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漫] 求求你们放过横滨吧》 第1章 [bg同人] 《(综漫同人)求求你们放过横滨吧》作者:栖泷【完结+番外】 文案: 我是横滨的“百合音”,由城市意志选择的精灵。 我的任务是选择一个正直又富有责任感的人类并与他缔结契约,让他成为和“百合音”一起守护城市的“鸦”。 然而横滨实在是多灾多难,我的第一任鸦被谋权篡位的人干掉了,第二任鸦死在了不能说的交易里,第三任鸦还没找到,横滨又出现了特异点随时有可能被钟塔侍从炸掉。 我好生气!为什么我的横滨这么可怜!我一定要找个最强的鸦把所有搞事的人全部锤爆! 双黑?记下来! 食人虎?记下来! 不吠的狂犬?记下来! 不知道有什么称号但是看起来就很牛逼的,全部都先记下来! 被拒绝一万次之后,我终于对这些人类死心了。 我自己来把搞事的人捶爆算啦! 内容标签: 综漫 幻想空间 异闻传说 文野 轻松 主角视角:百合音(寒川主)太宰(男主) 一句话简介:我的横滨好可怜 立意:别天之神,不可视、不可知。 第1章 我是百合音,这不仅是名字,同时更是称号。百合音是城市意志选择的精灵,是肩负着维持城市秩序一责的监管者。 每个城市都会有一个百合音,我们从人类中选择合适的人选一同战斗,这个人必定正直且富有责任感,能够完美担任守护城市的执行者这一职位,也只有这种人才有资格被冠上“鸦”的称号。 但现在的问题是,我的鸦就快要死了。 我也不知道应该难过还是庆幸,我们曾一起守护了横滨很多年,这期间也建立起了深厚的战友情谊,但现在的他变了太多,让我都觉得很陌生。 犹豫了几分钟,我还是决定过来看看他——或许这就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了。 厚重的窗帘遮挡了窗外的月色,房间里没有开灯,里面弥漫着腐朽的气味,像是从黄泉之路蔓延而来的死亡气息。他躺在床上,双颊深陷,仿佛只剩下皮肤贴着骨头。 他用嘶哑而老态的声音唤我,抬起颤抖的手指,就像枯萎的树枝在风中颤动:“百合音……百合音……” “我在这里。” 他的眼睛已经浑浊不清,很难分辨到底有没有看到我,但我的声音让他短暂地安静下来,我看着这个虚弱的他,想起了很久以前,我刚遇到的意气风发的青年。 那时候他还只是刚加入港口黑手党不久的底层小喽啰,还有着一双明亮又坚定的眼睛,任劳任怨地处理那些在我看来是十分乏味的小事,傻逼兮兮地觉得认真工作就会被上面赏识。我一眼相中了他,这个人看起来就很老实,一定能任我使唤……不对,是一定能好好履行守护城市的重任。 就是这个理由,我需要一个鸦,而他很适合,于是在某天夜里,我出现在他家的阳台上。 果然很傻啊,他的表情。当然,为了不给我的新搭档留下不好的印象,让他觉得我难相处,我从来只是在心里槽他傻逼,从来没有当着他的面说过。这绝对不是因为我虚伪,而是每一个称职的百合音必备的圆滑处世技能。 但是他成为鸦之后有一次跟我说,见到我的第一眼,他其实没被我吓到,只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于是看愣了。 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我日常要鄙视他三百遍,但鉴于他那时候嬉皮笑脸的样子,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只是为了让自己没那么丢脸而撒谎。 虽然工作量比较大,不过这种插科打诨的日子就算一直过下去我也勉强能接受,只是后来他成为了港口黑手党的首领,这个过程花费了很长的时间,当我反应过来,才发现他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头发也白了很多。 只可惜没有秃,这大概就是他无法成为最强的原因吧。 成为首领的他呼唤我的次数越来越少,我一点也不奇怪,百合音和鸦一开始是为了维护城市中人类和妖怪的和平而诞生的,但是现在这种时代,妖怪早就已经淡出人类的视野,破坏城市的只是人类,我们的要处理的业务有所改变也很正常。他有了不需要我也能守护横滨的力量,那也就没有呼唤我的必要了。 我只是没想到,他有一天也会变成破坏横滨的人。他正在一点点毁掉我们的城市,这个我们曾一起在无数个夜晚,立于横滨最高的大楼注视的、理应被我们深爱的城市。 没安静多久,他的声音又响起来,断断续续像是老旧的风琴:“杀了他们……全部杀掉……百合音……” 久别重逢居然叫我去杀人,他果然已经彻底疯了。 我应该难过,不是为他,而是为我自己。我做了错误的选择,让错误的人成为了鸦,让我心爱的城市受到了伤害。 自从成为首领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使用过鸦的力量,我早就应该想到,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已经抛下了我。 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神色紧张地推开房门跑进来,扑在他床前嘘寒问暖。我不需要回避,反正一般情况下人类也看不到我,就算是在久远的人鬼共生时代,能看到我们的人类也少之又少。 医生叫做森鸥外,是他的专属医师,但在医生手里,人类的性命都是很脆弱的,这不是我对医生的偏见,而是因为——这个医生根本就不想救他。 我应该高兴,不用我来动手,也不用我找新的鸦来动手,只需要在一旁看着,森鸥外会处理好一切。 威胁城市的因素被剔除,横滨就会再次恢复往日的宁静……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从他的房间离开,又坐在港口黑手党的事务所楼顶栏杆上吹了一晚上风,看着远处的日头逐渐升起,我想起了正事。 我需要一个新的鸦。 站上栏杆从楼顶一跃而下,耳畔呼啸而过狂躁的风声,之所以敢这么干,当然因为我是百合音。 这也是每个百合音的必备技能,与之配套的是站在最高的楼顶吹风,吹够了就跳下来,至少我还从来没听说过有百合音死于跳楼。 风声停止,完美落地。 刚离开港口黑手党没多久,我就在大街上看到两拨人拿着枪/械对峙,神色冷酷、气氛紧张,一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样子。 及时制止自己产生某些诸如“人类就是城市的蛀虫”“人类就是破坏城市的根源”之类的危险念头,我忧伤地看了一眼天空。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我的横滨好可怜。当然,我也很可怜。 转身没走几步,后边就传来枪声,今天地狱的工作量大概又要增加了——下次要是遇到来人间出差的鬼灯,估计又会被他追着质问为什么我的城市总会比其他城市死更多人。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我要是能搞懂我就不会在这里了。我每天都超羡慕周围那些邻里友好的城市的百合音,她们天天闲得发慌,净在朋友圈发旅游和美食的照片,酸死我了。 不行,我要振作,只要我坚持不懈地努力,总有一天我也能过上这样的生活! 但是现在……我看到了眼前的墙壁。 “夜斗!你这个混蛋!”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估计就要被气死了,夜斗这个傻逼又到处涂小广告,把我的城市刷的乱七八糟全是红漆,用文艺又悲观的方式来形容,没干透的油漆就像我心爱的横滨流出来的血。这种破坏公共财产的行为,被我抓到他的香火钱一分都别想剩! 给他打电话他一下子就能听出来是我,当然不会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要是放在平时,我骂完气也就消了,但是今天的火气太大,于是我站在这个小广告前,等着有人给夜斗打电话。 运气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在某些时候会产生微妙的平衡,当坏事积攒到一定程度,就会迎来意想不到的好事。 没等几分钟,有人出现在了墙壁前,掏出手机打了夜斗的号码。 我当场逮住了这家伙。 “果然幸运女神还是眷顾我的,夜斗,我现在给你三个选择,一是赔钱道歉,二是赔钱道歉,三是赔钱道歉。” 夜斗一脸苦相,“为什么又遇到你了……而且这三个选项有什么区别啊,我刷的又不是你家的墙壁,才不选!” “你这个连神社都没有三流神!我是横滨的百合音,整个横滨都是我的家,你在我家乱涂乱画难道还有道理了吗!”我揪住他的运动服,也顾不上他到底多久没洗衣服了,“反正你今天别想当做无事发生!” “啊啊啊!伴音你快救我,这个女人太可怕!”夜斗捂着脸干嚎,“她要是把我们的香火钱抢走了,我们又要一天打五份工了!” “也就是说你确实有香火钱吧?”我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提到面前,举起拳头很和蔼地问。 在我的谆谆善诱(?)之下,夜斗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把自己这段时间攒的香火钱全部掏了出来,并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在我家乱涂乱画,最后痛哭流涕地跪在我面前忏悔。 第2章 居然连这种刺头都能教好,我真棒。 第2章 心情好起来之后,就算是夜斗也变得顺眼了很多。 “既然你是诚心悔改,那我请你吃早餐好了。” 原本几乎是趴在地上痛哭的夜斗一下子蹦起来,眼睛都亮了,兴高采烈:“好嘞!” ……你醒醒,我刚刚才揍了你,就不能稍微有点骨气吗? 事实证明,像夜斗这种连神社都靠蹭别人的落魄神明,遇到一个愿意请客的冤大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的——即使他的神器因为觉得他这副样子实在太丢脸了,于是说什么也不愿意一起来。 坐在快餐店里看着桌上几乎要堆叠起来的食物,我用吸管喝了一口可乐。 emmm……用吸管喝的可乐果然没有灵魂。 放下杯子托着下巴看着夜斗,这吃相确实很让人觉得丢脸。 “你真的能吃下这么多吗?” 夜斗大口往嘴里塞着食物,口齿不清:“七不下可以打包莫……” “……”好不要脸啊这人。 “大概就是因为有你这种神,人类才会失去对彼世的敬畏吧。”我思考了一下,得出结论。 夜斗瞪大了眼睛,咽下嘴里满满的食物,一不小心还被呛了一下,猛地掀开可乐盖子直接屯屯屯灌一气。 他嚷嚷起来:“怎么能把责任怪在我身上,明明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吧?”说到这里,夜斗的声音稍微降下来,嘟囔着说:“自己还不是连鸦都找不到的百合音。” “……”我好想打人啊。 说起这个,夜斗颇为骄傲地扬起下巴,嘴角都快咧到后脑勺去了,“就算你再怎么看不起我,我也是有伴音这个神器的哦。” 我真的打人了。 握着拳头狠狠敲了一下夜斗的脑壳,他终于安静了。 正如同神明要有神器才能斩除妖物,百合音也要有鸦才能守护城市。在一个刚刚失去鸦的百合音面前炫耀,不打爆他的脑壳都是手下留情了。 “诶?”夜斗一脸震惊,茫然地问:“刚刚失去?我一直以为你没有鸦啊?” “那是因为他很久没呼唤过我了。”想起这点,我还是很惆怅,要是我当初阻止他当上首领,或许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 夜斗没有说话,连桌子上的一堆东西也不吃了,只是安静地看着我。 说实话,他正经起来的样子还挺好看的,深蓝色的眸子静得发凉,让人不由得挺直了腰板。 “怎么这样看着我?”我不太适应地别过脸:“别把我想得跟你一样惨。” 我就算再怎么落魄,也从来没有穷到过需要蹭别人不要的神社,以及一天打五份工。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成这样的。 “我惨?!”夜斗很不服气,握着拳头信誓旦旦,“你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坐拥八百万信徒的伟大神明,到时候你哭着来找我拉关系我都不会理你。” 他绝对没救了。 “哦,那我祝你早日梦到这一天。” 夜斗刚听到两个字就开始哼笑,直到听完才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喊着:“才不是做梦呢!” “好好好,不是就不是,”我敷衍道:“那赶紧吃完走吧。” 既然点了这么多,那就算吃不完也不应该浪费,夜斗实在撑不下了,提着打包的食物,我们一起走到了门口。 夜斗说:“其实百合音你偶尔也挺好的,稍微降低一点要求的话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合适的鸦吧?” 我摇摇头,“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成为鸦,我才不会像你一样,随便哪里捡个灵魂都能当神器。” “喂喂喂,你这就有点过分了啊,我刚刚才夸你挺好的……” “你也说了只是偶尔。” 夜斗气鼓鼓地瞪了我一眼,像是吵不过的小学生一样打算逃跑,我一伸手揪住了他的后衣领。 这个三流神显然是想利用完就翻脸不认人,顶着一双死鱼眼:“又怎么了?” “你还没把小广告弄干净。” 夜斗的表情一言难尽:“……你认真的吗?” “当然,油漆钱我出,把你干的好事刷完再走。” 夜斗的脸一下子黑了。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枚五元硬币:“是委托。” 夜斗:“好嘞!” ……我实在不想说他了。 * 盯着夜斗把墙壁刷干净已经是下午,见我没有再请他吃午饭和晚饭的意思,夜斗毫不留情地抛下我跑了。 我站在雪白的墙壁面前,正在思考着把横滨逛一圈找到新任鸦的可能性有多大,不长眼的东西就出现了。 以前的人们会把黄昏称为逢魔之时,因为这是白天与黑夜交接的时刻,也是各种魑魅魍魉开始混入人群的时刻。 巨大的阴影从墙壁里钻出,在我面前龇牙咧嘴,口水都快滴我头上了。 果然是因为我这些年太过低调,以至于连彼世的妖怪都认不出我。 我叹了口气:“看在我也认不出你的份上,就饶你一命吧。” 虽然按照常理来说,百合音的战斗力是不如鸦的,但这次遇到的也不过是个小妖怪,随便打打也能赢。 令我没想到的是—— “嘤……” 对方在输了之后居然发出了这种声音。 “……”你也清醒一点,看看你自己长什么样! 我对我的城市绝望了,不管是人类还是妖怪,都和我希望中的完全不一样。 一脚把还在嘤嘤嘤的妖怪踹进旁边的水沟,我跳上了附近的居民楼楼顶,站在高一点的地方,起码能离这些沙雕远一点。 但落在楼顶的那一刻,我才发现这里已经有人了。 黑发鸢眸的少年微微眯着眼睛立于楼顶边缘,发尾顺着风的轨迹微微浮动,露出俊秀的侧脸和遮盖右眼的绷带。 就算是我也不得不承认,这孩子长得真好看。 但现在的问题是,他不仅站在楼顶,还张开了双臂,黑色的大衣外套被吹起相当潇洒的弧度,一副随时都有可能跳下去的样子。 “……” 如果我的常识没有出错的话,人类跳楼……会死吧? “真是意外啊,没想到在这种地方居然能遇到小姐这样的美人,”少年睁开眼睛轻轻地笑着:“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提问,在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形生物存在的楼顶,他在对谁说话? 第3章 我惊了,“你能看到我?” “很清楚地看到了哦。”少年笑眯眯地说。 这个人类!他能看到我诶! 头顶是暖橘色的天空,面对的是只有我们两人的楼顶。天时地利人和,这难道就是命中注定的相遇吗!? 而且这孩子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岁,虽然打扮得比较奇怪,不过看他这幅样子,难道是因为长期被家暴或者霸凌,于是终于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决定自杀,却在放弃生命前的最后一刻和我相遇了…… 天呐,这不就是我梦寐以求的鸦吗! 过去的一切都可以被舍弃,从我这里获得力量就等于获得了新的生命,从此以后全心全意为我们的城市服务…… 太棒了吧! 他绝对不会走上一任鸦的老路! 我捂着嘴就要哭出来了,果然我的城市也是爱我的,所以才会在我被沙雕包围的时候派出合适的人选过来拯救我。 不,我要先冷静下来,人不可貌相,上一任鸦刚见面的时候看起来也很老实,最后还不是变成了那样,我这次一定要了解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再签订契约。 比如说——在成为搭档之前,我们可以先成为朋友。 这个思路简直满分! 整理好思绪,我回答了他的问题,“我是百合音。” 在人类已经对彼世失去敬畏的现在,百合音和鸦的存在也早就淡出人类的视野,就算我直接告诉他我是百合音,他也绝对不知道这个称号代表着什么。 果然,少年歪歪脑袋,眼睛亮晶晶的,“百合音,”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就像今天的风一样轻柔,“真是个和您的美丽相匹配的好名字。” 我立马受到了暴击,这孩子好会撩……不对,是好轻浮啊! 小小年纪就这么会说话,以后一定会成为处处留情的情场高手! 不过这些都是小问题,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目前最重要的当然是互换姓名。 “你的名字呢?” 少年从楼顶边缘往里面跳下来,稳稳地踩在楼顶的水泥地上:“太宰,我是太宰治。” 我把这个名字记下来,念了几遍总觉得有点耳熟,不过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估计是路过哪里听到别人叫他吧。 拉关系当然要趁热打铁,互换姓名后就可以更深入地了解一下。 “你刚才是要跳楼吗?” “跳楼……”少年有一瞬间的迟疑,而后又轻轻地笑起来,“是啊,我正准备跳楼自杀呢。” 第3章 他这话说得极其自然,就像是在说准备去吃午饭一样普通。 究竟是遭受了怎样的对待才能用这种平淡的语气谈论自杀,太可怜了吧。 虽然我以前没有带孩子的经验,但我以后一定会努力教好他,让他在成为鸦之后放下曾经的阴影变成善良正直又富有责任心的城市守护者! 仔细想想,这不就是要我自己养成一个理想型鸦嘛。 想到这里,我握紧了拳头——这一定会是个艰难又持久的过程。 而现在,我需要扮演的当然是知心大姐姐的角色,温柔贴心地询问他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为什么自杀?”少年疑惑地复述了一遍,反问道:“小姐不也是来自杀的吗?” “才不是的好吗!” 虽然我确实很喜欢跳楼,但要是真正说起来,我喜欢的只是下坠的感觉而已。 百合音当然不会自杀。 “啊……”少年露出失望的表情,“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是来自杀的……” “所以你还是没告诉我为什么要自杀啊。” 少年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消失,他的眼睛也静得发冷,面无表情的样子莫名有点瘆人。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 然而还没等到太宰说什么,下面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阵争吵,吵着吵着就开始打了起来。 对于现在的横滨而言,这种事简直就是家常便饭,我一只脚踩在边缘,俯下身体看了看下面的情况。 这种程度的打斗我根本管不过来,反正又不用我处理尸体和灵魂,那就只能随他们的便了。 收回视线,对面的少年摸着下巴看着我。 “对于这种事,你居然一点也不害怕呢,难道你也是异能者吗?” 这个“也”用得十分恰当,我顿时明白了什么,“你是异能者?” 太宰很果断地承认了,“是啊。” “那你的异能是什么?” “这就不能直接告诉你了哦,”他似乎有些不满,像是撒娇一样拖长了声音,“总是你在问我呢,我除了知道你的名字之外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个嘛……” 我有点心虚,正想着不能给我未来的搭档留下不好的印象,他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 太宰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我瞄到上面的备注是森医生。 等等,森医生! 这不就是干掉了我的上一任鸦的男人?! 努力支起耳朵想听听对面说了什么,但毕竟我和太宰之间隔了几米远,这时候贸然靠近也很尴尬。 所以我什么也没听到——除了太宰的那句“嗯,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啊…… 太宰挂掉电话,还没等我琢磨出要怎么问他,便先对我说,“对不起呀,我现在有事要回去了。” 是要回森鸥外那里? 虽然没有真正接触过,但在我看来,森鸥外绝对不是什么好人,即使被他杀掉的我的前搭档确实是个疯子,也无法掩盖他谋权篡位的事实。 一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开始怀疑太宰身上那些绷带的由来。 森鸥外应该不会这么丧病到对未成年人做些什么吧? “那今天只能说再见啦。”太宰挥挥手从楼梯下去。 我沉浸在巨大的冲击中无法自拔,下意识挥手和他告别,等过了半分钟我才反应过来——楼下还在进行混战啊! 他就这样下去了? 心大也不能到这种地步吧! 为了不让我才看上的下一任鸦遭受意外,我往外迈了几步从楼顶跳下,稳稳当当落在那两拨人中间。 接下来要做的事,就不怎么适合详细描述了。 第4章 我又去了一趟港口黑手党。 既然已经决定寻找新的鸦,并且有了可以考虑的人选,那就应该和上一任鸦彻底做个了结。 “百合音”和“鸦”之间缔结契约的信物,至今仍在我的上一任鸦手中。 而我的上一任鸦已经死了。 如果要问我为什么不早点将信物收回来,解除与上一任鸦的契约,三言两语显然是说不清的。 来到他们置放前任首领遗体的房间,我看到了他的棺椁和尸体。 首领下葬不只是挖个坑然后用土把尸体埋了这么简单。港口黑手党的干部们正在召集分布在外的组织成员回到总部,一起为前任首领送葬。 在葬礼上,他们将面见新任首领。并对其宣告忠诚。 这是组织内存在已久的规矩,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仪式。 港口黑手党的规矩又多又繁琐,但大部分我都十分清楚,这还要归功于前任鸦在刚接任首领之位的那段时间里,整日不停地对着我絮絮叨叨。 那时候的他一张嘴就像是停不下来一样,不管是有人不服他的继位,还是终于收服了属于自己的心腹,甚至包括他今天处理了和哪个组织的冲突,又或是惩罚奖赏了哪些人……就算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能在我面前说上半天。 我其实并不在意他说的那些内容,反倒是觉得他的话实在太多,但是和他一起坐在事务所大楼的顶层——只有我们存在的首领办公室里,他开着办公桌上的台灯,我靠在透明的落地窗上,听他滔滔不绝地对我说着永远也不可能会对其他人说的话……只要抬起眼睛就可以看到他的脸。 我是喜欢那种感觉的。 起码在那个时候,他最重视的还是我。 对于那时候的他而言,我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是可以赋予绝对的信任与依赖的存在。 或许正是因为这些过去,才让我产生了他绝对离不开我的错觉。 所以哪怕在后来的时间里,他呼唤我的次数越来越少,在我面前说的话也越来越简练,最后甚至收起了“鸦”的象征,将那个怀表大小的,镶嵌着“眼”的信物收进了柜子里,我仍然没有解除和他的契约。 但是现在,站在他的遗体旁,看着这个躺在棺椁中,有着极为陌生面容的老人,我突然有些难过。 因为在他的手里,居然握着“鸦”的象征。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也无法再从他口中得到任何回答——他已经死了。 在这个时刻,我才清楚地意识到,我是真的彻底失去他了。 但这和我拿回“眼”并不冲突。 我在港口黑手党的事务所楼顶又坐了一晚上,直到第二天清晨,运送前任首领遗体的车辆驶出了事务所。 在今天之后,我们之间的缘分才算是真正被斩断了。 * 我拿着“眼”回到此岸与彼岸的交接之处,这里是妖怪们的领域,我的住所也建在了这里。 没办法,人世的房子越来越贵,夜斗那么勤奋地打工都没有固定的住所,更何况是我这种根本不出去兼职的百合音。 但这只是次要的原因。 更主要的原因是,我不太知道该怎么和人类相处。 百合音是城市的意志,理论上是不会消亡的存在。而人类的生命太过短暂,即便是被选择成为“鸦”的人类,其寿命也只会比普通人长上数倍。 于是乎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我曾经有过一个当阴阳师的朋友,那是平安时代的事了,有次我和他聊到了所谓“咒”的话题,他对我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 ——名字便是最短的咒。 名字是一个人存在的象征,即便是已经死掉的人,只要还有人记得他的名字,那他便依旧存在。 神明也一样。 拥有的信徒越多,知道其名讳之人越多,其力量则越强大。但与之相对应的,如果不再拥有来自人类的信仰,神明也会因此消失。 所谓的神明,也不过是这种脆弱的东西。 虽然很鄙视夜斗那副三流神的落魄模样,但事实上,我对他的实力没有丝毫质疑。 即便是七福神那样的神明,里面有几个也换过不少代了。 但夜斗却是从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从平安时代便一直存在,直到现在也根本没有要消失的迹象。 我只是不太明白,像他这样强大的神明,就算是身为祸津神,也不该混成现在这种惨样。 不过说到底,我和夜斗虽然认识这么多年,实际上的往来次数却没有多少,其原因恐怕还要归咎于当初那场不怎么愉快的相遇。 在很久之前,夜斗曾经和我打过一场。 不是前两天那样的玩闹,而是实实在在、真刀实枪,彼此都带上了杀意的战斗。 作为祸津神的夜斗,那时候的名字还是夜卜,他因为接受了某人的委托想要杀死我的友人,我为了保护那人挺身而出。然而就算是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不会产生丝毫悔意。 我是真的很喜欢那个人。 所以无论如何也想保护他。 就算他的脸已经变得模糊,声音也在记忆中变得朦胧,但我仍记得,在那个草木繁茂的庭院里,那人用符咒化出的凤蝶落在指尖时他嘴角噙着的笑意。 第4章 我抱着即使为他而死也不会后悔的心情拦下了夜卜。 具体的过程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毫无疑问,那样的战斗我不会再想经历第二次。那时候的夜卜和现在可不一样,他挥出的每一刀都是为了夺取对手的性命,不管站在他面前的是什么东西,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斩杀。 但我侥幸没有输给他。 被迫撤退的夜卜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面前。那之后过了很多年,人世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和他都有了新的名字和身份。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再次相遇了。 深蓝色头发的祸津神舍弃了那把陪伴他多年的绯器,也舍弃了那个代表着杀戮和灾祸的名字。 而我曾经拼尽一切想要保护的那个人,也早已走向了不可避免的衰老和死亡。 第5章 忘了说,我的那位友人名叫安倍晴明。 哪怕距离那时已经过去一千多年,他的名字也依旧活跃在人世。不仅如此,供奉他的神社香火一直都很旺盛。 明明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才是神明,结果一千多年过去,他的名声反而比我高出了千万倍。 不过他能受到这样的尊崇,其实也不无道理,早在一千多年前,我就隐约察觉了他的与众不同。 分明只是个人类,他却把一切都看得过于透彻,以至于不管是命中注定的死亡还是与我缘分的终结,都能够欣然接受。甚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能若无其事地告诉我不用再费心思去找他。 我当时就很想打人。 手都已经放到他脸上了,还是没能打下去——我只是摸了摸他已经变得苍老的脸。 不得不承认,晴明是对的。 我所认识的晴明,以及我和他之间的缘分,都应当停留在他死去的那一刻。 这样就可以了。 这样就足够了。 所以在他死后,我并没有特意去彼世找他,而是看着他的棺椁被泥土掩埋——然后离开了平安京。 但现在的情况和那时并不相同,前任鸦和我的缘分其实早就结束了,我目送他最后一程,已经是最好的告别,自然也没有再多做什么的必要。 长舒了一口气,不再想过去的事情,我决定先睡一觉。 新任鸦什么的,等我睡醒再说吧。 * 我在逢魔之时的河边遇到了太宰。 相比于上一次见面,他身上的绷带更多了,并且能隐约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原本坐在河边,一直盯着河面的太宰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于是抬起脸看到已经站在他身边的我。 “是你呀,”太宰仰着脸,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像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没忘记我的名字,“百合音。”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独有的轻快,尾音上扬,在湿润的晚风中慢慢散开。 我在他身边坐下,和他一起看着河面。 “你在做什么?”我问。 “我在等待。” “等什么?” 太宰想了想,回答道:“正是因为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所以才需要等待。” 虽然有点绕,但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那我可以当做你在等我吗?”我趁机问他。 太宰似乎有些惊讶,但很快又笑了起来:“可以哦。其实仔细想想,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会坐在这里吧。” 我有点高兴,进展过于顺利——这还要归功于太宰的上道。 按照这种状态发展下去,估计过不了多久我的新任鸦就可以开始工作了。 但在此之前,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关心一下太宰的身体状况。 “你说这些啊……”太宰看着自己身上的绷带:“只是小伤而已。” 他的神色非常诚恳,我几乎就要相信了。 “至少在我见过的人里,一般来说都不会有这么多绷带。”我说。 太宰眨了眨眼,“确实呢,我也觉得自己太容易受伤了。” “所以这些伤都是怎么来的?” “是意外啦。”太宰说着,举了几个例子:“腿上是下雨天出门不小心摔了一跤,连带着手臂也一起擦伤了,脖子上是路过某个便利店结果遇上了爆炸,不小心被波及了。” 前面那个理由倒很正常,但是便利店爆炸也说得这么轻松? 而且从太宰说的内容来看,这种“不小心”似乎都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了。 “……那眼睛呢?”我不甘心地问。 太宰的右眼上覆盖着绷带,就算被头发遮挡了大部分,也能清楚地看到那处的绷带。 “这个啊……”太宰摸了摸右眼,说自己左眼弱视。 我愣了一下,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种很常见的眼科疾病,治疗方法也很简单,把视力更好的那只眼睛遮住,只能使用视力差的弱视眼睛看东西,以此来矫正视力。” 真实又合理,我信了。 太宰笑得很高兴:“你以为是什么原因?” 这个就不太适合跟他说了,毕竟我原本的想法实在过于黑暗。 想着我最开始的目的,再看着太宰略显稚嫩的脸,突然有种自己在干坏事的感觉。 我只是迟疑了几秒钟,太宰便自己得出了答案,他看着我说:“这样啊,我知道了。” 我:“???” 你知道什么了你就又知道了? 然而事实证明,太宰的聪慧实在超出我的想象,虽然年纪尚小,却已经能清楚地看穿很多东西的本质。随之而来的是与其他人之间那道看不见的隔阂,以及难以避免的孤独。 上一个让我产生这种感觉的人还是晴明。 就在我疑惑自己最近怎么总能想起晴明的时候—— “我让你想起什么人了吗?”太宰突然问我。 他聪明得有些过分。 “你很像我以前的一个朋友。”我说。 太宰看着我,露出了笑容:“如果这句话从其他人嘴里说出来,我就要怀疑是不是故意搭讪了。” 我有点心虚。虽然这句话是真的,但我确实是在故意和太宰搭讪。 “是吗。”我笑了笑,努力镇定下来。 “不过这样一说,真想和那个人认识一下啊。”太宰像是随口一说。 我松了口气,说道:“我也很久没和他联系过了,但是如果有缘的话,大概就能认识了吧。” “有缘吗?”太宰重复了一遍,声音轻轻的。 我顿时意识到这个话题不太适合继续下去,因为我怕他下一秒又要来一句“我知道了”,然后真的什么都知道了。这完全是有可能的。 “百合音还在上学吧?” 在我思考如何不留痕迹转换话题的时候,太宰突然问。 “诶?”我下意识就回答了:“不是……” 等等,我想到了什么。 从外表来看,我和太宰的年龄其实挺接近的,所以按理来说,我应该在上学才对。 但问题是,作为百合音的我要上什么学? 而太宰似乎也从我的回答中听出了什么,鸢色的眸子里满是笑意。 这已经不是话题的问题了,我太久没有遇到太宰这种人,以至于在他面前太过松懈,不知不觉中透露了过多的信息。 从见面开始,一直都是太宰从我这里获得信息,我对他的了解却只停留在表面,甚至连他的背景都还没搞明白。 太宰彻底掌控了局面。 我更喜欢他了。 “太宰,”我决定改变策略,于是站起身朝他伸出了手:“要一起走走吗?” 太宰慢慢抬起手,搭在我的手上:“好啊。” 第6章 我正在和太宰散步。 这条河的地理位置相当偏僻,再加上时候已晚,走了半天除了我们外也只遇到一个出来遛狗的老太太。 值得一提的是,当那位老太太牵着狗从我们身边走过的时候,太宰拉着我避开了好几米。 “你怕狗吗?” “不是害怕啦,”太宰耸了耸肩,“只是讨厌而已。” “那你喜欢什么?”我问。 太宰十分爽朗地开口:“当然是螃蟹!” “螃蟹啊……”意料之外。 “百合音,你难道不知道吗?”太宰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我,笃定地说:“蟹肉可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了,你要是尝过的话绝对也会这么觉得!” 我:“……” 所以是什么让你产生了我连螃蟹都没吃过的错觉? “那太宰你一定知道有哪些店的蟹肉比较好吃吧?”我配合地问。 一说起这个,太宰整个人都变得眉飞色舞起来,兴致勃勃地给我列举了好几个店名,还特意告诉我什么时间段去最好。 我点头,提议道:“那有机会我们一起去吧。” 我真是太机智了。 所以顺势和太宰交换了联系方式,还约好了一起去那家店的时间。 第5章 * 和太宰分开之后,我来到了郊外的树林。 人类活动痕迹越少的地方,往往才是非人之物聚集的地方。 虽然妖怪们也喜欢人世的热闹,但过于接近人类,就像是将自己贴在火焰上一样危险——保持合适的距离才是正确的做法。 在废弃的工厂里,我找到了一群常年住在这里的小妖怪们。 “帮我一个忙吧,”我把手机里刚才分开时偷拍到的太宰照片拿给它们看:“对方的名字是太宰治,我希望你们能去收集和他有关的消息,身份、喜好、来历,只要是和他有关的东西都可以,越详细越好。” 只到我的膝盖、背着蜗牛壳的小妖怪看了看照片,抬起脸问我:“为什么要收集这些呀?” 我摸了摸它的脑袋,很认真地说:“因为我需要新的鸦。” 鸦是守护城市的执行者,妖怪们——尤其是较弱的小妖怪,绝大多数都受到过鸦和百合音的庇佑。 听到这个理由,其他小妖怪也打起了精神,纷纷表示包在自己身上。 妖怪们收集信息远比人类方便,它们能在各种人类目光难以触及的地方的活动,悄无声息地带回我想要的消息。 虽然这种事情我自己也能做,但信息的详细程度是数量堆叠起来的,既然有更方便的情报网可以选择,那我也没必要自己一点点收集。 把这件事情交代下去,在我和太宰约定的见面时间到来之前,我就能知道想知道的一切,效率比自己干高多了。 妖怪们更擅长凭借气味认人,但我没有能给它们闻的东西,更何况只是收集他的信息,只要知道名字就足够了。 但它们觉得有必要把脸也记住,所以我把手机递给它们,在一旁木制的集装箱上坐了下来——反正等太宰成了鸦,它们到时候也会经常看到他,提前认识一下也不是坏事。 “百合音姐姐……”一个声音在我脚边响起,是刚才那只小蜗牛。 “怎么了?” 小蜗牛的眼睛很大,圆溜溜地看着我,似乎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我觉得,最近的时化好像有点不太正常……”它说。 所谓的时化,就是因为空气中阴暗的气息达到一定程度,导致妖魔们聚集而形成的一种状态。聚集的妖魔往往没有太多理智,如果任由它们发展下去,事态很有可能朝着不可预估的事态发展。 或许是最近几年的横滨笼罩在血腥中的时间太长,导致近来时化的现象出现得愈发频繁。 高天原那边一直都有人在管理这方面的事情,在事态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之前,他们一般都能处理好。 但能惊动他们处理的,也是极为稀少的大.麻烦了。 小事一般都是由城市意志的代行者,也就是百合音和鸦来处理。 而我的鸦已经很久没管过这些事了。 所以在我能力范围内的我都得自己解决,不太有把握的也找了夜斗——五元就能解决问题,只要他手里还握着神器,那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夜斗才一直以为我没有鸦。 “为什么?” 时化本来就是异常现象的一部分,还能有什么不对劲的? “前段时间我遇到过一次时化,聚集起来的不止是妖魔,就连堕落的神明也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我皱起眉头,如果严重到这种地步,那确实不能小觑了。 堕落的神明远比妖魔来得疯狂且强大,往往还会伴随着对人世的憎恨,想要轻松解决只能说是做梦。 而小蜗牛看起来也不像在撒谎。 “你确定是真的吗?” 我脑壳疼。 难道要我的鸦一上任就直接面临地狱难度的工作?就算太宰确实聪敏而早慧,但这也太难为他了吧。 小蜗牛缩了缩头顶的触角,像是整只妖怪都要缩进它那身姜黄色的雨衣里,用湿漉漉的眼神看我。 我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本来还以为能轻松迎接新搭档的上任,结果到头来,正是这种关键时期反而更是多事。 从它们手里拿回我的手机,我得先去调查一下时化的事。 就像妖怪也分强弱,堕落神明的强度也分层次,如果本来就只是不知名的神,那就算堕落了也不会强得太过离谱。 在太宰的具体情报到我手里之前,我得先确认一下那些突然出现的“堕落神明”究竟是什么东西。 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我抬起脸看着逐渐笼罩了整片大地的暗色,以及夹杂在自然降临的夜幕中的阴晦之物,微微眯起了眼睛。 虽然一开始就觉得小蜗牛提到的地方有些熟悉,但直到越来越接近那里,我才想起了其中的缘由。 它口中所说的出现异常的地方,离我曾经认识的一位神明的神社很近。 第7章 我曾经认识的那个神明,是我所见过的,最最温柔的神明。 我亲眼看着他的神社在森林中被一点点修葺,白发龙角的年轻神明站在参道上,与前来祭拜的村民们一同感受着来自林间的微风。 他的嘴角微微翘起,脸上的笑容比春日的暖阳更加柔和。 我们曾一起披着月光漫步在林中的小道,注视着夜幕中璀璨的星辰。也一起站在神社的庭院,看着巫女们跳起祈福的舞蹈。 那段时间短暂得像是烟雾,缥缈得被风一吹就要散开。 因为未过多久,我也亲眼看着他的神社被风雨侵蚀,那座早已失去主人的神社,只留下残损的柱子生出了墨绿色的青苔。 或许这样说显得有些太过残忍,但所谓的神明,确实就是这种脆弱的东西。 我能够理解那些堕落神明的心情。 说实话,曾经的我也差点消失过。 失去了人类的信仰,也失去了信徒的供奉,就连巫女和神官也相继离开。眼看着自己的神社日益荒凉,院子里被丛生的杂草覆盖,再也不会被人想起的时间里,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逐渐消失……确实会觉得很不甘心。 倘若把那时的不甘心放大百倍,我绝对也会因此堕落。 但我比他们要幸运得多,因为我遇到了晴明。 在我即将消失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晴明照亮了我的道路,让我的内心得到了片刻的安宁。他一眼就看穿了我的身份,也看穿了我心里的想法。 与其说是我们一见如故成为了朋友,倒不如说是我在最后一刻紧紧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因为有晴明的存在,我才获得了继续留存于世的信仰——他为我修建了新的神社,是我最后也是仅有的信徒。 在他即将死去的时刻,我感受到了远比自身的消失更加令人害怕的东西。 不是因为害怕他的死亡会让我失去仅有的信仰,而是其他原因——是发自内心与灵魂,对即将要失去什么重要之物而产生的恐惧。 于是在那时,我握住了晴明的手,问出了一直以来最想得到答案的问题—— “晴明,我该怎么办才好?” 我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着,连注视着晴明的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我以为自己想要的答案是如何成为晴明这样的人,像他一样坦然自由,但是…… “去爱些什么吧。”出乎意料地,晴明也回握了我的手。 他的手掌已经变得干枯,皮肤因衰老而布满皱纹,沧桑得像是粗糙的树皮,那双曾经明亮而狡黠的、狐狸一样的眼睛,此刻也沉静得不可思议。 但他握着我的手对我说:“不管是人还是物都可以,发自内心地接受,发自内心地去爱……” “你只是……太过寂寞了。” ——就像我一样。 不知为何,看着晴明的眼睛,听着他饱经沧桑的声音,我的心里冒出了这句话。 *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晴明是绝对不会犯错的人。 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解决,就好像永远也不会被身外之物困扰,也不会被人世纷争牵绊。 但事实却告诉我,没有人是不会犯错的。 就算是晴明,他的心里也会住着鬼怪。 更不要说普通人。 在久远的平安时代,人们因被内心的鬼怪吞噬化为妖怪恶鬼的情况比比皆是,现今这种情况虽已经不再常见,但因为内心过于阴暗而吸引妖魔导致时化严重,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我看着头顶时化的现象愈发严重,果断掏出手机打通了夜斗的电话。 在挂掉电话的下一秒,穿着运动服的廉价劳动力便带着自己的神器出现在我身边,笑嘻嘻地伸出了手。 我把一枚硬币放在他手心。 “多谢惠顾!” 夜斗对这种事情已经十分熟练,挥刀的动作干脆利落,除了将妖魔斩除之后摆的pose,以及随之而来伴音抱怨手汗问题的声音,一切都很完美。 第6章 被神器随便嫌弃的三流神明面如死灰,像是下一秒就要失去活着的希望。 我决定提醒他一声:“你的手上沾了脏东西。” 并非普通的灰尘或是污渍,而是被妖魔的污秽侵蚀皮肤,是极为危险的“安无”。 七福神换代的八成原因都是因为染上了安无。 如果只是稍微沾上一点,取神社里被净化过的手水舍的水清洗就能祛除,但若是过于严重,抢救难度便直接从地面跨上了高天原——就是这么大的差距。 夜斗抬起手臂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安无,发出了哭天抢地的哀嚎声。 我觉得他是想借此机会从我手里狠狠敲一笔。 “只是这种程度而已。”我直接拉住了他的手臂,黑色的痕迹从他的手臂往我的手掌扩散,“洗一下不久好了?” 夜斗抬起脸看着我,脸上满是震惊。 “百合音,”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感动的神色:“真没想到你居然会愿意陪我一起……” “是啊,陪你一起去洗手。” 我冷漠地打断他不知道想到哪里去的奇怪念头,领着他们穿过几条街,来到了最近的一座神社。 这里也是我认识的一位神明的神社。 “我怎么觉得你好像谁都认识?”夜斗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看着神社的鸟居问:“你的交友范围这么广的吗?” “是你的朋友太少了。” 我本来想拍拍他的肩膀,但一想到上次揪着他领子时的触感,犹豫了半秒钟,还是把抬到半空的手放了下来。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夜斗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始乱终弃的渣男:“我可是一接到你的电话就把手里的单子全部推后了过来找你的!” “所以我很感谢你嘛。” 夜斗更气了,“你这像是感谢的态度吗!” 我瞥见有人出现在鸟居下,“啊,人家的神使出来了。” 夜斗就算再怎么不满,也不会在第一次见面的神明面前继续这种堪称粗鲁的举动。 有着一头银白色短发的神使穿着花纹艳丽的印花和服,慢悠悠地展开了扇子,只露出自己的上半张脸,语气不怎么和善地盯着我:“如果你是来找御影那家伙,那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好,现在我也生气了。 第8章 巴卫最厉害的一点就是不管你来的时候心情如何,在见到他之后都能被他气出一肚子火。 尤其是眼神,我完全忍不了。 但是这座神社的主人御影,我还是很喜欢的。 “御影那家伙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巴卫黑着脸,“所以你们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吧。” 我握了握拳头忍住打人的冲动,用尽可能和蔼的语气问:“那他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巴卫恶狠狠地说:“我怎么知道,最好永远都别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我沉默了一下。 能把巴卫气成这样的向来只有御影,虽然在我的印象中御影从来都是温柔又贴心的样子,但对于巴卫这种既不友善又野性难驯的野狐而言,那种性格恐怕也会让他相当苦手吧。 直接无视巴卫的冷嘲热讽,我带着夜斗穿过鸟居,在手水舍舀了水将手上的安无洗掉。 巴卫站在一旁看着我们,眉头拧在一起,干巴巴地开口:“你又去做什么了?” “去处理了时化的事情。”我擦了擦手上的水,头也没抬:“怎么,你在担心我吗?” 巴卫像是被踩了狐狸尾巴一样:“谁会担心你啊!” 我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脑海中却浮现出了他还是长发时的样子——那已经是五百多年前的事了。 早在巴卫成为御影神社的神使之前,我们就已经认识了。 彼时的巴卫还是让高天原诸神都头疼的野狐,和名为恶罗王的恶鬼勾结,在地面上为非作歹,把该做的不该的全都做了。 “你就不能稍微改改说话的方式吗?”我觉得自己正在十分诚恳地提出意见:“至少别让我一看到你的脸就觉得心底冒火。” “那你就别看。”巴卫没好气地说:“我又没让你看。” 那我还真不看了。 现如今站在我面前的巴卫,对我的记忆开始于我来到神社拜访御影——他因为某些事情失去了过去的记忆,别说是我,就算是他以前最好的兄弟恶罗王也忘得一干二净。 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并非坏事。 过去的巴卫做了太多不正确的事,不管是来自高天原的忌惮还是来自人类的恐惧,都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那么,如果我也忘记了以前的记忆,只是拥有着作为“百合音”的一切…… “你在想什么?” 夜斗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我们从神社出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街道上的路灯亮起,我和夜斗走在路灯底下,却没有一个影子映在地面上——甚至连我们的存在,也不会有人发觉。 夜斗大大咧咧地靠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双臂搭在椅背上,仰着脸看我:“从御影神社出来你就一句话都没说,很奇怪啊。” “是吗,”我在夜斗旁边坐了下来,叹了口气:“只是突然觉得,缘分也很脆弱。” 空气安静了一下,过了片刻夜斗才开口,犹犹豫豫地看着我说:“你该不会是对御影有什么想法吧?” 我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记忆是缘分的载体,感情也是缘分的载体,而感情又是基于记忆所产生的东西……” “啊啊啊啊啊——”夜斗拉长了声音打断我的话,捂着耳朵:“你又要说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了,我不听!” 我没忍住笑了起来。 “我请你吃晚饭吧,夜斗。” “别以为用这种方式就能收买我了,我可是伟大的夜斗大人哦。” 夜斗警惕地盯着我,像是生怕我对他图谋不轨一样。 “是是,”我点头说:“那么伟大的夜斗大人,能给我一个邀请你吃晚饭的机会吗?” 夜斗的下巴都要抬到头顶去了。 * 室内光线昏暗,空气中有种区别于人世的朦胧感。 房间并不算大,是传统的和式建筑,事实上,这是仿照了晴明的院子建造而成的房屋,每次坐在檐廊上闭上眼睛,都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平静下来。 如果坐在檐廊上的不止我自己就更好了。 从人世回来的第三天,距离和太宰约定好的日子只剩下一天,小蜗牛带着它们收集到的和太宰有关的资料来到了我的庭院。 它把文件抱在怀里带了过来,在看到我之后,双手捧着文件,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百合音姐姐,你要的东西。” 我很是欣慰地摸了摸它的脑袋,接过了那叠文件。 然而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和我认知中太宰的形象完全不同,资料上的太宰冷漠得令人心生寒意,连自己的性命都能当做玩笑,更不要说其他人的生命在他眼中轻贱到了何种程度。 这个名为太宰治的少年,甚至比我曾经见过的最最残忍的恶鬼更能让人毛骨悚然。 看着眼前的白纸黑字——或许是我的最初判断出现了失误。 太宰身上的伤痕根本不是其他人对他做了什么,而是他自己对自己做了什么。 更重要的是,太宰现在的身份——见证了港口黑手党前任首领留下遗嘱的唯一证人。 这就是森鸥外为什么会和太宰有联系的原因。太宰亲眼见证了前任首领的死亡,也就是森鸥外杀死前任首领的场景,却在所有人面前撒了谎,告诉他们首领临终前将港口黑手党交付给了森鸥外。 我毫不怀疑这些资料的真实性——它们没有造假的必要,收集到假消息的可能性也几乎为零。 如果这次没有提前勘查太宰的身份,我或许又会犯下之前的错误。 但约定的日子到来的那天,我还是去赴约了。 和太宰一起坐在店铺里,故意加强了自己的存在感不让他发现异常,太宰依旧笑得光风霁月,就好像我看到的那些资料上都是在信口开河一般。 但这样的人往往才是最可怕的。 在吃过午饭之后,我和太宰又一起去了河边,看着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河面,太宰歪着脑袋望向我。 半晌,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连眼睛里都满盈笑意,“你知道了啊,百合音。” 我心里咯噔一下,感情你又突然就什么都知道了? 第9章 太宰不可能确切地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也不可能知道我让妖怪们调查了他的身份。 他只是隐约猜到了什么——我并非人类,我已经知道了他在港口黑手党的特殊处境。 以太宰的敏锐,能猜出这种程度的信息根本不足为奇。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心情很是复杂。在曾经的某个时刻,我觉得他的聪颖和晴明过于相似,然而晴明从来不会想要自杀,更不会将自杀当做自己的兴趣爱好。 第7章 所以我问了他一个问题—— “为什么想要死去?” 太宰自杀的方式千奇百怪,但不管用再怎么奇怪的方式,一旦成功都只会迎来一种结局。 ——死亡。 “与其说为什么想要死去,倒不如说为什么要活着吧。”太宰的声音冷得像雪,却不带丝毫疑惑。 这个问题,他自己已经有答案了。 我这时候才明白,从一开始我就误解了他,相比于我命中注定的搭档,这个少年成为敌人的可能性更大。 他绝对是那种哪怕世界毁灭也能笑着旁观的人——即便他自己也是即将被毁灭的一部分。 这个人并不具备成为鸦的特质。 以前有个其他城市的鸦曾对我说过,真正的鸦,是深知黑暗与人类痛苦的灵魂,因为只有这种人才会想要为了拯救什么而努力奋斗。[1] 我那时候还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然而现在想想,她也只说对了一半。 我面前的这个灵魂正如她所说,深知黑暗与人类痛苦——却丝毫没有想要拯救任何人的想法。 他绝对没有珍视的东西。 我枯了。 我被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欺骗了感情,我的城市里就算全是沙雕也比有他这种人好。 然而太宰却用明快的声音对我说:“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还敢单独出来和我见面,百合音也很了不起呢。” 他笑起来的样子太好看了,所以我觉得更心痛了。 我们差一点就能成为搭档,以后的几十上百年都能彼此陪伴,我甚至都想好了成为搭档之后该如何规划我们的未来,而现实却狠狠给了我一巴掌,让我彻底清醒了。 我木着脸:“那还真是谢谢你的夸奖。” 反正我再也不想和他见面了。 多和太宰待一分钟,我就多了一分钟饱受折磨的时间,为什么横滨会有太宰这种人存在,我仿佛都能看到在未来的某个时候,这人搞出个大新闻震惊全横滨的样子了。 他大概还是会像现在这样笑得明快又开心吧。 这真的是人吗?不是怨恨的集合体或者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我忍着胃痛和太宰告别,他却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一般,望向我的眼神变得沉静下来。 “百合音,”站在港口城市特有的微微湿润的海风中,太宰轻声问我:“我们还会再见面吧?” 不会了。 我在心里回答。 但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可能会吧。” 我不敢确定他信没信,反正太宰脚步轻快地转身走了。看着太宰的背影,我在心底默默说了声再见。 * 然而我还是拥有了新的鸦。 ——虽然花费的时间稍微有些长。 遇到他之前的日子我实在不想回忆了,不管是太宰给我留下的阴影还是夜斗无情的嘲讽,都变成了我遇到现任鸦时发自内心的庆幸和欣慰。 我这次绝对等到了对的人。 我的新任鸦正直又富有同情心,善良且懂得怜悯他人,每天兢兢业业对待自己的工作内容,虽然拿的是在我看来都显得极其微薄的资薪,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收养了好几个孩子。 ——并且收养的孩子数量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所增加。 年纪轻轻就有这种觉悟,我简直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他的好。 只能说这才是我命中注定的鸦。 我的新任鸦白天要出去工作,由于工作性质特殊,我也就没有跟在他身边,而是和他收养的孩子们呆在一起。 每天傍晚,当我和孩子们坐在二楼的房间里看书时,他都会在同一时刻踏入院子。 今天也不例外,我看到楼下的青年踏进院子,拉开窗户喊了他一声。 青年抬起脸看了我一眼,微微笑了起来,抬起手挥了挥,算是回应。 我更加确信这次的选择绝对不会出错。 虽然我的新任鸦也和前任鸦一样是港口黑手党的成员,且在年龄相仿时都是负责干杂活的底层人员,但我坚定地相信着,织田作之助绝对不会像那个人一样,在成为首领之后就把我和“鸦”的称号全部抛之脑后。 他不会成为首领,因为他是个很特别的人。 ——织田作之助是个不杀人的黑手党。 随身携带的手.枪不过是装饰一样的东西,因为不愿杀人,所以织田作之助的工作内容大多是处理组织里没人愿意干的杂活,诸如抓小偷、找宠物、帮忙处理黑手党旗下店铺间的小矛盾之类。 看到他偶尔累得连胡茬都没时间打理,我其实也问过他—— “你喜欢这种工作?” 织田一边吃着楼下老板特制的超辣咖喱,一边平静地说:“不啊。” 所以我不理解:“那为什么要干这些?” 于是织田告诉了我一件事。 他用平静中难掩郑重的语气告诉我:“我想要成为小说家。” 看着他的眼睛,我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前任鸦。 和织田的沉稳冷静不同,这个年纪的前任鸦还只是个冒冒失失、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 只要稍微得到一点称赞就能意气风发,遇到不顺心的事也只能气得跺脚,还时不时嘴无遮拦地对我说他一定会成为新的首领…… 那时候的他太过平凡,和大街上擦肩而过的任何一个人相比,都挑不出半分出彩的地方。 所以那时候的我总会对他说—— “那你这个理想还真是伟大啊,也不知道要奋斗几辈子才能达成。” 但织田的愿望却很简单。 所以我对他说:“那你一定能成功的。” 因为按照他的说法——剥夺他人生命之人没有资格书写人生——这才是织田决定不再杀人的原因。 而我所认识的织田,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人。 他是真真正正的好人,是能为帮助他人、守护他人、拯救他人而献出一切的好人。 也是我见过的,最适合成为鸦的人类。 第10章 我的横滨最近不怎么太平。 虽然往常它也不怎么太平,但是这次尤为严重。不管是随处可见的持枪对峙场面还是遍地弹痕和无人认领的尸体,都能显眼地提醒一件事——这里正在进行着极为惨烈的争斗。 他们将其称之为“龙头战争”。 这是横滨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争斗,整个横滨大大小小的mafia组织全部被卷入其中,为了抢夺无主的五千亿黑钱而不择手段。 五千亿诶,就算是我,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也忍不住心动了一小下。 但是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人却还是那副平静的表情。 已经是深夜,织田没什么精神地坐在一楼的餐厅,慢慢地吃着老板特意给他留的晚饭。 “最近的工作很危险吧?” 暖橘色的灯光让人有些昏昏欲睡,我坐在他对面,托着下巴问他。 作为底层人员的织田,在组织里的地位和一块砖、一张凳子也没什么区别。有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一下,万一用坏了也不会让人觉得心疼。 毫无人权可言的底层小喽啰真是太惨了。 “也还好,今天一整天都在和太宰一起回收港口mafia成员的尸体。”说到这里,织田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手里的勺子顿在半空中,抬起脸看着我:“困的话就早点睡觉吧,不用特意等我。” “别自作多情了,我才不是为了等你。” 织田笑了笑,没有反驳我。 我最受不住的就是这种类型的人了。 但今天我确实不是为了等他回来,而是有事情需要他去做。 最近的横滨伤亡人数太多,以至于地狱那边加班加点也还是手忙脚乱,无法将所有亡灵第一时间安排好。 “这是最适合妖魔们浑水摸鱼的时候。”我对织田说:“所以今晚我们得开工。” 织田嗯了一声,加快了吃晚饭的速度。 * 今晚的月色很明亮,抬起眼可以看到天空中闪烁的繁星。 现在的织田对我们的业务内容已经很熟练了,但在刚刚上任的时候,他可是差点把我气得头顶冒烟。 那时候龙头战争才刚开始没多久,织田在搜寻组织内成员尸体时正好撞见了火拼的场景,有着强大异能的异能者把整条街道破坏得一片狼藉,尸体凌乱地倒在地上,血腥味和硝石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我坐在楼顶俯视下方的场景,看到这个红褐色头发的青年不怕死地冲进混战区抱住了一个正在嚎啕大哭的小孩子。 下一秒,爆/炸产生的冲力便将他和怀中的孩子狠狠地推向墙面。连坐在楼顶的我都晃了一下,可想而知下面有多恐怖。 或许是好人有好报吧,港口mafia的人很快赶了过来,在他变成尸体前把他和那个孩子一起送去了医院。 当天晚上,我出现在了织田的病房里。 我靠在病房的窗户上,仰望着空中蓝得通透的月亮,从窗外吹来的风拂起窗帘,红褐色头发的青年站在离我一两米远的地方看着我。 第8章 “是你做的吗?”他问。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人实在是太冷静了。 试问,一个普通人在亲眼看到自己躺在病床上的身体时,这种反应正常吗? 当然不正常啊!你怎么一点也不害怕! 在人类濒临死亡的时刻,灵魂有可能短暂地与身体分离,和已死之人所形成的亡灵不同,这种灵体被称之为“生灵”。 我环抱双手问他:“这样解释你能明白吗?” 青年看了一眼自己还躺在病床上的身体,又抬起手掌,看着自己的掌心。 “原来是这样啊。” 他说。 我心里登时凉了,下意识就以为这人和太宰一样一心求死。要不然都听到自己在死亡边缘反复横跳了怎么还能这么淡定。 但是后来我才知道,织田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这种一脸淡定的样子。 在病房里,平复心情的我问了他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救人?” 在那个时候,织田告诉我,因为他觉得应该这样做。 没有特别的理由,也没有特殊的执着,只是因为应该这样做。 织田的眼睛十分澄澈,说话的语气带着不甚明显却让人无法忽视的真诚。 在那个瞬间,我已经做出了决定。 ——这就是我所需要的人。 每一个鸦都是在濒临死亡的时刻获得“鸦”之名,其中的缘由或许正是因为只有经历过死亡的人,才能更加深刻地体会到生之美丽。 于是在听到走廊里传来的巨大动静时,我将“眼”交给了织田,拉着他从打开的窗户一跃而下,落在了下方的草地上。 紧接着,我们头顶便传来妖魔的嘶吼声。 周围的空气以极快的速度变得浑浊,被织田的味道吸引而来的污秽之物开始聚集。 “生灵对妖魔来说是罕见的美味。”我瞥了一眼身边的织田,自己则是往后退了几步。 妖魔从上方跳下,织田身手敏捷地躲开对方的攻击,握紧了手中的眼。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成为‘十’了。” 我站上了不远处的树枝,念起开眼的咒。 “摇晃吧,慢慢摇晃……” 织田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了变化,泛起金色光泽的同时,黑色的铠甲覆盖了他的身体。 眼是用以储藏力量的工具,百合音的咒是开启眼的钥匙,只有当这两个条件同时存在,被选中的人才能使用鸦的力量。 被生灵的气息引来的妖魔没有一定要和鸦战斗的理由,更何况它也不具备能够战胜鸦的力量,所以在意识到织田是鸦的那一刻,它便打算逃跑。 “杀了它。”我说。 妖魔是失去理智的怪物,是贪婪、仇恨、欲望之类的化身,我原本以为身为mafia的织田绝对能一刀完事,但令我没想到的是,织田居然把它放走了。 我差点被气死了,把眼关掉揪着他的领子:“你在干嘛啊!” 要不是觉得再找一个鸦太困难,估计我当场就要打死他。 后来花了很长的时间,我才和织田解释清楚妖魔根本不能算人。 第11章 和织田出门处理完作祟的妖魔,我们一起回到了他的住所。 好吧,我其实就是在等他来接我回家。 底层小喽啰的工资自然无法供养宽阔的豪宅,织田的住所只是极为普通的单身公寓。正因如此,他所收养的孩子们只能被寄养在港口mafia名下,由他负责管理的餐厅里。 我只是白天无聊才会跑到那里去玩,如果是织田在家的时间内,我还是更喜欢和他待在一起。 ——和织田待在一起更能让我觉得安心。 我能在视线可以触及的地方看到他,能感知到他的存在,他的每一个细微变化都能被我收入眼底。 更主要的是,我希望自己能在织田心中占据一席之地。 我想要一直一直和他在一起。 虽然他表面上看起来成熟又稳重,但只有我知道,在某些方面,织田其实也不能做到真正完美。 比如做饭洗衣之类的日常劳动…… 等等,这样一想怎么感觉我的定位其实是在他家当保姆? 想到这里,我跪坐在矮桌前陷入沉思。 织田拿着睡衣进了浴室,坐在外面的我能听到里面传来的水声。 我还是过于缺少工作经验了,以至于都不知道该如何正确的定位自己和鸦之间的关系。 但是向前辈们讨教得来的经验,总觉得不太适合应用到我的实际工作中。 她们总说鸦是街的仆人,就是为了守护城市而诞生的存在,百合音只需要向其下达命令,指挥鸦的行动。 我大概永远也无法拥有这样的觉悟,所以才会连选择鸦的时候都要花费比她们长数十倍的时间。 说到底,还是因为我并非真正合格的百合音吧。 不管是装扮还是语气和神态,尽管已经尽可能朝着同事们靠拢,但还是无法做到像她们那样游刃有余。 我惆怅地叹了口气,心中感慨着干一行难一行,刚好这时织田也擦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了。见我这副样子,他有些疑惑地问:“怎么了吗?” “我在思考一个问题。”我说。 通常说这种话就是在等对方继续追问,好在今天的织田比较机灵,也看出了我的意思。 他问:“什么问题?” 我看着织田在我对面坐下,托腮问他:“织田,我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不太适合百合音这个职业。” 织田擦头发的手顿了一下:“那你要改行吗?” 我十分痛心:“你知道现在找工作有多困难吗?” 织田颇为同意地点了点头,“确实是这样的。” 不对,才不是这样的!我要对他说的明明不是找工作有多困难啊! 我正了脸色,把被织田带歪的话题拉回来,直接对他说:“我觉得应该重新确认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 见我认真起来,织田抬起眼睛注视着我。室内开始弥漫起严肃的气息。 我很满意这种氛围。 “虽然你成为鸦只有一个多月,但是有些事还是一开始就明确点比较好,之前也告诉过你,百合音是城市意志选择的监管者,而鸦是处理城市内不安定因素的执行者。” 织田点点头,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我继续说:“那我问你,我们应该把什么放在首位?” 织田思考了一下,“城市?” “没错!”我十分欣慰地点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所以织田,上任一个月才执行了两次任务的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点消极怠工的愧疚之心吗?” 织田想了想,突然问我:“鸦的工作会发工资吗?” 我顿时懵了。 面对这种发自灵魂的拷问,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是的,我们不发工资。 难道我要跟织田说我们百合音和鸦都是为爱发电,不搞那套俗气的东西? 放屁。 我不用恰饭所以随便,但是织田和孩子们要恰饭啊。 我沉默了,贫穷使我卑微。 大概前任鸦也是因为知道我们这份工作没钱途,所以才会立志成为港口mafia的首领吧。毕竟之前请夜斗恰饭的钱都是前任鸦成为首领之后给我的。 想当初我们最贫穷的时候,他可是连菜市场买菜都得一円一円地精打细算。 而在成为首领之后,则是直接承包了给我发工资的责任。 明明按理来说,由我选择的鸦应该是我的下属,但既然他给我发钱,那让他当上司我也没什么异议。 以前那些看都不敢多看的地方,在成为首领之后便成了自家后院,前任鸦带我出去“长见识”的时候,我连在他面前大声说话的底气都没了。 这也间接告诉我,港口mafia真的很有钱。 在计算了一下自己取代森鸥外坐上首领位置给织田发工资的可能性之后,我枯了。 我自己其实也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如果港口mafia真的落到我手里,那大概不到一个月事务所就得关门大吉了。 说是不懂民心也好,还是缺乏统领天赋也罢,反正我并不具备成为领导者的能力。 想想当初连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的小妖怪们都无法管理好的惨状,现在居然还想管一个组织,简直是痴人说梦。 现实让我屈服,“那我也出去工作好了。” 织田显然不知道我在刚才的几分钟里究竟想了多少东西,只是略有些意外地看着我:“你有合法的身份证件吗?” 我再次卑微了。 是的,我没有。 但是,“也有不需要身份证件就能工作的地方啊……” “不行,”织田很认真地对我说:“那种地方不是你该去的。” “那我去找人帮我弄一份证件总行了吧。” 第9章 妖怪中也有做这种事情的,虽然有可能会被狠狠敲一笔,但这样的话织田总没话说了。 当他问我要去哪里工作的时候,我没有直接告诉他,而是说:“要去最适合我的地方。” 既然要出去工作,那当然要选离织田近的地方。 更何况在整个横滨,我最熟悉的地方无疑也是港口mafia。 这是最完美的选择。 但在我成功入职之前,绝对不能让织田知道。 用膝盖想也知道他绝对会反对的嘛。 第12章 在龙头战争进行得正是激烈的时间点,横滨的伤亡人数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高峰,甚至还在以一种极为骇人的速度继续增长。 当我站上高楼俯视下方的景色时,十个地方有八九个都存在着打斗的痕迹——或是正在进行打斗。 用正在外面工作的织田的现状来说,那大概就是走在路上隔个十分钟就会遭到突袭——横滨确实已经混乱到了这种地步。 考虑到现在的特殊情况,我隔天便去托妖怪帮忙办理证件,对方的速度很快,不到一周我就收到了那边寄过来的文件袋。 文件袋里不止有我的户籍证明,还有他们为我准备的身份资料,我粗略地扫视了一遍,发现自己被设定成了父母双亡后从乡下过来投靠亲戚的小可怜。 更关键的是,为了让我的身份切实可信,不被人发现漏洞,他们帮我设定的亲戚也是已经死在了龙头战争里的人。 连假身份的我都好惨啊。 当然,这也侧面证明了那边的业务能力是真的靠谱——他们连怎么解决我在一年前遇到太宰这种事都想好了。 哪怕是拿着这份资料和我的照片去调查,也绝对不会有人能找出半分可疑的地方。 这样一想,我花光积蓄时的肉疼似乎也没那么明显了。 把资料塞到枕头底下,我出门前往寄养孩子们的餐厅。 西餐厅里客人很少,胖胖的老板穿着黄色的围裙,见我来了,笑容和蔼地走过来和我打招呼。 “百合音吃午饭了吗?”他问。 我点点头,不想麻烦他:“已经吃过了。” 老板还要招呼客人,让我自己随意,我也不是什么生人,便直接上了楼梯,前往二楼孩子们的住处。 织田现在收养的孩子已经有四个了。 我推开房门,看到孩子们正在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画画、写字、玩拼图……其中年龄最大的孩子也不过七岁,其他三个则是四五岁的样子。 “你今天来得好晚啊。”年龄最大的幸介仰起脸看着我,像是抱怨一般,说话的语气颇有种老气横秋的意味。 我点点头,说:“不仅今天来得晚,我以后也不会天天过来了。” 说完这话,不止是幸介,其他孩子也放下了手头的事情,将视线集中到我身上。 “百合音姐姐要离开这里了吗……”真嗣眼巴巴地看着我。 “不,我要出去工作了。毕竟织田一个人要养活我们一群人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这些孩子都是龙头战争中的孤儿,如果不是织田救下他们,将他们寄养在西餐厅,恐怕他们连活下去都极为困难。 而他们心里也很清楚这点——让本该天真单纯的孩子也过早面临现实的苦难,这就是战争的残酷。 因一部分人类的贪婪和欲望而牵扯到了另一部分无辜的人,即便大家都对此心知肚明,却也不会因此放弃有可能得到的利益。 我在很久之前就明白了这点,并且一度自己也深陷其中。 好在孩子们都很有活力,尤其是幸介,男孩扬起下巴,很有志气地说:“那等再过几年,我也可以出去工作养活大家!” 我笑了起来,摸摸他的脑袋:“那就快点长大吧。” “所以百合音姐姐你要去哪里工作呀?” 这个问题现在还不能回答,看着孩子们圆溜溜的眼睛,我选择转移话题:“幸介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呢?” 突然被点名的男孩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很快便对我们说:“我要像织田作一样,成为一名mafia。” “啊!幸介好狡猾!那我也要!” “还有我!” 孩子们很喜欢织田,这点从他们对织田的称呼就可以看出来,再加上年纪尚小,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也很正常。 不过以我个人的看法,我觉得织田不会希望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加入mafia。 “要是你们长大以后还会这样想的话,那就去吧。”我说。 每个人都有做出选择的权利,同样,也要有承担起这个选择所带来的代价的觉悟。 我知道织田的过去,他曾经是顶尖的杀手,就算是因为某个契机决定不再杀人,也不代表他过人的身手和身上所背负的东西就会因此消失。 这才是织田不离开港口mafia的原因。 他无法离开。 所以只能我加入。 织田有太多顾虑,这是人类无法避免的来自他人和社会的压力,但这份压力对我却没有太大的束缚能力,所以就算我加入了港口mafia,对我自己也没有太大的影响。 更重要的是,最近这段时间,我能够明显察觉到有什么不太好的东西正在我的城市里移动——仿佛是某种死气和执念的集合,能让人从心底里生出不悦与排斥。 倘若是以人类之身,织田绝对无法战胜这种东西。这点我可以肯定。 我不能离织田太远,在我们的契约能够感知到对方状态的范围内,保持这样的距离才是最稳妥的办法。这才是我打算入职港口mafia的最主要的原因。 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 我来到西餐厅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和孩子们玩了一会儿,外面的太阳逐渐向西面倾斜,很快便成为鲜艳的橘红色,从窗外投射进来,将屋里的地板也染出了斑驳的色块。 我察觉到了织田的到来,和幸介他们一起拼拼图的动作停了下来,起身来到窗边。 半只脚踏进院子里的织田也感觉到了我的视线,抬起手朝我挥了挥。 这是一天中我最喜欢的时刻。 没有人会不喜欢等待结束的那一刻,尤其是等来了期待之中的人。 “百合音姐姐……”真嗣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不知何时他们都站到了窗边,和我一起看着下方的织田。 “你该不会是喜欢织田作吧?” 我也没听清这句话到底是谁说的,但我没有反驳,而是反问:“难道你们不喜欢他吗?” “但这也是不一样的嘛,”真嗣义正言辞地说,“我们喜欢织田作,和你喜欢他,很明显就是不一样的啊。” 我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然后抬起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你们懂得还真多哦,要我给你们颁个小奖杯吗?” 真嗣嗷了一声,捂着自己的脑袋,脸上的表情却很兴奋,似乎是因为自己的猜测终于得到印证而高兴。 但我对织田的感情并非如此。 很久之前晴明对我说过的话,直至今日我仍记得,并且一直都在朝着他所说的方向努力。 “不仅仅是喜欢,”我看着他们,说:“我爱他。” 或许是我说话的语气和平时有些不太一样,又或者是对于他们来说,“爱”这个字眼显得有些过于沉重了,孩子们表情有些呆地看着我。 但毫无疑问,我爱着织田。 “任何人都不能取代我们在彼此心目中的位置,或许将来的某一天,等你们长大之后都会离开这里各奔东西,彼此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少,留在各自心中的记忆也会越来越浅薄,但是……”我顿了顿,将视线倾向窗外,织田正站在院子里和出来收衣服的胖老板说话。 “我会一直陪伴在织田身边,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我说出了这种话。 能让百合音和鸦分开的,只有死亡。 第13章 我和那些被织田收养的孩子不一样。 他们之所以会和织田产生联系,是因为织田选择了他们,但放在我们身上,却是我选择了织田。 说起来也有些凑巧,之所以会选择他,其实和他的姓氏有点关系。在很久之前,我还没有成为百合音的时候,我遇到过一个前辈。 每个城市的百合音长相都大同小异,如果不是装饰上存在细微的差别,那看起来就跟一个流水线生产的东西一样,在刚从车间出来的时候,谁能分清楚哪个是哪个? 我不知道当时我遇到的百合音是哪个城市的,只记得她随口提起过她的鸦就叫织田。 或许这就是缘分的奇妙之处,和织田相处的时间越长,我越觉得他和那个前辈的鸦极为相似,而我之所以会成为百合音,也有那时候遇见的那个百合音所带来的影响。 是她让我觉得,或许成为百合音,对我而言也是不错的选择。 第10章 所以我又一次触碰了禁忌,将自己的名字掩盖,接受了横滨这座城市赋予的新身份,将过去的自己藏在了现今这具“百合音”之名所化的皮囊之下。 虽然有些晚了,但我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夜斗其实并不知道我就是那个曾经和他打过架的神明。 以夜斗那时的作风来看,他恐怕也已经忘我了。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在他的认知中,百合音是从城市的意志中诞生的精灵,自然和神明扯不上关系。 事实也确实如此,我之所以能从神明变成百合音,其实是背地里偷偷搞了暗箱操作。 过去的我因为年少轻狂犯了很多错,以至于在神明之间的名声一直不太好,就算我自己想要洗心革面重新做神,天也不会轻易放过我。 “天”就是高天原的统治者“天照大神”。 天自认为有着绝对的正确性,但凡是不愿服从于祂的神,都会被一律打成邪神,严重的情况甚至会派遣天军进行讨伐,虽然我也不是没被讨伐过,但那时候的我其实也是拉拢了其他邪神,并且没有意识到天的力量到底多强,所以才敢和天正面对刚。 神明们叫喊着“大逆”的讨伐之声振聋发聩,我头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名字响彻了整个大地,但这并非荣耀,而是审判。 我毫无疑问地丢人了。 不仅同伙被打得嗷嗷乱叫,自己也差点死在了那次讨伐里,神格都几乎被他们打碎了。 每次想起那时候的事,都能让我发自内心地感慨自己强大的作死能力。不过好在天也以为我已经死在了那次讨伐中,所以近千年来都再也没有管过我。 那绝对是我成为神明以来最为狼狈的时刻,甚至比起更早之前,我即将面临消失的时候更甚。 在讨伐开始之前,我的神社就已经被天下令摧毁,与此同时,身边的神器和神使全部离我而去,以至于在和天派下的讨伐部队交战时,我所使用的神器也只不过是把野良。 臣服于多个神明,接受了多个名字,毫无忠诚可言的卑贱神器,那把野良不出意外在最后的时刻倒戈了,而我连生气的时间都没有。 我站在了天的对立面,并且一直如此,甚至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不愿意臣服,但我就是没有低头。 我对天有着本能的厌恶与叛逆,仿佛生来就该是祂口中的“邪神”。 所以我只能凭借自己本身的神力和他们战斗,然后被那把曾经斩杀过八岐大蛇的天羽羽斩一起砍了。 和我一起被砍的还有本来就被那把剑砍过一次的八岐大蛇。 没错,我的同伙就是八岐大蛇,邪神中的邪神,叛党中的叛党。 虽然他的本体不怎么好看,但人类形态时的脸还是挺漂亮的,对于一个颜狗来说,有什么是比好看的脸更重要的呢? 其实是有的,还有他的力量。 我想要更加强大的力量,想成为真正的神。不是这种只能依附于人类的愿力,被遗忘就会消失、不臣服于天也会被消灭的所谓“神明”,而是自天地诞生之初就存在的古老神明——就像八岐大蛇。 比起那张漂亮的脸,我更想要他的神格。 那时的我过于渴求力量,甚至能为了力量不择手段,刚好又遇上了同样野心勃勃的人类,于是与他达成了合作,打算各取所需。 但这件事被天发现了。 明明我们每次密谋都会特别小心,可那些只有我们俩知道的内容还是泄露了。说实话,我很怀疑是那个人类中途反水,向天举报了我。 毕竟他长的就一副二五仔的样。 然而救我的那个人才最让我意外——是一直以来都在和我们作对的安倍晴明。 我被天派下的讨伐部队打得奄奄一息无处可去,鬼迷心窍般逃到了他的院子,而他则是冒着被天审判的风险将我偷偷藏在了自己的宅邸,还在家里给我做了小小的神社,为我供奉香火,让我得以苟延残喘。 其实我要是稍微硬气一点,我就应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先怒斥他的假好人样,再和他同归于尽。 但我没这么干,因为晴明也有张很好看的脸,而且很会说话。 他一笑我就完全沦陷了。 晴明和我遇到的任何一个人类都不一样,他是教会了我如何心平气和地看待这个世界的人,也是头一个令我为之垂下头颅的人。 我不仅深刻检讨了自己的错误,还向他保证以后绝对不做坏事,甚至对他起誓从今往后不会再使用任何神器,也不会再做任何有可能引起天注意的事情。 他在我生命中留下了过于浓墨重彩的一笔,以至于在他死后,我依旧遵守了过去的约定,哪怕耐不住寂寞四处游历的期间,也没有将自己暴露在天的注意范围内。 而在百年前,我终于下定决心,打算彻底告别过去。 如果真的想改头换面,让过去的熟人全部认不出自己,那就要由内而外做足全套,像夜斗这样只是改个名字,外貌和气息都完全没有变化,除了骗骗自己还能有什么作用?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我比他机智太多,所以把这些全都换掉了。就算是晴明站在我面前,恐怕也难以认出我过去的身份。 起码到现在为止,大家都以为我就是一个普通的百合音。他们绝对想不到我还有那样堪称牛逼的过去。 或许再过千百年,我自己也会忘记我还有过那样牛逼的过去吧。 第14章 我的身份资料在我加入港口mafia时非但没有出现纰漏,反而为我提供了极大的帮助。 龙头战争是个过于特殊的时期,有太多无辜的人在这期间死于非命,以失去家人为代价活下来的人,也很难评论其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想必审查资料的人已经对我这种情况见怪不怪了,所以才会这么轻易让我加入了港口mafia,让我成为了港口mafia中比织田还要底层的底层人员。 稍微有些不同的是,织田当的是干杂活的底层杂鱼,而我当的是武斗派中的底层炮灰。 可以随便消耗的底层炮灰,当然是越多越好,更何况现在正值混战时期,消耗量远超平时。港口mafia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因为我甚至在这里看到了比我的外表年龄还要小的孩子。 他们要么是迫于生计,要么是出于仇恨,反正不管是哪种理由,都足以让他们冒着风险活在血雨腥风之中。 和同事出完外勤回到事务所,写报告的任务又落在了我身上,连这种事情都要让我这个完全没有接受过正经教育的百合音来干,我实在对我的同事们感到绝望。 然而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就在我认命地奋笔疾书的时候,上司站在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在我回头的时刻给我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我:??? 我好茫然,我只是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百合音。 * 其实我不怎么讨厌写作战报告,我只是不想去交资料。 大家都知道,比起整理资料,更恐怖的事情是交资料,尤其是管理这方面的人还特别一言难尽。 负责管理港口mafia档案室的人也是刚加入不久的新人,名字叫坂口安吾。和同样是新人却被当炮灰使唤的我不同,坂口一来就负责了最最机密的文件和档案管理工作。 而且我听说,港口mafia为了将其招安,可是花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甚至不惜派遣追踪部队搜查了半年才把人拐回了组织。 我就十分想不明白森鸥外这么执着的原因——这大概就是我和真正的领导者之间存在的差距吧。 但现在显然并不是感慨我与这个组织的首领之间有多大差距的时刻,因为我居然在这里遇到了织田和太宰。 织田在今天之前还以为我是在某个便利店或是超市当收银员,结果现在却在这种地方遇到,可想而知他的内心正在承受着怎样的冲击。 其实我现在的工作也和收银员有那么一点点相似的地方嘛,只不过一个是从活人手里收钱,另一个是从死人身上收钱…… 仔细想想的话,区别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大。 “啊!”黑色短发的少年口中发出惊讶的呼声,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表情极为浮夸:“百合音?!” 看到这个表情我就胃疼,难怪我从早上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原来还有比坂口更恐怖的人在这里等我。 正在检查我拿过来的文件的坂口抬起脸看了我们一眼,略微皱起眉头:“可以不要在我工作的时候大呼小叫吗?” 坂口有着与其履历极为相符的性格,为人刻薄又傲慢,我每次过来交资料必定要经历一遍的就是被他指着资料训斥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的场面。 次数太多,骂得我脾气都没了。 每到这种时候就觉得很心累,我只是个底层炮灰,一点也不想知道要怎么写规范的战斗报告,更不想知道一份完整又符合(他)规定的战斗报告要怎么写。 第11章 我实在是承受了过多本不该由我这个底层炮灰来承担的重任。 这次或许是因为织田和太宰的出现适当地转移了坂口的注意,他今天骂我的时候居然连平日里一半的刻薄都不如,我站在他办公桌前甚至有点受宠若惊。 “你还在这里干嘛?”坂口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留在这里碍事吗?” 好,我走。 在港口mafia工作不到一个月,我的暴躁指数就蹭蹭往下降了几百倍,要是搁以前,敢这么跟我说话的人,我绝对要在他下班的路上给他套麻袋拖进小巷子里打一顿。 不过像坂口这种工作狂,估计也不会有下班的时候,或许夜深人静的时候直接钻进他办公室更容易套他麻袋。 “安吾还真是不近人情啊——”太宰拉长了声音说。 看着他笑意盎然的脸,我觉得他其实是在嘲笑我。 但是我莫得证据。 我恨! 我们从事务所出来,织田显然不打算让我蒙混过关,他站在我面前盯着我,我受不住这种眼神,自己开始检讨起来。 认错这种事,态度很重要,我低下脑袋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地说:“我错了。” “错哪儿了?”织田问。 我抬起眼睛瞄了一眼,看到他脸上露出了罕见的严肃。 总觉得这种气氛有点不太对劲,但我现在是理亏的一方,只好继续低头认错:“不应该背着你加入港口mafia。” 嘴上是这么说,但我还是不太觉得我有什么错。更何况事情已经这样了,织田还能拿我怎样? 果然,鉴于我认错态度良好,织田的脸色没那么难看了,“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可能已经来不及了哦。”太宰打断了他的话,不嫌事大地说:“百合音已经是黑蜥蜴部队的十人长了呢。” 来不及开心我终于升职了,我只是难以置信地看向太宰。 这种时候你居然还在煽风点火!太没人性了吧! 指望太宰不搞事是不可能的,我算是明白了这个道理,在织田做出反应之前,我得做点什么先发制人。 我扑进织田怀里,抱着他的腰开始干嚎—— “对不起织田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一开始真的有想过找普通工作,但是过程中发生了一些意外我也不太好和你解释,而且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就算我自己也开始反悔那也完全没有办法了嘛!” 织田估计也懵了,毕竟我还是头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副模样,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掰我的手,我不知道他现在表情什么样,反正抱住不撒手就对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动作停了下来,我听到了头顶传来叹气的声音。估计织田已经被迫接受了这个现实。 小心翼翼地从他怀里抬起脸,织田满脸无奈地摸了摸我的脑袋。这种对待小孩子的态度我其实不太喜欢,不过毕竟情况特殊,所以随便了。 “织田……”我眨巴着眼,还是没有松手。 “下次不要这样了。”织田握着我的肩膀和我拉开了一点距离:“少做点危险的事。” 明明他的处境比我更危险才对。不过这种时候只要点头就够了。 就在我感慨自己机智的时刻,太宰又不甘寂寞地发出了声音:“百合音也是织田作收养的孩子吗?” 糟糕,一时大意居然忘记太宰这家伙有多恐怖了。 太宰笑得一脸纯善:“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织田作你之前收养的都是只有几岁的孩子吧?”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在试图揣度我和织田之间的真实关系吗? 我有点慌,但是更想把他的嘴缝起来。 就你有嘴,一天到晚叭叭叭。 第15章 之前也说过,我不太会和人类相处,虽然这一点和织田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完全没能体现出来,可一旦到了太宰面前,就变得尤为明显。 我知道自己刚不过他,也不打算和他刚,所以我决定让织田来。 “是啊。”织田点点头,用更加纯善的表情回答了他的提问。 好!不愧是你,织田。 我估摸着应该是太宰也不太擅长应对织田,或者是出于某种我也不太明白的感情,织田开口之后,太宰安静了好多。 他这时候的表情,就像是还没有在我面前暴露身份时那样,是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有的,尚且留存着稚嫩与单纯的神色。 有点可爱,让人很想伸手摸上那么几下。 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之后,我捂住了脸。 太糟糕了,我的颜狗属性又开始发作了。 这样是不行的,以我过去的经验来说,我失败原因的百分之八十都要归咎于自己太喜欢看脸,另外的百分之二十是过于自信。而那些长得好看的人,往往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又出人意料。 我下意识拉住了织田的衣角,安全感顿时暴涨。 这倒不是说织田就不好看的意思,是给人的感觉,织田看起来就是个老实人……啊不,是看起来就能让人觉得很安心。 过去的织田如何,我没见过,所以也不太好评论,但我现在认识的织田,是罕见的能从始至终表里如一的人。 太宰的视线落在我们身上,鸢色的眸子微微眯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对他心怀偏见,总觉得太宰的目光有些不怀好意。 我挽紧了织田的胳膊,抬起脸看他:“你的工作做完了吗?” 我想和他一起下班了。 “还没有哦——”轻快的声音响起,黑发的少年凑到我眼前笑眯眯地说。 太宰这家伙,织田都还没有说话,他就先抢答了,就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存在一样。 但像他这种人,无论何时都能在第一时间吸引人的目光,根本不存在被忽视的情况。 太宰感慨道:“因为龙头战争的缘故,我们最近的工作量可是增长了好多倍呢,自杀的时间都被剥削来打工了……” 我没理他,而是看向织田。 他对我点了点头。 于是我只能看着太宰和织田手拉手肩并肩抛下我走远……才怪,能和织田手拉手的只有我。 * 晚上回家时织田全身都臭烘烘的,就像是被塞进下水沟里腌入味了一样,那股气味萦绕在房间里,被包围的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时候也顾不上会不会伤织田的心,我扑到窗户上把窗开到最大,然后把脑袋探了出去。 呼——活过来了! “真的有这么臭吗?” 织田抬起手臂闻了闻自己的衣袖,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事实上,人类的适应能力是强到可怕的,就算是在一间充满腐臭味的房间里,也只要过几分钟就能适应这股味道。 已经被腌入味的织田,自然无法理解我现在正在忍受着何等的痛苦。 “反正你先把这身衣服换掉……” 织田听话地应了声,往卧室走去。我顿时意识到了他想干嘛,大喊道:“你别进去!” 他现在就是移动的毒气挥发体,一定会把卧室也污染。 我憋了口气把他推进浴室,然后把他关在了里面:“你先洗干净再说,我去给你拿睡衣。” 把能打开通风的地方全部打开了,我才去衣柜里把织田的睡衣拿出来。 从门缝里把衣服递给他,我坐在客厅里感受晚风。总觉得织田的生活过于简朴了,因为我们连电视都没有。 织田今天的工作,我其实能猜出大概——他身上的味道,是硝石和血液混在一起,夹杂着腐烂物的臭味。 我对这种味道很熟悉,因为过去接触了很多……甚至制造了很多。 我曾站立在血海尸山之上,踩着堆叠的尸体,嗅着浓重的血腥,抬起脸仰望高高在上的天空,仇恨与恐惧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袭来…… 都已经过去了。 按了按额头,我把脸埋进手掌里,在心底里重复了几遍这句话。身上和织田一样的沐浴露的味道钻进鼻腔,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起身来到窗户边上。 突然想起来,我已经很久没坐在天台顶吹风了。 自从和织田签订了契约,我的生活习惯改变了太多,织田将我当做人类看待,给我买衣服、帮我收拾房间、带我认识他的熟人,偶尔还会给我做饭。 其实这些我都不需要的。 我既不需要睡觉也不需要进食,维持人类生存的一切基本行为,对我们而言都可有可无。但我没有跟织田解释过,只是看着他为我做着这些。 我觉得很高兴。 很难描述这种高兴从何而来,但他为我做的任何一件事,都会令我感到喜悦,也能让我从心底里生出温暖的感觉。 * 洗完澡的织田身上还冒着热气,我拿过他手里的干毛巾,把他摁在矮桌前给他擦头发。 红褐色的短发在视线内慢慢变得蓬松,我趴在了他的背上:“织田……” 第12章 织田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但没有做什么。 “怎么了?”他问。 “我其实是故意的。”我还是对他说了实话,“我就是故意加入了港口mafia。” 织田沉默了片刻,然后嗯了一声:“我知道。” 我有点感动,织田真好,知道还不拆穿我。 “所以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担心你嘛,最近这么危险。”我靠在他肩上,“你要是死了,我会很伤心的。” “那我一定会努力活下来。”织田说。 我抱紧了他:“然后找个可以养活我们一家人的新工作,空闲时间就用来写小说。其实四舍五入我也算是有房有车,虽然车是和鸦的铠甲配套只有变成鸦的时候才能用,房子也不在人世……不过这种小问题你不会介意的吧?” “不会的。” 不愧是织田,果然很善解人意。 那我也不能落后,我一定要努力攒钱成为富婆,将来过上左拥右抱……啊不,是和织田过上儿女双全的幸福生活。 ……好像也没有哪里不对? 第16章 为了继续增进搭档之间的感情,谈心结束后我邀请织田一起睡觉,但是被织田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是因为我的外表年龄让你觉得有犯罪感吗?” 织田沉默了。 我惊了,我只是随口一说,自己都没想到居然真是因为这个。 “那这是完全没必要的啊,如果真要算起年龄的话,十个你加起来也没我大哦。” 其实我这还是往小了说,实际情况说出来我怕吓到他。 但织田还是表示拒绝,因为他是个正经人。 我十分欣赏他的正经,所以只能放弃一起睡觉这个念头,改约下次一起去楼顶吹风。 等到没那么忙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去其他城市旅游,顺便借此机会让我在其他百合音面前长长脸,给她们见识一下我的鸦有多么善解人意。 想起当初她们一个个跑到横滨来向我炫耀的样子我就牙痒痒,不还回去我咽不下这口气。 和织田稍微提了一下这件事,他有些意外地看我:“你可以离开横滨吗?” “如果城市里没什么大事发生的情况下是可以的。” 以前我们还组团去围观过其他城市神仙打架的场面,是那种激烈到差点把整个城市都打爆的程度。就算是这样,我们也只是站在一旁看戏——不可以插手其他城市的事情,这是百合音之间心照不宣的行业规矩。 说到这里我就想到了横滨的现状,龙头战争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那个东西一直没有离开的迹象,我怕再这样下去自己也要变成被围观的对象——是时候找机会把他清理掉了。 事实上,我已经掌握了他的大致行踪。 如果可以的话,我其实不太想让织田来干这种事,那东西和人类太像,甚至可以光明正大地以人类的身份行走而不被发现,我怕织田会心软下不去手。 尤其是在我思索对策的时候,他已经和那东西见过面了。 已经升职的我带着下属来到港口mafia的敌对组织gss的地盘查探消息,就在刚刚,我们收到的情报说他们的珠宝店被袭击了,上司让我过来看看有没有捡漏的机会。 明面上说的是珠宝店,暗地里却是敌对组织用来藏洗黑钱的地方,这么重要的店铺必定会用重兵把守,然而就算这样也被袭击了,用膝盖想也知道袭击者必定强到离谱。 我怀疑他其实是想让我过来当炮灰。 难怪那天好端端地就站在我背后拍我肩,原来那时候就看不惯我了吗? 看来我想要怒领高薪走上人生巅峰的理想也没那么容易实现啊。 织田同样很意外会在这里看到我,“你怎么来了?” 我把上司的吩咐和他说了一遍,看向不远处站在一片狼藉的珠宝店内的白发青年,“那是谁?” “是军警那边的人,也是来确认现场的。”织田解释道。 站在那里的青年有着一头雾霭般的长发,同色的白色长风衣将他的皮肤衬得毫无血色,也让他那双血色的眸子变得格外醒目。 织田他完全被那个男人骗了。 我能察觉到从那个白色青年身上散发出的不属于此岸的气息,倘若是已经去过黄泉的人类,必定不可能再回到此岸,但他现在却还以人类的身份行走于人世,那是游荡在人世无处可归的亡灵。 能自己维持人形甚至保存理智的亡灵可不多见,要是早个千百年遇见,我绝对要把他变成我的神器——毕竟他长得也是真滴好看。 “原来是这样啊。”我说。 以我的判断,如果在“鸦”的状态下,织田是可以和他对抗的。然而织田现在彻底将其认作人类,对方也没有要袭击我们的意图,贸然出手不是上策。 所以我只能看着他光明正大地离开珠宝店……然后给躲在角落里的小妖怪使了个眼色,让它跟上对方。 也不算完全没有收获。 * 回去向上司复命之后,我在港口mafia事务所的走廊里遇到了太宰,他似乎也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些灰尘。 黑发少年远远地朝我挥手,在我走近后笑着问道:“百合音又下班了吗?” 我点头,看着他有些蓬乱的头发,上面还有几根枯萎的杂草。 他终于因为嘴贱被人摁在草地里打了吗? “真好啊,”太宰一脸超羡慕地说,“我也想早点下班,但是森首领实在是太过分了,他居然让我赶紧把最近突然冒出的白麒麟找出来,尽早结束龙头战争。这种事情也太难为人了吧。” “是挺难为人的。”我随口附和了一句。 “果然你也这样觉得吧!”太宰的语气突然变得高昂,让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所以百合音,”他握住了我的手,眼睛亮晶晶的:“来帮我一起找白麒麟吧。” 草,怎么会有这种人。 我其实很想拒绝,但太宰告诉我首领已经因为龙头战争操碎了心,最近不仅脱发严重,甚至连理智都挥发得差不多了。 “那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森鸥外死了都不关我的事。 “所以首领给了我可以随意调动黑蜥蜴部队的权利哦。” 我懂了,我又被压榨了。要是不给我涨工资我一定要半夜装鬼去森鸥外那里闹!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百合音今天好像有出去侦查?”太宰用指尖敲了敲下巴说。 “嗯。” “有什么发现吗?” 我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盯着太宰的眼睛。太宰有双很漂亮的鸢色眸子,大多数时候满含笑意,但偶尔也会流露出让人胆战的凛冽——比如现在。 他绝对猜到了什么。 “有个看起来很奇怪的男人,”我说:“在敌对组织gss名下的珠宝店里,他说自己是军警那边的人,但是在他身上完全没有看到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不仅如此,我觉得他的言行举止也不太符合他所说的身份。” 太宰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露出笑容:“百合音真了不起呢,明明这些都没有人吩咐过,还能观察得那么仔细。” “女孩子总是比较细心嘛。”我说。 第17章 太宰听了我的话,聪明的小脑瓜滴溜溜地转着,得出了那个男人很可能就是白麒麟的结论,然后把找出白麒麟行踪的任务交给了我。 哇,真会物尽其用呢。 冷漠.jpg 我木着脸接受了这个任务,庆幸自己早就让人跟踪了对方。不过换一个角度思考,如果我把白麒麟的行踪告诉太宰,那对付他的任务不就落在了太宰身上? 他总不会丧病到让我一个十人长去干正面刚白麒麟这种至少应该让干部来执行的重要任务吧? “……”等等。 我,百合音,我现在很慌,因为我觉得太宰真的有可能这么干,他甚至还能找出一万个正当理由把这个任务强行摁在我头上。 那么问题来了,我要怎样做才能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活着好艰难,为什么我总在承担着我这个岗位不该承担的重任,我也要秃头了。 * 把手底下的小喽啰们叫到一起,我们再次前往了gss的珠宝店。我把下属们两两分组,让他们搜查附近有没有那个白发青年的行踪,自己则是单独行动,跟着小妖怪留下的标记来到了白麒麟的住处。 看着眼前这个富丽堂皇的房间,不惊讶是不可能的。我估摸着袭击珠宝店的其实就是白麒麟,因为他居然把宝石钞票都像堆杂物一样堆在角落里。 万恶的有钱人,分我一半当封口费我就当什么都没看到……是不可能的。我从档案室里拿到了关于白麒麟的资料,在龙头战争中期突然出现的神秘人物,既没有规律也没有针对性地袭击所有参与组织,和其他组织为了抢夺财富的目的不同,他更像是单纯的为了杀戮而杀戮、为了破坏而破坏。 第13章 这倒是让我想起了恶罗王,那个恶鬼也是从他人的鲜血中获得愉悦的暴徒。 不过真要说起来,白麒麟的目的是什么反而不重要了,反正现在他已经是整个横滨所有mafia组织的公敌,只要他消失,龙头战争必定也会随之迎来结束。 我把他的位置发给了太宰,好在他这时候没发疯让我直接和白麒麟打架,看到他回复的让我保持安全距离继续监视,马上派人过来接替我的消息,我松了一口气。 关键时刻还是有点人性的嘛。 在监视白麒麟的时候,我远远地看见他在屋子里点了个火盆,然后把一堆一堆的钞票和宝石往火盆里扔。 我惊呆了,有钱人的生活居然是这样的吗?不高兴就烧钱玩?是我见识太少还是已经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 很多年前跟我合作过的那个人类,在当时来说也是屈指可数的有钱人了,但他最多也就是给我在各个地方修了十几个神社,再在给我另外建的新宅子里挖了个大池子,又从河里引水过来填满。 理由也很简单,因为我是个河神,他觉得我可能比较喜欢河水。 好吧,其实那样也挺奢侈了。毕竟也是花费了不少的人力物力,那时候他族里的长老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对他的做法颇有微词——不过听他管那些长老叫老家伙的语气,我觉得他才不会在乎他们怎么说。 那是我遇到过的把我捧得最高的人类,明面上甚至对我百依百顺,说是我的舔狗都不为过,别说十几座神社,要是天的讨伐没来得那么快,几十座神社他都能给我建起来。 要不是因为我那时候比较心高气傲,估计他连我的床都能爬上来。毕竟那小伙子长得还挺好看的。 不过也多亏了他的支持,我才能在短时间内恢复了绝大部分力量,不至于在面对讨伐部队时毫无还手之力。 虽然也没什么用就是了。 * 太宰派来的人动作还挺迅速,我把监视的任务移交给他们之后,告诉太宰我要下班了。 “真好啊,”太宰明快的声音从听筒另一边传过来,“女孩子要早点睡觉哦。” 呵,假好人。要不是你让我加班我早就洗洗睡了。 当然,明面上我还是维持了对地位比我高的太宰应有的“尊重”,干巴巴地感谢了一下他的关心,并把挂电话的权利留给了他。 将手机塞进口袋,我回到了公寓,织田还没回来,我看了眼手机,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不太正常。 虽然以前织田也偶尔会加班,但这么晚还没回来实属罕见,我给他打了个电话,听到他那边传来小女孩尖细的哭喊声。 我懂了——织田又捡孩子了。 事实也不出我所料,今天傍晚他快下班时又撞上了火拼,于是把坐在废墟里的小女孩捡了回来。 幸好我现在也是有工资的百合音,要不然我真怕织田因为负担不起孩子们的抚养费而放弃鸦的工作跑去干兼职。 我赶到西餐厅,在一楼就能听到孩子的哭声,老板一副见了救星的模样,指了指楼上。 太小了。这是站在门口的我见到那个孩子时的第一感觉。 那是个只有两三岁大的小女孩,织田笨拙地将她抱在怀里,看起来就像是初为人父的男人对待自己年幼的女儿时的无措。 那么我的人设是过来救场的母亲? “你还真是……”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了,其他孩子虽然年龄也不大,但好歹穿衣吃饭这种小事还是能自己做了,可他这次带回来这么小的孩子,估计连吃喝拉撒都还不能自理吧。 按理来说我应该骂他一顿,但织田在看到我的时候便露出“得救了”的表情,快步走到我面前,在孩子的哭声中眼巴巴地看着我。 ……真的像是一家人一样呢。 我叹了口气,把孩子接了过来。 安抚孩子这种事我还挺擅长的,毕竟孩子总比大人更好理解,高兴就笑不高兴就哭,原因也好猜测。 我轻轻地拍着孩子的背,抱着她在屋子里散步,抬起眼睛看了看织田。红褐色头发的青年笑容温和地看着我们,明亮的眼睛里装的是介于喜悦与庆幸之间的神采。 我把骂人的话咽回去了——算了,就让他再任性一下吧。 毕竟我喜欢的织田就是这种人啊。 第18章 太宰的行动速度就像他变脸的速度一样快,没过几天,我就听说他已经把白麒麟的事情处理好了。不仅如此,由他和另一个少年组成的“双黑”,名声也几乎是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横滨。 传闻的力量有多么不切实际我再清楚不过,毕竟昔日身为神明的我在妖怪间的凶名都能和恶罗王他们一较高下。 不过这一次,事情似乎有些超出我的预料。 太宰治、中原中也,当这两个名字同时出现的时候,我忍不住想起半年前发生的事情——我的前任鸦曾经短暂地“复活”过,虽说是在某些人的装神弄鬼之下。 已经抵达黄泉的人类不可能再度回到人世,这是“天”制定的规则,是让人类保留对彼世敬畏的必要手段。 而我的前任鸦早就下了地狱。 最早传出这个消息,是在他死去一年后的某天,据说有人在擂钵街看到了黑色的火焰,火焰的中心,站立着我的前任鸦。 我很难不对此嗤之以鼻。 但港口mafia的现任首领却不能像我一样淡然,他的继位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担忧自己的位置被动摇也无可厚非。 中原中也就是在那时候被他们骗进港口mafia的。森鸥外让太宰负责找出前任首领复活的真相,太宰在寻找真相的过程中遇到了中原中也,然后跟森鸥外狼狈为奸,把那个橘色头发的少年拐进了组织。 而那时候的我还没和织田签订契约,所以哪怕并不相信那个传闻,也不能就这样任由它发酵下去。但当我远远看到擂钵街里那个橘红色头发的少年出现时,还是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在更早之前,我就已经见过他了。 那是我的前任鸦还在位的期间,距离现在也就八年的样子,我的城市里毫无征兆地发生了一起大爆/炸,愣是把一块平整的地面硬生生炸出了一个巨大的坑。 后来那个坑里也建起了房屋,开始有人居住,慢慢地变成了现在的擂钵街——其实就是因为像坑,所以获得了这个名字。 哪怕前任鸦不管事了,作为百合音的我也不能在发生这种大事后无动无衷,但是当我赶到那里的时候,只看到了躺在爆炸后的废墟中心的橘发男孩。 也就是现在的中原中也。 他的情况说起来有些复杂,但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因为又是涉及到了禁忌,而我向来都和禁忌的东西十分亲密。 没办法,谁叫我就是喜欢和天作对呢。 “神明附身”最开始只是神明为了与因没有灵力而无法见到自己的信徒交流而创造出的手段,但在演变过程中却出现了一些不太符合“天”想法的变化。 曾经出现过借这个方法将自己变成人类的神明。 即便不太能理解那位神明的想法,也不影响我欣赏对方做出决定的勇气,可这对天来说无疑是禁忌中的禁忌,如果不进行讨伐,势必会影响天的威仪。 我不清楚那件事情的后续,毕竟本就和那位神明没什么往来,事情也是过了很久之后才从其他人口中偶然听说的,但现在却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躺在我面前。 就是眼前的这个男孩——他身上有着属于“神明”的气息,但身体无疑又是人类。 那么现在的情况也很容易明白了,或许是因为融合不够完美,导致属于神明的力量不能被人类的身体接受,从而溢出力量直接把这里炸了个坑出来。 我蹲下身体,抚开蓬乱的头发看清了男孩的脸——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其实我还挺喜欢孩子的,从以前就是。对神明而言,时光非常缓慢,甚至自身也几乎感受不到流逝的过程,但人类却不同,年幼的孩子会长大,强壮的青年会衰老……只不过比起衰老,我更喜欢长大这一过程。 伸出手摸了摸那个男孩的脸,属于人类的温热感传递至掌心,或许是因为这孩子长得太可爱,让我心生怜悯,又或者只是因为我体内不服从于天的特质蠢蠢欲动,我插手了这件事。 毕竟这本来就是我所擅长的东西。 我把他身上属于“神明”的气息藏了起来,在天发现他之前,让他成为了真正的“人类”。 和那时见到的年□□孩相比,他已经长大了许多,甚至站在我面前时还比我稍微高了几厘米,蓝色的眼睛很容易让人想到午后的阳光或是波光粼粼的大海之类的事物。 是很温暖而又澄澈的颜色。 “你……”橘发少年看着我,似乎是在努力回忆什么,就在我以为是当初他睁眼看到了我但我却没能发现的时候,他突然来了一句:“是那家伙提起过的百合音吧?” 第14章 我:“???” 感情我还白紧张了?我都开始思考怎么解释我这么多年没长大的原因了。 不过他说的那家伙又是谁? 或许是我的迷惑太明显了,中原中也也意识到自己随口说习惯的称呼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懂,于是给我补充了一下,“就是太宰那家伙。” 我更迷惑了,原来太宰还会对别人提起我? 不过这倒是让人有些好奇:“太宰怎么提起我了?” 橘发少年按了按自己的帽檐,像是十分不屑于提起太宰一样,说到他的时候语气里满是嫌弃,但又因为不是在对他说话而按捺住了,“那家伙说你挺厉害的,还能一个人摸清白麒麟的行踪,建议首领给你升职……你这是什么表情?” 我刚听完第一句就震惊到无以复加,听到后面简直要感动到落泪了,太宰那种家伙居然会这样夸我?他是吃错药了还是被打得脑子混乱了? 更重要的是,他居然建议首领给我升职!升职欸! “我就是有点感动,毕竟太宰那家伙……” “我这家伙怎么啦?” 我话还没说完,太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笑得一脸单纯。 “你听错了,”我在瞬间放弃理智,开始胡说八道:“我说的是太宰这样夸我我太高兴了,因为我超喜欢太宰的。” 假笑.jpg 第19章 “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嘛。”太宰没有反驳,而是接着我的话说:“我也很喜欢百合音呢,而且这是你应得的哦。” “不不不,还是承蒙您的关照了。” 加入港口mafia还不到两个月,我睁眼说瞎话的技能就以极快的速度窜了上去,这要是再多待几年,我觉得我以后就算换了工作也能在人世混得挺好了。 中原中也的表情变得有些一言难尽,或者说在听到我和太宰的对话之后,他看我的眼神也带上了看太宰的嫌弃。 我有点委屈,四舍五入我也算你的救命恩人了吧?可惜这孩子并不知情。 “升职的通知应该也会在最近几天发到你手里,以后也要好好干哦。”太宰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 看在这时候的气氛过于和谐的份上,我忍。 在我忍不下去之前,他识相地收回了手,“说起来,我们也很久没有一起出去约会了吧……” 我十分佩服太宰信口开河的能力,因为一旁的中也显然就误会了他的意思,一副“原来你们居然是这种关系吗”的表情。 不,不是的,你信我。 但太宰显然不打算给我解释的机会,而中也也并不想听我的解释,在听完太宰的话之后就摆摆手走人了。 明明那么讨厌太宰还要打招呼才走,真是个有礼貌的好孩子啊。 “百合音对中也很感兴趣吗?” 在中也走后,太宰突然冒出这么句话。 看着太宰一脸感兴趣的样子,我决定继续挥发理智:“因为他长得很好看啊。” 其实这也是很可信的理由了,毕竟当初我就是被太宰的脸所吸引,才会觉得他是个合适的人选。 太宰挑了挑眉,也不知道有没有接受这个理由。 龙头战争终于结束了这种好事,虽然我是想第一时间和织田出去庆祝,但太宰硬要带我出去“约会”,那我也莫得办法。 于是我们一起来到了当初的那条河边,我看着河面,想起了自己曾经被欺骗的感情和现在失去的理智。 其实说实话,如果不以看待备选鸦的目光来看他,就我本身的眼光而言,我其实不怎么讨厌太宰。 虽然他有时会让人觉得十分难以捉摸,但在更多时候,看着他那张尚且稚嫩的脸,我都会觉得,太宰他也没什么值得我害怕或是讨厌的地方。 毕竟我既不是人类,也和他没有什么利益冲突,而且至少从目前来说,太宰还没有要主动搞些什么足以毁灭世界之类的大事的念头。 其他人之所以会害怕他,归根究底还是因为觉得太宰是与他们不同的异类。这点我从很久之前就能体会到——作为神明时,人类为我献上的祭品,都是他们所厌恶的同为人类的“异类”。 “百合音,”太宰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他侧过脸看着我:“你知道什么是死亡吗?” 说起这个问题,虽然我自己没有体会过——神明的死亡就意味着永远消失——但我见识过很多。 但是,“我不知道。” 我只是有模糊的概念,以及长久以来的累积的见识,但如果要我具体说明那就是什么,我也说不出来。 更何况,太宰现在并不是在问我“死亡”本身。 “这样啊……”太宰似乎有些失落,语气恹恹地说:“我还以为你可能会说出什么与众不同的答案呢。” “比如?” “比如死后的世界怎样,或者……”太宰轻声说:“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在我见到他的第一眼时脱口而出的疑问,一直以来都在太宰心中深深地埋了下来,会在那时问出这种问题的我,与其说是异能者,倒更像是妖怪幽灵之类的东西。 我突然有点同情他,一个问题埋心底这么久还记得清清楚楚,记性太好往往也不是什么好事。 “你觉得我是什么呢?” 太宰认真地思考起来:“妖怪?” 我摇头。 “亡灵?” 我木着脸盯着他。 太宰一拍手掌,眼睛发光地说:“难道是神明大人吗?” 我不自觉地迟疑了一下,而这个细节也被太宰捕捉到了。 “真没想到啊,”太宰歪着脖子看着我,很是难以置信地说:“那么你是什么神呢……会加入港口mafia这种组织,难道是专门杀人的吗?” “不能杀人。” 这是我答应过晴明的事,我们说好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我要是违背约定的话,如果在将来某天再次遇见他,那我连站在他面前的资格都没有了。 “嗯?”太宰眯了眯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那你和织田作还真是合得来呀。” 我没有反驳他,虽然他说的不完全对。 织田不愿意杀人,是出于自己的意愿,他因为自己想要追求的东西而觉得不能杀人,但我却是因为和晴明的约定,如果没有这个约定,我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会是怎样。 晴明告诉我的答案,并没有为我解决所有疑惑。 所以我才会四处游走,才会让自己变成百合音——但即便是这样做了,我还是觉得,内心仍有未能得到填充的空洞。 “那当然啦,毕竟我可是织田最喜欢的百合音。” 虽然织田也就认识我一个百合音。 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我察觉到了不远处逐渐变得浑浊的气息,抬起脸看看天空,果然逢魔之时容易是非多。 我正想找个理由回家,太宰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的能力是操控水吗?” 交上去的资料填着我的异能是水,毕竟港口mafia这种地方,如果没有异能那大概就得一辈子当底层,用膝盖想也知道工资会低得离谱。但实际上,同事们大多以为我的异能是空间移动之类——因为我经常在战斗时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 操控水的能力是作为河神的天赋,哪怕已经隐藏了名字,也还留存在骨子里——只是威力会大打折扣而已。 站在河边听到太宰问这个问题,我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而太宰接下来的举动也很好地印证了我的预感,这家伙侧过脸对我露出一个笑容,然后噗通一声跳了下去。 我:“……”让他淹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关系吧? 第20章 作为一个有良知有道德的百合音,我实在做不出看着别人淹死在我眼前这种事情。 所以我操/纵着河中的水流,把太宰卷起扔回了岸上。 “咳咳咳——”浑身湿透的少年咳出几口河水,坐在地面上仰着脸看我:“哇哦。” 就像是看到有人在耍杂技的小孩子一样,高兴得就差啪啪鼓掌了。 好想把他踹回去哦。 当然,这样危险的念头只持续了半秒钟就消失了——因为我的手机震动了。 是织田发来的信息,他问我晚饭是在家里做还是去餐厅。 其实我都可以,但既然他这样问了…… 【去餐厅吧,正好也很久没好好地和孩子们一起吃过晚饭了。】 因为龙头战争骤然增加的工作量,织田已经很久没能好好地和孩子们说说话了,他应该更想去餐厅。 “是在和织田作发消息吗?”太宰的声音突然在旁边响了起来。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身旁,和我一起看着手机屏幕。 “偷看别人的手机可是不对的。”我咬着牙说。 太宰丝毫没被威胁,反而十分悠然地说:“当初百合音不也看了我的手机嘛。” 第15章 我愣了一下,在太宰说出“森医生”这几个字后才猛然反应过来。 这么久以前的事他居然还连细节都记得那么清楚,可恶。 “是在心里骂我吗?”太宰把脸凑过来问。 “不,”我无所畏惧地直视他近在咫尺的脸:“是在心里打你。 ” 听到这话,太宰笑得更欢快了,我猜测他可能脑子不太正常,就像以前遇到过的被我摁在地上揍,爬起来还能对我哈哈大笑的妖怪一样。 一想到他们,我就觉得太宰好像也挺正常的了。 * 从太宰那里脱身,我直接去西餐厅找织田,他正在院子里收衣服,我走过去帮他一起。 “孩子们呢?” “在里面给老板帮忙。” 只是简单的对话,我们在西餐厅从来不提起工作上的事,老板和孩子们也都不知道我现在居然和织田在一个组织工作——我甚至比他的职位还高了。 想想还有点小骄傲。 不过织田也不是会因为我的收入比他高就恼羞成怒的人,所以这一点对我们平时的相处完全没有任何影响。 西餐厅的老板以我们这段时间辛苦了为由,给我们做了一桌子丰盛的晚餐,我们坐在暖色的灯光中,餐桌上的气氛热闹得让我甚至有些无所适从。 或许是因为自己并非人类的缘故,我总觉得自己很难融入到某种热闹的环境中,明明是一群人有说有笑地坐在一起,但我却莫名的就脱离了这份热闹。 瞥了一眼坐在我身边的织田,他倒是个很奇怪的人,平时话又不多,也没什么幽默感可言,却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能以极快的速度和周围的人打成一片——虽然通常都是对方主动的单方面打成一片,而他只是不擅长拒绝……不过这也是很厉害的技能了吧。 “已经吃饱了吗?”织田注意到我的盘子已经空了,问道。 我点头,看着他的侧脸,突然很想单独和他待一会儿。 但吃饱了的孩子们也接连从座位上跑了下来,一个个挤到我们身边,准确地说,是挤到织田身边。 如果是我和织田同时出现的情况下,他们绝对会在我和织田之中选择织田。 没办法,像我们这样非人类的生物,哪怕刻意加强了自己的存在感,但只要一段时间不出现在人前,人类就会慢慢把我们忘记,就像忘掉大街上偶然遇见的陌生人一样容易。 这是天制定的规则,为了避免人类和彼岸的东西产生过于亲密的联系。 也就是所谓的——不可结缘。 我不由得想起了白天的太宰,那个孩子或许真的天赋异禀,明明对人类来说已经过去那么久,而在那时我们见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我离开时所说的那句话,其实也并非完全指字面上的不会再见面。而是说,就算再次遇到,他也不会记得曾经与我相识。 但令我意外的是,他不仅记得,甚至还记得清楚我们曾经相遇时的每一个细节。如果生得再早些,必定会是个极为出色的阴阳师吧。 前提是他能够平安地长大。 * 晚饭之后,在回去的路上,我邀请织田一起去天台吹风。 “去哪里?” “随便哪里都好,”我说:“我就是想和你单独待会儿。” 织田愣了一下,点点头。然而就在我带着他跳上附近的楼顶时,周围却出现了捣乱的妖魔。 我好生气啊。 好不容易能有跟织田单独相处的机会,结果居然被这种东西破坏,都不用织田出手,我自己就能把它们全部捏爆。 在织田一脸茫然若失的表情中,我甩了甩手上的黏液,然后发现自己不小心又沾上了安无。 其实所谓的安无,另外一个名称便是恙,名称再多指的也是同一种东西——也就是病。 属于彼岸之物的病。 唉,为了让人类保持对神明的敬畏,不被发现神明也像人类一样会经历属于神明的生老病死,为了维持着彼岸与此岸相隔的那条线,高天原也实在是费尽了心思。 我和织田单独约会的机会就这样泡汤了,他一个人类也不适合陪我大半夜跑去找神社——更何况织田这段时间本来就很辛苦了。 稍微感慨了一下自己的善解人意,我让织田先回家,自己则是找了个废弃的神社把手上的恙洗掉。 已经荒芜的神社完全分不清究竟是哪位神明曾经的居所,不仅庭院,就连内部也满是茂密的杂草,我看着本坪铃的方向,恍惚间像是看到了这座神社尚未废弃时的模样。 我想起了自己的神社。 全盛时期的我,总是会站在自己的神社中,看着我的信徒们来来往往,听着他们对我许下的愿望,然后竭尽所能为他们达成心中所想。 我曾经一度认为这就是我最想做、也是我最乐意做的事情,直到我遇到一目连。 长长的参道上,白发龙角的神明站在人群中,即便没有任何人能看到他,他的脸上也挂着柔软又温暖的笑容。 而我从未露出过那样的笑。 即便是为信徒们达成了心愿,人们为我举行祭典,巫女和神官虔诚地向我祈福……即便是这样的时刻,我还是笑不出来。 我能感受到来自人们的喜悦,也知道他们是因为得到了我的回应而产生这样的心情,但看着笑容满面的信徒们,我的内心却平静得没有半分波澜。 和一目连温柔又贴心的行事标准有些不同,我从不会拒绝信徒的任何一个愿望。不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只要他们来向我祈祷,那么我都会为他们实现。 但有时候我也很不能理解,明明是他们自己许下的愿望,而我也确实为他们实现了,但最后他们却又要来责怪我,觉得是因为我,他们才会变得不幸。 而不管是人类还是妖怪,都曾对我说过同一句话—— “您根本无法理解……” 第21章 在我发呆的时候,耳畔响起了轻轻的笑声,是属于小女孩的、尖尖细细的声音。 我抬起脸,看到了蹲在手水舍上的女孩。 她穿着白色的和服,鸦黑的头发上戴着天冠,身上露出的皮肤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红色印记,但若是仔细看清楚,就会发现那其实是字迹——是神明赋予神器的名字。 而天冠是已经死去的亡灵才会佩戴的东西。 毫无疑问,我面前的这个小女孩是—— “野良。” 不是普通的野良,而是在很多年前,我曾经赋予过名字,在天派下部队讨伐我时,最后陪在我身边,也最后离我而去的神器。 虽然一直都知道她很特别,但我没想到……她居然比我还能苟! 不愧是我曾经的神器! “今晚的月色很漂亮呢。” 女孩蹲在那里,抱着自己屈起的小腿,将脑袋搭在膝上。她轻轻地笑了起来,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句话。 我看到她身前的手水舍里倒映着的月影,下意识地附和了一句,“是啊。” 又大又亮,跟饼一样。 其实我还挺喜欢她的,哪怕她最后也离开了我,但至少没有像其他神器那样,在听到讨伐的谕令下来时就跑到我面前恳求我除掉他们的名字,放他们离开。 明明身为野良,却有着极为强大的力量,哪怕是那些只属于我的神器中,也少有能与她相提并论的存在。正因如此,当我在千年之前,在夜斗的手中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才会不由得生出——我大概真的会死在眼前的祸津神手中——这样的念头。 不过看她现在的样子,恐怕这些年也和我一样混得不怎么好吧。 “这座神社的主人,也是我曾经的主人之一。”女孩突兀地说。 我眨巴着眼看着她,不太明白她什么意思。 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彼此都是第一次见到对方,突然谈论起这样的话题实在有些奇怪。而且我记忆中的她向来都很安静,并非热衷与生人相识的性格。 “你是来怀念祂的吗?” 问完之后,我就觉得自己在她眼里大概有点傻逼,因为这孩子笑得很有嘲讽力。 “怀念?”她捂着嘴低头笑了起来:“那种东西没什么好怀念的啦,而且如果是要怀念,也应该怀念更早之前我的那任主人,祂可是非常非常强的哦。” 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没有说出名字,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指,但我有种直觉,她所说的那任主人,或许就是曾经的我。 当然,也可能是我自作多情了。 毕竟,“强大的神明一直都有很多。” “但强大又带着灾祸的神明却不多。”她说着,脸上的笑慢慢消失了:“你身上有夜斗的味道。” 我:“???”你别瞎说啊,夜斗身上全是汗味,我明明是和你一样香香软软的女孩子才对! 然而这时候她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原配看小三……或许也是前女友看现女友?反正怎么着都有一种看不顺眼的意味。 第16章 不过这个微妙的眼神暂且不说,更令我震惊的是,夜斗居然有这么大的魅力吗?过了这么多年都还能让她念念不忘,那这样一对比我岂不是太惨了?明明我比夜斗更早拥有她来着。 可是当初她就是帮着夜斗来砍我啊,明明都已经认出我了还这么干,可恶。 及时制止了脑中“当她的主人也好,赋予她名字也好,明明都是我先……”“和当初自己最喜欢的神器重逢了,旧日的敌人也变成了现在的朋友,本来应该是双倍的快乐,但是为什么……”之类奇奇怪怪的念头,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她了。 因为我是莫得感情的百合音。 冷漠.jpg 我已经看透了,一个早就不爱我的女人,根本没有值得我去挽留的理由。 无视她像是宣告主权一样的发言,我决定直接扔下她回家,虽然单论力量我现在或许真的不如她,但我毕竟是横滨的百合音,要把她甩掉也不是什么难事。 说到底还是织田好,他还在等我回家睡觉。 回去之后织田特意看了看我的手臂,确认我真的已经把那些东西弄掉了,才安心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 那之后过了几天,我顺利接到了升职的通知,成功变成了黑蜥蜴部队百人长的助手。 我的新上司广津柳浪也是个好人,因为怕我不熟悉工作内容,还特意在我刚上任的时候带着我一起出任务,站在我身前一副要保护我的样子。 我有点感动,毕竟从入职起我就一直兢兢业业地坚守着炮灰的职责,时刻准备战斗在最前线。 “那以后就把这点忘掉吧,站在什么位置就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广津柳浪在听到我这一理论后惊讶的表情持续了好一会儿,然后摸了摸我的脑袋,半晌才说:“而且……你也还只是个孩子而已。” 入职资料上我的年龄是十五,但外表的年龄显然比资料看起来更小,而我的实际年龄却又比它们加起来还多,这个案例充分告诉我们,女孩子的年龄永远是世界未解之谜。 被上司摸头和被搭档摸头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我本来打算忍耐一下的,但身体却说它不想委屈自己,于是擅自替我做决定从他手下溜走了。 幸好我的新上司十分大度,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还对我笑了笑,不仅如此,我发觉他看我的目光里也带上了怜悯的味道。 毕竟我也很清楚的嘛,身世凄惨、营养不良、警惕性高、性格怪异……这些标签早就嵌在我身上了。 讲道理,港口mafia的人如何看待我,我一点也不在意,我来这里的目的既不是交朋友也不是和同事友好相处,就是单纯为了钱,只要钱到位,一切都好说。 所以当我拿到第一份升职后的工资时,看到上头比上个月多了一个零的数字,差点就想把篡位的念头捡起来抖抖实施起来了。 织田!只要我从今天开始不吃不喝,再工作个几年就能把你的养老钱给赚到手了! 第22章 不吃不喝是不可能的,我就是说说而已。 不仅如此,我今天就想出去吃吃喝喝,像个社畜一样朝九晚五的我简直太惨了,我要出去爽一爽。 因为看到了十分光明的未来,下班的时候整个人都快乐得轻飘飘的,这也间接导致我在回家时推开大门,还没看清里边就开始喊了起来。 “织田!快收拾一下换身衣服,我今晚带你出去快活!” 直到喊出这句话,我都还是快乐的,但在看到榻榻米上坐着的、除织田外的另一人时,我就快乐不起来了——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啊?!” 虽然知道织田和太宰相识,但我从来没想过织田会把太宰带回家里来,毕竟一个是底层的打杂人员,另一个是年轻的干部候选,能成为朋友都已经很让人惊讶了,现在这种情况又是怎么回事? 坐在矮桌前的黑发少年朝我扬了扬手:“呦,你回来啦。” 和织田共度二人世界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快乐也消失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也太夸张了吧。 “太宰,”我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下来,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啊,因为我今天准备回家的时候看到一棵长得很茂盛的树,所以就想试试上吊自杀的感觉,但是刚把头套进绳子里没多久就觉得太痛苦了,于是这个时候……”太宰说到这里,神情变得十分振奋:“我就向刚好路过的织田作求救了!” 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槽了,所以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少年压低了身子凑到我面前,将那双形状姣好的眼睛在我面前展露全貌,他的眼形非常漂亮,睫毛长而茂密,专心注视着你的时候甚至能让你产生一种心脏都被抓住的错觉。 因为这时候的太宰,能从骨子里透露出一种超出人类理解之外的温柔。 他笑了起来,轻声说:“能带我一起去快活吗?” 我差点就答应了。 好在织田出现得很是及时,将我从太宰的手里拯救出来,吃晚饭的时候我一直往织田身边靠,就是为了离太宰这家伙远一点。 然而好死不死,织田居然也问起了我要出去快活什么。 之前也说过,我的住所建在了此岸与彼岸的交接之处,那里既然是属于妖怪的领域,自然不会只有我存在。就像人类聚居的地方会形成村庄和城市,那里也有妖怪们的集市和店铺。 垄断了那片最繁华集市的是一座汤屋的主人,妖怪们通常都称其为汤婆婆,在以前的时光里我偶尔会去那里坐坐,即便我的上一任鸦极为富有,我也没多少钱的原因就在这里——因为都花在汤屋了。 才不是因为我根本没有存钱的习惯也不擅长理财呢。 我本来是想借此机会带织田去汤屋见见世面的,要是能遇上其他百合音或是认识的妖怪,还能让他们也看看我的新任鸦,再加上前段时间遇到的狸子妖怪给了我几张优惠券,要是不花掉的话太可惜了。 在有折扣的时候花钱,四舍五入不就等于不要钱? 像我这么机智的百合音当然不能错过这种机会。 然而最令人痛心的是,因为太宰的出现,我已经安排得妥妥当当的计划只能另找时间了。 不仅如此,我还要动用我完全没有太宰那么聪明的小脑瓜来思考怎么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脑袋里灵光一闪,我想起了回来的路上听到路边小姑娘的聊天—— “就是花火大会啊,你忘记了吗,今天是横滨开港纪念日哦,所以山下公园那里一定会很热闹吧。” “花火大会吗……”织田喃喃道:“那确实应该要换一下衣服,不过百合音,没能给你准备浴衣,很抱歉。” 我摸了摸织田的脑袋:“不用抱歉啦,因为我自己有很多衣服啊。” 在我自己的房子里,放着我过去的衣服,虽然身为神明时的体型和现在不同,那时的衣服如果穿在身上会松松垮垮,但也有和上任鸦一起出去玩时买来的浴衣,我一直都有好好保管的。 本来以为可以借浴衣这个借口把太宰赶走,然而没想到的是太宰居然打了电话让下属送了一套过来,在深刻唾弃一番他的仗势欺人之后,我躲进房间趁机潜回自己的房子换好了浴衣。 我站在织田面前,“怎么样?” 太宰笑眯眯地说:“很可爱哦。” 虽然并不是在问他,但既然他这么会吹彩虹屁,那我要是理都不理岂不是太讨人厌了。在一番虚伪的商业互吹之后,我们终于成功出门了。 公园附近比想象中还要热闹,说起来,我似乎也有几十年没进行过这样的活动了,一不小心就稍微激动了一点。 苹果糖的味道似乎还和当初吃过的一模一样,但陪在我身边的人却完全不一样了,我看着绚烂升起的烟花,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种奇怪的感觉,脸上的笑容似乎也维持不下去了。 明明这种时候是应该高兴的吧,如果不笑起来的话,织田他们也会被影响…… 然而我努力维持起来的微笑还是消失了,因为本想转移注意力而跑过来买章鱼烧的时候,居然又见到了熟人。 “呦!百合音,出来玩吗?”夜斗系着围裙站在卖章鱼烧的小推车里朝我打着招呼。 众所周知这种小推车的经营成本本来就很低,往往不怎么需要请员工,然而夜斗他居然连这种工作都能找到,我有点佩服他了。 “因为我要的时薪很低,而且工作效率又很高,再加上今天又是花火大会生意会特别好,所以老板就让我当临时工啦。哈哈哈。” 夜斗十分骄傲地解释道。 “这个也是百合音的朋友吗?”原本站在我身边一言不发的太宰突然开口。 我转过脸,看到他的视线正紧盯着夜斗的眼睛。 一般来说,普通人最先注意到、也最在意的,绝对是夜斗那身奇特的打扮。毕竟他可是个一年四季都穿着运动服,脖子上破破烂烂的围巾看起来简直跟口水垫一样的怪人。 第17章 但太宰显然异于常人,因为他一眼就看到了夜斗这个个体身上最为漂亮也是最接近神明的东西。 因为以我和夜斗来往数十年的经验来说,他唯一值得称赞的只有那双眼睛。 “算是朋友吧,毕竟偶尔也会一起吃饭。”我用平淡的语气说着,生怕太宰突然看出什么。 说完话之后我往小推车靠近了半步,装作看食物的样子朝夜斗猛使眼色,毕竟以夜斗的性格,恐怕他下一秒就要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卡片让太宰有事打电话了。 这个寒酸的三流杂活神为了五元香火钱干出这种事我一点也不意外。 好在就算是夜斗那迟钝的思考能力也发觉了我的异样,于是在给章鱼烧翻面的时候聊天般问道:“这是你的新男朋友吗?” 说完之后,他还对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像是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大好事一样。 我:“……” 不,那个坐在我身后十几米以外的公园长椅上等我的才是我男朋友。 第23章 好歹是向夜斗解释清楚了我和太宰之间的关系,但在听到我所说的“朋友”这个词语时,太宰竟露出十分意外的神色,并在我拿到章鱼烧离开夜斗打工的摊位后,询问我是从何时开始将他当做朋友的。 我咬着章鱼烧含含糊糊:“就在刚才吧。” 其实我并不觉得自己和太宰是朋友的关系,充其量也只不过是认识的人而已。 “居然是刚才吗?我还以为百合音一直都很讨厌我呢。”太宰边走边说。 我很想翻白眼,原来你也知道自己讨人厌啊。 在我和太宰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的时候,织田偶尔也会插上几句。虽然和想象中的今晚有些不太一样,不过真要说起来,花火大会其实也挺有意思的。 然而就在我产生了这种想法的时候,我又遇到熟人了。 白发的狐妖为了遮挡自己的耳朵戴着老气的帽子,身边跟着的却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少女——在她身上,有着本属于御影的气息。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个少女已经获得了御影的神格,成为了御影神社的新主人。 “啊……”在看到我之后,巴卫面无表情地发出了无意义的音节。 “我就当你这个‘啊’是问好的意思了,不过你居然也会来参加这种集会,还真是让人觉得有些意外啊。” “这种话应该由我来说才对吧,是因为有了新的鸦所以特意跑出来炫耀吗,那你还真是……” 在我阻止之前,巴卫的话已经冒出来了,我好不容易才捂住的马甲几乎在瞬间就被他揪掉了,说实话,我很想打他。 但现在显然已经迟了。 我看向太宰,太宰也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看向我,相顾无言间某种诡异的气氛开始发生了变化。 就算是巴卫这种家伙,恐怕也意识到了什么,所以在我动手之前带着他的新主人跑得影都没了,以至于我连生气的对象都没了。 果然还是不应该把太宰一起带出来,但是我怎么会想到居然能在一天之内遇到好几个认识的家伙,我肠子都悔青了。 虽然太宰没直接问些什么,也没有说话,但在我们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起跑到小摊位捞金鱼的时候,织田凑到我耳边小声地问:“没事吗?” 织田知道太宰有多聪明,巴卫都已经说得那么明显了,排除法一套进去不就知道他口中的“鸦”是谁了? 我瞥了一眼正兴高采烈捞金鱼的太宰,“应该没事吧……” 那一瞬间,连杀人灭口这样危险的念头都差点冒出来了。 不过这种想法自然是行不通的,我看着太宰笑容灿烂的样子,心神微动,偷偷操纵了金鱼池里水流的动向,不留痕迹地把他的网弄破。 在他换了六七个网仍是一无所获之后,终于得出了自己或许不太讨水的喜欢这样的结论。 “当然,我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绝对没有在暗示什么。”太宰眯起眼睛。 我假装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本打算直接让老板把我捞的金鱼装起来,但看了看身边的太宰,还是让老板分出了一条来。 “是礼物吗?”太宰将装金鱼的袋子提起来,看着里面游来游去的金鱼,“可惜我的生日还有十几天才会到……” 我都能猜到这家伙下一句会说什么了。 “百合音会给我送礼物的吧?”太宰发出了活泼的声音:“毕竟我们可是朋友哦。” 我现在把话收回来还来得及吗? 总觉得今天我一直在给自己挖坑,一切都是源自我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快乐,管住自己的嘴。 所以到头来还是只能问清了太宰的生日,答应到时候给他送礼物。 我,好惨一百合音。 “那边好像有很多人聚在一起啊。”太宰仰着脸朝那边望去,“要一起去看看吗?” 我看向织田。 “你们决定就可以了。” 太宰看向我。 “……那就去吧。” * 所以到头来还是几乎逛完了那一片区域,把能买的东西也都买了一遍,才结束了这次外出游玩。 在看完烟火回家的路上,因为住所的方向不同,太宰提着他的小金鱼朝我们挥挥手走向了其他方向。 我也提着我的小金鱼,然后爬上了织田的背。 才不是我压榨他,是他自愿的。 我趴在他背上,“织田,你都不好奇我今天遇到了什么人吗?” 织田顺着我的话问:“遇到了什么人呢?” “是神明和神使哦。”我说:“那个穿运动服卖章鱼烧的可是存在了一千多年的武神,后来遇到的白头发身边跟着女孩子的,是御影神社的神使,那个女孩子就是他的主人。对了,我还没和你讲过神明和神使吧?” “没有。” 我继续说:“神使的作用是守护神社,一般会选择比较温驯可靠的妖怪,不过今天遇到的那个是例外啦,因为看起来就很凶,你也觉得吧?” 织田似乎是思考了一下,才说:“我觉得还好。”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他打架的样子,”几百年前的巴卫可是个人狠话不多的角色,“不过作为神明,仅有神使还不够,神明还会将游荡在人世无法转生的灵魂变成神器和自己一起战斗,一个神明可以拥有很多神器,但神器却只能拥有一个主人。” “是有什么原因吗?” “哦——你今天真聪明呢,”我称赞了织田的上道,解释说:“因为神器一旦内心动摇,或者产生不好的念头,就会刺伤神明,对于这种神器,绝大部分神明都会直接收回赋予他们的名字,将他们驱逐。” “你知道得好清楚啊。”织田也夸了我。 但我却因为这声夸奖,想起了我为什么会这么清楚这些东西的原因。幸好织田看不到我的脸色,所以不管我露出怎样的表情都没有关系。 我及时转移话题:“说起来,你今天晚上好像都没说几句话。” “嗯。” “是因为有太宰在吗?” “不,只是觉得说不说都没有特别的意义,所以干脆就不说话了。”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 我的手臂环着织田的脖子,就算背着我,他的气息和步伐也十分平稳,因为我手里提着的小金鱼都没被晃动。 其实这样的体验对我来说也很稀奇,前任鸦不是没背过我,但他背着我的时候永远都在说话,还走两步就嫌我重让我减肥,和织田的沉默稳重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虽然这样说有些怪异,但趴在织田背上的时候,我想起了很久之前,坐在高高的树枝上看到的人类,是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和被他背在背上的小姑娘。 或许我现在的感觉,就和那个小姑娘一样吧。 “织田,”我侧过脸贴着他的背:“其实太过沉默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啊,因为不说出来、不告诉别人、不去询问,所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对不对。只有到了无法挽回的时候,才会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做错了。” 织田沉默了半晌,才轻轻地开口:“原来是这样啊,我会记住的。” 我不知道织田有没有意识到什么,但我却突然意识到,虽然我的年龄比织田大上近百倍,但在某些方面,我似乎完全比不上他。 第24章 生日礼物这种问题,对我来说实在是超纲了,因为在我过去的时光里,好像也没有特别合适的参考对象。 我自己是没有生日的,神明没有父母,不会被记得诞生的时间,且真要说起来,我诞生时人们所使用的年历和现在也不太一样,考究起来太麻烦了。不仅我如此,以前遇见的人类似乎也不太讲究这些东西,不管是晴明还是其他人,我都没见他们过过生日,当然,他们也没在我面前提起过这些。 如果说这些例子都太遥远了,那只能参考上一任鸦或是织田,然而上任鸦生日时曾经说过,只要有我陪他一起过生日,那就已经是最好的礼物,不再需要其他外物。而织田……太宰提到生日我才想起来,我都没问过织田什么时候生日。 第18章 他们真是太容易满足了。 然而和我容易满足的鸦相比,我觉得太宰应该不会这么容易满足,要不然也不会特意提醒我自己快过生日,还问我会不会送礼物了。 然而不管我想没想好送什么礼物,太宰的生日都在一天天逼近,以至于我终于忧心到连工作的时候都变得暴躁起来。 脚下踩着的敌人哀嚎的声音将思绪拉回现实,就在我考虑要不要送太宰一份包吃住但只有单程票的黄泉体验套餐时,广津先生发现了我的异样。 “是遇到什么难题了吗?”广津先生看了看被我弄得乱七八糟的仓库,一面吩咐部下们收拾残局,一面问我:“你今天的心情好像不太好。” 岂止是不太好,简直是绝望都要漫出来了。 不过在他问我之后,我才想起原来自己还可以向他请教。我将太宰和我的对话复述了一遍,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原来是这样啊……”广津先生了然道。 “那我应该送什么礼物才好?” “这个……”他一时也被问倒了,毕竟太宰治阴晴不定的性格在港口mafia可是出了名的恐怖,和他名声超好的小伙伴中原中也完全不一样。 “太宰先生的心思也不是我们这些做下属的人能随意揣度的,或许可以去问问尾崎大人。” 他就像是踢皮球一样把这个问题踢开了。 广津柳浪说的尾崎大人我也知道,是现在的五大干部之一尾崎红叶,港口mafia唯一的女性高层,虽然负责的是拷问这一听起来就很血腥残暴的任务,但听说本人脾气很好,尤其对小姑娘更是照顾。 四舍五入我也还算半个小姑娘,在好不容易找到一次偶遇的机会之后,我趁机提出了这个问题。 “红叶大人,您觉得太宰先生会喜欢什么样的生日礼物呀?” 那位红发的女性用一种十分诧异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我脑子里进了百八十斤水一样。 这种说法稍微有点夸张了,但尾崎红叶的目光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她看了我好一会儿,“妾身也不太清楚,太宰君会喜欢什么东西呢……” 总觉得她说到太宰的时候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后来才知道,尾崎红叶是中原中也的指导者,而太宰曾公然叫嚣过中也是他的狗。以至于两人虽是搭档,却经常在见面时势同水火。 到头来还是不知道要送什么礼物。 * 太宰生日的那天,我提着个小蛋糕敲响了他的办公室大门。 “欸?”太宰坐在办公桌后歪了歪脑袋,我也没看出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还以为会收到什么样的生日礼物呢,没想到居然这么……”太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然后抬起脸对我说:“普通。” 有礼物就算好了,居然还挑三拣四。 这可是我特意请教了和太宰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才找到的生日礼物,要不然按照我本来的意思,恐怕他现在早就凉透了。 我在前几天回家的路上又遇到了夜斗,本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问他应该送什么生日礼物才好,结果他居然掏出一堆印着同一个卡通角色的小挂饰,凑到我面前神秘兮兮地说:“没有人能抵挡河屯君的魅力哦,送这个绝对没错的,我可以友情价打八折转手让给你几个。” 然而夜斗比划出来的价格让我很是怀疑他打的其实是一点八折,这个奸商。 就在我揪着他的衣领想揍他的时候,从路上突然跑过来一个黑色长发的女孩子打断了我的动作。她穿着高中的制服,挎着包似乎刚从学校放学。 我顿时就愣住了,“真没想到夜斗你这种家伙居然也有信徒?” “还是超可爱的女孩子哦~”夜斗将手臂搭在那个女孩子身上——虽然下一秒就被扔下来了。 但看样子,他确实有了个很靠谱的信徒啊,我都有点羡慕了。 羡慕的同时看着女孩的脸,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个绝佳的参考对象就这样明晃晃地站在我面前啊!怎么可以不把握住! 于是在我询问了她应该给同龄的男孩子送什么东西的时候,壹岐日和,也就是那个女孩子,像是闻到了什么令人兴奋的味道一样,眼睛都亮了起来。 “是要送给喜欢的人吗?” 我:“……”你还真不愧是夜斗的信徒啊。 “是给上司的,因为他吵吵嚷嚷着说朋友应该给他送生日礼物,我就答应了。” “居然是这样吗……”壹岐日和怔愣了一下,“不过百合音你应该不是人类吧,参考我的意见真的没问题吗?” “就因为我不是,所以才要参考你的意见啊。”我解释清楚之后,壹岐日和的惊讶更明显了,她看向夜斗,露出了十分凝重的表情:“要是夜斗也能找到一份工资稳定包吃包住的正经工作就好了。” “日和!”夜斗几乎要跳脚了。 不得不说,她真是个好孩子啊,居然还会帮自己信奉的神明考虑到这种程度。不过像夜斗这样的神也实在罕见就是了。 “既然不是喜欢的人,听你描述起来似乎也不是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那送普通的礼物就可以了吧。”壹岐日和帮我分析道。 “比如说?” “蛋糕或者点心?”虽然自己没有什么男性朋友,但壹岐日和想了想同学们:“她们好像就是这样送礼物了。” 鉴于这个建议听起来十分靠谱且切实可行,所以我采纳了。 太宰虽然嘴上挑剔了几句,但还是当着我的面把蛋糕吃完了,末了不太甘心地问我:“真的只有这个吗?”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某些时候确实有些过于心软了,但当太宰睁着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我时,我还是没忍心直接说出真的只有这个这种话。 “你还想要什么?” 太宰笑了起来:“比如直接把我送去彼岸什么的,既然是神明的话,做到这种程度也没什么难度吧?” 我嘟囔了一句:“我可没说过我是神明。” “那到底是什么呢,上次我们遇到的那个人其实也不是人类吧?”太宰托着腮,懒洋洋地说:“他说什么你找到了新的鸦,鸦又是什么,妖怪吗?” “整天尽想着这种东西真的好吗?”我真想直接敲开他的脑子把那些东西手动清除:“你就没有什么其他想要追求的东西?” 太宰罕见地沉默下来,半晌只是安静地看着我。 “没有哦。”他说。 太宰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半分起伏,像是下一秒就要说出什么内心深处埋藏已久的话题一般,但在那个话题脱口而出之前,他将其拦了下来。 “那么太宰,”我头一次如此严肃地和他谈论起了某个话题:“对于人类来说,还是离我们的世界远一些更好,彼岸与此岸相隔不过一线,你已经踩在这条线上了。” 太宰抬起脸:“所以织田作,就是那个所谓的‘鸦’吧。” 他太过敏锐,又不知分寸,倘若一直这样下去,知道的东西越来越多,恐怕真的会与彼岸产生过于紧密的联系,从而达成他口中的彼岸之行。 “太宰,”我问他:“之所以关心这些,是为了什么?” 太宰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我。 “因为人世的东西已经无法满足你,你对一切都了如指掌深感无趣,所以在遇到了意料之外的生物时,便试图从这些东西里找出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我轻声说:“人类之所以敬畏鬼神,其实正是对未知的恐惧,因为那是超脱自己理解之外,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存在。” “百合音,”太宰站了起来,直视着我的眼睛:“你比看起来更聪明些。” 太宰说错了,我并不聪明,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我连自己本身都无法看清,连自己神器的心思都捉摸不透,更不要说除自己之外的东西。 在这个时刻,我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再三容忍太宰。 第25章 在当天下班之后,我和太宰一起离开了事务所。 因为太宰太可爱了,所以我想带他一起出去玩——这种理由当然是不可能的。实际原因我要让他见识一下彼世之物的恐怖,教教他什么叫对鬼神怀抱应有的敬畏。 于是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我和太宰一起前往了地标大厦的楼顶,这里是整个横滨最高的建筑物,从楼顶俯瞰下去,以人类的视线根本看不到地面的状况。我轻车熟路地跳上栏杆,转身看向他,高处的风吹起衣摆和长发,这种久违的感觉让我闭上了眼睛。 “我和百合音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也是楼顶呢。”太宰的声音在下方响起,我睁开眼睛,看到他正趴在栏杆上仰着脸看我:“只不过那个楼顶没有现在这么高。” 他说着,从我身边往下看了一眼,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一样,眼睛里染上了兴奋的色彩。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礼物吗?”太宰笑了起来:“真高兴啊。” 第19章 本意明明是要让他见识一下我有多恐怖,怎么搞得像是特意给他准备的惊喜一样了?不行,气势上不能落了下风。 我朝他伸出了手:“要来试试吗?” 太宰盯着我的掌心,脸上依旧保持着微笑,然后将手放了上来,借着力道跳上了栏杆。 因为重心不太稳,所以太宰在栏杆上踉跄了好几下才站住脚,倘若这里还有除我们之外的人,绝对会被吓出一身冷汗——不过普通人也上不来这里。 所以我是提着太宰的后领跳上来的。 以至于在上来之后太宰便露出了十分震惊的神色,一脸严肃地握着我的手请求我把这个技能教给他。 “要是学会了的话,不管哪里的楼顶都能上去了呢,就算是没有通往楼顶的通道都没有关系,”太宰很是雀跃地说:“这样一想的哈,其实天空树也可以直接跳上去吧!” 我当时就愣住了,因为他是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甚至还表示愿意将自己横滨第一的开锁技能教给我,以此作为交换。 那一刻我真的很想捂着脸蹲下来,以此克制住自己逐渐扭曲的表情和想要打他的冲动。 我就不该用正常人的眼光来看他,他简直比夜斗还要让人绝望。 说好的敬畏之心呢? 而且现在也是,即便站在两百多米高的楼顶,明明知道只要稍有不慎,从这里掉落下去必定只会有一种结果——死无全尸。然而和我一起站在栏杆上的少年却没有露出丝毫惧色,仍在对着我微笑,就好像我们只是站在天台吹风。 “从这里跳下去的话,可是没有半分幸存的可能性哦。”我出声提醒了一遍。 “我看出来了呢,”太宰依旧握着我的手没有放开,只是用明快的声音附和道:“这么高的话一定会变成肉泥吧。” 顿了顿,他又说:“不过这样其实更好哦,因为根本感受不到任何痛苦就可以抵达黄泉了。” 我忽然有些不明白太宰此刻的心情,他的表现似乎将我原本的想法都否认掉了,那一瞬,我觉得自己又做了错误的判断。 在看到太宰在办公室里露出那样的神色时,有很短暂的时刻,我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的自己。 晴明和太宰其实很不一样,晴明从小就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想拥有力量,变得强大,找回母亲,守护自己生存的平安京……他有太多值得留恋的东西。 我之所以会询问晴明,是因为觉得晴明能给我想要的答案,但我从未有过想询问太宰的念头,因为太宰……什么都没有。 * “绝大部分亡灵会保持死时的样子,如果用这种方式死掉,一定会很难看吧。” 在说完之后,我松开了手。在栏杆上久站并非人类的天赋,太宰的身体开始向后倾斜。 来到楼顶的时候太阳刚好落山,这时候已经入夜,刮起的强风在暗色中冰冷而凌冽,太宰的黑发拂着他的脸颊,我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的双脚彻底离开栏杆,而后抬起脸——今晚的月亮颜色通透得泛起了蓝色。 在我松开手的一刹,太宰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我叹了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 * “啊——还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呢。”太宰摊开身体躺在草地上,兴致缺缺地说。 是的,我又管了他。在他掉到太低的地方之前打开了前往交接处的通道,还在他落地之前拉住了他的衣领。 把他扔在草地上,我开始反思自己到底怎么回事。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我怎么真的像是在给他搞惊喜庆祝生日了? 在我思考的时候,太宰的脑袋也开始转动起来,“不过百合音,这里又是哪里?” 望着碧蓝如洗的澄澈天空,太宰对我发出了疑问。 因为处于不同的空间,所以时间流速有所差别,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没有理会他的话,有些忧伤地眺望着远处的鸟居。 穿过鸟居便是集市,那里是汤婆婆的地盘,天空中飞过巨大而长相怪异的黑鸟,躺在地上的太宰立马坐了起来。 “那就是妖怪吗?” “是啊,”我面无表情地吓唬他:“被她发现你这个人类闯入了妖怪的世界,你就要被变成猪永远留在这里了。” “噢!!!”太宰非但没有被吓到,反而很是好奇地追问我原因,在意识到自己带了个什么东西进来之后,我更绝望了。 尤其是还感觉到了从天空落下的视线,以及那只已经在我们头顶打转的黑鸟。 在她降落下来之前,我揪着太宰的衣领把自己的嘴唇贴上去,正在追问个不停的太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般看着我。 几秒钟之后,感觉到天空的视线消失,我才松开了他。 “……”太宰眨了眨眼睛,像是被我吓到了一样,半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虽然这样的反应出乎意料,但他安静下来的样子显然比叭叭叭说个不停时更加顺眼,于是我也成功平复了心情,向他解释了一下原因。 “那就是这片领域的主人,我们已经接近了她的集市,你身上人类的气味太重了,如果不用我的味道掩盖下去,会变得很麻烦。” 倘若是作为神明时的我来访,就算多带几个人类她也不会说什么,甚至还能得到最高级别的迎接待遇,但现在的我只是个弱小的百合音…… 啊,这种辛辛苦苦几千年,一朝回到最底层的感觉。 我自闭了。 第26章 天空以一种快到仿佛被扔进墨水里染色一样的速度黯淡下来,我领着安静下来的太宰穿过鸟居,一路上这人东张西望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明治时代中期刚从深山里出来的自己。 同样的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那时的人世已经和我记忆中截然不同,四处都是从未见过的新奇东西,夜里不再是属于彼世之物的世界,妖怪们生存的空间也越来越小。 那就是人类失去对彼世敬畏的开端。 “百合音,”太宰看着街道两边挂满灯笼的店铺,以及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几乎在瞬间就挤满了整个集市的妖怪们,问我:“这就是你说的彼世吗?” “是此岸与彼岸的交接处,”我拉住试图跑进街边店铺里的太宰:“不要离我太远。” 黑发的少年笑了起来,牵住我的手:“那这样就可以了吧?” 我嗯了一声,脚步依旧朝着汤屋的方向,站在桥上迎接客人的青蛙妖怪在我走到它面前时跳起向我问好,跟着我和太宰一起往汤屋的方向移动:“欢迎光临!您是哪个城市的百合音呢?” “是横滨。” 青蛙妖怪适时地露出笑容,虽然我一直都觉得青蛙笑起来的样子有些惊悚,但头一次见到这种场面的太宰却丝毫没有被吓到,脚步都没有迟疑半分。 “您好久没有过来啦,”因为无法化成人形,以青蛙的身高只到我的膝盖,所以不得不跳起来和我对话,就像弹簧一样上上下下:“这是您的新任鸦吗?”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刚好这时候也已经走到了桥尾,青蛙妖怪没再跟上来,只是在背后祝我们玩得开心。 太宰笑眯眯地回过身朝青蛙挥手,让我很想问问他到底有没有作为人类的觉悟。给我稍微有点紧张害怕的样子啊。 “你要是被变成猪了就等着被吃掉吧。”我假意吓唬他。 “百合音不会救我吗?”太宰侧过脸看着我,假惺惺地卖惨:“我只认识你一个百合音呢。” 我翻了个白眼:“我也只认识你一个太宰治。” “那还真是有缘呀,”太宰说:“既然这么有缘分的话,百合音要不要考虑一下?” 我不知道他说的考虑是考虑什么,也不想知道。在进入汤屋之后有漂亮的侍女给我们带路,太宰一脸好奇地看着她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不敢轻易和太宰分开,谁知道以他的性格放他一个人去玩会闹出什么大动静,所以只能由我带着他在汤屋四处逛着,像个导游一样被迫进行讲解,偶尔还要被他强行带去一起体验那些东西。 在经历了十万个为什么一样的提问之后,我实在深刻地领会到了太宰的小脑瓜有多么奇妙,也充分体会到了他有多么不安分。如果没有我拉着,估计他已经能和下面大厅的妖怪们打成一片了。 就在刚才,我们不小心碰到了一只觉,太宰居然能以一己之力和对方打嘴炮还打赢了,把对方打击得头都抬不起来——嘲讽打击别人明明是觉的特长才对,为什么这人会这么熟练啊! 他们的动静吸引了附近一片妖怪的注意,甚至还有眼熟的家伙主动跑到我面前说我的新任鸦真牛批。我对此无话可说,只能面无表情地捂住太宰的嘴把他拖走。 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弹奏三味线的漂亮侍女已经从大厅撤离,取而代之的是吹锣打鼓一样的乐曲,演奏队伍由我也看不出原型的妖怪组成,太宰终于安静了会儿,趴在栏杆上看着下面。 第20章 “真好啊。” 轻轻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太宰说出来的。 “谢谢你的生日礼物,百合音。”太宰趴在栏杆上,笑着对我说,“我很高兴哦。” 汤屋里照明用的是灯笼,暖色的光线照亮了太宰的轮廓,少年茶褐色的眸子通透明亮,笑起来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变得温柔起来了。 “……啊。”我突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应了一声之后别过脸看向下面。 太宰也没再说话,但当我偷偷摸摸瞥过视线时,却看到他依旧是那样温柔的笑着。 大概,他是真的很高兴吧。 * 回去以后织田还在等我,他只开了一盏小灯,低着脑袋正在看书。听到我开门的声音,抬起脸让我早点睡觉,却没有问我去了哪里。 我在他身边坐下,靠在他肩膀上问他在看什么。 “是我很喜欢的一套小说。”织田说。 这套书一共有三卷,分成了上中下,因为织田经常翻看,所以哪怕保管得很小心,纸张也已经很老旧了。 “为什么不买一套新的?”我也问过织田这种问题。 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呢? 织田的回答我不太记得了,靠在他肩膀上突然觉得有些犯困,我打了个哈欠,被他摸了摸脑袋。 “我听说要早点睡觉才能长高。”织田盯着我的发顶对我说。 说到这个气氛就有点沉默了,我抬起脸,语气低沉道:“我估计是不会再长了,毕竟我还从来没见过长得比我高的百合音。” 忽略鞋子只算净身高,我们所有百合音全都一样高。 我叹了一口气,抬起手摸了摸织田的脑袋:“所以你快点去睡好了,帮我把我那份没能长起来的身高也一起长了吧。” 我没有说的是,织田已经足够高了,所以比起他的身高,我其实更在意他的发际线。 我和太宰玩一天就差点秃头了,要不是因为身为百合音不掉头发,我是真的要难过到落泪。然而织田这样的真勇士居然敢和太宰当朋友,实在是令我唏嘘。 “那也只能这样了。”不知道我摸着他的头发想了些什么的织田似乎接受了我的提议,起身对我说:“那我先去睡了。” “晚安哦。”我挥挥手。 “晚安。” 在织田关上房门之后,我看到了他放在矮桌上没有收进书柜的那套小说,抬起脸看了看他紧闭的房门,在他是不记得拿还是故意留下这两个选项中略微迟疑了一下,我翻开了那套小说。 当天晚上,我没有睡觉。 第27章 封面上印着这套小说作者的名字——夏目漱石。 乍一看我还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毕竟我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的前任鸦已经完全不再理会我,相对应的,我也没再去找他。 虽然签订契约的信物还被保留,但事实上,我们之间的契约早已名存实亡。 我甚至一度怀疑,他早已忘记了变成鸦的方法。 那时候的横滨正值战后的混乱期,各方面都糟糕得一塌糊涂,时化的现象几乎每天都会出现,但好在后来高天原也发现了这里的情况,于是特意派下了七福神之一的毘沙门天进行清扫,才不至于让我在那时就另寻新鸦。 或许是因为变成百合音之后弱化的力量让我不太高兴,又或者是因为看到她我就想起了当初天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反正我就是不太想见她,所以变成动物的样子躲了起来。这也是每个百合音的天赋技能,不同的百合音会有不同的动物形态,虽然没具体调查过,但我估摸着大家一起凑凑,能凑出个动物园也说不定。 虽然大部分都是小型动物。 当然,我也是小型动物。其原因大概要归咎于我得到百合音这个身份的始末——我的百合音之名是投机取巧得来的。 约莫在一百年前的时候,横滨的上一个百合音意外消亡,在城市的意志诞生出新的百合音之前,我把“百合音”之名据为己有了。 城市的意志没有太过具体的思考能力,当它认为城市中依旧存在百合音,并且没有异样时,便不会再有新的百合音诞生。我就趁机钻了漏子。 在决定成为百合音之前,我早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和调查,还特意选择了好几个备用城市以防万一。 我曾经见过百合音,知道她们的“形”,再加上城市和百合音的“名”,在已经掌握了最重要的东西以及准确方法的前提下,获得“横滨的百合音”这一身份对我而言轻而易举。 不过我觉得城市意志大概并没有认为我是新的百合音,而是直接将我判定为上一个百合音了,所以我的动物形态也和她一样——都是白色的猫。 虽然很少使用这样的形态,但动物时的我们在人类眼中就是真真正正的动物,所以对待我们的方式也会和对待动物一样。 在毘沙门天驻守横滨的那段时间里,有个人类把我捡回了家——估计是把我当成流浪猫了吧。 而那个人类,就是夏目漱石。 在我所见过的人类中,他是唯一一个并非“鸦”却知道“百合音”和“鸦”存在的人,而我至今也还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知道的。他那时对我说是把我捡回去之后才发现我是百合音,但我总觉得他早就知道了。 夏目漱石的具体身份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唯一敢肯定的是他很有钱,不管是从衣食住行还是言谈举止都可以看出来。 因为知晓了我百合音的身份,所以夏目漱石把自己的某个想法告诉了我,他将其命名为“三刻构想”。 他想结束横滨的混乱,让港口mafia掌控黑夜,军警和异能特务科管理白天,再创造一个组织,让他们行走于黄昏——让这三方互相牵制,以此维持横滨的平衡。 当时就觉得他这也太聪明了,我听得一愣一愣的。 然而现实问题摆在我们眼前,除了军警和异能特务科是现成的,港口mafia还在我前任鸦手里,那个不知名的组织也还不知道要哪里才能找到。 “这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实现的计划,我只是想先告诉你。”夏目漱石对我说:“起码要让你知道,我想要守护这座城市的心情。当然,想要守护它的也绝不止我一人。” “你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啊,”让我有些难以理解:“不过也不让人讨厌就是了。” 我觉得夏目漱石在人类中应该挺受欢迎的,大家都喜欢好人,向往高洁和善良,尤其是对方说话时总会让人觉得十分可靠,就算内容本身荒诞不经,但从这样的人嘴里说出来,莫名的就让人愿意相信。 事实证明夏目漱石确实有能让人相信的资本,虽然我和他相处不过数月便分别了,且在那之后也没再听到过关于他的消息,但横滨确实在朝着他所说的方向发展,我的前任鸦所掌控的港口mafia被他的弟子接手,他所说的那个黄昏组织也确实出现了——是由他的另一个弟子建立的。 我偶尔会思考,百合音和鸦到底要做些什么,我们究竟能插手人类的事情到什么地步,但不管是从同事的经验还是我个人的判断来说,得到的结果无疑都是——插不插手结果都是一样。 人类与人类之间的争斗,如果其中没有妖魔的干预,那么我们也没有插手的理由。就像夏目漱石的三刻构想,不同的地方要划分给不同的组织。 我们无法阻止人类间的争端。百合音和鸦只能消除来自彼世之物的干扰,却无法消灭人心中的鬼怪。 因为人心中的鬼怪才是最可怕的东西,哪怕是身为神明时的我,也只能束手无策。 但夏目漱石却让我看到了希望,是他告诉了我,能够拯救人类、让人类获得幸福的,只有人类自己。 以至于我很想问他,什么东西才能拯救一下我。 我被曾经遇到的百合音所描述的鸦和百合音之间的“无可替代的羁绊”所打动,于是费尽心思让自己也变成了百合音,但事实却狠狠给了我一巴掌,难道是因为我并非真正百合音的缘故? 我不知道要如何消除我的困惑,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获得她所说的独一无二的伙伴,而且,在这个问题被说出口之前,夏目漱石就与我告别了。 在和他分开之后,我才发现自己从始至终都没有产生过想要让他成为我的鸦之类的念头。 * 在我提出疑问之后,织田告诉了我他的过去。作为杀手时的他,因为在咖啡店看书时遇到了一个留着短短的胡子的男人,并被对方说有写小说的资格,于是决定放弃杀手这一身份,转而成了不杀人的mafia。 我忽然很羡慕他。 就像他一样,我也是因为那个百合音的话而放弃了神明的身份,但成为百合音之后的我,却没能像他一样找到能够填满内心的东西。 守护城市对我而言就像曾经守护我的信徒们一样,区别只在于城市不会给我提乱七八糟的要求,挑战我的忍耐和极限,而信徒们的愿望却永远得不到满足,只会无节制地对我诉说着渴求的东西。 第21章 一旦给了他们什么,他们就会开始索取更多,直到我也无法承受那些请求,却也不会因此反思,反而会认为——是神明没有倾听他们的愿望,所以他们才会变得悲惨。 在某一瞬,我忽然发觉自己其实也像他们一样。 因为我本来就是从索取的愿望中诞生的神明,所以也有着那样贪婪且自私的本性,就像曾经遇到的人和妖怪说的那样,永远也无法理解他人的感受。 我自己也很清楚,我并不擅长理解他人,所以也不擅长倾听,不管是他们的想法还是他们的心情,对我而言都太过晦涩。所以在过往的时光中,那几个能忍耐我的人就显得格外珍贵。只可惜那时候的我却没能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没能让他们知道我的感激和重视。 那么如果我现在开始改变,是不是以后回想起来,又会有不同的感受? “织田。”我把那套小说还给织田,然后抬起脸注视着他的眼睛。 “怎么了?” “谢谢你。”我笑了起来,头一次发自内心地向他表达了自己的感受:“能够成为你的搭档,我觉得很高兴。” 胸腔里似乎有了什么异样的感觉,却只是闪烁了一下,在我体会到这究竟是什么感觉前,又消失不见了。 站在我面前的织田呆呆地看着我,像是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回应了我:“我也很高兴。” 从织田身上传来淡淡的香烟的味道,房间里似乎也染上了这样的气息,阳光从窗外照入房间,微风拂动着窗帘,一切都如此美好。我抱住了他,对他说—— “那我们今晚从港口mafia下班之后,就一起出去加班吧!” 第28章 太宰治是干部候选这事我一直都是知道的,因为他时不时就喜欢在我耳边念叨,说等自己当了干部之后,要让我成为他的直属部下。 这是港口mafia给干部的特权,每个干部都可以拥有一个直属部下。 “唯一的直属部下哦,百合音一点也不心动吗?” “唯一”这个词还被特意重读了。太宰治凑到我面前说出这种话的时候,正在低头写报告的我伸出手把他的脑袋推开了。 我一点也不心动,谢谢。 “啊……”被我一巴掌推开的太宰不知道是带着何种情绪发出了这样的声音,然而我头都没抬。 就算是升职了,写报告这样的任务还是落在了我头上,对此,他们的理由是坂口安吾觉得我写得挺好的,并且认为我在这方面很有天赋。 我觉得太难过了,如果晴明能看到这一幕,想必他也会很难过吧,当初他教我唐国风雅,而今我却在给mafia写战斗报告。 真实版世事难料。 在太宰试图发出什么其他声音时,我先一步打断了他:“别来吵我了,没看到我现在很忙吗?” 若是单纯以身份来说,比他职位更低的我对他做出这样的行为是莫大的不敬,但太宰似乎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些,其他人也对此只当做没有看到。 并非我的错觉,似乎有很大一部分人都觉得我和太宰之间的关系极为微妙,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是为什么,直到某次任务之后。 那次我们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抓到了一个敌人,因为事态紧急,为了让对方供出同伙的位置和计划,只能当场进行拷问。 队伍中没有擅长拷问的部下,不仅如此,就连想活抓敌人的时候都差点被对方抢先服毒自杀,迫于无奈,只好由担任指挥官的我亲自动手,从他嘴里撬出了具体的情报。 我做的事情其实也很简单,在对方被部下们摁在地上的前提下,首先是捏着他的手掌把他的手腕割开一个小口子,然后操纵着水流刺开静脉—— “我听说人体的三分之二都是水分,既然这样的话,那再多加点水进去也没有关系吧?” “你什么时候愿意开口,我就什么时候停下来哦。” 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让对方感受到水流进入血管时的冰冷。 这样的方式其实根本不会对□□造成多大的痛苦,却能很好地攻破对方的精神防线,从他嘴里挖出想要的信息。 当他痛哭流涕地趴在地上求我直接杀掉他时,我把藏在身上的瓶子拿给他看了。 “只是生理盐水啦。”我指着瓶子上的标签说:“如果直接往血管里注入普通的水,比起被撑破血管,感染死亡的可能性更高吧。” 毕竟我也不是什么魔鬼,我只是一台人形输液机器而已。 听到这话的敌人脸上的表情完全凝固了,不仅是他,我发现其他人的表情也变得非常奇怪。 结果隔天太宰就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这个消息,跑到我面前兴高采烈地表示想体验一下这种感觉。 你在想peach。 “自己去医院打瓶点滴,偷偷把输液管开到最大也是一样的效果。”我一脸冷漠。 被我拒绝的太宰神情萎靡地离开,在他走后,来给我送文件的部下却在向我汇报完之后偷偷摸摸地来了一句,“您是和太宰先生吵架了吗?我刚才在走廊看到太宰先生好像不太高兴。” 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他们都觉得我之所以会这么敬业,全都是因为喜欢太宰治。 因为喜欢他,所以加入了mafia。因为喜欢他,所以拼了命地往上爬。千方百计弄到他的生日,小心翼翼地打听他的喜好,模仿着他的行事作风,就是为了离他更近一些…… 简直太励志了,差点把我都给感动了——前提主角不是我。 不过正是因为他这一说,我倏然想起了很久之前那个有着与太宰治相似声音的邪神,比起现在这种我为了太宰默默付出的不靠谱传闻,当初在八岐大蛇面前忍辱负重的真实过往才更让我火气上头。 我忍住生气的冲动,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花板,朝着部下挥手让他赶紧走。 * 关于我和太宰之间关系的猜测,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而是在太宰时不时跑来找我的日子中持续增长。 然后这事不知道怎么的就传到了首领的耳朵里。 为了这种小事召见我,自然不是身为首领应有的作风,毕竟港口mafia也没说过禁止办公室恋情(虽然我和太宰并不是这样的关系),但如果是在走廊上偶然遇到了,觉得我有些眼熟,想和我说几句话,就显得格外正常了。 金发的小女孩站在森鸥外身侧仰着脸看我,与为了不让首领觉得我这个下属嚣张而低下了头的我四目相对。 早就听说过森鸥外有些奇怪的癖好,果然百闻不如一见。不过和我也没多大关系就是了。 “我记得你是叫……”森鸥外状似思考了半秒:“安倍百合音吧?” 我一定要解释一下,这绝对不是我刻意向造资料的那边提的要求,一切都是巧合,当我拿到资料的时候我也懵了,想不到当初我没能被冠上晴明姓氏的遗憾,在千年之后居然以另一种形式完成了。 想必晴明的在天之灵一定也会很感动吧。 “是的,首领。” 森鸥外笑着说:“和传闻中有些不太一样呢,百合音多大了?” 我心惊了一下,试问我一个不会长大的百合音,遇到一个萝莉控并被对方询问年龄,他是想干嘛? 我十分平静地回答:“已经十七了。” “这样啊。”森鸥外似乎有点可惜地叹了一口气,就在我觉得气氛愈发尴尬的时候,他突然来了一句:“百合音有兴趣来我的游击部队吗?” 在港口mafia,战斗力最高的组织,除了黑蜥蜴部队之外,便只有直属于首领的游击部队了。森鸥外突然问我这种话,到底是因为觉得我很有前途欣赏我的实力,还是因为其他原因,我完全看不透。 不过游击队的工资会不会比黑蜥蜴更高?没能事先打听一下真是太失策了。 大老板一副要提拔我的样子,而我却沉默着,实在太不应该了。 所以我当即表示,只要是首领的命令,作为下属的我都会无条件服从。 森鸥外又笑了。作为一个mafia的首领,我觉得他笑的频率实在有点高,但这样的人往往都很恐怖,这是我多年来的经验和直觉。 所以我那天还特意去太宰的办公室找了他,把森鸥外和我的对话给他复述了一遍,问他森鸥外到底是什么意思。 坐在办公桌后的太宰放下手里的文件,脸上的表情很是沉静,“百合音,你听说过那件事情吗?” 被太宰罕见的正经模样唬住,我下意识问他哪件事。 “就是前任首领意外身亡的事。”太宰的声音很轻,似乎要说什么极为隐秘的事情:“前任首领死亡时,我是除森医生外唯一在场的人,也是证明了前任首领在临终前说过要将首领之位传给森医生的唯一证人。” 就算听到这件事的人不是我,也不会觉得这事有多隐秘——对于这件事,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地不去提及。 第22章 “所以呢?”我问。 太宰一脸迷惑地看着我,一副“我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你还不懂吗”的表情,让我有种他正在嘲讽我的感觉。 他叹了口气,对我招招手,示意我靠近一点。 黑发的少年把手放在脸侧,超小声地贴在我耳边:“就是……百合音喜欢我吧?” 第29章 在我一脸“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的抗拒表情中,太宰十分贴心地再给我仔细分析了一番。 他的意思是,现在大家普遍认为我喜欢他,并且什么事都愿意为他做,所以在这样的前提下,如果我一路升职上去,万一有天坐上了干部的位置,势必会对森鸥外造成威胁。 原因是森鸥外一直都忌惮着太宰,并且发自内心地坚信着,见证了前任首领死亡的太宰迟早有一天会取代他坐上首领的位置。 听完这个分析,我不仅深刻体会到了自己和太宰之间的差距,更是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某些多年前就在心头横贯着的疑惑。 太宰果真是承受了过多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智(心)慧(机),要是能分点给我就好了。 “这种事情也是无可厚非的吧。”太宰随意道:“不过百合音,你是怎么想的呢?” 闻言我不太想回答他,既然你这么聪明,那你倒是说说我是怎么想的? 见我半天不说话,太宰沉吟片刻,忽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这时候的眼神很平静,比起说是澄澈的湖水,倒不如说是一潭死水更加恰当。 我被他盯得有些头皮发麻,只好开口:“我没什么想法啦,上面的那些弯弯绕绕我又不懂,而且事情会变成这样究竟是谁的错啊,你倒是好好反省一下自己。” “居然要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吗?太过分了吧。”太宰鼓着脸颊抱怨。 “那你把责任抖得干干净净,你的部下们可是要哭了哦。” 实际上我是怎么想的呢?我当然是想要钱啊。 只要再坚持几年,挣到足够贴补家用的存款,我就带着织田一起跑路。 这样的想法当然不能说出来,要是让太宰知道,威胁我跑路的时候把他也带上就麻烦了。 * 从太宰那里回来之后,过了好一阵子,依旧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既没升职也没降职,还是在原本的岗位上兢兢业业,那天森鸥外在走廊说的话就像真的只是随口一问,转眼间就被抛之脑后了。 而在几个月之后,太宰告知我他再过几天就要正式成为干部了。 “百合音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太宰歪着脑袋,“做我的直属部下可是有很多好处的哦。” 为了不过于直白地打击他,我委婉地给他举了几个例子:“比如说在你偷懒的时候帮你处理事务,在你不分场合自杀的时候把你救回来,在你惹怒了搭档被追着打的时候拦住对方?” 这些真的是好处吗?他是不是觉得我傻? 太宰仿佛没听懂我的嘲讽,以自己独特的脑回路做完阅读理解后说道:“百合音真关心我呀,居然对我的事情这么了解。” 我很佩服他的脸皮:“哪里哪里,毕竟您可是万众瞩目的港口mafia史上最年轻的干部。” 搞事能力恐怕也是港口mafia有史以来的最强,就算不刻意打听,一天都能听到无数个关于他的新消息。 对此我只想说,这种人都能当干部,港口mafia真是没救了。 “唉,”太宰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一脸可惜:“就算是最年轻的干部又怎样呢,连心怡的部下都找不到。” 我恍惚间竟想起了前几天从壹岐日和那里借的小说,帅气多金的霸总男主感慨道我拥有万贯家财又如何,还不是没能得到她的心。 一时间我看太宰的眼神都变得有些微妙——真想和他比一比谁更霸总。 你以为你是在和谁说话?是曾经和八岐大蛇一起被天讨伐过的邪神啊! 不过说真的,我其实不太明白太宰为什么总抓着这个问题跑到我面前问个不停,他才是干部候选,想选谁就选谁,一切不都是由他说了算? 下位者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格。 我也是,明明直白了当地拒绝就能堵住他的嘴,为什么每次他来问的时候回答得都含含糊糊? 想到这里,我沉默了片刻,发觉自己的脑子似乎真的出了点问题。 我看着站在办公桌前的太宰,抿了抿嘴唇:“如果真的找不到的话……我也不是不可以当你的部下啦。” 在短短的数十秒内,我的内心划过了无数念头,最后停留在了——当干部的直属部下应该会比现在工资更高吧? 这才是我答应他的真实原因,港口mafia水太深不适合我,差点就错过了一个早日脱离苦海的好机会,幸好及时挽救回来了。 黑发的少年干部候选愣了一下,随即显露出笑意,趴在我的办公桌上探过身子:“那以后也要多多关照啦,百合音。” 我觉得脸上有些发烫。这一定是太激动了。 * 太宰治正式成为干部的那天,也是中原中也成为干部的时候。虽说二人是同一天升职,但因为生日的时间比对方早了那么几十天,以至于平白错失了“最年轻的干部”这个称号。 我觉得中原中也真是太苦了,工作比他努力、付出比他多、人缘比他好,却因为年龄问题被他占了便宜,以至于大家一提到“年轻干部”这个词就会第一时间想到太宰治。 实在是不应当。 他本人一定也是这样想的,以至于和太宰治站在一起接受首领赋予的干部称号时,他的脸色黑得简直堪比锅底,丝毫看不出升职的喜悦。 好歹也是黑蜥蜴的二把手,我作为没有感情的鼓掌机器和凑人头的围观群众,本以为自己只需要在下面默默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然后回去等着新的调任通知到来。 然而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事情的发展永远都在朝着我料想不到的方向奔跑,在我跟前晃悠了许久,嚷嚷着要让我当他直属部下、甚至把这件事到处宣扬的太宰治,在真的成为干部那天,却带回了一个黑发的少年。 芥川龙之介,在太宰成为干部的那天晚上被他捡回来的、有着犬畜般凶狠眼神的少年,是出身贫民区的孤儿。发色仔细看还挺有意思的,两边的鬓发只有发尾一小撮是白色,但那时候我的注意完全没能被他的发色吸引,因为有更重要的信息填满了我的脑子。 太宰治让那个少年成为了他的直属部下。 我不知道太宰治那个混蛋的脑子是怎么想的,不管是因为上吊的时候充血吊坏了,还是跳河的时候被水泡烂了,或者是那次跳楼的时候被风吹坏了,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对此我不想发表任何言论。 呵,男人。 “百合音大人?”在我听到这个消息,咬牙切齿地捏断了手里的钢笔,把黑色的墨水溅了一桌子,甚至连身上都被溅了一大片时,部下小心翼翼地发出了询问的声音:“您……还好吗?” 我当然很好啊,我太好了。 扬起一个笑容望向下属,对方却露出了惊恐的眼神,一副生怕我下一秒就暴起掐死他的表情,“那个……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情没有做完,如果您没有什么吩咐的话……我能不能?”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完全被我咯吱咯吱磨牙的声音盖过去了。 下属开始发抖,我也开始发抖,区别是他是被吓的,而我是被气的。 我不知道这样的场景持续了多久,反正直到路过的中原中也因为看到了我这里的一片狼藉,有些奇怪地进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时,我们都还在抖。 努力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我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狰狞的表情重新正常起来:“我的钢笔写着写着就不小心断掉了,中也大人不用担心。” 中原中也挑了挑眉,视线在我和下属之间来回移动,到底是没多过问什么,只是说:“以后买支好点的钢笔吧。” 买支好点的钢笔就要花更多的钱,花了更多的钱就要赚更多的钱,想赚更多的钱就得工作更长时间……所以果然还是太宰治的错!那个混蛋玩意! 我一时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当着中原中也的面把办公桌给掰了一块下来,在对方复杂的神色中,“看来下次也要买张好点的办公桌呢,您也这样觉得吧,中也大人?” 第30章 中原中也大概是为了照顾一个柔弱少女受伤的心灵,于是违心地赞同了我的说法,即使他很清楚除了首领办公室之外所有办公室的桌子都是统一采购的,根本不存在什么质量差的问题。谁敢给mafia卖残次品? 他真是个好人。 尤其是和太宰那个出尔反尔的家伙一比较,更是被衬托得几乎要发光了。 “那既然没什么事的话,你们就自己收拾一下吧,我先走了。” 中原中也显然是知道了我生气的原因,毕竟太宰治的骚操作也不是第一次了。以他作为搭档对太宰的了解,对方做出这种始乱终弃的事情……实在是太有可能了。 第23章 这并不是我替中原中也瞎说的,而是在我们混熟之后的某次聊天中,他亲口告诉我的,不仅如此,中原中也还十分语重心长地劝我看开些,不要把自己的青春浪费在那种家伙身上。 我一脸受教地点了点头,然后隔天就被太宰惹生气了,在走廊里抓到一个人就问一句知不知道太宰在哪里,最后被中也听说后又是痛心疾首地教训了一顿。 我太难了。 在中原中也走后,我终于能冷静下来了,把办公桌上的文件和墨水收拾了一下,在下属询问我是否要换张桌子的时候,我摇头表示不需要。 我要把这张桌子留下来警醒自己,不要再被男人的花言巧语所迷惑。 因为被太宰驴了这一次,我一连好几天都高兴不起来,不管是写报告还是出任务的时候都是黑着一张脸,以至于难得有一次亲自去坂口安吾那里交报告,他也只是看了我一眼,什么刻薄话都没说就让我走了。 看来大家对待受害者的态度还是很宽容的。 就算是织田,在看到我这种状态之后也开始担忧起我来,还特意给我买了甜食。 “我今天回来的时候路过甜品店看到有卖,就给你买了一份。”进门之后的织田把手里提着的草莓蛋糕放在矮桌上,“你想现在吃还是饭后?” 我看着坐在对面的织田,脸色稍微好转了些,“现在就要吃。” 织田把蛋糕装进盘子里,补充了一句,“那待会儿不可以不吃晚饭。” “我知道啦。” 吃完甜食之后心情似乎好了些,晚饭也吃了三大碗,在织田不太能看出来但我想必一定是满意的眼神中,等着他吃完一起出去散步。 “饭后确实应该要走走才更好。”织田认同了我的看法,于是洗完碗后和我一起出了门。 相比于我们刚认识的时候,现在的横滨已经太平了很多,似乎一切都已经走上了正轨,但或许是居安思危的本能作祟,我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就像是山雨欲来前的过分安静。 “百合音,”聊天时织田问我:“你真的想当太宰的直属部下吗?” 比起那些不靠谱的传闻,显然是直接询问当事人更加妥当,织田不愧是我的鸦,做出的判断都如此正确。 我叹了口气,有些忧伤:“其实直属部下什么的都无所谓,我在意的也不是那个位置。” “是因为太宰那家伙出尔反尔了啊,”我想起来就生气:“明明说好了要让我当的,结果到最后却选了别人……”说到这里,我的声音停住了,因为我想起了什么。 太宰确实一直在问我要不要当他的直属部下没错,但那时候我的回答是,如果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就当,而太宰则是回应道以后也要多多关照。 我们都没有给彼此确切肯定的答案。 这样一想就不是生气而是难过了,反正不管怎样我都好苦啊。 苦逼的我明天还要早起搬砖……啊不,是早起监督手下们搬运货物,因为是要运去保密度最高的那几个武器库,密码也只有“准干部级”以上的人员才知道,所以第二天一早我抵达交易地点没多久,便在那里见到了中原中也。 本以为只会派个准干部级成员过来,没想到上头居然直接派遣了干部进行指挥。 既然有比我级别更高的干部在场,对方又很负责,那我也可以稍微偷一下懒了。正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远处走来了一个黑色风衣的少年。 当他走到我们面前时,我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因为对方发梢的苍白醒目地提醒着我这人的身份。 “在下芥川龙之介。”少年眼神锐利地对我们投以注目,随即垂下眸子安静地站在一旁。 他好嚣张啊,对干部都敢露出这种眼神,我还知道收敛一下呢。 但中原中也显然脾气太好,丝毫没有在意他的眼神和态度,只是在他出场时瞥了我一眼,见我没什么太大的反应,随即又把注意力放在了货物上。 我估计他是怕我见到太宰治的新宠(?)情绪过于激动,以至于忘记正事像掰桌子一样把对方掰了。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嘛,一码归一码,就算真要掰我也应该去掰了太宰治。 在中原中也认真工作的期间,躲在他身后摸鱼的我审视了一番那个名叫芥川的少年,对方的身形很是消瘦,过分苍白的皮肤丝毫没有血色,还时不时握着拳头抵在唇边咳嗽几声,一副病弱的模样。 似乎是发觉了我的视线,少年将目光移向我这边,依旧是那种冷漠而锋利的眼神。 虽然他看起来很菜,但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起脸看了看面前褚发干部的后脑勺,觉得他可能也是这样看我的。 “走了。”戴着黑色礼帽的干部转过身,抬起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掌在我面前挥了挥,并没有点明我开小差的不良行为。 当高层就是好,就算真是搬砖都只需要指挥部下来做,甚至还能在部下做完之后享受专车待遇。 但现在的问题是,专车只有一辆,其他人都坐上了运送货物的车辆,中原中也则是骑了他的机车过来,他跨上自己的机车之后就剩下我和芥川大眼瞪小眼,相顾两无言。 “……”沉默持续了几秒钟。 “中也大人!”我率先举手喊了起来,把还没来得及走的褚发干部叫住了,并十分真挚地问他:“您确定要这样安排吗?” 这次绝对不是我的问题,因为我是真的不介意和人坐同一辆专车,但对方的眼神似乎表示他和我的想法不太一样。 中原中也和芥川龙之介的锐利眼神对上,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迟疑,他看着我,叹了口气:“上来吧。” 求生欲使我没有问他有没有拿到驾驶证,而是听话地爬上了他的机车。但我没想到的是他的车速居然那么快,简直能和变身为鸦状态时的我的搭档们一起飙车。 太强了,不愧是神明附体。 其实比这更快的车速我也能接受良好,但问题是,在我们比部下们先了好多步抵达了武器保管室之后,下车时中原中也才突然想起我还在他的后座上,把抬起来一半的脚收住让我先下。 正准备下车的我:“???” “抱歉啊,因为平时都没载过人,而且你也没发出声音,我就像平常一样开了。”下去之后中原中也解释道。 所以这就是你开着开着就把我给忘了的理由? ……行吧。 我语气沉重:“谢谢您能在抬脚之前把我记起来。” 要不然我就被一腿扫下去了。 第31章 如果说和芥川龙之介的第一次见面还勉强可以算得上友好,那么后续的几次就是真的不怎么让人愉快了。 太宰治不知道是因为心虚还是自己觉得没脸见我,一连好多天都没出现在我眼前。但我相信,只要我们还在同一个组织,那就必不可免会有再遇到的时候。 就算气消了,到时候我也一定要找机会打他一顿。 当然,在此之前,我还深深地体会到了芥川龙之介那与身体状况不相符合的暴躁。 和第一次见面时那副安静的菜鸡样子完全不同的狠厉,在我们因为人事安排的几次合作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以至于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惹到了人事部,才让他们想把芥川龙之介和我一起安排了。 这孩子的搞事能力简直让我开始怀疑太宰把他带回来是否别有用心。 不管是我眼睁睁看着他在某次剿灭作战中把部下们全部甩在身后,独自一人冲进敌人的大本营试图以一敌百,我们一群人跟在后面叫破嗓子都叫不回来。还是好不容易快要抓到敌方的线人时,被芥川突然放出一个罗生门把对方咬死……诸如此类的事情,足以让我也变得暴躁起来。 更暴躁的是,他以一敌百失败了我们还得变更原有计划把他从包围圈里拖回来,他把敌人直接干掉了我们又得重新找线索,本来由我指挥都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事情,一旦他加入反而会让我们的工作量蹭蹭上涨。 就算是曾经那些不怎么看得惯我的下属们,也因为芥川的出现终于明白了我的好。 果然有比较就有伤害,这种和太宰完全不是同一种类型的直球型搞事精也很恐怖。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行事作风,芥川龙之介只用了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荣获了“黑色祸犬”这一称号,并且以一己之力拉走了全部的仇恨值。 听到这个称号我还有些幸灾乐祸,不知道太宰听到会是什么表情,他不是最讨厌狗了吗。 然而当我真的见到太宰时,却完全笑不出来了。 黑色蓬发的少年干部表面上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就算走在枪林弹雨中也闲庭信步。 “真糟糕啊,只是一个多月没有见面,百合音也变得这么没用了吗?”太宰站在我面前轻声说。 好想给他一拳,被伏击这种事要是能事先知道那还能叫伏击吗? 第24章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明面上还得说客套话:“是啊,所以还得仰仗您特意过来救我。” 我乍一看见他还有些意外,毕竟没想到相隔一个多月会在这种情况下相见。 太宰治毫无芥蒂地笑着,他带来的援兵很快解决了埋伏的敌人,视线在周围扫视了一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次任务芥川也在吧?” 一提芥川我更气了,“他被敌人的诱饵引走了,不过我当时就让小队跟了上去,从我们得到的情报来判断,敌方组织的兵力应该都集中在了这次的伏击中。” 在港口mafia的势力已经盘踞了整个横滨的现在,还敢跟港口mafia作对的组织也实属罕见。 “没能料到他们会把全部兵力都用在伏击上,是我判断失误。” 我就应该让不听指挥的芥川一个人去追,任他追,一个部下都不给他派过去。这样一来我这边也就不至于这么狼狈了。天知道我也不擅长指挥,以前都是一个人打一群的好吗。 只听到我认错的太宰挑了挑眉,拿出手机不知道拨通了谁的号码。 他放下手机看向我:“也有我那不中用的部下的责任,这样吧,百合音也一起来好了。” 虽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是跟上了,和太宰坐在一辆车里的时候,我才发觉他似乎有哪里发生了变化。 话变少了,不和我开玩笑了,笑起来也和以前不一样了……说我没用的时候也是真的一副我很没用的表情。 我十分凝重地开始思考着,在我没能见到他的这一个多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要是能想明白太宰治的心思,那我就不应该在车里而应该在车顶了。 坐在车上时太宰甚至都不看我,只是托着下巴靠在车窗上望着外面,完全搞不懂在想些什么。 车子停在了一个我不怎么熟悉的地方,是港口mafia的地下收监所,几年来我也只来过一两次,知道这是个通往黄泉的好地方。 所以太宰带我来这里干嘛?就算我真的没用也不归他管吧? 和他一起下了楼梯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的直属部下已经在下面等我们了,特殊收监房的墙壁上嵌着手铐和链子,上面挂了一个人。 ——是把芥川引走的诱饵之一。 虽然对方的组织都已经被全灭了,但好歹芥川这次抓了个活人回来,比起往常来说总算是有些长进了。就在我准备夸他两句时,太宰侧过脸瞥了我一眼。 怎么又突然看我?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他了。 “太宰先生。”芥川的视线在面对太宰时依旧锐利,但仔细看看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他在见到太宰时眼神都亮了起来,“在下已经把敌人抓住了,只要从他口中拷问出情报就能解决这次任务。” 我有些意外地看向太宰,他还没把都已经解决完了这一消息告诉芥川? “是嘛,芥川君带着部下活捉了敌人。那具体的情报全都问出来了吗?”太宰看着他。 总觉得这时候的气氛有点怪怪的,让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但当事人之一的芥川却完全没有察觉似的,老老实实地回答着:“暂时还没有。” 就在我迷惑太宰究竟想搞什么大新闻的时候,太宰就像迈开脚步一样轻松地从怀里掏出了手/枪,毫无征兆地朝芥川的脑袋开了一枪。 我当时就惊呆了,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不对,我们完全没说这个啊?! 好在芥川及时躲开了这一枪,看着落在他身后的那道弹痕,我是真的不知道应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了。 这是什么魔幻现实,我都懵了。太宰是个搞事精没错,但他现在在干嘛? “芥川君,你的情报稍微落后了一些呢,敌人已经被剿灭了,也就是说,在你鲁莽地被引走的时候,是百合音带着大家一起抵挡了敌人剩下的兵力,直到支援的部队赶到。”太宰说。 听到太宰说的话,芥川露出了错愕的表情,视线移向我时咬紧了牙关。 “在下……” “你似乎有哪里弄错了,”太宰打断了他的话,冷冷地说:“这次任务的指挥官是百合音啊,作为下属需要遵从的最基础的一点,就是听从指挥官的安排。” 我觉得这个对话愈发魔幻起来,不正常的太宰和他不正常的部下,让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常人了。要不是因为其他人也露出了和我差不多的表情,我差点以为自己又赶不上时代的步伐了。 就算被这样教训,芥川依旧是一脸不服气的样子,他丝毫没有要掩饰的意思,心思全部摆在明面上。 “唉——”太宰突然叹了口气。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枪对准了我。 ???你妈的,为什么? 第32章 太宰朝我开枪了。 身体的本能反应比思维更加敏捷, 这是我身为神明时就连自己也觉得疑惑的天赋,按理来说明明应该是柔弱型的河神,在战斗方面的天分却出乎意料地强势。 子弹袭来的轨迹被完全捕捉,仿佛凭空出现般的水流将其包裹住,在距离我只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而在旁人眼中,恐怕一切都只发生在电光石火间。甚至他们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我敢肯定的是, 只要再慢零点几秒,它就要把我的头给打穿了。 即便是神明, 倘若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也有细微的可能会被人类的武器杀死。更何况我现在只是个百合音,并且还为了让自己能出现在人类的视野中而加强了实体化的程度。虽然就算中弹我也有办法自己奶活自己,但这种事情总归还是让我有些接受不了。 与离我们稍远些的芥川不同,我因为一路跟着太宰过来,和他的距离不过两米左右,哪怕里面装的是空包弹都有致人类死亡的危险,况且我能通过水流感觉到——这就是真的子弹。 “看到了吗?芥川君。”太宰的视线没在我身上停留多久, 别过脸对芥川说:“这就是你和她之间的差距。” 芥川脸上的表情我也不太好形容, 但应该就是那种羞愧恼怒不甘心之类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吧。 所以见他这样的太宰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你肯定理解不了吧……”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用这种方式来展现自己和人类间的差距,更不想听到这句话——即便这句话现在不是对我说的。 这几个字眼仿佛诅咒一样纠缠着我,如跗骨之蛆般挥之不去。 “太宰。”我叫了他的名字,抬起手触碰到了被水流所包裹的子弹,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子弹从我的指尖迸射出去。 黑发的少年干部毫无惧色,甚至露出了笑意,子弹从他的脸颊擦过,红线般的伤口出现在颊侧,从那里面淌出的血液顺着太宰的脸颊流下,被切断的一小缕头发飘散着落在地面。 那颗子弹深深地嵌进了墙壁,发出巨大的声响,但谁也没有说话。 我看着他的表情,心底突然有种猛烈的情绪翻涌而出,身体不受控制般猛地上前了几步,抬起手朝着他的伤口给了他一拳。 不知道是因为我没能控制好力道还是他本身就这么菜,太宰居然被我一拳打倒在地,身上披着的黑色风衣也掉了下来,他撑着地面爬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被打的黑发少年干部抬手制止了对我举枪的部下们,弓着腰苦笑着说道:“很痛啊,百合音。” 就算在这种时候,他也丝毫没有悔改的意思。或者说,太宰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我打他的真正原因。 比起他,我的心更痛。 并非是□□上的疼痛,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难过,难以形容产生的原因,却突如其来地浸漫了整个胸腔,仿佛要将我那沉寂已久的记忆也全部唤醒。 我想要遗忘的过去,那些与这里的黑暗相仿,甚至更加浸润着血腥与杀戮的过往……那一刻,我在太宰的身上,看到了过去的影子。 “你要如何教育部下与我无关,我也不想参与你的教学,所以你要是再突然对我做这种事,”我盯着捂住脸颊的太宰,慢慢地说:“我就把你捅成筛子,挂到事务所的天台上去。” 太宰脸上的笑容终于在我说话时消失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问:“你生气了吗?” “没有。” “明明就有嘛,”太宰半敛眼皮,嘟囔着:“一副真的要杀掉我的表情……啊啊,差点就以为自己能死掉了呢,而且如果是死在百合音的手里,我会觉得很高兴哦。毕竟我们可是朋友呢……” 此时此刻,我突然很想对他说些什么。但我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身份,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立场来对他说些什么,除非在某一天,我已经找到了让自己满意的答案,倘若那时的太宰依旧像如今这般,那我或许就能对他说些什么了。 ——救赎了自己的人,才有资格救赎他人。 第25章 这样的想法横贯在我心中,拦住了我想要开口的念头。 * 从地下收监所出来,太宰治独自一人回到了事务所,这次的消息传播得过分迅速,虽然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会在医务室遇到中原中也,倒算得上是个小小的意外了。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太宰歪着脑袋重复了一遍中原中也的提问。 他脸颊上的伤口已经贴上了纱布,被打的那一拳也说不上太重,对于常年身上大小伤不断的太宰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中也一脸嫌恶地皱起眉头。 在这样的表情下,太宰问:“你是在担心她吗?没想到只是一个多月没见面,百合音就有了新的朋友啦,那旧朋友是不是就要被抛下了?这种事果然让人有些难过呢。” 中也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来,果然每次见到青花鱼都会变成这样。 “把你这种恶心的腔调收敛一下,只要回答问题就可以了。” 太宰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生变化,却没再继续开玩笑,而是坐在病床上反问他:“中也,你觉得她很弱吗?” 中也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为什么会做这种事呢,当然是因为我知道她能躲开或是接住,如果只是这种程度就会被杀死,那就不是百合音了。”太宰意有所指地说:“而且我还知道,如果是在某些特定条件下,或许连中也你都不是她的对手哦。” 中原中也沉下了眸子,作为搭档的他当然很清楚太宰的判断能力,从他们认识开始,这人的脑子就好使得超出常人的意料,但太宰判断的“不会对百合音造成身体上的伤害”,和中也在回来时看到的“百合音一脸落寞的神情”并不冲突。 “啧,”中也别过脑袋不再看他:“果然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混蛋啊。” 太宰笑着摊了摊手:“但这样气冲冲地跑过来,一副要为百合音打抱不平的样子的中也,却没有往常那样有趣了呢。” * 我没有和太宰坐同一辆车,因为刚才和他待在一起时感觉太压抑了,我怕自己会露出不应该被看到的表情。 本着“就算打不到车走路走回事务所也不要和太宰一起回去”的念头,我真的独自一人走了好长一段路,直到可以打车的地段,也没了打车的心思。 在地下收监所时,之所以会打他,其实并不仅仅是因为难过,或许更多的是生气,但是在对他生气还是在对自己生气,就没那么容易弄清楚了。 过去的我虽然没有太宰这么聪明,却有着比他强上千万倍的力量,那时的我所做的事情,也比现在的太宰更加过分千万倍。所以哪怕是曾经对我许下过承诺的人也都接连离我而去,最后只留下我自己。 明白太多和有太多不明白,都是很痛苦的事。所以能平衡于中间,找到自己的立身之所,获得幸福的人,则显得格外可贵。 但我和太宰显然都不属于此类,我仿佛能看到太宰的未来,孤身一人……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找不到,却依旧要在这个痛苦的人世中摸爬打滚。 一想到他会变成那样,我愈发难过起来。人类的生命如此短暂,却也要承受这样的苦难,便如同我漫长生命中的那些过往一般……我仿佛能看到太宰像我一样,余尽的生命都会花费在寻找的路途中。 但即便用了数千年都没能得到答案的我,似乎比起同情太宰,更需要同情的是自己。 一路上想起了很多事情,从以前到现在,从自己到他人,本以为已经记不清的人都慢慢浮现出来了,但最终还是近期的记忆占了上风,织田的脸占据了脑海。 在这种时候,我也只能想到他了。 唯一可以无条件依靠,不会主动触及我那些不想被人知道的过去,什么都不会问、什么也不需要说,只是安静地待在我身边的人,也只有织田了。 或许我之所以会依赖他,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因为织田给人的感觉很安心,就像我曾经最喜欢的那棵生长在我的河边的大树一样,不需要说话,也不需要做什么,只要能让我休息一下,就已经足够了。 啊,好想早退回家。 但是不行,好不容易唤回的理智占据了上风,谁知道发生这种事情之后盯着我的眼睛会不会多起来——对干部动手这种事,除了我还有别人干过吗? 人生真的好艰难啊,冷静下来还得担心太宰治以后会不会变本加厉给我搞事,他要是报复我怎么办,我是不是要把辞职之后去干嘛提一下议程? 一想到将来有可能去和夜斗一起打零工,再联想到他连神社都没有、我偶尔请客时那个饿鬼一样狂吃猛喝的样子,我就觉得前途一片黑暗。 好不容易走回了事务所,我整个人都变得丧气了,即便是在走廊遇到中原中也,也撑不起笑脸来和他打招呼了。 “你怎么了?”中也有些意外地看着我:“出什么事了吗?” 我抬起脸瞥了他一眼,不太想说话,但还是勉强说了声没什么,又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即便是这样了,我还是要先把战斗报告写完交上去,然后等到规定时间才能下班。我为什么这么老实,我也搞不懂。 * 我还是高兴不起来,就算下班了也一样,低着脑袋走在回家的路上,又遇到了正在挣香火钱的夜斗。 看到他为了五元香火钱而奔波的辛酸模样,我更难过了,差点就要哭出来。但更令我难过的是,夜斗似乎都比我快乐。 这简直是个无解的恶性循环。 “你怎么了?”夜斗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然后看向身边的壹岐日和。 日和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那个……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坐一下吧?” 我答应了她的提议,然后和他们一起在街边的甜品店里坐下了——当然,是壹岐日和请客。 夜斗毫无羞愧感地点着冰淇淋,对花自己信徒的钱这件事似乎已经十分熟练了。 当我很是忧伤地问日和要怎样才能高兴起来的时候,她眨了眨眼睛,几乎是下意识看向夜斗。然而夜斗这时候满脑子都是眼前的冰淇淋,根本没看我们。 “和朋友出去玩吧?”她低下脑袋说。 “那如果没有朋友呢?”我想暂且把太宰从朋友的列表里踢出去,他太丧了,看到他我更难过,“这样问吧,有没有哪里更容易让人高兴起来?” 汤屋因为带太宰去过,所以一想起就高兴不起来了,那就只能找人类的地方,壹岐日和绝对比我清楚。 “游乐园怎么样?”她说,“我之前和夜斗还有雪音一起去了河屯君乐园,很有趣哦。” 雪音是夜斗的新神器,但好像有些叛逆,不怎么喜欢跟在他身边。 “河屯君乐园吗……”我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词,打开手机搜索了一下位置,发现离得也不远。 所以在和他们告别之后,我回到家中,拉起正准备做饭的织田,把他身上的围裙解下来,盯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我们出去玩吧,织田。” 织田愣了一下,还是任由我拉着出了门,我从论坛上找到了一家评价还挺好的餐厅,于是和他一起先去吃了晚饭。 织田选的是咖喱,毕竟这是他最喜欢的食物,点餐的时候还特意对店员说要加辣,我心血来潮也说要和他一样,结果被端上来的咖喱辣得差点哭出来。 “吃不下的话就给我吧。”织田说:“你再点一份不辣的。” 这是看不起我的意思吗?怎么可以,我自己点的餐,就算一边哭一边吃我也要吃完。 在织田略带担忧的眼神中,我还是吃完了那盘咖喱,虽然也是真的哭出来了。 “你就一点也不奇怪吗?”我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问他。 “奇怪什么?” 为什么不是人类的百合音也会流泪,为什么我今天要点最辣的咖喱,为什么突然要拉他出来玩……织田什么都没有问。 所以我才能继续带着他乘车前往河屯君乐园,和他一起排队买票,一起玩那些我从来都没有玩过的东西。 我只是希望有人能陪陪我,而织田无论在何时都是最合适的对象。 游乐园的项目太多,想要一次性全部体验显然有些难度,不过我这时候已经觉得怎样都可以了,牵着织田的手走在游乐园里,看到喷泉旁边有和招牌上长得一样的生物站在那里和人拍照。 “哦——”我激动地握住了织田的手,指着那边:“夜斗跟我说过哦!那就是河屯君,我们也去一起过去拍照吧!” 河屯君比我想象中体型更大,虽然并不清楚人类为什么会允许这种生物一起存在,但是……河屯君真的超可爱呀!当我和织田站在他身边时,他把大大的手掌放在了我们的背上,站在我们身后和我们一起合了影。 我突然有点明白夜斗为什么会这么喜欢河屯君了,因为河屯君也很安静。 第26章 “快看,河屯君好可爱啊,可惜织田你都不笑一下,要是笑一下就更好了吧……”我看着洗出来的照片说,“不过不笑就不笑吧,我笑得挺好看的吧?就当我替你一起笑了。” 织田这时候倒露出了浅浅的笑容,他这人就是这样,情绪的波动永远都不怎么大,要见他笑一次也很困难。 我随口向他抱怨了一句今天走路回事务所,织田便快我几步走到了我面前,然后蹲下身:“上来吧。” 他都已经习惯了。 我美滋滋地爬了上去,搂着他的脖子趴在他背上问他,“你以前来过游乐园吗?” “没有。” 织田的回答让我有些意外,但是想到今晚在游乐园里见到的游客们,几乎都是成群结队地行动着,我也就了然了——他肯定也没有能一起来游乐园的朋友。 于是我对他说:“那以后我们再一起来吧,把那些没有玩的项目都玩一遍好不好?” 对于这种小要求,织田根本不会拒绝。然而我没能想到的是,在下一次来玩的机会到来之前,先发生了一件让我都觉得不知所措的事情。 在某天早上我醒来时,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但又想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对,于是只好像平时那样推开房门打算去洗脸刷牙,然而站在客厅里的织田却在转过脸后呆呆地看着我,像是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怎么了?”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了摸脑袋,往织田身前走了几步……然后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 视线的高度有些不太一样,我站在织田面前,直接看到的居然是他的脖子。 我长高了? ? ? 抬起手比了比我和织田相差的高度,我十分凝重地跑进浴室,在镜子里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绿眼睛。 我的金色眼睛哪里去了? ? ? 正当我在纠结到底是织田绿了我还是我绿了我自己的时候,我发现这张脸似乎也不太对劲,好像有些眼熟,但是又…… “啊啊啊啊啊啊啊!!!” 十分钟后—— 我还是冷静不下来,不是因为我绿了,而是因为……我的名字被偷走了!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用了什么方法,从我这个活生生的“百合音”身上,把我的“百合音”之名偷走了! 我简直要疯了! “织田,”我的表情还是无法放松下来,想必在织田眼里必定是十分扭曲而又狰狞的样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名字是最短的咒,有人把'百合音'这个'名'偷走了,那就意味着我失去了伪装,所以又变成了这副样子……” 这是我作为神明时的模样。 因为太久没有用过这样的模样,再加上满脑子都是我的百合音之名被偷走了的怒火,以至于花了好几分钟,我才适应回自己的这副形态。 织田呆呆地看着我,似乎不太明白:“伪装?” “既然发生了这种事情,那就直接告诉你吧,我并非其他城市的百合音那样的精灵,而是披上了百合音之名的河神。” 在我向织田解释的时候,他一脸茫然若失的表情,但这也是能够理解的,毕竟这些东西对于人类而言确实一时间难以消化。 我让织田从房间里把“眼”拿了出来,让他尝试着变身,然而将眼握在手中的织田,却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 “这下你明白了吧?”我愈发抓狂地说:“只有百合音才有开启眼的资格,现在我不是百合音了,所以你身为'鸦'的力量也无法使用了。” 其实我更担心的是偷走名字的东西想要做什么,因为一旦城市的意志判断这里没有百合音,就会自己诞生出新的百合音。 这样的话,织田鸦的身份也会随着我这个百合音的消失一起消失。那我和织田之间的羁绊不就没有了吗? 不行,我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现在应该怎么办?”织田问我。 “首先肯定是要想办法弄清楚偷走名字的到底是谁,为什么偷,偷来想做什么我都不想管,无论如何我都要把名字抢回来。” 织田沉默了一会儿,“我能做什么吗?” 听到这话,我的表情稍微平静了些,“只要在这段时间里保护好自己就够了,毕竟你现在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夺取名字的方法是禁忌,能够掌握这一方法的人物也并不多,我这段时间会尽快把名字找回来……”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港口mafia的工作怎么办? 我现在也勉强算半个高层了,如果突然辞职或是消失,肯定有极大的可能会被当做叛逃,我倒是不在意这些,但还在港口mafia的织田怎么办? 他毕竟是我资料上的监护人,如果我突然消失,势必会牵连到织田,以我现在的力量,把我在港口mafia存在的痕迹抹去虽然不是做不到,但这样大规模地使用力量,或许又会引起其他神明的注意…… 本该早就死去的我再度出现,不就是往天的脸上啪啪甩巴掌?我都能想象到时候的讨伐部队规模有多大了。 我捂着脸趴在桌子上,再一次体会到了这个世界对我的恶意。 * 我,百合音,现在还是来港口mafia上班了,虽然已经失去了百合音的“名”,但在人类的视线内保持百合音形象的方法,我还是能找到的。 只要小心一点,把自己作为神明的气息隐藏起来,然后变成控制好力量把自己的外形变成百合音的样子,虽然没法制造出百合音的气息,但对人类来说这样也已经足够了。 一连好些天,我回家的时候都会格外关注周围的情况,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夜斗他们看到了,被他们认出来的可能性太高了。 我想要像条咸鱼一样在家里躺尸,但现实却催促着我赶紧去找凶手,我每天都会查看织田手中的“眼”,却发现这里面依旧储存着属于鸦的力量。 倘若百合音消失了,那么眼中的力量也会随之消失,变成一个普通的装饰品,但以现在的情况来判断,虽然对方偷走了我的百合音之名,却有好好地保管它,让我更加捉摸不透对方究竟想干嘛。 这就好比一个小偷偷东西的时候,在保管着十分重要的东西的箱子,和这个箱子的钥匙中,选择了钥匙偷走之后,却对这个箱子和里面的东西不管不顾了。 这种行为实在让我太迷惑了,对方是觉得这个名字太好了想偷去多看看吗? 还是说……只是在等待着合适的时机,过来把眼也一起带走? 我想了想,从织田手里把眼要了过来,放在我手里显然比放在他手里更安全些。 虽然东西被偷了,但日子还是要继续过,我白天去事务所上班,晚上则是偷偷跑出去找凶手,但是毫无头绪地寻找显然太过困难,即便我询问了一圈周围的小妖怪有没有见到什么可疑的情况和人物,也还是一无所获。 但仅仅是这样还不够,在某天去上班的时候,当我在大厅里遇见太宰时,本该由我问声好,对方点点头就结束的擦肩而过,居然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了。 在大厅人来人往的情况下,太宰突然拉住了我的手。 我当时就懵了。 “百合音是在躲着我吗?”太宰说:“说着不生气实际上却是气到连理都不想理我了?” 说这话的时候太宰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睛,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看,但我不想这么被他看——我怕他下一秒就问我的眼睛怎么绿了。 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能存在都可以被归为奇迹,当初引以为傲的能力现在自己也不敢确保万无一失了。万一太宰看破了我的伪装,我要怎么解释? 于是我低下了头,“太宰大人作为干部任务繁重,作为下属自然不应该打扰您。” “唔——”太宰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也低下了脑袋,轻声说:“我怎么觉得,百合音似乎长高了一点?” 我:“!!!” 他还真是一开口就吓人一大跳,我差点就以为他发现什么了,但好在他也只是停留在这个“觉得”上面,没再继续往下深挖。 但就在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的时候,在办公室没坐多久,便有人敲响了我的门,对我说太宰先生找我有事。 这个搞事精还没完吗? 认命地来到太宰的办公室,他让部下出去之后把门带上,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我都能想到明天会听到什么传闻了。 我和太宰的爱恨情仇之间现在又加上了一个芥川,变成了不知道被歪曲到什么程度的三角恋,太宰这个罪孽深重的男人则是游走于我们之间,看着这些因他而起的血雨腥风。 我承受了太多作为一个勤勤恳恳的社畜不该承受的花边新闻。 太宰坐在椅子上看着我,“不坐吗?” “不用了,”我木着脸说:“我站着听您吩咐就行。” 太宰起身从办公桌后绕了出来,在我面前停下,微微探过脑袋:“那我可以先问你一个问题吗?” 第27章 每次他弄得这么神神秘秘,一副要绕十八个弯的样子,我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你想问什么?” 太宰笑了起来,眼神却更暗了:“比如说,你到底是谁……之类的。” 我就知道。太宰虽然喜欢搞事,但过于亲密的动作他还是不会当着太多人的面做,今天在下面的时候他恐怕就是因为察觉到了什么才握着我的手确认。 “我握过百合音的手哦,”太宰说:“和你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呢,而且你的眼睛……” 我抢答了:“绿了对吧。” 太宰愣了一下,而后突兀地扩大了笑容,我叹了口气,干脆解除了伪装。 连这种细微的差别都能察觉出来,太宰果然和我想象中一样聪明得过分。 黑发的少年干部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望向我的目光也变得有些难以形容,这样的目光在多年前我也见过很多次——是人类对初次见到神明的惊诧和仰望。 “虽然解释起来有些麻烦,但你只要知道我就是你认识的百合音就行了。”我懒得和他装模作样了:“要看就看个够吧,要不要我再给你转个圈?说到底能这么近距离和我接触可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待遇……”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什么:“现在知道这一状况的只有你和织田,无论如何也不要把我这副样子说出去,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明白的吧?” 太宰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好一会儿,才问:“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吗?” “是啊,一不小心整个横滨都会被毁灭……”我瞥了一眼太宰的脸色,见他一脸怀疑的样子,改口道:“是我会被毁灭。” 太宰突然愣住了。 “你知道的吧,我并非人类,如果死亡那就只会是永远消失,虽然已经活了很久了,但如果是以这样的方式消失,总归是会不甘心的吧……” 在我说话的时候,太宰罕见地沉默着,只是安静地听我说话,我也很清楚,他能判断出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么多?”好一会儿,太宰才开口,“明明以前还对我说不要太靠近彼世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看着他的时候,这些话下意识就脱口而出了。 “大概是因为你很烦人吧,”我说:“如果不告诉你,你肯定又要自己去找答案了,如果找到夜斗他们那里去,被他们察觉到什么,事情又会变得很麻烦。” 我的逻辑简直完美。 太宰没再说话了,只是安静地看着我,脸上也没什么表情,茶褐色的眸子里什么也看不清。 但即便如此,我却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什么,于是抬起手掌摸了摸他的脸。 “不用担心我,”在他惊愕的表情中,我说:“太宰,或许你现在还无法理解,也不会明白我的想法,但或许有一天,当你遇到了我曾经遇见过的那个人一样的人,大概就能知道,为什么即便像现在这样,我也想要活下去了。” 我本以为太宰会继续保持沉默,然而他的反应却一贯地超出了我的想象。 他握住了我放在他脸上的手掌,脸上的表情依旧很平静,眼底没有任何光亮。 他说:“不想失去的东西都必定会被夺去,一切有价值追求的东西,在得到的瞬间就注定会失去……”(注) “不惜延长痛苦的人生也要去追求的东西,根本不存在。”(注) 我很想对他说些什么,想告诉他是存在的,但我自己也说不出来我究竟在追求着什么。我的判断告诉我,我什么都无法告诉他。 因为我既不是晴明那样的聪明人,可以看穿他人的想法,知道他们需要什么。也不是夏目漱石那样坚定的人,有着自己的理想和想要守护的东西。更不是织田那样,即便什么都不说,只需要坐在别人身边,就能让人获得安宁的人。 但在这一刻,我还是开口了。 “不对。”我说,“你说的不对。” 太宰怔怔地看着我。 “不管是人类还是其他的什么,都会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太宰,虽然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答案,但我觉得,将来的某一天,你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 其实我自己也不敢肯定自己能找到想要的东西,但因为太宰的表情实在让我无法再继续保持安静——不管什么都好,对我说些什么吧——我觉得,他是希望得到我的回应的。 就像曾经的我不断地询问他人,想从他人口中获得什么。 虽然那些从他人口中获得的答案,一度将我推向了残酷的末路。 当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关于偷走我百合音之名的人的线索,与那人再度见面时,才更加深刻地明白,将过多的希望寄托在错误的人身上,本身就是一种悲哀。 第33章 我既没有告诉织田, 也没有告诉太宰,我作为神明的名字——寒川主。 这本就是不该再被提及的名字。 我是从人类的愿望中诞生的河神,回应着他们的祈祷,人们为我修建了神社,尊称我为寒川主。 这就是我最初的记忆。 既然是从人类的愿望中诞生,那么就该以实现人类的愿望为己任,我这样想着,站在神社的本坪铃下聆听信徒们的祈祷。 善意的、恶意的、自私的、宽容的……我倾听了他们的愿望, 而后竭尽全力为他们达成。 我曾一度认为,这就是我唯一要做的事情。 但后来我才发现,自己的想法似乎有哪里出现了问题。 我想要实现所有人的愿望,希望来向我祈祷的人们都能获得幸福, 所以不管他们许下的愿望如何, 我都会帮他们完成。 但是…… “为什么……”信徒哭泣着跪在我的神社中,泪水和呜咽从他的指缝中泻出,“父亲那么好的人……为什么神明大人不保佑他呢……” 你并没有向我祈祷, 让我保佑他啊。 我很想这样告诉他,但普通人类看不到神明,我也没有一定要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理由,像他这样哭泣着的人,我已经见过很多了。 人类的愿望无穷无尽,即便是神明, 也无法为他们实现所有愿望。 我突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了。 于是在这个时候,我询问了我的神器。神明会从神器中选择一个作为“道标”,是用以指引神明前进道路的神器。我没有道标,但有一个神器,一直都在默默为我做着道标应该做的事情。 我的神器的族名是“枝”, 我为他赋予的名为“召”。 望着神社的庭院中那些密密麻麻前来许愿的人们,我轻声说:“召枝,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青年形态的神器站在我的身侧,与我一同看向人群,他说:“您太过仁慈,为人类实现了过多的愿望,所以他们才会无休止地向您讨要本不该奢求的东西。” 神器生前都是人类,虽然在成为神器后会忘记人类时的记忆,但相比我,他们必定更加了解人类。 “那么,我要怎么做才好?”我望向召枝,询问他的意见。 召枝注视着我,告诉了我解决的方法——让人类保持对神明的敬畏,知晓神明的恩赐来之不易。 召枝一直都在为我答疑解惑,虽然并非道标,却一直都在履行着道标的职责,所以我相信了他说的方法,从河中涨水冲垮了半个村庄。 在水中挣扎的人们哀嚎叫喊着,我看到这样的场面,不知为何,竟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确。 “这样做真的好吗?”我问他。 召枝依旧站在我的身侧,声音一如往常般温柔:“要让人类察觉到自己的错误,明白一味地向您索取是不应该的做法,只有这种办法才行。” 我没再说话,只是在听到村民们大声地呼喊着我的名字之时,望向召枝。 他点了点头。 我让河水退回了河床,剩下的事情召枝说他会处理好,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但在那之后,来向我祈祷的人越来越多,但许下的愿望却越来越简单。 人们供奉着我的名字,为我修葺神社,神官和巫女们跳着祈福的舞蹈…… 就像召枝所说的那样,一切都变好了。 他们不再将一切愿望加诸于我,而是对我实现了他们的愿望这一事实感恩戴德——人类知晓了神明的恩赐来之不易,对神明的敬畏也会随之增加。 “召枝,”我坐在神社的树枝上,望向站在我身边的神器:“如果没有你,我恐怕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吧。” 青年模样的神器笑了起来,视线依旧落在我的身上。 “能为您排忧解难,我觉得很幸福。” 所以我把召枝变成了我的道标,希望他在今后的时光中也能一直为我指引着前进的道路。 但现今想来,恐怕早在那时…… * 连日的干旱让我的河流似乎也下降了些,我站在河边,望向村庄的方向。 第28章 人群开始聚集到我的神社,那里正在举行祭祀我的仪式,因为召枝告诉我,这也是让人类保持对我的敬畏的方式。 “想要平衡人类对您的敬畏与爱戴是很困难的事情,”召枝对我说:“但您不用担心,无论何时我会给您指引,因为我是您唯一的道标。” 召枝是个很称职的道标,永远都在为了我而努力,那么我也只需要跟从他的指引,让一切都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人们为了祈雨,为我献上了年幼的孩童作为祭品。 他们将那个孩子绑在祭台上,而后点燃了下面的柴堆。 那是个很奇怪的孩子,明明尚且年幼,却安静得不可思议,不管是被绑在祭台上,还是点燃火堆之后,他的表情都没有太大的变化。 在死后依旧能保持着生前模样的亡灵很少见,所以当他的亡灵出现在庭院中时,我对他伸出了手:“要成为我的神器吗?” 黑色短发的孩子眼神平静,望向我的目光也是如此,“你就是他们供奉的寒川主吗?” 我点了点头,只觉得这是个很奇怪的孩子。 丝毫没有对神明的好奇和敬畏,也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和退缩,但他的眼神却很坚定,并且用这样坚定的眼神看着我说:“不要。” 我被拒绝了。 和召枝说起时,我觉得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个孩子不愿意成为我的神器呢?” “大概是因为……”召枝看着我,轻声说:“憎恨您吧。” 这是我头一次听到“憎恨”这个词语。 “因为村民们是为了向您祈祷而将他作为祭品献给了您,所以他就把恨意全部放在了您的身上,以此让自己更加轻松,”召枝一边说着,看到我的脸色似乎发生了变化,于是握住了我的手:“人类就是这样,愚昧而又无知,您完全没必要理会那些东西,只需要注视我就可以了。” 他说:“无论在何时,无论是何事,我都会告诉您应该做,因为我是您唯一的道标。” 是啊,我完全不用理会那些,召枝会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但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其他神器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了,我的身边永远都只有召枝,我以前就很少和神器们交流,这一情况在召枝成为我的道标之后愈发明显。 而且……我似乎被刺伤了。 身上偶尔会传来阵阵刺痛的感觉,我很清楚自己没有染上恙,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有神器因为内心不安定而刺伤了我。 我不知道造成这种事情的是哪个神器,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所以只能询问召枝。 他握着我的手将衣袖拉上了些,看到了上面的恙,因为低着脑袋,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也不是很痛……”我刚这样说着,召枝便抬起了脸,对我说:“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把刺伤您的神器找出来。” “召枝……”我看到他认真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 似乎是因为我很少露出笑容,所以召枝怔了一下,表情有些呆愣地看着我。 “我一直都在依赖着你啊,”我说:“如果没有召枝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突然想起来,我似乎都还没有向你道过谢吧?” 我刚想对他说出感谢,召枝却将另一只手也放在了握着我的那只手上,将我的手背抵着自己的额头。 “您不用对我说谢谢,”他的声音低低的,却似乎有哪里和平时不太一样,“因为我是您的道标,是您唯一的道标。” “但作为我的道标一定很辛苦吧,因为我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不懂,所以哪怕是很小的事情也要询问你……”我说:“召枝一直都在包容我、指引我,谢谢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召枝。” 手背上抵着召枝的额头,他半跪在我面前,身体不知为何有些发抖。 “能为您做这些事……”他的声音也不知为何有些发抖:“我觉得很幸福啊。” 我没再说话,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直觉告诉我这时候不应该再问他什么,所以我只是抬起了另一只手,将手掌放在了他的发顶。 * 那之后被刺伤的感觉越来越明显,身上的恙也越来越明显,哪怕是平日里和我关系不怎么密切的神器们,也发现了我的异样。 “主人……”他们的脸色变得很是难看,睁大了眼睛仿佛难以置信般看着我:“您的身上……” 这件事在神器间传开了,他们全部聚集在了我的身边,互相审视着身边的同族,试图寻找出将我刺伤的神器。 但我无论如何也没能想到的是,最后被找出来的,居然是…… “召枝。” 青年形态的神器半跪在我面前,注视我的眼神里却掺杂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我仿佛又回到了那时,被信徒指责着,为什么不为他们做些什么。 为什么会是召枝呢,我无法理解。 明明说好,在以后也会为我指引方向,口口声声说着是我唯一的道标…… 神器们站成一圈将我们包围,跪在我面前的召枝仰起头颅注视着我,站在我们身边的神器也在注视着我,所有人都在等我做出决定…… 我蹲下了身,对召枝伸出手:“召枝……我要怎么办……才好呢?” 明明身为神明,却什么都做不好,不管是信徒们的愿望,还是自己的神器…… 召枝握住了我的手,就像那时一般,将我的手背抵在自己的额头上,他说:“杀了我吧。” 窃窃私语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出,但我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我觉得我是听错了,召枝说的话是什么呢? “能死在您的手里……我已经满足了。” 我把手从他的手中抽了出来,往后退了几步,视线划过四周的神器,所有人都在等着我做出决定…… 第34章 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道标。 手中握着的是名为“梨”的神器,只是从神器中随意选取的一把,我用它斩下了召枝的头颅,血液顺着刀尖滴落,染红了脚下的土地,他的尸体消失在我们面前。 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神器本就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类,作为人类死亡时便失去了一切, □□、财富、记忆……作为神器再次死去,那便是真的什么都无法留下了。 但是我后来才知道, 即便是被恙严重侵染的神器,也可以由其他三名神器一起举行“拔禊”的仪式,拔除身上的恙。 但清楚这点的召枝却让我杀了他。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话,也已经忘记自己那时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动手,或许是出于对他的信任,亦或是手足无措时的别无选择,但不论如何,他的死都给我的其他神器带来了过分严重的影响。 他们望向我的眼神中染上了恐惧, 动摇的内心刺伤了作为主人的神明, 不消多时,半数的神器便从我身边离开了。 他们跪在我面前恳求我除去他们的名字,在我的目光落于他们身上时面露惊恐,像是怕我会像杀死召枝一般将他们也一并斩杀。 “好啊。”我轻声说着,除去了赐予他们的名字。 但即便如此, 原本的那批神器也还是悉数离我而去, 不知不觉间我的神器已经全部被新神器所取代,除了一个例外。 那是个少女模样的神器,有着一双茶色的漂亮眼睛,所以我赋予她的名字就是“茶”。在某一日,她忽然单独找到我,询问我那时为何要杀掉召枝。 我沉默了片刻:“一定要理由吗?” 我不是不愿意告诉她,而是自己也无法解释。 她睁大了眼睛,仿佛难以置信般盯着我,好一会儿才开口:“您知道现在其他神明都是如何评价您的吗?而且神器间也是,现在还会愿意当您神器的,都是些以前完全没有听说过您名字的家伙。” 她说的这些,我都是头一次知晓。 “所以呢?”我轻声问她:“你想告诉我什么?” 听到这话,她脸上的表情在某一刻让我想起了当初的召枝,他也曾用这样的表情望着我,而我却完全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明明是很漂亮的脸,这时候笑起来却很难看,就像是硬挤出来那般,她说:“您知道吗,现在不仅是人类,就连神器都开始畏惧您了呢。” “……是吗。”原来已经变成这样了啊。 说话时我望着眼前的茶枝,这时的她仿佛在隐忍着什么,握紧的拳头、起伏的胸口,还有颤抖的肩膀…… “所以你为什么到现在还能若无其事地露出这种平淡的表情啊!在做出了那种事情!让大家变成这样之后……” 对着我吼叫起来的茶枝,漂亮的五官甚至都变得狰狞,仿佛我曾经见过的那些妖怪恶鬼,她头一次在我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也是头一次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以至于我也愣住了。 但她仍在吼着—— “就是因为你这副样子,所以大家才会离开你啊!像你这样的神明,根本无法理解我们的心情!”茶枝的狰狞在吼叫声中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名状的悲伤,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落:“明明……明明我以前也那么仰慕你……” 第29章 我没有说话,或许茶枝也没想让我对她说些什么,她只是……单纯地憎恨着我。 憎恨着杀死了自己道标的我,憎恨着令神器们感到恐惧的我,憎恨着无法理解他们的心情、让她也陷入了迷茫与挣扎的我。 召枝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再度浮现——如果把恨意全部放在我身上的话,她自己就能稍微轻松些。 被神器刺伤的疼痛再度侵袭身体,当她梗着脖子涨红了脸,说着“就像杀掉召枝一样杀掉我好了。”这种话的时候,我抬起了手。 “茶器——”我合并了两指,划去了她从我这里获得的“茶”之名,“我要将你,除名。” * 茶枝的离开并没有给其他神器带来多大的影响,我的神器们很少和其他神明的神器往来,就像茶枝说的那样,他们不知道我的过往,所以不会因此动摇而刺伤我。 但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关于我的传闻却在妖怪之中传播开了。 当那个叫嚣着要与我一决高下的白发妖怪站在我面前时,我才意识到,似乎又有哪里出了问题。 “吾之名为茨木童子,”白发金眸的妖怪笑得很是张扬:“记住我的名字吧,因为我是会将你打败的妖怪。” 这么明目张胆地跑到我的地盘来对我说这种挑衅的话,我觉得他是活腻了。 自称茨木童子的妖怪确实很强,但在处于自己的领地、且有着神社和大量信徒的我面前,还是逊色了些。 被我打翻在地的茨木童子也没有恼怒的意思,而是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仿佛身上的伤口都不存在一般,毫无芥蒂地笑着对我说:“你果然很强啊!比传闻中还更厉害些。” 看着那张脸,我突然就不想杀他了。 被我放走的茨木童子在那之后也来找过我几次,哪怕次次挑战都会输给我也不气馁,只是说着下次一定要赢过我、让我等着之类的话,脸上永远都是那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我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杀他。 茨木童子笑起来很好看,不笑的时候也很好看,永远都是骄傲又张扬的样子。所以无论何时,他都是快乐的。 但在我理解他的快乐之前,他先向我告别了。 “寒川主,虽然你确实是个很好的对手,但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所以只能和你在这里告别。”他顿了顿,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强大和弱小都不意味着永远,虽然现在的我还无法战胜你,但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一定会将你打败,所以好好记住我的名字吧!” 我目送了他的离开,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在那之后来找我挑战的妖怪似乎更多了,即便大部分都死在了我的手中,却还是源源不断地向我的河川涌来。 直到有一次,大量聚集起的妖怪想要合力杀死我。 一把神器无法支撑全部战斗,所以战斗时我的神器换了一把又一把,所有的神器都染上了鲜血,土地上堆叠着妖怪们的尸体,血液浸透了周围的土地,所见之处皆是血色。爬到尸体堆积最密集之处的大妖,试图吸收同类们的尸体,以此与我做最后一搏。 但在那之前,我斩下了它的头颅。 空气中漂泊着烟尘与血腥,腥臭与腐烂的味道开始蔓延,我踩在血海尸山之上,仰起脸望向阴沉的天空。 如果是茨木童子,在这种时候,会露出笑容吗? 我尝试着扬起嘴角,低低的笑声从口中溢出,慢慢变成大笑,没有去看神器们的表情,我只是突然觉得,似乎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恐惧与仇恨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袭来,溃败后四处逃散的小妖们叫声凄厉。 ——如果能从杀戮中获得快乐,那么继续这样下去就可以了吧? * 战斗是本能,杀戮只是机械重复的动作,做这些远比思考或是理解什么来得简单,至少对我而言如此。 但我的神器们却无法承受,所以不得不如流水般更换。以至于很多神器的样貌我都还没记清,他们便逃也似的离开了我。 直到某天,我坐在树枝上眺望远处时,发现隔壁山上那座旧神社不知何时开始修葺起来。 我曾偶然在妖怪口中听说过,那座神社曾经的主人,是使用了禁忌之术将自己变成了人类的神明。至于后来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但我知道,这座重新修葺起来的神社,它的新主人名为一目连。 白发龙角的神明站在自己的参道上,远远地朝我投来目光,正是因为这道目光,让原本只是想看一眼便离开的我走进了他的神社。 一目连是与我截然不同的神明,他有着我所没有的温柔和坚定,是真正符合人类心目中所谓“神明”的形象、会竭尽所能给他们带来幸福的神明。 相比于刚诞生时的我,他比我做得好上千万倍。 哪怕没有神器、不擅长战斗,也能用自己的力量守护着信徒们,就算不用曾经召枝教我的那些方法,也能平衡好人类对他的信仰。 更重要的是,一目连笑起来也很好看。 那是与茨木童子完全没有半分共同点的笑容,奇异地安抚了我因为想要逃避现实而不断战斗的狂躁,以至于我光顾他神社的次数越来越多,甚至想直接在这里住下。 我不知道一目连是如何做到的,那些来到神社的人类,并非全部都是来向他许愿,更多的反而是过来散步或是休息的人群。 看着庭院中嬉笑玩闹的孩子们,我突然觉得有点羡慕。 或许我真正想要的,应该就是这样的生活才对。 不管他是否是人类心目中最完美的神明,但至少在我心目中,他是我最理想的形象——是那时的我最想成为的样子。 当我试图从一目连口中得到什么方法或是秘诀时,他却笑着摸了摸我的发顶:“其实寒川也很喜欢人类的孩子吧,因为你的目光每次都会在他们身上停留更长时间。” 这是近千年来,头一次有人敢碰我的脑袋。 但是看着一目连露出的笑意,听到耳边传来孩童们的嬉笑声,我却突然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这段时光哪怕在许久之后再回想起来,也是带着属于微风和花香的温柔,但仿佛是刻意为了否认我的想法一般,那个有着与我同样白发的神明、我最憧憬向往的神明,竟在不知不觉间被人类遗忘了。 就像是有什么我无法看到也无法摸到的东西,在告诉我这一残忍的事实—— 人类所需要的,并非是他那样的神。 第35章 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雪白的天花板, 还有熟悉的房间构造。 神明不会做梦,就算真的有所谓的“梦”,那也不过是过往记忆的再度浮现。 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以这样的形态存在,以至于我居然想起了如此久远的过往。但那天在太宰的办公室里,和他的那番对话却总会在不经意间回想起来。 我起床时织田已经在吃早餐了,他似乎也习惯了我的新形象,只是偶尔会安静地看着我,一副在思考着什么的样子。 对着镜子完善自己的伪装时,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自己真实的样貌,长至膝盖的白发垂在身侧,墨绿色的眼睛从镜子里回望着我,明明只是百年而已,却连自己也开始觉得陌生起来。 我叹了口气, 确认自己完全变成了百合音的样子之后,才从浴室里出来。 毕竟今天也是要努力攒钱的一天。 打起精神来到事务所,新的任务文件已经摆在我的办公桌上了,本该是十分平淡的一天,却因为其中夹杂着的一份文件完全变了质。 ——是森鸥外把我调去他直属部队的调令。 果然我永远搞不懂领导者到底在想些什么,就像我搞不懂太宰的脑子构造一样。被电话通知前去面见首领之后,我领到了新的身份。 游击部队新队长。 我站在办公室听到森鸥外说出这话时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被假冒了,因为按照太宰给我分析的那一套,森鸥外应该是忌惮我才对,怎么还会把我调到他身边,而且是在我和太宰的传闻愈演愈烈的现在。 但现实往往都是如此出人意料,成为游击部队新队长的我也获得了准干部级的权利,甚至因为直属于首领而能在工作时使唤一切干部以下的成员。 当然,工资也涨了好几倍。 看在工资的份上, 我闭嘴了。 消息灵通的太宰在当天就知道了我升职的事情,下班时刻意堵在了我回家的路上,说要给我庆祝一下。 “毕竟是森首领的直属部队呢,这种运气可不是人人都有的,百合音是不是应该感谢一下我呢?”太宰笑着说:“当初要是当了我的部下,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哦。” 我总算是见识到了比夜斗的脸皮还要厚的家伙,忍不住当着他的面给了他一个白眼:“那我还真是谢谢您了。” “不用客气哦,”太宰笑得很是活泼,“请我喝酒就可以了。” 第30章 我沉默了一下:“你还未成年吧?” “这有什么关系嘛。”太宰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说起来百合音肯定是成年了的,所以我给你介绍个好地方吧。” 他一边说着,试图把手臂搭在我肩膀上,营造出一种哥俩好的样子。 对不起,我拒绝。 * 仰起脸看着那块不大的红色招牌,上面用花体英文写着“ lupin” ,这就是太宰跟我说的好地方。 酒吧是地下室结构的,没有窗户,只有室内浅浅的灯光映在熏染了烟草雾色的墙壁上,室内的空间很小,营造出了一种私密的氛围。 因为觉得老板可能不会给我这个一看就是未成年的百合音卖酒,从楼梯下来时我恢复了原来的形态。 “这里平时很少有客人来,”来之前太宰就和我说过了:“而且熟客也只有那么几个人,所以完全没关系的。” 他轻车熟路地在吧台前坐下,举起手询问老板有没有洗涤剂,在得到了否认的答案之后转而说道:“那就给我来两个蟹肉罐头吧。” 忍住想要吐槽为什么酒吧里会有蟹肉罐头这样的问题,老酒保从柜台中取出太宰要的罐头,而后询问我要点什么。 我看向太宰。 “螺丝锥子(gimlet)。不要苦酒(bitter)”(注) 我:……能再说一遍吗?我没记住这个酒名。 太卑微了。 “这是织田作最喜欢的酒哦,”太宰侧着身子将手搭在吧台上,视线望向我:“他每次来都是喝这个。” 我怔了一下,毕竟是头一次听说——就像我不会向织田汇报自己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织田同样不会向我汇报这些。 “他经常来这里吗?”我问。 太宰点了点头。 “说起来,百合音的酒量好吗?”太宰忽然问道:“如果喝醉了的话要不要去我家?” 黑发鸢眸的少年在暖色的灯光下,嘴角噙着的笑意也变得意味深长起来,眸色几经转变,最后是恰到好处的柔和。 “……不用了谢谢。”我想了想,很认真地说:“如果真的要喝起来,我觉得你先喝醉的可能性比较大。” “欸?原来你的酒量有这么好吗?”太宰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其实如果明说我怕会打击太宰的自信,毕竟在过去的数千年还从来没出现过能把我喝倒的人,就算是当初和巴卫一起逛花街都是我把喝得烂醉的他拖回家的。 然而问了我酒量的太宰自己却没喝几口,只是盯着杯子,偶尔将手指伸进去戳一戳浮起的冰球。 酒吧的气氛很安静,老酒保站在吧台里擦着杯子,轻缓的音乐,我望向沉默着的太宰,忽然有些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这里了。 “说起庆祝,太宰。”我问他:“你觉得森鸥外是什么意思?” 询问他是下意识的行为,但太宰却在将视线投向我后沉默了半分钟,眼中的神色让我有些捉摸不透。最后他摊了摊手:“我也不知道呢。” 我有些怀疑地看着他,太宰则是笑眯眯地回看我,仿佛这样的对视要永远持续下去的时候,有人出现打破了这样的局面。 站在楼梯口的织田望向我们的目光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惊讶。 “嗨——织田作。”太宰的手上缠满了绷带,因抬起手臂这样的动作而愈发显眼。 “你们怎么在这里?”织田在我身边坐下,酒保问都没问就把酒杯放在了他的面前——确实是和我喝的一样的酒。 “因为百合音升职了呀,织田作你还不知道吧,百合音现在是游击部队的队长了。”太宰探过身子说。 我把他探过来的脑袋稍微摁了回去,补充道:“工资也涨了,是以前的好几倍那么多了。”一边说着,一边朝织田眨了眨眼。 他神色没什么变化地看着我和太宰,点点头:“这样啊。” 不管是两个人还是三个人,都不会对酒吧的气氛造成什么影响,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就是太宰劝酒的手段实在让我刮目相看,反正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一个人干掉了好几杯了——而他的面前还是放着第一杯。 看着我脸色都没变一下,太宰终于相信了我的酒量,颇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还以为能看到百合音喝醉的样子呢。” “你直接想象应该更快一点,”我真诚地建议道:“毕竟当初我在汤屋留下的传说,到现在都还有人记得。” 太宰一脸感兴趣的表情:“是什么传说?” “是……”我看着他亮起的眸子,突然转了语调,微笑着说:“你猜呀。” 下一秒就说“我知道了”这不是你的特长吗。 但太宰这次却没有猜,而是直接趴在吧台上选择了放弃。 “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啊,太宰。” 趴在吧台上的太宰侧过脸望向我:“在百合音眼里,我应该是什么风格呢?” 被这样问着,我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在我眼中的太宰是怎样的呢? 当我回忆起和太宰见面的那些场景时,我倏然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这个气息是…… “怎么了吗?”太宰过人的观察能力立刻发现了我的异样:“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将视线投向楼梯口,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有点事要出去一下,”我对太宰和织田说:“不用刻意等我,可能会花比较长的时间。” 顾不得太宰蹙起的眉头和意味不明的眼神,我快步踏上了楼梯,循着那道微弱的气息来到了一个公园。 这时候公园只有零散的路灯还在亮着,四处没有半个活人的影子,和酒吧中柔和的安静不同,这里是死一般的寂静。在花池边上的栏杆旁,站着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 头戴天冠的黑发少女转过身,白色的和服和空洞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渗人,殷红的嘴唇微微翘起,她开口道:“原来真的是您呀——寒川主大人。” “野良。” 她歪了歪脑袋:“野良啊……也是呢,毕竟您已经把我除名了,当然不会再叫我那个名字。” 这话说得我就有些不太高兴了,好像还是我抛弃了她一样,事实上明明是她自己临阵倒戈。现在再见到她还能这么平静地站着,说明我的脾气是真的变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我面无表情:“用这种隐隐约约的气息试探我,把我引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句话吗?” “不是哦,其实最想和您说话的不是我,”她说:“我也没有想到您居然会用这种方法藏在横滨,上次见面时对您说了那种话,对不起。” 沉默地看了她几秒钟,我突然就释怀了,我现在所见到的这个“野良”,和我当初所拥有的那把神器,有着太大的差别。 或许是我当初完全没有看清她,又或许是她在这千年来变化了太多,不管是哪个原因,都足以让我心目中她曾经的形象完全被更换。 “如果是为了上次见面时说的话对我道歉,那么完全不需要。”我说:“但如果你是为了另一件事道歉,我就要好好考虑一下是否要接受了。” 我的视线紧紧地盯在她身上:“偷走了百合音之名的……” 第36章 “偷走了百合音之名的是谁, 你知道吧?” 寂静的公园里响起了属于少女清脆的笑声,是野良发出来的,她笑得很收敛, 轻轻柔柔, 仿佛还是我以前最喜欢的那副样子。 “我知道哦。”野良抬起脸,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表情平静地看着我:“原本只是因为觉得,如果这座城市有百合音存在的话,肯定会对我们的计划造成影响,所以才想暂时让百合音的力量消失一阵子,没想到居然会有这样的收获。”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前几年有一阵子时化的现象特别严重,和你有关吗?” 野良点点头:“确实是我们打开了风xue。” 所以这还是个已经谋划依旧的阴谋吗?一想到这里, 我就开始头疼起来了。 虽然不知道她会不会回答,但我还是问了:“你所说的'我们',除了你之外还有谁?” 仿佛没有听到这个问题一般,野良抬起脸望向天空,静静地说:“今天的月色也很漂亮呢,就像我刚遇到您的时候一样。” 我很想说现在跟我打感情牌已经没用了,但看着她的脸,以及那双平静如湖面般空洞却又澄澈的眼睛,一时没能说出来反驳她的话。 哪怕已经过去了千年,她仿佛也还是那副不知所措的小女孩模样,就像当初那个站在我的河边,小心翼翼地仰望着坐在树枝上的我,用细细的声音问我还收不收神器的小姑娘。 “不一样了。”我最终还是沉下声说:“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我现在的名字,应该是百合音才对。 “过去的事情都已经变成了过去, ”我对她说:“就像这个人世一样,我们所熟悉的过去早已被新的事物取代了。” 第31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32章 一目连那时的心情,也和现在的我一样吗? 我垂下了眼眸。或许是不一样的吧,因为他是无私无惧的神明,所以能心平气和地接受着自己的诞生、自己的职责,也能接受……自己的消亡。 身体已经逐渐变得透明,我坐在树枝上,抬起手掌,视线却能穿过它看到上面的枝叶,从缝隙中照射而来的日光,穿过我的身体落在了坐着的树枝上。 神器们已经被我全部解放,甚至不用我劝说半句,当我以这样的形态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大家都十分平静地任我划去了赋予他们的名字。 我和神器之间只有我赋予他们的名字这一联系,划去名字后所有神器都不会在我身边停留半刻, 想来新的神主一定会做得比我更好。 那之后的时间里我忽然觉得很平静,仿佛一切情绪都已经消散,自己也可以像一目连那样,心平气和地接受着被遗忘这一结局。 但是,超乎我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当我抱着消亡的念头沉入河底,做好准备回归河川的时候,却有人将我唤醒了。 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再次出现在自己的神社中。站在神树下看着祭台上的巫女,四角燃着明丽的篝火,她们正在跳着祈福的神乐舞,下方的人群呼唤着我的名字,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甚至让我有种错觉——我一直都是他们所供奉的寒川主,从未被任何人遗忘。 后来我才从附近小妖怪的口中得知了缘由,在数年之前,当洪水即将淹没村庄之时,忽然有人叫起了我的名字,仿佛是点燃草堆的火星一般,呼唤我名字的声音越来越高,当那些声音甚至能与洪水的浪涛声抗衡之时,洪水就像是被吓退一般退去了。 我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结局似乎是得救的村民们对我感恩戴德,认为是我拯救了他们的生命和村庄,于是将我那早已废弃的神社再次修葺,为我供奉香火,让我得以再度苏醒。 没有被换代是意外中的意外,抬起的手掌也不再透光,我从神社回到了自己的河边,再次坐在树枝上,远远地眺望着隔壁的山头——那里本该也有一座神社,而今却只剩下了几根生着青苔的柱子。 我将脑袋抵在了树干上,自己也不知道这时候应该想些什么。 * 或许是因为经历了那样的事情,所以才会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愈发迷茫——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目连消失而我却留了下来,我无法理解这样的结果。 我曾以为自己找到了想要追求的未来,但现实却告诉我这是错误的想法,让我再度陷入无措与茫然,但就在我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的时候,一个人类的孩子闯入了我的领地。 这里是森林的最深处,多年来一直都是人迹罕至,因为人类知晓这是神隐之所,所以怀抱着对这里的恐惧和敬畏,只有没什么威胁的小妖怪,会小心翼翼地踏足这里,在发现我不会对它们做些什么之后,默默地向我寻求着庇佑。 但在我消失的那段时间里,失去庇佑的小妖怪们也都逃窜着离开了。 闯入我领地内的孩子,不知是经历了什么,他身上的衣物已经被路上的荆棘和树枝划得破破烂烂,瘦弱的身体上布满狰狞的伤痕。 那个孩子站在河边,仿佛是受到了什么指引一般,仰起脸睁大了眼睛。 ——他看到了我。 哪怕是在更早之前,也少有能凭借自己的力量看到我的人类,在与他对视的瞬间,我被那双眼睛触动了,于是抬起手掌,用水流将他卷起,洗干净身上的泥土之后,露出了那张清秀而又稚嫩的面孔。 那是个十分惹人怜爱的孩子,虽然因为营养不良而长得又瘦又小。明明已经十几岁了,看起来却和只有八九岁的幼童差不多大小。 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并不了解人类,所以不太能判断出他们的准确年龄。 是那个孩子的出现让我不再觉得无所事事,为我的河川带来了属于人类的生机,因为他说自己已经无家可归,所以我让他留在了我的领地。但当我问及他名字之时—— “我没有名字。”那个孩子仰着脸望着我,“您能给我取一个吗?” 那个时候,我看到了树上的藤蔓。 “那就叫'藤'吧。” 因为不是神器,所以我没有把族名“枝”给他,只是让他成为了我的眷属。 藤是个很听话的孩子,会把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我,一切都是围绕着我展开,而我则是因为头一次和人类如此接近,以至于新奇感所带来的喜悦胜过了一切,与他结下了过于亲密的羁绊。 他迄今为止我最为熟悉,也是在我身边待的时间最为长久的人类。甚至胜过了后来我拥有的一些神器,他看着我身边的神器换了一个又一个,只有他这个信徒一直陪在我身边。 但我忘记了一件事情,因为缺少和人类相处的经验,所以把最重要的事情忘记了。 ——人类的生命,短暂得足以令神明心惊。 我摸着他的脑袋和他比较身高的时刻对我而言似乎还是昨天,在我眼中他还是那个摸着后脑勺用羞怯的笑容看着我的少年,但对他来说,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太久。 那个初见时站在我的树枝下仰望着我,连面对面站在我身前都还要仰头看我的瘦弱孩童,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长得比我还高,也在不知不觉间……又只能仰望着我了。 他的背变得佝偻,皮肤粗糙得宛如树皮,声音苍老而又低沉,看向我的眼睛浑浊到连我的身影都倒映不出来。 我这时才意识到,他的生命……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 “对于您而言,人类的生命一定很短暂吧,哪怕将人类的寿命延长到极限,在神明面前也根本不值一提。”他靠坐在树底,轻声说着。 他并没有意识到,我也没有告诉他——要依靠人类的信仰才能存在的神明,甚至连强大的妖怪都不如。 “我没有这种想法。”我只是觉得有些难过,相比于衰老,我果然还是更喜欢长大。 所以在我的记忆中,他仍是那个不知不觉间已经长得比我还高的少年。 他说:“我很高兴自己能遇到您,成为您的信徒,在您的身边停留了这么长的时间,但即便如此,还是会觉得很不甘心啊……因为我仍想要更加长久地陪伴在您身边,仰望着您的身影……” 我站在他面前沉默了许久,看着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男人:“那么,成为我的神器吧,哪怕在你死后,也能继续留在我身边……” 出乎意料,男人摇了摇头,竟露出了笑容:“虽然您根本无法理解,但对我而言,我更想以信徒的身份陪伴着您,信仰您……真希望我的寿命还能更长些,一直一直,都是您的信徒……” 我没有说话,神器不会保留生时的记忆,就算他以神器的身份留下,也不会再记得曾经与我的羁绊。 我握住了他的手,想要对他说些什么,但最后却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啊……为什么人类一定要死去呢……” 是啊,为什么人类一定要死去呢。 这样的声音在我耳边萦绕着,仿佛魔怔一般,久久无法消散。 我不知道他那时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些什么,但是清醒过来之后,我才想起自己做出了在那时的我看来最为正确的选择。 我把他留下来了,用了“天”绝对不会允许的方式,剥夺了他前往黄泉的机会,让他作为我的信徒,一直一直,都能留在我身边。 从他人身体中复苏的他再次来到了我的河流附近,用着那具年少的身体,面容带着属于少年的稚嫩,一如最初那般仰望着坐在树枝上的我,露出了笑容:“我回来了……寒川主大人。” 我做了正确的事情,将我的信徒,永远留在了人世。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那就可以留住自己想要的东西,也能达成自己的任何心愿。 一如我即将面临消失却能因信徒的祈祷再度复苏,又如我用自己的力量永远留住了想要留在我身边的信徒。 在此后的百年间,经历着生老病死的藤,在每一次死后,都会用着和我记忆中相仿的少年样貌,再度出现在我的河边,仰起脸对我露出笑容,对我说—— “我回来了,寒川主大人。” 第38章 在夜里的公园中,我所见到的那个将野良称为“螭”的少年,绝对就是藤。 虽然已经有近千年没再和他见过面,但他在最后露出的笑容, 我绝对不会认错。 更何况时至今日, 他依旧用了我最喜欢的模样来与我重逢,让我在感动之余实在很想给他来两个大嘴巴子。 我不知道他现在用的名字是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和我曾经的神器勾结在一起,更不明白他想要做些什么。 第33章 我只知道, 他正在给我搞事情。 既然都已经认出我了还给我搞这种乱七八糟的糟心事,不动手是真的难以平复我的心情。 关键他还不是一个人搞,还要带上野良一起搞,让我不由得又想起了当初野良帮着夜斗来砍我的情景。 然而她现在居然还有脸对我说什么“你也好夜斗也好,一个个都变成了这样”之类的话,更有资格说这种话的明明是我才对,夜斗也好藤也好,这家伙总在帮别人对付我,甚至让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和我有仇了。 明明我自觉一直对她都挺好的…… 理清楚现状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困难,花心思去揣摩他们的想法更是难上加难,在和太宰一起回酒吧的路上,我沉默着思考了许久,也只能想到一个办法。 把藤找出来,然后直接让他交出百合音之名。 我当初所用的是无法逆转的禁忌之术, 他无法选择自己附身的对象, 也无法前往地狱,只能在一具身体死后进入另一具身体,继续那些本不属于他、也本不该被延续下去的人生。 是我做错了。现在的我已经可以肯定,我那时的做法没有任何正确性可言。 人类的生命之所以珍贵美丽, 正是因为其短暂的特点。或许正是因为我延长了藤的生命,所以才会让事情变成现在这样。 “你刚才见到以前认识的人了吗?” 在我沉默的时候,太宰突然问我。 我有些意外地看向他,在他说出更多话之前答道:“不,只是……觉得现在的状况有些难处理而已。” 我又对太宰撒谎了。 因为在冷静下来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做法也过于冲动了,告诉太宰我的真名是很危险的事情,并非是我不信任他,只是觉得,他知道的越多,反而离他想要追求的世界越遥远。 彼世不会存在人类想要追求的东西,这一点我已经可以肯定了。 在我曾经的时光中,我的经历已经很好地印证了这一事实。就像那个曾经被我觊觎过力量的邪神,那里有的只是属于黑暗的冰冷与阴森。 “那要我来帮忙吗?”太宰笑了起来:“让你也觉得难处理的一定是很危险的事情了吧,不如告诉我吧,我可是很擅长处理各种难事哦。” 太宰说这话是抱着什么意图,我并不想去揣摩,而且我也有自己揣摩不出来的自知之明,或许他就是觉得有趣随口一说也有可能。 所以我拒绝了他,“你要处理组织里的事务吧,我自己来就好。” “说什么呢,组织里的事务随便怎样都好,而且我的部下现在也勉强可以做点还算能看得过去的事情了,”太宰用明快的声音说着:“要是什么都得让我去做的话,那还要这些无用的部下们干什么呢?” 就像是听不懂我的拒绝一般,太宰说出了这种话。 我抿了抿嘴角,“你不明白,太宰。” 他太聪明了,以至于有时候反而会被这份聪明所误导,或许我这时候看起来确实需要来自他人的帮助,但那个人不会是他。 “不要再问了。” 太宰在得到了这样的回答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觉得他是在分析我的意图,而这正是他最擅长的东西,但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表情毫无异样地移开了视线。 我偷偷松了一口气,和他一起回酒吧找到了织田。 虽然我在离开的时候说了不用等我,但织田还是留在了那里,仿佛受到了什么指引一般,在我下楼时,我们的视线正好对上了。 织田的目光还是像以往那样,平静而又呆板,仿佛时时刻刻都在思考着什么一般,完全看不出情绪的波动。 但正是因为他从来都不会指责我什么,所以我才更需要自我反思。 我知道自己不是个称职的百合音,也不是个合格的搭档,既没有为身为鸦的织田下达准确有效的指令,也没能守护好这个城市。 要是城市意志有形态的话,估计被我这种百合音气到追着我骂都是有可能的。 毕竟当初鬼灯出差的时候都能大老远跑来骂我。 那时候我是百合音的样子,被他说几句也没什么关系,但要是现在他跑过来找我,发现我就是当初那个寒川主,或许就不只是说我几句这么简单了吧。 之前从其他妖怪口中听说过鬼灯在地狱的名声,似乎也不怎么好听呢…… “织田,”在和织田一起回家之后,我倍感无奈地趴在矮桌上哼唧起来:“如果我一直找不回百合音的名怎么办?” 织田在我对面坐下,问我:“你已经放弃寻找了吗?” “……没有啊。” 我只是……突然产生了某种念头。 ——放弃百合音的名,离开横滨,就像以前那样隐姓埋名四处游历。 但这样的念头只有一瞬,在下一刻便被我自己否认掉了。 就这样放弃作为百合音所拥有的一切,我并不甘心。或许我现在确实没能找到让自己觉得满意的回答,但至少和织田的这份羁绊是真实存在的。 而且,我还交到了像太宰这样特殊的“朋友”,还认识了这么多人。 所以哪怕再怎么不愿意面对那个人,我也必须要做些什么。 * 织田一大早接了个电话便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上班了,连早餐都是狼吞虎咽的,我倒是不急,因为我今天休假。 本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精神,我在纸上写下了“藤”之名,然后对着这个名字施了追踪的咒术。 但我没想到的是,这匹死马居然诈尸了。 看着咒术消散的痕迹,我的心情十分复杂。我是真的没想到用“藤”这个名字居然还能追查到什么,但正是因为通过这个名字追查到了他的所在位置,所以才让我的心情格外复杂。 这种就像是分手的前男友搬了家换了名字,却把原本的手机号码留着一样的微妙感,让我在跟着追踪的痕迹跑到他的学校时,不由得产生了一种胃疼的感觉。 而更令我胃疼的是他居然和壹岐日和同校。 黑发的少女穿着学校的制服,脸上的表情很是意外:“百合音?你怎么会来这里?” 猝不及防暴露在壹岐日和视线内,我挤出了一个笑脸,很是尴尬地说:“我今天休假,就四处转转……”脑海中灵光一闪:“毕竟我可是横滨的百合音,定时视察一下城市的情况也是有必要的。” “这样啊。” 壹岐日和对我的解释适应良好,也还好我遇到的是她而不是夜斗,和她随意说了几句,我便借口要继续巡视赶紧开溜。 小心避开壹岐日和的行走路线,我蹲在校门口附近的树枝上等着他们放学,在看到视线内的亚麻发色少年和人有说有笑地走出校门时,我觉得很不平衡。 我因为他闹心得差点睡不着觉火急火燎跑来找他,结果搞事的人反而心安理得享受校园生活? 我觉得不行。 所以在他和同学们分开之后,我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以我真实的形态。 夕阳将日光斜斜地洒落,他的影子在人行道上拉得很长,少年脸上挂着浅笑,就像是偶然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朋友。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他对我说,“只是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快,而且还是以这副样子。” “是啊。”我平静地回了一句。 在见到他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他是故意的,因为知道我会追查那个名字,所以刻意将自己的行踪暴露在了我的视线之内。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什么话也没说。 “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一堆问题呢,”过了好一会儿,少年耸了耸肩,仿佛是为了缓解我们之间的沉默而摊手道:“毕竟昨天只是匆匆见了一面,不过还是要怪那个突然靠近的人类吧,如果不是因为有人来了,昨晚我们就能聊久一些了。” 原来是因为太宰的靠近他才会撤离?这点我倒是才知道。 少年左顾右盼后继续说:“不过你现在这样出现在我面前真的没关系吗?如果被其他人看到,要不去我家吧,今天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哦。” 我没有理会他的后一句话,只是说:“现在聊不也一样吗?” “也是呢,”亚麻发色的少年笑了笑,又指着一个方向说:“既然不想去我家的话,我听说那边有家新开的店,要一起去坐坐吗?” 如果只是普通的重逢,或许我真的会同意,但是现在我不想和他坐坐,只想要回我的名字。 “如果我问你为什么要偷走百合音之名,你肯定是不会告诉我的,所以我也不打算问了,你需要把名字还给我就好了。” 听我说完这话,他愣了一下,随即笑容更深了些,感叹道:“居然会说出这种话,你以前可不是这种性格啊。” 以前的我是什么性格呢?我想了想,如果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时期的我,大概率会直接杀掉他把名字强抢回来吧。 第34章 毕竟当时崇尚的是强者无罪论。 ——神明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存在,所以不管做什么都是正确的。在那几百年我都是以这样的想法生活着,并且用我的力量让不赞同这句话的人闭上了嘴。 但现在我只是瞥了他一眼:“你以前也不敢这么和我说话。” 他的语气和神态轻浮又随便。我所认识的那个人,说着希望一直都是我的信徒的那个男人,从来不会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这种话。 他只会用憧憬而仰慕的目光看着我,对我的称呼也只有“寒川主大人”或者“您”。 闻言他弯了弯眼睛:“人类总是会变化的,不仅是人类,其他的什么也是,这世间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我在很早之前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那你还真是博学多才。”我没什么波动地说。 “你的表情可不是这个意思,”他说:“不过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在看到现在的你时,我其实也很惊讶呢,毕竟曾经的你可不会露出这种表情。” 我不想顺着他:“你也说了是曾经。” 在来见他之前,我想了很多,也有很多担心的东西,但真正见到之后才发现,那些本以为难以说出口的话,其实很容易就能脱口而出。 “是啊,”他叹道:“都是曾经了呢。” 站在对面的少年柔和了眉眼,“那么做一下自我介绍好了,我现在的名字是藤崎浩人,不要露出这种惊讶的表情嘛,我还挺喜欢这具身体的,虽说之前一直都住在乡下,但在前段时间听说了……” “够了,”我打断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想听,我再说一遍,把名字还给我。” 当我说出这句话之后,藤崎浩人的表情似乎变得有些深沉,他静静地说:“果然啊,就算再怎么变化,你的本质依旧如此。” 说得好像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一样,再说废话我真的要发火了。 看出了我愈发难看的脸色,藤崎浩人叹了口气,说:“虽然我现在也很想把名字还给你,但是很可惜,百合音之名并不在我的手中。” 我皱起眉头盯着他。 “会变成这样也是计划外的发展,如果早知道你就是百合音,那我肯定不会用这种方式的,不过以你的能力,如果在事先会被我看出来那才是真的不可思议。”藤崎浩人说:“在拿到之后,我就把百合音之名从风xue里扔进黄泉了。” 我忍住额头即将暴起的青筋,也克制住自己蠢蠢欲动的手,“所以你的意思是,要让我自己去黄泉拿回来吗?” “不不不,”藤崎浩人摆了摆手:“怎么能让你去呢,我让螭和夜卜去吧,他们一直都很能干哦。” 我又沉默了,因为当他说完这句话,我才似乎从中发现了什么。 让他们去、他们一直很能干…… 也就是说,他不仅认识夜斗,而且还能使唤他? 我从来都不太能掩饰自己的表情,以至于藤崎浩人轻而易举看出了我的懵逼,而他也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直接告诉了我:“夜卜是从我的愿望中诞生的神明,虽然现在正处于叛逆期,但迟早有一天,他还是会回来的。” 脑海中似乎有东西一闪而过,但这次我却捕捉到了,是我曾经的记忆,在当初,被我赋予了“理”之名的野良,在我面前脱下衣物后,露出了身上的另一个名字。 而那个名字是—— 螭。 * 我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在他眼里是怎样的,也不想知道了。 我似乎从来都没看清过任何人,不管是人类、妖怪还是神明,我永远都看不透任何人。 我曾以为召枝是最合适的道标,也曾以为茨木童子是以杀戮为乐的妖怪,更以为像一目连这样的神明永远都不会感到悲伤和寂寞…… 但现实却一遍又一遍对我重复着同样的回答。 ——你错了。 在遇到我之前,理枝便已经和藤拥有了契约,而她却在最后的时刻离我而去。 他们说的才是对的,我根本无法理解。 我理解不了召枝最后的做法,也理解不了茨木童子的快乐,更理解不了一目连最后的所作所为——同样理解不了八岐大蛇在被讨伐时忽而对我露出的堪称柔和的笑容,也理解不了建御雷神对我挥下天羽羽斩时眼中的复杂,更理解不了理枝突然从刀剑变回人身时脸上慌乱的表情。 我坐在港口mafia事务所天台的栏杆上,似乎又回到了当初一目连消失后,我却再度获得了信仰重新复苏时的茫然与无措。 虽然总是口口声声说着过去已经过去,自己也在心中无数次告诉自己这一事实,但换一种角度来说,正是因为我忘不了那些过去,无法从过去走出来,所以才要反反复复对自己说着这种话。 拿回百合音之名对我而言真的就是最好的选择吗? 我突然开始怀疑这一点。 在今天见到了藤崎浩人之后,那些我不该想起或是不愿想起的细节,又开始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了。 而那正是我不愿面对的,错误的自己。 第39章 我需要力量。只是现在拥有的这些远远不够, 还有我失去的、以及我未能获得的,都是现在的我想要追求的东西。 距离藤的第一次死亡过去了多久,我其实不太记得清了, 当然, 他是第几次以新的面目出现在我面前,我也已经记不清了。 当一件同样的事情重复了太多次,久而久之便会习以为常,昔日他死去时我握着他的手想要将他留下的心情,也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蒙上了灰尘。 他似乎对“以少年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这件事极为执着,所以每次都会以这样的形态回来找我,也会在衰老之前离开我身边,不让我看到他死去的模样。 我不太能理解他这样做的原因,但既然他想这么做,我也没有阻拦的必要。 所以事实上,藤真正待在我身边的时间并不长。而我也逐渐习惯了这一点。 因为有了想要追求的东西,有了想要做的事情,所以我不会再将太多时间花费在发呆上,而是像以前那样,将游荡在人世无法转生的灵魂变成自己的神器,然后为信徒们实现心愿,偶尔为他们外出狩猎妖怪。 但即便将这些都做了,我的力量依旧恢复得很慢。 如果以全盛时期的我为比较对象, 就算十个现在的我加起来似乎也不太能比得上。 就在我思考着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来提升自己在人类中的名气之时,我发现信徒们口中开始频繁出现同一个名字—— 恶罗王。 我站在本坪铃下听着他们许愿的心声。听他们说,那是个极为残忍暴虐的恶鬼,以杀戮掠夺为乐,讨伐他的人类阴阳师去了很多,却也都死在了他的手中。 以前不是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妖怪们有着出于本性的残忍与凉薄,越是强大的妖怪,便越是如此。 信徒们跪在我的神社中,祈求我能给予他们庇佑,或者……为他们铲除恶鬼。 而我决定回应他们的祈祷。 与恶罗王的相遇其实完全是巧合,虽然知晓了他的存在,但我既不知道他的长相,也不清楚他活动的区域,只是在日常的狩猎结束之后,忽然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妖气正在靠近。 我转过脑袋望向树林的入口,站在那处的身影有着一头火红的长发,头顶生着尖锐的白色双角,尖尖的耳朵上挂着夸张的金色耳饰。在我们对视之时,他咧开了漆黑的嘴唇,露出鲨齿般尖锐的獠牙。 “……恶罗王。” 在看到那个笑容的瞬间,我忽然有种直觉,眼前的这个身影,就是我要铲除的恶鬼。 事实也正如我所猜测那般,恶鬼脸上的笑意张扬而又猖狂,“本来只是因为闻到了血腥味所以过来看看,没想到居然会有这样的收获。”他眼尾上挑,金色的竖瞳艳丽而又危险,将手中的武器撑在地上问道:“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皱了皱眉头。 相比于我曾经遇到的妖怪,恶罗王显然有着远胜于他们的力量,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敢肯定,以我现在的力量,如果要对付他,必定会很吃力。 ——我没有必胜的把握。 “寒川主。” 在我说出自己的名字之后,恶罗王挑了挑眉,似乎想起什么般说道:“我听说过你。” 闻言我有些好奇:“听说过我什么?” 我很少与人交流,不管是妖怪、信徒还是神器,我总是倾听的一方——准确来说,是偷听才对。妖怪们谈论的消息都是我坐在树上时偶然听到的,信徒们的心声也只是我单方面听取,就算是神器,也只是在使用他们时才会进行对话。 而眼前的恶鬼却一副要和我聊起来的样子。 “神明中有个很恶劣的家伙,用强势的手段控制自己的信徒,对待神器的态度也总是高高在上,又不和其他神明往来,孤僻又傲慢。”恶罗王表情不变:“我还以为他们说的寒川主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第35章 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原来我的名声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吗,难怪这么多年都没什么人找我玩。 或许是因为难得有人愿意和我聊这种话题,我也多说了几句:“那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样呢?” “这个问题啊……”红发的恶鬼眯了眯眼睛,身形毫无征兆地从他原本站立的位置朝我袭来,“就要看你的表现如何了!” 我抬起手中的神器挡下了突如其来的一击,对方所使用的是狼牙棒,而我手中的却是刀剑。说来也很神奇,其他神明的神器千奇百怪,而我的神器却都是刀剑,当然,这时候说这种事情显然不合时宜。 恶罗王的攻击力道很重,以至于挡下时我的虎口甚至有些发麻,而且手中的神器也撑不住这样的攻势,以至于我一直都在后退。 “什么啊,”恶罗王兴致缺缺地开口:“本来还以为能找到一个可以看得过去的对手,没想到居然也只是这种东西吗。” 将我称之为“这种东西”的,这么多年来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许久未有的怒气以极快的速度攀升到顶点,在空隙中找到机会换了一把神器之后,终于有了反击的机会。 久战于我而言是不利的选择,但看恶罗王的表情,显然就是一副不杀了我不罢休的样子,脸颊传来轻微的刺痛感,这是刚才不慎被擦伤的后果。 与之一同的还有颊边飘落的一缕头发。 我摸了摸自己的伤口,察觉到四周的湿气越来越重,天空中有浓重的黑云凝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了整片天空。 “你知道吗,恶罗王。”我望着他满是恶意的脸,也勾起了嘴角:“我啊,是个河神呢。” 闻言红发恶鬼脸上的表情愣了一瞬,而后哈哈大笑起来,“这不是更好吗?我还没有了结过所谓的神啊,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今天也只会有一个下场……” 细密的雨丝从天空坠落,打湿了空气中弥漫的硝烟,雨水稀释了血腥,似乎一切都变得平和下来。 但恶罗王的声音仍在继续:“那就是,死在我的手里。” 我没有说话,而是扩散了自己神识的覆盖范围,雨水提升了我的力量,这是恶罗王的失误——在下雨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输了。 但我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有着不死之身,哪怕我斩下了他的头颅,他仍能在极快的时间内恢复过来,再次朝我挥出武器。 这简直就是作弊。虽然我也是在作弊。 在不知道打了多久之后,我的神器也已经使用到了极限,我干脆直接让他们变回了人形,然后对恶罗王说:“到此为止吧,恶罗王。” 这种战斗再持续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而且更重要的是——雨快停了。 我得在雨停之前结束这一切,以此来维持我好像还是很强的表象。 说到这里就有点心酸了,果然力量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我还是当初的我,那再杀他几百次也不是什么难事。 红发的恶鬼保持着他那露出鲨齿的笑容,似乎还沉浸在战斗中难以自拔,却在听到我说出这句话后停下了动作,沉默了几秒钟,说:“我收回之前的话。” “什么?” “你并非可以被轻视的弱者,而是很好的对手。”恶罗王说。 说起来,以前茨木童子也说过我是个很好的对手。或许是因为妖怪们都有着好战的本性吧。 虽然并不想承认这点,但要说服他们显然更加困难,所以我只是随口应了一声,“是吗。” 本来事情就应该在这里了结,我和恶罗王之间的战斗以平局结束,但他却在离开时朝我仍下了一句:“寒川主,我以后会去找你的。” 我:“……” 求求你可别来找我。 本来我的名声就已经够难听了,要是再和这种妖怪产生联系,传出去之后愿意当我神器的亡灵一定又会大幅度减少。 但在我组织好语言之前,这家伙就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也只能回到自己的河川,面对这种对我一点也不友好的现实。 而我没有想到的是,在恶罗王来找我之前,我和他的一战便已经被传播出去,随之而来的不仅是对我而言更加不利的风声,还是来自人类阴阳师的觊觎。 他们闯入了我的领地,试图布下阵法将我抓捕回去,却反被我用水流凝成的绳索捆在一起。 我落在他们面前,水流缠上了其中一人的脖颈:“你们是什么人?” 人类的阴阳师瑟瑟发抖着,“我们是……是源氏的阴阳师。” 我曾听说过这个姓氏,京都源氏,古老的阴阳师世家,他们曾一度大肆捕捉妖怪,并强行将它们变成自己的式神。 源氏有着独特的操控妖怪的术法,是人类阴阳师中的佼佼者,哪怕是我也听说过与他们有关的传闻——甲斐梦山的主人白藏主,曾被他们囚禁控制了近百年的时光。 不过他们居然已经胆大到了对神明出手的地步了吗?这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给你们一个忠告吧,无论何时,人类都应保持着对神明应有的敬畏。”我蹲下身抬起眼皮,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哪怕曾经几近消亡,现今并非全盛,我也依旧是神明。” 水流切开了人类的皮肤,血水染红了我的河川,却只有短暂的数秒,流动的河水冲淡了血色,仅剩的那个阴阳师跪在我面前痛哭着。 “求求您放过我吧!求您……”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我问。 第40章 源氏的阴阳师颤声道:“……捉回寒川主。” 他的视线不敢放在我身上,也不敢移向同伴们的尸体,低着脑袋伏跪在地上,断断续续地解释着前因后果。 有关于我的传闻在前段时间传到了源氏家主的耳中,一直以来都以强势手段压迫控制妖怪们成为自己式神的源氏,并没有将传闻中那个作为神明的我当真,而是将我判断为和白藏主一样的大妖怪,并试图将我捉回源氏,把我也变成式神。 伏跪在我面前的阴阳师只能看到背部,我垂下眼睑:“为什么会觉得我是妖怪?” 听到这话的阴阳师沉默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抬起脑袋看了我一眼,迟疑道:“因为家主大人觉得,您的行为作风……” 我面无异色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 “和妖怪更像。” 只是凭借自己武断的猜测,便下了如此肯定的结论,我皱起眉头,对所谓的源氏家主产生了本能的恶感。 贪婪而又无知, 这样的形容放在他们身上再准确不过, 我瞥了一眼脚下的阴阳师,在直接杀掉和放走之间迟疑了半秒。 我还是将他放走了。 在收回水流的时候,我说:“回去告诉你们的家主,与我无关的事情我并不想管,你们做了什么我也并不在意,但如果以后你们的人再敢踏入我的领地半步,那到时候,我连送信的人也不会再留半个,明白了吗?” 那个阴阳师逃跑的速度就和他点头的速度一样快,只是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了我的眼前。 我本以为在受到了这样的警告之后, 源氏必定不会再触及任何与我有关的事情,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居然在自己的巫女口中听到了源氏二字。 年轻的巫女跪在我的神社中,祈求我拯救她的友人。 “寒川主大人啊,如果您能够听到的话,无论如何我也希望您能救救她。和子是我最好的朋友,但她却消失在了源氏的神社中,像我这样的身份无法前往京都,我能请求的对象,也只有您了……” 巫女看不见我的身影,却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了我的身上。 但她是侍奉我的巫女,我理应为她达成心愿。 没有迟疑或是准备什么的必要,我直接来到了她所说的源氏神社,一踏入神社便察觉到了某种异样的气息——虽然是神社,却没有半分纯净的感觉,有的只是来自彼世的阴森。 以及弥漫了整个神社的死亡与怨恨之息。 源氏在做着某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从这座神社就可以明白这点,但我却没能确认出这座神社究竟供奉着哪位神明,因为他们隐藏得实在过分小心了。 神社中没有任何可以看出对方身份的东西,那些神官和巫女们也都安静得仿佛人偶一般。而且,当我在纸上写下了和子的名字,试图用追踪的咒术看看是否能找到她时,神社中有东西吞噬了我的灵力。 纸张上的名字失去了作用,但我却没有被任何东西发现,与其说是被针对了,倒更像是因为这片土地被诅咒了,所以哪怕是我的力量,也无法在这里发挥作用。 在我昔日的记忆中,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不管这里究竟是哪位神明的神社,都能表明一个事实——祂的力量胜于我。 在这种时候,相比于找到和子,明显是找到这座神社的主人更加重要。 所以我来到了源氏的府邸,隐藏了自己的气息潜入他们的结界,在偌大的宅邸中寻找着那个从未谋面的源氏家主。 第36章 “你是谁!” 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回过头,看到了站在廊间指着我的男孩,那个孩子有着一头白色的长发,但额上的一缕却无端鲜红,仿佛是鹤首的红纹般艳丽。 跟在他身旁的侍从也将视线投向他伸手指着的方向,却露出了十分疑惑的表情,“少主?您在说什么?” 侍从看不到我。 我没有出声,也没做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默默地回视他。 他收回了伸出的手指,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将视线移向别的方向,而后说道:“刚才好像看到了什么,约莫是眼花了吧。我想一个人走走,你先退下。” 虽然尚且年幼,但那孩子的气势已经足以震慑普通人,侍从躬身退去,只有站在庭院中的我和站在廊下的他对视着。 这一次他没再伸手指我,而是睁着圆圆的眼睛问我:“你是谁?” 我其实能猜到一点他的身份,在源氏本家的宅邸中被称为“少主”的人,他的身份是什么已经很明确了。 “寒川主。”我对他说。 闻言他露出惊诧的表情,一看就知道,他也清楚源氏试图对我出手这件事。 “你是准备来报复我们了吗?” 我看着他戒备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发笑:“如果我想要报复你们,那就不会用这种方式出现在这里了。” 似乎是觉得我说的很有道理,那孩子露出凝重的表情,抬起脸问我:“那你想做什么?” 虽然我并不讨厌这个孩子,但我也没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于是对他说:“这就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事情了。” 他似乎还想对我说些什么,但我在他说完之前先离开了庭院,几番波折之后,终于找到了源氏家主的住所。 穿着狩衣的源氏家主同样一头白发,却只到脖颈,额上的红色醒目而又张扬。 原来这种发色是遗传的吗。 “我就知道您会来。”源氏的家主端坐在和室内,仿佛是为了刻意迎接我的到来一般,他的身侧没有任何人。 庭院中火红的枫叶在风中打着旋儿,而后寂静地坠落在地面,端坐在和室内的源氏家主,他面前打开的障门正对着庭院的枫树,而我则是站在障门外,与他相隔不过数米。 过多的破绽反而让我什么都不想做了,于是在他对我举杯时踏入了和室,在他对面坐下。 杯中有人默默注入茶水,男人将茶杯摆在我面前。 他这时候才继续说:“不过您居然会来得这么快,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源氏不仅擅长操控妖怪,将妖怪变成自己的式神,他们同样擅长卜算,只是我没能想到,他们居然连神明的行动都能卜算。 “您比我想象中更温和些。”源氏家主抬起脸露出笑意:“也比我想象中更加美丽。” 他这话,有些逾矩了。 我没有回答,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源氏供奉的神明,是哪位?” 闻言源氏家主并未直接回答我,而是继续保持着笑容,这种淡然让我有些刮目相看,以至于多等了他一会儿。 他说:“我以为您会更加在意,为什么我们要做这种事。” 我其实很讨厌这种模棱两可的说话方式,因为通常来说,我都不太能理解说话者想要表达的真正意图。 而事实证明,这一次我也理解错了。 我以为他是在说我应该更在意他们为什么要供奉这种一眼就能看出邪恶神明,然而事实上,他想说的是,他觉得我会更在意他们为什么要散播我的谣言。 没错,我在他开口之前都还不知道他们干了这种事。 那个被我放回去报信的阴阳师将我的话复述之后,源氏家主便想出了与我作对的新办法,简单来说就是先在人类中散播我早已消失、向我许愿也没用的传闻,而后再找个机会借普通人之手毁掉我的神社,以此削弱我的力量。 如果运气好的话,甚至能成功捕捉到一个神明。这可是比囚禁控制白藏主听起来还要厉害的事情。 但事实上,这些都是很久之后源赖光喝醉时不小心在我面前泄露出来的内容,而我在听完之后也沉默了好长一会儿。 如果我自己不是被算计的对象,恐怕真的会想向他请教一下如何才能让自己变得像他和他爹一样聪明。 所以这时候什么都不知道的我只是凭借自己的理解回答道:“因为像你们这样的人类会供奉那种神明,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源氏家主挑了挑眉,眼中的眸色暗了暗,似乎倏然理解了什么。 “既然您能这样想,那么告诉您我们所供奉的那位大人的名字,也无不可。”源氏家主说:“那是——八岐大蛇大人。” 没有谁会不知道这个名字,古老而邪恶的神明,在传说中被须佐之男用十拳剑斩杀后,从其尾部掉落了锋利坚硬胜过十拳剑的天丛云。 而现在的天丛云,已经是天照大神的三大神器之一。 不过是区区人类,竟然敢在天的眼皮子底下与其作对,以至于让我都开始欣赏他们的勇气。 “我就知道您和高天原的那些所谓神明不同,”源氏家主意味深长地说着:“从听说您做的那些事情之后,我就已经敢肯定了。” 这句话究竟是在夸我还是在讽刺我,我也不清楚,但毫无疑问,当源氏家主带我看到了那个祭坛,看到了他们将祭品献给他们供奉的邪神,以此换取力量的场景时,我也心动了。 并非是对他们的做法和他们所交换的力量心动,而是——我想要成为八岐大蛇那样的存在。 哪怕在产生这个想法时,我就已经能看到自己被天讨伐的未来。但站在祭坛前,看着那个八头八尾的怪物将献祭的巫女吞入腹中,我仍直视了他的身躯与蛇瞳。 因为拥有不死之身无法被彻底毁灭,所以被天扔进了阴阳两界的狭间,却仍能以自身的意志留存,带着对天的叛逆与憎恨…… 我忽而意识到了什么。 第41章 我和源氏达成了合作。 源氏的野心不会让他们只满足于与八岐大蛇的交易,当他们眼中出现了其他可以利用的对象,即便随之而来的风险不可预估,他们也绝不会就此放弃这样的机会。 八岐大蛇傲慢而又危险, 而且被天罚压制, 哪怕源氏的阴阳师已经为他提供了多年的祭品,邪神赐予他们的力量依旧不足以支撑起他们源源不断的野心和欲望。 更何况相比于他, 显然是我更好说话。 这个结论还是我在见过八岐大蛇,与其进行了交谈之后得出来的。 因为我也抱着与源氏的阴阳师们相似的想法,在见到了他们举行祭祀的场景后,我留在了祭台上,并且见到了八岐大蛇的化身。 源氏的阴阳师已经悉数退去,祭台上阴冷的寒意沁满了整片空间, 这里早已被侵蚀得分不出究竟是此岸还是彼岸。 那位蛇神带着不属于此岸的阴森与恶意,作为化身的细长黑蛇从地面蜿蜒爬行至我面前。 祂在我面前停下,蛇身半是直立,吐出蛇信的嘶嘶声中夹杂着人言,那位邪神问我:“你的名字是什么?” “寒川主。” 我回应了祂的视线, 对祂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紫色的竖瞳冰冷深邃,那里面有的只是虚无空洞的深渊。要我从表情判断他人的想法都是难事,更别说我现在所面对的只是一条蛇。 我要是有从眼神就可以看出对方的想法的能力, 那我也就不该在这里了。 这种四目相对却沉默无言的时刻不知维持了多久,黑蛇率先打破了沉默, 声音低沉靡丽。 祂说:“即便是神,也会产生这种与人无异的欲望啊。” 那声音半是嘲讽,迟钝如我也听出了其中蕴含的玩味,像是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又像是见到了什么讨厌的人。 我抬起眼将视线移向祭台,那里仿佛还残留着祭品巫女的鲜活与怨恨。 我轻声道:“接受了人类供奉进行这种交易的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在我说完这句话后,蛇瞳中的神色似乎发生了变化,过了片刻,黑蛇慢慢向祭台退去,细长的身形消失在黑雾中,属于那位邪神的声音氤氲散开。 ——悠远而绵长。 “那就让我看看吧……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 我在源氏稍微逗留了一段时间。 为了向我表示自己合作的诚意,源氏家主派人为我修葺扩张了神社,让我那原本只是在那一小片地区流传的名字,竟也不知不觉间传入了京都。 “您听到了吗?” 帘外传来议论的声音,源氏家主坐在牛车内,将视线投向坐在他对面的我。 “我听到了。” 呼唤我名字的声音、向我祈祷的声音。这些声音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化为了我的力量。 第37章 但看着源氏家主的脸,我却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他问我怎么了。 “你……”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了:“你的生命,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了。” 从他身上什至隐隐可以察觉到来自黄泉的气息,那是彼岸对即将前往那处之人的提醒。 虽然人类看不到,但不属于此岸的我们却能看得很清楚。 早在我坐在八岐大蛇的祭台上与祂单独见面时,我们就已经提起过这个话题。 作为化身的黑蛇立于我的身侧,蛇信中缠绕着开始与终结之类的字眼,祂说得十分轻松,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些东西不会降临于祂的身上。 “神没有终结。”八岐大蛇对我说,“神所拥有的,只是无尽的时间。” 我贴心地为祂补充了一下,“被天罚压制在阴阳两界缝隙中的无尽时间。” 冰冷的鳞片从我的手上滑过,细长的黑蛇缠上手臂,就在我以为祂恼羞成怒要咬我一口的时候,冷笑声从耳边传来。 要是坐在这里的是源氏家主,估计听到这声冷笑就得给祂诚惶诚恐地道歉——至少表面上如此。 因为在八岐大蛇面前,人类不过是脆弱而又可怜的蝼蚁。 源氏的阴阳师能为了邪神的恩赐不择手段,哪怕要将同类作为祭品也丝毫不会犹豫,别说只是道歉,就算把姿态放得更加卑微也完全不是问题。 这样一想,那我在祂面前低头的时候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毕竟我刚不过八岐大蛇。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黑色的蛇头在我眼前吐着蛇信,说出来的话危险而又意味深长:“这样的时间并不会持续太长了。” 属于邪神的傲慢被祂展露得淋漓尽致,哪怕出现在我面前的只是化身,也足以体现自己对天的抵抗与鄙夷。 但有一个疑惑一直横贯在我心头已久,我之所以会留在源氏,是想利用源氏接近八岐大蛇,但八岐大蛇为何会容忍他们同时供奉着我? 这一点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我曾见过源氏的阴阳师匍匐在他的祭台下,听到祂声音时那副受宠若惊的表现。 他们对八岐大蛇的敬畏是真的,从祂这里得到的利益也是真的。 之所以能捉回数量庞大的妖怪,有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从八岐大蛇手中获得了力量。 我脱口而出:“所以这就是你一面鄙夷人类,一面又与他们进行交易的原因?” 八岐大蛇没有说话,蛇身却缠上了我的脖颈,一寸寸缩紧。 然而这种做法除了让我觉得稍微有些不舒服之外,也没什么其他的威胁。 我果然无法理解祂的想法。 因为没过一会儿,祂又松了开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循着原来的轨迹退回。 耐住鳞片摩擦皮肤所带来的痒意,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八岐大蛇并不担心源氏家主的身体状况如何,对祂来说,不管谁是家主,都不会对源氏与祂的交易造成任何影响。 但我做不到。 我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衰老与死亡,甚至对这种如樱花般短暂的生命心惊胆战,所以我才会出声提醒他。 源氏家主听完我的话,却露出了和平时相仿的笑意,赭色的眸子注视着我,“我能向您祈祷吗?” 我抿了抿嘴角,“你也是我的信徒。” 他希望我能帮忙教导源赖光。 早早地被称为少主的男孩,注定会在他死后继承他的一切,家族的荣光与源氏的正义,都会在他身上得到延续。 我有些意外,“为什么是我?” 也不知道该说他心大还是缺心眼,明明之前干出了派人跑到我的领地里想捉我回去当式神这种事,现在却敢对我说希望我能教导他的孩子。 是什么让他觉得我不会记仇? “因为您是最合适的人选了。”他看着我,轻声说:“您是我所见过的,最温柔的神明。” 我愣住了。 思绪有些恍惚,昔日当我见到某位风神时,似乎也产生过这样的想法。 但人类并不需要那样的神明。所以他消失了。 我这时候就该果断地拒绝他,但话到了嘴边还是咽回去了,或许是心底里还是残留着当初那份——我也想成为一目连那样的神明——之类的初衷,所以才会在源氏家主说出这句话后动摇了心神。 只是我当时没能想到一件很关键的事情—— 源氏家主除了我和八岐大蛇,还见过其他神明吗? 在这样的比较中胜利,总觉得有种一言难尽的微妙感。 这样的微妙感也让我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坐在和室内和那个白发的男孩下棋时,他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 “你有心事吗?” 我瞥了他一眼。 听听这是什么话,他爹都对我毕恭毕敬,这个小鬼却一副没大没小的样子。 我原本不想说话,但白发的男孩睁大了圆圆的眼睛,一副等着我回答的样子。 “没什么。”我说。 他一脸怀疑,也没再多问。 我并不擅长棋艺,源赖光似乎也不擅长,因为我们每次都能平分秋色,但我偶尔也瞥见过他和别人下棋的场景,似乎发挥得比跟我下要好一些。 这么一说还有可能是我太菜了所以耽误了他? “……”也有可能是其他人让他嘛。 大概。 说是让我教导,但我其实也没多少经验,以前唯一带过的便是藤,只是,源赖光和藤的差别太大了。 年纪尚小却已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甚至被称为源氏的天才阴阳师。诚然在我过去的时间中也少有见到像他这样有天分的孩子,但并不是没有过。 比如那个被当做祭品献给我的孩子,再比如我多年前外出狩猎时遇到的女孩,再怎么强大的人类,其生命也抵不过转瞬即逝。 在指导源赖光剑术的时候,我用树枝将他打翻在地,男孩半跪在地上抬起脸盯着我,骨子里那份属于源氏的高傲便初现端倪。 我不怎么讨厌这个孩子,相反,在某些时候还会觉得挺有意思。 第一次用木刀挡住了我挥出的树枝时脸上的震惊与狂喜,下意识仰起脸看着我的模样。 像是在求我表扬他一样。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摸了摸他的脑袋。 但他的反应却很剧烈,别开脸的动作什至让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表情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不过虽然反应剧烈,但源赖光还是会每天找我进行训练,直到我决定回一趟自己的河川。 听说我不在的时候,恶罗王跑到我的领地里找过我,但因为没能找到,所以放了把火把我的河川附近烧了一大片。 我这回真的生气了。 找我打架没关系,但是拿我的领地泄愤,我忍不了。 早就知道他是个疯子,但这种程度还是有些超乎我的预料,如果什么都不做,那实在是太对不起我这么多年来的恶名了。 源氏的供奉让我稍微恢复了一些力量,再加上我去找恶罗王时刻意朝水源充足的地方靠近——他一旦听到我的消息,必定会主动往我这边移动。 红发白角的恶鬼咧开嘴角,“你终于回来了啊,寒川主。” 他的身上还带着血腥与烟尘的味道,甚至一眼就能明白刚才做了什么。 “你毁掉了我的河川。”我沉下了脸色,不用刻意压低声线也能听出声音中的怒意。 “真抱歉,”恶鬼毫无诚意地笑着,朝我走近了些,低下脑袋嗓音缓慢地说:“因为没能在那里找到你,所以我就以为你已经把那里扔掉了。” 我冷着脸回视他:“就算我真的扔掉了,也不该由你来毁掉那里。” 恶鬼脸上笑意不减,仿佛完全没理解到我现在究竟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在和他对话。 更重要的是,恶罗王没有固定的领地,我就算想以牙还牙也完全没有办法。 “那你想怎样呢?”恶罗王问。 他太过理直气壮,以至于我反而被堵了一口气,没能说出话来。 “对了,我去找你的时候,看到你的领地里有个人类。”恶罗王似乎想到了什么,挑了挑眉:“他一听说我是去找你的,就说……” 我立马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 以恶罗王的性格,遇到人类会做什么…… 我没能听清楚他后续的内容,也没心情去听了:“你做了什么?” “对那个人类吗?”他反问,“当然是杀掉了……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啊,开个玩笑而已。” 我并不喜欢这种玩笑。 “恶罗王,你喜欢做什么我并不想管,杀了多少人我也不在乎。”我直视着那双金色的眸子:“你要来找我也随时都可以,但动了我的东西,可就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了。” 因为有着不死之身,所以要对付起来可想而知有多么麻烦,但就像天审判八岐大蛇,对于他们而言,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东西依旧存在。 第38章 ——那是属于一成不变的黑暗与孤独。 红发的恶鬼闻言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像是在确认我这话说得有多认真,不知得出了怎样的答案,他勾起嘴角。 “好吧,既然你已经这样说了。”像是低头一般,恶鬼说:“要一起去附近的集落看看吗?站在这里也太无聊了吧。” 我以为他是要让我亲眼见识一下他是怎么把我的树林烧掉的,但实际上,他却带着我来到了……花街。 狸子妖怪擅长幻化,族中大多是美人,恶罗王兴致勃勃地对我说:“听说这里有很多美人啊,不知道哪家店的生意更好些……” 我:“……” 刚刚我们还在杀气腾腾地对峙,转眼就一起跑来逛花街了,这种发展实在猝不及防。 而且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恶罗王居然会对美人感兴趣? 这样的想法没能持续多久,事实便证明了我还是过于天真,因为他的本意根本不是那些狸子妖怪,相比于美人,还是杀戮更能让他提起兴趣。 我靠在门框上听着愈发凄厉嘈杂的叫喊声,皱了皱眉头。 诚然我的手上也沾染了许多鲜血,但像这种毫无缘由的杀戮…… “恶罗王。” 站在我身前将出路阻挡了的恶罗王在妖怪们恐惧的眼神中转过脸看向我,“怎么了?” “你觉得这种事有意思吗?” 问出这个问题其实也算是我的本意,我觉得无法理解他的想法。 他并非八岐大蛇那样冰冷阴森的存在,也不像源氏那些人一样心机深沉,从我之前认识的那些人来说,和他最像的茨木童子也远比他来得……善良? 用这个词来形容茨木童子实在奇怪,但就像和八岐大蛇一比较就能温柔起来的我一样,有对比就有伤害。 “当然有意思了,你没看到吗?这里果然就像传闻中一样啊,有很多美人也有很多……” “但我不觉得有意思。”我实话实说了:“甚至是狩猎那些作恶的妖怪或是帮信徒们实现愿望,也远比做这种事更能让让我提得起兴趣。” 恶罗王收起武器,环抱着双手望向我,一副十分无奈的模样:“那你觉得要怎样才算有意思?” “……我不知道。”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脑海中不知为何忽然出现了某些画面,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之后,我抿了抿嘴唇。 我在想八岐大蛇的神社,祭台、源氏家主、源赖光。 那个小小的挥着木剑的身影,我和八岐大蛇坐在祭台上的闲聊…… 这些对我来说就是有意思的事情了吗? 我自己也不敢肯定。 所以我沉默下来了,并且当恶罗王再次拿起武器时,我依旧保持着沉默。 血腥味扩散在空气中,满身血腥的恶鬼站在我面前,他低下了脑袋,唯一还算是能看得过去的脸近在咫尺。 如果我不阻止,会发生什么,就算是我也能猜出来了。 但看着他低下头的动作,我别开了脸。 “我……”似乎是在心里埋藏了许久的话,在这个时候脱口而出:“不喜欢这个味道。” 第42章 在我说出这句话之后,恶罗王眼中的笑意慢慢退去,只留下没什么波动的眼神,与脸上残留的笑容结合在一起,让我们之间的气氛开始朝着某种诡异的沉默发展。 不过认真说起来, 我也没有要和他处好关系或是往其他方面发展的想法,所以沉默就沉默吧。 抬起眼睛瞥了一眼他的脸色,我将视线移向了远处。 或许是因为说出了心里话,此刻的心情反而平静了许多,远处的树林有群鸟飞起,将原本澄澈的天空缀上了些许黑点。 当我全神贯注地看风景时,身边的恶鬼不知为何也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恶罗王咧开嘴笑道:“你是在开玩笑吗?” 我没有开口, 而他也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回答, 只是自顾自地说:“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了之前刚见面的场景,寒川主,你可是我遇见过的少数与传闻还算相符的神了。” 他并非第一个说这种话的妖怪,传闻中的我具体如何我向来都不清楚,但从我能听到的模糊形象来说,我还是觉得自己与传闻不怎么相符反而更好。 不过我没直接对恶罗王说这种话,只是回了他一句:“你也是我见过的与传闻最接近的妖怪。” 这句是真心话, 有关于恶罗王那些残忍行径的传闻完全没有夸大的成分在内,只是与他相处数日, 我就已经亲眼看到了这些。 而只是看着他的所作所为,站在他身后沉默着的我,在他人眼中大抵也与他没什么区别吧。 我沉默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觉得没有必要。 同时也是因为,我想不出让自己阻止他的理由。 就现在的情况而言,恶罗王的举动与其说是想要挑衅我, 倒不如说是在对我示好更为贴切。 ——他在对我展现出真实的自己,希望能从我这里得到认同。 不是认可,而是认同。 哪怕是在所有人眼中最为冷漠残忍的恶鬼,也会从心底里生出孤独与寂寞。 出于某种我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原因,只有面对这种东西我才能敏锐得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但是,即便察觉到了这些,我也做不了任何事。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红发的恶鬼站立在我身前,用行动无言地向我发出邀请,希望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而我拒绝了他。 即便我自己也不清楚我究竟在做些什么。 他仍在说着,言词中似乎是想告诉我,如果想要获得快乐和幸福,那就应该随心所欲地活着,不需要考虑他人的看法,也不用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诚然有几句话他说得也有些道理,但对于他一贯秉持的行事准则,我还是有些无法接受。 毫无目的、毫无意义可言的行为所带来的快乐,我根本无法理解。 所以我打断了他,“我们并非同类。” 我说这句话的语气十分平静,头脑也很清醒,相对应的,恶罗王的声音戛然而止。 恶罗王低着头,额前的碎发挡住了脸上的神色,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会如何理解这句话。 但不管从哪个方面理解,意思都大同小异——作为神明的我和作为妖怪的恶罗王,不喜欢血腥味的我和以杀戮取乐的恶罗王…… 无论如何理解这句话,结果都是一样的。 我们没能成为朋友,也没能给对方留下任何美好的回忆——至少我是这样认为。 因为我们告别的方式,又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 已经消耗了部分力量的恶罗王、面对着身处有利地势的我,结果将会如何,从战斗开始的瞬间我们就已经心知肚明了。 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打完了这一场。 红发的恶鬼有着一双金色的眼睛,血液从额头淌下,让那双眼睛也沾染了浓稠的红色。 明明是输掉的一方,他却笑了起来,我沉默地看着他的脸,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更加准确地说,是因为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 * 寒河川附近被破坏得有些严重,不过好在我的河流周围没受到什么影响,约莫是恶罗王动手时还存留着些许理智吧。 领地里的小妖怪们正在为我修整那些被破坏的地带,为了不被那些场景影响心情,我又去了源氏。 现今已是深秋,源氏府邸的庭院里,枫叶变得火红,在夕阳下显现出仿佛被火焰灼烧般的颜色。 源氏家主已经知道了我领地里发生的事情,在邀请我喝茶还时有意无意地提及了此事。 我将视线从枫叶移向对面的男人,他的脸色尽显虚弱与疲态,但到了这种时候,他仍保持着昔日的冷静与恭顺。 “我听闻恶罗王前些时日去了您的河川,也有新收的式神提及了此事。”源氏家主秉持着一贯圆滑的行事作风,声音平和道:“虽说有些不自量力,但倘若有我们能为您做到的事情,那便是源氏的荣幸。” 不得不说,源氏家主向来都很会说好话,而且十分擅长看人脸色,就我见到他的第一眼以来,几乎就没惹我生过气。 所以我也不排斥和他交谈。 “这种事情,交给附近的妖怪们来做比人类更合适。”我不甚在意地说。 他也没做什么多余的事情,只是点了点头,说道:“如此便好。” 看着他平静的样子,我忽而有些感慨。人类的寿命比之神明更显短暂,他既然已经从神明手中祈求力量,那为什么不再祈求更加长久的生命。 毕竟,人类的愿望本就无穷无尽。 我问出了这个问题。 源氏家主轻笑着望着我,反问道:“在您看来,人类是什么呢?” 八岐大蛇曾对我说过,人类的生命如樱花般短暂,于是我也对源氏家主说出了同样的回答。 第39章 他似乎早就料到了我会这样说,答道:“这就是我为何不祈祷的原因。” 我歪了一下脑袋,对这种需要过多理解能力的话不太适应。 好在他继续说了:“倘若将所有生命都比作美丽的花,这样您就能理解了吧?无论再美的花也会迎来凋零,这是无法逆转的法则。” 闻言我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不管是作为人类,或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生命,源氏家主大抵都已经圆满了。想追求的东西一直都是自己的信念,没有丝毫遗憾、也没有丝毫悔恨。 但我无法做到这些,所以我才会再次出现在源氏。 就像是不知何处又传来了声音,在对我说,或许在源氏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 源氏家主的身体每况愈下,到了深冬时节,就算是源赖光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在某天夜里,当我坐在庭院里的树枝上看月亮,考虑着是否应该出去增添一些新神器的时候,那个白发的男孩不知何时来到了我所在的树下。 他仰着脑袋叫了一声我的名字,然后抱着树干,十分灵活地爬了上来。 然而在这之前,我都不知道他居然还掌握着这样的技能。 我侧过脸看着往我身边爬过来的男孩,提醒了一句:“小孩子不早点睡觉可是会长不高的哦。” 源赖光罕见的没有反驳我,而是一脸凝重地在我身边坐下,看着我说:“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我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虽然很想装傻,但对于自己睁眼说瞎话的能力,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我骗不过他。 “嗯。” 爽快承认迎来的是短暂的沉默,我以为他会再说些什么,但事实却是源赖光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就这样安静地坐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遥望着天上的弯月。 那之后没过几天,源氏主宅挂上了缟素。 我以为源赖光会哭,所以特意过来看他,但即便我一直躲在暗处偷偷观察他的表情,也没能看清他脸上的神色究竟如何。 跪在棺椁前的白发的男孩额头那缕火红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表情被笼罩在阴影中,让人无从窥探。 但夜里的时候,我还是去他的院子里看了他。 如我所想,源赖光并没有入睡,而是坐在木质的檐廊上,视线沉沉地望着远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诚然,于我而言,源氏家主的死虽让我也有些感伤,但对于这种事情,我早已见过无数次了。 来到我的神社中跪拜的信徒,在日复一日中慢慢老去,而后永远沉眠在地下。 但我不知道对源赖光来说,这意味着什么。 或许他也很难过吧,毕竟在许久之前,我也曾见过因为父母死去而跑到我的神社中痛哭着,斥责我为何不延长他们寿命的人类。 这样一想,我的脑海中产生了一个挥之不去的疑惑。 也是在这种时候,我才猛然发觉,这个在我记忆中尚且幼小的男孩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许多,即便坐着也已经能与我齐肩了。 所以,他也会像那些人一样怪我吗? 还是说像他父亲一样,坦然的接受着这些命中注定的东西。 我最终是没能问出来。 因为这时候的气氛太安静了,坐在檐廊上的男孩一言不发,只是在我进门的时候看了我一眼,而后又望着月色。 让我突然有种微妙的熟悉感。 前几天他来找我的时候,我似乎也是这样对待他的。 “寒川主。” 就在我以为我们又要沉默着看一晚月亮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 男孩赭色的眸子注视着我,在月色下竟有种隐隐的压迫感。他说:“你为什么会愿意留在源氏?” 这句话忽然让我绷紧了心神,也正是因为这句话,才提醒了我,现如今我究竟应该做些什么。 我有些过于松懈了,不仅是对人类,也是对那位邪神。 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待在源氏主宅,是时候找时间再去拜访一下八岐大蛇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才轻声说:“你以后就会知道了。” 等到他拥有了足以承担这些的能力之后,我有一种预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将来的所作所为,必定会超越他的父亲。 第43章 在去见八岐大蛇之前, 我准备先出门去寻找新的神器。 然而神器没能找到,反而先遇见了那位赫赫有名的神明——建御雷神。 那是天的直属神明,在高天原有固定的居所,且名字广泛流传于人世,是能让神器和神使们都趋之若鹜的对象之一。 但即便如此,建御雷神还是不满足于他现在所拥有的这些神器, 仍想寻找更好的——或是让现在所拥有的这些变得更好。 就像神明一般,神器也会被划分等级, 凌驾于普通神器之上的,是被称之为“祝器”的存在。 虽说在那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终器”,但就目前已知的信息而言,终器还从未出现在任何神明手中——包括天。 而少有出现的祝器, 在天的手中也只有三把——即“草薙剑”“八尺琼勾玉”以及“八咫镜”。 建御雷神似乎对“祝器”这一存在抱有极为强烈的渴望,以至于平时也经常四处找人切磋,每次天要讨伐什么的时候,冲在第一线的人员中总能见到他的身影。 据说是所谓的“祝器” ,有一个最重要的条件,那便是能将主人的一切都放在自己之上。 只看这一点似乎很多神器都能满足,但真正成为祝器的存在却屈指可数,或许是因为其中还有什么我们并不知道的隐藏条件,但总而言之,至今没能拥有祝器的建御雷神,仍一直在为了这个目标而奋斗。 如果我是天,也一定会对这种虽然不怎么听话但十分好用的手下深感满意。 但现在的问题是,我既不是天,无法使唤他,也不是高天原的神明之一, 因为同为天所管辖而使其不便出手。 所以当我们相遇的时候,建御雷神兴致勃勃地冲过来和我打了一架。 我对这种不被打就不会好好说话的家伙绝望了。 茨木童子和恶罗王之类的妖怪也就算了,建御雷神作为神明也是这种行事作风,可就实在让人有些招架不来。 但好在当我遇到他的时候,身边已经跟着一个新神器了——而且是少有的主动上门的神器。 我见到她的时候,正好是因为许久没能回自己的河川,于是决定回去看一眼的时候。 坐在岸边那棵熟悉的大树上,下意识眺望对面只余下葱郁树林的山头,黑色头发的小女孩不知从何而来,怯生生地站在我的树下,仰着脸望着坐在上面的我。 在我发现了她的到来,于是落在她面前之时,小女孩睁着圆圆的大眼睛问我:“请问……您还收神器吗?” 我的第一反应是感觉不太真实。 这种被找上门问收不收神器的时光对我来说太过遥远了,以至于我什至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在和我开玩笑或是被什么坏心眼的家伙坑了。 为了以防万一,我再问了她一遍:“你知道我是谁吗?” 女孩似乎对我会问出这种问题感到有些奇怪,眨了眨眼,“我知道哦,您是寒川主大人。” 她的语气过于坦然,让我都愣了一瞬,于是我也眨了眨眼,然后收下了她。 我为她赋予的名字是“理”。 理枝并没有辜负我给她的名字,无论在何时都能保持着平静而理性的模样,不会害怕也不会退缩,漆黑的眼睛里很难看出什么神采,绝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沉默而安静地跟在我身边。 而我也正是用她战胜了建御雷神。 那位青年形态的神明在输给我之后半跪在地上,握紧拳头狠狠捶了一下地面,咬牙切齿地抬起脸瞪着我,他手里的神器化为人身之后,那道恶狠狠的视线又转移到了神器身上。 这就是我们不怎么愉快的初遇。 但在那之后,我们却阴差阳错有了往来。 有一个问题从见面时便萦绕在心头——我不太明白,为何一定要有祝器才行。 他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瞥了我一眼,理所应当地说:“祝器才是最好的存在。” 虽然没能使用过祝器,但在我所使用过的所有神器中,我觉得最为强大的,应当是我新收的理枝。 一般来说,神明都能看到自己神器生前的记忆,但在为理枝赐名之后,我什么也没能看到。 原本只以为是她的记忆埋得深了些,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理枝的第一任神主并非是我。 在更早之前,她的身上就已经有了另一个名字—— “螭”。 建御雷神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又气得咬牙切齿,一脸抓狂又难以置信的表情:“我的神器居然输给了一把野良?” “别这么说嘛,也不止你的一把神器输给了她。”我安慰他:“真要算起来,我的其他神器其实也不如她的。” 第40章 建御雷神并没有因为我的安慰心情变好,反而有种更加郁闷的感觉,他一口喝光了杯里的酒,啧得超大声。 我耸了耸肩,也干掉了杯中的酒。 事实上,在遇到建御雷神之前,我还从来没和谁喝过酒。 我本来就没什么朋友,偶尔遇上的有可能成为朋友的存在,也总在发展到可以一起喝酒的关系之前分别或是决裂。这也间接导致,当建御雷神提着酒坛子跑过来找我的时候,我懵逼了好一会儿,等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拿着装满酒的杯子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在第一次输给我之后,建御雷神又跑来找我约战过几次。 毕竟是高天原的神明,他的实力自然强悍,唯一的缺陷便是,他在战斗时的目的太过明显了。 比我更不顾及神器的状态,甚至可以说,他的一举一动都有种故意要将神器逼到极限的感觉。 因为在他看来,这样或许就能激发神器的潜能,让他们变成祝器。 “嗯嗯,原来还有这种说法啊……” 我敷衍地听着他滔滔不绝地谈论着那些让神器升级为祝器的方法,听完才发现,他在这方面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或许都可以去出本书,就叫《祝器养成手册》或者《制造祝器的一百种方法》之类。 喝醉之后的建御雷神比清醒的时候更加难缠,精力旺盛得让我都有些招架不住,嘴里不停地叫嚣着让我拿出我的野良,他这次一定要让我看看什么叫祝器的强大。 我叹了口气:“那你也得先有一把祝器啊……” 即使已经喝醉了,但只要提及“祝器”二字,他就能以极快的速度反应过来,气势汹汹地拍着桌子吼道:“把我的祝器拿过来!” 简直就是魔怔了。 不过除开这点不说,建御雷神确实是个很好的朋友,教会了我喝酒,也教会了我如何打发时间。 “不是吧,你真的就打算一直都待在河里吗?”建御雷神一脸鄙夷地说:“难怪会觉得无聊,总摆出一张冷脸也是这个原因?” “……”我有种捂着脸钻进地下的冲动。 这绝对是我最丢脸的时候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建御雷神才是我的第一个“朋友”,虽然大部分时候他都是来找我打架,但在另一些时候,他也会带我去些挺有意思的地方。 在此岸与彼岸交接的地方,有一片属于妖怪们的集市,掌管那片土地的妖怪是一只被称为“汤婆婆”的大鸟。 “这就是你说的汤屋?” 我抬起脸看着台阶顶端的鸟居,问环抱着双手站在我身边的建御雷神。 他点了点头,道:“虽然是妖怪聚集的地方,但偶尔也会有神明来访,是个还算有意思的地方。” 看着他那副明明想在我面前显摆一下又刻意压住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建御雷神别过脸看了我一眼,眼神似乎带着某种我不太能理解的意味,复又极快地将脸转了回去,什么话也没对我说。 穿过鸟居来到街道,黑暗的天空中没有月亮,但集市里的灯火和热闹的来往吸引了大家的目光,站在桥上的青蛙妖怪远远的看到了我们,高声惊呼起来。 “是建御雷神大人和一位河神大人!” 它的声音传到我们耳中已经十分微弱,但紧接着噼里啪啦打开来的窗户和不知从何处涌出来的、举着扇子和手鼓又唱又跳的妖怪们,却高声将这句话重复了无数遍。 这种阵仗我毕竟是头一次见,所以还有些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的手足无措感。 建御雷神却一脸坦然,脚步都没有停顿分毫。 在他常去的房间里坐下,建御雷神瞥了我一眼,哪怕没有说话,整个人也在透露着一种“你这个没见识的土包子”之类的鄙夷姿态。 我的头更抬不起来了。 我就知道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嘲讽我的机会,像是要把从我这里受的(自己的神器被野良所打败的)委屈全都还给我。 虽说教我喝酒的是他,但也有可能是河神的天赋加成,我的酒量反而比建御雷神更好些,这点我早在来汤屋之前就隐约有所察觉到。 最初是以为,我才刚开始尝试这些,所以每次都比他喝得少,这才没有醉,直到这一次,终于得到了确切的答案。 建御雷神一看就知道经常来这种地方喝酒,不仅是这里的主人汤婆婆,就连过来送酒的侍女都认识他,把茶盘上的东西放在矮桌上时,侍女不断地偷瞄着我这边。 “你以前都是一个人来吗?”我看着关上的障门问。 建御雷神一脸坦然:“一个人喝酒有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 我除了这个还能说什么呢? 只是仍有些奇怪,“那为什么要带我来?” 是因为以前没有过朋友,亦或是因为什么其他原因? 闻言建御雷神似乎也愣住了,像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我,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思考了许久才开口。 “因为你还算有意思吧,”建御雷神盘腿坐在我对面说:“原本听说过你的名字,明明是河神却在战斗上天赋超群,所以想来看看传闻中的寒川主究竟是什么样的。” 风评被害的我果然只能以这种方式招来想和我打架的家伙。 “那你觉得我和传闻中一样吗?”我好奇地问他。 建御雷神一脸深沉地摸了摸下巴,变换了好几个姿势,最后盘着腿,一只手撑着大腿,另一只手握拳托着下巴,很是严肃地说:“这种问题不太好说啊……” “也就比我弱那么一点点吧。”建御雷神顿了顿,说。 其实他说的没有错,在我们之前的那些战斗中,双方的胜负虽然都差不多,但处于全盛时期,拥有数量众多的信徒和数不尽数神器的雷神,显然比我这个河神要厉害些。 倘若是更早之前的我,那个处于全盛时期从未濒临消亡的我,才能算得上比他更强。 而现在的我能够偶尔战胜他的原因,很大一部分都要归于我的神器理枝。 相处的时间越长,使用她的次数越多,我越能感受到她所蕴含的力量。 这更让我开始怀疑起来,理枝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神器吗? 我不太敢肯定这点了。 因为从建御雷神的说法来看,我看不到理枝过去的记忆是十分不同寻常的地方。即便她是野良,也不应该发生这种事情。 但在我真正抽出时间来调查理枝的过去之前,更重要的事情还在等着我。 因为和建御雷神开始往来,我待在源氏的时间短了很多,对源赖光的指导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卸了下来,而我也已经能够看到,这个初遇时只到我腰上的男孩的成长。 他已经成为了能够独当一面的,真正的源氏家主。 并未辜负所谓“天才阴阳师”的称号,源赖光不仅在阴阳术上造化匪浅,在其他方面的能力也足以让人刮目相看。 当他头一次率领源氏的阴阳师外出讨伐妖怪的前一天晚上,我特意赶了回来。 一进院门便看到了坐在檐廊上的源赖光,但相比于多年前,在他身边坐下以后,将视线放在他侧脸的我,却已经要略微仰起脑袋了。 我下意识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心生感慨:“你……已经长大了啊。” 源赖光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对我这样的举动深感意外,他抿了抿嘴角,别过脑袋说了一声:“你喝醉了吗?” 我笑了笑,摇摇头:“我又不是建御,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喝醉啊。” 其实建御雷神的酒量也挺好的,但有对比就有伤害,和酒量更好的我一对比,就显得他也开始菜了起来。 源赖光没有回头看我,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过脸,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沉稳起来。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吗?” 这个时候的源赖光,不管是表情还是眼神,都和那天晚上太像了,再加上今天也和那天一样,场景太过相似,以至于我问出了当时没能问出的那个问题。 我问他:“你不怪我吗?” 闻言源赖光的眼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了变化,似乎变得更加乌沉沉的,就像是蒙上了一层浓雾。 我忽然不太敢看他的眼睛。因为看到这种眼神,我就觉得他确实是在怪我。 仿佛下一秒就会像之前那个人类一样,站在在我面前,对着我指责我的失职。 那个人类看不到我,甚至有可能根本不知道我是否真的存在,但即便是那样,我也把那句话记了许久。 与他不同的是,源赖光不仅能看到我,而且一直都在看着我。 “为什么要怪你?”源赖光的声音在身侧响了起来,“源氏从你的手里获得了力量,我也从你这里得到了指导。” 源赖光的话让我抬起了脸,仿佛看到了什么希望。 第41章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声音里竟带着几分温柔的意味。 所以我摸了摸他的脸颊,赐予了他来自我的祝福。 “这是神的眷顾,你是我的眷属,所以一定……” 事实上,我回到源氏并非只是为了来看他一眼,而是因为心底里开始冒出了某种恐惧。 这种恐惧在发现他已经长得比我记忆中高大成熟许多之后,便更加明晰了。 “一定要活着回来……” 我不希望他在这种时候死去。 第44章 人类都会死去, 神明都会消亡。 我恐惧着源赖光的死亡,也恐惧着自己面临消失的结局。 但与我不同的另一位邪神,却完全没有担心这种事情的必要。 在源赖光外出进行妖怪退治的时候, 我独自前往神社里见了八岐大蛇。 听说那位冷漠而强大的邪神, 从源氏的新任家主源赖光的手中,得到了多年来灵力最为强大的一个祭品巫女。 那是源氏分支的女孩, 献祭的仪式开始之前还在源氏主宅住过一段时间——和另一个源氏分家的少年一起。 而在她被献祭之后,那个名叫源博雅的少年一直在四处寻找她的踪迹——虽然只有短暂的相处,但他的确已经将那个女孩当成了真正的妹妹。 我不是很能理解其中的缘由,因为源博雅和源赖光的反应实在相差太大了。 他们三人都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不管是源博雅还是源赖光,都是在前些时候才见到她的第一面,但与能够毫不犹豫地将源神乐当做祭品的源赖光相比,源博雅对这个妹妹的关爱则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源博雅是个很奇怪的孩子,他正直、善良、富有同情心,又很擅长为其他人考虑。 以我对源氏的认知而言, 他仿佛与整个源氏格格不入。 贪婪、虚伪、冷漠……在源氏所谓“正义”的包装之下,似乎都变成了令人赞叹的优点。 那颗天真而单纯的赤子之心,倘若有一天看到了神社里面的真相,得知妹妹早已被当做祭品献祭,变成了八岐大蛇的一部分,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想到这里, 我垂下眼眸轻声念出了那个女孩的名字:“源神乐……” 其实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可惜她自己没机会再听到了。 我来到祭坛时,四周早已弥漫起浓郁的黑雾,源氏的神官们在祭祀仪式之外的时间并不会踏入祭坛,因而也不会发现我的到来。 八岐大蛇的神识惯例般附在了那条黑蛇上,爬上祭坛在我面前吐着蛇信,他听到我念了那个名字,便问:“你对那个祭品巫女感兴趣?” 意外的人变成了我:“连祭品的名字你也会记得吗?” 细长的蛇身在平整的地面上盘踞着,八岐大蛇口中溢出沉沉的低笑,他告诉我:“毕竟这是源氏第一次用家族内的巫女作为祭品。” 在此之前,源氏献出的祭品巫女都是那些不知真相,因为憧憬源氏家族的名气而来到神社中的平民少女。虽然也有些灵力,但与阴阳师家族的人相比,还是逊色了不少。 “所以你们是达成了什么交易?” 问题脱口而出的瞬间,我便意识到自己在这位邪神面前有些太过随意了,连这种问题都敢直接开口,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八岐大蛇居然真的给了我答案。 这位邪神的脾气似乎好得有些过分,对待我的态度就像我对源赖光一样。 我把源赖光当成了自己的眷属,所以才会任由他在我面前放肆,而八岐大蛇与我同为神明,他又有什么理由包容我呢? 我不太能理解他的想法,但要是能够理解邪神的想法,那也就说明我离变成他那样不远了。 想到这里我决定暂且将这个念头搁置一段时间,转而认真听起他的解释。 “源氏的阴阳师想要创造生命的力量,以此获得只属于自己的式神。”他的声音低靡而艳丽,带着某种不可名状的愉悦,仿佛见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东西,“你的想法如何?” 我沉默了一会儿,觉得他们在做梦。 “没有什么东西能凭空创造生命,哪怕是神也不行。” 这世间的一切都在遵循着某种固定的规则,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事先安排好了一样——生命的存在是珍贵而又谨慎的,倘若随意就能创造,反而是对生命的侮辱。 或许我说得有些过分肯定了,但在那个时候,脑海中最先冒出的,只有这句话。 八岐大蛇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暗紫色的蛇瞳注视着我。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是怎么对他说的?” “我告诉他,这是违背了阴阳之理的事情,所以能制造出的也只是残缺的生命。” 八岐大蛇的话过于暧昧了,所谓的“残缺”究竟会残缺到什么程度,也只有真正尝试了才能知道。 我其实很想尝试一下,但看着八岐大蛇那双竖起的冰冷的瞳孔,忽然又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八岐大蛇远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危险。 或许源赖光也知道这位蛇神并不可信,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与其进行了交易。 比起他的父亲,这时的源赖光,已经开始显现了属于他自己的野心与果断。 “难道这不是很有趣吗?”八岐大蛇的语调没什么变化,话锋却突然一转,仿佛是引诱一般,他同我说:“寒川主,你想知道阴阳两界的狭间,究竟是何等景象吗?” 我不太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直到在我面前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裂缝。 裂缝里的景象深沉黑暗得仿佛要将人彻底吞噬,那是撕裂了空间的诡谲的力量,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份力量的来源…… “是因为那个祭品巫女吗?” 八岐大蛇的笑声轻轻地响了起来。 像是夸奖一样,细细的黑蛇缠上了我的手臂:“也还不算太过愚钝。” 对于这样的说法,我选择了沉默,哪怕并不赞同他鄙视我的说辞,但看在他比我更强的份上,我可以忍耐。 只是让他在口头上讨些优越感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这时候真正令我心生迟疑的,是他那副想要邀请我进去看看的做派。 我沉默了一瞬,“祭品巫女的力量,有这么强大吗?” 这时候说这种话完全是挣扎了,八岐大蛇恐怕也看出了我的心思,细长的蛇身顺着我的手臂往上攀爬着,缠上我脖颈的时刻,冰冷的蛇信也在我的耳畔划过。 “你在害怕吗?” 低沉沙哑的嗓音令我浑身都僵硬起来,我这时候其实应该找机会离开,而不是真的听他的话,走进那条裂缝里。 但我总在做错误的决定,这时候也一样。 我进入了他打开的裂缝,在那一瞬间仿佛视线内所有的色彩全部被抽离,眼前只余下一切漆黑。 没有任何踩在了什么东西上的实质感,但我又的确是站着的,当我试图伸出手来摸索着什么的时候,我听到了身后传来的熟悉的声音。 是一声低低的、喑哑的笑。 “八岐大蛇。” 这是我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站在这位邪神的面前,看到他真实的模样。 第45章 我的后背似乎碰到了什么冰冷的东西。 头顶响起来的熟悉声音令我意识到, 这个被我碰到的“东西”,恐怕就是八岐大蛇。 视野忽然沉入黑暗,我看不清狭间里的状况, 但一直身处其中的八岐大蛇不可能看不清。可是在我碰到他的时候, 他没有退开。 甚至像是为了扶住我一般,他将手放在了我的肩上。 不知道是狭间的影响, 还是他本身的特性,那极低的温度甚至让我都颤了一瞬。 我转身看向他, 往后退了几步,拉开距离后过了一会儿,才勉强能够重新视物。 阴阳两界的狭间,有的只是漫无边际的虚无和黑暗。 四周一片混沌,让我不得不将视线落在了八岐大蛇的身上。这片空间里除我之外唯一拥有具体形态的存在,也就只有他了。 我这时候才忽然发现——八岐大蛇长得很好看,比我想象中还要好看。 他有着一头偏黑的深紫色长发,同色的眼睛却比附身在黑蛇身上之时,更加明亮也更加通透些。 虽然嘴角的花纹有些奇怪,耳朵上还挂着夸张的、像是蛇躯般扭曲的金色耳饰。但我还是觉得他很好看。 而且声音也好听。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作为神明诞生,一直以来都在注视着人类的原因,比起长相各异的妖怪形态,我其实更喜欢人类的模样。 所以比起他附身的那条黑蛇,我似乎更乐于面对人形的八岐大蛇。 他的唇角提起弧度,暗紫色的眸子注视着我。 “意外吗?” 我下意识反问:“意外什么?” 八岐大蛇抬起脸,下颌的线条流畅而又隽秀,他随意侧过了脸,目光空泛地落在四周。 第42章 他问我,“你所见到的狭间里的景色, 和你想象中有差别吗?” 有着极为年轻面容的蛇神用平静的声音询问我。那样的声音……近乎柔和。 我想不明白原因。 他似乎真的只是想让我进来看看,不带任何目的,仅是想让我知道,此处究竟是何等光彩。 虽然在我看来,他本身比狭间要好看很多倍。 大抵是无意识间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过于长久了,在我发愣的时候,轻轻的笑声从他的口中溢出。 八岐大蛇是我所见过的,最难以捉摸的邪神。 不过也可能是我只见过他这么一个邪神。 我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也不明白他在笑些什么,但我能知道的是,对于和我同存于源氏、受源氏供奉这件事,他并不在意。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在实力和声名都不如他的前提下,我分走了他的信徒。他非但不生气,反而让我来他家看风景…… 我和他之间可能差的不止一个祭坛和一个源氏。 更何况,八岐大蛇似乎没有任何我冒犯了他之类的恼怒,无论那样的“冒犯”是触碰还是直视。 相比于源氏的那些阴阳师,乃至源氏的两任家主,我在面对八岐大蛇时受到的待遇,都比他们要好得多。 这时候我也想起,无论是跪拜还是尊称,八岐大蛇都从始至终没有在我面前强调过。 当然,也可能是他并不在意这种事。 我觉得这才是干大事的风范,并且很希望自己也能干出些大事来。 所以从狭间看完并不好看的风景回到人世之后,我去了源氏的宅邸,等待着外出退治的源赖光回家。 他回来的时候显然很是意外,身上穿着的甲胄还未脱下,胸口处的龙胆花家纹似乎也染上了模糊的血。 他让其余人都退下,庭院中只剩下我们。 源赖光问我,“怎么今天没出去喝酒了?” 第46章 我觉得源赖光大概对我有什么误解,于是无论如何也要为自己辩驳几句。 毕竟,“我又不是酒鬼,哪里会天天跑出去喝酒。” 再者, 喝酒只是附带, 我出门的主要目的是去见我唯一的朋友建御雷神。 我是源氏供奉的神,建御是高天原的从属、天的左膀右臂, 在这种关系下我们还能建立起友谊,也是很难得了。 正因如此, “建御雷神对我来说,是很特别的存在。” 发自内心的想法促使我在源赖光面前开口,因为在这之前我从未有过真正的“朋友”。 建御雷神是我正经说起来的第一个朋友。 忽然觉得有点后悔,如果当初再主动一些, 再直白一些, 就像建御对我,或许我也能和一目连成为朋友。 那个时候,我是真的很喜欢他。 想起曾经那位白发龙角的神明,我垂下了眼睑。再抬起眼睛时看到源赖光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赭色的眸子恍惚间如干涸的血迹一样深得发黑。 他忽然轻笑出声,神色褪去阴霾,“我只是随口问一句。” 不知所指的解释。很奇怪。 既然是无法理解的事情,那就不要执着于探究。那时我隐约摸索到了这种处事方法,并一度认为这是最有效的方式。 我换了个话题, 问源赖光:“退治的结果如何?” 几乎是在瞬间, 他的脸上浮现出了几分少年人独有的意气风发,眉眼间停留了短暂的张扬与骄傲。 “自然是大获全胜。” 他似乎在极力压制着自己的骄傲,努力让声音和情绪一并平复下来,将那些曾经会毫不掩饰地展露出来的桀骜一点点收起。 我认真而又仔细地注视着他,看着他的轮廓和眉眼。 在我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时,他睁大的眼中闪过几分惊讶。 “真好啊。” 我喜欢人类,从以前就喜欢,哪怕经历了许多、变化了许多,也仍然喜欢。 亲眼看着源赖光从小小的孩子长成现如今的模样,他逐渐收敛了小时候的直白与简单,变得像他父亲又胜过他的父亲。 源赖光略微倾了倾脑袋,却并非是躲开我的手掌,反而有一种贴紧我掌心的趋势。 就像是蹭到掌心下的猫一样。 他抬眼问我:“你很高兴?” 我点点头,“很高兴。” 闻言源赖光的神色似乎多了几分柔和,“因为我活着回来了。” 他一直都记得,我说过的话。 我说他是我的眷属,我说他一定要活着回来。 所以在回来之后,哪怕满身狼狈,也要第一时间赶来告诉我。 “也因为你赢了。” 下意识想像以前那样抱抱他,将他拢进怀里,但伸手环住他的腰之后才发现,这样的姿势反而像是依靠在他的怀里一样。 “没必要刻意去掩盖什么,骄傲并不是缺点,起码对你来说不是。” 我告诉他,也是在替他的父亲告诉他,“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源赖光的表情如何,我没有看到。因为在说完之后,他便抬起手按住了我的后脑,我贴着他身上的甲胄,没能抬起脸来。 过了一会儿,头顶传来声音,“以后我也不会让你失望。” - 我从来不觉得源赖光会对我说谎,也不觉得他会让我失望。 但令我有些意外的是他的所作所为——首次妖怪退治回来后没过多久,他便开始召集工匠修建起神社。 族里的长老们并非所有都对他心悦诚服,他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被他们抓住把柄,用以在族会中抨击他的年轻气盛。 “稍微搁置一下也可以吧?” 在听到太多对他不利的言论之后,我决定去和他谈一谈。 在源氏家主的书房中,我找到了端坐在案桌前的源赖光。他低着头,面前摆着一张画卷。 源赖光平时不喜有人在旁伺候,因而省去了屏退侍女的功夫。 “虽然我知道你很想从八岐大蛇那里获得力量,但是也没必要一定现在这种时候……” 说到这里,源赖光忽然抬起脸,不知为何,看着他望向我的眼神,原本已经打好的腹稿也说不出来了。 “不是八岐大蛇。” 白发的少年家主对我说,“不是给他建的。” 我愣了一下,“那……” “是给你的。” 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源氏供奉我是一回事,给我新建神社又是另一回事了。 沉默了片刻,我认真起来,“……我们,没有谈成什么交易吧?” 就算仔仔细细地把记忆翻来覆去,我也没想出来自己和源赖光什么时候说好了这件事。 但源赖光倏然变得有些阴郁的表情又让我开始怀疑,我是否真的和他谈成了什么而自己又忘记了。 “没什么交易。” 源赖光的语气淡淡的,“想建就建了。” 随心所欲的确是他的风格,可问题是,“你继位的时间本来就短,真的没问题吗?” 我的担忧是有依据的,人类之间的利益牵扯往往涉及众多,以前的源氏家主就常在我面前叹息,问他他却总会说,“您不会懂的。” 我于是反驳,“你告诉我我就懂了。” 那时源氏家主会笑着点头称是,告诉我就算是家主也不能随心所欲,族内有长老、族外有政敌。 “所谓的家主,也是家族的傀儡。” 而且是心甘情愿成为傀儡。这是源氏辉煌的一部分。 我并不能理解这种辉煌,也不太能理解这份思路,但至少心底里留下了一个认知——就算成为了家主,也不能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情。 但源赖光不管。 他说:“神社我会建,里面再挖个池子,从寒河川引水过来。” 难懂。我决定放弃思考。 但这并不妨碍我还是很喜欢他,源赖光说话时的样子总是那么意气风发,让我觉得很羡慕。 他也是能坚持自我的人,从某些方面来说这让我想起了一目连,不同的是一目连是温和的春天的风,而源赖光属于夏天。 张扬得近乎炽热。 我拥有了一座新的神社,参道很长,鸟居是原木色的。因为我说不喜欢红色,这会让我想起高天原那位赫赫有名的御馔津神。 源赖光是新神社的第一个参拜信徒。 他规规矩矩地在鸟居前行礼,穿越过长长的参道,在手水舍前舀水时我忍不住跑到他面前。 “不用这么正经的,反正平时我们不也是没讲这些规矩嘛。” 源赖光抬起眼瞥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站在庭院里看着他,看着他站在拜殿,摇响本坪铃。他有什么愿望呢? 有什么愿望,直接告诉我不就可以了。 我觉得自己大抵能够猜到,因为源赖光一直都在毫不掩饰地展现着自己的野心和抱负。他想成为最有名望的阴阳师,想掌控最难驯服的妖怪,想拥有最强大的力量。 第43章 ——我没能听到他的愿望。 回去之后我还是很奇怪。 “为什么我听不到呢?” 晚上跪坐在他的身边,下属们看不到我,自然不知道他们正襟危坐地向家主禀告近来源氏发生的事情时,还有另一位神也在聆听。 “家主大人,长老们听说您亲自去参拜了那座神社,都觉得很荒唐……” 源氏的长老们认为我是籍籍无名的乡野小神,并没有参拜的价值。与其做这种无意义的事情,倒不如多花心思去见源氏神社供奉的那位邪神。 同时他们也在担心—— “如果您祭拜别的神明惹得那位大人不悦……” 主位上被明里暗里夹枪带棒地谴责的源赖光本人无动于衷。 我对他这种心态很是欣赏,但也不由得担心起他的处境。 “哼。” 极轻的嗤笑声传来,源赖光只道:“退下吧。” 下属有些意外,但他抬起脸看见源赖光的脸色,什么话都没能说出口,又低下脑袋退下去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们。 这时候的源赖光忽然让我也有种想要退下的冲动,一瞬间我几乎觉得和他共处一室也变得像是和八岐大蛇共处时那样气氛沉重。 但他和八岐大蛇不一样。 所以我才能问他:“真的没问题吗?” 下属禀告了半天,脸都没抬一下的源赖光,在听到我说话后放下了手中的毛笔。 他抬起脸来看我,年轻的面孔上满是未受任何挫折的骄傲,“族里的那些老东西会反对不是很正常?他们总是如此,固守成规、不懂变通。” 虽然我也没明白给我修神社是什么变通,但多了一座神社对我来说有益无害。 最直白的感受便是信仰的增加。神明的力量会随着信徒的增加而发生变化,平安京都城是最繁华的地带,我久违地感受到了力量的增长。 那些失去的力量一点点回归,带回来的便不仅仅是力量本身。 也有其他的东西。 这些东西或许源赖光看不出来,但我的神器们,以及我的神明朋友,他们都能看得出来。 久违地和建御雷神同坐在河边的树下,他忽然问我:“你和源氏家族,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问:“你听说了什么?” 建御雷神皱了皱眉头,他说源氏的名声并不好听。 “我知道。”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并且一开始也是因为这不好听的名声才会与源氏家主相见。 第47章 建御雷神所说的“不好听”和我所指的“不好听”有些差别。他们听到的只有源氏大肆狩猎妖怪强行收为式神, 甚至连甲斐梦山的主人也曾被下过毒手。 和八岐大蛇这样被高天原放逐的邪神勾结,源氏还没嚣张到敢让这种消息散播出去。 建御对我说:“为了供奉和信徒而去跟源氏合作,不是什么好事。”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顿了顿, 似乎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能说出口:“你已经很强了, 完全没必要这样。” 如果他知道我也被源氏的阴阳师找上门过,那现在绝不会跟我说这种话。但他不知道, 我也不打算告诉他。 我只是安静地听着,听他对我说我已经很强。从过去到现在,我们认识的些时间以来,这是建御雷神第一次承认我的实力。 以前就算打架打输了,他也总会不服气地瞪着我,一副咬牙切齿像是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但我并不生气,我什至觉得他这副样子很有趣。 建御雷神是我见过的最好懂的神明。 和我曾经认识的那些人都不一样,他从来不和我拐弯抹角,也不会说些模棱两可的话,不管是什么都会清楚明白地告诉我——从对祝器的渴望,到对我的劝告。 我觉得很高兴, 比任何一次和他打架打赢了还要高兴。 然而大抵是我的神色没能体现出听劝的意味,所以建御雷神皱起眉头,神色变得严肃,他盯着我道:“别不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 他的神色过于严肃,乃至让我努力压下心中欣喜, 挪开了眼睛没敢和他对视。有些事情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 “我的名声一直都很差。”我小声提醒建御雷神, “和源氏比起来,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虽然身为河神,却几乎和祸津神齐名,甚至比相当一部分祸津神的凶名更甚,一度没有神器愿意追随。这是不争的事实。 建御没有说话了。我知道他没法反驳。 那天我们没有去汤屋喝酒,他也没提要和我打架。几乎凝滞的安静笼罩在周身,他别过了脸望向河面,我小心翼翼地想要看看他的脸色,以期待于能看出些什么。 什么都没能看清楚。 我挪开视线换了一个视角,盯着他的衣袖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拉了拉他的袖口:“建御……” “那只是传闻,”建御雷神回过脸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他说:“你不一样。” 那时的河面泛着波光,暖色映在建御的脸上,年轻的雷神固执地用自己的方式看待一切。 后来——后来的上千年里,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当时自己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我是如此真切地,希望我们永远都能是朋友。 - 虽然在京都有了神社,实力也恢复了一些,但我的神器数量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 我觉得一方面的原因是源氏的名声,另一方面是我的名声。都不好听的名声叠加在一起,会把那些想要投靠过来的心思全部浇灭。 最常跟随在我身边的,依旧是理枝。 小女孩模样的神器歪着脑袋抬起脸,用细细的声音问我,“您很高兴吗?” 那时候我见完建御没多久,“很明显吗?” 理枝点点头,她说我的眼睛比平时更亮。 “这是高兴的表现。”理枝笃定地说。 神器比我更会察言观色,于我而言已经不稀奇了,理枝一本正经地同我解释她的观察结果,最后她问:“可以告诉我高兴的原因吗?” 我愣了一下,对她会询问我这种事很是意外。但理枝的询问让我觉得,或许她正在尝试着理解我。 她是第一个试着理解我的神器。 于是我告诉了她建御的事情,也告诉她,“或许刚才只是因为有建御这个朋友而高兴,但现在高兴的原因又多了一个。” 理枝的表情无论何时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即使是提问,脸上也不会有好奇的神态。 她就这么平静地开口:“另一个原因是源氏吗?” “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源氏的家主很尊敬您,您也说他是您的眷属,他现在是您最喜欢的信徒吗?” 我怔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伸手摸了摸理枝的脑袋,我说以前我也会这样摸着源赖光的脑袋。 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仰起来看着我,无声地询问着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另一个原因是你。”我说,“理枝是我最喜欢的神器。” 我发自内心地如此认为,也是发自内心地觉得……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我拥有了会担心我的朋友、拥有了愿意给我建神社的信徒,也拥有了会尝试理解我的神器。 虽然理枝是野良,虽然她也还有很多无法明白无法理解的东西,但这些都不是问题——不是她成为我的“道标”的阻碍。 理枝依旧望着我,她的眼神极为平静,墨色浓重的黑眸近乎空洞。 她在问着一个执拗的、一定要得到直接回答的问题,“您还是没有告诉我,源氏的家主是不是您最喜欢的信徒。” 我说了是。 在我看来,我喜欢源赖光和我喜欢建御、喜欢理枝没有任何区别,也和我喜欢藤没有任何区别。 但那时我尚未理解,原来“最”所指代的,真的仅是唯一。 如果我知道理枝如此询问我的原因,如果我知道她身上那个“螭”之名的来源,如果她能更加直接地询问我真正想要知道的问题……如果真正想要如此询问的人,能够自己来问我。 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 得到了回答的理枝什么话也没有再说,我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只是在寻找着合适的机会。 那之后源赖光又给我修了神社,他已然是京都名声最显的阴阳师,几乎整个平安都城都知道了他的丰功伟绩。在每一次进行大型妖怪退治以后,他都会修建新的神社。 族中的长老们一如既往地反对,也一如既往被他无视。我为了这件事去找过他几次,年轻的阴阳师脸上满是桀骜的意气风发。 他反问我:“你不想要?” 我想的,我非常想。 但心底里有种微妙的异样,这样的异样在源赖光注视我的时候会攀升到顶峰。 我想要开口同他说些什么,却听到他又说:“我给你新建了一座宅子,要搬过去吗?” 第44章 “新的宅子?”我不明所以地重复了一遍。 “这里有很多不该继续存在的东西,总会让你听到些不该听到的话。”源赖光的语气淡淡的,眉宇间却显露出几分阴沉,他对我说,“去外面等等,等我把那些老家伙处理掉。到时候随便你想住在哪里都可以。” 那低沉的嗓音中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令我隐隐觉得,他的话里似乎有其他的意味。 对于这个问题,我没有什么话好说。顺理成章地离开了源氏的主宅,去了他给我建的那座新宅子。 ——那座宅子里也有个池子,就和我的第一座神社里一样。 这时忽然明白了源赖光最后对我说的那句“你会喜欢的。”的含义。 果然没有白疼他这么多年。 不过虽然我也不喜欢源氏的长老们,可有时候他们的担心其实非常有先见之明。比如对源氏神社里那位邪神的担忧,源赖光为我做的事分毫不差地传入了八岐大蛇的耳中,在我去见祂的时候,祂还一件件地数给我听。 从源赖光给我建神社到他为我顶撞族内的长老,虽然说的都是事实,但不知道为什么,从八岐大蛇的口中说出来就仿佛变了一种意味。 末了,八岐大蛇问我,“觉得高兴吗?” 祂又问:“都很喜欢吗?” 实不相瞒,我觉得这种提问很恐怖。一瞬间寒意从脚底往上爬,脊背生凉,吓得我动都不敢动。 八岐大蛇那熟悉的黑蛇化身缠上我的脖颈,很紧,我生怕它一使劲就要把我给勒死了。 蛇头贴得极近,说话时带着嘶声的蛇信几乎擦着我的脸颊,吐出带着阴森寒意的气息,发出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蛇身冰冷的鳞片随着盘虬的动作慢慢地游走在皮肤上,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让我几乎开不了口。 八岐大蛇倒很有耐心,等了半天没等到回答,还能心平气和地问我:“怎么不说话?” 起码听起来是很心平气和的。 我想先和祂打个商量,能不能从我身上下来,但又忽然意识到,这对八岐大蛇来说是寻常,以前它也总喜欢爬到我身上,缠着我的手臂或脖颈。 但今天的威慑感却远胜于之前的任何一天,就很离谱。 用一种不怎么恰当的比喻,仿佛是我和源赖光勾结起来,做了什么不敢面对祂的亏心事。 源赖光是我的眷属,我的眷属给我修神社建宅邸有问题吗?完全没有问题。 一番心理斗争之后,我轻声开口道:“……我有点喘不过气了。” 短促的轻笑声从耳边传来,缠在我脖颈上的黑蛇松开许多,一瞬间我居然觉得八岐大蛇似乎很听话。 而我则是满脸写着丢人二字。因为我的紧张感在它松开之后更甚了。 阴阳两界的狭间再次在我面前裂开缝隙,仿佛黑夜中闪烁的电光,无端撕开一片空间,从缝隙里我仿佛能看到一双冰冷的蛇瞳正在黑暗的深处注视着我。 我认真严肃地觉得,八岐大蛇很有可能是想杀我灭口。 要不然他总不可能又请我进去看风景吧? 第48章 八岐大蛇的确不是请我进去看风景, 他是请我出去看风景。 我的力量逐渐增强,他的力量也在逐渐增强。大抵是源氏为他供奉的祭品巫女起了作用,让他获得了能够以人身前往人世的力量。 这是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他的变化。 不知不觉间人世已经入冬了。 京都的郊外正在下雪,银装素裹地装饰着那些山和树,八岐大蛇站在我的身边,在我们眼前展现出来的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 我不明白他的举动有何意义, 也没有问他。但他的话一直都比我更多,就算我不开口, 他也总能说到我开。 八岐大蛇的目光虚虚地落在不知何处,神情平静道:“人世间总是有很多美丽的东西,但人类自身却无法意识到。” 他的神情很安静,我怔怔地望着他的侧脸,一时间不知道他这话到底是在夸赞人世的风景还是暗讽人类的迟愚。 但我大抵能够明白,随即他看向我的目光并不简单。 因为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便侧过脸将视线完全放在了我的身上。 我很想别过脸假装无所知觉,但那样过于刻意了些, 于是只能含糊地附和一声。 八岐大蛇闻言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他问我:“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 我觉得是没有的,但看了看他的脸色,又开始犹豫起来。 诚然八岐大蛇长得很好看,但现在并不是看脸的时候。我很努力地观察着他的脸色,想从他的神色间看出什么来。 然而理解揣摩他人的想法, 一直以来都是我最苦手的难题。 要是可以的话,我希望所有认识的人都能够坦诚一些,希望我如何做、想要我说什么话,如果都直接告诉我,那么我一定会按照他们所希望的那样努力。 可是没有。 直觉告诉我八岐大蛇一定是希望我能说些什么,但我不明白他究竟想听什么。 迟疑了片刻,我小心地开口道:“神社的事情,我会去提醒源赖光的。” 站在我身侧的八岐大蛇神色依旧没有波澜,可袖口垂下的蛇首却在他身侧昂首,如耀武扬威般晃动着。他说出来的话也同样具备攻击性。 是内容直白的、语气却又轻飘飘的,“如何提醒?” 我再一次被这种提问难倒了,于是不由自主地低下了脑袋。 颇具压迫性的目光依旧在头顶,我希望他能将这个话题一笔带过,就像以前我无法回答他的提问时那样。 以前八岐大蛇也总是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问我一些刁钻难懂的问题,但他从来都不会为难我,反而每次都会在我不能搭话的时候主动撇开话题。 可这一次没有。 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我,我能看到他的衣摆,与衣摆融为一体的蛇身上有黑紫色的细小蛇鳞。 我再没有任何一刻比此时更能清晰地感受到属于这位邪神的力量。 神本不该感受到人世的寒冷,可从脊骨开始逐渐攀升的寒意却让我几乎头脑空白。 让我觉得危险的从不是他说的话或是他的所作所为,而是他本身。 此时此刻,我有了明确的认知。 之所以从不介意源氏供奉我,绝对是因为在他看来,我无法给他造成任何威胁。 八岐大蛇是昔日让“天”都忌惮的邪神,也是被关入无天无地的狭间后仍然能从那缝隙中夺获新生的可怕神明。 最后发生了什么,我自己也有些记不清了,只是隐约记得八岐大蛇伸出了手,冰冷的触感落在脸颊,他对我说了一句话。 “源氏的人类,从来都不可信。” 我忽然想起来了,这样的话,源赖光也曾对我说过类似。 - “八岐大蛇并不可信。” 在那个时候,知道我又去见了八岐大蛇之后,源赖光对我说,“所以不要离得太近。” 分明他也是离八岐大蛇最近的人类,不仅自幼出入源氏神社,供奉这位源氏尊崇已久的邪神,甚至还为了能从祂那里得到更加强大的力量而将血脉之亲献祭。 是八岐大蛇主动告诉了我这件事。 我依旧记得那时,熟悉的黑色细蛇身躯似乎变得更大了些,攀上我的手臂时甚至能听到细微的鳞片开合的声音。 从它口中传出来的声音带着些若有若无的愉悦感,它同我说,“源氏的新家主,那个人类,说想要获得能够创造生命的力量。” 是的,就是这个时候。 我说没有什么东西能凭空制造生命,就算是神也不行。 而八岐大蛇在告诉我,违背阴阳之理注定只能获得残缺的成果时,同样告诉了我。 “神不该与人类太过亲近。” 我那时尚不理解他的用意,也不觉得自己与源赖光有多么亲近,在他以前我所抚养的那个孩子,名为“藤”的孩子,才是与我最为亲近的孩子。 源赖光和藤是不一样的,现如今我的处境也与那时不一样。 我觉得一切都过于顺利,一帆风顺得让我有些恍惚。 似乎一切都好起来了。 我拥有了信徒,源氏家族古老而又绵延的传承,足以让我不用再担心信仰的枯竭。 八岐大蛇作为邪神却也能容许我出入他的神社,与传闻中的残忍暴戾截然不同。 而我也逐渐找回了自己失去的一切,乃至于恢复力量、重获神器的同时,还能与其他的神明成为朋友。 但源赖光却给我泼了一盆凉水,让我离八岐大蛇远一些。 我觉得他的担心全是多余,八岐大蛇如果对我有意见,完全没必要大费周章。 就算不能除掉我,将我赶回寒河川也是轻而易举。 但源赖光却紧锁眉头,对我的看法极不赞同。 我抚平了他的眉心,“如果不想和八岐大蛇打交道,那就来找我吧。只要我恢复以前的力量,变得足够强大,无论是什么愿望我都会努力为你实现的。” 第45章 我不知道源赖光那时候在想些什么,只知道他听到这话显然愣住了,然而很快就反应过来,将我的手拿下来。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源赖光的神色难言复杂,这让我的忽然想起了以前,他还小的时候,还没有成为现如今杀伐果断的源氏家主的时候。 彼时的源赖光还会将自己的情绪表现在脸上,哪怕努力克制,也会从那些伪装的缝隙中透出端倪。 那个时候,京都燃起了大火。 那是大妖怪玉藻前在报复人类的阴阳师杀死了自己的孩子,所以降下堕天的妖火,想要将整个京都焚烧殆尽。 年幼的源赖光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 他紧紧地攥着拳头,大火烧到了庭院,源氏的武士们奋力保护他,但他却执拗地不愿逃走。 如果我在的话,我也一定会保护他的。 如果我在的话。 我那时候回了寒河川,一切都仿佛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在我短暂离开源氏的那几天,大半个京都被熊熊烈火吞没,那是天生大妖的怒火,它烧的不仅是人类的阴阳师,也是“天”的威严。 “天”并非无所不能。 祂既没有回应人类的祈祷,也没有降下救赎。那场大火令源赖光看清了一切,他明白人类无所依靠。 人类只能依靠人类自己。神并不会时刻垂怜。 在大火将灭的时候,我赶来了京都。 远远瞥见一个幼小的身躯,他稚嫩的肩膀颤抖着,咬紧牙关红了眼睛,却不说话也不落泪。 迟疑了片刻,我还是没有正面来到他的身前,而是绕到了他的身后,轻轻地将手掌搭在了他的肩头。 年幼的源赖光没有回头。 我们就这样站了一整夜,直到余焰烧尽,焦黑的断壁残垣缠绕着黑烟。 什么话也没说,过了不知道多久,源赖光的身形有些摇晃,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即便是余焰,在灼热的温度炙烤下,能支撑这么久已经近乎神迹。 我把他带回了源氏郊外的宅邸,想去问他的父亲为何不阻止他,也想问其他人为何任由他胡来。 “有些人生来便要背负一些东西,因为他们不能只为了自己而活,也要为了其他的所有需要他的人而活。” 源氏的家主平静而又温和地开口,那一刻他不仅仅是他自己。 我仿佛明白了什么,似乎理解了什么。 为了他人而活的生命,注定要承受更多的责任与重量。 所以源赖光会继承源氏的宿命,对妖怪的憎恨,对力量的渴望,以及守护京都安宁与源氏荣耀的重担。 我回到了源赖光的身边,看着那个躺在寝具内的尚且稚嫩的孩子,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他的未来。 为何人类要用如此短暂的生命来为他人付出,渴望守护的心情甚至能胜过本能的求生欲望。 我想,或许一直待在源氏,看着他也看着他的后代,看着源氏延绵不绝的传承,这样的话,我也能看清自己的心了。 所以在源赖光朦胧睁开眼睛,下意识般握住我的手时,我也握紧了他的手,贴近了他的脸颊。 我想要帮他,也想帮自己。 所以这个孩子成了我的眷属,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我的眷顾。 多年以后我以为源赖光已经忘记了这时候发生的事,因为一切发生时他本就在朦胧的病中。 他记得的,并且一直都记得。 所以在过去许多年后,他还能提醒我说,“是因为当初你就说过要帮我吗?” 倏然间过去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仿佛又还是许久之前,我和年幼的源赖光……长大后的源赖光与我。 八岐大蛇其实是对的,我一直都在注视着这个孩子,乃至他不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孩子。 第49章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躲避着八岐大蛇。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自己当初留在源氏的主要原因,也让我开始产生了一些不愿去深究的担忧。 已经获得了足够前往人世力量的八岐大蛇,或许也会因此对人世产生另外的想法。 我想起了我那个高天原的朋友建御雷神,如果有一天他和八岐大蛇站在了对立面, 如果有一天他和源赖光站在了对立面…… 到了那种时候,我又该怎么办呢? 如此可怕的未来令我不愿去深想也不愿去面对。正如我无法理解昔日的藤为何一定要以少年的模样回来找我,现如今我也无法理解, 源赖光为何不愿听取源氏长老们的劝告。 “不要再建新的神社了。” 我也是这样同他说的。 八岐大蛇的态度令我难以捉摸,源赖光现如今的处境似乎也不太乐观。我能看到他眼下浅浅的青黑,一向意气风发的面容竟也罕见地显露出几分疲态。 盘踞在眼底的血丝仿佛从那双猩红的眼睛散开,溃散般令我忧心忡忡。 在他淡淡地对我说:“无事。”的时候,我抬起了他的脸。 “停下来,去休息吧。” 他怔愣了片刻,又将手掌覆在了我的手背。常年被刀柄磨砺的掌心有些粗糙,和小时候的柔软截然不同。 在年幼的时候,京都大火之前,他对剑术的热忱远不如阴阳术。是京都大火之后,他才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无论做什么都像是要堵上性命一般走到极端。 人类的生命脆弱而又坚强,稍有不慎,哪怕只是普通的风寒也能夺走人类的性命。 沉默地对视了许久,源赖光才像是妥协一般,他稍稍松了松紧绷的身体,那些桀骜与倨傲悉数褪下。说到底,人类的身躯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努力,也被限制在了一定的范围之内。 我破例让他枕在了我的腿上,轻轻地拂开落在脸颊的头发,手掌抚摸着他的发顶,他的呼吸很快平稳下来。 想起他尚且年幼之时,我们远比现如今要亲近许多。我没有见过他的母亲,他也从未提起,但我觉得,人和神明不同,父母的存在必定是为了补足某些东西。 补足一个完整的“人”。 在某些时候,我觉得源赖光大抵是将我当作了母亲,因为他时常会坐在我的身边,枕在我的膝上,我们之间的亲昵甚至胜过他与他的父亲。 在他幼时生病的那一次,我握着他的手在他身边守了一整夜。 现如今睡去的源赖光让我想起了那个时候。 他从小就极少让别人看到自己虚弱的一面,哪怕是生病时也如此,因而不愿让侍女们在旁伺候。我并没有照顾人的经验,但让自己眷属的身体好转起来并非难事。 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觉得,或许比起立马好起来,他大抵更愿意握着我的手躺在我的身边里。 那个时候,我从那幼小的面容上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 如果一直都能这样维持下来,如果一直都能在我面前坦率地表现出自己的想法,我一定能为他做更多的事。 但越长大的源赖光,越让我觉得无法捉摸。 自从有了第一次妖怪退治胜利的结果之后,他便时时忙碌起来,最常要做的事情便是率领阴阳师的队伍前往山中进行退治。 有时他能完好无损地回来,盔甲上偶尔溅上几滴尚未清理干净的妖怪们的血。可有时候那上面的血会是他自己的。 但他不会有更大的危险,在我的祝福眷顾下,他总能平安归来。 直到他通过献祭与八岐大蛇进行交易,想要制造出来的东西最终获得了成功。 “鬼切,他的名字是鬼切。” 源赖光的脸上难掩喜悦,年轻而又桀骜的面容毫不遮掩,他告诉我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这次的鬼切,会比之前的妖刀姬更加强大。 鬼切并不是他“制造”出来的第一个式神。 在更早之前他已经试过这种方法,八岐大蛇告诉他途径之后,他用的是一个人类少女的灵魂。他把那个少女封印在刀中,她的怨气凝聚出来的力量便成就了她的力量。 于是“妖刀姬”诞生了。 但和设想中的不同,被赋予重望的妖刀姬并不能完美控制自己的力量,虽然被派出去进行过数次妖怪退治,但其不可控性也在这些退治中显露无疑。 于是在她彻底失控之前,源赖光将其封印并送入了宫中进行净化。 而后他转变了思路,既然人类不行,那便用他物如何——如此诞生的鬼切是所有实验品中最成功的一个。 源赖光告诉我,这次的灵魂不是人类,而是妖怪。 “是大江山的妖怪。” 听到这个熟悉的地名,我不由得想起了一个以前便认识的妖怪——茨木童子。 在不久前我听说他归顺了大江山之主,鬼王酒吞童子。现如今他们都在大江山盘踞。 这就是源赖光的下一次退治目标。 他说:“我要用大江山的妖怪制造出来的式神,将大江山的妖怪斩杀殆尽。” 看着那双猩红的眼睛里透露出来的蓬勃野心,我无比确信,我早就已经看不透他了。 第46章 源赖光长成了我难以触及的模样,我觉得他似乎与我——与之前的我很是相像,可看着他的脸,我又觉得那并不一样。 源赖光并不是在模仿任何人,他只是单纯的遵循着自己的想法,做着自己想要做的事——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不同。 我没有任何阻止他的理由,我说过我要帮他的。 他的新式神,被称之为源氏重宝的鬼切,那个身着黑衣的青年从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只是个俊秀的武士,可金色的眸子却让人觉得纯粹而又通透。 源赖光总是会让他跟随在身侧,他并不避讳将我的存在暴/露于鬼切面前,只是不会带他去源氏的神社。 我问源赖光缘由,他并未解释过多,只是抬起眼睑,用毫无异样的语气说:“因为你和源氏神社里的东西不一样。” 因为我没有那样强大的力量,也没有那样高超的玩弄人心的能力。在我心底里升起的,是这样的念头。 问不出源赖光真实的想法,我把目光放在了鬼切的身上。或许是通过妖刀姬这一失败的例子,新制造出的鬼切完美避开了她曾经背负的所有负面反应。 鬼切顺从而又安静,注视着源氏的神情平和温柔,仿佛新生的稚子一般,用最纯粹也最天真的想法来看待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一切。 在鬼切看来,源氏的家主、他的主人高洁而又正直,供奉的自然也是善良无害的神明。 源赖光曾对我说过,我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属于邪神的气势。 但八岐大蛇却只听声音就能让人觉得很危险,仿佛邪恶和黑暗都与他融为一体,只是稍微散发出一点点气息,便足以令人胆战心惊。 我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但至少没有因我而让鬼切生出任何对源氏、对源赖光不利的想法。由此来看,或许算得上是好事吧。 源赖光忙着筹备大江山退治的事宜,他并不会时刻将鬼切带在身边,也不担忧让我与鬼切单独相处。 即便我清楚一切真相——由源赖光亲口告诉我的一切真相。 至少还有一点与幼时无异,源赖光依旧对我毫无隐瞒,无论是我问了的还是没有问的,都愿意悉数让我知晓。 大江山退治的筹备进度,即便我没有参与也不打算参与,却仍能掌握得一清二楚。 一开始的时候,鬼切似乎对我的存在有所疑惑,但出于对源赖光的依赖与信任,他不会开口多问,只是会在想要找源赖光却找不到的时候过来询问我。 我不能告诉他,源赖光正在源氏宅邸的地牢里,在那地牢里有许许多多类似于“鬼切”却又不如“鬼切”的“式神”。 即便实验已经成功,源赖光却也并不满足于只有鬼切,妖刀姬的例子已经让他吸取了足够多的经验,他总会备上多条后路。将所有的希望都倾注在一个地方,并不是他的性格。 所以这种时候,我总会说自己也不知道,然后和鬼切一起在庭院里看风景。 庭院的风景很快就会看腻,再绚烂的枫与樱也不过短暂的美丽,我偶然提起了自己诞生的地方,提起了那片孕育了我的河川。 鬼切的脸上露出向往的神情,虽然那样的神情转瞬即逝,或许他自己都没能感受清楚,但我能够理解——只有这种神情,我能够无比敏锐地理解。 那是对“自由”的渴望。 哪怕是生来便被灌输了“源氏正义”与“高洁”的源氏重宝,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属于他自己的渴求。 但最最可悲的却是他自己也无法体会到自己生出过这样的念头。 在这样的相处中,大江山退治的日子很快来临。那时候冬天也来临了,我看着庭院里落下苍白的雪将地面覆盖,白茫茫的颜色让我想起了许久未见的八岐大蛇。 不知不觉,我已经有一整年没再去过源氏的神社,也已经有一整年没有见到八岐大蛇了。 对于神来说,一年的时间稍转即逝,短暂得仿佛袅袅轻烟,可人的时间与神不同。 源赖光似乎对这样的变化非常满意,但我不知道到底是满意从八岐大蛇那里获得的力量并非无用之物,还是满意我终于愿意“听取”他的建议,不再与八岐大蛇接近。 或许二者皆有,但现如今并非是思考这种问题的时刻。大江山不同于以往那些籍籍无名的小妖怪聚居之处,那是真真正正的鬼王与大妖的领域。 此前我已经告诉过源赖光我曾与茨木童子交手,虽然每次他都败于我手,但现如今的我与那时绝不可相提并论。 不过要认真说起来,现如今的我,竭力而为或许也勉强能触及当初的实力。 源赖光自接任家主之位便大肆为我修建神社,因此我的力量恢复得很快,比起以前即将消失却又重新苏醒后恢复的速度快了很多很多。 但我自从来到源氏之后,便再没有进行过妖怪狩猎。我什至很少动手,除了之前偶尔与建御雷神切磋。 说起来,建御雷神也已经有许久未来找过我了。 我倏然想起,这段时间一直都待在源赖光为我准备的宅邸中,我什至开始习惯这种平稳到有些过分的生活。往日的杀戮与血腥褪去,空气中弥漫的是草木与花枝的味道。 短暂的思考在脑海中浮现,我得出的答案是因为不需要。源赖光不需要我去做那些事情,他不会许愿让我去杀掉那些妖怪,他宁愿自己去。 我没有追问理由,也没有强求什么,只是觉得这一次与其他的任何一次都不相同。 “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在他临行的那天清晨,我是这样对他说的。 “虽然不能同时应付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但如果只是其中的一方,哪怕是现如今的我也可以。” 源赖光忽的笑了,他说不必。 我这时候的心情仿佛又回到不知道多久以前,面对第一次外出进行妖怪退治的源赖光,我也是如此担忧他的安危。 但那个时候,是对未知的担忧。 而现如今,是对已知的担忧。 诚然源赖光很强,但作为鬼王的大妖怪,其强大程度远胜于他此前所遇到的任何妖怪。 我没有说出来的是,酒吞童子是与玉藻前齐名的鬼王。 许多年前源赖光看到了被玉藻前的堕天之火熊熊燃烧的京都,那时的他没有任何阻止的能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们、看着京都陷入火海。 年幼时的他什么也做不了。但长大后的他却能够做成许多事情。 小时候做不到的事情,无法抵达的境界,想不出来的方法……他全都化为了现实。 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骄傲,我所注视的孩子长成了他自己和他父亲都期待着的模样,他必定会成为源氏的骄傲,甚至成为整个京都的骄傲。 他是源氏的天才阴阳师,也是源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阴阳师。 我想要看到他一直骄傲下去。 在他的甲胄穿戴整齐的时候,我摸了摸他胸口源氏的家纹,捧着他的脸亲吻了他的嘴唇。 源赖光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目光注视着我,在他的注视中,我说,“它会保护你的。” 我附加在他身上的咒,会尽可能地为他抵挡住有可能威胁到他生命的攻击。 所以他一定会活着回来。即便他不希望我同去,我也想要跟在他的身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刻,我还是会出面帮助他的。 - 事实上,源赖光并不需要我的帮助,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了令我也惊叹的强大存在,无论是作为阴阳师还是作为武士,这个人都有着相当绝艳的天赋。 经过数日的厮杀,他最终斩下了鬼王酒吞童子的头颅,并且让鬼切将其护送前往内京献给宫里那位。 目睹了一切,我赶在他之前回到了源氏宅邸,就当做是从来没有离开过源氏半步。 但在他回来之前,我先见到了另一个人。许久未见的八岐大蛇出现在我面前——以一种崭新的姿态。 他站在冰冷的雪地里,仿佛要与苍白的雪融为一体。白色的长发,脸上的花纹也淡了许多,同之前相比,完全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白色似乎冲淡了他身上的黑暗与阴森,可袖口的长蛇,在衣角和下摆浮动的花纹却彰显出他的与众不同。 远看像是雪中绽放的红梅,点点缀在白色的衣摆上,可近看却仿佛能看到它们在衣摆游走,像是燃烧的火焰与翻滚的岩浆。 八岐大蛇总是能让我觉得很意外。 见到他这副模样出现时,我愣了好一会儿,直到他走到我的面前,对我说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更大了些。 不知他忽然离开神社的意图,我只能干巴巴地回答,“……是啊。” 今年就连京都内都下起了大雪,覆盖了我们所能见到的庭院,院子里的枫与樱都盖满了雪层,仿佛生出了白色的叶与花。 第47章 ——就像忽然变成了白色的八岐大蛇。 我不明白他到底在做什么。 和他站在一起的时候,他依旧会把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觉得更不自在,一方面是他本身的变化,另一方面是我们所处位置的变化。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出现在源氏宅邸中的八岐大蛇。 以往他都是待在源氏的神社里,那是特意为了他而建造的地方,八岐大蛇似乎也乐得呆在那里,即便是能够附身在蛇的身上也不会从源氏的神社里爬出来。 可现如今他却出来了,不仅是以人类的形态,还是以我曾经过的那个模样、截然不同的人类的形态。 我觉得他必定是有哪里出了问题,或许是想要做什么,又或许是……想要改变什么。 这仿佛是一种预兆,在预兆着某些我尚未弄清楚的东西。他出现在我的面前,那就说明他想要做的事情,或许与我有关。 “我听说,源赖光去进行大江山退治了。” 八岐大蛇似乎漫不经心地提到了这点,但我觉得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意味深长,绝对不会是真正的随口一提。 所以我应声的同时,也直接告诉了他,“我和他一起去了。偷偷跟去的。” 八岐大蛇轻笑了一声,“你倒是很在意。” 在意源赖光吗?我当然很在意。 八岐大蛇不会懂的,就像我也不懂他为什么会在意我。 用这种话虽然有些奇怪,但我隐约是有这样的感觉,每一次他都要找我,而每一次我去找他,他也从不会责备我半句。 就像是乐意我去找他一样。 甚至我都不去找他了,他还要主动过来找我。 或许是我多想了些,但是看着八岐大蛇那头白色的长发,我还是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这似乎也让他有所察觉,“在看什么?” 我抿了抿嘴角,还是开口道:“在看你。” 闻言意外地变成了八岐大蛇,他似乎没能想到我会说这种话,怔愣了片刻后唇角的笑意愈发明显。 “看到了什么?” 他饶有兴致地问我,像是要从我这里听到什么有趣的回答。 我下意识地说:“白色。” 白色的头发,白色的衣服,还有白色的他。 八岐大蛇抬起手,他伸到我颊侧来,白皙纤长的手指捻起几缕头发——我的头发。 第50章 我看着那缕缠绕在他指尖的白色长发,气氛忽的陷入了一种诡秘的沉默。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因八岐大蛇本就站得离我极近,他的头发也有些许垂坠在肩头, 过分相似的颜色使得与被他挑起的我的白发, 在某一瞬间仿若没有差别。 但他的神情却不似恼怒也并无不悦,宛如只是随意而为。 我的身体有些僵硬,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看他终于放下我的头发,收回手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又毫无异样地续回原本的话题,问我:“大江山退治的结果如何?” “胜利了,源赖光斩下了鬼王的头颅, 派鬼切送去内京。” 八岐大蛇侧目, “鬼切?源氏利用我给的力量制造出来的式神?” 我点点头。 他发出轻轻的嗤笑声,发出的声音带着难言的愉快感,“你觉得如何?” 就当做他问的是我觉得“鬼切”如何吧, 我回答道:“是个很可靠的孩子。” 八岐大蛇唇角浮现出显而易见的笑意来, 甚至这样的笑意晕染至眼底,我对上那双明亮得有些奇异的眸子,一时分辨不出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八岐大蛇。 今日的他, 似乎与以往都不太一样。 往日即便是笑,在他身上也总会附带着一股不明的阴森,让人有一种他正在谋划着什么的危机感。可今日的八岐大蛇却格外轻松自然,仿佛只是平静的随意闲谈——他平易近人得令我都觉得异常。 大抵是我望向他的目光让他看出了心底的想法,八岐大蛇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的脸许久,久到我几乎败下阵来脊背发麻,才移开自己的目光。 他忽然问我, “你有害怕的东西吗?” 我愣了一下,迟疑片刻才开口,“有。” 八岐大蛇问我是什么。 那太多了,我害怕的东西太多太多,多得我自己都不敢去深想,也不敢去计数。 在我陷入了沉默之后,八岐大蛇竟也没有因此露出半分不悦,反而对我说,“高天原的那些神,也有害怕的东西。”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带着嘲讽,毫不愧于自己的“邪神”之名,他对“天”以及那些“天”的从属,同样有着与生俱来的叛逆与不满。 在那一瞬间,也仅仅是那么一瞬间,我们的确是有相似之处的。但不同的是他能毫无顾忌地承受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一切,继续肆意而为,但我却做不到。 我有比他更多的顾虑,也远比他更容易将一些东西放在心上。 无法忘记、无法割舍、无法面对。这一切便成为痛苦与迷茫的根源。这是我后来从安倍晴明口中听到的。 八岐大蛇和安倍晴明不同,随心所欲的邪神,不会对人类的善恶予以肯定或否认,在他的眼里浮现出来的,是有趣和无趣。 在他看来,高天原是无趣的,而阴阳两界则是有趣的,所以他和高天原决裂,因被高天原诸神害怕威胁自己的统治而封印在阴阳两界的狭间。 我忽然想,或许对于这位邪神而言,寂寞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所以他才会接受人类的供奉,以此获得窥视人世的“眼睛”,所以他才不介怀我的失礼,任由我在他眼前晃荡。 思及此处,我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而八岐大蛇显然也察觉到了什么,他忽的伸手遮住了我的眼睛,冰冷的掌心贴在我的眼皮。 低靡喑哑的嗓音在我的耳边响起,他说要带我去看些东西,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周遭的环境已然发生了变化。 八岐大蛇又将我带入了狭间。但是这一次,在我眼前浮现出来的,却并非是漫无边际的虚无与黑暗。 我看到了难言的灾难,熊熊烈火焚烧,像是要将天也燃烧殆尽,哀嚎遍地响起,似乎每一处都是无间奈落。 竭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但在声线中还是泄露出些许颤抖般的意味,我问八岐大蛇:“……这是什么?” 他说,“是天命。” 我不明白,何为天命。 八岐大蛇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身后,他的手掌覆在了我的腰间,从身后将我拥入怀中。尖尖的下巴抵着我的颈边,带着寒意的皮肤贴着我的皮肤。 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生出了几分安心的感觉,甚至于忘记了自己现如今的处境,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贴着八岐大蛇的身体。 他问我,“这也是你害怕的一部分吗?” 我说是。 八岐大蛇笑了起来,低低的笑声贴着我的脸颊,“倘若我告诉你,我们现如今在做的事,你现如今在做的事,源赖光现如今在做的事,都会使得这样的天命降临,你又该如何自处?” 这样的问题,于我而言,太过残忍也太过复杂。 我无法回答。 他将我抱得更紧了,霎时甚至有种被冰冷的长蛇绞缠般的窒息感,可我却奇异地能够感受到八岐大蛇此刻的表情——他露出了笑意。 “真是可怜……”八岐大蛇轻轻地叹息,他的手掌停留在我的发顶,有一下没一下地穿过我的发间,呢喃般唤着我的名字,“寒川主啊……” 那样的声音几乎令我发战。 我觉得很害怕,不是害怕八岐大蛇,而是害怕自己——害怕懦弱无能、无法获得自己想要的救赎,也无法给任何人带来救赎的自己。 究竟要怎么做才好呢?究竟要怎么做才可以呢? 在这种时候,我想到了身后的八岐大蛇,我问他,“我应该怎么做?” 八岐大蛇握住了我的手,他贴在我的耳边,轻声对我说:“留在这里。” - 就这样,我在狭间待了一段时间。 通过他的“眼睛”,我看到了许多人世发生的事情。在这世上有许多灿烂盛开的花,也有许多悄无声息逝去的生命。 天灾、人祸,在人们甚至在妖怪们眼里无法避免、无法逃离的东西,却都有着人类的面容,都受“天”的管束。 八岐大蛇告诉我,这也是“天命”。 我对此愈发不解,在我看来,无论是人还是其他的生命,都在竭尽全力为“活着”与“幸福”而努力,可若是如八岐大蛇所言,这所有的努力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因为这一切都是早就有所注定的“天命”。 “你不喜欢?”八岐大蛇的嗓音轻柔得像是黎明前的晨雾。 我无比确信,“我不喜欢。” 他笑了起来,“我也不喜欢。” 于是他被高天原驱逐,被众神封印,皆因他不愿接受这早就已经被注定规划好的“天命”。 第48章 他对源赖光的评价其实比我想象之中要好得多,比起毫无野心只想平淡结束一生、心甘情愿接受降临在身上的“天命”的人们,八岐大蛇反而更欣赏像源赖光这般野心蓬勃的人类。 也正是因为有他这样的人类存在,八岐大蛇才能逐渐恢复自己的力量,从空无一物的狭间重归阴阳两界。 更何况,比起以前源氏的那些阴阳师,源赖光反而更加果断也更加决绝。他丝毫不畏惧将八岐大蛇这样的“邪神”放归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一意孤行地结束了源氏的献祭。 我这时候才知道,源神乐便是源氏的最后一任“祭品巫女”。在她之后,便不再用巫女献祭。 “也已经不再需要了。”八岐大蛇告诉我,“只是寻常供奉便足矣。” 我再次陷入了对自己的怀疑中。 八岐大蛇看出了我的苦恼,他轻握我的手指,对我说并不需要看到一切,“如若一眼便看穿所有,反而没那么有趣了。” 就像是安慰一般——姑且将这当做安慰吧。来自八岐大蛇的安慰,令我获得了短暂的平静与安心。 直到恢复记忆的鬼切闯入了源氏宅邸,杀掉了所有守卫,也杀掉了“源赖光”。 利用八岐大蛇的“眼睛”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一股晕眩般的寒意——从尾椎开始蔓延,像是缠/绵冰冷的蛇在骨髓间游走。 但八岐大蛇从始至终都陪在我的身边。 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只是这一段时间,我便体会到了八岐大蛇的处境,独自一人身处狭间,绝对会比我现如今的感受更加孤独寂寞。 我问他,在坠入狭间之前,在高天原中,他有没有朋友。 “朋友?”八岐大蛇想了想,“没有。” 但是我有,我告诉他,“在不久之前,我遇到了一位神明,是个名声不怎么好的家伙,但其实很有趣。” 不仅有朋友,也有其他的在意的东西,我的眷属、我的神器……在人世存在太多我无法割舍的东西。 我想要离开狭间。 八岐大蛇说我会后悔,他用一种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严肃的沉重神情注视着我,说我并不适合独自生活在人世。 “并不是独自,”我反驳他,“正是因为有他们的存在,我才想要回到人世。” 我不知道这时的八岐大蛇在想些什么,但最后他还是将我放出了狭间,我离开时他似乎在注视着我——以一种沉重而又复杂的目光注视着我。 很久之后我仍会回忆起他那时的目光,我什至会想,如果在那个时候,我没有离开狭间,而是留在那里,和八岐大蛇待在一起,后来发生的事情又是否会产生变化。 “如果”这个词,往往带着一种虚幻却又沉重的复杂感。 - 平安京是一个很危险的地方,我是这样觉得的。 但平安时代本就是人鬼共生的绮丽时代,即便危机伴随其中,也能体现出一种独特的韵味。正因如此,妖怪、人类之间的相处,往往伴随着许多问题。 因为鬼切的事情,源赖光又一次被族中的长老们痛批,他们指责他的一意孤行,觉得他会毁掉源氏多年的基业。 我坐在他的身侧,刻意遮掩了自己的身形——我知道自己此时现身反而会激起他们的怒火,让他们将更多的矛头指向源赖光。 因我而起的最大冲突便是,源赖光又想给我建神社了。 源氏家族中的其他人觉得没有这种必要,要知道他们当初给八岐大蛇建神社也没耗费这么多人力物力,更何况他们并没有感受到我带来的好处。因此,源氏的长老们笃定,源赖光受到了我的迷惑。 他们认为,我让他失去了源氏一贯的冷静,是比八岐大蛇还要危险的邪神。 坐在源赖光身侧当场听完全过程的我沉默了许久,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指责。 但我也没有在这种时候给源赖光增添烦忧,而是在他们被悉数打发离开之后,才倾身至源赖光面前。 “我给你添麻烦了吗?” 年轻的源氏家主抬起眉眼,对我说:“没有。” 我看他的确没有因此烦忧的意味,才继续在他面前开口,先是提及了鬼切的问题,而后才说,“你也和我说过的吧,八岐大蛇并不可信,与之为谋无异于自取灭亡。” 妖刀姬和鬼切都是很好的证明。八岐大蛇给的东西,并不是人类所能承受起的。 源赖光丝毫没有因此动容,反而盯着我的脸,顺着我的话说,“是,你说得对,八岐大蛇并不可信。” 虽然他的神色并无异样,甚至比平时还要认真几分,但我总觉得他是在哄我。 在我皱起眉头,想要说他几句时,源赖光抢先一步开口:“所以我需要你的力量。” 他的手掌握着我的手背,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我的脸上,神色极为认真,“你会一直都陪在我的身边,对吗?” 我点了点头,说:“对。” 他露出了几分笑意,“如此,便足够了。” 有时候,源赖光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可有的时候,他却又仿佛永远也不知足。我觉得我和他生活的这么多年,看着他从幼小的模样成长为现如今的桀骜不驯,却始终无法走到他的心底里,成为最了解他的人。 这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 可转念一想,在他的身边,在他生命中遇到的所有人里,我却又的确是最为特别的存在。至少,他的确是希望我能够一直陪伴在他的身侧,陪伴他走过他人生的所有时期。 这样的感受,我悉数告诉了理枝。 她问我,“对您来说,这样的生活,是幸福的吗?” “应该是吧。”我毫不犹豫地开口。 她是个看起来很迟钝的孩子,正如年幼的面容一样,在幼时夭折的灵魂,会一直维持着小孩子的心态。她远比我更对这个世界怀抱好奇与疑惑。 但她同时又有着相当怪异的强大力量,与身上那个我从未问过的、不知是哪位神明赋予她的“螭”之名。因此,我对待理枝总是会有更多的宽容与耐心。 “比起以前呢?”理枝追问道:“以前遇到的人,以前的生活,全部都不如现在吗?” 我并没有觉得这样的问题有什么奇怪,相反,这是理枝罕见的想要和我进行沟通的时候,于是我也很有耐心地告诉她:“以前我也遇到过很多很多的人,拥有过很多东西,但是……但是过去的事情,回忆起来的时候,却并不像是现在一样,只有幸福的感觉。” 这是一种相当复杂的感受,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说法能不能让理枝明白,但我看着她那双似乎产生了些许波动的眼睛,再联想到她平日里那副眼神空洞的样子。我想,或许我的回答,的确让她有所收获了吧。 当天晚上,我带着她一起坐在木质的檐廊上,仰起脸看着天上的星星——即便是平凡之物,在某一瞬间,也能给人带来美丽的感觉。这也是一种幸福。 我想要告诉她这样的道理。 第51章 人世的动静, 最终还是惊动了高天原。不知是利用何种途径,高天原知晓了八岐大蛇已然脱离狭间的束缚,重获归于人世的自由。 “天”的谕令下来得很快,在这个人类无比尊崇着神明,无比敬畏彼世之世的时代,神明的任何旨意都足以使得他们前赴后继。 源赖光为我建造的那些神社被正义的阴阳师们拆除了一部分, 只剩下几座被源赖光下令无论如何也要守住。 这和往日不同,源赖光面对的不再是族中的长老, 而是“天命”。人类无法对抗神明,也无法抗拒天命。 谕令下来后我的神器们终于知晓了我的“邪神”属性,争前恐后恳求我收回赋予的名字,我以为不会有任何神器继续留下,但有那么一个例外。 理枝,她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我为其他的神器除名,最后只剩她的时候,我也抬起了手。 她抬起脸看着我, “您要丢弃我了吗?” 看着她和往日没有任何区别的眼神,我沉默了片刻,而后收回了自己的手,轻声道:“我没有这种想法。” 理枝是唯一愿意留在我身边的神器。 处理完神器的事情后,我本想去告诉源赖光不必执着,就像神器们一样,顺应天命于他、于源氏家族才是最好的选择,但理枝拦住了我,她对我说:“不要去。” 稚嫩的小女孩面容上,浮现出来的是一种单纯的认真,她睁着那双漆黑空洞的双眸,平静地对我说:“他从来都不愿意听您的话。” 因为理枝的阻拦,我想起了之前,确实如她所言,源赖光从不会顺从我的建议,他总是在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即便我去找他,也有很大的可能是被他转移话题甚至以一种我完全无法推导的方式说服。 这样的发展,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单凭我自己是无法想出应对方法的,在这种时候,并不是我的道标的理枝,却不知不觉间承担起了道标的责任,她告诉我与其去见源赖光,倒不如去见八岐大蛇。 第49章 这本就是因八岐大蛇而起的祸端,如果想要解决,便应从根源出发。 我觉得理枝说得很有道理,于是前往了源氏的神社,但同一时刻与我不谋而合的还有“天”的讨伐队伍,在我抵达神社之时,天的讨伐队伍也几乎同时降临。 八岐大蛇站在祭坛,远远看着那些黑压压的讨伐队伍,他的神色平静得仿若毫无动容。在察觉到我时,他侧目将视线落在了我的身上,“你来了。” 就好像早就对一切都有所预料。 那一刻我忽然想问他,“这也是天命吗?” 八岐大蛇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如果是平时,我绝对也会因此陷入沉默,话题会在这样的沉默中迎来终结,但此时此刻,我却无论如何也想得到答案。 我又重复了一遍,这一遍远比第一遍更加沉重也更加难以开口,便如同那些不可视也不可知之物悉数压在了我的身上,将我也压得喘不过气来。 “这也是天命吗?” 八岐大蛇侧过脸,他忽的露出了一个堪称柔和的笑容,又不似以往那般轻松,却带着一种怜爱般的宽和。 他答非所问,“你之前和我所的那个神明朋友,是叫什么?” 我忽然有种极难形容的预感,一种不祥到近乎愕然的预感,这使得那个名字也变得难以启齿,像是从声带的缝隙被挤压过的残破不堪。 “……建御雷神。” 声势浩荡的讨伐队伍将本就不明亮的源氏神社遮掩得更加暗沉,八岐大蛇在听到这个名字后抬起了脸,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了讨伐队伍的首领。 是一位我再熟悉不过的、刚刚才提及了名字的神明。 我睁大了眼睛,注视着统率此次讨伐队伍的神,不自觉地说出了他的名字,“建御雷神……” - 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与八岐大蛇的“罪行”被一条条细数,已经失去了分辨这些“罪行”的思考能力,我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虚幻苍白。 建御雷神的声音回荡在神社之上,“大逆”的讨伐呐喊以他为先,就像是从来没有见过我、也从来都不认识我一般,建御用一种冰冷而又平静的眼神注视着我。 我不明白。就在不久之前,他都还在劝告我,对我说要远离源氏,用那般澄澈的视线注视着我——我们明明是朋友。 高天原的神都是这样吗?我下意识看向了八岐大蛇。 他的神情依旧很平静,但那双眼睛里却在燃烧着金色的火——这和他平时的瞳色完全不一样,似乎也是某种预兆。 但最终我们还是会输掉,“天”想要斩草除根——特指对我。八岐大蛇是从天地之间诞生的神明,“天”最终退让一步,将他投入了地狱之中,他将永远不得跨过黄泉比良坂,不得再踏入人世半步。 这次的讨伐,最终的目标并不是八岐大蛇,而是我。 建御雷神的目光紧紧地锁在了我的身上,甚至让我有一种他比任何人都要憎恨我的错觉。若非如此,他又为何要作为统率执行此次讨伐,甚至将那些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何时犯下的“罪行”一一加诸在我的身上。 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导致这样结果究竟是出于何种因由,但事实如此,建御雷神甚至借得了“天”的神器,名为“天羽羽斩”的神器落下时,我本想为理枝除名。 她不应该死在这里,毫无意义地与我死在一起。我从来都不是优秀的神主,也没能给她留下多么任何美好的回忆。 但在我念咒之前,她身上的另一个名字亮了起来,那个一直以来我都没有询问过的“螭”之名,这令她从刀剑的形态变回了人身,在刺目的光亮之中,我看到了她最后的表情。 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慌乱般的表情。 如果一切在此终结,或许才是最圆满的终声。 我应当死在那个时候,无论从何种角度而言,死在那时都是最好的结局。 但事实有时候总是那么的出乎意料,或许是本能的求生欲望、又或许是其他的什么产生了作用,以一种奇迹般的方式,我再度睁开了眼睛。 救下我的人是一直以来都和我之前的眷属——也就是源赖光不对头的安倍晴明,等我恢复意识,勉强算得上清醒的时候,我听到了鸟儿的啾鸣声。 是名为“生命”的声音。 哪怕是苟延残喘,也在努力挣扎而活的生命,令我踏出了房门,注视着那个坐在檐廊的背影。 “安倍晴明。”与源赖光齐名的大阴阳师,被称之为“白狐之子”的青年。 他回过头来,如女子般姣好的面容上带着轻浅的笑意,殷红的唇上残留着些许清酒留下的湿润。 他说,“已经春天了。” 分明只是一句极为寻常的话,却在某一个瞬间让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他坐在和煦的微风里,庭院里那株樱树上系着的本坪铃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安倍晴明是个很……难以形容的人。 他似乎什么都明白,又似乎什么都不想去明白。我也问过他为何要留下我,但他却对我说:“不是我要留下你。” 他总是在说我无法理解的话。但好在有这种感觉的并非只是我一个人,他仅有的朋友——朝臣源博雅,也与我有同样的感受。 在最开始见到我时,源博雅以为我是晴明新收的式神,晴明没有对此作出任何解释,只是在他询问我的名字时说:“没有名字。” 此前他曾和源博雅就“名”与“咒”这一话题进行了极为深入的探讨,虽说源博雅并未完全弄清楚其中的含义,但他有了一个基础的认知,“存在的东西,无论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的东西,都有着属于自己的'名'。” 晴明只在一旁微微笑着,任由源博雅绞尽脑汁也不解释。 我似乎隐约从中明白了什么,但在彻底想明白之前,先来临的是故人重逢。 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的男孩,从气息上感觉是神明,但身上的血腥味很重,是危险的祸津神,他一言不发地闯入了晴明的庭院,毫无征兆地挥出了自己的神器。 一击毙命——他必定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只不过被我拦住了,在他带着满身血气来到庭院时,我暂时将停留在晴明宅邸中的德子收为了神器,以此拦下了那个来势汹汹的祸津神。 他手中的刀剑顿时恢复了人类的形态,露出年幼稚嫩的面容——曾经陪伴在我身边的、理枝的面容。 或许我该问她些问题,但想了想,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我本就打算解放她,最后的结果也和设想并无差别。 只是一直以来都留在我心底里的遗憾,是让她成为了“野良”。或许她自己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我最后想要为她做的事情,是收回那个由我赋予的名字。 所以,“理枝,”我并起两指,在她身上浮现出那个金色的“理”字时,“我要……解放你。” 我赋予她的名,在这一时刻破碎,细小的金色光点如细雪般坠落消散,她像是怔愣般看着我,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些什么。 但最后什么话都没有对我说,她重新变回了刀剑的模样,在她的新神主的手中,以敌对的姿态试图越过我冲向我身后的青年。 我久违地听到了铮鸣声,以前她在我手中的时候,也是如此凌厉。 神器相击擦出凄厉的碰撞,我还是想对理枝说最后一句话,即便现如今我们站在了截然不同的位置上,我也想对她曾经为我所做的一切说—— “我很感谢你,理枝。” 回忆就此停留。 第52章 越是混乱的时候,越是会有想要浑水摸鱼的家伙出现。想必藤那家伙也是故意选了这种时候,虽然这时候还不明确他的真实目的,但绝对不会是什么容易解决的小事。 正如现在的港口mafia遇到的麻烦,以坂口安吾的失踪为引,名为mimic的组织出现在港口mafia的视野中。 他们以一种决绝的姿态袭击了港口mafia的众多地盘,即便是第一个查出他们来历的太宰,也没法在短时间内想出万全的对策。而更加糟糕的是,不知为何,森鸥外将找回坂口安吾的任务交给了织田。 听到这一消息时,我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写战斗报告,因为最近发生的事情,导致心不在焉写得十分潦草敷衍,本来都做好了被坂口痛骂的准备,结果太宰忽然告诉我他失踪了。 那我不就不用被骂了? 庆幸还未完全显露,却被织田受首领之任,要去找回坂口安吾挥散。 我愣在座位上, “为什么是织田?” 太宰也半敛眼睑,一副思考的模样,“是啊,为什么是织田作呢?” 不知怎的,有一种预感在我的心底里划过,但我没能将其成功捕捉,反倒是自己被太宰捕捉到了。 他约我一起去收集mimic的资料, “这可是现在最要紧的事情了,而且还能帮到织田作,百合音真的不和我一起吗?” 第50章 一想到牵扯到了织田,我就完全拒绝不了。太宰的脸上露出计划得逞的小小得意, 让我忍不住泼他凉水。 “我现在是首领直属游击部队的队长。”直接受命于首领。 “这种事我当然也想到啦,”太宰很是贴心地说,“已经请示过首领了哦,百合音不用担心。” 从表面上来看,是太宰主动去找森首领,要求暂时将我调去协助他的工作。但实际上我的处境非常尴尬——尤其是面对芥川龙之介的时候。 数月未见,他还是那么不会看人脸色,在看到我和太宰一起出现时,脸色难看得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多讨厌我。 太宰仿若没有看到他的神情,在听完下属汇报的信息之后,他转头问我:“有什么头绪吗?” 完全没有。 “也没关系。”太宰挥挥手示意下属继续调查,哪怕面对的是芥川那股直白得几乎让人背后发毛的眼神也能泰然自若地对我说:“这次的敌人和以往都不一样,就算是我也没法掌握具体的情报,百合音没有头绪也很正常。”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眼前这个竟然会主动给我找借口的太宰,我有一种极为陌生的感觉——就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伪装,即便站在他的面前也看不出他的真实情绪。 他究竟在做什么?他又想做些什么?我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吗? 疑惑愈发增长,令我不得不停止这方面的思考。 如果能想明白,那我就不该叫安倍百合音,而该叫太宰治了。 - 太宰这段时间的表现让我察觉了危险的意味,不是说他危险,而是他正在做的事情危险。 或许以前也是有过的吧,在我生命中出现过的那些人,站在我的面前,做着与我有关的事情,和我说话的同时却什么也不愿意告诉我,所以哪怕到了最后、到了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我仍不知道他们究竟做了些什么。 此时的太宰,便给我这样一种感觉。 这令我觉得,为了避免更多不可控的危险产生,我必须尽快拿回自己的名字。能让太宰都如此慎重的对手,如果让织田去应对,一定会让他置身于巨大的危险之中。 于织田作之助这一个体而言,现如今的mimic事件,或许比当初的龙头战争还要危险。 织田他,已经彻底置身于这次事件的旋涡中心,在事件结束之前,完全无法脱身了。 这是我在听闻织田受伤的消息,赶到医院见到躺在病床上的他时,从脑海中生出来的最清晰的念头。 即便双手都缠着绷带,他仍打算穿上外套继续应战,因为就在刚刚,太宰告诉了他,为了应对这次事件,港口mafia甚至召开了级别最高的“五大干部会议”。 上一次召开会议,是在龙头战争的时候。 我下意识想要阻拦织田,这令我有种心悸般的危机感,我不知道织田此刻的心情如何,因为他总是会露出平静的神色,像是毫无波澜般做着自己认定的那些事情。 说实话,我害怕了。 我什至在一瞬间生出了逃走的念头——劝说织田和我一起逃走,带上想要带的东西,包括寄养在西餐店老板那里的孩子们。 “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下意识说出了这样的话,我拉住了织田的手臂,隔着纱布可以见到隐约渗出的血迹。 织田没有说话,他平静地注视着我,空气中似乎有沉重的东西正在发酵。 我觉得,我一直以来都觉得,织田是一个很随遇而安的人,所以没有太过在意的东西,也没有太过执着的念头。他总是过得非常随意,领着微薄的资薪,过着平淡得近乎平庸的生活。 但事实上,真正的织田,远比任何人都要坚定而又执着。 我拦不住他,在对上他的视线的瞬间我就已经知道了。我不可能拦住他。 于是我又想像以前那样,跟在他的身边,在他遇到危险的时候竭尽全力帮忙,但现如今我的身份不如以往便利,更何况……藤想要做的事情,似乎也逐渐明朗起来。 毗沙门天再度降临了横滨,她的神器、不可计数的神器开始在这个城市中巡逻,似乎是为了寻找什么东西——绝对是与藤有关的东西。 这令我的处境也变得极其复杂,一方面我要躲避她和她的神器们,另一方面还要兼顾港口mafia的工作并抽空关注织田的情况。 在这种时候,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转折点。 寄养在西餐厅里的孩子们,被mimic的人绑架到了一辆汽车上,而后,他们全都死在了一场爆炸中。 没有任何阻拦织田的理由,没有任何能用来阻拦他的话语,我站在他的身边,看他取出了最底层柜子里的手/枪,那一刻我就明白,他注定要去做一些事情。 我的声音或许在颤抖,“一定要去吗?” 回应我的是奇异的平静,“一定要去。” 一定要现在去吗?哪怕不这样问,也能得到答案了。 可我还是站在了门口,伸手握着门框,整个身体堵住了出去的通道。 “不要去……”不要去,织田。 就算要去,也请再等一等。我觉得很后悔,我不应该瞻前顾后,而应该在见到藤之后,第一时间前往黄泉,无论如何也先把百合音之名找回来。 这样的话……这样的话,至少,织田可以再多一层身为“鸦”的保障。 以前也是如此,因为我的迟疑和犹豫,我失去了许许多多的、原本不该失去的东西。 但是至少,请不要再从我这里,夺走我最爱的人了。 “织田……” “百合音,”织田站在我的面前,他抬起手,将手掌放在了我的发顶,比我高出许多的青年,用独属于他的意志对我说:“有些事情,是注定要去面对的,无法逃避也不可逃避。我以前觉得,想要成为小说家的话,就不能再夺走任何人的生命,一直以来我都在这样做着,收养孩子、执行杂务,这样的话,或许有一天,我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了。” 现在也是可以的,“现在也是可以的啊!织田!” 困兽般的呼喊声令我们都陷入了沉默,许久之后,我才发现这是从我口中发出的声音。 “等我回来吧。”织田忽的笑了,一个轻轻的笑,轻得毫无重量。 强烈的冲动从我的胸腔中涌现出来,我注视着织田的眼睛,“可是春天已经结束了……” - 正如织田所言,有些事情注定无法逃避。逃避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一直以来都在逃避的我,才是最大的失败者,在那些失败之中,我没能汲取到避免失败的经验,反而不断为自己的失败寻找理由。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看着织田的眼神,我是这样告诉自己的。用尽全部的勇气,无论得到的是怎样的结局,都坦然地接受它——如果能够做到这样…… 织田也会为我感到骄傲吧。 因为,在我说,“春天已经结束了……”之后,织田贴了贴我的额头,对我说,“还会有很多春天。” 所以无论藤说的话是真是假,我也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如果像他说的那样等待螭和夜斗从黄泉把百合音之名捞回来,或许要等到地老天荒也说不定。 我必须自己动手。 动手之前最后的理智告诉我,还是要处理好港口mafia的事情,等到这次事件结束之后,或许织田就会改变某些想法,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了,或许我们可以离开港口mafia…… 于是我去找森鸥外请假,站在他面前时心情很是平静,我什至做好了他不答应就抓着他摁手印的准备。 “好啊。” 森鸥外爽快地在我的请假条上批示,潇洒地签好自己的名字,甚至贴心地询问我:“一天真的够吗?” 一天必须要够,我不能浪费任何时间,织田已经动身,在他离开前我把眼重新放在了他的手里,和他约定好要活着回来见我。就像以前对待源赖光那样,我亲吻了织田的嘴唇,这之前的许多次,源赖光都如约定那般活着回到了我的身边。 所以,“约定好了对吗,织田?” “嗯,约定好了。” 第53章 虽然毗沙门天和她的神器们一直都在城市中巡逻, 但我还是找到了通往黄泉的风xue。事实上我还做了最坏的准备,如果找不到现成的,那就只能去威胁贫穷神惠比寿小福给我开一个。 黄泉是伊邪那美的国度,因为当初与伊邪那歧夫妻反目,她被伊邪那歧困在黄泉无法越过黄泉比良坂,因而这么多年来完全脱离于高天原的掌控。 传闻之中有过这位女神的许多说法,但她往往被描述为混沌、邪恶且癫狂的神明,因而我踏入黄泉之后,也在竭力避免遇见她与她的从属。 因为不知道藤是从哪里将百合音之名扔进黄泉,所以找起来也不是易事,好在我身上还存在些许“百合音”这一身份留下的残余,利用特殊的咒术,一番波折之后还是获得了一些线索。 第51章 但同时我也发现了, 这些线索指向的方位,是伊邪那美的宫殿所在之处。 这是最坏的结果,也是一直以来我不敢亲自踏入黄泉的原因——或许百合音之名, 已经落入了伊邪那美手中。 - 人类在诞生之前, 会有自我的意识吗? 这样的问题似乎有些莫名,但作为神明,或许……我说的是或许, 在诞生之前,也存在些许意识。 这是来到了黄泉之后,呼吸着混沌迷蒙的空气,在这种半透明的物质中行走,忽然之间被想起来的记忆。 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伊邪那美。 这样的想法有些荒谬,却也意料之外地提供了些许支撑我继续前往那位女神居所的勇气, 令我能在踏足她的宫殿时,也在心底里对自己说出一声肯定。 在见到那位女神的时刻,我受到了意料之外的接待。 她坐在宽阔的宫殿主位,石雕的王座极为朴素,宫殿中起初只有微弱的星点灯火,黄泉女神的面容隐于黑暗深处。 “你……”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仿若破碎般无法连接,东拼西凑出的字眼慢慢地跳出来,最后拼成了:“你来做什么?”这样的句子。 她比传闻之中要更加平静也更加和善。这是我的看法。 看不出排斥,也感受不到欢迎,但她还是接待了我。在来的路上,漆黑悠长的走廊中,领路的侍女说,伊邪那美大人很少有如此清醒的时候。 或许我该感到庆幸,但既然对方可以沟通,并且愿意同我沟通,那我也告知了她来意。 “百合音?”伊邪那美慢慢地重复了这个名字,而后继续归于漆黑的寂静。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思考,但我现在急需找回丢失的东西。因为——织田仍在人世等我。 我想要赶在他对上mimic的首领之前,赶回他的身边。 伊邪那美的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我忍不住打破了这份沉默。 像是从某种记忆里回过神来,伊邪那美好说话到令我意外,她说自己手里并没有这种东西,但同时又命她的从属们和我一同寻找。 如果不是在这样一个时间前来,或许我还会在黄泉停留,这位黄泉女神对待我的态度令我不得不心生疑惑,这是极不寻常的事情。 但我现如今并没有这样的空闲,不能浪费任何时间,我必须尽快找回自己的东西,而后…… 而后,回到我想要保护的人身边。 - “织田。”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称呼他的。而他的其他朋友们、甚至包括那些孩子们,都是称他为“织田作”。 “我在织田的心目中是最特别的吧?” 这样的问题,我也常用撒娇般的语气来询问他。 织田每次都会好脾气地点头,从喉咙里发出“嗯”的声音表示承认。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很久,虽然人类的生命哪怕延长到极致也只有百余年,但是至少,这样的未来,对织田而言可以算得上遥远。 他还是十分年轻的青年,只有二十多岁的年纪,还有很长一段未能走完的人生在等待着他,也还有许多美丽的春天能与我一同度过。 我还没能告诉他,为什么在所有的季节里,我永远都最喜欢春天。 因为那是晴明,将我从迷蒙的昏暗中唤醒的季节。我永远都记得他坐在檐廊上,口中拟出鸟儿的叫声——在那个时候,是用这样的声音,他将我重新唤醒过来了。 但是这样的未来,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 当我拿回了“百合音”的名字,重新回到人世时,想要去找他的时候,找到的只有独自坐在站在墓碑前的太宰。 没有刻名字的小小的白色墓碑,被安静地安置在墓园里。太宰的手里捧着白色的花,它们在风中发出沙沙的低语。 只是看到这样的场景,便足以让人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在我离开的那短暂的时间里所发生的事情,正是如此残酷而又冰冷。 太宰是亲眼见证了织田死亡的人,这是我从他将“眼”转交给我时的态度看出来的。他是最后一个见到织田,并从他的手中接过了这个带着织田血迹的“眼”的人。 ——织田他,有对我留下什么话吗? 这样的问题,我并没有询问太宰,或许他本就没有留下什么话,织田不是一个会让别人转告什么东西的人,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性格。 如果在临死之前,还要拖着奄奄一息的身躯,对太宰说:“帮我转告百合音吧……”这样才不像是织田会做的事情了。 越是想到这些,越是难以遏制汹涌的泪水。 为什么会导致这样的局面? 我想,或许又是我的错吧。如果我执意要跟在他的身边,如果我无论如何也拦住他的话……没有这样的如果。 这样的如果,早在织田下定决心之前,就已经消失了。 织田的决意,是任何人也无法阻拦的。当他从森鸥外的手里领到那张“银之谕令”,接受寻找坂口安吾的任务时,就已经注定了这样的结果。 我只是觉得很不甘心,这份不甘在胸腔中像是火一样地燃烧,令我不顾守卫的阻拦,闯入了森鸥外的办公室内。 或许在给我批示请假条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料到什么了吧。所以当我闯入的时候,守卫们的枪/口也全部对准了我的方向。 “放下,”坐在红木办公桌后的森鸥外抬了抬手掌,平静地开口道:“你们拦不住她。” 不是出于盲目的自信,会做出这样的决策,是因为森鸥外知道的东西,比我想象中要多得多。 “当我还没接触到先代首领,只是作为黑市医生来到横滨时,我收集到了一些消息。”森鸥外屏退了守卫,像是毫无危机意识一般,将我单独留在了首领办公室。 他说,“在那些很早以前的资料中,先代首领似乎也提起过'百合音'这个名字。” 没有任何实际的证据,甚至没有任何合理性可言,森鸥外却笃定的确有过这样一个存在——在先代首领的身边,存在着名为“百合音”的不可视之物。 “原本我是不敢肯定的,但现在已经可以肯定了。”森鸥外对我说,“那就是你。” 如果我这时候再冲动一点,如果这时候的理智再消退一些,森鸥外就会死在今天。或许港口mafia会因为他的死亡陷入混乱,甚至因此影响到横滨的局势。 这个好不容易,获得了短暂和平的城市,又会陷入一片震荡与血腥之中。 织田不会想看到这样的局面。 可令我平静下来的,却不是这样的念头。 而是——我想要再见织田一面。 比起破坏对晴明的承诺,其实还有另一种解决的方法——人死后会前往地狱,在那里接受审判,以生前的所作所为作为判断的基础,最终决定归宿。 掌管这一切的阎魔大王手下的第一指挥官,是和我有着几千年宿仇的鬼灯。 - 当初晴明死去的时候,我也曾说过要去地狱找他,却被他拒绝了,那之后我便觉得,既然是晴明说的话,那么无论什么都是最好的答案。 结束的缘分不必强求续接,逝去的人也无须过分牵挂。我以为自己能够做到,即便做不到也要自欺欺人。所以在后来的时光里,我也没有因任何理由踏入地狱半步。 在我改变维持了千年的想法,做好前往地狱的心理准备之前,藤找到了我。 如果要我给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排个名次,那么最前面的位置一定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出乎意料的是,见到他时,心情其实比预料之中更加平静。我现在已经不关心他偷走百合音之名究竟是为了什么,也没有再去了解的必要。 但藤却仿若无事发生一般,站在我面前时没有任何心虚或是愧疚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你很难过吗?”他这样问我。 这是很明显就能看出来的事情。自然,他也看出来了。 “这种事情,你居然还没有习惯吗?” 究竟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态,才能在这种时候,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过去的事情我从来都无法忘记,所以同样记得,在很久以前,我也曾为即将迎来死亡的他落下泪来。这样的过去,如果他还记得……哪怕只是记得一点点,也不该用这种随意的口吻说出“习惯”的字样。 “在遇到你之前,”我说,“在年幼时的你闯入我的河川之前,我已经在这世上度过了上千年的漫长岁月。但即便如此,在遇到你的时候,我也仍想为留下你而不择手段。” 这足以算得上是我最坦率的时候了,藤——现在的藤崎浩人陷入了沉默之中,他或许也因此想起了过去的事情,在我们的过去,也曾有过像这样爱着彼此的时光。 我不知道现如今的他,在想起那样的过去时会有怎样的心情产生,但至少希望他能因那样的过去而保留最后的体面,让我们不至于以兵戈相向作为结尾。 第52章 这样的心声,或许也的确传达到了他的耳边,因为在离开之前,他也同我提起了过去的事情。 令我最为意外的一件事情,是他主动告诉我的,他说:“当初是我把螭送到了你的身边。” 出于什么原因呢?在我陷入了短暂的怔愣时,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那时候的你声名狼藉,也没有多少信徒,更没有多少神器愿意追随你。所以我想,哪怕是拼尽全力,我也想要为你做点什么。于是我把螭送到了你的身边,即使你不再需要我了,甚至已经忘记我了,也会有其他的东西,能够代替我陪在你的身边……” 第54章 看着藤崎的表情,我忽然有些恍惚。 但他没有因我的恍惚而停下,自顾自地继续,“'这样的话,你就不会再露出那样悲伤的眼神了吧。'最开始的时候,我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才偷偷把螭送去给了你。” “但是……”说到这里, 他停顿了片刻。 我抬起眼睛注视着他的脸——极为年轻的、尚且带着几分少年稚气的脸。过去那么多年了,在他的脸上,仍然会流露出这种带有天真意味的表情。 “就算我不这么做,即便没有我也没有螭,还是会有很多人愿意爱你。” 我的心逐渐下沉,或许真的是像他所的那样,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的确有很多人愿意爱我。但即便如此,我内心的空缺依旧没能被那些“爱”填补,甚至一度感受不到也无法理解那些“爱”。 直到我遇见了晴明, 是因为晴明告诉我, 我应当去爱,才让我逐渐对过去的许多东西有了不一样的认知。 真正教会我名为“爱”之物的,是晴明。因为他说, 人见到美丽的事物会心生欢喜,遇到美好的东西会心生眷恋, 而这一切的一切, 都可以被称之为“爱”。 所以我现在才能对藤崎说,在过去的岁月里,我们也曾爱过彼此。 他露出了更加复杂的神情,这样的神情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也使得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将我们的对话继续下去。但在某一个瞬间,我忽然想起来,这样的表情,之前在螭的脸上也见到过。 就像是……不可置信一样。 - 我鼓起勇气来到了地狱。 哪怕踌躇了许久,迟疑了许多,我还是来到了这里,来到了那个人的面前。 我站在他面前,仿佛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气息,氤氲在浑浊的地狱空气中,温柔而缠/绵。 “织田……” 面对森鸥外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只有汹涌而出的愤怒,它们填满了整个胸腔,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东西,但是面对织田的时候,我突然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是要敲着他的脑门骂他傻瓜还是抱着他默默地哭泣?这两个选项我都不想选。 我的心告诉我,我想把织田留在身边,不管用什么方式都好,只要能继续和他在一起,就像以前那样。 ——我想把已经坠入地狱的人再度拉回人世。 以前也并非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我很清楚每一个步骤要注意些什么,对我来说这种事情轻而易举。 但是…… “已经足够了。”织田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一般,脸上露出了平静的笑意。 “还不够。”在织田面前的时候,无论我有多幼稚他都会包容我,所以即便明知道我的年龄有他的几十上百倍那么大,我都会不由自主地依赖他,会不自觉地在他面前流露出自己的迷茫与无措。 就像这种时候,甚至没有经过任何思考我便反驳了他,执拗地盯着他的脸,对他说:“我以前告诉过你的吧,神明身边都会跟着神器,而这些都是由死去人类的灵魂……” “但是那样的话,生前的记忆也会消失吧?”就像以前和我聊天时那样平静的表情,织田对我说。 对于神器而言,生时的记忆是绝对的禁忌,是比恙还要恐怖的东西。 “那我还有其他方法,就像神明附身那样的方式,你依旧会是人类,记忆也不会因此消失,我们还是可以像以前那样……” 说着说着,我都能察觉到自己的情绪正在逐渐失去控制,再进一步就要彻底崩溃——我想起了上一个被我用这种方法留下的人。最后他成了我都觉得陌生的东西。 我再也看不清那个曾经从我这里获得了“藤”之名的孩子了。 与其说我现在是在和织田说话,只是在针对织田的事情和他说话,倒不如说,我是在替过去的自己发出质疑。 或许织田看出来了,但他依旧平静地注视着我,然后把手放在了我的头顶。 我倏然愣住了,连表情都凝滞在脸上。 “之前忘记告诉你,能够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已经觉得很高兴了。”织田揉了揉我的发顶,声音一如往常般沉稳,他说:“就好像是看着你长大了一样。” 明明长大这个词语一直是我最喜欢的,但在这种情况下从他嘴里说出来,却让我的眼前仿佛被什么遮挡一样模糊起来。 我讨厌这种感觉。 声音止不住地颤抖着:“你这个混蛋。” “是啊,我是个混蛋。”织田的手从发顶落下,移到了我的脸上,他的手指抹过我的眼睛:“以后不能陪在你身边了,对不起。” 眼眶周围湿润的感觉扩大了。 我更难过了:“但我还是很爱你啊。” 织田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许久之后,他才说:“但爱并不是单方面的,无论这份爱来自何处,亲人、友人……我知道你是爱我的,而我也同样爱着你,即使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但是……你感觉到了,对吧?” 内心的苦涩蓦地被什么其他的东西取而代之,我睁大了眼睛。 冥冥之中,他说出了一句我极为熟悉的话—— “你只是太过寂寞了。” 织田绝对不知道,曾经也有人这样对我说过,我那时以为这就是最后的答案,但是从另一个人口中说出来,却带上了和那时截然不同的意味。 我张了张嘴,千年之前的那个问题,再次从我口中溢出:“那么……我该怎么办才好?” 织田沉默了片刻:“太宰也这样问了我。” 我怔怔地望着他。 “很奇妙,在临死时的我和太宰说了许多,但现在我却什么也没法和你说了。所以……我不知道。”织田轻声说:“我没法给你确切的答案,也没有任何人能给你确切的答案,因为从其他人那里得到的答案,都不是你所需要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的过去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我想先向你道歉,”织田作看着我说:“很抱歉没能和你道别。” 我怔怔地望着他,听到心底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 织田他,否认了晴明。 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这时候应该怎么办才好,我想要反驳他,因为认可他就相当于否认了我过去的那一千年。 但我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或许织田才是对的。 我这时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 为什么我所选择的鸦,都是看起来极为普通的人——是因为我自己的私心。 在横滨这座城市中,理论上适合成为鸦的人选有太多太多,比织田他们更加热爱城市的人也有太多,但我没有选择那些人,而是选择了我所认为的“普通人”。 因为我想要从他们身上得到答案。 或者说——我一直都是如此,从以前开始就是,我一直都在向他人索取。 曾经身为神明时,我渴望得到的来自信徒的憧憬与尊敬,但后来我却发现那些东西不足以填满我内心的空缺,所以我不断寻找新的替代品,不断询问他人,试图从其他人那里获得答案。 我想,如果能找到的话,那我或许就能够不再寂寞了。 我选择的第一任鸦,在我初遇他的时刻,他确实如我所想一般,我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正确的答案,但人类的变化让我猝不及防,在我自己都没能察觉的时间里,他的生命中早已有了比我更加重要的东西。 并非是我舍弃了他,而是他抛下了我。 所以我选择了第二任鸦,织田让我以为自己做出了绝对正确的选择,他没有远大的志向、善良而又纯粹,我自认为一切都会朝着我所希望的方向发展,但这个世界远比我料想中更加残酷。 织田不是不好,他只是太好了。 好得……已经超过了现在的我所能承受的范围。 我抱住了他,将脑袋埋在他的怀里,想要一次性把以后再也得不到的东西抓在手里。 宽厚的手掌抚摸着我的发顶,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再见了,百合音。” 这是最温柔也最残忍的告别。 “再见了,织田。” 在那场争端中,太宰永远失去了他的织田作,而我也永远失去了我的织田。 第53章 但是并未给予我明确的回答,并未像给予太宰回答那样告诉我,我应该如何的织田,却令我觉得,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回答。 我已经从他身上获得了许多东西,已经从他身上获得了许多的爱。织田没有用话语告诉我,却用行动告诉了我——这是我在后来回味了许久,才得出的结论。 织田他,教会了我如何去接受别人的爱。 在我爱着他的同时,他也在爱着我,而我们都接受了彼此的爱意。 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 我还是回了一趟港口mafia,这一次的心情比之前平静了很多,并不是要继续留在港口mafia,我是来辞职的。 森鸥外说,“我以为你会像太宰那样直接叛逃。” 那的确是太宰的风格,我也听说了这件事,因为叛逃时中原中也刚好从西方出差回来,太宰留给他的告别礼物是一个安装在车上的炸弹。 我忽然明白了织田的用意,为何他要对太宰说很多很多的话,却不给我回答。因为在太宰的生命之中,织田存在的意义,大抵便如晴明在我心中留下的痕迹。 一无所有的人、心里存在无法填补的空缺的人,是无论如何也需要些东西来支撑自己继续寻求救赎的。 第55章 森鸥外最后还象征性挽留了我一下, 然后被我拒绝了。 “真可惜呢,百合音。”森鸥外惋惜地说:“再多努力几年,或许就可以坐到'干部'的位置上了, 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他说得情真意切, 仿佛真的不希望我离开一样,但是——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深紫色的、深不可测的眼眸,“你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 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嘴上说出来的话,和心里的想法是完全不一样的。出于某种目的而将自己的真实想法深深掩埋,一举一动都让人无法揣摩其真实的意图。 森鸥外正是这样的人。 “我很讨厌你这种人,”既然都已经辞职了,也就没有下属必须要对老板怀抱敬意的顾忌了,所以我对他说:“明明都知道我对你产生了杀意,但还是要假惺惺地装模作样,让人觉得很虚伪。” 大概是没人对他说过这种话吧,森鸥外脸上的表情短暂地凝滞了,只不过像他这种程度的聪明人,就算是失态也有无数方法让自己看不出难堪。 他笑了起来,甚至点头承认。 “一个单纯的、一眼就能被看到底的人, 是绝对无法成为mafia这种组织的领导者的。” 森鸥外说出了这一事实。 我也没有办法否认,因为本就是像他说得这样。冷静下来之后, 面对森鸥外时, 我想起了他的老师——那个名为夏目漱石的男人。 将统领港口mafia的任务交给森鸥外,提出了“三刻构想”计划的男人,想必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弟子是怎样的人了。 他不是一个好人,也不是善良的人, 就连首领的位置也是亲手杀害了我的前任——现在应该说是前前任鸦之后,才用造假的方式篡夺而来的。但他的确是一个优秀的首领,港口mafia的首领,具备足够冷酷的残忍。 正因如此,即便明知道他也深爱着这座城市,我也绝不会选择这样的人来成为我的“鸦”。 - mimic的事件结束了,但毗沙门天的神器仍然没有撤离,拿回了百合音之名的我也重获了化身动物的能力。 在我刚离开港口mafia的时候,森鸥外还派了人偷偷跟踪我,不过很快就被我甩掉了。 我从织田原本租住的房子里将东西搬去了交界处我的宅子里,然后退掉了那个小小的出租屋。 站在地标建筑的最顶端俯瞰这座城市,我忽然意识到,或许到了现如今这种时代,即便没有“百合音”也没有“鸦”,城市也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运转体系。 这种悲观的想法,如果被其他城市的百合音知道了,一定又要批评我思想不积极。 但依稀感受着城市里残留的属于毗沙门天的气息,再想到不知道究竟在计划些什么的藤崎,我决定暂时避避风头。 这不是我消极怠工,而是综合考虑现在的情况,虽然并不喜欢高天原的那些人,但也不能因此否认他们的能力。 毗沙门天是信徒众多的“七福神”之一,自身又是武神,无论藤崎浩人想做什么,有她在应该也不会闹出太大的问题。 更何况,藤崎浩人似乎在躲着我。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天的对话,或者是他回去之后又想到了什么觉得没脸见我,比起之前那种仿佛时刻都掌握着我行踪的态度,现在已经完全察觉不到他的痕迹了。 就像上次毗沙门天降临一样,我又化身为动物的形态,在城市里兜兜转转了几个月之后,终于找到了想找的人。 许久未见的夏目漱石还是那副熟悉的打扮,见到我时流露出略微的惊讶,但很快又被笑意取代。 “是你啊。” 他也还是记得我的。 看着这个曾经把我当流浪猫捡回家过,到现在也仍然记得我的“前任饲主”,我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问他:“你……现在还捡猫吗?” 夏目漱石摇头,“不捡了。” 我:“……” 当他也在我面前变成三花猫的样子,发出喵喵的叫声时,我才意识到,他似乎在某个时刻生出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了。 不方便用真实的身份和样貌出现,又需要观察某些情况的发展,于是物尽其用,以另一种方式担任监管者的职务。 虽然没把我第二次捡回去,但夏目漱石告诉了我一个地方。 原因有两个,第一,他知道我之前在港口mafia待过,“我知道以你的性格,恐怕不太能接受森的处世方式,但我还有另一个弟子,如果你感兴趣的话,也可以去看看。” 第二的原因则更简单,“我的另一个弟子,他很喜欢猫。” 我有充分的理由觉得夏目漱石可能在暗示我。 直到和变成三花猫形态的夏目漱石来到他所说的“另一个弟子”那里,我才发现他说的可能还委婉了一点。 来之前夏目漱石告诉我他的另一个弟子掌管着名为“武装侦探社”的异能者集团,是“三刻构想”计划中那个当初他同我分享时,仅有雏形的“黄昏组织”。 武装侦探社的地点在一栋老旧的红墙办公楼四层,我和夏目漱石两只猫蹲在门口的围墙上,看着从办公楼里跑出来一个年轻的女性。 “小咪!” 那个年轻的女性高兴地跑到围墙边,对着夏目漱石伸出手,似乎是在示意它跳下去,我刚想问这又是谁,便看到它真的跳进了那名女性的怀里。就像一只普通的猫咪那样,蜷缩着找到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 这也太熟练了,我看得一愣一愣的。没忍住叫了一声。 发出的“喵——”声引起了那名女性的注意,她再次抬起脸,仰视站在墙头的我,也笑着伸出了手。 人类不知为何有种奇怪的习惯,即使面对的不是人类——我指的是各种动物,比如不管怎么看现在也只是只普通小猫咪的我,都可以自言自语一样说上半天。比如这名女性。 “你好呀~”她笑眯眯地看着我,“你是小咪的朋友吗?” 她煞有其事地做着自我介绍,“我叫绮罗子,”然后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沉默了一下,“喵——” 你不能指望一只猫咪和你说人话。我要是真的开口了估计下一秒她就要落荒而逃。 果然,我就算只是喵喵叫也可以被理解为回答,绮罗子对我一通夸赞,从毛色到叫声,然后用一只手抱着怀里的三花猫,另一只手伸到我面前,“你想和我回家吗?” 我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夏目漱石,但是它完全没理我,甚至在绮罗子的怀里闭上了眼睛开始打盹。 就在这种时候,我看见了另一道身影。 似乎是从外面散步回来——因为双手揣在衣袖里。有着一头末端稍稍卷起的白发的中年人顺着墙角慢慢走来,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视线触及到我们这边之后,他的眼睛里似乎闪着某种光亮,连脚步也加快了。 绮罗子同样注意到了他,而从她的称呼中,我明白了这个人的身份,她称其为,“社长。” 武装侦探社的社长,夏目漱石对我说的他的另一个弟子,福泽谕吉。 福泽谕吉点点头算是回应,视线一下子放在绮罗子怀里,一下子又抬起脸来看我。 虽然他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但看他的眼神——那种猫咪太多看不过来一样的感觉,我对福泽谕吉的初印象还算不错。 特别是他将揣在袖子里的手伸出来,同时摸出一包小鱼干拆开的时候,我的好感突然就涨上去了。 也不是说有多喜欢小鱼干,但总觉得这个人,或许……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他先是给了绮罗子怀里的三花猫一条,然后又捏着一条小鱼干的尾巴,将鱼头伸向我。 第54章 我咬住了鱼头,然后跳到了他的肩膀上——即使他看起来并没有要带我走的意图。 但我还是用脑袋蹭了蹭他的侧脸,然后趴在了他的肩膀上。 “诶——”绮罗子惊讶地拉长了声音,“刚才我问要不要和我回家都不理我,为什么社长一来就可以带走了?” 听她这么说,福泽谕吉似乎露出了一个紧小的笑容,严肃的脸变得柔和了一点点。他伸手摸了摸肩头毛茸茸的脑袋,我很给面子地让他摸了。 所以就这样,我顺利地混进了武装侦探社,然后霸占了待客室的茶几,蹲在那上面对着夏目漱石喵喵叫。 '比起港口mafia,武装侦探社真的好容易混进来哦。 ' 夏目漱石懒洋洋地趴在茶几上,'你要是也这样去混港口mafia,应该也能挺容易混进去的。 ' 那还真是令人落泪,这个人不如猫的时代。 我不知道港口mafia如何,但武装侦探社似乎大部分员工都是猫控,所以即便是我这只刚来的新猫,也能得到一致的欢迎。 就连随意进出社长办公室,都完全不会被任何人批评,甚至还能被奖励小鱼干。 原来这就是夏目漱石变成猫咪的目的吗? 我蹲在福泽谕吉的办公桌上,又咬了一口他递过来的小鱼干,然后叼着他放在桌上的装小鱼干的袋子跑了。 果然是令人堕落的生活。 前提是时间过得不要那么快,不要在让我看着武装侦探社的招新来了一次又一次,然后某一天,我看到了一个穿着眼熟的砂色风衣的身影。 我的织田,曾经最喜欢穿的一件风衣,就是这种颜色。 第56章 但这个来武装侦探社报到的新成员并不是织田。 这时候我刚从福泽谕吉的办公室跑出来,熟练地叼着小鱼干的袋子放在会客室的茶几上。在没有客人的时间里,这里就是我的领地。 和绮罗子养的“小咪”,也就是夏目漱石不同,我的住所直接定在了武装侦探社的事务所。原本绮罗子是想把我也一起带回家的,但我没有理她。 于是在大家的默许下,茶水间角落里多了一个猫窝。 笑眯眯的青年蹲在茶几前,伸出手似乎想摸摸我的脑袋,被我龇牙低吼之后将手缩了回去,但脸上的笑容却没有淡下来。 “太宰治,”青年慢慢地拼出熟悉的音节,他对我说:“这是我的名字。” 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太宰治吓得跑回了茶水间里缩起来。 倒不是因为害怕,只是脑袋忽然转不过弯了,再加上之前这个人给我留下的不知道怎么就忽然都“我知道了”的印象过于深刻,导致我下意识就想一只猫冷静冷静。 这件事后来变成了侦探社里大家休息时经常被拉出来的话题,尤其是被分配为太宰搭档的国木田独步,更是常说太宰那家伙就是猫憎狗嫌。 有一说一,我其实也挺嫌弃国木田独步的,因为他太没有意思了。明明眼神都透露出想和我一起玩,但又扭扭捏捏的,比福泽谕吉还矜持。 关于太宰也有另外的说法,虽说太宰表面上看起来总是笑眯眯的,日常又一副很随便的样子,但是在关键的时刻,他从来没有掉过链子。 “所以,或许是被太宰先生的气势吓到了吧。不是说动物的感觉会比人类更加敏锐吗?” 新来的事务员谷崎直美说。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她已经十分接近真相了。 无论太宰表面上看起来再怎么亲近随和,但在以前——我指的是在他的上一份工作期间,从来没有人觉得太宰是个可以被轻视的人。 因此,他们开始猜测太宰以前的工作,不过没有人猜出来。这更让他们对此更加好奇,以至于“太宰以前的工作”逐渐演变成了武装侦探社的七大不可思议之一,因为一直没有任何人能猜中,导致奖金都积攒到了七十万的巨额。 如果我现在是人身,绝对会去把这笔奖金领到手。 但我不是。我只是一只弱小的小猫咪。 在太宰加入武装侦探社之前,我每天就是睡觉和吃饭,时不时加餐小鱼干,偶尔会学夏目漱石跑出去玩,总之过得非常轻松愉快。 太宰加入武装侦探社之后,我每天要做的事情又多了一件,那就是观察他的表现。 以前在港口mafia的时候他就总是找各种理由偷懒,那时候他是五大干部之一,就算偷懒也没几个人敢批评他,导致他连偷懒都格外理直气壮。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侦探社职员,就算想偷懒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明目张胆…… 是我太过天真了。 入职武装侦探社之后,太宰就没几天是真的准时打卡上班,即便坐到了办公室里,也总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把自己的工作推给别人。 这个人还真是不管跑到哪里都这副样子。 以前和中原中也搭档的时候,太宰就总是惹出一堆麻烦来,被迫帮他处理的中原中也现在总算轻松了点,因为被太宰迫害的搭档已经换了一个。 以前的国木田独步,给我最大的印象就是古板,这种古板带着严格的计划性,他有一本封面写着“理想”的笔记本,每一天的每一个计划都在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但自从太宰来了之后,那个本子基本等同虚设,因为太宰总是会破坏他的“理想”规划。 于是乎侦探社里每天都会发出国木田独步的咆哮声,太宰这个名字没几天就响贯整栋办公楼,就连一层那间名为“旋涡”的咖啡店里,客人们都偶尔能听到国木田独步的咆哮。 不愧是太宰,轻而易举就能把一个正常人逼疯。 我趴在沙发上冷眼旁观太宰被国木田掐着脖子晃来晃去,其余人的反应也和我差不多,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工作那么多,又不是每个人都像太宰那么能偷懒。谁都不担心太宰会不会被国木田掐死。 所有人都知道,名为“太宰治”的生物,有着难以想象的顽强生命力。 偶尔我会想起他以前的样子,尚且带着稚气的面容,被绷带缠住的右眼,刚认识的时候他还骗我说自己左眼弱视,我也还真的信了他的邪。 实际上,他的两只眼睛都比好多人更加健康。 港口mafia时期的太宰治已经成为了过去,现在的太宰是武装侦探社的太宰治,他还是会像以前那样,时不时寻找新奇的自杀方式,比如入水、上吊、甚至钻进小木桶里试图把自己挤死。 但实际上,还是有某些东西发生了变化。 我能够看出来,从他说话的语气、脸上的表情,还有那双眼睛。 从那双眼睛里透露出来的,不再是冰冷黑暗的空洞,而是对未来的希望。 他从织田那里继承而来的不仅是那件砂色的风衣,还有对这个世界的热爱,以及对美好事物的欣赏。 所以不顾我的挣扎强行把我压在怀里夸,也的确是这个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我在武装侦探社待了好几年的时间,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敢这样对我。大概是我叫得实在凄厉,导致一向弱气的谷崎润一郎都有些看不过去太宰的残酷行径了。 “太宰先生……小喵好像不太喜欢这样吧?” 正在强行撸猫的太宰总算中止了片刻,但我还是没能挣脱出来,只能朝着谷崎润一郎嗷呜,表示十分认同他的说法。 但太宰最大的特征就是不干人事,所以他故意曲解了我的意思,握着我的两只前爪郑重其事,“我也觉得哦,谷崎,它确实不喜欢小喵这个名字呢。” 谷崎沉默了。 不过太宰倒也没说错,我确实不喜欢这个名字,绮罗子是个很称职的铲屎官,但她的取名能力实在让人难以恭维——从她给夏目漱石那只三花猫取名“小咪”就可以看出来。 我这只“小喵”就更加随便了。 “那就取个新的名字怎么样?我来给你取吧~”太宰握着我的爪子摇晃,一本正经地思考起来,“白色的毛、金色的眼睛,不管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很漂亮呢。” 我心里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霎时间瞪圆了眼睛。 “就叫百合音怎么样?” 太宰笑容灿烂地将自己的脸贴过来,蹭了蹭我的脑袋,一脸雀跃又期待的表情,“百合音——” 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就直接心脏骤停了。 罪魁祸首还在亲昵地给我顺毛,脸上毫无异色,作为一个深知其本性的百合音,我实在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又不知道怎么的就什么都知道了。 可是他看起来真的好正常!完全不像是看出来了的样子! 在我陷入内心的震动与纠结时,谷崎润一郎的妹妹谷崎直美也挽住了她哥哥的手臂,听到太宰管我叫“百合音”之后,好奇地重复了一遍,“百合音?” 她想了想,“像是女孩子的名字。” 这说得好像他们不知道我是个女孩子一样。就算是猫咪也有很明显的性别特征嘛。 第55章 作为妹妹的直美开口之后,谷崎润一郎点了点头,但谷崎直美的注意力显然放到了奇怪的地方,所以思考之后问出了一个令我直接瞳孔地震的问题。 “百合音,是太宰先生认识的人的名字吗?” 如果可以让我重新开始这一天的话,我一定会在清晨就跑出武装侦探社的大门,去做一只快快乐乐的放养猫,而不是站在茶几上玩他们新买来的小玩具,结果被太宰直接一把抱住。 简直太过分了。 好在这个问题不止令我瞳孔地震,也让太宰愣了一下,我顺势从他的魔爪下挣脱出来,一跃而至谷崎直美的怀里。 超凶地嗷呜之后,我又从谷崎直美怀里跳了下来,打算直接跑出去逛大街。 但当我跑到了门口的时候,太宰开口了。 “是啊,”他语气轻快地说:“是我前女友的名字哦~” 原本还在假装工作的侦探社员们也直接不装了,纷纷露出了热切的眼神,对八卦的渴望胜过了工作的热情,就等着太宰再多说几句。 绝对是因为太宰的表情太轻松了,所以谷崎直美才敢继续发问,哪怕他露出一点点的(我指的是假装出一点点的)难过或是落寞,也足以让这个话题就此终结。 但太宰的表情分明就是“快来问我吧!什么都可以问噢!”,让人不想多问几句都难。 于是为了避免他说出更多的奇奇怪怪的话,我又掉头回去,跳上茶几和沙发,然后直接扑到了太宰的脸上。 我是真的很认真地思考了把爪子伸进去堵住他的嘴的可能性,却又因为实在狠不下这份心所以又放弃了。 然而太宰比我要狠心得多,在成功试探完之后,他毫不留情地捏着我的后颈皮,笑眯眯的样子就和以前一样阴险狡诈。 庆幸的是他给我留了最后一点颜面,没直接在所有人面前戳穿我,而是提着我离开了事务所,翘班回了员工宿舍。 一路上我试图逃走了很多次,但每次都能看到太宰出来之后就变得似笑非笑的表情,顿时动都不怎么敢动了。 可恶啊! 第57章 我和太宰一人一猫在侦探社的员工宿舍里大眼瞪小眼。 忽然想起来这似乎是我第一次拜访太宰的住所,已经无法得知以前的他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因而我打量起眼前这个住处来。 和事务所的老旧程度相符合的老旧居民楼只有两层,居民楼的房间不多, 分配成宿舍之后更显得空间狭窄。是个令我有些意外的地方。 它看起来过于普通了。 房间里没有特殊的摆设, 房梁上也没有阴森森像是闹鬼一样垂下绳子,看起来没有任何特别之处——除了它现如今的主人。 进门之后太宰便拎着我放到了桌子上,而后拉了张椅子,椅背对着我,坐下之后抱着椅背却不说话。 脸上的笑意被悉数收敛,眼前的青年面容比起我上一次见到他时轮廓深刻了许多,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我,忽的让我想起了我们上次见面时的情景。 那个不久之前还会不经意流露出孩童般稚气与茫然的少年站在墓园里,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看清他的脸。他站在那个白色的小小墓碑前,低垂着眼睑的模样近乎虚无。 和那时相比,太宰的变化不可谓不明显。 和那时相比,我的变化也不可谓不明显。 原本在见到太宰出现在武装侦探社时,我还抱着侥幸的心理,觉得他不会认出我来,但没想到他的接受能力和联想能力竟远超整个武装侦探社。 在这之前,就连福泽谕吉,都完全没有看破我不是普通的猫咪。 安静着注视我许久之后,太宰又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百合音。” 我躲不掉了, “……是我。” 没有恢复人身,还是以猫的形态蹲在桌面上,太宰在听到我的回应后歪了歪头,“这又算是什么呢?” 我说, “算是久别重逢。” 港口mafia的工作给我带来的影响还挺深刻,至少语言的艺术稍有提升,以前我最讨厌这种模棱两可的糊弄话,但现如今却自己都能说出来了。 或许太宰是有话要对我说的,因为在我眼里他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他不开口,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以前他蹲在河边,我问他在等待着什么,那样的气氛似乎也能套入现在的局面——他在等待着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 这种安静模样的太宰让我觉得别扭,以至于我忍不住问他,“你不问我为什么会在武装侦探社吗?” 太宰想了想,“如果我问你,你会告诉我吗?” 并不会。 其实我觉得,既然太宰能够看出我来,那么只要在武装侦探社待的时间足够长,见到夏目漱石的次数足够多,他一定也能从中看出些蛛丝马迹。这只是时间的问题。 我犹犹豫豫地问他会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其实从他不在武装侦探社戳穿我,我就觉得他应该不会多管这件事,看着其他人被蒙在鼓里才是他的性格。不过出于稳妥考虑,我还是要为自己做一下暴/露后跑路的准备。 太宰扒着椅背,下巴抵着椅背的顶端,他轻声说,“不会的。” 听到这样的语气,我又恍惚了一下,然后听到太宰继续说:“以前那些关于你的事情,我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吧?” 被这样一提醒我才发现好像确实如此,只是以前没留意到这些,关于我的存在、我的身份以及我的真名,他都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百合音就这么不信任我吗?”太宰露出几分伤心的神情,“之前你把自己的'真名'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因为获得了你的信任你才会这么做呢。” 如果换一个人在我面前露出这副样子,我绝对会立马心虚,但看着太宰的脸,盯着那张脸上流露出来的表情,无论那份“伤心”看起来有多么的真情实感,我都一眼看出了那是假的。 这样的直觉让我自己都愣住了。 明明我一点也不擅长察言观色,更不善于从人们的表情理解他们内心的想法,但是……这样的情况,似乎在某个时刻,发生了令我自己都惊异的变化。 使我几乎瞬间判断出这份结果的依据,是“太宰不可能会因为这种事情伤心”。 对他人产生如此笃定的想法,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太宰的脸,开始思考为何会变成这样,思来想去我想到了一种可能——或许,我对太宰这个人的了解,已经比我曾经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来得深刻。 被这可怕的想法吓了一大跳,差点连毛发都竖起来,下一秒我又警惕地瞪圆了眼睛,努力收敛自己外泄的情绪。即使已经没什么用了。 我对上了太宰的视线。 阳光穿过透明的玻璃窗,轻轻地覆在他的身上,黑色微蓬的头发似乎在泛着细碎的光点,他露出了一个与日光晕在一起的笑容。 '像是有什么东西失而复得一样。 ' - 我的领地又多了一处。 除了会客室的茶几、福泽谕吉的办公桌之外,太宰的头顶也成了我的常驻之所。 侦探社的社员们对此极其吃惊,尤其是国木田独步,他教训太宰时对他的代称除了“绷带浪费装置”之外,“猫爬架”的频率也逐渐增加。 “诶——”太宰软趴趴地瘫在办公椅里,忽然说,“国木田该不会是在嫉妒我吧?” 这样形容吧,如果国木田独步有尾巴的话,那么他此刻的表情,大概就是被踩住了尾巴一样。 偏偏太宰仿佛没有看到对方捏着钢笔的手上逐渐暴起的青筋,还在喋喋不休道:“因为百合音那么黏我却完全不理你……” 太宰的语气里满是明目张胆的骄傲和炫耀的意味。 我忽然就有些同情起国木田独步,要和太宰这种家伙当搭档,而且这个期限还看不见终点,对他来说未免也太过残忍了一点。 不过国木田独步却从太宰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一个陌生的词汇,怒气被疑惑取代了大半,“百合音?” 极少参与八卦讨论——或者说被八卦讨论组织排斥在外的国木田独步显然没能第一时间更新自己的信息储存,也就不知道太宰之前在办公室里的惊人发言。 更不知道我早就被强行扒掉了马甲,从“小咪”变成了“百合音”。 太宰把我从脑袋上报下来,把我举到国木田独步面前,笑眯眯地说:“百合音快来和国木田打个招呼。” 我不高兴地喵了一声表示抗议,反手给了太宰一爪子。 虽然大部分时候都处于散养状态,但绮罗子和直美给我剪指甲时我也没拒绝,因此就算挠太宰两下也不会挠破皮,顶多冒出来几道红痕而已。 国木田被这样一打岔,怒气也不怎么能再升起来了,但他想要劝说太宰认真工作的心思却从来没有熄灭过——即使总将“这家伙简直无可救药”这样的话挂在嘴边。 第56章 “为什么忽然改名字了?”就算是国木田独步也疑惑了一下。 太宰被我挠了之后还想摸我脑袋,就算被我使劲用爪子推开也不肯放弃,听到国木田独步的问题,他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原来国木田还不知道吗?”太宰笑眯眯地说:“我有个叫百合音的前女友这件事情。” 怎么又提这个! 而且我居然忘记找太宰算这笔账了,被他拎回去之后完全沉浸在“他怎么聪明到这种程度”的震撼之中,都没有找他用我的名字开玩笑的麻烦。 下意识去看国木田独步的反应,他也当场就愣在了那里,张了张嘴似乎完全转不过弯来了。 “前、前女友?” 太宰弯着眼睛回视他,“骗——你的哦。” 加倍的怒火燃烧起来了,“太宰!!!” - 一个正常的、没有特殊的脑回路和信息处理方式的人类,是不会把猫和人视为一谈的。 但是武装侦探社里不正常的人真的好多噢。 太宰被国木田教训了一顿后拽出去执行委托任务了,其他人各忙各的,躺在角落里睡觉的名侦探忽然拿下了盖在自己脸上的报纸。 名为“江户川乱步”的侦探,据说是武装侦探社最厉害的调查员。他是有着不是异能力的、独一无二推理能力「超推理」的名侦探。 常年眯着眼睛,像是永远也睁不开一样,总是懒洋洋地躺在自己的办公椅上,日常随便驱使事务员们帮他去买零食和波子汽水的江户川乱步,才是整个武装侦探社中最贴近“侦探”之名的人。 哪怕换一个范围,将整个范围扩大至整个国家,也绝不可能找出第二个如他这样的侦探。 这是我从夏目漱石那里得来的情报。 而现在,整个名侦探正在看着我,以睁开了眼睛的状态。 “……” 虽然非常可耻,但我还是想心怀侥幸地逃避一下,于是挪动爪子更换位置,但江户川乱步的视线却随着我的移动而移动了。 也就是说,他的确是在看我。 只有曾经的一次,我见过江户川乱步破案时的样子,与其说是推理,倒不如说真的是异能力的作用——一眼就能看破所有真相的侦探,将他的大脑所获得的信息视作理所应当。 我顿时心凉了半截。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声猫叫从门口传来。绮罗子将怀里抱着的三花猫放下,我看着它跃步两下来到我的身边落定。 瞥了一眼睁开眼睛的侦探,三花猫低头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喵——” 我转头去看江户川乱步,忽然就明白了。 只有我是真的弟弟。 第58章 我自闭了。 自闭的我决定出去透透气,但出门没逛两圈就遇见了一个熟人,穿着运动服的三流神明,在看到我时满脸盛着难以置信。 “百合音!”夜斗猛地扑了过来,抱着我开始痛哭流涕, “我还以为你死掉了呜呜呜……” 我:“……” 这个三流神真的好过分!手汗鼻涕眼泪几乎全都要掉在我身上啦! 从他的手下挣扎出来,我再也没耐心继续保持动物的形态了,干脆变回了人身,直接揍了夜斗一顿解气。 打完之后才能继续交流, “好了,现在告诉我,怎么就以为我死掉了?” 是怎样神奇的大脑构造,才能让他产生这种毫无依据的想法。 本来还在哭哭啼啼的夜斗顿时停了下来, 他抹了一把脸, 认真起来神色间倒真能看出几分凝重的影子。 夜斗告诉了我一个大消息,“毗沙门天又被'刺伤'了。” “刺伤”指的是神器染上了“恙”,从而反应在神主身上的症状。很久以前我也被刺伤过, 而在那时, 刺伤了我的神器让我亲手杀掉了他。 想起这样的过去,我不由得抿起嘴角。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夜斗的话,关于毗沙门天和夜斗之间的事情,我其实也略有耳闻。 夜斗之所以要用“又”字,是因为约莫一百多年前的时候, 毗沙门天也被“刺伤”过。不是一两个神器导致的后果, 而是当时除“兆器”之外的毗沙门天的所有神器,都严重被“恙”侵蚀,已经到了不可逆转、无法用“拔禊”仪式挽回的“妖化”程度了。 毗沙门天本就是高天原中拥有神器最多的神明,这也导致反应在她身上的症状严重得前所未闻, 甚至差点让她因此“换代”。 是夜斗用那时候还和他在一起的螭,也就是“绯器”杀掉了所有被侵蚀的神器,才让毗沙门天得以获救。 但获救的毗沙门天并不感激他的所作所为,甚至将其视作“屠杀”了自己神器氏族的凶手,导致他们因此结仇百余年。 对于这件事情,我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感想,如果换做是我的话,肯定也会像毗沙门天那样下不去手的——再没有神明会比我更加清楚,亲手斩杀自己的神器是多么痛苦的折磨,即便已经过去了上千年,我也无法忘却自己曾做过的事情。 那种感觉,无论如何我也不想再体验第二次了。 而以毗沙门天的性格,即使她之前没有经历过,也绝对做不出舍弃自己全部神器这样决绝的决定。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才导致同样的错误重演。 但即便是同样的错误,有些人也的确会无数次陷入,正如一直都在犯错的我,一向讨厌高天原的我,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会因为那一丝的同病相怜而短暂地抛却对毗沙门天的偏见。 我问夜斗,“可是这和你觉得我没了又有什么关系?” 他告诉了我毗沙门天被“刺伤”的原因——他的父亲,一个利用特殊的方式不断转生的术师,是他在暗中策划了这件事情。 “所以我一听说你之前也见过他,就以为你也惨遭毒手了,不过百合音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我听得心情很是复杂,先不说我差点就在暴露的边缘反复横跳,若不是看到我和藤崎见面的是日和,那我恐怕早就被扒得不剩任何马甲。 另一方面,虽然夜斗平时总是一副穷酸又小气的样子,但至少也还是真心担心我。 直到他说,“要是换了新的百合音,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像你一样请我吃饭。” 刚冒出头的感动瞬间就被这种破坏气氛的话掐死了,我幽幽地瞥了夜斗一眼,考虑着要不要把他也掐死算了。 不过以他这副样子,我觉得会有别人比我更乐意动手。 “所以你这次又要去管她了?” 每天都在幻想着站上八百万神明顶端的夜斗,本质上其实是个烂好人,所以无论是毗沙门天还是那些与他“有缘”的人,他都会忍不住去帮助他们。 嘴上别扭着说:“我才不会去管她。”的夜斗,实际上会做出什么事情,根本不难猜测。 更何况这件事情牵扯到了一个人——夜斗口中的“父亲”,现如今以“藤崎浩人”这一身份活跃与此岸和彼岸的术师。 这是一个我仍无法真正坦然去面对的人。 如果当初没有用禁忌的方式把他留在人世,是不是就不会导致这么多灾难的发生,被有意针对的毗沙门天,在他的计划之中又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呢? '我又能为此做些什么? ' 从脑海中浮现出来的问题,压得我几乎无法维持站立。 - 本来是想放松心情才跑出来,结果反而被迫面对了更多的问题,早就不太明媚的心情更是直接一落千丈。 跑回侦探社之后我恹恹地趴在沙发上,下午三四点左右,国木田独步拖着太宰回到事务所。 太宰浑身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掉在肩膀上的样子看起来很是可怜。 尤其被国木田粗鲁地拎着后衣领,简直比我更像一只弱小又无助的小猫咪。 “啊,百合音——” 太宰扬起语调和我打招呼,灵活地逃离了国木田的魔爪,跑过来伸手就要抱我。我不想被弄得湿哒哒的,顿时忘记自己现在处于颓废状态,一下子跳到了沙发背上。 “喵!” 警告性朝他吼了一声,太宰一脸难过地收回了手,捂着胸口夸张地说:“居然连百合音都嫌弃我,简直太过分了!” 我没眼看他的造作表演,直接钻回了猫窝。太宰也没有不依不饶地追过来,而是和国木田一起进了福泽谕吉的办公室。 凭借优越的听力,以及老旧的办公楼没有太好的隔音能力,我依稀听到了一些字眼。 “食人虎……伤人……已经遇害……” 没有刻意去偷听,这些零散的字眼就钻进了我的耳朵里。大概是军警的委托吧,我想。武装侦探社虽然是民间组织,但因为性质特殊,也经常和政府机关合作。 一开始我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我还在想夜斗和我说的术师,藤崎现在在做的事情,很明显是故意针对“天”而为。 第57章 我对天向来没有什么好感,对格外忠诚于天的毗沙门天的同情和理解也算不得多深,这些忠实于天的神明,都是不折不扣的“天”的走狗。 或许的确也有迁怒的成分在内,但建御雷神当初的所作所为,哪怕时至今日也令我耿耿于怀。我听说现如今的他仍高天原非常有名的武神,夜斗说起他时满脸都是羡慕和柠檬。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在很久以前,他曾带头讨伐过一个将他真情实感当做“朋友”的“邪神”。 藤崎和我最直接的冲突,就在于他指示螭偷走了“百合音”之名,但现如今我已经从黄泉将它取回来了,他也不再有意无意出现在我面前,这一冲突自然也不复存在。 夜斗很明显是要站在毗沙门天那边的,从他的眼神我就看出来了,但我不打算和他一起。有时候夜斗似乎看起来很笨,但事实上他是个很聪明的人——我是横滨的百合音,他却没有以“或许术师的行为也会影响到这个城市”为由让我也和他一起去帮毗沙门天。 或许真的是因为太宰的影响,虽然完全做不到他那种程度,但是对于某些事情,我能看到的东西也比以前要多得多了。 抱着这样的心情,我又觉得我和太宰之间的关系或许真的比想象之中要好一点,这让我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对他好一点,但念头才刚冒出来没多久,他就跑到外面去捡了一只大猫。 站在黑漆漆的仓库里,那只超大号的猫科动物热情地想要扑到他的身上,他则是游刃有余地不断躲闪。 我看得心情十分复杂。 对比一下我和它之间的差距,我直接萎掉了。 很想从毛色、眼睛、爪子以及方方面面彻底比较一遍,但是、但是它真的好大啊! 巨大的毛茸茸又有谁能拒绝呢?大猫猫怎么看都比小猫猫更令人心动不是吗? 而且和我一样,这只大猫猫也能以人身出现……其实也不太一样,严谨地说,他本身是个人类,大猫猫的形态才是异能力。 这只大猫猫被邀请加入了武装侦探社,太宰成为了他的指导者,这样的安排令我瞬间清醒过来,有种自己的地位受到了严重威胁的感觉。 更何况作为一只无家可归的大猫猫,中岛敦也被安排进了员工宿舍,让最后空余的一间员工宿舍也有了主人。 当天晚上,我扒着太宰的脑袋不肯从他头上下来。 侦探社的其他人纷纷站在一旁看热闹,我看不到太宰这时候的表情,只知道他抬起手摸了摸我的毛发,“百合音是想和我回家吗?” 我喵了一声算是回答。 人类听不懂动物的语言,太宰也听不懂猫类的语言,但他的理解能力向来超乎寻常,于是毫不在意地顶着一堆投向他的目光——和在他脑袋上的我,回家了。 其实之前也来过一次,但那次只是待了一会儿就走了,不像这次,太宰将我放在沙发上,自己则是拿了睡衣进入浴室。 听着里面传来的水声,我忽的想起了之前,我也还有“家”的时候,也会坐在客厅里,等待着某个人。 这样的记忆,仿佛就是从昨天而来。 但此刻我的心情却不像那时候安静,反而达到了一种心烦到几乎攀顶的程度,这令我根本没法继续留在这里,而是将脑袋转向了窗外。 满月皎洁的柔和轻轻地穿过窗户,落进了我的眼底。 我逃走了。 第59章 “逃走是弱者的行径。” 之前有个很看不惯我的人说过这样一句话。 但我那时候觉得他就是单纯的莽, 又没有真正的头铁属性,导致每次出任务都特别怀疑以他那副瘦弱的身躯,是不是真的能撑住那种高强度的工作。 时不时不干人事的太宰,在斯巴达式训练下教出来的学生,浑身散发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气质。总之就不像是正常人。 把不满和敌视摆在脸上的芥川,总会对我的“撤退”说法嗤之以鼻。我解释说这是策略, 是为了减少伤亡、确保任务妥当而做出的判断。 但是根本听不进除太宰外任何人话的芥川固执地封闭了自己的心。 不知怎的,胡思乱想着居然想到了芥川,大抵是因为太宰教出来的“绝不逃走”的芥川,最后面对的却是一个逃走了的老师吧。 在织田死去之后,一直以来都生活在黑暗之中、将自己置身于暴力和死亡中的太宰,即便被枪口对准了脑袋也绝不偏头半厘米的他,做出了“逃走”的行径。 想要从现有的状态之中脱离出来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明知深陷痛苦的现状,却又无法将其摆脱。 我和太宰之所以会成为“朋友”,是因为我们有着共同的朋友织田,可现如今织田不在了,他给我们留下的东西却已经融入了我们的身体里。 那些过去的记忆、熟悉的影子,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过去发生过的事情。 我是想要去试着坦然面对这些的,但真正尝试了才发现,哪怕它已经过去了,即使我自认为已经能够接受了,但在某些瞬间,心底里仍会发出呼喊的求救声。 我想, 或许我需要有人能借给我一点勇气。 - 御影神社的主人早已换成了新的人神,名为“桃园奈奈生”的少女是现如今的土地神。 我来这里不是想找她,而是想找御影。 许久以前,在遇到御影时,我从他身上闻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这令我久违地想起了某个人——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坐在庭院里的青年微微抬起脸来,他注视着樱花飘落的方向,忽然转向我的脸上带着轻柔的笑意。 御影和晴明最大的共同点名为“包容”。他们都有着宽阔如世间万物一般的平和与包容。 这使得我对他的初始好感就特别高,还在他的神社里暂住过一段时间,直到我做出选择,成为了百合音、找到了我的第一任鸦,才从御影神社搬离。 桃园奈奈生对我的来访十分惊讶,但她是个热情活泼的女孩子,和整天臭着一张脸的巴卫完全不一样。 我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桃园奈奈生听罢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是我也不知道御影先生去了哪里……” “神无月就快到了。”我提醒她。 神无月是神议召开的月份,在这段时间里,所有憧憬“天”的神明都会前往高天原——即便是无名的小神也一样。对于祂们而言,即便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天”也都足够了。 但我从来没有去过,因为我既不憧憬“天”,也不喜欢高天原这一存在。出于本能的排斥令我从未参加过神议。 桃园奈奈生像是才想起来这件事,有些害羞地笑了笑,下意识捏着衣角的手指透露出显而易见的紧张。 糊里糊涂成为神明的少女,还未能将自己真正放在“神明”的位置上,对所谓的“八百万神明”和“高天原”满是憧憬和仰望。 巴卫假装在庭院里扫地,但竖起的狐狸耳朵也暴露出了他对我们交谈内容的在意——换而言之,是对这个少女的在意。 很多年前我刚认识他的时候,完全想象不出来他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可能,和以杀戮为乐的恶鬼为伍的野狐,在当时他们都是“天”的讨伐目标。 在那种情况下救助了声名狼藉且奄奄一息的巴卫的神明是御影。 这才是我觉得御影和晴明是同一类人的最大理由。 虽然将土地神的印记交给了桃园奈奈生,但我认为,御影绝不可能就这样不负责任地将奈奈生弃之不理,而神议是他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 如果我想找他,在那里或许能有所收获。 这是我最开始的打算。 但这样的打算,在见到御影神社的另一位神使时发生了变动。 和神器一样,神明可以拥有复数的神使,神使也可以转择其他的神明为主。在我上一次见到这位神使的时候,是在另一位神明的神社。 - 约莫是四五百年的时候吧。 盛开着红梅的神社之主,是一个少女模样的神明。刚认识那位神明时,她还是十分弱小的、甚至会被妖怪欺负的模样。 出于对同源神明的同情,再加上对方也很喜欢喝酒,我偶然出手救过她一次之后,她邀请我前往了自己的神社做客。在她的神社里,我得知了她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夜之森水波,是守护这条河流的神明。” 狼狈而又破旧的神社,显然是被什么东西蓄意破坏的结果,这让我想起以前,即便是我这种凶名远扬的神,也有恶罗王那种不怕死的恶鬼敢跑去搞破坏,更不要说夜之森这种弱小的神。 可那时候的夜之森,显然并没有报仇的能力。 她决口不提神社变成这样的原因,只是对我说她的神社有点乱,希望我不要在意。 “不会的,”我认真地对她说,“如果有机会去我的神社参观,你就会发现这里已经比我的好多了。” 第58章 在我被“天”断定已经被消灭之后,神社也被一座座拆除,源氏的传承即便再怎么绵长也会因宫内的变故而逐渐分裂,直到再没有人知道关于我的事情。 夜之森眨了眨眼睛,显然将我也当成了备受欺负的弱小神明,她从神殿的角落里摸索出几坛酒来。 “虽然用来招待客人显得有些寒酸了,但是我这里只有这个了。” 我们坐在破破烂烂的檐廊上,就着庭院里稀疏的几株红梅喝酒,月色逐渐莹润,安静地垂落到地面,落入手中的酒杯里,浮现出一种惊人的美丽。 夜之森不太好意思地说,“这是我藏的所有酒里能找出来的最好的了,因为以前也没有朋友来做客,所以没机会拿出来。” 我垂下眼睑看了看酒杯,抿尽后注视着她:“要我帮你吗?” 夜之森歪了歪脑袋,似乎不太明白我的意思,“帮我……什么?” “把周围的那些东西清理掉。”我平静地回答。 即使没有神器,对付那种等级的妖怪,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她还是一副呆呆的样子看着我,结合我们相遇的情况,我觉得或许她是在怀疑我的能力,于是问她,“你有没有听说过恶罗王?” 在我和恶罗王没再见面的几百年里,他变得更加强大且残忍,而且还找到了一只志同道合的野狐,甚至到了敢于挑衅高天原的程度。 夜之森也听说过,因为她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立马瞪圆了眼睛,握着我的手仿佛生怕因为我提到这个名字而将对方引来。 她那张圆圆的脸上露出不符合稚气的凝重:“那是个很可怕的家伙,所以千万要小心!” “……以前的时候,我曾打败过他。” 她怔愣地看着我,就在我以为她是不相信,打算多说几句的时候,那双圆圆的眼睛里迸发出了惊人的光亮。 “你好厉害啊!!!” 夜之森一脸崇拜的样子让陷入呆滞的对象变成了我,过于天真乐观、毫不怀疑地相信他人所言的年幼神明,令我生出了几分怜爱的心情。 抱着这样的心情,我暂时在她的神社里待了一段时间。 人世属于人类,但个体的人类生命却十分短暂,而神明、妖怪则不同,在某些前提下,所拥有的是几近永恒的时间。 在几百年前离开京都之后,我再没有回去过,这些年里我去了很多地方,也见过了许许多多的人类、神明、妖怪。 可越见得多了,反而越找不到自己的归宿——收获的只是心里那块越来越大的空缺。 如果不用什么来进行填补的话,它是无法自己闭合的。抱着这样的念头,我开始尝试着接触那些旅途中遇到的事物,尝试着如晴明所说,去爱那些事物。 但是,这并不是简单的事情。 在隐瞒自己身份的前提下开始的缘分,往往会迎来悲剧的结局,在我所遇到的那些事物中,再没有像晴明那样的存在。 但我遇见了,让我想起了曾经自己的存在。名为夜之森水波的水生之神,让我久违地感受到了沉寂已久的心被触动的感觉。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躺在神社的廊板上睡去,第二日我问她能不能收留我一段时间,夜之森欣喜地点头答应。 在她的身上,我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初诞生之时,想要为人们做些什么,希望能给他人带来幸福,努力去完成人们的心愿——在这方面,夜之森比我更加幸运。 不是因为她遇见了我,而是因为她遇见了善良的人们。 那些祈祷着神明眷顾的人类,从他们的愿望之中诞生了水神夜之森水波,为她修建神社的人们在发现了神社被破坏之后帮她修葺了神社,笃定是神明替他们分担了灾祸。 他们感激着她的“帮助”,参拜的人日益增加,我的心情也从一开始的平静到愈发动容,不知不觉间她也变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神明。 而我与我并未能成为朋友的旧识,也在偶然间再次见面了。 第60章 在树林里遇见他时,红发的恶鬼随意地躺在树枝上,他侧过脸瞥了我一眼,原本皱起的眉头倏地舒展开来。 “是你啊, 寒川主。” 久别重逢却看不出半分生疏的意味,恶罗王一副与我熟识的姿态,他从树上跳下来,黑色的衣摆翻起弧度。 “我还以为你已经死掉了,这么长时间没有任何消息。怎么,难道是害怕高天原那群家伙吗?” 恶罗王在我面前站定,微微弯腰,将脸低至与我同等的高度。 我没有说话。 近来听到他名字的次数愈加频繁,和他那只野狐朋友一起, 他们做了许多令妖怪也闻风而逃的恶行, 凶残程度每日愈增。 我依然不喜欢他。 但恶罗王却仿佛没有看出我的脸色,反而很是热情地邀请我一起去喝酒,我原本不想去,但他说:“本来是打算待会儿去附近的村子玩,我听说有美人呢,不过这种乡下地方的美人恐怕也不怎么样,还是杀一场比较痛快。不过既然遇到了你,那就去游屋喝酒怎么样?我以前倒没去过,不过巴卫经常去……” 坦然而又随意地将人类视作玩物,或许在他的眼里,人类仍是牲畜蝼蚁般的东西。 我注视着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 恶罗王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扯动着黑色的嘴唇,勾勒出来残忍的弧度。 “那就去喝酒吧。”我轻声说。 我对游屋那些幻化成美艳女子的狸子妖怪并不感兴趣, 恶罗王也一样,他的眼神都没在那些美人的身上停留过。说是喝酒,就真的只是喝酒而已。 大抵也是听说过他的凶名,过来给我们倒酒的狸子妖怪手都在抖,我很怀疑以她那副样子,是不是真的能把酒倒进酒杯。 越是害怕,越是控制不住自己,因此而惹怒恶鬼的可能性也越高。我有些看不过去她那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于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身体显而易见地瑟缩了一下,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我只当没有看到,“我来吧。” 恶罗王的表情垮了下来,癫狂的行事作风下,使得他连同面部情绪也格外鲜明,不高兴的情绪溢于言表。 “我给你倒酒不好吗?” 我问他。 不知怎的,听到这句话的恶罗王像是被戳中了某个点一样,脸上的情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高涨起来,“那当然好!” 既然这样的话,“都出去吧,”我对那些缩在墙角根本不敢靠近的狸子妖怪说,“然后把门关上。” 她们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但下意识还是看向恶罗王。 恶罗王一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懒散地朝她们挥了挥。 虽然把那些狸子妖怪都赶出去了,但还是有守在门口等候吩咐的侍女,一坛又一坛的酒被送了进来,恶罗王一副要跟我喝到天昏地暗的架势。 但我一点也不紧张,因为当他逐渐开始显露醉态时,我也没有半分醉意。 看着堆在房间里的酒坛子,我估摸着应该喝了挺长时间了,不过恶罗王没有叫停的意思,我也不打算开口提醒。 等他喝醉了我再把他拖走也是一样。其实我要是不负责任一点的话,大可以把他丢在游屋里,但等他清醒过来肯定会迁怒游屋的人,就像以前没在我的河川找到我,就干脆把我的河川毁掉一样。 现在的恶罗王,肯定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然而就在我泛泛地想着应该把他扔到什么地方比较合适时,障门忽然被猛地拉开来了。 “恶罗王!”一头银发,顶着狐狸耳朵的野狐语气极度嚣张,一边大喊着恶罗王的名字,一边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我听说你带了女人来游屋?” 他的视线瞥见我,站在我们面前顿了顿,以不易被人发现的状态怔愣了一下之后,在我们身侧坐了下来。 原本我和恶罗王是隔着矮桌面对面,现在旁边多了一只野狐,很轻易就能把他和传闻对上——巴卫,和恶罗王勾结在一起的野狐。 虽然名声同样很恶劣,但巴卫和恶罗王又有些不一样,比起粗鲁且毫无顾忌的恶罗王,巴卫的举止间还能看出几分克制的意味。 不过,我同样对这种类型的妖怪不抱好感。 而且巴卫的到来又带来了新的麻烦,他轻佻地抬起眼皮,用一种令我很不喜欢的眼神打量着我,让我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巴卫。”恶罗王的声音拉走了巴卫的注意,他把一个酒杯塞进巴卫手里,然后对他说:“虽然以前并不这样觉得,但是现在我认可你的说法了。游屋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巴卫闻言挑了挑眉,若有若无的视线落在我的身上,恶罗王也很不会看脸色地问我:“你也这样觉得吧?寒川主。” 通常而言,名字中带有“主”的存在,无论是妖怪还是神明,都是守护着某一个地方的存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听到我的名字之后,巴卫的眼神发生了些许变化。 第59章 喝酒的变成了三个人,新加入的巴卫酒量也不一般,但在酒坛子堆满这间屋子之前,他们还是成功倒下了。 歪歪扭扭地躺在地上,恶罗王和巴卫都醉得不轻,也不怪他们,因为我就从来没有在这种时候比别人先倒下过。 先前被我赶出去的狸子妖怪们从屋外探进来脑袋,我招了招手让她们进来,大部分还是在那里犹豫,只有一个进来了。 我看了看她的脸,是之前被我握住手腕拦下的那只狸子。 本着不要浪费的原则,还剩下的那几坛酒也放在了我身边,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随意抿着,“你叫什么名字?” 她低下脑袋,小声地说:“优子……” 我对优子说,“如果我不付酒钱的话,会有什么后果吗?” 她顿时愣住了,脸上的表情呆呆的。 巴卫进来的时候,恶罗王就已经半醉半醒了,又喝了一阵之后他直接倒下,拼酒的就变成了我和巴卫。 然后巴卫也倒下了,只剩下我一个清醒的神。这时候我就开始思考,这么多酒肯定很贵,我又因为常年流浪根本没有存款,如果游屋的老板要我来付钱的话,我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让她派妖怪去夜之森的神社拿。 但问题是夜之森也不是什么富裕神明,如果连她也付不起的话怎么办? 这样的问题令我思考了好一会儿,最后没办法了才鼓起勇气招手让她们进来。 短暂的迷茫之后,优子重新恢复过来,她解释道:“巴卫大人是店子里的常客,以前也经常喝醉了先赊账,等清醒过来再付钱的。” 听到这样的解释之后,我安心了。 反正也不是我要来喝酒的,就算到时候巴卫要我给钱也能推给恶罗王,从优子那里了解到巴卫经常夜宿游屋之后,我本想把他们直接放在这里独自离开。 但优子拉住了我的衣袖,“巴卫大人的话是没什么问题的,可是恶罗王大人……” 就在前不久,他才屠戮了一整条游廊。这也不难解释为何她们面对恶罗王时连手都抖得停不下来,弱小的妖怪在这种毫无理由的恶行面前,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不知道她是抱着怎样的想法,优子问我,“您和恶罗王大人……是什么关系呢?” 我想了想,说,“大概是仇敌吧。” 没能成为朋友的旧识,即使久别重逢也没有惊喜,环绕在我们身边的只有过去的仇——他毁掉我的河川、在我面前制造毫无意义的杀戮,而这些都是我无法接受的行径。 闻言优子却露出了一种堪称复杂的神色,我看不懂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于是想要问她,但优子却将手掌贴着地板,恭敬地将额头贴在手背上,对我道歉说:“对不起,是我不该问这么多,希望您能够原谅我。” 我觉得好奇怪,我既没有露出生气的表情,也没有说责备她的话,为什么她忽然要道歉呢? 这样的疑惑在心底里萦绕着,最终又无疾而终。 我本来只打算把恶罗王拖走的,但巴卫不知道为什么也拉住了我的衣袖,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他们都没有喝醉,只是想赖账才装作倒下。 但叫又实在叫不起来,我只好一手拖着一个,选择这样的姿势并非本意,但要让我一个柔弱的神明扛着他们两个也实在是过于为难我,于是拎着他们的后衣领,一路穿过走廊来到正好站在门口的游屋老板面前。 妖怪无论年龄,都可以以自己喜欢的外表示人,尤其擅长幻化的狸子妖怪。所以游屋的老板看起来很是年轻,不比店里的任何一个游女逊色。 我朝她躬身道歉,说明了自己的贫穷现状,然后说:“优子告诉我,巴卫是店子里的常客,那么等他下一次过来的时候再付钱可以吗?” 老板的目光一下子看巴卫,一下子看恶罗王,我很怀疑她这时候的心理活动是不是特别奇怪,不然为什么会露出那种怪异的表情来。 她用一种根本无法形容的复杂眼神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格外凝重,但好在非但没有拒绝我的请求,她还像优子一样恭敬地对我行礼,然后说:“辛苦您了。” 本来想说不辛苦,但又想了想,我一个神喝倒两个妖怪,在别的妖怪眼里或许的确挺辛苦的,于是没有否认她的话,而是对她点了点头。 “嗯。” 我说完,把他们的后领往上提了提,但因为身高的问题,这两只妖怪的大半个身体依旧拖在地上。 “那么,”我对游屋的老板说:“我先走了?” 她再次低头,做出请的姿势。 第61章 我把恶罗王和巴卫一起扔回了恶罗王的住处,这是路上遇到的妖怪告诉我的,看着它几乎要把自己团成一个球的样子,问出位置后我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这之后过了几天,气势汹汹的巴卫闯进了夜之森的神社,黑着脸问我在他们喝醉之后干了什么。 那时刚好夜之森不在家,只有我坐在神社的檐廊上,望着她新栽的梅树——夜之森想要一间开满红梅的神社这一梦想,差不多算是实现了吧。 原本会是很放松的时刻,却因为野狐的到来而撕碎了平和,他恶狠狠地瞪着我,剑拔弩张的氛围逐渐扩散。 “把你们送回家了。” 我实话实说,听者却不满意我的回复,用一种咬牙切齿般的模样盯着我,巴卫的怒意显而易见。 既然他不想用言语和平解决,那就只剩下武力这一选项,不知是出于什么想法,动手前巴卫还让我拿出神器。 “我已经没有神器了。”我是这样回答他的。 听到这话的巴卫皱了皱眉头, 眸中的神色发生了些许变化,就在他迟疑的时候,恶罗王不知从何处赶来了。 令我有些意外的是, 恶罗王阻拦了巴卫。 或许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怎么好,这是我仅能想出的可能,妖怪与妖怪之间的关系建立与破灭都很奇怪,我总是看不懂这些东西。 但巴卫和恶罗王之间发生了冲突,说着说着他们开始打了起来,我怕他们破坏夜之森的神社,于是插手了他们的战斗,试图让他们换一个位置。 但缠斗在一起的野狐与恶鬼在分开各自站定之后,巴卫的视线紧紧地锁在了我和恶罗王之间。我觉得这样的眼神有些奇怪,下意识去看恶罗王,却瞥见他的面容透着几分愉悦。 这样的发展,令我更觉得难以捉摸。只知道巴卫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们好一会儿,而后在他原本的位置只剩一团烟云。 来得气势汹汹,走得却莫名其妙。恶罗王转过头看注视着我,问我在想什么。 “在想你和巴卫。” 他眉梢微挑,敛了敛眼睛,却说:“只想我不就可以了?巴卫那家伙,已经有了喜欢的人类女人了。” 我歪了歪脑袋,这种小道消息我并没有了解的欲望,但恶罗王会告诉我这种东西才更令我意想不到。他明明更依赖暴力与血腥。 但随即我又转念一想,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或许恶罗王也变了,就像那些在我身上发生的变化,将我改变得与我们上一次见面时截然相反。 抱着这样的念头,我决定暂且按兵不动。 在夜之森回来之前守住了她的神社,也在她回来之前,我把恶罗王赶走了。他似乎不太想离开,总是盯着我看,我想起巴卫特意跑来找我的理由,觉得或许恶罗王其实也很想和我打架。 大抵是来自几百年前的那一点点交情,他更想和拥有神器的我交手——并非是我的无端猜测,依据是恶罗王问我刚才为什么不用神器。 把同巴卫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恶罗王的神色变得很是复杂,他用这样复杂的眼神注视着我,然后留下了一句话。 “如果巴卫再来找你,不要应战。” 我点了点头。 这时候恶罗王不知怎的走得非常干脆,我后来听夜之森说,恶罗王其实去找过她,目的是询问她:“神器对神明来说有多重要?” “那你是怎么告诉他的?” 夜之森说:“我当然是说实话啦,没有神器的神明会变得非常弱小,因为无法战斗。” 恶罗王去问她这种问题的意图我已经无从而知,因为在那之后不久,恶罗王和巴卫之间发生了更加猛烈的冲突。 巴卫喜欢的那个人类女性死去,他自身也被诅咒侵蚀。我听说是恶罗王杀掉了那个人类,于是巴卫将他杀死,在不老不死的恶鬼复苏之前,将他的身体投入了黄泉的火山。 在他快要因诅咒而死的时候,我去见了他一面。 面色惨白、浑身散发出将死之气的野狐似乎连瞥我一眼都不再愿意费力,仿佛连心都已经死掉了,但我知道他认出我了,因为他说:“是你啊……” “是我。” 他的声音平静得毫无波澜,再也听不出半分生机,“是为了恶罗王吗。” 这样的问题令我怔了一瞬,我想了想,觉得也可以这么说,于是点点头,“是。” 第60章 不知道巴卫因此想到了什么,他抬起了脸看我,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忽的扯出来一个笑。 “竟然是这样……” 竟然是哪样?我下意识想要追问。还没来得及开口,反而被巴卫打断。他说自己爱上了人类的女子,于是同堕落的神明交易,想要变成人类与那个人白头偕老。 但在他变成人类之前,那个人类女性死掉了。 于是巴卫的心也跟随着那个人类死去,任由诅咒侵蚀自己,在见到我时,说完自己想要说的话时,他对我说,“既然你是神明的话,那么,请帮我结束吧。” 晴明并没有和我说不可以杀妖怪,脑海中蹦出来的是这样的念头。 但是,看着巴卫脸上攀爬的黑色诅咒印记,我忽然觉得,能为一个人类而改变,甚至愿意和自己心爱的人类同生共死的妖怪,不应该由我来结束他的生命。 我拒绝了他。 巴卫竟挤出一个弧度细微的笑,并不是出于高兴,他这时候不可能再高兴起来。 他问了我一个问题:“即使我杀了恶罗王?” 或许巴卫是觉得,我和恶罗王的关系就像他和恶罗王一样,于是觉得我大概是来找他报仇的,但是,“我没有在意这种事情的理由。” 闻言巴卫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或许他想了很多,但那些想法,并没有通过他的眼睛传达给我。 我只是觉得有些感慨。 几百年前初识的恶鬼,我最后对他说过一句话,几百年后我们再度相遇,他仍在做着当初的事情。 这才是我们不可能成为朋友的最重要的原因。 我都已经变了,他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那就注定了我们的想法不会得到统一,更不可能成为真心相交的友人。 巴卫、恶罗王都是不可能成为我朋友的存在,在那个时候,成为了我的友人的,是那个我看着成长起来,也看着衰落下去的——夜之森水波。 - 我在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不会特别长,主要是为了躲避天的从属,避免自己暴露在祂的视野之中。 于是一段时间之后,我同夜之森告别。 对于神明来说,几十年的时光实在短暂,即使我从夜之森的河流前往了另一片土地,遇到了一位土地的神明,我也觉得只是转瞬间的过往。 新认识的神自称御影,神社中养了一只野狐作为神使,看到那个银色短发的神使,我愣在原地没能说出话来。 直到我从他口中得知了他的名字。 “巴卫。” 的的确确,是我所认识的那只野狐。 但他却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甚至也没有任何与我相识的表现。看向我的眼神只是看向一个陌生人,平静而又淡然。 我从御影那里得知了他将巴卫捡回神社,将他的心封闭,以此令他暂时遗忘过去的记忆,从而继续存活下来。 听到这样的秘术时,我的心跳动了一下——我想要学会这种方法。 御影是个很聪明的神,比我聪明得多,甚至可以接近晴明那种程度。只是从我的眼神就看出了我的想法,但御影却没有一开始就直接点明,而是在我们逐渐熟络之后,他得知了我的过去之后,他问我:“你想要忘记晴明吗?” 我无法回答了。 不想忘记,晴明是第一个在我握住他的手时告诉我,我应该为自己去做些什么,而不是我应该为别人去做些什么的人。如果忘记他的话……这样的话语,也会一并忘记。 不得不说,御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戳在了我的软肋上,使我最终放弃了这样的念头,并因为心态一时间调整不过来而准备离开御影神社一段时间。 我前往了夜之森的神社探望她。 但流逝的时间,并非是所有神明都能够承受住的东西。与我百年未见的夜之森拥有了自己的神使——一条白色的小蛇。但她却失去了她的信徒们。 干旱枯涸了她的河流,村子的村民们陆续搬走,失去了信徒的神明逐渐被人遗忘。被人遗忘的神会失去身影。 我刚好……赶上了她最后存在的时间。 夜之森还是那副笑意盎然的模样,高高兴兴地和我说话,我看着她已经变成半透明的身体,声带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一样无法发声。 这令我想起了一目连,那个时候我无法理解一目连的所做所为,也无法理解自己存在的意义。 一目连即便是化妖也想要守护人类,夜之森虽只有百余年的生命,却也能够坦然接受自己的消亡。 她对我说,“诞生到这个世界上,我遇见了很多人,也拥有了很多喜欢的东西,想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是永远也做不完的……”说到这里,夜之森顿了顿,她忽然抱住我,对我说:“如果可以的话,寒川主,你可以连同我的那份一起,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吗?” 我忘记自己是如何回答了的,只记得夜之森给我留下了一样礼物——一件香炉模样的神具。 她说:“如果觉得自己支撑不下去了……不对,应该是,如果觉得自己只是缺少一点点东西了,那就点燃这个香炉吧。” 第62章 因为见到曾是夜之森水波的神使的瑞希,我倏然想起了夜之森给我留下的礼物。或许是心理作用加成,甚至令人有种她的“预言”成真的感觉。现如今的我,确实面临着只差一点点的现状。 虽然没能赶在“mimic事件”结束之前回到人世, 回到织田的身边。但是, 我还是去和织田告别了,即使他没有像晴明那样告诉我确切的答案, 我也的确从他身上汲取了力量。 那是用来独自面对这个世界的力量。 很多年前八岐大蛇说我并不适合独自生存在人世,彼时我尚未理解他话中的深意, 直到过去许多年后的现在——八岐大蛇或许是对的,起码以当时的情况来说,他看得无比透彻。 但即使看得如此透彻,八岐大蛇也不会明说, 我以前不明白他为何留恋人世, 可现在我觉得,或许比起人世,他其实更加喜欢的是人类。 弱小的、却敢于反抗命运的人类,所拥有的是比那些因为所谓“预言”而将他投入狭间的高天原之神更加灼目的光辉。 那正是名为“勇气”的光辉。 不过,诚然世间万物都不该被所谓的“天命”随意摆弄,但能够坦然地接受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也未尝不是一种勇敢。 正如我在多年以前遇到的夜之森, 她拥有的正是我现在最需要的勇气。 我向奈奈生道谢,在她茫然的神色中握住了她的手,对她说无论是接受还是反抗,都应该跟随自己的心。这是我在倏忽间生出的想法——只有发自内心做出的选择,才会是最好的结果。 而在此之前,理应先看清楚自己的心。 奈奈生或许因此联想到了什么,眼神发生了变化,我没有仔细看,告别后赶往了自己在此岸与彼岸交界处的居所。 在这座宅子里,存放着夜之森水波送给我的香炉。 已经过去了几百年的时光,但神具并不会被时间淹没,从柜子里找出它时,它也还是刚来到我手中的模样。 注视着这个灰色的看不出材质的香炉,我取出香料将其点燃又再放回,盖上古朴的雕花炉盖,从镂空的缝隙中升起轻烟,氤氲在空气中分散开的却是一种奇怪的介质。 意识有些恍惚起来,我猛然意识到这种情况的不同寻常——既然是神具,那一定会有某种效果产生。 这个香炉的效果,夜之森当初并没有告诉我。 我并不怀疑夜之森是否会伤害到我,我只是想到了她在最后给我留下的话语,一开始时,她似乎想说的是让我“支撑不下去了”再点燃,但还没说完又改成了“只是缺少一点点什么”,这样的转折,仿佛也具备某种意义在内。 来不及多做思考,身体已经触碰到了地板上铺着的榻榻米,从未有过的困倦感逐渐攀升,最后彻底遮盖了清醒的意识。 视线陷入一片黑暗。 - 醒过来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已经不在原本的居所,而是躺在一处枝叶繁密的树林中。 皎洁白皙的月色从枝叶的缝隙中垂坠而下,破碎的光斑融进黑沉的夜色。我一时没有起身,仍躺在地面上,直直地望着高悬的圆月。 很显然,从空气来进行判断,这里是人世。 若说在我失去意识时,有妖怪将我挪来人世,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那么能够解释这种怪异现象的,就只有夜之森送给我的香炉。 如果想要弄明白这种变故是如何导致的,继续躺在这里显然无法做到。我从地上起身,就着月色发现一条依稀可见的小路。 顺着这条路,或许可以前往有人的地方。抱着这样的心情,走了一段路程后,我的确见到了自己想要见到的人烟。 但这和我认知当中的状况有些不太一样,虽然我知道,在许多地方——尤其是乡下地方,因时间的流逝而发生的变化都不会特别大,但这个小镇…… 第61章 我姑且将其称之为小镇吧,街道两旁坐落的建筑十分密集,却又只是稀稀落落地挂着几盏灯笼,那些房屋看起来并不像建造了许久的状态,但样式却又的确落后于时代。 在神明之中,的确存在着擅长幻境的神明,但如此真实的,就连我也丝毫察觉不出虚假感的幻境。至少在我的记忆之中,并不存在拥有这种力量的神明。 我沿着宽阔起来的街道走了几步,看见一家没有关门的店铺,没有走上前去询问什么,而是跳上了屋顶,站在屋顶上观察这个镇子。 处处都透露出一种与我的认知相违和的怪异,甚至令人觉得……像是忽然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时候。 在一百多年前的某一个月夜,也是如此通透明晰的圆月之夜,我独自从那田蜘蛛山前往人类的城镇。已经在人烟稀少的山中生活多年的我,猝不及防看到了和记忆之中截然不同的人世。 电灯、火车、灯火通明的街道,这个人世,正在朝着“现代化”的方向发展。 恍惚间眼前的情景像是和多年以前重叠,令我什至有些怀疑现在所处的时间。 因为这种感觉,我在这个小镇停留了一段时间。 为了文化的传播与更加方便的交流,人类创造了文字,将语言用书面的形式进行传递。想要了结一个地方最直接的方式,其实就是找到当地的报纸。 这是很久以前我遇到的那个百合音告诉我的,她教会了我许多融入人世的小技巧,也给了我许多面对未知的勇气。 所以当我看到报纸上的“明治”这一时间前缀时,也忽然能有种平静安定的心态在心底保持。 能够回溯时间的神具真的存在吗? 是存在的。 我其实也曾听说过这样的神具,诞生初始的别天之神中,曾留下过类似的传说。我也曾听闻某些时代会出现想要改变历史的历史修正主义者,而与之战斗的存在,都拥有能在时空与时空之间穿梭的能力。 只不过这同样是禁忌,天想要让一切臣服于自己,想要享受世间万物的尊崇,那必不可以让其他神明知晓这种东西——我现如今,似乎也能够理解这种“策略”了。 虽是如此,我还是觉得十分意外,在我的记忆之中夜之森其实是个极为弱小的神明,自然不应该拥有这种神具,但事实如此,就算再怎么奇怪她是怎么得到的,也不是现在应该做的事情。 在看到这个时间时,过去的记忆顷刻间从脑海中浮现出来。我在想,这个时间点,是我印象非常深刻的一个时间点。 因为就是在这个时间点附近,我遇到了那个让我做出了改变,决定从神明“寒川主”,变成“百合音”的存在。 模糊的、不甚清晰的记忆斑驳错落,记忆之中的她曾说过,她的鸦也姓织田。 我有了一种猜测。大胆、却又似乎很恰当的猜测。 将脑海中的记忆反复回忆着,我想起了这个时间点的我应该是在哪里了。还没有从山林中出来的我,在路过那田蜘蛛山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奇怪的小孩子。 一个全身苍白,一眼便能看出并非人类的男孩。 他站在高高的蛛丝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月光从他的身后洒落下来,我闻到了他身上弥漫而出的血腥味。 血腥味中还带着一股腐臭的味道。 我没有要和他主动发生冲突的意图,在见过了许许多多的事物时候,我总会尽可能少地与他人发生冲突。 所以在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而后开口对我说:“这是我的领地。”时,我很快向他道歉了。 我说自己并非有意闯入,也无意与他争夺,只是路过这里,既然这里是他的领地,那么我可以立刻离开。 但那个孩子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从蛛丝上跳了下来。站在我面前之后我才发现他的身形格外瘦弱,没有穿鞋的脚踩在地面上,皮肤是不正常的苍白。 不知从何时开始,人世中逐渐有了“鬼”的传闻,住在山中的人们对此格外言辞确凿,他们说“鬼”是以人类的血肉为食的怪物,但他们也有惧怕的东西——太阳光和紫藤花。 我路过人类的村庄时偶然听到了这种说法,收留我的那户人家只有年迈的老妇人独自生活,她对我说:“像你这样年轻的姑娘,还是不要独自一人在夜里赶路为好。” 我感谢了她的关心,但同时也让她不必担心我。用人类能够理解的方式来解释吧,“我是一名剑士。” 因为所有的神器都是刀剑,这样说也并非不贴切的表述,但老妇人听到这话却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瞪大了眼睛,“你……是鬼杀队的剑士吗?” “不,”说完这句话,她又自己摇起了头,喃喃自语道:“你没有穿那样的衣服,身上也没有那样的刀……” 只是我漫长旅途中的一个小插曲,在那个时候,我是没有将它放在心上的。 第63章 直到真正遇见了那些人类口中的“鬼”, 我才意识到的确有某些地方不太寻常。 这些被人们称之为“鬼”的生物,并不是属于彼岸的存在——他们显然更加接近人世,结构与生存方式也更加接近人类。但又不能说是完全与人类相同, 就像是由人类衍生出来的变异种。 通常来说, 他们也并不具备与彼世连接的力量,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正如同人类中有能够见到我们的孩子,在“鬼”之中也同样存在。 路过那田蜘蛛山遇见的男孩, 正是其中之一。 不知道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非但没有将我赶走,还对我伸出了手。小小的、苍白的掌心在我面前摊开,我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 因为他看起来……太过孤独了。 晴明说,如果不去爱些什么,就会觉得寂寞。很多年前我时常坐在庭院的檐廊上看着他,容貌如女子般姣好的青年,总会懒洋洋地侧躺在廊板上,他的嘴角总是噙着笑意,但眼底却并没有笑意渗入。 这才是我觉得晴明也很寂寞的原因。 不擅长拒绝他人、不忍心拒绝他人,即便对象是“鬼”也如此。正如许多年前我曾是有机会和恶罗王成为朋友的,直到他坠入黄泉的火山,我也仍觉得,如果有一天他也能够为了什么人或是什么事而做出改变,那么,我们便有了成为朋友的可能。 这是我第一次与这种“鬼”相处,但看着那个名叫累的孩子,我觉得或许“鬼”也和神器一样,永远停留在死去或是生成的瞬间,无论再过去多少年也是外表年龄的心智。 我问累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山上,累说:“是那位大人的恩赐。” 虽说不知道“那位大人”指的是谁,但听累的语气,我觉得那应当是个很厉害的角色,类似于他们这一族群的首领之类的存在,所以拥有可以控制族人的力量。 在山顶的地方有一座破旧的大房子,估计是很久以前的人家因为某些缘故离开之后便再无人居住,而后被累发现,并将其当做自己的住处。 我进入那栋房子时,里面的地板灰扑扑的,没有家具、到处落满了厚重的灰尘。就算是我这种流浪的神明,其实也不太能忍受这种环境。 当我打量完这个房子,低头去看累的时候,才发现他也侧抬起脸正在看我,目光对上时他倏地回过脸去,稚嫩的身形仿佛受惊一般可怜。 这令我不由得开始思考,他是生来就是“鬼”,还是后来才变成“鬼”的。我对这类“鬼”的了解并不多,仅有的只是偶然借宿山中人家时听到的并不怎么靠谱的传闻,加起来也不如真切与鬼同处来得多。抱着自己也不太清楚的情绪,我挑选了自己的房间。 这是累的意思,在询问我是否愿意成为他的“家人”时,我回答说:“我想成为你的朋友。” 累显而易见的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问我:“什么是朋友?” 很普通的问题,但我还是思考了许久,因为对我来说,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我所遇到的那些人和事物,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他们对我而言究竟算是什么。 建御雷神姑且不再提了,那个家伙就是天的走狗,越想越气,不如不想。那么多想想晴明吧,教会了我许许多多道理的晴明,和我曾经所见的任何人都不一样的晴明,无论如何我也想要将其称之为“朋友”。 所以我告诉累:“朋友就是会不顾一切地拯救你、照顾你、和你生活在一起……以及爱你的存在。” 教会了我去爱世间一切的晴明,是我记忆之中最爱的友人。 累露出了一丝懵懂的神色,而后又直直地注视着我,他微微抬起脸,本就莹润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衬得他的脸愈发透露出病态与苍白。 他说:“那我要和你当朋友。” 和晴明在一起住了几十年,再加上那之后我在流浪途中遇到的“朋友”,通常我都是和他们住在一起,所以当累邀请我回家时,我也欣然同意了。 第62章 我找了房间的一块看起来比较干净的地面坐下,放空思绪对这时候的我来说轻而易举,漫无边际的岁月,如果不找到打发时间的方法,就会变得格外难熬。当年的八百比丘尼,我和她有过几面相见的缘分,人类与神明最大的不同,便是人类无法承受住这种漫长的岁月。 或许是做了一个梦吧,我似乎又能够感受到有风吹过脸颊,阳光落在脸上,有人伸手抬起衣袖,帮我挡住落在脸颊的烈日。 醒过来的时候,我在房子最黑暗的地方找到了累,那个房间没有窗户,他独自蹲在角落里,我开门时他的身体紧绷起来,望向我的眼神满是警惕的意味。 但在看清楚我之后,他问我:“你饿了吗?” 我摇摇头。 神明与人类不同,大概也与“鬼”不同,我们并没有饥饿感,有时候进食或是喝酒,只是单纯的兴趣使然。想到这里的时候,我也不由得想到了累身上的味道——夹杂着血腥与腐臭的味道从何而来,我大概能够明白了。 在面对他人时无法看透他人想法的迟钝,并不适用于生活之中的任何一个时刻,在和累一起从山下爬上来的路途中,我见到了许多的“茧”。 被雪白的蛛丝包裹,在月色下透露着奇诡的意味,只要稍微用心去感受就会发现,在那些“茧”里面,被包裹着许多的尸体。在第一次见面就踩在蛛丝上的累,很显然就是这些“茧”的制造者。 如果是在很久以前,我会觉得,好的东西就是好的,坏的东西就是坏的,这种非黑即白的观念在面对晴明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他是整个平安都城里最负盛名的阴阳师,却又从不与那些朝臣们主动来往,即便明知道其中某些人被某些事物所纠缠,也不会主动出手。 那个时候,晴明对我说:“即便如你这类神明,也有做不到的事情,更何况只是我一个人类。” 要像源赖光那样,将许许多多的人的未来负担在身上的人,注定会过得非常痛苦。时隔多年我才想明白这种事情,对过去的那些人而言,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已经死去的人无法复生,已经失去的东西无法再回来……如果抱着这样的念头,能够获得真正解脱的话,我一定会这样想的。 但在很多时候,事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犯过错的人没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吗?在我看来,是有的,只不过有些人可以做到,但有些人却做不到。 很多年前的我,犯下了许多恶行,从未有人对我说过“原谅”,也从未有人对我说过“这不是你的错”,但即便如此,我也仍以这副模样苟延残喘,因为我知道,任何一个生命,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有着纯粹的、活下去的欲望。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劝说累,告诉他不要再杀人了,也告诉他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或许没有人会原谅他,但至少,对于自己来说,这是一种改变。 改变是一种进步。我是这样认为的。 听到我这样说的累拒绝了我,“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他一边这样问我,一边抬起眼睛,从那张年幼的面庞上,我看出了鲜明的杀意——只有对这种气息我格外敏锐,仿佛与生俱来的天赋。 我希望有人能够让他做出改变,就像晴明改变了我。但我同时也想到,有些人是注定改不了的,比如恶罗王。 累也改不了,但他改不了的原因和恶罗王不一样,不是喜欢杀戮、渴望血腥带来的愉悦感,而是……“鬼”的食物,只有人类的血肉。 好可怜。 在冒出这一念头的时刻,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面向谁而言,是那些被当成“食物”的人类吗,还是不得不做出这种残忍事情的累。 或许都有,又或许都没有。人类时刻都在遭受着苦难,这世间的其他生物同样如此。 对于无法改变、无法获得救赎的存在,应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我想起了恶罗王最后的结局。 即使他是不老不死的身躯,也同样被迫终结了自己的生命,更何况是“鬼”这种连阳光都无法面对的生物。我仿佛冥冥之中看清了所谓的“天命”与“天罚”,那是和天灾,和地震、海啸、洪水之类的东西完全不一样的,即便是在彼世也没有面容的不可视之物。 正因如此,我选择了告别。 而累说:“你不能走。” “我还有别的地方要去……”话未说完,便被累打断,那张平时一直很安静的脸上迸起道道青筋,仿佛在薄薄的皮肤之下有什么东西在狰狞着。 “你不可以走!” 这时候我忽然明白了,或许有的人,是生来就不可以成为朋友的。即使再怎么心怀期望,再怎么努力也不可以。 好奇怪,我又想起了恶罗王。 第64章 我和累讲了一个故事, 关于不老不死的恶鬼的故事。 生来就拥有许多他人未能拥有的东西的存在,注定会比那些普通的生命更无法理解生存的艰辛与困难。 虽然累是在听着我说话,但实际上,从他的脸上并未表现出任何触动,那张永远也不会再长大的面容上,只有愤怒。 也可以说成是一种不甘心。 当我还未对累提出要离开时, 我们还一起住在山顶那座破旧的大房子里时,太阳落山之后, 累会从他那间照不进阳光的房间里出来,和我一起坐在檐廊上。 以前我其实更喜欢坐在树上,但后来晴明总是坐在檐廊喝酒,于是潜移默化间受到了影响。在他去世之后, 我还是会保留这个习惯, 因为这样的话,在不经意间时而会让人有种错觉——有种他也还坐在我身边的错觉。 在人类的传说中有种很美丽的说法,他们说人类死去之后, 灵魂会化身为天上的星辰, 继续注视这个世界。 这是人类对逝者的怀念。 有天夜里,我本来是想坐在檐廊看月亮,但那天的乌云很是厚重,密集的云层将月轮遮挡得严严实实,只有零星的光点在黑沉的夜色中闪烁。 累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我的身边, 不穿鞋子的好处在这时候体现得淋漓尽致, 哪怕他就站在我身后,我也完全没有听到半点脚步声。 但我还是知道他在那里,因为我闻到味道了。比我们刚开始见面时的味道淡了些,但残存的气息依旧明显。 我没有站起来,而是回过身,侧坐在檐廊上伸手牵住了他的手掌。冰冷的、没有丝毫温度的手掌,显而易见地暴露着非人的特征。 那小小的手掌躺在我的掌心里,令我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起来。一直以来我都很喜欢小孩子——人类、神明、妖怪……无论是何种族,幼小稚嫩的模样都会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他似乎没有料到我会这么做,面无表情的脸上浮现出细微的情绪,但也没有拂开我的手,而是随着我的指引,在我身侧坐了下来。 那个时候,我和他讲了“死去的人会化作天上的星星”这样的说法。 累认真地听着我的话,末了,他问我:“这是真的吗?” 我笑了起来,“如果希望是真的,那就是真的吧。” 闻言他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安静的气氛在我们之间扩散,我本以为这种沉默会一直持续下去,但累忽然开口了。 他说:“我希望是真的。” 这种话令我觉得有些意外,于是我问为什么,累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总觉得,如果是真的的话,那或许有人一直在注视着他。 脑海中灵光一现,我问了他一个问题,“你的家人呢?” 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累就想让我成为他的家人,既然这样的话,那么他原本的家人,又去了哪里? 听到这话的累眼神变得有些空洞,“我不记得了。” 既然说到了这种地步,再追问下去显然并不合适,于是我放弃了继续探究什么的想法,而是握紧了他的手掌。 或许并没有太大的用处,但至少在某一个瞬间,我觉得,在累的心目中,我也会成为他记忆的一部分。 是抱着想要帮助他的念头,我才成为了他的“朋友”,但结果却和最初的想法有些不太一样。事实上,我想要尽最大的努力去爱他,于是竭尽所能地靠近他,但最后的结果却是让他变得开始依赖我。 这样的变化,起始于某天夜里我们一起坐在檐廊上度过了一整个夜晚。 累靠在我的肩头,发顶抵着我的脸颊,我把手掌放在他的头上,动作轻柔地梳理着他的头发。 逐渐对我打开了一点点自己的心的累,使我对他的了解越来越多。无论是家人还是朋友,本质上都是能够成为自己“依靠”的存在,是能让自己变得不再孤独的存在。 在这个过程中,我得知了“鬼”并没有天生的,他们全部都是由人类变成的。是舍弃了为人的资格,将自我放逐的可悲生物。 累依稀记得,在成为“鬼”之前,他的身体极为孱弱,只能呆在无风的房间里,就连去院子里走动都是难事。 第63章 他是和恶罗王截然不同的存在。 生来就比别人更加痛苦,比他人缺少更多东西的生命,会本能地拥有更加强烈的掠夺性,这是我这么多年来总结出来的经验,在旅途中我也不是没有遇见过类似的存在——可悲的生命数不尽数,因“生”本身而带来的苦难随处可见。 所以,我在白天的时候,偶尔会前往附近的镇子,前往那些有人聚居的地方,从人世带回来一些小玩意送给累。 刚开始的时候,他很别扭地表现出一副完全不感兴趣的模样,直到我在他面前反复晃悠,才让他逐渐正视这些东西。 在很少的几次,他曾问过我人类的生活。 我说:“很有趣。” 人世的变化对我来说已经翻天覆地,刚从山上下去时甚至完全没有任何头绪,直到有一次遇见了一个百合音,在她的帮助下,才慢慢对许多东西熟悉起来。 人类在土地上建造房屋,聚居成村庄或是城镇,那一片人群聚居的地方,会因为人类的信仰逐渐拥有模糊的意志,这便是城市的意志。 不知从何时开始,城市意志诞生出了名为“百合音”的精灵,她们全部都拥有相同的外表,仅有的区别只是体现在服饰的细节上。 白发金眸的百合音告诉我,她是从别处而来,并非浅草的百合音,我对百合音的了解并不具体,也就无从考究她的解释。 但可以说的是,我们在相当短的时间里,迅速成为了朋友。 在我遇见过的所有人和事物中,她对我的了解与任何一个人都不太一样,这种隐约的熟悉感,在我说明之后,她说:“或许是'缘'吧。” 说这话的时候她是笑着的,我后来才知道,百合音其实很少会露出笑容,那之后我也遇见了很多其他城市的百合音,但她们的脸上基本都没有任何表情。 她也告诉了我许多关于她自身的事情,其中我最感兴趣的是她和她的“鸦”。 百合音对我说,她有过许多任鸦,但她最喜欢的那个鸦姓织田。 提起他的时候,她的表情带着一种复杂的温柔,但从她的眼神我能看出来——那是满含爱意的眼神。 “织田他,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人。就和我很久以前遇到过的某个人一样的好。” 她没有具体说明这个“很久以前遇到过的某个人”究竟是谁,但我大抵能够理解,因为在我的很久以前,也曾遇到过很好很好的晴明。 联想到自己之后,我觉得自己有些羡慕她,如果在未来的某一天,我能遇到一个好到如晴明般的存在,那对我而言一定是莫大的幸福。 在我对她说出这种话之后,她似乎愣了一下,短暂的安静过后,她忽然问了我一个问题。 “那么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样的人也会以某种方式离开你,而且是迫不得已,你也还是觉得羡慕吗?” 我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而后回答了她的问题。 “会的。” 如果我没有遇到晴明,那么甚至没有失去的资格,只有拥有过的东西,才能得到怀念与遗憾的机会——在那一刻,这样的想法忽然冒了出来。 听完我说出这种话的百合音睁大了眼睛。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我的错觉还是真实如此,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觉得她似乎很了解我,无论是在交谈时还是一起在人世走动时,她都会在不经意间透露出这份娴熟感。 但此时此刻,她却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我,就好像是难以置信一般。 这样的神色只持续了短暂的时刻,在这之后,她又忽的笑了起来——是一种释怀般的笑意。 “原来是这样啊……”像是喃喃自语一样的,她笑着说:“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啊……” 我歪了歪脑袋,不太明白她说这话的意思。 或许也不需要明白吧,因为她握住了我的手,对我说:“如果将来有了想要做的事,那就去做吧,不要忘记此刻的想法。” 但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补充道:“就算忘记了也没有关系,因为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想起最初诞生在自己脑海中的念头,最初出现在自己心中的想法……我觉得很高兴。谢谢你,寒川主。” 她的道谢来得有些突然,但我还是点了点头,同时也对她说:“我也很感谢你,百合音。” 这天回去的时候,我带上了她推荐我买的报纸。 当天晚上,我和累一起坐在檐廊上,“鬼”和神明的优越视力,让我们在黯淡的夜色中将它看完了。也正因如此,我才知道,原来在人类的世界中,已经有这么多东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第65章 是因为百合音的出现, 我才逐渐生出了前往人世的念头。 在许多年前的平安时代,人鬼共生的年代中,妖怪与人类之间的界限几近于无。直到后来经过了许多年的演变,才逐渐产生了割裂。 与百合音的相识,和她一起穿梭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之中的感觉,让我久违地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情——我和晴明一起走在热闹的人群中,我和神器一起站在神社的神龛前…… 我喜欢人类,也喜欢和人类生活在一起的感觉。 这是自我诞生之初, 在懵懂无知的我的脑海中生出来的唯一清晰的念头。 抱着这样的念头,我又向百合音询问了很多事情。她耐心而又细致地同我述说着人世的一切,也与我分享她与她的鸦所发生的一切。 在某个时刻,我问了她一个问题, “对百合音来说,鸦算是什么呢?” 她告诉我,以前曾经有过别的百合音对她说,“鸦”是街道的仆人, 百合音是“鸦”的主人。 “但我觉得,应该是不可替代的同伴,是彼此心目中最最重要的存在,是将对方融入到自己的生命中,化作自己无法磨灭的记忆之中的一部分。” 我对此深受触动。 尤其她还告诉我,她的鸦一直都热爱着身边的一切,帮助弱小、守护他人、救赎自己……这些都是构成了他这一个体的不可或缺的要素。 “真的有这么好的人存在吗?” 我不由得心生感慨。 百合音笑着摸了摸我的脑袋,她其实比我要瘦小许多,与我站在一起的时候,我比她高出了半个脑袋。但她噙着笑意将手放在我的发顶时,我忽然从她身上看到了某个熟悉的影子。 “有的, 这样的人的确存在。”百合音说,“而我相信,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也一定会遇到这样的人。” 如此美好的祝愿,令我的心受到了感召,我忽然升起了某种念头,而这样的念头,在她的话语的浇灌下,长成了不可忽视的模样。 她说:“有的时候,能够主动去做出一些改变,尤其是对自己而言堪称巨大的改变,一定会有不可思议的收获。” 我从她的话语中汲取了勇气,发自内心地产生了改变的念头,但在我向她表达谢意的时候,她却摇了摇头,“应该说谢谢的,是我才对。” 之前我就觉得很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说谢谢我,因为在我看来,一直都是她在帮助我、鼓励我、赋予我希望与勇气,却还要在为我做出了这么多之后,对一直都在接受的我道谢。 这很不合理。 她眺望着远处的街道,轻轻地说:“你让我想起了很多东西,也借给了我许多勇气,让我知道,其实很多东西,都只是在记忆中陷入了沉睡。” 我注视着她的侧脸,听到她的声音,忽然很想抱抱她。而事实上我也的确这样做了,我将脸贴着她的侧脸,听到她说:“我要走了。” “要去哪里呢?” “去我应该去的地方。” 我问她:“你已经知道那个地方是哪里了吗?” “是的,已经知道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但同时也因我们即将离别的未来而感到不舍,“我们以后,还会有机会见面吗?” 她松开了抱着我的手,握着我的肩膀,注视着我的眼睛,用笃定的、令人安心不过的眼神说:“一定会有的。” 是在这次告别之后,我才意识到,我既没有询问她要去哪里,也不知道她具体是哪个城市的百合音。 或许她是故意没有告诉我的吧,抱着如果我们之间真的有这样的缘分,那么无论如何也会再次相见这样的想法,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所以在那之后,我也对累提出了离开的想法。 但这时候的累,显然并没有像百合音或是我一样坦然地接受这种“不圆满”。我或许能够理解,一无所有的人,会像沉溺在海水之中一样,疯狂而执着地抓住任何一根从他身边经过的浮木,哪怕一起沉入水底也不愿松开。 但我还是走了,累不可能拦住我,我也不可以再留在那里。 在离开的时候,我把晴明对我说过的话留给了他,我说:“去爱些什么吧,不管是什么都可以,你只是……太过寂寞了。” 第64章 只有在听到这句话的短暂瞬间里,累仿佛被冻结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是在看我,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早就失去的东西。 我想,对他来说,这句话的力量,一定也像是当初晴明送给我一样。 - 在那之后,我前往了许多城市,也遇到了许多城市的百合音,但再没有一个百合音像当初我遇到的那个一样特别。 她们有着相同的外表、相同的声音,可说话的语气、脸上的神态却和她截然不同。 硬是要说的话,与其用“截然不同”这种说法,倒不如用“她仿佛根本不是一个百合音”这样的说法更加贴切。 不过于我而言,她是我最想成为的存在。 我从她身上获得的勇气,支撑着我与那一个个百合音相遇分别,直到听闻横滨的百合音因意外消亡,从而利用禁术夺取了横滨的百合音这一身份。 在成为百合音的第二年,我找到了我的第一个鸦。 和当时还被称之为“江户”的那个城市的鸦有些相似,我的第一任鸦也是诞生于一场大火之中,那时候消防署的人还未赶到,他被困在大火中奄奄一息。 百合音寻找鸦的惯例,最基础的一点就是经历过“死亡”,巨大的灾难模糊了生与死的界限,让他在这个界限之中重新苏醒。 这样的人不能再被称之为真正的“人类”,因为他们不再只属于人世的一边,能够在彼世与此世畅通无阻的鸦,才是城市需要的执行者。 我和第一任鸦度过了相当漫长的平淡的时光。 他是个很普通的人,这使得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觉得有些失望,因为这和我想象之中完全不同。他并没有要将自己完全献给我或是献给城市的念头,心地也不能算得上特别善良。 那时候的城市里,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相当混乱,人们普遍生活在痛苦之中,贫穷、饥饿、疾病、经济落后……这些都令我觉得非常难过。 “为什么要活得如此痛苦呢?”我如此询问他。 他说:“因为生命本身,就是痛苦的集合。” 我的第一任鸦,是个很悲观的人。 他几乎没有在他脸上看见过多少笑意,他总是半垂着眼睑,好像一副永远也高兴不起来的样子,消瘦的身形据说是从小吃不饱饭留下的后遗症,所以在成为鸦之后,即便不再挨饿受冻,也还是改变不了一些因幼时的贫苦留下的习惯。 吃东西时下意识会大口大口地猛塞,要把自己撑得再也塞不进去半点才会停手,看到想要的东西会一直盯着,却又从来不会伸手去争取。 他并不符合我对“鸦”的任何幻想,既无法拯救他人,甚至连自己也无法拯救。 但我没有解除和他的契约,因为当我又一次抱怨说他总是给我添麻烦,完全不如其他百合音的鸦那么好时,他沉默了许久。 他经常是这副一言不发的样子,我也早就习惯了,刚想叹口气叫他别蹲着赶紧回去,却看到他慢慢仰起了脸。 “我让你在其他百合音面前丢脸了吗?” 那时候,我对他说了非常过分的话,“是啊,不管从哪点看都完全比不上别人家的鸦,让我都觉得后悔起来了。” 我不该这么说的,说完之后我就后悔了。他的眼睛像是倏然间黯淡下去,眼底里再也看不见半点光彩了。 “对不起。”小小的道歉声从他口中说出来,我抿紧了嘴角,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但也是因为这一契机,他才在我面前敞开了心扉,将他的过去,幼时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我。 出生在罗生门河岸的孩子,从出生起便失去了为人的资格,在那里出生的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不会获得他人的尊重。 他的母亲曾一度想要将他丢弃,却被他挣扎着活了下来,一直以来他母亲最常说的话就是:“都是因为你的出生,才让我变得这么不幸!都是因为有你的存在,才会让我这么丢脸!” 我在无意之间,戳中了他最痛苦的地方。 在那天晚上,我头一次觉得,或许以我的标准,用我心底里的幻想来要求别人成为我所期待的模样,其实对别人来说也是一种折磨。 “对不起。” 我抱着他的脑袋,让他靠在我的怀里,我也头一次坦然地告诉他:“虽然你并不是我心目中的鸦,但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现在最重视的、唯一的鸦。” 哪怕只有这一刻也是,“你其实是我的骄傲。” 听到这句话的他,在我面前露出了一个比哭泣时的样子还要难看的笑容。 第66章 沉睡的记忆被再度唤醒, 我才终于明白,原来我曾经遇见的那个百合音,其实就是我自己。 我从自己身上获得了想要获得的勇气。 这样的事实让我在苏醒之后觉得心底里缺失的东西仿佛已经被什么填充了,没有必要去思考那究竟是什么,只要知道——我已经得到了答案,就足够了。 我很感激夜之森留给我的礼物, 但也觉得,这样的礼物只要用过这一次就足够了, 所以我又去了一趟御影神社,这次是去找瑞希的。 将包裹着的香炉递给他时,他一眼认出了这个神具。 “这是夜之森大人送给她朋友的礼物。”瑞希捧着香炉神色意外地看我:“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我觉得没必要将真实身份暴/露给瑞希,于是对他说:“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位神明托付我转交给你的,但我之前没能找到红梅神社,所以直到看见你才想起来。” 瑞希似乎不太相信这种说法,但也没有多问,除了看向我的目光满是审视的意味外,更没什么特别的表现。 倒是奈奈生看起来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我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叹了口气,告诉我她刚从黄泉回来。 我不明白她为何要去黄泉, 但是,“虽然你是人类, 不过有御影的神格保护, 也不会受到黄泉的影响吧。” 奈奈生不是在为这件事烦恼,而是:“我遇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她说:“是一个和我一起掉进了黄泉的人类,巴卫说他很奇怪,像是人类又没有生气,不过他好像认识巴卫……虽然巴卫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奈奈生很在意巴卫,巴卫也很在意她,这是很容易就能看出来的事实。但现如今的巴卫是失去了过去许多记忆的巴卫,过去的许多熟人他恐怕都已经记不起分毫了。 我的脑海中还是浮现出了一个身影。 黄泉的空气充斥着毒性,弱小的生命无法在那里生存,人类、不够强大的妖怪皆是如此,但听奈奈生的口吻,那个和她一起坠入黄泉的人类,似乎还顺利从黄泉离开了。 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的人类,即便不是我想的那个人,也绝不会是普通人。 思及此处,我问:“那个人,看起来对巴卫很熟悉吗?” 奈奈生愣了一下,点点头,“唔……似乎是挺熟悉的样子。” 这时候的我能想到的只有恶罗王——恶罗王唯一介绍给我认识的“朋友”就是巴卫,这是我和巴卫之间最初的联系。 “那个人的名字,你知道吗?” “好像是……雾仁。” 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字。 我记了下来,对她说,如果以后再遇见他,希望她能立刻与我联系。 奈奈生歪了歪脑袋:“百合音认识他吗?” 隐约地生出某种感觉,我想,“可能是认识的吧。” 我要确认自己猜想的正误,如果真的是恶罗王,那么使用截然不同的身份出现的他,是否也抱着如当初的我一样的感情而做出了改变呢? 倘若这是事实的话,那么或许现如今的我们,也能够拥有成为朋友的可能性了。 - 从御影神社离开,我回到了武装侦探社——还是以猫咪的形态。 绮罗子抱着我边哭边蹭,“呜呜呜,我还以为小喵再也不回来了呜呜呜……” 她是侦探社里唯一继续管我叫小喵的人,我把这归于她对自己取名能力的倔强与肯定。而且说实话,比起被叫百合音叫得心惊胆战的,我倒更情愿他们都管我叫小喵。 在绮罗子好不容易哭完之后,我才从她怀里挣脱出来,甩了甩她掉在我身上的眼泪,然后站在茶几上喵了两声。 太宰似乎不在侦探社里,新加入的大猫猫和国木田独步也不在,既然这样,那很容易就能推测出他们一起出去执行任务了。我在事务所里转了一圈,然后趴在了太宰的办公桌上。 我觉得是没睡多久,但醒过来的时候对上了一双鸢色的眸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太宰也伏趴在桌子上,侧着脸正盯着我看。 把我吓了一跳。见我醒了,太宰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仿佛完全不在意我之前的那段时间究竟去了哪里,对待我的态度寻常如之前的每一天。 “百合音~”在他拉长了声音叫我时,我也嗷呜了一声算是回应。 第65章 “百合音又去哪里玩了呢?”太宰把手放在我的背上,像是随口一问。 回应他的仍然是一声猫叫。 太宰不可能听懂猫咪的叫声究竟有什么意义,但他盯着我看的时候,即使脸上的神色平淡得毫无异样,也让我有种仿佛他什么都知道的错觉。 我从他的办公桌上跳了下来,跳到了大猫猫怀里。 他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似乎从来没有接触过小动物,抱着我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像是生怕一不小心就把我摔下去了。 这让我对他的好感度加了几个档次,顺势爬到了他的肩膀上,用尾巴勾住他的半个脖子以让他安心下来。 意识到我并不会轻易从他身上掉下去之后,中岛敦的身体明显放松了许多,他松了一口气,看向太宰,“太宰先生,这是?” “大概是精灵吧。”太宰的手肘抵着办公桌,笑眯眯地托着脸颊说。 中岛敦的表情怔了怔,随即轻轻地搔了搔自己的脸颊,露出有些羞怯的笑容:“没想到太宰先生居然也会相信那种传说……” 在传说里,有山里的猫精灵之类的说法,甚至在某些地方的山中还有专门的猫咪神社——大猫猫的想法,真是令人意外的单纯。 在对侦探社早就有了“不正常的人很多”这样的固有印象之后,忽然来了大猫猫这种脑回路简单到不可思议的小朋友,我都情不自禁生出了感慨。 对待中岛敦,太宰并不像对国木田独步那样捉弄,大抵是因为本就柔软的性格,导致捉弄起来也没有国木田那样有意思的缘故吧。 但推卸工作任务的时候,太宰倒不会在意是谁了,反正对他来说,能不做的事情,无论交给谁来做都可以。 更何况,作为新人的中岛敦,比起国木田独步来说更容易推脱工作。 还没到下班的时间点,太宰就从椅背上拿起了他的风衣穿上,走到中岛敦的身后伸手把我的后颈拎起来,在我回过头用爪子挠他之前,把我放在了他的头顶。 我对他的上道很是满意,也就没抗议什么,而是顺势在他头顶趴好。 不过因被迫增加了工作任务而要留下来加班的中岛敦,看起来却很是可怜,他试图以“还没有到下班的时间”为由叫住太宰,却被太宰挥挥手,“我要趁着太阳还没有下山的时候抓紧时间去入水啦~” 就这样,太宰十分狠心且嚣张地早退了。 嘴上说着要去入水自杀,不过实际上太宰倒没有真的走到半路就跳进河里去,只是在走到河边时,把我放在长椅上,自己则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垂落身影在河面的橘色夕阳,从我这个角度能看到他侧脸的轮廓,是已经长大成熟的、属于成年人的轮廓。 但此刻的气氛却忽的让我想起了以前他还在港口mafia的时候,有时他也会独自一人坐到河边,孤零零的身影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人能够找到他一样。 “百合音。” 在这种很适合用来回忆什么的安静时刻,太宰忽然发出声音打破了这样的安静,他侧过脸来,垂下眸子看着我。 “那个时候,你问了我,为什么不问问你为何会在武装侦探社,既然这样,那你怎么不问我呢?” 太宰问了我一个很绕的问题。 他似乎特别喜欢这种说话方式,一层套一层,一层又一层,用一种通俗又贴切的说法来表达,就是套娃式发言。 但我这次听明白了。 在看到太宰出现在武装侦探社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惊讶,那时候的惊讶持续了挺长的时间,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太宰并不是会想要去帮助他人、拯救他人的存在。 他也从未给任何人留下过类似的印象。 但在相处了一段时间以后,在我一边利用动物形态的便利在侦探社里蹭吃蹭喝,一边观察他们每一个人的过程中,我看出了某些不同的地方。 以前的太宰,并不会露出这样的笑容,也不会露出那样温和的神色,他的眼底永远都是空洞而又黑暗的虚幻,仿佛永远也无法抵达任何尽头。 即便是他自己,也没有办法抵达任何可以停留的地方。 但偶尔,我指的是见到织田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太宰会发生一点点细微的变化,只有在那短暂的瞬间里,他会像迁徙途中的鸟儿一样,落在树梢的顶端稍作整修。 或者说,是获得短暂的片刻,可以用来休息的时间。 但现在,他似乎很希望我能看出些什么来,用言语的方式表达出来,变成能够被双方共同理解与收获的东西。 我看着他的脸。作为沿海城市的横滨时常吹拂着湿润的风,他的发梢在风中微微浮动着,此刻的模样看起来温和而又无害。 “你会告诉我吗?” 我这样问他。 “如果你问我的话。” 这是太宰的回答。 忽然有种感觉,似乎已经没有询问的必要了,太宰为何会加入武装侦探社,从他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出来了。 在眼底里微弱地闪烁着小小的光,是从他人身上借来的、却正在逐渐被转化为自身一部分的勇气与力量。 此时此刻我忽然不太想继续用猫咪的形态坐在这里,于是变回了百合音的模样,太宰脸上的笑意没有任何变化,而我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背上。 我问他:“其实你已经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对吧?” 将自己置身于黑暗和死亡无法得到想要的任何事物,真正能给自己带来救赎的究竟是什么,太宰应当已经理解了。 我想,织田对太宰说的话,或许正类似于晴明留给我的忠告。 第67章 这样的猜测在不久之后得到了印证。横滨这座城市仿佛注定会比其他的城市更加多灾多难, 所以隔三差五就要发生一次大动荡。 六年以前横滨发生的龙头战争,是横滨史上死亡人数最多的一次混战,而令龙头战争结束的关键点,则在于所有组织的公敌,代号为“白麒麟”的异能者的离开。 “双黑”在与“白麒麟”的作战中一战成名,“白麒麟”就此失去行踪——这是明面上的记载。 但背地里发生的事情, 却在今天的武装侦探社会议上被悉数揭露。异能特务科在发来委托的同时也发来了相关的资料,离开横滨的白麒麟前往了其他国家, 在他经过的那些城市里,每个城市都或多或少会有异能者死去,并且死亡的方式极为独特。 他们是被自己的异能杀死的。 先是出现忽然大范围覆盖某片区域的白色浓雾,然后浓雾消散,留下的只有死于自己异能的异能者。与浓雾有着密切关联的青年“涩泽龙彦” ,在异能特务科所掌握的情报中,他已经潜入了横滨。 太宰没有参加侦探社的这次会议,被国木田派去找他的大猫猫回来说他是去自杀了。我趴在拉好窗帘的会议室里看完了资料, 才从会议室里跑出去找他。 但在找到他之前, 有人先找到了我。 满头大汗的夜斗还是那副神出鬼没的样子,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将我拦在路上。我正想告诉他暂时没空,却先从他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不是百合音,而是, “寒川主。” 我的神色下意识凝重起来。 夜斗是如此得知我的真实身份?我能想到的只有一种可能性——是螭或者藤崎告诉他的。 之前夜斗也和我说过, 藤崎似乎在针对高天原进行某种计划,我那时候因为对高天原的排斥而没多关注,但夜斗不会像我一样。 现如今的名为夜斗的神明,早已不再是当初的祸津神夜卜。和他的“父亲”因理念不合而分道而行的他, 注定会与他们为敌。 现如今再回想起以前发生过的事情,其实很容易就能想明白螭的态度——她一直都站在藤崎那边,无论是千年以前还是千年以后。 所以夜斗能知晓我的真身,显然是藤崎所为。 我进行了确认:“是他告诉你的?” 夜斗的神色极为复杂,他点点头,似乎进行了一番心理挣扎才开口:“我那时候问父亲,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父亲对我说,你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 说实话,夜斗说出这话的时候,我又找回了以前那种茫然的感觉。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才会这样没头没脑。 “哪样做的原因?” 这样的提问落入夜斗耳中后,他的表情也逐渐向我靠拢,四目相对时双方都是一副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的状态。 “就是……他利用面妖让毗沙门天的神器染上恙,想尽办法试图杀掉那些神明……” 在夜斗的叙述中,我得知了更多没去关注的事情,惠比寿、毗沙门天都遭到了藤崎的毒手,而他想要下手的绝不仅仅是这两位神明。 “这样啊。” 我干巴巴地应和。 第66章 大抵是我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让夜斗觉得寒心了吧,看向我的眼神也带上了不可置信的意味,“你……” 他张了张嘴,只说出了这么多。 此刻的情景在某一瞬间仿佛与曾经的许多时刻重叠在了一起,有人站在我的面前,许多的、不一样的人站在我的面前,他们滔滔不绝地对我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说完后又毫不留退路地对我说:“你根本无法理解……” 我忽然觉得,或许夜斗也是这种意思。 因为在下一刻,他便挤出了零碎的言语,“你难道真的不明白吗……” 似乎总有这么一些人,觉得有些东西就是潜规则,任何人都是生来就该理解这些、明白这些,却不会去想,也存在着比他人更加迟钝的、对这些无从了解的存在。 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了,那些对我说出这种话的存在,其实并非是觉得我真的理解不了,而是觉得——我不愿意去理解他们。 这才是他们离开的原因。 “夜斗。”我打断了他,然后对他说:“别对我说这种话。” “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神器、人类、神明,有许许多多的存在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痕迹,而他们或多或少都曾发表过对我的定义,将我认定为他们理解中的模样,但是夜斗,你不该也这样的。” 从他人愿望中诞生的神明,在一开始,也经历过迷茫、遭受过强迫,被要求去做并不属于自己意愿的事情,有过这样经历的夜斗,应当能够理解我的感受才对。 我是在成为百合音之后才与夜斗成为朋友的,并非是因为多年以前我们曾当过对手,而是因为,我看着现如今的夜斗,觉得他也是在如我一般,为了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存在,为了摆脱、克服过去带来的影响而努力改变着。 这是我头一次如此直白地询问他人,“在你心目中,我是怎样的存在?” 接连而来的话语令夜斗的神色几经变化,他思考了许久,我也没有催促他,而是安静地等待着。 “善良……” “我一点也不善良,'天'曾下达谕令,称我为邪神,派遣讨伐的队伍,将我与八岐大蛇归为同党。” 而众所周知,八岐大蛇是预言中会毁掉高天原的邪神,直到现在也还被关押在地狱。 刚一开口,夜斗就被我堵得说不出话来了。 他大抵是明白了,我和天之间存在着无法解除的仇,那是在一千多年前就结下的、绝不会被时间磨灭的敌对关系。 耷拉着脑袋的夜斗看起来有些可怜,就像是流浪的野犬一般。 胸腔中升起了些许不忍心的意味。虽然我和天的确不可能站在同一条线上,但藤崎究竟想做什么,如果我去问他的话,或许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性,他会告诉我自己的真实想法。 前提是他对我还残存着一丝过去的记忆留下的感情,还记得我们曾经也是那样亲密到不愿将对方割舍的关系。 “在我刚诞生的时候,父亲经常提起你。” 夜斗垂着脑袋,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能看见他的发顶。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身体本能的紧绷却在显示出他对这份回忆的抗拒。 “他说,我是从他的愿望中诞生的神,而他的愿望,就是毁掉整个高天原。”说到这里,夜斗顿了顿,“那时候的你,正在源氏。” 我隐约有了不太好的预感,仿佛即将迎来难以接受的真相。 “父亲知道源氏一直在供奉八岐大蛇,也知道你一直都对'天'心怀厌憎,他觉得,是因为你们有着同样的目的,所以你才会成为八岐大蛇的同伴……” “父亲一直以来,无论做任何事情,都是为了更加靠近你。” - 这不是我想听到的话。 没有任何人应该为了靠近其他人而抛却自己,为他人而活。 很久以前我也陷入过这样的困境之中,所以才深陷痛苦与迷茫,无论是人还是其他的事物,都应当是为了救赎自己,而诞生到这个世界上的。 是为了获得幸福、是为了爱与被爱,所以才要获得躯体、感受世间的一切。 这是现如今的我,在人世度过了漫长的时光之后,经历重复了无数次同样的错误之后,才得出来的结论。 我并不觉得这样的结论可以套进任何人身上,但至少……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能将自己的心情、将现在的想法,告诉那些因我而陷入困境与歧途的人。 注视着夜斗的发顶,我轻声对他说:“他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 我面临着过去与现在的抉择,在这种时刻,我头一次没有生出逃避的想法。 已经没有必要逃走了,无论会面临怎样的现状,无论要回忆起怎样的过往,一直逃避下去,只会让错误越陷越深。 但在前去面对过去留下的、自己却一直未能明白的错误之前,我还是要先去找一个人。 找我现如今应该去找的人。 对世界与现实的理解与时间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关联,太宰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比我幸运且聪明许多,所以才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找到足以救赎自己的方法。 并非是出于某种计划或是对策而做出的选择,只是单纯的,在心底里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我想去见他。 于是,就这样去做了。 - 在这种时候,太宰不太可能真的去自杀。龙头战争是一个很特别的时间点,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我而言。 他是在那期间和织田成为朋友,我也是在那期间和织田成为搭档。 他最有可能去的地方,一定是和织田有关的地方。 lupin酒吧并不讨厌猫咪的光顾,据我所知,夏目漱石也时常跑到酒吧里占座,仅限于客人不多的时候。当客人们到来,它又会挪开身体,将座位让给那些酒客们。 我跑进去的时候,没有任何人驱赶我。 太宰果不其然坐在吧台前,面前放着的是织田以前最常点的螺丝锥子,在他的身旁,空无一人的座位前,也放着一杯同样的酒,但里面却轻轻地放着一小团白色的香雪球。 太宰似乎正准备离开,我刚好看见他起身,浅浅的灯光在他脸上垂下淡淡的阴影,但他的神色却很柔和。 我没有发出声音,但太宰却歪着脑袋笑了起来,不是那种浮夸的大笑,也不是故作乖巧的假笑,而是一种浅淡的、像是漂浮在空中的花香一样柔和的笑意。 “百合音,”太宰轻声开口,他问我:“你知道香雪球的花语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 在我沉默地看着他时,他说:“你也已经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对吧。” 和我不同,太宰用的是肯定句。 第68章 任何事物都是不可能彻底割舍掉自己的过去的, 太宰的举动于我而言也像是一种提醒。 因为在他离开lupin酒吧,从地下室的楼梯往上,站在门口的小巷子里,当着坂口安吾的面和涩泽龙彦一起离开时,他的身影仿佛和织田重叠在了一起。 或许,对于太宰而言,现如今也正是他面对过去的机会。就和当初的织田一样,抱着“有些事情是注定要去做的,无法逃避”这样的念头,义无反顾地奔向那个目的地。 我没有立刻追上去,但我大概知道他们会去什么地方。只会在夜里出来活动的妖怪们,给我提供了足够多的情报。 涩泽龙彦自踏入横滨之后便找到了暂时的栖息地——建立于多年前的租界混战时期,后来一直处于报废状态的建筑“骸塞”。 在黑沉的夜色中高耸于远处,细长的塔尖立于圆月之下,我抬起脸注视了那座建筑片刻,而后转身跑向了相反的方向。 我也去面对自己的过去了。 - 藤崎的住处很好找, 因为夜斗给的地点足够具体。 连小区名字和门牌号都说出来的时候, 我的表情当时就变得一言难尽起来。忍不住问了一句:“难道你是去过他家吗?” 本来只是随口吐槽一下,夜斗却点点头,“是父亲带我去的。” 气氛顿时又多了几分尴尬与沉默。 其实按夜斗的意思,他是想把藤崎和他说过什么,这段时间做了什么全都向我说一遍的。但我拒绝了。 “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那么只要我问他,他一定会把所有事都告诉我的。” 可如果是另一种可能性,也就是夜斗理解错误了,那么事情就更好解决了。 藤崎想对高天原做些什么,我完全没有插手的想法,甚至说倘若他成功毁掉了高天原,我还能感慨几句自己和八岐大蛇当年未能成功的事业竟在多年后被他人实现。 去见他只是出于对过去的难以释怀,抛弃过去并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最好的方法其实是接受——承认那些过去发生的事情、包括遇到的人,都是成就了现如今的自己的一部分。 第67章 更多的是抱着救赎自己也救赎他人的想法,所以才要再来见藤崎一面。 我觉得,既然做出了决定,那也应当选择最合适的状态出现在对方面前,于是在公寓门口站定后,我变回了神明的形态。 我想,藤崎应当更愿意与这副模样的我相见。 令我有些意外的是,来开门的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少年,而是一个只到我腰间的陌生小姑娘。她拉着门把手,仰起脸问我是谁。 “唔……姐姐是来找人的吗?” 我看着她,视线又越过她看向里面,盘腿坐在客厅里的少年身上还挂着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他侧过脸来看向门口,目光触及我时脸上的神情凝滞了一瞬。 短暂到仿佛只是错觉,再细看又是十分具有亲和力的笑容,他对那个小姑娘说了几句话,在她松开他之后,起身朝门口走来。 “抱歉抱歉,我没想到你居然会来家里找我。”藤崎取代了那个小姑娘的位置站在门口面对我:“这是我的侄女们,这两天过来玩,所以在这里住几天。” 毫无异样的、普通到再普通不过的语气,看起来就好像真的只是个普通人一样。 他的“侄女”们从他身后探出小脑袋来看我们,笑嘻嘻地问他我是谁。 藤崎好脾气的摸了摸她们的脑袋,说:“是我的神明大人哦~” 微垂眸子看见那两双瞪得圆溜溜的、充满好奇心的大眼睛,我抬起了眼睑:“我有话想单独和你说,可以吗?” “当然可以,只要你想,无论怎样都可以。” 说完这话之后,藤崎坐在玄关换好了鞋子,离开时低头叮嘱“侄女”们乖乖待在家里不要出去,然后才锁好门对我说:“附近的公园里这时候应该没有人,去那里怎么样?” 我点点头。 和我想象中的谈话场景,其实还是有很大的区别。藤崎的表现太过自然,自然到似乎我只是过来找他散步的朋友。 一起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今夜那轮边缘近乎泛红的不祥月色,藤崎却仍能说出:“今天的月亮真好。”这样的话来。 我没有反驳,轻轻地“嗯。”了一声。 虽然是我找过来,但挑起话头的人却是他,他说他最开始遇到我的时候,天上也有很好的月亮。 “我看到你坐在树上,从枝叶的缝隙里洒落的月色落在你身上,整个树林只有你是明亮的。” 藤崎用带着笑意的语调说出这种话来,侧过脸注视着我:“直到现在也一样。” 我解释说:“那是因为你闯入了我的领地,我是寒河川中唯一的神,而世间所有的神,在黑暗中都或多或少会发出光亮。” 这是神明共有的特征。 藤崎脸上的笑意扩大了些,“原来是这样啊。” 总觉得,他并没有理解到我的意思。 不过这其实也不重要,因为真正的主题,我来找他的目的,到现在也还没开始摆上台面来。 我不想说他是在试探,反而更愿意理解为他是真的触景生情,这样的话我也不必试探他,而可以直接进入正题。 有一句话,我无论如何也要问他。很久以前我也问过其他人,但那时的我却没有接受所有可能性回答的勇气。 但现在或许有了。所以我问他:“你恨我吗?” 藤崎浩人没有说话。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对视着,我看见他的眼底倒映着浅浅的月光,那月光中融掺着我的身影。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比起回答,反而更想以此进行探究。 我对他的感情,他对我的感情,在我们之间形成隔阂的漫长岁月——明知道我没有死去却再没有主动回到我身边的藤,究竟是怎样的想法。 他显然也想知道。 于是我说:“一直以来我做了许多错事,让很多人因我受到了伤害,自己也被那些错误所伤。说实话,在你之后,我也曾有过当初那样的想法——把应当前往彼世的人留在人世,但他们全都拒绝了我。” 所以直到现在,被强留在人世的,也只有他一个人。 这更令我觉得,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不应该把他留下。哪怕最开始这同样是他的愿望,但御影有句话说的很对,他说:“人类的心会变,就像肉/体的变化一样,短暂的生命并不足以让他们维持一成不变的模样。”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最开始因为不愿离我而去,所以才要留下来的藤,在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生老病死,成为了现如今的藤崎之后,或许早已忘记了最初的想法,扭曲了自己的心。 但藤崎似乎又一次误解了我的意思,因为他说:“所以你看,只有我是不会拒绝你的。” 我愣住了。 他伸出手,将手掌覆在我的手背上,虚虚地握着我的手背。 “最开始的心愿,时至今日我也从来没有忘记过,我想要陪伴在你的身边,想要成为最靠近你的人……” 这时候的气氛正在朝着预料之外的方向发展,我不得不打断他,“但是,我也已经变了。” 就是这样一句话,令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在他安静下来之后,我才继续说:“我听夜斗提起过,你现在在做的那些事情。或许当初我也有过同样的念头,甚至为此做了一些事情,但现在不一样了,你也发现了吧,我并不在意'天',也不在意高天原,比起那些东西,我现在的想法,实在再简单不过了。” 听到这话的藤崎紧紧地注视着我,过了片刻,他又笑了起来,毫无芥蒂的模样仿佛我们只是在闲聊。 “我也可以改。” “没有这种必要。” 几乎在他开口的同时,我也接话了。提高了几度的音量终于让他的表情产生了不一样的变化,他怔怔地看着我。 我大抵能够明白了,夜斗说的没错,藤崎的确是为了我,无论是当初制造出夜斗,还是将螭送到我的身边。 他只是……太过依赖我了,甚至因此迷失了自己。 但正如我现如今所理解的,没有人应该为了别人而活,也没有人应该为了别人的梦想而活。 所以,“不要再为我做任何事了。” 也已经没有这种必要了。 藤崎的神色从平静到产生裂缝,在那副温和的笑意露出破绽之后,近乎惊慌失措的表情从他的面孔上流露出来。 我看着这样的表情,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我刚遇见他的时候。 坐在高高的树枝上,满身狼狈的孩子仰着脸看我,他的脸上就是这种无措的茫然。 反应过来的时候,掌心已经贴在了他的脸上,我捧着他的脸,注视着他的眼睛,发自内心地告诉他:“不要为了别人而活。” 如果想要和天作对,想要杀掉高天原所有神明,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是他自己的想法,那么,我不会插手这件事的。 我想要告诉他的,只有这一件事情。 但藤崎却再也笑不出来,他将手掌放在我的手背上,露出一个完全称不上“笑”的笑容来,他对我说:“可是在很多年前的时候,从你站在我的面前,问我是从哪里而来、将名字赋予我的那一刻起,我的心里就只剩下一个想法,从那一刻起,我都会为你而活。” 第69章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自己,在很多年前的时候,我也曾觉得,我应当为了我的信徒们而活,为了满足他们的愿望而竭尽全力。但这么多年过去,就连我的想法也发生了变化。 将这样的心情分享给藤崎时,我是发自内心地希望他能从我带给他的过去中走出来。 我想告诉他, 即便他的世界里再没有我的存在,也可以一如既往地延续下去。正如他刚才对待他的“侄女”们, 从那些小小的细节就可以看出来,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生存下去。 只要他愿意。 藤崎安静地听我说完,他还是固执地认为, “或许你已经忘记了, 在那个时候我曾对你说过的话。我说无论如何,我也想当作为你的信徒而存在。” 我没有忘记,那些重要的过往, 在我的漫长生命中留下过痕迹的存在, 我不会忘记也无法忘记。 可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信徒了。 所以,“我不是来和你商量什么,我只是想和你告别。” 如果是在过去, 如此决绝的话语我绝对说不出口,但事实累积的经验告诉我, 与其拖延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还不如尽早下好定论。 既然是这样的话,“这同样是在和我自己告别,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以前的'寒川主', 而仅仅是横滨的'百合音'。”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也会因为某些原因消亡,就如记忆中那些逝去的生命一般迎来终结,但面对这种注定无法逃避的结局,我已经不会再心生畏惧了。 直到这一刻,我才是真正地鼓起勇气,真正坦然地面对过去。 第68章 藤崎是现如今距离我的过去最近的人,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愿望其实已经实现了,但我没有用这种说法来安慰他,因为我觉得,没有这种必要了。 更何况,“百合音并不需要信徒。” 听到这样的话,他的神情满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震,我头一次见到他露出这种表情——即便是当初面临死亡的时刻,他也从未如此失态。 说起来,作为藤时的他,除了最开始的短暂时光,在度过了那段适应期后,他便一直都是沉稳镇定的模样。一直都是不会给我增添任何麻烦,甚至能让我感到安心的模样。 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我抢先一步开口了,我告诉他现在我和夜斗也成为了朋友,不是以“寒川主”的身份,而是以“百合音”的身份。 很多事情都比想象中更加简单,那些成为复杂因素的东西往往来源于误会与不解。我不知道他的想法如何,但我希望大家都能坦诚。 “只要你愿意,我们也可以成为朋友。”我是这样告诉他的。 不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尊崇和仰望,而是平等的、处在同一位置的关系。 我问他,“你愿意吗?” 藤崎似乎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又像是进入了某种回忆或是想象的状态之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猛然惊醒一般,目光紧锁在我的身上。 声音带着干涩的意味,像是做出了巨大的决策,鼓起了全身的勇气一般。 但那一瞬间,仿佛终于有什么沉重的枷锁忽然断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言的释怀。在他的脸上浮现出来的表情像是悲哀又像是欣喜。 而它们最终都汇聚成了言语。 “……我愿意。” 这就是他的回答。 他对我说,“因为这是你第一次,愿意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我。” - 改变最艰难的部分,是跨出第一步。 我的确做到了,并且有了收获。在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释怀感之后,我变回猫咪的形态返回去找太宰了。 被涩泽龙彦作为据点的骸塞附近并没有守卫,却也没有任何人接近此处,我一路跑过来发现了异常的状况——不知从何处蔓延的浓雾,几乎覆盖了整个横滨。 这种情况让我倏然想起了数年前的龙头战争,遍地横尸的街头几乎看不见依旧鲜活的生命。涩泽龙彦这一次的动作远比我想象中更大。 不知道侦探社的大家现在正在做些什么,但我觉得,既然太宰那时会选择和涩泽龙彦一起,也就代表着他已经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如果是在数年之前,我绝不可能生出这种想法。因为那时候的太宰治,谁也想不到他会像现在这样——作为一个好人,站在光明的一方。 即使在这短暂的片刻,他似乎做出了在某些人看来是背叛了侦探社转投涩泽龙彦一方的行为。 和涩泽龙彦站在一起的太宰,身边还站着另一个黑发的青年,那名青年有着一双紫罗兰色的眸子,皮肤在月色下显现出一种病态般的苍白。 “是猫呢。” 轻笑的黑发青年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声音。 涩泽龙彦瞥了我一眼,眉头微微蹙起,但没有说话。倒是太宰露出了笑意,似乎早就预料到我会来找他一般。 他说:“是来找我的。” 动物比人类有着更加敏锐的感知危险的能力,距离骸塞越近,活物的踪迹就越少,更不要说进入骸塞。 将自己的异能力与骸塞进行了融合的涩泽龙彦,一定也能察觉到异样。 但以人类的理解能力,尤其是并未与彼世有真正交集的人类,断然无法推测出我的真实身份。他们最多会将我视作异能者——动物系的异能力并不算特别罕见。 但是,我跑到了太宰的脚下,在他弯下腰将我抱起之后,顺着他的身体爬上了他的头顶。 就像之前在侦探社里那样。 众所周知太宰的异能力是被动触发,异能者接触到他之后会直接被解除异能力,时至如今也没有人找到可以保持异能力接触到他的方式。也就是说,只要我碰到太宰,就能彻底否认他们的猜测。 虽然是异常闯入,但我并非异能者。 涩泽龙彦的神色发生了变化,似乎正在思考什么。黑发紫眸的俄罗斯人也露出了颇为感兴趣的模样,甚至朝我伸出了手。 “不要乱碰哦~”太宰语调轻快地笑道:“费奥多尔君,猫的食物可是老鼠呢。” 听到这样的话,这位费奥多尔君的手顿住了,但他面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丝毫看不出被拒绝的尴尬。 我趴在太宰的头顶开始观察骸塞的内部,作为一栋年久失修的废弃建筑,就算是内部也显得残缺凌乱,但四周的彩绘玻璃却极为明丽,满月的光辉透过彩绘落入地面,投落出的是极为美丽的光彩。 在靠窗的位置摆放着桌椅,桌面上只有一盘苹果,但那之前却摆放着一颗头骨装饰——一眼就能看出来,是真正的人类头骨。 对摆放这种装饰之人的品位不加评价,直觉告诉我,太宰这次面对的敌人,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虽然在数年之前他也曾面对过涩泽龙彦,但那时候他的搭档是中原中也,污浊状态下的中原中也是无限接近神明的状态,即便如此,那时候他也没能杀掉涩泽龙彦。 更何况,我觉得那个叫费奥多尔的俄罗斯人也很危险。 太宰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我观察得差不多了,觉得在外人面前还是应该给他些面子,于是从他的头顶下来,趴回了他的怀里。 涩泽龙彦问太宰,“我还是没有想明白,它是怎么进来的。” 太宰将手放在我的头顶,我忍住了没有用爪子把他的手拍开,只是喵了一声以示警告。 “大概是因为太担心我了吧。”太宰垂下眼睑,将视线落在我的身上,我抬起头时刚好对上了他的眼神,他的眼睛里满盛着柔和的光,甚至胜过从窗外落入的月色。 “因为百合音是我的猫,所以就算明知道满大街都是老鼠,也会把我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拼尽全力来到我的身边。” 我注视着太宰的眼睛,忽然有了一瞬的恍惚。 拼尽全力前往某个人的身边,这种事情,上一次发生还是因为织田。 织田是我的鸦,而我是他的百合音,在他战斗的时候,无论是为谁而战斗,我都想要陪在他的身边。 但现如今这样的感情,却似乎也产生在了并非鸦的人身上。 也只是在那一瞬间,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收回曾经的话,也收回曾经的想法。 确实是如那个城市的鸦所言,深知黑暗与人类痛苦的灵魂,一定会有想要拯救他人的念头。 涩泽龙彦对我的兴趣也仅限于此,在听到太宰的回答之后,他又变回了那副兴致缺缺的样子,我见过这样的眼神——曾经的太宰,也有过这样的眼神。 那是认为自己已经看穿了人世的一切,再没有任何超出料想的东西之后,发自内心的无趣与倦怠。 但现如今的太宰,拥有了很温柔的眼神。 我从他的眼睛看出来了,那个曾在我们记忆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的人,教会了他应该如何去面对这个世界,也教会了他,应该如何接受自己。 所以我攀在他的衣襟上,贴了贴他的脸颊。 “喵——” 他能够理解的,这是我无比确信的事。即使我什么话也不说,太宰也能明白我的意思。 而在这时,黑发紫眸的俄罗斯情报贩子也似是想起了什么,他说:“刚才就有这种感觉,现在才真正想起来,'百合音'这个名字,我上一次见到它的时候,是从港口mafia的成员信息里。” 费奥多尔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百合音应该是港口mafia的上一任首领直属游击队长吧?” 第70章 在我离开港口mafia之后, 芥川龙之介的才能得到了充分展现的舞台,职位也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往上攀升,而后接替了我曾经的位置。 其实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 我还心想好在我跑得快, 尽早把这个位置给他腾出来了。因为直到现在我也还记得,当初他空降过来挤走我成为太宰的直属下属时那种感觉。 是一点也让人高兴不起来的回忆。 这令我愈发笃定, 这个来自俄罗斯的情报贩子绝对是个很不好解决的狠角色。 因为有了他的“回忆”,涩泽龙彦也打起了一点精神,但即使是龙头战争时期他也没有见过我,所以这一点点的兴趣自然是因为太宰。 曾经身为港口mafia五大干部之一的太宰,给自己养的猫取了以前同事的名字,会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太宰笑着望向费奥多尔,毫无异样地说:“是哦。” 太宰不愧是把“只要我不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这样的精神贯彻到极致的人,轻而易举就能让气氛陷入沉默。 第69章 过于坦然的表现让费奥多尔也无话可说,但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不太对劲, 这一点也不像看猫猫的眼神。 我往太宰的怀里钻了钻, 听他们开始说我听不懂的话。总觉得每个人都话里有话,但很奇妙的是,我大抵听懂了太宰的意思。 他说涩泽龙彦其实并不是看穿了所有,之所以会感到厌倦,只是因为在渴求着救赎。 这种话与其说是给涩泽龙彦, 倒不如说是给我……或者就是给他自己, 给过去的那个,仍然在港口mafia的黑暗中摸爬打滚的太宰治。 我不由得对这样的太宰心生怜惜,想要给他一个拥抱,但此时的我仍然是猫猫的形态,所以我把这个拥抱记了下来。 等这次的事情结束之后,再和我所做的决定一起给他吧。 这是我一开始的打算。 但事情的发展总是超出我的预料。和这些说一句话都能绕上几十个弯的聪明人不一样,即使是现在的我,也不可能变得像太宰他们那样聪明。 所以面对太宰被匕首所伤的情况,看着从伤口汨汨涌出血液,眼见他的呼吸越来越浅的时候,我还是控制不住地心慌了。 太宰会死吗? 即使我就在他的身边,也无法阻止任何事情吗? 涩泽龙彦的异能使得他的身体开始升起,异能从体内脱离,化为与周遭的“藏品”们无异的异能石。我已经没有空闲去看涩泽龙彦的反应了,因为我记得涩泽龙彦曾经说过。 “那些死去的异能者,他们的异能会成为我的新藏品。” 而太宰的异能被剥离,也就意味着…… “原来看着自己的'尸体',是这种感觉呀~” 轻快活泼的语调听不出半分慌乱感,这令我倏然冷静了几分,由太宰这一存在本身带来的安心感逐渐侵蚀了我的意志,让我以百合音的形态站在了他的面前。 “这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吗?” 我问他。 太宰没有说话,摸了摸我的发顶。 过了一会儿,他问:“百合音是在担心我吗?” 我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笑出来的他实在是个混蛋,但想要拍开他的手,却在触及他的手腕时下意识停住了。 ——每一任的鸦,都是在濒临死亡时获得了鸦的身份,成为城市的执行者。 浮现在脑海中的念头占据了全部。 “太宰,”我本以为,要说出这样的话,将我的决定告知他,是需要再准备很久,需要很多缓冲的时间,才能真正下定决心开口的。 但是,“你愿意成为我的鸦吗?” 很容易就说出来了。 在太宰的身体因涩泽龙彦的异能力的作用而漂浮在半空中奄奄一息时,我询问脱离了那具身体的灵魂,我对这个生灵说:“如果我将'眼'递给你,你愿意成为我的新搭档吗?” 我想起最开始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他,十四岁的太宰治成为了我心目中鸦的最佳候选。 但那时候的我,直到彻底否认他成为鸦的可能性那一刻,也没有告诉过他,我曾有过与他成为搭档的想法。 而现如今二十二岁的太宰治站在我的面前,我才忽然明白,确实是有这样一些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错过的。 迟延了八年的时间才抵达至他面前的询问,得到了回应。 穿着白色长风衣的太宰治轻轻地移下了他的手掌,用那只原本放在我发顶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掌,他对我说,“我愿意。” 在新的契约缔结的那一刻,他的身体也重新获得了生机,灵魂回归到自己的身体中,是以这样的状态,他接过了我递给他的信物。 能够化身为“鸦”状态的“眼”。 虽然其实也没发挥到用处就是了。 我是很想太宰能变成鸦然后和涩泽龙彦硬碰硬的,要是能打爆他的头就再好不过了,但太宰早在把涩泽龙彦叫来横滨之前就计划好了一切,打手也早就安排了。 “这种事情当然应该交给小矮子那种武力派来做嘛~”太宰是这样笑眯眯地解释的。 “小矮子”特指中原中也。 我觉得,如果让中原中也听到这种称呼,被打爆头的人大概就要多出一个来了。 注视着太宰的脸,我说:“即使我不来找你,你也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方法了,对吧?” 在太宰治的身上,从来都没有“孤注一掷”这种说法,只有“万无一失”。 他总是可以把一切都算计进去,无论是面对什么危险,也无论是要应付什么样的敌人。他都可以给自己准备无数条退路。 “但是,百合音一定会来找我的。”太宰道。 我反驳他,“就这么肯定吗,明明你和涩泽龙彦一起离开的时候,我就没有跟上去。” 闻言太宰回应道:“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敢肯定的。” “因为百合音是有其他的事情要去做,我在lupin酒吧看到你的时候就明白了。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类似吧。” 虽然太宰没有明说,但我还是一瞬间便理解了他的意思,他指的是mimic事件。 “我很高兴。”太宰对我说,“因为我知道,对你来说,被放在最后面来解决的事,才是最重要的事。” 身体被裹进了温暖的怀抱中,我听到了太宰的心跳声,空气中夹杂着与初遇时极为相似的硝烟气息。 这是迟到了八年的契约缔结之日。 - 涩泽龙彦造成的事件被解决之后,太宰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 剥削压榨自己的同事和后辈们,绞尽脑汁地找机会偷懒。 而我也还在侦探社蹭吃蹭喝。直到某一天我觉得这样下去不太行,于是去找了夏目漱石,让他给我写封介绍信,能让我拿去给福泽谕吉作为入社的敲门砖。 “你真的已经决定了吗?” 其实主要是我不想再当不能说人话的猫猫了,而且看着侦探社的社员们工作时的模样,我觉得,在这里工作一定比港口mafia快乐。 同样是为了守护这个城市而战斗,但不同的方式能够带来的感受也是不一样的。 所以我告诉夏目漱石,“是的,我已经决定了。” 这就是我现在坐在福泽谕吉办公室里,看着他一脸严肃地盯着我拿来的夏目漱石的信的原因。 沉吟许久,福泽谕吉才放下那封信,“你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 意思就是,“我可以加入侦探社吗?” 福泽谕吉的表情像是做出了十分重要的决定一般,他点点头,“是的。” 既然这样的话,“会有前辈指导我工作吗?” 大抵是之前没有遇到过会提这种问题的社员,福泽谕吉显而易见地愣了一下,而后才道:“你可以去找国木田,他可以帮你。” 或许福泽谕吉的建议对普通员工来说的确是再好不过,但我的本意并非如此。 “我能找其他人吗?” 因为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毕竟就算现在不知道,福泽谕吉他们迟早也会知道,所以我对他说,“我以前和太宰是同事。” 是在我的努力下,太宰才成为了我的“指导者”。 但值得一提的是,入职的第一天,侦探社的其他人就时不时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戳了戳身边的太宰,“你又做了什么吗?” 太宰靠在办公椅上,愉快得像是要立马转起圈圈来,“完全——没有哦。” 我推推他的肩膀,“那就赶紧把你自己的工作做完,然后陪我出去做调查。” “诶——不要,”太宰满脸写着拒绝,但拒绝完之后还是会妥协,“百合音自己去不就好了嘛……好吧,我已经很快啦。” 虽然过程有些坎坷,不过最后的结果还算是满意,太宰顶着一张像是被工作掏空的脸跟在我身后陪我去“熟悉新工作”。 在我们回来之后,直美握着我的手热切地问我:“百合音和太宰先生是什么关系呢?” 这样的提问让我不由得沉默了好一会儿,因为我想起了以前也曾有人这样问过我,但对象不是太宰,而是织田。 我不知道其他的百合音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每一任鸦的,但在我看来,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而太宰,更是比任何一任鸦、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特别的存在。 事实上,在这之前我就已经想过了,想过对我来说太宰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而我们的未来又会如何。在那个时候,我也和太宰许下约定。 沉默之后,我告诉直美,“是约定好了,要一起前往彼世的关系。” 【正文完】 第71章 因为相信了“有些人是注定不会错过的”这种说法, 所以再见到恶罗王的时候,我其实也没觉得有多意外。 不过和恶罗王的重逢,与想象中存在些许差距。 站在我面前的青年有着一头黑色的乱发,是和太宰那头蓬乱的头发截然不同的服帖柔顺,半敛着狭长的眼睛,眸子是暗沉的红褐色。 第70章 不必多说什么,也不用自揭身份,看到他的时候我就能够肯定,这个人我的确认识。 但巴卫却摆出了没好气的表情,将他当做了不相识的陌生人。他挡在奈奈生面前,让她离这种分不出是人类还是妖怪的东西远一点。 巴卫的这种性格我早就已经习惯了,以前御影还在的时候他就对我也没几句好话, 但显然恶罗王还无法适应这种转变,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望向奈奈生的眼神也愈发不善。 我不由得想起了许久之前听到的传闻。 在几百年前的时候,巴卫与一个名叫雪路的人类女性产生了恋情,而恶罗王同样被那位女性所吸引,于是因爱生恨,在将那名女性杀死之后,自己也因与巴卫反目而致使身体被投入黄泉的火山,灵魂被永远囚禁在黑暗之中。 我并不清楚具体的情况,但偶然见过雪路一面, 所以才能了解到, 奈奈生和那个名叫雪路的人类长得极为相似。 但奈奈生不是雪路,也不会是雪路的替代品。 巴卫失去了过去的记忆,作为神明时与他相识的那个我,以及当初的恶罗王和巴卫, 所有的事情,他都已经忘记了。 这正意味着,即使他对奈奈生产生了感情,也没有任何“雪路”的影响在内。 但恶罗王不一样。 附身人类的方式虽然稀少,但像他那种级别的恶鬼,能做到这种事也不足为奇。巴卫之所以分辨不出他身上的气息,完全是失去记忆的缘故。 我从恶罗王的眼神看出来了,从他看向巴卫的眼神、也从他看向奈奈生的眼神——过去的事情,他全部都记得。 而他没有认出我来,是因为我的伪装。 眼看着他和巴卫就要打起来,为了阻止这种情况的发生,我暂时解除了伪装,挡在了他的面前。 面向巴卫他们的解释可以暂时搁置,最主要的是恶罗王。 “你……” 黑发青年的脸上露出了惊诧的神色,他怔怔地看着我,直到我问他:“很意外吗?” 很意外。即使没有说话,他的身体也给出了回答。 这就是我们时隔多年的第二次重逢。 - 就当做是我力挽狂澜,化解了恶罗王和巴卫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吧。 我们一起回到了御影神社,其实现在神社已经因为易主而改名了,但我习惯性继续管它叫御影神社,就像我也习惯性管这个在人类的身体中复苏的恶鬼叫恶罗王。 奈奈生是个充满包容心的好孩子,所以在我说恶罗王是我以前认识的人之后,即使她完全没有搞明白我为什么突然就变了一副样子,也还是邀请我们一起回神社了。 在一番解释和互通信息之后,我们暂时掌握了现如今的情况。 恶罗王现如今的身体是一个去雪山爬山,却不小心遭遇了雪崩而被掩埋的人类的,他和那个人类做了约定,答应将那个人类对母亲的歉意传达给母亲,所以获得了这具身体。 “毛利雾仁,”恶罗王淡淡地开口,“这具身体的名字。” 在他说话时,我忍不住看着他的脸,虽然过去的记忆不可能全部记得清清楚楚,但是,在我记忆之中的恶罗王,会露出这种神情吗? 平静的、倦怠的、仿佛被孤独与沉寂完全侵蚀的神情。 我所认识的恶罗王,是无论何时都能张扬大笑,肆意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任何事的恶鬼。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已经贴着他的面颊。在我面前的这张脸上的表情与我记忆之中的任何一个时刻都无法对应,让他变成现如今这副模样的,真的是当初那个传闻吗?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是完全愣住了,大睁着眼睛与我四目相对,紧接着又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身体往后退去,与我拉开了距离。 “你、你在做什么……” 这个样子的恶罗王,我也没有见过——就像是普通的人类一样,露出这般慌乱的神色。 仿佛是被我的举动吓到了一样。 这令我愈发意外,“你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我很认真地对他说,“不管是表情、语气还是举动,都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如果不是闻到了熟悉的气息,即使是我,大概也认不出你了。” 闻言恶罗王抿了抿嘴角,那张没有表情的、苍白的脸看起来近乎孱弱。 但巴卫完全不在意,很冷酷地说那种事情他完全不记得了。 在回忆过去的时候,我和恶罗王不约而同地回避了和“雪路”有关的内容,说到恶罗王和巴卫之间的决裂,也只是用“发生了某些冲突”一笔带过。 为了防止恶罗王被如此冷酷无情的巴卫伤透心,我特意坐到了恶罗王身边。我知道自己没有代替任何人去指责他人的资格,但又不方便当着巴卫的面向恶罗王确认他是否真的因为和巴卫恋慕同一个人类女性而反目成仇,所以在巴卫嗤声之后,我站起身拉住了恶罗王的手臂。 “那等巴卫你想起来了,我们再找机会聊这件事吧。” 说罢,我拉着恶罗王离开了御影神社。 - 纤细的、仿佛弱不禁风的手臂,实在很难让我将这样的印象添加到恶罗王的身上。 生来就拥有强大力量的恶鬼,不会懂得怜悯那些弱小的生命,就像没有经历过痛苦的人,也无法体到他人的悲伤。 恶罗王的确有了巨大的变化——不止是外表。 轻易被我拉走的青年,与我一同走在夜色中,我发现他似乎在刻意躲避踏足那些灯光无法顾及到的地方,就像是在害怕着什么一样。 那一刻我忽然发现,从我们见面开始,他就完全没有笑过了。 以前的恶罗王总是会笑,放肆的笑、恶意的笑、或许是带着那么点高兴的笑…… 或许的确有些不妥,但我还是想知道,传闻之中造成这一变化的原因究竟是真是假。 于是我问他了,“你……真的喜欢雪路吗?” 我得到的是否认的回答。反驳时恶罗王的速度极快,还接着一大串的解释,总而言之,“完全没有这回事!” 突然激动起来的恶罗王让我愣了一下,他似乎也因为我的反应而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别过脸像是要逃避什么一样。 面对现如今这副模样的他,我忽然想,或许我们之间,真的有可能不再像以前那样。 “恶罗王,”我叫住他,踮起脚捧着他的脸,让他重新将视线移回来。注视着他的眸子,我问他,“你想拿回你的身体吗?” 那具被投入黄泉火山,被日夜焚烧又不断愈合的不死之躯。 以他现如今的姿态,这副人类的身躯,即便只是靠近地狱入口的风xue都会被撕碎,更不要说忍耐黄泉的毒气靠近火山。 但我不同——巴卫也不同。我想,或许他去找巴卫,就是为了让巴卫去取回自己的身体。 闻言恶罗王的脸上流露出意外的神情,“你……” 有那么一瞬间,他应该是想回答“想”的。但最后我听到的却是,“不用了。” 我忽的笑了起来。忍不住将自己的额头贴近了他的额头。 “为什么呢?”我问他。 恶罗王沉默了一会儿,“因为你不适合靠近那里。” “但你讨厌现在这具身体吧,”即便是我也能感受到,被困在人类身躯之中的恶罗王,完全没有半分喜悦可言,“即使重新回到人世,也接受不了这般孱弱的自己。” 或许我说的的确是事实,因为恶罗王的确在挣扎,但这样的挣扎过后,他却也对我说:“但如果要因为这种原因而让你去那种地方,我才会更加无法接受。” 这是我们相识千年以来,我听到过的、从恶罗王口中说出来的最令我高兴的一句话。 不再只是随心所欲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而是会为他人着想的恶罗王,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足以让我对他说出那句话。 “我很高兴,恶罗王。”这是发自内心的告白,“很久以前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或许我们是真的无法成为朋友。因为无论是最初遇见你的时候,还是几百年前的重逢,你都让我彻彻底底的失望了。” 但时隔多年,仿佛是命运一般,所有的遗憾还是能被弥补。 “我是有过这种想法的,恶罗王,”我握住了他的手,“想要与你成为朋友。” 以前的我是否握过恶鬼之身的恶罗王的手,已经不记得了,但此刻躺在我掌心的手指极为纤细,冰冷得像是许久未曾见过天日的死物。 但握住这只手掌时,我却觉得很高兴。 即便只有一点点,即便只是一瞬间,这样的变化发生在恶罗王身上时,也就意味着我们之间曾经的“绝不可能”也会因此改变。 所以我贴着他的掌心,发自内心地告诉他,“我觉得很高兴。” 又一次收回过去的话,将那些本以为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推翻。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听到恶罗王也对我说了些什么。 第71章 微凉的触感贴在耳边,我侧过脸看他,看见了那张脸上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第72章 从人类的愿望中诞生的神明,被赋予了山川河流的名字。我的信徒们为我修建神社,将我称之为“寒川主”。 这是我最初的记忆。 似乎对神明而言,有些东西的确是生来就能明白的, 所以我理所当然地拥有了神器、获得了神使, 力量也因日益增加的信仰而逐步攀升。 在神力抵达了某个界限的时刻,我似乎听到了细微的、似乎有什么正在开裂的声音。 不知道其他的神是否也会经历这一过程, 但我觉得,在这样的裂缝愈发扩大之后, 发生在我身上的变化愈发明显起来。 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清醒,以前那些令我无法理解、让我觉得难以摸索的事情,全都变得迎刃而解。 在我自身产生变化时,我的信徒间、我的神器们似乎也在发生着某种变化。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变的,即使神也如此,更不要说人类。 有信徒跑来我的神社指责我,说我未能履行神明的职责,没能庇佑他的家人,他的家人分明是那么好的人,却也要面临病痛死亡的折磨。 简直荒谬。我又不是掌管生死的神,拿这种东西来指责我的人类, 不过是想给懦弱的自己寻找借口而已。 利用神明附体的方法,我附身在了神社中一名巫女的身上,当着其他信徒的面指出了他的私心。而后,我给了他一个选择。 我告诉他,“想要得到什么,就会失去什么。死而复生的方法的确存在,但你真的,能够承受要付出的代价吗?” 分明指责我的时候是那么言辞振振,但当我给了他选择之后,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不过这件事之后,慕名而来参拜的人却日益增多,也使得我的神社又被修葺扩建。 同样是在这段时间里,被我选择作为道标的召器,不知为何染上了“恙”。 被我发现时,他对我说了很长一段话,但总的来说,大概就是觉得他明明是我的道标,但我却从来都不依靠他,所以认为我一点也不重视他,久而久之,心中的扭曲生成了鬼,化为了恙。 这就真的很离谱。 我觉得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实在太差了,尤其坦白过后,他还要我杀掉他,这更让我确信这种神器不适合当道标。我叫来其他的神器,好在我的神器数量不少,所以要凑出拔禊的三名神器也不难,在将召器身上的恙拔除之后,我将他除名了。 “并非是我放弃了你,而是你放弃了我。召枝,我是你的神主,可你却一点也不信任我,从你对我心生不满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彻底离开我了。即使拔禊的仪式成功,身上的恙被拔除,可你的心不再属于我,即使继续留在我的身边,你也无法再继续作为我的神器了。” 经过这一事件之后,我把神器们召集起来,我告诉他们,我对所有神器的感情其实都是一样的,因为所有神器对我来说都只是武器而已。如果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那么现在就可以离开。 在说完这样的话之后,神器们陆陆续续地离开,最后真的一个都没有了。 说实话,我真的有被打击到。 这简直太过分了,怎么可以真的就全都跑光嘛,一个都不留未免也太丢人了,我都能想象到时候我在神明间的名声会跌到多么低的位置去。 但好在这种没有神器的窘迫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我捡到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类,他说自己已经没有地方可去,所以硬是要赖在我的身边。 我将他留下了,并且一直默许他留在我的河川,直到他即将迎来宿命的终点。他撑着一口气说不想离开我,又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被我捂住了。 “我知道了,”我对他说,“你的愿望,我已经听到了。” 于是他成为了我的神器,我对他赋予了极大的期望,认为他即使触碰了“神明的隐秘之事”也能承受,所以在见到他的灵魂时,我便为他赋予了同生时一样的名字。 “藤器。” 他成为了陪伴我时间最长的神器。 即使我后来被源氏的阴阳师找上门,试图以某种秘法与约定达成协作,让我将我的力量借给他们时,藤枝也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但他最终还是提出了要和我解除契约。 “我想知道理由。” 藤说,“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我一直都会是最接近您的存在,但后来我才知道,对您来说,的确所有的东西都是一样的。无论再过多长的时间,我都无法从您身上获得我想要的东西。” 试图向神主求得“爱”的神器并不罕见,但最后的结果往往都不会太好。藤枝一直都很聪明,所以他也明白了,如果再继续留在我的身边,或许也会像我曾经告诉过他的,我最初的道标召枝一样。 在那个时候,我是这样对藤枝说的:“过分依恋神主的神器,我并不需要,我需要的只是可以用来战斗的工具而已。” 一直以来,我的想法都没有变过。 他似乎也是想明白了什么,所以才会向我告别。没有挽留他,我划掉了自己赋予他的名字。 可惜是有的,毕竟是陪伴我多年的神器,即便是工具也用得足够趁手了,但强留并非我的风格,更何况我目前还有其他事情要解决。近来,源氏供奉的那些邪神八岐大蛇也发觉了我的存在。 我曾过这么一种说法——一渊不两蛟。人类的贪婪驱使其向神借取力量,但他们选择的神却不止一个。 这时候的源氏也刚经历一场大变故,前任源氏家主逝世,新的家主尚且年幼,长老们手握源氏的权力,源氏内部的风波就足以让那稚嫩的新家主深陷勾心斗角的泥潭。 夜里我去拜访了源赖光,问他有没有考虑过这种问题应该如何解决。 “即使不说源氏内部的纷争,单是想同时讨好两边的神便不是简单的事,倘若八岐大蛇因此动怒,怒火也不一定会落在我的身上。” 源赖光的反应很有意思。 那尚未长开的面容投映着暖橘色的烛光,照出了他的野心与桀骜。源氏一族的性格出奇的相似,无论是他的父亲还是他。 但令人很意外的是,比起说是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或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们所做的事情,更多的是为了那些人类。 源氏的正义,秉持着“为了保护绝大多数人,可以适当牺牲掉一小部分人”这样的原则。 于是我问源赖光,“如果我答应你,我会帮你守护源氏,也会帮你守护整个京都,但代价是你得成为祭品,献出你的一切,你愿意吗?” 他毫不犹豫地给出了回答,“只要你遵守约定。” 这样的反应,我说给八岐大蛇听的时候,他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有野心的人类往往都有无限的可能。” 说罢,八岐大蛇发出了轻笑,化身的黑蛇缠在我的脖颈上,冰冷的鳞片紧贴着我的皮肤,甚至能清楚地感知到蛇身游走时鳞片的开合。 “那么你呢?”他问我:“你就真的敢肯定,我的怒火不会落在你的身上?” “你没有因此动怒的必要。”在蛇头几乎抵着我的鼻尖时,我伸手托住了它的下颌,黑蛇的脑袋近乎乖顺地躺在我的掌心里,“人类本性如此,不正是清楚这点,你才会接受源氏的供奉么。” 细长的蛇信发出嘶声,深紫色的蛇瞳注视着我的眼睛。虽然我自觉调查得足够充分,但要从这样的眼神中揣摩出八岐大蛇的想法还是困难了些。 不过,“你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当祂问出这种问题时,我对他说:“彼世、人世、高天原,组成'世界'的每一个部分,我对它们都很有兴趣。”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回答,八岐大蛇邀请我进入了狭间,在漫无边际的空洞与虚妄之中,他说:“或许我们会有共同的目标。” 不需要过多思考这个“共同的目标”究竟是什么,因为没多久就知道了。因为某个预言而被忌惮驱逐的神,对高天原的厌憎明显得毫无遮掩。 我对高天原倒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结,但八岐大蛇很努力地计划着要如何通过一系列的谋划来击垮高天原的精神很能打动我。 在人世挑起祸端、割裂神与神之间的关联,将猜疑、妒恨、敌视的种子撒向任何一个有可能供它们生长的地方,立于黑暗之中的邪神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这一切。 但我觉得,身处黑暗之中的八岐大蛇,大抵是不喜欢这种颜色的。因为当我们某次一起去京外看雪之后,他的模样便有了变化。 白发白衣的八岐大蛇,连带着身上那股阴暗的感觉也被驱散了许多。 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问他,“你想要重新回到高天原吗?” 八岐大蛇的回答是,“我将会再次成为真正的神。” 那就是想的意思。起码我是这样理解的。 第72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73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74章 在很久以前的时候,即便是高天原的神,也绝不敢轻易和我开玩笑。 - 香雪球的花语,是“甜蜜的回忆”。 我坐在地标大厦的楼顶,把那朵蔫哒哒的花塞进了太宰的嘴里。 “好过分!”太宰苦着脸把花吐出来,“百合音太冷酷啦。” 我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赶在鬼灯过来收走你的灵魂之前把你融入城市,让你脱离掉人类的身份,不冷酷的人能做到这种事情吗?” 可恶啊,因为干了这种事,我又要被鬼灯追着骂了!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