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经营发家日常》 第1章 [穿越重生] 《古代经营发家日常》作者:映在月光里【完结+番外】 本书简介: 淡定沉着女/狠戾毒舌男/经营升级流/种田/双穿/先后爱 1、温屿穿成了商户外室子荀舫之妻。 便宜公爹尚未咽气,落水重病的夫妻俩,双双被扫地出门。 空有张漂亮脸蛋的草包夫君,一间要死不活的绣坊,就是温屿的全部家当。 重活一世,温屿很珍惜,对着难度指数五颗星的开局,照样撸起衣袖就干。 将一间被砸烂,倒欠一堆债的绣坊,做到大周数一数二,无人不知。 2、荀舫文成武德,谁曾想穿成羸弱无用的纨绔外室子。 起初,荀舫不想活了,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一心念着回去。 后来,挥笔泼墨指挥千军万马的手,被迫执画笔画花样,写字读书考科举。 对外担着绣坊东家的名,实际干的伙计活,还没有工钱拿! 等他真有机会回去时,他却留了下来。 但他从头到尾都没后悔过。 他这艘船,只能停靠在她的岛屿。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种田文 甜文 升级流 经营毒舌 主角:温屿 一句话简介:经营发家,狗血日常 立意:努力不一定有用,不努力也凑合 第1章 明州府,早春,细雨翻飞,天气阴冷湿寒。 昏暗的厅堂内,尖利得像是在铁上刮过的辱骂斥责声,不断朝温屿头上砸来。 “温氏你这小娼妇,以为躺在床上称病装死就能混过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挥舞着手臂,神色狰狞着骂得唾沫横飞。 厅堂内其他男男女女,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跟着骂:“贱妇生的野种,在荀氏混吃混喝这些年,早就该赶出去了!” 在半昏睡中,温屿从床上被粗壮婆子拖到厅堂,迎面便是劈头盖脸地一通骂。她茫然打量着眼前的情形,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这时,脑中涌起似是而非的记忆,温屿勉强理出了些头绪。 围着她骂的这群人,是原身公爹荀大福的原配、妾室,一众儿孙。 他们要将原身夫妻赶出荀家,打着原身夫君荀舫并非荀大福亲生,而是荀大福在外经商时置办的外室汪氏,与人私通有了身孕,赖在荀大福头上的野种。 荀舫的真正出身,温屿无从得知。 从他们的话,加上残存的大致记忆,她明白了荀氏众人着急忙慌,要将他们赶出去的真正缘由。 如今荀大福重病在床,已在弥留之际。 荀家是做布帛买卖的商户,家中有三间布庄。 荀大福生了五儿三女,宅邸虽宽敞,妻妾儿女孙辈们将院子填得满满当当。荀大福偏爱荀舫,让他住了宅中最好的两进院落。 荀大福还将荀家最大的布庄交给荀舫经营,引得几个儿子与他已吵过无数次。 荀氏众人早就看荀舫的院子布庄眼红,要是再不识相赶紧交出来,估计会再次横死。 因为温屿穿来时,原身坐的骡车不知何故掉进河中,万幸得经过的船只搭救。 好心人将他们送回荀家后,荀氏众人连湿衣都未曾替她更换,明显不管她的死活。 春寒料峭的天气,温屿是打着寒噤穿到了这个陌生世界。 当时她的身体太虚弱,挣扎着下床摸到箱笼,换了身干爽的衣衫,回到床上再昏睡了过去。 天冷受了寒,骡车翻倒时,这具身体又伤得不轻,稍微动一下,仿佛在刀尖上滚过般疼。 以前温屿心脏不好,养成了遇事波澜不惊的习惯。 前世到死时,温屿也没等来一颗心。能重活一次,她很珍惜。 被围在中间指着鼻子辱骂,温屿充耳不闻,坐在杌子上冥想养神。 在温屿右侧,坐着的便是“野种”荀舫,此时看不出半点美娇娘的影子。 青白如浮尸般肿胀的脸,额头上顶着两个深紫的包。努力睁着一双微肿的眼睛,神色呆滞。 痴痴傻傻,配得无脑草包的称号。 温屿其实有些想不明白,荀氏既然下了杀手,为何不干脆趁夜里他们虚弱时再杀他们一次,反而兴师动众将他们赶出去。 只一想头便钻心地疼,温屿只能暂时放弃了。 端看荀家乱糟糟,起了杀人的心,有一就有二。 且这具身体太虚弱,毫无抵挡还手之力。 温屿当即下了决定,她必须赶紧离开。 老妇人乃是荀大福的正妻张氏,唾沫横飞说道:“三叔公,荀氏一族,哪能容得下偷人的丑事。以后我的小兄弟,还要读书考学呢。” 被唤作三叔公的老者坐在上首,露出洗得发白的裤腿,破洞的千层底布鞋。 在他身边,依偎着一个留着鼻涕,目光呆滞的垂髫小儿。 三叔公慈爱打量着身边的孙儿,似乎想到了他考中状元的景象。 浑浊的双眼,霎时泛出热烈的光芒,激动道:“去取族谱来。” 荀氏众人顿时喜气洋洋,待族谱拿来,三叔公拿了笔,在族谱上划了几笔。 张氏忙拿了族谱,她不识字,脸上还是浮起了得色。 不屑瞥了眼蔫头耷脑的荀舫,张氏得意更甚了,将族谱交给儿子荀柏:“你且好生收着。” 荀大福的长子荀柏年过四十,他今年已经当了祖父,还只跟在荀大福身边打下手。他拿着族谱,与张氏一样,对着荀舫笑得一脸张狂。 三叔公端着架子,语 重心长对荀舫道:“你既非大福亲生,荀氏养了你这些年,已经仁至义尽。离开荀家以后,你们夫妻踏实做人,好生过日子。” “温氏的父亲温举人虽已辞世,到底是要敬着读书人。温氏的嫁妆,且由她带走。”三叔公再对着厅堂中众人吩咐过,拉着孙儿起身离去。 温屿正在想嫁妆之事,突然“咚”地一声响。她循声看去,荀舫喘着粗气,趴在了三叔公的脚后跟。 三叔公似乎被惊吓到,回头恼怒地道:“你作甚?” 荀舫脖颈上的青筋都快崩开,看得出很是用力,伸手扯住了三叔公的裤腿:“老.....咳咳咳!” 荀舫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随着他的抖动,三叔公的裤腰带断裂,裤子掉了下来,钱袋“咚”地砸在地上。 温屿看着钱袋,无需多想也能一清二楚。 听声音,钱袋里面当装满了钱。连条结实的裤子都买不起,三叔公收了张氏他们不少好处。 虽有外袍挡着,厅中妇人依然惊呼躲避。 三叔公老脸涨红,手忙脚乱提上裤子,抓起钱袋塞到怀里,一脚踢开荀舫,骂道:“混账东西!” 荀舫止住咳嗽,神色狰狞,哑着嗓子咆哮:“穷酸老狗,得了不义之财,回去买根结实的裤腰带,就别做春秋大梦了。就你那孙儿的蠢样,比你那裤腰带还无用,还敢妄想读书考学,就是猪考中状元,也轮不到你家!” 三叔公气得直哆嗦,见荀舫眼睛赤红,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将他撕碎。他吓得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搂着裤腰带与孙儿飞快离去。 张氏嫌弃地朝三叔公背影淬了口,瞥着荀舫轻蔑地道:“野种就是没规矩。识相的话,自己滚出去,否则,就休怪我不客气!”说罢,扭着身子走了出去。 荀柏对仆从吩咐了几句,绕过荀舫,意味深长朝温屿看了眼,扬长而去。 其他一众人随即呼啦啦离开,留下盯着他们的仆从。 厅堂内终于安静下来,荀舫垂头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温屿顾不上他,回屋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原身住在后院,卧房内像是被打劫过。床上连被褥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只压扁的旧枕头横在空荡荡的床上,几件旧衣衫扔了一地。 没钱万事难,温屿将衣衫捡了起来裹在一起。强撑着在卧房内到处寻找,想要找出点值钱的东西。 温屿找了一通,什么都没找着,全身痛得受不住,坐在床沿上喘息。 蓦地,温屿手下按着的枕头似乎不对劲。她愣了下,一阵摸索之后,从塞着芦絮的枕头里,扯出一个荷包。 温屿见四下无人,飞快清点着荷包中的东西。 一份位于翠柳巷的屋契,一副丁香大小的金耳钉,约莫十五两左右的碎银子,加上十六个铜钱。 这些应该是原身藏下来的私房,屋契是三叔公所言的嫁妆。她依稀回忆起娘家在城北羊角巷,父母已去世,只剩一个哥哥。 温屿思索着将荷包贴身藏好,准备先去投靠娘家,有个落脚处,再寻求出路。 外面有婆子在大喊:“温氏,还不管滚,难道要我们来将你抬出去?” 温屿拿上那几件旧衫走了出去,婆子看了几眼她手上的旧衫,嘲讽地吆喝道:“还不快滚,只当自己还是富家主子呢!” 温屿自不理会婆子,循着记忆往外慢慢挪去。到了前院,胸闷累得慌,放下旧衫靠着墙柱歇息。 第2章 周围不见人影,温屿顺势朝厅堂看去,荀舫已经不见了,不知他去了何处。 从先前荀舫的表现来看,他跟疯狗般去找三叔公的麻烦,骂人的嘴皮子利索,凶残,却莽撞无用。 无用之人,温屿毫不犹豫丢掉,朝角门走去。 角门虚掩着,一个婆子听到动静从门房探出头来,看到是她,面无表情又回了屋。 温屿前脚刚走出角门,砰地一声,门便在身后关得严严实实。 雨淅淅沥沥下着,温屿晕晕乎乎中,一脚踩到了水坑中。 布鞋浸湿,寒意从脚底爬上来,冻得她直哆嗦。 此时她又冷又饿又虚弱,几件旧衫似有千斤重,几乎连站都站不稳。 这时,温屿看到巷子口,荀舫直直站在那里,全身湿淋淋,跟活死人一样渗人。 原身留下来的“家当”中,他也算一份。在身份上,他是她现在的夫君。 见恐怕没那么容易摆脱他,温屿不禁暗道晦气。 雨太大,由不得温屿多想,且眼前只有这一条出去的路。将旧衫搂在怀里取暖,一步一步往巷子口走去。 经过荀舫身边时,温屿极力避开他,靠着墙边挪动。 荀舫这时终于动了下,掀起眼皮看向温屿。 这一眼,阴森森,杀意凛冽。 温屿像是回到了以前生病时,心跳无力呼吸困难,禁不住踉跄了下。 荀舫无声无息伸手过来,冰凉的手指,扣在了她的手腕上。 第2章 指尖传来微温,荀舫徒然收回手,麻木的脸,终于一寸寸皲裂。他身子摇晃了下,茫然望着眼前弥漫的雨雾。 温屿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感到莫名其妙,荀舫疯疯癫癫,还是离他远些为妙。 悄然往旁边挪了两步,温屿眉头一皱,停下脚步打量着荀舫。 原身坠河没了命,她穿了过来。原来的荀舫,也有可能丢了性命。说不定现在的荀舫,也是穿越而来。 温屿斟酌了下,小声道:“要吃肯德基吗?” 荀舫站着没动,温屿以为雨大,他没听见,准备靠近些再说一次。这时,荀舫掀起眼皮睥睨着她,眼神冷漠。 若荀舫一样是穿越,他该是惊讶或者惊喜。温屿没再多问,紧了紧怀里的旧衫,准备赁一辆车去羊角巷娘家。 巷子不见车马经过,温屿准备去别的街巷找车。她低垂着头往前,青石地面坑洼不平,到处都是水坑。布鞋早已湿透,裙摆也湿哒哒贴在腿上,全身上下都冷得快没了知觉。 街巷口的油铺窗棂打开着,一个伙计百无聊赖趴在那里。看到温屿经过,他顿时来了劲,啧啧两声,“哟,这不是温氏嘛。” 温屿朝伙计看去,他一脸兴味,眼珠子转动着,在她身上来回打转。 原身生得圆润丰盈,此刻湿衣衫紧贴在身上。伙计眼神更加肆无忌惮,流里流气道:“温娘子,雨大,快快进来避一避。” 温屿见伙计就要出来,她当机立断往回走。伙计撑着上了窗台,探出半截身子,看到站在巷子口的荀舫,犹豫了一下,悻悻跳了下去。 荀氏将他们夫妻赶出去之事,在街坊邻里很快会传开。她若独身一人,哪怕回到娘家,也不一定会得安生。 温屿衡量了下,准备将“活家当”捡起来。她来到荀舫身边,问道:“你可有地方落脚?” 从荀氏众人以及模糊的记忆中,温屿知道荀舫生母秦氏本是从牙行买来,父母早已去世。他没有外家亲戚,荀大福也没其他兄弟姐妹,九成九无处可去。 荀舫充耳不闻,如石像一样杵在雨中。 温屿耐着性子,继续问道:“你平时结交的友人们呢,可能先去寻个落脚之处?” 荀舫依旧没有做声,连眼皮都未曾眨一下。 “你交好的红颜知己们呢,她们看在往日情分上,可能暂时收留你?”温屿不气馁,再次问道。 荀舫终于缓缓朝温屿看来,冷冰冰吐出一个字:“滚!” 至少没动手打人,温屿自嘲安慰自己。她缓了缓,轻言细语道:“你跟我去吧。”她硬着头皮上前,腾出一只手,去拉荀舫的衣袖。 “再淋雨下去,不冷死也得病死。如今,你死了也白死,再不甘心,得要先活下去,才有报仇雪恨的机会。” 荀舫本来脸色一变,抬起手要甩开温屿。听到她先要活下去的话,手停顿在半空,无力垂落下去。 温屿拉着荀舫往前走了两步,见他没再反对,便松开了手。 再次经过油铺时,伙计还是趴在窗棂上,眼珠子咕噜噜,不怀好意来回转动,倒没敢再出言调戏。 温屿暗暗松了口气,看来“活家当”还是有些用。走了没一会,巷子那边转进来一辆驴车,赶车老翁来回看他们,道:“客人可要坐车?” “要要要。”温屿忙应了,问道:“去羊角巷多少钱?” 老翁道:“羊角巷得要小半个时辰,得要五个大钱。” 温屿对这个世间的物价不甚清楚,见老翁人老实巴交,五个大钱她也出得起,应了老翁上车。她坐好看向荀舫,他站在那里,皱眉看着破旧的驴车。 竟然还敢挑剔,温屿拧眉正要说话,他总算上来了。 老翁驾着驴车朝羊角巷方向而去,温屿取了旧衫擦拭着身上的雨水。荀舫直直坐在那里,散乱的发髻往下滴着水,脸与嘴唇都毫无血色,他也浑然不顾。 温屿想了想,他们都生不起病,另取出一件旧衫塞给他,“你先擦一擦。” 荀舫垂眸望着身前的旧衫,指尖将其捻起来,嫌弃表露无遗。 温屿边绞着湿发,淡淡问道:“你身上可有钱?” 荀舫放下了旧衫,侧头看过来,道:“你已第四次出言羞辱。” 温屿手上动作略微停顿,回想起与他所说的几句话,默默道:“擦一擦吧,要与人拼命,也得先有力气。” 先前问他去处,问他身上可有钱,他视为羞辱。温屿也不辩解,她本意的确如此。 他必须明白一件事,他现在身无分文,还无处可去,只有她可以倚靠。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温屿希望他能识相些,别再发疯。 荀舫静静看了眼温屿,没管头脸上的水,只在身上随便抹了下,便将旧衫扔回了她怀里。 温屿实在没力气与他计较,将旧衫套在身上,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驴车颠簸,头不时被磕到,像是要裂开般疼。温屿只能坐直,背靠着横在身后的木板。 后背也疼,温屿挪来挪去坐得很不舒服。荀舫侧身靠着车壁,头微微上仰,闭着双眸,修眉紧蹙,神情看上去很是痛苦。 温屿趁机背过身去,借着旧衫的遮掩,小心翼翼取出荷包。她留着碎银,将里面的十六个铜钱全部拿了出来,再将荷包藏好。 回转身,温屿发现荀舫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正面无表情看着她。 温屿神色镇定,只当无事发生。耳边传来一声嗤笑,温屿顿了顿,仍旧无动于衷。 财不外露,荀舫的轻蔑,比他贪婪追问要让她放心。 驴车到了羊角巷,温屿数了五个大钱给车夫。雨小了些,天色昏沉,巷子的铺子开着,兴许是午间时分,行人多了起来。 食铺的香味飘散,温屿饿得前胸贴后背,走到刚出炉的包子铺前,问道:“一只包子多少钱?” 伙计忙着搬蒸笼,扬声道:“杂面鲜肉包五个大钱,白面鲜肉包八个大钱,杂面羊肉包十个大钱,白面羊肉包十三个大钱。” 付了五个大钱的车钱,温屿手中还握着十一个大钱,只能够买两个杂面鲜肉包。她挣扎了下,强忍住饥饿,再问道:“杂面与白面馒头分别多少钱?” 伙计忙得很,不耐烦地道:“杂面馒头两个大钱,白面馒头五个大钱。你究竟可要买,问一大堆作甚!” 看来白面金贵,白面馒头竟与杂面鲜肉包一样的价钱。温屿不将伙计的态度放在心上,道:“要四只杂面馒头。” 伙计瞄了他们两人一眼,捡了四只杂面馒头,用干树叶包好递过来,收走八个大钱。 温屿将杂面馒头递过去,道:“你我各两只。” 荀舫敛目看着片刻,拿走馒头的同时,并包着的树叶也一起扯了过去。他捏着树叶,咬了一小口馒头慢慢嚼着,像是嚼蜡一样,半天才吞下去。 温屿也咬了口杂面馒头。粗糙无味,的确味同嚼蜡。吞下去时,嗓子像有异物滑过,噎得温屿忍不住抻了抻脖子。 所幸馒头刚出锅,热乎乎比较松软。温屿饿极了,将两个杂面馒头吃得干干净净。吃饱之后,勉强好过了些。 荀舫也吃完了馒头,漫无目的四下张望。 “走了。”温屿叫他。 荀舫缓慢转过身,跟在了后面。温屿循着记忆来到温氏香药铺,铺子临街的窗棂关着,大门半虚掩。她心生疑惑,退后两步抬头看去,门前的匾额歪斜挂在那里。 第3章 屋内走出来一个中年壮实汉子,他看了看温屿与后面的荀舫,拉下脸不客气道:“你看甚?” “劳烦问一声,这可是温氏香药铺?”温屿见他生得凶悍,态度蛮横,顿时留了个心眼,怯生生问道。 中年汉子骂道:“温屹早就将铺子抵给老子,还欠老子一屁股债不还,一家子不知跑到何处去躲债了。你是谁,可是温屿那龟孙子的亲戚?” 温屿脸不红气不喘道:“温屹也欠了我家的债,我与夫君千辛万苦从外地来讨,他竟然跑了。” 中年汉子见温屿与荀舫形容凄惨,不疑有他,黑着脸骂了句,转身进了屋。 温屿松了口气,忙低头就走。荀舫不紧不慢跟着,望着她急匆匆逃走的背影,神色若有所思。 回娘家的这条路不通,惟余下最后一个地方可去。 羊角巷的车马多了些,温屿找到一辆驴车,询问了去翠柳巷的价钱。 有车夫要四个大钱,有车夫要三个大钱。温屿选了三个大钱的驴车,这下不用她招呼,荀舫在她后面上了车。 到翠柳巷只要两炷香的功夫,两人一路无话,车到翠柳巷停下。温屿将最后三个大钱付了出去,来到屋契上的巧绣坊。 绣坊门开着,温屿走上前,顿时愣在了那里。 屋中像是遭了强盗般乱糟糟,几凳倒在那里,柜台破了个大洞,里面空无一物,地上扔着踩得脏污的破布与撕烂的账册。 一个约莫四十出头的男子,从柜台底下慢慢爬起来。他嘴角破了一块,右脸肿胀,嘴里直哼哼呻吟:“哎哟,真是晦气,这把老骨头,差点都得碎了。” 温屿怔怔望着他,这时脑子浮起他的名字,问道:“高掌柜,出什么事了?” 高掌柜见是温屿,也不禁一愣。不过,他没问温屿为何这般模样,指着站在外面的荀舫,恨恨道:“出什么事,亏你还来问我!你问他去,都是他干的好事!” 第3章 被控诉的始作俑者站在门外,面无表情冷眼扫过,便站在门外望天。 高掌柜被荀舫的态度气得仰倒,恨铁不成钢对温屿道:“娘子,我念在温举人的份上,才给你做了这些年的掌柜。我的话,娘子从来不听,倒是姑爷一发话,你就当做天大的事,也不想想,姑爷那些荒唐主意,如何能赚到大钱!” 温屿上前,弯腰将凳子捡起来放好,招呼高掌柜坐着说话,她也坐了下来,问道:“高掌柜,究竟发生了何事?” 高掌柜手撑在膝盖上,瞥了眼门外的荀舫,生气地道:“还不是怪姑爷。前些时候,姑爷突然跑来绣坊,他嫌弃绣坊买卖不好,要将巧绣坊做到明州府,全大周都有名!” 说到这里,高掌柜愈发火大,再转头去瞥荀舫,只恨不得淬他一口。 “翠柳巷是什么地方,周围住着小门小户,平时街坊邻里来买个荷包,一块手帕。谁家女儿出嫁,帮着绣个喜字福字罢了。钱虽赚得不多,胜在稳当。姑爷却要做大,从他管着的布庄拿了好些绫罗绸缎来,让绣娘改绣富丽堂皇的绣屏,十八幅的销金裙,瓜瓞连绵的云肩!一寸缂丝一两金,如此贵重的衫裙,本钱值几何,绣出来,本钱又值几何,买得起的人家,如何会来巧绣坊这种地方买?” 高掌柜说得唾沫横飞,手一通乱指乱摇,着实气得不轻。 温屿静静听着,她同意高掌柜的话,做买卖,成本与销售非常重要。 “最最重要之处,如此金贵的布料,如何配色,绣何种花,如何裁剪,需要手艺精湛的绣娘把关,画花样,再针绣。一个手艺精湛的绣娘,一月工钱得十两银子起。就是拿着银子,也难以寻到。人家早就被世家大户找了去,去了京城进文绣院,伺候公主娘娘们!” 温屿默默点头,绣娘是绣坊的顶梁柱,手艺的好坏,关乎着绣坊的存活。 “绣坊的几个绣娘,手艺最最好的黄娘子,一月拿三两银子,活了三四十年,连寺绫碰都未曾碰过,如何能绣双面的绣屏,做那贵人主子们才穿得起的销金裙!且铺子赚的钱,都被娘子全部拿了去,已经欠了绣娘好几个月绣娘的工钱,她们靠着月俸养家糊 口,成天来讨要工钱。娘子得赶紧想办法与她们结清,都是邻里街坊,我的这张老脸!” 高掌柜抬手,啪啪拍着自己的右脸,“还要呐!” 温屿算了下荷包中的钱,转头四望。 所有的金银,加上这间前铺后院的宅子,不知可支付得起拖欠绣娘的工钱。 温屿还未算清楚,高掌柜接着愤愤说了下去:“先前荀家老大荀柏带着人来了,二话不说就开始到处翻找,打砸。我拦不住,还被他们打伤了。旁边的铺子听到动静,赶着来看究竟。荀柏称姑爷乃是荀家的野种,他怕事情败露,从家中的铺子偷了布料,荀老爷已经知晓,被气得病倒在床。荀柏要清理门户,将姑爷逐出荀氏,赶出荀家。姑爷偷拿的布料,当然要找回去。荀大少爷还称少了布料,扬言会再来讨要。” 工钱都不一定结得清,又欠了荀家的布料。 温屿暗自叹了口气,关心问道:“高掌柜,你可有受伤?” “我就些皮肉伤,上了年岁,一把老骨头,受不住惊吓。”高掌柜自嘲道。 温屿微松口气,道:“人没事就好。” 高掌柜跟着说是,眉头皱起,想着荀柏的那些话。 他倒不相信荀舫非荀大福亲生,荀柏几兄弟不满荀大福偏袒荀舫,彼此不和之事,高掌柜早就知晓。他认为荀柏只是找个借口,要从荀舫手上抢夺家产罢了。 旋即,高掌柜一愣,狐疑地打量着温屿,再转头看向门外的荀舫,察觉到了两人不对劲。 温屿头发衣衫濡湿,脸色青白,一看就病恹恹。荀舫再没了以前的意气风发,比天气还要阴沉。身上衣衫脏污,皱巴巴像是从坛中挖出来的咸菜,头顶盯着两个青青紫紫的包,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娘子,你们如何弄成了这般模样?”高掌柜问道,他似乎想到什么,惊声道:“莫非,荀柏所言为真?” 温屿道:“荀家将我们赶出来了。” “你.......你.......哎哟!”高掌柜一拍手掌,跳起来烦躁无比转着圈,再停下来,难以置信盯着温屿。 “姑爷在荀家长大,荀大福看做眼珠子般疼爱,要非自己的亲生儿子,能将最值钱的家产交给姑爷?再说了,荀大福做了一辈子买卖,他能被大字不识的妇人栽赃了去?” 高掌柜哀叹声连连,又焦虑不安,“两个大活人,怎能就让他们赶出来了。娘子,你已长大嫁人,这般天大的事,不经脑子想个明白?大郎不争气,败光了家产,如今不知躲到了何处去。温氏就剩下这间铺子,还欠着债。娘子也别嫌我话说得难听,就凭着你与姑爷,只这间铺子,你们也保不住。你赶紧回荀家去,就说要去报官,让官府来断!” 温屿深深蹙眉回忆,现在她脑中空空,对高掌柜认识模糊,只记得他是跟着原身父亲多年的老掌柜。 有温举人这层关系在,高掌柜兴许会向着她几分。 只是温屿不认可高掌柜的说法,原身已经长大嫁人,又是他的东家,不该把她当做傻子来看。 温屿能看得出高掌柜的轻蔑,原身也一定能感受到,能听他的话才奇怪。 再者,先前进屋时,高掌柜应该先解释当前的情形,再发泄怒火。 现在他也只对着温屿噼里啪啦训斥一通,听上去是在为她好,实则并非如此。 她与荀舫形容凄惨来到绣坊,高掌柜看在眼里,却并未过问缘由。 他做了多年的掌柜,主次不分,若非他打心底看不起他们,就是他能力不足。 风从大门吹进来,温屿浑身像是被泡在冰水中。她抱紧手臂,道:“高掌柜,我不回去了,以后就住在铺子里。时辰不早,我得去收拾一下。” 高掌柜见事到如今,温屿还不肯定他的话,脸色顿时黑沉如关公。 “娘子主意大,既然我劝不住,再多说就讨人厌弃。巧绣坊如今这般模样,留我这个掌柜也没用。欠我的两个月工钱,我看在温举人份上,就不跟娘子要了。” 高掌柜冷声说完,走到柜台后,从底下翻出两本账册、锁匙,往柜台上一扔:“绣坊的账目,门锁都在这里。娘子且收好了!” 抬头不见低头见,温屿不愿与高掌柜闹翻脸,她站起身,歉意地道:“高掌柜,多谢你看在阿爹的份上,看着铺子这些年。按理说,铺子离不开你。只现在铺子什么都没了,留你下来,也付不起工钱,哪好意思让你白做工。我也不强留你。等到铺子重新开张,付得起工钱的时候,我再来请高掌柜,还望那时,高掌柜莫要计较,再来替我掌管铺子。” 难得听到温屿的好话,高掌柜脸色勉强好转了些。他没再说什么,抬了抬手告辞,走出屋,看都不看荀舫,径直扬长而去。 第4章 温屿顺势朝屋外看去,荀舫不知何时来到门口,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听着他们说话。她现在没力气跟他解释,道:“你快进来,还有很多事要做。” 荀舫沉默片刻,慢慢走进屋。温屿拿起旧衫与账本,往侧门走去,道:“关门。” 大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关上,门闩插进门槽,荀舫跟在了她身后。 温屿穿过夹道,打量着眼前的天井与房屋。 四下收拾得还算整洁,天井地上铺着青石,上面湿漉漉,一颗歪脖子桂花树斜伸过来,地上飘着几片落叶。 右侧绣娘的屋子,绣绷被砸烂,凳子翻到在地。库房也一样,里面的柜子斜靠在墙上,柜子空荡荡,地上散落着一些被撕烂的纸张。 茶水房里的茶盏与瓶瓶罐罐,被砸碎在地,盐与茶沫混在一起,撒得到处都是。放锅与温水的灶口都空空,上面的锅不见踪影。 杂物房是间矮草屋,里面堆着半捆柴禾。草屋没甚值钱之物,估计荀柏的人没来过。挨着杂物房有口井,木桶也完好系在井沿边。 再去正屋,里面一样遭了殃,桌椅案几倾倒在地。不过屋子里面本身没甚家什,看上去倒还整洁。东西两间屋,里面摆着空床,空柜子,木榻,除去柜子打开着,屋子得以保存。 温屿绕着走了一圈,回到正屋,她去扶翻倒下的椅子,荀舫站在那里冷眼旁观。 “你渴不渴?”温屿气喘吁吁摆好一张椅子,坐下来喘气,看向依门立着的荀舫问道。 他们从早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过。又干吃了两只杂面馒头,温屿现在嘴干得要先抿一抿,才说得出话来。 她口渴,荀舫肯定也一样。果真,温屿看到荀舫下意识抿了抿嘴唇。 “口渴的话,就来干活。”温屿指着另外一张翻到的椅子,省着唇舌简明扼要说道。 荀舫待了片刻,走上前将椅子扶起来,大马金刀坐下,依靠着椅背,双手搭在胸前,抬头仰望着屋顶。 温屿本来要先去看账本,想了想,她将账本啪地一下扔在了旁边的案几上。 债多不愁,要先活下来,再去想还债的事情。 荀舫没动,仿佛周身都长了眼睛,对温屿的举动,他嗤笑了声。 温屿不理会他,掏出荷包,沉吟着取了约莫二两碎银在手,道:“我们出去添置东西。” 首先,要买两口锅,再买些粮食油盐酱醋,碗盘,自己做饭吃会便宜些。 其次,要买被褥,才有办法睡觉。 最后,再添置些布巾,木梳等必须的家什。 温屿从后角门出了门,荀舫不紧不慢跟在了她身后。小巷中无人,两人一前以后走着。 水珠不时从树上掉落,滴进衣领中,温屿冻得直哆嗦。她缩起脖子,加快了脚步,几乎小跑向巷子口。 荀舫也加快了步伐,始终落后一步,不疾不徐跟着她。转出巷子口往东,到了热闹的杏花巷。巷子两边铺子鳞次栉比,粮油米面等一应俱全。 温屿进了铺子,一一仔细询问价钱。先了解民生物价,好为以后的生计做打算。 白米白面要一千个大钱,也就是一两银子一石米。杂面糙米,则只要三百个大钱一石。 蜡烛六十个大钱一支,灯油便宜,三十个大钱一罐,一罐约莫有一升左右。 盐则是五十个大钱一斤,吃的麻油贵,一壶半升左右,要一百个大钱。其他诸如胡麻油,菜菔子油等,价钱都不不便宜。 寻常人家多买肥猪肉 熬油,一斤肥猪肉,要一百个大钱。瘦肉反倒便宜些,精瘦肉只要三十个大钱一斤。 温屿一边询价,一边胆战心惊自己手中的那点钱。巷子中有两间布庄,除去卖布,还有做好的衣衫鞋袜卖,只她未曾看到被褥。 一路走过去,荀舫跟哑巴一样,只默默跟着她。温屿打算自己去询问何处卖被褥,这时她看到角落的铺子前,摊着雪白的蓬松絮状物,她以为是棉花,忙走了上前。 伙计迎出来询问道:“客人可是要絮被?” 温屿答是,她伸手去捻棉絮,发现手感不对,待定睛一看,原来是芦苇絮,并非棉花。 伙计听到来了生意,愈发客气了:“客人是要买絮自己回去缝制,还是客人出布,我们铺子帮着缝制?铺子中也有布,客人可以选了,我们铺子帮着缝好。客人放心,我们铺子的绣娘,手艺好得很,保证客人的被褥,盖在身上暖暖和和,絮不会散得到处都是。客人请过来看,这是现成缝好的被褥。” 温屿跟着伙计到了柜台,他抱出一床灰黑麻布缝制的被褥,让她看针脚,掂量被褥重量,感受布料的结实。 麻布比较粗糙,针脚缝合得倒很细密。温屿不会针线,只能买现成的被褥,不动声色打听道:“这床被褥如何卖?” 伙计道:“三百个大钱一床。客人放心,我们铺子在这里开了几十年,周围邻里都知道,向来价钱公道,童叟无欺。” 温屿倒吸了口冷气,她不可能与荀舫同盖一床被,至少要买两床。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温屿全身都快脱力。她恨不得将被褥直接裹在身上,忙强自克制住,与伙计讲价:“我还要买垫褥,你若便宜些,我就买两床。” 最后,伙计去请了掌柜来,垫褥加被褥,共便宜了二十个大钱。被褥加上底下铺的垫褥布巾,碎布填塞的枕头,花掉了温屿九钱银子。 铺子服务周全,伙计可帮着送到家。掌柜听到巧绣坊,不由得上下打量着温屿:“巧绣坊?听说绣坊出了事,客人可是温娘子?” 看来,荀柏来铺子闹的事已经传开。温屿想着以后都是邻里街坊,点头承认了。她并不多言,颔首与掌柜道别,让伙计待半个时辰后送来。 被褥还不算贵,温屿到了打铁铺,铁锅与柴刀的价钱,才让她瞠目结舌。 一口铁锅,要三两银子,一把菜刀,要一两银子。掌柜耷拉着眼皮,一个大钱都不肯便宜,一副爱买不买的模样。 温屿知道铁稀少,用来打造兵器箭矢,由朝廷监管。只没曾想到,一鼎铁锅竟然这样贵! 待到这时,温屿反应过来,怪不得,灶台上的锅都不见了。 最后,温屿咬着牙买了一把菜刀,铁锅暂时买不起,只能去买粗陶锅,再添只小炉,用粗陶锅煮水煮饭。 堪堪买齐了急需之物,温屿共花了二两五钱银子。她仿佛对待前世的心脏一样,不时去摸瘪下去的荷包。 回到绣坊,伙计送来了被褥,其他东西也陆续送来。 温屿清点好,先去灶房烧水喝。荀舫按照她的吩咐,打了一桶井水到灶房。温屿蹲在小炉边,手上拿着火折子,半晌都没动。 荀舫倚在门边看着温屿,又是一声嗤笑。 温屿充耳不闻,转头问他:“你可会生火?” 荀舫接连嗤笑,上前拿过火折子,揭开盖子一吹,火折子燃了。他拿了柴放进小炉中,用火折子点了油灯,再来生火。 不过瞬息间,柴禾熄灭。荀舫顿了下,掀起眼皮看了眼温屿。 温屿并没有嘲笑之意,她从没用过土灶,荀舫会的话,便最好不过了。 荀舫敛下眼眸,继续去点柴禾。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炉火依然冷清。 两人面无表情对视,看到彼此眼中的鄙夷,互相别过了头。 两个废物! 第4章 温屿实在受不住,起身来到水桶边,埋头进去咕噜噜喝了几口冷水。口渴暂时缓解,冷得她牙齿都咯咯响。 荀舫侧头看着温屿的举动,情不自禁抿了抿干涸的嘴唇,默默放下柴禾,跟着来到水桶边。他立在那里盯着水桶,望梅止渴的“梅”就在眼前,他却迟徊不决。 温屿心知荀舫嫌弃她喝过了水,不过她并不在意,淡然往角门走去。荀舫抬眼看到,自发跟了上前。 两人一前一后出门,雨停了,墨蓝夜空几颗明亮的星辰闪烁。小巷漆黑,惟有巷口传来隐约的灯火。 温屿裹紧衣襟,摸索着朝巷子口走去。荀舫落后一步。跟着她来到了杏花巷。 晚上的杏花巷比白日还要热闹,各式吃食摊子摆了出来,散发出阵阵香气。温屿一一问过价钱,选了一碗十个大钱的素面。 素面是杂面做的面片,加上剔得干干净净大骨头熬煮的骨头汤,放几粒翠绿的葱花进去,吃起来比杂面馒头软和可口。 汤底有些烫,温屿小口小口喝着。面前木桌上滚来一颗葱花,她视线缓缓往上移动,看到荀舫专心致志在往外挑着葱花。 温屿最喜欢葱花放在热乎乎的汤中,见他还未动筷子,将碗推了过去。 荀舫手停顿住,掀起眼皮睨了她一眼,将葱花扔进了她的碗中。葱花挑完,温屿拿回碗,细细品尝着葱花骨头汤。 一碗热汤面下肚,温屿感到至少回来了半条命。她还忍痛拿出五十个大钱,买了一小筐白日没舍得买的炭。 第5章 回到绣坊,温屿这时脑子清明不少。她从油灯中取出灯芯,准备将灯油滴在柴禾上,用灯油引火。 这时,荀舫不知从何处搬了几块石头进屋。温屿朝他看去,他也朝温屿看来,视线在她拿着的灯芯上停留,再看向她藏荷包之处,嗤笑出声。 温屿明白他的意思,灯油贵,他在嘲笑自己,没钱还用灯油引火。 身无分文,竟敢如此嚣张! 温屿不搭理他,在柴禾上滴了灯油,拿着火折子,学着荀舫那样吹。噗呲几下,火折子燃了。又学会一项技能,温屿很是高兴地生火。 这下柴禾一下燃起来,温屿放上炭,等了一会,炭跟着燃起来,她不禁愈发高兴,看向旁边闷声忙碌的荀舫。 捡回来的石头,荀舫在地上垒了一个灶。灶的空间比小炉大,再堆上柴禾,极为容易烧了起来。 两人各自生起了火,彼此对视,再次别开头。 先前两人都不大聪明,好似现在也如此。 他们光顾着生火,忘了要将陶罐放上去烧水。 温屿起身去拿陶罐,准备舀水时,荀舫提走木桶,将水倾倒在门外的水渠中,去井边重新提了小半桶水回来。 原来他还记得先前自己喝过桶中的水,温屿看着他湿了变干,此时又湿了一块的衣袍,没有说话。 他就这一身衣衫,等到发臭时,再看他的洁癖如何办。 洗过陶罐,温屿煮了一罐子滚水,将新碗碟都烫洗过一遍,倒了一盏水凉着,再去擦拭卧房。 铺好被褥,温屿回到灶房,垒起来的灶火已经熄灭,陶罐里的水满着,荀舫不知去了何处。 温屿也不管,自顾自喝了杯盏中的水,洗脸擦牙,熄了小炉。打了些热水去卧房,囫囵擦洗过身子之后,钻进了被窝中。 混乱惊险的一天,终于结束。 此时放松下来,温屿以为自己会感慨,迷茫。可惜周身上下,连骨头缝都痛。她什么都不想,只盼着赶紧好转,能睡个安稳觉。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睡了过去。在迷迷糊糊中,温屿仿佛听到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估计是荀舫在咳,她咕哝一声,拉起被褥蒙住了头。 “柴禾,卖柴禾咧!” 温屿在睡梦中,被叫喊声惊醒。她睁开眼,望着灰蒙蒙的屋子,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柴禾,卖柴禾咧!”外面又在叫喊。 温屿清醒了些,记起草棚中只有小半捆柴,她准备再去买一捆放着。刚坐起一半身,又痛得倒下去。 “算了,用完再买。”温屿安慰自己,很快就睡着了,直到被饿醒。 外面天已经放晴,太阳明媚。睡过一觉,浑身依旧酸痛难忍,温屿强撑着下床,挪去灶房。 荀舫不知何时已经起来,砌起来的灶煮着水,他坐在旁边的小杌子上烤火。 不知荀舫的脸是被火烤着,还是生病发烧,青白中顶着两块红晕,嘴唇也嫣红,像是抹了口脂。 若忽略头顶青紫的包,倒也唇红齿白,美娇娘初见雏形。 看到温屿,荀舫行动迟缓,朝她看来。温屿发现他的眼睛也血红,确定他是生了病。 温屿前世是病人,对病人多了几分体谅。舀了热水洗漱,顺便问道:“你可还好?” 一开口,喉咙发痛,声音沙哑得像是牛哞哞在叫。 荀舫头搭在膝盖上,蜷缩着身子,答了句:“还好。” 他的声音也差不多,像是破风箱呼呼,带着尖鸣回声。 两个病人都没再说话,温屿兑了两碗淡盐开水,她端了一碗,眼神示意荀舫另一碗归他。 荀舫神色呆怔,看到温屿端着盐水去漱口,再小口喝着。他反应过来,学着她那样漱口后,将淡盐水喝了下去。 一碗水下肚,空荡荡的肚皮变成水在里面晃荡荡,依然饿得慌。 不算欠债,如今温屿还剩下不到十二两五钱的银子,加上一幅丁香大小的金耳钉。 如何赚钱还毫无眉目,温屿必须省吃俭用。虽然浑身乏力,决定不再出去花钱,现在开始自己煮饭吃。 温屿在以前生病躺着的时候,看过无数美食视频,做饭尚属于理论派,打算从最简单的煮粥开始。 舀了一碗糙米,温屿见外面的谷壳大半还留在上面,她不禁犹豫起来。以她现在的嗓子,估计难以下咽。 灶房有个石臼,温屿将糙米放进去,准备舂掉外面的谷壳。她拿着杵捣一阵捣,不知力气还是技巧原因,糙米溅了一地。 温屿舍不得,放下杵捣,一粒粒捡起放回石臼。 荀舫缩在灶边,饶有兴致看着温屿捡米。察觉到他的打量,温屿撑着石臼起身,将杵捣一扔,下巴一点:“你来。” 荀舫拉下脸,温屿视而不见,起身到案台边。昨日没舍得买肉,鸡蛋两个大钱一个,温屿买了四个。 拿起一个鸡蛋,温屿掂量了下,听到身后传来舂米的动静,她迟疑了下,再拿了一个在手。 糙米舂掉谷壳,变成了碎白米。温屿算了一下,虽说铺子中的白米要比舂出来的完整,新鲜,但买糙米自己舂,要比买白米划算。 黑面也与白面差不多,将外面的壳磨掉,多筛选几次,就变成了白面。 温屿心情很好,短短时日内,她不但学会如何精打细算过日子,还迅速适应了穷人的身份。 洗好米下锅,荀舫盯着看了片刻,讥讽地道:“你将米撒进河中,便能请全明州府的百姓喝粥了。” 温屿不会被他破坏了好心情,指着他的喉咙,道:“别说话,当心会变哑巴,” 荀舫一瞬不瞬盯着温屿,坚持道:“水太多了!” “是吗?”温屿见荀舫坚持,她微微皱眉,变得不确定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煮粥,拿勺子在陶罐中搅动,感觉水的确多了些。 于是,温毓舀了一瓢水出来,荀舫还是道:“再舀一些出去。” 温屿怀疑地打量过去,“你会熬粥?” 荀舫沉默片刻,肯定答道:“会。” “行,听你的。”温屿将葫芦瓢递给荀舫,又将鸡蛋交到他手上:“等会将蛋打进去,再加些盐,做蛋花粥。” 此刻太阳正浓,温屿回到卧房,将被褥楼出来搭在天井台上晒。来回弄了两趟,温屿喘息起来,依靠着栏杆坐下,仰头闭起眼,任由太阳洒在脸上。 不知不觉中,温屿睡了过去。荀舫从灶房中出来,看到温屿坐在那里,雪白的面孔,在日光中如玉般,微微透明。 荀舫依靠在门边,静静望着温屿。 眼前的一切,安宁如梦。 可惜,他想要醒转的梦,始终不得其法。 荀舫神色暗淡下来,喉咙泛起阵阵痒意,弯下腰咳嗽起来。 温屿被咳嗽声惊醒,朝荀舫走去,问道:“粥煮好了?” 荀舫止住咳,别开头,道:“好了。” 能睡醒吃饭,实在是太好了。温屿面带笑意走进灶房,看到陶罐中干巴巴的一坨,再看向荀舫:“这是粥?” 荀舫半点都不心虚回道:“是,这是干粥。” 都怪她自己,居然以为一个草包纨绔会煮粥! 温屿不生气,事已至此,生气已经无用。粥变成了干坨坨,当做米饭吃也是一样。 荀舫去拿了碗过来,各自剜了一坨在碗中。温屿看到蛋花,凑近闻了闻。 胡椒花椒生姜等香料都太贵,温屿现在还吃不起。所幸闻不到腥气,她舀了一块放进嘴里,立刻吐了出来。 “一斤盐,要五十个大钱。”温屿一字一顿说道。 荀舫将嘴里的饭也吐了出来,他一言不发,前去舀了一瓢水倒进陶罐:“你喜欢吃稀粥,正好。” 好你个头! 温屿不说话,再也不敢离开,坐在旁边亲自看着。等到水煮开后,干坨坨变成了稀糊糊。 “不咸了。”荀舫先尝过,像是做了件非常了不起的事,面上竟然露出了得意之色。 温屿嗤笑回应,当吃药一样,面无表情吃着软烂寡淡的稀粥。 吃完饭,荀舫兴许觉着理亏,拿了水桶去打水回来清洗锅碗。 荀舫提着水,晃悠悠走到门边。这时,他再也坚持不住,眼前一花,双腿发软,人连着水桶一起摔了出去。 温屿吓了跳,赶忙前去将水桶捡起来,看没摔坏,长长松了口气。 放好水桶,温屿见荀舫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她顿了下,上前问道:“你没事吧?” 荀舫宁愿趴着永远不起,他恨这具虚弱无用的身体! 温屿伸手去扯他衣袖,问道:“可有伤到哪里?” 荀舫慢慢撑着爬起来,咬牙切齿道:“自尊!” 温屿:“......” 废物,穷得只剩下无用的自尊了! 第5章 荀舫顶着湿哒哒的一身,脸色难看回了屋。 温屿提着木桶去井边,木桶非常重,她只提着空桶,就累得气喘吁吁。 第6章 探头朝井里看去,水离井口不算深。她在水桶上绑好绳索,小心翼翼放进井中,拉着绳索晃动,水桶翻倒,装了满满一桶水。 温屿提不动,连忙晃动着绳索,打算将水倒出去一些。 木桶不听使唤,在水中像是大鱼扑腾,水花四溅。 饶是温屿耐心十足,只恨不得扔掉水桶,什么都不管了。 荀舫怀里搂着一团湿衣衫,晃悠悠走了过来。温屿朝他看去,他身上裹着一块灰色的麻布,麻布看上去有些眼熟,她定睛仔细一看,认出麻布是床褥。 “好装扮。”温屿实在忍不住,呵呵赞道。 荀舫面无表情盯着她,道:“我们做个交易。” 温屿想都不想拒绝了:“你没甚可拿来与我做交易。” 荀舫不为所动,指着井中的水桶,道:“你提不动水,我可以。你帮我洗衣,我帮你打水。” “不。”温屿回答得斩钉截铁。 可笑,她自己的衣衫都没洗,何况给他洗衣。 不过,荀舫提醒了她:“你打水起来,顺道将我的外衫一起洗了,晚上我煮粥,再给你一个白水蛋吃。” 荀舫面无表情,眼神冰冷盯着温屿。温屿看似表面镇定迎着他的视线,心中却直打鼓,生怕他发疯咬人。 两人僵持片刻,荀舫将衣衫往地上一扔,夺过温屿手上的绳索。只见他随意晃动几下,提了半桶水上来。 温屿赢下对峙,暗自松了口气,心道废物还是有些用。 荀舫提着水,双股颤颤走去灶房。温屿跟过去,舀水倒进陶罐,言简意赅道:“我烧热水,你等会用热水洗。柴禾很贵。” 贴身衣物她自己动手,他只洗厚重的外衫。一捆柴禾要二十个大钱,温屿已经说得很克制,他身无分文,一切吃穿用度都要靠她,必须有自知之明。 温屿让他用热水,也是看在他生病咳嗽的份上。他们都必须赶快好起来,想办法赚钱,不能再坐吃山空下去。 荀舫板着脸,搬了木盆去井边。温屿生火烧着水,回屋拿了脏外衫走到井边,扔进木盆中。 陶罐的水热了,荀舫提着热水去了井边。温屿也不去管他如何洗,这边继续烧热水,顺道洗碗筷,收拾灶房。 等温屿收拾好,荀舫还没回灶房拿热水。她心下狐疑,走出去一看,荀舫已经将衣衫往天井边的桂花树上搭。 看衣衫的颜色,正是她藕荷色的外衫。温屿走到井边一瞧,木盆里面只剩下荀舫的衣衫。 荀舫搭好衣衫走回来,见温屿站在那里,他倒神色坦然,弯腰提起自己的衣衫,在木盆中一通晃动。 温屿这时反应过来,这就是荀舫的洗衣方式,并非他故意不洗干净她的衣衫。 “你用皂角搓过了吗?”温屿问道。 澡豆贵,温屿只买得起皂角。她记得以前洗衣要用棍子捶,不过她也不大确定,便没多问。 荀舫手上用力一甩,水溅得到处都是。他猛然朝温屿看来,一副你再说,我就弄死你的狠厉。 温屿退后几步,抬手挡着水,转身回屋。 算了,不与他计较。 脏衣衫在清水中走过一遭,也就算洗过了。 稀粥不顶饿,太阳下山,温屿将被褥收进去铺好,肚子又饿得咕咕叫。 理论与实际之间相差甚远,温屿怕浪费杂面,还是选择煮粥。 吸取第一次的经验,这次温屿亲自动手,最终煮出一罐稍几近完美的白粥。 夜间天气寒冷,衣衫未干,荀舫裹着麻布巾,坐在灶边烤火。他脑袋搭在膝盖中,看上去无精打采。 温屿将答应的白水蛋,给他留下一只,舀了粥放到凳子上吃。 荀舫过了一阵,缓缓抬起头,脸与嘴唇都白得没有半点血色。他撑着起身去拿碗盛粥,剥好蛋壳,将蛋放进粥中,再坐回灶边,极为缓慢吃起来。 四个鸡蛋,在一天内已全部吃完。温屿吞着寡淡无味的白粥,算着今天的帐。 他们两人,至少吃了一斤半糙米,加上四个蛋,约莫花费二十个大钱。 盐与灯油用得少,暂时忽略不计。 三分之一捆柴禾,算六个大钱。 一天下来,花费共计二十六个大钱。最贵在鸡蛋,吃进肚中毫无感觉,还没滋没味,实在不划算。 柴禾也要省,只如今他们身体都不好,用冷水实在受不住。所幸开春后,天气热起来,就能少用一些。 温屿决定,明日去买些肥肉回来炼油,再买一点生姜,一把青菜。加点油盐煮菜粥,或者面片,比白粥要好吃,也算是荤素搭配有营养。 晚间荀舫还是在不断咳嗽,温屿一觉睡到半晌午,身上的酸痛,比昨日缓解了些。 今朝又是个大晴天,温屿去到灶房,荀舫已经起来了。他脸色比昨晚好了些,没再裹麻布,穿着薄夹衫,生了火,拿着湿外袍在火上烤。 温屿没理会他,洗漱之后出门。荀舫烤干了外袍,往身上一套,如常跟在了她身后。 天气好,杏花巷比往前还要热闹。温屿去肉摊前,挑选了一斤白花花的肥肉。她见剔得光溜溜的大骨头便宜,一斤只要五文钱,顿时高兴极了。像是捡到大便宜一样,大方地买了三斤,打算拿回去熬煮骨头汤。 有肥肉与骨头,拇指大小两块的生姜,也要五个大钱。温屿忍痛买了,再花上两个大钱,买了约莫十根翠绿的小葱。 如今的菜蔬,大多是菠菱菜与菘菜,豆芽等,这几样都不便宜。惟有冬葵,一大捆只要两个大钱。 温屿以前没见过冬葵,也不知味道如何。看在便宜的份上,她买了一捆。再顺道买了捆柴禾,让卖柴的老翁送上门。 回到绣坊,温屿准备炼油,煮骨头汤。她打算试做面食,取出杂面放在石臼中,使唤荀舫去舂。 荀舫不动,他黑沉着脸,像是有深仇大恨一般盯着小葱。 温屿反应过来,荀舫不吃葱。小葱贵,温屿还舍不得给他吃,道:“葱只放在我的碗里。” 荀舫这才去舂杂面,温屿生火,骨头先煮过去腥,切了一小片生姜,趁着荀舫不注意,挽了一根小葱放进去熬煮骨头汤。 肥肉切成块,小火炼油。陶罐开始噼里啪,散发出来的气味,虽然带着股腥气,总算闻着荤腥,温屿还是忍不住闻了又闻。她比划着再切了点生姜,卷起两根小葱,放进陶罐中。 荀舫筛好面过来,正好看到温屿放小葱的动作。他神色顿时一沉,将面放在灶台上,拿了筷子就要去夹小葱。 “哎哎哎!”温屿赶紧扯去扯他的衣袖,“你别动,等炸干就捞出来,不会让你吃进去。” 荀舫冷着脸,推开温屿的手,道:“有气味!” “没气味,什么都闻不到。”温屿坚决不退让,再次拉住他,振振有词道:“只两根葱,能有什么气味。葱姜去腥,难道腥气好闻了?” 荀舫手一抬,甩开了温屿。他没再去夹葱,只威胁她道:“若是有葱味......” “你不吃便是了。”温屿飞快接道。 “我弄死你。”荀舫冷冷瞥了她一眼,在小杌子上坐下来,盯着瓦罐中的油。 温屿冷哼一声回应,舀了温水去活面。她怕水多面少,一点点加水,努力回忆着和面方式。 最终,和出的面团,虽不是想象中的光滑,到底没有水多加面,面多加水。温屿盖上布巾,放在灶边醒面。 肥肉炼得快焦掉,以及出不来油,温屿才捞起油渣。待油冷却一会后,舀进干净的罐子中。 一斤肥肉,炼了小半罐子油。温屿也不知能吃多久,她小心翼翼放好油罐,尝了块油渣。 油渣酥脆香喷喷,温屿差点连舌头吞下去。她撒了些盐到油渣上面,在碗中晃均匀,忍不住再吃了一块。 荀舫一瞬不瞬盯着她,她自顾自吃着油渣,面不改色道:“有葱。” 话音刚落,碗被荀舫夺了过去,凑在鼻尖,像是狗那样闻来闻去。 温屿气道:“你凑那般近作甚,口水都流进去了!” 荀舫没闻出葱味,很是满意,拿筷子夹一块吃起来。他一边吃,还一边拿眼角斜向温屿,满脸的挑衅。 几颗油渣而已,荀舫夜里咳得震天响,温屿嫌弃还来不及,怎会与他抢。 温屿在炼油的陶罐里加水,她不会扯面,将稍微发起来的面团在砧板上揉了揉,用刀切成片,放进煮开的水中。 面片煮了一会,放一把冬葵,待冬葵煮软,一起捞进碗中,加上骨头汤。 陶罐中有油,温屿舍不得再放油进去,只撒了些盐与葱花。 汤与面片都雪白,配着碧绿的冬葵与葱花,青青白白饶是好看。 温屿吹了吹,迫不及待尝了一口冬葵,软糯香甜,双眸霎时放光。 杏花巷摊贩卖十个大钱一碗的素面,她这碗面,鲜美得至少值二十个大钱! 荀舫不吃葱,他将油渣都倒进了面片里。温屿本来很满意自己的面,看到他的动作,很想将他的碗掀翻。 第7章 油渣面香得被打耳光都不肯松口,这个一无所有,还凶神恶煞的废物,他不配吃! 吃完面,温屿将灶房丢给荀舫,不客气道:“你吃了油渣,有力气,收拾干净!” 荀舫难得心情不错,竟然没有甩脸,一言不发收拾起来。 温屿走出灶房,去翻晾在桂花树上的衣衫。 这时,角门被敲响,门外有妇人在喊:“温东家,温东家可在?” 温屿愣了一下,走过将角门打开一条缝,看到门外共站着五个妇人。 她仔细回想,认出站在最前面,看上去精明利落的妇人,正是绣坊的绣娘黄娘子,心里不由得一咯噔。 日子尚磕磕绊绊,债主上门来讨债了! 第6章 “真是温东家,好些日子不见,温冬家怕是贵人忙得很,连绣坊都不曾踏足。”黄氏长松口气,脸上扬起笑,边说着话,侧身灵活挤了进门。 仿佛怕温屿要跑一样,顺手抵住了门,让其他几人一起进来。 温屿默默关上角门,这时她勉强认出,其他几个妇人也是巧绣坊的绣娘。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既然她们已经找上门来,温屿没打算逃,招呼她们道:“进屋去坐吧。” 几人进来之后,就四下张望打量,没人有要进屋坐的意思。黄氏看到门开着的绣房,赶紧走了过去:“哎哟,我的剪子绣绷还放在这里,可要记得先拿上。” “我的茶盅也还留在这里。”林氏附和着走向灶房,其他三人也跟着上前。 高掌柜留下的 账本,温屿从没看过,见几人各自走开,便先进去拿账本,看到底欠了多少的债。 绣房已被砸得七零八落,黄氏看到屋中的混乱,只心疼地哎哟连连,倒并未太意外,想是已经得知荀柏前来砸巧绣坊之事。 林氏走到灶房外,看到埋头洗陶罐的荀舫,她忙拉了身边的秦氏,侧头挤眉弄眼说起了悄悄话:“这是打何处来的小白脸,真是听话,灶房的活计都干得如此仔细!” 秦氏听得一脸的兴味,忙探头看去,滋味复杂道:“比你我屋里那好吃懒做的要顶用,我也想有个生得俊俏的小白脸,替我洗衣做羹汤。” 另外的绣娘唐氏仔细看着,道:“咦,那不是荀......” 话音未落,一盆水从灶房呼啦泼来,几人尖声躲避,还是被溅了一头一脸的水。 林氏抹着脸,“呸呸呸!”她往外吐着水,正要开骂。 荀舫手上提着木盆,杀气腾腾盯着她们,摆出一副老子弄死你们的架势。 林氏脸色一白,不敢说话了。秦氏她们也看到荀舫不好惹,忙着后退。 唐氏离得远些,被林氏她们几人挡住了水,只身上溅了几滴,她确认了是荀舫,低声道:“那就是被荀家赶出来的荀姑爷。” 林氏几人这时也认出了荀舫,抖着身上的水,懊恼地道:“原来是他,我就说不是好东西。好生生的绣坊,被他给折腾得没了,欠了我们好些工钱。今朝,不拿到钱,我绝不走!” 黄氏从绣房未找到剪子,听到外面的动静走出来,看到几人一身的水,惊讶地看向灶房。 荀舫放下了木盆,抱着双臂依靠在门边,神色冰冷,像是守门的黑脸灶神。 黄氏自是认得荀舫,本就对他不满,看到他自是没有好脸,生气道:“荀姑爷,当时是你拿的布料来,指挥着我们做工。你与温东家是一家,我们来讨要欠下的工钱,你来结也是一样。” 荀舫面无表情,吐出一个字:“滚!” 温屿从卧房拿了账本出来,见荀舫发疯,黄氏她们气得就要破口大骂。她忙几步上前,笑着劝道:“屋里冷嗖嗖,还是外面暖和敞亮,我们去那边坐着说话吧。” 黄氏看到温屿手上拿着账本,到底正事重要,她哼了声,叫上林氏她们,气冲冲走向天井边,在桂花树边的石栏杆上坐下,她也拿出了份账目,道:“温东家,这是以前高掌柜与我们会账的凭据,按照约好的工钱,巧绣坊一共欠了我五两六钱银子。” 林氏她们纷纷拿出凭据,分别报了巧绣坊所欠下的工钱。你一两,我二两,五人加起来,共计十四两六钱银子。 温屿翻看着账本,上面的账目,与她们所言并无出入。 如今温屿身上只余不到十二两五钱的银子,丁香金耳钉估计约莫能折算一两银子左右,加上共计十三两五钱银子。 全部拿出来还欠债,温屿还要倒欠一两一钱银子。 两人身体还未痊愈,张口要吃饭,连买柴禾的钱都拿不出来,只能生嚼杂面糙米吃。 黄氏她们还等着,温屿先粗略翻了近两年的账目。除去所有的开销,每年的净利大致在四十两左右。 黄氏一个月就能赚三两工钱,巧绣坊一年的利,只比黄氏收益高一些。 但是温屿并不会这般算账,高掌柜也曾说过,手艺精湛,能绣双面绣的绣娘,一个月能拿到十两银子的工钱。好比任何行业的顶尖技术人才,收入肯定高。 尤其是绣坊这种铺子,靠着绣娘的绣花赚钱,要是她们拿得少,绣坊要么留不住人,要么赚得更少。 温屿再看铺子的开支项,列举着布匹针线赋税等本钱。赋税乃是商税,温屿算了下,实际的税率在一百课三,亦是百分之三。 赋税看似很低,温屿清楚,商税肯定不止这个数目。 税收是多个环节收取,比如巧绣坊的上游,则是布庄,绣线铺子。布匹从养蚕到织布,染布,都要缴纳赋税。绣线也是从这些而来,在中间直接纺成了线出售,同样要交税。 而课税多少,税务店无法做详细核实,收取赋税的税官,能掌握的特权就大了。 温屿在支出上,看到了一笔孝敬银,每月要近二两。她估计,孝敬银是打点税务店官吏,衙门差役等的支出。 还有一笔最大支出,是高掌柜的工钱,每个月五两。 温屿不清楚这五两银的工钱,是温举人对高掌柜的额外照顾,还是高掌柜身怀奇才,一年赚的工钱,比东家都多。 按理说,巧绣坊在明面上的利,一年能有四十两,原身的积蓄,不该只这点。 温屿再疑惑看下去,她看到了几笔大的支出,几笔共计三百两,皆是由原身拿走。 巧绣坊欠绣娘工钱,差点连布商绣线的钱都凑不齐,也是因为此。 这三百两去了何处,温屿凝神回忆,模糊记起来,好似给了荀舫。 温屿不禁朝灶房看去,荀舫还靠在那里,仰头望天。 把他卖了,能值多少钱? 温屿打如今顾不上收拾他,合上账本,暗自叹了口气,道:“几位应当已经知晓,我被荀氏诬陷赶了出来。荀氏连绣坊都不放过,前来打砸一通,稍许值钱的东西,像是铁锅都被搬走。搬不动不值钱之物,皆砸得稀烂。如今,我连多余的杯盏都拿不出来,茶都无法请大家吃一杯。” 黄氏听到温屿诉苦,当即急了,道:“从我阿娘起,就在巧绣坊做绣娘。当时温举人还在的时候,怜惜我们赚的是辛苦钱,从没少过我们一个大钱。那时绣坊买卖红火,过年过节时,绣坊还有年节礼。自打绣坊给了掌柜做陪嫁之后,年节时,我们什么都见不着,这些也就算了,工钱总该结给我们。家里男人生着病,做不了重活,还有一双儿女要养,一家子就靠着我这点工钱过活。要不是看在温举人的面子,哪能让巧绣坊欠工钱不给,有手艺,何处寻不到口饭吃!” 林氏与秦氏争抢着道:“那可不成,今朝必须给钱!温东家,你再艰难,能有我们的日子难过!” “你还有这间铺子,卖掉也值不少钱!” 温屿也不做声,待她们停下来,才认真地问道:“你们如今可在别处寻到了活计?” 黄氏愣了下,朝其他几人看了一眼,道:“温东家,这你可管不着,巧绣坊关张,又不与我们结工钱,难道要我们坐着等死?” “就是,温东家吃着大骨头,总不会连咸菜杂面都不让我们吃!” 温屿看她们又要吵起来,抬手往下压了压,道:“我的本意并非如此,且巧绣坊,也并未关张。” 几人被温屿说得一愣,黄氏冷笑道:“温东家,铺子连根线头都寻不着,绣绷都被砸坏,温东家既然能让巧绣坊重新开张,不如先将我们的工钱结了。” “黄娘子,你们与巧绣坊有契约在身。”温屿翻开账目,抽出里面夹着的契约:“一年一契,如今才二月份,几位与巧绣坊还有十个月的契约。” 黄氏蹭一下站起来,涨红脸道:“行啊,我们这就上工。布呢,线呢?” 温屿再次耐心安抚道:“你们先别激动。我并非不与你们结算工钱,巧绣坊也并非要怪罪你们违约。” 听到工钱,黄氏暂时忍住了怒气,等着温屿继续说下去。 “巧绣坊肯定要继续开张做买卖。”温屿坚定地道。 第8章 她要赚钱吃肉,吃蛋,买铁锅! “我这里的情形,你们都看到了,的确拿不出那么多。只你们的日子一样艰难,我尽量先支给你们一部分。余下来的工钱,待绣坊开张之后,再陆续与你们结清。” 林氏所言的温屿吃大骨头,也只是故意说出来讽刺之言。大骨头五个大钱一斤,上面连指甲盖大小的肉都寻不着一块,就是闻点肉腥气解解馋,有钱的话,谁会吃那东西! 荀氏不认荀舫之事,她们都听说了。温屿神色憔悴苍白,早不复以前的光鲜,身上的旧衫皱巴巴,一看就穷困潦倒。 “你们稍等。”温屿起身回卧房,从身上取下荷包,数了四两银子,再回到天井边。 看到温屿手上拿着银子出来,虽然数量一看就不够,总比一个大钱都要不着要强,几人神色都缓和了些。 温屿道:“我有个请求。请几 位看在阿爹的份上,待巧绣坊找你们时,再回到巧绣坊做工。反正长短,也就十个月而已。且巧绣坊找你们,肯定有活计做,有活计,你们就拿得到工钱。” 黄氏皱眉,兴许是想着自己其他的活计,一时没有说话。几人以黄氏为首,她不说话,林氏他们也不吱声。 温屿道:“阿爹待你们厚道,以前我做得不好,深感惭愧。既然你们都在绣坊做了好些年,绣坊多靠你们。我想了想,打算与你们共享绣坊的利。以后你们做一件绣活,你们拿四成的净利!” 以前黄氏她们都拿死工钱,从早到晚不得歇息,一天下来脖子僵硬,直不起腰,眼睛更是难受得紧。绣娘皆年纪轻轻就一身病,眼睛更是早早就瞎掉。 绣坊要承担本钱等开销,还要管着买卖,只拿六成的净利。四成的净利,全部让给她们,做得越多,就赚得越多。 不过,黄氏她们弄不清楚,四成净利究竟有多少。关键之处,还在于铺子买卖的好坏。 温屿静静看着她们,神色坚定:“赚多赚少,你们且试一试便能得知。我是东家,肯定想要生意红火。要是不成,我会将宅子卖掉,还你们的工钱!” 黄氏她们互相递了眼色,暂且松了口:“行,温东家,绣坊开张之后,你再来寻我们。” 温屿按照比例分给她们的工钱。去前面铺子捡了断毛笔破砚台,一小截墨锭,她们在收工钱的凭据上画押后,一并离去。 关上角门,温屿低头沉思往回走,只听到荀舫在灶房门口发出一声嗤笑:“骗子,吹牛!” 温屿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道:“你来,有笔账,我要与你结一下!” 第7章 荀舫双手抱臂,浑身上下透着欠揍的漫不经心,晃悠着来到天井边。他往石栏杆上一靠,抬起下巴朝温屿点了点,傲慢地示意她开口。 温屿呵呵,将账本递到他面前,径直道:“你从账上支取了三百两银子走,银子呢?” 荀舫瞥了眼账本,慢慢伸手接去翻看,只随意扫了几眼,将账本还了回来,答得很是干脆利落:“不知。” 温屿一瞬不瞬盯盯着荀舫,他坦然迎着她的视线,面不改色道:“我没钱。” 荀舫并没撒谎,他真不知道。 困在这具孱弱无用的身体里,吃穿用度连他以前的仆从下人都不如,还要被这个女人呼来喝去干活。 他能活着,是她有句话,说得颇有几分道理。 活着寻找机会。 他确定这是场漫长的噩梦,他要留着精力,寻找回去的路。 无论是这具身子所谓的亲人,还是妻子,他都不在乎,他们皆是梦中的过客。 身子一直病着,在穷极无聊的日子里,只有她在。 她看上去文文静静,平时基本不说话,荀舫很满意。 不过,令荀舫意外的是,她并不安生,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登峰造极,还野心勃勃想要做买卖。 就凭着她藏来藏去,瘪瘪的荷包里那点钱,荀舫认为她简直比他还要疯癫。 荀舫蹙眉,原身混账无用,父亲还是举人。哪怕是父母之言媒妁之命,她的举人爹对她颇为宠爱,她若不答应,举人爹也不会强迫。 看她这几天的行动举止,她颇有几分聪明沉着,为何就看上了原身? 莫非,她与他一样,并非原来的她? 荀舫敛下眼眸,状若无意问道:“你来自何方?” 温屿很警觉,她顿了下,手随意一指:“那里。” “那里?”荀舫顺着她的手势看去,旋即笑了。 一听便知,她在胡说八道。 荀舫并不在意,嗤笑一声,“天边啊,那般高,看来,脑子被摔坏了。” 只要他不再追问,温屿也没空与他胡扯,正色道:“你要记住,巧绣坊是因着你入不敷出,你欠了我一大笔债。以后,你要端正态度,别乱发纨绔脾气,尤其是对绣娘们要和颜悦色,老实做事还钱。” 对温屿的要求,荀舫自发掠过,好奇地道:“那几个绣娘一看就身在曹营心在汉,不忠不义之人,你还留着她们作甚?” 温屿道:“忠义是奴仆,朝臣的事,别乱摆出主子的嘴脸。绣娘靠着自己的手艺吃饭,手艺人不好找。若无绣娘,开什么绣坊。平头百姓,只在商言商。” 荀舫意外扬眉,沉默着没做声。 温屿看他油盐不进,眼下也不是时机,瞥了他一眼,转身朝外走去。 荀舫自发跟在了后面,温屿经过穿堂,来到前面的铺子,第一次打开绣坊的大门。 门外的巷子里,偶尔经过行人车马。有人看到绣坊的门开了,回头看一眼,又走了过去。 温屿走出大门,头也不回交代道:“锁门。” 荀舫拿了柜台上的锁,将大门锁好,拿着锁匙跟在温屿身后。 上次前来,温屿没空细看。这次她要了解邻里街坊铺子的买卖,摸清周边的市场行情。 原来巧绣坊能赚钱,她接手之后,照理说也能赚。但她不敢打包票夸海口,毕竟她现在手上只有九两五钱的本。 重新开张的买卖,只能赚,决不能赔! 翠柳巷不大不小,大多都是前铺后院的格局。巷子对面是别家铺子的后院,有两间分茶铺与茶楼的后院比较热闹,有车马在角门前停下,客人从这里进去。 沿着巧绣坊这边的几间铺子,最近的是锦布庄。布庄店堂与巧绣坊一样三开间大小,店内没有客人,温屿进去时,东家黄福正站在柜台后,对着几匹布唉声叹气,与伙计说着什么。 黄福听到动静,以为来了客人,脸上马上堆满笑看过来。看到是进门的是温屿,他怔愣了下,朝立在门外的荀舫看了眼,道:“原来是温娘子。” 温屿颔首招呼,笑着道:“前些天荀氏来砸店,幸得各位帮忙,这些天我身子不好,今朝方稍许好转,来给黄东家道声感谢,多谢黄东家仗义相帮。” “我与温举人相识多年,跟高老也多年的好友,都是邻里街坊,举手之劳罢了。” 黄福忙摆手道无妨,说完,他略微沉吟,问道:“听老高说,他已经不在绣坊做事。温娘子以后的绣坊,可还打算做下去?” 听黄福的意思,他应当从高掌柜处,对巧绣坊如今的情形了解得一清二楚。 温屿委婉地道:“巧绣坊是阿爹留给我的嫁妆,打算是打算,就是难呐,我还没考虑好。” 听高掌柜说了许多温屿的事情,黄福对巧绣坊不看好,现在的买卖不好做,布庄现在也一堆麻烦,只笑笑没有再多问。 摆在柜台上的两匹月白绢布,上面氤氲着点点霉斑,还有好几处发黄的痕迹。 绢的价钱昂贵,温屿在史书中看过,许多朝代的绢布,都可以当做钱直接使用。 温屿问道:“这布怎地放发霉了?” 黄福叹了口气,道:“翠柳巷这一带的人家,置办得起一身细绢衣衫,也只舍得逢年过节才拿出来穿一次。布庄贵重布料不好卖,共五匹细绢布,卖了两年,还余下这两匹。白绢金贵,不能久放。你瞧,一不注意,就发霉泛黄了。” 温屿看着黄福一脸心疼,斟酌着道:“要是便宜些卖出去,总能挽回些损失。” “便宜也不好卖呐!”黄福心道温屿果真与高掌柜所言那般,对做买卖一窍不通。 “一匹上好的苎麻布,不过七百大钱。一匹下等的细绢,就如这匹榇缎,也要一千五百钱。哪怕是便宜五百个钱,也没人买。” 黄福小心翻开绢布,指点着道:“这些地方尙完好,这些地方的霉斑,就难以去除了。若是做外衫,穿在身上像是污渍,平白招来嘲笑。做里衣穿倒无妨,买得起的富贵人家嫌弃,寻常人家一天赚得三五十个大钱,哪舍得买。” 一匹布能做两身衣衫,里衣就要花去一个月赚来的七八成,的确买不起。 温屿思索着,与黄福寒暄了几句,便告辞离去。布庄隔壁是香药铺子,齐掌柜看到温屿,眼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话里话外都是打探。 第9章 香药铺子里面,混杂着各种香料味。温屿闻得头晕,她应和敷衍了几句,告辞离开,进了做扇骨的铺子。 扇骨铺子里面挂着琳琅满目的扇骨,一个青年男子在 一张案桌后,埋头将丝线穿进竹孔中。 在案桌旁边,一个妇人生气地道:“阿山,你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你总得吱个声!” 被唤做阿山的青年男子头也不抬,半晌后闷声说了句:“再说吧。” 妇人愈发急了,道:“再说,又是再说!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今年你就二十岁了,像是旁边黄家的儿子,二十岁早已经当了爹!林家小娘子样貌好,手脚勤快麻利,做得一手好茶饭,多少人家上门求亲。我看着你无父无母,想着撮合你们,你却推三阻四,我倒要看你,要娶个什么样的神仙妃子回来!” 阿山还是不说话,妇人气不过,一扭身就走。刚走到门边,看到站在那里的温屿,立刻在她身上来回打量。 “哎哟,这不是温娘子!”妇人一拍手掌,一副想要攀谈的架势,在看到门外杵着的荀舫,眨巴着眼睛,不由得撇了撇嘴角。 阿山听到来了人,总算抬头看了过来。温屿看到他的脸,果真如他的名那样,棱角分明,如山一样沉默。 温屿盯着妇人,恍惚记起来,她是附近的寡妇,以做媒为生,人称辛婆子。 媒婆走家串户,消息最为灵通。温屿脸上浮起笑,对辛婆子很是客气地叫了声“辛姐姐。” 辛婆子又是哎哟一声,乐滋滋地道:“我一把年纪,哪敢称温娘子的姐姐。温娘子,听说你从荀家出来了,以后巧绣坊可还开张?” 温屿笑着道:“辛姐姐,唉,这些事一言难尽。以后得空了,请辛姐姐上门来坐着说话。” “行。”辛婆子又是一拍手,道:“我还要去给人家回话,我回头再来找你。” 辛婆子离开,温屿在铺子里转来转去,看着扇骨。阿山也不招呼,只埋头做事,任由她随便看。 温屿发现,铺子里极少见到扇面,只摆着两把纸扇,纸扇上画着黑白山水。饶是温屿不大懂画,也看得出画得很一般,山水毫无灵气。 “这把扇骨多少钱?”温屿拿了把湘妃竹的扇骨,问道。 阿山抬起头看来,答了句:“五十个大钱。” 温屿不懂究竟是贵还是便宜,不过她想了下自己一天的花销开支,寻常人家肯定不会买,最多用蒲扇。 “你可会做扇面?”温屿问道。 阿山似乎感到奇怪,抬头看了看她,点了点头。 温屿继续问道:“绢布的可能做,比如绣好花后,再拿给你做成扇面,一张扇面,要多少钱?” 阿山仿佛被难住了,皱眉沉思了一会,道:“绣花细绢扇面贵重,比纸扇扇面做起来复杂,一张扇面,得二十个工钱。” 温屿哦了声,放下了扇骨。阿山只瞄了眼,低头没再说话。 既然他不善言辞,温屿也不多打扰,道了告辞离去。 时辰还早,温屿沿着巷子慢慢闲逛。穿过两条小巷时,她看到巷子两边的铺子,大多都是笔墨纸砚与书斋。 温屿心思微动,再走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果然看到了间书院。 书院门前悬挂着“四明书院”的牌匾,字迹遒劲,雄浑有力。 快到下学时辰,书院门前停满了车马。穿着光鲜的仆从,等候在车马边。 温屿静静看了一会,眼神逐渐坚定。 她开张的第一笔买卖,有了! 第8章 下定决心之后,温屿就不再多做考虑。反正有卖铺子兜底,再说“一切皆流,无物常驻”,哪有万全之法。 回到翠柳巷,夜色昏昏。周氏扇骨铺还未关门,阿山要做自己铺子的扇骨,温屿要先与他确定是否有空,再商议些细节。 走了许久的路,温屿早就饿了。有了重启巧绣坊的希望,她想庆贺一下,吃碗加油加姜碎加冬葵的粥。 在扇骨铺子前,温屿停下来,对跟在身后的荀舫道:“你回去煮粥,煮得浓稠些,我过会就回来。” “不。”荀舫拒绝得很干脆利落。 温屿呵呵,“你不煮也行,我自己去买肉包子吃。至于你,春夜的寒风不错,你多喝两碗。” 荀舫的脸色,黑得快与现在的夜色融为一体。他沉默盯着温屿片刻,确定她不是在说笑。 这些天他嫌弃饭食难吃,也从未吃饱过,肚子的确饿得慌。 “要吃白水煮蛋。”荀舫想到他唯一能下咽的吃食,不客气提出要求。 温屿答应得爽快:“行。你自己去买吧。” 荀舫伸出手,“钱。” 温屿一巴掌拍了上去,荀舫没想到她会动手,收势不及,被她结结实实打了一巴掌。 手不疼,脸有些火辣辣。 温屿斜着他,吩咐了一通:“快点回去煮粥,火小些,要慢慢熬得浓稠。切一小片姜,把冬葵一根根清洗干净。再烧些热水。” 荀舫浑身冒着寒气,转身大步离去。 正事要紧,温屿看都不看他,走进扇骨铺。店堂中还是只有阿山独自坐在案桌前削扇骨,夹道的门开着,有个老翁在庭院中熏竹子。 温屿走进门,阿山抬起头看来。不知是油灯的光,还是他沉静的眼眸,她总觉着有什么东西闪过。 “周东家,不知你可有空,我想与你商量些事。”温屿走上前,微笑着颔首打招呼。 “这是祖母留下来的铺子,祖母姓周。我跟着阿娘姓,阿娘姓山。”阿山解释了句。 温屿想到铺子的牌匾,愣了下,山姓稀少,她一时真没想到。 “大家都以为我姓周。”阿山解释了句,看上去不大自在,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人跟着站了起来。 惜字如金的阿山,竟然主动开口缓解她的尴尬。温屿很高兴,阿山看上去如山一般忠厚可靠,哪怕买卖不成,至少打交道愉快。 阿山很高,手撑着桌面,微微倾身听她说话。似乎察觉到不妥,他从身边摸出一张杌子,用布巾扫去上面的竹屑,走出来放在她身边:“请坐。” 温屿道谢后坐下来,待阿山也坐下后,道:“我想请你帮着做细绢绣花的扇面,不知你可抽得出空?” 阿山沉思了下,道可,“不知你何时需要?” 温屿坦白道:“我不懂如何做扇面,是要待绣好花之后,还是绣花之前?” “绣好花之后再定型。”阿山想了下,补充道:“若是双面绣,则只需一张细绢。若是单面绣,做成扇面的话,要用两张黏在一起,两面有花样,不会露出线头。” 温屿认真听着,再请教道:“若是黏在一起的话,除去工钱,一张扇面,还需多少用料的钱?” “你需要做多少把扇面?”阿山考虑了下,问道。 一匹布能裁剪承多少张扇面,温屿并不清楚。且黄福的细绢布,究竟损伤如何,她还要仔细看过。 温屿一时也说不清楚,沉吟了下,道:“我看你家铺子存了许多扇骨,是有人托你定做,还是铺子中摆着卖?” “大半部分是有人订了去,也有些在铺子里卖。”阿山答道。 “可有比较富贵的客人前来买?”温屿问了句,感到有打探底细之嫌,忙歉意道:“说实话,我只做扇面,却不在你这里定做扇骨,一并做成折扇。因着细绢绣花扇面贵重,要是你铺子的扇骨有钱人看不上眼,我怕折扇最后砸在手里。” “无妨。”阿山说道,他对此并不在意,看了眼温屿,问道:“巧绣坊的绣娘若不会裁剪扇面,我可帮着裁剪。所有的用料,加上工钱,还是二十个钱一把。” 不问数量多少,主动让出用料的钱,加上提供技术帮助,阿山做买卖很是厚道。 温屿想着手上那点可怜的本钱,道:“山东家是爽快人,我就不多说了。不过山东家,巧绣坊的情形,估计你也清楚。我手上没钱,工钱要待扇面卖出去之后,一并与你结算。” 阿山应好,“你何时开始做?” 除去扇面,还有绣娘们要沟通,黄福那里的细绢也要定下来,绣线还未买...... 温屿眉心不由得蹙起,道:“就这两天吧,我确定下来之后,马上与你说一声,让你这边好安排。” 阿山点了点头,温屿道:“扇面之事,还请山东家保密,莫要张扬出去。” 阿山道放心,温屿便起身告辞,他顿了顿,道:“你且稍等。“说完,他进了后院,很快提着竹筐出来:“你拿去吃。” 温屿看着竹篮里的鸡蛋,不禁怔住,先前与荀舫在门外说的那些话,想必被他听到了。 阿山道:“钱伯养了鸡,我不喜吃蛋。” 他们勉强算得上合作伙伴,人情便是你来我往,收下他的鸡蛋,以后找个机会再还回去便是。 温屿接过竹篮,不过她听到钱伯养鸡,心想要是她也能养几只母鸡,就能天天吃蛋了。 第10章 “多谢山东家,我就不客气了。钱伯竟然在后院养了鸡,我可能瞧瞧,我也想养几只。” 阿山说好,转身领着温屿去后院。钱伯便是烤竹子的老翁,看到他们进来,他站起身,打着手势,嘴里啊啊了两声。 原来钱伯是哑巴,温屿不知他能否听见,她笑着颔首,叫了声钱伯。 阿山手摆了两下,钱伯又坐回火堆边,继续烤竹子。 后院的格局跟绣坊相似,三间正院并东西厢房。天井换成庭院,西边墙角种着桂花与梨树,树下放着鸡笼,鸡笼的鸡在夜里缩在笼子中,她数了下,约莫有五六只。东边种着几畦菜,温屿认出有冬葵,青葱,还有白菘与菠菜,青蒜,萝卜苗。 温屿羡慕极了,要是她有这么多菜,可以天天换着花样吃,还不用钱买。她暗暗盘算起来,要是拆掉天井,将空地种上果树,再种些菜,养几只鸡。 鸡可以吃菜叶子,鸡粪可以做肥料,简直完美的生态循环。 “钱伯会孵小鸡,你若想养鸡,待他孵小鸡的时候,帮着你孵几只。” 阿山说完,眉头皱起又放开,默默道:“养鸡气味难闻,早间吵得很。” 气味难闻的确是个问题,必须勤快打扫。温屿想到还有个欠她巨债,身无分文吃白饭的人,气味的问题迎刃而解。 “不养公鸡,早上便不会打鸣被吵醒。”温屿笑道。 “母鸡也会咯咯叫。”阿山闷声闷气说了句。 温屿听出他声音中的幽怨,不由得抿嘴一笑,想必他不喜早起。 阿山看到温屿的笑,神色变得讪讪起来,抠着衣角,没有再做声。 温屿提着鸡蛋告辞,阿山将她送出门外,站在那里看她走远了,转身回屋,拿出门板窗板关店。 经过布庄时,温屿本想去与黄福买绢布,见布庄已经关门,便先回了绣坊。 绣坊大门关着,温屿上前拍门,门很快打开了。 荀舫站在那里,等到温屿进门后,他拴上大门,跟在她身后往后院走。 看到温屿竹篮中提着鸡蛋,荀舫默然片刻,道:“扇骨铺还卖鸡蛋?” 温屿压根不想与他解释,只闲闲道:“你吃不吃?” “吃。”荀舫答得斩钉截铁。 “吃的话,我们也养鸡。”温屿说道,经过天井时,她四下打量,“将天井拆除,可以种菜,栽种几颗树,养几只鸡。” “你会种树,种菜,还是养鸡?”荀舫问道。 “你会就可以了。”温屿呵呵道。 “滚!”荀舫冷声回应。 温屿嘲讽道:“你吃我的,住我的,还欠我三百两银子。你不做事,只吃软饭,算得上什么男人?” “你可以不把我当男人看。”荀舫道。 温屿被荀舫的无耻震惊住,她回头诧异地看去,目光不经意在他身上扫过。 荀舫冷笑,挺了挺胸脯,大大方方任由她打量。 温屿还他一个白眼,朝灶房走去,“你连脸都不要了,这般豁得出去,为何不用你这份气势,去做事赚钱还给我呢?” 荀舫晃悠着跟在后面,厚颜无耻道:“别说脸,我连命都可不要。我不止会吃软饭,我还可吃硬饭。天天吃粥,何时蒸白米饭吃?” 温屿嗤笑一声,“想得美,你想吃蒸饭,自己拿钱去买米。” “我没钱。”荀舫回答得理直气壮,迎着温屿的鄙视,抬起下巴傲然回应。 陶罐咕噜噜响着,温屿探头看去,里面的粥在慢慢翻滚。洗好的冬葵整齐摆着,砧板上有一片切好的姜。 温屿稍许满意,她放下竹篮,荀舫自发取了两只蛋,去舀水清洗好,放进陶罐中。他坐下来看着灶火,漫不经心问道:“你打算做什么买卖?” “你问来作甚?”温屿不想回答他,她的买卖,坚决不许他参与。 “该不是,你要做折扇买卖吧?”荀舫掀起眼皮,看了温屿一眼,肯定地道:“你要做扇面买卖。” 被他猜到,温屿不否认,也不确认,拿勺子搅动着瓦罐中的粥。 荀舫道:“你去了布庄,扇骨铺,最后到四明书院,那时便下了决定。你打算将扇面卖给书院的学生。书院的学生非富即贵,买得你的陈旧细绢绣花扇面。非富即贵的学生什么没见过,扇面绣花,顶多绣些兰花修竹,绣工不上乘,你的扇面,肯定卖不出去。” 温屿缓缓抬眼看去,纨绔草包软饭男,竟然也有几分见识。 她承认,他的话很有道理。无视他一幅看好戏的嘴脸,心中虽有打算,还是问道:“不知你有何高见?” 荀舫愉快地道:“高见当然有,只是,我不告诉你。” 温屿:“......” 狗东西! 两只白煮蛋,温屿全吃了,荀舫连蛋壳都没捞着。 第9章 翌日天方蒙蒙亮,温屿就起了床。收拾好前去灶房,里面锅灶冷清。她现在只吃得起两餐饭,准备早上就只喝碗水。拿了葫芦瓢去舀水,水桶中的水已经见底。 温屿朝西屋方向看去,荀舫还在呼呼大睡。 狗东西奸懒馋滑,真是反了天! 温屿脚步重重走向西屋,门关着,她深吸一口气,举手砰砰砸门:“日上三竿了,赶紧起来干活!” 门内窸窸窣窣,荀舫翻了个身,扯着被褥蒙住头,哑着嗓子骂:“滚!” “起来干活!”温屿再敲了敲门,站在门边等着。 果真,过了一会,门内毫无动静。 温屿再敲门,喊道:“起来,你休想睡好。” 荀舫刚迷糊睡过去,就被温屿惊醒,他踢开被褥翻坐起身,木然盯着前面。 破旧寒酸的屋子,还要饿着肚子,被逼迫早起干活,这日子,真没办法过下去了! 准备再躺回去睡,温屿肯定不会让他睡安生。荀舫只能胡乱套上衣衫,趿拉着鞋子,披头散发黑脸走出屋。 温屿站在灶房外,看到他的模样,直接无视,指着水桶道:“去打水。” 荀舫浑身冒着寒意走上前,提了水桶前去打了小半桶水,哐当一下扔在那里。 温屿也不管他,舀水倒进陶罐中,生火烧水。荀舫杵在灶房外,见温屿没有做早饭的意思,难以置信道:“这般早起来,连稀粥都没一碗?” “没米了。”温屿头也不抬道。 荀舫被使唤舂米煮饭,他当然知道温屿在胡说八道,米缸中约莫还有三四斤糙米,七八斤杂面。 稀粥难吃,荀舫也不感兴趣,道:“做面片吃,里面加荷包蛋。” 温屿乐了,抬眼看向荀舫,好笑地道:“荀少爷,你还当自己在荀家呢?” 荀家算什么东西!在以前,连他荀府的偏门都进不了。 荀舫神色暗淡下来,转身默默走开。 他认为现在是场醒不来的梦,兴许,以前的荀氏,才是他的梦。 水沸腾了,温屿先凉了一盏,兑了温水到门外洗漱。她看到荀舫靠在天井的石栏边,忧伤地望天,在乱发中,露出清瘦的侧颜。 温屿也饿,等下还要去跟黄福谈绢布价钱,买绣线。想到要花出去的钱,温屿硬生生忍住了,回屋小口喝着还有些烫的水。 身后一阵脚步声,温屿拿余光瞄去,荀舫进来在陶罐中舀了倒进木盆中,端出去洗漱了。她没管他,喝完水,荀舫已经洗漱好,乱发也用一根木枝束在脑后,踩在脚下的鞋提了起来,露出起毛快磨破的鞋头。 温屿放下杯盏朝前面铺子走去,荀舫如往常那样跟在身后。她走出大门,荀舫将门锁好,揣着锁匙跟着。见她走进布庄,他没有进去,留在门外眺望着远处的天空。 布庄的伙计刚卸下门窗木板,尚在洒扫收拾。黄福捧着一盏香药汤,呼噜噜在喝着。温屿走进来,他惊讶了下,忙笑着招呼:“温娘子早。” “黄东家早。”温屿笑盈盈颔首招呼,指着他端在手 中的香药汤道:“黄东家早起就吃这个?” “早起不吃上一碗,一整天都没精神。”黄福笑呵呵说道,几口喝完碗里的香药汤,不动声色问道:“温娘子前来,可是有事?” “前些天黄东家摆出来生霉的绢布,我可能再仔细瞧瞧?”温屿问道。 黄福顿了下,狐疑地道:“温娘子打算买?” 温屿笑着道:“我得看过,究竟布料还能用多少,多少价钱再说。” 黄福迟疑了下,道了声稍等,亲自前去库房抱了两匹绢布出来,摆在柜台上,小心翼翼摊开:“温娘子,你且仔细看好了。” 细绢展开后,虽然已经处理过,还是能清晰看到点点霉斑。两匹布料的情形大致相近,温屿估算了下,约莫近三成的布料都不能用。 且还要考虑到裁剪扇面,并非完好的布料都能用上,加上所有的损耗,温屿直接开了价。 “黄东家,这两匹布,我出八百个大钱,你若愿意卖,我现在就买了。” 第11章 黄福一下跳起来,哎哟连天,心疼地道:“我这两匹布,本钱就要二两半钱银子。八百个大钱,我老本都亏了去。温娘子,你莫要说笑了。” 温屿没理会黄福的夸张,不疾不徐道:“黄东家,这两匹布,你再放下去,霉斑会越来越多,只怕最后彻底变成废布,八十个大钱都没人买。” 黄福心下疑惑,端从这两日的接触,温屿人斯斯文文,言谈举止大方,哪似高掌柜口中所言的蠢笨不堪? 绢布的确如温屿所言那样,再放下去只会更坏。不过,黄福还是心疼,道:“温娘子,我也明人不说暗话,既然你想买,定是打算是做成绣花的小衣。小衣裁剪掉余下完好的布料,还可做成绣帕,荷包,丁点都不会浪费。不若这样,我亏损一两银子的本,你出一两五钱银子拿去。” 温屿半步都不退让,微笑着坚持道:“黄东家,我只出八百个大钱,也只出得起这点钱。若是你诚心卖,我现在就拿走。若你不卖,我再去别家布庄看看。” 布庄皆有陈旧布料,像是明州府最财大气粗的裕和布庄,东家林裕和有织布坊,纺纱坊,染布坊,从棉麻蚕茧到布料,全是自己的买卖。 裕和布庄也有陈旧生霉的布料,像是这两匹布,八百个大钱,裕和布庄不会折本,肯定就卖了。 黄福咬着牙,愁眉苦脸答应了下来:“温娘子,这两匹布,我真是亏大了。唉,邻里之间,我也就不多与你讲价,你且拿去吧。只温娘子,我小本买卖,赊欠不起,你得出现银。” 想必以前巧绣坊欠布料,绣线的钱,已经败坏了诚信,引起黄福忌惮,必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做买卖的诚信很重要,巧绣坊很长一段时日,都要用现银拿货,无法再日后结算。 这对温屿来说,又增添了本钱的压力。所幸她也没想过一步做大,先做好第一笔扇面,再提以后。 温屿如数拿了八百大钱,黄福点好之后,将布料包好,打探道:“温娘子,巧绣坊准备何时开张?” “等到能开张的时候,我会请黄东家前来吃茶。”温屿委婉地道。 巧绣坊现在做扇面的事,她还不能公开,也不会开门摆在柜台上卖。 柜台的门还破着大洞,且一旦开门做买卖,税店务与收孝敬好处的会先上门。 扇面的买卖,温屿还没有十足的把握,她出不起税金好处。 见温屿似乎不愿意多说,黄福也是生意人,知道里面的忌讳,也就没再多问。 温屿叫立在外面一动不动的荀舫:“进来将布料拿回去。” 荀舫缓缓转过身走了进来,看都不看黄福与温屿,一言不发去抱布料。 一匹布长四丈,宽二尺二,不算太重,就是比较长不方便拿。荀舫试了试,双手各抱起了一匹。 黄福看得瞪大眼,满肚皮的八卦好奇,不住打量着荀舫。 荀舫板着脸,还不忘凶狠地瞪了黄福一眼。 在一刹那间,黄福以为,荀舫要扑上来撕咬他一口,他唬了跳,身子情不自禁后仰。 本来黄福要叫伙计帮着送回去,被荀舫吓到,懊恼着不吱声了。 温屿看在眼里,暗暗警告地看向荀舫,与黄福笑着道别。 荀舫白脸憋红,满身满脸的戾气,回瞪向她,大步走出门。 温屿见他脚步匆匆,怕他撞到布匹,忙跟上前,用手托着布料,让荀舫走得稳当些。 荀舫连声冷哼,到了绣坊门前,粗声粗气道:“开门!” 温屿赶忙问道:“锁匙呢?” 荀舫侧过身,荀舫看到他挂在腰间的锁匙,伸手去解绳索。 “你乱摸作甚!”荀舫腰间发痒,差点卸力,手上的布也往下滑。 温屿哎呀一声,赶忙伸手去托。荀舫膝盖往上顶,接住了布,吼道:“快点开门!” 也不知荀舫如何打的结,温屿一时没解开锁匙,她干脆用力一扯。 哗啦一声,荀舫的腰带被扯下,裤子往下掉。他双腿立刻夹紧,额头上的汗冒出来,脸黑得像是块千年臭石头。 温屿突然想起三叔公被荀舫拉下的裤子,她眼角抽搐了下,拿了锁匙上前开锁,推开大门。 荀舫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温屿看着他,脸上浮起笑,好声好气商量着道:“我帮你拉住裤腰?” “我要弄死你。”荀舫看都不看温屿,一字一顿道。 温屿眼里只有她的布料,道:“那你说吧,要我如何办?” “蠢货,你来抱进去!”荀舫几近低吼道。 温屿忙上前,从荀舫手上接过一匹布。大门没卸下来,门比较窄,门槛高到膝盖,布太长不好拿进屋。 荀舫盯着温屿在门槛前蠕动,他出气如牛,终是忍不住,夹着腿蹭上前,“给我!” 温屿看向荀舫,眨了眨眼,将布料交给了他。 “裤腰!”荀舫再错牙道。 温屿手伸向荀舫的腰,帮他提住了裤腰。荀舫抬腿跨门槛,温屿紧贴着他,保证他的裤子不掉下来。 荀舫将布放在柜台上,飞快抓住了自己的裤腰,喘着粗气死死盯着温屿:“姓温的,老子只吃软饭,不出卖色相!” 温屿斜乜着狼狈的荀舫,噗呲一声,哈哈笑起来:“出卖色相,你哪来的色相!” 第10章 荀舫冷着一张臭脸,抓着裤腰回西屋,再也没有出来。 水桶还有水,温屿也就没管他。趁着太阳,她烧了温水,将布匹放进木盆中,轻柔清洗了一遍。布匹上的霉点与泛黄印迹虽洗不干净,已经比先前好了许多,基本闻不出霉味。 温屿从绣房找了绣绷,搬了凳子到廊檐下摆好。细绢拧干会发皱,她也不拧水,将布摊在绣绷上阴干。 忙完这些,温屿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时辰刚到半晌午,她望着天,想着接下来的一大堆事,还是打算先去找绣娘,买绣线。 西屋始终不见动静,以荀舫的性格,厚脸皮天下无敌。不出来,是因为他的裤腰带断了,没有针线缝补,他出不了门。 温屿想笑,又深深惆怅。 这日子,实在过得太窘迫! 倒不是为了荀舫的裤腰带,温屿是感念自身。她的头发又厚又长,清洗起来很是麻烦。她洗过一次,用布巾一缕缕擦拭过,又在太阳下晒了许久才干。 温屿想剪短,她却没有剪刀。 在打铁铺子里,温屿问过剪刀,一把要三百大钱。 想到头发,温屿的头便开始发痒。她抠了抠,指甲缝塞满黑色油泥。 温屿盯着指甲,顿时恶心得没了胃口。她振奋起精神,出了角门。 这次荀舫没有跟上来,温屿打算先去打探绣线价钱。杏花巷有一小间绣线铺,里面摆着几种常见的麻线,棉线,丝线。麻线棉线居多,丝线只有红,白,黑几种常见颜色。 棉麻线价钱便宜些,一斤也要一两五钱银子。丝线按照两卖,一两一钱银子。 金线银线更加昂贵,铺子伙计听到温屿询问,拿眼角瞥着她:“娘子,金线银线比金银还要值钱,一两金线一两六钱金,一两银线一两五钱银,贵人主子才用得起!” 伙计的意思不言而喻,温屿衣着寒酸,看上去灰头土脸,一看就买不起。 温屿并不在意伙计的态度,她暗自琢磨着,金线银线需要技术,制作工艺复杂,价钱昂贵,一 般不会用在普通刺绣上。需求量小,卖的铺子也少。 杏花巷的绣线铺也是从纺线坊或者其他大商户处进货,从中赚点差价,如果大量需要,还是要从纺线坊或大商户那里拿货比较划算。 温屿想到巧绣坊以前从裕和布庄处拿过布与绣线,她记得裕和布庄在明州府最繁华的吉庆大街。抬头看了看天时,花两个钱买了只杂面馒头草草填了肚子。 吉庆大街离杏花巷要小半个时辰车程,温屿花三个大钱,赁了驴车前去。 春日午后的吉庆大街,与杏花巷则是不一样的热闹。街巷宽敞,两边商铺鳞节次比,银楼,布庄,古玩,番邦前来的番货,香料铺子等一家接一家。 华丽的马车缓缓经过,衣着光鲜的仆从,在香车下摆上锦凳。穿着轻便绫罗销金裙的贵妇人从香车上抬脚踩在锦凳上,宽幅裙角像是一团烟云,霞光隐约闪烁。 温屿盯着贵妇人身上的衫裙看得目不转睛,认出裙摆银色的光,便是银线绣出的花蕊。 吉庆巷上进入铺子的客人非富即贵,穿着华丽的绫罗绸缎。温屿直直盯着他们看,遭来或鄙夷,或警惕的目光。 温屿并不自卑,也不难过。反而看得高兴极了。 明州府越繁华,富人越多,她的买卖就越有希望。 裕和布庄在吉庆街末尾,地段不算最好,铺子却很大,足足有七开间。里面的伙计穿着青色细布,来往迎送。 温屿走了进去,伙计迎上前,不动声色打量着她:“客人请进,客人打算买何种布?” 第12章 伙计言语间虽客气,温屿还是听出了他的怠慢。先敬罗衣后敬人,温屿对此一惯不放在心上,打量着铺子,道:“我先自己看看。” 伙计便走开了,回头还不时盯着她。温屿神色坦然,在铺子里转悠。布庄主要以卖布为主,在铺子东面劈出一角,摆着绣线。 正中柜台上堆着五颜六色,价钱不一布匹,有丝绸,绫,罗,绢,锦,缎,还有与缂丝一样贵重的帛。 棉麻的布匹,则放在柜台上旁边的矮案上,颜色比贵重布匹要少,多是黑,本白,灰,靛蓝等几种寻常百姓所穿的颜色。 温屿不管伙计如何不耐烦,鄙夷,一一询问价钱。最后,她问道:“可有陈布?” 伙计掀起眼皮瞄了温屿一眼,道:“陈布有,绫罗绸缎棉麻布,你要哪一种?” 罗布有小孔,丝绸比不上细绢细密,锦缎太厚重,帛实在太贵,最适合做折扇扇面的还是细绢。 温屿道:“细绢便可。” 伙计说稍等,去抱了两匹陈旧发霉的细绢出来。温屿拆开仔细看过,除去泛黄,上面也长着点点霉斑,情况大致与黄福布庄的相近。她问道:“这布如何卖?” “一两银。”伙计随口答道。 布匹经由不同织娘的手织出来,织娘手艺有高低,织出的布皆不同。这两匹布只看织出的纹路,要比从黄福处买来的细绢细密均匀。 一两银子一匹,还是贵了些。温屿问道:“八百个大钱可行?” 伙计一口回绝了,道:“这是东家定的价钱,一个大钱都不能少。” 温屿心中有了数,从黄福处买的两匹布,没有买贵。只要成本没有虚高,离生意的成功就近了一小步。 就算温屿信口开河,借以后互相合作多拿布来压价,端伙计都不会信她。何况是一直冷眼看着,并未上来招呼她的掌柜。 温屿怕折扇太多卖不出去,她也就没再多买布,转而问绣线价钱。 到底是大店,伙计拉着脸,还是回答了温屿。裕和的绣线颜色多,棉麻丝的绣线,价钱不比杏花巷绣线铺的便宜,金线银线价钱如先前杏花巷伙计所言相同。 温屿心中已大致有数,如果买得多,价钱肯定会便宜。杏花巷绣线铺这种常年往来的老主顾,就是赚些批发与零售之间的差价。 买何种颜色的绣线,先要定下花色。温屿先没买,离开裕和布庄,在吉庆街附近的街巷又逛了许久。直到太阳西斜,再花三个大钱赁了辆驴车,前去黄氏家。 黄氏家在桂花巷,离翠柳巷不远,隔着三四条小巷。宅邸铺子都比不上翠柳巷,破旧杂乱。 桂花巷的巷子口长着一颗三人怀抱大小的桂花树,几个稚童在桂花树下玩耍。看到驴车停下,稚童们一齐好奇看来。 温屿下车上前,笑着问道:“劳烦打听一下,黄绣娘家可是住在这里?” 流着清鼻涕,头上扎着冲天辫的小童,推了身边一样流着鼻涕,头顶着两只小揪揪的小童:“牛牛,找你阿娘的。” 牛牛答道:“阿娘不在家,外太婆生了病,阿娘去伺候外太婆了。” 温屿打量着巷子,有汉子从巷子第三家门前探出头,警惕地看过来:“牛牛,快回来。” 牛牛应了声,撒开脚丫子跑了过去。温屿估计汉子是黄氏的丈夫罗庆。她走过去,罗庆认出了她,道:“原来是温东家。” 罗庆人瘦弱,脸色蜡黄,说话时喉咙带着呼哧声,温屿估计是哮喘。 温屿前世与医院打交道多,对哮喘也有一定的了解。哮喘病人不能干重活,冷不得热不得,饮食上诸多忌口,人称富贵病。 家中有病人在,怪不得黄氏虽然能赚钱,仍然住在破旧的桂花巷,日子过得紧巴巴。 温屿不经意打量着,罗庆穿着泛白布衫,浆洗得干干净净。大门里面收拾得整齐,院中种着菜,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姑娘在拔冬葵。 估计黄氏不在,罗庆也没请温屿进去的意思,问道:“牛牛阿娘不在家,不知温东家可有事?” 温屿道:“我来找黄娘子,商量绣坊上工的事。罗大哥,等黄娘子回来以后,你与她说一声,让她尽快来找我。” 罗庆答应了,“明朝她回来后,我就让她来找温东家。” 林氏她们几人家也住在附近,天色已经黄昏,周围混乱,温屿不敢多留。打算白日再来找她们,忙告辞回翠柳巷。 正是归家时辰,路上行人多。温屿穿着与他们差不多的旧衣,埋头与做工归家的妇人一样,匆匆朝前走着。 一路无事回到翠柳巷,温屿看到熟悉的角门,长舒口气,正准备上前敲门。 这时,一个男人从旁边闪身出来,急迫,缠绵地喊了声:“温妹妹!” 温屿被这一声,叫得瞬间浑身都是鸡皮疙瘩。她转头定睛看去,男人正是荀柏。 第11章 荀柏双眼发直盯着温屿,眼里泛着淫邪的光,在她身上来回打量,最后停留在胸前,手也神了过来。 “乖乖,真是想得我心肝肝都疼,乖乖,让我好生亲香亲香。” 胃里恶心直往上涌,温屿后退几步,差点没吐出来。她回想起当时在荀家时,荀柏意味深长看她的那一眼。 原身与荀柏之间肯定有纠葛,不过温屿不解的是,为何记忆中不曾出现这一段。 “乖乖,怎地,生我的气了?”荀柏见温屿躲开,往前追了两步。 “乖乖,只要你听话,我照旧会疼你,让你吃香喝辣。” 夜色盖不住荀柏丑陋的脸,温屿只恨自己眼神太好,心道就算再穷,也要去买把短刀带在身上。 小巷虽安静,周围都是铺子,温屿只要大喊,肯定有人会出来。 面对荀柏,温屿一如既往地镇定,她想到那三百两银子,想要装怯试探,实在装不出来,便放弃了,干脆地道:“绣坊拿了三百两银子到荀家的布庄,这笔银子先还给我。” 荀柏满腔的柔情蜜意,遭遇到温屿的冷脸相对,本在懊恼中,听到她提到银子,顿时翻脸道:“何来的三百两银子?是你被野种骗了去,拿了三百两银子给他。他拿了银子,一半拿去花天酒地养相好,一半填了布庄他亏损的窟窿。野种眼高手低,布庄在他手中折本,他怕阿爹发现,偷偷去将账抹平了。” 说到这里,荀柏心又痒起来。他喜欢泼辣的妇人,你来我往才有滋味。不知为何,他觉着温屿几日不见,变得愈发娇俏动人。 荀大福眼见不行了,死后要办丧事,一大堆事情要操办,许久都无法见到她。 好不容易抽空赶来见她,荀柏如何肯放弃,心头滚烫,张开双臂扑上前,颤巍巍喊道:“乖乖!” 温屿面色沉静,揪准时机,准备抬脚踢去,顺便扬声呼救。 突然,一股带着杀气的疾风袭来,温屿只看到眼前寒光一闪。 “呲啦”一声,荀柏后背瞬间一凉,他惊恐回头看去,荀舫手上扬起的菜刀,已经快劈到面门。 “杀人啦!”荀柏惊恐无比,呼喊堵在喉咙,双腿发软往后倒在地上,堪堪避过了一刀。 荀舫不做声,欺身上前就要再砍。幸好跟着荀柏前来的小厮兴儿,本来在旁边车边躲着偷窥,发现情况不对,他赶忙跑出来,死死抱住荀舫的腰。 荀舫被兴儿扯住,荀柏在地上如蚯蚓一样蠕动,手忙脚乱爬起来,他呼哧急喘,想要说几句狠话,荀舫已经扭折兴儿的手腕,又提刀追了过来。 荀柏吓得没了魂,拔腿就跑,边跑边喊:“杀人啦......” 刚喊出一声,人就被从背后扑倒在地,荀柏痛得眼泪鼻涕横流,死亡的恐惧,让他顾不上痛,下意识拼劲全力反抗。 兴儿吓得也脚软,但荀柏出事,张氏会将他乱棍打死,他只能豁出去,右手受伤使不上力,只能举着左手上前帮忙。 温屿还未回过神,就见到几人纠缠在一起。荀舫明显体力不支,喘气如牛,却凶猛异常,手上的菜刀掉在一旁,他不管兴儿,将荀柏按在身下就是一顿猛捶。 兴儿闭着眼睛乱嗷嗷叫,荀柏也叫,温屿看到地上的刀,她赶忙摸过去,将刀捡了起来,握在手中。 温屿不敢杀人,她见荀舫的衣衫被撕破,快要被兴儿翻到,当机立断用刀背砍向兴儿的手背。 谁知,兴儿这时松开了手,温屿的刀背只砍到一半,另外一半落在了荀舫的手臂上。 荀舫人抖了抖,却一声不吭,兴儿手上吃痛缩了回去,荀舫身上力气一松,全神贯注对付荀柏。 眼见巷子有人打开了角门,荀柏要是死在这里,她也会被牵连。 生意刚起步,温屿不想填进去,赶忙道:“这次留他一条小命,以后他再来,就将他剁成肉酱!” 荀舫不理会温屿,呼哧急喘着,手上拳头又砸了下去。温屿飞快朝四周看去,有人举着油灯探出头看究竟,扬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第13章 兴儿双手都痛,哭唧唧道:“杀人啦,救命啦!” 温屿赶紧去拉荀舫,见他裤子掉在脚腕,一根草绳从腰间搭下来,混乱中,滑稽得想笑。 听到杀人,那人非但没走过来,赶忙退回屋,砰地一下关上了门。 兴儿绝望不已,这时,巷子又有门打开,有人走了过来,他顿时精神一震,赶紧喊救命。 温屿再去拉荀舫,他终于回过头,眼眸在黑暗中如猛兽一样,泛着幽幽的光。 “裤子。”神使鬼差间,温屿脱口而出道。 荀柏衣衫破碎,一股骚臭味从底下散开。荀舫停下来,低头朝自己身下看去。不知他想到什么,几下将荀柏剥了个精光,顺手扯下了他头上的发簪,钱袋,提上自己裤子,缓缓站了起来。 来人提着木棍走近了,温屿认出是阿山。他在夜里似乎眼神不大好,离得几步远站着,警惕地提着棍子道:“都住手,否则,我去报官了!” 荀舫一声嗤笑,荀柏见到有人来了,哭喊着道:“快去报官,野种杀人了。” 阿山仿佛想到了什么,不由自主看向温屿,犹豫着道;“温东家,你没事吧?” “我没事。”温屿答道。 阿山松了口气,站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荀舫一脚将爬起身的荀柏踹到在地,提着裤腿站在那里,居高临下道:“下次再赶来,老子杀你全家!” 旁若无人威胁完,荀舫施施然往回走。温屿见他双腿拖着,步履沉重,还敢放狠话,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在外奔波一天,就吃了一只杂面馒头。又经过这一场混乱,温屿此时又累又饿,实在没心思再多说。她朝阿山点了点头,也不管他看没看见,低头离开。 进了角门,温屿见荀舫坐在廊檐下喘气,她没有做声,菜刀要一两银子,准备先拿回灶房放好。 荀舫盯着她,垫了垫手上的钱袋,趾高气扬道:“去煮面片,来四只蛋!” 温屿没理会他,进了灶房,看到碗里放着舂好,筛过的杂面,灶中的火已经熄了,陶罐中的水还滚烫。 绣绷上的绢布半干,温屿端回堂屋放好,准备明天再晒一晒。回到灶房舀水,先洗把脸清醒一下。 荀舫晃悠悠走了过来,手上的钱袋垫来垫去,里面的铜钱哗啦啦响,催促道:“怎地还没开始做饭?” 温屿一言不发洗完,倒掉木盆中的水,没好气道:“你既然有钱了,想吃,自己买去!” 荀舫沉吟了下,进灶房捡了几根草,将自己的裤腰栓好,转身就朝外走。 想到他还欠自己一堆债,温屿追了上前,去夺他手上的钱袋。 荀舫一个不察,手上的钱袋到了温屿手上,他恼了,上前就要夺回去:“老子救你,你还恩将仇报!” 温屿转身就跑,道:“你又是杀人,又是抢劫,你这不是在救我,你是要害了我!” 饿了一整天,又经过一场大战,这具身体本来就弱,荀舫双腿沉重,追得很是吃力,靠在灶门边歇气,恶狠狠道:“老子是在打草谷!” 温屿不懂何为打草谷,看准荀舫就是外强中干,瞥了他一眼,打开钱袋点着里面的铜钱与碎银。 钱袋看上去鼓囊囊,里面铜钱多,碎银少。共有二十五个铜钱,加上三钱左右的碎银。 温屿撇撇嘴,将所有的钱展示给荀舫看:“就这么丁点钱,你还想吃四个蛋!” 荀舫也不失望,呵呵道:“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别再相信,让你吃香喝辣的蠢话了。” 荀柏说的那些话,荀舫定当听见了。温屿估计他在角门后听墙角,反唇相讥道:“就是你是大聪明,拿了我的嫁妆银,去让相好吃香喝辣。” 荀舫很是不耻原身的行为,又嫌弃这具身子孱弱无用,一直暴躁不安,想着要赶紧摆脱,变回原来的自己。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灶房安静下来。温屿不知荀柏可会报复,她现在也没力气去想。 收起钱袋,温屿洗净手,舀了温水和面。荀舫走到老地方坐下,生火煮水,取了四只鸡蛋,放在身前的衣袍中。 温屿见荀舫打定主意要吃蛋,瞪了他一眼,只能随了他去。 面片煮好了,加上鸡蛋,两人埋头苦吃。温屿剩下了半碗汤,荀舫的碗干净得都无需洗。 放下碗,温屿肚子饱了,守着灶火的余温,开始想着先前的事。 原身与荀柏之间的事,无论原身与他以前如何,温屿都感到恶心,替原身不值。 夫君浪荡没出息,娘家大哥好赌,唯一能依靠的亲爹也去世了。 荀柏身为兄长,觊觎弱小的弟媳妇。原身就算心甘情愿委身于他,以上对下,他也是无耻到了极点。 要是原身敢反抗,一旦传开,就是在后世,也会有数不清的脏水与风言风语,何况是在封建的古代。 原身根本没有选择,换做是自己,也不一定做得比她好。 男人哪怕自己再风流,除非绿帽癖,绝不会容忍妻子红杏出墙。 看荀舫的态度,他对此毫不在意,从头到尾基本不提一字。 温屿心中狐疑,不自觉打量过去。荀舫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她试探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荀舫愣了下,反应过来温屿的意思,皮笑肉不笑道:“你是担心与荀老狗东窗事发,我会杀了你?” “你在外养相好。”温屿冷声提醒他。 “你一个弱妇人,被人连哄带威胁骗了去。” 荀舫拿眼角瞥她:“只要以后你好好煮饭,再给我买身新衣衫,我就不与你计较。” 听到前面的话,温屿还挺感动意外,没曾想,荀舫居然会有如此胸襟! 见他趁机讲条件,温屿不多的感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口回绝了:“想得美,我给你五个大钱,你去买些针线回来,自己将裤腰带缝好。” 荀舫大吃一惊,难以置信望着温屿:“ 你竟然让我做针线?” 温屿笑而不语。 她连扣子都不会订,要是他会了,说不定,以后还能替她绣花做针线活! 温屿打好主意,起身去洗漱,吩咐道:“你收拾灶房。” 荀舫垮着脸,摔摔打打开始收拾。 温屿全然无视,刚漱完口,听到角门被砰砰砸响:“温氏小娼妇,你给我滚出来!” 第12章 温屿听到熟悉的辱骂,便知门外是谁。 半旧的木门,被砸得咚咚响,门框上的灰簌簌掉落。 尖利的骂声响彻在夜空,温屿盯着晃动的门片刻,打开了门。 门外的张氏手扬在半空,扭曲着脸,嘴角一团白沫。两个眼生的粗壮妇人,提着一盏小灯笼,像是左右护法,神情愤愤立在张氏身边。 张氏身后,跟着荀柏的妻子林氏,林氏的儿媳妇安氏。林氏憎恨地盯着温屿,安氏离得有些远,隐身在暗中,看不清脸色。 “你们......”温屿刚开口,就被张氏的破口大骂掩盖住了声音。 张氏挥舞着手臂,不知何处来的深仇大恨,疯了般大骂不止:“贱人,你敢伤我儿子,不要脸的臭婊子,见到男人就岔开腿的娼妇,爹娘死了没人教的破鞋!” 尽管辱骂不堪入耳,温屿依然还是神色淡淡。论骂人,她肯定不是张氏的对手,就不以弱对强了。 张氏翻来覆去,将温屿的父母家人,祖宗八代都拉出来骂。 明明是荀舫砍了荀柏,温屿不明白张氏为何骂自己。难道荀柏回去告状时,称是她将他打成了那般? 温屿微微拧眉沉思,张氏的骂声尖利,小巷不知有多少人听了去。 绣坊还未开张,温屿的名声本就不好,再经过张氏的宣扬,肯定愈发不堪。 温屿不在意名声,但绣坊主要做妇人小娘子的生意,名声不好,会影响到生意。 无论荀柏如何回去告诉张氏,他们母子如何打算。 这一招,实在是太过歹毒! 温屿脸色沉下去,荀舫晃悠着从灶房走了过来,她砰地一声关上门,转身问道:“妇人你砍吗?” 荀舫面无表情的脸上,浮起一丝兴味的笑容,抱在身前的手臂张开合上,寒光在夜色中一闪。 “砍。” 温屿道好,指着门外在哐哐猛砸门的张氏道:“砍她!” 荀舫呵呵,温屿心中了然,道:“给你买新衣衫,吃鸡蛋。” 见荀舫似乎还要讲价,温屿飞快道:“张氏头上的簪子是鎏金,能值几个大钱。” 荀舫立刻上前,挤走温屿,打开门,手上的菜刀露了出来。 张氏张开的血盆大口,看到菜刀时,啊啊挤出两声,惊恐地蹬蹬后退。 左右护法溜得比张氏还要快,手上的灯笼都不要了,掉落在地轰然一下燃烧。火光起来,荀舫寒意森森的脸,格外可怖。 荀舫拿了好处,很是尽心尽力,吃饱之后有了力气,一个健步上前,抓住了张氏的发髻一扯。 第14章 张氏头皮都快被扯掉,尖叫着捂住头。荀舫将鎏金簪拿在手中,打横菜刀,左右开弓,啪啪将张氏的脸当场打得肿起来。 其他几个妇人躲在一边瑟瑟发抖,无人敢上前。张氏痛得涕泪横流,在荀家时,她也辱骂过荀舫,那时他来不及收拾她。 此时正好一起算账,荀舫一推一搡,张氏摔倒在地,他走上前,抬脚踩在她的脚踝上。 咔嚓一声,张氏的脚踝估计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地。温屿见已经够了,她走了出来,眼神扫过林氏她们,道:“你们听好了。荀家有钱,但区区商户而已,钱也要在手上拿得稳当。我一穷二白,光脚不怕穿鞋的。你们再敢在背后使坏,我就豁出去,拿你们整个荀家陪葬!” 林氏几人没有做声,荀舫则挑了挑眉,站在一旁看热闹。 温屿不再搭理她们,转身进门。荀舫跟在她身后进来,反手关上角门。 门外一阵窸窸窣窣,林氏她们在哭天抢地喊着张氏,渐渐哭声越来越小,估计离开了。 天空星辰闪烁,温屿在廊檐下站了一会,回灶房打水继续洗漱。荀舫跟过来,进屋放下菜刀,道:“说好的鸡蛋,新衣衫,别忘了兑现。” 温屿从木盆中抬起头,道了声好,擦干脸,朝荀舫伸出手:“簪子。” 荀舫盯着温屿的手心,黑着脸道:“这是我的战利品!” 温屿不动,道:“还钱!” 荀舫脸比茅坑的石头还要臭,将鎏金簪王她手上一扔,道:“虎落平阳被犬欺!” 温屿不打理他,拿着鎏金簪掂量,她不知鎏金的价钱,得空时去当铺打听一下。 白天睡多了,荀舫不困,他蹲在廊檐下,拿温屿打发无聊:“你要如何豁出去啊?” 温屿充耳不闻,在木盆中洗布巾。 荀舫继续道:“你能豁出去,还视财如命,不如再去买把菜刀,我们一起去钱庄打谷。” “打草谷是什么意思?”温屿无视他的嘲讽,好奇问道。 荀舫见温屿问得认真,料想她不懂,好脾气解释了句:“兵将出动,得来的战利品,大家一起分了。” “就是盗匪。”温屿听懂了,嗤笑了声,“打草谷,亏还说得那么好听。” “你心安理得拿着钱袋,簪子,却看不起打草谷。” 荀舫嘲讽无比,声音悠长:“无耻啊!” “既然你自称打草谷,那我就是将军,你是小兵。小兵冲锋陷阵,战利品当然归将军。将军再给小兵吃食,兵器,就像是我给你吃食,住处一样。” 温屿倒掉木盆中的水,站起身居高临下斜乜着荀舫:“你有何不满之处,区区小兵,胆敢不服,军法处置!” 荀舫沉默下来,抬头望着星辰,神色惆怅。 明朝还有一堆事,温屿没空忧伤,瞥了他一眼,放好木盆回屋去睡觉了。 翌日清早,荀舫还在呼呼大睡。温屿起身洗漱完,将绣绷拿出来在廊檐下放好,阿山来了。 温屿以为他来是为了扇面之事,忙翻动着细绢,道:“我将发霉的布洗了下,还未晒干。绣娘她们也没来,说实话,我不懂如何裁剪,绣娘在的话,她们听得明白些。” 阿山怕受伤的茧勾到丝,在身上使劲擦了擦,才小心翼翼翻动着布。 “洗过之后好了些,有印记的地方,可以写字,还可以绣花上去,如此就看不出来了。” 温屿笑着道:“我也是这般打算,写些什么字上去,绣何种花样,得要裁剪好才能排版。” 阿山嗯了声,他放下布,抬头打量着温屿,迟疑了下,问道:“昨夜,你没事吧?” “没事。”温屿摇头,不知阿山他们听到多少,她想了下,没有多问。 邻里之间如何想,她也拦不住管不着。看阿山的态度,既然继续谈合作,未曾影响到生意,她就不去自寻烦恼。 阿山见温屿不愿多谈,他也不好再多说,只道:“荀家有钱,与衙门又走得近。绣坊还要开张做买卖,你得防着些。” 开门做买卖,最忌讳有人上门闹事。温屿早就想到了这点,虽然担心,但她昨晚威胁林氏她们的话,并非是虚张声势。 “荀氏的铺子多,他们也要开门做买卖。”温屿淡淡道。 阿山怔了下,他反应过来,荀氏敢来铺子闹事,温屿也会上门去闹。荀氏财大气粗,损失会更大。 “衙门那边......”阿山皱眉,暗自叹息一声,没再继续说下去。 温屿明白,阿山担心衙门官吏帮着荀氏。民不与官斗,商户做到天大,对上权势,也只有输的份。 衙门会偏袒荀氏,肯定是荀氏上贡了好处。荀氏与衙门交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温屿穷得叮当响,无法与荀氏拼着给上贡。 现在是荀氏咄咄逼人,温屿想要息事宁人也不行。烦恼无用,不到最后一步,温屿也不会豁出去,拉着荀氏一起死。 阿山略说了几句话就告辞:“等绣娘来,确定好之后,来唤我一声就是。” 温屿忙谢,将阿山送出门外。回到后院,荀舫已经起身,在灶房外漱口洗脸,视线不经意在温屿身上扫过,慢吞吞吐掉口中的水,道:“鸡蛋呢,新衣衫呢?” “鸡蛋自己去煮,等下黄氏要来,我要在绣坊等着,你自己去买。” 一大早就催催催,温屿板着脸,心中一动,回屋拿了鎏金 簪交给荀舫:“你拿去当掉,当掉的钱,你拿去买新衫。只一点,一身新衫,不得超过六百个大钱,余下的钱你要拿回来交给我。” 铺子中的麻布新衫,一般都在五百个大钱左右。温屿大方,多出了一百个大钱,再让他买双鞋。 荀舫呵呵冷笑,接过鎏金簪。洗漱完之后,他也不去煮鸡蛋,揣着鎏金簪出了门。 太阳升上正空,荀舫还未回来。温屿饿得慌,也不等他这个苦力,舂米煮粥。等吃完饭,荀舫依旧不见踪影。 到了太阳西斜时,角门传来敲门声。温屿以为他回来了,前去打开门一看,黄氏站在那里。 黄氏走得急,额头冒出细汗,喘着气连声道:“对不住,娘家事情多,我刚脱开身,忙着赶来了。林氏她们有事,说是我与东家见过,回去与她们说一声就是。” 温屿忙请黄氏进来,关上角门,她不禁皱起眉。 该不会当了鎏金簪,荀舫拿着钱,又去花天酒地了吧? 第13章 黄氏看到廊檐下晾着的细绢,她走上前翻看,见只有两匹布,神色费解地问道:“东家打算用陈布绣花?可还有别的布?” “就这两匹。”温屿也不隐瞒,直截了当道:“我打算用这两匹绣扇面。” 绣花扇面极少,但与绣帕荷包一样,算是小玩意儿。这两匹布,能做不少把扇面了。 黄氏是懂行之人,她小心地翻开布匹,翻看着布的成色,又在凑近闻了闻。 “等绣好扇面之后,霉味大多都散尽了。如这些地方的印记,若绣花样,样式麻烦,不一定能好看。最好不过用染料晕染。” 说完,黄氏又觉着不可行,为难地道:“染布复杂,只一丁点的印记,也难晕染好。最好用画笔,细心勾勒。” 温屿见黄氏说得头头是道,暗暗下了决定,要想办法将她留在身边。无论她说得可对,至少她认真做事的态度,与温屿很投契。 “晕染与画笔勾勒出来的花样纹路,沾水之后会掉色,颜色散开,可能将整把扇面都毁掉。” 在这之前,温屿也想到过画扇面,能省去绣花这一道工序,能省不少成本。 扇面长期开合,又多在夏季使用携带,颜料无法持久。细绢扇面不比纸扇,纸扇便宜,损坏也不心疼。细绢扇面必须经用些,质量上有保证。 因为细绢扇面要卖给书院的有钱学生,他们的家人朋友,便是温屿潜在目标客户。 以巧绣坊的地段,老客户转介绍,比获得新客户容易,也更容易成交。书院的这批学生,就是温屿的活广告。 第一道生意就做砸了,以后的生意会更难做,温屿必须慎重再慎重。 黄氏对绣花一事专业,在买卖上就不大懂了。见温屿这般说,她点头附和道:“东家的想法也对,细绢扇面金贵,哪怕是陈布,一把扇面也值不少钱。” 想到温屿先前所提的净利分成,黄氏脑子转得飞快。 以前巧绣坊的绣品,多是卖给像她这般,家中妇人娘子在外做活赚钱,没空做绣活;或是手笨,绣不好的人家,绣品的价钱不高。 绣扇面要更费心,一把扇面的钱,说不定,比以前的绣品还要卖得贵。净利双方分的话,她能得不少钱! 黄氏不免热情了几分,帮着温屿一起将绣绷搬进堂屋,坐着与她说起了话。 “不瞒东家,林氏她们手上都有活,我也一样,在云间绣坊找到了活计。林氏她们是接活自己回家做,看活计的大小,绣活的好坏给钱。我是到云间绣坊做工,绣坊给我月钱。” 第15章 如黄氏所言,林氏她们按件拿钱的方式,与分成也差不多。但是绣坊肯定不会让出四成的净利,比不上在巧绣坊赚得多。 温屿对云间绣坊不了解,既然黄氏会主动告知,有示好之意,在云间绣坊能得的工钱不会太高。 果然,黄氏说道:“云间绣坊比巧绣坊大,买卖红火,出的工钱比巧绣坊高一些。只云间绣坊离家远,在明州府的西南角,来回走路要两个时辰。白日还好,要是遇到时辰晚了,妇道人家在外行走总是不稳妥,我走小半,再花三个大钱赁车。赶路辛苦,这赁车的钱,也是不小的花费。我想着巧绣坊近,又是做了多年的东家。东家这边需要的话,我还是回来给东家做工。” 温屿轻点头,笑着道:“黄娘子诚恳,我也不藏着掖着。这批扇面,我已经将所有的钱都压了上去,只能好,不能坏。扇面裁剪,糊扇面,我都已经打算好了。你们回来与我一道干,干得好,拿到的钱越多,干不好,大家都没得挣,白费功夫。黄娘子要考虑好了。” 黄氏迟疑起来,皱着眉头沉思。半晌后,她果断地道:“东家痛快,我也要痛快些。好坏只这一桩,亏,也就是一两个月的功夫,我认了!” 温屿道好,黄氏又道:“两匹布能做的扇面不多,林氏秦氏她们几人,家中都一般,秦氏日子过得好一些,其他几人折损不起,秦氏可冒一冒险,博取一把。秦氏的手艺好些,东家,不如我去与秦氏说一声,这次的活,就我们两人做了。东家放心,只我们两人,顶多两个半月,也就足够了。” 按照两个半月算,能赶在端午前,端午麦收时节,天气正式热起来,正是用折扇的时候。 温屿算了一下,点头道:“好,就照着黄娘子的主意来。” “我等下回去找秦氏,明早我们就来绣坊。”黄氏说完,似乎觉着不妥,又道:“东家,我并非要挤掉林氏她们,唉,她们几人那一家子,着实一堆糟心事,我在背后,也不好多说。” “东家去过桂花巷,看到了我家的情形。我挣得不少,可惜老**不了重活,还要好吃好喝养着,家中日子的确过得紧巴巴。娘家也难,阿娘生了大姐,大哥与我三人,阿爹去世得早,阿娘靠着绣活将我们拉扯大了。大姐性子活泼,在绣绷前坐不住,阿娘没办法,找到老姐妹说情,让大姐去跟着师傅汪厨娘学做茶饭。大姐后来的厨艺比师傅还要好,在明州府沈氏做工,一个月能拿八两银!” 说到这里,黄氏举起两只手比划,满脸的自豪与羡慕。 温屿觉着听起来有趣极了,她喜欢听这些家长里短,一是有助于她了解这个世界。二是比起医院重症病房的死亡,冰冷,她尤其喜欢市井烟火气,千姿百态,充满了生机。 “沈氏宴请京城来的贵客,大姐的厨艺,被京城的贵客看上,将大姐一个月十二两银的工钱,请到京城府中做厨娘。大姐将大姐夫公婆儿女都带去了京城,一个人赚钱养家,一家子在京城都过得滋润极了。” 这时,黄氏的神色暗淡下来,她哽咽了下,“可惜,大姐夫到了京城,人就变了。拿着大姐的钱在外花田酒地,还在外面养了个相好。前些时候大姐写信回来,说是想要和离,只舍不得一双儿女,公婆又苦苦哀求,大姐不缺吃穿,这心中呐,始终憋着不痛快。” 她抹了眼角的泪,脸上浮起自嘲:“老罗人没甚出息,还一身病,待我却没话说,在家中收拾做饭,照顾儿女。前些时候阿娘生病,哥哥在天香楼做账房,天香楼买卖好,哥哥走不开。嫂子上了年纪,又坏了一胎,已经七个月了,她身子不便,云间绣坊现在活计不多,我告假回娘家伺候了阿娘两天。老罗天天煮好饭菜送来,嫂嫂取笑我,说是老罗怕我吃惯了他的手艺,娘家的饭吃不下,会饿着。” 温屿不禁想到了荀舫,她沉默了下,道:“让你大姐别给姐夫钱,没钱,他就没处可去了。” 黄氏愁眉苦脸道:“不给钱,他就在家中砸碗掀桌,威胁要卖儿卖女,爹娘都劝不住。大姐怕女儿囡囡被卖掉,带到身边去做工,世家规矩重,囡囡跟在大姐身边没几日,管事就发了话,让大姐别带囡囡去。大姐无法,只能拿钱出来买个安心。” 温屿不知黄氏大姐的具体情形,斟酌着道:“京城的贵人,兴许不知你大姐的具体情形,是底下的人为了省事,擅自做主不许囡囡跟着你大姐。贵人看中你大姐的手艺,案让你大姐去见贵人,请贵人帮忙, 将你姐夫的事解决了。哪怕贵人不肯出手,求求情,能将囡囡带在身边也好。要是都不成,京城贵人多,另选一家宽厚的主家,请主家出面处理你姐夫。我只是建议,具体是否可行,还要看你大姐。” 黄氏听得一怔,抚掌道:“我们在明州府离得远,只能干着急,还是东家法子多。” 她说着话,疑惑地打量着温屿。仿佛不明白,以前温屿为何那般蠢笨,事事听从纨绔草包的安排。 温屿微笑不语,她也在想着纨绔草包。 这根鎏金簪,就是她的试探。纨绔草包敢拿去花天酒地,花光再回来,她连新墙头都选好。 春日来了,她这支红杏,要爬出墙头尽情开放! 两人说了会话,天色已暗下来,黄氏赶忙告辞。 温屿将她送出角门,关门回灶房,将中午剩下的粥热了吃。刚吃了两口,角门咚咚被敲响。 温屿放下碗,提着菜刀前去角门边,刚贴着门,便听到门外荀舫在道:“是我,开门!” 温屿打开角门,面无表情看去。荀舫左右手都不空,提着包袱桑皮纸包。 “呵呵,准备亲自出马砍人呢。”荀舫侧身挤进门,斜着温屿手上的菜刀,说着风凉话。 温屿关上门,朝灶房走去,放下菜刀,端了碗继续吃粥。 荀舫本来去西屋,见温屿目不斜视走向灶房,停下脚步顿了下,回屋放下包袱,提着桑皮纸包也来到灶房。 温屿无视他,不紧不慢吃着粥,一言不发。 荀舫看到陶罐空空,只有温屿手上端着的碗有饭,脸沉下来,怪叫道:“我的饭呢?” 温屿抬头看他一眼,道:“我以为你拿了钱去吃香喝辣了,没给你做饭。” 荀舫从鼻孔中哼出一声,慢悠悠在温屿面前打开了桑皮纸包。一股羊肉味散开,温屿咬住了筷子,缓缓抬眼看向荀舫。 羊肉在肉铺要一百文一斤,熟食铺的白切羊肉,只会更贵。 荀舫买回来的羊肉,约莫只有二两左右。但这一笔巨大,奢侈的花销,在温屿看来,仅次于他拿着钱,去花天酒地的罪行! 不止如此,荀舫继续打开桑皮纸,里面包着生炒肺,炸果子等吃食。 “你拿只鎏金簪试探我,怎地,如你所愿了,你又不高兴了?”荀舫放下桑皮纸包,愉快地道。 温屿深吸一口气,道:“我是在试探人心,但你,绝对不是人!” 对温屿的骂,荀舫嗤笑一声,不以为意再拿出个钱袋,在她面前得意晃动。 钱袋里面的铜钱与银角子,撞击得哗哗响,荀舫扬了扬眉,道:“我不是人,但我有钱了!” 温屿果断丢掉筷子,伸手去夺钱袋。 荀舫手飞快一抬,温屿的手落空,趾高气扬提出要求:“快快认错,赔不是!还有,给我煮面片,再加两只鸡蛋!” 温与无视他的无耻,神色狐疑,盯着他上下打量。 一只流金簪,绝对当不了这么多钱! 温屿质问道:“你哪里来的钱?难道,你又去打草谷了?” “你管我呢。”荀舫瞥着温屿,抬起下颚,傲慢无比道:“以我的本事,难道还赚不到钱?” 荀家已经是大麻烦,要是荀舫在外再惹了事,巧绣坊就别想再开张了。 思及此,温屿心沉下去,紧紧盯着荀舫,一字一顿厉声道:“说!钱,究竟是从何处而来!” 第14章 鎏金簪虽不值钱,温屿连两个大钱的鸡蛋都舍不得,荀舫拿到簪子,便知道温屿是在试探他。 荀舫不在意温屿的试探,一来他实在没衣衫穿,二来如今他身子恢复了些,准备到处瞧瞧,寻找回去的路。 出门后,荀舫先去了杏花巷的当铺。当铺朝奉拿着簪子看了许久,得知他死当,出价八十个大钱。 真正的大户人家,鎏金只用在铜、银做的器物上,图个颜色好看。用来做头面簪子,只囊中本没几个大钱,却虚荣摆阔的人家才会用。 鎏金贵在手艺,铜鎏金比不过银鎏金值钱,簪子做工也粗糙,只八十个大钱也着实便宜了些,当铺朝奉明显欺他不懂行,想占便宜。 一身葛布新衫,约在四百个大钱左右。八十个大钱,只能买条裤腿。荀舫当即一声不吭,拿着鎏金簪离开,前去寻找另外的当铺问价。 荀舫沿着街巷,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桑榆瓦肆附近。一条巷子首尾两间当铺,客人进进出出,买卖皆很红火。 第16章 荀舫先走进巷子头的当铺,这次朝奉开价两百三十个大钱。他没有当掉,再去巷尾的当铺,朝奉开价两百五十个大钱。 死当价钱低,当铺收去还要赚钱,出的价钱还算厚道。虽照样买不了一身衣衫,荀舫走了半天路,早已饿得前胸贴肚皮,便先当掉了。 荀舫拿好钱出门,一道夸张的声音响起:“咦,这不是荀家的五少爷,五少爷非荀东家亲生,被赶出荀氏,竟沦落到以典当为生。唉,难得认识一场,若日子着实困窘,何不来找我们,反正也要打发叫花子,随便施舍一些予你便是。” 说话之人簸箕大脸,圆蒜鼻,圆豆眼,狭长嘴,上嘴唇极薄,人中翻卷进去,露出一口暗红牙龈。中等身形瘦削如竹竿,身着翠绿的绸衫,乍一瞧见,荀舫以为是竹子成了精。 听竹子精话中的意思,他应该与原身熟悉。荀舫并无原身的记忆,只从荀家人的话中,将原身的身份摸得七七八八。 荀舫估计竹子精是原身的狐朋狗友,原身落难,竹子精当众奚落,看来以前没少受原身的气。 竹子精的翠绿绸衫洗得变成了灰绿,衣袖领子依旧苍翠,应该是这两处已磨破,重新缝补了新布上去。 荀舫暗暗惋惜,视线不经意从竹子精腰间挂着的孔雀绿荷包上掠过,道:“你欠我的三百两银子,何时还我?” 小巷来来回回的行人多,看热闹的闲人也多,三三两两的人停下来,围着他们看好戏。 竹子精一下怔住,见到大家朝他看来,顿时有些慌了,涨红脸大声道:“不过一时手头紧,找你拆借三五两银而已。谁欠你三百两,休得狮子大开口!” 温屿成天念叨欠她三百两的债,还嘲讽他为何不去找以前的“友人”。原身草包无能,又是商户子,除去大手大脚花钱,无人会与他来往。 竹子精穿着那身彰显“富贵”的绸长衫,就跟戴鎏金头面的人那般,穷酸又好面子,一看就没少占原身的好处。 好面子是好事,被他一诈,竹子精就按耐不住了。 荀舫眉毛扬了扬,只冷冰冰道:“还钱,若不还,今朝休想走!” 有人认识竹子精,鄙夷地道:“张三牛,亏你以读书人自居,却到处举债度日,连荀家野种都去攀附!” 竹子精本名为张犇,被人叫出诨号,又被指攀附荀舫,真个人羞愤欲死,心虚辩驳道:“谁攀附他了,你休得胡说!” “他就是被荀家赶出来的野种?” “正是那荀五,荀大福得知当了便宜爹,被他气得病倒在床,昨日断了气,荀家正在办丧事呢。” 大家对着荀舫议论纷纷,竹子精趁机想溜走,荀舫一个健步上前,左手揪住他的衣领,右手飞快扯下他腰间的荷包。 “你想作甚!”竹子精瘦弱,不是荀舫的对手,跟只蚂蚱般挣扎,愤怒大叫。 荀舫松开竹子精,打开荷包数了数,果真如他先前所猜那样,偌大的荷包,里面只装着约莫一两左右的碎银。 “还欠我二百九十两。”荀舫心道能买得起新衫了,不客气地收下了荷包。 竹子精又气又怒,没二两肉的脸,红了白白了红,阴狠地盯着荀舫。 荀舫垂下头,更为凶狠地盯了回去。竹子精被他身上迸发的煞气吓得往后仰,拨开人群,飞快地溜了。 银子到手,荀舫浑然无视周围人的指指点点,扬长而去。 他先去瓦肆闲逛,大周朝的瓦肆,与他所在的大雍朝差不多,里面铺子林立,吃喝玩乐一应俱全。 不止瓦肆,明州府的风土人情,世俗规矩,书本文字,与大雍朝皆一样。 大周朝却是他不曾听过的朝代,这里的人也没听过大雍朝。 荀舫心情沉重,一整天滴水未进,他却不觉着饿。漫无目的走到太阳西斜,直到鞋面彻底被磨破,脚趾钻出来,被地面的石子硌得一阵疼。 低头看着渗血的脚趾,荀舫勉强醒过些神。绸衫最便宜也要 二两银起,只衣领绣花,镶嵌着米粒大小的珍珠,一条衣领就要一两银起。甚至有缂丝云锦等衣衫,价钱贵至上万两。 荀舫垫着荷包,买了一身本白葛布衣衫,一双青布鞋,一双罗袜,共花去五百个大钱。路过吃食铺子,闻着久违的肉味,肚皮咕噜噜响,花了一百个大钱,买了一小包白切羊,生炒肺,炒银杏。 白切羊腥膻,远不及湖羊与黄羊滋味鲜美。荀舫尝了一片,便嫌弃皱眉,准备回去配着面片吃。 荀舫饿着肚皮回到绣坊,面对着温屿的冷脸质问,瞬间火冒三丈。 他拿了竹子精的荷包,哪算得打草谷! 何况,当掉鎏金簪的二百五十个大钱,他一个没动。从竹子精那里得来的银子,他还剩下了四钱银。 早知她如此可恶,就不该带吃食回来,更不该让她知晓身上有钱! 荀舫哪曾受过此等恶气,看来,这些时日他的不在意,反倒让她得寸进尺,愈发嚣张了。 “你算得老几,居然质问起我来!”荀舫脸亦沉下来,兜起吃食,大步回西屋。 温屿担惊受怕一整日,生怕买卖被搅黄,她哪能放过荀舫,放下碗追了出去。 荀舫腿长,走得快,温屿追出门,他已经走到了正屋前。眼见他就要转进西屋,忍不住大声呵斥道:“站住!” 荀舫头也不回,只嗤笑一声。温屿跑起来,荀舫跨进西屋,砰地在她面前关上了门。 温屿将门捶得哐哐响:“开门!你必须说清楚!” “温氏.....”荀舫克制着怒意开口,被温屿打断了。 “温屿!”温屿不喜欢被称作某某氏,她有名字,“我有名字,我叫温屿,岛屿的屿,不叫温氏!你再叫我温氏,我就叫你荀氏!” 荀舫一愣,岛屿的屿。 有趣。 荀舫将吃食钱袋放在条几上,门外温屿还在愤怒砸门。他打开炒银杏,剥了一颗吃着,靠在门后的墙上,懒洋洋威胁道:“你再敲个不停,信不信我砍你?”” 温屿回过神,想起荀舫是条疯狗,他真会砍人! 不行,再不能这样下去,被他发疯影响到买卖。 温屿沉思片刻,转头离开,提着油灯去了前面铺子。 荀舫听到门外没了动静,以为温屿被他镇住,他吃了半包炒银杏,生炒肺,捏着鼻子捻了几片羊肉吃。除去渴,手上一股腥膻味,他实在受不住,打开门去灶房。 温屿不在灶房,里面黑漆漆,荀舫摸着回屋,提了油灯过来,看到半碗粥还放在灶台上。 荀舫走出灶房,朝东屋看了眼,窗棂关着,不见亮光。他以为温屿睡了,便没管她,去提了半桶水,点火烧水。 陶罐中的水方滋滋响,荀舫看到温屿提着油灯,手上拿着纸笔朝灶房走来。 荀舫本以为她要进门,正面无表情往灶膛里加柴,等着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时,温屿脚步一拐,朝正屋方向走去。 到了正屋门口,油灯熄灭了,温屿进了屋。 荀舫又一声冷笑,心道以后决不能再让着她,免得让她蹬鼻子上脸。 陶罐中的水滚了,荀舫舀在碗中放凉,瞥了眼剩的粥,漠然别开了视线,决定无视。 以后灶房的锅碗瓢盆,她偷懒不收拾,哪怕再脏再看不过眼,他亦决计不会碰! 水勉强凉了,荀舫沿着碗边喝了一口,温屿又进了灶房。她一声不吭,往冷掉的粥中加了热水,搅和几下吃了,放下碗,打了热水端去门外洗漱。 荀舫喝完水,也出去擦牙清洗。温屿洗完,径直回了东屋。他转头看到灶台上的碗,顿了下,冷哼了声。 反正他们的碗筷各自分开,她不洗,又不是他用脏碗。 洗漱完,荀舫留下温屿用过的饭碗,回去西屋歇息。 吃食还放在条几上,荀舫准备收起来时,手停顿在半空。 他放在吃食旁边,装着钱的荷包不见了! 后院只他们两人,先前温屿进过正屋,生怕被他发现她进了西屋,还鬼鬼祟祟吹灭了油灯! 荀舫怒不可遏,大步走到东屋前,抡起拳头砸门:“偷儿温屿,你也不是人,将老子的钱还回来!” 第15章 门打开一条缝,温屿探出半个头,做出随时关门的准备,警惕地道:“你是光风霁月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偷儿温屿!”荀舫扬声打断了温屿,皮笑肉不笑道:“休想吹捧我几句,我就能被你糊弄了过去。速速将我的钱还来,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软硬不吃,难缠至极,混账狗男人! 温屿在心里将荀舫骂得狗血淋头,至于还钱,那是绝无可能之事。 既然荀舫誓不罢休,她转身回去拿着油灯纸笔到堂屋,道:“我们谈谈。” “谈甚,钱呢?”荀舫上下打量着温屿,又朝东屋卧房看去,正想转身去找他的钱,被温屿叫住了。 第17章 “我将荷包藏了起来,你肯定找不到。” “你将荷包藏在身上,莫非你以为,我不敢从你身上搜?”荀舫呵呵,朝前走了两步,逼近温屿。 “我相信你敢。”温屿站起身,伸直手臂大大方方转了一圈,道:“荷包真不在我身上,你别想了。” 温屿平常都将荷包藏在腰间,眼下她衣着单薄,腰间并无放任何东西。 以她的狡诈,荷包也不会藏在卧房。否则她极力拦着他进屋,就是欲盖弥彰,实在太过明显。 荀放眼睛眯了眯,心中好奇起来,琢磨着温屿究竟将荷包藏在了何处。 “坐。”温屿手一伸,做出请的手势。 荀舫哼了声,随意往椅子中一坐,坚决道:“我不与你谈,除非你还钱。” 温屿说道:“你尽管进屋去找,要是你找不到,钱归我,你必须听从我的安排,如何?” 荀舫脑子转得飞快,温屿当时只在正屋,不过,还要排除她后来到灶房,顺道藏了荷包。 “成交!”荀舫难得来了兴致,准备与温屿过过招,让她见识一下自己的厉害。 温屿淡定地道:“行,既然算是打赌,要先制定规则。首先,你将翻乱的东西,必须收拾好。其次,必须规定时辰,否则你找个一年半载,我与你耗费不起。就以一百个数为限,如何?” 虽然荀舫知道温屿提出计时肯定有诈,他还是答应了。 毕竟屋子基本空荡荡,她能藏的功夫短,去的地方也不多,不信找不到。 温屿站起身,说了声开始,很是公道等着荀舫起身,提着油灯冲向东屋时,她才开始计数:“一.......” 荀舫闷声不响,进了东屋先四下打量,略过无法藏荷包之处,然后上前翻找。 木柜中放着几件旧衣衫,荀舫迅速翻动,什么都没翻到。 温屿不紧不慢数着数,从一数到了十。 荀舫将温屿的计数摒弃在外,直奔床榻。看到床上胡乱堆着的床褥,禁不住嘲讽地道:“真是邋遢!” 温屿不理会他,气定神闲数数:“十八,十九。” 荀舫深吸一口气,赶紧翻动床褥寻找。他仔细捏过芦苇的被褥,床底,床架,甚至连恭桶,房梁都没放过,自是什么都没找到。 温屿像是催命鬼一样,在耳边念叨着:“六十七,六十八.......” 荀舫气得冷眼瞪去,这时反应过来,温屿计数的缘由,是为了扰乱他的心绪。 还用上了兵法! 荀舫顿了顿,果断至极走了出去。温屿跟在他的身后,见他在堂屋门口站定,略微思索了下,转身进了西屋。 温屿垂下眼帘,跟在身后进了屋。荀舫直奔他的床,他的床褥向来叠得整整齐齐,他看到歪倒的被褥角,毫不犹豫掀开摸索,再弯腰察看床底。 对西屋的格局,荀舫了然于心,他蹲在那里,手趴着床沿,猛然站起身,朝他放新衫的包袱皮走去。 “一百。”温屿报出了最后一个数。 荀舫手搭在包袱皮上,缓缓看向温屿,错牙骂道:“无耻!” “愿赌服输。”温屿愉快地道。 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先前都怪他太过轻敌,温屿居然真会兵法,被她用空城计 算计了去。 荀舫冷哼一声,打开包袱皮,他从竹子精那里抢来的荷包,赫然放在他的新衫上。 再厉害的计略,遇上强大的实力时,照样派不上用场。 荀舫打算不认账,伸手去拿荷包,触及之间,脸瞬间比锅底还要黑。 荷包空荡荡,里面的钱早就被温屿拿走了! 原来她藏荷包,就是为了激得他去讨还,然后趁机提出赌注。 她算好自己无论如何,定会先去她屋中找过,因为她起初表露出来的公正,故意数得缓慢,便是让他产生错觉,他来得及。 只一百个数目,时长短,还能让他分心。 哪怕他最后反应过来,荷包可能还在西屋,且最适合藏匿,能拖延时辰之处,便是床榻,他也来不及了。 且床榻被她动过,荀舫不知是她故意引诱他去寻找,耽误功夫,还是她先选床榻,最后再选了包袱藏。 连着被温屿算计,荀舫气极反笑,将荷包一扔,抬手着温屿,手指都发抖:“好,好,好!温屿,我们走着瞧!” “行。”温屿痛快地答应了,转身往堂屋走:“以后归以后,我们先把当前的账算了。” 荀舫盯着温屿的背影,抱着手臂走出去,端看她还有什么鬼把戏! 到了堂屋,温屿坐下来,荀舫也大马金刀在她对面坐了。 温屿淡淡道:“你我如今的境况,我就无需多说了。你主意大得很,我好言相劝,你反倒会认为我啰嗦,伤了你男子汉的脸面。” 荀舫呵呵,只漫不经心抬了抬眉。 温屿道:“我要将巧绣坊继续做下去。你若不干,我们就和离。干,你就老实刻苦干。” 荀舫何等脾气,如何能被她威胁:“干你祖宗!” 温屿将纸递给荀舫,爽快地道:“行,我的祖宗在地下,你签了这几份契书,悉听尊便。” 原来这几张破纸是契书,荀舫不理会温屿拐着弯骂他,伸手拿起纸,随便扫了几眼,惊诧地抬头看了过来。 温屿以为荀舫是觉着契书苛刻,她半步都不会让,坚定地迎着他的视线:“我们有言在先,若是你输了,一切都听从我的安排!” “世上竟然有这般丑的字!”荀舫瞥着她,难以置信怪叫。 温屿:“.......” 她以前生病时,经常练字静心,一笔簪花小楷写得极为漂亮。在荀舫眼里,居然一文不值! “哦。”温屿认为荀舫是输了不服气,她摆出胜利者的大度,拿起秃了的毛笔,微微一笑道:“劳烦你的大名写在上面,签了契书。” 契书对荀舫来说,等于废纸,他始终要回大雍朝。 荀舫满不在乎拿过笔,大笔一挥签了自己的大名。 温屿心下一松,接过纸,不由自主看去,他的名字故意写得极大,尤其是“舫”字。 若她的簪花小楷是小舟,他的字便是大船。 没曾想到,字与他本人判若两样,不见半点锋芒。 如山般沉稳,又如水般温润。真正如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温屿疑惑不已,荀舫能写出此般一手好字,怎会是草包纨绔。 念头一闪而过,温屿很快打消了怀疑。毕竟这个时代不同,读书之人非常注重书法,比她好并不奇怪。说不定,他的字在读书人中,只能称作平平。 三份契书,一份是和离书,一份是雇工书,一份是责任申明。 和离书自不用提,两人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雇工书则是荀舫在铺子做伙计,不限于各种粗活,脏活。工钱每日一百个大钱,需扣除五十个大钱的饭食与住宿。余下的五十个大钱,抵扣他三百两欠债,还清为止。 工钱按做工日算,休息则无。上工时辰从卯时末至戌时末,如遇特殊情形,时长要随之增加,无需额外支付工钱。 若因伙计的过失,如泄露巧绣坊的生意机密,给巧绣坊造成损失等,需要按照损失十倍赔偿。 所有条例的解释权,皆在巧绣坊。 责任申明更加简单,荀舫身为伙计,在铺子以及外面的种种行为举止,言论等等,皆与巧绣坊,以及温屿无关。 三份契书,温屿皆在最后强调,荀屿必须对外三缄其口。 温屿收起三张契书,提醒道:“要记好了”” 契书照理至少一式两份,温屿只写了一份。一是她在前面铺子只勉强找到这几张尙算完好的纸,二是契书对荀舫若有约束,一份足够。若无约束,她写一百份也无用。 温屿让荀舫签契书,也并非想着一定能约束住他。 首先,要是他惹出祸事,她实在无力应对之时,能借契书一用,将他推出去挡灾。 再者,她身为独居的妇人,背后没有家族支持,想要护住钱财,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对外有个名分,至少能替她挡一挡。 最后,荀舫纨绔铺张,恐她赚几个钱,都被他散了出去。她必须未雨绸缪,哪怕闹上公堂,她也有个凭据。 荀舫端详着温屿,迟疑了下,问道:“你究竟将钱藏在了何处?” 东屋暖阁有张竹榻,竹榻看上去是一整块,不见缝隙。温屿无意中发现,竹榻底下用木板挡住的前档,松弛了一块。她拆掉木板,将钱放在竹榻底下,再将木板按回去,若非特意趴在地上仔细推敲,任谁都想不到。 温屿笑吟吟道:“伙计觊觎东家的钱财,成何体统!” 荀舫鼻孔里喷出一声冷哼,撑着站起身回西屋,慢悠悠留下一句狠话:“温屿,我劝你别太嚣张,你总有落到我手上的时候。” 温屿本将荀舫的威胁视为放屁,谁曾想,翌日,打脸就来了! 第18章 第16章 连着晴朗几日,天气刚暖和些,夜里淅淅沥沥下起雨,倒春寒到来。 暗沉的天色,一时让人分辨不出清晨黄昏。温屿拉起被褥蒙住头,露在外面的指尖,顷刻间便冰冰凉。 今朝黄氏秦氏要来绣坊,温屿骂了句狗天气,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穿衣下床。 “起床干活!”温屿走到西屋,砸了几下门。 西屋窸窸窣窣,荀舫在嘟囔骂人。温屿再喊了句起床,打开大门来到屋外。 寒意扑面,雨丝被风卷进廊檐。温屿忙往里面避了避,缩着脖子哆哆嗦嗦跑到灶房,生火烧水。 灶台上还放着温屿昨晚吃过粥的碗,粥水已经干掉。念着她自己用过没洗,姑且骂了句狗混账,舀水泡着洗净。准备等下再提醒他,身为伙计该干的活。 陶罐的水刚发出滋滋的动静,角门被敲响。温屿前去打开门,黄氏秦氏穿着油衣站在门外,木屐溅开水,裙摆被打湿贴在小腿上,冷得脸色发白。 “快进来。”温屿忙道,将两人带到灶房:“先坐着烤烤火,将裙角烤干。” 两人也不客气,忙围着灶膛坐下。黄氏道:“我倒不怕冷,就是我们要拿针,怕手僵了,做坏了活计。” 秦氏附和了句,陶罐的水沸腾了,她忙帮着揭开盖子,朝里面看了眼,打探着道:“我们来早了,温东家还没用早饭吧?” “现在要省着些,我不用早饭,你们稍等,我去洗漱一下。”温屿大大方方回答,舀了水凉着,走到屋外擦牙洗脸。 堂屋的门打开了一条缝,露出荀舫的半张脸。很快,他便退回屋,关上了门。 温屿愤愤吐出水,身为伙计,竟敢当着东家的面偷懒,真是可恶! 现在温屿没空收拾他,洗漱完回到灶房,碗中的水凉了些,她捧着小口喝,顺便与秦氏道:“黄娘子将如今情形都告诉你了吧?” 秦氏道:“黄姐姐都与我说了,东家放心,我会用心做活。” 话虽如此,秦氏的神色还是颇为迟疑,她与黄氏对视一眼,道:“东家先前与我们签了雇佣契书,如今工钱与以前不同,可要重新立契?” 秦氏能来,定也是看在分成的份上。绣坊如今一穷二白,又有拖欠工钱的行为在先,两人谨慎些也正常。 不过,温屿不禁苦笑,她昨晚寻了许久,绣坊连张齐整的纸都遍寻不着。笔墨纸砚虽贵,她必须咬牙拿钱购置。 “肯定会立新契。”温屿肯定地道,两人都神色一松。 黄氏放了心,站起身道:“东家先喝水,我去请阿山东家过来教我们裁 剪扇面。” 秦氏跟着也站了起来,道:“我去绣房准备一下。” “黄娘子,劳烦你将裁剪的用具一并借来。”温屿道。 黄氏嘴角抽搐了下,绣坊真是穷得叮当响,休说剪子,连根针都拿不出来! 穷到一定程度,温屿倒变得光棍了,她喝完水,前去绣房帮着秦氏准备。 绣房原来放着好几种绣绷,用作大幅绣花的卷绷架子被折断,剩下上面的绕着的线胡乱绕着。秦氏拿着圆绷,愁眉苦脸道:“若扇面尺寸小些,圆绷还能勉强派上用场。否则,得要重新去做绣绷。” 卷绷是绣大幅刺绣所用,圆绷用作绣小花样,有好几种尺寸。卷蹦用的松木架子,圆绷则是竹子做成。 温屿拿着圆绷打量,宽慰着秦氏道:“等下再看,实在不行的话,只能重做了。” 秦氏叹了口气,放好绣绷,黄氏与阿山,并吴伯一起来了。 温屿不知为何阿山会将吴伯一起带来,她诧异了下,先将他们请进了绣房。 阿山只戴着斗笠,肩上落了一层细密的雨珠。他摘下斗笠挂在墙壁上,打开手中的木匣子,里面放着剪刀尺,各式大小的笔,勾线用的细尖木炭等,一应俱全。 黄氏高兴地道:“东家,阿山东家铺子什么都有!” 阿山对着黄氏秦氏,又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只道:“绣坊的东西都坏了,吴伯会木工,我让他来帮着修一修。” 他与吴伯比划了几下,吴伯连连点头,将坏掉的架子凳子等,搬回扇骨铺去修。 温屿差点想给阿山磕个头,也不假惺惺推辞,认真道了谢,道:“等扇面卖出去,我请你们吃酒!” 秦氏笑道:“那我可等着东家请客了,最好东家能在对面延庆楼要一桌席面!” 延庆楼是绣坊对面的酒楼,一桌席面要五两银子起,温屿尙只能喝得起白水,吃稀粥,还是豪气干云地应了:“没问题,我要是能请得起延庆楼的席面,你们也能挣得荷包满满!” 六四分成,温屿要是赚得多,她们跟着也能多挣。两人愈发上心了,当做自己的买卖来做,脚底生风,手脚麻利帮着垫好卷绷,抱来布匹铺开。 阿山一边拿出尺量扇面尺寸,一边简单讲解,拿木炭做着记号,再用剪刀裁剪。 扇面尺寸大小固定,要是崭新的布,只裁剪好样布,照着裁剪就是。 现在的布有霉点,发黄印记,阿山为了多裁剪出扇面,与温屿她们商量着尺寸大小,很有耐心一块块裁剪。 黄氏拿着裁剪好的布,问道:“东家是想绣花,还是绣字?” 布上发霉之处,需要用花叶或者字掩盖住。如此一来,每张扇面都要精心设计。 温屿说了想法,黄氏皱眉道:“东家,以前我们有兰花梅花等各种花样,字样不外乎福寿吉祥等喜庆大字,照着绣便是,如今花样字样皆变了,得重新打花样,字样。” “无妨,我来画,写!”温屿听得一咯噔,面上却不显,大包大揽道。 这时阿山抬头看了温屿一眼,道:“我铺子有客人送来做扇骨的扇面,你可要看看他们的字画?” 端看阿山的反应,明显不相信温屿的本事。等她看到扇面的字画时,她默默将忿忿咽了回去。 细笔亦工笔画还好,差距不大,只大字方面,温屿实在比不上。 快到中午时分,扇面终于裁剪完。两面并在一起算一张扇面,若不算损失,两匹布一共裁剪出七十八把扇面、 但是要画的花样,字样,则是七十八乘以二,共需要画一百五十六幅。 且每幅花样,字样,要与布面仔细比对,掩盖住霉点印记。 画好花样字样后,再去选绣线,颜色,黄氏与秦氏先告辞回去。 阿山将用具装回木匣子,见温屿愁眉苦脸,他也帮不上忙,勉强安慰她道:“圆绣绷用不上,我画好尺寸,让吴伯一并帮你做了。” 温屿道好,坦白道:“说实话。我以为自己想到了赚钱的好办法,等到做起来时,发现想得太过容易简单。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我的本钱不够。能省则省,先不与你客气了。” 等送走阿山,荀舫才从堂屋出来,晃悠着去灶房。温屿盯着他身上的新衫,暗暗错牙。 狗东西! 不仅不顾她这个东家的命令,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他的葛布新衫,远比被褥的麻布要柔软细密,只一身新衫,肯定比被褥贵! 雨停了,温屿对着青蓝如翠玉般的天空,半晌后方将训斥的话淹了回去,换上和颜悦色的神色,道:“米面余下不多,正好要买笔墨纸砚,顺道出去买一些。中午不用做饭,我们去吃馄饨。” 荀舫正在舀水洗漱,闻言掀起眼睑瞥向她,懒洋洋道了声好。 雨后地上湿哒哒,荀舫穿着崭新昂贵的新鞋,温屿看了看,终于忍不住道:“你去换上旧鞋。” 荀舫呵呵道:“温东家,你未免管得太宽了些。” 温屿闭了闭眼,决定眼不见心不烦,大步走在了他的前面,先去买笔墨纸砚。 荀舫不紧不慢跟在温屿身后,到了四明书院附近的巷子。温屿在每间卖笔墨纸砚的铺子比对过,最后选了最便宜的兔毫笔,松烟墨,石砚,竹纸。 饶是最便宜,一张扇面大小的竹纸要八个大钱。温屿买了两百张,仅纸一样,便花去一两六钱银子。 加上石砚一百大钱,墨锭四十个大钱,三种不同大小的兔毫笔,分别为三十个大钱到五十个大钱。 一只兔毫笔,就能买一斗米! 荀舫虽在一旁不做声,只他不断上扬的眉毛,明显瞧不上温屿买的笔墨纸砚。 温屿脸比倒春寒还要冷,囊中空空,米面也不买了,只买了把冬葵,面无表情道:“时辰尙早,回去煮面片吃。” 左右提着砚台,右手提着纸的荀舫,阴阳怪气道:“温东家,只素净也不失礼,何须拿鎏金充真金。” 好一阵,温屿才反应过来,荀舫嘲讽她穷,偏生打肿脸充胖子,出尔反尔。 温屿连着暗骂了三声狗东西,板着脸不搭理他。 吃完面片,荀舫只拿了他的碗筷去洗,温屿坐在小杌子上,思索片刻,拿着她的碗筷,并陶罐一并去洗干净了。 第19章 荀舫拿眼角斜乜过来,温屿只当没看见,擦干净手,和颜悦色道:“你随我来。” 温屿走进堂屋,荀舫跟着进来了。她拿出笔墨纸砚,在案桌上摆好,再拿了裁剪好的扇面,小心翼翼放在一边。 荀舫大马金刀坐在椅子里,端瞧着温屿的动作,似笑非笑道:“你要让我画花样,写字样。花样不能随便画,字也不能随便写,要将陈布的霉点印记盖住,充当新布。” 既然被他看出来,温屿也就不隐瞒了,点头道是,“既然你已经明白,我便不多说了,快些开始吧。等卖掉扇面,我天天请你吃馄饨。” “滚!”荀舫干脆利落地回了一个字。 他笑了起来,嘲讽道:“温东家,我先前提醒过你别太嚣张,总有一天会落到我的手上。啧啧,这不就来了,报应啊!” 第17章 温屿早就预料到荀舫会拒绝,半点不见焦急,淡定地道:“你是的我伙计,这是你该做的差使。你不做,绣坊开不下去,谁给你吃,谁给你穿,谁给你住处?” 荀舫不说话,慵懒地坐在椅子里,双腿交叠,手搭在身前,露出讥讽的笑容。 温屿迎着他的视线,她也笑了:“你若觉着我苛刻,尽可以出去找份活计做,试试看可有东家会用你。荀少爷,你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要好吃好喝伺候,干活挑三拣四,对东家出言不逊,不可一世。加上你荀少爷在明州的名声,我如何都想不通,谁会用一个活祖宗?荀少爷,你自诩聪明,你可能指点我一二,凭什么,凭什么呢?荀少爷,你是觉着我好欺负,故而处处为难我,欺负我,赖定我了吗?” 荀舫还是一动不动坐着,只是笑容逐渐转淡,冷冰冰道:“温屿,你故意将我说得一文不值,认为我出去之后,只能流落街头行乞,只有你好心,收留我,给我吃给我穿。呵呵,真是 玩得好一手规训,就是训狗,也得要先给跟骨头。” 他腿缓缓抬起,抖了抖新衫,新鞋:“我能否养活自己,无需你操心。我的衣衫鞋袜,是我自己赚来的钱添置,你从我这里偷去的钱,你故意不提,还忽略了荀氏找上门,是我替你赶走了他们。若无我在,你连桶水都提不起,留着我,因着你一个独身妇人,守不住这间铺子。温屿,你也自诩聪慧,你可能指点我一二,凭什么,凭什么呢?温大东家,你是以为我好欺负,故而对我颐气指使,呼来喝去吗?” 一时间,两人都没做声,迎着对方的眼神,互不退让。 狗东西,软硬不吃! 温屿淡淡道:“说吧,你想要什么条件。” 荀舫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轻描淡写道:“我要五成的利。” 呔! 真敢狮子大开口! 绣娘分走四成利,他分走五成,她只剩一成的利! “我会画画,写字。你觉着,我辛辛苦苦,担着风险最后只拿一成的利,我是疯了不成?” 荀舫油盐不进,神了个懒腰,打着呵欠道:“随你,你是疯是傻,与我有何干系?” 温屿也干脆,她不再与他废话,竹纸贵,她拿了草纸来打草稿。 草纸粗糙,无论用细木炭或者兔毫细笔,勉强能写字,画画比较难。很是不好掌控力道,轻了画不出来,重了纸被戳得稀烂。 温屿不急不躁,试了几遍之后,终于画出一张完整的梅花图。她将画与扇面放在一起比对,再酌情修改细节。 草纸上无法直接修改,温屿细心做好记号,在竹纸上画出成品。 一直在旁边看戏的荀舫,只看了一眼温屿的话,不留情面笑着道:“哈哈哈,我若是梅花,如此毫无灵气,定会羞愧得此生不再开花。” “滚!”温屿头也不抬地骂道:“有本事你画一张能活过来的梅花图,让我见识一下!” 荀舫傲然道:“虽然你是激将,但我还是画给你看,让你好生长长见识!” 温屿放下笔,起身让开,做出请的姿势。荀舫不客气地坐下来,他也不先打草稿,拿起兔毛笔的时候,鄙夷道:“这也算笔?” “真有本事之人,用手指头也能画出传世名作。”温屿道。 荀舫拿眼角斜乜了眼温屿,冷哼了声。只见他右手执笔,左手压住纸的一角,笔下疾走如游龙,梅枝,梅花渐渐跃然纸上。 “服不服?”荀舫放下笔,将两张梅花图放在一起,扬眉挑衅地看着温屿。 温屿的画,更多考虑到如何盖住霉点印记,忽略了整体的美观,确实不如荀舫的灵动。 现在温屿无心计较荀舫的态度,她又面临着新的开**便是颜料。 荀舫也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笑:“你打算绣一团黑乎乎的梅花,还是让绣娘照着想象,将花换成红色,绿色?” 温屿深吸一口气,道:“去买颜料!” 四明书院附近的巷子书画铺子有颜料卖,颜料分为石料与水料,石料昂贵,以两计算,稀少的石料比如青金石,远从番邦而来,一两就要一百个大钱。水料便宜些,一两也要三十个大钱。 水料颜色清雅,石料浓烈厚重。世人多喜清雅,不过温屿沉思之后,忽然打开了思路。 她看过雍正的纯色釉瓷器,单色极简,却热烈,明快,素雅。 纯釉瓷器与绣线看上去肯定有所区别,但美却一脉相承。 温屿忍痛买了颜料,共花去了三两银子。 包括从荀舫那里抢来的不到七钱银,温屿所有的家当,只剩下了四两五钱银,还要买绣线,米面,柴禾...... 温屿已经赌上了全部身家,这次只能赢,不能输! 回到绣坊,天色已经昏暗。温屿让荀舫煮粥,她则借着灶火的余光,拿着柴禾在地上画来画去。 荀舫坐在旁边小杌子上,看了看地上的乱画,再看温屿,连着讥讽笑了几次,她都没有抬头。 没曾想到温屿如此上心,荀舫望着她清瘦的侧颜,一时有些恍然。 “你可以将铺子卖掉,照着你一个大钱都要抠着花的性子,也能过上段时日。” 温屿没搭理荀舫,专注地在地上练习,想着如何将浓烈的纯色,巧妙运用在折扇上。 荀舫见温屿不理会他,也不生气,继续道:“故妻,你再寻个老实忠厚的人嫁了,有卖铺子的嫁妆在手,这辈子就不愁了。” “闭嘴!”温屿不耐烦训斥,指着陶罐道:“粥都快扑了出来,你眼睛白长了?” 荀舫瞄到陶罐咕咚咕咚,一边怒瞪温屿,一边熟练地将灶膛的柴禾抽了根出来,用小火慢慢熬煮,再去拿勺子轻轻搅动。 冬葵煮粥格外香浓,中午买回来的也新鲜,荀舫去洗了一把,等过会再放进去。 温屿扔下柴禾,抬头望着黑乎乎的屋顶,许久都没动。 荀舫瞥了又瞥温屿,冷嘲热讽道:“要是舍得分我五成利,何至于如此。” “我不会分你五成利,就是答应了,过后也不会给你。” 温屿烦不胜烦,干脆与他交了底:“我余下的钱,买绣线都不知够不够,还要买米面柴禾。” 他们买的米面,杂面还剩下一些,糙米已经一粒不剩,柴禾也只剩下了半捆。 荀舫默然片刻,问道:“你能分绣娘四成利,却不肯分给我,莫非你以为绣娘比我还有用?” 温屿嗤笑一声,“绣坊绣坊,主要在绣。你区区伙计,难道还能比绣娘重要?” “你与绣娘分利,是因你拿不出工钱,想要哄着她们先不拿钱帮你做活。至于后面赚了钱,她们有得分,那是她们应当得的酬劳。要是亏损,她们白辛苦一场,你却多少能收回一些本。” 荀舫不留情面揭了温屿的底:“你这笔买卖成与不成且再议,但你是奸商一事,无需怀疑。对待奸商,就不应当客气。” 温屿面不改色道:“要是绣坊开不下去,她们去别处做活,难道其他铺子的东家,就能让她们赚大钱了?她们又不是顶尖的绣娘,一个月撑死了,只能拿三五两银子。我呕心沥血,投入重本,想要赚钱,我赚得多,她们也能赚得更多。她们的绣技并未提高,且与以前一样做活,承担一些风险,也是应有之事。只你不该拿钱,因为我如今的窘况,都是你造成,否则,绣坊何至于此。” 荀舫笑了,“你的歪理还真多,又怪到了我身上。你所言的三百两,可有凭据?” 账本上的记录,当然不能当做凭据。且以前他们还是夫妻,夫妻之间的拆借,在后世都难以说清,何况在古代。 温屿自不会承认,坚定地道:“我当然有凭据,现在你还不起,只能以身抵债。” “脸皮真厚。”荀舫啧啧道。 温屿不与他废话,思索着道:“我想用极简的纯色,比如霁蓝,胭脂红,梅子青,梧桐绿......” 荀舫略微一想,便明白了温屿的意思:“你是打算用一种颜色,做出浓烈的花样?” 第20章 温屿眼睛一亮,道:“就是这般,只花样不好设计,绣线绣出来,难以展现出简约的美。” “咦,你的眼光还不错,霁蓝,胭脂红......” 荀舫来了兴致,手指在膝盖上敲点着,沉吟道:“将绣线拆开,一根绣线,有些绣娘能拆开成十根十八根。你只值三五两银的绣娘,拆成三四根的本事应当有。绣线越细,绣得越密,丝线本就有光泽,你想要如石料一般十成十的颜色肯定做不到,能做到七八成,你这扇面的生意,也就稳了。” 温屿皱眉道:“绢布为月白色,月白留白,配以浓烈的颜色,最合适不过。可惜,还要考虑到如何遮盖原来的印记。” 荀舫嫌弃地斜着温屿:“我以为你聪明,真是我看走了眼。如佛家莲花,只用霁蓝绣出莲枝莲花样,冰梅纹,用胭脂红的细丝勾勒.......” 突然,荀舫停了下来,盯着笑吟吟的温屿,咬牙骂道:“奸商,你套用我的法子,却不分我钱!” “都说我是奸商了,还想着占我的便宜。”温屿笑道。 对着荀舫怒气腾腾的脸,温屿愈发愉快,道:“快些将冬葵放进去,吃完饭,得抓紧功夫干活赚钱!” 第18章 当夜温屿就开始伏案开始画花样,倒春寒的天气,只一会便手脚冰凉。温屿找到个破旧薰 笼,以前买的一小袋炭还剩下大半,正好拿出来烧。 炭便宜气味重,须得打开门透气。寒意钻进屋,炭火都变得要死不活。 温屿只能过一会,便起身在屋中来回跑动,跺脚哈气取暖。她一跑,荀舫就斜乜着她,当看猴戏一样,看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嘲讽:“腿再灵活一些,得往后来个空翻.....” “闭嘴,赶紧干活!”温屿烦不胜烦,怒叱道。 荀舫双臂抱胸,好整以暇挑眉,“一百五十六幅花样,才画了不到十幅。你夜里不睡,我还要睡呢!” 饭后荀舫想躲懒睡大觉,被温屿在门外周扒皮般喊了出来。荀舫人虽狗,仅有两点好处便是他的字画非常不错,石料与水料温屿不熟悉,他用起来得心应手,颜色调得不只是好,用美妙来形容也不为过。 荀舫画了五幅花样,温屿最欣赏的是一幅夏日荷叶图。扇面两面,一面是荷叶连连,一面是夏日空濛的山水。图画皆不复杂,梧枝绿的颜色。浓得化不开的绿,与夏日以及荷叶正好辉映,人都不知不觉沉浸到那片纯净的绿中。 温屿与他不同,她多用字与画结合。比如她一面画了胭脂色的芍药,另一面配上李煜的词“相见欢”。 芍药开在春末,别名“殿春”,正好与“林花谢了春红”相辉映。 温屿画芍药,荀舫写字,他边写边冷哼:“伤春悲秋,肯定卖不出去。” “呸!”温屿骂他,扬了扬眉,道:“你是嫉妒我的才情。” “奸商真是脸皮厚啊!”荀舫啧啧,鄙夷地道。 温屿恨不得堵上他的嘴,看在他能做事的份上,硬生生忍住了。非必要,坚决不与他搭话。 活动了一会,温屿手脚暖和了些,坐回桌前继续忙碌。直到深夜,荀舫打着哈欠,将笔一放,径直回西屋睡觉,看他的架势,任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温屿也早困了,她收拾好纸笔颜料,回屋睡觉。翌日一早,温屿起床去灶房生火烧水,洗漱后回屋,将荀舫硬生生从床上砸起来,不顾他比包公还要黑的脸,拉着他继续干活。 一连没日没夜干了两天,温屿累得人都瘦了一圈,终于画完了一百五十六幅扇面花样。她长松口气,出去买米面柴禾,再斥巨资买了四个鸡蛋补身体。 荀舫吃完两个蛋,板着脸回屋去睡觉了。温屿则去找黄氏,与她一起去裕和布庄买绣线。 这两日倒春寒,天气阴沉,黄氏也没出门,在家中照顾着凉的牛牛。她看到温屿前来,忙招呼她进屋坐:“哎呀东家来了,我正说待牛牛好转了些,要来绣坊问一问,花样画得如何了呢。” “牛牛生病了?”温屿忙关心问道。 “受了些凉,已经大好了。”黄氏道。 罗山正在廊檐下编竹筐,看到温屿前来,忙将竹筐挪开,再去搬了张凳子出来,颔首招呼道:“温东家请进来坐。” 温屿道了谢,对黄氏道:“我就不坐了。黄娘子,花样已经画好,你可有空,我们一起去裕和布庄选绣线。” 黄氏惊讶不已,道:“竟然这般快?”她看温屿点头,不由得笑容满面:“哎哟,东家真是厉害!我得空,这就与你一起去。” 她扬声交代了声罗山,拍了拍身上的衣衫,与温屿一起朝桂花巷外走去。裕和布庄离得远,阴沉的天黑得早,此刻已经是半下午,温屿花三个大钱,赁了驴车前往。 两人上了车,黄氏道:“裕和布庄的绣线是多,好,就是不便宜。现在绣坊用得不多,也讲不了价。” 温屿已有打算,先去裕和布庄混个熟客,等到以后绣线要得多,就能与裕和布庄谈价钱了。 到了裕和布庄,温屿又见到了上次来时的伙计。他估计对温屿也有印象,看到她痛苦地皱眉,硬着头皮迎了上来:“请问娘子要买何种布料?” 温屿朝他笑道:“我不买布,我买绣线。” 伙计将温屿朝卖绣线的角落领,禁不住提醒道:“娘子,裕和布庄不讲价。” 黄氏听出伙计的鄙夷,她看着自己身上的半旧布衫,再看温屿身上洗得的发毛旧绸衫,心里虽不大得劲,到底没吱声。 有些铺子店大欺客,看到穷人一靠近,便会出言驱赶,连铺子大门都进不去。裕和布庄至少让他们进来,伙计还前来主动招呼。 温屿不理会伙计,拉着黄氏小声说着花样,选需要的丝线:“黄娘子,一根绣线,你能分成几根?” 黄氏选着丝线,沉吟了下,道:“丝线分起来倒不麻烦,这样的一根,我能分出十根,只用不好,容易断。细线绣出来时好看,活灵活现,几乎看不出来是绣上去的花,跟那真的一般。寻常的花样用不着太细的线,绣上去不结实,穿上一两次说不定就断了,露出线头。双面绣细线用得多些,大多都是绣屏风摆件,不容易坏。” 如荀舫所言那般,能分出四五根细线,便已经足够。丝线昂贵,尤其是五颜六色的丝线,一两要一钱五。 温屿买了三两银子的丝线,再加上先前买米柴禾,荷包中所有的碎银铜钱,只剩下约莫一两二钱银。 这一两二钱银,温屿至少要用上两个月。再加上吃白饭的荀舫,吃稀粥面片能混过去,要是再有需要花钱的地方,估计得要饿肚子了。 伙计见温屿居然买了一堆丝线,连着看了她好几眼,掩饰不住地惊讶。会帐时,走过去与林掌柜说了。 林掌柜朝温屿看来,此时认出了她,不由得也诧异了下。不过,他未曾多言,只严肃道:“来者皆是客,记得东家的规矩,别多嘴多舌。” 伙计点头如捣蒜应下,热情无比地将温屿送到了门外。 此时天色已昏暗,温屿沉吟了下,考虑到她们两人拿着绣线,还是赁了辆驴车。先将黄氏送回桂花巷,约好明日上工,她再回绣坊。 到了角门,驴车停下,温屿看到吴伯与阿山在搬凳子架子进屋。荀舫抱着手臂,站在门边干看着。 在外人面前,温屿还是给荀舫留了几分情面,使眼神让他来拿绣线,与吴伯阿山笑着打招呼:“真是多谢,还劳烦你们替我送来。” 荀舫提着绣线大步回屋,闻言嘴角扬了扬,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温屿暗自瞪过去,她忙上前帮着拿绣绷:“哎呀绣绷也做好了?吴伯真是手巧。” 绣绷根据扇面的形状,用竹子做成了长方形,竹节打磨得光滑,外面还包裹了一层旧布。固定调整松紧之处,用了类似卯榫的竹钉。只做成圆形或者方形皆不难,难就难在卯榫竹钉,一般人做不出来,需要去铺子买。 温屿想到可怜的荷包,几乎没喜极而泣。阿山过来教她如何拆开使用,“若是不合适,你再与我说一声便是。” “多谢你。”温屿扬起笑脸,发自肺腑再次道谢。 阿山挠挠头,再搓了搓手,拘谨地憨笑了两声,道:“无妨。我瞧你买了绣线回来,花样都画好了?” “画好了,你可要瞧瞧?”温屿热情地邀请他进屋坐。 阿山朝正屋看了眼,迟疑地道:“荀氏布庄的荀老东家去世了,荀郎君丧父心情沉重,我就不多打扰。等黄娘子她们绣好之后,我糊扇面时看也一样。” 温屿愣住,道:“荀大.....东家去世了?” 阿山见温屿不知此事,神色犹豫了下,道:“是,先前黄东家与我说起,荀老东家前几日就去世了,还问起我,你们可有前去守孝。你还是上门去磕个头,免得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闲话。” 哪怕商人百姓比不过士族官绅重规矩,世人讲究孝顺,要是荀大福去世,荀舫与她连面都不露,定会被唾骂。 第21章 温屿不怕被骂,她担心会影响到绣坊的买卖。 阿山并非爱搬弄是非之人,他这般说,定是已有人在背后嚼舌根。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温屿摸着憋下去的荷包,心头直滴血。她低头抹着干干的眼角,哀伤地道:“我不知荀老东家已去世,否则,怎能不上门去拜祭。” 阿山宽慰了两句,便没再多说。东西放好后,与吴伯一道离去。 荀舫在灶房生火煮粥,温屿也走进去,在小杌子上坐下,道:“你阿爹去世了,明早我们去买些香烛纸钱,前去磕个头。” “不去!”荀舫一口回绝了。 温屿本来在心疼香烛纸钱的钱,她顿时诧异道:“你阿爹将你养大,最宠爱心疼你,去世后,你连头都不去磕一个?” 荀舫低垂着眼皮,冷冰冰道:“不去就不去。温屿,你亲手写的和离书,已是我的故妻,我的事,你少管!” 温屿听到他口口声声称她为故妻,态度蛮横,顿时懊恼不已。 她也不想管,更不想出钱,要不是为了绣坊,她管他去死! “阿山吴伯好心帮忙修好坏掉的椅凳绣绷架子,还帮着送回绣坊。你居然就站在那里看着,端着少爷的架势,连手都不搭一把!荀少爷,你以为我想管你,只你实在是太不像样,败坏的,可是我巧绣坊名声! 温屿对着荀舫沉下的臭脸,半步不让,强硬地道:“去不去,由不得你,一切得我说了算!” 第19章 两人不欢而散。 翌日温屿天不亮起身,梳洗之后来到西屋外,扬声道:“我去买香烛纸钱,你快些起床!” 西屋内传来翻身的动静,温屿便没再搭理他,去杏花巷的寿材铺买香烛纸钱。 寿材铺东家睡眼惺忪蹲在门外擦牙,嘴里含着青盐,含糊着问了句:“可要纸车纸宅?” 温屿看着寿材铺摆放着纸扎的宅邸,马车,仆从,元宝。她不禁顿了下,打探着白事的赙仪规矩。 东家起身回铺子,奇怪地打量温屿,心道果真年轻妇人,连红白大事赙仪都稀里糊涂,一叠声解释道:“三牲果子酒水粮食布帛钱帛,贵人赠千金,平民看远近亲疏,断离成单忌双。” 喜事成双,白事断离为单,后世也是这般规矩。三牲指猪鸡鱼,布帛钱帛酒水粮食。仅一辆纸车要三百大钱起,无论何种,温屿都买不起。 温屿思索片刻,干脆连香烛纸钱也没买。回到巧绣坊,黄氏秦氏落后一步也到了。 几人来到绣房,温屿拿来花样,黄氏眼睛霎时亮了,爱不释手来回翻看:“真是新奇,绣在扇面上定会好看!” 秦氏跟着夸赞:“我竟然从未见过,这画只看上去就舒坦。” 温屿笑道:“你们懂行,若觉着不错,我们的这笔买卖,定能赚大钱!” 听到自己的买卖赚大钱,黄氏秦氏乐不可支,坐下开始分绣线。 温屿道:“两面花样与布已分好,恐弄乱了,绣好两面之后再另外拿取。你们记住自己的绣品,卖高卖低,皆看你们的手艺。” 绣多绣少,绣好绣坏,各凭本事赚钱,如此计算最公道,两人都一口答应了。 温屿将荀大福去世的事说了,“无论荀家如何看,我们总得前去拜祭,你们先自己忙。” 两人对视一眼,黄氏下意识朝正屋看去,小声道:“东家,人死为大,荀家无论如何,你千万忍住,莫要在灵前吵闹。” 秦氏关心道:“黄姐姐说得是,荀郎君这件事,好些明眼人都清楚,荀家是抢占家财,故意污蔑。东家要是吵闹起来,就不占理了。” “嗯,我晓得了。”温屿点点头,对她们道:“我先去了,若我到傍晚还未归来,你们去找阿山东家,请他帮我先看着些。” “去吧,有我们在呢。”黄氏秦氏忙道。 荀舫未见动静,温屿克制住情绪,来到西屋,她抬手敲了敲门,道:“我数到三,若你不起来,我就进来了。” “滚!”屋内荀舫闷声闷气回应她。 “三!”温屿直接跳过一二,推门进屋。 荀舫背朝外躺在床上,温屿上前去掀被褥,他抓住被褥不放,侧过头阴恻恻看着她:“你找死!” 温屿手上用力,道:“你必须起来,必须跟我去。我何处对不住你,你阿爹有甚对不住你的地方,让你磕个头,莫非还辱没了你不成。” “岂止是辱没!”荀舫气得直想动手,这个臭女人,真是凶悍,油盐不进! 他亲爹荀大学士天下闻名,精神矍铄,活个三五十年都不成问题。让他去给荀大福磕头拜祭,岂不是诅咒自己的亲爹,还乱认人为父! 荀舫阴沉着脸,死命压住被褥,掰开温屿的手,威胁道:“别乱动,你莫要以为我不会揍你。” 温屿绝不松手,道:“你尽管动手便是!反正我已经走投无路,你要么起来跟我一道前去,要么你干脆打死我!” “泼妇!”荀舫不耐其烦,他松开被褥下床,捞起床后的衣衫往身上披。 温屿眼中得意闪过,尤为不满意发号施令:“穿旧衫旧鞋。” “休要得寸进尺!”荀舫逼上前,温屿半步不退,坚持要他穿旧衫旧鞋。 荀舫被温屿气笑了,作势要脱衣衫,道:“你真要看着?” 温屿什么没见过,她点点头,道:“我必须亲眼看着。” 荀舫盯着她,见她眼都不眨,懊恼骂了句不知羞耻,拉好衣衫背转身去,取了皱巴巴的旧衫旧鞋换上。 “我等你,你快些。”温屿这才满意地叮嘱了句,转身离开。 荀舫板着脸去灶房,见黄氏从绣房探出头,他冷眼扫去,扬长进了屋。 黄氏撇撇嘴,退回屋小声与秦氏嘀咕:“东家摊上这门亲事,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秦氏道:“光好看有何用,寻常百姓家过日子,男人若不忠厚可靠,女人这辈子就有得苦吃。” “可不是,唉,月牙儿一天天长大,过两年就要成亲嫁人。我成日犯愁,须得替她寻门好亲......” 两人嘀嘀咕咕说着闲话,荀舫胡乱洗漱过,跟着温屿一道前往荀家。 在荀家的巷子口,两人下了驴车。温屿打量着荀舫,强调道:“要哀而不伤,对着任何的奚落,嘲讽,谩骂,半个字都不要回应。” 荀舫盯着温屿空荡荡的双手,眉毛扬了扬,慢悠悠道:“你撒泼打滚,一个大钱都不出,却要我表现得悲痛,孝顺。温屿,哪怕是奸商,做买卖也不能只进不出。” 他们已经快到荀家大门前,悠长的哭丧声起伏不绝,门口人来人往,立着的木头上,引魂幡在风中飘扬。 既然送不起赙仪,温屿审时度势,干脆连香烛之前也一并省了。她当机立断道:“行,我会去买十只蛋。” “只十只蛋?”荀舫难以置信地看着温屿,骂道:“吝啬到无耻......” 突然,温屿的手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面前,荀舫头往后仰,闻到一股辛辣的姜味,眼睛一辣,他恼怒地抬手揩拭,道:“你作甚?” 温屿满意地看着荀舫泛红的双眼,帕子在脸上抹过,眼睛跟着红了,泪眼汪汪。 荀舫反应过来,抬头望着天,眨回被刺激出来的泪,实在对她已无语至极,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在大门前迎接招呼吊丧宾客的仆从看到他们,赶忙跑进屋禀报。很快,荀柏走了出来,他穿着麻布孝服,胡子拉碴,眼睛赤红狰狞道:“你们气死了我阿爹,竟然还敢上门来!” 荀家其他妻妾儿女,呼啦啦跟在荀柏身后出来,指着他们破口大骂。 尤其是张氏,她的嘴角淤青未散,看到温屿,恨不得将她生吞下去,一边嗷嗷哭,一边尖声嚷着骂:“大郎他爹啊,你死得冤啊!野种小娼妇气死你不说,还敢上门来。我们一家子,迟早都要死在黑了心肝的夫妻手上啊!” 荀大福生前做买卖,结识了一众商户,三教九流。去世之后,前来荀家吊丧的宾客络绎不绝,这时都出来看热闹,在旁边小声议论。 温屿在大门前站定,悄然拉了拉荀舫的衣袖,示意他别做声。她缓缓跪下,见荀舫站在那里,使劲扯着他,压低声音道:“跪!” “奸商!”荀舫咬牙切齿骂了句,忍气吞声跪在了地上。不过他坚决不磕头,耷拉着眼眸一言不发。 温屿恭恭敬敬磕头,抬起头,红着眼看向众人,哀哀切切道:“郎君与我方才听闻公爹去世,匆匆赶了来。郎君哀伤过度,痴痴傻傻尚未醒过神。我却不得不替郎君说句话,公道自在人心,为了家财,你们不顾父子兄弟情义,杀人不成,又含血喷人,污蔑郎君为野种,将我们赶出荀家。” “贱妇,你胡说八道!”张氏奔上前,指着温屿尖声骂道。 温屿低垂着头,拿着帕子蘸着眼角,再抬起头 时,眼泪从眼角汩汩而下。 第22章 “为了往生之人能放心离开,早登极乐,其余一切皆无关紧要,我与郎君只前来送别最后一程。”说罢,温屿再次磕头,她站起身,似乎哀伤过度,身子摇摇晃晃,差点倒在了荀舫身上。 荀舫面无表情站起来,手指撑住温屿,看似扶住了她,她站稳不动,只低头啜泣:“郎君,我们别打扰了公爹,走吧。” 张氏还在涨红脸跳脚骂,荀柏看到众人的反应,脸色铁青,上前压低声音,不耐烦对张氏道:“阿娘,别骂了!” “野种,娼妇!”张氏见荀舫温屿离开,朝他们背影淬了口,得意地道:“看他们还敢来!” 众人神色各异,碍于主家正值丧期,一时都没说什么。 至于心中如何想,听温屿那席话,再看双方的做派,高下立现。 荀柏有几分聪明,他见众人神色不对劲,故而才去提醒张氏。只张氏去找温屿吃了大亏,对她恨极,哪曾想到那般多。 走出巷子,荀舫的眼睛已无碍,温屿眼睛却依旧红着,不时流泪。 “奸商,温东家,戏已经唱完,就别装了。”荀舫嘲讽道。 余下拇指大块的生姜,温屿全部用上了。如今灶房所有作料,除去盐,小半罐猪油,便只有生姜。 温屿暗自琢磨,等下得再去买一小块,顺便再买几颗小葱。 “回去干活赚钱了!”温屿不理会荀舫,招来驴车,斗志昂扬上了车。 等她这笔买卖赚到钱,她要买一堆生姜,一大把小葱。痛快地用,想用多少就用多少! 第20章 黄氏秦氏两人起早摸黑,先从最简单的花样开始,三天便绣好了第一幅扇面。 温屿也不懂好坏,她只看得出针脚均匀细密,且从背面看去,线头埋得很隐蔽,亦不见凌乱。 荀舫却兴趣缺缺,随意瞄了一眼,便去扫地了。 这些时日荀舫没事做,温屿哪能让他白吃饭,洒扫做饭洗粗重外衫的活,都不客气派给了他。 荀舫边做,边骂骂咧咧。温屿嫌弃他别扭,基本无视。 对于他看不上扇面的举动,温屿表面不在乎,心里却有些担忧。 毕竟荀舫人虽狗,眼光见识倒是绝佳,并非只嘴上挑剔嫌弃,自身没真本事。他的一手字画双绝,花样的字全部由他书写,画也出了不少力气。 温屿心中疑惑,拿着绣好的扇面先去找阿山,待糊好之后看成品如何。 阿山动作很快,温屿早上送过去,下午他就带着糊好的扇面来了。除去扇面,他还提了一把冬葵,一把葱蒜。 温屿看到葱蒜,人穷志短,眼眸瞬间放光。她热情无比迎上去,双手接过,大大方方道谢:“等我发财了,我一定请你吃酒!” “只我与吴伯吃不完,都长老了。”阿山被温屿的感激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憨憨地道。 荀舫在扫天井落叶,毫不掩饰地嗤笑出声。温屿只当他放屁,将冬葵葱蒜放进灶房,叫上阿山一起去了绣房。 黄氏秦氏看到碎布包着的扇面,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她们放下手上的针线,赶忙上前,急着道:“阿山东家,快让我瞧瞧。” 阿山打开碎布,拿出扇面,沉吟了下,道:“很是不错。” 绣好的布与糊好的扇面,看上去确实不一样,成品扇面是完整的作品,更具美观与意境。 这两幅扇面,一幅是正面是火红的花,背面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诗句。 打开扇面,只见朱色艳丽花朵,在红彤彤太阳下盛放。背面的诗词,正映照了正面的画。 红有绛,赤,朱,丹等深浅不一的红。绛色偏深,赤偏浅,丹虽鲜亮,更接近橙色。 朱为正红,比如天子祭祀的衣袍,朱批,皆用朱色。 绢布白色底,配上大片的朱色,因未有其他颜色,并不见浓艳,只觉着热烈纯粹。 另外一幅扇面,正面是桂花,背面则是“蟾宫折桂”几个吉祥大字。 黄色尊崇,除去黄袍,礼器等,像是防虫的染黄纸,为朝廷官府颁布诏书,公函所用。 朝廷并不禁止民间用黄色,百姓也可穿黄色的衣衫。黄色染料便宜,绣线跟着便宜,温屿当时后悔没多画几福黄色的花样,可以省去不少的绣线本钱。 温屿用了最接近金桂的橙黄,细密的桂花一簇簇,正好隐去了树枝,只留下满面的花。 缓缓展开扇面,仿佛能感到桂花浓郁的花香徐徐扑面而来。 “真是好看。”黄氏看得挪不开眼,手在扇面上轻轻拂过。她恐手太粗糙,只虚虚停留,不敢碰触。 秦氏脸上堆满笑,抚掌高兴地道:“是啊,起初的时候,我还怕只一种颜色,会流于素净,或艳俗。谁曾想,竟然这般让人爱不释手。” 两人是绣娘,见多了各种花样,她们的夸赞,表明扇面肯定不俗。只这些扇面,关乎着她们的利,她们的话,温屿只能相信一半。 “你觉着呢?无需顾虑,只管照实说便是。”温屿看向阿山,诚恳问道。 阿山沉吟片刻,如实道:“扇面所用绢布,虽已看不出是陈布,有钱人穿惯了绫罗绸缎,一眼就能看出所用布料,不过稀松寻常。绣工亦如此,并不见过人之处。” 温屿忙朝黄氏秦氏看去,她们虽有些不大自在,到底未曾做声。 阿山似乎没察觉他的话,会让黄氏秦氏不快,继续道:“用纯净颜色的大胆,字画相呼应的巧思,我做过无数的扇面,从未曾见过。但凭这份精巧,在明州城能独占鳌头。” 温屿拍着胸脯,长长呼出一口气,笑道:“我也不想独占鳌头,巧绣坊庙小,可容不下金菩萨。能赚到钱,我就能放心了。” 阿山难得露出了笑容,道:“温东家所言甚是,贪心嚼不烂,如裕和布庄,别看如今买卖做得大,乃是林氏经过了三代,一步一步方有今日。当年祖母将扇骨铺子交与阿娘,便叮嘱过无数次,扇骨铺别想着能赚大钱,老实守着,少不了嚼用吃穿。扇骨与绣花一样,年成好的时候,生意就过得去。年成不好,绣花扇骨顶不了衣食,买卖就难做。” 穿衣吃饭在前,奢侈享受在后。阿山的祖母思虑甚远,扇骨铺低调行事,传了三代,如今依然存活。 黄氏不由得笑着道:“阿山东家是闷声发财。” 阿山没有答话,告辞离开:“待绣好之后,你再送来,我抽空就帮着糊了。” 天色已经昏暗,阿山离开后,黄氏秦氏也收拾针线回家。 荀舫扫完地回来,在灶房外洗手,看到温屿怀里抱着扇面回正堂,道:“瞧你跟抱着金疙瘩一样,究竟绣出了何等传世大作,值得你如此宝贝。” 温屿本不想搭理他,转念一想,道:“肯定是稀奇的传世大作,你可要看?” “稀罕。”荀舫不屑地道,顺手倒掉盆中的水。 话虽如此,温屿刚走进堂屋,荀舫也大步跟了进来。她将碎布包放在桌面上,神秘兮兮展开,得意地道:“瞧!” 荀舫伸手去拿,温屿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衣袖:“小心些,你粗手粗脚,可别勾了丝。” 荀舫不悦甩开温屿的手,打开扇面瞥了两眼,不客气点评道:“除去我的字与画,就只剩下个新奇。绣工布料一文不值。” 他的评价与阿山意思差不离,只更难听,温屿淡淡道:“巧夺天工的绣娘,一两金一尺布的缂丝,再加新奇的字画,只该出现在大内皇宫,权贵府邸。” “反正左右你都有理,何须问我的看法。”荀舫挑了挑眉,转身出屋,道:“晚间我要吃面片,不许放葱进去。” “呸!”温屿骂道。 狗嘴吐不出象牙,还想要吃要喝! 虽说阿山与荀舫评价皆不算太高,但还是有识货之人。且来人一口提出,以一两银一把扇面,将温屿的扇面全部买走。 温屿却并不见高兴,陷入了两难境地。 第21章 阿山心中愧疚,温屿邀请他进屋坐,他也不答应,只低头站在角门边,说着当时的情形。 “我在后面穿堂的屋子糊扇面,吴伯在后院给竹刮青,未曾主意到来人。他进来铺子看扇骨,问了几声无人应答,听到后院动静走了进来,看到扇面很是喜爱,出价一两银一把,所有的扇面他都买了去。我不敢擅自做主, 只称这把扇面是客人所托,并非铺子所有。那人不死心,也不告知来历,只留下明日再来的话便离开了,看上去势在必得。” “你别自责,此事迟早会有人知晓。”温屿安慰着阿山,眉毛蹙成一团。 黄氏秦氏回到绣坊做活,林氏她们三人虽不知究竟在绣甚,皆知巧绣坊有了活计,自己没空前来,托黄氏向温屿讨过工钱。 林氏她们在别的绣坊做活,闲话说出去,其他绣坊打听巧绣坊也不奇怪。 黄福与高掌柜交好,温屿从他布庄买了布,高掌柜肯定也已得知温屿准备重开绣坊。 第23章 温屿还从裕和布庄买了绣线,绣线,布匹,甚至颜料笔墨纸砚等等,皆是绣坊的上下游伙伴。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温屿只要瞒住花样就成功了大半。如今被人看到,并不信阿山的说辞,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阿山见温屿神色凝重,愈发歉疚道:“扇面就是卖个巧,新奇。若消息走漏,别家修坊就算做不到与巧绣坊一般好,用上等绢布,手艺精湛的绣娘,只仿到七八成,你的扇面就难卖了。都是我不好,让扇面被人看了去。” “我真没怪罪你,你别多心,我在想些别的事情。”温屿看向阿山,认真地道:“明日待那人来时,你来与我说一声,我去与他谈。” 阿山只能道好,他停顿了下,道:“别的我帮不上忙,糊扇面的工钱我就不收取了,多少能替你挽回一些损失。” 温屿惊讶不已,不禁笑了起来,道:“阿山,你不收工钱,以后可是不打算接我的活计了?” “温东家,我没此意......”阿山不善言辞,他的脸与此时夕阳一般涨得通红,一急之下,说话都结结巴巴。 “我将扇面全部卖给他,肯定不会亏钱,工钱你自管放心拿。”温屿笑着道。 她的所有成本,布匹绣线颜料笔墨纸砚等,加上糊一把扇面二十个大钱,满打满算不到九两五钱银。 一幅扇面那人出到一两,七十八幅扇面,算上绣坏的折损,按照七十幅算,她能赚六十两的利! 哪怕加上一百课三的住税,另外多加两个点的孝敬,她这笔买卖非但不亏,称得上大赚! 阿山道:“我知道你不会亏钱.......唉!”他一时说不清楚,打算等算账时再推辞就是,于是挠挠头,“待那人明日再来时,我让吴伯来唤你。” “好。”温屿应下,将阿山送出角门。关上门回灶房,倚靠在天井桂花树下的荀舫,也扔掉扫帚慢悠悠走了过来。 温屿看木桶里没水,她正准备使唤荀舫,他已经自觉地弯腰提起木桶朝井边走去。片刻后提了大半桶水回来,走路稳稳当当,也不再像以前气喘吁吁。 看来这段时日,他天天吃了睡,睡了吃,粗茶淡饭,照样养得唇红齿白。 温屿舀水洗手,早晚天气还是冷,为了省柴禾钱,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七十八两银马上到手,你还这般抠门?”荀舫堪比火眼金睛,看出温屿的节约,出言嘲讽道。 果真在一旁偷听,温屿朝他乜斜一眼,飞快洗着手脸,“快去煮饭。以后记得了,掌灯时分前必须用完饭,天黑就歇息。” 荀舫呵呵道:“几个灯油钱你都要精打细算,温屿,你干脆连晚饭也省掉,只吃冷风,不出三日,你就能省出万贯身家。” 温屿不紧不慢道:“你的建议不错,省掉你的饭食,我的确能积攒万贯身家。” 荀舫冷笑一声,进屋去生火煮饭。塞几块粗壮柴禾在灶膛中,拿了冬葵到屋外廊檐下清洗。 “理一根葱洗了。”温屿吩咐道。 荀舫充耳不闻,他不吃葱,连葱碰都不肯碰。 温屿瞪了他一眼,哐当倒掉木盆中的水,转身进屋。 水溅开,荀舫忙抬手遮挡,转头朝她怒道:“你在鸡蛋郎面前扮大度,火却朝我撒,奸商,可是以为我好欺负不成!” 温屿本就心情烦躁,顿时不悦道:“白给你吃鸡蛋,你还给人乱取诨号,我看人家的鸡蛋,不若拿去喂狗!” 荀舫仔细清洗着冬葵叶,意有所指道:“鸡蛋郎的诨号是取得不妥,不若叫他吉利郎为好。” 吉利郎? 吉利这个名字很熟悉,曹操,字孟德,别名吉利,阿瞒,好人妻...... 扇面的事情尙一脑门子混乱,荀舫竟然又在那里乱嚼舌根! 温屿顿时脸一沉,走出屋,抬脚就踢:“长舌头的狗东西,让你胡说八道!” 荀舫被踢得往院子里扑去,双臂挥舞着,勉强站定了,怒气冲冲转身盯着她:“再动手动脚,我就不客气了。” “一个大男人,真是出息,只知造谣污蔑泼脏水!” 温屿不屑地打量着他,冷冰冰道:“你除去纨绔草包,还龌龊卑鄙!” 荀舫脸色亦沉下来,反唇相讥道:“温屿,你少装贞洁烈女。你与谁眉来眼去,与我有何相干!” 温屿厉声道:“我们已经和离,我是**,还是贞洁烈女,皆与你无半点干系!” “当然与我无半点干系。可温屿,你显得委屈,就万分可笑了。” 荀舫嘴角上扬,笑容讥讽,道:“黄福卖给你破布,连便宜十个大钱都不肯。姓高的掌柜,你阿爹当年待他不薄,他却还是不顾你被赶出荀家,绣坊被砸,依旧弃你不顾。偏生就吉利郎掏心掏肺待你,任你差遣使唤。吉利郎在媒婆提亲时,跟锯嘴葫芦一样,只在你面前口若悬河。” 他渐渐逼近温屿,神色愈发讥讽,长长嗯了声:“一两银一幅扇面,明明赚大钱的事,你如临大敌,自是清楚,天上不会掉馅饼。吉利郎种种举动,你就装作眼瞎心瞎了?” 温屿难得光火道:“关你何事!” “当然不关我事,闲着也闲着,我且与你说闲话逗乐子呢。” 荀舫不要脸地笑起来,走到盆边继续洗冬葵,揶揄道:“吉利郎养的鸡,应当又下了不少的蛋,老掉的冬葵不值钱,下次,你再问他去拿鸡蛋。” 温屿瞠目结舌看着他,骂道:“无耻啊!” 荀舫浑不在意,还好心地道:“温屿,无论才情,头脑,狡诈,他都远不如你。你们的品性倒相配,在尙是他人妇的时候,吉利郎对你百般关心,你也坦然受之。要是他肯入赘,将扇骨铺子拿来做陪嫁,你可勉强考虑一下。虽说情之一事,实难自已。到底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吉利郎不顾你的名声安危,肯定算不得君子。你别傻乎乎被他的一把菜,几根臭葱蒜骗了去,拿着身家性命巴巴去倒贴。” 温屿冷着脸,不与他废话,抬脚再踢:“人家看我家中男人窝囊废物,仗义出手相助,你不自省,引以为耻,反倒厚着脸皮说教!” 这次荀舫有所提防,灵活地跳开。他笑起来,抬手朝她一甩,冬葵的水甩了她一脸。 “温屿,既是奸商,就得拿出奸商的头脑,别被眼前些许的利冲昏了头。一两银的扇面算不得贵,扣除本钱,分给绣娘的利,你剩下不了几两银。那点钱说少不少,说多又铺不开,撑不起绣坊重新开张。就你那两个值三五两的绣娘,你再开绣坊,总不能再卖扇面。绞尽脑汁再想新花样,绣工平平,且你能再拿出新奇的点子花样,又能新奇到何处,并非人人都喜欢新奇。” 混账狗东西的话,倒说得有几分道理。温屿先前也是考虑到了这个缘由,巧绣坊要本金,稳定的客源,买卖才能顺当做下去。 一两银子买掉所有扇面,温屿分到手的本金不多,还失去了书院学生这批潜在客户。 “再说,那人不知来由,恰去了扇骨铺,看到了扇面。说不定他不怀好意,做好局等你入彀。” 温屿眉头皱得更紧,她也想到了那人不安好心,说不定是荀柏找人来报复。 荀舫阴恻恻地笑,压低声音装神弄鬼:“非但要算计你的财,还要算计你的人!” 温屿面无表情骂道:“滚!” 话虽如此,次日那人 如约来到扇骨铺。吴伯来找温屿,她整个人霎时绷紧,心中直七上八下,生怕被算计了去。 第22章 温屿来到扇骨铺,阿山从后院穿堂大步迎上来,看上去很是紧张地道:“你与吴伯话语不通,我便没多说。今日来了两人,他们没有介绍自己的身份,我瞧着应当是主仆,昨日前来的是仆从,今朝是正主。扇骨铺也有不少贵人客户,我看他们定是非富即贵,你且要小心些。” 照着阿山的说法,这两人虽来历不明,应当与荀柏关系不大。 温屿不怕富贵,做生意买卖,靠的是人脉。她一无所有,贵人对她来说,只好不坏。 “好,多谢。”温屿点头应下,随着阿山走过穿堂,进了糊扇面的屋子。 屋中陈设简单,一张长条桌上摆着阿山平时做扇骨,糊扇面的用具。 长条桌后的圈椅中,坐着一个白净,约莫三十左右的男子。他头上戴着碧玉冠,穿着半旧深青暗竹纹锦缎交领广袖袍,束着青碧绦带,绦带间垂着一枚莹润的白玉佩。他坐在本是阿山的位置上,姿态随意,拿着糊好的扇面打量。 在长条桌右侧,立着一个微胖,约莫四十左右的男子。他看到阿山同温屿进门,锐利的目光略过阿山,打量着后面的温屿,问道:“这些扇面是你所做?” 既然已经找上门,摆出势在必得的架势,温屿也不想隐瞒。且她很是识相,仅长条桌后主子腰间那块玉佩,就能连她的扇面,连着铺子一并买走。 “是。”温屿痛快地回答了,欠身客气招呼:“听山东家称,阁下想要买扇面,还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第24章 长条桌后的主子这时出声了,他收起扇面,道:“扇面一般,我要买你的花样,你且开个价。” 阿山顿时变了脸色,一下看向温屿。 一听他的声音,温屿先是一愣,心迅速沉到了谷底。 他声音柔和,带着难以掩饰的居高临下,将嚣张的话,尽量客气说了出来。 几乎不假思索,温屿恭谨笑道:“不知阁下喜欢何种花样,用做何用,不若我再替阁下画,如何?” 他掀起眼皮看了温屿一眼,眉头微皱,显然已经不大高兴,道:“我就要这些扇面的花样。” 温屿掩下沮丧,尽量镇定道:“既然蒙阁下喜欢,我也就痛快些。阁下原来愿出一两银一幅扇面,还是照着一两银一幅花样,阁下且全部拿去便是。” 只听他轻描淡写道:“八钱一幅,市坊间一年之内,不许出现相近的花样。” 八钱一幅,所有的花样他全部买去,且温屿在一年之内不许再画。一年之后,模仿的肯定会出来,温屿再画就无关紧要了。 温屿静默片刻,点头道好,“我这就去给阁下送来。” 阿山怔怔站在那里,见温屿欠身告退,他看了两人一眼,转身跟了上来,压低声音提醒道:“温东家,你就答应卖给他们了?” “是,你别多问,多管,只当什么都不知。”温屿叹了口气,认真提醒道。 阿山愣愣看着温屿,道:“温东家可是知道了他们的来历?” “我不能确定,但八九不离十。”温屿朝穿堂后看了眼,道:“我去拿花样了,过后再与你说。” 回到绣坊,温屿拿了所有的花样,黄氏与秦氏正在绣花,花样被拿走,两人一头雾水,不解道:“东家,花样可是要改?” “你们先坐一会,等下我回来与你们仔细说。”温屿想早些了结此事,拿碎布包好花样就走。 荀舫在水井边洗衣,他神色若有所思打量着温屿,大步上前,问道:“出什么事了?” “能有什么事,面对强权,必须低头。”温屿留下一句话,头也不回急匆匆离开。 荀舫思索了下,跟了上来。温屿听到脚步声,回头拦住了他:“他们有出钱,不会亏。你别来给我添乱。” “我为何就给你添乱了?”荀舫皱眉不悦道。 “你的脾气......算我求你,你就别节外生枝了。”温屿心情不好,说完跨出大门,嘭地一声在外面将门关上。 荀舫眉头拧成一团,若有所思望着颤动的门,没再跟着前去。 到了扇骨铺,温屿将碎布包放在长条桌上,道:“七十八幅花样,共计一百五十六张,全部在里面。阁下放心,花样我一幅未留,绣好的扇面我亦会处置掉。” 那人见温屿懂事,乜斜了她一眼,满意地唔了声。他拿起花样,一张张看了起来。虽未做声,能看出眼中的欣赏。 温屿觑着他的反应,心下稍定,站在那里耐心等候。 “写字之人,可曾考取功名?”他随口问道。 温屿顿了下,如实回道:“不曾。” “可惜了。”那人说了句,对肃立在旁的随从道:“给她钱。” 七十八幅花样,共计六十二两四钱银。随从从身边褡裢中,取了六锭十两雪花银,其余二两四钱,给了碎银。 温屿脑中一动,既然卖花样能赚钱,不如干脆趁机多卖些。她殷勤地道:“阁下可还需要别的花样?” 那人乜斜了眼温屿,起身往外走去,随从忙带着花样跟了上前。温屿计划落空,只能悻悻作罢。 阿山将他们送出门,转身回屋,温屿正拿着剪刀将扇面绞碎,他不禁吃惊问道:“他们究竟是何等了不得的身份?” “你看上面的印记。”温屿拿出一锭银子递给阿山,他接过翻看,银子底下赫然印着铸造地,年号,重量,成色,纹样。 “竟然是库银!”阿山眼睛一下瞪大,愈发不安起来:“他们难道是来自京城的贵人?” 官银的印记多,方便管理。印着“官”与“库”字,表示来自朝廷的国库,以及储备库银。印着“官”字的官银在市面上并不鲜见,官员发放俸禄,拨付给地方州府时皆要用到。 库银则不同,乃是朝廷中枢的储备银。除非赈灾,打仗等会动用,市面上极少见到。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地方有库银,便是皇帝的内帑。 温屿听到那人说话声音柔和偏婉转,面容白净,结合他给出的库银,应该是宦官无疑。 内帑的皇家生意,由皇帝亲近宦官负责。温屿不知两人为何来到明州府,她估计与皇商,上贡或者民间采买一类的事情有关。 拿库银给温屿,更是对她的敲打提点。她要是棒槌敢阳奉阴违,估计也就悄无声息没了命。 “未曾直接抢走,还给了钱,真是老天保佑。”温屿自嘲地道。 阿山听得后背发凉,他不敢多说,宽慰道:“能不折本就好。” 温屿打起精神,借了阿山的银剪,将银子全部剪碎,用银戥子称好。她思索了下,拿了一两银给阿山:“这时糊扇面的工钱,多谢你。” 阿山说什么都不肯接,急着推辞道:“我仅糊了几幅扇面,还将你的生意做砸了,如何能要你的钱。” “我还欠着债,黄氏秦氏的工钱也要支付,还得留些做本钱,只能拿出这些,请你莫要嫌弃。” 温屿想着荀舫的“吉利郎”,她暗中骂着他,不由分说放下银子,道:“你若不收,以后有麻烦你的地方,我也不好意思再开口。” 见温屿坚持不让,阿山只能收下银子,道:“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我还没主意,先看吧。”温屿面上虽看不出波澜,内心却一片惆怅。 平民百姓若无靠山,想要发大财,那是绝无可能之事。 新奇的主意,点子,对于眼下的温屿来说,无异于小儿持金过闹市。 倒春寒过去,春和景明,院中的杏树开得正灿烂,粉嫩的花瓣随风飘飞。 “市井小民,买卖难做啊!”温屿望着天,无尽唏嘘。抱着碎布包里的银子,告辞回巧绣坊。 钱是赚了些,绣坊接下来如何做,她毫无头绪。 辛辛苦苦没日没夜准备,准备撸起衣袖大干一场。只一个不起眼的瞬间,便把她打回了原点! 第23章 巧绣坊内,荀舫在桂花树下晾晒衣衫,黄氏秦氏在绣房门口焦灼等待。 荀舫眼神掠过温屿怀里搂着的碎布包,意味不明。温屿没搭理他,对黄氏秦氏道:“你们且等等,我拿了账本就来。” 回到卧房,温屿留了四十两银子,拿着余下二十一两四钱银与账本,去到绣房,黄氏与 秦氏都不安地一起朝她看来。 “东家,可是出事了?”黄氏紧张问道。 “你们先坐,我仔细与你们说。”温屿放下银子与账本,在凳子上坐下。两人互相对视,犹豫着在绣凳上坐了。 这时,荀舫晾好衣衫走了过来,拿着扫帚在绣房外,有一下没一下扫着地。 温屿瞥了他一眼,没提两人的身份,只道:“有贵人看上了花样,将花样全部拿了去,下令绣坊一年之内不许用这些花样。” “怎地会这般?”黄氏脸色大变,惊叫着站了起身。 秦氏也震惊不已,一下怔在了那里。温屿抬手示意她们别急,拍了拍碎布包:“万幸,贵人赏赐了些银子。” 两人一起朝碎布包看来,总算心下稍定,不由得舒了口气。 温屿将两人反应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继续说了下去:“贵人得罪不起,你们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家人亲友也别多嘴,千万莫要往外声张。绣好的扇面都得绞掉,先前花样的事,你们且都忘了。要是惹出祸事,除非能搭上手眼通天的贵人,谁也救不了你们。” 两人皆脸色一白,连忙保证了:“东家放心,我们平头百姓,哪敢去得罪贵人。” 温屿见两人清楚了轻重,便点点头,道:“原本与你们签了契书,想着一起挣钱。如今这条路断了,也是没法子之事。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至少还有银子,就当做是福吧。先前欠你们的工钱,我先一并结了。这些时日你们做活,我也不能让你们白辛苦,就照着以前的月钱算,差五天到一个月,就按照一个月的来。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花样被贵人拿了去,两人也没法子。所幸能有钱拿,温屿的提议也算厚道,两人赶忙答应了。 温屿与她们结清先前欠的工钱,再一个大钱不差,痛快给了一个月月的工钱,让她们在收钱凭据上签字画押。 “林氏她们的工钱,劳烦黄娘子回去与她们说一声,让她们来结清。”温屿说道,收拾着账本,余下的银子。 黄氏道好,她迟疑了下,问道:“东家,绣坊可还要继续做下去?” 温屿笑起来,道:“当然要继续做下去。还未绣的扇面,可不能浪费了。裁剪扇面余下的碎布,也要用起来。我打算用来做成笔袋。” 第25章 黄氏看向秦氏,两人都惊喜不已,手上拿着的一个月工钱,一时有些烫手。 秦氏将银子递过来,期期艾艾道:“东家,既然绣坊还要继续做活,不若,等做满一个月之后,我们再拿工钱。” “不用,该你们得的,我一个大钱都不会少。”温屿摆手,让她收好。 温屿道:“只是以后的契书,要重新签订。我须得重新画花样,耗费的心血且不提,笔墨纸砚与颜料的价钱贵,成本亦会贵上去。做好的扇面,三七分成,我只能分你们三成的净利。若你们觉着妥当,我们这就重新签订契书。” 两人沉吟了下,原来的花样不能用,重新画花样,确实要费钱费神。 碎布包里的银子,结了她们两人的工钱,再加上欠林氏她们的工钱,统共剩不了几个大钱。 看着温屿身上已经快磨穿的衣袖,天天吃的寡淡粥面,灶房里空着的铁锅灶口,黄氏率先道:“东家是爽快人,我也爽快些,三成就三成吧。” 秦氏跟着应下,温屿也不多言,重新写了契书,让两人签字画押。 温屿等着契书墨汁干,道:“笔袋简单,用双层的碎布,在上面绣些竹子,松树,兰花等吉祥喜庆花草。你们将碎布带回去做,等我花样画好之后,再通知你们。” “行。”黄氏笑了起来,与秦氏分拿些碎布,卷上几样绣线,告辞离开。 温屿收起余下的碎银,见荀舫走进屋,忙侧转身挡住他的视线。 荀舫眼神盯着碎银,手神不知鬼不觉伸过来,布包被夺走。 “就这点银子,你也要抢!”温屿怒了,赶紧去抢回来。 荀舫手一抬,温屿便被掀到一边。他拿出一块碎银对着亮光仔细打量后,放回去再拿了另外的一块。 “这是库银。京城的贵人,是来自大内?”荀舫问道。 温屿一愣,先将布包夺回来,再警惕地问他:“你如何知道?” “库银的字还在呢。若不是大内,你敢拿库银......” 荀舫手作势在脖子上抹过,狐疑地打量着她,道:“温奸商,你不会利欲熏心,真为了几个钱,连命都不要了吧?” “我是要钱不要命,故此你别打我银子的主意。”温屿顺着他的话回道,拿起剪子,将黄氏她们未绣完的扇面剪掉。 荀舫盯着温屿半晌,忽地笑了,在绣凳上坐下来,拿起一片温屿剪下来的扇面,好整以暇问道:“余下的那些扇面布,你只能做些最普通寻常的扇面,卖不了几个大钱。既然你一心想要赚钱,何不趁机搭上贵人的路子发大财?” 打算多卖几幅花样,人家都不屑一顾。想要攀附贵人,也要有能拿得出手的筹码。 她如今的状况,不具备任何抗风险的能力,一朵小浪花扑起,她便会摇摇欲坠。 历史上诸如吕不韦,沈万三,胡雪岩等与皇家朝廷权贵走得近的大商人,最后下场都不大好。曹寅曹氏替皇帝管织造,烈火烹油花团锦簇,连着李煦几大家族,不过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 温屿是想挣钱,但她不会一股脑扎进去送死,亦不想费心神与官府周旋。 哪怕她清楚,买卖稍微做得大一些,绝对避不开与官府之间往来。等到她有足够的底气上桌时,再去想这个问题。到那时,至少能少赔些笑脸,少弯些腰。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温屿闲闲道。 荀舫顿了下,目光沉沉望着温屿。片刻后,他缓缓笑了,道:“你倒看得通透。那两个绣娘,在你手上能走过一遭,算是你手下留情了。” “呸!”温屿骂了句,面不改色道:“我做买卖,向来公平厚道。绣娘有多少本事,就赚多少钱,我不会亏待她们。” “呵呵,温奸商,好一个贵人赏赐。花样究竟拿到多少银子,你故意忽略过去,强调贵人的厉害,让她们害怕紧张,误以为你只拿了她们看到的那点银子。你再痛快与她们结清欠债,给她们月钱,引出会继续做扇面的事,顺利降分成。” 荀舫一下没一下抚掌,眉毛上扬,“先前给四成的净利,是你的以退为进,那时你一穷二白,只能许以高利。她们尝到了甜头,不由自主被你牵着鼻子走。她们也不想想,如今几把扇面,卖掉之后能得多少钱,肯定比不过拿月钱划算。” 温屿面无表情道:“心中有佛,见万物皆佛。你心中有粪,故所见皆粪。”(注) 荀舫被骂也不生气,嘴角不由得上扬,微笑道:“吉利郎肯定清楚你拿了多少钱,你给了他多少好处?” 荀柏来找她,他并不在意,反而还认为是荀柏以上欺下。他对阿山的分析,亦勉强有几分道理。温屿见他还算有几分人性,只道:“与你有何相干?” “别被他惦记你这几个钱就好。”荀舫懒洋洋回应,抱起手臂,朝她挑眉:“发了财,你不会声张,酒席是吃不上了,我也不为难你。不过,鸡蛋不能少。” 吃吃吃,就知道吃! 温屿白了他一眼,嘲讽道:“你莫非与鸡有仇?” 荀舫冷笑道:“呵呵,你还要画花样,去书院卖扇面。河都没过,你就想拆桥了?” 温屿到这里之后,只尝了几颗油渣,已经许久未曾闻到肉味。 她是舍不下书院的客户,书画方面,荀舫远比她厉害,等下还要用到他。 思索之后,温屿爽快拿了两钱碎银给荀舫,道:“行。你去买十只鸡蛋,再买一块肉,一角酒,一罐酱油,醋。花椒,胡椒各来些许。” “就这点?你怎地不让我将市坊都买回来!”荀舫指尖捻着碎银,阴阳怪气地道,“我怕掉到地上,要打着火把才能找到。” “那得怪你眼瞎!”温屿不客气骂他,催促道:“快去,时辰不早了,吃完赶紧干活!” 荀舫骂骂咧咧,拿着银子出去,照着温屿的吩咐,将东西都买了回来。 温屿的厨艺靠想象,荀舫 也只擅长煮粥。吃了放多酱油,黑黢黢的红烧肉拌饭后,荀舫便被温屿拉着开始画花样。 前面花样被拿走,算是给温屿上了一课。 这不是后世,这是封建的皇权社会。 温屿打算画普通寻常的花样,不格外出挑,但与市坊上的扇面相比,亦有一定的特色。 温屿在凝神沉思,荀舫等得打了个哈欠,不耐烦问道:“你打算画甚?” “画船吧。”温屿说道。 各式各样的舟船,她要重新扬帆起航! 荀舫眼里霎时笑意隐隐,他就是舟船,能在波澜壮阔的大海上,乘风破浪! 第24章 扇面还剩下三十二幅,一共要画六十四幅花样。颜料与纸张堪堪够,只兔毫笔与竹纸被荀舫念叨嫌弃:“你藏着的银子要用在刀刃上,砚与墨锭我且不提,去买些上等的纸笔回来。” 听到“藏”字,温屿忽略了他提出的无理要求,不动声色试探:“你不要胡说,我没藏银子。” “在竹榻底下。”荀舫头也不抬地道。 温屿暗自吃惊,没曾想荀舫这狗东西,居然知道她藏宝贝之处! 虽然被他说中,温屿肯定不会承认,镇定自若地道:“随便你乱猜,休想诈我。” 上次荀舫输给温屿,后来仔细一想,便猜到了她藏东西之处。卧房统共那点地方,竹榻看似一体,越不可能,便越有可能,也是仅有一处能藏物之处。 不过,荀舫暗暗佩服温屿的机敏,她在极短的功夫想出的主意,一环扣一环,将他都算计了进去。 从荀家认识她以来,她始终临危不乱,沉静克制,颇有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之风。 若非她还算仁厚,几个绣娘连半招都过不去,遑说拿到工钱。 最令荀舫佩服的是,温屿的临场应对能力。一旦察觉到来者身份,干干脆脆交出花样,既保全自己,还拿到了钱。 荀舫看了眼温屿,似笑非笑道:“你怎地不与我赌一把?” 温屿道:“你得要有筹码能上桌,我才会与你赌。” “你无需冷嘲热讽,我不稀罕你那几个钱。” 荀舫嗤笑一声,看到温屿的字,嫌弃得连连蹙眉。 温屿聪慧归聪慧,缺点亦数不胜数。 除去抠门,一笔字匠气得简直令人生气! “习字时胡乱临贴,学得一笔臭字!”荀舫着实忍不住,讽刺道。 温屿学颜体,后多临摹《颜勤礼碑》。她端详着自己写的字,道:“难道你以为《颜勤礼碑》的字比不过你?” 荀舫毫不犹豫道:“矫揉造作,毫无自然意趣!” “那《多宝塔碑》呢?”温屿瞪大眼问道。 “僵化,跟死鱼眼一般。”荀舫更加不客气点评。 温屿乐了,讥讽道:“目中无人,盲目自大,你真以为自己时米芾啊!” 米芾曾经对欧阳询及柳公权,徐浩等碑文字帖进行不留情面的批评,那是因为他有本事。 第26章 无论碑文字帖,在拓字以及刻字时,对字体大小笔划,都做了一定的修整,好显得整齐美观。 就因为这份整齐美观,便削弱了字的风骨灵动。米芾以为,写字当如刷,下笔迅捷自然,方不做作。 荀舫不见生气,耐心解释道:“米芾并非以为他们的字不好,对碑文字帖的字看不上眼。” 温屿不禁笑了:“照着你的意思,练字临摹时,要临他们的真迹手书?” 后世出名的书画真迹都基本在博物馆中,所幸各种字帖随处可见,练习书法的人可按照喜好随意选择。 温屿买过笔墨纸砚,在如今的大周,只有钱人才读得起书。大家的真迹手书,一般的富贵人家都拿不出来,顶多临摹各种手抄刻本。 荀舫愣了下,一时没有做声。 荀府中藏有不少大家的真迹,荀大学士本就字画双绝,自幼得他悉心教导。后来,他又跟着名师大儒学习,字画冠绝大雍。 温屿的父亲只是举人出身,家中何来的大家真迹手书供她学习。她身为女子,顶多识字,学闺阁女子的《女戒》《女则》,一些诗词歌赋。若她真学思敏捷,才情过人,温举人也不会将她嫁入商户荀家。 想到自己的经历,说不定,她也在漫长醒不来的梦中。 梦中相逢之人,梦醒后各自散去,交浅言深实属多余。 荀舫垂下眼睑,道:“你跟着我的字练习便是。” “不用。”温屿见他诧异看来,朝他白了一眼:“没功夫,没心思,没钱。” 如今她全部精力,都要用在开绣坊赚钱上。迄今为止,她连铁锅都舍不得买,何况是练字的笔墨纸砚。 “少说废话,多干活,我已经谢天谢地。”温屿用笔头点了点荀舫面前的字画,道:“必须在两天之内画完。” 能得他教授,她居然还不领情。荀舫冷笑了下,自不会勉强。 到了傍晚时分,林氏她们三人前来绣坊拿工钱。得知温氏秦氏在绣房做活,林氏进来后,眼睛就朝绣房瞄去,脸上堆满笑打探道:“东家真是厉害,短短时日就赚了大钱。东家有活,也不叫上我们,让我们也跟着东家赚大钱。” 关氏跟着道:“是啊,黄姐姐手艺好,我不敢比,只秦娘子的手艺,却不如我呢。东家怎只叫了她们两人,有好事也不记着我们。” 温屿淡淡道:“你们从现在的绣坊辞工了?” 林氏被噎了下,哎哟一声,开始诉苦起来:“我们比不过东家家大业大,一家老小都靠着我挣得的几个工钱过活。巧绣坊欠了好些工钱,铺子又关张了,不去别处寻找活计,就只能饿死作数。” 关氏氏跟着道:“林娘子说得是,一家子几张嘴等着吃饭,一天都歇不得。东家见我们去别处做活,心中有气也是应当。毕竟巧绣坊是老东家,只要有活做,做生不如做熟,我们还是愿意回来。” 唐氏老实些,在一旁不说话。 林氏她们以为巧绣坊赚了大钱,眼红后悔,才会想着回来。 巧绣坊与她们是雇佣关系,虽现在的东家占据绝对强势,温屿还是以后世的企业方式来行事。 绣娘绣坊之间,就像是公司与员工,双方可以自由选择。温屿手上有她们的赁工契书,她们私自去别的绣坊做活,早已经违约。 温屿不会拿着契书来要求她们,但既然已经离开,再回来也是绝无可能了。 一是离开的员工,温屿一贯的做法是不会再要。二是见识过黄氏秦氏的绣工,绣坊有她们两人已经足够,不会再添与她们手艺差不多的绣娘。 后续的绣娘,温屿愿意选有灵气的新人,或赁用手艺更好的绣娘。 温屿笑道:“你们要是愿意回来,我当然高兴还来不及。只丑话我先说在前面,绣坊现在没活,你们也拿不到原来的工钱。” “没活?”林氏犹豫起来,她坐在天井的石头栏杆上,眼珠四下转动,打量着一尘不染的院落。 已经快四月的天气,温屿身上还穿着洗得发白的夹衫裙,头发剪掉一截,用一根木棍挽在脑后,松散垂落的头发,被她随意别在耳后。人也比先前见到时要瘦,虽整个人的沉静气质远不同以往,到底过于穷酸。 林氏暗自瘪了瘪嘴,心道就黄氏秦氏两人,也绣不出几样活,估计温屿拿了私房出来还债。好不容易有钱可拿,林氏赶忙道:“东家真是说笑了,等绣坊有活的时候,再知会我们一声便是。” 关氏见状,跟着没再做声。唐氏只听着林氏关氏拿主意,自是没话说。 温屿不再多说,支付了欠下的工钱,让她们在收钱凭据上签字画押。 几人离开,温屿收起碎布包,开始算账。 卖花样时绞开的二十一两四钱的碎银,现在统共剩下一两一钱。 加上温屿藏着的四十两碎银,以前余下的一两,共计四十二 两一钱银。 还清欠债,还有四十二两一钱的本! 无债一身轻,温屿还想到了她要画的花样,说不定扇面能卖出个好价钱,顿时士气高涨。 残阳坠在天际,桂花树随着晚风轻摆,夜里的风,已然带着夏日的炎热。 温屿将掉落下来的头发往脑后一拂,捋起衣袖,冲着正屋的荀舫高喊道:“快去煮饭,饭后继续挑灯夜战,干活赚钱!” 第25章 没日没夜苦熬两天,六十四幅花样终于画完。 正堂昏暗,两人将案桌搬到了屋外廊檐下。黄昏的天空,像是打翻了颜料盘,五颜六色的云在天际翻滚,波澜壮阔。 温屿无心欣赏,趴在案桌上伸展酸软的身子,荀舫拿着她的画作,一张张不客气点评。 “死板,毫无灵气,字更是一塌糊涂!” “你这线条看似简洁,三两银的绣娘,只能分出八股的绣线,绣出来的清河,变成了宽鼻涕虫!” 被称作绣娘只能绣“宽鼻涕虫”“的花样,温屿画的是“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星夜下,一张竹筏随意飘荡在安静的河面,竹筏上倒着酒坛,人醉倒在竹筏上。 背面则是漫天的星河,星空中,可见醉倒之人的轮廓。 刺绣不比直接作画,为了省时简单,温屿用线条代替河流。 如此一来,绣娘绣河流时,要用极细的黛色丝线,一根线得分为十六股。手艺最好的黄氏,顶多能分为八股,河流便成了荀舫口中的“宽鼻涕虫”。 “死板”的花样,温屿则用了后世手绘插画的风格。 正面是湛蓝的天空下,一个小女童坐在弯月上,仰望远方。 背面则是垂髫小女童背着小背篓,坐在船头望着天际的弯月。 这幅画的题诗则是李白的诗句:“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虽说荀舫的话有道理,温屿被念叨得烦不胜烦。手撑在桌沿,探头看到荀舫的花样,不客气反击:“轻舟已过万重山,随处可见的画作,俗不可耐!” “看来你并未得到教训,始终念着出挑。”荀舫冷哼道。 荀舫的花样用了李白的诗《朝发白帝城》,寥寥几笔,生动勾勒出人站在船头,身后是蜿蜒河流,绵延群山。 “我知道啊。”温屿闲闲承认了,故意道:“我就是要鄙夷你一下。” 荀舫乜斜着她,冷哼了声。再拿起温屿的另外花样,情不自禁露出笑容,“咦,这幅有些趣味。”他看了片刻,问道:“这是海盗的船?” 温屿点头道是,她本来准备画加勒比海盗船。考虑到扇面是卖给书生,偷盗之类的事情与读书人气节不符,她略作了改动。 花样正面依旧是海盗船样式,船上的海盗,她换成了憨态可掬的熊猫。圆滚滚的熊猫拿着刀箭站在船头,摆出出征的姿态。 花样的背面则是船上堆满竹笋,熊猫们吃着笋,举着竹杯欢庆。 荀舫放下画,笑了笑道:“幼稚,只怕卖不出去。” “卖不出去的话,我自己用。”温屿很喜欢这幅画,天气热了,她正好留一把扇子。 荀舫眉毛微挑,奚落她道:“难得啊,温东家竟然如此大方。” 温屿看着夕阳下荀舫面若春晓的脸,慢悠悠道:“若你不是生得跟美娇娘般,就凭着你的嘴,估计早被人打死了。” “滚!”荀舫顿时沉下脸,他不喜这具弱鸡一样的身子,更不喜这张男生女相的脸。 温屿习惯无视他,活动着发僵的手臂,催促道:“掌灯时分了,快些收拾好去煮饭。” 这两天累得够呛,她想早些吃完好生睡一觉,明朝去买缺少的绣线,开始绣扇面。 荀舫没有做声,他拿起了温屿另外一张画,来回看过之后,意味深长地笑了。 温屿见他没动,转头看去,道:“又有何高见?” 荀舫似笑非笑道:“温东家,你这指桑骂槐的扇面,还指望着卖出去?” 第27章 那副花样正面是妻子在码头,含泪送别登船赶考的丈夫,背面则是丈夫在画舫上与花娘取乐。画的旁边,写着孟郊《登科》的诗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 “君子坦荡荡,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温屿道。 “呵呵。”荀舫脸上的讥讽浓得簌簌往下掉。 “快些收拾。”温屿打着呵欠催促,见荀舫拿起另外一幅花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整个人性情大变,落寞得仿佛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温屿统共没画几幅花样,让荀舫发呆的一幅,应当是“岁月”。 画的正面也是送别,母亲送别背着书箱的儿子远去求学,反面则是儿子归来时,母亲的乌发变得花白。 温屿正想开口询问,荀舫放下画,语气疏离道:“你去煮饭,我照着你的意思,再重新画一遍。” 虽说荀舫难得主动帮忙,温屿还是迟疑地道:“天气越来越热,要赶着时日绣出来,不能再拖延,先对付着用吧,” “明朝我会交给你。”荀舫道。 既然他自己要熬夜做事,温屿就不客气了。她并不在意他究竟发生了何事,赶忙应下,前去灶房煮饭。 吃过晚饭,荀舫在堂屋点灯夜战,温屿则去睡觉。 次日早上起来,温屿看到堂屋案桌上摆着画完的花样。夜里温屿睡得沉,也不知他何时才画完。 朝西屋看了眼,温屿拿起荀舫的画作,欣赏半晌后,扼腕叹息道:“人的才华,怎能与品行毫无干系呢?” 温屿去灶房洗漱,难得没跟周扒皮一样催荀舫起床干活。她先去桂花巷找黄氏,一并去裕和布庄,花了一两银子买了几种颜色的绣线,叫上秦氏开始绣扇面。 如以前那样,温屿还是找阿山帮着糊扇面,每幅扇面二十个大钱。 阿山很是惊讶,道:“我以为温东家还未想到做什么买卖,没曾想这般快就又有了新主意。” 温屿谦虚道:“裁剪好的扇面不能浪费,算不得新主意。待扇面之后,再如何做,那才是关键。” 绣坊自从被砸掉之后,始终大门紧闭。在离翠柳巷不到三里的梧桐巷,就有一家与巧绣坊差不多的锦绣绣坊,周围的老客户肯定早就去了这家。 且绣坊也没几个老客户,以前多接些衣衫绣帕罗袜等活,活多琐碎,绣娘人手不足。 阿山知道温屿上次卖花样赚了多少钱,除掉欠债,余下的那点本,要是绣坊继续做以前的买卖,要是生意寡淡,三五个月都撑不住。 绣坊若改做别的绣活,本钱又不够,想要重新做好绣坊,何其艰难。 阿山一时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只能道:“你放心,这次我不会再让人看了去。” “劳烦你了。”温屿道谢后告辞,打消了买扇骨一并卖的想法。 扇骨的种类繁多,选起来费功夫。阿山要赚她的钱,整把扇子她势必要卖更贵的价钱。要是阿山不赚钱,温屿倒不至于因为荀舫的风凉话放弃。只在商言商,以后若有合作或者事情,温屿就不好开口了。 黄氏与秦氏赶了一个月,终于绣好全部的扇面。 这天黄昏,温屿拿到全部糊好的扇面,终于长舒口气。 与上次一样,荀舫的评价是绣工平平,她的那几幅花样,不一定能被人接受。 温屿充耳不闻,将扇面包裹起来,宝贝地放进藤筐中。 藤筐已经有了年份,泛着油润的光芒。原本巷子的香药铺亏本关张,东家变卖铺子家产。藤筐并两把旧躺椅,温屿捡了个大便宜,共花五百个大钱买了回来。 “扇面你打算卖多少钱一把?”荀舫问道。 “一两五钱银一把。”温屿答道。 普通寻常的纸扇要五百个大钱一把,刺绣绢扇虽不带扇骨,一两五钱一把也算不得贵,亦算不上便宜。 “卖太贵没人买,卖便宜了,又拿不出手。”荀舫沉吟着道,觑着温屿放扇面的藤筐,不禁皱起眉头:“你真打算到书院 门口去叫卖?” “是,你也要去。”温屿盯着他,口吻不容置疑。 荀舫自从上次画花样时发了癔症之后,如今变得寡言少语,温屿只听他道:“跟货郎一样,叫卖一两五钱一把的扇面,着实怪异了些。”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温屿不以为意,将二十个刺绣笔袋一并放进去。 笔袋绣着文雅的兰花修竹,她打算单卖五十个大钱。若买三把扇面,送一只笔袋。 “这能一样?”荀舫难得震惊,上下打量着温屿:“你将货殖与读书出仕做官混为一谈,要是被读书人得知,便是大逆不道。” “你不说,他们如何能得知?”温屿斜着荀舫,微笑着道:“要是你不小心说漏嘴,我没读几天书,这些话,都是你教我的。” 荀舫面无表情盯着温屿,她全然无视,扣好藤筐,去灶房舀水洗手洗脸。 木桶的水已见底,温屿朝正屋喊道:“快来打水,该煮饭了。” 荀舫前来提桶打水,温屿洗干净手脸,走到院子中央站定,无比虔诚对着四方双手合十大拜:“各路神仙,拜托拜托,保佑明日我的买卖顺顺利利,红红火火!” 初夏天气已经炎热,灶房生火做饭,更热得人受不住。荀舫将米下锅慢慢熬煮粥,便来到廊檐下乘凉透气,看着温屿的举动,不禁忍俊不禁。 亏她能在书画上颇有见地,却又抠门,被财迷了眼,竟连去寺庙烧香供奉的几个大钱都要省。临时抱佛脚且不提,还贪心将佛,道,关公土地菩萨等各路神仙,全都拜了一遍。 荀舫靠在门框上,笑望着院中嘴里念念有词的温屿。落日的余晖洒在她清瘦的脸庞上,不知不觉间,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温屿拜完站起身,朝他招手:“来,你也来拜一拜。多一人求,多一份保障。” 荀舫:“......” 这个女人彻底疯了! 第26章 书院学生早起忙着上学,在中午或者下学时候,学生才会出门有空闲。 温屿一早就起来烧水洗澡洗头,穿上浆洗得干净的衣衫。待收拾好之后,再去西屋喊荀舫:“快起来,收拾得利索些!” 荀舫面无表情出来,去灶房舀水清洗。温屿再一旁监督,见他动作慢条斯理,一言不发的时候,沉稳内敛,看上去还颇像个人,便没再搭理他,去搬小杌子。 “你带着藤筐,再搬张条几,我去赁车。”温屿吩咐着荀舫,一手搂着个小杌子出了角门。 东西多,他们双手拿不下。温屿花上两个大钱,赁了驴车前去书院。 太阳高悬,书院前的树荫下,几个货郎在下面躲阴说话。看到有驴车停下,温屿与荀舫往下面搬藤筐杌子,都好奇围了上前。 “你们这是准备卖甚东西?”一个瘦得跟猴般的货郎上前问道。 货郎挑子上,大多都卖些新奇的玩意儿,也有人卖笔,果子零嘴。 同行是冤家,荀舫一脸漠然不做声,温屿笑着道:“与你们不一样,等过会你们就知道了。” 瘦猴见温屿不答,撇撇嘴,伸长脖子到处乱瞧,伸手就过来揭藤筐盖。手还没摸到盖子,便被荀舫钳住甩开了。 瘦猴顿时就火了,跳脚欲骂,待看到荀舫狠厉的神色,那股火倏地灭了,讪讪退到了一旁。 书院门口守着的小童双目灼灼盯着他们,待他们吵闹,便会不客气上前驱赶,以免影响了学生读书。 货郎们聚在一起小声嘀咕,不时朝他们指指点点,无人再敢上前。 温屿不过想保留些神秘,待学生先生们出来后,再拿出来。货郎们的货物,与她真不在一个水平层面上,他们的排挤,实属没必要。 瘦猴荀舫两人之间的动作,温屿看在眼里,心下甚慰。暗道他的饭没白吃,堪比护家犬。 摆好东西,黄氏秦氏也来了,秦氏带着个约莫三四岁左右的可爱女童,教她见礼喊东家:“放在家中不放心,我将她带来了。妞妞乖巧听话,东家放心。” 秦氏性格随和,孝顺公婆长辈。夫君在酒楼做小管事,平时不在家,妞妞由婆婆照看。定是把她逼急了,与公婆起了争执,才会把妞妞带在身边。 温屿也不多问,笑着说无妨,逗着妞妞说笑,前去货郎的挑子上,花十个大钱买了几颗枇杷给妞妞。荀舫搬了张小杌子坐在一边,温屿将自己的小杌子让给妞妞:“妞妞乖,坐着慢慢吃。” 秦氏忙道谢,她眼眶一下红了,“让东家破费了。” 温屿只拍了拍她,道:“快下学了,打起精神,我们的买卖要开张了。” 黄氏在一旁看着不做声,这时也笑着道:“就是,人多,你我要帮着长长眼。” “哎。”秦氏拿帕子抹了把眼,挤出一丝笑,前去帮着妞妞剥枇杷皮。 没多时,书院门口开始热闹起来,学生先生陆续走出来。 第28章 货郎们开始走到自己的挑子前,扯着嗓子叫卖:“糖梨儿,甜姜,蜜枣咧!” “蛐蛐儿笼子,只要三个大钱!” “上等的狼毫笔咧!” 叫卖声此起彼伏,有学生走到挑子前,买上一碰零嘴拿着吃,又有人去选小玩意,看货郎口中的狼毫笔。 黄氏秦氏没摆摊卖过东西,站在那里紧张又局促。荀舫站起身走过来,他肯定不会如货郎那般叫卖,跟哑巴一样看着温屿。 温屿虽没这样卖过东西,她参加过展销会,与眼下的场景也差不多。她不甘落后,眼睛四下扫过,拿着扇面走到一个穿着金闪闪寺绫长衫少年学生面前:“这位公子,上等精美的扇面咧,公子且看看吧。” 少年学生昂着头,神色傲然目不斜视走过。府中小厮奔了上前,驱赶温屿:“走开走开!六郎快上车。” 温屿看到停着的气派华丽马车,哪肯放弃,刷地打开扇面凑到少年学生面前:“公子,天下仅这一把扇面,不同凡响!” 少年学生本不耐烦,正准备训斥,温屿打开的扇面凑到了眼底下,他只能勉为其难看一眼。 “滚......咦!”少年学生接过扇面,拿在手上仔细看了起来。 这幅扇面是荀舫画的《朝发白帝城》,温屿为了稳扎稳打,先拿他画的花样去叫卖。 “这笔字写得真是不错,画也笔力深厚。”少年学生很是欣赏,摇头晃脑点评着。 “若用缂丝,双面刺绣便最好不过,可惜,可惜!”少年学生又惋惜道。 温屿讪笑,要是买得起缂丝,用得起双面刺绣的绣娘,她何须在这里摆摊。 少年学生肯定出身世家,非富即贵。温屿听到批评,依然高兴不已。 有钱人! 她的目标! 温屿热情无比地道:“公子,这把扇面只要一两五钱银。若是不够,那边还有各式的花样,公子可要去看看?” 少年学生朝温屿指的方向看去,已有好几人围在前面好奇观看。他当即大步走上前,道:“让开些。” 围着的几个学生听到他吆喝,顿时不满道:“杨六,又不是你家的铺子,凭什么让我们让开。有本事,你将扇面都包圆了!” 被唤做杨六的少年学生也不见恼,倨傲道:“高十一,你休要激将,我又不跟你一般似蜈蚣,需要这么多把扇面。” 高十一被杨六取笑为像蜈蚣,他骂了句滚你娘的蛋,拿着一幅月下行舟的画问道:“扇面如何卖,怎地没有扇骨?” “公子,扇骨分玉竹斑竹棕竹金银铜铁紫檀黄花梨象牙等等,素骨雕工骨镶嵌骨,直头和尚头螳螂退,九幅十幅不拘多少幅,哎哟,实在是太多了,不知公子喜欢哪一种,巧绣坊并不做扇骨,故而未配扇骨。 公子要是需要,我倒有个地方推荐公子去瞧瞧。” 温屿跟说书的女先儿一样,口齿清楚流利,先说了扇骨。 高十一听得惊奇,道:“你倒口舌伶俐。扇骨铺在何处,你还未告诉我,这幅扇面如何卖呢。” “扇骨铺在翠柳巷,我的绣坊也在翠柳巷,名叫巧绣坊。” 温屿停顿了下,才道出扇面的价钱:“公子,扇面便宜,只要一两五钱银。” 一两五钱银,在路边摊上卖,绝算不上便宜。有本来喜欢的学生听到,缓缓将手中的扇面放了回去。 高十一也一样,他皱起眉头,看上去很是犹豫。这时,杨六选了三幅扇面,唤小厮过来会账:“替我拿好了。” 第一笔买卖开张,还一下卖了三幅,四两五钱银,温屿双眸闪亮无比。她收好小厮递来的银子,选了只笔袋双手奉上,笑盈盈道:“公子买得多,这只笔袋送给公子,祝公子金榜题名中状元,入朝拜相!” 杨六虽自傲,听到温屿的恭维,还是忍不住笑了,与小厮离去。 高十一见状,挑选了一会,还是买走了那幅月下行舟的扇面。 继他们之后,又卖了三幅出去,五只笔袋。人渐渐少起来,温屿吆喝叫卖,许久都没人上前。 毕竟下午还要读书,要忙着用饭午歇,有些学生匆匆离开,根本没上前看。 温屿不气馁,安慰有些失望的黄氏秦氏道:“我们清点一下,等傍晚下学时再来。” “也对,现在大家都忙,傍晚下学时才有功夫。” 黄氏秦氏笑着,帮着清点好扇面放回藤筐中。旁边的货郎看得惊呆,瘦猴道:“乖乖,竟然是卖扇面,一两五钱一把,都能买我一挑的货了。” 温屿笑道:“绣一把扇面都要好几天,何况本钱高,我们卖一天,指不定还没你挣得多。” 瘦猴明显不相信,不过大家确实卖不同的货,彼此算不得竞争,他没再说酸话,弯腰收拾货郎胆子。 秦氏牵着妞妞,与黄氏一道告辞离开。温屿赁了驴车,荀舫将藤筐等物搬上去,两人坐车回绣坊。 上车后,温屿一只胳膊伸展,一只手捂住荷包,笑得眼睛都弯了。 七幅扇面,五只笔袋,共十两七钱五分银进账。 虽还未寻到下一笔买卖,不算上次的花样钱。只先前卖的扇面,就将本钱赚了回来。 真真是好的开端! 温屿雄心万丈,想象着傍晚下学时,学生先生们哭着喊着求着要买扇面,余下的二十五幅扇面,一抢而空! 荀舫看着身边温屿笑得一脸痴迷,不禁心下怀疑。 女先儿莫非中邪了? 第27章 到了傍晚下学时,书院前果真热闹起来。学生们三三两两结伴走出院门,苦读一天的书,比起中午时还要朝气蓬勃。 学生三三两两结伴,打闹嬉戏着走出来,车夫赶着车上前,小厮仆从迎上前招呼。 摆摊的树下瞬间被车马挡住,货郎们不敢吱声,干脆挑着担子来回叫卖。温屿的摊子也被挡住了,秦氏黄氏都急得垫脚往外张望。 车马喧嚣,妞妞害怕得紧紧拽住秦氏的衣角。黄氏见状紧紧皱起了眉头,道:“都挡得严严实实,这如何是好!” “黄娘子,你跟我来,学着我这般叫卖。秦娘子,你守着藤筐,看好妞妞。”温屿当机立断道。 荀舫肯定是指望不上,他在摊子边杵着,比边牧还好用。温屿还是叮嘱他一句:“你且看好了!” 说罢,她一手拿起一幅扇面,黄氏跟着她那般,双手拿着扇面走了出去。 “扇面咧,卖扇面咧,书画双绝的扇面咧!” “细绢绣花,牢固精美,独无仅有又便宜的扇面咧!” 温屿学着货郎那般叫卖,喊得抑扬顿挫。下午出门时,总结中午叫卖的经验,她带了一罐子薄荷水,再也不怕喊得口干舌燥。 她并不跟货郎那般到处走,而是四下认真观察,快而准找到最大最豪华的马车,笑容满面上前打招呼:“公子好,公子看这书画意境如何?” 说起扇面,兴许没几人感兴趣,毕竟沿街叫卖的扇面上不得台面。说起书画,读书人总会多看一眼。 扇面展开举在身前,这随意的一眼,便变成了再看,再细看。 还有人主动上前打听:“听说杨六买了几把好扇面,可是在你这里买的?” 温屿立刻热情地回答:“是我这里买的,公子且看,这幅扇面如何?” 黄氏拿着扇面懵懂地跟在温屿身后,起初学着结结巴巴小声喊了两句,见人多起来,便干脆守在温屿身边,帮着展示扇面。 “这幅真不错,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一个比较年长,约莫三十岁左右的老书生赞道。 “诗词不错,字画堪称一绝!”与他一起的同伴赞道。 温屿写的字,画的画,荀舫看不上,他熬夜重新画过一遍。老书生他们称赞的是荀舫,温屿却不客气地接受了。 荀舫的字画再好,也越不过她的意境去! “这幅扇面价钱几何?”老书生爱不释手,问道。 “不贵,只要一两五钱银。”温屿笑着答道。 这把年纪还在念书,身上的绸衫也崭新,腰间的革带还缀着珍珠,一看就是富家闲散子弟。 果然,老书生痛快掏钱买走了扇面。他的同伴多是附庸,如清客之流,家境远不如他。四五人中,只有另外一人买了一幅,还硬要走一只笔袋。 两幅扇面,很快卖了出去。围着的人越来越多,温屿脑子转得飞快,把他们带到了摊前。一是多两双眼睛看着,二为防着他们乱拿扇面,只由她与黄氏用碎布垫着展示。 因为温屿发现,不知是天气炎热,还是这些读书人不爱干净,有人摸到扇面,便在上面留下了印记。 起初有人不满,甩手就走:“买扇面,却不许拿着瞧,这是何来的破规矩,不买也罢!” 温屿笑意吟吟解释,语气温和,态度却很坚定:“书画矜贵,留下印记着实不雅,诸位都爱惜书本字画,还请多多见谅。” 第29章 “也是,要是看中的字画,被人摸过留下黑印,着实讨厌得紧。” “书画当精心伺候,展开之前须得净手。天热,手难免出汗,如何能随便摸?” 温屿几句话,就将扇面引到书画上。虽还是有人离开,却得到绝大多数人的同意。只要保证扇面的完好,损失那几个客人,也就算不上可惜。 “我要这幅。”有人看好了,指着温屿手上的扇面道。 “是,公子真有眼光。”温屿脸上的笑就从没散过,收钱交扇。 “这幅归我了!”有人跟着道。 温屿继续收钱交扇,送上恭贺道喜之话后,再大声加上一句:“承接各式的刺绣针黹,不拘生辰诞辰贺礼升迁乔迁红白喜事,请到翠柳巷找巧绣坊。” 随着时辰过去,学生坐着车马离开,书院前逐渐归于宁静。 温屿清点了一下,一共卖出十五幅扇面,笔袋全部售罄。 三十二幅扇面,一天就卖掉了二十二幅,只余下十幅,黄氏秦氏都喜不自禁。 荀舫听着她们喜滋滋的话,皱了皱眉,收拾着小杌子藤筐,未曾做声。 温屿却不如她们那样乐观,四明书院统共就一百余学生,买扇面的比例近乎五比一,已经惊人的高。 余下的十幅扇面,顶多再卖一两幅出去就阿弥陀佛。 巧绣坊现在还没办法开张,且仅有十幅扇面摆在铺子里,只能称作滑稽可笑。 阿山的扇骨铺,兴许可以帮着卖一些。能卖出去多少,温屿就不敢肯定了。 温屿不禁庆幸,幸好先前被买走了花样,否则,七十八幅扇面,估计要剩下大半。 四明书院的匾牌,在太阳余辉中,庄严肃穆。 温屿盯着书院大门,过了一会道:“我们进书院去!” 黄氏秦氏睁大了眼,道:“读书人圣洁之地,如何允许叫卖?” “秦娘子黄娘子,劳烦你们在外帮看着些,我与他一起进去。“温屿道。 荀舫收藤筐的手顿住,刚想说不去,温屿已经笑着走了出去:“先生,可要看看书画?” 几个穿着长衫的先生结伴走出来,走在最前面的老者不苟言笑,神色威严,他打量着温屿,沉声道:“有辱斯文,胡闹!” 温屿也不动声色打量着老者,他一身的书卷气加贵气,看其他几个先生的行动举止,皆以他为尊,应当是书院的山长管事。 老者正是书院的林长善林山长,听说门口有人叫卖扇面,自称字画双绝,不禁暗恼不已。 四明书院开明,只要学习好,不拘诗书耕读,还是商贾平民,皆可进书院读书。 只读书除报效朝廷,亦是修身养性之事。居然拿着字画在门前叫卖,简直成何体统! 温屿笑容不变,将扇面举在身前,屈膝盈盈见礼,道:“先生学问高深,我才疏学浅,请先生点评一二,这幅扇面的字画如何?” 林上善下意识看向温屿手上举着的扇面,起初是惊讶,待看清扇面的两面后,神色变得复杂起来。 温屿手上的那幅扇面,正是被荀舫断言卖不出去的那幅《登科》。 第28章 温屿觑着林长善的反应,主动将扇面奉上,恭敬地道:“先生请赐教。” 林长善情不自禁伸手接过,将扇面拿在手上来回细看。围着他的几人也上前,或轻抚胡须,或与身边同伴低语。 “着实是新奇,这手字尤其好。” “字还是其次,画工称得上绝妙。” “可惜双面的画,未免尖刻了些。” “呵呵,悔教夫婿觅封侯,你我并非那等凉薄之人,何须在意。” 温屿将他们的话听到耳中,心道果然被荀舫说中,这幅《登科》的画,会让读书人恼羞成怒。 她不由得朝荀舫看去,他站在条几前,一瞬不瞬望着天际的夕阳,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自从上次看到那副《岁月》的花样后,活脱脱变了一个人。极少再说话,时常独自发呆,整个人都萧瑟落寞。 “无论字还是画,好是好,只着实太过锋芒毕露,显得咄咄逼人,落了下乘。” 林长善终于开口评价,目光看向荀舫,停留片刻,问道:“这些字画由谁所作?” “我与他一起。”温屿指了指荀舫,笑着答道。 “胡说。”林长善神色复杂看了眼荀舫,唬着脸训斥,“这些字画,明明出自同一人手笔,怎地是一起所作?” 该是自己的功劳,温屿从不退让,道:“字画乃是我的想法,我先画出原稿,由他纸笔修改。” 林长善又是一愣,上下打量着温屿,道:“你竟然有这等本事。” 温屿面部红心不跳,睁着眼睛说瞎话:“先父原本是举人,在娘家时自幼耳濡目染,算不得什么。” “咦,你们既然都知书达理,为何会有那等名声传出来?”有个先生好奇问道。 看来,他们已经知晓她与荀舫的身份名声。她本不想管荀舫如何,如今两人是一体,只能替他圆一圆了。 温屿显得万般无奈,伤感地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世人只爱看热闹,又有几人去探知真相呢?” 那人怔住,叹了声倒是。不免想到自己,也未曾探究真相,甚是惭愧地不再做声。 林长善听着他们对话,神色若有所思,大步走到藤筐前,道:“余下的扇面,可能让我一瞧?” 妞妞揉着眼睛哭哼,秦氏在搂着她哄。黄氏见荀舫站着不动,她忙上前,帮着打开藤筐盖子:“先生请。” 其他几人也跟着上前,拿起扇面看起来,不时出言点评几句。 温屿听着他们褒多于贬,她倒没推销扇面,趁机道:“承接各式的刺绣针黹,不拘生辰诞辰贺礼升迁乔迁红白喜事,请到翠柳巷找巧绣坊。” 林长善斜了眼温屿,看着荀舫问道:“你书画皆不俗,为何不好生读书?” 如石柱一般站在那里的荀舫,缓缓看向几人,带着掩饰不住的倨傲,道:“我已无需读书。” “你!”林长善拉下身段主动与荀舫搭话,没料到他如此自大,恼怒地道:“朽木不可雕也!” 说罢,丢下一两五钱银,拿着那把《登科》的扇面离去。 温屿只看到银子,飞快地收了起来。其他几个先生,也买了两把扇面离开。 温屿抓着银子,笑容满面送着他们:“先生慢走,若有需要,尽请前来巧绣坊。” 统共还剩下七八扇面,荀舫气走了林长善,温屿打算过两天再亲自去躺书院赔罪。 林长善言语之间不满她将字画拿到书院门口吆喝卖,毕竟“士农工商”,阿堵物有辱读书人的斯文。 温屿当然有一万句话驳斥,没钱读不起书,读书人的斯文也不复存在。林长善的书卷气会只有穷酸气,而非贵气。 但温屿是开门做买卖,而非与人辩论置气,争个高下。 林长善肯定懂经济民生,他们无视金钱,这是维护读书人的高贵脸面。与他们争执,等于是打人打脸,何苦来哉! “走,回去喽。”温屿高兴极了,哄着哭嚷的妞妞道:“妞妞乖,回去姨姨给你买糖吃。” 听到糖,妞妞眼睛顿时一亮,在秦氏怀里绞股糖一般扭着,撒娇道:“阿娘,我要吃糖。” 秦氏一叠声答应了,眉头深深皱起。黄氏看不过去,道:“你只给妞妞买,拿回去藏好,不时拿颗出来给妞妞吃。你那婆母有了好吃的,都背着妞妞拿给外孙子,你管那么多作甚!” 温屿心想秦氏果然屿婆母起了嫌隙,她沉吟了下,道:“你们先跟我回巧绣坊,先将卖扇面的利分了,余下的卖掉后再算。” 黄氏顿时一喜,叫上同样惊喜的秦氏,分别赁了辆驴车回了巧绣坊。 荀舫将东西搬进门,温屿数了一钱银子给他:“你去买些熟食,晚上我们就不做饭了,再给妞妞买包松子糖。” 荀舫眼神凉凉从温屿身上掠过,接过钱离开。她心下了然,荀舫是在嘲讽她,分钱时将他支开。 温屿无动于衷,舀水胡乱洗了手脸,叫上她们在堂屋坐下,开始算起了账。 “二十五幅扇面,十八只笔袋,统共挣到三十八两四钱银。算九两本钱,一百课五的税与孝敬,统共二十八两四钱五分银。秦娘子共计十一幅扇面,七只笔袋。黄娘子十四幅扇面,十一只笔袋,你们的绣活卖出去得的钱,分别占比百分之四十三,百分之五十六。如此算下来,黄娘子得钱四两六钱银,秦娘子得钱三两六钱银。余下七幅卖完后,我再结给你们。” 两人统共做了一个月,与以前的工钱相比,的确要挣得多。两人喜不自禁,将银子收了起来。 “东家,以后我们再作甚?”黄娘子兴致勃勃问道。 温屿道:“我还不清楚,再看看吧。” 虽接下来还没活计,不过黄氏也算陪着温屿经历过这一段,对她自是信服,便不再多问,转而说起了别的事。 第30章 “东家,税店务的黄麻子与差役张三儿他们以前经常来,绣坊出事之后,就不曾见他们了。在书院前卖扇面的事,肯定会传出去,他们得知后,定会上门来索要,东家要小心些,他们可是不好惹的。” 温屿叹了口气,道:“我已经将税与孝敬留了下来,到时候他们来,只管给他们就是。” 黄氏便不再多言,摸着冰凉却烫手的银子,她看了看秦氏,忍不住道:“你呀,实诚得过了头。每月赚得的钱,不比你家孙四郎少。孙四郎每个月还留些钱吃酒,就你一个大钱都不剩,全部拿回去给你婆母。如今好了,你婆母逼着你生儿子,还想将你大姑姐的小子过继给你。你不答应,就拿着妞妞生事折腾,你那大姑姐三天两头 回娘家,离开时大包小包拿着走,杀只鸡,鸡腿都给了外孙,妞妞馋得直哭,还骗她鸡腿塞牙缝,只给她鸡爪子啃。” 秦氏眼睛红了,低头道:“我也是看在妞妞她阿爹的份上,她阿爹左一个右一个赔不是,说是婆母心肠软,只性子急了些,让她念叨几句就过去了。他不愿意过继儿子,我们还年轻,可以再生。” 黄氏张了张嘴,她说不下去了,看向温屿道:“东家,你见识多,好生骂她几句。” 家长里短的事,温屿听得津津有味,但让她出主意,她就没法子了。 毕竟,温屿以前就不想结婚,从未经历过这些。 旁人看得清楚,处理起来也头头是道。只是每个决定,要看当事人的性格以及承受情况。快意恩仇,不适合每个人。 温屿思索片刻,婉言道:“秦娘子,清官难断家务事,有些事情,我也说不好。不过我有个建议,你以前每月二两五钱银,照样交给你婆母这个钱,多余的钱,你自己当做私房存起来,谁都不要告诉。” 秦氏愣住,温屿望着她,认真地道:“情可使得人愉悦,钱财可安生立命。” “嗯。”秦氏抹掉眼泪应了句,还要说话,荀舫从外面回来,她便住了嘴。 温屿将松子糖抓了些给黄氏,再分了她们些卤肉熟食,道:“你们赁车一道回去,安全为上。等有活了,我再来叫你们。” 两人带着妞妞告辞,温屿看着她们上了驴车,关上角门,在星光下舒展着身子。 荀舫在屋里屋外来回走动,搬了竹椅高几出来,坐在廊檐下喝酒吃肉。温 温屿不由得道:“你倒是懂得享受。”她也去搬了竹椅出来坐下,捡了块肉嚼着。 卤猪头肉香浓,肥而不腻,温屿已经许久没吃到如此可口的滋味,眯起眼很是享受。她盯着荀舫拿着的一小坛子酒,翻了个白眼:“真是一个大钱都不给我剩下,酒分我些。” 荀舫将酒坛递给温屿,一瞬不瞬凝视着她,问道:“你可也是做了噩梦,在梦中始终醒不来?” 酒坛刚递到嘴边,温屿顿住,想到他这些时日来的表现,反问道:“如此说来,你是做噩梦了?” 第29章 夜空繁星流动,荀舫静静望着天际,满身的萧索,许久未曾做声。 其实荀舫的种种举动,温屿早就有所怀疑。虽然与纨绔的评价差不离,举手投足间的气度,见识,书画上的造诣,实在无法把他与草包联系在一起。 毕竟她也有自己的来历秘密,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未到促膝交心的地步,温屿从没打算过问。 既然荀舫自己提出来,温屿就顺水推舟接了话,且看他的反应再做回应。 温屿小口喝酒吃肉,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缓缓开口道:“是。” “难你在梦外,是什么样的?”温屿侧头看去,荀舫正好朝她看来。 两人目光相对,荀舫目光沉沉,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温屿讪笑,道:“你倒是不吃亏。我不是梦。” 荀舫眉头皱起又松开,失笑道:“真是狡诈,这时还藏着掖着。” 温屿放下酒坛,伸了个懒腰,让自己舒舒服服靠在躺椅里,懒洋洋道:“这不是梦,是一场真实的人生。梦何时这么清晰了?一天十二个时辰,有日升月落,四季变换,喜怒哀乐。是你看不开.......应当是你放不下身段,放不下以前的身份地位,我说得可对?” 荀舫神色若有所思,他定定看着温屿,半晌后点点头,道:“是,我放不下以前。你呢?” “你别管我,是回答我的问题便是。你来自何方,以前是什么人?”温屿笑吟吟问道。 其实以前荀舫何方神圣,对她来说并没那么重要。毕竟他尙犹如困兽,起初是愤怒,跟疯狗一样无差别撕咬攻击。接下来是麻木,消沉,现在到了阵痛阶段。 荀舫笑了下,笑容却极为浅淡,落寞道:“我来自大雍荀氏。曾是大雍最年轻探花郎,亦领兵打过夷族,在户部领了差使。父亲是英华殿大学士,母亲是郡主。父母尚在,有一比我小三岁的胞弟。我打听过,这里的人并未听过大雍朝,我是在睡梦中,突然来到这里,变成了如今的身份。” “难怪,出身世家大族,前途无量,肯定接受不了现在的身份。” 温屿了然,同情地叹息,“要是离开出身,家族庇护,顶着商户外室子,甚至是来历不明野种的称号,的确一事无成。” 荀舫面无表情看着温屿,道:“你无需出言嘲讽,人的出身自己无法决定,也无法与之硬生生分开。我不喜现在的身份,乃是父母亲人友人皆不在此,生养之恩,扶持之义,我如何能割舍抛弃。” 温屿嗯了声,道:“也是,不知你在大雍的情形如何,最难受的当是你父母亲人,你应该时常想着回去。我也帮不了你,不如你自己慢慢寻找。” “是,我每日早上都不愿意醒来,醒来后看到自己仍在这里,便觉着深深的绝望。” 荀舫望着靛蓝的天际,连星辰都变得碍眼。 这个世间与大雍毫无干系,他在天的这头,他们在天的那头。 “你呢,你来自何方,难道你不想念父母,不想回去?”荀舫问道。 “我来自久远的以后,去世后来到这里。”温屿抬手捂住心脏位置,道:“生出来这里就有病,长大后等着移植......” 考虑到荀舫听不懂,温屿换了通俗的说法:“就是换一颗完好的心,完好的心极为不易得,最终我没等到。父母肯定伤心难过,但他们早就有准备,所以会慢慢接受。我回不去了,这一世,是我重新得来的生命,我很珍惜。” 她轻轻按了按胸口,认真地道:“我把他们放在这里,好好活下去。” 荀舫一脸震惊,道:“换一颗心?” “是。换一颗心。”温屿唏嘘幽幽叹息,很快便平静地道:“这里根本无法于我以前的地方相比,岂是天上地下的差距。我从不多想,因为我回不去了。” 这时,她眼珠微转,道:“我们也算是同道中人,你认为这是一场梦,我是你梦中结交的友人。你尽全力帮我做买卖,等你找到回去的路,也不妄大梦一场。如何?” 荀舫一瞬不瞬看着温屿,眼眸中笑意溅开,笼罩在眉间的郁气顿消,变得神采飞扬,哈哈大笑。 “我真好奇你以前的世界,在此时,你仍然不忘算计我。不过,你说得对,在这世间,你我同算得是异乡孤魂,我就且帮你一帮。” 温屿道好说好说,她晃了晃酒坛,里面已经空了,道:“你去煮些水,煮稀粥也可。” 荀舫无语至极,道:“你既然赚了钱,何不再拿一些出来去打些好酒,吃食,算是庆贺你我真正相识。” “酒多伤身,晚上要少吃些。”温屿拒绝得理直气壮,后面的买卖还没着落,决不能大手大脚花钱,道:“你快去煮水,我渴得很。” 荀舫指着酒坛,纸包里面的卤肉,奇道:“一坛酒,我只吃了一口,卤肉亦被你吃了大半,何来的伤身?” “我怀疑你先前在吹牛,处处斤斤计较,何来贵公子气度。”温屿白了他一眼,不客气道。 荀舫立刻反唇相讥:“你休想出言激将,难道烧火丫环的活计,就是贵公子的气度了?” “我以为,你还是如前些时候,做哑巴比较好。”温屿懊恼地摇晃着酒坛,里面一滴酒都不剩,不由得瞪他:“友人当拔刀相助,快些去。” 荀舫气结,撑着扶手起身往灶房走,郁闷道:“我迟早与你割袍断交!” 温屿吃了酒,刚忙完一场,第二天早上睡到日上三竿,被荀舫敲门喊醒:“快 起来,有人找你。” 难道是要税要好处的来了? 温屿脑子下意识先想到他们,立刻翻坐起身。穿上衣衫收拾后出门,见荀舫在躺椅上坐着,问道:“你在这里作甚,你怎地不去陪着,是谁来找我?” 荀舫拿眼角斜着她,回答了其中一个问题,朝前面铺子指去:“杨六。” 杨六? 那个买走她三幅扇面,出手阔错的有钱大客户? 第31章 温屿顿时神色一喜,定是有生意上门了! 第30章 温屿飞快打水漱口,同时掬水泼在脸上,呼噜噜一抹,经穿堂大步来到前面铺子。 杨六穿着一身月白寺绫,正在大堂不耐烦来回走动,小厮拿着衣袖,用力在擦积满灰的椅子。 看到温屿出来,杨六不悦道:“温东家,这便是你的巧绣坊,这哪像是开铺子的模样?” 这时,荀舫也来了,杨六眼角朝他斜去,明显嫌弃地昂起了头。 温屿心下了然,既然与荀舫半坦诚聊过,他应下的事,应当没这般快反悔。看杨六的表现,并非荀舫不知待客之道,是被嫌弃了。 估计杨六已得知荀家那些闹剧,既然他依然留下来,一切都还有机会。 穷困与咳嗽都瞒不住,温屿也大大方方道:“不怕杨公子笑话,巧绣坊被砸掉之后,尚在争取重新开张。现在还未归置好。这里脏乱,杨公子请到后院去坐一一会。” 杨六瞥见依然脏兮兮的椅子,恐脏了衣衫,便点头示意温屿带路。 经过穿堂到了后院,杨六看到小院虽寒酸,到处都洒扫得一尘不染,脸色稍霁。 温屿请杨六到廊檐下坐,同时端了凳子出来,让小厮坐着歇息。 荀舫默默走到一边去,依靠在廊柱上,听着他们说话。 早间起来,荀舫煮了薄荷茶,如今正不冷不热。 温屿大大方方倒了两陶碗,道:“茶叶贵,我平时都吃薄荷茶。这个时节喝正好不过,杨公子试试。” 陶壶陶碗是穷人所用,有钱人都用瓷。杨六端起粗糙褐色陶碗,好奇打量,见碗里淡绿的薄荷茶,清澈干净,不禁抿了口,揶揄道:“薄荷茶不错,就这碗,仔细会割伤嘴。” 温屿哈哈笑,杨六满身富贵,正值是人憎狗嫌的年纪。虽比孔雀还要骄傲,到底还算有教养。 “杨公子前来巧绣坊,可是想要些买些绣品?”温屿问道。 杨六这时变得忧郁起来,抬眼望着眼前万里无云的天空,幽幽叹了口气,“唉!” 不待温屿问缘由,杨六再嗟叹,连着叹了无数声,方道出来由。 “温东家,我想做一件艳冠群芳的销金衫裙,在中秋赏月上穿着,不知温东家可有主意?” 少年情怀总是诗,温屿一听,不禁惊讶了下,杨六欲送艳冠群芳的销金衫裙,肯定不是给闺阁小娘子。 青葱少年杨六,还是个欢场情种。 生意上门,温屿自是一口答应了下来,脸不红心不跳道:“好说好说,杨公子打算花多少本钱来做?” “不拘价钱,哪怕几十上百两,做得卿卿满意便可。”杨六很是随意道。 排行第六,非长非幼。几十上百两银,是以前巧绣坊一两年的收益。 温屿沉吟了下,道:“杨公子,我冒昧问一句,不知六公子来自城中何家?” “那道你不知?”杨六朝荀舫扫了眼,抬起下巴道:“我出自明州府杨氏,杨氏做海商多年,在明州府京城皆有铺子。如今杨氏由我阿爹当家,吉庆街上的番货铺,银楼,皆是杨氏的铺子。” 温屿眼睛一亮,吉庆街繁华,番货铺与银楼她都进去过。里面随便一件稍微起眼些的宝石头面,碧绿琉璃瓶装着的各式香水,她将全部家当卖了都买不起。 怪不得杨六口气那般大,不过温屿还是有顾虑,她只有半条销金衫裙的本钱,折进去就一无所有了。 “杨公子打算将衫裙送给哪位小娘子,府中长辈可知道?”温屿问道。 杨六眼一瞪,顿时将陶碗往案几上一搁,恼怒道:“温东家,你打听这般多作甚?莫非你以为,我出不起这区区几十上百两银?” “杨公子莫要生气,我并非这个意思。” 温屿赔了声不是,道:“府中大人总会以为我们好,读书人莫要贪玩,莫要去些风流之地,必须埋头苦读,高中状元。除去读书听话,便无其他事。要是杨公子长辈知晓,哪怕不心疼银子,会以为杨公子虚度光阴,怪旁人带坏了杨公子。尤其是杨公子的卿卿,只怕讨不了好。” 杨六被温屿的话说到了心坎上,脸上的怒意不知不觉散了。 “再说做衫裙,须得量好尺寸。一次不行,中间还得量,大了小了,得随时修改。我也要亲自看看杨公子的卿卿,看她适合哪种颜色,艳丽或是素雅,也要征求杨公子卿卿的意见,看她的喜好。” 杨六听得呆住,道:“做件衫裙,竟然这般麻烦,平时我的四季衣衫,绣娘是来量过大小,便再无后续,只管送上新衫便是。” 温屿道:“要做艳冠群芳的销金衫裙,肯定要费心思。腰松一寸,显得松垮,紧一寸,会行动不便,挤出赘肉。肌肤黑,白,适合的颜色皆不同。” 到这时,杨六对温屿已经信了七八成,“你说得有理。卿卿在群芳楼,名叫丽娘。” 这时他笑起来,眼神瞟向荀舫,不怀好意道:“温东家可方便前去找她?” 温屿想都不想,一口应承道:“当然方便。” 杨六被温屿的干脆利落惊住,他笑得更欢快了,“温东家是豪迈人,端看在书院前叫卖便能得知。” 温屿跟着笑,眼神微转,道:“杨公子,不知你可认识绣工高超,在寻差使的绣娘?” 杨六怪叫起来:“温东家,你开绣坊,竟还问我要绣娘。你夸下海口接活计,却连绣娘都要现成去寻来!” 温屿面不改色拍着杨六马屁:“杨公子是何等人,见多识广,随便问一句,肯定强过我到处去寻。” 杨六无语哼了声,他还真认识一个绣娘,绣工绣技皆一等一的好。 只是,杨六迟疑了下,道:“我这里是有个绣娘,只她的八字硬,克夫克子连东家主子都克,无人敢用她。温东家要是不怕,我让她来找温东家。” 温屿不信这些无稽之谈,要真那般厉害,把她放到军中前线去克敌,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取得大捷。 “行,杨公子让她来巧绣坊寻我,不方便的话,我去找她也可。”温屿说道。 杨六便将绣娘姓氏住址告诉了温屿,与她敲定,先去群芳楼见过丽娘,定下衣衫样式布料,便支付她五成的定金。 温屿送走杨六,正在美滋滋地想着等下就去群芳楼见丽娘,税店务的黄麻子与差役张三儿一并来了。 两人不比杨六,在外砰砰砰砸门,凶神恶煞大声吆喝道:“开门,再不开门,按照逃税处置!” 第31章 温屿回卧房拿了二两碎银,忙朝前面走去。荀舫跟了上来,她头也不回道:“你别跟他们争执。” 荀舫道:“我跟他们争执作甚,你是东家,我只看你出面处理。要是你打不过,我身为伙计,可帮你一二。” 温屿没工夫理会荀舫的揶揄,她打开大门,门外站着神色不虞的黄麻子子与张三儿。 “青天白日关着大门作甚?”张三儿生得壮实,手往腰间佩刀上一搭,公差的威风显露无疑。 黄麻子矮瘦,皮包骨的下巴上长着几根稀稀拉拉的鼠须,看上去很是精明。一进大堂,眼珠就乱瞄乱转。 “铺子买卖做不下去,只能关门。”温屿笑脸相迎,招呼两人坐。 张三儿拿捏着架子,斜撇着旁边立着不做声的荀舫:“我就不坐了。老黄,你快些办正事。” 黄麻子一个不留神,窜到右侧边的穿堂,伸长脖子朝后院打量。 后院虽没甚可看之处,温屿还是暗暗打算,以后穿堂的门,必须要随时关上。 黄 麻子走回来,他也不嫌弃,撩起衣衫在布满灰尘的椅子上一坐,道:“巧绣坊最近做了大买卖,一幅扇面一两五钱银,乖乖,这快赶得上裕和布庄了。城中都在传,巧绣坊是大商铺,比吉庆街铺子的货都要贵。” 卖扇面之事温屿没想着能瞒住,黄麻子张三儿闻着气味上门来,所谓何事,温屿也一清二楚。 温屿本来想着拿钱让他们走人,见黄麻子将巧绣坊与裕和布庄相比,她按耐住了,道:“黄拦头抬举了,托黄拦头的福,巧绣坊要是能跟裕和布庄相比,有本事搬到吉庆街去做买卖,我定会大摆宴席,请黄拦头张公爷吃酒。” “酒就不吃了。”黄麻子翘起二郎腿,掸了掸绸衫上的灰,冷声威吓道:“巧绣坊的买卖做得大,咱们也不惦记。朝廷有规定,大周的商户,当按律交商税,若有匿税之举,没收货物,以一罚二,罚三还是轻,重则笞刑杖责,一年三年徒刑,流放千里。” 威胁完,黄麻子再指出巧绣坊的错处:“巧绣坊绣扇面售卖,月初时当向商税院主动申报,做好账目,以便官府核实税目。偏生巧绣坊故意将铺子关张,一未向商税院申报,二未在事后主动补齐,按律当以溺税处置!” 刑法规定是一回事,真正执行又是一回事。在无法准确核计货物销售的情况下,商税如何收取,收取多少,完全掌握在地方州府,即底下的收取赋税,如黄麻子这等人手上。 第32章 温屿看过账本,黄麻子一通唱念做打,拉着披着官差公袍的张三儿来坐镇。不外乎高掌柜已经不在,她这个新东家不主动上贡,定要给她一些颜色瞧瞧。 反正她被荀家赶了出来,无权无势,随便几句话就拿捏了。 民不与官斗,开铺子最怕最头疼的就是与官府打交道。温屿也不争辩,将二两银奉上,笑道:“二位辛苦来一趟,铺子如今乱着,未能好生招待,这些钱,两位拿着去吃杯茶。” 黄麻子脸上浮起得色,见温屿懂事上道,将二两银子揣了起来。他觑着面无表情的荀舫,与张三儿对视一眼,又道:“既然巧绣坊的买卖做大了,这赋税便不能照着以前的收取,得调一调才是。以前是每年十二两银,每半年交取一次。如今得按照二十两来算,分四时缴纳。” 温屿一愣,高掌柜留下的账目上,赋税是每个月缴纳,且按照铺子售卖货物的金额来交。 听黄麻子的意思,巧绣坊本来是固定赋税,一年只交十二两,远远低于高掌柜账目上的赋税,改成一个季度缴纳一次。 不知是原身没认真看过账目,还是根本不懂买卖商税门道。 不过温屿现在也摸不清大周商税的究竟,她沉吟了下,笑道:“黄拦头,照理说,巧绣坊只要开门做买卖,就该如实缴纳商税。可巧绣坊可能继续开下去,我心中真没底,无法应下黄拦头的话。等我去过四明书院之后,再给黄拦头一个准信。” 黄拦头听到四明书院,不禁一愣,耷拉下眼皮,道:“你去书院作甚?为何要从书院回来之后,才知晓巧绣坊可能继续开张,莫非是书院的林山长,还是哪个先生要接与你一道合作买卖?” 温屿心道原来四明书院的山长姓林,下意识想到在书院门口见过的老者。她笑起来,脸不红气不喘扯着虎皮做大旗:“我阿爹曾是举人,都是读书人,天下读书人是一家。” 黄麻子脸色微变,暗忖温屿与荀舫一并被荀氏赶出来,她的一幅扇面,还能在书院卖一两五钱银。她父亲的确是读书人,指不定是四明书院有人看在往日情分上,出手相帮。 四明书院的先生都是读书人,身上有功名,林山长林士善更是进士出身,天下有名的大儒,明州知府都要礼让客气三分。 黄麻子与张三儿两人面面相觑,彼此交换了个眼色。张三儿站起身,道:“官府不欲与商户为难,有人前来告发,官府也没法子。看在巧绣坊往日老实缴纳赋税的情形下,这次的事便算了,以后规规矩矩缴纳便是。” 温屿笑着应是,将两人送出了门。 荀舫沉默了下,道:“你别怕他们,就是吓唬吓唬你。商税门道多,我虽不清楚大周商税如何收取,照着那个胡饼脸随口就要涨价的嘴脸,就是在敲诈你。” 听到胡饼脸,温屿不由得笑出声,黄麻子脸上并非麻子,而是长满雀斑,确实像沾满芝麻的胡饼。 “我知道。”温屿应了声,她会将大周的各种税目尽管弄清楚,道:“我不怕他,只我没背景,不得不低头。” 荀舫道:“你狐假虎威,将他们打发走了。以后可以继续这般,他们不敢为难你。要是你实在嫌烦,我去替你将他们暗中处置了。” 温屿吓了一跳,她只想好生做生意,可不想摊上人命官司。 见荀舫在笑,她松口气,白了他一眼,沉声道:“去官府告发的人,肯定是荀家。这群狗东西,我现在还没功夫收拾他们。等我腾出手来,一定要打得他们爬不起来。” 荀舫扬了扬眉,爽快地道:“到时候你若需要,我一定尽全力帮你。” 温屿看着天色,现在去群芳楼晚了些,丽娘她们正是开始忙的时候。 “走,去买上等的纸笔!”温屿心一横,道。 荀舫诧异了下,道:“你竟然舍得买上等的纸笔了?你要作甚?”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温屿朝荀舫笑得一脸明媚:“给你写字作画。” 四明书院的名气很管用,温屿打算再去借些回来,镇镇各路的牛鬼蛇神! 第32章 温屿斥巨资,花费三两银子,买了上等的宣纸与松烟墨,两只湖笔。 回到巧绣坊,荀舫开始裁剪纸张,看到温屿仍然一脸肉痛,不禁无语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别说这种无用废话。”温屿白了他一眼,琢磨着大家对荀舫字画的评价,道:“人说字如其人,人的心境,会体现在字画上。你以前浑身是刺充满愤怒,如今心境应该平和了些,应当会写出更好的字,画出更好的画。” “你怎知我的心境平和了?我依旧愤慨。”荀舫挑眉道。 “难道这是值得自豪的事?”温屿故作惊讶反问,实则嘲讽。 荀舫不以为意,闲闲道:“我思索过,为何我会这般。人前人后皆不相同,这便是我顽劣的一面。在此处我无所顾忌,也无须讲究斯文规矩。” 温屿呵呵冷笑,“我摊上了残次品。” 荀舫要琢磨一下,才反应过来残次品为何意,他脸一沉,道:“我帮你做事,你还恶言相向,比我顽劣何止百倍。” 看在三两银子的份上,温屿双手抬起往下吐纳气息,细声细气微笑道:“要平和,平和。” 荀舫忍俊不禁,道:“为着银子,你真是能屈能伸。” “好说好说。”温屿随口敷衍,拿了余下的扇面准备去扇骨铺。 荀舫见状问道:“你去何处?” “去扇骨铺,这些扇面放在他铺子代卖,顺道问问税收之事。” 温屿指着外面的天色,“太阳快落山,我等下就回来,你等会早些煮饭。” 荀舫放下纸,道:“我与你一道前去。” 温屿眯缝起眼睛打量着他,道:“你去作甚?” “我去替你好生长长眼。”荀舫坦白地道。 “你......”温屿眼睛朝上翻,鄙夷道:“堂堂世家公子,竟然做起了媒婆的事。” “我是真替你着想。”荀舫严肃地道。 温屿正想说话,突然,荀舫鬼鬼祟祟拿着眼角偷瞄过来,飞快地垂下眼睑,然后再偷瞄,看上去纯情羞涩又情不自禁。 “鸡蛋郎便是这般偷窥你,我学得可像?”荀舫忍笑问道。 “呸!”温屿气极反笑,腾出手打他:“你少诋毁别人。” 荀舫挨了一巴掌,连眼皮都不眨,正色道:“温屿,我是男人。男人的那点小心思,我就是眼瞎了,也一清二楚。” “哦,我是女人,的确不懂男人的小心思,你说来听听。”温屿装若无意说着,朝门外走去。 荀舫负手跟在她身后,道:“你别想套我话......套话也无妨,我且告诉你便是。男人娶妻,看重家族门楣,喜权衡利弊。且直白些,便是重利,与做买卖并无区别,郎君书读得如何,未来前程,祖父父亲官居几品。小娘子父兄身份,官衔,这些在议亲时,皆要明明白白,出自何家何府,要在婚书中写明。” “门当户对,看得太透彻就没意思了。”温屿扬了扬眉,道。 “看得清楚明白会觉着没劲,总比稀里糊涂的傻蛋要强。” 荀舫笑了声,继续道:“娶妻如此,纳妾便是看颜色了。其实妻也看颜色,可惜碍于规矩礼法,始终不得痛快。鸡蛋郎虽没说,他也是这般的心思。那个媒婆介绍的小娘子,称她擅长茶饭。贤惠。这些是婆母对儿媳的赞美,并非丈夫男人。你有铺子,生得有几分颜色,正值落难时。若换做以前的温氏,你觉着,两人可会已经眉来眼去了?” “你怎地将人看得那般坏?”温屿皱眉嫌弃,反问道:“你呢,只管说别人,你的妻妾,你也这般看他们?” “我还未娶妻。”荀舫答了句,道:“你也别问我的妾室,我一并告诉你,我没看上的人。因为我并非寻常男子,岂能与庸碌众生一般?” “哈哈哈哈。”温屿乐得大笑,道:“真是不要脸。” 荀舫板着脸看着她,气闷道:“可惜你不能与我一道回去,否则,我让你见识一下,我在大雍的风仪。” “我看你是疯癫。”温屿笑个不停,荀舫想说什么,见状只能无语望天。 到了扇骨铺后角门,温屿收起笑,准备敲门时,见门打开一条缝,吴伯正在收拾院子的竹屑。 温屿推门进去,走到吴伯面前,笑着与他颔首打招呼。吴伯看到是温屿,忙啊啊两声,朝穿堂边的屋子指去,示意阿山在里面。 阿山听到脚步声,起身走了出来,看到温屿,脸上不由自主露出笑容。再看到后面跟着的荀舫,笑容僵在脸上,变成了意外:“荀郎君也来了,快请进来坐。” 进了屋,阿山收拾放着竹节木片的凳子,道:“天气热起来,活也多了。到处摆得都是。” “没事,我铺子比你还乱。”温屿将扇面放在长条桌上,满不在乎用衣袖拂去凳子上的灰,随意地坐了。 第33章 荀舫却拿起长条桌上的布巾,仔仔细细擦干净凳子后,才端坐下来。 阿山有些尴尬地挠头,温屿暗自踩了荀舫一脚,他纹风不动,端着架势正襟危坐。 温屿将来意说了,顺便将糊扇面的钱一并与他结清。 阿山一口应下,收下了扇面,“无妨,反正扇骨铺也卖扇面,举手之劳而已。” “每卖出一幅扇面,给你一钱银子的分成。”温屿不愿意占便宜,见阿山急了要拒绝,她坚持道:“我这是上门来与你抢生意,要是你不收,我就成了欺行霸市的女霸王。” 阿山不禁笑了,只能应下。温屿又问道:“我给你这些扇面,可会增加你铺子的商税?” “不会,铺子是每年固定的商税,每半年催缴一次,温东家放心。”阿山说道。 温屿便问起了大周商税的情况,阿山口齿表达虽不及荀舫,她还是弄懂了。 大周的商税,共有三种收取方式。 一是固定征收,比如按照大中小商户划分,按照半年或者一年,定额十两一百两的税额。 二是按律征收,按照货物的销售额,一百课三,即百分之三的税收取。 三是不定期加征杂税,比如市利钱,头子钱,免疫钱,地方州府的城郭之赋,文书费,渠河钱,免疫钱,遇到打仗时临时科配等等。 大周在京城以及重要繁荣州府,设置商税院,县以及底下的镇,设所,场。 明州府属于商贸繁荣州府,设有商税院。像是裕和布庄这等大商户会去核税,其余如扇骨铺巧绣坊大小的铺子,则是有拦头来收税。 跟温屿所想那般,货物的金额不好预计,商税并无准数。朝廷为了保证税收,将商税的收取包给了拦头。 比如翠柳巷杏花巷等几条巷子的铺子,由黄麻子等几个拦头一并包干,每年向朝廷缴纳规定的商税。不足的部分,由他们自掏腰包补齐,多出的商税,则归黄麻子他们自己。 披着官府那身皮,黄麻子他们只赚不赔。温屿心道怪不得黄麻子将涨税之事说得那般容易,根本缘由在于,他们承揽商税自负盈亏,拥有绝对的定价权。 当然,黄麻子他们也不敢逼得太狠,杀鸡取卵,铺子都关门,亏的钱要自己补。 离开扇骨铺,天色已晚。月亮晃晃悠悠升上天际,洒下点点清辉。 温屿默不作声走着,荀舫探究地打量了她好几眼,她皆毫无反应,终是问道:“你怎地了?” “我在生气。”温屿走进院子,闷声道。 走在后面的荀舫关上角门,闻言不由得一愣,“鸡蛋郎也算有几分君子之风,你糊涂些也就过去了。” 温屿恼怒地道:“与鸡蛋.......阿山没关,我是气这破地方,还有高掌柜。欺负恩人的孤女,真不是东西!” “高掌柜在商税上糊弄了你多少银子?”荀舫很是聪明,立刻抓住了重点。 “我不清楚,肯定不止账本上的那些。”温屿道。 荀舫马上义正言辞道:“那不行,他贪腐你的银子,还看不起你,这个仇必须报!” 温屿朝荀舫瞥去,“你替我报仇?” 荀舫一口应下,“行,你只管交给我。” 温屿也没当回事,让荀舫去煮饭了。 谁知,第二天早上起来,温屿发现荀舫不在,他留下张纸条贴在她卧房门上:“我去替你报仇了!” 温屿大惊,也不知他去了何处,如何报仇,只能按耐住焦急,等着他回来。 第33章 荀舫早起出门时,温屿还在呼呼大睡。他先去黄福的布庄,铺子还未开门,伙计在门前蹲着擦牙。他向伙计打听到高掌柜家住乌衣巷,离翠柳巷隔着约三里地,便大步走路前去乌衣巷。 早起的还不算热,荀舫走得快,到乌衣巷时,连头发都腾腾冒着热气。 荀舫厌恶这具身体的缘由之一,便是弱不经风。他也没办法捡回以前的拳脚骑射功夫,毕竟温屿抠门得很,每天只能吃个七八分饱,没力气挥刀舞剑,也没钱买刀剑。 乌衣巷比翠柳巷要繁华。住着小吏乡绅。高掌柜家大门关着,旁边开着一道进出的侧门,侧门虚掩着,有人在里面说话。 荀舫在门前站着待气息平缓下来,顺道打量着厚重的大门,青砖的院墙,从院墙里面伸出来的高大香樟树。 这时门内有人听到动静出来,他认出荀舫,立刻鄙夷地道:“哟,这不是荀少爷,荀少爷贵人踏贱地,前来有何贵干?” “我找高掌柜。”荀舫淡淡回答,径直朝门内走去。 “哎哎你站住!”那人一下拉住他衣袖,怒道:“谁让你进去了,滚开!” 荀舫抬手,猛地一把将那人推开,目光沉沉,神色狠戾。 那人陡然一惊,万万没想到纨绔无能的草包,竟有如此气势。他不敢多说,撒开脚丫子就朝门内跑去送信了。 荀舫施施然进门,打量着眼前的院落。进门之后过了门廊,立着一道影壁,绕过影壁,庭院中种着花草树木,西侧是一株亭亭华盖的香樟,右侧是几颗银杏树。抄手游廊连着五开间前厅,前后左右各置歇山顶抱厦。抱厦前的门厅,镶嵌着斜方格眼窗,天气炎热,眼窗卸下,悬挂着青竹篾编成的竹帘,随风轻轻飘动。 抱厦内一阵扰攘,荀舫加快脚步,从旁边的夹道进去。只见一间花厅,茶花桂花杏树四面环绕,花厅的眼窗全部卸下,苇帘半卷,厅内摆着美人靠与榻几,高掌柜正斜倚在榻几上,一个婢女蹲下在替他穿鞋。 荀舫再左右看 去,两边是跨院,花厅后是粉墙,估计住着女眷。 “站住,站住!”先前去报信那人,提着衣袍下摆,领着两个穿着绸衫的男子追了过来。 高掌柜大吃一惊,定睛看去,见眼前居然站着荀舫,他眼一瞪,恼怒道:“你来作甚?” “高老爷。”荀舫胡乱抬抬手见礼,拉长声音道:“听说高老爷富贵,来借几两银子使使。” 高掌柜满脸嘲讽,摆了摆手,让婢女退下,要上前抓荀舫的几人也一并站住了。 年长些的绸衫男子正是高掌柜大儿子高兴旺,他喊了声阿爹,“他闯了进来,我们去报官,让差爷抓他进衙门打板子!” 高掌柜小儿子高兴才跟着道:“阿爹,这厮不要脸,你听听他说的什么话,还敢厚着脸皮上门来借银子。” “呸!”高兴才朝荀舫啐了口,鄙夷无比地道:“你也不瞧瞧自己的穷酸样,借,你拿甚来还?” 高掌柜轻抚胡须,呵呵道:“二郎休得这般说,听说巧绣坊最近赚了大钱,荀少爷哪会缺银子。” 巧绣坊靠卖绢布扇面赚了不少银子,黄福直羡慕眼睛滴血,心疼他只卖了八百个大钱的两幅绢布。昨日来找高掌柜吃酒哭诉,半夜方散,高掌柜今朝起得晚了些,先前婢女伺候用过一碗酪浆,晕沉沉的头方清醒不少。 高掌柜眼神微眯,他属实想不到,蠢笨无用的两夫妻,居然将绣坊鼓捣出了些名堂来! 荀舫眉毛扬了扬,往美人靠上一坐,翘起二郎腿,道:“高老爷不借也无妨,反正高老爷这里舒适,不如我住上几日,好生享受享受。” 高掌柜见荀舫摆出无赖行径,鄙夷地撇了撇嘴,心道荀舫还是一如以前,混账纨绔,巧绣坊撞大运赚得那几个钱,估计还不够他吃一场花酒。 荀舫要是赖住不走,虽不怕他,免不了要生一场闲气。 “看在与温举人相交一场,既然荀少爷找上门,我也不能让荀少爷空手而归。” 高掌柜从荷包中摸出约莫一两碎银,道:“这些银子荀少爷拿去,我高某已经仁至义尽,荀少爷以后再来,就休怪我不客气了!”说罢,将银子往地上一扔。 荀舫弯下腰,将滚落到矮榻边的银子捡起来,在手心垫了垫,道:“多谢高老爷。我就不打扰高老爷,告辞。” “真是没出息,跟那狗一样,扔到地上的骨头,扑上去就舔着吃。”高兴旺与高兴才两兄弟,望着荀舫的背影,大声嘲笑不止。 高掌柜笑着道:“大郎二郎莫要胡说,君子才不是嗟来之食,小人哪讲究这些。” 荀舫听着他们父子的奚落,打量着绿树成荫的院落,不由得笑了。 温屿等到快到半晌午,荀舫还未归来。等下午后还要去群芳楼,只得先去煮饭。 夏天热,灶房的活计都归荀舫。温屿将水舀进陶罐,忍不住喃喃骂道:“狗东西还不回来!” 正要生火时,狗东西荀舫,恰好进了角门。 温屿听到动静,她忙从灶房走出去一看,见是荀舫,他双手提着东西,眉毛一挑,道:“你不是去找高掌柜报仇,改去打草谷了?” 荀舫冷笑一声,道:“中午不用做饭了,我买了冷淘。” 天气热吃冷淘最好不过,温屿看过食铺卖冷淘,一碗要三十大钱,她一直没舍得吃。 第34章 听到有冷淘吃,温屿赶忙上去,很是热情地接过荀舫右手的罐子。 “小心些,等下将罐子还回食铺,能拿回五个大钱的抵押。”荀舫道。 温屿哟了声,“荀公子竟然懂得平民百姓的艰辛,实在是可喜可贺啊!” 荀舫无视温屿,将罐子放在天井的石栏杆上,去灶房舀水呼噜噜洗脸。 温屿已经打开罐子吃了起来,冰凉带酸甜的面条,加上黄瓜丝,薄荷叶,吃进去简直神清气爽。 她瞄见荀舫在低头洗脸,偷偷去夹他罐子里的黄瓜丝。 荀舫抬头正好看到,他喂了声,“偷儿温屿,不许动我的!” 温屿飞快地将黄瓜丝塞进嘴里,装作无事发生一样,继续吃自己的冷淘。 荀舫洗完脸,也不擦拭,手脸带着水珠走过来,赶紧将自己的罐子挪到一边去,防备地背着她:“敢再来,打断你的手。” 温屿朝天翻了个白眼,问道:“你不是去报仇吗,事情如何了?” 荀舫一边吃着冷淘,一边将去高掌柜家的事情说了。温屿听得顿时没了胃口,捧着罐子,望着眼前寒酸的小院。 “我后来又打听了下,高掌柜穷苦出身,当年在私塾做粗活,认识了温举人,后来一路跟着温举人,在温氏的铺子做事。” 荀舫呵呵道:“高掌柜今朝的享受,本该属于你。” 温屿面无表情盯过去,骂道:“闭嘴,少火上浇油。” 荀舫冲着她笑,凑过来眨眨眼:“姓高的宅子,真是不错。我打算抢过来,你意下如何?” 她的豪宅,她的钱财,那还了得! 温屿想都不想道:“抢!” 第34章 时辰尚早,吃完冷淘,温屿去冲洗瓦罐,荀舫将躺椅搬到天井底下,泡上一壶薄荷茶。两人半躺在躺椅中,边吃茶边共商大计。 桂花树影婆娑,午间的风虽带着热意,到底比闷在屋中舒服。 温屿拿了高掌柜留下的账本给荀舫看,嘴里嚼着新鲜薄荷叶,等着他看完。 “给我一片。”荀舫放下账本,对温屿说道。 “别躲懒,快看!”温屿将洗干净的薄荷枝递过去,不忘催促他。 “看完了。”荀舫答道。 他有洁癖,他小心捏着薄荷梗,从底下掐断,取了上面的叶片嚼着。 薄荷的清凉在齿尖蔓延,荀舫望着天上流动的云,惬意地长腿交叠,眯着眼睛慢悠悠道:“只有一年两个月的账目,以前的都不见了,只这些账目远远不够。” “嗯,我也知道。”温屿扭动着身体,侧身双目灼灼望着荀舫:“你再说一遍姓高的宅子。” 荀舫迎着她比太阳还要闪亮的双眸,眼里不自觉溅开笑意,将进入高家所见的情形,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高家的宅子对荀舫来说再普通寻常不过,只与他们眼下的比起来,足以算得上豪宅。 “你要是实在好奇,待晚上我带你去看。”荀舫说道。 “怎么看,难道又要闯进去?”温屿问道。 “连着一天闯两次,姓高的不算蠢,他该起疑心了。”荀舫说道,指着院墙,道:“我们翻墙,偷偷看。” “行。”温屿应得爽快,荀舫反倒一愣,接着哈哈笑起来。 他喜欢温屿的脾性,沉静温柔,却又果断利落。不拘泥于正道,迂腐,同时又存着良知。 “你就只打算要回宅子?”荀舫问道。 “要是能多一些,我当然也不会拒绝。”温屿说道。 想归想,温屿时刻保持着清醒。以他们现有的条件,能拿到宅子都不容易,再想其他,说不定反倒将自己赔进去。 “行。”荀舫也学着她那般干脆道。 温屿笑起来,道:“你别乱来。我们要约法三章。首先,要以我本人的安危,巧绣坊的生意为重,别打着老鼠伤了玉瓶儿。” “那我呢?”荀舫拉下脸,指着自己道:“我的安危便全部重要了?” “你反正要回去,我却回不去了。”温屿义正言辞道。 荀舫无语半晌,道:“反正左右你都有理。” 温屿道:“不要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我们分头行动,宅子的事由你去负责,杨六的生意则由我去办。每晚我们一起总结商议,所面临的困难问题,如何解决比较妥当。” 荀舫见温屿思虑安排周全,不禁露出欣赏的笑容,“你说得对,宅子是重要,不能只顾着那一头,落下巧绣坊的正事。还要,既然宅子的事交给我,除去办事,你总要给我些银两。” “你捡到的一两银子,只买了两碗冷淘,还多着呢。” 温屿见荀舫变脸,她马上好声好气道:“瓦罐你去退掉,押金也归你。” “呵呵,温东家大方,真是感激不尽啊!”荀舫咬牙切齿道。 “好说好说。”温屿打着哈哈,不舍撑着起身,道:“字画的事情也重要,你赶紧画完。我去群芳楼了。” 荀舫跟着站起来,捞起薄荷茶吃了几口,“我陪着你去。” 温屿故意道:“你打算去群芳楼偷芳?这时去,也太早了些。” “闭嘴,你一个妇道人家前去群芳楼,真是人傻胆大。” 荀舫气极反笑,见温屿做撒手掌柜,只能认命将茶盏端回灶房,清洗干净茶碗归置整齐。 想到是第一次前去烟花之地,温屿为稳妥起见,便由荀舫陪着。 裙房楼位于名州府平康里,整一条街巷全部是青楼楚馆。两人赁驴车来到群芳楼后巷,正值午后,巷子安安静静,树荫浓密。角门前悬挂着精美的灯笼,石榴栀子凤仙木槿紫茉莉一丈红等花木开得花团锦簇。 下了驴车,温屿见角门虚掩着,她上前敲了敲,等了片刻,一个孔武有力的汉子走出来,打开角门打量着两人,不耐烦道:“你们找谁?” 温屿笑着客气道:“劳烦大哥,杨氏六公子差我来找丽娘。” 汉子听到杨六,神色缓和了些,指着荀舫道:“你不许进去。” 没钱岂能随便进群芳楼,温屿忙对荀舫道:“你在外面等我。” 荀舫点头道:“行,我在这里等你。你小心些。” 温屿道好,进了角门,不动声色四下打量。 庭院宽敞,左右两侧都是马厩,院中种着花草,抄手游廊与前面相连。 汉子砰地关上门,叫来一个洒扫婆子:“你带她去丽娘的院子。” 婆子前来领着温屿,经过抄手游廊进去,便见到假山亭台流水淙淙,高大的树木掩映着一座座精致的小院。偶有管弦丝竹声,伴着嬉笑声传出。 丽娘的院子在最角落,安宁隐蔽。婆子进去回话,很快出来道:“丽娘让你进去。” 温屿向婆子道谢,进去院门,眼前便是一面芍药花墙,重瓣珊瑚台如一团粉色的云,隐约的香气扑鼻。 绕过花墙,绿柱青瓦白墙的三间正屋,屋门口依靠着穿着茜色纱绡裙,外罩朱红薄纱的美娇娘。她乌发只随意用根通体碧绿的钗松松挽救,一双猫儿般的眼眸,晶莹剔透,雪白面孔比芍药还要娇美,整个人明艳不可方物。 温屿差点看呆了,丽娘眼尾上挑,伸出纤纤玉指,朝她点了点,咯咯笑道:“你傻愣着作甚?” “娘子太美貌,我以为是神仙妃子,看花了眼。”温屿老实道,走上台阶,丽娘从屋内走了出来。 “何事,就在这里说吧。屋内脏,别脏了你们良家妇人的脚。”丽娘依靠在廊柱上,神色慵懒,一举一动都风情万种。 门开着,温屿随意扫了一眼,里面陈设华丽,丹红织锦缎的软榻,绮丽奢靡。 花梨木矮案上,杯盘狼藉,不知是酒方结束,还是昨夜未曾收拾。 离得近了些,温屿闻到丽娘身上的酒气,眼底的青色用脂粉亦遮挡不住,雪白的脸孔上,更是蒙着一层青灰。 温屿心底暗自叹息一声,将来意说了。丽娘端详着自己长甲上的蔻丹,哦了声,“原来是温东家,杨六倒是有心了。不拘何等样式,你捡着最贵的做便是。” 四下无人,温屿沉吟了下,轻声道:“娘子,你不如选金。金锭最好,金头面次之。” 丽娘霎时一愣,她盯着温屿,半晌后哈哈大笑起来。 温屿静静望着她,见她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笑了出来。 丽娘笑罢,取出锦帕蘸着眼角,像是胭脂晕开般,眼角微微泛着红。 “温动家倒是好心,放着银子不赚,倒替我这个下贱的女妓着想。” 丽娘眉毛一挑,道:“到底是良家妇人,我们这一行当的事,自是只晓得越少越好。罢了,看在你好心的份上,我便告诉你,我是官妓,你可知道,何为官妓?” 温屿听着丽娘的嘲讽,只感到心里有堵得慌。她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听意思,约莫与教坊司的女妓一样,不经官府允许,不得擅自赎身。” 第35章 丽娘没再笑,淡淡道:“温东家说得是,充作官妓的女妓,赎身要经官府允许。若遇到那好心的官员,可将我们放良,也有那豪绅,替我们找门道,拿出银子赎身。我五岁被充进群芳楼,今年已经二十一岁。十六年来,群芳楼的官妓,未曾有一人能清清白白从这里出去。我已经老了,新鲜水灵的新人层出不穷,我还能被他们捧着几年呢?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出去以后,她们以何为生,百姓如何看待她们,老无所依该如何办,这些都是问题。 温屿沉默着,任何的话,都显得轻飘,虚浮。 “好,我替你做最好看的销金裙,让你能在中秋夜艳冠群芳。娘子生得明艳,我以为无需太多的花色,只一两样颜色为上。中秋赏月多用白,大家都穿白,娘子也穿白,便没甚新意了。娘子穿青,用银线在宽幅裙中勾勒出星星,不至于太寡淡,素净,走动间,像是星空中繁星闪烁,娘子以为如何?” 丽娘起初听得漫不经心,后来渐渐失神,喃喃道:“夜里满天星辰的时候,便是那般样式。夜空漆黑,星子格外亮眼。” 温屿道:“我先回去选布匹做准备,与杨公子确定价钱,再来给娘子量尺寸。到时我会画张衣裙图,带来给娘子看。” 丽娘先前的讥讽退去,屈膝福身道谢。温屿忙侧身避开,“娘子客气了。若娘子无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 “我没甚事,只交给温东家便是。”丽娘道。 温屿转身离开,下了台阶,她转身蹬蹬跑回去。丽娘本准备进屋,见温屿回来,便站在门边等着。 “娘子,这些话,可能没甚用,但是我一定要说。” 温屿极为认真地道:“有客人留宿,你尽全力让他们清洗干净,你也一样,这样会减轻些妇人病。酗酒会损害身体,少吃酒,争取让客人吃,灌醉了他们,他们能干的事情便能少一些。身体不适最难受,做什么都没劲。人生得意须尽欢,要舒舒服服尽欢。” 丽娘神色怔怔,那双漂亮的眼眸中,渐渐浮起泪光。 温屿没再多说,紧紧握了握她的手,转身下台阶离开。 出了后角门,荀舫立刻迎上来,上下打量着她:“你脸色不大好,怎地,买卖没做成?” 温屿没心情多说,道:“做成了。走吧,时辰还早,我们去一趟吴绣娘的家。” 第35章 杨六介绍的绣娘陈玉娘住在明州府南城万民巷,这一代鱼龙混杂,小巷纤陌交错,房屋低矮破旧,却热闹十足。 小贩沿街叫卖,孩童追逐玩闹,妇人敞着门浆洗衣衫,与邻里隔墙大声说着闲话。 小巷堆满了杂物小摊,驴车进去很是困难,在巷子口,车夫如何都不肯走:“巷子一眼能看到头,你们且走进去。” 温屿叫荀舫下了车,驴车很快驶离。走了一会,温屿发现巷子跟迷宫一样,到处都是岔道。 每家每户情形大致差不离,还有些是好几户人家同住的大杂院,也有在空隙中搭建的窝棚,想要打听都难。 估计车夫早就清楚这里的情形,忙不迭甩下他们跑了。想要骂他几句,反倒浪费唇舌,只能作罢。 荀舫望着眼前的景象,一时很是吃惊,道:“这如何找?” 温屿笑道:“你以前没见过这样的地方?” 荀舫坦白道:“都城也有穷人,听说他们住的地方杂乱无章,但未曾去过。眼下看来,简直比军 营扎的营帐还要拥挤。” 有几个穿着短褂,脸颊红扑扑的孩童追逐着跑过来。温屿当机立断抓住个流着鼻涕的冲天辫小童,正要问话,突然前面传来一阵叫骂声。 “烂了心肝的娼妇,克父克母克夫克子,谁倒霉遇到你都要被克死,还不安份倚门卖肉。” 妇人声音尖利,大嚷一声,“不要脸的贱妇,我跟你拼了!” 小童跳起来挣扎,“放开我,放开我,阿娘,拍花子啦!” 温屿回过神,忙放开小童,笑着赔不是,“你很聪慧,知道喊救命。我不是拍花子,我想向你打听个人。” “打听谁?”小童呼哧一下将鼻涕吸回去,眼睛狡黠转动,乌黑的小手掌伸出来:“打听人,要给一个大钱!” 温屿看得好笑,心中大致有了数,看到小童眼巴巴的神情,还是拿了一个大钱放在他的手掌心。 小童裂开嘴笑得牙不见眼,很是大方地道:“你问吧,我都知道。” “你可知道陈玉娘家住何处?”温屿问道。 小童朝前面叫骂处一指,嘻嘻笑道:“那里便是,你要小心,陈老窑姐儿命硬,别与她来往。”说完,与同伴们呼啦啦跑了,围到了卖糖人的摊子前。 荀舫在旁边看着,道:“你一个大钱都不肯给我,对流鼻涕的小顽童倒大方。” 温屿没搭理他,道:“我们快些过去。” 两人走过去,两个妇人扭打在一起,你来我往打得很是起劲。门前稀稀拉拉围着几个人,似乎对眼前的情形司空见惯,笑着指点看热闹。 温屿听了几句,就大致知晓了缘由。她眉头微皱,四下打量过去,见无人打算上前劝架,便叫上荀舫:“帮个忙。” 荀舫板着脸,不情不愿上前,与温屿一人一个,死劲将两人脱开。 妇人眼角嘴角都流着血,头发蓬乱搭在脸上,转头看到温屿,扯着嗓子就骂:“贱......” “闭嘴!”温屿拔高声音呵斥,妇人一下被吓住,骂声堵在了喉咙。 “谁是陈绣娘?”温屿问道。 妇人朝地上啐了口,恨恨道:“呸,绣娘,她就是窑子里出来千人枕万人骑的娼妇!” 温屿看向荀舫那边,他拉开的妇人也发髻散开,衣领被扯破,脸上好几道抓痕,肿胀流血的嘴角噙着冷笑。形容虽狼狈,却能看出有几分姿色。 见妇人犹愤恨要扑上前打,温屿拉住她,劝道:“你别骂了,快回去收拾一下。要是打坏打伤,还要拿钱出来看大夫。” “你是谁,关你何事?”妇人嘴虽强硬,动作到底慢了下来。 “回去吧。”温屿拍拍她的肩膀,顺道替她拢紧散开的衣襟,低声道:“你夫君早就跑了。” 妇人紧抿着嘴唇,先前的那股泼辣劲,仿佛一下散了。她强打起精神,对着陈玉娘吐了口唾沫,转身离开。 围着的人见没了热闹可看,纷纷散开了。 温屿这才对冷漠站在那里的陈玉娘道:“我是杨六公子介绍来,听说你的绣工厉害,想找你谈谈。” 陈玉娘神色讥讽,故意朝荀舫飞了个媚眼,道:“你若不怕的话,进来吧。” 荀舫道:“你进去吧,我不进去了。” 温屿一愣,陈玉娘一只腿已经跨进门槛,闻言手搭着大门框,咯咯笑道:“哟,男人都是那偷腥的猫,还装正人君子呢!” 荀舫面无表情道:“有些猫吃金贵猫粮,有些猫抓臭水沟的老鼠吃。你就是那自轻自贱,臭不可闻的老鼠。” 陈玉娘怔住,先前打架时没哭,现在神情看上去比哭还要难受。 温屿无语望天,陈玉娘满怀愤恨,荀舫却绝非怜香惜玉之人,她真是不长眼,没事去招惹他作甚! “走,我们进去说话。”温屿跨进门槛,陈玉娘默默跟在了她身后。 小院称不上院落,只有一间正屋,旁边搭着一间草棚。进了屋,里面摆着破旧的案几,两张长条凳。屋中间用粗布帘子隔开,里面应该就是卧房。 “坐吧。”陈玉娘冷声招呼了句,撑着在长凳上坐下,想必是扯到了伤处,眉头痛苦皱了皱。 “你可还好?”温屿在另外的长凳上坐了,关心问道。 “这点子伤,死不了。”陈玉娘呵呵道,她看向温屿,道:“难道杨六公子没告诉你,我命硬,谁沾上我都得被克死?” “先前来找你的男人,你怎么没克死他?”温屿笑着问道。 陈玉娘怔住,突然哈哈哈大笑起来:“你说得是,那么多进这道门的男人,他们岂是沾上我......可惜,他们都还好好活着。” 笑完,陈玉娘抹去眼角的泪,道:“你都看到了,我也不瞒你。我自幼父母双亡,被卖到平康里,长大后姿色不好,替楼里赚不到钱,一手针线活倒做得好,被花楼卖给了云绣坊。后来我成亲嫁人,公婆夫君儿子接连去世,夫家称我克夫,云秀坊的东家正值壮年,也掉进水中淹死了。我这命硬的名声就传了出来,连去绣坊接点小活糊口都不成。我住在这里,男人们赶着来爬墙占便宜。我本就是窑姐儿,操持旧业罢了,也能糊**命。” 温屿静静听着,叹了口气,道:“你的绣活可能给我看看?” 陈玉娘起身进屋,捧出一个竹匣子,打开放在案桌上,道:“你看吧,都是我做的。” 竹匣子中放着罗帕,里衣,罗袜等。布料大多为葛布,上面绣着的花朵栩栩如生,针脚细密,完全看不到线头。 第36章 一幅如放在正厅的屏风等大件绣活,允许有两三个明显的线头。罗帕罗袜等小物件,要全部看不到线头。这些是对手艺水平高超绣娘的要求,黄氏秦氏都做不到。 温屿对刺绣虽不精通,但见过黄氏秦氏的手艺,两相对比之下,高低立现。 “你可会双面绣?”温屿心下满意,再问道。 “双面绣有何难处?”陈玉娘嗤笑一声,不以为意道。 温屿不再多问,讲了自己的条件,“首先,巧绣坊离你这里要大半个时辰的车程,你住在这里,来回不方便。其次,你以前的情况特殊,以后却不能再这样自暴自弃,莫要见人就刺。你有你的苦,我有我的难处。一次两次,可能因为同情容忍过去,再多的话,就不行了。” 陈玉娘低着头,手指无意识抠着面前的案桌,道:“我能去哪里,去哪里都一样。风言风语传出去,男人看我轻浮,欺我孤身寡妇,谁不来沾点便宜,谁就是王八蛋!” “巧绣坊没工钱,按活分红。巧绣坊还有间库房空着,你先暂时搬进去住。以后你少出门,谁家没一堆烦心事,城内的新鲜事层出不穷。过上一段时日,大家就不记得你了。” 温屿说完起身,道:“你先考虑一下......” “我同意!”陈玉娘突地大声道。 温屿惊了跳,禁不住笑起来,“行,到时候我们签契书。” “好!”陈玉娘流泪不止,激动地道:“我等下就搬,夜里搬,偷偷搬来。我不会勾引你男人,呸,男人都是脏东西,皇帝老儿我都不会要!” 第36章 温屿约好等下回来接陈玉娘,先与荀舫离开。 “我让她先搬到巧绣坊来住,天气热,将桌凳凑起来先对付一下,再去买张床。”温屿说道。 荀舫冷着脸不做声,温屿看过去,惊讶地道:“你该不是因为我没事先告诉你,独自决定让她来,你就生气了吧?” “你的宅子,当然由你做主,无需过问我的想法。”荀舫明显不悦,陈玉娘与他来说,只犹如街头碰见的普通陌生人而已。 “平时都是我在灶房忙碌,你的厚衫也是我在帮你清洗。她要是搬进来,如果你敢让我做她的饭食,洗她的衣衫。” 荀舫贴近温屿,认真而冷冷地道:“温屿,不管她的遭遇有多悲惨,我仍然会揍你!” “出息,拳打老 弱妇孺,真是大丈夫啊!“温屿眼睛上翻嘲讽,伸手糊上他的脸,将他一把推开。 温屿肯定不会强迫他洗陈玉娘的衣衫,至于煮饭,院子就那么大,且只他们三人,总不至于分开两锅煮。 她与荀放一直分食,碗筷各自分开。陈玉娘来后,也照着这样做,干净又彼此保持距离。 “现在回去书院,正好是下学的时辰,我去等着杨六,与他说一声。你回去收拾一下库房。我们抓紧些,等宅子到手,你就能单独住了。” 荀舫眯缝着眼睛打量温屿,问道:“听你话中的意思,你打算独占姓高的宅邸?” “什么我独占,以后你要回去,回去之后,当然是我的了。”温屿笑着道。 荀舫哪会轻易被温屿糊弄,只现在宅子还没到手,先由她做会梦也好。 驴车先到巧绣坊,下车前,温屿对荀舫道:“晚饭没空做,你去买几个炊饼回来吃。” “给我银子。”荀舫手掌摊开到温屿面前。 温屿不客气拍上去,推着他下车:“亏你还是世家公子,张口闭口就是阿堵物,俗气!” 荀舫冷笑连连,他跳下车,板着脸道:“你早些回来,天快黑了,你小心些。” 温屿朝他摆手,“放心,书香圣地,谁敢去惹事,就是亵渎圣贤。” 荀舫站在那里,看着马车驶出巷子,才转身进门。 到了四明书院,正值放学的时辰。学生们鱼贯走出来,仆从小厮赶着马车上前迎接。 温屿一路找过去,祈求着杨六别已经走了。走到门口时,她看到杨六的马车,赶忙提着裙摆跑上前,喊了声“六公子。” 杨六循声看来,见是温屿,心里明白了几分。知道来书院门前找,而非莽撞找上门,不禁对她很是满意,与她颔首招呼,顺道朝四下看去:“你那不可一世的夫君呢?” 怪不得杨六不搭理荀舫,看来是受不了他的贵公子做派。温屿忍俊不禁道:“我那不可一世的夫君没来。” 杨六被逗得哈哈大笑,来回的人多,他将温屿叫到马车背后去说话:“你可去见过了丽娘?” “我先前去过了,与丽娘说好了衫裙样式。”温屿打量着杨六,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他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成日竟流连烟花柳巷。要是已经成家娶妻,不知妻子会做如何想。 不过,杨氏毕竟有些脸面,他在外寻花问柳,妻子肯定不会像在万民巷见到的妇人,直接打上门去。 “只丽娘满意就好。”杨六看似有些心不在焉道。 温屿眼都不眨,将原本的价钱翻了一倍,道:“六公子,衫裙一共两百两银子,你先付一半,等做好之后,再付另外一半。” 杨六吃了一惊,道:“竟要两百两?一匹素缂丝不过百两银而已!” 素缂丝是指单一颜色的纬线织造,不比其他花纹缂丝用通经断纬的织法,同样因为织法难,价钱仍然昂贵。 一匹绸布绢布等,皆可以做两身衣袍,贵重的缂丝类布匹,用作衬里还好,可以拼接使用。要是用作外穿的素袍,为了整体美观,大多都只做一件外袍。 温屿笑着道:“六公子,价钱不能这般算。金锭的价钱几何,做成金累丝的头面价钱又几何。海女们打捞上来的珍珠价钱几何,六公子府上铺子卖的珍珠又多少钱。” 杨六盯着温屿,闷声闷气道:“温东家真是做买卖的好手。算了,两百两就两百两。明朝这个时辰你来书院门口拿钱。丑话先说到前面,要是做出来后丽娘不满意,我可不出钱啊!” 温屿笑意吟吟道:“六公子说笑了,保管做得丽娘满意为止。我找的绣娘,可是六公子信任的陈玉娘,还将她接到巧绣坊,让她专心致志绣花。” 杨六听得瞪大眼,惊讶道:“你将玉娘接到巧绣坊去了?难道你不怕她命硬,影响你铺子买卖?” 温屿笑道:“我铺子现只有六公子一桩买卖,要是买卖不好,就是六公子不满意,玉娘可影响不了。” “你......”杨六被噎住,气极反笑,道:“温东家能言善辩,在下甘拜下风。” “六公子是如何认识了玉娘?”温屿好奇问道。 杨六神色不自在起来,含糊道:“反正就认识了,你问那么多作甚?时辰不早,我要回去了。你跟玉娘说一声,待我得空了就前去看她。” 以杨六的德性,估计又是在平康里这些地方认识了陈玉娘。 温屿暗自翻了个白眼,对于多情的欢场常客,她宰起来毫无愧疚之心。 与杨六道别之后,温屿回到巧绣坊,荀舫已经收拾好库房,买了五只炊饼回来,正在角门外张望。 看到温屿下车,他转身往门里走,问道:“都谈好了?” 温屿点头说是,荀舫去灶房取了炊饼出来,分给她两只,他自己留三只问道:“可要喝水?” “等下凉了再喝。”温屿回道,咬着炊饼进去库房。 库房靠墙摆着几张高低不一的凳子,并非荀舫不尽心,巧绣坊只有这些,温屿只能道:“先让她住东屋外间的竹榻上,明早出去买张床回来。” “让她住在你的银库上?”荀舫揶揄地道。 “闭嘴,你少惦记我那点银子。”温屿怒瞪过去,催促道:“快些吃,等下我们去接她。” 两人吃完饭,天气热出了一身汗,各自清洗了一下,赁了辆驴车去万民巷。 为了省灯油钱,又做了一天的活,万民巷不比瓦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此时早已万籁俱寂。 温屿到了陈玉娘家门前,敲门之后还未做声,门一下被拉开了。 陈玉娘站在门后,看到是温屿,立刻激动地道:“温东家,我都收拾好了。” 温屿朝陈玉娘身后看去,地上堆着几个大包袱,她连锅碗瓢盆都一并收了起来。 看到陈玉娘那口小铁锅,温屿百感交集。 她终于有铁锅用了! 第37章 回到巧绣坊归置了下,温屿见陈玉娘低头抹泪,她大致说了平时作息,以及生活习惯。 陈玉娘这下顾不得哭了,赶忙认真听起来,不住点头道:“温东家放心,我都记在心里,不会给你添麻烦。” 温屿道:“你都看到了,我这里也穷,要努力干活赚钱过日子,所以没功夫多想。所以大家都没功夫多想。大家都累了,早些洗漱歇息吧,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陈玉娘忙下了竹榻,道:“我去给东家打水。” 温屿拉住了她,“我不是让你来做奴婢伺候人的,只管自己去洗漱就行了。” 第37章 陈玉娘眼眶又开始泛红,她咬住唇没让自己哭出来,嗯了一声。 大家各自洗漱歇息,第二天早上温屿起来,发现陈玉娘已煮好粥,陶罐中温着热水,拿着扫帚在洒扫庭院。 荀舫蹲在灶房外擦牙,陈玉娘接了他的活,他倒是一脸理所当然。 最近两人要分头出外忙碌,有陈玉娘在绣坊帮着收拾做饭,正好替他们省了不少的事。 温屿懒得搭理荀舫,与陈玉娘道了早,前去打水洗漱。 “等下你去买张旧床回来,我去趟布庄看布价。”温屿边洗着脸,边说道。 陈玉娘听到后,走过来道:“东家,我身边有几个钱,买床的钱我去拿。” “旧床不值几个钱,以后算是巧绣坊的财产,还是我出。”温屿说道。 陈玉娘看着温屿身上已经洗得稀疏快破掉的衣衫,想了想道:“东家也不富足,去布庄顺便买匹布回来,我给东家做身新衫。” 温屿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衫,用些力气就会挣破,确实该换了。陈玉娘给她做衣衫,也是委婉还她买床的人情。 黄氏秦氏早就看到温屿穿得破旧,也知道荀舫 去铺子买了做好的成衣。哪怕嘴上客套一句都不曾听到,帮他们做身衣衫。 有情有义知恩图报,只这一点,陈玉娘就比黄氏秦氏要强不少。 以后多的是还回去的机会,温屿便道:“行,我不会做衣衫,正好劳烦你。” 饭后,温屿与荀舫分头去忙碌。她来到裕和布庄,前几次的伙计恰好在,彼此已经熟络起来,他热情迎上来问道:“娘子又来买绣线了?” 温屿笑着道:“我来买布。” 伙计领着温屿去了卖布的柜台:“娘子先随便瞧,看喜欢何种面料,花色。” 温屿道好,仔细挑选起来。布帛的价钱不一,杨六出两百两银子,她肯定不能在布料上省成本,亦不会买素缂丝。 丽娘是在中秋赏月上穿着,到时候天气已经转凉,布料不能太薄。亦不能太厚,会有失灵动轻盈。 纱绡与罗都太薄,绫虽有光泽与垂感,却显得厚重,素绫亦如此。 温屿选了许久,都没选到满意的布料。 林掌柜在一旁理账,见状道:“温东家可是没选到满意的布?” 温屿见林掌柜知道她的来历,不禁诧异了下。转念一想,像是裕和布庄这等铺子,她已经来过数次,要是还对她一无所知,生意就不会做到眼前这样大了。 “是,我想要选薄、轻盈些的布料,纱绡绫轻盈是轻盈,就是太透了些。”温屿答道。 纱绡罗一般用做帷帐,外罩的纱衣。要是做成衣衫,人的身量不够,穿在身上惨过帷帐成精。 林东家做布料,一下就听明白温屿的想法。他沉吟了下,道:“先前东家送来了几匹轻容绫,因着价钱昂贵,未曾摆出来。只若是熟客需要,会请他们去一瞧。” 温屿心下了然,轻绫罗的价钱,只怕不是普通的贵了。无论买不买得起,温屿都想看一看,她坦白道:“我不一定买得起,林掌柜,我没见过轻绫罗,可方便让我见识一下?” 林掌柜见温屿不卑不亢,心中对她添了几分好感,他收好账本,侧身朝穿堂走去,道:“温东家请。” 温屿跟着林掌柜经过穿堂来到后院,放眼望去,与巧绣坊的前铺后院格局相似,却完全是不同的景象。 庭院中种满花草树木,木槿花正怒放。高大五开间带着前后抱厦的五间正屋,两旁连着耳房厢房,绿廊白墙碧瓦,雅致又幽静。 林掌柜进了东厢房,温屿眼前顿时一亮。只见香樟木架子上,摆着五颜六色各式的布料。 香樟木能防蛀虫,整面墙用格眼窗,上半的窗棂卸下,垂下纱绡帘通风,又能挡着太阳,免得布料被晒褪色。 温屿几乎看花了眼,羡慕不已。要是她有这么一间库房,这辈子下辈子都不愁吃穿了! 林掌柜打开香樟木的柜子,从里面取了一匹细布包裹的布出来,小心翼翼放在柜台上展开。 温屿盯着布料,月白色的布料,既不如纱绡与罗那般有细孔,又不似绫那般厚重。如烟云,又如天上朦胧的月。 “除去这匹,还有三匹为玄青,朱色,靛青。”林掌柜说道。 玄青偏黑色,靛青则是偏浅的蓝色。朱红太过艳丽,温屿不考虑,她问道:“林掌柜,我想看看玄青色的那匹布。” 林掌柜将布收起来,拿出玄青色的布。温屿看着那片能让人沉醉进去,如星辰漫天时天空的颜色,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这就是她想要的布! “这匹布,要多少银子?”温屿悄然吞了吞口水,难得紧张地问道。 林掌柜伸出一只手指,温屿直直望着他,只听他道:“最最便宜,也要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银子,恰好是杨六付的定金。除此之外,她还要买绣线,付绣娘工钱,商税与孝敬。 温屿挣扎着道:“林掌柜,一百两实在太贵了,要是便宜些,我可以考虑一二。” 林掌柜闻言,不由得惊讶不已,想不到温屿真有买的打算。 虽听说她卖扇面赚了不少钱,但林掌柜算了下账,四明书院统共那点学生,她卖不出几把扇面,挣到的所有钱,拿来买这匹布估计就够呛。 不过,林掌柜想到林裕和对他曾说过的话,万万不敢轻视温屿,委婉试探道:“温东家要是再做扇面,这轻容罗合适倒是合适,只怕太过昂贵。明州府虽富裕,温东家也难卖出去几把,要卖到京城,江州府等地去了。” 温屿岂能听不出林掌柜的言外之意,也委婉答道:“我是受客人所托,轻容罗的确好,就是太贵,只怕客人不会答应。要是林掌柜能给出最低的价钱,我也好回去给客人一个准话。” “温东家请见谅,裕和布庄的轻容罗不愁卖,向来都是一口价。”林掌柜说道。 温屿没了办法,思索着能否向杨六多要点定金,保证不会折本,于是道:“林掌柜,这匹布你且给我留一天,我明天早上来给你回话。” 林掌柜痛快地答应了,“只要没老客户指定要买,我一定给温东家留着。” 温屿道谢,“我再买一匹粗布,回去做衣衫穿。” 林掌柜笑了起来,道:“温东家真是有意思,粗布衣衫虽不掩温东家的气势,到底是粗了些。铺子有陈年旧布,温东家不嫌弃的话,我让伙计给你挑一两匹品相完好的绸布,照着新葛布的价钱给你便是。” 温屿听到能以葛布的价钱买绸布,连忙道了谢。花上一两银子,买了两匹青色绸布回绣坊,一路思索着如何劝说杨六加钱。 第38章 回到巧绣坊,荀舫花八钱银子,买了一张旧木床回来。陈玉娘在铺床收拾,他在堂屋中坐着,对着眼前的纸皱眉思索。 荀舫看到温屿抱着布,问道:“杨六那边银子未到手,你已经将布买好了? “这是我做衣衫的布。”温屿将布放在高几上,坐在椅子中抬头望天,“轻容绫布,一匹要一百两银子,定金没拿到手,我肯定不会买。现在重要的问题是,我准备去跟杨六提加价之事,他如何才能答应。” 荀舫诧异地道:“我先前没问你,你究竟向杨六收取了多少银子。看情形,肯定不止一百两。有些衣衫卖到成千上万两,一百两倒也不算贵。可惜杨六还在读书,自己赚不了钱,处处需向家中伸手索要,他有心为花娘一掷千金,也要他有这个本事。” 他所说的情况,温屿早就想到了,在回来的路上,已经隐隐有了主意。 杨六加不加钱再说,他必须要多出些定金,至少保证不折本,她才敢去买布开工。 温屿问道:“什么笔能在纸上画如同炭一样的线条,笔尖必须要硬,细。” 荀舫想了下,温屿所言的草图,应当是书画打底描稿,道;“既然你提到炭,用朽笔或者石黛便是。” 温屿神色一喜,撑着椅子扶手探身过去,“你说得详细些。” 荀舫解释道:“朽笔,朽,等于炭也。用柳枝或杉木皆可,烧成炭条使用。石黛多妇人娘子描眉用,黛的颜色偏淡,近乎灰,还是朽笔为好。” “你会烧炭还是我会烧炭?”温屿呵呵,荀舫垮下脸不做声了。 炭并非只用柳枝杉木烧黑那般简单,至于如何做,温屿对此一无所知。 陈玉娘收拾好屋子,端着木盆朝灶房走去。温屿看到她,抱起布就走了出去。 “东家回来了,我这就煮饭。”陈玉娘看到温屿走过来,马上放下木盆,在围布上搓干手,就要去给温屿倒茶。 “玉娘你先别忙,我们去你的屋子。”温屿忙道。 陈玉娘哎了声,倒到木盆中的脏水,收拾归整后,匆匆跑到她新收拾好的屋子。 原来的库房洒扫一新,靠里面墙放着床,柜子恰好拿来做箱笼放衣衫行囊。高几圆凳贴着床头放置,就成了妆奁台,台上放着巴掌大小的铜镜, 第38章 一只首饰匣子。 温屿转头四望,道:“你先对付一下,却什么,再慢慢添置。” “我觉着什么都不缺,昨晚我睡得格外香。”陈玉娘上前接过温屿手上的布,满足地道。 温屿打开布,道:“这是两匹陈布,裕和布庄的林掌柜照着葛布的价钱卖给了我。你先帮我做两身衣衫,另外一匹留着。” 陈玉娘翻看着布,看到上面有些地方的霉斑,她用手轻轻搓着,对准光亮处,赞道:“这两匹布织得真好,哪怕是用些力拉扯,也不会变稀疏。葛布的价钱能买到这两匹绸布,这都是东家的面子。” 她的面子现在只值两匹陈布,轻容绫的价钱,林掌柜一个大钱都不肯便宜。 温屿不由得笑起来,问道:“你可有石黛?” “东家要描眉?”陈玉娘愣住,抬头看向温屿,她的眉毛浓,估计是久未修剪,显得有些杂乱。 “我帮东家修一修,再描眉。”陈玉娘放下布,前去打开匣子取来石黛条,一只小竹镊钳。 “我不是描眉,是用来画图。”温屿接过石黛条好奇打量,为了不沾到手上,石黛条上面用布条缠住,只露出一点灰色尖头。 “我去试试看。”温屿看着大周的眉笔,一下来了兴致。她跑到铜镜前,待看到自己如杂草一样眉毛,顿时在圆凳上坐下来:“玉娘,劳烦你帮我修一修。” 陈玉娘抿嘴笑,上前站在温屿面前,道:“可能有些痛,我会轻些,东家忍一忍就好。” 温屿摆出视死如归的架势,点头道:“只将杂乱的眉毛拔掉便是。” 陈玉娘便用竹镊钳夹起了杂乱的眉毛,温屿痛得呲牙裂嘴,为了美,紧要牙关忍着。待拔完之后,她已经痛得泪眼汪汪。 “好了。”陈玉娘放下竹镊钳,左右打量着温屿,道:“东家生得真好,荆钗布裙也不掩美貌。” 温屿每天素面朝天,一心扑在赚钱上,几乎是不修边幅。听到陈玉娘夸赞,拿着石黛往眉上试,道:“我想要锦衣华服,朱玉金钗,也做不到啊!” 陈玉娘没有做声,站在旁边看着温屿画眉,不知不觉出了神。 温屿确实不富裕,但她朝气蓬勃,聪慧机敏,尤其是她同为弱女子,却当起绣坊的家。 荀舫脸臭脾气差,照样要事事以她为重。 能做自己的主,只这一点,就令陈玉娘向往不已。 温屿画好眉,手指在眉毛上拂过,看到指尖轻微的灰色,顿时满意地道:“很不错。玉娘,你的石黛借我一用,我到时候买一只新的还你。” “东家拿去用便是,何来还不还,说这些就生份了。”陈玉娘忙道。 温屿不再多说,道:“我先去忙了,午饭劳烦你。中午煮葫芦面片吃,再卧三只蛋进去,我们一人一只。” 陈玉娘忙应下,前去灶房煮饭,温屿拿着石黛去了正屋。 荀舫看到温屿进来,盯着她的眉毛半晌,忍俊不禁道:“不仔细看,我还以为你眉毛上卧着两条烧火棍。” “滚!”温屿听他嘲笑自己眉毛粗,顿时懊恼得双眸圆瞪,骂道:“狗嘴吐不出象牙!” 荀舫笑个不停,怕笔尖上的墨汁滴到纸上,干脆放下笔,探头过来看温屿。 温屿也不理会荀舫,裁纸铺好,拿着石黛专心致志画起了草图。 荀舫看她画了一会,眉毛不住上扬,再去看温屿,嘴角又忍不住上扬。 她描稿比起字画水平高,只她那双眉毛,比她的描稿还要令人注目! 温屿无视荀舫的嘲笑,一心描稿,做好去找杨六加钱的准备。 到半下午,温屿描好了衫裙的稿,荀舫也边笑,边做好了字画。 待到快下学的时辰,温屿与陈玉娘交代了声,与荀舫一起前去四明书院。 “你进去找林山长,记住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重要之事我说三遍,要放下身段,放下身段,放下身段!” 温屿一脸严肃,见荀舫目露嫌弃不耐烦,不客气伸手拍在他的腰上:“放下身段!” 荀舫腰间一痒,跳起来往旁边躲,气急败坏骂道:“烧火棍你别乱摸!” 温屿眼一横,正欲教训他,见书院门口的学生们跑出来,马上推开荀舫,一心一意守着杨六。 第39章 杨六从书院出来,因与温屿约好,也伸长脖子四看。他恰好见到温屿一巴掌打到荀舫腰上,乐得呲着满脸牙,抱着双臂摇晃到温屿面前。 “温东家厉害,在下佩服!”杨六朝温屿竖起拇指,意味深长朝荀舫那边瞥去。 温屿无视杨六的阴阳怪气,现在他在她眼里,就是白花花的雪花银。 “六公子下学了,天气热,上学真是辛苦。”温屿屈膝见礼,笑着寒暄,顺便在他身上扫过,猜测他将银子放在了何处。 说到上学。杨六就一脸的郁闷,看到荀舫朝书院走去,朝他努嘴道:“他去何处?” “去书院找林山长。”温屿随口答了句,道:“六公子不必管他,我有事与你说。” “他去找林山长作甚,难道他也想进书院读书?”杨六八卦地问道。 “上次在书院门口做买卖,林山长没计较,去跟林山长道个谢。” 温屿敷衍回答了一句,将她画的草图展开到杨六面前:“六公子以为如何?” 杨六立刻将草图拿到手中,认真仔细看起来,从起初的惊讶,渐渐看得失神。 温屿的画线条简单,寥寥几笔,将丽娘画得灵动而传神。画主要笔触在她身上穿着的宽襕裙上。 宽欗裙在大周最为时兴,裙子高腰及胸,交领中衣处,露出隐约的锁骨,裙摆在脚边堆砌散开,偶尔能见到星星点点,轻柔如雾。 周围车马行人不断经过,有认识的同窗看到杨六拿着画在看,好奇打量着他与温屿:“杨六,你又准备买扇面了?” 温屿听得很是高兴,书院的学生已认知她,说明她已经做到了买卖的高级阶段:推销的并非是货物,而是人! “同学可需要扇面,我那里还有几幅。”温屿热情地道。 那人赶忙摆手道:“你的扇面太贵,我买不起。要是笔袋这些,我还能咬牙买上一两只。” 笔袋价钱虽便宜,销路却不错。温屿脑子转得飞快,打算以后的碎布,全部拿来做成笔袋卖。 温屿眼都不眨道:“笔袋啊,有,今朝我忘了,下次我来书院给你带来。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那人到处姓氏,让温屿下次带着笔袋时再找他,坐上马车离开了。 杨六看得无语,道:“走吧,去你的巧绣坊,我正好去探望玉娘。” 温屿心道也好,她也不客气,利索地上了马车。杨六望天,只能与小厮吩咐了句,跟在她身后上了车。 车厢宽敞干净,散发着阵阵冷香。温屿吸气一闻,惊喜道:“是玫瑰香气!” 纯玫瑰的香精,在后世都很昂贵。杨家做番邦货,马车中都洒比黄金还贵的玫瑰香,足以表明一件事。 杨六,有钱! “何为玫瑰?这明明是蔷薇水。”杨六坐下来道。 “这是是从番邦来的蔷薇水?”温屿从善如流改口,手伸向座位中间放着的红木匣子上:“这里面装着蔷薇水?” “是蔷薇水。匣子中却不是。”杨六实在忍不住了,乜斜着温屿道:“这草图该是荀大头画的吧?” “草图是我画的,不过,为何叫他荀大头?”温屿好奇问道。 “大家都称他为冤大头,这个诨号还客气些,有人称他为荀大傻子。”杨六憋不住笑道。 “真是促狭到刻薄了。”温屿摇头叹息,认真地道:“三人成虎,世人多愚昧。六公子,我的名声也不堪,你以为,我可是传闻中那般人?” 毕竟开门做买卖,尤其是他们在计划拿回宅子,温屿现在很注重荀舫的名声。 杨六一愣,温屿虽然衣着寒酸破旧,举手投足皆落落大方,又不失温婉斯文。 除去做买卖算账时厉害些,比世家闺阁娘子也不差了。 “对不住,是我冒犯了。”杨六倒很有风度,立刻赔了不是。 温屿见台阶就下,笑着道无妨。杨六将匣子推给她:“这 是给你带来的定金。” 匣子中装着十锭十两雪花银,温屿摸着冰凉的银子,心放下了大半。 到了巧绣坊,陈玉娘在廊檐下熬绿豆粥。她看到杨六前来,心情很是复杂,上前见礼:“六郎来了。” 杨六打量着陈玉娘,见她嘴角脸上都还有淤青伤痕,一时很是感慨,道:“温东家是好人,你跟着她在巧绣坊做活,也算有个好去处。” 陈玉娘笑着说是,帮着温屿搬几凳到天井,再去提了薄荷茶过来:“你们说话,灶上还煮着粥,我去看着。” “你晚上就吃粥?我本来还打算在你这里顺道用晚饭呢。”杨六跟着朝灶房看去,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第39章 温屿大方将家里的米缸都交了底:“家里有米面,鸡蛋,葫芦瓜。六公子喜欢吃哪样,我让玉娘再做道葫芦炒鸡蛋如何?” “算了.....就鸡蛋炒葫芦瓜吧。”杨六靠在躺椅上,手捧着薄荷茶,望着天上的星辰。小院虽破,他却舒服得不想走。 温屿告诉了陈玉娘杨六要留下来吃饭,让她添了菜,开始与他说起了正事。 “六公子看过草图,觉着裙子可满意?”温屿问道。 “满意,丽娘很是好看。”杨六答了句,将茶盏放下,再拿起放在矮案上的草图看起来。 草图只用了黛色,在豆大的灯盏下,只看得朦朦胧胧。杨六盯着玉娘的脸,又开始失神。 温屿觑着杨六的反应,趁机道:“六公子,我去选过布料。其他布料不大适合,惟有轻容绫最为合适。” “轻容绫?”杨六霎时回过神,惊讶地道:“你打算用轻容绫做这身衣裙?” 温屿道:“明州府藏龙卧虎,有钱人多得很,肯一掷千金的豪绅不知凡几。六公子说要玉娘艳冠群芳,衣裙样式,绣花,布料,缺一不可。” 杨六一听,便没再多问:“用轻容绫就轻容绫吧。” “六公子,你看,轻容绫布料实在太贵,你可能给我涨些钱?”温屿脸上堆满笑道。 杨六一下朝温屿看来,道:“一匹轻容绫,不过区区百两银。两百两难道还不够?”温东家,你这一身衣裙,近乎一半的利。而且是我出的本钱,温东家等于是一个大钱不出,白赚了一百两。” “六公子比我懂买卖,这里面的账肯定不能这么算。”温屿拿起草图,在杨六面前展开,很是耐心地说着。 “六公子,你府中做衣衫,应当不曾画过草图。大家的字画价值千金,纸与墨才值几个钱?要在明州府做出艳冠群芳的衣裙,只不到一百两的利,我就是把这幅图卖给裕和布庄,远不止拿到这点钱。” 温屿的话乍然听上去很有道理,其实都是歪理。她拿草图与名家字画相比,根本就是自抬身价。裕和布庄也许会买她的草图,但肯不肯出到一百两还难说。草图画得简单容易,以裕和布庄的本事,看过一眼就能模仿到七七八八,何必出高价买。 杨六沉默着不做声,温屿琢磨着杨六的反应,他虽花钱大手大脚,到底出自商贾大家,很是精明。 “六公子看到了,我穷,拿不出本钱。既然六公子是爽快人,我也不好出尔反尔。价钱就不加了,六公子要不再给我八十两的定金,等裙子完成后,再付另外的二十两。” 杨六终于道:“我可以再付给你八十两,不过,”他朝草图一指:“这幅草图归我。” 温屿点头不迭,只要他肯给钱,一切都好说! 杨六继续慢吞吞道:“还有,这八十两,里面还有一份定金。你再给我做一条差不多的宽欗裙,用罗便可,无需华丽,如兰花一类高雅的花样即可,价钱不超过一百两。我到时候将大致的尺码送来,你要赶在九月十三之前做好。” 听杨六话中的意思,另外的衣裙,应该是送给大家闺阁小娘子。 做买卖的首要规则,就是适当时候,要装聋作哑,绝不多问! 温屿喜滋滋一一应下,买卖一桩接一桩,至少今年不愁饭吃了! 至于巧绣坊以后的打算,温屿在心里也有了大致的想法。 她要将巧绣坊打造成大周的高定绣坊,主要做奢华类绣品,兼营如笔袋一类的精巧小物件! 第40章 荀舫与温屿分头去忙碌,刚走到书院门口就碰了壁。 小童守在门口,目光炯炯盯着经过的人群。他看到荀舫,马上蹬蹬噔跑上前,丱角上系着的红绳胡乱翻飞,连着两股冲天发髻一并摇晃。 “站住!”小童来到荀舫面前,伸手拦住了他:“此处是书院,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以前荀舫何曾求过人,以林长善的身份,前往荀府拜访,得先要向门房规矩递拜帖。进到府中,也只能敬陪末座。 进书院与进高家不同,来之前荀舫就做好了打算。不过对着面前一脸严肃的黄口小儿,还是禁不住气闷。 荀舫朝温屿那边看去,她正满脸笑容与杨六说话。他深吸口气,手不由得抚上腰,那里似乎还停留着温屿的巴掌余温。 “放低身段,放低身段,放低身段!” 温屿的话在脑海中不断回旋,荀舫面无表情抬头望天,天边是火红的夕阳,像是温屿冒火的眼神。 要是他连这点事都做不好,天天得要面对她的冷嘲热讽,还会克扣他的饭食。尤其是鸡蛋,估计连蛋壳都不会给他。 “我去给林山长送字画。”荀舫拿出卷轴示意,小童却不买账,警惕地道:“你明明是在门口卖扇面娘子的伙计!” 荀舫呵呵,道:“对,我是卖扇面娘子的伙计,扇面娘子差我去给林山长送字画。” 小童迟疑了下,勉强道:“好吧,只你不得乱跑,必须跟在我后面。若是你敢乱来,官差会将你抓你进去打板子!” 荀舫面无表情道好,小童对同伴交代几句,领着他前去林长善的院子。 四明书院绿树成荫,小径通幽。荀舫跟在小童身后,来到一间古朴庄重的院落前。 “你且等着。”小童站住了,绷着脸严肃交代道。 荀舫实在手痒,忍不住揪了揪小童的发髻。小童哎呀一声,双手捂住头,气鼓鼓地跑进院门。 没一会,小童出来了,防备地退后两步,生怕荀舫再动他的发髻,道:“林山长让你进去。” 荀舫忍俊不禁,抬手一礼,“多谢小郎。” 童子神情明显松弛下来,抿嘴一笑,噔噔噔跑了。 荀舫却愣了下,总算体会到温屿明明不爱笑,为何脸上总是挂着笑容。 进去远门,林长善的小厮站在门廊下,荀舫沉吟了下,抬手客气见礼。 小厮颔首回礼,上前打起苇帘,道:“快些进去吧,老爷等下就得离开。” 荀舫走进屋,林长善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朝他看了过来,道:“你找我何事?” “冒昧前来,还请山长见谅。”荀舫先见礼道叨扰,将手上字画奉上。 “前些时日前来书院门口卖扇面,幸得山长宽容,晚生与拙荆皆感激不尽。此幅字画,乃是晚生所作,聊表谢意。” 林长善皱着眉,示意荀舫坐,顺手打开卷轴看了起来。 字画是写意山水,旁边用行草写着“山林与,高让用,使我欣欣然而乐与。” 起初荀舫本打算再画船应付一下,却被温屿强行拦住了:“必须展现你的无辜,委屈,隐忍。现在,你要为自己正名,你不 是纨绔草包,以前是为兄弟和睦,孝顺亲长而自污!” 荀舫早见识过温屿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仍旧被震惊住,她这是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啊! 起初荀舫打算用“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温屿却不满意:“要高洁,高洁,展现出你不流于世俗,跳出三界外的高洁!用庄子,必须用庄子!” “我剃度岂不是更跳出三界外?”荀舫无语至极嘲讽回去。 “你少废话,赶紧去写,画!”温屿头也不抬地下令。 荀舫只能照着温屿的吩咐,作出高洁的字画,用来扭转以前的不堪名声。 林长善眉头逐渐展开,不苟言笑的脸上,浮上了惊喜之色。 与以前所见的扇面相比,这次荀舫的字画无论意境,功力,皆大有提高。 寥寥几笔泼墨山水,灵动飘逸。一手行草神采飞扬,又不失遒劲,足以见到深厚的功力。 林长善最欣赏庄子,胡须欣赏着字画,早就对荀舫的身世名声不以为然。 他的品行,本心,足以从字画中窥得七七八八。 “好,好。”林长善连着念了两次,和颜悦色问道:“你有如此天份,不该辜负才是,为何不继续读书?” 荀舫顿时头大,他才不想进书院读书被管束,道:“晚生家贫,大丈夫当担起养家之责,实在不忍拙荆一人独自辛苦养家,还要供晚生读书。” 林长善唔了声,心道荀舫的字画皆好,其他诸如经史子集策论文章,估计他未曾好生学过。 进书院读书,要从蒙童班学起。他如今已到弱冠之年,又已经成亲,是该以养家糊口为先。 荀舫此次前来,只是送字画,为以后登门做好铺垫。 “晚生不敢打扰林山长,这就告退。”说着,荀舫起身长揖下去,施礼告退。 林长善道:“你且去吧,以后若有字画上的心得,再来书院便是。” 荀舫心道我肯定来,嘴上谦恭应是后,转身离开。 回到巧绣坊,温屿与杨六在天井中用晚饭,陈玉娘则在自己屋中吃。 荀舫看到杨六与温屿对面而坐,两人谈笑风生,心中马上不舒服起来。 他在外奔波,温屿竟然不等他,先与杨六这个外人用起了饭! 第40章 杨六看不惯荀舫,温屿便扬声道:“回来了,你的饭菜留在灶台上。” 荀舫一听,温屿这是嫌弃他,要他独自在灶房用饭。他冷笑一声,舀水洗漱了下,蹲在灶房吃了起来。 杨六吃完饭,舒服地靠在躺椅上抚摸肚皮,感慨地道:“粗茶淡饭也挺可口。” 看在大客户的份上,且他的粗茶淡饭也并没说错,温屿笑盈盈道:“六公子过奖了。” 杨六这时眼珠一转,朝灶房看去,一脸八卦小声道:“我瞧着他很听你的话,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莫非你有什么厉害的御夫之术?” 温屿暗自翻了个白眼,心思微转,道:“六公子问这些作甚,难道尊夫人也这般待你?” 杨六神色一下暗淡下来,唉声叹息着,撑着站起身道:“时辰不早,我得回去了。明朝下学后,我将钱给你送来,省得你跑到书院来。” 他亲自送钱来,温屿当然高兴,不再追问打探,将杨六送出门,待他的马车离开后方转身回院子。 荀舫蹲在灶房外漱口,温屿走上前,问道:“如何了?” “什么如何,你去问杨六啊!”荀舫阴阳怪气道。 “嘿,你发的哪门子疯!”温屿瞪他,正色道:“杨六又给了我一笔买卖,他是大客户,你可不能得罪了啊!” 如此看来,杨六是温屿的财神爷,他要是敢开罪,温屿得与他拼命。 荀舫吐掉嘴里的水,嗤笑道:“我懒得搭理他。” 见温屿一瞬不瞬盯着他,荀舫只能将前去见林长善之事说了:“我亲自出马,难道还有办不成的事。” 温屿这才放了心,蹲在他身边,与他嘀嘀咕咕商议起接下来的安排计划,她摩拳擦掌道:“尽量争取在过年时,搬新宅子!” 第41章 次日早上天方蒙蒙亮,温屿就起了床。她听到屋外有动静,猜是陈玉娘。果然收拾后出来,陈玉娘已经在灶房忙碌,煮好薄荷水凉着,陶罐里熬着的稀粥在咕噜噜响。 “怎地这般早?”温屿去打水洗漱,看到陈玉娘双眼带着血丝,以为是杨六前来触及到她的伤心事,不禁道:“可是夜里睡不着?” “早些时后天气凉快,我就想着早些起来,待热的时候就歇息。”陈玉娘揭开陶罐锅轻轻搅动,再去洗黄瓜。 夏日的瓜果菜蔬多了起来,葫芦黄瓜雍菜都比较便宜。温屿咬牙买了半罐胡麻油,拌黄瓜时只用些许的盐,醋,再加两滴胡麻油进去。佐着早吃得想吐,寡淡无味的白粥,温屿能吃一大碗。 昨晚仅剩下的葫芦与蛋都被杨六来吃得一空,温屿惊讶问道:“你出去买黄瓜了?” 陈玉娘道:“是荀郎君出去买来的。我早间起来时,他已经买好放在了灶房。” 温屿哎哟一声,心道真是难得,荀舫居然起得这般早。她朝西屋望了一眼,道:“他已经出去了?” “是,荀郎君从后角门出去了。”陈玉娘迟疑了下,问道:“东家,可要给他留根黄瓜,等他回来再切了拌?” 想到昨晚他的抱怨,又一大早就去买了黄瓜回来,温屿道:“给他留着新鲜的吧。” 陈玉娘道好,“东家的新衫且莫急,我昨日夜里已经裁好布,再过两三天就能穿了。” 原来陈玉娘是昨晚熬夜在给她做新衫,温屿忙正色劝道:“玉娘,我的衣衫不要紧,你慢慢来。夜里灯光昏暗,做针线活本来伤眼睛,要是你熬夜的话,眼睛很快就不行了。” 陈玉娘道:“东家的新衫不用绣花,快得很,只几晚上,哪能那般快就不行了呢。” “玉娘,你听我的,身体要紧,我并非是没有衣衫穿。我穿得破破烂烂在外面走动,并非一日两日之事,大家都看习惯了。反倒是突然穿上新绸衫出去,那些收税收好处的,还以为我发大财了呢。” 温屿劝着陈玉娘,同时琢磨着人手的问题,与她商量道:“六公子要做两身衣衫,丽娘那身衣衫贵重,另外一身要便宜些。只你一人做的话,我估计怕是来不及。” “丽娘的衣衫要用盘金绣,确实比较耗时,我赶一些,也要两三个月的功夫。”陈玉娘沉吟着道。 温屿说了黄氏与秦氏,“另外一身衫裙,我就只能交给她们了。她们的技术不能跟你比,到时候要劳烦你在旁边指点一二,否则做得不好,也不好交货。不知你可介意?” “只要她们不介意我的身份,我指点她们一二又有何妨。”陈玉娘大方笑着道。 这时候的人都注重手艺传承,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一般的手艺人,都不会将自己的手艺随便教给他人。 见陈玉娘不在乎,温屿微松了口气,道:“等我拿到六公子的尺码,银子,再去找她们两人。” 陈玉娘道:“东家放心,拿出去若是不好看,巧绣坊也没脸,以后再做买卖就难了。巧绣坊也不能只有我一个绣娘,我就算没日没夜做,一年到头能做几件活。” 温屿听陈玉娘想得明白,便没再多说,准备用完早饭后,先去解决赋税的问题。 刚放下碗,大门就被砰砰砰砸响。陈玉娘听得脸色发白,温屿心里大致有了数,安慰她道:“没事,你就在后院,估计是税店务的黄麻子与差役张三儿。” 陈玉娘听到是差吏,不由得更紧张了。她常年在市井中讨生活,深知差吏比地痞无赖还要难缠可怕。 现在铺子只有她们两个妇道人家,陈玉娘如何能放心,赶忙道:“东家你且小心些,我就在后院,要是有事你就大喊。” 温屿笑笑道无妨,“他们不来,我还要去找他们呢,正好省了我的事。” 来到前铺打开大门,门外赫然站着黄麻子与张三儿。天气热,两人都一头汗,不耐烦地道:“怎地等这么久!” 温屿笑着请两人进门坐,铺子始 终没有收拾,到处都是灰。张三儿眼珠四转打量,黄麻子也一样,在屋中来去转悠,意有所指道:“温东家,不管你这铺子开不开,该交的影子,可是一个子都不能少。” “开,过些时日就开。”温屿说道。 黄麻子一顿,道:“既然开就好,温东家以后打算做什么大买卖?” “黄拦头说笑了,我能做什么大买卖。”温屿道。 张三儿听得不耐烦,在稍微干净些的凳子上坐下,道:“先前你说要商议,难道没商议出个章程来?” 温屿言笑晏晏道:“倒是有些章程,我正打算找两位呢。你们也知道,以前巧绣坊做了些扇面卖,扇面得大家捧场,主要是郎君的字画好。昨日林山长还夸赞了郎君,让郎君去读书考功名。读书要花银子,巧绣坊只能赶紧开张,做些笔袋等小物件卖,好赚些笔墨纸砚糊口的钱。” 黄麻子朝张三儿看去,又看向温屿,呵呵冷笑道:“读书考功名哪有那么容易。” “是啊,读书人不知凡几,能考功名的又有几人。唉,郎君得林山长青眼,既有这个天份,总得多考量一二。” 温屿面不改色,编着似真似假的瞎话,借着林长善的名头,朝他们暗中施压:“郎君跟林山长说过铺子如今的情形,林山长也很是赞同,读书人不懂五谷,民生经济,只会死读书也不行。巧绣坊一年只这点买卖,要是再加税,估计真只能关张了。” 两人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尤其是黄麻子的一张麻脸,拉得比长条麻饼还要长。 加税只税店务或者拦头一句话之事,但无论是商税务还是税店务,拦头,他们只敢对巧绣坊随意,绝不敢对裕和布庄这种铺子随意。 裕和布庄能做到大周数一数二,肯定有靠山。 巧绣坊现在也有温屿借来的靠山,林长善的名头,对她这种小铺子,黄麻子与张三儿等小胥吏,已经足够用了! 温屿见好就收,赔笑说着好话:“巧绣坊还要靠着两位看顾,两位放心,以前定的税,该交的钱,一个大钱都不会少。” 照巧绣坊的地段,破破烂烂的情形,也做不了什么大买卖。要是真将铺子逼得关张,一是没钱收,二来得罪了人。 荀舫要是真有造化,林长善会替他出头,两人的差使估计就难保了。 听温屿的言外之意,该出的税与孝敬照常出,两人的神色才缓和了些,略微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官腔,便离开了。 温屿愉快地关门,等荀舫那边准备好,再借借林长善的势,就该正式出手,弄回她的豪宅了! 第42章 送走黄麻子张三儿,温屿前去裕和布庄,伙计看到她立刻冲出来,将她客气无比迎了进店堂。 在柜台后的林掌柜,笑容满面从柜台后出来,抬手一礼:“娘子来了,娘子请去后面坐。” 温屿笑着还礼,跟着林掌柜到了后院东厢房,等着他去取布。 林掌柜拿来温屿看好的那匹玄青色轻绫罗,言语中带着熟稔,同时不乏打探之意:“虽说这匹布娘子没下定银,裕和布庄一贯说话算话,还是给娘子留着了。先前有客人要买,我没答应,说是有客人已经定了去,今朝来取。” 第41章 温屿不管他话中的真假,真诚地道谢:“怪不得裕和布庄的买卖能做得这般大,林掌柜是厚道人呐!” “过奖过奖,娘子也一言九鼎,说是今朝来,就今朝来。不瞒娘子,先前我这心,总是提着。” 林掌柜摸着胸口,一副担忧的模样,“东家每朝都会来库房,看到布都会问一嘴。我不敢隐瞒,将与娘子口头约定之事说了。东家听到娘子,很是惊讶,说是很佩服娘子,能这般快就将巧绣坊重新做了起来。东家还说,娘子既然是裕和布庄的熟客,以后打交道的时候多,娘子若得空,东家想请娘子吃杯茶,谈谈以后的买卖。” 温屿想都不想道:“好啊,我现在就有空。” 林掌柜被温屿的爽快冲得一愣,他哈哈笑起来,道:“娘子是爽快人,我这就带娘子去见东家。”说着,搂着布朝外走去。 温屿跟着林掌柜进了正屋,穿过抱厦正屋,来到抱厦后房。 这里又别是一番天地,抱厦后屋的窗棂全部用可拆卸的方眼格窗。此时窗棂全部卸下,翠绿的纱绡帘垂落在地,入目满眼的绿意,在盛夏时节,仿佛有一股凉意扑面。 屋中陈设简朴,两面与墙一样高的书架,上面堆满了书籍字画卷轴文书。在东面的书架前,摆着一张宽大的金丝香樟木几案,裕和布庄的东家林裕和正坐在那里,伏案一手翻着账目,一手飞快写字。 听到动静,林裕和抬头看来,他约莫二十七八岁左右,面容清瘦,眉眼温润。不似商人,倒像是满身书卷气的读书人。 “东家,这便是温娘子。”林掌柜上前见礼道。 林裕和放下笔起身,面带微笑与温屿抬手一礼:“原来是温东家,请坐。” 温屿还礼后在林裕和对面坐下,他亲自提壶倒茶,对林掌柜道:“你且自去忙吧。” 林掌柜将布放在几案上离开了,林裕和将茶盏递过来,不动声色打量着她,客气地道:“听说昨日温东家来过,我就想着见上一面。未能提前与温东家打声招呼,还望温东家莫要见怪,是在下唐突了。” 对于温屿来说,以巧绣坊现在的规模,能与林裕和打交道,简直是走了狗屎运。 “林东家客气了,能得林东家拨冗一见,是我的荣幸。”温屿欠身道。 林裕和笑起来,他坦诚地道:“我曾见过温东家的扇面图,当时就眼前一亮,深为惊叹。明州府果真是卧虎藏龙,竟然有如此的高人。笔法书法是其次,主要在书画的意境,真是令人拍手称奇。” 听他的言外之意,应当与拿走她花样的人认识,裕和布庄若非与皇家有买卖往来,也会向皇家进贡。 不过,巧绣坊只是小鱼虾,绝不去去蹚深海的水。温屿也没打听,谦虚道:“林东家过奖了。” 林裕和道:“当时我就与老林交代,莫要以衣取人。裕和布庄铺子的掌柜们,我也早有交代,进门皆是客,都要客气相迎。平时我太忙,有疏忽之处,伙计掌柜就懈怠了,若有怠慢之处,还请温东家见谅。” 温屿笑着道无妨无妨,“说实话,乞儿进门,我也不会觉着他要买东西,只会认为他是来乞讨。不驱赶已经是仁至义尽,比不过林东家的涵养。” 林裕和微怔,他笑了起来,道:“温东家果真是有趣,传闻误人呐!” “的确如此,传闻不可信,亲眼所见也不一定为真。同样一件事,所处的角度不同,看法做法都不一样,所以我从来不听一面之词。可惜,世上能如林东家这般明理之人少之又少,大多是人云亦人,自己的脑子长在别人嘴上之人。” 温屿见缝插针替她与荀舫正名,无奈地道:“我与夫君这份污名,只怕是难以洗清了。” 林裕和脸上的笑越来越深,掩饰不住地赞赏,道:“如温东家所言那般,既然好些人的脑子长在他人嘴上,等时日过去,大家认清温东家与荀郎君的为人之后,自会有不同的说法。” “惟愿如此了。”温屿叹口气,很是大度地道。 林裕和没再提这个话题,直接道:“温东家这次来买布,轻容绫虽贵重,但只得一匹,温东家是打算只做精巧贵重的买卖?” 温屿笑着坦白道:“我也买不起两匹布。巧绣坊当然想像裕和布庄一样,在吉庆街有铺子,里面的货物琳琅满目。只巧绣坊被砸掉之后,连柜台 都还破着,没本钱,没客人,开张都困难。我只能有买卖就接,赚点钱买米面,买姜蒜,买口铁锅,最好能买得起毛料棉絮冬日御寒。” 林裕和听得眉毛不断扬起,真正惊讶了,道:“温东家的情况,竟然窘迫至此?” 温屿道:“林东家要是得空,来巧绣坊做客,我请你吃瓦罐熬煮的清粥,面片汤。林东家是贵客,再加一份鸡蛋。” 林裕和哈哈笑着道好,“如此说来,我若不给温东家便宜,我就是王八蛋!” 温屿跟着笑,忙道不敢不敢,“说实话,裕和布庄的布多,品质上乘,我首先会选裕和布庄。但我也要考虑到本钱,一两银子对林东家来说不算得什么,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月的吃食花销用度,不得不考虑。” 林裕和道:“我正也要与温东家谈这件事,既然温东家是熟客,以后来裕和布庄买布,皆会有便宜。今朝的轻容绫,温东家九十五两拿去就是。若还要买其他的布,线,不拘何种,皆以九成算。” 以她现在拿的这点布,线,林裕和能便宜,温屿已经很是满意了。她也不打算做赊欠的买卖,小本生意积欠不起,略过会账之事不提。 “多谢林东家,那我就不客气了。除去轻容绫,我还要再买些绣线。”温屿道。 林裕和道好说,与温屿吃了杯茶之后,亲自领着她去挑选绣线。 除去玄青色青绫罗,温屿再挑了十两金线,五两银线,其余颜色的绣线七七八八加起来五两,这一趟出来,共花去一百一十五两银。 林裕和妥帖周到,派了马车送温屿回巧绣坊。她坐在宽敞舒适的大车里,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先前吃的茶,茶汤清亮,茶香袅袅。小抿一口,唇齿间微微苦涩,后带回甘,是上等的龙凤团茶。 来到这个世上后,估计这盏裕和布庄待客之茶,比她一个月的吃食花销都要贵。 想到初次来裕和布庄的情形,身上虽还是那身寒酸衣衫,却早已,“轻舟已过万重山”! 第43章 温屿回到巧绣坊,将布料图画绣线交给陈玉娘,马不停蹄赶去桂花巷找黄氏。 黄氏闲不住,接了些手帕香囊荷包在家中做。对温屿的到来高兴不已,热情地道:“我天天盼着东家来,又不好意思前来催,没曾想今朝起来喜鹊叽叽喳喳叫,果然东家就来了!” 温屿笑道:“我也盼着能天天有活,我们大家都能赚些嚼用。不过这次的活不多,就一身衣衫。衣衫贵重,须得绣花,在九月前得要完成。你一个人可来得及?” 黄氏听到贵重衣衫,顿时犹豫起来,道:“不瞒东家,普通寻常的绣花衫裙,手上活计快一些,一两个月就能做一身。我没做过贵重的衣裙,要绣什么花样,我也拿不准。越贵重的料子越娇气,绣花容不得出错,错上一针两针还好,若是连着错上三五针,就算事后描补,也会留下针眼。急不得赶不得,一定要细致。东家若要稳妥些,还是我与秦娘子一起,我们两个人手,离交货时日还有三个月左右,我们两个多月就能做好,时日就宽裕了。” 杨六指定面料用罗,他拿出一百两银出来,温屿不可能选普通的罗,必须选软烟罗。软烟罗一匹的价钱在十八两左右,按照林裕和给她的价钱,她十六两二钱银子就能拿下来。 软烟罗轻薄透,里面必须有衬里。衬里布料也不能太便宜,要选细绢之类的布料,一匹中上等的细绢,大约在二两到二十两银子左右。温屿不打算用太贵的细绢,只用五两左右的绢布。 通常一匹布可做两身普通衫裙,但时兴的宽襕裙裙摆在十二幅,一匹布仅能做一身衣裙。 不算绣线在内,仅布料本钱需要近二十一两银。 如果黄氏与秦氏两人一起来做工,除去本钱税金孝敬等成本,按照净利三成分成,她们一共可分到二十一两多银子。 按照两个月完成来算,平均算下来每月每人到手有五两多银,与做扇面赚到的钱差不多。 温屿道:“你们两人的手艺不同,这点要注意些。绣坊新来了个绣娘,到时候你们有不懂的地方,可以让她教教你们,弥补这方面的缺陷。” 黄氏一愣,道:“原来东家铺子来了新的绣娘,她肯教我们?” 温屿道:“只要你们肯学,多用些心思,对你们的绣技肯定有帮助。” 黄氏顿时喜滋滋道:“既然能有这样好的师傅,我肯定会用心学习。” 温屿与黄氏约好时日,让她去找秦氏说一声,便回了绣坊。 第42章 到傍晚,杨六亲自送来了余下的八十两定钱,衣裙尺码。温屿留他用饭,他想都不想拒绝了:“清粥小菜偶尔吃吃便好,三天两头吃,我又不是穷人!” 温屿拿着银子,半点都不生气,笑吟吟送走了他。 没一会,在外奔波一天的荀舫也回来了。陈玉娘晚饭已经做好,饭后她回了自己的屋,荀舫去井边打水洗漱。 温屿跟着过去,舀了一盆清凉的水洗脸擦牙,顺便问道:“今朝情形如何?” “姓高的从你家弄走了不少的钱财啊!”荀放擦着脸,感慨道:“以前的温举人,估计只晓得读书,不通世俗经济。高家有三间铺子,两家香药铺,一家堆垛场。巧了,温家恰好以前就做香药,堆垛场生意。温举人去世时,只留给你大哥温屹一间香药铺,堆垛场因为买卖不好,已经易主。这间绣坊给你做了嫁妆。绣坊的结果,就无需我多言了。” 堆垛场是堆放货物之处,好比货栈仓库。只要在靠近码头等地方有间房子即可,基本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居然能因为买卖不好倒闭! 温屿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天去的温氏香药铺,温屹跑出去躲债,无法得知具体情形,十有八九与姓高的脱不了干系。” 荀舫道:“我也想到了,前去周围打听了一圈,温氏香药铺如今已经变卖,新开了一间杂货铺,以卖干货为主。你猜干货铺的东家是谁?” “姓高的。”温屿想都不想道。 荀舫笑起来,道:“确实是姓高的铺子,不过这间铺子,添到了高兴旺妻子的嫁妆中。高兴才娶了舅家表妹,当年姓高的家穷,妻子娄氏娘家也穷得叮当响,时常要靠高家接济。时至今日,娄氏也不富裕,只得一间猫儿粮铺子。舅家何来的铺子做嫁妆。” 狗东西还挺聪明,在官府衙门花上几个钱,铺子非但被合法转移,有官府盖印,还极难追溯。 温屿道:“其他堆垛场与香药铺,记在何人的名下?” “娄氏与高兴旺妻子的嫁妆中。高兴旺的妻子,是娄氏妹妹的女儿,两人是姨表亲。娄氏妹妹嫁得比她好些,夫家有二十来亩田地,是个小地主。” 荀舫说完,顺手拉着双手泡在凉水中的温屿起身,皱眉嫌弃道:“别贪凉!” 温屿借力起身,平静地撸着衣袖,呵呵道:“他这是要逼我用破釜沉舟的手段啊!” 荀舫眼神一亮,不由得露出了笑意,道:“正好,我也这般想。不知你我想得可是一样。” “你先说吧。”温屿斜了眼荀舫,示意他收木盆。 荀舫无语至极,弯腰去收拾温屿扔下的木盆帕子,低声说了几句。 温屿面无表情道:“正好,你我想得一样!” 荀舫看着温屿,禁不住又笑了。 她抠门小气,但她又能一掷千金,步步为营处处谨慎,却是十成十的大赌徒。 能与她一道做事,真是畅快淋漓! 第44章 翌日,温屿与荀舫分别出门忙碌。她先去裕和布庄选了匹软烟罗,一些绣线。待午饭之后,再带着草图尺子去群芳楼找丽娘,与她确认过衫裙样式,量身形尺寸。 丽娘穿着宽松的衣袍,虽看得出她的身形纤细,温屿手搭上去的时候,禁不住低呼一声:“丽娘,你太瘦了。” “瘦?好些读书人嫌弃我身形高挑,有失娇小玲珑。说是有那赵飞燕,体态轻盈,能在手掌上起舞呢。”丽娘娇俏笑道。 “别信那些狗屁之言,太胖太瘦对身子都不好。你若是太瘦,会时常觉着乏力,身子越发虚弱。”温屿认真地劝道。 “这样好,自从我瘦下来之后,月事就断了。如此一来,就不会有身孕。”丽娘低声在温屿耳边说道。 温屿一愣,抬眼看向丽娘。 与上次的慵懒美貌不同,这次她方才起床,未曾着脂粉。脸色苍白泛青,带着宿醉的浮肿,仿佛不适应白日,浑身透着茫然恍惚。 “我们不能有身孕,有了也会落胎。生出一个父不详的杂种也就罢了,生出一个小贱籍,这是在作孽。” 丽娘说得满不在乎,脸上还带着微笑,“我怕落胎,几碗落胎药灌进去,生不如死,胎儿没了,指不定大人也活不了。那不是落胎药,是毒,做我们这个行当的都知道。咒骂我们最狠的话,非是千人枕万人骑,而是早生贵子。” 温屿胸口闷得慌,沉默着没有做声。 倒是丽娘见了,笑着对她道:“你看你,虽是良家妇人,活得还没我们畅快。来到这世上一遭,美酒佳肴,锦衣玉食胡,十指不沾阳春水。不就是服服侍男人罢了,男人还要哄着我们开心呢。女人长大后嫁人,任他身份贵贱,不外乎如此。就是那皇后娘娘,照样得与后宫嫔妃一起服侍皇帝。呵呵,我们是服侍一堆男人,贵人娘子是一堆人服侍一个男人。究竟孰好孰坏,只怕是难以道清了。” 温屿想说什么,发现任何的话都是徒劳,最终只勉强笑了笑。 丽娘打量着温屿,咯咯笑起来,与她说起了闲话:“你可知道,我们明州府在宫中也有个娘娘。裕和布庄东家的妹妹选进宫,听说深得皇帝宠爱,生了个公主,被封为了嫔。林东家当年父母早逝,兄妹俩相依为命为生,父母留给他们兄妹的两间铺子被族人夺了去。后来林东家靠着妹妹,夺回了家产,生意做得越来越大,裕和布庄还成了皇商,宫中每年都有内侍到明州府来,都由林氏出面招待。我们楼里姐妹最怕那些阉人,他们底下没了那点子肉,男女荤素不忌,折腾起人来,简直花样百出,服侍他们一次,简直要没了半条命。” 温屿起初听得惊讶,后来就释然了。 权钱权钱,先有权,后才是钱。林裕和的买卖做得再大,随便一个胥吏就能让他烦不胜烦。有妹妹在宫中撑腰,就是知府都要礼让他三分。 “林东家也服侍人呢。”丽娘压低声音说道。 温屿一惊,丽娘抿嘴一笑,眼眸流转,见四下无人,低低道:“宫中年年都有采买到明州府,内东门司的沈勾当沈白卿年年亲自到明州,就是为了林东家。沈白卿从未到过楼里来,眼里只有林东家,林东家也未成亲。” “沈白卿?”温屿想到先前在阿山那里遇到的贵人,说了他的长相,“可是他?” 丽娘道:“我没亲眼见过,听说沈白卿相貌阴柔,林东家生得也斯文,两人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林娘娘在宫中有沈白卿看顾,林东家在明州府无人敢惹,一年只得那么几日相见,无论真情假意都值当了。” “倒是如此。”温屿暗自叹息,附和了句。她收起软尺,道:“好了,我给你腰留宽裕些,你要多吃点,争取长些肉。别怕,你的身子亏损得厉害,一时半会估计难以有身孕。” 丽娘眼睛开始泛红,笑着点头,“是要留得宽裕些,到时吃多了酒,肚子鼓起来掩藏不住,糟蹋了销金裙。” 离开群芳楼,温屿去找黄氏,让她们明朝来绣坊,开始做活。 连轴转忙了一日,温屿回到绣坊天色已晚,刚洗漱过,荀舫也从外面回来了。 “拿到了?”温屿问道。 荀舫扬了扬手上卷起的纸,乜斜着她道:“我的腰,脊梁都不要了,还能拿不到?” 温屿哈哈笑起来,接过纸仔细看过,道:“字没你写得好。” “我与你说过,我的字天下无双。”荀舫面不改色吹嘘自己,大马金刀往椅中一摊,不客气使唤温屿:“快提水上来伺候我洗漱,奉茶!” “滚!”温屿眼都不眨回了句。 荀舫哼了声,自己提壶倒了薄荷水,不满地道:“天天喝薄荷水,我要喝茶!” “我还要吃山珍海味呢!”温屿朝他翻了个白眼,想到在裕和布庄吃到的香茶,心思微转,将在丽娘那里听到林裕和的事情说了。 “你是想找林裕和帮忙?”荀舫一听便了然,径直问道。 温屿道:“我有些犹豫,找他帮忙,交浅言深,他不一定会帮。若是他肯帮忙,我不怕欠人情,就怕与他牵连甚深。” “别去找他。”荀舫直截了当道。 “他们两人看起来有权有势,实则皆为无根的浮萍。沈白卿当着内东门司采买的肥差,这份富贵权势,我还没见过有人能平安活到老,最后功成隐退。要是沈白卿出事,林嫔与小公主的名号,收拾林氏的族人绰绰有余,可救不了林裕和。” 荀舫再抬手点了点温屿:“你不过小鱼小虾,当会身先士卒。” 身为世家子弟,自当见识过宫闱权势倾轧,并非胡言乱语。 温屿何尝不懂这些道理,故此才会犹豫。她眼一横,道:“你才会身先士卒!” 荀舫长腿交叠,双手搭在扶手上,仰头望天,烦躁地道:“好热!温屿,你藏着的那匹青绸,给我也做一身衣衫。” 温屿呵呵,道:“玉娘熬夜给我做好了新衫,我都收起来没穿。弄倒姓高的之前,我们必须穷酸。你想要穿绸衫,也不是不可,等豪宅到手时再说。” 第43章 “你少来激将。我才不信你的许诺,除非,你将那匹布先拿给我。”荀舫眼都不眨拆穿了温屿。 温屿只当没听见,这时陈玉娘从灶房走出来,在庭院中朝正屋打量:“东家,饭已经好了。” “好,我们这就来。” 温屿答了陈玉娘一句,收起文书,上前踢了踢荀舫伸出来的腿,“走,吃饭去,今晚我们熬夜做账册文书,过两天就去弄死他姓高的!” 第45章 黄氏秦氏一早就赶来绣坊做活,温屿介绍了陈玉娘,两人彼此面面相觑,看上去都很意外。 想到绣娘可能彼此都有所耳闻,温屿眉头微皱,问道:“你们认识?” 陈玉娘摇头,秦氏没有做声,黄氏讪笑了下,道:“陈娘子绣花本事高,我与秦娘子都听说过。” 温屿打量着她们,径直道:“你们可是听到传闻,不愿意与她一起做事?” 陈玉娘面色难看起来,黄氏看了她一眼,赶忙道:“东家别多心,我没这般想过,就是看到陈娘子到绣坊来做活,感到诧异而已。” 秦氏跟着附和,“陈娘子的大名在绣娘中无人不知,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与陈娘子一起做活。” 陈玉娘想说什么,不过看到温屿在,到底忍了下来,坐下来低头分线。 黄氏看到陈玉娘手脚麻利分着绣线,每股绣线比头发丝还要细,再也顾不上其他,一瞬不瞬盯着陈玉娘的动作,问道:“陈娘子打算做什么,竟然用到金线。” “做衫裙。”陈玉娘答道。 温屿将软烟罗与尺码,以及花样交给两人,“你们也要学着分线。” 软烟罗是雪紫色,又名玉色。顾名思义,紫色浅淡,更接近玉色。 秋季正是荻花盛放时节,花样是丛丛的荻花。荻花雪白,绣在雪紫色上,若不细看,会与布料融为一体。 但就雪紫色本身的颜色而言,无论何种颜色、花样加上去都会格外显眼,一不小心就会弄巧成拙,毁了布料颜色。 加银线绣的荻花,会随着动作闪烁银光,既不喧宾夺主,又恰好与时节相呼应,整幅宽裙像是银白色的羽毛般,高贵又轻盈。 黄氏看得挪不开眼,喃喃道:“真是好看。这是神仙妃子穿的衣衫吧。” 秦氏也喜欢不已,她忐忑问道:“黄姐姐,你以前可做过这般贵重的衣裙?” “我哪有做过。”黄氏摇头,眼神不由自主看向专注分线的陈玉娘,心 思灵活了起来。 “陈娘子,这分线我与秦娘子都会,就是线太细的话,容易断掉,到时候还请陈娘子多多指点。”黄氏讨好地道。 “嗯,你们且先照着尺码将布料裁好,线分出来。”陈玉娘道。 见陈玉娘肯教她们,两人高兴起来,连连道谢,拿了剪刀木尺开始裁剪布料。 温屿见状,就先走开了。昨晚她与荀舫忙到很晚,整理好文书账目。 早上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因为黄氏秦氏她们来,温屿还是挣扎着起来了,荀舫还在呼呼大睡。 回到西屋,温屿咚咚砸门。里面传来他含糊的声音:“我已经起来了,别吵!” 温屿走开了,坐在椅子里看荀舫从林长善处借来的《大周刑统》。 荀舫睡眼惺忪,面无表情从西屋出来,早上的起床气,让他无视温屿,走到灶房去洗漱。待吃了留给他的清粥鸡蛋拌黄瓜,再回到正屋,他的脸色总算恢复了正常。 “看得如何?”荀舫半靠在竹躺椅中,长腿交叠,闲闲问道。 温屿将书翻得哗啦啦响,呵呵冷笑道:“拿去引火吧。” “真是大方,这可是官刻本,书斋粗糙烂制的也要五钱银。”荀舫幽幽道, 书从林长善处借来,温屿当然不会拿去引火。她扬了扬书,道:“首先,律法漏洞百出,且不提只对平明百姓,每一条都缺乏相应的释义。其次,至于如何判决,证据证词证人,看似重要,实则完全依赖于审案的官员。 “这是不足之处,相反,也是你能钻的空子。”荀舫道。 “我不叫钻空子,我是真苦主,我冤啊!”温屿拉长声音,苦兮兮喊道。 “哈哈哈哈。”荀舫被逗得笑起来,在那里挑剔道:“你只干嚎,不见眼泪,一点都不能打动人心。” 温屿白了他一眼,正色道:“我们最大的弱势,就是没有背景依靠。高老贼有钱,在官府也有关系,你打听到了,他与府衙的邹通判有往来,商税院的宋监官,管缉捕治安的李巡检经常在一起吃酒,称兄道弟。孙知府又是伪君子,爱财贪色爱权。这场仗,难打啊!” “怕了?”荀舫戏谑问道。 “我这不是怕,我是不打没准备的仗。如果一环出错,会造成最坏的后果,以及应对办法。”温屿道。 “你能想到应对的办法,在权势下不堪一击。”荀舫不客气地泼冷水。 温屿没被他吓到,淡然道:“明州府富裕,相对来说,想要在这里胡作非为的官吏都要收敛些。他们有所顾忌,就是我的依仗。” 荀舫不由得目露笑意,道:“你的依仗,还有我呢。” “呵呵。”温屿冲他冷笑,道:“快来,我们再前后理一遍。” 荀舫只得起身,与温屿在桌案上,将他们的文书账目,会遇到的麻烦,仔细演练起来。 两日后,这天早上起来,天气阴沉,闷热得人汗水直冒。 荀舫打了井水起来,温屿舀水在盆中,整个人埋进冰凉的井水中洗了一通,送算透过了些气。 “要下雨了。”荀舫盯着天空道。 陈玉娘从灶房出来,在围裙上擦着手,理了理汗湿的头发,道:“东家,饭已经凉好,快来吃吧。” “好。”温屿倒掉水,朝角门看去,疑惑地道:“黄氏她们怎么还没来?” 平时这个时辰,黄氏秦氏早就来了。陈玉娘也朝角门外张望,道:“莫非是家中有事耽搁了?” 话音刚落,角门被敲响。陈玉娘上前去开门,黄氏与秦氏一并走了进来。 “先前东家还在说,你们怎地还没来呢。”陈玉娘说道。 秦氏眼睛红肿着,一脸愁容。黄氏忙朝温屿看来,拉了把秦氏,道:“我们来得迟了,这就去赶工。” 温屿见两人明显有事,她估计又是秦氏那点家事,现在她有更大的事情要去办,就没加理会。 饭后,温屿与荀舫一起赁了驴车,前往高掌柜的豪宅。 到了门前,闷雷滚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斗笠上。 荀舫与温屿头戴斗笠,神色冷峻,像是两个冷面杀手。两人互视一眼,她不禁笑了起来。 “真是个好开端!” 温屿斗志昂扬,双手朝天举起,咬牙切齿道:“就让这大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荀舫一把薅着她的脖子,将她往门廊下推,道:“这么大的雨,你还不赶紧些,尽在这里说废话!” 门房听到动静,不悦探出头来,看到又是荀舫,脸一黑就要驱赶。 荀舫一言不发推开他,带着温屿熟门熟路长驱直入。 第46章 夏日的雨来得猛烈,顷刻间便倾斜而下。 温屿随着荀舫走进院子,经过影壁抄手游廊,四下张望着大雨中的庭院。 草木葳蕤,被雨水冲洗之后,苍翠欲滴。 温屿看得双眼冒光,不断道:“啊,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荀舫眼里浮起笑意,嫌弃地道。 温屿不加理会,头左右转动,兴致勃勃欣赏着她的豪宅。 荀舫拉住她的后衣领,不悦道:“瞧你斗笠的水,都甩到了我身上!” 温屿拍开他的手,正色道:“人来了,干正事,别动手动脚。” 门房提着衣衫下摆,一边喊着一边追了上前:“老爷,大少爷小少爷,荀家的野种又闯进来了!” 天气不好,高掌柜不在花厅,早饭过后,在正厅与高兴旺高兴才兄弟说着铺子的买卖。 高兴才靠门边坐着,他先听到屋外的动静,立刻朝半卷的苇帘外看去,只见荀舫与温屿两人一身青衣,头戴着斗笠,并肩大步走了过来。 两人面无表情,一看就来者不善。 高兴才一下跳起来,大喊道:“阿爹,阿爹,荀野种与蠢妇打上门了!” 高掌柜坐在上首,正在低头吃茶,被高兴才一惊一乍,茶水差点泼到他脸上。 “老二,我跟你说了无数遍,让你要沉着,沉着,就是天塌下来,也要沉得住气!” 高掌柜放下茶盏,恼怒地抖着锦衫上的茶水。刚教训完高兴才,高兴旺又蹭地腾起身,奔到了门边,叉腰指挥着仆从,大喊道:“打出去,真是没王法了,打出去!” 仆从窜了出来,奔到荀舫温屿面前,扬手就要打。 荀舫取下腰间布包里的菜刀,抬手就砍。仆从吓得大叫,慌忙后退。 第44章 温屿已经走到门边,无视扎着手的高氏兄弟,大摇大摆进了屋。 高掌柜负手在手,脸色铁青盯着温屿,气得胡须颤抖:“好,好,好你个温氏!当时我看在你阿爹的份上,没与你要欠我的月钱。你却恩将仇报,竟然没规没矩,打上门来了!” “既然你翻脸不认人,休怪我不客气。”高掌柜阴沉着脸,对高兴旺道:“老大,你去请李巡检并马捕头来一趟,就说我们高家进了强盗,请他们来缉匪!” 巡检与捕头都负责地方治安巡逻,捕头属于州府衙门,巡检则隶属地方厢兵。 听到高掌柜开口就拿权势压人,温屿只笑笑,浑不在意道:“急甚,待我说完后,我们再去衙门也不迟。” 高掌柜神色一凛,抬手示意高兴旺稍安勿躁。 他并不笨,荀舫上次突然来过一次,温屿这次与他一起上门,只怕是有备而来。 不过,高掌柜 并不太将两人放在心上。就算能弄出新奇的扇面又如何,他在明州府经营多年,随便动一动手指,就能压得两人翻不了身。 “呵呵,我再看在你阿爹的份上,就姑且听一听。”高掌柜在椅子里坐下,翘起二郎腿,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架势。 温屿不待他招呼,走过去坐了,手臂随意搭在椅子扶手上,姿态惬意自在。 荀舫在她旁边坐下,一如既往地慵懒,斗笠挂在脑后,长腿交叠,手上拿着明晃晃的柴刀把玩。 温屿并不绕关子,开门见山道:“我这次前来呢,主要是收回我温家的家产。” 高掌柜一愣,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仰天大笑起来:“这是我高家,你来拿你温家的家产,哈哈哈哈,温氏,我以为你有些长进,谁知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蠢笨不堪!” 高兴旺高兴才兄弟跟着大笑不止:“哈哈哈,阿爹常言,狗改不了吃屎。这人从小看到老,哪能一下就变聪明了。” “温氏,荀野种被荀家赶出来,莫非你穷疯了不成?当年我阿爹打算向你阿爹提亲,将你嫁给我,要是你阿爹答应了,今朝你就跟着我吃香喝辣,哪会落到如此不堪境地。” 高兴才放肆赤裸裸盯着温屿,眼里放出淫邪的光,嘻嘻笑道:“不过,我向来怜香惜玉,既然你落难了,我也就不计前嫌。你干脆给我做妾,要是将我伺候得舒服了,我会好生疼着你。” 荀舫扬了扬眉,朝他指了指:“你记一下日子,我会弄死你。” 高兴才怔住,荀舫神色寻常,他却莫名感到后背发寒。 温屿根本不会搭理高兴才的污言秽语,道:“高狗儿,你以前穷得只有一条裤子穿,家业从何而来,你清楚。我也清楚。” 高狗儿是高掌柜的乳名,也是他曾经的大名,自小大家都这么叫他。后来温举人觉着不雅,替他取名高甦,寓意新生。 高掌柜已经许久没听到狗儿这个名字,他以为都忘记了,这时被温屿一叫,那些曾经的苦难屈辱,瞬间涌上心头。 “你待作甚?”高掌柜拽紧了拳头,阴沉着脸问道。 “我开始就跟你说了,我要拿回温家的家产。” 温屿平静地盯着高掌柜,“阿爹宅心仁厚,结果养了匹中山狼。事已至此,我不愿让让阿爹在九泉之下看到难过,现在,我只要回这间宅子,其他的铺子,我就不计较了。” 高兴旺高兴才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接连叫出声。 “只要回这间宅子?” “呸,真敢狮子大开口,这间宅子可是价值两千两!” “比起其他几件铺子,这间宅子是贵,还是便宜,你阿爹心里自有一本账。” 温屿不紧不慢地说着,再看向高掌柜:“你觉着呢?” 高掌柜手抓住椅子扶手,神情阴森,眼底凶光闪动,咬牙切齿道:“就凭你红口白牙,你也配!” 荀舫拿着柴刀背,将椅子扶手砍得咔咔响,这时他淡淡道:“我们能来,早已有所准备。你想要下毒手,也行,除非拿你父子,儿孙,整个高家一起陪葬。高狗儿,你原来穷得露屁股,抢占了温家的家产,才有今日。你以为拿钱结交的那几个官吏,就能为你使唤,能只手遮天了。” 温屿接着道:“我只给你半个时辰,若不答应,四明书院的林山长亲自帮我写了状纸,我们衙门见。” 高掌柜瞳孔猛缩,抓住椅子扶手的手背青筋突起,盯着荀舫温屿两人,久久没有做声。 第47章 大雨不知何时停了,天空碧蓝如镜。 雨滴不时从树叶上滴落,青石地面湿漉漉,空气中飘散着雨后特有的水气与草木香。 荀舫走在前面,温屿走得慢一些,落后他半步,一前一后走出巷子。 空着的驴车经过,荀舫将其拦下,侧身立在车门边,让温屿先上去,他随后跟着上来,直奔吉庆街。 车夫照着吩咐,在吉庆街停下。闲汉厮波札客撒赞货郎们忙着替客人跑腿,传话,卖果子蜜饯等,热闹极了。 三三两两守在各家酒楼门口,等着客人传唤。荀舫不紧不慢上前,拿出两个大钱,道:“劳烦打听一句,府衙孙知府刻在?” 离得最近的闲汉飞快拿走了钱,洋洋自得答道:“孙知府在何处,这种事情我们如何能得知。” 旁边有人慢了他一步,眼看白来的钱飞走,虽得两个钱,还是很不岔骂道:“李刀疤,你个狗东西,拿钱不干正事。” 李刀疤笑嘻嘻,拿着两个大钱在手心抛着玩耍,好奇问道:“你打听孙知府作甚?” 荀舫道:“我打算去递交状纸,状告原巧绣坊的掌柜高甦狼心狗肺,恩将仇报,背主侵财。” 闲汉们消息灵通得很,高掌柜的名号他们听过。荀舫的话一出,周围的闲汉立刻围上前,兴奋地打听。 “真有其事?” “高甦原名叫高狗儿,家中穷得叮当响,如今他可抖起来了,富得流油。前些时日,我还给他家的老大高兴旺去瓦肆叫了两个舞姬,天香楼的雅间你我都知道,没个二十两可出不来。” “如此说来,那此事为真了?” “是真是假,我们跟着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有热闹可看,他们哪肯错过,马上呼朋引伴,吆喝着跟去了府衙。 荀舫在他们说得唾沫横飞时,已经与温屿一起离开。府衙临着正城门,吉庆大街走到底便是。 按照大周规矩,百姓告状到衙门递交状纸,有三种方式。 一是击鼓鸣冤,二是拦轿喊冤。三是将状纸递交给门衙役,出一些开门钱,托其转交。门衙役接到状纸之后,先由胥吏过目,再呈上官员过目。 荀舫与温屿到了衙门前,直接敲了鼓。 鼓声响起几声后,有差役走出来,神色惊讶打量着他们,吆喝问道:“何人击鼓,所为何事?” 荀舫放下鼓槌,上前抬手施礼,拿出状纸奉上:“在下有天大的冤屈,请差爷转交孙知府。” 平时百姓一般无事,绝不会轻易上衙门。便是告状,也有讼师带其前来。 一是状纸有规定的制式,二是状纸不一定能到官员的案前。就算是到了案前,官府也不一定受理。 讼师与衙门来往频繁,深谙衙门的规矩门道,保证状纸能送到案前,顺当开衙审理。 差役见荀舫眼生,而且是敲了早已落灰的鼓。闲汉们三三两两跑了过来看热闹,他见事情好似不简单,马上接了状纸,“你且等着回复。” 荀舫称是,目送差役匆匆进去后,转头与温屿道:“我们且去茶楼坐着等一会。” “茶楼贵,我们去那边茶摊。”温屿指着摆在府衙旁巷子口的摊子说道。 荀舫顺着温屿的指点看去,禁不住白了她一眼。她口中的茶摊,只得两张小杌子,靠墙根的树荫下,放着一张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桌。 两人花四个大钱,要了两碗浑浊的茶汤。荀舫盯着缺口陶碗中,终是只略微碰触一下,就皱眉放到温屿面前。 温屿从头到尾都没碰茶汤,她抬头望着天色。 他们早上从绣坊出来,到乌衣巷的高家,再到将状纸递交进衙门,此时尙不到午饭时分。 荀舫小声道:“我估计,没那般快开衙审理,等到午饭后,我们就回去。” 温屿道好,等到午饭时分,他们两人去吉庆街后巷的水饭铺子,捡靠角落僻静处坐着,要了两碗水饭,并一叠酱瓜。 水饭铺子到中午买卖格外红火,吉庆街上铺子的管事伙计不停前来买吃食,衙门的差役胥吏们,也经常结伴前来。 伙计们不停忙碌招呼,铺子闹哄哄,人来人往。荀舫与温屿低头用着饭,不动声色听着周围食客的说话议论。 “听说今朝衙门前有人鸣鼓告状?” “可不是!衙门前的鼓,得有一两年没动静了。” “真当如此?能鸣鼓告状,莫不是有天大的冤屈?” 第45章 “听说是荀大福家被赶出来的荀五郎,跟他娘子温氏一起来告状。状告之人,你猜是谁?” “荀五郎被荀家人称为野种,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荀家兄弟之间为了家产,闹出的荒唐事。莫非是荀五郎来告荀家人了?” “非也非也,这次是温氏来告高甦,称温氏的家产被其夺走。” “高甦?昨儿个我还瞧着高氏父子与李巡检宋监官一起吃酒。嘿嘿,击鼓鸣冤,衙门不得不接状纸,至于可会开衙审案,如何审,如何判,那就难说了。” “我觉着,此事只怕没那么容易善了。当时衙门前好些闲汉看着,又是击鼓鸣冤,衙门想不接状纸,装聋作哑也不能。闲汉们一传十十传百,只要开衙审理,府衙怕会被围得水泄不通。想要囫囵审理,得能堵得住百姓的悠悠之口。” “你说得也是,状纸能顺当递进来,过闲汉的嘴传出去,不审也得审。荀五郎一向没出息,这里面肯定有高人指点。” “那你又说错了。我二姨夫与荀大福相识,在荀大福去世时,荀五郎与温氏前来磕头哭灵。我二姨夫回来称,端看两人的言行举止,并非传闻中的那般不堪。倒是张氏荀家众人,啧啧,真是乱糟糟没规没矩。” 那人感叹完,又神神秘秘道:“你猜,诉状是由谁写?” “还能有谁,肯定是请讼师所写。” “是四明书院的林山长!” “林山长亲自纸笔替温氏伸冤?要真是他,呵呵,这案子就有意思了......”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铺子吵闹,两人听不清楚,也无需再听下去。留下饭食钱,起身离开。 一切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高掌柜有八成的可能拒绝温屿要宅子的要求,一来乌衣巷的宅子贵重,高家的两家香药铺,一家堆垛场,一间杂货铺,铺子的地段一般。几间铺子本身加起来,比宅子贵不了几个大钱。 二来开铺子赚得的钱并非暴利,就算能再拿出两千两出来买宅邸,高掌柜估计也会心疼得滴血。 三是高掌柜仗着自己在衙门有人,荀舫温屿就算告他,别说能告赢,连状纸都不一定能送到案前。 最后,高掌柜自认做得天衣无缝,温屿没有证据。 温屿确实没什么证据,但她没给高掌柜任何反应的机会,进行闪电袭击。 舆论已经传开,官府也要收敛一二。 至于其他,温屿与荀舫都一致认为不去管,主要是他们管不着。只认准一个目标,等着开衙审案。 回到巧绣坊,荀舫去井边打水,温屿拿着木盆帕子准备去洗漱,秦氏从绣房走了过来,道:“东家,我有些事想与你说。” 温屿见秦氏满脸憔悴,心事重重的模样,微微皱眉问道:“何事?” 第48章 秦氏一脸不自在,飞快朝绣房那边看了一眼,期期艾艾道:“东家,陈娘子克父克母克子,连她以前做活铺子的东家都被她克死,这件事吧,明州府好些人都知道,见她都躲着走。婆婆得知她在绣坊做活,吓得去庙里捐了香火银,又请了符回来驱邪。婆婆死活不让我来绣坊做活,说是哪怕性命无碍,要是有那儿子来投胎,也不敢再来了。黄姐姐也说,确实有那天煞孤星的命,六亲不靠。东家,你看,陈娘子她.......” 温屿听得一肚皮的火,秦氏性情软弱没主见,明明自己靠着手艺,每个月赚得的银子比丈夫还多,却事事听从婆母的话。 大周是以孝治天下,遵从儒家思想的朝代皆如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君王的统治基础。 但“礼不下庶人”,士大夫都清楚,孝顺规矩只能拿来约束士人。 真正的情况是,平民百姓连饭都吃不饱,老人一旦老弱,生病,普通寻常家庭根本无力负担养活。儿孙弃养老弱父母,让他们自生自灭之事随处可见,朝廷官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孝道规矩并无甚约束力,秦氏却张口闭口“婆婆。上次温屿对她说的话,估计等于对牛弹琴。或者当时听进去了,随后就抛在脑后。 温屿想了想,问道:“上次做扇面拿到的分成,你全部给你婆婆了?” 秦氏怔了怔,嗫嚅着道:“我听了东家的话,起初只拿了原本的月例给婆婆,其他的藏了起来,等妞妞长大之后给她做嫁妆。后来婆婆说大姐家中困难,到处借钱度日。婆婆说得声泪俱下,找夫君想办法。说是夫君既然不愿意过继外甥,难道能忍心看着外甥被卖出去。夫君每个月的月钱就那些,除去自己留着几个钱花销,全部上交给了婆婆,哪来的钱帮大姐。我见夫君实在为难,将藏着的钱拿了出来。婆婆因为这件事,伤心得病了一场。说一家子人,我却藏着私房,至亲的人离了心。” 温屿听得失笑,淡淡问道:“见你婆婆那般伤心,你可是特别愧疚?” 秦氏愣住,点了点头道:“家和万事兴,阿娘自小就这样教我。说是眼不见心不烦,事事计较,日子过得别别扭扭,那还有什么意思。” 怪不得会如此,秦氏这是家学渊源。她阿娘教她要胸襟宽阔,她一股脑学了,还执行得很好。无论大小事,皆不计较。 温屿要专注夺宅子,并不想,也没心情掺和秦氏的家事,道:“你的想法我已清楚,我明确告诉你,那些天煞孤星的说法荒诞无稽,巧绣坊不会赶走陈娘子。至于你,留在绣坊,或者另寻高就,皆由你自己决定。” 秦氏僵在那里,温屿不再与她多说,端着木盆去了井边洗漱。 荀舫慢悠悠拿着布巾擦脸,瞥了眼温屿,闲闲道:“秦氏肯定不会来了,世人多愚昧,像她这般想的人可不少。要是黄氏也一道离开,到时候你交不出来货,杨六那边你要如何交代?” “你难道是猎犬?什么话都被你听了去。” 温屿嫌弃地瞥他,哼了声,道:“竖起招兵马买旗,自有当兵吃粮人。” 荀舫没再多说,道:“等晚些我再出去走一圈,探探外面的情况。” 温屿道好,望着天色,“可惜这时已经迟了些,最好打听消息的地方,还是群芳楼。” “你也可以给我一些银子,我去的话岂不是更合适。”荀舫义正言辞道。 温屿一想也是,道:“行,我给你一两银......” 荀舫惊讶不已,他顿了下,怪叫道:“一两?到群芳楼连杯酒都买不到!” 温屿朝他翻白眼,“我让你去胥吏常去的分茶铺子,又没让你去群芳楼寻芳。” “我还以为你真那般大方呢。”荀舫笑了起来,道:“今朝真是好日子,难得你这般大方。行,一两就一两!” 温屿拿水泼他,荀舫灵活地闪开了,她丢下布巾,留下收拾干净,转头就走。 “真是混账女人!”荀舫喃喃骂了句,手脚麻利搓干净布巾,拿到桂花树枝上挂着晾干。 温屿累了一天,回屋刚躺在竹榻上准备歇息一阵,秦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 陈玉娘在绣房没出来,黄氏陪着她来辞行。好聚好散,温屿起身走出屋,客气地道:“行,以后你在别处好好做,赚大钱。扇面那边等阿山卖出去后,余下的钱我让黄娘子带给你。” 秦氏见温屿并无挽留之意,只能勉强笑道:“劳烦东家了。” 黄氏在旁边默默不做声,送走秦氏转身回来,见温屿朝灶房走去,踟躇片刻跟了上前。 温屿口渴,灶房有陈玉娘煮好的薄荷水,她倒了盏喝,顺便问黄氏道:“你可要喝?” 黄氏摇头,“绣房里有,我不渴。” 温屿哦了声,便自顾自喝水,等着黄氏自己开口。 “东家,秦氏她.....唉!” 黄氏皱眉唉声叹气,一脸的左右为难,道:“秦氏的婆婆杨氏厉害得很,先头的夫君去世后,她带着女儿改嫁给孙莽牛,大女儿改姓了孙,后来又再生了一儿一女。孙莽牛老实巴交,家中就由杨氏当家。杨氏最心疼孙大娘子,将她嫁进了知根知底,家中开肉铺的韩家,日子还算过得去。” 说到这 里,黄氏再停下来,再长长叹了口气。 温屿眉毛微挑,心道事情只怕没这么简单。 果然,黄氏继续道:“孙大娘子的夫君韩盛林身子弱,拎不起杀猪刀,一心想着读书考功名。韩家盼着家中能出个读书人,哪怕咬紧牙关,也供着韩盛林读书。韩盛林有两兄弟,他为长,弟弟韩盛木接了韩老头的杀猪刀,杀猪卖肉。韩盛木也成了亲,起初还好,等吴氏生了孩子后,就开始闹腾,称大房什么事情都不做,他们夫妻辛辛苦苦干活,还要供着韩盛林读书,公婆太偏心,吵着闹着要分家。公婆不答应,吴氏就称病不去干活,还拉着韩盛木一起,躺在床上要吃要喝。吴氏一吵,孙大娘子就带着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回娘家,找杨氏哭诉。杨氏盼着韩盛林能考个功名,经常接济贴补孙大娘子。孙大娘子的长子都已经十岁,小儿子也已经七岁,都已经懂事的年纪,说是过继给秦氏,也就是占着孙四郎秦氏老实糊涂,想要得他们夫妻那份钱财罢了。” 第46章 黄氏朝门外看了眼,再小声对温屿道:“东家,杨氏的顾虑也有些道理,这人呐,有时候真是说不准。命道玄乎,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哪经得起折腾、” 温屿放下茶盏,道:“你也相信这些?” 黄氏尴尬地讪笑,“说信吧,陈娘子的绣工厉害,又肯毫无保留将本事教人,这些天在她那里学到不少东西。要赚钱养家糊口,我也就顾不得那般多。说不信吧,心里始终有芥蒂。” 她犹豫半晌,终是忍不住问道:“东家,你难道丁点都不在意?” “我真是丁点都不在意。”温屿坚定地答了黄氏,开始胡说八道起来。 “要真是有天煞孤星的命,被克死之人,若非恶贯满盈,就是该死。” 见黄氏听得瞪大了眼,温屿继续漫无边际乱扯:“天煞孤星来到这个世上,肯定得了老天爷允许,是来替天行道了。可这世上,谁见过鬼神菩萨神仙?庙里去求神拜佛,祈求升官发财,还不如来求我,我给他们指条明道。” 温屿对着愣神的黄氏,神秘一笑,道:“去抢钱庄,得了钱去捐个官身,升官发财,齐活了!” 黄氏噗呲笑起来,“东家真是促狭!得了,我去干活了,哎哟,秦氏这一走,活计都落在我身上,我得加快些!” 话虽如此,黄氏声音却不由自主变得轻快。毕竟秦氏一走,分成都归了她。 且有陈玉娘在旁边指点,黄氏信心十足,能在两个月内完成! 温屿没再管黄氏,荀舫在傍晚出去,到亥时中才回绣坊。 “如何了?”温屿跟着他到井边洗漱,问道。 荀舫道:“高狗儿请邹通判,李巡检去了天香楼吃酒。吃完酒后,几人再去了瓦子听戏,还从裙芳楼叫了几个年轻的姐儿作陪。” “邹李两人能去吃这场酒,酒后还去召妓听戏。”温屿脸色沉了下来,没再说下去。 荀舫一时也没做声,邹李的举动,明显是站在了高掌柜那边。 眼下的局势,对他们很不利! 第49章 过了两天,官府始终毫无动静。 高家一切如旧,铺子照开,仿佛被告之事从未出现过,除去高氏父子从吉庆街番货铺子提了大包小包出来,送往孙知府在明州府的私邸。 第三天早上,温屿起床后,陈玉娘已经做好了早饭,拿着扫帚在清扫院子。 “东家起来了。”陈玉娘看到温屿,与她打着招呼。 温屿看到她浮肿的双眼,苍白的脸色,如何能不明白。秦氏离开绣坊之事,陈玉娘当时虽当做无事发生,心里肯定不好过。 “再过十天半月,下一场雨,天气就该凉下来了。” 温屿说着话,走到天井边在石阶上靠着,对陈玉娘道:“过来歇一会吧。” 院子的桂花树落叶渣滓已经扫做一堆,等下收起来即可。天时尚早,陈玉娘便放下扫帚走过来,与温屿并排靠在石阶上。 “我外面有些大事,这些天心思都放在上面。”温屿简单提了告状之事,陈玉娘听得愣在那里。 “东家,我虽没读过几天书,以前在平康里时,见过不少官商之间的勾当。东家可有想好,待如何打这场官司?” 陈玉娘的担忧不无道理,温屿却并未要与她说这些,道:“该如何打就如何打,到时候且看吧。倒是你,这些天应当没睡好吧?” “我这点小事,哪值得一提。东家要操心外面的官司,该好生养着才是。”陈玉娘忙揉了揉眼睛,反过来强颜欢笑宽慰温屿。 “秦娘子离开之事,你别往心里去。我知道对你来说很难,只眼下没什么办法,有些人不坏,但蠢。蠢与坏不分伯仲,最好远离,否则,你会被拖拽进去,踏入蠢货的烂泥沼中不得脱身。” 温屿凝望着神色黯然的陈玉娘,正色道:“既然让你来了巧绣坊,只要我在的一日,就会尽全力护着你一日。” 陈玉娘眼眶渐渐红了,她仰起头,哽咽了下,却笑了起来。 “东家,以前被人说多了,我真相信了自己是天撒孤星六亲不靠。如今遇到东家,我再也不信这些狗屁东西!东家与我无亲无故,将我从暗门子中拉出来,让我能靠着手艺养活自己。我是命硬,好些比我年轻的姐妹都没了,我却活着。但我命好啊,有贵人相助。” 温屿笑起来,道:“我哪是什么贵人,绣坊只得一个得力的绣娘。黄氏的手艺一般,现在又只得她一人,还要你多看着些。” “东家放心,我会抽空教她,不会耽误了六公子的活。”陈玉娘马上保证道。 温屿站起身,道:“别太累了,等下我去多买些蛋,瘦肉回来。最近我们都要打仗,必须吃好些,养好身子!” 陈玉娘哎了一声,赶忙拿着簸箕去收拾。温屿去洗漱,这时角门响了,她以为是黄氏前来做工,便没有在意,继续擦洗着牙。 黄氏进了角门,一个精明的婆子跟在后面,她手腕上挎着个布巾盖着的竹篮,进院门后,眼珠就灵活转动,不住四望。 “东家,这是秦娘子的婆婆杨大婶子。”黄氏走过来,略带懊恼地道:“一大早,婶子就来了我家,说要来拜访东家。” 杨氏脸上堆满笑,跟着叫了声东家,震惊地道:“东家娘子真是厉害,年纪轻轻就能打理这般大间绣坊,四郎媳妇回来说,我还不敢信呢!” 陈玉娘看了一眼,自顾自去倒垃圾。温屿吐掉嘴里的水,道:“原来是婶子,我刚起来,你且等我一等。陈娘子,你帮我搬张凳子出来,让婶子坐。” 黄氏刚要抢着说她去,见陈玉娘放下簸箕进了屋,愣了愣,道:“东家,今朝还要赶活,我先去忙了。” 天井凉快,陈玉娘端了凳子放在里面,又去灶房倒了盏薄荷水放在石阶上。 杨氏盯着陈玉娘,像是看到瘟神一样,掩饰不住地嫌弃与鄙夷。她也没有去做,挎着竹篮站在庭院里,等着温屿洗完脸朝天井走去,她犹豫了下,只能跟了上前。 温屿招呼杨氏坐,“天气热,天井凉快,婶子吃茶。” 杨氏没坐,赔笑道:“我家四郎媳妇在巧绣坊做工这些年,多得东家照看,我一直想来绣坊,亲自感谢东家。想着东家忙,哪得空招呼我这个老婆子,就没能敢来。恰好院中种着的长豆今年结得好,听说东家这里没种菜,就摘了一竹篮送来。东家莫要嫌弃,豆子嫩,拿来煮着吃正好。” 她掀开竹篮上盖着的布巾,翻动着里面翠绿的长豆,将竹篮放在了石阶上。 “多谢婶子,让婶子费心了。正好我还没用早饭,长豆煮一下拿来凉拌最好不过。” 温屿也没拒绝,让杨氏稍等,提着竹篮去灶房,大声对陈玉娘道:“玉娘,你将婶子送来的长豆煮了,加点胡麻油凉拌。” 陈玉娘答应了声,将竹篮中的长豆取出来,将竹篮布巾递给温屿。 温屿拿着空竹篮去天井,杨氏的 脸色已经不大好看,她浑然不顾,道:“婶子可有用过早饭,等玉娘做好了,一起用吧。” 杨氏没有接话,好一阵后,绷着的脸才重新挤出笑容,小声道:“东家,那个陈玉娘之事,东家应当听过了。唉,东家到底年轻,不相信这些神神道道。想我年轻时也不信这些,后来,我前面嫁的那短命鬼没了,前去请仙姑算过,说是我家那短命鬼与人八字相冲,被人给克了。东家你猜,是谁克了我家那短命鬼?” “是谁?”温屿跟着好奇问道, 杨氏凑过来,咬牙切齿道:“就是那不要脸的娼妇!我家那短命鬼没出息,成日挑着担子做那走街串巷的买卖,赚几个大钱养家糊口。这一来二往,短命鬼与一个暗门子的娼妇看对了眼,赚得的钱都花在了她身上。” 说到这里,杨氏的神色狰狞了起来,呵呵冷笑道:“短命鬼还想着与娼妇双宿双飞,可惜,那娼妇命硬,与陈玉娘一样,六亲不靠。短命鬼不信邪,一头扎了进去。有天,短命鬼好生生的走路,却掉进河里淹死了。” 温屿心道原来如此,微笑着道:“婶子如今儿孙满堂,没短命鬼,日子比以前过得舒坦,反倒是时来运转了。” 杨氏一怔,道:“理是这么个理,东家却别不当回事。当年短命鬼死的时候,我家大娘子不满一岁,一个寡妇拖着孩子,日子不好过,好几次,我都想抱着大娘子也投河,一死作数。短命鬼虽赚不了几个钱,家中总算有个男人能撑一撑。” 温屿诧异地道:“婶子,短命鬼不给你钱,要与别人双宿双飞,如何能替婶子撑啊?” 杨氏哎哟一声,啧啧道:“寡妇门前是非多,那些地痞无赖时常来门前转悠,夜里还敲门,我当年也夜里从未睡踏实过。再嫁人之后,我也一样,枕头下总是放着把剪刀才安心。” 温屿点着头附和:“嗯,是不容易。” 杨氏神色得意起来,道:“东家说我儿孙满堂也不对,四郎媳妇迄今没有儿子,只得妞妞一人,长大以后嫁出去,没个娘家兄弟撑腰。我急得不行,去仙姑那里请了符,抓了生子药给四郎媳妇服用。谁知秦氏的肚皮却没动静。我听说陈玉娘来了,去仙姑处一问,果真是被克了。秦氏与陈玉娘只一起在绣坊干活,东家却让她住在绣坊。说句不不怕东家生气的话,巧绣坊先前快倒闭了,好不容易重新开张,上好的铺子,可别再被弄得黄了。” 第47章 温屿道:“有劳婶子提点,玉娘绣技高超,有她在,绣坊肯定不会黄。” 杨氏脸一僵,不禁带了些气恼,道:“东家别不信这些,等到出事时就晚了!秦氏的绣活也拿得出手,前些时候东家欠着工钱,我们却没计较,念着旧情让秦氏来绣坊继续做工,没秦氏黄氏绣出那些扇面,东家的绣坊只怕早就关张。如今东家赚了钱,就赶走有功劳的老人,要是不厚道的名声传出去,谁敢上门来?” 温屿面色沉静,道:“婶子这是在教我做事,在威胁我了?” 杨氏脸色变了变,见温屿沉下脸,心中发怵,到底没有做声。她站起身拿着竹篮,道:“东家既然不信这些,老婆子再说,反倒惹人嫌,我就先回去了。” 听到杨氏离开,黄氏从绣房走出来,歉意地道:“东家,她一定要来找你,我实在拗不过,给你添麻烦了。” 温屿道没事,陈玉娘做好了长豆,她去灶房用饭。荀舫也起了身,黑着脸来来洗漱。 “一大早就开始闹腾,亏你那般好性子,直接打出去就是。” 温屿看了他一眼,刚要说话,前面铺子大门仿佛有动静,她示意荀舫别动,凝神一听,道:“前面有人在敲门,你去看看。” 荀舫耳朵灵光,早已放下帕子走了出去。到前面店铺打开大门,不禁神色微凛。 门外竟然站着的是林长善,他亲自登门,肯定是为衙门官司之事了! 第50章 林长善负手在后,四下打量着到到处是灰,陈旧破败的店堂,面上一时也看不出喜怒。 “呵呵,门前连牌匾都不见,我还以为寻错了地方。”林长善边说话,边打量着荀舫。 荀舫道:“林山长见谅,仅有两个绣娘在帮着做两身衣衫,铺子现今无力开张,便未曾开门。” 他侧身在前引路:“林山长请去后院坐着吃杯薄荷茶。小院寒酸,还请林山长见谅。” 林长善不语,跟着荀舫来到后院。温屿迎出来,见到林长善时意外了下,旋即就明白过来。 毕竟状纸是林长善亲笔所写,他若非听到些风声,便是有人找了上门。 “林山长请屋中坐。”温屿屈膝福身见礼,端了茶盏到堂屋。 堂屋简陋,收拾得一尘不染。正中一张长桌,周围摆着几张圈椅,桌上摆着一只温屿捡来的破陶罐。陶罐中装了土,里面种着碧绿的薄荷。 “倒也有趣。”林长善打量着薄荷,伸手摘了片叶子拿到鼻前细闻,薄荷的清香沁人心脾。 温屿放下茶盏,提壶倒薄荷茶:“薄荷可以当做茶吃,也可做菜时放入,比起葱蒜香料等另有一番风味。我看到路边有薄荷,就挖了些回栽种。墙角还种了好些,天天都可以吃到新鲜的薄荷。” 香料茶叶皆贵,寻常人家买不起。林长善已将绣坊的情形看在眼里,约莫清楚温屿种薄荷,不过因着生活困窘,穷则思变罢了。 林长善吃了口薄荷茶,清新润喉,夏日的炎热烦躁,仿佛跟着都消散了。 “上次五郎托我写了状纸,你们也递交到了衙门。”林长善放下茶盏,终于说起了正事。 “有劳山长。”荀舫欠身道谢,温屿只坐着安静聆听。 荀舫找上门托他写状纸,已经将事情缘由和盘托出。既然答应下来,这时也就不好说反悔。 “此事已经过去几日,城中好些人都在议论。外面的情形,你们可清楚?”林长善犹豫着问道。 林长善所问的情形,定非百姓的议论观望。温屿始终安静坐着,荀舫答道:“略微听过一些,内里的究竟就不甚清楚了。” “昨日邹通判陪着孙知府前来过书院,称今年十月是太后六十寿辰,太后上了年岁,最大的盼望,不过天下太平,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林长善轻抚胡须,喟叹一声,道:“陛下孝顺,在太后寿辰时,除去极恶、遇赦不赦之徒,会大赦天下。四明书院在天下小有名气,孙知府前来书院,让学生写些贺寿辰的诗词文章,与太后贺寿。” 太后生辰大赦天下,天下就必须无贼无匪无命案官司。 无论是天子还是太后,也不可能糊涂到以为天下能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地方州府闻上意拍马屁,借着为太后贺寿,要图个吉祥喜庆,明州府就要一片安宁祥和。 城中每日的新鲜事不断,只要再上一年半载,温屿状告高家的官司就被淡忘。 若无百姓盯着,衙门来个突然审理,囫囵将案子一结,此事就悄无声息过去了。 林长善说得很是清楚明白,让荀舫温屿不要闹事。 他的意思,就是孙知府邹通判的意思。 温屿听懂了林长善的言外之意,荀舫肯定也懂,且他们都清楚,孙邹两人拿了高家的好处。 荀舫差点敲锣打鼓去衙门递状子,明州府的百姓都在等着看这场官司。 开堂审案,越是放在光天化日下,越不好糊弄。 孙邹正好借着太后寿辰之事,暗中给林长善施压,让他莫要插手此事。 官司的判决,向来都并非在公堂之上,而是背后的博弈。 荀舫看向温屿,见她神色平静,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于是他笑了笑,问道:“林山长,不知孙知府邹通判,在明州府任上已经几年?” “孙知府已五年,邹通判比他晚半年左右。”林长善眉头一皱,问道:“你问这些作甚?” “明州府富裕,他们在任上时日已经不短,若无升迁,这官途,大致也就如此了。” 荀舫说得极为不客气,林长善却默然着没有说话。 “高狗儿不过普通寻常的商户,巧绣坊绝不向恶人低头,总会有天理昭昭的那一日。” 荀舫说完,林长善神色凝重,长长唔了声。 “明年就是秋闱之年,明州府的书院众多,加上官学,四明书院学生书虽读得好,倒也不算太过拔尖呐。” 秋闱考试由朝廷派来的考官学正,与地方州府的官员一同主持。 既然四明书院学生的成绩非一骑绝尘,秋闱取举子就极有可能落败。 原来真正的威胁在此,温屿见林长善脸色不大好看,毕竟他好说歹说,荀舫油盐不进。 想必他此刻已经懊恼得呕血,随手写的一封状纸,给他带来如此大的麻烦。 温屿这时开口道:“我与夫君想得一样,太后盼着的是天下太平,若是粉饰出来的太平,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林长善一愣,抬眼看向温屿。她面带笑容,从容不迫地道:“林山长,科举乃是国之重器,要是被区区商户操纵,这是抄家流放,遇赦不赦的大罪!” 荀舫跟着附和,“科举要是失去公允,四明书院的学生勤学苦读还有何用?杨六公子他们还盼着考中功名,我得提醒他一句,不如趁早回去学做买卖,继承家业。” 林长善听得怔怔,神色复杂至极。 荀舫话中的意思不言而喻,要是书院学生听到有科举不公的传闻,尤其是针对他们,事情只怕会一发不可收拾! 他非但没退缩,还趁机反威胁! 温屿亦一样不见惊慌,两人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 前来巧绣坊,他并未事先招呼,两人也不知内里,且都在他眼皮子底下看着。 林长善都要恍惚以为,两人早就设下局,等着人跳了! 温屿笑着道:“林山长,我这里还有件事,估计林山长不曾知晓。” 林长善当即神色一震,问道:“哦,何事?” 温屿神色自若,淡淡说了几句,面部红心不跳,抬手朝上一指:“我上面也有人,我能直达天听!” 第51章 “赌徒啊!” 送走林长善,荀舫关上门,似笑非笑看着温屿,朝她抬手作揖,“在下甘拜下风!” “彼此彼此,你也别妄自菲薄。”温屿呵呵道。 荀舫跟应声虫一样,无论她说什么,他都面不改色煞有其事配合,让林长善态度大转弯。 温屿上面没人,她在吹牛。 她轻描淡写告诉林长善,在书院卖扇面之前,巧绣坊还做过一批花样,被内侍省的沈白卿拿了去。 “拿”,而非卖。 汉字博大精深,端看人如何理解。“拿”,可能是看中之后就拿走,也有可能拿去之后会付钱。 “卖”则不同,清楚明白讲明是生意。 内东门司到处采买,与沈白卿做买卖的多了去,亲自见他一面都难,又何来的交情,成为靠山依仗。 且温屿只是陈述事实,她称上面有人,也并非空穴来风。 头顶三尺有神明,她指的是天理,正道。 林长善是聪明人,聪明人总会想得多一些。至于他如何想,与温屿毫无干系。 温屿起初并未想过狐假虎威,但孙邹两人表明要替高掌柜撑腰。林长善又只颇为欣赏荀舫的才气,没必要蹚这趟浑水,得罪府衙的官员,给书院带来麻烦。 第48章 林长善若完全撇清关系,若衙门对状子置之不理,或者拖延一段时日。 必输无疑! 温屿见机不对,只能将沈白卿抬了出来。 沈白卿的名号,也并非是万能。 太后生辰之事,只孙邹两人拿来说道的借口。高狗儿不过商贾而已,没必要为他得罪沈白卿,闹出秋闱舞弊之事。 毕竟两人久未升迁,要顾虑以后的仕途。 不过,若高狗儿换做是杨六的杨氏,或其他士绅家族。 温屿会一声不吭,闷声不响吃下大亏。 翻遍史书,温屿从未见过,民与强权官府斗,最终胜利的例子。 造反除外。 回到灶房用完早午饭,温屿将碗筷递给荀舫,前去打水洗脸上的汗。 “我去一趟裕和布庄买些绣线,你出去买些肉蛋回来,我们要养好身体,才有力气打仗。” 荀舫一听,便清楚温屿前去裕和布庄,是“无中生有”。 只他板着脸,“温屿,你的手脚何时才能长出来,会自己洗碗筷衣衫?” 熟练轻松从从井里提了水上来,哐当一声倒在木盆中,水花四溅。温屿不多不闪,天气热,水泼到身上凉快得很,她还颇有心情,拉长声音道:“呔,要你何用!” “美人儿,我去了,你且好生在家干活。”温屿笑嘻嘻,轻抚荀舫绷着的脸。 “呸!”荀舫被摸了一脸水,气得张口就骂,见她要走,眼疾手快蜡烛她:“银子呢!” 温屿哎哎两声,一巴掌拍下他的手,“我去拿给你,这衣衫可经不起你拉扯。” 旧衫已经变得稀疏,再扯的话,估计就变成了布网。 新衫旧衣,对温屿来说都不重要,但她绝不会没苦硬吃。 等官司结束,她就能住豪宅穿绸衫了! 温屿到了裕和布庄,林掌柜立刻热情迎上前招呼,“温东家来了,天气热,若不忙的话,坐着吃杯茶再说可好?” 裕和布庄店堂放置了冰鉴,一进门就凉意阵阵。 温屿舒服得直叹息,恨不得住着不走,却矜持着道谢:“我就是来买些绣线,哪里敢称忙。倒是林掌柜是大忙人,我怕耽误了你的正事。” “温东家客气了,我这会子也不忙。” 林掌柜笑着将温屿往后院迎,这次他们没去东厢库房,进了西厢招呼贵客的屋子。 屋子陈设简洁,只酸枝木的几案,靠墙的高几上放着花瓶,里面插着新鲜的荷花,矮几的圆肚白瓷缸中,飘着碧绿的荷叶。 荷花荷叶绿苇幕帘,一眼盛夏,却不见夏日的灼热,满目清凉。 温屿背靠着软囊,吃着香茗,心道这才有心情“闲看儿童着柳花”。她的盛夏,则是“挥扇只有汗如浆”。 林掌柜放下茶盏,笑问道:“温东家最近可好?” 裕和布庄与府衙同在吉庆街上,肯定知道她状告高狗儿之事。 不问买卖,只问她可好,温屿也就答道:“最近在准备与高家打官司,等着府衙开衙审案。” 林掌柜笑呵呵不接话,只道:“这件事我也听说了,温东家肯定会一切顺当,讨回公道。” “承林掌柜吉言了。”温屿欠身道谢。 两人说着闲话,吃了两杯茶,眼见已到午饭时辰,温屿放下茶盏,“林掌柜忙,我就不打扰了,前去选些绣线。” 林掌柜陪着温屿出门,这时林裕和恰从后院进来,看到温屿,他当即上前招呼:“我先前还在打算,上巧绣坊来拜访,只实在太忙抽不开身。温东家既来了,留下一道午饭如何?” 林裕和虽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温屿暗自咯噔了下,难道林裕和这般快知道她打着沈白卿的幌子,因此心生不喜了? 既然已祭出沈白卿这面大旗,温屿也大大方方应下,随着林裕和前往天香楼。 天香楼是明州府最豪华的酒楼,两层高的楼,除去大堂与楼上的雅间,后院还有掩映在绿树红花中的间间小院。 林裕和应当是天香楼的常客,一进门,徐掌柜热情迎上前招呼,不住偷偷朝温屿打量。 温屿神情自若朝徐掌柜微笑颔首,他倒尴尬了下,不再多看,领着他们到后面安静的院子。 小院的槛窗卸下,苇帘半卷,四周铜鉴中冰徐徐吐着凉气。抬眼望出去,怒放的朱红木槿,蜀葵环绕四周。既美不胜收,又能保证僻静私密。 茶酒博士奉上茶水果子,掌柜亲自提壶斟茶,笑着道:““林爷,今朝有新鲜的藕,大铛头的蜜藕做 得不错,不知林爷可要尝尝?” 林裕和没回答掌柜,看向温屿问道:“温东家可喜欢蜜藕?” 温屿爽快地道:“喜欢。林东家,天香楼我不熟悉,你拿主意就是。” 林裕和笑着点头,对掌柜道:“来道蜜藕,其他的照旧。” 掌柜应声下去了,林裕和道:“这间院子一年四季的精致各不相同,平时天香楼都给我留着。除去有贵客来,东家老张会差人跟我说一声,将院子暂且让出来待客。” 温屿重重点头,一本正经:“有钱真好,我也要变成有钱人!” 林裕和目光灼灼望着她,片刻后笑了起来,“温东家这场官司动静闹得颇大,先前四明书院的林山长还来与我闲话时,提及到此事。温东家要是打赢这场官司,也成了有钱人。” 温屿心道果然,林长善去找了林裕和,他并非在炫耀,而是借“钱”之说,点出他已得知此事。 “我听说高狗儿经常来天香楼请客,我要是夺回家产,以后也能随便来雅院?”温屿不接话,打着太极反问道。 林裕和一愣,笑着道:“温东家夺回的家产,照着高家铺子的经营情形,估计偶尔来一次可以。经常来的话,就是挥霍了。” 温屿心沉了沉,从林裕和的话中可以得知,高家的那几间铺子,确实不值多少钱。 这时徐掌柜领着茶酒博士端着杯盘碗盏进来,在几案上摆了几道菜。除去蜜藕,还有荷叶包裹的炙烤鹌鹑,群仙羹,水晶烩,蒸鲥鱼。菜品不多,每道都精致,两人用已经足够。 “天香楼酿的玉壶春不错,温东家可要尝一盏?”林裕和让徐掌柜他们下去,亲自提壶执盏。 “好啊。”温屿举起酒盏递过去,林裕和看了她一眼,笑着替她斟满,道:“温东家真是爽快人。” 这句话,温屿不知林裕和是夸赞还是讽刺。他城府极深,说话滴水不漏。 温屿不禁沉吟,可要干脆坦白,请求林裕和的原谅。 林裕和举杯,正待与温屿碰杯,这时他的小厮急匆匆进来,小声说了几句。 “对不住,我有紧要之事,不能陪温东家了。”林裕和神情明显变了,他放下酒盏,与温屿说了一句,就大步匆匆离开。 温屿一下傻了眼,林裕和还没会账,要是他不回来,这场酒,估计会将她赚到的那点银子,一下吃掉大半! 银子事小,她最怕的,还是沈白卿出了事! 温屿心中有事,美酒佳肴吃起来也没滋没味,久等林裕和没来,最后硬着头皮会账。所幸这场酒,只需八两银。她身上只带了二两买绣线的银子,余下的六两,她让伙计跟着她到巧绣坊,再拿了六两补齐。 荀舫听到后,想笑又忍住了。温屿不想说话,躺在竹椅中心疼她的银子,边担心官司。 “既然放心不下,不如干脆去林家问一问,究竟是怎么回事。”荀舫说道。 温屿一下坐起来,又躺回去,道:“我问过了天香楼的徐掌柜,徐掌柜说,林裕和出了城。他既然出城去了,哪有这般快回来。” “行,明朝再去。”荀舫说道。 事已至此,温屿只能放宽心等待。 翌日一早,温屿准备先前去裕和布庄打探,林裕和可有回城。 官府的差役上门来,传荀舫上衙,官府要马上开堂审与高狗儿的官司! 在猝不及防与混乱中,温屿与荀舫上了公堂。 第52章 今朝天气阴沉,太阳在云层中若隐若现。 虽说官府开堂让人措手不及,温屿与荀舫两人早有默契,得差役传话之后,分别去交代陈玉娘,拿证据。 赁的驴车到吉庆街头,两人一起下车,朝街尾的府衙走去。 时辰尚早,闲汉们没什么活计,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 两人的衣衫破旧,走在繁华的吉庆街上很是显眼。 有闲汉朝他们打量过来,定睛一看,拉着同伴道;“咦,那不是上次去衙门告高家的荀五?” “是他!”同伴认出荀舫,大声问道:“荀五,你的官司如何了?” “马上开堂审理,我与娘子正赶去府衙。”荀舫答完这句,便不再说话,与温屿默默往前走。 “审案了!”那人来了精神,招呼道:“走,我们去瞧瞧!” 两人走在前面,身后跟着来看热闹的闲汉们。到府衙前,一辆马车停下,高狗儿并高氏兄弟下了车。 第49章 一个精瘦如猴,看上去极其精明的男人迎上前叫了声高老爷,再与高氏兄弟抬了抬手。 “快进去吧,孙知府邹通判都在了,公堂何等威严,可不能迟了。”瘦猴说着话,眼睛斜过来,掩饰不住的蔑视。 “高家请了梁铁嘴!”有人指着瘦猴说道,再看向荀舫温屿,“就他们夫妻,这穷酸样,哪能与梁铁嘴斗,人家可是做了多年的讼师,死的也能说成活的!” 原来瘦猴是讼师,高狗儿这次还真是做好完全的准备,要与她们一拼到底了。 讼师与衙门的官吏熟悉,精通律法,擅长钻研律法中的漏洞,照着案子琢磨,指点当事人如何辩解。 不过,大周知允许讼师代写状子,不允许讼师上堂,须得原告被告双方亲自对质。 高狗儿连看都不看温屿荀舫,脸上带着冷笑,昂首挺胸从荀舫温屿身边经过。高氏兄弟摆不出高狗儿的姿态,两人不断剜过来,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了。 无论他们如何说,如何的态度,温屿荀舫始终淡然,与门衙交代身份,朝公堂走去。 公堂并不大,甚至有些破旧寒酸。房梁下悬挂着“清正廉明”的匾额,山水屏风隔开后面的签押房。 高台上放着一张直背椅,公案上铺设的青色桌帏已经泛白,黑色惊堂木倒锃亮,朱笔墨笔整齐摆着印匣砚台边。 公案左右两侧,摆放着两张矮些的桌椅,分别为书吏以及通判的位置。 堂下两边的衙役手执黑白烧火棍,“肃静”“回避”的匾额,被告在左,原告在右。 地上有跪砖,除去有功名以及妇人外,原告被告皆要要按照规定,跪在跪砖上陈述案情。 温屿不动声色打量着公堂,荀舫悄然提心她主意后面签押房。她凝神一听,好像听到林长善在与人说话。 很快孙知府并邹通判从后签押房走了出来,记录案情的书吏紧随其后。 温屿收回视线,垂眸沉思。虽说林裕和那边没消息,林长善既然来了,就算不得最坏。 已经到了公堂之上,且案子热度还在,在舆论监督下,官府也要收敛些。 温屿很快沉下心来,心无旁骛准备接下来的一战! 孙知府头戴青色双翅官帽,身穿绯色圆领官袍。他年过五十,瘦削,不苟言笑时整张脸的皮都耷拉下来,看上去颇有几分可怖。 邹通判头戴与孙知府一样的官帽,身上的官服是绿色。他身形粗壮,一张胖圆脸看似和气,只那双阴鸷的眼睛,莫名多了几分阴森。 三人分别落座,三班衙役齐喊“威武”,温屿肃立左后方,荀舫与高狗儿父子一起跪下。 孙知府一敲惊堂木,威严道:“诉人荀舫且道来,何事状告被讼人。” 在状子中已经写明了告状的缘由,在公堂之上仍旧要陈诉一遍。 荀舫朗声道:“因是娘子温氏的家财,故由娘子来作答,请孙知府准许。” 公堂外围着不少百姓,见状有人笑起来,道:“这荀五还真是没出息,让妇道人家出头,我看呐,这官司输定了。” “张大郎,我看你是羡慕人家荀五没出息,还能娶到美娇娘,在这里 说酸话呢!” “老子哪怕娶不到妻,也看不上你家那母大虫!”张大郎恼怒地骂了回去,引得周围一阵哄笑。 孙知府也惊讶了下,见堂外吵得厉害,一拍惊堂木,大声道:“闲杂人等都肃静!” 李巡检挎着刀走出去,吆喝着道:“公堂之前喧哗,成何体统!” 在衙役们的训斥下,大家这才安静了些。 孙知府垂下眼睑,唔了声道,“既然是温氏家财,这也说得过去。温氏,你且上来说话。” 荀舫起身退后,温屿屈膝福身,从容不迫上前,清楚流利道:“民妇状告高甦侵占家财,恩将仇报不仁不义。请高甦还我温氏家财,按律法处置,以告慰家父在天之灵,告慰圣人,匡正礼法。” 大家起初本来抱着看好戏的想法,以为温屿会哭哭啼啼说一通,谁曾想她只简单说了几句话。 虽未说明前因后果,高狗儿所犯的罪行,大家倒是听得明明白白。 邹通判本来在一旁端坐着,这时终于抬头看向温屿。片刻后,他朝孙知府看去,两人彼此交换了个眼色。 孙知府听到圣人以及礼法,不禁眉头微蹙。 高狗儿暗自冷笑,心道温屿仗着识得几个大字,却敢拿来公堂上显摆。 侵占家财,与圣人,礼法有何干系! “被讼人,你可有话说?”孙知府未曾多言,只照着规矩,再问高狗儿。 “孙知府,温氏是含血喷人。草民老老实实做买卖,积攒了些家财。荀五与温氏两人都眼高手低,挥霍无度,荀五以前在荀家时,管着荀氏布庄的买卖,好好的布庄,差点被他经营得欠债关张。他们夫妻被荀家赶了出来,眼红草民的钱财,起初荀五来我家索要钱财,我念着旧主温举人的情分,接济了他一些。谁曾想他尝到甜头,一次次前来。后来更狮子大开口,竟然开口索要草民的宅子。草民一大家子就这件宅子,若给了他,草民一家岂不是要露宿街头。草民实在是无法,便拒绝了他。谁曾想,他转头就将草民告上了公堂。” 高狗儿伏身在地,叹息一声,像是迫不得已道:“荀五在荀家之事,明州府人人皆知。草民怕伤了荀五温氏的脸面,本不想提,实在是无奈之下,才在公堂之上道与人知。荀五上门来索要钱财之事,许多人都曾亲眼看到,他们也看不过眼,愿意来为草民作证。” “荀家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听说荀五乃是他阿娘与人私通的野种,被荀家老大赶了出来。” “你看荀五温氏穿着一身破烂衣衫,肯定看到高家有钱,想要去讹诈几个钱花。这无底洞填不满,看上了高家的宅子。” “这是被无赖讹诈上了啊!”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绘声绘色说起了荀家之事。 狗血八卦男女风流艳事,远比公堂上的案子让人津津乐道,甚至有人将荀大福如何被戴绿帽子之事,都说得有板有眼。 孙知府还没发话,温屿突然拔高声音道:“大周律规定,诸证不言情,致罪有出入者,对其处以相应刑罚,减二等处罚。侵占家财者,数额巨大,如数归还,可处以徒刑,徒刑为五等,从徒一年到五年。五年徒刑减两等,半年为一等,则为徒四年。”“注” 听到温屿清楚到出刑罚规定,大家纷纷议论起来:“咦,温氏好似读过书,还懂刑名。” “温氏父亲是举人,读书识字也不为奇。” “作伪证被徒刑四年,折仗二十二,指不定就瘫痪了。” 徒刑是判罚到矿上做苦力,或修筑城墙等,艰辛且不提,能活下来,估计也一身的痨病。 大周施行仁政,折中为杖刑。不过杖刑是指脊杖,要是稍微重一些,或者打断了脊梁骨,人就废了。 从高狗儿的话中,他肯定找好了证人。 证人证词证言在官司中非常重要,荀舫确实去过乌衣巷高家,且他们之前的名声在外,明州府许多人都知道。 在无法驳斥证人之言为虚的情况下,高狗儿找来的证人之言,对温屿极为不利。 温屿将刑统说得头头是道,读书识字之人毕竟少,哪怕是妇人,大家也会下意识高看一眼。 孙知府皱眉,不悦道:“温氏,休得仗着读了几本书,便在公堂上卖弄。” 温屿柔顺称是,“孙知府,民妇以为,证人既然上公堂作证,该知晓做伪证的后果。让其带上户帖,验明身份,才有信服力。” “是啊,随便找几个人作证,都说看到荀五去要钱了。荀五称没去要,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事就能扯上一天。” “那证人都不算数了?” “证人当然算数,温氏不是说了,带着户帖上堂作证,要是敢胡说八道,就跑不了喽!” 孙知府虽申斥了温屿,在公堂内外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发话道:“证人须得如实作证,否则,按照律法处置!” 顿时,双方形势立转,高狗儿脸色铁青,恨得牙痒痒,不由得悄然往外看去。 梁铁嘴站在人群中,此时他的神色也不大好。 几个准备作证的证人,这时早就藏到不知何处去了。连高家的门房都战战兢兢缩着头,生怕被人看到。 梁铁嘴扣起指头示意,高狗儿忍下怒气,道:“孙知府,温氏口口声声称草民侵占她的家财,她可有证据?” 口说无凭,公堂之上讲究证据。 孙知府问道:“温氏,你可有证据,证实高家侵占温氏家财?” 高狗儿侧头阴毒地看向温屿,轻蔑中夹着得意。 这些年他处心积虑,账目做得天衣无缝。 任她说得天花乱坠,她都拿不出半点证据。 温屿神色平静,气定神闲回道:“民妇有证据!” 第50章 第53章 高狗儿的得意僵在脸上,死死盯着取下褡膊,从里面拿出一本册子的荀舫,神色愈发阴沉。 温屿从荀舫手上接过册子,奉到孙知府的公案前,“请孙知府过目。” 孙知府面无表情唔了声,拿起册子随口问道:“这是何物?” 温屿答道:“这是高甦在巧绣坊做掌柜时,留下来的账目。另外的一份,则是民妇自己粗粗记录的账目。” 高狗儿瞳孔猛缩,离开巧绣坊的时候,他的确将账目留了下来。 那时他根本不将温屿荀舫放在眼里,一堆蠢货,他们从不看账,也不懂得看账。 不过,高狗儿有些怀疑,温屿会自己记账。如果她有那般心机,早就看出了铺子的不对劲。 孙知府粗粗翻动着账目,起初是高甦留下来的账目,上面记录着巧绣坊的进项开支收益。后面则是温屿的账目,字迹娟秀,账目简单清晰,成本收益折损等一目了然。 高甦得温举人的照拂,识字算账,一心专营,书读得不多,一笔大字只能称得上工整,远不能与温屿的字相比。 孙知府是读书人,打心底对温屿的账目更为欣赏。他轻抚着胡须,再唔了声,问道:“温氏,这些账目,本官看上去并无异样,如何能作为证据?” “高甦在巧绣坊做掌柜,月钱五两银,一年的月钱则是六十两。而巧绣坊全年的利,不过四十两出头。” 温屿吐字清晰,声音清脆,公堂内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做掌柜,比东家都挣得多。要我是东家,我肯定不干,请个掌柜,简直是请个亲爹回来了!” “听说裕和布庄的林掌柜一年能赚一两百两银子呢!” “林掌柜是林东家的族人,以前对林东家有恩。何况裕和布庄一年赚多少利,巧绣坊一年只得四十两出头的影子,裕和布庄一匹布都不止这个价钱!” “那倒是,这账目肯定有猫腻。” 高狗儿听到周围的议论,脸色阴沉得滴水,莫名感到不安,心头直狂跳。 不过,他想着梁铁嘴的话,再看向公堂上一言不发的孙知府,如老僧入定般坐着的邹通判,抱着挎到在衙役班的李巡检,心下稍定。 温屿继续道:“高甦的账目上,巧绣坊的商税,每个月按照一百课三缴纳,全年共计缴纳赋税七十七两五钱银。实际税店务核定的赋税是每年十二两银,半年缴纳一次。税店务有账目,随便去查核便能知晓真假。仅仅在商税上,高甦侵占的银子就高达六十五两五钱银。不算其他的布,绣线,各种杂费开支虚报,高甦每年能从巧绣坊拿走一百二十五两钱银,差不多是巧绣坊落得净利的四倍!” 众人一下哗然, “这哪是掌柜,简直是蠹虫啊!” “干脆让高狗儿做东家,温氏做掌柜算了!” 周围有铺子的掌柜管事东家也来听热闹,神色复杂盯着高狗儿,羡慕又嫉妒。 懂内行的掌柜东家们道来,又与纯粹看戏的百姓不同,直接揭开高狗儿的那点猫腻。 “怪不得高狗儿没将巧绣坊一并拿走,他早已赚得盆满钵盘,绣坊不过只余下一间空壳,不值几个大钱。加之温氏荀五那时被赶了出来,要是弄到手,反而会节外生枝。” “布匹针线的本钱,卖出多少货,价钱几何,呵呵,这里面就更说不清道不明了。” 高狗儿怔在那里,急赤白脸辩解:“冤枉,孙知府,冤枉啊,是温氏冤枉草民,草民并没有贪铺子的银子!” 孙知府还没说话,温屿拔高声音,解释着她的账目:“阿娘去世得早,阿爹心疼我,教我看账管家。阿爹曾让我理铺子的账目。当时每年巧绣坊的收益在一百二十两左右。阿爹去世后,铺子的收益就逐年减少。我问高甦,他说年成不好,大家都节衣缩食过日子,铺子能赚钱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高狗儿确实没贪如温屿所言的那般多银子,她与荀舫篡改了账目。 而且她所称温举人让她理的账目,纯属无中生有。 但高狗儿百口莫辩,一是他不敢拿出真账目出来,二是他的确在商税上做了手脚,朝廷的税店务有记录,这是死证。 温屿先前提及按照大周律,作伪证将会受到的刑罚。任谁一时也不会怀疑,温屿既然深知厉害,敢冒险做假账目。 但她偏偏就敢,而且她不会再给高狗儿辩解的机会! “高甦,你原名高狗儿,高甦这个名字,还是阿爹替你所取。自小我将你视为亲人,万万没想到,你竟然如此歹毒,恩将仇报。我大哥被你害得家都散了,几间铺子悉数落入你手。” 高狗儿跪在那里,浑身直哆嗦。温屿站着,居高临下看着他,声音渐渐变得严厉。 “高狗儿,你以为将铺子写到你两个儿媳的嫁妆里,就能瞒天过海了?你两个儿媳的娘家,娄氏一家穷得叮当响,起劲还依附着你为生。她们何来的铺子做陪嫁?高狗儿,你还不如说,天上掉金子,被你捡到了!既然在公堂之上,一切都讲究证据。高狗儿,你可能拿出证据,证明你的家财万贯,证明你儿媳的嫁妆,来得堂堂正正!” 毕竟是伪证,温屿一笔带过她的“账目”,反要高狗儿拿出证据,证明其家财来得正当。 高狗儿哪拿得出来,他神色狰狞,咆哮着道:“温氏,你就是污蔑,含血喷人!” 高兴旺这时按耐不住,嘶声力竭道:“温氏,当年你心悦于我,偷偷来找我吐露衷情,我见你水性杨花,不守妇道,便拒绝了你。谁曾想你怀恨在心,处心积虑报复!” 他一张胖脸涨得通红,随着他的说话,脸上的肉不断抖动,被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看向堂外,伸手一指。 “孙知府,草民没撒谎,温氏在荀家时,荀五在外拈花惹草,她独守空闺,心痒痒实在受不住,便去勾引荀柏。这件事荀家上下许多人知晓,荀大可以作证!” 听到男女之事,大家霎时兴奋起来,纷纷朝高兴旺所指之处看去。 孙知府邹通判他们都开始装聋作哑,李巡检甚至还示意衙役,别挡住了荀柏。 荀柏走上前,神色怨毒指着温屿荀舫,义正言辞道:“温氏生性**,离不了男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成日在我面前转悠,朝我抛媚眼,娇滴滴喊我大哥哥,还朝我身上蹭。我看着她实在是缺人怜爱,便处处照看她。把她伺候得舒坦了,她就翻脸不认人,装成了贞洁烈妇!” 温屿挑眉,**羞辱来了! 看情况,高狗儿与荀柏早就勾结串通好,彻底毁掉她的名声,她的话就无人肯信。 毕竟这个世道,妇人的名声大于天。一个不安分的妇人,该千夫所指被唾沫淹死,高狗儿夺了她的家财,也是她活该! 要是遇到原身或大周的妇人,估计会羞愧得一头撞死。 可惜,他们遇上了她温屿! 荀舫的眼神沉下来,温屿朝他看去,示意他稍安勿躁。 两人以前的风评确实是隐患,既然被在公堂上揭开,正好一并摊在太阳底下,将这个脓包挑破! 在大家兴味,肆无忌惮的目光中,温屿面色平静,甚至嘴角还微微上扬。 “高兴旺,你称我心仪你,高家从温家侵占那般多的钱财,难道一面铜镜都买不起?” 高兴旺被问得一愣,尚未反应过来,温屿接着说了下去。 “你是有才,还是有貌?高兴旺,去污水沟中去照照吧,你那张脸,生得跟巨人观一样,丑得惊天动地,臭闻十里。我看上你,呵呵,你莫非是丑得发了癔症?” 温屿也不见怒,声音不高不低,始终斯斯文文,说着如刀子般扎人的话。 “我阿爹当年救济高狗儿,还不如养条狗。你全家都是畜生,贪我温氏家财,还要谋财害命。我要是被你害死了,你高家就能高枕无忧,享受着我温氏的家财了。” “哈哈哈!”有人听得大笑起来,指着高兴旺的脸道:“巨人观,你看高二的脸,跟尸首肿胀还真像!” “也是,温氏识文断字,又是举人之女,哪能看得上高二。只怕他是痴心妄想,想着能将温屿娶进门,就能正大光明占了温氏家财。” 高兴旺气得半死,要不是在公堂之上,定要扑上去将温屿撕碎:“不要脸的臭婊子,咱们走着瞧!” 温屿不搭理无能狂怒的他,再看向荀柏。 “荀大,你都已经当祖父的人了,一只腿埋在棺材里,还为老不尊,也不怕被雷劈死。我勾引你,我是图你老,还是图你像枯死的老树根一样,丑得让人隔夜饭都吐出来?” “哈哈哈,荀大太不要脸,称温氏勾引他,还不如说勾引荀小郎,至少比他年轻力壮!” “就是,荀大好几兄弟,偏生勾引他,谁会图他老,图他丑?” “你,你,你......”荀柏气得话都说不清楚,“娼妇,你翻脸不认人!” 第51章 “荀大,我与夫君蹊跷坠河,幸得好心人搭救,捡了一条命。第二天一早,你就迫不及待将一身伤病的我们赶了出来。我们院中早就被翻动过,被你洗劫一空。你为了抢布庄,看中我们住的院子,暗中在骡车上动手脚。春寒料峭掉进冰冷的河水中,不摔死也会冻死。荀大,你现在又与高家勾结在一起,真真是好一对猪狗不如的禽兽!” 荀家之事好些人都清楚,有人与身边人说了起来。 “温氏荀五确实两手空空被赶了出来,你看他们两人,身上还穿着破烂衣衫。温氏有嫁妆,铺子一年也有四十两的进项,就是从荀家离开,断不会困窘至此。” “还不都是为了钱财,血脉手足也能下毒手。”有人叹息道。 荀舫这时站了出来,朗声道:“大家都有母亲姐妹妻女,要是有那不怀好意之人,随便信口雌黄,就能毁了她们,谁还能得安宁?此等歪风邪气断不可长。” 一直是温屿在前,这时荀舫突然出来说话,众人才主意到他。 虽然他穿着布衣,生得眉目如画,身姿挺拔气质不同凡响。 与“巨人观”“老树根”相比,即便是瞎子也知道如何选,更加证实了高兴旺 与荀柏是在污蔑温屿。 何况,荀舫的话说得有几分道理,风言风语害死人,要是高兴旺荀柏得逞,难免有人会跟着有样学样。 荀舫与温屿一致不提出身之事,他们皆有默契,荀家一滩烂泥堆,离得越远越好。 他上前跪在地上,沉痛地道:“孙知府,草民状告高兴旺,荀柏在光天化日之下,诽谤草民妻子,请孙知府替草民妻子伸张正义,遏制此等歪风邪气!” 这时,林裕和走了出来,抬手一礼:“孙知府,在下以为,此风不可长,否则,明州府乃至大周天下的妇孺,如何能得安宁?” 温屿循声看去,见果真是他,心完全落回了肚中。 围着的人群中也有人高喊起哄,“这两人毁谤中伤,打他们板子!” “我们明州府,没这等无赖无耻之徒。” 林裕和一出来,无动于衷的孙知府与邹通判,这下坐不住了。且在众目睽睽之下,要是略过不提,官府颜面威信何在,说不定还会被风闻的御史参奏一本! 孙知府烦躁无比,一拍惊堂木,道:“高兴旺荀柏,犯造谣诽谤之罪,按律该当杖刑,念着初犯,罪减一等,笞二十!”说罢,抽出签押掷地。 衙役上前捡起签押,抬出施刑的长凳,竹板。高兴旺荀柏两人被剥掉外衫,拖去按在长凳上。 行刑的衙役扬起竹板,啪啪打在两人的腿上,屁股上,痛得两人鬼哭狼嚎。 有打板子可看,公堂外愈发热闹了,挑着担子的货郎前来叫卖:“凉水,冰雪凉水!” “蜜果子,香甜的蜜果子咧!” 叫卖声此起彼伏,看得正饿了渴了的百姓,掏出几个大钱买上些,边吃喝边看着大戏。 行完刑,高兴旺与荀柏眼泪汗水鼻涕糊了一脸,穿上衣衫一瘸一拐走路不稳,两家的仆从赶忙上前搀扶着他们。 这下两人更丑陋不堪,走出公堂,有人故意道:“巨人观,你别走呀。指不定等下又有貌美如花的小娘子看上你。” 大家哄堂大笑,高兴旺荀柏羞愧欲死,低头闷声不响离开。 孙知府头开始疼,只欲早些完事,不耐烦一拍惊堂木,道:“你们敢再节外生枝,藐视公堂,休怪本官不客气!” 高狗儿趴在地上,拽紧拳头,手背青筋都快崩开。他咬牙切齿道:“孙知府,温氏故意挑事,欺负我儿老实,伶牙俐齿陷害我儿。是因着温氏先前强词夺理,怕露了馅。请孙知府明察!” 温屿沉着冷静地道:“究其此案的起源,皆在我阿爹当时的善念上。阿爹因着一念之差,引狼入室,方造成今日的恶果。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孟子云“见孺子将如井而生不忍。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佛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古以来,设义田,举孝廉,朝廷置“悲田院”,莫过于一个“善”字。” 连着的几个“子”,听得高狗儿稀里糊涂。孙知府邹通判他们,围着的读书人都听明白了,连后面签押房的林长善,都忍不住起身走了出来。 荀舫不动声色看了眼温屿,心道这个女人逼着他写圣人之言,结果她背得七零八落。 不过,只这些已足够。 温屿铿锵有力道:“我并不怨阿爹,阿爹是读书人,“善”是圣人佛家皆推举之事,更是大周百姓要守着的礼法纲常。阿爹行善,却最终遭遇中山狼,若让恶人逍遥法外,以后谁还敢行善?圣人之书,四书五经,如何能取信于读书人?大周的礼法纲常,岂不是全乱了套!” 有人听得目瞪口呆,有人听得热血喷涌。 要是让恶盖住善,以后乐善好施,则变成了嘲讽之词。 圣人之言失去信用,置读书人士子于何地? 更甚者,大周的礼法纲常,是孝,孝便是忠。 高狗儿背主,岂止不仁不义,而是不忠不孝。 要是放过不忠不孝之徒,这是要鼓励造反啊! 孙知府这才反应过来,最开始温屿那番话蕴含的深意。 高狗儿依然一头雾水,压根没听出来,温屿究竟让他在无形之中,犯上了何等大罪! 温屿这时轻描淡写,再抛出大杀器:“民妇不曾忘记阿爹的教导,始终心存善念。民妇只拿回宅子,有能供奉阿爹,祖宗灵位之处便可。其他高氏占去的几件铺子,民妇全部赠与府衙,由府衙用于赈济明州府穷困的百姓,让阿爹的善举,能得到延续。” 高狗儿到这时终于听懂了,温屿拿走最值钱的宅邸,将铺子全部跑出来做诱饵人情。 赠与府衙,等于赠与了府衙的官吏。 与孙知府一众官吏打过交道,高狗儿深知他们的品行。 整整四间铺子送出去,诸子菩萨也会心动! 众人哗然,高狗儿眼前一黑,一口气没上来,“噗通”趴在地上,晕死了过去。 第54章 孙知府与邹通判起身去签押房商议了,高兴才扑到高狗儿身上,嚎叫喊着“阿爹,阿爹!” 他抱着高狗儿一通推搡,又是掐人中,高狗儿终于缓缓醒来,睁着浑浊的眼睛,脸色比死人还要晦暗。 “贱妇,我跟你拼了!”高兴才手忙脚乱爬起来,嗷嗷叫着扑向温屿。 荀舫一个箭步上前挡住温屿,抬脚将高兴才踹了个仰倒:“公堂之上,你也敢行凶!” 温屿朝公堂外的众人屈膝团团福身,扬身道:“我与夫君势单力薄,虽不信邪不胜正,偏生有些邪祟贼心不死。要是我与夫君以后出了事,劳烦诸位好心人,帮我们上衙门报个官,凶手不是高家人,便是荀家人。” “温东家,你是要小心些。在公堂之上就差点挨打,在背地里,指不定会出什么事呢!” “温东家且放心,我虽不才,也能尽一份微薄之力,让邪祟无处容身!”林裕和说着话,走了进来。 李巡检一脸晦气,示意衙役去拉开坐在那里,恨得脸都扭曲的高兴才。 等林裕和进来,李巡检神色瞬间一变,脸上堆满笑道:“林东家是大忙人,今朝怎地得空来府衙?” 林裕和抬手分别与温屿荀舫见礼,道:“我听说温东家与高甦打官司,城中人都到府衙来看了,我也来凑凑热闹。” 李巡检热情地道:“林东家,孙知府他们在后面签押房,你可要进去一坐?” “孙知府他们在商议共事,我就不去打扰了。待得闲时,我再来拜访。”林裕和客气地道。 李巡检便不好再多说,林裕和又对温屿道:“我先前刚回城,如今还有事,得空时再与你道贺。” 在众目睽睽之下,温屿也不好多问,点头道好。等林裕和离开,孙知府邹通判走了出来,当场宣判。 “高甦背信弃主,侵占温氏家财,按照大周律,当判还温氏家财,徒三年。折中为杖二十。杖责立刻执行,看在高狗儿尚有一家老小的份上,责令在明日一早搬出乌衣巷的宅子,以后此处宅子归温氏。” 说到这里,孙知府看向温屿,问道:“高氏的四间铺子,你虽说言明赠与府衙,可要一并去清点盘算?” 温屿道:“既然民妇已将铺子赠与府衙,一切都交由府衙处置,民妇就不去了。” 孙知府心情一时很是复杂,他不喜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尤其是在公堂之上逞威风。 不过,温屿还算知趣,拿出来的铺子就绝不再碰,他那点不满也就散了。 孙知府扔下签押,衙役们再次抬出宽凳,将高狗儿抬上去按着捆好,这次拿出的不是竹板,而是小儿手腕粗,刷着黑漆的行刑杖。 衙役扬起行刑杖,一杖下去,高狗儿痛得嘴都歪了。连着二十杖下去,高狗儿痛得声音都变了形,趴在那里只能微弱地哼出生,后背上浸出血,将绸衫都打湿了一片。 第52章 温屿在旁边看着,高狗儿叫得虽惨,衙役肯定放了水。要是衙役真打下去,高狗儿这时应该内伤,嘴里吐血了。 高狗儿肯定给官府上贡不少的钱财,要不是温屿将铺子抛出去,加上将此事的情况往“忠”上引,这场官司她大半会输。 常言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又有“斩草要除根”,温屿只能选其一。 高狗儿儿女子孙一大家子,她肯定无法“斩草除根”。先在众人面前言明,防止高狗儿荀家偷偷下黑手报复,唯一能选的就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了。 官司结束,围着看热闹的百姓纷纷散去,高狗儿被高兴才与家中仆从搀 扶着离开,温屿与荀舫去管刑名的书吏处画押后,两人走出府衙。 此时已经到午饭时分,太阳还是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天气闷热,伸手仿佛就能抓住一捧水。 温屿却觉着今日天气格外好,要是日光太烈,府衙外面没遮挡之处,看热闹的也怕晒,人就没那么多了。 将案子拿到光天化日下来审理,也是温屿能赢的重要原因之一。 “走,我们去庆贺一下,我请你吃冷淘!”温屿很是大方地道。 荀舫难得没有出言讥讽,说了声好,与温屿一起朝吉庆街后巷走去。 “怎地,今朝在公堂上下跪,觉着没了脸面,受打击了?”温屿闲闲问道。 “有这个缘由,但不太重要。”荀舫说了句,难得叹息一声,道:“以后我回去了,你一个独身妇人,有钱,没势利。就是闹市抱着金子过街的小儿。” 温屿也想到了这点,事情要一件件解决,眼下她顾及不到那么多。 “明州府富裕,邹孙两人在这里的时日也不会太长了。李巡检隶属武将,各州府的驻军武将也会换防,他的差使是肥缺,等新的武将统领到来,这个差使他不一定当得稳。等新知府新通判来,我一定削尖脑袋,送礼溜须拍马,求得一份安宁。” “呵呵,你想得倒好。”荀舫侧头看向温屿,眉头下意识蹙起,“温屿,别忘记了,你是妇人。” 妇人只送礼溜须拍马还不够,说不定还要将自己奉上。 权钱色,人性千年恒古不变。 温屿笑道:“要不,你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比如以身堵山洪,或者舍身替天子挡刀剑等等。感动得天地泣悯,你却一命呜呼了。朝廷嘉奖你的功德,我身为你的遗孀,得朝廷诰封。我有了品级在身,谁都不敢惹我了。” “呸!”荀舫面无表情骂了句。 温屿哈哈笑起来,如今说这些只能徒增烦恼,荀舫也笑了,道:“我早就饿了,你可别小气啊,我要吃两份冷淘!” “行!”温屿爽快应下,一份冷淘而已,豪宅到手,她这辈子都衣食无忧了。 两人吃完冷淘回到绣坊,陈玉娘屿黄氏从绣房焦急迎了出来,眼巴巴望着她。 温屿笑着道:“官司赢了!” “哎哟,真是太好了!”黄氏长长舒了口气,拍着胸口道:“我这一天都坐立不安,想着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来府衙,打探一下究竟。” 陈玉娘亦神色一松,忍不住双手合十朝四周拜了拜,又急匆匆前去灶房端来薄荷茶,放到天井石栏上,“东家累了一天,先坐着歇一会。” 荀舫前去打水洗漱,温屿只想躺着不动,往竹椅上一躺,端着薄荷茶闭目歇息。 没一会,荀舫也走到她身边坐下,竹椅叽叽嘎嘎响。她想着乌衣巷宅子的那间花厅,禁不住心驰神怡起来:“择日不如撞日,明天先去办屋契,后日就搬家。” 荀舫嗯了声,“那般大的宅子,你至少要赁几个粗使仆妇洒扫,还要有门房。乌衣巷离绣坊有小半个时辰的车程,不买车马,可以去车马行赁一辆。我可以自己赶车,你必须带车夫。而且我亲自赶车成何体统,你要连着车夫一起赁。” 豪宅花销巨大,修养护就需要一大笔钱。 从车马行赁车马车夫,车夫一个月要三两银,马车一个月十两,骡车一个月八两。 自己买一匹马,最便宜的要五十两起,骡子稍许便宜些,也要三四十两。 一辆桐木车的价钱在二十两左右,车夫的月钱约莫二两,由雇主提供吃穿住所。 雇佣粗使洒扫仆妇,每个月在八钱银左右,雇主同样需要提供吃穿住所。 她搬走之后,绣坊只剩下陈玉娘一人。要是她跟着搬到乌衣巷,绣坊这边夜里就没人了。 现在绣坊没甚值钱的东西,等到仓库用起来后,必须有人住在这里守着。 豪宅随之带来的问题一大堆,简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温屿板着脸,将茶盏中剩下的薄荷叶朝荀舫泼去,骂道:“真是扫兴!” 荀舫面不改色弹掉薄荷叶,道:“不如你跟着我一起离开,有我护着你,给你豪宅车马,仆佣成群,让你一辈子什么事都不用做,只管享受。” “行啊,敢问郎君怎么走?”温屿呵呵道。 轮到荀舫黑脸了,闭上眼睛不再搭理她。 温屿望着渐渐昏暗的天空,叹息道:“如此看来,只能将宅邸卖掉了。” “你拿着钱,去买几间铺子赁出去,或者你可以去书院那边看看,买一间小宅子。书院那边住着的大多是先生,书院的学生。周围环境清幽安静,读过书的不一定都是君子,至少面上会做得好看些。今年有秋闱,考中的举子要进京春闱,会将宅子转出来。要是你肯再等等,待明年春闱放榜之后,考中的要出去做官,这里的宅子肯定会变卖。” 书院巷那边确实树木成荫,安宁静谧。宅子也精致,周围铺子林立,衣食住行都方便,离绣坊也近,走路只要一炷香的功夫。 温屿被荀舫说得心动起来,正要夸他想得周全,只听他道:“书院那边的先生学生,远比吉利郎合适,吉利郎配不上你。” “滚!”温屿脸色一变,拿眼角斜他,“你不但跟那媒婆一样,啰嗦一大堆。不如你说好,你什么时候去世,我好去给你买棺材。” 荀舫难得没还击,一瞬不瞬望着远处的天,神色深沉,也不知他在想着什么。 这时,后角门被推开一条缝,阿山探头进来,荀舫皮笑肉不笑道:“吉利郎来了。” 温屿站起身,暗自踢了他一脚,笑着招呼阿山:“快过来坐。” 阿山打量着温屿,关心地道:“我先前才听黄东家说,今朝你们在衙门与高掌柜打官司。如今官司怎样了?” 温屿简单说了,阿山如释重负,道:“这样就好。”旋即他笑起来,“拿回温氏的家财,我要给你道喜了。” “多谢多谢,待我收拾好宅子之后,请你吃酒。”温屿笑道。 阿山应了,道:“先前的扇面卖出了三面,我将四两五钱银子给你带了来。” 温屿见阿山没扣掉他的提成,照着先前的约定,数了三钱银子递过去,“这是你的。” 阿山不善言辞,便将手往后背,如何都不肯接,“扇面放在铺子中也不占地方,客人来了随便答一句,哪能拿你的钱。” “起初我们就说好了,否则我就不好意思放在你铺子里。你快收着吧。” 温屿不由分说将银子塞给阿山,两人推拉间,银子差点掉在地上。 阿山慌忙伸手来接,一下与去抓银子温屿的手握在了一起。 银子被温屿拿着了,她浑然不觉,抓着阿山的手腕,将银子放在他手上:“快收下,别再推来推去的了。” 阿山的低垂头,从耳根处逐渐泛红。荀舫靠在竹椅上,远远望着他们,眼底怒意逐渐堆积。 “温东家!”角门外又有了动静,一两马车停了下来。杨六躬身抓着马车门,还没下地,就大声喊道。 “六公子来了。”温屿循声看去,笑着迎上前,“六公子这般早就下学了?” “我逃课了。”杨六说得理直气壮,转头招呼小厮提着大包小包走进门:“给温东家道喜了。” 温屿还没说话,杨六就开始抱怨:“温东家不够义气啊,这般大的事,也不跟我说一声。我还是从同窗那里,听到你的事情,说是今朝在衙门打官司。杨家多少在衙门中也有些关系,派人去打声招呼,总能有些用处。” “哎呀,真是对不住了。”温屿真正惊讶,她压根没想到杨六。 一是他还在读书,二则他是她的客人,哪能麻烦他。 “没事,我不与你计较。”杨六左顾右盼,指着天井对小厮道:“你放在那里,去堂屋把桌子搬出来。” 温屿见杨六自来熟,小厮被他指挥得团团转,不禁无语道:“六公子这是要摆什么阵仗?” “给你道喜,当然少不了吃酒,难不成吃稀粥庆贺?”杨六也一脸无语斜撇着温屿,这时他终于看到站在那里的阿山,眼珠咕噜噜转动,上下打量着他:“你是?” 温屿忙介绍了阿山,杨六哦了声,与阿山点了点头,“我听过你的扇骨铺,听说你的扇骨做得很好,明年我来你铺子买一些。” 第53章 阿山说好,客气地道:“铺子有各式的扇骨,欢迎杨公子来挑选。” 杨六没说话,转头朝角门外看去,门外又有一两马车停下。 “咦!”杨六眼睛睁大,吃惊地道:“他怎地来了?” 林裕和从马车上下来,两个小厮提着大包小包,跟在了他身后。 温屿迎上前见礼,林裕和与她微笑颔首,不动声色打量着阿山,对杨六道:“六郎也在。” 荀舫去了一趟西屋走出来,看到院子巧笑嫣兮与几人说话的温屿,脸色不太好,喃喃骂了句:“直娘贼,一个接一个送上门,这也热闹得过头了!” 第55章 小院热闹极了,杨六的小厮还在不断往院内提食盒,搬酒坛。 他更是熟不拘礼,撸起衣袖,不拘是他还是林裕和的小厮,都被他指挥得团乱转。 “给我摆圈椅,那张竹椅挪到一边,也归我了。这破凳子哪能坐,直将人摔成四仰八叉的大乌龟!” 他一转头,看到站在绣房外的陈玉娘与黄氏,招手道:“玉娘,你去拿酒盏出来,矮几小炉走拿出来,等下还要烹茶,不要薄荷叶,我这里有好茶!” 不过,林裕和的小厮对他的吩咐充耳不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昨日我将你丢下,着实对不住。今朝特意来给你赔罪,还请娘子莫怪罪。”林裕和欠身一礼,示意小厮将礼送进堂屋,“你们去给六郎搭把手。” 小厮忙去了,温屿正色道:“我确实很后悔。” 林裕和一愣,温屿忍着笑道:“我后悔的是,那般多美食美酒,我吃不完,最后忘记装盒带走。” “哈哈哈。”林裕和笑容满面,道:“娘子风趣,大度,确是巾帼英豪。这次是赔罪,待你住进新宅之后,我再给你道贺。” “我叫温屿,岛屿的屿。”温屿说道,听到林裕和提到宅子,心思微动。只眼前闹哄哄,先按捺住了没提。 林裕和一愣,沉吟着道:“温屿,岛屿的屿。你大哥叫温屹,原来都是从山字。仁者乐山,好名!” 当初温屿在公堂之上称“己欲立而达人”,即是孔子的“仁者乐山”,林裕和这是借她的话赞她的名。 公堂上涉及孔子孟子等圣人之言,皆是出自荀舫之手。不过他反正要回去,推她在公堂上出面,也是为了替她扬名。 温屿也不解释,面不改色接受了。 阿山从未经过这等阵仗,一时有些局促,想要与温屿告辞,被她婉言留了下来。 “先前我说请你吃酒,一直未能践诺。难得有好酒好菜,我就借花献佛了。等下我再送些去给吴伯,今晚算是双庆,你就别客气了。” 阿山也就没再坚持,上前帮着小厮们一起摆放桌椅。 黄氏见时辰不早,温屿这里来了贵客,上前对温屿道:“东家,今朝我先回去,明日早些来,将今天的活做完。” 小院被杨六弄得像赶大集,天已经昏暗下来,也做不了活,温屿道好,“你等等。” 桌上摆满了果子蜜饯点心,温屿拿桑皮纸包了些梨条儿糖果子糖糕,“你拿回去给大妮儿牛牛吃。” 黄氏高兴地接下离开,温屿顺道再捡了些菜肉,让荀舫去送给吴伯。 荀舫板着脸接过去跑腿了,陈玉娘拿出来杯盏,杨六又开始嫌弃。 “哎哎,不行,她这里都是些便宜东西,陶碗粗糙得要把嘴巴都划破。玳瑁,你再去买些杯盘酒盏回来。” 杨六掏了约莫一两银子给小厮,眉头一皱,又生出个主意,再添了一两银子:“再买两盏羊角灯,十只白蜡。” 玳瑁接过银子离开,荀舫回来看到阵仗拉得越来越大,眉毛扬起,跟看猴一样看着杨六。 温屿笑眯眯,袖手看着杨六安排。林裕和也在一边看着,问道:“六郎经常来你这里?” “来过两三次,他如今是我的大主顾。”温屿也不隐瞒,带着他去了绣房。 绣架上摆着给丽娘她们的衫裙,如今还未绣花,已经缝制好大半,勉强能看出雏形。 “原来轻容罗是拿来做宽幅裙。”林裕和道。 见他并不惊讶,温屿笑道:“你先前应该猜到了吧?” 林裕和颔首道:“我猜你不会再做扇面,轻容罗贵重,拿来做扇面的话,估计难以回本。” 温屿惋惜道:“我也这般想,布料跟花一样,存放不住,过段时日就失去了鲜艳。要是容易存放,我也有足够的本钱,做扇面也并非不可。” 堆砌在一起的轻容罗,层层叠叠如天上晨曦时的云,美则美,琉璃易散,云蒸霞蔚。 皆转瞬即逝。 林裕和看着温屿,她虽在笑,眉眼间却涌起难言的伤感,神色不禁跟着一暗。 “昨日妹妹从京城派人给我捎了些东西,我出城去取了。妹妹还给我来了信,说是有了身孕。”林裕和说道。 “这是大喜事啊,恭喜了。”温屿屈膝福了福,笑容满面道。 “妹妹怀胎时日不久,还未对外声张。”林裕和虽说跟着笑起来,笑容有些勉强,声音低了下去。 “妇人生产关难过,还是要谨慎些。” 温屿暗自叹息一声,深宫大院,林嫔独自在宫中,林裕和鞭长莫及。不过,她疑惑道:“你为何不去京城做买卖,这样的话,有事你也能及时得知。” “陛下宫中有品级的嫔妃,共有三十六人。京城随便一转,就能碰到皇亲外戚。” 林裕和眼里浮起讥讽,自嘲一笑,“妹妹在宫中要真是有事,我就算知道,又能如何呢?妹妹不让我去,也是,远香近臭,我不去京城碍眼,妹妹反而会过得顺当些。” 权贵皇家斗争,离温屿太远,在这上面她就不乱说话了,转而轻抚着轻容罗,道:“我先从六公子那里拿了定金,才敢入手这匹布。现在绣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本钱好解决,关键是客人。” 林裕和轻点着头,“大多铺子都有老主顾,巧绣坊你接手后,以前的老主顾只怕也去了别处。” “确实如此,高狗儿在巧绣坊多年,加上巧绣坊一直关着门,他们都去了别处。” 温屿琢磨了下,道:“我打算将宅邸变卖,在书院巷买间小些的宅子住,余下的钱,在投到轻松易打理,收益稳定的生意上去。林东家见多识广,觉着这样可好?” 林裕和认真思索起来,道:“照着你先前的说法,住到乌衣巷那边去确实花销太大,也不方便。现在你这边的铺子地段也不算好,你现在的名气,在官司上,而不在你铺子绣品上。要是搬到热闹些的吉庆街,马行街,经营的本钱会跟着翻好几倍,收益却不见得好。” 客人始终是温屿犯愁的问题,吃穿住行是人所必须,做这些买卖才能保证有市场。 要是做平民百姓的买卖,他们手上没几个大钱,竞争激烈不说,利润还薄。 温屿将巧绣坊定位在做高端绣品,赚士绅富人的钱上。 同样的道理,除去竞争激烈,士绅富人的钱也不好赚。他们见多识广,而且阶层等级分明,她连深宅大院的偏门都进不去。 而且现在她绣坊能起死回生的关键是新奇,但是没专利保护,更不存在高深的技术。 除去皇家的买卖,无论吃穿住行任何一种,都做不到垄断,遥遥领先。 今年的扇面被温屿靠着巧思赚了些本钱,估计待到明年,会有很 多仿品出来。 扇面具有季节性,仿冒品会滞后些。其他的绣品却不一样,像是衣裙,早上穿出去,估计晚上就有绣坊在开始裁剪布料模仿了。 这在后世也经常发生,发布会一出,无数的最新款转眼就上了架。 灵感总有枯竭的一天,布料相同,样式差不多,绣娘绣工更精巧的情况下,巧绣坊根本毫无竞争力。 “乌衣巷一带在明州府算得中等,最贵的宅邸还是在府衙吉庆街,以及马行街周围。我记得去岁有人从乌衣巷那边买了一间三进,七开间的宅子,一共花了近一千九百两。那间宅邸修好没两年,里面用的都是上好木头,庭院中还有好好几颗百年桂花,银杏。原来的屋主一家搬去了京城,笨重的家什带不走,半卖半送,上好的花梨木罗汉床,花了不到一百两就拿了下来。” 林裕和回想了一下,“原来高家的那间宅邸,我听林掌柜说过,三年前易主,估计那时高家偷偷买了下来。这间宅子也是三进,年成有些久了,每年修的银子要用得多些,胜在里面的花草树木茂盛,精致好。如果你不急慢慢转手,除去屋契税,也应当能落到手一千八、九百两左右。” 温屿笑道:“一千八九百两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笔巨款。” 林裕和也笑,“书院巷那边是文气聚集之地,宅邸也不便宜,多在千两左右。你要是买一间稍许窄,位置偏些的,七八百两就够了。余下的钱,一半拿去买田地,一半留着做本金。田地的收成最稳定。要是年成好,田地会跟着上涨。年成越不好,田地反而会大涨。照着你现在巧绣坊的规模,四五百两的本金错错有余了。” 第54章 温屿听得频频点头,林裕和的买卖红火,绝非仅靠着林嫔沈白卿。 她从没种过地,压根没想到田地,她对这些一窍不通,问道:“如今田地多少钱一亩,要缴多少税,与佃户如何分呢?” “田地的价钱常有变动,大周立国之处,不过五六百个大钱一亩,如今稍微肥沃的田地,一亩要八两银,中等的地在八两一亩。明州府一带都采用定额税,一亩中等田地的定额租在一石五斗左右。东家拿到地租,需向朝廷缴纳田赋,其他的支移,折变,加耗,脚钱等,约莫能落到两成的收入。比如一亩田能产三百五十斤谷,地主能净得七十斤。除此之外,佃农还要向东家交耗米,斛面,佃鸡,菜蔬果子等。凡是从佃去的田地中所处产之物,东家皆有一份。有些宽厚的东家,只随便拿些菜蔬果子吃,其余都留给了佃户。” 温屿了然,感慨地道:“佃农真是不易。田地的收成确实不高,但胜在稳定。要是不用交税的士绅,买田地就是最好收益了。你说得对,我这点银子经不起折腾,拿去买点地,其余的拿来做本金。” 林裕和道:“府城周围早就没地了,你要买,只能去下面的县里。你可托给牙行,让他们去给你寻。不过你要小心,别被牙人骗了去。要是你拿不定主意,到时候你来寻我,我可以给你出出主意。” 温屿忙道了谢,林裕和神色若有所思,问道:“买田地这般大的事,你不与荀郎君商量一下?” “我先前与他提过此事,一时没能有头绪。”温屿睁眼说着瞎话,半点都不心虚。 这时杨六在外面扯着嗓子大喊:“温东家,吃酒了!” 温屿扬声应好,招呼林裕和一起出去。 “那个陈玉娘,怎地到你这里来了?”林裕和问道。 听他话里的意思,他应该也知道陈玉娘。温屿笑笑道:“我这里缺绣技好的绣娘,是六公子介绍了她,我将她请到了绣坊。怎地,你担心他克你?” “世人说我克父克母,注定孤寡无依。要克的话,她不一定能克过我。”林裕和微笑道。 温屿顿了下,马上诚恳道歉:“对不住,是我小人之心了。” “没事,我只是说笑罢了,你不用放在心上。”林裕和温声道。 天色已昏沉,桂花树下挂着羊角灯笼,灯光氤氲,照得树叶浓绿如水。 天井下摆着桌椅,桌上堆满了各式吃食,肉菜点心甜咸五花八门。旁边的矮几上摆满了酒坛,玳瑁与林裕和的小厮坐在一旁煮茶。 “快来快来,你这个东主跑到一旁去说话,让我这个贵客出面招呼。”杨六笑着抱怨,歪头打量着桌子,道:“这也无法分主次,大家随意坐如何?” “行,一切都听你这个贵客的安排。”温屿笑吟吟道,在离最近的位置坐下,拉着陈玉娘道:“玉娘,你坐这里。” 陈玉娘忙摆手,“我就不坐了,捡些回屋去吃就好。” 温屿见她急得脸都红了,估计她想到了以前陪吃酒的日子,没再为难她,让她挑了喜欢吃的菜回厢房。 荀舫默默坐在了温屿身边,其余三面,林裕和杨六阿山各自坐下。小厮提着酒壶上来,杨六道:“有果酒葡萄酒玉梨春善酿,你们各自选喜欢的吃。” 荀舫选了玉梨春。阿山不擅长吃酒,怕吃醉,要了最清淡的果酒。 “我都尝尝。”温屿让小厮将四种酒各自倒了小半盏,杨六见状,哈哈大笑道:“娘子果然好爽,我也跟你一样,每种都吃。” 林裕和吃善酿,大家酒盅斟满之后,温屿举杯,道:“得你们诸多关照,感激之情,难以言表。借着六公子置办的酒宴,大家吃得尽兴,喝得尽兴!”说罢,扬首将杯中的果酒一饮而尽。 “好酒量!”扬六先一阵乱夸,紧跟着喝完了杯中酒。 荀舫先小抿了口,尝过滋味之后,才喝了大半杯。林裕和与阿山默不作声将酒全部吃完,小厮又提壶上前斟满。 “吃菜吃菜,别空着肚子喝,容易醉。”温屿拿起筷子,夹了面前离得最近的白切羊。 上次荀舫买回来的白切羊,腥膻得让人头晕。杨六买来的白切羊,半点不见腥膻,吃进口还有回甜,估计价钱也不菲。 “这是湖羊,张羊儿的店每天只卖两头羊,我好不容易抢了些。”杨六见温屿连着吃了两片,得意地表功。 “六公子有心了,来,这杯先敬你这个真正东主。” 果酒甜,温屿端起了黄酒善酿,与杨六吃了一杯。善酿也甜,接下来温屿感谢林裕和,换了玉梨春。 “玉梨春烈,你少吃些。”荀舫不紧不慢说道。 林裕和忙道:“娘子随意抿一口就好。”他说完,将杯中酒吃了下去。 玉梨春确实要烈一些,温屿没有逞强,只吃了半盏。剩下的半盏,她拿来敬了阿山。 酒过三巡,杨六开始活跃起来,道:“这般吃没意思,咱们来行酒令。” 温屿道好啊,“如何行酒令?” 杨六瞥着温屿,嫌弃地说了规矩:“简单得很,只要会算术就行,你最会算账,肯定一听就会。” 规矩温屿是听明白了,也简单得很。比如两人嘴里各自叫着酒令如“三星照”“九长”,分别代表三与九,两个数加起来就是十二。 两人分别出拳,每只拳头代表五,两个拳头加起来共为十。要是酒令超过十为十二,取十后面的数,酒令则为二。要是某人恰好出了两根手指,则这人得胜,打成平局再继续。 算术简单,温屿初次接触酒令,记得不熟练, 先与杨六玩了三把,接连都输了,连着吃了三盏酒。 “不行,等我熟悉了再玩。”温屿当即不玩了,杨六眼珠转动,对荀舫道:“我们来玩一把。” 荀舫放下酒盅,不紧不慢地道好啊,杨六撸起衣袖,开始比划起来。 “四鸿禧!”“一心敬!”两人一起喊,出拳,荀舫出了四,杨六出了七,他输了。 杨六也不废话,端起酒盅就喝。放下酒盅,道:“再来!” 起初,杨六还没放在心上。连着输了五次,气得他一捞衣袍,右腿踩在椅子上,架势十足喊道:“再来!” 荀舫指着酒盅,“这酒盅太小了,我们换大碗如何?” 杨六哪肯认输,当即就叫玳瑁:“换大碗来!” 温屿不知杨六的本事,但她知道荀舫的狡诈。而且,她总觉着,荀舫出拳时好似慢了一线。不过她也不确定,至少杨六没感到有异。 怕杨六吃罪回去挨骂,温屿忙劝道:‘’“六公子,明天你还要上学,等下醉醺醺回去,你阿爹阿娘肯定会生气。” 杨六浑不在意道:“我阿爹没在明州府,阿娘在我一岁时就去世了。现在是继母,她从不管我。” 林裕和端着酒盅微笑看着,温屿愣了下,伸腿悄然踢了踢荀舫。 再来时,荀舫偶尔会输给他一次。杨六高兴得哈哈大笑,“荀五,以前我瞧不贯你,你总是摆着一副架子,好似谁都入不了你的眼。今晚以后,我们就言和了,你,酒令玩得很好,吃酒也痛快干脆!好!” 荀舫无语地道:“我真是受宠若惊了!” 温屿看杨六比猴子屁股还红的脸,忙对荀舫道:“让六公子歇一歇,你与林东家去玩。” 林裕和笑着看向荀舫,问道:“不知荀郎君可有字?” 荀舫答道:“字无字。” 林裕和愕然了下,再看向温屿,她笑起来,道:“字有字。” 杨六使劲拍着桌子哈哈大笑,“我以后要取字时,就取何字,哈哈哈哈!” 林裕和像看傻子般看了眼杨六,对荀舫道:“我们来玩几把。” 荀舫伸出了手,温屿只看到随着酒令,两人的手不断翻飞,还没反应过来,输赢已定。两人各有输赢,差不多打了个平手。 杨六也看出了高低,他也不在意,拉着阿山去玩了。 阿山输了几次,他不胜酒力,说什么都不肯再玩。 杨六觉着没劲,又来找温屿,“我们不喊酒令,就喊数如何?” “好啊。”温屿应了,随口问道:“你今年可要下场秋闱?” 杨六道:“要下场。你别说这些败兴之事,再说读了这么多年书,不在这一时半会。来来来,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们要吃个痛快!” 温屿只能陪着他玩起来,这一下她就不是全输了,甚至连着赢了杨六好几次。 杨六也不在意,输了就痛快喝酒,赢了就盯着温屿喝,“别吐,更不许偷偷倒掉啊,酒是好酒,贵得很!” 那边,林裕和与荀舫已经没再行酒令,端着酒盅,靠着石栏杆在说着话。 杨六似乎是吃醉了,一直傻笑着含混咕哝:“将近酒,杯莫停,与尔同消万古愁!” 一时间,酒香笑声满小院。墨蓝的天际星河流转,夜里的风轻柔吹拂,带来阵阵凉意。 第55章 盛夏快过去了。 第56章 乌衣巷的宅子,接收办好契约,前后花去了四五天的功夫。 高狗儿一家老小,仆从被官府发卖,雇工被遣回,他们一家先暂时投靠在娄氏娘家。过了几日,在一大早悄然出城,听林裕和派人的小厮给温屿传话,说是他们前往青州府投靠女儿女婿去了。 铺子宅子还了回来,高狗儿肯定藏了些金银细软。加上高兴旺高兴才两个大男人,有手有脚,不至于流落街头,衣食没着落。 宅邸中的家什不知是差使,还是他们自己偷偷转走,屋中像是温屿处到巧绣坊一样,到处乱糟糟空荡荡。 不过宅子住着人,花草树木虽被踩踏折断,只一晚就养了回来,重又泛发着生机。 温屿并未计较,她既然不能“斩草除根”,就给高狗儿留了“一双鞋”,不至于让他们成为光脚。要是逼到绝路,狗急跳墙,就算不惧,总归是防不胜防。 这次的宅邸太大,温屿花一百个大钱,赁了两个粗壮妇人,收拾了整整一天,终于将宅子清理干净。 温屿终于穿上她旧布做的新绸衫,买了一坛浊酒,一包熟食,及式果子前往宅子。 卸下花厅格窗,吹拂着晚风,闻着浓郁的栀子花香,与荀舫对着明月喝了一场酒,算作享受了豪宅。 锁上门,去专做庄宅买卖的官牙,托牙人卖宅子,顺道寻合适的田地,书院巷找新宅。 当时与高狗儿的官司,赵牙人也来看热闹了。他清楚温屿的厉害,何况来了大买卖,客气无比热情无比地道:“我是官府录了名的牙人,做事向来规矩,温东家且放一千万个心。如今卖田地的倒不多,顶多三亩五亩,还都不在同一处。除非是衙门放的官田,极少有成片的田地变卖,温东家且要等着。书院巷那边有两间宅子放卖,温东家可先去瞧瞧可满意。” 乌衣巷的宅子没卖,温屿也没钱买新宅。不过书院巷离得近,看看也无妨。 与赵牙人约好,温屿荀舫第二天前往书院巷。两间宅子,一间三进,一间两进。 三进宅子后院临河,从后角门出去,就是蜿蜒穿城而过的府河。堤岸上栽种着垂柳香樟树,垂柳扶风,香樟树浓荫掩盖,对岸屋宇重重,白墙青瓦。河中舟楫穿梭而过。 宅子原本的屋主是四明书院先生,年纪大了,准备与老妻去外地州府,投奔做官的儿子,一家子团聚。 屋子比乌衣巷要新,院落打理得极好,到处都透着清幽,说不出的雅致。 花厅周围种着斑竹,风吹过,坐在花厅里,便是“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除去雅致,屋主也很务实。庭院中栽种着葡萄,杏树石榴核桃树,在厨房西侧下风的角落,则是几畦菜地,长豆茄子蒲瓜结得正好,还有绿油油的葱与菘菜,萝卜苗。 只看后院的精致,温屿就对这间宅子就满意不已,再看到修竹,果树菜地,温屿几乎都不动路了。 两进院的宅子也不错,小巧又不失豪放。高台基,屋顶采用的是前朝庑殿顶样式,廊檐格外宽敞。木地板上铺着苇席。可以想象在此处设宴,与三五友人围坐饮酒吃茶的乐趣。 可惜看过第一间宅子,这间宅子就成了鸡肋。 赵牙人极为擅长察言观色,荀舫一副无所谓,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只觑着温屿的反应,笑容满面道:“我以为还是三进的宅子好,房屋新,去岁刚粉刷一新,屋顶重新换过瓦当。要是不周先生夫人大病过一场,思念儿子,哪会将宅子变卖。” 温屿面不改色道:“你说得对,不过我还要回去考虑一下。” 赵牙人笑容不变,“买宅子哪能一下就决定了,二位肯定要好生商议。不过,这间宅子有好些人来看,二位要是犹豫错过,就着实可惜了。” 温屿道那是,“要是有人来看这间宅子,你多与她们说乌衣巷的宅子,如此一来,说不定你一下就能做成两笔买卖了。” 赵牙人笑得牙不见眼,道:“温东家果然聪明,听你这般说,我真如醍醐灌顶。以后要是有人来看这间宅子,我肯定会想法让他们去乌衣巷也一并看了。” “那就劳烦你了。”与赵牙人道别后,温屿同荀舫走回绣坊。 “还真是敢想敢吹啊。”荀舫侧头看着温屿,啧啧道。 这两间宅子,温屿看中的要一千二百两,两进的也要八百两。 温屿手上的现银,不到一百两,且里面含着陈玉娘黄氏的工钱。 绣坊其他的买卖还没着落,迄今为止其实只有三笔买卖。要是卖掉宅子,剩余的钱全部买地,绣坊关张,这辈 子也不愁吃穿了。 土地的收益极少,要是没有其他进项,差不多就是坐吃山空。 其实温屿还想到了一点,那就是温屹的一家子。说起来,乌衣巷的宅子,也有温屹的一份。 温屿对他还有模糊的印象,深肖其父温举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迂腐书生不懂庶务,却又固执己见,大周孔乙己。 嫂子蒋氏娘家没了人,她也读过书,夫妻俩很投缘,成日吟诗作画。 高雅斯文的爱好,需要大量的钱财作为支撑。夫妻俩是神仙眷侣,神仙眷侣不适合烟火人间。 作为温屿在这个世间唯一的亲人,虽说对他们并无感情,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我怎么算吹了,等乌衣巷的宅子卖掉就有钱了。” 温屿叹了口气,说起了温屹,“也不知他们流落到了何处,照着他们夫妻的秉性,肯定过得不好。” “他们走不远。林裕和交游广阔,可托他暗中打听一下。”荀舫沉吟着道。 吃酒的那晚,荀舫与林裕和算不得把酒言欢,行酒令之后,两人拿着酒盅就没再吃过,只在一边说话。 温屿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好奇地道:“你居然没给他取诨号,居然有能入你眼之人,难得啊!” “要是在大雍,他与我估计说不上话。在大周,是他的荣幸。”荀舫淡淡道。 看着他那不可一世,孤傲清高的模样,温屿送了他一个大白眼。 荀舫浑不在意,道:“林裕和郁郁不得志,身上的不如意比我还要重。他当年想考科举,却寻不到保人,林氏的族人去官府告他品行不端。幸好皇帝纳妃不要保人,他妹妹进宫之后,他们兄妹才算熬出头。加上林裕和右手背烫伤,使不出力气,写字都用左手,字写得很是一般。他心灰意冷,没再去参加科举,一心扑在了买卖上。” 温屿听得唏嘘,杨六那晚笑闹不断,连泪都笑了出来。也不知他是借酒消愁,还是触景伤情。 都是伤心人。 荀舫:“你看林裕和的遭遇,再想想自己的处境。吃绝户那些人,心肠比高狗儿还要歹毒。温屹没用,但他终究是个男人,站出来也能威慑一下稚子老翁。不过,你要想好了,要是镇不住温屹,他依然没长进,只能给你带来无穷尽的麻烦。” “我会打断他的双腿。”温屿道。 荀舫愣了下,探头过来打量着温屿,见她不是在说笑,不禁笑了起来:“也是,打断他的腿,至少他无法跑出去闯祸。就凭着这一点,你就能将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温屿嗯了声,“先不提他了,林裕和送来了一大堆礼,你拿些燕窝补品去见林山长,他毕竟上次帮了大忙,总不能只送你的破字画,还是要送些能拿出手的礼答谢一二。” “我的破字画!”荀舫拉下脸,冷笑连连,“温屿,你的良心呢?成日成日说瞎话,也不怕大风闪了舌头。你答谢个屁,你是想我去托林长善找周先生,说宅子之事。想要让周先生将宅子留给你。” “真是聪明。”温屿无视他的抱怨,笑吟吟补充了句:“要是能再便宜些,多留些家什给我就最好不过了。” “真是奸诈啊!”荀舫拿眼角瞥他,鄙夷浓得簌簌往下掉。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晃悠着回到巧绣坊,许久未见的媒婆辛婆子,一脸喜色从巷子那边走来。 “哎哟,这不是温东家!”辛婆子眼尖,远远就朝温屿挥手打招呼。 荀舫目不斜视走进去,顺手关上了角门。温屿停下脚步,笑着喊了声辛姐姐,待她走近了,“你这是打何处来?” “我去扇骨铺坐了一会。”辛婆子含糊着说了句,脸上堆满了笑,哎哟连连:“听说温东家打赢官司,如今可有钱了!” “辛姐姐说笑了,我只拿了一间宅子。”温屿面上带着笑,唉声连连诉苦:“这宅子乱糟糟,离绣坊也远,我现在都没能住进去,也住不起。” 辛婆子一怔,跟着忧心忡忡道:“也是,这富贵人家,出入有车马,仆从伺候。每天眼一睁,银子就要哗啦啦往外流出去。要是没那丰厚的身家,让我白去住五进大宅,我可不敢去,哪住得起!” 温屿附和着说是,笑着问道:“辛姐姐这是又牵好了一桩姻缘吧?” 第56章 辛婆子笑得一脸得意,身为媒婆,在没放定之前,不好往外透露,道:“好姻缘天天有,月老早就系好了线,再兜兜转转,两人始终逃不过,总归是会走到一起。” 温屿已大致清楚,不动声色朝扇骨铺那边看了眼,便没再多问,“辛姐姐进去坐着吃杯茶吧。” 辛婆子道:“今朝我不得空,还要去跟人回话,待我空了,再来找你讨杯茶吃。” 温屿道好,与她道别后进了院子。去打水洗了把脸,回屋捡了燕窝补品出去,喊了声荀舫。 荀舫从西屋出来,看到桌上温屿放好的匣子,黑着脸道:“你都不让我歇下喘口气,又开始使唤我了。” “别废话!”温屿系好包裹的布巾,推到他面前:“别送去书院,送到林府去。” 荀舫大马金刀在椅子里坐下来,扬了扬眉毛,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吉利郎见到你的本事,自惭形秽,终于死了心,答应了辛婆子给他说的亲事。他不再惦记着你,这是好事啊。莫非,你看上了吉利郎,嫉妒生气了?” 温屿怔愣下,很快反应过来,荀舫从她与辛婆子的三言两语中,猜到了阿山的亲事。 对他的小人行径,温屿拉下脸骂道:“居然在后面听墙角,荀公子,此般宵小行径,你不怕丢了荀大学士的脸?” “我是在劝你,让你别伤心,你还不领情。别说林裕和,就是纨绔如杨六,他也远远不如。拿这次官司来说,他半点忙都帮不上。” 荀舫翘起二郎腿,双手搭在身前,谆谆劝道:“成亲要门当户对,他那扇破门,配不上你的朱门大户。” 温屿差点被荀舫气笑了,指了指包裹,道:“快滚!” 荀舫也不生气,起身拿起包裹,施施然滚了。 忙了温屿终于有空坐下来吃茶歇息,刚吃了半盏,杨氏秦氏婆媳两人,一道上了门。 第57章 荀舫来到林长善府上,时辰还早,他以为要等一会。门房已经认识他,客气地道:“荀郎君请坐一会,老爷书房有客人,我先进去回禀一声。” 秋闱在即,州府下辖县的考生陆续来到府城,借着这段时日到处投拜帖访友。荀舫以为林长善友人来访,就未曾多想,在门房的客舍等着。 过了一会,门房有了动静,荀舫的耳朵灵,仿佛听到林长善在说话。看来,这个客人非亲即贵。 他不好出去打探,等了一会,门房来了,道:“荀郎君,老爷得空了,请你去书房。” 荀舫朝门房颔首,提着包裹前去书房,林长善上下打量着他,道:“等久了吧,我最近忙得很,快坐快坐。” “我方才刚到,贸然登门,还请林山长见谅。”荀舫在温屿的逼迫威胁下,姿态低到尘土中,违心之词也说得极为顺口。 他将包裹放在茶几上,抬手一礼:“承蒙山长写的状子,让我与娘子赢了官司。本该早就该来道谢,奈何官司之后收宅子等一堆琐事,忙到如今方算告一段落。这里面是些补品,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请山长莫要嫌弃。” 林长善看向包裹,愣了下,眼里浮起满意之色。 原来的荀舫虽有才气,却孤傲冷漠。如今变得入世,让人觉着亲近不少。 林长善笑呵呵道:“一张状子而已,还是多靠你与温氏自己。邪不压正,本就属于温氏的家财,官司本就不该输。” 他说着话,让小厮来将包裹拿下去,问道:“宅子的事都办妥当,打算何时搬进去?” 荀舫将眼下的情形大致说了,林长善听得频频点头。除去乌衣巷的宅子,绣 坊还关张着,每日往返绣坊宅子,仅赁车的钱都不是小数目。 他现在还穿着葛布衣衫,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要是勉强住进去,最后弄得借贷度日,实属糊涂了。 林上善见荀舫温屿踏实,不免对他们愈发高看了几分,道:“你能这般想,确是好事,切莫贪图享受,将自己弄得焦头烂额。” 荀舫道是,“我们已经在牙行放了售,打算买一间便宜,离绣坊近些的宅子住着。赵牙人给我们寻了两间,说起来也巧,书院原来的周先生正好要卖掉宅子,我们去看过一趟,这间宅子样样都好,就是乌衣巷的宅子没卖掉,暂时拿不出钱来。” “周先生?”林长善想了下,道:“老周儿子在楚州做知州,今年是秋闱之年,来接他们夫妻之人,没那般快到明州府。这样吧,你们若打算将这间宅子买下来,我去与他说一声,让他们暂且给你们留一留。在动身之前,你们能筹到钱,这间宅子就卖给你们。” 荀舫忙起身抬手一礼下去:“有劳山长,在下感激不尽。” 林长善摆了摆手,笑道:“反正卖给谁都一样,这间宅子老周夫妇住了多年,里面的一草一木皆是他们亲手所种,已经颇有感情。你们若是能好生照顾,老周也能放心。” 荀舫忙道:“宅子我们不会乱改动,着实也没银子乱改动。” 林长善笑起来,这时小厮在门口探进头来,道:“老爷,许知县来了。” 荀舫忙起身道别,“我就不打扰山长了。” 林长善也没留他,将他送到门外,道:“许知县是我以前同年的胞弟,他长女与杨氏杨苘杨六定了亲,他来府城见孙知府,顺道来与我这个媒人说说话。亲事不宜与外人道,我就不留你用饭了。” 荀舫心道原来是杨六岳丈来了,他站在廊檐下,抬手道别,“山长留步。” 林山长没再送,荀舫大步离开了林府。 * 巧绣坊。 温屿打量着两人,杨氏与以前并无不同,倒是秦氏让她吃了一惊。 秦氏神情憔悴,脸色蜡黄,像是被腌渍过后的黄瓜,整个人都变得干巴巴。 不过,温屿也没多问,将两人带到天井边,招呼她们坐,“你们来有何事?” 杨氏脸上笑着,小心翼翼讨好道:“听说东家发了财,我带着四郎媳妇来给东家道喜了。” “多谢,你们太客气了。”温屿不咸不淡答了句。 杨氏抿了抿嘴,眼神一转,唉声叹气道:“东家估计也瞧见了,四娘媳妇最近生了场大病,不但肚子的孩子没来,连命差点都没了。” “生了场大病?什么病?”温屿好奇问道。 杨氏见秦氏坐在那里一声不吭,暗自恨恨戳了下她:“四郎媳妇,你快将生病的缘由,仔细说给温东家听。” 秦氏惊了下,慌忙道:“我最近生了场大病,去问了仙姑,仙姑说是我八字不够硬,原来吃的送子药没了用,还糟了反噬。” 温屿冷笑一声,面上却不显,问道:“吃的送子药?原来还有送子药,这药方多少钱一剂,吃了多少剂药,何处来这般厉害的仙姑?” 秦氏被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些懵,无助转头看向杨氏:“阿娘......” 杨氏瞥了秦氏一眼,笑着道:“仙姑是我家大娘子特意寻来,听姑爷说仙姑灵得很,好些大户人家尊着敬着仙姑。我家大姑爷是读书人,见多识广,认识的贵人也多,那还能错得了。仙姑看在大姑爷的份上,一剂药只要二两银子,要是换做别人,别说二两,就是二十两都买不到呢!四郎媳妇统共吃了五剂药,花了足足十两银子,谁曾想被人克了,银子白花了不说,连命都差点没了。” “那仙姑还真是厉害,简直是送子观音下凡。这般厉害的仙姑,不去京城实在可惜了。”温屿不紧不慢地说着,听得杨氏一愣一愣。 温屿顿了下,微笑着道:“你家大姑爷是读书人,读书人该知道报效朝廷,忠于天子。有这般厉害的仙姑,你家大姑爷该将仙姑报给朝廷知晓。将仙姑送到皇宫去,给皇家开枝散叶,生一堆龙子龙孙才是。” 杨氏一脸呆怔,讪讪道:“竟然还有这等事......” 温屿催促道:“你快回去,这可是天大的功劳,赶紧告诉你家大姑爷去,可别错过了。” 杨氏勉强挤出丝笑,道:“东家真是爱说笑,京城那般远,皇宫大殿哪是人人都能进去,我家大姑爷将人送到京城,连陛下的面都见不着。” 温屿笑容不变,道:“这你就不懂了,你家大姑爷是读书人,哪能不懂这些规矩。他也不用去京城,领着仙姑去府衙,由孙知府出面写折子给陛下,奉上仙姑,你家大姑爷顺道也能得个封赏,连着你这个岳母,也跟着吃香喝辣,有享不尽的福。” 杨氏一时呐呐说不出话来,再蠢的人,也能听出温屿是在说反话。 而且她无法辩驳,温屿根本不提仙姑是在骗人之事,只替仙姑扬名,将她送给天子。 要是贵人娘娘吃药有丁点闪失,落个谋害皇子黄孙的罪名,连着她孙氏,以及大姑娘一家,都得被满门问斩杀! 秦氏一直呆呆听着,她仿佛明白了什么,直愣愣望着杨氏:“阿娘,可是大姐姐篇......” “闭嘴!”杨氏见势不对,厉声打断了秦氏,“你大姐姐一直看顾着娘家,盼着四郎好。大姐夫是读书人,今年要考功名,也是你能说道的?” 第57章 温屿本不想理会她们家这些破事,不过她看着憔悴的秦氏,当着杨氏的面,沉下脸,很是不客气道:“你别信那些送子,改男女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人总说孩子是谁家的种,既然是谁家的种,地里原本下的稻谷种子,难道还能长出小麦来?” 秦氏听得呆若木鸡,杨氏见温屿将生儿生女之事推到孙四郎身上,脸色难看起来,想要抢白几句,却被温屿打断了。 “你有手有脚,会绣花赚钱。连命都差点没了,人说不见棺材不掉泪,你都差点一只脚进了棺材,还生不出点脑子,自己立不起来,你就是活该,是死不足惜,也该多替妞妞想一想。没娘的孩子,又落得这样混账的祖母,以后的下场如何,不用说也知道。” 杨氏脸涨成猪肝色,当即一下跳了起来,面容扭曲道:“我如何混账了,我敬着你几分,你倒好,在这里挑拨离间,自己成亲这么久,连个蛋都下不出来,见不得别人好!” 陈玉娘与黄氏在绣房听到外面吵闹起来,赶忙一起走了出来。黄氏哎哟一声,上前劝道:“温东家何处对不住你们,你们跑到绣坊来大吵大闹,真是,快回去吧,别耽误了我们做活。” “呸!”杨氏啐了黄氏一口,讥讽地撇嘴,“以前你可不是这般说,称温氏蠢,看不起她,如今倒好,给了你几个大钱,你就不要脸贴了上去!” 黄氏脸一阵红一阵白,慌忙心虚看了眼温屿,懊恼得就要与杨氏大吵。 温屿让黄氏陈玉娘回屋,“你们别管,干自己的活去。” 陈玉娘一扭身进屋去了,黄氏想要向温屿解释,又解释不清楚,只能先回了绣房。 温屿面无表情,对杨氏道:“你不但混账,还糊涂透顶!你想要孙子,秦氏与孙四郎都年轻,何况已经生了妞妞,并非不能生,你却一天天生事,白花了银子不说,差点害死了秦氏。要说八字硬,怎么不是的八字硬,克死了你以前的夫君,他成了短命鬼!其实你心知肚明,你家短命鬼自己掉进河里死了,怪他自己不注意,不会游水。天天都有人死,难道都是被人克死了?短命鬼以前看中的那个妇人,难道她只有短命鬼一个男人,那些男人都被她克死了?” 杨氏紧抿着唇喘着粗气,恨恨盯着温屿,嘶声道;“你就是生不出来孩子,见不得人好!” 温屿压根不理会她,“你成了寡妇,娘儿俩过得不易。现在日子好过了,你却不安生,要将好生生的一个家,折腾得妻离子散。要是秦氏没了,你家孙四郎,还能娶到她这样能赚钱,还能被你搓圆搓扁的?” 言尽于此,温屿不想再多说,“不管你们前来的意图如何,我都不想搭理你们,出去,以后再来,我就报官了!” 秦氏生了场病,找别的差使就泡了汤。且巧绣坊离得近,赚得的钱多,还是在这里做活划算。 杨氏带着秦氏来,本想借她大姑爷韩盛林拿捏一下温屿,最好她能将陈玉娘开除,秦氏再回到绣坊赚钱。 谁曾想,温屿非但没被拿 捏,不讲情面说得很是难听。 杨氏泼辣强势惯了,哪受得了这等气,当即叫嚷道:“呸,这种破地方,迟早得关张,我还不稀罕,就是拿八抬大轿来请,我也不会再来!以前四郎媳妇还有扇面的银子没结清,将银子拿来,我们马上走!” 剩下七幅扇面,秦氏有四幅。每幅除去本钱,阿山的分成,秦氏能分一两四钱四分银。 虽说秦氏的几幅扇面还没卖出去,温屿也不计较。回屋去取了一两四钱银,并四十个铜板,写了收契出来。 待秦氏画押之后,将银钱交到她手上,“为了妞妞,你也要立起来,以后,你好自为之吧。” 秦氏垂着头,眼眶通红一声不吭。 温屿见状,只能无奈叹息。 狗改不了吃屎,本性难移。人跳不出自己的认知,性格决定行事方式。 杨氏面色阴沉,一把将银子抢了过去,奚落道:“与你有何相干,还是想想自己,哪怕再能干,生不出来儿子,迟早都是被人休弃的命!” 这时,恰好荀舫从角门进来,他听到杨氏的话,大步走进灶房,熟门熟路拿出柴刀,举刀朝杨氏砍去。 杨氏吓得尖叫,抱头鼠串,不要命朝外跑去,“杀人啦,杀人啦!” 荀舫在绣坊时,一直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秦氏一直惧怕他。 见到他拿刀砍人,秦氏腿都发软,赶忙跟着跑了。 黄氏与陈玉娘冲出屋来看究竟,温屿指着荀舫哈哈大笑,“下次给你买把好的刀,这菜刀要切菜,也不威风!” 荀舫无语斜着她,道:“你早就该砍她了,至少把她的嘴打烂,省得她成日乱嚼舌根!” 黄氏将杨氏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她不禁暗自担忧起来。 杨氏的话虽难听,也道出了实情。 温屿与荀舫成亲也有快两年了,这些时日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极好,她的肚皮始终不见动静。 而且她还拿回了温氏的宅子,要是她生不出来孩子,荀舫要纳妾。 她的钱财,岂不全便宜了别人! 第58章 傍晚完工时,温屿在井边洗里衣,荀舫在西屋。黄氏琢磨了下,趁机走上前,四下张望之后,笑着道:“东家在洗衣呢。” 平时外衫温屿都扔给了荀舫,里衣只能自己洗。换下来的里衣已经堆了两天,天气热,已经有些馊味,不得不拿出来洗了。 温屿从没做过家务,对这些深恶痛绝。尤其是用手洗衣,起初是用皂角,赚钱之后,她狠心花一两银子,买了半只巴掌大小的一块香胰,用来洗衣用。 “是啊。你有事?”温屿热得一头汗,抬起衣袖擦拭掉,提着衣领在木盆中一阵搅动。 黄氏抿了抿嘴,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陪着笑道:“东家,先前杨大婶子说到东家,我倒想了起来,东家成亲后,还未曾有身孕。有些人确实成亲好些年后才开怀,不过到底要上心些,东家不如去医馆找个大夫瞧瞧看。” 原来是为了孩子,温屿见黄氏说得委婉,也就闲闲道:“黄娘子,这怀孕又不是一个人之事,兴许是男人不能生养。” 黄氏一愣,一般女人生不出来孩子,都是女人去找大夫号脉,寻偏方,求菩萨。 “理是这么个理,这要是生不出来孩子,夫家都会怪罪到女人头上。东家上头没公婆亲长,没人催着东家,东家平时忙,也不会操心这些。要是外面的人见到了,定会在郎君面前说道。东家去衙门打了这场官司,连我家老罗平时不出门,都听到了好些议论。” 说到这里,黄氏悄然往西屋那边看去,声音压得更低了,“郎君在明州府,多少出了名。东家又拿回了宅邸,财帛动人心,只怕好些人盯着,东家又没个孩子,指不定有人会送上门来。这男人哪把持得住,要是外面的人有了身孕,东家能如何办,还不只能接回来。断人香火,不让人留后,脊梁骨都会被戳断,哪怕去京城告御状,都是东家没理。” 在封建的大周,黄氏所言并非危言耸听。哪怕是公主下嫁,究竟是谁的问题,生不生得出来是另外一回事,却不能拦着驸马与别人生。 个人如瀚海一砂砾,与世俗规矩抗衡,辛苦且不提,最后基本上没好结果。 幸运的是,温屿的情形不同。对黄氏的好心,她一边在水中晃着衣衫,一边笑笑道:“我们不急,现在绣坊的买卖还没着落,等以后再说。” 黄氏就不好再多劝,她见温屿洗衣,将水晃得四溅,还洗不干净,实在看不过眼,道:“东家且放下吧,我来帮你洗了,只几下就好。” 温屿迟疑了下,道:“这是我的里衣,还是我自己来吧。” “顺手而已,东家就别客气了。”黄氏伸手将衣衫拿了过去,麻利地搓起来。 温屿确实不喜做这些,有来有往,到时候再别处还回去就好。 黄氏拧着衣衫,想起平时荀舫洗衣洒扫生火做饭,还识文断字,与以前简直判若两人。这个世道能如他这样的男子,只怕在富贵人家的仆从中能找到了。 岂止荀舫,被荀家赶出来之后,温屿也性情大变。黄氏一时感慨不已,秦氏连命都差点没了,还不能醒悟。 看来,这人的际遇造化,还真是说不准。 黄氏暗自琢磨着,很快就洗好了几件衣衫。她还要去晾好,温屿忙道:“时辰不早,你先回去吧,我去就好。” 天色已经暗下来,黄氏就没再坚持,擦干手与温屿道别离开。 这时,荀舫从西屋出来,黄氏就禁不住看了过去,见他看过来,又心虚地避开了视线,干笑着叫了声荀郎君,急匆匆离开。 荀舫眉头微皱,望着黄氏逃窜的身影,晃到桂花树下,抱着手臂,来回打量着温屿。 温屿冲他展开笑颜,拧起手上的衣衫朝他甩去。水滴乱飞,荀舫抬起手臂遮挡,怒道:“真是粗鲁,无礼!” 第58章 “呵呵,非礼勿视。你讲礼,首先得要站得住脚。”温屿将衣衫往系在树梢与柱子之间的麻绳上一搭,再用力往下扯直,扯得绳索不断晃动。 “已经被你扯断了一根麻绳,你且小心些。”荀舫嫌弃不已,上前将她挤开,“在旁边看好了,我再教你最后一次!” 温屿直接无视他,往旁边石栏杆上一靠,捶着手臂嘀咕道:“好累。” “呵呵。”荀舫阴阳怪气笑了声,瞥着她,道:“黄氏与你说孩子的事了吧?” “你又偷听了?”温屿顿了顿,鄙夷不已。 “何来的又!”荀舫冷着脸,哼了声,“黄氏一脸心虚,那个老婆子又说了那些话,就她那点小心思,还用我偷听?” 温屿无语望天,荀舫跟那火眼金睛一样,擅长猜度人心,只一个眼神动作,就瞒不过他。她也不隐瞒,道:“她就说说闲话而已,你别去找她麻烦。” “我觉着,给你留下个孩子,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荀舫慢吞吞说道。 温屿猛然瞪眼看过去,荀舫拉起衣衫挡住她的视线,她起身蹬蹬走上前,将他的头掰了过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当着我的面,再说一遍!” 荀舫拍开她的手,别转头,咳了声,道:“你要是寻不到依仗靠山,要是有个儿子,以后有人撑起门楣。有个女儿,你能给她招上门女婿。不至于老无所依。” “你还真是好心啊。”温屿讥讽了句,眼神一眯,道:“你莫不是见我美貌动人,动歪心思了吧?” 荀舫的白脸难得泛起红晕,恼怒地道:“不识好人心!” “荀舫,我警告你啊,你死了这份心,我不想生孩子,也不会与你生孩子。”温屿正色道。 荀舫哼了声,问道:“你为何不想生孩子?” 温屿道:“怀孕生子除去辛苦,大 周这种医术水平,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走一趟,这些说法你应该听过。另外,生孩子给女人的身体会带来许多影响,造成损伤。我不管别人生不生,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做主。我想要平平安安活着,至于老了以后怎么办,我还年轻,可以慢慢来,为以后做好万全准备。” 荀舫想着她的来历,沉默片刻,道:“你既然这般说,一切都随你的便。” 温屿想他也不至于会做出下作之事,不再纠结这个话题,问起了他去林长善府上的情形。 荀舫将前后经过仔细说了,“林山长虽说会跟周先生打招呼,但他想得简单了些。周先生与夫人去了平江府女儿家,过些时日会回明州。哪怕宽限你些时日,也等不了太久。要是你一直拿不出来银子,其他客人又买了别的宅子,他岂不是被你拖着,无法启程去与儿子团聚。” “这也是个问题。乌衣巷的宅子,应该很快能卖出去。”温屿说道。 荀舫诧异看向温屿,见她一脸笃定,嗤笑道:“温东家,快抬头看,天上掉银子了。” “滚!”温屿骂了句,沉吟了下,道:“原来杨六的岳丈是县令,另外一身衣裙,应该是送给许小娘子了。” “正经的妻子随便敷衍,外面的相好一掷千金。”荀舫说不出的神色,一副幸灾乐祸的语气:“他应该对这门亲事不满。杨氏是商,许氏是官,杨氏是高攀,他再不满,也要老老实实成亲。” 温屿叹息一声,道:“悔教夫婿觅封侯,要是杨六考上春闱,出仕为官,那时他就算不得高攀了。就算他不喜许小娘子,希望他能敬她为正妻,给她些体面。” 荀舫不客气道:“杨六生母早逝,不知他是真伤心还是假伤心,反正一肚皮的委屈伤痛。又生性滥情,要是能尊重许小娘子,早就尊着了。他来绣坊同时给正妻,相好一同做衣衫,你不会说三道四,要是换做别人如何想。他明摆着不给许小娘子脸面,你盼着他以后能敬着正妻,还不如盼着他落榜,。” 陈玉娘在灶房忙碌,再想到丽娘秦氏,以及原身等的遭遇命运,温屿心头烦躁不已,干脆直接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荀舫笑了起来,道:“迁怒于人,毫无用处。” “难道我说错了?”温屿呛了回去。 “是九成九男人不是好东西。”荀舫晾好衣衫,扶着桂花树,朝自己一指:“尙有一毫的好男人,比如我。” 温屿哈哈大笑起来,荀舫被她笑得恼怒起来,转身就走。 “哎哎,木盆拿回去!”温屿忙喊道。 荀舫面无表情走回来,提着木盆放回井边。见水桶的水见底,又去提了满满一桶,往灶房廊檐下一扔,板着脸回西屋。 “吃晚饭了。”温屿继续喊。 荀舫停下脚步,转身走了回来。温屿笑得肚子痛,见他就要翻脸,强忍着笑,装作欣赏天边的弯月。 过了两天,自诩好男人荀舫原来的红颜知己找了上门。 这天赵牙人来找温屿,有人想看乌衣巷的宅子,她与荀舫去了一趟。那人出价太低,只肯给一千五百两,她当即回绝了。 两人回到绣坊,正准备进角门,一个大着肚子,约莫二十左右,生得娇娇俏俏的年轻妇人,被一个高颧骨,唇薄如纸的精明婆子搀扶着走了上前。 年轻妇人急切,又情意绵绵喊了声:“荀郎!” 温屿定睛看去,记忆中并无印象。她眉毛动了动,朝荀舫看了去。 荀舫一如既往冷着脸,道:“你是谁?” 妇人一下伤心起来,拿着帕子蘸着眼角,哀哀切切道:“荀郎,我是月荷啊,荀郎不记得我了?” 婆子这时开了口,生气地道:“荀郎君,你不认月荷,总该认她肚子的孩子!” 温屿啊哦一声,才说孩子,孩子真送上门了! 第59章 荀舫虽说开始就有些起疑。等婆子称他是月荷肚中孩子亲爹时,还是有些懵。 端瞧着月荷鼓起的肚子,怀孕时日应该已经不短。 若他是亲爹,月荷应该早就找上门。在官司后找到他,无论他这个亲爹是真是假,意图都值得怀疑。 而且他并无原身的记忆,也不知原身究竟在外留下多少下流韵事。他看了眼旁边的温屿,见她好奇打量着月荷的肚子,不动声色道:“你们上门来,是要我认下这个孩子?” 月荷脉脉含情望着荀舫,似乎有千言万语不知该如何说,垂下头,楚楚可怜啜泣起来,无助地靠在婆子身上,喊了声李妈妈。 李妈妈拍了拍她的手臂安慰,对着荀舫,脸色瞬间一变。 “荀郎君,你与我女儿相好一场,当时你侬我侬,山盟海誓。也是月荷傻,信了你的花言巧语,死心塌地跟着你。听说你从荀家出来,日子过得艰难,天天都为你担忧垂泪,为你守身如玉。哪怕有了身孕,你音信全无,她也舍不得落掉,想要替你养下这个孩子。如今她肚子越来越大,日子过得艰难,你倒好,自己吃香喝辣,完全忘了她。你不心疼,我的好女儿,我自己疼!” 李妈妈话说得滴水不漏,这时变得愈发愤愤不平,眼珠子咕噜噜转动,一会盯着温屿,一会看向荀舫,唾沫横飞。 “眼见我女儿衣食没了着落,你不看僧面看佛面,肚子怀着你的种,你总得让她母子活下去!”说话间,李妈妈搀扶着月荷往院子走去。 荀舫拦在了她们的面前,眉毛一扬,道:“我认。” 李妈妈神色得意起来,月荷也缠缠绵绵喊了声荀郎。 听到动静出来看究竟的黄氏与陈玉娘,两人见状,彼此面面相觑,担忧地看向温屿。 温屿了解荀舫,原身的事情,本与他不相干。 听月荷对李妈妈的称呼,两人并非亲生母女,类似妓家与鸨母。 无论月荷的身份如何,现在他们根本掰扯不开。而且面对一个大着肚子的孕妇,她也不好动手驱赶。 至于月荷肚子的孩子,要真是原身的,她肯定不会管。荀舫要如何处置,那是他的事。 现在又没有亲子鉴定,温屿对着眼前的狗血,也感到头疼棘手。 荀舫既然聪明,自称要认下孩子,温屿清楚他的性情,直觉他肯定已经想好应对之法,干脆撒手不管,施施然走向天井,坐在竹椅上看热闹。 黄氏一看,这还了得,荀舫要是认下孩子,自己的亲生骨肉,妻子哪比得上! 以后温屿不但要帮他养孩子,家产都指不定会落到他手上去。 黄氏焦急地奔了过来,陈玉娘也赶紧跟上前,来到温屿身边,两人一起喊了声东家。 温屿朝她们摆手,“这事你们都别插手,先看着。” 黄氏只能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与陈玉娘一起,朝那边的荀舫他们看去。 荀舫道:“你既然大着肚子,我也不能让你肚子的孩子成为外室子。走吧,我先跟你们回去,明早我们就去衙门,正式纳你为妾室。” 月荷一怔,李妈妈也呆住了,急着道:“我女儿大着肚子,跑来跑去只怕伤着了肚中的胎儿。既然你要纳她为妾室,这是好事,等到她将孩子生下来之后再说。大热天的,快搭把手,扶她进屋歇着。” 第59章 荀舫笑了起来,眼神却一片冰冷:“这里是绣坊,我只是在这里做活的伙计,哪能做主让你们留下。” “你是温氏的夫君,巧绣坊就是你的,你骗三岁小儿呢!”李妈妈精明得很,马上生气地一松手,扭转身往外走去。 “反正是你的儿子,我不管了!” 荀舫也不追,对月荷道:“走,我与你一道回去。你可有脱籍,要是你没有脱籍,我没钱替你赎身,你要自己想法子了。你可有银子傍身?我身上的衣衫旧了,你赶紧拿钱出来,替我做一身新绸衫。” 温屿眉毛扬起,不禁笑了起来,大致猜到 了荀舫的打算。 他确实没钱,只是她拿不到工钱的伙计而已。而且她已与他有和离契书,绣坊是她的嫁妆,就是闹到官府,温屿也能摘个干干净净。 荀舫摆出混账架势,不但要跟着月荷去白吃白喝白住,还向她伸手要钱做新衫。 就算月荷愿意,李妈妈肯定不会答应。荀舫先前提出要纳月荷为妾,就是在试探了。 月荷要是成了他的妾室,李妈妈就要靠边站,而且她的生死去留,都由他说了算,所以才会含糊应付过去。 一般来说,如果真是荀舫的孩子,他能承担起责任,纳月荷为妾,李妈妈应该高兴才是。她这一含糊,岂能瞒过荀舫。 李妈妈自诩聪明,只对上狡诈的荀舫,算是她倒霉。 李妈妈本来跑到门外,站在那里偷听。这时听到荀舫的话,她脸色难看至极,奔回来指着荀舫大骂:“好你个荀五郎,你真真是不要脸,我女儿替你怀孕生子,你不但一个大钱不出,还要想着骗她的钱!” “你算什么东西!”荀舫的脾气不好,哪能容李妈妈指着鼻子骂,当即变了脸。 “长着一张王八壳大脸,靠着教唆人做皮肉买卖赚钱,恬不知耻,死后会被千刀万剐,下十八层地狱!” 李妈妈脸涨红,不服输叉腰,就要与荀舫对骂。 荀舫扬起拳头,凶神恶煞上前,一拳砸在李妈妈脸上,打得她头一歪,痛得脸都变形,嗷嗷叫唤起来。 月荷吓得瑟瑟发抖,温屿黄氏陈玉娘她们,皆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 毕竟月荷还大着肚子,温屿生怕她出事,赶紧叫上黄氏陈玉娘,“快,去端张凳子来!” 陈玉娘忙朝正屋跑去,黄氏跟着温屿上前,一左一右将月荷扶住。 月荷吓得惊声尖叫,挣扎起来:“放开我,你们要作甚?” 温屿用力按住她,沉声呵斥道:“别叫,你可别摔了,摔了就一尸两命!” 黄氏本来就看不惯月荷,顿时跟着道:“你闭嘴,不看在你身怀六甲的份上,早就将你打出去了!” 陈玉娘搬了凳子出来,温屿与黄氏一起,扶着她坐下。 月荷小心翼翼坐着,搂着肚子慌乱不已。尤其是看到荀舫揪住李妈妈的衣衫,将她摔倒在地,双手抱在身前,一步一步缓缓逼近,居高临下质问道:“谁派你来的?” 李妈妈双手撑地想要爬起来,荀舫抬起脚,她嗷地叫起来,双手抱住了头:“打人啦,打人啦,我要去告官,我要去告......” 荀舫哪由得她大喊大叫,神情狠厉,抬脚堵住李妈妈的嘴,神色狠厉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要是你敢说谎,敢问东答西,我敲掉你的牙!” 李妈妈被荀舫一拳打得半边脸都发麻,知道他并非在恫吓,眼泪鼻涕横流,呜呜含糊应了句。 荀舫收回脚,李妈妈赶紧抬手抹掉嘴上的泥灰, “谁让你们来的?”荀舫冷冰冰问道。 李妈妈呆住,眼珠左右转动,见荀舫脚抬起来,她赶忙撑着起往后躲,颤抖着答道:“是荀柏找我来,说是你从高家那里发了财,膝下又没孩子,月荷以前与你相好,该让孩子认祖归宗。” 原来是荀柏在背后捣鬼,想必是在公堂上被笞打的伤疤已经结痂,忘了疼痛。 荀舫面色冰冷,继续问道:“孩子几个月了,是谁的孩子?” 李妈妈眼白上翻,飞快瞄了眼荀舫,嗫嚅着道:“已经六个月了,究竟是谁的孩子......”她含混了下,“月荷喝过避子汤,月事不准,一时间也弄不清楚。” 温屿与他一月下旬来到大周,现在是八月初。如果月荷与荀舫原身真在一起,孩子也有可能是他的。 “究竟几个月?”荀舫杀气凌冽,脚再抬了起来。 李妈妈吓得抖了抖,赶紧往后躲避,接连着道:“五个月,真真是五个月,我没骗你.....” 她声音都发颤,哭着道:“我哪敢骗你啊!” 怀孕五月的话,日子就与荀舫对不上了。 荀舫面无表情,眼底似淬着寒冰,“要是你再敢来生事,我砍死你!滚!” 李妈妈又怕又怒,浑身汗津津,却无端感到浑发寒,连月荷都顾不上,连滚带爬起身就跑。 “站住!”荀舫一声厉喝,李妈妈像是被点了穴般,倏地停了下来。 “将她带走!”荀舫朝月荷瞥去,李妈妈连忙跑回来,拉起月荷往外走去。 月荷一步三回头,泪眼婆娑朝荀舫看来,满脸的心碎。 荀舫神色淡漠,对她道:“别摆出这幅恋恋不舍缠绵纠缠之状,别说我看不上你,我连多看一眼,都嫌脏了眼!” 月荷呜呜哭起来,掩面跟着李妈妈离开。荀舫上前,砰地关上了角门。 黄氏目瞪口呆站在那里,心情复杂至极。 大着肚子的妇人找上门来,就是豆腐掉进灰中,一时半会哪能弄清。 何况荀舫与温屿还没孩子,哪怕是怀疑,也会先稳着月荷,等她孩子生下来再看。 荀舫却压根不管这些,处理得干净利落。除去拿刀砍,还会挥拳头打,骂起人来,如李妈妈这等市井泼妇都要甘拜下风。 看到荀舫走过来,黄氏心里发怵,连忙拉着陈玉娘回去绣房。到了门边,她悄悄回头看去,小声道:“我真是看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亏我还在替东家鸣不平,瞧这阵仗,哎哟。” 她拍了拍胸口,“以后可不能惹到他。” 陈玉娘沉默了下,道:“东家才厉害,就是没有他,东家也能处理好。要是东家立不起来,他会如何做,只有天知晓了。” 黄氏想到温屿能将凶狠的荀舫指挥得团团转,抿嘴一笑,道:“也是,一物降一物,东家公堂上都不怯场,何况是两个图钱的骗子。” 陈玉娘坐了下来,道:“东家的事情,以后她没出声,你我都不要自作主张,免得好心办坏事。” 黄氏想到她提醒温屿孩子之事,神色讪讪不再做声,坐在绣凳上绣起了花。 荀舫走到天井,往温屿旁边的竹椅上一趟,双腿交叠,手搭在胸前,脸色依旧难看至极。 “在想着如何收拾荀柏?”温屿笑着问道。 “我要从长计议,打狗要彻底打得他害怕,省得一次次上门来犬吠。”荀舫板着脸,瞥了眼温屿。 “要真是原来荀五的孩子,你打算如何办?” “又不是我的孩子,我没什么打算。”温屿微笑着道,顺带提醒他:“我们有和离契书。” 荀舫呵呵,“无需你提醒。你肯定有打算。” 温屿见他一副不得答案不罢休的架势,便坦白道:“我只是你的东家,不过看在我们彼此认识一场,在这个世上算是同病相怜的份上,我会给你随一两银子的贺礼,庆贺你当爹。” “一两银子,真是多啊!”荀舫脸色黑如锅底,嘲讽地道:“认识一场的交情,就只值一两银子,真真是温抠门!” “别乱取诨号!”温屿威胁剜了他一眼,好奇问道:“真是你的孩子,你打算如何办?” “不是我的孩子,是荀五的孩子。”荀舫强调了句,毫不犹豫道:“我不会认。” “真是狠心啊!”温屿感叹道。 “温屿,你莫非才认识我?”荀舫神色淡淡,转头凝视着她,停顿片刻后,道:“我并没有那么多善心,耐心。” 他话中未尽之意,温屿心下了然。 他将所有的善心,耐心,都留给了她。 温屿没有接话,道:“荀柏那边,你且先别着急。玉娘手上的活快完了,我打算让她做些小物件,赶着在秋闱赚些钱。” 荀舫问道:“你 打算做什么小物件?” 温屿冲着他笑吟吟道:“等你忙起来,就知道了。” 第60章 温屿打算做书签。 杨六以及温屿的两匹布,做完衫裙后余下许多边角料碎布。 像是布料店都卖碎布,便宜的如葛麻称斤两卖。手头稍微宽裕的人家买回去填冬日厚夹衫,填充被褥。穷人则选出大些的布缝成衣衫穿,或者拿来打补丁。 贵重如绫罗绸缎就少了,一是价钱昂贵,买得起的看不上,买不起的嫌弃贵,舍不得用。 这些碎布都卖给绣坊,拿去做成诸如罗帕香囊荷包等小物件。 第60章 温屿却不打算这般做,一是绣坊缺少绣娘,绣坊地处的地段根本没多少客人,绣娘也不够。二是这些小物件太多,要做出新意太难。三是好的布料要配绣工高超的绣娘,才不会埋没了轻罗容软烟罗这等贵重的布料。 温屿在书画店看到许多书签卖,从昂贵的玉骨,金银箔,紫檀花梨木,缂丝锦缎等丝织,到便宜的竹木,花样繁多。 其中缂丝锦缎做工复杂,从织布时就用经纬织法,织出各式花纹。辅以流苏,各式珠子做点缀。也有用颜料作画,绣花做出花样。 丝织的书签始终偏薄偏软,有些刷浆糊后晒干,令其变得硬挺厚重, 秋闱在即,陈玉娘还在赶制丽娘的销金裙。用流苏珠子点缀本钱贵,又时日紧迫,绣花来不及。用浆糊等加硬,绣坊没人会这个手艺。 温屿打算直接用颜料作画写字,中间填塞楮皮纸解决薄软的问题。 书画店的楮皮纸,百张大约在五钱银子,一张纸可以裁剪成至少二十个书签用纸,成本非常便宜。 有荀舫这个不用付工钱的伙计,温屿当然要物尽其用。去书院巷买回各式颜料,再买了两只最细的羊毫笔,连着五十张楮皮纸,一共花去一两八钱银子。 荀舫被温屿指挥着作画写字,脸黑臭如锅底。 “等玉娘赶完手上的活,就可以给你做新衫了。” 温屿还剩下一匹青色绸缎的陈布,以前就答应高狗儿官司之后,这匹布奖励给他做新衫。 官司后太忙,黄氏陈玉娘都不得空,做新衫的事情就搁置了。 温屿只当做记忆不好,重新拿出来激励荀舫。 “这匹不值钱的陈布,你早就许诺给我。我不提,你就当做忘了,如今你还赶拿出来说道,莫非你当我七老八十老糊涂了不成” 荀舫呵呵冷笑,蘸了颜料,作势要往温屿可恶的笑脸上抹。 温屿往后躲开,面不改色道:“总归你有新衫穿,就别在意太多细节。” “陈玉娘手上的活完工之后,还要缝合这些书签,哪来的功夫给我做新衫?”荀舫板着脸,瞪着温屿很是生气。 “还有黄氏,黄氏也快完工了。”温屿笑吟吟安慰他,“别急,好东西总归不怕晚。” “我不要黄氏做,她做得不好。”荀舫挑剔得很,他不计较陈布,但有好的绣娘,绝不选次一等的。 温屿翻白眼,很是随意答应了,“行行行,让玉娘给你做。” 荀舫当然听出温屿的敷衍,他哼了声,“我不与你计较,只你这些东西,可会太直白?” “中状元,金榜题名,蟾宫摘桂,升官发财,必须高中,一飞冲天,仗剑天涯,万古流芳,风流倜傥,貌比潘安,钱多人俊。” 温屿一口气念了许多她让荀舫写的字,咄咄逼人道:“这不叫直白,这叫坦率!你说说看,读书是为什么?人活着又是为什么?呵呵,荀公子,做人别太虚伪!” 荀舫盯着温屿,冷笑道:“好好好,左右你都有理。就算我虚伪,我认为这些,实在太过羞耻。” “那春宫话本不羞耻,这些话本卖给谁了?”温屿回击道。 春宫话本一本至少要三两银子,寻常百姓可买不起。买得起的都是士绅富翁,读书人是最重要的客人。 荀舫被她噎住,道:“反正到时候卖不出去,又不是我亏钱。” “卖不出去,我也认了,只当做一个尝试。”温屿道。 要在琳琅满目的书签上杀出重围,温屿只能剑走偏锋,借着秋闱的契机,不但与现有的书签抢生意,还与寺庙抢生意。 大家要图个好彩头,为了高中去求神拜佛,寺庙的香火格外鼎盛。 过了两天,陈玉娘终于做好销金裙,温屿看到捧在手中几乎不肯撒手,尖叫着道:“好美啊!我也想要!” 裙子轻盈,如烟如雾。用金线勾勒出的各式星星,藏在十二幅的裙摆间,轻轻拂过,星光熠熠。 陈玉娘的手艺高超,看不到任何的线头以及缝合痕迹。整条裙子,浑然天成,仿佛从早间的云上扯了下来,来不及隐藏的星星坠落其中。 黄氏更是看呆了,她与温屿不同,看的是针脚,绣技。 “真是厉害啊!”黄氏喃喃说着,对陈玉娘的本事,真正心悦诚服。 陈玉娘也不谦虚,道:“太赶了些,要是时日宽裕,还可做得更精细,只可惜了这么好的料子。” 温屿放下衣裙,笑着道:“你也要给别的绣娘留条路。” 陈玉娘抿嘴笑起来,黄氏激动地道:“陈娘子,我拜你为师,以后我奉养你!” 眼见她就要跪下,陈玉娘赶紧把她拉了起来,“别别别,我不收你。” 黄氏一下僵住,失望不已,“陈娘子,我以前有对不住你之处,你生气也是应当,都怪我自己,这张破嘴乱说话。” “不是因为这些。”陈玉娘无奈摇头,解释道:“你已经做了多年的绣活,早就养成了习惯,有自己的绣法。我就算教你,你也很难改过来,不仅学不好,反而连你现在的本事都耽搁了。” 黄氏仔细一琢磨,还真是如此。平时陈玉娘经常纠正她,起初几针还好,过了一会,她又照着自己的习惯下了针。 不过,黄氏脑子一转,想着大妮儿今年已经八岁,平时自己教她做些针线活。要是她能拜陈玉娘为师,能学到她七八成的本事,以后一辈子都不愁了。 黄氏先没做声,等晚上回去与丈夫罗庆商议之后再说。 秋闱在即,温屿没去打扰杨六,包裹好衣裙前去了群芳楼。 丽娘与往常一样,睡到半下午才起。带着前晚的宿醉,眼皮与整张脸都肿胀,白中泛灰,一边招呼温屿,一边打着哈欠。 温屿仔细打量着她,关心道:“丽娘,你身子可还好?” “就那样,好不了,一时也死不了。”丽娘意兴阑珊说着,倒了一盏茶放在温屿面前,“这是新杯盏,其他人没用过。” 温屿说不出什么心情,吃了口茶,将包裹打开,道:“你试试衣裙,看可合适。” 丽娘看着面前的衣裙,顿时抚掌欢呼。她也不回避,当着温屿的面,迫不及待脱掉外衫,拿起衣裙往身上套。 温屿起身帮着她穿好,丽娘满身的喜悦,低头捻着裙摆,垫着脚尖转动一圈。 裙摆散开,一圈圈散开,犹如层层涟漪晃动,波光闪动。 “真是美。”温屿一瞬不瞬看着,鼻子忍不住发酸。 丽娘脸色不好,憔悴不堪,反倒与玄青色极为相配。她眉眼生得明艳,看上去清冷中带着破碎,仿佛黎明前的星空,星辰从耀眼到暗淡。 “既然美,表明巧绣坊做得好,你这个东家该高兴才是,可别哭啊。”丽娘笑起来,笑容无端凄凉。 温屿没哭,她肯定是笑比哭还要难看。 “我看你太美, 一时太激动了。“温屿干巴巴解释了句,丽娘何其聪慧,没再说下去。 丽娘转了又转,依依不舍脱下衣裙收起来,冲稳屿眨眼笑,“等到八月十五的夜里我再穿,那时候,我定会夺得魁首。” 温屿好奇道:“十五中秋夜,他们不与家人团聚吗?” “团聚啊,怎地不团聚。在府中对着父母妻儿,他们是孝顺儿,严父,与妻子相敬如宾的夫君。在府中做完这些,再出门来,与我画舫同游。在我这里,他们是好孝顺的顽劣儿。” 丽娘哈哈大笑,温屿也被她的辛辣讽刺逗得笑起来。 笑罢,丽娘起身回屋,拿着一个小匣子出来递给温屿。匣子中,装着一颗比拇指略小些,浑圆的珍珠。 “你上次打赢了官司,我这里不方便,也没办法给你庆贺。这个送给你。这是一个书生送给我的,他本来说待他高中之后,就去官府那里出面替我赎身,不嫌弃的出身,纳我为妾。但他只守着我一人,不会再娶妻。后来他得痨病死了。这是唯一在没吃醉酒时,与我许下山盟海誓之人向妈妈苦苦央求,让她留给了我。这颗珍珠干净。” 珍珠太贵重,温屿想拒绝,丽娘合上匣子,强行塞到她手上,“我不一定能留得住,你拿着吧,放在你这里我也放心。” 温屿暗自叹息一声,将匣子收了下来,“我一定会好好留着。” 丽娘眼里溢出笑意,问道:“衣裙的钱,杨六可有全部结清?” 温屿说道:“他付过定钱,还有小半为结清。这些天他肯定在忙秋闱之事,你放心,等秋闱之后,我自会去找他。” “那你一定要抓紧了,我就怕他不肯付余钱。”丽娘蹙眉道。 温屿愣了下,道:“杨六还算大方,既然答应送你销金裙,我也事先与他讲好价钱,他应当不会拖欠。” “杨六已经许久没找过我。”丽娘道。 温屿顿了下,委婉安慰她道:“他最近忙着考秋闱,听说他还在商议成亲之事,太忙,一时脱不开身。” 第61章 丽娘道:“杨六的亲事早就定下,成亲又不要他亲力亲为,只站出来做新郎就好。秋闱并非都在考,杨氏有钱。杨六不忙,前晚还在群芳楼吃酒到深更半夜,砸下五百两银子,给楼里的新行首梳笼。” 梳笼就是给清倌人破瓜,青楼会举行热闹的仪式,大家一起出价,价高者得。 温屿心情复杂极了,丽娘却满不在乎,道:“妈妈势利,贪婪。但她经常对我们说,千万别对客人动心,欢场之中,皮肉买卖而已。相信客人在床笫之间,酒后的海誓山盟,还不如相信真有菩萨保佑。” 离开群芳楼,日头已坠入西边。温屿心中堵得慌,同时又有一股无名怒火,像是天际通红的云一样熊熊燃烧。 温屿没回绣坊,让车夫去了四明书院,见到杨六的小厮玳瑁在,便在那里与他一并等着。 过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书院下学了,杨六随着学生一起走了出来。 见温屿站在马车边,杨六脸上堆满笑,很是高兴地跑了上前。待看清她的神色,不禁一愣,上下仔细打量着她:“你怎地了,杀气腾腾,我可没得罪你。” 温屿面无表情道:“我来找你结账,丽娘的裙子我已经做好,另一条裙子的余钱,劳烦你一并先结清!” 杨六怔了怔,“丽娘的余钱我明朝让玳瑁给你送来。我们已经说好,另外的一条,你为何也要结清?” 温屿难得失去理智,气道:“因为你多情滥情,无情无义!” 第61章 温屿不管杨六的反应,说完掉头就走。 哪怕后续的银子收不回来,算上提前拿到的定金,顶多不赚钱而已。 回到绣坊,荀舫在堂屋画书签,见她黑着脸进屋,不禁放下笔,沉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温屿余怒未消,气冲冲道:“混账王八蛋,身下二两肉都快挂在脸上行走,还自诩风流,那是风流,是下作坯子!杨六如此,所有的混账男人都如此!文人士子逛青楼,与女妓把酒言欢为雅事,真是枉为人,与畜生发情有何区别?” 群芳楼毕竟是花柳之地,荀舫以为她遇到了浪荡子。她好一通骂,不仅将杨六,士绅,连着男人一并骂了进去。 身为男人之一的荀舫倒没动怒,问道:“你去找杨六作甚,他得罪你了?” 温屿冷笑连连,“他敢得罪我,我将他那二两肉切下来剁碎喂狗吃!他也不用考秋闱了,进宫做官宦,宦官也是官,给他杨氏光宗耀祖了!” 既然杨六没得罪她,她去给丽娘送衣衫,应该是为丽娘打抱不平了。 荀舫听得想笑,又怕惹恼她,引火烧身,连着被她骂进去。 就是被人指着鼻子骂,温屿也从未如眼前这般过,始终波澜不惊,温婉沉静。 想到温屿的抠门,荀舫敏锐地道:“杨六喜新厌旧,看上了新姐儿,不愿意给余下的银子?” “他给不给都无所谓,我还嫌他的银子臭,不稀罕!”温屿很是有骨气道。 荀舫有些意外,脑子一转,旋即就忍着笑道:“温东家,义气!” 她这两笔买卖,可是一个大钱的本金都没出,当然有底气骂杨六这个自己送上门来的豪客。 荀舫倒了盏薄荷茶给温屿,“吃些薄荷茶清心静气,天气闷热,动怒伤肝,为杨六不值当。” 温屿又渴又热,咕噜噜一盏茶瞬间就下了肚,将空杯递给荀舫:“再来一盏!” 荀舫瞥了她一眼,接过空杯再倒了一盏递给她,“你看,世上像我这般的男子多难得,你要待我客气些!” 吃完薄荷茶,温屿那股气消散了七七八八,马上想到了失去的银子,顿时大叫:“你还有空在这里说闲话,快去画书签!” 荀舫气闷不已,点亮灯盏,认命坐回去拿笔画了起来。一边画,一边闲闲问道:“在你那里,男人也这样?” “差不多吧。”温屿惆怅地叹息一声,意兴阑珊靠在椅背中,抬头望着屋外暗沉下来的天。 “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人性其实不会变化太大。道德约束很空泛,主要是靠健全的律法来制约。即便如此,还是会有无数杨六那般的人。不过,另外一重好处是,女人自由了些,有更多的选择机会。比如像是许大娘子,可以选择退亲,丽娘玉娘她们能有说不的权利。” 荀舫看向温屿,神色若有所思,“也会有人落到丽娘玉娘她们的境地?” “丽娘是官妓,她那时才几岁,有律法保护她。有人犯了死罪,也不会株连九族儿女子孙,人口买卖更是严厉禁止。只是人有好坏,有富有穷,文明进步不会削弱人的痛苦,依然会有人沦落到罪恶滋生的阴暗之地。” 温屿在医院看到太多人生百态,冷漠,贪婪,人性中的恶,傲慢等等,人岂止七宗罪。 荀舫好奇问道:“你既然能同情玉娘丽娘,为何不帮秦氏一把?” 温屿苦笑一声,“妇人娘子在这个世道活得不尤其不易,我不搭理秦氏,是她本来可以自立,却选择了回到孙家。孙四郎再好,有杨氏孙大娘子那样的婆母大姑姐,还有姓韩的姐夫,这些人搅和在一起,日子能过得安稳才奇怪。秦氏虽说难,但再难,能有丽娘玉娘她们难?我们那里有种说法,叫做远离负能量,像是秦氏这种,就是负能量。我的精力有限,不想陷入她家那团烂泥沼中。” 荀舫虽没听过负能量的说法,前后一想就明白了,不紧不慢道:“你看,像我这样的男子,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到。温屿,你看我给你做牛做马,你该好生供着我。” “行,我明天去买香回来,早晚都给你烧了上贡。”温屿爽快地答应了。 “滚!”荀舫拉下脸骂她。 温屿见荀舫不高兴,她瞬间高兴了,哈哈笑着回屋了。 翌日,玳瑁拿着一包银子,并一个匣子到了巧绣坊,还带来了杨六的话:“温东家,少爷说,两身衣裙共三百两,少爷已经付了一百八十两的定银,余下的一百二十两少爷一个大钱都不少,全部付清。” 银子全部是十两银锭,一共十二锭,温屿每锭都咬了一口。 她也不知咬银子如何验定真伪,以前她看到有人咬,她也随大流咬一口,验定真伪。 温屿很是客观,从不牵连他人,对玳瑁很是和气,笑着道:“玳瑁,辛苦你了。” 玳瑁昨天见到温屿气势汹汹骂杨六,对她很是发憷,嘴角牵了下,打开匣子道:“温东家,这时少爷送来的中秋礼。” 匣子中装着石榴,葡萄,大枣等鲜果,雪白软糯的糖饼,蜜酥,五仁月饼,琥珀蜜等点心。 温屿闻着香甜的滋味,顺手拿了只石榴递给玳瑁,再大方地让他选喜欢的点心吃。 玳瑁只拿了石榴,塞了颗琥珀蜜在嘴里甜着,才鼓起勇气将接下来的话说了下去。 “少爷说,温东家是母大虫,但少爷胸襟宽广,不与温东家计较。少爷说,盼着温东家看到后,能感到羞愧,赔礼赔不起,给少爷赔个不是就行了。” 杨六其实是在给温屿台阶下,她也就顺势道:“行行行,我不与他计较了。” 玳瑁听得瞪大眼,这是哪门子的赔礼道歉? 不过,他只是个传话跑腿之人,哪敢质问温屿,差事办完,忙不迭告辞了。 银子中秋礼拿到手,温屿既高兴,又犯愁。 过年过节要走人情,彼此送礼。杨六那边她肯定不会回礼,要送礼的却有几处。 林长善那边要备一份稍微厚重的礼,林裕和知道她穷,送些鲜果他也不会计较,但这份礼必须到。 另有一处是黄麻子张三儿,两人是地头蛇,开门做买卖,拿钱买清净,他们那边也不能落下。 其余的便是黄氏陈玉娘,还有阿山。 温举人还在世时,过年过节都会给她们额外犒赏。现在黄氏算是绣坊的忠诚员工,这份礼不能少。 陈玉娘与他们住在一起,除去绣活,连绣坊做饭洒扫的杂活都包揽了。 温屿琢磨了一会,打算去裕和布庄买两匹跟她一样的陈绸布,黄氏陈玉娘各一匹。她们自己拿去做衣衫。 另外再买些月饼点心,分别送给阿山与黄氏。 温屿考虑好,回屋放好银子,再回到正堂时,发现荀舫已经将琥珀蜜吃了大半。 “吐出来!”温屿扑上去,将匣子拖到自己面前,怒瞪着荀舫道。 荀舫朝她翻白眼,道:“天气热,这些不能久放,你藏着仔细坏了。” “谁说我要藏着了?”温屿清点着匣子的果子点心,琥珀蜜是核桃裹了蜜炸,一看就很贵。现在只剩下一点,已经拿不出手。 “这些你拿去送给林山长。”温屿拿了桑皮纸,将琥珀蜜捡出来包好,大方再给了荀舫两颗,其余的她准备拿去让陈玉娘黄氏都尝尝。 荀舫盯着温屿手上的桑皮纸,道:“你赚了大钱,适逢中秋,你至少得去买几只螃蟹,一壶黄酒,再买些琥珀蜜回来,晚上喝酒赏月正正好。” 第62章 “中秋时的螃蟹不肥,还贵。要吃蟹,得等到秋风起时。”温屿自动忽略了荀舫的其他要求,将匣子交给他,“趁着新鲜,你赶紧去跑一趟,早去早回,接下来你还要去两处。” 荀舫扬眉表示疑惑,温屿将送礼的打算说了,“等下你再去黄麻子张三儿他们家跑一趟,明朝就要去卖数钱,这两个瘟神赶紧上贡,省得他们又上门来找麻烦。” 温屿将琥珀蜜拿与黄氏陈玉娘尝了,她与荀舫分头前去忙碌。 到了果子点心铺,温屿问过价钱,心头直流血。 过节时的果子比平时要贵,而且还不能尝,也就无从知晓是甜还是酸。 仅仅从大小以及新鲜来看,稍许好些的葡萄,一斤要五十个大钱。石榴与梨分别为三十,十五个大钱。枣便宜些,一斤也要十个大钱。 果子还好,温屿想起还有林掌柜,她每种果子各自买了二十斤,一共花去八钱四分银。 点心就贵了,两枚铜钱大小的一块五仁月饼,要价三十个大钱,蜜酥五十个大钱,糖饼则是十五个大钱。 给瘟神上贡需要点心,温屿咬牙各自买了十只,每人分五只,一共花去一两一钱银。 阿山与黄氏那边,温屿就选了些普通寻常的月饼,各自买了两斤,花去七钱银子。 加上装点心果子的匣子,温屿这一趟花了三两八钱四分银。 果子太重,温屿让伙计送到绣坊。她自己带着点心回去,将果子平分成四份,与点心分别装好。 她带了两份果子前去裕和布庄,其余两份点心果子留给荀舫,让他给黄麻子张三儿送去。 到了裕和布庄,驴车在门前停下,车夫帮着把果子搬下车,温屿爽快多给了两个大钱的车钱。 车夫拿着钱千恩万谢,赶着车离开。伙计看到温屿带着东西前来,忙迎出来问道:“娘子找谁?” 温屿见熟悉的伙计不在,问道:“我找林掌柜,他可在铺子?” 伙计道林掌柜在,“林掌柜被东家叫去了,娘子且要等一等。” 温屿听林裕和也在,笑着道:“那正好,我也要找你们林东家。” 伙计听温屿与林裕和认识,口气极为熟稔,便招来同伴帮着抬匣子,去给林掌柜传话。 四人抬着匣子往后院走去,刚走出穿堂,林掌柜跟着伙计急匆匆走了出来,满脸笑容与温屿打招呼:“温东家来了,东家还有些事,让我先出来请温东家坐着吃杯茶。” 他说着话,看向伙计抬着的匣子,温屿赶紧道:“快过中秋了,恰好时令鲜果多,送些来给林东家与你尝尝。” “温东家客气了,快请进来坐。”林掌柜脸上笑意更甚,迟疑地打量着匣子。 温屿看在眼里,道:“两份都是些鲜果。” 林掌柜心下了然,两份果子都一样,对温屿更加亲切,让伙计将果子放在客房,“等下再给东家送去。” 伙计放下果子,林掌柜招呼温屿吃茶,她吃了两口,道:“林掌柜,我想再买两匹陈绸布,不知布庄可有合适的?” 林掌柜叹了口气,道:“陈布是有,只要送往京城。唉,今年朝廷摊派得多了些,虽说摊派也摊派不到裕和布庄头上,只东家是布行行头,其他布商的负担太重,买卖难以为继,整个布行都要受连累,东家主动出来承担了一部分。温东家放心,你要的两匹陈布,裕和布庄还是拿得出来。” 温屿心头微动,选了两匹成色稍好,靛青的陈布。林掌柜比以前还便宜了些,只收了她八钱银。 没一会,林裕和忙完,将温屿请去了他的书房。 “对不住,让你久等了。”林裕和看上去满身的疲惫,身上的寺绫长袍都皱巴巴。 林掌柜领着伙计搬了果子进来,林裕和自责摇头,笑道:“我本给温东家准备了螃蟹,一来螃蟹要多养几日会肥美些,二来螃蟹留不住。现在送来赶不上中秋时令,打算到中秋前日再送到巧绣坊,竟让温东家赶了先,是我失礼了。 温屿笑道:“只是些不值钱的果子,能换到林东家的螃蟹,林东家随便失礼,越多越好。” 林裕和哈哈笑起来,让林掌柜退下,亲自倒了茶给温屿:“温东家最近可好?” “很多事情,容我慢慢道来。” 温屿将买卖宅子的事情说了,林裕和认真听着,道:“温东家既然看上了书院巷的宅邸,满意的宅子难寻,要是错过的话着实可惜。温东家要是不介意,我先借银子给你,将宅子买下来。银子我不急着用,温东家无需急着将乌衣巷的宅子便宜变卖,等着合适的价钱再说,到那时你还我便是。” 债多不愁,再说温屿有乌衣巷的宅子做保障,对于林裕和的好意,她大大方方应了,“我会写借据,将 乌衣巷宅子的契书压在你这里。” 林裕和道:“我相信温东家的品性,温东家又是借据,又是屋契,倒显得我像是在放印子钱一样。这样吧,温东家给我一份借据就是。” 既然承了他这份情,温屿也不怕多欠,爽快道:“好,我给林东家写借据。” 林裕和忙,温屿不再废话,赶紧问起了正事,道:“听林掌柜说朝廷摊派收取布税之事,林东家可能与我仔细说说?” 第62章 林裕和虽心中疑惑,还是将事情来历经过仔细告诉了温屿。 “北地的凉州安宁两个州府,去岁遭遇极寒天气,牲畜牛羊多冻死。今年开春后少雨,种下去的庄稼长势缓慢,到前些时候又遭了水灾。如今虽才八月,凉州安宁已经要穿厚衫。接连遭灾,朝廷要开仓赈济。因着天气寒冷,当地的布匹衣衫价钱居高不下,朝廷便从如明州江洲等多桑麻之地加派布税,打算将布匹投放到两地,平抑布价。” 他见温屿眉毛扬了扬,顿了下问:“温东家可是觉着有甚不妥之处?” “朝政大事哪轮得到我插嘴。”温屿笑着说了句,话锋一转,问道:“朝廷赈济灾民肯定是好事,担心百姓买不起布,就投放布将布价拉下来,无论怎样听都合情合理。” “温东家以为的不合理之处呢?”林裕和也露出了微笑,靠在椅背中,目光灼灼望着她。 “我不敢妄议朝政,毕竟朝臣大官们都是聪明人,见多识广,也不是第一次做赈灾之事,对会发生的各种情形都会考虑周全。” 温屿见林裕和作势恭听,脸上的笑容越愈发浓。温屿虽不心虚,想着他到底主动借自己银子,又是聪明人心知肚明,于是不再绕着弯子说废话。 “朝廷究竟向明州府征收多少的布税,收取上来的布,从两地运到凉州安宁的花销,要多少成本?这笔钱,由谁承担?朝廷将布投放出去平抑布价,究竟是如何投放之法?按理说,既然是赈济,这布就不该收钱,而是发放给灾民才是。既然是卖,收到的钱归谁?” 林裕和双眸闪亮,不由自主坐正身子,微微前倾很是专注地道:“照着朝廷户部的文书,明州府需要缴纳的葛麻布共八千匹,毛料两百匹。府衙孙知府将我叫去,让布行缴纳葛麻布八千匹,毛料五百匹,绸缎两百匹。” 多出来的三百匹毛料,两百匹绸缎,就是府衙从中的获利。 毛料的价钱昂贵,明州府的羊不多,羊毛多来自北地。路途遥远成本高,织出来的毛料价钱,远比北地贵,一匹布大致在四两银子起。 朝廷从明州府征收毛料,与孙知府再多索取的毛料丝绸是一样的道理。 明州府富裕,商人拿出来虽会心疼,但出得起,不至于闹事。 姓孙的他们还看不起葛麻,偏要贵重的毛料丝绸! “收取的布,交由漕工运输。这笔费用,也要由明州府出,从其他行当收取。像是你的巧绣坊,只怕也要出钱。” 温屿脸一黑,暗自骂了句。 林裕和看到她瞬间拉下来的脸色,忍着笑继续道:“朝廷将布匹交由凉州安宁两地的大布商,由他们便宜卖出。所得的钱财,归内帑。” 其实温屿已经大致猜到了,这种事情她在后世也看到过。听林裕和说出来,还是忍不住长长叹息。 能承接朝廷赈灾布匹的布商,关系背景肯定强大。布的价钱几何,给了布商非常灵活的操作空间,几乎是一本万利的赚钱买卖。 当然,赚得最多的还是内帑,也就是大周皇帝。 要解决安宁凉州府两地布匹价钱昂贵的问题,最容易,也最可行的办法是交由市场决定。 对外地的布商一路免过税,经过的州府少索要吃拿,大量的民间布匹涌入,当地的布价自然会变回正常。 而且这样不会对明州府以及其他州府商人造成负担,能在一定程度上遏制贪腐。 皇帝朝臣肯定想得到,他们会默许,是因为他们能从中获利。 温屿沮丧不已,本来她想着能从中寻到商机,说不定能赚些小钱。 无论哪一个环节,她都参与不进去,甚至还要出血! 第63章 捐赠给灾民她愿意,贡献给官吏权贵,她只想在墙角画圈圈诅咒他们! 狗皇帝,狗官! 温屿心里狂骂,面上却不显,问道:“林东家是布行行头,官府将布税之事交给你,你要如何去向其他商户收取?” 林裕和道:“孙知府建议我按照缴纳赋税多少的比例收取,我婉拒了,打算按照铺子的大小来收取。明州府布行的铺子大小面积,在府衙有登记,按照地段,比例收取即可。” 商税收取的方式不同,缴纳商税多的铺子,不一定生意好,赚得的钱多。反而极有可能在衙门关系不好,被税店务刁难,被课了重税。 比如裕和布庄这般大的布庄,官府都不敢摊派到他头上,估计赋税也是随便意思一二罢了。 商铺大小面积就比较公道了,门脸小的铺子,能赚到的钱少,就能少被摊派。 大商铺被摊派得多,他们顶多抱怨几句,还是会乖乖拿出来。 林裕和都主动交了,又是官府摊派,要是得罪了衙门,重新核计赋税,那就得不偿失了。 温屿问道:“林东家可知道荀家的布行一年缴多少税,他们这次要被收多少的布?” 林裕和怔了怔,下意识问道:“荀柏又来找你麻烦了?” 温屿简单解释道:“前些时日有人找上门来,说是怀了荀.....郎君的孩子。后来那人交代,是荀柏派她来。” 林裕和没错过温屿的停顿改口,他若有所思片刻,道:“眼下我并不清楚,待我打听到之后,马上告诉你。” 温屿道了谢,拿了两枚她准备卖的书签出来,笑道:“绣坊没什么买卖,做衫裙剩下些边角料,我拿来做成了书签,准备明天去四明书院叫卖。轻容罗的三十个大钱,软烟罗的二十个大钱,青绸布的十个大钱。这两枚是我画的,你拿着玩吧。” 林裕和惊讶极了,对温屿真正打心底佩服不已。她连边角料都不放过,能做青容罗裙的买卖,又能做便宜的书签,跟货郎一样出去叫卖。 书签是轻容罗的布料,其中一枚上面工整写着:“春来不是读书天”,另外一枚,寥寥几笔画了只在呼呼大睡的懒猫。 两枚书签,偏生都不在劝人读书。林裕和忍俊不禁,当即将自己用的紫檀木书签取出,换成了温屿的书签夹进去,同时将书扔到一边。 “我也不想读书。”林裕和一本正经道。 温屿哈哈大笑,见时辰不早,起身告辞道:“林东家忙,我就不多叨扰了。” 林裕和让她等等,取了只精美的帖子递给她:“在中秋后我会办场宴席,这次府城的夫人小娘子们大半都会来。到时候你若得空,就来坐着吃杯酒。” 温屿惊喜不已,林裕和这是在暗中帮她。 哪怕被她们鄙夷奚落,她也不在意,毕竟能认识高门大户贵妇小娘子的机会难得,要是找到一两个客人,她一年的生意就有了着落! “多谢林东家。”温屿拿着帖子,屈膝到底,郑重其事福了福身道谢。 “你太客气了。”林裕和说了句,将她送出门外,一边走一边说道:“等你那边宅子确定下来,我与你去便钱务开飞钱凭据。” 便钱务是官府为解决大宗买卖,银钱太重不便运送,开办的官方票号。将钱如数交进票号,按照金额大小,缴纳约莫一到十两不等的费用。由官府出具飞钱凭证,拿着凭证可在异地官府兑取相应的银两。 开具的凭证要写明兑付之地,银两数,必须在温屿与周先生确定下来之后才能去便钱务。 温屿道了麻烦,林裕和笑笑,叫来林掌柜安排马车,将她送回了巧绣坊。 荀舫也已经回来了,正在井边洗葡萄。温屿放下布走过去,看着盆中水灵灵的葡萄,蹲下来选了颗,顿时一激灵:“好酸!” “哪里酸了?”荀舫面不改色吃着,温屿打量着他,怀疑他是不是怀了孕。 不过温屿转念一想,估计她在后世吃到的都是改良之后的品种,荀舫吃惯了现在的葡萄,觉着不酸也正常。 温屿见不止葡萄,他还留了两颗石榴,一些枣子,不禁问道:“黄张你都送到了?这些是你从哪家的果子中抠下来的?” “全部送到了。我向来讲究公平,每家都抠了些。”荀舫神色坦然,问道:“你怎地这般晚才回来?” 温屿白了他一眼,将见到林裕和之事说了,盯着他恨恨道:“又要出钱,权贵都是狗东西!” “你别指桑骂槐,我这个狗东西权贵,又没欺负你。”荀舫呵呵冷笑,瞥了她一眼,问了很是尖锐的问题。 “温屿,你究竟是恨狗东西权贵,还是你做不了狗东西权贵,心生嫉妒怨怼?” 温屿脸不红心不跳道:“我当然是恨狗东西权贵不做好人,要我成了权贵,我肯定乐善好施,仁慈宽厚,达者兼济天下。” “呵呵。”荀舫再次呵呵冷笑,问道:“权贵权贵,权且不提,贵乃是尊贵,贵气之意。敢问温大善人,你的贵从何而来?” 温屿拿水泼他:“真是讨厌!等我去买药,将你毒哑!” “毒药贵,你舍不得。”荀舫不客气嘲笑,很熟熟练抬起衣袖,准备挡着她再泼水。 温屿懒得与他一般见识,望着他的衣袖,道:“林裕和下帖子请我们去赴宴,等玉娘将书签都做完之后,将你的衣衫赶出来。” “我不去。”荀舫想都不想拒绝了,见温屿瞪他,面不改色道:“那天我会身子不适。” “滚!”温屿骂了句,追问道:“你为何不想去?” “我向来不喜筵席这些场合,大家都说些场面废话,讨厌得紧。” 荀舫一脸的嫌弃烦躁,嘴角都快瞥到了地上,“你去的心思我明白,想要赚那些夫人娘子的钱。我去是挺他们的言语奚落,还是跟那猴一样,被他们打量来去?要是我脾气不好,得罪人你可别要怪我。” 温屿一想也是,反正男女分开,他去也没用。反有可能因他那不可一世的态度,最后帮了倒忙。 “吃完了葡萄,你将阿山的点心送去。”温屿洗了手脸,说道。 “你不去啊?”荀舫意有所指道。 温屿抬脚替他,他灵活闪开了,道:“对了,林长善在府里,他说周先生回来了,已经收到了他儿子的来信,说是差不多一个月后就会启程。” “不怕,我已经有钱了。”温屿将林裕和借她银子之事说了,沉吟了下,道:“牙行的佣钱,一千二百两的宅子,足足要六十两,买卖双方各一半,也要三十两。三十两呐!” 温屿心疼地比起三根手指头,荀舫将她的手指按下去,“别想着与周先生私下交易过契,这笔钱省不得。牙行在官府有关系,他们办理起来便当迅速。再说你还有乌衣巷的宅子要托他们变卖,你还想买田地,用到他们之处还多着呢。” “我就是想到了这些,唉。”温屿想着过屋契还要交税,商税徭役折算银摊派孝敬等等支出,情不自禁唉声连连。 虽然买卖不好做,坐吃山空更让人心中没底。温屿深吸一口气,道:“你快些将点心给阿山送去,晚上早点歇息,明天好有精神去卖书签!” 荀舫进屋去拿点心了,温屿将布与点心,分给了黄氏陈玉娘。 黄氏高兴不已,陈玉娘本想不要,要是她拒绝,黄氏就显得尴尬了。她收下布,心道这匹布温屿也能穿,到时候再给她做身新衣就是。 第二天,与以前一样,温屿与荀舫,拿着陈玉娘先缝好的九十八枚书签,来到了四明书院前。 因为秋闱在即,书院前的小童格外严厉,盯着货郎摊贩,不许他们吵嚷靠近。 温屿与荀舫安静站在大门前等着,没一会,仆从车夫赶着车辆陆续到来。 玳瑁也在其中,看到温屿,他咧嘴招呼,然后躲到了马车后。 荀舫看向玳瑁,再看温屿,见她若无其事,不怀好意在她耳边道:“玳瑁当你是母大虫。” “少挑拨离间,玳瑁是见我威严,不敢直视。”温屿说道。 荀舫笑了起来,童子听到笑声,马上警告地盯了过来。见是熟人,童子很是大度地放了他一马,打手势让他噤声。 这时下学了,大门前有人走了出来。与以前不同,走出来的学生都格外肃穆,少了以前的活泼。 看来,秋闱确实是举国上下的大事,就是今年不下场的学生,也被秋闱的气氛所感染。 温屿与以前不同,她这次没有大声叫卖,只将书签拿在手上,走上前以寻常的声音道:“书签,各式的书签,丰俭由人。” 有学生好奇看了过来,看到上面的字,忍不住嘻嘻笑,问道:“一枚多少钱?” 温屿看他问的是轻罗容,道:“这是轻罗容的布,一枚三十个大钱。” 丝织书签最便宜的也差不多这个价钱,那个学生见字写得极好,而且他格外喜欢“蟾宫折桂”,当即数了三十个大钱,将书签买了去。 第64章 温屿叫卖,荀舫跟着收钱,很快,她就买了七八枚书签出去。 “这些书签,可是巧绣坊所出?”有个年约三十岁,高颧骨,鹰眼的长衫男子问道。 “是啊,我就是巧绣坊的东家。”温屿大大方方答道。 长衫男子当即如避蛇蝎般,将书签扔在地上,大声嚷道:“巧绣坊的绣娘陈氏八字硬,财星破印,乃是扫帚星命!要是误了今年秋闱,你可赔得起!” 财星破印与关乎学业运势,本来拿着书签的人听到,跟他一样赶紧扔掉了。 “真是晦气!” “要是影响了我今年的秋闱,我将你巧绣坊都砸掉!” 温屿万万没料到这一出,她心一沉,紧盯着男子,问道:“敢问郎君尊姓大名?” 男子轻蔑一笑,道:“我乃是韩盛林,怎地,难道你想狡辩不成?” 原来是杨氏的女婿,他这是来替丈母娘报仇了! 韩盛林慷慨激昂,向不明就里的人,添油加醋地道:“我妻子娘家嫂子,就在巧绣坊做工,她本来怀了男胎,被陈氏所克,非但失去男胎,差点连命都丢了!” “退钱!”买过书签的人,顿时书签扔在地上,觉着不放心,还狠狠踩了几脚。 “滚,快滚!别玷污了书院之地!”有人挥舞着手臂,嫌恶地驱赶他们。 韩盛林满脸轻蔑,得意洋洋拉着周围的人说了起来,一边说,一边阴毒地看向温屿荀舫。 荀舫脸色沉下去,朝韩盛林走了过去,手紧握成拳。 温屿见他杀气腾腾,赶忙拉住了他:道:“把钱退给他们!” 温屿也气得不轻,韩盛林的指控,不仅关乎到陈玉娘,还关乎到巧绣坊的未来! 这个仇,她必须报,马上就报! 第63章 年轻气盛,跟油一样容易着,容易被挑拨的学生们,退掉书签还不罢休,愤怒地将他们围住了。 韩盛林在旁边不断煽风点火:“真真歹毒啊,她这是要断送你我的前程!” 荀舫目光沉沉,将温屿拉到身后,他一个箭步上前,对准韩盛林一拳砸了下去。 韩盛林猝不及防,被荀舫一拳打得眼泪鼻涕横流,嗷地一声捂住了鼻子,半晌都没缓过神。 变故陡生,众人惊呆当场。温屿趁着难得的机会,旁边恰好停着杨六的马车,玳瑁正站在车辕边,借着他的手臂一撑,爬上了车辕。 “凭什么打人!” 韩盛林在书院认识之人回过神,立刻帮着大声质问。 其他人跟着喊道:“报官,一定要报官!这还了得,竟然当众行凶!” 温屿在车辕上站定,居高临下气沉丹田。一声厉呵:“韩盛林,读书人之耻!” 她的声音急促,声调高,且用词简单。 除去仆从小厮几个货郎,书院前都是读书人。 温屿短短几个字,迅猛而悄无声息,已经给韩盛林盖棺定论。 读书人 谁愿意与耻辱为伍? 有人下意识往旁边避让,上下打量着韩盛林,见他眼生,不禁越发警惕:“你在书院何处读书?” 韩盛林本不是四明书院学生,在书院有几个平时交好的狐朋狗友,到书院来找他们,遇到温屿荀舫在卖书签。 韩盛林与弟弟弟媳闹得不愉快,日子过得寒酸紧巴巴。靠着妻子孙大娘子在娘家那里拿些银钱接济,才有钱出来交友吃酒走动。 前些日子韩盛林听狐朋狗友的计议,给了招摇撞骗为生的婆子几个大钱。交代孙大娘子一番,让她带着婆子回娘家,卖生子秘方给秦氏。 杨氏求孙心切,秦氏与孙四郎软弱。韩盛林不满足于秘方,连“药”一并卖给了他们。 药铺药材贵,韩盛林随便弄了些草根树根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充数。他也不知弄了何物进去,秦氏吃得上吐下泻,差点一命呜呼。 杨氏到底不蠢,怕秦氏没了命,不敢再给她吃药,连秘方也犹犹豫豫。推托秦氏生病没法做活,家中已经拿不出钱来。 韩盛林没了进项,熟悉的酒肆食铺深知他的底细,拖欠一次酒钱,再去无论如何都不肯了。还暗中讥讽,让他拿猪肉来抵。 那些平时围着他亲亲热热的友人们,突然变得繁忙起来,或借着秋闱要读书,全部没了踪影。 韩盛林痛苦不已,所有人都看不起他。看不起他是屠夫之子! 习惯在酒桌上被人围着吹捧,韩盛林如何受得了。憋了两日,又将主意打到了岳家。 秦氏在巧绣坊赚得钱多,最近巧绣坊温氏又得了一笔巨财,韩盛林便撺掇杨氏带着她到绣坊找回活计。 不止如此,韩盛林还起了歹念,想借着秦氏讹诈巧绣坊一笔。 谁曾想,杨氏秦氏被巧绣坊赶了出来。 韩盛林的计谋失败,暗自发誓这次要考中秋闱,扬眉吐气,厚着脸皮来四明书院借文章书读。 仇人相逢,韩盛林如何能放过,眼眸一转,故意将陈玉娘的八字之事嚷得人尽皆知。 韩盛林见有人质疑,顾不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扯着嗓子喊道:“打人啦,我要报官!我是读书人,今年要考秋闱,他故意伤我脸,要断我前程!” 科举取士必须面容端正,先帝时更规定,面容不雅者不得出仕为官。 当今方宽松了些,朝廷出现了瘸腿驼背的官员。只世人皆爱美,读书人很是爱惜脸面。 韩盛林一喊,他们又开始同仇气概起来。只温屿一听他大放厥词,就准备不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以他们的表现看来,至少对一件事缺乏独立思考,脑子跟着别人的嘴走。 蠢话听多了,温屿会生气,还不如与人直接对骂来得痛快。 “韩盛林,南城韩屠夫之子,看长相至少五十岁往上,垂垂老矣。实则三十出头。借着读书不事生产,靠着妻子到娘家打秋风,亲兄弟杀猪养活。多年秋闱皆名落孙山。我所言的真假,你们随便去南城打听一下便能证实。” 韩盛林听到温屿当众指出他是屠夫之子的身份,屈辱羞愧难当,浑身几近颤抖。 他狰狞着想要扑上去,挡在温屿面前的荀舫杀气腾腾,比他阿爹弟弟杀猪时还要凶狠,他双腿似生了根,只能神色怨毒喊道:“打人啦,打人啦!” “韩盛林借着仙姑之名,卖独门生子秘方给内弟媳秦氏骗钱,秦氏因此差点被他毒死。其心之歹毒,比畜生还不如!” 温屿先讲事实,给韩盛林再盖上一个罪名。她的声音清亮高亢,又站得高,语速快切口齿清晰,压根不理会韩盛林的叫嚣。 一时间,所有人都被她吸引了过去,认真听着她说话。 “我与韩盛林素昧蒙面,他现在故意挑拨离间,想要污蔑我,污蔑陈玉娘,只是因为他家实在太过不堪,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不耻与此等人家为伍,秦氏辞去绣坊的活,我未曾挽留,还大方多给她结了五钱左右的银子。秦氏想要反悔来绣坊干活,还要我赶走陈玉娘。此等无理要求,我如何能答应?只我未曾想到,韩盛林会因此恨上我。恨我的缘由,肯定因着秦氏丢了差使,他在岳家骗不到钱。” 温屿扫了一圈,看到货郎也在人群中看热闹,指着他们道:“以前秦氏带着女儿妞妞,跟着我一道前来卖过扇面。我待秦氏如何,待她女儿妞妞如何,这几位货郎都看到过。” 货郎们与温屿卖的东西不同,彼此无冤无仇,他们的确见过带着女儿前来买扇面的妇人,温屿还在货郎摊上买了零嘴给妇人的女儿,于是纷纷替她做了证。 “温东家好心着咧,自己舍不得吃,都给了妇人的女儿。” 温屿朝他们颔首致谢,继续说了下去。 “我阿爹是读书人,更是举人。我幼时经常见到阿爹深夜埋头苦读,写秃的笔头,装了满满一箱。写完的纸,堆了半间屋。阿爹手指写出厚茧,常年伏案读书,一动身子骨骼都咯咯响。” 辛苦读书之人莫不如此,对温屿的话深以为然,还有人不由自主活动着身子胳膊,果然听到骨骼咯咯作响。 温屿神色严肃,更加高亢激昂道:“你们的付出,努力,勤勉,聪慧,却被归为运道。你们甘心吗?你们寒来暑往,数十年一如既往的苦读生涯,全部不值一提了吗?” 杨六不知何时来了,他站出来大喊道:“我不甘心!‘ 秋闱带来的压力,读得头晕眼花的书生们,热血瞬时上涌,跟着大喊。 “不甘心!老子多年苦读,是老子应得的!” “老子也不甘心,老子这十几年天天被催促着读书读书,关运道屁事!” 林长善也在人群中,听到书生们不顾斯文,粗话浑话连篇,眉头蹙起,旋即又松开。 他当年也一样,哪有人不认真学习,只靠着虚无缥缈运道能高中。 要是落榜,八成是贪玩不用功,书读得一塌糊涂。余下两成,看出身门第。 第65章 韩盛林面白如纸,不安地张望。他敏锐察觉到,温屿四两拨千斤,将事情引入到了另外的地方。 “陈玉娘就是六亲不靠,她克死了好几人,谁沾上她谁倒霉,她绣的书签万万不能用!” 本来激动的书生被韩盛林一喊,又回到了陈玉娘的八字身上。 有信这些者,自是绝不肯靠近半分。不信的人,也对此避而远之。 毕竟科举重要,容不得丁点的闪失。 温屿正色道:“凉州安宁两地接连遭灾,身为大周的子民,同胞受苦受难,我当尽一份绵薄之力。巧绣坊迄今为止未曾开张,铺子没甚进项,我只能做些书签,打算将卖掉书签得来的银子,买些布匹,托裕和布庄林东家赠与他们。这些微不足道之事,我本不想提,实在没法,只能如实告知。 她拿起枚书签,缓缓想着众人展示过去:“这些书签,字画是夫君所做,针线是出自玉娘之手。玉娘的绣工高超,她的绣品,千金难求。然而,我最为佩服的是,乃是玉娘的坚韧,善良,她的仁慈心胸,不曾因为自己受到不公的对待,怨天尤人,始终心怀大义。她不会说话,因为世人的偏见,不允许她出来说话。子不语怪力乱神,神仙菩萨在天上,恶魔却在人世间!” 众人鸦雀无声,有人脚下踩着书签,悄然挪开脚,偷偷躲开了。 温屿对着韩盛林,神色淡然说道:“如你此等无用窝囊无耻之徒,你不配提玉娘。刚才夫君那一拳,便是替玉娘不平,作为读书人,与你划清界限!” 荀舫动了动,面无表情继续充当温屿的护卫。 温屿收起了书签,道:“你们信不信自随你,我反正不信,这些书签我亦不会再卖,夫君三年后也要参加秋闱,正好留着给夫君用。” 三年后要科举的夫君荀舫,缓缓转过身,仰头看向她。 温屿无视他的咬牙切齿,密切注意着大家的反应。 听到荀舫要科举,有人诧异不已,认识他的人质疑道:“荀五郎也要科举?” “书签上的字画是荀五郎所做,以前温氏卖的扇面也大多出自他手。无论字还是画,都堪称一绝,比你高出不知多少倍。” 有人低头看向被踩得脏污的书签,上面的字迹依然遒劲有力,一眼就能看出功力深厚。 “她自己的夫君要考功名都不忌讳,只 用了陈玉娘的针线都会被克的话,的确太过玄乎了。” 杨六呵呵嘲讽道:“哪有什么克不克,自己倒霉没出息,随便找借口罢了。陈玉娘的绣活价值千金,你想克,只怕没钱,克不起!” 有人听得大笑,扯着杨六道:“好你个杨六,你有钱得很,被克得起,要不你去试试?” 杨六与陈玉娘关系深厚,要真会被克的话,他估计已经死了无初次。他压根不相信这些,想都不想走上前,道:“温东家,书签你不卖,看在你我老交情的份上,送我两枚如何?” 温屿大方选了两枚给他,杨六接了过去,哈哈笑道:“升官发财,一飞冲天,好,好彩头!” 有人见状也想要,温屿瞧在眼里,心底冷笑一声,将书签收了起来。 天色已晚,替陈玉娘以及绣坊已经平反得差不多,到她正式报仇的时候了。 温屿指着韩盛林,道:“韩盛林,你品行不端,谋财害命,我们衙门见!” 科举报名需要人保荐,核查祖宗三代。品行不端者,不许参加科举。 秋闱在即,无论官司输赢,他今年休想参加考试。 若是输了,他这辈子的功名前程,悉数断送在此! 韩盛林顿时面若死灰,当即晕死过去! 第64章 闹剧发生在书院前,起初林长善未曾出来干涉。这时听到温屿的话,韩盛林又晕倒在地,厌恶地看了眼,赶忙叫人将他搀扶起来。 “散了散了,赶紧归家去,莫要耽误明朝上学。”林长善一脸严肃下令,围着的众人赶紧纷纷散去。 温屿从车辕上跳下来,一时没站稳趔趄了下,撞得荀舫猝不及防往前冲了两步。 杨六哈哈大笑,荀舫怒瞪他一眼,再回头对着温屿冷笑。 温屿笑吟吟推他,小声道:“林山长叫你呢。” 林山长神色复杂看着他们,道:“你们随我来。” 荀舫冷哼一声,“是我们。” 杨六见到林长善好比老鼠见到猫,非常没义气将温屿从车门边拉开,飞快窜了进去。 念着他先前站出来支持她,温屿不与他计较,与荀舫一起跟着林长善进了书院。 温屿第一次进书院大门,黄昏下的书院,流水淙淙,草木葳蕤。书舍院落偶尔在树木从中露出一角屋檐,古朴雅致。 林长善的小院简朴,种着几丛修竹,晚风下竹叶沙沙。值房中堆满了书,一进去就闻到浓浓的笔墨书香气息。 小厮上了茶水,林长善端起茶盏,未吃先叹气,问道:“那韩盛林如何与你们结下了仇怨?” 温屿不加隐瞒,将秦氏与巧绣坊的瓜葛,以及孙家杨氏孙大娘子等人大致说了,“我真没见过韩盛林,与他更谈不上仇怨。不过,从他的做派以及事实看来,韩盛林算得上十全废物。” 林长善见荀舫坐在那里悠闲吃茶,像是在公堂上那般,一切都交由温屿出面。他眉头皱了皱,一时未曾做声。 温屿不客气道:“他自己没甚本事,偏生心气高。一大把年纪不事生产,连妻儿都养不活,起初靠父母,后来靠兄弟。兄弟不干了,他又靠着妻子孙大娘子,去娘家打秋风骗钱。为他那点可怜的面子,钱财,既不顾亲人情义,更丧心病狂枉顾他人性命。” 不待林长善开口,温屿继续说了下去:“在我看来,韩盛林这种人,活着反而会给大周添堵。他满口仁义道德,将读书人挂在嘴上,做着却是禽兽不如之事。比起玉娘来,他就是阴沟里的蛆虫。让我赶走玉娘,我做不到,不提玉娘的本事,因为我是人,也是妇道人家。欺负妇孺算什么本事,真是柿子捡软的捏,这是生生要玉娘的命,朗朗乾坤之下,却发生着活吃人的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韩盛林的书都读到狗肚子中去了,谅他也考不中功名,要是考中出仕为官,真真是荒唐又悲惨之事!” 本来林长善想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陈玉娘是无关紧要,好的绣娘又不是只她一人。开门做买卖,何须自找麻烦。 温屿的一席话,将林长善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尤其是她提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读书人都学过。岂止是韩盛林将书读到狗肚子中去,四明书院那些闹的学生,同样将书读到狗肚子去。 欺负弱小妇孺,光天化日之下逼死人,此等恶劣行径,任谁都不好堂而皇之承认。 林长善神色讪讪,暗自懊恼不已,委婉道:“韩盛林德行有亏,确实不该考功名。只这次他已经录了名,要是事情闹大,保荐他的三人也会一并被连累。保荐人都签了保举状,他们在明州府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巧绣坊要开张做买卖,听你说,五郎以后也要打算考功名。要是将他们都得罪了,岂非打老鼠伤着了玉瓶儿?朝廷来举行州府的学正应当已在路上,若是事情闹开,就并非仅关乎韩盛林一人了。” 朝廷对秋闱的保荐人有要求,必须来自州府的文官,有功名的士绅,或德高望重的乡绅等。 他们可能并不认识韩盛林,比如四明书院这次要参加秋闱的考生,由先生或者林长善出面,请他们一同做保。 读书人都爱惜羽毛,除非是闹得四下皆知,身败名裂无人会作保。如韩盛林这般德性之人,根本算不得大事。 要是温屿坚持上衙门告状,韩盛林的品行,无论如何都不能参加科举。他死不足惜,整个明州府的科举考试,都会被他牵扯进去。 荀舫这时放下茶盏,道:“以韩盛林的学识,肯定考不上秋闱。他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落榜之后,绝不承认自己的无能,会到处散播传言,称被陈玉娘所克。其他落榜之人,正好找着个缘由一并发泄心中郁气。” 温屿道是啊,“还是活吃人。” 林长善头疼不已,只能道:“这些你放心,韩盛林绝不敢出去打胡乱说。我能与你们保证,秋闱之后,所有考生的文章都会张榜,以示公正。” 荀舫真正诧异了,道:“明州府的秋闱竟然如此清廉?” 在温屿看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章张贴出来,有人以为好,有人以为不好,谁也做不了准。只要不偏得十万八千里,句式通顺,写得工整,任谁也挑不出大错。 林长善听得无语,道:“明州府文风盛,历年来的考生都多,全大周上下都盯着来自明州府的考生。若无真才实学,去到京城春闱,反会给明州府丢脸。” 春闱竞争厉害,明州府的考生太打眼,除非真有手眼通天者混进去。否则,一旦被揪住把柄,又会变成整个明州府的科举舞弊。 第66章 既然林长善说到这个份上,温屿不好再坚持,顺势下了台阶:“一切就由林山长做主,有劳林山长了。” 林长善见温屿把事情推给他,非但没介意,反而松了口气。 毕竟事情发生在四明书院前,与他脱不了干系。只要她不闹大就阿弥陀佛,对他来说,压着韩盛林,不过几句话而已。 解决掉韩盛林的麻烦,林长善问起了荀舫考功名之事,“你能想着走科举正途是好事,不知你以前学得如何,可有打算进学堂读书?” 荀舫转头看向温屿,微笑着问道:“娘子,你说呢?” 林长善只听得瞠目结舌,读书考功名大事,荀舫竟然交由温屿做主安排! 面对荀舫的咬牙切齿,温屿从容不迫地道:“夫君的天资聪颖,学问过人,进学堂读书反而会扰乱其心神,不如 在家中苦读来得清净。如今夫君缺的是书本,下场的经验。不知可能拜托林山长,借给夫君书本,历年来考试的文章,考卷,让夫君先熟悉一二。” 荀舫被温屿的无耻震惊住,她居然一个大钱都不想出! 林长善更是瞪圆了眼,书院不缺书本文章考卷,他的书架上就已经堆积如山。 令他难以置信的是,荀舫居然聪明到,自己在家学习就能考中功名! 温屿欠身恭敬地道:“林山长,夫君与我私底下说,想拜林山长为师。只夫君有顾虑,要是考不中,怕丢了林山长的脸。夫君打算私下拜林山长为师,要是考中之后,热热闹闹办场拜师礼,夫君能有此成就,皆为林山长私下教导指点之功劳。若落榜,此事揭过不提,方不辱没林山长的名声。” 荀舫一瞬不瞬盯着温屿,拼命克制住,才没有拍掌嘲讽。 她的无耻,实在已经超出他的想象,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 在先前的书院前,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脸不红心不跳吹嘘自己,称卖书签是为了给凉州安宁的百姓捐赠布匹。 不仅如此,她还顺道吹嘘陈玉娘,将其说成了侠义的女菩萨。 为了巧绣坊以后的名声生意,她更是毫不犹豫将他拉出来作筏子。他在毫不知情下,突然要去考功名。 考功名读书要银子,她抠门得一个大钱都不出,将算盘打到了四明书院上。 借也就罢了,她更是深谋远虑,先将他考中的功劳,提前分给林长善。 对林长善来说,考中才公开是他的先生,几乎是白得一份功劳,何乐而不为。 何况他要是考中,对林长善来说也多了一份助力。 她这般计议,定是想着大雍的考试,与大周不同,想要林长善指点他。 另外的一层考量则是,林长善若是默认,自然而然会站在他们这边。 韩盛林非但再也掀不起任何风浪,林长善以先生自居,便会处处维护他的名声。 林长善听得心中窃喜,荀舫的字画他看过,确实风骨绝佳,功力深厚,绝不输于他。 科举考试并非仅看字画,重要在四书五经策论文章。荀舫是否真天资聪颖,先借给他书本策论文章考卷,过段时日考他一考就能得知。 林长善沉吟了下,道:“你在家中读书也非不可,我这里有些书本考卷,你且先拿去学习。只切记学无止尽,且要谦虚谨慎。勤奋苦读才是。” 荀舫忍气吞声,起身抬手施礼,恭敬应道:“先生教训得是,学生定会谨遵先生教诲。” 林长善没再多说,取了四书五经一些试卷,让荀舫带走。 辞别林山长从书院出来,外面已经天黑。荀舫挎着一大包书本考卷,温屿打着林长善让小厮借给她的灯笼在前面走着。 她不会提灯笼,将灯笼支在前面,荀舫一脚踩到坑中,差点摔倒。 “温屿!”荀舫再也忍受不住一声怒喝,几步上前挡在她的面前,恶狠狠道:“你可有要对我解释的话?” “哎呀,时辰不早了,你饿了吧,我们快些回去吃饭。”温屿笑容满面道。 “你休想糊弄过去!”荀舫冷哼一声,腾出只手将她手上的灯笼斜着支到一旁,“这样打灯笼!” 温屿爽快地道了声好,“就这一段路,你且将就一下。等到书院巷,就有驴车了,我们坐车回去。” “别左顾言它,你且说说让我考功名之事!”荀舫恼怒地道。 “在家读书,你想读就读,不想读就闲着,又不是让你去下地种田,轻松又自在。再说,你又是文成武就的荀公子,考功名来说对你不过是轻易而举之事。你考中功名。我就有了诰命。以后你回到大雍,就没人敢欺负我了。” 温屿走上前,凑过来笑嘻嘻望着他,道:“难道,你以前是吹牛,其实你书读得一塌糊涂,怕考试露了馅?” “你别激将我,我不会上你的当。” 荀舫不留情面戳穿了她,嘲讽地道:“你为了绣坊,真是无所不用。只你可有想过,若是我考中功名,最后回到大雍,你成了寡妇,那不是坐实了陈玉娘是天煞孤星?” 温屿道:“离你考功名还有三年,想那么远作甚,先解决眼下的问题再说。” “呵呵。”荀舫冷笑几声,道:“你已经将三年后的我,都已经卖了出去。” “我这叫未雨绸缪。”温屿神色自若,拍了拍荀舫的手臂,以示安慰。 “放心,等你回到大雍,我会给你买幅厚棺椁,将你风光大葬。” “多谢你的大恩大德!”荀舫从齿缝中,一字一顿道。 “不客气。”温屿很是大度,她想了下,诚恳补充了句:“多谢你。” 他始终默默守在一旁,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配合着她。 他并非无能,而是他甘愿在后,让她好立于世人前。 待他离开之后,她若有了名气,就多了一份依仗,能好好护着自己。 第65章 回到绣坊,黄氏早已回家,陈玉娘已经做好晚饭,正在焦急等待。 书签卖掉之后要给陈玉娘工钱,温屿先没说什么,等吃过晚饭收拾好之后,取了上次她做裙子的银子用碎布包好,来到她的厢房。 “东家来了,快坐。”陈玉娘插上针,忙搬了凳子让温屿坐。 妆奁台上放着书签,针线,看来她正在连夜缝合。温屿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将银子递给她:“这是你做裙子的工钱,出掉一百一十五两的本钱,税金,你拿三成的利,这是二十五两二钱银子。” 陈玉娘起初不知道布包里装着什么,待听到温屿说完,手顿时一抖,银子差点掉在地上。 “东家,我不要.....我不要这么多,不行!” 陈玉娘急得都快哭了,语无伦次起来,“东家收留我,将我从烂泥堆中拉出来,东家就是我的再世恩人。东家给我吃住,给我衣衫穿,这辈子都没过得如此舒坦过。” 她打开布包,只将碎银拿走,将两锭雪花银,不由分说往温屿手上塞。 以陈玉娘的手艺,绣坊会争抢着要,在明州府,一个月至少八两银子起。她做这条裙子,没日没夜熬夜赶工,前后一共花了两个半月,熬得眼睛都凹了进去, 正常的话,这条裙子至少要做三个月。二十五两二钱,并不算太多。 温屿荀舫的厨艺顶峰只限于烧水煮粥做面片汤,她手脚麻利勤快,除去洒扫杂活,灶房的茶饭也由她接了过去。 “这是你应得的,靠着自己的本事吃饭,你拿得堂堂正正。”温屿将银子放在妆奁台上,见陈玉娘还要来拿,按住了她的手,“玉娘,你坐下听我说。” 陈玉娘怔怔在床上坐下,紧张地绞着手,白着脸道:“东家可是要赶我走了?” “说什么呢,我赶你走作甚。”温屿笑了起来,陈玉娘顿时长长松了口气,飞快抹了眼角的泪,跟着笑了。 “起初黄氏秦氏她们做扇面,那时候我没法子,给了她们四成的净利分成。现在黄氏与你一样,也能分三成的利。黄氏的手艺都能赚这么多,何况是你。且这次的活完了,接下来的活还没着落,算起来,你始终是亏了。” 温屿停顿了下,道:“书签你有空的时候再缝合,今天我在书院门前遇到了杨氏的女婿韩盛林,发生了一些事。不过你放心,事情已经处理好。” 见陈玉娘愧疚不安,便将如何收拾韩盛林之事简要说了,听得她神色变幻不停,最后崇拜地道:“东家真是厉害,我要是有你的一两分,就不用受那般多的窝囊气了。” “以后定会越来越好,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这些时日没活,你正好歇一歇。对了,你白日闲着的时候,我那里还有匹青布,你帮荀舫做一身长袍。他以后要考功名,要不时出去什么文会,见人,总要穿得稍微像样些。” 陈玉娘想到荀舫的葛布衣衫已经洗得泛白,手肘都磨得快破了,沉吟了下,道:“只做衣衫无需绣花,我一两天就能做好。一匹布能做两身,东家是要留一半,还是都给荀郎君做了?” 第67章 “都给他做了吧。”温屿念在他任劳任怨的份上,大大方方地道。 陈玉娘答道:“行,明朝我就动工。东家上次那匹布 还有剩,我也一并给你做了,争取十五都能穿上新衣。” 温屿笑着道:“你瞧,我指使你白干活,可是说得理直气壮。” 陈玉娘被她逗笑了,“闲着无事做些针线,不过是顺手之事,哪就是指使了。何况,东家还给我吃住,我不做活,东家可是白白养着我一个大活人。就是血脉至亲,也只怕会有怨言。” 温屿笑着拍了拍她,道:“时辰不早,你早些歇息,夜里别做了,仔细伤着眼睛。” 陈玉娘要拿银子,温屿推了推她,板着脸道:“银子不烫手,你别再推来推去,快些藏好。” “哎。”陈玉娘这才答应下来,将温屿送出门,回到屋内仔细收起书签针线。 熄了灯躺在床上,摸着冰凉的银子,各种滋味齐齐涌上心头。蒙在被褥中,忍不住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翌日无事,温屿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她走出屋,站在廊檐下伸着懒腰,见荀舫躺在天井的竹椅中,身上搭着一本书,昏昏欲睡。她促狭心顿起,冲着他喊了声,“快埋头苦读考状元!” 荀舫一惊,拿起书作势要扔过来,温屿笑着跑到灶房去洗漱了。锅中陈玉娘给她留着粥,两只白水煮蛋,一碟拌黄瓜,她吃了几口,想着等下去买条鱼,再买些肉补补。 吃完饭,温屿拿着银子正准备出门,林裕和的小厮庆喜来送节礼了。 庆喜人如其名,生得圆头圆脑,逢人便笑,看上起喜庆极了。 温屿与他见过两次,看到他从马车里往下搬着大包小包,忙叫荀舫过来帮着般,道:“辛苦你跑这一趟,林东家真是太客气,我都不好意思了。” 庆喜笑道:“温东家别见外,我们老爷说了,这框子螃蟹,东家先尝尝鲜。等到中秋正日,再送些给温东家。” 竹笼子中装了满满了吐着泡泡的螃蟹,温屿比划了下,每只估计有二三两左右。她盯着螃蟹垂涎欲滴,荀舫走过来提起竹笼凑到她鼻前,问道:“可要生啃一只?” 毕竟是要考功名的人,当着庆喜的面,温屿没骂他,只暗自白了他一眼。 庆喜将礼单奉上后,道:“温东家,我们老爷说,明朝上午温东家若得空,去一趟裕和布庄,老爷有些买买想交给温东家,不知温东家可有空?” 估计林裕和听到了四明书院前发生之事,看到她的书签生意泡了汤,要给她介绍生意了。 温屿一口应道:“有空,我空得很,明天上午我就去找林东家。” 庆喜道好,抬手告辞:“老爷那边忙着,我先告辞了。” 温屿打开匣子,取了些果子点心给他,“你拿着路上吃。” 庆喜也没拒绝,捧着高高兴兴离开。荀舫一只手捏核桃,一只手拿着礼单看。 温屿见他不断挑眉,伸手夺过,“你要读的是考功名的书,这不是你该看的!” 荀舫吃着核桃,难得没有反驳,慢悠悠道:“林裕和有心了。” 这是温屿初次见到礼单,拿到手中,便闻到淡雅的香气。礼单的纸则是雪笺纸,纸色如霜雪,比竹纸还薄,却坚韧不易破。 这种纸温屿在书铺听东家称极为金贵,“白金不许买一枚”。仅仅这张礼单,就比温屿的那框果子要贵。 林裕和送来的礼不算得顶顶贵重,却很得温屿的喜欢。 除去点心果子螃蟹,一条羊腿,两坛她最喜欢吃的玉梨春,两坛黄酒。林裕和的礼单中,还有各式香料。 当佐料的胡椒,丁香,肉蔻等应有尽有,亦有驱虫的樟脑,提神醒脑的苏合香,琳琅满目摆了一桌。 温屿搓着手,开心地道:“湖羊鲜美,拿来清炖。螃蟹全部都蒸了。晚上早些吃,黄娘子也留下来吃晚饭,今天我们就当提前过节了!” “再加条鱼就更完美了。”荀舫慢吞吞道。 “这些还不够你吃?”温屿瞪他一眼,指挥他将羊腿螃蟹提到灶房。 午饭后,温屿就开始准备晚饭,使唤荀舫砍羊腿,洗刷螃蟹。 温屿打开黄酒坛封,倒了一碗放着,一边抿酒,一边刮着生姜皮。 “你还真是会享受。”荀舫干完活,洗干净手后去拿了一捧核桃,不客气将温屿的黄酒端走,到天井边去一躺,吃着核桃,再喝一口黄酒,惬意极了。 温屿刮好姜,再倒了碗黄酒过来,往旁边的竹椅上一躺,手伸过去:“给我捏一只核桃,皮要去掉。” 核桃皮苦涩,荀舫嫌弃去皮麻烦,都直接吃了进去。他没有做声,仔细去了皮,放到温屿的手上。 温屿吃了进去,核桃香喷喷,带着丝丝甜味。她吃得很满意,又朝荀舫伸出了手。 荀舫又剥了一颗给她,连着吃了几颗,温屿很是满意。 等她再伸出手去,看都不看拿着放进嘴里,只听“喀嚓”一声,牙都震了震。 温屿僵了下,立刻起身“呸呸”吐出来。 狗东西,他给她的是核桃壳! “你找死!”温屿抓起矮几上的核桃壳朝他砸去,荀舫抬起衣袖挡着,乐得哈哈大笑。 温屿不再相信他,起身去屋中拿了装松子的匣子,藏在怀里,剥着松子下酒。 荀舫也不来抢,斜了她一眼,道:“羊腿螃蟹都没做好呢,你别先吃醉了。” “要你管!”温屿抢白了句,不过想到黄酒后劲足,她吃完一碗,便没再吃了。 “你猜林裕和会给你介绍什么生意?”荀舫闲闲问道。 “你想知道的话,明天与我一道去不就行了。”温屿道。 温屿以为他要拒绝,谁知听到他道:“行,我勉强陪你走一趟。” 想着他拿着书打瞌睡,温屿不禁问道:“你可有看过考卷,对科举可有把握?” “经史子集都一样,策论文章也莫过于此,有甚难处。” 荀舫说了句,眉头微皱,道:“不过,大周与大雍不同,我需要知道朝廷的动向,政令,策论文章与之息息相关。” “所以你才想去见林裕和,打算向他打听?”温屿问道。 “还有三年呢,三年以后谁知会如何。”荀舫瞥了她一眼,嫌弃地道:“真是不学无术。” 温屿追问道:“那你为何要跟着我去,你不是称,不喜与人寒暄打交道?” “我是闲着无聊,去替你把把关。” 荀舫大言不惭说了句,转头看着她,正色道:“温屿,天上不会掉馅饼。并非每个人,都如我一般品行高洁,对你仗义相助,不求任何酬劳。” “你的意思是,林裕和对我有所图?”温屿呵呵,白了他一眼,抬手指了指自己。 “以你的小人之心猜度一下,我有什么能让他图的?是人,还是财?” 荀舫一瞬不瞬盯着她,半晌后笑了,“也是,你就那几个银子,人家哪看得上眼。至于你的人,呵呵,抠门,懒惰,粗鲁,以我的小人之心,肯定敬而远之。” “多谢你以小人之心之嘴,吐出一堆狗牙。” 温屿皮笑肉不笑回了句,问道:“那你还去不去?” “去!”荀舫不假思索答道,见温屿朝他翻白眼,补充了句:“我闲得慌。” 温屿没搭理他,这时听到角门被敲响,她虚踢了踢他,“快去开门。” 荀舫起身前去开门,打开门缝与人说着话。除去熟悉的几人,平时基本上没人来,温屿 好奇门外是谁,探头不断张望。 过了一会,荀舫关上门,提着一只杀好的鸡,一竹篮鸡蛋,还有一桑皮纸包走进来。他将鸡与鸡蛋放到灶房,将桑皮纸包拿过来,拆开一看,里面装着十只月饼。 温屿问道:“这是谁送来的?” “吉利郎给你的月礼。”荀舫答道。 “那你怎地不请他进来坐?”温屿怒瞪过去,训斥道:“真是没礼貌!” “我请了,他自己不进来坐。”荀舫看了眼月饼,便不感兴趣推到一边:“太过油腻。” 糖油贵,平民吃的点心,皆重油重糖。只有富贵人家的点心,口味会清淡一些。 温屿买的月饼,与阿山送来的也差不多,她掰开一只尝了尝,确实油汪汪,甜得腻人。 怕浪费掉,温屿硬生生将半只吃了下去。荀舫看得啧啧,“真是何苦来哉?” 温屿不搭理他,荀舫又凑过来,小声道:“你可知道,吉利郎为何不进来?” “你肯定没好话。”温屿不接话,冷哼一声道。 荀舫但笑不语,没再继续说下去。 温屿心里其实明白,荀舫嘴虽毒,眼睛也毒,阿山对她确实有些意思。 只是,温屿虽很想交他这个朋友,终究还是生份了。 到太阳快落山时,羊腿炖好了,汤底清亮,不见半点腥膻。螃蟹整整齐齐摆在蒸笼里,一并端了上桌,热气腾腾,散发出阵阵特有的香气。 第68章 再温上一壶黄酒,大家热热闹闹吃了一顿。 第二天,温屿与荀舫一起到了裕和布庄。林裕和见到他,意外了下,笑着招呼道,“荀郎君稀客,快请坐。” 荀舫难得客气颔首道谢,在椅子里坐了下来。温屿在他旁边坐了,庆喜奉上茶后,林裕和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说起了正事。 “裕和布庄并非只有布庄,还有田庄,缫丝,纺线,染布,织布的作坊。每年我会给管事,掌柜,庄头们发放四季衣衫。今年的冬季衣衫,我想请温东家的绣坊帮着做,不知温东家可有兴趣?” 温屿一听,林裕和一出手,就给了她一笔大买卖啊! 只是,温屿有自己的考量,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第66章 温屿问道:“林东家,可能问一下,你要做的冬衣共有多少套,可有绣花样式等要求?” 林裕和答道:“冬衣都是往年的厚绸布,每人两身,全部加起来要做四十二件。绣花倒简单,就是些吉祥的花纹,样式也普通寻常的长袍,无需你再画花样。” 再普通的绣花,远比像是她与荀舫的长袍费功夫,一身衣衫至少要三到四天才能完成。 巧绣坊两个绣娘,先不管黄氏手上的活,姑且按照每人做十二件来算,要近一个半月的功夫,差不多在十月能完成。那时候的天气不算冷,不会耽误裕和布庄他们更换冬衣。 这里面有个问题,就是绣娘的手艺成本区别。 既然样式花样都简单,林裕和出的工钱就不会太高,这笔买卖赚不了多少银子。 但是对陈玉娘与黄氏来说,相当于是大儒下场教书,拿到的却是私塾先生的束脩。 这不仅是陈玉娘的损失,同样也是温屿这个东家的损失。 而且,裕和布庄的东家管事们,心中肯定也不大舒服。 毕竟衣衫拿到手,一看针脚,再往身上一穿,高低自现。 “林东家买卖做得真大,待底下的人厚道,就每年的四季衣衫,哪怕有些东家出得起,他们也舍不得。” 温屿真心实意赞美了句,再问道:“往年他们的四季衣衫,林东家是给布,让他们自己去做,还是交给绣坊做好之后,再给他们成衣?” 林裕和顿了下,看了温屿一眼,笑道:“往年都是给银子,他们自行去解决。” 这下温屿更不能接这笔生意了,他们拿到银子,在裕和布庄买陈布肯定能便宜。拿回家让自己家人做衣衫,能省下不少的钱,还有碎布剩。 林裕和富裕,底下做事的人却不一定都富裕,谁家没几个穷亲戚。 厚绸缎的碎布值钱,可以拿去送给亲戚拿去缝缝补补,或拼起来做身孩童穿的小衣。穷人穿葛布破了都舍不得丢弃,何况是厚绸缎。 要是温屿接了林裕和的这笔买卖,她就无形中得罪了许多人。 要换作以前,温屿肯定欢天喜地接受了。现在她的经营方向有所侧重,从损益来说,确实没必要做这笔买卖。 温屿歉意地道:“林东家的关照,我打心底感激不尽。现在黄娘子手上还有活计,玉娘也要过些天才得空。绣坊的人手实在不够,这么多衣衫做不过来。” 荀舫一直坐在旁边吃茶不做声,这时放下茶盏,意外地看了温屿一眼。 林裕和笑笑,问道:“温东家不打算多请几个绣娘,将绣坊做大?” “我当然想,只贪多嚼不动。以前我与林东家也说过,客人从何而来,这才是关键紧要之处。开铺子的成本需要计算,巧绣坊好在是自己的铺子,无需愁赁金的问题。要是开在吉庆马行街上,一来我没这个本钱,二来我每天睁眼就要算当天的开支,要卖出多少件货才能回本。” 温屿叹了口气,以林裕和的聪明,如何能看不出她的想法。对着他的好心,她并非君子,也要坦诚布公。对林裕和这种人精来说,真诚反而是最好的应对之道。 道:“明州府虽说富裕,到底还是穷人占了大多数。寻常百姓来绣坊,莫过于做嫁衣,买些罗帕荷包等小物件。这些利润都极低,前来铺子的客人,有三成的买卖做成,就已经了不得。每天绣坊都要客似云来,才能做到勉强收支平衡。换句话说,只有一个茶壶大小的市坊,想要做到烧水壶大的买卖,必须往外扩张,将货铺往别的州府。路途不便,要挤进别的州府,更是难上加难。” 要是有本钱,可以做现成的衣衫卖。但必须在巧绣坊具有名气的前提下,现在温屿虽在明州府虽有些小名气,只毁誉参半,与绣坊本身的生意无关。 做现成衣衫风险太大,尺寸样式都是问题。一旦过季卖不出去,积压库存多了,会将养老的宅子都亏进去。 最好的方式还是独家定制,也就是温屿打算做的高端路线。事先画出花样册子,由客人挑选,付了定钱再做。 这种方式除去利润高,不会造成资金积压,避免与别人撞衫,客人也喜欢。 林裕和听得极为认真,从惊讶到若有所思。半晌后,他抬手一礼,肃然道:“听温东家一席话,我真真受益匪浅。裕和布庄的买卖虽比温东家做得大,其实,我并未真正参透买卖之道。” 荀舫虽说知晓温屿的来历,初次听到她对买卖的看法,里面涉及到的学问,也听得一脸沉肃。 无论是以前的他,还是林裕和也好,他们做买卖,本身最大的依仗是身份权势。 林裕和从种桑麻,缫丝织布染布,到布庄售卖,这里面没甚难处。 明州府乡下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有栽种桑麻,妇人大多会养蚕织布。乡下人穿的衣衫,都是自己种桑麻织出来的布做成。 明州府有近百家缫丝织布染布的作坊,好些都是家传的买卖,做了几十上百年。 林裕和能占据鳌头,最大的缘由,还在于林嫔。 若是大家都不靠背景权势,讲究公平,以商的手段来争,没几人是温屿的对手! 世上并无绝对公平,大周是绝对不公平,温屿在这这里,就要遵循这里的规则。 温屿笑道:“林东家谦虚了,我的这些愚见,只是对我而言。林东家的买卖能做大,自有道理。我就是纸上谈兵,要我真有那么厉害,巧绣坊不会现在店堂还破破烂烂,连门都开不了。” 林裕和心情激动又复杂,不动声色扫过安静的荀舫,道:“温东家若是掌柜管事他们的做不过来,只我的衣衫如何?我府上并未养绣娘,一应的衣衫鞋袜革带,统统交给锦绣坊做。锦绣坊绣娘绣工不错,只样式断不能与巧绣坊相比。锦绣坊的工钱不便宜,每年我在他们那里做衣衫,也要花去七八百两银子。” 锦绣坊的大名,温屿当然听过。铺子在瓦肆外的桑家巷子,他们主要是做现成的衣衫卖,也接客人送来的绣活。 林裕和一年七八百两的生意,温屿只赚三成的利,也有两百多两。 若绣坊接了别的买卖,陈玉娘与黄氏两人忙不过来,有林裕和这个稳定的客户,温屿就可以再找几个普通寻常的绣娘。把陈玉娘分出来专做外衫,黄氏与其他绣娘做些鞋袜等小件。 温屿再看林裕和身上的衣衫,布料是昂贵,样式确是普通寻常。他身上的玄色轻绫长袍,只在衣袖领口用金线绣了些云纹。 虽然接下这笔买卖,肯定会得罪锦绣坊。自从来到这里,她就没太平过,开门做买卖,哪能一帆风顺。 能有稳定且赚钱的买卖,最坏的后果,莫过于关张大吉,回到她现在的状态。 不过,温屿还是谨慎问了一句:“林东家可知锦绣坊东家的来历?” 林裕和笑起来,道:“锦绣坊的东家罗员外与我相熟,也算是裕和布庄的客人。罗氏族人大多做买卖,捐了些官身,在明州府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乡绅。” 捐纳员外郎就是拿钱买的虚名,并无正式的官职。罗氏肯定与官府关系密切,但始终是商户。 温屿当即道:“承蒙林东家看得上巧绣坊,我先试着给林东家做几身衣衫。要是林东家不满意,千万要提出来,穿出去丢了林东家的脸面,那就是巧绣坊的罪过了。” 林裕和爽快道好,这时看向一直没吭声的荀舫,问道:“听说荀郎君打算考功名,不知是要去府学,还是去四明书院?” 荀舫淡淡答道:“省束脩银子,我只在家中读书。” 林裕和一怔,旋即笑道:“荀郎君聪慧无双,在家中学也定能高中。想必荀郎君已经做好了计划安排,我就多嘴提醒一句。朝廷禁止商户考功名早已名存实亡,大家都买几亩地充作耕读,荀郎君也要早些买才是。” 荀舫点了点头,道:“有劳林东家提醒。” 林东家便没再多言,对温屿道:“这些时日我在为布税之事焦头烂额,恐走不开。我让庆喜送尺寸布匹来,需要的绣线也由我出。温东家照着样式花样,算好具体需要多少工钱,交由我便是。” 第69章 温屿道好,问道:“巧绣坊还未被摊派到,布税可是出了问题?” 林裕和眉头皱了皱,道:“并非是明州府这边有问题,是朝廷上面的事。” 温屿见他不便细说,也就不再多问,道:“林东家忙,我们先告辞了。” 外面还有一堆人等着回话,林裕和也没多留,将他们送出了门外。 中秋在即,吉庆街格外热闹。铺子前搭了新彩楼,伙计们迎来送往,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温屿津津有味地看着,荀舫默默跟了一会,不耐烦地道:“天热,你走快些。” “心静自然凉。”温屿笑嘻嘻回了句。 荀舫呵呵,道:“你做成了大买卖,要不你拿出些银子来,我们去天香楼庆贺一番如何?” “天热,我们走快些。”温屿抬手挡在额头前,加快脚步从天香楼前走了过去。 “真是抠门!”荀舫无语道。 昨日阿山送来的鸡,天气热放不住,早间时温屿就让陈玉娘炖了。 温屿翻了个白眼,道:“吃鸡肉你还不满意?” 荀舫没做声,回到绣坊用完午饭,两人坐在天井里吃茶消食,他才道:“你仔细与我说说布税之事。” 温屿将从林裕和那里得知有关布税之事,仔仔细细与荀舫说了,“怎地,你觉着里面不对劲?” “朝廷经常加征加派,并不鲜见。关键之处在布卖出去,收益归为内帑,这是天子借着天灾敛财,此事会招来朝臣的反对。就看当今与朝臣谁能得胜了。另有一事,内侍省帮着天子管内帑,布送到凉州安宁两地,经办之人也是出自内侍省的宦官。” 荀舫翘起二郎腿,侧首望着温屿,道:“这是上好的肥差,不知多少人眼红。内帑与国库争财,朝臣拗不过天子,找内侍省那群人出出气也好。在这个位置上之人,如在冰面上行走。说不定何时,就......” 他抬起手比划,“喀嚓,坠入冰窟中,尸骨无存。一条藤上的瓜,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跑不了。” 沈白卿就是来自内侍省,林裕和与他关系非同寻常。 温屿神色一震,道:“你是指,沈白卿会出事,林裕和会被牵连,然后我这个虾米,也被卷进去?” 荀舫很是不负责双手一摊,道:“我又不知道具体情形,就是这么随便一说。你这个小虾米,会不会被卷进去,还得看我。” “看你?”温屿上下打量着他,为了以示慎重,还故意靠近了些。 荀舫昂着下巴,不可一世道:“当然靠我,我考中功名的话,你就不是小虾米了。以后你要待我客气些,好吃好喝伺候,否则,我就故意落榜!” 他的话虽有几分道理,但八字没一撇的事,朝臣官员之间的争斗,离她着实太远。 林裕和并非沈白卿这层关系,他还有林嫔。林嫔育有公主,又怀了龙胎。 哪怕真牵扯到林裕和这里,关系就小了。到她这只小虾米,只有风平浪静。 温屿哪能被他威胁,干脆直接回道:“呸!” 第67章 隔了一日,庆喜送来了两匹松烟灰,两匹石青色的织锦,两匹做里衣的雪白素缎,半匹本白棉布。 织锦在织布时织出纹理暗花,松烟灰的布料是祥云暗花,石青色则是经纬斜纹,并无任何的花样。 庆喜一脸喜气拿出写着林裕和尺寸信笺,“温东家,我们老爷说了,这本白棉布没染色,老爷让温东家看着,随便做些什么。里衣罗袜赶在前面多做一些。其余的衣衫且不急。过些时日东家拿了皮子,再送来做大氅。温东家需要的线,去裕和布庄与林掌柜支会一声便是。” 温屿收起信笺,摸着本白棉布,简直爱不释手,道:“庆喜,你们老爷经常来回奔波,免不了出汗,定是经常更换里衣罗袜、你去与你们老爷说,这个本白棉布做里衣最舒适不过,做罗袜也最好,贴脚贴身,吸汗。” 现在的棉花产量稀少,棉布比绸缎还要贵。一般拿来做外衫,或者做幞头的衬里,衾被等,都是富贵人家才用得起。 庆喜笑着应下,“老爷说,一切由温东家做主。老爷还说,温东家算好工钱,莫要因为交情,温东家做了折本的买卖。老爷又道,温东家的新宅要是定了下来,就来裕和布庄找老爷,要是老爷不在,前去府中递个话就是。” 听到庆喜跟炒豆子般,脆生生蹦出一连串的老爷说,温屿不由得哈哈笑着点头,她也跟着故意道:“庆喜,你去跟你们老爷说,冬日御寒之物,除去皮裘,毛料也甚好。要是你们老爷有羊毛等毛料,我给你们老爷做几身包管轻便舒适的厚毛料衣衫。” 庆喜喜滋滋道好,带着温屿的话告辞了。 温屿拿着布料去了绣房,黄氏的衣衫已经在收尾,陈玉娘在给荀舫做衣衫。 看到又来了买卖,黄氏高兴不已,忙放下针线走了过来,小心翼翼摸着织锦,道:“东家,织锦贵重得很,一下做好几身织锦衣衫,真是有钱人呐!” “这几匹料子算得中等织锦,约莫在二十两左右一匹。顶顶贵的还得是进贡的织锦,要是花纹繁复,镶嵌金银线织成的话,一匹要上百两起。” 陈玉娘拿起松烟灰的织锦对着光细看,道:“这两匹织得不算好,你看这纹路不齐,松紧也不一,我估摸着是织娘是生手,手脚还不够熟练。” 看来,林裕和不算太奢侈,将织得不好的布拿来自己用了。 不过,温屿皱起眉,道:“织锦本身有花纹的话,再绣花就显得繁复。就在领口袖口上略微做些镶嵌就够了。” 陈玉娘道也是,温屿本来比较为难工钱,此时脑中灵机一动,道:“我先去画花样,玉娘你手上的衣衫做完 之后,就开始做这些。黄娘子,你先管手上的活计,里衣罗袜衬里等小件活归你。” 做大活的钱拿得多,黄氏倒也没甚怨言。毕竟她自认为比不过陈玉娘的手艺,虽是小件的活,只看布料,这些活做下来,也能赚不少钱。 起初黄氏想着将大妮儿拜陈玉娘为师,罗庆当时有些迟疑,还是怕陈玉娘的名声耽误了大妮儿,以后连结亲都麻烦。 黄氏便暂时将这个念头搁置了,这些时日以来,黄氏亲眼见到巧绣坊闷声发财,她跟着没少赚工钱。 书签虽没卖出去,却与陈玉娘的名声无碍,巧绣坊依然来了大买卖。 黄氏心又活络起来,准备等晚上回去与罗庆说一声,不管他答不答应,都要让大妮儿认了这个师傅。 世上有的是不信鬼神运道之人,陈玉娘的手艺又好,以后在想拜她为师,估计就难了! 温屿交代完,一边计算着价钱,一边回屋准备画花样。她看到荀舫悠哉地躺在桂花树下吃茶打瞌睡,不由得走过去踢了踢他:“去帮我调颜料。” 荀舫睁开眼,不情不愿站起身,伸手摘了几朵桂花放在手心捏碎。 桂花冒出了花蕊,有些已经迫不及待开放,香气扑鼻。 温屿看了他几眼,道:“浪费。” 荀舫将手伸到她面前,道:“这叫手留余香,我闻到花香,便能抵消些对你的怒意。” 他的指尖留有淡淡的香气,温屿却未因他的余香而客气,道:“你成日白吃白喝也就算了,至少得写几篇文章,到时林山长考你,你要是写得狗屁不通,呵呵,那时候我会让你见识我的厉害!” “我什么文章都会写,唯独不会写狗屁文章。”荀舫很是嫌弃地看着他,道:“你现在的嘴脸,很像我阿爹督促我读书的模样,真是老气横秋,讨厌得紧!” “不孝子,竟然敢对你爹这样说话!”温屿训斥道。 “好你个温屿!”荀舫顿时脸一黑,扬起手作势要揍她:“快赔不是!” 温屿笑嘻嘻跑了,荀舫气得拔腿追上来。这时,赵牙人派人来找温屿,说是有人看上了她的宅子,让她过去一趟。 温屿顿时大喜,荀舫也暂时放过她,陪着她一起前去乌衣巷。 准备买宅子的沈员外本是明州府人,在外面做买卖多年,积攒下了丰厚的家财。临到老了,始终惦记着故里,将买卖交儿子,与老伴回到明州,准备以后在此养老。 沈员外看了好几间宅子,对乌衣巷的宅子最为满意。不过他毕竟是买卖人,精明得很,看宅子时不断挑刺,还特意请了匠人,除去看屋子的大梁,柱子可有蛀虫。还上屋顶将脊梁,瓦当都察看过一遍。 温屿看得瞠目结舌,不过她并不生气,反倒从沈员外处学到不少验收的学问。 宅子由大梁,柱子支撑,要是长了蛀虫,就有垮塌的危险。修起来要花费大价钱不说,还麻烦得很。 匠人察看之后,所幸宅子完好无缺。沈员外开始还价,他只肯出一千七百两:“要是温东家答应,我马上与你拿钱。温东家是要金银,飞钱劵皆可。” 林裕和曾说过她的宅子,能落到手一千八、九百两左右。就按照一千八百两算,足足少了一百两。 第70章 温屿看沈员外明显满意,她也不多说,只微笑着道:“沈员外不如再去别处瞧瞧吧。” 沈员外本不想与妇道人家打交道,他顿时对默默跟着的荀舫道:“你是当家人,你说句话。” 荀舫更不客气,道:“一千九百两,要是你想买的话就去过契,不买的话我们就回去了。我还要读书准备考功名,着实没空讲价还价。” 沈员外有些不乐意了,不过见荀舫一身冷傲,看上去很不好惹,只能将不满咽了下去。 温屿与荀舫油盐不进,对这套宅子的来历,沈员外也听过一些。 且看他们两人身上的衣衫,全身上下加起来也值不了二两银。别说两百两,就是二十两,他们肯定都舍不得。 沈员外转悠着琢磨了一阵,与陪伴着自己的老仆嘀嘀咕咕商议了一会,终于答应了下来。 温屿窃喜不已,赵牙人佣金拿到手,热情无比地陪着他们去过契。 官牙这时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按照他们交易价钱的一千九百两,朝廷规定的印契钱为百分之四,契书的钞旁定帖钱一百个大钱,头子钱为印契钱的百分之三,堪合钱一两,过割税为百分之二。所有官府要征收的税,加起来足足要一百一十六两九钱。 牙行的费用则为百分之二,即三十八两。 官牙与官府熟悉,精通与胥吏打打交道。最终这笔买卖交易所有的税,加起来一共出了九十五两。 温屿估计,这九十五两,肯定还有一部分留作了胥吏的经手银。至于实际上上缴朝廷的赋税多少,温屿就没多问了。 官牙看温屿是大客户,痛快便宜了三两银,只收了三十五两的佣金。 税与佣金由买卖双方各出一半,乌衣巷的宅子,温屿共到手一千八百三十五两。 收飞钱劵还要给一笔费用,且温屿与沈员外同在明州,官钱铺是办理不同地方的飞钱,她只能全部收现银。 足足一百多斤的银子,沈员外用三只匣子装着送到巧绣坊,温屿守着荀舫搬进去,又喜又忧。 喜的是她有现银,无需再找林裕和借钱。忧的是这么多现银放在家中,她几乎夜里都睡不好,寸步不离守着。 幸好过了两日,周先生的女儿女婿陪着他们夫妻回到了明州府。温屿也找匠人将宅子看过,一切都妥当之后,周先生看在林山长的份上,便宜了五十两将宅子卖给了她,屋中的笨重家什,连着厨房的碗盘等,全部留了了她。 这笔税费,牙行也替她省了不少,共花去六十五两。加上牙行的佣金,房价,温屿一共花去一千零一两五钱。 钱花掉大半,新宅到手。 赵牙人说离明州府约莫三十里的地方,有大约二十五亩田产要卖,问她可有兴趣。 三十里不算太远,温屿与他约好,明朝就去看田。 一切都顺顺利利,办好一件大事,明州府的秋闱也考完,中秋正式来临。 秋闱要中秋后放榜,从考场出来的考生们,到处吃喝游玩,交友,街头巷尾到处人流如织,热闹极了。 宅子还要收拾,温屿也不急着搬。中秋仍在巧绣坊过,中午之后,她就让黄氏回去过节了,他们几人买了鸡鱼,加上林裕和送来的螃蟹,一起过了个丰盛的中秋。 饭后消食,温屿见月色宜人,想着外面热闹,陈玉娘在小院困了许久,连院门走没走出半步。便叫上她一起,出去走动消食。 明州府的河岸两畔,铺子宅邸灯火通明,月光下的河流像是一条玉带,波光闪烁。 华丽的画舫在河上穿梭,里面传出管弦丝乐,花娘们与客人们的吃酒调笑声。 温屿紧盯着来往画舫打量,想找出丽娘在哪一艘上,她可有艳冠群芳。 跟在后面的荀舫不耐烦了,催促着温屿回去:“有甚可看之处。” 他见温屿不搭理,使出杀手锏,上前凑在她耳边道:“绣坊还有千两银子。” 温屿当即叫上陈玉娘,转身往回走,道:“时辰不早,我们早些回去歇息。” 陈玉娘虽难得出来,她已经习惯了巧绣坊的宁静,对外面的喧嚣吵嚷,反倒不适应。听到温屿要回去,暗自舒了口气,高高兴兴跟着她回去了。 回到绣坊,温屿先奔回卧房看她藏在竹榻下的银子,见完好 无恙之后,才前去洗漱歇息。 回到床上,温屿刚睡着不久,醉醺醺的杨六前来了。他将门砸得砰砰响,荀舫黑着脸去打开门,一脸不悦道:“这般完了,你要作甚?” 杨六侧身挤进来,喊玳瑁搬了吃食酒坛进来,对睡眼惺忪走出来的温屿道:“如此良辰美景,岂能辜负,我们来吃酒!” 温屿没好气地道:“难道你已经知道秋闱考试结果,你落榜失心疯了?” “放榜还早着呢,你怎地总没好话?”杨六叉着腰,对温屿吹鼻子瞪眼。 “算了算了,我不与你计较。”不待她说话,很是熟门熟路地指挥玳瑁搬矮几,凳子到天井。 “咦,桂花开了,正好佐酒!”杨六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温屿见杨六浑身酒气,与醉汉没办法讲道理,只能叫上荀舫,陪着他坐了下来。 杨六拿起一坛酒,拍开酒封,直接仰头咕咕喝了一气。酒洒出来,溅了一身一脸,他也浑不在意。 温屿见他似乎是有心事,还没问出口,只见他扔下酒坛,嗷地一嗓子,伤心大哭起来。 第68章 杨六突如其来的一哭,温屿荀舫面面相觑,两人都傻了眼,一时都没做声。 陈玉娘在厢房听到哭声,穿上衣服出来看究竟。温屿皱起眉,荀舫看着他糊满脸的鼻涕眼泪,实在眼睛疼,对蹲在屋檐下的玳瑁道:“快把他扶进屋,深夜里嚎什么嚎!” 玳瑁窜上前,小声劝道:“少爷别哭了,进屋去哭吧。” “进屋也不能哭。”荀舫飞快道,见杨六压根不理会玳瑁,仍然哭得起劲,嫌弃无比地别开头,与玳瑁一起将他连脱带拽弄进了堂屋。 “你去歇息吧,别管他。”温屿对陈玉娘摆摆手道。 陈玉娘明朝还要起来做活,便回屋去歇息了。杨六被弄到椅子里坐着,他坐不住,滑落在地靠着椅子摊在那里。哭声小了些,还是流泪不止。 玳瑁忙着出去收拾矮几,荀舫去拿了块碎布,去打了桶井水起来,将碎布浸湿,进屋后不由分说覆在了杨六的脸上。 碎布湿哒哒,井水带着凉意,杨六的哭声终于停了下来。 荀舫松了口气,叉腰在杨六身前徘徊,居高临下瞥着他,没好气地道:“深夜嚎丧,你不睡觉,别人还要睡呢!” 杨六扯下碎布,肿着眼睛红着脸,冲荀舫生气道:“哪来的规矩,不许在夜里哭了?” “我的规矩,不许你夜里到绣坊来哭!”荀舫冷哼一声道。 杨六被噎住,半晌都没说出话来。他神色暗淡下去,又开始伤心抽搐。 温屿也头疼,见状揉着眉心道:“好了好了,别坐在地上,快起来吧。” 玳瑁搬了矮几进屋,温屿让他放下,就着湿碎布给杨六抹了脸,扶着他在椅子上坐好。 荀舫前去关上大门,在矮几上挑了坛杨六带来的酒打开,自顾自斟饮起来。 壶中的薄荷茶早已经凉了,温屿也不管,倒了盏给杨六。见他还盯着酒,茶盏往前递了递,厉声道:“吃茶!” 杨六被吓了跳,委委屈屈地接过茶盏,委委屈屈地吃了下去。薄荷水清凉,哭得干涸的喉咙得到了舒缓,他将茶盏递过来,哑着嗓子道:“再来一杯。” 温屿忍了忍,再倒了盏递过去。杨六吃完,抽噎两声,长长吐了口气。 本来温屿要问他究竟怎么回事,荀舫吃着酒,不客气开了口:“你说吧,团圆美满的好日子,你究竟在哭甚?” 杨六幽怨地瞪了眼荀舫,耷拉下头,难过地道:“我看到丽娘了,她立在画舫三层的甬道上,穿着我送的销金裙,衣袂飘然间,星辰闪烁,像是天上月宫中的仙子一样美。” 温屿眉毛扬起来,顿时急着问道:“那丽娘可有艳冠群芳,你可知道今晚哪家的花娘穿得最美?” 杨六撇嘴,“我哪知道这些,我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哪还会成日在花丛中流连。你别乱问,我什么都不知道。” 温屿气得想抬手打他,错牙道:“今晚你带了哪家的花娘去游船?” “你别乱说,我今晚可是没带谁!”杨六立刻一脸正气地澄清,旋即又闷闷不乐道:“今晚我陪着许氏的两个兄长在游船。许氏你知道吧,山阴县的知县......” “我知道,他们是你的舅兄。”荀舫打断了他,示意他说重点。 杨六不满哼了声,继续道:“许家兄弟两人,大哥上一场考中了秋闱,为了稳妥起见,明年再下场。二哥下一次再考。他们两人书都读得好,十有八九都会高中。” 他这时又难过起来,浑身都透着落寞:“阿爹拘着我,不许我再出去玩闹。杨氏兄弟众多,继母又生了两个弟弟。杨氏虽然富有,离贵还差了十万八千里。我能与许氏结亲,阿爹送去的聘礼,仅是珍珠就用这么大的匣子.....” 第71章 “足足装了两大匣子!”他举起手比划着,指着矮几上装果子点心的食盒:“这般大小的匣子装红包绿宝,沉香香露。” 温屿听得不断眨眼,杨六阿爹杨三爷砸下重金,结的不是亲,而是杨氏的满门富贵。 杨氏是商户,商与官确实隔着天堑。破门的知县,灭门的知府,金山银山的杨氏,对着胥吏都要客客气气。 “继母对此很不满,明里暗里说阿爹偏心。阿爹虽压着继母,不许她闹。毕竟两个弟弟也是他亲生,他想着我以后有出息了,扶持弟弟们。杨氏是商户,商户没那么多规矩,谁有出息有本事,谁就当家。我跟许氏结了亲,杨家这个家,我就算没出息,考不中功名,杨氏这个家,我也当了大半。若是我考中功名,杨氏从商户变成了官宦,以后杨宅就能挂上杨府的匾额。在官场中行走,只有银子还不够,还要仰仗人脉,有人能提拔你。” 荀舫面无表情吃着酒,温屿自然明白,许氏就是杨六的人脉依仗。 杨六:“许氏本家在江洲,家族虽不显赫,祖上世世代代为官,许氏祖父曾做过国子监祭酒。许氏父亲在山阴为知县,山阴县是上县,富裕,能到这里来做官,无需做出任何政绩,只要平平稳稳几年,升官也稳了。” “你究竟在哭甚?”荀舫听得不耐烦了,打断他问道。 “这些年我遇到无数的女子,唯独忘不了的是丽娘。今夜看到她,我们的船只隔着短短的距离,却比天上的银河还要遥远。牛郎织女还能在七巧节一见,我们却再也见不着了。” 杨六眼眶开始泛红,看来是真正为丽娘心碎神伤。 温屿淡淡道:“你前些时日还跑到群芳楼给新姐儿梳拢。” “那是我不敢见到丽娘!”杨六喷了句,满脸哀伤吟了句诗:“依稀问道太狂生,怎奈相逢不相认。” 温屿没听过这首诗,她还在揣摩诗的意思,荀舫却冷哼一声,扬了扬眉,道:“杨六,你最最喜欢丽娘,为她一掷千金,深夜跑来绣坊发疯。因着你要攀附高枝,你们终是有缘无分,乃至你满腹的愁绪,自诩为天下最最痴心之人。” 杨六神色渐渐涨红,怒道:“荀五,我们却是有缘无分!”他再看向温屿,“我高看你一眼,拿你当做知心人,以为你能理解。我没处可说,带着酒菜来你这里,却惹你厌烦。你以前得罪我,我也不与你计较,你真是不够义气! 温屿抬头望天,一句话都不想说。 “是我厌烦,当然,她也厌烦。”荀舫倒着酒,不紧不慢地吃了,半点情面都不给他留。 杨六再对荀舫怒目,上前抢过酒壶,倒了一杯,恨恨吃了下去。 “杨六,你别不服气。”荀舫将酒壶夺了过来,嘲讽地道:“你算得什么痴心人。你辜负了丽娘,又对不住许氏。” 杨六怔了怔,不服气道:“我何曾辜负了丽娘,又有何处对不起许氏了?” “你真有那般喜欢丽娘,就干脆替她赎身,娶了她。娶不了,纳她为妾也好。你先前说 一堆前程,杨氏,你是说给自己听,你如何身不由己。” 荀舫笑起来,不管杨六紧绷的脸,慢悠悠道:“你不喜许氏,干脆有骨气些,拒了这门亲。许氏要脸面,肯定闷声不响将亲事退了。但你不敢,也不舍。无论做官还是做买卖,许氏都能给你助力,丽娘却不行。” 杨六死死盯着荀舫,一声不吭。 荀舫不放过他,追问道:“事实可是这般?” “荀五,你胡说八道!”杨六忍不住跳脚,指着他道:“再说男人一辈子,难道一辈子只能守着一人?你又能好到哪里去,以前你还不是在外花天酒地!” 指责完荀舫尤为不解气,杨六看向温屿,挑拨离间道:“你这般能干,嫁给他真是亏了。他在外风流,你端方大度,从不与他计较。你还不如嫁给我,我不会让你在外抛头露面辛辛苦苦做买卖,我养得起你!” 温屿朝他翻白眼,哭笑不得道:“我真是要谢过你祖宗十八代!” “她看不上你。”荀舫笑着,轻描淡写说着,气得杨六快晕过去。 “你们没一个好人!”杨六愤愤控诉,抢过酒壶,“这是我的酒,我的点心,你别吃!” 他抱着酒壶,咕噜噜仰头就喝,打定主意不让他们这两个“坏人”吃他的酒。 温屿看他酒漏了一身,泪又在脸上流淌,暗自叹息一声,劝道:“别吃了,借酒浇愁愁更愁,快回去歇着吧。” 起初杨六是难过,被荀舫尖锐不留情面的说了一通,这下真正伤心起来。他不再大声嚎哭,只泪控制不住汩汩流淌。 酒壶中的吃完,杨六又开了一坛,一声不响咕咕喝了下去。 今晚他喝了太多的酒,一坛酒还没见底,他就哐当倒在椅子上,彻底醉倒了过去。 荀舫对坐在墙边的玳瑁道:“快将他带回去。” 玳瑁可怜巴巴道:“都这个时辰了,少爷醉死回去,肯定会惊动老爷太太。太太会在老爷面前说少爷的坏话,唆使老爷教训少爷,指不定少爷还会被打板子,关起来不许出门。” 荀舫冷哼一声,“打一顿正好,你们老爷舍不得打坏他,没事。” 玳瑁看向温屿求情:“温东家,少爷经常夸你有情有义,深夜里跑来巧绣坊,少爷也是因着相信温东家。温东家就留少爷歇一阵,等他酒醒一醒,我马上伺候他回去。” 温屿深吸气,烦躁无比地道:“行行行,先让他醒一醒酒。”她看向荀舫,“你搭把手,将他弄到西屋去睡一会。” 荀舫脸沉下来,“那我呢?” “你随便对付一阵,明朝再补觉。”温屿念着他的屋子被占去,很是温柔地道。 荀舫重重哼了声,不情不愿帮着玳瑁拖着杨六去西屋,不住叮嘱道:“你去打水,将他擦洗干净些。算了,明朝被褥都要拆掉洗干净。” 玳瑁陪着笑,进了西屋,眼珠咕噜噜转个不停。 床上的被褥掀开,只有一只枕头,而温屿住在东屋。 难道他们夫妻并不住在一处? 玳瑁不敢多问,将杨六在床上放好,去灶房打了水进屋,捡着先前的碎布,给杨六擦拭了手脸。 温屿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不放心对玳瑁道:“你要不错眼守着,防着他仰躺着睡,要是夜里呕吐,别把自己呛死了。” 玳瑁连声应下,搬了凳子寸步不离守在床头。 荀舫被鸠占鹊巢,黑着脸转身走了出屋,对温屿道:“你要给我买新床褥。” 他们只有一床被褥,已经到了秋天,又是芦苇絮的褥子,已经睡得硬邦邦。 温屿早就想换了,当即爽快应了。荀舫这才勉强满意了些。夜里天气不算冷,他去天井搬了竹躺椅到堂屋,吃了一会酒,困意袭来,和衣躺着对付一宿。 天蒙蒙亮,杨六酒终于醒了,他茫然睁开眼,看到黑黢黢的屋顶,腰间搭着的粗布被褥,晕乎乎地坐了起来。 趴在床沿的玳瑁被惊醒,揉了揉眼,含糊着道:“少爷醒了。” “这是什么地方?”杨六口渴头晕,蒙着头问道。 “这是巧绣坊,少爷吃醉酒,荀郎君将屋子让给少爷住了。”玳瑁答道,取了外衫过来,道:“少爷快穿好,我们赶紧回去,别让老爷发现。” 昨夜的事情在杨六脑中闪过,他心情低落,默默穿着衣衫鞋袜,转头打量着寒酸的屋子。 玳瑁飞快地理着床铺,杨六走出屋,看到荀舫躺在竹椅中,不禁愣了下。 荀舫听到动静睁开眼,又很快合上,“自己去打水洗漱,不送。” 杨六还有些别扭,垂下眼帘抬手一礼,一声不响转身走出门。 晨曦中的小院宁静,桂花香气扑鼻,他站在廊檐下,转头回望,屋中一片静悄悄。 玳瑁从井中打了水,井水冰凉,杨六掬水洗了洗,顿时清醒不少。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萦绕在胸口那些烦闷,仿佛也随着散了。甩着手上的水珠,恋恋不舍打量着院子,大步从角门离开。 夜里折腾得晚,日上三竿之后,温屿还在沉沉睡着。 荀舫不悦前来砸门,喊道:“起来,有人来找你!” 温屿被惊醒,痛苦地在床上滚了滚,打起精神穿衣下床。 “谁来找我?”温屿走出来,睡眼惺忪问道。 “万花楼的鸨母。”荀舫指着天井,道:“她在那里等你,说是要找你做衣衫。” 温屿顿时精神抖擞起来,很快原谅了杨六。 看来丽娘的那身衣裙,替巧绣坊打出了名声。不过一夜之后,生意就找上门了! 第69章 温屿飞快洗漱了下走过去,不动声色打量着张妈妈。她约莫四十岁左右,一张脸抹得雪白,脂粉覆盖下,眼角的皱纹仍清晰可见。头上也出现了银丝。虽是如此,依旧看得出年轻时颇有几分姿色。 第72章 “对不住,让你久等了。”温屿见张妈妈站了起来,忙歉意地福了福身。 张妈妈一双锐利精明的眼睛在温屿身上来回打量,脸上堆满笑容,八面玲珑地道:“昨日过节,温东家定是忙得太晚,是我来得早,叨扰了温东家歇息。” 温屿也笑,招呼张妈妈坐,亲自提壶给她的茶盏添了水,问道:“不知张妈妈前来找我有何贵干?” 张妈妈道:“听说巧绣坊的针线活做得好,我也想给楼里的姐儿们做几身新衫。姐儿们长得快,去岁做的新衫,今年穿着就短了。来楼里的客人,就图个新鲜,熟客多来几次,姐儿们次次都要换衫,哪能穿着先前的衣衫见人。” 绣坊最大的主顾,一是达官贵人富绅,二是青楼楚馆。前者有银子,后者有需求。 听张妈妈的意思,万花楼要做不少的活,这是一笔大买卖。 温屿听过万芳楼,与群芳楼不相上下,在明州府都是数一数二的花楼。 不过,温屿从先前的喜悦中冷静了下来,问道:“张妈妈,你是打算给楼里的姐儿们都做新衫,还是只给楼里的红姐儿们做,打算拿出多少银子来?” 张妈妈被问得愣在那里,脸上就不免带了几分不悦,“温东家可以去打听一下,钱袋里没个几两银,连门都不敢进来。一桌酒水,至少十两起。要楼里如媚卿,酥云,念奴儿她们出来见上一面吃杯酒,没个三五十两,可是万万不行!” 温屿笑道:“妈妈误会了,巧绣坊是按照妈妈的打算,来给姐儿们做新衫。妈妈拿出五十两,我会根据姐儿的相貌,气质,选合适她的布料,颜色,配上花样。十两也好,五十两也罢,无论银子多少,都要做出让客人满意的东西。” 张妈妈神色稍霁,道:“我就是听说巧绣坊的绣活花样都好,这才找了上门。今年楼里姐儿们前些时日才做了新衫,连冬日的衣衫都做好了。现楼里的金钿儿长大了,待来年开春梳拢,我要给她热热闹闹办一场。温东家可以去打听一下,我向来心疼人,舍得给她们花钱。金钿儿自小金尊玉贵养着,我哪能委屈了她,准备给她做一身新衫。像是玉娘那样式的,也不拘价钱,哪怕三十五两,只要金钿儿高高兴兴,我这个妈妈,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温屿听得心里一咯噔,照张妈妈的意思,金钿儿应该是万芳楼养的瘦马,自小请师傅教导琴棋书画,伺候男人的本事。 张妈妈能舍得花三五十两银子金钿儿做衣衫,也是为了能将金钿儿卖出更高的价钱。 温屿沉默了下,道:“张妈妈,我要先看过金钿儿,看她合适何种样式,绣坊可能赶得出来,才好回复你。” 张妈妈道好,与温屿约好下午在万芳楼见后,起身离开。 温屿坐在桂花树下,怔怔望着远处的天空。荀舫一脸倦容出来,翻动着石栏杆上的被褥,连着斜了她好几眼。见她一动不动坐着,手上力气加重,尘埃飞向 温屿,她回过神,抬起手遮挡,不悦道:“你作甚?” “怎地,这笔买卖没谈成?”荀舫问道。 “等下我去一趟万芳楼。”温屿不想多说,只简单道。 “我陪你去。”荀舫想都不想说道,见温屿没做声,继续道:“这些地方你没去过,要小心为上。” 温屿皱眉,道:“我知道了,你别在这里弄来弄去,让我安静一会。” “拿银子出来,我要去买被褥,昨夜被杨六占了床,今晚我得要睡个好觉。”荀舫不客气朝温屿伸出手道。 温屿头疼得很,越想越乱,起身与陈玉娘交代了句。回屋取了银子,对荀舫道:“走吧。” 两人赁了驴车前往裕和布庄,林裕和不在,温屿花选了两匹灰色厚实的细棉布,林掌柜照着最便宜的价钱给了她。 裕和布庄没有被褥卖,林掌柜给她介绍了相熟的被褥铺子,离吉庆街不远,隔着三条巷子。 两人也没赁车,走路来到被褥铺子。这间被褥铺远比杏花巷的大,各式褥子一应俱全。 温屿说了是林掌柜介绍,伙计一听,连忙前去请来了王掌柜。 王掌柜客气极了,道:“郎君娘子尽管选,我与老林认识多年,保管给你们最便宜的价钱。” 温屿仔细问过价钱,王掌柜给她絮芦苇的褥子,比杏花巷的要便宜十个大钱。 芦苇絮褥子本身便宜,没甚利润。王掌柜给她这个价钱,算得上是厚道。 温屿放了心,开始选其他的褥子。大周的棉花产量稀少,内里絮棉比丝还要贵,她咬牙大方奢侈了把,花了二十两银子,买了两床蚕丝褥子。 现在的被褥是用粗针缝边,拆洗麻烦。她打算做成后世的被褥套子,每次拆洗就方便容易多了。 被褥套子并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会针线的随便一看就能学会。温屿的针线一塌糊涂,铺子做褥子要花钱,陈玉娘又忙,她微一思索,对王掌柜道:“我这里有个被褥套子的新样式,想请黄掌柜的绣娘帮着照新样式做。” 王掌柜一听新样式,又在铺子里做,当即道:“不知娘子是什么新样式?娘子既然将新样式拿出来,黄某自不会亏待娘子。铺子不收娘子的钱,先前的蚕丝里,再给娘子便宜些。” 能不收钱,哪怕是便宜一两银子,对温屿来说也划算。她让王掌柜去把绣娘叫来,仔细与绣娘讲了样式。 被褥套子如其名,就是一个大布套。为了防止里面的褥子缩成一团,角落用系带系住,开口处用系带绑好即可。 绣娘果然一听就懂,王掌柜在旁边感慨连连,道:“还是娘子聪明,如此一来,拆洗被褥容易多了,只要拿出褥子,再塞进去即可。” 温屿笑了笑,道:“被褥套子也能用各种颜色,布料拼起来。有钱的人,可里面的一层用棉,外面用绸,锦缎。若是觉着棉贵,只里面用棉,上面用葛布也行。” 王掌柜脑中立即想到许多样式,脸上的笑容愈发浓。最后做被褥套子一个大钱不收,两床褥子共便宜了五两银子。 温屿让王掌柜将被褥送到巧绣坊,“劳烦王掌柜快一些。” 王掌柜听是巧绣坊,再仔细一看温屿,不由得一愣:“原来是温东家,瞧我这双眼睛,真是老眼昏花了。只是温东家,你怎地不在绣坊自己做了卖?” 温屿只道:“绣坊不做这些。” 巧绣坊的事情王掌柜听过一些,被褥套子简单,大多人都是买布自己做。主要还是卖褥子,巧绣坊不做这个买卖也正常。 王掌柜将他们两人送出门,道:“温东家放心,待傍晚时,保管就能送到。” 温屿道了谢,两人早就饿了,先前去用午饭。 买被褥花了巨资,温屿选了间小面食铺,要了两碗素面。 荀舫板着脸挑面,讥讽道:“真是抠门!连个蛋都舍不得加!” “天天吃蛋吃蛋,你与母鸡有仇?”温屿白了他一眼,无语道。 荀舫哼了声,道:“照这般说,你天天拽着钱不放,是与银子有仇了?” 温屿头也不抬吃着面,道:““快吃,少废话,等下还要去万芳楼办正事!” 荀舫不再说话,两人闷声不响吃完面,叫了驴车前去万芳楼。 万花楼在城北瓦肆,紧邻万福寺混元观。万福寺占地宽广,大周主要信佛,混元观规模远不如万福寺。 寺庙与道观都有禅房斋舍供客人住,因为紧邻瓦肆的缘由,价钱比普通的客栈要贵,依旧客似云来。 温屿下了驴车,看着从万福寺混元观出来的人,朝着瓦肆走去,不由得一阵恍惚。 “小心车。”荀舫看温屿连马车过来都没看到,拉了她一把,“这里车马多,你仔细些,别走神。” 温屿打起精神,来到万芳楼后角门,报了名字,“张妈妈叫了我来。” 门房上下打量了温屿与荀舫几眼,叫她稍等,让人前去问过张妈妈后,亲自给他们领路:“你们随我来,张妈妈在等你。” 万芳楼与群芳楼差不多布局,里面布置得华丽气派。因着地段缘由,院子比群芳楼要小一些。 两人随着门房到了最偏僻角落的院子,简陋的院子分隔出六间屋子,每间屋子住两人,年纪大小不一。 温屿看到打开的门中,约莫六七岁的女童,扭身摆出姿势。师傅拿着木尺,点着她的腰,不知说着什么。 张妈妈也住在这里,门帘半卷,她坐在榻上,与背门坐着的小娘子在说话。 荀舫站在门外,对温屿道:“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这时,张妈妈看到温屿,忙招呼她进屋。背门坐着的小娘子也起了身,转头看来。 张妈妈笑道:“这就是金钿儿,金钿儿,这是巧绣坊的温东家,她来给你做衣衫。” 金钿儿看了温屿一眼,盈盈屈膝见礼,叫了声温东家,声音如黄鹂一样清脆。最后一个“家”字,带着颤音,余音袅袅韵味悠长。 第73章 温屿看着金钿儿,她面容姣好,眉目如画。年轻稚嫩的脸庞上,仔细一看,还带着细细的绒毛。 她的腰肢不足一握,那一眼,带着勾人心魄的风情。 温屿神色怔松,愣愣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金钿儿抿嘴不答,张妈妈忙道:“过了年,就虚岁十四了。” 虚岁十四,就是十二周岁。 温屿闭了闭眼,克制住心头翻滚的情绪,道:“张妈妈,对不住,这笔买卖我不能做。”说完,温屿转身就往外走。 张妈妈呆了呆,急着追出来,问道:“温东家,你只没头没脑问了句,就说不能做,你这是何意?” 温屿停下脚步,盯着张妈妈,一字一顿道:“张妈妈,你说我矫情也好,虚伪也罢。我不能做这笔买卖,因为我与你,与金钿儿一样,同为女人。” 救不了金钿儿,也管不着万芳楼如何做买卖。 她是要赚钱,但她并非什么钱都赚。 替年幼的金钿儿做锦衣华服,帮她的处子之夜,卖出更高的价钱。 温屿望着稚气未脱,不解站在屋中的金钿儿,心里像是被堵了棉絮,几乎透不过气来。 若是赚了这份钱,只怕,她此生都不会安生。 第70章 从万芳楼出来,温屿一言不发低头往前走,荀舫也不问,默默不远不近跟着。 来到这个世界后,温屿从没有真正歇息过,她这时什么都不想,朝瓦肆走去。 街巷两旁的吃食零嘴摊,散发着各种香气。温屿买了炒银杏,生炒肺,糖栗子。 中秋后的果子价钱便宜了下来,葡萄石榴梨枣荸荠莲子,温屿通通大方买了一包。若遇到不合口味的,便递给身后的荀舫。 荀舫也不说话,接过提到手上,他比温屿更挑嘴,果子没洗过,他更是碰都不碰,只略微吃了几颗炒银杏与莲子。 酒肆酒楼前虽没以前沽新酒时热闹,柜台上挨挨挤挤摆满了今年的新酒,不少人闻着酒味,上前询问,或要上一两角子的酒。也不用下酒菜,只即可豆子,就能 喝得美滋滋。 有酒牌的铺子都有自己的独门酿酒,温屿买上一碗,她先尝一口,若不喜欢,便给荀舫吃。若她喜欢,则一口都不给荀舫留。 连续买了三家的酒,荀舫拦住了她:“吃太多了,撑得很。” 温屿也有些撑,没再吃酒,晃悠到瓦子,看到有二十个大钱一人的胡炫舞小唱,花四十个大钱进去,选了角落坐下。 很快,穿着朱红上紧下松衫裙的美貌舞姬上场,雅间与环形看台的看客都大声呼哨叫好。 舞姬的动作轻盈,腰肢柔软,动作从慢到快,几乎在台上舞成一团红云。 叫好声响彻云霄,舞姬气喘吁吁,朝着台上台下见礼。台前的看客往台上扔着铜钱银角子打赏,出手阔绰的豪客,直接出手就是一锭五两银子。 知客拿着银子上台,对舞姬低语几句,带着她下台离去。 温屿望着那团红云朝雅间走去,没再听接下来的小唱,起身往外走去。 此时太阳西斜,天空七彩云层翻滚涌动。铺子门前亮起灯笼,从寺庙道观出来的香客,径直朝着万芳楼而去。 寺庙道观的晨钟暮鼓诵经吟唱,花楼的倚红偎翠,此起彼伏。 温屿神色木然,在街头漫无边际走着。荀舫落后一步跟在后面,望着她禹禹独行的背影,神色温柔怜惜。 “回去吧。”荀舫走上前,低声劝道。 温屿摸了摸荷包,里面还剩约莫一钱的银子。她拿出来买了一壶酒,一包熟食,叫了驴车回绣坊。 温屿疲惫地靠在车壁上,荀舫取出她怀里的酒与熟食,道:“你先睡一会,等到了时我叫你。” 驴车颠簸,温屿捂着撞得砰砰响的额头,恨恨道:“我一定要买一辆舒适宽敞的马车!” “行,我以后送你一辆。”荀舫顺着她,满口应道。 温屿拿眼角斜去,他身上一个大钱都没有,牛都吹到了天上去。 荀舫面不改色,他怀里抱着一大堆东西,晃了晃肩膀:“来,借你靠一下。” 温屿不客气靠了上去,他的肩膀不算太宽厚,比车壁稍许强上一些。她挪来挪去终于坐得舒服了些。 闭上眼睛,温屿却睡不着,脑子始终乱糟糟。 荀舫坐着一动不动,也不多问,一路安静到了绣坊后角门。 驴车停下来,荀舫对温屿道:“你坐着,先别动。”他将一堆东西放在车上,下车后对车夫道:“等下再去书院巷。” 车夫便在那里等着,荀舫回到绣坊,与陈玉娘说了一句,进屋拿了锁匙出来,上了驴车。 驴车继续前行,温屿不解问道:“这是去哪里?” 荀舫卖了个关子,道:“等下你就知道了。” 书院巷离得近,不到半盏茶功夫就到了。荀舫抱着大包小包下车,温屿望着眼前的新宅,道:“你来这里作甚?” “不叫来,叫回家。”荀舫拿出手上的锁匙,示意温屿开门,“快会账。” 温屿接过锁匙,荷包里余下的几个大钱,刚刚够车钱。她摸着空荡荡的荷包,瞥了荀舫一眼,上前打开大门。 夜里的宅子格外安静,月亮不再如昨夜圆,反倒给草木繁盛的院落,平添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美。 进了花厅,荀舫放下东西,卸下窗棂。羊角壁插灯中还余下大半截蜡烛,他取出火折子点亮,又摸到灶房,取了酒盏过来。 烛火氤氲,荀舫打开酒坛,倒了两盏酒,递给温屿一盏,他吃了几口,瘫瘫倒在矮榻上,舒舒服服喟叹了声。 苇帘半卷,风吹斑竹沙沙。在角落的桂花茉莉不甘落后,尽力的吐露芬芳。 温屿背靠矮几坐着,双腿交叠,握着酒盏,望着灯影绰绰与月色交辉的庭院出神。 “哎哎哎,你别发呆啊,莫要辜负这般好的景致。”荀舫望着温屿片刻,伸腿轻轻去踢她。 温屿抬手拍上去,荀舫没有躲,任由她打了一巴掌。 “解气了吧?”荀舫慢吞吞道。 “解你个头!”温屿顿时火气涌上来,怒瞪着荀舫,“不痛不痒,这就算解气了?” “要不,再让你打一巴掌?”荀舫坐起身,将腿伸到了她面前。见她扬起巴掌,他赶紧道:“我可没得罪你。” 温屿泄气,收回巴掌,意兴阑珊地吃着酒。 荀舫清楚温屿为何心情低落,她是在为金钿儿鸣不平。大雍与大周一样,养瘦马就是为了卖个好价钱,甚至有些不过十岁出头,就有客人看上,像是金钿儿这种情形不过司空寻常。 “在你们那里,可有这种情形发生?”荀舫问道。 温屿愈发丧气,道:“明面上没有。” 荀舫若有所思,道:“背地里还是有,律法禁止之下,做得更隐秘了些。” “是。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是,她们有可能得到解救。”温屿烦躁不已,她也不知该如何表达。 “其实不止她们,我,玉娘,丽娘,黄氏秦氏,甚至林嫔,都面对着同一种困境。” 温屿比划着,试图让荀舫理解:“就算你不是世家公子,就是穷苦中种地的庄稼汉,从出生起,你就占据着天时地利人和,别人会称你为当家的。要是我不在了,你留在大周,不会面临与我同样的问题。你是男人,天然可以掌铺子。而我呢,你离开之后,我成了寡妇,就必须找个男人撑着,就算是个无用的窝囊废,因为是男人,我就多了一重保障。” “确实不公道。”荀舫回应了句,问道:“以后你都不打算做花楼买卖了?” 温屿道:“要是没见到,我就能当做无事发生。看到后会难过,又改变不了现状,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才最难受,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最让温屿难受的,不止如此,她声音低下去,后悔自责不已。 “我不知先前对张妈妈的那些话,金钿儿听懂,听明白了多少。我不该凭着一时冲动,当着她的面说这些。” 温屿抓着头,伤心道:“好比在一间坚固,无窗五门的铁屋子中,金钿儿她们在沉睡。我却将她们叫醒,说是现在被困在里面,逃生无门,马上就会死了。让她们清醒地面对死亡来临的痛苦,还是麻木地死去,我认为前者反倒是伪善,残忍。” 荀舫唔了声,道:“也不一定,这要看人,比如我,宁愿是清醒地面对所有的事,即便是死亡,也要死得明明白白。再说,金钿儿不一定听懂了你的话,你别多想。” 话已出口,已经覆水难收。温屿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别再去回想,失落地道:“我宁愿对富家夫人太太闺阁娘子们面前卑躬屈膝,去到处叫卖摆摊,也不要做她们的生意。 荀舫分析道:“不做也行,你没将巧绣坊扩大,只两个绣娘,开支少,半年接一笔贵重的买卖,就能维持下去。何况你还有林裕和这个大主顾,绣坊不愁生计。” 第74章 温屿抱着双膝,下颚搭在膝盖上,望着远处天际飘忽的月亮,没有做声。 赵牙人先前与她说的田地,后来被人捷足先登买了去。在温屿的追问下,赵牙人看在与她打交道爽快的份上,偷偷透露是锦绣坊的罗员外买了去。 看来,林裕和将买卖交给她,还是惹恼了罗员外。 除去她本身性别的困境,另外的一重则是她没背景。罗氏一族在明州府经营多年,根深叶茂。他们本身就是竞争对手,背地里使坏,让人防不胜防。 树大招风,不扩张对现阶段的她来说,是最佳选择。 可惜荀舫还要等三年才能科举,温屿也不知他何时 会回到大雍。若是他突然离开呢? 虽说他挑剔,脾气不好,毒舌,做点事必须要好处,不情不愿骂骂咧咧。 但他实际做了很多事,能洗衣洒扫烧水煮粥,拿刀砍人,做苦力做护卫,也能提笔写字画画。 温屿不知到哪里找如他这样便宜可靠好使唤的伙计,月色更添愁绪。 荀舫说道:“黄氏想将她女儿给陈玉娘做徒弟,陈玉娘在犹豫,还没答应下来。” 温屿看过去,一脸不解。荀舫从榻上滑下来,与温屿并排坐在苇席上,拿了炒银杏过来剥着,他吃一颗,再递给温屿一颗。 “以陈玉娘对你的感激,肯定会死心塌地跟着你。你可以建议陈玉娘收徒,一个是收,十个也是收。你去找赵牙人,要是有卖到牙行的女童,有那面容姣好的,让他先来找你,你花上八两十两银子就可以买下来。让陈玉娘教她们绣活。以后你搬到这里来,绣坊有地方住,陈玉娘也有人陪伴。你只需出一些吃穿就行,以现在绣坊的收入,完全养得起。哪怕她们做不到陈玉娘那样厉害,能有黄氏的手艺,以后也不愁饭吃了。你对她们来说,已算是达者。达者无需兼济天下,能帮一个是一个。” 他望向温屿,强调道:“在你那里,肯定不能买人口,但你必须要买。” 面容姣好的女童,她们的去向基本就是花楼。温屿认为荀舫的主意很好,只皱眉道:“在乡下穷人住的大杂院随便走一遭,这样的女童比比皆是,为何必须要买?” 荀舫道:“让她们与原来的父母彻底撇清关系,要是她们的亲人待她们好,实在无奈之下才卖了她们,她们记得这份情,以后回报也是应当。要是她们的父母待她们不好,以后看到她们有出息,找上门来,对你,对她们都是麻烦,卖身契对她们是一种保护。” 温屿反应过来,人口买卖对她来说,确实一时难以接受。她揉着眉心,苦笑道:“你说得对,我没想到这一层。” “你无需妄自菲薄,自责。其实你已经做了很多事。比如对陈玉娘,丽娘来说,你待她们真心实意,对她们来说,已是最好的慰藉。” 荀舫剥开一颗银杏,这颗该他吃了,被温屿不客气拿了去,他顿了下,大方让给了她。 “温东家,你该振奋起来,别借酒浇愁了。你的酒量不错,酒不便宜,这间宅子还需要家什,省下酒钱,你给我买一张上好的花梨木床,当做对我指点迷津的报答。” 温屿呸了声,顺手夺下荀舫手上剥好的银杏,往嘴里塞去。 荀舫翻脸,抓住她的手往回夺,“这是我的,你休想得寸进尺!” 温屿不让,低下头飞快吃了进去,然后吐出来,道:“给你给你!” 荀舫抽了口冷气,飞快地将掉在衣袍上的银杏弹开,大叫道:“温屿,你真是邋遢!” 温屿哈哈大笑,荀舫气哼哼斜着她,挪开身子,离她远了些,提壶斟酒,自顾自吃了起来。 “给我一盏。”温屿递过酒盏,荀舫看了看她,给她斟了小半盏,威胁道:“你别吃醉了,等下要是醉得走不动路,我就把你扔在这里喂蚊蝇。” 温屿不理会他,心道以她的酒量,就是这一坛吃完也不会醉。 结果她今天吃了太多酒,又困又累,松弛下来,只两盏酒倒了下去。 荀舫气得叉腰,直想掉头就走不管她。 望着趴在矮几上睡得香甜的温屿,荀舫收拾了下花厅,认命弯下腰使劲将她拖起背在身上,一边往外走一边抱怨:“真重啊,信不信我将你扔下来…..” 第71章 翌日,温屿快到中午才醒来,屋内昏暗,头像是灌了泥浆般浑浑噩噩,她裹紧被褥在床上翻滚,痛苦地呻。吟:“以后再也不吃酒了!” “呵呵。”门外有人冷笑,不悦道:“快起来!” 温屿不搭理他,如鸵鸟一样埋在被褥里不动。 “玳瑁来找你,已经等了好一阵了。”荀舫等了一会见没动静,又催促道。 温屿听到玳瑁来了,只能慢腾腾坐起身,打着哈欠穿衣下床,收拾了下走出屋。 屋外天气阴沉,不知何时下起了蒙蒙细雨。炎热的天气陡然变得凉爽,温屿不见外地舒展着身体,对等在堂屋的玳瑁点头,“你家少爷派你来的?” 玳瑁陪着笑脸道:“温东家,明朝是家少爷成亲的吉日......” 温屿没收到杨六的喜帖,不过她只与杨六熟悉,成亲不请她也正常。她以为杨六想起来,给她送喜帖来了,只见玳瑁眼珠转了转,脸颊抽搐着道:“我家少爷说,成亲派喜帖的事情不归他管,昨日方得知没请温东家。少爷很不高兴,因为少了温东家的礼,少爷亏了。” 荀舫噗呲笑出声,玳瑁尴尬得直挠头,小心翼翼瞄着温屿,生怕她翻脸。 温屿心里将杨六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到底忍了下来,面无表情道:“你们少爷大喜之日,我就不骂他了。祝他们伉俪百年好合。” 玳瑁身子矮下去,陪着小意,结结巴巴道:“少爷说......少爷说,温东家的礼不能少。少爷说,说......” 听玳瑁“说”不下去,温屿出声道:“你们少爷究竟有什么屁要放?” 玳瑁壮起胆子,一口气道:“少爷说,温东家上次还没将丽娘的花样给他,少爷派我来拿花样,就当做是贺礼了。” 成亲的时日忙得不可开交,杨六还惦记着丽娘衫裙的花样,温屿不知他的深情究竟以何为准,沉默半晌,转身回屋取了花样出来交给玳瑁:“拿去吧。” 玳瑁如释重负,抬手长揖下去,“温东家忙,我就不多打扰了。” 另一身衫裙黄氏得陈玉娘帮忙指点,再过两日就能做好,温屿无视玳瑁的睁眼说瞎话,道:“你们少爷的另一件活,你过三日后来取。” 玳瑁连声应下,转身逃也似的溜了。 荀舫坐在椅子里看热闹,一脸看好戏的笑,温屿白了他一眼,前去灶房打水漱口洗脸,陈玉娘已经在做午饭。 “东家起来了,锅里温着粥,你要是饿了,先吃几口填下肚子,等下午饭就做好了。” 温屿胃空荡荡,却没甚胃口。陈玉娘在煮葫芦面片汤,她道:“我不吃粥了,面片汤多给我些葫芦,多家粗,蒜汁。” 陈玉娘道好,她关心打量着温屿的脸色,道:“东家可是身子不舒服?” “没事,昨日多吃了些酒。”温屿端起水出去漱口洗脸,思索着等晚上的时候,与她说收徒之事。 吃完午饭不久,黄麻子独自上了门,前来收取摊派的税。 黄麻子收了节礼,又知道荀舫要考功名,现在客气了许多。 他打量着仍然满是灰尘的店堂,将朝廷的旨意说了,“没办法,朝廷摊派到我头上,要是交不上去,不止我要吃挂落,连孙知府都要被朝廷降罪。” 摊派到温屿这里是一两银,听上去不多,按照她每年的商税,以及铺子的大小规模来说,这一两就不低了。 而且明州府城人口接近四十万,商贸繁荣,日市夜市十二时辰不停,加上下辖的七县,大大小小的各式商铺接近上千家。 这次朝廷的摊派,衙门上上下下都要发财了。 温屿诉了一通苦,“现在买卖难做,黄爷,你也看到了,店堂起劲没能开张。绣坊旁边的香药铺关张这么久,铺子都没赁出去。唉,别说一两银子,就是一个大钱,我都要省着花。” 黄麻子神色不悦,还是忍着听了下去:“没法子,这是朝廷的旨意。温东家又是卖宅子,又是买新宅,哪能没银子了。” 温屿接连唉声叹气,片刻后道:“这铺子开不下去,以后就要靠着卖宅子那点钱养老。要是遇到点事,那点银子能抵什么用。唉,黄爷既然来了,也是没法子。黄爷的面子我不能不给,节衣缩食挤一挤吧。” 说完,温屿掏出荷包,将里面的铜钱碎银子倒出来,凑了一两给黄麻子:“黄爷你收好。” 黄麻子拿到银子后,脸色一下好转,还破天荒说了几句吉祥话。 送走黄麻子,温屿关上大门,琢磨着回后院。 既然黄麻子开始来收摊派,看来林裕和布税的事已经搞定了。过几天就要秋闱放榜,他宴请的时日也到了。 第75章 温屿暗暗下决心,在 他的宴席上,定要做成一笔买卖! 回到堂屋,荀舫难得在桌上摆出书本笔墨纸砚,正在埋头写字。 温屿惊讶不已,凑上去一看,他正在写文章,抚掌哎哟道:“真是难得啊!” “闭嘴。”荀舫拿眼角斜了温屿一眼,哼了声,“昨夜我背了你回来,你不感激,还在一旁说风凉话,你没良心。” 温屿疑惑地打量着荀舫,“就你这身板,你能将我从书院巷背回来?” “你这是承认自己胖,太重了?”荀舫反唇相讥道。 “你该反省自己不够强壮,不该认为我胖,重。”温屿对自己的身形很自信,再说她根本不胖。 荀舫被温屿气笑了,拿起笔伸向她的脸,“走开,别在这里打扰我!” 温屿闪身躲开,想到林裕和的衣衫工钱还没算,顺道坐下来,计算起收多少银子才合适。 荀舫见温屿咬着笔头在那里发呆,闲闲问道:“你遇到了何难题,说出来我帮你解决。” 温屿瞥了他一眼,纠结地道:“收多了吧,我怕林裕和心里不舒服。毕竟他是照顾铺子的买卖,反倒还要多花钱。收少了吧,不止是我,玉娘与黄氏的收益都不能保证。你以为,我该收多少银子比较合适?” 荀舫沉吟了下,道:“你每身衣衫分开收银子,花费的功夫多,就收多一些,简单容易的绣花,就收少一些,打个比方,要是一身衣衫,陈玉娘要用一个月才能做好,保证陈玉娘每个月的工钱不低于几两,加上你的利,就是林裕和要出的工钱。” 温屿为难地道:“我先前也是这般考量。林裕和的衣衫布料不算太贵重,工钱却出得不少,如此一来,他可会心有芥蒂?” 荀舫不客气道:“你着实想太多。你该担忧的是,你做出来的花样,他可会喜欢。毕竟陈玉娘的手艺在,只绣活一样,她对得起收益。要是林裕和不满意,就是你花样的问题。” 温屿翻了个白眼,神气十足道:“我的花样,保管天下无双,谁不满意,就是谁的眼光问题。” 荀舫哈哈,嘲讽浓得簌簌往地下掉。 各花入各眼,有人喜甜,有人喜咸。话虽如此,温屿本身绝不会真这般想。她继续咬着笔头发呆,片刻后道:“我先将花样拿给他看,等他满意之后,再开始让陈玉娘做。这样一来,大家都满意,岂不是两全其美!” 荀舫头也不抬道:“可。” 温屿当即放下笔,“玉娘方才开始做,我将画好的花样拿去给他看,要是他不满意,也好及时修改,免得造成更大的损失。” 荀舫皱眉,见温屿已经进了东屋,等她拿着花样出来,他只道:“早些回来。” 温屿随口应了声,打量着天色,雨细细密密下着,心道该买把雨伞了,她抬手蒙住头,往外跑去。 荀舫本来要她戴斗笠,见她已经跑得不见人影。几步路到巷子口就能找到驴车,毛毛细雨也无碍,便没有管她。 到巷子口,恰好一辆驴车经过。温屿坐上车,随手拍掉头上的雨珠。到了裕和布庄,雨下得大了起来。她下车拿出荷包会账,发现先前她给了一两的摊派银子,荷包里只剩下五个大钱。 来裕和布庄要三个大钱,如今只剩下两个大钱,等下回去的车钱都不够。 不过回绣房可以拿钱,温屿也没在意,进了店堂,相熟的伙计热情迎上前,道:“温东家来了。” 温屿笑着与他打招呼,见林掌柜不在,问道:“林掌柜可是在忙?” “林掌柜与林东家都在后院,温东家可是要找他们?”伙计问道。 温屿点点头,“我找林东家有些事。”伙计便带着她去后院客房,上了茶水点心,道:“温东家稍微等一等,我去回禀一声。” “我没事,等林东家得空时再说。”温屿忙道。 伙计去了,很快回来道:“林东家在忙,一时走不开,请温东家稍许等一会。” 温屿边吃茶水点心边等着,热乎乎的栗子糕香甜无比,她吃了两只后就开始打起了瞌睡。 直到天色渐昏暗,林裕和急匆匆走来,看到温屿靠在榻上睡得香甜无比,他不由得放轻脚步,立在门口望着她。 “东家。”账房前来找林裕和回话,喊了一声。 林裕和忙转过身朝账房走去,温屿听到动静也醒转过来,她揉了揉眼睛,看到门外的林裕和与账房,赶紧站起来,拿起放在案几上的花样走了出去。 “抱歉,让温东家久等了。”林裕和飞快交代了账房两句,笑着与温屿打起了招呼。 对着大客户,就是等上一天也无妨,温屿笑着道:“我反正没事,林东家忙,我反倒来给你添乱了。” 林裕和笑了笑,领着温屿去了书房。她见时辰不早,道明来意拿出花样,道:“林东家若有不满意之处,尽管提,我回去再改,改到你满意为止。” 其实林裕和并不在意吃穿,只他是买卖人,世人讲究先敬罗衣后敬人,碍于世俗礼数,不得不讲究。 林裕和拿起温屿的花样看了起来,温屿给他的花样,配色素雅,简洁大气。 松烟灰的锦缎,她只用了带着光泽的银灰修饰衣领与袖口的边,再无其他花纹。松烟灰颜色深,接近黑色。在银灰点缀之下,变得不再暮气沉沉,又不失沉稳庄重。 林裕和眼睛一亮,真诚赞道:“我喜欢素雅,不喜繁复的花纹,温东家的眼光独到,真正极好,无需再修改了。” 温屿长长舒口气,坦白道:“要是林东家不满意,我真不知该如何收工钱了。” 林裕和不解,温屿想了下,合盘把如何收取工钱如实告知。 “在商言商,我开绣坊肯定要赚钱,林东家也不能当冤大头。林东家要是有疑问,或者不愿意,也可找别家。我认为,真诚相待,才是长久之道。” “温东家做买卖的这份实诚,就令我佩服不已。你明码出价,价钱也确实不算高,比以前的锦绣坊还便宜些。这笔买卖,说起来我既省了银子,还得了更好的衣衫,怎么算我都不亏。” 温屿面带笑容,很是小人之心,暗搓搓后悔起来,她的价钱报低了。 果然,眼界决定一切,她穷,做事就缩手缩脚,一百两对她来说是天价,对林裕和来说,可能只是随便一次的宴请。 不过,温屿很快就将这点心思抛在了脑后,锦绣坊的经营成本高,价钱贵一些也是正常。 说好之后,温屿起身告辞,林裕和跟着起身,道:“外面下着大雨,我正好要去榆钱巷那边,顺道送你一程。” 榆钱巷离翠微巷约莫两盏茶的功夫,不算远也不算近。下雨用驴车的人多,温屿想着荷包里的两个大钱,她没有拒绝,跟着林裕和上了车。 “明朝杨六成亲,你可要去?”林裕和问道。 温屿摇头,“他没有给我派请帖。” 林裕和道:“亲事由杨三爷操持,他只管去结亲拜堂,前些时日又忙着秋闱,估计一时没顾上你。” “哈哈哈,他顾上了。”温屿略过杨 六与丽娘之间的旧情,将玳瑁前来要贺礼之事说了,逗得林裕和乐不可支。 “杨六虽淘气,到底已经是要成家立业之人,也是与你熟不拘礼,才能做出这些事。” “我不怪他,他是我的客户。”温屿笑着道。 林裕和笑了几声,将布税之事简要说了,“总算放下一桩大事,以后我就能得闲些,你若得空,多来裕和布庄坐坐。与你说话,我常能茅塞顿开。” 温屿笑道:“林东家这里的茶水点心都好,放心,我会经常来。” 林裕和忍俊不禁,道:“你不嫌弃就好。对了,你何时搬家,别忘了给我下帖子,我可是要上门来讨杯酒水吃。” “我还在看家什,差的看不上,贵的买不起。合适的,尺寸又不对。”温屿烦恼不已道。 林裕和沉吟了下,道:“我建议你买木材,去让木匠铺做。我认识几家木材商,保管不会以次充好,价钱也合适。若你觉着行,到时候我陪着你去选。” 温屿一口答应了,“行,到时候又要麻烦你了。” 两人一路说着话,马车到了绣坊后角门,林裕和先下了车,很是君子撑着伞在门口等着。 温屿下车,林裕和将伞撑在她的头顶,这时角门打开,荀舫戴着斗笠走出来,看到他们愣了下。 林裕和颔首与荀舫见礼,将伞递给温屿,“我就先走了,温东家要选木材时,前来与我说一声便是。” 温屿忙收起伞放进马车,荀舫将斗笠扣在了她的头顶。 林裕和回头看来,温屿笑着道:“我就几步路,林东家留着自己用。” 见温屿已经戴了斗笠,林裕和没再多说,笑着道好,低头上了马车。 荀舫转身进门,抬手挡在头上,不耐烦催促道:“雨大得很,你还站在那里作甚?” 第76章 “催催催,真是催命鬼!”温屿小跑着进门,骂了他一句。 荀舫关上角门,跟在她身后跑到正屋,抹着脸上头上的雨水,打量着她,恨恨道:“温屿,去买伞,多买几把!” 温屿嘻嘻笑道:“有本事自己去买!” 荀舫脸一沉,转身回了西屋。 反正他三天两头生气,温屿没理会他。 谁知,他这次气性大得很,温屿第二天买了三把雨伞回来,他还没消气。 温屿纳闷了,暗自琢磨着,莫非他撞了邪? 反正下雨有空,温屿打算与他好生聊聊,给他收收惊,顺道驱邪。: 第72章 一场秋雨一场凉,雨丝纷飞,桂花落满地,地上洒下一层金黄。 湿润的空气中,夹杂着散不开的花香,青色的天空,静谧幽深,真正难得好个秋。 只是,若无温屿,一切都堪称完美。 下雨天,竹躺椅被荀舫搬到了廊檐下。身边传来竹椅的吱嘎,提壶倒茶,啃青枣,一连串的动静,他忍不住放下茶盏,撑着竹躺椅准备起身回屋。 并非惹不起她,只他不想与她计较。 只听到温屿闲闲道:“你嫉妒吃醋了?” 荀舫顿了下,缓缓坐了回去,侧头凝望着她,难得没有嘲讽。 温屿又道:“被我的美貌吸引,又跪倒拜服在我的聪明之下,自卑了?” 等了一会,荀舫见温屿似笑非笑,没再继续说下去,道:“还有呢?” 温屿笑眯眯道:“你先回答,我说得可对?” “你当然是一派胡言。”荀舫当即否定了。 “你见到林裕和送我回来,你惭愧自己无能,买不起马车,连把伞都买不起。甚至,你身无分文,连赁车的几个大钱都拿不出来。” 温屿说得极为不客气,尖锐而直接。岂止是驱邪,她是在替他刮骨疗伤,一层层剥开脓包,鲜血淋漓,却绝不手软。 “不管你是在嫉妒吃醋,或是自我厌弃,这些都怪不得别人。俗话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你一直想着回去,对这个世界,对身边的人都疏离,始终置身事外。若无我逼迫着你前行,估计你已经自暴自弃,尸骨都可以敲鼓了。” 荀舫盯着温屿,不见动怒,反而缓缓笑了起来。 “你的确聪慧,有人爱慕你也是应当。我并非嫉妒,吃醋。你说得有一定的道理,我确实想着回去,对身边的一切都抱着无所谓的想法。” 温屿挑了挑眉,道:“既然你有这样的认知,为何你还闷闷不乐?” “温屿,你能有今朝,并非你一人之功劳。我不想与你抢这些,从未与计较过得失。我让你站在人前,你赚得的利,我一个大钱都没放在心上。” 荀舫叹了口气,道:“你将我排除在外,做事从未考虑过我,使用我起来,一点都不客气。这是我的错,是我的退让,让你得寸进尺。” “我已经供你吃穿住行了,这些不要钱?”温屿大致能理解荀舫的意思,有些心虚的反驳道。 荀舫没与她争论,平静地道:“我并非在责怪你,与你说这些,是我在犹豫。” 温屿愣了下,一时没有做声。 “昨夜看到林裕和送你回来,那时我并无任何的想法。你那句问我可买得起伞,点醒了我。” 荀舫沉默了瞬,道:“一把伞算不得什么,只哪怕这是个虚幻的梦,我在梦中,也不该如此落魄。离开了荀氏公子的身份,我真一无是处,成了彻底的废物。” 他目光沉沉,一瞬不瞬望着温屿,半晌后,终于道:“你现在的绣坊基本已经稳定下来,靠着你的聪明,能很好的经营下去。从今以后,我要开始为自己努力,在这场梦中,我照样会意气风发。” 温屿默然片刻,道:“好。” 这段时日,他确实处处以她为先,甘愿退居于后。他本是那般骄傲的人,文采飞扬,蛟龙一时困于浅滩,终究还是会游向他的大海。 温屿举起手掌,荀舫疑惑了下,他很快领悟过来,举掌与她一击。 “祝你能功成名就,找到以前的你!”温屿笑着道。 荀舫也笑起来,道:“你也一样,能金钱铺满路。我们,在顶峰相聚!” 温屿笑着点头,都能找到自己的价值,也是一桩能激励人心的事。 吃过午饭之后,两人各自去忙自己的事。 荀舫去了书院,温屿则去了牙行。 昨晚与陈玉娘提过收徒之事,她想都没想,一口答应了下来。为了不让黄氏有怨言,连大妮儿也一并收了。 温屿先去牙行与赵牙人说了买人之事,反正卖给谁都一样,举手之劳,还行善积德了,他当即拍着胸脯保证,要是有合适的女童,一定先找她。 回到绣坊,荀舫还没回来。温屿也没管他,林裕和还有几身衣衫的花样没画好,她铺纸挑颜料,开始认真画了起来。 直到晚饭后,温屿准备睡觉时,荀舫才一身酒意回来。 温屿并不多问,笑着与他打了声招呼,准备回屋睡觉。 “今朝杨六成亲,林长善去赴酒宴了。”荀舫在椅子里坐下来,说道。 温屿一想也是,林长善不在,他去书院作甚? 荀舫道:“他不在,书院还有其他学生。我认识了几个同学,给他们指点了些功课,他们请我吃酒。” “你当学生屈才了,该当先生才是。”温屿扬了扬眉,说道。 “无所谓,我不当先生,也能赚到先生的束脩。”荀舫满不在乎地道。 他打算先帮着代写几篇文章功课,得来的钱再去买笔墨纸砚写字画画,卖字画。 温屿听到他的打算,真心实意为他感到高兴,道:“这样很好,我看到以前的穷书生,就是靠着抄书写字卖画赚钱。你的字画好,肯定能赚不少银子。” “你呢,牙行那边可说好了?”荀舫问道。 温屿道:“赵牙人答应了,先等着看吧。林裕和建议让我买木材做家什,他认识几个做木材的 商人,我明朝去找他,带着我去买些木材。” 荀舫道:“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不过,你先要想好做何种样式的床,榻,案几桌椅。再找匠人量好尺寸,算好你需要的木材。” 温屿头疼起来,除去麻烦,家什又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荀舫看出温屿的烦恼,笑道:“别多想,船到桥头自然直,早些去睡吧。” 要是换做以前,温屿可以将画家什的事情交给荀舫,拿着图画去找匠人就是。现在他们都有自己的事,她失去一份助力,事事都得自己来。 多想无益,温屿回屋歇息了。 第二天,荀舫起床用过早饭后就出去了,温屿也没去找林裕和,先列出她需要的家什,再画她喜欢的家什样式。 大周已有木柜,不过衣衫还是放在箱笼中,拿出来皱巴巴不说,翻找也不方便, 温屿画了后世的大衣柜,她想到现在可拆卸,推拉的窗棂,衣柜门采用了推拉移门。 罗汉榻她也坐了改动,首先罗汉榻太宽,靠背低,坐在上面必须挺直背,或倚靠软软囊,扶手。端庄是端庄,却很不舒服。 温屿结合了贵妃榻与后世的沙发,将罗汉榻改得狭窄了些,保证放上软垫之后,能坐的面不会太窄,也不会太宽不好倚靠。 其他诸如圈椅,圆桌,凳子等,条几,床等,大周的样式雕花皆精美,后世的仿古家什远不能比。 温屿在屋里埋头苦干,等她将家什样式全部画好之后,秋闱放榜了。 天气转晴,正是秋高气爽时节,明州府比过年还要热闹。 杨六考中了秋闱,玳瑁前来取衣衫,连走路都带风,脸上的笑容与喜悦,浓得化不开。 “温东家,这是我们少爷给你送来的酒与点心干果,少爷说,让温东家也沾沾喜气。” 温屿哈哈大笑,打开点心匣子,对玳瑁道:“来来来,你也吃,一并沾沾喜气。” 玳瑁抓了把榛子,拿着衣衫告辞:“少爷那边忙得很,我先走了。” 秋闱那边热热闹闹,林裕和的宴席时日也到了。温屿打算这次在他的宴席上做成买卖,难得收拾了下,让陈玉娘给她梳了时兴的发髻。 她没有簪子珠宝,现在的男女都簪鲜花,如茶花木芙蓉都太大,温屿接受不了。秋海棠花朵小些,粉红的花朵插在发髻间,她认为看上去像是行走的花架,不过正好符合大周的审美。 陈玉娘在她身后左顾右盼,赞道:“东家真是好看,荆钗布裙也难掩美貌。” “哈哈哈哈,就荆钗布裙就已经输了。”温屿戴上丁香金耳坠,发现喷嚏都能打走的这点金子,戴上去反而显得底气不足。 好比是本为寒酸穷人,拿点金子出来充当门面,她干脆取了下来,除去秋海棠花,什么都不戴。 “东家可要搽粉画眉?”陈玉娘问道。 第77章 “你帮我修一下眉,搽粉就算了。”温屿惊骇地道。 现在的粉比面粉都白,搽在脸上也不太服帖。贵妇闺阁娘子们有仆妇随身伺候,可以不时去补,她独自一人前去,最好轻装上阵。 陈玉娘拿着钳子给温屿修去眉毛的杂毛,道:“东家的肌肤细腻光洁,就是夏日晒得黑了些。这些天没出门,养回来不少。东家的眉毛浓,双眸明亮有神,素面朝天也美。” 温屿冲她眨眼,道:“我也这么认为,你也好看。” 陈玉娘忍俊不禁,忙道:“东家快别动,仔细拔错了。” 温屿忙不敢乱动了,等陈玉娘给她修好眉毛,她抿了抿红纸,薄唇殷红,整个人瞬间明亮了起来。 “真真是个美人儿啊!”温屿对着小铜镜左顾右盼,很不要脸自夸道。 陈玉娘笑个不停,蹲下来替她理着裙角,“以后我空了,给东家仔细做身衣衫。” “身为绣坊东家,我是该穿得好些,这是绣坊的活招牌,也是绣坊的脸面。” 温屿惋惜不已,道:“算了,现在已经来不及,等以后再说吧。” 林裕和体贴,派了马车来接,先前车夫已经到了,温屿赶紧走了出去。 荀舫这些时日都不在,今朝他难得没出门,正在堂屋埋头写字。 看到温屿出来,他走出屋,上下打量着她,眼里露出了笑意。 温屿提着裙摆,垫脚转了一圈,仰起头道:“如何,美吧?” 荀舫笑出声,走上前,抬手去拔她头上的花。 “哎哎哎,别动!”温屿跳开,怒瞪着他道:“别损坏我的美貌!” 荀舫道:“太多了,乍眼一看,还以为是株海棠树在走动。” “呸,狗嘴.....”温屿正生气骂,一对珍珠耳坠出现在她眼前,她马上住了嘴,冲口而出道:“你去打草谷了?” “是啊,我去打草谷了。”荀舫顺着温屿说了下去,笑问道:“你要不要?” “要!”温屿斩钉截铁道,伸手取过来戴了上去。 珍珠小巧,比丁香金耳坠雅致,温屿侧过头,显摆道:“珍珠耳坠在我的美貌前,只能勉强做点缀。” “是是是。”荀舫忍着笑,手飞快将温屿头上的花拔去了一些。 温屿没防住,气得她转身跑回陈玉娘的屋子,借铜镜一打量,气顿时消了。 花少了些之后,果然不再像行走的花架,青色的衫裙与珍珠耳钉,让她看上去温柔而干净。 温屿非常满意,做买卖的人,首先不能显得咄咄逼人,引起客户的戒备与抵抗心理。 从屋中出来,荀舫闲闲站在廊檐下等着,朝她扬眉。 温屿与他抬手,道:“多谢兄台。” 荀舫笑个不停,道:“小心些,早些回来。” 温屿朝他摆手,出门上车,约莫小半个时辰,到了林裕和府上。 林裕和府邸不在聚居的吉庆街与马行街附近,临近西城门。这一带人比较偏僻,因此府邸占地格外宽广。 府中院落重重,引入的府河水穿府而过,流水淙淙,树木参天。 迎客的仆妇备着软轿等在门口,温屿坐上软轿,粗壮仆妇抬着轿子,一路沿着抄手游廊而去,到了女眷的花厅。 林裕和未曾成亲,由府中的管事方嬷嬷出来招呼待客。夫人娘子们似乎已经习惯,对着方嬷嬷很是客气。 温屿从软轿下来,方嬷嬷定睛一看,脸上堆满笑迎上前,笑容可掬道:“可是温东家,快进来坐。” 花厅里已经大半坐满,相熟的人坐在一起说话聊天,眼神却不时朝门外看来。 一个银发老夫人坐在最上首,她身边围着好几个贵妇人小娘子。方嬷嬷领着温屿上前,介绍道:“老夫人,这就是巧绣坊的温东家。” 她说完,再介绍老夫人,“这是户部常老尚书的夫人汤老夫人。” 既然是老尚书,应该是已经致仕了。汤老夫人眼神锐利打量过来,温屿笑着屈膝福身见礼,既恭维又不显得谄媚,道:“老夫人气色真好啊!” 汤老夫人笑盈盈颔首,并不热络。温屿也不在意,随着方嬷嬷的介绍,团团与夫人娘子们见礼。 与汤老夫人一样,大家看到她只是客气回应一下,明显不想与她交谈。 一圈下来,温屿脸都笑得僵硬。她的座位安排得不远不近,在她的右手边,还有个位置空着。 婢女送上茶,门外又来了人。方嬷嬷快步迎了出去,领着两个妇人走了进来。 温屿吃着茶,顺眼看去,看到走在后面年轻妇人那身如梦如幻的软烟罗雪紫色衫裙,顿时眉毛一扬,真真笑了起来。 年轻妇人应当就是杨六的妻子许氏,她生得清秀,举手投足斯斯文文。随着她的走动,银线绣成的荻花随之轻晃,仿佛像是看到了漫天遍野荻花开放的盛景。 温屿不动声色望去,不止是她,花厅里所有人都看向了许氏,惊艳惊叹羡慕等,各种眼光复杂不一。 温屿暗戳戳兴奋不已,她的活招牌,来了! 第73章 方嬷嬷亲昵地拉着许氏的手,又不冷落 中年妇人,与她笑着寒暄,有意无意落后一步,端得是八面玲珑,面面俱到。 “汤老夫人,吴三太太你熟悉,咱们新晋举人六少爷的新妇六少奶奶,今朝也一并来了。” 汤老夫人神色和蔼,笑道:“老婆子当花了眼,看到三太太身边跟着个神仙一般的娘子,还道是仙女下凡尘了呢,原来是三太太的新儿媳妇。哎哟,三太太真是有福气。” 两人上前福身见礼,吴氏笑道:“我这福气,可不及老夫人。我身边只一个神仙一般的娘子,老夫人身边可是围着好几个呢!” 她一句话,既夸赞了汤老夫人身边的妇人小娘子,又在众人面前给了许氏面子。 汤老夫人被逗得笑个不停,朝许氏伸出手,道:“成亲之日我老眼昏花,没瞧清楚。快过来我仔细瞧瞧。” 方嬷嬷亲自端了小杌子放好,许氏低头敛目垂首上前坐下,微微仰起头,汤老夫人携着她的手认真打量,“好,这模样生得好,一看就是有福之人。” “六少奶奶这身裙子真好看,这荻花栩栩如生,与那河边荻花盛放时一模一样呢。”依偎在汤老夫人身边娘家侄孙女汤七娘子,伸手虚抚着虚许氏的裙摆,赞叹地道。 许氏羞涩地道:“七娘子谬赞了。 其他妇人小娘子也围上前,你一言我一语夸赞起来,有人看针脚,有人看花样配色。 锦绣坊罗员外的妻子郑氏坐在温屿的对面,她挤不进去贵妇人的圈子,听到她们对着许氏的衣裙赞不绝口,脸上带着笑,不时露出不屑鄙夷。 汤老夫人道:“这身衫裙做得着实别致。七娘莫要羡慕,待你明年及笄,我也替你做一身。” 汤七娘子喜不自胜,搂着汤老夫人的胳膊撒起娇来,“姑祖母待我真是好,嘻嘻,姑祖母可说好了,我也要与六少奶奶的一般好看!” “你个淘气的,我可不敢保证。”汤老夫人笑着拍了拍汤七娘子的手,道:“六少奶奶这身衣裙,定是府中绣娘所出,这绣娘本事有高低,府中的绣娘可做不出来。” 汤七娘子失望了下,眼珠一转,又笑吟吟地对许氏道:“六少奶奶,你的裙子可是府中绣娘可做?” 许氏脸上浮起红晕,害羞道:“这身裙子是夫君替我置办,我并不清楚。” 汤七娘子捂嘴咯咯笑,道:“六少爷待你真是好。” 大家一起说着恭维的话,许氏脸皮薄,羞得头都抬不起来。 温屿深藏功与名,只在旁边笑看着。这身衣裙动起来,尤其是有景色衬托下,才能将美展现得淋漓尽致,现在还不急。 坐了一会,孙知府并邹通判夫人前后脚来了,大家又是一阵热闹寒暄。 吃了两杯茶,相熟的夫人在一起说着话,小娘子们坐不住,三三两两结伴出去玩耍。 许氏柔顺地坐在那里,汤老夫人见状,笑道:“我们这些老婆子腿脚不便,只能坐在这里说些古话,你年纪轻轻,快去跟小娘子们玩耍去。” 汤七娘子活泼地挽起她的胳膊,道:“林府的花园精致,在明州府可是数一数二。六少奶奶,我们一起赏菊花去!” 吴氏也笑着点头,道:“你去吧。” 许氏这才起身福了福,与汤七娘子一起出去了。温屿安静坐着吃了几口茶,放下茶盏也走了出去。 林府花园果真是美轮美奂,除去盛放的各色菊花,木芙蓉茶花开放得如火如荼。许氏并汤七娘子几人在湖边水榭中坐着喂鱼说话,温屿也沿着**,慢悠悠走了过去。 湖面波光粼粼,湖中的荷叶已渐枯萎,林裕和并未清理,估计是要留着“残荷听雨声”。 汤七娘子看到温屿走来,她并未在意,漫不经心依靠在柱子上,往水中撒着馒头屑,引来鱼儿争先恐后夺食。 第78章 许氏倒是客气些,朝着温屿客气颔首,她站起身,道:“温东家快过来坐。” 湖边风大些,软烟罗轻盈,吹起许氏的裙裙飞扬,仿若风拂过旷野上的芦荻,几人一时都看得挪不开眼。 小娘子们都爱美,纷纷围着许氏说个不停。汤七娘子央求道:“六少奶奶,你回去问问六少爷,这身衣裙是府中绣娘所做,还是从绣坊做了来。” 许氏应了,道:“我回去替你问一问。” 时机已到,温屿这时笑着道:“说起来真是巧,六少奶奶这身衣裙,出自巧绣坊。” 许氏一怔,汤七娘子也愣住,温屿在明州府的颇有名,她也听过一二。 不过巧绣坊以前寂寂无名,只听说扇面做得还行。汤七娘子对扇面不感兴趣,家中兄弟也不曾有,她并未见过巧绣坊的绣品。 “真是巧绣坊所做?”汤七娘子狐疑地问道。 “这如何能说谎......”温屿刚打了句,被前来的郑氏打断了。 “温东家,六少奶奶与六公子新婚燕尔,你却让绣娘陈玉娘给六少奶奶做衣裙。这......” 郑氏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下来,神色欲言又止。 四明书院韩盛林闹那一场,有小娘子曾经耳闻,汤七娘子也想了起来,看着许氏,神色变得尴尬起来。 许氏想起陈玉娘是谁,毕竟刚成亲,虽是杨六送她的衣裙,难免感到膈应,脸上就透露出几分不悦。 郑氏看着大家的反应,心里得意,斜撇着温屿,道:“温东家,开门做买卖,别只管着赚钱,这人的品行才最最重要。你这般做,岂不是存着心给新婚夫妻添堵?” 锦绣坊罗员外丢了林裕和这个大客户,明里暗里使绊子。要是平时,温屿退一步也就算了。 但关乎着巧绣坊以后的买卖,温屿肯定不会忍。 “郑娘子,我比你年轻,按理说年轻人该尊着长辈,可惜有些长辈,为老不尊,就怪不得别人。不知郑娘子可有读过书,可知倚老卖老这句话的意思?” 平时大家有个口舌不快,言语也拐了十八个弯,说得极为委婉。 像是温屿这般辛辣直接,大家小娘子何曾见过,暗中兴奋不已,瞪大眼兴致勃勃看着。 郑氏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厉声道:“在座的各位,莫非都没读过书不曾,谁像你这般,读过几本书就到处冒充读书人!” “读书人冒充不来,就像你一样,只能充作员外郎的妻子,可惜朝廷不给你诰封,你称不了夫人。” 温屿将罗员捐官得虚名的事情,不留情面直言讥讽。郑氏气得嘴唇都哆嗦,一时说不出话来。 “品行与名声,名望,地位,自己往脸上贴可不算,顶多最后得个脸皮厚。” 温屿不给郑氏说话的机会,口齿清楚,条理清晰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故意挑拨离间,是因为林东家原本在你家的锦绣坊做衣衫,现在林东家改在巧绣坊做,我挡了你的财路了。” 她淡然一笑,道:“同行相争本属正常,但你要争,也要正大光明,堂堂正正。为何林东家不在锦绣坊做衣衫了,只因为你锦绣坊做得丑啊!” “你,你......”郑氏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脸色发青,手指着温屿往后退,她的婢女赶紧上前,搀扶着她坐了下来。 “再说六少奶奶这身衣裙,乃是巧绣坊的绣娘黄氏所做,陈玉娘只是在旁边指点。六公子早就听过陈玉娘的名声,他是明理之人,从不信这些毫无根据,牵强附会的传闻。照你所言那般,六公子今年该落榜才对,偏生六公子高中了秋闱。林东家也不信这些,莫非,他们的见识都不如你?” 温屿步步逼近,一字一顿道:“这就是读书的意义,不是拿来显摆,而是能明事理。四季变换,日月交替,刮风下雨,这叫自然变化。五月不叫恶月,五月正是麦收时节,插秧种谷,代表着新生,有盼头。生在五月的人并没有罪,生在任何时辰的人都没罪!” 以前林裕和也有克父克母的名声,虽然温屿没有指出来,大家都心知肚明。 再看林裕和今朝的富贵,结果不言而喻。 郑氏惨白着脸,靠着婢女不断喘粗气。大家谁都没有说话,气氛一时尴尬起来。 水榭边的争执,早有人去回禀,林裕和带着杨六方嬷嬷他们走了过来。 大周民风开放,大庭广众之下,大家也不讲究男女之防。林裕和抬手团团见礼,笑道:“水榭边凉快,你们小心些着凉。” “咦,罗太太可是身子不舒服?”林裕和关心不已,对方嬷嬷道:“嬷嬷你快扶罗太太回屋歇息。” 方嬷嬷上前,与婢女一起扶着罗氏离开。杨六对温屿道:“温东家,荀郎君怎地没来,离秋闱还有三年呢,他这般早就在家埋头苦读,准备考功名了?” 原来荀舫也要考功名,可见陈玉娘的八字传闻,确实无稽之谈。许氏心里那点芥蒂,此刻全部烟消云散了。 温屿睁眼说瞎话,笑道:“考功名可不易,他早起晚睡苦读书,天气转凉,不小心生了病,在家养着呢。” 杨 六嘿嘿笑道:“他就是身子弱。温东家,你绣坊可得空,我想请你帮我赶做一身御寒的大氅。大氅也不要绣花,只在里子绣几个吉祥的字即可。” 温屿满口答应了,“绣几个字而已,快得很。” 杨六说定之后,看上了湖中的鱼,对林裕和道:“林东家,可能钓你几条鱼?” “这有何不可,去那边的亭子中钓,最舒适不过。我让人给你们备鱼钩鱼饵。”林裕和指着湖心亭道。 杨六高兴地叫上同伴,沿着九曲廊桥去了湖心亭。汤七娘子走到温屿身边,迟疑了下,小声道:“温东家,你的绣坊可是忙得很,无法接绣活了?” 温屿见生意来了,心中不由得窃喜,细细解释道:“不瞒七娘子,绣坊主要是做一些客人指定的绣活,好的绣娘也难寻,人手少,接不了太多的活计。看七娘子要做何种样式的绣活,若是衫裙的话,先要确定七娘子打算拿出多少银子,我再根据七娘子的身形,气质,选出适合七娘子的布料,画出花样,交由七娘子确定,等七娘子满意之后,才开始做。每身衣裙都有单独的花样,保管七娘子的衫裙,在明州府独一无二。” 汤七娘子听到独一无二,双眸愈发亮晶晶,按耐住兴奋,道:“我知道了,等我回去与姑祖母说过,再来找温东家。” 温屿笑着点头,与汤七娘子以及许氏几人屈膝福身道别,朝在湖那一头查看钓鱼用具的林裕和走去。 林裕和见到温屿过来,他丢下鱼竿,交代了管事几句,迎着她走了过来。 “对不住......”两人一起说了出来,旋即一起停住,彼此都笑了。 林裕和道:“我起初考虑过,郑氏会为难你。后来又想,此事迟早会发生,你不如早些解决为好。罗员外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会与他去说。” “原来万芳楼找上门,让我替楼里的清倌人做梳笼穿的衣衫,我没答应,以后都不打算做花楼的生意。绣坊做的是有钱人买卖,贵妇小娘子们的买卖,我不能再丢了。郑氏要是不断我的买卖,随便她如何说,我都不会搭理她。” 温屿解释了,屈膝福了下去,诚恳地赔不是,“搅和了你的筵席,确是我的不对。” 林裕和忍着笑,难得促狭道:“倒不算搅和,我反倒得感激你,我无需再穿那些丑衣衫。” 温屿神色讪讪,心道都怪荀舫,近墨者黑,她本是温和之人,受他影响变成了毒舌。 前院还忙,林裕和道:“快开筵席了,等下吃过饭再听戏。我选了几场热闹的戏,看你可喜欢。” 温屿来到大周,只看了场胡炫舞,听到戏曲很是赶兴趣,不禁期待起来。 回到花厅,郑氏不在。午饭时也不见她回来,花厅众人不时朝温屿偷看,估计都知道了水榭边的争吵。 温屿也不在意,神色坦然用过饭,略微坐了一会,随着众人来到戏台前。 戏台搭在水中,岸上的一排木芙蓉,如天上的红霞盛放。 温屿翻看着戏单,上面写着大曲,采莲队。她看得一头雾水,完全不解。 随着鼓乐声响起,女伶端着莲花莲叶莲蓬,排成两队边唱边舞上台,她方懂了几分。 不过,温屿并没有看戏,她盯着女伶身上的衣衫,暗戳戳开心得搓手。 生意又来了! 第74章 大周的戏曲与温屿想象的不同,无论是形式,妆容,装扮,都比较寻常。妆容只比寻常人浓一些,并无浓墨重彩,繁复的服饰。 林裕和安排的戏以热闹为主,多为踏舞,如采莲舞之后又有剑舞。中间穿插着逗人乐的滑稽戏,最后是一场正杂剧,开始有唱腔唱词。 这时候的戏曲多用琵琶,筚篥,筝,嵇琴等乐器,拍板控制节奏。兴许大周尙无十二平均律,加上五声音阶,在温屿听来过于单调。含蓄留白多了,少了强烈的冲突。 第79章 戏台建在水上,就是考虑到传声。只台上的乐器响起来,若无戏单,台下人听得不仔细,差不多只能听个响。 周围的人都听得津津有味,汤七娘子与许氏在她身边听得很是专注,随着台上之人的喜悲而动容。 幸好温屿能研究戏服,坚持到了最后。大家纷纷道别离开,汤七娘子还不忘拉着她的手,道:“你且等着我啊!” 温屿笑着应下,等她们都离开之后,她也准备去向林裕和告辞。这时庆喜走了过来,笑着道:“温东家,老爷在送客,老爷说,请温东家稍微等一等。” 正好温屿也想问林裕和戏班的事情,跟着庆喜来到一间临水的花厅歇息。花厅的窗棂卸下,为了防蚊蝇,蒙了一层极薄的纱绡。 凉风轻拂,吹来临水怒放的菊花木芙蓉香气。茶水香浓,点心可口,温屿依靠着软榻,舒服得直喟叹。 她以前的目标是买一口铁锅,后来的目标愿望越来越大。 书院巷的宅子已很不错,直到看到林裕和的宅子,温屿才看清,她的绣坊,生意在明州府,真真是不值得一提。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林裕和急匆匆前来,连声抱歉道:“对不住,将将把他们送走,让你久等了。” 看到林裕和疲惫得直揉眉心,温屿咋舌道:“还是你厉害,换做是我,早就躺下了。” 林裕和吃了口茶,无奈道:“每年的节庆多,筵席也不停。为了人情世故,没法子,我每年总要请两三场,咬牙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这次是借林嫔有身孕之事办了赏菊宴,宾客非富即贵。温屿前来,算是凑数了。 林裕和道:“罗员外伤了腿,今朝没来,先前我让庆喜将郑氏送了回去,与罗员外交代了几句。你放心,罗员外称不上君子,他是个明白人,近来不会找你麻烦。” “有劳林东家了。”温屿赶紧道谢,见林裕和太累,犹豫着想要告辞。 “温东家今朝戏可听得高兴?”林裕和笑问道。 “很热闹。”温屿含蓄地道。 “筵席就是只图个热闹,一些好的戏,在筵席上演不太吉利。”林裕和仿佛看穿了温屿的想法,无奈地解释。 既然林裕和提到戏,温屿趁机道:“主要是在我,欣赏不了好戏。我尽在看戏服了。不知林东家与戏班的班主可熟悉,他们的戏服是自己,还是交给绣坊去做?” 林裕和挑眉,温屿看戏,只怕不在戏上。他忍俊不禁道:“你想做戏班子的买卖?” 温屿坦白道:“不全是,戏班子要考虑到成本,他们的戏服不算贵,除去名角,其他人的穿着,连我都能看出不值几个钱。以巧绣坊的情况,只做几个名角的便足够。” “你考虑得很是周全,除去教坊司,几个有名的戏班,其他戏班都很穷,戏服皆自己缝制,破了缝缝补补再穿,几年都不会换。今朝我请的是梁家班,你可听过梁逊生梁班主?” 林裕和见温屿摇头,道:“梁班主原是犯官之后,没入了教坊司做乐师。后来梁家平反,只亲人都不在了。梁班主心灰意冷之下,没回去读书考功名,组了一个戏班子,到处卖唱。后来戏班打出了名号,在大周都赫赫有名。京城的权贵太多,梁班主干脆留在了明州府。梁家班有自己的戏楼,就在瓦肆里,每天开唱,一座难求。” 今朝林裕和能请到梁家班来林府唱堂会,两人肯定私交颇深。果然,只听他道: “我喜欢戏,与梁班主交好,闲暇时也会唱一唱。梁家班戏服的布料都从裕和布庄买,新人小角色的戏服,都由他们自己做。戏班养着两个绣娘,名角的戏服,皆由绣娘做。” 温屿遗憾不已,道:“如此一来,那巧绣坊做不成他们的买卖了。” 林裕和笑道:“非也,梁班主一心扑在戏班上,无论伶人,乐师,唱腔,甚至妆容,戏服,都要亲自过目。戏班的戏服并非经常换,绣坊也兼接别的活,有时难免疏忽,梁班主早就不满意了,想要换绣娘。” “梁班主事事亲力亲为,连细节都不放过,怪不得戏班能这般成功!”温屿霎时高兴起来,为了买卖,吹捧张口就来。 林裕和失笑,道:“戏班经常出新戏,根据角色不同,戏服也不尽相同。巧绣坊恰也是如此,你与梁班主定能投契。这些天他嗓子不好,过两天我请他来吃茶,将他引荐给你,你自己去与他谈。至于这笔买卖能否做成,我就不敢保证了。” 温屿起身郑重福身道谢,道:“有劳林东家,你帮助我良多,这份恩情,我定会铭记在心。” “你又与我客套了。”林裕和摆手,自嘲笑了声,道:“平时我总随手结个善缘,想着有朝一日能用上。我算得上哪门子的恩惠。” “即便如此,肯结善缘的人也难得一见。就好比我,我做买卖以来,算计着得失,一个善缘都没结到。” 虽是在安慰林裕和,温屿想了下,她确实如此,连阿山都与她渐行渐远。 后世的人讲究利益得失,所谓的你来我往,连朋友都讲究平衡,恨不得用计算器算得一清二楚。究竟是保持了自我,还是锱铢必较,温屿一时也茫然了。 “你家什之事可有想好?”林裕和见温屿神色茫然,静静看了她一会,问道。 “我已经画好图样,找到匠人算过需要的木材后,劳烦你帮着我一起去挑选。”温屿回过神,说道。 “做木材买卖的人,他们对这些最熟悉不过,我让庆喜走一趟,去替你打听打听。”林裕和道。 温屿见林裕和轻易解决了她的麻烦,她不由得道:“要是换做我,没头苍蝇一样去找,指不定吃亏且不提,不知要找到何时去。” 林裕和笑笑,道:“时辰不早了,你留下来用饭吧。杨六他们钓了几条鲜鱼上来,留了两条给我。我让人去捞些虾。鸡头米与嫩藕正新鲜,没甚好菜,就吃个鲜。” 要是换做平时,温屿肯定想着林裕和太累,知趣地起身告辞。现在她的想法有所改变,他亲自安排了菜,要是她离开,反倒成了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好似,她对荀舫也是如此。 温屿神色讪讪,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林裕和叫庆喜进来安排了下去,两人坐着说了一会话,庆喜与方嬷嬷一起进来摆好杯盘碗盏,去厨房提来饭菜。 清蒸鱼新鲜,青虾做成了茶香虾仁。炒莲藕鲜嫩,加上一道老鸭汤,一碟糟鹅信,一碗鸡头米桂花汤羹汤,丰盛极了。 林裕和问道:“温东家吃什么酒?” “你吃什么酒,我陪着你吃一杯就是。”温屿前些时日吃醉酒的难受历历在目,她本不想吃酒,还是没有拒绝。 林裕和看了眼温屿,选了最温和的果酒,“我也不喜吃酒,随便吃一杯就是。” 最后两人都只吃了一杯,饭后吃了茶,林裕和送温屿往外走,秋夜晚风阵阵,桂花的香气霸道,将其他花木的清香都压了下去。 林裕和想着白日杨六酒后的那些话,他侧头看向温屿,状若无意问道:“不见你回去,荀郎君可会担心?” “他知道我今天来赴宴,难道你府上是鸿门宴不成?”温屿笑着道。 林裕和也笑起来,顿了下,道:“夜里安静,你可要再听一曲戏?” 温屿愣了下,问道:“可是你唱?” 林裕和点头,道:“我只算是喜欢,唱得不算好。” 温屿来了兴趣,反正她先前吃得有些撑,饭后听戏,当做是消食了。 “好啊好啊,能听到你唱戏,这可是千载难逢的事。”温屿抚掌笑道。 林裕和吩咐了庆喜几句,让他先去准备。两人慢慢说着闲话,一起来到白日听戏的园子。 下午听戏时搭起的戏棚还未拆,温屿坐在台下,林裕和穿过小桥,去了戏台那边。 戏台两边,升起了几盏灯笼照着戏台,没一会,林裕和走上戏台。他换了一身素净的白衣,腰间未系腰带,站定一甩衣袖,长长的水袖随风飘荡。 叮叮咚咚琵琶声起,林裕和开始唱了起来。夜里安静,他的声音如其人,温和得似春风拂柳,如轻语呢喃,回荡在夜空中。 温屿没有戏牌,她只听清楚了几句:“回首孤城,依约青山拥。西风送,戌楼寒重,初品梅花弄。”。 夜空繁星拂过,木芙蓉在树梢影影绰绰,菊花只剩下团黑影,河中水面浮起点点波光。 温屿看不清台上林裕和的脸,他唱得极为专注,仿佛成了戏中人。一字一句,皆唱着平生的悲欢离合。 “平生踪迹无定著,如断蓬。听塞鸿,哑哑的飞过暮云重.....”(注) 一曲了,琵琶声停。台上的灯笼次第熄灭,林裕和隐入黑暗。 温屿坐在那里望着对岸,久久失神,莫名悲凉。 曲终人散了。 第75章 回到绣坊,堂屋亮着灯,荀舫还未歇息,正在伏案画画。 第80章 温屿洗漱完进门,他抬眼看来,说了句回来了,便低头继续忙碌。 参加筵席只是吃吃喝喝,温屿依旧觉着疲惫,她嗯了声,一言不发朝东屋走去。 荀舫皱起眉,盯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终是什么都没说。 躺在床上,温屿却又睡不着了。眼前总是浮起林裕和站在台上孤寂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温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她做了梦,梦中木芙蓉花瓣凋落河中,随着河流缓缓飘走。红色花瓣流出血来,瞬间染红河流,血浪翻滚蔓延,如洪水一样奔袭而来。 温屿吓得大叫,蹭地翻身坐起来,不断喘着粗气。 “温屿,温屿。”荀舫在外面敲门,焦急地道:“你怎地了?” 屋顶瓦片上雨滴叮咚,天气暗沉,屋内也昏昏暗暗。 温屿发现是梦,她长长舒出口气,哑着嗓子答了句没事,“我做了个梦。” 荀舫稍许放了心,在门外站了会,听到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转身回去坐下。 温屿身上衣衫已经被冷汗浸湿,黏黏糊糊很是不舒服。她趿拉上鞋子下床,准备去拿身干爽的换上,发现全身酸软无力。勉强穿戴好,连头都懒得梳,只拿了根布带系在脑后,蔫答答抱着脏衣衫走了出门。 荀舫朝她看来,见她神色萎靡,不由自主走上前,紧盯着她上仔仔细细打量,伸出手去探她额头。 温屿头往后仰,不高兴嘟囔道:“你作甚?” “你别躲,我看你可有发热。”荀舫长臂一伸,一手挡在温屿的脑后,一手贴上她的额头。 “还好还好,没有起热。”荀舫收回手,松了口气,低头看着温屿抱着裹成一团的衣衫,道:“既然不舒服,就先放着吧。” “这个天气,不洗的话会变臭。”温屿有气无力地道。 荀舫忍了又忍,道:“你先用水泡着,快去吃早饭。” 温屿不想说话,拖着腿往外走去。荀舫看了又看,跟着来到井边,拿来木盆放好,打了桶水上来,道:“丢进去。” 温屿扔下衣衫,荀舫将水倒进木盆,边挽衣袖边蹲下,拿起她的衣衫开始搓洗。 平时荀舫只愿意替她洗外衫,可这是她的里衣..... 温屿看得目瞪口呆,荀舫头也不抬,不耐烦地道:“怎 地,你是怕我洗不干净,要在旁边亲自盯着?” “呵呵。”温屿干笑了声,转身愣愣离开。走了几步,她回过头看去,荀舫低头搓洗着衣衫,姿势熟练。 洗漱之后用过早饭,荀舫衣衫也洗好了,拿到房屋西侧的屋檐下晾着。 温屿本来今天打算去找林裕和买木材,她实在没劲,打算待有力气的时候再去。 回到堂屋,温屿看到荀舫摊在桌上的画,她盯着看了半晌,画很复杂,热闹,一时没能认出是什么画。 “你这是画的什么?”见荀舫进屋,温屿指着画问道。 “麻姑拜寿。”荀舫擦拭干净手,放下衣袖走过来坐下,好奇问道:“你不认识?” “不认识。”温屿在一旁坐下,道:“你画这个作甚?” “有人托我画,他祖母六十大寿,给他祖母做寿礼。” 荀舫左右欣赏着话,得意地道:“怎样,我的画可是巧夺天工?” “太热闹,太匠气,感受不到发自肺腑的喜悦。”温屿大言不惭地提出批评。 荀舫呵呵冷笑,将画笔递给她,“真是好大的口气!你来你来,让我看看你灵气逼人的画技!” “既然你问我,我不提出一些意见,岂不是显得我很没本事。反正坐着说话不嫌腰疼。”温屿趴在桌上,很是实诚地道。 荀舫笑了起来,道:“二十两银子,我画出值三十两银子的画,他白白赚到十两,也算是我不计较,大方。要是我画出值五十两银子的话,我就是傻子。” “这幅画要二十两银子?”温屿惊诧不已,顿时更郁闷了。 绣坊要赚二十两银子,绣娘要绣得眼珠子都掉下来。怪不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不但笔墨纸砚贵,字画也贵,名人字画更是价值千金。 “分给你十两。”荀舫瞥了愤愤不平的温屿一眼,淡淡道。 “好画!真是好画!”温屿立刻撑着桌子直起身,真诚而澎湃地夸赞:“荀公子的字画,真是巧夺天工,流传百世!” 荀舫哈哈笑起来,不客气道:“十两银子而已,温大东家,你也太没骨气了。难道你昨日去林裕和的筵席上,没有做成买卖?” “有眉目了,银子没到手,还不能算。”温屿将昨日在林裕和筵席上的事情简要提了,转头往屋外看去,“不知汤七娘子何时能来。” “锦绣坊罗员外的妻子郑氏?”荀舫没问生意,拧着眉心道:“你当着众人的面给她没脸,便是让罗员外没脸......林裕和替你出面处置了?” “他让庆喜送了郑氏回去,说是让我不要担心,他会处理好。”温屿说道。 “林裕和.....” 荀舫停顿下来,转而道:“我去过梁逊生的戏楼听过一次戏,估计戏都是他亲自所写,唱词绮丽,哀怨缠绵,借男女情爱抒发心中抑郁不平,很得读书人喜欢。你莫要与他开口便是价钱,生意,要尽量文雅些。戏服的价钱不会太贵,你莫要抱太大的期望。” “我知道。巧绣坊现在的规模太小,我打算多添两个绣娘,手艺与黄氏差不多就行。接一些便宜的活,赚些小钱养梁牙人那边送来的女童。” 温屿说了句,生气道:“你何时去了戏楼,怎地不叫我一起去?” “我是被拉着去听戏,林裕和给你亲自唱戏,你难道还没听够?”荀舫斜撇过来,冷笑道。 “林裕和的唱词太悲了。”温屿想到夜里的梦,闷闷不乐道。 “你别思虑过重,梁逊生戏楼的戏大多如此。世人多不如意,何来那般多的欢喜圆满。” 荀舫的话,透彻清醒。他默然片刻,道:“我昨日去了墓地上了柱香,去了我们坠河之处。那边的路宽敞平坦,坠河的事情一看就是荀柏故意为之。只要找到当时的车夫,事情就能水落石出。” “你打算找荀柏复仇,还是你想回到原来的地方,找到回去的路?”温屿不禁一愣,怔怔问道。 “荀五郎,还有原来的温氏,这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他们罪不至死。我想了结此事。” 荀舫望着外面雨蒙蒙的天,点头承认了,惆怅道:“我确实想去看看,究竟能否回去。” 既然他还在,就没能找到回去的路。温屿皱了皱眉,道:“以荀柏与张氏的性子,肯定错漏百出。找到车夫,只一点银子就能撬开他的嘴。关键之处,要是你复了仇,你便要回到荀氏。荀家就是一团臭污泥,沾上就甩不掉。” 荀舫道:“你与我有和离书在手,荀家已经彻底与你无关。就算我离开了,荀家也找不到你头上来。” “倒也是。”温屿差点忘了和离书之事,笑道:“那就交给你了。” 荀舫看了她一眼,慢吞吞道:“到时候你与我和离的事情就会传开。” 温屿道:“传开就传开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世上哪有万全之法,原来温氏的一条命,能替她伸张正义,我认为值。” “真是难得!”荀舫慢吞吞道。 温屿无视他的嘲讽,指着画道:“快画我的十两银子!” 荀舫瞪她,道:“真是俗不可耐!” 温屿想抢白回去,陈玉娘匆匆走了进来,道:“东家,大门外面有个姓汤的小娘子来了,说是要找东家。” 听到汤七娘子来了,温屿浑身来了劲,蹦起来就朝外跑,边跑边束好乱发。 汤老夫人身边贴身伺候的老嬷嬷陶氏陪着汤七娘子,正站在大门外不安张望。温屿脸上堆满笑见礼,“七娘子来了,快请进来。”招呼完汤七娘子,又对陶嬷嬷笑,侧身让她们进屋。 两人进来,看到落满灰尘破败的厅堂,彼此面面相觑,掩饰不住地嫌弃。 温屿将两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坦白地道:“巧绣坊被打砸过,之后一直没有开门。以前巧绣坊买卖一般,经过这一次之后,我痛定思痛,开始转变了思路。” 她走在前面,请两人去后院说话,面不改色撒谎道:“我阿爹以前是举人,我自诩读书人的女儿,不屑提金银阿堵物。人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吃过大亏之后,我开始反省,无论是谁,都要吃喝拉撒,端着读书人女儿的清高,实属不通世情,糊涂透顶。于是我开始着手画花样,重新做起了买卖。” 陶嬷嬷神色稍霁,道:“温东家倒是个明白人。” “嬷嬷谬赞了。”温屿谦虚了一句,指着绣房道:“绣坊大门虽关着,活计却没断过。” 汤七娘子探头看去,见陈玉娘与黄氏在里面忙活。小院虽寒酸,收拾得干净整齐。雨落在青瓦上,桂花树叶绿得发亮,看上去很是宁静舒适。 第81章 “不瞒温东家,起初我在外面时,就与嬷嬷很是担忧,巧绣坊关着门,如何做买卖。” 荀舫已经收拾好画进西屋避开了,温屿请两人进屋坐,“七娘子放心,绣坊不能做买卖,我也不敢随便许诺接活计。” 她去灶房拿了茶过来,给两人倒了茶。茶叶是林裕和所送,茶盏是杨六所买,素白的瓷盏一尘不染,茶水清透,汤七娘子端起吃了两口,原来的担忧,彻彻底底落回了肚子中。 “温东家,昨日我与你说了,想做身新衫及笄的时候穿。姑祖母许我了五十两银子,我央求阿娘再给我添了十两。共六十两银子,温东家以为,能做成何种样式?”汤七娘子放下茶盏,开门见山道。 汤老夫人有自己的儿孙,娘家侄孙女给五十两,已经足够大方。汤七娘子的阿娘才出十两,看来汤老夫人的娘家不算富裕,依附着常氏为生。 六十两银子听起 来多,连匹软烟罗都买不到。温屿脑中飞快计算了下,问道:“七娘子生辰在几月?” “四月中。”汤七娘子答道。 “七娘子生在了好时辰,正是晚春时节,天气暖和了,又不算太热。”温屿直白地拍着马屁,认真地端详着汤七娘子。 “七娘子可能站起来,让我看看你的身形?” 汤七娘子依言站了起来,温屿道了声冒昧,伸手去抚摸她的腰,触及之间软乎乎。汤七娘子怕痒,咯咯笑着往后躲,旋即她嘟起嘴,烦恼地扯着自己的衣衫,泱泱道:“我太胖了。” 世人以细腰为美,汤七娘子其实算不得胖,勉强算是丰盈。她五官生得不算太出彩,肌肤白皙,笑起来格外甜美。 温屿笑道:“七娘子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只要身子没有不适就好。何况,丰盈有丰盈的美。” 汤七娘子听得高兴起来,与温屿不知不觉亲近起来,拉着她一叠声道:“温东家,你快快说呀,我做何种衣衫比较合适?” 温屿心里为难,她首先要考虑的是成本,以及绣娘所耗费的工时。 沉吟片刻,温屿说道:“七娘子,我现在也不能回答你。得先去布庄看过布料,回来画了花样,再与七娘子确认。” 汤七娘子不由得啊了声,失望道;“还要等呀。” 陶嬷嬷老练精明,这时出声道:“温东家何时能给个准信,小娘子及笄重要,若温东家这边不能做,七娘子得赶紧去找别家。” “就这两天吧。”温屿将自己的想法大致说了,“不仅仅是衣衫,七娘子还要与衣衫搭配的头面,妆容,这些我皆会一并考虑进去。” 陶嬷嬷见温屿言之有物,并非是故弄玄虚,语气也就温和了几分,道:“那就有劳了。” “不敢不敢,这是我应当做的。”温屿忙客气道,说完补充了句。 “在交花样时,我有份契书要七娘子一并签了。要是七娘子不满意花样,我可以修改,改到七娘子满意为止。要是七娘子反悔,不愿意在巧绣坊做也行,只七娘子不能用巧绣坊的花样,自行去做衣衫。” 汤七娘子听得一头雾水,转头看向陶嬷嬷求助。 陶嬷嬷自是听懂了,巧绣坊不会做无用功,到时候拿出花样出来,买卖没做成,花样却被占了去。 在大周没有专利保护,一幅花样对温屿来说也算不得大事,但她盼着对此有所约束。 陶嬷嬷不置可否,只道:“温东家先拿出花样,契书是小事,能得七娘子满意才是大事。” 温屿笑着说是,陶嬷嬷没再多说,与汤七娘子起身离开。 将他们送出门,温屿回转屋,荀舫走了出来,躺在竹椅上,摇晃着腿悠闲地道:“小胖娘子这般看重及笄,这是打算说门好亲了。你要将她往福相上靠,喜气最最重要。” 他的话虽不好听,却颇有几分道理,温屿灵机一闪而过,心中已经大致有了数。 这笔买卖,她拿定了! 第76章 午饭后,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温屿望着天色,回屋去拿伞与家什图样。 “你不累了?”荀舫正在赶着画画,见温屿拿着伞准备出门,戏谑着问道。 “我去选布料,顺道将家什定下来。” 温屿一边撑伞,一边对荀舫道:“我可能要迟些回来。” “行,你在外小心。”荀舫看了她一眼,叮嘱道。 温屿朝他摆摆手,撑开伞出门,赁了驴车来到裕和布庄,林裕和恰好从染坊带了新布过来。 “你可是身子不舒服?”林裕和打量着温屿,见她脸色泛白,看上去无精打采,不禁关心问道。 “睡得少了些,多睡一会就好了。”温屿答道,目不转睛盯着柜台上的新布。 红橙黄绿蓝靛紫,挨挨挤挤整齐排着,简直比彩虹都要美。 温屿指着松花绿的暗云纹锦,问道:“这种颜色的布料可有素锦?” “你要素锦?”林裕和问了句,很快笑着道:“你又有新买卖了?” “汤七娘子来过绣坊。”温屿大约说了,说笑道:“其实各种织花布料,是绣坊的天敌。” 织布中本身织出花纹样式,绣花就难了。要与原来的花样不冲突,又要锦上添花画龙点睛,绣娘的手艺倒成了其次,最考验功夫的还是花样。 而且在温屿看来,纺机织造出来的花纹,针脚肯定比绣娘的细密均匀。但是,远没有绣出来的鲜活有灵气。 林裕和也笑,“世人都喜欢织锦,越精细繁复越贵重。没法子,只能委屈绣坊了。你要的素锦也有,普通些的只要五六两一匹,贵重的素锦每寸经纬密度必须百根起,密不荣针。织造起来也缓慢麻烦,用提花机慢慢织造,一匹要耗费近月余。此种素锦价钱昂贵,一匹要十五两银子起,差不多的价钱,可以买一匹织锦。官员大儒等用来做衣衫,显得庄重,其余多用于书画装裱,用量少,织造得也少。” 汤七娘子只有六十两银子,软烟罗等布料倒合适,但价钱太贵。细绢或者其他布帛,又过于便宜。 温屿目露失望,看来难以买到心仪的布料了。 林裕和将温屿的反应看在眼里,沉吟了下,问道:“你可是只要松烟绿的素锦?” “此种最最好。”温屿也不隐瞒,将成本以及大致的想法说了,“豆青豆绿次之,柳黄嫩绿虽年轻,不若松花绿稳重。” 荀舫的话点醒了她,汤七娘子的及笄礼,实则是汤老夫人拍板做主。大周及笄的小娘子已是成亲嫁人的年纪,稳重比娇俏灵动重要。 汤七娘子生得白皙,松花绿在所有的绿色中颜色最深,更能衬托出她的优点。毕竟她仍是年轻的小娘子,又不至于显得老气, 林裕和道:“织坊还有几匹素锦,若你需要的话,我让染坊替你染一匹松花绿。” 温屿大喜,道:“等我确定下来之后,再来与你说。实在是感激不尽,大恩无以言报。” “我又并非不收你的钱,你是我的客人,我该多谢你才是。”林裕和忍俊不禁,笑着道:“你可得空,我们去后院坐着吃杯茶。” 温屿拿出图样,道:“你可得空,我带来了家什图样,打算去看木材。” 林裕和接过图样翻看,惊喜地道:“你这个榻,还有这个大柜子,真真是太妙不过!” 温屿神色淡定,很不要脸接受着夸赞,道:“你若喜欢,也拿去做一份便是。” 林裕和不禁一愣,问道:“你的这些图样,就这般大方送了出来?” 像是被褥套子一样,温屿很是大方地拿了出来:“匠人一看就会做,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林裕和神色复杂看了温屿一眼,嘴角止不住上扬,缓缓道:“若你拿这些图样,与匠人合计着做一批家什出来,抢占一个先字,肯定能大赚一笔。” “家什不比衣衫,我没有本钱,亏不起。”温屿很是坦白,她并非不爱银子,只她冒不起险。 想到林裕和帮她良多,她很是豪爽地道:“你要是想做的话,这份图样送给你了。” 林裕和思索了下,道:“这也未尝不可,算你一份干股,要是赚到银子,少不了你的一份。若不赚钱,你也没甚损失。” 稳赚不亏的事,温屿实在难以拒绝。只抢占先机做一批家什,也做不了太多。 一旦家什露面,就算不得秘密,很快会有仿冒的出来,就只是一锤子买卖的事情。 不求能赚多少的银子,能将家什的银子赚回来,就阿弥陀佛了。 温屿一口应下,“就交给你了。” “不过,你这家什,好似过于清淡了些。”林裕和斟酌着道。 “我为了省银子,又想要好些的木材,做得快一些,便省去了费时费功夫的雕花。” 温屿忍不住双手一摊,无奈地叹息,“都是穷的罪。” 林裕和笑看着她,她一脸哀怨,却又落落大方,从未因着穷困而拘束不自在。 第82章 见她抬头看来,林裕和收回视线,道:“走,我带你去看木材。” 卖木材的石磨巷临近码头,从各地运来的木材,在码头下船之后,力工帮着装卸,送到木材商的库房。 林裕和带着温屿走近最大的贺氏木材行,胖乎乎的贺东家迎了出来,眼神在温屿身上来回打转,与林裕和打着招呼。 “这是巧绣坊的温东家,她准备来选些木材做家什。”林裕和说道。 “哎呀原来这就是温东家,久仰久仰。”贺东家虽不认识温屿,却听过她的大名,当即正色抬手见礼。 温屿福身还礼,笑道:“有劳贺东家了。” 贺东家忙道不敢,“庆喜先前来打过招呼,做得一手好木工的,我认识好几个。平时他们手上有活计,近来能有功夫的,就只有老魏。温东家放心,老魏从小跟着他阿爹学木工活,已经做了四十多年,手艺在明州府,是这个!” 他竖起大拇指,将老魏夸了又夸,“老魏的匠作坊就在打铁巷,你们可以去看看他作坊的活。” 打铁巷与石磨巷就隔着一条巷子,这条巷子多卖家什,木工匠人的牙行也在此。若是有修新房,修等需要木工的活,可来牙行,他们手上有熟悉的人可以推荐。 温屿来过打铁巷看家什,魏家家什铺也进去过,家什做工精湛,雕花栩栩如生。 “老贺,你去将老魏叫来,我有些生意打算与你们商议。”林裕和道。 老贺听到生意,赶忙叫来大儿子贺大郎,“你亲自去走一趟,将老魏请来。” 贺大郎去找老魏了,几人一起先到后面库房看木材。各式的木材堆在一起,除去常见的松木杉木杨木柳木榆木榉木等等,还有贵重的黄花梨,鸡翅木,酸枝木,紫檀木。 更贵重的楠木乌木,贺氏木材行只摆着一段木材样式,有客人需要下了定,他才会去寻来。 大周的紫檀花梨木,多来自交趾等番邦,因着路途遥远,只路费就是天价。温屿对木材所知甚少,她玩过小叶紫檀的珠串,除去会掉色外,还有一股特殊的香气。 有些不良商人可能染色以次充好,但那股香气,却很难冒充。温屿手指捻着紫檀木的切面,看颜色,紫檀木应该放置了一段时日,指尖只留下淡淡的颜色。她凑上吸气闻了闻,鼻尖钻进淡淡的檀木醇厚香气。 林裕和在旁边笑看不语,贺东家哈哈笑道:“温东家是个懂行的,你尽管放心,我不做那些丧良心的买卖。贺家木材行从我祖父开始,到我手上已七八十年,我断不能让祖宗基业败在我手上。” 温屿笑道:“我相信贺东家的木材是真材实货,我买不起,又难得见到,才要多看一看。” 贺东家倒不介意,道:“花梨木便宜些,还有榉木做成家什也不错,丰俭由人,我反倒巴不得所有客人都如温东家这般直率,省得带着看了一大堆,最后支支吾吾,给不出个准信。” 温屿最喜紫檀木,黄花梨等其他木材,她其实不大喜欢,又贵又老气。 她在库房转悠,看到角落对着一些闪着金光的木块,顿时眼前一亮,走过去拿起来闻了闻,问道:“贺东家,这个可是香樟木?” 贺东家答道:“这是香樟,我先前做了一只柜子,边角料就放在了这里。香樟木也不错,防虫,价钱也适中。库房现在暂时没存货,有一批在途中,约莫半个月后就能码头了。” 香樟木价钱不贵,上百年的香樟木,截面会有金线,看上去与金丝楠木相似。 明州府地处大周的江南,每年春夏之交时,气候潮湿闷热。香樟木不但能防虫,还耐潮湿,防腐。 温屿问道:“可都是百年香樟?” 贺东家道:“百年香樟稀少,大多是普通的香樟。不知温东家需要多少,若不够的话,我再找同行给你调一些就是。” 温屿高兴不已,老魏跟着贺大郎来了,他们一起来到贺东家的屋子,老魏坐在里面吃茶。他看到温屿觉着眼熟,不由得问道:“我可是在某处见过娘子?” “我来过魏东家铺子看过家什。”温屿道。 “我就说娘子眼熟,原来来过我的铺子。”老魏恍然大悟,随着贺东家的介绍,与林裕和见礼。 几人分头坐下,贺大郎上了茶,大家边吃茶边说话。 温屿先说了在贺氏木材行买木材,请魏氏帮着做家什之事,“具体的尺寸,还要请魏东家帮着去量过,再估算需要多少木材。” 魏东家道好,“不知温东家想要做何种家什样式?” 温屿看向林裕和,他朝着她微微一笑,也不饶弯子,直接道:“魏东家会木工,老贺有木材,我与温东家有新的家什样式,打算拿出来,想与你们一起合作做笔买卖,稍许赚几个零花。” 贺东家听到能赚钱,想都不想就应了。老魏迟疑地道:“不知林东家的新样式,是指何种样式?” 林裕和看向温屿,道:“温东家,你的图样给老魏瞧瞧。” 温屿见林裕和手肘搭在椅子扶手上,姿态闲适放松,丝毫不担心老魏会拿了图样自己去做,将图样拿给了老魏。 贺东家起身凑过去,与老魏一起看着温屿画的图样。老魏极为懂行,道:“这个榻好,省地方,省材,还方便依靠。这个木柜好用,方便,就只怕屋子狭小没地方搁置,” 温屿想了下,道:“木柜可能做成随意组合,比如地方小,只用两道移门,或者一道移门。至于挂衣衫之处,也可以调整,衣衫下摆可稍许折叠放置,底下就能多留置出些地方做成柜子,放置别的物品。” 老魏一听就明白,当即道:“这个法子好,做起来也简单容易!” 林裕和目光停留在温屿身上,眼里不知不觉溢出笑意与赞赏,道:“你们以为,这笔买卖可能做?” 老魏比较谨慎,认真思索着,一时没有做声。 贺东家身家丰厚,胆子也大,道:“老魏,你想个逑!你铺子就做那几样家什,要说手艺好,也高不出多大一截,让人一看就爱不释手。这做买卖,一个先,一个新,还有一个独有。朝廷卖盐铁占独有,上头那些贵人占了先,咱们这些商户,只能占个新字。你要是怕亏钱,也可,我请你帮着做,给你工钱,分红你就不要占了。” 老魏坐不住了,搓着手嘿嘿道:“温东家那里还有活,这如何来得及?” 温屿道:“我那里可先放一放,占个先,新要紧。” 贺东家朝温屿竖起拇指,道:“温东家真真是女中豪杰!” 温屿矜持地微笑,“贺东家过奖了。” 林裕和一看温屿,便知道她很受用,却在故作谦虚,忍着笑道:“老贺你也不用急,等魏东家回去好生想一想,明朝再做决定也不迟。” 魏东家松了口气,这时林裕和脸上仍然带着笑意,只气势陡然一变,淡淡地道:“合作成与不成且再说,这些图样传出去总归不好,劳烦两位口要严实些。” 贺东家赶忙赌咒发誓,魏东家头皮发紧,林裕和是宫中娘娘的亲兄长,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抢了这些图样去! 温屿看得羡慕不已,要是她也有这份气势就好了! 不过看林裕和的架势,就算是贺魏两人不做,他也会另找他人,这笔买卖势在必得。 温屿很快释然,心里美滋滋。 毕竟下午出来一趟,不仅选到心仪的布料木材,还极有可能得到一笔意外之财! 第77章 温屿去珠宝匠作坊打听了一圈,又与陈玉娘黄氏商量过,只用一下午就画好了花样。 拿着花样去找汤七娘子,温屿顺当拿到了一半的定银,开始着手安排做衫裙的配饰,请林裕和染布。 过了两日,庆喜送来了家什的契书。温屿以图样入干股,分了两成的股份。其中林裕和出银子,贺东家 出木材,两人分别占股四成,三成。魏东家帮着代做家什,负责售卖,占一成的股份。 林裕和很是大手笔,榻与柜子皆用花梨木与鸡翅木,酸枝木。温屿理解他的想法,家什于寻常人家来说,属于大件,哪怕喜欢,舍不得,也拿不出银子来更换。 对富贵人家来说,普通的木材肯定入不了他们的眼。用价钱昂贵的木材,利润高,还有助于销售。 林裕和的思路,跟温屿有异曲同工之处,就是赚富人的钱。 秋季转瞬即过,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这天庆喜送了两匹毛料来,道:“温东家,梁班主缠绵病榻多日,这些时日终于痊愈了。老爷请了他来府上坐坐,温东家不知可得空,与梁班主认识一二,谈谈戏服的买卖。” 陈玉娘给林裕和做了两身衣衫,黄氏也做了好些鞋袜小件。温屿一道包好,跟着庆喜到了林府。 林裕和在上次与温屿吃茶说话的花厅,临窗撑着手肘坐着一个青衫男子。他似乎很是怕冷,花厅摆了薰笼,暖意融融,他身上还裹着厚厚的大氅。 第83章 庆喜领着温屿进屋,他转头面无表情看来,消瘦苍白的脸,一双狭长的双眸中,透着冷漠厌弃。 温屿不禁一顿,看情形,他便应该是梁班主梁逊生。他的神情温屿很是熟悉,与以前的荀舫很是想象。 林裕和笑着道:“温东家来了,快过来坐。”他指着梁逊生介绍了,温屿屈膝福身见礼,他坐着不动,颔首点了点头,“我身子不好,温东家见谅。” 他声音不高不低,透着一股子的冷淡与敷衍。林裕和眉头皱起,温屿却浑不在意,坐下来吃了口茶,打量着梁逊生,认真地问道:“梁班主平时晚上可是睡不好?” 林裕和本打算说话,意外地看向温屿,略微一沉思,端着茶盏,在旁边默不作声看着。 梁逊生掀起眼皮扫了温屿一眼,兴致缺缺道:“温东家从何而得知?” “我晚上也睡不好。”温屿睁着眼睛说瞎话,她沾上枕头就睡了过去,早上还会赖床不起。 梁逊生没搭腔,温屿自顾自说了下去:“睡不好就精神不济,看什么都不顺眼。心情低落,食欲不振。我以为,这是一种病症,可惜现在的大夫治不好,也没药能治。唉!” 林裕和曾告诉她梁逊生的身世,伶人属于下九流,就算是戏班的班主,经营着戏院买卖,顶多也只能算是商人。士农工商,地位同样排在后面。 且戏楼这种地方,里面的伶人在世人看来,比青楼也好不到哪里去。富绅公子拿钱捧角,或者看上某个伶人,直接明争暗夺,戏楼这种事情肯定层出不穷。 梁逊生历经家庭变故,早已心灰意冷,又心思细腻。见偌大的天下,无一处清净之地,未曾疯掉,他已算得上坚强。 温屿对此亦毫无办法,大道理谁都懂,真正能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何况,她不是梁逊生,世上也没有真正感同身受这回事。再多的同情,理解,只能带来微乎其微的安慰,过后的日日夜夜,他得自己熬。 林裕和不动声色打量着温屿,眼里不由得露出了笑意。 她一看就在睁眼说瞎话,他见过她没精打采的模样,此时她精神奕奕,可不像夜里没睡好。 梁逊生终于多说了两句话:“温东家也有烦心事?” “我当然有烦心事了。”温屿心头一喜,掰着手指头一件件数了起来。 从温举人到成亲,被赶出荀氏,家产被高狗儿占去,做生意的艰难,被打压污蔑,简直说得快声泪俱下。 “谁家锅底没有灰,世上多是伤心人。看那多少英雄豪杰,最终也只化为一捧白骨,一座荒冢。” 温屿胡诌的片话,说得林裕和神色暗淡下来,梁逊生更是怔怔坐在那里,眼眶竟然渐渐泛红。 “好似说得过了些。”温屿暗自叫了声糟糕,神色讪讪起来。稍微鄙视了自己一下,为了生意,真是人话鬼话连篇。 “既然高兴是一天,不高兴是一天,咱们绝不能让命运这龟孙子占了便宜去,来来来,吃茶吃茶,莫要辜负睁着眼睛的日子。” 温屿举起茶盏,当做吃酒一样,朝他们两人举杯,头一扬,将一杯茶吃得干干净净。 林裕和嘴角勾了勾,端起茶盏朝梁逊生举了举,扬首一饮而尽。梁逊生长长吐出口浊气,也端起茶盏吃了。 屋内实在太热,温屿后背都开始冒出了细汗。她起身走到窗棂边,推开槛窗,寒意迎面扑来,她打了个激灵,哈哈笑道:“还真是能提神醒脑。” 林裕和失笑,劝道:“你别找了凉。” 梁循生这时道:“温东家要是热的话,将窗棂开一条缝透透气便是。” 温屿立在窗棂边,挡住了吹向梁逊生的寒风,道:“梁班主,你太瘦了,才会畏寒。也是,戏楼的琐事多,心宽才会体胖,像林东家,我们都胖不起来。” 林裕和看不下去,皱眉站了起来,将温屿打开的窗棂合上,只留了一小条缝隙,“你本就穿得少,哪能还立在这里吹寒风。” 温屿心道来了,她走回去坐下,顺势道:“玉娘新衫给你做好了,我交给了庆喜收着,你可要看一看?” 林裕和眼神微闪,笑着道好,让庆喜去取新衫,同时对梁逊生解释了几句:“我如今的衣衫鞋履,都交给了巧绣坊做。” 庆喜很快送进来新衫,林裕和上前接过,他现在只穿了件缎袍,拿起新衫直接往身上套。 “嗯,很是合身,花色配得也好,素净雅致。”林裕和发自肺腑赞道。 梁逊生也跟着看去,林裕和身上的松烟灰外织锦外袍,除去织锦本身的云纹,并无其余的绣花,只在交领与袖口,袍角有银线滚边。 另一身石青色织锦外袍,则用了蓝灰色素锦包边。 两身衣衫既素雅,又不会显得太过沉闷,与林裕和温润的气质相得益彰。 温屿道:“庆喜送来的毛料我收到了,我给你做一身新样式的衣裤。反正现在我有空,不如我现在给你画花样?” 林裕和心领神会,当即脱下衣衫让庆喜收好,去准备笔墨纸砚。 没一会了,庆喜将一应东西送了来,温屿铺开纸,林裕和帮她磨墨,梁逊生则在一旁好奇看着。 温屿蘸足墨汁,在纸上画了起来。其实她的花样也不算新奇,与现在穿的中衣样式相近,上衫下裤。 她借用了中山装样式,将立领改得低了些,只略微遮挡住锁骨。 如此一来,能避免有些人脖子不够长,或者粗。穿上高立领,既被勒得不舒服,又不好看。 衣衫扣子的样式,现在多用盘花扣,温屿则用了后世的锁眼扣,左襟衣扣,右襟扣眼。 衣衫看似简洁,关键在于剪裁,利落笔挺。毛料衣衫本为了暖和,穿在外袍里面,方便又暖和。 画完穿在里面的毛料衫裤,温屿另拿一张纸,画了第二幅的花样。 这一幅,林裕和与梁逊生则没见过了。随着温屿的笔,两人的神色从期待,变成了惊讶。 温屿画的并非常见花样,而是画了设计稿,她采用了简笔画,寥寥几笔,画了一个穿着毛料外衫的男子。 毛料衣衫的样式,温屿画了后世的大衣。她考虑到里面衣衫的搭配,从西装领改成了普通翻领,衣襟亦用了锁眼扣。 大衣长度在膝盖左右,画上的人衣襟扣着,双手踹在斜插兜中,膝盖下露出剪裁利落的长裤,长裤遮住了脚上的鹿皮系带鞋。 毕竟大周与后世的审美不同,大衣的样式太过新奇,温屿并不能确定习惯穿大氅的他们能接受。 画完后,温屿忐忑地问道:“林东家觉着如何?” 林裕和眼角笑意溅开,抚掌赞道:“你的脑子怎地有这般多新奇的想法?这间外衫真是太妙不过,首先是穿戴方便,其次是人穿着显得身姿笔挺有精神。大氅太过臃肿,且前面敞开,行动不便,还透风。这两身,我都很满意,一切都交给温东家了!” 温屿松了口气,笑道:“林东家满意就好。不过毛料有些粗糙,不能直接用,里外都要用厚实,深色的素锦。且衣衫要做得合身,里面不能穿太厚,林东家还要注意不能长胖哦,胖了就穿不下。” 林裕和哈哈笑起来,道:“为了能穿进这身衣衫,保证不会长胖。” 温屿也笑,她看向梁逊生,道:“梁班主可要做一身?” 梁逊生沉思了下,道:“我怕冷,这件外衫要做得长一些。” “行,梁东家身量高,做得长一些,你也能撑得起。” 温屿先是一口应了,很是自然地问起了他戏班戏服的事:“巧绣坊还能做戏服,梁班主要是有新戏,我会根据戏的内容,做适合戏中角色的戏服。” 梁逊生已经亲眼目睹温屿现场画花样,丝毫不怀疑她的本事,道:“我生病的时候,写了一出新戏。明朝我让人送到绣坊来给你瞧,你且看如何做戏服。” 他停顿了下,道:“戏班 子伶人所穿的戏服,不比林东家的衣衫,一身戏服,五六两银子就顶天了。” 戏班子一年少说也有数十场新戏,戏中一般有男女两个主要角色,算下来,一年也能做个二十多身衣衫。按照五两银子算,一年下来也能有个百两的收益。 一百两的零碎买卖,对温屿不算多。既然是五六两的衣衫,所用的布料就普通寻常。温屿会将毛利,控制在六成左右。 除去绣娘的分红,铺子不用出赁金,另外的成本便是赋税。 按照一成的定额税算,温屿能赚到三十余两的净利润。 这笔银子,差不多等于黄氏以前一年的收益,养活普通一家已经绰绰有余。 而且温屿早在一进门,就先看了梁逊生的穿着。他身上穿着织锦缎的皮裘,先前她问他是否要做毛料大衣,他连价钱都没问。 得了他这个客人,给他做四季衣衫,一年下来肯定赚得比戏服还要多。 温屿暗爽不已,现在已不愁客人,她要开始着手找绣娘了! 第84章 第78章 订单在手,温屿开始着手找绣娘,同时也想着改变现有的月俸方式。 选在绣坊只有陈玉娘与黄氏两人,大妮儿还在用碎布练习针法,生意也不多。她与绣娘按照净利三七分,相当于小作坊的起步阶段,这种方式不会有问题。 扩大规模之后,就进入了中小型企业,必须有规章制度,以及财务制度。 首先是企业的成本盈利,属于企业机密。人一多,难免心杂,财务这一块就更应该谨慎,她这个老板赚多少钱,更不应该让底下人知晓了。 荀舫从书院回来,看到温屿歪在桌前,脚底踩着薰笼,嘴里咬着笔头,手撑着头在发呆。 站着看了会,温屿姿势不变,像是被定住了一样。他不禁放轻手脚走上前,手在她的面前来回挥舞,故意压低嗓子慢慢道:“回魂了,回魂了咧!” 温屿其实早就听到了脚步声,她只是不想动弹而已,朝天翻着白眼,拿笔尖去戳荀舫的掌心。 荀舫倏地收回手,在她对面坐下,拿起她面前的纸看了起来,眉头一挑,道:“巧绣坊规章制度,企业文化......以客人为上,此话没错,以你为上,千秋万代,一统江湖,一呼万诺,你这是要占山为王了?” “我就是随手一写......”温屿趴在手臂里,打了个呵欠,“你别在意这些细节。” “你将心底的想法写了出来而已。”荀舫不客气戳穿了温屿,得了她的一声呸。 “每月歇息四日,嗯,不错。以冬至为界,白日长的时候,当差时日从辰正到酉中,日短时从辰中到酉正,算得是清闲。生病以及三代血亲婚丧嫁娶,可告假,在三日内月俸如数发放,超过者则按照天数,按照比列扣除.....” 读到这里,荀舫话语一顿,嘀咕道:“你难道给她们固定的月俸了?” 他往下继续看去,恍然大悟哦了声,“月俸果然改了,固定的月俸每月五钱银子,当差时日的午饭补贴,每月补贴一钱银子。中秋冬至新年发放节礼年礼。做满八个月以上,年终则都有奖励。每年的固定月俸上涨一成,做到年老告退,每年可领取十两银子的养老金,直到去世为止。” “养老金。”荀舫神情复杂,他直视着温屿,道:“你们那里每人都有养老金?” 温屿道:“有。不过有多有少,每个月领的钱,扣除一部分,到老的时候发放。这个很复杂,三言两语解释不清。” 荀舫沉吟了下,“你可有算过,到时候这笔支出,巧绣坊可能承受得起?” 温屿坦白道:“我现在也不知道,毕竟是一种尝试。绣娘的眼睛毁损得厉害,一般来说能坚持到五十岁左右就了不得了。活着要吃喝,又干不了什么活。久病床前无孝子,以后的日子可想而知。手上有钱,跟前才有孝顺儿孙。要是巧绣坊到时候还在,她们不离不弃一路过来,我做不了太多,每年有银子拿,家人舍不得她们死。且每年十两银子,起初她们肯可能赚得少一点,随着时日的增长,我能留下她们,每年肯定给绣坊创造了不止十两的利。这是对她们的反哺,也是商人该有的责任与良心。” 荀舫神色动容,深深凝视着温屿半晌,垂眸看了下去。 “每月累积活计金额,单件金额在十两银子以下,按照卖价的百分之十提成,在十两银子到五十两,按照卖价的百分十五提成,五十两以上,百分之十七的提成。” 他算了一下,“如果一个绣娘每个月十两银子的绣活,不算年礼节礼年终奖励,月俸加上午饭补贴,实际上是六钱,提成一两,每个月能拿到一两六钱。只能做出十两绣活,月俸不算低了。五十两银子的话,每个月能拿到八两出头的银子,差不多是陈玉娘的水准。五十两以上的提成,我估计没人能做到,除非有特别厉害的绣娘。” 单价越贵的绣活,需要的时日越长。比如三个月做成一件两百两的衣衫,提成百分之十七,则是三十四两,分摊到每个月,也就十一两三钱左右。 巧绣坊迄今为止最贵的一件绣活,便是玉娘的两百两,陈玉娘紧赶慢赶,用了近三个半月。算下来每个月合计不到十两,与温屿给净利的三成差不多。 要是有比陈玉娘厉害的绣娘,温屿求之不得,就是一个月拿走三十四两,她只会更高兴。 毕竟越厉害的绣娘,能给她赚的钱越多。 “特别厉害的绣娘能提到百分之十七,这个提成不算高,所以我留了年终的奖励,拿来贴补提成的不足。做得好的,表现突出的,不能让她们吃亏,这是提高她们忠诚度最实际,也最有用的办法。” 荀舫笑了起来,道:“比起别的东家,你真真是大善人了。” “别把我捧太高,我肯定有要求。”温屿说道。 荀舫朝她扬了扬眉,看她列出的条件。 “首先契书只与绣娘当事人签订,月俸等只能由绣娘本人亲自领取。” “绣娘必须识字,搬弄是非,污蔑,散播谣言,挑拨离间等,一经发现立刻辞退。” “若损毁绣活,绣坊承担三成,个人承担七成。遇到天灾如地动,打仗等不可控的事件,绣娘不承担责任。” “在绣坊干活五年以上的绣娘,每月必须完成两天无偿教授新进绣娘,学生的任务。” 荀舫读完,好奇道:“不算是苛刻,且已非常完善。你在愁甚?” “人呢?”温屿双手一摊,又将梁逊生送来的新戏推到荀舫面前,直接道:“我不喜欢他的新戏。” 荀舫看了温屿一眼,拿起梁逊生写的戏看起来。 除去唱词清丽,戏本身的内容普通寻常。书生怀才不遇,穷困落魄。幸好遇到富绅的赏识,将女儿嫁给他。夫妻俩琴瑟和鸣,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富绅一遭遇难,夫妻俩也受到牵连,最终夫妻双双共赴黄泉。 “这是借戏抒发苦闷,借以讽刺现实。”荀舫道。 “我知道,就是太悲了。世上哪那么多怀才不遇,萤火虫都能发光。都能读书了,落到穷困落魄的地步,说明这个书生酸腐,不通庶务。去街头替人代写书信,去私塾当个启蒙先生,这就算得上落魄,靠着种地,做苦力养家糊口的,那真算不上是人。当然,书生有书生的苦,只说才,我首先不赞同。” 温屿来了劲,坐直了身子,言辞很是犀利道:“ 书生要是有才,有富绅的钱财帮助,他的才就该抖出来,震得大家拜服,平步青云了。结果到头来,还是靠着岳父吃饭的软蛋。这根本一窍不通,富绅瞎眼识人不清,还牺牲了无辜的女儿。” 荀舫忍不住哈哈笑起来,道:“你可别乱改,去戏楼的都喜欢看这些。谁肯承认自己没出息,不管有才没才,肯定是无人赏识,遭遇不公,方会壮志难酬。通判升不了知府,是朝廷上面无人。读书考不中功名,肯定是考官不懂得欣赏。娶不到高门贵女,则是高门狗眼看人低。诸如种种此类,承认自己的蠢难,怪罪别人容易些。梁逊生其实很懂得把控人心,简直成精了。” 温屿一琢磨,咦了声,“倒是这个道理。我上次见到他,看他郁郁寡欢,还嫌弃他酸不溜秋。毕竟他家被抄了,后来虽被平反,说实话,随便抓一个官员,我不认为会抓错,顶多是罪名的轻重而已。” “你在指桑骂槐。”荀舫呵呵道。 “我没说你......就说你,你敢说,荀大学士府就那么干净?”温屿梗着脖子,一副你奈我何我嚣张。 荀舫探身过来,寸步不让盯着温屿,一字一顿道:“没办法,大学士府就是有权势,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我阿爹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也没仗势欺人过,问心无愧。” “好吧好吧,算你是难得的清流。”温屿能屈能伸,反正不在一个世界,她有什么好计较的。 荀舫哼了声,“本来我拿到了作画的银子,你态度如此恶劣,我决定不分给你了。” “不分就不分吧。”温屿眼珠咕噜噜转了一下,很是大度地道。 荀舫霎时睁大眼,难以置信上下打量着她,狐疑地道:“肯定有猫腻,你又在打着什么鬼心思?” “你少污蔑我,我现在买卖做大了,十两银子算得什么,我根本不放在眼里。”温屿面不改色道。 荀舫皱眉,防备地道:“好,是你自己说的啊,可别后悔。” 温屿摆摆手,“去吧去吧,别来打扰我。” 荀舫慢慢起身回屋,边走边回头看,温屿始终淡定,继续趴在桌上发呆。 别说十两银子,就是一两银子,她都会眼睛一亮。 现在她已经知道荀舫的死穴,她不要的话,他反而会主动给。要是她咄咄逼人,他会反抗,与她斤斤计较。 果然,第二天早上起来,温屿用过饭回屋,荀舫正在那里坐着看书,掀起眼皮朝她看了眼,指着桌上的钱袋,道:“天气冷了,拿去多买些好炭回来。” 第85章 温屿内心窃喜,面上却不动声色,走过去打开钱袋,看到里面放着一锭十两的雪花银,她云淡风轻哦了声,收起钱袋回了屋。 荀舫盯着她的背影,嘴角缓缓上扬。 她那点小心思,他岂能不知。在银子面前,看她还能如何装下去! 温屿犯愁的绣娘以及人手,过了两天,赵牙人给她解决了一半。 “温东家,这两个小娘子,你看如何?” 一大早,赵牙人领着两个瘦弱,怯生生的女童到了巧绣坊。看她们不安地抠着打着补丁的衣衫,往后躲着一声不吭,又满脸笑容解释道:“乡下人,没甚见识。家里穷,姐妹好几个,实在养不起,要给哥哥娶亲盖房子,将她们卖了出来。” 两人虽面黄肌瘦,穿得破破烂烂,眉眼却能看出生得很不错。 温屿面上带着微笑,温声问道:“你们几岁了?” 个子稍许高些的小声答道:“八岁了。”另外一个见她答了,跟着道:“我也八岁了。” 看她们的身量,温屿以为只得五岁左右。她心里叹息一声,八岁对要养瘦马的青楼来说,已经算是年岁大了,怪不得赵牙人能领着她到巧绣坊来。 温屿没说什么,每人花了十两银,将她们买了下来。 个子稍许高些的叫三囡囡,个子矮些的叫五囡囡。像是大妮儿一样,普通寻常人家的女儿,取名都随意,按照排行随口一叫,公主也极少留下大名。 温屿取名一塌糊涂,她请了荀舫出山,给她们两人取名,要求道:“拿出你的才气来,要大气响亮!” 荀舫很是不负责任道:“叫温吞温水,保管响亮!” 随着她姓温倒不错,正好与原来的家彻底断绝关系。不过温吞温水,温屿想打他。 见温屿怒瞪过来,荀舫方收起了玩笑,略微一思索,道:“温潋,“水光潋滟晴方好”,取灵动温柔之意。温泂,诗经云“泂酌彼行潦”,如清泉般透彻。” 静水流深,从水字旁也行,比叫囡囡妮儿要强得多,温屿勉强接受了。 不过,她没强行让两人改名,只道:“你们喜欢自己的名字,还是照着你们原来的叫。若是不喜欢,想要改,就叫新名字。以后你们在绣坊,跟着陈师傅学习刺绣,识字。” 两人来到陌生的地方,对温屿很是畏惧,三妮儿会察言观色些,道:“我愿意改名,东家,我以后就叫温潋。” 五囡囡似乎以三妮儿为主心骨,跟着道也要改名。 “行,都依你们。”温屿说了在绣坊的规矩,两人又前后应了。 温屿见她们的衣衫单薄破烂,黄氏与陈玉娘都不得空,去给她们买了一身现成的冬衣鞋袜。再买了两块旧布,让她们学着给自己做换洗的衣衫。 两人换上了暖和的新衫,温屿又随和,与她们住在一间屋子的师傅陈玉娘也耐心细致教导她们,日渐活泼了起来。 黄氏听到温屿在找绣娘,这天对她道:“东家,林氏郑氏前些时日来找我,说是想要回到绣坊来做活。” 温屿诧异问道:“她们现在的绣坊做不下去了?” “倒也不是,她们想多赚些银子。”黄氏讪讪笑了下,道:“不瞒东家,我在绣坊多赚了几个钱,家里过得宽松了些,天天吃肉,邻里之间都闻得到,林氏郑氏她们离得近,听说之后哪能不心动。” 温屿想到绣坊现在的活确缺人手,问道:“她们的绣活做得如何?” “林氏比秦氏都要强一些,郑氏也不错,就只是手脚要慢一些。”黄氏如实道。 温屿沉吟了下,道:“且让她们来吧,不过,先要试用一个月,若是不行,我就不能留。” 黄氏忙答应了,回去与两人说了,翌日,她们跟着黄氏一早就来了绣坊。 温屿将所有的人都召集到一起,将她拟定的绣坊新规,正式摆了出来。 “你们先仔细读清楚,有不懂之处,你们就问。拿回去与你们家人商议也行,明天一早给我答复。” 陈玉娘想都不想,直接签字画了押。黄氏她们几人,则没做声,打算拿回去与家人商议。 温屿自认为,就是在全明州府,甚至全大周,都找不到她这么好的东家。 她们不签的话,对温屿来说可能会耽误活,但绝对是她们的损失! 谁知,第二天,林氏没来,她家人认为绣坊的固定月俸太低,赚不到银子。 郑氏黄氏两人签下了契书,另外,有两个手艺很是不错的绣娘,得知巧绣坊的待遇后,找上门来自荐了! 第79章 新来的两个绣娘,于氏二十五岁,沈琼花难得有名字,今年二十六岁。 绣花是手艺活,手艺活其实也要天赋。像是温屿就是眼睛看着会了,理论可以说得头头是道,手却不配合。 两人正是绣娘最好的年岁,做了十几年的绣活,经验丰富。年轻眼聪目明,头脑灵活不固 执,对新事物有兴趣,一点就通。 不过于氏丧夫,膝下有一儿一女,儿子今年七岁,在私塾启蒙读书。五岁的女儿由寡妇婆母带着在家,做些洒扫的家务杂活。 念私塾需要不少的花销,于氏的手艺不错,以前在绣坊做活,一个月能拿五六两银子。她能赚钱,媒婆几乎快踏破门给她说亲,娘家也劝说她再嫁。 毕竟两个寡妇难为,虽说膝下有儿子,到底还太年轻,撑不起门户。家门前成天有不三不四的男人来转悠,各种流言蜚语传得满天飞。 于氏家住与杏花巷隔着两条巷子的古井巷,古井巷人多杂乱,歇对着的烟柳巷,整条巷子都是暗娼的门户。 于氏不想再嫁,倒并非与丈夫感情深厚,而是她已经生了两个孩子,对男女之事毫无兴趣,更不想再受生育之苦。 原先的顾氏绣庄东家算是厚道,给的工钱不算低,想要再多已经不能。 于氏一心想要多赚银子,等有了钱之后,就搬离古井巷。 得知巧绣坊招工的条件之后,于氏当即就去找了交好的沈琼花。她看中的是提成,沈琼花看中的则是待老了以后,每年能领到的十两银。 两人一合计,于氏的婆母生怕她再嫁,家里一应事皆由她做主。沈琼花更是要强,与夫君提了一嘴,一起来了巧绣坊。 冬日天黑得早,晴天的太阳只冒出个头,很快就躲得不见了。 明州府冬日下雪天不多,却格外湿冷。温屿咬牙买了上好的炭回来点了薰笼,门窗只能开一条缝透气,屋内昏暗,白日都得点灯。 想着林裕和花厅屋顶以及窗棂上镶嵌的明瓦,温屿打算将绣房,堂屋,以及前面店堂屋顶的青瓦,换几张明瓦,窗棂也镶嵌一些。 温屿去卖瓦当的铺子看过,明瓦有好几种,一种是贝壳一类打磨而成,一种是羊角熬煮成胶之后,压成薄片。另外一种是天然的云母。 羊角的柔软,最为便宜,多用来做灯笼。但羊角的明瓦太薄,不及贝壳一类的结石,透光。 云母稀少,价钱差不多跟同等厚度重量的银箔一样贵,温屿当即就将其排除在外。 余下的两种,温屿纠结再三之后,心头滴血下了决定,屋顶的瓦用贝壳明瓦,窗棂则镶嵌羊角明瓦。 这一更换,加上工钱,足足花了近十两银子! 于氏沈琼花来的时候,温屿与温潋温泂,加上荀舫在收拾打扫店堂。 店堂内早就积攒起了厚厚的一层灰,匠人换瓦时,又落了一层草屑灰尘,店堂内简直一片狼藉。 几人脸上都蒙着布,拿着布巾在抹灰。于氏沈琼花看到眼前的景象,两人都震惊住了,彼此对看了一眼,心里瞬间都没了底。 温屿看到她们两人,走到门边来,扯下布巾呼吸了口冰凉清新的空气,问道:“这里是巧绣坊,你们是有事还是找人?” 于氏犹豫着道:“我们听到巧绣坊在找绣娘,想来打听一下。看绣坊的情形,可是还未开张?” “我是巧绣坊的东家温屿,绣坊并未像其他的铺子那样打开大门迎客,不过一直有活,今天屋顶在换明瓦。屋内落了灰,顺道收拾一下。” 温屿心中暗喜,认真解释道,“你们随我进来吧。” 两人顺势抬眼看去,见屋顶两排透亮的明瓦,心踏实了一半。 明瓦贵,巧绣坊能用明瓦,至少铺子并不像见到的那般寒酸。 温屿丢下布巾,带着两人到了后院。她并未多说,只简单介绍了下院子,正屋与绣房的窗棂上,羊角片尤其显眼。 “这里是绣房。”温屿推开门,侧身介绍道。 屋内陈玉娘黄氏郑氏加上大妮儿正在忙手上的活计,长条台上堆着各式价钱昂贵的布料,绣绷上夹着正在赶制的衣裙。 屋内明亮,暖意扑面而来。 以前两人在绣坊干活时,冬日再冷,屋内也没有炭。一是怕走水,而是上好的炭太贵,便宜的炭又太熏人,熏得眼泪汪汪不说,还会熏得黢黑,可能损坏绣品。 第86章 至于明瓦,东家更舍不得,哪怕买得起,也只会用在自己的宅邸上。 “屋内太小了,我打算添人之后,一半人搬到前面店堂去,这样就宽敞了。”温屿说道。 于氏沈琼花都是机灵人,只看那些布料,这绣房的炭,亮光,原来的担心,已经去得七七八八。 “先进屋坐吧。”温屿没再多说,将两人带到了堂屋,问起了两人的情形。 于氏沈琼花先后照实说了,她们对自己的手艺有自信,最关心还是工钱收入的问题。于氏将听到的巧绣坊找人待遇说了,期待地问道:“温东家,那些可是真?” “你们可识字?”温屿一时回答不清,干脆问道。 两人都识字,只书读得不多,皆如实答了。 “我这里有雇工契书,简单得很,你们看一看吧。”温屿回东屋拿了雇工契书出来,递给了她们。 温屿拟定的契书用词简单但严谨,避开了大周契书模棱两可的问题。 两人凑在一起看了起来,看到固定的月钱,补贴,最重要的提成部分,脸上都掩饰不住地激动。 温屿将两人的反应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坐着等她们先开口。 于氏与沈琼花对视之后,沈琼花先开了口,忐忑地道:“东家,不知你觉着我们可行?” “契书上写清楚了,先有一个月试用期,在这期间只能拿固定的月俸以及补贴。前面二十天,会让你们做简单的鞋袜等小活,如果做得不错,会有贵一些的活交给你们。如果做得好,这件大活也算你们的活,会给你们算提成。” 如此一来,她们就只能拿固定月俸以及补贴,二十天拿不到任何的提成。 温屿道:“其实我的风险,远比你们的损失大。因为我这里的绣活都贵重,要是做坏了,就不是八两十两的事情。” 都是做熟悉了的绣娘,端从布料都能看得出来,她们相信温屿并非是危言耸听。 于氏略微考虑了一下,干脆地道:“行。东家,你觉着行的话,我明朝就来干活。” 沈琼花迟疑了片刻,跟着也答应了。 温屿听过她们的情况,满意归满意,背调还是少不了,道:“你们先去试一下针线,只用不同的针样,粗粗绣朵花。我这里先看看,明朝我会给你们回复。” 没想到还要先试针,见温屿如此正式严谨,两人反倒放了心。 温屿去跟陈玉娘说了,她拿了碎布针线来,提出几种针样,在旁边看着两人下针,绣一朵梅花。 两人手脚麻利灵活,温屿虽不懂,只看她们听过陈玉娘的要求,手指翻飞,就知道她们的绣工肯定不错。 梅花看似容易,却最为考验功力。首先士绅读书人喜梅,除去高洁之外,他们认为梅花傲雪,有一股清冷傲的灵气。 绣梅花,形容易,神却难了。里面的花蕊也考验绣工,若是手艺不好,会绣成一团线结。 绣完之后,温屿先让两人回去,她拿着梅花看来看去,问道:“你觉着如何?” 陈玉娘笑道:“她们的绣活不错,不比我差。” 温屿长长舒了口气,道:“现在你们都忙不过来,要是她们的品性,家里没乌七八糟的事,那就最好不过了。” 陈玉娘说是,赶紧起身道:“东家,我先去忙了。” 温屿道好,去店堂与荀舫说了,“你正好今日得空,去帮我打听一下。” 荀舫瞥了她一眼,道:“谁说我得空了,我是看在砖瓦匠人来的份上,方没去书院。” “行行行,你不得空的话,我找人去帮我打听。”温屿也干脆,转身就要离开。 “哎,我又没说不去,你急甚?”荀舫叫住了温屿,扔掉手上的布巾。 “温大东家,小的这就去替你跑腿。” 温屿白了他一眼,拿起布巾继续洒扫。 荀舫出去了一趟,回来跟温屿说了听到的情形,与她们两人说得差不离。 温屿听到于氏的麻烦,冷笑一声,道:“男人贪财贪色愚蠢,真是不可救药。” 荀舫道:“我又没惹你。再说也有男儿守边关保家卫国,流血奋战,哪能都一样。” 温屿冷笑道:“呵呵,谁他大爷要打仗了,男儿自己引起的战争,他们去打去守,收拾自己的烂摊子,这不是应当?天下纷争,世道变坏,你们男儿要承担至少九成九以上的责任。盛世明君,千古名相,都只乐呵乐呵,听听就罢,千万别去细究。” 荀舫难得没有反驳,撑着头若有所思起来。 “你最近心情不好?”半晌后,荀舫问道。 温屿心情当然不好,大周节庆多,尤其是下半年,连着中秋冬至新年,准备节礼年礼就令人头疼。 而且收商税的时候到了,黄麻子前两天来过一次,提醒温屿准备,而且明确告诉她,如今她的巧绣坊已今非昔比,来年要加两成的税。 按照现在的定额税来算,加两成也不算贵。温屿知道也躲不过,书院巷的新宅摆在那里,铺子的明瓦明晃晃在那里亮着,再装穷也不太像。 但是要多拿出钱,温屿肯定会心疼。 于氏沈琼花来绣坊做工了,绣房已经坐不下,沈琼花留在绣房,于氏与大妮儿,温潋温泂加上陈玉娘一起,搬到了前面的店堂。 店堂要点薰笼,一只还不够,得点两只。 温屿需要去买炭,合作伙伴贺东家魏东家,甚至梁逊生都送了冬至节礼来。除去还礼,同时给她提了醒,要提前准备他们的年礼。 加上林裕和林长善,黄麻子张三儿的礼加进贡,给绣娘她们的过节过年礼,银子每天如水一样哗啦啦流出去。 转瞬间就到了年底,温屿开始盘账。 应付的账款,只有绣娘的工钱。应收的账款,则是已收了一半定金,还未交货的绣活,共计两百七十三两。 买卖宅子留下的银子她有单独的帐,以后的家什会从这里面支出。 其余的现银,共计二百三十八两七钱。应收账款中包含要支付的税收工钱,这两百多两,则是她这一年辛苦下来,实实在在的收益! 而眼下的巧绣坊,才将将扩大规模,进入正式经营阶段。 温屿不打算做得太大,树大招风,闷声发财才是硬道理。 她有干股的家什那边,林裕和考虑到大周人的习惯,与魏东家商议之后做了改动。像是后世的沙发床一样,摊开可成宽敞的榻,收起则是能靠背的坐榻。 温屿很是佩服他们的头脑,她去看过一次,折叠部分用了卯榫结构,灵活又结实。 林裕和打算在年后开春时正式售卖,而且他不止只在明州府卖,还与临近的江州府,平江府几个熟悉的商人合作,同时卖到这两地去。 温屿估计她能分到一笔不少的银子,算上现在的积蓄,顿时转忧为喜。 提早两天给绣娘放假,买了一堆鸡鸭鱼肉等吃食,准备过个丰厚热闹的年。 大年二十九这日,温屿睡到半晌午才起来。一出门,便被迎面来的寒风,吹了个仰倒。 “不会是要下雪了吧?”温屿袖手缩着脖子,望着天上模模糊糊的太阳直打哆嗦。 荀舫不知从何处弄来一株含苞待放的梅花,正放在廊檐下摆弄,闻言他头也不抬道:“下雪正好,瑞雪兆丰年。” “你这是何不食肉糜。”温屿鄙夷他,上前扯了一朵花骨朵,放在鼻下使劲闻。 “什么气味都没有,谁说暗香浮动月黄昏了?”温屿没闻出暗香,嫌弃地扔了。 “只怪你鼻子被鼻屎堵住了。”荀舫见她辣手摧花,顿时怒瞪过来。 温屿呸了声,下意识吸了吸鼻子,小跑着冲向灶房。打水洗漱之后,拿了锅中温着的大葱肉包子,舀了碗小米粥,守在小炉边烤火吃起来。 这时,外面铺子有人敲门。荀舫在廊檐下听到,放下梅花走了出去。 过了片刻,荀舫走到灶房门前,神色复杂道:“门外有两大两小四个衣衫褴褛的乞儿,男乞儿自称是温屹,你大哥。” 温屿嘴里咬着包子,睁圆眼盯着荀舫,一脸的震惊:“温屹他们回来了?” 第80章 大门口,温屹与妻子蒋慧娘穿着看不出颜色的脏破粗麻衣衫,手上各自拉着一个同样衣着褴褛的小童。两人身量差不多,面黄肌瘦,脸又脏兮兮,乍一看分不清楚是男士女。 天气寒冷,几人像是寒号鸟一样,不住打着哆嗦。看到温屿出来,温屹哀哀切切喊了声“妹妹”,眼睛一红,眼泪哗啦啦流了下来。 蒋慧娘跟着叫妹妹,也哭了起来。他们哭,两个小童跟着哭,顿时大门前哭成一团。 他们确实如荀舫所言那般,说是乞儿也不为过。温屹眉眼与温屿有几分相似,温屿从记忆中认了出来。 看到几人脸上流下黑乎乎的泪,荀舫默不作声掉头就走。温屿脸颊抽搐着,道:“快进来吧。” 第87章 带着几人回到后院,温屿虽有一堆的话要问,看他们苦兮兮的可怜样,且先先忍着了。让他们先把手脸洗干净,吃饱饭再说。 陈玉娘温潋温泂帮着忙,烧水送水,各自足足洗了三盆水之后,盆中的水才不是混汤。 林裕和他们送来了许多点心果子,过年她还买了一堆零嘴吃食,但她没有拿出来。 点心果子都精致,她不想先拿出来露富。 早间陈玉娘给她留的粥与肉包子,她只吃了一只包子,将剩余的粥与两个肉包端到了堂屋,道:“吃吧。” 蒋慧娘先拿了包子递给温屹,她取了一只包子,掰开一半给身边的小童。 洗干净脸后,总算能分辨出男女了。跟在蒋慧娘身边的是长子温静诚,今年六岁。温屹身边坐着的是女儿温静训。 温屹还不时伤心抽泣,他也掰了一半包子给温静训。陈玉娘亲自做的肉包子,在温屿的吩咐下多放肉,一口咬下去汁水直流。 几人一看就饿极了,尤其是兄妹俩,两口就将包子吃了下去,舔着手指,眼巴巴望着父母手上剩下的一点包子皮。 温屹抽抽搭搭,将余下的包子皮塞进女儿的嘴里。蒋慧娘则将自己的半碗粥,拨了一半到儿子碗中。 温屿在旁边默默看着,心情很是复杂,头疼不已。 夫妻俩都疼爱孩子,可他们又没真正替孩子想过。被骗不外乎一点,除去傻之外,那就是贪。 现在他们回来了,温屿首先要考虑他们的住处。新宅那边还在等着做家什,温屿自己都没有搬,在没摸清情况之下,更不可能让他们住进去。 温屿将荀舫叫到了天井,与他商量道:“你搬到东屋来,住外间暖阁的榻上。” 荀舫意味深长地挑眉,温屿岂能不知他所心中所想,白了他一眼,道:“你别乱想,先出去给他们买一身厚实的衣衫,你带他们去香汤铺子洗一洗。” 她这般安排,自有她的打算。 首先跟高狗儿打官司时,她借着的是温氏名号,拿回的宅子有温屹一份。 她还记得,从荀家出来准备回娘家暂时落脚时,温氏香药铺凶神恶煞讨债的人。她不知温屹究竟欠了多少债,躲出去的时候可有闯祸。 她只能借着荀舫的名号,毕竟她是出嫁女,娘家兄长的债,讨不到她头上来。 要是温屹以后老老实实,温屿看在侄儿侄女的份上,也不会让他饿着冻着。 至于家产,温屿认为就免谈了。没有她,端瞧着温屹哭哭啼啼没出息的样子,死也不是高狗儿的对手,又何来的家产之说。 而且温屹也守不住家产,手上有钱,反而会出事。 荀舫对温屿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他没多说,只道:“要是你晚上睡觉打呼,磕牙,休怪我翻脸。” “你那二皮脸正反都一样。”温屿笑起来,见他脸黑了,忙道:“好好好,我不打呼也不磕牙,我都不嫌弃你,你就别挑剔了。 她拿出二钱银子,“买布衫,暖和的就行,里面换洗的多买一身。快去快去,他们吃完了,我去问一问温屹。” 荀舫没拿她的银子,瞥了 一眼,道:“过年,赏给你拿去买糖吃吧。” “多谢荀爷,荀爷再多赏一些就好了。”温屿收起银子,笑吟吟道。 荀舫笑了起来,道:“行,等荀爷我以后当了大官,刮地三尺,让你吃香喝辣。” 温屿不打理他,转身回屋。陈玉娘带着温潋温泂在屋中收拾碗筷,温屹打量着她们,问道:“妹妹,她们是谁?” “这是陈绣娘,她是温潋,她是温泂,在绣坊学针线。”温屿指着两人,简单介绍了。 温屹哦了声,转头四下张望,抬头看向屋顶的明瓦,再看向嵌着羊角的窗棂,最后视线落在墙角的薰笼上。 屋内明亮,荀舫摆弄的梅花插在了瓷瓶中,屋内暖香融融。 “妹妹的买卖如今做得很是不错。”温屹肚子里有了些吃食,身上暖和起来,脸色总算好了些。 说着说着,他的眼眶又开始泛红,“阿爹在九泉之下,应当能安心了。” “阿爹安不了心。”温屿实在看不得他哭,脸沉了下去。 温屹被她的气势镇住,泪水硬生生被逼了回去。蒋慧娘拉着儿女,连大气都不敢出。 “阿爹看到你们成了这幅模样,只怕是死不瞑目。” 温屿面无表情道:“说吧,将你们如何欠下债,如何离开明州府,去了何处,如何又回来了,前后经过,仔仔细细说清楚。” “我.....我与友人们一起吃酒会文,有人提议玩骰子。平时大家也玩,我就与她们玩了几把。” 温屹磕磕绊绊说了起来,不外乎起初赢了,想要赢更多,谁曾想输了个精光。心有不甘想着翻本,将铺子压了出去,找放印子钱的借债。 最后的结局基本大同小异,都落得个倾家荡产的下场。 铺子抵出去还不够,放印子钱的天天来讨债,温屹哪还得起,想找温屿借钱,连荀家的门都没能进去。 走投无路之下,温屹偷偷带着妻儿离开明州府,去江州府投奔一个友人。友人起初热情地请他们住下,后来见他久留不走,友人家中也不宽裕,最后也不顾情面,给了二两银子将他们赶了出来。 一家子在江州府举目无亲,又缺乏自力更生的本事,只能回明州。在路上歇脚时,连着衣衫与银子全部被偷了,一路要饭回到了明州府。 “妹妹,你与妹夫被荀家赶了出来,这如何是好,妹夫背着个野种的名声,连着你一并受累了啊!” 温屿听到这里,眉头拧紧,问道:“你去荀家,他们让你到绣坊来的?” “是,你那大哥荀柏称,妹妹从高梗手中夺回了温氏家产,还买了大宅子。” 温屹放下茶盏,打了个哈欠,道:“妹妹,此处地方狭窄,又有外人住在此,着实不方便。你快快带我们去大宅子,我与慧娘都累了,想要好生歇一歇。” 温屿忍着没说什么,道:“等下你们去香汤铺子洗一洗再说。对了,你还欠多少印子钱?” “放印子钱的都黑了心肝,我只借了一百两,谁知道孟老大使坏,借一百两,只给了我八十两的现银。铺子抵给他,他还称不够。” 温屹气愤不已,见温屿面无表情不做声,他吭哧吭哧道:“孟老大称,我还欠他两百两。要是拖欠一日,第二天就是两百二十两。如今滚到多少的利,我也不甚清楚。” 放印子钱的有过手钱,后世的抽水更多,并不鲜见。 只后世民间借贷有法律监督,不得超过银行核定利率的四倍。只是做民间借贷的人催收手段五花八门,大周对印子钱并无律法约束,放债之人都是地痞混混,要是不还钱,肯定不得安宁。 温屿倒抽了口凉气,什么都不想说了。荀舫很快拿着买好的衣衫回来,领着几人去了杏花巷的香汤铺子清洗。 陈玉娘她们几人在灶房做午饭,温屿走进去,道:“中午做些清淡的汤面就是。” 她不想给温屹这个蠢货吃饭,又怕他们饿得太久,大鱼大肉会吃坏肚子。 陈玉娘见温屿心情不好,劝道:“东家,温郎君他们人没事就好,两个小的乖巧懂事,以后只要改了,老老实实过日子,东家也有个亲人能走动。” 温屿苦笑一声,陈玉娘不知就里,欠债是一回事,老老实实过日子,也要过日子的本事。 温屹夫妻都读过书,去做个私塾先生,或者去代人写书信,抄书,哪怕去码头抗活做苦力,也不至于去乞讨。 不过温屿很看得开,乞讨也不容易,温屹夫妻已经有了经验。以后他可以重操旧业,去明州街头要饭。 午饭做好之后,荀舫黑着脸领着他们几人回来了。从头到脚洗过之后,换上干净的布衣,总算有了点人样。 温屿见荀舫神色不悦,一脸的嫌弃烦躁,估计温屹惹到了他。 “快吃饭吧。”温屿对荀舫笑了笑,他哼了声,神色稍霁。 温屹大喇喇坐在了上首,等着陈玉娘端上汤面,他望着碗,目露失望,道:“妹妹,先前吃的肉包子可还有?” “没有肉包子,你要吃肉包子,自己去赚钱买。”温屿不客气道。 温屹瑟缩了下,扯着衣襟,嗫嚅着道:“妹妹从高家拿回来的宅子卖了大价钱,妹妹一半,我一半,几千两银子,怎地就吃不起肉包子了?” “谁告诉你有几千两银子,你能得一半,可是荀柏告诉你的?”温屿淡淡道。 温屹掀起眼皮,偷偷瞄了温屿一眼,结结巴巴道:“荀柏说了,宅子买了好几千两。妹妹大方得很,将温家的铺子都捐了,妹妹有的是银子。” 果真是荀柏在挑拨离间,温屿气得错牙。她倒不怪荀柏,只怪温屹蠢得透不过气,听到话不过脑子! 先前温屹已经啰嗦了一堆,称香汤铺子太小太乱,香药汤不够香。 第88章 布衫太粗糙,他是读书人,短褐有失身份,他要穿长衫。 荀舫早已忍无可忍,听到温屹提到银子,该到他出面的时候了。他蹭地站起来,板着脸大步走了出去。很快,他拿着把明晃晃的柴刀进了屋。 温屿见到久违的菜刀,孩童无辜,她很快将兄妹俩拉了出门,道:“我们去灶房吃。” 只听到堂屋中,刀将桌子拍得咚咚响,荀舫凶神恶煞的声音响起,道:“这是老子荀氏的绣坊,老子荀氏的媳妇,由得你上门来指手画脚,要吃要喝。你吃就吃,不吃就滚。敢再提银子,要吃要喝,老子砍死你!” 除去荀舫的咆哮,堂屋内鸦雀无声。 温屹被荀舫差点吓晕过去,顿时老实了,再也不敢挑剔半个字,银子的事更是绝口不提。 一家四口住进了荀舫的屋子,荀舫搬到了东屋暖阁,暂时安顿了下来。 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温屿一早起床,照着习俗,拉着哈欠不断的荀舫一起,贴桃符暖屠苏酒,挂钟馗像。 看荀舫眼底的青色,昨夜肯定没睡好。温屿正想笑话他,这时听到前面店堂的大门被咚咚砸响。 温屿一咯噔,直觉着不妙。 果然,她与荀舫一起去打开门,门外站着她曾在温氏香药铺见过的孟老大。 大年三十,他登门来讨债了! 第81章 孟老大身边跟着两个粗壮的随从,几人气势汹汹,一看就非善类。 “温屹呢,让他滚出来!以为躲得过,要是他敢不还,老子砸了这间店!” 荀舫上前一步,挡在了温屿面前,他比孟老大还要凶狠,浑身杀意凛冽。 “打何处来的宵小鼠辈,瞪大狗眼瞧瞧,这是老子荀氏的铺子!” 孟老大自小在市井摸爬滚打,靠着一身狠劲活活到今日。 虽然感到荀舫不好惹,在人前岂能被落了面子,朝地上淬了口,抬手招呼:“野种也敢来跟老子叫嚣,你算得什么.....” 话音未落,荀舫扬手一拳砸下,孟老大眼前一黑,脑子嗡嗡响,哎哟大叫。 “竟敢欺负到老子门前来了,大过年正好,老子杀了你助兴!” 荀舫转身进屋,搬了圆凳就要 拼命。随从这时反应过来,挥舞着手臂就要上前帮忙。 温屿当机立断上前,似笑非笑对着孟老大,飞快地道:“你们竟不提前打听一下,巧绣坊是你们惹得起的?” 孟老大一愣,温屿道:“你要债务,可以。我能从高狗儿手上将家产抢回来,不缺你这几个钱,就看你能否拿得稳当。” 温屿指着举着圆凳出来的荀舫,“他的文章字画,冠绝天下。四明书院林山长最看重的学生。” 提到文章字画,孟老大手缓缓放了下来,阴沉的脸变换不停。随从见他没做声,也跟着在一旁不动了。 地皮混混靠着凶狠能横行街里,多靠着与差役勾结,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自由自己的一套生存之道,知道什么人不能惹。 除去权贵,便是有名气的读书人。 荀舫将圆凳拍得啪啪响,厉声道:“老子的文章写得手酸,来来来,让老子活动一下筋骨!” “孟老大,你若要照着你们行当的那一套,威胁打杀,也未尝不可。不过,我劝你别动粗,毕竟你们人手真不如我多。贺氏木材行老贺那里的力工多得很,裕和布庄林府的护卫,过年也得闲。” 贺氏木材行在码头边,贺东家与干力工各地帮派都熟悉。孟老大不清楚温屿如何与他扯上关系,对此将信将疑。 但裕和布庄的林裕和,他是万万不敢招惹。裕和布庄卖布料绣线等,绣坊与裕和布庄做买卖,两人倒有可能熟识。 “要是斯斯文文来呢,我也奉陪。打官司的事情,我熟悉得很。何况,当时我未曾提到大哥被做局之事,孟老大应当清楚里面的弯弯绕绕,一并说清楚最好不过。” 温屿在公堂之上讨回家产,生生逼走了高狗儿一家。听到温屿提起做局,孟老大脸颊控制不住抽搐。 论文,孟老大自忖绝对讨不到便宜。论武,荀舫能文能武,他心狠手辣不输他们这些人。 温屿见孟老大神色难看至极,一脸晦气地站在那里,她笑了起来,热情地道:“大过年的,外面冷得很,来来来,快进来坐一会。” 她对跟着出来看热闹究竟的陈玉娘道:“去拿茶水点心来,拿裕和布庄老林送来的蟹粉酥,配茶吃正好。” 荀舫看到温屿脸比六月天都变得快,狐假虎威一通,将林裕和频频提出来,又是点心,又是老林显示亲密,忍笑瞥了她一眼。 孟老大见温屿给了台阶下,犹豫了下,抬腿进了屋。 店堂改成了绣房,在一角放了桌椅给绣娘们休息。温屿招呼孟老大坐,陈玉娘带着温泂拿了茶水点心上来,她亲自提壶倒茶,“玉娘,去看看我大哥在作甚,等下将他叫来。” 陈玉娘忧心忡忡去了,荀舫抱着手臂靠在柜台上,一副漫不经心又嚣张的模样。孟老大眼角还隐隐作痛,他忍不住重重哼了声,一撩衣袍在圆凳上坐了。 “吃茶吃茶。”温屿将茶水放在孟老大面前,端起茶盏先吃了口。 孟老大受了一肚皮气,冷着脸端起茶水吃了口。茶水香暖,半盏下肚,再吃了只香甜的蟹黄酥,那口气总算顺了一半。 “我也不知大哥一家去了何处,昨日他们方一路乞讨回到明州府。孟老大能这般得知消息,应该是荀柏给你来递消息了。” 孟老大端着茶盏,直接承认了,“确实是他,不过温东家,你大哥回来的事瞒不住,不过早晚的事而已。” “大年三十找上门,我又是做买卖的,有杀父之仇也不过如此。孟老大,荀柏的品性如何,我想就是你,估计都看不起他。你听他的挑拨前来,着实不应该。” 买卖人讲究吉利,大年三十被人上门讨债,任谁都会生气。 孟老大耷拉下眼皮没有说话,温屿没再多提,说起了温屹借贷之事。 “孟老大,你借给了温屹一百两银子,他拿到了八十两现银,你收走二十两的利。温氏香药铺不算里面的香药,就只是铺子,至少也能值个一百五十两。” 温屿好奇道:“如今照着你的算法,我大哥还欠你多少银子?” 孟老大听到温屿将账一笔笔摆出来,他也就不客气了,将温屹的欠条拍在桌上,道:“这是你大哥亲自按了手印的欠条,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是告到官府去,我都有理!” 温屿拿起欠条一看,上面写着借一百两银,月利六分,一月后归还。若逾期不还,照着本利核计。 月利六分,照着本利计算,便是复利,即常说的利滚利。如此算下来,年利则高达百分之百! 温屿哦了声,问道:“孟老大且说说看,现在温屹该还你多少银子?” 孟老大道:“他已经借了一年三个月,现在欠我两百五十一两银,就算我抹去零头,他还欠我两百五十两!铺子抵押给我,就按照一百五十两算,他还欠一百两银!” 二百五十两,真是个好数目! 温屿淡淡笑了,“实际上,温屹到手的银子只有八十两,年利高达一百七十一,印子钱的买卖真是赚钱啊!官府借给庄稼人的借贷,不过年利百分之二十。朝廷国库空虚,放印子钱真是不错的生财之道。” 虽说民间的拆借官府都不会管,真闹上衙门,官府碍于稳定,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这时,就端看谁的背景深厚了。 不知是被荀舫揍过,还是心虚,孟老大的眼角猛跳。 温屿能一口计算出年利,只这份算账的本事,孟老大就防备不已。不敢再轻易开口,怕被她算了进去。 “温氏香药铺已经被你拿走了八九个月,还的这部分,不知孟老大是忘记了,还是利滚利的账太复杂,一时没能算清楚。” 温屿淡淡说了句,见陈玉娘从穿堂出来,缩肩搭脑的温屹跟在她后面,道:“我大哥来了,他欠的钱,你找他去吧。他就交给你了,他的儿女尙幼,妻子体弱。我是出嫁女,管不了娘家的事。顶多他出了事,我将他妻儿给你送来,你将他们一并妥善安置便是。” 温屹看到孟老大,脸色大变。待听到温屿的话,眼珠子都快飞出眼眶,晃晃悠悠,差点没晕过去。 孟老大更是满肚皮懊恼,温屿话中藏锋,她摆明了甩手不管。要是温屹在他手上出事,以她的本事,有一万个借口找他麻烦。 何况,温屹一个酸儒,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将他带走,打不得骂不得,还得供着他吃穿,等于请了个爹回去! 孟老大一咬牙,将借据撕了个粉碎,“我们走!” “大过年的,还劳烦你们跑一趟。”温屿拿出二两银子递上去,“拿回去与兄弟们吃杯水酒驱寒,玉娘,去装两盒果子来!” 第89章 孟老大看到银子,脸色稍霁。拿了陈玉娘装来的果子,虽对荀舫还是气得牙痒痒,对温屿却很是客气,抱拳说了吉祥话后,带着随从离去。 温屹在一旁哭兮兮看着,等到孟老大一走,他长长松了口气,腿一软,赶忙扶住了柜台。 “哎哟,真是吓死人了,妹妹,你怎地能将我交出去,他们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条人命,我落到他们手上,哪还有命啊!” 温屿冷冷看了他一眼,起身回后院。荀舫笑起来,幸灾乐祸对温屹道:“你要倒大霉了。” 温屹一脸茫然,回到后院,温屿在正屋上首坐定,他看了看,识相地坐在了下首。 “你们都坐好。”温屿指着长凳,对蒋慧娘,温静训温静诚三人道。 蒋慧娘见温屿面无表情,一句话都不敢说,拉着儿女坐了下来。 荀舫半躺在竹椅上看戏,朝温屿暗自挤眼。 温屿不搭理他,沉声道:“温屹,你已经成家立业,却一事无成,将自己折腾到行乞的份上,温氏祖宗八代的脸都被你丢得一干二净!” 温屹想要反驳,嘴张了张,又怏怏闭上了。 温屿比孟老大还要凶狠,他惹不起! “我已经懒得骂你,也与你说不通。等过完年,你就去找活干。去私塾做先生,去抄书代人写信,去做苦力,无论何种,必须去干活做事,赚钱养家!” 温屹睁大眼,温屹冷笑一声,“你以为凭着你,能拿回温氏的家产?你再敢提温氏的家产,我就将你送到孟老大手上.....” 她一指长腿交叠的荀舫,“或者,让他砍死你!” 荀舫哼哼几声,很是配合地道:“小事而已,我等下去买把锋利的刀。” 温屹面若死灰,荀舫提着菜刀的凶狠劲,还 令他心有余悸。对着他们两人,大气都不敢出。 “我只给你半年的期限,让你白吃白住半年。到那时,无论你可有容身落脚之处,都必须滚出去!” 温屿对温屹下过通牒,再对蒋慧娘道:“你也不能白吃白住,绣坊洒扫洗漱做饭的活,以后都归你。要是做得好,我每个月给你五钱银。要是你不想做,认为你读过书,该吟诗作对,有辱你的斯文,以后你的吃穿,都由你自己负责,绣坊一粒米,你都不许碰!” 蒋慧娘低头抹泪,咬着唇一脸的悲愤。温屹都不敢回嘴,她更是没胆说不了。 “你们两个。”温屿看着怯生生的兄妹俩,神色温和了些,道:“温静诚,你已经到了启蒙的年岁,年后到私塾去读书。” 温静诚绷着的笑脸松弛下来,眨巴着眼睛,小声地应了句好。 “妹妹你虽然年纪尚幼,平时除了玩耍,也要学着认字。” 温屿声音柔和了下来,温静训奶声奶气问道:“姑姑,谁教我认字?” “他教你。”温屿指着荀舫,不客气给他派了启蒙先生的差使。 荀舫懊恼瞪着温屿,他就不该在这里看热闹,这个女人果然没放过他。 温静训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荀舫,撅起了小嘴,明显地嫌弃:“姑姑,他太凶了。” 荀舫不断安慰着自己,无需跟黄毛小儿计较,才没有当场翻脸。 温屿忍住笑,站起身道:“好了,大过年的,桃符还没贴完呢!大嫂,你去灶房帮忙,大哥,你将院子扫一遍!” 夫妻俩没出息,却是疼爱孩子之人。温屿非但没苛责一双儿女,还待他们很好。 蒋慧娘心头郁气稍散,起身去了灶房。温屹吸着鼻子,拿了扫帚开始洒扫院子。 荀舫走出屋,举起钟馗像,比对着温屿,一本正经道:“贴你的画像,比钟馗还能镇宅。” 温屿手上正好拿着浆糊,毫不犹豫刷了他一脸。 “呸呸呸!”荀舫直跳脚,丢了钟馗像,跑过来抢温屿手上的浆糊。 温屿提着裙子就跑,荀舫追了两步,抹掉脸上的浆糊,望着她轻快跳进屋的背影,眼里溢出了笑意。 只瞬间,荀舫笑就僵在了脸上。 她这个懒女人,自己躲了,活计都落到了他手上! 第82章 转瞬间过了年,温屹在温屿的逼迫下出去找活计。一连三天都灰头灰脸回来,看到温屿像是老鼠见了猫,吃饭都不敢抬头。 陈玉娘她们开始干活,绣坊的一应杂活都落在了蒋慧娘身上。灶房洒扫的活她都会做,只是动作慢吞吞,吃饭的人多,每天都要饿着肚皮等。 蒋慧娘也委屈,温屹更是一肚皮的苦楚。夫妻俩躲在一起偷偷哭了一场,凑在一起想了个法子。 第二天,温屿早上起来,温屹在堂屋坐着,看到她出来,脸上挤出僵硬笑,“妹妹起来了。” “嗯。”温屿意外了下,平时温屹都躲着她,今天居然主动迎上来。 瞧他那一脸藏不住事的蠢样,肯定是打着什么主意了。 温屿不动声色,走出屋准备去洗漱。温屹眼巴巴跟了上来,她到灶房打水,蒋慧娘正在洗碗,锅中的热水用完了,她赶忙道:“妹妹等一等,我这就烧。” “你先忙吧。”温屿怕中午挨饿,没去等她烧水,准备去打井水洗。 荀舫不在,水桶吊在井口。温屿转头对亦步亦趋跟着的温屹道:“你打桶水上来。” 温屹一愣,上前拿起水桶扔下水井,吭哧吭哧折腾一通,呲牙裂嘴提了上来。 水桶底留着比口水都少的水,勉强算是打湿了水桶而已。 温屿默默看了一会,拿起水桶扔下水井。她看过无数次荀舫打水,力气不足,技巧已经学了三成。 提了三分之水桶的水上来,温屿舀了起来,蹲在旁边擦牙。 温屹搓着手,干笑道:“妹妹真是厉害。” 温屿吐掉嘴里的水,不搭理他,又去打水洗脸。洗完脸,温屿自顾自到灶房拿早饭。锅中只有清粥,买回来的现成酱菜,两只白水煮蛋。 陈玉娘在的时候,早饭丰盛得多,如果吃粥,会变着花样做几样佐粥的小菜。 蒋慧娘洗完碗,忙着在擦拭灶台。她生怕温屿嫌弃,低着头饶到灶膛,收拾起火塘中的灰。 温屿只看了她一眼,拿着早饭去了堂屋。温屹寸步不离跟了上来,偷瞄着温屿在剥鸡蛋,他咳了声,开始诉苦。 “妹妹,我这几天出去找先生的活计,四下碰壁,每哥地方都没音信。” 温屿一言不发听着,并不说话。 温静诚被送到了四明书院启蒙,她问过荀舫,四明书院缺启蒙的先生,只是看不上他。 而且据荀舫说,温屹看不上私塾,他去的都是府学,书院这种地方。 “妹妹平时忙,要操持绣坊的买卖,还要管着绣坊的账目。妹妹也没个人帮忙,分身乏术。我看得实在不忍,不如我帮着妹妹管账,替妹妹分忧如何?” 温屿也不生气,她吞下鸡蛋,喝了口粥,平静地道:“不行。” 温屹被温屿一口回绝,顿时伤心起来,道:“妹妹,我知道你怨我,将家产折腾一空,妹妹被荀家赶出来,我帮不上妹妹的忙......” “住嘴。”温屿沉声打断他,好生生吃个早饭,她怕消化不良。 温屹被温屿镇住,话憋了回去。 “我不怨你,只是因为你不行。” 温屿不留情面,指出了温屹的眼高手低,“我起初说过,让你去私塾找活,你去书院,府学这些地方。府学的先生,有些是朝廷派来的教渝,他们是官。其他的先生,身上至少有功名在身。你自称读过书,只能算作识字,书中的道理,你是一窍不通。教蒙童识字还勉强行,教书育人,只怕是误人子弟。” 温屹眼眶红了,微微仰着头,一脸悲愤。 温屿无视他的伤心,继续道:“管账,账房首要的是对账目敏锐,你能借印子钱,只这一点,就足以表明你对账根本一窍不通。” 温屹红着眼,嘴唇哆嗦着,道:“我是没出息,妹妹也不必这般犀利,直戳我心呐!” 温屿嗤笑一声,“既然知道自己没出息,就要接受没出息的事实,脚踏实地,莫要好高骛远。” 温屹抹了泪,偷瞄温屿一眼,抽抽搭搭道:“妹妹,妹夫在书院读书,他以前不学无术,如今在书院得了林山长的指点,功课突飞猛进。说不定能考个功名回来,给妹妹挣个诰命。妹妹,我比妹夫书读得好,妹妹去跟林山长讨个情面,让我也拜林山长为师,以后考功名出仕为官,妹妹也有我这个娘家大哥撑腰,替妹妹从荀家讨个公道。” 温屿缓缓笑了,再次斩钉截铁道:“不行。” 这也不说不通,那也说不通,温屹顿时急了,“为何不行?” “你的学问,与荀舫相比,连跟手指头都比不上。” 温屿愈发尖锐起来,她放下碗,冷冷盯着温屹。 “你就算有本事考上功名,以你的脑子,说不定落个抄家问斩的下场。而且你做官,是在祸害一方百姓。以后你要断了这份念想,要是再提,我马上将你腿打断!” 第90章 宦海浮沉,温屹就是个旱鸭子,下去就会淹死。他自己淹死活该,就怕做了那背黑锅的,流放抄家灭族,温屿也跑不掉。 她见温屹脸色发白,再次强调道:“我并非再吓唬你,你要是敢痴心妄想,我说到做到!” 温屹不敢做声了,灰心丧气坐在那里,神色呆怔。 “让你去私塾找,去抄书,你全都不进耳朵。” 温屿看到他那没出息样,气不打一处来,实在不想看,收拾起碗筷去了灶房。 蒋慧娘开始在摘菜,温屿看了下,篮子中装着冬葵萝卜,估计中午就只吃这些。 现在温屿手上富裕了些,哪还会只做吃素的兔子。蒋慧娘已经三十多岁,习惯已经养成,要她手脚麻利些,除非刀架在脖子上。 温屿不与她生闲气,每月花二两银子,去找了个做事利索的婆子,接手了灶房做饭的活。蒋慧娘帮忙打下手,洒扫庭院。 温屹被温屿威胁骂了一通,开始去私塾找活。总算有个离绣坊约莫小半个时辰的私塾,请了他做先生。 私塾不管吃住,每月三两银子的月例,加上年节时学生送的米面肉等束脩,比做饭的婆子要强一些。 温屿托赵牙人在绣坊附近一带打听了下,独门独户的院子,一个月赁金大约在一两五钱左右。 要是与别人家同住一间大 些的院子,差不多在一两二钱左右。若是大杂院就便宜了,只要八钱左右就能赁上里外两间屋子。 大杂院人多嘴杂,里面住着三教九流。以温屹的脑子,住进去只怕又会闯祸。 同住一间院子也不方便,温屹的束脩赁一间独门独户的院子,余下的银子省一省,勉强能养活一家四口。 温屿不打算让蒋慧娘留在家中做家事,绣坊的人多,于氏沈琼花陈玉娘郑氏她们,甚至灶房的张婆子都是明白人。 夫妻俩都不算坏人,就是不通世情,说得难听些就是天真的愚蠢。 蒋慧娘跟着她们一起,脑袋多少能开些窍,温静诚温静训兄妹摊上一对不通气的父母,长大以后,估计又是一对蠢货。 如今兄妹俩还小,温静诚到了书院上学,小蒙童从起初的怯生生,变得大方了许多。 温静训长得胖了些,白净可爱。荀舫在得空时叫她识字,她学完之后,就端着张小板凳,坐在廊檐下晒太阳。手上拿着蜜饯零嘴,嘴里不时念着学到的字。 绣坊重回了正轨,春暖花开的时节,家什正式推出售卖,汤七娘子的衫裙也做好了。 温屿打算翌日送上门,汤七娘子与陶嬷嬷在头一天,迫不及待来到了绣坊。 “七娘子陶嬷嬷快过来坐。外面太阳好,我喜欢在外面晒太阳吃茶。”温屿招呼她道。 温屿挖了些野花回来种在破罐子中,摆在墙角根,红红绿绿开得霎是好看。 院中摆着一张矮桌,桌上放着茶盏书本,旁边的小炉上咕噜噜煮着茶。 汤七娘子在院中转了一圈,走过来在矮凳上坐了,笑道:“温东家真是懂得享受。” 温屿提壶斟茶递过去,道:“我正准备给将衣衫送到府上来呢,七娘子来了,我正好躲懒。” “我早就想着,温东家的衣衫应当做好了,实在忍不住,叫上嬷嬷一起,干脆上门来瞧一瞧。”汤七娘子不好意思道。 温屿笑而不语,让汤七娘子稍等,去绣房与沈琼花抬了架子出来,架子上,挂着汤七娘子的衫裙。 松烟绿的素锦衫裙,无一丝多余累赘的绣花。只领口与常见的交领抹胸不同,在胸部上面开口,采用了对襟样式,用同样的布料做了花朵盘扣,扣子则是用贝壳打磨,包边做成。 贝壳随着光线的不同,散发着不同的颜色。 最最令人眼前一亮之处,还是裙子配的腰带。 腰带亦用松烟绿的素锦做底,上面镶嵌着一粒粒细小的珍珠,相当于是一条珠带。 腰带用了隐藏的系扣,在扣子处,垂着两条细带。每条细带上,各自垂着一颗食指大小圆润的珍珠。 素锦不贵,但量极少,大多都是织锦,像是这种松烟绿的更不多见。 细小的珍珠不值钱,最费力的地方,在手工钻孔串珠子。 温屿花了三两银子,买了一匣子细珍珠。再费尽心思找到工匠,又花了足足五两银子的工钱。 一匣子细珠,破损了近三分之二,堪堪串了一条腰带后,只余下二十来颗。 其实温屿也可以用黏贴的方式,这样更省力省钱。现在的胶大多是熬煮的骨胶皮胶,或是杜仲树的树胶,要不就是浆糊糯米灰浆。 糯米灰浆最为牢固,成本昂贵。珍珠太小,很容易沾到布上,有失美观。 其他胶水都不牢固,这条腰带是独立样式,可搭配其他的衫裙。 要是珍珠掉了,自己补上去很是麻烦,肯定会惹来抱怨。 温屿想做长久的生意,就不能图省钱省事。 汤七娘子看得激动极了,陶嬷嬷也高兴地轻轻掀开裙子细看,从贝壳扣子看到腰带,惊讶地道:“这些珍珠竟然是穿了上去!” 温屿见陶嬷嬷懂行,笑着道:“是穿上去的,这样牢固。” “温东家费心思了。”陶嬷嬷夸赞道。 “我这里还有备用的珠子,只是不多,要是掉了,可让婢女穿上。”温屿说道。 温静训坐在矮凳上,嘴里含着糖,像是只小松鼠般嚼着。她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瞪着裙子,老成地叹了口气,道:“好美的裙子啊!” 汤七娘子看向温静训,幼童不会说谎,她愈发兴奋,道:“温东家,我借下你的屋子,且先换上试一试。” 温屿笑着道好,东屋榻上堆着荀舫的被褥,西屋住着温屹一家,她便带着汤七娘子到了堂屋。 堂屋没人,洒扫得一尘不染。关上门,明瓦明亮。汤七娘子也没说什么,脱下厚衫换上了裙子。 温屿与沈琼花在旁边帮忙,查看着肩膀腋下等地方的松紧。 汤七娘子过了一个年,又圆润了些,腋下肩膀处稍许有些紧。 不过她里面还穿了厚里衣,天气热起来,到时候她换上轻薄贴身的里衣,尺寸就合适了。 陶嬷嬷抿嘴笑道:“七娘子要忌嘴,少吃一些了。” 汤七娘子满心满眼都在新衫上,嘿嘿笑着任由陶嬷嬷打趣。她拉着裙摆左看右看,笑得牙不见眼,“真真是太好看了,我真舍不得脱下来。” 陶嬷嬷笑道:“七娘子还是先脱下来吧,等下回去穿给老夫人看,就可以再穿一次了。” 汤七娘子再看了一会,终于依依不舍脱下裙子,换上了自己的衣衫。 温屿取了软布来,仔细替她包好,将布袋装着的珍珠给她。 汤七娘子结清了余下的三十两银子尾款,高高兴兴跟陶嬷嬷离去。 过了七八日,温屿接到了两身夏衫的买卖,一身温屿要价一百两,一身要价一百五十两。 两个小娘子都是在汤七娘子的及笄礼上,看到她的衣裙,实在喜欢,找到了巧绣坊。 家什那边,林裕和差庆喜前来,给她送来了先期的账目。 温屿只一看,便知道银子来了! 就算余下的一半家什都卖不出去,只算卖出的这些,就已经能盈利。 温屿美滋滋等着收银子,春闱考试放榜了,成绩传到了明州府。 杨六考中五甲,挤进了同进士末尾。 同进士比不得进士,被称作“如夫人”。但杨家有钱,求个官不在话下。 且同进士也并非比不过进士,大名鼎鼎的朱熹,曾国藩都是同进士出身。 杨家从此从富,一脚踏进了贵。杨三爷连放了三天的爆竹焰火庆贺,杨六谋了个小县的县令官职,从京城衣锦还乡。 陈玉娘八字的谣言,再无人提起。 这天上午,杨六从一堆酒宴中闲下来,来到了巧绣坊。 如往常一样,从角门进来,就大声喊道:“温东家!” 温静训在天井里玩耍,稚声稚气答道:“姑姑不在。” 杨六一愣,上下打量着她,道:“小娘子,你是谁,算了,且不管你是谁。你姑姑去何处了?” 温静训答道:“姑姑去了群芳楼。” 杨六听到群芳楼,神色恍惚了下,疑惑地嘀咕道:“温屿这个时辰去群芳楼作甚, 难道又有人送新衫给丽娘了?” 既然温屿不在,荀舫也不见人影,杨六也就没有多留,转身离开。 马车驶出巷子,杨六踢了踢车壁,扬声道:“去群芳楼。” 群芳楼仆从婆子住的低矮小院,屋内闷热,散发着一股子酸臭味。 丽娘躺在破旧的床上,蜡黄的脸上透着灰,瘦骨嶙峋,早已不见以前的风采。 第83章 温屿早就看出丽娘身子不好,常年吃得醉醺醺,加上服用过加水银的“避子汤”,在胭脂水粉掩饰下的身子,早就千疮百孔。 第91章 丽娘身边伺候的人都是楼里安排,她生病无法接客之后,那些人皆不见了,被派去伺候别的红姐儿。 楼里有姐儿兔死狐悲,前去探望,丽娘托她来找温屿。 温屿当即赶了来,见到丽娘时,她已经意识模糊,说话都困难。 丽娘有两个心愿,一是想要死后能有副薄棺,能埋得深一些,不会被野狗挖出来吃掉。 二是想要脱籍,清清白白地走。 要是一幅薄棺,楼里的姐妹们还能帮上忙。病重之后被挪到这里,楼里的夏妈妈就撒手不管了。 何况官妓脱籍难,死后自发除去贱籍,也须得在死后。 夏妈妈不会去自找麻烦,蹚这趟浑水。 丽娘想来想去,最终找到了温屿。 群芳楼的夏妈妈还在睡梦中,被温屿让人将她叫起来,早起的不悦一览无余。 “从年后身子就不好了,我这个人连蚂蚁都不忍心踩死,念着与她相识一场,将她搬到了这里。要是换做别家,早就嫌晦气扔出去了。” 温屿克制住心里汹涌的难过,平静地道:“她如今的身子,只怕活不了几日。妈妈,拜托你将她的身契,去官府消了吧。她这一辈子......” 她说不下去了,拿出十两银子赛到夏妈妈手上,“有劳妈妈了。” 夏妈妈看到手上的银子,脸色总算好了些,嘴上仍然抱怨道:“温东家,你也是做买卖之人,谁愿意去衙门。像是我们这种人,没事都怕见到官差,何况还自己找上衙门,那不成了大肥肉,不被狠狠咬上一块,只怕脱不了身。” “妈妈确实难做,丽娘的后事我来安排。”温屿见夏妈妈不满意,她的话说得也没错,官吏难缠,二话不说再拿了五两银子给她。 夏妈妈这才满意,收起银子,想要说几句漂亮话,这时杨六从院外大步走了进来。 “温有字,你怎地来了这里?”杨六一边大声说话,一边转头四望,嫌弃地用手在鼻子下扇着风。 “哎哟!这不是杨县令?”夏妈妈看到杨六,脸上堆满笑,热情无比地迎了上去。 杨六矜持地朝夏妈妈颔首,几步奔到温屿面前,见她面上虽无什么表情,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浓烈的悲怆。 “这是怎地了?”杨六愣住,上下打量着温屿,“出什么事了?” 温屿回头朝屋中看了一眼,低声道:“小声些,别吵到了丽娘,她好不容易睡着。” “丽娘?”杨六不自由自主压低了声音,疑惑地朝屋内探头,“她怎地住在了这里?” “丽娘病了,病得很厉害。”温屿示意他走远了些,站在了角落的美人蕉边。 美人蕉里面扔着各种垃圾,杂乱生长着,却郁郁葱葱,自顾自热烈怒放。 夏妈妈极会察言观色,杨六的身份已经今非昔比,她忙跟了过来,赔着小意解释道:“丽娘身子不好,自从病了之后,我花了好些银子给她医治。没法子,丽娘没这个福气,身子还是一日不日一日。哎哟,我的女儿咧!” 她拿起帕子捂住脸,伤心地呜呜哭起来。 温屿听着夏妈妈虚伪的哭声,她顿了下,道:“妈妈,有句诗送给你。“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夏妈妈的哭声陡然一停,手垂下来,脸上的粉不小心被帕子抹去,露出枯黄的脸色。 她也是女妓出身,凭着八面玲珑的手腕,积累了关系人脉,最终开了群芳楼。 如今她早已脱籍,不乏愿意娶她之人。只这些人的心思明晃晃摆在那里,不是好吃懒做,贪图她钱财之人,就是一些年老的鳏夫,破落户。 夏妈妈何等精明之人,她只虚与委蛇,哪会真笨得嫁给他们。她膝下无子,收了一堆干儿女。 这些干儿女,有几人靠得住。夏妈妈身在欢场,看多了生死人世冷暖。 今朝丽娘还有人替她操持后事,到她老了的时候,这些干儿女们,可有人愿意在她床前尽孝,将她好生安葬。 杨六神色恍惚,像是没听到她们的话,一瞬不瞬望着丽娘屋子打开的门。 他想过去瞧一瞧,双腿沉重得仿佛深深扎进了土中,动弹不得。 他怕见到丽娘,怕看到面目全非的她。 温屿见杨六痴痴呆呆的模样,暗自叹了口气,道:“正好,夏妈妈,你将丽娘的身契给他,让他去官府走一趟。” 夏妈妈见有杨六出面,她既可以省事,又可以做个好人,痛快地答应了:“我这就去拿。” “慢着。”温屿拦住了她,淡淡地道:“这十五两银子给妈妈,劳烦妈妈收拾一间干净整洁的屋子,将丽娘搬进去,选个勤快忠厚的婆子在旁边看顾。” 夏妈妈偷偷瞄了眼杨六,挤出丝尴尬地笑,“温东家放心,我会安排好。” 温屿看了看杨六,转身进了屋。丽娘躺在那里,呼吸微弱,眼睛缓缓睁开,朝温屿看了过来。 “放心,都安排好了。”温屿对着丽娘微笑,握着她枯瘦如柴的手,“等下我们挪个地方,这里太嘈杂了。” 丽娘似乎长长舒了口气,脸上浮起轻松之色,眼角有泪滑落。 夏妈妈取来了身契,杨六拿着身契,一言不发离开了。 温屿在旁边亲自看着,夏妈妈领着几个粗壮婆子,将丽娘搬到了群芳楼后面一间安静的独门小院。等一切安置妥当,温屿在屋内陪着丽娘,等她睡着之后,才起身离开。 出了院门,温屿见杨六靠在马车上,对着面前的院墙发呆。 初夏的太阳,明媚灿烂,从盛开的石榴树缝隙中洒下来,落了他一身的碎影。 “杨县令,还没给你道喜呢。”温屿走过去,笑着说道。 杨六侧头看了她一眼,神色哀伤:“我没出息,不敢进去瞧她。” 温屿沉默了下,道:“不去就不去吧,不好看。你只要记得她就好。有许多她这般身不由己的弱女子,就算如你阿娘,你的妻子,其实也不好过。” 杨六怔住,定定望着温屿,似乎在理解她话中的意思。 “灾荒之年卖儿卖女,都是先卖女儿,迫不得已再卖儿子。穷人无权无势,但是穷人家的男人,在外受了气,回去还可以打骂妻子出气。你阿娘,许夫人都出身富贵之家。自小衣食无忧,日子算是好过了。只在你阿爹,在你面前,她们还是要从夫从子。休要拿世俗规矩来说话,世俗规矩,是你们男人定的,从未问过我们的想法。换做你自己,要是你有朝一日成为女子,问问你自己可愿意。” 温屿惆怅长叹,“你无法设身处地,因为你终究不是女人。六公子。” 杨六虽已经官员,还未正式赴任,尚未习惯他的新身份。 温屿叫他杨县令,令他感到生疏陌生。她照着以前那般称呼他,总算找到了以前的熟稔,关系一下亲近起来。 “多关照她们一些,多多关照如丽娘这样的女子。”温屿几近祈求地道。 杨六点头,慎重地道:“好。” 温屿朝他一笑,道:“走吧,别在这里哭哭啼啼了。丽娘想要干干净净,高高兴兴离开。这狗世间,不值得留恋。” 杨六站起身,对温屿道:“我送你回去。” 温屿不与他客气,上了马车,杨六问道:“你不买马车,骡车驴车总该买一辆才是。赚那么多银子,留着作甚?” “留着夜里睡不着时,数银子玩。”温屿随口胡说道, “哈哈哈。”杨六忍俊不禁,笑道:“就你那点银子,也数不了多久。” “你既然已经知道我那点银子,还问我车的事情,真是。” 温屿斜了他一眼,压低声音,“你那个,在京城侯官,花了多少银子?” 杨六怒瞪着她,想要否认,想着她肯定不会信,咳了一声,道:“也没多少,就两千多两吧。” 温屿到抽了口凉气,道:“这两千多两,你要赚回来,还不得将任 上的地都刮走三尺。” “你休要胡说,我杨氏还缺这点银子?我誓要做清官!”杨六义正言辞道。 温屿笑道:“我记着你这句话,以后若有再见之日,我再问你。” 除去京官,官员不得在原籍为官。杨六此去赴任,以后在各地辗转,回到明州府,除非丁忧守孝,便是告老还乡。 杨六怅然了下,道:“荀五郎准备科举,说不定以后我们都在京城同朝为官,在京城就能时常走动了。” 温屿笑而不语。 她不会去京城,也不知荀舫何时会离开。 回到绣坊,杨六留下来用过晚饭,吃得大醉之后方离去。 荀舫被他拉着吃了好些酒,坐在天井里烦躁地吃茶,道:“他春风得意之时,怎地看上去郁郁寡欢,在吃闷酒?” 温屿说了丽娘之事,荀舫默然了片刻,道:“又是一个情字。对了,车夫找到了,只他已经生病去世。妻子带着一双儿女改了嫁。” 第92章 “这个狗东西,老天瞎了眼!”温屿本来因着丽娘之事一肚皮的火气,大骂了句。 “老天瞎眼,但我从不只靠着老天。”荀舫起身凑过来,笑着道:“荀柏被打断了腿,子孙根一并毁了。” 温屿大吃一惊,“你这样做,岂不是留了把柄在人手上。你是要考功名之人,被人拿着把柄威胁,耽误了你的前程,太不划算了。” “放心吧,我岂能留下把柄。”荀舫老神在在地吃了口茶,道:“要想做得干净利落,首先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要越少的人知道,自己动手最好不过。荀柏在烟柳巷有个相好,经常去相好家。他去找相好,随从也去找人泻火去了。我守在暗处,等着他出来,几闷棍下去,他就成了一摊烂泥。烟柳巷混乱,三教九流的人进进出出,他就是猜到是我,他也没有证据。” 温屿没想到荀舫居然是自己动手,她松了口气,道:“还真是狡猾,以后我要少得罪你。” “来不及了,你得罪我的事,罄竹难书。”荀舫白了她一眼,慢吞吞道:“我大人有大量,且不与你计较。这两日我有空,可以去帮你选棺椁,寿衣。” 温屿知道他是一片好心,也没有拒绝。 过了两日,丽娘溘然长逝。 杨六这天刚好启程赴任,温屿与荀舫一起,安葬了丽娘。 有人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死去,也有人轰轰烈烈来到这个世上。 林嫔生了个儿子,皇帝大喜,封了林嫔为贵妃。 林裕和跟着水涨船高,林府门前车水马龙,热闹盈天。 温屿没去凑这个热闹,只送了一份不大不小的贺礼。 在年底,温屿终于搬进了新宅。这一年,绣坊挣了五百三十二两的净利。 日子转瞬而过,又一年的秋闱到来。 荀舫进了考场,三天之后,秋闱结束。 秋老虎肆虐,到了夜里,还是闷热不堪。花厅里摆了冰鉴,温屿依然感到透不过气,不耐烦地摇着扇子。 荀舫却悠闲地躺在榻上,翘着二郎腿,捡着盘中的果子吃。 温屿看得来气,凉凉地道:“要是考不中的话,看你还有这份闲情。” 荀舫呵呵笑,道:“心静自然凉,你别找茬啊!” 他见温屿一脸的不耐烦,递了冰碗过去,“捧着凉一凉,快下雨了,等下雨之后,天气就凉了下来。” 温屿接过冰碗捧着,手心传来阵阵凉意,干脆拿冰碗贴住脸。 “先说好啊,荀家的人在那里蠢蠢欲动。要是你考中了,肯定会巴结上来,让你认祖归宗。荀家就是一堆狗屎,这堆狗屎,你必须解决掉。” 荀舫道放心,温屿见他似乎胸有成竹,就没再多说。 到了夜里,雨终于噼里啪啦落下。经过一夜,天气果然凉爽下来。 秋高日爽的天气,秋闱正式张榜。 第84章 天刚泛起青色,蒋慧娘醒转过来,发现晚起的温屹不见人影。 平时一家子都在绣坊用饭,兄妹俩这几天跟着温屹住,小院就夫妻俩。 蒋慧娘以为温屹去了茅厕,便未加理会。她穿衣下床,去灶房烧热水。等水烧好之后,她放在那里凉着,舀了水前去洗漱。 等洗完之后,蒋慧娘仍没看到温屹,到茅房卧房找了一遍,四下无人。 “他一大早去了何处?”蒋慧娘嘀咕了声,收拾之后去绣坊。 绣坊的活多,蒋慧娘着实没空管他,锁好门之后离开了家。 温屿给她一个月三两银子的工钱,只在绣坊做些灶房洒扫的活,与普通寻常的绣娘相差无几。 蒋绣娘如今已经学会持家,三两银子在明州府,精打细算已经足够养活一家四口。在温屿的照顾之下,吃穿无需花银子。 温静诚在书院读书也是温屿供着,温静训更是一年到头都跟姑姑住着,吃穿读书教导完全不由他们夫妻操心。 用于氏的话来说,一家之主撑不起来,嫁给他还不如搂块牌位做寡妇。 再说有问屿在,给温屹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出去乱来。 于氏早听从温屿的建议,先把古井巷的宅子卖了,一家子先搬了出来。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宅子,在杏花巷赁了间宅子住。 后来恰好蒋慧娘旁边的宅子要卖,要价一百五十两。于氏手上的现银不够,温屿借给了她五十两,每个月从工钱中扣除三两偿还。 他们如今住的宅子,也被温屿买了下来。不过温屿没有将宅子给他们,每个月仍然收取一两五钱的赁金。 蒋慧娘倒不抱怨,毕竟她的宅子比于氏大,屋子新,温屿花了足足两百多两。她更清楚,温屿是为了他们一家子好。 若说过日子的成算,休说与温屿相比,于氏就将他们远远比了下去。 于氏与蒋慧娘做了邻居,平时都一起从绣房来回,也好有个伴。 蒋慧娘出门之后,于氏刚好从小院出来,她一脸紧张地道:“哎哟,我们赶快些。” “天色还早着呢。”蒋慧娘望了望天,疑惑不已。 “今朝是什么日子,难道你都忘了?”于氏无语地道。 蒋慧娘一愣,旋即想起来今朝是秋闱放榜的日子。她立刻变得比于氏还要着急,转头张望,“走路慢,我们还是赁辆驴车。我就说早上孩子他爹怎地不见人影,肯定去看张榜了。” 荀舫考功名,绣坊所有人比温屿还要上心。平时科举之事与她们毫无关系,如今却不同了。 一来巧绣坊待人厚道,在明州府赫赫有名,好些绣娘想要来干活。 二来要是荀舫考中功名,巧绣坊就与以前不同,就是官府也要客气几分。 绣坊没人敢前来找麻烦,生意稳当顺利,她们跟着能得好处,赚到更多的银子。 巧绣坊的绣娘们翘首以盼,温屹也破天荒天不亮就起床,赶着去府衙前面看张榜。他到的时候,府衙前面已经围了不少来看榜的人。 温屹寻到个缝隙,好不容易挤到前面,气喘吁吁站定,伸手扶正歪掉的幞头。 这时,他看到荀柏的大儿子荀大郎站在西侧,不由得愣住,暗自嘀咕荀家又没人前来考功名,荀大郎在这里作甚? 荀家将荀舫温屿赶出来,温屹自是憎恨鄙夷。他不屑地瞥了一眼,便不加理会,既期待又忐忑地等在那里。 身为读书人,温屹当然想要考功名。温屿不允许,他只能认命在私塾做个先生。 对荀舫这次考功名,温屹比谁都要激动。一边幻想着要是自己也去考试,榜单上有自己的大名,那该有多风光。 一边温屹又想着荀舫要是榜上有名,他也会与有荣焉、 另外一边,温屹又想,荀舫以前不学无术,连他都考中功名,自己却寂寂无闻,着实是天下最最可怜之事! 若是荀舫落榜呢? 温屹心情很是复杂,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被越来越多看榜的人挤得左摇右晃,脚上不知被踩了多少次,身上的衣衫早已皱巴巴。 “差役出来了!”前面有人叫起来,现场瞬间安静,紧紧盯着差役手上拿着的榜单。 在学正与衙门知府通判等官员的监督下,差役将榜单贴到了府衙墙壁上。 温屹被推挤着,仰着头盯着榜单,看着上面的名字。他从最底下往上看起,在看到一半时,仍然没看到荀舫的名字,以为定是榜上无名,一时间,温屹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幸灾乐祸。 “中了,中了,我五叔中了前三!”旁边荀大郎大嚷大叫起来,兴奋得脸通红。 温屹恍惚了下,他五叔是何方神圣,荀家何时出了个有出息的读书人? “恭喜恭喜。”旁人听到之后,不管真假,纷纷道起了喜。 荀大郎朝四下团团抱拳,喜滋滋道:“我五叔考中秋闱,是荀家的大喜之日。若是来荀家布庄买布的客人,今朝一律便宜一成,荀家还备了喜钱果子,与大家沾沾喜气!” 布并非人人需要,能白得喜钱与果子,大家都不客气了。有那机灵的闲汉,已经往外挤,飞快朝荀家布庄跑去了。 温屹还没回过神,茫然继续看榜,待他看到第二名次的位置,赫然写着荀舫时,脑子轰然一声。 荀舫竟然考了第二! 荀大郎口中的五叔,便是荀舫! “好不要脸!”温屹震惊之后,愤怒得都快晕过去,扯着嗓子冲喜气洋洋的荀大郎大喊。 “荀舫是我妹夫,早已不是你们荀家人!不要脸的一窝子,呸!” 温屹在乞讨途中,默默中学了许多骂人的本事。他是斯文读书人,那些以前说不出口的污言秽语,这时却流利之级从口中吐了出来。 “一家子没脸没皮的狗东西,黑心肝,烂得流脓流黑水,看到我妹夫有出息了,舔着厚脸皮就要赶上来认亲!” 有记得当年之事的人,嘲笑道:“荀家当年将荀举人赶出门,这事明州府都传遍了,荀大郎,你还真是厚脸皮啊,你巴上来认五叔,你五叔可不认你!” 第93章 也有人道:“无论如何,当年荀当家将荀举人从小拉扯到大。生恩养恩且不提,总管是有恩。荀举人今朝有出息了,当要大度些,何苦再计较。” 荀大郎被温屹指着鼻子骂,脸一阵红一阵白,不知该如何应对,朝站在远处的三叔公投去求助的目光。 三叔公阴沉着脸走了过来,听到有人替荀家说话,当即道:“我侄儿当年最疼爱的便是五郎,此事无人不知。荀家当年最好的布庄,我侄儿都给了五郎,家中最好的院落,也给了五郎住。要是五郎忘本,那就是不忠不孝了。” 温屹像是螳螂般,一下跳了起来,扯着嗓子嘶吼:“你们荀家上下满门,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只空口白牙一说,布庄在哪里,院子在那里,既然是给了我妹夫,拿出来,都拿出来!” 他的声音拔得太高,一下走了形,干脆叉着腰,一口痰朝着荀大郎吐了去:“**你亲娘老子!” 啐完荀大郎,温屹又骂三叔公:“老不死的老狗,当年我妹夫妹妹被赶出来的时候,你在何处,怎地不见你出来帮着主持公道,老狗你一大把年纪,也不知为儿孙积点德,瞧你这穷酸样,拿了黑心钱,阎王爷都不会放过你,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下辈子做个屎壳郎!” 明眼人一听就明白,这是荀家兄弟争产反目,荀舫夫妻赶了出来。 荀柏前几年莫名其妙被人打断了腿,连路都无法走,瘫在床上要死不活。 荀家布庄的买卖一日不如一日,如何能放过这块大肥肉,无论如何都要贴上来了。 荀舫考中第二名,不出意外的话,一个进士是十拿九稳了。 荀舫曾经被称作野种,顶着这份污名许久。换做是谁,肯定都咽不下这口气。 大家津津有味看着温屹与荀大郎破口大骂,心道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有人好奇问道:“咦,荀举人在何处,怎地不见他出来说话?” 他的话提醒了众人,大家都一起到处寻找,确实没看到荀舫的人影。 荀舫正悠闲地躺在花厅里,闭目养神。 温屿用完早饭,做饭的婆子前来收走碗筷,她掰开石榴,与温静训分着吃。见他实在太过惬意,忍不住将石榴皮砸了过去。 “你不是怕落榜,不敢去看吧?” 想着今天放榜,昨晚温屿还是有些激动,不过她照样睡到天光大亮才起来。 荀舫起得倒是早,在庭院中活动了拳脚,出了一身汗,回院子去洗漱之后,就来到了花厅用早饭。 用完早饭,他如往常一样,霸占了一张长榻,头枕书本躺在那里。 温屿催他去看榜,他慢条斯理道:“不急,你准备好的铜钱花得出去。” 大门前依然无声无息,温屿渐渐烦躁起来,上前生气地踢他:“快去看,落榜也好,考中也好,总要有个结果!” 荀舫抬起腿避让,瞪着她不可一世道:“如今我可是举人了,你要待我尊敬些!” 温屿歪着头,上下打量着他,问道:“你已经知道了成绩?” “真是笨。”荀舫眼皮掀了掀,道:“你将我卖给了林山长,他自然比我还关心秋闱的成绩,早已去打听过,昨日就急吼吼告诉我了。” “真当?”温屿蹲下来,温静训也蹬蹬瞪跑上前,与她蹲在一起。 荀舫拿手去戳温静训的包包头,“快去写字,别在这里凑热闹。” 温静训很怕荀舫这个严师,有温屿在她就不怕了,噘嘴躲开,小心翼翼捂住脑袋,“姑父真是手欠,头发要散了。” 手欠这个词,温屿经常对他说,温静训就学会了。 荀舫拿眼角斜着温屿,一副都是你教坏了她的表情。既然温静训不高兴,他就拿手指去戳温屿的脸,“凭着我的本事,一个举人而已,还不是手到擒来!” 温屿一巴掌拍掉荀舫的手,追问道:“考了第几?” 荀舫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温屿见是第二,对他由衷的佩服。 毕竟他平时真的极少读书,不是在写字画卖,就是在书院替人写功课赚钱。 佩服归佩服,温屿见他太过嚣张,还是准备打击一下他的气焰:“第二啊,我还以为是解元呢。” 荀舫满脸的寂寞,幽幽道:“呵呵,你不是经常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阅卷之人不识货,我也不能求着,人人都与我一样聪慧无双。” 温屿直直盯着荀舫半晌,终是咽不下这口气,伸手一拉,他啪叽一下摔在地上。 “好你个温屿!”荀舫生气地翻坐起身,要找温屿算账。 温屿转身跑了,温静训见势不妙,跟在她身后跑得飞快。 “走,我们去撒钱。”温屿叫上婆子,端着准备好的铜钱果子,与温静训到大门前等着。 过了好一阵,报喜的人才来到大门前。 原来,他们先跑去了巧绣坊,听说荀舫不在,才赶着来了书院巷。 绣坊的绣娘们见报喜的人前来,也没让他们跑空,陈玉娘她们一合计,拿了身上的零碎钱出来,散给了报喜的人。 再来到书院巷,又得了温屿散的一份钱,欢喜得吉祥话一连串往外冒。加之衙门差役吹锣打鼓来报喜讯,门前一片欢腾。 后面赶着来道喜拿喜钱的人,将府衙前温屹与荀大郎的吵闹,悄然告诉了温屿:“不好啦,温东家,你大哥与荀大郎打起来了!” 温屿心里一沉,面上却不显,对温静训小声道:“你回去找姑父,说荀家来认亲了。” 温静训头点得如拨浪鼓,拔腿往花厅跑,一路喊道:“姑父,姑父,荀家来认亲了!” 荀舫缓慢坐起身,嘴角泛起冰冷的笑意:“我正愁没借口收拾你们,这般快就主动送上门了!” 第85章 荀家的事情,荀舫早就说过他会处置好。温屿不打算理会,忙叫上车夫赶着骡车,朝府衙赶去。 幸好在半路,温屿碰到了浑身脏兮兮,却雄赳赳气扬扬的温屹。 车夫连忙停车,温屹看 到车上的温屿,那股气势陡然一松,下意识想要躲。 “上来。”温屿望着不远不近跟在温屹身后的几个壮汉,声音不高不低说了句。 温屹头皮发麻,不情不愿挪到车边,蔫头耷脑上了车。 “打架了?” 温屿上下打量着温屹,见他只是衣衫脏了些,幞头不翼而飞,头发乱糟糟,嘴角破了块皮,精神倒好,于是微微放了心。 “打了。”温屹吸了下鼻子,愤愤不平起来:“妹妹,荀家太可恶,太不要脸了!” “赢了还是输了?”温屿打断了他,问道。 “也不算打架,只算争执了几句,我鄙夷啐了荀大郎几口。陪着荀大郎来的,还有荀家的一只老狗,几个混账小子。” 温屹这时觉着自己打架,有辱斯文,拉着衣袍下摆,干巴巴解释。 温屿挑眉,“他们那么多人,就你独自一人,口水也没他们多,怎地吐得过他们?” 温屹很是骄傲地道:“有正义之士站在我这边,仗义出手相帮,将他们推搡开了。后来差役来呵止,我就回来了。” 想着跟在温屹身后那几人,温屿心中大致有了数。以他跟弱鸡崽似的身板,比草履虫好不了多少的脑子,能安然无恙回来,肯定是靠着他们在背后搭了把手。 温屿没心思多管他,荀舫去处置自己的事情,肯定有许多道贺的上门,她要回去张罗招呼。 将温屹丢回家,“你好生收拾一下,去私塾教书,外面的事你就别管了,要是脸别毁掉,以后你何来的颜面见人。” 温屹最在乎的就是脸,他向来以为,有多少学问是在肚子里,别人看不到。斯文在脸上,一看便能得知。 要是伤了脸面,那还了得! 温屹抬手抚摸着脸,惊恐万分奔进院子,急吼吼去照镜子了。 打蛇打七寸,温屿摁住了冷不丁会冒出来惹事的温屹,赶回了书院巷。 骡车在门前停下,温屿下车,看到巷子口熟悉的马车驶过来,她站在原处等着。 很快,马车停下,林裕和一脸笑容从车上下来,庆喜双手提满贺礼跟在后面,喜气洋洋上前道贺。 温屿笑着见礼,请林裕和进花厅歇息,抓了把大钱给庆喜:“来来来,一起沾沾喜气。” 庆喜笑得牙不见眼,连声道谢退了出去。林裕和听着温屿的一语双关,面带笑容四下打量,道:“这里的花草长得真是茂盛。” 温屿搬进来后,将花厅外的斑竹挖了些,每年都限制斑竹的生长,新种了常绿的橘树,蔷薇茶花等花木。 她也没如何打理,任由它们自己生长,如今已经是花木满园。 “橘树的橘子酸涩,花却最香不过。每年端午时节开放,那时候真是香气满园。橘树的叶子可以拿来去腥增香,煮肉最好不过。” 粗使婆子送来茶水点心,温屿提壶倒茶递给林裕和,道了请,“这是果茶,果子酸涩,我加了些蜂蜜进去,酸酸甜甜,不知你可吃得习惯。我很喜欢吃,主要是便宜又可口。” 第94章 林裕和笑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赞道:“确实不错,很是能提神醒脑。” 放下茶盏,林裕和问道:“荀举人出去了?” “是。”温屿想着那几个壮汉,颔首施礼:“多谢你的人手护着了我大哥。” “我虽不考功名,每次秋闱张榜,都会让人去抄份榜单。今年恰好荀举人在考试,我就提醒他们多看着些。恰好遇到你大哥,他们便顺手帮着他挡了挡。” 林裕和解释了几句,沉吟了下,道:“荀家之事麻烦,若有需要我帮忙之处,尽管让人来与我知会一声,莫要客气。” “好。”温屿干脆地应了,从商到耕读之家转变的二十亩地,也是林裕和见她久久没买到合适的地,将自己的田地卖了给她。 这几年他们的关系愈发熟稔,再客气就是见外了。 “你可打算跟着荀举人进京?”林裕和问道。 “我是想进京瞧一瞧,毕竟京城繁华,绣品还是时兴的样式,明州府都不能比。只现在还没决定下来,要是我跟着进京,这一去,至少要走半年,绣坊的买卖,主要是靠着独特的花样。这些一向是我在做,我要是走了,绣坊的买卖就要搁置下来。你也知道我大哥,他不做事就是阿弥陀佛,要是他站出来对绣坊指手画脚,绣娘们又不好多管。” 温屿很是纠结,长叹了口气。明州府进京坐船,最快也要二十天。一来一回,只在路上耽搁的功夫,一个多月就过去了。 “确实是麻烦。你大哥这边,我能替你看着,绣坊的买卖,我就帮不了你了。” 林裕和安慰了句,道:“我在京城有套宅子,离贡院只要小半个时辰的功夫,要是荀举人想要清净,可以住进去。反正宅子空在那里,只有洒扫的仆从看着,荀举人去了,还能顺便帮我看看宅子,给宅子带来人气。” 温屿也不推辞,一口应下,“进京有地方落脚,这真是太好了。到时候就借助在你的宅子里。对了,你可有什么东西要带给林贵妃,让他一并给你带去。” 林裕和盯着温屿半晌,眼里溢出温暖的笑意,道:“不用了,妹妹不宜与外人来往,尤其是结交新科举人,这是大忌。” 温屿一愣,林贵妃所出的皇子才两三岁,荀舫不过是个来自家乡的小举人,皇家就已经这样戒备。 林裕和的婉言提点,也是在为荀舫着想。毕竟举人落个笼络皇子的名声,连着仕途一并受累。 见温屿不做声,林裕和笑起来,道:“老贺梁逊生他们肯定会来,等下你有得忙,我就先不打扰了。” 温屿也笑,家什买卖她一共分到了三百多两银子,虽然如今几人的合作已经结束,与贺东家魏东家他们关系一直没断,除去逢年过节,平时也在走动来往。 送走林裕和,温屿拆开他送来的贺礼,选了贵重的补品燕窝,装了一匣子,让车夫送到林长善的府中去。 车夫刚离开,贺东家梁逊生魏东家几人接连前来道贺,连汤老夫人,已经与杨氏定亲,秋上就要成亲的汤小娘子,也一并送了贺礼来。 杨三爷借着杨六的名号,也送了一份厚厚的贺礼。 一时间,书院巷安静的宅子,高朋满座,热闹盈天。 温屿从天香楼要了几桌上好的席面,招待之后将他们送走,累得躺在花厅,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阿训,你去问问门房许伯,可知你姑父去了何处。”温屿使唤着在一旁吃果子的温静训。 从学堂归来的温静诚忙站了起来,懂事地道:“姑姑,我去吧。” 温静训不甘落后,跟着温静诚一道去了。过了一会,兄妹俩一道回来,温静训抢先道:“姑姑,许伯说姑父从后面角门离开,不知姑父去了何处。” 温屿嗯了声,望着渐渐西沉的太阳,揉着眉心思索,荀舫究竟要如何对付荀家一众人。 荀舫从书院巷离开,先去找相熟的同科考生打听了一番,再赶往四明书院。 府衙前发生的事,早已经传遍明州府。林长善也得知了消息,正准备找荀舫,见他到来,焦急地摆手,“别管这些虚礼,你舅兄与荀大郎在府衙前打了起来,你可知道此事?” 荀舫道:“我听说了一些。” “哎哟!”林长善唉声叹气,拍着手掌,在屋内来回转圈。 “此事至关重要,先前邓知 府已经差身边的关先生前来找过我,提及你的出身以及身世问题。你这次考到明州府第二,背后多少眼睛盯着你。要是你不妥善处置好,等到春闱时有人不怀好意捅出来,陛下最讲究孝道,明州府官府上下一众官员,跟着也要吃挂落!” 明州府原来的孙知府邹通判,全部都已经换过,孙邹两人升迁无望,从富裕的明州府,各自平调到了穷困的州府任知府与通判。 邓知府到明州府一年多,他人比孙知府年轻,一心想着往上升迁,新官上任的三把火还未烧熄灭。此次秋闱又是他到明州府的首要大事,行事格外谨慎严厉。 荀舫端坐着听训,他神色严肃,道:“不瞒老师,我的出身,究竟是真是假,毕竟是上一代的事情,阿娘生前从未与我提过,我对此一无所知。只我与娘子前去阿娘坟前祭拜,回来时平白无故落了水,掉进河中,所幸命大,被路过的船搭救,将我与娘子送回荀家。” 林长善早已得知荀舫当年落水之事,他似乎听到里面有隐情,便没有做声,听着荀舫讲了下去。 “春寒料峭的天气,我与娘子落水之后,除去车马翻到摔伤,身着一身湿衫无人理会,还受凉重病不起。翌日一早,我与娘子便在昏沉中,被拖到了正堂。在族长三叔公的主持下,称我并非阿爹亲生骨肉,是来历不明的野种。当场将我逐出族,赶出荀家。我与娘子身无长物,拖着病体,暂时在巧绣坊落脚,养病。” 荀舫满脸的悲痛,他微微仰着头,隐忍而克制地道:“一朝历经大劫,从高处跌落,我确实满怀愤怒,心中抑郁不平。当时老师称我的字画,太过凌厉,便是因着如此。” 林长善还留着当时荀舫的字画,在对比起如今他字画的神采飞扬与洒脱,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不禁频频点头:“人突遭大劫,确实心境难以平复。所幸你能立起来,刻苦读书,有了今日的成就。” “是啊,我与娘子养好身子之后,慢慢将绣坊的买卖拾掇起来,靠着在书院卖叫卖扇面,日子总算过得越来越好。” 荀舫舒了口气,脸上的郁色一扫而空,变得云淡风轻起来:“往日的恩怨,早已烟消云散了。当时荀大当家去世,我与娘子还去磕头祭拜,被张氏荀柏当场辱骂,也并未放在心上。娘子讲究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恩怨分明。我与娘子看法不同,我以为,当要宽厚大度,荀大当家无论可是我亲生父亲,他终究对我有养育之恩。我并未怪罪过荀家,他们突然找上门来,我也始料未及。” 荀大当家当年去世,荀舫与温屿确实上门去祭拜过,他们被辱骂也一言未发,只神色哀伤磕头。 此事,在明州府还传过好一阵,林长善当时还对荀柏张氏颇为不齿,认为他们做得太过,粗鄙无礼。 对荀家的心思打算,林长善更是一清二楚。只一家一族,家务事掰扯不清。 荀舫如今已经有了大好的前程,被这些小事拖累,着实太不值当。 林长善听荀舫言语间的意思,他似乎早已放下恩怨,暗自松了口气:“你能以德报怨,这是好事。你去与荀家说清楚,让他们别闹腾。你也能安心准备春闱之事。” 荀舫说是,“我正有此打算,去阿娘荀大当年坟前磕个头,告知他们我已经考中秋闱,他们在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了。” 林长善见荀舫孝顺,脸色愈发和蔼,道:“去吧去吧,这时候出城已经来不及了,你先去荀家走一趟,明朝再去墓地。” “是。老师,我先告辞了。”荀舫起身,抬手施礼告退。 离开四明书院,荀舫叫了辆驴车,不紧不慢来到了荀家。 夕阳西下,荀家的大门,油漆斑驳,寒酸而败落。 荀舫在门前站定,手略微抬了抬,做出轰然倒塌的姿势。他嘴角上扬,露出冰冷的笑意,施施然走了进去。 第86章 “五叔,五叔来了!” 荀家如今也没了门房,荀大郎当了家。他正在正屋与三叔公焦头烂额商议对策。 听到大门外的动静,荀大郎出来看到荀舫,先是一惊,接着跟见鬼一样,欣喜若狂又不知所措大喊。 “五叔来了,快准备好酒好菜!三叔公,五叔来了!” 荀大郎大嚷大叫,三叔公连忙拄着拐杖走出屋,瞪大浑浊的眼睛看着大步流星而来的荀舫。不知为何,下意识揪住了裤腰。 绕过爬满青苔的影壁,荀舫直接穿过杂草丛生的庭院,踏上台阶,朝三叔公抬手客气一礼,抬脚进了正堂。 第95章 这里荀舫很熟悉,他与温屿被赶出去的地方。天色已经昏暗,正堂尚未掌灯,屋内暗沉阴森。 “快点灯,快去!”三叔公见荀舫施礼,顿时大喜,笑得皮堆成旧布的老脸,皮一层层被撑开,看上去骤然年轻了好几岁。 一时间,荀家人仰马翻,张氏闻声也来了。看到立在神龛前的荀舫,胖得挤成一条缝的眼里,发出憎恨的光芒。 荀舫神色严肃,整理了衣衫幞头,对着供奉荀大东家的牌位肃然叩拜。 “好,好,好!”三叔公激动不已,欣慰地道:“我早就说,五郎是个孝顺的,哪能连着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认,荀氏始终是五郎的根呐!” 荀舫进屋之后,一句话都不曾说过。三叔公要让他坐上首,他抬手谦让,在下首坐了。 “五叔,吃茶。吃茶。”荀大郎客气热情极了,将藏着的茶叶从箱底拿了出来,泡了一盏捧到荀舫面前。 荀舫接过茶盏,随手放在了手边,“坐吧。我今朝来,是打算......” 说到这里,荀舫似乎才看到站在门边的张氏,他的话语陡然停下来,神色变得很是复杂。 听到荀舫说起了要事,所有人都紧张,又期盼地盯着他。眼中迸发出来的光芒,比屋内的两只蜡烛还要亮堂。 荀舫突然不说了,荀氏众人一下着急起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到张氏木愣愣站着,一下都怔住了。 当时张氏可是恨极了荀舫,当面辱骂责难。荀大郎接到三叔公的眼色,赶忙奔上前,半威胁半拖拽着张氏往外走:“祖母,你老糊涂了,糊涂了就在屋中好生歇着,快回去,快些回去!” 张氏被自小疼爱的长孙赶走,心底的仇恨怎地都压不住,一边挣扎,一边尖声大骂:“野种,考上功名也是野种!大郎你糊涂了,把一个野种当做宝......” “祖母!”荀大郎赶忙捂住了张氏的嘴,气得咬牙切齿地道:“说你老糊涂,你还真是老糊涂,人家现在可是举人老爷,你不要命了!” 他下了死力,张氏呜呜地含糊叫嚷,被拖拽着出了堂屋。 荀舫摇头叹息,终究是什么都没再说,起身朝三叔公一礼,大步离开。 三叔公急了,连拐杖都没拿,急着追了两步,差点摔倒在地,才扎着手停下来,蹒跚着退回椅子坐下。 “无知妇人!真真是无知妇人坏事呐!”三叔公拍着大腿,气得稀疏的胡须乱颤,差点没晕过去。 荀大郎将张氏交给林氏与妻子看着,跑着赶回堂屋,见荀舫已不见人影,他转头四望,焦急问道:“五叔呢,三叔祖,五叔呢?” “你问我作甚,你去问你那好祖母!” 三叔公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荀大郎唾沫横飞道:“人家客客气气上门,你那好祖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当做仇人一样看待,左一个野种,又一个野种。人家已经是朝廷的举人,是官身!没当场翻脸,已经是人家大度!” 荀大郎被骂得抬不起头来,懊恼不已。换做是他,肯定咽不下这口气。 “三叔公,该怎么办呐?”荀大郎没了法子,愁眉苦脸地问道。 “能有什么法子,先前跟你祖母已经千叮咛万嘱咐过,她就是不听!” 三叔公想起来就头疼,张氏自从荀大东家死后,性子愈发尖酸,嚣张。无论好话歹话,一律听不进去。 荀大郎阴沉着脸,眼珠子转了转,挥手让荀二郎他们出去,上前对三叔公说了几句。 三叔公怔了怔,沉思了一会,道:“自从你祖父走后,荀氏是一日不如一日。一众儿孙,拼不出个有出息之人。你家那布庄,连着亏损银子,怕是也撑不了多久。一大家子要张口 吃饭,家产变卖得七七八八,再这般下去,宅子铺子都保不住,偌大一家子,如何能活得下去。五郎今朝有了出息,来年春上再考中进士,以后出仕为官,手指缝中随便漏点出来,就能跟着吃香喝辣了。” 他抚着胡须,想着自己在私塾念书的孙儿,以后有荀舫这个靠山,指不定能入朝拜相...... “就算五郎春闱落榜,一个举人的功名是板上钉钉之事了。巧绣坊如今赚得金山银山,都是荀氏的家财!” 荀大郎听得垂涎欲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阴恻恻道:“祖母一向心疼我们一众儿孙,为了我们,祖母什么事情都肯做......” 三叔公道:“能成大事者,皆心狠手辣!既然已经想好,就要干脆利落,早些让五郎认祖归宗。” 两人凑在一起,低声商议了一阵。荀大郎叫来几个兄弟,再与他们说了起来。 荀舫离开荀家,叫了辆驴车回书院巷。 温屿正准备用饭,见到他回来,马上问道:“你去何处了?” “我出去了一趟。”荀舫见案桌上摆上了饭菜,挽起衣袖去净手回来,坐着吃起了饭。 “别看着我,吃你的饭,明朝我们出城去墓地。”荀舫头也不抬,对盯着他,神色不悦的温屿说道。 温屿扬起了眉毛,看兄妹俩眼珠咕噜噜转悠,偷听他们说话,便没再多问。 饭后,兄妹俩玩耍了会,温屿让他们去洗漱歇息,她来到花厅,踢了踢躺在榻上的荀舫,道:“说吧,老实交代,你去做什么了?” “我就去了趟四明书院,又去了荀家一趟。”荀舫懒洋洋答了句,一眼斜过来。 “等着吧,我说过,荀家的事情你不用操心。”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不去操心了。” 温屿回了句,在旁边的榻上躺下,捶着酸痛的手臂,诉苦道:“今天来了好多给你道贺的人,我陪着笑招呼,还置办酒席招待他们,出钱又出力。” “呵呵,收到的贺礼都归了你,你难道还想要酬劳?”荀舫不客气戳穿了温屿的小心思。 温屿立刻不捶了,振振有词道:“我将林东家送来的燕窝补品,装了满满一匣子送到林山长的府上。书院的其他先生,你总该要去答谢一二。还有府衙那边,邓知府管通判,钱粮胥吏,府学的博士教渝,礼都不可少。贺礼都堆在库房,你自己去选去分,把礼送出去!” “知道了。”荀舫懒洋洋答了句。 温屿说道:“对了,林东家今天说,他在京城有间宅子空着,离贡院近,去京城时你若不嫌弃,就在他的宅子落脚。我替你不嫌弃,已经答应了下来。” 荀舫阴阳怪气道:“你既然已经替我不嫌弃答应了,我哪敢驳斥你温大当家的意见。” “既然不敢驳斥,态度要恭敬些。”温屿抬着下巴,很是不可一世地道。 荀舫被她逗得笑起来,问道:“你大哥今天勇猛得很,又是吐痰,又是跳脚骂荤话,真是让人刮目相看。他可还好?” “林东家的人护着了他,他没事。”温屿想起温屹,也哭笑不得。 “当乞儿还是有用,至少刁钻滚刀肉的功夫,学了个两三成。”荀舫吭哧笑起来。 “你少在这里说风凉话。”温屿揉着眉心,道:“我想去京城看看,就怕他惹事。林东家可以帮我看着他,只修房的买卖我丢不下。” 荀舫道:“绣坊的买卖也容易,你先画一些花样,写明布料,绣线,颜色,价钱。让陈玉娘全权统领,先去裕和布庄拿布料绣线,你回来与林裕和会账。客人若是要得急,选中哪一身,就照着花样做。要是客人不急,能等的话,等着你回来之后,再照着客人的要求修改。” 温屿一听,笑道:“这样也行。其实我现在也已经到了瓶颈期,哪有那般多的新鲜花样。去京城走一圈,比我关在屋内冥思苦想要强,既能开拓眼界,得到灵感。就算损失点生意,也值得。何况,你求着我去,我就当给你这个新晋举人一些薄面。” 荀舫哈哈,嘲讽地笑了两声,“脸皮真是厚。” “行,那我不去了,去江州平江这些地方走一趟,也能开眼界。”温屿假模假样地道。 “好,我错了。”荀舫很是能屈能伸,立马低头赔不是。 温屿冲着他得意挤眼,道:“我去让许伯明天去买些香烛纸钱,你去库房收拾。” “真是麻烦。”荀舫百般不情愿,骂骂咧咧去了库房。 温屿将许伯叫来,拿了银子给他,叮嘱道:“选大件的买,什么纸宅子,纸人,要大,气派。” 翌日早上,许伯出去买了五进的纸宅子,纸人,硕大的金元宝。骡车放不下,赁了一辆板车拉。 温屿与荀舫上了车,带着牛车一起朝城门外驶去。板车上的纸宅等很是惹眼,引得经过的行人不断议论。 “这是谁家去祭祖了?” “好似荀举人的骡车,荀举人考中功名,前去父母坟前告知这个好消息了。” “咦,荀举人这是不计前嫌,要认回荀氏了?” “终究是荀氏人,哪能不认祖归宗。” “呵呵,荀举人高义啊,这是以德报怨,不计较罢了。” 第96章 在众人的议论纷纷中,荀大郎喘着粗气,从书院巷追了上来。 骡车停了下来,荀舫掀开车帘看出去,问道:“何事?” 荀大郎勉强喘匀气,努力挤出几滴眼泪,扯着嗓子悲痛地干嚎道:“五叔,祖母她,祖母她昨夜得了急症,去世了啊!” 第87章 荀舫震惊不已,大声质问道:“什么?人好好的,突然就去世了?得了何种急症,可有请大夫诊治?” 周围行人听到死了人,好奇地围了上来。 荀大郎懵住了,支支吾吾道:“病得急,又是在夜间,没来得及请大夫,祖母就断了气。” “莫非是绞肠痧?”有人插嘴道。 “是是是,就是绞肠痧。”荀大郎像是瞌睡有人递枕头,立刻接过话头说了过去。 那人又道:“绞肠痧是急症,药石无医。可也没来得那般快,请个大夫的功夫还是绰绰有余。” 在府衙前与温屹的那场吵闹,荀大郎已经在明州府小有名气,有人认出他来:“咦,这不是荀小东家?你祖母去世了?” “保济堂的张大夫,离你家就隔着条巷子,你没去请大丈夫给你祖母诊治?” 荀大郎呃了声,被接连的问题,问得浑身冷汗簌簌往外冒,一时间急得抓耳挠腮,连哭都忘了。 温屿将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已经大致明白了几分。她也不做声,一切交由荀舫去处置。 “走,去荀家看个究竟。”荀舫神色严肃,当即吩咐车夫道。 骡车掉头朝荀家驶去,跟在后面的牛车也拉着纸宅纸人等祭奠的丧仪,去死了人的荀家,诡异地应景。 有好事者跟了上前,“走,荀举人去荀家了,咱们也去瞧瞧。” “荀举人这是去认 亲了?” “哎哟,这要是认亲,张氏算是他嫡母,嫡母去世,他可要守孝三年。明年春闱就耽搁了。” 随着大家的七嘴八舌,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荀大郎每一脚都仿佛踩在云端,心惶惶然,一边怀着巨大的希冀,一边又深深恐惧。 荀家已经粗粗搭起了灵堂,张氏的棺椁丧服早就备好,收敛之后,棺椁已经封得严严实实,放在了堂屋中间。 林氏等儿媳孙辈跪在棺椁前抹泪,三叔公也来了,压抑着一肚皮的火气,帮着安排指挥:“天气热,赶紧去买些冰来,荀三,你快去请陈半仙,让他选个好日子下葬!” 荀二郎荀三郎被指挥得团团转,奔到门口,看到荀舫拉着纸宅等而来,顿时大喜上前,热情无比地喊着:“五叔,五叔来了!” 喊完之后,见跟着来看热闹的人都诧异看来,察觉到不妥,努力抹着眼睛,使劲挤泪:“五叔啊,祖母去世了!” 荀舫只略微点了点头,大步走了进去。三叔公见到他,硬着头皮上前招呼:“五郎来了。” “怎地棺椁已经封死了?”荀舫抬手见礼,看到棺椁已经钉得严严实实的四角,疑惑地问道。 按照明州府习俗,封棺要择吉时,忌讳“重丧日”或者“冲克”。由嫡亲的孝子孝孙“视瞻遗容”后,多在午间阳气盛时封棺。 张氏还有两个女儿,就嫁在明州府。荀家乱糟糟,无人去报丧,她们都还没回娘家来哭灵。 三叔公感到大事不妙,拼命咽了咽口水,上前一步,着急地道:“五郎......” “人究竟是因何而丧?”荀舫退后一步,神色铁青,四下扫视一圈,厉声责问。 “五叔!”“五郎!”三叔公与荀大郎慌了,齐齐出声。 “此事太过蹊跷,一定要报官!”荀舫大声说了句,转身就往外走。 “五郎!”三叔公腿脚不便,拄着拐杖追了两步,差点摔个狗吃屎。 “五叔,五叔!”荀大郎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喊道:“五叔,祖母就是急症,天气热,气味难闻,只能封死棺椁......” “人才刚断气,这就封棺了?”门外围着的人听到荀大郎的喊话,马上怀疑起来。 “哪有人死就封棺的规矩,除非是死于非命,尸首不能见人!” “他先前说是绞肠痧,因绞肠痧而亡,有甚不能见人的?” “只怕不是绞肠痧喽。” “让仵作来验一下,不就一清二楚了?” 恰好有差役见到荀家门前热闹,上前大声询问道:“你们聚在此地作甚?” “差爷来了,正好,差爷,荀家有人死得蹊跷,快让仵作来验一验!” 差役一听可能有命案,手马上搭在了腰间的佩刀上,气势汹汹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有此等事情发生!” “荀举人也在,差爷不信问荀举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朝荀舫指去。 差役看到荀舫,态度瞬间一变,脸上堆满笑,客气恭敬地见礼:“荀举人,听说荀家发生了命案,荀举人可知究竟情形如何?” 荀舫抬手还礼,将准备前去墓地祭拜,遇到荀大郎来报丧之事,前来荀家之事说了:“棺椁已经封死,我以为此事确实蹊跷处甚多,为了稳妥起见,还是请官府出面较为妥当。” 凭着多年办案的经验,差役听到急症,赶着封棺,就知道有见不得光之处。 一般来说,民不举官不究。只如今荀舫亲自提了出来,周围看热闹的人又多,官府就不能坐视不理。 差役立刻让同伴回府衙去请示,他则留下来守着。 荀舫道:“我恰好也要去府衙请见邓知府,不如一道通往。” 差役见荀舫态度谦和,受宠若惊地上了骡车。荀舫对温屿点点头,暗自挤了挤眼,“你先回去。” 温屿道好,让牛车的车夫将纸宅纸人与香烛纸钱等,一并送进了灵堂。 寒酸的灵堂,顿时变得气派起来。 荀大郎与三叔公他们,似乎知道了大难临头,面若死灰立在了那里。 温屿没再停留,看都没看一眼,径直离去。 荀舫去府衙见了邓知府,仵作前去荀家开棺验尸。张氏的死因很快查明,曾服用过砒霜,被人掐着脖子而亡。 连着三叔公一起,与荀家众人皆被收了监。官府前后用了不到两天的功夫,查清案子结了案,卷宗交由大理寺与刑部。 待复核之后,首恶荀大郎三叔公等人问斩,其余从众分别判以流放,以杖刑抵。 温屿得知审问的结果,并不感到惊讶。 张氏对荀舫的厌恶,日积月累,已经刻在了骨子里。他越有出息,她便会越恨。 到荀家后,一言不发就能刺激到张氏。他故意离开,让像是水蛭般的荀家人,为了解决掉张氏这个麻烦与阻力,毫不犹豫准备下手除掉她。 要是荀家人有丁点的良知,荀舫的计谋就要打折扣。 只是在富贵荣华面前,有良知的少之又少。何况荀家人不仅心肠歹毒,还蠢笨如猪。 兄弟姐妹之间为了争那点家产,彼此之间勾心斗角,恨不得对方死。 三叔公这辈子,一心盼着自己的孙儿能够读书考功名,他倒有几分见识,与荀大郎他们商议,先给张氏慢慢下毒,莫要耽误了荀舫的春闱。 官府规定,买砒。霜必须核计姓名,重量,用处。荀家老鼠多,以前买了些砒。霜准备药老鼠。 荀大郎将砒。霜掺到了张氏的饭菜中,怕她不吃,还特地做了一碗肉菜。张氏心疼儿孙,将肉要分给重孙们吃。 荀大郎大惊,不由分说打翻了自己儿子手上的肉。张氏起了疑心,如何都不肯再吃肉了。 几兄弟一商议,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夜里趁着张氏睡着之后,一起将她掐死了。 差役几板子,就让荀家兄弟们交代了。荀家的旧仆早已离开,新来的两个仆从,早已无心在荀家干活,除去累,荀家还经常克扣月钱吃食。 两人更是添油加醋,说了一堆荀家众人的坏话。 当时荀舫与温屿落水被送回来,荀家也不请大夫给他们诊治,迫不及待将他们赶了出去,怕他们死在屋中,阴魂不散,坏了屋子的风水。 到这时,温屿才终于弄清楚,荀家没在当晚再次动手的缘由。 一时间,温屿只能感慨,他们虽然歹毒,但他们蠢啊! 当时他们毫无还手之力,要是他们再次下手,就不会落到今日的下场了。 而荀舫这边,不仅撇得一干二净,还留下了高风亮节的好名声。 他去找林长善,大张旗鼓前去坟前祭拜,处处彰显了他的气度。 当晚被张氏辱骂野种,他也只是一言不发离去。 荀家的族谱上,清楚明白将他逐出族,他早已另立户帖。 荀舫之所以有此举动,是感念荀大东家的抚育之恩,想要尽力照拂荀家众人一二。 谁曾想,他们如此不堪,枉顾人伦纲常。荀舫深感痛惜,耻与其为伍。当堂义正言辞,以后与荀家再无任何瓜葛。 荀氏一族,当由他起重立,定当严厉教导儿孙,报效大周朝廷。 第97章 温屿清楚,这里面邓知府出了力气。 毕竟封建时期,孝为首。尤其是宗族势力大,要从族中脱身哪那么容易。 无论荀舫是否荀大东家亲生,生恩养恩皆是恩。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张氏身为嫡母,“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辱骂哪算得大事。 张氏去世,荀舫该为她守孝三年。 只打老鼠伤了玉瓶儿,总归是不划算。 荀舫秋闱高中第二,若是不出意外,一个进士是板上钉钉之事。 邓知府要政绩,以孔子教诲曾子的话“故瞽瞍不犯不父之罪,而舜不失烝蒸之孝”带了过去。 含义不言而喻,又合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之说。 荀舫若不离开荀氏,则变成与荀家一众歹毒小人为伍,乃是愚蠢之举。反而陷了荀大东家于不义,有愧于林长善的教导,有愧于天子的器重。 彻底解决掉荀家,风波喧嚣总算平息。 温屿将绣坊托付给林裕和,留下了十多幅花样给陈玉娘,找来温屹敲打威胁了一番。 十一月初,温屿随着荀舫以及明州府参加春闱的举人,在差役的护送下,乘坐官船进京。 官船越往北,天气越冷。冬日河水枯,官船行驶得缓慢,一个半月之后,终于抵达京城码头。 京城下雪了,温屿走出舱门,踏上甲板,差点被迎面而来的寒意,掀了个趔趄。 “大庭广众之下,别投怀送抱。”荀舫在身后扶住了她,义正言辞小声道。 “滚。”温屿拉紧风帽挡住了风寒,她眯缝起眼睛,望着雪茫茫,仍然人流息壤,繁忙的码头。 顶着风雪还在外辛苦干活者,肯定是穷人。他们身上穿着灰扑扑的布衫,与明州府码头上的苦力看上去并无不同,甚至比他们穿得还要破烂。 温屿有些失望,再看向经过的马车,随行伺候的仆从。他们穿着青衫,仿佛不怕冷,神色倨傲,昂着头目不斜视而过,旁人纷纷避让。 “不愧是 京城。“接下来的话,温屿没说出口。 京城富贵繁华之地,权贵遍地走。指不定一个不察,就得罪了贵人。 尚未下船,温屿就开始不喜京城,怀念起了明州府的温暖自在。 第88章 林裕和宅子的老仆林伯亲自等在码头,荀舫与同伴们道别,与温屿坐上了马车。在京城有亲朋的其他考生,下船后也纷纷离开。 下雪天路滑,马车行驶得极慢。林伯妥帖地准备了薰笼手炉,温屿捧着手炉一边哆嗦,一边又忍不住将车窗开了条小缝,朝外看着街道两旁的景色。 “他们真是不怕冷啊。”路过酒楼,温屿看到彩楼底下穿着单薄,与客人们巧笑倩兮的姐儿们,侧开身让荀舫过来看热闹。 荀舫探过身,伸手拉下车窗:“有甚好看的,快关好,我看你是想生病了。” 温屿朝他翻白眼,顺势用肩膀将他顶开:“要是我真生了病,都是你这个乌鸦嘴害的!” “何为乌鸦嘴?”荀舫好奇问道。 “好的不灵,坏的灵。”温屿粗暴简单地解释,将车窗再拉了上去。 “哎呀哎呀,你瞧,他身上穿着的是毛料大衣!”温屿指着从马车上下来,走进酒楼的男人。 温屿给林裕和与梁逊生做了两身毛料大衣,与她想象的不同,毕竟大衣样式改动太大,起初并未引起任何的反响。 直到来年入秋后,陆续有两个富绅找到巧绣坊,指定要做林裕和所穿的毛料大衣。 不过男人的衣衫花样少,毛料大衣利润不高。其他如锦绣坊,云秀坊等也开始推出模仿的样式,巧绣坊只接了三四笔大衣的生意。 荀舫身上也穿着毛料大衣,温屿也一样如此。让陈玉娘给她做了两身,一身青色,一身灰色。她身形中等,大衣只到大腿根处,如此一来,就不显得臃肿笨拙。 “好了好了,温东家最最厉害,全大周衣衫的时兴样式,一定要看巧绣坊。” 荀舫笑着说了句,不由分说将车窗关上了。只要她去开窗,便会被他无情制止。温屿争不过他,只能偃旗息鼓。 过了小半个时辰,在温屿腰都快断掉时,终于到了林裕和的宅子。 京城寸土寸金,两进的宅子,带着比箩筐大不了多少的小花园,寒冬时节花木枯黄,只有铁树矮松见得到绿意,两颗梅花绽放出花骨朵。 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笼了炭盆,一进屋就暖烘烘。被褥松软,茶水香浓。只久未住人,透出一股子淡淡的陈旧味。 林伯的妻子赵婶子带着一个粗使婆子送来热水,两人更洗出来,饭菜已经摆好。 京城的饭菜与明州府差不多,只气候不同,新鲜的菜蔬少些,只有些萝卜菘菜,连常见的冬葵都是稀罕物。 不过京城的羊肉几乎不见任何的腥膻气,吃进去还带着回甜,简直鲜掉眉毛。炊饼汤的面更是劲道,加上鸡汤,温屿吃了一大碗,浑身都变得暖洋洋,躺在榻上舒服得直叹气。 “瞧这榻,哈哈哈,看到真是太高兴了。”温屿抚摸着能舒服背靠着的窄榻,在京城能看到他们推出的家什,吃饱喝足之后,一股子自豪油然而生。 船舱狭窄,他与温屿一间,晚上只能蜷缩着歇在窄小的榻上。荀舫眯着眼睛打瞌睡,很是敷衍地嗯了声。 这时,林伯走进厅堂,恭敬地道:“荀举人,温东家,屋中有缺的物件,或是要出门,宅子里备着两架马车,皆尽管吩咐一声就是,定莫要客气。” 温屿颔首道谢,拿出装着十两碎银的钱袋子递过去,客气地道:“林伯,在京城的这段时日,要麻烦你了。这些银子,你拿去与宅子中的众人们吃杯薄酒。” 林伯忙摆手推辞,温屿坚持给了他,笑道:“林伯,你要是不收,我哪好意思不客气。” “多谢温东家。”林伯这才收下,笑着作揖道:“赶路辛苦,二位先好生歇一歇,我就不多打扰了。” 待林伯离开,荀舫睁开眼睛朝温屿看来,很快就闭上了眼睛:“真是能操心,快回去歇着吧。” 温屿懒得理会他,礼多人不怪。在京城还要住上好几个月,总是麻烦别人,只有他的厚脸皮才能理所当然。 不过温屿又转念一想,要是脸皮薄的话,肯定当不好官。他的不要脸与狡猾,天生是做官的料。 温屿回到卧房,一觉睡到了傍晚。雪还在纷纷扬扬下着,廊檐下挂着灯笼,从窗棂透进昏黄的光。 一时间,温屿布置今夕何夕。她躺在床上,心底没来由涌上一层莫名的苍凉。 门外传来脚踩在雪里沙沙的声响,“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天都亮了,还不快起来!”荀舫在外面抱怨喊着。 温屿一下被拉回了现实,她撑着坐起身,穿戴好走出来,看到他拿着几枝梅花,问道:“你出去了?” 荀舫将梅花擦进花瓶中,道:“我去礼部录名了,这是礼部官廨的梅花。” 各州府前来春闱的考生,都要先去礼部录名。等到正式春闱时,会根据录名查验身份,无误后方能进贡院考试。 不过,秋闱春闱还是经常出现各种舞弊,泄题与冒名顶替,则是最常见的方式。 温屿听荀舫说过大周以及大雍的各种科举舞弊事件,毕竟以后世的各种先进手段,都无法杜绝作弊,以及被冒名顶替上学的事情发生,何况是落后的大周。 反正以荀舫的本事,他不用舞弊,只要不造反,不被党争斗争牵连,一个进士出身肯定十拿九稳。 “礼部的梅花,能让你随便采摘?”温屿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荀舫笑笑道:“礼部文尚书在亲自剪,他够不着,我帮他剪了两枝,他为了答谢,送了我几枝。” “这是看上你了?”温屿好奇地问道。 “就几枝梅花而已,何来的看上。”荀舫漫不经心地说着,将梅花插进花瓶中。 “真是狡猾。”温屿评价了句,惆怅地道:“我还不饿,睡多了,晚上也睡不着。” “外面还下着雪,等放晴后你再出去玩。”荀舫看穿温屿的想法,毫不犹豫道。 温屿只能怏怏作罢,她尚未摸清京城的状况,不会冒冒失失单独出门。 雪在半夜停了,太阳出来,雪后比下雪时还要冷。廊檐下挂着晶莹剔透的冰凌,青石地面滑,赵婶子带着粗使婆子在上面洒了一层炭灰,踩上去嘎吱嘎吱响。 林伯拿着长杆子敲打冰凌,太冷温屿也不想出门,裹得严严实实,在炭灰上来回走动,听个声响解闷。 连着冷了好几日,过了冬至节后,雪方化掉,天气总算稍许暖和一些。 趁着天气晴好,荀舫陪着温屿出门。临近过年,街头人头攒动,瓦肆更是被挤得水泄不通。 温屿没去人多的地方,去了铺子鳞次栉比,最繁华的朱雀大街。 朱雀大街也被称作御街,能容六辆马车并排经过的宽敞大街,最中间是御道,除去天子出宫祭天,与民同乐时会封禁,不许任何人通过,其余时候皆放任不管。 第98章 街两旁则是京城最华丽豪华的各式铺子,酒楼银楼番帮货物古玩药铺等皆聚集于此。温屿对其他铺子略微看了几眼,去了最有名的彩衣庄。 彩衣庄里应有尽有,除去男人的幞头,衣衫鞋履,妇人小娘子的衣衫云肩等,还卖各种布料,绣线。 铺子的伙计们,估计是见到进来的荀舫与温屿脸生,态度不冷不热。只随意看了一眼,并不上前招呼,任由他们自己到处逛。 温屿先看各种布料与绣线,明州府种植桑麻,养蚕,全大周的布料,有近一半出自明州府。 彩衣庄的布料与绣线,甚至还比不过裕和布庄的样式多,新。温屿只略微看了几眼,就去了卖现成衣衫的地方。 温屿仔细看过去,她不禁隐隐 笑起来,指着一身衣衫对荀舫道:“你瞧。” 这身男人衣衫,上衣下裤,中间开襟,坐扣右扣眼,衣扣用的是贝壳包边。 “巧绣坊几年前的样式,人穿着走到京城,走走歇歇,几年方能走到,倒也正常。” 荀舫语气平淡,极尽讽刺。温屿想笑,见伙计在旁边虎视眈眈盯着,忍着了笑意,继续去看妇人娘子们的衫裙。 “这身水墨烟雨裙,嗯。”温屿脸上的笑容愈发浓,掩饰不住的得意。 水墨烟雨裙是前两年巧绣坊做过的一件夏日衫裙,上衫是天青色的素锦,下面裙子则用月白的素锦,裙摆用黑色绣线,勾勒出雨后的四明山。 衣裙简洁,摒弃了眼下大周一贯的繁复,却令人眼前一新,雅致灵动。 温屿讲究是人景合一,在两年后寒冬时节的京城,看到这身衣裙,心情有些复杂。 “无敌,是多么的寂寞啊!”温屿凝视前方,惆怅地道。 荀舫忍俊不禁,笑道:“温高手,这一趟进京,岂不是白来了?” “也不算。”温屿昂着下巴,很是骄傲地道:“我知道了自己有多么厉害,以后就更有信心了。” 荀舫笑个不停,这时,大门走进来,身着富贵的母女两人,盯着温屿不错眼打量,交头接耳说着话。 伙计脸上堆满笑,热情无比地迎上前见礼:“杜夫人,九娘子来了。” 被称作杜夫人的妇人没理会伙计,直接上前,矜持地朝温屿点了点头,道:“你身上的这件衣衫倒稀奇,可也是在彩衣庄做的?” 温屿怕冷穿得厚,外面裹了厚厚的皮裘风帽,里面则穿了毛料大衣。彩衣庄里面暖和,她先前解开了风帽系带,露出了里面的大衣。 “夫人,这是我自己做的。”温屿低头看去,笑着解释道。 “若是天气暖和些,穿着这身就合适了。”杜夫人说道。 温屿见她依旧一瞬不瞬盯着看,六娘子也如此,估计是碍着礼数,没有开口让她解下风帽,看个仔细明白。 “这个简单,你们照着做一身就是。”温屿打量着母女两人的身形,大大方方解下风帽,让她们看个清楚。 “夫人身量娇小些,莫要做得太长。从肩膀到下,逐渐宽松,但是要注意下摆,莫要太过宽松,要注意收身。” 温屿做久了“高定”,只一眼就看出了杜夫人藏在衫裙下的身形。她上了年岁,腰身格外丰腴,用茧形的款式,能掩饰腰间的赘肉。 只杜夫人身量娇小,若下摆太宽松,就会显得她粗壮,像是一朵倒过来的莲蓬。 “小娘子身量高挑,修长,可以到膝盖处。还有一种样式,长及小腿肚,宽松款式。鞋也要换掉,用鹿皮,鞋底后面这里用牛皮增高。” 说起了本行,温屿就很是认真了。她蹲了下来,耐心地指着鞋底,一一解释。 “里面穿着衫裙,衫裤皆可。颜色要搭配得当,不宜过多,我以为化繁为简,最适合这种衣衫的款式。其余如华丽,繁复的花样,也美,只用在其他款式的衣裙上才相得益彰。” 不知不觉中,伙计围了过来,连彩衣庄的孙掌柜也走了上前,跟着听得很是认真。 母女俩听得高兴不已,杜夫人先前的倨傲不见了踪影,脸上堆满了笑,问道:“娘子可见是个懂行的,不知娘子贵姓,可也有经营绣庄?” 孙掌柜神色微微一变,目光锐利看向了温屿。 同行相忌,不过温屿坦然道;“我是有经营绣庄,只不在京城。我叫温屿,来自明州府,明州府的巧绣坊,便是我的铺子。” 明州府离京城路途遥远,彼此就不存在竞争了。 孙掌柜神色一松,待听到巧绣坊,眼睛立刻睁大。他一个健步上前,长长作揖下去,激动地道:“原来是温东家,久仰温东家的大名,都怪在下有眼不识泰山,温东家快快里面请坐,请请请!” 温屿被孙掌柜的热情扑得往后仰,不由得疑惑地看向荀舫。 她知道自己厉害,倒没想到,能名动京城绣圈啊! 第89章 京城不比明州府,彩衣庄招呼贵客的雅间,不过只摆了几张窄榻,杜夫人六娘子母女,加上孙掌柜荀舫温屿,里面就坐得满满当当。 有年轻小娘子在,荀舫只在门边略微看了眼,便对温屿道:“你先忙,我在外面去逛一逛,过小半个时辰来寻你。” 温屿道好,“若是走散了,各自分头回去就是。” 杜夫人看向离开的荀舫,试探着道:“这位郎君,生得真是好。他可是温东家的夫君,随着温东家一起来了京城?” “他来参加春闱,我与他一道来。”温屿答道。 世人对读书人总会高看一眼,见荀舫年纪轻轻,气势不凡,已经是新科举人。杜夫人态度愈发和气,接连夸赞了好几句。 孙掌柜更是招呼伙计,将铺子的点心都端了上来,道:“温东家的巧绣坊,在京城只要做这个行当的,无人不知呐!可惜明州府路途遥远,不然的话,我早就上门拜访,哪怕学上一丝半点,就能终生受用了。” “孙掌柜抬举了,不敢当,不敢当。”温屿谦虚地回道。 同行之间打探生意,乃是大忌。要真是同在一个地方,孙掌柜也不会说出这番话。他感慨不已,对杜夫人道:“夫人有所不知,巧绣坊的衣衫,做得很是精美,样式真真好。要是巧绣坊开在京城,真没其他绣庄的活路了。” 孙掌柜这番话就是在打探了,温屿干脆直接道:“我是明州府人,到外面来水土不服。京城太冷,我都不敢出门,到了京城这般长时日,见今朝天气好,才出来逛一逛。” “我也不是京城人士,祖籍离京城只有不到两百里路,到京城二十余年,依旧不习惯,总是念着故土。” 孙掌柜听到温屿并没有长居京城之意,愈发真诚客气了几分:“吃茶吃茶,这是南边来的厨子做的点心,温东家尝尝看。” 温屿笑着道谢,拿了只绿豆糕尝起来。京城的饭菜口味重,点心也甜一些,温屿尝了一只,捧着茶盏吃,就没再动了。 六娘子年轻,不耐烦听他们寒暄,悄悄朝杜夫人使着眼色。杜夫人嗔怪地瞪了她一眼,道:“孙掌柜,听说你们铺子出了新式衣衫,我带着六娘来瞧一瞧。” 孙掌柜忙道:“哎哟,孔娘子正在招呼客人,我去替夫人催一声,让她赶紧过来。” 温屿见她们要做买卖,不便留下,起身准备告辞。孙掌柜与杜夫人前后出声,将她留了下来。 “温东家,我还想请教你身上所穿的外衫,可能耽搁你一阵?” “哎哟,不是外人,温东家只管坐,还想请你在旁边看着,指点一二呢。” 温屿坐了回去,她也不打听杜夫人的来历,只她自己悄声说道:“彩衣庄是大长公主的铺子,大长公主嫁到了庆国公府,孙女与大皇子定了亲,明年秋上就成亲了。” 毫无根基背景的商户,哪能在京城朱雀大街上做到这般大的买卖。天子自己的生意都做到了明州府,温屿对此并不感到惊讶。 不过,她装作外来不懂门道的小商户,震惊中带着恭敬,道:“原来是大长公主的买卖,我真是班门弄斧了。” 杜夫人笑着道:“大长公主向来和气,你哪叫班门弄斧,你这是做师傅来了,大长公主只高兴还来不及呢。” 说话间,孙掌柜带着一个约莫四十岁,精明利落的妇人走了进来。她脸上挂着和气的笑容,团团见礼,端得是八面玲珑,滴水不漏。 “先前陈相府的吴夫人来了,我耽搁了一阵,让夫人六娘子久等了。” 孔娘子再看向温屿,笑着道:“我早听过温东家,没曾想,是这般年轻貌美。亏我还自诩厉害,对着温东家,真真是巴不得这里有个地洞,让我能钻一钻,将我这张老脸藏起来。” 温屿对着孔娘子夸张吹捧,她受宠若惊,接连道不敢不敢,矜持而谦虚。 杜夫人咯咯笑“你别孔娘子的话,她促狭得很,自小伺候大长公主,她这张老脸真见不得人,大长公主先要将她埋起来。彩衣庄做的是锦绣买卖,可不得砸了彩衣庄的招牌。” 第99章 温屿陪着笑,彩衣庄的主要客人都是女眷,孙掌柜担着掌柜的名头,估计真正管事者,还是大长公主的心腹孔娘子。 孔娘子笑个不停,边笑边让婢女将新衫裙拿进来,道:“夫人六娘子,这是新做出来的衫裙。别看薄了些,过年时赴宴吃酒,屋内暖和,脱掉外面的皮裘风帽正正合适。” 衣衫布料是织梅花,海棠花的锦缎,京城虽然冷,贵人府邸炭盆拢得旺,屋内暖和,在屋内穿这个布料的外衫,确实不会太冷。 织锦的布料,贵重归贵重,除去织花难以配绣花之外,还有个特点,便是比较厚实,笔挺。 花织得越多,布料就越厚实。两件布料的花不算多,留了些白。上衫下裙的一整套,裙子并未用宽幅,还是依然花团锦簇,不够轻盈,臃肿笨拙。 其实这种布料的衫裙,上衫可以采用比较素净,轻盈的布料,比如素锦最为合适,其次是斜纹平纹织成的绸,缎。 下半身的裙子,根据布料厚这一特点,做出轮廓,例如从窄到底逐渐加宽,而非采用传统的筒裙。 现在的裙子都长及脚踝,要是人身形矮一些,穿上就像是一根会动的圆柱。 不过温屿只看着不做声,六娘子喜欢梅花,拿着梅花的衣裙看来看去,犹豫不决,问道:“阿娘,这身衣裙的梅花倒是不错,只这样式,我不大满意。” 杜夫人年岁大一些,喜欢热闹喜庆,她拿着海棠花的衫裙,道:“你要是选梅花,还不如这身海棠。冬日到处都是梅花,梅花簪花,梅花饼,梅花熏香,你再穿一身梅花,就不稀奇了。” 六娘子皱眉迟疑,孔娘子将母女俩的反应看在眼里,对安静坐在一旁的温屿道:“温东家,你觉着哪一身好?” 温屿笑道:“关键是要六娘子杜夫人喜欢,我又不出钱,我的喜好无用,就别乱出主意了。” 孔娘子笑起来,杜夫人也被温屿逗笑,道:“温东家真是个妙人儿。” “要是这两身布料,你们巧绣坊会如何做?”孔娘子眼珠一转,直言不讳问了出来。 温屿笑着说道:“巧绣坊铺子小,绣娘也少,主要是看时节,看人做衣衫。彩衣庄大,衣裙做好再卖出去,再好的样式,也不一定人人都能喜欢。” 孔娘子听得频频点头,彩衣庄最大的问题,就是积累了许多卖不出的衣衫。不过要是像巧绣坊那般,让客人选花样,再做的话,时日拖得太久不说,花样必须要不断出新,招呼客人的人手必须增加,且要机灵。 且彩衣庄也学着巧绣坊那般做过,最后只接了可怜的十余单买卖。 其中的缘由,孔娘子迄今没能弄明白,究竟何处出了问题。 孔娘子心思微转,不客气追问道:“要是温东家拿着这两身布料,给杜夫人六娘子做衣衫,会如何做?” 温屿也不隐瞒,将她的想法说了,“底下裙子有绣花,上衫用素净些的颜色。杜夫人的腰带,定莫要太窄,提高裙子的腰身,最好干脆不用,里面用隐藏的绊扣。六娘子也一样,莫要用腰带,若是喜欢梅花,上衫就用白,若喜欢海棠花,上身用红,或者鹅黄。” 六娘子大喜,杜夫人也听得很是认真,笑道:“孔娘子,你莫要生气。只听温东家所言的样式,确实要新颖些。” 孔娘子琢磨着温屿的话,只心服诚服,忙摆着手,道:“能得温东家的指点,我真真是茅塞顿开,高兴还来不及,哪能生气。” 说完,孔娘子又道:“温东家,我这上了年岁,脑子就不大灵活了。听你说的样式,始终有些模糊之处。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拜托你,照着杜夫人与六娘子的身形,画两幅花样出来?还有你身上的外衫,可能一并画了?” 她说完,忙补充道:“温东家放心,定不会让你白画,定会付你酬劳。” 温屿道:“我在京城反正也闲着,几幅花样而已,提酬劳就见外了。只给我些颜料,各式笔,纸就行。” 孔娘子喜出望外,杜夫人与六娘子也跟着兴奋起来。由绣娘给她们量了身后,痛快留下定银,起身离开。 “温东家,真真是太感激你了。”孔娘子诚挚地道了谢,她沉吟了下,将彩衣庄遭遇的失败说了。 “我迄今不知缘由,究竟何处出了错,为何生意会那般差。” “我能否看看你们当时的花样?”温屿只一听,就大致知晓了缘由。她很是谨慎,并未先急着下结论。 孔娘子还留着当时的花样,让婢女取了过来。温屿翻开花样,细细看过。 “你们的花样很是不错,只太注重意境,客人难以想象,自己穿上这身衣衫会是何种模样。想象不出,你们解释起来也累,客人失去买的兴趣,难以抉择。” 温屿见孔娘子似懂非懂,道:“至于我为何会这般说,等你看过我花样,可能会明白两者之间的区别。” 孔娘子松了口气,苦笑道:“我们的花样,还是请了有名的画师所画。万万没想到,问题会出在花样上。” 大周的画多将就意境,写实则落了下乘。后世的设计草图也是如此,但后世的衣衫有打版,能看到草图成为实物的效果。 如今她们做衣衫,为了考虑成本,也没有打版的说法。 温屿道:“其实问题不全在花样上,也怪不得画师。彩衣庄成本大,要考虑的东西太多,所选的花样,也以稳妥为主。稳妥就失去了特色,难以吸引客人。” 孔娘子苦笑起来,一拍额头,长叹道:“铺子大了,要思量的东西就多,有时难免顾此失彼。” 温屿说是,她见时辰不早,怕荀舫久等,起身告辞:“等我画好之后,再给你送来。” “哪能让你跑来跑去......行,为了温东家能来彩衣庄,我就厚着脸皮劳烦你来了。” 孔娘子准备留温屿用饭,听她称还要去玩,就不再多留,起身将温屿送出门。 荀舫已经不耐烦在铺子转来转去,孔娘子赶忙道:“温东家的恩情,我都记下了,定会去大长公主回禀。” 温屿听孔娘子的意思,会在大长公主面前美言几句。她的几幅花样,搭上了大长公主,甚至大皇子等皇家贵人了。 上了马车,荀舫上下打量着她,道:“怎地这般久?” 温屿笑嘻嘻道:“我打算在京城,广施恩泽。” 荀舫扬眉,一脸的疑问,“温大善人,你究竟打算作甚?” “我,高风亮节,君子之风!” 温屿摆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架势,义正言辞道:“我,分文不取。广结善缘,无论是谁请教,我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画花样,指点,建议,等等等等。” 荀舫哦了声,皱起眉头,道:“我打听到了,先前那个妇人小娘子,是工部陈侍郎的夫人与嫡幼女。你在京城到处结交贵人,野心不小。” “我没甚野心。” 温屿神色严肃下来,道:“你一直担心,以后你离开之后,我无人护着,巧绣坊会被人惦记。我广撒网,不计回报,结下善缘,总有人能记着今日的点滴之恩。这就是我的野心,我在替自己找靠山。” 她展颜一笑,冲他眨着眼睛道:“以后,你 就能无牵无挂离开了。” 荀舫转过头,望着车窗外的朱雀街,久久未曾做声。 第90章 孔娘子差人送来了上好的颜料与笔墨纸砚,天气太冷,温屿便没再出门,躲在暖和的屋子中画花样。 天天有来自明州府的考生上门来找荀舫,宅子中只有一个厨娘,一个粗使婆子帮闲。招待他们用饭麻烦,他便与他们约在外面茶楼酒楼。 不过他在外吃香喝辣,时常不忘温屿,总会给她带些京城独有的吃食零嘴回来。 过了两日,温屿将花样送到彩衣庄后,孔娘子特意找来画师,对比两人花样的不同。 温屿不藏私,认真悉心告诉了画师,画花样不比作画,必须画得一清二楚。在何处剪裁,如何配色,花纹的排布,全完有讲究。 画师受益匪浅,对温屿感激不已。孔娘子自是高兴,将花样送到了陈侍郎府上。 杜夫人与六娘子看得爱不释手,恨不得绣娘明朝就能将衣衫做好。 巧绣坊的东家到京城之事传出去,自此以后,温屿比荀舫还要忙,成日不见人影。 今朝去大长公主府赴宴,明日去庆国公府,后日去陈侍郎府上。请她的帖子如雪花般飞来,她成了京城达官贵人府上的香饽饽,夫人娘子们争抢着相请。 并非温屿的花样或者样式有多厉害,毕竟她的审美,始终收到后世的影响。比较立体,过于简洁的样式,大周的夫人娘子们,并非都能接受。 美本来是一门学问,古今亦有共通之处。就算流行的样式不同,对美的认识能大致统一。 假如有人生得一只眼睛大若牛眼,一只眼睛小成一线天,硬要称作是不对称美,纯属睁着眼睛说瞎话。 第100章 何况温屿完全不计报酬,耐心细致,言语让人如沐春风。她从不直言人的缺陷,只会夸赞其优点,着重强调突出她们优点的设计。 无论是谁,绣坊绣庄的人来请教也好,夫人娘子们请温屿给她们画几身花样也罢。她算着时日,只要忙得过来,都痛快应下。 转眼间过了年,春闱来临。 京城的三月依旧春寒料峭,正式考试的时候,甚至下起了雨。 温屿穿了两件毛料衫裤,脚上套着鹿皮靴,外面穿着大衣,再裹了一身风帽。她手上捧着红铜手炉,站在廊檐下,望着冷冷的春雨,淅淅沥沥洒落。 “这鬼天气,只怕是要有人冻坏了。”温屿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看了一会,转身进屋。 荀舫穿了三件毛料衣衫,外面再穿了一件长皮大衣。这件皮大衣,是她在明州府做成,荀舫很是嫌弃,说是穿在身上累赘,重。听上去人面兽心,她在变着花样骂他。 半夜里起来时,荀舫看到天气,嘴不硬了,主动拿出长皮大衣穿在了身上。 再配上温屿给他的露指头外皮内毛手套,荀舫严严实实上了考场。 要是再冷,温屿就没办法了。贡院不能点炭盆取暖,只能靠着一身硬气扛下去。 春闱连考三日,三天都下着冻雨,到考试结束,被抬出考场的考生,足足有十五人。 温屿只会背几句名诗词,圣人名言名语。对策论文章一窍不通。 荀舫从贡院灰头土脸出来,回到屋中,脱下皮衣倒头就睡。她也不多问,专心画欠下的花样。 考完之后,荀舫也不出门了。如在明州府那样,懒洋洋地躺着吃吃喝喝,悠闲地等着放榜。 与上次秋闱不同,是温屿提前知晓了春闱结果。 贡院门开的这天,关了一个月的考官与阅卷官员们各自归家。会试的贡士已定,考试结果出来,封存在了贡院,由官兵看守。 阅卷的官员们当然亦知晓了结果,考生一共有两百七十名,他们并非人人都熟悉。因着温屿的名气,荀舫这个名字有好人都听过,回去告诉了夫人。 最先是吏部高夫人派心腹来给温屿悄悄道喜送信,接着大长公主府,庆国公府也派人来了。 不过,温屿硬是忍着了,未曾声张。 荀舫这些时日过得太悠闲,悠闲得让她看不顺眼。暗搓搓等着他明日早起去看榜,省得他一天就知道吃吃睡睡。 谁知,温屿第二天早上起来,荀舫还坐在堂屋,慢悠悠用饭。 温屿看看天色,再看看荀舫,“今朝放榜,你怎地不去贡院?” 荀舫慢条斯理吃着鸡蛋,道:“等吃完再去,不会拥挤,说不定半路还可能遇到报喜的人,省事。” “你就这么有信心?”温屿对他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我是有真才实学,并非异想天开。”荀舫神色平淡口吐狂言,温屿瞪了一眼他,走过去坐着用饭。 “吃慢些......”荀舫见温屿埋头吃得飞快,劝了句,话语一顿,他笑了起来。 “准备出去散喜钱了?” 温屿掀起眼皮看去,呵呵道:“我们那里有一种犬,给眼睛看不见,出门行走不便的人领路,被称作导盲犬。还有一种犬,用来帮着抓坏人,叫做警犬。你很适合做这两种犬。” “骂我之后,高兴了吧?”荀舫掀了掀眉毛,任由温屿说完,反而笑着问道。 “快点,等下人来了!”温屿干脆捧起碗,咕噜噜喝着熬煮的新鲜牛乳。 “他们告诉你了?”荀舫顿了下,好奇问道。 “你想知道?”温屿放下碗,笑嘻嘻反问。 “想。拜托你告诉我。”荀舫顺着温屿,很配合说道,伸手抹掉她唇上沾着的奶皮。 “就算你拜托,我也不告诉你。”温屿哈哈大笑,听到门外传来扰攘动静,使唤他道:“赶紧去拿钱。” 荀舫眼含笑意,听话地去温屿卧房端了她准备好的框子,来到大门外。 门外热闹盈天,前来送喜的官差,道贺的帮闲们,将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林伯车夫他们都来帮忙,往外散喜钱果子。荀舫抬手与众人一一抱拳答谢,他将喜钱塞到官差手上,问道:“我考了第几名?” 官差震惊得眼珠子都秃了出来,他当差这些年,送过无数次喜。从没见过,居然有考生不知自己考了第几名! “荀贡士,你考中了第二名。”官差呐呐说道。 荀舫心中狂骂,不过他面上不显,抬手一礼道了谢。 送走贺喜之人,大门前安静下来。荀舫回到屋中,闷闷不乐躺在榻上。 温屿见状,挪了小杌子坐在他面前,伸手搭住他的脉搏。 “你作甚?”荀舫歇乜过来,抬手挪开。 “别动,我给你把把脉。”温屿按住了他。 “我看你要如何装神弄鬼。”荀舫没动,任由温屿搭着他的脉搏。 “嗯,恭喜这位郎君,是喜脉啊!”温屿一本正经说道。 “滚。”荀舫被逗得笑起来,抽回了手腕。 “秋闱第二,春闱还是第二,千年的老二。”温屿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撑着下巴问道:“可是很郁闷?” 荀舫哼了声,正准备说话,温屿道:“我,温大东家,巧绣坊全大周第一!哈哈哈哈哈哈!” 荀舫对着猖狂大笑的温屿,气得脸都青了。 “还有殿试呢,你还有机会哟。努力吧,荀贡士!”温屿像是安抚小狗那样,拍了拍他的脑袋。 荀舫一个翻身爬起来,伸手去抓她。温屿早有防备,已经飞快地跑了。 望着她灵动的背影,荀舫停了下来,笑着骂了句。 过了几天就是殿试,天气已经暖和起来,殿试是在皇宫进行,远比贡院要舒适。 殿试只考一篇策论文章,半天就结束了。名义上由天子主持,有时候会到考场上来走一圈,点几个考生到面前去面圣。 殿试分出五甲,前三甲赐进士出身,后两甲赐同进士出身。其中一甲三名,分别称作状元榜眼探 花。 江湖并非只打打杀杀,讲的是人情世故。一甲的名次也是如此,经过朝臣大儒们的举荐,最终由天子决定名次。 考完之后,荀舫被隆庆帝传召,前去面圣,还赐了御膳。 荀舫回来之后,温屿见他脸色有些沉重,不禁跟着心头一紧,问道:“听说你去面圣了,莫非你在陛下面前口吐狂言,冒犯了天子?” “神经。”荀舫学着温屿常骂他的话,说了一句,眉头皱得更紧。 “去岁雪灾,有几个州府遭了灾。春上又有几个地方没下去,耽误了春耕。州府请求朝廷赈济,户部叫穷,逼陛下从内帑出钱。” 荀舫简明扼要说了眼下朝廷中的情形,温屿虽不清楚朝政大局,不过直觉感到不妙。 “自大周立国以来,只开过两次内帑。像是雪灾旱灾,年年都有,陛下岂能轻易开内帑赈灾。国库内帑之争,从立国之始就开始了。朝臣争不过陛下,陛下总要有所让步,才能平息朝局。管着内帑的内侍省的左班张都知,自小伺候陛下长大,他被参奏与民夺利,积累下巨额家财。危害乡里,逼得商户家破人亡等等。随便一项罪名,他都该被问斩。” 温屿怔住,问道:“沈白卿呢?他是谁的人?” 荀舫沉默片刻,道:“沈白卿是张都知亲信。” 权势斗争向来兵不血刃,隆庆帝要将张都知推出来平息朝臣的怨气。内侍省彼此之间也斗来斗去,沈白卿等一众亲信,定会被牵连进去。 “还有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有公主皇子。林裕和是娘娘的亲弟弟,是公主皇子的亲舅舅,陛下的亲戚,他应当没事。” 温屿说了一大堆,不知是说给荀舫听,还是在安慰自己。 荀舫说是,安慰她道:“林裕和没事,你看,我们住在他的宅子中,不还好好的呢,你别担心。” 殿试张榜很快,两日后就揭了榜。这天天不亮,贡院前就开始守着看榜的考生。 温屿这次未曾提前接到殿试的结果,她几乎彻夜未眠。半夜就起来,喊起还在睡梦中的荀舫,一道前去贡院。 荀舫清楚温屿的担忧,要是他落榜,林裕和定会麻烦了,他亦跟着受到牵连。 若是他榜上有名,他则会没事。至于林裕和会如何,荀舫也说不准。 他没告诉温屿的是,林贵妃若只有公主,林裕和还会安稳些。 到了贡院前,天刚蒙蒙亮。温屿与荀舫都没有往里面挤。他们站在人群外,静静望着逐渐由深蓝,变成灰白的天空。 贡院前人越来越多,吵嚷又拥挤。随着贡院的门打开,官兵护送着礼部的官员们走出来,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朝着贡院张榜处看去,温屿心提到嗓子眼,一瞬不瞬盯着官差拿着榜单的手。 离得远,温屿什么都看不清。她看得太过用力,眼前逐渐变得模糊。 第101章 榜单张贴上去,有人在大声念着榜单的名字,欢呼声,失望的哭声,逐渐如浪潮般一股股袭来。 温屿猛然抓住了荀舫的手,颤声问道:“你的名字呢,有没有听到你的名字?” 第91章 荀舫清楚温屿的恐惧,他一言不发,握住她的手腕,道:“跟紧我,别松手。” 他转身向人群中挤去,抬起胳膊挡住前面的人,护住身后的温屿。 温屿跟在荀舫身后,茫然望着前面人海朝两边分开。她仿佛产生了幻觉,像是摩西分海般,她渺小如尘埃,在拼命逃生。 “我中了。”荀舫发髻衣衫凌乱,一身的汗,喘着气。他仍没有松开手,对温屿说道。 “什么?”温屿没有听清,凭着本能问了句。 “我中了,一甲第三,探花。”荀舫凝望着温屿,手掌微微用力握了握。 “终于不是千年老二,变成了第三。”荀舫像是以前那样,生气地道:“生得美貌,竟然变成了错!” 温屿终于反应了过来,她没有笑,也没有说话。仰起头,认真地望着墙上的榜单。 有人认出荀舫,羡慕中带着恭维,向他道贺道:“原来是荀探花,恭喜恭喜!” “哎呀,真是荀探花!” 各种真情假意的恭维声,朝着荀舫扑来。温屿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神色始终平静,仰头张望。 荀舫回应着道喜之人,却心不在焉,始终关注着温屿。 她不是在看榜单,她是在看天。亦或,她看的是人世间。 有人得意,有人失意,有人站干岸看热闹,有人努力钻营,试图从中捞些好处。 小小的贡院前,展现了人间百态。 接下来就是琼林宴,新科士子身着特赐衣冠,在鼓乐依仗的簇拥下,沿着朱雀大街等京城最繁华的街巷游走。百姓争先恐后前来看“状元”,热闹盈天。 门房接到的帖子堆成山,林伯忙得脚不沾地,迎来送往。 温屿如以前那样前去赴宴,指点夫人娘子们的装扮,教绣坊绣庄如何画花样,如何根据客人的外貌,身高,体型,气质等做适合她们的衣衫。 在喧嚣喜庆中,内侍省张都知被抄家问斩,沈白卿等亲信则从内侍省消失,无人知晓他们的行踪。 新科进士庆贺之后,便是派官。 这天荀舫从吏部回来,温屿没有出门,摆了案几椅子,在石榴树下画花样。 暮春时节,京城的太阳还不算炙热,石榴树上挂着累累花骨朵。露出橙黄的一角,像是一只只小巧,迫不及待张开的喇叭,鲜艳夺目。 “回来了。”温屿抬头看了荀舫一眼,与他打了声招呼,埋头继续忙碌。 荀舫嗯了一声,走过去坐下来。林伯送了茶水过来,荀舫抬眼看了看他,突然道:“林伯,你这段时日辛苦了,坐吧。” 林伯愣了下,哎哎两声,手足无措在旁边的小杌子上坐下,守着煮茶的小炉。 “你与陈婶家乡在何处,可还有别的亲戚?”荀舫问道。 林伯与陈婶子有一儿一女,儿子七八岁生了一场病去了,女儿嫁了人,后来生产时,一尸两命。 夫妻俩家在京郊,因着雪灾遭难,逃荒到了京城。家乡父母兄妹早不在了,只剩下夫妻俩相依为命。 林伯将身世说了,说到伤心处,他也没有落泪,眼眶微微泛红,像是早已习惯,变得麻木了。 温屿在一旁听着,手上握着的笔,颜料已经干涸,原本的赤红,仿佛血凝固之后,变成暗沉的朱红。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荀舫没再多问,神色寻常说道。 林伯起身退下,荀舫看向温屿手上的笔,伸手取下放在砚台上。茶盏的茶水凉了,提壶重新给她斟了一盏。 “吏部的派官令下来了,我领了翰林学士院翰林学士的差事。”荀舫说道。 大周的翰林院与后世所知不同,分为翰林学士院与翰林院。学士院学士好比是天子的文秘顾问,品级虽低,却是天子近臣,无人敢小觑。 翰林院的人则无需考功名,只要作诗画画下棋医术等有些名声,则可被举荐进翰林院,差不多是天子养着逗趣的清客闲人。 历史上的大诗人李白,便是如此般,因在写诗闻名天下,被唐玄宗召进翰林院。 “朝廷有两个半月的归宁假,若你记着回去,明朝我们就出发回明州。”荀舫道。 “你打算带林伯他们夫妻去明州?出什么事了?”温屿虽然极力克制,声音还是止不住发颤。 荀舫沉默了下,道:“沈白卿自尽了。” 温屿似乎早已有所预料,她并未做声。太阳透过树叶洒下来,煦暖明亮,她只觉着眼前一片恍然,浑身冰凉。 荀舫说道:“林伯陈婶子在京城也没亲人,在京城给林裕和守宅子多年,也算是忠厚。反正顺道,带着他们去一趟明州,就当出门走动走动。” 温屿心如明镜,声音平平道:“林裕和也逃不过,可是这样?” 她神色 如常,荀舫却看得难受,默然片刻,坦白地道:“我并不清楚。大皇子已经长大成人,父强子壮,这并非是好事。大皇子对两个兄弟极为忌惮,尽管林贵妃所出的小皇子尙年幼,大皇子心机深沉,身边围着一众聪明的谋士,定不会掉以轻心。” 张都知倒台,定也有大皇子在里面推波助澜。沈白卿趁机被剪除掉,林裕和身为小皇子的亲舅舅,又是一方豪富。 大皇子他们会如何做,温屿不敢细想下去。 “我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明州府文风鼎盛,朝野上下出身明州府的官员众多。明州府官员向来看重乡党,很是团结。大皇子不敢做得太过,陛下都不敢轻易得罪明州府一系官员,大皇子更不敢。” 荀舫笑了声,道:“大皇子妃来自庆国公府,你曾经给大皇子妃画过花样,又是大长公主的座上宾,京城的贵妇人小娘子们对你都赞不绝口。我也沾了你的光,大皇子没有针对我。林裕和终究只是一个商人,又远离京城,你无需太过担心。” 温屿没有笑,道:“弘治年间,珠宝商人冯谦,王通,李祥等,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朝廷抓进大牢,财产皆被抄没一空。天启年间,大商户吴养春,先后捐助朝廷饷银五十万两,被朝廷看上了,追索所谓的“赃银”六十万两,将吴家父子抓进大牢,亲邻族党无不株连。吴氏父子惨死狱中,吴妻自尽,顷刻间家破人亡。像是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不知你那里可有大明朝,弘治年间,在后世被称作“弘治中兴”。” 荀舫没听过大明朝,温屿说的这些,他也见过不少。 富绅商贾对朝廷来说,好比是大肥羊。张都知沈白卿之事,未必没有隆庆帝的默许。毕竟从他们家中抄没的家财,一半入了内帑,他的私库。 林裕和巨额的家财,犹如令人垂涎的大肥肉,多少人在背后虎视眈眈,想着扑上去咬一口。 温屿的巧绣坊生意在大周赫赫有名,但她迄今为止,始终没有搬到吉庆街。 甚至,巧绣坊连店堂都没开,一直维持着中等大小的规模。 不只是商贾,士绅官宦亦如此。盛极而衰,旧时堂前王谢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何来的延绵不息,如石榴树,开花,结果,凋落成泥,方是不变的规律。 “在你们那里,可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荀舫轻声问道。 温屿望着前方,怔怔出神。不知是她没有听见,还是其他,她没有做声。 不知过了多久,温屿哑声道:“我赶着将这些花样画好,最迟后日,我们就可以启程回明州府。” “好。”荀舫没再多问,亦没提他们以后。 他要进翰林学士院当差,她可会跟着他前来京城。 要是她不来,他们以后就分隔两地,此生就此分别了。 要是她会再来京城,若他回到大雍,留下她一人在京城这个旋涡中。就算她有本事周旋,他又如何能忍心。 荀舫心情低落,一言不发替她清洗着砚台笔,重新调颜料。 温屿伏案画花样,一笔一笔,极为认真专注。 连着熬夜画完花样,温屿与荀舫在第三天早上,带着林伯与陈婶子,登上了回明州府的官船。 温屿站在甲板上,望着热闹的码头。不过只过了两个时节,温屿以为,漫长得好似过了一生。 她没再多看,更没有回头。此生,她永远不会再回来。 夏日水深,官船顺风顺水,约莫二十天之后,到了明州府码头。 温屿踏上甲板,望着熟悉的码头,恍若隔世。 她迫不及待下了船,脚步轻快。 “林伯陈婶,你们先跟着我们回去,等收拾歇息之后,再送你们去林府。”荀舫说道。 林伯陈婶忙道好,帮着搬行囊。回到书院巷,温屿略微洗漱了下,倒头就睡。一直到傍晚,她被荀舫叫醒:“庆喜来找你了。” 第102章 温屿怔愣了下,蹭地跳下床,胡乱洗漱了下,小跑着去了花厅。 庆喜等在那里,道:“温东家,我们老爷请你去一趟。” 他向来喜庆的脸,此时那股喜意,被蒙上了一层青灰,虚虚浮在脸上。 温屿心沉了下去,与荀舫匆匆说了声,跟着庆喜上了马车。 林府大门紧闭,马车绕到偏僻后角门停下,庆喜领着温屿,从后角门进去。 一路上,仆从皆不见踪影,暮色昏沉,地上堆满落叶落花。穿过府中的小河上,枯枝落叶打着旋,一片荒芜萧索。 温屿脚一滑,差点摔倒。向来机灵的庆喜却仿若未觉,他停了下来,颤声道:“温东家,坐吧。” 在原来看戏的园子里,放着一张案几椅子。杂草从青石缝隙中钻出来,茉莉栀子自顾自开着,传来阵阵的香气,与河中腐烂的落叶气味交织在一起。 河对岸的戏台上,走上来两个人。林裕和提着身着素净宽敞白衣走在前面,抱着琴的梁逊生走在他后面。 琴声叮咚,林裕和抬起衣袖,伴着琴声唱道:“峨眉婉转,竟殒鲛绡,香骨委尘泥......” 嘶哑凄凉的声音,飞过暮云重。 第92章 戏到了终曲,林裕和的声音,沙哑到犹如杜鹃泣血。 台上的灯笼灭了,漫天星辰下。惟有一团模糊的白影。 温屿穿过小桥,仰头望着茂密的木芙蓉。 上次来时,木芙蓉正是盛放的时节。已经入夏了,转瞬间就会到秋季,木芙蓉便会开放。满树火红的花,热烈绚烂。 日子转瞬即过,快得让人措手不及。有时又太慢,等不到花再开时。 温屿看得脖子僵硬,垂下头,沿着吱嘎作响的木楼梯,一步步走上戏台。 梁循生不知何时已经离去,独坐在台上的林裕和,手上拿着一坛酒。他侧头笑望过来,拍了拍身边的地,叫她:“温屿,过来坐。” “好啊。”温屿微笑着答了句,走过去与林裕和一样,席地而坐。 “喝酒。”林裕和将酒坛递过来,温屿接过,仰头喝了一大口。 酒水洒出来,温屿没在意,将酒坛还给林裕和。他拿着再灌了一气,一坛酒很快见了底,洒脱地扔了坛子,重新拍开一坛。 “觉着我这出戏唱得如何?”林裕和笑问道。 “很好。”温屿答道,旋即又坦白道:“其实,我听不太懂戏。第一次听你唱戏,总觉着太悲伤了。这次也是,听得想哭。” 林裕和面带着笑意,拿起酒坛接连灌了一气。酒入喉咙,将那些蔓延上来的悲怆,勉强压了下去。 两人没再说话,你一口我一口喝着酒。坐在高台上,矗立在夜色中,重重的屋宇庭院,尽收眼底。 台下的河流汩汩流过,虫子在叽叽喳喳叫唤。遥远的地方,隐约传来阵阵犬吠。 林裕和一手撑着地,一手伸向天空,触摸着头顶的星辰:“真是美好的夏夜啊!” “嗯。”温屿答了句。 以前她生活在大城市中,如此纯粹的星空已经成了奢侈。这世她忙于赚钱糊口,看星空对她来说也是一种奢侈。 满腹的话,温屿都问不出口。事到如今,好似也没了问的必要。 离别不知何时到来,温屿手撑着地,与林裕和一样,认真地看起了星空。 “人可能上天,天上可真有住着神仙。小时候,我常常胡思乱想这些。”林裕和笑起来,感慨不已。 “人可以上天,天上并没住着神仙。”温屿肯定地答道。 林裕和坐起身,煞有介事抬手一礼:“多谢你解了我幼时的困惑。” 温屿颔首回礼,“不用客气。” 林裕和哈哈大笑,笑得眼里有点点光闪过,“你总是这般有趣。我以前初见你时就羡慕极了,世上竟然有如此洒脱之人。” “这叫做穷横,用来掩饰我一颗滚烫炙热赚银子的心。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想着能从裕和布 庄讨点便宜。” 温屿想起初见林裕和时,她身着破旧,寒酸得比裕和布庄的伙计都不如,不禁也笑了。 “商人总是这样,我也一样如此。认为你以后定会大展宏图,早些对你示好,结个善缘。” 林裕和面带微笑,没再说下去。后来,就不一样了。 她犹如天上的星辰,耀眼明亮。仿佛能触摸,却又遥不可及。 他太脏了,脏得自己都厌恶。 哪怕窥得她与荀舫只表面夫妻,实则分屋别居,他仍然自惭形秽。 “对不住,你去京城这段时日,我太忙,抽不出太多功夫替你看着绣坊。不过,你大哥没敢生事,你放心。” 温屿摇摇头,道:“无妨,哪怕一无所有,千金散尽还复来。” 林裕和知道温屿这些话是在说给他听,可惜,他已经没了复来的机会。 他有妹妹,外甥女外甥,他们是他唯一的亲人。 大皇子视他为眼中钉,他只散尽家财还远远不够。 温屿说道:“我将林伯陈婶带回了明州府,让他们来长长见识。赶路累了,我让他们现在书院巷歇息一晚,明天再来见你。” “林伯陈婶忠厚可靠,两人也上了年纪,再不走动,以后就走不动了。” 林裕和顿了下,道:“庆喜跟着我走了许多地方,他始终觉着明州府最好。我让他去别的地方,他说甚都不愿意离开。唉,真是个傻子。” 温屿道:“正好,我也这样以为,还是明州府最好,哪里都不想去。要是他不嫌弃,他可以来找我。反正我现在厉害了,荀舫进了翰林学士院,以后我是翰林夫人,没人敢来找我麻烦。” 林裕和望着温屿,半晌后,艰难地道了声好。 两人说着以前的种种趣事,不时哈哈大笑。最后一坛酒也空了,星辰隐去,天际一片漆黑。 温屿撑着摇摇晃晃坐起来,嘟囔道:“我要回去睡了,你也早些歇息。” “好。”林裕和起身,跟在温屿身后下楼梯。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林裕和伸手握住温屿的手臂,无声护送着她。 木楼梯吱吱呀呀,伴随着两人的脚步声,呼吸声。 到了地上,林裕和神色痛楚,克制得人都几近颤栗。他亦只贪恋地微微停留,很快就松开了手。 庆喜不知从何处闪出来,手上提着一盏灯笼,昏黄的光,撕开了黑暗。 林裕和沉默了下,道:“庆喜,你送温东家回去,这段时日你也累了,就在温东家处好生歇着吧。” 庆喜神色哀戚,眼眶一下红了,嘴唇翕动着,欲将说话。 温屿笑着打断了他,道:“庆喜,你老爷都开口了,你可不许嫌弃啊!” 庆喜喉咙被堵住,朝着林裕和长揖下去。良久之后,他直起身,提着灯笼,侧身在前引路。 林裕和将温屿送出门,看着她上了马车,转身回了角门。 马车缓缓驶离,温屿也没有与他道别。 谁都讲不出离别。 就如他们都不提生死,不敢揭开那层面纱。惟有这般,方能面对深不见底的黑暗与难过。 回到书院巷,荀舫彻夜没睡,一直在等着她。闻到她浑身的酒味,他也没多问,道:“回来了,去洗一洗,好生睡一觉。” “你替庆喜安排间屋子,让他也好好睡一觉。”温屿哑着嗓子说了声,便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去。 荀舫忧心忡忡望着她的背影,对庆喜道:“你跟我来。” 庆喜默默跟在荀舫身后,到了屋子前,荀舫停下脚步,道:“这里温静诚平时住着,你以后就与他住在一起。” “有劳荀翰林了。”庆喜一礼下去道。 荀舫默然了下,“林伯与陈婶子也来了明州府,以后有你这个熟悉的人在,他们不至太过拘束。” 庆喜说是,荀舫拍了拍他的肩膀,暗自叹了口气,正色道:“庆喜,好好过日子。” 以前荀舫几乎不搭理他,不止他,荀舫也不大搭理林裕和,倨傲,拒人千里。 庆喜一时有些恍惚,荀舫没再多说,转身离开,朝花厅走去。 温屿果然在花厅,和衣躺在榻上,她面对着榻背,不知是醒着,还是已经睡着。 荀舫放轻手脚,将灯盏灭了几只,将苇帘卷到一半。 夏夜的风透过纱绡吹进来,夹杂花木的香气,斑竹叶沙沙响着。 荀舫坐在那里,了无睡意,一瞬不瞬盯着温屿的背影,直到天光大亮。 温静诚兄妹醒来,迫不及待要来见姑姑。荀舫将他们拦着了,示意他们别做声,压低声音道:“姑姑累了,让她多睡一阵。” 兄妹俩很是懂事地噤声,蹑手蹑脚跟着荀舫离开。温静诚好奇地问道:“姑父,庆喜住在了我的院子,他怎地不回林府?” “以后庆喜就跟着你,不回林府了。别的事情你别多问,等你大一些的时候,我再与你说。”荀舫说道。 第103章 “噢。”温静诚似懂非懂应了声,荀舫让他们去洗漱用饭,他叫上无所适从的庆喜:“你跟我来。” 庆喜赶忙跟了上去,荀舫道:“驾车,去林府。” 庆喜怔了怔,手忙脚乱驾车,朝林府驶去。 林裕和安静地躺在床上,脸色青白,早已了无声息。 庆喜的眼泪一下流了下来,双膝噗通跪在地上,痛哭出声。 荀舫静静望着林裕和,心中堵得慌,说不出的难受。 早在京城时,荀舫就已经猜到林裕和的结局。卷入权势争斗中,全身而退的屈指可数。他是聪明人,知道该如何选择。 林裕和世故,八面玲珑,精于算计,荀舫并不喜欢他。 带回林伯与陈婶子,收留安排庆喜,来到林府,荀舫都是为了温屿。 以前与他亦无深交,只在杨六带着酒菜来绣坊的那晚。两人都多吃了几杯酒,在天井中,交谈过一次。 那晚的热闹场景,荀舫以为早就忘记,这时却历历在目。 杨六在外任上,已经从小县转为了中县县令,算是升了一等。妻子许夫人生了长女,在明州府欢场赫赫有名的杨六少爷,已经做了父亲。 彩云易散,物是人非。 由着庆喜哭了一阵,荀舫硬起心肠打断了他,道:“快别哭了,要买棺椁,收敛,寻块清净的墓地,事情还多得很。” 庆喜忙止住了哭声,强打起精神,照着荀舫的安排,收敛安葬林裕和。 林府的牌匾被悄然摘下,不知会辗转落入谁的手中。 裕和布庄亦如此,换上了崭新的锦云布庄牌匾,林掌柜等布庄的老伙计,早就不见踪影。 重新开张这日,锦云布庄包下了天香楼,宴请上门道贺的乡贤士绅,布庄客似云来,热闹非凡,明州府无人不知。 谁都没提林裕和,裕和布庄,仿佛他们从没存在过。 温屿生病了,她没去道贺。荀舫收到了请帖,他前去吃了两杯酒,陪着邓知府他们说了几句话,与齐掌柜告辞离开。 回到书院巷,温屿坐在花厅里,懒洋洋吃着果子。 荀舫走过去坐下,自己提壶倒了盏茶喝了,温屿道:“怎地这般快就回来了?” “人太多,吵得让人受不住。”荀舫揉了揉眉心,他望着温屿,道:“齐掌柜来自京城,是内侍省新都知的干儿子。” 太阳底下无新事,温屿没有说话,她转开了话题,道:“再过两天你就要去 京城赴任了,行囊可有收好?” “我没甚可带的东西,几身换洗衣衫就可。”荀舫道。 “好。”温屿放下果子,精神恹恹答了句。没再多问,靠在榻上,闭目养起了神。 荀舫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终是觉着,一切都是徒劳。他心一片麻木,又好似有一只手,不时拉扯一下,揪心地疼。他捂住胸口,缓缓倒下来,头枕着软囊,蜷缩成一团。 不知不觉中,荀舫睡了过去。只这次不同,他做了梦,从未做过的梦。 梦中,他来到了大雍的大学士府,他的卧房。 第93章 再也熟悉不过的屋子,轩敞明亮。角落的青铜含苞莲花香炉,隐隐吐着松木味的馨香。 太阳从屋顶的明瓦洒下来,帷幔随风轻浮,光影中的尘埃也随着翻飞。 小厮轻舟从薰笼上取下熏好的衣衫,重山怀中抱着一捧鹅黄的杜鹃进屋,小声问道:“公子还未醒来?” 轻舟转头朝卧房内瞧来,低声答道:“还在睡着呢。公子这些时日在户部忙军饷粮草之事,好不容易才将兵部那些武将安抚好,着实累坏了。先前夫人老爷都先后差人来问过,我去瞧过公子一次,公子还是昨夜入睡的姿势,似乎连动都不曾动。” 重山迟疑道:“公子正在荀休,无需上朝。只已经天光大亮,公子从未这般晚起,可要去叫醒公子?” “是不早了。公子曾说待荀休时,趁着春光正好,要前去庄子骑马游春。” 轻舟回了句,搂着衣衫,朝卧房走去。 荀舫怔怔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他再也熟悉不过。 到大周之前,兵部向户部讨要积欠粮草。户部推诿国库空虚,一时拿不出来。武将们干脆堵在户部不走,吵闹不休。 他领兵打过仗,与武将熟悉。又精通文墨。户部尚书躲着,派他去与武将周旋。 从过年开衙后,荀舫就在忙粮草之事,足足忙到了三月,终于理清户部兵部之间这笔陈年旧账。 这天从户部回到府中之后,荀舫记得晚上他累到极点,连晚饭都没吃口,很早就上床歇息了。 在与父母用饭时,他曾提过一句,趁着荀休时,明朝出城去庄子好生修养之日。 他到大周,五年时光疏忽而过,在大雍,不过才过了一夜! 轻舟搂着衣衫从他身边经过,他情不自禁跟了上前。 进了卧房,轻舟放下衣衫,撩起床帏挂在银钩上。床上仰躺着一个年轻男子。修长如鬓的浓眉,挺直的鼻梁,肌肤细腻光洁,薄唇微闭。呼吸均匀,看上去正在熟睡。 荀舫不知不觉走在床前,望着男子。再也熟悉不过的五官,此时竟然让他有些陌生。 “公子,公子。”轻舟俯低身,小声唤道。 床上的男子恍若未闻,依旧熟睡着。 轻舟停顿了下,再继续唤公子,“公子,醒醒。” 荀舫愣愣站在那里,一瞬不瞬盯着床上的“他”。大雍的他,大周的他,在眼前如幻影般闪过。 朝堂上踌躇满志,年少有为的他。朝堂外,风仪无双,名动天下的荀大公子。 荀氏长孙,肩上担负着荀氏一族的重任。 大周的他,明州府倒是无人不知。只很长一段时日,皆是臭名污名。 手无缚鸡之力,穷困潦倒,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米与面都要算着煮,夜里时常饿得肚子咕咕叫,芦苇絮的被褥,硬邦邦,睡到半夜手脚都依旧冰冷。 “快点干活!” “快去打水!” “将院子扫了!” “快点烧火煮饭!” “身为伙计,你连东家的话都敢不听?” 温屿的颐气指使,两人凑在灶台前,连火都引不燃,到粗陶罐里煮着粥面,抢食煮蛋,赌气不洗她的碗,替她洗衣。两人一起画画样,做扇面,去书院前叫卖。谋划夺回家产,买卖宅邸。 诸如此类,历历在目。 后来日子越过越红火。虽仍然比不上他在大雍,只从无到有,他皆参与其中。 与她相依为命的几年,每一天,都如此清晰,深深刻在他的脑海中。 如果,这只是一场梦...... 床上的他,始终安睡。轻舟有些着急起来,荀舫手颤抖着伸出去,渐渐靠近,指尖,已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 突然,床上的“他”眼皮翕动了下。荀舫感到有一股吸引力,他身子漂浮起来,朝着床上的“他”而去。 荀舫看着自己渐渐模糊的手,床上眼睛已经半睁半合的“他”,心若明镜。 他要从漫长的梦中醒来了,回到他原本的世界中去。 她呢? 温屿呢? 大雍没有温屿! 荀舫心头剧痛,毫不迟疑,拼尽全力往后退。 “咚”地一声,荀舫掉在地上,手肘撞到矮案,半边身子都麻了。 温屿在他侧面的榻上,脸贴着软垫,睡眼惺忪看来。 花厅外的草木,透过纱绡的苇帘,满室浓绿。风吹来花木的香气,橘树正是开花的时节,呼吸间都是橘花香。 温屿不喜欢香饼,各种合出来的香,她喜欢各种草木本身的气味。比如松树,橘树枝,橘树叶,橘皮,薄荷等等。 荀舫认为她是抠门,不过她不承认,振振有词指责他做作。大道至简,他根本不懂得何为真正的雅。 真假究竟如何,荀舫已无从得知。这些气味,早已浸入他的骨子里。犹如她一样,一朝分离,除非将他剖肉拆骨。 以后可曾会后悔,荀舫无法保证,亦无法预知以后之事。 在当下,这是他唯一能确定,且坚定的抉择。 父母,荀氏一族,该肩负的责任,荀舫都放下了。 世上并无两全其美之事,荀氏还有其他的儿郎。他底下还有三个弟弟妹妹,父母并非他一个儿子。 而他与她,两人孤零零在这世间,知晓彼此的身世秘密。 他惟有她。 “你在作甚?”温屿被声音惊醒,看到捂着手臂呲牙裂嘴,躺在地上的荀舫,嗤笑一声。 他平时总是懒洋洋躺在榻上,也三天两头从榻上摔下来。 温屿怀疑他有特殊的喜好,不客气嘲讽道:“大傻子!” 荀舫难得没有还嘴,微笑着道:“是啊,我是大傻子,你要待我好些。” 温屿朝他翻了个白眼,继续闭目养神,“别吵,我想歇一阵。” 第104章 “这个时辰,你歇什么歇。”荀舫起身,走到温屿的榻边,在矮几上一坐,俯身凝视着她:“起来,我们说会话。” “荀翰林,你有何贵干?”温屿眼皮都没动,很是敷衍地道。 “裕和布庄不在了,以后绣坊的布,绣线,你打算从何处买?”荀舫问道。 锦云布庄成了天子的私产,织布坊织出来的布,肯定主要在皇家供奉,以及榷场与番邦的交易上。 巧绣坊一年也买不了几匹布,几斤绣线,人家压根不在意她这个小客户。 温屿道:“我无所谓,明州府织布坊多得是,哪家有合适的布,我就在哪家买。” 林裕和始终是她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从他死后,到安葬,她未再提及过他半个字。 荀舫想了下,问道:“你可有考虑过,自己缫丝织布,染布?” “我不打算做别的买卖,只守着绣坊,维持住现在的规模就好。缫丝织布染布,如果只供绣坊,成本太高,又费时费力。要是往外卖,明州府的布匹竞争激烈,织布并不容易,隔行如隔山,我不打算参与进去。” 尽管两人都没提林裕和,温屿却清楚知道,他已经不在。日子还要继续,她必须考虑到巧绣坊以后的货源。 荀舫沉吟了下,问道:“若是我来管织布坊这些繁琐的事情,不用你操心呢?” “翰林学士院要在明州府办分院了?”温屿惊讶地道。 “呸。”荀舫笑着骂了句,脸上的笑容一收,难得认真地道:“我并非在与你说笑,是在与你商量。主要是我本钱不够,要温大东家出。” “不,我不会出钱。赚些吃穿用度的银子已经足够,我对这些买卖并无兴趣,还是金子更让我心动。” 大商户就是大肥羊,她就是做梦,也不敢去梦自己富甲天下。 在任何的朝代,都是纯属找死。 温屿将赚的银子,除去绣坊所需的周转,全部拿去换成了金子。一来占地少,二来金子比银子更能抗风险。 大周始终是靠天吃饭的落后封建朝代,水灾洪灾蝗灾不断。普通百姓家中无节余存粮,随便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要伤筋动骨。 到时候物价飞涨,金子开采量小,远比银子铜钱稳定。 温屿也没有买很多地,土地兼并是封建王朝的大问题。尤其在江南地区,人均耕地只有五六分。且一半都集中在士绅大地主手上。 如果发生战乱,朝廷首先会拿士绅开刀,加征赋税。到时候,这些地反倒成了累赘,一朝之间家破人亡的比比皆是。 除从林裕和手上买的十多亩地,温屿准备再买一些,凑足三十亩。再多,她就不会买了。 要是粮食价钱大幅动荡,天下不太平,谁都不能独善其身。民乱一起,有粮食并不安全。 要是天下安宁,粮食价钱不贵,三十亩地收到的租子,哪怕不够平时吃,再买一些也花不了几个钱。 并非是温屿杞人忧天,这些都是史书上曾记载过,血淋淋的历史。 “荀翰林,你难道不做官,不去京城,准备弃政从商了?”温屿笑问道。 荀舫朝温屿扬扬眉,笑而不语。 温屿习惯了他的德性,见他不做声,也懒得理会,没再多问。 过了两日,荀舫独身一人启程前往京城。温屿将他送到码头,挥手道别:“一路平安,封官进爵!” 荀舫深深望了温屿一眼,道了声珍重,转身登上甲板。 清晨的码头上,人潮涌动。河面上浮起一层薄雾,河水拍案,带来阵阵的水腥味。远处有船驶来,码头有船离去。 相聚离别,人生永恒的两大主题。 兴许是早已知道他们的结果,有了漫长的适应过程,温屿心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略微站了一会,转身上车回绣坊。 对荀舫的离开,最难受的是温屹,开始哭唧唧,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 温屿以为他是为自己不能考功名,荀舫却高中探花,出仕为官,他因此嫉妒伤心了。 苦夏过去,秋天来临,温屹养胖了些,不再成日红着眼,却变得忧郁起来。见到温屿时,总是一脸的忧虑。 温屿大致猜到了温屹的那点小心思,荀舫独自进京,她却留在明州府。 年轻夫妻分隔两地,且她未曾生养。温屹是在担忧荀舫会休妻另娶,或者纳妾室,给荀家生孩子绵延香火。 不只是温屹,绣坊的绣娘们,蒋玉娘与陈婶子她们都明里暗里打探过。 贺东家与魏东家两家,轮流将她请了去,让家中娘子来劝她,哪怕买卖不做,也要去京城,夫妻团聚。 他们都是好意,在当今世道,商如何能与官比。何况荀舫才貌双全,人又年轻,前途无量。他独身在京城,就算他会洁身自好,定会有人将人送到他面前。 温屿对此也不解释,只一一谢过了他们的好意。 荀舫有自己的前程,她也一样。且他最大心愿,是离开大周,回到他的世界。 明州府与京城虽离得远,到底可以到达。大周与大雍,却是隔着两个世界,永无再见的可能。 相聚陪伴一场,足矣。 温屿不会将就,她前世没等到那颗心,能多活一世,她亦不会将就,会始终等。等不到,宁缺毋滥。 转瞬间秋去冬来,绣坊到年底时格外忙碌。到年底盘账时,净利比去年少了三成,只赚了六百七十两银子。 对绣坊的买卖,温屿早就心底有数。她离开过一段时日,加之选布与绣线,不再如以前裕和布庄那般容易方便。没了折扣,成本也提高了不少。 温屿也没再如以前那样拼,更多的时间,她用在了教导新买来的小娘子,以及温静训身上。除去识字之外,主要教她们数学,以及各种科学小常识。 对绣坊的收益,温屿很是满足。能有银子赚,活计轻松,吃穿不愁,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 大年二十七,温屿就给绣娘们放了假。林伯陈婶他们早就将宅子洒扫一新,开始煎炸,做各种糖,果子。灶房忙个不停,庆喜被使唤着劈柴,烧火,学堂放假归来的温静诚,小馋猫温静训,钻进灶房就舍不得出来。 除去无所事事的温屿,只管躺着吃吃喝喝。在大年三十这天,她总算被派了差使,挂桃符,贴门神。 陈婶子搅好了浆糊,温静诚捧在手中,温静训吃着松子糖在旁边看热闹。庆喜扶着案几,小心翼翼护着站在上面的温屿,温屹则在后面指点:“歪了歪了,哎呀要往右边去一些。” 今年冬日天气寒冷,明州府下了两场雪。温屿贴好大门之后,手都快冻僵,便不肯动了,干脆使唤起温屹:“你来你来!” 为了虔诚重视,明州府习俗,皆是主人亲力亲为做这些。 温屹不敢反抗温屿,只能拿着桃符年画,去贴其他院子。 温屿悠闲地在大门前转悠,欣赏了一会,准备回花厅去躺着。 这时,巷子里传来车轮声。她随意回头看了一眼,见是辆陌生的骡车,并未在意,转身进门。 大门关到一半,骡车在门前停下,温屿愣了下,好奇看去。 车上有人下来,车厢与车夫挡住了视线,温屿并未看清楚是谁。 很快,那人闪身出来,几步跨上台阶,含笑在温屿面前站定:“温大东家,别来无恙?” 温屿瞪大眼盯着风尘仆仆的荀舫,像是见鬼一样,脱口而出道:“你被革职了?” “滚。”荀舫笑起来,长腿一迈跨进门槛,反手关上门,紧紧拥住了温屿。 他的力气太大,温屿被勒得快够不透气,努力抬起头,伸手去推他:“哎哎哎,放开放开,你说清楚,你怎么会回明州?” 自从他去京城之后,一封信都没寄回来过。温屿不知他的近况,甚至不知他是否还在大周。 “当然是我要与你在一起,就辞官回来了。以后哪里都不去,大雍也不回!” 荀舫一脸理所当然,声音却很温柔,几近呢喃道:“我这艘船,只能停靠在你的岛屿啊。” 第94章 大雍的京城,今年天气格外寒冷,将将进入十一月,就下起了雪。 温屿蜷缩在被窝里,拉起被褥将头脸牢牢蒙住,只在鼻前留下一条缝隙呼吸。 屋外传来温沣的咳嗽声,沈氏的不满抱怨:“既然天气冷,你就好生在屋子里呆着,这般早起来作甚!” “都已天光大亮,铺子还关着哪像话!”温沣再咳嗽了几声,沙哑着嗓子答了句。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听不见,应当经过穿堂去前面铺子开张做买卖了。 沈氏不知嘟囔了句什么,扬声喊道:“阿屹,阿屹!” 温屹应了声,温屿没动。她前不久刚生了一场大病,差点连命都没了。失而复得,沈氏生怕她有丁点闪失,天气又冷,吃喝拉撒都在屋中。每天不是沈氏,就是大嫂蒋慧娘前来伺候。 第105章 其实此温屿非彼温屿,她来自后世,前世因先天性心脏病,没等到适合的心脏移植去世。再醒来,成了大雍小商户之家的温屿。 温家开了一间小绣庄,京城居大不易,绣庄的买卖一般。 温家连着温沣沈氏夫妻,温屹蒋慧娘,两人的一双儿女,加上温屹在学堂读书,绣庄赚的钱,一家子省吃俭用,仅够填饱肚皮。绣庄的针线都是温氏在做,蒋慧娘管着家中的洒扫刷洗,灶房的茶饭。 温屿自小身子不好,沈氏心疼她,从不让她做活。蒋慧娘嫁进来后,虽不大乐意伺候这个小姑,婆母沈氏性情强势,温屿性情温婉,平时对侄儿侄女也好,蒋慧娘背后埋怨几句就过去了。 屋外又是一阵动静,门被推开,温静诚咚咚跑进来,喊道:“姑姑,起来用饭了。” 温静训跟在他身后,鹦鹉学舌般说着:“姑姑起来用饭,今天阿娘煮了面片汤,还煮了鸡子呢!” 她手中握着一只煮鸡蛋,高兴得牙不见眼,在温屿面前晃动炫耀。 家中稍微值钱之物,都被沈氏收在她的屋中。比如鸡蛋,油,糖,米面等。蒋慧娘每天都要从她手上领,虽是一只小小的鸡蛋,蒋慧娘也要从沈氏手中领。 以温屿对沈氏的了解,家里能吃鸡蛋的只有五人,蒋慧娘是儿媳妇,肯定没她的份。 不过沈氏会做人,她自己也不吃,蒋慧娘就没话说了。 温屿不喜欢这种处事智慧,说到底,都是穷酸惹的祸。 果然,过了一会,沈氏拿着热水帕子进屋,让温屿洗脸漱口。她在一旁絮絮叨叨道:“天气冷,鸡不肯下子。最近鸡子又贵了,一斤足足要一百个大钱,前些早知我就多一斤了。剩下五个鸡子全部吃完,过两日又 得去买。还有柴禾也贵,今天一捆柴,也涨了两个大钱。” 一斤鸡蛋大约十五六只,一只折合下来要六七个大钱。入冬之后,柴禾需求量变大。来大雍短短一个月,温屿已经听沈氏两次说起了涨价。 其实沈氏并非不知道这些会涨价,早些时候多买些放着。因为家中并无多余的积蓄,每个大钱都有安排,根本挪滕不开。 温氏最大的花销,并非在吃穿用度上,而是温屹。他今年已经二十五岁,已经娶妻生子,成家没能立业,还在书院读书,一心盼着考功名。 温屿不知他书读得如何,但绣庄赚的钱,大半都被他花了去。 束脩,笔墨纸砚,书本,交友会文,银子哗啦啦往外流。 温沣沈氏甘之如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一旦他考中,温家就熬出头了。 吃过早饭,沈氏在温屿屋中做针线,她躺得浑身酸痛,外面冷,她就在屋中来回走动,活动着腿脚。 沈氏拿起针在头上划了划,看到温屿的动作,嗔怪地道:“在外面可别这般做了啊。你都快要说亲了,可别让人瞧了去,仔细编排你没规矩。” “说亲不急。”温屿说了句,惹得沈氏一眼瞪来。 “你已经及笄半年,别家小娘子,好些都已经嫁人了。你身子不好,我多留了你一阵。这小娘子也不能久留,邻里之间说闲话的多,以前你身子不好,就有人在背后嘀咕,称谁家肯娶一个药罐子回去。我定要给你说门好亲,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看那些嚼舌根的还有何话说!” 以前温屿没想过嫁人生子,现在也不会考虑。眼下她所处的时代不同,与沈氏之间的鸿沟,何止是天与地的距离。 和光同尘,要与整个大环境抗衡,必须付出巨大的代价,以及要有与之抗衡的本事。 眼下温屿优先考虑的是赚钱,寒冬时能有火烤,有肉吃。 温氏绣庄养不起绣娘,除沈氏做些绣活之外,周围相熟的妇人拿些绣活来卖。绣品品质参差不齐,价钱也便宜。 好在绣庄的铺子,是温氏祖产。地段还算好,周围住着朝廷的小官书吏,他们有一定的消费能力,绣庄有稳定的客源,勉强维持了下来。 沈氏手上做的是衣领,用竹叶青颜色的绣线,在深青色的锦布上绣竹叶。客户在吏部做郎官,官员的衣衫大多都稳重,绣花也多是些祥云纹,松,竹,兰花等。 大雍衣领大多绣花,一般裁剪时,衣领是单独的一块,绣好花之后再缝上去。衣领因为绣花就比较昂贵,稍微绣点花,一般都要一两银子起。要是用金银绣线,至少得三四两银子。 温屿在大雍实在太穷,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力,当她听到沈氏说起时,震惊了许久。 温氏绣庄一个月满打满算,也不过净得利五六两银子。 不过能有这么贵的衣领卖,至少表明大雍京城有钱人多。有钱人才有消费能力,助长了温屿吃饱肉烤火的信心。 下雪天屋中昏暗,沈氏常年做绣活,除去肩颈不好,用眼过度,眼神也不行了。 温屿看得心酸,过了一会,见沈氏抬起头,眼睛闭起来,转动着脖子时,骨头咔咔响,不由分说取下她手上的针,“阿娘,我们出去走一走。” “哎呀外面冷,我还要赶活呢。”沈氏赶忙道,被温屿不由分说拉了起来。 “我们去前面铺子瞧瞧。”温屿往屋外走去,沈氏念着她成日关在屋中,好人也会被关出病来,便依了她。 一出门,寒意迎面扑来,像是一道耳光抽在脸上,火辣辣地疼。 温屿嘶了声,拉起衣襟挡住脸,闷着头往穿堂冲。沈氏在后面连声叮咛:“哎哟,你慢一些,地上滑。别吃了一肚皮寒风,又得生病。” 店堂中,一个客人都没见着,只有温沣缩着脖子袖手坐在柜台后。回头看到温屿沈氏跑来,皱眉道:“你们来作甚,这里风大,快些回屋去。” 铺子大门与窗棂都卸了一扇,葛麻布的门帘窗苇垂下挡风。门帘不时晃动,寒风呼呼往里面罐。 除了冷,店堂内也黑乎乎,柜台上稀稀拉拉摆着帕子荷包香囊鞋履罗袜等物件。 沈氏道:“阿屿躺久了,我陪着她出来活动下筋骨。今朝可有开张?” “先前张主事家来了人,将两只绣元宝的两只荷包买了去。”温沣说道。 沈氏高兴起来,绣元宝的绸布荷包出自她手,一只荷包要卖六十个大钱,两只荷包就一百二十个大钱进了账。 除去绸布赋税绣娘的手艺等成本,毛利在五成左右。因为是沈氏的手工,温沣肩负着掌柜伙计账房的活,房租人工成本无需计算。 两个荷包的利润大约在七成左右,也就是八十五个大钱,一斤鸡蛋都买不到。 温屿拿起柜台上的绣帕看了起来,平纹绸的布料,上面绣着梅花。因为是单面绣,背面能清楚看到线结。这种绣帕,不吸水,只能用来做装饰。 她放下绣帕,刚拿起罗袜,这时门帘被掀开。一个穿着紫貂大氅,身量极高的年轻男子,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打扮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背着光,温屿没看清他的脸,只看到大氅的紫貂毛发,根根闪动着莹润的光泽,比金子都要闪亮。 有钱人! 温屿眼睛瞬间大亮,温沣一看来人气度不凡,脸上堆满笑,忙恭敬地招呼:“贵人来了,敝店有各式绣活,贵人要买些甚?” 年轻男子五官英挺,眼窝格外深邃,双眼狭长,飞扬的眉毛入鬓,高鼻薄唇,气质清冷。他随意在铺子扫了一眼,眉头微蹙,转身就要往外走。 这时,他似乎极为敏锐,朝温屿看了过来,眼神锐利,冰冷。 温屿借着昏暗,正在偷看他的衣衫装扮,被他抓个正着,下意识展颜一笑,道:“公子可是要买鞋垫,罗袜?” 年轻男子差点被温屿的笑容闪花眼,神色微凛,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脚。脚上穿着的白底皂靴,湿了一大片。 温屿热情地拿着罗袜双手奉上:“公子,这里有棉布做的罗袜。棉布吸水透气,做罗袜最合适不过,公子买几双回去试穿一下就知道了。” 大雍棉布比绸布便宜,贵人多穿绫罗绸缎,哪怕是罗袜,也是用绸布。 温沣与沈氏在一旁紧张着急不已,生怕温屿得罪了贵人。年轻男子垂眸看着温屿手上的本白罗袜,片刻后,对身边的小厮道:“拿着吧。” 小厮忙上前拿了罗袜,温屿手快,将柜台上剩下的一双罗袜,一双鞋垫,一并塞给了他:“天气冷,多穿一双,脚才暖和,湿了又可再换。阿爹算一下账。” 温 沣眨巴着眼睛,一时懵在了那里,看到小厮掏出来的碎银,才反应过来,接过碎银,放在戥盘上称。 年轻男子本来已经走到了门边,闻言脚步微顿,转身朝温屿看来。他眸色沉沉,带着审视的况味。 一身粗旧布衣衫,脸色苍白带着病容,秀气的五官,身量中等。浑身上下,唯一出彩的地方,便是那双灵动的双眸。 温屿毫不心虚,大大方方任由他看,趁机道:“公子可要做衣衫,男女皆可。公子放心,温家绣庄会先画花样,公子要是不满意,不做就是。” 第106章 似乎被温屿的不自量力逗笑了,年轻男子神色倨傲,哦了声,“那你且画几副花样出来我瞧瞧。”说罢,大步走了出去。 年轻男子大氅内,穿着绯色的官袍。温屿虽然认不出他是几品官,“满朝朱紫贵”,他年纪轻轻,尚未及冠,肯定出自达官贵人之府。 温氏绣庄从开张到今,估计都没迎接过他这般的贵客。 温屿当然意不在他,从古至今,男装样式都简单,真正能赚钱的,还是女装。 达官贵人府上的妻妾小娘子众多,这才是她的目标客户! 换做平时,高门大户的角门,估计她都进不去。如今贵人主动送上门,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对年轻男子的态度,温屿自然不放在心上。 重山会了账,对温屿道:“你画好花样,送到荀大学士府门房,交给重山便是。” 温屿应了,道:“你就是重山吧?劳烦你了。” 重山点了点头,也不多说,匆匆离开了。 门帘停止晃动,温沣长松了口气,瞬间变脸,厉声斥责道:“胡闹!平时都是你阿娘惯着你,惯得你不知天高地厚了!” 沈氏想护着温屿,见温沣动了真怒,急着对温屿道:“阿屿,京城贵人多,咱们小门小户惹不起,快给你阿爹赔罪。” 温屿也不争辩,顺极而流赔了不是,“阿爹,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自作主张。不过阿爹,你知道他是谁?” 见温屿听话,温沣的怒气总算散了些,哼了声,道:“先前来的年轻郎君,若我没猜错,乃是荀大学士的大公子荀舫。荀大公子年纪轻轻就高中状元,文武双全,领兵打过仗,已经是户部从五品的度支郎中,京城天下无人不知。” 说着说着,他变得焦灼起来,“大学士府有绣娘,哪会来外面做衣衫。且绣庄本来衣衫都做得少,就那几幅花样,送上门去,会让人笑掉大牙也就罢了。只怕惹了贵人生气,以为你在戏耍他们,到那时,你夸下的海口,说不定,会给温氏招来大祸啊!” 沈氏一听,脸都吓白了。温屿握了握她冰凉粗糙的手,道:“阿娘,你别害怕。” 安慰完沈氏,温屿再对温沣道:“阿爹,我会画花样,你先等我画完再说。” 温沣心道她在绣庄长大,耳濡目染之下,会画花样也正常。 如今他也没了别的主意,按着温屿的要求,将温屹吃酒会文的银子,挪出来一部分去买了颜料。 手上没了银子出门,温屹下学后只能窝在家中。有沈氏在,他倒不敢对温屿撒气,只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温屿回忆荀舫的五官,画了两幅比较适合他气质的花样,两幅扇面花样。其余三幅,乃是妇人小娘子的衣衫样式。 两日后,温沣将花样送到了荀大学士府门房。回到绣庄,忐忑不安地等待荀舫的反应。 第95章 等待的日子格外煎熬,漫长。直等到十二月快来临,始终不见荀氏的回音。 不过,温家上下除去温屹,其他人倒平静,如常过日子。 毕竟荀氏也没来找麻烦,就当是损失一点颜料笔墨银子罢了。 温屿却没放弃,沈氏不让她出门,她就裹成球一样,天天来店堂陪温沣看店。 大雍的民风开放,除去达官贵人之家,平民百姓为了讨生活,妇人娘子出来干活赚钱的比比皆是。 客人到绣庄见到温屿,并不感到惊讶,反而还挺高兴,多买一张绣帕,一只荷包离开。 这些都多靠温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还特别真诚,能说到对方心坎上的本事。 起初温沣很是反对,有前面花样的教训在,生怕她莽撞再惹出祸事。 等到十多天过去,柜台越来越空,温沣一盘账,发现就这十多天卖出去的绣品,已经比上月还要多,净赚了近六两银子! 绣庄自打到了温沣手上,从没在一个月赚过这般多的钱,何况只半个月不到的功夫! 温沣怀着喜忧参半的心情,与沈氏嘀嘀咕咕商议之后,没再反对温屿,干脆将招呼客人的事情全部交给了她。 一段时日做下来,温屿基本已经摸清楚了绣坊的底。 优势:投入低,货物周转率快,坏账少,客源稳定。 弱势:投入低,货物缺乏竞争力,客流小,营收低,抗风险能力为零。 换句话说,就是小家庭手工作坊,做些便宜的货物卖给周围的老客户,撑死也就赚那几个钱。 绣品并非是快消货,货物周转率快,多靠大雍的布料不结实,染料不牢固,下过一次水就会褪色变旧。 京城贵人遍地走,温氏绣庄毫无根基。抗风险能力为零,就是一没本金现金流,二没背景。 温屿肯定不会大张旗鼓扩张,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也没本钱做大。 但是,绣庄必须革新,首先要改掉做账方式。 温沣与沈氏的人力成本,绣庄店堂的修杂项开支,必须算在成本中去。绣庄铺子列为固定资产,逐年分摊折旧。 其实按照大雍的情况而言,做铺子资产管理,折旧等,主要是拿来提醒温沣,以及敲打温屹。 温屹手上没钱,天天在家甩脸色,好似谁都欠他银子。 按说礼尚往来,温屹不主动请客,总该有友人来请他才对。偏生一个请他之人都没有,温屿彻底看清,温屹就是拿钱买酒肉朋友的冤大头。 只冤大头也就算了,温屿能确定,温屹的书读得一团糟。要是他有才情,在学问上有突出过人之处,周围肯定不会少朋友。 在世俗规矩下,绣庄以后会留给温。上有父母顶着,还有间绣庄做保障。温屹更加有底气不事生产,一心只读他的圣贤书,最终读成了个蠢而不自知的“大聪明”。 温屿要让温沣以及温屹看清楚,这间绣庄,其实不值几个钱。 绣庄赚到的利,分摊下来寥寥无几。 这天清早起来,房顶地上都撒上一层白霜。温屿一走出屋,就打了个哆嗦,哈了口气,白雾缭绕。 “阿屹起来了,快过来用饭。”沈氏从堂屋走出来,慈爱地朝温屿招手。 温屿应了声,先去灶房打水洗漱。蒋慧娘在灶间忙碌,看到她进来,叫了声“妹妹”,拿了只煮鸡蛋给她,“给你留在锅中,还热乎着,快些吃吧,等会就冷了。” “多谢嫂子,嫂子也辛苦了。等绣庄赚了钱,嫂子与阿娘也每天吃鸡蛋。”温屿接过鸡蛋,随手放在温水的罐子边,先舀水去擦牙。 一席话说得蒋慧娘高兴不已,温屿并非是嘴甜哄人开心,亦没做让来让去的悲情戏,主要是原身身体太差。 鸡蛋是难得的营养,她要先养好起来,才有精力去赚钱,让温家人过得好一些。 擦牙原来用柳枝,苦不堪言。在温屿的坚持下,沈氏去买了青盐牙刷。牙刷硬,青盐苦,温屿用回了柳枝。 温屿咬着柳树皮,呸呸呸吐着,温屹哈欠连天也来了灶房。蒋氏给了他一只鸡蛋,打热水。 一阵敲打蛋壳的声音之后,温屿听到温屹在吃鸡蛋。她吐掉口中的水,又听到磕鸡蛋壳的动静。 温屿眉头微皱,回头望去,蒋慧娘在清理灶膛里的灰,温屹在吃她的那只鸡蛋。 一人只一个鸡蛋,温屹应该清楚。他已经吃过一个,这哥鸡蛋不属于他。 要说他不知道,温屿认为,人若蠢成这样,该写进刑法判刑,抓进大牢关起来。 “大哥,这个鸡蛋是我的,被你吃了,你要赔给我一个。”温屿干脆直接道。 温屹嘴里嚼着鸡蛋,回头斜了她一眼,不悦道:“一个鸡蛋罢了,你浪费了银子买的颜料,笔墨纸张,能买多少只鸡蛋!” 蒋慧娘听到他们的争执,从灶膛后抬起头来,看到温屹手上的 鸡蛋,明白了事情缘由。 她夹在中间,也不好说什么,干脆低下头去,佯装不知继续忙碌。 温屿不客气,直接挑拨离间了:“大嫂没浪费银子,每天辛苦干活,你什么事都不做,凭什么能吃两个?” 蒋慧娘愣住,抬起头看了过来。温屹见状急了,“我在读书,要考功名。男主外,女主内,你们妇道人家本来该操持家务,以男人为先!” “大哥,大嫂手上有锅底灰,你去抓一把抹在脸上。”温屿微笑着,认真地道。 温屹没反应过来,傻呆呆问道:“作甚?” “遮住你无用的脸。”温屿笑着道,倒掉盆中的脏水,端着木盆回灶房。 “你!”温屹气得仰倒,一时没想到如何反驳温屿,叉腰怒瞪温屿:“伶牙俐齿,我看以后谁敢娶你!” 灶台上放着一把刀,温屿拿在手上,朝温屹冷眼扫去,将他吓得一哆嗦。 “没用的废物。”温屿暗自叹息一声,放下刀施施然去堂屋用饭。 沈氏从卧房出来,道:“怎地这般久,快吃吧,粥都凉了。” 第107章 温沣已经吃完,在与孙儿孙女说话。桌上放着清汤寡水的粥,一碟黑乎乎,咸得发苦的酱菜。 温屿只看一眼酱菜,就能佐下一锅的清粥。她吃了小半碗粥,温屹也洗漱完进了堂屋,他没有吃饭,瞥了眼温屿,对温沣道:“阿爹,今朝我要与友人去会文,阿爹给我拿些银子。” 最近绣庄赚了些银子,温沣便没说话,起身进屋去给温屹拿钱。 “阿爹等一等。”温屿叫住了温沣,温屹脸顿时垮了下来,不悦道:“你又要作甚?” 温屿不搭理他,道:“阿爹,我有笔帐,阿爹听一听可对。” 温沣最近对温屿很是信服,笑着道:“你且说吧。” 温屿道:“阿爹,绣庄每个月赚的钱,没将阿娘与阿爹的工钱算进去。阿爹既是东家,又是掌柜,账房,伙计。阿爹照伙计的工钱来算,一个月要几何?” 京城伙计的工钱,温沣当是了若指掌,当即答道:“伙计工钱不高,铺子要管吃住,有些铺子还有两身衣衫,最少也得要七八银子。” “那像是阿娘这样的绣娘呢?”温屿继续问道。 “你阿娘这般的手艺,在京城要四两银子。”温沣道,说到这里,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温屿哦了声,道:“像是店铺的日常花销,比如修修补补,屋顶瓦片碎了,柜台破旧等腰更换,一年下来要多少银子?” 温沣道:“这间铺子是你曾祖父留下来的,已经有些年成了。今年春上时换过一根立柱,屋顶的破瓦,一并下来,花了五两三钱银子。” “阿爹,加上你与阿娘的工钱,铺子修支出,一年下来,绣庄其实一个大钱都没赚到。还不如将绣庄关掉,将铺子赁出去,你与阿娘去寻个活计做。” 账目明明白白摊在面前,温沣的神色变得难看至极。自己家的铺子,他们夫妻俩从没想过拿工钱。看似一个月有收益,实则是亏损。 温氏绣庄传承多年,即将败落在自己之手,教他如何不伤心。 “阿爹说铺子是曾祖父传下来,年成已久。去年都已经换过立柱,我想再过几年,该换房梁了。否则就会垮掉。这间铺子,破砖烂瓦,着实已经值不了几个大钱。” 温屿看向一脸不耐烦的温屹,道:“阿爹,我是要嫁出去的女儿,家产阿爹要留给大哥。只盼着等阿爹与阿娘上了年岁,干不动活了,大哥那时候能读出个名堂,考中功名,或者能撑起温家。要是大哥还是白身,阿诚阿静都长大了,阿诚迄今还没启蒙念书......唉!” 温沣不笨,言尽于此,温屿没再继续说下去。 事实摆在眼前,温屹若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万事不管只为读书,勉强还说得过去。 他们夫妻日渐苍老,沈氏眼睛一日不如一日,要是她做不了绣活,绣庄根本请不起绣娘,只能关门大吉。铺子早已破旧,就地还值几个钱。 温屹已经成亲生子,一事无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自己都养不活,何况是养一双儿女。 绣庄赚得的几个钱,都花在了温屹读书上。考功名不易,读不出个名堂的多了去。他们小门小户之家,不仅无力支撑,温屹还读成了废物! 温屹见温沣怔怔站在那里,沈氏一脸忧愁,直觉不妙,着急道:“阿爹,你别听妹妹打胡乱说,她一个闺阁小娘子,什么都不懂,先前她夸下海口,吹嘘自己会画花样,白花了银子不说,差点得罪了贵人......” “阿爹,阿娘,外面有人找妹妹。”这时,蒋慧娘一身灰走进来,紧张地道:“听那人自称叫重山,是什么荀......” 听到重山,温沣顿时脸色一变,忙朝前面店堂跑去。温屿放下碗,朝呆在那里的温屹抬了抬下巴,挑衅地哼了声。 温沣打开门,见到门外站着的荀舫与小厮重山,脸上堆满笑,忙恭敬地道:“公子来了,让公子久等了,公子里面请。” 荀舫矜持地颔首,负手在后走进门,四下扫了一眼。店堂昏暗,温屿施施然从穿堂走来,他视线在她身上微微停顿,对重山道:“去将门窗都打开。” 温沣急着去卸门窗,重山赶着上前帮忙。温屿上前见礼,道:“许久不见公子,不知上次的花样,公子可还满意?” 荀舫对重山道:“将花样拿来。” 重山将怀里揣着的花样拿给荀舫,他将花样放在柜台上,温屿走过去,打开了卷起来的花样一看,忍不住乐了。 每张花样旁边,像是批阅考卷一样,都批注了小字。 “画工稚嫩,呆板,匠气。” “字不见根基,风骨。” “直白,落于流俗。” “多谢公子指点。”温屿只说了句,便收起了花样。 既然不满意,就不打算在绣庄做衣衫。理念不同,沟通起来很麻烦。荀氏她惹不起,没必要再多言。 荀舫打量着温屿,见她准备转身离开,不禁意外了下,“娘子的花样,并非没可取之处,字写得虽不好,勤能补拙,娘子当勤加练习才是。” 温屿哦了声,道:“公子认为,花样的可取之处在何处?” 荀舫道:“花样看似简单,颜色搭配适宜,不失雅致。” “公子这句话说得极好,我也这么以为。”温屿声音与她人一样,秀气温婉,听上去却很不客气。 “花样不比书画,该以写实为主。因为绣娘要照着花样描摹,多一分少一分,短一寸长一寸都会失去原本的构思。” “绣娘若照着娘子的字描摹,会如何呢?”荀舫反应极快,当即抓着温屿话中的破绽,将了她一军。 “字是我大哥写的。”温屿很是不厚道,当即将温屹推了出来。 扇面花样的字,确实是温屹所写。温沣念过几年私塾,沈氏也识字,自小也教了温屿。 不过笔墨纸砚贵,只供读书的温屹用。温屿会画花样并不奇怪,要是写得一笔工整的字,就令人起疑了。温屹恰好在家,字就由他来写。 温屿供出温屹,也是说给温沣听。读了这么多年书,连 字都写得稀烂,更遑说考功名了。 温沣听着两人的对话,神色愈发黯淡了几分。 “娘子的字,那是写得极好了?”荀舫问道。 温屿练字是因为身体原因,修身养性,只能算是工整。 批注的字,当是出自荀舫之手。两相对比之下,温屿很有自知之明。 “我以为,还行吧。”温屿说得很委婉保守,她认为人不能盲目自信,但切莫因他人的否定而自惭形秽。 就好比田忌赛马,他们比大字,她肯定比不上荀舫。要是他们比计算机,她能将他打得落花流水。 学习的侧重点不同,完全没可比性。 荀舫扬了扬眉,没戳穿温屿的那点小心思,道:“看你花样还过得去,我打算做这两身衣衫。” 温屿猛然扬起头,双眸迸发出热烈的光芒,热情极了,客气极了:“公子放心,保管会让公子满意。这两身衣衫都不贵,素锦的一百八十两银子,织锦缎的二百六十两银子。先付一半定金,衣衫做好之后,付另外的一半,若是反悔,定银不退。” 这些时日温屿从温沣处得知了各种布料价钱,收取一半的定金,足够买布料以及绣线,支付绣娘的工钱,绣庄还有银子赚。 荀舫倒不在意这几个银子,他端详着温屿,呵了一声,道:“若是做得不好,我不满意呢?” 温屿真诚地道:“公子放心,尺寸花样,都会先与公子确定好,绣庄才会开始动手做。公子要是不满意,定是绣庄的错。我见识少,绣庄也只是小本买卖,公子要绣庄如何,请公子提出来,看绣庄能否做到,此般可好?” 荀舫盯着温屿,淡淡道:“我要不满意,绣庄小本买卖,也赔不起,便是荀氏仗势欺人了。” 温屿坚决不肯承认,恳切地道:“我以为,双方提前达成一致,白纸黑字在契书上写清楚较好,公子以为呢?” 荀舫眉毛一扬,想到户部的那些推诿扯皮,要是都事先写明,就没那般多的麻烦了。 没想到小小绣庄,也能出这般聪慧的小娘子,荀舫心思微转,道:“娘子所言极是,请娘子写好契书,待我看过之后,再与娘子回话。” “公子爽快。”温屿赞了句,道:“明朝我会将契书送到公子府上门房,后日再来找公子。公子若是有修改之处,我能及时重新拟定。” 这般清楚言明时日,这是怕与上次送了花样来,他拖了近一月才有回音了。 近段时日户部忙碌,荀舫早就忘了花样之事。等他闲下来,才看到重山放在桌上,压在一堆文书下的花样。 临近年关,户部的差使告了一段落。只宴请酒席多,荀舫还是不得闲。他沉吟了下,道:“你先送契书来,我改动好之后,放在门房,你去取便是。” 温屿应了下来,将荀舫重山送走,看着呆站在一旁,一句话都没说上的温沣,深藏功与名。 第108章 她誓要做成这笔买卖,能大碗吃肉,随便点熏笼取暖。 温氏绣庄,由她说了算! 第96章 温屿准备回后院拟契书,在穿堂口与匆匆赶来的温屹遇上,他提着衣袍下摆,一脸忧心忡忡,袍角都掀起了惊涛巨浪。 “荀大公子呢,大公子离开了?”温屹脖子伸得比鹅还要长,一眼就能看到底的店堂中,只有温沣在关窗帘。 失望之余,温屹又生起气来,“阿爹,阿屹不懂规矩,你怎地不来与我说一声,让我来招待大公子,留他吃杯茶!” 唉,都怪他们没见识!蒋慧娘也是,说话颠三倒四语焉不详,只说是荀府的仆从重山。原来荀舫荀大公子亲自来了,害得他错过了结实荀大公子的良机! 温沣愣住了,温屿笑吟吟道:“大哥,荀大公子说你的字写得比狗屎还要臭。” 温屹顿时僵住,憋了半天,才憋出愤怒的一句:“你胡说!” “好好的花样,都被你毁了。”温屿将温屹写过字的花样选出来递过去,“喏,这是对你的批语。” 温屹一把抓过,急着看起来。温屿缓缓在旁边解释:“没根基,应当是形神皆散,就是初学者,也不当如此。至于风骨呢,能写出有风骨的字,一来需要天赋,二来需要勤奋,三根基要打牢。” 温沣读过书,温屿的话,他自是听得清楚明白,忍不住接连叹息。他看到温屹被打击得蔫头耷脑,又心疼起他来,道:“阿屹,你别说了。” 一边说,一边解下钱袋,拿了一角约莫五钱的银子:“阿屿,你快些去书院,莫要迟到了。” 温屹默默将花样放在柜台上,接过温沣给的银子出了门。 五钱银子,可以买五斤,也就是足足七十五个鸡蛋! 读书人出去交友,互相提携,温屿肯定不会反对。 虽然温屹不是天天有五钱银子可以拿,前提是他必须有真本事,且有自知之明,懂得家人的不易,心怀感恩。 独子,望子成龙,读书人,几大筹码叠加在一起,温屿想要改变温沣的观念,比愚公移山还要难。 温屿不是愚公,她会绕山而过。眼下,最重要之事,并非荀舫这笔生意,而是先将这个家的从属关系,以及绣庄的权责理清。 “阿爹,这个时候绣庄也没客人来,先关一阵,我有要事与阿爹阿娘,还有大嫂商议。”温屿说道。 温沣以为温屿要说与荀舫的买卖,毕竟他从温屿口中听到一百两百两的银子,当即二话不说,将柜台上不多的几样绣品收好锁起来。 回到后院,沈氏与蒋慧娘都被温屿叫到了堂屋,温静诚与温静训兄妹俩也坐在一边。温沣看到坐在上首的温屿,欣慰笑道:“阿屿真是长大了,颇有几分当家做主的派头呢。” 沈氏手上忙着绣活,嗔怪地道:“阿屿这小妮子,这是你阿爹的位置,你快坐过来。” “坐吧坐吧,阿训还经常爬到桌上来坐着呢。都是一家人,哪有那般多的规矩。”温沣呵呵笑着,走进堂屋,在温屿坐下首坐了。 温屿也不废话,直接道:“先前荀大公子来过,先让我拟定契书,等他过目确认无恙之后,签下契书拿到定银,绣庄就要真正开始忙碌了。这两笔买卖,加起来四百多两。” “什么?”沈氏以为自己听错了,失声叫嚷起来。 蒋慧娘也震惊不已,“妹妹,真当如此?四百多两,什么买卖这般贵?” 温沣一脸的得意,笑容满面道:“阿屿画的花样被荀大公子看上了,准备在绣庄做两身衣衫。白纸黑字签契书,这还能有假不成。” 沈氏张大嘴,道:“就是我不吃不睡做两年,也做不出四百多两的绣活啊!” 蒋慧娘脑子灵活些,已经开始算着四百多两的进账,试探着问道:“妹妹,四百多两的衣衫,只怕能赚上百两银子吧?” 温沣听到蒋慧娘打探绣庄的买卖,心里不悦,眉头不由得蹙起:“蒋氏,你问那般多作甚?” 身为一家之主,平时温沣虽有威严,倒从没对晚辈说过重话。蒋慧娘既敬重,又畏惧这个公爹,垂下头不敢再吱声了。 温屿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这时道:“大嫂,你别急,后面我会说到这些。” 她给了蒋慧娘一个安慰的眼神,继续道:“如果这笔买卖做成的话,我不知阿娘的绣活,可能入得了贵人的眼,只阿娘一人也不够,绣庄必须要请一到两个绣娘。绣娘来了之后,后院要改动,将大哥的书房收拾出来,做成绣娘的绣房,同时存储布匹绣线等货物。” 后院是三间上房加左右厢房的格局,正中一间是堂屋,温沣与温屹各住两间,温静诚温静训兄妹,分别跟着祖父母,父母住在正屋的外隔间。东边厢房是灶房柴房等,西边两间厢房,一间温屿住,一间被温屹拿来当做了书房。 “我的绣活做得一般,眼神又不好,可不敢给贵人做衣衫,要是做坏了,我可赔不起。“沈氏当即说道。 温沣考虑了下,谨慎地道:“阿屿说得有道理,只这好的绣娘贵得很,十两银子一个月都有。就算请个七八两银子的绣娘,这笔买卖做完之后,要是以后没了生意,绣庄可养不起。” “阿娘,像是做一身衣衫,一般要几个月?”温屿问道。 沈氏琢磨着道:“贵人的衣衫要做得小心些,像是我给你阿爹大哥他们做衣衫,也没甚绣花,抽空子顶多一个月就完成了。贵人的衣衫要绣花,贵重布料裁剪格外要小,常服不比朝服复杂,两个月也能做成了。妇人娘子的衫裙样式绣花多,遇到繁复的花样,长达半年都有。” 温屿飞快算了下,心中已有了数,道:“那就请两个绣娘,七两八两各请一个。绣庄不养,给她们按单笔买卖提成。每单按照售价的九点三提成,手艺越好,能拿越多的银子。手艺差一些,也能在原来的工钱下,能多拿到两成的工钱。” “老天爷,绣娘能赚这般多的钱,阿屹,你这也太大方了!”沈氏咋舌道。 温沣也拧眉,语重心长道:“阿屹啊,哪个东家也不会这般大方,这绣娘工钱的事,还是要慎重,你就别多管,我会与她们算。” “绣娘是绣庄的支柱,说句不客气的话,绣娘比阿爹都重要。若没有绣娘,这笔买卖就是空谈。” 温屿说得很是不客气,态度不容置疑,且给温沣算了一笔账。 “她们原本可以找个绣庄安稳做活,一个月能稳定拿到七两八两银子。要是做完温氏绣庄的活,下一笔接不上,她们空闲半个月,就要少赚三四两的银子。温氏绣庄多给的两成,其实是在弥补她们本身的损失,除非温氏绣庄的大活不断,她们才有可能拿到绣庄许诺的高两成工钱。温氏绣庄什么都没有,高两成的工钱,都不一定请得到人。一个可靠,手艺又好的绣娘,那就是绣庄捡到了宝。若还要小气算计,绣庄还是照着老样子做买卖吧,就别谈大买卖了。” 温沣被温屿说得哑口无言,心里虽不大同意,到底没有再多说。 “这件事,我做主!”温屿从进堂屋,坐在上首起,已经在暗中表明她的主导地位。 说出这句话,算是正式的宣示。 “要是你大哥的书房改成了绣坊,你大哥以后在何处读书?”沈氏本身是绣娘,她接受得比温沣还要快,没再多想工钱的事,担心起了温屹。 温沣也为难起来,请绣娘确实需要腾出地方,除了柴禾杂物房,就只有温屹的书房了。 “绣庄的经营本钱,盈利,必须清楚。将赋税,工钱,开支一并算进去。阿娘阿爹,大嫂,我的工钱,都是绣庄的成本。” 温屿没回答沈氏的问题,继续说了下去:“阿爹算是绣庄掌柜,按照绣庄这种规模的铺子,一个月与阿娘一样,开三两银子的工钱。大嫂忙着操持家务,一个月二两银子。我管总账,谈买卖。画花样,一个月十两。我身为姑姑,每个月阿诚阿训的零嘴,由我包揽了。家中的柴米油盐等一应开销,每个月先预提三两银子,遇到人情,年节时做衣衫等需要额外开销时,按照实际支出支取。银子还是由阿娘管着,不过,以后吃鸡蛋还是吃肉,人人都要有,阿娘上了年岁,大嫂也辛劳,就别省你们那点了。” 这一席话,无异于一瓢凉水浇进滚油中,堂屋瞬间沸腾起来。 兄妹俩听到有零嘴吃,一下欢呼起来,跑上前围着温屿,姑姑长姑姑短,叫得亲热极了。 沈氏的手艺,一个月确实能拿到三两的工钱,自己家的绣庄,以前家中开支都由她管着,倒不在乎工钱不工钱。 “一个月竟要三个月银子的花销,人情往来还不算在里面!阿屿,以前一个月顶多花一两五钱银,家里不富裕,你也太大手大脚了!” 温沣懊恼道:“阿屿,你要是出嫁,我与你阿娘肯定会给你备一份丰厚的嫁妆,你一个月拿十两银子作甚?” 第109章 哪家的媳妇不操持家务,伺候夫君孝顺公婆,蒋慧娘万万没想到,温屿也给她算了工钱! 看来,平时真没白伺候这个小姑子。尤其她还对一双儿女好,蒋慧娘想着以后有了私房钱,便掩饰不住的兴奋,对温屿自是感激不尽。 “我们这一家子,最胖的是大哥,肉都长到他身上去了。”温屿闲闲说了句笑话。 温家人都身形消瘦,温屹虽算不得肥胖,但他确实是温家最胖之人。 温屿见大家都没做声,转开话题道:“什么都可以省,吃却不能省。省下那口吃食,冷着冻着饿着,结果省下的钱,都被药铺赚了去。” 看病吃药贵得很,平民百姓生了病,都挨着忍着,实在拖不下去,才会去医馆。 沈氏看着孙儿孙女,温屿瘦削的面容,叹了声气。 大家都没再反对,温屿看向温沣,问道:“阿爹,荀大公子能来绣庄做衣衫,首先看中的是花样。阿爹,我已经及笄了,等我出嫁之后,绣庄的买卖还能继续做下去吗?” 这一个月来,温屿来到前面店堂帮忙,绣庄的买卖才好了起来。荀舫这笔生意,亦全是温屿的功劳。 温沣被噎住,等温屿嫁出去,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再来娘家帮忙,就要看夫家可能同意了。哪怕夫家同意,也要给她工钱。 要是现在温屿就甩手不干,绣庄这两笔买卖,能否做得成还两说。 温屿不仅懂得账目,还将绣庄安排得仅仅有条。温沣想到温屿要成亲嫁人,以后不知便宜了谁家,心中不舍又纠结,恨不得把她留在身边,这辈子都不要嫁出去。 温沣不再提温屿的工钱了,道:“我们全家都拿了工钱,就阿屹没有,他在书院读书,束脩笔墨纸砚,人情开支都要银子,阿屿,你怎地不记在账目上?” 温屿沉静的目光扫过几人,道:“阿爹,阿娘,大嫂。” 她将众人都叫了一遍,几人看着她严肃的神色,下意识都紧张起来。 “大哥今年已经二十六岁,十八岁娶妻,十九岁得子,二十二岁得女。七岁进私塾启蒙,读了十九年的书,考了三次秋闱,次次名落孙山。” 温屿短短几句话,就将温屹这无用的一生,讲得清楚明白。 “阿诚过完年就七岁了,平时在家中跟着大哥认几个字。大哥自己的字都写得一塌糊涂。至于大哥的学问如何,秋闱考试成绩足以证明。开春后,大哥还是别读了,换阿诚去私塾启蒙读书吧。” 三人都盼着温屹能考中功名,听到不让他去读书,几人反应各不相同。 沈氏对温屹这些年花了多少银子最清楚不过,家中有点余钱,都花在了他身上。虽然对温屿也疼爱,远不及温屹。她自小身子不好,为了紧着温屹读书,舍不得去看病吃药,补身子,顶多是让她歇着,无需做家事重活。 温屹儿女都有了,至今没替家中赚一个大钱,书也读不出个名堂。要是他不读书,能替家中省下不少银子。 而且温屿说得对,换做温静诚去读书,指不定要比温屹有出息。 对读书上的事蒋慧娘不懂,嫁给温屹这些年,对他的品性却一清二楚。她不禁想起了早间的鸡蛋,温屹连着吃了两只,都舍不得分她一口半口。 温屹连着落榜,靠夫君,远不如靠儿子。 蒋慧娘当即就同意了,温沣却不答应。 “阿屿啊,这两笔买卖做成了,绣庄的日子也好了起来。你大哥与阿诚都一起去读书,绣庄也供得起,且阿屹要是不读书,他能作甚?” 温屿笑吟吟道:“阿爹,你也在说,大哥要是不读书,他能作甚呢?大哥书也读不出个名堂,其他的事也做不了,大哥到底能作甚呢?” 温沣答不出来了,想了半晌,终究是不敢冒险,让温屹来店铺帮忙,耷拉着头一脸郁闷。 温屿替他道:“大哥还是有事做,抄书不行,他的字写得不好。去替人写信,可以赚几个大钱。以后绣庄的杂事琐事会越来越多,只大嫂一人肯定忙不过来。大哥不如帮着大嫂做家事,砍柴提水,洒扫庭院,省了赁帮闲婆子的钱。” 温沣嘴张了张,憋出一句话:“你大哥哪能做这些事。” 温屿只当没听到,微笑着道:“我没在账目上算阿诚上私塾的开支,这笔钱,我打算替他出了。阿爹要是让大哥继续去书院读书,阿爹有工钱了,大哥读书的钱,阿爹替他出了吧。 生意做得大,本钱投入也大,账目上的钱,不能再动了。要留着周转,以备意外的支出。” 蒙童去私塾读书,一个月一两银子顶了天。温屿就是在将温沣的军,他要是将自己的工钱拿给温屹去继续读书,她会釜底抽薪。 因为她有底气,温氏绣庄赚钱多少,完全掌控在她手上。 要是温沣选择拿钱去供温屹读书,她手上有了启动的本钱,拿去买颜料,笔墨纸砚,改为卖花样设计,与绣庄彻底脱离。 由高处跌落下来,端看那时,温沣还能撑着这个废物儿子多久。 温屿站起了身,再次宣示了她的主导地位,道:“好了,就先这么定了。我要去忙契书的事,早些送给荀大公子。” 灶房还有一堆事,蒋慧娘想着能拿的工钱,干劲十足离开了。 沈氏也开始忙手上的绣活,温沣迟疑地道:“阿屿,可要我帮着你把关,你的字写得不好,你来说,我来替你写。” 温屿婉言谢绝了,忽悠他道:“阿爹,你去看着铺子吧,我这里不用你操心了。反正荀大公子知道我字写得不好,他不会在意,契书荀大公子也要修改,其实我就是做个样子,让他自己去添改。以后需要写字的时候多,我总要练起来。” 温沣一想也是,念着前面的店铺,赶紧去开门做生意了。 温屿使唤兄妹俩去拿了温屹的笔墨纸砚,她回到屋中,铺纸磨墨,写起了契书。 契书对温屿来说再也简单不过,没多久就写好,看过一遍之后,添加了些条款。 午饭后,温屿比照着先前的花样,再各自画了一幅,供双方各自持有。 看时辰还早,温屿没再多等,跟温沣沈氏打了声招呼,“我将契书送去荀大学士府。” 温沣沈氏都不放心她一人出去,温屿要争取独自出门的机会,坚持道:“我赁车前去,送到门房就回来。” 平民百姓家的妇人小娘子没那般矜贵,坐驴车来回一趟也无甚要紧,沈氏也经常出门,便没再阻拦。 去荀大学士府来回要八个大钱,沈氏给了温屿十五个大钱,叮嘱道:“外面冷,你去了就赶紧回来。” 温屿道放心,温沣沈氏一起将她送上驴车,看着驴车驶远,才转身回屋。 荀大学士府靠近皇城,几乎占据了整条巷子。参天的古树,从高耸的青砖院墙探出一角。 温屿下了驴车,望着眼前厚重的朱红大门,门前威武的石狮子,朝右侧的侧门走去。 门房从门内出来,上下打量着温屿,还算客气地问道:“小娘子找谁?” 温屿拿出封好的契书,道:“我这里有份重要的契书,劳烦你交给重山。” 门房听到重要,又是交给重山,赶忙接了过去,“小娘子可还有其他的事情?” “没了,多谢你。”温屿面带笑容,屈膝福了福身道谢。 门房见温屿虽穿着寒酸,人却斯文有礼,对她颇有好感。回去之后没再耽搁,立刻将契书送去了荀舫的寒松院。 荀舫恰好在,重山送了契书进来,他惊讶了下,“这般快?” 拆着封得乱七八糟的蜡封,荀舫呵了声。 看来,她赚钱的心思,还真是迫切。 拿起契书扫了几眼,荀舫当即道:“重山,去将她叫回来!”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