了七八个健仆才帮着梁大珰把官家拖上马车上,这便逃过一劫了。” 原来如此啊……姚如意渐渐清醒过来,很快又渐渐沉溺下去,手不自觉环上了他脖颈,仰脸回应他的吻。 说起洞房的滋味么……姚如意也曾暗自没羞没臊地回味过。 一言以蔽之,林闻安腿虽不大好,腰还是很不错的。 婚后的日子,姚如意也没察觉出什么不同来。唯一的不同便是夜里有人能抱着入眠了,长兔子布偶彻底失了宠,她总爱把自己蜷进他怀里睡觉,他抱着她,一手为她轻轻抚摸着背脊,她便很快能安稳睡着。也是成婚后,姚如意才意识到自己竟这般贪恋肌肤之亲,几乎无时无刻都想和林闻安贴贴。 所以……那堵墙终究没有拆,姚爷爷坚持说眼不见为净,若拆了,他便搬知行斋住去。 她的屋子也换了,搬到了一墙之隔的林家,与林闻安同住一间,但日常三餐都拐过来与姚爷爷一处吃的。 办完婚事后,不仅熟悉的国子监学子们纷纷启程赴任,连月月和林逐不久也启程回抚州去了,离愁别绪之下,令她有一阵还挺不习惯的。但她的日子并不寂寞,府试过后,在知行斋和杂货铺常来常往的,又换了一批新学子的面孔。 尤其,姚如意又开始忙碌了。 她不仅入股了“薛青琅女科”医馆,还准备与孟员外在州桥附近盘一间新铺子,专卖三五一类的教辅书籍,加之还要打理自己原本的这两间铺子,日子过得愈发充实了起来。 不过,这般幸福又平淡的日子总是流水似的,过得极快。 转眼,又是一年冬至了。 汴京的冬至,总是要落雪的。 那是极为平凡寻常的一日,林闻安早早去衙门上值了。 姚如意梳起了妇人发髻,围着兔毛小披风,脚边烘着暖融融的炭盆,正坐在杂货铺的窗前盘账,杂蔬煮和茶叶蛋在炉子上发出细碎的咕嘟声,汪汪窝在货架顶上睡觉打呼噜,偶有嘴馋的学子冒雪过来,搓着手、呵着白气买上一堆吃食,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走了。 宁谧之中,院里一阵叮铃铃的铃铛声响起,姚如意侧头看了眼。 是姚得水拉着货出来了。它已经长成一头壮实大驴了,拖着新打的、带后斗的大助力车,乖乖被丛辛牵出院子,往知行斋送两桶刚煮好的牛乳,脚下走得极为稳当。 姚得水因小时便拖着车子跑,前肢和背脊都正常发育了起来,除了后腿有一条蜷着萎缩,它与正常的驴子没什么区别,它的前肢甚至比一般的驴子还壮实有力。曾经被人嫌弃要做驴肉火烧的没用小驴,如今不仅健康长大,甚至也不算没用,它已经能短途拉一些货物了。邻居们都觉着不可思议,且姚得水极为聪明亲人,不管是孩子爬到它背上,还是让它驮货,它都不会撩蹄子,温顺得简直不像一头驴。 目送姚得水叮当当地穿过小巷,顺带也瞧见大黄穿着姚如意给她缝的小棉袄,正趴在知行斋门口,仰头看雪。 雪片纷纷落下,滴到它鼻尖,凉得它呼噜噜地甩头,还打了个打喷嚏。 她不由低头笑了。 天地宁静,屋中温暖,外头是纷纷扬扬的大雪。 算了好一会儿账,姚如意揉了揉脖颈,正想起身歇会,似乎又听见有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向着杂货铺走近了。 她以为又是哪个学子来买吃食,便搁下笔,合上自己依旧满是鬼画符的账本,探出头去招呼: “郎君,要……” 大雪中,走过来的却不是学子们,而是下值归来的林闻安。 浓云密布,细密的雪簌簌落下,伞面上都积了薄薄一层,他撑着一柄半旧的油纸伞,手里拎着捎带着买回来的糕饼,仿佛从一处纯白的世界里走出来似的,肩头、眉梢、乌浓的鬓角都沾着细小的雪粒,好似凝了一层清霜。 他渐渐走到了她面前,眼眸透过纷扬的雪幕望了过来,沉静清冽依旧。 这一刻,时光恍若在她眼前倒流,好似又回到了,曾在冬至的大雪中,初见他的那一幕。 姚如意一怔,随后,她便将手肘撑在窗台处,略歪了歪头,如同初见时那般,眉眼弯弯地问道: “郎君,要买什么?” 只是此刻的郎君啊,已非彼时的郎君之意了。 雪落得很温柔。 林闻安站在雪里,看她那俏皮的笑,听她亲昵地唤他郎君,不禁眉目温软,也微微笑起来。 【正文完】 第74章 番外·大黄养娃日记 这便是…… 我在姚家的第三个年头,那只强养了我与我一窝崽子的人,也怀有身孕了。她是头窝,没甚经验,好端端吃着饭,忽地就呕了起来,顿时吓住了,还喃喃自语:“怪了,吃不下饭了……坏了坏了,肯定是大病!” 的确,她年年月月都是好胃口,一顿吃得比我还多,一日还能吃五顿,却不怎么长肉,人啊,真是糟蹋食物的动物啊。 她那只常伴左右的公人,那日正巧不在家,出门狩猎了。 这会子她吐得干净,吓坏了,忙忙地去寻巷子里前头几家的人看诊。我甩甩尾巴,慢悠悠伸个懒腰,也迈着步子跟了过去。 “尤嫂子说…说是……喜脉啊?” 她从那家总弥漫着草味的人家出来,她才晓得自己是揣上了人崽子,手轻抚着肚子,一脸难以置信。我瞅她那傻样,也摇了摇脑袋。 其实,我比她更早知道。 我早便闻见她的气味变得不同了。 我是高兴的。人这东西,怪得很。他们不像我们狗,有分明休息和闹春的时节……人到了夜里,竟然日日都“闹春”! 我以前是一条浪迹天涯的野狗,没叫人养过,原本不大知晓人之间是如何闹春的。 这件事我是怎么知晓的呢?我可是很尽职尽责的。 即便我的狗崽们早已长大,入了夜,我仍要领着它们在院里巡行,教训它们不许贪玩松懈,要知晓日日护着自己的地盘和地盘里的人。 从院门起,我们便要一路贴着墙根儿走几遭,嗅嗅有无可疑陌生的味道、逮几只胆大包天的耗子、在墙角撒尿标记。 做完了这些,方能安心卧下。 因此,那些声响、那些气味……她与她的公人“闹春”的动静,我是时常闻见听见的。 非是我要听,我的耳朵鼻子生来如此灵,又什么法子? 只是繁衍这般勤勉,竟隔年才怀上,我实在不明白。有一回,见公人在家,我便凑过去嗅了嗅他。他的气息并无异样,怎的这般不济事? 那人低头看我,以为我馋了,起身给我拿了块鹌鹑干,顺手挠了挠我的下巴。我眯起了眼睛。 嗯,多谢。挠得舒坦,这鹌鹑滋味也好。 我嚼着香喷喷的鹌鹑干,还是想不通:他怎的这般不济事? 更令我不明白的是,人怀胎的时辰,长得能把狗熬死!我等啊等,从柳絮纷飞的春日,等到蝉声聒噪的夏日,她的肚子才微微显了形;又从溽暑蒸人的夏末,等到桂子飘香的中秋,那肚子才圆鼓鼓挺起来;再等到北风紧、万物凋零的初冬……她总算要生她头一窝崽子了。 天,一日冷似一日。她似有些怕,常搂着我,低声问我当初生狗崽疼不疼。自然疼啊,幸而我那窝只三个,快得很。 我便冲她轻轻汪汪两声,再拿鼻尖拱拱她的手。 她似乎知道我在对她说,不要怕,有我呢。神色柔下来,揉着我的头,又俯身抱我:“大黄,你可真好。你怎么这样好?好狗狗,我的好狗狗……”她揉得我毛都打了结,我心里却是很欢喜的。 鼻子里不由哼哼唧唧出声。 人,可真黏狗啊,还惯会甜言蜜语,有时真招架不住。 虽说如此,但随着北风刮得愈发厉害,天寒地冻,我也跟着焦躁起来。抬头嗅着干冷刺骨的空气,我心想,恐怕要落雪了。 真令狗着急啊,唉……人实在太不讲究了,闹春不分时候,怀胎又拖得这样长,才会将头窝崽子生在冬日。 寒冬腊月,初生的崽子多难养活!遇见她之前,我流落在外,也生过一窝。那还是初秋生的,我把我的狗崽子都好好奶大、长牙断奶了,但入冬后,便一下冻饿死了好几只。 最后那窝六只崽子……我也只拉扯大两只。 后来,我选了两家瞧着牢靠富裕的人家,便叼着崽子的后脖子把它们送去了。隔了段时日,我还回去看过,见它们都活着,我便走了。 幸好,人与狗不同。他们是扎堆儿生活的,还会彼此帮衬着过活,也不会因地盘里公人气味杂了便咬做一团。 她与她那只公人,连同小院里的其他几只人,都是狩猎的好手。今年的冬日与往年一样,他们每日出去,都能轮流着带回能生火的“黑石头”、肉和各样能吃的“草”。 外头滴水成冰,屋里却是暖和的,连墙根地砖都烘着热气。 我渐渐放心了。 开始下雪后,我便寸步不离地守在她门口了。 我在她身上闻到一丝血腥气了,她还不知道,她应当快要产崽了。 原本我将姚家斜对面那间更大的屋子划作了自己的地盘,日日要去巡视的。如今顾不得,便遣了我的狗崽子们去。 她那只公人也不出门狩猎了,跟我一样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只不过他在屋里,我在屋外。 人产崽似乎比狗艰难许多。她疼了一整夜,我在外头呜呜低嚎不止,与那凶巴巴的老头都急得直挠墙。 后来,我总算听见人崽子一声嘹亮的啼哭。嗯,很有力气,但……怎么只一只?我使劲嗅了嗅空气,确实只一股新生的以前没闻过的新味道。 愈发疑惑:怀了那么久,就生一只? 趁那公人不顾阻拦进了产房,我也趴到门槛上,抻着脖子往里瞧。屋里的血腥气和汗味儿还未散尽,但她呼吸匀停,像是累极睡着了。我便也把下巴搁在门槛上,安静下来。 不一会,我的耳朵又竖了起来。 那只公人在哭呢。声音被压抑在喉咙里,极低极低的一声哽咽,人耳怕是听不见的,我却听得十分真切,连泪珠子滑过他脸颊,在他下颌上积蓄,最终嗒一声轻响,落在她手背上,我都听见了。 他难过得很。 过了许久,我还听见他缓缓伏在床沿边儿,轻轻抚摸着她的手,声线低沉嘶哑:“不生了……我们只要这一个女儿,便够了。” 我歪了歪脑袋,难以置信,所以……果然只一个?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93节 从前我在外头奔命,只顾得上觅食、争地盘,辛苦地求活,从没这般近看过人生养繁衍。如今才算知晓,原来人啊,他们一窝只生一个。 而且没毛! 日头落下又升起,约莫三十回的光景,我的那只人总算又活蹦乱跳了起来。她的胃口其实在生产前便恢复了,如今更是吃什么都香,把她辛苦诞下的那没毛的独苗人崽子也喂得结实滚圆。 但那只公人还是没去狩猎。 听我的那只人说,他告了“长假”,这些时日都在家帮着照顾人崽子。 什么是长假?不懂。 但公人即便不去狩猎,家里肉和草也吃不完,连黑石头都会有旁的人送上门来,虽闹不懂为什么,但既然食水丰足,我便安心了。 虽然已在姚家过了三年,但每年冬日来临我依旧会担心没东西吃,或许是因为曾在大雪中怎么也找不到吃食的日子,令我太难以忘怀了。 我那只人,她极爱她那只没毛的小崽子,能下地走动、大致养好了身子骨后,便特意将她的崽子装在藤篮子里抱给我看,还得意地冲我显摆:“大黄,瞧我闺女,生得多俊!顶顶俊了!一准儿是世上最好看的小姑娘!你瞧这鼻子嘴,是不是像林闻安,但这双大眼睛又像我!大不大?不枉费我吃了那么多葡萄,多会挑着长啊!” 我伸头过去,瞅了一眼,眼睛是大,但浑身光溜溜,胖乎乎的。我知晓人只有头上长毛,但这小东西连头顶的毛都长得稀稀拉拉。 有点失望。没毛,嘴筒子也不够长。 丑。 不过……我凑上前,仔细嗅了嗅她,牢牢记住了那股子奶膻气。 既是我那只人辛苦生下的,丑,我也护着她啊。 这小崽子刚开始只会哭,哭了就吃奶,吃了奶就睡,睡醒又哭,把我那只人折腾得眼圈都青了。幸好她的那只公人一有动静便会起来,后来那小东西鼻子里刚哼唧一声,他便立刻起身,轻手轻脚将崽抱出去哄,再抱去灶房煮牛乳,用沸水煮过的葫芦喂她喝,就像以前喂家里的瘸腿驴子一般。 这样我的人便不必夜半三更起来喂奶,能睡个好觉了。 只是公人因此也熬得眼眶青黑,他抱着那软团子,手里捏着小葫芦喂着喂着,脑袋便一点一点往下沉。我真怕他被熬死了,有一回便悄悄跟出去,在他脚边一躺,四爪朝天翻出肚皮,冲他“汪”了一声。 他先是一愣,旋即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弯腰揉揉我的毛:“大黄,多谢你惦记。可咱们知蘅是个人啊,吃不得狗奶。再说了……”他眼睛瞟了瞟我的肚皮,“你也没这奶啊。” 人能吃牛奶,却不能吃狗奶? 那人还挺挑食。 好吧,真可惜。我又遗憾地坐了起来,我还挺想替人喂崽子的。 日子晃悠悠过去,墙那边,那棵柿子树这两年被那只很怕我的人用腐熟的驴粪施过肥,今年铺开了一整片浓荫,长得极茂盛。 知了也聒噪起来时,这小崽子总算断了人奶,改吃些米糊糊、牛乳,还有捣得烂烂的青蔬泥、果子酱。 我闻了闻,嫌弃地呕了声,都不大好吃。 说来也怪,吃了好一阵这些糊糊泥泥,小崽子又大了一圈,竟会爬了。我的人在院子里支了张宽大的四方竹床,围着细密的栅栏,里头铺着软褥子,褥子上又罩着凉丝丝的竹席,专供那小东西在里面手脚并用乱爬。 人很忙,她与公人经常要出门狩猎,其他人则去看顾斜对面的那间总是很多人来来往往的屋子。家里时常就剩我们几条猫狗和一个凶巴巴的老头子。 我便时常跳进去陪她。 小崽子没有胡子,一点儿也不知分寸,时常把圆脑袋撞在竹围栏上。虽然我的人很仔细地在竹围栏上也系了棉围子,但她可不光会乱撞乱爬,还不知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我时常震惊地发觉,她总会张开她那只长了四颗小米牙的嘴,逮什么啃什么:啃栏杆、啃棉围系带子、啃自己的拳头、啃自己的脚丫子,甚至还想将自己的脑袋塞进两根竹子之间。 我只能不断地用脑袋把她顶回去,她又会留着口水,扭身又朝另一头爬去,准备再啃些别的。 我望着她飞快捣腾的胖墩墩的屁股和手脚,有些发愁了。 我的人,不会生了个傻崽子吧? 怎么比狗崽子还难教呢? 再看看她头顶那几撮稀疏柔软的绒毛,心中还是十分在意:养了这许久,怎地还是稀稀拉拉不长毛? 唉,真愁狗啊。 后来她扶着栏杆会站了,开始短胳膊短腿笨拙地往我身上爬,直到趴在我背上,两只小胖胳膊紧紧箍住我的脖子,热乎乎的口水滴答到我鼻尖上。 那一刻,我才发觉没毛的崽子也挺好的,软乎乎,肉鼓鼓的。 我蹭了蹭她,她便会极夸张地咯咯大笑。 丑虽丑了点,但很柔软、暖和。 我稳稳驮着她,在院子里慢悠悠溜达。我走得很慢,她很开心,因为她还不会走,也不会说话,只会咿咿呀呀地叫,我可以当她的双腿,我也能听懂她叽里咕噜地到底在说什么。 有时她毫无预兆地放声大哭,谁也哄不住,急得人团团转。我便已叼着她的小花布被子跑来了,用鼻子轻轻一拱,她便顺势躺倒。被子盖好,我在旁边一卧,她立刻扭身贴紧我,抽抽噎噎,不一会儿便睡沉了。 我抬头瞥一圈周围目瞪口呆的人们,嗤之以鼻。 没带过崽的,都这样笨。 带崽怎能总搂着抱着叼在嘴里呢?就得叫她自个躺着睡才行。 我的人哭笑不得,抚了抚我的脑袋,又扭头看向她的公人:“完了,知蘅把大黄认成亲娘了!” 知蘅,我无数次听见这个音调,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这是这个崽子的名字,就像我叫“大黄”这个声音一般,我记住了。 后来崽子便更爱跟着我了。我隔一阵子便会被带去一个全是猫犬的地方,吃些苦药丸,我的人说,是打虫子的。我闻了闻自己,不悦地汪了一声。我明明那么爱干净,爪子和毛每天都舔,哪儿有虫子? 不过,自打她怀了崽子后,家里的人给我们洗澡便更为勤快了,我原本也喜欢水,恨不得日日都洗。 家里唯有猫怕水,一见人抬了水桶出来,哧溜就跑没了影。 日子一天天过,崽子头上那几撮绒毛渐渐密实了些,也黑了点。我的人用爪子(手指)把她头顶为数不多的绒毛拢成一束,拿红头绳紧紧扎起,像颗竖起来的小蒜苗。 她摇摇晃晃学步时,那撮小辫也跟着摇摇晃晃的,可爱极了。 不知何时起,我不再嫌她丑了。 她也会开始说话了,我教她说狗话,她会严肃地汪汪叫。 我的人也在教她说人话,时常抱着她指着院子里的东西一一念叨:“这是柿子树平平”“这是听木”“那是小白小黄”,“汪汪”,“姚得水”,“这是大黄……” 她顺着手指低头,一见是我,小嘴立刻咧开,蹬着腿,伸出两只小胳膊就要往地上扑来。人便会将她从怀里放下来,她便趔趔趄趄朝我奔来,眼看要摔倒,我赶忙上前迎了两步,她便一把扑向我,搂住我的脖子,兴奋地咿咿呀呀叫嚷不停。 我惬意地摇着尾巴。 人站在几步远,也满脸温柔地望着我与她的崽子。 突然有一天,她说:“哒黄!” 我和旁边的人都愣住了。她又字正腔圆地喊了一声:“哒!黄!” 她学会的头一句人话,竟是大黄! 我的人醋意十足地蹲到她面前,捏着她的小胖手哀怨:“娘教你叫娘,你怎么老学不会?大黄反倒学得这么快!乖,叫一声娘,叫娘——” 崽子皱起眉头,圆脸蛋上显出深思熟虑的神情,半晌,忽然认真地蹦出一个字:“狼?” 众人与狗皆大笑。 不仅是学说话,崽子还有可多要学的呢,她还不会自个撒尿,每日屁股上都要兜着个布,尿了撒了就得换洗,有时还会尿在被褥上。 有那么一阵子,小院里横拉着的三四条晾衣绳上,飘飘荡荡挂满的,全是她的小尿布。空气里,人闻不到,我却满鼻子都是她的尿味。 臭臭的。 我便想教她翘腿撒尿,再用沙子埋起来。 当我的人发现我总是对着崽子翘腿示范如何撒尿后,她笑得从躺椅上摔了下来,趴在地上还止不住笑,眼看要喘不过气儿了似的。 我疑惑地扭头瞅着她,她莫不是犯了什么急症?还想着要不要出去给她咬几根草药回来吃? 好不容易等她笑够了,才抹着笑出的泪花告诉我:“大黄啊,人娃娃长大些,自然就会尿了。我们学不得你这法子。” 我半懂不懂地歪了歪脑袋,好吧。 又一年光景,院角那盆一串红开过又谢了。崽子已经能稳当走路,能说一溜长句子,也渐渐不再尿床,会自己用她小小的木头尿桶了。 她再不是我记忆中那个小傻崽了,人与她的公人都说她伶俐极了,教她背诗句一两遍便背熟了,连凶巴巴的老头也总搂着她,爱怜地说:“我们知蘅如闻安一般早慧,但性子又像如意这般讨人喜欢,专挑好的长,这是打娘胎里便聪明。” 家里这个脸方得像桌子、凶巴巴的老人对崽子好得不成样子,崽子把他胡子拔了,他说:“拔得好,我们知蘅手真有劲啊!” 崽子尿他身上,他说:“知蘅能撒这么一大泡尿呢,真能耐!” 崽子冲他笑,口水滴了他满脸,搂着他脖子脆甜甜地喊:“太爷爷。” 他能当场没出息地哭出来。 他总爱把崽子驮在背上、脖子上,有一回还扭了脖子。 但他即便扭了脖子也高兴,整个人容光焕发,看着似乎都比之前那几年都年轻了,他吃得多了,每日都早早起来抡胳膊扭腰扭胯,腿脚也更有劲了,总念叨着说:“我得多活几年,看着我们知蘅长大。” 我卧在廊檐下,尾巴在藤席上轻轻扫着,咧嘴吐舌,眯缝着眼看日头。小院里晨光熹微,院子上是晾晒的棉布衣裳,被晒得平平展展,温温和和。 院墙上是新种的、刚爬上几条的牵牛花藤蔓上。 日升日落,四季轮回,我在这小院里呆了一年又一年。 我的人与她的公人依旧喜欢腻腻乎乎地挨在一块儿,有时他们两人只是并排坐在竹椅上,手拉着手,看云卷云舒,什么也不说,也很舒坦似的。 小崽子也一年年高了,原本稀疏的头毛变得乌油油了,能扎起两个小圆包了,当年那个软乎乎、趴在我背上流口水的小肉团子长大了。 我再也驮不动她了。 凶巴巴的老头更凶了,我时常听见风中传来他在对面那间大屋子中气十足骂人的声音,我抖抖耳朵尖,打个长长的哈欠,又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晒太阳。 我的人笑着挨在她的公人身边,凑在他耳边悄悄说:“如今外头的人都说,流水的学子,铁打的姚博士。在国子监的学子,若是没被姚博士用戒尺打过,那都不叫在国子监读过书。” 岁月对人与狗都是公平的,连家里另一个、做好吃的老头也开始拄拐了,但他还是倔强地日日早起为一大家子做饭烧菜。 引火、淘米、切菜,笃笃地响。 滋啦,下锅了。 这些铁锅碰灶台的声响,便是小院里的晨钟,我每日听见这些声响,便会伸一伸前腿,起来过去看看。他也是个很好的老人,总会趁着肉刚下锅,没下盐油,给家里的猫狗们先留出几盘子香喷喷的肉来。 他还总给我吃蛋黄,我已经是一条老狗了,但毛却没有像巷子口那个的大黑狗那么秃,还油光水亮的,便是多亏了他。 他不仅很会做人饭,也很会做狗饭呢。 我的人心疼他,常去灶房门口劝:“丛伯,您歇歇手,让我来吧。” 他总是不抬头,把手里的锅铲翻动得更有劲了,瓮声瓮气地回:“歇啥?我还干得动,你别管我了,我就爱给你们弄口热乎的。” 人和狗都拿他没办法呢。 崽子还没桌板高呢,就开始上女私塾了,听闻是一个叫冯七娘的女子办的,不在国子监附近,得穿过好些条车马喧阗、人流如织的大街。 虽有人驾着马车相送,但我还是不放心,总是趁着人不注意,咬住她的书袋子,跳上车跟着她去。 她低头瞧见我,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小手偷偷挠挠我的耳朵尖。 女私塾里没几个学生,三五个小丫头片子,穿着素净的衫子,像几株怯生生的小苗。我的人说,是因从前男人才能读书,女人不能读,所以世人认为不应当送女子出来读书,故而冷清。 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94节 人真奇怪,我不懂为何人要读书,也不懂为何这件事非要分谁能读谁不能读,公狗母狗都是狗,那公人母人,不都是人么? 反正崽子挺喜欢读书的。 她坐得端正,小胸脯挺着,听讲时,乌溜溜的眼睛总追着那冯先生转。她记性好,先生教的字句,她跟着念几遍,便能记下了。那冯先生是眼神温润的女子,看着年纪不小了,但我的人说她是从家族里独出来的女户,已自梳了发髻,决心一辈子教女子明理,不嫁人了。 她说话声音不高,却像这竹舍外头的溪水般清亮,她捧着书领读一句,底下坐着的人类小崽子便纷纷跟着念。 我卧在她们读书的竹屋子门口。阳光穿过一丛丛的竹叶,筛下细碎跳跃的金斑,暖烘烘地铺在我背脊上。 竹屋里,我听着她们稚嫩的声音,郎朗地读: “知之为知之……” 我打了个哈欠,把头枕在交叠的前爪上,在风过林梢的沙沙声中,在脆脆的童声中,舒舒服服地打了个盹。 那便说到此处吧,等钟声响了,我便要去接小崽子下学了。 这便是我寻常的狗生了,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