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外戚再次伟大》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1节 《让外戚再次伟大》作者: 乌鞘 文案: 名校学霸梁道玄考编上岸后惨烈猝死, 命运就此给出的补偿是让他有命享安乐,浮生尽富贵。 自小被寄养在姑姑家的梁道玄尽享亲眷爱护,无忧无虑做了二十年纨绔, 别说用功刻苦,就连书院的门朝哪开他都不知道。 摆了,真爽! 然后,他爹病逝,皇帝驾崩,京城传来消息:梁国舅,你那一岁的外甥当皇帝了! 梁道玄:那我今后岂不是吃喝不愁长乐未央? 新任太后:不,国家的重担就交给你了。 梁道玄:? 新任太后:哥哥莫慌,咱们从长计议,不如先从参加一次科举考试开始。 梁道玄:…… …… 被迫成为外戚,被迫肩负国家, 权臣之首,一人之下, 皇帝叫他舅舅,太后叫他哥哥, 有人叫他权贼,有人叫他乱戚。 但最后,所有人都叫他为:天下第一相,外戚天花板。 梁道玄,看似没魄力也没担当的五陵少年纨绔子弟,褪去安乐世子的保护色后,凭借真正的智慧与心计,在世道混沌之际挺身而出,为朝廷柱石,做社稷栋梁,手握权力之人未必就会被其吞噬,他选择了更艰难,但也更磊落的方式,成就自己一生的青史威名。 …… 梁道玄十八岁时,身为侯府夫人的姑姑他为定了一门她认为尽善尽美的亲事:“你个性疏懒不善学问,你爹不顶事,姑姑愿意养你一辈子闲散富贵,就怕找个天天催着你上进的,你们脾性不和,这回姑姑给你找的却是个乖巧温厚的闺秀,柯家小姐与你必然举案齐眉顺遂到老。” 同一时间,柯学士府夫人也这样对十六岁的小女儿说:“你自小听话柔顺,娘说一你从不去二,若是给你找个厉害有本事的,算计你去了怎么办?这梁家公子虽是闲人,家中却殷实长辈也厚道,他虽爱玩,从未沾染陋习,是个本分的闲适公子,也是个没主意的,你们两人往后听长辈的话,好好过日子,定能夫妻和美一世平安。” 待到二十二岁的梁道玄和柯云璧做了三个月夫妻后…… 梁道玄:“啊这……” 柯云璧:“啊这……” 媒是良媒,缘也是吉缘,就是关于两个人个性的部分……误会闹大了…… 是一个不那么科举的“科举”文。 有感情内容,但不多; 有种田内容,也不多; 有日常生活,算调剂; 有可爱女主,就一个; 还是个搞事业为主的文,仍然可以当成一种架空朝代竞技文来体验和阅读~ 作为“好哥哥系列”的第三部 收官之作,不熟悉这个行文风格的读者们可以参考完结文《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与《关于封地治理的若干意见》的画风~ 【本文已申请参加成长·逆袭征文,参与理由公示】梁道玄天纵英才心智过人,本想做一名富贵闲人,却因命运际会成为了国之栋梁,得到了施展个人才华的用武之地,肩负责任,造福一方百姓,解决朝堂诸多积弊,再创辉煌盛世。以上为符合申请理由自述。 【阅读须知】 1、纯架空,非史实,切勿带入真实历史与现实人物; 2、官制结构与科举制度本身糅杂了许多朝代特点,总体来说是一个巨大杂烩,并无唯一指定标准参考,且为配合剧情胡乱杂糅后并无太多历史依据,欢迎共同探讨友好交流,但不宜生搬考据硬套; 3、本质还是个爽文,因此会为了剧情牺牲一定合理性,特此提前告知; 4、尝试新写法题材,可能会有不足,万望可爱读者们见谅。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爽文 科举 逆袭 正剧 权谋 主角:梁道玄,柯云璧 | 配角:梁珞迦,徐照白 一句话简介:富贵闲人的天下大任 立意: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作品荣誉 本文讲述原本享受在富贵乡中“躺平”的闲人梁道玄,因为血缘关系的“意外”,迫不得已成为一国权臣外戚国舅爷,肩负起天下国家的重任,造福百姓,解决朝堂积弊,再创辉煌盛世的故事。故事剧情紧凑人物塑造丰满,生动鲜活呈现了男女主角一步步是如何积极应对困难并改变命运、书写传奇。也绘声绘色写出了一个架空时代中,仿佛让人身临其境的众生百态精彩故事。 第1章 北府旧事 承宁伯爵府的午后惯常是一日里最清静的时候,然而今日府内外均是快行疾走搬东挪西的仆役与侍婢。 府上承宁伯夫人掌事多年治下有方,众仆役忙碌奔波却仍恪守礼数,偌长的游廊上往往复复几波人忙碌着来回,竟无有奔跑喧哗者。 莫说旁人,就连承宁伯夫人自己的脚步也略显急促,直到绕出游廊进了内苑的花厅,她才站下,声音教颤着的心坠了又坠,眼泪却先出来。 “我的儿……” 屋内大小半开半闭的箱笼当中站定的年轻男子听见这一声轻呼,直奔过来,也盈着泪眼,握住母亲颤抖的手。 “好孩子……两日前差遣回来的人说你们兄弟俩要后日才回来,怎今日我前脚刚去王府尹夫人的茶局,后脚就来人通传说你和玄儿回了,还好东西我都早早备下了,这真是……快让我看看……好,回来就好……” 说着,承宁伯夫人再度用力握了握儿子的手。她秉性素来严正,年轻时常被人背地里说威严有余而慈蔼不足,亲生的独子教育督促起来也绝不马虎,绝非那般温言软语的柔心慈母。 此刻久别重逢,曾经的严母如斯却难抑三年牵肠的忧思,眼中泪光泛着点点慈辉,从上到下打量儿子,生怕遗漏了哪里,哪里就缺了块肉。 “儿子不知母亲赶回,回家未曾先行拜见,实在不孝。儿子外任三年,母亲于家操持内外辛苦,儿罪加一等,请受儿长拜。” 母子三年之别,为人母者心神皆摧,为人子者亦复如是。 崔鹤雍激动非常,说完撩起下摆,郑重叩拜三起,承宁伯夫人也不阻拦,只反复念叨先前那句回来就好,又看儿子酷似自己的眼眸当中的泪润之光,话语里的哽咽之意更盛。 花厅帘外肃立的下人皆久在府中服侍,闻听内里母子重逢,感发于心,纷纷拭泪,暗念老天保佑,大少爷仕途必定顺遂,主母一番苦心定不白费…… 端详过后,见儿子嘴角有些秋燥起皮,承宁伯夫人忙唤人去备下润燥的浮蜜桑菊茶,且不管花厅潮润,仍是再教人拿来几盏水熏灯,这才擦干眼泪,拉着儿子一并落座。 北方一入秋来,既凉且燥,只烧地龙难免使人口眼皆干阴虚火旺,故而官宦人家的内宅多置盆移花木,又燃有清心之氛的药香盛水熏浸,唤作水熏灯,用以醒神增润、养生保心。 清润的香气环拥而围,母子二人相互绕着身体康健问了许多句,承宁伯夫人一时见三年之别儿子谈吐长进已今非昔比,欣慰叹道:“这三年你去到宕州外放,那里荒僻又与羁縻之地接连,必是吃了好些的苦……为娘纵然心疼,但也欣慰你有了立身于仕的资本。如今考评绩优得以升迁还朝,往后在帝京,虽是离咱们家近些,可在天子脚下,行事之殚精竭虑却比那岭南地界更教人忧心,你万不能因一时功绩年少官场得志而忘形,京师各个都是人精,朝廷里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大人哪个都足够你多听多学,切记勿要逞强好胜。” 这番言语虽是提点指教,语气相较之前严肃不少,可承宁伯夫人的音色里又实在难掩那份自肺腑而出的忧思关怀,简直一派慈母远谋的殚精竭虑。 崔鹤雍听罢动容不已,缓声称是。 他今年不过二十五岁,原本外放两任也属平常,但三年前他科举拿了二甲第三十七的好名次,又是勋贵之家难得的上进晚辈,故得了优渥的提拔,只放了一任便可回京任职。 “母亲提点在理,儿子必定时时警醒。此次述职,儿子听闻朝中好些纷繁,也想请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多多指教。” “你爹今年差事繁琐,怕是回的要比你还晚些,待他回府,你想必已然抵京。这些事不好家书里讲,待你入京动身,且早两日启程,稍绕一绕路,去到他处,让他细细分辨给你听,你们父子也多年未聚了……”想到自己与他们父子二人这三年来实在艰难,一家三口散居三处,不得团圆…… 承宁伯夫人即便再怎好强,这般离散不得聚的感伤之余也难忍泪意,又实在不愿儿子见自己这般软弱,只竭力强忍,微微侧身以巾帕赶忙拭去眼角的泪痕。 崔鹤雍何尝不为此伤怀,只是他不好再做伤感,以免勾起母亲的眼泪与悲辛,努力忍过一时,稳定心绪后才笑着安抚母亲,主动提起些能教人高兴的事:“我路上得了消息,兰缨他们母子俩是上个月初五动的身,最多再十日水路,也该到家了。母亲定然思念我媳妇和儿子,怕是比想我爹,我和弟弟仨人绑在一块还多一些。这没几日马上就可以相见了。宁儿比离家时会说好些话了,也淘气得很,还得母亲费心管教。” 听闻媳妇和孙子的时讯,承宁伯夫人自感慨中回身,眉梢都由教一片慈蔼揉开了:“这么大人了,还跟母亲跟前说讨好卖乖的话,我如何不疼你们了?不过那宕州燠热,媳妇一直住不惯,宁儿又年幼,你安排他们时气舒适些再动身极妥当,如今也是人家的丈夫和父亲了,有这般为家里人操心的盘算,我儿也是益发有担当了。我就等着她们回来,咱们一家好好再聚……诶?” 言及此处,承宁伯夫人骤然起身,急切道:“你信里不是说,玄儿是和你一道回来的么?怎没见他?他身子可是又有不适?莫不是和兰缨他们要一道晚回来了?” 崔鹤雍笑得眉目都舒展开来,他本就样貌肖似母亲,英气疏朗,这一笑便更显快意:“母亲可别提了!弟弟是跟我一道回来的,如果不是他催三催四,我们也不至于这般赶路。因他回来前从宕州的山林里挖出几株名贵花木,一路点灯熬油的照料,还为此染了风寒,可那几盆花是一点也不卖他的面子,骄傲的像请来的神仙,也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哪里出了差错,进到北威府地界后那花就打了蔫,弟弟急得嘴角都起了泡,这不,现下他抱着他带回的那些宝贝去温苑里,说您回来了赶紧去告诉他,他马上撂下就来请安,咱们兄弟俩都没料到母亲出门居然这么快赶回了,我这就派人通传。您别怪罪他。” 说完崔鹤雍赶忙招呼门前的小厮去递话。 “我怪罪他做什么。”承宁伯夫人笑着摇头,神色无奈却又满溢着慈爱,“那孩子有股痴劲儿,却也不是不讲礼数,他也不知我这回马枪,我哪舍得责怪。之前你来信说他路上感染风寒,我这是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我的玄儿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真真是教我摧碎了心肠。” 崔鹤雍吩咐完,落下绣有和合纹样的绒帷,亲自斟了杯热茶,奉至母亲面前,才重新落坐,刚想开口夸几句表弟这半年在自己那边教人刮目相看的长进,却看到转眼间母亲的眉目神情仿佛霜染似的冷冽,方才那般神采不知去了何处。 他当然知道此种情形的症结,可来不及劝慰,只见承宁伯夫人用力一拍手边的八仙过海青檀花几,震得人心肺都跟着颤了几颤。 “都是那个混账!若不是他当年丧尽天良,我们玄儿也不至于打小身子就比旁人弱!好不容易吊着口气养活大了,咱们一家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其乐融融,他倒是死了原本宝贝的儿子,又想起我这边这个差点被他害死的原配长子来,还有脸来信教玄儿回京去,去做什么?” 许是气急,承宁伯夫人根本不给儿子劝说的机会,只略顿一瞬,又戾了神色: “这般遭报应的话他也说得出口!玄儿本就是他的嫡长子,如果不是他偏心,怎会在自己家都无个立锥之地?死前倒是良心发现,将家产留给玄儿,还不是盼着他去照应那入宫的宝贝女儿?别教人看不出他的那点心思,若不是他攀龙附凤,好好的女儿十七八岁花一样的年华,却去深宫禁苑里熬岁数,真亏他做得出来!玄儿在咱们这里孤零零的,他这个做爹的早干什么去了?这些年有问过一句自己的长子可是吃饱穿暖么?” 承宁伯夫人越说越气,噼啪几下震案,只恨不得手捶得是人而非桌几。 “母亲消消气,不过是小风寒,弟弟两三日就好了,活蹦乱跳地催着我赶路,这些年爹教他骑马您也让他多注意保养,他都听话着呢,到我那里也没躲懒,都不用我盯着就镇日里走动养身,他身子在我们这辈里也是强健的了。舅舅已经去了一年,弟弟该得的也都得了,您犯不着为过去的事儿伤了自己的身。” 崔鹤雍虽这样说,其实他内心仍是对弟弟的命运不公颇为愤懑,更是鄙薄舅舅那钻营媚上的为人,与凉薄寡恩的心性,只是眼下他也不能对着母亲添柴加火,只得恭顺劝慰。 “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我每每想起,都是又气又痛。” 承宁伯夫人如何不想听儿子的劝,只是许是年纪渐长,越是回顾往昔,便越是爱往里钻。 怒而转哀,长长的一声喟叹后,她便又回忆起当年的事来。 “我带你回娘家那日,多大的雪……玄儿的屋子里只有地龙也没个炭笼,帘子都高高挂着……不到两岁大的孩子,前脚没了亲娘,后脚自己也险些跟去鬼门关,烧得浑身滚烫,哭得嗓子都哑了,竟没个人去抱一抱哄一哄,身上也是秋日里不厚不薄的襁褓……全家上下就只顾着明日里那混账续弦的婚宴,多亏你耳尖心细,听到那孩子细细的哭声去看了看,这才救下他的命……也是你们命里就是该做兄弟手足的……” 承宁伯夫人说至此处,抚心长叹,既有后怕又是庆幸,心念百转后念了句佛,才接着说道: “这便是冥冥之中的因果了,如若不是玄儿的娘亲、我那苦命的大嫂慈悲为怀,将我自那吃人的兄长手里救下,哪有我与你爹的圆满,你也来不到世上,又何谈我家今日的和顺天伦……而你救下大嫂的孩子,便也是报答她于你娘的再造之恩,教她泉下有知,也能瞑目早渡那苦海幽府……” “咱们兄弟俩今日晚间用完膳食,再去给舅母烧一炷香。”崔鹤雍每每思及往事,与母亲皆是一样感怀心肠,然今日是重逢的喜日,担心母亲喜悲相扰而伤身,他亦是慨叹也是安抚着提了这句,再见母亲略舒展些许神色朝自己欣慰地颔首,母子二人俱是含怀念哀,不由得厅内一时静寂肃穆。 与此同时,花厅外的后廊上,隔着嵌雕梅兰竹菊的斗窗,同午后柔金色的阳光一道,这些话一字不落,全教梁道玄听了个头尾。 并不是他有意暗中探听,而是一路疾走,欣喜不自盛,才发现浑身都是泥土灰尘,赶忙停在花厅后廊间整下衣冠再去见阔别的亲人,谁知恰巧听到姑母那一声拍桌之怒。 梁道玄驻足听着屋内两个至亲谈论关于自己的经历,心中又是温暖又是感慨良多。 温暖的是有家若此,实乃两生有幸;感慨的则是他短暂人生的经历似乎永远要比旁人丰富不少。 这辈子活至如今,他的幸与不幸还要从二十年前穿越的那个冬日长夜里说起。 第2章 北府今人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2节 当一个人被称赞为有志青年时,证明他的思想觉悟与个人能力水平已达到了一个精妙的平衡,也就是说,这足以称之为他的能力配得上他的野心,并且已做好了即将大放光彩的准备。 梁道玄上辈子就是这样的人。 他的毕业学校可以说是威名赫赫,即将一路读到学位尽头前,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即将在献身学术的道路上发光发热时,梁道玄为自己的命运转舵,选择另一条似乎稳定,实则更有挑战的道路:考公从政。 他的想法相当简单:是时候换个赛道挑战自己了。 作为人生意义这一永恒议题的答案,梁道玄是纯一不杂的体验派,只有体验本身,才能让他感觉到活着的意义。 当然,他的选择与选择的结果在努力和全身心的投入后,一如既往的正风悬帆无波抵岸,教周围一干受考试折磨的朋友们好不羡慕。似乎考试与学习本身,从来没有成为梁道玄人生的阻碍。 不过老天给他的他人生的阻碍设置在了另一个地方: 马路上。 一辆因司机酒驾而违章狂奔的车辆带走了有为青年梁道玄,将他送到一个陌生的世界,成为了一个两岁的男孩,因这具陌生的身体发着高烧,他最初也是浑浑噩噩,难以为继,直到听见有人吵嚷,才渐渐自迷蒙中握紧了神思。 “你算什么嬷嬷!小表弟自榻上摔下,你只顾自己吃酒,居然不理,我这就叫舅舅来!”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被襁褓裹住,被一个六岁上下的男孩抱着,男孩怒目欲眦,伸出去的指尖都不住发颤,整个人抖得厉害。 “诶呦表少爷,这屋子姓的是梁,老奴的主家也是姓梁,表少爷您姓崔,老奴再不济,上头有老爷,还有那明日过门的新夫人管教约束,这两位才是咱梁府的正经主子,表少爷的娘是老爷嫁出去的妹妹,今日是来探亲而不是当家做主的,表少爷年纪轻轻,却也该晓得这番世理,不然往后当家交际岂不教人笑话。” 可能是发烧的原因,梁道玄看人模模糊糊,但这刻薄又骄横的语气却听得清楚明白,抱着他的胳膊都跟着一紧,然而不等这位抱着自己的表少爷开口,门外似乎又进来一个人。 “母亲!” 表少爷的语气如获大赦,小心翼翼给梁道玄递给这位刚进来的贵妇人。 “你个刁奴,凭你这黑了的心肠也配口口声声说世理?世理便是世之道理,天底下哪家人父续弦前日就可以放任原配的儿子去死的?这是你家的世理?你若执此一词,不如明日你们新夫人过了府,我们好好去问问你未来的当家主母,你口中这世理,在她那是也不是?” 到底是多吃了些盐,也更懂得以威势弹压这般胡搅蛮缠的混人。梁道玄心中暗赞,此时心智也清明了不少,他听得起劲儿,一时竟忘记自己的处境。 那刁奴似乎也是道理和气焰都矮了一截,只能欺负小孩子,一时不敢言语。 “母亲,”被唤作表少爷的少年语气惶急,摇了摇贵妇的袖子,“我方才听到表弟哭声,又细又低的,我进来时他竟在地上,已然不哭了,方才也一直没出声,是不是……是不是……”后面几个字已然怕得颤起声来。 紧接着,梁道玄就觉得有人去试探自己的鼻息,然后一只温暖柔软的掌心就覆住了脸颊,在舒适传递了安全的信息后,他慢慢睁开眼,一滴潮湿的眼泪比光更先抵达他的面颊…… 回忆中姑母梁惜月姣华正茂的面容化作此刻面前已有风霜之态的脸庞,已入了花厅的梁道玄感激中又带着几分崇敬地向养育教导自己这一世的人行了子见父母的孝礼,才站起身笑着开口: “没我在家烦着,姑母定然是笑口常开,这看着气色也好了许多。” “看来我对你的偏心都是白偏了,你这话就该打。你大哥出去外放三年,你去寻他算上路程也不过堪堪七八个月,我对你俩是一般惦记,要说这话也是你大哥该说。”承宁伯夫人梁惜月端详儿子和侄儿,两人都已是如玉如竹般端正挺拔的男子,她欣慰又觉舒意,拉起两个孩子,便往座位那里去,打算好好说说体己话,“这三年可真真难熬,如今咱们……” 说罢她忽觉怪异,握着梁道玄的那只手感觉一阵陌生的粗糙,拿起一看,只见宝贝侄儿的右手掌心横亘着一条从前未有的疤痕,扭曲狰狞,似不自然的断掌,看得人心惊。 “哪里来的伤?”承宁伯夫人梁惜月极是心疼,自己视如己出养大的孩子不过离家一阵,就添了这样的伤痕,她惊愕且痛惜地看了看崔鹤雍,又盯着梁道玄,“怎么弄出这么大的伤来!可还疼吗?” “早好了,大哥找了宕州的名医给我诊治,郎中说,用他的外药隔三差五抹一抹,疤也会随时日慢慢变淡。”梁道玄赶紧解释。 “你哪里弄出的这个,雍儿,你说!” 梁惜月的语气急中有怒,怕大哥落个看顾不周的罪过,梁道玄赶紧给崔鹤雍打眼神,紧跟着抢着开口:“姑母,大哥是地方父母官,哪有时间日日盯着我。是我自己去游玩时,见城外鬼谷山里有极好的玛瑙藤,我想着砍下来几段,让县里手艺师傅给您编个舒服的靠椅,自作主张进了山,刚巧那几天多雨,山路湿滑,摔了个跟头,人拽住了个藤蔓没有大事,就是那藤蔓带着刺,给我手掌割伤了。大哥知道后紧张得不行,骂了我好几次,我如今已然知错了。” “孽障!孽障!”梁惜月听了原委,气得巴掌朝梁道玄背上连拍了四五下,可据崔鹤雍观察,几掌下去,表弟衣衫连褶子都没留。 “难不成我差你这一个破椅子便没处坐了?咱们伯爵府就缺你这么个家物什?你这孩子打小就爱做这没头脑的痴事!这是自己家,要是让你未来泰山柯学士一家知道了,必然要以为你是个傻的,怕是人家连闺女都不肯嫁过来了!” 梁惜月没好气地瞪侄子一眼,又去小心翼翼端详带伤口的右手,然后对儿子崔鹤雍柔声道:“那乡下郎中给的药膏也不知可靠不可靠,回头你差人去请徐大夫来再给你弟弟瞧上一瞧。” “我也是这个意思,早就派人过去了。”崔鹤雍笑道,又贴心地扶着母亲就座,“弟弟一片孝心,那藤椅他废了好大功夫画图又请人打样,说是仿的唐人图谱上的样子,我坐着试了试,舒服又安逸,这从南到北这样长的路,他花了不少功夫才雇了行脚一路送回咱们府上,母亲可别再怪罪他了。” 崔鹤雍说完以眼神使劲儿朝弟弟示意,梁道玄和他兄弟多年,当然知晓这意思,忙不迭敬上一杯酽酽的茶,颇为乖顺道,“我知道错了,姑母别气,我还捎回了宕州山里挖的两盆山踯躅,颜色和花型都是咱们这里从没见过的,千里迢迢带回来,今年姑父回家团聚,摆出来咱们一家人赏玩岂不美哉?” 两个孩子一唱一和,梁夫人虽仍是心有余悸,但却缓下问责的严厉,念了两句阿弥陀佛佛陀保佑,又嫌弃地瞪了那个不省心的梁道玄一眼,才开口:“你光想着给我带东西,咱们自家人哪用得着这些虚礼,一路上给自己添多少麻烦?我问你,两个月前我去了的信上不是说要你给柯学士夫妇捎带礼物回来,你可照办了?” “办了办了,大哥陪我去挑的,还问了大嫂的意见。”梁道玄笑道,“是一套当地产墨玉雕的茶具,还有一盒自无涯岭光济寺求来的上等檀香。” 这礼物是下了功夫的,梁夫人似乎极是满意地缓慢点头:柯学士爱茗如命,柯夫人最是慈心,每每初一十五都要去到城外寺庙进香礼佛。 可还有一点,梁夫人似乎察觉了什么,又问:“那你给柯三小姐预备了什么礼物?” 柯三小姐正是梁夫人两年前给梁道玄定下的亲事,柯家排行最末的一个女儿,两家都想再留孩子一段时间,故而选定今年年中完婚,谁知一年前梁道玄的亲爹过世,不管这位亲爹有多混账,他也还是被困于孝礼这一社会的基准规则下,只能迁延婚事专心服丧,待过齐衰三年,方能再迎娶这位柯家千金。 然而这位未来的夫人,梁道玄其实根本没有见过。 “我请大嫂挑了几匹锦缎,到时候一起送去便是。” 其实梁道玄早就打定注意让大嫂帮忙,他也不知道如今女孩都喜欢什么。 “糊涂……人家如今待字闺中等你完婚,你给柯学士夫妇的礼数尽到了,可为着以后情投意合着想,难道不得也用一样的心思在人家身上?”虽是这样说,可梁夫人却是摇着头发笑,也并不恼,只略一思考便拿定了主意,“这样,你去送礼的时候把那两盆花一起带上,就说是你专门寻来给柯三小姐的。” “可是那花……” “弟弟,母亲这用意极妙,你照办便是。”崔鹤雍剔透人情世故,顷刻懂了母亲的一番心意,打断梁道玄不解风情预备出口的傻话。 于是梁道玄也只好点头。 梁夫人看看了窗外的日影,笑道:“这便去吧,显得你刚一回来就记挂着人家,等你回来,晚上咱们再好好聚聚。” 这种事上,梁道玄一向听话,虽然还想和姑母与表哥一道叙话,但终究也有非做不可的事优先。 其实,虽然未来的婚姻是包办的,但他全然信得过姑母的眼光,也预备好全身心投入一段符合今世身份的生活当中,扮演好家人期待的角色。 他发自内心爱他的家人,让他在结束虽然志得意满但马不停蹄且斗智斗力的上一辈子后,可以尽情享受这辈子的富贵闲人生活。 他很感激,也愿意以达成他们期待的方式让家人幸福。 于是梁道玄站起身,朝门外走去,却被一个慌手慌脚的侍婢冲入毡帘撞到。 姑母持家最为严正,从来容不下这般冲撞旁人没规没矩的行事,可这次,不待姑母训斥,那侍婢已然带了颤腔跪下: “夫人,府衙击钟,派人发告城内各家,圣上……驾崩了……” 第3章 丧之未测(一) 柯学士府与承宁伯府邸一样,在圣上驾崩后均已挂上以臣哀君规格的丧仪,不过承宁伯府因有着爵位,多些礼制上的布置和讲究,柯学士府待今日方过头四十九日,已有家仆在撤下正门与门蹲石兽的细布白幔,仍保留左右各一串纸灯同匾额上方的挂白。 “……我说多亏了是那孩子还没出大孝,不然这一年不许有爵官宦人家婚丧嫁娶,我们云璧的婚事岂不又要往后延?那真真是个顶好品性的孩子,我可不乐意这大好姻缘最后闹得个有缘无分。” 在柯学士宅邸正屋的内室,柯夫人一边为丈夫柯学士正冠,一边絮语方才不便在外间聊的话题。 “是这个理……况且梁家那小子如今也不同以往,只怕还有变故。我听京里故旧传回的消息,说是太后新晋垂帘,恐不能支撑,有意让梁家小子入朝。” 柯夫人一惊,戴到一半的冠帽险些落在地上:“他与家中本是不和,承宁伯夫人早带他走时就签具了文书,虽是他那个不厚道的爹最后良心发现给了他家产,但怕是道玄连他那太后妹妹的面都未曾见过,这……我们原本中意他,也是想为璧儿寻个富贵安逸的婚事,不图前程和荣耀,谁知怎会如此……” 这个消息属实措手不及,因这姻亲的关系,再加上也是当真喜爱梁道玄这未来女婿,柯家夫妇也是都心有不安。 二人膝下两子两女,头三个依序降生,最后一个女儿柯云璧却是与前一个兄长差了十岁有余,二人黄昏得女,自然视若掌珠。柯学士本是两榜进士出身,曾授职正四品弘文馆学士,后因身体抱恙向先帝请辞,先帝特允其回乡行仕,任职府台清闲养老的北府礼部侍郎一职。 夫人的话也揭开柯学士心中的隐忧,他如何不偏疼幺女?故而言及此事之前便早做了打算:“事已至此,人家是血脉亲缘,道玄不论过去如何,现下是实打实的国舅爷了,只是他们府上伯爷人在军中,眼下还在河西道阵驻,未必有咱们消息灵通。这样,我本就不便去谈此事,还有国孝压在头上,两家虽有婚约在,可也不好这时候我们做家主的长辈找不合时宜的名目走动,你便称一两日的病,那承宁伯夫人必是派他家大儿媳来探望,到那时你私下告知,也算我们尽些心力,至于如何安排……到底是人家家事,让他们自己关起门商量去吧。” 夫君在内朝做了半辈子官,其中利害关系自然比自己清楚,柯夫人纵然仍旧忧思,却也答允下来。 入冬的头两个月,领镇统辖北方五道的北威府城内,郎中从来都是最忙碌的职业。 家中老小体弱挨不住先头的寒意,自然容易头疼脑热,柯夫人略有些年纪,便是称病也不甚惹人注目,不过承宁伯夫人从来严谨守礼,听说此事,便不张扬地命儿子崔鹤雍的妻子武兰缨前去探望,顺路把之前因国孝耽搁的礼物也捎带过去。 武兰缨是承宁伯早年间行伍之中过命将领的女儿,因是武将家风自幼熏陶,她行事爽心豁目,颇有其父风采,柯夫人过去就同她见过几次,欣赏得很,今日说着病已大好,也带着一家媳妇和回门的女儿以及还未出嫁的柯云璧一道在内厅会客。 一家女眷皆是银饰素服,团绕柯夫人而坐,听着柯云璧未来妯娌关起门讲些宕州风貌。 “……宕州山形诡谲,起名也都叫些鬼门山和巫髅岭,很是邪气,但其间花木却靡丽美艳,夫人不知,我那小叔最爱这些,一趟趟往山里跑,回来的时候还捎带上两盆,这回我也给贵府拿上了。” “孩子费心拿回的可心玩意儿,自己留下多好,孩子难得出门游山玩水,念着我家的礼已是太厚了,怎好再收这个。”柯夫人嘴上谦让,心里却想到这两盆花是给谁的,面上已是带了笑颜。 “那些是给长辈的,这两盆是我家小叔点名送四小姐的。”武兰缨授意于婆婆承宁伯夫人,当然明白怎么把话说得漂亮,将知道的事一半真一半假,可着对方心意又随性又不客套地讲了,“那孩子很是有心,挖回来便供着,我笑他说,便是观音大士养她玉净瓶里的柳枝怕都没废这么大心思。一路上废寝忘食的照顾,宝贝得什么似的,不许人碰一片叶子,这样供回了家,回来当日就急吼吼地要亲自送过府,谁知……今日我送来前瞧着,倒养得更是繁茂了。” 说着招呼下人抬上来这两盆淡紫色的踯躅花,虽是从南到北易地千里,却仍含苞待放,淡紫的颜色似山雾,无有半分妖娆,花叶长舒别有一番风姿。 且这两盆花的颜色足够素净,眼下光景中也半点不犯忌讳。 见到这稀奇花木,柯家人不免都赞叹一番,又含笑去看这一席话中的主角柯云璧,然而她只是娴静地半低着头坐在母亲下首,不让旁人看见自己的神色,纵然亲姐姐也笑着打趣,她也不过求助似的看向母亲。 柯夫人听着梁道玄对女儿如此上心,自是欣喜好姻缘与好女婿,可转念夫君的话回过心头,她难免还在心底踌躇。 又说了一会儿话,柯夫人才找理由支走一个个家人,于私下二人将太后之事与武兰缨说了。 武兰缨自知此事干系重大,谢过柯夫人,急忙赶回府中想告知家人如此消息,谁知未及进门,就远远见换过素盖挂有白幔的一驾宫车停在自家府门前。 武兰缨的父亲做过京师南衙十六卫的武官,她是见过眼前这宫中贵人来传旨的阵仗,当即知晓恐是太后已然派人来此宣旨召梁道玄入京,自己还是晚了一步。可待她忐忑入内,却未有见自己摆出接旨专备的一应礼制桌供,母亲和丈夫也未按爵位品级与官位穿戴,反倒是在正厅穿着寻常的衣着,与一位稍有些年纪的太监饮茶叙话。 “蒲大人辛苦奔波,我这一家子在这北地苦寒的偏僻府道住了太久,唯恐礼数不周,教大人自宫中来此不免笑话。” 引荐过武兰缨后,梁惜月又接着前面的话客气起来。 “承宁伯夫人哪里的话。伯爷替我朝镇守北地要塞,护我朝北境黎民安泰,那羌夏多年慑于伯爷威名不敢来犯,您一家的功绩老奴过去在御前侍奉也是常常闻听先帝向贵妃……如今是太后娘娘了——大加赞赏,哎,如今先帝却……” 这位太监四十来岁的模样,皮肤极是白皙,手指也纤长,抬起手帕拭泪的动作比寻常贵妇都还要婀娜妖娆几分。 梁道玄在一旁陪坐,也跟着众人一并垂首而哀,不过他是没见过自己这位前妹夫的,却听明白了这位蒲姓太监话中的意思,他表明身份,暗示自己乃是先帝与太后的近侍,虽是没有携带圣旨或懿旨,但自有身份在,他的话绝对不能轻忽。 “太后这些日子,不说滴米未进,也是哀极伤身了。”蒲公公扮罢忠仆,终于肯将话说回来意,“奴才启程前,太后守灵过悲,昏厥了足足半日,醒来后涕泣说先帝大行,她已是哀朽枯骨,在世的亲人除了当今圣上,也就只有国舅爷您一人了……” 蒲大人说话抻长长的尾音之余,还带有翻转手腕的精致手势伴奏,这极大加深了梁道玄对太监这一职业的刻板印象,他见对方目光灼灼看着自己,在姑母预备抢先替自己解围前开口道:“天下以孝养太后之尊,请太后保重身体。” 这是一句得体却不算回答的回答。 蒲大人微微一怔,似是意识到此人与传闻中大不相同,略略低头含笑点头道:“到底是兄妹血缘,有国舅爷这句关切太后的肺腑之言,老奴虽未有懿旨在身,却也敢传这句太后口谕了。” 公公下台阶的本事当真一流,梁道玄心想,我这话里连个缝都没有,他便自己滚下来了…… 口谕二字一出,承宁伯府上四个当即起身,预备跪迎太后懿旨,谁料蒲公公却率先含笑拦住众人:“诸位勿要如此,太后娘娘所传虽是口谕,却也明说只给国舅爷一人,无需这般兴师动众,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此乃家中小妹向兄长的一句絮语,万不可多礼唐突了。” 原来是要打感情牌。梁道玄心下明了,站定等待。 梁惜月与崔鹤雍亦是心中不安,其实以太后之尊明旨召梁道玄入京是一回事,但若是梁道玄自己入京去见妹妹,似乎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国舅爷,太后娘娘口谕,这些年委屈国舅爷了,老国丈之过……哎即便是为避先人之过讳,亦是难掩其失德啊……太后娘娘如今想为您弥补一二,只是不知您是否还愿意认她这个妹妹?” 第4章 丧之未测(二) 梁道玄从前便听闻自己的妹妹梁珞迦入宫便为贵妃,极受宠爱,这才得了先帝晚年之子,好让基业后继有人。 他也知道,妹妹十七岁入宫时,先帝已然四十三岁了,想来也是自己那唯利是图的亲爹的手笔,梁家那时确切也为此风光了一阵。 但这风光的代价却是妹妹的妙龄韶华长锁深宫禁苑,如今,妹妹年仅二十一岁,宫墙于四面八方巍然高矗,因身份,她绝无可能离宫求得自由与安宁,后半生漫长如斯,不得不谓锦绣悲凉。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3节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他妹妹要是继承了他们父亲的钻营与对权力的渴望,加之那份为求荣华富贵不惜一切的冷漠与决然,自己这幅念想也当真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了。 说不定自己还会做了她攀援权力之路的一块垫脚石也未尝可知。 梁珞迦,他的妹妹,当朝太后,这位的秉性到底如何实在是未知数。对从未见过的人,梁道玄不打算做毫无意义的预估性评断,而这时蒲公公已转向了自己姑母: “伯爷和夫人待国舅爷恩重如山,老奴眼见国舅爷如今一表人才,方知何为大雅君子。太后亦是感念二位对其母家与兄长的恩德。伯爷辛奔多年,鞠躬尽瘁,夫人操持伯爵府,抚育崔大人和国舅爷成材,均是朝内与官贵之家的表率,太后知这其中仍是不得团聚的艰难,已是决意要下令旨将伯爷自边关调回帝京,眼下统领京畿道南衙的禁军巧有缺空,待国舅爷与太后具体商议后,承宁伯府如今便可在京城团聚了。” 众人心中皆是一惊,面上却未有表露,而蒲公公笑出扇似纹路的眼角一个转目,便笑吟吟看向了崔鹤雍: “崔大人是金尊玉贵的公卿子弟里头一份刻苦上进的,先帝本就意欲褒扬,为其余那些帝京里镇日给家里添乱教长辈操心的纨绔们做个典范。听闻崔大人这次外放考绩为上上,诶呦,这可真是难得的国之栋梁!崔大人原本升任了御史台从六品的御史右议郎,可太后说了,大人这般实干的能耐,没道理去和那些言官没日没夜的喷吐沫星子,岂不屈才?这下可好,待大人入京到任,不必去御史台那地方了,且去京府衙门司录左判,虽也是从六品的官职,但这是实打实可替百姓谋福祉的差事,有崔大人坐镇,也是咱们帝京百姓的造化了。” 姑父的京畿道南衙禁军统率与表哥的京府衙门司录左判…… 一个类似于当今首都卫戍区副司令,一个等同于首都市委组织部办公厅副厅长…… 即便是利益交换,太后也过于大方了,新帝继位尚且未稳,不知她如何施展手腕,才弄到如此抢手的职位。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兄长,对她来说真的如此重要么? 纵使梁道玄足够剔透,却也一时难以分辨这是利诱还是展露决心和诚意的真挚恳请。 但蒲公公有一点说得极对,姑母一家对自己恩重如山,若是他去做这个国舅能替家人谋得团聚与前程,他自然乐意奉陪。 梁道玄起身礼道:“蒲大人任职内司,说是太后的左膀右臂也不为过,您自然清楚这些官职如何紧要,太后着意又是几多器重。在下惭愧,不过是个没有功名的闲散之人,唯有感谢太后错爱。只是姑丈府上人口诸多,上上下下诸事繁杂,便是当下决意启程也要布置妥当,还请大人奉知太后,请些时日的恩典,待整毕,我便即刻前往帝京觐见。” 他回答的干脆,可姑母却几乎要晕在椅子里,表哥也是脸色微变,二人谁都不愿梁道玄为了自家的荣华权势去掺和朝堂帝王更迭时局最混的这一滩水。可恰是见亲人关切之态,梁道玄更觉此事该为。 其实他前半生过得实在过于舒服,说是天字一号富贵闲人也不为过,这不是他命好或是有能耐,而是因家人替他撑起这一片天地,使得他肆意舒展松弛,有选择不过上一辈子那种一丝不苟的人生,去体验不同的生活方式。 可是家人的生活,却也是生活。 承宁伯府是有爵之家,姑父做镇关武将,姑母乃朝廷诰命,表哥为他日良臣,他们于权力和朝堂注定不可能置身事外。若是一家无事,他也乐得做这个家里的闲人,可当家中遭逢变故——不单是此次突如其来的权力更迭,还有更多他日可能袭来的风波,他都必须站出来,与家人一道分担。 这是他责无旁贷的义务。 听了这句话,蒲公公知道自己的差事算是办成了,他在宫中时日已久,何其乖觉,见其余人的神情,也知该是时候离去让这家人自己相商,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蒲公公不忘与独自相送至府门的梁道玄近乎耳语说道:“老奴虽也对太后娘娘忠心不二,却不过是个不识字的奴才罢了,如何去做太后的臂膀?国舅爷今日抬爱谬赞,老奴受之有愧。见国舅爷英睿明德又体恤太后的难处,老奴实在感动,您才是未来太后的左膀右臂,咱们小陛下的真正主心骨啊……”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梁道玄一眼。 不知是自己那位太后妹妹的授意,还是蒲公公自己对这个差事的阐释理解,在未能分明之前,梁道玄不打算过度分析,只作受了极大提点和鼓励的模样,殷然道:“大人是先帝与太后跟前的老人,这番话在下受之有愧,朝堂事情纷繁,宫中规矩又多,大人今日之言已是对我诸多裨益,京中再见之时,还望不吝多言。” 这话说得谦和恭敬,无有阿谀讨好,仍将指教之意传达得委婉迂回且清清楚楚,蒲公公对这位国舅爷的待人处事愈加欣赏,愈发觉得与从前传言中的纨绔全然不同。 再加上临走前承宁伯夫人打点封的银票足够优厚,他亦十分满意这家人的觉悟,加之卖当朝唯一一个外戚国舅爷的面子,故而并未急着推诿或答允,只笑着摆手,却又长叹:“人老了,不中用了,这年轻乖觉的总是更好使得力气,老奴领了这样要紧又尊贵的差事,那是太后娘娘体恤的恩荣,可这提点国舅爷的差事,老奴怕是就担当不起了……老话说一朝天子自有一朝臣,这内宫的差事也自有新气象,老奴打算这趟回去便告老归养,好在佛前为先帝日日祈福祝祷,以报答先帝的知遇再造之恩啊……” 说罢,他竟十分动容,用犹如少女一般白皙的手翘指拭泪,缓了些许,又告知梁道玄此时帝京也已是深秋,虽不及北威府劲风冷冽,但打点行装仍要注意侧重御风防寒。 梁道玄敬礼相送,他名义上确实是国舅爷,然而仍是白身也未有爵位与任何职衔,蒲公公是内廷的御前领侍,正儿八经腰悬银制内侍官铭牌的从三品大太监,该有的礼数他也不能轻慢。 宫车摇曳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向远处驶去,梁道玄仔细回味方才二人私下这番谈话,只觉内有玄机: 作为第一次见面的宫中近侍御差大太监,蒲公公根本没必要与自己说这个,但他还是说了,那就证明这些话里隐含着他希望自己了解的信息。 蒲公公年纪不过四十余,加之在宫中地位颇高,身体和精神头看着有时候比加班加点办完公务下衙的表哥还好,自诩老迈未免有些过了,不过这或许是为了强调那句“年轻乖觉的新人”这样的话,难不成眼下宫中还是有别的变动?还是真正说得上话的掌权太监另有其人?这话不好直说,蒲公公言谈之中极有分寸,怎会贸然抱怨,借着差事提一句,想来也是流露些许的不满,也许他日自己真的回京,种种变化际遇后,他或许也是有求于自己的地方。 梁道玄站在府门前,望着宫车顶挂着银穗的小尖消失在街道尽头,一时出神,忽觉脖颈深处悄然碰撞到细小的凉意。 抬头一望,才见不知什么时候,整座北威府城都被巨大的铅色低云所笼罩,不由分说往下压,已是不能再近,自灰裂的痕隙当中,正朝下飘出星点乳白的碎屑。 原来是下雪了。 雪花如羽似絮,轻柔婉转降落人间,瞬息忽大,混同北风翻飞直扑人面。 街道上行人也开始快起腿脚。承宁伯府在北威府城最繁华的玄武正街侧一巷,这是城中数一数二的繁华之地,小贩寻常沿街叫卖,行人与公办的官吏络绎不绝,此刻大多在寒凉的落雪中行色匆匆,几户常年摆摊的汤饼与小吃贩子都忙不迭收桌椅,盖炉火。 人人都知道躲避雪天的寒冷与艰难,趋利避害自是人之常情,但自己这好日子还没过腻歪,就要朝冰天雪地里迈出这样一步去,即便是清晰明净如梁道玄自己,有时也会困惑这种命运的裹挟究竟有何可破之法? 不去,若是太后妹妹为此记恨,自己亲人如何保全自身追求仕途?去了,他又如何在这天子一号的外戚身份下独善其身不被权势的波涛吞没? 梁道玄任由细雪覆盖额发肩身,寒意当中也觉不胜,调头回府。 “银碳二钱,不呛不烟!” 一声呼和叫卖自巷尾传来,原本行人渐少的街道似被这亮堂的嗓门喊穿,忽得多了好几个人问价起秤,又走来几个挑担卖弹絮好的棉坨的商贩,再加上走街串巷摸过来卖铜器和热蒸食的小贩,霎时热闹不减方才。 梁道玄望见天晴转雪的种种一切,站在原地呆愣着,醍醐之感的倾注使得伯府管家连声唤他少爷催他回屋取暖都没听见。 是了,正是这个道理。 雪寒天华,路本难行。 但人和人要走的路是不同的。 想做寒天生意的,必须要吃这雪里来去的寒苦,也有自己那份别人分不走的利。 如今,到了他该寒夜秉烛披衣起早的时候,这是他的机缘,也是他的前路,他虽为家人有所回馈,却也有自己的机缘在属于自己的道路上等待。 至于是什么,大概要踏上之后方才知晓。 这样一想,梁道玄心境大昶,颇有悟道之感。 梁道玄坚信,自己应该是命运的挑战者。他上辈子每个选择都是如此,这辈子顺其自然亦复如是。 “表弟,你怎么了?” 管家叫不回表少爷,看梁道玄呆呆矗在原地,赶忙去请示崔鹤雍,他赶来后见自己表弟表情古怪,在纷纷落雪当中犹如玉立,面容却似喜而无笑。 崔鹤雍以为表弟因太后强传之事苦恼,心道我弟弟自打来了我家,便是无忧无虑的,哪经过这样的大事,顿感责任深重,上前用力一拍梁道玄肩膀道:“你不必惶急忧虑,只要承宁伯府还有一片瓦在,就不会让你受雨雪之困。” “如果……我这辈子就该与雨雪为伴呢?” 梁道玄思路打开后的惊世之语使得崔鹤雍怔愣当场:“什么雨雪为伴!”他用力摇晃弟弟的肩膀,抖下大片的雪花,“你还有我爹娘,还有我这个大哥在,万不会至此的!” “大哥,万一我是别人的雨中伞、雪中蓑,那不也挺好的?”梁道玄反握住崔鹤雍的胳膊,回过神看着他笑道,“大哥还记得我带回的那两盆山踯躅么?仙娆之姿举世无双,可这样的花也唯有在幽秘深山当中才有,有时人至艰境,倒也是别一番风景,我既有自己的路要走,这路上还能陪姑母姑父与大哥一道同行,岂不乐哉?” 梁道玄话语中的轻快与从前的他别无二致,崔鹤雍连担心都忘在脑后,只觉这话中别有洞天,可来不及多想,就听表弟打了个喷嚏道:“好冷!快回屋暖一暖!咱们再好好商量商量入京这一道怎么走才好。” 第5章 一字云泥 北威府虽早早飘雪深寒,可南下去往帝京这一路,却是层层减衣步步暖,待梁道玄和崔鹤雍兄弟二人行至河西道丰州地界内,已是单着秋绨厚衫都身感闷热了。 丰州本是天下要冲之地,三道共通之衢,南北东西水陆与陆路在此间交汇,滋生出一派繁华的富庶殷实与丰茂流丽,实在地如其名。 陆路抵达丰州首屈一指的名城峦春便可换乘水路,沿贯天江南下直抵京畿,这也是隆冬北方南下最快的一趟路途。 饶是如此细细安排路程,承宁伯夫人梁惜月仍是不肯放心,派了足足十七八个人跟着,各个都是承宁伯早年军中心腹的子弟,年轻力壮也颇为细心,不是一般家丁庄勇可比,又细细吩咐过,仍是依依惜别,只道自己安排好家中诸事后立即入京,要他们多多警醒防备,相互提点。 说到底,还是因为这一趟看似是追逐荣华,但却前路不卜,梁惜月是两个孩子最亲近的长辈,眼中将这泼天的富贵和前程没瞧进去半点,满心所虑皆是这表象背后的隐忧。 只是事已至此,无论是儿子入京应职还是侄儿入宫会亲,都是她无可转圜之事。 崔鹤雍自小就当哥哥当得得心应手,一路照应梁道玄无有不细致的地方,加之忧心忡忡,即便他向来稳重,也还是略显不安,倒是梁道玄,一路仿佛游山玩水的无事闲人,悠哉悠哉,见了一花一木,一虫一鸟都潜得下心赏玩,更别提刚到峦春城,他简直好比龙跃于渊,刚入城就没了影子,直到入夜上灯,才晃晃悠悠回到馆驿。 然而他回来却不是为了休息,只拽着崔鹤雍往外去,喜笑颜开得颇有些没心没肺:“南康街市一路比北威府热闹,一半都是酒肆茶寮与各色食馆,我还没见过这样多的吃食在一条街上,别吃这里的传餐了,官家驿站的饭食也就那么回事儿,饿不死就行,还是到外面去过过嘴瘾。” 崔鹤雍就这样被梁道玄扯到街上,只是他怀着心事,不比弟弟那般优游自在,即便好巧赶着月中十五的夜市,也难心花怒放起来。 可看着梁道玄自在又舒畅的适宜,他竟也有些被感染了松弛,一时也略略露出笑意搭话。 梁道玄只是心无旁骛的热爱生活,但不是傻,一路上崔鹤雍人前君子以礼端方舒展,人后便愁眉不展好似自己不是去给小皇帝当舅舅,而是要去领罪伏法,他总得安抚一下表哥紧张的神经,不好一路都这样。 毕竟自己已然看开这份命运悬而未决的赠与,但关心自己的人就未必了。 于是今日,他变着法的和崔鹤雍像从前一样说笑,见有所缓和,又拉过来让表哥为自己帮腔,来砍价一位认为奇货可居的摊主所推销的宝贝:一个半新不旧据说是前朝某文豪用过的燕子衔泥石雕文竹赏盆。 就在两兄弟齐心断金,眼看要拿下时,忽得几声肃街鼓敲过,惊得人群往两侧店铺的檐下廊内挤去。 梁道玄被人群推着走,再回头已经看不见那小贩的身影,崔鹤雍怕表弟失散,还死死拉住他的袖子,此时第九声鼓已经敲过了,再无后续。 寻常百姓有些不甚清楚,但出自钟鸣鼎食之家的兄弟二人却晓得这肃街鼓九声意味着什么: 藩王与公主行道,当击鼓九下,众避而恭,无赞拜。 什么皇亲国戚非得挑着十五夜市的日子出行?这不添乱么?梁道玄朝街道尽头看去,只觉扫兴,不过他们周围的百姓却是将逛街的热情全然投入到观看皇亲仪仗上,好不激动,全往前挤去,倒给崔梁兄弟二人一并带到前排。 梁道玄望向道路尽头,只见仪仗开路前人后马足足六排,军士各自列开,将两侧近乎沸腾的人群横隔开道边,使得朝南道中一路开阔,明黄旗列各绣纹龙,六十四个正好两边各半,虽只是藩王的仪仗,但也拿足了帝王之家的排场。 随着仪仗经过,人群当中议声不绝: “哪位是王爷?” “穿紫衣的那个便是洛陵王殿下了。” “什么洛陵王,如今要叫洛王了。” “当今圣上唯一的叔叔,又是先帝遗封的辅政王,怪不得如此排场……可想不到,王爷竟如此年轻……” …… 议论声中,被仪仗围在当中端坐马上的正是一身凝夜紫袍服的洛王姜熙,他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似比梁道玄自己还少上两三岁的样貌,容色出类雅俊,颇具仙品,遥遥一笑就教为官百姓惊叹其英姿华伟,他还颇有名士之风的在深紫色的华贵缎袍外加了层薄如蝉翼的素无缁衣,以示国丧之悲与对皇兄的追哀,且冠不饰珠腰不垂珮,周身素哀得体,又不失皇室威仪。、 跟着他的又是一排齐装马上护卫,紧跟着还有一众缓行侍婢,素服着身各自架着罩白纱的提灯,而后便有七八辆垂铃舆车依次行过,想来是王府的家眷也一道随行入京。 梁道玄离得近,又听得百姓低语先帝和洛王的年龄差由来,又看着洛王打马招摇过市,一时觉得有趣,看来不止自己这位国舅爷要“临危受命”,还有好些个实在亲戚也得马不停蹄赶着入京。 洛王的封地本在岳东道的昇州,离京师实在是远得不行,这会儿到此处,想来是比自己更早接到消息,这就很值得玩味了。 从自己妹妹太后如此急迫要自己入京襄助来看,她必然是感到了一定危机和压力,不知这份压力里,洛王殿下又有几分功劳。 主少国疑,二十岁年轻力盛的叔叔辅政……历史上有很多不好的例子此刻通过不合时宜的联想一并涌入梁道玄的脑海。 不过转念一想,觊觎侄子皇位的叔叔有多少,那乱政的外戚舅舅就有一双,大家彼此彼此,都是史书中的反面人物,谁也不必谦虚。 梁道玄天生想得就比旁人开,此刻已然和百姓一道,全情投入到看热闹中去,然而他所想到的,崔鹤雍自然也能思及,表哥可没那么宽的心,自方才起眉头已经开始往一处凑了。 “大哥,你看那舆车顶上的绣纹没?” 他头脑心绪因飞速思索而极度紧绷的时候,梁道玄忽得凑过去低声问了这样一句,这让崔鹤雍陡然一震:“怎么?他哪处仪仗逾制了不成?” 梁道玄先是一愣,忍不住笑出了声:“是那上面的宝相花纹,和咱们平常见过皇家赏赐器物上的龙凤纹路全然不同。早听说先帝礼佛最是诚心,又屡屡召见各路高僧研习佛法,如今洛王用此佛花点缀行驾招摇入京,也是其用心之处,咱们就没这么多准备,可见还是只有我这个便宜舅舅措手不及啊……” 崔鹤雍听完长出一口气,只道:“我还当你发现了什么……” “就算真是,你敢去告这一状?”见表哥如此紧绷,梁道玄实在忍不住笑乐一番。 崔鹤雍也失笑摇头,他方才见洛王的阵势就有些如临大敌过了头,显得战战兢兢,然而他也觉得那一瞬官场三年历练出来的戒备绝非是空穴来风,只将声音低了低,隐没在人潮里说道:“万一这些好亲戚他们合起伙来欺负你,拿住把柄立得住道理,我还真敢。” “大哥,是我从未见过面的妹妹嫁给了他也没怎么见着过的哥哥,我俩直接的联亲实在也太单薄了。他犯不着盯着我过不去的,你快收收这胆量,以后惹嫂子生气时候再用。” 梁道玄这话虽是玩笑,却有几分自己的道理,他不靠谱的亲爹续弦前他就被姑姑借走抚养,自然没见过今时今日贵为太后的妹妹一面,而洛王早年还是襁褓当中,就叫先帝的亲爹威宗皇帝给封去远边就藩,这些年无召也不曾入京见见继位后的先帝。 他们俩属于都是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死亡所召唤入朝局的旁观者。 虽各自都是血亲,可除了血脉相同,这亲字实在勉强。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4节 但是看洛王姜熙这准备充分的样子,似乎他是已经下定了决心做好了打算,而梁道玄忍不住想,自己的未来还得待见过妹妹梁珞迦才能敲定。 此时洛王仪仗终于行过,随行的侍卫与王府内监齐声道了一句:“无意叨扰民乐,洛王殿下惠赐。” 而后众人一齐抛出身后随侍双手捧着的托盘里那小山高的铜钱,雨似得洒向欢呼如潮的人群。 如此周全的布置和自矜名声……崔鹤雍看过后,觉得必须要在今天和仿佛仍旧不着调、以为入京只是走亲戚游览的表弟摊牌说清楚,此行的严肃性和危险性绝对超乎他们二人的预料。 于是他不顾梁道玄正很欢快的捡钱塞给周围几个围观的孩童,拉起他走出人群,就近上了隔壁一家酒肆的二楼雅舍。 第6章 再论前路(一) 酒肆二楼是围廊改的雅座,七八个隔间围出偌大的天井,打开朝内的描竹勾莲舷窗正好能瞧见一楼的热闹与当中小小四方木台上助兴的演艺,可眼下,人都教外面洛王行驾过后撒钱的排场吸引出去,一楼杯盘狼藉,小二正由老板盯着抓紧时间洒扫清理,他时不时朝外间偷望,从表情到没精打采的动作都能看出无比的沮丧。 木台上,抱着折颈琵琶的中年男子正偏头校弦,丁零、丁零……缠着细布的手指每触一下,喑哑的单音便蹦出一节,断断续续无调无骨的声音时不时飘上二楼雅间。 崔鹤雍将天井一侧的窗严严实实阖上,再落下遮风的帷幔,便什么动静也听不见了。他这才开口道:“今日洛王的阵仗你也看见了,他有备而来,你却毫无打算,做哥哥的不得不多问一句,你这一路吃吃玩玩,倒也和平常一样,然而时局却不比从前,你若这时心中没个盘算,就当是我多嘴提醒,你到帝京的一路且花点时间想想要如何行事才好。” 梁道玄能理解兄长的良苦用心,这三年表哥在宕州最难打理的一个县城为地方官,可以说是因小见大,料理了好些借着地方豪绅家世为非作歹的关系户,又跟不知多少油滑老吏暗中较劲,吃过亏也得过胜,初入官场的年轻人自己摸着石头过河,几般艰辛自不必说。如此这般,平衡小小一个县衙已是如履薄冰,表哥一步步走来自然对京中的政治环境只往坏了想。 坦白说,他自己也没往好了想过。 “大哥说得对,我确实没有预先打算什么,走一步看一步,得走到帝京方知全貌,眼下连我那位妹妹都没见过,尚且不知其用意如何,太草木皆兵也实在破坏这一趟行程的兴致。” 他对家人说的是实话,然而实话往往会有些气人,崔鹤雍当即低着嗓子急道:“什么兴致,你还有兴致?都什么时候了!” 可到底是自小跟着自己的弟弟,重的话又说不出来落不下去,千般焦急也变作了一声沉沉的长叹:“从前你如何闲散,都是好的,可如今既要入京去做这浪头上的国舅爷,再想如从前一般却是不能够了。早知如此……自家塾读毕,也该逼你和我一道去书院读书,入仕科考,总不至于……我……我好后悔……” 崔鹤雍是个磊落清明的君子,为人子恭孝,为人夫忠方,为人父明责,为自己的兄长则慈悲。 他的内疚发自肺腑,全无虚妄。 梁道玄忽得心中蔓生出愧疚。 为这一命是他自己亲手救回来的,崔鹤雍对梁道玄可以说仿佛半个父亲,姑父军中主事,长年累月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家中诸事实在难以顾及,于是崔鹤雍自小便揽过大半照看幼弟的职责,自己日夜不废专心读书之余,也希冀有一日和表弟一道进取入仕光耀门楣,做同朝为官的扬名手足。 谁知表弟是个爱清闲的富贵散人,他慢慢也不动这个心思,只想见梁道玄康健安乐,也算举家之幸。 眼下表哥的神情,比动气怒斥自己还教梁道玄难受,他一直将崔鹤雍视为亲兄长,见他伤怀,自己也犹如须针入心,隐隐作痛。 他决定来个彻底的坦白,于是殷勤地将茶奉去崔鹤雍面前,肃了声气道:“大哥,蒲公公来后我并非没有念想,越是紧绷越是想不出什么来,反倒这几日松闲,今日也能说出一二,你可愿意听听?” 崔鹤雍见梁道玄认真的模样,本想宽慰弟弟几句,可想这机会难得,如若真要弟弟以身入朝,只一味柔和是不能够的,于是以从未有过的决心硬了心肠,犹豫再三,还是接下那杯茶: “你坐回去,我们兄弟二人也许久没有这样讲话了。” 梁道玄乖乖坐下,双手搭在桌上,他总是这样闲散的富贵乡中悠然人的模样,配上那一副贵兼雅的容貌神气,即便说着正经的朝局,却也带着几分琼兰宝树生于桂宫的雍容怡然: “诚然,我虽然没有像大哥一样去过天下闻名的云崖山书院进读,学得经纶满腹能纵论天下政事兴弊,却也不是全然不晓世事。大哥,我们兄弟开蒙是一道读书的,家塾请来的朱先生还夸过我聪慧,是我自己不用心在经世致用的文章上,这不是大哥的过错。不过不是做弟弟的自夸,我虽只是看些闲经子集,却也读过些另辟蹊径的书和行过些三教九流走得路,你是科举正途出来的心思,磊落明光,我嘛,则有些旁门左道的肚肠,不是有辱君子品格的那种,而是另一种角度看此事的利弊,大哥且听我细细说……” 梁道玄慢悠悠靠向椅背,又饮了杯茶。 “万事有源,要说当今情势,还得先论一论先帝。” 正感慨弟弟如今说话也是条理明晰不输官场之人,然而欣慰之余却听到这样一句惊雷,崔鹤雍顿时吓得自座位上跳起。 “大哥,托洛王殿下的福,客人们还都在捡钱呢,来的时候我看过,左右雅间都没有人,下面琵琶声都透不上来,待人回来了我就住口,眼下还是趁着清净,给该说的话都讲了。” 纵然弟弟如此说,崔鹤雍仍是出去确认一番,再回过头来坐下,脊背还有寒意未散,可表弟说得无有一点纰漏,他亦知话至此间,该讲个清楚明白,于是也道:“难得我们兄弟能在入京前盘一盘肺腑,你说便是。” “大哥你谨慎,那我那就换个说法。”梁道玄看崔鹤雍的神色已不似方才戚戚而忧,于是也露出些许笑意,“先帝英明,偏龙体始终不济,自先帝登基起,太医院的差事难做已是人尽皆知,后来先帝也不大在延年养身上下功夫了,只心入禅海,钻研佛法,也是天下皆明的。” 这些确实没什么不能说的,上至百官下至百姓,人人都知晓先帝龙体始终有疾,毕竟先帝继位时已然初过不惑之年,他的那些症状也是这年龄往后常见的那些。 可是只说这个,也听不出表弟的意思。 崔鹤雍略略点头,等待后续。 “因这身体的缘故,先帝实在谈不上宵衣旰食朝乾夕惕,便是有心,也实则无力。先帝在位这九年,朝政其实是尽归于梅宰执的,这话弟弟可有说错?” 这话既对,也不犯忌讳,毕竟是人尽皆知的事。 提及先帝,崔鹤雍不由得回忆起四年前他殿试的情形:“先帝龙体的确教人忧心,当年殿试,他只能巡一巡集英殿考场,便满头是汗要去服药,是梅宰执始终坐镇。说来梅宰执是威宗留给先帝的顾命辅政,如今也是三朝元老,当日我便觉得,纵然他须发皆白,看着却比先帝还精神百倍。” 梁道玄其实严重怀疑姜家有什么遗传慢性疾病,威宗皇帝老年虽神志清醒,可也是只能卧床理政,镇日的见太医吃药,不过好在威宗皇帝活了快七十,已算长寿,他儿子却没那么好命,缠绵病榻多年,五十岁便撒手人寰。 “这便是我要说的了。其实……我朝真正的权力,并未因这山陵崩而更迭。” 先帝后几年别说理政了,下地都费劲,加上他个性使然,最终又把辅政的接力棒交给了辅佐了自己近十年的梅大人,让他继续领着自己的小儿子在权力的道路上前行。 死皇帝这件事,似乎对梁道玄的人生和他那未曾谋面的太后妹妹影响都比对朝局影响大一些,毕竟这些年真正主事的梅大人还身子骨硬朗,活得好好,听说今年新帝继位的恩科,人家老头也已决意硬朗着主持,继续鞠躬尽瘁辅佐幼主。 所以梁道玄的意思很清楚,因权力未有更迭,所以死个把不能管事的皇帝实在影响不了局面,大家该吃吃该喝喝,守住了国丧,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 “而我那小外甥,今年也才两岁,我想他要亲政,还得等些时日,在此之前,这朝野的大权,怕是也不会易主。” 崔鹤雍静静看着表弟,一时间对这位再熟悉不过的家人产生了奇异的陌生感。 梁道玄从不置喙朝局,当初在自己治下的县城衙门,他过来闲逛时见了邸报,看过上面的升迁调度、要案施政后,表弟得出的第一个结论是:印邸报的油墨均匀且清晰,一定是桓东产的松烟油墨。 衙内众官吏听了后,便都是笑,只觉富贵人家的公子,大抵也只能看出这个来。 而崔鹤雍不知道的是,当时梁道玄只说了这一前半句话,后半句他则是在心中明净:若论性价比,最好刊印雕版的油墨是该浊山墨,且产地浊山县是京畿道治下,是皇家财政的管辖范围,相当于钱从左腰包掏出放进右腰包,又省去车马,岂不美哉? 然而朝廷采买却舍近求远,选了千里迢迢的朔东道桓东县特产,还得搭银子运回来,一来二去所费颇多,必然养活了几家不知和谁沾亲带故的皇商,想来这钱是进了旁人的腰包,说不定回扣数额十分可观。 只是这话不符合他富贵闲人的人设,于是他也只是心头过了一遍,却只字未提。 在所有人眼中,梁道玄便是表面上无有心计、不周人情世故的贵公子,反正亲爹留下的家产和伯府的照拂足够他荣华清福一辈子,他干嘛去殚精竭虑些不挨边的谋利之事? 也难怪今日这番自先帝山陵崩的阴云后,拨开云雾的话,会让崔鹤雍奇异表弟的见识透彻。 说到底,是梁道玄隐藏的太好,表哥也不知道他的真实秉性,想到自己那纯善闲散与世无争的快活表弟就要跳进官场这趟浑水,这还不得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子?故而坐卧不安关心则乱。 但梁道玄自己还是清楚自己是什么货色的。 他那从上辈子带过来的无数心眼子经过这二十年的润色,只会更心明眼亮,作为海绵型人格,吸收阅历可以让他成指数的增长智识,活得时间越长,越是正比例生生不息。 好死不死,他比别人多活了一辈子时间。 这实在很不公平,但介于上辈子内卷,这辈子他又眼看要投身于心眼消耗最剧烈的职业,老天也不算没给他准备的时间。 就在看着表哥崔鹤雍的神情似乎已不那么紧绷时,梁道玄接下去的话题,便要急转直下了。 第7章 再论前路(二) “今日之事兄长先别急着问我,我想问兄长一句话,你觉得先帝是个怎样的帝王?” 不等崔鹤雍习惯性夸赞表弟,新的问题就抛在了他的眼前。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 “先帝大行入陵奉庙后,朝议已定了谥庙二号,先帝乃我朝第六位龙裔正统——懿宗和皇帝……懿与和,是很好的字,百官感戴圣德,亦是用心了。”崔鹤雍答道。 “温厚无苛曰和,敦睦九族曰和,怀柔胥洽曰和。”梁道玄当即接上此语,“温和圣善曰懿,体和居中曰懿,爱人质善曰懿。” 先帝这庙号和谥号,非常温和,完美符合这位帝王的性格和功绩。 “‘先帝行事,多择柔济之道’这话是当年表哥殿试高中后,姑父在你外任前夜提点时所说,我在旁打瞌睡,不过却还是听见了。先帝是个有道明君,可一生功绩却不过平平……晚年还多了个我爹这样的信臣,只是先帝行事仰赖文武百官,甚少以帝王之威强压臣下,故而大家也得饶人处且饶人,没有计较罢了。” 以梁道玄的了解,先帝实在是个无甚可说的帝王。 他规规矩矩继位,八年后无风无浪驾崩,临朝主政期间功绩平平,无治世武功亦少施政文蕤,一生庸碌,于帝王之中已是平凡之辈。不过好在先帝的父亲威宗时期几场风波后,这将近十年的日子里能休养生息对百姓已属难得。 先帝的休养生息倒不是他自主所选的治世之道,而是他生性畏惧与人相争的缘故。据说与臣下议论朝政,若是臣下据理力争且言辞激烈,他便会妥协。如若不是当朝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政事堂的宰执梅砚山梅大人为柱石,替先帝主政宰辅,不知会有多少官员要有损天威了。 这层因果再论起来,便是有悬案的谜雾笼罩,连承宁伯这样的勋贵也不得而知,谈论时更是颇为隐晦。 据说早前先帝做东宫太子时,虽也是怕极了自己的亲爹威宗,可父子也算协心齐力,无有嫌隙,况且怕皇帝老子的东宫也不是什么值得拿来一说的事,不怕的那些,大概要么自己早早做了皇帝,要么身首异处。 但直到一日,威宗临朝明发上谕,告知百官公卿,皇孙姜冉连同太子妃欧阳氏谋反,所为大不敬,然而行事不密,如今母子业已伏诛,二人玉牒除名不入宗庙,尸身以谋逆当论,绝无俱全之理,已然五马分错,不得殓葬。然太子纯孝,二人起事之时,太子尚在京畿道代圣循行,并不知情,无有同罪。却难逃不教不辖之过,即日起闭门思悔,暂搁旧差。 百官无不震惊。 要知道威宗只有两个儿子,太子是嫡长子,早在威宗就藩时期便封做了世子要继承王爵的,后来威宗清君侧起事登临大宝,太子自然入主东宫。太子妃欧阳氏本是从前藩地的望族名门之秀,与太子多年夫妻始终鹣鲽情深,二人膝下一子一女,皇太孙姜冉才十七岁,眼看太子的储位是稳得不能再稳,他又是太子唯一的儿子,威宗年事已高,往后的事轮也轮得到他,他东宫的爹还没着急,他一个毛头小子怎就谋反了? 然而威宗铁腕,无人敢置喙半句。 先帝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继续做顺理成章的太子,继承皇位,直到死去。 而死前几年,大概是这辈子也没交过朋友,先帝和梁道玄的亲爹梁敬臣难得产生了“友谊”,虽说一边不过是纯粹的攀附讨巧,说是阿谀弄臣也不为过,但终究有“朋友”的这几年,想来先帝会比那些压抑的往日稍微好过一点点。 听罢表弟的话,崔鹤雍心中也过了些他所知的皇家秘辛,却不由苦笑。 表弟的爹就是他的亲舅舅,这位的人品他实在不敢恭维,为讳上他不该多说,然而骂舅舅骂最多的便是自己的亲娘,其实他说两句也无妨。 “我爹倒也没撺掇先帝干什么缺德事,梅宰执也不是吃闲饭的辅政,我爹干过稍微引起非议之事,似乎就搜罗僧官入京为先帝讲法,但细细说来这些不过是投其所好,无甚影响。可他将我妹妹送入宫,还有了子嗣,只这一件事成,便教好多人措手不及了。要知道先帝继位时膝下无子,原本的皇太孙也不明不白死了好些年,大家都以为先帝唯一的弟弟洛陵王——也就是当今的洛王要作为皇太弟继位,少不得为以后计,多有往来,可我爹这一举动,当真是让不少人做那潜邸故臣的梦碎了一地。” 梁道玄说着自己也不免有些头疼,他很冤枉,又不是他送的妹妹入宫,但他爹一年前作为当今小皇帝的亲姥爷伸腿瞪眼,今时今日,这些事都要他来面对。 也就是说,那些原本因先帝宽厚而不计较的人,怕是现下都要计较计较了。 父死子继,这份计较,想来他也必须承受。 “你是说,太后要你入京,其实也是一个人承受不来诸多非议,想找人分担一二?”崔鹤雍忽然发觉表弟所思甚至比自己更深一层,一时竟有些恍惚,然而恍惚过后,便是彻彻底底的担忧,他顺着表弟的话再深些想,竟有些冷汗透骨之感,“太后如今遵从祖制垂帘辅政,可到底还是孤儿寡母,先帝大行不到一年,国丧都还没过,要是臣下这时候欺负她,未免也太难看了。可你不一样,你如果如今领了太后的恩典,那些人保不齐会将矛头对准你,太后难道是想这样祸水东引不成?” 对于这位舅舅的女儿自己的表妹,崔鹤雍实在很难产生像对表弟一样深切的亲情,于是他便以官场的逻辑和继承他舅舅最坏一面的角度来分析。 “表哥说的是人心向背和趋利避害,或许会是如此,可我却觉得未必。”梁道玄笑了笑,“她如果真的聪明,就绝不会要我这今后唯一的盟友去先做肉盾,她或许是真心想扶持我在朝野内,好在将来的风波里,能与她一道替还不能亲政的小皇帝撑舟踏浪——也就是说,我想太后……我的妹妹,她似乎预见了即将抵达的风险,可是她却不能宣之于口,唯有求助,而我,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雅间内纵然有茶香氤氲,此刻兄弟二人静默对坐,一席肺腑之谈后,仍觉心口皆是气闷。 “所以,大哥,我躲到天涯海角去,这当朝唯一外戚的身份也丢不掉,不如去帝京看看,坦白认下,再做打算。如果她真是想要个靶子,我也有办法脱身,可如果她是求助,那姑且听听看到底朝廷有怎样的隐忧。毕竟你和姑父还身在庙堂,我不能坐视不理。” 见表哥似有莹润于眸中,梁道玄赶忙又笑露闲玩之意,似是宽慰似是玩笑,跟上自己之前一句:“再者说,我也有自己的好奇,天命难不难违我尚且不知,可如若天意有此驱策,我自然是想看看它会将我带至何处,如此体境,方不失为人间一行。” 这句话就又是梁道玄素日里落拓不羁的品格,当下听来,甚至还颇有三分堪破俗世与七分昂霄耸壑之豪情。 说完他又举起茶杯,似是敬酒般一饮而尽笑道:“我这般计较,大哥是否可以放心此行了?” “人常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然而这些年除去我在书院读书和外任的头两年外,余下时日你我皆在一个屋檐下,我却不知你之洞察早已不似旧时吴下阿蒙。” 崔鹤雍半是夸赞半是感慨,他也知自己不大可能全然不去担心,可如今表弟其实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样全无计算,反倒早有丘壑,那些闲散之态并非无思无虑的表象,而是真正存了智慧之念后的平和。 他忍不住再赞道:“你比我刚上任时要好得多,我明明比你心中有底,且父亲还拖了故旧暗中提点,我仍是惴惴不安,生怕自己行差踏错致使父母颜面跌损而门楣无光。然而弟弟你心中之从容,却不是装出来的若无其事,只这一点,就比我强上千百倍,如此可见,你只是不去想,若真思量,比我更适合入仕许多,要是当初……” “大哥,人开始回来了,咱们就不谈这个了。” 其实估摸着人还没回来,但梁道玄很怕再听表哥左一句可惜又一句懊悔,赶紧岔开话题。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5节 于是二人也不闷在雅间,掀起帘子敞开竹窗,那琵琶的单音重新入耳,声声若罄,只是左右依旧无人,厅下廊间不过回来三五客,隐约可以听见皆在谈论洛王的排场与施惠。 许是酒肆老板急着揽客,他一而再再而三催促琵琶师傅快些校弦,梁道玄和崔鹤雍各添了一回茶时,演奏开始了。 北方四道之俗曲称北音,多慷慨苍凉之意,与帝京所时兴的柔暧南音大有不同,内容也多是古曲所改的调子和词,半说半唱,多由老者执乐器独奏讲古。 今日酒肆的说曲客怀抱已然掉漆的折颈琵琶,半垂于怀,重重扫两下骨板,便是《圣后仙寰记》的起调。 兄弟二人也是都行过南北,时下流行的几段曲子戏皆听过不知多少遍,艺人所奏唱的《圣后仙寰记》这一段脍炙人口的调子一打耳快要能接上下句了,于是二人没过耳走心,依旧在聊着自己的事情。 “咱们不过七八日就能抵京北的水陆码头,我已给小姨母同姨夫去了信,他们会来接我们一程。” “我家于京内已置有房院,以供我述职后居住,你为何要借住到别家?”崔鹤雍一愣,“莫非是怕有人闲话我所升任的官职自你处来,多有毁谤?” “哎,这是其一,其二是我小姨那个脾气大哥你也知道,若是不让她仔细瞧瞧我浑身上下好好的离死还远,她无论如何也不放心,我怎么都得去她那借住几日的。”梁道玄颇为夸张叹气,“我又何尝不想和大哥一起,长辈膝下总是很多拘束。” 梁道玄的母亲只有一个亲妹妹名唤戴华箬,早年嫁给了一州衙书吏卫琨,定居在古西阜北道的偏远地界,后丈夫升任浑天监察院从八品监侯,这才入京定居。 这些年小姨对梁道玄一直十分牵念,不止逢年过节,就是寻常也总有东西捎带人送去北威府,梁道玄但凡路过帝京,都要去拜见她问个安,她也亲自来瞧过外甥,见人总是活蹦乱跳,这才安心。 崔鹤雍听罢也不禁莞尔,他亦是见过这位小姨,当真是一位可敬可爱的绝妙长辈,只是这位小姨和自己的亲娘不对付,二人一见面就别眉头,他也不好突兀打扰。 不待他开口,就听楼下一声呼和:“这得弹到什么时候,直接听那《责圣》罢!” 紧跟着又是一阵称是众人哄语,那唱曲的艺人也是有真功夫的,只一打弦,音调就应着酒客的赞美,急转直上,仿若即将破屋扶摇而去。 他跳过一半的折子,直接应了众人所点的那曲《浪淘沙·责圣》,喑哑老嗓唱念出胜过琵琶的苍凉惊声: “瑶殿梦犹温,惊破残魂。” “苍生河汉卷腥尘。” “把臂悲辛托重日,有誓莘莘。” 上半阙哀悲使人心愁,尾音尚未收拢,再拨出的健乐犹如雷惊撞鼓,雄浑慷慨: “告上岂安身?匡济业存。” “盛衰今古当由人!” “戴甲枕戈驱神策,涤宕寰辰!” 梁道玄静静听着,之后琵琶声便被浪潮般的叫好淹没。 这首曲子是讲本朝德宗纯皇帝冲龄践祚,八岁登基,彼时其父太宗皇帝驾崩前嘱托熊氏皇后垂帘,临朝摄政,抚育教导这位非她所出的幼主。 如此几年后,一夜熊太后梦太宗示警,醒来后忽闻宵柝震响,果然如太宗托梦所言,呼罗残部与羌夏联姻,联军犯大宣朝皇土,大军已至雁西关。 熊太后是将门虎女,见小皇帝战战兢兢吓得要死,当即发怒,斥责皇帝不应软弱,当以天下黎民江山社稷为先,率军亲征。 这曲《浪淘沙·责圣》既有缠绵悱恻的帝后情未了,又有铿锵激昂之果断杀伐,从来都是百姓酷爱而经久不衰的一篇唱段。 众人陶醉于音律的美妙与辞藻的畅意,而梁道玄却陷入沉思。 其实太后摄政因本朝多有幼主,却也常见,且前几位摄政太后大多英略过人,治国教子皆为天下楷模,所以自己妹妹梁珞迦能顺利摄政,大概也有这份光荣传统的功劳在。 这样想来,自己妹妹和外甥这对孤儿寡母的舆论环境其实也不是很糟糕。 第8章 帝京秋深(一) 贯天江自北威府至帝京,贯通半世,通达南北,北地隆冬封航,可自丰州起一江沿岸无有落雪,仍未寒冻,坐船南下不出四五日便抵达帝京北面要塞崇关水道,远远已是能瞧见北门外水市码头的繁盛热闹,梁道玄和崔鹤雍兄弟二人也换过穿戴,预备下船。 他们都不是第一次入京,新鲜感全无,要说紧张,崔鹤雍是有些的,但梁道玄想得却是其他。 “大哥,一会儿见了姨母,千万别先提此次行程的麻烦处,她心思重,身子又不好,别教她劳心。” “你一向孝顺体贴,我晓得。”崔鹤雍说道,“只是你姨丈在朝中为官,尽管不是重器之臣,或许也早已听到了风声,你私下倒是可以听听他的消息,有无缺补咱们所知。” 梁道玄立刻领会这话里其他的意思,眨眨眼,故作恍然大悟道:“也是,这话姨丈必然不会同姨母说的,他们二人从来只聊风花雪月儿女情长,庙堂之事再大,在我姨丈眼中,也重不过为我姨母描眉敷钿。” “刚说你孝顺,又在这里排揎长辈。”崔鹤雍的紧张顿时散去不少,这话虽是调侃,但表弟的小姨和姨丈他也见过,他自诩和妻子武兰缨青梅竹马兼之少年夫妻感情非比寻常,却也不敢同这对四十来岁仍然老房子越烧越旺的中年夫妻比什么恩爱缱绻、鹣鲽情深。 果不其然,这对夫妻来接外甥,也是形影不离的,想来为了陪爱妻,卫琨卫大人又找上司饶了假。 “我那苦命姐姐的好孩子……” 当然,除了二人的感情,一成不变的还有梁道玄的姨母戴华箬迎上来的这句话,多少年次次如此。梁道玄却仿佛还是第一次听,笑吟吟扶住哭得发颤的姨母轻声道:“姨母,姨丈,快别伤心了,这回我常住帝京,你们可以看个够了。” 这般熟稔的语气,犹如常年养在膝下的孩子一般,没有半点见外和冗余的礼数,窝心得卫琨都掉下了眼泪:“好好好,给你腾出了挨着小花园的屋子,可亮堂了!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快哄哄你小姨,三天前咱们就问着信差人来等,左右没有消息,她疑你半路船翻了掉进水里,哭得饭都没好好吃。你看,我就说,我们玄儿福大命大,这辈子必然无灾无难的。” 卫琨虽年届四十,但许是多年闲差,无甚可气无甚可烦,容貌与气色说是三十岁年轻郎官都有人信,身姿依旧挺拔,无有大腹便便的颓态,唯独笑起来眼角藏不住年龄,一层层的笑纹展开,满眼尽是长辈的慈爱。 与之相比,被一袭霁色披风拢住的戴华箬也不遑多让的年轻,他们二人膝下唯有一女,已然成亲,如今随着官身的夫婿在外任,二人便是这样人前一站,任谁也看不出已是快做外祖的人了。尤其姨母,举手投足的娇态便是好多闺中女儿都要被比下去,偏她一副弱柳扶风的做派,人又生的纤细柔美,全无矫揉做作之感,尤其是那捻帕拭泪的动作教人心都碎了。 “哪路水神不开眼,敢教我姨母伤心落泪。”梁道玄搀扶着姨母,到了码头为给往来官宦贵客们遮风挡雨搭建的遮亭,这里避开人多口杂,又有竹帘帷幕遮挡,是久别重逢等不及回家说话的好地方。 “晚辈见过表姨丈,表姨母。”崔鹤雍规规矩矩行礼,他随着梁道玄也将二人往亲近了叫。 戴华箬含着眼泪带笑颔首,卫琨也笑着开口道:“雍儿愈发的一表人才了,好啊好啊,这一趟辛苦外任归来,今日不如也住咱们家去,一道吃饭也热闹。” 卫琨好客和善崔鹤雍是知晓的,也明白这不是客套话,欣然答允道:“表姨丈惠请,自当从命。”说罢不忘向戴华箬说道,“一路虽然奔波劳碌,但请表姨母放心,表弟身体康健,绝无大碍。” 戴华箬这一双眼始终盯着容貌肖似姐姐的梁道玄,泫然欲泣道:“你们都说玄儿好……可我怎么看,那也是比上次见瘦了,又过了长高的年岁,果然是遇见什么事有了烦愁,快和小姨说说。” 梁道玄对这样的情形和话语早已应付得得心应手,只言笑道:“姨母,我好得很啊,你看……” “敢问……可是国舅爷尊驾在内?” 一声尖细却竭力压低的嗓声打断了温馨的闲话家常。 隔着帘幕,只见毕恭毕敬含脊垂首的三人影子,崔鹤雍上前撩开,亭内皆是一愣。 三位宫中太监朝梁道玄齐齐施礼:“见过国舅大人。奴才奉懿旨,迎国舅大人入宫。” 这下所有人都呆住了。 太后消息灵通,派人不知道在此处蹲守多久,或许沿途还有耳目……总之梁道玄一露面就被捉住,一刻没有缓和。 要知道按照规矩,他今夜好好休息,第二日沐浴更衣修饬一番仪容后,再走程序报见入宫面圣,待宫中下旨,方才可行。如今省去诸多步骤,只宫中奉懿旨的人来接,他虽是可以长驱直入,但免不了使人心生疑窦。 太后……就这样着急吗? 小姨母见自己如此急切,是因为二人切切实实是有亲情在的。 当年不顾刚生下表妹,得知姐姐已死姐夫续弦,唯一的孩子又被姑姑抱走,小姨母疯了似的北上寻亲,一路劳苦,又大病了一场,终究皇天不负,亲人相认,这些年一直多有往来,不单是寒暑寄送各色亲手缝制的衣物与其余体贴之用,隔一阵子,一家人即便相隔大半个贯天江的流经,也要见上一见,小姨母虽未养育自己,可血浓于水,从未弛远。 但他和自己的亲妹妹、当朝太后梁珞迦,却是一面也未曾见过,一句话也不曾捎带。 如果说思兄心切,怕是三岁小孩都不会信这托辞。 戴华箬听了这话急了,不等她开脱推诿找到合适的借口,梁道玄已然上前一步,和声和气地对领头的太监道:“既然如此,不好让太后尊驾久侯,不知可有马匹,我即刻动身随几位大人入宫。” 似是没想到这样痛快,那年轻的领头内监也是即刻挂了笑在白皙的面皮上,恭敬道:“太后已命奴才备下万全,只等国舅大人您抵京。” 松开小姨发颤的手,梁道玄向着她与姨丈点了点头,又对崔鹤雍道:“大哥,你帮我照看姨丈小姨,我去去就来。” 崔鹤雍如何不担心这样急的传召是否又有内情,可懿旨在上,无论如何也是躲不过的,他只能竭力要弟弟放心:“你安心去罢,这里有我照应。” 跟从的太监已然牵来四匹健壮骏马,恭候梁道玄,他不再言语,又向满面忧色的姨丈姨母再行一礼,这才转身离去。 “弟弟!” 忽然,身后的崔鹤雍开口喊住了他。 梁道玄差一步上马,回头来瞧,兄长已行至他面前,一如往常般和煦慈爱,目带悲悯,替他正了正方才疾走而乱的外衫圆领,将声音低了又低:“在太后面前……你是臣下,却也是个兄长,见了面……要怀惴悌心,行兄长应为之责,言语上多加抚慰宽怀,方才有为人兄之慈怀。” “也要谨慎恭敬,太后娘娘面前,慎言慎言。” 卫琨也赶忙嘱咐一句,戴华箬由丈夫扶着,只一个劲儿的抽泣说不出话,不住点头。 梁道玄听罢心下如柔开了最后一场春雪,只觉得有家人如此惦念,便是前方刀山火海,他也半点不敢畏惧。 忽然心头一颤,竟冒出个诡异的念头: 也不知自己妹妹荣华二十年,可曾有过如此幸甚感怀? 他骤然意识到,这或许,也是个不错的谈话方向…… 看若有所思的外甥打马而去,三个太监犹如押送犯人般紧随其后,刚见过亲人又不得不担惊受怕的戴华箬再也忍耐不住,更顾不上崔鹤雍在旁,一头歪在丈夫肩上,哀涕道:“这姓梁的满门满户,除了承宁伯夫人和我家玄儿,没有一个好东西……” 卫琨见妻子哭成这样子,仿佛也跟着要落泪,又忍不住朝远处马蹄烟尘已绝的路上看,哪里还有外甥的影子。他何尝不是如此忧心,只是崔鹤雍在旁,他只能略带歉意道:“你表姨母是伤心过了头,你别放在心上……” 崔鹤雍连忙表示无碍,大家都是一家人。其实他没说出来的还有其他:这话其实真的不用避忌着自己,因为他打小从母亲那里受到的耳提面命,也是一样的内容…… …… 帝京城北地势较高,贯天江穿城而过,被居中皇城一劈为东西水道,直到出城才再度汇合南下。 梁道玄沿路打马,并无心情观赏沿河御道金秋景致,至下马碑亭前,有禁军巡道,领头的年轻太监只出示腰牌,执巡的禁军牙将便赶忙让路,命人手下牵过马来拴好,不忘道一句:“霍公公安好,代卑职问沈御前安。” 禁军牙将倒也不用在个太监面前如此卑微,可似乎领自己路的霍公公半点也不谦虚,反倒言笑晏晏:“宋禁尉的事咱们沈大人都已记下来,不日就有眉目,您不必挂心,待那日我便差人来告知你,你只安心便是。” 被称作宋禁卫的人忙不迭谢了,让开道路,而霍公公倒是大大方方,安排引路的太监在前趋行,再来万分恭敬请梁道玄紧随:“国舅大人第一次入皇城,能为您引路垫道,那都是奴才们的荣幸。” 梁道玄扪心自问,他虽然是太后实在亲戚,可半点官身没有,这位霍太监跟个正七品的武官尚能摆一摆内监的官威,到自己面前如此恭谦,实在是诡异。 但他也不故作谦让,温言道:“哪里的话,太后召见,才是在下的荣幸。” 霍公公比之前所见的蒲公公年轻了少说二十岁,言谈举止更为爽快,语调也不黏腻,听了梁道玄的话也只是微微一笑,示意他走在前面。 入了皇宫,沿甬道一侧前行,霍公公始终保持在他右侧后一步的距离,若有介绍皇城布局时,则上前半步,继而退下,步履幅度控制堪称完美,让梁道玄不禁感慨术业有专攻行行出状元。 快要抵达太后的宁德宫前,梁道玄正津津有味听着霍公公介绍他们太监的组织机构,忽得心中一动,问道:“请问霍公公,可有一位蒲公公如今在何处当差?” 谁知霍公公忽然不再言语,只静静地看着他,然后恍然一笑: “蒲公公?哪位蒲公公?奴才不知有这样一个人。” 第9章 帝京秋深(二) “我们都是听凭沈大人命令在宫中做事,为圣上与太后尽忠,旁人的事记挂不上,国舅大人还请见谅。” 说完,霍公公不再多言,沉默着侍奉梁道玄,向中朝走去。 这话乍听是毛骨悚然的,但细想却十分有趣。 梁道玄不是午夜恐怖故事的受众与宫禁灵异传说的拥虿,自然不觉得蒲公公竟是不可名状的消失了,根据之前二人谈话的内容,或许这宫中还有另外一股无法忽视的力量存在,正是这股力量,将蒲公公送到了无法言及的地方。 力量的源头,大概就是霍公公毕恭毕敬所言的“沈大人”。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6节 宫中当差的太监不是谁都可以被称作大人的,需要五品以上内监官阶,内廷与勋贵方可以大人相称,外官因身份清贵大多进士出身,他们的大人要多些分量,见了这样的太监只叫公公也是开国以来的常俗,便是大太监们自己也无有置喙。 梁道玄对只出现在旁人言语中的模糊影子兴趣不大,便不再提出任何问题,继续朝前走,默默地观察。 这皇宫中到处都是墙,能远眺到最远的地方则是重檐飞翎的殿顶。 甬道上行走的宫人仿佛被两侧高耸的红墙挤着朝前走,一个个保持均等的步速,脚步声都轻而徐,偶尔有一两声低语,只是有管事的太监宫女在细声细气吩咐待办的差事。 自方才的对话结束,梁道玄没有表现出半点惶惑惊诧或是惧意,他的平静最终让霍公公忍不住微微侧目而视,只见这位尊贵的新晋国舅爷跟着引路太监的步伐,徐徐而前,既不乱看左右有失体统,也不疾走焦躁,仿佛皇宫就是他家后院,闲庭信步且不失端正的礼数。 霍公公心中暗有思忖之际,二人已过了垂仪门行至中朝。 相对于前朝和后宫两大部分,中朝是个特殊的设置。前朝用于文武百官上朝和皇帝听政、处理政务等,还有几处重要的朝廷机构设立此处以近圣听,而后宫自然而然是属于皇帝一家私人领域,不是外臣可以随便进入的地方。 但因自宣朝建祚以来,多出幼主临朝,故而太后垂帘听政屡见不鲜,太【】祖的皇后、太宗一朝的顾太后便是直接在前朝听政,后归政于儿子太宗。直到她那位英武不凡颇有胆略的儿媳妇熊太后也不得不垂帘时,首选的地方还是前朝。 但有聒噪且迂腐的大臣表示此举于礼不合,太后为内妇实在不合适在正殿永安殿多多逗留。 熊太后是亲手杀过贼的“武太后”,听完之后只道:“帝与诏皆出于我,国事不出正殿,国竟不配?” 太后铁腕,虽然朝堂上偶尔有不合时宜的神经病突然发癫,她也有的是办法整治。 想来这位大臣当时一定汗流浃背。 但或许是德宗纯皇帝非她所出,她不比太【】祖的皇后舆论环境更好,于是在德宗纯皇帝将近亲政前一年,除去上大朝,其余理政宣召大臣等事物便改换于前朝与后宫之间原本用于皇帝上大朝前整理仪容、等待准备的紫宸殿。 德宗纯皇帝畏惧与尊敬太后,即便亲政后,也依然保持问政于熊太后的习惯,为了方便,他干脆将整个皇城的中间隔离出来一间大殿四座小殿与御道花园各一处,重新里里外外的大修,用以供太后辅弼自己掌理万机。 这便是如今的中朝的渊源,但凡有垂帘的太后或是已经协助处理政务的太子,皆在此处召见大臣日常办公。 中朝的主殿紫宸殿在修葺后规模几乎堪比前朝三殿里的宁德殿,仅次于永安殿和天泰殿,重檐庑殿顶四道向四方倾斜的垂脊各有祥鸟瑞兽蹲踞,檐角垂有金铃,有风亦岿然不动。 然而,霍公公没有在紫宸殿停留,而是继续朝前走,带着梁道玄行至紫宸殿后的仪英殿外,立下扬声道:“梁国舅恭拜太后圣安。” 不一会儿,殿内行出一位年纪更大,略有发福的含笑太监,只道:“太后有旨,宣。” 霍公公不再往前一步,只躬身示意道:“国舅爷,请吧。” 方才自内而出的太监则欠身引领,将梁道玄带入内殿。 仪英殿大概是临朝太后日常休憩之地,与内殿的作用一致,而梁珞迦在这个地方“非正式”会见自己,或许是不希望以太后威仪来施压自己唯一的亲人——但也不能排除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计策,用以让自己放下戒备。 梁道玄走过殿中前庭,郁苍古树皆已叶脆而黄、无风亦落,勤快的宫人正在洒扫,其余皆侍立前方殿门,恭候他的到来。 在殿内的,便是他唯一在世的亲人了。 这是一种很诡异的感觉,梁道玄并不畏惧,也只有些许疑窦,更多心绪竟是惆怅。 若是自己从小和妹妹手足情深一道长大却还要如此见面,那就显得未免有些悲凉了。 不过想想两人自幼并未见过的缘由和情形,那也唯有唏嘘可以形容——岂止是悲凉。 两个从未见过面的至亲,并非在仪英殿正殿相见,太监引着梁道玄穿过正殿,进入东间。 梁珞迦正坐在此有书房之用的房间当中。 太监缓缓退下,侍奉的宫女也悄然离去。 兄妹二人在天下权力的正中之所静静对视,初次见面,一时谁也无话。 梁道玄很快想到了行礼,但梁珞迦反应更快,倏然站起,摇了摇头。 于是两个人依旧保持原样,端详对方那张酷似自己的脸。 血缘真是骗不了人的玄妙。 梁道玄还以为照镜子见了自己在素衣守寡:他们兄妹实在是过于相似了。 怪不得蒲公公一见自己,就不停道他生了富贵的福相。这样的话他原本只当做客套的奉承,谁知人家竟是发自内心的惊叹。 鉴于自己和妹妹本是同父异母,可见两个人都大多继承了父亲的样貌才会如此相似。 原来姑母和小姨动不动感慨,说自己性格像娘,这很好,要是长得再像母族一脉就更好了。 合着自己完美继承了混账老爹的脸,让两位痛恨这个男人的亲人竟不能平。 或许梁珞迦也没想到,异母兄长会和自己长得如此相似,唯独那双眼睛,两人最终还是保留了各自母亲最具差异性的特征:梁道玄有一双犹如林鹿的圆润灵动之眸,而梁珞迦则眸长而垂,眼尾似鹤翎那温柔而低的角度。 这是非常奇妙的体验,梁道玄看着妹妹一身淡色银饰,纵使有饱满圆润的珍珠缀于钗环,也全无华贵之耀,丧哀以憔悴支离的形式充斥着梁珞迦的面容和身形,她面色苍白,眉眼含郁,整个人仿佛被巨大的痛苦压垮过,又不得不重新站立。 自己的妹妹是一个不过二十岁的少女,妙龄俏丽,婉华有仪,姿容更是有这个年纪女子该有的芳华动人。 然而她却已是丧服寡居,膝下留有一名两岁的儿子,独自一人居于皇城的中朝,顶住了天下权力扑面而来的重担与孤独。 梁道玄的心中骤然蔓生出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悲伤,他不知道是冥冥之中血脉的作用还是恻隐作祟,有那么一瞬间,即便戒备消失不见,他也不觉得如芒在背。 太后方才示意他不必行礼,但他还是垂首而拱,避去大礼,温而言之:“草民问太后安,太后久侯辛苦了。” 这句久侯,说得不知是这些天还是这些年,梁珞迦身形都跟着晃了晃,微微低头许久,才颔首用似喑哑般的声音开口:“不悌小妹,见过兄长……” 以她之尊,这般称呼,实在是过于哀低了。 梁道玄能感觉到太后也是被这酝酿已久却出乎预料的相见给打乱了阵脚,想来这句话本不是她思考过后要第一句对自己所说的问候。 他也一样。 方才那两句话,却巧妙的让两人原本的隔阂与尴尬略微散去,但也只是略微,他们兄妹终于就座后,却仍是不知该说什么,一直盯着对方的脸看也实在尴尬,他们静静地做了许久,最终还是梁道玄再度开口: “北威府已然飘雪,南下水路封了一半,陆路辗转才耽误了这些时间,太后想是已然等急了。” “哀家……我原本以为兄长是不愿勉强来京才有所拖延。” 打破沉默后,梁珞迦苦涩而笑,称呼也是下意识顿住再变。 梁道玄没有客气,他觉得此刻兄妹二人的谈话氛围虽然有散不去的窘迫和局促,但却是开了个好头,他需要的就是听一听妹妹召唤自己来此的实话,有时实话的倾诉也需要一些环境的配合。 “我没有责怪过你。”梁道玄知道她说得是关于母亲和自己所受的对待,“父亲已然过世,我还要谢你避免让我料理丧事不力遭人指摘。” 其实他上一次入京,是有人来通传他的父亲梁敬臣去世。 作为唯一的儿子,即便当初被抛弃,按照礼法,他也必须前往治丧。姑母百般不愿,却也不能让他受制于违背人伦的境地,只好让表哥陪同前往。不过抵达帝京时,谁知已然无事可做,唯有宗正寺的一个小官出面告知他说,他的父亲作为外戚,身后事已由有管辖外戚之责的宗正寺料理完毕,家中财产也清点无疑,只需对过宗牒,他便能顺利承继。 但是姑母抱走他时,已然有写具文书,表示梁敬臣的事无论是身前的荣耀还是身后的钱财,都与梁道玄无关,但与此同时,也别想再以父之尊命,教这孩子去做任何事了。 为避免争议,这个文书梁道玄有带在身上,可出示给宗正寺官吏时,对方却只是一笑说道:“贵妃娘娘吩咐过,梁大人膝下唯有一子,于礼于法,这些家财本该尽归于嫡长子,这等文书在寻常家中争遗产打官司去县府衙门倒是作数,可彼时贵妃尚未入宫,梁大人也并非外戚,如今这文书上既无宗正寺押印,也无见证人签画,是绝不能作数的。” 当年的贵妃,此时的太后,就是他的妹妹梁珞迦。 梁道玄心中清楚,或许妹妹以为,这可能是一种补偿,但那时她大概希望这更是一种两清,谁知今日却有这般世事无常所造就的会面。 “那是兄长应得的。”梁珞迦低声道,“父亲……并不是一个好父亲,对于兄长而言,生恩不抵行过,我纵然年纪轻,也是知晓这个道理的。” 在梁道玄眼中,妹妹为此次见面已经摆出了足够的诚意了。 “我们不说他了。”梁道玄觉得时机成熟,可以直奔主题,“太后昔日身为先帝贵妃时并未有召见,此刻传我至此,我想不单单是为兄妹团聚,敢问太后可有难处?身为人兄,纵然你我自幼未曾一道于父亲膝下受教成人,但如若我能为之事,我亦会思量而为。” 梁珞迦抬起了头,那一瞬间,梁道玄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晴雪般的光亮。 第10章 帝京秋深(三) 有人靠近东殿书斋绣有水仙与菖蒲的立屏,像是洛神自水中化生,来人的影子折照在由银线绣出的水波层叠里。 在梁珞迦的示意后,影子开口说了话: “禀告太后,中书省送来了今日请太后懿览的奏呈。” “放在案上。” “是。” 这一声拖得颇长,显示足够的恭敬完毕收声,影子才自立屏后绕出,双手奉着不过三四本奏呈撂在梁珞迦一侧窗前摆满文房用物的案几上,而后悄声移步。 这位内监自始至终没有抬头,梁道玄也没看清他的样貌。 屋内又只剩下了陌生的兄妹二人。 镂金番莲三足香炉在桌案一角静静蹲伏,吞吐幽淡的香气,话被打断时,梁道玄一直盯着这个书案,桌角并无积累的奏章等物,唯独一角摞着两本金锦缂龙的书册,能这样装帧的,大概也只有本朝的帝王实录了。 “兄长……” 梁道玄忽然起身打断了梁珞迦的话。 他走到书案前,低头去看方才呈上的奏章,一共三本,里面都已经夹了中书省的省批纸带。 “太后日常的政务,比我从前读书时先生留的课业还少。” 梁道玄把真心话说得像句玩笑。 但梁珞迦听入心后,却明白得心下生凉。 “所以我需要兄长。” 梁道玄转身,对上妹妹哀而不伤的目光:“我可没办法以国舅的身份去到中书省这样机要的地方,只怕我能做的和太后所求相比不过是杯水车薪。” 有些话还是提前说清楚比较好。 “那也好过朝中无有依傍。” 梁道玄的话给了梁珞迦的说辞一个不能更好的落脚点,她不再踌躇于生分的情面,径直道出自己的难处:“妹妹受制于宫禁,看外臣递上来的消息,见外臣安排好的人,别说耳目,就连原本自以为贴心的宫人都随时预备好背弃……其实我所求也绝非大权独揽,而是安心二字足矣。” 先前霍公公的话有言在耳,梁道玄心下一震:蒲公公的消失不知与这句话的深意是否有所联系。 他们兄妹还没到能敞开心扉径直问话的亲厚。陌生的隔阂战胜血缘的本能,两个人始终未能像寻常人家的兄妹一般说些真正贴心的言辞,即便梁道玄的关切是真,梁珞迦的求援是真,然而,真亦有别。 或许是沉默再度来袭,让梁珞迦感受到了一份等同于拒绝的宁静,她缓缓起身,换了个轻松的口吻,眉宇也随之舒展:“兄长被我匆忙请来,还未拜见过官家,你是他的亲舅舅,合该让你们舅甥先见一面再聊这些琐碎。” 说罢,她传来屏风外肃立的宫人,不一会儿,便有一位乳嬷怀抱着明黄与赭石二色绣明龙纹盖衣所覆的小婴童款款入帷,朝太后盈盈一拜:“圣上请太后安好。” 梁珞迦动作熟稔地接过孩子,梁道玄起身长拜:“草民梁道玄,恭请圣安。” 这次太后没有避开,只道了句:“免礼。”自己似是抱得吃力,也坐下来让孩子坐在自己膝头靠近怀中。 这边是当今的九五之尊,年仅两岁的幼帝姜霖。 正值可爱年岁的婴童才在牙牙学语里掌握了初探世界的愉悦,跟着母亲用不甚清晰却实在软糯可爱的口齿道:“免你。” 梁道玄忽得笑了。 太后也笑了。 “这是舅舅。”梁珞迦笑着对儿子柔声道。 两岁的孩子差不多牙已经都冒了头,像一颗颗乳白的珍珠在口中发着光,这个词对他来说还没有亲戚的深刻含义,他唯一会的便是学习: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7节 “啾啾。” 一个尚连音色都发不清楚的帝王,名义上手握天下的至高权力,梁道玄忽然明白梁珞迦的焦虑自何处而来。 要是自己,想来也是夜不能寐。 其实以梁珞迦多年在后宫屹立不倒且诞育皇嗣的生存经验,她想保全自己的尊贵想来不会太难,但如若要兼顾保全这位小祖宗平安长大……若是他在这样的处境,怕是连族谱都要翻出火星子,也得找到一两个堪用的左膀右臂。 顿时,梁道玄心软了。 他也知道这不是心软的时候,但作为一个“啾啾”,在还未明了人世苦海之苦、人心不可量度之度的孩子面前,他暂且放下了戒备,也放软了声音,朝太后请求道:“不知可否有幸抱一抱圣上?” 一旁的乳嬷显得比太后还要紧张,显然她对未婚未育的男性抱孩子的技术水平产生了无尽的忧虑,而梁珞迦只是微微思忖,便点头应允了。 小皇帝似得了命令,竟在母亲怀中奋力站直,朝梁道玄张开手臂,正好由他对接迎入怀中。 两岁的婴童已然有些分量,梁道玄抱着吃力,孩子却十分开心。 乳嬷和太后都有些惊异,梁道玄抱孩子的手法相当纯熟,太后倒未有多思,反正大家都知道彼此不是很了解,这时候瞎猜不如开口直接询问: “听闻兄长少年定有一门亲事,只是尚未成亲,怎么怀抱逗弄孩子的姿势却煞有介事?” 这是闲话家常的语气,梁道玄也回以尽可能亲厚的笑:“我表兄膝下有一稚子,年纪同圣上相仿,顽皮却更甚,我时长带着这位小侄儿胡闹,他不听话时总要拎得起来训斥几句,不然话没说出口,孩子就跑没影了。” 此话颇为会写,不止梁珞迦含笑摇头,乳嬷也侧身忍俊,颇为奇异地打量起这年轻的国舅来。 不过只那么须臾,梁珞迦又有些未曾显露人前的黯然:兄长的表哥,必然是与他自小长大,其姑母还多了养恩之重,必然亲厚非常,故而兄长对这位表亲侄子言语之间亲爱不避。但自己的孩子纵然九五之尊,到底和亲舅舅却没有这般情谊在,总归是自己与兄长已疏远二十载,想要弥补一时,怕也无法逾越此心境的天堑。 梁道玄一语道破亲疏,却也不拿这句话多做文章,正欲开口解释自己关于“亲疏”之言的用意乃是为让太后知晓,许多事还得慢慢培养,谁料正在这重要的话出口当际,又听太监传报: “太后,徐大人同曹大人正在殿外请问恭候。” 乳嬷一听此话,当即自梁道玄怀中抱走了依依不舍的小皇帝姜霖,向二人行礼后匆匆离去。 梁珞迦面色倒比方才初见自己时自然得多,只命贴身的宫人为其正了正仪容,确认后,才示意道:“请二位辅政入殿阁。” 对了,这里是办公的地方。 梁道玄惊异于太后的忙碌,不久才有人递来政务,怎么这一会儿就要检查了? “太后,我先行回避。” 梁道玄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实在是不合适听这些机要。 谁知梁珞迦却出奇平静,只道:“兄长在这里听着就是,反正……也不是什么机要。”她似乎已经清楚这二人的来意。 众所周知,先帝留下了四位辅政大臣,一位辅政王。说来有趣,这四位辅政都是当年威宗皇帝留给他的,谁知他做皇帝不满十年也撒手人寰,同一套班底无病无灾,顺势便沿用给儿子,继续发光发热。 于是入内的是两位看上去也不那么老的老臣,一位只有发须里掺杂着些许莹白痕迹,约初至耳顺当年;另一位则看上去健朗雄浑,不过四十岁上下,和梁道玄掰腕子大概也输赢各半。 二人皆着入政事堂重臣所着紫袍,戴皂色翅冠,略看了看起身撤立一旁的梁道玄后,不动声色朝太后请安。 紧随他们其后的是三位内监,领头的那个似乎职位颇高,这二位官员大概正是由他引荐,他完成使命,径自行至去到太后的身侧站好。另两个则于阁内屏侧一左一右,引来四名素服肃丽的宫婢奉茶侍候。 一时间小小的阁内骤然热闹非凡。 其实最吸引梁道玄的不是徐、曹二位权倾朝野的辅政大臣,而是那位规规矩矩站在妹妹身后的太监。 这人看上去比霍公公还要年轻个七八岁,容止清秀身姿优颀,端正俊逸的面容没有那种刻意的阴柔和谄媚的虚委,只眉眼的线条却是柔和谦卑的。 静默的肃然毫无做作,通体的仪态无可挑剔。 另外两位重臣好歹还打量了自己一眼,虽然极为飞快,但此人却是目不斜视,自站在太后一侧,便再无斜顾。 “太后颐养,本不该叨扰,只是先前所问之事尚无定夺,朝内惶恐不安,臣等不得不前来拜问。” “曹大人是先帝钦敕的辅政,三朝的元老,无需如此客气。” 这位年纪稍长的,大概就是如今礼部的尚书,政事堂参政曹嶷。 表哥入京前有向梁道玄讲过许多朝野当知的政事。 与外臣对话,妹妹便和方才同自己讲话犹如天差地别,一时端坐,言语纵然客气平和,简素衣装亦有尊不可言的威仪。 原本按照道理,外臣见内尊,也得避讳,须挡在帘坠或立屏之外方可对坐言语。但先朝熊太后免去了这一冗杂琐事,并直言宰政之妇于前朝,便无内忌。后来也有过一两个带孩子的太后临朝,便只在大朝会上遮挡以示隆重和谦卑,平常小朝会与殿阁问政,倒也只须有内监和宫人随侍,无需迂回避忌,反倒不利言辞转达与观人观心。 与严肃的曹大人相比,另一个年轻的徐大人便是威宗晚年最后一次科举钦点的状元徐照白了,他的身份与资历很难以三朝老臣自居,却又实实在在是威宗留给先帝重用的枢密佐政,不容人小觑。 他说起话来便很是温和了。 “今日臣等不知太后会亲,实在唐突,还请太后与国舅爷见谅。”可是等梁道玄得体的客气完,徐照白便换了一副忧国忧民的口吻,感叹,“只是圣上择师进学,乃是国之要事,误一日便是有搁万机,且朝野内外皆有所盼,唯恐此事不得周全,既失忠密于先帝,又乱听议于朝臣,臣等惶恐,还请太后早断。” 梁道玄反应奇快,听完便明白这两个人逼着自己妹妹在首肯什么事情了,原来是在给小皇帝选老师进学的事。 自己外甥今年两岁不到半,没听说谁家孩子开蒙这时候就要上学了,顶多家里素质教育,给孩子讲几个孝经故事一听一乐,就已经算是这个朝代的鸡娃先锋了。 他们在急什么? 很快,梁道玄提出问题的刹那,就靠着聪明的脑袋瓜自己找到了答案。 他看了看沉吟不语的妹妹,与其说是亲情血缘作祟,不如说是一种本能的反感似的他对此次逼迫性议题产生了些许不快与不平。 乡野村间,欺负孤儿寡母也是要教人戳脊梁骨的事儿,可是在帝京皇城,大臣们却可以拿国事当做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欺压自己的妹妹和外甥——这天下间最尊贵的母子。 也许,妹妹的传召并非自己和家人想得那么复杂。 她与小外甥皇帝二人是真的孤立无援,需要一个人能在关键时候说一句话,哪怕只是一句人尽皆知的公道话。 于是,他缓缓站了起来。 第11章 帝京秋深(四) 曹、徐二位大臣似乎是没有料到他会起身,第一反应都是戒备,以为太后的亲人要在此时对自己发难。谁知梁道玄却恭恭敬敬带着喜悦源于内心的笑容,向太后梁珞迦深深一躬: “太后,圣上虽是年幼,却也有万机重担,不可马虎,草民不才,常闻民间多有当家嗣子早早就读开蒙,百姓亦晓知礼德行方为今后可堪啊……”他的语气比两位大臣还更语重心长,仿佛真的是极其关心外甥成材的舅舅在诚心纳言。 梁珞迦似是为自己兄长的这一开口而惊诧,神色无有半点慌张,只默默看定过来,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眸瞧不出分毫喜怒。 而在她身后的内监也静静转眸,凝视梁道玄。这还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向当朝国舅,那一双柔润的眼睛,竟也有灼灼之视。 梁道玄恍若不觉众人的异动,配合着众人目光交汇处的得体仪态。 他心中却没这般好气。 其实这件事两方的态度如此不同,归根结底仍是权力和利益的冲突。 当朝掌权的大臣为什么如此急不可耐要一位两岁的皇帝预备进学? 什么早负万机自当早益,这些为皇帝早日进学的托辞根本不是重点,真正的重点是帝师班底的选择意味着皇朝来日权力重心的倾斜方向。 进学就要择师,皇帝择师开课是极大的要务,外要百官上书举荐、中书省议定,内要太后评拜、首肯,一个环节都马虎不得。 帝师班底少说也得五经各师范齐备,而讲史还得再加几个颇有治史文章德才的朝野饱学之士。更别提皇帝还得有为其讲述本朝前几位圣传实录的专门讲师,用以学习祖宗的治国理政种种仁德手腕。 如此一来,皇帝成年前会有至少十人获得帝师的荣誉称号,这些人依照本朝帝师旧例,可凭尊师以彰德化江山的皇室组训,受赐殿阁学士的恩荣。 而这些荣誉只是其中一层的利益。 当今圣上哪怕是四年后的六岁开始择师进学,那也经历了一次恩科和两次常科。三批考试下来,三代才俊入朝,这些可是当当正正的本代天子门生,新贵们以新朝气象之荣蒙恩拜官,加之本来一甲三位就是要入翰林院为圣上伴读随驾奉书的,顺理成章可为半师益友。这样一来,即便皇帝再小,他也会有自己的学习班底、自己的亲密“战友”,和自己亲政后的拿笔宝贵的初始政治资本。 自小带大的孩子,心有所护情有所依寻常不过。即便他是皇帝。 超出感情之上,还有一分恩情厚谊,都是与寻常人家师徒弟子那般非比寻常的深深羁绊。更功利些也更现实些说,三分连带仕途的衷心与三分前程未来的押定,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人生仕途命运与未来的真正投资。 所以这些新贵“半师”,必然会比眼前这些已然形成气候弄权多年的遗臣要忠诚许多。无论是出于母亲的舐犊情深还是为子计之深远,太后自然愿意为儿子谋求这样优质的资本,而抵触老臣的干预。 而当新朝之臣成长起来时,怕是这些老臣再想弄权于新帝之侧而无人置喙……可就难说了。 于是他们现在就要争,提前将皇帝的帝师班底预定为自己的人,早早施加自己对帝王的影响力,留下师生情谊的牵绊或道德陷阱,甚至培养皇帝与老臣一党的恩情和感情,都是为今后朝堂的风云提前预备好不动如山的资本。 至于皇帝的年龄适不适合读书,会不会因噎废食揠苗助长,他们并不关心。作为母亲的太后如何心疼孩子被如此玩弄,对今后孩子成长的忧悒与怊惕,那也不是他们值得为权力所权衡的内容。 所以,梁道玄才会感到本能的愤怒。 更何况眼前被欺负的孤儿寡母还是自己的妹妹和外甥。 纵然这里面可能存在不可忽视的利用和求索,然而为生存和立足与为权力和利益还是不大等同的良心准则。 他不是个盲目心软致使自己陷入困境的人。 既然选择出手,他的目标就是既能救人,亦可助己。 反正自己这天字第一号外戚的名头是逃不掉的,不如也学这几位老大人,先给自己找好底牌埋进牌堆,反正他不向着的天然血缘型盟友,难道还会期许在既得利益者碗中分一杯羹出来么? 笑话。 心中千回百转,有深思有不忿,梁道玄仍是笑盈盈的讲话,礼数不却,温和有度,但他自己还是能感觉到内心有一股劲头在唆使理智的头脑用许多年用不上的心智去做些颇有挑战的事。 “这位便是国舅大人吧?”曹、徐二人也终于正式以礼貌打量之外的形式看向梁道玄,“太后与兄长之淑明贞亮果真同出毓质名门,此番芝兰德沛之见,不与俗流。” 文化人夸人是有些水平的,当然也带了些骨鲠在其中,梁珞迦含笑全收:“家兄梁道玄,未有功名在身,二位大人谬赞了。” 虽然她还要倚仗兄长,但作为白身,且没有足够能力时,她仍然要以谦虚的态度将梁道玄介绍给朝野之臣。 梁道玄也明白妹妹的苦心,要是这时候太后翻脸来一句你们两个是不是阴阳我们梁家,那就算梁道玄往后想混入名利场,也要遇到些因此次会面不快的阻碍。 她也是在为自己忍耐。 这样一来,梁道玄全无负担,当即垂首道:“太后德行,草民如何敢比较一二?此言绝非一味恭谦,方才二位大人尚未拜见,太后正向草民郑重谆教。太后说,这几日身觉帝母之责,惴惴不安,不免以求开卷有益而观书待旦,看得便是先帝未行时常在案头的祖宗实录啊……” 说着,他已经踱步到书案前,似乎为了增加他言语的可信度,那两本夹有绸带的实录就在桌边静静躺卧。 曹、徐久经官场,并未将一年纪轻轻的白身外戚放在眼中,方才不过客套,然而话引至先帝——他们二人在本朝的权力来源,他们却不得不恭敬表态。 曹嶷率先开口:“先帝一向敬祖循宗,是谓人君之德望所归。” 徐照白也作哀恸之思,完美偏过头去凝睇书案,好像先帝音容犹在此间批阅奏折一般。 先帝生时可没见朝中重臣多把他当回事,这时候倒摆起顾命辅政的思切,演出来怕是也只能骗骗自己。 梁道玄差点把白眼翻出到人前来,还好他擅长情绪和肢体的控制,才保持了同样悲伤的垂首,重重叹息。 他趁机观察自己的妹妹,果然血脉不会骗人,梁珞迦作为新寡太后眼眶都红了,顾忌仪态,唯有同样忍泪垂眸,哀情颤于纤肩,好不教人睹目而悲。 好吧,大家都是演技派。 由于常年与亲厚的家人相处,梁道玄从来都是以心诚与情厚的真挚相待,已经很久没有找到上辈子需要动这么大面积心眼的机会了,一时他竟忍不住戏瘾大发。 “想来先帝若仍柱国擎天掌承万机,必然也对今上多有期许厚望。”梁道玄转向太后,长立而拜,“既然太后所言,先帝凡事以先祖之德行以旨要,无事不恭无事不敬,那就请太后依照先帝所循,自祖宗实录里寻求旧例,参考比照冲龄践祚之先祖进学事宜,再做决断。” 此言一出,曹徐二人皆惊。 梁珞迦却为之一振。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8节 她身后的内监也有那么一瞬缓缓眯了眯温和的眼眸。 到底还是兄妹心有灵犀,太后不等其他人反应,当即落下几颗晶莹剔透的泪滴,颔首道:“哀家亦有此愿……方才曹大人亦言先帝一向敬祖循宗,以祖宗之法参照此事,便也能寄托朝野于先帝山陵崩之追哀敬重。” 梁珞迦将此事的道德与礼制高地再度拔升。 本朝想来不会有发神经的皇帝两岁就被迫读书去,按照一贯约定,早不过五岁,晚或许可至七八岁都有可能,这期间可操作性就大了很多。 你们不是事事都拿先帝来压人么?须知先帝头上还有祖宗之法,那咱们就搬出来连同先帝一起压上。 除非在座的二位不想活了,这时候来一句先帝都是按照大臣的吩咐办事的,否则绝无可能今日得到他们想要的任何结果。 曹嶷似乎还想努力,他仿佛早已习惯了软弱的先帝从不置喙朝臣无论有理还是无理谏言的朝堂环境,一时还不适应这突然的转变,但他身边的徐照白徐大人却脑筋活络百倍,他当即自己起身,制止了同僚的作死行径: “太后圣明。” 曹嶷也回过味来,与其一味求进,不如此时退一步,另做他计。 方才措手不及被如此反制,归根结底,他们都极度轻视了梁氏兄妹,尤其是梁道玄。 于是他们再度重新审视这位新晋国舅爷。 他长得极其肖似太后,只是与那份端庄的且肃且柔相比,梁道玄的眉眼间带有天纵的从容,仿佛浸于富贵多年的雅意不经意间就流露在芝兰般的眉目流转中,无有半点市侩和乍然得势的小人之态,反倒比许多出身正牌科举的当朝文士官吏还多几分君子的温润宜人。 这便更教人气不打一处来了。 曹徐起身告退,行止要比方才入拜时恭敬得多。 梁道玄很是满意,待二人走后,他也向太后深拜道:“太后勿要思哀过甚,草民也应告退,今后日长,太后若有召见,再当遵从。” 这时候不走便有邀功的意思了,而梁道玄希望妹妹明白,他做这些是出于感情,而非绝对的利益。 这很重要。 东殿阁再度恢复了安静。 “沈宜,熄了吧。” 梁珞迦的声音已被疲倦浸透。 她身后的内监将掀开香炉的番莲纹镂雕盖,用一柄金瓜香压按灭了袅袅的芬芳。 待檀香清冷的气息渐渐消散,梁珞迦才再度开口: “你为什么这时候放他们进来聒噪进学之事?” “太后不想看看自己兄长的成色么?今日得见其智谋与胆魄,或许虎父无犬子也未尝可知。” 沈宜垂手侍立,言语声轻只是嘴角微动。 梁珞迦并不看他,只看向那两本实录:“你预备了满心满腹的筹谋和算计想对人用,谁知那人却一腔真挚与你交心,你那些办法便登时一个都用不上了。” 她并不是在说沈宜,这点两人都心知肚明。 “那是太后慈心,真一心图谋不念亲情的人,即便如此,也照样用计不误,只是往后的信重就要少去几分了。” “不,你不懂这种心境……”太后呓语般喃喃,“我第一次如此渴望义无反顾信任一个人的迷茫,自己都尚且困惑,又怎么与旁人说得清呢?” 第12章 前尘哀蒙 离宫路上,伴着西流云霞,今日种种再过一遍神思,梁道玄又给自己眼下的处境把了把脉门。 首先,为他外甥皇帝择师进学的事不可能就为着他那一两句话给抵消。 这些三朝元老没有省油的灯——真省油也用不了三朝之久——今日不过是一时掉以轻心被他拿先帝压制唬住,人家朝堂里的日子没有半天是白混,自己的手段实在不够看,无非是出奇制胜,待人想出更妥帖的道理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不过,这却是一个两方都能下的台阶,至少也让他们意识到,咄咄逼人欺负孤儿寡母,要是让人家鱼死网破,大家的面子都不好看,能否折中、又折中多少,就要看此次威慑的后续效果。 其次,自己妹妹绝非一味要拿自己充作靶子,她显然更需要一个稳定的盟友,即便有所图谋,也是互惠互利的共赢举措,暂时他不会被卖掉——只要他们的利益始终保持一致。 话说回来,一个尊荣地位来自外甥皇帝的国舅爷,又为什么会自己砸了这份倚仗呢? 他们本来就是天然的盟友。 最后,他是有选择余地的。 他之前同表哥说,无论如何,他都会是当朝唯一的外戚,这是不争的事实,这是当时两人以为的最坏打算,可是妹妹向他展现出的绝非毋庸置疑的权力,而是请求,甚至条件都没有深入去谈,那或许这本就不是交易。 当然,从妹妹梁珞迦今日的本事来看,她绝非愚鲁之人,为儿子寻找到天然且优良盟友的方式不应以利而谋,这很正确,梁道玄对她的印象祛除了未见时那只是一权力造像的模糊,反倒多了些钦佩和嘉赏。 这可是比同情还有说服力的情绪。 因为这两种情绪明确的告诉自己,与她并肩就是与明智的选择站在一处。 但梁道玄心中仍有一道疑影,先破除掉,他才会做最终的决意。 唯二能给他解惑的人此刻正在焦急待他归家。 姨丈和小姨所住的卫宅不过是个小院,离帝京繁华烟云处颇费脚程,纵然骑马,仍是在一路缜思后天黑得透了方至。帝京深秋露重,白昼已然短了又短,小宅门前的灯笼挂出来的早,远远就能看见昏黄的灯影下,卫家那名瘦骨嶙峋的老管家摇摇晃晃在风里守望。 “表少爷!好少爷!你可算回来了,咱们老爷夫人可都急坏了!” 因梁道玄从前拜访过多次小姨姨丈,老管家自然晓得亲厚,牵过马来又接着披风,笑得横展开满面的褶皱,几乎是催着自家表少爷进门的。 卫宅其实只有一进的小院,前罩开进的门房住着一家四口经年的老仆,绕过影壁与小院便是正房,这处院子占地比普通小宅多了一截花园在北面,建了小小的凉阁以供冬夏赏玩园景,梁道玄每次来都拒绝去住收拾好的宽敞厢房,反而央求住在这,他就喜欢姨丈和小姨静心打理的这个小院子,满满俗世烟火气,又不失文雅清新的柔情。 就像他的这对亲人一般,待他归来先不急着盘问,只关心他是否在宫中用了膳喝够了茶,路上挨没挨冻。崔鹤雍亦在这里坐卧不安的等消息,此刻也有千百句话要问,只是一时不好越过长辈开口。 安抚好了家人,梁道玄在六道目光的注视下一个人吃了一桌子的席,又灌下去两碗汤,才算交待。 夜深时分,卫琨与崔鹤雍都知道戴华箬与自己亲外甥怕是有一肚子体己话要说,便留他们在入秋已改做暖阁的院子小居里对坐,又吩咐仆人沏了浓浓的热茶撂下,这才离去。 “自己哥哥入宫,连口饭都不给,倒和她爹一个路子。” 戴华箬对非梁道玄的梁家人有极深的刻板印象,语气里尽是心疼和不满。 梁道玄双手覆住小姨的手,安抚道:“来了一波大臣,好大的阵仗,太后也应接不暇,我这才赶快离开,咱们自己家的吃食我都惦记了一年,可不能让宫中那些油腻腻的宫宴占了肚子。” “你就会哄我,饿着肚子骑马多难受得慌。”小姨嘴上还是不肯饶人,但面容已是透出柔柔的笑意来,又开始问梁道玄去岭南这半年的见闻,见他手上的伤免不了责怪与心痛,此番与姑母别无二致,梁道玄应付得不费吹灰之力。 他本就是长辈会喜爱的那样后生,模样身段气度挑不出错,扔在王孙公子堆里也是出挑的那个,加上最是孝顺也懂言辞上的巧思,用心过的语句却全无穿凿,唯有温厚和润。虽没有功名在身,可在北威府的官宦人家的口中,梁道玄从来都是得人夸赞的典范。 戴华箬一见外甥如此优秀可心,就想起苦命的姐姐如今孤苦泉下,完全体会不到亲子的温情之处,免不了又是落泪,梁道玄哄过一回,她才略略好了,提起精神说些别的。 “你这次是打算常住么?信里不便提的话,往后的打算可以和姨母讲讲,姨母和姨夫虽不是什么京中翻云覆雨的大人物,可也有些不入流的人脉,常言道,那雨自高处落,到落前,地上的蚂蚁才知冷热。你想打听什么,我们便去给你问。” 话说至此处,梁道玄也不避忌了:“小姨,我最想知道的事,还得问您才行。” 戴华箬只是性子娇些,却不是蠢,略一思索便知道外甥的意思,将气叹了又叹才柔声低语:“你是想问你那亲爹的事,对不对?” 梁道玄诚实点头。 “我原就想着,你如今是大人了,也该知晓些过去的事,哪怕有些不堪在里头,也是你家门里的龌龊,没得让你一直蒙在鼓里,万一往后给其他姓梁的提起,让你吃了暗亏,我如何肯?”戴华箬以手抚心,又是一声长叹,“你想听什么,尽管问就是了,不必尴尬踌躇,小姨是不会有半分隐瞒于你的。” 梁道玄知晓小姨断然是对自己有求必应的,他感激道:“姨母,我心中一直有个疑影,今日见了太后,有增无减,实在是不好去问旁人。我姑母您也知道,我父亲早年求学赶考,都是将她撇下老家寄人篱下的,她知道的也十分有限,我祖父祖母过世时,她还年幼,我父亲……也未曾与她讲过太多。但外祖曾是父亲的恩师,且父亲在他处求了将近十年的学,个中事宜只会更加通透。” 戴华箬听着缓缓点头,虽梁道玄提到那混账爹时,她还是条件反射蹙起眉,但并未拒绝谈及,听完了才开口:“我确实知晓一些你那个爹的事情,你便问吧。” “姨母,我爹对我的态度,着实古怪。”梁道玄起身拨了拨立烛的燃芯,转头时剧增的光亮照得满眼都是真实的不解,“我就不说那些虎毒不食子的废话了。只说最不能和旁人说的心里话。姨母,我是我爹头一个孩子,我并未听说他先前还有别的子嗣,我娘也是他的原配,照理说,他即便负心薄幸毫无廉耻,对结发妻室不具念恩情,但真对传宗接代也毫无在意么?我的死活他未曾顾忌过半分,反倒有些以为我是什么碍事的绊脚石一般。我一直以为这类混账男人嘴上都是孝义,人前装得很像回事,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连人前的表面功夫也全然不顾了么?” 梁道玄绝不是为了自己的遭遇讨说法,他是真的很好奇,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自己这一世的父亲如此嫉恨。 戴华箬听得很是认真,不假思索就答道:“其实原本我也诧异,你怎么说都是梁家的嫡长子,那般畜生的人,做出去母留子的事来我半点也不奇怪,但他连你都不要,着实教我疑惑了许多年,可后来我却自己根据他从前的经历想明白了些许,只是不知是不是这个理。” 梁道玄回到姨母跟前坐下待听。 略有局促看了外甥一眼,戴华箬下了决心般才开口。 “你那个混账爹出身很是隐秘,你外祖父总当我还是个小女孩,从不多言这些,其实我也从下人口耳相传里听到过一些,未必尽数属实,可想来也是绝非无凭无据……”当着晚辈的面说些有失体面的话,戴华箬很是难以择辞,可已是言及颇深,若遮遮掩掩,又何必让孩子心存疑虑? 思及此节,她方才再开口:“你爹……似乎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公子与家中奴仆女儿所生的孩子……因那家族书香累世,他身世不堪见于治家严苛的长辈,举家不容,只得在外面生下来。后他母家觉得丢人,将他丢去乡下寄养,母亲又和他人婚配,生了你姑母……这中间的事我是不大清楚,许是你祖父母一家遭了难,你爹七八岁就要做你姑母的长兄之父,他便丢下异父的妹子不管,孤身一人流落在外,据说曾带着信物想去那大户人家认亲,反遭羞辱毒打……” 灯罩里的烛焰静静无摆,仿佛也和梁道玄一样屏息凝神。 “这些都是闲话,是不知真假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真的无父无母,也没有半点依傍。早年间流,他落到我们县上,与人做典身的酒坊学徒,镇日里挨打受冻,干尽了脏活累活,可他脑子灵光,天生便是读书的料,少东家去县学回家就给书本当废纸丢下,他倒捡了当宝贝,白天做工,晚上就苦读,不认识的字去请教账房和柜上,竟也学了些皮毛学问……” 梁道玄心道这要是他不干后面那些事,该是多完美的励志典范啊…… “他心思活络,为了多看书,便诱着少东家不读书成天胡闹,然后把课业交给自己来写,那少东家被家中老人惯坏了,求了长辈,让你爹做自己的书童,好让他往后给自己代写。于是你爹也正经每日去到县学去陪着念书,自这起,他十岁上也有了书念。”忽得,戴华箬眼中骤然又有了潮润的闪光,声音也禁不住哽咽,“我爹……你的外祖,那是县学的典正,便也是那时看中了他求学的砥砺和不挠,又惊叹于他的天资聪颖异于常人,这才将他视为门生般悉心栽培……” 梁道玄忙劝着小姨喝了口茶,待她情绪缓和了才继续开口: “你外祖从前考过科举,但未中进士,到了四十岁上,便也不打算求这条路子了,安安心心在县上做了教谕。因才学与德行有口皆碑,是教人心服口服的本地饱学之士,在县上更是有口皆碑的慈德才学之师长,没几年就升了典正。姐姐生得早些,我是你外祖的老来得女,打我记事起,家中已然颇为殷实,虽不比一方富商豪绅,却也用度不俗。你外祖这一生,最是惜才,自己修身齐家有道,便总想着为家乡培出位及第的进士来,他看中你父亲读书的本事,心觉自己不能院试入殿,便以他为璞玉,精心雕凿,甚至不惜自掏腰包,为你父亲赎买在酒坊的用工典身,让他来我家借住,方便传习指点。” “他便是这时候认识得娘亲?”梁道玄纵然知晓一些父亲的劣迹,此时听闻,仍是心下冰冷而愠怒。 忍着许多时的眼泪终于汹涌出来,戴华箬猛地扑在一侧的小几上,肩膀抖得厉害,不等梁道玄安抚,又乍然直起身子,哀涕恨恨,几欲咬碎满口的牙齿,苍白着泪痕交错的脸,才吐出来道:“我这辈子咽气后去到阴曹地府,定要给状告到阎王面前,就算让我折了来世的阳寿也在所不惜!我不求阎王别的,只求让我去到这个畜生不得超生的那道地狱里去走一遭,挠烂他的狗头嘴脸,掏出他的心肺看看是不是畜生的五脏才算罢休!不然你们烧多少纸钱,给我念多少经文,我都不能安生闭眼魂归西天!” 第13章 诸天因果 不知是第几度拒绝梁道玄的安慰,戴华箬决意一吐心中的恨闷,颤声接上方才的话:“你爹是装出人模样的恶鬼!在你外祖面前,他是尊师重道谦逊恭敬的好学生,在子辈书生眼中,他是好学上进的同窗,每个人都教他瞒住,直到他小人得势,才有个把人真正揭开那副面具,可是却已然晚了……” “他从无本性暴露的蛛丝马迹?”梁道玄不信一个人能伪装的如此完美。 戴华箬凄楚摇头:“人世间,但凡女子遇人不淑,世人都要嫌弃一句有眼无珠……可你爹却是真的连你外祖都欺骗过去!你可以不信你娘和你小姨两个教爹爹宠坏无甚见识的妇人,却不能不信你外祖,他学识人品在我们那处人皆称赞,见过的学生没有三千也有八百,不也看走了眼,教蒙蔽过去?可见你父亲心机之深,早有筹谋,怎会漏破绽于人前?” 言及伤心之处,戴华箬起身徘徊两步,以手抚心,许久才平复下来幽幽道:“姐姐深闺之中见其几面,他早有预谋,伴作忠贞的痴书生……那时我见他与姐姐以礼相待,各自含情,还心有艳羡……可见我也是有眼无珠!连你外祖也深以为此人今后有成又人品信重,加之姐姐已然暗许芳心,他便做主定了亲事……人人都晓得,姐姐这门姻缘好得很,未来夫婿上进得力已过解试即将入京春闱,虽家世单薄,但未尝无有鱼跃龙门的一日……好个有依有傍又情投意合的亲事!” 梁道玄担忧小姨忆及恨恨往事过于神伤,暗暗后悔自己如此刨根问底。他转瞬即逝的神情让戴华箬尽收眼底,竟反过来道:“这些话,我从未对旁人言语,今日能与我家玄儿一吐为快,也是稍有畅怀,你不必自愧,像我方才所言,假使我们姨甥都不能说句贴心的话,若今后你为过往所惑,小姨才要伤心死了。你且坐好,安静的听就是。” 紧接着,戴华箬将过往其余一一陈述,字字悲辛,句句哀绝: 梁敬臣成亲后也是扮演过一阵子好夫婿的,当然,是在自己岳丈面前。可待他考中于翰林院任职,梁道玄的母亲戴华筎随他入京安居,一切却都变了样。 小姨后来曾暗访一两位尚在世的梁家下仆,自他们口中,她知晓了姐姐是如何被梁敬臣冷待折磨,虽无拳脚相加与纳妾等事,但冷言如刀,事皆厌之,与先前家乡时的温柔夫婿犹如天壤之别。 梁道玄听得心中既难过又厌憎其父为人:要知道他不动手和不纳妾,并不是还对母亲有情有义,而是他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和官声,以备他日更上一层楼。所以才选择了冷暴力的折磨方式,来让已有身孕的妻子倍感压抑绝望,最终忧郁成疾。 戴华筎知晓父亲年事已高身体欠安,妹妹又正在备嫁,她个性明礼温厚,一贯凡事将自己放低,便将所有幽怨绝望都隐忍下来,凡事报喜不报忧,不让家人担心。 可事情仍然是按照梁敬臣的计划,朝着最卑劣的方向发展。 …… “你外祖那时已然有疾在身,你爹正是寻这个时机,谎称我姐姐重病,要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你外祖听闻此事,心急如焚,哪还顾得上自己的身子?当即动身千里奔波……可他老人家哪经得起这般辛苦磋磨,加之先前顽疾已是由噩耗惊了身子,便急火攻心加之舟车劳顿病情加重……未入京畿道,就已油尽灯枯……丢下我们苦命的姐妹撒手去了……” 提及亡父,戴华箬如何不悲,硬撑着一口气,边泣边道:“后来我去问梁家的下人,才知那日姐姐听闻爹爹噩耗,你不足月便要崩盆而出,待产婆赶来已是晚了……你一出生便一身的病弱,姐姐悲辛之余不免自责,加上产疾缠绵,没两个月就……就……就是这两个月里,梁敬臣这个畜生寻来了下个亲事,也就是你那太后妹妹的娘……她也是蒙在鼓里,听凭家人嫁娶,但她那所谓书香世家的亲长,却打得一手好算盘!眼见梁敬臣得势,愈发受官家器重,便不等你母亲咽气,就已在暗中勾连了姻亲!” “礼法森严,言官洞锐,我父亲等了足有近一年才将此好事促成,我想,他最终的借口,也是为了找人照顾没有生母的长子,纵然‘鹣鲽情深’也还是无奈再续……”梁道玄清清楚楚的声音像是冰凌挂着刚化冻的溪水。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9节 看来这具身体对他的父亲唯一的用处便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他如此行事,以阴暗手段尽数除去我爹爹和姐姐,我想也是为了今后无人再知晓他曾经的落魄和受我家的恩惠!”戴华箬将思量了许多年的心思一口气吐出,尽管仍是悔极痛极,但也算终能痛快辱骂,“他连小人都不配做,如此禽兽,竟以官身飞黄腾达,我当真不服!他权势日增,可见朝廷大多是有眼无珠之辈,不能识人皮下的畸丑之心。” “我明白小姨的意思了。” 梁道玄自此得到了他最初问题的答案。 “我的父亲,梁敬臣,他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憎恨我——他的长子。他只是不在乎除去权势地位的所有其他,父母、手足、妻子、儿女、师友……他全然不顾,唯独在乎他自己一人,如此而已。他这一辈子,只爱自己,什么人伦家业,子嗣孝道,他统统不在乎,权力在手,为所欲为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戴华箬痛哭了一场,倾诉了一遭,此时早已虚泣哽咽,听完梁道玄的话,也是只能孱弱着颔首:“是了,我这些年细细想来,这畜生……他只在乎他自己,你即便是他第一个孩子,他当时唯一的骨血,可在他眼中,也比不上自己一时荣华富贵痛痛快快再不必担惊过往幽暗来得重要。人常说虎毒不食子,可见他何等自私残漠,绝了亲情与血肉,这样的人,不配称之为人!” 安抚过小姨后,梁道玄一个人躺在床上不能成眠。 如果不是姑姑和表哥救下自己悉心抚育,在他那位爹的漠视之下,想来他的第二次生命也会短暂且痛苦的结束。 姑姑之所以如此爱护自己,也是为了柔弱的母亲心怀慈怜,曾经不惜与父亲撕破脸,保下了姑姑的姻缘和婚事,因果之玄奥,谁知几年后庇护他的府邸,也是母亲冥冥之中结下的善缘。 那他今日的抉择,或许他日,也会成为旁人的善缘。 这个旁人,许是一个两个有姻亲与恩顾于自己的人,也可能是素未谋面的众生——本朝治下的万众民生。 因为他如今要结的因,绝非他人,而是自己的外甥皇帝,与太后妹妹。 梁道玄知道自己该如何抉择了。 如果说入京是为命运驱策朝前,他自己也有一番想试探前路的好奇与果敢,那此时此刻,他忽觉重任在肩,或许这才是命运真正的意义,前二十年那安泰富贵的人生,是一种补偿也是交换。 现在,到了他付出决意的时刻。 第二日晨起,梁道玄递请表于内廷,请求太后召见。 再拜太后,梁道玄心境已然尘埃落定,举手投足竟有熟稔此门的闲适,引他而来的霍公公不由得私暗之际看了再看,他们内监久在宫闱,于人情与察言观色再擅长不过,今日只觉古怪,这新国舅一回生二回熟,神色和情态均与上次迥异,不由得使人过心思量这其中奥妙。 其实梁道玄只是想开了,且有了更坚定的抱负,如此而已。 待只有他和妹妹对坐内殿时,他也不迂回弯绕,笑着率先开口:“太后,昨日我听了些故人旧事,心中惆怅是夜未眠,今日憔悴不敬,还请太后宽宥。” 梁珞迦听得此语,也选择直言:“不瞒兄长,昨夜我亦是惴惴,却未曾想过这样快,兄长便会带来答复。” “在答复之前,我想和太后说说兄妹之间才能说的话。” 此言教梁珞迦微微怔住,许久,点了点头。 “妹妹,我知道你是在赌,赌我和父亲是不一样的人。” 梁珞迦静静看向这个陌生的兄长,他们流着相同的血,可是这份血缘对于他们,更多是桎梏和沉重,绝非情义与天伦。 “如果我走了,旁人看到太后的能耐连兄长都留不住,更会轻视你,你在朝中抚育圣上的日子会更难过。但你不得不尝试,不得不去搏一搏,因为你已经到了没有选择余地的情景,为了未来,怎么都要试试看。” 梁道玄低头一笑,无有嘲讽的轻佻,再抬头时,满目都是无尽的悲悯: “然而……我也在赌,我们兄妹从始至终在赌的都一样:看对方是否继承了父亲的冷酷与绝情。看从未组成过家的家人,能否凑出亲情的侥幸。” 昨日的梁珞迦眼泪是伪,伤心乃扮,可此时此刻,她却彻彻底底自心中往外说不出的伤怀,眼眶已然凄红。纵然再才思敏捷,如此透彻悲凉的语境当中,半个字也从习惯紧闭的心和口中逃不出来。 梁道玄起身,来到妹妹的面前,郑重且温柔地握住她的手: “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你赢了,我做不到看见这一切知道这一切后若无其事离开。但命运讲我卷入这场纷争,我也有自己的所求。苍生不易,我们兄妹应当共同知晓,我们不单单是为生存为权势为利益而争,更要为天下培养一位真正的英主,好教世间少些苦难,百姓多些安乐。这是我唯二的条件之一。” “你我兄妹一场,从前不论,今日再无相疑。哥哥……还有什么意愿,妹妹以江山为誓,必定不负。” “另外一个……一定要善待我的亲人,没有他们,也没有我今日的一臂之力,你不会有兄长,圣上不会有舅舅,这是往昔的因果。今后,我们兄妹也会有自己的因果。但何为因,何为果,只能看我们自己怎样渡这无边苦海,自其中寻得太平与安乐。” 第14章 梁园新秋 梁珞迦办事极有效率。定下梁道玄的留京事宜,当天她便以圣旨名义赐下宅邸,以供兄长安身。 梁道玄对此并不意外,可当他见到这御赐国舅府的规模时,仍是着实吃了一惊。 在帝京皇城毗邻紫薇、拱卫中枢的地界有这么一套大宅,除了皇亲国戚,也只有早年太【】祖龙兴所恩赏的从龙功臣等有爵之家,以及当今宰辅等实权人物。他靠着外戚的一门关系,竟也一步登天,即便是梁道玄个性从来沉静老练,此刻仰望宅邸朱门之高,亦有种飘飘然的不真实感。 但他很快恢复了平静。 走进这个门,享其内富贵权势,不是没有代价的。 “国舅大人,此地本是太祖爷钦封夔国公赵槃赵公爷的旧宅,这本是世袭罔替的爵位与家世,谁知夔国公后人不能守成,卷进废帝元显年间的祸乱,教咱们威宗皇帝褫夺了家门的一应荣耀,宅子也收了回来,这些年便一直空着。虽说有宗正寺虽代为打理,但怎么也比不上人气旺着的家宅繁盛,国舅大人自己且粗略看看个大概齐,太后有旨,修饬园子的银两她老人家都预备好了,只等您看过再自己定夺,怎么修,如何修,只听您一句话。” 霍公公是今日负责宣旨和代为转达太后美意的太监,他看梁道玄凝睇早摘了匾额的空空正门,却从那双平静的眼波中瞧不出激动亦或疑虑,率先启口打破沉默。 “我何德何能享此恩庇,此宅非王侯公卿执掌皆为逾制,还请太后另赐小宅遮身以安臣心。” 要真是梁珞迦在,梁道玄或许反而不用这样客气,他的这个妹妹很是有趣,经他这两次会面的观察,他已渐渐摸出对方渴望真正兄长照拂又不得不以权势诱导的无奈,只是不能确凿。此刻当着外人的面,即便只是个传旨的宫中太监,他还是将场面话说得不能再漂亮。 “国舅大人,天家自有法度,太后怎会不知呢?”霍公公也谦逊和煦地笑着颔首,“您的身份在帝京也是一等一的尊贵,即便没有爵位,整个皇城边也唯有这里配得上。太后的意思是,将这正门与内院正堂按您的身份整饬,符合规制不显僭越即可。” 梁道玄也是这个意思,这门按照开国国公的标准开间,他可不敢抬腿就迈进去,即便匾额摘了,正门封了,也还是得谨慎行事。 二人开了侧门入府,霍公公始终行在梁道玄侧外一步后。 压阑砖间隙百年不生杂草,数十年帝京风雨,公侯宅邸难经易主,前院却依空阔旧平整如昨,两侧立有前庭迎树,深秋金叶仍续,层叠若塔,气势永恢想来不减当年,而双树所曾经荫蔽之家,早已衰似枯草,无有影踪。 正堂的匾额早已摘去,斑驳的堂门也由封条死死压着,只教人觉得肃杀。 还好压抑当中,有两侧纹雕的仪门静静敞开,将眼前路途一分为二。 沿着其中一条路走了正中的三进院落,浏览遍华阔屋宇,再走入下一条曲径通幽时,梁道玄不免诧异。 他自小住在伯爵府,那些公侯庭院家宅的规制教条自清楚不过,可此刻逡巡的这座府邸似乎大的有些不像话。 梁道玄对京中权贵的士族过往不甚了解,梁珞迦派来霍公公伴行想来也是答疑解惑,他也不客气,便直接问了:“太【】祖所赐国公府自然高绰赫奕,只是没想到如此费脚程,我倒有些累了。” 看似诉苦,实则深意是请教因循。 “国舅大人,您久居北威府,有所不知。原本夔国公府只有咱们方才走的这一处,后来太宗爷最宠爱的华阳公主下嫁给夔国公世子,又在这园子旁开辟了一处公主府赐居公主与驸马。这么些年,两处宅子早并做一处,可惜子孙悖逆,终究不能守住这帝京城一等一的门户庭院。” 梁道玄明了,此刻他们踏足的便是原华阳公主府的一侧。 夹道庭燎十步一座,看着着实气派,均是青色太阿石雕凿,内存灯台油槽,膏腴残存隐约得见。梁道玄忍不住悄悄心算,这要是半夜都点起来,一晚上得烧多少油钱啊……他那份皇亲的津贴感觉两天就要烧个精光。 纵然富贵如他,心中也实在为眼前更上一层楼的泼天富贵惊了惊、叹了叹,仅想一想便肉痛起来。 还是就当做装饰吧……晚上走这条路,建议自己提灯。 他心中百转千回,可面上却云淡风轻,无有受宠若惊之乍然,眼光分毫不染艳羡殊色,霍公公一览无余,不免暗忖: 果然新国舅是传言中的天纵富贵,自幼尊养,后又继承了父亲留下的大笔家财,就更不将身外之物入眼,这公主府早年是比这华阳公主在宫中居住殿阁建造,气势贵不可言,寻常人见了哪有不惊艳存目的? 二人各怀心思走过甬道,但见前方豁然开朗,秋意葳蕤更胜春和景明之时,光是眼前这十余株错落古木巨荫,就显得与寻常人家雅致小苑天壤之别。 此府荒废已久,无人修剪树木,反倒成全了此刻金秋倒悬于天际,纷纷叶下似霞雨的壮美不裁。 树犹如此,人亦是哉。 大概对于朝中其他人,自己也是从未修剪过的树,是未有人打理的院子,此刻即将门庭若市了。 霍公公看梁道玄于树下静默良久,以为他不喜落叶纷繁铺得到处都是,于是上前恭敬道:“国舅大人勿扰,明日太后差遣的官仆官婢便可以入府,到时您让他们好好忙活两日,给新府邸先打扫得干净透亮再恭迎您的高驾。” “我不是思考怎么收拾,而是在想这处是是应了阮步兵的‘嘉树下成蹊’,不知苑中可否有下句的‘东园桃与李’?” 梁道玄的虚话张口就来,真正的心思却藏得犹如古树后的亭台,密密实实,谁也看不透。 霍公公着实诧异。本听说这位新国舅未曾读过几本书,在家镇日耽乐嬉玩,怎出口成章,教人捉摸不定。 今日梁道玄让他十分困惑,又心生奇异的敬与畏。 这些年他跟随沈大人,莫说达官贵人,皇亲国戚也见得多了,若说真心有敬惧的想来唯有太后与沈大人,以及那位三朝元老的梅大人而已。可今日却教这年纪轻轻又一派富贵闲人的国舅绕去云雾里,一时竟分辨不明心中的念想。 不过他今日也是有备而来,太后的懿旨在后,霍公公也挺直了自己职责撑起的腰,略凑近一步,换了亲厚谏言的恳切面容: “国舅大人好文采!太后想来可以安心了。今日太后特意嘱咐奴才交待一事,您如今即将恩荫入朝,我朝素重教化,读书为朝野立身之本。不过国舅爷倒不必那般辛苦读个功名,也无需奔劳上哪家书院十载寒窗,太后为您请了位学富五车的先生,待会儿还请您移步到书斋会一会,过个人前的虚礼。” 即便这话说得再委婉,弦外之音也是不好听的。 仿佛在说,国舅大人,所有人都知道你不好好学习上进,但即便是恩荫做官,没读过书也是不成的,总得装出样子来。 梁道玄心中苦笑,其实昨天妹妹已经用更委婉的方式提及读书与科举之事。 且不说上辈子他是指哪考哪的学霸,单说这一世,虽然没去过书院,可在家中和表哥一同读书的时日也不短。后来就算无有进学,他也是将读书视作一门爱好,多有涉猎,如若真要考试,他也能拿出几分才学。只是他确实没有钻研过科举的法门,有人引路也是好事。 其实本朝入仕的方法绝不是只有科举一个。 科举是人人称道的正途,但恩荫和铨选却是更多人青云直上的路途。须知寒窗苦读一朝入得天子门堂何等荣耀,这荣耀背后还有一层意味,那便是自此家人可得天子庇佑,享得独一份优待。 本朝有成文的法度,有爵之家与六品以上官吏的子孙可以恩荫入朝;而但凡家中有人得有官身,且子弟曾在最低一级解试入考得中,便能递交待选文书,入吏部等待补职铨选。 这二者的参与人数加起来从来都是比科举做官的人要多的多。 科举三年一届,多时不过二百,少时往往只堪堪过百人得以高中,这些人自有敞亮官途,可那些地方上冗杂的官职也要有人来做。 但科举出身却有更宽阔的仕途确实不争事实。首先想要入政事堂,只靠恩荫来的官职再怎受器重擢升,也是不配为中枢之臣的。 梁道玄恩荫入仕倒是未尝不可,只是如若只做个芝麻绿豆的小吏,那又能帮得上妹妹和外甥什么忙呢? 看来还是得重操旧业了。 梁道玄非但不觉得沮丧,反倒有些期待,不知自己这世人眼中的纨绔子弟富贵闲人高中的那一日,该是何等光景。 第15章 皆为障目 昭文馆学士陈棣明今年六十有三岁,曾任正三品兰台令史一职,年迈体衰后致仕,先帝赠嘉正二品养禄荣归,赐学士头衔,以享兹盛。 陈学士做了一辈子没有实权的清贵掌文职务,一路从翰林院再到编史与整理档案,工作内容几乎没出过弘文馆的大门,可以说是和文章辞令打了数十年的交道,却与真正朝中实权并无交集,是最合适做梁道玄师傅的人选。 妹妹费了心思,梁道玄十分领情。 霍公公进了内苑到文杏馆前便知趣告退,只留梁道玄一人穿过银杏树巨大茂盛的金云,踏入这个种满香茅与蒲桃的小院,遥见馆内正堂颤颤巍巍的老人正迎过来,他赶忙加快两步,凭着方才霍公公的荐介,礼让恭甚地拜道: “太后垂悯,晚辈才有幸向陈学士请教,今日未备足师礼,已然不敬,还请学士端坐相绶。” 陈棣明上了年纪,鹤发银须随着动作直颤,衰朽不可逆转的正在让他原本清癯的身躯缓慢伛偻,但仍然能看出年轻时的文人高致,听得此言,他连连摆手,又让出一步开外才说话: “国舅大人哪里的话,折煞老朽了,老朽已然致仕,无有官身,太后抬爱,予以此殊荣,乃是无上恩泽,怎敢受此大礼?” 陈棣明言语之中对梁珞迦十分恭敬,竟不像场面虚言,仿佛当真给这看做一个正经差事,也是穿了身颇为郑重的育阳染茧绸圆领素文士袍,如同平常书院学馆里上课教习的大儒先生,没有架子,唯有君子的谦和宁肃。 梁道玄心生敬好之情,见状也不多礼,扶着颤颤巍巍的老人进了正堂,请其坐下,又看着周遭简陋,虽窗明几净打扫过,但到底久旷无人,缺了人气,于是自己侍立在侧后开口道:“陈学士是经纶饱学之士,年事已高,却还为我颠簸到这荒僻处,合该我上门拜见,只是……” 梁道玄话说一半,就被陈大学士慈祥地笑打断。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10节 “只是这国舅府还未易主,大张旗鼓的拜见或见邀都太过招摇,太后谨慎,老朽自能解得其中用意与国舅的难处,不必缀言虚礼。国舅大人,老朽今日前来,也是想让您安一安心。老朽尚未致仕前,曾有一次于朝堂当中行差踏错……哎,教人好不羞愧,不提也罢……幸得梁贵妃,也就是当今太后彼时的恩顾,这才不至于晚节不保狼狈退居草莽。老朽能有天年颐养,晚辈能得恩荫余荣,无不感念太后的恩德,所以国舅无需惶惑不安,这是老朽主动请缨的报恩之举,绝无攀附掺弄之心,更不是趋炎附势之利而逐,老朽是真心希望太后能得些助力,官家日后能成一位有道明主啊……” 这话全然出乎梁道玄预料。 他本以为是妹妹请托关系,求来的老师,却不想是妹妹前脚栽树,给自己乘了有幸的阴凉。 旁人不想提的旧事,他自然不会当面胡问,陈学士一番肺腑之言,是为了让他免于起疑,好坦诚安心求学,且不说当年到底是什么事,只听这样的恳切之语,梁道玄也不会先妄怀揣测。 毕竟,就算只是做个读书的样子,眼下也十分有必要。 “读书的道理太后早已细细讲过,晚辈心中清楚。我朝自古重教瞩文,我若不拿出端正求学的样子,怕是恩荫也教朝堂上的大人们指摘太后因私忘公的不是。” 昨日宫中聊至最后,妹妹梁珞迦似旁敲侧击的一番话让梁道玄无奈又感慨:文凭不管什么时候,还是最好用的敲门砖。 梁珞迦以为自己说重了劝学上进的话,不失柔谦地轻语补充:“哥哥不是一定要扯出命去读个功名出来,只是身在局中,不得不低头于既有规章。” “妹妹不必小心翼翼说这人人都知晓的道理,我不是小孩子,不会为这个闹脾气作别扭。”梁道玄忽然有些找到做人家哥哥的感觉,见松弛戏谑的语气也让妹妹盈出笑意才继续说道,“国有国法,我既然答应了你,便不会存心让咱们今后都难做。我朝恩荫也是荫蔽读书之人,未曾入过考场,就算拿了这份荣光,今后的路也只会留下把柄,我不读这个书是不行的,科举也是要考的,我也会做出上进读书的样子来,不为别的,也是今后催促外甥上进时有脸说嘴。” …… 忆及此话,梁道玄却是真心实意想求个有学问的师傅来请教科举的技巧。崔表哥虽然也能给他很多过来人的提点,但表哥也不能放下为官的正事,日日来督促他学习。 尽管梁道玄对自己学识和能力的认知是有信心的,可这条路还是要有真正的领路人才能走的下去。 考试方法也是门学问。 他的话说得恳切,陈棣明有所触怀。 言语简利,直达要害,却又温和平缓,徐徐如卷。梁道玄自打见面以来的几轮谈吐,让陈棣明略有惊异之感。这和他所得知的富贵闲人不学无术小国舅南辕北辙。 心中似有石头落下,陈棣明自身后取过一个藤柳编的大盒笼,推至堂前桌案梁道玄的那侧:“这些是我备下的书目,国舅方才入京,一时置备不齐也是常情,待府上修整完毕期间,先从中读些意思来,之后我再为国舅细细解惑,自始开堂。” “学生实在不好意思两手空空收下这份重礼。”梁道玄当即改换称呼,以师礼相拜,“请老师海涵。” 这次,陈棣明却是端坐着受下此礼,并无回让。 送走新认下的老师,霍公公才施施然入了文杏馆,含笑道:“国舅大人,工匠们都已排好了班次,明日即可开工,这些日子只能先委屈您了。太后今日要伴驾议政,请您不必奔波入宫再谢,且等后日宫中家宴后再议。” “家宴?” 梁道玄今天接收的信息过于密集,内容量过于庞大,一时间他甚至以为是不是漏了哪重要的告知。 “太后有旨,后日初一,于毓华流凝阁内为洛王殿下与国舅大人您共叙合家完聚。” 霍公公措辞讲究,点到为止,与他办事利落的行止别无二致。 这些日子与好些人精中的翘楚打交道,梁道玄一改从前在家中不设防的安逸,转换思路,极快调动起了上辈子的积极应对状态。 首先这一席话里,时间地点人物涵盖完全。 其次,就算他初来乍到,也是清楚宫中办宴席的该是闻名的毓庆宫,然而太后的举动却不是不重视这次会面,碍于先帝宴驾,宫中一年内都要禁绝女乐与大型的筵席,可洛王和自己这一位辅政王一位外戚总要认识认识,不如退而求其次,找个小地方以圣上赐家宴的名义小聚。 最后,这也是太后想将自己介绍出去正式登目的场合。 一句话里,几多消息,梁道玄适应极快,只道有劳霍公公传达,请太后安心,除此之外一句没有多问。 霍公公定定看了梁道玄一眼,也说宫中事忙,继而告退。 只是临走时那个莫名的目光,让梁道玄有些慨叹:在这里,看来富贵人家闲散公子和缺心眼没有区别。 霍公公一直对自己的应对得体持有迟疑和探究,仿佛想知道他的举动是否是出于旁人授意; 新晋老师陈学士更是一上来就唱苦情戏,又跟哄孩子似的表示学习就是做个样子,不会多辛苦。 连之前两位辅政大臣被他一席话镇住,表现出的模样也是仿佛看见狗嘴里竟然吐出了象牙…… 梁道玄站在空无一人文杏馆中苦笑,他没看上去这么绣花枕头吧…… 虽然他在家里双手一摊,不求功名也不管俗务,但姑母和表哥却是清楚他有多少斤两,只是天生一副闲散筋骨,舒而适之即可安度余生,加之对自己有怜爱和报偿之情,便也不去强求。 他好歹正经读过书,琴棋书画其中两样还算拿得出手,至今街坊邻居的官宦人家,有几户寻常与伯爵府往来多同姑母表哥交好的,过年时还请他写对联勾桃符。 当年柯学士夫妇,也是见了梁道玄一笔好字,觉得虽是闲散公子,但也是读过书的知礼君子,又温文熏陶于权贵中难得的书墨人家,才首肯了婚事。 怎么到了帝京,新国舅那一丁丁点“才名”是分毫都没跟着他的人传过来是吧? 梁道玄有些沮丧,虽然未来可以预见的一鸣惊人可以让人期待,但眼前的刻板印象仍然有些可怜。 算了,扮猪吃老虎总比狐假虎威的好。 理智的判断战胜心绪的一丝丝不快,梁道玄便换了心境,乐呵呵去拆老师给自己准备的书籍礼物,心道,自己非要拿出些学霸的本事,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卷出来的一年当十载。 可当他目光触及到藤编书篮里的几本书籍,所有的快心满志都化作滑稽无奈的苦笑。 篮子里的书分别是:《三字经》、《千字文》、《论语》配上两本集解集注、《孝敬》以及一本薄薄的《洪范》。 原来真的把他当做文盲了。 唯有银杏树金色的垂荫随风窸窣作伴,此时此刻,梁道玄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好在独处无需同目睹了一切的苑中植被而尴尬,他忍了须臾,终于吐出了清亮的笑声。 第16章 宴有折俎 梁道玄是不是读书科举的料子梁珞迦并不清楚,但她却在这家宴上看出来,此人的智识与城府,不做官着实可惜。 毓华流凝阁建在太液池西,太【】祖时还是一片未有余银治弄的流水滩地,谁知一日有鹤驾临,翩翩落落惊鸿照影,太【】祖见之以为祥瑞,于是命人开凿馆阁,临水起轩。 宣朝太【】祖虽是马上得天下,却出身书香华庭,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无不得心应手,为应下这天赐的旖旎吉祥,借了南朝鲍明远的《舞鹤赋》典故命名此阁,自是“烟交雾凝”之处,“对流光之照灼”,有“精含丹而星曜,顶凝紫而烟华”之绝美奇境。 不过在梁珞迦思来,《舞鹤赋》虽美却含悲,想来太【】祖亦是英雄怀愁,才有如此造名。 只是个中原因,如今无人得知。 此阁经过百年修饬与加建,成了宫中几处最静谧华美的馆阁,虽比之阔殿之宫不够恢弘,却极适合今日的家宴。 说是家宴,然而小皇帝姜霖只被乳母嬷嬷抱出来转了一圈就带回去休息,掌灯之后,整座阁内只剩下三人端坐: 太后坐于上首正位; 右次坐着洛王姜熙; 梁道玄在左次再退一射的席间。 其实在他看来,不坐在一个桌上吃饭都不算家宴,但由于在座三位关系特殊,且又是在宫中,一切奇怪之处都显得不那么奇怪了。 这不是梁道玄第一次见洛王。 近距离再观,这位自己姻亲家的兄弟实在是人中翘楚,很难用明丽耀眼来描述一个翩翩公子,但姜熙唇红齿白之际就是这样的风流人物。论年纪,他比自己还小上一岁,论气度,带了些许江左遗韵,举手投足皆有吴带当风之容。 “我入京时尚未听闻国舅已至,今日才见,实在恨晚。前几日见了几位朝中的老臣,听说国舅辞气方正,又忠正感言,教人好不敬服。” 姜熙眼际存星唇畔含花,说的却是那天梁道玄为太后顶撞教训曹徐二位顾命辅政大臣的事。 “在下不过是外戚,也就只能关起门来说说大道理,拿到场面上是不入流的。”梁道玄这辈子没教人捉住过话中的半个字句做文章,自然滑不留手,游刃有余。 梁珞迦在上位静听,知道兄长今日是不必自己帮腔了。 洛王并无穷追猛赶之意,仿佛真是敬佩梁道玄的举动,击掌而鸣后又不住叹息:“我可没国舅的胆色和机辩。那些老臣,各个腰杆硬口气壮,开口闭口不是祖制就是规矩,你多说一句没错也是错,我这初来乍到,也没少吃他们的排揎,只是好在仗着先帝的遗恩庇佑,才有一份富贵保住脸面。” 半真半假的话里,恭维好像也只是一种巧妙的比喻。 梁道玄不是耳朵听不见声音,这两日从表哥处,他自然知道些随着自己与洛王入京朝野的风吹草动: 据说洛王刚来便想上朝,摆一摆辅政王爷的谱,谁知梅大人不动声色,只告诉他作为藩王入京还未拜祭先帝陵寝,其余事相比都不紧要。 只这一句话就足够大帽子压得人喘不过气。更何况姜熙这个二字王变一字的提升还是先帝特赐的恩典,他不能不从。 礼部倒是得了首辅宰相的令不敢怠慢,找到浑天监察院,两厢对过黄历和天象,表示下个月初一才是祭祀帝陵的吉期,洛王殿下稍安勿躁。 今日才十五,还有半个月的闲散要度过,梁道玄也觉得这些朝中大臣未免有些过分了。 再怎么说洛王姜熙也是先帝遗诏传唤入京的辅政,虽是藩王朝中没有根基,可也不能如此行下马之威、给奉先帝遗诏的王叔来这出“敲山震虎”的把戏。 可见姜熙方才的话虽然有试探的意思,不满却也是真。 但前后脚如今的梁道玄非但没有吃下马威,而是反将一军,让曹徐二人着实吃明亏还不好还嘴——用的也是他们最爱那套敬天法祖的伎俩。 于是一次交锋就像是变成了请教,洛王不等梁道玄回话,又自斟自饮,遥举敬上一杯:“来,国舅,我敬你一杯。” 太后梁珞迦看着二人共饮,静得仿佛不存在一般。 梁道玄大方饮酒,又回敬道:“殿下与在下均是初来乍到,前日太后也耳提面命,要我谨言慎行,今日宴饮怕是我最后一次露面,不日就要给关进书斋潜心读书,反省那日言辞无状开罪诸位大人了。” 严肃的话经他这一讲,倒有几分亲厚的诙谐,谁也料想不到这对兄妹也是前几天才见了有生以来的第一面。姜熙听罢也是暗道有趣,又对太后祝道:“太后辛劳,为我这不成器的小叔与自家兄长操心了,还请饮一杯,受了这份杯水之谢。” 梁珞迦恭敬受下,也浅饮过,不是一家的三口此刻其乐融融。 这时外间传语,说有军报至宫中,声音梁道玄很熟悉,不是那日的沈宜又是谁? 太后宣人入阁,果然正是此人,只是他身后还跟着一位身着朱红官袍之人,胡须硬朗无白,约五十岁不到,罡步当风,走得远比这位宫中红人大太监要豪放许多。 “兵部侍郎许黎邕报呈太后加急军情。”沈宜站定后扬声报名。 “请太后安。鹡鸰关传回急报,羌夏游骑骚动作乱,于关下袭扰我朝牧民商旅,因不知只是群盗临时起意,还是探马先行,眼下几位政事堂大人皆已聚议,请太后稍安。”许黎邕侍郎也不拖沓,当即行礼秉明。 因皇帝与太后仍在守制,故此宴上无有丝竹女乐,但此时之寂静也教人心惊。 梁道玄听闻是河西道鹄雁山的鹡鸰关出事,当即一震。 姑父承宁伯崔函正驻守此处。 可他不能僭越多问,告知太后是为祖制有云:军政无有大小,需达圣听。所以即便外甥姜霖还是个幼童,也得听政的太后得知。 不过商量情势,却是与他们母子无关。 连洛王姜熙都不再嬉笑,静静的撂下酒盏。 “辛苦几位大人,军务要紧,还请诸位保重。许侍郎,更深露重,您也多多保重。”梁珞迦说道。 谁知许黎邕竟笑了笑,又道:“还请太后勿忧,军务虽急,但只隔一个时辰又有奏报。我边关将士骁勇丹心,已将为首贼人擒获,军报上说,不过是蟊贼越冬艰难故起歹心,不成气候。此事已平,叨扰太后宴饮之乐实属不该,梅大人谨慎守礼,不愿私独揽政,故待安泰后一并告知,以免太后与圣上忧思落兴。此刻匪患已除,臣告退。” 毓华流凝阁愈发安静,烛火不动不摇,宫人皆噤声止息。 姜熙不肯掩饰半点鄙夷与不满,当即皱眉侧目,沈宜半低着谦卑的头颅一动不动,梁珞迦只是沉吟,梁道玄则毫不避讳看向许黎邕。 这些朱紫大员,嘴上说着遵守祖制,那一个时辰前就该来报,为何此刻才至?若是传出去,说军报来时,太后与洛王及国舅正在宴饮,不理国政,这话他们怎么说都会难听至极。 此刻来报确实也不算违制,但这个消息既然平安,索性不说到底,明日小朝再当例行公事也未尝不可。 可他们非要用此种行径打断一个小小的“家庭聚会”,是要声明什么?说到底,眼下外臣势强,太后想依傍亲眷无可厚非,一个是皇帝亲叔叔一个皇帝亲舅舅,实在是稳妥又恰当的人选,他们如此戒备,还要向三人示威昭彰权柄,未免有些欺人太甚。 当然,这种给孤儿寡母施压的行为与其说是恶劣,不如说本质还是一种试探。 梁道玄知道妹妹要维持端庄高仪的太后人设,但他不用。第二次目睹欺压行径,他同前次一样,站起身来,“啪、啪、啪”击掌三声: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11节 “好!将士有功,太后当赏。鹡鸰关地势内险外平,一关所当,乃是一地太平,此地屡有羌夏贼人作乱,将士常年枕戈待旦衣不解甲,不可不谓辛劳忠勇。”说罢朝太后行礼道,“圣上初承大统,此乃冲龄践祚以来首次大捷,一当告慰祖宗,二当宣达天下,三当与民同庆。” 凡事不能功劳都让别人拿了,污水泼到头上却没个手挡上一挡。 梁道玄的意思梁珞迦一听便透,她先是惊异于兄长的急智与韬略,再又疑惑,莫非血缘真存在什么玄奥的隐秘,否则为何哥哥一句话,她当即就能知晓其用意? 此时不宜深思,速战速决,她也举杯起身,难得从新寡总是低落哀怨的语态切换到欢畅鼓舞的神气:“将士们愤身为国,守定江山,哀家也为之震跃。有如此良将利兵,乃是圣上得天地与祖宗庇佑的福泽。沈宜,传懿旨,鹡鸰关治军监诸守备将士各晋一级,记功累蒙,另赏银绢!” 沈宜率先跪下,其余内侍以此跪列,齐呼:“太后圣明,圣上英武,大宣国祚永昌。” 梁道玄很满意自己带的节奏,余光见姜熙用一种莫名探究与钦佩的眼神看来,二人视线交汇,各自心照不宣。 洛王心中明净:此事由太后自宴席封赏,不但去了那可疑的宴饮不思国政的构陷,还将此事做大一来笼络军心,二来为自己和小皇帝嘉表德行与功绩,不可不谓滴水不漏。 看洛王的情态,梁道玄心道他高兴的太早,这批朱紫之官哪个是省油的灯,他们的水平和心性,怎会要他这一成扳回来的如此轻松? 果不其然,行礼恭贺后,先前为梁道玄这一妙手惊诧的兵部侍郎许黎邕早已恢复如常,朝他微侧过身子,目光却灼灼朝前,语态倨傲道: “臣没想到,国舅大人无有官身,却如此知悉军政,实在教人不得不多问一句。莫非是自幼长大的承宁伯府上有人频繁早于军报告知,才如此消息灵通?” 第17章 以示慈惠以示慈惠 “国舅大人无有官身,却如此知悉军政,实在教人不得不多问一句。莫非是自幼长大的承宁伯府上有人频繁早于军报告知,才如此消息灵通?” 这话说得已经不是难听,而是指责姑父执掌边关军务,却涉嫌泄露军机之秘。 梁道玄一听家人受此污垢恶意,当即怒不可遏暴跳如雷——只在心中掀翻了当场全部的桌案灯烛——表面上不动声色,笑得和润朗然,一片泰然明光,说话的声音都不颤一颤: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姑父姑母治家如治军,束身自重,加之姑父常年在外镇驻,便是有消息,也透不到我这里。”梁道玄说着再笑,漆黑的眼珠却像箭钉瞄着许黎邕的眼睛,“只是但凡边关骚乱,朝廷皆在北威府示告,即将安置边地流民,又要预备宵禁,我自幼于此地生长,早已耳濡目染知晓如何紧要。” 他心中愤怒,可知愤怒在当下全然无用,极力克制,竟也能温润如初,将话顺着心意里的平和气度讲下去: “侍郎大人恐不知悉,我姑母身为亲贵命妇,边关遭兵事,如何不忧姑父安慰?然而如同侍郎大人有责在身,深夜亦不能安寝,直达宫闱秉明天听,我姑母亦是要不负朝廷诰封,不顾忧思惊惧,尽力安抚城中守将家眷,安排城外粥棚施舍米粮救济逃兵祸之百姓。她教导我与表兄,勿要身在富贵乡便忘记天下苦楚触目皆是,故而常带着我们这对不成器的兄弟去抚恤救济,尽责出力,以此为立身之教。” 能把阴阳怪气的话说得词直理正,梁道玄习以为常,但在座诸位各个面色有异,即便他们每个人都见过不小的场面和场面上的各色人等,却还为这一席话而怀诧不语。 梁道玄已经许久没有进入这样的状态,他趁热打铁,朝许侍郎走一步: “可听大人的意思,仿佛竟不知北威府如此重镇,边关有战事消息传抵,府城上到亲贵守将地方官吏,下到黎民百姓贩夫走卒,士庶万家是如何齐心应对,援振边关将士……方才听太后所言,您位高权重,又是领兵部机要的侍郎,这……真乃咄咄怪事。” 说完梁道玄还好死不死去看太后,一脸“妹妹你不是给我介绍错了人家的官职吧?”的难以置信表情。 洛王姜熙大概是吃了太多朝臣的亏,此刻见梁道玄一招连消带打实在心情过于愉悦,他仗着身份高贵也无需顾忌,噗嗤笑出了声。 兵部侍郎许黎邕早已面色涨红,听了这一声笑便由红转紫,色泽愈发饱满。或许是没有料想到新国舅竟有如此机敏辩才,又或许是急于找回脸面,他竟将姜熙当做台阶:“洛王殿下,国之军务在议,何故嬉笑?” 姜熙当然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冲着自己来的,那笑意也不掩藏,仍旧挂在脸上回答:“诶呀呀,许侍郎哪里的话,本王这是听闻原来我朝士庶一心以抗外敌之举源远流长,想着如此坚不可摧之念,又如何不以一当百?想来不日兵灾退去,必定盛世再耀。思及此事,不免感兴苍天眷顾我朝他日圣主,这才带了笑容。” 梁道玄不给许黎邕走台阶的近路,知道他很快要说什么“尚不知国忧,怎言国吉之喜”的无用场面话,立即挡在前头,避免他继续纠缠,也笑着说:“许侍郎,洛王殿下入京以来未列朝堂,怎知国忧如斯呢?待殿下来日正式奉先帝遗诏临朝辅弼,您身为两朝老臣再出言指点也不迟,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就是就是。”姜熙赶紧补充,“本王得下个月初一敬祀过先帝皇陵,才能位列朝纲出言论政,这不是诸位大臣商议过的么?礼部的文书还在府上,这是本王唯一见过的朝廷公函了,怎好越俎代庖,出言妄议政事有悖先帝遗诏钦封辅政大人们的好意呢?” 涵养和身份让梁珞迦没法为自己的亲哥和小叔子当堂击节赞叹,但自先帝驾崩以来,她的种种压抑与所受冒犯皆是烟消云散。不过眼见他们两个再说下去许侍郎就要当场气死,梁珞迦及时站出来制止:“鹡鸰关若再有战事传来,还请许侍郎报之,封赏之事,也请尽快传下,有劳大人了。” 她措辞与从前一样谦恭,对待臣子全无太后的威势,许黎邕的气撒不到她的头上,却必须对她毕恭毕敬,于是带着一肚子咽不下的气,匆匆离去。 梁道玄对他出言诬及家人的事心中仍耿耿于怀,他在这方面心眼足够小,也足够不饶人,只是当下的场合却不适合再咄咄逼人,也只是看着许黎邕刚迈出前脚,立即带头欢天喜地朝太后祝酒,表示圣上得天庇佑,此胜教人欣喜而庆。 许黎邕人还没走,阁内动静听得一清二楚,背影都跟着晃上三晃,才疾步而出。 姜熙也趁此机会报了仇,可谓神清气爽,又对自己家这位外戚多了认知,一道祝酒,庆贺的词语自然怎么夸张怎么往外说。 至此酒酣,也到了该收场的时刻。姜熙清楚人家兄妹也许还有体己话,也不多留,只说自己安心回家等下月初一,这期间国舅要是读书读累了,可以找他玩玩。 他似是略有酒意上头,凉风一扑,人就摇晃起来,沈宜命人送洛王离宫,直至将殿下搀扶上马车。 王府的马车外面气派,内里也宽敞豪奢,可姜熙一进到车里,不靠进满绣祥瑞的软塌,也不醉倒暖炉已温至舒适的锦衾,略一抖衣衫,全然似常人,哪还有不胜醉意之态? 一直跟随的侍从仿佛也见怪不怪,取过车马内专用的鸡翅木叠方几,手脚麻利,沏了壶酽酽的茶,双手奉上,笑道:“殿下这宴席吃得眉开眼笑,可是比初来乍到那几日看着心情好了许多。” 接过茶,姜熙慢悠悠饮下,松弛得斜倚着侍从递上来的软垫,笑道:“他们兄妹,实在是一对妙人。” “他们这样不知藏拙,也不愿息事宁人,岂不太招摇了?” 目睹了全程的侍从实在有些惊心,他跟着洛王这些日子是见过市面的,那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自己主人吃着了亏也不敢多表现,却没想这也是新来的国舅却顶着劲儿,是真不怕还是真蠢呢?他一个小小侍从只会求教,看是看不出来的。 “你懂什么?他们不招摇,那群做惯了主的老大人们就会当他们是乖巧的娃儿,给糖吃么?还不是一样要针对压制,手段和麻烦一个都少不了。索性,梁家那位新国舅摆足态度,端起架势,才是万事大吉先度了头一关。他不至于针锋相对,但也绝不知难而退;他拿出相安无事的意愿,但也不接受一味欺压的决意,这才是聪明办法……” 姜熙也让随从自己倒一杯热茶暖暖身子去,望着氤氲的茶烟,他似是又沉溺了迷蒙醉态,半梦半醒般呓语:“在这处虎狼窝生死场,忍耐是最无用的德行。我兄长倒是惯会息事宁人,你便看这些做官的朱紫们给养成什么腔调了?我还以为这天下如今是姓梅,不姓姜了。比起兄长,我这小侄子是有福气的,只是这福气有多少日子可享,还得山高水长再兼风雨方可知晓。” …… “太后一路不语,却频频让宫人们后一步,是想问我如何看待洛王殿下?” 梁道玄的话说出梁珞迦的心声,她也不急着分辨,真实的苦笑和话语一般,不好听,但却如假包换:“哥哥,你我兄妹不似寻常人家,有些话我仍然是一时想到嘴边了,却说不出口的。这不代表我不相信你的判断。” “妹妹不要见外。” 嘴上说不见外,梁道玄心中清楚得很:他和梁珞迦到底是没有幼年的陪伴与日复一日的相处,纵然血缘亲近,仍不能抗拒心中的这份陌生与疏离。 如果真是他从小一起长到大的亲妹妹,那梁道玄此刻就要屏退左右,拉着妹妹实话往外冒:哥哥知道你担心什么,你又想拉拢皇帝亲叔,又怕亲叔权柄太大谋反让你们母子今后无立锥之地,不用担心,有哥哥在,他要是敢有这大逆不道的念头,哥哥就给他脑袋拧下来让外甥踢着玩!放心别怕! 但是,他不是同父同母的亲哥哥,也没有自幼的情谊,他能说的也只是:“妹妹,凡事先想坏处,但坏处又不能深想,此刻尚有当务之急,应先一张一弛,主次有别。相比洛王殿下,隆冬正是梅香浓郁之时,好景在前,你我当先赏玩才是。” 梁珞迦何等聪敏,一点就透,终于露出些许松弛的笑容。 可是当梁道玄走后,她静静一个人站在入夜静寂的太液池畔,秋日冷风自鬓边抚弄,苍凉落寞在所难免侵扰心迹。 一遍遍回味方才的话语,她被这既有期许又有犹疑的心绪折磨得狠极,却只能静静立着,仿佛她在人世的作用只有这一个。 梁珞迦边站边悲哀地想: 这是一个多好的哥哥啊……然而,她似乎永远是没有福气的。 第18章 瑞雪家嘉 进到正月,上到皇家公卿下到平民百姓,都不兴破土凿墙,梁道玄那座新宅在改规制前没法入住,只能等着过完年动工后再置办家私。 能与自家一道守岁,这可乐坏了梁道玄的小姨与姨夫,年前忙里忙外,只让梁道玄安心读书。 当然,读书也不是读陈棣明学士拿来的那些。 表哥崔鹤雍见这几本书就气不打一处来:“当你是不识字的纨绔子弟,未免有些太小瞧人了。” “陈学士此举我想绝非轻视,而是我的秉性做派一传十十传百,到他耳中成了书也不读字也不识的荒诞公子哥。他一面是人情恩义,不得不报,一面又担惊受怕,唯恐哪错失踞,人前丢了一家的面子,人后没了报偿恩德的宽心。” “纵然如此,做哥哥的见了这些,仍是要生气。”崔鹤雍不是急气乱作之人,却仍不住说完给那本《千字文》扔回书案,力道颇大,“回头哥哥替你买好书,你照次序看,别走那弯路。” “有大哥这高中过的进士前辈指点,三年后我也底气赴考了。” 梁道玄笑得灿烂,却教崔鹤雍诧异:“本次恩科不正是好时机么?为何不去?” 梁道玄不置可否笑笑,他当然不会现在就吆喝,他是真正要考出成绩来,而不是只参加一次拿个资格就去妹妹那里混恩荫吃饭,眼下,还是先过好舒舒服服团团圆圆的年才是要紧事。 在姨夫小姨家的年自然过得格外舒心,年关三十,守岁点灯,一顿团年饭吃得周身暖融,再穿戴整齐,去到院外帖春联、放炮仗。 卫家小宅所在的街巷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聚集之地,却占了生活气息浓郁,街里街坊关系亲厚,整条街的人家从老到小都出来逢喜迎新,相拜言吉。爆竹声排浪般涌动着欢快,午夜交子时分,此刻人人笑容所晃,闪耀若白昼。 姨夫卫琨带着两个家仆在街上点爆竹,门前廊下,梁道玄同小姨戴华箬二人并立,趁着声音稍小的时候,赶紧耳语几句。 “去年你寄给我的那春联,就是用篆字写的那副,古雅又气派,说不出的韵味在里面,贴在门前后,街里街坊迎来送往,哪个不问这是谁的字这么气派。我就说,我家老爷哪有这几下子,是我姐姐的儿子我嫡亲的外甥,一笔好字在北威府那是出了名的,他心里惦记我这娘家的亲戚,不能一道守岁,有这一幅字替我纳福也是尽孝。” 小姨说话的腔调和眉眼神色无不透露得意,梁道玄听着暖融融的,赶忙道:“往后我常在帝京,小姨和姨夫年节的帖联我全包了。” “好是好,可你那个妹妹事情多,别累着了,小姨要是知道你没日没夜的忙,心都要碎了的。”戴华箬蹙眉,提到太后梁珞迦,不免愠涌心头,四下无有旁人,她也不避讳,低了低声什么不满都顺着口出来,“太后赐你大宅院,是好事,可一座过去国公府外带公主府,岂不招摇?你初来乍到的,这般做派,万一教人看不过眼……她莫不是拿你给自己和儿子做靶子去了。” 厌恶梁家人是小姨人生最重要的课题,梁道玄知晓辩解无用,待爆竹燃花散去,响动低了后才笑着给小姨宽心:“我初来乍到,没些恩宠撑腰,太后怕我做不起派头和排场,让人小瞧。与其说招摇,不如说是给我立威。反正朝中的大人们各个精明练达,这些财帛屋宇的赏赐他们不会放在心上,只要我没一来就去碰他们最要紧最上心的东西,这第一年住进再大的宅子里都会相安无事。” “你不碰他们的权,他们当然安心,也是,没得妹妹当了太后外甥做皇帝的,还要抠抠搜搜过日子,丢得岂不是他们两个的人?”戴华箬被说服了,眉眼又展开少女一般的笑。 “可不是嘛,外甥是自家人,可靠又亲厚,娘家的血亲,一点也不掺假。这道理别人不知道,我小姨最清楚了,小姨你说对不对?” 梁道玄一席话说得戴华箬心头舒坦得像是压过两遍的新雪,平整熨帖。她笑意浓郁,给烟花璀璨都比了下去,忍不住笑他入了帝京,话也油滑许多,是不是宫里学了乖,赶回来卖弄。 姨甥二人说笑间,小姨夫卫琨领着老仆放完了年响,又分了红包,冻得耳尖通红回来炭火烧得正旺的屋檐下,他只听到几句闲话,却喜爱当下这一家人团圆亲厚的氛围,也凑趣道:“旁的我不论,咱们外甥的脾性过去日子里就能瞧出出类拔萃,哪是一般世家子弟有的品格?便是前几年我偶然见过的新科探花都差他几分机敏灵光。我这个小姨夫敢打包票,往后日子里,读了书,考了科举,拿到恩荫的惠泽,咱们外甥是定能飞龙在天,一朝荣华。” “荣华不荣华,我不在意,我家玄儿最重要是平安顺心,康康泰泰,娶妻生子一辈子没有烦愁,这才教我安心。”小姨双手合十,再念一回佛,张罗着明日去庙内上香祈福,她嘴上这样说,但姨夫夸赞外甥的话她也听着高兴,为丈夫温柔擦掉了发间融雪的冰珠,招呼人回屋里喝一碗热汤。 梁道玄看着二人举止,羡慕之余不禁肖想,自己将来是否能有这般数十年如一日的缱绻姻缘。 然而他连未婚妻柯家小姐的面都还没见过,对方的性情如何好,只存在于家人的描述中,实在过于遥远。 梁道玄此刻对遥远之事并无太大兴趣,他得先处理好眼前的麻烦,才能有未来值得展望。 年节百官封印,皇帝也是要放假与民同乐的。但鉴于小皇帝的年纪,他天天都在放假,拜祭祖庙和帝陵等事务,均在母亲梁珞迦怀中完成。 待到皇帝归宫,梁道玄才被正式宣召。 作为年后的第一次面圣,此次宣召颇为正式,有正经的宣旨太监和舆车接送,可惜卫家所在街巷狭长,车马进不来,梁道玄只好跟着宣旨的太监腿出长道上车。 这次宣召并不意外,在恢复节后大朝百官入宫朝贺前,皇家总是会先走动起来,内眷外戚小聚一番,是这座冰冷宫殿少有的人间烟火气时刻。 梁道玄早知如此也不意外,他所苦恼的是另一件事:自己究竟要不要给小外甥备一份压岁红包? 这个问题,没人能给他解答,出去问也实在尴尬,还是小姨出了个主意,让他送些宫中没有的孩童民间俗事用物,一来讨个好彩头,二来也是尽一尽做舅舅心细体贴的好意。 梁道玄找经年的老裁缝花了大价钱缝了个不能更精致的布老虎,入宫拜谒圣驾后,果然小皇帝姜霖爱不释手,梁珞迦也没见过,待梁道玄解释道: “这是民间的老俗成,将小孩子三岁称作‘虎岁’,因这岁数的孩子大多可以独步行走,家中长辈便讨个虎步生风的好彩头,有些家里也有缝虎头鞋虎头帽的,圣上的穿戴不能不讲究,我就只差人做个玩意儿,把玩倒是无妨。我未曾养育过儿女,若是有尽心不力的地方,还请妹妹多担待。” 两个人已经形成了私下谈话互称兄妹不言尊号的约定,此刻谈论小儿家的琐事,更显得亲近。 梁珞迦一时恍惚,心中又是感慨,又是欣喜,她望着儿子快活摆弄布虎的模样,顿了顿才开口:“有大哥这样的舅舅,是圣上的福气。” “圣上是天子,自有上天庇佑,有福容德是必然的。”梁道玄知道这些虽然是客气话,但仿佛过年期间多说些也无妨,加之此刻温存亲情,竟有些不输在小姨家的和气舒适,他也就顺势道,“圣上年纪还小,不可限量之处犹在他朝,我与妹妹尽心辅弼,只为我朝再现青史明君,无愧江山百姓足矣。” 这番话坦然又亲近,梁珞迦更是心头一颤,索性也开口:“人人都道哥哥是为了沾一沾天家裙带上的富贵,才千里迢迢来做这个国舅,却不知哥哥的苦心与抱负,他们合该汗颜。” “是不是千里迢迢,我都是国舅,若是真想借着妹妹与圣上的名头作威作福,倒不如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避着你们,照样有人冲着这响亮的亲戚称谓巴结上来。世间常说的,富在深山有远亲便是如此了。” 梁珞迦在这些日子与梁道玄的相处中,渐渐感觉到他与寻常人的不同,那种即便在皇帝和自己身边、在皇宫禁苑也的随性松弛感让人疑惑也钦敬。或许他们二人即便再不愿意,冥冥之中也从父亲那处继承到了些强甚的心性。 今日兆头和氛围都是好的,梁珞迦觉得应当让这对陌生的舅甥二人好好培养培养感情,便请梁道玄带着儿子去御花园嬉戏游玩,只是到底天寒,前日里还下过一场瑞雪,以免兄长一人看顾不过来正是开野年纪的儿子,自然少不了奶嬷宫女与太监在旁看护。 饶是如此,仍有些不安心,于是传来沈宜一道陪伴。 这位年纪轻轻却执掌内侍省的御前司印大太监第一次不是伴随梁珞迦左右出现,而他手牵着年幼的皇帝,貌若好女温文含笑地等待梁道玄的同行。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12节 第19章 慈雪照心 沈宜谈吐温柔得宜,小皇帝正值初显顽皮猴气的年纪,每每有憨言冒语,他都能温言哄缓,亲近且不失礼敬。 外甥被哄得乖巧可人,牵着沈宜的手,一口一个沈大人,亲厚宛若慈父与骄儿。 这一路梁道玄始终沉默,但脑子里却将自己所知史书上全部奸宦的名字过了遍。怎么看怎么觉得,眼下小皇帝就和宦官混得像一家人,将来若是沈宜想借这层身份兴风作浪,怕是如鱼得水。 然而他又想到,自己可是个外戚,和宦官在史书上的骂名可谓五五开,虽然有卫霍这般优秀的外戚代表给他们裙带集团长脸,却也有王莽和杨国忠与贾似道等“猛将”浓墨重彩,总之,他和沈宜一起跳黄河里,谁洗得清洗不清还真难说。 大家在文武百官与黔首百姓心中都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干政恶人,梁道玄便觉自己方才所虑实乃杞人忧天,总之现下沈宜是太后的人,自己妹妹不至于如此没眼光,亲爹的投机血脉应该灵光。 小外甥皇帝健康成长比较重要。 “国舅大人,御苑此地名为杞菊南浦,北是太液池与天麓水榭,太后惯常携圣上于此际玩耍,便在这里停步如何?” 沈宜话音落下,不等梁道玄首肯,小皇帝姜霖就像只兔子一样窜出去了。 “不肯岂不是抗旨?” 梁道玄笑得谁也看不出他之前胡思乱想过,沈宜也低头一笑:“圣上很喜爱您送的布老虎,虽只见过您几面,却也常常在太后面前提起,国舅殿下还要常来伴驾才是。” “我家中表哥的小儿子也是这个年纪,我自然会些逗弄孩子的办法。”梁道玄望向正撒欢的姜霖,目光染了溢于言表的温情,“雪天路滑,出来嬉戏恐龙体不安,但这个年纪的孩童若是拘着,怕是更教人头痛,我会得空就来为太后分忧的。” 沈宜对小皇帝的关心不像作伪,梁珞迦也提及要梁道玄多来伴驾,培养舅甥感情,小孩子虽尚未晓事,但多陪一分多爱一些,他必然可感觉出来且心生亲厚之意。 “国舅大人的敦睦仁善不止是向着孩童,前几日陈老学士入宫向太后请安,对您的举止谈吐与风姿仪度皆赞不绝口,说是帝京累世公卿书香门第的公子都略逊一筹,仅是言谈进退间的从容谐趣,便不是那一般沽名钓誉虚雅欺人之辈可比拟的。” 陈大学士给自己夸成这幅样子,大概是在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这声名在外的纨绔降低了期待值后,喜从天降,一时飘飘然,感谢太后给他一个如此好报答的恩情。 别人夸是场面话,是结交的态度,他如果真笃信不疑,岂不成了井底之蛙? 故而,梁道玄也不去接这番客套,只报以同样蔼然的笑:“这还没开始上课呢,若是陈师傅真教起来,怕是要来太后这边哭诉了。” 沈宜也是挂着不变的笑,目光终于从小皇帝身上,落在梁道玄脸上:“其实……蒲公公曾以同样的话语对国舅大人赞不绝口。” 提及一位消失了的宫中大太监,梁道玄心头一紧,他是不想卷入过多内侍省纷争,之前霍公公言语谈及,他便没再追问,此刻由沈宜再提,大概是想让自己知道了。 梁道玄很配合,多知道一些可以知道的事不算什么禁忌,太后授意也未尝可知。 “说来也是,我之前未见蒲公公人影,问霍公公也是不知,他去恩荣观养老了么?” 恩荣观是老迈无亲的宫人奉旨颐养天年之地,有皇家供给银米,虽不甚富丽,据说却也在几次修建之后颇为阔绰,只是入了恩荣观的老宫人未免和外界多言皇家内事,少不了免去些自由。 “蒲云寿已经落罪伏法,是太后的懿旨。” 梁道玄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敢问他犯了什么过失?” “说来,此事还和国舅大人有关。”沈宜的笑中平添一丝惋欠之意,目光仍是幽静与梁道玄毫不避讳的对视,“太后委以重任于他,暗中请国舅入京,谁知他却路上招摇,给人听去了消息。这也就罢了,我们刑余之人在宫中是做奴为婢的,到外面有些趋炎附势的才会叫咱们一声大人,他有了年纪和尊贵,一时难把持,硬要彰显出来倒也不算大错,回来遭太后申饬几句也就罢了。毕竟,国舅大人自承宁伯府动身,消息怎么都藏不住。但他偏偏做出一仆二主的事来,让太后再留他不得。” “他见过我回京后,又去见了太后以外的人?”梁道玄脑筋转得总是足够快。 “正是,国舅大人不想知道,他是去见了谁么?”沈宜仿佛是真的好奇,教人看不清他的玄虚。 梁道玄不想猜大家都知道答案的哑谜,只道:“会好奇我究竟何许人也,急着探问的,大抵朝中也就那两位:先一步抵京的洛王殿下和执掌朝中政要的梅砚山梅宰辅。” 池子就这么大,他这个新入水的王【】八能不能掀起浪,也只有在其中者才会需要掌握先机快人一步。 “是梅宰辅。他的用意不过是想听蒲云寿告知国舅大人你的深浅与口风,但太后实在忧心唯一的兄长教人拿捏住把柄——毕竟那个时候,太后也尚未与国舅大人会面相认,于是便惩处了这吃里扒外陷国舅大人于人言之危的奴才。”沈宜言毕,略摇了摇头。 梁道玄自话语中细细揣摩,似是忽将入京以来诸事贯穿成一道明线,忙道:“正是因为这件事,这些官吏才搞出许多事端,为的是太后处置了他们的眼线,于是才做出挟嫌报复之举?” “太后不许我们做奴才的在国舅大人多嘴,是我见太后与国舅大人仍有些疏离,才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才开此口。太后着实是委屈了许多,若今后她略有急躁,敦促国舅您读书上进,还请您体谅太后的难处与周折。”沈宜说完,恭恭敬敬行了一简礼。 “那此时此刻,经过这两次我的‘不驯’,想来他们也会来找我的麻烦。如此这般替太后分担,也是我目前能做的为数不多之事了。” 颇为沉重的话也能教梁道玄举重若轻,诙谐着调侃,却也有表态的意思夹杂。沈宜如何听不出来?可不等他回话,一个雪团正砸在梁道玄胸口,绵软的雪絮崩乱四散,一半都洒向梁道玄的脖子脸上。 “诶呦,陛下,我的好陛下,您慢着点……”宫中嬷嬷育儿经验丰富,脚步却也跟不上小皇帝兔子似的乱窜,见此刻嬉闹无状,生怕落了两位谈话大人的埋怨,急忙制止。 “没事,我来吧。” 谁知梁道玄却只是笑,上前一步蹲下,掸去姜霖窄小肩上的残雪,又拿自己的巾帕擦去额角的热汗。 “啾啾!” 姜霖目前还是只能发出如上称呼,加之寒冷,吐字更是不清晰。 “陛下,我给你堆个雪老虎吧。”梁道玄的笑容对小孩子从来都是很有杀伤力,他另一个淘气的外甥已然见识过,眼前这个外甥如今也不住点头: “脑虎,就要脑虎!” 作为皇帝,姜霖这一身御寒的衣物已是不能更好更齐备,领口貂绒的风毛吹在他冻得发红的小脸上,难掩兴奋。梁道玄让他重新带好手捂,自己则展开斗篷,在雪地上开始忙碌。 沈宜命随侍宫人奉好热茶与热牛乳,分别给梁道玄与皇帝送去,待到雪老虎成型,他见雪塑栩栩如生,小皇帝欢呼雀跃快活得又蹦又跳,不禁眼畔含笑。 梁道玄哄好了孩子,手也冻得发麻,正想歇会儿再问问沈宜小外甥如今的近况,当做一个舅舅的关心,不料还未开口,就见一上了年纪的嬷嬷不知从哪冒出来,神情急切慌乱地在沈宜耳边说了什么。 这是梁道玄第一次在沈宜脸上看见隐约悲伤的情绪。 他第一反应是,不会宫中死了什么人吧? 然而沈宜再看他时,已然从容镇定,只道有些急务,不得不去处置,又告了罪,才随那老宫人离去。 梁道玄不预备多问,若是他能知晓的事,便会像今天知晓蒲公公的去处一样,自有人告知。 …… 宫中上夜时分再落细雪,执更宫人按规矩报时,嬷嬷也照例在太后的徽慈宫禀陈皇帝一日的生活。 “……圣上玩得尽兴回寝殿进内间,打了两个喷嚏,可是吓煞奴婢了,忙命太医侯备。谁知圣上只打了喷嚏,无有任何不适,现下已然安寝,睡前还不住念叨国舅大人。圣上龙体康健,今日这般雪中胡闹也全然无事,奴婢向太后道喜了。” 嬷嬷笑得圆润脸庞犹如满月,梁珞迦听着也是舒安,点头后再问:“今日国舅和圣上可是玩得尽兴?” “回禀太后,已是不能尽兴了!到了用膳的时辰,圣上说什么也不要国舅大人出宫,喊着要他陪着一道睡,咱们奴婢们都以为圣上是要哭闹起来了,谁知国舅大人抱起圣上,低声哄了几句,也不知说了什么,圣上便欢天喜地不再纠缠,受了国舅大人的礼,老老实实撒了手。这位国舅大人,当真是和善慈惠的长辈。” 梁珞迦命嬷嬷早些去休息,夜里皇帝如有什么,立即差人来报。 待人已走了,她才轻轻于无人的殿内长出一口气。 圣上……她的儿子是有些脾气的孩子,又精力旺盛,不那么好安抚。 兄长与自己从前情分几乎无有,其实和自己的孩子又何尝不是?能如此亲厚,她一时竟有别无所求之感。 但愿儿子今后成长,有如此长辈相伴,能平安顺遂。 这是她最大的心愿。 第20章 庐山真目 启学拜师是此时代人社会生活中最郑重的事项之一。 即便不考科举的女孩子,家境殷实,父母又有见地,也要就读女学,拜师寻业的礼数一样不比寻常书院少。 梁道玄小时候跟表哥崔鹤雍一道在家中读过书,姑母神通广大,请来的先生也是致仕的学政,学问道德都不必说,当年拜师的礼数也是极近繁庄,倒不是全为了两个孩子提前感受学习氛围,更多是为了让教书的师傅深感此门户内尊师重道之家训,也让师傅沐得府内除去主人外头一份的体面。 承宁伯历代以修武卫国昭彰朝野,表哥崔鹤雍却打小就表现出对书本知识的浓厚兴趣,家中分外重视这位小小文曲星。梁道玄也沾光受了足够的期许,可是他那时已然决意放弃上一世卷王的头衔,做个富贵闲人,于是读书嘛,只不要姑母失望即可,其余都马马虎虎得过且过。 今日,他算是补上了从前的缺漏。 新国舅府良辰吉日开门迎新主,当日也是拜师吉日,梁道玄备下车马迎接师范,规规矩矩挂上大成至圣先师的画像,焚香祈侯。 陈棣明老学士年事已高,说话慢腾腾,他晓得梁道玄不是纨绔后,是当真欢喜,今日来文杏馆,亦养足精神,准备大展拳脚,谁知看见书馆外门左右新上的楹联,却教他顿住身子仔细端详。 上联是:虚室三光生化日 下联是:殖庭六义颂椒声 老学士唇齿咬字,读过两边,简直神清气爽,他暗道:虚室生白,三光为日月星,这都是《庄子》内的典故;而殖庭与六义则俱是《诗经》里的条要。 这副对子既有出世的悠然翩飘,又兼顾入世的清辞雅正,细细咀嚼,又说读书求学问的韬略,又讲做人知世理的心胸,是难得佳句。 寻常官宦诗书人家书斋的楹联匾额,大多典出《尚书》、《中庸》,有些重伦理家训的,不免捎带《孝经》和《礼记》种种,陈词滥调他见得多了,如此神清骨秀的笔触却格外少见。 尤其是这笔力,绝非等闲读书人写就,常言道褚字风流,玉立亭亭,有兰之清雅纤挪,又似莲之饱满丰润而不俗,此字不敢说与前人相较,但褚字的皮骨二相兼具,实乃力透纸背之佳作! 喜极多看之际,梁道玄已快步迎出,笑盈盈道:“陈师傅,弟子备好了茶。” “这楹联好得很,是请得哪位大家的墨宝?” 陈棣明以为,承宁伯家的面子与新国舅爷的势头,润笔给足,这样的楹联总找到人写,谁知梁道玄只是一笑:“弟子的拙墨,师傅别抬举过头了,回头我该不好好念书了。” 陈棣明愣住了。 可这一愣,就被梁道玄给拥请到了文杏馆正堂,安排上座,紧接着就是一套拜师流程,驾轻就熟,待师傅回过神,袅袅茶香清醇一盏已捧在了手上。 “字也是你写的?”陈棣明又追问。 “瞎想出来的字句,不好意思找人代笔,自己胡乱写过,不然一个书斋,又没匾额又没楹联,实在不像话。今后三五好友常来常往,莫不要笑话我,笑话我就算了,可别笑话太后娘家都是粗人,丢了太后的脸面。” 梁道玄不跟新师傅打马虎眼,说得字字句句都是实话。 他比谁都清楚,妹妹赐下这座宅子,一是为他安身,二也是为自己娘家增添些威势,人靠衣装马靠鞍,他有一座名义上御赐的大宅镇着身份,旁人叫一句国舅,他也好意思答应。 这是太后的面子,他不好太奢靡,但也不能太做作简素,他又不是清流文臣,不必搞那套敝扫自珍,人家也不会因此就认同。不如做好外戚的架势,小人畏威不畏德,是他上辈子就懂得的道理。 陈棣明听了后,老脸发热,竟有些踯躅,最后还是道:“那……我给你的那些书,你可看过了?”这下他清楚自己做了怎样不得体的事情,国舅爷不止读过书,简直可以说是书香翰墨之辈,他倒好,几本幼童开蒙的书递上去,如今老脸是丢尽了。 梁道玄不以为意,笑道:“看了看,又补上几本,总不至于启读第一天就让师傅生气。您不知道,我读书是没长性的,小时候在家中,师傅明理严苛,对我们兄弟俩很是上心,我却只顾瞌睡,上面摞着四书五经,下面偷偷看闲杂子集,师傅别看我一个楹联装腔作势的,其实里头是绣花枕头一包草,该学的您万万别手软,太后也是这个意思。” 他柔和的话缓解了陈棣明的尴尬,只是愧疚仍在,他拿准心思,这次必定不再小看新国舅,且要拿一十二倍的精神头来教课。 陈棣明不是沽名钓誉之辈,梁道玄向小姨夫卫琨打听过,卫琨虽任职微末,但终归在帝京做过有年头的小官,便是消息也比地方上好些郡府衙门老爷要灵通,三言两语就给事情与人讲得清清楚楚: “陈老学士不是权臣,做了一辈子清苦却高誉的位子,编纂书刊、经筵讲学,品级高,荣耀也足,可哪个都没得实权,做不了大人们的主。先帝还在时,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恩荫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却和上峰口角,动起手来落下罪过,他哭着去求先帝,还是那时的太后——对,就是你的妹妹,当年的梁贵妃,不忍老臣嚎哭,出言劝求,出主意让先帝既能全了老臣的体面,又不至于惹得朝野非议。” “想来那个上峰也是有背景的吧?” 梁道玄虽没在朝堂官场混过,但两辈子不是白活,脑袋不是白长。 此言一出,卫琨一脸欣慰望着洞若观火的外甥,不住点头道:“好孩子,你这头脑,果然好用!是了,其实话说回来,先帝虽然……但绝不是昏君啊……若不是事另有因,就算梁贵妃求情,他也不会网开一面。陈老学士的儿子,得罪的正是梅相门人,又与梅家有姻亲连带。那人平常仗着身份,惯会欺压下属,陈老学士的儿子固然有些冲动不稳,太冒失了,却是路见不平替朋友出头……我想太后也正是知晓这点,才愿意言语一二,救人一命。” “梅相怎么说?”梁道玄最关心的是这个。 “他带着门徒去走了遍台阶。”卫琨摇头一笑,“你懂这里面的意思吧,好外甥,他带人跪在崇政殿门前,只是告罪,说自己不应得罪圣上近臣,又让处置门生,绝不姑息。” “肯定是还专挑上朝的时候。”梁道玄也跟着笑了。 卫琨笑着指了指精明的外甥,脸上掩饰不住的欣赏:“你小子,天生就是混朝堂的料子。我可以要你小姨安心了。当然如此,这看似走台阶,实际上倒让圣上下不来台,仿佛包庇近臣,不过群臣激愤之前,陈老学士一纸告老,请乞骸骨,连学士的头衔也不要了。”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13节 “那必然是太后与陈老学士谈过,以退为近。”梁道玄相信妹妹有本事想出这个办法,“不然先帝……是不会与老臣们打擂台的,到时候难受夹在当中的,唯有陈老学士一家,其余人哪个不能全身而退?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卫琨半是慨叹,半是惋惜,“陈老学士的资历在那里,再熬几年,混个大学士也当得,那可是与今朝不一样的身份了,致仕何尝不是一份荣光。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有些事,想得好美,但路上坑坑洼洼,你不知哪一处要摔大跟头。总算他儿子的命保住,无了官职,但也免去流徙之苦,如今却不知在做什么。还能如何强求呢?” …… 思及这番话,再看面孔老迈,精气神也是仿佛被岁月掏空的陈棣明,梁道玄心中也有感慨,也有悲悯。 姨夫的话在理,陈大学士的儿子固然有错,该罚,也算是冲动血勇的教训,然而却罪不至此。 天子脚下在朝为官,终究权势要大过法理,有些事,认不得半点死理。 谁知慨叹并未存续多久,甚至可以说是转瞬即逝,梁道玄眼见陈棣明大人的笑就变作意味深长,自袖筒抽出叠卷子,放在他的面前:“玄之啊,今日先不急着讲课做学问,来来来,先写一写这个。” 玄之是梁道玄的字,与他的名字一样,来自于《抱朴子》,据说当年他半死不活被姑姑带回北威府,险些投奔第三世,多亏有一精通药理的道人高士,施针给药,救下他一条小命。 故此,家中为他起了与道和养生有关的名字,年纪到了,又请过去的师傅先生,赐下关联的表字。 此时此刻,名玄道字玄之的那个人,接过卷子,手上是轻飘飘,心中唯有震撼。 摸底考试果然是历代教育事业的优良传统。 考考考,老师的法宝,分分分,学生的命根。 他梁道玄上辈子高考,这辈子科举,一概逃不掉。 第21章 学海再游 学习和考试仿佛是上辈子刻入骨子的本能。 梁道玄夜不辍笔,正巧新宅子入住,又没安排多少人,安静舒适,他干脆住在文杏馆,时而读一读表哥送来的书,思量文辞,再动下笔去,几经删改,竟也花费了三天时日才得了颇为满意之作。 这上面的题目说来简单,却也不好阐述。 陈棣明老学士写的是仿科举中的时策——这也是本【】朝科举进士科三天头一考,比后两日的诗作与正论都要重要,可以说一个士子最终是得第还是名落孙山,就看他时策本领如何。 由于这辈子已然放弃卷生卷死,导致上辈子他高中读书时最挚爱的各种真题类书籍,梁道玄是一本也没看过,表哥不以俗务相扰,加之人家也是优秀学生,从不抱怨考试太难或者课业太多,他也无从了解。 于是,他除了关于科举的常识性内容以外,实操所知,大概和小姨家巷口卖烧云吞的小贩了解程度不相上下。 梁道玄是骄傲的应试至上主义者,不参加考试,他可以躺平至这辈子结束,但既然参加,那是必然摆正态度全力以赴。于是他根本没去书肆纸斋买一本历年科举文章要义或是撷英来看,全程闭卷,连崔表哥的好心指点都全然拒绝。 经这几日闭关,一篇文章删删改改,待告知陈老学士完成时,已然是调整至最佳的字句。 谁知陈学士来了后,只略略一看,便笑着摇头:“过去是我小看了玄之你,当你真是目中无丁的胡闹纨绔,但今日一试高下,才知科举这条路,你虽是满身满腹的学问,却连门道都寻不见。” 梁道玄赶紧拿出请教错误的态度,郑重道:“师傅,我虽开过蒙,该看的书也是读过,晓得做人的道理和立身的金科玉律,却仍是科举门外汉,欠了大火候,还请师傅勿嫌弃学生愚钝,只求不吝赐教。” “那我先问你一句,你读这书,写这文章,要入考场是为了太后的嘱托,走个过场,还是拿定心思,想考出个自己的明堂来?” 如果说来之前陈棣明还心有思量,但他见了这篇文章,忽得意识到,眼前的年轻人绝不是只希望自己教应付的学问,那字里行间的专注与铭意,只在真正一心求读的寒门子弟中见过。 梁道玄想都不想就能回答:“自然是想做我朝第一个官身出处名副其实的国舅爷了。” “好!”陈棣明抚掌,“既然如此,我便是严师,客气的话是没有的,罚起人来,情面也是不讲的。今日不说往后,单这篇文章里的错误,我便能说得叫你抬不起头来,你可愿领受?” “学生得教,不胜欣喜。” 陈棣明万没想到,别人托关系介绍的外戚学生,比自己从前教过好几个正儿八经做学问考科举的门生还更有端正的学习态度,一时老眼发热,好不容易才稳住激动的心神,一面在心里默念孺子可教与才比琢玉,一面却压着冷脸,端起架子。 “头一个大错,便是你的自称错了。”陈棣明一指梁道玄所书“草民”二字。 梁道玄是那种一听老师说你哪里做错了,就开始受迫性学习的人,立即端正态度肃容道:“不然没有功名的人要自称什么?” “臣。” 陈棣明言简意赅。 “可是,不是只有考中之后才可如此自称么?”梁道玄扪心自问礼数称呼上的错误是不会犯的。 但他确实不知道如何称呼是对的。 开蒙的师傅不讲这个,待表哥去到书院深造,他在家里便开始每天晚睡晚起,徜徉闲书的书海,抑或在北威府周边快乐徒步。 “这事不怪你不知道。寻常开蒙不讲这些,待真开始读写科举文章,师范才会拿出旧例来,一字字让学生描摹。”陈棣明显然不是压力型导师,循序渐进,很讲究鼓励式教学,“不过自今日起,我所讲的每个字,你都要牢记。” 说罢,他便自这“臣”字开始铺陈:“先朝几代,科举应试士子须自称草民,然而我朝太【】祖宏略达观,不拘一格,只道入贡院试场之门,便是天下读书之人,当称天子门人。于是这才有了这一试卷上的自称流传至今。” 听老师讲古,梁道玄极是认真,不过他脑子快,立即想到,太祖想占尽天下读书人,收拢皇权,免得满朝文武以师生之名行结党之实。 不过大概他老人家没有想到,后世一个老实子孙坐了王位,皇权如今犹如虚设。那梅相的门人弟子们可谓“众正盈朝”,若是太祖今日返魂,今日就能再气得入土为安。 这话他只能心里想,尽管敬重陈老学士,有些东西仍是不能说的。 受教后,陈棣明见他认错态度良好,欣然往下讲去: “我给你立的题是:帝王有异治,世道有升降。商政治之得失,求民俗之利病,论士习之薄厚,求道本原,咨辅寻弼。你可知是何意思?” “是帝王感慨世道多变,王道不安,帝祚难以永昌,天数有变实难琢磨,于是在风云变幻之际求贤求解,希望得到治理国家的上谏箴言。” 梁道玄自以为给出了标准答案。 谁知陈棣明却再次摇头:“这是上次科举……也是先帝在位时最后一次科举京畿道的省试时策题目,这年号年份我也给你标在了纸上,那么你再想想,此题是何意思?” 梁道玄再仔细端详,跟着师傅摇头:“莫非还有什么玄机?” “玄之啊,你记住,科举三日,头一日是这时策,第二日的诗,那不是什么难事,以你文采,此刻就能去考,第三日写论,只消读够了书,那不过是死记硬背的东西,算不上什么。唯有这第一日时策,乃是科举重中之重,你可知,它为何要叫时策?” “时乃当下之意,是要结合当下朝局形势与天下时局,回应题目之所问,答官家之所急……”梁道玄的语速渐渐慢下来,此刻他再看卷子,脑中清灵之感爆盛,立时明白了师傅的点拨,“是说这题目该结合出题那年的实际情况,再作答。” 这个回答让老人家松了口气,只道:“还算不蠢。” 闻听此言,梁道玄自尊心受到极大创伤。还从来没有一个老师这么评价过他,两辈子都是。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那些受了委屈的人为何会眼眶发热,想要落泪。 他这辈子没有好好读书,他活该,但也不要这么伤人自尊的嘛…… 陈棣明不是那般拿乔压人的师范,看梁道玄知晓最重要的一点,便耐心细细给他分辨:“你这文章,若寻常感读随手写来,我还会说句言辞颇有雅意,可若做科举时策对答,那便是空谈无物,无有半点意义。” 瘦抖的手指轻轻点在那一张梁道玄静心雕琢过的文章字句上,陈棣明再和缓的语气,也是一种打击。 “你看,你引经据典,无非是阐述古今改朝换代之际的弊端和兴废的义理,可是先帝在位最后一次科举,此题的要义,乃是那是人人皆知圣驾龙体欠安时日无多……才有这一问。我问你,帝王更迭,继位更改年号之变,与改朝换代之变,岂可同日而语?此题看似问世事变幻之治理方略,实则是如何辅弼幼主,教之化之,再造盛世。” 陈棣明说得口干舌燥,饮过茶,才继续道:“于是你每一句话,都要合着幼主临朝之态,熟读经史,考试时要倍加迅速自胸中经纶里找到能用得上的典故,而不是开口尧舜,闭口桀纣,老生常谈怎可作时策之论?应当纵然引经据典纵横捭阖,却不离题之要义,不远当下朝局人世,庙堂也好市井也罢,真实之忧与古今之鉴结合,方可为一篇上上文章。” 梁道玄醍醐灌顶,一扫方才的沮丧委屈,当即拜道:“学生受教。” 回来了,回来了,读书学习的感觉回来了! 他不得不承认,学习与备考有时候是一种心态,这辈子他早抛诸脑后,一朝寻回,颇为感慨,只想说一句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于是夜里,表哥因不放心,在离了衙署后来看看弟弟头一日进学情况如何,却不成想听了梁道玄眼神光彩熠熠,极其亢奋愉快,却说了教人心惊的话: “大哥,我今日被师傅批评了。” 崔鹤雍呆住了。 作为兄长,他第一反应是要撸胳膊挽袖子,好好问一问,这个陈老学士是不是年纪大了脑子不清楚,他弟弟人中俊杰聪明灵秀,竟然敢出言诋毁!当他是死的不成? 但作为目前梁道玄在京中唯一的长辈,崔鹤雍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再冷静,这是读书必经之路,压低声音关切道:“你惹陈老学士生气了不成?” “老学士教了我什么叫时策,怎么才算科举,我今日才真正感觉到,表哥你真是人才中的人才!” 梁道玄大拇哥一竖,崔鹤雍方才的忐忑与怒意全消,知晓理解入门最难,而表弟一日便颇为融会,想来陈老学士的确名副其实。 这样他也就放心了。 说完了学业,就该谈生活了。 “大哥,府上新来的厨娘,烧了一手好的北府菜,好久没吃家乡口味了,你有什么想吃的点个名字,我叫他们做来。” 今日过于用功,梁道玄认为自己需要好好吃饭,才有力气夜里挑灯夜战。 “今日衙门里要为我接风,前些日子交割事忙,总算得了空。原本我是不想去的,毕竟有些人必然要通过我来探你的风声,却未必都只是好奇,也不知谁带了目的,谁又嘴不够牢靠,我哪怕缄口不言,传出去也可能会有风言风语。但是……” “但是有上峰的接风宴不去,实在过于端架子了,况且我也需要一些别人的口风,大哥定然是这么想的。” 梁道玄了解兄长。崔鹤雍惯于与人为善,没有世家子弟的骄矜,虽不喜应酬,但也不会贸然拒绝。只是眼前情况特殊,他多一分小心,便是对自己多一分看顾。 “大哥就快去吧!”梁道玄一巴掌拍在崔鹤雍后肩,“替我去打探打探,说些我在家里的混账事也无妨,咱们撒饵才有鱼上钩,我也想听听,那两次我给他们的下马威一击正回,这些官场上的人物背后有没有说我坏话。” 第22章 刚柔为济 飞熊楼楼高三层,顶层只迎贵客。 一楼二楼的小二茶婢穿着只讲究干净利落,到了三层,迎客的少女巧笑倩兮,绿衫红裙好不气派。 京畿道包括帝京,一切事务统归中京府衙门管辖,官场内惯用的简称是京府,如今他虽只是个从六品的小小司录左判,但因办事衙门是京府,却也比外任地方官吏职重风光。 按道理,接风宴虽常见,却也不必隆重如斯。然而京府衙门里各个人要么有功名,还得是撑得起门面的一甲和二甲前列,要么就是家世显赫,偏他崔鹤雍二者全占。 但他人十分清醒,知晓如若不是表弟的国舅如今搅动帝京风云,他未必能沾光至此。 今日来人的目的,就如同表弟所言,自是个人心怀鬼胎。 一入雅间的门,崔鹤雍的顶头上司司录赵大人便热情含笑,官职不若他的,都起身相迎,这几人都是他在衙门里见过的,也有几个是中京府其他衙门的官吏,竟还有一两人是他当初同榜,好不热闹。 但有一个人,一直坐在司录赵大人上首右侧,似官职更高一些,司录赵大人也格外殷勤,崔鹤雍见此人满面富贵之相,约是四十岁上下,穿着简素,外罩一缁衣,举手投足也十分气派。 作为衙门晚辈,他不能主动请求上峰介绍,便只挨着赵大人左侧落座。 崔鹤雍一坐下,酒杯就都被众人端了起来。 前几轮敬酒还都是“初来乍到”“请多关照”,酒过三巡,菜也更了一轮,众人的话题便开始引至正题。 “话说今日刘检校怎么没来?” 因司录衙门相当于中京府的小“政事堂”,缉盗押运都有涉猎,寻常同中京府卫戍打交道极为频繁,这位刘检校便是崔鹤雍见过的一位卫戍里的年轻牙将,前几日定下酒席时已然说话要来,今日却不见其人。 “刘检校托我带句话来,他这几日临时派了外差,不能给崔左判接风,回头他亲自给您赔不是。”一官吏笑着解释道,“崔左判,我不是替刘检校开脱,也绝不是他年轻轻狂,这两日中京府卫戍的麻烦差事临头,是真的分身乏术啊……” “可是护卫洛王祭祀先帝帝陵一事?”有人嘴快接上。 方才替刘检校告假的官吏摇头道:“是了,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差事,只是那位洛王殿下,临出发前却说昨夜梦到先帝,痛不成行,延误了几日,又去请浑天监察院的吉期,一来二去耽误了卫戍的日常巡逻等安排,刘检校不得不顶上,昨日护送洛王启程去了。还请崔左判多多包涵。” “哪里的话,我们都是为朝廷与官家立身掌务,凡事自然晓得孰轻孰重,待来日刘检校回京,我们再聚上一聚。”崔鹤雍仿若早已与同僚打成一片。 “崔左判。”待他坐下后,秦司录忽然开口道,“这位是太史馆的著文令邵学士。他过去帮过我们衙门上下不少的忙,今日一并请来,往后还有打交道的时候,邵学士是朝廷里有名的宏儒硕学,铄古切今刀笔文章,教人钦敬。” “晚辈见过邵学士。”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14节 崔鹤雍行过礼,自觉向官职比自己打的邵学士敬酒,邵学士谦让一回才饮,和气道:“大家都太见外了,中京府衙门像是我的家乡与门望,我过去在这里受了许多照顾,也不好摆谱,咱们就当是一家人小聚,切莫再执衙门里的规矩了。” 不等崔鹤雍开口,秦司录接上了这句话:“是了是了,就是这个意思才叫上邵学士的。不然过些日子,恩科一开,那邵学士哪有陪咱们的功夫。” 有老吏惯会接上峰的话,又有门路知晓些风吹草动,当即凑趣道:“听说邵学士即将主持中京府解试,可是真的?” “这可不能胡说。”邵学士连忙摆手,“这是官家临朝的第一次取士抡才,几位大人还在夙夜兴寐宵衣旰食斟酌人选,我怎敢狂言宣之于口?” 自从他们开始聊恩科,崔鹤雍心头在一颤过后,就保持在打起十二分精神的状态。 怎么就这么巧,自己的接风宴来了个与恩科有关的外人? 他不打算接话,夹菜自酌,好不悠闲惬意。其余人似乎也仿佛他不在场,话题已围绕着恩科展开。 “我原本以为本次会是曹嶷曹参政主理。” 不知谁在乱语中高了一句。 曹嶷乃是当朝礼部尚书,因入政事堂,挂职参政,于是大家多以此职敬称。 崔鹤雍当然知道,就是这位三朝元老,在刁难太后时,被自己那位宝贝弟弟给当场制服,十分诛心。 “你是不知道,曹参政却也是当仁不让的人选,只可惜年前便告了假,如今还是不大好。”邵学士言毕,不忘重重叹息,“据说是郁结在心气理不抒,诱了陈年的心症出来,也不知到底怎么了。” 秦司录和一众衙门里的人忙使眼色,邵学士这才回过神,尴尬地对还在夹菜的崔鹤雍说道:“我一时嘴快,忘了崔左判在这里,还请见谅。我只是话赶话,绝没有攀诬国舅爷的意思。” 啪的一声,筷子重重落下,惊堂木好似都会比得怯了几分。 桌上安安静静,全都看向怒而落筷的崔鹤雍。 到底邵学士和秦司录是崔鹤雍的上峰,官职官阶与资历明晃晃,被晚辈下属这么一骇,不免有些下了面子,大家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胡闹!” 崔鹤雍的语气已然是带了怒意。 秦司录心头不快,却不想此次聚会不欢而散,只能滑不溜手地开解:“邵学士不是那个意思……大家知道崔左判和国舅爷的手足之情,怎会如此冒昧……” 崔鹤雍打断道:“秦司录,你不必说了。” 邵学士挂起脸色,其余人皆是噤声。 “我这个混账弟弟,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有人傻了。 原本已带了怒容的秦、邵两位大人对视一眼,愣在当场。 崔鹤雍又猛拍了下桌子,环视众人,复又重重一叹:“我那弟弟,自幼顽劣,每每气得家里先生怒不可遏,我母亲都要陪好话打圆场。他呢?偏不肯好好读书,原本要与我一道去书院,可他是如何都不肯。如今居然在太后面前唐突诸位大人,我真是汗颜。” 痛心疾首的表情后,崔鹤雍用家门不幸的表情望向了邵学士:“不知他说了什么?我父母不在,我这个表兄便是他的长辈,我必然好好教训他,教他知礼敬尊,若实在不行……我押着他去给曹参政赔不是。” 众人呆呆坐着,谁也没想到,看似温润亲切的崔鹤雍,还有这般雷霆的脾气。 其实崔鹤雍心中清楚,这话无非是冲着自己和梁道玄来的,他太懂得如何应付,若是一味迂回,人家背后会说他避而不谈,说不定还要捎带上两句表弟的坏话。他哪怕说一个字回护梁道玄,明日里就会传出他倚仗国舅之兄的身份,不敬上峰。 既然怎么都难,那不如以攻为守,他倒要看看,在座哪位敢说出来,自己弟弟以祖宗之法回护太后的话有错。 那他才叫真的完了。 果然,无人再敢置喙,秦司录的表情最是尴尬,却也是他再次主动宽慰:“这话就严重了,崔左判,我们虽不是那四面八达衙门里的官吏,却也知晓些帝京的风吹草动。自打国舅入京,谁人不是夸赞他姿貌胜玉品性明光?如今官宦人家子弟,哪个还肯听凭一句话就闷起头读书的?我家那个孽畜,要是有国舅爷一半的心气,我也不必日日要被气死了!再说,太后给国舅爷寻来的陈老学士,那可是桃李之教,咱们邵学士过去与他是同僚,最清楚不过了。” 邵学士缓解了方才的不虞,含了笑点头道:“正是如此。” …… 这一顿饭,吃食还算凑合,可席间言谈却足够倒胃口。 第二日,崔鹤雍借着安排打点母亲入京的契机,去承宁伯府老宅见了同样理由而来的表弟梁道玄,将昨日接风宴上的见闻事无巨细告知。 “大哥,跟着你在帝京混,我是一点都不怕。”梁道玄听罢就差给崔鹤雍竖起拇指了,这件事他自己处理随机应变,也未必有这么漂亮的说辞,更何况表哥还占了冠冕堂皇这一点,旁人是一个字的错处都挑不出来。 “胡闹,谁跟谁混?人家都是冲着你来打探的,你心里要清楚,警醒着点。”崔鹤雍看似严厉的警告,但没有半点威严,被梁道玄夸这么一句,他眼角都带着扬起来些许,还怎么端架子教训人。 “洛王殿下给的下马威他们还没针对,我看,一时半会儿腾不出手报复我这个闲散人。” 崔鹤雍略略沉吟,亦觉得表弟此言正是:“洛王殿下明摆着不吃他们的下马威,反过来用礼部那些人给他立的名目砸回去,也确实解气。说到底,还是几位大人太不容人,怎么都是官家的亲叔叔、亲舅舅,往后大家怎么为着一个权字针锋相对都是各自人各自的立场,可一入京就给下马威,也太伤皇家颜面了。” “大哥还记得钟嬷嬷么?” 梁道玄没头没脑的一句,崔鹤雍想了片刻道:“记得,老嬷嬷带过我,后来又带你一阵子,多和气的嬷嬷,我们俩都十岁上下最淘气的时候,她都能静下心给我们讲古安抚。” “是了。我还记得嬷嬷那慈爱的模样。”梁道玄想说得却不是这个,“你去书院后,嬷嬷因不放心旁人,又照顾我了一阵子才肯叫儿子接回家养老,那期间我整日缠着她讲家乡的趣事,她同我讲过一个婆媳之争的旧闻,倒没有什么新鲜的,只是我好奇多嘴,问了她一句,为何天底下好多婆婆都对新儿媳妇这般刻薄?” “钟嬷嬷怎么说?”崔鹤雍似乎理解一丝此言深意,却不能确认,急忙追问。 四下无人的院落,古木尚未沾染春意,枝头仍旧料峭,梁道玄站在老宅树下,挂着比春意更和煦的笑着说道:“钟嬷嬷说,家里只容得下一个女主人,就像天底下只能一个官家。来了另一位要看要主事的,即便只是几个锅碗瓢盆和柴米油盐的琐事,那也算得上一户关起门来的大事。人一老,最怕说话没底气腰杆不硬。不过钟嬷嬷说,越是小门小户没规矩的,越爱弄这些手段,说到底,钟鸣鼎食之家做了一辈子主的大夫人,也犯不着刻薄谁来端架子。” 说完,他朝崔鹤雍嘿笑两声:“大哥,你说,那些老大人是不是把自己都当成了家里的主人婆婆,给我和洛王当做刚入门要夺去这锅碗瓢盆的新媳妇了?” 第23章 伏蛇走脉 崔鹤雍愣了须臾,继而大笑,好半天才直回腰:“你这小子,这么懂得拟比,将来考场上如若没发挥出这份舞文弄辞的本事,回来我定要不依。” “大哥只说我说得对不对,是不是这个理?”梁道玄的笑容憨里带一丝丝坏,不多不少,狡猾得不着痕迹。 “可不是这个样子么。”崔鹤雍笑过后却是叹,轻抚古树粗糙的褶皱,又拍了拍,“朝廷的锅碗瓢盆,由这些人做主也是太久,其实早年间勋贵公卿也不是没人非议,但大多数人无非仗着家世与恩荫,没个正经官职,离这厨房的差事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吃不上一口热的了。” “我也不是非要争这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的权。可是,大哥,一杆称,两头都稳才是平的,哪边独大,到头来整个秤砣砸落下去,下面的百姓只能拿天灵盖接。” “但凡一家独大,权倾朝野,总不知是福是祸。”崔鹤雍熟读经史,不觉喟叹唏嘘。 “不过眼下明眼人心中,朝局虽有积弊,却也算国泰民安,可见梅相未负两代之托。为此,我对他也是敬重有嘉的,只要他不让太后和圣上进退维谷,我也不是兴风作浪的弄权擅专之人,大家相安无事,阿弥陀佛,此乃最上之情势。” 梁道玄的话发自内心,崔鹤雍更是钦佩起表弟来。 常人若得此位,不说一步登天,却也手可摘星辰,表弟却殚精竭虑小心谨慎,究其原因,仍是因那一句心怀天下。 “还有一事。”梁道玄忽然想起什么,“若是洛王殿下只朝堂上和梅相起了冲突,大哥装作听不见就是。” “旁人都快给我们一家算作外戚了,我哪敢开口?不过这个洛王,却也不说省油的灯,想来不必我多此一举。” “大哥也瞧出什么来了?” 二人相视一笑,崔鹤雍道:“他不愿吃哑巴亏,早装作好说话好糊弄的样子,就等这一天发作,礼部自己要折腾的人,也轮不着别人可怜他们如今被折腾。” “不知是洛王自己想出来的草蛇灰线,还是他有一两个高人指点。”梁道玄对洛王的事了解不多,径直问道,“大哥,这洛王当年襁褓中就被封王,听说是一个雪夜里被人抱着出的帝京,赶去了自己的封地,这事儿是真的?先帝……就没给他派过教导辅佐的长史之类人选么?” 寂静院落前后无人,古树不语只伴风摇动嶙峋的枝桠,崔鹤雍却还是不放心略看了看四周,方才压低声音:“这事虽在京中不算秘密一桩,可也因避尊者之不慈,再加洛王如今境遇,变得不可言传。洛王殿下却是满月当日,就被威宗赐帝封王。据说只派去一百个戍卫护送,与几个小宫女外加一个宫中乳母陪着,其它一概无有。” 梁道玄真的很想说,在对待亲生儿子的态度上,自己那位这辈子的亲爹大概可以和当今皇帝的亲爷爷聊得到一块儿去。 “威宗自己便是封王入京称帝……洛王出生时,尚是太子东宫的先帝已近不惑之年,年龄悬殊,且地位稳固,不大会受一襁褓婴儿威胁,但不得不说,即便残忍无情,威宗也是在免除后患。” 崔鹤雍几乎是一句三叹说完的这句话,梁道玄明白表哥没说出的藏在心中的那句话…… 最是无情帝王家。 “我猜,洛王的日子大概是在先帝登基后才稍微好过的。”梁道玄说着不免感慨,或许先帝真的生错了人家。 崔鹤雍沉沉点头,他是勋贵公卿家的世子,虽身在北威府,许多旧事不得不关切:“先帝对洛王,一面未见,但却差遣赏赐过许多得用之人与财帛。其实先帝曾让臣下议论,于先帝祭辰让洛王入京奔丧,但群臣皆道不可,他自不会反对。” “所以其实洛王和这些辅政佐命之臣的恩怨,早不是一日两日了……”梁道玄脑壳听得疼,公事掺杂私情,事情只会愈发焦灼难办。 “你心中要有数,别在这两筐恩怨当中做了扁担。”崔鹤雍提醒过几遍,直到梁道玄保证,他才作罢,又想起什么,重新找回了笑容,“我娘前些日子来信,我爹已经到了北威府,他们不日即将上京,凌迅已过,全走水路,不出十来日我们一家就能团圆了!” 梁道玄也笑道:“我已经两年没见姑丈了,心里想得不行,到时候来我新国舅府转一转,我给他们二老接风洗尘!” “对了,我爹信里跟我说,入京要提点你几句,大概是他所知的京中旧事吧,不方便在书信里讲,他让你先安心读书便是。” “姑丈年轻时在帝京老宅长大,许多咱们不知道的,想来他都清楚,有他指点,我什么麻烦都不怕的。” …… 在此后两天,除了埋头苦读,梁道玄所关心的只有计算姑母姑丈入京的日子,与安排国舅府内接风的宴会。 他担忧陈老学士年事已高,便提出自己去到对方家中,以程门立雪之态度请教学问,谁知被陈老学士一口否决: “玄之啊,我是你的师傅,本应看重颜面,可这些日子与你以师生之谊深交,我相信你的为人,便不要脸面,告知你一句实情……” 陈老学士只将自己过往如何沦落至此,又是怎么受了太后恩惠,长子的过错同委屈一并和盘托出,最终一切无奈,也只能归于一声绵长衰朽的叹息。 “我家未免再惹人注目,早退还了先帝赐下的宅邸,如今只住在京郊老宅。我已知朝廷之险,我那两个儿子一个女婿,是再也不要他们这等平庸之辈踏足了……今后各自由命就是了。但是你不一样,玄之,你是堂堂国舅,若潜心科举,有个两三年,未必不能金榜题名得第殿前。要你纡尊降贵去到我那小门小户读书,岂不折煞?你往后要有大心胸大作为,万不可只念一时之情长际遇,失了身份贵重。” “但是看老师奔波,学生内心如何自洽?”梁道玄之方才那些交心之语时,已然想好了应对,“老师,不若我在府宅近处的万和楼给您订一间常驻的雅间,不必铺张声张,其实外人知道又能如何呢?您是太后为我请来的恩师,要是这点面子都不肯给,还非要兴风作浪,太后和我绝不会坐视不理。” 见陈老学士静默不语,梁道玄又道:“我真的不信,这些朝野中人,家中子弟在各处名门书院求学的不胜枚举,几家合作一间内塾,分出大院子来讲学的比比皆是,怎我就不行?请位老师讲课,还要偷偷摸摸天不亮摸黑出城接人?若是他们提及,那我也有一肚子孔孟道理要请教请教了。” 梁道玄虽还是含着笑,但语气毋庸置疑,颇有天横贵胄的气魄与骄矜,多年富贵乡陶养出的心性适时展露小荷一角,让陈棣明感慨并欣喜。 “这样也好,只是让你破费,我终究有愧太后。”他眼中含泪,摇头欲垂。 梁道玄握住老师的手笑道:“老师每天都给我带来些书,可给我省去不少花销,我虽是国舅,银子省下来总有它的用处。” 陈棣明摇头笑道:“你若生作春秋战国,也可作一纵横家了……好,你让我收拾收拾,家中还有些书,索性一并带来。不瞒你说,我原本好些书,当年赌气烧了大半,如今带来给你的,好些是在还有交往的同僚处所借,实在惭愧。” 这本是真诚的自谦,梁道玄却心头一跳,一个名字跃入了脑海:“老师,你可认识太史馆著文令邵辑邵学士?” 陈棣明微微一愣,语速都快了许多:“你怎么得知我这些书大半是从他那里借来的?这些年,与我还有往来的故交不多,邵学士倒是还算亲厚……莫非你觉得哪里不对了?” “据说邵学士是此次京畿道恩科省试的热议之选……他是主动借给老师这些书籍的么?”“头次是我去叨扰,说了家中的难处,借了几本幼儿开蒙之书……后来那些书没有派上用场,我亲自送回感谢,他又主动给我了些史籍丛书,我细细看了,这些书的刻版十分珍贵,是不可多得的佳辑,也都给你带了来……你的意思是?” 眼看陈老学士脸色渐渐变白,似是明白里面的门道后惊惧不已,梁道玄怕老人家再受刺激,上前一步先扶住安座,再递茶以低声安抚:“老师莫急,他们这些勾当,本就没有半点胜算,不过是想让我做实一个私相授请科举题目的污名。” “可是……邵学士如此这般,不也搭进去自己没有了退路?”陈棣明的声音都有些轻抖。 “老师想想,这件事他们是要当作把柄,正所谓伏草蛇灰线,留到关键时候和我交换时才用,那已是不知何年何月了,邵学士升迁后没几年请辞归乡,未必就要给这件事搬到台面上来说。人家不过当个筹码,若要揭开,我多年之后如何在朝野立足?只是一个莫须有就要我疲于自证,所以我定会与他们私相授受,化干戈为玉帛,到那时,谁又有什么损失呢?” “那……” 陈棣明更加惶急,额头的汗珠已然毕现,可梁道玄脸上却挂着笑,请他安然而坐,轻声道:“可是,他们都以为我急不可耐要赶紧赴考恩科,好仰赖入士之身份,趁早谋到太后的恩荫,入朝为官。这不就是敌明我暗之处么?老师莫急,我自有办法化险为夷。” 第24章 狂为乱道(三更合一) 新年新禧, 还有一件家国要事:伴随新皇登基的头次年节欢庆,开年初一,祭祀祖陵,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启用新年号:崇宁。 崇宁一年首次大朝, 新皇再按照辅政与摄政依据祖宗之法拟出的旨意, 下诏开恩科、选国士,希望天下读书人能不负隆恩之冀望,佐弼江山之累重。 一月后, 京畿道省解试率先开考,然而贡院开门当日,还有一处本应僻静之所热闹非凡不输此地。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15节 仪英殿外,等待太后召见的七名大臣噤声不语, 垂手而立, 只暗中用错愕的目光交换此时此刻心中的不安与震惊。 沈宜正对几人, 眼观鼻鼻观心, 仿佛仪英殿正殿的一尊门神。 唯有殿内,哭声伴着斥责,断断续续,恰好是殿外听得见又不是字字听得清的声量, 有时干脆只是一阵呜咽,随殿内龙脑香一并幽微着飘出,游走遍每一个人的鼻尖耳际。 “哀家从没要兄长多比人辛苦比人用功,读书一事, 自幼寒窗,如何一日功成?可是兄长今日的作为,实在令哀家寒心……” 紧接着后面又是什么孝道, 什么圣上,太后哭泣的声音里,偶尔夹杂一两句男声虚弱至听不清说了什么的嗫喏,最终又是一阵喧嚣: “……科举如此大事,说不去便不去,君子不重一诺,如何顶天立地?” 七位大臣殿外等候的大臣里,其中之一便是那日在仪英殿偏殿劝进圣上开蒙一事的工部尚书、政事堂参政徐照白。 他沉吟些许,见内里的争执似乎没有停的意思,于是上前一步,向沈宜道:“沈大人,太后与国舅既然有要事相商,我们就暂且回避,待太后凤体安泰,麻烦沈大人通传一声。” “徐大人,太后有旨,今日有要事同诸位商议,我不敢做主先行遣散。”沈宜轻声道,“这会儿声音小了些,容我再去秉明。” 徐照白本想再说,可似乎里面声音确实小了不少,于是摆摆手,让沈宜再问。 不一会儿,沈宜打开殿门,奏说七人官职姓名,末了加一句“太后有传”。 七人这才依次入得殿内。 太后梁珞迦应是已然梳洗完毕,端坐正上,却仍可见神情憔悴,眼周微红。因是外臣,不便直视,几人行礼后,接了太后赐座的恩典,依次坐下。 剩下在一侧的梁道玄还笔直站着,仿佛仍在接受批评。 徐照白心道,若是在家中,长兄为父,妹妹像方才那般训斥兄长岂不是不悌之罪?然而太后之尊,别说亲爹,就算皇帝有错都能责骂。可见天家无论是内亲还是外戚,总有此种于情理伦常不合,却又是礼法所在的血缘。 听起来像是梁国舅没有去参加本次恩科,太后气急,出言申斥。太后之急,倒是可以理解,梁家无人,唯有一兄,自然希望予以重任撑一撑门楣,不过梁国舅显然不是任人揉搓的个性,或许亦有缘故。 但鉴于梁道玄曾经给他过难堪,他还是很享受方才听他挨骂这一过程的。 “这次召诸位大人来,是有一件要事。”太后开门见山,态度温和,但似乎语气要比从前都强硬许多,“今日恩科首试已开,原本哀家的兄长也该在贡院取士,然而今日他非但没去,反倒入宫在哀家面前告了一状。” 太后语气比平常快上些许,似仍有气郁结在心。 “除去礼部告假的曹大人,我已传召今日能寻来的政事堂与涉事相关诸位大人,且听一听看。” 于是众人的目光看向了梁道玄。 “诸位大人安好。”梁道玄礼貌有余,大概是挨了骂,气势不足,向众人问候后,轻咳一声才开口,“今日我本该参加恩科,站在此间,实非我所愿,实在是心中忐忑,不能提笔。” 七位大人官职最低也是个侍郎,各个都是科举出身,尤其是还有威宗钦点的当年状元徐照白在,几人却摸不清今日被提来到底是太后想批评鞭策国舅,还是另有他图,都安静谛听。 “我一直闭门读书,不理外事,今日才知,京畿道解试考官竟是太史馆著文令邵辑邵学士!”梁道玄语气严肃,逡巡众人,又生惭愧,“我之前与他有些瓜葛,若是因此入考场后,使人疑心我仗着太后的优渥厚待与圣上的垂恩庇佑,明是科举入仕,背地里却有辱斯文舞弊谋私,那岂不有损太后与圣上的威仪信重?” “可是有泄题弊案?” 集贤馆刘学士当即吓得站了起来,胡子都跟着急躁的动作乱颤。 科举舞弊,那便是要案中的大案,进可动摇王朝根基,退也能使得朝局洗牌。 众人都被这个控告而惊住,不得言语。 “刘学士请坐。”太后梁珞迦柔声示意,“方才哀家已然细细问过兄长,他们二人从来不曾见过面,也未有任何试题的探讨。” 几人面面相觑,纵然紧张褪去不少,但焦灼感余威犹盛。 梁道玄接上太后的话:“邵学士与我老师陈老学士多有往来,我所读许多世稀刻本皆是他处借来,这还不算文字上的往来么?” 在场大臣,包括太后,似乎都泄了口气,有人的鄙夷已在眼神中酝酿。 “不知臣可否问国舅几句?”徐照白办事从来不喜拖泥带水,当即向太后请示,在得到太后首肯,他才侧身向梁道玄问话:“敢问国舅,您与邵大人借用书籍一事,是在他被任命为京畿道解试取试官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 在一旁的刑部侍郎宁季堂哑然失笑:“国舅大人,我朝取士,律法严明。取试官点中接旨当日,自宫中出发,由禁军押送,过家门而不入,直抵贡院,贡院落锁,将人封在其中足有一月,待开考当日,才可再开门禁,违令闯院,私相授受,乃是死罪。虽是科举第一关解试,但也严此履行不得有误,地方命题亦是接旨之人锁入各地贡院,无有差别。这期间你们未有私相授受,那之前别说是几本书,就是有书信往来见面会友也是无妨。” “是这个道理,在此之前,唯有政事堂的大人知晓各地所点取试官,且要密旨奏圣,无有疏漏。怕是邵学士自己都不知道他要点为取试官,又怎会提前想好题目呢?”在旁的一人补充。 徐照白心中骤然明白方才的争执起因:梁道玄拿此理由,以正身为名而退出本次恩科,但在太后看来,这是没有理由硬找理由的推诿行为,太后显然是失望至极,才如此不顾仪态斥责。 但他略一转念,猛地起了个旁的念头,这念头就像落入池水的葫芦,只要一浮上心头,便再也按不回去了。 徐照白压住心思,一语不发,也同其他人一道,劝说梁道玄不必惊慌,连刑部和大理寺的人都让太后请来佐证,必然无有嫌疑。 最终梁道玄似乎也被说服,感谢几位大人的权威答疑。 但考试却是实实在在错过了。 自仪英殿走出,中朝与前朝之间有长长一条御街甬道,踏上这道上第一块古青石排砖,刑部侍郎宁季堂就迫不及待第一个开口:“吓得我以为要开三堂会审,结果却是来上一课,这真是……还好今日衙门里头事情少。” “到底也是当朝国舅,太后只此一个兄长,哎,不算白跑一趟。”集贤馆刘学士一句话,众人纷纷无奈笑着点头。 其他人也七言八语讲起今日的荒诞,有人满不在乎,有人幸灾乐祸,只是大家习惯官场的表达方式,各个人都克制着情绪,是不是冒出一句轻飘飘不阴不阳的话,惹得同僚嘴角难得上翘。 但徐照白却一言不发,始终走在后面。 集贤馆刘学士瞧见,放慢脚步,搭话道:“徐大人,之前这位梁国舅不是在你和曹大人面前很有果敢的样子么?我还当真是个人物,今日也算见识了一番,这大概就老话里讲的藏物不使敞口尊,嘴巴大,肚皮小。” “他年轻,又闲散惯了,不了解这些谨慎也是好的,不然真来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往后更要热闹。”徐照白只是笑笑。 刘学士本想接,莫不是像洛王那样?想了想,不合适说出口,便也回了一笑。 待到出宫,各人回各衙门,徐照白上马后,见人已散尽,只低声对牵马的随从快语:“你去曹大人家,替我问一句话,他病中有见过什么人没有,快去。” …… 与甬道接连的宫外不同,梁道玄此刻依旧坐在仪英殿内,殿外春暖花开,紫梗玉兰莹白盛雪,半探倚窗,很是绰约。 “哥哥,这次多亏是你。”梁珞迦已不再是先前有怒不能言的失望情态,眉目含笑时,她和梁道玄唯一区别最大的眼睛都弯起来在眉下,画成细细一条线,两人便更肖似了。 “你真的很喜欢把功劳归给别人。我去表哥县令任上见他时,他们小衙门里也有这样的人,好事嘛轮不到他,可是麻烦都会找上门。这世上运气才是最趋炎附势和倚势凌人的。” 梁道玄早发现梁珞迦这一点,今天决心讲出来。 “久居深宫,不得不如此。”梁珞迦低头一笑,略有苦涩之意。 “而且是先帝的深宫。” 梁珞迦飞速抬头,却不是恼怒,而是更深的悲伤:“是啊……先帝未尝不是如此。” 话语至此,言及已逝之人,殿内再度安静下来,梁珞迦再开口时,语气也难免惆怅:“过去之事,有些也不是不能说,只是我身在其中,许多事也尚未辨明,此时告知,恐有相误。但兄长有疑问,尽管来提。” 梁道玄也笑:“妹妹,你不会是怕讲了什么皇家秘辛,吓跑哥哥我吧?” 梁珞迦终于又是先前那样小姑娘般斯文又俏丽的笑,这样的笑只会发自内心才有:“我已不怕了,真的。”她说得很笃定。 梁道玄稍微正经了颜色,缓声道:“其实这件事,始作俑者真的未必要我折在里面。不过是多一个把柄,今后关键时刻拿出来,乱一乱我的阵脚,也就罢了。但我不喜欢他们攀扯上陈老学士。也不喜欢这手段背后的傲慢意味。” “我也不喜欢。”梁珞迦望着窗外的玉兰,“陈老学士是我请来的,你也是我求着留在身边的,他们如此行事,便是不把我这个太后放在眼中。” “这样七绕八绕的计策,也没什么意思,与其说是蓄谋已久,倒像临时起意,我看不像那位尊贵相爷的手笔,不过也不重要了。”梁道玄所知信息太少,便不贸然下判断。 “哥哥,只是这次恩科你不能参加,再等,就是一年后了。”梁珞迦虽说陪儿子长大的时间尚有许多,然而这件事总是越早越好,“陈老学士同我讲,你的学问其实很好,只是不得要领,临时抱佛脚,解试是可以过的,已足够名正言顺,为何你还是执意要下次再考?” 梁道玄明白妹妹的担忧,便以松弛的笑容安慰在先。 其实常规的科举的举办频率固定为三年一届,换皇帝这种事,也不能打乱国之大计。 先帝在位倒数第二年,常规办过一次,那下次科举就该是崇宁二年。恩科可遇不可求,但凡新帝登基,都要加塞先选一波自己的天子门生,头一轮选上,才华报效天子,比后届更能得以重用。 妹妹的思路很清晰:她只需要梁道玄有应试的身份,就可恩荫赐官。照常俗,皇帝的外公可以封侯,只是此侯不得传袭,是富贵的身份,一世而止,免滋外戚阀门。 梁道玄和妹妹的亲爹在世时,梁珞迦只是贵妃,她诞育唯一皇嗣,其实封侯也有先例的祖宗之法可循,不算僭越。但不知什么缘故,梁敬臣死时,无有爵位,也未曾得封。 于是,他这个国舅此时要想讨封,也不算难事。 没有科举应试这一关,只封富贵名头的侯爵,又有何用?在这一点上,梁珞迦和梁道玄十分默契,都心照不宣。 “恩荫虽好,捷径却未必风景更佳。妹妹,我心中想的是真正的名正言顺。” “你想自己考取功名?”梁珞迦难掩惊讶。 “我其实……还是挺擅长考试的。”梁道玄很难解释自己上辈子的强项如何教人艳羡,“这样,我们落个约定在这里。一年之后,我若是没有殿试入第,那咱们就走恩荫的路子。就给我这一年的时机,让我试试看。” 天可怜见,他居然还有求着晚一些考试的那一天。上辈子所有夸过他的老师听见,都会替他击鼓鸣冤的。 “我相信哥哥。”梁珞迦不是没有忐忑,只是梁道玄的眼神让她觉得,等待和期望是不会落空的,“对了哥哥,今日听闻承宁伯与夫人入京团圆,你早些回去,我已命人赏赐过府,当是我们兄妹一道的贺礼。” “好,那我先走了,你有事叫我,除此之外,我可是都一定在读书的。”梁道玄笑着保证,才离开仪英殿。 中朝甬道往来宫人不多,偶有禁军巡视。 梁道玄被微寒的春风吹得略有些战栗,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今天分内该做之事都已完美,剩下就是他享受家人团聚的喜悦专用时刻。 一颗石子突然打断梁道玄轻快的脚步。 这颗石子是从甬道旁积雨水的铜缸后滚出来,路线诡异,仿佛有人投掷。 梁道玄停下来偏头查看,只见有金鱼尾般的女子裙摆散在缸外,颜色是嫩嫩的木红,烟罗似霞,上面绣着夹金线的宝相花,不见其人,也知地位尊贵。 他一时想不出来头,总不能是他妹妹梁珞迦在这里和自己玩捉迷藏。 只这一顿的胡思乱想,那金鱼尾巴猛地扫开,一人四肢着地,倒爬着出来,吓得人一身冷汗。 梁道玄也是一惊,那女人已到他面前,前后左右刚巧没有宫人路过,甬道的春风都霎时阴嗖嗖起来。 “玩儿呀!”那女人笑得开心,“玩儿呀!” 她说着孩童般稚嫩的话语,打扮娇贵,一张鹅蛋脸上,看得出年纪三十有余,可发饰衣着却是未嫁少女的装束,从头到脚,金光晃晃,步摇尖尖的红宝火头润得惊人,太后因新寡头一年,也不作如此明艳的打扮,此人身份就显得更加诡异了。 “请问贵人是哪位。”看得出此人似乎略有疯癫的异样,梁道玄只想试探问出身份,好教人领她回内宫去,她的穿着出现在通往外朝的路上已然是不妥,“可是找不到路了?” “姐姐,玩儿。”女人多说了两个字,笑得甜美,长相柔和可人,眼角已有皱纹,细看之下,不会年纪太轻,少女的发髻却半垂下来,与年纪不大相符。 可对比梁道玄所见过的疯人,她的衣着实在干净整洁,即便方才自缸后爬出,也只有裙裾和手掌沾染污灰。 “姐姐,玩儿。” 似乎没有得到梁道玄的响应,她十分失望,嘟囔着不满,重复叫了梁道玄一句奇异的姐姐。 不等梁道玄回答,神秘女子的笑脸就变成惊惧,那是一种仿佛触及过世间最悲惨之事后的深深惧意,刻在她的脸上与眼中。 她疯了一样抓住梁道玄的胳膊,尖叫呼喊,远处,一队禁军巡逻至此,几个宫人紧跟其后,听到这个动静,全都朝这里冲来。 女子更怕了。疯人都有一股疯劲,梁道玄觉得胳膊都要被她拧碎的痛楚,好在他热爱徒步,身体不那么虚弱,挣扎之际,解脱了那钩爪一样的五指。 “别怕,不会有事的,没事的……”梁道玄牵住女子的手臂,平静的声音似乎起到一定作用。然而这作用实在有限,随着禁军越来越近,女子越来越近乎于崩溃的边缘,最终,她挣脱梁道玄跑到墙角,对着死气沉沉的墙壁,嚎哭尖叫,痛苦而锐利的声音穿透了整个御街甬道。 禁军将这里牢牢围住,宫人也凑近协助,但从他们的疑惑和惊惧来看,这些人并不认识这个女人。 梁道玄想告知禁军牙将速去禀告太后,谁知这时,远处跑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16节 是沈宜。 梁道玄第一次见他失态急躁,也是第一次有愠怒的情绪出现在那张画一般的脸上。 在他身后,还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宫人快步跟随,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沈大人。” 众人不认识女子,却都认识沈宜,急忙行礼,沈宜冷声扫着禁军说道:“你们北衙禁卫司的殿卫将军没有告诉过你们,在宫中,禁军不可接近孝怀长公主么?” 孝怀长公主?梁道玄愣住了。 女子的尖叫早已变成了悲鸣和哭泣,那时人真正恐惧至极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他知道先帝曾与早年已故太子妃欧阳氏育有一子一女,一子已死,唯一的女儿正是这位长公主。据说她自幼可怜重疾在身,一直养在深宫之中,未曾赐婚,更无有见人。梁道玄以为是卧床的顽疾,谁知这位小皇帝唯一的姐姐竟是疯症。 孝怀长公主是先帝潜邸时出生,确实该是这个年纪,然而却状若幼童,也不知是不是娘胎里落下的命苦。 沈宜在梁道玄思考之际,已然缓缓走进哀鸣的孝怀长公主,他脱下自己的宦官外罩锦袍,半跪在地,为长公主轻柔披上。 “殿下,该回宫了,一会儿太后便来陪你玩儿,好不好?” 沈宜的声音比他的动作还要温柔。 可他转过头怒视禁军,却眼神却冷厉冰凉。 禁军牙尉是有些眼力的,急忙带着人撤走,待他们走远,几个老宫女也终于赶上,搀扶起了仍旧战栗的长公主。 长公主抽泣了一会儿,再看周围,慢慢安定下来,再望着梁道玄,忽然开口:“姐姐也去,也去。” 沈宜愣了愣,看向梁道玄,又转回头,温柔哄劝:“好,也去。” 孝怀长公主这才愿意跟随宫人一并离开,走前还不住回头去看梁道玄:“爹爹,姐姐,都来,都来……” 待她走远,甬道上只剩下了梁道玄和沈宜。 “沈大人,春浅风劲,赶快回去加上衣衫。”梁道玄关心人总是很真诚的。 沈宜眼中的错愕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了从前的平静谦柔:“国舅大人受惊了。今日是几个宫人看顾不当,让长公主殿下迷路行至此处,回去我定会处置。” “长公主殿下才是受惊了,我倒是还好。”梁道玄这是实话,他不好多问宫中阴私,便也只好在此住口。 “太后慈怜,国舅大人若有疑问,待哪日请教太后。只是长公主如此,着实可怜,还请国舅大人勿要责怪。我还有事在身,不叨扰国舅大人回府了。”言毕,沈宜恭敬行礼,转身离去。 回承宁伯府的一路上,梁道玄都很凝重。 他当然没有受惊,但错愕却只多不少。长公主的模样大概已无医治的可能,却不知她是天生如此,还是经历了什么。 这些苦楚,真使人慨叹苍天漠然。 好在家总是温暖的。 姑母和姑丈一点没变,承宁伯府老宅骤然热闹起来,只是外人面前,这二位主人一向持重,姑母不苟言笑,姑丈崔函也仿佛身在军营要执行什么天大的军法,板着张脸,老宅里的仆从都很是战战兢兢。 一同抵达的,还有梁道玄的表嫂、崔鹤雍的妻子武兰缨,她总是家中最欢快的那个,自小便是如此。 武兰缨是自小让梁道玄一口一句兰缨姐姐叫大的,她因父亲战死,便寄养在承宁伯府,与崔鹤雍青梅竹马。二人感情甚笃,有了孩子后更胜从前,今日小别再会,武兰缨也因思念红了眼,家里没了她和梁道玄的笑声,顿时安静许多。 不过到了家宴时,大家便都放开了来,关上门,姑母梁惜月不住问梁道玄有没有受人排揎,太后待他如何的话,姑丈崔函卸下戎装,身形依旧魁梧如昨,可开口闭口都是要儿子同侄子慎之又慎,小心京中无处不在麻烦。 “天子脚下,就是这般繁华,天下京畿,就是半壁江山啊……”崔函的感慨不无道理,这里的权力错综交汇,梁道玄和崔鹤雍皆已领教。 “玄儿,你姑丈在家就一直同我念叨,仗着他早年在京中待过一段时日,要指点指点你,少喝点酒,一会儿你们去到书房,春夜里风还凉,别出去给风扑了头痛。”梁惜月在家宴将尽时说道,“雍儿,你爹也有几句话教训你呢,一道过去。你们兄弟好好同他讲两句体己话。” 谁知到了散席后,崔鹤雍的宝贝儿子哭着喊着死活不肯撒开攥着父亲衣襟的手,没有办法,崔函便说道:“你先回去,我同玄儿讲两句,反正老子教训儿子不必挑时候,你们小家先团圆团圆,该说的让玄儿再告诉你,不耽误。” 崔鹤雍只得抱着哭喊的孩子,与妻子一道回院。 这哭声,让梁道玄又想起了孝怀长公主。 姑丈与侄子二人走去已暖好的书斋。承宁伯府老宅由太【】祖赐下,十分考究,却也古老不好修缮,常年不住着人,冷清惯了,即便崔鹤雍打点了一个来月,还是显得过于清净。 “物是人非啊……我小时候就在这书斋里挨祖父的训,偷懒出去野,结果兵法读不透,胡编乱造答非所问。祖父动了大气,饭都不给吃,还拿军棍揍我。我爹这人最是心软,在外面哭求,气得老爷子一把甩出去个墨条,那可是拉得开百石硬功的力气,就那么砸在爹脑门上,爹晕了半日出去才清醒过来……”崔函已四十余岁,然而回忆起故去家人,眼中温热犹如回到了几十年前般青稚。 “不说这个了。”他不是爱听安慰的人,笑着拉梁道玄坐下,待人奉好解酒的茶汤,喝了口才道,“姑丈我小时候管你和你兄弟也是严苛,但你们比我当年强得多,听话懂事,你嘛不爱读书,可却乖得人人疼爱,那时我是怎么都想不到,你如今会如这么出息……这话本不该说,没得让人猜忌,可我也当你是我儿子,就不见外了。” 崔函说话是武将做派,没有弯绕,梁道玄很是敬重感激并亲近姑丈,今日重逢十分欣喜,此刻心中更是犹如五月已至:“姑丈哪里的话,小时候我偷懒不去家塾,你照管教表哥的样子打我戒尺时我就知道姑丈是真心待我,那时姑母虽心疼,却也不拦着,只怕我长歪了,读书不肯倒也罢,人品不济可就万劫不复。我感激亲近姑丈,肺腑之言怎会乱想?” “好!有你这句话,今日的事我也放开了讲,你……如今的位置,不听这些是不行的。”崔函很少说话欲言又止,此时却有些与他作风截然不同的迟疑。 “姑丈说就是了,当我小时候一样。”梁道玄笑道。 “你……你觉得太后品性如何?能辅佐官家吗?”崔函问得的确直接。 亲爹的劣质基因导致梁道玄和梁珞迦两兄妹受到了严重的血脉连坐,这也没办法,自从知道亲爹的德性,梁道玄是不会替他说半句好话的。 “我不敢断言太后的品性,但她却很像一个妹妹的样子。”梁道玄笑道,“也像个家人。” “只是像不行。”崔函斩钉截铁,语气毋庸置疑,“在帝京,在宫中,这样的地方是会改变一个人心性的!她差一点,你就多些危险。” “权力旋涡正当中,风高浪急人心险恶也是应当。”梁道玄理解姑丈的关心与警惕。 “你意识到这个,是好的,我从前就是意识的不够,我家老爷子给我直接送去边关。这是对的,不适合这里的人,进了皇城和大殿,也早晚有一天会出去,怎么出去,活着还是死的,就要看造化,可是造化谁又能说得清?”崔函语速快,噼里啪啦,像案板剁肉,“她要是有不对劲,你要及时抽身,在这之前,给自己留条后路。至少此时此刻,你是不用怕的!咱家就是你的后路,出了什么事,你姑姑和我都要保着你!可玄儿啊……越往后,你的地位越朝上走,一个承宁伯府就不够了。” 这是真正的金玉良言,梁道玄眼眶微热,重重点头:“我晓得厉害,不会贸然。后路也会思考。这些年京中看似平缓无波,实际是权责始终未曾偏移,一旦有波动,太平便要一去无还。我并不想如此,可是太后和官家势弱,孤儿寡母,我怎么说都是哥哥和舅舅,不能坐视不理。不过姑丈放心,我不求那么多富贵和权势,我只想让他们度过这段艰难,让官家成为一代明君,旁的东西……也不是我能肖想。” “玄儿有大志!好!男儿便该如此!” 崔函重重一巴掌,像小时候似的拍打梁道玄的肩,力道却是控制过的,粗中有细,使人温情涌流。 “姑丈,我也有一件事想问你。” “说啊。” 梁道玄将今日见闻,告知崔函,后道:“姑丈早年是在这京中承宁伯府长大,三十年前,威宗入京继位,算算时日,孝怀长公主已然出生,先帝已是东宫之主,姑丈应该知晓长公主的疯症是怎么回事?” 本以为只是因悲悯和好奇所生的疑问,却不成想,崔函的眼中竟见恍惚,许久才回应:“这些事,并非姑丈不肯给你细细掰开了讲,替你解惑,只是,我知道的实在有限,能说的,也都是他人口中之词。” 梁道玄何等聪慧,姑丈一句话便听出为难之处,若真是皇家秘辛,他也不是非要逼姑丈给他实话实说,人人都有为难的理由。 “姑丈,这是不能说的缘故么?还有什么疑案不成?若是牵扯太多,不说也无妨。咱们喝了茶,早些休息吧。” “哎,不是,姑丈有什么会不和你说?不许像你表哥,凡事都谨慎得不成样子,得有些胆魄和决意!”崔函摆手,“就是秘辛,才要提前告诉你,好让你明白帝王之家的险恶,今后有所准备!可我是真没有想到,你竟然会遇见长公主……有些惊异倒是真,其实,长公主从前是个聪慧可爱的小女孩,比我小几岁,宫中宴饮,老爷子带我去过几次,我还见过她,有点吵嚷的娃儿,还能记起来些她的模样,额头点着金箔,小小年纪就爱戴个金步摇……” “长公主不是先天疯症?”梁道玄心头一震,语气都跟着快了起来。 “当然不是,她是先帝做太子时的掌上明珠啊……” 崔函起身,叹息着踱步,再坐回来时已想好措辞:“威宗在位时,我还是个毛头小子,十三四岁,顶讨人厌的年纪,老爷子年纪大管不动,一不做二不休,给我送去京郊八大卫所的驻营做小卒历练,我两个月回一次家,那年刚入冬,先帝……就是太子殿下,奉旨代圣巡视京畿,带走了大半营中的将士,我年纪太轻,轮不到这样的差事,便给了假,回去家里。谁知那天,帝京所有大门紧闭,人进不去,消息也传不出来,我只好先回营中,过了两日九门重开才顺利入京……” “发生什么事了?”梁道玄追问。毕竟帝京闭门两日,大概只有非正常死皇帝才会发生。 “我急吼吼回家,老爷子给我关在府内,让我不许去找狐朋狗友,当什么都不知道,其他家里人也不许有半个喘气的出府。可是,我哪有那么听话?在军营混久了胆子也大,好奇的心痒痒,那天听说有个老爷子过去的部下偷偷走偏门进来,我便挤在老爷子内室的夹墙缝里偷听,谁知却听到了不得了的消息。” 深吸一口气,崔函缓缓闭上眼。 “我没听见前头,瞧瞧去看,先听见我那位叔叔铁骨铮铮一个汉子,却跪在地上,头碰着老爷子的膝盖痛哭,他说,他心里难受,杀过那么多贼寇,早不怕血和死人,可那天看着太子妃和皇太孙被皇帝命禁军活活打死,他这几日都在做噩梦,梦见太子妃死前凄厉的诅咒……” 梁道玄惊得从椅子里站起来:“太子妃欧阳氏?先帝的发妻,是威宗,是先帝的父亲下令杀死的?还有皇太孙,先帝的嫡长子,也是……” 即便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听着也让人毛骨悚然。 崔函沉重迟缓地点头:“是的,你想得没错。威宗亲自下令杀了自己的儿媳妇与孙子。” 梁道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呆呆坐回椅子里。 “据那位叔叔说,他本是北衙禁军司当日伴驾随护的校尉,正在宫中巡逻,官家却突然起驾出宫,他也随职跟到了太子的东宫……太子当时还在循行归来的路上,官家去东宫时,正撞上皇太孙在宴饮玩乐,雷霆大发龙颜震怒,便命人杖责,口谕是代子管教不孝子孙。” “那时候皇太孙大概十五六岁,也不是消停的年纪,威宗作为爷爷管教,无有问题。可如若只是管教,就不会死。”梁道玄觉得这其中有很难说清的预谋嫌疑,他想得很深,但还没听完故事,不好说出来。 “禁军领旨执法,官家觉得打得太轻,扬言要治罪给行刑的军士,他们不得不下狠手……打得皇太孙晕了过去。欧阳太子妃此时已跑来求情,慈母哀哭闻者伤心,谁知官家非但不听,仍要继续杖责,太子妃哭哑了嗓子,磕破了头,最终在皇太孙没有气息后,状若疯魔……咬掉了按住她的一个禁军的手指,扑在已有半身打得血肉模糊的皇太孙身上,以恶毒之语诅咒谩骂……她说,官家是妖魔,弑亲杀戮,得位不正,今后他们姜家的子孙,世世代代都要为这染血的龙袍你死我活,最终一个不留,断子绝孙……” 说这样大不敬的话,崔函也是声音越来越小。梁道玄听着心口似有重物,半晌说不出话。 “后来……太子妃欧阳氏,便也打死在她儿子的尸身上,还是威宗盛怒之下,亲自动手……太子……也就是先帝,他循行归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两具尸首……还有他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因目睹这一切,已然彻底疯了……可是官家对外下旨,欧阳氏与皇太孙谋反,现已伏诛,二人移出玉牒,废为庶人。” 先帝没有疯,不知是神佛仁慈还是残忍。 梁道玄虽在屋中,却仿佛闻见腥气扑鼻。 崔函面色不忍,叹息再三:“所以,孝怀长公主就是你所见的样子。我本不该启口说这些的,但你既然问了,我想了想,让你知道帝王之家争斗惨烈,也是好事。毕竟……往后你的路,都是要在宫中走的,科举无论结果如何,国舅却是实实在在,无非官职高低罢了,要牢记,天威难测。” 威宗未必是没有理由,可是他的理由和给出的结论,却是南辕北辙,纯属泼污之语。 这样一来,先帝的种种古怪,便有了解释,御街甬道上见了禁军便惊叫失控的孝怀长公主,也有了缘由。 “孩子啊……”讲述过后,崔函也被这惨烈的记忆淹没,许久回过神,拉起梁道玄的手,重重拍打,“一定要保重,明年科举,既要全力以赴,争出明堂和一口气,但也要小心,小心有人为了权力,去做六亲不认的真正疯魔的鬼怪。” 第25章 青本胜蓝 长谈后的这一夜, 让梁道玄失眠的,不是姑丈口中的妖魔鬼怪,而是另一种更柔软的感情。 第二日晨起,冷清清的露珠挂在窗外新绿的老树枝头, 梁道玄望了一会儿, 才更衣入宫。 因太后懿旨, 为让小皇帝姜霖可以常常亲近舅舅,梁道玄入宫无需奏请,执太后赐下的禁内令牒, 通传秉明,即可穿过一道道高墙。 午前,太后梁珞迦在中朝仪英殿,代年幼的圣上召见政事堂的大人们, 真正的皇帝却因被叫醒而一脸不高兴, 用过早膳, 被十来个紧张兮兮的宫人簇拥着, 在建章殿内哭闹。 梁道玄还没走过正殿,就听见小皇帝姜霖的嚷涕声,领路的霍公公低语道:“一大早圣上就不大乐意,好几个人了也哄不安宁, 太后又朝政要顾虑,幸好国舅大人来了,您快请一步,这样一直哭, 嗓子可怎么好……” 霍公公和沈宜一样,都是四平八稳的个性,今日却有些急了。 “圣上为什么这样哭?有什么缘故?”梁道玄听这一阵高过一阵的哭声, 仿佛不大像是简单的小孩无赖撒泼。 “今日晌午前,圣上要到敬德宫学认五谷,许是今年春日气候不好,外面冷津津的,圣上穿戴好却怎么都不肯出门了。” “我知道了,有劳霍公公。” 像上一世梁道玄所了解的,全部小孩子都要从学习看图识物培养社会认知能力,如今这辈子,孩子们也得通过图画或是实物,完成这一幼年的教学任务。 外甥姜霖是皇帝,他的“看图识物”会比较与众不同。他优先要学会分辨的各种祭器礼器与祭祀天地所用的五谷,以及识别列祖列宗的画像。 枯燥无趣至极,如果是梁道玄,他也想哭。 敬德宫是皇城内悬挂供奉姜氏诸位帝王画像的地方,对小孩子来说过于阴森可怖,姜霖已经去过几次,很是抵触。 听妹妹说,自己这小外甥年纪不大,是有些倔脾气的,梁道玄进到内殿,只见孩子哭得满面泪痕,脸色红涨,很是可怜。 看见了舅舅,姜霖哭着张开手臂,短腿奔走几步,扑进梁道玄的怀中。 “啾啾……朕不去,不去……” 任谁见了都会心疼,更何况这是自己亲外甥。梁道玄抱起姜霖,轻轻拍抚他哭得满是汗水的后脊,温柔道:“好,不去,我们不过去。”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17节 姜霖抽噎几声,可怜地点点头,安静伏在梁道玄肩头。 这可为难了在场的其他宫人,因是太后交待的事情,他们不敢违命,又清楚太后倚仗新来兄长,小皇帝也亲近舅舅,众人进退维谷。 “太后下了朝,我去通传,今日晌午,圣上就先交给我,我带他四处转转,你们不放心就在后面跟着。”梁道玄安抚众人,命人为圣上更衣,擦去汗珠,最后才抱起姜霖走出寝宫。 宫人们只好默不作声远远跟着。 走了一阵,姜霖到底是小孩,恢复跳脱心性,说什么都要下来自己走,梁道玄答应,但要求他要牵着自己的手,姜霖乖巧答允,头点似雏鸟啄食,眼睛也愈发晶亮。 沿着太液池朝前,是玉屏宫和临照廊,弯弯曲曲的是箕斗步云桥,前后各罩一小亭,二人走累了就在这里休息。 亭内顶彩绘炫丽,梁道玄抱姜霖在膝上,带他认上面的祥瑞图样,简单的龙凤孩子都认识,然而复杂些的玄武麒麟却要一点点教。 姜霖是聪明的孩子,大概遗传了母亲,认得快,发音仍有不准,但梁道玄夸一次,他就说一次,说完就要梁道玄再夸。这个性看起来是个非常容易上头的。梁道玄感叹教育不易,又怕打击孩子学习积极性,只能将无条件的夸奖换成克制的鼓舞。 教过课,又兜起圈子,小外甥走累了,就缠着梁道玄要抱,他只能照做。 幼童稚嫩,疲倦的身体全部重量都压在梁道玄肩臂上也有些重量,呼吸颤颤巍巍,比春天新生的麦苗还柔软。 梁道玄抱着外甥,看向太液池远岸起伏的宫墙龙脊,心中泛起潮湿的惆怅。 他不是伤春悲秋的人,可昨日听了太多近乎哀鸣惨叫的真相,一夜未睡,胸口发闷,想着怀中稚子的一位兄长一位姐姐如今各为冢中枯骨与深宫疯妇,他更觉悲凉。 思及此处,梁道玄对小皇帝的怜爱更胜,圈在怀里,用自己的脸轻轻贴着孩子光洁饱满的额头,只思考一件事。 他此刻是发自内心要保护这个生在无情帝王家的孩子。 远远的,他看着池水,再远一些,梁珞迦看着自己的兄长。 许久,她才走上前,命人接过孩子抱走休息,自己则站置一旁。 “沈宜说,哥哥见过孝怀长公主了。” “我没有受到惊吓。”真正惊到他的并不是长公主,而是关于皇家血腥味十足的那个故事。 “长公主是可怜人,先帝也一样。” “长公主将我认成了你,叫我姐姐。”梁道玄看着妹妹,“你一定对她很好。” “我名义上是她的母亲。她很喜欢我。先帝殡天时,公主发作得厉害,我陪了很久,有时晚上只能将霖儿丢在一旁,与她同眠……入了春,公主如今才稍稍好了。”梁珞迦声音轻的像是绵长的叹息。 梁道玄也安静地望着平静的湖面。 “哥哥,你的表哥和表嫂知晓孕中喜事时,是怎样的?”梁珞迦突然问。 “崔表哥老成持重,可那天快活的像个孩子,拉着我喝酒,商量孩子的名字,想了几百个,哪个都觉得差一点意思,简直哭笑不得。” “是了,寻常人家添丁之喜临门,丈夫大抵如此。可你知道,我的丈夫——先帝在得知我有了身孕后是怎样的情形么?” 梁道玄摇头。 梁珞迦眼睫在料峭春风里抖啊抖,许久才开口:“他哭了,抱着我,哭着说,我们的孩子,命为什么这样苦,为什么要生在帝王家。” 梁道玄心口发闷,再清透的风也吹不开郁结的压抑。 “长公主是如何变成今天这样子的,哥哥身边是有长辈的,勋贵们未必全然清楚当年的事,但也不是聋子瞎子,欧阳太子妃与皇太孙有没有谋逆弑君,永远无有真相了。诞下霖儿前的一两个月,我日日梦见有人在哭,我觉得那不是什么冤魂,而是投胎在我腹中的孩子,在哭自己的将来。” 梁珞迦的眼泪也流下来,她接过梁道玄递来的巾帕,侧过身去,将剩下的眼泪忍住了。 “那时起,我告诉自己,要尽全力保护我的孩子,绝不让他重蹈覆辙。” 梁珞迦再看梁道玄,说出更深的心里话:“其实那个时候,我就想让兄长入京,可我多番打探,得知你日子过得逍遥快活,最终也没有忍心。但后来,先帝撒手而去,百官迫紧,洛王入京……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没有怪过你。”梁道玄也没有半个字虚与委蛇,“你的求助,我当然慎重,只是到了帝京,答应你的,我都是发自内心,今日抱着圣上站了一会儿,就更不后悔了。” 梁珞迦看着梁道玄,神情从伤怀疲惫化作一种自内而发的坚毅:“先帝曾想赐我们的父亲封侯之尊,被我正辞拒绝了。但是哥哥,我不会让你白身入京,空手坐镇,从前太后手足门第当有的荣耀,我一定会要你加倍得偿。” …… 真正打动梁道玄的并不是妹妹的许诺,而是这份许诺里,两人共同的期许。 因此离宫的路上,梁道玄的心境也不再阴霾,甚至有些期待将来小外甥长大一些,可以让他亲眼观摩自己的妈妈和舅舅影后与影帝级别的表演。 臣下与亲爵等人入宫出宫,需经皇宫正门偏西的文德门,车马一律停止门外,由专人看顾。 梁道玄正出来,自马轩寻找坐骑,一破旧不堪的马车,晃着轿厢,从他身后吱呀吱呀乱叫着经过,停下后,车厢顶泛棕黄的缨穗乱摇一气,驾车的老头动作倒是麻利,跳下来,摆出马扎,恭候一旁。 马车上下来一位着紫色官袍的老人。 老人很是富态,却不是那般大腹便便的蠢钝,身型只是照常人略圆润一圈,脸庞也是和气的满月,眼眉皆染雪白霜色,犹如福禄寿三星年画上的仙人,天生一双笑眉笑眼,不失庄重,却似邻家一和蔼富足老翁。 他动作颇满,落地后,看向了牵马的梁道玄。 不知此人来路,但看他身着紫袍,也知是一二品大员,梁道玄再有贵戚身份,也还是白身,依规矩颔首行礼,可再一抬头,那老者竟缓步到了他面前。 “可是梁国舅大人?”老人笑呵呵的问,仿佛接下来就要从袖袋里掏出糖给梁道玄吃。 “正是。”他只得应了。 驾车坠蹬的老仆是有眼力和经历的,见状也不上前,只在自家老爷后一步低声道:“国舅大人,这位是梅宰执。” 梁道玄心中确实是咯噔一声,可脸上却笑得自然:“晚辈唐突宰执大人,还请恕罪。” 当朝宰相、领政事堂、集英殿大学士、三朝老臣,先帝托孤首辅——梅砚山。 一个人喊全称呼,好像带了一个加强排,真是巍巍壮观。 然而拥有这些的,似乎是个和气的小老头,此刻笑眯眯看着自己,犹如家中祖父,关爱备至。 “国舅大人,你别嫌我啰嗦,帝京初春看似乍暖,实则寒意不输初冬,你虽年轻,但衣衫也要多穿,骑马走动一身汗,再让风扑了可如何使得?哎,如今的年轻人,却愈发不懂照看自己的身子,这圣人所讲的立身,难道就只是修立自身的德行,而不在乎体魄康健了么?” 梁道玄顿时有种被二百个菜市场爷爷奶奶团团围住的双耳嗡嗡感。 显然梅大人没打算结束,继续语重心长:“国舅大人,我看你这马用得是轻鞍辔,别怪老人家多嘴,前些日子纯国公的幺孙——就是他最宝贝小儿子的老来子,小名叫盛伦的那个,就是用这种眼下最时兴的轻鞍辔在街道快马,结果呢?皮辔断了,人摔了出去,好在只断了条腿,接上后不会落下病根。国舅大人,有空换了吧,这模样轻巧不顶用,还是得实用可靠才行啊……” 梁道玄看着梅砚山,心道这话里似乎是有话,可又纯纯的关切,实在有趣,于是笑着答道:“多谢梅宰执提点,回去我便换了。” 主打一个听话的乖孩子。 在讨老人喜欢这方面,整个北威府,他梁道玄敢认第一,就没人能认第二。但这位老人,显然不是看上他的品性与个人素养,特意走来,也必然是有话要讲。 “我就说,太后的兄长,怎会有错?这般有礼存度,当真是帝京的晚辈里也挑不出这样的了。哎,说到底还是咱们几个迂腐的老骨头,不讲变通,之前给国舅了不痛快,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和他们一般计较。” 梅砚山的笑里看不出半点异样,诚心实意,面带些微恰当的惭愧。 梁道玄没想到今天遇到了高手,自己刚才还自诩和妹妹演技冠绝皇城,结果立刻有人挑战,他十分不服,也知道梅砚山所说正是给自己那两次下马威,他并不怎么计较,但终究这下马威背后的意味他并不喜欢。 寻常人听到这样的话,退避谦礼一番,一句未曾放在心上,无需如此,也就得过且过。 梁道玄的好胜心被激起,头脑又冷静,当即也微微笑着回答:“我知道几位大人的戒心从何而起,因我本是外戚,史书列传,只有五个手指头数得出的外戚算名臣英烈,其余都是乱臣贼子。想来几位学富五车的大人熟读经史,对此戒之慎之,这都是为国所量,忠心彪炳,我若不晓得这般贤良忠厚大人们的殚精竭虑,哪有脸面在圣上面前以娘舅自居?” 面对率先挑衅却又率先退一步讲话的人,最好的办法从来不是乘胜追击,而是跟着他一道后退。 梅砚山连忙摆手道:“这是什么话!国舅大人,就算几个老顽固对你有所戒备,那知晓你竟预备读书科举后,无不钦佩有嘉。我家里也有几个不成器的晚辈,那是怎么都不肯读书,只想仗着恩荫谋差事,国舅你能如此上进,焉知不是先帝庇佑圣上?” 梅砚山说话并不怎么掉书袋,寻常语气说熨帖的寻常絮语,听得人舒服又不烦闷。梁道玄看他客气,也不见外,笑道:“总不好做舅舅的不好好读书,如若将来太后教导圣上,圣上再一句‘你怎么不去管舅舅上进’,堵得太后没话说,我这才是千古罪人了。” 二人相视而笑。 此时若有旁人经过,必然是以为是祖孙二人亦或忘年之交在此笑谈,气氛融洽,风轻云淡,好不亲厚。 “国舅大人不计较,我就放心了。”梅宰执笑着说,“圣上开蒙进学之事,我们几个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先找两位耐心的老臣,必然是先帝曾器重的,为圣上读一读讲一讲实录里好理解易读懂的圣训,至于开课读书,先缓一缓,没得让圣上劳累,耽误龙体康健。我们也是太心急了,生怕有负先帝所托,国舅还请宽慰宽慰太后。” “梅宰执,我那日也是顺口一谈,说到底,我尚无官身,如何谈论此等要事?唯独家事上可以开一开腔,此事还得和太后商议,我实在不便言语。” 没想到吧,我大学体育选修,选得是太极拳。 梁道玄心道。 梅砚山倒也没有半点不快,摆手含笑,仿佛是怪自己说多了:“好说好说,这事儿就不提了!还有一事,我替许黎邕许侍郎也道个歉,他那日心急,又是边关战事,安排都妥当才入宫,又怕打扰圣上家宴,左思右想,耽误了时辰,却决计不是存心怠慢。这事国舅也请多担待了。” “那天我不过是玩笑两句,可千万不要让许侍郎放在心上。”梁道玄其实想说的是:我小孩子不懂事阴阳怪气他玩儿的。可这样说就不占理了。 然而,重要的第三件事,梅砚山却并没有说。关于陈老学士,关于邵学士,关于此次恩科省试,他未言及一字,又去讲太后的辛苦,先帝的遗诏,老臣的体恤与圣上的聪颖。 这很值得玩味,颇有一种:与我有关的事我认,但与我无关的,我可不想沾染。 说完了所有人,梅砚山的话却绕到了洛王处:“国舅,你与洛王殿下都是年轻人,话能投机,若是遇见他,且要提醒,政事堂的差事要紧,辅政王还需按时到,国之大事,社稷之政,万不可有误。” 这般殚精竭虑的老臣絮语,仿佛一切重担都压在他身上,梁道玄倒是想说,早不让洛王姜熙去熟悉工作,现在好了,到了人家的回合,谁又是没有脾气的呢?洛王姜熙虽表面好玩乐嬉笑,说白了就是没多大正形,但绝不是膏梁纨绔,怎会不知轻重? 其中有什么原因,梁道玄并未打算问,因还没到他该出山的时刻,此时最应当做的,还是打好太极的拳法,嘴上说遇见一定,可限制条件却加了许多。 这样一来,梅砚山也只是笑,温和转了话题道:“威宗真乃圣明烛照之主。当初未免再现前朝皇祚剧乱,非同母所生的皇子,各有其外家支持,争权夺势,好不惨烈啊……不过确实委屈了洛王殿下,小小年纪便要出镇封地。” “梅宰执,我虽史书读得少,但这几日师傅严苛,我也点灯熬油看了一些。正巧读到隋文帝与独孤皇后共育五子,五位皇子同父同母,谁知最后也受死于亲兄弟之手。当真教人醍醐有觉。” 梁道玄装作没听懂话中的深意,只作史学学术探讨,将话丢了回去。 梅砚山静静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再笑时依旧慈祥:“国舅,一年之后,你若不能高中,那你的恩荫,我亲自去向太后讨要。” “那,晚辈就借梅宰执吉言了。”梁道玄笑意春风,颔首以示恭敬。 二人话别后,梅砚山看着他骑马而去的背影,笑始终未褪,他目不斜视问身后年老仆从:“老吴,你是见过他爹的,你觉得是个什么样的人。” 被唤作老吴的仆从毕恭毕敬回答:“负心皆是读书人。菩萨好貌,蛇蝎心肠。” 梅砚山又道:“有趣,古人常说血不可欺,梁敬臣这小人却生出了两个与自己没有半点相似的孩子,真是有趣。” 说罢,他转身慢步,轻快地踏入了文德门。 …… 梁道玄回府才发现陈老学士已然等候多时,他急忙道歉,老师却笑着摆手:“今日本是无课的,可崔大人同我说,为你选了些书,有些是老宅子里的,有些是他去买的,让我为你规读细分,哪个要精细学,哪个寻常看看便可,我这就来了。” 说罢,他领着梁道玄进入到文杏馆后的藏书阁,打开门,梁道玄惊得险些后退两步。 原本这里只有十来本书,也是崔表哥临时买来要他读的,可这一看,四面的书橱全然塞满,都是厚厚一摞,分门别类的摆放,经史子集各分其野,仿若一晌午之间在他的书斋里上演了一出春秋战国。 “有些多了么……”陈棣明看他表情,以为是被这一年的读书量惊骇,赶忙安抚,“也不是要全看,我查过一遍,有些拿做查典寻源之用的典书,是不必细读的。你看着多,这样的书也占了小一半,其余这一年里急着看必须看的,我先替你安排,你……” “老师,你说,梅相他是读过这么多书,才做了宰相的么?” 梁道玄的话忽然打断陈棣明的思路,他不知道自己这聪明脑瓜的学生在想什么,只认真作答:“梅相昔年曾是二甲第七名,钦点翰林院,他所读之书,所读之熟,想来可观。只是若要做宰相,可不单单是读书的功夫,还要……” 陈棣明说到此处,才意识到梁道玄方才话的意思,惊异地去看自己这学生,只见他笑得笃定,分明是雀跃期待的模样。 “一年时间读这些,也不算太短。超过二甲第七,应该也不太难。”梁道玄笑得并不狂妄自大,反而温和恬淡,但说出的话却犹如惊雷,“这外戚当宰相,想来是个新鲜事,说不定今后有本写我的书,也要放在这样书斋里的架子上。” 第26章 吞舟之鱼(一) 崇宁二年, 秋。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18节 立秋日,帝祀郊,百官衣黄,同迎气。十八日后, 帝拜孔庙, 衣玄, 表祭。夜漏未尽五刻,全国诸道宣圣旨,开贡院, 秋闱解试首日,大幕徐徐,国士如潮。 此时京畿道敕造贡院外,士子们有多秩序井然屏息请迎圣旨, 一个到两个时辰前, 他们的家家户户里就有多鸡飞狗跳。 家中有人科考, 从来都是头等大事, 即便公卿之家子弟走过场,该做的事一样都得一板一眼。贡院日出前五刻开门,各家就要起得更早,预备讨口彩吉利的早饭, 士子更要敬拜祖先,祈求福泽庇佑。 由于本届考生梁道玄自己有个巨大的宅邸,三天前,姑姑梁惜月和小姨戴华箬, 连同表哥表嫂,老师陈棣明,再加一个妹妹梁珞迦派来的宫中太监, 全部入驻国舅府,于是考试那一天早,原本清清冷冷静谧悠然的国舅府骤然喧嚣如州桥夜市。 梁道玄倒是睡了个好觉,从头到尾的轻松,这一年多的书读得安心,再没其他事叨扰,从前专注的感觉归来许久,他早想快点开考,颇有摩拳擦掌的期待。 然而他一出自己寝居的院子,就被吓了一跳。 里里外外忙碌的仆从,好像他睡了一夜大街。 “这边这边!” “快来快来!” 人头攒动,梁道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小姨捉住,催去沐浴更衣。 “科考秋闱是头一试,衣裳要穿旧不穿新,新衣不贴,那贡院考间里闷闷燥燥,又不许扇风添冰,实在难熬,你今日洗过,水里已加了松香佛手,憋闷三天考完,也不会太味道。” 小姨贴心,姑母亦是。 梁道玄不知道这么多讲究,洗完澡准备出发,却又被姑母叫住,板起脸叫他喝光状元粥,吃足状元饼。 其实姑母和小姨全都是治家井井有条的当家主母,今日忽然关心则乱,一时什么都觉得紧张,什么都要过问,反倒手忙脚乱。 陈棣明也颤颤巍巍凑到前来,叮嘱第不知多少遍说过的话:“审题时先磨墨,边磨边读,墨迹不干,不能吃食,否则不小心斩卷,哭都哭不出来。” “学生牢记了。” 梁道玄不觉得絮叨,反倒温暖,握住老师的手:“您安心就是,学生几斤几两,这一年来老师最清楚。” “是可以安心,但安不下心。”陈棣明笑着摆手。 梁道玄百般催促,陈棣明才肯去旁厢坐一坐歇一歇。 霍公公被太后指派,来协理国舅府这几日备考的事宜,他倒是井井有条,一向只有虚笑的脸上都是一本正经,见了梁道玄,取出太后备好的一应文房,说道:“国舅大人,太后知你不是那腹热肠慌的性子,但为求预备万全,多带一套文房,多些保靠。这些都是恭上的好物,太后挑了两三天,您且备好。” 梁道玄觉得作为哥哥还要妹妹如此紧张考试,有些不大好意思,但也大大方方领受,又道:“公公早些回去,通禀太后,让她安心。” 这时,一朵红艳艳水灵灵刚好九蕊十八瓣的山茶捧在喜鹊登枝剔红托盘里,恭恭敬敬请至梁道玄面前。崔鹤雍拎着文房提篮,一并到了梁道玄眼前。 “这样的花也能找到?”梁道玄哭笑不得,“我是去考试,又不是成亲做新郎官,戴什么大红花?” “我秋闱时也预备了,你少啰嗦,娘让你戴你就戴。”崔鹤雍当年自己也很嫌弃这些俗烂莫名的惯常,今时今日自己做了督促旁人考试的“长辈”,却骤然迷信,不由梁道玄分辨,替他在帽冠一侧插整齐。 “好好好,我戴就是,但到了贡院门口可得摘下来。”梁道玄做了最后的抗争。 车马都已备好,国舅府门前热热闹闹,梁道玄本想骑马,却被崔鹤雍塞进马车。 “我有官身,不好送你,我娘和你小姨会一并去,到了你就安心,还有……”崔鹤雍在马车前,所有的担忧都写在脸上,恍惚之际,仿佛一夜老了,“多多读卷,一时不解,就沉下心来。你的学识一个解试不是门槛,反倒助你登天,你稳稳的……” 梁道玄是考生,却握住送考人崔鹤雍的手,笑道:“表哥所有叮嘱我都牢牢记得,等我三天出来,咱们再去贯天江畔骑马踏秋。” 崔鹤雍眼睛热热的,重重点头。 马车出发,梁道玄挥别门前送行的家人,心情松弛靠在软垫里。这感觉就像忙碌了一整日,可明明天都未亮,一丝丝晨曦都不见在漆黑的夜幕里。 街上人倒是不少,有些早起做士子与家人的生意,做得都十分红火,似乎是为求吉利,连小贩都头戴红花,满嘴彩头吆喝。 待到贡院前下马的石碑亭,这里已停满了马车,梁道玄下来后藏起那朵碗口大的猩红茶花,去搀扶姑母和小姨。 “其实不用来送的,不过是解试,若是到省试时,我家来送的人还要占半条街?”梁道玄知道两个长辈紧张焦虑,于是自己开腔笑着安抚,“难不成,还得太后亲自来送?” “要是我有兄长,我是必定会来送的。”小姨戴华箬当即表态。 在兄长这方面,姑母梁惜月不想发表任何意见,她看着挺拔俊逸一表人才的侄儿,感谢老天在血缘传承方面终于放过自家一马。但是又隐约心想,考试能力与学识进取,还是稍稍传承些亲爹比较好,只要不是人品,一切以大局为重。 贡院第一榜,开的是千字文号所排士子座位,击鼓七七四十九下,间隔定数定时,全部击完,需确定座次,在贡院门口列行成排,贡院门开,过时不候。 姑母差人去跑腿,带回梁道玄是君字号的座次,他拜别两位长辈,迎着鼓声,转身去列队。 开贡院是热闹的大事,周边百姓也有不少来凑热闹,只是鼓声截止,大家都默不作声,恭迎圣旨。 中京府内丞负责京畿道解试开院之仪,门开后,自里面出来的朱衣官吏,正是一个月前被关进去的解试命题官,听人议论是中京府新晋的少尹,看不出他被关了一月有余,神采依旧飞扬,人也整洁端正。 二人先后鸣罄,中京府卫戍开路,斧钺夹道,士子鱼贯而入,接受考检,严查夹带,再由官吏与卫戍一道验明正身与文告,方可入内。 眼看着梁道玄走进大门,身影消失无踪。一直绷着神经的戴华箬忽得垮塌下来,不住的哭。她这一哭,嘤嘤声此起彼伏,哀哀怨怨,极具感染力,其他几位或是送儿子或是送丈夫的妇人,也纷纷落泪。一时停靠马车的外围,哭声连绵,气氛十分诡异。 “好好的你哭什么!”梁惜月嫌弃一瞥,语气满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虽说都是梁道玄最亲的亲人,然而早年小姨北上寻亲,是想将幼儿的梁道玄带回自己身边抚养的。因她经过父亲与姐姐的过世,根本不信梁家会有好人,在梁惜月前着实闹了一通。梁惜月每每被说到兄长的恶行,无力还口,说什么都是多余,却怎么都舍不得恩人的儿子,她是说一不二刚毅的个性,回绝的不留余地。 最后经过调停商议,加之戴华箬见承宁伯府秩序与规矩井然,崔鹤雍也被教养得有如小小君子,梁道玄养在这里,确实是比跟着自己与丈夫去外任奔波要更合适,为了孩子着想,这才答允。 经过这一役交锋,两人相处早是剑拔弩张,这些年见面时,没有一次风平浪静。加之戴华箬自小被父亲姐姐惯坏,个性娇滴滴几十年如一日,爱落泪,又有些许可爱的矫情,偏偏梁惜月自幼在乡下,孤冷生硬地长大,个性强势不容人置喙,最看不上戴华箬这幅样子,两人从根本上性格不合,无法相处。 此时此刻,仍是如此。 “玄儿要在里面待三天呢!那贡院相公同我讲,三天就是熬人,我做小姨的心痛又怎么了!”戴华箬哭哭啼啼着反驳。 “那也别触霉头!大好的日子。”梁惜月嘴上这样说,可还是让侍婢取干净的巾帕,温水掸一掸,递去给戴华箬,“再说,男儿家不吃些苦,怎么立身?鱼跃龙门,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她虽这么说,可当初儿子考试什么样子,她是清楚的,那时她也是嘴硬,结果见到三天后出来不成人形的儿子,人前故作坚强,人后早已哭得肝肠寸断。 梁道玄她也当做儿子一般,此刻如何不揪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硬撑着不落罢了。 “不许再哭了,回去再掉眼泪,没得给玄儿丢脸!”也不知是斥责戴华箬,还是暗示自己,梁惜月压低声音,语气很急。 可这句话没有气到什么正面作用,戴华箬哭得愈发厉害,朝她气急:“那我就是忍不住嘛……”说完竟扑到她身上,连连啜泣,哀哭不止。 梁惜月叹一口气,皱着眉,嫌弃却又不能不管不顾,安排人扶戴华箬上马车,自己也赶忙背过身去,飞快按掉眼角的潮湿莹润,朝贡院大门看了一眼又一眼…… …… 考场内,焦灼总是甚于其他情绪。仿佛是犯人入监,戍卫押解众士子入号间,落座后,待主考一声令下,关门挂锁,押封听令,一道道门堵着三面墙,到处都是静悄悄的,窸窣阵阵,比吹过树梢的晚夏微风还要小心,那是许多人小心翼翼取出提篮中文房的战战兢兢。 梁道玄摆得快,卷子下来前,分水的吏员添好喝与用的两份净水,他闭目养神,缓缓吐息。 和旁人的紧张不同,他好像全然无有这种焦躁情绪,因期盼考试已有一年有余,雀跃的期待早淹没其他琐碎心境。 就好像磨过千百次的刀,虽说有人赞是绝世神兵,总要试试披荆斩棘,才算实至名归。 看着密封的卷子落在桌上,分发卷子的人沿夹道消失,号间因未褪暑热与铺地干草潮湿生霉的腐朽闷腥也消失不见。 他郑重接过,急不可耐展开,试题半遮半掩之际,忽听一声狂笑。 “考场重地,噤声!” 巡逻的卫戍怒斥。 听声音是自己同一排的考生发出这颤颤的笑,不知惊吓了多少人手拿不稳,隐约有砚台墨盒跌落的响动,然后就是军靴踏地,维持考场秩序的一组卫戍与六位巡考之一抵达事发地,那士子仍旧又笑又哭,似是已经疯癫。 这种情况违反了贡院解试律令,当即刻赶出考场,不予取用。卫戍打开号间锁钥,两人架起癫狂的考生拖走。 众人听得是胆战心惊,梁道玄却继续开卷,心中稍加思索,就想通此刻情形。 倒不是不可能有人骤然被这紧张的氛围压抑的环境逼到发狂,只是可能性极低,更大的可能,是哪个精通信息就是金钱的书肆老板,雇个屡试不第也放弃考试的读书人,看过卷子,立刻背下题目,装疯发癫为的就是被赶出去,将这第一手消息带出本密不透风的考场,书肆印局当场刻版下印,两三个时辰,在帝京的人就能买到新鲜出炉的京畿道解试题目了。 一点点活动大脑的见微知著结束,梁道玄笑着摇摇头,将卷子展开,镇纸压住。 读过一遍,他开始发怔。 这题目……和老师讲得不大一样。 陈老学士说过,解试不考豪语,地方的命题官爱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1的策题,这样的题,容易出现老生常谈,但也便于考察士子的策文之力,如何从微末入手,看似蠡测管窥,实则捭阖纵横,展现行文布局的笔力,又有广度力度的思觉。 再有,若是解试先立了恢弘之题,到省试乃至殿试,要真正出题的大学士和圣上该立策问对什么? 可这次京畿道解试的题目,却非同寻常。 题目问的是:当今天下共有一十六道,各道奉顺圣恩,圣亦安民多年。虽然古圣明君主也常说岁无常稔的道理,可海内之地,终究各地的风土人情截然不同,有些道是岁丰盈,百姓安居;有些道却不能自洽,屡屡荒贫。天下如此之大,于是想要大治盛世就如此之难。一道富而非国富,一众民丰而非万民丰。各道苦心经营,本朝历代圣主也时常调遣人力物力,调平抚弥各道的弊病,却始终不能全然奏效,有时短暂奏效后,一场大灾,所有努力便毁于一旦。造成此种情况的原因是什么?你有什么好的见解和建议呢? 这是真正大略的问题,而非什么以小见大。 梁道玄想得却是——考官阁下,你怎么知道我上辈子考过国考申论? 这就是结合国家现有政策,分析国家现有形势,解决国家现有问题,提出自己的观点看法与提案。 乍一看,这是在询问如何创造盛世,实则不然。问题中所求之盛世,乃是各地可以雨露均沾同享时清海宴尧风舜雨的盛世,这就成了回答的限制条件,有框无架,具体的理论要士子自己搭建。 只不过问题里没有申论那样的具体案例,只言大而略小,反倒给了更多发展空间。 但这样一来,大家回答可能都是泛泛扬言,怎么宏大怎么写,他如果从善如流,反而失了自己过往拆解问题后通过现实例证与现有政策再度整合的经验和优势。 既然人人都着眼于大,那他就反其道行之,以大导小,分解整合! 梁道玄满心欢喜看完试卷,提笔才发现,糟糕!忘记磨墨了!师父和表哥都提醒过他,要边看题边磨墨节省时间,这回可是白白听了那样多前人经验。 他飞快添水磨墨,草稿纸上试试写感,脑中构思腹稿成型,如此敏捷迅速文思泉涌,他自己都有些惊讶,大概是思维记忆有两辈子的时效性,梁道玄落笔便有了立意的起点。 科举文章有一点要义,叫做欲言先引,要么是古圣贤,要么是史书载记,也有前朝名篇的摘章引句洋洋洒洒,这都是不错的开篇。 梁道玄稍加思索,最适合自己文章构思的援引篇首,当是左思的《三都赋》。 “臣闻治世之道,多藏于纲纪文章,地态疆异之辩,古有名篇。左太冲成三都之赋,洛阳纸贵,其有言‘美物者贵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当如是也……” 他的立论非常简单,想谈优势,就先实事求是。各道情况截然不同,就像《三都赋》里每个地域要设计不同的描述方式来诠释地域特色,从物产到人文,覆盖全面后,才能最终成为一个完整的论断。 紧跟这段总启,梁道玄再按照此篇文章的方法总论“以大导小”进行拆分。 “道与世之兴,非人不显……” 写到此处,他又觉得这句话略显浮夸,草稿上飞快勾掉,另起一行: “靖民有道,化微而润细……” 这句他很满意,意思是说想要海内民生改善,还得着眼细处。 而后的文章,经过这次改动,反倒更顺畅运笔落思。先是写十六道各地之风土之异——能写出这些,多亏梁道玄自小爱读各地的方志与游记胜概,再加上从南到北走过一遭,虽足迹不能说遍及山河各处,却也作为论据支撑他的论点。 细节抛出,经过润色,分析部分完成,结合实际的施理就要落地。 梁道玄既然决心写“小”,就不起泛泛的空题,只贴合他的主旨说:大家虽然都渴望盛世,但却不能让沿海道渔民像关内道农户一样期盼风雨自天上落下;有些偏远地区的人们为舜的弟弟象建立祠庙供奉香火,可在文教兴盛的地区,象是百姓和读书人口中批判了多年的反面典型,不孝不悌,死不足惜。从自然和人文上有如此大的差别,这是自然和历史决定的,尧舜禹汤来治理咱们国家,也得遵循。 换句话说,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客观规律也是要认的。 这样一来,后面的字句就显得十分有力度。 有些地方在本朝建祚之初,饱经战乱,想要这些地方富庶如斯,就要多调集人手人力,结合地方的现有条件,在不虚耗民力的基础上,“为民竞利,徐图丰荣”。 而真正的困难,就是将以上行为细化,正所谓“一道之广,一策不支”,还应落到县以下地方衙门,由下而上,报听施政之难,由上而下,估评难之所在。 言及此处,梁道玄觉得自己已经写得足够具体,可还差一些升华与强调,一是增添文章的格调与笔力,二是这毕竟是个科举考试。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19节 “伏惟圣朝百载洪基,亦其微乡。先皇遗仁德芳,天地纵广如一十六道,亦可盛也。天地之清明,可昭日月,江河之东往,可表苍茫。” 有了基调,还得锦上添花。梁道玄知道自己文笔绝非华美雕琢之类,却善于字句间的巧妙布局来实现笔力的创显。 这时候最好是来一段漂亮的排比,可又不能用力过猛。以史为鉴是上佳的选择:这样既有前人史籍中脚踏实地的正例可以让文章落地不显虚浮,又能彰显自己的阅读量值得入榜上举,更近一层。 梁道玄这一年补了不知多少史书阅读题,写下这段简直可以说是信手拈来: 当今皇帝乃是幼主临朝,题目所问问题确实存在,但请给现在的朝廷和圣上一点点时间。不要惧怕眼前一时的困难。 如果宜安之战中,秦没有败于赵国,那也未必会有“奋六世之余烈”2的扫清六合; 如果没有篡位的王莽,光武帝也不会有中兴之良机; 如果乱臣贼子不以唐隆之变乱纪于朝纲,玄宗也把握不住时机,一朝力挽狂澜。 一切困难都代表机遇。 当下的问题绝不是单纯的困难,而是挑战和未解决的功绩,等待圣上和贤臣们一道并肩携手解决,这是时代赋予的绝佳时机!一旦把握,圣名必当垂范千古,盛世何愁不润泽四方? 很好,结尾就这样写! 誊写完毕,已是点烛时分,巡考已开始收卷。梁道玄再查验一遍,确认无误,借着最后的夕阳,递交出自己最重要一科的答卷。 这时,他才感觉饥肠辘辘与疲惫压身。 幽微的烛火随夜风摇摆,初秋闷热稍稍减缓。梁道玄取出入贡院时因检查夹带而被戳烂的糕饼,用木汤匙舀着入口,可是实在太干,考场不是书房,没有温度适宜的茶水亦或甜汤,他只能吃一勺糕饼碎屑,就一口凉凉的水。 饶是如此,因饥饿作难,他还是吃得飞快,解决了整天的餐食。 疲惫就在饱腹后袭来。 梁道玄勉强侧躺在又是条椅又是床案的木板上,盖好薄被,略去寻常在家中一系列洗漱保持清洁的步骤,唯独漱了漱口。 眼睛一闭,筋疲力竭席卷全身,他的意识在剧烈的活跃后归于沉寂,什么都不再思考,沉沉睡去。 第27章 吞舟之鱼(二) “这……这题目, 哎!我是真的老糊涂了!” 陈棣明叹气敲腿,新裁的纸叠要被他揉烂在颤抖的掌心。 崔鹤雍眼见他焦躁的懊悔由衷而发,忙问:“京畿道解试的策题可有不妥的地方?老学士,您慢慢说。”说罢亲自奉茶。 陈棣明哪有心情喝茶, 呆呆坐着, 许久才道:“都怪我, 因觉得玄之不缺书本文章的锤炼,给他多讲门道与经验之谈,谁知这次解试出题反其道而行之, 我那些岂不都成了夸夸其谈?” 解试的试题是崔鹤雍傍晚从衙门回家路上亲自买的,书肆前人潮涌动,薄薄一张纸就要二百文散钱,可人们依然趋之若鹜, 迫不及待一睹崇宁二年京畿道解试策题真容, 特别是那些有亲友入了贡院的买家, 更是一买两三份, 送去沾亲带故的人家同阅。 崔鹤雍是考过的科举的,他知道这三天难熬,第一日的策问像是某种意义上的断头饭,答不好后面两天其实可以早点出来少遭些罪。 陈棣明老学士与他一样关切梁道玄, 他第一时间送来试题,没想到老人家已经命儿子去买了一份,正在长吁短叹,细问才知, 这题目与平常表弟学习的解试答题方法确实是有些南辕北辙了。 崔鹤雍担忧之余,也要宽解老人:“陈老学士经历过的科举次数,怕是比我和玄之活的岁数都多, 您讲经验之谈,这本没有错。玄之常常向我夸耀,说您赞他机敏博识,不是只会死读书的蠢物,既然如此,您也不必如此担心,我看着题目倒是很合玄之机敏灵变的脾性与智识,他定能答好。” 说完,他自己倒也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儿,表弟从小就智慧过人,唯独就是懒,日上三竿起床,晌午前家塾的课全都上完,他下午来了后,问过教了什么书,看一遍,能记住大半,下午师傅讲接下面的内容,也不耽误他融会贯通。 不过要他写师傅留的题,他却是半点不做,有时耍赖求情,还得自己偷偷为他再写一份。结果挨了父亲的罚,老实许多。 想到表弟从前的顽皮可爱,崔鹤雍不自觉脸上都是笑,再想这一年,梁道玄一改从前做派,笔耕不辍挑灯夜读,一日里只睡三个时辰,照一张表作息,待读的书分门别类,无有遗漏。 这比他当年求学之时不遑多让。 只是他自己吃苦也就罢了,见到家人如此,不免焦心,此刻入了考场,也是坐卧不宁的等待。 太后梁珞迦人在宫中,也有忐忑。而宫中不比坊间,她又要避嫌,离试题离得远远的。 “母后,舅舅这些日子怎么不来了?” 五岁的小皇帝姜霖已经不再用鸟叫的口音称呼梁道玄,但成长伴随的不止有进步和惊喜,还有种种问题。 “舅舅要去考试,考试过后,才能继续陪在霖儿的身边。”梁珞迦的耐心总是很足够。 姜霖已经在口述的读书师傅处了解许多作为皇帝应该掌握的知识,科举就是其中之一,他当即道:“朕是天子,朕给舅舅点状元,舅舅不用考。” 梁珞迦真的很想说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但励志成为培养出明君的垂帘太后,她必须耐心指出,天下不只是皇帝的天下,也是天下人的天下,国家有制度,祖宗有法度,科举是国之根本大计,决不能动摇,以及这样做会带来的严重后果——当然她尽量使用小皇帝这个年纪可以听得到的语言。 五岁的孩子已经完全意识到自己做什么是允许的,什么是不被允许的,姜霖从在襁褓里就有些脾气,听完后竟认真想了一会儿,再抬头时撒娇般甜甜笑道:“母后,我们偷偷告诉舅舅考题,没人知道不就好了吗?” 梁珞迦顿时觉得,教育皇帝这件事,任重道远。 你不能既告诉孩子你拥有世间的无上权柄与沉重责任,又告诉他还有很多事是你也不能做的。姜霖足够聪明,但还不能理解其中深意。 梁珞迦无奈之中,想到梁道玄曾私下对她说,孩子的德育教育非常重要,一定要学会明辨世俗意义上的是非观,今后才好教养。 思及此处,她又不能立即求助在考试的兄长,只得一边祈求兄长顺利通过考试,一边严正警告儿子,徇私舞弊,别说他是天子,就算他名义上的亲爹天王老子来了也是不行——当然,还是以一名慈母的言语方式。 …… 第二日论学开考,贡院内厅的誊录官奋笔疾书,不比外间士子悠闲。 士子所受的待遇,他们也差不多,不能与人交谈,在严密监视下,将一张张糊名后只有只有千字文座次徽记的墨迹试卷,以朱笔誊抄,格式统一,押印以明责,抄完一组,封蜡递交卫戍,由军士统一确认清点,再送至阅卷房的六名阅卷管手中。 前一次恩科与本次常例科举间隔短,可人数却只增无减,京畿道本就是天下繁庶所在,帝京周围所有士子皆聚集于此,德化之风兴盛可见一斑。今次解试足有六百余人参加,每个阅卷官至少要在三天内判毕一百张策问卷。一张卷密密麻麻就是上千字,细细读过,眼也是花的,又严禁走动,吃饭喝水不许离位,如厕有两位军士押送。 如此还不算尘埃落定,初判后还有复判,交换各人手中试卷,避免出现因个人文章口味与眼光差异造成的明珠蒙尘。 复核后通过的卷子,亦不能算点中解试,要统一交至两名副判卷官处,二人全部首肯的几张最优答卷,交由主判选出京畿道解试解元,才算大功告成。 因后续的审定常常伴随探讨和争执,需要留下充裕商议时间,于是初判的六人必须快马加鞭,三日完成。 这次解试六人判得奇快,第二日已然基本完成,因不少卷子都无需细看,直接落榜。 判过之后,六人松了口气,私下议论,纷纷表示,许是题目出得太难名头太大,好些头次科举的新人不知深浅,见了题目慌了神,光是没有写完的卷子便有四五十之多,还有几个慌乱之中斩卷,作答无效,更有人开篇便胡言乱语,看了简直不知所谓。因此递上去到下一轮的,连二百人都不到,已是这几十年人数最少的一次。 第三日诗卷开考时,策问副判已然开始阅卷。这二人都是中京府老学政,眼光老辣,慧明如炬,开篇三句话,立即就能看出士子之间的差距来。 两人不像其他六人不许在判卷时言谈,因他们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评判商议,只是出屋就别想了,卫戍执杖堵在门口,只有出题官能偶尔来转转。 “这次考题,着实是难了。”姓王的副判捋着胡子,边看边道,“来我们处的卷子,只一百七三张,我们看过一轮,就只剩八十五张,往常要三轮才剩下这些,此次嘛……怕是发榜之日要哀鸿遍野了。” 另一人姓马,胆小,听了这话赶忙看外头,敞着的门外除了卫戍军士,无有别人,他才小心翼翼道:“王兄慎言,大浪淘沙始知金,免得周大人听见徒惹不快啊……咱们这也是不必烦扰了,你看,八十五张里,又只有五十一张今次中榜,我们在这些里挑出十张,省去不少功夫,这参差水平一眼即知,好题目才有这般能耐。” 王副判还想说什么,却听见脚步声传来,二人噤声后,果然是此次出题官中京府新晋上任的少尹周宁良出现,他不过三十余岁,坐至此位,颇有来头和前程,点中出题官也是格外的恩遇,二人不敢当着他面前造次,各自起身恭敬行礼,奉上选出的卷子。 “周大人,崇宁二年京畿道解试可点卷子已选出,待确认过论、诗二试无碍,即可呈上。” 但凡科举,永远先定策问第一,定好后再看他的论和诗有没有大问题。论考只要不出现上句“知之为之”填下句答不上来的情况,诗考无有平仄不分言辞粗鄙韵脚不称等问题,其余都不影响解试最后按照策问答卷的排序。策问先判才是正理。 周宁良上座后翻开试卷,一个个阅览过去,有摇头也有点头,王与马二人互换了眼神,并不敢做声。 马副判唯恐所选非当,从旁赔笑道:“自先帝继位以来,这几次科举我们京畿道点的解元无人入一甲,二甲也不过两人,周大人此次题目略深峪了些,也是为咱们选些出挑的人才,不然人人都说京畿之地人才阜盛,却无个出挑出面的在殿试得第,我们中京府面子上总归过不去……” “你们的意思……我这个题出得难了?”周宁良头也不抬,还在继续翻试卷。 马副判以为这句是怪罪,不敢开口,王副判接过话来含笑道:“与一年前恩科比,确实是难了些,但上一年着实简单,士子们也是这样议论的,我们判下来很难筛选次序,题目平庸则士子水平只会显得不分伯仲,真正的才俊又如何头角崭然呢?” 周宁良笑着点头,倒不是这几句恭维有多熨帖,只是他想的也是如此。 第一年上任少尹,只求四平八稳,何必选这个差事?去到六部,找个近前的职任,前程也是大好。中京府权重事多,却自有风光,他的苦心也只有自己明了。 不过这些话确实听着受用,他来者不拒全都收下,正舒舒服服往下接着翻开,手上的动作却猛地停了。 这一停,好像外面的风也跟着顿住,王、马二人捉摸不透新上峰的脾性,静静等待吩咐,却见周宁良倏然从椅子中蹿起,快速踱步两个来回,叫了三声:“好,好,好!” 马副判胆子小,不敢胡乱猜测,但王副判却是有些揣度的能耐,他回忆方才阅卷,其中有一篇无论文辞还是立意都极其出挑,想来周大人是读到这篇,他当即道:“最重要是,周大人您苦心孤诣的嘉题,有人全然领会其中拳拳深意,鞭辟入里崇论宏议,卑职看过后击节赞叹啊……” “确实是好文章。”周宁良终于首肯了下属,挂在脸上的笑没有半点虚与委蛇,“你们知道,我出的题难在哪里么?” 即使知道,二人也是摇头。 毕竟要给上峰出风头的机会,只有他们下属憋话的份儿。 周宁良即便克制这份自得,也还是难以收拢笑意:“寻常解试侧重伦常根基,易出陈词滥调,少涉制度,多言德化,因这是最好写最不易出错的,泛泛之答,不需多优秀,只要过得去判卷官的眼,平安顺利晋到省试,万事大吉。可你们说,朝廷真需要这样的人才么?我看不尽然。” 王、马仿佛当年读书听师范讲课都没这么认真,垂立在两侧。 “只顾眼前蝇头小利,大是大非面前,如何自持?我不觉这是朝廷当今所需之才,于是起了这个题。看似宏大,不该是解试所考,然而实际上是让真正胸有韬略的人能更上一层楼,从平庸之辈里鹤立鸡群出来。” 周宁良原本看这些卷子,心里想的是选出来的这些水平也就一般,实在普通,说不定真是自己题出得略难,结果翻到后面,果真有惊喜静候,说辞和面子立即全占,忍不住要评判一番。 “且看此人,正是那禽中之鹤!” 他递卷子给王、马二位副判,两人其实都已看过,只见这别具一格的起题,就知是方才他们都盛赞不绝的那位士子,可是赞美的话要留给上峰说,二人只一味重复好卷好答,不说明堂。 这一留白周宁良笑纳,他正想夸一夸。 “此人必定出身寒门,见惯世间诸事,有阅历,晓义理,卓见妙论生于幽微,言文渊深起自涓滴。看他知晓百姓之疾苦与利弊,风俗与微末,全然不语空假之言,一味宏博,最终再转回押题,质朴刚健之辞却落于恰到好处之高意,令人读之心胸宽朗,似登高峰俯见云海,此子不得解元,当真无理!” 主考发话,无人质疑,王副判忙道:“那便只等他论与诗二卷无差,就可定论了。” 周宁良爱不释手又看了看卷,点头应允。 …… 只是仍在笔耕不辍第三天诗科的士子们,却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然落定。 包括梁道玄。 他的诗卷午后三刻就交了,并不是他不想再细细检查润色,而是他怕自己彻底晕过去后没人代交,等于白考。好在看过一遍,觉得已经切题无需再改,以免出现画蛇添足之事。 这也是陈老学士警告过的、头一两次考科举最易犯下的过错。 梁道玄交卷时已然头晕得厉害,不是中暑,而是饥饿导致的血糖过低。 崔鹤雍向他提议,多带干粮,尤其是甜食糕饼,他听话照做,然而却没想,分配吃食上出了差错。因第一天考试过于艰苦,第二天一早,论考之前梁道玄睡醒头晕眼花,为尽快进入状态,他猛吃掉了一天的口粮,致使后面只能透支。 天可怜见,他这一辈子由于只出生那会儿吃了大苦,后面锦衣玉食根本没挨过饿,到第三天吃的东西没了,只能饮水充饥,送水的卫戍看他的眼神都已经因次数频繁而产生了古怪。 水如何顶饱?尤其还是冰冷的井水,干干涩涩,进到肚子里面,甚至能晃荡出响。 第三日,自早饿到晚,喝再多水也于事无补,前胸早就贴在后背上,活动都抻不开。 梁道玄在三天三场考试过度用脑之后头晕眼花,只觉得天色渐渐暗下去,也渐渐模糊起来,夕阳惨惨的红仿佛近在眼前,似乎有人细语低吟,但其实他清楚,这是因为血糖过低导致的轻微耳鸣。 怎么还没结束? 他想干呕,又吐不出来,嘴巴发苦的滋味实在难受。 旁边似乎真有人哭了,不知道是觉得没有考好,还是别的缘故,一时卫戍军士又过来让人噤声,那声音也就消失了。 终于,仿佛午时三刻等待被斩首的罪犯听见一声嘹亮的刀下留人,鸣考鼓终于敲响。 这是最后交纳卷子的期限,对于第三天,就是即将贡院开门的冲锋号角。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20节 梁道玄对这份遭罪其实早有准备,他这人十分听劝,擅长听取任何意见,绝不带无端情绪。所以陈棣明和崔鹤雍的话,每一句他都记在心里,该照办的照办,该为自己量身定做稍加修改的也不含糊。 备考这一年多,他还专门每天锻炼锻炼身体,保持优秀的体能与精神状态应对,谁知就像陈老学士那意味深长的话:“次次考,次次以为准备万全,但每次总有一两件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倒不一定是真正学问与答卷上的。进贡院三天两夜,人命都能交待在里面,这样的地方,差错才是正常,千万别想什么万全,尽力就好……” 他确实尽力了。 …… “第三通鼓了!” 贡院外再次人山人海。人人都能听见里面隆隆鼓声,但有人按捺不住,急着见亲人,还是大喊出来。 第三通鼓敲过,就代表解试结束,贡院大门即将打开。 国舅府不用出马车,因为在外面等梁道玄的马车已有三驾。 姑母梁惜月与小姨戴华箬自不必说,崔鹤雍自己下衙后也骑马赶来,一并的还有小姨丈卫琨。 崔函也想来,却被梁惜月制止:“长辈去接小辈,别让人笑话我们玄儿。”于是崔函只能跑去国舅府,安排打点。 也是因这个缘故,梁惜月看见卫琨也来了,十分不悦,理由与她不让丈夫来的缘故同样。可是鉴于戴华箬在第一通鼓时就开始嘤嘤哭得她脑仁疼,她只能庆幸还好这女人的男人在这里,能够稍加安抚。 倒是自己儿子也来,她却是颇感欣慰,兄弟二人手足情深,永远是家门的福泽。 “不是说三通鼓就开了的么……”戴华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问道。 “马上马上,里面在清场呢。”卫琨只考过解试,所以清楚流程,他心急如焚,不住垫脚,可人群前头,贡院大门依然紧闭。 初秋燠热不堪的夕阳下,贡院门前街道唯有几棵笔直的松柏,难以遮阴,已有家中祖母外祖母等老人等得几乎昏厥了,顿时四周乱作一团。 时间变得极慢极慢。 终于,那扇巨大的门发出第一声吱呀,守门军士各让一步,撕下门前封条,大门朝内,缓缓打开,人群再次沸腾,陆续有人看见自门内摇晃着走出来的考生,一时周围“我的儿啊”和“快来人扶一把”等呼喊不绝于耳。 “弟弟还没见着。”崔鹤雍身姿挺拔,带领家中两个强壮的管事承担起了眺望寻觅的责任,可人是走出了大半,还不见梁道玄的身影,他额头上急出了汗,拨开人群,硬是往前挤出几步。 其他女眷不好参与这项人挤人的事情,卫琨让侍婢扶着戴华箬,也挤到前头去,顿时没了人影。 梁惜月急得五内俱焚,这贡院门开了一刻钟,当初她接儿子,这时候已经上了马车,可玄儿却还不见人影。人总是往坏了想,再加上旁边戴华箬哭得十分具有感染力,不住念叨:“姐姐保佑玄儿,姐姐你要保佑他啊……”听到大嫂,她自己也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马车停得靠后,与人群也有距离,有些看热闹的往前挤,经过这一会儿,后排所有马车和等候的人面前也还是仿佛有一堵墙。 就在小姨祝祷了不知多少遍,忽然听得一声喊:“马车到前来!接到人了!”正是崔鹤雍的声音! 孔武有力的仆从推搡开人群,只见被卫琨和崔鹤雍两人架在中间的,不是梁道玄又是谁? 国舅府接应的众人顿时炸开了锅,刚毅如梁惜月,本以为自己有过之前儿子那次接考的准备可以更镇定自若,谁知此刻见到昏迷的梁道玄,六神无主,比一旁哭得昏天黑地的戴华箬好不到哪里去。 总算来得人多,将梁道玄硬是抬到马车上去。 平心而论,在场大部分考生,都是这么出来上车的,脚是用不上的,人是不清醒的,可这样的事轮到自家人,那便是怎么看怎么是最惨的那个。 梁道玄迷蒙间还以为自己死了,他开口想说,随便拿点什么给自己吃吧,但眼睛都睁不开,索性也不挣扎听天由命,彻底昏了过去。 第28章 吞舟之鱼(三) 梦中不知日, 世上已千年。 这虽是夸张说辞,但梁道玄睁开眼时的感触却恰似斯言。 他闷头大睡不过两天,起时昼夜颠倒黄昏初至,吓得梁道玄以为自己刚出考场。 考了两辈子的试, 这么狼狈还是头一次。 国舅府寝居正屋本应宽敞明亮, 为他舒适好眠, 面南的窗前厚厚两层织锦帷垂闭得比蚌壳还紧,安神用的桂木香袅袅轻弥,怪不得如此一睡不知世, 连个疲倦的梦都未曾叨扰。 梁道玄睁眼后,只享受了片刻宁静,紧接着就是一声哭喊: “玄儿醒了!” 静谧寝居顿时乱作一锅菜粥。 端水的是姑母,拿药的是小姨, 问饿不饿的是姨丈, 叫大夫走快点的是姑丈, 表哥喊人去将药粥再热一热, 连陈大学士自己的老师都在颤颤巍巍问他认不认识两个手指代表几个数……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有人哭有人叫,梁道玄脑袋里像有人鸣锣击鼓,来不及张口, 就被人按回床上。 终于,最后是大夫受不了,说了句这样没办法诊治,于是人才散去大半, 跟着大夫进来的人,梁道玄熟得不能再熟,不是宫里的霍公公又是谁? 原来这位大夫是太后妹妹派来的太医。 嗯, 人都到齐了…… 太医的诊断言简意赅,无非是饥而不足,气亏脾虚,不许一口气吃油腻腥辣之物,要慢慢食补,吃些温和的方子都是不必的,千万不能一时大补。 这时候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心虚,一问才知,原来梁道玄刚给接回来时,姑母从自家库里急取了根萝卜粗的老山参,熬了参汤已经给梁道玄灌进去了。 太医摇头,只道:“不许再吃这些了,食补的药膳我开出来,勿要添勿要加,国舅爷身体康健,慢养个四五日便没有大碍了。这些日子多走动走动也是无妨的。” 众人这才罢休。 为梁道玄安心修养,大家一个个散去,就留了崔鹤雍一个。帘子早已拉开,遵照大夫的嘱咐,窗也打开来,初秋夜并不凉,风温温热热吹在脸上很是舒服,梁道玄在床上坐着喝煮得软烂甜糯的芡实白粥,对还在忙着温茶的表哥说道:“哥哥,歇一歇吧,我真的没事。” “祝太医不是说也得养几日么?”崔鹤雍笑着回头说道。 “真是奇了怪了,当年你考完是我去接的,那时你还能自己走,我扶一把就是了,明明平常是我更强健爱动,到头来我却这个样子。”梁道玄不是没见过科举结束后的士子是什么惨状,但他这两天昏迷一般,也太诡异了,“我就饿了一天而已……” “你啊……饿那一天,还得苦思冥想劳心费神,再加上饿着也睡不着,出来这样也不奇怪。”崔鹤雍清楚缘故,可还是心疼,又凑过来关切问道,“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别是硬撑着不说。” “我好得很。”梁道玄一个猛子跳下床,本想展示一下,结果骤然头晕,头重脚轻站都站不稳,只立住须臾就又坐了回床上。 “你属猴子的啊!”崔鹤雍气急骂道,“吃完就给我躺好!” 梁道玄很乖巧缩回被子里,为了缓解尴尬嬉笑道:“这两天不会姑姑姑丈还有小姨姨夫全在我这里守着吧?” “你以为呢?”崔鹤雍也在床边的藤墩上坐下,狠狠剜瞪他一眼,“那天你出考场,要不是我手疾眼快,你就躺在地上了,吓得长辈们什么似的,你小姨哭得眼泪没有一缸也有十碗。” 梁道玄有些愧疚,渐渐收了笑,心中温暖却也酸涩。 “不过,这就是家人。” 换成了崔鹤雍笑着看他。 家人两个字犹如良药,梁道玄也回以感激与温存的笑容。 “太后也送了许多补品来。”崔鹤雍忽然提起来时,却是摇头无奈浅笑,“我娘和你小姨忽得找到了什么默契似的,收下后背地说还算你妹妹有良心,逼着哥哥去考科举,成了这幅样子,她总不能袖手旁观,这样做,说明她不是那么像亲爹,有些人情味在身上。” “太后也有太后的难处。”梁道玄很体谅妹妹,笑中温情犹在,“那么多人盯着她,如若我考科举她就大张旗鼓,难听的话只会多不会少,再不济,又要给圣上做个榜样。她派了霍公公来,我想是真的担心我这个做哥哥的了。” 崔鹤雍点头表示认可,这一年他作为旁观者,这对兄妹从陌生到如今相依为命,他全然看在眼中,虽也有不得不相亲相爱的理由,可许多相伴本身绝非无奈的选择。 正温情的时刻,崔鹤雍却忽然想到什么,忙道:“洛王殿下也给你送了东西来。” “洛王?” 自打一年多前宫中的宴会,梁道玄就没见过洛王,两人几乎没有交集,如今洛王贵为政事堂的辅政王,与他今后暂时也未必有什么往来,是不必如此客套的。 “他送的东西……有些古怪。”崔鹤雍想了想如何描述,又怕梁道玄误会,紧跟着解释,“不是什么不好的玩意儿,而是一些切切实实都用上了的,我娘代你收了礼谢过客,查点完也是诧异,说这洛王如此细致周详,姑娘家也未必有如此的心性。” 这梁道玄也好奇了,在床上坐直了往前探着问:“他送了什么?” 崔鹤雍一指被梁道玄喝得光可鉴人的雪白瓷碗:“熬粥的芡实他送了许多来,祝太医也说这是最适合饥饿过头之人填空腹的药材。” 梁道玄心想莫非洛王还晓得养生与医理? “还有一袋粗盐。”崔鹤雍掀起梁道玄枕头上的软巾,里面不是他寻常所用寝居软枕,而是一个缝成坐榻条扶长枕的淡紫色圆柱锦靠,“就是这个,来人说,是洛王殿下自封地带来的土产,看着是不入流,可加热后安枕有奇效,不知你是不是这个缘故,睡得格外好。” 梁道玄稍加思索,同表哥慢条斯理分析道:“洛王殿下原本的封地在岳东道……那不是一个什么好山水的地方,放眼望去除了山地就是海疆,农田难开,盐碱滩涂四溢,地形崎岖无法开港建埠贸易,就算开了,也没什么特产值得船只往来……本地特产的盐因杂质极多苦涩甚于咸鲜,连煮盐调味都不成……洛王殿下送来的应该就是岳东道产的山岩盐,没想到还有这般效用。” “还是你博学多闻,未读腐了书,素有见识。”一番话说得崔鹤雍兴致盎然,钦佩又欣慰,可这并不能弥平心头积聚的疑惑,“这样说来,这两个东西绝非是那种场面上往来只论稀有矜贵,讲排场面子的礼物,实用得当真贴心。弟弟,你见过洛王殿下,他真是这样细致的人么?” 梁道玄思考许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除非当真人不可貌相,否则便是他身边另有高人。但他的真心关切,我却是心领的,回头要好好答谢。不过我想,他也正是想让我好好见面‘答谢’才这般费心的。” 这话说到了崔鹤雍心里,他也正有此意。不过再一转念,他却冷笑一声道:“至少洛王是觉得你有可交之用,看好你前程似锦。不像好些坐观之人,仿佛等着看你的笑话,指指点点,这样的人送再贴心的玩意儿也是不必深交的。” 自己的表哥从小接受严格的教育,多年如一日,养成他个性温润的君子之美,如今也和自己一样开始怪里怪气,可见他在官场上有时见了多可气的人。 梁道玄不想让表哥再为自己烦忧,想了件一样要紧的事儿来问。 “对了,几位长辈的住处都安排了么?”他问,“先别急着回去了,国舅府这么大地方,院子多的是,等到解试发榜,在我这里吃团圆兼庆功宴!” “早安排好了,各有住处,就是我娘总念叨,说你这里侍奉的人太少,冷清没有人气儿。”崔鹤雍笑道,“不过,这次解试,你就这么有自信?” 梁道玄恢复了平常那股少年气劲儿,略略扬起下颚:“不会太差让咱们家丢人就是了。” “陈老学士看了策问的题目,还自责了好久,担心自己误人子弟。我劝他不必担忧,你的机敏远在我之上,何愁不能应对?”崔鹤雍在夸赞弟弟这方面从来都是不吝溢美之词的,“你怎么答的,快和我说说!” 两人都是提到考试就兴奋的个性,梁道玄正准备好好夸耀一番他那自认为无与伦比的答题思路,谁知还没开口,崔鹤雍就盯着他的脸变了脸色。一阵轻微的刺痛和温热自鼻尖出现,梁道玄赶忙低头,那猩红的血滴正正好好落在眼前的被子上。 他这一流鼻血不要紧,崔鹤雍顿时慌张自坐弹起,叫人去问祝太医还在不在,赶紧回来再看看是不是表弟出了什么事。 梁道玄一边压着鼻子止血一边叮嘱别惊动其他人。 祝太医确实在后面开药膳方子,被叫来后只看一眼,脉门都没碰,张口道:“是那根老山参的功劳。” 梁道玄差点笑出声,被崔鹤雍瞪了一眼才算老实。 山参劲儿大,血好一会儿才止住,祝太医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再补了,国舅爷没病,就算要死的人那一棵老参下去也还阳了。 梁道玄本就没有大碍,他身体素来强健,第二天就活蹦乱跳吃嘛嘛香,如此直到放榜当日,八月桂花浓香初乍,国舅府花园里的金、银、丹三桂飘香,小姨丈卫琨爱极,不由在桂花树下吟诵前人曹子建的名句“扬朱华而翠叶,流芳布天涯”,当然,这也是他期待梁道玄也能如新桂一般金秋得绽,意以求之的心境。 因还是新秋,白昼无有半点凉意,太阳火热热悬在高处俯视,中书省门前石碑也烧得滚烫。 政事堂内,隅中巳时方至,几个去年新晋的翰林校书郎热得各个满头是汗,私下议论要不要继续用冰到九月,正在这时,入宫议政的几位大人纷纷归来,他们只得噤声,继续老老实实伏案抄写。 中书省政事堂历来为宰相坐镇之衙庭,权势尊贵独树一帜,穿过翰林院是短促一回廊,庭间树木葳蕤,较之旁的衙门倒更像书房小院布置,气势稍逊,雅致不俗,此时金桂初绽,幽微香气漫漫浸政事堂内,刚回的六人依照官职次序做定,唯独洛王姜熙半靠着窗,信手摘下几朵冒失探入窗棂的碎金桂屑洒入自己茶盏,悠然品茗,在几人之中显得最为优哉游哉。 “今日街上热闹,还好宫中无甚杂事,我们出来早,不然又要耽误了点校新旨。” 曹嶷病养好后,与平常一样来政事堂点卯,他这话虽是闲谈,可却是冲着梅砚山梅相所说,仿佛在期待什么。 然而梅砚山只是笑得亲切,并不言语。 徐照白似乎在思索什么,只低头盯着茶盏,许黎邕是除去洛王的五人里,唯一非先帝遗诏所点的辅政,于几人中官职和资历都低许多,适时搭话的本领也是最为纯熟:“今日是京畿道解试放榜的日子,更漏不知几时几刻?午时就会有该来的消息了。” “已经午时了。” 洛王姜熙在窗前,外面的日晷他看得一清二楚。 “咱们政事堂关心一个京畿道的小小解试又是做什么?省试与殿试才是咱们该操心的。”梅砚山的语气没有半分责备之意,笑呵呵如同闲谈调侃,但眼神扫过,诸人噤声,“不日里各道解试的结果都会报上,清辉啊,礼部这两年连着两次科举辛苦了,省试几位题官主考的名字,你同曹尚书再斟酌斟酌,待报上后咱们要秘商再定。” “是。” 清辉是徐照白的字,曹嶷则是礼部尚书,一人辅政一人主理,二人被点到名字后皆起身领受。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21节 “梅相大人,您这就是没有领会曹大人和许大人的意思了。” 洛王姜熙忽然开口,他语气里的笑意仿佛浑然天成,没有半点做作饰伪,轻松惬意极了:“二位大人是想说,不知道国舅爷今年考得如何,不过嘛一会儿就有消息了,是好是坏,咱们且等等就是了。” 堂内骤然安静,洛王姜熙仿佛已经习惯自己言辞所带来的一贯效果,自语道:“不知道要是国舅大人有幸高中,咱们这屋还添不添得下一把椅子。” “殿下,解试过了也不过只是一能入省试大门的资格,离鱼跃龙门还早。且不言在座几位大人有昔日的状元和探花英杰,旁的人也没有落下二甲之外的排次,单一个解试中第,在这间屋子里,实在算不上什么入流的功名。”曹嶷轻笑一声说道,“更何况国舅爷能不能过解试这关,尚且未知。殿下这话说得太早了。” 作为屋内考试成绩最为辉煌的昔日状元郎徐照白,此刻却并不言语,他从来话少,大家倒也习惯,然而奇怪的是,同样是三朝元老、早年得过探花的户部尚书当今副相王希元,却一改平日里的絮叨,今日也一言不发,沉沉的眼皮耷拉下来,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思忖什么,听到这里,他才略抬了头,笑言: “咱们政事堂只有我一人还未睹其容,听闻这位国舅爷读书很是用功,一年多几乎不怎么出家门,有人拜见也一律闭门谢客,能静下心来,大抵是不会差的。只是科举不比死读书,还要有些头脑方可成事。” “国舅爷学得如何,倒是不知。可他考完的样子却是竭尽全力,听说还用上了千年老参滋补,想来成绩也不会太差。” 许黎邕是笑着说话,可这笑里深深的揶揄意味却不言自明。 几个人都是跟着笑了笑,连沉默不语的徐照白也微微摇头浅笑,洛王姜熙望着窗外,一半的表情在阳光下,晃得看不清究竟何许。 脚步声正在此时传来,去年科举选入翰林院的校书郎穿过回廊通传至政事堂时都格外郑重,叩门三声,不大不小。 梅相应允,那人才恭敬入内,一一拜过诸位大人,递上公函:“京畿道解试放榜,共有四十九人入第,这是排次与前三位次文章,昭文馆来人说,已经下刻,预备刊印,待其余各道解试成绩抵达,并同结集,请徐尚书过目。” 礼部主管全部考试,故而作为尚书的曹嶷要亲自确认才能入档,他接过来拆开,众人皆是屏息,连洛王姜熙都转回头收了笑,静静看着那一摞厚厚的公函。 唯独梅砚山,仍在品茗陶然,仿佛不受政事扰烦。 只扫一眼,徐照白曹嶷 “怎么?”许黎邕是急性子,忍不住追问,“什么结果?” 王希元轻轻咳嗽一声,校书郎似是懂了,赶忙告退,飞快离去。 徐照白没有言语,他似乎已经猜出了答案,表情与其说悲或喜,欢快或烦闷,都统统谈不上,只有一种意味深长的忧思在眉间徘徊不去。他沉默望着曹嶷铁青着脸色,将公函越过众人,径直递给梅砚山:“梅宰执,您过过目吧。”曹嶷语气谈不上好坏,只有些冷硬是听得出来的。 洛王姜熙目光看过众人的表情,再看梅砚山的笑容在接触到公函时有那么一瞬的错愕,他忽然笑出了声,击掌道:“咱们是不是要恭喜国舅爷了?” 没人回答。 公函在所有人手中走了一圈,最后落在桌子上,政事堂安安静静。 洛王姜熙自己去看,只见公函顶头写着一行字:崇宁二年京畿道解试解元梁道玄。 他也吃了一惊。 考中是一回事,解元又是另一回事。这个结果令人吃惊,梅砚山去看梁道玄的策问文章,看毕,忽得也笑了:“好文章啊!” 他这一说,其他人也不好再继续各怀心思的沉默,徐照白也看过一遍前三文章,点头道:“确实精妙,文辞朴雅严正,无近世坊间故作流丽纡辞之穿凿,立意明晰,宏略也算是过人,比之后两人,着实胜过不少。” “可是……国舅爷不是未曾读过书么?”王希元说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惑,“他早年在北威府,未曾就读任何书院,怎么入京一年,便成材至斯?莫不是陈……”他本想说陈棣明老学士有些本领,一年便可教出如此优秀的学生,但猛地想到积年过往,当即顿住,看了眼梅砚山,闭紧了嘴巴。 “陈棣明老学士教之有道。”梅砚山却是笑了,“国舅爷也非池中之物。” “大家怎么都不大高兴的样子?”洛王姜熙开口道,“这不是喜事么?咱们明日还得给太后道喜呢!” “太后今日倒是与寻常无异,若不是诸位大人提醒,我都忘了今日是国舅爷解试放榜。”王希元虽然听出洛王姜熙话里的嘲弄,可他不想此时有任何争执,开口迂回,也是先退一步,“明日正是小朝会,诸位一道道喜也是礼数应当。” 这个台阶倒是舒服,然而洛王姜熙却似乎不打算先下,反倒目光逡巡一周,笑得无比灿烂:“本王倒是欠国舅爷一个人情,得亲自送些礼物才算不失礼于太后,只是本王是边陲野封,不知京中贺喜中第之人有何风俗?还得向诸位请教一二。” 徐照白听得懂他的弦外之音,但见曹、许二人面色已不大好看,也以另外一种形式出言相劝:“殿下,我等都非京畿道人士,我家乡也是远地边荒,无有常俗,因困贫,官府赏赐中第士人也往往多给钱米。只听说帝京解试中第,有送花礼的习俗,倒很雅致,不若送几盆桂花,早前我也略有听闻,国舅爷是爱花喜芳之雅士,想来此礼足以偿情。” 徐照白的台阶,洛王姜熙还是领受了,他笑语谢过,轻松告辞,脚步都轻快许多。 屋内在他走了后,气氛仍旧略显压抑,梅砚山却自斟自饮怡然自得,许久才道:“洛王殿下入京时短,却比咱们都懂得礼数啊……国舅爷解试点解元,是我朝未有过之事,外戚得此殊荣,我们合该贺喜才对。” 说完他又同正在阅读梁道玄解试解元文章的王希元道:“再将文章与我看看,这真是好文,好文啊……拿到省试也必然点中入殿的好文,看得人心花怒放,亢意盎然,官家当真洪福无量。” 第29章 风里兰香(一) 八月末, 帝京勉强才算略有秋气,夜晚微微凉风浸润,百姓聚于内巷,或摆春凳或支靠椅, 三两家邻里聚集, 小碟切好的时鲜瓜果与甜咸糕饼一一呈开, 纳凉谈天,整条巷弄孩童玩闹声不绝于耳,人间烟火气莫过于此。 梁道玄的国舅府在京城最矜贵的地段, 周遭都是达官贵人的门庭,出门左拐右拐,不是公侯府邸,便是尚书之家, 这样充满烟火气息的景象是不会出现的。只有在他提着许多太后赏下的秋赐之物去到小姨与姨丈家中, 穿过长长巷弄, 才有此等生活的意味。 他心情自是愉悦, 可到了卫宅门前,就听门里有人吵嚷的动静,紧跟哭声,门前聚集了好些人窃窃私语, 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梁道玄情急之下不顾礼貌拨开人,没等站住脚,门便开了条不大不小的缝,好几样包得完完整整的礼盒与彩裹劈头盖脸扔了出来。 本想冲进去看情况, 可担心小姨报喜不报忧,仗着这里认识他的人不多,梁道玄问一个在旁边看热闹的大婶:“婶娘, 这是怎么回事,这家人好大火气。” 大婶正和周围几个亲朋好友家的女眷议论,听到有人打扰,本是不悦的,可见是一极俊俏的公子,几人便都看过来,一人解释道:“小哥口音听着像外乡人,不知这户人家是浑天监察院的卫郎官老爷的家,人家官做得不大,可外甥却是当今堂堂国舅爷,点了解元,威风得很!” 大婶也道:“是了!所以这几日才前马腿赶着后车轮的,全是上门的人,不过嘛,谁家过日子都是一样,可不是来的都是客。” “是有人找这家人麻烦?”梁道玄担心有人给小姨和姨丈搞出和他有关的事情,而二老又怕给他添麻烦不肯告知,于是干脆在旁观者处问个明白。 “哪有人敢找如今他家的麻烦,人家的外甥是什么人?那是太后的亲哥哥官家的亲舅舅!只不过,听说今日来上门的,算是求亲来了,可那国舅爷,早许过人了。”一人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 “什么许过人!人家国舅爷又不是黄花大闺女,那是人家定了亲,据说老家定的,门第如今不大配得上他了,好些人就想撺掇国舅爷当陈世美!”大婶说完响亮地啐了一声,“男人真不是好东西!” “啊?”梁道玄对自己忽然变成陈世美这件事仍然一头雾水。 “不是说你,小哥一表人才,怎么会。”有邻人凑热闹打圆场,“人家卫家是正经人家,多年邻居,卫夫人嘛,是娇滴滴了一点,可从不拿乔摆谱,邻里相处二十来年,别说口角,连眉头都没皱过,人家这好家教,教不出陈世美来。这不,上赶子想攀亲的,不就被赶出来了么?” 虽有人替卫家说话,但大婶仍旧不屑嗤笑,坚持自己的意见:“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卫家是卫家,那国舅爷姓梁,听说今年已然推迟了原本的婚事,这是为了什么?难道真为了科举考试不成?” 梁道玄傻了,惊道:“啊?不然呢?”他确实是去信向柯学士夫妇解释了,原本婚期七月,可考试不给余裕,只能改去明年,他全心全意只为学习科举,没有半点旁的心思。 大婶嘴上骂男人一个不落,可对他说话还算客气,笑道:“小哥果然是实在人,不懂这里面的弯绕,那国舅爷是为了拿到好听的功名,去攀高枝!万一入了殿试,那可是咱们朝头一遭外戚有这个能耐和荣光!岂不要威风死了?先将原本婚事推迟下去,是免得攀不上,到时候鸡飞蛋打!” 她这样一说,众人顿时都觉得有道理,连连点头称是,留下百口莫辩的梁道玄张着嘴像被刚捞上岸的活鱼,对于自己的指控全无抗辩能力。 这都是哪跟哪啊! 还好卫宅里被赶出的不速之客灰溜溜走了,连扔出来的礼都没捡,围观的人一拥而上,挑拣起来,大婶与她的朋友也加入战局,梁道玄趁乱让人提着他带来的东西,走后院偏门进了小姨家。 果然,小姨还在气恼哭个不停,梁道玄心中清楚,不管什么人家,肯定都是先去找姑母和姑丈这两位自己的直接抚养人,他们才是有权变更自己婚事的“父母之命”。然而姑母姑丈何等正直不阿?怎会如此行事?加之承宁伯府虽不敢说位高权重,但怎么都是开国所封伯爵世袭罔替,单单以势压人,就让好些人不敢乱打主意。 一路不通,这些人便打起小姨家的主意来。小姨丈是芝麻小官,又是浑天监察院的历官,没任何权势与门路可言,稍加压迫,难免不好回对。如此一想,梁道玄便十分气氛,也更加心痛,忙上前去安抚: “小姨别哭,谁来烦你,让外甥去收拾他。” 戴华箬见梁道玄来,哭得只是更厉害。此次那些人恐是来者不善,连脾气最温吞的小姨丈卫琨也已气得脸色发青,对梁道玄说道:“这些人真是欺人太甚!说自己是什么定国公府的狗头亲戚,我好茶待客,他们竟然说些什么家里有什么,哦,诗会!非要你去,还说什么几小姐的,也爱诗文,可以一道赏菊品诗,这像什么话?这不就是想撮合你和他家的姑娘么!” 由于梁道玄点中京畿道解元,一夜之间,他从裙带关系的纨绔外戚,变成帝京头一号上进优秀青年,即便有婚事在身,仍然有好多人家动了心思,想翘他这个炙手可热的墙角。 其实前几日有人旁敲侧击陈老学士此事,梁道玄也是知晓的。 只不过寻常来问拒绝就是,怎的家人又气又哭,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卫琨气急,两手一摊,见妻子仍旧涕泣,怒意更盛,不等梁道玄开口,继续道:“我虽然官小,可是懂得是非,你姑丈和姑母都是体面人家,人品没得说,他们给你定的亲事选的媳妇如何,我和你小姨一百二十个放心,他们这样说,岂不是觉得我们小门小户好撺掇说话,让我们去和承宁伯府唱擂台替你吆喝亲事么?这怎么行?你小姨急了,直接回绝,结果那家人竟然说……” 卫琨再次大口喘息,稳住气,手握成拳一砸桌面,脱口而出:“他们竟然说你爹不也是如此择□□室,他们还以为梁家家风如此!然后冷笑着要走!你说!怎么能当着你小姨的面说这种话!” 梁道玄静静地听,原来这些人是觉得,作为儿子,他自然像老子一样混账,才起了这般心思。 他扶住哭泣的小姨,柔声安抚道:“小姨和姨丈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就够了,他们这般行事,说不定背后有人撺掇,能听这样的话,也是混账人家,没有往后了。”他语气多平和,就有多气氛,手指尖微微的抖,很快又抑制住,还能朝家人笑出来。 “咱们关起门来,自家人说自家话,过自己的日子,不同他们计较。” 这是安慰长辈的话,他自己见到亲人如此,想不计较是不可能的。 “我就是替你不平!”戴华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道,“你爹是什么混账?可你是无辜的……你还差点被他害死了啊……他们如今却拿你爹的烂账来排揎你,指不定背后说得更难听!” “以后,他们就再也不敢了。”梁道玄为姨丈和小姨各斟了杯茶,笑盈盈道,“我会让他们不敢的。” 劝好姨丈和小姨,第二日,梁道玄入宫面见太后。 梁珞迦以为他是来为赏赐专程道谢,笑道:“秋日里宫中上晋贡品最多,我与霖儿用不了那么多,亲戚也不过哥哥和洛王,都赐下去也是应当。” 梁道玄推己及人,静静看了妹妹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我们兄妹,不说那么多谢与不谢的。今日来是因我自己吃了苦头才知道,妹妹这些年一个人在京中,外面风光,心里一定委屈难言只多不少。” 梁珞迦何等聪慧,忙问:“有谁找了哥哥的麻烦吗?” 梁道玄并不遮掩欺瞒,将昨日之事一字不落讲出来,最后道:“……咱们兄妹二人,同一个亲爹,他们怎么说我,想来这些年也怎么说太后,只是表面上的尊卑,也动不了背地里人的舌头。但我想,不能这样下去了,这口气不是咽下不咽下的事,妹妹,一个人,不是家,但我们两人,必须撑起自己的门楣,为自己,也为圣上。” 梁珞迦的表情是愤怒也是悲伤,那是一个很复杂的表情,很快,就变成了坚毅:“我明白你的意思,哥哥,这件事你不必再管,你还要安心备考,交给我来就是。” “我不是托你办事,这也是我的大事……” 梁道玄话没说完,就被梁珞迦斩钉截铁的打断:“我知道哥哥不是来让我消遣恼人之事,但是我不能只让你一个人在前面,又是读书科举,又要扛着流言蜚语。你且出京踏秋几日,这时候帝京周边的郊野正是好时气,散心回来预备省试也有心力。你避开嫌,我也好做些事情,不然叨扰你,我才真正于心不安。” 妹妹这样说,梁道玄也不再推诿,见了小皇帝外甥陪他玩了一会儿,也就出宫告辞。 原本他打算自己出门,谁知姑母知晓,刚巧又是崔鹤雍的秋休沐,便让表哥陪伴,二人一并出城三日。 秋休沐是京官特有的假期,重阳节前后,家中有父母需要侍奉的官吏可自行上报,轮次休假,以示皇恩浩荡重孝崇礼。如若大朝在这几日且母后健在,皇帝也是要按照祖制请一天假,陪伴太后。 崔鹤雍的假期不多不少正好三天,姑母表示自己和姑丈好得很,他们且出去走走,无需担忧。 京郊风光秋日最盛,梁道玄是听说过的,只是还未到漫山金染的时节,浓绿依旧也是别有一番葱茏风情,兄弟二人齐肩策马,争着先后,仿佛回到十三四岁年纪的北威府近郊,比试马术放骑而奔,烈烈的风迎面极劲,少年怒马鲜衣。 出帝京北水路门,沿贯天江水道北上骑马两个时辰,过崇关重镇,便是京口北小镇乐宁。此地虽小,却是帝京北水码头沿途最后一靠,修整船只沿江排布,蔚为壮观,码头一排青墙虎窗内人头攒动,商旅往来不绝,尤其秋日之初,人迹只多不少。 “乐宁气候润燥得宜,又在太阿岭与贯天江交汇之地,雨水丰沛疏土排涝,此地花农养种的诸多品种,都是上贡的名卉。”停下马,梁道玄向崔鹤雍表明此行目的,“不过我想,自己来逛一逛挑一挑新秋的菊花桂花,回去给姑母姑丈,我小姨姨夫,还有老师都捎带上。” 梁道玄向来温情恋家,无论去哪,总惦记家人,崔鹤雍也笑:“那咱们一起挑。” 乐宁镇的好花圃大多不在镇内,二人找了沿江的馆子吃了顿此季肥美的鲜鱼,动身再去镇外山台地间成片的花圃。 正值种菊的季节,一趟山路花气袭人,尤其多见金紫二色菊花与丹金二色桂花。 山路间,往来商旅采购人影于花丛间窜动。也有京中讲究的大户人家负责采买之人,来此地优中选优。因许多山路陡峭,马车倒不如驴驮便利,梁道玄和崔鹤雍一路躲闪着驮队,看了几户,都觉得品相普通,偶尔有些稀奇异种,或是花势极佳,梁道玄便都买下,一会儿走回来时再商量运下山的事宜。 可除了菊花和桂花,其余却无甚稀奇,梁道玄感慨人果然都是竞逐时兴花卉,也寻不到什么奇珍,正打算离去,谁知目光无意间绕过几株高大的榆树,一小片山茶花圃犹如鹤立鸡群,分外惹眼。 “山茶是南种,多在南边沧江一带生长,在帝京郊外敢种这个,必然是艺高人胆大。这家或许有稀罕物,咱们过去看看。”梁道玄最通花草之道,外行看谁种得热闹花朵大且多就去问价,他却是实实在在看门道的内行。 “我见你在北威府我们家里的暖房也种过山茶,白瓣带一丝红沁,好看极了。”崔鹤雍了解弟弟的本领,话中的意思是他的能耐不比这口中艺高人胆大的行家差。 梁道玄笑着领受,走过山茶花圃,一口气认出十来个品种,有些常见,有些十分稀奇,连他也惊奇停下脚步端详,心道这回可要好好和行家盘盘道,听听经了。 种花养花的生意极其辛苦,因要每日照料娇贵花木,花农的屋子一般都只能修在离花圃近的地方,小院里也有几株木花,远看正开着点点莹白,院内似是有人已在谈生意了,只是仿佛不大愉快,略有吵嚷的声音。 崔鹤雍见状便不打算让梁道玄过去掺和,谁知他们谈话的内容却勾起了弟弟的兴趣。 “你们在这罗里吧嗦又不买花,做什么?我又不是大夫!你们赶紧回去吧,我这院子里的鸡都吵得不下蛋了。” 老花农似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脾气和语调都有乖张,不留半点余地。 梁道玄听了想得却是,是什么花这么难侍弄? 他不由得朝前一步。 与老花农婆婆说话的,是两个年轻男子与一位上年纪的老妇人,男子一高一矮,穿着考究不似商旅,倒像是官宦人家读书的公子,那妇人也是体面的穿着,仍不住赔笑道:“婆婆行行好,这花坏了根,我们不敢挪盆换土,实在是稀罕的品种,我们少爷急着北上去京城赶考,路上水土不服,问哪里哪里都没人见过这花,真是找不到人瞧了,问过本地人,说十里八乡唯有您最懂南方花卉,求婆婆开开眼,看看到底怎么样,银子定少不了的。” 老妇人身后有一雇来的脚夫正看着一头油墨般亮的黑驴,驴背上是专驮花卉上下山的藤筐,左右两个里面各装一盆罩着蓝细布的花株。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22节 看得出这三人是真心想找人为花看病,语气恭敬无有半点倨傲,想这山路难行,抵达此地也是心诚而不易。 难道有与自己一样爱花之人,听起来,应该还是今年省试的考生,考科举都带着花,可见是真的花痴了。 “大哥,你去给咱们买的花安排下山,找个入京的船搭送一程,我去看看到底是什么花遇见了疑难杂症。”梁道玄不想因为一时兴起耽误行程,对崔鹤雍说道,“我们傍晚回客栈一道吃饭,等我就是。” 崔鹤雍知他见了奇花异草就走不动道,也不为难,只告诫他些在外面小心陌生人之类仿佛提醒小孩子的话,方才离去。 “婆婆,此花于我有非凡之意,请您帮帮忙。” 那位公子终于开口说话,声音轻而文弱,细细慢慢,听来便知教养极好。 或许也是这份诚意打动了那位横眉冷目的种花婆婆,她立起花锄,走到驴边掀开细布,只看了一眼就撂下回去:“这花我治不,没得治了。” 那边站着的三人原本见婆婆乐意帮忙,脸上的笑还没褪去,就听得当头棒喝,都愣在原地。 “真的没救了?”老妇看了看年轻书生,又看种花婆婆,满眼都是祈求。 种花婆婆被这眼神看得也叹了口气,道:“这种花在咱们这不好养活,看起来你们赶了很远的路吧?一路水土不补,这逆着气候养的花如何成活?要是有老泥故土,勉强还能试试,可这花原种怕得是巫岭一带,我上哪弄原土去给你?” 听到巫岭,梁道玄心下一惊。崔鹤雍外放任上,他没少往巫岭附近的几座山中乱窜,或许他真有办法! “老泥故土也要水养滋润,不如先改改水性,试试看有没有用。” 随着他的插话,几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种花的老婆婆似有些不屑,只道:“水养那也是人家土生土长的水,咱们这的山泉水,春养芍药秋养菊花,那是最好的,可我这山茶花,一浇就死,还得用梅雨积攒的水才行。” “那就让咱们试试积的雨水吧!”个子稍矮的小公子语速很快,抢着话说道。 “那可不行!”老婆婆嗓门大,一吼出去,惊得鸟雀乱飞,“水土养气得要一天三轮水润透了土,这得是多少水?我那些水都是有数的,今年入秋雨水少,这些山茶是预备冬日卖到京城去的,如若缺了水,谁赔这些银子?不成!” 此言一出,那三人是彻底死了心灰了面容。这是人家的生计,两个书生对视一眼,的确无法开这个口,只能落寞着预备离开。 “我有办法让本地的水能暂代南方的水。” 梁道玄的话再次让众人朝他看来,其中眼神最殷切的,当属那位个子稍高的书生,他眉眼极是清秀,在梁道玄所见之人当中,也唯有沈宜有这般秀气天成不输女子的柔和眼眉。 “你用什么法子?”那婆婆也起了好奇和比较之心,催促道,“往水里搀灰倒枯枝,这附近的花农全都用过,没有什么用处,只积雨水一条,南花就不好养种,没法像其他花一样多开几个圃,我年纪大,种不过来那么多地,一块小田倒是合适,只是从未听过除无根积水以外养南花的秘方。” “其实不是什么秘方,古籍曾记载过,我也试过,巫岭到北方的花,一样养得活。”梁道玄笑得自信飞扬,找人买了两块新烧的木炭,当场烧红,再要来一盆山泉水,用铁签子夹住火红的烧炭,直插进冰冷的水中。 霎时滋啦声不绝于耳,水中冒出好些气泡,炭中猩红的火星也熄灭了。 “等水凉了后,用本地的山泥老土添些里面,用来养南花也未必不能成活。”做完了这些,梁道玄看向那书生,“只是我不能全然保证是否可用,但这法子的的确确是成功过,还请让我一睹花木阵容,看看是否还需其他调整。” 其实是因为南方水系流经可溶性岩石形成的溶蚀地貌后,水多酸性,一方水土就此形成,花木移植除非无根之水滋养,否则北地碱性硬水基本无法养活。用木炭激水的方式,可以轻微改变水的酸碱性,使其可用,但这些理论和自己的小实验结果,梁道玄却不打算说明。 “多谢公子。在下惶恐,唯有感激不尽。”书生已然钦敬梁道玄的慷慨相助,“公子自便观花。” 人家宝贝的花,梁道玄走过去后自然小心翼翼掀开盖着的细布,可是当看到那两株犹如巫岭雾霭般淡淡紫色的山踯躅,他却愣在当场。 这不是他从南方千辛万苦带回的那两盆预备送给姑母的花么?后被姑母借花献佛,送去给了柯家。 这花盆都是他在南方时找窑厂烧的陶盆,上面还有他的押印落款! 第30章 风里兰香(二) 再回头去看那位清秀得可怕的书生, 梁道玄恍然大悟,哪有什么书生,八成是柯家小姐为方便出门扮作男儿装束。 鉴于柯家与自己同辈的孩子都已成亲,唯一一个没成亲的, 那是准备和自己成亲的柯家四小姐柯云璧。 莫名巧合总有慨叹之感, 梁道玄为这出其不意却又情理之中的相遇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 这花有什么问题?” 书生打扮的人立时紧张。 梁道玄纵然心境复杂,也不能当即跳出来挑明二人身份。只能调整心态,调头起身, 笑道:“这花是产自巫岭所经宕州地界的山踯躅,颜色似雾如烟,又只在深山险峪现身,本地人都叫做山雾妖子, 宕州一些羁縻寨的山族土民多将此花种在寨外, 因这习性, 他们便认为此花暗有隐秘藏踪保护寨子不被发现之神秘力量。能在这里看见实属我的幸事。不知这位……公子是如何得来?” “朋友所赠。” “那一定是很重要的朋友了。” 毕竟这花他挖了三天才请回去, 手掌豁开的疤痕现在仍很狰狞。 那位“书生”默然不语,似是应同此言,又像无话可说。他微微垂头,阳光落在头颈和肩际, 绝妙的剪影伴随沉默,鸟鸣声四起,毛驴不耐烦跺了跺蹄子。 虽说此花确实珍贵,但让柯小姐煞费苦心变装来此寻人诊治, 他们二人虽有婚约,实则从未谋面,说是陌生人也不未过。然而所赠之物得此珍视, 一时古怪的温柔和触动就像花圃弥漫的香气,无处不在。 由于梁敬臣的品行问题,导致与他沾亲带故的女性都极其重视人格培养与道德教育,梁道玄和表哥崔鹤雍就是在梁惜月严格的男德教育下茁壮成人,可以说整个承宁伯府在男性品德的塑造方面是警钟长鸣的。 梁道玄在十一二岁以后,就没有太多和同龄女性相处的机会,今天又是以戏剧性的方式见了未婚妻一面,他不由得动了好奇的念头,干脆借着难得机缘探听来意,又笑道:“方才听说公子是入京赶考,巧了,我也不日即将参加省试,真是缘分使然,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姓柯,公子博学多闻又古道热肠,省试定能高中。”柯公子微微颔首,似是不愿完全回答这一问题。 说来奇怪,与其说惊喜,不如说感叹命运更让梁道玄存了丝微妙的玄奥之意,他定睛再看柯公子,全然没有方才的心无旁骛,从一个不过是眉目过于清秀的真正书生,顿时发生了质变,那份清秀里说不清道不明的烦忧与灵动,于朦胧中反倒看得清清楚楚。 但是他的话太多,引起了一旁陪同而来的老妇人的警觉,她上前一步,从容笑道:“时候晚了,再不下山我们该赶不上路了,这位公子不知道,我们家少爷自幼家教严得很,老爷夫人耳提面命,如若不是为了这宝贝花,那是天天都在船舱里温书备考的,您今日费心帮忙,老人家感激不尽,只是不能多陪着聊了,实在是过意不去。” 柯公子听罢也保持沉默,一言不发。 梁道玄清楚这其中的顾虑,毕竟他现在是身份不明随意搭讪的自来熟古怪陌生男子,只道:“是我叨扰了。”言毕,他用舀水的木勺将烧炭水添进山踯躅的盆土,完全浸润后,再怜爱地检查凋零垂落的花瓣内是否有虫咬痕迹,确认无有,才抬头道,“今后用这个法子,一天一遍水,帝京秋后干燥,改两遍,陶土盆养根,别贸然移栽。如此听天由命就是了。” 柯公子落落大方地点头,但却没有言语,离去时老妇人隔开两人好远,梁道玄状若镇定,待人走远却转身去看,唯有纤细的背影在迂回山路间出现又消失,来来回回,终于不再出现。 “你这小子,也看出来了?” 养花的老婆婆笑着哼声,给梁道玄的魂叫了回来。 “婆婆说什么?”梁道玄下意识装傻。 “一个丫头片子,假扮起男人,八成那个花就是她情郎送的。”养花婆婆嘴巴刻薄,但忙该帮的也帮过,似乎心情也大好。 梁道玄不知为何有些脖颈发热,不敢接话,心道什么叫情郎,他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好吧?非常正式的关系。然而只不过今日才第一次非正式见面。 “你小子脸红什么?”那婆婆笑道,“又没说你和人家姑娘偷情。” 梁道玄赶紧岔开话题,又要买花,又讨教养山茶的技巧,总算给这个话题绕走,临去前,买了许多种苗,颇有种封口费的意味。 他一路走向山下,直到回了乐宁镇上,仍有些恍惚。 人生中每一次奇妙的转折,似乎都是命运有意为之,梁道玄深刻认识到自己人生充满着随机和不确定性,此时更加不敢妄加揣测。 然而与表哥汇合,却又是一道惊雷消息。 “什么?你见到柯家人了?柯家四小姐?” 食肆二楼雅间内,梁道玄筷子悬在半空,夹住的那一丝嫩叶青绿青绿只是过了遍油,看上去令人食指大动,然而他却顾不上送进口中。 “人家没嫁人的姑娘,我上哪在码头去看见?我是见到她二哥柯云庭了。”崔鹤雍并不知自己走后山上发生了什么,“他今年又过了解试,答应了柯学士,说再不过省试,恩荫做官就是,不再折腾了。于是家里又安排他入京赶考。不过这次可不一样。” 说罢崔鹤雍意味深长看着梁道玄。 “哪里不一样?”梁道玄心想的是自己要和未来大舅哥做同榜了么? “他是带着爹娘和妹妹一道来赶考的。”崔鹤雍言简意赅,留白足够梁道玄思考。 梁道玄和表哥这么多年的默契是有的,结合之前发生的事,顿时明了:“他们家……这是不放心我?” “天子脚下,花花世界,你如今炙手可热,如若动了旁的心思,柯家小姐等你这么多年,早已误了再议亲的年纪……我想是有风言风语传到了北威府,柯家珍视掌上明珠的终身大事,不得不如此行事。” 崔鹤雍如今也为人父,深感父母之殚精竭虑,长叹一声,却见表弟此时若有所思朝外看去,目光迷蒙不知所思,当即换了轻快语气:“不过你是值得放心的君子,这一年在京中,别说不该去的地方,便是连国舅府的大门你为了潜心读书也没出过几次。” “应该是我求姑母姑丈去向他们家请求婚事再延,让他们不安了。”梁道玄心性成熟,自然不用哄着说话,他一句话道破真正缘由,歉意溢于言表,“我让两家都是为难,这过错怨不得旁人。” “你也是为了求学进取,再加上太后那边……不得不如此。”崔鹤雍见状也是惋惜,婚期定下时,谁也不知今日情形,谁人又能未卜先知?但他也能理解柯学士夫妇的忐忑与介怀,三十岁多的儿子入京考试,又不是第一次,何必举家出动?还不是想在帝京定居下来,等待梁道玄此次科举结果后未免夜长梦多,即刻成亲。 “大哥,省试前,我去一趟帝京的柯学士府,如何?” 崔鹤雍觉得不是不行,但没有名目,就有些怪异了。 “做什么?” “重阳、中秋,好几个节日在,挑个理由上门又怎么样?说到底我又不是偷偷定亲,明明人尽皆知这是我未来泰山的家,我又不去和人家姑娘私相授受,送些应季的礼物聊表寸心又有何不可?” 崔鹤雍做事素来谨慎,但梁道玄这次是实实在在说服了自己,思及今日柯云庭在码头上对自己言语里的无奈和探听之意,他也觉得应该让柯家安安心心,至少让两位老人不必忧思度日。 “这样也好,你要觉得不便,我与你一道去也成。” 梁道玄这次是真的笑了:“大哥,不是小时候我做了错事你带我去赔礼,我自己去看未来亲家,没事的。” 他落落大方的君子坦荡倒让崔鹤雍觉得自己有点过于婆妈:“我总是以为你还是个孩子,满脑子古怪想法,其实你也是人家兄长,而且还是太后的……对了,前几日找你小姨家麻烦的那些人,是定国公的远亲,我娘知道气得不行,你可告诉太后了?” “人家话里带的是我梁家,我只有一个亲妹妹,当然要说。”提到这件事,梁道玄的思路更加清晰,“大哥,这件事诡异得很。你想想看,定国公府这些年渐渐不济,晚辈多贪恋富贵不求上进,恩荫也都是些闲散差事,他们想朝廷里有个助力,也是比旁人更加急迫。我想是有人利用了这点,表面上是好的主意,让他们能动心思攀附到我这里来,实际上是让定国公家探口风,如若姑母和小姨任何一家有意开这个口子,当即就会有程咬金适时杀出。这一招是假手于人,借实探虚。” “我先前以为,定国公府再不济,也是公侯府邸,与我家一样都是太【】祖钦此的世袭罔替,但后来我也听闻了些他们家不大入耳的流言,说是他们家的长孙十分不堪,前些日子才叫中京府押走,不知犯了什么事,出来后也不大见人。看来是真的需要拿个女儿攀附到能说得上话的人,才好救一救帮一帮这位不成器的舅子。如此急切,真是最好唆使火中取栗的猴子。” 梁道玄深以为然:“所以,也不知旁人是真这么看重我,还是想看看我是不是和我爹一路货色,又或者是希望我也是个混账,留下把柄,毕竟指责恶名小人,要比对垒正人君子更有底气。” 见梁道玄深思蹙眉,崔鹤雍百感交集,唯有一问:“弟弟,应付这些你是否也有倦怠?” 他想到表弟的诸多回答,例如宽慰的还好,又例如真心实意的无有办法,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回应自己的是一声朗然的笑。 “其实……还挺期待的,这样的人生,也不是谁都有机会的体验的,我既然试了,总要彻彻底底感受一番才能不虚此行。” …… 帝京的夜没有乐宁镇上的温存宁谧,皇城禁苑已经许久没有这般热闹。 重阳节庆照例宫中会赐老臣与亲贵诸多秋时贡赏,但今次,太后格外恩泽,在京亲贵有爵之家皆得懿旨,今日入宫宴饮,共庆重阳。 但凡京中世家,大多同气连枝互有姻亲,许多人家不免私下传开议论,这是太后不好大张旗鼓为亲哥哥庆祝这史无前例的外戚得点解元,于是找了个理由,好大大方方受众人的庆贺。 列席众人大多如此看待,唯有承宁伯崔函与夫人梁惜月却不是这般思虑。 “这一年我也听玄儿说了不少太后的好话,我总觉得她不是这个意思,或许还有别的什么缘由是咱们不清楚的。” 在入宫的马车上,梁惜月一边细心替丈夫平整华贵衣袍的袖口,一边说道。 “过了先帝大行的丧仪有日子了,太后也没在宫中宴饮动响器,公卿两三年没去到宫中走动,我倒是觉得无非是聚一聚,许是中秋大宴群臣,将亲贵们凑在重阳节,一来如今那些官吏和咱们都不大对付,一面是靠祖功恩荫,一面是自己本事,互有相厌罢了,没得凑到一处,再横挑鼻子竖挑眼,讲话累得慌。” 崔函并不热衷应付此类场景,他只十来岁时入宫过几次,后面去到边关,再回来也是陌生。 丈夫说得有些道理,不过梁惜月仍是觉得古怪。 “对了。”崔函忽然提醒脾气有些倔强的妻子,“你也不单是咱们家玄儿的姑姑,更是太后的姑姑,她如果来给你台阶,你迂回着点。” “我对她并不是厌恶或怎样。”梁惜月叹气着轻轻靠在丈夫肩上,“说到底,她也是苦命,然而我总想她入宫若是和我哥一丘之貉有所图谋,圈骗玄儿做这个国舅,也不是没有可能。每每这样一想,对她就不那么痛快了。” 崔函温柔拍着妻子按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低声劝慰:“玄儿是我们自己膝下带大的孩子,信他的就是了,他说太后是可信,那就先不想别的,不要让玄儿难做。” 梁惜月点点头,不再说话。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23节 宫中宴饮,有颇为严肃的典仪正宴,亦有相对弛缓的家宴。 毓庆宫不单是一座宫殿,位于中朝的这座殿宇自带一宽阔院落,内设曲池蜿蜒,水道缦缦,芳草嘉树杂混天然,说是精致如小小浓缩的御花园也不为过。 天气晴好时,家宴也常常设在宫外,案席分桌沿水渠散布,宫女撑小舟行走布菜添酒掌灯,景致犹如仙境,此等华宴许久不曾置办,今日再设,好些由家中长辈头次带入宫中的公子小姐皆感皇家之流丽非凡,一般富贵人家如何可比? 非仰仗权势,不可得也。 宴席开前,等待太后的众人便在殿内就座休憩,偶有熟识人家走动闲谈,也皆轻声细语,宫中规矩与大家教养无处不在,生怕错了一些,使人嘲笑。 承宁伯夫妇到场的传唱,让殿内最窸窣的细语声也消失不见。 倒不是承宁伯历来以军功传袭家训,子弟皆戍于边关,稀奇得见,而是来人是太后与国舅的姑丈姑母。 如今国舅爷、新晋京畿道解元梁道玄是京中街谈巷议最招人谈论的人物,其传奇性可谓开本朝之先河,不用考虑省试如何,单单这个解元的横空出世,就使得整个帝京斐然向风。 承宁伯夫妇忽然发现自己京中多了好些亲戚,祖上结过亲的、绕了八个弯当下有些裙带的,可谓贝联珠贯,络绎不绝。他们一入毓庆宫,上前来说话的便接上了首尾,一个接着一个,待到一位公公前来通传诸位可以入席时,二人已经喉咙干渴,只觉得救。 毓庆宫庭苑,千灯百树,虽是夜晚,却犹如明昼。 众人惊叹赞赏,绕行桥道,由宫人领路一边游赏一边寻得自己的位置入座。 待人全部落座,内侍省的御前司印大太监沈宜现身毓庆宫殿前高台之上,正声放言:“恭迎洛王殿下。” 洛王姜熙作为皇帝唯一一个近亲叔叔,无有意外地隆重登场,坐于次席。 “恭迎太后懿驾。” 众人起身叩拜,齐道:“恭迎太后,太后千岁。” “免礼平身。” 再抬头时,太后已然端坐居上。 梁珞迦今日也不算盛装,但也换下素服,周身桂黄饰金,凤首金钗两两成对,华耀之仪端庄万方。 承宁伯夫妇的位席靠前,将梁珞迦的仪容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他们第一次见这位外甥女,光是这长相,梁惜月不免一时恍惚,心道若是玄儿一身女装华裳,大抵也就是这个样子。果真血缘骗不得人,兄妹除去眼眉神韵,其余几乎一模一样。 如此一来,她对太后竟有些爱屋及乌的好感。又思及她绮年玉貌,尚是芳华之年,却要独老宫中,不免爱怜。再一想,这全是那死贵大哥的杰作,更是心疼梁珞迦苦命一如梁道玄。 他们本不应坐在此位,而太后所设,想来是也将他们当成亲近的家人。 “重阳节庆,我朝素重,诸位都是我朝亲贵勋世,先祖与太【】祖也一道曾在此日登高赏秋,共话父子笃、兄弟睦、夫妇和为家业兴盛之道。” 太后开口便引用《礼记》,将这次宴会的意义拔高不少,许多人原本以为是家宴,谁知竟如此隆重,便唯恐有言行失踞之处。 “孝礼乃百行之冠,众善之始。皇家与公卿百官,都要为天下表率,方不失其义。” 太后的教诲,众人必须俯首称是。 但这个时候,梁珞迦却一转言辞的语气,骤然松快亲蔼:“但是在座诸位皆是亲贵近臣,哀家见之如见亲,既然是亲,也无需拘谨礼数,且坐饮这第一轮酒,敬天地有德,我朝国祚永昌。” 紧张之人不免暗暗舒气,看来太后也不想端着一整夜。 此轮敬酒后,氛围和缓亲近,洛王率先起身,言太后母仪天下,重阳当敬太后,众人也一并恭敬同贺。 御乐丝竹于花苑四角同鸣,柔缓曼妙舒人心神,加之美味佳肴由摆舟的青衣宫女奉上,旖旎之美平添入溶溶夜色,觥盏也渐渐交错闻听谈笑之声,不断有人陆续上前敬贺太后,所言之喜也多是提及梁道玄得中解元。 太后一一含笑称纳。 酒过三巡,许多人也微有醉意,恐在宫中失仪,不敢再饮,清茶奉上的轮次逐渐增多,承宁伯夫妇对饮一盏,相视而笑,正当默契之时,却见沈宜沈公公在前垫路,太后降阶移步,已到他们座次之前。 崔函与梁惜月立即起身相迎,太后从沈公公手中接过酒盏,恭敬道:“姑母,姑丈,今日是重阳家宴,哀家也当执奉尊长,请受此敬。” 二人只道不敢,梁珞迦却格外坚持,他们也只得恭敬领受。 旁人见此,莫不私下交谈,只说今后承宁伯府怕是要高唱入云,再登天阶。 “太后凤体要紧,今后请多加保重。”梁惜月双手持杯盏,高过头顶再落,十分恭敬,可语气却柔和亲厚,“我家玄儿差人带话,说乐宁花期正盛,要为太后与圣上挑几盆带回,他不能今日伴驾,请太后勿要怪罪。” 听到兄长的亲昵称呼,梁珞迦也含笑温存,轻声道:“重阳也是兄弟姊妹亲近之节庆,哥哥读书辛苦,难得出门游乐,做妹妹的岂敢叨扰?哀家只等信礼了。” 又叮嘱了姑姑姑丈一些帝京秋日颐养的注意事项,太后这才预备离去。 不知是巧合还是怎样,定国公夫妇和长孙就坐在承宁伯夫妇斜侧。 梁珞迦并没上座,而是行至此间。定国公与夫人已是白发之人,皆六十有余,然而太后之尊不敢不奉,二人携孙同拜,梁珞迦却没有敬酒的意思,只默默站立,沈宜在她身后只以眼神示意,两名太监当即离去,不一会儿,丝竹之声戛然而止。 在场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重阳节庆,为彰孝礼。然而前几日,哀家收上一封大理寺奏呈。”梁珞迦声音并不大,甚至是有些轻的,却反倒令四下更为静寂,“定国公,你年事已高,世子早丧,哀家本应体恤。可祖宗把江山传至当今圣上手中,哀家垂帘辅政,不得不多问一句。” “太后……太后训教,莫敢不从。” 定国公夫妇战战兢兢,他们的长孙瑟缩着神情和肢体,只不断往两人身后挪去。 “哀家不忍见开国功臣之后丧垂意气贪乐富贵,既然国公这样说,那哀家便说了。五日前,乃是你亡故世子祭日,然而他的儿子,你上报宗正寺待立的世孙,却游荡街市,孟浪言行,惹下祸事,如今被打之人状告在中京府,中京府因涉有爵之人,又转交宗正寺同大理寺,再到哀家案上,如此行径,国公你真打算立此子为开国敕命定国公府的继业之人么?” 第31章 风里兰香(三) 温馨泰然的宴席间, 冷肃凝滞,众人噤声。 太后不以怒声压人,泠泠清清一句轻抬语尾的诘问,比申斥更使人汗流浃背。 定国公夫妇慌忙伏首乞罪, 太后却复又含笑, 命人搀扶起二位老人:“今日席间且情且乐, 不必如此大礼,这不是斥问,而是哀家的忧思啊……” 梁珞珈转身踱步, 穿行于席间,语调绵长沉重。 “常言道,兴盛难旺三代,一世不遂可祸百年。今日我等可在此嬉戏游乐宴饮欢畅, 尽是仰赖祖宗几代明君盛明烛照, 君臣一心砥砺治世。若是千秋基业交到圣上手中, 哀家却不能辅弼守业, 岂不成了我朝的千古罪人?” “太后,我等定会辅佐圣上,不负江山社稷。”洛王作为辅政王,适时表态, 然则他心中却也不知梁珞珈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但该他表演的地方他绝不怯场。 太后向他颔首,又转回面向勋贵公卿,再次喟叹:“家和国齐,子弟孝悌, 国之有望,诸位先祖曾与太【】祖一并开创基业,名垂凌烟阁者多矣, 如今若是子弟不义,只仰祖宗余荫鼻息,不思进取,圣上成人亲政之后,又有谁能辅佐堪用?” 图穷匕见之时,梁珞珈目光逡巡一众,再落回战战兢兢的定国公夫妇身上,慢条斯理道:“定国公,你递至宗正寺请求立长孙为世子的折子,你说哀家该怎样才好?” 定国公呼吸一滞,再度膝盖着地,斩钉截铁道:“太后理当回绝,此子德行暂不配此位,将来如何辅佐圣上?岂不败坏我家门楣?请太后安泰,臣归家后必定严加管教,不以家丑令太后与圣上难堪。” 定国公夫人似乎仍是心疼孙子,跪下后侧头去看孩子听闻自己暂不能为世子后哪错愕呆滞的情状,伏首欲泣道:“太后……” 然而她刚一开口,就被知晓情势不容求情的定国公制止,不住叩首,只道:“太后明鉴,提点臣等,臣家门不幸,累及诸位公卿,实乃罪过。” “快快请起。”梁珞珈眉头轻蹙含哀,不忍之情溢于言表,“哀家如你所愿便是,国公年事已高,不必如此。” 全程,梁珞珈未看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定国公长孙一眼。 待二人起身,她又恢复温和可敬之态,扬声道:“今日庭前贡菊,诸位散席自行取用,宗正寺明日赐下茱萸与秋香裁缎等一应节时之物,在座诸位共沐天恩。” 如此,众人齐齐谢恩,一场宴席落幕,似乎人人都是欣然。 回去路上的马车里,梁惜月沉声感叹:“太后当真厉害……一句喜一句嗔,前句还是母仪天下,后句就讲当断不断,将定国公一家弄得战战兢兢,求情都不敢。也是他们活该。” 说到这里,她忽得停顿,再开口却是复杂的沉郁语调:“这点本事,真像大哥。” “掌弄心术本就是帝王之家的事情,太后不会也要会。”崔函想让妻子宽心,但方才那一幕也确实使他有些余震,想到梁道玄,他又感叹,“只是玄儿自小温厚老实,犯错认罚,诚实得不像个孩子,从前我觉得省心,可此刻却又担心……他这性子,不如妹妹。” 梁惜月也因想到梁道玄自幼的乖巧懂事,不免心悸:“我们玄儿被教得太乖太懂事,太有做人兄长的样子,若是将来真要吃亏,我岂不愧对大嫂?他这样坦诚率真乐天享福的个性,却卷虎狼窝里……” “玄儿虽懂事,可也有自己的心性在,你想想,有时他有自己的主意,也都能劝得我们来让他得行,他若真心待太后与圣上,太后也会存些情谊在的。” “但总不能奢望皇家有情。” 夫妻二人对视,又是齐齐一声叹,忽得笑了,头碰到一起去,梁惜月道:“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可是,我们做长辈父母的,什么福气都要想想后头的隐忧,如何安心养闲?你说得对,玄儿素有智识,他一直说太后待他极好,圣上又亲近他这个舅舅,想来也是观察入微,再安你我的心。” “是了,玄儿还有我们,百年之后,雍儿也是他的哥哥,他们兄弟齐心,互有扶助,就算真是遇见风浪,我也信两个孩子可共渡险关。” …… 各地解试发榜,得中士子启程入京,金秋帝京水陆两道车马络绎邸店足赚。梁道玄自北水路回京,路上皆是士人往来,雇船不便,好在花卉先一步送回,未有耽搁中秋好时节,比他们兄弟二人还要先一步抵达。 梁道玄回京听到的第一个八卦,就是定国公关起门来,给不成器的孙子亲手打了顿结结实实的板子。说这次,定国公夫人是跪是哭,是骂是叫,搬出死去儿子的牌位来,也没能让老爷子的板子轻一点。这位长孙丢了世子的位置,如今只能老老实实闭门养伤。 这事儿传得神乎其神,有人说是太后申饬了国公爷,也有人说是大理寺宗正寺的人通了信,总之纨绔应得的下场,总是大家热衷的谈资。 作为上一个万众瞩目的“纨绔”,梁道玄听过只是一笑。 与这件事相比,太后为入京的致仕老臣、曾任弘文馆学士的柯铸明特赏一应时赐,显得就不那么起眼了。 只是知道些许内幕的人,却清楚其中的联系。 “这是太后替你撑腰,也为你正名。”姑母如是说道。 “太后也不希望自己的哥哥是陈世美,对吧?”梁道玄笑着回答。 “我们玄儿当然不是。”梁惜月说这话时十分有底气,“小人之见,才以为人人像他们一样趋炎附势。” “都是姑母和姑丈教得好。” 梁道玄这样乖巧贴心,梁惜月既感动又欣慰,只是同时难免回忆起那一夜太后的手腕和威势,惴惴不安总是如影随形。 “这些花你挑最好的送进宫,虽说宫中上贡的花卉都应季应时,但你是做兄长的,出去一趟不给妹妹与外甥带点什么实在说不过去。”梁惜月此时是真心希望这对兄妹能情义相投,今后携手。 “都挑好了,我专选宫里不常见的那些品种。”梁道玄看时辰还早,决定即刻动身,当然,也是因为他有日子没见小皇帝外甥姜霖,很是想念。 小皇帝正在让人又爱又恨的年纪,已然完全可以和人进行贴心的互动,但实在顽皮好动,总有不知从哪里冒出的新奇想法。一直照料他的宫人嬷嬷早已焦头烂额,小皇帝在太后面前是乖巧的儿子,回头就玩变脸,不过说来奇怪,他对梁道玄的话,却从不一耳进一耳出。 此时此刻,他正要伸手去抓那朵开得最端正硕大的菊花,被梁道玄温言制止后,竟没有再碰,反倒好奇观赏。 “舅舅刚才说这花叫什么?” 姜霖两个眼睛温柔明亮,肖似母亲,眨一眨看人,童真汹涌,任谁都招架不住。 “这是菊花里叫鹤翎的品种,在宫中没有见过吧?” 梁道玄得意的语气仿佛是孩童间炫耀,姜霖使劲儿摇头:“宫中菊花,要么金灿灿,要么紫得发乌,朕第一次见红的菊花。” 眼前瑞菊花朵直上,不垂而傲,朱红细瓣弧度如弓,整株足足高七八尺,气吞虹霓不似一般菊品的雅态。 “宫中御黄、金盏菊花最多,不过百姓民间倒喜欢西施、剪绒。好养且花多,窗下一株,即有千军万马之感。不过舅舅最喜欢的是这鹤翎。” “舅舅喜欢红色?”这是姜霖能想到的唯一答案。 “舅舅以前教过你,花草四雅是什么?” “兰花,菊花,水仙、菖蒲!” 梁道玄心想外甥脑子倒是好用,只说一遍就记得,真该感谢梁家的学习能力基因。 “菊花是花中之雅,可鹤翎菊却像是君子里的将军,所以舅舅喜欢。” “朕可以封它做将军吗?”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24节 “还是别了……”梁道玄不希望外甥一时兴起的童言无忌成了别人非议的话柄,于是觉得转移注意,笑道,“不过你可以给这花种在自己寝宫窗外看得到的院中,这样白天夜里,就会有一个不用睡觉的花将军替舅舅护卫你。” 这话对满脑子奇思怪想的小孩子实在有杀伤力,姜霖立即拉着梁道玄的袖口往殿外去,兴奋得来不及开口。 待到梁珞迦听过了朝政来见兄长与儿子时,这两个人已经满身泥土,将花移栽到了紫宸宫内院正对寝殿的园圃中。 “母后!” 姜霖摆着全是泥的手扑向梁珞迦,太后没有拒绝,而是环抱儿子,任由泥土沾在身上:“又拉着舅舅胡闹。”她取过侍婢手中的巾帕,拂去姜霖额头的汗珠,命宫人去取热水来。 梁道玄身上灰泥便是,仪容比外甥好不到哪去,外人俱在,他只能笑道:“恭迎太后,臣失仪了。” 在这里说话不便,安排好人给小皇帝沐浴更衣,梁道玄也简单清理一番,随梁珞迦一同返回中朝,闲庭漫步。 “哥哥出去这几天,霖儿一直念叨,果然你回来就带着他胡闹,怪不得他喜欢你赖着你。” 梁珞迦自己也奇怪,与梁道玄相处这一年多,她从最初的拘谨,到如今已能仿佛真是一个妹妹用撒娇的语气说亲近手足的话语。这多亏梁道玄一直以来从不在她面前作端正严肃的模样,二人私下,他做好了一个兄长该做的一切。 所以,在听说定国公与那些朝野内外对兄长的非议时,梁珞迦是真的动了气。 “小孩子就是要释放他的精力,不能让他闲着,与其胡闹,不如和亲人一起做些有趣的事。圣上也很喜欢和妹妹一起习字,我看他字迹有些模样,虽才学了一两个月,比我那时开蒙强多了。”梁道玄这话很是真心,驯服毛笔花了他不少时间。 然而这话却让梁珞迦略显黯然,许久,她才迎着微凉的风开口:“四岁的时候,爹开始逼我写字,写不完他留的课业,便不许吃和睡,晨起就算是严冬,也要开着屋内所有窗,为的是冷风灌进来不会瞌睡,手冻得抖了,写坏了,就要重来。一天下来,哭的眼泪都能给墨条化开,但没有用,就这样写啊写,一直写到了入宫前一天。” 自己亲爹能做出这种事,梁道玄一点也不意外。 “他打过你么?”梁道玄不知是愤怒还是恻隐,对于父亲和妹妹,他知之甚少,可每多了解一点,就对妹妹多怜爱一些。 梁珞迦缓慢摇头:“父亲起于微末,是蝇营狗苟里爬出来的。他太清楚怎么做才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难受,动手惩戒这般自己也要劳心费神的事,他不屑为之。但凡我做得不好,他就不许家中任何人同我讲话,我像个透明的幽魂飘来荡去,要吃的,找人问事情,没人回应,问下人父亲在哪里,他们就会躲开,我大哭过,闹过,砸了屋子里的东西,这时限只是因此疯癫而无限延长。后来我学乖了,再不忤逆,什么事都做到最好,我就又是梁家的大小姐了。” 梁道玄心焉如割,他虽不在父母身边,却备受关爱,比自小在父母处长大的妹妹不知快活多少。 “你的母亲……后来的梁夫人不做声么?”他问。 “母亲生下我没多久就无法忍受家中冰冷的氛围,去到禅寺,名曰为年幼体弱的我祈福,实则是逃避不尽如人意的婚事。”梁珞迦第一次说起自己的过往,奇怪的是,她语气没有半点起伏,平静地像讲述旁人的故事,“后来外祖家没落,她无处可去,只能回家,与父亲又有了弟弟,然而后来的事哥哥都知道了,弟弟夭折,我母亲也病故,但那个时候,我已预备入宫,父亲将我送去家中京郊的别苑,里里外外都是人看着,每日有无尽的课业,其实我也从来没见过早夭的弟弟,对母亲的记忆,唯有逢年过节时,她哭泣虚弱的样子。” 大概那个时候起,梁敬臣就做好打算,将女儿培养成未来的宫妃,替自己去踏平仕途最后晋升的台阶。 “所以,我不怎么逼迫霖儿,说来奇怪,他看着我写,反倒好奇,自己主动提笔,我便带着他每天描三四个字,他半点也不厌烦。不过就一两个月,也看不出读书的心性,他将来要提笔写的字,是天下人一并要看的,往后还是要多上点心的。” 最后这句娓娓道来的话,她笑着看向梁道玄讲出来,眼中有悲有喜,让人不能分明。 中庭御苑正在太液池畔,粼粼水波映日如幻,远而静谧,有风适时吹过,兄妹二人都是沉默。 “听说兄长的字声誉在外?”梁珞迦忽然道,“往后,你也教教霖儿。” “我不爱读书,师傅在上面讲写蝇头小楷,我偷偷看书学篆字运笔,为的就是新奇好玩,不能让圣上学我。”梁道玄为抚慰妹妹此刻回忆抽离的惆怅,尽管他心中也听得千疮百孔,却仍努力语气轻松愉快,将方才的伤怀一扫而空,“妹妹,你是个好娘亲,圣上有你,是他的福气。” 梁珞迦向兄长涩然一笑:“我倒不是诉苦,只是怕自己因过往而溺爱霖儿,却不晓得为之计些真正的深远,想请兄长提点。” “我这个做哥哥的还要你来善后呢。”梁道玄每每见妹妹心事氤氲的模样就十分心痛,他精于引导话题,此刻正是发挥时机,“这次多谢你了,替我出了口气,又维护了名声。我姑母姑丈自我回来就要我好好替你撑腰,做好哥哥该做的,可见你是真的为我好,二老才如此感念。” “姑母姑丈能养育哥哥成人,也是我与霖儿的恩人。”梁珞迦接住一片旋飞而落的秋叶,“我对他们的敬佩和感激,是由衷的。前两日我送了些上贡的秋蟹去府上,二老吃着可好?” 她怡然于秋,惆怅已无,梁道玄也放心聊些日常的琐碎,梁珞迦不知被逗笑了几次,仿佛已从回忆中焕然。 “还有,一样的贡蟹和贡菊,我也赐了柯学士,想来京师流言蜚语更胜北威府,希望他能明白。” 离宫之前,梁珞迦对兄长如此说道。 妹妹是在为自己的名声考虑。太后赐给兄长的亲家节礼,也代表她认可这门婚事,至少能压得住好多人见不得光的心思,这一招也是阳谋。 梁道玄不能一直让家人替自己善后,作为当代“陈世美”备选人之一,他还要亲自登场替自己洗刷冤屈剖白心迹。 柯学士今年六十五岁,精神矍铄,不似壮年却胜似壮年。除了不争气的二儿子和老来得女的行四掌珠,其他事情莫不顺心。可惜致仕这两年焕发的容光又被这几个月种种琐事作弄,退回了颐养天年的起点。 中秋节前日,朝臣多避宫中节庆,提前一日各户走亲访友,柯家寒门起势,无有门第根基,然而柯学士早年做官风生水起,几个孩子的姻亲顺遂,不少亲家一道登门,一来是真与柯家交好,当然也有凑热闹探探他家未来国舅女婿的口风。 作为没成亲的准女婿,梁道玄送礼要送,上门热络却是不必,然而不得已推迟婚事让他于心有愧,见过柯云璧珍视信物,又让他深感抱罪怀瑕……于是带着一应时令节礼,当日梁道玄亲自上门拜访敬贺。 当然此举最重要的用意也是要为柯家找找面子,撑一撑排场。 当柯府下人通传梁道玄求见时,柯学士正在正厅与一应亲戚门生、昔交故吏们品茗悠谈。 因好些人一直身在帝京,与常住北威府的柯家诸人许久未见,投契之言颇多,相谈甚欢之时如此骤断,众人都噤声不语,心道原来坊间都是传言,人家准女婿巴巴上门为未来泰山和岳母添礼,可见是无有贰心的。 柯学士听过秉明,不疾不徐端坐饮了口茶,眼皮都未抬,渊渟岳峙一如往常。可他心中却是激动难平,再装作若无其事喝一口茶,才算给心头的激动压下去。天晓得这几个月他是觉都没睡好过,闭眼就梦见最疼爱的小女儿婚事不顺被弃而泪的样子,心绞痛都要犯了,如今太后的优渥诚意加之亲眼相中的未来女婿如此上道,他长松一口气,整个人像被一口茶彻底浸润,舒坦得不行。 当然,样子该做还是要做的,既然嫁宝贝女儿,天王老子来了,他都要拿足泰山的架势。 在亲朋好友的注视中,柯学士微微清了清嗓子,严肃神情,字正腔圆道:“不出两个月就是省试,虽说国舅爷点了京畿道的解元,但省试终究更上一层楼,绝非寻常试论可一跃龙门。你且去回话,就说是我的意思,他的心意,我自然领受,人常说,婿乃半子,科举为终身之大业,我是如何替自己那不争气儿子考量的,便是替他如何忧心。让他放下节礼,我都心领,早些回去温书诵读,待到今年科举完毕,我们一家人再聚不迟。” 众人暗道,好厉害的威风,即便是未来女婿,却也是炙手可热的国舅爷,太后唯一的家人,加之点中京畿道解元,这等尊贵乃是本朝头一份的非同凡响,但柯学士教育起来,半点不犹疑,可见两家之好却是真的,若差一点半点亲厚,还不教人误会了去? 柯学士虽是清贵差事做了半辈子,但言辞上的拿捏依旧到位,他不能只做长辈的样子单单教训梁道玄,未免让孩子下不来台,他又向众人感叹道:“咱们这位国舅爷当真上进,不然我也不敢这样一说。满帝京打听去,我这位来日的女婿,在帝京的一年闭门读书,除了宫里便是自家书房,再没去过旁的地方,犬子要是有这个能耐,我也不用耳提面命发愁至今,哎,不说了,不说了……” 其他人听懂门道,忙一并说国舅爷的好,也捎带着柯家二少爷的用功,虽然没人亲眼见过,但每个人说得都仿佛真的一样。 两方台阶都下来后,柯学士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他再叫住正准备出去通传的下人,温和道:“罢了,他既然来了,我与夫人这里就不必拜见,耽误读书时间,但烦请他去见见我家没出息的老二,他也正被我关着闭门读书,两人切磋切磋文章,让国舅爷教教他如何读书,我也就放心了。” 第32章 风里兰香(四) 柯府格局精巧, 布置典则俊雅,早年是柯学士在京做官时的府邸,去北威府养老赋闲后,此宅一直交由第三子打理, 此子早年便殿前得第, 二甲前十, 可以说完美继承了父亲在学问上的本事,如今官至户部度支司司度。官职仅有六品,却是核算朝廷用度的攸关衙门, 无人小觑。 因一直有人精心打理,柯学士与夫人一道入京,并无慌忙之感,府内常见走动搬挪的仆从, 秩序井然按部就班, 无有喧哗吵嚷。 柯府家中有功名男子甚多, 长女的女婿与两个儿子皆是读书求进之人, 府内读书之地也自成院落。前斋大而宽敞,是柯学士自己的书房,往后走的三围小院东厢则是柯府二公子柯云庭的书斋。 院内一株古槐幽静亭亭,正在当中, 当真是静心览读学问的好地方。梁道玄见了也是心动,领他在前的仆从无有二话,见梁道玄对这株槐树感兴趣,才开口道:“国舅爷, 这是老爷早年求学时家中的小树,后老爷高中,于京中安居, 思念故土旧家,请人移栽过来,这些年已经茂盛得扩了两次土基。” 说罢,他示意道:“前面这就是二少爷的书斋了。您请。” “让我再看一眼这树。”梁道玄爱绿植花草,见这样葳蕤的巨木竟是在三厢环抱当中,稀奇不已。 他这微微一逗留,就听二少爷的书斋里,传出一阵低语,不巧此地静谧,再小的声音如若开窗,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二哥,你有什么好怕的呢?他是你未来的妹夫,你是他大舅子,他敬你是伦常,你善待他是礼节,这有什么好怕的?” “三弟我不行啊……他是国舅爷,我哪敢开口……爹也真是的,怎么让我单独见国舅爷,我……我说什么好啊……” 柯学士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第二子柯云庭,大概今年第十次参加科举,曾经最辉煌的战绩是曾通过两次解试,一次七年前,一次是本届。第三子柯云康则年少得第,虽是弟弟,却如同家中长子,据表哥崔鹤雍所言,此人十分肖似其父,做事素有担当。 仆从见外客听去家主议论,赶忙道:“国舅爷稍等,容小的通传一声。” 他话音刚落,屋内继续道:“你和他说说四妹,问问他是如何想的,你是妹妹的二哥,问一句又能怎样?你要实在开不了口,就问问他读书的事,问问他京畿道解试如何,讲讲咱们北威府解试怎样,虚心向他请教文章,哪样不行?” “他……他万一嫌弃我……不愿意同我讲话怎么办?” “他要娶的是咱们四妹妹,又不是要娶你!嫌弃你什么啊!” 气急败坏的三少爷让仆从出了一脑门的汗,他不敢耽搁,生怕两位少爷再说出什么,三步并做两步,冲进了书斋。 须臾后,书斋门再次打开,从内走出一年纪不过三十上下之人,颇有官身气派,身姿挺拔,样貌端正温煦,可他打量梁道玄的目光却并不如长相般和善。 似刀的眼神自上而下,再往复一遍,梁道玄深感推迟婚事纵然理由正当,可情理却亏,也大大方方接受未来妻舅的目光审判。 “在下柯云康,家中行三,国舅爷,我二哥已在恭候了。”柯云康不卑不亢,面上带笑,眼光毒辣。 “在下梁道玄。” 二人见过一礼,柯云康转身离去,仆从也赶忙跟上。 梁道玄低头笑了笑。书斋门敞开,他仍叩门两下,这才进入。 可刚迈进去一只脚,坐在椅子上的柯云庭犹如被烫到,砰一声跳起来,半人高的太师椅应声而倒,听声音,是黄花梨的好木头。 他未来的二哥三哥性格迥异,实在有趣。梁道玄想笑,但自幼所承训的君子教育让他不许笑。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梁道玄见礼后,柯云庭忙行一礼回上,摆出僵硬的手臂,颤着声:“梁国舅……坐,您坐……” 可他手示意的方向却是那瘫倒在地上的椅子。 梁道玄只好亲自去扶,谁知柯云庭再次惊到,慌忙自己动手,然后拘谨地站在远端,一动不动。 “柯二公子,一起坐吧。” 这是谁的书房啊? 算了,先不计较这个了。 在梁道玄示意后,柯云庭才捡了个小藤墩坐下,姿势十分乖巧。 柯家两位公子长得肖似,要说容貌英姿俊秀,二公子年纪虽大却更胜一筹,眉眼颇有女扮男装柯云璧之美相,男子中也是翘楚的音容。可他形容神色却不大自然,许是常年闷着读书的缘故。崔鹤雍与两位柯家公子都有些微薄的交情,据表哥说,柯云庭人很厚道温和,无有脾气,甚好相处。 此刻梁道玄却感觉不大出来,他只觉得未来大舅哥过于紧张。 这时候要是再问太后赐下的秋蟹如何,未免有点仗势欺人的意味,从方才表现来看,他未来二妻舅或许还能答得如鱼得水,眼前的还是照顾一些他脆弱的神经比较好。 “前两日我家崔表哥同我说,在乐宁见了柯家二公子,才知云庭兄也已入第赴考省试,来,今日我以茶代酒,许一句你我二人省试得中,入殿跃门。” 梁道玄十分擅长气氛的把握,笑得尤其灿烂适宜,柯云庭喝过茶,悄悄去看梁道玄的模样,这才稍稍缓了些,赔笑点头,但还是一言不发。 “我先一年入京,这里虽冬日温暖宜人繁华鼎盛,却怎么都不如北威府家乡风貌。单是这秋燥不适,我就不怎喜欢。云庭兄若有不适之处,我还是有些心得。”梁道玄自己断句,作恍然大悟之笑,“你看,我简直是在菩萨面前托大,真是不知好歹,世兄勿怪。世兄早年就入京省试,其中旧理,该我向世兄您请教才是。” 柯云庭受宠若惊,这辈子都是他向别人请教与听别人的指教,还从没人如此虚心语气亲近问询。 梁道玄凑近一些,轻问:“敢问云庭兄,省试与解试究竟有何不同?” 言毕又摇头喟叹:“我这几日睡得不好,总是忧心省试差错,叫人耻笑。” “国舅大人也有这个烦恼?”柯云庭鼓起勇气问。 “云庭兄无论家中往来还是学业课第,都是我的前辈,叫我一句玄之即可。”梁道玄看准时机,再进一步,“我们并不是外人,若真是外人,我也不好倾言讨教。” 说罢,梁道玄垂眸摆首,叹了又叹。 柯云庭确实温厚,他见状忍不住问道:“国舅……玄之兄如今这般显赫,竟也有烦愁?” “云庭兄不知,我入科举,如履薄冰……”梁道玄抬眼时神情余泣欲诉,看得柯云庭为人兄长的慈柔之心发作,忙递茶抚劝,追问如何。 打动柔懦温良之人,最好的办法是示弱,激发其保护欲。梁道玄乘胜追击,只说自己刚到帝京,有多让人瞧不起,一众人都等着看他笑话,他的压力,他的困境,他的忧思,可怜的妹妹纵然贵为太后仍然以泪洗面,孤独的外甥一个人高居庙堂之上却连玩伴都没有。 当然,他到帝京时虽说前路未卜,但吃好喝好甚至还胖了两斤,全然做足准备,游刃有余,但不代表他没有面对这些,梁道玄认为,自己还是说了实话的,只是这实话有一些必要的艺术加工,依然无伤大雅。 柯云庭听得心惊神伤,眼眶莹润有泪,时而同叹,时而抚心,他以为梁道玄贵为国舅,又是如今科举新恩风头正劲,威势自不可当,谁知竟是一如此苦命的可怜人…… 柯云康离开后,忙了些琐事,静下心一坐,左思右想,仍是不放心柔仁的二哥单独和未来妹夫相处,虽看起来这位梁国舅温雅有余,但到底是当朝国舅爷,又在伯爵府长大,稍有些脾气,二哥那般软的性子如何承受? 他在自己房中坐卧不宁,左思右想,叫来方才的仆厮道:“你去二爷书房送些新鲜茶点,看看他们聊得如何,回来秉明。” 不一会儿,腿脚麻利的仆从便折回,如实禀告:“三老爷,二爷和国舅爷聊得起劲儿,书房里的笑声能透到外面来,小的进去时,两人正品评文章诗作,二爷拉着国舅的手,跟亲人似的。” 柯云康震惊了。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25节 他命人出去,自己一人在屋中踱步,心道:姓梁这小子,本领不小,段位也有些高。自己的二哥是闷葫芦性子,言语少,心思纯,最不善交际,从前在书院总被人欺辱,这才回来闭门造车,可谁知一会儿功夫,竟让二哥与他言谈投契,当真厉害。 思及此处,他更是焦虑。自家小妹个性也是静默柔顺,这小子心计远胜常人,万一存了坏心……不行,他得去会会此人! 柯云康更衣完毕,他的夫人正回房中,见到丈夫还在,奇道:“爹在前面找你好久了,我以为你已经过去了,怎么还在房里闷着?今日客人多,有些也是冲着你来的,你快去吧。” “前院的事先放一放,救二哥要紧。”说完,柯云康大步流星迈出门去。 …… 一个时辰前,收到梁道玄前来拜访消息的柯家人不止两个兄弟。柯云璧听到这个消息时正预备去见几位堂表姐妹,听完后她反应如常,只说了句知道了,预备该干嘛就去干嘛。 “小姐,国舅爷带了不少节礼上门,有一件是点名吩咐送您的。” 柯云璧站住了,说道:“是什么?” 侍女命人抬进来一个半大不大木头箱子,严严实实,两个女子虽能抬动,可看上去也不是轻巧。 “不知是什么呢……”侍女瑞雪让人放下后出去,用颇为嫌弃的语气道,“有股潮腥怪味,难道是未来姑爷下水打鱼捞上来的河鲜海味不成?” “那不是挺好。”柯云璧面无表情说玩笑话时,有种反差的沉静,“未来夫君上山下海样样都行,大概我是有口福的。” 瑞雪噗嗤笑出声,可想了想,决定严肃起来,认真道:“小姐,这要是鱼什么的,你可不能再养死了!不然将来成亲后,姑爷问你花怎样,你说快死了,问你鱼怎样,你说没活成,这……这也太伤夫妻感情了!” “还没成亲呢。”柯云璧拍了拍箱子,“况且好像不是活物,死得最好,我什么都不想再养了。” “这国舅爷真是个怪人……”侍女抬起箱子盖,话到一半忽然噎住。 不只是她,柯云璧也楞在当场。 箱子里没有什么活鱼死鱼,而是满满的泥土,泛出潮润的湿气。 柯云璧只一晃神,当即声都高了高:“让送东西的人回来。” 两个外面的侍女回来后,柯云璧语速都比从前快了:“梁国舅只让送来这个,还说别的没有?” 一个侍女回道:“外面分礼传话的嬷嬷说,国舅爷让告诉小姐,这土是他从前自南方带回来的巫岭土,给花添上土即可。还有,他说,现下天干,已经可以一天浇两次水了。” 柯云璧呆呆站着,雪瑞机灵,让两人下去,忙问小姐:“有什么不对么?” “雪瑞,你还记得那日我们出去寻人治花时,遇见的那个男子么?” “记得!”叫雪瑞的侍女当即横眉立目道,“那个孟浪之徒,李姆妈说他话多没安好心,小白脸皮囊好看,眼睛可毒了,一个劲儿往小姐身上瞟,说不定是那分桃断袖的!啊呀……呸呸呸,后面这句小姐你当没听到,姆妈不让我说出去的……” 柯云璧跌坐进椅子里,一字一顿道:“那个‘孟浪之徒’就是梁道玄梁国舅。” 雪瑞傻了,她站在原地,鼓鼓圆脸一会儿朝天一会儿朝地,再转回来时,上面却是笑在挂着:“怪不得那人长得周正俊俏,说话也文绉绉的,一看就是状元的材料!” “雪瑞,你不觉得自己前后说话有些矛盾吗?”柯云璧有气无力道。 “此一时彼一时嘛……那时候他也还不是未来姑爷的呀……”雪瑞本以为小姐会夸自己机敏来着。 柯云璧听罢低头一笑,似乎想通了什么般,站起身:“你去问问梁国舅如今人在哪里,我要见一见他。” …… 柯云康重返书斋后院,正见到二哥柯云庭牵着梁道玄的手相送。 两人仿佛多年至交,执手相看泪眼,依依惜别。 “二哥,回头我将那些书差人给你送来,你慢慢看,不急着还。” “玄之弟弟,你在外面要保重,在宫中走动尤其要谨慎啊……谢谢你提点,还借我陈老学士授业的手记,我何德何能……” “二哥,我们马上就是一家人了,不必这么见外。不过几本书,若是陈老学士知晓,也会赞你精进不休,夙夜匪懈,往后你我有书同读,有试同参,一并显祖扬宗兰桂腾芳。” “我这几日,焦头烂额,好在今日见了你,一席话语,使我拨云见日啊……你说得对,你是我未来的妹夫,我们不说见外的话!” 柯云康傻了。 他从来没见二哥这样深切动容地同外人讲话,还是个刚认识不到一个时辰的陌生人。两人的称呼也亲厚的就像一家人。 这时梁道玄和柯云庭也看见了他。 “三弟,来得正好!咱们一起来送送玄之弟弟。”柯云康笑呵呵的模样与先前判若两人。 “二哥,你好像只有我一个弟弟。”柯云康有些哭笑不得。眼下亲事推迟,他明白爹这样安排的意思:一是让二哥真和上进的读书人交流交流,二哥柔弱,言语也并不谨重,好歹未来的女婿也是自己人,谈谈诗文也不必担忧言语有失。 二来虽是推延亲事的理由正当合理,可他们家是着实一大家子人为这事快小半年没睡好觉。四妹的婚事原就因梁道玄守制拖了一年,这次又往后延期,加之梁道玄的地位风生水起,名望也一夜乍然,他们不免忧心些旁的。 爹是真正的岳丈泰山,此事如若长辈开口不免有拿礼法压人之嫌,毕竟以后四妹还是要和国舅好好过日子的,结亲又结仇,实乃下策,没必要大家都下不来台。但二哥是平辈的未来妻舅,严肃讲两句话,试探也好,质问也罢,终归能打探些里外与其真正所思,这事自己上,因官身在难免显得刻意,但二哥正巧人在科举,两人共同备考省试,谈话的由头也有信可寻。 父亲这样完美的思量,在两人拉着手出来的时刻完全破灭。 “玄之拜见三哥。” 最可气的是,梁道玄正色敛衽,毕恭毕敬屈身守分,向柯云康行礼,正式的就今天打算娶自己妹妹! 柯家四兄妹,大姐慈柔,二哥憨厚,小妹静默,柯云康自小仿佛家中真正的长兄,无论学识前程,都担着一份不一样的责任,照顾姐妹友爱提携兄弟,他样样皆能,然而今时今日,拿惯了家里主意的柯云康却词穷了。 不是他无能,而是敌人太过狡猾! 狡猾的或许不只是敌人这么简单。梁道玄拿出乖巧懂事的弟弟模样,一点也不掺假,安安静静和两位未来的妻舅告别。 他想,这样的诚意绝对足够了,虽然用了一点小小的手段,分而治之,但他绝对没有坏心。柯学士的好意,他是心领的,不过他还是认为给未来的家人留下更合适的印象比较重要。 就在僵持的时候,一吟低而缓的音色自槐树后传来。 “二哥,三哥。” 穿着女装的柯云璧清丽恬淡,一双眼眸珠星幽辉,身后有满眼戒备的嬷嬷,侧旁还有紧张兮兮的侍婢。 柯家兄妹三人,此刻齐齐现身。 梁道玄却是一点也不慌,他目不斜视,再向柯云庭告辞——他排行高,这是应有的礼数,再对柯云康报以诚挚的微笑——他不费心忽悠聪明人,聪明人会自己想明白的。 最后,他看向柯云璧。 “四小姐,在下先告辞了。” 云淡风轻,礼数尽然。 柯云璧待他走后,对两个哥哥说道:“我有话问他,身边会跟着人的,哥哥放心。”说罢也转身走了。 “这……这好么?”柯云庭没有主意,只能问弟弟。 “可能爹也有这层意思吧……耽搁这么久,见个面道个歉,那么多人看着,不会有事的。”柯云康叹气。 说到底,他只是心疼妹妹罢了。 聪明妹夫有聪明的好处,现下他只能如此自我安慰。 “梁国舅留步。” 走至书院前小径上的梁道玄没有料想柯云璧会寻自己出来。 一个嬷嬷一个侍女,此刻仿佛执双锏秦叔宝和持钢鞭的尉迟恭,门神般左右一站,隔开很远,死死盯着两个人,却又保证他们能说上一句话。 这是梁道玄第二次见柯云璧。 却是一次正式又在意料之中的见面。 他想开口正式完成一次自我介绍加肺腑歉言,谁知沉静如水的柯小姐却先开了口:“你早就认出我了。” “总不能那个时候戳穿你吧……”梁道玄笑得无比真诚,“小时候我也偷偷跑出来过,回去就挨罚了。” “我已经过了挨罚的年纪。” “长辈眼中,只有成亲才算成人,咱们可能还得等等才过这个年纪。”梁道玄静静看着不恼也不气、同样平静看向自己的柯云璧,一阵风在他们当中搅动,懒散秋叶未黄却落,半摇半荡,随着一阵带桂花馨香的气息,送得离目光可及处更远。 “抱歉,是我误了佳期。” 这句话本应坦坦荡荡,然而再正当的理由,面对眼前的少女,梁道玄一个字也无法为自己分辨的。 他的个性并不平和,爱悠闲,可心中天生沟沟壑壑。他顺从家人的期望,愿意做一个当世的君子,修身齐家,善待眼前之人,是他分内之事。 更何况,他很喜欢她为了那两株花的死活去冒险的样子。 “你送来的花,这两年冬天落的一个花瓣都没有,春天总能再开。”柯云璧声音很轻,“是花,就总会开的。” 梁道玄心下一动,微微秋风,仿佛吹进正滚烫的胸腔。 “听说殿试后,一甲三名会骑马簪花游街。”梁道玄郑重道,“希望那一日,柯小姐能等我经过,我会将头上的花送与你。” 这次是柯云璧微微怔愣了,脸颊发热时,凉风也觉扰人。 “那我等你。” 她听见自己轻声回应。 梁道玄朝她颔首,柯云璧还以屈礼,两人就此别过。 “小姐,你不生气?”雪瑞听不见两个人说什么,待梁道玄走后,她才冲上来,其实她本以为,小姐会随时叫她上来助阵的。 “为什么生气?”柯云璧歪头看她,眼中涟漪点点,微微含笑,“我之前不是说,有个能上山下海的相公,想想今后的日子,大概也能过得不错。” 第33章 摩厉以须(一) 中秋大朝会毕, 柯云康与同僚返回位于尚书省内庭的户部衙门,等待例行的政务集议。整个户部大大小小官吏在正堂左等右等,王希元王尚书也没露面。方才朝会,王尚书明明还有秉明陈言, 为何一转眼人就不见? 户部侍郎职位虚悬, 郎中令大人未免延误今日事呈, 命人暂且散去,他回头差人问询。谁知众人刚刚转身,正堂内就涌进数十名身着朱雀赤翎甲的南衙禁卫司军士, 人人肃杀,使人心惊胆寒。 “王大人今日御前点为崇宁二年科举省试总撰官,政事堂令,暂封王希元尚书户部衙内堂, 诸位大人, 劳驾。”司戍卫朝文臣们行礼, 面色正肃不等回语, 转身命部下入内堂用事。 柯云康虽第一次见身边同僚上峰点为命题官,但他为官多年,也知晓规矩。 命题官当天接旨,当天便不可回家回衙, 自宫中由北衙禁卫司押送至贡院,自此与外界隔绝音信。 封衙门内堂检查公文是因为过去曾有临时被从主事衙门传至宫中之人,留下纸条等物外传信息之事,后为杜绝, 即便新任出题官未曾抵衙,仍旧照例由南衙禁卫司差人,检查当日公文书信。 待检查无误军士离去后, 户部衙门内议论纷纷。 大家对王尚书能点中主考皆是欣喜。 作为文官,省试主考虽无实际权柄且受限颇多,但对官声提誉有嘉,是想在头衔前缀个“学士”的上升首选。 更重要的是,主考并非官员上书自荐亦或众臣商议所得,由圣上乾纲独断,更是器重的证明,非近臣难为。 如今圣上冲龄践祚,无有旨加恩遇的能力,点名出题官之事由梅相一人担纲,王尚书本就与梅相多年同朝为官,二人相处得宜共同辅弼两朝圣上,如今这一期许,不免有人暗中思忖,是否是梅相致仕后有意让王尚书接替宰执之衔的预兆? 若是户部走出的宰执,他们便都是老部下,与有荣焉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官场最讲究“四同”:一曰同乡,二曰同榜,三曰同门,四曰同衙。 四者乃是:同籍老乡,同榜考生,同门同窗学生,以及曾经同衙做官的同事。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26节 沾着这几层,不免有些照顾在,旁人也无可厚非。 柯云康原就是王希元颇欣赏的官吏,但此时他没有功夫替自己暗怀喜悦,满脑子想得都是有什么信息是他知道也能告诉二哥的? 想来想去,竟然没有。 在户部,往来公文经常言简意赅,表章各半,大多涉及银钱与官中印文手续。作为度支司中人,户部一半的算筹吏皆在他的小衙门里。别的衙门一进去,那是书墨香气与唇枪舌剑,张口国家典章,闭口圣人道德。然而他的衙门一进去,是噼里啪啦的算盘珠子叮当作响,算筹满桌都是,押印文书、新旧公印,可谓一地鸡毛。 他初来之时,适应了好久那个动静才脑仁不痛。 所以让他知晓老上峰最近爱读什么书,偏好谁的文章,他是不知道的,如果问他最近哪笔朝廷的账对不上老尚书急得睡不着觉,那他如数家珍。 非常绝望,但也非常真实。 于是柯云康回家时,只能去到二哥书房,告知说道:“我上峰王尚书点了主考,他为人看中实效本事,喜好部下办事‘短刀直入’,我们平常禀告公事,都要先罗列一二,再一条条说清,如若铺陈太多啰嗦言语,不免要被责问,他是有些严苛的人,二哥要心里有数,倒不是说王尚书读书弄墨也好这一风格,但有句词里写得好,叫‘花心柳眼知时节’,稍稍注意风向总归无错。” 柯云庭听罢当即道:“那我也告诉咱们弟弟去,让他也小心准备。” 柯云康满头雾水:“我们什么时候有弟弟的?” “玄之弟弟啊?”柯云庭眨眨眼,笑得十分温厚,“他不是也要和我一道考省试去嘛。” 柯云康气得眼白往上翻,可转念一想,自己宝贝妹妹嫁个进士国舅,好像说出去是比较威风,好吧,今日就当他买一送一好了。 但愿这小子领情,好好读书,考中之后乖乖上门按照婚约娶了妹妹,不然他定要不饶。 …… 梁道玄收到柯云庭传来的消息时,正在整理陈老学士布置的文章,这些本就是他答应要送去柯府的,先前送过那些手记和书,算算这几日大概也该看完了。 来通传的人顺路将东西捎带回去,并转达柯云庭的祝福。 崔鹤雍目睹全程,错愕之情溢于言表:“你什么时候和柯家二少爷混这么熟了?” “这不就是那天上门结识了么?二哥真是实诚的好人。”梁道玄发自内心挺喜欢这个未来的妻舅。 “二哥?”崔鹤雍听罢笑着摇头,“怕是又一个着了你的道的人吧?” “大哥你这么说真是难听,难道我就没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感化别人吗?我的努力就不值得肯定吗?”梁道玄嘴上这样说,实际笑得也很灿烂。 “你自小就讨人喜欢,有些嘴碎的妯娌,每次来总要念叨你在家养闲,怕是今后要养成纨绔惹是生非,后来你只见她们一面,娘就再也没有这般被叨扰的烦忧,还人人都夸她膝下养大的孩子都有教养明事理。” 回忆起过去,一家人在一起虽也有些磕磕绊绊,但总是幸福居多,崔鹤雍是恋旧之人,最爱想些无忧无虑时光里的吉光片羽。 “那是因为大哥你读书上进,不然我再怎么懂事,也还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梁道玄洞悉世事人心,无非也是仗着这一点,才敢逍遥快活,不然他也得像柯云康一样,承担家中全部的期望,穷心剧力,竭尽所能肩负朝前。 其实他现在又何尝不是,只是在他肩上的重担,却不只是最初的家人了。 “这次出题主考,你怎么看?” 人不能总沉浸过去,崔鹤雍也要引着表弟朝前看。 “有点意思。我听说许多人本期待着是工部的徐照白徐尚书荣膺此衔。”前两日京畿道同榜中第的士子有一筵席,这种应酬若在平常,不去也罢,但梁道玄确认为该听听旁人口中的道听途说。 此次京畿道考题极难,得中晋级者凤毛麟角,录上文章皆有些根基本领,梁道玄读过一些,深以为然。能见见面听些读书人口中的八卦,也不虚此行。 果不其然,好些人因家中有人在朝廷做官,不说机要,只讲风头,也说得出一二,梁道玄这才知晓原来徐照白是梅砚山的得意弟子。徐照白出身贫寒,入京赶考后身无分文,险些冻饿死在路旁,多亏经过的梅砚山发觉,救下一命。 后徐照白才学煌煌,看人眼高于顶的梅砚山都直言不讳称其为“麟子”,可见徐尚书早年才学绝艳到何等地步。 虽说如今官场面上不大讲门生故吏这套,但私下结交,仍看重此项。所以徐照白一路官运亨通,年纪轻轻稳居工部尚书之职,一来是他自己德才兼备玉振金声,二来是梅相门人如何不教人高看一眼? “但梅相却没选自己的学生。”梁道玄接上方才的话,在表哥面前,他是不必收敛锋芒的,“其实这才是真正的看重。” “王尚书早在先帝在位的应光三年做过总撰出题官,对他而言,这份荣耀其实不大重要,他本已有汇贤阁学士头衔加身,锦上添花并无要义。可是这个位置对于只有个直学士头衔的徐尚书,却是他稳步朝前的一个台阶。”崔鹤雍在官场年头不长,却精于其道。 “可是,这届科举的题真的这么好出么?”梁道玄翻捡出一摞书册递给表哥,“大哥看看,这是弘文馆刊印的各道解试文章汇编。” 只看一眼,崔鹤雍就晓得了不同之处:“这么多?”他当年解试结束,也读了同榜各道文章,但大抵只有这里一半左右。 “今年各道出题,似乎有些争议。”这些消息都是梁道玄参加同榜小宴得知,因他是解元,又是国舅,旁人乐得分享些信息,不管是卖个人情,还是留下个好相处的印象,怎么都不亏。 这确实是崔鹤雍所不了解的了。 “今年有两处的考题,实在是罄竹‘难’书,一个就是咱们京畿道。这表哥已经看过了,想来也知晓,各家各户若有考生,发榜后哪里不是哀鸿遍野?见了题目都直摇头的。” 崔鹤雍不住点头,他衙门上就有官吏儿子侄子沾亲带故考了试,结果却被卡在门外,怨言极多。 “还有一处是海西道,此地富庶,经年累月鱼米滋养的学子,书院遍地皆是,颇有盛名,家家户户皆有诵读之声,听说那边女子及笄求亲若是大字不识,也难找婆家。这般学风阜盛之地,今年却来了个玉面判官出题,考生嗷嗷无告,欲哭无门。往年海西道是省试大户,道内不过五州五府,入省试的常有百余人,比岭北四道加起来人还多。可今年不过四十三人,这比京畿道的五十人还要更少。” “这也太少了。”崔鹤雍也捡自己所知畅言,“我那年入京省试,因老宅人少,恐缺东少西,于是便打算住承云楼。那里费用是贵些,难得离贡院进,且附近清净,温书静心两皆宜。我来得早,又没什么经验,结果到了才知整座楼都不接待除海西道以外的考生。因承云楼的老板便是海西道津州人士,那年海西道考生极多,恐家乡学子在外辛苦磨难,为报乡恩,他干脆只收食用,不收房钱,专款待家乡士子,一时传为美谈。只是苦了我临时找住处,还好兜里的银子不缺,没有颠簸也算顺利。” “如果承云楼今年也这么干,那可省了不少成本。大概自我朝科考以来,这是海西道入省试人数最少的一届。” 梁道玄的玩笑话并无轻重,崔鹤雍却有些奇怪:“这考题难易,总是运气使然,怨不得旁人,难道就因为这事那里的士子多加怨怼?” “如果只是看运气,难得一次,他们也没什么好怨怼的,偏偏此次我们两处题难于登天,却有两处解试题目简而人丰。”梁道玄夸张一叹,坐进椅子当中,“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从前如此,往后皆然。” 崔鹤雍好奇道:“是哪里?” 梁道玄捡出面前考题里的两本最厚的单册来:“在这呢。” 崔鹤雍翻捡一看,作为一次中第的科举种子选手,他非常清楚其中门道,仅看一眼便看得出题目难易和好坏。 “沧北东道和沧南道的题目,确实有些过于简单,无非是些套话便可应付的题目,看不出新巧,也答不出高低,多读多背,应付过来总归能中,这要是都没点到,那往后要怎么考才行?” 粗略一看,这两道各道入省试的人数都不下百人,大概都创了历史新高。 “是啊,这么简单的题,有些糊弄了。不过我想的是,各地的学政官吏水平不一,很难齐整,咱们京畿道这次来了个爱宏博多彩的,也不能保证下次不是个混日子的老油条。良莠不齐,这想来也不是科举的第一次。可这次科举为何烫手,却偏偏在一个巧合上。” 梁道玄不卖关子,苦笑摇头,翻出海西道解试文章前题目的那页,落款名目乃是海西道学事司提举闻伏都:“这位闻提举,好巧不巧,正是沧北东道沛州人士。” “你的意思是……有人怀疑他故意给海西道的士子出题过难而刁难?”崔鹤雍哑然失笑,“这怎么可能?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他就算做海西道学政,也是不知自己家乡学政何人出题。但凡朝廷换学政,大多在科举之年,为的是新官上任以求公允,旧学政难免在此瓜瓞绵绵有所根基,万一透漏,岂不国失栋梁?他姓闻的不过一个学政,自己都是被点去的,又如何把握两道的读书人命脉?” 崔鹤雍从来逻辑严谨思绪了然,一句话说清根源,也能看清背后利害。 梁道玄欣然看向表哥,虽不是赞赏的时候,但还是鼓掌捧场,然后才说话:“就是这个道理。大哥透彻。可是如若群情激奋之下,言语多伤,朝廷也不能不重视。我当时一听一过,后想觉得会有隐患,于是暗地里查访了些流言,果然在海西道士子口中多有不平,他们觉得从前沧北东道乃是天府之国,后经过威宗清君侧几战,道内各州元气大伤,后才有海西道如今独占鳌头之贵极富溢。因此两道之间不管是商贾还是学子,往往多有较量,朝廷上虽不至于结成乡党,可互有争抗也在所难免。” “你是担心这事演化成学举之变?” 梁道玄的脸上少有的露出了无如之奈的苦笑:“大哥,龙椅上坐着的是我亲外甥,龙椅后面帘子里凤座上的,是我亲妹妹,我不能不为他们未雨绸缪。” 崔鹤雍万没想到弟弟可以高屋建瓴视之远及,他竟能从几句谈话当中察觉异样,再独自收集信息,整理出完整的事件前后彻内彻外的线索,看穿其中真正的矛盾所在,如此远虑深思,当真卓然不群,即便今后身处朝廷,有如此远见卓识,也定当能勇往直前! “这件事梅相想必也是早已预见,他不愿意让自己得意门生沾染此事,就是不愿承担这个万一可能出现的麻烦,如同我不希望妹妹和外甥坐稳天下没几年,也遇到这样的事情一般,才如此安排。”梁道玄的叹气很是复杂,一则他是觉得梅相当真是有兼人之智的老辣,二则…… 懂得“摩厉以须”1的人,就算不是强劲对手,与之和平相处也要颇为劳心劳神。 崔鹤雍虽然在弟弟能力上得到了鼓舞,但担忧剧增,不免担心梁道玄在其中的处境:“还好京畿道此次试题足够困难,免去小人背后嚼舌根说因你参考,人家才可以开闸放水。只是海西道与沧北东道之学事如若有人大做文章,免不了又是一场风波……” “我想了个办法。”梁道玄这次的笑容里,就有些胸有成竹的意味,“不一定百分百惯用,但应该能缓和一下本次科举的刀兵氛围,也算是为我兄妹二人加上小外甥缓冲缓冲了。但愿我的法子能起作用。” …… “妹妹,哥哥想问一件事,你方便讲就说,不方便的话……给个大概也行。” 第二日,中朝仪英殿书斋内,梁道玄终于哄了小外甥老老实实去读书,这才向妹妹梁珞迦私下开口。 “哥哥你但问无妨。” 梁珞迦不敢说事无巨细皆告知兄长,但这两年但凡他所提及,自己皆无隐瞒,今日这样郑重,实在诡异。 “圣上的内帑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梁道玄其实有些尴尬的。就算是表哥,他也不会巴巴地去问人家收入多少存款多少,实在太过越界,但此事若不知晓这个信息也不是很好做。 梁珞迦听罢一愣,忽得笑了:“哥哥,你有什么用处?我不敢说顶朝里多少用度,但你但凡不是治水凿河大兴土木,先帝留下的银子是必然够用的,具体数目,大概是……” 说罢她提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 梁道玄眼睛都瞪大了:“这么多!”他也算富贵乡里长大,却还是震惊不已。 “先帝并不如何奢侈,单是后宫与子嗣一项用度,便比前几位祖宗省去数十倍。内府开销最大从来都是此处,再不济便是巡游、开苑、秋狩以及赏赐宗亲,先帝都很少涉及,宗亲也只有洛王一人早年得先帝额外恩赐,于是留下了这些。” 先帝的确是节能型帝王,十年耗能大概也就是前朝皇帝一年用度,不选秀也不可劲儿主抓妇女工作生孩子,又不好武德充沛那一套,更不喜欢游山玩水兴建宫殿,唯一爱好只有礼佛和读书,连金石文玩字画都不沾。 思及先帝过往悲剧,梁道玄也不难理解为何他会如此。 一声叹息只在心底,可他这样问不是为了同情先帝,他是为了解决活人迫在眉睫的眼前问题。知道妹妹和外甥私房钱多得吓人,他也就有了底气。 “我前几日核算过一遍,今年因几道解试考题简单,入京士子人数众多不下千语。只是士子也还好,但还有年底前入京述职官吏,待选吏员同这些人的家眷,最重要的是,许多往来商贾也赶着这个时候做热闹生意……如此一来,京中必定人满为患。士子若像我,无忧食宿也就罢了,万一寒门子弟,难寻住处,不得不辛苦奔波,为此耽搁读书,再受冻饿之苦,省试前就丢了半条命……国家取士,总不能不计之深远。” 梁道玄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话明说,只将昨日里同表哥所分析的全部事态,紧急与否虽尚未可知,然而未形之患却不能视而不见,先未雨绸缪总是有所准备。 若是风平浪静,梁道玄自然乐于得见;可要是风波乍起,他也有舟载着妹妹外甥渡这条滔天浪河。 梁道玄一席话听得梁珞迦肃容颔首,她领会了兄长的意思,当即道:“此事多谢哥哥提醒,我久在深宫,总闻听大事,竟也忘了事起于微末往往滔天这一道理。” “咱们往后总要耳聪目明,不能只听别人想让我们的听的话,只看别人想让我们看到的事。”梁道玄不止是提醒妹妹,也在警醒自己,“所以我想了个办法,缓和当下几处士子的紧张。不如以圣上名义下旨,以内帑之银为京中与京郊多处寺庙作香火资助,请他们收容士子,安排时我们动些心,不让一处来的考生聚在一起,否则越谈越投机,甚嚣尘上群情激奋,如何使得?” 这办法梁道玄想了许久,已是他能给出最不引人瞩目又师出有名的套路。 他接着说道:“先帝素重佛事,常常请京郊名寺法师入宫经筵,人尽皆知,请寺庙承情,只说是为求全先帝爱重读书人之心,不会有人起猜疑。分散众人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以此善举,多化去读书人的困难,他们怨怼少一些,也就更会相安无事。” 说到这里,梁道玄却也忍不住叹了回重重的气:“我虽是为了你与圣上考量,希望稍稍化解此次科举的戾气,这几年圣上初登大宝,你虽垂帘却也有难处,你们有仁慈名声,今后的路也更加好走。这是我的私情私愿。然而于公,我也有话说。天下莘莘学子,大多出身寒贫微末,入京盘缠常常要乡里凑齐,一路辛苦奔波,而帝京食玉炊桂,他们也只能将就。此乃读书人之苦,若能以此举安庇,他们求学少些困顿,多吃饱一顿饭,多睡足一个整觉,也算我没有白白忧心了。” 第34章 宝相木兰 秋风冽冽, 白露朝霜。 旦夕淫雨不休不止,贯天江江水涨胜海潮,帝京北水路码头不得不开闸引流,入京客商士子滞留近千人, 中京府水曹司临时搭起的棚子已然不够, 好些人已在雨中体会到秋日凄凉。 疲累交加之际, 马蹄声自绵绵的雨幕中轻快传来。 直到近前才看清,马车是邸店拉客的长篷车,上挑一杆风雨灯, 车夫蓑衣斗笠全副武装,手里握着中京府的告令,扬声喊道:“有考省试的,拿行道的牒文, 验过后与我上车!” 在场赶考的读书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均是走贯天江水路南下至京的北方士子, 遭此困顿, 一时无处可去,有人已在这里过了一夜,好些人已有了风寒的症候。听到这一声招呼,也强打起精神起来去问缘由和去处。 “中京府的告令, 此地暂且只安置商旅路庶,士子上车随我去旁的地方。”车夫在雨声中只能用喊的,他给冒雨跑来的人拉开车门,借着风雨灯内明亮的烛火, 于避雨的车内一个个验看,确认无误后,才允许上车。 “这车拉不走所有人。”有一人喊道, “我们岳中道同船的士子少说也有十七八人,还有其他道的人,有些已经病了。” “还会有车来的。”车夫说道,“直到拉完为止。” “那要带我们去哪里?”有人又问。 车夫道:“去京郊安置的佛寺里。”然后便跳上车,扬鞭打马,飞速消失在密集冰冷的雨帘后。 车夫的话果真应验,不出一炷香时辰,又来了两趟马车,都有中京府的告令在手,如此这般,十一趟车才接走全部考生。这些考生走了,中京府水曹司预备的棚屋和物资也不再紧张,其余人等开始分发温热的汤食以抵御这秋日里第一波来势凶猛的寒凉。 考生们被分开送至京郊不同的寺院庙宇内,他们下车后,各寺负责庶务的僧侣早已恭候多时。斋汤滚热,斋房亦烧了炭盆,还有用于沐浴的热水巾被,一应俱全。 考生纷纷感赞各位僧人的菩萨心肠,谁知却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27节 此乃天子与太后的恩赐,皇恩浩荡,衣被苍生。 第二日,随着秋雨终止,这个消息也传遍了帝京。 除了急着赚一笔考生盘缠的商人,其他人都盛赞官家和太后的仁民爱物。 宣朝自建业以来,优待读书人虽是祖制,但若逢考举之时,最多只是拨出几个官驿以供赶路士人暂歇,虽然只用极少的费用,但仍有偏远路长之学子舍不得身上辛苦而来的铜板,餐风露宿,冻饿交加。 最大的原因还是由于科举考试的时间安排,导致众人不敢多花哪怕一分钱。 除去夹开恩科,其余常规科举的省试均在二三月开考,故也称春闱,因与解试隔着一个年节,过解试的考生要是在年后赶路,许多人都是来不及抵达的。 连考试官都要提前两个月关进贡院,更别提天南海北聚集帝京图求鱼跃龙门的考生。 这个冬日,众考生要在帝京挨过,此地花销远胜各道绝大部分治下,盘缠不够就成了每个贫寒学子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所以大家路途上都尽量俭省,有些为着时间充裕,甚至提前两三个月出门,靠走路赶到帝京。 比如当年的徐照白就是从荒凉的古西阜北道,用两条腿穿越九枯山,走了将近一百天才抵达帝京。 他上进的光辉事迹简直就是帝京公卿官宦之家砥砺教育儿孙的典型。 此次他得知太后如此安排时,人正在工部正堂。 户部度支司来人,与他验取先帝皇陵今年入秋后修缮的银两,圣旨抵达,两部一并接旨,在听到内帑拨银修缮暂容士子考生的寺庙时,徐照白不免心下一震。 待人走后,他与户部来人公事政务处置完毕,出门时,听见度支司的柯云康正与他一位同榜——如今在自己衙门任司曹的部下顺口闲谈。 “你二哥今年定能高中,我觉得你还是宽宽心,别你哥哥没事,回头又像上次一样,你再病了。” 两人语气熟稔,且都了解彼此家事,似是挚交。 “今日听圣旨的意思是很好的,我也想让我二哥去寺庙读书静静心,可又怕他吃苦,且这是太后与圣上的明德恩泽,没得我们自家帝京有宅子的,还去占着外道来的辛苦读书人份额,又是何必,哎,我还是每天回去督促督促他吧……” 柯云康的感叹与其说是弟弟的忧思,不如说更像长兄的担当。 “你家不是还有一个今年考科举的么?我觉着,你不论为着什么,也得关切关切。” “你说我那位未来妹夫?”柯云康哭笑不得,他想说这小子精着呢,用不着他担心,可转念也不想在朋友面前说自家姻亲的好坏,总归梁道玄身份敏感,还是言语谨慎些好,只道晓得。 这时,徐照白自廊间绕出,二人前后行礼。 “柯司曹家中也有人今年省试么?” 徐照白相比自己的顶头尚书王希元要温和儒雅得多,公事有公事的正色谨严,闲谈有闲谈的陶然意趣,语气不急不缓的,使人心生亲近。 可柯云康是亲爹一手带出来的精深官吏,太知道越是这样的人越不好揣度,自家事其实无有大碍,除了自己,如今老爹都不在官场,入闲谈也无妨。偏偏早年四妹定亲的那位富贵公子一夜之间成了风头正盛的国舅爷,那他还是谨言慎行为妙。 “是,臣家中行三,有位兄长,早年因身体不济耽误求学读书,现下也在发奋用功。”外人面前,柯云康从不说二哥的过错,他打小就护短,人生唯一一次与人拳脚,是书院读书时替亲哥出头。 他当然一个字都不会说梁道玄的事。 “听说柯老学士此次也入京督促?” “家父性慈,臣等不孝子使他常常挂怀不能安度晚年,故劳顿至京。” 徐照白笑着点头道:“从前我在翰林院做侍书检校时也听过柯老学士的经筵,至今获益匪浅。改日我上门叨扰拜谒,还请柯司曹向令尊转达。” 柯云康不敢多言,只道一定,心中却觉此事并不简单。 …… 梁道玄并未同佛门中人打过交道,从前他烂漫游走山河大地期间,偶尔是在山门寺庙借住过两次,但一般都是夜间,交些香火钱,吃顿斋饭倒头便睡,第二日说句告辞,也不必像话本小说那般一定要和借住僧房的高僧讨教佛法。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没有佛缘和慧根的。 今日在宫中得见高僧大能,不免有些发憷,主要是怕聊得不够投机,显得不给妹妹面子,毕竟眼前这位僧人正是先帝最信重的慈渡禅师。 慈渡禅师年岁比梁道玄想象中要青壮许多,观之不过三十余岁,这还是因其瘦削微显憔悴的缘故。 禅师一袭木兰色僧袍1,袍旧入尘,不罩袈裟,颈间垂下的苍木佛珠润泽有光,木纹清晰似有金丝夹杂,然而大师质朴天然,身上一件佛家七宝也无,作为先帝视为师父的高僧,他拥有僧官的品级和俸禄,统理皇家禁廷佛事,本应地位尊高,此时站在梁道玄面前,他却长颔而拜,双手合十,极为尊崇道: “方外之人见过国舅。” 他不称大人与姓氏,谦卑自守,梁道玄赶忙回礼:“今次多亏大师辛苦周旋,使得各寺同心同德,大师劳累了。” 梁珞迦坐在仪英殿正殿上,比平常和梁道玄私下谈话的偏殿书斋里要端正许多,她看向兄长,一字一顿道:“慈渡大师昨日整夜为受秋气暴雨之苦的京畿周边黎民百姓诵经祈福,今日一早又巡过几处寺庙,见士子多有妥帖安置,才入宫来。先帝在位时,常赞大师慧海如定,怀仁而悯,是当代正位的高僧。” 梁道玄知道这话是冲着自己说的,当即向慈渡大师不失谦卑地赞叹道:“苍生有福,大师仁业。” 梁珞迦又看向慈渡,声音里都透出一股从未有过的虔诚:“大师,哀家这位兄长素有佛缘,也喜读经书参悟佛理,往后还请您不吝赐教。” 梁道玄心想关于佛理他只会念一句阿弥陀佛,其余所知晓的佛家知识,都是闲书上过目一看记得七八,妹妹太抬举自己了。不过梁珞迦在大师抵达之前,就有预先叮嘱过…… “先帝在宫中最信任的其实并不是我,而是此位高僧,我也曾陪伴先帝听取弘法,实有启发。”梁珞迦很少以郑重的吩咐来提点梁道玄,但这次似乎她很重视此次由她介绍的会面,“哥哥,你一定要同他交好。此僧在名山古刹悠久寺院当中也是座上宾,禅林中极负盛名,这次我们能办成京郊寺院收宿考生之事,多亏他从中斡旋。” “这场暴雨太猝不及防,原本我们安排的时限被迫提前,确实如果无有佛法中威望鼎盛的人出言,你我二人很难不动声色处置得宜,联络京郊各寺安排房舍,顺带缓和暴雨倾灾的连带。今日雨停,我入宫前早起去到水路码头和西南郊外地洼处看了,还是有村落民房损毁遭灾,不过码头上的人都安置得当,且与考生分流,朝廷的赈济到百姓手上,这些读书人既然是奔着天子门生来的,就由你与圣上接济,两各澄明。” 梁道玄从来心细如发,又问了问妹妹今日朝廷是否有上报赈灾之事,确认过后感叹,苍生各有不易。 自妹妹口中,他粗略了解了这位高僧的非凡之处。 慈渡只是此人修行的法号,他真正完整的尊称乃是先帝赐号的妙应无上法慧慈渡大师。此人学通三藏,兼达五明,学《大般若经》六百卷,天慧而得,三十五岁已被禅林中人称作法师。甚至有外藩高僧不远万里前来听其讲经说法,向其讨教佛理。 慈渡大师是先帝人生最后几年的讲经师父和挚交,二人亦师亦友,忘年甚笃。 “哥哥你已经见过孝怀长公主了,我也就不必忌讳……公主得先帝垂怜,视遍名医仍旧不见起色,后来先帝也放弃医治,时时陪伴希望能以佛法诱导公主慧心慧性……不过不是为了修此生,却是为来世的功德……为祈求她来世不必投身帝王之家。” 每每谈及孝怀长公主,梁珞迦总是悲悯存于星眸。 “后来但凡公主所用衣饰,先帝都请慈渡大师诵经明光,再让公主穿戴。” “怪不得那日我见公主身上多宝相花纹样,原来是这个缘故。”梁道玄恍然大悟。 “原本大师是在城中戒珠院修行,先帝驾崩后,他便去到离帝陵更近的兰陀寺做主持,为的是时长能替先帝诵法超度,早渡苦海慈航。单论这一点,他便有心了。” 梁道玄不知先帝此刻是否已经结束了苦痛,如今慈渡大师苦降修行,但愿能为先帝修得些因果。 他从前在书中知晓,古时僧人多穿木兰色僧衣,是为彰显浩瀚佛法前自身的谦卑,于是避开赤黄青白黑五正色,低微僧侣入门沙弥多穿杂泥青灰僧袍,略有修行之大和尚则往往身着像是树皮般的木兰颜色。 “国舅能心存彼方之人,已是存慈纳怀,贫僧有幸相会,也感佛缘上妙。” 慈渡悠悠立手,捻珠而笑。 梁道玄自思考中回神,心中想得却不是自己有多少佛缘,而是眼前这位究竟有多少心思是出世又有多少是入世,实在不得而知。 算了,人脉的问题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好,他还是回家老老实实读书去。 完成妹妹结识慈渡大师的交待,梁道玄出宫回府后第一件事先去书房看了看其他地方各道解元的文章。 了解一下本届同榜的水平是一直都在他计划上的功课。然而这期间出了好几件事,他上次翻开这些本弘文馆刊印的考题与优秀文章,还是为查证各道出题难度与录榜人数。今日诸事已毕,他总算能静心复习。 其实对他来说,与整日里勾心斗角相比,读书学习真是一件轻松美妙的差事,三个时辰他便几乎将这些文章通读一遍,不由感叹江山代有才人出。 崇宁一年的恩科已筛选过一遍人才,但一年后还有这样多才华卓然之辈显现,可见本朝文教风行、崇学德化。 他并不因这些人的精进本领而觉愁闷忧心,反倒暗自激动。 从前梁道玄就是这样在读书学习上的好胜之徒,越是考试难题频出考生高手如云他越是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再翻开陈老学士为他备好的经史子集,梁道玄为自己甘于寂寞刻苦读书再次找到了强有力的“战争借口”。 …… 跨越崇宁二年到崇宁三年的这个除夕,梁道玄将自己从书房中放出来后,只与家人欢庆一夜,第二日晨起,继续按计划进学。 这可心疼坏了家人。 当然,他也抽空给柯府亲自送了一次礼,柯学士当然依旧礼貌表示,要好好读书好好上进,和柯云庭一道为两家光宗耀祖。 不过大概是他的上道让未来泰山和岳母极其满意舒心,国舅府堆着的各种滋补品中,又多了一份来自柯学士府上的厚爱,在这份厚爱当中,有一条四角绣有紫色小花的绒黄色棉围领,无有夹层,仿佛为了开春贡院御寒量身而作。 柯府来人并未说明此物源自何人,礼单也没有提,但见过的人都心照不宣。 可是在这几朵花究竟是什么品种的问题上,梁道玄的家人们产生了分歧。 表嫂武兰缨坚持认为这是状元及第荣华好兆头的牡丹,小姨戴华箬说是情意绵绵宜室宜家的桃花,姑母梁惜月却觉得此花有荷花的风骨清婉,像柯家四小姐这样的闺秀定然喜欢。 “这可能是我之前送她的山踯躅吧……” 梁道玄的一句话终结了热闹的讨论。 大概,可能,或许……柯小姐并不擅长刺绣。 不过梁道玄却觉得新奇,这还是第一次有亲人以外的女子送自己信物,他说出想法后,姑母摇头直笑:“什么叫亲人以外,她往后才是你最亲的人。” 在本朝已经算是大龄男青年的梁道玄听罢难得老脸一红。 三月三省试当日,梁道玄就骄傲地围着他鲜艳的新棉围领,站在了贡院门前。 家人照旧来送,鸣鼓后,他连连挥手告别,才领了千字文坐间号,站在应当的位置上等候贡院开门。 这个流程他之前走过一遍,今日再看却觉更加壮观:整个大宣朝国土之上山川之间,设十五道两府一京,各地学子千余人浩浩荡荡,皆是已证明过自己的国士之才。 年少者风华正茂,年老者双鬓斑花,同在一众当中,各自壮怀存志,预备鸢飞戾天鱼跃龙门。 梁道玄暗中观察,果真这次安排寺庙给各人居住,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几个同乡今时今日才见了面,见面只讲僧人好客山居清净舒适,几个月下来读书奋进,又有心得。但可惜相熟识之人隔开太远,不便相见切磋探讨,只好与同住的考生共同研读。也是恰巧如此缘分使然,又认识了些天南海北的同道。 目光逡巡下来,考生大多精气神不错,除去个别人本身消瘦,其余也无有神色委顿或过于面黄肌瘦形销骨立之人。 而周遭更没有因各地解试题目不同而口出怨怼之人。 这就对了,梁道玄心想,大家还是在考试前别抱团为上,不然聚在一起群议鼎沸,还怎么好好读书? 如今他真要默念阿弥陀佛,此次不同题榜的道议风波还不算过去,但没有任何继续发酵的线索,基本可以算是暂且平稳落地。 这时七七四十九通开院鼓敲过,梁道玄无奈笑想自己到这时候了,竟不是在操心学业,看来是真的已经进入国舅的身份当中,找到外戚干政的状态。 “宣圣旨。” 负责省试贡院的不再是中京府戍卫,而是南衙禁卫十六卫之一的左威卫,这是皇家御用禁军,规格更上一层楼,仪仗齐整犹如圣驾出巡——事实上他们在此地所代表的,正是“如朕亲临”。 今时今日的贡院与解试之时犹如脱胎换骨,明明同样的大门同样的匾额,此刻气势腾云起,威压如天低。 而现身宣读圣旨的二人,梁道玄却是再熟悉不过。 沈宜作为皇帝的传旨太监,双手奉旨,高举过头,众人齐齐跪迎,最先站起身的乃是当朝宰辅第一人梅砚山,他双手毕恭毕敬接过圣旨,悬于头上,置于太【】祖所书“为国求贤”匾额之下,领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再展开敬读。 这与那日和梁道玄在御街之上“闲话家常”的老人判若两人。 眼前的梅砚山渊渟岳峙盛服威仪,银发不显老迈,直身有若苍松。 他所念旨意——当然自己外甥还写不了这个,是由中书省代写后,自己妹妹加盖太后印玺和皇帝玉玺,代表懿旨与圣旨。 圣旨简短,通篇便是天子求贤,为国抡才,当竭尽全力,彰文显德,无愧江山。念毕,大门敞开,沈宜与梅砚山还不能离去,他们要等待考生都进入贡院后,二人亲自帖上代表中书省与皇帝的封条,才算差事圆满。 于是,当梁道玄经过贡院正门那气势恢宏的匾额下时,必要经过二人面前。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28节 这两位,一个天官一个权宦,加上自己这个外戚,今日的贡院门前,顿时有种诡异的微妙。 希望大家今后也能如今天一样和睦安静相处。 此乃梁道玄走过二人面前时,心中唯一所想。 三人的目光其实并未接触,然而却胜于先前全部寒暄。考生中也有人知晓梁道玄来历,不由多看两眼,但很快便开始忧心自己前程,目不斜视。 要说忧心,考试他半点也不担心,唯独挨饿,实在不能不吃下前车之鉴。 有了解试饿至昏厥的经验,梁道玄这次带足了干粮:这是件有技巧的事,因为朝廷规定,科举考试所带考篮行裹不能超过一个规定的大小见方。入贡院时,会有一个标准的木箱,每个考生所提篮箱都要尝试放入,可以入者合格,继续后面的检查,超出大小不得放入,要么临时找到替换,要么只能谢绝入内。 想将三天食物、文房四宝以及春闱最重要的御寒用具放在这个规定大小的提篮内是一个技术活。 梁道玄比解试其实只多带了一些吃食,但这些糕饼全部经过油炸,热量爆炸。他过去四处行走,曾听同住行脚商讲过一句他家乡河西道的谚语:三十里的莜面,四十里的糕,二十里的面条饿断腰。2 河西道脚商出门,只带一种过油黄米方糕,可凉食,一小块足以顶饿一天。这次梁道玄准备了够三四天的油炸糕饼,腻是腻了些,然而功能性极佳。 他绝不允许自己在同一个问题上犯第二次错误。 毕竟——谁饿谁难受,谁饿谁知道。 第35章 高步通衢 鸣锣噤声, 禁卫站定,贡院每道考间排屋两侧,各站两名南衙禁卫,执槊执戟佩刀挂环, 监视考生一举一动。 分卷的官吏出自礼部, 青袍翠襟, 精神不敢说一顶一的好,各个端正扬眉,身姿笔挺, 看不出在贡院被关了两个月。 从来各管输衙门中礼部挑人比别的都不大一样,此处不单看才略品性,身高长相都是重要考量标准。这并不是卷出来的标准,而是因礼部主管礼乐、教育考试、祭祀和外交, 都是要面子的行当。 此时各位礼部司的典议郎每个人身后再跟两名禁军, 双手捧着封蜡试卷沿号房排屋夹道走来, 禁军相随为的是防止分卷官吏与考生勾连, 帮忙夹带传递亦或肢体暗示。 士子要双手接题,闭口不言,不能与分卷官有任何眼神交流,颔首抬手, 待人走后,仍是不能即刻打开,静心等待所有考生拿到试卷后,听取再鸣锣一声, 方可答题。 而此时天色过破晓也刚刚半个时辰,冬日夜长昼短,却仍是解试的规矩, 晨钟暮鼓,以旭日为令,太阳下山时分便是交卷之时,严禁燃烛继烛。也就是说,省试的答题时间比秋闱解试要短上许多。 合理安排审题、腹稿、草拟、斟酌、审改、定稿与誊写的时间变得极为重要。 偏偏梁道玄的号间把靠西山墙,采光并不很好,他需要更加珍惜答题时间。 开卷鸣锣声响,惊飞冬雀阵阵。 崇宁二年省试开考。 梁道玄启蜡拆封,展开试卷。 这次他可记得边磨墨便审题了。 这题目……解试与之相较当真差若天渊。 解试考得是海内民生雨露同沾的政策性引导与策略,也是难得宏博题目和远瞻长策,但远不及本次省试题目宇量深广、闳远微妙。 户部王希元王尚书自己也是科举出身,资历丰厚老辣,怎会轻易高抬贵手以易题而酬士子? 想都不要想。 一方试卷之上,是笔吏犹如雕版的小字: “盖闻仰祖敬宗,法也,道也,仁义德钦。法尧善舜,以守弘业,开武继文,得正盛创,训迪之方当立纲陈纪,立纲陈纪,亦有故闻而望。《周礼》、《唐六典》出大治之世,宏天苍之法,今亦有奉。然财用不曾裕,弊患亦累见,四海虽升平有象,却未得鸿均之世抚绥万方以谢天地祖宗。效古可使祖宗之治见于今耶?非效何如?有可言乎?” 三连问的紧迫感与施压力非同凡响,最后还附赠一行小字: “尔求庙堂之高,当明于治道,详言尽诚,无愧天子门生。” 压力再度拉满。 此题锐意,并非温和之探讨,可以说是凶悍强横。 王尚书给的题目是常见的以史料为例,然而却用不同时期不同典籍作为对比,探讨以史为鉴的可能性。 他先说敬仰效仿祖宗之法既是法律又是理政之道,更是仁君当拥有的品德。人人都会说尧舜禹汤是上古贤王,效仿可以守住基业,想要开创大治之世,也要学习周文王与周武王的王政心得。 《周礼》和《唐六典》都是制度典籍,非常具有治理国家的指导意义,从前的朝代都依照二者制定自己的典章,今天咱们也是一样。 可是问题来了,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够好吗?为什么眼下钱粮不缺但也不足,四海之内还算安泰,可离真正的盛世似乎还有一定距离,仍不足够向祖宗交待,这是为什么呢?我们学得不对吗?你有什么建设性意见吗? 梁道玄看过后深吸一口气。 当真好题。 然而旁侧却有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传来,再是唉声叹气。 “噤声!” 南衙禁卫不管题目难易,只让人闭嘴便可。 于是被题目震撼的一整排号间的考生又安静下来,只能听见飞速磨墨的细碎响动。 梁道玄一边磨墨一边推演,心道这样想来,选择王希元尚书来做这个出题官,想来也是梅相有所考虑的。去年的省试题目虽也有些难度,但过于温吞,今年给大家换个口味,倒不是不行。 按照自己未来二舅哥转达大舅哥再告知自己的说法,王希元尚书是刚强执理之人,做人与出题的风格果然如出一辙。 梅砚山虽然不愿意得意门生蹚浑水,但或许也有授意安排另外能力与水平都信得过的同僚来做这个主考。 除了对待国家取士为国抡才的严肃性与身为宰辅的职业操守以外,想来梅相自己也看出本次解试各道出题过于良莠不齐远超先前,埋伏的隐患也必然是朝前的,不如让个能出狠题下猛药的人来一视同仁,出前所未有之难题来彰显朝廷省试的庄严和公正。 高招。 问题是,梁道玄不禁起了诡异的念头,这姓梅的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参考,所以来这一出“史上最难”啊? 仔细想想,自己可能也没那么重要,还是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更有助于内心平和应对考试。 而且梁道玄对此也有自己的论断。 实权职位官吏出省试题目似乎是近几代皇帝的传统。为的是求问题策可试出宏言大义与实干韬略皆得之才。出题官自六部择,却也不能只着眼六部国事,大化之道同具体之术兼顾,才是策论优等好题。 因此,省试不单只考察本届士子,也是考察出题官吏能否以嘉言懿行行击玉敲金之美,筛择优士,上晋天子。 梁道玄想着想着自己都笑了,鉴于传闻中近半年户部之焦头烂额,大概王尚书真正想考的问题是:一个铜板怎么掰开两个花。 这种问题永远实际,但永远得不到答案,考不出国家需要的人才,断不定今科考生的超拔。 考生所读书之狭广、思考明辨能力之强弱、文章辞句书写之基本功这三项水平应当通过当下朝堂与国家的实际情况再结合书面问题,才能综合呈现。 这是省试的第一要义。 所以答题,也要以此三条,结合问题,条理分明地向考官展示自己出类拔萃值得中第的理由。 至此,腹稿已成,墨也磨毕,梁道玄提笔书写,全无停顿…… 在他开始考试的半个时辰前,朝阳正升,小皇帝姜霖照常来向母后梁珞迦晨起请安。 他刚刚可以接受这个时辰起床,清净礼仪之后,先诵读弘文馆师傅为他选择好的简单易懂的本朝历代先祖圣训,这些圣训都是师傅自实录中选取的金玉良言与义方之训,不那么晦涩难懂之余,还有些趣味典故在其中。 早读之后,他便打着呵欠,为做天下孝道的表率,无论寒热晴雨的来向母后请安。 梁珞迦不是不心疼儿子,然而,既然他是未来的皇帝,那这条路上他只能别无选择。 好在姜霖适应得快,半年前还耍赖哭闹,半年后他已经能投入到他的角色中去。 梁珞迦也曾饱读经史,她知晓许多太后教养不是亲生的皇帝,必要经历诸多桎梏和猜忌,好在儿子是她亲生,有时严苛有时温柔,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在成长中免去了不少芥蒂。 但今天,她也心烦意乱的时候,儿子却十分不配合,先是斥责了身边的太监侍驾时奉来的茶不够温热,到了母亲的寝宫,更是说地龙不够热,最后低落的一言不发,一个人坐着,一会儿一动,一会儿一挪,不接她的话,也不答她的问,过一会儿只说不舒服,要去暖阁躺会儿,可去了后里面安静得诡异。 孩子静悄悄,必然在作妖。 梁珞迦也不是一味慈柔娇惯儿子,她迫使自己静下心,去到暖阁内,只见姜霖缩在榻上,拿着一个竹编的小兔,从卧榻靠窗一侧垂帷的珠丝璎珞上拆线下来给兔子编尾巴。 看她进来,姜霖还算懂事,叫了句乖乖甜甜的母后。 梁珞迦认识这兔子,儿子身边这类民间的小玩意儿,都是梁道玄入宫时捎带来的,虽比之御用造物粗糙且廉价,却都是姜霖从未见过的奇思精巧之物,很让小孩子着迷。 见此情形,她也明白了儿子低落的缘由。 “霖儿是想舅舅了吧?” 梁珞迦坐向踏上,姜霖立刻贴到母亲臂弯内侧,鼓起脸蛋:“舅舅都半个月没来看朕了。” 这两年来,每隔三两日,梁道玄就会入宫,要么陪自己说说话聊聊天,要么就去全身心带孩子,可谓是历史上最像舅舅的外戚。 省试前,虽读书课重,梁道玄尽量带着书保持三四日入宫一次的频率,去陪外甥一并用功,他抽空才看两眼自己所带的书籍。连弘文馆的师傅见了,都齐齐夸赞国舅的耐性和心性,陪伴孩童读书——尤其是这孩子是九五之尊,实在是一件难事,精神压力和心理压力都非常大,诸位师傅都是学富五车的老学士,仍旧不敢说自己能悉心引导小皇帝成为明君,只能战战兢兢,生怕一处错,致使天子倾颓亦或沾染恶习,那自己岂不是千古罪人? 梁道玄却仿佛没有这般重担,悠悠闲闲恬恬淡淡,教人羡慕至极。 旁人看不出来,梁珞迦却是百感交集。 因为在别人眼中,姜霖是皇帝,而在兄长眼中,自己的儿子只是小小外甥。 普通人的舅舅,也是希望外甥健康快乐成长的,如此相待,小皇帝怎会不亲近呢? 如此,姜霖也十分依赖梁道玄陪伴,只是省试前这半个月,梁道玄是实在抽不出时间伴驾,今日又是省试,往后再三日,加之回家修养,怕是一个月都见不到了。 “舅舅要参加省试,师傅不是教过你省试的不易么?你要为舅舅诚信祈愿,舅舅考完就会入宫同咱们见面的。” 太后的劝导似乎在小孩子汹涌的情绪面前第一次失去效用,姜霖当即回道:“朕要取消省试!以后谁也不许考!” 寻常的小孩子严厉斥责也就罢了,但由于儿子是未来的皇帝,梁珞迦曾苦思冥想过处理当下问题的严峻,她并不多说什么深明大义理正词直的艰深道理,只温言道:“既然这样,母后带你去看看舅舅,好不好?” 姜霖自榻上跳下来的速度堪比幼时在上林苑狂奔,他一刻也不肯在温暖的殿内,拉着母亲的手,二人穿戴齐整御寒的衣饰,走出了寝宫。 但姜霖很快就失望了,因为他并没有见到舅舅。 梁珞迦领着儿子登上皇宫禁苑内最为巍峨的紫微楼。 紫薇楼高五层,每层九阶,暗合九五之尊寓意,是皇家观礼迎送等事务的重要典仪场所。这是整座帝京最高的楼宇,几乎能俯瞰整个京师。 此楼起地基时,太【】祖试登比高架,仍觉不足,后命人加台基须弥座,垫高楼体,最终成此观景宏伟之墅。 姜霖迎着初春的凄冷的北风,堵着一肚子气,跟着梁珞迦上了楼。 此时虽已过立春,但天寒难耐,尤其北风飒飒,母子二人披风亦有貂绒内外御寒,可脸颊仍是被吹得生疼。 “舅舅不在这里。”见母后站了好久没有做声,姜霖忍不住提醒。 梁珞迦抬手一指,让儿子沿朱雀大街朝东去看:“你舅舅在那里。” 姜霖矮小,恐攀爬危险,随侍太监忙抱起小皇帝在自己肩上,以便远离栏杆仍可安全观景。 “好多人……看不清哪个是舅舅。” 顺着母后的手指,与皇城距离并不遥远的整条街上满满都是人头攒动,在一处房屋格外整齐的建筑前,有一座气势恢宏的大门,门前有一开阔方场,与之可比的唯有禁苑皇城的正门朱雀门前那一大块砖石平整的地面。 “母亲也看不清,省试的人实在太多了。”梁珞迦轻声道。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29节 “他们都是来考试的?”姜霖是见过大朝大场面的小皇帝,在京无论大小,文武百官齐齐向他叩拜的场面如今他已完全熟悉,但眼前多如蚁穴溃散的人仍使他露出迷茫和震惊交融的表情。 “是的,他们是来考试的,从千里之外你的疆土赶来帝京,走进贡院里,闭门三日,求的是成为你治国理政的臣子。”梁珞迦转过头看向儿子,“所以,皇帝还要取消省试么?” 姜霖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但他脑筋足够快,只道:“他们考他们的,舅舅不用考就能陪我治国理政了。” “舅舅不通过这个考试,皇帝怎么知道他能有为你治国理政的能力呢?”梁珞迦知道世事纷繁朝堂流乱,绝对不是她所说的这个道理,然而她总不能此时此刻就教导儿子去接受光明背后的黑暗——他终有一日会自己看见自己明白,那个时候,她自然会引导他接受和利用,但当下时分绝不是合适的时机。 她的孩子还需要时间慢慢成长。 “朕是天子,舅舅是天子的舅舅。”姜霖非常坚持自己的看法,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生来有一种可以拒绝别人和不容别人拒绝的权力,“师傅教过,天子亦有祖宗之法要听从,可是,朕读过的圣训里,祖宗没有说不许让舅舅做臣子。” 固执的小孩可以慢慢引导,聪明的小孩可以技巧劝诱,但同时兼顾二者,梁珞迦有些无奈。 但她不是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一天,并且她也做了准备。 “如果舅舅自己想考呢?皇帝口口声声说自己喜欢舅舅,难道能不顾舅舅的前程和喜欢,擅自决定舅舅的考量么?” “舅舅有什么考量,可以告诉朕,朕来完成!”姜霖显然是有些急了,语速加快,眼眶发红,似是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况。 “你的舅舅想的是你成为一代明君,善待百姓,怀柔天下。”梁珞迦抚摸儿子被风吹得缭乱的一丝柔软鬓发,为他戴好挡风的兜帽,“这样的明君,不但不能禁止省试,还要亲自为殿试做准备,亲自选择有才华的考生,让他们成为你的臂膀。你的舅舅也想以这样的方式陪在你的身边,你要理解他,相信他。” 姜霖似懂非懂,又去看贡院,那里隐约有鼓声和鸣锣声随冷冽的风一道传来,站在那里一定很冷,他想,可是舅舅却愿意为了自己,不在暖阁里游玩闲睡,站到冷风里去…… 姜霖有些想要落泪,可很快就遏制住这个念头,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并不应该让眼泪在这个时候出现。 “谢谢母后教诲。儿臣知错了。儿臣不会废除省试的。”姜霖跳下太监的肩膀,恢复了孩童的乖巧,先前的固执从稚嫩的脸上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懵懂中的那一点点悲伤。 这个表情,让身为目前的梁珞迦心头刺痛,可她也有不得不如此引导的无奈。 但唯有一点,她心中无比清楚,她断然不会让儿子经历自己幼年的苦楚。 “舅舅会来的,他一定会。到时候赐舅舅及第的圣旨,母后让你自己加盖玉玺,你来交到他手上。”梁珞迦温和不失郑重地向儿子许诺。 小皇帝终于笑了,今日,这是第一件他觉得值得期待和接受的期许,他早对那块晶莹的石头充满好奇,尤其是石头上那一角灿灿金色,古怪得让人着迷。 “你有什么想对舅舅说的,可以先写下来,母后让人交到舅舅手上,他考完见了,一定会快些如果来看望你的。”梁珞迦也拿出诚意,总不能让孩子苦苦等待胡思乱想,“你不会的字,回头来问母后,母后教你怎么给亲人写书信。” 学习新奇事物,是姜霖目前最热衷之事,这回,他彻彻底底变回了快活的小子,不住说母后天下最好,又说午后就来,还点名要用哪支笔哪块砚台,总之,一切都要按他的意思来。 梁珞迦含笑答允。 这再不能满足,她这个太后,儿子这个皇帝,也实在是白当了。 此时姜霖再看远处贡院,已是颇为欣喜不再懊恼,只是仍嘟囔着考三天太久了,不如以后改考一天吧这样的童真言语,让梁珞迦忍俊摇头。 母子又玩笑了一会儿,东升之日悄然跃于皇城高墙之上,梁珞迦才注意到时辰已过了素日里皇帝读书的约成。 “弘文馆的师傅该等急了,带圣上过去吧。”太后吩咐太监与宫女,又安抚鼓励儿子几句,而后站在高楼之上,目送姜霖小小的身影在淡金色的朝阳中被拉扯成长长的一道斑痕。 她一个人久久伫立,远处贡院前早已清净,考生应该已都入座,展开了卷子,面对等待他们的试题。 而这时,朱雀大街才刚刚热闹起来,贩夫走卒摩肩接踵,马车熙来攘往,骑马之人也很难扬鞭速行,只能任由晨起刚被唤醒的人们裹挟,朝目的地行进。 这就是帝京,一个权力中枢各人目的各异的清晨。 寒风不减,好在阳光温热,梁珞迦并不急于离开,她默默看向贡院,心中为兄长祈告。 许久,有人登楼的声音传来。 身后成行的宫人依次向内侍省的御前司印大太监沈宜行礼,他行至梁珞迦身后一步外,躬身长拜道:“沈宜参见太后,太后千岁。” 太后并不转身,只微微荡摆几下玉手,众宫人皆令行禁止,肃容噤声各退出几步外,不影响二人谈话。 “太后,浑天监察院监正报知,明后两日或有大风兼雨。”沈宜的声音似乎永远平和。 梁珞迦听了这个消息却平静不下来,她又看向贡院,语气透出急切的忧心:“这天气可怎么好好考试……” “我朝还未有因雨雪恶日而停考暂搁的先例。”沈宜说道。 想起方才教育儿子的话,梁珞迦只能在心中叹气:好了,如今你娘也不想让省试考下去了…… 说是初春,可今年时气不好,寒意犹似严冬,没日没夜北风是没完没了,更没人敢脱下冬衣。这样的日子挨过后两天……梁珞迦心疼兄长,莫名连喘气都觉得压抑。 “太后,还有一事。” 沈宜忽然再次开口。 “还有更糟糕的事么?”梁珞迦已经心乱如丝了。 沈宜自袖口取出一张对着的纸,奉至梁珞迦一侧:“太后如若忧心不能自抑,可暂阅今次省试的时策考题,望能暂缓焦愁。” 梁珞迦一愣,压低声音凌然道:“沈宜,你哪来的这个?” 省试一般是没有故意入考场的考生牺牲宝贵及第良机,只为收几个银子来为书肆商人通风报信的。 故而现在只有贡院内的官吏考生和……梁珞迦猛地抬头看向沈宜。 其实这答案不难思考,只有贡院内和主持开考仪式的政事堂官员能拿到考题,因朝廷规例,省试题目要第一时间递交圣上过目,这个转交的工作唯有宣读圣旨的开考大员跟随禁军一道返回宫中时,才能平稳转交呈上。 她的儿子还小,不能御览省试时策题目,所以,政事堂这两次科举都按照惯例“代劳”。 沈宜的笑容熹微如寒日的晨光:“一个小太监,正巧去送太后昨日看过的奏呈,扫了一眼无意看到政事堂议论的国事……他是我信得过的机灵孩子,识字通书写,一眼记住回内宫默写了出来,微臣知道太后关切国舅大人,特此献上。” 第36章 北风惨栗 承宁伯府小花厅位于书斋后院, 此处幽静纵深,亲友来访才至此坐坐,寻常客人要么在正厅,要么在书斋院内招待, 并不能深至此间。 今日却是例外。 晨起, 窗外先雨后雪, 莹莹碎碎,初有青青春俏之色的花枝一瞬白头,愈发显得那一抹绿意孱弱可怜。 伯府小花厅又叫九光阁, 是崔家一位好诗文的老伯爷所起,用的是北朝庾开府名句“雪花开六出,冰珠映九光”的典故。倒不是此间雪景别致,而是小小阁厅为六角形, 又用上当年御赐的琉璃彩冰插屏, 暗暗与此诗相和, 故此得名。 后来梁道玄回京时住过伯府, 他喜欢上在九光阁里读书,于是亲自动手将花厅左右前后小院与回廊出入全然整饬出自成格局的小园林,处处透着他的巧思,但凡来人, 见之忘俗,无不夸赞伯府的表少爷是文雅高致的谪仙。 由于这位谪仙此刻当真正在考试渡劫,家人无不惦念忧心,承宁伯夫人梁惜月索性给关切梁道玄的人聚回家里, 有什么消息也能一道说说,多几个人在又好互相抚慰。而且她已打算梁道玄一出考场就接来自家居住,国舅府太过冷清, 缺东少西人手又稀薄,她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适合修养。 其他人倒还好,戴华箬一来,见这屋内陈设都是梁道玄布置,与他风格如出一辙,想到窗外一草一木皆是外甥手植栽种,而那株初茂青芽便被风霜摧残的玉兰,多看一眼,戴华箬便忍不住落泪,站在窗前望着哀哀的落雪,不住涕泣:“我家玄儿……” 梁惜月最受不了她这个样子,因陈棣明老学士也在场,只能强压不忿,低沉道:“我们玄儿又没死,不要再念叨了。” “这天气在贡院里,没死也好受不到哪里去!”戴华箬抽出手帕,按按眼泪,又朝窗外那一片惨白空洞洞望去。 卫琨赶忙去哄妻子,这套业务他轻车熟路,今日刚好是本旬百官休沐的日子,他昨日里自观象司回来,便给亲戚们都带了天候消息,这正是大家都最关切的事宜。 今日聚坐在戴小姨极富感染力的抽泣声中,顿时有种给梁道玄“守灵”般的诡异,陈老学士轻轻咳嗽一声,他算是在场唯一一个没有姻亲关系的人,然而却是梁道玄这两年最尊敬的师范,年纪又老迈,故也不用避嫌,请来此地一道坐着——他在家中也是一样的忧心。 “春闱千挑万选,怎么就择了这么个日子,年轻的考生也就罢了,上了年纪的在号房里,怎么挨得住?”武兰缨和崔鹤雍是晚辈,两人分别给在座长辈们看茶,她性子爽快,在座都是梁道玄的实在亲朋,她便想到什么说什么了。 听到此处,陈棣明老学士不免叹气:“往年也有遇见过类似天候,有人病在里面,烧糊涂了晕过去,巡考的禁军以为人是睡着了,就这么两日里,考完再看人已经硬了……”言及此处,他忽得意识到说这个似乎不大好,果然戴小姨刚停下来一小会儿,此刻又开始啜泣,连梁惜月都红了眼眶。 “今日是第二天。”承宁伯崔函赶紧接过话,“玄儿身体从来康健,只要不饿着,定然没事!不过……你说这省试的考题透不出来,不然咱们让陈老学士给讲讲,心里也有个底,昨日是考完时策了,对吧?” 崔鹤雍点头道:“爹,时策都是第一天考,今日风雪应该影响不大。” “其实省试的题目,也未必没有窠臼,题目可以毫分缕析,总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可省试就如同这说变就变的天候,真正的不测风云是落在判卷上。” “这是什么个道理,还请老学士赐教。”崔函没有考过科举,连书院门都没进去过,他既是感兴趣这个有关外甥的论议,又是好奇,最重要还是这个话题能稍微转圜些气氛,一起聊聊与科举有关又不那么担忧的话题是此时最好的选择。 果然大家都有些好奇,戴华箬也在卫琨的陪伴下,一并落座静听。 “赐教不敢当,只是早年我被点过一次卷判官,虽不是主考,却也在那贡院里关了两个月,晓得些里面的事宜。几位不觉得烦闷,我便卖老献丑了。” 陈棣明捋一捋胡子,想了想该从哪讲起,这才娓娓道来。 “省试判卷共有九人,一是主考大人,他是不直接参与阅览的。其余八人便是卷判官。所有的考卷在经过糊名誊抄后,交到此八人手中的是格式一致且随意抽拿平分八份的考卷,各人批阅之后,要先在手中排个名次,选中自己最喜欢的几个,列为会元备选,其余再分落选与杂选,上选与晋选,这四种。” 崔鹤雍确实是考过科举,但怎么判卷以他的资历实在是不甚清楚,故而也听得十分投入。 “落选嘛,便是考不上的,杂选则有待商榷,上选是此卷判笃信认为可点的中意文章,当然,晋选也是可点,但能争一争名次,会单独放在一边。然后八人会分为四组,两两一对,互看对方已定等次的四份,若有异议,二人于一间屋内,商议审定,最后二人将互判合为一处,经过此种初商的落选考卷便是彻底落第,无有重审的机会。” “两位卷判大人都觉不妥,也确实没必要再审对一次罔耗时辰。”梁惜月说道。 “是这个道理,时策要在考生们出考场之前基本判定,这个时间是非常紧切。”陈棣明思及自己当年也是年富力强官身清贵,年纪轻轻便能点选为卷判,也是心中感慨世事无常,口中却继续道,“之后四组卷判,就要合作两组,再看再议,有升有降,去了无有异议的杂选,这时候有些上选被淘汰下去,也不是没有过的事。” “四人的阅卷品力与青睐,该是有各人独到之处。”卫琨没考过省试,听得肃然起敬,只觉梁道玄要过五关斩六将实在不易,身为长辈他也是揪心又敬服。 “最后八人审议过的,就是会元了?”武兰缨问道。 谁知陈棣明老学士却摇摇头,笑答:“会元可不是审议出来,而是吵出来的。” “读书人果然都是靠吵架分胜负的。”以崔函对文官的了解,只要文官扎堆,吵架就没完没了。 “所有选出得中的文章在一处,各人会在自己读过的文章中择一最优,这叫预点会元,这时八人要请出主考,当着主考的面,一一陈述择此文章的缘故因由,再诵读出来,所有考官一并评判,读着判着,就成了吵架。往往各人都争执不下,也有些实在出类拔萃的文章,只要看过一眼,那真是可谓一顾千金,再不能忘,几人达成共识,无人反对,这样的情况也有先例,只是少之又少罢了。几人吵出结果了,主考同意,会元以笔圈点名册,就可也写榜单了;吵不出结果,还要主考来做这个最终尘埃落定、得罪人的差事。” “咱们玄儿的文章必定能如此。”戴华箬缓过来了,眼亮亮的,忽然意气风发,“只要卷判不是瞎子。” “出来一个会元,真是不易。这么一比,倒是状元只用一人点头,又快又没有非议。”武兰缨说道。 “可是……当今圣上,还不能点今科的状元吧?”戴华箬觉得这样背后非议外甥的外甥好像不大好,但又想听听几位做官的亲戚是怎么说的,梅相是不是能只手遮天,想点谁就点谁。 “去年科举可有先例?”梁惜月想到去年圣上年纪更小,必然不是亲自坐镇恩科殿试,今年大概会照去年例子执行。 崔鹤雍早打听过了,向众人道:“上次恩科殿试是由梅相执理代圣终择,但梅相并未自己独掌此权,而是奏明太后由政事堂共同议定一甲三名。” “这次身为副相的王尚书做了省试主考,想来殿试是要避嫌了,政事堂还剩五位大人,但我以为,定然还是梅相是那一锤定音之人。” 崔函的话令在场所有人陷入缄默。 尽管殿试也有封名誊写的规定,可如若被看出梁道玄的文风亦或其他,梅相会否秉公执法?一个凭借自己学识进士及第的外戚,又对在朝众臣意味着什么? 梁惜月想到自己的另一个外甥女太后,心道如果是她在,还能和大家细细讲些表里之事,然而明明梁珞迦才是梁道玄血缘上最亲近的家人,此刻却不能团聚在此。 若是梁珞迦嫁个寻常官宦人家,如今哪怕不幸寡居,一家人也能凑在一起,陪她说说话,一起聊聊兄长的科举与前程,好过此时一个人于宫中寂寞冷清,今日这份忧心,他们几人有人分担,一起论议论议,此刻也稍稍好过,不知太后独自一人牵挂愁肠的光景又是如何? 说到底,还是自己那混账大哥的罪过。 “还是先想想省试吧,听着这判卷,想中也不是易事。”武兰缨叹道,“不过这雪怎么还没停的意思?贡院没有地龙,总该给几个炭盆让考生们暖暖吧?” 她是武将家在边关北镇野着长大的女儿,家中男性亲属无一不是舞刀弄剑的好手,没人提过笔考过试,故而并不清楚贡院的规矩。 但几个或是有功名或是做过官的男人却心照不宣对视一眼,继而齐齐轻叹,只希望老天保佑,千万别再任由这回春寒雪继续下个没完…… 室内燃烧的炭盆里哔剥声细碎,暖意并不能让一家人安泰,每个人都惦记着关在贡院里的梁道玄。 早年间,贡院省试春闱,遭遇恶劣风雪寒天确实有过添赐炭盆的先例。 当然不是送进考生的号间里,而是在两个号间前摆上一盆,隔一个时辰移到下个,依次为一排的号间升温取暖。 这是个体贴的办法,然而偏偏太宗时期一届科举省试,也是这样一个雪雨交加之时,考生正在奋笔疾书,贡院赐下的炭盆挪得急切,里头仍烧先前院内官吏的手书——贡院取士期间的规定,尤其是有官吏封禁其中时,必不能遗留字迹纸张,即便公文,也要阅后即焚。 那张未有燃烧干净的纸或许只是送入贡院内的邸报,也或许不过是官员往来的纸条,甚至有可能是负责贡院伙食采买的清单……总之,当一阵凛冽北风吹过,这张未燃尽的残纸好巧不巧飞入了侧边的号间内。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30节 倒霉的考生未曾察觉,手不停挥、挥翰成风,全情投入到决定自己命运的考试当中。然而路过巡查的南衙禁卫最是警觉,只见考生号间内脚下正正好有一片纸张,上似有字,当即开门检查。 考生入考场是不可以携带任何有字迹纸张的。考试的纸都是当场发验,而那张烧了一半的纸与考试用纸截然不同,一眼可知。 此名考试当即被押出号间,再次搜身查问,可他确实一问三不知。 出现这等事项,负责贡院的主考与南衙禁卫司副将只能暂停此名考生的考试,将其扭送至刑部大牢,再审再议。但如此一来,即便清白,此人也无法回入贡院再考,成绩是定然作废的。 这名考生实属天降横祸,他千里迢迢来此,却遭逢此遇,情绪激烈之下竟一头碰死在了贡院当中。 此案又名烧遗纸案,是本朝一大疑案之一,虽最终已按如上情形定案为人所知,却被市井传得神乎其神。它造成最大的影响不是市井茶余饭后的猜疑谈资,也不单单是一个国之栋梁沦为冤魂的惨剧,更是如今春闱省试,哪怕遇见再恶劣的天气,也不许赐炭取暖,避免瓜田李下,为求考生公平与安然,大家一起挨冻,无有事端。 于是,梁道玄此时此刻,面对呼啸的冷风与夹杂冰珠的雨雪,缩在自己的小被子里瑟瑟发抖,还要笔耕不辍,书写第二日的论题考卷。 论题可以说是必答题,也是不容丢分的基础题,梁道玄半点也不虚,典籍里的摘句填写,四书五经的释义与史书结合,如此种种,皆不能再简单了,但凡入省试的,其实第二日大多走个过场,连这些都不能掌握的,早在解试里给去掉了。 真正困难的是天气。 雪珠湿润阴寒,是不是还有一个半个被风扯入号间内。梁道玄手指冻得发僵,坚持答完后,拿冷水搓了好一阵才缓过来,此时正值太阳落山,前后已能听见其余考生微弱的喷嚏和咳嗽声了。 但是,雪没有停,仿佛知道有人的命运就在这最后一日揭晓,于是不眠不休,下了整夜,待到第二日晨起,诗题发下,号间敞开的那侧地上,已有薄薄一层积雪。 可想而知这一夜,所有考生都是如何在寒冷中度过。 为防止夹带,本朝律法明文规定,所有考生不许穿有夹层的衣物,不许带有夹层的铺盖。没有夹层,再保暖的衣物穿两层,抵御初春晚间寒风已属勉强,怎能对抗北风夹冷雪的难耐? 梁道玄的铺盖是一片完整的羊毛绨纺厚毯,当年崔鹤雍春闱用得也是这种,亲身实测,足够暖和。 春雪寒夜,没夹层的毯子再厚实也仿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夜过去,梁道玄被冷风吹得头痛欲裂,冷水洗脸漱口,提笔才稍有精神。 所以当他使用苏武牧羊的典故时,非常身临其境感受到了寒冷,自认为写出平生最棒的诗作。 他有朝一日竟也终于成了体验派创作者。 贡院最后一日无有夕阳,天阴恻恻的始终半明半暗,彻底暗下去后,已无法看清自己的字迹。诗卷上交时,梁道玄隐约听见自己这一排似有啜泣之声,不知是冻得痛苦,还是自觉发挥失常…… 小小一间号房,三天下来也有人间百态。 梁道玄在交纳最后一张试卷后终于松弛下来,但这一平缓,忽然便觉得肩颈痛感非常,身上愈发冷了。摸摸额头,自己也分不清是凉是烫。 这样的天气想不得风寒也难。 他自诩身体强健,就算感冒发烧,一时也死不了。 终于,省试终止的鸣锣声敲响,梁道玄与一众考生被放出号间,犹如一排排行尸走肉,迈着迟缓软绵绵的步子朝外挪动。 虽感觉到了不适,但他这次吃饱喝足,疲累至极也能维持精力,往前走时不知不觉超越了许多人。只是身上骨骼肌肉愈发疼痛。 在快抵达贡院大门时,不知是踩了半化开的雪摔倒还是晕厥,右侧一人忽得往他身边一斜,他竟也有力气搀扶住。 再一看这位歪在自己身上胡子拉碴面色菜黄的考生,不是柯云庭又是谁? 虽然自己此时尊荣未必好到哪去,但神志还算清醒,梁道玄赶紧去拍打他的脸:“二哥!醒醒,咱们考完了!” 柯云庭是贡院常客,可这时候他已被冻得犹如升仙,迷迷糊糊睁开眼,正看见胡子拉碴面色菜黄的未来妹婿梁道玄,哪还有两人初见时的富贵玉姿?他浑身疼痛,已无有气力,但见故人,这几日吃得苦全化作汹涌情绪,一并哭了出来: “我的好弟弟……这次省试……也太难了……” 他边哭边说。 梁道玄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二哥,没事的,家人就在外面等咱们呢,咱们要是哭,家人见了该伤心难过了。” 柯云庭赶紧用脏兮兮满是墨迹的袖口去擦脸,手颤颤巍巍的,和其他人一样,上面都带有些冻红的瘢痕…… 这次,贡院前焦急等待的崔鹤雍看见表弟是自己走出来的了,长出一口气,但再一定睛,怎么肩上还斜挎着一位? 他顾不上那么多,心想谁家死人啊!大家都是考生考完都是半条命没了,怎么还要别人扶着!冲上前就要扶住弟弟,推开那人,这时候忽然有人自他斜后方杀出,冲向梁道玄,一把抢过他肩上的人,大呼道:“二哥!二哥你怎么了!” 诶?这不是柯家三公子柯云康吗? 崔鹤雍想着却没停步,扶到了表弟,当即心下一惊,表弟隔着衣物也已是浑身发烫,似在发热。 谁知表弟看他还能笑着,比第一次状况要好不知多少。笑过后,梁道玄再转头对柯云康虚弱道:“三哥,二哥冻坏了,你快给他扶回去吧。” 承宁伯府和柯府强壮的仆从们都已跟上,柯云康惊觉眼前之人竟是梁道玄,含泪连连点头,这回,他看像是快死了的未来妹婿,反倒比活蹦乱跳时可爱百倍。 梁道玄上马车时,小姨差点哭晕过去。只一摸他额头,全家人都惊得魂飞魄散,于是人人摸一下,人人都要哭了。 梁道玄却敏锐注意到,在等候的地方有许多穿僧袍的和尚,他们身后的马车都挂着木牌,上写寺庙名字。许多远地入京的考生是没人来接的,这些僧人便是借住寺庙安排接考,以免恶劣天气下考生力有不逮,突生意外。 妹妹想得果然周全。 这是梁道玄闭上眼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当祝太医临危受命,再度来到梁道玄病床前,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只望闻便知,这是急症的风寒,如若不紧急救治,恐有不虞。 太后的懿旨他不敢怠慢,赶忙搭脉,之后才稍微放了放心。 国舅爷身体强健,底子好,又气血旺,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唯独症状确实来势汹汹了些。他赶忙写下方子,又让霍公公回宫取药。 这是太后的懿旨,梁道玄生病一律太医诊治开方太医院抓药,内帑出钱。 其实相比国舅爷的病情,祝太医觉得应付门外国舅爷那乌泱乌泱的家人更让人头疼。 女眷哭也就罢了,怎么男的亲戚也跟着一并在哭啊? 罢了罢了,太后旨意,他没得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出去,实话实说:“诸位稍安勿躁,这风寒是急症,来势汹汹,但国舅爷身体康健,底子在这儿,医治用药及时,断不会有事,只是养病期间,静居为宜,切记切记。” 承宁伯崔函当即道:“祝太医辛苦,我家还有一根山参,和上次那根成对的,用给他灌下去吗?” 祝太医脑仁疼得直跳,又不能辱骂当朝伯爵,只能努力保持医务工作者得体的微笑,平和道:“大可不必,国舅爷是风寒侵体,不可燥补,退了热,养住气,才是上上。我在这里叨扰了,亲自看药,诸位还请安心。” 祝太医认为自己这些年熬到正五品院判实属不易,他对自己医术有自信,一定要留下是真不放心这家人再给昏迷的国舅爷喂奇怪的东西,不然当朝国舅真死在自己手上,太后必然跟自己没完。 听完他的话,承宁伯和红着眼的夫人对视,似是终于一颗悬心平稳,鼓励般点了点头;那对抱着痛哭的夫妻终于停下来;一旁热锅蚂蚁一般的年轻人也终于跌坐进椅子里;歪在角落的老人终于长出一口气…… 国舅爷也是好福气的。 祝太医心中不免感叹。 第37章 鳌函呈名 梁道玄扛着未来大舅子迈出贡院门的那一刻, 省试结果已出,尘埃业已落定,只是众位考生只想逃离这场严酷冰冷的恶地。 省试要为殿试的时间考量,放榜时日不会太迟。然而京畿道、沧北西道与河西道同遭凌冻之灾, 朝廷不得不安排赈济治渡, 故将殿试时日迁延半月, 省试则一并推迟放榜。 众人乐于见得此举。且不说莘莘学子他日栋梁心系灾厄百姓苦蔽,单那一场雨雪之灾,考生们是感同身受, 不说病了全体,也有至少一半人要吃药静养风寒,即便有幸得中,也没精力体力去尚书省走一遍礼节流程。 省试自设立以来便由尚书省礼部负责举办、核验, 省试名字的由来也自尚书省出, 故而考生得中, 要入尚书省凭验身书与保纸, 确认身份籍贯,登入礼部载册。因为但凡过了省试,等同于跃了龙门,殿试只排次序与决定官程起点, 并不会剔除任何一个考生。 去礼部走的这个过场,既报道统计的功能性,也有培训的意义。 殿试在宫中举办,开考当日种种忌讳规矩不胜枚举。考生们来自天南海北, 或农家寒门,或朱紫簪缨,有些清楚流程, 有些则闻所未闻,于是礼部借这个机会,向入殿试的考生一并讲解交待,使得他们入宫时慎之又慎,不会触犯天颜。 这要花去考生一整日的时间,鉴于当下天候、朝廷的燃眉之急,和诸位考生半死不活的状态,殿试的延后就显得极有必要。 省试放榜与殿试虽然延后,但省试结果却早就自贡院判出,由坐牢般关了两个月的副相王希元在南衙禁军的押解下,亲自送入宫中。 皇帝虽然尚不能主理国家大事,垂帘太后也已被权力中心架空,但玉玺和凤印却是凛不可犯至高无上的权力象征,无论如何,这份省试入榜的名单都需要加盖此二印,才算真实有效,得以昭告天下。 王希元手捧上了两道鱼龙锁的沉重铜函吃力不已,但他不能假手于人,按照规矩,这雕着赑屃的紫铜函匣意义非凡,其名为鳌函,自从读书人考中以天子门生自居,被点中省试主考的人就仿佛成了龙门的守备,连同封其为主考的旨意,另附此匣与其中一把钥匙,全部当场扭送贡院。 所以,当主考拿着成绩自贡院放出,此鳌函应已落锁,内中所装为本届省试终榜名单、会元与前十名会生的试卷。 待到入宫面圣,皇帝与主考同时用各自的鱼龙锁钥打开鳌函,取出省榜,加盖玉玺,送交礼部,以明黄宽绸书写榜单,鸣锣开道,送至贡院门前,张榜悬挂,告知天下。此一套礼制不可不谓繁琐,但正是如此优厚礼待士人,才使天下读书人趋之若鹜,为一个前程宁苦不折。 太后梁珞迦携皇帝姜霖已在崇政殿恭候多时,二人虽不像祭祀与大朝那般以森严服制穿着礼服,却也正戴龙凤冠,衣紫罩黄,佩玉腰金。 王希元满头大汗终于入殿,落函三叩九拜,朗声道:“吾皇万岁,太后千岁。臣不辱圣恩澄明,不负天枢地望,今奉还鳌函,请圣上与太后恩印以昭天下,降诏以顺万民之仰。” “王尚书为国抡才,辛苦有嘉,着升正二品,赐银印青绶,加昭文馆学士。” 姜霖按照母亲的交待,强撑孩童稚弱声线,背出一整个长句来。 王希元本是汇贤阁学士,照旧例,馆阁得升一级,又加银青光禄的荣誉头衔,比从前做省试主考的廷臣更多一重礼待。 王希元领旨谢恩,心中暗自苦笑,如若让太后早知自己手中所捧鳌函内之省试结果,怕是自己的恩遇会更上一层楼…… 但此事是好是坏,终究他如今也无可参破,唯一能确认的,唯有自己无愧于心与天下考生的公正。 …… 发榜的当日,梁道玄还在床上静养。因在姑母姑丈的承宁伯府,他失去了走动的人身自由,只能安安静静卧床,睁眼喝药吃饭,闭眼睡觉。 这并不是二位长辈小题大做,而是梁道玄当真病来得急,两天吃了四副药还没退热,第三日出了一身汗,才睁开眼问了句:“省试结果出来了吗?” 气得姑母哭道:“什么省试!能比你身子还重要不成?就算不考了,难道你就不配做亲外甥的舅舅了?” “烧都烧了,要是不往下考我觉得有点亏……”梁道玄大概是烧糊涂过后脑子不清楚,说得都是心里话,但这种来都来了的心理让姑母气恼不已,这才有了禁止下床的禁令。 祝太医在梁道玄康复后立刻回宫述职,梁道玄让他给太后带话,只说一切都好。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梁道玄百无聊赖,又听说省试放榜迁延,又听说京畿周遭受灾严重,他想进宫去问问情况,后又想起此时自己身份敏感,不如等成绩出来再说。 一等便是半月。 在梁道玄终于被允许出屋子在院落中走走的那个晌午,偌大的承宁伯府仿佛沸腾了,在后院都能听见府苑墙外敲锣打鼓鞭炮齐鸣的声响,梁道玄差点问出:他是今天成亲吗?怎么没通知他提前定了日子?他病成这个死样子,柯小姐也愿意嫁? 这种胡话,他也就脑子不清醒的时候过一过,当然没说出口。 待他走到前院,报喜的礼部小吏仿佛恭候多时,笑容犹如雪晴后绽开的春花蓓蕾:“会元郎,恭喜了。” 原来如此。 那一切都合理了。 这是礼部小吏见过最平静的会元郎,与家人的狂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梁道玄只是客气让他去偏厅歇息,又带着温和恬淡的笑容,接受家人欣喜若狂的祝福。 “殿试总不用吃苦了吧……”小姨边笑边哭,相比梁道玄的前程似锦,显然她关心的是更重要的事情。 “殿试吃什么苦?”梁惜月忍住眼泪,听到这话又板起脸,“宫中考试,天子坐镇,可是最舒服的一场了,再不会有事的,不许胡说。” “也对,皇宫算是亲戚家,在亲戚家考试总不会要死要活的了。”戴华箬嘤然而泣。 这话说得所有人的感叹不已,梁道玄这两场考试,当真要人命,全家都跟着着急上火,好在下一场却是东道,从看太后这两年待自己亲哥哥的上心程度,怎么都不会让他死在宫里。 入夜,承宁伯府这场盛大的庆祝都还未结束,但凡登门贺喜的人,有没有亲戚有没有关系,一律以礼相待,又设前堂的大宴,总之突出一个高兴。 崔鹤雍打马赶回家中,见了梁道玄只会说好字,平了许久心绪才道:“弟弟连中两元,未必不能再锦上添花!” 这话说出了众人实际的心中所想。 自家人招待过客人,又在内厅齐聚,自己关起门来吃庆功宴,梁道玄因还在服药不能饮酒,便以茶代酒,只一旬敬过,就已喝到八分饱。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31节 “要那些瞧不起我家玄儿的人这次好好睁开眼看看。”卫琨虽是微末小官,可也知道从前梁道玄受的非议,他饮了些酒,气性上头,言辞语气不免有些怨怼,“正儿八经从贡院两场考试里选出的解元和会元,还有哪个不服在后面嚼舌根?” 崔函主动和卫琨碰杯,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幸甚至哉道:“旁人是没话可说的,那京畿道的考题此次各道解试无出其右,拿什么说嘴呢?省试的题今日我也看了,真叫一个刁钻狠辣!怎么?看了题还有人不服的,简直就是无理取闹了。” “陈老学士当真厉害,那日同我们讲解,才知会元难取。这杯咱们一家人敬陈老学士。” 梁惜月带头起身,陈棣明忙道不敢,可脸上却红光满面,欣喜非常。 梁道玄也举起茶杯,向着师傅郑重敬拜,率先饮毕,其余人跟他一道,众人齐声而笑,小小内厅虽是几家人入座,此刻和睦喜庆,却比许多阖家团圆更教人羡煞。 然而同一时辰,几条街外,新晋的银青光禄与昭文馆学士王希元府邸内的书房小厅却是房门紧闭,今日来道喜的人,无不以王尚书自贡院方出,身体疲敝早已入睡休息的理由推诿回去,唯有一人的马车停进尚书府马房。 “老师并未怪罪大人,反倒读了国舅爷的省试文章后,直言国士无双,大人公正。” 徐照白下衙后回府换了半旧的便服,仿佛来旧友之家闲谈叙旧,笑容也是温和的。 “我并不担心梅相如何,此次点取会元……不瞒你说,不止是我,八名卷判,竟未有任何异议争执,联名推举国舅爷那篇文章,当时谁又知道此篇作者是谁?我只听了第一段,就知道此人绝非池中之物,煊赫文采珠玉言识,谁人可比?清辉,不怕你听了恼我,便是你当年的文章,遇到今日的他,亦不相上下……” 省试第三日,落雪仍续,诗题开答时,八位卷判已然全部审议完毕,奉上考卷,请出出题官王希元,做最后的言议以定论。 然而王希元只看见桌上放着一张考卷。 “大人,我等皆点此卷为会元,无有异议。” 八人齐声说话,王希元不由心中一震。 这是极少发生的情形,虽不是开省试之先河,却也凤毛麟角。这样的文章,往往有毋庸置疑的过人之处。然而他自己出得题他心中却清楚,题目留了极大空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只要才华与智略得当,便会呈出百花齐放的文章。 但似乎他的期待彻底落空,就因为面前那一张试卷一名考生。 “哦?既然如此,念出来听听看。” 一般来说,八位卷判同心齐声,主考也不会有异议。可听还是要听听看的,此子文章到底如何过人? 卷判官展开试卷,徐徐而念:“臣闻国之法为齐天下,君之道为正天下。” 第一句倒是尚可,算是精开理入,有些可咀嚼之处,但也不算多才艳绝人。 王希元这样想着,却在判卷官念出第二句后陡然睁大双眼。 “《周礼》、《唐六典》法道皆明,然天周、盛唐未曾亡乎?何亡乎?何救乎?” 文章开篇就说,《周礼》和《唐六典》确实很好,但周朝和唐朝也都亡了不是么?也没见这两个东西保佑江山万代祖业不息是不是?他是怎么亡的?怎么这两本书不救一救啊? 好大的口气!王希元心道自己的题目以《周礼》、《唐六典》两本制礼作乐建制明法的鸿篇入题,是因为《周礼》但凡有志于考科举的读书人是一定会看的,但《唐六典》却是拓展,这样一来可以考验考生读书的深度和广度。再来二者有相似和不似之处,能以此分明讲出敬天法祖与创建盛世的立场,并结合当前天下现状与朝局,辨析分明,兼顾文辞与理正。 这才是他心中的好文章。 但此子口气确如此狂妄,半点不按出题思路来,上来便把题破了!最可气的是,自己出题最后三连问,用短句裁篇,朗然纸上气势十足,是他得意的步步紧追式立问,答题这小子竟然模仿自己,给那咄咄逼人的语气换回来三个更短的提问,当真可恶! 好好好,他倒要看看此子破后何立! 谁知,这篇卷子的破题还没完,考生继续输出: “篡莽尊奉《周礼》而逆温亦执《六典》,不见天下升平,未闻盛世如斯。” 篡夺西汉的王莽最尊奉《周礼》,灭了唐朝的逆贼朱温也按《唐六典》办事儿,我也没看见史书记载这俩大逆不道的朝代四海升平有什么盛世让百姓安乐。 王希元见过无数好科举文章,他自己也有子孙,作为当年的探花郎,为了教导子辈孙辈,他也自己亲自上场讲解过无数优秀时论试卷,可这一篇,却是从未见过的锐意锋芒,上来就和出题官唱对台戏,阴阳怪气,偏偏道理全在他那! 王希元的面色不虞,下面的几个卷判则不敢出声,可他们却没人出面言语缓和,仿佛用眼神期待王希元继续听下去。 读卷的卷判官也沉浸在这舌芒于剑的阅读快乐中,并未注意到主判的脸色,抑扬顿挫继续念: “故臣请言:财用不裕,弊患累见并非法善而得,天者为天,君者为君,非一圣一书,立纲陈纪,上需量才定能,下需知民体情,以此为始,弊不为必,《春秋》所书天王仁者,莫不如是。” 如果说方才王希元还在忿忿,此时他已全然静下心,听着诵读,心中长感而叹。此文构建之巧思,怕是自己也想不出如此精妙的布局。 立论再破,如今省试文章里实在不怎新奇,去年恩科亦有善为者,文辞也使人心旷神怡。但这一篇开篇既破,且是摧枯拉朽之破,不留余地,再废墟上建道场,开坛做法,树明坦陈自己的观点与用心,词直理正,不精求穿凿之佶屈聱牙,反倒以势如破竹的语不惊人死不休来拿人,再用娓娓道来的理述站稳破论之后独树一帜的根基。 当真妙哉! 后面便更是使人如闻仙乐耳暂明。 此子从本朝疆域与眼下朝野内外形势分析,鞭辟入里,又说数十年经营未有盛世,不是有什么致命的问题,而是在威宗清君侧匡扶社稷后,许多地区仍未能摆脱先前道宗祸乱和废少帝时期的遗毒,百姓不能喘息,难道执政者要扬鞭继续催他们向前吗?百姓不是帝王的牲畜,天下为帝王的天下,亦是百姓之水所承托的基业,凡事不看前因,只求业果,《周礼》、《唐六典》出大治之世,宏天苍之法的道理难道有这样说过么? 文章又说了许多当今的弊病,比如缺乏基层官吏,不足财币来改善河道与官道在战乱后的损毁,边境又有烦人的游徒骚扰,不能为求盛世而造盛世,应当先思考当下必须解决的问题,再让盛世的种种现象纷至沓来。 到这里,已然是一篇好文章,而后面却还是有使人欣欢的惊喜。 这篇文章又给出了一些自己的意见,关于治世安民的想法,但这里此子却又谦虚了一回,不说那般锐意锋芒的话,反倒悯恤世间之苦,言进黎民悲欢,教人问之而叹。 最后收束在丝来线去之后,文章以玲珑透漏之美,戛戛独造之才,选一圣贤典籍之言回首映题,仿若庭院造景化境天然之框景,一句话为一世界,一心思为一浩然: “《穀梁》曰:子既生,不免乎水火,母之罪也;羁贯成童,不就师傅,父之罪也;就师学问无方,心志不通,身之罪也。” 王朝初建,亦如孩童,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追问的主题和责任归属。此刻问差在何处,不能盲目寻找范例,要找到真正符合时代发展的阶段,一步一个脚印。 “盛世之兹,皇业之成,自祖宗之法兴,由黎庶丰岁成,步前勿望远,若求庙堂之高,当明于治道,如是哉。臣谨言。” 如此诵毕,王希元击节而赞,再无异议。 二日后其余二科皆已阅毕,对号而列,这位考试的论题无有一个错处,诗题亦言志阐理,二者皆然,尤其那苏武牧羊的典故,看了看外面的雪天,由于感同身受,众卷判都觉妙哉。 这时,便到揭晓的时刻,全部核对完毕,除了九人一致同意的会元,其余会生的文章大家也都已商议妥当,按次排序。 于南衙禁卫的见证下,礼部官吏当着九名考官的面,一一取出誊写卷所对应的原卷,祛除糊名,以造册验明正身。 在看到自己与其余八人一并首肯的会元真名陈在眼前时,有那么一瞬间,王希元竟不知自己是庆幸还是震颤:庆幸的是外戚如此,想来辅佐幼主未必偏私。 震颤的则是…… 他收回心神,知晓这些话说不出来,也无人可说,只能一声叹息。 王希元是徐照白的老上峰,叫一句他的字反倒更显亲厚。早年徐照白尚在翰林院做侍诏抄写,王希元已然可入政事堂行走,这二十余年,两人虽不算挚交,但总有君子之交的往来,他听罢不以为忤,只低头一笑道:“我也读过了,当年我再气盛些,想来才写得出这种大开大阖之纵横,王大人不必有忌言,我知你也在烦忧,贡院这两个月难熬,老师嘱咐我送来些温补之物,大人暂且颐养,身体要紧。” 参与省试的官吏待遇其实要比考生好了上百倍不止,尤其是主考,王希元在贡院有专门的房间和随侍的仆从,他本就有些年纪,寻常多食素菜,油盐也多为保养而少添,吃食本就不那么讲究,于贡院内反倒养生。今日放出来,他精神也还算矍铄,无有萎靡,只是入宫时废了些体力。 故而听到徐照白这样安慰,王希元不免垂下眼帘,苦笑摇头:“你知我为何烦忧。你看,我本秉公行事,无有偏颇,却是自找烦恼了……” “老师的意思是,经此一役,太后与国舅的羽翼已成,是不可能避免今后的龃龉了,不过只要我们问心无愧,行事磊落,终究大家都是为基业国事与苍生奔忙,就算有些分歧,只要不涉及国本与黎民,其他都往后放放。” 徐照白言语总是这样徐若春风,可此时并不能缓解王希元的烦闷。他并不想成为这风口浪尖话题中的热议,也不想朝局在今日已稳的基础上再有任何波澜。 “王大人,官家……总是要长大的。这朝政,早晚我们都要亲手奉还。”徐照白轻声细语,说得却是雷霆万钧,“我们能做的,总归还是有臣子身份所限,今后的路如何走,并不是外戚一朝崛起就能动摇,且走一步看一步,先天下之忧而忧固然是好,但忧早不能御之,只是为难了自己的一片苦心。” 王希元微微点头,他不知自己有没有真正被说服,待徐照白离去前,他想问一句,难道你的老师就会这样顺遂放手,任由滔天权势为他人做嫁衣裳?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这些年,他虽偶尔装聋作哑,但并不愚钝如外表般老迈。 事已至此,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但愿国舅爷人如其文,胸中韬略定能使其不偏不倚,辅弼圣主临朝。 不过有件事,他还是必须说的。 “曹嶷此人……梅相曾要你与他多多同携,倒不是你多需要他提携,而是他性狭而急,要你多多担待。他对国舅爷早有怨怼……从前他对太后,也并不如何恭敬。两方或许都有芥蒂在心中。今日国舅龙腾虎跃更上一层楼,他心中未必好受。你如果能劝,还是良言得尽,如若不能……便独善其身吧。” 徐照白含笑谢过,执礼告辞。 第38章 礼上之礼 几年之内, 柯云璧的未来夫婿身价涨势直上青云。 起初,大家都觉两家般配,除了未来夫婿亲爹的历史遗留问题和人品问题,其余都很得体。小伙子家资丰厚亲戚靠谱, 自己虽然是富贵乡里闲人一个, 但好在四姑娘也差不多安乐内敛, 一起顺顺当当过日子,定能举案齐眉。 忽然,富贵闲人成了当朝国舅, 身家和声势水涨船高。 而后,国舅爷以外戚之身竟然考了京畿道的解元!简直就是文曲星加福星降世,世无其右,已是炙手可热的佳婿首选。风言风语自四面八方涌入柯家人的耳朵, 此次入京最终不虚此行, 柯学士夫妇确认了自己的眼光无误, 为了女婿国舅爷没有半点陈世美的迹象, 可喜可贺。 如今,谁也想不到的是,国舅爷连中两元,变作举世无双的人中龙凤。此门姻亲也从门当户对变成了祖坟喷火。 省试发榜后, 柯夫人天天佛前礼拜,碎碎念念的内容只有一个:感谢皇帝年幼,无有什么公主女儿的掌上明珠,不然这么好的小伙子, 定然被抓去亲上加亲了。 对于这种念想,柯云璧向母亲及时指出,首先, 宫里有一位皇帝的姐姐长公主殿下,其次;假如真是攀龙附凤为求富贵之人,是不会在意这年岁的差距,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最后,还是看人,和皇帝年纪大小如何无关。 柯夫人怒斥女儿让她盼着自己些好。 柯云璧这次没有回答,因为她期盼的那朵花,还要等一等才能到她的手上。 其实柯夫人也没有没告诉女儿的话,她在佛前所求,一是女儿婚事平稳落地,二是这次又没考上的二儿子能谋得安稳恩荫,顺顺当当过这一辈子,她别无所求。 这话如果是对别的兄弟姐妹说了,她怕旁人瞧不起自己那老实的老二,夜里也是一个人对着丈夫悄然落泪。 柯学士在这件事上看得比夫人更开,边说边轻抚老妻因哭泣颤抖的背脊安慰道:“儿女自有福气在,你信前世的因果,我信此生的能耐,可都是你我能托底却不能决定的,放心,我不会苛责庭儿,他秉性朴厚笃厚,媳妇也是持家有道的,我为他谋一个可安分守常的恩荫差事,一家子怎么不能把日子过好么?我们百年之后,大女婿和云康都是有能耐的,马上就要有个怕是星星都有本事能给摘下来的小女婿结亲,怎样都不会让他日子难过的。” 柯夫人不是不清楚这个俗世常理,但慈母心肠至刚至柔,此刻忧患而伤心在所难免。 柯学士不是没严厉教育过二儿子,平常人家都是慈母多败儿,他家却不是。但凡他耳提面命二儿子读书,三儿子就立刻表示自己会好好上进请父亲放心千万别迁怒二哥。后来他索性不再自己为儿子开蒙,打包全送去书院,在两兄弟面前,好像督促严厉的自己才是那个破坏兄友弟恭手足情深的坏人。 但这也是好事,寻常人家多个孩子,一碗水总难端平,有父母心疼病弱乖顺的,有父母则偏爱嘴甜讨巧的,没人想孩子们势同水火,弄出兄弟阋墙之祸。柯学士亦然。 柯家颇有家资,虽不是那高门士宦,可柯学士致仕时顶着学士头衔与正二品的品阶,不敢说永葆家业,但庇佑子孙三代总有余裕。 这几天柯云康很害怕父亲再斥责兄长,每日下了衙门就蹲到二哥书房里。对于十次没考上科举的二儿子,柯学士多少有些隐约失望,但再看一家人的和睦融洽,他又深感欣慰。 是了,一场泼天富贵眼看就要当头而下,总不能什么都叫自己家占了不是? …… 礼部登造定在三月中旬,与此同时,殿试的时间也最终确定,三月二十一日,时令春分,是浑天监察院挑了许久才定下的好日子。 寒冻之灾猝不及防,后几日又下了几场初春之雨,然而因伴随东南风,这几场雨又是“一场春雨一场暖”了。 待到梁道玄全然康复,前往尚书省礼部登造的当日,各个街巷已有“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春日之景,各宅门户内种植的春花皆已隐约可闻淡香,家中刚有几个花骨朵绽开的桃花树枝头落了两只灰胖灰胖的喜鹊,姑母见了直呼好兆头,折了一支喜鹊踩过的桃枝,插瓶后放在了梁道玄的屋内。 梁道玄本想说,今天他要去领会元的恩赏,当然是好日子了,不过他从来都不是扫兴的人,只含笑应了姑母的口彩,又说多住几日沾沾喜气搬回国舅府。 然后他便启程出发。 尚书省在朱雀大街正东一侧,与皇宫的距离仅次于中书省,却比中书省更加气势恢宏,前有一座楼坊,上书“猷为永守”,用得是《尚书·洪范》典故,这是太【】祖亲笔所提,意在希望尚书省这些实权的官吏,能讲方法有作为,但最重要的,还是永远秉持操守。 在此楼坊前,百官下马落车,步行朝前。 此刻不是尚书省六部各衙门晨起上衙的时辰,因此几乎走在这条路上的都是本次省试得第的考生。 众人衣衫的颜色都尽可能鲜艳,不过大家都避开了绿色——绿袍是殿试后,圣上所赐衣袍,“布衣入门,绿袍出殿”是读书人毕生所求的荣耀。在殿试结束名次确定后,所有人要当场更衣,再执书写殿试名次的牙笏,按照甲序以此排列向圣上谢恩。之后穿着这身御赐的绿袍骑马游街,前往期集所。 所有人都避开忌讳颜色,同时尽可能让自己显得神采焕发。 梁道玄的出现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大家都是读书人,并不当面指指点点,但考试结束后各自多少有新旧老友,此时一并成行,见了新晋二元国舅,不免要待他走过去后低声道一句:“当真一表人才……” 梁道玄打听过柯云庭的成绩,早早放弃了与未来大舅哥一道前来的期待。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32节 说句实话,梁道玄第一次来尚书省,走在正中尚书街上,正对的衙门大门紧闭,那是尚书省总部都堂,因尚书令这一差事早就是追封赐给威重德高大臣的荣誉头衔,所以都堂衙门除去六部开大会的日子,其余都紧紧封着。 在都堂东西左右,一共六部六个院落六个衙门,吏户礼三部在左,兵刑工三部在右,三三成对,是看着很像皇宫后宫东西六宫的格局…… 想想也是,这尚书省六部在每年求银子的时候,好像也都在皇帝面前争执不休要死要活。据说当年太宗时期一工部尚书,为求银两补修葺尚书省衙门的亏空,在与其他五部尚书于御前开小会时,自怀中取出条白绫,声称要是户部再推诿,他就当场吊死。 这故事听来荒谬,但太宗中期确有段时期好大喜功,那段时日的工部和户部差事,想来都很难做。 梁道玄心中清楚,六部之间确实是有时合作有时拆台,携手齐心却又各怀鬼胎的关系。 不知道他殿试之后会被分到哪里去?如果考得好,那能去翰林院做侍诏侍书……不过这样一来,自己岂不是给辅政大臣们当秘书?皇帝一口一个舅舅叫着,回头他去给皇帝的辅政当秘书,这辈分不对吧? 算了,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先考过殿试再说。 礼部为左三衙最后一个衙门,他的院落也是最小的一个,早有礼官在门前等候,引着各人去到内堂就座。 将近二百人,怎么都是坐不齐全的,有些椅子便放在廊下,只要不进去礼部衙门的正堂,其余时间在院子逛逛,也没人出来阻拦。 梁道玄到的早,他见院子里光秃秃的,一棵树都没有,非常痛心。心想如果他分到礼部来工作,说什么都得提提意见,稍微美化一下这精致的小院。 这个念头在梁道玄看见礼部尚书曹嶷的时候,转瞬化为齑粉,荡然无存。 省试由礼部代尚书省主持,故礼部尚书是众位考生此时能见到的最高阶官吏。由他宣读圣旨,为众人赐下入殿身份与天子的赏赐。 曹嶷一出现,礼部官员立刻指引众考生站齐行礼。 梁道玄不喜欢曹嶷,当然他也知道,曹嶷更不喜欢自己。入京的第一场梁子就是二人结下的,虽然徐照白当时也在场,但对方显然对下台阶这件事并不抗拒,可曹嶷却一直对他颇有针对,甚至在此事之后,还表示身体不适在家休养了一阵子。 真是有毛病,难道还等自己上门道歉么? 怎么?说祖宗之法说得有问题?还是自己的引用歧义? 要是这样,梁道玄建议他亲自去问问小皇帝的祖宗,毕竟最终解释权在他们那。 但要是能好好相处,大家相安无事,梁道玄也是乐于见得。他曾经问过妹妹,是否真的有要翦除羽翼,让殿下不必受辅政掣肘么? 妹妹只是摇摇头:“天子式微,终究难安。如果亲政之日,朝政奉还,那我还有何所求?我比他们更希望霖儿敬天爱民,成为一代明君。可是……他们如今权柄在握,他日即便交还国政,可朋党已成,霖儿岂不与先帝一样只能在臣下前唯唯诺诺,永远受着牵制。他本已是帝王了,牵制他的既有祖宗礼法江山基业,又有天下万民熙熙攘攘,少些困顿,也是我这母亲与太后,唯一的希冀了……” 梁道玄在相处的这段日子里,似乎感觉到妹妹对权力本身并无太多执着,或许是先帝所遭受的一切,让妹妹感到恐慌:一个皇帝,未必就能平安度过一生。他需要面对的,或许是更大的风浪。 所以她求助能求助的任何人,撑一撑皇权这条当下的一叶扁舟,好不被时局的浪涛,卷入权力的深渊。 …… “会元,京畿道帝京,梁道玄。” 他思考之时,曹嶷已宣读过圣旨,并念了他的名字。 “赐玉牌嵌书,殿试入宫,领之,钦此。” 玉牌上雕刻着梁道玄的性命籍贯,和他告身历纸所写一样。 其余就都是荣誉性质奖励,比如当天可以仿佛头雁一般,领衔所有考生走入文昌门,进集英殿殿试。 梁道玄叩谢接旨。 曹嶷表现得非常有二品大员兼政事堂议政的风范,并未刁难也没有多余的神情,肃穆递来圣旨。 完成这一使命,他仿佛一刻都不想久留,转身便走。 礼部侍郎姓程名稚卿,年纪约和徐照白差不多年纪,胡子留得巧妙,小小一块正遮住下颚与嘴角,这一遮就显老成了十岁,变得十分可靠。 他含笑告知众位考生入宫殿试要注意的规矩。从怎么走步到哪里可以看哪里不能看,什么路线走什么门,轻车熟路介绍一遍,又耐心问是否有人还不知忌讳?梁道玄对宫中熟悉,自然无需多问,但确确实实是有人深感不安,又问了好些,程稚卿一一解答,无有厌烦。 最后,程侍郎不忘叮嘱,一会儿流程走完,不可以在尚书省内乱走,赶紧回家,五日之后殿试,是绝对没有任何迟到余地的。 “我会领众位入文昌门,然而只有跟在我身后,才可以入宫,一旦无有引领擅闯,那省试的辛苦也白费了。诸位还请慎之又慎,今次省试的苦,勿要白白遭受。” 这话是有些警告意味的提醒,即便程侍郎语气轻快,但还是让许多学子噤声沉心。 结束临时“培训”,梁道玄还要进宫去。 妹妹和外甥无法在他生病时探望,即便一天派一次霍公公来探问,到底没有见到人。尤其是小皇帝,怕是想自己已然想得要哭要闹了。 思及此处,梁道玄也不自觉露出温柔的微笑。其实他也不知道是自己更想小外甥,还是小外甥更想他一些。 “曹尚书威仪庄重。程侍郎儒雅和善,礼部秩序井然,各级礼官也无白眼看人之意,当真是帝京的官吏。” …… 在梁道玄身后行走的,似乎是几个同道的老乡,隐约能听出一些岳中道的口音,具体哪里却不好分辨。 他们在议论今日的见识,几人都对两位朱紫高官怀了敬仰与亲崇。 “不似我们那里的芝麻小吏,手握鸡毛令便敢指使三军。” “是了,但凡小吏,总爱颐指气使,反倒大员,却亲近和人,无有眼高于顶。” “我看未必。” 几人的话语被一声似碎金断玉般的口气打断。 不止梁道玄,其余附近行走之人,都不免投去目光,站下脚步。 说话的是位身态略显矮瘦的年轻人,一袭荔色的儒袍,上戴青玉束冠,长相可以说是清秀,却谈不上俊朗,面色白也是白,然而却有些病气,难得他一句能喊出这样大声。 梁道玄很想去说,不要在这里大声喧哗,一会儿六部哪个出来,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可是不等他上前制止,那荔色袍子的年轻人就又开口了: “咱们是天子门生,与其说几位礼部官吏对我们假以辞色,倒不如是为着皇家颜面,尽职尽责罢了。而地方官吏一要长期治理一方,不得不有些威仪执行朝廷法度,二也是为求公正,如若人人和善似春风,到了该判该断的时候,难免有人仗着察言观色知亲晓近,要做出下见不得人的勾当。当然,这些不算上那为非作歹罔顾法纪的父母官就是了。” 梁道玄觉得此人有点抬杠的意思,那几人只凭一面之见就做如此定论之语,甚至还是判断一人官品的言语,太不妥帖,可今日确实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有人飘飘然一点,倒也无可厚非。 况且说得也不是什么难听的话。 但这位衣裳颇为鲜艳的同榜就有些较真了。当然他说得也是正理,但不是所有正理都适合所有时间向所有人阐明。 然而此人说完想说得话,转身边走,根本不等人回嘴吵架,潇洒极了。 梁道玄心想这又是何必呢……这话不说,也憋不死人的。 转念间,他忽然意识到,或许这年轻人正是“芝麻小官”的家人,听到方才略显偏颇的话,忍不住出言也是有可能的。 身后的几人不免抱怨几句此人鲁莽,梁道玄也在这窸窣的抱怨声中走出了尚书省。 …… 皇宫内苑春意最浓。 已有玉兰花迫不及待开放,只是含苞仍羞,不肯盛怒成花。 因思念外甥,梁道玄亲自去接小皇帝下学,见了舅舅,姜霖甩开身后的所有宫女太监,飞奔着挂掉了沿途好几朵无辜的玉兰花苞。 “舅舅!” 梁道玄抱着姜霖转上三圈,放下来时嘴还没有从笑中阖上:“这么急就换下冬装,不怕风寒了?” “舅舅一定也是没有穿严实了去考省试,这才生病的!” 今天梁道玄遇见两个“杠精”,第二个却让他心情大好:“所以舅舅才知道难受,让圣上小心注意。” 小小杠精,并不能解决梁道玄“顺水推舟”之法,姜霖只是笑,又抱又贴,再不提衣衫的事了。 这几天确实暖和,想来花开只在明后天,时气到了,少穿点也好。梁道玄心中暗笑自己竟也婆妈起来,拉着姜霖的手,领着他一道去仪英殿与妹妹见面。 姜霖话多,加上好些日子没见梁道玄,嘴打开就没完。不管是这些天读了什么书,师傅说他哪里读得好读得秒,学了什么新字,寝殿内换了一套春日的用器,又见了哪里的新草木,叫得上叫不上名字……如此种种,小孩子语速快,声音脆,犹如铜尊倒豆,噼里啪啦,听得人心情愉悦。 “……朕和母后登楼去看舅舅了!就在省试那日。”姜霖跟随行侍奉的宫人要了杯温水,饮过后说道,“只是贡院太远,乌泱乌泱到处是人,蚂蚁大小,看不清哪个是舅舅。” 深宫禁苑,亲人也如此牵挂,梁道玄周身似被春风融化。 “所以母后答应我,殿试的时候,让朕亲自去看,都在一个殿内,舅舅就看得清楚了!”姜霖兴奋得挥舞小手,朝举办殿试的集英殿指去。 梁道玄不禁一愣。 姜霖五岁多一些,比寻常孩子聪明是有些迹象的,但却不大坐得住,御书房师傅偶尔也会悄悄用委婉的说辞说明这点,可见他是个活泼个性。梁珞迦已开始物色合适的禁军教导皇帝习得一些强身健体的弓马之术——当然暂且还不能上马,只是先让他释放释放活跃的精力,再当做锻炼,如此而已。 让小外甥在集英殿坐两三个时辰,对小孩子来说也太严酷了。 “妹妹,你真打算让圣上亲临殿试?” 于是见面后,梁道玄抢在妹妹关心自己身体前,先问了这个最重要的问题。 “我知道哥哥不忍心让霖儿枯坐那里,所以我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兄长这么关心自己的儿子,见面便要嘘寒问暖,关心这些要事,梁珞迦心中是温暖的,解释起来也娓娓道来,“明年,他自己就要开始正式开蒙读书,如今这些小打小闹,有时他都坐不住,总要有些严肃的场合,教他早一些进入身份里去。不瞒哥哥,因这次殿试有哥哥在,我才敢让霖儿亲自到场,若是没有,我心中也确实没有把握……对了,还没恭喜哥哥……不对……哥哥,你身体可大好了?我再传祝太医来给你看看吧?” “你就别为难祝太医了。”梁道玄忽得笑出声,“太医这差事,实在难做,在我家里,更是麻烦,旁人家中一人生病,要么父母在旁,要么子女在侧,我可好,一堆亲戚,每个都是骨肉至亲,祝太医是焦头烂额,哪个都要安慰,哪个都要体顾,我大好后,他人都瘦了一圈。” 梁珞迦听着也笑出声:“那我再赐他些恩典好了。” “我看你能赐他最大的恩典,就是下次我有个头疼脑热,再不派他来看的恩旨。” 这话让兄妹二人笑得开怀,不过他们很快就小了声音——姜霖在隔壁,好说歹说才肯松开梁道玄的手去午睡,万一吵醒了,又要哄好久。 笑过之后,正事还是要说的。梁道玄并不觉得妹妹是在揠苗助长,眼下小外甥的小脾气虽年龄是愈发见长,他是有主见的孩子,既然已经说了又反悔,对母子情分和孩子的成长似乎也都不是好事。 “殿试的时候,万一当着外甥的面没考好,可比当着皇帝的面没考好要压力大很多的。”梁道玄用这句调侃表示自己并无异议了。 “哥哥,我要替霖儿和自己谢谢你。”梁珞迦向梁道玄说过几次谢谢,大多是刚刚兄妹相认那半年,这一年其实他们兄妹已不大需要这两个字来缓冲关系,但今日,她重新说起,比之往常多了几分郑重,“你的旰食之劳和穷心剧力,成了我们母子的荣耀,谢谢你做一个我们担当得起兄长两个字的家人,即便霖儿是九五之尊,往后我也可以告诉他,是你的舅舅在保护我们,用尽他的全部心血和能力,守护了你的未来。” 第39章 水流不盈 梁珞迦打算让梁道玄在殿试前一夜住进宫中的金台馆。 此馆位于前朝东侧, 是皇家官驿,友邦的驻官和进贡的使节多安置在此。除此之外,由皇家出面邀请,各地入京讲学为皇帝开经筵的学者也会被安排此间。后为安顿被邀请入京弘法为皇家祈福开坛的僧侣, 太宗时期在金台馆后鹿苑又建一寺, 赐名海方寺。 先帝在世时, 慈渡禅师入宫讲法便是在此寺坐禅修福。 梁珞迦想为梁道玄安排的居住地也在此寺,她已想好了万全的借口,再请慈渡禅师入宫, 只说讲法,而梁道玄乃是慕法之信众,留居海方寺听经,不会有人深究。 她倒不是过于操心, 而是梁道玄科举这两场考试实在邪门, 次次考完都要出些毛病。殿试在自己眼皮子地下, 梁珞迦怎么都不能让兄长再有什么病灾。 梁道玄好意谢过, 只说自己都已经挨过两场,殿试亲外甥坐镇,就算是小孩子,他也是个皇帝不是?况且亲妹妹就在后面垂帘, 不会有事的。 前两次考试自己难得没有半点争议,这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给别人一点借题发挥的线索,对大家都是有好处的。 梁珞迦被说服后, 仍不放心,叮嘱许多注意事项,才放兄长回家。 大家都是一样的忧心, 但在梁道玄看来殿试其实没什么可准备的。 首先,笔墨纸砚,全部由皇宫提供。这是自然的,天子门生于天子面前开考,天子不给准备文具,这就有点无有求才之心的小气了; 其次,吃食铺盖一律免带。科举于日升之时开考,只考一刻帝问时策,至巳时强制结束,大概三个时辰左右,中午是阅卷时间,考生会被带至集英殿偏殿简单传餐,未时结果就出来了,不用自己解决伙食,也不会在宫中过夜; 最后,车马人接也是不用。当天考当天出成绩,出过成绩定下甲名,所有新科进士全部骑着礼部安排的马匹,自皇宫出发前往期集所,在最终定夺各人第一份朝廷工作的职务前,他们都会住在所内,每日放松宴饮解试同科,实在不需有人照应。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33节 因此在殿试当日,穿得得体舒适,早晨少吃一点,准时抵达文昌门即可。 三月二十一日,春风时令,莺飞穿柳浪,风熏送花信。 崇宁二年科举殿试众考生于文昌门前,齐拜文昌帝君与大成至圣先师后,由礼部侍郎执求贤诏引领,踏入皇宫。 文昌门位于朱雀门西侧,应三垣二十八宿之文昌星宫位。殿试考生入宫、新科进士大朝谢恩、每年第一次百官朝贺,全部经行此门。 因有特殊寓意,文昌门自是建出气势恢宏飞檐斗翘,上梁雕五文昌帝君,斗拱又画六星六部。自太【】祖建祚,已有无数考生满怀天高之志经过此门下。梁道玄觉得自己与他们一样,即便不信神佛,这一刻也是期待魁星点斗,落于己身。 过门后,他收敛飞扬的心神,按照礼部排好的位次于队列中缓缓行进。 早在前几日于尚书省时,程侍郎已交代过,在宫中行进这一路断不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间距保持一致,前行步速也不能过缓过急。总之就是皇宫不是你家门前大街,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皇宫分前朝中朝和内廷,集英殿位于前朝,需横穿三大殿,自西向东才能抵达。梁道玄最熟的路是中朝和内廷皇帝寝宫部分,他常来常往,帮妹妹带孩子熟络得不行。 此刻所走御道却是第一次涉足,三步五步禁军戍卫,不见往来宫人,甬道也更加宽敞,周围殿宇各个庑殿飞檐,或重或单,气势巍峨庄重。 设计走这一条路的人,确实厉害。梁道玄边走边发散思维。让天子门生在最后一场考试前目睹皇家的威仪与禁苑的气凌霄汉,仿佛等待自己的不是握笔答题,而是拏风跃云,会当凌绝之顶。 这样心境一是能激发人心中隐藏对权势与荣耀的渴望,二是树立皇权在人心中的权威。 对他就没有这两种效果了。 他前两天还带着九五之尊当朝天子在春日御花园新生的嫩草地上打滚玩耍,弄得满身草梗泥土,两个人一起被太后训斥胡闹。 皇帝对他来说,是个可爱的孩子,是真正的亲人。 抵达前朝东侧,道路才稍稍收窄。许是大家都很紧张,脚步僵硬,走不出那般虎虎生风,前面几人背上已有汗渍略微显现。 梁道玄心细,看见走在自己前面的,正是尚书省点卯当日出言制止同榜议论的那矮小年轻人,他今日穿着的也是同样的荔色衣衫,衣料近看出乎意料的细腻纹绣,加之裁剪合体,在他身上也不显得过于宽大压人,倒把他衬高几分。 看得出此人脚步忽快忽慢,也是有些紧张。 大家都很紧张,自己这么松弛,是不是有些不合群? 梁道玄忽然想起,一会儿要当着外甥的面向他行大礼。这下他终于有担忧紧张的感觉了。他见皇帝外甥,还没行过三跪九叩的大礼,皇帝见他早是平常事,忽然这么来一下,不会对小外甥身心健康造成什么困扰吧? 他会不会觉得割裂啊? 会不会对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产生疑问? 又会不会为此影响心理健康? 儿童抑郁在古代有没有什么心理疏导方式啊? 梁道玄本就思维奔逸,这一下子胡思乱想开来,脑子更收不住了,他也开始脚步紊乱,满怀心事,成功融入集体。一会儿觉得这其实是让孩子体验皇权的好机会,总要认清现实,一会儿又想,这是不是也太早了!晚两年清楚又不会死人! 好矛盾。 “快来人!” 一声尖啸打断梁道玄思路,旁人惊惧不已,可他是把皇宫当做半个家的,当即寻找源头,意图制止。 他怎么都不希望妹妹和小外甥亲自主持的第一场殿试出任何差错。 尤其他还要参加,这考试的意义对皇宫里那一家两口本就意义非常。 声音的来源是个小太监,宫中不许奔跑,他却一路狂奔,冠帽都给扬飞到不知哪里去。 小太监不是自己狂奔,而是在追一个人,梁道玄刚一看清是谁,当即暗道不好!然而禁军已然闻听响动,自巡逻的队形散开,训练有素,拦住两人的去路。 “站定!非礼勿视!”程侍郎也有一瞬的慌乱,他在前面大声喊,却也显得比一众考生要镇定。 梁道玄却没听他的话,一个箭步冲出队伍。 “不许出列!”程侍郎大惊,哪个考生这么胆大包天? “……是……是梁国舅。”有考生认出了梁道玄。 这时候梁道玄已经抢在赶来的禁军前一步拦住被小太监追赶的人——与其说拦,不如说一把扯住。 “你们退后!”梁道玄牢牢控制住不知为何跑至此处的孝怀长公主,向禁军大喊。 这一声气势汹涌近乎咆哮,吓得考生也都贴墙去站。 禁军也站住脚步,抽出刀剑,以戒备之阵白刃相向。 孝怀长公主显然已是大哭了一场,满面泪痕,她惊惧至极时被人拦住,扭结挣扎不已,可在看见了梁道玄的脸,她便忽得面目呆滞,叫了一声细弱的“姐姐”,忽得开始大哭……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即便此刻混乱至极,梁道玄的头脑也仍然澄明异常。 公主是病人,不能按常理要求,她乱跑不是第一次,从前跑至中朝与内廷如此紧密的地方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要跑到前朝,过这么多关卡,只靠公主一人狂奔,这全然不合常理。 考试在即,吉时将至,梁道玄一面低声安抚孝怀长公主,一面对程侍郎说道:“程侍郎,请您快带着考试去集英殿前听宣,我即刻就来。” 礼部侍郎程稚卿也已认出梁道玄其人正是当朝国舅,他一向端正稳重的表情此刻也显出慌乱,鼻尖隐约沁出汗珠。 大概他在礼部的职业生涯从未遇到过这样需要决断之事,梁道玄并不责怪,取出身上带着以备不时之需的太后御赐腰牌道:“程侍郎,我有这个,一定会及时赶去的。”他没有提及孝怀长公主的身份,也不愿让人知晓,“殿试要紧,请程侍郎先行一步。” 程稚卿为官多年,知晓不该问的不能多问,国舅大人知道的宫中秘辛只会比自己多,不会比自己少。 他镇定后,指挥众考生道:“此地有禁军处置,你们不许喧哗,列队,随我来。” 考生虽然大多惊魂未定,不敢议论为何宫中会有人状若疯妇横冲直撞,在程稚卿稳住众人心神后,行列重新排成,禁军围拢得严密,各个白刃出鞘,即便有迟疑的考生,也还是胆寒不已,快速跟着程侍郎继续朝前。 只留下了梁道玄。 看过梁道玄的腰牌后,北衙禁军负责巡逻这一代的校尉朝他行礼道:“国舅大人……” 看见禁军,犹如看见当日杀死母亲和兄长的凶手,孝怀长公主再度开始尖叫,惊恐自流着泪的双目跃然。一道追来的小太监也早已惶恐跌坐在地,梁道玄一只手示意禁军校尉住口,另转身对那小太监平静道:“去告知你们沈大人,快去。” 眼下的情况,他不能将长公主交给禁军,只能暂时看护。 “这附近有什么不犯忌讳又空旷的殿宇,我暂且安置长公主用。” 禁军对于他们与孝怀长公主的禁令都清楚明晰,有些也见过梁道玄,唯恐今天这样的好日子因自己可能的巡视疏漏所影响,以致国舅爷一句话,太后降下罪来,都谨慎得只退至远处。 禁军校尉也看得出忐忑,好在他职务所在,熟悉地形,四下一看,上前两步道:“显武殿就在东侧,原本是宫中年少皇子演武之地,这些年空置,我来引路。” 禁军校尉只要一开口,长公主便呜呜哭叫挣扎,梁道玄的手已被她抓住一道血痕来,他吃痛之余,还要温声细语安慰疯病发作的公主。如果要是禁军校尉跟来,公主只会更加惊惧癫狂。 “我先领公主殿下去,麻烦校尉叫来几个太监帮忙,沈大人很快就会来了。” “可是国舅大人还要去殿试……”禁军校尉不由关心,“国舅大人,这是头等大事,您……” 他话说一半,另一半不合时宜的就收住了。 梁道玄感念他的劝说,确实,似乎此时为了任何事都不值得放弃殿试,但他粗略估算,自己拿着腰牌,还能抄近路,不用绕远去集英殿,时间应该来得及。 知晓公主身世后,梁道玄和妹妹一样,都希望她能平安度过这一生,远离梦魇,但事实上并不容易。 总不能放任公主被她所恐惧的禁军看护,疯狂至极而伤人,万一闯下更大的祸事,今天好事临门也变坏日子,大家都很难得过且过。更何况他也有一句要紧的话想问公主。以公主心智,若是过了考试,不知还能记住多少。 “多谢校尉,我晓得轻重。” 如此,禁军校尉只能轻叹,示意道路,招呼部下即刻去找人帮手,自己则伫立远看梁道玄领着公主一步步远离。 显武殿年久荒僻,门上早已落锁。但凡宫中闲置宫室大多如此。梁道玄并不意外,他是为了去这类大型宫室外的配屋内暂时安置公主。 即便宫室闲置,配屋也大多无有宫封和锁夹,因时长有人巡视,在此留下造册记录,并还放有防火与备夜之物,以供夜间巡逻禁军使用。 显武殿配屋就在殿外西侧,与旁边不知名宫室共用一间,打开门后灰尘肆意扑面,梁道玄咳嗽两声后,拉着公主走了进去。 “殿下,不必害怕,你在这里坐坐,沈宜就要来了。” 听到沈宜的名字,孝怀长公主终于自哭泣中稍稍缓和,呆滞的双目喊着仿佛永远流不完的眼泪,看向梁道玄:“宜小公公……小宜在……哪里?” “他正赶来接公主呢,他让我问公主殿下,怎么一个人跑出来,没有找他一块儿玩。” 梁道玄的套话天衣无缝,长公主心智无法分辨,只断续抽噎道:“姐姐……有人……有人打我……” 果然长公主的出现不是什么意外。 梁道玄心下一沉,却没有太多时间事尽其详思考前后的因果。他需要赶快赴考,一旦过了吉时,考生入场,就算亲外甥也给他开不了中途入场的后门。 就在这时,屋外有脚步声,梁道玄赶忙去看,谁知进来的人却不是他期待的沈宜。 本朝太监多穿荔色圆领衫,官做到沈宜这个地位,才能改换衣着样式与颜色。来人远看就像是小太监,可近看才能看清,正是那位尚书省相遇,今日又走在梁道玄前面的矮个子同榜考生。 考生不去考试,来找自己做什么? 梁道玄当即意识到危险,连询问都未有,二话不说,扑去关门。 “狗贼!你和你妹妹害死我干爹!今日我就要为他报仇!” 那人更快一步,怀中取出一条腰带粗细的皮绳,面目狰狞冲着梁道玄毫不犹豫冲上前来。 长公主大哭大叫,尖锐的声响在狭窄室内到处碰壁,回荡得更加刺耳。梁道玄反应极快,侧身闪躲,后背却碰到一敞着门的柜橱,再不能后退一步。 皮绳已触碰他的脖颈。 此人动作迅捷,绝非一般文弱读书人,力气之大,如果梁道玄没有早年间那样充足的户外活动,今日是必然要惨死于他手的。 但梁道玄却也不在力气和反应能力上败落,隔绝不开身形,他抬腿便是一脚,正揣在那人胸前,趁机会,他就地一滚,不为躲避,而是反守为攻,以肘击撞刺客的肋骨。 这一下却落了空。 此人在狭窄室内仍能闪转腾挪,又因身形矮小分外灵活,比之梁道玄的高挑挺拔,拥有更多施展肢体的余裕。 闪过身后,这一脚的力道仿佛没造成多大伤害,他转身扑来,梁道玄顺势扯开房门,向长公主喊道:“快跑!” 他担心自己一旦出事,作为目击者的长公主就会成为灭口的对象。 孝怀长公主几乎是哭着被梁道玄扯推之下,以力道硬逼出的配屋。 公主不是平常成年人,她的心智仿佛比小皇帝还要再小一些,不知所措,哭着喊着不肯离去。 梁道玄顾不上再管哭泣的公主,抽出一矮方小墩,在刺客再度攻来之前横于身前。 皇宫门禁森严,入宫需要严查随身物品,正是如此,此人身上无有尖锐长兵礼器,唯有腰带可做行凶之物。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绳索只能近距离绕脖击杀,只要保持距离,梁道玄就足够安全。之后就是等人赶来,不管是太监还是禁军,亦或是沈宜,只要来一个人就能解除危机。 但刺客显然也是知道这一点的,留给他的时间本就不多,他分毫不犹豫,落下手臂,仿照梁道玄,抬腿就是一脚。 这一脚揣在矮墩上,将木头架子都彻底踢散,梁道玄吃痛后退好几部,口中已有血腥气息,眼前一阵金光迷离,疼痛海潮般袭来。 他到底不是真正会武艺懂得拳脚的人,与真正有功夫的刺客借地形周旋这一时半刻已是强弩之末,就在他自胸口被踢震的晕眩痛窒中回过神,皮绳正犹如吐信毒舌,猛地绕上他的脖颈。 窒息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绝望,他四肢挣扎,却无法摆脱死亡追逐的脚步。 刺客手劲之大,用得是要勒断梁道玄颈椎的力度,信念之强,梁道玄手并未停止抵抗,同样去袭击他的脖颈,却不能动摇他仿佛要同归于尽的意志。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34节 有那么一瞬间,梁道玄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在仿佛整个人被一只巨大的手碾碎,一点点体会绝望与死亡交织的苦痛。呼吸和生命力一道在被剥离,他最后的念头是,不知家人看到他死得这个样子,会多绝望悲伤。 温热的喷溅感携带血腥气息扑面扫过,就在这个死亡降临的时刻,空气快活地涌进梁道玄的鼻腔口腔与肺部,他一脚踏回生的彼岸,大口喘气,等待视线从模糊到清晰,眼前的刺客已捂住喷血的喉咙,朝后几步,跌坐在地,抖动几下后再无气息。 站在原本刺客身后的,是手握一支金簪、脸上满是血迹的沈宜。 金簪是孝怀长公主头戴之物,簪头镂雕精美的宝相团花,外沿镶嵌翠玉菩提叶,花中点蕊乃是佛家七宝的珊瑚珠。这寄托慈悲之物,此刻饱饮鲜血,自沈宜手中滑落。 孝怀长公主看见血,终于不能自已地晕了过去。 太监们终于奔跑着赶到了。见到如此情形,无人不震惊战栗,只有霍公公敢于靠前颤抖道:“大人……” “送公主先回去……” 沈宜尚没有回过神来,梁道玄自生死边缘徘徊归来,反倒先冷静地先一步开口。 只是他声音嘶哑至极,近乎鬼怪,听得人寒毛直竖,霍公公算是熟悉他的人,太后指派在国舅府与皇宫间常来常往,听到这声音竟也身上颤了颤,许久才称是,命人来扶起昏迷的孝怀长公主。 禁军至此只晚一步,见此情形人人神情戒备如临大敌,校尉立刻宣布净场。宫中行刺见血,不管是谁遭难,都是大事,更何况还死了人。北衙禁军在值所有军士要立刻满编护驾。 梁道玄跌坐在地,不停喘气,沈宜的脸色好不到哪去,苍白映血,却有种平静的诡异。 “谢大人救命之恩。”梁道玄回过气后,对沈宜说,“眼下不能缀言,恕我无礼……我要立即去参加殿试,大人知道有去集英殿的近路么?” 沈宜总是一个平静的人,但此刻,他惊诧看向比他更平静的梁道玄,仿佛没有听清一般。 “国舅应当传太医救治。” 他这样说,梁道玄其实明白自己看起来可能状态不是很好。但他没有时间了。 “我先去考试。” 他语气出奇平服,甚至还能笑一笑示意他状态还算可以。 沈宜用盯着死人的眼神看了他须臾,上前一步,伸手扶起了梁道玄:“从显武殿后的垂拱门穿过东甬道,走芳林门。” 他顿了一顿,又道:“芳林门是专供内监行差的小门。” 梁道玄竟还能苦笑出声,只是动静不大好听:“沈大人,不是讲究这些的时候了。有没有我能换的衣服?” 沈宜飞快答道:“芳林门内侍省,有我的常服。” “还来得及。”梁道玄抹一把脸,果然都是刺客猩红的血,“穿成这样吓到我外甥和妹妹可怎么办?还请沈大人帮忙,借我一件赶考。” 第40章 金殿极策(一) “荒唐!” 太后盛怒, 前所未有。 梁珞迦纤细手掌拍过澄金龙柏木高椅扶手,震得在场众人心惊,齐齐躬身行礼道:“太后息怒,国舅大人吉人天相, 现禁军已至, 必能无碍。” 梁珞迦用一种冰冷奇异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政事堂议政, 包括为首的梅砚山:“国舅?你们的意思是,哀家是为了自己兄长在问责你们办事不力?” 太后从未用过如此严苛冷硬口气同辅政们说话,众人心下皆惊惧不敢言语, 唯独梅砚山无有异色,一如寻常用老迈但清亮的声线娓娓道:“太后,臣等心系圣上,圣上之亲, 亦是国之栋梁, 臣等受命辅政, 不敢不忧。” 梁珞迦怒极反笑, 起身而立,眼中炽光大盛:“梅宰辅,现下出事的不是哀家的兄长,是天子门生。天子门生在天子禁内遭同榜殿试士子刺杀, 你难道以为,只是哀家在因私废公寻衅不成?在你眼中,天子的颜面便这样不值一提么?先帝命尔辅政之时,你也这样以为的么?” 这话隐含之意使人脊背发凉, 更让人吃惊的是,柔和守内,从不同大臣抗争不与百官驳论的当朝太后, 面责首辅过失,用得是不容置疑的语气,选得是不留后路的威严。 梅砚山愣在当场,只对视了一眼那盛怒之下犹如燃烧无有温度火焰的双眼,立即叩跪在地:“太后息怒……太后保重凤体。” 首辅如此,其余人也纷纷跪下齐道:“太后保重。” 梁珞迦很想哭,她想丢掉沉重的凤冠与几重绫罗的锦绣风袍,在皇宫中嚎啕狂奔,跑到梁道玄出事的地方去,看看哥哥到底是死是活。她一颗重重沉沉的痛苦的心,一次次往战栗的身躯上撞,却闯不出也逃不掉,只能撞击的力道越来越沉。 冷静成了艰难的目标,她看着跪在地上,每个都穿着代表朝廷最高荣耀紫色官袍的这些人,忽然就沉住了气。 兄长生死未卜,她不能逞性妄为。 “曹尚书,”梁珞迦施施然坐回椅中,“考生是由礼部核验历纸告身等验明文书无误后才入宫殿试,你有什么话说?” 她平静下来的语气更加阴鸷恐骇,一丝波澜无有,犹如乌云压城的深夜。 曹嶷似乎没有想到自己会被点名,隔了一瞬,才答道:“本届殿试考生历纸告身均无有纰漏,保书详尽,各道牒文也有验过,臣……实不知有人竟胆大包天狂乱至斯。” “验过?验过仍有人漏察,任其于宫中行刺,敢涉诛九族之罪。一个出了事,其他考生难道就全然可靠么?哀家可警告你,圣上一会儿就将于殿上亲试,如若再有人胆大包天行谋逆之事,该当如何?” 凌厉的发问逼得曹嶷额头生汗脊背湿凉,他竟未察觉自己竟会颤着声回禀太后的问话:“臣……臣即刻就请北衙禁军入集英殿护驾。” 只此一句,跪着的徐照白便缓缓闭上了眼。 此人是神仙也难救了。 “曹尚书,是你的疏漏致使天子在自己家门下不能庇佑天下士子而颜面尽失,如今你还要支使为你的过错善后,难道禁军就不是先帝留给当今圣上的腹心忠良了么?”梁珞迦忽得停顿,忽得扬声,“来人!将礼部尚书曹嶷押下去严加看管,殿试之后,哀家再亲自问罪。” 她声音并不很大,却有毋庸置疑的雷霆之威,梅砚山骤然抬头,忙道:“太后息怒,太后请容臣秉明。礼部主持殿试,如今殿试在即,御前不能无礼部之人传唱,太后若要发落,还请以大局为重,待到殿试完毕,再问责不迟。” 禁军已然入内架起满面震惊恐慌的曹嶷。梁珞迦一双眼睛在他和冷静的梅砚山之间逡巡,最终落在梅相的脸上:“礼部有人也和无人一样,辜负了先帝临终的把臂受托,玩忽职守,纵放刺客入宫,陷圣上于危厄。梅宰辅,哀家不是为自己兄长遇刺在盛怒,哀家也是受先帝之托的临朝太后,圣上是哀家的儿子,旁的事,哀家都可以点头称是,然而涉及圣上安危,哀家绝不会默言隐忍。” 说完,她不等梅砚山再分辨,只向禁军说话:“带下去。” 紫袍大员由禁军拖行出去,已是难看至极,但再难看也没有此刻集英殿后殿几位政事堂辅政的脸色难看。 “王尚书。” 太后的名点到已是汗流浃背的王希元头上,他唯有叩首称是。 “王尚书是省试主考,今次殿试理应避嫌,不过事出权宜,还请你代曹嶷的礼部之职殿前传声。”梁珞迦五内俱焚之时,竭尽全力才能维持住理智,“梅宰辅,上届恩科您为圣上主持大局尽心竭力,今次还要您辅弼,哀家才能安心。” 梅砚山用仿佛是看陌生人的眼光看向太后。 每个人清楚,太后就是在因公行私,她的愤怒是那么平静,但愤怒仍然是愤怒。国舅爷于宫中出事,为人亲者,不可能不焦忧震栗狂性大发,太后若是仍旧守拙隐忍,那与国舅的手足之情也实在不值一提。 可是太后的雷厉风行却着实惊诧众人,这与她从前实然相反。 “可有人再来报?” 太后并不理会沉默的议政,她问近前的太监。此人所有人看着都是眼生,大概沈宜沈公公已然去处理今次突发的事宜。 经此一役,那太监虽有在宫中有年纪了,仍是因方才一幕恐惧,许久才颔首连道再去催促,忙不迭退出后殿。 “太后,殿试是否还要准期吉时开考?”梅砚山已恢复平静。 梁珞迦看着他的眼睛。 她很想说哥哥来之前,谁也不许入殿,但她最痛苦的便是清醒得明白此举断然不能。自己的儿子正在内殿休息,他还在满心期待首次亲试,就算她如此借题发挥,也不能废黜这祖宗之法。 于是,她也用和梅砚山一样没有波澜起伏的语气,仿佛是顺理成章的事宜般言语道:“国家自有法度。考生出事,是有人失职,其余国士却是无辜,天子亲试最大,无有能越其先。让禁军严加护卫,不许惊扰考生的前提下,严凛护驾,再传洛王入宫。” 梁珞迦一边往后殿走,一边发号施令,最后停下脚步,却未有回头轻声道:“圣上的亲人不多,既然各个都是承先帝遗诏的辅政,那越在圣上危急之时越要鞠躬尽瘁不是么?洛王未有进士出身,不能阅卷,却也是皇帝的亲叔叔,他从旁看护,哀家也更安心。” 这话约等于指责在场众人辅佐圣上不利。 徐照白缓缓闭上眼,他有时会感觉对时局无力,解决一切的方法从未在圣贤书内出现过,一时间,他竟有些羡慕今次殿试的考生,他也曾经一样,只盼着鱼跃龙门天子垂幕荣恩,却不曾知晓有朝一日,他跪在这里,冷汗已经湿透里衣。 梅砚山很久都没有回应。待太后走后,他缓缓起身,泠然道:“照太后的吩咐就是。” 集英殿,是举行历代殿试的宫室,唐哉皇哉,是皇宫东侧少有的三进宫苑。 前殿极为宽阔恢弘,气势登临,须弥台雕有鱼龙祥瑞;内殿最里,有起居之用;后殿在中,夹于二殿之间,皇帝与负责殿试的臣下在此预备亲试。 自后殿出,梁珞迦犹如孤魂野鬼行至内殿,儿子正在此处憨乐玩耍,全然不知风云突变。 她让宫人全部离开,自己静静望着儿子,他语气甜润可爱,请过安后,又认真玩弄一只已有些陈旧褪色的布老虎。梁珞迦记得,这是梁道玄两年前送给儿子的民间玩物。姜霖虽富有四海,却不是拿一个丢一个的脾性,爱用的玩具与用物,他会格外青睐,留之甚久。 “母后,这是下山虎。”姜霖忽得开口,摆出老虎自上而下的形态,朝母亲笑道,“舅舅就是属虎的,他这次考试就是下山,朕问过师傅了,师傅说属虎之人,出生在子时到卯时的,就是下山之虎,考完了朕要问舅舅是不是。不过师傅也说了,帝王不可尽信这些民间说辞,不过我觉得下山虎威风极了,朕希望舅舅是下山虎。” 有专攻属相的测命之书所言:下山之虎,命贵然凶,自生诞之时如饥肠辘辘,凶戾不仁,需竭命而搏运,方可饕足荣极归山。百兽之王,纵山穷水尽,仍睥睨凶狂。 梁珞迦忽然起身,紧紧抱住儿子。 “母后……你为什么发抖?”姜霖抱紧母亲,“你生病了么?朕叫太医来。” 梁珞迦用颤抖地手抚摸儿子柔软的发丝,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霖儿,答应母后,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不辜负舅舅所期侯,为人君者,当仪宾万方。” 这句话,姜霖是学过的,他感觉到有些仿佛恐惧的东西自母亲的战栗中感染到了自己身上,他也想落泪,可又不知为何如此,于是只轻轻吸了吸鼻子,轻声道:“母后……娘亲不要再哭了,霖儿答应你。” …… 集英殿自建成以来,还从未如此压抑过。 殿试士子从前想也紧张焦灼,但此刻集英殿殿前恭候众考生,是既为前程心忧,又为变故失措。 程稚卿身为礼部侍郎,脸色比预备考试的考生还要难看。当他得知自己上司曹尚书已被太后发落时,更是面色惨白如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太后在盛怒之下仍有理智,没有将负责考试的礼部尚书经由殿前,在考生面前由禁军拖出去。 这样的话,人心惶惶不说,他们礼部往后还有何等威严? 国舅的事出乎所有人意料。没有人敢议论那忽然跑出来的疯癫女子究竟是何身份,也没人敢开口问句国舅如今如何?考生尚不知行刺之事,只是众人心中都暗道方才那般危急时刻,国舅能挺身而出,将如此重要的考试置之度外,即便是为了皇帝与太后,那也是勇毅可嘉,心中不由焦灼万分,希望他能及时赶来。 可驻足良久,悄然去望,也不见国舅身影。 难不成那疯女子竟敢袭击国舅不成?又是谁放她出来行凶? 方才一大批禁军披坚执锐,冲入殿内,已惊骇众考生,这般阵仗护驾,莫不是那女子是行凶刺客?国舅岂不凶多吉少? 众人心中皆有疑问,疑问生疑云,可时机不适,不能言语,沉默之下,又有担忧此次殿试会否遭受影响,自己前程如何……种种交织,此刻等待真真仿若煎熬。 程稚卿肃容站居上位,又见霍公公出入,想问一句,却担忧此举动摇考生之心,不论如何,自己都要站住在此,等待开试。 就在此时,集英殿大门徐徐打开。 人人屏息凝神,只见一端貌紫袍大员自内踱步而出,稳健泰然,全无时局丛乱之下任何异动,双手执圣旨,肃容则正,凛凛威风。 程稚卿心凉了半截。这时候来宣召的必然是礼部尚书,却会让工部的徐照白徐尚书越俎代庖,而梁国舅却仍然未至……他若真的出事,曹大人必然无有转圜。 看见那人手上圣旨,不少清楚流程之人心中不免感叹:完了,国舅是彻底赶不上了…… 谁知这时,脚步声自身后入耳。 众人转身急看,看清来人后皆又惊又叹。 这想来就是吉人自有天相吧。 梁道玄和沈宜,一个是当朝国舅,一个是内侍省大太监,二人正一前一后信步走来。 徐照白站得高看得真切,眉心跟着两人的脚步一跳一跳,心却落里地,一时间把能念的佛道诸神念了个遍,转念一想这是宫中,于是还是改换成默念列祖列宗保佑。 至少曹大人是不用死了。 考生们看梁国舅泰山崩于前而缓步前行,实在是史书所言之“大将风采”,再看他脸上似有伤痕,面色也实属苍白,可他神情却分外自若,甚至还笑了笑,示意旁边的太监可以先行离开,君子风韵莫过如斯。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35节 如此经历,却仍能至此,当真值得钦敬! 不少人也暗想,若是自己,怕早就后脚跟打后脑勺,慌乱至极了。 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梁道玄确实一路慌乱。 他换了沈宜的常服,两人身材还算差不多,沈宜比他瘦一点,但衣衫款式却是最寻常的宽袍,倒无有逼仄。慌乱难抑,二人几乎是一路狂奔至此。因厮杀力竭,又差点被一根绳子送上西天,快到殿前时,梁道玄气喘吁吁,呼吸也十分困难。可他还是拦住沈宜,让他停下。 “我们得走着进去。”梁道玄喘着粗气说道。 沈宜明白用意,点了点头。 此刻,沈宜在梁道玄的微笑示意后,保持内侍省大太监的风仪,漫步向后殿,去告知太后国舅平安。 徐照白也以旁人难以察觉的熹微长叹结束了忐忑不安,端正仪容神态,平举圣旨过头顶道:“奉天承运皇帝,有求贤诏,天子门生,接旨。” 这份圣旨所写都是佶屈聱牙的陈词滥调,什么太【】祖开国,太宗守业。但表功颂德是科举殿试典仪流程的特色,不能不品尝。 众考生接旨后,在数量众多超乎想象的禁军注视下由徐照白引领,依次序走进集英殿。 在他们全部入殿后,程稚卿侍郎作为本届殿试的司仪礼官站在门外一步,背对众人高声唱道:“封。” 此封有讨口彩的“封册”之意,也是一个令语,殿外禁军关门落钥,不考完试,一个也别想走。 梁道玄跑过后再度感觉有些缺氧,脖子仍旧疼得他四肢发麻,脑供血不足仍有迹象。好在赶上,他可以先歇一会儿,喘口气…… 流程给了他躲在人群中歇息的机会,这时候轮到政事堂相关人员与有资格参加议卷的大学士入场——其实也只有政事堂这些人,但多了一位也风风火火赶来的洛王殿下,只是当下考生以示恭敬都没有抬头,梁道玄还在头晕脑胀,谁也没有发觉。 最后,众人列齐,当朝垂帘辅政太后与皇帝在沈宜的宣告之下,并而行出。 梁道玄的心是轻松的,这时候妹妹和外甥大概已经知道他安然无事,看见自己,大概也能放心。 真是造孽。 当下不是时机深思行刺因果,考过试后,会有更多信息涌现,那个时候才要耗费心神。 眼下,他缜密的思维和缺氧的大脑还需要应付这一场或许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考试。 在场所有人无论王公官吏与考生,皆行大礼,迎接皇帝与太后。 梁道玄跟随众人齐拜,生死之后,他已不像方才思考得那么复杂,只觉劫后余生还能有这一时刻,已是自己命硬。 受过大礼,太后于龙椅后的垂幕内凤座中安泰,皇帝也在沈宜的帮助下坐进比他还要高大的龙椅。 在场官吏起身,由真正本场殿试主裁断当朝首辅梅砚山宣读的圣旨内容便尽是实际意义。 首先,赞扬了圣上求贤若渴开科取士为国抡才的战略是正确的; 其次,肯定了各位考生的努力与报效朝廷心怀天下的决心是忠诚的; 最后,宣布考试的流程和时限,命考生按照指引入座。 考生再拜,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起身按照入宫前发放的令牌,依次入座。 殿试考生占位按照百家姓,熊纪舒屈项祝董梁,梁姓居中,前几排人走了后,小皇帝姜霖和太后梁珞迦才看清梁道玄健全的四肢和固定在身体上的脑袋。 目送哥哥就座,梁珞迦经过今日生死跌宕,百感交集只想落泪,然而场合如此,她唯有忍耐。 还好忍耐本就是她所擅长之事。 百余考生全部落座。 梁珞迦本已放下的心,却在触及那唯一一个空缺的座位时骤然绷紧,五指死死扣住。忽然她感到一阵痛楚,微微低眸,原来是之前她拍击座椅时用力过猛,震得虎口流血手掌已肿胀。 和母亲一样,姜霖也眼珠不转地盯着舅舅。 他早被提醒过,不能对舅舅有任何过于关注的举动,于是连脖颈都不转,只移动眼珠,艰难地进行观察。 可很快,他就发觉了不对。 舅舅的眉骨似乎有血迹,眼睛也都是红色血丝,脸色白得煞人,没得血色,嘴唇颜色却十分之深,嘴角又有淤血,落座后,他还偷偷去擦拭鼻孔里隐约流下的一丝红色! 姜霖急得要跳起来,忽得听见一声轻轻咳嗽,不是母后又是谁的声音。他明白这是警告,于是忽得明白如坐针毡这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很想哭,想问问舅舅到底怎么了,又有一股愤怒蕴藉在胸口:不是人人都说他是皇帝么?九五之尊,天下至贵,可这个时候,他却连下龙椅都不许,这究竟是为什么? “圣上,可以开始了。” 梅砚山在姜霖左侧下一级台阶上垂首而立,语气恭敬肃穆。 姜霖几乎就要抽噎出声,他想起自己对母亲的承诺,竭尽全力,终于说出来该说的话:“开试。” 沈宜亲自点燃殿内东南角那支有成人手腕粗细的焚香。 梅砚山再度上前一步,以金钥打卡御前玉象承托的金匣,取出内中金丝经纬明黄绸缎的殿试试题,开始朗读: “策问:朕以冲龄,绍承大统,继祖昭业,垂求适治之路,传万世遗德芳。盖古之累朝,明有典籍,典籍有响,非朕不独为少帝焉……” 殿试题目不论谁出,都要代圣而言,不能说我考官如何如何,必须要言“朕”如何求问。殿试可以假手于人,但名义必要归圣,此乃组训不得有误。 梁道玄听题时打起十二分精神,连落座后忽然流下的鼻血都不敢多擦几下,全神贯注,听罢深觉梅相代圣言而出题,还是有点独到老辣之处。 此老辣与王希元尚书之辛辣锐意不同,乃是厚积薄发切中人心之辣。 前面说皇帝继承江山年龄小经验少,这是实情,想学习治理好国家,乃是实意。历史上也有不少少年继位的皇帝,那么皇帝能从他们身上学到什么?从历史中如何吸取教训?百官如何行事才能辅佐圣上治理好国家。这一过程,你以为如何审视皇帝自身的问题,避免历史不应出现之事发生?又怎样君臣一心,共创美好大宣? 第41章 金殿极策(二) 殿试不发试题下到考生手上, 统一由负责朗读的官吏或太监诵读三遍,三遍后开始作答,不再重复。 因此考生纷纷急着速记考题在下发的闲纸之上。 梁道玄就比较忙了,他一直是用纸塞住流血的鼻孔, 另一只手提笔速记, 手腕有点酸疼, 可能是和刺客搏斗时用力过猛造成的软组织损伤,不过并不影响写字速度。同时他也觉得眉骨发疼,按理说他的脸没接过拳头, 可能是被踹碎的椅子木屑刮伤。 浑身难受没影响他的发挥,记录完毕,第三次诵念时还有时间核对,一字不落。 还好脑子没有因为缺氧罢工。 鼻子止住血, 梁道玄镇定许多, 首次审题先找关键词, 冲龄是第一个, 适治是第二个,典籍是第三个。 后面的内容大体围绕这三个主要词汇进行拓展。 年幼帝王继位谓之冲龄。 这是殿试策问的大前提和限定条件,皇帝是一位少主,所以“适治”的方略就显得分外重要, 不能什么上古贤王尧舜禹汤都往孩子身上套,要找到适合少年皇帝成长的统治之道,督促国家与皇帝的个人能力品行一并繁荣昌盛。 典籍所暗含的条件则较为隐蔽,这是“暗器词”, 往往在试题中以平凡的描述性词汇伪装出现,但如果未经发现,破题错过, 就会造成论述偏离核心。 典籍是说经史子集之上所记载的历史中少帝临朝并不少见,皇帝能从中学到什么?也就是说,以史籍举例是必须出现在策论里的一部分答题内容,决不能忽略。 题目清晰明确,所问目标与理论角度均已具备,梁道玄再看一遍,后面看似朴实真切的问题却暗藏杀机。 什么叫审视皇帝自身的问题? 因年龄存在的问题要展开讲,那能说的可多了,但结合前面条件史书中循例,少帝临朝最大的问题自古以来都是外戚、宦官作乱,那他要是在自己的答案里替这一批人辩解,即便糊名誊写看不出笔迹,那也太容易被人锁定目标了。 这有可能是自己多心,毕竟从逻辑上讲,如果他出题询问冲龄践祚之少帝如何以史为鉴,那也是要这样提一句的。如果在今日之前,梁道玄大概不会放在心上,可鉴于他差点被人在外甥做皇帝的皇宫里让人弄死,此刻他警惕性达到两辈子历史巅峰,决心巧妙避开这个不是陷阱的陷阱。 梁道玄想好如何切入作答了。 他搓手蓄势待发的动作远看像是苍蝇。小皇帝姜霖抻了抻脖子,又顾忌母亲叮嘱,不敢贸然在龙椅上坐直。 这时他听见身后的帷幕内有轻微的说话声,回过头去,看见自己曾经见过的左、右禁军殿卫将军和南衙近卫将军都在同母后禀报着什么。 “圣上可是脚麻了?” 沈宜的话吓了小皇帝一跳,他知道自己不该回头,这可能是提醒,但他脚落不到地上,龙椅实在太高,早已难受极了。 于是他听话地点点头。 沈宜小声吩咐身后两个太监,不久,一人端着脚凳,一人捧着软垫回来,小凳摆正,软垫放好,姜霖的脚正好可以踩在上面。 他朝沈宜笑得露出牙齿,又想起舅舅来,再去看时,梁道玄已经在奋笔疾书了。 徐照白将这些都看在眼中。 北衙南衙三个禁军将军都被太后召入宫中,唯一的可能是帝京要暂时戒严闭城,但不一会儿又要进士游街,这时候戒严未免人心惶惶,或许太后还有别的打算。可以预见的是,太后是故意将此事闹大的。可是凭良心来说,如果他是皇帝的母亲国舅的妹妹,他也会如此行事。 假借考生身份以殿试名义入宫,无论是顶替还是其他途径,这次礼部和禁军的罪状是吃定了,加上还牵涉孝怀长公主,太后以皇帝安危的名义,就算给礼部所有人抓起来审问都师出有名。 三位禁军将军已然领命离去,徐照白目光重新回到考场,似乎考生都没有被这一事影响,尤其是当事人梁国舅,脸上的伤还渗着血珠,眉骨上似有小小开口,自己看得并不是很真切,那若隐若现的领口里还有一道浓紫色的狰狞淤痕…… 他也不由得不钦佩这位国舅爷的胆色与沉着。 听说国舅爷会试和省试一次是晕着出来的,一次人倒是自己走出贡院,然而回家大病了半个月,这次殿试没想到在皇宫遇刺……仕途多舛已不足以形容。 徐照白自己原是差一点就微微叹息了,却听见自己身边另一位老人先发出了那属于无奈至极的声音。 声音很轻,大概只有他听得清楚,略微侧眸就能看见,是王希元王尚书在隐秘地慨叹。 不知为何,他心中一动,忽得想起那一日,王尚书曾对自己说过“明哲保身”那四个字…… …… “禁军入宫?可是殿试出了差错?” 梁惜月正在热火朝天准备几个时辰后进士游街的事宜。承宁伯府已预备下朱雀大街上位置最好的一处,他们家又没有待字闺中的女儿要规避,无需订沿街带楼屋宇的二层,只一家人简单帷幔三面,单留朝街一侧,设几个座位,招呼几个亲戚即可。 今日是重要的日子,大部分衙门都跟着休沐,以同享天恩,然而儿子崔鹤雍是在中京府,帝京越是热闹的日子他们越是忙,不能亲眼看见进士游街的弟弟,他遗憾的早饭都没了胃口,恹恹地去了衙门。 但丈夫却是落得闲日,负责宫殿禁卫的乃是北衙禁军,殿试和南衙八卫所关系实在不大,谁知她忙完回头,却只听说太后急召,宫中似乎出了事,南衙近卫将军业已入宫,身为南衙禁卫副军的崔函也要御门奉召。 来传旨的太监不是平常熟识的霍公公,梁惜月不敢贸然直问宫中情形,只迂回探问殿试。 “夫人,您稍安勿躁,沈大人吩咐了,要奴才和您如实回禀。这宫中啊出了大事,梁国舅他竟然遇见了刺客!” 梁惜月眼前漆黑一片,膝盖软若尘泥,整个人向后仰去,身旁侍女惊叫去扶,公公也大惊失色帮着扇风,呼喊人去叫大夫来。 不一会儿,梁惜月睁开眼,眼泪随着颤抖的声音倾泻而出:“他……我的玄儿怎么样了……” “国舅受了伤,现下还在殿试,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但也没有死,好坏我们做奴才的真是不知道……”公公生怕办砸了差事,再不敢大喘气,一股脑将话全说了出来,“太后动了凤怒,发落了礼部的尚书曹大人,北衙左右二军全已入了宫,一则是护驾,二是排查宫中是否还有同党。南衙这八所,沈大人说,是要进士游街时以备万全,全程随护。” 这并不能安慰到梁惜月,她哭得不能自已,唯一的念头只剩叩头求太监带话回宫,请太后开恩,看在这两年的份儿上,放玄儿回北威府去,让他继续做自己膝下那快活的少年郎…… 可她又恨自己清楚明白,玄儿是何等不拔之志,他外表随和风雅,内心却有松贞玉刚之势,此刻必然奋笔疾书,自己苦求只会让他难堪。 心裂欲碎的痛几乎要让梁惜月喘不上气,太监也惶恐不安,不住安慰,最后不得已,压低声音道:“现下宫中涉事的人都教沈大人关进了内侍省典刑司,什么钢筋铁骨在那里也都要吐干净实话,说不定国舅爷他考完登高及第,真相就水落石出了……夫人,您是国舅爷的长辈……这么说吧,在咱们外人眼中,那就是他的母亲!现下皇宫可是滴水不漏的封着,沈大人命奴才单给承宁伯府递消息出来,您还不明白么?这时候您一定要打起精神来啊!” 听了这话,梁惜月目光呆滞朝虚空里望去,须臾,目光又重归镇定,她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向太监谢道:“多亏公公提点。” 太监暗暗叹服这一家人的刚毅品性,虽不是亲生母子,骨子里都是一样的品格,教人好生敬佩,也不敢托大领谢,避开一步道:“夫人过谦了,这都是沈大人的意思,他知晓这事儿万一游街前开宫时传出去,到咱们这亲人的耳中那就是晴天霹雳,可这样透出来,您心里也有个底不是?国舅爷我是没见着,但他此刻在殿试,必然是要竭尽全力的,能安稳坐下,他也必定已是吉人自有天相。” 梁惜月感激沈宜,又命人给传讯的公公封了百两银票,再替他选了匹好马,连声告辞恭送。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36节 “夫人,卫大人和卫夫人来了。” 侍女不知是不是禀报的时候,又不能不说。 “让他们先在花厅歇息,卫夫人肠胃不好,别上春茶,换宜气的黄芪茶,我一会儿就到。”纵然五内俱焚,梁惜月还是强打起精神,她暂时不打算将这个消息告诉梁道玄的小姨和小姨夫,担心的人她一个就够了,这二人夫妻同心,到时又要一并抱头痛哭去。 “那……那迎新科的彩棚还……” “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梁惜月深吸一口气,“指不定我第一眼确认玄儿安危,只能在道旁了……” …… “梅大人,他们不渴么?” 枯坐一个时辰,姜霖体会到了少年皇帝的痛苦,加之看着舅舅闷头写字,看得他也心生焦急。 他知道本次殿试代表自己的主考是梅砚山,于是轻声发问。 小孩子的心思澄明透亮——即便他是个帝王。 梅砚山明白皇帝的意思,也含笑低声道:“回禀圣上,我朝殿试素有常俗可鉴,由亲试帝王赐茶,缓天子门生之渴热,以示天恩浩荡。” “朕可以么?”姜霖小心翼翼问道。 梅砚山笑着点点头。 姜霖又回头去看帷幕后的母亲,那个隐约的影子也有点头的动作。 姜霖大喜,底气骤然充足,向一旁的沈宜道:“传朕旨意,赐茶。” “遵旨。”沈宜颔首回答,转身扬声,“圣上有旨,赐茶。” 殿试是特殊环境,赐纸赐墨、赐茶添水等等,考生均不必起身行礼谢恩。 不一会儿,精致似玉的乳白色茶盏便由一个个走路没有半点声响的太监奉至各名考生的案头。 梁道玄确实渴了,他饮了一大口,堪称茶香馥郁、清朗提神。如果不是殿试时明令禁止直视皇帝,他一定要朝外甥笑笑。 一杯茶下去,他的腹稿也成了草拟的字句,尚未修饰,但意思全然清晰。 梁道玄不打算陈词滥调写外戚、内监、后宫、宗室与权臣那对于少帝治世理政环境影响莫大的交错关系。 一则缘故是无趣也不符合他对自己的与其。梁道玄纵然对自己文笔有信心,安全写好一样能名列前茅,但想搏一搏一甲三名却犹嫌不足。省试后在病床上,他时间多得很,仔细研读了本次入选殿试各人的文章,其中不乏佼佼者,笔力雄厚,用典隽永,不可不谓殿试劲敌。 二则他留了个心思,总觉得这个问题在有古怪和没古怪之间处于模糊当中。如果他是个普通考生,那此刻自然摆史料谈利弊,能从三皇五帝讲至本朝太【】祖太宗,根本无需担忧阐述倾向是否偏颇,只要文字理论皆备,各述有宗即可。 然而他不是。他当然可以装作普通考生的样子,为了避免旁人认出,在策问答卷上刻意着墨痛陈自古少帝临朝外戚的不当作为,自开篇到结尾,不歇气写三个时辰骂外戚的话,对自己的行文能力和知识典故储备来说并不是很难。谁让自古外戚大多混账,这也不是他的错。 但当结果揭晓,这篇文章点得高甲,他有何脸面自外甥手中接过御封的名次?往后他的仕途之上,明面上也许大家并不会直言他是靠着违心辱骂自己得来的及第,背后指摘,他又能夺得过去么? 即便这些他全都抛诸脑后,可集英殿内的妹妹,听着自己写出的试卷内容,改会怎么想?小外甥早晚都会长大,他长大后再见自己,想起这文章的内容,身为一个外戚舅舅,自己有何脸面辅佐教导他君临万方? 智者不应弛己于窘境。 想要说出的每个字每句话有应有的力度,其实古圣贤早已各处了答案: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1 这也是他写下文章的用心。 有朝一日,小外甥会成为亲政的帝王,或许自己未必会陪伴他走完帝王的一生,但如若哪天他需要孤独面对历代帝王都不得不面对的权力阴霾,面对万人之上无可避免的挑战与危厄,他会想起在五岁时人生第一次主持殿试的那个上午,他的舅舅坐在集英殿中,用爱护他的决心,写出鼓舞守护他未来前行的答卷。 这个答案其实未必尽善尽美,也做不到适时而动解决一切问题,但它会成为小皇帝信念来源。 出题的人并不能理解梁道玄的心,所以他们也不能预知,这份答卷,将是如何的千钧之重。 因为这不只是一名考生祈求帝王垂青,成全自己通天之路求仁之心的手段;而是一个满怀希冀的舅舅,为他的外甥所苦心孤诣的百卉含英之亲厚深情。 梁道玄再磨了回磨,轻轻撂下墨条,自己都没察觉他在多温柔地笑着看这一篇草稿。 而后,他提笔,开始最终抄誊: “臣对:夫固国当益黎民,兴世当善百业。《书》曰:‘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行此善业,典籍自冲龄及万岁,天下之君,莫不明当。” 很简单,他只要跳出辩论到底怎么对少年皇帝是好的,该亲近谁远离谁这种身份立场,而着眼于更宏观更大的视野,就能会当凌绝顶,找到最适合讨论这个问题的角度。 辅佐圣上治理好国家,那圣上就要明白《尚书》里民为邦本的典故。兴盛治世,以民为先,百业兴则王朝兴,典籍所载哪个皇帝做好此事,无论是冲龄还是暮年,那他就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一个能为人民创造幸福的帝王。这才是少年皇帝要学习的根本,这才是一个皇帝从小要培养的担当。 立论的高度有了,诸多论点要向四方渗透,潜移默化,以柔和的方式呈现理论的强悍不移。 “帝王之学,当在明伦、应典、知民、顺仁、赏罚、惟贤……” 如果说历史给了帝王什么借鉴,那必然是上面这些。吸取教训,要也从这些反面典型入手。 “臣伏读圣策曰:何习以治之道也?当治者,问学日新,淑待天下,纵聪明天锡,亦有骄败毁业之君,纵起难百艰,且德沛纵达,不失明主之青笔留睐……” 圣上的问题是如何学习史书上少年帝王的治世之理,那做皇帝,都要学最新的知识来适应最新的环境。可是有些皇帝,少年时就足以震古烁今,谁想到后来遗臭万年。也有些少年帝王起势时很多困难,不被人看好,但仍然能德治天下,让历史为他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这才是最重要的,不要只看谁好谁坏,要以发展的眼光,寻找适合的方法。 梁道玄想了想,既然问题侧重以史为鉴,那他理应加一些对史料的强调:列举古圣贤王和暴虐昏君报菜名实在无有趣味,想来在座者大多都如此砥砺奋言,随波逐流的字句今天就免了吧。 “道业之重,凡帝王者,无不所行踽踽……” 即便列举,也不可生硬,梁道玄斟酌之后,改了之前有周一代文武的部分,表明史书上甭管好的坏的皇帝,他们的使命都是一样的:既要对祖宗基业负责,也要对江山人民尽责。且不论王朝一统江山年代的帝王,春秋战国时期的少年君主,也有可以借鉴砥砺自己的地方。 楚庄王年纪轻轻继位,甚至还曾受过挟持绑架,后来成长中亲政作为,后问鼎中原,位列春秋五霸。最重要的是他主导建设的水利工程,是真正利国利民的事业。 梁道玄写:“决期思之水,而灌云雩之野2,累世之赞,非其年少得聪一鸣惊人,而其励精图治,不问世运,而问苍生。” 用乱世的君主举例,未必说服力更胜一筹,而是可以引出他真正的论点:环境并不能完全决定一个帝王的成长,教育和辅佐才是关键。 “帝之所以为帝,天也,地也,人也,时也……” 问题说皇帝继承江山年龄小经验少,那怎么?难道遇见年纪足够一继位就开始发癫的那些皇帝就好辅佐了么?问题就不存在了么?咱们做臣子的日子就不过了?大家一起去死?这显然不行。乱世中,想求贤达辅佐是难事,但是如今伏惟圣朝统御海宇,天下贤士此时此刻就济济一堂,比乱世时想要励精图治要容易的多。 梁道玄写了一阵例子,觉得差不多够了,按照草稿后部的结构,填充了许多言之有物的内容,让论据膨胀到足以承托论点,给出策问题中的必答内容。 既要从史籍中,从古圣贤王那些有教育意义的例子中寻求答案,也要让皇帝走到现实他所统治的时代里,了解百姓和江山,用发自内心的热爱,去感受那些例子里所饱含的精神和意义,而不是在例子里,寻找最终的答案。 眼睛略微有点辣感。就快写完文章,梁道玄去摸刺痛的额头,原来是伤口又开裂了,似乎里面还有木刺。他忍着疼,拔出小小一片,仍在桌上旁边,拿写有粗稿的纸往额头上按了一会儿,血才止住。 这时,他抬头去看计时的焚香,已然烧至最末。 梁道玄轻轻吸气,结尾他还没有拟出草稿,但书至此时,心怀滔涌,想说得话不必思索,自然而然落笔成章。 他最终诉诸笔端的,是全篇真挚谏言回答的冗长余音: “臣一介布衣,握笔至此,惟愿陛下明恕。天地苍苍,实生兆民,陛下之心,垂旷苍生之福,陛下冲龄践祚犹如跋山涉川,上时辛,登临之顶,方视万物仰赖,天行之道,述不及焉。臣诚以言冒,请陛下永安。臣谨对。” 细细微风扫过试卷,将墨迹缓缓化干,执礼之人敲鸣玉罄,最后一截香灰落入鼎中。 崇宁二年科举殿试就此结束。 第42章 金殿极策(三) 集英殿有两厢偏殿, 东殿宽阔多设座椅花靠,纳光入室多雕栅窗,历届殿试结束后考生均在此处休憩,水饮茶点各色纷繁, 名字都讨了口彩, 是御膳房次次专做的。 午时早过, 天不亮就起来入宫的考生们皆已疲饿,考试时全神贯注恍然不觉,结束后骤然饥肠辘辘各个抓心挠肝。原本都是如此, 但这次负责添茶点的太监却发现众考生都围着一人而坐,那人不是旁的,正是当朝太后的哥哥、皇帝的舅舅——梁道玄。 “真不用叫太医吗?这应该不坏什么规矩吧?” 一人看着梁道玄额角和眉骨的渗血,不免胆寒, 却也拿不准注意。 “叫个太医, 让太监传话的事, 我想还不至于……” 此时为避免传递消息, 官生隔离,殿内考生没法向引领自己的礼部侍郎程稚卿发问,只能面面相觑。 “你感觉还好吧?”也有人主打一个柔情关心,拿自己的巾帕给梁道玄擦血, 没有半点嫌弃。 “吃点东西……”还有人主动传碟递茶。 国舅大人脖子上的勒痕只看一眼就够让人呼吸困难,加上渗血的伤和眼睛里这么久都不怎么消退的红血丝,可想而知方才有多心惊,只是他们还不知是遇刺, 以为宫中冷宫看管不严出了纰漏,又或者哪里的宫女发疯坏了宫中规矩。 到底是读书人,此刻纵然好奇, 也不是多问的时候,各个嘴巴很紧,关切倒是真的。 能入殿试,即便家境优渥,也免不了寒窗苦读十余年,多少对靠恩荫抄近路的公卿官宦子弟有那么些鄙夷。可梁国舅是一路同他们考过来的,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又是太后的亲哥,要恩荫不是说一句就能走上坦途么?还是熬着考试的艰难,一步步到殿试。甚至还连中两元,教人不得不钦佩。 还有重要一因果:他们这批考生入京参加省试前,大多受了京畿道附近连雨灾的影响,各处滞留徒增花销,多亏太后与圣上垂恩,免去食宿费用,命帝京周边寺庙收容,这才平安顺遂入了殿试考场,如今又成了正儿八经的天子门生,若半点不念这份隆恩,实在有辱斯文。 此刻嘘寒问暖,即便有人是好奇,但大多也是出于真意,看看有什么能帮帮太后皇帝的亲人——这位年轻国舅的忙。 梁道玄考完起身离殿那一刻方觉有些头晕,还那绝命一勒的关系,不过走出几步便站得稳了,加上到偏殿多喝了些清茶,歇息一会儿,他已能朝关心自己的同榜们表示感谢:“我还好,多谢诸位关心。太医还是先别叫了。宫中殿试也是头一回遇见这类事,从前没有先例,若是破例,总归是为我,难免惹人非议,非议我也就罢了,非议起我们一榜托大,实在有亏佳誉。” 这样说当然也是怕别人议论他亲妹妹和亲外甥有偏私之嫌,但也同样兼顾了在场之人的颜面。要知道万一有人背后挑理,说一句如果不是国舅爷出事,这些读书人还会这么上心么?说是读圣贤书,结果各个趋炎附势,再加一句前后不靠的“负心皆是读书人”之类,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他这样说,众同榜之人也都明白话中的回护之意,更悦服于梁道玄的心思缜密与修身洁行。 梁道玄的血倒是止住,身体除了脖子是真的痛,其他地方倒没有什么。他一一感谢诸位的关心,环顾一圈,见一给自己递巾帕的蓝衣白面书生正是那日尚书省时,主动谈论高官之明德如春风入沐的那位,他反应还是没有受到伤痛影响,当即起身见礼道:“这位同侪,可否借一步说话,向你打听一人。” 蓝衣进士倒也爽朗,只道:“请。” 二人到殿侧,梁道玄率先自我介绍:“在下姓梁,名道玄,字玄之,敢问同侪如何称呼。”规矩就是这样,即便大家都知道他姓甚名谁,想问人家的名字前,也要自我介绍一番,礼数仍旧不便。 “在下陆春和,字景平,海西道晏州人士。”陆春和似乎有一瞬犹豫,最终还是选定了称呼,“国舅多礼了。” 作为国舅,想不被人看重这份姻亲是不大可能,要为这个纠结,梁道玄也不用和人讲话了。他仍旧保持同榜直接的固有称谓,言辞和神情都十分自然:“陆同侪,有一事我想请教。可否还记得那日在尚书省录名完毕后,你在中道与同乡闲聊,一荔衣考生忽然出现反驳之事?” 大概这事儿过于莫名其妙,陆春和印象很深,只是有些赧然,笑道:“国舅也见着了?实在是……我也是冒失言语,让国舅见笑。那位仁兄与我一道借住在京郊西山的慈定寺,是沧北西道嘉州人士,省试前,我们因言语投契,常常坐而论道讲文,互相提点,故而熟稔些,那日他回去后又找了我,连连道歉,说没有顾及我的颜面,甚是愧疚。我倒没放在心上,我俩也算一笑而过。只是他又告诫我说,他日身在官场,这样冒失的话万不能脱口而出,所言当慎之又慎,天下庙堂最高,登高便要防险,口慎目明,才是为官之道。” 他叹了口气,又道:“我也是惭愧,比他还大上四五岁,白读了这些年书,贸贸然不知天高地厚,竟妄议起朝廷命官,真以为自己即将一步登天,乱了礼法……” 在诸位考生眼中,此次事件是有疯妇作乱,并不知晓梁道玄竟遭人行刺。为避免给同榜带来不必要的焦虑,梁道玄决定还是暂不多说,只诱言道:“那日我不过一听一过,只是今日此人未至,不知有何事会耽搁殿试?” “不会啊!”陆春和大惊,“蒲兄是与我一道自慈定寺搭乘沙弥师傅的马车入京的,怎么会……” 听到蒲兄两个字,回忆至遇害之时,那刺客言语中的话…… “狗贼!你和你妹妹害死我干爹!今日我就要为他报仇!” 梁道玄无需深思,便猜测到了这位蒲兄的身份。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看见陆春和正焦虑地用目光审视殿内一百余殿试考生,一个个望过去,在最终没有找到熟识之人的面孔后,他整张脸都惨白下去,嗫喏道:“这……这怎么可能?入宫前,我俩还一道领了腰牌……” “他叫什么?”梁道玄趁机问道。 “蒲安寿……”陆春和反应过来,忙问,“国舅怎知是他缺席殿试?” 梁道玄已收集够自己所需的蛛丝马迹,无意将此事当下便扩扬出去,况且最后查证,或许又是一轮博弈,他想了想道:“此事与今日混乱略有关联,只是我也是考生,未及全貌,若贸然告知,也是流言猜测多于真相,君子不当言之处,还请陆兄见谅。” 陆春和不是咄咄逼人的个性,他担心朋友,又知晓轻重,叮嘱梁道玄保重后,预备离开,走出两步,他复又停下。 “这……还有一事,我也不知当讲不讲……看国舅爷问得郑重,我总觉着是要紧事,若不说,恐会……” “陆兄可是有什么难处?” “我只问国舅爷一句话,可是蒲兄牵扯入什么是非了?这……这事还有转圜么?”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37节 梁道玄看着他真挚的眼睛,轻轻摇摇头:“陆兄,明哲保身吧,我读过你省试的文章,脉络轻盈若翩翩盈絮,文辞清丽胜于许多士子百倍,只要陆兄发挥得当,今日定会有个好名次……可这件事,今日我问是问,他日恐有禁军传唤,一样是要说的,我这里你不说便无所谓,待到禁军来问,务必全盘托出。” 梁道玄并不是要吓唬人逼问真相,他说得是有威慑力的实话。他可以不问,早晚会从妹妹口中知道。而禁军查到缺考之人和行刺之人是同一个人时,对于此人来往过密者就未必会好言相劝了。 陆春和不受控制啊了一声,一阵恍惚过后才勉强站定。可他并不愚鲁,终究读了多年的书,心思是明熠的,转念便想的清楚明白:国舅爷受了这么大的伤,话中明里暗里的意思都是蒲寿安的关系,恐是自己这位蒲兄触犯国法…… 虽然一时想不清到底是什么缘由让这样一位他入京后颇为亲近的同道惹下这么大麻烦,但他如果说清,会否有些分明的用处? “国舅,那日自尚书省归来,他像我道歉后,我俩饮了些偷偷带回寺庙的酒,把酒言真心。他说他之所以贸然出言,是为了制止我继续和人谈论这个,只是又不能呵斥,只好如此……” 这样听来,蒲安寿倒像是为朋友用心良苦的莫逆之交。 “他说,他也曾是官宦之家的孩子,可是家中长辈言语不慎,开罪了贵人,最后死得不明不白,他这次说什么也要上进考个官身出来,不是为了扬眉吐气,而是为讨个公道……所以他才见不得我那样冒失言语,走他家长辈的老路……” 说完这些,陆春和仿佛如释重负道:“国舅,蒲兄他不像是穷凶极恶之徒……这里面会否有误会?” 梁道玄回忆起自己脖子被勒住的情形,很难同意陆春和这个说法。但不同人看同一个人,总有不同的身份角度,他总不能现下争辩,待到他日,自会有明确分晓,若是此刻他怒骂此人狂悖,也未必就能让陆春和心服口服。于是他只微微笑着说道:“陆兄,我还不是官身,国法的事,我断不得,若是禁军来找我问,我也只有如实相告。” 这话半点错处没有,陆春和心中对梁道玄的公允端正又多了层敬意,颔首告谢,这才略有落魄地离去。 梁道玄心中并没有因这后补的一段话茅塞顿开,反倒更加疑云密布。 既然蒲安寿已决定靠科举做官来讨公道,又为何突然发难?从去尚书省录名到入宫殿试之前,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一朝暴起改变了主意选择极端做法? 是他自己想不通为之,还是有人暗中怂恿? 好多事他都也只能暂待殿试结束,才见分晓,此刻就算他再耳聪目明,也只能等候更多更有价值的信息。 涉及妹妹和外甥的安危,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以忍而终。 …… 偏殿总有讨论言议之声,也大多是低语轻谈。但集英殿正殿内,殿试考生的文章正一一由礼部官员朗声诵读,鸣金罄玉的咬字声音伴随出众的文辞,一扫先前等候考毕的沉闷。 但凡入殿试的考生,很难有水平庸碌之辈。省试实在是真实水平的试金石,但凡过了,大多文章颇有见地且文辞过人。 从前倒有自作聪明的主考,为拍马屁,显本朝文风斐然,天下人人可仕,以彰显当时的德宗皇帝澄明大治,硬是放水,给三百七十一人殿试资格。德宗皇帝自然高兴得不行,鉴于他爹是文治武功均彪炳史册的太宗,他总算找到角度来显示自己治理国家的本事不输亲爹,快快乐乐出题,开开心心亲试。 结果到唱卷之时,德宗是越听越脸色越难看,什么阿猫阿狗写得狗屁不通文章,彰显文风德化是必然无望,倒是显得德宗好大喜功上行下效,殿试水平远落祖宗之后。于是他盛怒之下,当场抓来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省试主考,以渎职之罪打了五十大板后羁押。 这件事很有教育意义,总被反复提起。也是自此之后,主考的职责被再次放大:如果有垃圾文章在殿试出现,一篇好说考生发挥失常,超过三篇皇帝不满,那不好意思,五十大板和渎职革职双管齐下,辜负皇帝重托,实乃恶罪之首。 今次殿试似乎王希元王尚书的屁股和乌纱都能保住。 不敢说篇篇文章精彩到难以抉择名次,但至少是百家争鸣鱼跃鸢飞,各有各的文辞风貌,各有各的明理雅论。 梁珞迦在垂幕之后静听,却不发表任何意见,但凡下面请示,她都只平静道:“取士大事,当归诸位股肱,哀家不擅,只听便是。” 其实她心中清楚,要是她点了哪个考生哪个名次,万一是自己哥哥,岂不留把柄给在场这些人? 她是断然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所以尽管她能听懂这些文章,也能分辨其中优次,却也保持得体中允的缄默。 只是梁珞迦跟着诸位大臣听了一半,却觉得哪个文章都有独到之处,却哪个都不像哥哥……倒不是她多了解梁道玄的文辞习惯,而是一来梁道玄文辞本就多变,定然是不会让人轻易看出门道,二来……这几年,她愈发相信他们兄妹之间的血缘有着奇妙的感应,若没有文章触动,想来决计不是。 相比之下,小皇帝姜霖就单纯得多,他满脑子都是在想,这些人在说什么议论什么,他全然听不懂,可是为什么不报名字,他要点舅舅做状元的。 最后,小皇帝听得困了,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礼部的官吏三个一轮,分次来念三名誊录官同步抄写出的殿试文章,让糊名誊录与念诵同步进行,这一流程极大节约了殿试定名次时间,可以保证下午时诸位进士各有所封,风光出宫门于帝京游街接受百姓祝贺。 这一轮三个的文章都很不错,徐照白也不住点头,梅相倒显得很持中,认真听过,与众人商议,暂记一大致位次,之后再宣下个。有些不是很入耳的,因殿试无有落榜,便念到一半就命停止,放去下方,到时候填充三甲往后的名次。 再换过一轮,礼部官吏喝次净水,到他上前时,展卷而读道:“臣对:夫固国当益黎民,兴世当善百业。《书》曰:‘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行此善业,典籍自冲龄及万岁,天下之君,莫不明当……” 众人本有些疲倦,略显迟缓,此言入耳,皆作惊愕,不由屏息静听。 “帝王之学,当在明伦、应典、知民、顺仁、赏罚、惟贤……” 不知是谁暗赞了一句由衷的“好”,梅相也含笑点头,再看其余人,皆是至此都觉殊色惊艳,乃佳品中之最佳。 礼部的唱卷官见诸位大臣神色惊艳,也打起十二分精神,读得字字脆若罄玉,果然是好文章,条理分明不说,文辞句读极佳,读起来也是朗朗上口又留余韵,待到最后,唱卷官更是全情投入,字正腔圆为整篇文章落于响遏行云的尾声: “……臣诚以言冒,请陛下永安。臣谨对。” 此音落下,徐照白也知这必然是状元之属。 再看自己的老师梅相,也怡然文辞之中。 “太后。”梅砚山款身移步长拜道,“臣奉诏承旨,代圣行试,惶恐不安,今觉此文可预点一甲之魁,还请叩问太后懿旨。” 梅砚山走得是流程,太后和皇帝在这里,他确实是实际最终执掌本次考试之人,但问还是要问一问的,一个擅专的名头即便落在首辅身上,也不免有些压人。 面对梅相的谨慎,梁珞迦欣然道:“圣上年幼,尚不能断,梅宰执受先帝之诏,上可谏皇帝之过,下可言百官之失。为国取士国之大计,哀家与皇儿全凭梅宰执做主。” 沈宜轻轻碰了碰姜霖,半瞌睡的小皇帝如梦方醒,啊了一小声,想起母亲的叮嘱,在沈宜的示意下适时开口:“梅宰执全权代朕钦点即可。”这样郑重的话语,以孩童稚嫩音色伴随困倦黏糯的声音,颇有趣味。 在场大员多是年长者,不说儿女都已成人成家,大部分也都为人祖父,无不心想小皇帝也算心性定性极佳,一个五岁多孩童,这般枯燥之事就这样乖乖坐了几个时辰,加上前面还有如此多混乱,也还是乖巧懂事,太后的确好教导,皇帝也是可造之君。 梅砚山顿首,再拜,这才示意将此卷悬挂于一甲吊架的正中。 梁珞迦很想大口喘气,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显示出半点对这张试卷的关切。 冥冥之中,她觉得这一定是哥哥的作答!只有哥哥才会在如此严肃端重的考试里,说出只有她才能体会到的亲厚温情,这是哥哥想对霖儿说的话,是一个舅舅的由衷之言,只有她能听出试卷里的期许和盼望。 一定不会错的! “此文当真雅正。”徐照白此刻也忍不住遇见心仪文章的评议,“越是科举文章,越要颂应典懿、辞必清铄,二者做到之一,便可称为上嘉,此文二者皆占,当为上上。” 徐照白是真心的言语,他看过梁道玄会试和省试的文章,也知道想从两篇文章就分辨出行文的印象基本不大可能,与其硬要寻找,不如顺其自然,若是梁国舅真有这个本事,那这连中三元他也担待得起。 余光之中,自己的老师梅砚山正远远望向那篇已然吊起的文章,似乎在思考什么,接下来所有试卷的诵读似乎也索然无味,唯有一篇确有过人之处,可要胜过此篇,二者确有天渊之别。 最终,梅相略微调整了二甲的人士,又问了问其他众臣的意见,在大家都无有异议后,崇宁二年科举的最终名次敲定。 众臣向皇帝与太后叩拜,念诵万岁千岁,请示本榜是否可以明发。 姜霖如梦方醒,赶忙道:“宣。”然后又回到呆滞的瞌睡状态。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望向那一摞被锁住的真名试卷,等待誊录官对照座次,拿原本答题人亲自书写的卷子,替换誊抄后的文章。 揭晓次序按照甲别,一甲当然最先。一甲之中,状元为首,誊录官取卷,核对再三,之后再传下一人,三人如此一遍,共同首肯,誊录姓名,以御赐殿试专用的金色龙鳞细刃挑开糊名纸,挂于木架之上,盖住誊抄的文章。 因还未得皇帝的亲赐,状元此时只能称为廷魁,礼官前趋三拜,扬声道:“启禀圣上太后,第一甲第一名廷魁已展名,为京畿道帝京人士,梁道玄是也。” 第43章 君子一诺 殿试考生接到传召, 返回集英殿正殿听候圣宣。这是科举最后结果出来前最后的折磨,虽已确定人人进士及第,一二三甲待遇又各有不同,怎样的前程如何的命运, 一张卷子几个时辰, 数十载光阴的笔耕不辍在这处尘埃落定, 说没有任何波澜那是不可能的。 按照入考时的位次,众人一一站好,叩见皇帝与太后。方才的座位都已撤下, 殿内光明洞彻宽阔恢弘,在正前方,除去方才的禁军外,多了穿红罩甲的七人, 依次站在御前台阶之上, 自高往低, 最后一个几乎是在考生面前。 七人手无长刃, 只以单手于背后按刀,刀柄所刻已非睚眦,而是鳌龟,上挂红绸三条, 各缀太平通宝三枚。 这是传唱的殿礼卫,一套全身从头到脚都是讲究的行头只有殿试后圣上钦点进士及第才得以看见。 梁道玄站在人群当中,隔着高低不一的同榜,远远也看不清其他。他入殿时就紧张张望, 确认殿内的禁军够不够用,万一一会儿刺客还有同党,来不来得及护驾? 对于自己的成绩, 梁道玄处于有些自信,但也不能十成把握的当中,用自己师傅陈老学士的话说,殿试要信命,最到极致,有时一字之差,也要看皇帝龙颜晴雨。况且今次并非龙颜,谁又知道梅宰执如何判令,其余大人又是否有不同的见地? 他已经做到了最好——无论是从考生角度还是从舅舅角度,此刻便听天由命吧。 周围的呼吸声显然在压抑中愈发急促,安静的殿内,只听沈宜一声:“进,一甲三名策论。” 三张试卷在一个托盘内,程稚卿程侍郎托呈上阶,由王希元王尚书接过,放在皇帝姜霖面前的御案上。 这工作本来该是礼部尚书曹嶷的。 梅砚山此时拜道:“请圣上用玺。” 所有官吏齐声:“请圣上用玺。” 玉玺对于姜霖来说过于大个,他看着沈宜打开金丝楠木的函匣,取出那方剔透莹润的玉印,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是姜霖第一次用印,方才他过于开心,第一次主动开腔,表示要自己盖玉玺。 皇帝要自己加盖自己的印鉴,没人敢说不。但问题来了,皇帝在前面比量了半天,还是不知道怎么拿是好。 “梅宰执,请您协理,助圣上一臂之力。” 帘子后悠悠飘出来一句懿旨,梅砚山拜伏后,起身引导姜霖双手捧出玉玺,助他寻得落玺的位置,在最后下压时,梅砚山的手却收了回来,不敢僭越多触。 姜霖全身的力气都使在手上,脚恨不得踩在御案上使劲儿,可他一点也不觉得累,也不知是兴奋还是其他,细腻的汗珠正在他小小的鼻尖上汇集,这一盖用了好久,待到沈宜也捧至垂帷后,太后加盖凤玺再捧出,一甲三名的卷子便有了无上至高的荣耀。 姜霖眼巴巴看着卷子,见梅相举起,听他扬声道:“宣,第一甲第一名,京畿道梁道玄。” 在场考生再安静,心中也是炸了锅的错愕。 这还是本朝第一个连中三元之人,众人见证历史诞生,要说与有荣焉,还是因自己成绩尚未落地,忐忑仍旧,不至于此。但思及梁道玄那史无前例的身份,顿时心中多有钦敬慨叹,人都说富贵催心志,谁料凤凰自锦绣中,亦不留堕俗尘。 梁道玄第一遍听自己的名字被一句句由在场的官吏与礼官依次传达,由远及近,轻飘飘又沉甸甸入耳,伴随鸣罄七声,惊起梁尘。 这样听来,自己确实还是很厉害的。 即便冷静沉着如他,迈出第一步时也有些飘飘然的不真实感,待站至第一位殿礼卫面前,与人对话他才回到不那么蓬松的感官当中。 “恭喜廷魁,贺喜廷魁,奉旨来问,籍贯何处,父祖姓名?” 大概别的状元在这一环节都觉得光宗耀祖扬眉吐气,能让父祖姓名响彻朱紫大员与皇帝之耳,这本是为状元增添荣誉感的正能量部分,梁道玄却十分无奈,他不想承认也得承认,只能随遇而安道:“京畿道帝京人士,祖不名,父梁敬臣。” 妹妹此刻八成也会有这种感觉。 不过,今天是个好日子,提一提也就提一提,略微扫兴,但无伤大雅。 七名殿礼卫依此喊上去,最终由梅砚山传达给小皇帝。 小皇帝可算等到了这个环节,他的身高过于短小,努力伸长脑袋朝台阶下看,迫不及待按照教过的流程喊了出来:“舅……廷魁上前回话!” 那兴奋和期待的口气溢于言表。 其他官吏倒也不意外。怎么?五岁的小孩,你让他老老实实做几个时辰已属不易,人家见了亲舅舅,足够避嫌懂事,亲舅舅连中三元,克制之后的天然欣喜若是一点都不带,成年帝王勉强做得,小孩子又何必多加苛责…… 其实朝中之人对小皇帝姜霖大多满意,这孩子目前还看不出好坏,总之最大的感觉便是他真的是个符合年纪的小孩,无有过于成熟的早慧,也无有嬉劣顽主的迹象,该懂事时懂事,该可爱时可爱,还能对个孩子更多期待什么呢? 于是有些人不过只是笑笑,多少无奈,多少忧愁,唯有自己知晓。 外戚享有如此尊荣,谁也不知到底是好是坏,只见梁道玄玉立英姿一袭紫袍,缓步上阶,说是贵胄天潢也不过如斯。 姜霖已然坐不住了,他高兴地想跳下龙椅,却听到一声轻轻的咳嗽。这声音来自母后。面对警告,他只能稳住坐好,不安的小手在旁人看不见的龙椅软垫上来回乱搓。 听到自己是状元时,梁道玄激动,但也并未有强烈的冲击感,可此时拾阶而上,站在外甥面前,他不知怎么眼眶就有些发热,心潮澎湃长拜道:“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和舅舅在这样正式场合相见,小皇帝显然没做好准备,他想了半天,才想起要做什么,只道:“平……身。”后面的词却是全在开心当中彻底忘了。 在场官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知道是不是该提醒,沈宜第一个开口轻声道:“陛下应当问名请姓。”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38节 梁道玄很想抱着侄子亲一口,但如果这时候上手,明天大概会有四百分弹劾四面八方砸来,私下他们是舅舅和侄儿,可此时此刻,只能是帝王和天子门生。 余光的尽头,是绣有团凤的金帷,当中轮廓只有隐约,看不清妹妹的样貌。只是此时,一家人必然都是欢欣雀跃的。 可是还不到他们尽情欢聚的时候。 “姓名。”姜霖在沈宜的解围后继续回到繁琐又庄重的赐第流程。 “草民梁道玄,参见圣上。” 因未有御封,他只能以草民自称。 “祖籍。” “京畿道帝京人士。” 他出生在此,鉴于亲爹没有祖宗可认,全家籍贯也是在此。 沈宜再次提醒卡壳的姜霖,小皇帝恍恍惚惚,咧着整齐的小白牙继续发问:“父祖姓名。” “祖不名,父梁敬臣。” 这人小皇帝不熟,也没人提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问,不过,他知道最后要干什么。 “京畿道帝京人士,梁道玄,赐状元及第!” 这一嗓子相当洪亮,小皇帝憋足了气喊出来,之后朝舅舅不住地笑。 “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人齐声高唱,齐齐而拜。 梁道玄作为被点状元,在这一瞬身份和人生彻底改变,他是不用拜的,终于能在所有人低头时朝外甥笑笑。 甥舅二人此刻快乐得如同做贼。 发自内心愉悦的孩子真是招人喜爱啊……可别人抬头了,他还是得赶紧收回忍住。 接下来是要在试卷上朱批甲次。 其实此时此刻,站在大殿台阶上的几位重臣都觉得自己多余:很像是忽然闯入人家相亲相爱一家人的聚会,尴尬到无以复加。但流程还是得走完,后面还有那么多等着赐第的考生。 梅砚山不知是喟叹还是什么,轻声前趋道:“陛下,朱批赐第可请太后凤笔。”让太后来写万无一失。 梁珞迦听罢,又何尝不想自己动手为哥哥赐第?方才激动落泪,还好是在帘子后,不会有大臣发觉,双手因惊喜欲狂而轻颤也不为人所觉。但她想了想,既然已全权由梅砚山代行亲试,那也应该由他代笔,反正哥哥安然无事又拿了状元,她不至于为这点置气,去越俎代庖。 “母后,让朕自己来吧!” 这时,姜霖忽然开口,稚嫩的语气里仿佛带了哀求的哭腔。 小皇帝还不算开蒙,只是有几个师傅做些学前的铺垫,每日诵读的功课也不算紧迫,正式的读书习字其实并未开始进学,几个大臣都有些犹疑,他们倒不是为了别的,而是若皇帝没有写好一甲三名的赐第朱批,恐有损圣恩,说出去也不大好听。 “陛下可写?”梅砚山最终决定还是多问一句。 皇帝金口玉言,纵然五岁小儿,也不能不听。 “朕会写!”姜霖很害怕被否决,赶紧接道。 梅砚山又去看帘子后,请示太后的意思,帘子后的影子缓缓点了点头。 “请陛下御笔,赐一甲三第。”梅砚山宣道。 宣完,他看向一本正经站在原地的梁道玄,示意他往前走一步:你外甥就那点身高,胳膊肯定递不过去,还不快近前听封。 梁道玄赶紧跟进,他和梅砚山对视,并未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对自己钦点状元连中三元的任何抵触,平静且周到,又有首辅该有的架势,同时也不失对年幼君主的照拂。 姜霖认真握住笔,他是跟着母亲写过一些字的,零零散散,有的认识记得牢,有的根本不明白什么意思,然而第一甲第一名六个字他却偷偷练过,落下笔写出第一个字时,众人皆有些猝不及防的惊喜。 梁道玄感动得快要哭出来,一时柔情漫卷心头,护犊之心不能自抑。 五岁小孩的字不大可能多雅观好看,写好后,姜霖拿起试卷,郑重其事交到梁道玄手上。 一般这个时候,皇帝都会对今科新状元说些鼓励的话,点评两句文章,然而小皇帝的开心不用语音形容,递过来时的笑就足以说明一切。 梁道玄也笑了。 或许有无数状元在接过御笔朱批的试卷时兴奋激动意欲尽肝脑涂地之心,又或是严肃紧张,庄重有若手上承托千钧之力。 但历史长河倾流至今,唯有一个状元是朝皇帝露出笑容,来回应帝王的眼笑眉舒喜不自胜。 “臣梁道玄,谢陛下赐第。” 他的自称也就此更改。 接下来一甲二名三名也都依次觐见,本届榜眼年纪约三十有余,姓庞,名樾,而本届探花郎则正是那位陆春和。 二人也没想到小皇帝会亲自为自己写下御批赐第,换句话说,能有这般荣耀,实在不易,若是今后官运亨通有伴驾之幸,待小皇帝长大,此事一言,便更显君臣亲厚。 喜出望外的也不止一甲三人。 其余各位进士虽无有亲笔赐第的荣耀,但他们原本以为小皇帝只是走个过场,却没想到自殿试开始到结束,皇帝始终在座,还能亲书赐第。思及自己五岁时,未必有这般定性和亲书之礼贤下士之德,到整个流程走完,所有人进士及第,众人的叩拜便犹如山呼海啸,发自内心般齐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五岁皇帝的亲赐字封使得众人欢欣鼓舞更进一层,此刻皇帝再度宣召,赐众人绿袍玉带,御马游街,一甲三人赐花,状元独赐紫金鞍行朱雀门。 梁道玄得了读书人的至高荣耀,此刻却也很想留在宫中和妹妹以及外甥团圆,然而宫外也有亲人在等候……以及他的重要承诺需要履行。 更衣领马,梁道玄簪花在头,独领风骚于新科状元队伍的最前列,在他前面也不过三人:两个殿礼卫各举开路牌,一书状元魁斗,一书进士及第,另一人则走在最前鸣锣开路。 这三人待梁道玄上马后,却绕开一路,朝朱雀门偏门行进。 本朝明规上谕,皇宫朱雀门为正门,如朱雀展翅迎南向城,楼有五门,当中之一为正门,规制最大,其余四偏门依次排开,开启各有其用。 正门规格最高,皇帝无论何由,出入皆行此门,太后与皇后典仪循行方可通行——当然,这三个身份的人死了后也是从此门发殡祭天,总之,除去宫中身份至高者,天下无人可行。 唯有一个例外。 今科状元可行两次:第一次,殿试毕,着御赐绿袍玉带,跨紫金鞍骑御骠马,自朱雀门正门出,游街以庆,万民同喜。第二次,新科进士首次参加大朝,朱雀门开正门,面南迎今科状元入宫,于正殿广场前,代表新科进士接受皇帝所封官职,最后谢恩之时,满朝皆跪而状元不贵,以示重仕祖训傲才明德。 这是朱雀门第一次向金科状元梁道玄打开。 正南向的御街犹如长剑,直插帝京,贯穿南北,春风和午后艳阳已同行铺好道路,待御马得意而踏,享尽荣耀繁华。 梁道玄穿过朱雀门正门,一时心潮澎湃竟不能自已,许久才见道路前方已隐约有人影,喧哗躁动声自远处隐约而至。 或许是临时的安排,道路附近的禁军严阵以待,显得如此不寻常。原本状元带着新科进士快乐游街这一活动只有中京府戍卫负责城中秩序与街道两旁的治安,虽然历史上并没发生过凶案,不过会有一些发癫的人突然跑出来想摸进士一把沾沾光,未免惊马吓人,中京府戍卫也都严阵以待。 今次梁道玄险些殿试前宫中丧命,虽仍旧不碍他状元及第,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但凡宫中出现此刻,二衙禁军在帝京的,全部入宫,其余赶来的,封锁宫城与京城。 想来此时城是已封,可如若禁止百姓观礼,那不免太过扫兴。且梁道玄状元及第,简直就是为太后和皇帝长面子添威风,皇室有喜,必然要有人共襄盛举,此事既要热闹,又要安全,只能辛苦南衙禁军协同中京府卫戍士兵,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 饶是如此,也没影响帝京百姓观看进士游街的热情。 朱雀大街挤满了男女老幼,梁道玄刚一露面,净街的鸣锣第一响余音犹在,他就被成团的花瓣扑了满脸满身。 此乃抛彩之俗。但凡进士游街,百姓均要沿街投彩纸花瓣以庆盛事。有些讲究的富贵人家沿途则设彩棚,抛出来的花样更多,有糖果有彩绢丝绦,个别自家人中进士,还会为百姓抛通宝铜钱,同喜同乐。 正值春日,春花烂漫桃夭李艳,百姓有比彩纸碎更好用的花瓣,粉的红的,中有些金黄玉白,各色春花此刻都以另外一种形式在诸位进士身上盛开。 百姓纷纷感慨,今年一甲三人,堪称绝姿之冠。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见识过十几次进士游街,都要同旁人大声讲,活这么久没见过长这么好看的三甲。 那榜眼颇为儒雅端正,探花郎唇红齿白容貌清秀。 更别提状元郎只让人看一眼,就不由得赞一句好少年何等英姿,兰竹为骨,桃花点容,不知道是谁家好儿郎,看上一看,都大饱眼福。 于是乎往他身上招呼的彩物越来越多,梁道玄也越来越心急。 他正急着找自己家人的彩棚何处,又小心谨慎再确认一般内裳已遮住脖子上的紫色淤痕。方才更衣时,因避嫌的时间段过去,太后命沈宜派了个粗通医术的太监来看了看涂了些御药房上进的化瘀膏止血散,果真有效,他那眉骨和额头不一会儿就止血消肿,离得远未必看得清。 唯独脖子那里,小太监看过色变,只道要去秉明,唯有太医来方可。梁道玄让他先别声张,等自己到了期集所再让太后差人。 此刻他欣喜之余,唯独担心家人看见这道刺客留下的索命痕迹。 彩棚往往会挂有绸幅,书写爵位与官职,这是在捧皇帝的场,无人不想彰显姓名。只是家中有些待嫁少女,不好抛头露面,便包下朱雀大街沿街一些二楼的茶肆食楼雅间,拉上帷幕,在后观看。 他也没有姐姐妹妹还没嫁人,想来家里人除了中京府值班的表哥,和估计这会儿被临时叫去南衙禁军办差的姑丈,其他人都会到场。梁道玄眼睛被乱花迷眼了许久,终于听见一声啼哭般的呼喊:“玄儿!” 就在路边左侧,一彩棚左挂敕封承宁伯府,右挂浑天监察院典正,当中之人全都站起,姑母和小姨哭得摇摇欲坠,旁边有煞风景的同僚偏这个时候向小姨夫道喜,他应付之余,一个劲儿朝梁道玄挥手。表嫂武兰缨抱着可爱的小外甥一道摇手,眼中也是泪意莹然。 梁惜月的一颗心终于落下,马上的侄儿英姿勃发,于花雨中似英兰塑玉,朝自己这边一家人用力挥手而笑,灿胜朝霞。 最重要的是,梁道玄明显活蹦乱跳,脑子还好用——能考状元,身子骨还硬朗——能骑马领衔。 她终于结束了这几个时辰的折磨,笑着挥手送侄儿骑马行远,双手合十闭目,念了句阿弥陀佛。 在她身边的戴华箬此时忽得默念出声:“姐姐……姐姐你在天之灵可看见了么……玄儿他……他……他很是争气……” 那声音如泣如诉,让梁惜月也想起大嫂音容,如若没有种种灾厄,此刻大嫂若能活着见儿子状元及第金鞍行道,该有多欣慰荣耀? 两人哭泣着,对视了一眼,也能明白对方的眼泪为何而流,纵然脾性不和,总是言语互冲,梁惜月和戴华箬这一刻也还是靠头相倚,悲喜同泣。 梁道玄感觉到有眼泪划过面颊,好一会儿才免去那酸胀的百感交集,缓了许久,他又开始寻觅,并且意识到一个眼中的问题:他和柯家小姐根本没约好怎么见,这会儿让他如何履约。 就在略有焦急之时,梁道玄猛然看见路边一茶肆二楼,紫帘轻掩,有风微动,在那探出的一截窗格之上,摆着两盆开如雾气般淡紫色花朵的山踯躅。 他的心扑通一声,不知跳到哪里去,猛地勒马停下。 这一停吓坏了护送的南衙禁军,当即有校尉下马上前,他们得了吩咐,要格外注意新科状元国舅爷的安慰,这时候毫不犹疑上前问道:“状元郎,国舅爷,可是有何异动?” “稍等我一下。”梁道玄跳下了马。 一时周围百姓山呼海啸,梁道玄快被花砸的看不清路了,不得已,他只能又求助禁军校尉,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校尉听罢,忽得一笑,展颜道:“状元郎放心,包在我身上!” 百姓对凑热闹的乐趣盖过一切,纷纷朝这里挤来,可是禁军得了令,将人分开一条小道,让出了茶肆入口,老板原本也看热闹,一时惊诧不明所以,待校尉上前言语一番,才直笑点头,跑上楼去。 不一会儿,自楼上走下一紫衣少女。 那少女窈窕娴静,步履平缓姿宜,面容也是清丽之极,只见她双颊微红,在所有人惊讶与探究的目光中,只迈出门一步,站定在新科状元郎的几步开外对面。 百姓最爱这样的传奇情节,什么状元郎一眼定情,竟让他们瞧见,众人纷纷看得呆住当场。 就在这时,新科状元摘下头上那朵“状元花”牡丹大红舞青猊,缓缓走向紫衣少女,二人面对面时,状元郎含笑将那团火一样的红双手奉上。 少女垂容接过,含羞赧之笑捧于纤纤玉掌当间。 一时山呼海啸不能断绝,人群似潮涌抛出的花全都洒向了伫立凝望的二人。 第44章 再拨疑云(一) 啪!讲书先生抖开描兰泼竹的柚骨折扇, 端足架势,等茶肆一二楼满满当当坐着的人都静下来才亮嗓开腔: “今科翩翩状元郎, 妒煞安仁羞子房。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39节 一朝煊赫传凤诏, 风流伴云入帝乡。 金鞍银马翔朱雀, 笔定三元耀天光。 不爱庙堂名利场, 为馈佳人状元香。” 定场诗最后一字落地, 四面八方叫好声此起彼伏,不舍得茶座钱的闲人也悄悄聚集在窗外探头探脑,老板并不驱赶, 反倒乐呵呵听着瞧着这眼见是旺的人气。 讲书的先生是他花了大价钱从隔壁茶舍请来安场压轴的。这些天帝京里最受欢迎的书段子莫过于梁国舅状元郎那游街花赠佳人的风流之举,连京郊赶路脚夫喝口大碗茶的芦棚都有人编上一段,赚一口茶钱。 若是茶肆酒馆开在帝京,自家场内的讲书先生不赶这个热乎新鲜, 那是半点生意也揽不入腰包, 钱都让同行赚得盆满钵满。 先生年纪四十来岁, 干净的布袍洗得发白, 扇子用得巧,嗓子也亮,不似那般沧桑喑哑,自编的《花媒缘》讲得是娓娓道来才子佳人跃然舌尖, 教人听得也是欲罢不能,一时间小茶肆的座位早不够挤,一天三场连说,果糕茶点跟着也供不应求。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自古佳人慕才子, 才子从来恋佳人。可我朝文风鼎盛,好文者是多得数也数不清,佳人却从来难得。那佳人要怎么择得良配,所观所看,就不止于才,德行修身且要经得住斟酌推敲。” 先生摇扇而谈,像为女儿择婿的老泰山一般娓娓道来,一袭开篇听得人心头痒痒,茶也顾不上喝,只待下文。 “炎黄二帝,天道恒昌,孔孟作礼,诺为君纲。这信诺守约,乃是自古以来君子第一品行,于是咱们今日就来说说,天子脚下第一守信君子,今科状元梁国舅的故事。” 讲至此间,先生的两个小徒弟捧着笸箩绕场一周,一副大家不给钱先生就不往下说的架势。于是人人翻出铜子孔方扔进笸箩,二人满载而归,先生清了清嗓子,开始说了下去。 从梁国舅与柯四小姐在北威府青梅竹马说起,又说二人因国舅入京迁延婚事,梁国舅一诺千金,只言非柯家四小姐不娶,并指天盟誓,要摘状元花为媒为聘。 “……这状元花不是一般状元花,乃是品名为大红舞青猊的绝色牡丹,宫中只在科举当年,用温炭暖房培出一株,状元及第圣上钦点,再剪下的大红舞青猊才能叫做状元红。这花含苞为绿,盛开后似火燃花,唯独花蕊近前不多不少五片花瓣为青绿,正配那进士所御赐的绿袍。此花之稀,此花之荣,得此花为媒,这天下女子哪个不思哪个不想?” “可我听说,状元郎国舅爷和柯家小姐不是青梅竹马啊?” 先生讲得正陶醉,谁知下面一嗓子打断,他脸色骤然不悦,只道:“你又是哪听来的道旁胡沁?” 听这样的话,下面打岔的男子面色赤红,憋着股气道:“什么胡说!我二姨的妯娌的小女儿嫁了柯府门房的大侄子,她说两家人是入京前才定的亲,是那国舅爷在进京途中,对柯家小姐那个什么……对!一见钟情!这才求家里下聘求娶!” “我倒是也听过,人家家里在北威府就是世交了,早订过亲。” 旁边有人生怕不够热闹似的插话。 “可我听说的就是青梅竹马!” “不是不是,这不就是个故事么?是什么不行?” …… 一时茶肆内七嘴八舌,谁都要讲一句内幕来的消息,仿佛人人都和承宁伯爵府亦或柯学士府沾亲带故,讲书先生气得脸色发青,捏得扇子骨咯咯作响。 唯有茶肆老板含笑在一旁喝着茶水嗑着瓜子,想着今日必然是盆满钵满了…… 以上这些热闹,当事人柯云璧身在闺阁,全然不晓;当事人梁道玄被千呼万拥送进期集所,只见过同榜和大夫,也没机会入耳自己的诸多趣闻。 金榜题名当日他当真是万众瞩目,可到了期集所,等候他的不是那一顿传说中的闻喜宴,而是铁着一张青面的祝太医。 三见祝太医,梁道玄都有些不好意思。 太医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哭笑不得摇摇头:“国舅爷,状元郎,在下恭喜了,敢问这以后是不是没有试再考了?” “没了没了!”梁道玄连连摆手,“让我考我都不考了!” 由于梁道玄的考试历程过于邪门,考一次科举请一次太医,一次比一次严重,祝太医前天刚在宫中值了夜班,本在府里休沐,霍公公带着太后口谕火急火燎骑马上门,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要了命了,国舅爷又考出病了! 病,确实是没考出来,但结果比病更严重。 铁着脸的祝太医看过梁道玄脖子上的伤痕,眉头蹙出三川五岳的高地错落,厉声道:“好狠的下手!这是奔着国舅爷的命来的,再勒一时半会儿,这脖子可就要比气先断了!” 梁道玄摸着还疼的脖子,笑道:“人家是刺客,自然是奔着要我死来的,多亏沈大人即使出现,不然今日来看我的便是仵作而不是太医您了。” 感慨于国舅爷的乐观,祝太医是当真无奈又敬服,忍不住苦笑道:“我的国舅爷,状元郎阁下,说您福大命大,在下有些心绪,可如果您不是这般洪福齐天,三次考试又怎么熬得过来?” “难不成要静养很久?有没有快点痊愈不影响走动的法子?”梁道玄心里没底,他遇刺之事恐怕要引起大波澜,期集所这几天修养修养也就罢了,出去了后他要做的事恐有许多,实在不能闭门静心。 祝太医一脸你是不是有病的表情盯着他看:“您知不知道自己真的差点要见阎王爷啊?小伤也就罢了,这可是差点要命的关系,太后懿旨,我不能马虎,您最好老老实实,我省事,您康健。” 祝太医脾气倔强且态度端正负责,又是宫中太医院一把手,自然不似那般好说话,立着眉毛说完,再看外伤,继而把脉,严肃犹如给梁道玄守灵出殡,写出三张纸的药方,内外兼顾,又叫跟班太监去宫中取药熬药,再回来时,还捎带了一根拐杖。 梁道玄傻眼了:“祝太医,我……这不至于吧?” 祝太医身为医者,医术与仁心足够,表现出来的却严厉非常,只道:“至不至于,往后国舅爷去向太后秉明,我乃太医,不能枉顾天恩浩荡。这么说吧,您这脖子挫伤内外,表里存淤,虽不至于瘫褥,可要想几十年后健步如飞,先拄着走上一个月,敷药熬煮,皆不能嬉怠,要是您不愿意,我这就回去回禀太后,另请高明就是了。” “好好好,我听祝太医的。”梁道玄接过拐棍,自此成了期集所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祝太医过于负责,干脆住在期集所,盯着梁道玄,吃药敷药一律亲自上手,绝不假手于人,而期集所里外又都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梁道玄也就不在负隅顽抗,仿佛刚一入仕,就飞速进入了致仕的养老阶段。 期集所是本朝特设,为着新科进士联络感情加放松这半年紧绷的备考状态,也未免在分派差事时他们在外“走动”,影响朝廷的安排。 不过梁道玄倒觉得这不过是掩耳盗铃。家里有些官宦背景的进士,家人替着奔波就是,何必劳动自己?倒是那些贫寒子弟,只能老老实实窝在此间,无有能为其奔走之人。 期集所内的氛围从来都是悠闲与焦虑并存,诸位新科进士除去一甲三人必定进入中书省翰林院,其余都不知要得什么样的差事,未免忐忑,许多人也提议办些诗会坐论,排解烦扰。可这届科举的期集所因皇宫入了刺客,且刺客来自考生,不免在卫戍上加大力度,南衙禁军严阵以待,连花园里都站满了人,不免太煞风景,众人也都兴味大缺。 然而第三日,更让人惶恐不安的是,今科探花陆春和与另外两名同榜进士在期集所内当着众人的面,被南衙八卫中的千牛卫偏将提走。 梁道玄见状,也不顾祝太医的警告,扔下拐棍健步如飞,追上了南衙千牛卫偏将唐靖,行礼道:“唐将军,可否借步一言?” 北衙禁军负责宫闱巡防值卫,南衙八卫则各有所责,其中千牛卫最为紧要,因其所责乃是皇帝近卫,无论宫中还是出巡,必然寸步不离。八卫卫司统率均封偏将,眼前这位三十岁出头英武高大的唐将军梁道玄在小外甥那里见过不止一次,两人虽未有交往,但却是熟识的,加上本次所审案件与梁道玄关系莫大,唐靖也不推辞,只是于差派中,唯以礼答,随梁道玄去了期集所西苑。 此地多是屯杂备物之府库,少有人往来,唐靖见四下无人才道:“恭喜国舅爷贺喜国舅爷,太后与圣上皆是同喜同乐,碍于祖宗规矩,不得探望。卑职不知国舅爷伤情如何,可大好了?” 祝太医医术高明,两天除痛,今日也见大好,梁道玄一一应答后才进入正题道:“敢问唐将军,太后懿旨查案到了何处?有何消息?” 因太后梁珞迦点名唐靖协理办案,又嘱咐他不必对国舅爷隐瞒,他也才敢放心开口:“下官知无不言。国舅爷,那日宫中刺客姓蒲,名安寿,是岳中道阆州人。” “他不是沧北西道嘉州人士么?”梁道玄还记得陆春和在殿试后和自己透露的消息。 “这是他后来转过一次的籍贯。”唐靖沉着道,“蒲安寿此人本是阆州滋桐乡人,父母务农,先帝在位的应光二年时,贯天江洪灾,滋桐乡全乡田地房屋尽毁。先帝命朝廷赈灾,遣派蒲荣——哦,就是前内侍省的大太监蒲公公去督济,蒲荣见滋桐乡上下遭灾无有活口,唯留了一个被水冲至树上挂着的十岁孩童,怜悯非常,收为养子,将他改名作蒲安寿,录籍回自己的老家沧北西道嘉州,在那边的私宅中养大。” 梁道玄听罢心中叹息,面色却无有变化。 “蒲安寿虽是农家子弟,却在乡里村塾开过蒙读过书,蒲荣觉得此子可教,又送他去嘉州天下闻名的碧琅书院进学。” 唐靖说完,梁道玄忽得明了:“所以他是真的考中省试,名正言顺入宫殿试,而非冒名顶替?” “国舅爷说得没错。”唐靖点头道,“尸体我们验过了,蒲荣京中私宅见过他们少主人的几名旧仆也已同认画押,眼下便是带与他有过接触的几人——都是与他同住在慈定寺的考生,去最后确认是否为此人,如若确认,便能验明正身,交由中京府的仵作监。” “此人的在寺中遗物可有收查封存?”梁道玄问。 “都已收验,封在千牛卫卫司衙门内。”唐靖答得痛快,心中却疑道,国舅爷年纪轻轻,又是如今风头最盛连中三元的读书之人,怎么这么清楚查案的门道?简直就像衙门里的辣手老吏,还知晓要严查遗留之物并封存证据,看着芝兰玉树的一个人,在宫中与皇帝嬉闹也是笑口常开,却没想到竟人不可貌相。 梁道玄心中起了一团硕大无朋的疑云,此刻却不能全然分明,心思百转后,向唐靖笑道:“不知这几人验过蒲安寿正身后,会否就地提审?” “这是自然的,虽然这几位是新科进士,又有探花郎本人,可国法却是上上,天子脚下皇宫禁苑现身刺客,都要严查不怠。” “不知我可否旁听?” “这……”唐靖有些犯难,虽然太后放出过话来,但这事儿终究敏感,涉及太多牵扯,如若受害人本人在场,万一有所偏颇失察,别说太后那里,南衙禁军副统帅就是眼前这位连中三元国舅爷的亲姑丈,自己的顶头将领,开罪哪个,他都不够偿命。 然而国舅爷眼看不止飞黄腾达,简直是要一步登天的架势,他又如何敢一口回绝? 当真两难。 “这事儿我倒有个两全的办法。”梁道玄看出唐靖的犹疑,也理解他的为难之处,率先开口迂回,“劳烦唐将军送人去查验时,再命手下入宫请示太后,如若太后准许,我再在提审时旁听,如若太后不准,那唐将军则是奉公守命,太后嘉奖还来不及,如何会责怪?” 不给差遣的人平添为难,才能搭上顺风车求得举手之劳。 听了这话,唐靖心中长出一口气,暗谢国舅爷是明理通达之人,抱拳道:“那国舅爷先静养,等卑职的消息。” 不出两个时辰,唐靖押着人回期集所同时命人捎带话给梁道玄:请国舅爷至内堂听审。 梁道玄并不意外。 首先妹妹足够信任自己,只要请示,必然有应无拒。 其次是自己被规制困在期集所实属无奈,妹妹当然希望自己也能同时掌握一手消息,带话出去,二人虽不能商量,但好歹有个共同的方向与目标。 最后,这件事她交由禁军处理,便是要隔绝刑部和大理寺,等审明后再把一应证据递交过去,到时候就算有人想从中作梗也再难下手,礼部尚书曹嶷应该仍然在押,可他朝中多年又与梅相有所关系,朝中之人定然不会坐以待毙,要是自己隔绝此地与他们信息不够对等,一时有些突发,也疲于应对。 妹妹梁珞迦对自己可谓信任与照顾到了极致。 当然,事出权宜,他不会贸贸然出现在审讯当场,内堂已被千牛卫隔出单做临时的问讯堂,他又没有官身,只凭妹妹的口谕不好露面,更不好让唐靖难做,不如在内堂后隔间安坐,暗听案情,也好自己静静消化分析。 内堂后间本是一小屋,堆放些杯盘器具以供宴饮,唐靖早命人备好椅子,又贴心准备了软垫,梁道玄就座后,就听堂前提人的传唤。 禁军既非刑部大理寺,又不是中京府府衙,从不管刑讯之事,也无有审案的规矩,此次在太后授意下“越俎代庖”,更是权益从事任由发挥,没有一切繁琐的流程,不设惊堂木更无廷杖威武,几个按刀千牛卫看守,唐靖随便就座,带来一位就问一位,问完拉走,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前两人哪见过这个架势,皆战战兢兢,不过他们也确实无甚可说。 依照两人说法,蒲安寿性格沉默内敛,并不常与人交际,同他们住在一寺之内也只是点头之教,用斋饭时打过招呼,去考场时坐过一趟马车,其余的交情实在无有,也无甚可说。 但到了陆春和处,能说的就多了。 梁道玄在后间暗听审讯,也是为确定陆春和是否对自己有所隐瞒蒲安寿其人。他倒不是怀疑主义者,而是认定凡事不能盲信,虽然陆春和长得文文静静老老实实,该戒备的也不能放松。 不过陆春和所言确实是实情,他和千牛卫交待的与那日梁道玄所言几乎别无二致,只是那日两人所出时机不恰,没有那么多时间深聊案情,加上陆春和实在震惊,且于等候殿试成绩时忐忑,不能完整讲述,今日所言,却是补足许多细节。 也或许是梁道玄那句“明哲保身”让他有所明晰时局,知晓在禁军面前除了言无不尽,也无法为一个罪犯刺客出言回护。 “这么说你并不知晓他家世?” 唐靖审人时语气冷冽,听得人即便不是被问的那个也直打寒颤。 “在下实不知。”陆春和还算冷静克制,语言组织也并无颠倒错乱,“他曾于我提及家中之事仅在之前交待那次宿醉夜谈,其余并无涉及,往常我们二人多言文章备考,互借书籍文房,再多也无有深言。” “入宫殿试前一日,你可有与他相见?若见了,是在什么情形下?可觉察他有异样?” 陆春和应该是在认真思考,过了一会儿才有声音传至后间:“那日众考生心中多是忐忑不安,因省试后大家都病着,也有好些落第之人提前返乡,寺内考生所剩不多,过了年后大多不是养病就是温书,走动也少了。殿试前一日也差不多,主持慈悲,体谅我们辛苦,命小沙弥送斋饭到房里,我心中焦灼无心用饭,实在烦闷了,曾出去散步,那时候见了蒲安寿一面。” “说了什么?” “没有什么,他神情很是紧绷,大抵也是为明日殿试忐忑,我招呼他他都没有听见,叫了两次,他回过头来问了句好。”陆春和具自陈道,“我那日晚间出门,提着一寺内所借风灯,他手中无有,黑暗里见了,我倒吓了一跳,不过慈定寺偏僻,香客多是周遭务农之民与赶山脚客,夜间少有人借宿,所以平常只有我们几个考生晚间会出门,我也没有太过惊慌,还主动打的招呼。” “他表现如何?” “他倒没像我那般吓到,很是沉静如常,但见了我到了句好,我祝他明日金殿提名,他却也是未回,进屋去了。” 梁道玄心中暗想,这边是真正的古怪之处。 自尚书省归来那一夜,蒲安寿还是好好的预备考试,甚至和陆春和醉后明志,只说要考中后为干爹蒲荣翻案,这显然是要名正言顺殿试无有其余杂念,为何到了当日,他却趁乱脱离队伍,抛却功名,放弃原本的念头,要牺牲自身为代价,置自己于死地? 且那日,蒲安寿眼中炽热怒火与怨恨绝无虚妄,到底是谁告诉他蒲荣是死于自己与妹妹的缘故? 又是谁为他制造了宫中混乱,放出了深宫中可怜的孝怀长公主? 这件事不能只听禁军这边的供词,他还需要宫中之人的从旁协助,完成全整的证言链条。 种种谜团,纷繁而乱。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40节 梁道玄在期集所养伤多日,终于开所那天重获自由,跑回家中让姑母姑父小姨姨丈表哥表嫂看了眼自己活蹦乱跳,以安众人之心,而后马不停蹄,直奔皇宫。 第45章 再拨疑云(二) 兄妹二人月余未见, 经过殿试那日心悬生死,再看对方便有加倍的百感交集。 “早知这样,不如不让哥哥考这科举。”梁珞迦此言出自真心实意,她自殿试后想了许多次, 不是自己的要求, 梁道玄现下还逍遥快活着。 若是寻常关系说出此言, 未免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之嫌,但二人兄妹情笃,梁道玄只是笑了笑, 安慰道:“现在好了,连中三元后,你舍得,我都舍不得。” 他从来风趣, 言谈自若, 梁珞迦这次怎么都笑不出来:“殿试那日, 远远都能看见哥哥脖子上的伤痕, 祝太医回宫也说颇为凶险,总算如今没有什么大碍……” “对了,长公主殿下怎样?与我这几日往来的人都不大知悉禁宫内情,我不便深问。殿下那日显然是被人刺激才至狂奔于前朝, 且不说是否诡谲,首先人没事才好。” 自己和妹妹的事,连累了长公主惊吓至晕厥,他心中始终过意不去。 “殿试后我和沈宜安抚了许久, 孝怀仍是不肯进食,窗外送膳的宫女走过她都要大哭大叫,看得人心中酸楚……若是先帝在世见此, 是必然要心痛至极的。”梁珞迦又看了看兄长的脖子,确认无误后才坐下道,“她那个样子,问不出什么来,我也不忍逼问,只好命人开了安神的药静养,总算几日后好多了,又能和小宫女一道玩耍嬉戏。” 因没有禁军可以靠近孝怀长公主的寝殿,所以周遭负责巡逻看管的大多是太监,偶尔公主会在气候和环境得宜时去到附近小御苑内逗留——这可以说是先帝在位时唯一一项修葺工程,为他的女儿造了个相对隔绝无忧无虑之天地。 “那日追逐她的太监怎么说?”梁道玄问。 “涉事之人无论宫女太监都押去了内侍省,哥哥如果急着知晓,我让沈宜带你细问。” 现下想第一时间了解进展,也只能亲力亲为。 梁道玄点了点头。 这时,他看见妹妹搭在椅扶之上的手似乎缠着细白绷布,忙道:“什么时候受伤了?” 梁珞迦这才有些小女孩面对家长似的紧张,半晌才道:“那天知晓禁宫里你出了事,发落大臣时一时情急,拍在硬木头的扶手上了。” “你生气就生气,拍它干嘛?”梁道玄急了,赶忙查看妹妹的手,细白绷布就包了两圈,也闻不见什么去肿化瘀的药味。 梁珞迦知道也骗不过哥哥,只好老实交代:“这几天为了做样子吓唬大臣特意还包上了,其实没什么大碍。” “没看太医?”梁道玄太阳穴突突直跳。 “传来看了……”梁珞迦笑得心虚,“太医开得外伤药味儿大,闻着脑仁疼,那几天想得事情又多,晚上本就睡不着。我哪有那么细皮嫩肉,不过就是淤伤,放几天就好。前几日疼,这几日都没什么感觉……嘶……” 话到一半,梁道玄手指一触掌心,梁珞迦就痛得蹙起眉编不下去。 “真是胡闹!这么大人了,药还是能不上就不上的?那祝太医在期集所还给我找了根拐棍,我不也拄了五六天么?”梁道玄很少语速多快多疾,今日这般语气说话,对他来说已然是怒斥了,然而他浑然不觉,只道,“药在哪?拿来!我给你上!” 挨了批评的太后老老实实交出药膏,梁道玄一打开,果然味道冲鼻,但还是忍不住瞪妹妹一样,拆开绷布,一看紫红肿胀的手心,更是心疼不已,执玉抹小心翼翼挖出一团深褐色药膏,涂在梁珞迦的掌心上。 只涂还不够,他还要念叨: “以后生气了就摔东西,顺手好拿的玩意儿不有的是么?就这个茶盏,摔下去声又脆又响,你想以威势压人,这不正好?再不济还有堆着的书呢,一巴掌扫下去,噼里啪啦,声不大但侮辱性极强,难道不都比你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强?” 说着他又抬头瞪看一样,继续低头专注,动作轻柔,可嘴上却是不饶人: “当了这么些年太后,发个脾气都不会,还要哥哥来教,你当了什么劲儿啊?你儿子我外甥又是你亲生的,你又没有忌讳,拿着禁内与他的安危说事儿,就算你劈头盖脸给茶水扬那些人脸上,都不会有人说你的不是。结果你可好,啪一下子,自己给自己打成这样,我还好是活着,要是死了下阴曹地府知道这情况,还不再死一回?” 梁道玄嘴碎起来还是有些脾气的,可梁珞迦却一点不恼,反倒有种稀奇惊异的温柔,她从来不知被亲人关切竟是这样的万般温煦绵柔涌上心头……仿佛幼年自己那颗希冀关怀疼爱的心回到这一刻本早已冰冷多年的胸膛,再次扑通扑通,跳得悲伤又欢快。 闻融敦厚的梁道玄也有因亲情而急之所疾的时候,他自己起先没有感觉,还在借此机会教育妹妹要学会爱惜自己,谁知眼前一滴水渍忽然显现在太后衣袖绵密的锦缎之上,他才恍然抬头,只见妹妹梁珞迦红着眼,早已泪水涟涟。 “哥哥错了!”梁道玄道歉的速度比那天他要死的速度快得多,“不说了不说了,往后别这样关心则乱就是,我活蹦乱跳的,好得很。听民间有说法,中了状元后,那命格就不归阴曹判命司管,而是天上文昌帝君管了,六部都不能随便跨部门执法,你好好安心就是。” 这话没有头绪,但却匪夷所思得有趣,梁珞迦带着眼泪笑出了声。 “好了,是哥哥不好。”梁道玄再接再厉。 “我就说那药味儿大,熏得。”梁珞迦很少这般直露软弱,有些不大好意思,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又为了找补,调侃道,“哥哥这么会哄人,怪不得哄得未来嫂子肯下楼来接那朵状元红。” “答应人家了嘛……”这回轮到梁道玄不好意思了,他当时头脑一热,觉得自己信守诺言很是风光,回头发现竟然人人见了他都讲,虽不后悔再来一次还敢,但怎么都有点脸皮发热发胀,“柯小姐等我那么久,青春绮丽大好时光,我也不能辜负她啊……” “你们成亲,我要和霖儿送一份厚礼。”这回梁珞迦正经起来,除去儿子和命途多舛的继女,哥哥是第三个她由衷希望幸福的人,“哥哥本应占尽人间风光,却让宵小钻了空子,我若不补偿一二,旁人也要说我这个太后薄情寡恩,哥哥你先别急着拒绝,这件事我有细细想过。新科进士大多定了去处,唯独你尚无定论,这事儿倒不怪政事堂,你按规矩进了翰林院,他们难道还敢使唤你打下手抄抄写写不成?我得想办法,用这礼物催他们一催。” “你想逼他们择选一个与我外戚身份能合得上的位置?”梁道玄当即明白妹妹的考量,心中感动,但也有所顾虑,“这些日子在期集所,除了遇刺一事,关于来日我也想了许多。翰林院本是我应去历练的地方,可因皇舅一层身份,一来自微末做起,要让同侪与上司惴惴,二来……你觉得政事堂那些人,会愿意我天天在他们衙门外候着么?” 梁珞迦苦笑摇头。 “这就是了,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外放。” 此话一出,梁珞迦当即色变,急着就要开口,梁道玄伸手按住她肩膀轻轻拍打几下,继续说道:“可偏偏我又连中三元,假如政事堂商议后我真外放出去,人言可畏,旁人就会议论是否这些位高权重之人嫉贤妒能,容不下才德之辈?他们是必然会不陷自己于不义的。” 兄长一席话说完,梁珞迦也很是震惊,她竟然开始替政事堂那些人担心起来,这比她所思情况复杂许多,不过还有个选择,她也不是没有想到…… 然而两个人的对话,却叫一声清脆透亮的童声打断,紧接着,姜霖掩耳不及盗铃之势冲进仪英殿内殿,扑进梁道玄怀中,开始哇哇大哭。 哄孩子是梁道玄除了考试以外第二个拿手好戏,但这次,姜霖似乎铁了心给这一个月的量哭个痛快,是怎么言语相劝也逗弄抚慰都没有用,哭声像要给殿顶掀开,揪着梁道玄衣襟,怎么都不肯松开。 梁珞迦无奈,看兄长竟也红了眼眶,她酸涩又触动。兄妹二人对视一眼,都了然于心:梁道玄是不大可能外任的了,至少皇帝小的时候这条路走不通。 姜霖于宫中其实分外孤独,他天性好乐开朗,纵然梁珞迦体贴入微悉心抚育,如若没有梁道玄的陪伴和引导,他不会在压抑的宫中度过一个足够心神丰沛的童年。也正是因此,姜霖的童年和成长已然是离不开自己的舅舅了。 其实原本梁珞迦也希望洛王姜熙多多陪伴自己的侄子,没的好像她可以拉着哥哥亲近儿子,却捂着不许叔叔体贴教导。 然而姜熙十分注意声誉,只是多送些孩童所需之书籍物品,日月问候关怀,却极少入宫探望。 可以理解他的选择,比他年纪还小一岁的寡嫂住在宫里带孩子,他一趟趟往仪英殿钻,二人必然都是无有瓜葛的,可若是落入小人口中,说出来便是瓜田李下。 梁珞迦晓得他的苦心,也并不强逼他亲近儿子,听说姜熙在封地也常常骑马出游涉猎,她便想着孩子再长大些,可以在习武马术上向叔叔讨教一二,也算全了先帝的心意。 可如今,梁道玄这样疼爱外甥,别说孩子,要把他支走三年五载,他怕是都要泪雨连连。 如此,梁道玄的第一个官职,仿佛成了无解的难事,没有两全的办法。 第46章 再拨疑云(三) 原本梁道玄还打算问问蒲安寿蒲公公的事, 可眼下外甥哭得他心都揉碎成齑粉,哪有功夫管这个?兄妹俩齐心协力,先把孩子哄好,其他往后再想。 于是两人又是带着姜霖至御苑游玩, 又带他去太液池喂鱼逗鹤, 最后梁道玄陪侄子在御道上, 追了上百米的御猫,终于,小皇帝暂时搁置这些日子的委屈, 静得下来和大人坐在一处说说话。 这一说就到了离宫之时。 一天的精力释放完毕,姜霖早早困得窝入母亲怀中熟睡,梁珞迦怕吵醒孩子梁道玄又走不成,示意沈宜带他出去。 梁道玄这才小心翼翼凑上去, 摸摸外甥的额发与脸蛋, 依依不舍跟着沈宜出了仪英殿。 夕阳正浓, 二人一前一后, 走在御道长街之上。 “国舅大人,太后之前说,您想去看看宫中那几个押在内侍省典刑司的宫人?” 斜阳长倚西云,红霞烈烈, 梁道玄虽是想,却也不得不道:“今日伴驾太久,已到宫中落钥的时辰,但凡得空, 只能明日叨扰沈大人了。” “今日倒也不迟。” 沈宜的回答出乎梁道玄预料。 “今日非我值漏,我有令牌,可在落钥后穿行芳林门自内侍省西娄门偏门出宫, 国舅爷若明日另有安排,自可不必往返折转宫中,今日请随我一去。” 梁道玄明日确实已有安排,一是祝太医上门复诊,二是去见见洛王——对方听说自己遇刺,送了好些东西到府上,总要亲谢才算郑重。况且他也有些话要问一问洛王——那些唯有其可相告之事。 “那就烦请沈大人引路了。” 他和沈宜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殿试那天,二人皆浑身是血,抄近路换衣衫赶路,就是穿芳林门至内侍省。 然而据说,芳林门在宫中意味低贱,虽然内侍省和尚宫局紧邻,且走此路更近,但寻常宫女都不会自芳林门出入,唯有残畸的内监才以此为道路。 那天他根本没闲暇观看,此刻仰头,只见这门实在狭小,于宫中诸门如此,怕是和民间稍有家资人家的花园出入门相比都要狭窄许多。 “这已是阔过一次的了。” 沈宜仿佛知晓梁道玄在思考什么,忽然开口。 “为什么而阔?”梁道玄实在好奇。 “太宗时期的当权宠监薛继仁贪食而肥胖,无法通行此间窄门,太宗恩赐稍开,却也不能违背组训,阔至超一人可行。”沈宜示意梁道玄看脚下,“芳林门也没有门槛,照别的宫内门自缺一框。” 这个设计梁道玄不会傻到开口去问理由。 一人一前一后,过了只容一人正身的芳林门,前面甬道越来越窄,又迎着西向,此刻太阳坠落残红似血,拖尾长长一道,迤逦蜿蜒,莫名有血腥的旖旎。空气的潮闷扑鼻而来,像古缸生苔,旧瓦爬藤。 梁道玄想转移一下注意力,也解决一直以来的好奇,借着这一机会问沈宜道:“沈大人不因长公主殿下之缠病而轻视,同太后一般细心照拂,我十分钦敬。” 沈宜一双被夕阳耀成条细细金线的眼眸朝他看去,梁道玄这才注意,之前一直在宫内严苛注重身份礼仪跟在梁道玄右后一步的他,此刻已然与自己并驾齐驱。 “国舅大人是觉得我有所求于长公主殿下么?” 梁道玄非常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旋即摇头:“我只是好奇。不瞒沈大人说,蒲公公当年奉太后懿旨前往北威府见我,曾与我私下交谈,言谈之中暗暗期望我能在面见太后且地位稳固后与他攀一攀今日的交情,我那时因不知宫中情形,嘴上敷衍,倒也确实有意真心结交。” “国舅大人可是觉得蒲荣此人冤屈?” 要是旁人,梁道玄一定觉得他在阴阳怪气,但这话从沈宜口中说出,竟有种出奇的平静。 “倒也不是。”梁道玄看向沈宜的眼睛,“我讲这些只是想说,一个与我稍微透些口风之人,我尚且能静下心来结交,沈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如果有何吩咐需要我从旁协助,只要不危及社稷与我的亲人,我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来之前,梁道玄就想好了这一说辞。 首先,他是真正感谢那日沈宜救下自己一命,有恩不报,不符合他从小所受的教育和个人的认知,干脆自己主动提出,显得更有诚意。 其次,想套聪明人的话,没点真挚就显得像把人当做了傻瓜。平心而论,梁道玄也不希望别人这样对待自己。 最后,沈宜目前还算是妹妹的得力手下,对他好,也是对妹妹有所裨益,身为外戚要摆正自己位置,大家都是反面典型,何必对太监有什么忌讳。 如此,他这话虽然也有深意在,却是抱诚守真寸心不昧,实打实的真话。 沈宜也回以他平静的目光:“我曾经有和国舅大人一样的坏运气,后来也遇见一些好运,这份好运之一,便是孝怀长公主殿下。” 他调头朝前路看,路窄得两人勉强并肩,衣袍下摆碰撞出窸窣响动。 “我入宫时已有十岁,进宫做奴才的人,是要走净身这道鬼门关,所以入宫的理由往往只有一个,那就是命苦。我的苦也不怎么特殊,只是入宫后,不爱言语也甚少同人来往,曾经开蒙读过书,字写得还算入眼。当时先帝在位,内侍省御前司印大太监正是蒲荣,他在内侍省学监司见我书写得当,便寻常让我算些账目,记些要务备忘。这是清闲的差事,不必刷恭桶吃剩菜,也正是如此,让好些资历比我老日子混得却不如我的太监心生了妒恨,寻常便暗中阴狠使绊子,给我弄了好多麻烦和伤痛。” 沈宜说话总是云淡风轻,但梁道玄却明白,这段经历是必然与他语气里的安之若素是截然不同的。 “后来他们弄得狠了,一次要我误了先帝在修好的小花园里栽种与派差的要紧事,耽误了工期,先帝出了名的好脾气,从不苛待宫人,那日却龙颜震怒,质问蒲荣,蒲荣从未受过这般气,回来后将怒火再倾泻给我,如此,我丢了美差,被分到最苦累的行扫净街的差事,日夜被报复和责骂。” 说话间,二人走过夕阳遍沥的窄甬道,进入尽头处上书内侍省三字的门,内里豁然开朗,仿佛云净天空,偌大正堂的恢弘竟不输梁道玄所见过的礼部衙门。 洒扫的太监见了沈宜,纷纷恭敬避让行礼,口中呼着“沈大人安”又看见梁道玄,再叫一声“国舅大人安”。 此刻沈宜的威势与他口中所述,已有了天壤之别。 “典刑司的人有吐供的么?”沈宜对下属并不倨傲,语气轻缓,但也没有半分语气或亲近之意。 一名小太监上前一步回禀道:“回沈大人,说了的还是昨日那些,无有新供。”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41节 沈宜不点头,也不发怒,只示意梁道玄自堂右的侧门继续朝前,这条路再次无人,仍旧是越走越有带腥气的阴森,沈宜继续方才的话题。 “我被虐待得生不如死,于是便想,那就死了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或许还更舒服些。于是那日我偷跑了洒扫的差事,去到一宫禁内苑偏僻无人的宫室里,拿捆树的粗油麻绳绕过殿梁。结果我脖子还没套进去,就因两天没吃上饭饿得浑身打颤,自椅子上摔下去,人也昏了,醒来时,眼前坐着一个人,在往我头发上插盛开着的野花。” “是长公主殿下?”梁道玄此时才知二人渊源。 “那是殿下还是公主,但宫中甚少有人知晓她的存在。我亦不知,以为是哪个宫女发了疯。我头晕眼花站不起来,问她要吃的,她欢天喜地出门,没想到一会儿真给我带回了从未见过的精致糕饼。” 沈宜推开前门,二人进入典刑司,压抑的潮霉气息扑面而来。 梁道玄却无心周遭环境,只想知晓下文。 “我吃足了,有了力气,准备再去死,不巧有禁军巡逻至殿外,她只要看见那剪影就会受惊吓,却拼命忍住哭声,死死抱住我,让我快点跑掉,她说,皇祖父要来了,他是要来杀我的。” 梁道玄不语,不是没有可说,而是每每听及此段太子府旧事,就会气窒难言。 “殿下是疯症,有疯症的人手劲儿都大得吓人,给我胳膊上的伤抓得更痛,我下意识想拿绳子勒死她一了百了,可她一点也不怕我这个要杀了她的人。我那时一个转念,便用小时候我娘安抚我的办法给她唱歌,没想到竟然有了用,谁知这时候,禁军听了动静,大步闯入进屋。” 沈宜忽然停住脚步,他看向梁道玄说:“你是见过殿下受禁军惊吓时的模样,但是那一日的她,你未曾得见。” “殿下如何?” “殿下并未逃窜尖叫,她哭着挡在我的前面,拔下金簪,发着抖,喊着不要杀我弟弟,整个人扑向了禁军。” 梁道玄愕然。 “先帝很快就到了,连他也一时拉不开护着我的殿下,没有办法,先帝下旨,让我去殿下宫中侍奉陪伴,殿下这才拉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走回了宫。” 沈宜的眼中第一次在黑暗里有了异样的光彩,他打开最后的铁门,喑哑声过后,梁道玄看着他的背影,听到了那几乎淹没在黑暗中的声音:“所以,伤害殿下的人,在我这里只有死路一条,这就是我希望国舅大人承的恩情,不要慈悲,也无需仁德,他们必须得死。” 第47章 再拨疑云(四) 沈宜下落的尾音也裹了潮湿的腥气, 混合在扑面而来的典刑司牢内腐朽味道中。 梁道玄凝视他淹没在明暗焕变中的背影,四月融融恰恰,明明春寒渐褪,万户减衣, 可此刻日落将熄, 仍有湿浸冷意悄悄从袖口领口游走。 话虽如此, 若是沈宜借机行事,捎带一手旧日恩怨,自己不甚清楚前因后果, 报恩也成了包纵,但于前,自己也说过会报还,于后, 其言中之厚谊兰因, 又是重中之重。梁道玄不想贸然应允以致国法失度人心驰背, 也不想冒失拒绝, 真伤了沈宜与妹妹的相辅相成,又损了这番剖白言辞里的坦率与情谊。 “沈大人已经找到凶手了么?” 还好梁道玄心智过剩,是语言上的太极高手,一句话出口, 避免接受或拒绝的唐突,将重点转移回行刺。 “还没。”沈宜并不回头,“外面的事,轮不到我管, 但宫中如若有吃里扒外之人,内侍省也不会任由旁人插手。” 二人说话间抵达刑讯的堂屋,此屋与一般居室比还有些狭小, 灯台却有四盏,从四个角落将无有窗户的室内照得明亮如昼,梁道玄没看见什么刑讯的用具,只当中青黑色地砖里插有四根手腕粗细铁钉,尾端成环。 屋内早已背北摆好两个高头椅,沈宜请梁道玄上座,梁道玄推辞后,他也不再坚持,择左而坐,梁道玄在右边的椅子上坐好。 一名穿漆黑茧绸衣的太监进内禀告:“人带来了。” 沈宜摆手,待人下去后对梁道玄说:“恐罪人自戕,典刑司不许使用杯盏碗盘,无茶待客,委屈国舅爷了。” 梁道玄很想说这个阴森压抑的环境他也没有那个闲情逸致,更算不上客人。但想是想,说是说,到了嘴边,还是笑成一句:“正事要紧,无妨。” “从前也不是没有外面的官吏进到这里来。”沈宜看他的眼神足够认真,四面烛火的晃动折射下,他漆黑的瞳仁处处映光,“但他们都没有国舅大人镇定。” “大概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梁道玄这句算是调侃,但下一句就认真许多,“带我来这里的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沈宜倏然笑了。 铁链刮擦砖石地面的刺耳声忽得响起,二人正回头去,门再度打开,黑色茧绸衣服的太监压着一个浑身散发血腥气和恶臭的人进了屋,那人手脚皆有铁链,执刑的太监将铁链末端与地面的铁环扣住,向二人行了一礼后离开。 “宋福民。” 沈宜这一声,让木然的囚徒如梦方醒,从一动不动的停滞,到猛然跪地,叩头大哭:“沈大人,我都说了,我什么都说了!真的不是我啊!真的不是我啊!” 他叩头的间歇,跳蚤随着甩动的头发落向了四周,梁道玄趁着他抬头时看清此人长相,兀得一惊,竟是殿试那日追着长公主一路跑的年轻小太监。 可此人已然面容枯槁,嘴唇皆是渗血伤痕,手摸过的地面也留下模糊的血渍。 “我没有说是你放走长公主殿下,但你玩忽职守,不肯交代在追回殿下前见了谁,这才是你接受惩罚的缘故。” 沈宜没有疾言厉色,也不大吼大叫,语调平静如水,无波无澜,却让被唤作宋福民的小太监抖如筛糠。 “我……我就是出去转转……”小太监带着绝望的哭腔,五指紧紧叩地。 “那日你在殿下身边当值,却擅自离开,去见了隆怀宫一名名叫冯小钗的宫女。” 一句话犹如惊雷,宋富民的哭泣戛然而止,呆呆抬头望向沈宜,甚至忘记回话。 “但你并不是主动去找她,而是她拖人送信,要和你见上一面。她今年九月就要放出宫去了,她不想回乡,想在帝京留下。冯小钗会做几道宫中的吃食,她想拿着这些年在宫中攒下的银钱于南城买个铺面,做些糕点果子的生意,求你帮衬帮衬。” 从宋福民的表情看,梁道玄猜到沈宜的情报每个字都是真的。 “你一直喜欢她,知道她出宫后仍然留京,自然欢欣,预备把自己的积蓄也取出来给她,你们一起合开个卖点心的铺子。说完这些,你再回殿下寝宫,却找不到殿下了,情急奔出,后在前朝东侧撞见了梁国舅。”沈宜短暂停顿,再道,“我说得可有错?” 宋福民的眼睛在煌煌烛照的室内,也已是死水一滩。 “你知道自己犯了忌讳,怕连累冯小钗,主动来投案,熬过几轮刑,都没把她供出来。但是你是否知道,那日是有人给了冯小钗五十两银子,让她引开你,这样好使人动手放出公主。我让人再给她五十两,她就什么都说了,她说是你玩忽职守得意忘形,主动丢下了长公主殿下,她谎称那日并不清楚你当值,事情与她没有任何关系。这前前后后满打满算一百两,你在她眼中,只值这个价码。” 沈宜自怀中取出两张五十两银票,信手抛出,银票缓缓而落,正落在宋福民失去聚焦的双眼正前。 宋福民呆愣着,沉默着,好像已经睁着眼死去,沈宜也不再言说任何话语,作为旁听者,梁道玄也只能在心中沉沉叹息。 这时,宋福民却仿佛骤然苏醒,狰狞着面孔,扑向那两张落地的银票。铁链哗哗作响,他也如野兽一般嘶喘,将两张银票撕了个粉碎,连手腕被铁环收紧勒出血迹都浑然不觉。 沈宜轻触身侧墙上一铁签,不一会儿,方才的刑讯太监便走了进来。 “带他下去,把他和冯小钗关在一起。再带下一个来。”沈宜道。 刑讯太监领命带人离去。 “不用留下签字画押或者人证么?”梁道玄问。 他意识到这是一个一环扣一环精心策划的杀局,布局在宫中这部分,或许已让沈宜解决了。 “有宋福民一个人的就够了。”沈宜平静道,“下一个人与国舅爷也有些渊源。” 梁道玄经历方才这一切,冷静是他的素养,但内心却无法平静。只是事关妹妹安危,没有他心软的余裕。 “蒲荣有一个徒弟,跟了他许多年,蒲荣去北威府向您传太后口谕时并未带他去,所以他并未参与蒲荣卖主求荣之事,也逃过一劫。去年,他大病一场被放出了宫,没想到,在外面竟起了为师父报仇的念头,买了个孩子送到宫中替自己传信。” “这人你应该带不进宫审讯。” “国舅爷英明,我的人赶到时,他已经在家中悬梁自尽了。我能带到你面前的,只有他买来入宫这个孩子。就是他替人传了话,调走了宋福民。”沈宜不再卖关子,“国舅大人,外面的事,我知道的不多,能问的也不多,要烦请您亲自动口了。” “这是自然。” 梁道玄答允后,人就被带了进来,还是一样的锁链与方式,小孩子年纪不过十岁上下,相比宋福民,他没有受刑,只是脸上脏兮兮满是惊惶,不安地看着面前的两个成年人。 宋福民受刑,大概率是沈宜惩罚他玩忽职守。这个孩子是链接宫里和宫外线索的关键,也有好好保存的价值。 不得不佩服沈宜权衡利弊的心智与魄力。 “你叫什么名字。” 梁道玄的审讯方式也和沈宜全然不同,他问话的语气有种闲谈般的平和,沈宜听了却有一瞬淡淡的笑意。 国舅爷用得招数,是威而不伤,或许对小孩子是非常有用的办法。 “柴玉……” “年龄和籍贯呢?” “十岁……是京畿道古家峡村的……” “这个是你干爹告诉你的,还是你原本的家?” 柴玉的惊讶不输方才知晓真相的宋福民,他是个孩子,恐惧之余唯有颤抖,为自己辩驳也不敢开口。 “你还知道父母亲人的行踪么?” “奴才有……有爹……”柴玉似乎还有一些坚持的余地,可是又不那么肯定。 梁道玄擅长哄孩子,却不擅长吓唬孩子,此刻他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但办法却是灵活的:“沈大人或许能帮你巡回家人,你家人卖你时,不知是什么光景,如若你是被拐子拐走,也不知是否还记得村户家门。” 沈宜淡淡瞟一眼梁道玄,却没有回绝。 柴玉轻轻啜泣出声,低着头,不敢言语。 除去边境匪患,这些年虽有几次水旱灾情,但都未有大致百姓流离失所,朝廷赈济大多及时,最重要的是,京畿一代更是还算风调雨顺,尤其一年前那个时候。卖儿卖女不可能奔袭千里,多为本地苦困不能维系,蒲荣的这个徒弟既然是在京郊买来的人,更可能是拐子拐来的孩子,看他年纪,那时或许记事也说不准。 再加上蒲荣逼他入宫,孩子也是吃了大苦头的,对伤害自己的人哪有那么忠心致至?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未必真有用处,最实际的利益和触动,才是能让人脆弱瓦解的利刃。 “况且你干爹已经死在京郊的宅子里,没人会挟制你了。” 梁道玄这句话说完,柴玉终于缓缓抬起了头,他看向梁道玄时,眼中的光芒胜过室内烛火。 “奴才什么都告诉国舅爷和沈大人,请国舅爷为奴才做主!放奴才回家吧!”他眼中无泪,声音里也没有哭腔。 第48章 无征不信(一) 离开皇宫, 梁道玄一颗心犹如夜天不明,深深的暗,慢慢的沉,一步接着一步, 路越来越黑, 不知是为夜, 还是为他的心。 好在国舅府大门打开,小姨夫卫琨圆圆的脸上挂着笑,手提着风灯, 盼回他走入家门里。 压抑的郁结在见了亲人那一刻一扫而空,梁道玄跳下马三步两步上前:“姨夫,夜里天凉,你站外面做什么?” “下了衙门, 你小姨又给我派了份差事, 来看看你, 捎带叮嘱几句。别傻站着了, 快进屋!” 梁道玄早吩咐过,无论是小姨小姨夫,还是姑母一家,如要来国舅府, 一律不许因自己不在而不迎,国舅府的下人们不敢怠慢,又眼见这些实在亲戚在国舅爷心中的地位,但凡前来, 均殷勤招待,这些人的吩咐,也无不遵从。 卫琨已安排人备好了菜, 家里就两个人一桌吃饭,也不必开厅,只在偏厢小屋里,姨夫与外甥两人就着小圆桌,竟也有热热闹闹的氛围。 “我伯伯家的小老三,这两年跑西口做行商赚了不少银子,今次入京给我带了好些西边的土仪,你小姨分了两份,一份儿给你宛珍表妹家送去,这份儿给你带来,你是北方口味,爱吃这些,你小姨给你多留了点,我都交待你们府里厨子了,让他每顿帮你添些家乡口味的菜。”卫琨说话总是笑呵呵的。 卫宛珍是小姨和小姨丈的独女,前几年已嫁了位州学典教,现住在海西道齐州府。表妹个性更像小姨夫,爽朗可亲,表姐夫亦是温和君子,梁道玄出门游玩时也曾专门拜访过两次,都受了家人般热络的招待。 “我殿试前给表妹送的那些京中时兴的缎子与铜器,她们一家可喜欢?这些东西我也吃不完,你们二老留一些多好。”梁道玄最爱聊这些家里事,先前的压抑驱逐泰半,他笑得也舒展许多。 “宛珍说啦,让表哥别破费,自家人,她那孩子还小呢,不必用这奢侈的好料子。”卫琨手脚麻利,边说边给梁道玄盛了碗荇菜羹汤,“这是春天才能吃着的,头一份,宫里头肯定是嫌野菜不上台面,御膳也未必有,可我和你小姨就爱这一口,鲜灵爽口,你也吃吃。” 梁道玄接过来喝了两口,果然时令水鲜菜就是风味一格让人食指大动,不一会儿他就将这一碗都喝了个干净。 “姨夫,小姨就让你来给我送些菜吗?还有别的要嘱咐的吧?” 卫琨笑着指点:“什么都瞒不过你小子!这不是你明天要头一次去洛王殿下府上拜客么?你小姨念着先前省试时,殿下给你送得礼,怕你没准备贴心回礼的物件,特意置备了些,一会儿你瞧瞧去。”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42节 小姨细心,梁道玄亦是温暖在心,也给姨丈盛汤布菜,二人吃饱喝足,动身去看那些添置的礼物,可见到后,梁道玄吓了一大跳。 礼物里有好些药材制的药香,礼佛的器物,尤其是一个满绣西天瑞云祥气中开八瓣藻莲的蒲团,看纹样细密走针严整就知价值不菲。 “这是……”他有些发蒙,“洛王殿下信佛?” 这些礼物去送给慈渡大师都够体面了。 “你一门心思扑在考试上进里去,又惦记着太后官家,自然不留心旁的,你小姨心思活络,我也替你打听过,洛王殿下家中还有一人,送你那些礼物,想必是出自此人手笔。”卫琨拉着梁道玄到礼物箱笼当中,一样样拿出来给他展示。 “他不是……母亲早年在宫中过世,也没听说有迎娶王妃。”梁道玄恍然大悟,“难不成他也有个好小姨?” 卫琨像嫌弃自己家孩子淘气一般笑道:“你小子,以为谁都像你有这么好的福气?姑姑和小姨都亲娘一样惦记,老天哪是谁都给补偿的!他家这位不是亲戚,而是当年宫中派出来送他入封地的乳母,本是一位二十来岁的新宫人,听说是没了孩子进宫做乳娘,结果大雪纷飞的日子,抱着襁褓里的洛王去到边荒远郡去,这些年想来也吃了不少苦。洛王殿下当她半个亲娘侍奉,这些礼物都是给她带去的,你小姨是觉得,洛王殿下是给你送不出那样贴心的礼物的,回礼也要回到正主头上。” 梁道玄确实不知洛王府上还有这么个人物,好奇道:“小姨怎么打听来的?我都不知呢。” “你小姨早就有些疑心的,用她的话说……”卫琨咳嗽一声,模仿妻子腔调,手指一掐,柔气道,“混账男人哪懂得送礼往人心坎上送?这礼细致体贴,一看就是咱们女人送出来的,我得替玄儿打听打听,可别马虎了!” 梁道玄被小姨丈惟妙惟肖的模仿逗得大笑,眼泪都出来了:“姨夫,看来也是说给你听的呢。” “我知错就改,下次一定往你小姨心坎上送礼!”卫琨也跟着笑,“说回正题来!我虽是芝麻大的官职,但却在浑天监察院混了有日子,咱们这处衙门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总有公卿宗室婚达官贵人为丧嫁娶之事来问个天时地利,各人间的小话一串换,我也了解了不少,回头和你小姨一商量,给你备了些东西,明天你拿上门去准没有错。” 卫琨取出檀木小匣里的药香给梁道玄看:“这位洛王殿下的乳母嬷嬷听说姓施,笃信佛宗,自入了京,京郊这些大小寺庙都跑了个遍,十分心诚,她不像好些王孙公子的乳母嬷嬷,仗着身份作威作福,为人除了虔诚,也十分谨慎,倒有不少公卿之家想结交洛王殿下走她这条路,却也常常人都见不着,只是到底洛王树大招风,不免有些场合她也要见客,这才和有些人走得近了些,我们也知道的风声。” “施老夫人这么虔诚,大概王府有自己的小佛堂供她日常修心,这些药香是用来佛前供奉的,蒲团也用得上,多谢姨夫和小姨费心了,我自己是怎么都想不到这一节的。”梁道玄心悦诚服。 “你不是想不着。一来你这段日子要么病着要么用功,二来这不是坐你这个位置的人该打探事的路子,不怪你。”卫琨安慰他道,“晚间你再清点清点,看看有没有不得体的,我和你小姨有些也是局外人,只照着自己的心意备了,却不敢托大。”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待送姨夫出门时,卫琨在门前马车上欲言又止,半晌后才低声道:“我身份低微,最想打听的事,却是一点都打听不到,回头你去和你姑姑家问问,也好有个着落……就是你这第一任官职的事儿。” 梁道玄替小姨夫递来披风,笑道:“这件事一时还没个结果,怕是要等行刺案下来才有着落,您和小姨且安心,我知晓轻重。” “案件是案件,前程是前程,你是遇刺的又不是行刺的,怎么还为这事迁延呢?”卫琨有些急了,“你小姨怕你不好按照从前一甲的常例留在翰林院里,身份实在尴尬,那要是别人忌惮你是国舅爷,不给你派差,你又能学到什么呢?真真是两头都不放心。可如果要给你派去偏僻地方做县官,你小姨和我又如何舍得?” 梁道玄笑道:“我明白二老的苦心,只是当下还未到大朝定议我们这一科去处的地方,加上禁军那边是怕有今科进士牵涉其中,于是干脆压了差事,待水落石出再给结果。” 听到这样的说辞,卫琨才稍稍安心,上了马车,叮嘱再三才离去。 第二日,梁道玄带着自己的备礼和小姨与姨丈的筹备,第一次前往洛王府拜见。 他前两日递门帖,今日王府门前早已备下人迎接,但让梁道玄万万没想到的是,洛王竟亲自在门内相迎。 “国舅可是稀客,听说你最懂园苑堪舆水木花景,怎样?今日帮本王这新院子也瞧瞧,别笑话我是乡下来的村里王爷就成。”姜熙见人就笑的那张脸还是老样子,经他一席话,原本正式的见面显得轻巧许多,无有繁文缛节,倒真像是一家人走动时的亲近。 梁道玄自然领情,心道这姜熙说话从来阴阳怪气的,不过他听着却舒服。想来什么“乡下来的村里王爷”是背后有人嚼舌头的话,自己虽没听过,但有些东西七拐八拐,总能进去被议论人的耳。 “我不敢托大,但殿下出言,我自然是要遵从的。” “国舅,你这连中三元加上圣上含笑钦点的威风,别说托大了,就是当场教训我不求上进我都不敢还嘴。”姜熙也不再自称本王,笑呵呵领着梁道玄去正堂就座。 姜熙今日显然是郑重待客,穿着华贵,一件不老红的袍衫隐隐如彤云浮绣,外罩的缁衣犹如月霜盈盈,腰间玉带随步霰光,更衬得他本就天潢贵胄的品格分外耀眼。 梁道玄也是换了件入京后姑母找人给做的雀头青儒衫,颜色秀雅,用缎考究,二人一红一绿,不必庭前桃花与柳枝,就染得春日熏熏里,艳瑰明媚。 论大小,国舅府因划归了一旧日公主府,大概占地是京中一绝,但如若说气派,礼制在前,国舅府怎么都是比不过王府的。 罗王府正门门框就能给梁府整个大门装进去,更别提前院开阔,比照本朝旧例,以汉玉塑有亲王用鳞龙一对立于正堂前,堂上书有“奉辅嘉仁”的匾额,很可能是自己妹妹的手笔与宗正寺奉命的敕造。 他一落座,茶上第一轮,洛王姜熙话没说几句就笑道:“今日国舅来访属实是我之荣幸。眼下哪个高门贵胄不盼着你能垂青?我俩从前没什么能搭话的机会。之前御宴,我有幸见了国舅的姑母姑丈,这次难得,我也给国舅引荐一位自家长辈。” 第49章 无征不信(二) 说着, 姜熙命人去请施夫人来。 “既然是家中长辈,该我去拜见才不失礼节。”梁道玄赶忙起身。 “别,国舅坐。”姜熙拦住了他,“我这位奶娘与我并无血缘之亲, 但世上缘分哪只有血缘才算亲厚呢?国舅爷也是最懂这个道理的。我当她亲娘一般, 她却小心翼翼, 生怕旁人参我一个蓄纵府人的罪,平常连人都不大见的。我倒是想领你去拜见,只怕她因此担心自己托大惹下祸端避而不见, 岂不误了原本咱们晚辈的好意?事从权宜,也只能如此了。国舅爷多体量。” 姜熙很少长篇大论说这样有道理的话,梁道玄安能不从? “我有什么体量的,拜见家中长辈本就是常俗礼节, 这长辈之名, 又不单单是血亲骨脉, 全情之举, 我一个客人自当奉命。” 梁道玄发挥语言的力量,给姜熙说得眼中有光。 “启禀王爷、国舅爷,老夫人到了。” 王府的侍婢通传后,梁道玄心道这个嬷嬷在府上果然地位犹如洛王生母一般, 竟有如此称呼。 紧接着进来的妇人身着檀色比甲长褂,逆光看去上有菩提垂珠绣纹,黑白相间的盘发中只缀一玳瑁排簪,周身雅极素极, 手执却是串只看一眼就知价值连城的净玉七宝念珠,入屋便念:“阿弥陀佛,国舅爷看样子是大好了, 真真吉人自有天相。老身初见,若有不识礼数的地方,还请贵人海涵。” 这位施夫人自带菩萨像,约四十余岁年纪,体态是中年人健康适度的丰润,垂睑长眸、圆脸笑靥,言谈举止竟似自家长辈般柔和亲切,不端架子也不刻意伏低,任由洛王姜熙搀扶,至一旁坐下。 梁道玄施礼长拜:“施老夫人安,晚辈谢老夫人馈赠,于病中不宜面告,今特来拜见,薄礼二三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洛王姜熙先施夫人开口而大笑:“姆妈,我就说,国舅爷肯定能看出那些好东西不是你奶儿子能想得到送出手去的。” “你这孩子,入了京,在国舅爷面前说话也这么没个章法。”施夫人笑得眼尾满纹,看过姜熙,再看梁道玄,“国舅爷别介怀,我们娘俩是边荒地界出来的,名头是尊贵,可打小就没见过世面,到帝京这些年只怕规矩学得还不全。王爷和我说过,虽只和国舅爷见过几次面,但你对他却十分和善,不似那般腐儒,我便上了心。” 施夫人讲话语速很慢,娓娓道来,柔如蚕丝慢绣,不咬文嚼字,但举止做派好些做官人家的夫人都比之不如。她说至此间,收了笑意,深深叹气:“那日得知国舅爷会试就晕在贡院门前头,王爷便急吼吼要送名贵药材去,那些玩意儿是应付的节礼,哪个也用不上,我便自作主张,添了些上不得台面但一时能救急的物件,国舅爷不嫌弃就好,我哪敢收这专程的道谢和回礼?” 没想到今日让他遇见“情商宗”本门的高手了。 梁道玄心中简直就要喊一句大师姐。 这番话且不说滴水不漏,讲送礼的缘由化得有如观音净瓶里的慈露,先划出朝野阵营,只说政事堂那些辅政高官眼目太高,与他们不能成行,再挑明了姜熙对自己的关切与上心,暗达结交之情不卑不亢,说了王爷与她处境的艰难于朝野所不容,又暗示了他与姜熙是一样的处境,理当相互多有往来相互扶持。 说来惭愧,梁道玄第一次感觉自己的情商受到挑战。 不过他选择接受。 “施夫人过惠。你们二位是北地来的,自然知晓长河冰冻,犹要战战兢兢不可贸然驾车走马。三元及第纵然风光,也要我于风口浪尖受了诸多猜忌,不论怎样,我一个外戚的身份,就比旁人多一重罪过。” 言及此处,梁道玄摇头不叹,更显垂闷难安。 “只我一人受毁谤之累也就罢了,偏我还有恩重如山的家人。因忌惮我的身份,亲戚都不敢多走,我那表哥好好一个青吏才杰,寻常官场上的走动都为我避嫌自断后路,当真要我茹泣吞悲……这时候王爷却无有旁人之心结,坦率相与,我如何不铭感五内?加之圣上年幼,王爷是圣上的亲叔叔,太后早有请王爷教导之心,无奈……哎,终是我们都是槛猿笼鸟,不得不为三人成虎的风霜所逼啊……” 这一席话,旁人听完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刚刚连中三元游街定情的今科状元国舅爷所讲,帝京如今风头最盛的那人,竟被他亲自所说,仿佛凄风苦雨里的衰草,人见人欺,孤苦无依。 卖惨之余,梁道玄也馈赠了同病相怜的好意,只是要不要联手,他却只字不提。 情商最重要的,便是点到为止。 他哪能随便就拉帮结派,眼下宫中行刺案才有眉目,他要了断的事还有很多,尘埃尚未落定,他应不涉取乱之淖。 施夫人听得仿佛都要落泪,眉目含悲,又是哀叹又是念佛,许久才道:“天家的富贵,哪是这么容易享的。不过好在国舅爷的长辈都是舐犊情深的,即将也要迎来喜事,我家王爷至今仍是孑然一身……今日老身就斗胆求一求,国舅爷家中长辈都是声名德行使人钦佩的,也替我们王爷物色物色,别教他在异乡孤单可怜。” 这话看似是要姑母姑丈帮忙牵媒,实际却是要身为太后的妹妹做主。 作为本朝头一号宗室子弟,姜熙是皇帝如假包换的亲叔叔,他的婚事必要宫中赐下,再加宗正寺走一套皇家礼聘的完整流程才算成事。 除了妹妹,没人能做这个主。 听到这些话,梁道玄不由想起前次与妹妹在哄了外甥睡觉后的谈话…… “先帝曾想下诏召洛王还京,当时是梅相制止,他们二人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结下芥蒂,如今再想调和,恐是不能。” 梁道玄提及如今朝中形势,本意还是希望在外甥长大前各门各户不要结党,大家先给小皇帝教育成人比什么都重要,然而这显然是他和妹妹的一厢情愿。 个中恩怨,他总不能让两方都觉得自己委屈的情况下互相体谅,这样不但吃力不讨好,还可能遭雷劈。 结果没想到这句话却让妹妹沉默半晌,而后叹气道:“其实……先帝曾两次想召洛王还京,确实也都是梅相反对,未得成行?” “我只知先帝初登大宝之时,因兄弟手足稀薄,欲遣使召回洛王,还有一次是什么时候?”梁道玄诧异道。 “洛王十八岁那年,先帝知其尚未婚配,便想召回京中赐婚,一来洛王的封地岳东道昇州实在荒僻困窘,无有配得上皇室的佳偶;二来弟弟的婚事可在京中风光大办,全一全他的心意,也为凋零单薄的宗室添一些喜气。” “无奈梅相还是不允。” 梁珞迦点点头:“先帝重病前,仍觉愧对弟弟,这才留下遗诏。” 梁道玄同情先帝前,首先选择心疼妹妹:“先帝畏惧威宗自己不敢应付遗命之臣,却要你和霖儿做主……不过有时皇帝驾崩后留下的诏令是比活着时好用的,先帝也是时而明白,时而装糊涂了。” “先帝也有先帝的难处。”梁珞迦与其说为先帝开脱,不如说是为兄长开解。 “我只心疼妹妹和外甥,夹在两边积怨已深的对垒之间,不间不界,两边受气。” 这话犹如甘霖,梁珞迦低头而笑,恬然又舒旷。 “其实哥哥来了后,政事堂那头收敛了很多,递上给我看的折子也越来越多,不像从前防着备着,好像生怕我下一步就僭主凌朝。但……我心中也不是没有气性,我自己生下的孩子,如若要他们带得和我离心离德,我这一辈子,也活得太窝囊了。” “那是,咱们一家人,不做天下苍生的敌人,就因为史书上有那么一两个混账外戚与后党,就给我俩当做倾覆江山篡谋乱政的嫌疑之人,实在过分。” “真的……就一两个吗?”梁珞迦有些顽皮地冲哥哥眨眨眼。 “有……那么二十三十……百个吧……”梁道玄很是心虚,妹妹也是学富五车遍览经史子集,实在不能蒙混过关。 言至此间,二人对视后,都是不禁失笑。 …… 既然是先帝的意愿,作为侄子,姜霖还是有必要代父亲施惠于宗亲的,太后为此,也可与宗室走得更近,至少以后和政事堂讲话,声音能大一些。 不同于上一个站队的旁敲侧击,这一暗示无论是利弊还是情理,梁道玄都没必要贸然拒绝,有时候他身为外戚,也确实要做妹妹与外甥的传声筒和外朝代理人。 “王爷是陛下的亲叔叔,宗室结亲亦是国事,这是应当上心的,最近朝中诸事频发,待事过之后,我去面见太后,老夫人便安心就是。” 在讨中老年喜爱方面,梁道玄没有输过。 果然施老夫人从泫然欲泣到含笑舒意,连带姜熙也忍不住调笑几句,说要向帝京第一风流的状元国舅爷讨教几招求得良人的本事,洛王府正堂宽阔屋宇里,一时笑声盈满言谈融乐。 第50章 无征不信(三) 离开王府前, 洛王亲送梁道玄至门前,依依惜别之情溢于言表:“国舅保重身体,我听人说那刺客下手狠辣,穷凶极虐欲至你于死地, 像我姆妈所说, 你能好端端站在这里, 是国舅命格贵重,吉人自有天相。但凡事身体要紧,勿要逞强。本届新科进士的初派怕是要受此案影响, 再迁延些时日,国舅也不必心急。” 从方才聊天的情形看,洛王姜熙不会没有任何缘由说这一大段关怀话语,梁道玄心似明镜, 不忘替妹妹叫屈鸣冤:“我怎样都好, 真正替我殆精竭力的太后却是人都瘦了一圈。她在当中, 一面是朝廷命宫要个交待, 一面是我这个亲哥哥差点丢到性命,哪个她都无退步之隅……我都想一了百了算了……” 二人即将迈出大门,姜熙忽得停下,命侍从去牵马, 只留两人在原地,声音压得比春风都要低:“政事堂的大人在暗中施压太后,要太后将案子转交给大理寺刑部与督察员三司会审。这些天曹嶷一直关着,礼部牵连多人都被禁军提走, 若真最后落罪到礼部头上,政事堂什么面子都没了,眼下他们是希望赶紧拿回主动, 只是这样一来……国舅觉得还有水落石出的机会么?” 这话简直就像在提醒梁道玄,千万别怂,怂一次以后都抬不起头来,政事堂只会更加肆意拿捏——皇宫险出人命,受害者还是当朝国舅,这都能不了了之,他们岂不只手遮天? “今日禁军也确实通传我去确认些那日细则,离了王爷府上,正是要赶去北衙禁军司衙署……王爷的意思是,禁军这边已然顶不住压力了?” 梁道玄明知故问,带着探究的天真。 “禁军如何,我一个王爷是必然要退避三舍不可多问的,但禁军是陛下卫戍,由陛下执掌,说句犯忌讳的话,我哥哥……先帝爷都不敢和梅相较真,难道他们就敢么?这些年骨头早软下来,太后的懿旨,他们未必放在心上。” 和梁道玄浑然天成的天真相比,姜熙演绎的痛心疾首的也算炉火纯青。 二人在演技方面难分伯仲,最后梁道玄作思索后开口:“我不过是外戚,遭忌惮和提防本是命也,但今日刺客能对我行凶,他日若害妹妹和陛下,我岂不要悔今日之退避三舍?多谢王爷提点,我这边启程!”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43节 面对姜熙的再三保重与挥别,梁道玄保持清醒,在去北衙禁军司衙署的路上骑马游思,看十步想一步。 姜熙比任何人都想政事堂那些排挤他的人吃这一亏,他未必有那么心好,是想替梁道玄伸冤,只是他独木难支,等自己进政事堂不知猴年马月,还是先将上一军可以让办公环境得到极大改善。 但对于自己呢? 对于妹妹和外甥呢? 梁道玄不得不多为他们三人打算。 不过今天见洛王也不是没有收获。 至少他依然知晓洛王背后的智囊究竟是谁。 …… 北衙禁军司衙署在内城东,由左禁军殿卫将军坐镇,等同副将的右禁军殿卫将军则驻扎在京郊东隘关大营,现任左禁军殿卫将军名叫向熊飞,用梁道玄姑丈崔函的话说,此人是属泥鳅的,滑不溜手,不管是武艺还是参政,皆以此“不沾”之功法一脉相传。 这样的人想来早就急不可耐交出行刺案这烫手山芋了。但代价又是什么呢? 在衙署门前威武的两座盘龙狮前迎接梁道玄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从旁协助又及时赶到的值勤禁军校尉白衷行,可梁道玄一下面就看出端倪,白校尉这一身北衙禁军的麒麟寒铁甲是没有变,但巾领颜色由霁红换成了石青,护臂甲也无有雁翎纹雕饰。 “白校尉,这是……” 梁道玄和他还算熟识,宫中说过几句话,加上那天如若不是他及时告知,沈宜也未必能救下自己,于是心中是存了些感念的。 白衷行面有惭色,行了下属见礼侧头不视:“卑职护驾不力,已遭军法削处,国舅大人万不可如此称呼,叫我白拱卫即可。” 梁道玄心下一惊,白衷行竟为此事连降三级。 外军或边军校尉手下不过五十人,但禁军因编制侧重守备,选拔严格,能为校尉者武衔都要高外军两级,且可统带前、中、内三朝之一当日的守备任务与人员,于仕途上可谓风光无限。 这一降,白衷行原本光明的前程是彻底没了。 但问题是白衷行那天是负责前朝守备,孝怀长公主穿过内朝中朝至此,他并无玩忽职守的罪责,结果却遭此牵连,这其中是否有为息事宁人而选择牺牲下属的可能? 那问题就没有梁道玄来得路上想得那样简单。 看白衷行略显僵直的身形,想来他还造了军法的皮肉之苦。此时真相尚未水落石出,梁道玄和沈宜谁也没有将那日审讯的决定性证据告知旁人,可有些地方似乎已经断过案了。 “白拱卫。”梁道玄还是保持礼节,以白身的身份向对方见礼,“我是来见向将军的。” 此处人多眼杂,贸然安慰失意者说不定只会给对方惹麻烦。 “将军让卑职在这里恭候,这边请。”白衷行感激地看向梁道玄,侧身让出道路。 二人一路无话,而禁军府衙肃穆甚于任何一衙门,石塑狰狞门带凶兽,走三步竖着一武器架子,行五步立着一夔纹军鼓,煞气极重。 想来被带至此处时,礼部诸位官员够不好受的。 “国舅大人,您受累了,劳烦您亲自走一趟,诶亚这真是……” 刚到正武堂前,身高八尺肩臂宽阔的向熊飞就热情迎了出来。 他摆摆手,白衷行礼毕离去,向熊飞热情地招呼梁道玄往堂里进,也不给他说话机会,自顾自道:“我也是万分无奈,万分无奈啊……这上面催得紧,人又不许提走,只能这边对个证,明知国舅大人在养伤,还是叨扰,您千万见谅包含。” 鉴于向熊飞还是自己姑丈崔函的上司,梁道玄未有官身,本想行个子侄辈的礼数,谁知这位高自己半头的左将军过于客气,倒让他不好意思行大礼,只得笑道:“左将军为圣上效命,尊奉皇宪典领百将,我不敢造次,只等您吩咐。” 向熊飞请梁道玄坐下,自己也靠近白虎头的高背将军椅中,那椅背也没高出他脑袋多少,竟似寻常,不碍着他闲倚斜靠:“这话国舅大人说出口,我也就放心了。我这一生,为先帝知遇之恩已是不敢懈怠,再得终龙托诏,简直如履薄冰。不过我幸不辱命,已奉太后懿旨,审出结果了。” 向熊飞神采飞扬自一旁桌上捏起一厚摞纸张,递给梁道玄,静静看着他阅读。梁道玄注意到他的观察,于是即便他越读越生气,表面上也仍是质朴的讶异和不解。 “这些供证……可有什么问题?”向熊飞笑呵呵问,“国舅爷别客气,有就说,我解释与你听!” 梁道玄强压心头愤怒,惶然道:“这……竟是礼部仪制司一正八品礼议郎为主谋?” “欸……不是主谋。”向熊飞赶忙道,“是此人旷职偾事没有及时发现蒲安寿与蒲荣的关系,审验递交礼部的告身不尽心,这才放了那贼人进宫去,危急国舅爷太后与圣上的性命,如今他已招供。哦对,听说内侍省的沈大人也抓着一个玩忽职守的小太监?那天本是此人当值,却看护长公主殿下不利,真是极奸巨恶!他们二人偏巧行事不够检点谨慎,致使国舅大人您受伤,太后与圣上受惊,实在是死不足惜!” “这便是真相么?” 梁道玄在愤怒之中保持冷静,还想听听他会怎么说。 向熊飞忽然作出愤懑的模样,仰头叹息,复又低垂头颅:“我是带兵的将领,提拔出的部下皆若我子我侄……今日我也知道,不给出个交待,国舅爷和太后那里我都说不过去,罢了罢了……白衷行他也供认那日执勤不利致使长公主受惊。” 在梁道玄平静的注视下,向熊飞垂下的眼角几乎要滴出泪来,竟口出哀告:“国舅爷,请您大人有大量,这孩子罪孽深重,却罪不至死,我看着他长大,如今……哎!他纵然有错,还请国舅爷高抬贵手,在太后面前美言几句,让他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们北衙禁军上下都会感念国舅爷恩德的。” 和稀泥不是什么少见的下有对策之法,推位卑言轻之下属顶罪,梁道玄更不是第一次听说,只是当他经历,同时又是受害者时,这份滑天下之大稽的荒唐感冲至顶额,许久不能退潮。 但这也给他提了个醒。 非常规之人,他也要有非常规的手段。 至此,所有原本的计划统统在心里废除干净,梁道玄重新拟定,须臾后,就在这场对话中开始着手实施。 “这事情,似乎不大对啊……”梁道玄眉头深锁,也不像反感,更不似愤怒,倒如同陷入深思一般,十分困扰。 向熊飞心下一震,面上却挂上先前的殷勤笑意凑近道:“国舅大人若是有那里不清楚,我再同您讲解一二。” 这时候,梁道玄也笑了:“向将军,我当然明白,但似乎不清楚自身处境的人是你才对。” “我?”向熊飞第一次流露出诧异的神色,虽转瞬即逝,但多疑却留在了他半垂的眼角精光之中。 梁道玄不急着解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起身踱步,再返身失笑:“向将军,你向我剖心以诚,我也对你说句实话。你想想看,如今这罪责一分为三,看似有过的礼部、北衙禁军、内侍省三方各担其责,但却对你最为不利。” “此言何解啊?我们北衙禁军并未有对不起圣上和太后的地方啊!”向熊飞赶忙解释。 梁道玄示意他莫要慌张,噙着温良忠厚的笑,又带几分恰到好处的忧,缓缓而谈:“太后在我出事那日风怒如涛,这三张罪纸能说服我,却不能给太后一个交待。太后这般雷霆行事,显然是要为圣上立威,结果宫中出现刺客,最终三个定罪的,最大一个才八品官身,太后如何甘心?这事情势必是要有个大头来背锅的。太后见了这份结果,如若再次震怒,向将军以为谁会领受这最大头的罪状?” 他顿住的地方总是那么恰到好处,当向熊飞眼存惶惑与惊恐时,他才说出最后的诛心之语。 “内侍省,那是太后自己的辅弼,断然不会遭受重责而牵连。礼部……说穿了就是政事堂,太后已然对他们发作过一回,怎么能不卖三朝元老梅宰执一个面子,高抬一回贵手?那最后剩下的……将军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前二者替你消灾么?” 第51章 吾即真相 离开北衙禁军司衙署前, 梁道玄又见到了白衷行,他没有过多言语,略微颔首,令对方在紧绷中露出一丝微笑。但这微笑因那前路未卜的焦灼也现下困顿抱屈的迷茫, 礼貌中不免多了些哀伤。 梁道玄今晚回承宁伯府吃饭, 表哥的儿子崔兆明今天生辰, 他备了些外甥必然会喜欢的礼物,一家人再度团聚,吃饭时自然欢声笑语, 但饭后,崔鹤雍与梁道玄不免要被崔函叫到书房提点一番,三人就座也饮一饮醒酒的茶。 “这还是去年弟弟采买的德宁白茶,味儿是真好, 今年咱们再弄一些。”崔鹤雍迎着茶雾馨香赞叹道。 不等梁道玄开口, 崔函先一步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开春便让部下家里是屏州德宁的小兵头子找老乡买一点, 那小子人倒是勤快,可嘴不牢靠,不知告诉了谁,前几日转头就有南衙的军士给我送来一匣五斤的上等新下白茶, 我转念一想就觉得不对头,硬是没收,这事儿也不了了之。你表弟这会儿差事还没下来,我谨慎点总没错。” 最近和自己沾亲带故的人都受到了格外的关注, 缺东少西的地方总有人主动献媚。梁道玄当然清楚原因,一时也有些无奈:“我姨丈也差不多,他没别的爱好, 就好养个鱼,前几天有人给他送了一对锦背莲华鎏金鲤,吓得他赶紧退回去,称病告假了两日。” “如今诸事都到风口浪尖,咱们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崔函拿出鼓舞军队士气的架势来鼓舞两个孩子,“待玄儿差事一落地,就有了由头不收礼。不过……玄儿啊,你这差事,就算为了案情耽搁,这也耽搁太久了。” “中京府府尹和少尹全被传明日小朝会要面圣,我想是这个事儿要有结果了?”崔鹤雍对自己衙门的事足够清楚,但因中京府差事繁杂,一天到晚为精细事儿奔忙,旁的一时也顾不上打探。 听儿子说这个,崔函忽然想起什么,看向梁道玄:“对了,你今日不是去了北衙兵头府么?有眉目了?” 这是南北禁军衙门互相的称呼,私底下都把对方往粗了叫。 梁道玄讳莫如深一笑,也并不和亲人卖关子,只道:“何止是有眉目,明日就能水落石出了。” “果真?”崔函一拍大腿,“这可太好了!” 但姑丈是了解向熊飞的,一转念的功夫又觉得有些蹊跷,忙追问:“姓向的油滑可恶,他这次怎么就下定决心不做首鼠两端不得罪人的事儿了?” 梁道玄笑道:“那自然是我给他下得决心了。” …… 几个时辰前的北衙禁军司衙署。 春风料峭并不温热,然而向熊飞听过梁道玄的一席话后却脊背至冒冷汗。他再次端详眼前这个年轻人,顿时觉得他幸好没被勒死,不然今时今日,麻烦可不是只找一个有资格垫背的人就能一了百了。 “我出于一个舅舅越兄长的私心,是不希望禁军出事的,这些年太平日子,诸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尤其是向将军,宵旰焦劳洁己奉公,太后屡有私赞,只是如今的朝局,太后纵然有想提拔的人,却也……说不上话啊……” 威胁之后必须伴有适当的利诱,这样一道诱饵做得菜才能色香味俱全端上权力的餐桌。 向熊飞当即明白话中深意,低声道:“太后难处多,这朝中谁人不知,偏偏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 方才他并不是这样说的,梁道玄低头一笑,终于去了苦大仇深的表情:“这事我一个外人插不上话,还请向将军多多担待了。这世上的责任不会凭空变小,接着它的人权力越大,反倒责任越小,然而接着它的若是蝇头小吏无有权柄,那怕是窃国之罪都能落到头上去。还有个覆盖的问题在,咱们都心知肚明。要是大家真想让小人接大责……” 梁道玄在这里停顿,使得本就恐惧自己担责的向熊飞悄悄咽了咽口水。 “均沾雷霆是一回事,独一个天灵盖替他人消灾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说罢,梁道玄也不缀言,当即起身:“今日实在叨扰,只是梁某不能辜负太后的恩典与圣上的器重,这认押我是不会画的,明日小朝要议此案,大家也都盼着转交三司同堂会审,我听说内侍省也有人捏着重要证供,不如明天将军听听那边怎么说?” 向熊飞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的,他强制慌乱,故作镇定的惊异:“国舅爷明日不去?您可是重要的证人啊!” 梁道玄连连摆手避让一步:“什么证人,差点死了的活鬼罢了。万一人家以为我为了搅动朝局,借着自己被刺杀而兴风作浪,借机挑拨什么离间,祸乱什么纲纪,那我可担待不起,该避嫌的地方还是要避,不该说话的时候我就不说。不过今日看这苗头,事情是不会水落石出的,我也就不争一个大中至正的结果,只求个自己的安稳。” 他话说半截留半截,偏不讲内侍省到底有什么证人,让向熊飞的心里彻底没了底。可此人也非白油润地混了许多年,选择了最得当的处理方式,没有表明自己心中的迫切,而是迂回赔笑:“这是什么话!国舅爷对圣上的忠心,只看那连中三元便可得知。国舅爷实在是妄自菲薄了。我是觉得,你还是得去听听,要是三方口径不一,总要有个对证。至于内侍省嘛……万一口供是动了刑问出的,你也好说句公道话。毕竟遇刺的人是国舅爷你啊!” 梁道玄一点也不为这话术所动,只是应付着笑了笑。 “将军可能还是没有明白。我去不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不能从崇政殿里出来。” 向熊飞一愣,万万没有想到今日竟遇见一个滑不留手甚于自己十倍之人,眼看留不住已转身出门的梁道玄,他大步流星赶上,终于显露了隐藏在心底的慌张:“敢问国舅,这件事……太后是否有私下的凤议可以揣度?” “与其揣度太后所思,不如代太后为其想为。” 梁道玄说完只留给向熊飞一个背影,走出了正堂。 …… 此刻回想今日的战况,梁道玄十分满意。 向熊飞或许已然和礼部相关的人接触过,两方各推出一替罪羊来背锅,诸位大人依旧岁月静好。这个方案有问题吗?没有,因为这些人选择了对他们最有利的结果而非真相。 但真正的受害者,却是皇权威仪眼中受损的太后。 案子是她下令彻查的,禁军也是她越过朝廷职权特意委派的,耗费了前前后后快一个月,耽误许多朝廷的正事——光是礼部压下的差事就不胜枚举,且新科进士还未能分派职务与面圣谢恩……在这样的前提下,禁军与文官用阳谋大事化小,滔天恶波化作纤芥之疾。 太后的命令就是笑柄,外戚的身份不值一文,皇帝的安危被视作儿戏,皇宫的权威也成了笑话。 与其说是替自己的势力逃脱责任保存实力,倒不如说此次事件的本质就是一种打压。 梁道玄不会让他们得逞。 因利而聚,也会因利而散,散也有好聚好散和撕破脸面两个散法。 他们并不配前者。 曹嶷所代表的礼部诸臣必然是勾连的一方,但梅砚山涉及多少?是否有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从中斡旋?这梁道玄就不敢妄加揣度了。 毕竟,他要做的事情,不应率先树立模棱两可的靶子,把可能袖手旁观或者不敢走到明处的人逼着亮底牌,他要的是一个最有利,而不是最正义的结果。 他只气恼了一阵子向熊飞与朝臣们的所作所为,很快就接受了自己学习到的新一课:受害者也可以不问因果不要正义的审判,但不能不去追求一个最有利于自己的结果。 还没做官,就上了官场第一课,梁道玄最讶异的是自己竟没有半点不适,反倒飞快从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节奏。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44节 莫非他真是个当官弄权的天才? 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些对自己的剖析他还不能对家人讲述太多,暂且等待明日小朝会结果。 不出意外,众人会要求妹妹将案件送发三司,轮经会审,但是他们原本想象赞同的人,就未必会陪他们唱这一出戏了。 还有沈宜。 梁道玄又想起了那日在内侍省典刑司的经历,原本的期待又化作了一声叹息。 其实,他的遇刺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算是水落石出了。 …… 三月最后一次崇政殿小朝会,照例皇帝出席,接受朝拜后离开去读书,由太后坐镇主持。 梁道玄坐在家中还是不免有些紧张,又不能派人去胡乱打探自乱阵脚,只得枯坐静候。 谁知午时刚过,国舅府的管家便满头冒汗急匆匆跑来他面前,咧着嘴喘着气笑:“恭喜国舅爷……贺喜国舅爷……” 啊?他还没到大喜的日子啊?三元不是也都考过了?还有什么要通知的喜事吗? “前面来了传旨的太监,不是常见的霍公公,而是……是沈大人啊!” “什么圣旨?” 梁道玄自己给几个人估摸的处罚是革职不用,这种处罚也不用以圣旨的方式来通知自己吧? “好像是……是封侯的旨意!” 第52章 只定乾坤 封侯旨意下达前几个时辰前的清晨, 仪英殿。 听完沈宜关于他和梁道玄二人审讯结果的禀报,梁珞迦气得下意识想怒拍椅子扶手,抬都抬起来了,忽得看见哥哥亲手缠上的净布, 硬是忍住, 将手落回膝上。 “蒲荣宫中的太监徒弟在外面收了养子再送回宫, 为图复仇蛰伏良久,待得知蒲安寿入了殿试,两方一拍即合, 成了这阴谋?这里面没有旁人半点的作用么?”梁珞迦相信这件事的脉络如此,但不信无人借机扇阴风点鬼火,从中作梗。 “蒲荣的徒弟在宫外已然自戕,无有对证。” “他一定是自戕吗?” 沈宜看着太后, 半晌后, 低头道:“是奴才办事糊涂, 请太后责罚。” “算了。”梁珞迦并不拿无法更改之事责备属下, “蒲荣的徒弟认识蒲荣的养子,并不稀奇,也许二人早有勾结也未尝不可,但礼部这边……” 梁珞迦不想放过这样整顿吏治树立威信的好机会。 “太后, 明日小朝,国舅大人说他要‘置身事外’,请您自行量度。”沈宜头也不抬,继续恭顺禀告, “国舅大人昨日在北衙禁军司衙署与向熊飞见了面,看过证供,托人来给奴才传话, 此话是要奴才秉明太后的。” “是什么?” “国舅大人说:不求真相,只定乾坤。” “启禀太后,该移驾崇政殿亲临小朝了。” 门外通传的声音在这时传了进来。 梁珞迦默念这八个字,豁然起身。 …… 一直到小朝会后半段,梁珞迦听着向熊飞和几个大臣争执不休,音调越来越高,情绪也越来越激动,她心中仍然在回味这句高明之语。 兄长所在之境、所立之巅,要比她广阔和超拔的多。 这句话拯救了她的困境,让她一直拘泥于为兄长伸张正义的义愤化作一种真正可以称之为冷静的沉着。 今天她和哥哥,会是此地唯一的胜利者。 梁珞迦缓缓起身,自帘后而出,众臣连忙避让,也停止了争执。 “向将军的忧虑,哀家明白。”梁珞迦率先走向吵得脖子通红的向熊飞,示意他不必继续躬身扶手,“向将军认为此案疑点颇多,不应草率,还要细查严办,该提审的人一个不漏,该盘问出的证词一字不少。如今所有情况都指向曹嶷曹尚书知情不报似有包庇蒲安寿,只是尚无确凿凭据。您是护卫过先帝的禁卫之将,您对今上的关切与诺责,哀家铭感五内。” 梅砚山方才一直未曾进言,始终是徐照白、刑部尚书江敏求与礼部侍郎程稚卿在轮番紧逼,是不是洛王姜熙插上一嘴,看似捣乱全无章法,实际却打乱几人节奏,让应接不暇的向熊飞得以喘息。 但这个时候,梅砚山不得不站出来说话:“太后,这件事……” “哀家知道梅宰执要说什么。” 奇怪的是,太后面带笑意,并无厌倦亦或抵触,竟似宽慰的语气继续道:“梅宰执想说,社稷要案三司会审是祖制,恐皇纲不继恶积祸盈,更要遵循不怠。此事尚书省唯有礼部涉案,刑部无需避嫌,大理寺与御史台更是无辜,若因此事寒了朝堂重臣的心,必然有损天威。” 梅砚山有一瞬间眼中的神采是错愕的,但他神情未变,镇定俯首:“太后圣明。” “一方为天下之法不可私也,一方为长治久安万世一系……哀家坐于上,听入耳,但这些辅弼良言,都是沉沉入心腹的。” 连洛王也有些迟疑,没人知道太后此时要做什么,接下来会说什么。 “哀家的兄长在皇宫中遇刺,哀家确实心急了一些,不仅是担忧兄长的安危,更是思及陛下处境,不得不为此而焦灼。但今日见到诸位为此争执,哀家也觉此事不能再脱下去致使朝廷离心离德了……” “曹嶷是否有罪,才是本案关键。请问江尚书,若定罪确凿,刑律该当何论?” 面对梁珞迦的询问,江敏求有些紧张,他偷偷去看了眼缄默的梅砚山,缓缓道:“我朝明律,但凡涉及宫中禁内行谋刺涉杀之命案,因有危虞圣驾之嫌,均夷灭三族,若行刺圣上,则尽诛九族。然而并未有任何证据指明曹尚书与蒲荣一党行刺案相关,蒲安寿究竟在殿试前见过谁,也无从查证。如此一来,必然要将此案发去三司审议。” “你们自己人审自己人,能审出真相么?”向熊飞回忆起昨日梁道玄的衷告,决意据理力争,“莫不是打算将这罪责推到旁人头上,自己落个干净?” 在江敏求的对峙言语出现前,梁珞迦制止了争端的再次爆发。 “这样吧,哀家做个决定,若有非议,就让哀家承担,若是哀家的兄长埋怨,那也是哀家关起门来的家事,如何?” 众人齐齐看向太后。 “三司不必等这份案宗了,今日小朝,便是结案。”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曹嶷涉及此案过多,即便无罪,哀家也不敢再为陛下的安危而重用。可并无证据指摘他为主谋亦或从犯,也不能枉顾国法置他死地。” 连洛王都跟着大喘一口气。 这是跟她哥学得吧? 姜熙忍不住腹诽。 “此人革去全部职务,不许叙用,遣返乡里前,先带到帝陵前悔罪,他有负先帝隆恩把臂之托,无有谋罪,亦有疏责。” 其实没有人想到曹嶷会留下一命,众人讶异之余,梁珞迦继续道: “其余查证确实的蒲荣一党,已死者枭首示众,归案者腰斩。那个叫柴玉的小太监,他虽作恶却为掳逼,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打五十大板,逐出宫去。礼部涉考官吏皆有失职,轻者罚奉三月,重者降品待补。剩下的细枝末节,便由诸位再议。” 这个结果向熊飞最乐见其成,他不等任何人开口,当即跪拜:“太后圣明!” 洛王姜熙看热闹不怕事儿大,也长拜道:“太后圣明。” 明摆着是一个交换,但给政事堂的选择余地并不多。 徐照白心中其实是松了口气,至少曹大人可以活着……不过这件事最终还是要看老师的打算,如果据理力争,对所有人似乎都不是好的选择,太后盛怒之下,未必就这么好说话了……他虽有时不喜曹嶷为人,但终究共事多年,此案纵然难以转圜,一□□命的气能留下,也是他一家老小最后的造化。 最终,梅砚山也上前一步:“太后圣明。” 这枚棋子,老师终究还是拿来弃车保帅了。 徐照白心下凄凉,不知是兔死狐悲,还是为感叹曹嶷这几十年的辛苦,一时不慎,便成了罪有应得。 “这件事了过,今科状元的头次大朝谢恩,也得加快些。”太后回身踱步,忽得调头,“不过在这之前,有一件事,哀家希望诸位首肯。” 她没有说议一议,接下来的内容必然不是请示或者相商。 “哀家的兄长此次受累不小,最终结果也算不上什么水落石出,哀家想为他赐一份恩典。历来国丈亦或太后的父亲都可以得赐‘富’一字的三等侯爵,虽不能袭传子孙,但怎么说也是尊荣。哀家过失的父亲并无此赐,今日希望兄长能荣膺此爵。” “太后,恕臣多言。”梅砚山当即开口,“我朝却有众多此事前例,然而多是当朝皇帝赐与国丈后兄,甥帝舅臣,未有此例,还请太后再行斟酌。” 梁珞迦站定望他,却只是笑:“如若是先帝,便是依循祖制?” “正是如此。”梅砚山回道。 梁珞迦微微摆手,示意沈宜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沈宜取出一圣旨恭递太后。 “先帝大行之前,曾怜垂稚子年幼,薄亲少惠,于是希望家兄可以入京伴驾,特遗圣旨于哀家保管,待到家兄入京之时,封其为富安侯。”梁珞迦看向梅砚山,“这便是依循祖制了。” 连梅砚山都露出从未有过的错愕神色,尽管之时转瞬即逝。 沈宜悄无声息在众位熟悉先帝的辅政大臣面前,缓缓展开先帝遗存的圣旨,此等字迹与书写惯常,以及那油尽灯枯前羸弱的笔记,与众人记忆中先帝晚年寥寥的亲笔上谕如出一辙。 并没有人质疑圣旨的真实性。 “太后,臣有一事不明。”王希元沉声道,“为何国舅入京时太后并未宣读此遗诏,却今日呈出?” 梁珞迦纤眉微蹙,却不是压抑的怒容,她的悲愁难言与哀哀戚戚,仿佛是先帝活过来又死了一回:“哀家感念先帝厚爱,然而先帝委重哀家垂帘监国,哀家若放任亲族妄为,岂不是和那曹嶷一般有辱圣恩?” 这她都能夹枪带棒阴阳怪气一句曹嶷,高,实在是高。 观摩的姜熙心中如是说。 几位臣下的面色都不由得变了变。 太后继续自己那泫然欲泣的一套:“哀家不敢贸然独断,只想,观察兄长一些时日,如果他配得上这侯位,那便了却先帝遗愿,宣布遗诏。如若他只是富家纨绔难堪重任,那……那哀家百年之后,会亲自向先帝告罪违诏之事,即便如此,哀家也不能让昏恶之徒无能之辈留在圣上身边!圣上……他还那么小……” 说罢,太后竟哀哀哭泣起来——也就哭了一小会儿,很快她就用那微红的悲哀的眼眸望向众人,环视一周道:“难不成,是诸位觉得,如今梁道玄也不配么?” 谁敢说连中三元的金科状元郎不配辅弼皇帝啊? 那就是指控科举取士本身没有任何用处,选出来的人也不能成为他日栋梁。 那主持科举负责科举甚至通过科举达到今日位置的人,也都是不配。 甚至还诋毁了祖宗之法。 如果不是在崇政殿,姜熙都要开始鼓掌了。 他第一次认真思考,能生出这对神奇的兄妹,梁敬臣到底是什么人啊? 不是听说是个纯纯的人渣吗? 他思考的时候,众臣已然屈服,梁珞迦优雅拭泪完毕,含笑道:“这诏书,还请诸位再行斟酌,哀家还是希望,作为今上的恩典,表彰国舅及第三元的荣耀,这也是我朝至今绝无仅有的继往开来之事。” 希望先皇恩典变作今上笼络人心之用是人之常情,无有人反对。 事实上,这次以政事堂为代表的朝臣输得彻底。 而梁道玄梁珞迦兄妹除了真相,其余想要的皆已尽在掌握。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45节 第53章 是邪非邪? “奉天承运皇帝, 宝诏:太后家兄梁道玄,朕之母族,亲之惟厚。才兼万人,经国有略, 今三元得第, 理当重器。隆恩不及赤弼之心, 当立爱惟亲绳其祖武,朕躬效祖宗之法,不因冲龄而慢命世之英社稷之器, 孝追先帝德芳遗珍,诏重怀仁;仰承皇太后慈谕,德泽福被,遵祖行制, 敕封梁道玄为富安侯……” 沈宜一身赤红衮袍, 冠饰金瑞——这是正式作为皇帝派差大太监的官服, 手执明黄圣旨, 身后迤逦一十二位太监两两并排。 在国舅府正厅前的院子里,肃穆与富贵统统盈满,那新修每两年的府门又要再次动工。 只不过这次不是缩小,而是阔制。 宣朝的侯爵有三等级, 分别是:功、禄、福。 功侯为一等侯,仅限定发给脑袋别在裤腰上与太【】祖打天下创基业的兄弟,开过功勋,自然世袭罔替;禄侯二等, 后世有文治武功者,方可得封,福泽绵延五世, 荣耀门庭;福侯三等,顾名思义,这是天降的福气,一般封给太后的父亲,无功无禄受此贵爵,必然要有些限制,比如不能世袭,一代盛名无有传承。 富安侯,听起来很像地主家傻儿子会得封的封号。 梁道玄知道妹妹强明聪慧,但不知道她这么强悍,超额完成二人的共同目标,还有意外之喜。 沈宜目不斜视,不露辞色宣读圣旨,后面的都是一些土地与赏赐,以及最后五位辅政大臣极长的官位职衔名称罗列,表示中书省全体人员也确认并认可这张诏书,共同颁发。 梁道玄想到这件事的结果会有对自己的补偿,但这已经超出补偿范畴太多。 难道这就是妹妹所说的“重重酬谢”? “臣,感怀圣恩,叩谢皇太后慈谕,太后千岁千千岁,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心中澎湃,表面上梁道玄还规矩展示着身为未来朝臣的素养,双手接过圣旨并谢恩。 “侯爷。”沈宜也已经对他换了称呼,“请入宫谢恩。” “遵旨。” 梁道玄的身份产生奇妙的变化,作为今科状元三元及第者,在他的官职下来之前,却先得到了爵位的敕封。 紧赶慢赶入宫后,梁道玄在仪英殿见到了悠然品茗的妹妹。 兄妹对望,相视一笑。 “不求真相,只定乾坤。哥哥真是诡谲之才,智计无双。” “妹妹才是经远之算,以安定危。” 他和妹妹此刻就像史书中刻板印象的乱政太后与弄权国舅,正在为密谋的胜利弹冠相庆。 从同理心角度来想,众位辅政心中所想二人形象大抵如此。 不过鉴于这些人欺负孤儿寡母的时候都没有动用自己的同理心,那梁道玄也不准备与他们共情,此刻正该庆贺。 兄妹二人笑过后,梁珞迦坦率道:“我以为兄长是骨鲠正直坚守定心,必然是为了水落石出不计一切代价的。” “利益当际权势涛澜之中,追求公正与真相,不如图谋最有利的结果。”梁道玄私以为说这话的自己很像反派,“其实这案子能查出蒲荣一脉已是众人都尽力而为,那送柴玉的入宫且要他接应的罪人已死,谁和他接应?又是谁与他谋划,唯有等待马脚再露。我们兄妹三头六臂,也不能真正伸张真相。与朝臣僵持等下去,投入的精力与期待的权力回报也不划算。不如换个想法,选择可以接受的、不是真相的真相,然后利用这个真相,为自己谋得利益。” “经过此役,我与兄长在朝中,至少可以稍稍喘息站稳,礼部已然处置完毕,今科新试不少才德之辈,都能升任,上次恩科也有这一年来颇有建树政绩之人,何愁无人可选?”梁珞迦今日扬眉吐气,外人面前,她四平八稳,在自己兄长面前,挑一挑眉毛讲出骄傲的语气她还是不必遮掩的。 梁道玄望着她道:“妹妹,你这样子,真像个一国临朝主政的太后。” “哥哥也像个弄权掌控人心的百官之首。”梁珞迦笑道。 “其实……我原本想得并非如此。望杏敦耕,瞻蒲劝穑。多亏向熊飞为我活生生演绎了一场荒唐粉墨,我才明白对付这样的对手,就要和他们一样不问真相只问利益,方可因循制敌百战不殆。”梁道玄摇头时亦有笑容在脸上,似是满意这一收获,却也有些无奈。 梁珞迦却能理解这份暗藏的愤世嫉俗:“权势这条路的走法,或许有千百种,然而哪一条,都不是靠良心走出来的。” 梁道玄思考须臾,越品读越觉意味深长,慕颜道:“这话对也不对,但听着却有醍醐味,颇有阅历,是妹妹入宫后的所思所想么?” “……是咱们爹说得……”梁珞迦有些尴尬给出这个不是那么受人期待的答案。 “……”梁道玄实在夸不出来这个人半个字。 总之,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吸收领会吧。 至少今后的路,这样的事只会多不会少。 但一个漂亮的开门红却是值得暂时保持自信的好入场仪式。 “只是我没想到,先帝竟有敕封我的遗诏,是妹妹你最后求来的么?” 这是整件事里唯一一处超乎梁道玄之预料的“插曲”。 他询问此事,本是好奇,先帝此人似乎通透,却囿于悲惨过往不能自拔,致使沉湎来世因果当中,聊以□□。 然而这个问题却让妹妹的眼神骤然闪烁,她嗫喏半晌,声音压得极低:“先帝最后时日已全然昏迷,不能书写……” 梁道玄傻眼了。像一条刚被从水里扔到岸上的鱼,张大嘴,瞪大眼。 啊? “反正不会有人认出来的。”梁珞迦凑近哥哥一点低声保证,“因为……先帝晚年许多上谕,本来就是我模仿他笔迹后加些病态弱势所写。” 半晌,梁道玄才从九族消消乐的幻觉里回过神,他想了想未来的日子,忽然感受到了妹妹胆大心细的水平。 “妹妹,我相信你将来的功绩,必然不会输给文武二位英主太后。你会有属于自己的成就,不只是因为你是皇帝母亲,而是因为,你是一个胆魄与智识都不让须眉的经国之才。” 梁道玄发自内心如是说。 …… 梅府。 梅砚山的书斋内悬怡兴陶然的匾额,左悬前朝佚名画作《耕樵图》,右挂本朝太【】祖时擅书名臣聂陵春的誊录的名作《伯夷列传》。 徐照白正站在这画前,跪在他身旁的,是哭泣的曹嶷。 “我早早告诉过你,不要同他置气,你无论如何都不肯听。他非池中之物,你置若罔闻,他或许锋芒藏钝,只求安逸。可你非激他一激!你明知‘乳虎啸谷百兽震惶’的道理?他们兄妹二人护着一幼子,就是乳虎二只,你怎敢如此啊……” 梅砚山端坐正中,指着哭泣的曹嶷,语气不疾不徐,但显然是动了真气,声音略有些发颤。 徐照白急忙递上一杯温茶,却不敢求情。 梅砚山一口未饮,继续道:“这次别人作恶,你背了黑锅,也是罪有应得。当年太后家宴,你命许黎邕压下战报,我当年问你为何,你是如何答的?你说他们是蝇营狗苟,过尊则骄。其实不过你是记恨梁道玄在第一次见你时落了你的面子而已。” 徐照白听着老师的话与曹嶷的涕,唯有轻轻叹息。 “我与清辉几次劝你,你始终无法释怀,又在恩科那年勾结你的门生,暗中想参他一谋题之罪,结果是打草惊蛇,人家以静制动,最后不但让你徒劳无功,反倒成全了人家的清命。再说这次殿试前的礼部达报验文,你的下属明明发现蒲荣身份有异,告之于你,你却因想看太后如何处置仇家之子殿试中第,继而往后兴风作浪,刻意放其入宫……” “学生……知错了……” 言及此处,曹嶷叩头不止,哀哭之声不绝于耳。 “灵云啊……”梅砚山称呼曹嶷的字,语重而心长,“几十年官途,一朝丧尽,你这脸面争到哪里去了?” 说罢他重重咳嗽,竟一时不能止息。 “老师,保重身体。”徐照白连忙上前顺背。 曹嶷也再度叩首道:“是学生辜负了老师的期许,都是学生的错,老师保重身体啊……” 徐照白自一旁博古架的紫檀小匣中取出一莹润如玉的白瓷小瓶,自其中倒出一粒药香浓郁的丸药,奉至梅砚山面前,请他和水吞服,不出一会儿,咳嗽声终于慢慢变作了叹息。 “罢了,你是清贵门第家的孩子,自有傲气和根基在,待我给你高堂写一封信言明此事,你便回家吧……不惑之年,早归乡野,也不失为一美事。修身养性,将来含饴弄孙,可不能再意气用事了。” 这是梅砚山最后提点曹嶷的话。 待曹嶷走后,他沉默了许久,只盯着那幅《伯夷列传》出神。 许久,才开口问屋内唯一的旁人徐照白:“清辉,你原本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叫徐二弟。”徐照白毫不迟疑回答。 “我给你起的新名字和字,这些年你可喜欢?” “新名新命,学生爱若珍宝。” “你不像曹嶷,你是没有后路的,你总不能回去老家的土窝里继续种粟养活如今这一大家子人。” “学生明白。” “梁道玄这个名字起得是真好,《抱朴子》的典故,听说他字玄之?” “是。” “梁敬臣……不提了。有一种人,读书还不如在家种粟的好。” 梅砚山显然已是疲累至极,扶着额头,发出一声疲倦的苦笑。 “老师,明日我去送送曹世兄。”徐照白有时并不能抗拒心中那份柔软。 但是梅砚山一个眼神却足以警告:“你以后不要再和他扯上关系了。” “是。”徐照白恭敬回答。 梅砚山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喝了口茶后问道:“清辉啊,这幅《伯夷列传》里面最妙的一句话你知道是什么吗?” “学生不知。” “是这句‘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这一问,问得真好,不亏是太史公手笔,跌过大跟头,吃过大苦头的人,才真能明白。”梅砚山的声音在一阵莫名的缥缈后骤然笃定,“梁道玄该去哪里任职,还按照原来的办。” 徐照白惊愕的表情在烛影摇动中更显困惑:“他如今是富安侯……” “那不更合适了么?”梅砚山凝视《伯夷列传》轻声道,“他已证明自己是真金了,但火炼总不能免。人人都要经苦海之路方能通天,就算命赐如他,仍有自己的修行。这正是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 为今科进士赐官加恩的大朝会在延期两次后,终于正式进行。 当文武百官——包括洛王姜熙与梅砚山在内,均经由朱雀门左右偏门进入皇宫时,梁道玄身着御赐绿袍,头戴进贤冠,手执牙笏,堂堂正正穿过了只为他一人打开的朱雀门正门。 荣极通天,莫过于此。 作为今科状元,他受天子求贤礼而不跪,独占鳌头接过诏旨。 外甥姜霖开开心心装作十分严肃的样子过于可爱。 但舅甥二人都死板着一张脸,心里乐开着花,完成了这一仪式。 大朝会的最后,梁道玄安静等待由梅砚山宣读诸位进士的就业到岗安排,由于自己是第一个,所以他不用等待太久。 但当听到时,等待后的震惊犹如雷鸣五内,久久不能平息。 “……今科一甲状元,梁道玄,赐职宗正寺少卿,领阶从五品……” 历史上第一个由从五品开启官途的状元,正是他梁某人。 但有些看似大方的馈赠,本质上是一种强横的挑战。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46节 第54章 袍笏登场 宗正寺, 是掌理皇室亲族勋贵外戚事务的衙署。 修纂并管理玉牒宗谱,料理皇家陵寝一应事宜,大到祭祀祖宗与皇帝继位人选,下到公卿勋贵世家鸡毛蒜皮, 就连犯了律罪的宗室人员, 都要宗正寺官吏在审理时旁听, 确认指控无误,方可落罪定刑。 往好了说,这是与宫中关系极为密切的官职, 很适合梁道玄渴望陪伴外甥健康成长的意愿。往坏了说,这又算什么机要官职呢?于朝廷治理国家的决策,是半点也不挨边。 梁道玄能想出政事堂的人为自己安排这个职务时的想法:去翰林院给辅政大臣们当贴身秘书,那是万万不能的, 他敢去, 这些大臣也不敢使唤。事实上他也什么都学不到。 可要是直接给他实权职务, 这些人既心中老大不乐意, 又顾忌其他朝臣的悠悠之口。 干脆,选了个麻烦但优渥的差事,谁也挑不出毛病。 高,实在是高。 不出意外, 这必然是梅宰执梅砚山阁下的手笔。 他不是天真稚童,封建政治的肮脏与朝堂权力的倾轧他明白得一清二楚,可是这些老东西,也太过狡猾! 梁道玄身边的人对这个职务想法不一。 小姨和小姨夫觉得是好差事, 不必外放到外面摸爬滚打,又不用在中书省抄抄写写受政事堂老大人们的气; 姑丈觉得这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该干的工作,听着就婆婆妈妈一地鸡毛, 实在不行去军中历练,也比干这个强百倍不止; 姑母很是生气,她认为朝臣是在排挤梁道玄,不给正经差事; 倒是表哥崔鹤雍以为此官看似繁琐,却能以另一种行事参与机要,说不定别有洞天; 妹妹梁珞迦赞同崔表哥的想法,只是她多了一层担忧,这其实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做得好与不好,都免不了伤和气,光那一项调节德融宗室勋贵外戚争端的分内事,就让人不能全然放心。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梁道玄也在接受职务的当日做出了自己的打算: 总之,先到任,再干活,了解情况,知难而上。 宗正寺真正的负责人是正卿,向来由姜姓宗室的长者担任。此任的宗正寺卿是早年太【】祖长兄靖德王姜旦一支的嫡系,也是小皇帝姜霖名义上的曾伯祖父,他能做这个宗正寺卿不是因为他具有任何和睦亲族的特长,只是因为他辈分和年纪都是姜姓皇族里头一份。 这位梁道玄的顶头上司当今的靖德王姜孝忧,今年九十有三岁,因本朝对宗室封王的限制,他一辈子没有接受过传召入京,也没管理过任何事务,现下连自主进食都做不到,能做出的指示只有阿巴阿巴,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吉祥物。 宗正寺全部职责,惯例都由少卿负责。 这差事如果说多好,确实不见得,但如果说差,那其他今科进士听了也是要打人的。相比其他人,梁道玄的第一份工作可以说是不够省心,而足够省力。 都说京官六品是个坎儿。六品进衔,大约是外放两任后归来的官吏可以企及的最高位置,许多人为能留京,自七品或从六品的地方官,甚至愿意屈就同级不升,换来一个资格。 除去少部分幸运儿,大部分人仍是领个头衔,升个六品,到各个州府衙门继续熬资历养磨勘,可以进入六部做一些实权职务的,大多是六品京官这个坎儿上渡劫成功,往后不敢说飞黄腾达,但仕途最坚实的一步已然迈出去。 梁道玄直接跨过门槛,以从五品开启仕途生涯,只是也越过了原本可能清贵的擢升道路,换了条不同寻常的赛道。 说到底,宗正寺是皇帝的家事,有人置喙梁道玄的特例也无从下口:皇帝年幼,他连中三元的舅舅帮着理一理家务,怎么还有人质疑公正不公正? 况且同榜进士大多以为,这并非一个好差事,要让他们选,或许更青睐入翰林院做个堂堂正正的侍读。 “那宗正寺卿就不说了,少卿一般都是给油滑奸诈的老头子来做,没两天他们就致仕,有时也不怕开罪人。这倒好,你前脚刚迈进官场,后脚就跟你揽了这样一个差事……” 办公第一天,姑母梁惜月本下定决心只说鼓舞好话,可看见头一次穿官袍英姿俊逸的梁道玄,想他要去那暮气沉沉的地方,不免又开始抱怨。 这是大朝会后的第二日,梁道玄换好簇新官袍——一件绫织团领衫,绿色,槐枝草木染,配革带幞头乌皮靴,一应染石青色,压住了一身明亮的官绿色,显得整个人又华贵又稳重。 “姑姑,政事堂不也是一群老头子?”梁道玄安慰人总能找到最出其不意的点,“我去和他们混日子,大概还要被防着、藏着,什么也学不着。可在自己能做主的衙门里,想学什么,想看什么,还是有些办法可以余裕的。” 这是实话,但梁惜月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她一面替梁道玄最后正一正衣冠,一面说道:“是有这个道理,可是也要看能学什么。那里的老大人,我想最擅长的不过是看邸报喝茶水,你去和他们讨论品茗都比政事强……哎,不该说这个的。” 梁惜月说完就后悔了:“你今天这个样子……很好,姑姑恨不得折自己十年寿命,换你娘死而复生,只为看一眼你此时此刻身着官袍的模样。”她眼中含泪,兀自忍住,嘴唇不住轻颤,“这差事难做,姑姑不喜欢,但姑姑相信你做得好。” 梁道玄也眼眶发热,点头道:“姑姑,晚上我回家吃饭,备些我爱吃的老家菜!” 他说的回家,自然是承宁伯府。 梁惜月含泪而笑,目送梁道玄出门牵马,管家递上马鞭,领着马僮齐道:“侯爷请上衙。” 梁道玄接过来后又回头朝姑姑笑了笑,再一转头动作利落,上马而去。 理想上,梁道玄对自己充满信心,现实上,他也清楚没有哪个新科状元上来就做衙门上名义的一把手,给他学习的余裕或许没有那么多,但压力却是一等一的。 六部九寺,相隔甚远。尚书省就在朱雀大街边上,但九寺所管辖事务大多围绕皇帝,因而办事的衙署也离皇宫西门更近,换句话说,家住帝京黄金一环的梁道玄,要绕大路走过四分之一皇城外围,才能抵达九寺所在的办公地点。 整个九寺里,规模最大的是太府寺,人家是管皇帝内帑府库,执掌帝王私人财务,自然紧要。其次要属大理寺,离着老远就能看见那高耸威严的门楼与黑压压一片的大理寺典狱,没点级别的罪犯,根本进不来这里面受审。 总之,和这两位实权部门相比,宗正寺的门脸实在有些小:书写着“皇仪衍庆”的匾额下,大门敞开,里面进院冷清极了,只有一个人在两株茂盛梓树婆娑的枝叶其间站立。 是个梁道玄不认识的太监。 从他洒蓝青的宫服来看,此人内衙署官职与霍公公相当,年纪大概三十岁出头,有些资历的模样,圆脸微胖,细眉细眼,瞧见梁道玄来了,当即展开绚烂的笑,盈盈快步走得不慌不乱。 “国舅大人,早见。” “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宗正寺职务与宫中来往密切,内侍省有专属官吏对接也并不让人意外。 “诶呦呦,什么大人啊,国舅爷真是……”这位公公的身姿做派与说话的强调,同当年的蒲公公一样,都加深了梁道玄对太监这一职业的刻板印象,“奴才叫辛百吉,是内侍省专任与宗正寺协理调停的芝麻小吏。之前有幸见过国舅爷的家人承宁伯夫人,这一家人的气派,当真教人羡煞,国舅爷也是好风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猜对身份,却没猜中攀近的话头:“你见过我姑母?”梁道玄不免要多问一句。 “见过。那日国舅爷在宫中遇刺,正是奴才得了沈大人的令去府上通传,国舅爷吉人天相,如今分毫未损,简直是苍天庇佑。” 原来你就是说话大喘息差点吓死我姑母那小子啊! 梁道玄哭笑不得道:“原来是辛公公,见过了。” 辛百吉一句平实的话都能说得眉开眼笑,带点不讨人厌的啰嗦,又客套几句后,他横着眼审视一遍冷清的院落,凑前一步低声对梁道玄说道:“这个衙门不是针对您,它从来都是这个样子,您别往心里去,我今日就自告奋勇,陪您进去,给您介绍介绍。” “有劳辛公公了。” 梁道玄乐见如此,客气道谢。 别说院子里死气沉沉,光是正堂左右两颗一人怀抱粗的梓树,明明今春正茂,却有种压抑在屋瓦飞檐上的遮蔽感。 “这里原本是四棵,都是前朝留下来的古树,有年头有讲究。”辛百吉热情介绍。 “另两棵呢?” “那两棵比这两棵还粗,一棵给太【】祖做了梓宫,一棵让太宗用了。” “……” 很好,就地取材。 那这么说空出来的地方还应该种两棵金丝楠木,一个院里棺椁齐全。 二人聊着进到正堂,当中有两个身着同样绿袍的老者,须发皆白,银银闪闪,给他们一人捧个如意另一个抱个孩子,活脱脱就是福禄双星,一左一右,慢腾腾向梁道玄行礼道:“下官恭迎梁少卿。” 梁道玄很想去搀扶他们,然后说一句二老赶紧坐下,但作为长官,这是他应受礼节。 这年纪,难道本朝还有返聘的说法? “这是司府长蓝闵之蓝大人,这是内官长史杜凭杜大人。”辛百吉热络介绍,仿佛是宗正寺里接洽的官吏,“他们二人都是宗正寺的老大人了,德行资历这九寺道整条街都是数一数二的。” “今后若有不懂的地方,烦请二位多多指教。”梁道玄赶紧表示,“二位还请坐下叙谈。” 让两个人多站一会儿,梁道玄都觉得会造成工伤。 “岂敢岂敢……”二人齐谢,却不肯落座,内官长史杜大人再拜,“下官今日在此,既是执礼迎接梁少卿,又因宗正寺前少卿顾大人过世后,此位一直缺空,故而案宗事体皆悬而未决,亟待有解……” 这活儿也来得太快了。 瞥见辛百吉投来的怜悯目光,梁道玄打起精神正色道:“既然如此,公事为重,还请二位带我前去交接。” 第55章 翘思慕远(一) 春雨在临近黄昏时细细润润滴落千家万户潮湿的瓦檐, 天色灰沉,承宁伯府家中有三个要下衙归家的男人,梁惜月命人备下祛春寒的丹红姜茶,又告知厨房, 晚上再添一道酸姜老鸭汤。 她切盼等来了照常时辰归家的丈夫和儿子, 但新官到任第一天的侄子却到雨停月明都不见人影。 “我派人去问问就是了。”崔函想得简单, 正要起身呼唤亲兵,又被梁惜制止。 “他第一天到衙门,如果我们做家里长辈的差人又问又催, 人家该笑话玄儿了。不能去。” “第一天交接,要是有些没切清的公文,是要花费些时辰核对……不过这也确实太久了。”崔鹤雍想了想,“爹, 娘, 你们带着兰缨和孩子先吃, 我等弟弟回来陪他边聊边吃就是。” 他话音刚落, 管家就叩响门扉递话进来,梁道玄回来了。 精精神神出家门的孩子,回来的时候摇摇晃晃,活像又考了一回试, 目光呆滞,半晌才记得叫人:“姑姑,姑丈,表哥, 表嫂……大家吃了么?” 梁惜月心疼得不行,拉着梁道玄坐下,正想开口询问, 却见儿子朝自己使眼色,于是硬压下关切,只柔声道:“既回来了就赶紧吃吧,都是你平常老家里爱吃的菜,汤多喝些,去去寒气。” 梁道玄如梦方醒,勉力笑着应下。 梁惜月本想问问,殿试前定了婚事延期至五月,是不是要再上门确认安排,看看有什么需额外预备下,可看孩子的模样,她也知道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于是沉默着猛劲儿往梁道玄碗里夹菜。 梁道玄好似饿鬼投胎,脑袋都不太只扒拉饭,看得人心疼极了。 终于等到吃完,家人散去,崔鹤雍借着消食的借口,说陪梁道玄一道步行回府——反正两家离得不远。 梁道玄吃过饭,充足的碳水化合物开始重新在脑细胞生成上起到作用,他恢复思考能力,知晓这事姑姑一家不放心自己,又怕自己今天吃了亏,饭桌上抹不开面子讲,才让表哥送自己回家开导开导。 还是家人好。 与其让表哥琢磨如何开口,不如他先坦白。 此刻雨尽街润,屋檐滴滴答答,月悬于天盈盈满满,街无余人,语不传四耳,正是可以说些开怀话的时刻。 “哥哥,你第一次到县里任上,是否有吃着那些小人的过门威?” 崔鹤雍听见弟弟这么说,赶忙道:“是有。县里地方,我又去了天高皇帝远处,有些老吏位置,几乎堪比世袭,地方富绅家中独霸,这样出身的官吏,是不会怕朝廷分派过来的县官的。他们大多都在新上峰来的第一日请假告病或串通人不做应分之事,拒绝差遣,不过这是小威吓,倒也不难应对。” 他本以为弟弟需要自己的指点对付那些给弟弟脸子瞧的宗正寺老吏,谁知梁道玄苦笑看过来,满眼都是无助:“哥哥,那你遇见过真干不了事的部下官吏吗?” 崔鹤雍傻了:“什么叫真干不了事?” 富安侯小侯爷、当朝国舅爷、崭新出炉的连中三元今科状元与从五品宗正寺少卿梁道玄,今日头次去差上任,经历却足以使人闻者落泪。 宗正寺有品级的官员在录着一十七人,是比较正常规模的九寺机构,今日到了的只有七人,并不是剩下十个好死不死给新上峰脸色看摆过门威,而是他们真的下不来床。 司府长蓝闵之与内官长史杜凭是两个非常友善的老头,他们详细为梁道玄介绍了目前治下组织结构,以及诸位大人身上的顽疾。 比如负责掌管玉牒造制簿录的是当今这一辈的永熙侯赵伦,他今年六十有二,风疾缠身,别说来上班,下地都困难,走几步就头晕,只是这个位置,是早年太【】祖一次庆功宴喝高后赐予他家永世荣荫的官职,随爵位代传,没人敢取而代之。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47节 “既然如此,永熙侯世子可以来传习先涉,以继亲长荣恩。” 梁道玄这话委婉又有水平,实际上意思就是,不行老的赶紧退休,给我换小的来干活! 蓝闵之听罢却泫然欲泣道:“永熙侯家世子前年遭遇意外,不幸辞世,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其之悲啊……” “那……世孙年方几何?”梁道玄决定退一步。 “十五岁。” “……那当我没问吧。” 辛百吉在一旁听着,只向梁道玄投来同情的目光。 两位老大人继续贴心介绍。 …… “著令秦大人早先十几日春寒侵体,咳出了血,于家中静养。” “司录刘大人年节后大雪时,在衙门里摔了一跤,当天就给人抬回去了,现下还动弹不得。” …… 算了,老年人情有可原。 梁道玄哭笑不得地想。 但是还有重量级的。 “司鼎孔大人身体倒是强健,不过……他……他……” 杜长史嗫喏半天,脸都憋红了,说不出理由,这次是辛百吉站出来爽快利落道:“这宗正寺往后还要仰仗梁少卿,有什么实话不能说?没得瞒着掖着的,也不是自家丑事,早都抖落出来,不如现下让少卿大人心里有数。” 说完他在两位老大人的叹气默许后,转向梁道玄:“这孔大人,身体好着呢,就是年前纳了个十八岁如花似玉的娇滴滴妾室,赶上年节休沐,白天黑夜的胡闹,最后闹出马上风来,如今家里捂着瞒着不好意思往外说,对宗正寺就说病着,我看大人您也别指望他一时半会儿能帮得上忙了。” 辛百吉快人快语,说得也露骨,蓝、杜二人皆是赧然不语。 梁道玄虽也是不语,但他是震撼的说不出话。 经过初到宝地的巡查和了解,梁道玄意识到自己接手了一个什么样的部门。 作为一个养老机构,宗正寺的平均官吏年龄经梁道玄粗略算过,大约是六十一岁——这还是他来了后给拉高不少,当然正卿年龄是梁道玄将近四倍,他俩平均后,到很符合目前宗正寺的年龄水平。 全衙门上下,最年轻的是名义上的一把手梁道玄。 很好,真是朝气蓬勃啊…… 接下来,两位大人与辛公公带着梁道玄过了一遍日常的工作,宗正寺积压的事情并不多,除了最常规的内容,大部分宗亲贵戚公侯之家,都知道宗正寺养老院的实质,遇见了需要调解的问题,也不会专门找上来解决。 且不说能不能解决,单单就万一哪位老大人亲临现场,遇见什么意外急病的,这责任又算谁的呢?解决问题又成制造问题,实不可取。 于是大家也渐渐习惯没有宗正寺的生活。 梁道玄上任第一天之所以忙的饭都没吃上,是因为他跑去了每一个不能到岗的下属家中拜访,问清楚缘由,记录在案,暂时取回印信,安排暂代的小吏接管工作。 进行完毕,他早已筋疲力尽,又回了宗正寺,安排妥当才回府吃饭。 崔鹤雍听完,目瞪口呆。 以他自己的经历,竟完全无法给表弟任何经验分享。 “哥哥,我现下的情形,我都不知怎么开口向你求助,求助什么,我也想不出来。”梁道玄摇头苦笑,满眼无奈,俱是一日之间的丰富见闻所造就,“就当我不吐不快吧,明日还得打起精神来。” 崔鹤雍有千言万语,最终也只能拍拍弟弟的肩膀,以示鼓励。 “对了,回去别和姑姑姑丈说太多,就说我忙得太累,交接的公差太多,一时不适宜。”梁道玄赶紧提醒。 “这我知道,不过有一件事你得上点心,就是柯家……” 崔鹤雍话说一半,就被梁道玄的驻足打断。 倒不是他不想提这件事,而是在自家还没动工的侯府正门前,站了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梁道玄的府苑门前是一条隐蔽的长街,门脸阔,但街道窄,寻常行人少有,早晚公事上下衙门的官吏多。因再步出两条街外,就是朱雀大街,人潮涌动的热闹吉盛皆在那处。 故而他家这里门前长立之人,必然是等候他回来的。 崔鹤雍也看见这位客人,只看一眼,就能瞧出其身份非富即贵,单是身后仆从手执的玉屏琉璃提灯,就知来历恐非寻常。 梁道玄今日宗正寺一到任,就来了位身份非同凡响之人,这来意究竟何事或许还不明,但奔着宗正寺所管辖差事却是跑不了。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一切明了尽在不言中,一并往前走去,越近越觉得奇怪。 这年轻人一袭螺青织暗金圆领儒袍,外罩云母色缁衣,富贵逼人,眉目也清朗如画,秀气当中,凝神似有忧愁暗渡云迷雾锁,浓浓化不开的困扰郁结在那剑眉星目之间。可乍一看,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形尚未长成,那股忧愁也遮不住的少年气息昭昭明明,郎朗落落。 梁道玄忙了一天,头晕脑胀,烦事缠身,他真的很想说,年轻人赶紧回去读书吧,就算不读书也要把身体锻炼好不要在考场里忽然死掉比较重要。有什么事明天早起再说。 但这人的模样有些让他担心,到底还是本心居上,他在距年轻人几步外停了下来。 年轻人闻听脚步,乍然一惊,再看来人两位俱是官袍,只是未带冠帽,对应着样貌,他忽得明了,上前一步拜道:“晚辈骤然来访,未能通及,实属失仪,还请二位大人见谅,不知哪一位是富安侯宗正寺梁大人,晚辈今日不告而来,有要事相求,万望见谅。” 第56章 翘思慕远(二) 崔鹤雍知是公事, 不便久留旁听,梁道玄人也送至府门口,无有别事,纵然关切仍甚, 还是先行告辞。 梁道玄则请这位自称姜玹的年轻人入府详谈。 大宣朝官吏不存在劳动法, 自然也没有加班费, 梁道玄自愿点灯熬油,一方面是宗室之人找上门,他作为外戚一口回绝, 实在是给妹妹难堪,另一方面他也是好奇。 因宗正寺多年没有发挥原本的作用,或许积压了些事情待办,能让人直接上门的, 大概也有其要紧之处。 “前些日子寒舍阔堂建门, 正厅还不能待客, 只能于花厅面会, 实在怠慢,还请见谅。” 侯爵府门新修,正厅也要新阔,白日里府内到处烟尘, 梁道玄起居都换去了原公主府那一侧,今日待客也不得不多走几步。 姜玹年纪摆在这里,被人在言辞之际当做成年人对待有些受宠若惊,忙道:“是晚辈叨扰, 不敢,不敢。”他说话时也不知是因为好奇还是其他,总偷偷去看梁道玄。 一路无话, 走过那道满是不燃灯庭燎的路,四下漆黑,倒有些教人胆寒,许是如此,姜玹这才开口:“少卿大人三元及第金鞍游街那日,我也在人群当中,您气魄非凡,又风流洒脱,当真不同凡响。” 梁道玄心想不会是自己那天给未婚妻送花教坏了小孩子吧? 果然姜玹接道:“自那往后,我国子监的同窗好友,向心仪的女子示君子之好,均赠红花聊表倾心。听说京中如今此风甚行,当真是美谈。” 梁道玄哭笑不得,怎么不学他点灯熬油心无旁骛埋头苦读三元及第啊?这效仿还是有选择性的? 现在的孩子真是…… “今日一见,少卿大人风姿更甚当时。” 姜玹又补充。 “贵客上门,想来不是为了谬赞我两句。”梁道玄提灯,二人并无随从跟侍,犹如散步,前方渐有光,他笑着回这句话,让氛围顿时轻松不少。 姜玹也赧然而笑:“白日里我想去宗正寺,但因国子监课业不允,也是不想……不想让太多人知晓家中难事,故而夜里叨扰拜访。” 文杏馆说话间近在眼前,梁道玄开门迎客,笑道:“您是广济王殿下的弟弟,若有难处,自当宗正寺过问,我身为少卿,不会置身事外的,请。” 这话实在让姜玹听了安心,他进到馆内,不由愣住。 寻常富贵人家的书斋他不是没进去过,但兼顾花团锦簇与清雅周正的却从未开眼至斯。 室内花影错落,许多都是姜玹叫不上名字的品种,最妙的是,这些室内盆栽花卉与格窗外花苑所框竟能融为一景,呼应纷华,情致或庄或靡,各有其韵。 他看得眼睛发直,梁道玄递来一盏清茶,姜玹才回过神连连道谢。 梁道玄和年轻人打交道大多是姑丈家中的子弟,那都是军旅世家的孩子,个性野,脾气横,大多爽朗畅意,这般文静内秀的,他还是很少遇见,等待对方开口似乎都花去了很多时候。 “这次前来,不是家兄授意,而是我自己的打算,我想请大人以宗正寺的名义,将我姐姐徽明郡主送回我家封地岳中道绍州。” 姜玹言语情态郑重,梁道玄则一头雾水。 他清楚广济王的来历,这原本只是德宗皇帝子嗣一个封地偏远的后裔,但偏偏有个亲兄弟后来清君侧做了皇帝,就是威宗其人。 威宗起兵时,其余宗室要么装聋作哑,要么作壁上观,这还算好的,也有各怀鬼胎,背后起事,妄图坐享其成之人,更不乏拥王自重,出兵共讨者。 但广济王是唯一真心相助兄弟之人,他封地贫瘠,却倾力资助,最后威宗一朝事成,当年那些宗室均有问罪,唯独自己这个亲弟弟,被威宗把封地从偏远之地换去了富庶的岳中道。 共患难易同富贵难,广济王也懂得与帝王相处之道,尤其是威宗这类喜怒无常的强势型君主,于是他只接贵赐,不受尊赏,还将世子与长女送入帝京,以安帝王之心。 长女在宫中养育成人,被封为徽明郡主,世子在国子监学习成年后回归封地,又送来小儿子继续深造。 这位姜玹,就是后送来的小儿子,当年的世子,也在父亲薨逝后继承广济王的恩封。那位徽明郡主,正是二人的亲姐姐。 算下来这位郡主也已经四十余岁了。 梁道玄虽第一日执掌宗正寺,但也知晓一些宗室常例,一般这种情况,大多是郡主或公主赐婚时的丈夫过世,有些封王想接孀居的同母姐姐去封地颐养,也有郡主嫁入京中权贵,自家人待其寡后接回。这类情况,宗正寺大多同意,除非在世时有家中纠葛或财产需要议定,那可能需要开堂再议。 若是如此,只需正常上报即可,不知为何广济王的弟弟却要这般谨慎私下拜访? 梁道玄试探问道:“兄弟迎姊归家,无有不妥,可是还有些难处在,要宗正寺从中斡旋?” 姜玹眉眼中的忧色如同方才在府门前一样,浓郁不散:“是我姐姐已经出家了……” 梁道玄想了想,明白其中缘故:“郡主殿下出家修行时,可是已经销撤玉牒?”那这就不好办了啊,没有宗室玉牒,宗正寺未必就能说得上话。 姜玹轻轻点头:“其中缘由……很是复杂……我年纪尚轻,入京读书时,姐姐已然落发,所以不能说清,但如今姐姐身患严疾,家兄来信希望她能回封地安养,却未能得到回音,我登门去,可如今姐姐在的华莲寺是尼姑庵,不许男子进入……我想,姐姐虽如今为佛门中人,但至少曾经是宗室女,玉牒载册,又是宫中长大,即便如此,也该可以……问问少卿大人的意思。” “不瞒小世子,我入京的日子,恐还不如你久,今日入宗正寺为官,也是头一日光景。这宗室旧闻,许还不如你知晓得多。” 听梁道玄这话,姜玹的脸色倏然转白,失望溢于言表。 “不过既是我职责所在,明日先请我去了解些缘由因果,再回应小世子此事如何斡旋。至少,先请太后派遣宫中高明医女为令姐诊治,稳住病情为上。” 这样一转折,姜玹几乎就要感而流涕,当即起身长拜:“晚辈先谢过少卿大人了!” 梁道玄只是外戚,不敢托大,让小世子姜玹快起身,又安排了得力的跟从去送,今日奔波辛劳,才算彻底结束。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样沉浸,第二日一早,险些误了上衙时辰,紧赶慢赶,才到宗正寺内,清点人数,很好,比昨天能干活的又少一个病假。 这时辛百吉辛公公也到了,他带来两个小太监,正是梁道玄昨日所提之应。 “这两个在内侍省也算最机灵的,我跟沈大人一提,他便应允了。宗正寺缺人统算旧案宗,要识字又做过些宗室差事能立即上手的才行,这两个以前都在弘文馆伺候过笔墨,读过天家龙谱,能帮多少忙我不敢打包票,但绝对不会误大人的事,我却敢拍胸脯应承。”辛百吉快人快语,不等梁道玄回话,就招手让两个小太监到跟前来,“快给梁少卿行礼。” 梁道玄昨日里请辛百吉办的事这么快就有了着落,他虽然对宗正寺的办事效率绝望,却对合作伙伴辛公公的能耐颇为赞赏,安排了两人的差事后,他将辛公公请到自己办公的内厅里,关起门讲话,只问这徽明郡主出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谁知这么一问,辛公公双眼立即放光,一副“你可算是问对人了”的表情,两只手都翘起小拇指,往膝盖上优雅一放。 “既然是私下里问,奴才就叫您一声国舅爷了,这样奴才也敢讲讲这宗室内里的韵事,不然总觉得心里犯忌讳。” 这是很漂亮的试探,梁道玄连忙表示:“辛公公是妹妹给我的左膀右臂,在我面前,不必这样低称,更不用虚礼,我们关起门讲话来的时日还长,今后不知有多少事还得讨教,要是一直见外,我们的差事怕是都办不好了。” 关起门,他在辛公公面前叫太后妹妹,也是自己人的说法,为的是表示二人绝不见外,只说自己人该说的话。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48节 毕竟这是宗室秘辛,如若正式谈话问询,辛百吉未必敢知无不言,以亲厚而豁免,倒成了敞开心迹的办法。 果然,辛百吉大喜道:“国舅爷这么说,我就放一百二十个心了。” 他称呼变化的快,圆润白皙的脸笑得犹如团满盛开的茶花,忙不迭回应梁道玄方才的问题: “这事儿还得从另一个状元郎说起……威宗皇帝在世时,他最信重的臣子除了咱们当今的梅宰执,还有一人,便是钦点的状元郎,当今的政事堂参政、弘文馆直学士、工部尚书徐照白徐大人。” 辛百吉喝口茶润润喉,继续道:“徐大人当年风姿,不怕国舅爷您不高兴,比您当日的风采,只逊色那么一点点,我可是亲眼得见,没有一点虚言。那徐大人点状元游街那日,也不过二十出头,风华正茂郎艳独绝,帝京多少姑娘也是眼畔含春望了又望的。” 梁道玄觉得他话越说越远,但仍然保持得体笑容没有打断。 辛百吉一唱三叹,自己先颇为感慨地摇起头来:“可谁承想,就是徐大人这英英玉立倜傥轩昂的状元之姿,却惹下了大麻烦……” 第57章 翘思慕远(三) “那一年, 徽明郡主殿下也是双十年华,郡主容貌不敢说冠绝帝京,却也是羞煞青女素娥的绝代佳人。” 进入正题,梁道玄也不自觉坐得更直了。 “国舅爷, 您想想, 这待嫁郡主与新科状元, 一个女貌,一个郎才,是不是良配?这郡主在状元游街那日同宫中诸人一道在宫门墙头凑热闹, 好巧不巧,一个金鞍紫辔骑马而过,回头而望,一个正巧半扇遮面脉脉含情, 这郡主啊, 就相中了状元郎徐大人。” 才子佳人的故事在辛公公口中曲折百倍, 刚说完旖旎奇缘, 他却又叹道:“郡主殿下告知威宗圣上,威宗也觉此乃良配,于是便在一日小朝会上,亲自赐婚。那时徐大人初点了翰林院侍诏, 身份在一众参与小朝会的重臣当中,实在微末,是唯一青衣小吏,谁知他听了这一赐婚, 沉默不语,紧接着竟当着众人的面,脱下了官袍!” 梁道玄全部胃口都被辛公公吊起来,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身子不断前倾,语速飞快追问:“然后呢!为什么啊?” “是啊,为什么啊?人人都想知道啊!威宗皇帝那个脾气……”辛公公言及此处,左顾右盼,像是怕威宗忽然复活跳起来要对他处以极刑般谨慎,声音也低了又低,“……当即龙颜震怒。不过话说回来,这样殿前失仪,简直罪不容诛!威宗皇帝气急也是应当。徐大人叩头长拜,只道原委。原来,他家中已有糟糠之妻。” 辛公公面露苦笑:“徐大人出身贫苦人家,十六七岁时,就由父母做主,娶了一位因慈鹿江水灾逃难到他家乡去的流民之女,那女子也是农家女儿,大他五岁,却能下地干活,操持家务。农家常有这样的事,不足为奇。那时候谁也不知道,这样的人家会飞出如此的金凤凰来。” “守誓正身,徐大人是君子。”梁道玄对徐照白的品性顿时心生敬意。 这要是他亲爹,分分钟抛妻弃子攀高枝去了。 什么糟糠之妻初生之儿,统统死了才好。 人和人的差距有时候比人和狗还大。 他此刻心中十分感慨。 “国舅爷,您猜一猜,徐大人那官袍下面,穿着什么?”辛百吉凑前道。 梁道玄心想这我哪知道,可却十分好奇:“是什么?” “是他那元配妻子,在他赶考临行前,为他缝补的粗绨旧衣,已是破旧不堪,他却仍贴身穿着……”辛公公似乎也为这份君子之情而感动,不知从哪掏出一块水灵灵的桃红色帕子,按了按湿润眼角,“如此情形,威宗皇帝亦是大为震动,当即亲自降阶,搀扶起徐大人,只说其品行胜于才干,不但自己要器重,更要留给太子,以做未来的顾命辅政。” 看来威宗皇帝除了心理阴影,确实还留给了自己儿子德才兼备的遗臣。 “于是这赐婚也不了了之。徽明郡主这份倾慕,只能落空。”辛百吉摇头复摇头,接下来的话,才说到真正重点,“无奈郡主心性清明,自有执念。如此一事后,她便不再言及嫁娶,后竟自请出家。” 梁道玄想了想,叹气道:“男女之姻缘,半点不得强求,若以让人抛妻弃子为红线,这姻缘,不要也罢。” “正是此意。郡主也绝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那般行径,她是灰了意铁了心的……国舅爷不知,郡主可不是代发修行,她是真真正正剃度出家,做了正经的姑子。”辛百吉两手一摊,“那时候威宗皇帝已然病重,无人来管这事情,老广济王无帝诏又不得入京,当年的广济王世子,哦对,就是如今的王爷,苦求姐姐回心转意,也全然无用,最终郡主还是正式落发出家,在咱们这宗正寺销了玉牒,入了僧籍。只是先帝继位后怜悯,玉牒虽无,却仍保留郡主的赐禄,一应银米当做施恩,赐予郡主所修行的华莲寺。” 如此决绝斩断,梁道玄反倒不为难了。他听完全情,稍一思索,拿定主意对辛百吉道:“今日多亏公公点拨,我才知晓此事轻重,还烦请公公入宫替我奔走一趟,请太后的恩典,先派去一医女去医治病症,其余我再去斡旋。” 辛百吉感慨他思考周全,当即应允,可出门前却又回过头来,沉吟半晌才开口道:“国舅爷,我劝您一句,这件事啊,不好管。一来是小世子他做不了家里的主,一厢情愿而已,万一办不周全,谁知道当今广济王殿下如何思量?再者说,您……哎,不怕您说我僭越,您这身份已经够受忌惮了,眼看政事堂那边,次辅王希元王大人越来越上年纪不管事,徐大人炙手可热如日中天,想来很快就要接这位置更上层楼,您何苦来在这忌惮之上,再加一层得罪呢?咱们关起门来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您这一路走来,不容易,太后与圣上……也是不易。这事儿往小了说,一个去了玉牒的宗室女,又和宗正寺有什么关系呢?您大可以尽情分后再单讲道理,只做心力上的事,旁的就别管了。” 如果说方才梁道玄只是钦佩辛公公的口才,但如今说出这一层厉害,梁道玄却对眼前这位公公肃然起敬,上前道:“公公这话,我不是没有想过,您以心相托,我也说句心中所想。这件事我是能推脱。但眼下我初掌宗正寺,第一件找上门的事办不好,两面都会不是人的。” 梁道玄拉回辛公公再度落座,细细分明心中所思:“我是外戚,这其中难处,公公方才已替我辨明了。可还有一层,就因为我是外戚,所以宗室和贵戚当我是自己人。那小世子为什么偷偷找上我来?公公可曾想过,如若换个人来做这个少卿,他会求到面前么?” 辛百吉一愣,心道确实如此。 “宗室和贵戚们自威宗一朝,就被文臣弹压得无有喘息,时时刻刻紧绷,这些年也没出什么得力之人可逆转窘境。我一至此,他们是当做救星来看的,不管我是如何作为,在他们心中,我都是能替他们伸张的自己人。如若这事我作壁上观,政事堂未必会领我情,反倒轻视我懦弱,而这些宗室贵戚,也会对我心生怨怼,觉得我是在吃里扒外,为名利前程,倒戈相向,进而怨怼太后与圣上,离心离德。所以,我决不能作壁上观,必须知难而上。” 梁道玄一番坦陈,听得辛百吉再度眼角湿润,他又掏出那一方明艳妖娆的手帕,拭泪道:“国舅爷何等大才!如此思量,慎之又慎,密之又密,何其周全?这一会儿的功夫,您能理全兹事体大,当真是国士无双。您放心,这件事,我必然是要陪您办得漂亮,既不得罪人,又能周全两方,不然我这些年也白白在宫中混日子了!” 被梁道玄的人格魅力征服,辛百吉离开前拍胸脯保证,绝对会帮忙帮到底。 送走比说书人还会讲故事的辛公公,梁道玄发现宗正寺什么事情都没有,公务一类,最近也没宗室贵戚死人和添丁,需要他们出面办事,纠纷一类,也没人家闹事,大家都安安静静关起门过日子。 于是他干脆搬来许多陈年卷宗,查看旧例,学了大半日,准时下衙。 但他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命人带了好些妹妹之前给他的赏赐,跑到了柯学士府。 听说未来女婿上门,柯学士夫妇险些昏厥。 这小子不会又要请命延期婚事吧? 结果通传之人只回说,是带礼物拜访,有些是太后赐下,得亲自来才算郑重,顺带问问柯小姐那两盆花养怎么样了。 二老这才瞬间还阳,喘透了气,二人一商量,感觉是那日风光见面后,人家想再看看女儿,所以摆出些礼数给长辈,话里话外都是想亲自送点太后赐物,当面转交。 由于梁道玄在状元游街当日展现了忠贞爱慕与君子一诺的出色表现,如今柯学士夫妇恨不得当他是亲儿子一般,想了想,有人在外面看着,未婚夫妇见一面,也不算违背礼数。毕竟眼下谁敢反对梁国舅这门大家亲眼作证的婚事,谁就是全帝京老百姓的敌人。 于是,柯学士夫妇表示,晚辈礼数周全,是好事,可是怎么这么不巧呢?他们两个人一起得了风寒身体不适,真是让人头痛。只能请国舅爷到内苑坐坐,用一餐便饭,等儿子回来亲自招待,免得别人说他们家轻狂,不懂得待客。 梁道玄就这样被请进了门,入了苑,绕过厅堂,直达水榭,坐在四面敞开的榭内,暮色悠然四合,天地一时静寂,唯有四面都有的仆妇侍女,离得虽远,但借着四处上灯的光亮,全然能将他坐在榭中的一举一动看个清楚明白。 就这样被“远观”了不到一炷香时间,柯云璧只身走入了榭阁。 两人已经算是熟人了,没道理全帝京都看过表白的一对璧人,见面却要扭扭捏捏。 互相行礼后,他们保持距离坐下,梁道玄示意放在当中的锦盒,率先开口:“太后赐了我们一对新雕玉璧,正是大红舞青猊之花的纹样,半块我留下了,这半块我亲自送来,感谢你愿意等我履行承诺的一片心意。” 柯云璧原本落落大方,听了这话,却面红耳热,略略偏头,看见水榭外面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虽离得远听不见他们言语,可多少双眼睛像是多少盏灯点亮四周。 顿时,那点少女的羞涩也消失全无。 “等你,也是我的承诺。” 柯云璧认认真真的几个字,倒让梁道玄忽然心跳加快。 不过确实窗外那十几盏“探照灯”有伤今日氛围,他还是决定快些实话实说,毕竟以后有的是不用避人耳目的机会。 “其实今日前来,是有一事,想求你帮我一个忙。” 第58章 翘思慕远(四) “小姐, 你怎么还没过门,就开始帮未来姑爷办事情了?” 瑞雪对出门这件事十分抵触,她喜欢和好静的小姐呆在府里,缝补刺绣, 一坐一天, 多惬意。然而见了未来姑爷的第二日, 柯云璧请示过父母后,由二嫂陪伴,坐马车前往京郊一个名字都没听过的寺庙里进香祈福。 “你这话说的, 好像咱们姑爷是外人。”李姆妈是柯云璧的奶娘,自小带大了四姑娘,瑞雪和一众小丫鬟也是她带出来的,此刻教训起来也十分理直气壮。 马车出了帝京城, 行出官路至山道便开始颠簸, 唯恐柯云璧不适, 李姆妈一边亲手拨春日南边新送来的枇杷插好银签递到小姐面前, 一边横眼不会说话的瑞雪:“这是姑爷当小姐是自己人呢,外面的差事都让搭把手,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再说了,那华莲寺是姑子住的地方, 你让姑爷一个男人怎么去问话?” “他不是又有姑姑,又有小姨的……”瑞雪嘟囔,“非要差遣我们家小姐。” “叫长辈去,意味就变了。” 一直没有开口的柯云璧忽然说道。 “就是, 小姐不比你有见识,姑爷这忙啊,就得咱们帮。”李姆妈现下提到梁道玄, 脸上笑得一道一道的皱纹全都散而又聚,满满都是欢喜。 “可是李姆妈,第一次见未来姑爷的时候,你还不知道他是谁,你说这小子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好种,找丈夫就不能找这样孟浪的,找了就……” 瑞雪话说一半,腮帮子就被李姆妈狠狠一戳,柯云璧忽得笑了。 李姆妈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为自己辩解:“那当初不是没看出来姑爷这样一表人才么!哪能通过一面就判断人的好坏,日久才见人心!” “当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有些人一看就不是好人……” 瑞雪捂着脸,再次被李姆妈瞪眼警告后,知趣闭嘴。 马车晃动得厉害,直到停下后,自车上落地,众人还都带着颠簸后的晕眩感,站了一会儿方才移步。 帝京三面环山一面临水,西侧半围着太阿岭支脉的玉元山,虽不比太阿岭险峻嶙峋,却自称陡峭格局,山峪多险,九曲盘桓,应了西天胜地与山型之嶂的灵宝,华莲寺得名修建于玉元山一座小峰半腰处。 这里确实是修行的好地方,水明山秀,神清气茂,风入松而人至静,钟声杳杳一如佛音醍醐,李姆妈下马车便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只道来这里拜一拜也是好的。 虽然人迹罕至,但寺门前却不乏车马,也有乡野农妇民女相携,提篮里放着一应礼佛香品,行至山门,虔诚地拜请。 “听说这里求姻缘很灵的。”柯云璧的二嫂低语笑言,“不过我们四妹妹却是不用求这个了。” 她是明朗敦厚的个性,逗趣的话也说得人心花怒放,李姆妈听见后再度笑开了花,柯云璧微微低着头,满脑子里想得却是梁道玄昨日的话。 …… “你想让我打探什么?” “打探这个词,就太难听了。你带上这个。”梁道玄递来一玉竹佩,膏泽似凝脂,翠色犹如滴,“这是广济王小世子的信物,他们家姐弟三人均有此物,一鉴便知,你知需问一问,昙浮居士……也就是徽明郡主,是否愿意就此了却过往,落叶归乡。” 然后,梁道玄将当年郡主与状元郎的故事告知了柯云璧。 …… 这其实根本不算什么难题,问话传话的事情,只是为周全广济王、小世子、郡主,以及徐照白徐大人的颜面,陈年往事再次搬回台面,说起来总是被人咀嚼,实在无有必要。 寺内多植常青之树,又有几株桑榆,初春繁茂,深浅各碧。 “我来之前打听过,来华莲寺求诚,先拜前面的佛宝殿,但真正要求的,却是后面的七佛殿,里面供奉着过去七佛,要想求三生三世的姻缘,必到此间虔诚礼拜。”二嫂讲得详细无遗,连怎么备香都头头是道,其实她也是第一次来,见什么都新鲜,直道帝京周边山坳小庙都如此气派。 待到叩香祈福前,柯云璧却推脱说要去问正因果,由侍女与姆妈跟随,去了七佛殿后的僧斋内苑。 因她出示了信物,言明身份,只道想求见昙浮居士,女沙弥微有沉吟,却仍是去通传禀告,不一会儿回来道:“请柯施主随我行来几步。” 寺内僧尼不多,僧居蔽陋,小路纤细抵达深处隐苑前,就听一阵阵咳嗽声幽幽细细,似几欲断绝。 不一会儿,内中走出两名宫装女子,一人已见老迈,一名却仍垂髫,二人行的也是宫中礼仪,小宫女手提一木镶银药匣,一看便知是宫中医女。 “居士请柯施主入内。”女沙弥通传后秉礼道。 瑞雪和李姆妈均在外等候,柯云璧踏入厚幔遮门的僧房,内里并无檀香厚重,唯有药气熏呛,陈设简之又简,一坐一榻,一龛一柜,再无他物。 粗麻僧榻上半卧着一女尼,身着木兰色僧衣,头罩僧帽,形容憔悴,却仍能看出绮年玉貌时的瑰丽明艳,一双因久咳而红肿的眼睛缓缓望来,柯云璧也跟着心头一颤。 “柯云璧见过居士。” “施主,病中本不应见人,可施主手执我俗家弟弟的印信,可是他在京中出了什么差错?”昙浮居士——亦是徽明郡主手握信物,礼貌求问,说罢却因焦急而不住咳嗽。 她即便身在方外,也是担心身为人质的弟弟有任何闪失的。 不忍见此,柯云璧上前扶起徽明郡主姜珂,替她轻轻揉抚背脊,顺理安气,待她能缓过来时方才开口:“小世子在国子监勤奋上进,读书精研,并无旁事,然而他思念长姐,却不能入寺亲奉,只能婉转求告至宗正寺。宗正寺少卿梁大人请我代为探看。” 徽明郡主姜珂此时已不再咳嗽,一双美目静静凝睇柯云璧,忽而一笑:“前些日子小寺人潮曾至前所未有,求佛请禅的,都是柯四小姐这般年龄的未嫁少女,她们所求,皆是如何才能像施主你一般,拥有一位状元郎……梁大人那样既忠贞又风流,才德兼备的如意郎君。” 柯云璧做了几个月帝京风云人物,都因那一朵大红舞青猊名动帝都,如今据说京中人家求亲都搭上一朵此花,为的就是图个彩头。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49节 她当然知道自己多惹人艳羡,但当徽明郡主说出那状元郎三个字时的含哀之情,由梁道玄口中知晓徽明郡主出家始末的柯云璧无有喜羞之色,只有担忧。 “如人饮水,我的日子自己还没过上,到底是好是坏,也不是由一朵花而断。可是您的身体康泰与否,却是真正的冷暖自知。方才您担忧小世子,安知济北王殿下与小世子不是如此牵挂居士您呢?” 柯云璧言毕自去桌前倒了杯净水,递给徽明郡主:“冒昧前来,梁大人是想替小世子问一句,您……是否还惦念家人,想要返回广济封地?” 似是讶于柯云璧的慧黠明辨,徽明郡主看了她许久,难掩惊艳之色,缓缓道:“柯施主睿心慧性,有无上姻缘,乃是佛中因果。贫尼敢问一句,施主您可知这七佛殿的来历?” 自己是来问问题的,却反被问,柯云璧觉得没有道理,但面对哀情绵绵的病人,她又不能太干脆一口回绝让人给个准话,只好根据方才二嫂的话答道:“在下才疏学浅,只知内供过去七佛,并不知来历。” 这是实话,她对母亲的虔诚礼佛爱好从小就兴趣缺缺。 喝过水后的徽明郡主已是好了许多,她虽年过四十,却仍有昳丽之态,正襟危坐仍不失皇家庄正,她含笑念一句柯云璧从未听过的佛谶,才道:“千佛于千世界轮回弘法,此七佛为此世最近之轮回七座。世人来此所求,多为几世前缘能定今生,求因来塑果,故此殿以求姻缘扬名京畿。可六因五果,哪是求来?若能求来,因不为因,果也非果。” “居士,我听不懂。” 柯云璧很诚实。她觉得自己没什么慧根佛缘,况且她未婚夫婿还等着她回去成亲呢。 谁知徽明郡主并未怪罪,似是很喜欢柯云璧的率性坦然,慈爱含笑,拉过她的手来:“我弟弟与梁大人想知道我是否愿意回到封地……想来请你代问,你也已经知道我过去的前尘纠葛了。” 柯云璧点点头,说没听过,人家也不信,不如说实话。 “那你想听听与他们所讲,一个全然不同的因果,全然不同的故事么?” 许是徽明郡主的声色犹如梵音,听来至柔,柯云璧本觉得不应多听人家阴私,可却被这满是故事的声线吸引,缓缓点了点头…… 午后时分,李姆妈和瑞雪才等候来出僧房的柯云璧,然而平常就沉静的柯四小姐变得更是一言不发。 柯府两辆马车在山路上一前一后,待到即将下山前,却靠侧停下。 柯云璧下车同二嫂说了什么,得到应允,便沿一侧小路前行,只有李姆妈和瑞雪跟随,二少奶奶含笑看去,再吩咐人在此间休息一会儿。 其实柯家的人完全同意梁道玄与柯云璧私下有些往来,还有不到两个月成亲,严防死守也不是这个时候,于是当梁道玄提出与柯云璧在山间一见的要求,柯学士夫妇表示只要有长辈看着,私下说两句话也无妨。 梁道玄想法简单,一来他需要柯小姐带回的消息与归还信物,二来那天探照灯太多,很多话说不出口。 如今正在这一川风月烂漫碧春的山麓溪畔亭间,等来了佳人赴约,就算结果不是自己所期待,也算共赏春色不虚此行。 但随着柯云璧只身走来,她的神色却看起来宁谧而哀沉。 梁道玄正欲开口关切,谁知柯云璧率先开口道:“梁大人久等了。” “要不然你还是叫我玄之吧……”梁道玄赶紧拒绝这见外的称呼。 “我见过郡主了,不过答案未必是你想要的。”柯云璧并不叹气,可眼神与情态却比叹气更显消沉,“她还给我讲了个故事,与之前你讲给我的……全然不同。” 梁道玄一惊,心道莫非此事还有其他枝节? 只见柯云璧缓缓步过身侧,目视前方新翠山野,迎着溪间清风:“众人皆知徽明郡主为情所困,落发出家,可郡主说,也请你我听听看,这情,值不值得她舍因成困。” 第59章 翘思慕远(五) “古西阜北道是西陲边地, 贫瘠土地被太阿岭和九枯山挤成窄窄一道天堑,自古穷困荒芜,耕作不易矿深难开,本地百姓只能靠黄土和荒山世代求生。纯宗皇帝子嗣甚多, 他独爱其中几位宠妃所出, 广济王生母只是一低微宫人, 又早早过世,因此他尚未成年,就被分封至古西阜北道的荒困边地伊州。徽明郡主与世子也是在此地出生。” 桑槐之下, 偶尔微有虫鸣,柯云璧从来没同梁道玄讲过这样多的话,清越的声音仿佛自风中拂来。 他静静地听,似乎觉得古西阜北道与伊州有些耳熟, 但却不愿细想打断。 “封地王府, 不能建于重镇。这是太【】祖的遗训。广济王府遵循此训, 也只是在伊州一名为康茅的小镇上。此镇在穷苦贫瘠的伊州, 也是最为荒僻的所在,广济王不忍见百姓苦难,便以自己的年俸建立书院与刊局,供本地孩童读书, 又设南北行,雇本地人组成驼马队,翻山越岭,做吃苦耐劳的小本生意。于是康茅镇在广济王抵达这些年, 日子愈发有了起色。” 柯云璧回头看向梁道玄:“徽明郡主一出生就是广济王的掌上明珠,读书写字皆是亲自把握传授,待她一十五岁时, 已然是颇有才名,然而她弟弟也就是世子,不爱钻研读书,她无人可讲辩,便常常扮作男子,前往广济王所设的蒲茅书院,旁听先生讲学,或与同窗坐而论道。” “求学之心,理当如此。”梁道玄从前也听表哥说起,一般书院绝不赶旁听学生,弘道授业,虽以本院学生为最重,但若有人一心向学,决不能废其心志,有辱圣人载道之德。 “蒲茅书院说是书院,但不过只有一个院落两位座师,多以干蒲茅苇做屋顶和室内铺垫,十分简陋,郡主却醉心其中,求学之心必然笃定。”柯云璧的眼眸却在这句话后微微低垂,“然而那一日,她却与一自镇外乡下刚刚入读的十五岁少年争执起来……” “二人论《诗》之草木风物,又辩《楚辞》芳草各有隐谶,最后相执不下,以作草木之诗,赋个人之道。郡主自读书以来,无人能争其殊慧,今日被那乡下小子的不可一世激怒,非要争个高低。起初她落了下风,那乡下小子赋诗自有一手,桃李与棠菊,每个都信手拈来,班中同窗无不称好,眼看要败下阵来时,轮到她起题,她想起昨夜王府内父王书房那两盆昙花,于是便以此作引,化用前人黄山谷的雅作,起了句‘优昙华胜雪,惟隐稀世间’,言毕,那位一直文思泉涌的乡下小子却呆呆站着,许久,认了输。” 稍加思索,梁道玄便明白个中缘由:“穷苦乡间农家子,能读书博学至斯已是不易,昙花那般稀有的名物,想来他根本未曾见过,又如何以诗应对?” 柯云璧惊觉梁道玄之敏锐,一个富家子弟,居然也如此晓得民间疾苦难处,一时竟也有些发怔,回过神来,才继续将故事讲下去: “正是如此。可当时郡主却不知缘由,竟追出去,颇为盛气凌人追问他是否觉得自己不堪应对,才如此自离羞辱。谁知那少年不卑不亢,无有半分自伤与怨怼,磊落坦率,竟以实情告知,只说自己出身贫苦,不识昙花,无法应答,理当认输。郡主骤然自惭形秽,深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为自己所言所思而羞愤不已,一时情急,竟约那少年今夜在王府后门相见,她会带来昙花,让他得以见识。然而那少年却一本正经说,女子不该夜游。她被看穿装扮,并无羞怯,只是十分气不过,要少年务必前来,继续将那诗对下去,分个胜负出来。” 等等…… 梁道玄猛地自记忆里摘出与古西阜北道相关的人,但柯云璧却继续讲道: “那日夜里,她去父王书房偷出一盆含苞待放的昙花,买通王府的下人,悄悄出门,少年竟然赴约,二人在王府外道边堆放杂货的棚子里,就这样静静等待昙花开放。少年将自己的粗布上衫披给郡主,二人挨得极近,抵御长风夜凉,上半夜过去,昙花固执低垂,直到二人相偎入睡,闻得一阵奇异的清甜香气,郡主推醒少年,同赏夜昙绽放,待到昙花须臾后万千花蕊闭阖,两人的手已因激动握在一处……” 梁道玄感知伤怀,但他还是说出了已经知晓的答案:“这个农家少年,就是徐照白徐大人对么?” 柯云璧的目光不比梁道玄悲伤的心绪好到哪去,她缓缓点头:“那个时候,他孤身在外求学,一年后战乱四起加上慈鹿江决口,诸人的命运才因此转变。” “威宗登临大宝,郡主随父亲广济王入京,后家中转封富庶之地,永离伊州故乡。她也留在了宫中,直到五年后。”后面的故事梁道玄便能接上辛公公与众人所周知的那个故事了。 “五年后天下泰安,威宗开科取士,郡主楼头观看游街,恰巧新科状元回眸一望,二人这才再次相见……”柯云璧低下头,并不想再讲下去了。 沉默中的微风纵然微醺,也仍有春寒,槐叶轻抖,不知是哀是叹。 “郡主……并非话本中蛮横欲夺人夫的宗室女。她那时不知徐大人已然婚配,还以为是天赐的再续前缘,跪求威宗赐婚,威宗当即应允,然而物是人为,她也并未强求。只是多年来不曾纾解心结……郡主说,她落发出家,不是为赌气,更不是求心静,她不信虚妄,唯是想求一个结果,到底什么是缘?如果她无有此缘,又为何天定见又复见,如果她得有此缘,为何复见亦是永诀?所以,在得到答案之前,她会静心求问,无欲返乡。” 受人之托说完整个故事,柯云璧毫无如释重负的轻松之感,心中惘若有失,看向了梁道玄。 梁道玄本是苦恼,如若这般,那小世子的求托才真不好办,然而迎上这目光,他却心头倏然而动,似有风微拂而过。 鬼使神差,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柯云璧望了一阵,从怀中取出小世子的玉竹信物,放入梁道玄朝上的掌心中。 “还给你。” 梁道玄傻了:“不是……我的意思是,不是要这个……我是想……你如果心里不好受,可以把手给我……” 柯云璧也傻了,好像她总是会错梁道玄的好意。 不过这个时候,她似乎确实需要一点信念,一点温柔。 于是她轻轻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李姆妈!他……他非礼小姐!” 远处盯梢的瑞雪虽然听不见两个人说什么,见了动作却异常警觉,当即就要冲过去保护柯云璧,谁知却被李姆妈拦住怒斥:“你这小丫头,什么都不懂,就知道添乱!姑爷能非礼小姐吗?” “他不是还不是姑爷嘛!当然不能摸小姐手了!”瑞雪急得直跺脚,“就这还读书人还状元呢!流氓!” 李姆妈狠狠瞪她道:“天底下盲婚哑嫁的媒妁之言多的是,有几个能一辈子夫妻恩爱的?我们小姐和姑爷能在婚期前见几面就两情相悦,那是天赐的缘分!拉拉小手又怎么了?” “他……他搂上去了!” 瑞雪怒道。 李姆妈惊愕怔忪,远远一看果然梁道玄一只手臂已然搭在自家小姐的肩上。 “这……这也还算礼法之内吧……不到两个月,这俩人就成亲了,稍微这么抱一下,也……也无妨!不碍事的!”李姆妈决心坚定不移捍卫自己奶大姑娘的姻缘。 可是再一看,两个人的头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李姆妈和瑞雪惊道不好,两人狂奔到近前,一人挡在柯云璧之前,一人给柯云璧飞快罩上披风。 李姆妈强撑笑脸飞快道:“天已见晚我们小姐要赶快回府国舅爷再会。” 没有断句,两个人连推带拉着,仿佛掳走一脸茫然的柯云璧,转瞬就消失在了山道之上。 只留下梁道玄呆呆站在原地,他还准备了一席肺腑之言,说两个人一定要珍惜来之不易的缘分执子之手相约白首,这回也没机会说了。 算了他还是回去继续上班吧……这故事凄美哀绝,字字句句里全是有缘无分的错过,但他不能以情处理公事,总要先给小世子姜玹一个交待。 当然,这个故事梁道玄暂时没有打算向小世子讲清楚明白,归还玉佩后,只告知他徽明郡主的决意: “郡主不愿归乡,此事我会亲自手书向尊兄广济王殿下说明前因后果,小殿下还是专心求学,勿要悲伤。” 但当看到姜玹接过玉佩时伤怀不可自抑的神情,他又宽慰道:“小殿下,郡主十分担心你。” “真的么?姐姐还记得我?”姜玹眼中骤然盈满光辉。 “郡主见到信物,以为你惹下麻烦,急忙传召来人求问,殷切之情,使人动容。为她能安心礼佛,你也应当修身治学才是。” “梁少卿还会继续管这件事么?”这才是姜玹最关心的问题。 梁道玄笑了笑答道:“尊兄广济王殿下如若请求宗正寺从中斡旋,我自然责无旁贷,但凡事也应尊重郡主自己的意愿,小殿下请放心,我会秉明太后,请医女常驻华莲寺为郡主诊治,直到她康复为止,除此之外,尊兄若有回音,我亦会亲自相劝。” 姜玹到底少年心性,眼角泪润尚在,却又展颜而笑,大声向梁道玄道谢。 第60章 同音共律(一) 宗正寺向宗室封王去信, 都要留有备档,避免内外勾结之事,格式成制只是基础,措辞谨慎才最要紧。 梁道玄第二日入宫告知妹妹此事, 又落实了医女的安排, 回到宗正寺完成了给广济王的公函书信, 加盖宗正寺印玺——他能用的目前只有寺印和少卿印,宗正卿印还在那九十岁老王爷处当吉祥物供奉。 这些做完,一天的事差不多就没了。 梁道玄喝过茶看过邸报, 正准备去找辛公公去听他嚼一嚼帝京诸位宗亲公卿的舌根,没有办法,他如今干得就是这一行,干一行爱一行, 该掌握的信息必须在有效的信息链条内流动起来。 不过听辛公公讲八卦实在是享受, 辛公公吐字清晰条理分明, 舌绽莲花有钩有扣, 一个内宅琐事能让他讲出三国通俗演义的风采。 可他今天刚出自己的公堂,就听外面有人来报,工作找上门来。 出入宗正寺申请办理事项的,最差也是有爵之家, 里外的皇亲贵戚不胜枚举。 梁道玄坐回堂中,一个录毕,谁知又跟上一个,这一日到太阳西垂红云渐微, 他一共面见了四个国公一个侯爵三个伯爵,还有一位威宗异母姐妹老公主的孙子。 还好先帝人丁单薄,外戚就自己一家, 宗室在京的也寥寥无几,不然今日梁道玄仍是吃不上晚饭。 隔天再来宗正寺办公,又是如此。 直到下衙时分,梁道玄嗓子都有些哑了。 辛百吉辛公公给他自太医院开了润春燥的药茶,正巧这时候喝上,才勉强能说几句不那么嘶哑的话。 “国舅爷,您这是成了诸位宗亲贵戚公卿世家的青天大老爷了。”辛公公笑靥如花,仿佛是在替他高兴,“您替广济王家那小世子与徽明郡主奔波的事儿虽说做得切实悄寂,但帝京哪有真正的秘密?早私下里传开来,原本不顶事的宗正寺忽忙起正事,这些人家这些年积压的那些鸡零狗碎芝麻蒜皮,凑出一地鸡毛来,这两日全抬在你眼前来了。这是诸位对您的信任,就是太后又要心疼了。” “我是没成想会积压下这么多事来,而且有些实在……好像不太能上台面,我新官上任就触碰各家阴私,不免觉得有些烫手。”梁道玄如今和辛公公说话放开许多,要知道他能左右逢源,少不了这位妹妹派来的左膀右臂,眼下处理实务,没有辛公公鼎力相助,为他介绍些京中秘闻,他可不敢贸然行事。 所以有些话不妨直说。 拐弯抹角,太伤和气。 尤其是眼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话,那些大家门里的事情,闹到宗正寺来,也无非与爵位财产休戚相关。 这几天上门来的,要么是爵位继承有些商榷,要么是家产分配存在争议,兄弟阋墙与燃萁煮豆不胜枚举,也有些旧日案件,枉死的女眷不明身份的婴孩,简直就像书肆里到了夜场只剩下几个男客人时,说书师傅会关起门来讲的小段子。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50节 “那国舅爷是怎么办的?”辛公公眨眨眼,不只是真好奇,还是带了探究的意味。 “我将这些事分了轻重缓急先后次序。明日里就按这个顺序办。”梁道玄忍不住叹气,“咱们这里能用的人手就这几个,要是一个个同时忙起来,我怕第二天诸位老人家全要告病,整个宗正寺唯有我一个光杆将军。” 能将困境描述得如此幽默从容,辛公公被逗得眉开眼笑许久才转回正事:“但是国舅爷,这推诿可是门学问。宗正寺为什么难办事情?还不是因为这些主顾你哪个都不好得罪不能得罪,谁知道哪个人哪天就给你下了绊子,要知道,这些人都是有直书上奏之权的。你难不成就直挺挺地同他们讲,你这事不重要,往后稍稍?” 其实辛公公是想知道梁道玄初次开始承责,有着如何办事的手腕。 “但凡宗正寺待办的正事都要记录在案,我只拿出纸笔,预备秉笔而录,大部分事涉内宅阴私的,便都担心记录在案有损声誉,要我缓以上一缓,我便说规矩还是要讲,祖宗法度不可废弛,这样一来,他们便会犹豫而退。” 梁道玄深知投鼠忌器的道理。 许多人愿意拿到台面上来讲的,才是休戚相关的要事,其他琐事,无非是想行个方便为自己打算,就算要宗正寺出面,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也不愿意留下任何书面的内容。 “可有些事,我记录在案,许多人也仍不得不陈情,否则所失在距,已让他们无法承受。这些人的申理,我都会明日优先安排。不过那些不愿记录的,法理可避,情理却仍要顾忌,我都告知他们稍安勿躁,宗正寺会调配人手,待到时机合适,再行过问。这样既不得罪人,也能维持自己的条理和宗正寺的法度。” 梁道玄话音刚落,辛公公就鼓起掌来。 “高!实在是高!国舅爷,我算是看出来了,您不止是有大才干,还是有大抱负的人啊!在这位置上,最好混日子,得过且过也是过,然而你这般情理分明又砥身砺行,绝不是等闲之辈。” 政事堂的人将梁道玄放在这个位置上,未必是没有希望他蹉跎岁月的意思。 梁道玄心中清楚,入官场的头几年,心志最易磨灭,现实残酷,庙堂幽深,白日里也仿佛行夜路,恨不得每一步都是一个血脚印。他如果在这两年里失去了本心本性,浑浑噩噩,那岂不遂意他人而毁自己青云之志? 早在踏入九寺街衙门的一刻他就下定决心,即便只是宗正寺,他也会将公差事务办得漂漂亮亮,教人明白他来帝京做这个国舅爷考出这个连中三元,绝不是为了一日浑似一日,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虽也有些打算,但许多事,仍是要麻烦辛公公襄助。” 引起辛百吉的主意,或许会让对方提供帮助时更有底气,梁道玄也不能求助之时仍是要伸手帮忙的人惴惴不安。 “国舅爷说就是了。”辛百吉仿佛知晓了上峰的能耐和野心,一时也深受鼓舞。 “如我方才所讲,这两日来的好些人所求都是内宅之事。我抽空看了旧时案宗,一般都是人命相关疑惑爵位承袭之事牵扯内宅,才有记录,想来过去宗正寺经手之事,大多阴私也不便明面处置。但问题来了,我年纪太轻,不像德高望重的老大人能去到内宅做个仲裁,而且到底男人在内宅办事有些不便。我想请辛公公帮我物色一两个宫中机敏磊落,懂世事明练达,最重要的是人品信得过的宫女亦或嬷嬷,年纪无妨,要的是品性本领,由她们出面,好多事也就没了忌讳。” 辛百吉听得入神,半晌回过味来,既有为难,又难掩兴奋道:“这事儿,我是做不了主的,但这个办法,实在是聪明绝顶!只是但凡开先河无有祖宗明例的,办起来都未必容易。但这个忙,我却是要尽力帮的,待我回去请示沈大人,再给您个准信。” 言毕,辛百吉站起身来,又笑道:“不瞒国舅爷,这几天办事托到我这里来的,也有那么几人。我说这个不是要乱您的规矩,而是我也有我的理要讲明白。如若不是国舅爷到了宗正寺励精图治,我辛百吉不过是宫中五品太监,又管着没人搭理的闲差,别人叫我一句公公,一半是冲着内侍省,一半呀不过是笑话。我这身骨头的轻重,我自己明了。不过您来了后,与我交好之人当真是趋之若鹜,简直就应了那句‘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啊……” 这是自伤之语,不过辛公公说话水平摆在那里,一番陈言也能有捧有理,听得人周身痛快。 “于是我就想,国舅爷您想好好做这个差事,我就也奉陪到底,人一辈子啊,可能就遇见这一回贵人,我一个没人睬的畸零之人,能得今天这份器重和施展,都是国舅爷的提携,我若不能全力以赴,岂不是自负所托?所以您就放了心,使唤我啊,不必顾忌。” 梁道玄也起身相送,笑道:“公公哪里的话,这宗正寺想有旧日里的门庭,咱们二人谁都少不了。有谁求您办事,回头您写成条子给我,只要是宗正寺有例有据的,我必然不会怠慢。” 辛百吉年纪虽是四十出头,但因脸庞圆润笑容可掬,显得十分年轻,“有国舅爷这句话,我哪还能不放心?国舅爷也等我的好消息就是了!” 二人一前一后,一走一送,谈笑间步出内堂,谁知前厅后堂间的廊道上竟有人奔跑,好巧不巧,正撞在回半个身子同梁道玄讲话的辛公公身上。 辛百吉一个趔趄,要不是梁道玄即使拉住,险些要坐在地上,来人是九寺衙署负责巡逻通传的鼓吏,看见梁道玄与辛百吉的官袍,一时惊惧交加,不顾自己也坐在地上,慌忙叩头请罪。 “好啦好啦,死不了的……别磕破脑袋,忘了正事。”辛百吉并未因此发怒,反而主动搀扶起年轻鼓吏,“小小年纪,往后还要当差的话,可得谨慎点,记住了。” 梁道玄愈发觉得辛百吉不是那般趋炎附势又拜高踩低之人,不由再次刮目相看。 这时那鼓吏也缓过劲儿,禀告道:“回禀梁少卿,来人说是广济王殿下的弟弟在国子监同人撕打,受了伤,想请您过去。” “这事儿闹得……”辛百吉也是一惊,当即道,“可咱们梁少卿也不是他家亲长,这过去总得有个由头吧?” “这……来人没说,只说求您帮忙……”鼓吏不住挠头。 梁道玄稍加思索,便命鼓励回去通传让来人稍安勿躁,转向辛百吉:“公公,这事儿我得亲自去一趟。小世子在京中并无直系亲长,他的事本也是宗正寺调停,我如果袖手旁观,旁人会轻视小世子的。” 第61章 同音共律(二) 九寺街到国子监拐四个弯穿一座桥过三条街, 打马加鞭半柱香不到,梁道玄就站在了门前。经过太宗时期的两次扩建,国子监左包孔庙右含弘文馆所属的刊局,规模气势宛若行宫, 蓝地匾额书有敕建国子监五个大字, 左右有中京府卫戍军士值卫, 拦住了梁道玄的去路。 出示腰牌,二人朝他规矩行礼放行,梁道玄步入前进院, 迎面七开的正厅比自己侯府规制还要气派,果然是家国文教之重地,光是石碑就列有六牌之多,几个看上去已有些年头了。 这是表功劝学的进士碑, 每次科举结束, 都要将今科进士的姓名祖籍刻上, 以昭千古重示文仪。最新的那个石碑, 梁道玄都不用去看,上面第一个肯定是自己的名字。 “梁少卿,您总算来了……” 迎面而来的老仆正是当时陪着小世子到自己府上来的那位,老人眼睛都哭红了一圈, 语气焦急溢于言表:“我们家小世子现下给带进思省斋一个时辰了,还没个音信,我们王爷在京的府邸就是个空壳子,没人照应, 老奴只能求到宗正寺,小世子自打头次见面就赞您是值得孺慕的亲长,请您一定要替小世子说句话, 他不是那样惹是生非的孩子啊……” 老仆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一味哭求,梁道玄不免言辞安抚一番:“小世子是宗室子弟,本就是宗正寺照看职责所在,我为少卿,该当此任,老人家不必如此,先去回府备一些吃食,思省斋有时惩戒需过夜,总之先预备妥当,以备不时之需。” 老人听此,啊了一声,似是没想到这般严重,经此提醒不免千恩万谢,忙不迭离去。 国子监尚无人出来对接,梁道玄命卫戍通报,自己则站在前院,一时百感交集。 怎么古代孩子学校犯事,老师也要找家长啊? 不是他亲生的孩子,他也莫名生出一股忧愁烦躁。 这要是亲生的,还了得? 当了两辈子别人家的孩子,梁道玄从没被找过家长,与现下紧张的氛围格格不入,待国子监少卿何仲殷出来相应,他一颗心已经有若油煎过的外熟里嫩。 “梁少卿,不知您前来,有失相迎,快请一步。” 何仲殷比梁道玄大上七八岁的模样,方正国字脸,浓眉大眼一副为人师表之相。 二人官职和官阶相同,见礼都十分简单,对方显然没有料到宗正寺会派人来,甚至派来的还是真正管事的那个,神色里不免有些迟疑和闪烁。 人比人气死人,大家都是少卿,一样的从五品,何大人就是国家大学副教授,自己则只能管家长里短来这里接孩子管琐事。 梁道玄心中感慨,面上带笑,只言久仰,又问到底情形如何,怎会闹得如此不可开交动起手来? 国子监有明文律例,但凡在此地动手,便是有辱斯文,转过头递交中京府,从严办理。 以梁道玄对小世子姜玹的了解,他不像是会闹事的孩子,不过十五六的男孩子,也说不准一时犯性。而且国子监里谁家亲戚数不出个达官贵人公卿将相?小世子是广济王的弟弟,尊贵上是有优势的,但要论家中权势与朝中影响力,真送进去中京府,怕还是要被当宗室子弟纨绔的典型,实在伤脑筋。 “这事儿一句两句说不清,但两方都动了手,姜玹还是先动的那个。”何仲殷提前给梁道玄接了底,他一副愁容,显然主抓教学是他擅长之事,处理这些麻烦却让他已是焦头烂额。 梁道玄正想问这是对方一家之言,还是有人坐实,何仲殷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又道:“正是要离堂的时候,前前后后都是学生,大家都看见了。” 完了。 梁道玄发现自己目前心态和那种不问谁对谁错第一时间想要为孩子开脱责任的家长一样。 暗道一句这样不行,他快速转换心态,沉稳道:“这个当面再细问,只是有一样还请何少卿提前告知,姜玹小世子是与谁起了冲突?” 梁道玄没有问缘由,只问参与人,目标清晰明确,也正是此事关键所在。何仲殷心下一动,不敢小觑这位传言中的三元及第外戚大人,如实回道:“事情难办就难办在这里,姜玹是和两人起了口角,一人是梅宰执的远亲,这倒好说,可他下手的那位,却是徐照白徐大人的姻亲家眷。” 说完,何仲殷一脸我又能怎么办的表情看向梁道玄。 梁道玄心下火起,但面上笑吟吟半点没变,看不出他多关心小世子与事情本身,只显得脾气修养是一等一的好:“这样说来,还和宗正寺这两日忙的差事有关了?” 如今人尽皆知的事情,只不过大家不谈到面上,梁道玄知晓这事不单单是孩子打架这么简单,怎么就这么巧,陈年往事浮出水面,两家晚辈立即拳脚相向? 何仲殷被这话问的一愣,也不敢贸然接答,只为难道:“如今思戒座师还在问着话,尚不知……” 梁道玄猛地站住了。 你完了。 或许应该说,国子监完蛋了。被他抓住破绽,今天这件事,宗正寺必然不会吃哑巴亏。 “何少卿,我年轻,入仕晚,资历浅,一上来就接着圣上与太后的重托,常怀惴惴,心屡不安,生怕行错一步办误一事,以至旁人指摘而天颜全无。可今日这事,不知是我不够熟悉典章制度还是却有不妥。” 梁道玄笑得何仲殷脊背发凉,这小国舅长得是富贵天养玉质天成的英魄,可说话办事,全然一副宦海沉浮老吏辛辣之感?就连这唇颊带笑眼寒如霜的威慑,比那些官场混了几十年的老家伙还让人心惊胆寒。 “敢问是哪里不妥?” 但到底何仲殷也比梁道玄多吃了几年官家饭,含笑作答,不露半点怯意。 “姜玹乃是广济王殿下的弟弟,广济王府小世子,别说他在国子监动手,就算是中京府衙名正言顺押他去大牢,没有宗正寺出面旁听为证,也不能私下审问,怎么国子监就在宗正寺无人出面之前开始问审了呢?” 不等焦急的何仲殷回应,梁道玄又略略扬高声调,看着他的眼睛:“还是就为了这个,才没人通知我宗正寺来人问一问看一看。如此说来,涉及宗室子弟的纷争,国子监关起门,想怎么断就怎么断,那这条律例,又是设给谁的呢?还是因为对方的家人在朝中权势威仪如日中天,国子监不好得罪,于是只能拿姜姓子弟落手,” 只要问题上升得高,宗正寺就能占尽先机。 果然这番话立即让何仲殷汗流浃背,他忙道:“梁少卿哪里的话,只是问问情由,并不是真正的审问,国子监是为国教书育人的地方,如若不能守律而行,谈何培才养德为国储士?您千万别这么说。” “我怎么说不要紧,要紧的是国子监是如何做。” 梁道玄不是不清楚国子监的难处。宗正寺这么多年没管过事情,人家第一反应是先处理问题,控制当事人,也属于办事得力。但如今宗正寺可不是虚设的头衔,至少梁道玄要“杀鸡儆猴”,教人知晓自己所管辖的也不是个空壳。 可国子监在处理此事上,绝不是宗正寺的敌人,梁道玄话锋一转,这次的笑便多少有些春风般和煦的意味了:“我知晓国子监里的学生各个有家人做后台,国子监开罪谁也下不来台阶,今次我绝不是兴师问罪,只想事情能公允解决,有劳何少卿体谅。” 讲着道理,通融情理,这才能使情理成理,否则没有道理的情理只会徒惹人笑,拿国舅的面子,又能卖到几时? 一句天一句地,先礼后兵。何仲殷再小看这位新官上任就是他有眼不识泰山了。这话里给自己放了足够余地,也正说中他的为难,何仲殷乐意领情,也不忘给国子监回护一句立场:“我也知晓梁少卿的难处,新官上任又第一次经手这类事,办不好宗室那边不能交待。国子监是有些掣肘,但不越雷池之限却能守正持中,这点绝无偏倚,不因人移,各家子弟求学至此,为国为家,责有攸归,都无有特例,还请梁少卿放心。” “有何少卿这句‘责有攸归’,我也好克尽厥职,一应奉公了。” 何少卿方才被告知宗正寺少卿梁道玄亲自前来,就已经一时心慌,谁承想还没到处置学生的阶段,他就被将了一军,险些败下阵来。 不过盼着宗正寺不为宗亲说话,简直是纯属异想天开。 何仲殷虽说自有立场,但也欣赏眼前这位连中三元的传奇外戚,一席言语里先苦后甜:拿住了国子监的纰漏,却穷寇不追,仿佛是兵法里“围师必阙”的法门,没有将国子监逼到对立,道理述明,却存余地,两方皆融,达成一致。 话术之高明,绝非等闲。 这时候再想自己倒霉遇见这种差事已是没有意义的。何仲殷一面想一面领着梁道玄进了国子监内堂,让人将几位与事者都带出来,何仲殷作为国子监此次到场官职最高者,自然上座,梁道玄居次席。 紧接着两位座师再次,而负责思业德操的学监见礼后则落于梁道玄对面的位置,显然是被打架的学生气到,老人家的脸色仍旧有些不虞。 内堂正上一匾额,是太宗所书“国士当盈”四字,笔力苍劲,令人喟叹。 三个十四五岁参与斗殴的孩子被带到匾前时,自然气势都低了几分,垂着头,兀自不语。 第62章 同音共律(三) 小世子姜玹春衫染尘脸挂五彩, 半边肿出红霞色,半边青黛压黑云。 怎么会被人揍成这样子啊? 梁道玄严重怀疑对面不止两个人上了手。 不过对面两个人也都破了相,衣服泥一块土一块,一个捂着胳膊不住吸气, 另一个走路一瘸一拐, 还好小世子不是被动挨揍。 “国子监祭酒骆大人半月前领旨前往京畿道各州循行德化文教, 今日本监主理,宗正寺梁少卿在证,你们务必从实而言, 勿要有辱此匾之言,若有半分不实,国子监不容劣生玷污清明。” 何仲殷这话与其是说给三个学生,不如是说给梁道玄听。 此刻真正听众向上座颔首, 姜玹不安去偷看, 连眼神都没对上。 他自知先动手理亏, 忍着疼上前一步率先开口坦陈:“学生不道, 罔顾教导,言行失状之处,自认领罚。”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51节 态度很好,这很重要。梁道玄正心中暗暗夸赞, 却听小世子话锋一扭,咬着牙说出了下半句: “可如若有人言语冲撞宗室,诋毁姜姓子孙,又该当何罪?” 梁道玄很想翻白眼, 勉强忍住,现下也不是教导孩子如何沉住气的时候。 总之,还是先配合吧。 “哦?竟有这种事?”梁道玄演技一流, 眉毛一拧,一副这可是我管辖范围的姿态以目光逡巡过在场所有人,“既然如此,就请国子监中哪位师范吏员做个笔录,涉及宗室,我自要陈报于上,无有旁听之证言,不好交待。” 何仲殷汗都要下来了,这是极其严重的控告,如果做实,今日这屋里是真要有好几个人吃不了兜着走,他当即要出言缓和,谁知却被姜玹抢住了话:“是他们……” “广济王小世子阁下。” 梁道玄打断得更快。 姜玹立即闭起嘴巴。 梁道玄看着他面无表情道:“无人录记,一会儿你的一字一句不经自己签字画押,拿到圣上和太后面前,无有意义。我劝你别急着指认告罪,还是等人来再议。” 希望祝太医能给自己开一副降血压的药,回去他要连服三日,方才能缓过今日的劲儿来。 好在小世子虽然没有懂得梁道玄的意思,但却信任这位为自己家事奔走且求请太后差派宫中医女照料姐姐的国舅,听过这一席话,乖乖闭上了嘴巴。 听说要簿录,又要呈上御前,对面两个孩子吓得抖若筛糠,对视一眼,皆是面如藻土。 被架在当中,何仲殷只好硬着头皮叫人来当堂记录。 人还没来,梁道玄话却又经转折,送进好多人生汗的耳孔里:“不过小世子阁下,打断座师说话是你何处学来礼数?这是天子脚下进学之人该有的方正学品么?” 何仲殷还没回过神,就被梁道玄起身拜了一拜,听他说道:“即便姜姓宗室,无视师尊德化,也应领罚,请少监明正令。” 何仲殷被这一催一捧,面子和气势都由梁道玄给足,一时哭笑不得。 他确实不得不领情。他今天断这个案子如履薄冰,唯恐左右开罪,可梁道玄却在威仪压人后,又给他一步朝高处走的台阶,给他烘出了处置此事该有的威权凛然,这面子他必须承情。 因为这是他此时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姜玹被这一提,顿时赧然不语,向何仲殷长拜,表示甘愿受罚。 待笔录赶来,示意何仲殷可以继续后,他才不假辞色端正道:“姜玹,你说有人言语冒犯宗室,可是对你?” 姜玹摇头:“并非是我,而是金成之和梅安辰两人言语侮辱我兄姐。” 梁道玄心下一沉,果然和徽明郡主有关。 许是情势至此,箭在弦上,另外两个学生中,有一个子极高神态凶悍之人,前出一步,回道:“就算是宗室子弟,也不能勾引挑拨他人家宅不安!你姐姐做姑子也不安分,挑唆宗正寺旧事重提,不是想再来招惹我姑丈徐大人又是什么?我姑姑已经哭了两天两夜了!我就不信,威宗爷都曾有圣明言,不曾坏人清誉与夫妻情分,你家倒好,我看是你们不将自家祖宗的话放在心上!” “金成之你胡说!”姜玹目眦欲裂,眼中通红,“我广济王府无有半分此意,我姐姐静心修禅,更不曾招惹纷繁!是你血口喷人,出言不逊,辱骂她是……她是……” 话到嘴边,他却无论如何也讲不出口,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何仲殷心道这家务事实在不是他能铁口直断,这该是梁少卿负责之事,然而梁少卿其人端坐静看,面貌眼神全无波澜,他也只好沉吟静听。 只有笔录辛苦,游龙走蛇奋笔疾书,不敢有丝毫遗漏。 “想男人了就是想男人了,她想嫁谁不行?非盯着我姑丈?”金成之愠怒难当,嗓音也不觉拔高,“让你哥哥和姐姐别做这个春秋大梦了!我姑丈不是那负心薄幸的人!” 眼见愈发秽语污言,何仲殷作为国子监少监,此刻也觉颜面有失,眉心跳红,当即道:“住口!” 一直没有开口的梅安辰被这一吼惊得双膝发软,竟跪在地上,半晌才觉失仪,慌忙面红耳赤起身。 何仲殷虽怒极,却有自己的打算,事涉太多,无论如何,他也得把宗正寺拉下水,与国子监一道承受这一边权臣一边宗室的压力,于是他看向梁道玄:“梁少卿,涉及宗室,我不免要请你出面言语,这事你看该如何继续?是在此完成审言,还是转交中京府待议?” “先容我问一句话吧。”梁道玄倒是给话就接,还非常客气,让何仲殷十分舒适,当即示意自便。 梁道玄看向满面不服的金成之,心平气温道:“金成之,你话语中的意思可是宗正寺在为广济王府奔走有损你家圆满之事?” 到底是孩子,被这一问,金成之唬的一愣一愣,半晌才忿忿摇头:“我可没说宗正寺插手这事儿,国舅爷别攀诬我的错处!” “金成之!” 这回是何仲殷真的听不下去了。 “本监尚且称梁大人一句少卿,你为白身,无有功名,怎可不敬称官身而呼其旁号?国子监便是这样教你知礼敬德的么?” 到底还是老师吼学生有用,梁道玄眼看金成之缩了缩脖子,只敢暗瞪,再不敢言语僭越了。 “物不平则鸣。金少爷觉得宗正寺偏帮,那我也该解释。宗正寺是受广济王幼弟姜玹委托,但不是破坏谁的家室,而是请宗正寺出面,秉明太后,昔徽明郡主身染重疾,请求太后恩典,派医女前往诊治。昔徽明郡主所居寺庙为女尼聚处,姜玹不便出入,为人手足者当怀爱存悌,而宗正寺也不能旁视不理,这才由我上报天听。宫中门禁森严,御赐太医医女出外诊治均要执令在录有迹可查,我可以请北衙禁军司出具文书,证明确实有医女得懿旨出宫前往华莲寺问诊。至于其他,还请金少爷出具我宗正寺坏人清誉与家室和睦的佐证。” 收拾孩子,梁道玄杀鸡焉用牛刀,只摆事实讲道理即可。 小世子打从见面起,求的就是让姐姐回家和治病两件事,无有他意。回家的事广济王还未送来信件,不便多说,但治病却是有据可依,绝无虚言。 被这样证据充分的说辞堵住嘴,金成之羞愤恼怒,满面通红,咬着牙道:“你是太后的哥哥,是国舅爷,你想做什么,难道不是说一声就可以了?我哪有证据!怪不得人家说你是专门选出来和朝野作对的,就是不想……” “金成之!” 这次暴怒的声音不是由气得已经快跳起来的何仲殷何大人发出。 众人看向门口,只见凝夜紫官袍如天晚无光,一人站在当处,不是徐照白徐大人又是谁? “姑父!”金成之到底是孩子,一见家人顿觉委屈,竟要落泪,一旁早吓得无所言语的梅安辰也仿佛见了救星,跟着小声叫了句“徐世伯”,而后往前挪了两步。 “金成之,今日在座,你为白身,本官为尊上,你应称什么,难道不自知么?” 到底是朝廷朱紫大员,只一句话,气势当门,三个孩子都楞在当场。 连何仲殷都显得坐立不安。然而依照国子监的规矩,他是座师,外官来此,官职再大,他也不必起拜,这是尊师重道的礼节,他只能继续如坐针毡。 梁道玄不是师范,非常自然起身拜道:“下官梁道玄,见过徐大人。” 徐照白以上接下之礼,请他起身。 果然两边家长来得都是最重量级的。梁道玄虽然不是小世子的血亲,但因宗正寺职务在,也底气十足。 而想来这边两个孩子,是靠着梅宰执和徐尚书的恩荫入国子监就学,虽被训斥吓得不敢多言,可靠山到来,眉眼中到底多了几分底气。 “我下衙来迟,请何少监见谅。”徐照白举手投足俱是君子风仪,面色从容不迫,仿佛不是自家孩子被找家长,“不知训示到何处,还请何少监继续。” “徐大人请坐。”见过世面的何少监虽然汗没有少冒,但公事公办却是老练如常,与此同时还余光去看梁道玄的反应。 果然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国舅没让他失望。 梁道玄一点也没因为徐照白的到场而慌乱不能自持,其从容仪态半点也不输给这位本朝史上最年轻的顾命辅政,甚至还能友好颔首,不卑不亢。 今天这来的人,他何仲殷何德何能,是一个都惹不起啊…… 天啊,当初是谁跟他说国子监是清贵闲差的? 第63章 同音共律(四) “当下还在问话, 请大人过目前面的记录。”何仲殷为给自己开脱得远一点,立即命人奉上白纸黑字,话都是两个孩子自己说的,他尚未断理。 读着这份记录, 修养得宜气度平顺如徐照白也是眉间似有青筋抖动, 梁道玄端坐默察, 心中也不免有些心疼。 听说这几日春汛来势汹汹,北边慈鹿江自瀚海道过河西道流经鹄雁山这一段情势危急,丹州、峨州州府各连发三道八百里加急, 政事堂镇日堂议,目前是打算先将冬收的矿税挪去一部分,抢修疾危的河堤。 徐照白身为工部尚书,河工漕运正是他的职责所在, 又身兼政事堂要务, 分身乏术, 眼周细纹叠着因少睡而积淤的乌青, 不知是不是被从工部衙门直接拽到此际来解救惹麻烦的孩子,整个人举手投足有着无需言明的疲惫。 见他捏住证供的手背上青筋都已凸起,不知是不是已气得半死。 白纸黑字,方才小世子或有言语不妥, 但那两位口吐污言秽语却是不争事实。 梁道玄这一招当堂记证,可谓狠辣,再一激将,对方即便是先挨打占了理, 不该说的也都说了,到时候这份证词拿到哪处,也不会有人说小世子姜玹一句不是。 一直以来, 朱紫文臣都占据着对宗室的道德制高点,加之本朝对宗室多有防备,使得这一制高点金瓯无缺,是完美的输出掩体。 可这一次,真正读圣贤书却使得斯文扫地的正是这些平常登高下指之人,在他们最擅长站稳的位置反将一军,可想而知效果会有多好。 徐照白怎会不清楚这一点,他缓缓放心堂记,不看两个惹事的孩子,不看何仲殷,只看向始作俑者梁道玄:“这些言语竟出自国子监生员之口,实在致使朝廷颜面无光。” 梁道玄明白徐大人的意思,这是想无限扩大化责任,从而化解小罪的追究。 “今日事发时生员聚集,唯有二人行事,可见国子监仍是文教重地未曾辜负圣上与朝廷的信重。”梁道玄拿出诚挚的笑容和犀利的责任切割落实到个人来应对,“也是为难诸位大人负责承教也还要升堂断案了。” “分明事理,也是应当教诲。”徐照白以笑回敬,“但不论如何,过几日国子监春生入学,若是让诸位朝臣与宗亲贵胄见此际育才不育德,不堪求学难托子弟,岂不因噎废食?” 这是以大压小,只说大局为重,牺牲事理明断。 梁道玄竟还点了点头,从容应对:“这个道理,还是徐大人考量得深切,不过我有一事不明。如若此事国子监处置得当,有过之人明训悔改,岂不更让朝野称赞国子监袭桃李之教,传道授业春风化雨,实乃厚德载物,这是壮国子监明堂的好契机啊,如若错过,才是真正因噎废食。” 家长吵架,先气势后道理,才能战无不克。梁道玄上辈子不知道观摩了多少次家长群的“战争”,总结出了自己的一套战斗理论,如今得以实践,虽然这傻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但他进入了护犊状态,当成亲生的一样开吵,效果立竿见影。 听说徐照白只有一个儿子,大概那个儿子足够省心,他并没积累太多经验,梁道玄的寸土不让使他略有迟疑,似乎对这件事的严峻程度有了新的认知。 他们二人针锋相对,坐在上头的何仲殷却只想辞官不干。 这两个家长较劲,句句话都拿他的衙门做文章,国子监得罪谁了?国子监什么都没干啊!可是他哪个都不敢得罪,筋疲力尽,只是怀念之前那些因读书事宜被召至国子监的家长是多么通情达理。 徐照白下一句还没说出口,梁道玄忽然起身:“徐大人,我有一言,想对三个学生说一句,不知可否请您旁听为证?” 方才对峙,梁道玄是占上峰的,徐照白不愿意承认也得承认,但在得利之刻骤然打断,却教他无从判断梁道玄的用意,只能颔首静听,示意他随意发问。 “你们三个。” 梁道玄语气之严肃,被叫到的三个学生方才已被双方家长的唇枪舌剑吓傻,半晌才一个个回过神,躬拜侯听。 “我的差事虽忙,但今日却是分内至此职务所在。可你们三个有没有想过,徐大人所理之要务何等紧切?他的时间又是何等宝贵?他此刻应当在工部衙门,在中书省政事堂,为圣上分忧,为百姓解难。可他为什么被传至此处,要与我费尽唇舌?” 一席话语,不止三个孩子听愣了,何仲殷和徐照白以及在场其他国子监官吏皆是或怔或定,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三个孩子哪敢说半个字,都惶惑不安地低着头。 “因为你们三人,徐大人不得不放下真正国事,来此解决三个生员之间的争端,被放下的国事是瀚海道和河西道的汛情,是北方春耕的急迫,是万万百姓的生计与性命!可你们究竟在争什么?” 何仲殷极力忍耐,才克制住想站起来给梁道玄鼓掌的冲动。他很想请这位连中三元读书奇才官场无师自通者天生的德育大家来国子监开堂授课。 徐照白以为这位国舅爷带给自己的惊讶和意外已经够多了,但今日他才发现,其实自己和老师从来没有试图真正了解过梁道玄,此人之心机谋算,或许已然足矣跻身政事堂。 心理素质最差的梅安辰率先崩溃,哭出了声,表达了发自内心的惭愧。 小世子姜玹抬头看了看梁道玄,再看看徐照白,眼神一黯,竟主动向何仲殷拜道:“学生无知狂悖,请少监责罚。” 唯有金成之扭着僵硬的脖子,一言不发。 徐照白陡然豁明。 三个孩子的个性早在先前的盘问中一目了然,梁道玄选择用道德筛选的办法,一番言语,让真正有良心与道德的品质得以呈现人前,只要人没有瞎,都能看出三个孩子的优劣。这是绝佳的妙计——如果唯一让人恨铁不成钢的那个不是自家孩子的话。 他一时胸闷,眼光恍惚,正欲逼迫外甥认错,梁道玄却抢先一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徐大人,今日已晚,若有公务繁忙,还请见谅。这三个孩子……今日且归家反省,如何处置,明日先各人递一份陈情,交待今日之事,各罪之有,务必详述,再交至何少监处,如何定罪如何惩戒,再请论断。”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52节 梁道玄的诚恳像是一个不能拒绝邀请的台阶,就摆在徐照白面前。 何仲殷比任何人都想下来,但他不能抢在徐照白点头前说话。 天下无有这般白得的退避三舍,徐照白明白梁道玄话里的意思,可他没有选择,错已是错,负隅顽抗的话梁道玄绝不会让这件事轻易揭过。这是梁小国舅执掌宗正寺头一件明面上的大事,谁给他为难,他就会让谁一样为难。 如徐照白自己,也不能不下这一步。 “国事确实繁重,单这一条春汛,连梅相也已在政事堂熬了两夜,稍一合眼,便有加急抵到。我也得赶快回去。”徐照白纵然疲倦难抑,但该有的镇定从容朗若松竹半点都不会差,“你们三个。”他逡巡四周,看遍三人,“可都听清了么?” “听清了……” 三个人不论是认还是不认,都摄于这份威仪,颔首称是。 何仲殷这才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道:“既然如此,那便回去书写陈情,明日点卯时,人至书至,但凡有误,国子监自有法度在,决不轻饶,记住了么?” …… 自国子监出来,再到工部衙门,又去政事堂,入夜,徐照白才返回自家府邸。 徐府为威宗御赐,气势规模均得以保证。威宗因是清君侧起兵入京登临大宝,故而继位后在京中着实有一番洗礼,好多有爵之家或是重臣受到波及,腾出的好宅子不胜枚举。 在下诏遗命徐照白为辅政时,这座原本的侯府也作为宅邸赐下。 然而徐照白简朴惯了,高堂又已故去,只开一半用作日常,其余一半封存至今,只是不是修缮一番。 穿行院落,徐府老仆为徐照白点灯在前引路,并低声汇报今日的事宜。 “舅家老爷与舅夫人前脚刚走,与夫人哭了一会儿,金表少爷现下还照老爷的意思押在书房写陈情,有咱们家少爷看着他呢,不敢怠慢的。夫人备了夜宵,此刻正等老爷用膳。” 徐照白马车上稍稍睡了一会儿,却睡得不实,再一醒来经过夜风之吹,不免有些头痛,听了这些,他只是微微点头,许久才道:“让恒儿去休息。我更衣后去书房,请夫人也过来,宵夜等等再用。” “是。”似乎已经习惯自家老爷永远井井有条的安排,老仆亦是寡言少语能干得力,不需再费唇舌便晓得其中轻重缓急。 更过便服的徐照白来到书房,推门而入前,只听金成之哑着嗓子哭诉的动静传出来:“姑姑,外甥可是为你说话才落得这个地步,你可得为我做主啊……” 第64章 同音共律(五) 随着徐照白推门而入, 哭诉声戛然而止。 待徐照白目不斜视坐在自己的桌案前,金成之已将大半个身子都躲去了自己姑姑金夫人金翠兰背后。 “老爷……”金夫人年近五十,面有风霜之色,经这些年养尊处优, 神气饱满康健, 可在徐照白面前, 却仍旧显得瑟缩,一双粗粝之手无处安放,只能揉捏锦缎裙摆。 “成之, 你过来。”徐照白示意夫人坐下,只点外甥名字,他语气很平缓,不知是倦还是疲, 尾音又轻又长, “陈情写得如何, 拿来我看看。” “方才爹娘来了, 我应对他们,还没怎么动笔,就写了一半,写完再给姑丈看。”金成之声音越说越小, 因为徐照白一双无波无澜的漆黑眼瞳正看向他。 “成之,我为你改名成之,你可还记得是什么典故?” “是……《礼记·中庸》里的那句‘诚者自成也’……” “你可有以此为戒,心向所学?” 金成之脸憋得发红,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徐照白看着他说道:“写了是写了,没写是没写,如果不知如何措辞, 可以向我请教,然而你却推脱给关切你的父母,这已不只是不诚了。” 金成之求助似的看像姑姑金夫人,金夫人仿佛自椅中弹起来,忙道:“是我一直让成之吃这吃那,耽误他读书识字,我的错,老爷别气……” 徐照白示意夫人坐下,但金夫人却怎么都不肯,小心翼翼护着外甥,可翻来覆去都是“我错了我错了”,别无他由,只是一味哀求。 “翠兰,你先听我说完。”徐照白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间隙,“我不会处罚成之的,这你可以放心。” 金成之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金夫人也长出一口气。 “我会附上一封报知成之退读离学的书信,同他明日所交陈情一道送到国子监。” 徐照白平静的话音一落,金夫人与金成之面如土色,金成之当即跪地哭喊道:“姑父,我知道错了姑父!不要让我退读!求求你了姑父!” “成之知道错了,求你饶了他吧,我也给你……” 在夫人跪下前,徐照白扶起了她。 “夫人,在你弟弟和弟妹请托我时,我就已经说过,国子监不比书院,银子不是万能,权势也绝非通天,但凡入内读书者,要身负三族颜面声誉,但凡差池,牵累甚广。那时你与你弟弟是如何保证的?” 徐照白说话仿佛永远那么慢条斯理,金夫人知道自己理亏,只是哀哭,不敢回应半个字。 “你们说,只要我肯保荐,成之必然不会惹是生非,我说事不过三,但凡他超过三次有违国子监内律,就要自请退堂。三年前,他拿银钱雇贫家同窗为自己代写课业文章,被座师当堂发觉蹊跷,他威逼同窗自认抄写他的文章,颠倒黑白,却被座师拆穿;半年前,他和同窗因在诗会之上一侍婢而争风吃醋,虽是在梅相堂侄宅邸,但却是国子监几位师范品评而当场观见丑态,为此而领罚;这次,他出言不逊冲撞宗室子弟,惹来宗正寺盘问,已是第三次违律,所有通融的机会,他都已经用尽。” 明晰的道理并没让金夫人冷静,她的哭泣声越来越大,不住求道:“他是为我才跟人打架,千错万错都是我的不是,老爷行行好,饶过他这一次,他一定没有下次,好好读书,对,成之会好好读书的!我弟弟就这一个儿子啊……” “我们也只有恒儿一个儿子。”徐照白不厌其烦再次扶起跪在地上的夫人,“恒儿将来入仕,如若有人仗势行事,他根基尚浅,如何应对?” “可是……不是还有老爷你吗?”金翠兰眼角嘴角的沟壑里都填满了泪水,声音近乎嘶哑,“老爷您有本事,您护着我们的孩子啊!” “我不会让他和我一道出仕的,我以前是这样说,如今也未曾变。一朝天子一朝臣,待今上亲政,才是恒儿出仕的时机。” 金翠兰脸上除了泪水,唯有迷茫:“我听不懂老爷的话,但老爷不能丢下成之不管……我弟弟说了,今后恒儿在官场上总要有个帮忙的,恒儿没有亲兄弟,就只有这舅家兄弟最亲了,我这也是为恒儿着想啊老爷……那皇上也和自己舅家最亲不是么?大家都这样说的啊……” 徐照白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他扶着夫人坐下,再看已是哭得发抖的外甥,平静道:“你回自己屋中,写好陈情,明日我和你一道去国子监。陈情务必如实,不得推诿扯谎。下去吧。” 他明明没有任何训斥,但金成之却愈发为这平静而惊恐,恍恍惚惚,扶着椅子才站起来,慢慢游移出了书房。 徐照白为妻子倒了一杯热茶,替她温了一张软巾:“擦一擦,今日你也辛苦了,早些休息。要是你不知该怎么和你弟弟交待,我明日去说就是了。” 然而,金翠兰毫无预兆,扑通再次跪跌在地上,扯住徐照白的便服袍摆,大哭如嚎:“老爷!不如休了我吧……我配不上你……耽误了你……是我对不起你!” “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徐照白的劝慰被狂风骤雨一般的呼哭淹没。 金翠兰不知想到了什么,陡然睁大瞳仁跳动不停的双眼,急切道:“我不能让老爷休妻,坏了老爷的名声,我这就自己去死,我死了,老爷就能娶郡主大人进门,我死了就好了!” 金翠兰力气大,徐照白一时就无法阻拦,只能呼喊侍婢和仆妇,安静的书斋充斥无休止的吵嚷,四个素来做粗壮活计的仆妇才拉住夫人,将她送回正房…… 徐恒闻听消息紧忙赶来时,书斋里已经又恢复了安静,唯有父亲一个人在内,沉默着收拾满室的狼藉。 徐恒走进书房,蹲下来捡起地上茶盏的碎片,徐照白轻声道:“去看看你母亲,这里我来就够了,今日你照看表弟读书辛苦,很有做兄长的担当,我听闻很是欣慰,这样很好,你若读书读累了,寻个日子去京郊转转,只是不要张扬。” “爹……”徐恒想开口,却看见父亲极其缓慢摆了摆手。 “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是,儿子告退。” 徐恒掩门走出几步,忍不住再度回头,只见已过丑时的月光苍白地照便这个寂静的院落,而窗上透出的淡黄色光晕里,父亲一个人坐在椅子内,不知在想什么。 …… 国舅府到了这个时辰,客居内也是燃灯照烛,光如白昼。 “忍着点,这是祝太医开的药,祝太医你知道吧?太医院的院判,整个太医院最凶的就是他,用药也是狠辣,你小心点啊!” 梁道玄话音刚落,蘸足药酒的细麻布就落在了小世子姜玹侧脸的破口上,疼得他当即大声诶呦,跳站起来,又被梁道玄摁着坐了回来。 “现在知道疼了,主动打人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对面是两个人你就一个人呢?”梁道玄瞪他一眼,下手却轻柔了许多。 “是三个人!一个鼠辈见状不对跑了。”姜玹纵然疼痛难忍,也还是颇为骄傲地挺胸抬头。 “你还觉得自己挺神勇是不是?”梁道玄想抽这地主家傻儿子一巴掌,“这些人嘴上不干不净,你就上去动手,我问你,挨打好受吗?你这要是让你姐姐知道,得心疼成什么样子?” 这句话果然管用,小世子脸都吓得雪白无色,声音哀哀道:“梁国舅千万不要!求求你,别告诉我姐姐!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我告诉她……我怎么告诉她?”梁道玄没好气地一边上药一边翻白眼,“她修行的地方,我进得去么?下次不许再这么鲁莽了!” 姜玹被这样凶了几句,坐得更乖,一动不动忍住了疼,像个石狮子,两只手死死扣住椅座边缘,指节都发了白。 说来奇怪,从前他对梁道玄十分敬佩感念,只是摄于其威仪不敢亲近。但今日梁道玄从回来的路上一直到府里,就没停过斥责,可他却一点也不为此恼怒,待药上完了,一时心境澎湃,顾不得其他,果断开口道:“梁国舅,你真是厉害,三句两句,明明是我先动手的,可是好像道理就在咱们这边了。” “夸我也没用,这事儿我可以不告诉你姐姐,但是一定会告诉你哥哥,这是我的职责,你自己掂量想想怎么交待。” 谁知梁道玄这句话后,姜玹却没有求饶,只是有些黯然,许久后再抬头时,脸上的笑容十分灿烂:“今天就算是我哥哥亲自来,护着我也未必比梁国舅你护得好。” “别套近乎,一会儿陈情你自己动手写。”梁道玄今日已经护短到极致,此刻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白脸红脸他都得自己唱,可是说完这话,又忍不住的心软,只好补上一句,“我顶多帮你斟酌斟酌字句。” “梁国舅是连中了三元的文曲星,我们师范都讲过你的文章,有自家人指点,我一点也不担心!”到底是孩子,姜玹此刻已经完全沉浸在被保护后的泰然当中。 这话说得实在窝心暖绒,梁道玄享受极了,可表面上还是不敢泄露,只故作平静道:“自家人?小世子,你是宗室,我是外戚,论不到一家去。” “我和圣上在宗谱上是同辈,梁国舅你是圣上的舅舅,按照辈分就也是我的舅舅。”姜玹急切道,“圣上和你是一家,我就和你也是一家!” 梁道玄无奈叹气,却又摇头笑出了声:“这么能说会道,怎么国子监里只会顺着别人吵骂?下次不许这样吵架了,要懂得什么是道理什么是情理,道理要站定不移,情理却可以驱策摇摆收放自如,你好好思考今天到底哪里做错了,想明白了我就认你这个外甥。” 第65章 同音共律(六) 照顾封王留在帝京的“人质”是宗正寺的职责, 大到婚配或涉案,小到月俸头疼脑热,均有所顾,然而由于几代积累的惯例, 目前在京封王嫡系唯有广济王小世子姜玹一人, 梁道玄单管他一个, 这次借着机会,顺便连功课一起教导。 小世子待人接物不大灵光,一双纯真眼眸里有种养尊处优的美感, 但读书竟有些钻研,熬夜写出来的陈情书文辞不敢说多考究珠玑,却流畅平顺,梁道玄稍加点拨, 修改之后便情理皆然颇具忏动的感染力。 姜玹做好了准备, 交上去的陈情第二日才有答复, 他赶来宗正寺, 告诉梁道玄,金成之往后都不会再来国子监了。 梁道玄刚忙完焦头烂额的琐事,听完只是点点头。 “国舅,你早就料到了么?” 看他没有分毫诧异, 姜玹凑前低声探究。 “不然这件事怎么收场呢?真要我带着你去哭宗庙吗?”梁道玄确实并不意外,“不过徐大人想为难咱们也不是没有办法,可他是明事理的人,相应的, 人家为我们求全,我们也要全人家的意。” 姜玹懵懵懂懂,但还是选择点头, 梁道玄明白有些道理靠嘴说没有任何教学意义,今后小世子所处的环境可以教会他这些道理,那时候他再回忆起自己的话,只会更加印象深刻。 “给,你看看这个。” 梁道玄递给还在思索的小世子一封信,姜玹看见封面字迹,圆润的眼眸不禁再大一圈,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哥哥来信了!” 说罢迫不及待拆开。 信中内容有两部分,一部分是家书——作为封王,入京家书也要报备,但内容可以随意写,广济王表示弟弟要好好读书,又操心了许多吃穿行用,如父如兄,小世子读完眼眶就红了。 另一部分则是公函,是告知宗正寺,郡主虽已出牒为尼,但广济王府仍愿意安置,事请权益,但求圆满。 “哥哥这样说,是不是宗正寺就可以明面上劝说走动了?”来不及擦掉眼角的泪珠,姜玹就笑着抬头问。 “是这样的流程,但郡主并不愿意,这我又如何权益?” 梁道玄说得是实话,小世子眼中的光彩顿时暗淡下去了。 “不过也不是一点办法没有……”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53节 姜玹再度希冀抬头,盯着梁道玄眼珠都不转。 “你回去看你的书。”梁道玄没有全然把握是不会随意说出自己计划的,“这件事我会跟进。再说了,你在国子监怎么说都是动了手,违了律,难道就没挨罚吗?” “当然有罚。”姜玹赶紧接上,“我这个月都不许读书了,要去慎独楼上抄书。” “行,就当练字了。”梁道玄觉得这样判论还算公允,至少他和姜玹都没吃亏。 或许徐大人也借此摆脱了些麻烦,也未尝可能。 …… 梁道玄到宗正寺第一件处理完毕的明面上纠纷非常圆满,以至于当天这件事就传在公卿耳中,不少人感叹终于有敢为他们说话做主的了,听到姑丈转述,梁道玄不免有些无奈:与其说做主,不如说他在为外甥今后坐镇的朝堂在追寻一种平衡。 文官独大多年,早不将宗室权贵放在眼中,任何一方权势的膨胀都会造成政局根基的畸形,想过太平日子,就要做个端水大师——当然,要在不涉及原则性问题的基础上。 如果宗室和公卿敢为非作歹,就算哭到宗正寺衙门塌了,他也不会为了身份救上一救。 …… 梁道玄办事很讲究进退得宜的分寸。 第一次大朝会,帝京七品以上官吏皆御门听旨,他品级竟然还算中上,远远能看见小外甥圆头圆脑戴大朝官坐在皇仪门前的样子。 因这个春天汛情紧急,大朝会不免要有许多赈济的旨意,这些旨意皆出自政事堂,小外甥不过是盖个印,再命太监读出来走遍流程。 待到大朝会结束,因妹妹召见,梁道玄从前朝往中朝走,不与众臣出宫一路,待到仪英殿前等候时,却没想到这里已经站着个熟人。 仪英殿内樟桑二树各列,四月春日正晖,青嫩碧叶下,徐照白徐大人紫衣昭重,手捧奏呈而立,两人对视之后,梁道玄率先行礼:“下官见过徐大人。” “梁少卿辛苦了。” “需要下官帮忙么?” 徐照白大概今天代表政事堂来和太后汇报工作,从前这个活都是曹嶷与他一并,可曹嶷的位置一直空着,如今只能他自己抱着一摞摞案卷侍立,显得十分辛苦。 当然他看起来非常辛苦的原因,还有因处理政务和被国子监找家长到半夜的疲倦,梁道玄到底年轻,熬夜教学后稍微睡一睡就好,可显然徐大人已经过了精力充沛的年纪,春风拂过,他轻咳两声,显然是有些不适。 梁道玄出于善意询问,徐照白看他半晌,颔首道:“那有劳了。” 奏呈和折子除去加急,不能随便单手拎着有损典章制度,梁道玄也用两手捧在身前。 他对徐照白虽也有戒备,但到底因为对方行事的磊落和相对公允,存有好感,加之对比自己亲爹行径,徐大人简直犹如道德典范,梁道玄从血缘上就很感慨对方的德行。 “梁少卿的婚期可定了?” 没有想到的是,在梁道玄说话前,徐照白率先开了口。 还是问了私事。 “定了五月初七。”梁道玄顿了顿,笑道,“这次不能再往后延了。” 徐照白也面浮笑意:“承蒙不弃的话,我也去喝一杯喜酒。” 梁道玄不知他来何意,因交际不叠,无有私交,刻意往来会有唐突,政事堂里除了洛王殿下,姑姑姑丈都没送出喜柬。 “下官回去就知会家人,送帖到徐大人府上。” “广济王小世子阁下的事你愿意退一步,我很感谢,那日你言及政务,知晓轻重,可知绝非挟私行闹。” 面对徐照白突如其来的感激,梁道玄心下微动,面上却十分诚恳:“为圣上与太后分忧,下官责无旁贷。更何况下官入宗正寺,头一桩差事办得不好,未免难堪,徐大人愿意承情,各退一步,下官也十分感念。” 梁道玄并不完全敞开心怀领受这份好意,他谨慎表示自己也是职责所在,更有斟酌主次,并且用同等的谢意回馈。 这句巧妙的回答果然让徐照白凝神而道:“其实我第一次见梁少卿就有预感,少卿绝非池中之物。” “是因为那时懵懂无知冲撞了大人勇气可嘉么?”梁道玄笑意盈容时半点不会教人觉得虚与委蛇,反倒真挚温润,一派和气。 “庙堂之上是天底下最不需要勇气的地方。”徐照白笑道。 “下官倒觉得不然。” “哦?为何有此思此言?” “下官以为,庙堂之上并非没有勇气,而是所有勇气都以另一种方式呈现。甚至有时候沉默都是一种勇气。” 梁道玄的话让徐照白再次凝神,他倦怠的目光里竟复有神采明熠,定睛之后,梁道玄倒是一副诚恳讨教的憨直晚辈模样,又补了一句:“大人觉得我说得对么?” 徐照白竟笑出了声。 这时,沈宜正好从殿内步出,见梁道玄与徐照白谈笑风生,他也微微一滞,很快回过神道:“太后有旨,宣徐大人觐见。” 公事在先,梁道玄属于探亲,自然要往后稍稍,他恭敬归还自己帮忙所拿的那份奏呈。 梁珞迦作为太后并无太多决策权,走一遍流程,加一遭凤印,没多久徐照白便走出仪英殿,向梁道玄颔首道别,沈宜再来通传,梁道玄进到偏殿里,正见妹妹正托腮似乎思考什么。 “是凌汛又有灾情了么?” 梁道玄边说边摸了摸茶盏,水已凉了,他转头命殿外听候的宫女去再沏一壶新茶。 “银钱和土石都已加急运过去。峨州有几处水道密集险峻的地方正是定阳王封地,也单独给了他一道圣旨,从旁协助本地衙门急备。不过……现下丹州峨州那里缺得是人手,梅相的意思是先预先征发今年秋后的徭役,但我觉得是拆东墙补西墙,年年如此,到秋后总是缺人手加固河堤,待到来年再是同样情形,如此往复,如何是好。”梁珞迦显然也是为国事疲怠至极。 “这些顾虑你还没同政事堂说吧?”梁道玄问。 梁珞迦摇头笑道:“这些分寸妹妹晓得,哥哥你说过的,如果没想好对策,就不要先同政事堂提出问题。” “政事堂未必就想一直这样拖下去,必然有些没有挑明的隐忧。”梁道玄不想妹妹因为忧思国政悬心百姓而反倒被政事堂挟制,进退维谷,到时又是一番被动的排揎,越是解决关键问题,越要尽量一次到位。 但总这么下去也是不行。 “我过两日去问问洛王殿下。”梁道玄觉得还是知情人了解更多信息。 只不过是有限知情人。 “只怕这次哥哥为宗室得罪徐照白,想问出什么更难了。”梁珞迦苦笑轻叹。 然而梁道玄却出乎意料的诡秘一笑:“得罪吗?未必。” “怎讲?”梁珞迦忍不住身子都朝前凑了凑,实在是好奇。 “徐大人想来是借我的东风,除去他的麻烦‘外戚’,此刻正乐得如此。” 这话实在超乎梁珞迦预料:“外戚?” 作为一朝太后,这次着实让她敏感。 “可不是我,是他自家家务事。我想徐大人这位外甥给他大概惹了不少事端。徐大人为人谨慎自持,擅以沉默自守,从不张扬,为何梅相要他与曹嶷共事?正是此理!曹嶷仰赖出身功名家世显赫,高心凌人,而徐大人与他正好相反,安之若固静观默察,最沉得住气,他绝不会允许自家有如此亲戚,破坏他的官声与权势。” 梁道玄从所知信息和短暂的相处中,感受到了微妙与蛛丝马迹,结合他两辈子的人生经验,不敢说洞悉人性,但觉得足够推断人性。 “我在受小世子所托后,查了许多当年之事。徐大人成亲早,长子如今比我崔表哥都长两岁,一直在家中读书,未去国子监,也未读名门书院,这是为何?徐大人自己是靠着一朝鱼跃龙门成就今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我不信他不在意家中独子学业与前程。” 毕竟徐大人又不是自己亲爹那种货色。 梁珞迦敏锐惊觉:“他是不希望儿子与自己一道入仕,受自己权势庇佑与桎梏,他地位之高,难以避嫌,只能以时间铺路,让儿子厚积薄发,一展长才。” “还有一层……当然,这是我自己所想,无有论断。”旁人的话,梁道玄可能就不说了,肯定要被人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自己妹妹面前,正是该说心里话和实话,“我想他是担心一朝天子一朝臣,想在霖儿亲政后,让儿子以本朝之臣身份出仕,谋求一家的安泰与仕途的顺遂。” 梁珞迦双目圆睁,半晌,复又叹息幽幽道:“论为子女计之长远,我不如徐照白……” “这样的人,怎么会给儿子留下污迹和麻烦?必然是要顺势而为,借此事我给的机会,当断则断。我也是如此以为,故意为他留了台阶,结果果然不出所料,他下得比摔得还快,看来是苦于此弊患久矣,终于得到了机会……” 兄妹二人一时无语,竟不知该是赞梅砚山远略识英,还是徐照白心机深沉。 许久,梁珞迦换过轻松的语气道:“既然哥哥算略得成,也算为你第一起宗正寺明面上的案子结个好因果。你们二人默不作声的配合,却是各取所需了。哥哥你初立威信,正好喜上加喜。” “我还有什么喜事?”梁道玄方才头头是道,这时候却满头雾水。 梁珞迦惊道:“过两日哥哥就要成亲了!这怎能忘?” 梁道玄竟认真掐指算了算,之后笑着回道:“时间还够,来得及的。” “哥哥,那些物资运去,只要抓紧些修筑,完全可抵御今年的凌汛势头,安顿好百姓,还给我们留下大半年时间应对,再修再造,无论如何都不能夺农时,你想这时候解决,也没人来解决。可婚事你若再拖,人家柯小姐可未必就要等你半年了。”梁珞迦正色警告,“总之,我已经给你成亲的事做好了安排,你再不能耽误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第66章 喜至鸾红 崇宁三年, 五月初七。 “贺喜老爷夫人,梁府接亲队伍已至正门,那队伍,站满了半条街, 好气派!” 因柯府四小姐历尽周折终于今日完婚, 柯府下人得了颇丰喜赏, 今日皆穿红戴绿,回话斟满了发自内心的笑,老仆的声音都宛若回春。 柯学士和柯夫人高坐正堂, 华服茂蕤,也是喜极欢极,柯夫人此时眼中已有泪意,柯学士却不忘摆一摆泰山的气度, 当着满堂贺喜的本家人对下人道:“让大女婿还有云康云庭两个小子意思意思就好, 别一直堵着门误了吉时。” 下面的人哈哈大笑, 都凑趣说柯学士晚年嫁女心慈面软, 果然是得了佳婿,舍不得为难。 这话应景又熨帖到了二老的心中,老夫老妻相视一笑,均有一块石头落地后的安然。 但门前的柯云康却没父母这份松弛, 显得格外紧张。 “姐夫,二哥,你们一会儿一定要听我安排,咱们说什么也得给小妹撑好面子!” 柯家大小姐嫁了个温厚君子般的夫婿, 姓刘名松函,如今三十来岁就留起小小胡须,更有书佬之气。这样的人怎么都看不出来想在御史台做刑部右给事。但他在家人面前, 却是和煦的兄长,与两个妻弟均感情深厚,见此情此景,不禁笑道:“当年我娶你大姐姐,云康,可是你偷偷给我开的门,怎么这回轮到你嫁出去妹妹,就一下子做起闭守孤城拒不出降的架势了?” 柯云康红了脸,犹自反驳:“大姐夫是正人君子,定亲是哪天娶,哪天就来迎亲,但这小子耽误我妹妹这么久,总得让他知道……” “知道什么?” 能说会道聪颖明辨的柯云康还是第一次会为了别人的追问卡壳。 “总之就是要为了咱们家的面子,做做娘家样子!” 柯云庭在一旁翘脚看热闹,非常不适时地乐呵呵对弟弟讲了句:“妹夫家来了好多人,真是气派热闹,这还不够面子吗?” 柯云康正想教育兄长端正态度,然而接亲仪仗前头吹打的彩队已在自己正对面停下脚步,那个要娶小妹妹的女婿正在挂了施金错彩满红洒天鞍辔上冲自己咧嘴笑着摆手。 忽然就很让人生气。 不过看到妹夫家中如此重视,摆出这般架势迎亲,柯云康还是忍不住笑了。 妹妹或许真是有后福之人。 不过高兴归高兴,规矩还是要有的。 两位福寿双全的仪人老妇上前报声,笑道:“富安侯国舅大人、从五品宗正寺少卿梁道玄请见柯府高堂,求娶贵门淑媛,柯家掌珠!” 喊完此句,不知从哪走出六对总角垂髫的喜僮,各个手里提着装满铜板挂有红绸喜花的篮子,抓起一把,就往天上扬去,铜钱伴着花瓣,一快一慢落到地上,柯府前围观的人群顿时沸腾,无论是百姓还是仆人,都跟着一道欢呼争抢,热闹至极喜气满溢。 可这热闹就恰好把柯云康准备喊出口的堵门辞令给噎了回去。 这还没有完。 紧跟着就是傧相请求开门的环节,上来的第一位,柯家三位男人就愣住了。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54节 “本王来给新郎官国舅爷求个情,快快开门,让新郎新娘见上一面吧!” 洛王姜熙今天穿了喜气洋洋的霁红衣衫,为不喧宾夺主,特意在外面罩了件薄如蝉翼的素色缁衣,既喜庆考究,又谦逊温雅,他不但上门前来求,还拜了一拜,行足了傧相该有的礼节。 这让柯家三人怎么说? 紧跟着,又来了几个傧相,放眼望去,不是公侯之家子弟,就是累世功勋世家的晚辈,最后又冒出一个个子最矮的,不是广济王小世子姜玹又是谁? 他学着前面人的模样,也满面喜气笑求道:“今日舅舅成亲,我代圣上来请柯家开门迎喜,万望承天顺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不知是谁喊了声好,大家也都跟着起哄。 柯家三位大眼瞪小眼被晃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阵容之豪华,让人误以为这是宫里的中秋夜宴,宗室勋贵公卿世家整整齐齐。 为了这套华丽的迎亲阵容,梁道玄在前个月的宗正寺里加班加点,台面上的公务和台面下的恳请,他都事无巨细必躬必亲,有违宗正寺规章的事,他虽不做,却也有理有据登门解释,能转圜的他更是施展百般手段,不会让有需之人平白遭受推诿之难。 更别提那些台面上的纠纷,他开了宗正寺关了快十年的麒厅,审案断案,解决了许多公卿之家多年的积弊。 于是到了今日,哪家不给这位勋贵的话事人面子?自然是倾尽家中年轻子侄,鼎力相助,就为国舅爷能顺顺当当成亲娶妻,在所不辞。 眼下的光景,若是炮仗在迎亲的人堆里爆炸,那明天恨不得全帝京的大户人家继嗣都要换人。 柯府大门就这样敞开,罪魁祸首梁道玄向三位未来兄长亲戚抱拳致意,扬长而过。 即便就花了这一会儿功夫,柯学士与柯夫人还是等得有些着急。 终于一身新郎官行头的梁道玄到了自己面前,作新娘喜妆红裙缀金的女儿,也被引出并立,二人齐拜新娘双亲,喜婆自是满口的吉祥话,柯夫人泣不成声,又喜又悲,柯学士自诩泰山持重,然而此刻老眼也红至垂泪,慈父慈母心肠,教人动容。 最后到了迎亲末尾,柯夫人拉着女儿的手,照常要嘱咐些夫妻和顺相待的话语。然而她哭得启口难言,最终还是柯学士颤着声道:“要好好过日子……”原本那些关于孝道和贤妻的礼节性训诫,全在父母殚精竭虑的关切中,化作一句最简单也最由衷的嘱托。 梁道玄见此温情一幕,也有些鼻子发酸,身旁被罩在红色盖头里的柯云璧已然发出难以自抑的低低抽泣之声。 出门时,喜婆提醒新娘止声,梁道玄却低声道:“没关系的。” 然后就听柯云璧用力吸了三声鼻子。 喜婆大惊,心道这新娘子竟不拿新夫婿当面作一回事,全然无避。谁知新郎官也不以为忤,从怀中取出红方手帕,趁人不注意,塞进新娘手中。 喜婆想,大概是怕新娘一会儿坐轿子里拿盖头擤鼻涕吧…… 光是在迎亲上,就有极其繁琐的礼仪,到了富安侯府,进门一套,入堂又是一套,梁道玄自己都有些晕头转向。 不过喜悦冲淡了繁琐带来的疲惫,待到他领着新娘向姑母和姑丈叩拜时,感激与感慨交汇的心情,更让他眼眶红热,不能自抑。 姑母喜极而泣,姑丈也极力忍耐欢悦的泪水,一旁的小姨和姨夫皆是如此。 梁道玄的生命来之不易,现在人生新的阶段即将开始,奇异的心境与感动的触及,让他也不知是期待还是深觉责任之重当身承勇担之责。 就在对拜结束后,自正堂外,忽来一声高喝:“圣旨到。” 声音正是沈宜。 也来不及摆接旨那套标准仪仗,众人赶忙迎接旨意,梁道玄以为是妹妹给的赏赐,心想前两日所赐已经足够丰厚,还有什么要今日特别兴师动众。 结果没有想到的是,赏赐并非来自妹妹。 “如朕亲临。赐舅舅,百年好合。钦此。”沈宜读完也是一笑,说道,“诸位请起,此乃圣上亲书圣旨,另附圣上所写喜纸一联,还请供上。恭贺国舅与新婚夫人白首齐眉,永世为好。” 随着他的转交,一张洒金的红纸呈现在众人面前:上面歪歪扭扭四个忽大忽小的字,走笔稚嫩,用力不匀,只是横平竖直颇具章法,看得出是用了大力气写出来的。 这不是小外甥亲笔所书又会是谁? 众人皆惊叹圣上与国舅的亲厚。这大概是小皇帝人生第一张亲笔圣旨,不是杀伐决断亦或国之重计,而是一份纯真的祝福。 梁道玄这次真的没忍住,为外甥虽是以圣旨传达,却无比亲昵的祝福而感动,双手接旨时,已有泪莹然于眼角。 其实最初,他对小外甥的辅佐之意胜于血缘亲情。然而相处至今,姜霖稚嫩的依赖与质朴的亲近,陪伴结成的亲缘早就了今日的血浓于水,他自己的心境早已变化,再不是初见之时思虑良多冷静理智的盼切——那时他希望自己能不负所托,为百姓教导辅佐出一位明君,为太平盛世添砖加瓦。 但今日,辅弼之心仍在,却不及他殷切期待小外甥能健康顺利的成长,虽说九五之尊,奢求快乐平顺的一生实乃奢望,但至少,他的外甥可以好过祖父与父亲,拥有值得称道的伟业,与值得依赖和眷恋的亲情。 大概是他也抽噎了两声,待到沈宜履行圣命离去后,趁着大家不注意,柯云璧又悄悄把那红绸手帕塞回了梁道玄的掌心…… 御赐之墨宝,自然要端正摆在正厅正上,然后喜庆的仪式照旧。 相比这些礼数,应对劝酒的宾客才让人头疼至极,梁道玄自诩酒量不错,但无奈只有一个三口就倒的表哥助阵,实在难以分担压力,最后还是庆幸姑丈拿出在军营里喝酒的架势作为长辈亲自下场,才保证梁道玄入洞房前能拥有清醒的意识。 但洞房当中红烛照眼、佳人静候,清醒也终究化作情迷意乱…… 第67章 荣谐嘉门 因宣朝疆土幅员辽阔, 各地风俗迥异,婚后归宁的日子南北东西各不相同,大体是有三日和七日之别。 梁道玄出生在帝京,却是北威府长大, 柯云璧年幼时曾随柯学士在京, 后也去到北威府常住, 两家便按照北地的礼俗,于第三日归宁娘家。 国舅爷新婚燕尔,踏入柯府便一派春风得意的模样, 见谁都笑,加之他天生一副笑颜画靥,柯府谁见了都倒一句好姑爷。 柯云康看梁道玄笑得这么灿烂就气不打一处来,这小子给他留下的印象过于奸猾狡侩, 就算自己希望妹妹好好过日子, 也得时刻提防他那满肚子的坏水。 “三哥好。” 揣着肚子里坏水的梁道玄与柯云璧拜见过笑呵呵的柯云庭夫妇, 就来向柯云康见礼。柯云康大概是做国家财政工作做得比较久, 警惕性极高,经常看谁都不像好人,可今天看见妹妹和不那么称心的妹夫携手同来颇有举案齐眉的情恰之合,一时将方才胡思乱想全抛诸脑后, 嘴角也一个劲儿朝上,只道祝他们百年好合。 柯夫人再次见到初为人妇的爱女,强忍住喜极而泣的心情,怎么看怎么觉得两人是天作之合。柯云璧戴的正是太后在婚礼当日赐下的团鸾喜凤金簪, 凤口衔着一颗火彩晃目枣核大的红宝,听说是太后专为国舅大婚请人打造,另配了一对嵌玉凤镯, 实在是面子上给足了优渥。 “谢太后赏赐,但是很沉。” 这是柯云璧发自内心的感叹。 “沉的又何止是礼呢?”柯夫人既有喜亦有忧,“太后娘娘器重长兄,这份心意,才是真正的礼重之处。” 回门之际,母女当然要关起门来说些知心话,至于新女婿梁道玄,本是被拉去吃酒的,然而在柯家,却又一道他意想不到的流程在恭候。 柯家有两个正当年的男子入仕,一位就是柯家大姐夫刘松函,一位便是柯云康,梁道玄还在接受丈母娘大理寺般的盘问时,就被这两人奉柯学士的命临走,抓去了书房。 “妹夫,这是爹让我们提点你的。”刘松函的表情却不像在提点连襟,而像是在审犯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妹夫,你可知朝野是怎么议论你的?” 梁道玄被一个姐夫一个兄长关进书房,还以为两个人是要警告他务必对新婚妻子好上加好,否则有他好果子吃,结果没想到竟然是内训课程。 “怎么议论的?无非就是那几句话。”梁道玄表面上好像不大在乎,但心里始终有数,“我就算是正经科举出身,却也有外戚的干系在,他们认我读书的本事,但未必就真将我当做一样的官吏看待。” 其实安排他做宗正寺的差事,何尝不是加深朝野对他的这个印象呢? “是了,所以有些可能不会传进你耳朵里的事,我们却能知道。”柯云康不管怎么怀疑妹夫的心机深度,却仍是期望他们夫妻能好好的过日子,说起正事来毫不含糊。 “可是往后人家知道二位兄长同我是一家,也未必有这么多的消息可以告知了。”梁道玄乖巧坐在交背的黄花梨高椅里,一身喜气洋洋的福霁红暗连枝纹吉祥圆领袍服,表情毫无严肃性,“不如二位兄长在外面多说说我的坏话,说不定同侪反倒乐意与你们一道叙说。” 这话让人无法反驳,作为法律专业监察部门工作者,大姐夫刘松函还是反应快一些,只笑道:“要是我们说你的不是,回头人家可是要连我们一起排揎,这是什么做亲戚的道理?比别人说得还起劲?” “而且人家也未必就信。”信任危机永远是财政部门工作者柯云康的职业病。 “可是,我是外戚的身份,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偏见既然永存难弭,不如顺其自然,这样至少有一边是天然与我一道的盟友,两边都想吃,两边都想占,天底下的好处总不能凡事都想两全。我感谢两位兄长和泰山大人的好意,但是我也不想因为自己的身份牵累你们二位原本的交际,毕竟在定亲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我今日到底是何身份,咱们也是误打误撞做了实在的亲戚。” 梁道玄一席话发自肺腑。如果柯家的人和自己走得太近,只怕会影响二位兄长原本所在的交际当中。 柯府对他算是十分信重有嘉。早些年他虽然名声不错人卖相也好,但因为亲爹的遗留问题,个人品性也受到了一定质疑,好在姑姑和姑丈家风卓越,再加上只要见过梁道玄的人,都会说他和他那活畜生老爹完全不一样,但要结亲就是另外一重信任考验了。柯府当年也算是慧眼识英,才有他如今美满的婚事。 柯云康和刘松函对视一眼,两人既感慨自家人果然为自家人着想,又念着同气连枝,不肯作罢。 “总之,我们受了爹的嘱托,出于孝道,必要履行,你可以不听,但我们却不能不说。”柯云康轻轻咳嗽一声,强调事情的严肃性,而后由刘松函进行转达。 “最近你做了好些扶助有爵功勋之家的事,朝野当中莫不议论你的立场所在。我在门下省,倒未见有弹劾这些事体的折子,不过……” “不过六部这边,哦尤其是礼部,许多人本就是从前曹嶷的门生,对你多有不满,认为你挟私多于奉公。”柯云康补充道。 “泰山大人是担心我这段时间所为之事太过惹眼?”梁道玄一点就透。 柯云康看向姐夫,一副“你看我说这小子心眼就是多吧”的表情。 刘松函道:“岳父大人也是苦心一片,他自己在京中做过几年清贵闲差,就已觉得水深不渔,你的差事是皇家生息之要,更要慎之又慎。你做事滴水不漏,岳父的眼光我自然相信,但有些事,不是你自己白圭无玷就经得起千雕万琢的。” 梁道玄领会好意,干脆将两个人未曾宣之于口的另一重意思和盘托出:“我明白二位兄长的意思。我自己做事妥当,加上国舅的身份,旁人未必会从我处作怪。但我差事当中所助所涉的高门公卿王室贵胄里,难免有一个行差踏错,万一他们教人抓住把柄,连带我一个罪状,我就百口莫辩了。毕竟在旁人眼中我这个国舅坐堂宗正寺,那就是与贵戚公侯同气连枝,同音共律。” 话已至此,柯云康也有言直说,起身郑重道:“我小妹心思单纯,恐不好应对内眷往来,请妹夫多加回护照顾,莫要她……无所适从。愚兄这边恳请了。” 梁道玄忙搀起三舅哥:“请兄长放心,我与云璧是要白头偕老的,自然不会陷她于窘境。” 但很奇怪的是,梁道玄嘴上这样说,心里却觉得,自己这位新婚三日的妻子,却不像她亲人所说那般柔弱。 自己的新婚妻子是有些智慧的冷幽默在身上,这点在柯学士和柯夫人与其他几位柯家人身上完全看不出来。 二人刚刚成婚第二日,梁道玄的成亲休沐还没过去,柯云璧就收到了雪片般的请托邀函,上至洛王的乳母施夫人请她一起去拜佛,又有各路公卿家的内宴,下至有些沾亲带故的官吏夫人,无不盛情相邀,仿佛没了她,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一般。 “我觉得,还是都不要去了。” 对此,新晋富安侯夫人言简意赅。 彼时二人正在文杏馆内,今春花茂,梁道玄浇水堑枝不亦乐乎,花丛中抬起头来,但见新婚夫人人比花妍。 这一瞬间,梁道玄忽然又有点想过上有人陪伴的富贵闲人生活了。 “去和不去,有什么说法么?” 两人之间其实并没有那么互相了解,梁道玄不免有些好奇这句话背后的思考。 他本以为妻子会说出很周正的人情世故,比如:去哪家不去哪家得罪人之类的话语。谁知柯云璧用她特有的慢悠悠的声线说道:“因为一成亲我就忙着往外跑,显得我们两个夫妻感情不是很好。” 梁道玄现下想起来,仍是忍不住笑。 正好柯云璧与他在书斋外见了面,看他含笑的表情,好奇问道:“我三哥哥和大姐夫同你说了什么?” 在她眼中,这位新婚夫婿的神秘感没有随着成亲洞房就烟消云散,反而越接近,越觉得兴味盎然。 “没有说你的坏话,放心。”梁道玄笑道。 柯云璧稍加思索,立即回答:“这是一定,但我的坏话不会让你笑得这么开心。” “确实,必然是你的好话才会让我开怀一笑。” 柯云璧顿时面如飞霞。 来一道预备前去家宴的嫂嫂与姐姐远远看见小夫妻新婚情态,都是相视而笑秘而不宣。 “国舅爷在吗!国舅爷!” 一声惊呼,如石碎镜泊,闯入温馨的静谧。 辛百吉慌慌张张,拨开柯家亲眷,顾不上礼仪,冲到了梁道玄面前。 “国舅爷!不好了!出大事了!” 他脸色苍白,梁道玄知是大事,急忙追问:“辛公公喘口气。可是宫中有什么事?”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55节 辛公公跑了一路,满头是汗,颤声道:“峨州一线的慈鹿江河堤决口,洪灾顷野,八百里加急报到宫中,里面不只是这个消息,还有一封地方官吏上奏的参本,说是定阳王中饱私囊贪私赈用,致使如今民不聊生。政事堂的诸位大人都已到了仪英殿,太后传您赶快过去,此事涉及宗室,且所奏之罪前所未有之劣行,国舅爷,您得马上去听听看怎么办才好!” 第68章 鞭长驾远 午后云增, 艳阳时隐时现,仪英殿氛围凝重,龙脑香醒神怡春,最能静心, 却化不开正殿哀肃沉郁。 众人都在屏息静听工部尚书徐照白所述灾情。 “……峨州有百姓三万, 尽数受灾, 峨州州府青宕城西北城墙遭洪峰冲毁,州内三座县城,桑垠、西陶、上谷……无有幸免于水祸, 其余二镇还有高地可暂时躲避,可据西陶跑出的灾民说……西陶县已全县淹没……” 被传至殿内共议的梁道玄心沉且乱,但总算哀痛之余还有冷静。西陶县正是定阳王的封地。 峨州此地可以名称断地形。 其地位于瀚海道与河西道交界,隶属后者。二道由鹄雁山分割界定, 山脉以西为瀚海, 以东为河西, 慈鹿江斩山而过, 正穿瀚海道的丹州与河西道的峨州,因是湍河过山,这两州地势也是复杂险要。 陡直山险尽处是,激流拍崖成荒滩。 故而丹州峨州人口少, 发展相对落后,尤其峨州,简直就是在多山激流之中掏挖而出的地界,自古困窘难通。 本朝定例明典, 王封之地,不可府州。封王之土不能择于一州府城与衙门所在地。昔年太宗宠爱幼子海陵王,欲将其封至民物康阜的鱼米之乡海西道晏州府城南华, 遭大臣直斥有违祖宗之法,太宗盛怒,执意而为,群臣跪谏于崇政殿外,三日三夜,最终太宗不得不亲礼下士,收回成命。 此事足以说明,本朝对封王之管束之严,无出其右。 峨州这种地方,有些家资背景的官吏都瞧看不上,却做了封地,也能佐证限王之策绝不是凭空虚言与面上文章。 “峨州府知州朱善同、通判段鄞、长史王仁宁三人,连同州府衙门大小官员共一十七人,与西陶县知县蔡孚一并上奏请罪,诉定阳王私挪人力与工用,致使抢固河堤延期,酿成大祸。” 徐照白说完,仪英殿内唯有沉默。 “依照祖宗之法,定阳王怎有权限擅专赈灾物资与人力?”梅宰执率先开口。 出于护短,梁道玄竭力忍耐才控制住没阴阳他两句:作为政事堂的首辅,难道姓梅的你会不知道,是太后下旨让定阳王协助峨州府便宜从事的么?这话与其说装作不知,倒像是旁敲侧击的问责。 梁道玄正要开口转移话题,却听上座的太后梁珞迦道:“哀家倒是好心办了坏事。”这声音里满是愧痛,梁道玄作为亲哥也听不出几分真假。 “太后甚少置喙政务,若有遗漏,也是我等政事堂内臣辅弼不及才未能及时婉正,请太后保重凤体。” 洛王姜熙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身份这时候不用更待何时?立刻自请罪过,顺手捎带揶揄了梅砚山等人:这时候想起排揎太后的不是,早十几天前不说话,是故意视国政如儿戏吗? 果然政事堂真是热闹,今日头次得见,确实大开眼界。 梁道玄觉得这虽然出气,可眼下实在不是斗嘴的时机,但他这时候开口,未免伤了姜熙的面子,便朝妹妹看去。 梁珞迦意会,在梅砚山等人开口前,先凄惶摇头道:“诸位都是先帝钦命的克勤辅政之臣,指教圣上都是应当,哀家也该立雪听是。不知出了这样大事,该如何是好?还请诸位出策以应。” 第一件事当然是安置流民。 梁道玄心想。 “臣以为,头要之事,必然是安置流民。” 徐照白施礼应道。 梅砚山也道:“峨州三万百姓遭灾,泽国千里,大半都要沦为流民。这人数,或许比在京畿道和海西道,可能数不及一县之众,但在人丁本就稀贵的河西瀚海二道,实在难有天时地利来暂且安置。” 其实河西道东西走向狭长,接壤多道,但正是如此,峨州位于河西道纵深,河西道幅员辽阔,因此这位置与其他各道距离甚远,远水难解近火,最好的办法还是河西道内能够接应。 梁道玄的脑子也在此刻飞速运转。 “回太后,应宜速下旨,命河西道刺史康令雪调拨人手钱粮,押送峨州赈救。” 王希元应道。 但只做这些是不够的。 “现下峨州……可有民变迹象?”梅砚山问出了关键的问题。 “加急奏呈未有写明,想来无有。”徐照白再飞速浏览一次后回答。 这句话却提醒了梁道玄。 作为负责议罪宗室的必要旁听,他本不应开口,但显然在座无人思及,为了百姓,梁道玄不得不冒险一次。 “水灾后常有疫险,清理受灾地域填灰掩埋尸首也要及时尽快。” 从入殿后便一言不发的梁道玄突然开口,而他的话提醒了众人,政事堂几人均有些诧异。 片刻后,兵部侍郎许黎邕冷哼一声道:“梁大人说得轻巧,方才诸位大人均有论议,峨州人手稀缺,此刻又遭水灾,谁来收尸?谁来挖土?谁来掩埋?” “鹄雁山北度云关驻扎有度云关军治监下三万人马,此地离峨州行军约四到五日可达,是最近能调拨的军队。” 梁道玄的话继续让人保持惊讶:他竟如此了解地形与情势。 最重要的是,这是个绝佳的办法。 然而徐照白却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不等他开口,许黎邕便愕然道:“梁大人,你可知度云军治监的人马是为何而设?” “此关位于瀚海道天然屏障鹄雁山北麓,为防备羌夏散骑游击侵扰边关而设。”梁道玄对答如流。 “那你还敢肆意调动?”许黎邕怒目而视,语调扬高。 梁道玄却平静如初,毫无惧色:“许侍郎明鉴,慈鹿江方才凌汛解冻,羌夏之地,仍旧冰天雪地未曾开化,我朝还无有羌夏散骑冬日过鹄雁山侵扰之记录,这里五月初仍旧无法通行,除非他们有翅膀,能飞过冰封险关,只要在关雪融化之前赶回,便能无碍守备之责。” 顿了顿,梁道玄转向面色微白的许黎邕:“况且只需三千至五千人马。今冬度云关未有战事,调度备粮足够自用。” 梁道玄的话再次让殿内陷入寂静。 在真正主政之人未发表态度前,即便梁珞迦再惊叹并赞成兄长的做法,也是不能出声的。 “这是能补及峨州此刻人力最好的办法了。”梅砚山终于启口,面向太后道,“臣这便拟旨。但是……” 梁道玄讨厌说话大喘气的人,但保持得体是此刻需要,他默不作声,等待梅砚山的后续。 梅砚山霜雪染就般的眉头微蹙成峰,似烦似哀,一时竟有踌躇。见此情形,徐照白上前一步道:“关于定阳王之案,得一并有旨意发下,至少先告知如何安置,再待审议。此为重告之罪,事出权宜,也要尽快稳住峨州人心。” “但这个时候兴师动众押解定阳王回京审问,更为不妥。”梁珞迦统揽大局,以为不能这时候以此方式动摇人心,况且地方官吏联名上奏,入案必查,无需推诿,可实情如何,查验之前贸然断定,难道要儿子还未亲政,就先给宗室一个死罪么? “可以请派御史前往。”徐照白倒是周全,他一直思考,终于给出了自己的意见,“此时派出钦差,一是为督办赈灾代圣巡行,二也可于现场查证诸位峨州官员所言是否属实。” 这已是梁道玄也能想到的完全之法。 如若等待赈灾完毕,百姓安置妥当,恐有证据不明不白的消失,不管定阳王是否有罪,或者罪至何等,从河西道入京的路途,都有无数隐患和弊端,最推诚布公的办法,便是徐大人所言:立即派人,兼顾赈灾与查案。 那么,派谁呢? “启禀太后,丹州与峨州此次凌汛前后之情形,也唯有经手全务的政事堂最为了解,可命徐照白徐尚书为御史,前往主理。”梅砚山向梁珞迦拜道,“然而兹事体大,灾案同巡,不能只派一人前往,其中调度与涉案之事,为求效用和中允,均要顾及,老臣以为,大理寺必有一人随行。” 梁珞迦细想之下,也觉徐照白身为工部尚书,本就执掌水利河工之事,又入政事堂多年,且年纪在政事堂中,也算青壮了,其他人派到遭灾之地,怕是还得跟着御医。目前看来,除了他,确实没有更适合的人选了。 “依此言,那哀家再派南衙禁军随行护送。”御史出行,禁军必保。且不说一路险难总有,单论御史出去往往身负要职,若有碍天高皇帝地方的切身利益,其行便是以身犯险,禁军必要有保。 “臣谢太后隆恩。”徐照白无有任何推诿,当即领受。 “启禀太后,事涉宗室,请下旨命臣同往。” 梁道玄此话一出,在座皆各有异。 梁珞迦也不自觉瞪大眼睛。 谁都知道今日是梁道玄成婚后的第三日,新婚燕尔,却要领如此之差,实在强人所难。 然而细想之下,这确实是他职责所在。 方才梅砚山和徐照白都未主动提及让他前往,也是不能启口。他们主动差派,会显得别有用心,瓜田李下,何必惹是生非?而梁道玄自己的态度也重要,如果他都能得过且过,政事堂何故徒增烦扰? 梁道玄自己也有另外一重思虑:如果他不能第一时间前往现场,那无论定阳王是罪不容诛还是不白冤屈,可能都会影响峨州局势、百姓处境和朝局走向。 职责在此,无有选择。 “有梁少卿在侧,此案巡查,臣等也更秦庭朗镜,据义履方。” 徐照白作为已点的御史,同意宗正寺少卿梁道玄加入巡行队伍。 梁珞迦知事已成,再不能安,也要首肯,她忍耐不看向兄长,只作端肃平静,一字一顿道:“既然如此,那便拟旨吧。” 第69章 苍然翦翦(一) 救火追亡, 浪头夺命,事发紧急之态,需即刻动身,不容怠慢。 梁道玄来不及回侯府, 只请辛百吉帮忙捎带来一应衣装用度, 顺带向柯云璧转达此事, 而后与同样轻装简行的几位同僚在南衙禁军千牛卫二十一人的护卫下,行出帝京西门华辛门,快马加鞭, 赶赴峨州。 出帝京向西,入京畿道地界后的西陆路官道通达便捷,官驿三十至五十里一座,徐照白这一官职的御史途径, 几乎是最高礼遇接迎。只是赶路为先, 不好休憩太过, 其中一二不过是喂马换马, 并无住宿之需。 可待到第二日行过平原,入肋道群山之中,便再没有舒适可言,可谓风尘仆仆, 辛劳复疲,徐照白安排二十里一歇,可谁知天降大雨,将众人堵在肋道山间一处峭壁下。 好在肋道毕竟是官道, 即便穿山过岭,仍有路棚驿亭等简易停靠修筑,一行人驻马待雨势稍缓, 纷纷将马匹拴在路棚侧的拴马石上,掏出干粮,生火除湿。 同行官吏共有四人,除去徐照白与大理寺二位外,便是梁道玄。 与他三人皆是不熟,梁道玄再乐天和善,也坐不到人家三人身旁去插科打诨,不如一个人吃过干粮,前行几步,望山雨而观雾,忙中偷闲。 “国舅大人好雅兴。” 此次出行,统领南衙禁军二十一人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梁道玄殿试遇刺时宫中那位巡视的北衙禁军校尉白衷行。 “白校尉。”梁道玄唯一熟悉的面孔在前,自然得了他颇为璀璨的笑容和由衷的关怀,“方才你去看马匹情况,衣衫淋湿半片,还是去烤烤火罢。” 白衷行二十岁出头年纪,一副我很禁得起折腾的满无所谓,笑道:“平常操练日子,比这个雨大的时候也要出勤,没那么娇贵。卑职这里是想给国舅大人道一句谢。” “那件事本就和你没多大关系,我不过是说了实情。” “这是其一。其二是您金口玉言,才将我自北衙调去了南衙,虽不是原本的差事,可仍旧官复原职,卑职不能不谢。” 白衷行言语诚挚,眼神热切,看得出来,如果不是自己有部下在不远的地方烤火,他估计是要单膝跪地来个军中礼节了。 梁道玄不好不受,索性大方道:“确实是一句话的事情,我没费太大周章,你那个老上峰,也不愿意你在跟前提醒他险些做了蠢事,怎样?南衙禁军不必巡卫禁内,可要负责的杂事也多,你在千牛卫所,可还习惯?” 白衷行原本是要被他老上峰北衙禁军将军向熊飞推出去顶嘴,好在梁道玄给他正名,但这样一来,再在向将军手下难免忌讳,加上当初白衷行处置紧急事态的得力梁道玄见在眼中,索性给他调去南衙禁军,顺便官复原职。 “回国舅大人的话,都是一样的,就是差事不同,卑职都能胜任。”白衷行笑着回应。 “私下不用这么客气了,大人都在那边呢。”梁道玄示意他不必如此客气。 白衷行本要行礼领受,可想了想梁道玄的话,笑着换做颔首:“那我私下就只叫您一声国舅爷了。” 换过称呼听着顺耳得多,白衷行又道:“国舅爷,这雨真是没完没了,方才我还听两位大理寺的大人说幸好之前徐大人抢了些时间,不然定然耽误下次投驿的时辰。”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56节 “帝京西北是东西走向的太阿岭,肋道穿岭而过,也是东西走向,左右山势自然奇险峭立,即便官道两侧也是拿云攫石。此时又正值京畿道五月的雨季,潮云逢山,往后走下去雨只多不少,怕是后面的路都要赶着走了。”梁道玄早年在各地当过“驴友”,四处游玩,好不惬意,今时今刻再见这山雨霏绵、峭雾染壁,却没了欣赏的闲情逸致。 但他这番经历讲出方才这几句,却足以叫一辈子没出过京畿道的白衷行眼中放光,直道:“国舅爷好见识!不愧是连中三元的状元,什么都知道。” 但是连中三元也不考这个…… 梁道玄只能笑笑,当做接受了夸奖。 许是二人言语拉进了距离,加之白衷行虽稳重,却也不是内密之人,言至此处,不免言及些旁的:“听说……国舅爷是自请这趟差事的,您新婚燕尔不过三日,真是尽忠尽责。前些日子我听中京府做戍卫的兄弟讲,您现下也是那边敬佩的人物,听说几个怪烦人的子弟生事,你还给他们免了麻烦,教训一通,国子监的人暗中都谢您替他们除了麻烦。” 思及此事,梁道玄不免愧疚于家人,他赶忙换过话题,不愿多谈心怍之事:“原来这事儿传得倒远,我以为国子监那边不过是几个孩子的大脑,没人当回事呢。”他干脆顺着关于小世子和金成之这事的话题趁机套几句话。 因离其余人较远,加之诚心感谢梁道玄,白衷行也只是压低声音,半点也不避忌:“怎么会不当回事?国子监的孩子惹事的多去了!我们禁军这边管不上,我从前几个弟兄被派到中京府做戍卫,简直烦不胜烦!国舅爷是不知道,这些人大多官宦子弟,家中不是祖父父亲就是叔伯舅公在京中做官,平常横行跋扈惯了的,还鬼精蔫坏,专做那些不够得上去公堂的坏事,之后家里人通融一句,小事化了。就那位金家小子,也算是中京府戍卫里有号的臭名声了。” “那孩子我看着挺灵的,就是脾气不大好,想来有些骄纵惯了,大户人家,也是寻常事。不过徐大人家风甚严,倒没有勿以恶小而为之的宽纵,可见将来也能好好成材。” 梁道玄的语言水平有破崖绝角之美。 这话却正撞上白衷行的消息范畴,他只苦笑摇头:“国舅爷心也太善了,什么孩子到您嘴里,都是好的。但其实不然。大部分京官家里的子侄可是很有主意,次次犯事的都是那些人。” “他们为官的长辈不管束么?” “大人,自己的儿子,亲近的侄子外甥,管教也是有的,但再旁一些的亲戚,可就未必能管得过来。而他们犯了事,又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不得不弹压,如此一来,岂不姑息?更别提教养品行了。” 白衷行说完这话,再看若有所思的梁道玄,不免慨叹国舅爷简直是单纯仁柔,这样的人在官场上,岂不要被倾轧得体无完肤?能为自己仗义执言,已是其上佳品性的佐证,为报这一恩情,他也得在这路上好好回护梁国舅,不教他被那边三位官场老辣之辈所欺压。 没过一会儿,雨势稍缓,徐照白召回众人上路。 这不是一行人所经过的第一场雨。一直到抵达河西道内,雨几乎四五日都没有停过,在白亭驿,几日都潮闷度日的队伍终于入驻出肋道以来最大的官驿,也是自河西道西陆路入京的必经之路。 梁道玄吃过热餐,第一件事便是提笔写家书,家书内容简单,只有四个字: 平安,勿念。 这种通过官驿转达的家书,大多是走个形式,言多必失,没必要啰嗦家常。 刚封好蜡泥,转过头梁道玄就被叫去商议接下来的路途。 徐照白住的是官驿最大一间客房,有两进,书房布置简单清雅。如若不是窗外疾风骤雨,可能坐在此处窗前静静品茗还算舒适。 徐照白办公事甚少客套迂回,单刀直入道:“都来了。我今日要交待一件事。我们这一路遇雨实属天公不作美,但朝廷的日子不能延误,明日在河西道峪州境内,不能再耽搁,要加急赶路,如若实在雨不堪人,也不能再多次修整了。” 这便是丑话说在前面。 梁道玄倒没觉得有什么,白衷行更是军营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毫不在意,另外两位大理寺的官吏面色就有些难看了。 徐照白也不看众人脸色,取出地图,在五人围拢的桌案前徐徐展开,以手轻点:“明日我们过峪州,再走一日,就能入峨州的治下桑垠县,但离县城还有很远,恐怕过夜还得半日。” 这是官驿里的舆图,驿路清晰,地势阐明,梁道玄看了后发现一个问题,正准备开口,却被一旁的大理寺少卿潘翼先一步道:“徐大人,为何不走从此刻我们所在的峪州过沁州再入峨州这一道?” 说完他用手点在一条现成的道路上,又道:“这条路我问过驿丞,是寻常商旅百姓官差皆走之路,因路途短,官驿多,反而会更快抵达峨州境内。” 跟随潘少卿的是大理寺司察,姓李,名甫明,似乎自己上司的鲁直吓到了他,导致这位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略微有些呆滞,不知该怎么接话。 其实潘翼看模样也只比梁道玄大了二三岁,微微蓄须,目的大概是让他略显圆润的面相显得有些威武,但事实上梁道玄却觉得失败了。 一路上潘翼和徐照白相处得宜,并无言语冲突,这大概就是真诚的发问,只是发问方式过于直接,给职场新人造成了些许震撼。 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潘翼早就认识徐照白,根本没有在意问话的方式。 “梁少卿,你以为如何?” 徐照白的话打断了梁道玄的思索,他略微沉吟后,道出了徐照白选择此路的用意:“走峪州直达峨州这条路,山路多、官驿少,委实难行,路上花费要多去半日。但是从这条路入峨州,能纵览全局。慈鹿江是自桑垠县进入峨州境,由南到北,贯穿整州三县。若依照潘少卿的路线,虽是直抵峨州府城青宕,却也绕过了桑垠,不能确认此间灾情,之后若去往,花费的时日,也不比这半日少。” 他全然说出了徐照白的考量,非但没让潘翼为此窘迫,反倒使其笑道:“梁少卿当真洞若观火,徐大人说得没错,您果然是少骏官吏中的翘楚。” 第70章 苍然翦翦(二) 峪州与峨州同属河西道, 却全不同状。 峪州东部地势平坦,南接太阿岭余脉,降水丰沛然无积涝,雨季短暂且土地肥沃, 是河西道内的鱼米膏梁之乡, 加之与天中之府京畿道有肋道相通, 不敢说是政通人和,但乡陇清晏百姓丰乐八字确实担当得起。 于是乎,在这样的地界出现了流离失所的灾民, 与一派丰和之象便格格不入。 御史的队伍已行至峪州西北与峨州的交界地觚关,因此处已进入鹄雁山山地,地势崎岖多变,山路通道形似礼器觚而得名。 觚关非军治关, 寻常驻军只有峪州州府军卒, 负责日常巡查与验关等事务, 可如今, 军卒大多都备在关外,结阵设卡,不许灾民入关从峨州进入峪州地界。 “咱们在峪州州府的时候不是已经转达过朝廷的旨意么?”大理寺少卿潘翼眉头紧蹙,在马上紧握缰绳, 不断盘桓,“周边地方,收拢灾民,暂行安置。粮草用度如果下官没记错, 早在咱们出发前就先拨运下去了,怎地这地方的官员是没来得及收到朝廷的公文,还是另有打算?” 他加重了另有打算四个字, 说完看向徐照白,等待御史大人发话,然而徐照白却并未做任何回应,保持沉默,在马上逡巡眼前的景象。 潘翼和自己差不多年岁,言语上不免有些急躁。但梁道玄却并不认为他所言有任何不妥,事实上,但凡见了眼前的景象,内心没有半点焦灼与不安,才会令他侧目。 此时此刻,峨州一侧的觚关门墙下,犹如防备敌军一般,横陈数十个尖刺木栅,尖刺上均涂桐油,在雨后初晴的阳光下冷冰冰闪着浑浊的光,一看便是还没全然干透,正是这几日新制。 而此等戒备所“抵御”的绝不是什么不法之徒,而是一群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峨州水灾灾民。 他们聚集在关外唯一一块平坦的地面上,三五成群,每个人脸上都是惶惶之惊与困惫难当。 看样子,大多是一家或一村聚在一处,将妇女孩儿聚拢在中心,叹息声偶尔传来,还有孩子尖锐的哭声骤然出现,又缓慢消失。老人用颤抖枯槁的手去抚摸孩童泥泞焦黄的头发,安慰不能安慰的饥饿。青壮们则时不时朝关口聚拢,以浓重乡音反复哀求和探问,得来的只有守关州军的暴喝威胁。 大家散去,再又聚集,一遍遍,直到有人发现了梁道玄一行人。 一个老者凑过来,扶住最前的、潘翼的马头,说了几句带哭腔的话,但他口音太重,潘翼是土生土长京畿道人士,全然不懂,跳下马来问道:“老人家,你说什么?” 那老人眼神苦哀,又说了一句,然而潘翼仍不能解。 梁道玄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他垂下眼帘,告知了潘翼他想知道的内容:“他说得是:路过的贵人老爷们,求求了,我家孙女要饿死了,行行好,给一口干粮吧。” 潘翼因被这惨状与焦灼困顿,一时没有来得及讶异梁道玄竟熟知峨州山音土语,只以焦虑的目光看向徐照白:“大人,是不是……” “先不要分发咱们随身的干粮。”徐照白端坐马上,此情此景尽收眼底后终于开口。 “可是……”潘翼为这个指令感到深深的不安。 梁道玄却理解徐照白苦心用意,侧马上前轻声解释道:“潘少卿,我们身上只有一日行程的干粮。一路都是到官驿随用随补,轻装上路。这些干粮对目前情况杯水车薪,甚至还会弄巧成拙。试想一下假如咱们拿出来分派食物,僧多粥少,势必会造成拥抢与争夺,恐有伤亡和骚乱。体弱之人裹挟其中,只怕……” 他没有说出更可怕的后果,但潘翼已然知晓,可老人已攀住他袖子苦苦哀求,他陷入绝望的两难。 而其他灾民看见此处情况,纷纷靠近,用同样的土语乡音,哀哀求告。 二十个南衙禁军也没见过这般场景,他们不知该不该驱赶人群,继续前行,只能暂时驱马靠前,隔开徐照白与灾民,避免发生意外。 徐照白的眉心缓缓出现一道浅浅的川脉,梁道玄心沉如入惊涛,稍加冷静,转头对徐照白道:“大人,方才关内验明文牒时,我见关内有一些净水储备,现下雨停,日头渐起,先给众人分发一些可饮清水,暂缓情势,之后再传令本县官吏至此,调拨赈济粮食,从长计议。” 徐照白要考虑的事情远比他人更多,既要安抚情势,又要稳定局势,梁道玄索性出策兵分两路,先解决灾民最迫切的生存问题,之后如何,再想不迟。 这两全的办法让徐照白很快点头应允:“劳烦梁少卿快去快回。” 梁道玄立即打马出人群,避免冲撞周遭百姓,身后,在徐照白的示意下,潘翼终于能长出一口气,提起声音对周遭百姓喊道:“大家不要拥挤,往边上散散,我们先分一些净水……” 关内的几个兵头这辈子没有见过帝京的官吏,方才就已经俯首帖耳,此刻得知徐御史要分水,即便面露难色,却都不敢不从。 梁道玄敏锐捕捉到这一神色,心中暗有所思,嘴上却不住说辛苦劳烦,又让人安排水车送水到峨州一侧,待人都走后,却一个人进入仓房查看。 仓房内确有粮食,麻袋上均印有“关”字,这是各道调拨为州府关守军专备的粮草,定期转运分派,并非赈济粮食,所储也是大约一月整关文吏和士兵所需。觚关是小关隘,不设驻军,也非军治监管辖,所以日常两轮值勤的州府军不过五十人,备粮与人数基本吻合。 这等关城,军士官职不过九品守备,文吏品职最多也是九品,还不如一些官驿的驿丞官职更高。他们权力有限,未必就敢私藏官派的赈灾物资。 “大人……您……您怎么在这里啊……” 梁道玄正在仓中细想,听声回头看去,原来是方才见过的仓吏簿记,此人五十来岁,再见梁道玄也是拜了又拜,谨慎提醒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但又忌惮梁道玄的御史随从身份与官职,不敢明说管仓之责。 “是我冒昧了,只是徐大人有令调度,我过来瞧瞧,簿记千万别放在心上,我就这出去。”梁道玄长相与凶狠强硬全无关系,一张笑颜只是稍微和煦说话,便显得十分客气亲厚,加之俊逸容貌极具欺骗性,此刻不由得让人放松警惕。 “大人这话……这话折煞小的了。”簿记摆手有若扇风,不安又赔笑,“净水已按照徐大人吩咐运出去了,敢问大人还有何吩咐?” 梁道玄拍了拍粮食袋子,向他笑道:“簿记莫要这样客气,我们都是奉上面的话办事,大人如何说,咱们就如何做,一样的辛苦差事忙碌命,你的为难就是我的为难,我不会在这里久留给你添麻烦的,这就出去。” 他几句话便将自己和人划分到一个不存在的阵营里,加之可亲又随和,不带半分架子,果然让簿记稍缓了神色,二人一并朝外走,梁道玄却骤然停下,忽得肃正眉目与腔调,声音也压了又压:“簿记,不过有句话我要提醒你,一会儿徐大人可能会命关内放些粮食出去,外面的灾民虽不过二百余人,可一张张嘴都要吃饭,喂饱他们,加之关内自己的用度,这些粮食我看着勉强得够两三日,不知两三日后,之前衙门分下的赈灾粮食可能抵达?如若不能,我请徐大人修书一封,催一催贵县城衙门去。别耽误了簿记和将士们日常的吃穿用度。” 他这番话听着十分好心,簿记却紧张得顿时冒汗,只苦了脸道:“这……这根本没有说要有赈灾的粮草运来啊!如果这些粮食发下去,那咱们关内是一点余粮也没有了!下次补给至少还有十三四日才能到,这要我们怎么活啊……大人行行好,去和徐御史通融两句,万万不可挪用这些啊……” 梁道玄的套话技术,根本不是一个闭塞关内无有品级的小吏能接得住的套路,一时该说的都说了,梁道玄也拿到消息,便笑着安抚两句,之后离开关门内的通道,出去便看见禁军千牛卫和一些关内士卒,一并维护秩序,两个水车,各列左右,徐照白与大理寺的二人也都下了马,搭把手帮忙分水。 许多百姓没有盛器,只能用春季野外不知名宽大柔软的叶片围成尖锥筒状来接水,不过许多老弱稍稍饮过水后,都略微见了些活气,虽仍是疲倦躺靠,却好过方才的模样。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梁道玄行至徐照白身前,施礼回禀情况,告知并未有赈济粮草的分派,他熟知此地地形,不忘提醒徐大人一句:“……这里是峨州入峪州唯一的同道,前走便是遭灾的桑垠县,县城不到百里,从此地安排赈济是峪州府最立竿见影之选,可却无此计划,下官以为其中另有隐情。” “梁少卿觉得是什么隐情?” 徐照白问道。 答案显而易见,然而势必一问,看看是否和他所想合一。 梁道玄一时仍不能全然分辨徐照白的明与伪、心与迹,逡巡灾民现状,不如先解决眼前问题,否则就算一行人杀赴峨州,此处不安,他也不能全然不顾。 “请大人先分发些吃食。”梁道玄举定心智,平静应对,“关仓所储暂够三四日,此地离县城不远,再运也及时。灾民平息后,再问询些消息,对我们一行去到峨州前先了解情形也百利而无一害。” “终究我们的差事要在峨州办。”徐照白如世上所有的上峰一般,在提议面前既不首肯也不否决,只给期限,“半日后我们照常启程,传我的口谕,先分些关仓粮食,勿要激生民变。” 第71章 苍然翦翦(三) 尽管架锅、生火、熬粥花去半个时辰, 且觚关的兵卒与关吏都十分为难,但徐照白身为御史,金牌令箭在身,无人敢抗旨不遵, 一律照办。 为免节外生枝, 梁道玄派白衷行与关吏一道禀告御史调度粮草之事, 顺便让他暗中看看县城诸人反应。 潘翼对施粥赈济十分上心,梁道玄忙里忙外安排调度时,无意间听到潘翼对徐照白说话: “在帝京待得久了, 从没见过这样的架势,方才那老头拽我袖子,我心里像有根针似的戳痛,能做点什么总好过不做……” 这话显得二人关系当时之前就认识, 亲厚许多, 梁道玄并未多探听, 转头盛了一碗热粥, 端去送给之前马前哀求的老人处,他正安抚孙女,还没来得及去排队领食。 “阿爷,肚子里晃荡着水, 还是饿。” 女孩与老人是一样的乡音,声音柔软可怜,眼神清澈。她身量大约七八岁,穿着苎麻布的短衫长裤, 略有不合身,然而布料看得出从前家境并非穷困,上面也没有补丁, 只是因逃灾奔波致使脏污泥迹随处可见,已几乎看不出本来仿佛很鲜亮的颜色。 梁道玄递来的粥与其弥漫的香气让孩子的眼睛更亮,老人颤颤巍巍谢过,接来粥碗,也让孩子快快道谢。 这是觚关士卒自己用的碗,口沿大且深,一老一小满满一碗已然吃饱,梁道玄又看了看小女孩是否有发烧和浮肿等危险的迹象,确认无有,待她食足过后在爷爷的怀中疲惫昏昏,才开口向老人求问: “老人家,我问些事情,你们饿着肚子到这里几日了?家里什么光景?” 他口音不重,但说得却是峨州本地方言,老人惊讶后不免垂泪,叹道:“我家是西陶县城的……都给淹了。跑过来三日,头一日身上还带着一点吃的,这两天开始挨饿,老骨头是挨过苦日子的,不打紧,娃儿出生起没有吃过这般苦,好不可怜,多谢官爷了……” “孩子的爹娘呢?”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57节 “她爹农闲时候去跑驼队,还没到春耕的日子,这会儿在路上。她娘……是去西陶那边给定阳王修院子去了,帮着给工匠做菜和淘衣服,我们跑出来时,那边早给淹了……哎……” 定阳王的封地就在西陶,本地上奏说,定阳王私挪公用,命招募来修缮堤坝之人来为自己修园子,这与老人的讲述不谋而合。 难道定阳王真这般丧心病狂。 梁道玄决定再问详细些:“定阳王的院子是怎么回事?” “那院子,说是给县城里孩子修的,又说女娃也能去,教识字和织布。王妃说,只要帮忙修过,做个菜搭把手也算,将来自家娃儿去念就不要银子,只是没有工钱,娃儿娘想让娃学门手艺,就自己背着锅铲去了。”老人叹气道,“谁知这次水来得紧,谁也不知道竟这般……那新院子在半山上许还有些活路,老天保佑……” 梁道玄心中顿时疑云密布,如果不是为了私用修造宅邸,挪用修堤人力也是不妥,这说辞并不能让朝廷对定阳王法外开恩,但愿意费心修造学堂的封王,真就会做出如此妄为罪行么? 他暂且按捺思绪,又问:“听说青宕城也给淹了?你们南下到这里,经过时,其他地方怎么样了?” 老人家一面拍着孩子,一面摇头:“青宕城西北听说给淹了的,我们从北边过来,中间都是水,没有路,沿着山道才走到这里……” 老人话音未落,就见一路人马自关中出现,为首的身着蟹壳青色官袍,干瘦摇晃,满面焦急似是寻人,待看见徐照白在一旁条凳上休息饮水,便忙不迭凑上去,谁知被一禁军横臂拦下,不能近前。梁道玄起身走过去,听见了对话。 “求求官爷,让小的和御史大人解释解释……借了小的熊心豹子胆,小的也不敢贪没赈灾的粮食啊……” 觚关县是个小县城,但因关道在此,还算富庶,一路所见,虽不是大治升平之态,却也安乐平和,显然这位青衫县官未必真是贪赃枉法所治非道,而是有些不能说的“苦衷”。徐照白不想掺和进这件事中,不打算表态,他之前说给梁道玄半天时间来办,这时候的沉默,便是指令了。 和聪明上司办事,不用打哑谜。 梁道玄径直走到满头大汗的县官面前,笑道:“县令大人,我们御史命下官来调度救济灾民,不知你的粮草可押运来了?” 他这样说,潘翼也听的一清二楚,回头去看徐照白,只见御史大人低头饮水时,嘴角一抹意义难明的浅笑。 梁道玄说完这话,就往一旁走,县令左看看被禁军围在当中的徐照白,右看看说完话就走的梁道玄,短暂的为难后,慌忙跟上梁道玄的脚步。 潘翼一直站在远处,站在徐照白的身边朝二人望着。 “大人,大人,您……您要替我在御史大人面前分辨啊,下官实在是人微言轻……”五月中旬,县官却犹如置身酷暑,不住擦汗,“赈济的事儿,下官实在不清楚原委,也没人分派粮食……” 梁道玄伸手拍在县官肩上,制止他的喋喋不休:“县令大人,我只说一句,轻重缓急你自己分辨。” 他不笑时还是有些威严的,语气并不沉重,但却让觚关县县令额头上的汗更密了。 “这事,御史大人一定会追究,责任是你们县衙担还是州府衙门担,那就要看你们两方谁的本事更大。不过好像县令没有直奏朝廷的权力,你想替自己分辨,唯有此时此刻这机会了,是说真话让我们查清,还是继续装糊涂,你自己掂量结果,别到头来你护着的人倒把责任推给你时,你再喊冤,我们那时候身在峨州,可听不见这翻山越岭的哭声。” 觚关县县令汗如雨下,发白的嘴唇哆嗦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正巧前方有人问押来的粮食怎么搁置,关仓小吏不敢随意处置,梁道玄抬腿边走,这时县令才如梦方醒,猛地拽住他袖口。 “……州府衙门说,峨州官场出了大事……所以御史才下来要彻查……且御史大人是政事堂的大官,怕是要搅动天翻地覆的……”他边说边擦汗,声音越来越小,“州府衙门让我们不许随意收拢峨州灾民,万一引来麻烦,谁都吃不了兜着走。别招惹麻烦入峪州,谁招惹的麻烦,到时候谁去平息……别指望州府出力……下官不敢……不敢忤逆……” 梁道玄并不意外这个回答,只道:“你既然实话实说,御史大人也不会置之不理,粮食你先分派,不过二百人,县廪的储备够用,我们大人会额外修书一封调配人手和赈济安置这些人,旁人问起,你就说是御史大人的意思,明白了么?” 经过这样一说,县令才勉强镇定下来。 在觚关的半日略微耽误行程,山路难行,出觚关只剩一个官驿,未免夜赶山路的诸多不测,加之徐照白要写关于觚关和峪州对灾民处置不当的折子,一行人便在此停驻一夜。 照例,徐照白入住官驿最大一间客房。夜深后,他叫了最后一轮夜茶,老榆木桌台上散着刚写好的公文与御史印信,两支官窑青的茶盏里,剩余的茶汤被烛光耀成淡淡的金色。 “世伯,我改好了,你看看这回行么?” 潘翼笑着双手递上文书,口渴难耐,又自己斟了满杯的茶,再续水一回。 徐照白已换了常服,认真浏览后,含笑点头:“这回算是有些模样,我再润色润色,你早回去休息吧。” “不急,我看看您是怎么改的,好好学学这文书的门道。”潘翼这时才有一股年轻人的朝气,笑得也格外亲厚,“外公让我跟着世伯出来见世面长阅历,难得的机会,我若不争气,岂不让外公失望?” 徐照白在烛火下竟有些感慨,示意潘翼挨着自己坐下,温言道:“老师疼你比疼自己几个膝下的孙子多一些,他老人家时长对我说,他的几个孙子都是不成器的,能守住家业倒不错,唯有你,真正有几分像他,你能有这个新,老师定然欣慰。” “那是外公偏疼我娘,爱屋及乌罢了。”潘翼笑过后,给徐照白也斟茶递去,殷勤道,“要说外公最器重的,还是世伯,不然这差事也不会交由你来办。我原本以为只是到地断案,谁知半路就有岔子,这些地方官,欺上瞒下,好不混账!多亏今日梁少卿机敏过人,一句话就让人交待了实情。” “地方衙门和我们京中朝廷又何尝不是如此?”徐照白饮茶后倦怠也稍有所缓,“你没外任过,不知地方官吏个中门道,这次正好也见识见识,学一学对付这样地方官的手段,将来你在大理寺,难免要跑进跑出办案取证,没有些手段只有一腔赤诚,是断然不够的。” 潘翼听得认真,两手捧着茶盏,一时出神,想了片刻才回道:“可我不甚明白,这地方的官吏,为何要敷衍朝廷?那些赈灾的粮食又不是银钱,贪下来才有多少?” 朝廷单给峪州播发的赈灾物资很少,这是实情,一方面是朝廷始终鼓励本地治灾,收拢本地灾民,避免离土离乡造成的人口佚散和隐匿户口,一方面是峪州也确实过不来太多灾民,无需多用。这些粮食别说州府官吏,便是本地一些大户,可能都看不上这少少的口粮,谈不上恶意侵贪。 潘翼理出的思路也是他的所见所思,有一定道理,然而徐照白并不急着反驳,只笑着看向他道:“我们先不辩这个。出发前,我的老师你的外公要你多观察梁少卿的举动,多向他的学习,那么我问你,今日你观察到了什么?又学到了什么?” 第72章 苍然翦翦(四) 这个问题实在简单, 提起来潘翼眼睛就要发亮:“梁少卿这叫敲山震虎!他威吓在先,让县里畏惧,交待实情,先做了峪州的反叛。” 然而徐照白听罢低头一笑, 连连摇头:“傻孩子, 真正让县令交待实情的, 可不是威吓,而是利益。” 潘翼眨眨眼,显然没有理解此言深意。 徐照白起身拍拍潘翼的肩, 将加盖好的印信收进随身带锁的木匣:“朝廷和地方之间的蚌鹬相持,也是利益之争,这县与州,不过是朝廷和地方的翻刻。一个罪状犹如惊雷, 落下来前, 低矮的花草都希望身边的高树代自己挨过雷火之劫, 恨不得缩进土里。可高树也希望火势避开自己, 直落地面,好避开灭顶之灾。觚关县令官职虽小,却并不蠢笨,他蒙混过关, 到头来两边责问,他都说不知情来推卸责任,各不开罪。” “可梁少卿却告诉他其中厉害,要他知道这事必要有个主责, 他为求自保,自然推诿得一干二净?”潘翼并不蠢笨,只是他母亲是外公最疼爱的小女儿, 他幼时也享受了得天独厚的一份倚仗与天伦,于人心利害上欠缺了些经验。 如若不是他执意违背外公的安排,硬要去大理寺成全自己儿时惩恶扬善的梦想,或许这次行程也不会有这番提点和学习的机会。 因潘翼也算徐照白看着长大的晚辈,知晓他的个性与经历,于是温言引导:“这只是其一,其二是梁少卿以利益分化,再以利益诱导,让县令以为交待后便可无罪,一干二净的诱惑实在太大。” “所以这就是我方才所问的为何敷衍朝廷?”潘翼此时颇有醍醐灌顶的拨开混沌之感,边说边徘徊踱步,“这赈灾的银子根本不是利益所在,真正的利益是,地方的衙门以为咱们来是查大案,不想牵扯进来担责任惹麻烦,干脆不管灾情灾民,和自己撇清关系,在这一点上,整个峪州本是上下一心的。但谁知梁少卿慧眼如炬,看破此节,让县令推诿出真相。” “其实……也不全是,梁少卿此举,倒不单单是为了真相,而是想让峪州打开关门,收容百姓。” “此话怎讲?” 徐照白举起一封已押了官驿与自己御史循行之印的信:“梁少卿写的这封信,是要寄到州府去,州府收到为了撇清关系,会把责任都推给觚关县令,两方相互推诿,都不敢怠慢灾民,生怕坐实罪状,这样一来,灾民不但不会被搁置一旁,反倒会成为两方争抢的对象,一时想来衣食无忧。这边是他真正的用意。” 一席话语,让潘翼许久说不出话,再开口时,钦佩口吻也不免夹杂些许惊叹:“怪不得……临行前,外公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务必对梁少卿尊重有加,多看少言,不懂的,就问世伯你……原来是这个用意。” “他也值得你多学学,抛开别的不谈,此人心机之深沉,心智之广达,均难以估量。你这辈里……恐怕与我同辈的,也都逊色他一筹。” 徐照白的话让潘翼一个激灵:“所以外公才这么忌惮?”说完,他便觉得自己有些失言,又补充一句,“可外公还让世伯你去他参加他婚礼,送了很厚的礼,也不能说是忌惮吧?” 徐照白笑了:“总不能当朝国舅的婚宴,政事堂一个人都没有到场,这岂不是告诉旁人我们势同水火么?况且也还没到这个地步。太后的面子,要给的。” 潘翼潜神默思后,似有察悟,只以点头回应。 …… 第二日晨起,天色未见其亮,一行人便动身赶路。 潘翼不住地打呵欠,惺忪睡眼挤出泪花,整个人在马上摇摇晃晃。 其实梁道玄也没睡踏实。 昨夜他在脑海中整理了目前所持的线索,发觉除非第一现场和第一证人出现,否则他很难去判断此次决堤罪魁告发的真伪。 然而他千里至此,距离慈鹿江决口已有六日有余,若定阳王无辜,地方官吏联言诬告,那怕是证据早处理得差不多;如果定阳王罪有应得,反之亦然。 总之第一现场已经彻底消失,想明察秋毫,就得费些心思。 潘翼又一声呵欠打断梁道玄思路,他欠身欲要关心询问,却见潘翼长大的嘴半晌没合上,一双眼睛直直望着前方。 梁道玄也顺望而去,看见了同样一幅景象。 蓝得发白的天空下,死去的牲畜在用腐烂的躯体宴请食腐的飞虫,它们倒在官道上的一片片水迹中央,周围的泥土湿润腥臭,破碎的树枝树干瘫软在触目可及的任何地方。 沉默后,徐照白开口:“外围的洪水已经退了。” 他在工部多年,精通水文之事。 “往前很快就到青宕城了。”地图在白衷行手上,他熟悉路途,且他们刚刚路过标有距离的里堠,“那里除了西北地势都很高,大概洪水是由高至低冲至此处的。” 徐照白点点头,率先拨马前行,绕过了牲畜的尸首。 其余人纷纷跟上。 “记一下这里的大致位置。”梁道玄在路过白衷行时轻声提醒他,“待我们抵达后,徐大人多半会让人找回此地掩埋腐肉。” 这是为了防止水灾后的疫病。 白衷行对梁道玄一路无有不从,点头道谢。 接下来的路,各人倦意全无。 到处可见水淹泡过的痕迹,也有不知是人是兽的残肢散落成为腐坏的肉块。如果没有令人不适的腐臭味道,周遭弥漫的也是洪水特有的土腥气息,有一两个年轻的南衙禁军不大受得住,想要呕吐,却担心上峰责怪,只能苍白着脸,硬生生忍住。 在青宕城南门隐约出现在盘山道的视野里时,灾民的身影也渐渐显现。 连徐照白也未曾料到会有这样多的灾民聚集此处。 这和之前所奏大有差池。 峨州报上来受灾情影响的百姓是三万人,这三万里有一部分是家乡遭淹没流离失所,也有受洪水围困来不及走脱之老幼,整座青宕城当时都围在水中且西北城墙垮塌,导致百姓日常生活受到影响,周遭乡民也不能幸免。后续的奏报有写明,积聚在青宕城周边的本县流民大约有一千余人,这是正常的数字,其余大部分灾民应该还在各县本地地势较高的地方——尤其是受灾严重的几处,道路断绝,哪这么轻易走到青宕? 且经过初步处置和粮食的调拨,灾民情况应不至此。 可他们所见,是绵延的草棚,棚内皆是衣不蔽体的灾民,哭声隐隐,复又哀叹,有本地县府的衙差似在清点人数,数量还不算少,隔几个棚子,便有三五官差穿梭在半数躺倒的人群当中。 而这些灾民,一直到青宕城的城墙下,挤挤挨挨,几乎有两三千人。 这大大超过了徐照白和梁道玄的预期与之前的上报。 他们刚一下马,立刻有人围上,但不是灾民,而是官差与小吏。 “参加御史大人。” 作为御史,徐照白一身紫色高品大员的官袍已说明身份。不久,远处城门内就有穿着青绿二色官袍的官员小步快跑出来,约十二三人,齐齐拜道:“峨州州府衙门诸官吏,请圣躬安。” 这是最标准同御史开腔问候的官话,御史代表皇帝,先问圣安,可见到底是州府的衙门有些见识和讲究礼数,要比路途所经的几处县乡好上许多。 但此时此刻,也没人有心情计较这个,徐照白回道:“圣躬安。” 峨州众官又道:“参加御史大人。” 徐照白抬手示意他们起身,却不多做客套:“峨州府知州朱善同上前。” 站在最前头的绿袍官吏立刻再行一礼,他约和徐照白差不多年纪,长相周正面庞偏阔,一双浓眉下是蓄满愁苦的眼睛:“下官朱善同听令。” “为什么报上来的灾民数量和实际相差?赈济的粮食可有短缺?是否有灾民因饥饿而亡?”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如果梁道玄做这个御史,他也会这样问。 朱善同立即大声秉明:“这两日官道上洪水退去,道路通后,陆续有周边灾民朝此处聚集,衙门已添设芦棚,加派人手与粮食,眼下只是缺些药材和大夫,无有饥饿灾民。” 放眼望去,灾民大多半趟半卧,看得出确实疲敝难当,但无有人呈现饥饿中人才有的形貌,只是看得出有人确实在病中,不住呻吟,或有人外伤只是简单包扎,家人在一旁看顾落泪。 朱善同所言非虚,但梁道玄却觉得有些怪异,一时是哪里,他也不能说得上来。 “道路既已通,度云军治监调派的人马可到了?”徐照白目光逡巡后,又问。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58节 “传回的消息是已到上谷县,正在帮忙收拢尸首,填埋。”朱善同回道。 两个重要问题都已问完,剩下的安排调度就要由徐照白经手,在这里没有办法办公,他也不点头,也不多做评价,径直朝城门走去。 这让梁道玄觉得学到了一些莫名的处置之法。 看着无论是本地官吏还是其余同行之人,都随着徐照白朝城门走去,思索之际,他打算如法炮制,问问灾民现下安置情况如何,是否有或缺之处,再跟上众人也来得及。 谁知人才斜着走出两步,忽得前面多出一条伸出来阻挡的手臂。 “这位大人,请赶快跟上,我们知州有令,要立即传各县官吏在州府衙门报知此次灾情,您晚一步,我们没法交待。” 那人也是一绿袍官吏,应隶属于州府,年纪似有六十余岁,瘦且矮短,说话客客气气,面带笑容,却也阻拦了梁道玄的探听准备。 奇怪的是,这样一来,梁道玄反倒笑了。 他总算知道方才心中一直深觉古怪之处在哪。 “这位大人,那咱们也快些走吧。”他笑着做了个请的动作,而后从容迈开步子,跟上前方。 第73章 登堂入室(一) 峨州州府衙门内, 徐照白御史所领一行五人均已落座,州府衙门的官吏于下首陪立,唯有峨州知州朱善同在座位前略探欠半身,正向徐照白汇述峨州水患灾情现状。 “青宕城地势高, 水来得快退得也快。现下城西北低洼的地方都已清理出来, 损失大多是牲畜, 因是凌汛,淤泥也不老少,还得等军治关的将士们从旁协助, 才有人手清理淤积。上谷县也建在山台地之间,虽被波及了好些百姓,但本地县令处置得当,伤亡少, 有些乡中牲畜都保了下来, 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唯有这西陶……” 言及此处, 朱善同眉苦似黄连, 摇头不住,猛地起身,纳头便拜:“下官之罪,罄竹难书, 还请御史大人论处!” 峨州官吏跟随他一起告拜:“下官有罪。” 徐照白不动声色,温言请他起来继续说明情况,梁道玄坐在后一位,细想之余, 疑窦有增无减。 上奏中,将峨州灾情形容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一至此地, 话语又变作治理得当。徐照白不会没有发现端倪。 只是如果自己当这个御史,也要先稳住架势,对方发现言语不能动摇的人,才会更卖力气,露出关键破绽。 这是一个观察学习的过程,打从出发起,梁道玄就准备好好向官场前辈进行一个寸步不离的观摩。 “西陶县如何?朱知州你且漫道。” 徐照白和煦地不像御史,倒像亲戚走访串门。 朱善同被请着重新落座,重重叹息,这才开口:“西陶县夹在州府所在的桑垠县与上谷县当中,本事慈鹿江故道河谷,地势为峨州三县最低,现下县城已经全都淹没于波涛之中……前两日官道洪水略退后,我明日以舟楫浅尝而探,却只见桑垠与西陶交界地带,仍是汪洋泽国,这不知到底还有多少人困在其中。” “如此,粮食也过不去么?”徐照白总能言简意赅从关键问题着手。 “周边几处还是能赈济到的,不过西陶能逃出来的人,都已经出来了,再往里,我们也没什么音讯,有的是上头上谷县传下来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们也不敢贸然,正等待御史大人示下。”朱善同恭敬倍甚。 徐照白一时无有言语,梁道玄忽然开口:“那朱知州上书朝廷所报讯息,是真真假假的真真还是假假?” 大概没有想到一派哀苦之告会得到这样一锐意的提问,朱善同先是一怔,很快就又垂下好不容易挑起的眼尾,又耷拉着神色,谦卑道:“梁少卿,下官禀告奉行得是知无不言,彼时情势不容判断,还要向朝廷尽述得详。” 这并没有回答梁道玄的问题,而他也没有再问,十分得体地点点头,将难题抛给真正的御史徐照白。 话至此处,如若有假,岂不是诬告定阳王重罪? 还是联名的。 徐照白也略沉了声,问道:“你们的上奏里明告皇亲国戚,那所述定阳王的罪状,如今可查明了,是真是假呢?” 朱善同再次从椅子上下来,再跪再拜,语气里有了一丝哭腔:“大人明鉴!定阳王罪不容诛全乃实情!下官为峨州三万百姓叩首求请一个公道!” 这次,徐照白没有去扶他起来。 如果告成,这是褫夺封号与封地的重罪,除了收拾自己本家皇族眼睛都不眨的铁腕威宗与削弱地方权力颇具深沉帝王心术的太宗,其余皇帝还未曾听闻。 加之一层:如今小皇帝姜霖初至六岁,虽国不至疑,但主少却是实情,对封王雷霆手腕,还是要掂量掂量行事的后果。 不过梁道玄却以为,这些平衡全部成立。 本朝至今,封王权力不值一提,就算主少国疑,削撤封地也不会造成任何轩然大波。朝廷愿意一碗水端平,绝不是考虑这个,而是人家洛王作为宗室也是辅政之臣,人在政事堂,还是先帝遗命,这一点面子不给宗亲面子,也说不过去。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自己此时人在宗正寺,谈不上忌惮和顾忌,却要掂量掂量,如若稍有偏颇,那此案被自己引为口实,此事被自己借端生事,可谓是一大隐患,甚至有可能结下宿咎,得不偿失。 如此一想,徐照白的谨慎对待就有了合理解释。 这么说来,自己考试与做官之初的几场胜利战役还算给自己打出了统战价值? 梁道玄一时脑子里飞过千思万绪,而最重要的还是保证峨州灾民能得到妥善赈济,以及灾情对春耕农时的影响化解至最小。 “大理寺与宗正寺的少卿皆已同本官至此,案情如何,他们二人会替本官查明,眼下当务之急,还是率先打通三县消息,加以赈济,其余未遭灾亦或遭灾尚浅地区,还要无夺农时,加备春耕。” 徐照白的想法和梁道玄不谋而合。 这话看似推诿,却是真正的划分职责,也就是说,他作为朝廷御史,天子的耳目,会秉公负责审理此案,而最重要的还是要代表天子赈灾纾难,让灾地百姓得沐天恩,至于查案,先后主次要分清,他可以听,但不参与查。 大理寺和宗正寺两方同查,也代表朝廷一个公允的态度。 朱善同对这个明令似乎并无意外,他千恩万谢,不住表示朝廷愿意听地方官的哀陈,便已是宽仁明德,他替峨州的百姓谢过天子太后,也些朝廷的公正严明。 接下来负责赈济的内容就是徐照白的工作了,他预备去查验目前堆放赈灾物资的赈仓,临行前,他对潘翼和梁道玄二人私下说道:“此地人心尚稳,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还需细心查看,勿要有扰惶中百姓。你们二人各自领命,各行其是,除此一条之外,其余我许你们便宜从事。” 徐照白被本地官吏簇拥着走后,内堂只剩下了梁道玄、潘翼与另一位大理寺的官吏,司察,姓李甫明。 眼看潘翼有明显的紧绷伴随不自然的沉默,梁道玄绰然有余,笑着开口:“潘少卿,徐大人的意思不是要我们二人打擂台,而是适以相成、东鸣西应,好好搭档兵分两路,从不同的侧翼行止,探查真相。” 潘翼被人看穿心思,顿时有些窘迫,他从未单独处理过这类官场人际关系和案件,虽然多年耳濡目染,不能说手足无措,可面对梁道玄,他的谨慎和戒备还是溢于言表。 “梁少卿打算从哪里入手?” 遇事先稳再问,听大于行,这也是徐世伯的教导。潘翼看着梁道玄这笑面虎心中畏惧,可还能牢记前辈教诲,说话自有气度,没有明显的慌乱。 “总要先问问西陶县逃出来的百姓,到底那边是什么情形再有定夺。”梁道玄给出了自己的计划。 “那我便去问问如今定阳王在押何处,家眷亲随可有分监。”潘翼没有想到梁道玄会将率先从宗室处取证的机会留给自己,一时想不通他的盘算,但却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一旁的李甫明只听这一两句单独对话,便感叹自己这位后台强硬的新上司是被人家另一个后台强硬的朝堂新贵牵着鼻子走了。 但此时此刻还轮不到他开口。 “潘少卿,有一句话,我得先说在前头。” 本来潘翼已经预备离去,谁知梁道玄笑着叫住他,笑得人心里没底。 这莫非是警告? 潘翼定睛凝神,他的出身和自取的功名,多少养出了些亢心憍气的脾性,对亲长尊敬,可平辈里也没人这样同他讲过不客气的话。 “梁少卿是何意?” 不过到底是梅砚山和徐照白都指点过的,他也不可能妄言轻动,只是不免音调略提了提。 “此案取证,或许不易。若遇见为难之处,还请潘少卿少言多威,小人畏威不畏德。” “就像梁少卿对觚关县县令所为?”潘翼反问。 梁道玄只是笑笑,款洽到无以复加:“人与人之差,天地之别,还是要看所对何人,在如何对症下药,潘少卿是大理寺的官吏,天威隆厚比我这个宗正寺的老妈子官职要炽盛许多,你所采证言,更有可信。我先行一步,告辞了。” 但愿潘翼明白自己的用意。 他梁道玄虽也有身份,可和正经查案的职官相差犹如天堑,旁人忌惮他国舅的身份恐怕比这从五品官职还多一些。但大理寺的名头在查案中就能压人一等,潘翼如若好好利用,是会比自己更适合同官府打交道问讯处结果的。 这小子一副聪明相,但愿能物尽其用。 梁道玄行至青宕城街上,发现峨州果然是偏僻地界的小州,州府青宕城与许多京畿道内名不见经传小县城比都逊色了繁盛,可放眼之处,小城却有自己的烟火人间,街道行人甚多,似乎并未受水灾影响,叫卖小贩车筐之中,蔬果种类不多,但新鲜却是有的,尤其是许多山菜野食,因季候正值采摘良辰,只看两眼就足以让人食指大动。 梁道玄问过几个山林自采又入城贩卖的小贩,几人几乎异口同声,表示他们这周边受水灾影响微乎其微,青宕城地势高,背靠鹄雁山主脉,出入是没那么方便,可恰好因祸得福,周边乡村无受水患。 唯独青宕城西北周遭地势最低,沿河道分布的农田或淹或没,城墙也垮塌了一方,不过他们看着倒不必从前几年有一两次大灾严重,故而没放在心上,该吃吃该喝喝,日子还得过,趁着春日里野菜山货正当时,每日天不亮就进山采摘,晌午入城贩卖,养活全家老小几张嘴。 梁道玄会说一些本地土语,可以和老乡无障碍交流。问过受影响小的,他还打算去城西北看看。 可没走出多远,他就发现有几个州府的官差自打他一个人告别其余同僚出了衙门,就一直跟在他身后。 起初,他以为这些人是朱知州派来随行打下手的,毕竟禁军都跟着徐照白去调配差遣了,然而当他穿过街市即将抵达城西北时,却被这五个衙差给拦住了去路,他才明白这些人跟随自己的真正用意。 为首的衙差细长眼,眯着笑,肢体和语言都卑微又强横:“梁大人,您是京里来的大人,这西北还要淤泥堆积,又有牲畜死人没有埋完,城外尚在挖坑,实在来不及布置,万一您有个好歹,我们朱大人没法向朝廷交待。” 梁道玄此时若以身份施压,倒也能硬闯,不过他脑子转得快,只是一笑,反而谢道:“多谢朱大人体量,那本官过两日再去看看。” 或许是被他的好说话震惊,细长眼的官差也把眯着讨好劲儿的眼睛睁开,赔笑施礼,谢谢他配合自己的差事,不教为难。 梁道玄也真旋踵离去,头都不回,而他要去的,则是另一个地方。 官差们仍旧跟在身后。 道边有提挑子摆摊卖蕨菜云吞,梁道玄预备尝一碗,再看看情形,谁知人一扭身,忽得胸口一疼,朝后趔趄两步。 再驻足一看,原来是有个姑娘撞到他身上。然而梁道玄八尺男儿,当然没什么事情,姑娘却跌坐在地,气得瞪他道:“大男人走路,不看着点!眉毛底下两个窟窿眼是出气的不成?” 峨州方言乃是山音,吐字浑,夹腔厚,发声的重音犹如爆破,很具气势,便是一个十六七岁妙龄少女,骂人也能用本地土语骂出千军万马的气势。 那女孩个子不高,穿得也是不合身的旧衣裙,动作利落,起身抖落身上的土,边抖边继续呛人:“我们周家的下人都没这样粗鲁的,敢情好,人模狗样的读书人,撞了人了,一个字不说,鼻孔下面的窟窿也是只进不出的。” 梁道玄被人劈头盖脸这样指着鼻子,半晌没回过神,心道姑娘年纪轻轻好大脾气,怕是肝气不郁,正想问问她有否受伤,谁知姑娘骂骂咧咧已经走出几步外,一双杏眼再瞪他几瞪,快步走远。 几个名义上保护他的官差却没有动弹,似乎在看好戏。 梁道玄深感地方低级差吏办事能力确实不如京中。 这要是中京府的人精差役,必然会做个样子上前问问,最起码面子上过得去。然而这几个却根本不敢靠近,生怕把“监视尾随”的差事搞砸。 这是能力问题。 梁道玄作为受害者,是不会为几个人做岗位培训的。 他被撞得不疼,再找云吞挑子,人家小贩早走到一条街外吆喝。 本就是想坐下问问话,他并不饥饿,也没追赶,只是笑笑,回身看见有一茶舍,唯有一层,四面的招牌已经十分破旧,想来是街里街坊惯去的。这里面问问倒也合适。 于是他抬腿进去落座,几个差役则在门外蹲着。 梁道玄正要命人上茶,抬手自己先斟一杯桌上现成的润润喉咙,随之却觉得袖口有些不适,里面鼓鼓囊囊,摩擦有异物感。 他注重仪表,不会出现这种问题,异样之余抬手检查,忽然愣住。 袖口里不知什么时候被塞了一块干净的苎麻方布,手帕大小,麻料本色,团做一个小团。 梁道玄的座位背对窗口,正巧遮蔽外面差役的视线,他抽出麻布查看,却先闻到淡淡的血腥。 麻布上斑斑点点,由未干透的猩红血迹写出一个歪扭的“冤”。 梁道玄浑身的血也仿佛跟着半干不干,滞缓许久再重新流动。他沉住气,漫不经心将手帕收回袖口,喝了口带酸味的茶,留下几个铜板,走出了门。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59节 衙差们再度跟上。 梁道玄想出城去,看看灾民,在城门口却被阻拦,拦住他的不是那几条尾巴,而是守门门卫转述的一道命令。 “知州大人有令,不能妨碍人数的清点和物资的调拨,暂时不许闲杂人等出入青宕城。” 梁道玄没有花费时间辩驳自己不算闲杂人等,他顺其自然,不执拗也不抗争,又回城中转了一圈,便返回州府衙门为一行人预备的馆驿。 这让跟随他的几个衙役松了口气,入夜后禀告一日行程,如实汇报,无有遗漏,只说这位梁小国舅大概是书读得太多,人不懂变通,死脑筋,也不会仗着官职发威,老老实实的无有造次,回得比谁都早。 这人许多州府衙门的官吏长出一口气,全去预备大理寺明日着手的第一轮审问。 潘翼将第一日所收集到的信息汇总至徐照白案头,谁知对方并不给予任何意见,只让他按照规矩行事,头几轮不涉及定阳王本人的审讯大可不必叫上自己,自己还要赈灾的御史公务,明日就要去到城外循行,既然身为大理寺的官员,就要能查案也能办案。 潘翼头次独立办案不免有些紧张,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叫上梁道玄好一些,别到时候说他擅专,那就百口莫辩。 然而在头次上堂前,梁道玄仿佛还没进入状态,什么消息都不清楚,无论自己告知任何事,都是一副表情一套话语。 “原来如此。” 潘翼这回下了决心,势必办好职业生涯头一桩大案,他换好朱红官袍,又一次对后堂里与自己共同等待的梁道玄说道:“梁少卿,今日不提审定阳王殿下,本不必叨扰你,但是诸多人证里,还有一位定阳王的侧妃。定阳王未有赐婚,唯有一室,正是此位刘氏侧妃,如今她怀有身孕,涉及宗室子嗣,我不免谨慎,因而请你坐镇。” “敢问定阳王妃下榻何处?” 梁道玄仿佛不怎么关心案情,关心的是王妃的待遇,大概是他们这个衙门特有的职业病,潘翼耐心解释道:“王妃因身孕已过六个月,州府衙门不敢怠慢,将她安置在了本地一富户周家的别苑内。咱们两个都是跟随徐大人至此,我也就不说外话,说是安置,实则是软禁,且还和定阳王关在不同两个地方,案子还没查清,不过,如果梁少卿觉得这般安置不妥,也不是不能吩咐。” 周家两个字实在刺耳,梁道玄想起那个吊杏眼骂人的小姑娘,还有那个血写冤字的软帕,心中大动。 他正了正冠帽,对潘翼道:“多谢潘少卿告知,该如何安置,还是今日问过第一遍堂再定夺。我再怎么说都只是宗正寺的官吏,办案不如你在大理寺有资历,今日如有涉及到宗室王府内卷之事,我再开口,其余的,劳烦潘少卿多辛劳。” 明确职责是联合办事前的以个好习惯。 果然潘翼对梁道玄的配合和虑周藻密甚为满意,二人一前一后,来至内堂上,各列正次,都在衙堂桌案后,各守其职。 今日峨州知州朱善同陪同徐照白去循行青宕城郊野,要后日才回,第一轮审问唯有潘、梁二人作为御史随官到场,而州府衙门方面,派出的则是通判段鄞与长史王仁宁二人。 这位段通判正是那日头次见面时在城外阻拦自己与灾民说话的那位笑脸官员。梁道玄不动声色,与潘翼肃容坐好。 内审无需衙役喊堂,潘翼总算跟大理寺前辈办过一两个棘手案件,初审还能应付,煞有介事读了徐照白的御史口谕,之后正式开始。 “昨日州府衙门已将初查卷宗交到本官手中,此次牵涉人员甚广,又有宗室皇亲牵涉,故而今日宗正寺梁少卿也在旁听审。”潘翼先介绍梁道玄,在本地官吏起身拜见后,才落下惊堂木,抬高音调,“今日提审之人当中,定阳王侧妃刘氏已有孕身,不便久侯,先请上来设座问话。” 令传达下去,只一会儿,便有两位衙门中的仆妇引着一大腹孕身女子入堂而来。 梁道玄明显能察觉一臂之外的潘翼呼吸略有凝滞。 这不怪他,因为定阳王刘妃确实仙姿玉色堪称倾国倾城。 她虽已是有孕六月,身形不便,脸颊也略有浮肿,却不能抹杀曲眉丰颊的风华绝代。 梁道玄觉得,自己妹妹已经堪称国色,然而刘妃简直可以说容色惊人,只是她神情断不似丈夫重罪在监,衣着虽不甚华丽,却端庄也有符合身份的贵态,素面朝天,无有钗环,点漆双眸里,大有光彩,全无寻常人因罪待问,于忐忑中被软禁的萎靡和惊惧,落落大方,向堂上二位御史随官行礼。 “臣妾定阳王侧妃刘氏,叩请圣躬安。” 她礼数周全,起身十分费力,但还是单手扶腰后,轻轻吐气,稳稳站住抬眼不避众人之注目汇集。 梁道玄的心思全不在其他,他的眼中,唯有刘氏右手的指尖缠绕的一周苎麻素布,其本色与材质,与之前自己袖口中无故出现的那块血冤之帕,同出一辙,别无二致。 第74章 登堂入室(二) “定阳王侧妃刘氏, 今日请你至此,是为峨州州府群臣并西陶县县令上奏定阳王因私害公致使堤坝溃决一事,还请你知无不言,事无巨细。” 问询尚未褫夺封号的王爵家眷, 自然不似寻常升堂审案。 潘翼极力控制自己音调, 不过严厉也不不过平和, 维持僵硬的适中也是一门技术。 “我会谨遵大人的明问,绝不隐言。” 既然问过圣安,刘王妃的自称也回归正常, 她说话底气极足,不像被软禁许久且身怀六甲又要忧心丈夫死活的人。 这种自然的笃定却让在场有些人不那么笃定了。 “潘大人,下官有些隐情,之前尚未找到合适时机明述, 不知可否先借一步说话, 再继续审理?只消片刻即可。” 峨州通判段鄞, 忽然起身开口。 潘翼有明显的不悦, 打断他的审讯,此事闻所未闻。通判怎么都算是州中有头有脸的官职,怎还这般不尊法度? 不等他开口,一声饱含讥讽的轻笑就先翩跹入耳。 “段通判, 潘少卿刚说了‘知无不言,事无巨细’,难不成是给本王妃一个人说的?还没听过告罪的一方偷偷摸摸,倒让被告的一方大大方方的。” 刘王妃眉弯眼垂, 笑是笑得迷人,但神气招摇,段通判表情仿佛立时恨得牙根痒痒, 却不能对峙,偏过头去,只看潘翼。 大理寺怎会在案件没有任何端倪前偏倚一方? 梅砚山和徐照白都教导过的晚辈,自然也是有些定力的。 “段通判,既然传人上堂,本官就要先问过全貌再审再议,这头一句本官刚说完,没有退堂中断的道理,你说呢?” 段通判脸色十分难看,连连称是。 刘王妃听他这样说,并无多得意的神情,她被让入了座,身旁仆妇递了她一条帕子,让她擦去额头的虚汗。 “王妃,请问西陶县河堤决口之时,你身在何处?可知此事?” “回大人的话,彼时我不在西陶县。因今年凌汛事态危急,前些日子就有朝廷明旨谕令加强防备,我身孕不适,王爷便让人送我到青宕城的娘家,一来方便寻医问药,二来暂且安置。” 刘王妃颔首回答,思路和吐字一般清晰。 “你可知西陶县河堤决口一事?” 刘王妃的眼圈微微透出绯红颜色,声音与头一齐低了下去:“知道。” “现下峨州官吏告发此事与定阳王有关,你是否知情?” 刘王妃骤然抬头,微醺染红的眼里迸出勇决坚毅的光:“此事同我家王爷没有干系!大人明鉴,出事时,我家王爷人也在险境,是他的随从拼死相救,他才得以逃还,如若真是为了私利行事,何故他自己以身犯险?若真相诸位峨州官员所言,王爷有这般通天的手眼,他与我一道来青宕避难就是,吩咐给下人行事又有何难?” 段通判几乎就要坐不住开口,但潘翼冷厉的眼神及时制止了他。 “但是幸存河工的口供不是这样说的。”潘翼看回刘王妃,拿起手旁一摞画过押的供状,“这些人异口同声,是定阳王在当晚,命人将他们从工营中唤走,赶赴正在修建的一处山间别馆,刚到施工加盖的地方,未来得及得令,洪峰便至。但那一日,他们本应继续加固河堤。” “回大人的话,我那日并不在西陶县,也不知具体情形,但有一事我可以确认。我家王爷所命人去修的,绝不是什么我家王府私宅的别馆园子……” “大人。”段通判终于起身,自从刘王妃带上来起,他的椅子上就像长出了刺,“关于此事,这两日我衙又收集了些人证物证,只是来不及提交,请大人先过目。” 潘翼自然不能接受自己的问话三番五次被个通判来回打断,但是他也留了个心眼:为什么梁道玄从始至终一句话没有,安稳端坐如泰山? 梁道玄不是负责审案的官员,作为宗正寺少卿,他在场是要维护在牒宗室的权利,也就是说,当刘王妃受到不敬与非律例对待时,他必须加以维护。 显然现在已经构成了前者,但梁道玄竟然还慢悠悠饮了口茶,继续保持缄默。 实在诡异。 梁道玄作为宗正寺之少卿没有发话,潘翼也不打算纠正,他起了疑心和好奇,倒要看看事态会如何发展,真相又是如何隐没又现身。 刘王妃却不像是会忍气吞声的脾气,从方才一入内,就能看出此女不似一般内眷,言辞犀利不说,镇定的也实在超乎预料。 果然,无人为她说话,她就自己替自己说话。刘王妃在婆子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嘴角竟还能有一丝笑意:“段通判,这街头上泼妇吵架才不让人开口直嚷嚷,这里不是公堂么?先前传本王妃的时候,只说问话,可没说还要当堂对峙。我是峨州青宕城本乡人,托各位本地官吏吏治清明的福气,咱们这里的男孩子读书都要跑去隔壁丹州,我一个姑娘家家,没读过书,也不识字,但索性爹娘教了,道理还是懂得。今日我不是犯人,不过是御史们问两句,怎的你就急着连国法与道理都不顾了?” 这话相当厉害,不但侮辱了段通判的人格和家教,还顺带批评了本地吏治。 梁道玄发现自己当上宗正寺名义上的一把手后,愈发爱看人吵架,什么家长里短内外琐事,有些吵着吵着,便明白许多,虽然也有人吃了哑巴亏不知如何申告,但即便如此,在吵架中只要他肯细心观察,都能发现微小的线索。 段通判显然是没有预料到一个怀孕六个月的年轻妇人有这样的战斗力,脸色十分难看,当即道:“既是公堂,自然要互陈证言。王妃可以说自以为的实情,本官有何不可?王妃所言断非实情!未免二位御史被不实之言误导,致使峨州三万百姓蒙受不白之冤,我既身为父母官,自然要执中正言,启明上思。” 这位段通判也不是庸碌之辈,至少在吵架中懂得利益扩大化,从而抢占道德高地攻击对方。 潘翼见两方语气都有些激烈,正要制止,却被梁道玄在公案下轻轻拽了官袍的袖子。 这是什么意思? 潘翼的脑子忽然一片空白,但下面的对峙却不等他回神,仍在继续。 “这么说来,只要不听你话,那峨州三万百姓就是御史大人害得蒙受不白之冤了对不对?”刘王妃含笑说道。 只有魔法能打败魔法。 梁道玄拽完同僚袖子听见这话时不禁感叹。 段通判也是冷笑,却并不看她,只道:“王妃果然是出身市井,口齿伶俐,不像官宦人家的闺秀,深谙妇言所教。下官如何比得?” 当事态上升到人身攻击时,梁道玄觉得自己一直等待的时机就快来了。 潘翼表面上沉静,心中却焦急。梁道玄的意思,他有些能意会,寻常大理寺审案,也有待下方证人与问罪之人相互指摘,从中辑录整理案情之举,只是还从没见涉及宗亲要怎么使用。 梁道玄的表现比他还像大理寺的官员,经验老辣,过分沉得住气了。 不过段通判关于刘王妃出身之言也是实情。 在审案之前,相关人的信息他自然要做一些调查。 定阳王侧妃刘氏,闺名单唤一个芝字,本是峨州桑垠县人。她父亲早年在北边的几处军治监都做过郎中,中年时返还家乡,与一本地农女成亲,育有一女。一家在青宕城经营一个药铺,门脸很小,都是在周边收来的山货,家境并不宽裕,十一二岁时,刘芝就与父母一道当街售卖药材,也正因如此,其个性据说十分泼辣。 至于定阳王和刘氏如何相识,潘翼着实不知,但想来刘氏这般容貌,见之忘俗求而娶之也十分正常。 定阳王在袭王封之前,其父老王爷倒没有半点嫌弃这位侧妃出身低微,据说刘氏在王府内地位比同王妃,后期执掌王府内务,也是无有人置喙。定阳王在做世子时便未曾婚娶,老王爷薨逝守制过去,王府也没有大婚,许多人都说,定阳王和刘氏感情甚笃,恩爱非常,这是在等着她诞下儿女后,禀告宗正寺,将其册立为正妃。 如今得见,刘氏确实比之寻常得见的官宦家女眷,少了内秀,多了泼辣,或许正是见得此点,梁道玄才刻意去让刘氏激怒段通判…… 对,是为了激怒! 潘翼终于领悟梁道玄那一拽的深意。 如此说来,对于梁道玄,此举也可以说明,对他而言,真相比立场更加重要。 潘翼思绪百转千回后,正赶上刘王妃对段通判反唇相讥,她姣好的面容没有因为疲态而失去蓬勃之气,反倒让揶揄又戏谑的大方笑容衬出横生的妙趣。 “我做女儿家的时候就知道,这世上有些做官的,嘴上说是想当百姓的父母官,实际却只想让百姓把自己当亲爹一般奉养,到了百姓求他办事的时候,这爹娘当的,还不如乡野市井的爹娘,家中再穷,孩子饿了也知道找食吃去。”她顾左右而言,却又能稳稳落回方才段通判所说之事,“那段通判不如我这乡野村妇,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又不是你的爹娘,总不好在这里管教你,让你立时比我强一些吧?” 这下在场的人好多都绷不住了,连跟随潘翼出来办事的下属大理寺的大理寺司察李甫明都为了掩饰不得不咳嗽两声,而为此被潘翼瞪了两眼。 段通判似乎从未被人这般羞辱,老脸涨红,颤抖的食指指向了定阳王侧妃刘芝其人,压抑不住的愤怒语调已拔高到尖细的程度:“你这泼妇!你竟胆敢当堂羞辱朝廷命官!简直……” 啪的一声清脆鸣响,回荡在堂内众人之耳。 梁道玄一手按在刚拍过的惊堂木上,心想这玩意儿声音竟然这么大,好悬没有耳鸣,再看离得近的潘翼,显然已经因刺耳有点恍惚了。 眼下不是道歉的时候,他这一拍,四下皆惊,连刘王妃都愣住朝梁道玄看过来。 “来人。” 梁道玄声音平静的可怕,他不是传唤衙役听令,除去随徐照白循行的十二人外,剩下的南衙禁军千牛卫,均自堂外入内单膝跪地道:“在,听大人吩咐。”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60节 “把峨州通判段鄞压下去,杖责二十。” 不大的声音,却激起浪涛。 峨州长史王仁宁一直未曾言语,他当即起身道:“敢问大人,段通判何罪之有?” 梁道玄微微欠身,面上带有一丝笑意,仿佛在耐心回答问题一般,眼神却教人不寒而栗:“他方才称呼定阳王殿下的侧妃作什么?” 王仁宁张着嘴,红了脸,无法重复那两个字。 段通判的脸色煞白,额头开始冒汗。 “潘少卿,您听清了是不是?”梁道玄侧目去看潘翼。 所有人都听见了被激怒的段通判说了什么,潘翼只能点头,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头次问询就要以这种混乱的方式收场。 “段通判,宗谱玉牒上有明文,定阳王殿下是圣上的堂叔,乃是宗室一员,其侧妃刘氏,也在我宗正寺官牒之上,你言语侮辱宗室,如若在天子脚下,二十个板子是决计不够的。” 梁道玄义正词严,甚至还停顿后给段通判反驳的时机,然而这回,惊惧交加的段通判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禁军将他带下去,不一会儿,便传出廷杖的击打声和段通判的哀告尖叫。 似乎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刘芝也是有些茫然,用疑惑的目光看向梁道玄。 潘翼不知要如何收场,梁道玄挺身而出说道:“潘少卿,明日徐大人回来我们如果没有初审的交待,实在不像话,不如接着问问看?” 这番话夹杂着段通判的喊叫,没有威慑也变得威慑十足。 王长史战战兢兢不知是否该坐下,梁道玄颇为关切对他说道:“王长史,段通判还要你来照顾了,劳烦。” 王长史哪敢在这位活阎王面前说个不字,急忙称是,慌张逃离。 这时,刘芝的头上也因长久站立多了许多汗珠,潘翼见状,似乎领悟了梁道玄的意思,轻拍惊堂木道:“既然如此,那就请王妃入内堂休息,王妃可有侍女?传入随侍,再请医女来照看,本官稍后再问。” 说完他下意识去看梁道玄,见对方点头,才稍稍松了口气。 不对啊,今日不是自己主审么? 梁道玄不知何时掌握了全局的主动权。 其实让刘芝到内堂休息不过是个借口。 一直被打断叙述,潘翼自己也烦,而且这事儿明摆着有古怪。为何峨州本地官吏总不想让刘王妃说话?或许他们以为刘王妃没有这般魄力,也不知定阳王的公事,自然不敢当堂对峙?所以以为只是走个过场,然而谁知刘氏神勇非常,简直堪比公堂万人敌,说的话都是关键证词,这才处于下策不得为之。 不管怎样,拿不出审理的簿录,他就没法向徐世伯、外公,乃至朝廷交差,这是他头一次办这样的案子,身为新晋大理寺少卿,拿不出本事和成绩,他只会沦为笑柄。 说什么都要将这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梁道玄也深知,潘翼不是笨蛋,只是他当惯了大理寺的官,从来都是处置官诉公案,哪办过这般唇枪舌剑颇具民事诉讼风格的野路子案件? 对堂听证,怕是他们今天都要被推诿拖延到没有交待,段通判和王长史明显是拖慢二人脚步的棋子,可惜潘翼尚未发觉,只能自己动手解决。 还好这两人水平有限,稍稍玩一套“郑伯克段于鄢”的“多行不义必自毙”小连招,姓段的就自投罗网,可接下来,才是二人真正要面对的难题。 到底定阳王姜苻有没有因私害公,这是必须要调查清楚的问题。 堂后内室是为州府官员上堂前休息办公之用,一开进深,坐三个人已显局促。因所问人身份贵重,内室门两向敞开,廊道尽头站了禁军与王府侍婢各两人,遥望做督,只能远远看见内室三人对坐而谈,却听不清在讲什么。 “王妃,今日恕州府衙门的官员无礼,但诸位心中却有疑窦,还请你细细说明。此事干系甚广,若真论罪处置,不只是定阳王王号于危,就连你腹中孩儿他日也要沦为阶下囚犯亦或官府奴仆,你要清楚自己所言之重。” 听了梁道玄的话,在座的潘翼不住点头,但心中却十分诧异。 果然身为外戚的梁国舅并非一味袒护职责内的宗室,更在乎真相如何,他不仅仅在州府衙门官员面前唱白脸,在刘王妃面前也不因方才举止得宜于她而过于回护,甚至严肃更甚外堂。 如此一来,得罪人的事都被梁少卿做了,自己只要唱好红脸,岂不万事大吉更便于审探案情? 这个人情,他潘翼不接也得接。 “王妃,你若有难言之隐,此刻也没有旁人在侧,我们二人是听命于圣上与太后,御史徐大人在离开前也有吩咐,务必水落石出,只要你所言非虚,我们定能查证。” 潘翼配合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这时,刘芝就不像在外头那样悍然不顾,泪盈于睫,声柔漫唇:“我就算再是市井无知蠢妇,也不会错顾二位大人的公正之心。我家王爷却有冤屈,但此事干系甚广,若于公堂上,万一打草惊蛇,王爷还在州府衙门羁押,我断不敢呈上证据,可是在此处,我不说也没有退路了……还请二位帝京来的大人给我家王爷一个公道……” 这话说得心酸,就算本朝对封王再限制权力,也不至于一个侧妃对官吏哀求宽恕封王的地步,着实有些走投无路的悲凉。 她缓缓取出一封信函,双手恭敬呈上,涕泣道:“此信可证我家王爷清白。” 为求公允,梁、潘二人一并接过,谁知上面的落款让梁道玄一怔,这不是广济王的名号么?前些日子为了他姐姐郡主的事,他还和宗正寺通过官函书信。 展开书信,内容跃然纸上。 这是一封回信,广济王感谢定阳王对自家姐姐徽明郡主的关切,并表示多亏宗正寺新任少卿梁国舅的认真负责,以及太后的垂怜,现下姐姐的病已好了大半,又有宫中医女调养,想来不日便能康复,也祝愿定阳王侧妃能早日顺利生产,母子平安。 潘翼看到此处,抬头看了眼梁道玄,心想真是哪都有您啊……连做证据的家书里都带您的大名。 梁道玄被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很想抱拳叉手表示承让,但不是时候,还是继续看下去。 之后便是涉案的重要内容。 广济王回信说道,之前定阳王来信询问,自己过世的父亲,也就是老广济王是如何建立学校,以供本地孩童求学便利之事,他整理了一些父王过去的书信与笔记,都摘抄下来,以供定阳王参照,在峨州西陶县,也建立一书院,大开进学德化之门,为圣上之治世添砖加瓦。 信的后几张,都是工整的抄录,甚至还附带两张营造图,图例一应俱全,看得出广济王是细心诚挚之人。 最重要一个部分是择址。这处应该是定阳王格外重视的内容,单独圈画出来,比如要在地势高的地方,但不能选地基岩基太过坚硬之处,增加建造成本和人力,也不能找土质太软的地方,否则雨水冲刷,要常修常补,更虚耗银两。 信的最后,广济王表示自己父亲当年找的是一个本地很有名望的营造师傅,从烫样到修建,面面俱全无所不备。可此人他特意去问了,已然过世多年,膝下幼子子承父业,也有了不少经验,他会引荐此人去到峨州,希望对定阳王能有所帮助,而峨州百姓也会感谢定阳王的心意,崇教尚德乃是本朝祖宗之法,能播扬此业,也不枉身为姜氏子孙。 见二位大人读完,刘芝抹去眼角的泪珠,凄然道:“郑师傅由广济王引荐至此没两天,凌汛汛情便骤然紧急,王爷非但没有挪用人力,甚至命王府的奴仆去协助护堤巡堤。过些日子后,待朝廷物资和人力均有调拨,堤坝头峰也过,我家王爷才领着郑师傅,带了些挖掘的人手,去到原本选定作为书院开基的地点,预备往后正式开工的事宜,并在那处住了两日,谁知就在这两日,堤坝决口,一行人得天庇佑脱逃出来。万幸听了广济王殿下的话,书院选址不一味求通达和景致,只在地势较高和土质得宜处,不然怕是王爷命都随水没了……两位大人说,要真是为我们王府建花园挪人手,这封信又该如何解释?” 第75章 柳暗花明 “定阳王后来得属下所救, 又被关押,人倒是没事。可是与他一起的这位郑师傅,我却没有听过。”潘翼重新折叠好信,对梁道玄说道, “当下此人的证供十分重要。” 刘王妃哀戚摇头:“自打出事以来, 我就被和王爷分开关着, 见不到面,说不上话,不知具体情形, 郑师傅和其余人在哪处现今如何,我实在是一点都帮不上忙。” 梁道玄思忖着,觉得这件事的关键不只是做营造的郑师傅,还有当时被叫去山上, 或者告知定阳王洪水已无碍可以继续进行书院工程的人, 他们为什么要欺骗定阳王?作为一个藩王, 定阳王的死或被诬告, 又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刘王妃是否对二人还有隐瞒? 一切最后都能追溯到利益的纷争,梁道玄深知此点,此时此刻,他已想出个查明真相的办法:“潘少卿, 待徐大人归来,还要烦请你转交此物证。我即刻动身,前往西陶县,看看是否有留存人证物证。” “即刻动身?”潘翼似乎是被梁道玄的执行力惊到无以复加, “为何这般急切?或许等徐大人归来秉明后也不迟?” “如果真如王妃所言,恐彻查阻力重重,还是要轻装简行, 勿要打草惊蛇。” 梁道玄的话让潘翼陷入深思,他也不是单纯无知的毛头小子,刘王妃种种行径摆明了忌惮诸多,不然为什么不拿出这信当堂对峙?王妃不相信本地官员,或许地方封王和他们之间早有冲突,才会让那封上奏里有落井下石的不实之处。 多在此地逗留一日,证据寻到的可能就少一分,再加上本地官员阻拦妨碍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趁着西陶县大水初退,此刻动身尚且来得及亡羊补牢。 潘翼并不知道梁道玄一天的行踪都被人严密监视,作为大理寺官吏,他的审慎出于本能,于是点头道:“梁少卿要多保重,带上一两个禁军从旁护卫。我也不多等时日,徐大人明日返程,今日正在路上,我骑马去迎!” “还有一事。”梁道玄提醒他,“未免横生枝节,让白校尉率两名禁军,去到关押定阳王的地方,一并轮班看管,由我们朝廷和地方衙署共同监押,我们才能放心动身。” 听到这话,刘王妃双手合十,涌出的眼泪不住往下掉。 潘翼点头:“我这就去吩咐。” 他办事雷厉风行,转瞬,内室就剩下了梁道玄和刘王妃。 梁道玄收起那副忧国忧民的表情,冷下声音,对刘芝一字一顿说道:“你写血书私下传递,还要什么要说?我虽是宗正寺少卿,理当处置宗室要案,但不代表有违国家法度朝廷律令之人我会无条件维护。你在堂上和方才是否还要隐瞒,只剩这一个机会交待清楚,我出去这个门,你想说也寻不到人了。” 刘芝一把抹掉眼泪,目光从方才忧心丈夫的柔弱妻子,登时变作坚毅的注视,牢牢盯在梁道玄脸上:“大人,我家王爷的冤屈,是因为挡了人的道。方才我不愿意说,是因为这事情王爷不许我多提,但如果不交待清楚明白,大人你去到西陶也是无头苍蝇。就因为那句你派人去保护我家王爷的话,我就知道大人为的是真相,只是我也有一问,大人可准备好要与这整个峨州污糟的官场打上一架了?” 在讯问时,刘芝泼声浪气快口直肠,市井烈辣之气非同凡响; 在私审时,刘芝哀婉涕诉无助凄楚,不胜柔弱之态教人垂怜; 此时此刻,刘芝又换做果敢之相,负坚执锐,仿佛是她在逼问梁道玄决心几何。 一人三面,使人不知她到底是何真面目。 但可以确定的是,她还有没有完全告知的事实。 执行力如此强的人,官场上怕都是没几个,且刘芝知道自己才是这个案子的关键,若非他提出保护好定阳王,只怕此刻这话,刘芝都不会脱口。 但既见兔子,必要撒鹰以猎,刘芝确定自己是可以斩草除根的帮手,自然要知无不言了。 “我帮你和你家王爷搬倒地方官吏,这么大风险的事,又有什么好处?” 梁道玄也要有自己的试探。 这话果然让刘芝有些急切,她虽然竭力压低声音,但加快的语速不会骗人:“大人,我家王爷是有些毛毛躁躁的,办事不敢说十全十美,可他一颗纯心,完完全全只想让封地百姓过得稍好一些。你帮他,就是在帮百姓,要说对你有什么好处,那就是你的功劳越大,你的妹妹当今太后你的外甥当今官家,有你这棵朝堂里的大树在,日子能好过一些。” “为什么这么说?” 梁道玄的问题让原本严肃的刘芝忽然发笑:“哈,臭男人欺负孤儿寡母算什么新鲜事,从乡下田间地头到皇城禁苑,哪里不一样?” 梁道玄被敏锐的女人逼问,一时竟也无比钦佩。 “我听过大人的故事。”刘芝看向梁道玄,方才略显犀利的声调也柔和下来,“平心而论,大人以前过得是什么神仙日子?若不是为了血脉亲情,干嘛蹚这浑水?官家的饭哪是这么容易吃的?大人想出人头地之心,我和家王爷想让封地日子好过一点的心迹,都是有公有私二者掺杂的,正是公私夹杂的缘由,大人的为人和做事才更可信,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圣人文章,私下里却结党营私的脏官要可靠百倍!” 梁道玄被人说中全然心事,惊讶是惊讶,可面上却风平浪静,只道:“既然你如此笃定,我也可以告诉你,试试不是不能,但你所说如果只是王府和本地官吏的利益倾轧,我就当没有听过,这不值得我拿自己的名声和前程冒险,如果真是涉及百姓切身之要,那我可以一试。” 这话反而让刘芝轻轻松了口气,她因有孕在身,一席激动话语后,额头早已是汗珠遍布,可时机也不允许她用娓娓道来的方式讲述,只能第一时间说清要害:“大人,那日冒犯冲撞大人的,是我旧日里邻里的女儿,我让她帮忙塞进大人袖子的那个帕子,大人可能看出是什么材质,又如何制得?” 梁道玄一直随身携带,此时抽出,在指尖略微摩挲后道:“苎麻,只是和别的地方所见过的苎麻布不大一样。” 刘芝露出了笑容:“此种苎麻乃是鹄雁山峨州内独有,西陶县种植最多,我们在的地方,多山难行,土里刨食是难上加难,索性还有一两个拿得出手的特产,一个是这山苎麻,一个是菘藍青。” “正好是一种织物和一个草木染料。”梁道玄熟知各地风物,倒背如流,“峨州产的苎麻布又叫夏布,虽略有粗糙不比南布纹饰多花样繁,可质地轻盈透气,京中不少人将此布所做衣料当做缁衣套外。” “大人真是博学。”刘芝赞道,“这本是老天赏我们峨州百姓的一条出路,谁知却变成了独木桥。自从峨州这位知州朱大人来后,他不知与本地布商做了什么勾结,压低麻价,不许私售,许多百姓为此忙碌了一年到头,连全家吃饱饭都做不到。” 这确实是梁道玄完全不知的情形。 他示意刘王妃继续说下去。 她半侧着头,轻抚隆起的腹部,低下去的声音忽得柔和起来:“我家王爷不管是为自己的名声还是为百姓……更是为这还没出事的孩子,是一心想要封地日子好起来的。他想着不能总这样下去,于是去和朱善同商议,然而却反倒打草惊蛇。王爷不是细心耐心之人,他私下联络外地的麻商布商,想造个商栈的打算,被朱善同和本地布商知晓了,于是这事儿便被他们用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搅黄。” “所以定阳王殿下打算以开设书院的名义,让外地的布商投资银钱,从而给予一些便利,让他们好能入峨州收购,抬高麻料价格?” 梁道玄的智识也让刘芝眼中焕发出光芒来,如此一点就透,省去她好多唇舌:“大人明鉴!正是如此!再有一点便是,这些人投了银子,自然要回报,那书院不单教读书,也会教操作织布与种养桑麻等事,这样一来,能自产自织,又有了销路,好过被人拿捏着一辈子的辛苦钱。只是峨州不适宜耕作,人口稀薄,尤其咱们西陶,想征用人丁造屋舍很是困难,王爷想的办法是,让百姓自愿,来帮忙的,家中儿女他日在书院学识字纺织,就免除就读的银两,这大家当然愿意……只是这样一来,动静又有些大,惹起了峨州州府衙门官员和本地布商的注意,这才……” 关于定阳王新设书院,教读书识字与织布的信息,正好可以与梁道玄在觚关外听到的西陶县百姓所言全然吻合。可见刘王妃所言非虚。 “你的意思是,此次决堤是有人故意陷害定阳王殿下?”梁道玄抽丝剥茧,自刘芝的话语中寻得深意。 刘芝点头,却又懊恼地摇了摇:“我没有证据……只是太过巧合。” “如果是这样,当日随王爷去到营造地点的百姓也是重要人证。只是经过山洪,我无法确定会找到人证,你可知还有什么物证?”梁道玄问。 刘芝这次答得非常之快,可见她也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当日说水患已退的差役,手里是拿了一封州府衙门传下来的告示!我家王爷再蠢,也不至于贸然行事至此!那告知上有官府的押印,他如何不信?这才带人赶工去!”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61节 梁道玄心中已全然清楚,他起身道:“王妃,我有一句丑话要说在前头。去找,我定会全力以赴,但一张纸在洪水中留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也要做好准备。不过,人证也足以说明定阳王的冤屈,至少从疑这一点,是跑不掉的,这样一来便不能定罪。不管什么样的结果,你都要保重自身,勿要以身涉险。” “我是要当娘的人了,我势必要好好活下去的。”刘芝笑道,“大人尽管放心,即便路不平,我也要走下去,不会寻死觅活的。” 听了这话,梁道玄放下了心。 两个人不宜多说久滞,梁道玄吩咐差役带人送回刘王妃,自己则安排一位白衷行为自己留下的可靠禁军千牛卫,整备行装。 动身前,梁道玄再做了审慎缜密的思考。 整个案子的脉络其实至此已足够清晰。 定阳王和广济王的通信只能作为动机的证明,证明定阳王确实有在那个时候去营造的必要,所营造的也不是私人园林。但他是否挂羊头卖狗肉,是否行事一如所言,就要有人证辅佐。 这是第一层证据链。 第二层,是要证明是否有人陷害定阳王,而这真正不顾百姓死活背后的真凶又是谁。 扪心自问,第一层证据或许容易寻觅,但这第二层,洪水过后万物凋零,梁道玄实在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但坐在青宕城衙门是不会有收获的,他必须动身前往大水刚刚退去的西陶县。 因本朝律令,封王之地不得府州,所以定阳王的封地西陶在峨州三个县最贫瘠一处。 上谷县地势虽也低洼,但好在是山麓出口,土地肥沃,是三县中最适合耕作的。 州府青宕城所在的桑垠县是峨州朝南的必经之路,地势高,有交通优势,自然也相对繁盛。 可夹在当中的西陶县就显得十分局促。 地理位置没有什么优势,山地地狭,无有耕作的空间,宜居处少,百姓也稀薄。 平心而论,就限制封王来说,这真是个好地方,定阳王世世代代传袭的封地就在这处仿佛牢狱一般的鹄雁山与慈鹿江夹缝间,想大富大贵绝无可能,更别提拥兵自重犯上作乱了。 不只定阳王,其余几个封王的土地情况大多如此。 这便造成了一个本朝特有的现象:封王对自己封地的建设意愿非常之强烈,甚至恨不得超过本地渴望政绩的官府衙门。 因为封地对于封王来说不只是一处传承的土地,更是今后子孙生活的依傍。 偏僻之地如果继续随波逐流,那后世子孙别说吃香的喝辣的,怕是除去有朝廷奉养的嫡系一脉,西北风都喝不上。 那么在封地创造一份持久发展的产业,让封地渐渐富庶,百姓拥戴,就成为了各地封王唯一的出路。 所以这些封王才如此热衷建设封地,不管是兴办书院还是发展商贸,都有更深层次的用意。 当自己的子孙有些不能得到朝廷的荫庇,至少还有一份傍身的产业和根基足以立足。 行事迫使众位封王做出这一不约而同的选择。 从老广济王的办驼队商栈建书院鼓励耕读,到今日定阳王的联合外商打破垄断,这些都是必要的奋斗。 判断这类行事是好是坏的根本,应当在百姓是否能从中受益。 封王们并非道德的模范世间的至圣,他们有着自己不得不为的私心,可贫苦地区的百姓大多有衣食之忧,饔飧不济恐是多年的悲景,若能从这份振奋封地的决意中家给民足、衣丰食饱,又何乐而不为? 梁道玄笃定神思,决意也同定阳王、刘王妃一道放手一搏,不单单是为他脱罪成全自己的差事,也要为本地百姓,查查到底谁是那个阻碍生活向上发展的败类。 “大人,马备好了。” 白衷行派来的禁军小子今年不过十八岁,是禁军大营里刚刚提拔至南衙的年轻人,姓冯,单名一个钰字,一路奔波后,他也最是精力旺盛。因被白衷行提拔,所以对其话语无不奉从。在白校尉之前交代过他要代自己唯梁道玄命是从后,便总是主动来问是否有需要效力的地方。 “干粮要多带,从这里去西陶,骑马是半天多路,可那边水患刚过去,没有什么吃食,我们要自己备足。”梁道玄检查马的鞍辔,没有问题,又道,“对了,潘少卿让你们禁军的人去到州府衙门了么?” “去了!白校尉亲自带了四个弟兄。”冯钰的语气仿佛总是透着快活的以为,尾音一直朝上,“白校尉说,让大人放心,定阳王的安危就包在他身上。” 梁道玄点点头,白衷行当年在宫中有刺客出现的时候都能表现沉稳,此时此地也定能应对。 倒是他这边却十分棘手。 赶在朱善同陪着徐照白回青宕前,梁道玄轻装出城,城门守卫仍以知州命令为由阻拦,但这次经过头审,拿到了疑点,梁道玄亮出御史随官的身份,不等传令,打马而去。 沿途山路经洪水袭过,淤泥尚存,有些路段马匹也不好奔走,只能牵马步行。 军治关调来的军士还在上谷县,不知何日才能清理此地。 最让梁道玄心碎的,还是一路所见村庄,大多被冲毁成一片废墟,村中老树古井皆毁,想再重建也难上加难。 尤其是这些受灾的地方,大多还有山体滑坡的趋势,周边水系暴涨再退,浊流遍布,入夏后若逢大雨,山洪再至,也是人畜难当。 就是此时梁道玄与冯钰二人二马行在山路上,都要小心被谁浸泡过的碎石,再在太阳曝晒后膨胀碎裂,牵一发而动全身,引起滑坡,两个人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而此类危中山路,越往西陶县越多。 所以定阳王才会如此迫切去破局,导致峨州内部权力处于失衡状态,原本的受益者拒绝妥协,不惜戕害宗室王爵。 但百姓总是无辜的。 “这里堠好在结实,还能找得着路。” 终于到了西陶县境内,休息时,冯钰气喘吁吁拍着一旁半个墩子都堆着满是树叶草梗污泥的里堠说话,梁道玄递给他一块干粮,自己却逡巡四周:“按照图上的位置,再往前一里半山路就是定阳王选做修造书院的校舍,我们还得再往上爬。” “书院选这么高,是怕学生不肯读书所以关起来么?”冯钰接过干粮猛嚼两口问道。 梁道玄摇摇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这话回答的云里雾里,但鉴于上峰没有再说的打算,且吃的比自己又少又快,冯钰也不敢多耽搁时辰,喝了口水硬灌下去没嚼碎的残渣,翻身上马。 二人继续朝上走,终于见到了人影。 是三五成群的百姓,多是青壮,一共二十余人,正从山间往上运被洪水折断的树木。 这些都是粗壮的栎树,平常极难砍伐,浪涛摧折,即便百年老树也不能仅以身免,纷纷折断。却也得三五个人才能在山路上拖动。 梁道玄跳下马,拦住一伙正休息歇脚的人,用本地乡音问道:“老乡,搭一句话,这里是定阳王的封地么?” “是王爷的封地,不过眼下我们可没工夫引路。” 西陶的洪水应该是刚退去三四天光景,朝廷的救济分发及时,躲在高处得以幸免的西陶百姓从灾厄中回过神,急着抢修家宅田舍也是常理,但这样多人如果是急着抢修一个正在打地基的书院,就显得古怪了。 毕竟往这条山上去唯一的路,按照地图,只有这一处需要修造。 “我和朋友行至此处,想找个落脚的地方,我们两个愿意搭把手帮帮忙,只求上到高处歇歇窝。” 梁道玄口音虽不似本地人浓郁,可发音咬字浑然天成,似乎是领头的两个本地青壮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咱们是听郑师傅的话,他说眼看还要下雨,那山路被水泡了,危房也住不了人,前两日我们刚给附近活着的老人孩子都接到原本书院画出的场地去,这下赶紧搬些木头回去,加固屋棚,防备着山雨。” “可是定阳王殿下从岳中道请来的郑德元郑师傅?”梁道玄没想到人证就在眼前。 “还有哪个郑师傅?”似乎本地口音让这些人错以为梁道玄是乡亲,该知道这些人人都知晓的事。 那人说完也不再解释,示意脚边二人合抱的粗木,另一个人则已经拿浸过桐油的麻绳递给梁道玄:“你们的马也使唤使唤,省不少力气。这路山雨之前要想活命还是别赶了。” 梁道玄听着乡亲的话,结果麻绳,脑子里想得确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位由广济王引荐至此的郑师傅是那日与定阳王同行的知情人,只要他还健在,真相定能大白。 第76章 形格势禁 山路迂回多盘, 抵达山腰平地时,梁道玄的肩早已被粗绳磨破,四肢酸胀犹如硬木,疼得快没了知觉。相比之下冯钰就好得多, 到底是禁军大营出来的禁卫, 活动活动筋骨, 立刻活蹦乱跳,只是他心疼两匹马,来不及歇一歇就到处寻能喂食的草料, 安抚本不是驮马的坐骑,做了他们分外的苦工。 梁道玄举目四望,眼前所在的山台地是一处世外桃源般的存在,隐约能听见山中河水溪流穿峡走峪的回响, 也有参天树木盘踞, 多是鹄雁山常见的榛木、豆杉、刺槐和紫椴, 因生在地势高处避免了洪水的侵扰。 这些树经年粗壮, 若要就地砍伐,确实不如从山侧往下拉上已断裂的结实滚木更高效。 被运上来的断木正在一个头上包了麻巾的中年男人指挥下,拖去台地地势较低的西侧,由那边六七个妇女掘土半埋, 再结绳加固。 “再来一根!快快快,别愣着,今晚上雨就来了!” 那中年人回头正看见张望的梁道玄,不耐烦拍手催促, 冯钰听见有点不大乐意,想上前说道两句,却被梁道玄抬手拦住, 示意他一起帮忙。 两个人搭上手,这个暂时只有二三十人的避难所顿时多了两个青壮劳力,加上本就堆积了许多建材木料砂石土方,不一会儿,台地西较低那一面已有了堤坝的雏形。中年男人检查拌好的砂浆,命人涂抹到木坝朝外那一面,不忘提醒一句:“夹纻的胚子多塞两层!” 这就是梁道玄的知识盲区了,他天生有着极强的求知欲,立即控制不住凑上去看,那中年人见状拦住道:“你是借住这边的商旅?还是往这来游荡的闲人?你看看这阴着的天,没一会儿就要下雨,恐怕雨势还不小,山路没法走,你只能暂时歇脚在这处,如果闲着两只爪子,就去帮忙搭草棚铺芦子,别晃晃悠悠的。” 因着便服,梁道玄看样子很像无所事事的公子哥,他正想笑着解释,冯钰气急抢先:“我们梁大人是御史的随官!正儿八经的从五品宗正寺少卿!你个工头怎么说话呢?”之后亮出了梁道玄的文牒与禁军的令牌,证明所言非虚。 冯钰是心高气傲的禁军千牛卫,哪见得梁道玄受这个委屈,不平则鸣,梁道玄却在中年人面如图色后笑道:“请问可是郑德元郑师傅?雨势既然紧急,我们先忙完手头的事,之后有些关于定阳王的情况,还得与您细聊。” 郑德元呆呆点头,半晌才道:“你就是那个帮了广济王殿下,连中三元的国舅新少卿大人?我在昭州总是听殿下提起您。” 梁道玄这才发现自己的头衔真是多,相比之下一个从五品的官职实在不算什么,于是他也笑着说道:“职责之内的事。” 这时有人来问要不要在芦棚顶铺一层夹纻布,有雨滴正落在头顶上,乌云压下万般威势,似要再淋一场无情之雨入人间。郑德元四下张望,来不及回应,招呼人去到芦棚下,拿过夹纻,只说来不及了,先这样算了。 这处避难之地的工匠百姓都十分信得过他,纷纷放下工具,钻进早备好的芦棚里,里面的锅烧着水,有人往锅下填柴,锅里加一笸箩一笸箩的榆钱,顿时热气和清香弥漫开来,而雨也渐渐从淅沥到忙急,细密雨帘在人眼前接续不断。 “郑师傅一直在忙,快歇一歇。” 梁道玄帮完了加固,还有正事待办,此刻雨落,郑德元也有喘息的时机,他显然是累了,但还是不放心,去看了眼柴堆是否在受潮的地方,确认无有,才回来行礼道:“梁大人……国舅爷?小的不知道怎么称呼……” 梁道玄想了想,笑道:“就叫我一声梁国舅吧,我没穿官袍,我们一起坐下说说。” 郑德元显然仍是有些手足无措,但在梁道玄的礼让下,还是坐在了同一块石条上。 这石条应是铺垫地基或做台阶之用,梁道玄干脆就此聊起正事:“这石条从下面运抵这里,是为修造书院?” 郑德元点点头:“定阳王殿下说,想在秋日前建好个大概,好赶着冬歇时让人送孩子来读书。这些都是加紧运来的,谁知赶上了山洪……不过也不打紧,石头条条,在磨一磨,回头还能用。” “这书院是什么时候修建的?” “大概是年前了,不过我是年后过来的,广济王殿下给了牒文,要我帮忙,我家世受广济王的恩德,自然要亲自跑着一趟。原本定阳王请的工匠,干活手脚不干不净的,从这里往外偷木材桐油,被王爷抓住,从那往后,我就不止管着营造绘图,也会监工巡查。” 或许原本的工匠所偷窃的不只是这些,还会将本地建造的消息告知朱善同与峨州的布商,这才让他们对定阳王如此忌惮。 郑德元看梁道玄沉默思索,笑容也没了,局促地直搓手,鼓起勇气道:“梁国舅大人……这定阳王殿下到底是怎么了?我们好不容易在这里避过洪水,他说急着去看看王妃娘娘,结果人就没有回来……” “郑师傅,定阳王恐怕招惹了不必要的麻烦,还要你的证言才能昭雪。”梁道玄放缓语气,简单说了说定阳王的冤屈,伴随雷声雨声,郑德元的脸色从为难到愤怒,再到无奈,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梁国舅大人,你是不知道……这书院要修起来,真的很难。” 放眼望去,雨雾中被笼罩的是崎岖狰狞的群山,想来在这里讨生活,确实是不易之事。 “就是因为难,所以定阳王殿下才不想再将此事托付子孙,亲行不怠,却没想招惹了麻烦。”梁道玄也不禁感慨喟叹,“但我来此地,便是走访查证,这里看基构也不像是什么王府花园,郑师傅和工匠百姓都说是书院,那定阳王自然是被冤屈的。” 郑德元抬手指向东南方,说道:“那边本是西陶县城,可能此时已经大半都在淤泥里,定阳王王府就在其中,说难听的,殿下要是想给自己造院子,最先还是得修修老王府,我去过那里,当真是有些破旧,可王爷还是拿群力打算在此间修建书院,我虽是外乡人,但也在峨州待了小半年,知晓本地的境况,王爷所做的才是有利百姓和千秋的事,即便他有一点私心,也不该受人指摘。” 郑德元的口音与本地人截然不同,吐字更接近北威府,梁道玄的老家,因此听起来也格外教人亲切。 梁道玄不去多问,待他自己说清心中所想。 “我来了后听人说,原本王爷有个弟弟,后来生病殁了,那孩子十四五岁,据说脑子灵光得不行,老王爷觉得在家里请先生没得埋没了,给送去外面大书院里读书写字……生病了消息传过来时,人都不在了,没见着家人最后一面,老王爷也因为这个郁郁成疾,听说病得脱了人形。寻了好多大夫方子也不见好。后来也就……” 这些是梁道玄所不知之事。他上任宗正寺时,这位小世子大概已经过世多年,梁道玄看过定阳王一脉的谱系,以为只是普通的病重夭亡,却不知另有悲辛。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62节 郑德元似乎打算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无巨细告知梁道玄,便继续伴着雨声,幽幽讲了下去:“这定阳王殿下,是个火热直肠子,脾气急了些,可办事痛快。我同他说事,有时候也有争执,但回过头,一码是一码,王妃娘娘人也跟仙女一样,长相到脾性,都没的说。营造烫样做出来那天,王爷宴请我到王府去,喝过酒,他哭着说,要是有个书院在咱们本地,他弟弟小世子干嘛要送去那么老远呢?现下他也是要当爹的人了,这才下了决心,倾尽王府之力,也要和原本斗不起的敌人斗一斗。” 郑德元或许不清楚,但梁道玄却心知肚明,这个敌人,只能是峨州本地勾结的官商。 “我一个外人,也是粗人,不懂什么敌人的,只是恩人要我来帮忙,我又有一份手艺,受了定阳王殿下的银子,就要卖力气做实事。我说得都是肺腑之言啊……大人,王爷搞这个书院的事情,是有私心,但您看看这些百姓,都是自愿来帮忙的啊!” 郑德元忽得起身,指给梁道玄看芦棚下躲雨的人。 “咱们做人做事,总要论迹不论心,定阳王殿下的私心,却能一呼百应,解决大家的所求,那怎么能说定阳王殿下是因公废私呢?” 刘王妃和之前在觚关脚下遇见流民所言,加上郑师傅的佐证,可以证明定阳王确实征发了百姓,但是以自己为自己子女所建书院的条件,一方提供劳力,一方减免就读银钱,行成了自愿,不存在抢夺人力的行为,只要郑师傅和在此的百姓愿意作证,即便定阳王行事考虑或有欠妥,但也决不能以因私废公乱行王政等罪名论处。 “我明白师傅的意思了,既然如此,定阳王就是有冤屈在身,我回去定会转达,来日御史徐大人也许会亲至此地,还望郑师傅和百姓直言不讳。” 听过梁道玄的话,郑德元连连点头,似是终于放下了心。 “还有一事。”这是另一个重要的证据,梁道玄必须向本人询问,“郑师傅,那日你们来至此地,是已知有山洪到此避难,还是官府告知山洪已退,所以才至此检查善后?” 说到这个,似乎正中郑师傅的气闷之结,他与其说叹息,不如说是啐骂了一句,而后才自觉失态,向梁道玄拱手解释:“梁国舅大人,你是不知道,咱们这个定阳王殿下,脾气是有多急……咱们这群人现下留在这里,是之前道路不通,上来了下不去,此时又不知外面山下是否水已经退了,暂且留侯,可不是特意上来为避难啊……这也是阴差阳错,要是我们在县里,说不定已经被淹了……我是外地人,老家伊州的,那里一年下不来多少次大雨,后来全家托广济王殿下的福,去了富庶的昭州地界,日子也过得好了,可是昭州一年到头,也就春夏多雨,风调雨顺的,没有个洪水,我如果懂这个,一定死劝定阳王殿下,让他别冒这个风险……哎!” 看得出来郑师傅是真的悔恨,他连叹气带跺脚,梁道玄劝了又劝,才回到正题。 “原本连着下雨那几天,大家都从这里回到县城躲避,有些外头地势低的村子,也给人迁过来暂避。我嘛就一直住在县衙后的馆驿,和王府离得近,方便走动。雨停那天,我正给定阳王看选好掘井的位置,和附近怎么设栏杆之类的纸样,县衙忽然来人说,雨停了,外面的水也退了大半,殿下一听就跳起来,说什么都要立即复工,我本也想劝来着,但实在不清楚地方的情况,以为无事,便跟着来了,其余人也都是一齐叫来的。” “那个县衙的人,就空口白牙的传话么?” 纵然可以从所有人的讲述中,判断定阳王确实是个有点毛躁的人,但峨州官商勾结积弊多年,他除非是个傻子,否则不会那么轻信官府的消息。 “没!如果这样,我也要长个心眼的!”郑德元一拍大腿,“那人给了王爷一张告令,还说是州府衙门的!说是朝廷赈济的粮草物资都到了,河堤也加固完毕,凌汛势头过了,就要开始预备今年的春耕!没错,我一定没有记错!” 郑德元是正经识字能绘图的工匠翘楚,他既然记住了,就一定是真的。 既然官府的文书上说,河堤加固完毕,那根本不存在挪用人力导致河堤修缮不利决口之事,也就是说,州府衙门的联名上奏弹劾定阳王,是在蒙蔽上听,构陷诬告。 然而,既然是给定阳王的,这个文书想必不是在被水淹了的县城里,就是在定阳王身上。 若在府中,洪水过后自然毁灭,必然无有踪迹。若在身上,定阳王经过抓捕搜身和软禁,告令早就被州府衙门朱善同一伙销毁去了,哪还会留给他作决定性的证据? 出于下意识,纵然这样失落地想了,可梁道玄开始开口问道:“那官府文书现下可还有踪迹?” 然后,他就睁大眼睛,看着郑德元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叠作四方的皱巴巴的纸。 “做我们这行的……带字的东西就不兴乱丢,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用得上不是……” 郑德元交出来时,还有些不大好意思。 梁道玄激动的人都要抖起来,飞快展开,果然上面题头便是州府衙门告令,内容言简意赅:洪水已退,道路复通,河堤既已修葺完毕,无需再用人力,春耕即行,麻池蓄水。 末尾是日期与州府衙门的朱红大印。 因激动,梁道玄一巴掌拍在郑师傅后背上,郑师傅浑身腱子肉,结实得很,梁道玄回过神,手掌疼的发烫。 但他还是高兴,只道:“多亏师傅细心,您才是定阳王的大恩人。” 郑德元被这样直白夸赞,面皮发烫,最后苦笑:“恩人不恩人的,我说不上,但要是殿下能听听劝,别再跟牛一样倔死个人,我就烧高香了……百姓的孩子早点能到这里读书,我也算没有辜负广济王殿下的恩德。” 可是雨越下越大,梁道玄看向芦棚外,地上已有积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下山。 “梁国舅大人,你再等等看,现下再急,也没法走啊!” 急性子的定阳王显然给郑德元留下了心理阴影。看梁道玄本舒展的眉毛因天色阴雨绵绵而再度拧到一起,郑德元担心他冒雨出行,急忙好言相劝。 “我等雨停再下山。郑师傅也随我一道回去,这里暂时先不要开工,洪水退后,还有生还的,暂时给他们迁过来安置,我会让御史大人给这里调拨粮食的。”梁道玄心中早已有了安排。 郑德元笑着点头,松了口气,忽然有雨滴坠入芦棚,正落在他额头上。 雨势太急,临时搭建的避难棚顶不足以支撑下去。 郑德元却半点也没有慌乱,他先让梁道玄去别的地方坐着,披上蓑衣,扯出块显得有些僵硬的布,自己搭架子预备到棚顶上去,冯钰见状忙搭把手扶着梯子,待郑德元再度下来时,除了浑身湿透外,芦棚的漏处也不再滴雨。 梁道玄没有干坐着发愣,而是帮忙端一碗热热的榆钱汤,给淋湿的郑师傅驱寒,又让他到锅旁边落座,稍稍烤干衣衫,避免失温。 “郑师傅,这是什么布料这么好用?是做船帆的大布吗?” 据梁道玄的见闻,这是他唯一知道防水的布料。 郑师傅听罢大笑不止,从一旁拿过一个布口袋,看似麻袋,却和方才那块填补的布料一样显得格外僵硬,他递给梁道玄:“梁国舅大人看看,这叫夹纻胎布,是给庙里菩萨造像塑身用的,塑成泥胎后,用这种防水的布厚厚顺轮廓叠一层,再上生漆灰,取下来就是硬的胎子。这种塑像轻便,省银子,乡下地方多见,您是贵人,都是拜的金佛金菩萨,不懂也是正常。” 夹纻布料手感非常粗糙,似乎有天然的胶状物在布料细密的空洞之间填补,保证了苎麻纤维的手感与本色,增硬质地,外表有些湿润仍然内里保持着干燥。 “这东西也是峨州本地产的?”梁道玄觉得这东西如果推广开来,却是一门好生意。 “可不是么!”郑师傅道,“这里的苎麻,是我见过最好的,家家户户都在种。可是就一点不好。” “哪里不好呢?” “这里的苎麻地倒是老百姓的,可沤麻的麻池却都属于官府和布商,要在他们的池子里沤麻,不是要交银子,就是要之后卖麻给他们……” 郑师傅说至此处,忽得压低声音,凑近前来:“所以,定阳王殿下才让我在附近勘察,明着是看哪处土质适合挖井,实际上是看能不能挖几个麻池出来。这书院不止要教读书识字,谁家女孩儿也能在这里学纺织,上了年纪的也能学些种麻的本事,能方便百姓的事,定阳王殿下想得是很周到。我是不大懂这个,按吩咐行事,可是,估计是这事儿走漏了风声,得罪了人……” 郑德元没有继续说下去。 梁道玄收起夹纻布和证据,正欲再问细节,忽听有人大喊:“不好!旁边山溪涨水了!” 郑德元一听便冲到雨中,趴在西侧加固过的木椽上往下看,梁道玄也不顾大雨,跟上去一并探头。 果不其然,山溪原是汇入山下慈鹿江的支流,因凌汛漫滩后,阔了几倍径流,凌汛退去,滩涂却都冲得平坦了,这时遇见滂沱大雨,只下了这么一会儿,就涨水上来,几乎要淹到郑德元先前加固的木堤一半去。 众人皆惊惧不已。 郑德元也是没有办法,他本是旱地内陆人士,不善治水之道,事前看地形觉得哪处欠缺提前防备的眼光还是有的,但要他这时指挥坐镇实在是强人所难。 “大家听我说,先不要慌,有麻绳的,取来绳子!带着泥铲!”梁道玄这时站出来在雨幕中大喊,“给沙土堆在木坝后,其余人绳子系在腰上,我们爬到上游,挖掘开山溪前面的水道,保住这里!” 堵不如疏,梁道玄也是曾经在游历时于南地见过防备山体滑坡和泥石流的乡亲行事,才在这时猛然激起回忆。 这些溪流多是在雨中径流激增,下山途中逐渐汇流,导致山洪。在还未形成严重的湍急水势前,如果能在上游多挖开些疏泄的口子,就能分散水流,减缓水势。 梁道玄说过话,众人还在面面相觑,郑师傅拍几下手大喊:“还不快去!听梁大人的吩咐!” 众人这才如梦方醒,几个青壮男子都腰系麻绳,和梁道玄与冯钰一道反朝山上走去。 在梁道玄的吩咐下,众人将绳子一头系在腰间,一头系在可靠的粗壮树木上,梁道玄拽了拽自己的绳索,足够结实,率先往下落了几步,见这里溪水只是激流但未有大势,才挥铲而落。 其余人一道行事,不一会儿,山溪源头的水流就被掘开几道口子,往下的水势大缓。 郑德元没有跟上来,他要确认加固堤坝,在看见原本快涨至堤坝一半的水全然落下去后,他才朝着山上大喊:“国舅大人!可以了!快回来罢!” 听到声音,梁道玄先让旁边几人往山上走。 雨势越来越大,只走出两步,原本近在咫尺的人影就消失不见,犹如隐入青蓝色的凄迷浓雾,四处都是湿润的影子。 梁道玄并不放心径直回去,他又朝下几步,确认疏散的水道是向四面八方不会再次汇聚后,才转身向上。 这时,他已经被雨淋湿的后背忽得一痛,重重吃力,整个人栽倒下去。 有人在身后推了他。 梁道玄立即去拉腰间保护的绳索,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绳索已经断掉了。 彻底失去平衡的梁道玄从山上跌落,消失在骤雨的帷幕后,一声响动都来不及发出。 第77章 地催山崩 仪英殿偏殿的桌案上, 几本奏章全都被摊开乱摆一气。姜霖捧着插有玉兰的纤颈白瓷宝瓶,在寻找合适的位置摆放。 梁珞迦合上手头书卷,啁啾不绝的鸟走进敞开的窗,春日的新枝不是绿中带黄, 就是嫩黄里只缀一点绿, 柔软可爱, 儿子新摘的玉兰则是干干净净的莹白,显得御窑新烧白瓷都有些灰扑扑的。 “母后,你看放在这里好不好?”姜霖最终选择了左手侧原本堆书册的位置。 至于书册, 他全都推到了更边上。 梁珞迦教育儿子从来都是在读书与日常典仪上一丝不苟严加管教,但寻常琐事,一应由他,此时看着一桌缭乱, 她也只是含笑点头:“好看的很, 就放在这里吧, 母后天天都能瞧见。” 得了夸奖, 六岁的小皇帝欣喜开怀,随着学得更多,他的话也比从前更密:“这是舅舅去年从京郊玉容山挖回来的玉兰树,被雷击后半死不活, 舅舅说他能治,就是得找个地气好的地方。这树一直栽在朕的寝宫后,母后你看,今年不就活了!” 梁珞迦听着儿子的絮语, 不知怎的,心口似剥丝抽茧般骤然发出一阵尖锐的疼痛,她蹙眉侧头, 心想是不是昨夜秉烛读实录太过,致使今日小朝会后垂怜而疲,心绞之痛隐隐约约,可这感觉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不安。 她看向辉润着脂玉般光泽的花朵,问着自己不知道兄长如今身在峨州情况如何?是否能办完差事早归帝京? 案头被小皇帝摊开推远的奏章是徐照白前日用御史四百里加急特奏送来的,上说峨州灾情已有控制,赈济均是到位,只是关于定阳王的案子才经过大理寺与宗正寺二位官吏的一道初审,人证物证都需再寻再议…… “母后!” 梁珞迦纷乱的心绪被儿子的声音唤回。 她的心境仿佛感染到了姜霖,小皇帝方才因取花贡花的快乐一时低落下来:“母后,舅舅怎么还不回来?” 梁珞迦的心口莫名发酸,她忽然觉得坐立不安,也不知是为了安慰稚子,还是自己也需要一口新鲜的空气,她站起身,去到书案前,展开徐照白的奏章,念了一遍给儿子听,后揽过孩子安抚道:“舅舅在忙正事,正事忙完了,就会回来的。” 一阵风吹来,殿门打开,沈宜领着姜熙、梅砚山、王希元、许黎邕、以及北衙禁军司将军向熊飞,和两个梁珞迦都没见过的青袍官吏站在了外面。 所有人都低着头。 “参加太后,政事堂有要务禀报。” 沈宜也低头奏报。 “参见圣上,参见太后。” 几人在外齐声道。 梁珞迦的心忽然跳得飞快。 她不知怎么了,心头涌上烦闷的不快,可平常她也是这般经常被叫来听从议政,今日并没有任何异样。 “皇帝,再去替母后摘一支玉兰吧,母后寝宫也想要个摆着。” 梁珞迦压住内心的不安,柔声对儿子说道。 “谨遵母后懿旨。”姜霖被教导过,只有亲人相处时,怎样随意都是可以的,但在人前,务必要小心称为和礼节,他是听话的孩子,这方面极其省心,跳下椅子,走至门口,忽然回头,“母后,朕再摘一支,命人给舅母送去,等舅舅回来,他也能赶快看见玉兰又活啦。” 为皇帝避让开偏殿门前道路的诸臣一贯的安静,王希元听到这话,却微微抬头,复又僵硬落下。 许黎邕和向熊飞虽是保持礼让的低头姿势,却飞快对视了一眼。 姜霖向几位官吏道一句平身,而后蹦蹦跳跳地跑走,身后追着一应太监宫女,不敢喧哗,只能快步跟随。 窗开着,梁珞迦却觉得气闷。 不知是不是因为偏殿书房忽然涌入这样多的人。 “太后……”向她行礼之后,率先说话的是梅砚山,作为首辅,这是他的尊荣,“一漏前,徐照白自峨州发回了御史奏,请您过目。”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63节 一般到梁珞迦手上的,都是政事堂已经议毕的政务,需要她首肯或者提出不那么重要的意见。但这次,政事堂什么也没有说,仿佛要让她最终决议。 这事透着古怪,且梁珞迦是敏锐灵慧之人,众人神色皆是默默,连梅砚山都始终低着头……峨州……奏报…… 其余的可能性一个个在梁珞迦心中排除,然而,聪敏如她,豁然睁大满是惊惧的眼眸,自沈宜手中夺过奏呈,展开阅读。 前面的字迹仿佛都是模糊而舞动的,唯有那句“跌落悬崖,死生不明”最为清晰。 “太后……太后请保重凤体……” 所有人都看见了梁珞迦颤抖的手,和失去血色的脸。 “去传太医来。” 姜熙蹙眉吩咐沈宜,他脸色比太后好不到哪里去。 沈宜自己没有离去,而是出去让下面的太监动身,想了想,他又命另一个小太监过来自己身前,于殿外几步低声道:“叫辛百吉来一趟。”然后,他才回到依旧沉默不语,的太后身旁。 “太后,吉人自有天相,现下州府军都在搜寻,国舅也只是无有音信,说不定不日就能传来好消息,您务必保重凤体。”王希元拜后低声宽慰太后。 其实谁都知道这种情况,在山雨当中坠崖,会是怎样的命悬一线。 “周边还有别的可以派去找人的么?军治监?”姜熙看了看太后此刻木然的仿佛魂魄都碎裂的模样,只能去问梅砚山。 梅相脸色也灰暗着摇摇头:“无有,能派出去的已经都派了,若有消息,也是这几日。”梅砚山指着身后两个绿袍官吏,再度示意太后,“太后,这二人是工部水司的官吏,曾参与绘制过峨州的舆图,据他们说,再过几日,就到了峨州的雨季,要施救务必在这几日之前,否则……” “不是有禁军跟着的么?怎么还会让国舅出事?”姜熙看着向熊飞。 “这……南衙禁军应该也不会护卫不周,许是有旁的原因。”向熊飞从来油滑,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他是北衙禁军司的将军,今日被叫来本就没打算承受兴师问罪,而是想看看是否有他的调动,虽然禁军不大可能为了一个国舅就接到调令出京,但万一呢?毕竟当今太后和圣上与国舅的亲缘与信重人尽皆知,他不敢冒险…… 姜熙冷冷看他一眼不再言语,王希元是今日当值的政事堂官吏,他第一个接到了奏报,魂都丢了一半,问清楚六百里加急来的人具体什么情况,心中也觉得这位人中之杰梁小国舅是当真凶多吉少。 只是此时,他看太后双目凝滞,面无血色,整个人仿佛已然失魂落魄,他只能勉强开口稍作劝慰:“太后,国舅是为保护百姓暂避之所在雨中无恙,才主动带人去上游排流山溪的,那个位置坡度据说也没有那么陡峭,或许只是顺着水流到下头去,费些时日兴许可以找到……” “太后,先调一些下游州府的州府军沿慈鹿江岸寻找吧,万一……” 许黎邕话说一半,但他想说的大家都清楚。 万一尸体顺流而下,下游早些准备,也能及时安置。 然而这些话,梁珞迦统统没有回应,她只是安静的坐着,窗外阳光投照她一侧,与那日她和哥哥在仪英殿偏殿初见时是一样的温和。 那个时候,她已经做好自己求助被回绝的准备,却没有想到,自此多了一重心灵与亲情的山岳般的依傍。 此刻山岳倾塌,她后悔的却是让哥哥来到自己身边,否则此时此刻,哥哥新婚燕尔,于富贵乡中悠然悠哉,这才是他该享受的人生。 她好后悔。 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落下。 众臣见到,无人言语。 最终,还是梅砚山上前一步:“太后请保重凤体,事未有终音,国舅生死尚无确切音讯,您不能心乱阵乱,还要主持大局……” “你说什么!” 尖锐的童音自身后刺来。 众人大惊,回过头去,只见面无血色的姜霖手捧一鸭卵青色小花觚,红着眼睛大喊。 梁珞迦在哭泣中如梦方醒,她大口喘气,站起身来。 “母后!”姜霖扔下花觚,任由碎片裂得到处都是,哭着冲过几位重臣,扑进母亲的怀中大哭起来。 天家母子抱在一处落泪哀涕,几位臣下只发出微不可查的叹息。 梁珞迦只是默默落泪,一言不发,小皇帝在太后怀中哭得撕心裂肺,宣泄着孩童的惶恐不安与悲恸。 在场几位重臣,有些年事之高已为人爷翁,听见孩童哭泣,不免也心下怆然。 姜霖这时自母亲怀中脱出,瞪着血红的两只眼睛,朝众人下令:“派禁军去!派所有能派的人去找舅舅!朕要舅舅回来!” 六岁的小皇帝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天子之威,那夹杂破碎哭声的命令,只有悲哀无有威慑。 但不能不回答皇帝的示意,梅砚山回道:“陛下,非征讨、护驾,禁军不得出京畿道调动,此乃祖制。” 姜霖睁大眼睛,浑身发抖,边哭边喊:“朕不是皇帝么?皇帝的圣旨你为什么不听?朕就要他们去,要他们带回朕的舅舅!”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姜霖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即便相对其余孩子在同等年岁更加懂事,却不能控制情绪,尤其成人都无法克制的悲痛,他开始大哭,去抢那封落在地上的奏呈,发泄般撕开。 “陛下……不可以撕御史的奏呈,这也是祖制啊……”王希元的语气里除了惶急还要一丝心疼,他给姜霖上过课,这时更敢于开口,却无济于事,得来的只是小皇帝逆反发疯般的撕扯。 一片片碎纸散落在地面。 沈宜伸手想要抱起小皇帝,却被姜霖咬伤手臂。 哭叫更甚,姜霖喊着要救人,一遍遍重复着他皇帝的身份,但没有人听从,最后,是母亲附身牢牢抱住了哭至近乎昏厥的他。 王希元偷偷侧身拭泪,其余人要么乌云锁额,要么也是哀不闻声。 “陛下,国舅还没有死。”姜熙蹲下来视线与那双充满悲痛和愤怒的眼睛对视,“您要保重龙体,若国舅归来,他定然会心痛您今日自伤圣体。” 不知是母亲的怀抱还是叔王的劝慰哪个起了作用,姜霖从嚎哭到抽噎,声音渐渐细弱可怜:“舅舅……朕不能没有舅舅……朕要舅舅回来……” 梁珞迦死死抱住儿子,她近乎半跪在地面,听着这犹如针刺入耳锥心的悲鸣,她深吸一口气,抬起泪痕遍布的脸:“诸位,搜救一事刻不容缓,徐照白升八百里传令之权,若有消息,立即来报,请梅宰执草拟一道懿旨,调丹州、沁州临近州府军于鹄雁山山地附近巡岭过山,若有国舅影踪,务必传报朝廷……若见了百姓灾民流离,各州也不得驱离,一应收容。其余在峨州的人手,均由徐照白调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完这些,梁珞迦没有如释重负,她仿佛被人自后脑击打了几下,如梦方醒。 她不能脆弱,从走到这个位置起,她就已经彻底失去了脆弱的权利。 国舅的安危由太后发诏最为妥当,众人接领旨称是。 太医终于赶来,但太后没有离开的意思,她吩咐沈宜:“让太医给陛下诊脉,开一副安神的药,哀家一会儿亲自过去,先带下去吧。” 说完,她用颤抖的手,将儿子递至沈宜面前。 沈宜自始至终半低着头,抱起小皇帝的手臂稳健如常,唯有指尖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轻颤。 孩童的哭声消失,成年人又可以用残忍的、毫无委婉的方式议论一个人的生死。 梁珞迦站起身来,向熊飞战战兢兢开口:“那……度云关军治监在峨州的三千人,是否也一并搜寻?” “不必。”梁珞迦的声音在恢复冷静后仍旧尾音不住轻颤出悲恸的意味,“掩埋人畜尸首也是当务之急,不然即便国舅或者,疫病传起,又有谁能保证受老天的照拂的幸免?” “国舅吉人自有天相,此时无有消息,或许也是最好的消息。”梅砚山恭敬道。 然而,梁珞迦却只是静静看着他说道:“哀家的兄长或许真的吉人自有天相,但此难若有人为之危虞,又该当何论?” 此话让四下皆惊,连姜熙的第一反应都是太后莫不是伤心糊涂了。 但他转念一想,竟也不是没有可能:“太后的意思是,国舅之坠落失踪,或许是有人刻意为之?”姜熙立即跟上这句话。 梁珞迦不想授人以柄,但也不愿排除她心中最大一个可能。 就在方才,那种噩耗传来前莫名的焦躁仿佛是一种暗示,暗示她与兄长血脉相连心意相通,兄长处于危难,她自然有些感召。 自己的兄长是何等算无遗策的顶尖英略之士?他不会轻易让自己深入险境。 除非有些他也无法预知的危险,比如他知道了什么不能知道的隐情,不得不被人视作必除的隐患。 她不能排除这一可能。 “给徐照白去一道密旨。”梁珞迦声音冷冰冰的,与窗外溶溶春日格格不入,“让他给哀家查清楚,国舅出这意外,到底和所涉定阳王之案有无关系。” …… 富安侯府内,春风正熏,内厅当中,梁惜月与戴华箬还在为小事拌嘴,内厅外廊下的梢间内,柯云璧正以侯府夫人的身份查验今日家宴的菜目,去掉几道费事费时的,加几个姑母与小姨寻常爱用的。 “咱们小姐真是厉害,这些细心的事都记在心上。”瑞雪待侯府下人走后,忍不住夸赞。 李姆妈一旁听了,看没有旁人,使劲儿拧了她一把到:“什么小姐!是夫人。侯爷走之前,你还一口一个姑爷的,幸亏咱们侯爷是和善文雅的,家里长辈也都随和宽容,不然治你的罪后,再排揎柯家没有家教,你哭都没处哭去!” “这不是没外人在嘛……”瑞雪揉揉被掐疼的地方,有嘻嘻笑出来。 “呸呸呸!”李姆妈气得火冒三丈,在小屋里压低声音又骂一句,“什么外人,里头那俩可是侯爷的正经长辈!” “我是说侯府的下人,下人……”雪瑞赶紧为自己的指代不明澄清,“不过姑爷……侯爷这两个长辈真是有意思,一到一处,就要呛几句,明明都是好人来着,偏看不顺眼对方。” “天底下的好人也各有所好,不是所有好人都能相处得来。”柯云璧再确认一遍单子,才抬头说话。 李姆妈看自己养大的小姐这么明事理懂分寸,欣慰的眼都笑作一条细线:“可不是说么!多好的两个长辈,从不借着侯爷出去的名头,到府上耍威风立规矩,要不是夫人请来一道聚聚,那平日里都是只问要不要帮忙,从不多叨扰的。到哪去都能说一句是夫婿家中稳重的亲长。不过想想也是,侯爷人品贵重,不是这样的长辈,如何陶养出这般的性情?” “但咱们还是快回去吧,我怕两位老夫人打起来……”瑞雪紧张地往窗外望,却见到一个熟人,“诶?这不是辛公公么?他老人家怎么来府上了?” 柯云璧顺着望去,辛百吉跟着自家管园子的女管事,正急吼吼往里走,步态很不自然。 她心下一震,不知怎么,手中的簿册悄然滑落都未曾察觉。 辛百吉和梁道玄是宗正寺的同事,关系也亲厚,由于梁道玄私人爱好无限接近中老年男性,寻常辛公公不当值的日子,也偶尔来府上搬盆花挪棵草去家里养。两人除了探讨公事外,也会讨论照料花草与园林置办的事宜,加之公卿世家皇室贵胄的秘辛,总之非常像是致仕后的生活。 柯云璧只见过辛公公一次,因成亲三日,梁道玄就跑去公差,小半个月没见,而他不在府上,辛百吉来又是寻谁? 柯云璧走了出去。 她从连廊的内道绕进小厅,梁惜月和戴华箬还在你一句我一句誓不罢休,似乎非要争出个一二来,但见她回来,却都热情招呼,还算给面子,这时从外面过来的下人也领着辛公公到门前,通传出声。 “这辛公公大老远从宫里过来做什么?”戴华箬不解问道,“玄儿不是人还在外头奔忙么?” 梁惜月也觉得古怪,只是这不是在自己家,还是等柯云璧发话才行。 “快请辛公公进来坐。” 宫内的太监倒不似外臣,进内宅还要避讳内眷,此时到小厅里来,辛百吉额头都是汗,脸色却白得和十一月的新雪一般。 他穿着宫内当差的衣服,却没拿圣旨,也没有仪仗,可见不是宣旨,但也没有其他文书之类,不知有何公事赶来。 “公公喝一口水。”柯云璧请道。 谁知平常最是和气可亲的辛公公,却摇头拒绝了好意。 他站在那里,嘴唇动了动,眼泪却比声音更先出来。 梁惜月见状心口犹如刀割,猛地站起身来,戴华箬也预感不对,摇晃着脸色骤变。 “夫人……二位老夫人……太后那边让奴才知会一声国舅爷家里人……”辛百吉带着哭腔的声音近乎哀泣,“国舅爷他……他在峨州走访时从山上摔下去,没了踪影……眼下不知情况如何,太后说……说几位要稳住才是……” 可是说完他先稳不住,哭泣起来。 “夫人!”有人大喊一声,是戴华箬的侍女,原来她在听前一半时就已经坚持不住,话音一落,整个人都晕倒过去。 梁惜月呆愣在原地,满眼满心闪回的都是过去的影响,她第一次抱起襁褓里发着高热的梁道玄,第一次教他写字,第一次带他去踏青,陪着他功名得成,眼见他成家立业……林林总总,所有的温馨天伦此刻都化作风霜刀剑,朝她砍刺过来。 随后,一向要强的梁惜月,也犹如山崩,栽倒在地。 屋内乱作一团。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64节 只有柯云璧,呆呆站着,一动不动,一双眼睛失去了聚焦,望向墙角。 那里摆着两盆避荫的花盆,是梁道玄临走前特别吩咐,雨季到来之前,不许见日头,要多浇水勤照看。 那是两盆含苞待放的山踯躅,花苞淡紫色,在墙角的阴影中,暗淡犹如不化的浓墨。 第78章 绝渡逢舟(一) 对于梁道玄来说, 最难的不是求生,而是求生的同时避开搜寻自己的州府军士卒。 自他一天前醒来,整个人挂架在一棵老栎树的枝干上,浑身被从细小到强烈不同疼痛侵袭, 经过空白至清醒, 看见了树下浑浊的慈鹿江支流和意识到危机的处境。 他是被人推下山崖灭口的。 当时的情形仍旧能清晰浮现在脑海, 梁道玄腰上有防备万一的粗麻绳,营造地的绳子都浸过桐油,极其结实防水, 不可能因为淋雨就变得软烂断裂,只可能是人为。而且在跌落时身后那一推,感觉分外明显,是他失去平衡的罪魁。 他所在的鹄雁山地带虽然山况复杂, 但植被也茂密, 在雨中脚下也没那么容易打滑, 梁道玄非常确定自己踩得结实稳健才预备撤离, 而后背上那巨大的力,就是阻碍他带着证据返回青宕城洗刷定阳王冤屈的罪魁。 可是此时此刻,他想得再清楚明白都没有用,活下去才是唯一要务。 在摇晃着自扼痛苦, 勾住最粗的枝干时,梁道玄忽得听到一声呼唤。 是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梁国舅!” “梁少卿!” ……几处声音的重叠在山谷中激荡,再被慈鹿江震流的声音带远。 饥饿和口渴伴随身上每一块骨骼都在断裂般的疼痛催逼,让梁道玄很想答应而后被救。但理智告诉他, 如果州府衙门要灭他的口,这时候的搜救就未必是真正的“搜救”。 于是他选择噤声,待到声音消失, 才继续小心翼翼挪动身体。 多亏这条绳子,因在前端被人割断,还有很长的一段绑在梁道玄腰上,他爬伏在相对稳定的粗枝主干,捋到绳子头,确认尽头是平整的切削面,这是被极其锋利的武器一道斩断才可能有的痕迹。 这一边系在树干上,梁道玄看准地面位置,一点点沿着绳自降,最终踩在了松软的泥土中,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瘫软地上,肌肉的疼痛更甚。 好在方才他尝试移动,确认脊柱和内脏并没受伤,只是因从高处滚落,浑身上下都是磕碰外伤,有一处肋骨疼的厉害,但摸上去应该没有断掉,膝盖也被磕到,在找了个趁手的拐杖后,沿着山路进发,梁道玄走得一瘸一拐,朝阳一点点烤干烘热他淋雨后潮湿的衣衫。 他大概是被挂了一晚上。 算了算时间,评估了风险,此刻回到营地,或许还会给营地上的人带来灭顶之灾。之前他们没有遭到毒手,是因为道路不通,外人找不过来,现下道路通畅,万一州府衙门的人借着搜寻自己这个借口来此地灭口,岂不糟糕? 所以他不能回去。 至于凶手……直到自己来之前,这里都安安稳稳,那除非凶手是自己,除此之外,只剩下了一个可能…… 边走边思考让梁道玄更为疲惫,好在这是个温柔的清晨,阳光沿着河谷洒下浓郁的金色,河水已经退去,甚至因为下游在洪水中冲平了滩涂,径流变大,此处水流更加平均,露出了一块河滩,只要上游和本地没有下大雨,梁道玄可也暂时冒险在河滩上行走。 看天气,并无雨云从西南飘来,大概走个半日还是安全的。 毕竟河滩被冲刷过平整的地面对于摔得七荤八素的梁道玄来说,要比崎岖山路好走的多。 这里是西陶县,沿着慈鹿江,就能抵达上游的桑垠县青宕城,峨州的城镇受制于地形全部依江而建,无形之中为梁道玄寻路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回到城中,他才能真正安全。 梁道玄出奇冷静,他内心推算,徐照白大约今日抵达青宕城,而因为他失踪的消息,原本定于两方证据齐全后对定阳王的审问,将推迟。 目前,以他的身体状况和移动速度,没个三四天没有办法完成这趟徒步,而州府衙门的人一定会为避免夜长梦多,尽快结案,催促审问,而此刻又是特殊情况,虽规定宗室不得在没有宗正寺官员旁监的情况下受审问罪,可在旁人眼中梁道玄确实是生死未卜,案子不能一拖再拖,一直关押着一个王爷也不是那么回事。 最多三天,在三天后,对定阳王的审讯大概就会开始,没有人证物证,只有一封广济王来的信,非但不能证明定阳王无罪,反而还会将广济王拉下水。 那么这就不是徐照白所期待的结果。 不谈儿女情长,徐照白有今日,一是恩师梅砚山赏识,二是老广济王——也就是当今广济王和徽明郡主的父亲,以私储开学馆书院,聘外州饱学之士讲学,免除了优异生员的膏火之费,乡下孩子徐照白才有书可读,有明日可期。 他未必不会撇清广济王的关系。 那么他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让事情彻底水落石出,再迁延时日,等待搜寻结果,继续寻找可能存在的人证物证;另一个则是为了给广济王撇清干系,他会竭尽全力定罪定阳王,使其一个人背负所有罪责。 但徐照白,不只是徐照白。 他所代表的不只是自己的老师梅砚山与其所在朝廷中结党的势力,更是一整个帝京朝堂文官集团。 这样涉及集团利益的要事,不能指望着一个人的良心进行应对,在巨大的利益面前,绝大多数良心都不值一文。 如今这个巨大利益集团一家独大,自然不想有任何掣肘继续跅弛不羁随心所欲行使他们手中的权利,谋求更大的集体与个人利益。 帝京会收到自己出事的消息,但后续处置,梅砚山一封密信,徐照白如何作为,都是不可预知的情形。 于是,梁道玄得出了一个紧迫的结论:他必须在审讯之前赶回,才有机会扭转乾坤。 看了看破破烂烂的衣服,和上面挂着的干涸血点,再拖着疼痛的身体朝前走几步,梁道玄咬紧牙关,告诉自己不能退缩。 除了案子的真相和公道,他帝京还有家人,姑姑小姨两家人,妹妹外甥在宫中,还有一个刚成亲三天的老婆在等他回家。 他不能死。 …… “帝京还有消息么?” “回大人,今日,无了。” 白衷行如实禀告,心却犹如火烧而焦。 已经三天了,梁国舅依旧没有影踪,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了,他自己却因为梁国舅临行前的重托,照看监护定阳王殿下,不能亲自去寻找恩人。 “真的不再找了么?大人……” 徐照白已经穿戴好官袍梁帽,对镜正冠,听到白衷行在身后近乎哀求般的细语,他转过头,沉吟片刻,拍着年轻人的肩背,引他朝窗前走了几步:“我知道你牵挂梁少卿,但我们所来为的何事,你可还记得?职责在身,你我都有不得不为之举,待到案结,州府军会继续搜寻,下游也派人去找了,不管结果怎样,你我都要对朝廷和百姓有个交待。” 潘翼就在两个人身后,他已经换做大理寺少卿的一身行头,端的是少年重臣的意气风发,可一双眼睛下面却有褪不去的乌青,眼底也尽是悲凉。 “可是梁国舅他……他是去找证据的,这件事实在古怪,为什么国舅去找证据人就没了?难不成是犯了什么忌讳,被人构陷?”自打接到消息的那一刻起,白衷行就不愿相信这个真相,此时仍然据理力争。 徐照白并没有因这无端的推论产生任何的情绪,他一如既往的平静,语调也没有任何起伏:“跟随梁少卿的人,是白校尉你自己派去的,你的意思是,你不信你手下的证言?他说梁少卿是未有保护自山崖掘道而跌落,那时正下着疾雨,此等情形,确实会发生类似的事情。白校尉,我知道你和梁少卿感情深厚,但是没有证据,这样的话你可以说给我和潘少卿,若是带回朝去,旁人会如何看你?” “白校尉,证据确实不够,不只是你的这个猜想,就连定阳王一案的证据,只凭我手上那封刘王妃交上的信,也是不够的,今日的审问不会容易,徐大人也很为难……” 潘翼劝说着,心中却也觉五味陈杂。 他曾经以为自己无限接近于真相,但此刻,似乎真相已经隐入吞没梁道玄的山雾,再无踪迹可寻。 白衷行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他知道御史此行的职责,不能再拖延案件,定阳王的罪条有无,牵扯到西陶县大片土地归属问题,那些原本是王爷的封地。如果定阳王落罪,这是褫夺封号封地的重罪,势必要收回土地朝廷另有安排。但洪水褪去,不管是县城的重建还是春耕都迫在眉睫,一刻钟都没有耽误的余地,否则便是有碍国家的农时大计。 他担当不起,梁国舅也担当不起。 潘翼更是深谙案子的复杂,他本以为梁道玄带着证据回来,一切就能迎刃而解,可偏偏……一切太过巧合。 连徐照白都想过,这件事的巧合背后,是否会有更深一层可能,一天前,潘翼记得清清楚楚,他和徐大人正在烛下查阅新征集上的口供明证,却无有一个拥有有效的消息,疲累的时候,徐照白望着烛火的星点,忽然开口:“云奇。” 云奇是潘翼的表字。 “世伯,有事?”潘翼立即回答。 “你觉得梁少卿的事,是否有些古怪?” 潘翼微微一愣,仿佛没有想到会被问起这个问题,许久才道:“我一直觉得很奇怪……梁少卿不是那般冒进之人,他协助避难百姓,应当应分,可怎会让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以至于……而且太巧合了,我们刚有证据的线索,梁少卿到达目的地,就立即……我是大理寺的官员,说句心里话,我没觉得自己多想,反而疑点重重。” 他憋了很久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心中有种慌乱的敞亮。 徐照白并未看他,仍旧凝视着一点橘红色光芒的灯火:“我不是没有觉得可疑,但你有没有想过,猜想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成为弱点,让人攻讦。” 潘翼经验尚浅,但并不蠢笨,他能理解这层含义。 此时话几乎就要说得大敞四开,梁道玄人都不知道死活,索性,想说的便说了吧。 “世伯,我想知道,是不是你和我外公……其实更期望国舅爷就此回不来了……” 他话音刚落,就觉得自己说得太过露骨,徐照白骤然侧头看向他,一半的脸隐没在黑暗,一半的脸被灯火照得犹如庙中镀金的佛像,一明一暗,眼瞳黑沉,面无表情,却让潘翼几乎无法喘息。 他想要道歉,可等来的却是一个问题。 “那你觉得梁道玄是一个怎样的人?” 潘翼有种视死如归之感,都到了这一步,实话有什么不能说呢? “梁国舅是个有趣的人。”这是梁道玄在他心中切切实实的第一印象,“他也是个很有办法的人。” 想了想,潘翼又补充一句:“其实我知道,之前审讯刘王妃时,他有利用我做样子的心思,可他是为了查案,也没有全然偏袒定阳王,种种安排都是经过考量,我虽后来察觉,略有些不甘心,但心中,还是佩服他多一些的……” “他是一个有能力改变朝堂局势的人。”徐照白说道,“他的问题在于,他不只有这个能力,他还打算运用这个能力,甚至已经在使用,并且得到了他目前为止想要的一切。所以你说,你的外公会如何看待他?” 潘翼这次没有回答,他不大喜欢自己心中的那个答案,但他又不是天真稚子,他知道自己能有今日,多少弯路少走,多少坦途近前,不是因为他有多能力过人,而是他的依傍,朝中无人能及。 “你外公何尝不欣赏他呢?他这样的人,千百年都未必有一个诞于世上,这是你外公的原话,然而该防备的一样也不能少。”徐照白忽得笑了,他本就面庞线条柔和温润,笑容之下,阴晴不明的光也随之变幻,又重新变回了敦厚的亲长,“你放心,这件事与你外公无关,也与我无关,我们都不知道是天灾还是人祸。” 这句话给了潘翼极大的宽慰,他长长出了口气。 “不过……我们的职责是什么,你可还记得?” 徐照白冷不防开口,潘翼一震,不假思索道:“循行赈灾,督管物资,安置流民,防备水患病疫与民变滋生,彻查疑案,按律论罪。” “定阳王的案子,是此行最不重要的一件事,主次你要分清。”徐照白的声音总是那么清和平允,“所以我已经办完了所有的事,再来审问,明日已经是不能再拖了。接下来如何,就看定阳王自己的命数了。” …… 这些话,是潘翼不能说出口安慰白衷行的。 “好了,上堂吧。” 徐照白的命令终止了对话,他巡视二人,平静道:“你们今日要切记,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能乱了朝廷命宫的章法。你们是帝京派至地方的循行御史随官,你们与我,都代表圣上,代表政事堂,今日谁若是审讯之时失言妄议,我定会以言行失状有失官格之罪论处,听明白了么?” 平静的人以缓慢的言语说出的话,往往比大喊大叫更有威慑,即便是亲近如潘翼,也脊背发凉,颔首和白衷行一道行礼,齐道:“谨遵御史口谕。” 今日堂上比上次热闹许多。 徐照白居于正上之座,座上悬着匾额,腕粗笔迹,正是“”四字。 州府衙差十二人成对而列,再有六人是南衙禁军千牛卫,正在徐照白座桌左右,三三散列,气势非常。 下首的椅子也有二十个,先是御史的随官座位,再是本地州县官吏。 待所有人就座,唯独空着那个与大理寺少卿潘翼所挨的座位格外惹眼。 那本该是宗正寺少卿梁道玄的位置。 潘翼轻轻吸气,徐照白敲拍惊堂木,众官员起身向御史行见天子之礼,叩问圣安,而后再各自落座。 堂下也设了两个座位,在潘翼的事宜下,定阳王姜苻被白衷行带了上来。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65节 与其他在押之人待遇不同,定阳王姜苻始终是被软禁,后来又有南衙禁军监督看管,整个人的精神面貌毫无萎靡,他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个子很高,面色略有发黑,不是那般天生的颜色,倒像是短时间高强度曝晒后才有的健康色泽。 他的气度让人觉得他不是来庭审,而是来打架的,龙骧虎步赳赳雄壮,干净整洁的一身朱红藻纹圆领袍上无有缀饰——作为戴罪的封王,最起码他还知道规矩。 想起刘王妃说自己这位丈夫脾气急躁,办事有些欠妥,潘翼也不足为奇了。 “殿下,今日本官受圣所谕,代圣监审,请您如实回言,回本官之言,当有如回敬天听。”徐照白不因对方宗室身份而降格,反倒凛然如初,不过他也补充一句,“依照本朝律例,宗室中人受审,当有宗正寺官员在场验听明监,然而随行宗正寺少卿梁道玄不日前遭逢山难,至今下落不明,不能临堂,本官会命大理寺官员亲录全言,待回京后由宗正寺其他官员签验画押。” 流程走完,徐照白请定阳王入座。 这时,朱善同忽然站了出来。 “启禀御史大人,此案牵涉甚广,定阳王侧妃刘氏先前有过问询,不如一并请出,也好对照证言。”朱善同言辞恳切,再拜道,“王妃刘氏乃是梁少卿亲自过堂,或许有什么隐情,她也能及时告知御史大人,不至偏听。” 潘翼觉得诡异,因此举完全没有必要。 问是肯定要问的,但应该问过定阳王姜苻来龙去脉,一遍亲证,再上旁证,急吼吼叫刘王妃上来,难不成是这些州府衙门的官吏还没挨够王妃当面的骂? 刘王妃吵架的功力潘翼是现场见证,可以说五体投地,其逻辑之清晰,头脑之清楚,该泼辣时泼辣,该谐谑时谐谑,不可不谓水平超群。 以至于方才朱善同朱知州提到刘氏,就让一旁领教过的峨州通判段鄞与长史王仁宁面色发白,似有瑟缩。 可是为什么呢?潘翼一时想不明白。 徐照白只略微思忖,便点头道:“请王妃刘氏。” 但当刘王妃被带进堂内,他猛地顿悟了朱善同的险恶用心。 王妃有孕将近七月,体态沉重,气色尽显疲态,加之这些日子与丈夫分开软禁,即便照顾得再妥帖,也难免心事累重忧心繁繁,她由两个仆妇搀扶,走入堂上,无需多言其他,只拜见御史后不堪重负的汗珠就已经出现在了额头。 平心而论,自己夫人要是怀着身孕被这样折腾,潘翼觉得自己也是坐不住的。 果然,定阳王姜苻眼睛都红了,八尺高的大男人,就快在堂上哭出来一般辛酸。夫妻二人眼神一触,两个人就都落下泪来。 潘翼是受过大理寺规训的人,不会太感情用事,然而此刻面前二人犹如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他们扮演的却是棒打鸳鸯还要让人家下十八层地狱的角色,一时心中变得无比烦闷。 “芝芝,是我不好,害你受苦了……” 但是定阳王一句话,就让他差点喷出上堂前喝的茶水来。 倒也不要这么人前称呼吧…… 连徐照白都不免轻咳一声,示意两个人注意身份和场合。其余人皆微微侧目,不敢直视这幅景象。 王妃刘芝取出帕子按下自己的眼泪,避开定阳王姜苻的关切,似乎是不愿惹他继续说话,故意默默不语,往侧位挪去,而这时,定阳王仿佛意识到问题的所在,愤怒地环视一周,定睛在朱善同身上,怒不可遏道:“好!你们在本王身上拿不到把柄,就来折腾本王爱妃!你们好大的胆子!今日就算拼了一条命,你们也别想好过!” 看着朱善同被指着鼻子骂反倒悠然自在的神色,潘翼此刻便如醍醐灌顶:定阳王性急而躁,峨州州府衙门无人不知,正是因此,他们才要彻底激怒定阳王,让他不计后果,言行有犯,使得审讯混乱,朝野震惊,这样才能让人相信此等暴虐之人,必然是如他们所联名陈告之罪那般为上不仁,戕害百姓。 第79章 绝渡逢舟(二) 定阳王一副要和在座所有人拼命的架势, 对宗室又不能乱拍惊堂木,徐照白用眼神示意左右禁军各向下一步控制局势,后才道:“殿下,今日诸官集此, 是奉圣旨行事, 祖制有铭, 不得违逆。若是早一些结束,王妃阁下就能早一些去休养平息,还请您勿要操切。” 他的平静让定阳王更显失态, 最终是刘王妃起身拉住姜苻,他才涨红着忿忿的脸,规矩坐下。 情势已平,徐照白如他所言, 尽快进入问询。 “殿下, 据州府衙门联名所奏, 您于五月初五调拨三十一人前往西陶县西北鹄雁山脚的营造地, 可有此事?” “有。”定阳王没好气地回。 “你们在营地修造到傍晚,凌汛过境,本在半山挪运资材者,包括殿下您, 都遭逢水流,一部分人被冲走,一部分人得救。您在部下亲随保护下得以无恙而退,可有此事?” 提到那日从天而降的灾厄, 定阳王才有了些许敬畏的余悸:“是这样。” “您所在的营场被围困水中,隔绝各道,您自告奋勇, 与亲随用运货的小舟在水势减缓后返回县城,不料县城大部分被洪峰摧毁,只余一两处高地,这时您被州府衙门截行,带至州府府城青宕,这些旁人的叙述可有误?” “无有。” “既然如此,那您的几位亲随的证言便有可信之理,带他们上来。” 这些人都已经和定阳王分别关押多日,至堂前时,神态各有疲惫落拓,他们并没有定阳王的身份和匹配的待遇,各个换上了粗布囚服,手戴镣铐,三个人一字排开,齐齐跪下。 定阳王见自己从小到大的亲随这般凄惨,当即起身发作:“还没给本王定罪,怎么本王的亲随就上了镣锁?这是做什么!” 三个亲随中一人听了这话,忽得落下泪来,只是不敢高声,在堂前低低的啜泣。 潘翼发现,徐大人已经看出这对宗亲夫妻的强弱,此时他并不去看定阳王,而是看刘王妃,刘王妃何等聪明,当即拉着姜苻坐下,示意他不要开口。 解决了噪音,徐照白以此让下面三人报出姓名,验明正身后,例行发问:“你们三人都在凌汛至西陶当日随你家王爷前往营地,定阳王让你们陪同是去做什么?” 公堂忽然安静,许久,其中一人低声道:“监造……” “监造什么?” “王爷……王爷的私产……” 定阳王姜苻仿佛遭到雷击,难以置信望向堂前。 另一个人则嗫喏许久,吐出一句:“我……我不知道……” 最后一人始终不发一言。 潘翼用余光去看朱善同,对方平静的面容细处,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好……好……”定阳王猛地起身,“你们……你们都好得很啊!” “定阳王殿下。”徐照白及时出声警告,“即便他们是你的亲随,此刻也是本御史的证人,不得放肆。” 这已是拿御史的身份进行严肃的示警,潘翼作为一个经历一部分案情曲折之人,是明白其中疑点并从个人角度认为定阳王有所冤屈的。 可是作为大理寺少卿,目前的人证依照律例,已经足够指认定阳王的罪名。 除非梁道玄能拿到新的证据,可惜小国舅他人现下不知死活,只那一封广济王的信无济于事。 刘王妃看出了警告的意味和徐照白的强硬,再度拉着丈夫就座,而她却也面有浮白,冷冷盯着跪下的三人。 “你们在出发前往之前,可知这是私产?”徐照白继续发问。 方才颤着声说话的亲随答道:“知道。” “其余百姓可知?” “他们以为……是在建的书院……这才愿意前往……” 眼看定阳王又要冲上去,徐照白命人带三人下去,这才制止又一次闹剧。 而这时,朱善同站了出来。 “启禀御史大人,关于这三人的证言,还要可佐文书。” 这是潘翼先前所不知的,他也死死盯着朱善同,看他自袖口抽出一折,请禁军递上。 “此乃定阳王殿下自县中仓廪暂调资用的文书,上面有王爷本人的签押。这是西陶县知县蔡孚所呈。” 徐照白看验之后,让禁军转呈给定阳王:“殿下也过目,看看是否是您亲书。” 白纸黑字,定阳王仿佛终于知道自己受了多大的欺骗与背叛,咬着牙,额头尽是青筋,却也只能点头。 “蔡知县何在?”确认了物证,徐照白照例传人证。 蔡孚的年纪与朱善同相当,他不属于州府衙门,也没有资格在此听审,需传方入,恭敬向徐照白问礼而拜,在提问后,娓娓自述:“下官西陶县县令蔡孚,一月余前,约四月中旬,定阳王殿下寻至衙门,请我通融,他说自己的宅子年久失修,王妃又已月份重了,要提前备好颐养之地,以供他日世子郡主所用。下官认为这不合规矩,所以就……就没有立即答应。然而没过两日,定阳王又来了,这次是拿着图纸烫样,说要改建书院……” 他低着头,声音也满是凄楚的无奈:“下官不过是个微末知县,但也知道要造福一方百姓,这是好事,所以我才调拨了些粮食,以供征发百姓所用……如若知道是这般伤天害理有逆民生的用途,借下官一百二十个胆子下官也不敢啊……” “你……你信口雌黄!”这次,刘王妃也按不住暴怒的定阳王了,他豁然跳起,浑身战栗,双眼也都是血红颜色,“明明本王头次去找你问粮食的事被你一口回绝,待到几日后,你复来寻我,说这粮食可以暂借,只要秋后以本王庄野田地的粮食补足即可,你怎么在御史面前都敢胡沁?你敢不敢与我对天盟誓!若谁说了谎,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被怒言质问的蔡孚并不去看暴怒的定阳王,他只抬眼对视徐照白,而后俯首叩头:“御史大人明鉴!下官所言皆是实情啊大人……请大人护我性命……勿要让皇亲国戚伤我一芝麻小吏……求求大人!” 最后几声,近乎哀哭。 他这样示弱,反而更激怒了定阳王,姜苻此人脾气之激切,令人咋舌,冲上前去竟拎起蔡孚的衣襟,将他双足都提离地面,徐照白见状不好,未传衙差,只命禁军上前,分开二人。 但定阳王本就有股蛮力,加之怒不可当,竟将两个上前的禁军都甩脱开,抬手便要殴打蔡孚,这拳头要下去,潘翼也觉得没有什么必要呈上那封信的证据了。 无有命令,衙差不敢上前,禁军一共在场六人,齐齐上阵,总算分开了蔡孚和姜苻,只是姜苻兀自挣扎,又是要抬脚踹人,又是挣脱不得后扭动上身,州府衙门的人不住喊着成何体统,朱善同最会点火浇油,他对徐照白说的是大人息怒。 眼看场面无法收拾,只听清脆亮响,“啪”的两下,所有人都安静了。 刘王妃不知什么时候自座位上扶着肚子起身。 她抬手两个巴掌,左右开弓,全都打在了丈夫定阳王姜苻的脸上。 “松手。”她声音略有颤抖的尖锐,但却能听出平静。 不知怎么,禁军齐齐听令,惊惧之下松开了手。 被自己王妃打懵的定阳王脸颊发红微肿,也不再撒泼,难以置信地望着王妃:“芝芝……” 刘王妃面若严霜,眉目冷冽,反倒漂亮得像一幅画,只是嗓门放开,单手扶腰,气势却犹如陷阵杀敌般瞪向自己丈夫:“姓姜的,你要是再胡闹,今日定罪,明日你问斩,后天我就大着肚子改嫁!孩子生出来姓别人的姓,你做鬼都别想见我们娘俩一面!” 禁军纷纷后退,连徐照白都傻了的表情。 “芝芝,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坐……快坐……” 然而被老婆当堂扇了两个耳光的定阳王姜苻却带着哭腔,委屈得什么似的,伸手去扶刘王妃,想让她坐下说话。 刘王妃猛地甩开他递过来的手,瞋目怒音:“姜苻,你去马上给我坐下!我不开口,你不许出声!” “好好好,我坐……” 姜苻回到自己位置上坐好,八尺高的个子,缩手缩脚,似是真的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与方才的暴怒狂躁判若两人。 所有人都看呆了。 堂上寂静无声。 按照妇训,当堂抽老公嘴巴子,那是可以七出的,而显然定阳王姜苻没有要出自己王妃的意思,反倒积极配合,甚至还让她老婆保重。 刘王妃的壮举使得堂上终于恢复了审问的秩序。 徐照白什么场面没见过,此时的反应也是目有震慑,无有开口。 收拾完不老实的老公,刘王妃开始整顿过堂现场。 她一手扶腰,逡巡几步犹如巡查,美目里的冷冽严光毫不客气扫过在场每个人,边踱步边道:“段通判上次说我是市井泼妇,他还真说对了,我们市井泼妇,就是这么管自家男人的,怎么?没见过?大人们从前没见过,现下可开眼了!也不用谢我!” 然后,她看向了御史徐照白:“徐大人,您在等什么?继续问,我来回答。” …… 梁道玄是躲在百姓的牛车草垛后入的城。 百姓是他路上所遇。那是一户丹州殷实人家,女儿嫁到了邻地峨州州府青宕城里,得知凌汛来了,一家人慌忙收拾东西探望,生怕女儿这边缺东少西不能度过难关,于是备下粮食和铺盖足够一季所用,由姑娘的哥哥驾着牛车带着亲爹赶路至此。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66节 梁道玄在路上帮他们指路,因衣衫褴褛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这对父子还借了他一件旧短衫,梁道玄随身已经无有银两,原本衣衫腰带还留了一个金镶玉的犀角带扣,他取下来答谢二人,并谎称自己是落难商旅,想回城寻找家人。 他会说峨州土话,口音正宗,父子一听便信,因这峨州口音极其难学,外地人也没必要学这不怎么通商地界的土话,除了本地人,旁人又怎会? 而过城门时,梁道玄假装不适,躲在车上,好在因御史在城中,又有安置灾民流民的措施,只要有人认亲,便能无牒入城。 梁道玄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回到了出发的青宕城。 他不敢贸然露面,街道上又都是巡逻的衙差,回去馆驿怕是自投罗网,身边除了白衷行,没有一个切实可信之人,就在他思索之际,忽得听人议论,今日州府衙门开堂,正是过审定阳王! 这么快? 他走得腿都要断了,骑马半天的功夫走了将近四天,回到青宕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竟是自己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即将错失良机。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着急。 他必须尽快赶去州府衙门,并且保证人身安全,如若此时现身,州府衙门前的人怕是一点声音都不会让他出现,立即让他变作真的遇难。 梁道玄绕出小道,见了几个孩子在嬉戏玩闹,他们围着一个卖膏糖的小贩,小贩见他们转了许久不拿出铜板,不耐烦的驱赶。 “我给他们一人买一块。” 梁道玄的出现让小贩和孩子都瞪大了眼,他在这样惊异的注视下,拿出之前那对父子给他的十几个铜板,在放到小贩手中。 这些足够买一大块完整的膏糖,小孩子都欢呼得跳起来。 “不过你们不能白吃,得帮我去喊一个人出来。”梁道玄笑着说道。 “我们去!哥哥要喊谁?” 刚刚切成小块的膏糖上又撒了一层糖粉,金黄衬着银白,散发甜腻的香气,这些小块膏糖被油纸包裹,大大一份,被梁道玄托在掌上,看得孩子眼馋心热。 “你们去唤一个叫国舅爷的人出来。” “去哪里找他?” “衙门附近,他在那边住。” “怎么找呢?” “你们尽管大声在衙门周围喊就是了,就说‘国舅爷回来了’有多大声喊多大声,如果有别的大人问起来,你们就说只要这么喊,喊出人来,就给吃的给银子,你们不是已经拿了么?”梁道玄这时才递给孩子手中的膏糖,“你们喊完,我还给你们买,管够。” 一听这个,小孩子们立即兴奋,全都嚼着糖,跑去一条街外的衙门周边去了…… …… 州府衙门大堂上,经过通传,潘翼交出手中刘王妃先前给出的信件,并说明情由来历。 徐照白之前就已经读过,上面各点均十分明晰,无有需要多问,此时由潘翼报听头次问询刘王妃的证言——当然,没有她谩骂段通判的部分。 “这样说来,次封信已无法验证。” 再听一次,徐照白还是一样的答复。 “大人容禀。”朱善同再次起身拜道,“就算此信所言皆实,但也不能作为供证,需知若定阳王殿下以此为借口,诓骗广济王殿下提供人手与营造图纸,与前后人证也可吻合。” 朱善同的话没有任何问题,由于定阳王亲随和蔡知县的指认,这封信完全可能只是广济王在受蒙蔽后的回应。在刘芝听来,便是等待叫广济王来亲自确认,证言本身也失去了可证之用。 这对于她也是苦战,而此时,朱善同并未善罢甘休,而是对她问道:“这广济王殿下也是无辜受连,还是说……王妃欲言又止的意思是广济王竟也知情?那岂不是本案……广济王殿下也事有牵连?他也是戕害我峨州三万百姓的罪魁之一不成?” 原本一筹莫展的刘芝,却被这话语激怒出了办法,她不是夫君定阳王,一怒之下就只有暴躁宣泄,她心念一动,顺势冷笑道:“如果是,那咱们这案子是不是就不审了?”她眉长入鬓,轻轻一挑,看向了徐照白。 “如若牵涉其他宗室,且其为从告,本御史要奏请朝廷,报知圣上与太后,方可定夺。”徐照白如实回答。 刘王妃当即扬眉,笑道:“好,那既然如此,我要告发。” 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妃,你要告发广济王?”徐照白的眼睛微微眯起,潘翼心下一惊,这是很危险的信号。 然而刘王妃没有半点惧色,大胆回视,扬声道:“告是要告,但是关人家好心的广济王爷什么事?我要告的是峨州州府衙门上下贪赃枉法勾结奸商,陷害诬告我家王爷!我还要告,他们因害怕暴露,杀害去寻找证据的国舅爷梁大人!” “你!”朱善同拍案而起。 刘王妃根本不看他,只对徐照白说话:“怎么?广济王殿下是宗室,我家王爷就不是了么?那梁小国舅是太后娘娘的亲哥哥,外戚也归宗正寺管,那就也是宗室,徐大人,您快报知朝廷此事,在这期间,我与我家王爷悉听尊便,等待圣上定夺!” “好你个刘氏,果然大胆。”段通判也记得站起来,“诬告朝廷命官,你可知何罪?” “你也说了是诬告,我若说得字字句句属实,那就是实情,既然是实情,凭什么治我的罪?”刘王妃不甘示弱,段通判多大嗓门吼她,她就多大嗓门回敬。 后背被方才刘王妃吓出汗来的潘翼发自内心想劝段通判坐下,你真的不是王妃娘娘对手。 朱善同到底更有城府,他收起愠怒,冷冰冰道:“王妃,你出身市井,或许不知,朝廷有朝廷的法度。梁国舅遭逢不幸,不过是巧合罢了。梁国舅目前下落不明,本官已派人去查找,只是这些天全无音讯。派人搜寻之文书,尽可当堂过目,如果本官要害,何必多此一举,只需推脱人手不足,少派人力即可。事实却是,半个州的州府军已经都去搜寻,本官问心无愧。” 刘王妃不吃这套,“哈”地一声冷笑道:“关门挤着眼睫毛——巧了,梁小国舅是和那边的潘大人一起听了我的问询,两人一个去找御史告知,一个去搜寻证据,偏偏找证据的那个生死未卜,难道在座各位朝廷里的聪明人都觉得合情合理?偏我一个乡野村妇觉得古怪?那这圣人文章,我看不读也罢!” 牵扯官格,加之连在座徐照白都骂了进来,朱善同以为刘王妃彻底得罪了帝京诸官,也不再压抑愤怒,近乎咆哮道:“大胆!我等乃是朝廷命宫,告身俱全,天子之臣,何许人也?即便贵为王府内眷,也不得有辱斯文!” “何许人也?”刘王妃目若燃星,声高如唱,“□□镶金,茅蛆镀银,他们是什么货色,你就是什么货色!” 潘翼沉浸在这大理寺根本听不到的吵架氛围中,震撼之余,仍旧敏锐察觉到,徐大人至今未置一词,这很像是在第一次提审中,梁道玄用的办法,以这种方式,激出更多的辞令。 但上升到了人身攻击,徐照白就不得不发话了:“王妃刘氏,你若要告,本御史会记录在案,呈报天听,但不得在堂前言语侮辱朝廷命宫。” “方才我家王爷被那样言语故意激怒,大人您也没说句公道话,怎么?我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大人就觉得不妥了?”刘芝似乎铁了心要将事情闹大,干脆连徐照白一起拖下来职责,“既然我犯了这样的滔天大罪,那也别审了,我认就是了,押解我回帝京去投入大牢好了,让帝京的官老爷们审审看,究竟我是否罪不容诛!” 潘翼陡然惊觉,如果这案子真的调回帝京,定阳王与王妃押解去审,还真就有些可拖之理。这不失为一个办法。况且万一梁道玄真的没死呢?拖延到他回来,若是手有证据,岂不一本万利? 然而依凭他对徐照白的了解,自己这位世伯,却不是这样容易被言语激怒的人。 徐照白作为御史主审,不可能和她当堂吵这个内容的架,温和道:“王妃的意思是,本御史于职责公允上有所偏颇?”他语气总是这样平静,“在堂上,需要的是证据,人证、物证,眼下却没有一个能拿出来以证定阳王之无辜。” 刘王妃可以靠撒泼堵住朱善同的嘴,却不能真的拿出任何证据,她看向朝自己投来悲伤关切目光的丈夫,心中在激愤后,只剩空落落的绝望…… 这时,自堂前、从州府衙门的墙外,忽得传来一阵呼喊,起初声音还小,方才大家都在争执,无人放在心上,然而在沉默后,安静的堂上却已将衙门外一浪高过一浪的群起呼喊听得真真切切。 他们听到的此起彼伏呼喊是同一句话—— “国舅爷回来了!” 第80章 绝渡逢舟(三) 除了徐照白, 堂内所有官吏齐齐起身。 白衷行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他笑着冲出去两步才意识到,这是公堂,而后紧张回望徐照白, 在徐大人微微点头首肯后, 才大踏步往外走。 “慢着!” 朱善同叫住了他。 “徐大人, 过堂方至一般,外有百姓混乱喧哗,理当制止, 还是让下官派州府衙差去看看情况,白校尉还请坐镇堂上。” “朱知州。”刘王妃的话比徐照白还快一步到,“怎么刚才还是‘问心无愧’,梁国舅要是回来, 岂不更证明你公忠体国是大大的好官?为何反倒制止人家帝京一行的御史同僚去接啊?” 她说完再不看面色紫胀的朱善同, 偏头对站在原地进退维谷的白衷行道:“白校尉, 原来你做事, 不只要听徐大人的吩咐,还要听朱知州的话啊?” 白衷行这一下也觉得没必要逗留,红着脸,冲出公堂。 “刘王妃。”徐照白难以察觉的轻轻叹息, “朝廷命官的职责不是你能指摘揶揄的,请慎重言辞。” 刘芝根本不去看他,只盯着门外。 一直乖乖坐在椅子上的定阳王姜苻小心翼翼起身来扶有孕的妻子,两人一并携手坐下。 公堂之上, 一时氛围诡异,有人翘首有人忐忑,无人言语, 似乎有人还想说什么,却在触及徐照白冷冰冰的目光时不自觉露怯,选择识趣闭紧嘴巴。 在所有人的等候中,外面传入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徐照白觉得这半盏茶的时间竟如此漫长,直到白衷行急促的脚步声再度响起,又有人坐立不安,站了起来。 “徐大人!”白衷行嘴角快被兴奋的情绪扯到耳后,下一句还没说出口,只见又一个跟在他身后的人迈步进了正堂。 不是梁道玄又是谁? 定阳王姜苻一直被关得严实,除了送菜送饭的仆人,一个人外人都没见,更不认识眼前这个穿着全套粗布短打仿佛乡下小子入县城的年轻人,只是看他样貌气质,确实不似一般农夫,穿作这个样子,走得却是官行方步,如鹤翩然登堂,气度非凡。 就是一条腿好像有点瘸。 “芝芝,这是你们说得国舅?”但姜苻还是不敢确认,只能低声去问爱妃。 “闭嘴吧你!”刘王妃瞪他一眼,可却握了下他的手,“咱们一家三口有救了,你一会儿不许说话,敢说话,我就再抽你两巴掌!” 姜苻赶紧安抚:“好好好,你别气,我不说话了,千万别动气……” “下官梁道玄,参见徐大人。” 不管穿成什么样子,他都是朝廷命官,该有的礼数一个都不能少。 徐照白向他颔首,又对左右道:“去馆驿,取来梁少卿的官袍。”说罢又端详梁道玄一会儿,再补充一句,“叫个大夫至堂外听候。” 梁道玄的样子算不上好,身上有明显的伤痕与未消退的淤青,唯独那一双焕发着星彩的双目,让人能清楚从中看到蓬发之朝气。 “徐大人,下官来迟,还请赎罪。”梁道玄笑着目光游走,“诸位同僚,有劳诸位为我担惊受怕了。” 这话听起来很阴阳怪气,但又找不出他的错处。 潘翼如释重负的吐息,可是转念一想,梁道玄这浑身的衣服都没了换作其他,听说人跌下去的位置又在山溪水中,就算人到了,证据也不一定能完整保留啊…… 一时间原本的安然又化作了无穷无尽的焦虑。 梁道玄回了大堂仿佛回了家,穿什么都一样神采飞扬,他看向定阳王姜苻,向对方行礼道:“殿下,下官失仪失职,还请恕罪。今日本应下官在场监审过堂,此时方至,屈待殿下,是下官的不是。” 姜苻本来受了王妃的意,不好开口,但又见爱妃示意自己,他才赶忙道:“哪里的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虽然定阳王左右脸颊有着奇怪的红肿,但梁道玄想了想,徐大人再大胆,也不敢掌握宗室王爷吧? 于是没有再多言,他终于要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 一路奔波,正为此刻。 “徐大人,不知审问到了哪一步?” 徐照白回答:“刘王妃方才说道,要为定阳王殿下伸冤,并状告峨州知州朱善同伙同州府衙门党羽,诬告构陷定阳王,且为销毁证据,不惜灭口以残害御史随官——也就是你。” “哦……”梁道玄这一声拖得很长,“既然这样,那下官也和王妃殿下同告峨州州府上下之罪,尤其是这最后一条,戕害御史,意图灭口。” 一言既出,四下皆惊。 刘芝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她这才感觉到沉重身体的疲惫,整个人出透了虚汗,靠近椅子中。 “梁少卿,你是说,你是被害落崖的?”徐照白本就正襟危坐,听了这句话,一双本就狭长的眼眸更是变窄而长。 “有人推我下去,还是我自己脚滑,这还是分得清的。”梁道玄笑得仿佛自己根本不是受害者。 “除了亲告,还有证据?”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67节 “当时我腰间有系一条麻绳,此绳有手腕之粗,即便我滑倒,也能防止我坠入山溪,但待我跌落苏醒后,那绳子在上面的一端,却有整齐的切面,非人为不得有。”梁道玄正色,“那条绳子我此刻没有带在身上,但却放在了可靠的位置,等安全后,再回去查验。” “荒谬!这也只能证明梁少卿是被人谋害,又怎么能证明是吾等州府官吏所为?”朱善同冷笑。 他还有十足的冷静,但梁道玄却不与他纠缠,看都不看去一眼:“我在雨中跌落时,看见了推我的人。当然,朱知州可以反诉我为诬告,诶呀,那这个案子就越来越乱了,徐大人,不如我们从头说起,先解决定阳王殿下的冤屈,到时候暗害我的真凶也必然水落石出。” 这时,随从送来了梁道玄的官袍,他并不下去更衣,而是甩开朱红一片犹如火烧,披衣系带,略正领口,再束带于腰,最后,戴上他的官帽。 一瞬间,草泽之人化作风仪卓然的朝廷命官,唯有脸颊、额头上未愈的细小伤口还略有狰狞。 “既然如此,你此行便是寻找证据,那便是有所收获了?”徐照白问道。 “回大人,正是如此。” “如实道来。” 梁道玄自从入堂,第一次看向了朱善同:“朱知州,蔡知县,州府衙门在河堤决口前,曾下达一纸告令,此告令加盖州府和县衙的大印,告知西陶县百姓与官吏,河堤在朝廷的督促下已完成修缮,而春耕在即,不能有所延误,应尽快着手。可有此事?” “无有此事!”蔡孚想都没想立即答道,“我见都未见!” 相比之下,朱善同要冷静得多,他缓缓道:“梁少卿,州府衙门从未下过这样的命令,也没有文书,州府衙门发出的所有文书,都会留档,御史大人可以随意调看查阅,我可以保证,没有这张告令的备份存在。” 虽然二人如此说,但这个说辞已经让众人惊讶。如果真是这个情况,那么定阳王根本没有挪用人力,甚至还积极参与恢复生产。可对于州府衙门,这边是骗令构陷的重罪,且用了官印,罪加一等。 梁道玄听了这话却不与二人对峙,他转过头来,对潘翼道:“潘少卿,那日我们二人接手了刘王妃呈上的信函,可在堂上?” 潘翼点头,在徐照白也允许后,他才起身,自桌案上取下作为证据的广济王书信,递给梁道玄,他没有任何言语,只能在交接时拼命用眼神予以鼓励。 “这封信里所述之事,为什么朱知州不认同?”他举信发问。 “此信或许是真,但谁知广济王是被蒙蔽,还是本就是同犯?并不能证明那处营造之地真是为公为私。”朱善同脸不红心不跳,平静得惊人。 可是梁道玄一句话就让他大惊失色。 “如果我有人证呢?” 很快,朱善同又恢复冷静:“人证在何处?” “此信所书中,有一人姓郑名德元,乃是广济王手下的工匠,他已抵达峨州多日,绘制了新书院的营造图,且到处走动调度人手物资,他可以证明所言非虚。” “那此人现下何在呢?”朱善同反问。 “在外面听候。” “不可能!”朱善同猛地起身,发觉众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这才惊觉着了梁道玄的道,他恨恨而视,竭力平静,却只迎上梁道玄嘲弄的目光。 “当然,我如果说我已经见了郑德元郑师傅,想来朱知州也会说我是一家之言,那我请徐大人传唤与我同行西陶县的南衙禁军千牛卫冯钰,他回来告知诸位我遇难的消息,人应该还未动身回京。” 冯钰今日并不在堂上,徐照白命白衷行去传唤下属,不一会儿,冯钰便至,他似乎已经知道梁道玄幸存的消息,目光竭力闪避梁道玄的注视,只向徐照白叩拜:“参见御史大人。” “接下来请梁少卿问话,你务必知无不言。”徐照白把公堂交到梁道玄手上。 “是。” “冯禁卫,你可与我一道见过了郑德元?” 梁道玄的突然归来实在是措手不及,冯钰是刚被叫来此地之人,之前什么都没听到,一时愣住原地。 “冯禁卫。”徐照白看出冯钰异样,在他沉默犹疑之际说道,“见与不见,也需要思索良久么?” “……属下……没有见过。”冯钰说道。 一旁的朱善同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坐着。 梁道玄一点也不意外,反倒为他拼凑好了最后一块悬而未决的拼图,他平静道:“很好,这样说来,倒是本官说谎了?” 他看向徐照白,严肃而哀愤道::“大人,如果我没有猜错,方才朱知州那句‘不可能’,大概是滞留在营地的郑师傅与百姓,已经遭到毒手灭口,因为朱知州名义上是派人寻我,实际上却是调派人手去毁灭证据,如果我在路途中被他们发现,也没命抵达此地。” 朱善同忽得笑了,他起身道:“梁少卿,莫要因为你是太后的姻亲外戚,就信口雌黄,今日御史钦差在此,大理寺的潘少卿也在,你如果要明告本知州,就请拿出证据,否则所言非实,我拼着乌纱帽不要,也要为自己上书御前,讨一份公道!” 梁道玄平心定气,并没被这份义正言辞影响:“其实案情至此,最关键的是要证明两点,其一,定阳王殿下与朱善同所修建的正是书院而非私宅,且是在堤坝修造完毕得到官府通知后才复工。” 徐照白略微点头,示意梁道玄说下去。 这确实是整件案情最关键的部分。 “其二,是我所见所言是否属实,郑德元是否有此人并抵达峨州且为人所见,他如今下落何处是生是死。只要这二者确凿,今日之事便能真相大白。” “梁少卿所言极是,但是这二者如何证明?” 徐照白问道。 一旁的定阳王和刘王妃也已紧绷至极,他们的来日,如今全托付在梁道玄的手上。 “我们先说第二个。”梁道玄忽然转身,面朝朱善同,“朱知州,从岳中道进入河西道内,再从河西道内的丰州、历州抵达我们峨州,要有明确的过关牒文,是否如此。” “确实如此。”这是朝廷管理地方的规章,无可置喙,朱善同不知梁道玄其意,只能称是。 梁道玄继续道:“一般来说,这个牒文是由出发地官府开具,有明确押印和颁发日期,抵达后也要目的地扣印验明,否则不能逗留。尤其像郑德元是由定阳王殿下提交文书,居住在县衙馆驿,更要有明确的书函,那么只要找到了书函和牒文以及官府的记录,就能证明此人确实出现在了西陶县。”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朱善同噙着笑,“此人出现与否,或许和本案有关,但假如广济王以用私人的属下襄助定阳王殿下,岂是无有可能之事?宗亲相护,私下结交,自古史书有之,也不是什么非常之事。” “史书也讲过地方官员竞兴私利结党苟行,官商勾结戕害百姓,也不是什么非常之事。” 朱善同被一句话噎住,半晌没有回音。 梁道玄与刘王妃吵架的方式可谓一文一武,但效果是相同的。 见朱善同闭了嘴,梁道玄才说下去:“不过朱知州有一点说得对,郑德元虽然只是个营造师傅,但确实是广济王的幕僚手下,也就是说,他的出入行牒,乃是广济王府发放,他上面的签押,乃是王府的大印。如果他在峨州内失踪——这只需要沿路查他行牒所经,就知这最后一地在何处,那么,广济王殿下未必会善罢甘休自己的幕僚在本地消失无踪,彻查起来,势必要经过宗正寺,宗正寺少卿不才正是本官,此刻,本官下令,扣押全部派往西陶县搜寻的州府士兵,不知徐大人是否恩准?” 朱善同与冯钰,脸色顿时犹如白纸,徐照白竟也流露出错愕。 “参与搜寻的有多少人?”徐照白反应最快,当即发问。 此事白衷行有经手,他当即答道:“五百一十二人,五百人是州府军士卒,十二人是禁军千牛卫。” “将这五百人尽数带来,关押在州府衙门牢狱之中,府狱关押不下的,暂行关押入县狱。”徐照白催动堂木,“来人,去办。” 梁道玄看向已经满头是汗的朱善同,又以锐意冰冷的目光扫过冯钰,平静道:“一个人或许可以嘴硬,但如果每个人都得到了似是而非的命令,五百个人想要全数保持缄默,就未必那么容易了,只要前三个肯招供,予以轻罪从罚,你猜,会不会这五百人前赴后继,每个人都能说出一句大人你最不想听的实情?” “这是诱供!”朱善同负隅顽抗,颤抖着向徐照白大喊,“这是诱供啊御史大人!这不合朝廷的规矩!梁少卿根本拿不出真正的证据,只能构陷本官!请大人明察!” “如果先前我家王爷的随从算作人证,那这些也应算啊!”刘王妃反应比她家王爷要快许多,当即起身叫嚷,“既然如此,那就应当先审过再说,是不是实情,那就之后再查,反正都是这样查我家王爷的,为何到了你们这里就行不通呢?” 如果不是场合不合适,梁道玄差点给刘王妃竖大拇指。 不过,这还不是真正的最后一击。 朱善同冲至堂前,向徐照白连拜:“御史大人明鉴,今日之事,下官蒙受不白之冤,莫须有之名,这些言辞,全无证据,尤其是定阳王一案,到现在没有任何佐证,那梁少卿顾左右而言他,无非是想围魏救赵,妄图攻击于我而转移您的明听算略啊!” “朱知州,你为什么这么笃定我没有证据呢?”梁道玄在他身后幽幽出声。 朱善同被这声音弄得脊背发寒,命悬一线,他还是回头正色:“梁少卿也说过本案重中之重,是证明定阳王殿下受了诬告,被州府文书误导,以至遭我等构陷,可是,这一切都是空口无凭,州府衙门的文书在哪里?” 梁道玄一步步诱导至此,等待的正是这个时机! “举头三尺有没有神明,这话我说不准。但我知道的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天理昭彰,往往介于人力,今日就由我来做天理的经手。” 他从怀中,取出一包草麻般的布团。 “峨州名产,苎麻,混胶用作夹纻胚子,可以防水。” 梁道玄边说边缓缓展开那一团麻布,露出了里面的纸张。 “我被推下悬崖山溪之前,见到了郑师傅本人,他将先前和定阳王殿下一同收到的官府文书连同营造图纸的简样一同展示给我。同时让我大开眼界的,还有本地百姓勤劳聪慧的创物——夹纻制布。” 梁道玄亲自将那两张叠得满是褶皱,却干爽如新的纸,放在徐照白面前。 只看了一眼,徐照白便愣住了。 峨州州府官印与西陶县县衙官印一应俱全,朱红如血,无可辩驳。 “其实朱知州的自信无可厚非,洪水所经之处,哪会有证据留存?而我跌落山溪之中,身上就算有文书一类物证,也必然损毁于‘人祸’,证据确凿化作空口无凭。”梁道玄一字一顿道,“可惜,本地百姓有一句俗话说得好‘披云雾睹青天’,谁说乌云密布,就无有天意?” 徐照白举起文书,质问已经跌跪在地的朱善同:“朱知州,你如何解释这一文书?”他又问西陶县知县蔡孚,“蔡知县,上面也有你所保管的官印,可你方才与朱知州言之凿凿,说未曾见过此文书,又是何解?”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却比疾言厉色更如刀似箭。 潘翼也站起来,问冯钰:“冯禁卫,如果梁少卿如你所述,并未见过郑德元本人,那这图纸和文书,又是何处得来?” 冯钰汗如雨下,不能言语。 白衷行手压在身后刀柄之上,关节都握出了响动,他恨极怒极,梁国舅是他的救命恩人,可偏偏是他的部下做出了如此丧尽天良之事,这让他恨不得当场手刃冯钰。 这时,西陶县知县蔡孚几乎是从座位上跳起来,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到了堂前,连连叩头,哭喊道:“御史大人明鉴!下官是被朱知州逼迫盖的官府大印,他说下官如果不从,便要夺了下官的乌纱帽,下官上有老下有小,不敢开罪朱知州,只能唯命是从!此事背后究竟为何,朱知州又是为何如此针对定阳王殿下,下官全部之前!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州府衙门官吏齐齐下跪,一时哭告讨饶之声,此起彼伏。 刘芝面露鄙夷,不愿再看这些人丑态,定阳王姜苻也是气氛难当,直到王妃握住他攥出青筋的手,他才有种劫后余生的呆滞,缓缓望向刘芝,二人都落下了百感交集的眼泪。 梁道玄站在堂中,俯视跪拜的众官吏,只觉得胸闷恶心,再一迟疑,脑中仿佛一切意识都消失了,只听见白衷行的大喊由强渐弱: “快传大夫来!梁少卿撑不住了……” 第81章 绝渡逢舟(四) 以春和景明、韶光淑气等词描容这个春天, 似乎并不过分。 峨州地处西北缘界,帝京草木莹郁,此地春色方足,颇有时空交错之感。这份感触对梁道玄而言, 更多了生死后又见春庭葳蕤的唏嘘感叹。 定阳王案后续事宜用了足有十二三日才算完毕, 朝廷接到御史的上报, 据说朝野震惊于真相,无不惴惴而惶惑。 一向被视为洪水猛兽的宗室封王无辜而襟怀百姓造福一方,可千挑万选的地方官吏五品知州自上而下一整个衙门, 蛇鼠一窝构陷忠良。不少宗亲贵戚有爵之家上书,应宽抚定阳王,给予优待,且嘉奖此案有功之人, 以示天未弃亲, 这话说得要再明白一些, 就显得不礼貌了。 这些京中官员一天到晚左之乎右者也, 开口闭口都是圣人道德,压制宗亲与勋贵的也是同一套,大道理说了几十年,结果一朝掀开官袍, 里面藏污纳垢,该换一批人反省反省所作所为也是应当。 而奖赏有功之人也是明着要推举梁道玄作为本势力的代表。 朝廷很快降诏,查抄此案有罪之人的家产七成罚没国库,剩余三成交由定阳王府, 一部分看作抚恤,另一部分也是想资助书院修造,完成定阳王的心愿。 待朝廷的诏令下达, 各项罪名与赏罚都尘埃落定,上面也派了大理寺和刑部的其他官吏收尾,至于选派峨州新知州等一众人选事宜,只能先自上谷县提拔几人就地任职,其余再议。 以徐照白为御史的一行人终于在一个月后得以返还帝京。 临行前,还要手头最后的案卷作转交,虽然徐照白说尽量不要打扰梁道玄养伤,可因作为被害人加重要人证,有些手续仍需梁道玄亲自画押。主理此事的潘翼不得不亲自前来探访,谁知到了州府馆驿却听说梁道玄出门了,是去了定阳王暂时在青宕城的别馆中,于是他也急忙赶去。 说是别馆,不过是此次案中与朱善同勾结的布商之宅,占地倒是不大,可一进去也有富贵之态,雕栏画栋触目接是,光是几个园林里的瘦透湖石,品相之优秀,令人咋舌。 潘翼也是富贵乡里长大的,仍是不由得驻足感叹。 想想峨州百姓之困顿,再看商贾之畸富,他便觉得自己这次没有白来。 而他所寻找的当朝国舅爷、此案的大功臣,正在院子里亲自刨土,挖出一棵潘翼也不认识的树。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68节 他手上皆是泥土,却陶然自得的模样,实在让人忍不住凝睇观望。 其实梁道玄在潘翼心中还有一重形象。 他是个无比松弛的人。 和那些苦大仇深身负社稷的“重臣”似乎不大一样,梁道玄仿佛总是优哉游哉,却也能散发出可靠的人望,教人又想亲近,又不觉得轻佻。 就好比在堂审当日,梁道玄九死一生归来,完成了绝地反击,忽然晕倒,惊得徐照白都站了起来,好在徐大人未雨绸缪,备好郎中,眨眼功夫,该押下去的都押入大牢,郎中的三指也搭在了梁道玄脉窝上。 然后梁少卿就睁开了眼睛,只当着众人说了一句:“有吃的么,饿死我了。” 徐大人命人取些现成的吃食,梁少卿狼吞虎咽完毕,看着徐照白,竟然说道:“徐大人,我雇了好些百姓吆喝,这才能闯回公堂上,可我落难至今,身上一个铜板都没了,大人,这欠百姓的银钱,可以算咱们巡行的公账上付一下吗?” 这是潘翼第一次在世伯的脸上看到难以置信的无助表情。 “不行。” 徐照白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梁道玄没有气馁,“可以麻烦大人给我先垫付一下吗……拖欠百姓的银子,我们京官的声誉就要折损了……” 徐照白气得直翻白眼,手伸进官袍袖口,取出一小包银钱仍在桌上:“够不够?” “差点……” 徐照白看向了潘翼。 潘翼也赶紧“慷慨解囊”。 白衷行也跟着效仿。 就连一旁直傻乐的定阳王姜苻也跟着摸了摸身上,后来想起自己被软禁了半个多月,哪有银子,这才作罢。 三个人凑够了钱数,梁道玄才欢天喜地跑出去分发,看起来活蹦乱跳,没什么大碍。 就像他此时此刻,一点也瞧不出曾经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过,除了结痂淤血的外伤,以及一条腿还是稍微有些迟滞,其余简直好得不得了。 “梁少卿,启程前你还是多修养修养吧。” 看不得伤员活蹦乱跳,潘翼上前说道。 “是潘少卿,没事。这园子就要收给州府衙门了,但这花苗我看着不错,跟官府的人打了个招呼挖出去。”梁道玄自绿叶后笑面相视。 “这个要带回帝京?”潘翼以为自己听错了,“徐大人肯定不会答应的。” 梁道玄笑着解释:“不带回去。先栽去定阳王临时的府邸,等西陶县的书院建好,栽进院子里头。” 潘翼也觉得想法不错,好奇道:“这花有什么说法吗?” “这是鹄雁山常见的紫惠槐,没什么吉祥说法,好就好在好养活,旱涝皆耐,枝叶还能拿来喂牲畜,尤其是看着养眼舒心,咱们帝京还种不出原水土的茂盛劲儿,就得本地才养得好,我想着移栽几株到书院里,不用人看着守着的花,也不娇气,陶冶性情,用来缓目释疲也是好的。” 说完,梁道玄仿佛想起了什么,站直拍拍手上的土:“潘少卿寻我来是正事?还要文书要画押么?” “有些昨日里最后一批新提审的州府军卒和西陶县县吏员的供词,徐大人说你得看一眼,这些人也要论帮从贪赃之罪,不能姑息。”潘翼本想递过去,但看看梁道玄脏得看不出本色的手,还是犹豫怕重要文书有什么闪失。 梁道玄赶紧用一旁净水洗过,擦拭完毕,接过来阅览,读完后,轻轻叹息:“我这边没有什么问题。有劳了。” 看出梁道玄的哀意,潘少卿宽慰道:“我虽没见过郑师傅本人,但看营造图纸,也知他技艺绝群,这次州府军竟滥杀无辜,借着寻你的名义大行灭口之举,郑师傅是英杰人物,带着百姓逃跑,自己却垫了后……还好有几个百姓躲进山中幸免于难,他的大义之举才能为人所称道。” “郑师傅的随身行李都在馆驿,被水淹冲个干净,他随身的一些东西,如果不是涉及证物取用,我想整理之后,寄回他家中。”梁道玄轻声道。 “好,我回头安排。”潘翼自听说郑德元的人品和遭遇后便十分钦敬,当即答允,“还有一件事,州府衙门一应官吏,连带本地几个豪绅富商都已确凿罪状,朝廷下了谕令,因是极恶之罪,祸连百姓,就不等秋后问斩了,但是冯钰此人,徐大人上报后,禁军那边想将人要回去,于军中处刑,示警十六卫的各个禁军将士,他毕竟是亲手害了梁少卿你,徐大人的意思是,问问你的想法。” 梁道玄想着南衙禁军要处刑,怕不是他姑父听说部下的部下竟然害了自己,怒不可遏,非要以儆效尤。 这确实是姑父做得出来的严正之举。 只是梁道玄不愿家人留下口实,于是追问道:“此事可以前例?” “自然是有的,太宗时期有禁军与地方官吏勾结,借循行时为非作歹,太宗直斥可恶至极,罪加一重,应于军前受死,家产罚没,家人充官奴。”本朝律例和判例是潘翼的强项,他启口便说出了因循。 “那就按照禁军的意思押解回京,我没有什么意见。” 正事都说完,潘翼又叮嘱一番梁道玄保重身体,回去的路程也不轻松,又要骑马奔波,梁道玄一一应了谢过。潘翼本想和定阳王与刘王妃打个招呼,毕竟当时他提审过刘王妃,此刻虚礼一下倒也不过,只是二人不知去了哪里,他又有公务在身,只能先行一步。 谁料潘翼刚走不久,一直忙着打点府内物资的定阳王夫妇便现身在了花园。 “梁少卿,你看看这个书架子!” 定阳王姜苻是个急性子,说话办事都毛毛躁躁,但有股火热的劲头,见了梁道玄此刻比亲兄弟还亲,上来便招呼。他正指的是一个木书架,三人抬着,都累的满头大汗。 梁道玄走进一看,禁不住叫道:“好木头!这是哪来的?” 定阳王姜苻喜滋滋道:“从这家人书房搬的,我说挪去书院给孩子们用,新来的州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搬过去了。” 刘王妃白他一眼,不愿他在搬东西的人面前言多有失,命人先往外搬着,待下人走远,这才嗔怪道:“我们家王爷一惊一乍的,别吓着大人了。这些话都是私下说的,和大人咱们没什么好隐瞒的,外人前就别多说了。今次是大难不死必有厚福,人家念着咱们吃了亏,太后和圣上也体恤,才允许咱们权宜支用,你可好,就差满天下嚷嚷了。” 梁道玄听罢笑道:“充公的物资本就有一部分是拿来给书院的,有一部分是补贴重建王府与西陶县城,都是应当应分的。” 刘王妃眉目如画,一笑更是动人,定阳王看得直乐,忙接上话:“是是是,我下回主意。对了梁大人,你说这是好木头,我不好文房,不懂这个,我家王妃是乡下丫头,咱们两个臭皮匠研究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就是觉得颜色好看,紫亮紫亮的,架子够大,放书院里装书气派又实用,不过听大人夸赞,难不成是好木材?” “这是鸂鶒木,又叫鸡翅木,我朝偌大疆域,天广地博,也只有巫岭道才出产。这种木头最是肌理致密,纹样似羽如绒,或纤或韧,紫褐相间为最佳。想打这种架子,用得还都是纹色最佳的木芯,都得是三百年往上的树龄。” 梁道玄讲完,定阳王大拇哥都已竖起来,直道:“本事!真是太本事了!大人,私下我叫你一句国舅,国舅你的本事,我真是见着了,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五体投地!” 梁道玄已经习惯定阳王姜苻这外放的表达,只是微笑谢过。 刘王妃正要开口,却听定阳王冷不丁一声暴喝:“你们几个!不许托地!”说完他就风风火火地跑远,去纠正搬运下人的不当,刘王妃见了也只是摇头。 “国舅爷,您看,我家王爷就是这个性子,不然怎么会被奸人所害至此?多亏国舅您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不然我这没出生的娃儿,这会儿怕是亲爹都没了。”刘王妃也是爽利脾性,说话很是干脆,虽是土语粗言,可胜在真心实意的踏实质朴。 “能救下王爷,也是王妃的功劳,若不是您撑住场面震慑百僚,我早就没有后面的机会出面说话。您才是女中英杰,教人钦佩。”梁道玄发自内心赞叹,毫不吝惜溢美之词,“天底下的事,多多少少都是一个巧字,然而能逆转乾坤,风里来去的巧,比真正命运的机缘更使人撼心动魄。” “这话太弯绕了,我个乡下丫头听不懂,不过我知道国舅爷说得是好话,往后待我入得玉牒时候,也请国舅少卿高抬贵手了。”刘王妃笑道。 “这是自然。”作为宗正寺名义上的负责人,将来刘王妃若为定阳王正妃,享朝廷供奉与恩荣,需要他经手一道文书,梁道玄欣赏刘王妃的性情手腕,有她坐镇,不管是王府还是学府,想来都无有可忧。这句应托也绝非虚与委蛇的过场,而是他真正要感谢王妃竭尽全力拼护真相的壮举。 “还有一事,是我们两口子的私事,还请国舅赏个面子。”刘王妃笑道,“我再有两三个月也就临盆了,不怕大人笑话,我们两个人加一起,还咣当不出大人一指甲盖儿的墨水,想请大人给孩子起个名字,说到底,也是您救了孩子亲爹和他自己的前程富贵,我们也想留给感恩的念想给孩子。” 面对刘王妃的诚恳颔首,一派真挚,梁道玄下意识谦让:“王妃不必这样客气。太抬举我了。” “哪里抬举了,芝芝说得乃是实情,我也这样想的!” 定阳王姜苻风风火火地去,风风火火地回,几步路就走出了汗,他握住刘王妃的手,颇为动情对梁道玄道:“没有国舅,这孩子就是命苦的野草了,他有恩人起名字,是他的福气!国舅别管男女,起个都能用得上的,咱们到时候还得报上他的名字,让你亲自首肯入牒!”说完自己也笑了。 再推辞,就是梁道玄太过造作了,他只好答允,稍稍一过心头,便有了好想法:“殿下和王妃不嫌弃,可以为孩子起名为澜。”他用枯枝在地上写画出字迹,解释道,“这个字,典出先汉王褒的《四子讲德论》,中有一句‘天下安澜,比屋可封’意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希望他长大之后,这八个字能真正实现。” “诶呀呀!”姜苻兴奋之余一把拍在梁道玄肩上,看向刘王妃,“我就说什么来着?起名这事儿还得读书人来,这真是太好的名字了!咱们家孩子有连中三元的文曲星下凡施救,又亲自给点名,当真是福气盈门!” 刘王妃也喜爱这名字,不住道谢,她身形沉重,站得久了不免有些疲态,姜苻见状便让妻子歇息,他自己却还有些事,想请教梁道玄。 待刘王妃走后,一直欢天喜地的姜苻却忽然有些惆怅:“这次我虽是捡回一条命,但终究是对不住郑师傅,他没少劝我不要毛躁,我都当了耳边风,虽是人家给我挖坑来跳,但到底我也没有小心……郑师傅遇害,我不知要怎么办,又愧对广陵王兄给我的鼎力相助,又是对不住和郑师傅的忘年交,他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这我……哎……” 姜苻是实在又火热的人,掏心掏肺地说话,梁道玄也不弯绕,敞开襟怀道:“王爷节哀,我虽只和郑师傅见了一面,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却也被他所感,钦佩其技艺与见识。他惨遭横祸,是朱善同一伙穷凶极恶,为灭口,无论工匠百姓都不放过,王爷您不必自责。不过我有个主意,王爷能稍稍加缓些心愧也好。” “我已经给堂王兄去了信,优抚郑家的银子,我来出,郑师傅的爹不在了,老娘多病,赡养的银子,还有儿女嫁娶读书的花费都我来出。可我心里还是难受得紧,不知怎么才好。国舅你若有办法,尽管说,我必定遵从!” “郑师傅生前最牵挂的就是书院,光是营造图他就画了十几版,我去的时候他还在实地查验,若说最大的安危,莫过于王爷你将书院建好,让百姓的子女有书可读,有艺可掌,他定然欣慰。除此之外,我还有个想法,这事我也想出一份力,咱们在书院里,给郑师傅立一个碑,但凡入院就读的孩子,拜大成至圣先师在前,拜此碑在后,也好让他们传承这份心力。” 梁道玄的话惹来了姜苻铁骨铮铮的火热眼泪,他强力忍住,鼻腔淤塞,嗯了好几声,好不容易才抹去眼角的泪珠,稳住情绪:“国舅说得好,就这么办!” “还有一个。那就是在书院里开营造一科。”梁道玄其实这些天一直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最终觉得是百利而无一害,“许多百姓家的孩子,未必愿意寒窗十年,能学一门手艺,好过山中刨食。王妃先前提过,本地产苎麻,纺织出的夏布是上好的料子,只是太素,不够风靡风雅。原本书院里就要给些女子开机杼纺麻之教兼顾读书识字,那也给愿意跑出去闯荡的孩子教些谋生的硬本事,这营造堪舆匠作何尝不是呢?况且此举更可以将他的手艺传承下去,慰藉郑师傅的在天之灵。” “国舅,多亏你是足智多谋的,不然我只会掏银子掉没用的泪珠子,半点有意义的办法都想不出来,有你的提点,我一定照做!”姜苻是诚心请教,受梁道玄启发,也有了想法,“我听郑师傅说过,他全家男人都是干这个营生的,家中还有个弟弟,如果他弟弟愿意,我给银子过来当教习!别的不敢说,亏待是一定不会的!” 梁道玄不如定阳王了解郑德元,听罢也欣慰含笑道:“这是最好的了。”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说到这里,定阳王自己也不好意思了,笑道,“你看我着……赶在国舅走之前,恨不得把话说完了。咱们封王规矩大,不许随意往帝京给朝廷命官去信,大人就算是宗正寺的,我写私人的信函也不是那么回事,写公文报备到宗正寺再这么婆婆妈妈,给人记录在档,太丢人了……国舅前万别嫌弃我没注意又絮叨。” 原本沉重的氛围被姜苻的话融化至柔和拂煦,梁道玄觉得此宗室子的直肠子也很有可爱之处,笑言安慰:“王爷但说无妨,你我现下也算生死之交了。” 这样一说,定阳王可敞开了心,笑道:“对!是这个意思!不然我也不好意思问!就是……给男孩子教书,我县城州府里抓个学究,那是容易得很,可给女孩教书,我就没辙了。听说帝京那边家家户户都是才女,小门小户的闺女没及笄的都能识字。我家王妃总是觉得她是女孩没读上书,很是可惜,也想让县城的女孩比着大地方的,学写个名字也好,我觉着也有几分道理,所以,想着大人您是帝京人士,人脉又广,若是有可靠的女先生介绍来,我给她安排单独的居舍,一定不会亏待,她若是有儿女,那更好说,在书院里方便照顾,我和王妃也必然会好好宽待。” “这女先生,我是一个都不认识,不过……”赶在定阳王眼神黯淡下去之前,梁道玄的话峰回路转,“我确实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介绍来,她和你还有些渊源在,再合适不过。好在书院修造需要时日,我后日启程归京后就为王爷安排。” 第82章 往者不谏 回程路总是走得更易。 办过大案, 一行人除了手下出了叛徒的白衷行,大多精神抖擞,尤其是潘翼,他成为大理寺少卿后的头份案子十分圆满, 这让他回程时心情大好。 梁道玄不免要安慰几句白衷行, 对方一得空就向他道歉请罪, 实在难以招架。 由肋道穿太阿岭,明日就能进入京畿道,但肋道地势狭长, 侧为悬崖峭壁,不宜夜间赶路,徐照白选河西道沁州的崇丘驿作为夜宿之地,在黄昏前抵达休息。 驿丞早得到了消息, 殷勤接待, 预备了本地特色十足的酒菜——本朝有不成文的规定, 官吏去程入住官驿, 不可设酒招待,回程则可。 明日要晌午才出发,徐照白看在座年轻人都分外拘谨,笑着先举起杯来, 大家才纷纷笑应,齐品佳酿。 喝过酒,梁道玄没有那么困倦,反倒觉得胃热火烧, 夜里在卧榻上辗转反侧,想着自己报平安的书信应当已经先一步入京,就是不知道怎么和家人解释这一死一活的奇遇。想到自己一大家子人先前听过自己生死不明的消息, 梁道玄愧痛难当,更在屋内坐不静心,睡不安眠,索性爬起来去到官驿的后院散步。 说是后院,也不似一般人家花苑那样大小,前后都是仓库和马棚,梁道玄刚转了几圈,就叨扰到马匹的休息,被甩了几个不耐的响鼻,梁道玄只好推开后院的门,去郊道附近走走逛逛,经这六月初季春最后的晚风吹拂,心境不敢说立时泰然,却也稍稍抚平和躁郁,吐出口悠长的气息。 只是春夜忧长,除了他,被马儿嫌弃的还有一人。 “梁少卿雅兴。” 徐照白旧衫缥色,本白已现,月下一人正在后院半高的槐树下。 “下官见过徐大人。” 此时本地槐月早过,槐花也败,落得一地枯黄,被月亮照出几分荒凉的惨白。这树再走几步就是土丘,丘上杂草重生,丘后远远,又是乡野村舍,除了参天古槐,也确实没什么值得好徘徊探看。 但徐照白却笑道:“梁少卿也是来赏花的么?” 徐照白心深似海,面上却总是古井无波,梁道玄对其从来都是戒备多过交流,此刻正要离去,却反被叫住。 总不能甩下领导,梁道玄只好原地站下:“槐花刚落,无甚可看,夜里睡不踏实,出来走走,不成想打扰了大人的雅兴。” 然而徐照白只是笑笑,略微让开两步,谁知他身后、古槐树下,竟有一昙花,在从生的灌木之间,低垂含苞的头颅,仿佛在与人私语。 “什么雅兴,也是赶路颠簸,一时不得安眠罢了。”徐照白手背在身后,语气自然流露疲惫,没有拿腔作调的刻意,“听说梁少卿熟知园林山水的意趣,上至琼林玉枝,下至野草荒藤,皆熟详其名与其性,可谓个中高士。不知梁少卿可否懂得昙花,与我告知一二?” 梁道玄心想我是懂,但我也没有十四五岁时搂着姑娘一起偷看昙花的经历,讲是讲不出的你想要的韵味。不过他的嘴巴还是通畅连接着大脑的,只笑道:“大人过赞,只是早年不学无术,翻多了几本闲书,学到的卖弄言辞。” 他这样说,但还是走到了徐照白身边,观察起了面前的昙花:“这是昙花里的钵昙,因像是佛器覆钵,故此得名。本也不是我们这边的土产,但前朝开始渐渐风靡,各处都有引种,这种花喜好湿润温暖,更深露重时只开一两个时辰,不见阳光,很是难照顾。我年轻时家里有一株,是姑父老部下亲戚打南边带来的,听说我好这个,送来赏玩,我那时新奇且玩性大,伺候的可以说是宵衣旰食,无奈人家仍旧不肯赏光,一次都没开过。” 梁道玄说话总是诙谐风趣耐得住入耳倾听的,徐照白听罢清朗一笑,比他平时沉默的肃容要风流蕴藉许多。 思维奔逸是梁道玄脑子活络的代价,看着徐照白四十来岁仍旧“风韵犹存”的英姿,不禁设想当年此位十四五岁的翩翩少年在侧,伴着昙花盛开的刹那芳华,自己若是徽明郡主,八成也得沦陷。 造孽啊……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69节 “看来我果真问对了人。”徐照白的目光凝驻在昙花重叠而紧闭的丝缕莹白花瓣之上,声音仿佛也有了飘忽,“我想或许不是昙花不曾为梁少卿而开,而是它盛放之时,梁少卿却刚巧错过。然而优昙之花开落不由人意,开就是开,错过便也是错过。” 这话说给别人听,那就是一个中年男性的人生感悟,左耳进右耳出,不碍事的。但梁道玄是经手过徐照白旧日感情纠葛遗留问题的人,听来就有些弦外之音了。 “那可能也是我与昙花缘分尚浅,不足以入眼,这也是命啊……”梁道玄的叹息也意味深长。 徐照白微微侧头看他,忽得笑了:“梁少卿是否曾与徽明郡主殿下有过面会?” 早就预料到这个话题迟早会转过来,梁道玄做足心理预期,一点也没诧异:“自然是没有的。郡主殿下修行的佛寺戒律严明,我一个男子,哪能贸贸然闯进去。”他忽然抬头,故作震惊,“难道……大人您去过了?” 大概梁道玄是那种正经起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往无前强正理直的人,故而他有时候的怪话就显得在不着调之外,带有种割裂,仿佛真是个二十来岁单纯天真的富贵少爷脱口而出的肺腑之言。 让人懊恼倒不至于,可无奈又好笑却是真的。 徐照白此刻正是这样的心情,他扶额道:“梁少卿,我或许在你眼中,不算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至于是鸡鸣狗盗毁风败俗之类。” “您在我心中品德之行确确实实是正人君子了。”梁道玄实话实说,“其实头次听了大人的经历后,我想得是如果是我亲爹遇到同样的事情,怕是我骨灰都被他扬了好去攀龙附凤。” 大概是梁道玄亲爹梁敬臣的道德品质是反方向的有口皆碑,人尽皆知。听了这话,徐照白反倒沉默许久,过了会儿才道:“我其实是见过你爹的,他比我晚两年中进士,是那一届风光的人物,因学识出众,也相貌堂堂,如果不是后来所行所为,想来也有一番前程。无赖旁人,皆由自己造孽罢了。” “大人眼中的我爹,是这样的人么?”梁道玄很好奇众人眼中的道德典范是怎么看当朝烂人“陈世美”的。 徐照白倒也不和梁道玄虚与委蛇,答得也是不假思索:“他是个不懂珍惜的人。” 梁道玄愣了愣,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评价梁敬臣。 “命运的馈赠不是随时随地可握可掇,就像这昙花,有时久侯多年不见展颜,然而某日一路人夜路途径,恰见盛放,都是不可预知的。有些馈赠,送了后,还会收回。你父亲早年受命运亏欠,后又还赠补偿,然而他却倒行逆施,骤然早逝,或许也有冥冥之意。我这样议论你的亲长或许与礼不合,但却是我的真心话。” 梁道玄摇头:“我的亲长只有已故的母亲与在世的姑姑姑丈、小姨姨丈。” 听了这个回答,徐照白似是欣赏点了点头,他没有说那些天下无不是之父母,身体发肤生恩必还的陈词滥调,反倒感慨:“只凭梁少卿这样想,你与你的家人就是有福之人,昙花不为你开,是它没有福气而已。” “那大人算是有福之人么?”梁道玄问道,“您的一生也是先亏后盈。” 徐照白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毫不相干之事:“梁少卿应该已经听过旁人口中,我与徽明郡主殿下的孽缘,大概郡主殿下,也将她所经所历,所思所想告知了你,那么,不知你愿不愿意听听另一个主角的所见?” 梁道玄颔首:“在下洗耳恭听。” 徐照白望着旋片幽幽掩闭的昙花,静静讲述、娓娓道来:“相识相知,大多如是,之前的事,我并无什么好赘述的,与旁人所讲差不多。只是,十六岁那年,我背井离乡求学,不单单是为了前程,更是为了另一件事。” “是什么?” “逃婚。” 梁道玄傻了。 面对梁道玄一瞬的呆滞,徐照白恍若未闻,只继续说他自己的故事:“当年慈鹿江每次泛滥都波及甚广,我家乡是伊州乡下,那般偏僻的地方,都有不少水患流民至此避难。彼时威宗皇帝方才扫清四合,久经战乱之土,无余可赈,百姓只能靠双脚求生于外,很是凄惨。” 这次水患徐照白履行御史之职,相当尽职尽责,统筹分派的粮食,安顿流离的灾民,保证峨州受灾之百姓能不用跑出峨州求生,只在峨州本地就可得到充分的照料。梁道玄猜想,这也是与徐照白幼年所见的民生凋敝有关。 “那一年慈鹿江尤其狂暴,我家乡来了近百流民,我家乡也是贫瘠之地,无有余粮救济,里正耆老们请县官做主,求请之书也如泥牛入海再无音信。没有办法,乡里的人只能将流民清走,个别还算有些家资的乡绅,挑了一两个年轻的小孩作粗使仆役。我家家徒四壁,自然没有这个本事。” 徐照白提及幼年苦厄,全无遮掩,自然至极,仿佛这些过往本就是他的真实,无需避讳。 “可是流民已离去好几日,我家却突然出了贼,原是一流民女子不愿再继续流窜,藏在了我家后的一座破庙里,没有吃食便四处偷窃,后被我母亲当场捉住。她苦苦哀求,磕破了头,请求母亲收留,只说给一口饭吃,她愿意下地干活做工养家,只要不赶她离开,什么苦她都愿意吃。母亲原本拿定主意,听了这番哀求也有所动摇,最终点头答允。” 也不用动什么脑筋,梁道玄便猜出了这个女子便是当今的徐夫人。 “我与此女没有什么交集,那时我已有些读书的眉目,日常借住在县城附近的叔祖家中,叔祖家也是务农的,我便帮助做些农活,闲暇去县城读书,隔两个月回乡探望母亲,与她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徐照白至此,才第一次轻轻叹息,“母亲喜爱她勤劳能吃苦,又孤身一人,无需媒聘之礼,省心省力,便要我在十六岁时,娶她做媳妇,为家中传宗接代。” 事已至此,梁道玄再说什么他觉得考功名改变家中境遇比较重要也没什么意义了,这是既定事实。 “即便没有与郡主的孽缘,我也不会答允。那时我志在科举求业,无心此事,无奈母亲紧迫,又以死相逼,我不肯就范,也无法讲通道理,干脆一走了之,去县城做了些日子的苦工,攒了些盘缠,上路赶考。然而我不知道的是,在我走之后,母亲以我的名义,请人写了聘书,觅得媒人,又找来里正耆老做征婚,用家中唯一一只母鸡代我本人与那女子拜堂成亲,宴请宾客。” 梁道玄听得耳中鸣叫,许久才道:“根据我朝律法,此举乃是淫祀迂俗,虽偏远之地尚有余传,却不和当今礼法,无论男女若以此为婚定,又有见证在,只要无有夫妻之实与子嗣在膝,便可将聘书交由地方县衙,宣为无效。”他曾经很认真研究过本朝的律例,所以说得非常笃定。 “梁少卿机敏过人又博闻强识,可是我朝法有典刑,却有的是人和办法,能让其如废令滥觞。” 奇怪的是,徐照白说这话时,眼中并无悲愤,只有出奇的平静。 “后来我高中状元,与郡主重逢,郡主向威宗皇帝求亲,而梁少卿所知,是我当堂拒绝,致使芳名流传,却让郡主遗憾终身,是否这般?” 梁道玄点头,确实如此。 “其实在那天朝会前,威宗与梅相曾召见过我。” “是……让你拒绝的?” 这个故事,梁道玄听了三个版本,第一次听心中是慨叹,第二次听是由衷唏嘘,这是第三次,也是唯一让他震惊的一次。 “我那时才知道我的婚事已被一只鸡完成了父母之命,我拼命抗辩于御前,请求圣上作废此婚,因我在所谓代婚之后,别说夫妻之实,连见都没见过妻子,又如何能作真?可是威宗赐给了我一件旧布袍,威宗金口玉言,说这是我糟糠之妻为我缝制的衣袍,我今生今世都不能与郡主厮守,但威宗皇帝也给我了选择,如果拒绝赐下的旧衣,选择赐婚于郡主,也不是不可,然而郡主就要与我迁走帝京,我也将失去仕途,永不叙用于朝堂,一生所读之书,所求之业尽毁。” “因为威宗皇帝不愿意开国之取士之才与宗亲联姻之端……” 梁道玄有时候讨厌自己反应得太快,每个说出的真相都冷冰冰的,全然没有人情味道,有的只是准确的判断。 “不论何时,梁少卿都是洞若观火之人。这份心思澄明,是你最让人艳羡之处。”徐照白仍然能向梁道玄微笑,只是笑中多了一丝悲伤。 “梅相……也是这个意思么?” “我不能议论我的老师。”徐照白笑着摇头,“尤其是在梁少卿的面前。” “我能明白。” “不论旁人怎样说,我都是在最后做出了选择,我选择了前程,背叛了命运赠与的姻缘,背叛了郡主的深情厚谊。我将母亲和妻子迎入帝京,我的举动也成为了世人口中的美谈。所以我并不后悔,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 徐照白的坦率让人心惊。 梁道玄沉默许久,正要开口,却骤然发觉,那朵昙花竟在二人对话之时悄然盛开,层层叠叠如玉丝交错的花瓣柔和而绽,吐露秘密般的清芬之息,将今日月色溶化在树荫最隐秘的一角。 徐照白的目光仿佛痴了,怔怔望着昙花,不知过了多久,才恍惚开口:“梁少卿,你可以告诉郡主这个故事,告诉她我的选择,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我没有任何可以辩驳。你愿意经手此事,或许有你的思量,但许多事的版本犹如古书刻本,大意无碍,却各述其义,这类悲伤的故事,本就没有真相,一人一花,一世界,一弹指,一悲辛。” 说完此言,徐照白不再去看皎洁盛放的刹那之花,转身离去。 梁道玄却站在花前,默然不语许久。 …… 宫中这两天各项差事都忙得不行,尤其今日午宴,凤体初愈的太后竟邀请首辅大人梅砚山共进,为备尽礼数,尚宫局和内务府从前日忙至午膳前一刻,直到所有菜色都完美呈现在太后与梅宰执之间的桌上,才算轻轻松了口气。 殿内所有的宫人都被遣了出去,只有沈宜在旁侍奉,沉默着为太后与梅砚山各自斟满酒盏,退到一旁。 “这第一杯酒,老臣敬太后。”梅砚山毕恭毕敬起身,躬行举酒,笑道,“国舅爷吉人天相,太后得偿所愿,如今身体也已大好,可谓是天赐我朝的福瑞之兆。” 言毕一饮而尽。 梁珞迦也颔首而笑,饮尽酒盏,以示受了此礼,幽幽道:“哀家是没用的,得了什么消息都不顶事,一病不起,皇帝年幼,也是镇日啼哭……多亏梅宰执这期间理政于人前,安抚朝野于人后,合该哀家谢您才是。” 梅砚山诚惶诚恐再次起身:“太后哪里的话,先帝所托,臣下肝脑涂地也不能不报,为太后与圣上分忧,乃是老臣本分,若这谢领受,实在是老臣僭越,万万不可。” 在人前,梅砚山从来恭谦,只要不涉及实际利益,他便是时间头一号辅弼之臣,恍若诸葛武侯在世办的鞠躬尽瘁,半点名利不要。只有当利益涉及,他才会用迂回的方式捍卫自己的权力。 梁珞迦早就熟悉这个套路,但该客气的还是要客气。 图穷匕见怎么都是后头的事情。 “梅宰执快坐。寻常百姓家都知尊师重道,您是先帝为圣上择选的辅佐之臣,是圣上的老师,千万别再多礼。否则旁人就要腹诽我天家无德,只言尊师重教,自己却不身体力行了。” 梁珞迦想使得梅砚山放松一些警惕,这般温和的谦让,总是有些用处的。 梅砚山再行一礼,极其谨慎落座,却自伤而叹:“其实,老臣也是年纪大了,时长梦见先帝……”言及此处,眼泪掉的比梁珞迦这个寡妇还快,沈宜眼力超群,立即奉上巾帕,请梅砚山按去眼泪不致失仪。 梅砚山飞快拭泪,又不住自惭:“死罪死罪,在太后面前,这般样子,老臣实在惭愧。” “梅宰执是忠臣,思念先帝如此,可见先帝没有所托非人。”梁珞迦含泪的速度也是很快,配合这样的戏精,她早就炉火纯青。 “哎……这次朝中非议甚巨,惊涛似洪,是老臣执理不当,竟选出了如此败类为一方父母之官,戕害百姓,教老臣如何安眠……” 正常来说,梁珞迦还是要宽慰下去,继续演戏,可这次,她目的明确,等得就是这句自伤。 尤其是梅砚山口中,只字不提朝廷命宫诬陷宗室与灭害外戚之责,看似看重百姓,实际上确是真正的避重就轻。 这让梁珞迦心中愠怒剧增,不过,在面容之上,所浮现的却是哀婉与无奈的容颜:“这次……哀家是真不知要如何交待了……” 她的一反常态,让梅砚山短暂的一愣,就是这个时机,梁珞迦乘胜追击:“这几日,哀家的案头都是各位宗亲的上奏,均要严惩此事的罪魁,并且彻查二事,一个是朱善同如此胆大包天,他在朝中是否还有包庇的党羽,若有,又是谁暗藏祸患累及朝民?第二,是西陶县的河堤怎么就这么巧在定阳王出门那天就损毁,既然是故意陷害,又是否有可能是朱善同一伙胆大泼天,不惜以百姓的性命和家园做代价,要制造水患除掉宗室,除不掉也可以构陷呢?” 梁珞迦说完无奈摇头,对上了梅砚山凝视的目光:“梅宰执,您说呢?” 第83章 来者可追 梅砚山望向太后, 肃正面容,起身敛衽而拜:“臣理政不当,辖责不力,请太后降罪。臣愿辞官告老, 以避贤路, 自请为罪, 弃享尊荣。” 梁珞迦并不感到意外,要是梅砚山处理不好,她才觉得奇怪。 梁道玄说过, 永远不要过高估计你的对手,但却不能过低估计对手的渴求与迫切的决心。 梁珞迦从前只是个父亲与皇帝之间传声的人,此刻有了所求,也觉为政有纲。 她心中清楚, 自己夸大问责的范畴和罪责, 不过是为了试探底限, 看看朝野重臣愿意为了这件惊世沸议之案担责到哪一步, 自己与兄长可以从中攫取多少避让出来的利益。 梅砚山以退为进,不愿揭晓手中这最后的底限,他明知道不可能因此受累被革职,仍是选择担下。 梁珞迦内心对这些摆明了要给她孤儿寡母“立规矩”的辅政臣子们没有任何好感, 但她是一个理智的权利持有者,她明白如今国家的安稳离不开这些年梅砚山的执理与旁人的辅弼。不说远的,单论此次慈鹿江水患,徐照白在工部多年, 水工漕运等事运斤成风、通达谙练,一应调派,三日便解决了赈济和固灾民于故土的任务, 不管是给朝廷节约了钱粮还是消弭了流民群体壮大潜在的隐患,更是稳定了人心和百姓的度日生息。 如若真为权力大刀阔斧祛除异己,哪怕不顾他日青史骂名,她也不可能逆势而行,将逐渐积累出的治世之象扼杀于摇篮之中。 但话说回来,当臣下积累三朝,行成党羽,自然也会滋生此次峨州之弊端,势力盘踞,必然有害群之马,她也不会念在这些人辅弼有功,就高抬贵手。 账要一笔一笔的算。 这个道理,可惜不是兄长所传,而是她亲爹教会她人生的头一份见识。 “梅宰执这是哪里的话,真是折煞哀家了!”梁珞迦惶急无助的快要落下泪来,向沈宜薄怒道,“这么没有眼界,怎么还不去扶梅宰执坐下?” 沈宜恭敬上前,搀扶起一直战战兢兢弯腰躬身的梅砚山,请他重新落座。 “太后……老臣愧对先帝啊……”梅砚山不顾官体,仿佛伤心至极,竟用官袍衣袖拭泪。 说他胖他就开始喘,梁珞迦心里学着哥哥翻了个白眼——每每私下听说有人发癫,梁道玄都是先翻翻眼睛再想办法,当然人前她哥哥还是冠绝京华的贵公子,世人也没有见识过三元国舅那无语至极时翻出的大大白眼仁。 作为一个寡妇,当有人表现得比她还怀念亡父的时候,她应该一起赔哭以示敬意和哀伤,但此时此刻,她有更好的办法。 “大人何过之有?天下是皇帝的天下,是先帝传至皇帝手中,若大人说自己有过,岂不是皇帝也有过错?难不成皇帝一个小孩子家家,还有去告天明罪,下罪己诏不成?还是我这个垂帘的寡母不配先帝的重托,不比先朝几位有能的垂帘太后?该惭愧的、对不住先帝的,本就是那几个为非作歹之人才对,其余人等,又有何过?” 听了这话如果梅砚山再哭哭啼啼说自己没治理好国家,就显得非常僭越了。 一直沉默的沈宜适时道:“梅宰执,太后的病也不单单是以为国舅罹难伤心而生,更是为这些不成器的混账好几夜睡不着觉才致使神匮而昏,内里亏虚,太医是这样说的。若论伤心,太后比您还要伤心啊……但是太后也说过,这事不是谁病不病上一场就能解决的,今日请您来,一是谢您在太后卧病无法垂帘之时为朝廷中流砥柱宵旰忧勤,二也是想请教您,如今朝野沸议,宗室亲王纷纷上书,许多勋贵公卿也陈表到了御前,总不好让朝野离心离德,您往后执理也不能上下一心,可是峨州官吏所犯之滔天逆罪,是不争之实,这般放任非议,这如何使得?” 梅宰执立即道:“老臣惶恐……老臣也为此事烦心已久,却想不出好的办法平息。请太后的懿旨。” 梁珞迦优雅地低头一笑,温和道:“哀家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是去翻了翻几位祖宗的实录,看看先人有何指教能垂范。不过却也正好瞧见了一个先例。先朝熊太后垂怜时期,熊太后母家外戚一侄子被京兆尹诬陷有强抢民女之罪,后经三司会审核查,方知是因太后侄儿拒婚于京兆尹本家一女,致使对方记恨,买通一烟花女子构陷外戚。熊太后是最刚正不阿持正不挠的,此事令其怒不可遏,质问群臣‘外戚何过?家女聘于天子,便该杀否?’百僚莫敢言语。最后京兆尹罢官问斩,举家流放,为安抚太后兄弟和侄子,特赐一直学士头衔,使其入中书省待听圣谕。” 图穷匕见之后,梁珞迦反倒慢条斯理,她不去追逼回答,慢悠悠捧起酒盏,待沈宜斟满后轻啄品香,而后才抬眼道:“熊太后那位侄子无有共鸣,不过念了几年国子学,都能授予直学士头衔,想来我兄长科举扬名进士出身,连中三元还是梅宰执您钦点的第一甲第一名,一个直学士,一个政事堂的好听名头,也不算亏待他为朝廷奔波除弊,险些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哀家说得对么?”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70节 梅砚山静静看着太后,那是一种复杂的目光,他依旧恭谦,依旧温润,可是眼神里不可避免的出现了防御的意味和钦敬的目光:“太后是想以此举安抚宗亲和公卿?” “不是哀家想,是宗亲和公卿上书中点名要褒扬国舅。”梁珞迦笑出真挚,笑出威仪,“哀家也想避嫌,可是自从哀家的兄长入仕求取功名以来,事事都是我梁家退让一步,若是这次再装作无事发生,受累的宗室和公卿要如何消弭心中不平?若因此结怨,圣上还没有亲政,朝堂之上就离心离德,这如何使得?况且公卿之家尚有武将在传袭承继……这份妇人之见的殚精竭虑,还请梅宰执体量。” 嘴上说的是妇人之见,可字字珠玑,皆是权力根本。梅砚山笑容不减,也知这次若不拿出些真正的“诚意”,太后和梁道玄就算肯善罢甘休,然而真正利益受到挑战的宗亲怕是要闹出些事情。 此次峨州之事,表面上是有人贪赃枉法官商勾结构陷封王,实际却是地方官吏权力大于宗室封王,处处掣肘限制,才有颠倒是非黑白的惊世骇俗之案,如若不给一直受制于此的封王们一个合理的交待,只怕会有潜藏的危机变为蛰伏。 太后摆明态度,将这件事作为利益交换,她来管宗亲公卿,但要梁道玄得到权力的补偿。 这很合理,但也很让人焦灼。 梅砚山明白自己没有什么说辞,只道:“还请太后容老臣回中书省,与诸位辅政之臣商议,待有答复,定来秉明。” 缓兵之计并不算计策,但是梁珞迦记得兄长好像说过什么“逃避可耻但有用”之类的至理名言,具体内容却不清楚,此时梅砚山急于摆脱自己的步步紧逼,她需要再给些压力后,再行放手。 “空口无凭。梅宰执亲自与他们费口舌也是辛苦。沈宜,拿过来。” 沈宜听梁珞迦的令,行礼离去,不一会儿,带着三个小太监,捧着三大摞奏折,依次在梅砚山面前排开。 “梅宰执,这些烦请您带回去让政事堂的人过过目。”梁珞迦含笑道,“这些都是各地封王宗亲和勋贵有爵之家给哀家的上书,若是政事堂的人不晓得此事轻重,这便是最好的佐证,您有了这些,想商议出结果也更有礼有节。” 面对太后的“好意”,梅砚山再次起身感谢,而后便是常规的礼让与重新落座,二人再度举杯,庆祝达成了初步的一致。 午膳在友好亲切的氛围中落下帷幕。 …… 辛百吉在富安侯府进进出出跑了两趟,一趟是病中的富安侯姨母一定要赶过来接人,一趟是富安侯的岳父岳母也亲自坐马车前来迎接死死活活,总算回家的女婿。 临走前,梁道玄拉着他的胳膊求请辛百吉照顾家人,结果梁道玄跌下山涧落入洪溪的消息一传来,他那姑母和姨母双双晕厥崩溃,最可怕的是,太后也当晚急病,太医一时之间忙得焦头烂额,足足过了十日,才有新消息抵达,那时国舅全家人眼泪都不知哭出几车去,才得知国舅爷活蹦乱跳,还是自己跑回的县城。 欢喜是要的,但病却没那么容易好。 一直到今日,梁国舅返回的消息传至帝京时,辛百吉已经瘦了一大圈,喜庆祥和的圆润脸庞露出下颚的尖角,眼尾也垂出了细纹,他不免每日对镜感慨岁月催人老,不许人间见白头之类的话,还好国舅爷的新婚妻子是懂得体恤的,送了辛公公好些滋补的用度,辛百吉顿时感叹当真是一家人进去一家门,一个被窝睡不出两个心眼。 要他来说,最要命的还是这位年纪轻轻的侯夫人。天晓得要是成亲三日她便做了寡妇,这日子往后得多难?人家也是父母疼到大的宝贝女儿,又和国舅早有情义在,硬撑身体,不顾难过伤心,照顾国舅病倒的亲人。 据说这柯家的夫人老爷听了这个消息也卧病几日,今日一见,二老比当日成亲,都是各瘦了一圈,人老最怕瘦,显出老态再想养出富贵相就难了。为难这一大家子,提心吊胆犹如无常守门,以为再无希望都做好丧事的准备,好在峰回路转吉人自有天相,梁国舅今日先去衙门转交一应公文,本应入朝见太后与皇帝在先,然而太后体恤兄长与家人,只说百善孝为先,命其先返家照料病亲,再入宫拜谒。 这就导致梁道玄兴冲冲骑马回家,发现家门口一条巷子站得都是人,仿佛又结了一次婚,他眼泪一下子就忍不住,马还没停,就蹦了下来,急得姑母直叫:“你慢一点!人都回来了,急这几步做什么!” 然后话音刚落,坚韧如梁惜月,也忽得哭了出来。 崔鹤雍上前去拉住表弟,差点阴阳相隔自小长大的兄弟再见时都红了眼,崔鹤雍双手都拍在弟弟肩上,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好得很,没人能难得到我,就算阎王为难,我也要斩了他还阳来见你们。”梁道玄眼中含泪颤声道。 “什么阎王不阎王的,呸呸呸。”卫琨在浑天监察院久了,最信玄说之道,一边抹泪一边扶着早哭得晃荡难立的妻子往前去,“快让你小姨看看你,我的小祖宗,你不知道你小姨担心成什么样子了……” 戴华箬去摸外甥的脸,见他耳际和脖子上还有树枝刮破后结痂的淡淡瘢痕,哭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本就病着,脸色枯黄,梁道玄心疼至极,左一句没事,又一句安好,亲自扶着小姨往府内走,招呼大家进门坐下,慢慢叙说。 这时,他看见了一直默默站在门侧的柯云璧。 二人对望许久,梁道玄让姨丈扶住小姨,走到妻子面前惭愧道:“对不住……差点让你当了寡妇。” 众人听了都破涕为笑,颇有劫后余生喜悦的真实感。 “还好,我一直觉得你没事。”柯云璧眼睛是红的,嘴是硬的。 柯夫人在后面本来是哭着的,听了这话着急得不行,哪有妻子说这个欢迎回家丈夫的。 然而他们的好女婿却忽然笑了,似乎很是享受,顿时让柯夫人和柯学士有种不大懂得如今年轻夫妻相处之道的莫名感。 好在结局是圆满的。 一家人终于又坐在一起,梁道玄招呼人去备宴,开个圆桌,辛公公最爱揽事,非要亲力亲为,梁道玄拉着他坐下,当着一家人的面郑重道谢后,不忘接一句:“这里里外外,多亏有辛公公,我这一大家子人才有了着落,不然慌忙倒错,我又身在外面,可如何是好?您今日不只是客人,也是恩人,哪有让恩人忙里忙外的道理?” 这话听得辛公公十分敞亮,他大大方方受了谢,笑着回道:“国舅爷,你哪是在外头,你那是一脚在鬼门关里呢!嗨呀,别提多吓人了。” 众人听了都笑而慨叹。 “要我说,是这宅子风水不好,自打我家玄儿住进来,就好多事情。”戴华箬哭过后又见宝贝外甥活蹦乱跳,才算能完整说话,一时病也好了大半,“得好好找人修饬修饬。” 梁道玄笑着想马虎过去,可是忽得一转念,觉得这是个好由头,竟也有些引子可以办原本困扰之事,好极好极,于是也只道:“只要姨母肯快些康复,替我张罗,什么和尚道士,想请就请,您舒坦比什么都重要。” 戴华箬一听这般窝心孝顺的话,又要感动嘤涕,梁惜月瞪她一眼,她才想着外甥亲家还在,赶忙收了盈盈之态,只微微啜泣,含笑点头。 这一忙碌,加之宴席落箸,大半日过去,早早回来的梁道玄,此刻一一亲自送走家人,和柯云璧留了句等我回来,忙不迭骑马入宫。 午宴所费时日不长,他完全可以等待明日一早入宫,可想到妹妹和小外甥,他的心犹如抓挠,又愧又痛,恨不得立即去见。 他回来之前便得知妹妹梁珞迦生了病,这自然是听了他的“噩耗”才致使如此,让他怎不牵挂负疚? 梁珞迦不在中朝的仪英殿,正在寝宫休憩,刚喝完太医院送来的药,就听梁道玄已等候在慈元宫前。 “快让进来!”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几乎是跳下了软榻,顿了顿,再喊沈宜,“你去接陛下来此,快去!” 沈宜得令而出,梁珞迦便装出来迎接自家人也没什么排场和仪仗可言,一见兄长安泰,活生生站在正殿中自己面前,她想哭,又想笑,半晌终于绷持不住,掩面而泣。 “太后,太后保重凤体。”梁道玄赶紧安慰妹妹,虽宫女太监皆在,他也还是又自然而然换了称呼,“妹妹莫哭,我好好的呢,伤也都好了,今后还是一条好汉。” 梁珞迦不是示弱人前的个性,今日无法自持,也是伤心至极,一哭一泣,刚入口的药也吐了出来,慈元宫顿时慌作一团,梁道玄急着传太医来,过了好一会儿,梁珞迦才算平息落座,让一直值在宫内的太医搭脉问了病情,知是急返之症,没有要紧,吃些顺气食补之物,勿要再情绪激动便无妨。 但药他还得再去看着熬出一份来。 “我只是高兴,哪有什么事,哥哥能回来,比什么良药都好用的。”梁珞迦也觉方才失态有些不大好意思,赧然道。 梁道玄却依旧惶急追问:“还有什么不舒服吗?可能是那药有些劲头太足,伤了脾胃,不如再让太医缓一缓量。” 梁珞迦摆摆手:“没有那么娇贵的,只是……” “舅舅!” 她的话被一声鸟儿般欢快高亢的呼唤打断。 小皇帝姜霖就像是鸟儿,飞着就进了殿,二话不说,奔向梁道玄,一头扎进舅舅怀中,大哭大叫,近乎嚎啕。 小孩子发泄情绪不像成人懂得节制和礼数,此刻唯有伤心思念和失而复得的风声鹤唳充斥姜霖的内心,让他不能也不肯平静,唯有大哭,方能同时纵情享受舅舅的安慰。 太后和梁道玄也并不制止。这些日子,想必小皇帝内心是备受煎熬的,大人还能说一句为责任要坚强,一个六岁的孩童,又知晓什么?他只知道险些失去了疼爱陪伴自己的亲舅舅,如此而已,此时自然要放声大哭,宣泄那份恐惧和悲伤。 “舅舅好得很,办好了事就赶回来了。”梁道玄一边拍着外甥因痛哭不住起伏的背脊,一办哄道。 姜霖也是嘴硬,明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要逞强,断断续续道:“我……很坚强的……一直有好好……读书……” “我们霖儿果然是国家和朝廷的中流柱石。”梁道玄大声夸赞,“舅舅当真高兴。” “舅舅,往后……我再也不派你去外差了,让那些……不许我救你的人去!”姜霖抬起挂满泪水的小脸,憋着嘴大叫。 还好这时候殿内只有沈宜,梁珞迦苦笑无奈,向梁道玄解释:“霖儿先前想要禁军去找你,被政事堂驳回,他便一直念叨这些。” 梁道玄略微思索,便笑着看向小外甥道:“这办法舅舅觉得不好,舅舅去又不是为了他们,是为了咱们家霖儿能君临万邦成为一代明君,圣德之名遍及天下与青史,要不是你做皇帝,我出去做什么?他们可不像舅舅这么疼爱霖儿,有些事,只有舅舅会为霖儿做。也只能舅舅去。” 一听说舅舅是为自己,姜霖既高兴又难过,抽噎着还是哭泣,可总算不再乱说小孩子的胡话。 教导孩子是件麻烦事,尤其当这个孩子是皇帝时,他名义上拥有天下独一份的至高权力,然而又因为年纪和祖宗之法,处处受限,他所受到的教育和尊崇是无法创造出真实感的匹配的,还要慢慢引导他去认识这其中的微妙。 但总归姜霖是听话的,尤其是听梁道玄的话,即便再怎不舍,闹着今晚要和舅舅一起睡,也还是在梁道玄的温言劝说下放弃,外臣留宿宫中,即便是外戚,也有诸多非议,未免妹妹和外甥在本应高兴的日子里惹麻烦,还是等待明日再次入宫。 于是送走了外甥,梁道玄去和妹妹告别,谁知梁珞迦只让他明天先在家等。 “等什么?” 梁道玄不解。 梁珞迦只是神秘地笑,催促他感赶快回去陪家人妻子,不要再逗留了,明日的事,且待明日。 梁道玄知道怕是妹妹又用自己这次的功劳,狠狠敲了笔辅政大臣们的竹杠,想来会有晋升,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第二日一早,圣旨抵达侯府,官职没变,依旧是宗正寺的少卿,可却在职衔前加了个麟德馆直学士的称号,以及最重要的末一句——入政事堂,参知政事。 第84章 知音诚希 “这麟德馆原名麟德殿, 曾是太祖寝殿,后太祖殡天,后世便封敬以示尊崇。如今内多呈昔年太祖墨宝,独一份的太祖实录也单单请出来供奉此殿, 不在弘文馆里存放, 而但凡存放实录之地, 需设署官而名馆,这才就此得名。”陈棣明老学士愈发上了年纪后,语速也跟着慢下来, 好在积年的见识仍在,与梁道玄关门闭论,仍旧如有一宝。 “所以这麟德馆直学士,我还是头一个?”梁道玄看过律例, 也熟读宗法, 可让他积累判例的旧例, 却实在强人所难, “这会否有些太过?” 陈棣明老学士笑着摆手:“玄之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馆阁殿三类学士,只要是按着宫中现有的宫阙命名,都是可以的,昔年道宗皇帝独宠昭嫔, 朝野非议,可道宗还是顶着百官的直谏,封了昭嫔的父亲为延华殿直学士,这延华殿就是昭嫔寝宫的正殿罢了。” 看如今情况, 皇权的好日子果然是姓姜的自己作没了。梁道玄为一继位就是困难模式的小外甥摇头叹息。 “但是这听起来就很不合礼数……”梁道玄心想自己是不是居委会工作做久了思想已经开始朽旧? “好些人当年而已这么劝谏道宗皇帝呀……”陈棣明笑得颇有老谋深算的意味,“可道宗皇帝身边也有些能人,给出了曾经太宗爷封宠妃淑妃之兄为永宸殿学士的老例, 那位兄台莫说文章,怕是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照样借着裙带登堂入室,比玄之你大有不如。” “这里面必然另有隐情吧?”梁道玄在妹妹那里看了不少太宗一朝实录,作为“祖有功而宗有德”庙号的拥有者,太宗堪比先汉文帝,手腕诰高明得很。 “玄之聪颖。太宗爷虽也有内宠,但哪个因此乱政?他此举,无非是弹压那些聒噪他铁腕的文臣结党罢了,好教他们清楚,什么大学士,这些文官看着清贵非凡,一辈子都奔着这名头读生读死,可只要天子一句话,不识字的人,也能当得。” 这是什么爽文啊! 梁道玄觉得自己应该穿越到太宗朝去当外戚,必然省去这好几次九死一生。 “哎,然而道宗效仿旧例是能人前说得通,可人后治内理外的权略,后人也自有公论了。道宗偏宠,最终招致祸患,然而太宗再怎么宠爱淑妃,甚至要封其小儿子去州府做封王,最后也还是意识到此举之危,顺势作罢。”陈棣明老学士大概也是期望能做太宗的臣子,语气不免有些艳羡这英明圣主仿若烛照的行止,“最后,他还奖赏了劝谏他不能违背祖制的大臣,又惩罚了那些闭口不言擅自观望甚至赞同的臣子,也算有所交代了。” 梁道玄下意识想到,太宗未必就真想给小儿子分什么州府首府做封地,从一开始这可能就是一次筛查。 太宗宠爱小儿子几分真几分假,他疑心病患者梁道玄都要打个问号。 看起来这就像一次钓鱼执法,要知道那时候太子都快四十岁了,可文物当中,天子宠爱哪个儿子,谁就趋炎附势,这种行为,无异于对皇权的背叛:既然皇帝已经选择了继承人,却有人为自己的前程生有贰心,这是不能被太宗接受的。 可是也不能光明正大说,拉这些人出去通通斩了。太宗大概是爽文男主,但却不是无脑爽文的男主。 他选择了用计。 宠爱幼子,百般恩赐,让本就不算忠贞之人预备投机,用几年布局,最终以赐封地于州府一事激发。 原本就忠心不二的臣子自然大呼不可,而政治投机之人这些年早被麻痹了戒心,还以为能一举定胜负,明里暗里不知道有没有给太子使绊子上眼药,大概也撺掇过太宗。 只是他们都想错了。 优秀的政治家是不会以个人的情爱为转移,反过来驱策自己的执政理念。 太宗见好就收,最后演出收场,所有贰臣一网打尽,利用过的幼子封去远地,太子继位一切障碍扫清,留给他的,也将是真正的忠贞之臣。 实在是高。 往后太宗爷的实录就是他梁道玄的政治教材了。 诶等等,说得不是他的事情么? 陈棣明老学士这时也从太宗老粉的状态回过神,自嘲道:“人老了,这思路没那么灵光,说着说着都跑远了……” 梁道玄想说我没老,跑得大概更远。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71节 他怕说出自己的设想吓到老师,干脆绝口不提,只笑道:“多谢老师教诲,所以我这直学士前加麟德馆,也不算值得胆战心惊的了。” “确实如此,馆阁学士,馆学士掌史,阁学士崇文,殿学士都是优渥老臣的大头衔,你本就是宗正寺玉牒的执掌,又要负责编纂宗史,这算是的其所,虽你这个年纪做直学士的,从前也只有徐大人一个享此殊荣,倒也不算没有先例,况且太后的意思,是给你这个头衔安抚宗亲,梅宰执也点头了,你领受便是。” 一提徐照白,梁道玄不免有些头痛。 前两天广济王又来了信,说是在峨州那趟差事,要不是梁少卿力挽狂澜,怕是他也跟着折进去了,后面便是一连串谢意坦率的表达,梁道玄看得有点起鸡皮疙瘩。然后又是正事,广济王他要成亲了,对方是本地名门之女,这代男子无有爵位和官职,不过却因是累世积善之家,英明广遍,百姓赞颂,一应文书,都会尽快交到梁道玄桌上,请他走个过场,让太后赐婚,然后宗正寺批准,将未来妻子加入玉牒,并赐对应身份的盖印,这样封王就可以成亲了。 这是好事,然而广济王弯弯绕绕,又在最后问,想在成亲之时全家团聚,不知道是否可行? 梁道玄当然希望他全家团聚,但目前能不能团聚,他实在是不敢打包票。 这两日他预备正式到政事堂报道,琐事一大堆,又要应酬来谢的亲友,忙得不亦乐乎,今日才坐下来请到老师讲讲古,学学旧例,而明日,才是小姨来府上帮忙操办祈福之事的时机。 柯云璧对此举有不同看法,她认为,这院子显然风水好得很,不然她就真当寡妇了。梁道玄喜欢她的逆向思维,却也表示自己同意小姨提议这看似不着调的办法,一是让长辈安心,二是有其他的缘由。 “我和小姨说了,请华莲寺的高僧来。” “你想见郡主?” 柯云璧总是能很快抓住梁道玄话中的重点。 “天时地利人和,说服郡主在此一举。”梁道玄十分自信。 “要我帮忙吗?” 梁道玄搂过柯云璧的肩膀,彼时月明而盈,两人并排在水榭里的藤椅紧紧挨着,月光照得池水幽蓝静谧。 “你帮我盯梢。”梁道玄小声道。 柯云璧一惊:“你要打晕掳走郡主直接送走?” 梁道玄傻了,觉得老婆的思维和自己一样,有时候十分奔逸:“你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我是想借着你向她讨教佛法的名义,和她私下说几句,这时候你要是在人前晃悠,岂不惹人生疑?” “我觉得,郡主在佛寺里参研佛法这么久都没想明白,那佛法不请教也罢。”柯云璧虽然觉得不信,但为了表示自己是积极主动配合丈夫工作的贤妻,还是点头应允,“那你安排就是了。对了……你不怕我听见你们的对话?” 梁道玄无奈笑道:“我又不是和人偷情怕你偷听,你听就听啊!” 这话让柯云璧有被人信任的使命感,她当即三指朝天,盟誓道:“我发誓,明日里听到的话,亲爹亲娘问都不说。” 梁道玄忍不住脑门碰在妻子的额头前,顿时觉得天赐良缘,不过如此。 第二日,病仿佛一夜之间康复了的戴华箬早早就赶来了富安侯府。 她一进来看哪里都不对头,原本的公主府那边太阴森,本来的国公府主宅又太空阔,为了她不要乱来给梁道玄添乱,梁惜月也亲自赶来监督,两人不免又有一些争执斗嘴,好在待华莲寺众位僧尼坐禅车抵达时,两个人默契得表现出富安侯府一派祥和的景象。 其实戴华箬对请一众女尼前来十分奇怪,帝京最不缺的就是古刹里的高僧大德,然而梁道玄却说:“小姨你不是嫌弃公主府那边风水不好么?女人的事情就找女人来办,我觉得合适。” 戴华箬是只要外甥说话便信服的人,当即应下。 一众女尼用过主家精心预备的斋饭,各自手执念珠,绕着每个屋宇诵经祈福,庄重肃穆之氛围也感染了两位长辈,梁惜月和戴华箬也各自闭目,默念经文,希望真能自有灵验。 早在方才,柯云璧就说想请一位精通佛法的女尼为自己弘法,因早就有过沟通,徽明郡主随柯云璧入了内苑,于女主人宴客专用的小花厅后夹堂内就座。 “夫人是替国舅爷寻觅来,请不才讲法不过是托辞,可对么?”郡主早前是见过柯云璧的,如今仍然一派和气,温润非常,教人观之觉亲。 柯云璧老实告罪,表示夫君在外面,没有郡主的首肯,也不会前来冒犯,若郡主不愿,作罢也无妨。 徽明郡主却苦笑摇头:“苦海慈航,回头是岸,我知他要说什么,有劳国舅爷移步入内了。” 柯云璧松了口气,行礼后出了夹堂,不一会儿,梁道玄走了进来,他先恭敬向徽明郡主行礼道:“出此下策,唐突佛法,是在下不敬。只是实在有事要由我转达,还请郡主先过目此信。” 按照规矩,封王给宗正寺的信不可以随意走带,然而在官场摸爬滚打许久的梁道玄已经全然知道哪些规矩必然要守,哪些可以事从权宜,胆子也越来越大。 徽明郡主接过信,眉目之间可见惶急,她大概知道这是弟弟广济王的来信,以为有什么大事,然而读过之后,她却几乎泫然而泣,合信抚于胸前,感慨悠悠:“那时弟弟随我入京,年纪和当今天子一样大,镇日哭泣思念家乡,如今也已成家了……父王在天有灵,必然可以欣慰。” “我觉得不一定。”梁道玄赶紧泼出冷水,“听说老广济王殿下最重长女,于您疼爱有嘉,若是见您此时青灯古佛,不肯自迷航归返,您再小一个弟弟成亲,他也不大能欣慰多少。” 这话很是尖锐,徽明郡主听了也是一愣,旋即低头不语。 “郡主……其实,您心里是清楚的,有些事,未必只是缘分,有些比缘分更强大的力量在撕扯您和徐大人,这力量,比命运还难抗拒。” 郡主的沉默似乎证实了梁道玄的猜测,他也不再顾忌,直言不讳:“威宗皇帝怎么会让宗室女子与他和梅相共同期待的他日重臣联姻?这话我本不该说,但事分情由,也请郡主明白,威宗自己是封王入京,他最忌惮什么,还用我再说么?老广济王殿下与他同心同德,忧思社稷,这才在威宗皇帝起兵无人响应之际,力排众议鼎力相助,面对如此雪中送炭的兄弟情义,郡主你和当年的世子也就是如今的广济王殿下,不也被送来当做人质养在宫中么?您也说了,您的弟弟当年还是个孩子,就要背井离乡,在监视下生活,与父亲母亲骨肉分离,难道,这就是威宗回报您家的厚恩?” 郡主仍然低着头,瘦弱的肩膀轻轻颤抖。 “而且这样一说,徐照白徐大人也是受过老广济王设立学馆的恩惠,且老广济王免除了许多贫寒之家向学子弟的学资师酬,固然徐大人天资聪颖过人,可如果不是老广济王仁心存善,徐大人未必就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吧?可在他与威宗见面后,他做了什么选择呢?” 梁道玄深吸一口气,说出最残忍的一句话: “威宗做出了选择,徐照白做出了选择,只有您还不肯选,是因为什么?这些年,该您领受由您自己选择的寂寞,您已品尝,不该您背的流言蜚语,您也不置一词,肩担下来。郡主殿下,恕我直言,不值得的。” 沉默的郡主给了梁道玄很大的心理压力,他能感觉道郡主正在崩溃的边缘。徽明郡主不是傻瓜,有些蛛丝马迹,她恐早已看出,然而仍然愿意逗留,无非是心存最后的期待,期待的不是什么好的结果,而是期待一个为她青春怦然讨回的说法。 但是,这恰恰是最不可能得到的。 梁道玄坐了下来,在郡主所坐的蒲团对面,随着落座,他的声音也轻柔许多: “郡主殿下,我是个男人,这样就显得我的话总有些混账之处,让你未必愿意当真,但你必须得听我说完。” 他深吸一口气:“一入朝堂,变得最快的就是人的心心。此刻要我来认从前的自己,我也不敢说全然未变。这话诛心难当,但却实在得不能再实在,名利场中,谁人能全?但凡一丝一毫的偏颇,就会成为迈向登峰亦或深渊的头一步。” “不怕郡主笑话,入仕之前,曾经我也有一万种心思,觉得再难的事,动动脑筋,略施小计,根本不必退后底限,违背本心,自然谁打去吃。结果如何?如果我是怎样想便是怎样做,今日我家人等来的只有我的尸首。” 言语真挚,使得早已低着头泪流满面的徽明郡主抬起头来,悲悯的目光望向梁道玄,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方才所言。 “我今日种种所谓,想来要是能告诉过去的我,必然会要自己大吃一惊。”梁道玄苦笑,“您觉得,徐照白徐大人,会比我好到哪里去么?” 徽明郡主眼意和已无血色的嘴唇,都在颤动。 “你不是在等一艘开走的船,而是在等一条已经沉没了的小舟,你心中陪伴你赏昙花的少年,他不会回来了。” 许久,仿佛呼吸都已自郡主身上抽离,眼泪不再涌出,她一双无波的眼,静静望向前方的虚无里。 “但是郡主还有大好年华补偿自己,只要您复归,宗正寺可以为您恢复尊号,我朝公主郡主代发修行承天祈福的说法多的是,这个借口无人能够指摘。而接下来是我个人和定阳王殿下的请求,如果您愿意还俗于世,定阳王殿下希望您能赏光,以您的学识博闻,燃一方民智之星火。” 这就是之前定阳王临行前所苦恼的事情,在那时梁道玄就想到了最合适的人选不是别人,正是徽明郡主。 当然,前提是郡主愿意走出困顿。 “他徐照白可以为了自己的名声与仕途,弃前情于不顾,您也可以为宗室为姜家为百姓的来日,弃自己的过往如敝履。既然佛陀这么些年都没有回应您的所问,那您就自己给自己找个人生的答案吧。” 梁道玄说完了想说的话,深吸一口气,想让郡主静一静,多少年的伤悲被就此戳破,梁道玄也知自己是猛药医顽疾,下手不免有些重了。 然而,在他离去前,徽明郡主却忽然抬起了头:“让我见一见弟弟吧,国舅,我……我想他了……”说罢,她伏地而泣。 梁道玄赶忙叫柯云璧帮忙搀扶,自己则出门去找辛公公,让他带广济王小世子来此。 这一日,仿佛所有的事都尘埃落定。 佛事结束,小姨和姑姑都喜笑颜开,郡主最终决议归乡,作为唯一的亲长去坐镇广济王的婚礼,而小世子也被太后恩泽,允许暂时离京,送姐姐返回故乡。 当然,在这之后,徽明郡主会前往峨州,拜访定阳王,成为新书院的首位女师范。 这一切在揭晓之后,宗正寺给出了一个非常正式的上奏:郡主早年与先帝一起在威宗膝下成人,情同手足,先帝垂危之际,郡主舍身事佛,求请苍天回转逆意,不料先帝仍是山陵崩摧,郡主愿留守青灯古佛之前,为先帝祈福宁远。 爱信不信。 大家都那么懂得拿大道理压人,梁道玄替郡主还一程,也不算什么。 “我不是灭文臣辅弼们的威风,只是我因功入政事堂参知政事,往后但凡宗室不法,我自然第一个筛篦重则,可如若宗室有冤屈和欺压,我也绝不股息行乱之人。现下朝堂局势没什么好稀奇的,一家独大,终究不是圣上亲政后可施展的好预兆,我势必要还天子一个平衡的局势,这过程里,和徐大人可能就不大愉快了。” 梁道玄这些话是和当日听了全部内容的柯云璧讲,当夜只有二人时,梁道玄说出了真正的隐忧:“要是那个时候,郡主人在帝京,我不觉得以徐大人和梅宰执的人品能保证不会波及郡主与广济王。波及二人就是波及宗亲,若拿郡主做了文章,我一个靠着宗室和勋贵求请入政事堂的外戚,岂不投鼠忌器?这样的事,决不能发生。” 柯云璧静静的听完,问道:“那日你说,以前的你不是今日这样,以前的你不会想出这个未雨绸缪么?” 这话问住了梁道玄,他思考后,唯有一笑:“还是会的,我好像天生比较擅长这个。” “那你就是骗了郡主。”柯云璧笑道。 “只是换了个不那么委婉的说法而已,不算骗吧……”梁道玄有点心虚,“对了,你好像从来没有问过我,‘假如我是徐照白会怎么做?’这类话?” “你这人真奇怪,你想听我这就问,你不说谁知道呢?”柯云璧眨眨眼反客为主,“夫君,假如你是徐照白,你会怎么做呢?” 梁道玄本想逗逗柯云璧,结果没想到好像反被逗了,其实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想了很久,唯一的答案只有一个: “我会试着再拥立一个允许我娶喜欢之人的皇帝。”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柯云璧听完也是错愕,而后却是浓浓的笑意溢满眼睫。 …… 七日后,梁道玄入政事堂的日子,徽明郡主恢复封号,启程归乡。 因这件事又是国舅爷为宗亲与贵戚所办的得力之事,众人无不捧场,为郡主回程添了车马和礼物,给足了国舅爷与广济王的面子。 说到底,这个面子,也是给皇帝和太后的。 徽明郡主已经许多年没被如此柔软的朝阳包裹。 马车启程前,又有一人请求见小世子,并递给小世子一封信,小世子姜玹犹犹豫豫,最终还是把信给了姐姐:“阿姐,是……是徐大人送来的。” 虽然这三个字仿佛还能扣动心弦,徽明郡主却在短暂的波澜后,重回平静,打开信封,取出信笺。 信笺是昔年旧纸,泛黄发脆,上面是一首诗,头两句墨迹已老,而后两句却仍有湿润的新书之痕: 优昙华胜雪,惟隐稀世间,黄粱长夜尽,人无再少年。 徽明郡主看了一会儿,随手弃入风中。 马车开动了。 第85章 经年之茂 六月末七月初, 帝京最热得人心发慌的日子还差几步方至,初夏茵茵细风里,浸润着昨夜雨水的清凉,宫内甬道的小片积水都是慢慢得干, 轻盈缓慢的日子, 大抵如此。 可惜, 自前朝走到中朝的路仍旧因不断的宫人大臣看得人焦虑,唯有梁道玄走得轻巧——毕竟他去中朝是见妹妹和外甥,即便带着公事, 也走出两肋生风的轻快与闲适。 梁道玄从崇宁四年入政事堂参知政事,到如今崇宁十年,六年间这条路不知走了多少次,也有满怀心事, 也有烦心愁绪, 但只要目的地有亲人, 他都不觉宫墙森严, 万事难当。 然而,初夏午后,正过午时,潮润渐渐转为溽热, 今日的事态,让他脚步惶急,心情烦乱。 早晨他照常去政事堂议事,午膳没吃几口, 就有宫中太监通传,只说太后急着找国舅,是皇帝的事情, 他撂下筷子与梅宰执说了一声,当即入宫。 霖儿出了什么事? 病了?那应该先找太医,找他大概不是病的问题。 作顽劣难驯之举?十岁以后,这两年小外甥渐渐开始符合梁道玄对这个年纪男孩子的刻板印象:顽皮且精力旺盛,一天到晚,浑身使不完的牛劲儿,上蹿下跳,对什么都好奇,而且有无畏的担子去执行。可是前两年小孩子顽皮已经被妹妹制裁得非常老实,这段时间也算听话,况且小外甥虽然淘气,但绝对孝顺,日常琐事妹妹全能管治,为什么要叫他入宫? 难道是有了什么秘而不宣之事,必须妹妹和自己亲自面授,才能处置? 不会是小外甥……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72节 天啊!梁道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小跑,三十几岁的人,慌慌张张入了仪英殿,看得门外恭候的沈宜都愣了愣。 “国舅,您……慢一些,太后和圣上都在内殿。”沈宜示意身旁小太监传讯梁道玄的到来,再招呼人递来一杯茶,“您先缓一缓。” “圣上出什么事了?”梁道玄也不喝茶,瞪大眼睛问。 沈宜被他看得十分莫名,须臾似乎明白了什么,微微一笑:“国舅,您进去就知道了。” 沈宜还能笑得出来,应该……没什么事吧? 梁道玄发觉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联想能力愈发变强,而且总是会往坏了想,当真教人无奈。 喘匀气,润过嗓,梁道玄经宣召,进入仪英殿,转进偏殿,惊讶地发现王希元王大学士竟也在。 王希元是崇宁七年致仕的,本来应该归乡颐养天年,但他家乡地处东南海疆,经年的潮湿溽热,王大人年事已高,身患风湿,实在不宜在家乡养老。太后体恤老臣,且王希元不止是作为次辅居政事堂,更是政事堂推举的帝师,带着姜霖已读了好些年书,尽职尽责。 为诸因,太后特赐王希元帝京田宅,以使其安居抚老,更显皇恩浩荡,同时,加王希元集英殿大学士——这是只有做过省试主考才有资格赐予的名誉加衔,一般都在朝臣身后御赐,在王希元这里,却为嘉奖老臣之忠持破了例,被称为太后优容臣下的美谈。 当然这一是为彰显仁厚,二是为了王希元能继续入宫教课。 王尚书一夜之间变成了王师傅,不过,他讲读能力没有随着年老而退化,除了语速渐慢外,只有步速显得有些着急,太后于是又赐了宫中行舆之恩荣。 今天王师傅的脸色看起来,却十分的不好,他坐在椅子里,见梁道玄来了,于是起身相迎,梁道玄立即请他就座,自己也拜过太后和小皇帝,却见妹妹脸色比王师傅好不到哪里。 而可怜的小外甥则站在母亲面前,向自己投来了求助的目光。 这场景梁道玄上辈子太熟悉了:小孩子在学校犯了错被找家长,老师、家长、孩子三人的神色,正如此时此刻。 姜霖如今个头蹿了老高,大概是继承了梁家遗传的身高基因,小小年纪便有挺拔之态,一双眼睛更是与妹妹如出一辙,只是妹妹眼神常有的沉静,他是半点没得,倒总是泛着精光,不知道再酝酿什么把戏。 梁道玄受不了这样可怜兮兮的目光,心软得就想让外甥先坐下再说,找家长也不都要罚站啊! 然而妹妹用十分严厉的目光瞪过来,他只好噤声,去到外甥后面站好。 “兄长你坐。”太后的称呼很有讲究,没有叫官职,证明这是一场家庭内部的非正式会晤,谈论内容,也不会是政事,而以亲缘之呼,意味着妹妹大概是要他管教外甥了。 果不其然,梁珞迦冷着声音,沉沉道:“叫兄长来不为别的,是今日陛下课业不妥之处,还得兄长一并参详。请王师傅说吧。” 王希元与梁道玄是老相识了,按照不成为的规矩,由于梁道玄省试的会元是他钦点,梁道玄明面上还得跟他执礼为弟子,今日他仿佛一起听老师的训,又复站立恭敬颔首秉礼:“王师傅请讲。” “国舅请坐。”王希元虽是显然在气头上,但也没莽撞到真让当朝国舅爷跟着学生一起挨训,先请他坐下后,才闷声说话,“今日臣继续为陛下通读前四史之妙义,这是陛下头次读至陈氏《三国志》,于是臣便先请陛下读魏蜀吴三书开篇第一卷 ,统揽三家之起始,晓明三足之势纲要。” 不亏是大学士,这教育技巧,非常有水平了。 梁道玄想着示意王师傅请继续。 “读至吴书一,陛下甚觉意趣,臣便在堂设问,请陛下带问而读。” 带着问题读文章,确实是个好办法。 “其中一个问题是,孙氏发迹,孙策起兵于江东,缘何择地而行事?其要理应又在何意?” 这是问孙策起兵天时地利人和的选择,确实是个好命题。 然后,王师傅的脸色愈发铁青,只看向小皇帝,复又无奈叹息:“……还是请陛下说说,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吧……” 梁道玄看外甥,外甥看自己,眼睛里又是委屈又是倔强,他终于明白那种溺爱孩子的家长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这个书咱们大不了不念了”之类的话,可作为未来帝王的教育,他又不能开口,只能等待一个答案。 按理说,就算外甥没有答上来也无妨,王师傅自己也说,这是孩子头次开读《三国志》说不出又怎么样?难道还要挨骂?哪有这样的道理! 又或者,是说了什么离谱到气死师傅的话? “说啊,方才在哀家面前不是和师傅争执得很振振有词么?怎么你舅舅来了,倒不说了呢?”梁珞迦沉声道。 妹妹不是那般严母,平常该说理时均有耐心,该管教时也有软硬之别,这次却像动了真气。 梁道玄急不可耐,却只能等着孩子开口。 姜霖撇了撇嘴:“朕说……孙策选丹杨起兵,不为别的,是因为他舅舅吴景家在丹杨,所以他带着自己的部曲,非要到哪里去,是为了找舅舅,好办事……”声音因为没有底气而越来越小。 这说得不是挺有道理的吗?我自己是没有舅舅,要我是孙策,也去找亲舅舅干造反的大事啊?那可是乱世诶,你不信舅舅信谁啊? 然而他刚想出口,却听妹妹自上座,冷冷一声清嗓似的咳嗽,惊得自己出了些冷汗。 果然妹妹发起脾气,也是很恐怖的威慑。 再看王师傅严肃的表情,梁道玄顿时理解了妹妹请自己来亲自教育姜霖的用意,于是也轻咳一声,矜持不苟了神色,敛襟危坐,正声道:“陛下,怎么能这么回答视史书史鉴为儿媳呢?” 梁珞迦在上座,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陛下,容臣缀言。这帝王之学重中之重,莫过于以史为鉴,您应当学范其正,不应自解旁议而当正理。王师傅所设之问,精妙绝伦,这是问陛下您,如何看待孙吴坐拥江东之势与实,要论,也应以天时地利人和三分而言,您以前读史,也是如此回禀明晰论断,怎这次,就要嬉笑妄言呢?这岂不是让师傅寒心?” “可是舅舅本来就是最可靠的。朕也是有可靠的舅舅,推己及人,有什么错?”姜霖忍不住回嘴。 不用太后训斥,梁道玄就严语道:“陛下慎言。孙吴乃是割据,孙氏自兴到亡,皆是偏安一隅,孙策如何与陛下坐拥四海相提并论?怎能推己及人到他身上呢?您应理解的,是其择地择人,因势利导,有这般思路才能受用匪浅。” 梁道玄看外甥低头,又有些心疼,可话已经说到一半,还是得到位才能算是充分教育,于是继续:“今日之事,陛下看起来是小事,可若以后,但凡有课业,是否都能一时玩心盛起,再因不愿折面,就以外道抗辩师尊?王师傅常道,陛下之聪颖,他治学以来从未有见,您心中清楚这问题为何而问,却定要歪述一番,这才是最让太后与师傅生气之处,若真是看法有异,难道王师傅曾经申斥过陛下么?臣所见是未曾,甚至陛下常有勇言论判,王师傅屡屡策励,而今日则是陛下戏言尊上,断不能行。陛下您说是不是呢?” 这个年纪的孩子对挑战权威有极大兴趣,也是青少年心理成熟的必经之路,但怎么引导,却是要费功夫的,总之先稳定一下情势,之后私下里再说吧…… 梁道玄想语重心长说话,那是非常有言提其耳之感,姜霖眼里最后那一点倔强也化作了歉意,转身向王希元行了一弟子礼道:“王师傅,朕知错了。” 王希元官场混了那样多年,虽然致使,但脑袋已经适应瞬息万变的政治环境,让皇帝端正学习态度,不要妄言妄辩、不能以歪理和自述顶撞师傅,这本就是他今日告状的诉求,既然已经得到答复,他当然见好就收,立即起身道:“老臣不敢。老臣只望陛下能虚心读史,以史为帝鉴,待亲政之时,执掌万机而不入覆辙,足矣。” “王师傅请坐。”太后立即温言。 梁道玄又对小外甥语重心长道:“陛下今日知错就改,乃是明君风范,江东孙氏所不如也。” 这话又让姜霖露出带闪亮亮牙尖的可爱笑容。 太后适时的注视让可爱的笑容又转瞬即逝。 教育有时候就是要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梁道玄能理解妹妹的苦心。一直以来,妹妹都是慈和以情理教之的亲长,今次立规矩,却不止用劝导就能结局问题。 而且传出去,小外甥作为皇帝,持这“舅舅论”,万一有别有用心之人生事,说是梁道玄作为国舅,意欲弄权的嫌疑犹在,想以言辞蛊惑皇帝,故而引教,那他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真是麻烦。 梁道玄很想叹气,但还是忍住,与妹妹一道送走王希元,又让小皇帝去温书预备下午的课业,且答应他一会儿自己会过去伴读,这才算风波初定。 “哥哥,我以前觉得,霖儿是挺好教养的孩子,最近却愈发怀疑起自己来……” 待偏殿只剩下兄妹二人,梁珞迦才软了笔挺的脊背,缓缓瘫在软靠上,语气比方才外甥还要有几分可怜。 “到了年级了,往后还有几年是咱们好受的呢……” 青春期都没到,梁道玄建议妹妹暂时别觉得困难,好时候还在后头呢。 “霖儿其实很听话,有些顽皮不过是孩童之举,只是他最近总是为自己的念头和各个师傅争执,我也早想借个由头,给他一些训诫,正巧王师傅气得那个样子来寻我,又是那样背生芒刺的问题,索性,我就请托哥哥来一起当这个不是恶人的恶人,我来做那个最坏的,哥哥替我以理而训,好过一个人又冷脸又说的,怕霖儿一时犯倔不肯受下。” 梁珞迦说完自己也觉得时辰在那里,忙问:“哥哥用过午膳了么?” 梁道玄笑道:“吃了一半,放下筷子来的,方才急死,现下又觉得饿,你这边有什么吃的么?给我匀一匀。” 他平常也与妹妹一道在处理政务之余用饭,宫中愈发如寻常之家了。 “我也没用,先前气了够呛,一吃用吧,我叫沈宜传膳。”梁珞迦的脸上也终于有了笑意。 宫中餐食大多有别,太后虽名义上当以天下养,餐膳有严格定例,菜色种类俱应齐全,午膳三十六碟、六汤,晚膳排场更甚。 要是太后请客,那更是要额外加菜的。 不过后来熊太后觉得一边垂帘听政一边吃这种饭菜太耽误时间,也拉远了与臣下的距离,干脆,她定了条规矩,但凡垂帘太后在中朝听政的,用膳不得奢靡,与臣下传餐而食,也不得有异。 所以在中朝仪英殿,菜色从简,梁道玄来了也再添两道意思意思,一共八道菜,可看着两个人吃,也是足够丰盛,尤其有梁道玄爱吃的莼菜羹,用细小的银鱼摔打成鱼糜,团成玉色鱼圆,佐莼菜汤共盛,汤色虽清,却味鲜而爽滑,入口犹如吞云,齿颊有香。 宫中有御厨最善此菜,每每梁道玄与太后用膳,只要时节在春在夏,有新鲜莼菜生长,便能在桌上见此美食。 梁道玄盛羹汤一碗,饮后赞不绝口:“真是白尝不腻,可惜七月荇菜过了季节,要吃就得明年了。” 虽然食不言寝不语是教养,可兄妹俩关起门吃饭,并不忌讳虚礼,经常闲话家常,无比亲厚。 梁珞迦听后好奇道:“上次哥哥不是想试试在冰窖里封一点荇菜,看看冬日能不能取用,怎么,不好么?” “别提了,冻过再化,味同嚼蜡。”梁道玄叹气。 “上次哥哥用牛乳加蛋清,搅打后添蜜,洒在冰窖的冰上,再铲下来薄薄一片,霖儿爱吃的不行,我也觉得香甜软糯,他前两日还和我说,想见云儿与盈儿,我也想见嫂嫂了,哪日入宫来,咱们一家再同吃那个?” 梁珞迦提起爱食之物,犹如孩童,忽得不必端着太后的架子,松弛得少女般鲜活自然,梁道玄也笑应:“他们两个一来就和霖儿闹在一处,怎么?你还是想和上次说的一样,让他们两个伴读不成?那今后这宫里就没消停日子了。” 提起两个孩子,不管是哥哥还是妹妹,都让梁道玄有些头疼。 要是再凑上小外甥,怕是姜家祖宗基业攒下的宫墙琉璃瓦,全得让三个小魔头给扬了。 不过孩子们感情好,还是足以让他欣慰的。 可是,有些事,不只是感情好就能解决,比如外甥的伴读,政事堂已经折腾了半年,还是没有个结果。 两人说着也用毕膳,沐手漱口,再坐下添了一轮新茶,又要说些不那么轻松的话了。 “方才我说的,还是那个意思,我也不想让乌泱泱谁家人都能进宫,我儿子的同窗,又不是什么膳食美酒,要均分以示天恩,总要适宜孩子读书成人,才算合适的伴读,这伴读读下来,便是一辈子的手足,混进旁的人,我如何放心?” 梁珞迦说得是肺腑之言,梁道玄知道她的隐忧,也宽慰道:“我和你想得一样,但事实上,多了亲贵宗室的孩子,朝臣们自然觉得偏颇,多了臣下的孩子,宗室该为此愤愤不平了。所以你看,梅砚山那老狐狸也是在拖着不办,咱们急什么?反正孩子一天天长大,说不定拖着拖着就不用了。” “我还是过两年待云儿与盈儿都年纪长些,让他们入宫,两个孩子都随了哥哥和嫂嫂的聪慧,又与霖儿亲厚犹如亲手足,就算臣下议论,难道表兄弟表兄妹凑一处读书习字,也要置喙么?”在这件事上,梁珞迦有她作为母亲和太后自己的坚持,“所以去年我让政事堂议一议这事,也是想铺垫些,不然突然提及,有些人又要碎嘴。” 梁道玄听罢笑出声:“那我们这些臣下,拿得就是嘴碎的俸禄,多管闲事的营生,又能怎么办?”但他也默认妹妹做的不算过分,按照实录里的先例,皇帝的堂表兄妹伴读简直再寻常不过,先试探试探大臣的意思也好。 “国事这样正好,家事最好少管。”梁珞迦戏谑着佯装不满,“咱们家的孩子怎么聚,就咱们自己说了算才好。” 她所说的云儿和盈儿,正是梁道玄的一子和一女,长子梁参云,六岁,小女梁九盈,三岁。 梁道玄的一儿一女,分别在崇宁五年和崇宁七年降生,给一家人带来了极大的幸福和快乐。 但是起名字的问题上,梁道玄却煞费苦心,又想有意义,又想有好兆头,大概写费了一沓纸,研没了两截墨,梁道玄一日福灵心至,觉感打开,干脆,继续走孩子他爹命名的养生路线,取养生经典的典故。 这次梁道玄找了《灵宝五符经》,按照书中所述藏有仙药的“导九天之气,下引九泉之流芳”与“驾三角之麟……下和三气之陶馆”,给一儿一女,分别取名参云和九盈。 这名字不大符合士大夫给孩子取名引用四书五经的规范,却特别得可爱,也饱含了父母对子女长命百岁、岁岁无忧的期许,于是除了自己略有些古板的岳父柯学士短暂质疑外,其余人皆觉好名。 尤其妹妹,十分疼爱她自己的侄子和侄女,简直视若珍宝,甚至在宫中清出一名为凝馨堂旧宫,让孩子入宫时有可居之所,可仰之家。 “对了,昨日我让人去凝馨堂换了夏用的家设,哥哥一会儿看看有什么要添的,下次孩子来前我命人添上。” 梁道玄笑道:“算了算了,那里布置得比家都快舒坦,他们来了就不想走,一哭一闹,又要劳烦沈大人哄着,真是……” 说曹操,曹操就到。 沈宜正好入内,听到太后和国舅的话神色无动,只道:“洛王殿下请求面见太后。” 梁道玄和梁珞迦对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梁珞迦道:“快快请来。” 沈宜答了个是,便躬身而退。 趁这个机会,梁珞迦也传来外殿侍奉的宫女,为她整理仪容衣冠。 梁道玄退到屏风外等候。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73节 其实,他和妹妹这时候不用沟通,也知晓洛王姜熙目的——他定然是为了自己那仍旧悬而未决的婚事而来。 第86章 君子好逑 洛王姜熙永远是笑面盈人, 比和煦多一份热烈,比活泼少一分跳脱,恰到好处的友善总是让人如沐春风。 “臣,拜见太后, 太后千岁。” 他先向梁珞迦行礼, 得到平身赐座的恩典后, 再笑着看向梁道玄,边笑边落座:“我可是来得不巧?刚好兄妹在说体己话。见过国舅。” “什么体己话。”梁道玄回礼也回话,“王爷不知, 是陛下课业上不恭,惹王师傅生了大气,这不,给我也带上挨训, 才完事儿呢。” “王师傅?”姜熙想了一下恍然大悟, “他啊……早当年我就觉得他古板得很, 还不如梅宰执变通多, 可苦了陛下了。” 姜熙排揎起政事堂旧日同僚,话就多了,见太后和梁道玄都有笑意,说开来道:“陛下是心宽意爽的豁朗脾气, 能耐得下性子和这些老磨盘读书,也真是好心性了。” “咱们一家关起门来说这个行,到外面,哥哥你和洛王还是都要小心的。”笑归笑, 作为太后和大嫂,梁珞迦还是先拉进关系,再温和提醒, 梁道玄属于被捎带的,不然只说洛王的不是,看起来就没那么温和了。 梁珞迦这些年语言艺术的修为,也颇有长进。 “多谢太后提点。”二人齐声道。 “太后这样劝,是好心的,可是我就算客气又有什么用呢?” 寒暄结束,洛王开始奔向今日的主题。 “一个婚事,竟也惹梅宰执不快,听说太后也宽抚过他老人家,可他说什么,我想也想得到。” 洛王有些自伤地叹气。这番抱怨虽有目的性,可梁道玄与梁珞迦也觉得此事怪不得洛王有意见。 本来,他这个年纪,按理说孩子年纪都足够满地跑,加入小皇帝带领的儿童大军,在皇宫四处乱窜。 但洛王的亲事不成,不是他自己不想,而是因为多方角力,确确实实耽误了下来。 早年先帝遗诏,命洛王入京辅政,其意不言自明:那时小皇帝还在襁褓,诛心的话都落在人的心里,那便是谁也不能保证幼主平安顺遂长大,大位继承需要一个备案,洛王是先帝唯一的手足,小皇帝的亲叔叔,从血缘亲厚和年纪上都适合继幼主之殇,承社稷之重。 想必先帝也是这个意思。 如果帝京没有一个合适的王爷做预备,帝胄突绝,岂不任由辅政商选品择下一任皇帝?出来一个霍光还好,要是出个王莽,那才是要命。 先帝也算留了一手。 但这也会成为一个遗留问题,如果这位众人心中的备选皇叔“太子”早存异心,又当如何? 目前看来,洛王在京这十年,相当安稳,他的爱好固定,交往谨慎,且和朝野大臣关系相对紧张,未有任何迹象表明他的僭越之心,他也分外留意自己行止。 这些年,洛王似是在避嫌,也不刻意亲近皇帝,倒是为全叔侄情分,梁珞迦总要洛王多进宫陪伴侄子——毕竟这是小皇帝最亲近的父系血亲了。 他唯一亲口请求梁家兄妹帮忙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的婚事。 这是当年梁道玄上王府拜访时,洛王的奶娘施夫人亲自启口请求,这大概也是洛王的心愿,能够有太后赐婚宗亲,情理皆宜。 梁珞迦在兄长处听了此事,自然上心,甚至还亲自召见过洛王,问他是否有属意人选。洛王那时说的是,自己刚入京没多久,天天见的都是酸腐老儒,哪有二八佳人? 给梁珞迦都听笑了。 姜熙还强调,是不会想和这些人家教出的女儿结亲的。 他语气是调侃不喜那些排挤自己的重臣书香世家,实际也是要太后放心,他不会拉拢敌对势力,给皇权造成威胁。 于是梁珞迦感念这份避嫌的态度,非常尽职尽责在一些勋贵之家寻找,可是却事与愿违。 “很多人担心霖儿亲政后,洛王会回去偏远封地,根本不将他视作嫁女的首选,然而这事……我们又怎么能打包票呢?而那些乐意的,家门也未必合适。” 那个时候梁珞迦也问过姜熙,他自己也笑称是安慰乳母多一些,自己更乐得自在,没有合适家门,先候着也无妨。 然而,就在三个月前,姜熙自己寻到了合适的人选。然而十八岁那年,先帝本要召他回京赐婚,正是被梅砚山阻止,今时今日重蹈覆辙,梁道玄觉得再好脾气的人,也会有物不平则鸣之举。 但问题是,洛王的心仪之女,也让太后和他为难。 “向老将军是崇宁八年退下的左禁军殿卫将军,如今手上也无兵权,姓梅的屡屡拿两年前的差事做文章,难道他们文官老父亲做官的,儿子就不走仕途了么?要是这样还省心些。”姜熙撂下茶盏的动作都显得比平时重了不少。 他口中的向老将军,正是左禁军殿卫将军向熊飞,曾经的北衙禁军司统率。 而他求娶的,则是向熊飞的女儿,向琬。 鉴于向熊飞过去的职衔过于敏感,乃是皇帝禁卫的统率,所以梅砚山听闻此事,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表示作为留京的亲王,与军中将领往来过密已是僭越,更何况是结为姻亲? 可是尴尬就尴尬在,向熊飞已经离任了两年,听说在家最大的爱好是和人斗棋打谱,这样说未免牵强。 梁道玄和梁珞迦这次,却是真真正正夹在了两方当中。 首先,他们是支持洛王姜熙追求自己的幸福,早日步入婚姻殿堂的。同时他们也不喜欢梅砚山跋扈到这个地步,皇家的亲事,问问他的意见已经是够给面子了,还当皇帝是婴幼儿么?如今梁道玄和姜熙两人在政事堂,宗室贵戚与朝臣早就不是当年那般压倒性的被限制了,大人,时代变了。 其次,他们也不大喜欢洛王姜熙的这个选择。就算向熊飞依然归退,可曾经执掌兵权的人难免有一两个心腹部下。再加上向熊飞的为人,梁道玄很是不喜,这种油滑奸诈之人,早年他就想换了,然而好在他没两年蹦跶,给个恩荣也算是全了外甥和妹妹的名声。 最后,姜熙和梅砚山这次的冲突在所难免,姜熙表示非向家千金不娶,梅砚山表示,祖宗之法不可废,两边都要皇帝表态,但皇帝目前处于课堂犯错还要找家长的阶段,于是乎让皇帝表态,就是让代表皇帝权力的太后和国舅表态。 面对两个都不喜欢的议题,梁珞迦和梁道玄目前的办法是先拖着,看看有没有回旋的可能。 现在看来,逃避的用处有限,只能下场。 梁珞迦略略垂首,柔声道:“前两日,向老将军拖人给哀家上了一陈情表,言辞恳切,教人不忍卒读……” 说难听的话前,自己的妹妹总会先给足情绪价值,梁道玄听着很是耳熟,自己办事也是这个套路,大概那份不怎么样的父系基因在两个人身体内同时发生了突变吧…… “说句诛心的话,便是当年熊太后铁腕,也愿意为皇儿治下的太平,善待老臣,为将来皇儿亲政,留个好名声做须弥台,哀家又何尝不是?见了这个,真怕今后人家为此事非议起来,不是怨哀家无能,而是怨怼圣上……将来到了九泉之下,哀家有何面目去见先帝?” 梁珞迦说得自己都快哭了,梁道玄赶紧接上:“太后莫要这样说,这事,是梅宰执始终不肯应允,与太后有何相干?今后要是有人非议,总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加之陛下与太后的头上。” 祸水东流,总好过给自己找麻烦。 “太后快请不要这般自伤,臣如何担待得起?”姜熙也赶紧换了正式称呼相劝。 梁道玄安抚他道:“我妹妹也是为这事伤了神的,那日梅宰执入宫商议政事,不过提了一嘴,梅宰执就开口祖宗,闭口先帝,妹妹一听先帝,人前不敢太过显露,只得人后落泪,这还是陛下后来偷偷告诉我的,哎……” 梁道玄为了给妹妹缓冲,什么瞎话都能张口就来。 梅砚山来没来?来了。说没说洛王的婚事?说了。至于太后怎么反应,难不成姜熙还去和他对峙? 只能说,他必须要这样讲,信不信看姜熙自己了。 果然姜熙蹙起眉头,他模样生得极风流蕴藉,这样薄怒之下,竟也有些淡淡的狰狞一味:“对太后如此无礼,当真胆大包天!若是陛下为此心生怨怼致使君臣离心离德,他难不成又要怪罪太后与国舅?” 其实姜熙说得没错,如果说之前梅砚山还算温和进退有度,这两年的确有些越界了。或许是感知到自己即将步入古稀,面对致仕,他急于在这之前完成什么一般,较之过去,强硬的时候更多,梁道玄也与他在政事堂有过正面的对垒,最终各有退让,为了皇帝能顺利亲政后,保证朝堂上下一心,每个人都在做出努力。 梅砚山有时候也会教导姜霖政务,沈宜曾听过,回来报知梁道玄和梁珞迦,那些都是很好的皇帝应学之务,故而这又是一个矛盾:你不能说梅砚山不是为了朝局和皇帝好,但他同时也为自己将手伸开太长。 梁道玄不是没有自己的观点,可是他的观点本身就受利益所左右,做出的选择,也一定是以外甥和妹妹的利益为中心而定。 这样一来,一切都很明了。 “这件事,我与太后再为殿下周旋周旋。”梁道玄不想妹妹再出面,干脆自己开口,“不知殿下是否愿意坐下和梅宰执好好聊一聊此事,或许有什么误会也未尝可知?当然,肯定我与太后也会在场。” 既然到最后两个人必须给出个结果,那肯定是要当着两方的面说话,不然哪边有了怨怼,气冲着小外甥和妹妹来,梁道玄是断然不肯的。 这也算是一个表态,似乎也是姜熙的目的,他自然退了一步,满意起身,谦卑道:“臣弟不才,婚配琐事,累了先皇兄,也累了皇嫂,实在不悌,请太后宽宥臣弟。” “婚配乃是人生大事,洛王又是吾儿唯一的叔父,哀家自当尽心竭力。”梁珞迦理解了哥哥的意思,此时也觉这个办法好,笑着应答。 待洛王姜熙满意离去,兄妹两个才稍稍缓了口气。 “好急,我还以为又要推诿得罪人了。”梁珞迦叹气。 “拖是不能拖了,也罢,妹妹懂我的意思就好,我们当面拿主意,也好过两边都暗中劝慰,到最后在两边心里都落了个首鼠两端的罪名。不如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别让我俩在这里传话。不过,我确实不喜向熊飞此人。”梁道玄也微微蹙起眉来,“沈宜怎么说?” 梁珞迦命沈宜去调查,因涉及京畿道外的消息,起初不能总貌知悉,这些天渐渐也有了个全揽:“向熊飞本就是武将,致仕后往来也大多是和武将部曲,不过他个性疏懒,见面的都是些有年纪的旧僚,他的两个儿子,老大向可正在狭云关历练,目前做了备冶都尉,官职不是很高,二儿子不大灵光,听说早年犯事,被向熊飞打断了腿,失了军职和仕途的路,也没什么建树,多忙家务,还有一个女儿是早早夭亡的,这位向琬是他在禁军北衙期间生的小女儿,今年也二十四岁了。” “一直没有议亲?” 梁道玄也有些吃惊,他和柯云璧虽然是晚婚,但订婚却早得很,多事之秋赶在一处,这才耽搁,可向家千金这个年岁,想来是议亲过了的,要是有退婚再许,梁道玄就不得不思考一下,是不是向熊飞在奇货可居。 “没有。”梁珞迦很相信沈宜的情报,“向小姐早年养在外祖家里,与外祖家感情极深,后来外祖父母在她及笄之年去世,向小姐将其自领齐衰服丧,好不容易入京,她母亲向夫人又过世了,又是三年,于是就耽误了下来。” 真是难办,看起来是很正常的理由。 “哥哥,你说……咱们能找到最合适折中的办法吗?”梁珞迦有些为难,“若是洛王和向小姐真是两情相悦,且此时他们家确也无有任何瓜田李下,似乎咱们也没有理由回绝这亲事。而且就算回绝了,让姓梅的得意,我又乐意……上个月,他希望自己的幺孙能入宫伴读,我本想应了,再怎么说梅相家里也是书香门第,一个进读入宫,也是两边的体面,结果他看我略有松动,竟递上来一个奏呈,里面列了他认为可以入宫伴读的官宦子弟,竟没有一个是公卿贵戚家的后人!” 说到这里,梁珞迦不免动了些气,直道:“这些年哥哥督促公卿之家谋求上进,要他们重视子弟进学求功名,已有了些效用,单是那几个国子监每年考评上来的文章,好些子弟的我读过都觉得他日于文章上几人都大有前程,这可是一改旧日公卿只看恩荫与承袭,不求奋进的弊病。富贵乡里易堕青云之志,而这些子弟进取之心昭彰,我也乐意霖儿与他们同学同课。姓梅的装聋作哑,让人厌烦极了。” “他在预备以后的事。”梁道玄宽慰起人来,不止面上带笑,声音里也是一派春风,“其实人都是这样。我自己那几次九死一生,到最后的感觉都是死了就死了,可一想到我死了,你和霖儿无依无靠,我的长辈妻子都要受牵累,那我真是能把阎王殿掀开顶冲出来,不顾一切的。” 他的话成功逗笑了梁珞迦,这笑里,也有深深的感动。 “梅砚山活了这么大岁数,在朝廷只手遮天这么多年,不说门生故吏遍天下也差不多,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一大家子人,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尽皆入仕,只不过他爱名声,也让孩子避自己的锋芒,一直在外道任职。他还有孙子、外孙子,能读书的有自己谋求的本事,不能读书的也恩荫到了体面。所以,他这些年做事愈发有些操切不顾,那哪是在为自己争,那是为后人铺路啊……” “这心情我可以理解。”梁珞迦叹了口气,“但这朝廷,真是没他家就转不动了么?” “好用的我们就用着,自古哪个帝王嫌能吏多?要真是有错处落下,我们也要有自己的道理做维持法度的决意,至少霖儿亲政前,他的身后不能尾大不掉留给这些靠姻亲结党的臣子。” 梁道玄说至关键,再温和的语气也有了丝杀气,梁珞迦听了不但不怕,反倒心中生出许多勇气道:“好,我听哥哥的。” “你今日都没怎么歇着,好好歇会儿,我去看看霖儿,一会儿他下了书房,见我不在,又要淘气。今日他挨了说,我也有些道理要讲一讲,咱们配合外人演严母和厉舅的戏,自己也得给孩子交个底。” “哥哥给我捎带一份川贝茨菇玉圆汤去给霖儿。”梁珞迦起身道,“这两日正过节气,暑不暑的,也热不透,他有些干咳,不是很舒服,太医给开的方子,他私下不爱喝总要我盯着,你带去看着他,少喝一些就是了。” 梁道玄笑着说了好,走出仪英殿,正好遇见办完差等他回去的辛百吉辛公公。 辛百吉看梁道玄后头跟着好几个人,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太后捎带补品让梁道玄去接小皇帝下学,便包揽下来说自己陪国舅送去,亲自让随侍的两个小太监接了提盒。 梁道玄知道这是有公事要边走边聊,于是也让人远远跟着,他和辛公公走在前头,沿着泛起柔柔轻波的太液池,慢悠悠向御书房走去。 “国舅,你今日在政事堂忙了一日,诶呦,宗正寺可闹腾极了!” 这几年辛公公愈发圆润喜人,不怎么见老,故事也讲得越来越好,他压低声音,用语不传外耳的动静和梁道玄转述今日之事。 “康国公的三儿子,哭着就跑我们这里,说他爹被他大哥害死啦!” 如果说以前梁道玄遇见这样一家子里鸡飞狗跳的事还会脑仁疼,现在他已是游刃有余、运掉自如。 “那死了吗?”梁道玄的声音异常冷静。 “要是死了,我不就叫你去看了么,哪还会在这传话。”辛公公颇得意地抖了抖不离手的帕子,“康国公就是给气着了,不过不是老大,是老二!他那个二儿子,给他预备养老的别苑,抵出去换了银票,说要做买卖,老头子一口气没上来,给痰堵住了,我去的时候已经缓过来了。” “那三公子说是世子,大概是有结怨在,以为老子死了,赶紧给大哥做实不孝的罪名?”梁道玄不管他们家卖什么财产,关键的、涉及宗正寺的事务只有诬告。 “老三不承认,世子也闹开了,老二跟着哭,诶呦,这国公爷床头可热闹极了,我看他差点没再过去了……还好咱们宗正寺有调遣太医的权益之处,我叫了太医看着,老人是没事。” 梁道玄想了想,问道:“康国公家的四公子,是不是正在国子监太学读书,考绩很是不错,文章也很好,今年才十五岁的那个?” 辛百吉连连点头:“就是他!太后都说他文章好呢!咱们太后可是才女,她老人家都说好,必然此子是有前途的。这次的事儿他就没掺和,可见是个好的。” “他们家姻亲是哪个?”梁道玄又问。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74节 这次辛百吉想了想,道:“要是我没记错,国公夫人大约七八年前就过世了,她出身济安侯家,现下她弟弟袭了爵位,听说姐弟关系不错,不过夫家这些年不成体统,加之夫人走了,这些年估计越来越少来往。” “劳烦公公命人送四公子去舅舅家待几天,这事儿处理完前,先不必回家,让他好好读书就是了。” 梁道玄轻描淡写一句话,辛百吉却听出了弦外之音,这梁道玄如此在意这一批贵戚的后人,莫不是真如官场上的传言,皇帝要选伴读了?之前太好要国子监太学拿学问考教又亲自过目,大家都觉得是这事情的眉目,很多人私下动了心思,打听到他这里来。 他当然是守口如瓶的,在国舅身边办事,虽然各种事都好说,前程也是有的,但唯有一点,梁道玄绝不是看起来那样好说话,该有的手段,他是一点不输梅宰执,这些年辛百吉看在眼里,也钦佩在心里,他是不会去触天字一号外戚的霉头。 此事他必然不会说,但出于好奇,他自己却想知道到底是不是这个打算,正预备了说辞迂回着打探打探,谁知忽听一声讨饶的悲叫,两个人都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一个管事公公装扮的人正背对二人,他身后有左右侍立,面前跪着一十一二岁的小太监,正挨着杖责,不住哀哭。 第87章 月晕而风 宫中责罚宫女用大小板子, 责罚太监则是长短木杖。 错小则罚具也小,错大罚具则大。 执刑的太监用的是单手可持的断掌,比廷杖细的多,看看上面光滑的油润, 也知是厉害处罚, 一只手捶打下去, 跪着的小太监不住讨饶。 辛百吉也跟着停下脚步,他嘴闲不住,下意识问道:“国舅?”又顺着梁道玄视线看去, “嗨”了一声,“宫里规矩大,新进来的小子,一时记不清楚, 犯了忌讳也是有的, 该罚就得罚, 不然怎么长记性?国舅心软看不得这个, 我去和他们说说,这孩子命里有贵人,该着少这一顿。” 他说完就要走过去,却被梁道玄拉住:“辛公公, 那位管事的公公叫什么,我看着有些眼熟。” 辛百吉眯眼一看,也想了会儿,恍然大悟道:“国舅爷贵人合该忘了这人的, 这不就是当年一时猪油蒙心,与个宫女不清不楚,结果让长公主殿下受累的小太监么?好像叫宋……” “宋福民。” 当年是梁道玄与沈宜一并亲审, 即便过去了七八年,稍加提醒,就能记忆如新。 “对!就是这小子。”辛百吉压低声音,“国舅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了,当年他本想袒护那个相好的宫女,谁知倒让那女人卖了个底儿掉,十五两银子,全给招了,我说这真没意思,打一顿,赶出宫去就是。可沈大人却给两个人关在了一处……您猜,会怎么样?” 梁道玄沉默须臾,只觉初夏明媚的光阴都变得阴森起来:“他在牢狱中杀了那个宫女么?”这件事他后续关注的重点在并不在惩罚,故而并不知情。 辛百吉一脸造孽的表情,点点头道:“国舅是聪明人,沈大人罚这些犯了错的奴才,可不只是打一顿,那是诛心啊……我也是后来听人说的,那宫女是被宋福民活活咬死的,诶呦……真是,抬她出来的小太监腿都是软的,吓坏了。饶是这般,沈公公反倒重用起这小子,我私下里也劝过,这样的人,用了多瘆得慌呢!满宫里得力的小辈多的是。沈大人有大心胸,不像我年纪大了,也就只能跟在后头跑跑,他不听,我有什么辙?不过这小子还算机灵,吃一堑长一智,有了这次教训,往后宫中办事很是利落,我见过两次,也谦和有礼的,就是想想,还是不大舒服。” 只要一打开话匣子,辛公公就止不住,他心道要是梁道玄做些冒进的事,他还好劝一劝,比较人家心性处事风格在这里摆着,实在是个好上峰,最重要的,他们这些刑余之人,做了缺人,不免自认低人一等,可自己想也就罢了,知悉旁人也这么看自己,不免心怀怨怼和忿忿,自伤自卑,很难纾解,愈发敏感多疑,旁人一个眼神,都要想一想,是不是在恶心自己。 然而与梁道玄相处,如沐春风,他是真将自己当个官员下属来看,该如何就如何,没有半点让人不适的腔调。反正辛百吉是觉得梁道玄千好万好,这样阴私些的想法,他说了也是纯粹的告知,人家也不会听入耳,心里排揎有的没的。 可沈宜这个自己真正名义上的上司就大不相同了。 他每次都要谨言慎行,深怕说错一个字,让这片黑黑的乌云,在自己脑袋顶上落下雷雨来,淋湿倒不怕,怕的是暗藏惊雷,转瞬成灰…… 沈宜看上去温温和和,实际阴鸷可怖,宫中人尽皆知,他辛百吉如今算半个宗正寺的人,跟着梁道玄讨生活,背后说两句交心的话,倒也不那么怕。 他们二人这样驻足良久,也已被宋福民远远瞧见,他制止了行刑,领人疾步来拜,声音平静恭敬:“奴才拜见富安侯,见过辛常侍。” “起来吧。”辛百吉不知梁道玄还愿意不愿意同此人说话,干脆自己开口,毕竟论宫中常侍官阶等级,也就只有沈宜能和他摆摆谱了。 宋福民一点也看不出对梁道玄的介怀亦或其他情绪,说话平淡而顿挫:“启禀侯爷、辛大人,奴才处置过错宫人,叨扰贵人,死罪死罪,万望饶恕。” 他恭谦的低着头,梁道玄心中却十分不平静,回想当日清醒,眼前的少年虽然并不无辜,却也一双眼里尽是赤诚与干净,一心想着护住心上人,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当着沈宜的面说谎。 然而…… “你如今在哪里当差。”梁道玄问。 宋福民微微一滞,很快带笑答道:“托沈大人的器重,奴才从后宫调至中朝,管理此际的仓房库用,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大人责罚。” 此人做事,牵累过长公主,即便沈宜重用,也不肯他在留在后宫了。 沈宜是个心思深沉的人,与其说嫉恶如仇,不如说睚眦必报,颇有当年战国名士范雎之“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的行事作风。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需要指摘的地方,梁道玄不打算置喙别人在规则范围内的个性使然,也不多絮语,只道:“陛下有时会经过这条路。” “奴才该死,奴才明白。”宋福民反应极快,立即明白梁道玄让他不许在这里责罚宫人的话。 “他犯了什么错?” “一月里丢失器物超过三件。” 梁道玄听完招招手,被打的小太监摇摇晃晃上前,哭着叩头:“国舅大人,不是奴才,奴才没有偷盗……” “在你手里丢了,追责只能到你,你若看到有异样之处,要尽快秉明宋公公。”梁道玄见他一把骨头瘦瘦的,不合身的太监衣服直晃荡,大概是打得狠了,袖口里正往下滴着血,于是又道,“宋公公,他说不是,有查过可能是别人所窃么?如若有人行偷盗之事,那他应该只是失职之过,应先罚俸,再做查验。” 他没说出来的后半句是:先上肉刑,宫中也没有这个规矩。 “大人说得是,奴才知罪。”宋福民听了没有任何不平,立即叩头请罪,梁道玄只是略微摆手,让他带人下去,好好到内侍省去盘问。 待人都走了,辛百吉才开口:“国舅公允,可是宫中最近愈发多这样的酷吏,真是……” 辛百吉似是抱怨又有些试探的口吻让梁道玄听出了他对沈宜的不满。 这样正常,辛百吉是个和事佬,天生爱做调停的活,说难听了就是有些磨叽,家长里短,说起来没完,也能耗下去。他适合来宗正寺和自己做这些家私的差事,且不得罪人,脾气又好。可如果在内侍省,这样的个性是吃不开的。 反倒沈宜赏罚虽然都有些爱走极端,却能权略过人,治下有方。 从性格上,这两人本就合不来。 梁道玄想了想,忽得笑道:“辛公公,你这和一个上司说另一个的不是,不怕我最快么?” 他语气是玩笑的,辛百吉听着也笑了:“难不成,我还怕国舅爷给我去告状?您哪是这种人啊!” 辛百吉没有坏心,顶多是想知道梁道玄对沈宜的看法,好从中平衡自己的位置,梁道玄知道夹在当中的差事从来不易,于是宽慰道:“公公手段高明玲珑,与我又是交心。起初的刚到这宗正寺,还要公公提点,公公也没嫌弃我问这问那,这要是沈大人,不得眯着眼睛冷冰冰盯我两个时辰?” 因在御花园太液池,辛百吉不好笑得太放肆,但眼泪也还是在竭力忍耐中笑了出来。 这话说得惟妙惟肖,沈宜确实能做出这种事来,只不过他可不敢罚到梁道玄头上来。 “所以公公不用那么小心,要是公公觉得沈宜做事太过,我和太后说一句,让她提醒一下就是。”梁道玄在笑过后说道,“沈大人性子有些高深,我与他来往的少,如果他办事公允,咱们就暂且看看。若是不妥,还有辛公公从旁提点不是?您办事的老辣厉害,我是晓得的。” 成年人官场上的交往不免存在利益交换,他梁道玄和辛公公也不例外。只是在这交换外,两个人个性确实挺契合,一个幽默一个风趣,一个敢说,一个敢听,这些年经历风雨,都有交心。 况且,梁道玄其实是感激辛公公的。 在梁道玄于外生死未卜之际,辛公公也没有立即弃这份脉络交往如敝履,反倒更尽心的跑进跑出,还安排照顾家里上上下下的人,可谓患难见真情,要是这样梁道玄都不肯说一两句实在话给人听,未免也太伤人了。 所以他也说了自己对沈宜的看法——只要他不越界,自己不会有任何意见。 “这话说的,我像要国舅传话似的,不至于不至于。”辛公公得了想听的话,立即舒坦起来,眼尾细纹展成扇面,手中帕子挥如风拂,“国舅知我,我也知国舅的心性,这阳光明媚的天,打开天窗,说过亮话,大家心里都舒坦。”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又说了些宗正寺的事务,到了书房外,刚好小皇帝姜霖下了课,正往外奔,见到梁道玄,乐得嘴角都奔着耳朵后去,辛百吉赶忙道:“陛下!小心着点!来来了,这是太后给陛下预备的甜汤,温补的,快喝一口,来。” 乌泱泱人又回了书房里坐下,总不能让皇帝在风口喝汤,两侧的太监宫女简单备膳,试毒无恙后,姜霖才接过泛着甜香气息的炖品。 方才听说是母亲预备的,他乖乖喝了两口,大概是味道不错,剩下半盅也一饮而尽,这时他才又跳起来,缠着梁道玄:“朕上次在太府那里见了一副双陆,黑漆贴螺钿的棋盘,玛瑙和黑曜的棋子儿,手感可好了!太府寺的人说,这是早年西域进贡的玩意儿,太宗爱这些稀奇的玩物,后来的皇帝大多不喜,就收起来,朕命人放在寝宫西偏殿了,下次云儿弟弟和盈儿妹妹入宫,我教他们!” 梁道玄向辛百吉点点头,辛公公立即会意,知道是人家舅甥两个人在说体己话,吩咐屋子里的宫人都出去了,只留四个个原本就在御书房跟着皇帝的太监宫女,关好门后守在外面随时侍奉。 梁道玄这才开口:“你弟弟前两日风寒才好,总不能带病来,再说他年纪小,学这个怕没定性,我和你玩就是了。” 然而自从姜霖入了十二岁这个关卡,似乎他对和成年人玩的乐趣不如同龄人大,再加上他迷恋上了当人兄长的角色,带着一个弟弟妹妹简直威风八面,又能照顾有嘉以显示自己的能耐,万分不肯。 “舅舅那么厉害了,让着我多累,也让我来学学怎么教人。”姜霖到底还是个小孩,这会儿已经忘了方才挨训的事,在梁道玄身边转圈磨墨一样的撒娇,“舅舅,你就和母后说,让弟弟妹妹来吧!我也想舅妈了,上次舅妈给我带的那方小砚,不小心被粗手粗脚的太监打翻了,让舅妈再给我捎带一个吧!那是宫中内造和上进都没有的样式,我可喜欢了!” 只有私底下撒娇的时候,姜霖才不再用朕字,梁道玄拿他这个样子没办法,只能无奈笑道:“好好好,我回去就安排。不过今日的事,你和舅舅说说,你真的反省过了么?” 差点被这小子绕晕了,忘了到这里的真正目的。 姜霖和印象中那些少年老成的幼主全然不同,他活泼爱笑,胆子颇大,也有聪敏的心思,只不过常常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让梁道玄和妹妹很是担心。 一方面,因为姜霖身份的特殊性,他们当然希望孩子能有足够的警惕性和一定的早熟,能够处理好不得不面对的政治事态;另一方面,他们一个是慈母,一个是爱舅,肯定也是想要孩子快乐健康成长——即便他是一个皇帝。 不幸的是,这两方面有时是矛盾的。 你不能既要一个孩子天真单纯,又希望他早早在权力中心目睹风云变幻。 这不是精神分裂么? 所以兄妹两个行成了一定教育的默契,即玩的时候,怎么开心怎么来,但到了读书和接触政务阅读实录的时候,残酷的真相也不能一味规避,要根据姜霖成长的年龄,一点点渗透。 目前看来,此举收效十分良好,听到正事,姜霖立刻收敛许多:“朕当然知道王师傅是好心,可是朕也只是随口一说,舅舅你说,难道朕的这个说法,不有趣么?朕觉得王师傅笑笑就过去了,再告诉朕什么是对的,朕也不会不听,但母后知道了,又要舅舅跑一趟,朕就觉得……没多大必要。” 梁道玄叹气,拉着孩子到自己面前,扶住他肩膀,看着他清澈的眼睛:“王师傅有王师傅的考虑,他担心你总往歪理上想,不精进真正的学问,想左了念头。他心思重,觉得自己是帝师,要为天下万民教育出一代英主,你也要学会体谅师傅的心境,他出发点毕竟是好的,目的也不是让人训你一顿,你看,你认识到错误了,他立即好了,不是么?看人得看他最后想要什么,再做判断。” “朕倒没有埋怨王师傅,就是挨了顿训,有点心烦。”姜霖也学着梁道玄叹了口气,“总觉得都是旁人来理解朕的心思才对,结果最累的倒成了朕。” 这话虽然孩子气,却也一时无心道尽帝王之无奈。梁道玄不愿自己的说教太沉重,笑着打趣:“你也读过些史书与本朝实录了,是不是只有那些天天惦记着玩不务正业的皇帝,才乐意人天天揣摩心思?今天送个玩意儿,明天送点丹药,啧啧,你是打算修仙,还是要乐不思蜀?” “那是断然不会的!”姜霖听了这个,顿时义正词严道,“朕是要做好皇帝的!为了母后,为了舅舅,为了所有期待朕的人,朕也不愿做那样的皇帝,让后世的人都戳脊梁骨。” “舅舅知道,你已经很棒了。你也不只是个好皇帝,你还是个好哥哥,你的弟弟妹妹有福气,舅舅希望将来天下的百姓也有福气,能让陛下惦记在心中。”梁道玄每次鼓励姜霖,都觉得自己也满是力量,回头去政事堂为外甥和妹妹吵架,都充满了精神力量的底气。 姜霖也笑出两个梨涡来,他脸颊上可爱的圆润正在随着年龄的增长与身高的挺拔而消失,梨涡越来越浅:“舅舅,我有一件事想问你。”他笑完看了看门外,确定自己声音够小,才说道,“是不是政事堂在为给我选伴读的事吵架?” 这种事很难不让做皇帝的孩子知道,梁道玄听了下意识想怎么解释,可一转念,动了个心思,旋即道:“是有这么个事儿,但你母后和舅舅都觉得你是个大孩子了,该听听你的意思,你想要什么样的伴读呢?” 正预备进入青春期的小孩子最爱旁人当他作大人,愿意倾听他的意见,姜霖贵为皇帝也不例外,立即正色发话:“朕有想过,可是还没想好,舅舅,朕能写一道手谕么?就给中书省发下去,让他们都读读看,根据朕的要求来选,怎样?” “可以啊!”梁道玄是鼓励启发式教学的拥护者,听到这话高兴得也快在老脸上笑着挤出酒窝了,“这几天你就放开了写,回头告诉你母后,她听了一定高兴。” 姜霖前一秒表情还是艳阳高照的,可后一秒就有些萎靡,迟疑道:“可是……没人把朕的旨意当回事。” “为什么这么说?”梁道玄顿时警觉。 姜霖一双剔透的眼睛,望着舅舅眨啊眨,似乎下定了决心鼓足勇气才开口:“舅舅,还记得六年前你去峨州陪徐大人赈灾查案的事么?那时侯你出事的消息传回了帝京,母后差点伤心得昏死过去,朕也听见了这个消息,便下口谕给在场的重臣辅政们,调禁军去峨州救你……但根本没人听朕的话。” “他们是说,有祖宗的成法在,帝驾在何处,禁军就在何处?”梁道玄闭着眼睛都能猜到这些人的说辞。 但是他们说得其实是没错的。 “是……”姜霖略有不服,扬起脖子道,“后来朕识字多了,让沈宜陪着去翻过实录的,太宗当年其实就命禁军出过京,他可没跟着呢!禁军出京当时是为了他最小的那个儿子出封去地,他赐了仪架护送!太宗的小儿子又不是太子,都可以如此,那朕派禁军去寻舅舅,又有何不可?” “舅舅是外戚,不是你叔叔。”梁道玄虽然心中温暖,但要让姜霖明白,实际上皇帝有时候确实可以为所欲为,但对于他来说,还言之尚早,“宫中出现过刺客,那些年,禁军都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危不停在换人,你比舅舅重要。况且那时候你还小,太宗亲政多少年才能这么做,你离亲政还要些时日,不过没有关系,咱们先从这个手谕开始,一点点的,试着运筹帷幄,舅舅会教你的。” 宽慰不如陪伴的许诺,姜霖心胸豁达,转笑也快,当即点头。 …… 然而半夜,已经到家躺在床上的梁道玄却睡不着了。 他反复咀嚼外甥今日的话,话里话外透露的都是对目前有限权力的不满和对权力的渴望,政事堂大概是过分压抑皇帝的权力,将来适得其反可怎么办? 这可不行! 他蹭地鲤鱼打挺,从床上坐直了。 “来贼了么!” 梁道玄的夫人柯云璧本来已在睡梦中,被这动静也惊得弹起。 “没有没有……”梁道玄吓了一跳,“我忽然想起白日里外甥的话来,有点后怕。”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75节 “你这样一惊一乍就能回到白天想好怎么回答么?显然不能。”柯云璧好像已经习惯了,拉紧被子,又复躺下,“早点休息,明天再想。” “不行,这事儿不能明天再想!霖儿再过个四年不到就要亲政了,你知道四年多快么!四年对一个孩子的心理健康多么重要么!”梁道玄使劲儿摇晃老婆的肩膀,“我们要未雨绸缪,不能让一个成长中的心灵遭受过早的摧残,也不能让摧残到来时,稚嫩的心灵还没做好准备啊!” 第88章 础润而雨 第二日, 中书省门前值常戍卫的南衙禁军照常与熟悉的面孔打招呼,见了几十年的也有,但再眼熟,也得查验一遍铜雕的沉甸甸腰牌。 毕竟, 中书省不是寻常的地方, 朝廷机要皆过此门, 严苛谨慎不过是家常便饭。 梁道玄今日却来得早,这很稀奇,毕竟这些年, 梁国舅一般都是踩点来的,打过招呼,验了腰牌,再看国舅, 觉得他走路姿势有些怪异, 负责守值的今日牙尉不免多问了一句:“梁参知, 这是怎么了?” 梁道玄嘿然一笑:“下马的时候拧了下胯, 还有点疼,过会儿就好了。” “要不要给您叫位值班的太医?”太医院的外院是中书省的邻居,这里老大人又多,平常串门都是常事。 梁道玄赶紧表示自己好得很, 多谢关心。 然后忍着痛,走进了正堂。 他自小骑马,还不至于上下马都受伤。 胯骨疼的原因很简单,昨晚他被一脚踹下了床。 还好他的床是个小拔步, 带两个稳稳当当的木阶,滚出老远去,人没什么事。就是黄花梨太硬, 摔下去时磕了一下。 柯云璧收回腿,坐起来没事儿人一样打着呵欠,眨眨眼:“这会儿困了么?” “有……有点晕。” 梁道玄每次半夜失眠,总是需要“物理治疗”,倒不是他贱骨头,而是一到半夜里,烦心事儿都往心头涌,小芝麻过针尖儿,难受极了,非得想明白才能闭眼。可他不光是想,还经常动嘴,后来,柯云璧发现,苦口婆心的结果是屡教不改,不如一脚下去来治标治本,力度什么的她早炉火纯青,非常有效。 然后她老公就乖乖爬回床上,没一会儿就闭上了眼。 然而没闭上嘴。 “……反正都醒着,要不……” “睡觉。” “……明白明白。” …… 总之,人生总是有各种曲折。 梁道玄不是不清楚睡觉对于大脑恢复机能有重要作用,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从进了政事堂,这一趋势有增无减。不巧,他进政事堂,正是娶妻后没多久的事,柯云璧被迫承担了一部分他的焦虑。 在这之前,梁道玄没有人半夜说话,就睁着眼睛想完再睡,谁知这时候起,旁边躺了个人,该干完的都干完了,不如有请对方倾听一下自己的烦闷。 倾诉给值得信赖之人,是一种极大的幸福。柯云璧并不是厌烦做这个倾听者,只是她希望在非睡眠时间完成这项工作。显然两个人开始出现时差,最终的调节方式双方都觉得亲厚而又不伤感情,梁道玄偶尔发癫,柯云璧偶尔动手,大家各得其所,夫妻感情未见七年之痒,反而更见亲近。 真好。 梁道玄迈着有些踉跄的步子想。 要是老婆觉少一点,就好更好了。 毕竟他白天守口如瓶,一个字出口前要想千八百次,晚上能倾诉一下,实在过瘾,至于挨不挨这脚,他倒不是很在乎。 相比之下,该出脚时就出脚的挚爱贤妻要比每天白天政事堂对着的几张狐狸老脸要舒服的多。 今天一入政事堂,梁道玄就听说洛王殿下告假。 “殿下怎么了?”他明知故问,面带关切,好像真信了似的。 与他说话的是去年补进政事堂的刑部侍郎邵尔英,此人字雅成,名字取自《尔雅》典故,为人却没有训诂学那般老练鞭辟,大多数时候,作为只比梁道玄大五岁的年轻官吏,他自认没有任何背景,从来都是早到晚走,规规矩矩秉笔,至于问他意见,他从来都是选择一问三不知以求自保。 参知政事有一份额外津贴俸禄,十分可观,梁道玄想,大概邵侍郎为了这份奖金,以后也会赖在政事堂继续明哲保身。 “洛王府上差遣来的人说,殿下犯了痢症,你说这春夏相交的时候,怎么这么爱得这熬人的病,哎……希望殿下早日康复。”邵尔英好像也根本不知道这几天洛王和梅相的冲突一般,以手抚心,关切备至。 看破不说破,梁道玄心想大概洛王是想拖到与梅相在自己和太后见证下摊牌再出现。 这时,徐照白也来了。 如今,徐照白接了王希元的职务,晋为户部尚书,也接了次辅的头衔,可谓如日中天,但他待人接物一如从前,入内室见梁、邵二人以礼起身相迎,笑而示意:“坐吧,天渐渐热了,你们要是觉得不适,就叫人添冰缶,不必介怀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 邵尔英有些微胖,夏初天还没热就开始满头大汗,听了徐照白这么说,立刻表示:“下官失仪了。” 徐照白再看梁道玄:“梁参知,今日这样早,也是暑热难耐睡不安稳么?” 当然不是。 “是,这几日愈发难受,总觉得今年夏日怕是难熬。” 由于梁道玄本职工作少卿官衔没有参知政事高,所以别人称呼他要用加衔,而其他人都是正式工作的头衔更高,自然要叫尚书亦或侍郎了。 不过这个情况,今年或许有些改观。 不一会儿,许黎邕和梅砚山前后脚到堂,见礼过后,外间今日当值的侍诏与侍书把早间整理好的奏呈分类呈上。 梁道玄其实每次看这些人,心情都有些复杂,如果不是政事堂这些人存了自己的心思,他从这一行接触国家各级政务学起真的是挺好的。 “这是今年要考课的京官名单,地方的怎么还没报上来?”梅砚山过了几眼吏部的奏呈,看着几个青袍翰林侍,“回去拟条中书谕,发往各道,催一催。” “是。” 几人领了工作出去后,梅砚山却看向了梁道玄:“我方才看京官的名录里,梁参知也在?” “是,正在今年该下官初勘。”梁道玄恭敬回答。 考课吏部每六年自上而下执行一次,有具体时间,具体轮次,跟着国家走。而磨勘则是根据官员的在任时间,进行的私人核查,也是资历的计算,相当于古代官吏的工龄,也会影响官员退休——也就是致仕的待遇,以及在任时晋升的考量。 所有官吏第一个六年的磨勘最为重要,又叫初勘,相当于吏部征信建档,梁道玄当官头一年就进了政事堂挂职,因此今年就要走这个流程了。 “时光荏苒啊……梁参知入政事堂已然六年了。”梅相已有老态,语速却不见慢,笑容慈祥意味渐浓,又道,“都说为官六年一个坎儿,当真不假。” 说得自己好像和他们几个要有七年之痒似的……这些年大家貌合神离不都过来了么,凑合凑合过得了。 梁道玄心里翻白眼,表面上可客气,只道:“谁不说是。经几位指教多年,总要拿出些实绩来。” 平心而论,梁道玄做官的实绩其实都是搞人,他每升一级,就有人落马,今年磨勘如果没出差错,那就要再升,那么…… 想想还很期待。 “对了,康国公家的事怎么样了?”徐照白忽然问道。 其实对于上司,询问日常工作再正常不过,但梁道玄就很想问,你们看你们那边那一摞摞正经工作都堆在那呢,哪个不是社稷民生的大事,康国公家大概死绝了都比不上,怎么大家今天忽然这么关心自己的工作啊? 然而他的内心戏是只有老婆才知道的秘密,这里在座的又不是他老婆,他保持得体友善亲和温润的职业微笑,缓缓道:“昨日下官遣辛内侍去看了,一人一个说法,待今日忙完,下官再去查问,总不好过几日夏至夜宴时,君臣同乐,他们把官司带到宫里去圣上面前。” “昼晷已云极,宵漏自此长。未及施政教,所忧变炎凉啊……前人的诗句今时读来也是隽永。”梅砚山似乎对这个说法很赞同,四时八节不管是宫中还是民间,都是重要的日子,夏至冬至两时均有祭祀,虽不比郊祀隆重,但也不容懈怠,尤其夏至日前,皇帝按照常俗,要启程去京畿道北的行宫别馆避暑,这家人偏在人忙的时候闹,自然沸议惹动。 “那就尽快了解,勿要废礼。”徐照白也笑道。 梅砚山吟诵的是唐人韦江州之名作,也顺带督促了众位抓紧时间不要懈怠,似乎也夹枪带棒阴阳了为私事不肯来上班的洛王。 梁道玄这时候本没打算开口,谁知许黎邕好死不死来了一句:“梅宰执教训得是,咱们是‘因为执勤,不懈朝夕’的职务,才能为圣分忧,若不能,岂不忝居其位?” 并不是引用范晔的《后汉书》就能让阴阳怪气的话语显得更有意义和价值,梁道玄决心用实际行动教会升了尚书的许黎邕这个简单的道理。 “为圣分忧,也得讲一个‘时止则止,时行则行’,方才我们说的夏至日前,应尽则毕,也是这个道理,该做的事做了,不该做的先放一放,才能‘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不然我手上还有不少事情,你看那个预备给圣上选伴读的事,压了多久了,但也不能操之过急不是?有些事,就得等等合适的时机,许尚书说呢?” 你用《后汉书》,我有《易经》,大家都是考试上来的,谁还不能引经据典的阴阳人啊?只是许黎邕每次拍马屁阿谀奉承都让梁道玄有点生理性反胃,加之这件事本就是他主张洛王和梅相先停一停,见面好好坐下好好说的,姓许的倒阴阳起来,真是肚脐眼放屁——不知道怎么响的。 梁道玄的思维不用谨言慎行,经常能想多远有多远,反正嘴和脑子能坚守岗位就行。 这可气坏了许黎邕,然而梁道玄的话里捎带上了梅砚山,且皇帝选伴读的事儿正是梅砚山压下来的,他实在说不出话来,只能假装没听见,实则胡须都在发颤。 说完这个,梁道玄又看向了梅砚山,刚好说到这事儿,大家一个也别跑:“梅宰执,前日太后曾说,想找个您时辰宽和的日子用膳,下官与洛王殿下作陪,您看如何?” 这顿饭的用意不必说得清楚,就已不言自明。 梅砚山不可能拒绝太后的意思,但他还是略微思索后才答道:“今日里来听说洛王殿下身子不大爽快,不然等等吧。” 这就是有些拿乔的意思在。梁道玄拒绝自证,拒绝表示自己提出这个有任何暗示,直接道:“太后的意思是与您商议商议洛王殿下的婚事,洛王殿下不在,听听您的意思也无妨。不过要是您政事烦忙,下官回了太后就是。” 很多时候不是明枪易躲,强恰相反,官场上有时就怕会把话说开的人。要是梅砚山这时候拒绝,那就是明面上不给太后和洛王的面子,要唱对台戏,他是知趣的人,明白没有给自己留余地,只道:“倒也没忙成这个样子,回了太后的盛意,尊卑上如何使得?等哪日洛王殿下大好了,择日不如撞日便是。” 梁道玄真的很想现在立刻马上回家,告诉自己老婆,亲爱的,你老公今天在政事堂杀疯啦! 但他只能恭谦表示:梅宰执不止心系国事,日慎一日、宵旰忧勤,还恪守臣节、耿耿寸心,真是吾辈典范。 于是今日的会议,以融洽的氛围,进入了商议正经政事的下一阶段。 …… 到了未时初,事情才将将办完,该下发的政令也都确定,该禀报给太后的都已备妥,昨日是梁道玄值日入宫向太后汇报,今日轮到洛王姜熙,但这小子用闹脾气的方式表达态度,邵尔英热络表示他来代行。 梁道玄觉得不能总欺负话少的老实人,说自己再跑一趟也无所谓,邵尔英却连连摆手道:“康国公府那边你还得走一趟呢,别两边奔了,不碍事的。” “那回头我让洛王找个热天替你,补回来。”梁道玄低声笑道。 邵尔英眼含笑意,点头示好。 但梁道玄不知道的是,这是他今日里最后一个璀璨笑容了。 待去到敕造康国公府时,未时过了大半,梁道玄一口饭没来得及吃,然而还是与辛公公约的时辰迟了,好在是自己人,梁道玄忙着致歉,辛公公一甩进贡来白芸香味儿的手帕,笑道:“国舅还跟我客气上了,真是的,快走吧,里面一脑门子官司呢!” 康国公府等着梁道玄已经等了多时。因是正经的宗法官司,来得又是宗正寺实际上的掌权,于是府上开了正堂,老国公卧病,由目前还身在世子之位的长子丘珧率领两个已是彻底翻脸的弟弟恭候,大家都抱着一独自的话想说的表情立在那里,梁道玄一进来,每个人都有着久旱盼甘霖的模样,抢着行礼问候。 一时此起彼伏的,每个章法。 辛百吉还能克制住不翻白眼,只看梁道玄,忍住鄙夷,道:“怎么问大人安问出个宫商角徵羽来?” 这就是隐隐在申斥他们教养问题了。 这种时候,一般都是由在场宗法身份最高亦或官职最高的人领拜,其余人跟拜,这些年哪家出了纠纷,也没到乱糟糟的程度,该有的大家礼数还是有的,即便当年各家都是起兵混出来的,这也传了七八代爵位,哪至于这么难看? 他话音刚落,康国公家三兄弟倒没不好意思,都只是悻悻的,没人瞧得起辛百吉的身份,都看着梁道玄。 梁道玄到了这,已知道要以什么态度处理,他不满这家人对辛公公的态度,又不好立即发作,可有的是办法在心里存着。 这些年,他见得人多,处置的事多,学到的和悟到的自然也多,这家人的举止他不去应答,径直走向上座坐好。 辛百吉也不以为忤,他心宽,知道这帮人要倒霉,好歹自己穿着内侍省的官袍,说难听的,看不起他这残躯,可以,但如果看不起这一身行头,那就是找死了。 “报上名。”梁道玄冷冷道。 康国公府素来显赫,世子丘珧更是早就见过梁道玄多次,可是他记忆里的国舅爷是温文尔雅的蔼然仁者,一股子贵气,教人见之望亲,可今日来的却像是菩萨里的地藏,模样还是慈眉善目,可神情却仿佛由地府刚出门,阴云密布,不敢揣度。 “康国公世子,不孝子丘珧,领不孝弟丘晃与丘昂在此恭候梁少卿贵驾,另有一幼弟丘昉于外求学未归,请大人明察。”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76节 丘珧再怎么冒进,也还是见过世面的世子,赶忙按照规矩报上人名,其余二人大概被兄长的正襟危色所感染,一时也不敢言语,只纳头便拜。 论爵位,梁道玄是侯位,还是不传袭的外戚封侯,那是比不来这开国祖勋而封的世家世胄之门第,不过他顶着宗正寺的名头在,便是执掌贵戚宗法的,没人敢小看。 不然上哪压得住这些人去? 梁道玄并不问老国公如何,身体还能不能支撑,到底当时去报丧的是否有不孝的举动,他盯着下面的三个人,眼神像是蛇吐出的信子,又凉又毒,略过每个人神色各异的脸,在与他们对视后,逼着他们不自觉就低了头。 “历来到宗正寺报官,都是宗亲关起门的家事,本不该闹那么大,但那日有人嚷出来,如今不止政事堂诸位大人都知晓,连太后都有所凤察,你们家门好大的面子。”他声音不大,又轻又慢,说完人还靠上椅背,慢悠悠喝了口茶,一点也不顾下面大气都不敢喘的战战兢兢,又道,“说起来,还是我治下头次有这样的事,老国公人没咽气,怎么?就让宗正寺备好继业的官司么?” “大人明鉴!”丘珧这时已然满头是汗,要知道,能褫夺世子名头的罪名其实并不多,但头一个就是不孝,他如今正进退维谷,“我家三弟也是一时急火攻心,罔报了消息……” 被提到名字的三弟丘昂抬头看了眼大哥,似乎是不满,但慑于梁道玄的眼神,不敢开口。 “他是罔报还是谎报,你们自己兄弟可有结论了?”梁道玄先不断这个案子,让他们自己说个清楚。 “你个不孝不悌的违行之人,简直往为丘家子孙!”丘珧人已经快四十岁了,训人的底气没有那么足,尾音像是飘出口的,“丘昂!你快解释解释!” “解释什么?”刚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还不知世态,大概是被捧着长大,这时候还敢大声讲话,“爹昏过去前指着你说不出的话,那不就是被你气的才昏死过去?我要是不去宗正寺告知一声,你万一报上去不是实情,那不是蒙蔽大人么?” 丘昂的话差点气晕丘珧,而真正卖了家里祖宅的人康国公二子丘晃还在努力往后躲。 这话让丘珧暴跳如雷:“你……你血口喷人!明明是老二干了缺德的事情,爹那个时候是要吩咐我世子的责任的,被你歪曲来?” “二哥是做得不对,但你做得是什么,天知地知,大家都知!”丘昂不是好脾气的样子,一双圆眼睁开来,拳头也握住了,拿出要打一架的气势,恶狠狠咬着牙道,“你是不是以为旁人不知道?爹房里头这三四年添的那几个女人,都是你满地搜罗来送过去的!你当旁人瞎啊!你心思就是不正!你不想再做这世子耗着了,就想出着阴损的办法来,找一堆花枝招展来路不明的娘们儿塞到爹的床上,想累死爹,然后你好袭爵!” “那些……是爹自己要的!我是长子,难道能拒绝爹的意思,做忤逆不孝的事么!”丘珧浑身都在发抖,他本就已然发福,现下脸颊的肉都跟着哭腔乱颤,“我这是在尽孝啊!大人明鉴!我爹他身子骨好得很啊!一个晚上能传两个姨娘,他怎么会突然吐血呢?这必然是……老二你给我上前头来!是你这个不争气的败家子差点气死了爹!” “大人,我也是被外头人骗了银子,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老二丘晃哭着请罪。 梁道玄坐在上头,只觉得这一天天的,不如多挨老婆两脚有意思呢。 是时候制止这闹剧了。 他重重落下手中茶盏,声音不大,但威慑极强道:“够了。” 第89章 克爱克威(一) 居上位者, 当轻声胜暴语,此时梁道玄正是如此。 不大的声音,却让在场人都停下了闹剧。 “这事儿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你们关起门来吵, 我去问问老国公的意思。”梁道玄说完起身, 却被丘珧慌张拦住。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家父年事摆在那里,又刚折腾得一身病痛, 实在是……实在是不宜听这些不孝之事啊……” 他或许心术不正,但还算聪明,要是老头子这时候死了,两个弟弟觊觎财产, 咬定了是他不孝而造孽, 他怕是真要去宗正寺的宗法衙门听侯。待过了这风口浪尖, 事情就好办了。 可老三丘昂却不这么看:“就该让爹擦亮眼睛, 知道知道现在府里都是什么人做主,要害他的究竟是谁,大人,我给您引路!” 老二丘晁吓得缩到一旁, 哭得稀里哗啦,整个人都抖如筛糠。 大概是他爹清醒过来,第一个就是要弄死他这个败家子的可能性最大,所以才会这样。 眼看又要吵起来, 梁道玄却冷笑三声,给气氛压得更窒息一点,拔腿就朝通往内院的廊道走, 老大丘珧赶紧拦住,带着哭声道:“大人息怒,大人请坐……” 丘昂见状又想大嚷,他巴不得事情闹大,然而梁道玄只看过来一眼,他就被这让人脊背发凉的目光瘆住,硬了舌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按理说,我是该劝和的。”梁道玄重新落座后,语气稍有缓和,“这样的情况宗正寺不是从前没见过,一大家子人,各有各的心思,让本官主持的公道,也都是他们自己想要的。这样的情形,大多是选个折中的办法,可是今日,贵府的事,怕是很难效仿了。” 虽是语气温和,但有股严惩以儆效尤的暗示在里头,这回三个兄弟都有些害怕,为着子孙不孝,老国公在咽气前,是能保住爵位的,但假如老国公一闭眼,三个人争得出了丑闻和笑话,爵位、田地、府庄、财帛,都要由宗正寺封存,在爵位落定前,不予支用。 从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 再极端些,说不定康国公府的敕造匾额都会让暂时收回去,那他们的日子还怎么过? 要褫夺他家的爵位,非得皇帝亲自发话不可,旁人也没有那个能耐,然而皇帝的年纪大家是都知道的,再看面前这位温文尔雅的国舅爷…… 满朝至帝京,谁不清楚小皇帝最亲这位娘家舅舅?皇帝又是太后亲生的,母子关系好得很,娘家这边其乐融融,听说最近连真正的皇叔出了些麻烦,都得找外戚来帮衬。要是国舅真烦了,想了解他们家案子,哄着外甥一句话,那国公府传了七代,就彻底没了。 一时没人敢再言语,等着梁道玄把话说下去。 “别的不说,单说你们几个,真会给我挑时候。” 谁知梁道玄话锋一转,意思却变了。 这是哪里的话?什么时候? 三兄弟竟第一次齐心地面面相觑。 辛百吉是不屑讲话的,和这样的人家,他有什么好说的?国舅爷怎么处置都行。但国舅爷的话,他该接还是要接,且要把国舅不方便说出来的话讲明白。 “你们还是真不知道啊?”辛百吉扬了声调,一副警告的意味,再低下来,仿佛钓鱼收线放线,“今年,是崇宁十年,咱们少卿大人入宗正寺第六个年头,今日里梅相还提了少卿大人今年该头次磨勘,可偏偏你们几个现眼,大人为了你们,吃了不少的排揎,要是处置不好,磨勘记了下……咱们大人是慈和心软的,可太后明察秋毫,圣上日渐英明,你们还想好过不成?” 这话威胁的意思拉满,三兄弟登时腿软。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得罪了贵府满门。”梁道玄感慨自己和辛公公这些年配合简直亲密无间,都已经到了不需要眼神交流,就能心领神会,他接上方才的话,甚至还叹了口气,“不知诸位是对我有不满,或者是对太后老人家有不满,才要刻意这时发难?” 丘珧当即跪下,声里带了畏惧的哭腔:“大人!大人看在我们康国公府昔日英烈满门,追随太祖有功封爵的面子上,高抬贵手吧!” 梁道玄看着曾经叱咤风云的康国公家后人,今日是这个嘴脸,他也不免感到唏嘘。 按理说,他不该受国公家人的大礼,但此刻他代表宗法,又有针对贵戚的生杀大权在手。 最重要的是,这些年他在宗室和公卿勋贵间积累的声望,早就成了式微旧贵的“保护神”,康国公府得罪了他,便是得罪了整个利益集团,今后他们再想立足,就算是恩荫祖功,也没得活络。 眼前这三个,没一个有自己的功名,蒙恩得荫的,也都是名誉挂职,没有超过六品,办事治家,更是无有一人得力。就一个目前尚在读书的四弟,还算未来可期。 梁道玄这些年也有时会想,有这些人在,难怪文官集团瞧不上他们。 其实从前的公卿贵戚在朝中势力强劲,至少到太宗时期,也是治国理政、奋兵扬武能人辈出。毕竟都是早年与太【】祖打天下之人,各了两代,耳濡目染言传身教,仍是教人不得不赞一句好家传。 后来的发展,就像所有过去史书记载的王朝一样,最先腐化的,永远也是这些功臣勋贵世家。 每个创建王朝的开国之君都会致力于培养自己王朝的受益阶层,起初大多是军功,后为文治,可再后面传承下去,荣光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消弭,而一届届自科举脱颖而出拥有真才实学的职业官僚会觊觎这份衰退的权力,并最终得偿所愿。 这是历史的规律,梁道玄扪心自问没有能力抗拒,但他希望的是一种平衡,能够在皇权、文臣、贵戚之间的平衡,至少其中一方犯浑危害国家的时候,另外有一方拥有实力和义务,站出来说不。 这些年他一直鼓励公卿之家重视耕读之务,要么经营好自己的产业土地,过好日子,要么请子孙好好努力上进,跟着自己有肉吃。 目前看来,收效还是很可观的,但仍然有限,像康国公府这样冥顽不灵的,也大有人在。 还能怎么办呢?不跟着他梁道玄走,他也只能送他们去见太【】祖,让他们跟着老上司走了。 小人畏威不畏德,梁道玄从没把春风化雨看做是政治解决方式的一种,雷霆手段也绝不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种情况还有一句出自《易经》的话形容得更好: 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不见利不劝,不威不惩。 “我不管你们要做什么打算,今日宗正寺就提两个要求。”梁道玄看着三对写满惊恐模样如出一辙的眼睛,冷冷道,“一,只要老国公在,不许分家;二,再有人去宗正寺闹,就开明堂,过宗审,一个都跑不了。听明白了么?” 说完,他不等答复,站起身来:“明日我等你们一个答复,至少要给宗正寺一个你们的打算,不然我就去见老国公,把话说明白讲清楚,转头再进宫,面见太后,我可说清楚了,眼下朝内最热闹的两件事,你们心里门清,一件是皇帝的家事,咱们不说。一件是太后想为圣上选伴读,你们弟弟的文章,前两日太后刚刚赞过,这一招鲜还是顿顿饱,你们自己去想。” 言毕迈步离去。 “这下可够他们头疼的了。真是活该。” 出了国公府,辛百吉才痛快低声道。 梁道玄这时又挂上平常和容悦色恭俭温良的笑,他拒绝了侍从递来的上马蹬,示意辛公公和自己走一走。 “辛公公觉得他们会怎么办?” 走出几步后,在少人多树荫的国公府旁路小巷,梁道玄笑着问。 辛百吉略微思考,也跟着笑了:“大概他们会连夜给老国公送走,美其名曰,要去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为亲爹养老尽孝,赶紧躲开这是非之地,到那边再怎么折腾,一时也没有什么水花了。” 说完,他却受了笑容,不免叹气:“就是可惜了国公府的四公子,那真是个好孩子,那日我照你的吩咐去接,他似也知道家里的事情,一言不发,老老实实的,到了舅舅家,才向我和国舅道谢,孩子心里是明白的,这是可怜……” “有时能明白,不装糊涂,就是最好的品性了。”梁道玄听完也摇头感慨。 “国舅要去见见这孩子么?” “先不了,往后还有机会。” 辛百吉心念一动,正巧有挑担卖货的货郎经过,他闭紧嘴巴,待人过了后才低声道:“这么说……真要择人了?”先前他以为梁道玄的话也有些托辞的意味,毕竟给皇帝选伴读是大事,涉及多方利益,梅宰执都给压下来了,然而听国舅的口风,却是迫在眉睫。 “圣上都十二岁了,一个人读书,不成样子。”梁道玄叹气,“不能因噎废食,该争的,还是要争。” 这就是亲长的心了,总觉得自己家孩子吃亏。 辛百吉也十分感动,不免顺口抱怨:“可惜国舅的两个孩子年纪太小,不然直接去宫里陪圣上读书,我看圣上老大乐意的!” “是啊,得选几个年纪相仿或是稍大一些的。”梁道玄也觉得都是自己结婚晚的锅,谁也怪不得,不然表兄弟妹凑齐,多好的读书氛围。 提到这个,辛百吉不免又起了好奇:“这伴读的事儿选完,圣上的婚事是不是也……” “圣上才十二岁,这有点急了吧?”梁道玄一惊,他真的还没怎么想过。 “哎,国舅和太后是当局者迷呢!这事儿其实不难办,就该一箭双雕。”辛公公难得能比梁道玄有前瞻性,立即提起了劲头,“这不管是择后还是选妃,不管是家世还是姑娘家本身,总要知根知底的好,要我说啊,不如借着此次选伴读的机会,也选几个女孩子入宫读书,一来呢,是让太后也能传教学问,早听说太后是一等一的才女,有太后施教,这也是各家女子的福气,二来,万一哪个圣上喜欢,诶呦也比往后盲婚哑嫁的强,您兄妹二位心里也有个数,备好来日,从长计议不是?” “辛公公,您真是个人才!”梁道玄差点当街抱住辛百吉。 不说第二点,单是第一点,又能让妹妹接触解除外界,与更多人有所交流,排遣深宫寂寥,又能拉进皇家与公卿的关系,若是文臣家的女儿合适,这也不失为一个网络人心的好路子。 辛百吉被梁道玄压钳肩膀晃得脑仁儿疼,却也觉得自己帮了大忙,与有荣焉,笑道:“好了好了,我是国舅你的心腹,那也是太后的娘家人不是,娘家人不帮着出嫁的姑娘,诶呦呦,天打雷劈的!”他故作夸张的语气十分可爱,梁道玄也跟着一起笑了。 …… 之后就是请辛公公去洛王府送个信,告知他梅砚山已同意会面,至于日子,还是再行斟酌。 这下今日的事忙完大半,一看还有时间,情感上讲,梁道玄想早点回家,本来今天还约着和表哥一家四口吃饭,梁道玄也想自己的另两个堂侄了,可是这时候回去让人看见又有洗不清的早退嫌疑,鉴于预备勘磨的需要,他还是回了趟宗正寺——至于为什么不去政事堂,他也不是傻子,去政事堂是给人家当下属去了,说加班就加班,回宗正寺他自己可说老大,想什么时候下班就什么时候下班。 一点打工人的智慧,有时还是可以发挥作用。 准时回府,梁道玄脚步轻快,柯云璧一见老公这个样子,立即清楚他要么是解决了心头上的要事,要么是完美规避了繁琐的工作,于是笑道:“恭喜侯爷。” “同喜同喜。”梁道玄和柯云璧默契十足,立即抱拳回应,旁人虽然一头雾水,但这么多年了,没人去深究,大家都觉得日子过得挺好。 福安侯府在云山雾罩中,一派祥和的欣欣向荣。 待崔鹤雍与武兰缨带着两个儿子来时,梁参云和梁九盈早等不及,一见面行过礼,就缠着两位表兄崔安之和崔宁之一块玩。 “不许爬树!” 梁道玄冲着四个孩子的背影喊道。 “表弟,你怎么还是这样管孩子,没用的。”武兰缨还是习惯用当年在北威府家里儿时的称呼叫梁道玄,“早说了,得严厉一些,狠些心,一个孩子好管束,两个总有歪主意,你忘了当年咱们仨上蹿下跳一起挨罚的时候了?” “他心软,办不了这个,只会絮叨,孩子听烦了就假装睡觉去。”柯云璧挨着武兰缨坐着,笑话自己老公。 “这倒是真的,表弟一直就心软,结果还要管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武兰缨一直是不满梁道玄职务的人之一,在她看来,梁道玄的才干可以直接升任六部的尚书,在此之下,都是屈才,“对了,今年不是你堪磨么?有消息能换个差事么?”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77节 她所说的,其实也是大部分梁道玄亲人的心声。 “堪磨倒是真的,品级不出意外也会提一提,可是眼看六部里没有合适的萝卜坑,估计职务是暂时换不成的。”梁道玄不说八字没一撇的事,也不想让亲人担忧,“兰缨姐别担心,难不成我还会没官做?况且在宗正寺,都是我给别人委屈,还好还好,没得罪过人,混得不敢说风生水起,但也不给咱们老家丢人就是了。”这些年,他也是用小时候的称呼叫武兰缨,当年他们三个真算是臭皮匠组合,没少挨姑丈和姑母的管教,然而三人感情一直很好,梁道玄总希望他们的孩子也能一样。 目前看来,这四个孩子有赶超他们的潜质。 “你要是说自己不好,那就没有办得更好的了。”这时候崔鹤雍喝过茶笑道,“中京府的人各个夸你能耐,这可不是当我的面故意说的,而是背后里的议论传来,都说要不是梁国舅治贵有方,中京府要收拾的纨绔可就多了去了,多亏你给咱们解决了不少麻烦。” 他说完大家笑了一阵,梁道玄才道:“今年也是表哥你六年过任,这次可有什么打算?” “这次来,我也是和你说说这事儿,今次……” “爹!” 话说到一半,梁九盈的尖叫传来,惊得一屋子大人全站起身。 崔宁之已跑进来,身后跟着好几个府内侍人,上气不接下气。 “爹!表叔!云弟弟的手指头被咬了!” 四个大人乌央乌央跑出去,结果,发现参云的手是被捉的蜻蜓咬了。 “遇到这样的事要冷静,不要先叫。”梁道玄教育女儿,却被梁九盈懵懵懂懂反驳道:“爹爹,你从前不是说,遇到了危险,要让大人知道么?你看,宁二哥跑过去可比我一嗓子慢好多的。” 这个女儿完美继承了柯云璧淡定从容的个性和梁道玄出色的口才,以至于管教难度比性格沉稳可爱的大儿子要难许多,武兰缨听了忍不住笑,又觉得在孩子面前还是克制一下,轻轻咳嗽一声。 失败的教育总算被美味给搪塞过去,用过了饭,府内各处都点上了灯,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带着两个小的去玩樗蒲,武兰缨也有体己话要和柯云璧说,就只剩两个大男人无所事事,干脆,到园子里走一走,当作消食。 况且,还要方才没说完的正事。 “原来公主府这边的园子你都给孩子了?”走过甬道,到了府西侧的别苑,崔鹤雍发现格局和两个月前略有变化。 “参云也该读书了,我那书房给他们改改,将来够两个孩子用的,为方便,起居也在这边,回头我和云璧的住处也挪过来就是了,原本的正院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少置些人。”梁道玄开始操心孩子学业,才有一种孟母三迁的感叹。 崔鹤雍想了想,笑道:“其实要是年纪合适,参云入宫和圣上读书相伴多好,圣上是豁达爽朗的个性,参云温润聪颖,两个人做一辈子的手足,像咱们似的,有主意出主意,没主意也好做个伴,可惜年岁有些差,这么小孩子放宫里读书,圣上还得忍不住照看,倒分了心。” 这是今天第二个提这件事的人。 其实大家都是这样想,参云看着就是稳重的脾性,虽话少,但谧而有慧,将来好好培养,自有一番天地心性陶养,也会有所作为,梁道玄作为父母也是欣慰的。 但崔表哥和其余人的顾虑也都是对的。 “再过两年,先让他读读书,我想让参云先去国子监里。” “什么?”崔鹤雍吓了一跳,“好端端的去那干嘛?你要是觉得没合适地方,送来我家里,我家那两个魔星,我爹不想放出去烦人,给家里开了个家塾,有几个故旧的孙辈也过来凑读,一堆孩子品性都是纯良的,虽大多武将出身,可教养却没的说,你送孩子来,我保证他上进。即便你在家让参云先读个两三年后,国子监对他这个年纪来说也有点太云龙混杂了,好的学生是有,不好的也多,你又怎么放心呢?” “表哥,这次我有个想法,还没思虑周全,只和你说说看。”梁道玄拍了拍崔鹤雍的胳膊暗示他不必惊慌,随后娓娓道来了自己的打算,“这次正好趁着圣上要选伴读,我想改一改国子监的风气,不管是有爵之家还是官宦子弟,都得让他们知晓什么是笃实进取。你说,坐皇帝的伴读,这对谁家来说都是眼热,假若我提了,一定要这伴读在国子监里拔取贤子,一来是一碗水端平,国子监虽有门第门槛,但官宦人家和勋贵之家各自掺半,这里面选人也算公平。二来……往后有这个先例在,国子监也是个出人头地的地方了,至少好多人家不会纵容孩子在那里混日子,你说呢?” 其实本质还是利益在驱动人的选择。 梁道玄感慨,世间的运转仿佛都在围绕这两个字,往往最好的办法,也是围绕这两个字做文章。 崔鹤雍觉得不会再有更好的办法了,可一转念,又觉得有点漏洞:“公平是对的,可是也有些疏漏,你看,好多人家的孩子,不是去外头的书院读书,就是自己在家请大儒关起门开私门之家学,你这样岂不是他们分不着这杯羹,眼热后就是反对,阻力还是少不了的。” 梁道玄嗤笑一声,信手拂去身侧叶片上的晚露,慢悠悠道:“咱们北威府有句俗话,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想吃肉就得花点心思,也是时候该看看他们的诚意了。” 第90章 克爱克威(二) “这次来, 我也有我的诚意。” 顺着梁道玄的话,崔鹤雍突然站下,一只巴掌用力落在梁道玄的肩上,拍了两拍:“今年我京任结束, 也去外任看看风光。” 梁道玄大惊:“兄长去外任做什么?你头一任就是外放, 考评又得绩, 没道理入京后再轮出去。中京府这一任六年,兄长断无行差踏错,施政有方上下皆赞, 你这样的都要外放历练,那帝京官场衙门怕是要空一大半。” “急什么,你听我说完。”崔鹤雍知道梁道玄关心自己的前程,而人往往是关心则乱, 拉着表弟在一片初夏的虫鸣中絮语, “我能三年结束外任, 其实是太后的恩典, 那时候她想让你入京做这个独一份的外戚,给我和我爹极大的优容,我爹前两年自军任上退下,如今含饴弄孙, 天天在家里摆行军阵沙盘给我两个人儿子讲兵法,日子过得好不舒坦,我想了想,其实我也该再出去转转, 离你稍微远一些。” “这不是笑话吗?”梁道玄的脸被庭燎的光照出惶急的神情,“我好歹也是个皇亲国戚,虽然是外戚吧, 但不敢说权倾朝野,可在政事堂说句话能左右一二的,我的家人要是因身份不能在帝京立足,岂不是笑话?” “谁说我不能立足的,我正是觉得,如果往后我们两家要在帝京立根筑基,还偏要有这一步。”崔鹤雍斟酌多时,言语自然周全,说得从来言辞百变的表弟都一时愣住,“你想想看,现下你是风光无限,但往后如果遇见什么风浪,我想替你说一句话,旁人要指摘我的官职是借光你的外戚才短了人一任,如何服众?” 道理是这个道理,然而梁道玄细细想来,还是不忿:他虽然是个外戚,但无论自己还是家人,每一个到处惹是生非的,更无人用这层关系为自己谋私,如今短个三年半任外放都让人戳脊梁骨的话,他这个皇帝亲舅舅这么多年的功绩和威望攒下来还真是白混了。 但崔鹤雍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道:“我不想让你再一个人受累了。” “可我挺好的啊!”梁道玄立刻剖白,“今日里我还收拾了康国公一家三个不孝子,他们吓得大概今晚就要卷铺盖走人了。” “哦?那要是梅砚山梅宰执,将来也能这么听你的话么?”崔鹤雍看表弟急了,不免打趣道,“我算过一算,出京外任,我能升个一级不说,加上是京官调外,可在道内补提举的差缺,再过六年,回京入六部,过正五品的坎儿简直轻松得不在话下,可如果继续留京,那就要一点点往上走,稍微快一些,别人就会戳你的脊梁骨,既然有捷径,又走得坦坦荡荡,为何不呢?” “可是安之已预备去国子监读书,宁之再过两年也够了岁数,他们怎么好到处奔波耽误学业?”梁道玄从事实上辩驳不过,就打亲情牌,“上次你去外任,姑姑担心的什么似的,镇日里睡不好觉,这次你又忍心。” “我已经同母亲说过了,她说我能为家人为自己做这层深思熟虑,果真是她的好儿子。” 看着表哥顾盼自豪的样子,梁道玄终于败下阵来。 其实他不是不知道这是正确的选择,如果此时他在表哥的位置上,也会同样为两家谋划。只是真要他面对,到底深情厚谊,理智很难驯服这样深邃的情感。 崔鹤雍知道自己已经说服了表弟,便放缓语气安抚:“安之这个年岁,不是个孩子了,该有家族的担当,他往后不管是继续读书,还是入禁军历练,都看他自己的打算,爹说了,会帮我盯着这小子的。至于宁之……我问过他,他说他想跟着哥哥,你说有没有意思?这俩兄弟,多像咱们当年似的?兰缨确实舍不得孩子,我本打算让她留下,但她觉得,让自己男人单独赴任,太不像话,还以为这家没有女主人似的。好了,一家人都是齐心,表弟你还有什么顾虑,一起说了吧。” “我有的,从来都不是顾虑。”梁道玄苦笑,“而是仿佛总也说不尽的动容。” 这话真挚得触动柔肠,崔鹤雍而立过了大半,听到如此言语,也眼眶发热:“咱们名义上是表兄弟,实际上你就是我的亲弟弟。你有本事,能耐大,这些年从不让我帮你半点,我也知道,你是担心我卷进来,影响仕途,毕竟我是正经科举出身,成日里打交道的还是这些文臣……你的苦心,我都清楚,正是如此,我怎忍心看你踽踽独行?” “表哥想去哪里?”梁道玄有点哽咽,但还是觉得先解决眼前最重要的问题比较好,“现在空缺的地方还算不少,你有相中的位置,一定告诉我。” “这就开始以权谋私啦?”崔鹤雍大笑。 “权既能谋私,也能谋公,以表哥的才干和为官的治力德性,去到哪里,就是哪里百姓的福气。”梁道玄说得无比自豪,“不像有些人,怕是梅相安插起自己的家人来,也提心吊胆的吧?” 崔鹤雍想了想,觉得四下就两个人,该说的还是说了比较好:“梅相在高位多年,不说姻亲裙带,单论故吏门生就数不清的脉络,也不是各个都有才干,前不久不是他的一个堂孙,在庆州惹了官司,案子发到帝京来,梅相倒是没有手软,一应秉公办理,但这是到了台面上的,台面下的……那些仗着他的名声暗中行事的人,只怕就很难细论了。” 低低的声音伴着夜风撩动树叶的沙沙,庭燎火焰轻轻摆动,两兄弟的面目都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我从来不急着揪出这些人。”梁道玄看着庭燎照开的树影,幽幽道,“案子过来政事堂,我还替他说了不少好话。” “你这算不算行郑伯克段于鄢之事?”崔鹤雍想了想问。 “这么简单的手段,瞒不过梅砚山的。我也不是每个人每件事都说好话。之前徐照白那个不争气的外甥落在你们中京府衙的案子,我就落井下石来着。我只想让梅砚山以为,我是在给他面子,让他觉得,他的面子,还能为家人门人撑起一片天地来。” 崔鹤雍脑海闪过醍醐的意味,这回换他语气急切了:“你的意思是……让他麻痹着,以为天色尚早,家门得立,一应事物还如他如日中天之时,才能彻底放松警惕?” “倒也没有说放松警惕这么吓人……”梁道玄噗嗤笑出声,“我是暗示他早点致仕颐养天年呢。” 崔鹤雍觉得表弟在朝堂混了这么多年,是不会越混越好心的,果不其然,梁道玄下句话就有些阴森可怖了: “那昔日大司马霍光,不也是一辈子风风光光,得一善终么?” “你是想在梅砚山致仕后,再慢慢剔除他的党羽?”崔鹤雍这回理解了表弟的用意。 “其实本来不用这样的。但他这两年,越来越抬举徐照白,显然是做好了准备,选好了接班人,来接他这一份朝廷的权力,我没听过一个大臣的势力能恐怖如斯的,不是如此,我也不会作这般想法。” 继承人脉和威望也就算了,还想继承自己政治遗产?真当他和太后是死的啊? 梁道玄是前两年才恍然大悟发现梅砚山这个打算的迹象,经过多次验证,他才愈发确认,这就是梅砚山的计划。 他稍稍放纵亲族,让大家都以为他家人没有得力,自己的儿女虽都在仕途,然而却不给重用,将全部筹码压在最有希望也是最有能力的徐照白身上,以求保全两个人的势位和全家的往后的优待。 算盘打得好,不代表账就能算对。 梁道玄很是不爽这种把朝廷当自己家的行为。 眼看他的小皇帝外甥就要亲政,孩子现在看来,既聪明又随和,没有任何不良迹象,虽看不出什么千古一帝的迹象,但也没有毁基之君的征兆,一个能健康顺利度过政治生涯的守成之主,梁道玄对外甥的定位很是满意。 可是这刚送走一个首辅,紧跟着亲政后还有个能耗二十来年的掣肘,梁道玄是不愿意外甥在这样不友好的政治环境下成长的。 为构建他皇权与臣权平衡的权力体系,目前看来,只能牺牲一下梅相的好谋划了。 崔鹤雍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来审视这个明明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弟弟,一时有种这孩子打小就聪明的脑瓜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的感慨。 不过他也十分心疼,本来一辈子可以过得用不着这份操心和头脑,结果还得和人勾心斗角。 好在,这回,他也有了自己的根基,再回帝京时,就能助家人在权力的旋涡里,多上一舵之力。 两个人长谈几乎彻夜,第二日梁道玄头件事就是早早去了政事堂。 不为别的,单是在别人没来之前,快速查看一下这一年里各道的奏呈。一般加急的奏呈都会在政事堂内屋书阁留存一到两年,为的是接下来的时间里如果事情还有后续发展,能尽快查阅旧例。 梁道玄倒不是有什么难题,他是想看看,哪里事儿少活儿少,又有施展的用武之地,还不算离家太远,距离上有个照应——比如哪个宵小敢惹他哥,他快马一天之内,就能派人去收拾了。 显然,这样的地方并不存在。 哪里都不是好混的地界。 梁道玄最终铩羽而归。 到了晚上,回到府里,今日柯云璧带两个孩子入宫去了,本来因为参云和九盈正在精力巅峰期,晚上下衙梁道玄一般都要再陪他们消耗消耗,结果整日和他们表哥小皇帝疯玩,两个孩子没等他回来就睡得香甜。 于是梁道玄得空愁眉不展,一个人在主居侧厢书橱的雅间,对着院子里时令花木发愣。 “还在想表哥的事?”柯云璧端来新沏的春茶,递到愁眉不展的梁道玄面前,“这是今日太后赏赐的,尝尝你妹妹的心意,说不定能好些。” 这话对梁道玄最是有用,果然,他神色舒展不少,接过来一尝,眉毛都散开得弯成惬意的弧度。 “好茶!这是君山雾雨,是上好的谷雨茶!这时候上进入京的可是头一茬杀青过的,味道最好。” “你妹妹知道你爱这个,都留了给你,每次入宫搞得我都像打劫,空手去,两趟马车回来。”柯云璧笑着靠在丈夫肩膀上,“太后还给了云儿盈儿预备了过几日去避暑行宫穿的整套行头,从首饰到鞋履,她说你太忙了,有些让她操心就行。” 茶香氤氲,爱妻的发间也有柔柔不散的清韵淡香,梁道玄紧绷的神情更是在这体贴的话语里松弛不少。 “我的家人,都是世上最好的。” “我觉得,我还是差一点点的。”柯云璧忽然表示起谦虚。 “谁说的?我觉得你顶好!”梁道玄赶紧搂住老婆肩膀。 “比如你之前让我看着的那棵朱木槿就被我养死了。” 老婆的坦诚总是猝不及防,梁道玄心尖一痛,但还是表示:“没事,得了空,我再去京郊梵月山挖一株回来。” 柯云璧在养花方面实在是竭尽全力也不能照拂,这就显得当年他们二人定情的山踯躅真的是靠冥冥之中的缘分才活到了他们成亲。 不过,此时此刻,有爱妻在怀,木槿就暂且抛在脑后吧。 想到这里,梁道玄忽得开口:“……夫人,孩子……都睡了吧?” 这就像已婚已育夫妻的某种默契暗号,说出这句话时,其意不言自明。 柯云璧微微侧头的脖颈有着曼妙的弧度,她没有回答,只是看了看外间——参云到了年纪有自己的房间,可九盈还是黏人的岁数,每日歇在夫妻两个的厢房。 柯云璧看的正是那个方向。 “没有动静……” 正当梁道玄得了回应,搂着老婆往屋里走时,门忽然被打开了。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78节 瑞雪倒不是专门这个时候来扫兴的——当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扫了别人的兴。她只是单纯的着急,外面的来人名头太大,她听得瘆得慌。 “侯爷,夫人,洛王府来人了。” 梁道玄真的很想说,这个时候天王老子来都不行。 但理智告诉他,这是个要加的重要的班,必须立刻动身。 松开老婆的肩膀实在需要很大的决心和努力,梁道玄说了句更衣,转头再看,柯云璧示意他赶紧去忙,回来再说。 好吧,希望他来得及。 快步走出院落,前厅等着的是洛王府里的老管事,这人梁道玄见过两次,家中有事时,大多是他亲自来告知政事堂的洛王,事情也大多简单,都是施夫人身体不好,得找太医瞧瞧。 施夫人在洛王府,简直就是老夫人一般的地位,洛王当其为亲生母亲一般侍奉,人尽皆知。可是这施夫人有病,也找不到他国舅府头上,除非是施夫人没了,洛王想给自己的乳母一个名义上的尊称奉养,这才需要宗正寺出面。 “出了什么事?” 梁道玄教人先备马,估计是趟要出门的差事。 王府的老管家上门,绝对不只是告知一声。 “国舅爷,我们家王爷实在是不好……”老管家带着哭腔的叙述,吓了梁道玄一身冷汗出来,这要是洛王没了,那可不得了! “殿下怎么了?” “殿下……现下谁也拦不住,要去和人拼命呢!” 这么说不是洛王出事了?是他要去闹事?梁道玄想了想,道:“我随你一道,路上你和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一路上,老管家仍是受惊不小的模样,满是皱纹的脸挤出了担惊受怕,却到底是积年的老仆,将事情讲得清清楚楚。 原来是因为今日,施夫人去京内香火最盛的戒珠院拜佛祈福——这是她每逢初一十五的修行,由于笃信佛法,自入京以来,施夫人走遍了京畿道大大小小的寺院,可谓虔诚的俗家信徒,不过这两年,她年事已高,身子骨愈发多病,积年劳作的隐患迸发,再想去京郊寺院实在不便,于是只每逢吉日至寻常帝京贵戚百姓均有供奉的大佛寺戒珠院。 慈渡大师是戒珠院的主持,梁道玄同他有过一面之缘,又有他沟通京郊各寺院,收容了不少当年科举入京的考生与周遭百姓,避免那年水患作祟动摇帝京的时局,因此梁道玄对他有感激也有钦佩。 自先帝驾崩后,慈渡大师由戒珠院去到离帝陵更近的兰陀寺做主持,为先帝诵法超度,守陵从禅。 七年后,他才归来戒珠院,继续礼侍佛法。 施夫人选择此地,也是仰慕慈渡大师的佛性与佛法造诣。 然而今日,施夫人前脚刚进戒珠院,后脚就见了向熊飞的小女儿,也就是那位洛王心仪的闺秀向琬。 二人见面不免有些唏嘘感伤今日的蹉跎,施夫人十分喜欢向家千金的品格,领她一道听法布施,也算融洽。 可是却在后佛堂里,见到了几位也是吉日来礼佛拜谒的官宦夫人,这些人都清楚施夫人的身份和向琬如今的处境,不免有些言语上的排揎:毕竟还是不好多接触的身份,可眼下不是婆媳却胜似婆媳的两个人手拉手那么亲切。 其实老管家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人又说了什么,他今日一直在府里打点公事,结果跟着一道去回来的随从婆子说,施夫人不知听了些混账话,气不过去与那几位理论,回来就一病不起,传来太医看过后,只说先预备着最不好的打算…… “我们家王爷一下子急红了眼,把出剑来,就要去找那几个人家算账,老奴是个没用的,拦不住啊……只能让几个年轻力壮的侍从先按住,再让送老夫人回来的向家小姐好言相劝,这才脱身来找国舅爷。国舅爷行行好,您是王爷帝京里少有的信重的人,您说话咱们王爷一定听!前往不能让他杀出去了啊……那老夫人要真是……也不能瞑目的啊……” 梁道玄听罢只问了一个问题:“你知道是哪几家的内眷么?” 老管家只踌躇了一下,很快眼里就涌出了忿忿的恨意:“旁的老奴不知,听去的人说,就有一个他们从前在拜佛是见过,老夫人还说过话的,是徐尚书徐大人的夫人!”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了洛王府侧门。 大概是老管家出来前安排妥当,各个门都有人看管,许是真怕洛王冲出去犯了浑。梁道玄走进内苑,过了葳蕤的院落,远远就听见洛王近乎疯狂的吼声:“你给本王让开!” 洛王虽是有些贵胄的脾气,却不是如此疯狂之人,别说他在政事堂这些年从未发过怒,就算是有任何不满,他的表现顶多是最大限度的阴阳怪气,绝不会这般丧心病狂。 梁道玄提起步速,近乎小跑快步走进院子里,正见一婀娜的背影,笔直得跪在地上挡住了门,而在她前面,是目眦欲裂的洛王姜熙,额角青筋毕露,严重血丝密布,全然没有寻常的光风霁月,已是失去理智般,握着一柄抽出鞘的利剑,指向跪着的女子。 “王爷!你如果出去这个门,就砍了我再踏过去吧!” 那姑娘声音不是一味的涕泣柔和,反倒刚直坚毅,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梁道玄心想,这必然是那位向家千金向琬了。 “王爷可知今日老夫人佛前所求为何?她数念叩首,求的是王爷一生平安顺遂再无波折。如果王爷出去这个门,那老夫人佛前的许愿,便是白白空费了心意,您真打算如此么?” 向琬背对着门口,看不见梁道玄的到来,听了这话,洛王姜熙似呆住般一动不动,又看见梁道玄的出现,手中的利剑应声而落,人也跪地哭泣:“姆妈……儿子对不住你……” 向琬也不顾名节闺训,冲到面前,抱住姜熙,梁道玄站在门前,心存与眼前混乱格格不入的冷静。 “管家,去找人把这个院子看起来,不许人出入,今日有客夜里造访王府,全都记下是谁,但无论他们打探什么,只说王爷陪在老夫人床前侍奉,你们也不知情形如何,听懂了么?” “懂了!老奴这就去吩咐!” 第91章 克爱克威(三) 梁道玄的身份和话语足够分量, 让慌乱的老管家吃了定心丸,不住点头,转身跑走。 接下来就是头疼的了。 对于怎么劝人,这些年梁道玄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他走到洛王姜熙身边, 本握住姜熙双手的女子猛地见了外人, 惊得站起撤后两步,似是不知如何是好,梁道玄朝她微微摇头, 示意不必惊慌,而后,他捡起地上的剑,又捡起早丢在一边的剑鞘, 收剑入鞘。 “殿下息怒, 容我问一句, 老夫人的病太医怎么说?” 抓住重点比没完没了关注情绪有用得多。 提到乳母, 姜熙自恍惚中回过神,惊起而立,复又喃喃:“姆妈昏过去了,太医还在看着……” “那您更不能这样大失方寸。”梁道玄像个大哥一样, 双手搭在失魂落魄的姜熙肩头,“要是老夫人醒来想要见您一面,可您却在外头难以自持,又当如何?” 道理讲完, 还是要给点人文关怀的。 “旁人不能理解您的心意,以为您是在为了一个奶娘小题大做,甚至还可能招至上奏弹劾, 但我能理解。我也不是由亲生父母抚养成人,生恩虽诞发肤,然养恩似山海,如果有人致使我姑母卧病,我亦不会善罢甘休。但那也要在侍奉亲长苏醒之后,再行其事,查清真相,殿下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看似讲情时,是在讲理,看似讲理实则言情。 这套虚虚实实的说话艺术是梁道玄做了六年京城皇家街道班主任积累的经验。 今日再次出手,仍然效果显著。 姜熙似是回神过来,转身叫着“姆妈”冲进了内室。 梁道玄稍稍松了口气。 “多谢大人。” 一旁的女子终于开口说话,人家没有自我介绍,纵然大概齐猜出身份,梁道玄只能客气保持距离,礼貌自报家门道:“多亏姑娘竭力劝阻,才没有使洛王殿下酿成大祸,在下宗正寺少卿梁道玄。” 那女子礼数周全,敛衽而拜:“小女子向琬,谢大人谬赞。” 她说完这话,似乎意识到自己出现在这里十分不妥,赶忙又道:“时候已晚……我得赶忙回府了。” 梁道玄本想问问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陪伴施夫人究竟见了谁,可确实天色已然全黑,这大半夜的,要是继续留向小姐在洛王府内实在不妥,梁道玄想了想道:“王府管家正在安排前院诸事,向小姐可让他命人将马车入院接您几步路,再从后门出去。” 这是很贴心的建议,完美保全了几方的体面,向琬感激颔首,走出两步,复又回头:“家父曾赞大人颖悟绝人有不测之智,今日一见,果然令小女子敬服。有劳大人照顾施夫人和……殿下了。” 说完快步离去。 你爹大概是不会说我什么好话的…… 梁道玄这样想,但也不会说出口,他和向熊飞的那次接触全然都是心机谋算,愉快是谈不上,况且姓向的还吃了暗亏,大概当着女儿的面也不好意思说自己落人窠臼,只能表示不是自己无能,而是对方太狡猾。 正想接下来要怎么办好时,屋内走出一个熟悉的面孔。 梁道玄可以说是连天子都揉过脸,训过话的狠人,但见到这个人,还是胃疼脚软。 祝太医一出来就看见老病人站着,出于职业素养,他先向爵位官职都比自己高的梁道玄行礼,方才开口:“侯爷最近安好?可还有身体不适?” “都挺好的……家里人也都挺好……” 梁道玄赶紧表示自己身体倍儿棒。早年他倒霉的几次,妹妹都让这位德高望重医术高超的太医院院正来施治,但由于次数太多,他给老大人留下了非常不听话的病人印象,以至于后来去宫中,只要祝太医见到梁道玄,都要严肃询问他最近有没有注意养生规避危险。 偏祝太医一张严肃冷漠的面孔,问这些话时气势刚冷严酷,使人不寒而栗。 为了不被继续盘问,梁道玄赶紧岔开话题:“祝太医,这边一步,我想问问施夫人的病到底如何?” 这是公事,祝太医虽然眉头皱得老高,但基本职业素养绝不会出错,二人步出些距离后,他才开口:“不大好。老夫人有心悸的毛病,早年的病根了。洛王殿下的家人,太后一直十分体恤,太医院里一直有位太医,定期来为老夫人诊脉,哦,就像当年太后命我盯着侯爷你一样。” 梁道玄被祝太医冷冰冰的眼神看得发慌,赶紧道:“多谢太医关照,太后娘娘万安……那个……这个心悸之症,这次犯得这般凶险,可有性命之虞?” “我施针过后,已是无碍。但往后不好说,至少几个月不好走动,药也不能断,这个冬天才是难熬。”祝太医一向有什么说什么,家属面前都不迂回,更别提是和梁道玄交待,“侯爷,我多说一句,施夫人是素日顽疾,积症至今,心气郁结至此,却来得如此凶险,实在古怪。” 梁道玄心下一惊,语气竭力平静:“祝太医的意思是,被人激气不至如此?” “那倒不是。”祝太医眉头锁得极深,“我就实话实说了,这病最是耗人心力的,富贵乡里养着,也过不了多少年舒坦日子,没办法,病根深种,大罗神仙来了都救不了。这病也最忌讳犯气受累,老夫人很可能是奔波到寺庙去,叩拜积劳,本就虚弱了,结果受了大气,一时郁结不散,冲入心脉,至此地步,这不是不可能。可这病症来得实在太凶,要么是老夫人真的动气至伤,要么就有别的其他原因,我是大夫,只给我能根据脉案推测的结论,至于真相如何,我无法下论断。” “祝太医能说这些,在下十分感激,您的医术我信得过,您的人品我也是有所见闻。”梁道玄听完笑着言谢。 “那我就去偏厢开药写脉案了。”祝太医说罢就要告辞,然而看了看梁道玄的脸,忽然道,“侯爷最近睡得不好吧?心绪纷繁,致使失眠多梦,且有些肾气不足,还要节制注意,早睡早起,毕竟您都三十多岁了,白日里忙这些气急败坏的公务,夜里就歇一歇吧。” 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梁道玄傻了。 他就不该来的,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不好吗?这边洛王姜熙拿刀拿剑冲出门去,砍得又不是他家亲戚,他急什么啊? 哦对,这是他工作来着。 今年磨勘说什么都得给这工作换了! 这一刻梁道玄对于工作待遇的不满达到了极点,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皇宫里住着的是他亲妹妹亲外甥,该自己撸袖子干得活还是得干。 于是去到屋里,再安抚一番洛王殿下,作为一个知名纯孝之人,他正守在乳母床前,而施夫人的样子确实大不好,即使不懂医术,梁道玄也能看出施夫人惨白的面色下,生气细若游丝。 不过祝太医的医术是可靠的,他说这次救回来了,就是救回来了。 梁道玄这时候如果细问详情,担心再激起洛王姜熙的怒火,还是安抚处理,安排一下明日的行程,毕竟明日还有小朝会,八成这事儿要被拿来说道。 洛王姜熙是不是在演戏,施夫人有没有夸张病情,在戒珠院的遭遇是否就置于如此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一家人有没有在借题发挥,而这当中那位向琬向小姐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以上问题,梁道玄全不关心。 因为这已经成为既定事实,要解决的是事实本身,就算这些问题梁道玄全部预感得中,也改变不了今日这场乱局所造成的影响。 可他也有一个疑惑,这场婚事,真的值得洛王将经营如此多年的稳持局势和表面平衡一朝碎裂么? 回想向琬此女,梁道玄的第一印象是她冷静的声音,冷静是个优秀且值得倾慕的品质,梁道玄深以为然。或许,这样的女子的确值得洛王为之倾倒,不惜与政事堂为敌。 人都有弱点,梁道玄十分清楚,自己的软肋就是家人。要是现在有把刀架在他老婆孩子妹妹外甥姑姑表哥小姨全家的脖子上,要他去死,他大概根本不会犹豫。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洛王姜熙算是没有什么软肋,纵然他对乳母孝顺侍奉若亲出,旁人看在眼里也是日常的亲厚和尊崇,今日一见,方知二人有若真母子一般,而向琬也仿佛早与洛王结识,感情自不一般。 这两个人,或许就是洛王姜熙的软肋了。 那他发疯,也未必都是算计使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两个人都值得他如此行事。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79节 现在,虽然有两种深层逻辑在驱使这件事发生、发酵,但最终都不影响已经发生后的结果。 所以,冷静分析后,这些不是梁道玄现在该操心的,他需要想办法的是这又一次宗室和大臣的冲突,要怎么才能兵不血刃解决呢? 他有一个初步的计划,但究竟能不能实施,还得看明天小朝会上其他人的反应。 为了看着洛王姜熙,梁道玄不得不在洛王府的客院过夜。 到底是王府,规制上高他侯府不止一截,即便只是客房,也流丽非常,梁道玄一睁眼,就有人通传,只一眨眼的功夫,起居内室就进来了六个侍女,各捧着盥洗用具,低着头,保持恭敬之态垂而不语。 想到王府的一切都是施夫人在为洛王打点,包括管束下人等庶务,全由老夫人一人操办,这般令行禁止,即便她卧病在床也井然有序。 施夫人果然绝非常人。 在入宫前,梁道玄又去探望仍未醒来的施夫人,祝太医还在坚守岗位,洛王姜熙也一夜没有合眼,梁道玄让他稍安勿躁,自己当年晕了两天才睁眼现在活蹦乱跳,祝太医听见气得直翻白眼,但碍于病人和家属的心情,一句话也没说。 小朝会三日或五日,依据情况,涉及要事,均有区别,此次小朝乃是三日轮朝,因此只有政事堂诸位参知政事、中京府府尹和少尹、御史台要职以及一两位涉及今日预备言事的涉务衙署之臣在列。 小朝听政历来是在前朝的崇政殿,这里自然不比大朝专用的紫极殿雄浑而气象万千,却也威严庄宁,远远就能看见重檐歇山顶片片琉璃金瓦明耀日光,脊兽蹲距于垂脊飞檐之上,矜牙舞爪,形色各异。 人首大小垂于檐下的红铜铃铎不为风所动,只待所有人到齐后,执礼太监摇动九次,响声嘹亮沉重,全无寻常铃声之清越,宣唱礼毕,众臣列队入殿,依官职而分左右,梅砚山为最,于前领礼,太后出,坐于珠玑垂帷之后,与金耀的帝座唯有一步之遥。 最后,小皇帝姜霖就座。 “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人齐呼,礼毕。 开始开会。 姜霖自十岁起,依照祖制,每个月跟着太后梁珞迦出来参加一次大朝会,一次小朝会。 大朝会他大多是走个过场,那一身行头也十分累人,不适合孩子受折磨,大臣们也都能理解。只要礼节上过得去即可。但小朝会不那么板人难耐,姜霖虽然穿得也是正式的帝皇衣冠,朱红长袍与皂色垂翅帽——这个帽子不压身高,对孩子颈椎发育更好。 小皇帝惯例一句轻轻的平身请奏,稚嫩童声回荡在偌大殿内。 “臣有本启奏。” 一般都是梅砚山代表政事堂最先报奏。 “梅宰执请奏。” 由于梅砚山的身份是首辅也是帝师,出于本朝传统,说这句话时,没有亲政的小皇帝要起身而言代表尊重,听时才能坐下。 姜霖在私下顽皮活泼,但重要政治场合,太后教养得当,小皇帝永远是端正严肃的。 梁道玄深感欣慰。 政事堂的公务都是前两日汇总过的,哪里有什么灾患,没有当然最好,但也会有一些时效性问题,比如此时初夏,全国上下都要备汛,漕运已通畅又到了丰水期,那么会有一些只能在这个季节保证船只吃水才可运送的物资要抓紧安排,比如国家开采的铜矿与南方转运到北方各仓的桐油,如此种种,政事堂均已安排完毕。 当然还有春耕的总结、必须即使处理的各地重大刑狱、官员的风纪问题、老生常谈的国库缺钱,还有要预备好的夏至前移驾行宫和到了行宫后的祭祀…… 轮到谁管辖的领域,谁就出来汇报,如此一轮下来,一个时辰也差不多过去了。 姜霖两年前还不太能适应,但多亏当年他亲舅舅殿试时在孩子头次作为帝王出席重大场合时给他上了强度,慢慢小皇帝也觉得,舅舅每次都活蹦乱跳地来,也不是不能接受这漫长的聆听,加之太后梁珞迦十分重视小皇帝对政务的兴趣和帝王职责意识的培养,姜霖在这一年,已经可以根据自己的疑惑提一些问题,得到了朝臣们的一直赞赏。 即便梅砚山等人再想大权独揽,也不希望出个混账皇帝搅乱社稷民生,他们还是希望姜霖能成长为一个合格帝王的。 冗长的日常汇报结束,到了处理一些突发事件的时候。 中京府府尹先报,他说了今年京畿道的徭役,中京府预备的是先修缮帝京的西南门,倒不是这门年久失修,而是早年威宗进帝京时,帝京内时局不稳,所以许多军械也要入城,于是不得不拆了西南门一侧,以便调遣。后来西南门就一直在修缮。 威宗时期国家百废待兴,腾不出这么多银子,只能先补补凑合用,后来先帝继位,修修停停,就这样到了今日,终于快要修完了。而且还加强了老式的箭楼和女墙,据说十分坚固,国库的银子已经到位,待农时过了,就可以征发部分徭役的份额,来完成修缮。 这种政务的场面话就要太后开尊口了。 “天下防务,重在京畿,京畿之戍,帝都九门。先帝在世时无不挂念,今日得以完工,待来年郊祀,陛下将亲告祖宗,以安天德。” 于是重臣再次齐声:“太后圣明。” 算一算,今天也没什么事了,梁道玄也不准备在这次小朝会上当着小外甥的面说这些撕破脸皮的破事儿,反正还得再查查看。 谁知,就在结束前,御史台司谏大夫姚钦忽然开口:“臣有事起奏。” “姚御史说。”姜霖已经坐得后背疼了,但还是努力维持帝王的威仪。 “洛王姜熙今日告病,却未于府上安养。今台府有御史递上参本,参奏洛王嬉怠不朝,假病隐府,又纵奴以凌诰命,还请圣上明察。” 梁道玄心里是骂了脏话的。 在我外甥面前和我吵架是吧?他没有撸袖子上去抽人,已经涵养很优秀了。 况且这事儿是参奏洛王,谁都能看出是他负责的,所以这时候找洛王的茬,就相当于在暗中职责梁道玄暗中不报。 很好。梁道玄想。在外甥面前吵架,我是没有输过的,他倒要看看御史台哪个要试试他的本事。 姜霖有些迷惑,他并不知道这些没有预先知晓的事情,梁珞迦却明白这是冲着谁来,那奏参直接由沈宜接过,递进了垂怜,她看过后启声:“宗正寺少卿梁道玄。” “臣在。” “你可知此事?” 流程总是要走的,就职问责,也是应当。 听到舅舅名字被点,感知到气氛的诡异,姜霖不安地挪动了有些僵硬的身体。 “臣昨日已去洛王府见察。” “既然已知,为何不报?” 太后迫不得已的质问,得到的是梁道玄非常体贴的回应:“因昨日混乱,臣至王府,涉事之人皆各执一词,且洛王乳母施氏命危,洛王殿下方寸大乱,不能问理得详,臣预备今日探访后,再请御听。” 这就像陈述没带作业的理由,反正写没写忘带了都算没写,干脆说没准备好,在这件事里反而更显得周全。 然而这时,梅砚山忽然开口:“参奏中所言洛王殿下‘纵奴以凌诰命’,所纵之奴,可是此乳母施氏?” “正是。”姚钦回答得字正腔圆。 “陛下,太后,容臣禀告。” 就知道会提这个,梁道玄早预备好了。 “梁少卿说。”姜霖赶紧让舅舅说话。 “施氏确实是洛王殿下的乳母,然而其并非奴籍。”梁道玄可是执掌宗亲贵戚家里大事小情的另类情报总管,这点事儿他根本不用文书帮忙,全部烂熟于心,“施氏本是宫中所择乳母,得威宗景皇帝恩赐,护育洛王殿下赴封。待洛王殿下无需哺育后,她自宫中除名得放,文书俱全。而施氏因不舍殿下年幼,自行留下,照料殿下封地的起居,这期间宗正寺无有她应俸的记录,故而她并不是王府雇佣或签契的奴仆。” 即便梁道玄觉得洛王与施夫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可没做调查开口闭口就叫人家奴就有些过分了。 “虽是如此,但施氏自跟随洛王入京以来,一直以其乳母自居,人尽所知。”姚钦语气倒很平静,看不出是多着急要给洛王定罪的样子。 梁道玄不是刻意维护这对母子,而是事实在此,他也有该说的话:“并不是施氏自居,而是洛王殿下自奉尊其为养母。崇宁八年,殿下曾上表宗正寺,欲为施氏请封诰命,此表于政事堂遭否,但内中所陈,皆可证实臣之所言:施氏确实是洛王殿下亲奉的养母,绝非其自居为乱礼法。” 说完,他还特意看向梅砚山道:“梅宰执是否还记此议?” 这就有点阴阳怪气了。 梅砚山面无表情,向上座拜道:“臣有记此奏。确实如梁少卿所言。” 梁道玄真的很想拉祝太医来旁听,然后好好问问他,肾虚的人记忆力能像自己这么好吗? 简直一派胡言! 姚钦倒也不急不躁,又道:“圣上与太后明鉴,虽未有自居,但昨日戒珠院内却有争执,徐照白徐尚书夫人金氏为朝廷钦封正二品诰命,享恩禄,而施氏白身无诰,却出言不逊,焉知不是洛王平日放纵所致。” 梁道玄也特别平静,他早就预备好了自爆的方式来解决这件事。 “姚御史,昨日下官粗问王府之人戒珠院到底如何情况,确实施氏与金氏有言语冲突,但此事涉及近日政事堂朝政,只偏听一言,下官不敢下论断,今日正巧诸位大人都在,徐大人也在,那下官便告知诸位,请诸位明议了。” 这次,始料未及的表情真的在梅砚山的脸上一闪而过。 “近日洛王殿下求请赐婚,殿下是辅政要臣,政事堂以为所求姻亲涉及昔任禁军将军向熊飞,故而不适非妥。此事尚未有定论。昨日戒珠院,两方内眷相见,言语相争也正是此事。牵扯甚深,臣不得不审慎对待,请陛下与太后准许臣以宗正寺少卿的身份设问另一方当时内眷诰命,再禀告圣听。” 第92章 克爱克威(四) 于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梁道玄利刃出鞘,不留余地,所有话放在台面上,他论据充分, 可以质疑, 却不能反驳。 小皇帝姜霖听得心花怒放, 想笑,却又记得母亲的叮嘱:但凡小朝会上你舅说话,不能像私下里那样嘻嘻哈哈! 他只能绷着张稚嫩的小脸, 装作没听懂事谁占了上风。 事到如此,也只能摊开办事,梅砚山也看不出喜忧,平静道:“既然如此, 那请梁少卿细细问过佐证, 再起另议。” 说到底, 只是一个御史借题发挥的事。文官们不满洛王姜熙无视他们的反对, 一意孤行,也觉得这种行为是一种挑衅,所以会以激烈方式应对,至于和梅砚山的关系……大概梅砚山不至于吩咐人去做, 可是他在朝多年,早被人揣摩透了心思,下面有人乐意投其所好顺意阿谀讨好,他顺势而为即可, 也不用特别赞同或是反对。 只要表面上梅砚山永远持中,那他自然有立于不败之地的资本。 但梁道玄听了这个吩咐,内心却十分不愉快。 首先, 管束宗室贯彻宗法确实是他这个宗正寺卿的本职工作,然而这件事顶多是个内眷言语上的摩擦,还是借题发挥的,有人调节调节也就算了,非要他出面当成个宗法案子来办,是真不拿梁道玄的官职当正经差事啊…… 其次,这事儿搞不好得罪徐照白,就好像梅砚山要在走之前非给徐梁二人逼成死敌般么? 不至于,但倾向上却不是没有可能。 最后,梁道玄自己手头上的事情还有不少,给小外甥选伴读是头等大事,与这个相比,其他都不算什么,这时候塞如此不入流的差事,也是梅砚山想再拖下去的预兆。 难道要一直拖到明年科举? 虽然如此不愿,可梁道玄却也有想应承的理由:洛王姜熙是怎样的人,梁道玄不想贸然下论断,但这些年他们两个人一个是小皇帝的叔叔,一个是小皇帝的舅舅,都是梅砚山一党着力排挤的对象,大哥也别嫌弃二哥事情多,要真是为此洛王要死要活,梁道玄觉得还是得不偿失的。 毕竟自己的外甥和这个叔叔还是挺亲的,姜熙对小皇帝也十分上心,很有亲长的担当与关怀,出于这点,梁道玄也不会让洛王一个人面对文臣集团的炮火。 权衡利弊,不如答应。 就在梁道玄预备称是领命时,忽然,一直沉默的小皇帝姜霖开口了: “梅宰执,朕有一点不明白。” 所有人都愣住了。 姜霖是个很听话的小孩子——这点即便他不是皇帝,所有人也都认可。 小朝会上,他遇到不懂的事,从来不会刻意打断,而是待臣下商议结束,有不明之处再在朝会后,请教太后与老师。 这是个很好的倾听学习习惯,也颇有礼贤下士的风采。 但这次,孩子忽然开口,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请陛下明示。”梅砚山只愣了一下,立刻躬身请问。 姜霖清脆的少儿嗓音在庄重肃穆的崇政殿里荡开:“朕观本朝列祖列宗实录,也有内命妇牵扯朝局之事,但是这样的事情,好像都是让宫廷中有些威望资历的女官处理,回来后禀告皇后或是太后,朕没有皇后,但是母后健在,为何这件内命妇吵架的事不请女官尚书们来办?而是要身为参知政事的梁少卿去做呢?他是朝廷命宫,跑去审人家徐大人的诰命夫人,也是不大好的吧?最重要的是,朕还有别的事让他去做,很重要的事,比这件重要很多,朕觉得,这件事也没那么重要,值得梁少卿亲自过问。” 梁道玄差点激动得在崇政殿掉下感动的泪水。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80节 孩子长大了啊…… 前面姜霖还能模仿大人的措辞来说正事,然而到底是个孩子,即便学了许多见了许多,说到最后也成了通俗稚嫩的表达。 可越是如此,越能说明他对此事的不满。 姜霖心中是不大乐意的,他已经不是小孩子,知道了轻重,比如这段时间,大家都在讨论给自己选伴读的事情,他也格外上心,母后和舅舅都问过他的意思,他也列出了一个选拔的要求和自己想要伴读的条件,这是他的得意之作,可是这个时候,却给他舅舅拉去管老婆和奶妈打架的事,这让他十分不满。 他又不是好糊弄的小孩子,在崇政殿听了两年的政务,也知道什么能拿到台面上来说,什么不该。这件事就不该打乱他的计划! 他可是皇帝,他的事才是要紧。 梁道玄竭力忍耐着泫然欲泣的激动,用成人的理智预备先给小外甥初次涉及政事的主观言论一个巨大的鼓舞,谁知梅砚山却先一步道:“陛下以为,这是小事么?” 梁道玄当时就火了。 这要不是在外甥面前,他当时袖子都挽起来要揍人了。 不等他变色,梁珞迦的声音陡然出现:“梅宰执若要指教陛下,还请下朝后再指点政务,陛下年轻,不懂得那样多的道理,言语有失之处,是该斧正,可梅宰执请记住,陛下是九五之尊,言鼎万机,勿要质问陛下以掩其向政之心,扫其崇学之德。” 其实梁珞迦已经很生气了。 怎么跟她儿子说话呢? 还以为是几年前孤儿寡母好欺负是吗? 决意保护孩子的母亲,又有垂帘之威,语气虽平静无有雷霆,但内中肃杀半点不逊斥责。 梅砚山这次是真的愣住了。 不过,他却有个好学生。 “请陛下、太后明鉴,臣有罪。”徐照白出列叩拜,“一切乃是臣之罪过,臣上不能辅弼圣主持政问机,下不能管束家眷明德守命,臣请求陛下与太后申斥问罪。” 殿内寂静,无人言语。 姜霖起初以为自己说错话,很担心母亲责罚,尤其是梅宰执反问自己的时候,那种恐惧和屈辱几乎要将他淹没。然而当母亲挺身而出的一刹那,他又很想落泪。 那种比权力还真实的感觉,叫做爱与守护。 梁道玄努力平静想要吵架的心情。 这世上有好多皇帝在亲政前,说话都不大算数,可他们目前还没沦落到“王与马共天下”的地步,梅砚山确实僭越了。 不管他是有意为之还是放松了不该放松的警惕,梁道玄都不在乎,如果因为这件事影响了他和妹妹为孩子规划好的健康成长之路,他是不会让梅砚山有好日子过的。 “回陛下,臣手上确实有急务待置,正是陛下选才辈龄童于宫中伴读御学之事。”梁道玄也站了出来,他不看跪在一旁的徐照白,只对上首讲话,“可既然梅宰执说此事当急,想必却有个中道理,不若如此,臣请梅宰执亲自为陛下选贤举能,拔德擢贤,自宗室官宦之家,择同龄明齐日月之子。” 既然这样,大家都别闲着,也让梅宰执费费心卖卖力,妹妹自己和小外甥也当回挑理的人。 姜霖觉得后面的词太绕,他似是听懂,却也不敢确定,只能回头去看母后,梁珞迦还能不捧哥哥的场么?当即同意:“也是,这事只交给梁少卿办,哀家也不大安心的,到底梁少卿不如梅宰执官资德行,且梅宰执受先帝重托,身担首辅之荣,还请您为哀家母子费心了。” 一家三口,一人一拳,齐心协力,无坚不摧。 这大概是梅宰执三朝为官生涯里,第一次被人下不来台,当然,梁道玄不是故意和他为难,而是希望他能明白,皇帝,是早晚会长大的,权力也会收束回他的手中,如果聪明,大家都可以和气解决,如果不愿意,他们一家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不过梅宰执今天的话和对外甥的态度确实让梁道玄不满,于是在小朝会散朝后,他表面上是替外甥说两句好话,但说得都是类似“小孩子不懂事说着玩的别往心里去”、“他还是个孩子他懂什么梅大人是老臣别和他一般计较”、“梅老师我们家小霖经常上完小朝会回来不开心,你有什么头绪吗?”等言辞的文雅场面话版本。 诸如此类,最后梅砚山也只能笑笑意味深长地表示:陛下真是长大了。 不然呢?梁道玄想冷笑,你儿子不长大? 然后他又对徐照白表示,诶呀事情发展到今天这样,大家都不开心,洛王那边府上乱成一锅粥,太医说好险,就是医德很好那位祝太医说的,我也帮不上什么,能查清这件事,让大家都能继续在政事堂共事就是我最大的贡献啦!不过您夫人什么时候有空?宗正寺有两位宫中女官可与我一道过去,大人如果避嫌,您不是还有个儿子么?让他旁听就可以了。 既然有人想让大家都不开心,那谁也别想好过。 一场小朝会,谁也没料到会有如此多明枪暗箭,几个头次因事务被点到至崇政殿听问的年轻官吏都吓得不敢说话。 几个人作伴离宫,走出正门,方擦汗低语:“一直听说太后不多问政事,拱手而治,国舅平易逊顺温和柔仁,今日得见,方知人言不能尽信啊……” “从前确实可能是这样。”其中一人目光警惕逡巡四周,确定无人后方才低语,“但眼看陛下日渐□□,年岁龙增,这天啊,是要变了……” 第93章 静不露机 “家慈已在偏厅恭候, 梁大人这边请。” 徐府宅院与侯府自是无法相较,但比之其余朱紫门庭,徐照白的家甚至可以说有一丝寒酸。 时值葳蕤盛夏,芒种前后, 帝京略有家资之门户也多有“盈树栽而家丰和”的习俗, 在夏至前, 好好照料家中的高树绿植,是举家齐心的乐事。 徐府第一进明堂正厅前,最招惹人眼目的只有当年威宗所赐的“惇信明义”四字匾额。这四字典故出自《尚书·武成》, 颇有来历,又是故日天子所亲书,威严有余,家宅的氛围却仿佛祠堂, 看得人很是压抑。 过正院的第二道门, 周遭静谧更显肃穆, 别说树木, 连花草的影子都没见着。 终于到了偏厅前的最后一进院落,这里是待亲友与家客的地方,按理说梁道玄为公务而来,当开明堂正厅问话, 但据说徐夫人为这次的事十分不安,也有些病痛,为显体谅而不那么有火药味,梁道玄主动表示可以在相对适合病人的地方见面问话。 偏厅虽是内厅, 一般来说也非宅邸起居的部分,仍旧属外,布置应兼顾待客的舒适和展现家门实力和品位, 但徐府偏厅前偌大一块空地,只放着几口积雨的缸,别说树木了,连草都没有半棵。 梁道玄心想,他们家是有人算过不能沾木吗?这么极端? 帝京于四海中而偏南,自古本地百姓都好绿喜植,贫苦百姓家到春夏,也有栽花绿居的习俗,京郊农户更是深谙此道。这么光秃秃的地方,梁道玄还是头次见。 他又最爱花木,见了空置的宅院,简直浑身发痒,想现在就给徐照白设计个园林出来。 尤其暑热已至,走一趟晒一趟太阳,梁道玄穿着茧绸的官袍,人都蒸出汗了。 一旁引路的徐恒也是如此。 他们身后五步开外,是两个宫中的女官与徐府的侍婢跟随,几个人皆有汗热之迹。 论年纪,徐恒和梁道玄差不多年岁,只是并未出仕没有官身,他爹也没让他恩荫个一官半职,于是他只能以白身的礼数接待朝廷命官。 不过想想也是,自己亲妈要被盘问,亲爹为官身避嫌不好在场,他恰好是白身,既能陪伴母亲以尽孝道,又要维护家中的颜面,肯定要亲自相迎。 “大人走得辛苦了,我家没有个一荫半瓦的,一路都是日晒,夏日里是难熬些。不过偏厅已经备了冰,听家父说,大人平常在政事堂爱喝雨雾茶,业已备下。”徐恒说话的语速与长相都极其肖似父亲,唯独皮肤略有些黝黑,但不妨碍他样貌清秀恬和,待人接物使人如沐春风。 梁道玄再热也不能说客人不该说的话,只能笑道:“平常贵府家人出入,怕是都要撑伞的吧?” 徐恒原本还略有紧张,听了后却倏然一笑,松弛许多:“大人果然如传言一般风趣。家慈出身农乡门户,俗信宅内不能植树,有夺人精气之嫌。家慈淳朴安于内,一力操持,还请大人见谅。” 这话说得很有水平,不亏是徐照白的儿子。 徐恒委婉向自己表示,母亲出身和认知有限,其实这个有没有树迷信不迷信完全就只是一地风俗,一方水土一方人,梁道玄犯不着挑人家门户内自己过日子的理。可徐恒说了,便是暗示他能在问话时照顾些母亲,不要她难堪。 梁道玄自己也是个孝顺的晚辈,对孝顺的孩子有天然好感,只点头道:“我又不是来巡视谁家栽不栽树,又是哪处籍贯何等风俗的,这些都是小节,该注意的,我自然会上心。” 徐恒微微松了口气,打开偏厅的门,挑开隔热的竹帘,请梁道玄一行办差之人入内。 这还是梁道玄头次见到徐夫人。 她见梁道玄来了,慌忙起身,竟碰倒了原本坐着的圆凳,又好不尴尬不知该不该伸手去扶,偏厅里没有高背大椅,或许是徐照白吩咐过,有三个普通的木中座椅就在厅内对坐陈设,有一居于上首,显然是为梁道玄预备,其余两个则是徐家母子。 可徐夫人还是坐在一旁角落的圆墩上,慌乱地起身,慌乱地行礼,浑身上下透出紧张和不自在。 徐恒见状过去搀扶住母亲,再次向梁道玄行礼:“不孝子徐恒携家慈向梁大人见安。” “梁大人安好……”徐夫人跟着低声念道。 “见过徐夫人。”虽然徐夫人的诰命品级不低,但梁道玄作为朝廷命官,还是要有官袍与官服给的仪尊。 梁道玄在上首的椅子上坐好,请徐家母子也上前落座,徐夫人站在原地似乎犹豫不敢上前,是徐恒掺着她走过去坐下。 侍婢扶起倒了的圆墩后行礼退下,宫中两位上了年纪的女官在梁道玄的示意下向徐夫人见礼,可徐夫人似乎过于紧张,忘记请二人就座,只好由徐恒开口表示宫中德高望重的女官能来府上是他们蓬荜生辉,还请不要嫌弃简陋,让徐家尽一尽地主之谊。 两位女官是六年前就被辛百吉辛公公指派倒了宗正寺,协理梁道玄办一些皇亲国戚贵胄之家的内宅事务,这些年什么场面也都见过,又行止有度规矩森严,并无多余的神情显现,均眼观鼻鼻观心,谢过主家,在侧面两个圆墩上坐好。 看得出来徐夫人是真的在恐惧,梁道玄不想问话在这样的氛围中开始,于是先笑道:“徐夫人辛苦了,这样热的天,还要穿着这身带品级的衣衫坐在此处。咱们就尽量长话短说,您看能不能先告知我与两位女官,那日在戒珠院,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语气随和,笑眉舒展,并无刑讯逼问之意,可徐夫人仍旧紧张至极,一双褶皱粗糙的手不安地在锦裙之上摩挲,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求助地看向自己儿子。 徐夫人金翠兰有着一张被风霜侵蚀摧残过的面容,这让她和梁道玄接触过的官宦内眷全然不同,她的恐惧不知是本能畏惧这样的场合,还是对真相本身的畏惧,都很难说清。 梁道玄足够耐心,继续温言:“夫人放心,今日绝不是审讯,不过是宗正寺的问话,为您也是一种澄清,若事情真与您无关,您不妨直言。或者您不知从何说起,让我有一句问一句也是可行的。” 徐夫人听完就这样看着前面,许久,才点了点头。 “那日您去了戒珠院?” 其实问问题,没有那么难,难的是不能在问题里诱导回答,这样会让问讯失真。 梁道玄又和徐照白没仇,也不打算借着这件不入流的事只置于死地,问清楚讲明白,拿到台面上让他有的说就可以了。至于洛王姜熙那边,他知道孰轻孰重,不会一直发疯。如果懂得利用,或许抱得美人归心想事成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梁道玄是真心实意在求一个真相,一个结果,问题本身也无有偏颇。 徐夫人的眼珠不安扫动,紧闭双唇,点了点头。 她今日装束不算华丽,只是符合规制身份,斑白的发髻外,四支金雀对钗头的雀尾始终在摇晃。 “敢问夫人,所去是为布施、听弘法还是素日的求拜?”梁道玄又问。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只是想顺势问下去,让徐夫人能敢于开口,这样好继续接下来的问题。 然而徐夫人似乎仍旧不能表达,她紧张无助地在椅子中坐而不安,最终求助般再次看向了儿子。 徐恒只得开口:“大人,内子有孕,害喜得异常厉害,家慈是去为她祈求纳福,保母子平安。” “诶呀,恭喜徐公子贺喜徐公子,贵府大喜。”梁道玄心中叹息不知话题怎么继续,索性先聊点家常,“我家夫人当初也是害喜严重,这女人有孕,当真是煎熬。这样,我回去秉明太后,请她派一位精通妇学育养的女官来为徐少夫人看看孕状,徐夫人你说可好?” 梁道玄笑着请示徐府的女主人,他的恭喜当然是发自内心的,言语也十分照顾徐夫人的情绪,往府内事务引去,也好让大家都能平静入题。 谁知徐夫人听了这话,非但半点没有舒缓,反倒惊起,两行眼泪自她慌乱无措的眼中流出,她挣脱儿子的搀扶,扑通跪在了梁道玄面前,哭道:“大人!大人我是冤枉的啊!我是冤枉的!” 梁道玄这次是也要跳起来碰倒椅子了。他头发都竖起来,也跟着开始惊慌。 他哪敢让诰命跪自己啊! 这传出去什么样子! 可是他更不敢伸手去扶啊! 这成何体统! 不只是他,徐恒的脸也跟着骤然通红,他慌忙去搀扶母亲,惶急道:“母亲快起来,若有委屈,咱们坐下说,梁大人是最通情达理的了,他一定不会错会您的意思,您快请起……” 但徐夫人只是伏低痛哭,似乎那日戒珠院之事,有她无法言说的无助,梁道玄早站起来,多亏他足够机智,带来了两位女官,二人也是练达老成的宫中差人,当即上前,一左一右,搀扶起徐夫人,一人劝道:“夫人请坐,快先歇歇,夫人心中有难言之处,不妨先同我们二人说说。” 另一个则用眼神示意梁道玄与徐恒暂时出去,随后又让徐恒通传府内侍婢,预备人为徐夫人简单匀面梳洗。 一句话没问出来,梁道玄就又回到大太阳底下站着去了。 他看着侍婢从屋内进出,再看窘迫的徐恒,决定还是先话疗这个吧。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81节 第94章 谬以千里 “听徐夫人的口音, 好像是河西道人士?”他尽量用轻松闲谈的语气来问。 “是……”徐恒已不似方才般落落大方,显得有些赧然。 梁道玄笑道:“河西道乡音多而杂,我倒是听不出具体的,不过早年我姑母住得乡下离河西道近, 她教过我两句。” 一般鱼跃龙门之人往往忌谈旧身, 除非郡望显赫, 可谈之资身价倍增,否则旁人即便知晓,也懂得“扬长避短”的道理。徐恒知晓父母的家世过往, 也明白众人忌惮他父亲的煊赫,对他家故去基本是绝口不提的。 梁道玄虽也是如日中天之人,他的父亲却也算是一个隐秘的谈资,徐恒当年也听过些流言蜚语, 只是他常年于家中蒙父亲授, 与外人交往甚少, 大多听个头尾, 没有什么细致的来龙去脉。梁道玄的父亲梁敬臣也是出身低微之人,承宁伯夫人,也就是梁敬臣的妹妹梁惜月也应如是。然而亲人微末过往,竟半点也不避讳, 平和从容而出,教徐恒错愕难当。 他的眼神透露了讶然和好奇,虽只是一闪而过,但梁道玄也看在眼中。 “我姑母曾讲过好多次, 多亏她早年在乡下住过,知世情冷热,晓民生艰难, 这才时时对我们兄弟耳提面命,要节俭节制,不能奢靡用费。说来有趣,她后来入京住过一段时日,官话其实说得很好,不过后来我和表哥顽劣,她急了训斥,还时不时用乡音俚语骂我们两个。” 徐恒见梁道玄不曾因为母亲失仪而鄙夷,心中一块石头已是落了地,又通过一番言语让他解惑过往之避,他更松了口气。 这是个适度调节氛围的话题,也勾起了他的回忆:“我母亲也会说官话,只是说得不大利落,她小时与我言语,也多带乡音,想想也很亲切。” “是这个道理,乡音难改。”梁道玄笑着眨眼,“尤其是骂人的时候。” 这回徐恒也真的发自内心的笑了:“家慈虽也是乡野女子,却不像承宁伯夫人那般勇爽,她多一个人在家中,自小家父将我进学读书等教养之事都揽在身上,家慈从没有责骂过我。” 说到这里,他实在按捺不住,用近乎哀徊的轻声道:“如若不是为内子和未出世的孩儿祈福,母亲断然不会凑初一十五拜佛的热闹,所以我是决计不信母亲会言语刻薄刁难羞辱洛王殿下的乳母以及那位向小姐的。” 梁道玄不打算在本人交待前表态,只是笑笑:“那可能是徐公子弭耳受教伶俐乖巧,不像我惯会惹人生气。” 徐恒见他滴水不漏,也只好缄口不言。 其实梁道玄也很难相信方才的徐夫人金翠兰会是个嘴不饶人的刁妇,虽不排除有人天生惯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但以他这些年处理宗正寺多项家事纷争的经验,金翠兰的确是真的几乎要被内心的恐惧压垮。 这时女官出来通传,她先礼貌请徐恒先去看看梳洗完毕的母亲,留了梁道玄一步在外,低声道:“大人,徐夫人甚是不安。我们二人已安抚过了,现下她可以言语,也对我们二人说,她未有辱骂之行,不知该说什么好。下官以为,若再有一次方才的情形,还是不宜在问了。不然……” 这二位女官这些年凭着在宗正寺梁道玄手下当差,于宫中内职晋升还是人前体面都十分得足,她们二人敬佩梁国舅年纪轻轻就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连清官难断的家务事都有条不紊丝丝入扣解得明明白白,索性将自己视为梁国舅的心腹,有些不该同上峰讲的话,该讲的时候,也不得不讲开。 “不然开罪了徐尚书,此事可大可小,于大人百弊而无一利。大人只是循例过问,说到底,不过是内眷口角让有心之人利用猜到了这个地步,怎么都不至于大材小用,非要大人来做这个里外不是人的决断。” “谢谢李女尚,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一会儿进去还请你们多多照应。” “大人心里有数便好。”姓李的女官笑着行礼,亲自掀开竹帘,请梁道玄入厅继续问询。 徐夫人金翠兰已经再度坐下,她眼周红肿,十分憔悴,徐恒握着母亲的手,正温言宽慰,见梁道玄来了,金翠兰眼中又现紧张的神色,梁道玄却先笑道:“徐夫人,我不是来问您的罪,您放心,当天的事您要是真说不出口,告诉我还有谁在场也可以,我就不再为难您了。只是,我有一句话还是要说明白的,这是您自己的事,您要为自己说清楚讲明白,徐公子人在这里,若是亲儿子见母亲蒙受冤屈,心中定然苦痛,方才徐公子说,您是位慈母,我想您是断然不愿如此的。” 晓之以理和动之以情都已经说完,如果金翠兰再不能言语,那真的是不要再逼着人难受了。 听了梁道玄的话,金翠兰缓慢地张开嘴,僵持许久,仿佛下定了决心般,用她带哭腔的粗噶嗓音终于开口:“我……我只是去上香,要吃斋饭,去内院子里……禅房,等着……” 徐恒听见母亲终于肯开口,不禁展露笑容,望着母亲的眼睛,用力点点头。 徐夫人得了儿子的鼓励,再看也笑着点头的梁道玄,又继续道:“我是粗人,不懂规矩,有其他家的女人来找我,叽叽喳喳的,七八个,我不认得,但人家来了,我又不能撂挑子走人,就听她们说……” 徐夫人的话听着没有条理,可是却白描出了当天的景象:京中庙宇大多午时放饭给香客,进斋也是修行的一种,因内眷出门不是那样频繁,所以各个寺院内多是老僧和小沙弥侍奉出入,靠斋饭得一份布施,京中内眷也多视此为善举。 徐夫人大概就是内院等着进斋时,遇见了其他来上香的官宦人家女眷。徐夫人的夫婿可以说是朝臣当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次辅,地位之尊,不言自明,尤其是梅砚山肉眼可见的衰朽,而愈发提拔徐照白,这里头的门道,这些内眷也是清楚的。徐夫人难得出门,不善交际,她们见了总算得了机会,上前巴结,也是人之常情。 “这些人里,可有施夫人和向小姐?”梁道玄尽量让自己的询问温和一些。 徐夫人连连摇头摆手:“没得!没得!那娘俩是后来才进来的!” 女官见徐夫人又有激动不安的神色,不声不响倒了杯热茶,轻声细语请她慢用。 一口喝光了茶,徐夫人深吸一口气,继续讲了下去:“那天上香的人多,到处都是人,穿得都花花绿绿的,好多人围上来,说孩子他爹的好,他爹……不让我在外面谈家里的事,我就笑……有小和尚进来,说地方不够了,匀一匀,给两个贵人,那娘俩进屋的时候,我都不认得她们!是旁边一个小媳妇说了,我才知道是洛王爷的奶娘和没说成亲的媳妇……我……真的没有骂她们啊……” “娘,我信你……”徐恒看母亲又要哭出来,忙用手掌宽抚她的后背,“你的话,梁大人都在认真听,你只要说实情就好,只要是实情,大人就会替你做主的。” 这个说辞虽然不太妥当,但能让金翠兰把话说完,倒也没什么。梁道玄没有制止,只是等待徐夫人再次喘匀了气。 “……当时屋里乱糟糟的,我就听见有人笑那个向家女娃,说她没过门就上赶子当媳妇,我不知道前面是啥子事情,几个人是不是有仇,话说开了,洛王爷奶娘跟她们口角起来,门口就有几个婆子来问……她们说我是诰命,让我做主,后来又有人说了几句,那奶娘……脸色一下子好像噎住啥了,往地上一趟……” 后面这段实在混乱,梁道玄追问:“夫人还记得她们争执了什么吗?” 徐夫人欲哭无泪地将手往膝盖上用力拍:“我哪里晓得她们为什么陈芝麻烂谷子吵架……” “娘,她们报你名头出去的时候,你没说自己不认得洛王殿下的两个亲眷么?”徐恒再冷静,听到这里的时候也急了,他母亲完全是被无端卷入,但因为有诰命的头衔,被人当了枪使唤,致使今日这场风波。 徐夫人拉着儿子的手呜咽:“我让她们别吵了的……我说了的,恒儿你要信你娘啊……” 梁道玄怕她再次惊厥过度,忙温言宽慰道:“夫人说得我是相信的,只是如果夫人记得那些人的名字,她们能从旁佐证夫人无辜,那就最好不过了。” 徐夫人真的在努力思索,开口道:“有个张家的,有个刘家的,还有个姓卢的,还有……” “她们家的官称呢?”徐恒比梁道玄还急。 徐夫人张着嘴,半晌,摇头哭泣:“她们先前一说,我耳朵一过……那些官啊爵啊的,我是记不住的,这可怎么办好……我不能给他爹再添乱了……我不能啊……我怎么就非得那天去啊……” 两名女官及时安慰起徐夫人来,而事情的大概,梁道玄心中也有了清晰的脉络。 这是一件言语争斗产生的混乱,真正攻讦向琬的,不是徐夫人,那天人多口杂,多是官宦人家的内眷,想来也是知道洛王和朝臣内部尤其是梅砚山的矛盾。众人借人多势众的情形,借势而言,还有徐照白的夫人在,她们更是有恃无恐。 结果没成想施夫人身体欠安,又有御史拿此事做起文章。 大家都不说话,自然有徐夫人在前头扛着。 因为那天她的名号是最响的。 徐恒早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看着深思的梁道玄,却说不出希望他能帮忙的话。 这时,梁道玄却走向了哭泣的徐夫人,带着温和的笑容开口道:“徐夫人,您说,那天戒珠院官宦家的内眷很多,是也不是?” 第95章 扬汤止沸 “……以上为臣所了解的情形。” 梁道玄的禀呈结束, 崇政殿内寂静无声。 姜霖毕竟是小孩子,竭力控制也很难在诸位成精般的臣僚面前掩藏好心中的不满,略略翘唇的嘴巴和耷拉的眼角无不透露少年帝王对众人指使自己舅舅大材小用的不快。 但他在上朝前也仔细听了母后的教诲,于是闭口不言, 等着众人发话。 “这样一说, 即便查验人证……也是没有什么结论。”许黎邕略有尴尬, 这确实是鸡毛蒜皮的琐事,拿不上小朝会来讲,尤其是让梁道玄言语琐碎形容一番, 更像是家长里短柴米油盐,旁人很难接茬评论,尤其涉及徐照白徐尚书,大家都余光看去, 只见其恭敬颔首保持谦卑的姿态, 一动不动。 “许尚书此言差矣。” 没想到梁道玄接了他的台阶, 却不是下, 反而又往上走了一步:“有了佐证,就能继续往下查,还当事之人一个清白。” 梁道玄一副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样子,看得许黎邕就心口发闷, 他索性不再言语,等待梅相发话。 其实谁都不好多说什么。 大家心中也有忐忑,不会那天自己老婆家人也被卷进去了吧? 毕竟按照梁道玄转述徐夫人的话,当天戒珠院人满为患, 官宦人家的内眷络绎不绝,已经到了几家挤一处禅房的情形,大家的内眷抬眉睁眼都是熟络的, 有些还带着姻亲,里里外外总能扫到些关系,梁道玄的话不免让在场所有人都略有些惴惴。 而且小朝会按理说是不用叫来这么多人的,可梁道玄非说是要事商议,以皇帝的名义叫来是四五十号人,大大小小官吏挤在崇政殿,虽然不逼仄,但左右看过去,都十分紧张,心想不会是梁国舅查出这事儿和自己家有什么关系,所以才叫来的? 在这样的心境中,又听梁道玄说还要查下去,众人更加忐忑。 “事已至此,还是多多安慰洛王殿下与徐夫人,二人皆受惊不小,请陛下施恩,惠及臣眷,亦是美谈。”梅砚山最终还是表态。 事情愈发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去了,他决定早点结束这本就不该出现在当下场合的争端。 “且慢,梅宰执此言差矣。” 梁道玄仿佛今天就是来找茬吵架的,谁说一句,他就接一句,气势十足,威仪势强。 “这决计不是小事,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梁道玄大义凛然地向皇帝姜霖拜了拜,“陛下容禀,海内万方,谁人不知陛下股肱辅弼三人德宏,此三人皆为先帝遗诏加命,为江山社稷所把臂受托的王佐之材,洛王殿下与徐尚书正在其列,多年来尽心竭力,纤悉不苟,不可不谓忠良柱石。而如今,竟有人于内眷门户里起事,居心叵测,要以家眷纷争,挑起辅政大臣之间的事端,此举之歹毒,不亚于党政之祸患。” 梁道玄的帽子扣得高而危,听得人好多人心里一声咯噔。 “若祸起萧墙,因内眷之怨,起政事堂之异,陛下江山之二柱石,岂不嫌隙?还如何谈共佐贤君,以滋盛世?当真其心可诛!” 梁道玄三言两语为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定了性,表示这是一件恶性的政治事件,旨在分裂齐心协力共创美好未来的辅政大臣集团,你别管是不是齐心协力,总之这个行为,影响极坏,那么既然影响极坏,当然必须严惩了。 梅砚山看着梁道玄,一字一顿道:“其心可诛倒未必,这事确有蹊跷,然而国事繁多,宅事不匹,待陛下广布恩德后,再私下走访安抚,洛王殿下那日也是心急,情有可原。” 其余大臣见状,忙附和,也有人说:“那日戒珠院人多口杂,不好查清究竟哪家人在,又是哪家多言。且徐夫人已忘记了大半人,若有偏差,岂不冤枉?此事既已很难查清,不若以怀仁为上,各抚安怀,以定臣心。” 众人皆曰善。 现在开始和稀泥折中,觉得是小事了,当初有人找茬的时候,怎么又说得那么吓人呢?还洛王殿下纵家奴违背国法。让梁道玄跑前跑后,真以为他是吃素的? 尤其是外甥在上面看着,梁道玄觉得自己战斗力已经拉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不是觉得他是管家长里短的小官不配在政事堂管大事吗? 那今天没有大事,他就创造个大事。 “查,还是能查清的。” 梁道玄一句话,惊诧四座。 他面无表情,从袖中抽出一本簿册,晃了晃:“这是当日戒珠院礼佛供奉之人所签的香火给事册,每家每户,记录详实,一共一百八十一家,臣问过戒珠院的慈渡大师,但凡有香客虔诚敬佛,为求证诚,连所捐香烛厚薄戒珠院都会一笔笔详细记录,日期均有写明,那日所到官宦人家,无有疏漏,对此可一一查证,看看到得是谁指使家人,挑拨政事堂辅政大臣的不和,又意欲何为。” 有那么一瞬间,梁珞迦觉得自己要听见众位大臣冷汗落地的声音了。她很想笑,无奈就在龙椅斜后方,帘子又不是很密,笑了就会被站得靠前的大臣发现,还给孩子起到反面作用,于是她竭力忍耐,才勉强克制。 真是活该。 这样心里想一想,梁珞迦还是很痛快的。 “难不成这一百八十一家,户户都要去问过么?”许黎邕显然是急了,抢道,“这也太过唐突了。” 梁道玄不和他废话,他还不够资格,只等梅砚山开口。 “梁少卿所言确有其理,然而这一百八十一家,极难一一呈对,闹至民间悉知我朝廷不理政务,却为家宅琐事,滋扰门庭,无益于陛下之理统,徒增议上之妄言,还请三思。” 说得十分大义凛然。 但梁道玄早就对这套说辞有了准备,在政事堂当了这么多年跑腿的,他十分清楚梅砚山和徐照白的套路,自然这次准备好了应对。 “梅宰执所言极是,此举不妥。” 他这样一说,大家还以为是梁道玄肯卖梅相一个面子,终于下了台阶,谁知梁道玄又扬起声调,这次是向太后行礼:“太后,若一个个查问,致使人心浮动朝野内外多有非议,臣亦觉不宜。请太后宣懿旨,请册内一百八十一家涉事内眷入宫,于隐秘中,请徐夫人指认,那日到底是谁授意行事,这样一来可保社稷清正,辅弼齐一,二来可护人心所想,不使无辜之人受不白之冤,最后,也能隐形于内,不起无端之波于外。” 这下子,谁也站不住了。 先后十几个人跳出来表示,前往不能这么劳动太后大驾,说得好像梁珞迦七老八十动一动就会三高似的。这还是表示关心的。有人急了连周礼的搬出来,说好多上面的名字也不是内命妇,没有品级面尊上,那是大不敬啊,不合乎周礼,万万不可。 终于有人想起那个上书挑事的御史,于是站出来说,都是此人不端,挑拨事态,他才是真正欲意党政的罪魁,妄图以此分裂朝廷。 每个人都怕自己扯进这个大帽子里,被拿捏了嫌疑,让人师出有名。惶恐像野火,蔓延开来。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82节 而梅砚山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包括平静的梁道玄。 徐照白从始至终,不发一言。 梁道玄很想问问他们,这样的结果,他们就满意了么?本来一件小事,非要闹得不可开交,如今真如愿以偿,可是坐卧不安的,却不是自己和洛王。 小皇帝姜霖没见过这个架势,一时之间乌泱泱的崇政殿仿佛每个人都在同他说话,可哪个他都听不大确凿,有些人说得他已经可以听懂,但又觉得不只是表面那样的意思。他求助般回头,最值得他仰仗的人就在身后。 “好了。” 梁珞迦轻轻一句,隔着帘子,平静无波的声音渗入到殿阶下的恐慌海洋里,化作涟漪,似的一切都安静下来。 然后,她的下一句,在梁道玄看来,非常的艺术。 “梅宰执以为如何?” 妹妹在阴阳和拱火方面,已经开始青出于蓝了。 梅砚山须臾后开口道:“此事还应从长计议。” 他退出这一步后,徐照白立即接上:“内人少见外客,礼数不尽,恐怫太后凤驾。” 梁珞迦听完心里冷笑,但还是微笑起身,发表重要讲话:“尔等皆是陛下之臣,先帝所遗,身肩之责,不啻万机。故而有人觊觎,从中作梗,意欲使政事堂不安,或有党政,或有歧心,上不和而下不安,陛下尚未亲政,而我不过垂帘谛听,又能如何?还请诸位以国家机要为重,勿要着心不当。今日之事,多亏梁少卿奔走,不然重臣内眷岂不皆有蒙冤?” 她顿了顿,看向徐照白道:“徐夫人贵为正二品诰命,德行有嘉,不应以此为疑遭人言诟。而洛王乳母,亦是抚育宗亲的有功之人,缘何无辜受累至此,且要人牵连洛王攀其罪状?你二人与内眷,依哀家的意思皆是无罪。” 就是要这样。 梁道玄心中很想鼓掌。 所有人都混乱不安的时候,就要做那根主心骨,维持公正,制止纷乱,这样才能俘获人心,且能看出,真正的大权到底是在谁的手上。 “这件事不应再在外议了。”梁珞迦的光辉形象已然显现,她此刻就像执掌人间生杀却选择播撒甘霖的观世音菩萨,安定了众心,“政事堂内明日于仪英殿问话,哀家再听听众位辅政的意见。不过那位上书的御史,御史台回去好好问问,他是何人所指,又所为何,回来呈奏。” 梁道玄大获全胜,以无限扩大原告的方式,激起恐慌,一为出气,二为立威。至于那天闹事的是谁,其实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那位出来带不该带节奏的御史,必定要遭到严惩——以后谁再敢如此行事,就要掂量掂量是在和谁为敌。 第96章 钩玄猎秘 那位不识趣的御史最终以免职罢官白衣留用处置后, 梁道玄忽然觉得世界安静了。倒不是他真的耳根清净,而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有了,大家都变得格外谨慎,没人再敢胡乱做些意味不明的“文章”, 比如洛王此事, 甚至有人见风转舵, 提出建议,既然不能为乳母封诰命,那就按照按照前朝旧例, 封施夫人一个宜德君的虚衔,来褒奖她多年尽心竭力抚育宗室的功绩。 梅砚山对此事不置一词,梁道玄看出他是避嫌和姑息两重意思,让妹妹出来端水, 表示大家都不要讨论了, 无论如何, 这事哀家会处理, 大家都好好研究研究皇帝的伴读和马上要启程去行宫避暑之事。 梁道玄总让妹妹做“中允”的仲裁者,这么多年,除了梁道玄殿试遇刺之事外,太后梁珞迦从没为私恩夙愿表达过任何个人的看法与情绪, 这个策略十分好用,以至于如今,太后懿旨的可信度与日俱增。 当然,这也是因为北衙禁军的调度权力在妹妹和外甥——约等于他自己手里, 不然虚空的权力只是水中月镜中花,一句话的分量,不过是虚无的面子。 在向熊飞离开北衙禁军安度晚年后, 梁道玄和梁珞迦十分仔细拔擢人才,包括之前与梁道玄关系匪浅且受其恩的白衷行。 如今,北衙禁军的左将军位置暂且虚悬,无有资历足够者升任。但经过这些年的历练,白衷行已升至北衙禁军亲军统领,执掌禁军要务,这个位置对他来说已经算是虚位以待,只是一个三十过半的将领坐上这个位置尚且资历不足,且梁道玄不希望在外人看来,自己和妹妹是那么迫切的提拔自己人,一切他都留有余地,只不过如果旁人要是过雷池一步,他的余地,也随时可以变作禁区。 进可攻退可守,梁道玄对自己这些年的经营十分满意,这次为洛王之事发作,他也不是单纯替这位宗室难兄难弟鸣不平,更多还有一种测试服抢先上线的意思,他想看看如今皇权的影响力究竟可以有多少。 结果就是,目前的进度他很满意。 直到过了两日,他为前往行宫避暑之时忙得焦头烂额,于宫中四处奔走,还好有沈宜和辛百吉从旁协力,一应宗正寺有关的暂迁安置琐事才能事无巨细,好不容易腾出点时间,他听说老婆带着孩子入了宫伴驾,正准备去看看一起玩的儿子女儿外甥,却在中朝外青瞿门,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虽然熟悉,但梁道玄一点也不想见。 祝太医板着张老脸,领着两个御药房的小太监,在门下头的阴影里站得笔直,梁道玄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绕路,可是转念一想,太医院出入内廷是不经过此地的,那祝太医想来是在等人。 “梁国舅,借一步说话。” 等的是他。 梁道玄不知怎么,满脑子都是《韩非子》里那篇《扁鹊见蔡恒公》的字句,自己难道出了什么事? 可祝太医是极其严苛认真的医者,不由他多问,领着梁道玄过了青瞿门,找了个寻常内司值班的耳房,屏退左右,只留两个人在。 “祝太医……我有主意身体健康。” 梁道玄扪心自问,皇帝淘气他都敢训斥,然而这位医德充沛的老太医,他是见了就腿肚子打转。 大概是早年多少次落在他手里,导致的心理阴影。 祝太医一副嫌弃的表情,瞪他一眼道:“我看国舅爷也是活蹦乱跳的,除了我上次说得毛病您半点也没节制,其他挺好。” 梁道玄也不知是被大太阳晒的还是被这话说得,脸上直发烧,还是祝太医说话办事无有一点拖泥带水,又看了看窗外,确定无人后才开口:“国舅放心,不是为了您的身体,这次我专程等在这里,是有件事不方便平常走动时讲,只是我觉得,有必要让国舅清楚,不然实在有失医者之职和太后的信任。” 一听不是自己,梁道玄立刻生龙活虎道:“祝太医请讲。” 这是梁道玄第一次在祝太医脸上看到为难的表情。这个老头的表情系统过于匮乏,且仿佛永远处于责骂病人的愤怒边缘,总是压抑着不快的神色。可这时,忧惧和不安却头次出现在祝太医的瞳仁里。 “是……洛王殿下乳母施夫人的事情。” “施夫人的身体怎么样了?”梁道玄静下心,细细过问。 “施夫人身体已然无恙,虽是她本就心脉亏渐,伤了根本,即便华佗仲景再世,也难为她再续百年之善。不过在洛王府好吃好喝,调养下来活个十年八年是不成问题的。这点梁国舅的可以放心。只是……这几日我一直在洛王府内照料施夫人的身体,我发现有些异样。” “异样?” “施夫人的心疾突发,原本我以为是气滞脉逆,而血激冲顶所至,但一般这样的病人,很快当日心脉会衰微回去,甚至比往先更弱,往往几不可闻,凶险非常。即便已然施针救治,用药妥稳,仍旧会衰于形表……”似乎是看出梁道玄没有完全理解自己所说的医理脉案,祝太医啧了一声,换了种说法,“这样说吧,如果是气至心疾,那施夫人当天脉象便是心脉受损,于是会极其激烈,几个时辰后,脉象衰归似无,犹如俯冲,待医治调养后,自谷底,缓缓回升,渐渐康复,这才是该有的脉案。” 梁道玄在心中默默画了个折线图,领会了祝太医的意思,也隐约知道了这其中的意味:“祝太医的意思是……施夫人并不是如此?” 虽然祝太医觉得作为病人,小梁国舅是有点缺心眼的,但作为皇帝的亲舅和心腹,这孩子心眼绝对够用,他点点头道:“这正是我来告知国舅的因由……施夫人的脉案,我当日的判断并没有错,正如那日同国舅所说,今日亦是这番说辞。可是这几日却与本该的情形全然不同,每日诊脉,我都加剧一份怀疑,不得不告知国舅。” 祝太医又看了看外头,小太监的人影都在院子里,门口安安静静,他才谨慎道:“施夫人的心脉走势,绝不是气至心疾!如果我没猜错,她是服用了激脉的药材!” 梁道玄愣住了。 这样一来,事情的性质就彻底改变了。 祝太医似是有些懊恼自己发现地太晚,摇了摇头,也有些自责般叹气:“……这些日子,施夫人的脉象自那日病发,并不是先高后低再缓缓回升,而是一直保持均匀的平落……这并不是缓慢康复的征兆,而是药性逐渐失效的表里之相啊……” “是她自己服用,还是有人下毒?” 梁道玄说出了很关键的问题。 祝太医摇摇头:“我是个医者,这如何得知?我猜测了一下,能如此扰乱心脉的药,大抵是巴戟天、附子、细辛,三混合一,扰心肝二经,催虚火,强脉理,这才能有当日施夫人所表现出的症候。” 梁道玄冷静下来,率先谢过祝太医道:“都说太医妙手仁心,却让太医卷到这样蹑足附耳的事里来,是我与太后的过失,这里在下先向太医赔罪了。” 祝太医倒也没想到梁道玄会向自己行礼,他虽对医术颇为自负,也不敢真的就在医术除外的领域对当朝国舅摆谱,忙回了一礼:“国舅不要折煞我了。我若是真有足够的本事,也不至于今日才确凿告知……这是我的失察,我也知道此事兹事体大,实在是怕给太后和国舅添乱至祸,太后与您不责怪我的失职,我已是感激不尽,哪敢承托您这句话。” “太医是刚正之人,这些年对我耳提面命,我心中感激。您的话,我自然相信,可如若有人存心,您不能发觉,不是您失察,而是用心之人暗度陈仓之意何其果决,才蓄险至此。祝太医千万不要自责了。不出几日,御驾便要北行避暑,您还要随侍照料圣上和太后的起居,这些日子,您也稍稍休息,不要再怀想此事,也勿要同人言及,我和太后会有商议。” 说完,梁道玄不忘补充一句:“这次的事,为难医者了。” 祝太医心中大为感动,愧疚也稍稍褪去。 可梁道玄自宫中接了老婆孩子回家,却始终若有所思。 如果是施夫人自导自演,服药来致使混乱,那日故意与人起言语冲突,然后引发混乱,让洛王在此次风波中处于舆论优势,也未尝不可能; 而向琬那天一直和施夫人在一起,她如果刻意下毒,使得施夫人病发二群情激奋,让阻挠议论自己与洛王婚事的人反倒遭人诟病; 这两点听起来有些铤而走险无稽之谈,可这些年梁道玄在宗正寺也见识了很多宁可自伤一千也要损人八百的事,早不足为奇。 其实最有可能性的,还是洛王也是主谋。 他需要的不只是婚事顺心,更是师出有名打击朝臣一党,这些人与其说是反对他的赐婚,不如说是反对他本人,如此弹压,行之有效,他竟也舍得乳母的健康…… 这些可能性,哪个都站得住脚,哪个又都略显不足,梁道玄一时没有那样多的蛛丝马迹来判断,却能定性这次的事件并不是洛王忽然发作真的“疯”了一回,而是他那里有人早有预谋,预备好生事造势。 虽然以此事为契机,梁道玄和妹妹也算既得利益甚多,可他仍是警钟长鸣。至少洛王姜熙能下这样的心思,牺牲越大,所图越甚。 那这个婚事,梁道玄反倒觉得,应下来才能顺藤摸瓜,看看到底洛王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第97章 物极必反(上) 自古皇帝移驾别幸行宫避暑, 都是一年中除去郊祀与更年大朝外的头等要事。 梁道玄和妹妹商量过后,决定将梅砚山和洛王姜熙的会面放在起驾开拔的前一天,大家越是忙得晕头转向,有些事越好商量。 这次避暑和往次不同。 太后懿旨, 随驾的宗亲勋贵与朝臣, 皆可携内眷子女同往, 用的名头也是师出有名:先帝殡天这十来年,早年皇帝年幼,不适合到处走动, 避暑也都没去。前几年去了几次行宫,但太过冷清,太后孀居深宫,光顾着哀伤了, 这不, 才缓过劲儿来, 加上这几年朝廷银米丰沛, 国库内帑均资足有余,想着皇帝长大了,该是朝野内外同沐天恩共享太平的热闹光景,沿途家户当有所赐, 而诸位也当同享升平。 可背地里,大家心中都清楚,除了广布恩德,皇帝选伴读的事儿搁置了一两年, 这道懿旨便是下定决心,要在避暑这三个月里,彻底解决。 一时间, 朝野内外人心欢腾,家里只要有个识字的儿子,都预备带上。有些人的官职和爵位没有资格伴驾,于是赶忙去攀亲戚,看看哪个能捎带上自己的孩子,用个姻亲的名头,好有机会去到天子近前,占得先机蒙寸尺之润。 算盘倒是打得很响,然而名单嘛,宗亲是要报到梁道玄手上的。有些好歹也算实在亲戚,且孩子也在国子监或闻名遐迩的书院读书,他大手一抬,得过且过。 但有些孩子,真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不知道是银子使得到位还是枕边风九到十级足够行成低压气旋,几手的转折亲都敢给名字报到梁道玄手上。 于是这些投机取巧,统统作废。 到了前一天,该收拾好的也都收拾好了行装,梁道玄则入了宫去,名义上是最后对一对梅砚山手上朝臣列行行宫的名单,实际上是趁着大家心思都不在这儿,避免谈崩造成不能挽回的舆论损失,赶紧把梅砚山和洛王姜熙两方的终极分歧,调流清楚。 梅砚山今日一直咳嗽,梁珞迦作为太后,当然要关心首辅两句,谁知说他胖,他就开始喘,又咳了几声道:“回太后。老臣自诩身体康健,如今才知什么是天不假年。前几日觉得暑热已至,稍稍减了被褥,没成想便风寒入体,咳喘不息,真是老了啊……” 梁道玄都能感觉到妹妹的无语,但作为太后,她还是凤仪万千地表示:“还请梅宰执为国为君,保重身体,陛下还待您悉心抚育,以兹大体。” 这时,洛王姜熙来了。 新晋最佳男主角挑战老戏骨,梁道玄等的就是这场戏。 今日姜熙做足准备,氛围拿捏得到位。一双为慈母殚精竭虑孝守床褥而凹陷乌青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整个人在这十日里仿佛大病一场,声音也粗噶虚弱:“臣弟向太后请安,太后千岁。” 梅砚山又跟着咳嗽了两声。 “快坐。”梁珞迦赶紧让沈宜去换了今日的茶,梅宰执的要驱寒滋虚的南姜麦冬安身茶,洛王姜熙的要玉竹云藤老岩茶,听着都很大补。 端完了第一碗水,梁珞迦温言道:“今日二位来此,也不是讨哀家这碗茶来喝。二位皆是国之柱石,朝廷的股肱,先帝的托命,如若不能言和成事,那这次避暑,哀家也是惴惴不安。” 梁道玄作为见证人,饶有兴味去看两个人的反应。 其实原本他从身份以及心理,在婚事选择上多少是倾向洛王姜熙一些。 但经过上次祝太医的提点,他忽然意识到,这件事他自己的倾向并不重要,看两个人愿意为了争夺话语权做到什么程度才重要。他要和妹妹拿足了架子做这个话事人。 目前看来,姜熙对婚事的期许更让梁道玄感兴趣:是什么让他以非常之手段也要娶到这位向家千金? 梁道玄觉得真爱两个字很难打动在场所有人。 “太后,臣弟有罪。”姜熙率先示弱,愧疚道,“因臣弟婚事,先帝也深受其累,多年来,这件事一直是咱们皇家的一道心病,臣弟这些天守在姆妈的榻前侍奉,也彻底想开了,既然如此,臣弟便一辈子就这样孑然一身吧……臣弟不能再给太后与陛下徒增烦扰了。” 这招叫做哀兵必胜,梁道玄去看梅砚山,想探得他的反应。毕竟从先帝时期起就一直干预洛王婚事的人,正是梅相。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83节 “殿下不必如此自伤,存续皇室血脉,本盛末荣也是宗亲之责,您亦是我威宗皇帝之子,先帝唯一手足,成亲与衍盛,皆是朝廷大事,故而朝臣才多有加诸之议。若是未有合适人选,不如趁着今次,宗室与朝臣各家子女均同沐天恩,也让太后做主,为您好好参谋,成葱蔚洇润之美。” 总而言之,不合适的是人,并不是结婚本身,梅砚山用很文雅的说法让姜熙不要混淆二者。 梁道玄似乎能猜测出梅砚山的想法。 此时此刻,虽然他不愿意认可,但心中是十分清楚的:外甥姜霖若有个意外,洛王姜熙是实际意义上的皇位继承人。 然而对于群臣来说,一个有了年纪心智成熟且自主意识极强的帝王并不适合掌控,他们会选择一个更年幼的宗室子弟。但假如洛王姜熙有了孩子,那这个孩子,便是小皇帝最亲近的堂弟,是无可辩驳的亲脉,那不选姜熙,就选他儿子,这样一来,对梅砚山来说反倒堵死一条额外的路,倒给旁人多了个机会。 加之这些年,二人早就积怨已深,再想迂回,已是不能。 当然,梁道玄是不会让小外甥的出事的,在他看来,这个打算属于是这两个人梦里中了上亿元彩票,乐醒后大打出手。 真是可笑。 洛王姜熙不再像头次提及婚事时,与梅砚山闹得十分不愉快,他仿佛忽然开了以柔克刚的窍,含笑道:“不如这样,那就请政事堂为我挑一位婚配良缘,如何?” 这次,梅砚山着实微微一怔。 梁道玄心想,他就不信梅砚山敢接应下来。 政事堂多大的脸面敢去僭越,给皇叔指婚?眼下就算他梅砚山有熊心豹子胆,可将来霖儿亲政,拿这件事论僭越的罪,怕是一个都跑不了。 梅砚山并不傻,他咳嗽两声,又若有所思笑了笑:“洛王殿下是气急说笑了,老臣安敢僭越。” 太典型了,一旦吵架说不过,就先说对方急了。 怎么你们最高国家权力机关吵架也用这套“崩急典孝麻”啊…… 梁道玄不想洛王发怒,破坏谈话,适时开口道:“我看洛王殿下倒似无奈,也没有气急,咱们都心平气和的,在太后面前,总不至再争执开来,各有各的顾虑,也都说清就是了。” 姜熙那微微握起拳头的手,似乎在这句话后,缓缓再度松弛。而他,也保持卑微的苦笑:“臣弟是随意了,太后,臣弟什么都不求,只是苦了向家好女,与臣弟牵扯后,今后再想媒聘,不知要走多少泥泞遭多少白眼……臣请求太后,无论如何,都要为她安排个体面的善后,至于臣弟自己……物有所求。” 实在是高。 梁道玄心想,莫非这也是施夫人的指教?洛王姜熙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原本他只是维持自己的人设就已经很努力,可今日,竟然道德绑架都这么游刃有余。 “姻缘,是个人的缘法,可洛王殿下您的姻缘,却是国家的机要。”梅砚山似乎感觉到了些微的颓势,用轻缓的语气说出重话来,“小儿女的情缘终究不能与国家之重相提并论。向氏女如何,有她自己的缘法,而您,也有您的肩责。” 显然,梅砚山是想激怒洛王姜熙,让他表现失仪,这样一来,就可以说他是为一己私情发晕发昏,这件事里半点都不占理了。 洛王姜熙却并没有被激怒——至少表面上是如此,自从入殿以来,他第一次转向了梅砚山,面对他说道:“梅宰执,我对陛下与太后,这些年如何殷勤恭敬,您也是看在眼中的。您说的对,无论如何,我与向氏,谁的姻亲婚事都不配与国要相提并论,今后如何,但凭吩咐。这次的事,是我不能执中,乱了分寸,若为政事堂蒙羞,且让我向您请罪。” 说完,他竟起身,向梅砚山颔首行礼。 梅砚山惊得跳起,梁道玄本想继续坐着看戏,可这时候也不得不站起来配合。 “这是做什么?岂不乱了朝廷仪度?”梁珞迦赶紧也跟着起来,“洛王,你不要伤心过了头。” 这已经是有示弱逼迫的嫌疑了。 梁道玄心中清楚,是梅砚山一直以来足够强势,可他忘记了,强势到一定阈值,却并不能拥有真正决定一切的独揽大权时,示弱的战术价值将无限抬高。今日之事一旦传出去,就会变成权臣逼迫宗室亲王认错告罪,越俎代庖,即便他再想撇清,外议也很难扬汤止沸。 到那时,宗亲和勋贵都将无条件倒向洛王姜熙,甚至会有胆大之人,弹劾梅砚山僭越,虽然这样的举动会遭至口诛笔伐,可一旦朝臣围绕梅砚山的向心力被破坏,将再也没法重塑。 因为皇帝在成长,几次科举所选拔的人才也在渐渐积累经验和官声,向高处前行。 梁道玄意识到,这位一直在洛王姜熙背后贡献谋略的策士,当真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国士无双。 不过,考验他端水水平的时刻,也终于到了。 第98章 物极必反(下) “洛王殿下, 梅宰执,我倒有个想法。” 梁道玄的突然开口打破了紧绷的氛围,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梁道玄有一双干净澄明颇为无辜的眼睛, 清澈但不愚蠢, 像是富贵乡中被保护得极好的晚辈, 乖巧懂事,又透着让人见之难忘的聪明劲儿。 但是由于他已经三十来岁,又和眼前两个人在政事堂勾心斗角相处太久, 眼神中惯常有的清澈聪明在旁人眼里不免就有些奸狡诡谲了。 此时,洛王姜熙和梅砚山皆是惊异且防备,静静等待梁道玄的后话。 “常言道,娶妻娶贤。”梁道玄拿出在宗正寺当居委会主任的架势来, 说着与眼下紧张政治环境格格不入的絮语, “咱们皇家更是如此。不说先朝两位垂帘贤后之英睿, 只看当今太后风仪烛照, 也知皇家求亲,当择上女。” 梁珞迦被哥哥这句突如其来的夸赞弄得怪不好意思的,赶紧表示自己和先前两位贤圣太后不敢相提并论,过奖过奖。 “所以, 我想的是……洛王殿下乃是辅政亲王,当今圣上的亲皇叔,身份贵重,自不必缀言, 梅宰执所忧,不单单是殿下的婚事,更是国事体大。自古宗亲近王与权望之家相交, 多生祸端,即便向将军已然故退如蓑笠之翁闲散之人,却也会因此累及洛王殿下的声誉,疑邻盗斧瓜田李下,终究图惹非议。” 梅砚山似乎没有料到梁道玄会为自己说话,可他一个转念,也知事情不会这样简单,再看洛王姜熙那一瞬的惊异,更觉该保持沉默。 而梁道玄又看向了姜熙,走过去,诚挚道:“可顾太后熊太后亦有族中女子广结姻亲,其中不乏宗室贵胄,这也不妨碍她们名垂千古英显万邦,忠国不二朝有遗芳,所以,说到底,这样的亲事,如果只看家门,未免显得有些斧声烛影了。还是要仰赖人品,才能确为良配。二位以为呢?” 梁道玄一席话语,师出有名,说透了梅砚山阻止的正当理由,也给足了姜熙站定的立场,水端得又平又稳,还让人挑不出理,这样一来,仿佛方才二人的争执像是小孩子过家家,都十分不识大体。 但梅砚山不是小孩子,这样的话,他当然好打发。 “梁国舅的意思是,这件事两边都有自己的道理,也有自己的顾虑?可这样一说,岂不还是不能解决,洛王殿下不会因此而不怀恨在心,我等臣下也为这棒打鸳鸯难辞其咎?” 梅砚山的语气总是平静的,这次也不例外。话中深意看似质疑,实际上是指责梁道玄摇摆不定于中弄巧。 梁道玄也学着他用温润语气说锋锐话语的模样,慢条斯理道:“那也不能这样说,毕竟我是预备了解决的办法才来这里为二位调停的。” 此话一出,姜熙和梅砚山都略有惊异。 “太后。”梁道玄不再看他们,向梁珞迦行礼道,“我朝不止天子有伴读随驾之近臣,素来太后亦有良诏可命官宦贵胄之女入宫培伴。您何不效仿先英贤二位圣太后,执礼崇古,宣召向氏女与一应适龄女子随驾避暑,一来以您之德馨教导恩沐众女,效学行修明,使朝野内外共得普照,二来也可验看向氏女安可为洛王正妃,抵除梅宰执之疑虑,若不可,还有这么多门绮高华之女可为择选,也不失为良应。” 梅砚山本能地想制止,可他忽然意识到,这即便对于自己的门生也是个极其难得的机会,有家中女眷可以得亲天颜,以近内苑,众人一定趋之若鹜,若他着意阻拦,这些人难免怨怼于他,因他或许制止了这些臣下的一条通天近途。 积年的人望在权势利益的操弄面前,不堪一击。 从一开始,梁道玄就没有给他留有后路,如果他开了这个口,那就是自己树敌于内,分化了经营良久的心腹。 当真毒辣。 所以,他只能保持沉默。 而洛王姜熙似是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求请太后依照梁道玄所言下懿旨。 这个办法还好在一点,明天人马出发幸北避暑,今天传召,好多人家来不及商量勾连,可谓措手不及,连梁道玄选来安排商议的时间点都这么早有预谋。 此人心机,令人咋舌。 但是又能怎么样呢?他手中握住的,是真正的利益,而利益,永远有不可抗拒的魔力。 于是当日,随行伴驾的人家都得到了太后的懿旨,择选嘉女入宫,效法前贤太后,蒙恩赐教。 门户内外,可谓鸡飞狗跳。 梁道玄则在家开开心心搂着老婆,陪着孩子,吃茶读书,好不惬意。 “夫君,你这么耍心眼,不怕哪天上朝被人套麻袋揍一顿么?” 柯云璧从前听父亲说过,早年有地方官吏管辖部下太过严苛,吃了这般的亏,被打了个半死,如今她觉得,她嫁了个心机深沉似海奇招频出的丈夫,是不是也得提前预备点跌打损伤特效药? “非也非也,他们还得来谢谢我呢。”梁道玄摇动食指,饮茶一盏,“你可以明天马车上预备收些礼了。” “这礼要不就别收了。”柯云璧认真思考后建议,“感觉咱们像媒人,还没成的事儿就伸手收钱,回头这揍你还得挨一顿。” 梁道玄真的很爱他老婆的松弛感和冷幽默,一日的疲惫一扫而空,哈哈大笑道:“成是一定会成个一两对,咱家妹妹揽了差事,总要妆模作样赐婚几对,才算圆满,既然去到太后和皇帝身边能为家门带来实际利益,往后皇宫的位置就炙手可热奇货可居,再没人敢轻视他们母子了。” “这样真的好麻烦。”柯云璧想到太后这些年的如履薄冰,不免心疼叹气,“我觉得,还是给妹妹和陛下招募些死士在暗处,有人作事就让死士半夜出行,蒙住生事之人的头,打一顿,更加解气。” 梁道玄听罢揽佳人入怀,大笑不止。 …… 第二天,果然有不少人来谢谢梁道玄,当然不会明说,在路上头一处行驾落脚之地,暗中表示殷勤的人不在少数,梁道玄皆以自己太忙为由回绝继续的勾连,什么请客吃饭,一律不去。 他可是要维持大中至正的人设到尘埃落定的那日。 妹妹梁珞迦是真的忙花了眼,一时间报上来近百个少女的名讳家世,梁道玄瞧瞧对妹妹说道:“政务之外,你也找点事情来做,免得一个人总是静静呆着。大好的年纪,该忙起来就找些作为。前些日子,定阳王来信说,徽明郡主这些年身体愈发好些,不再多病多灾的,想来是周边都是叽叽喳喳活跃的孩童缘故,且也是她自己教书通达,活份了身心。你也该效仿。在宫里教这些女孩子读书,自己充实,她们能蒙受你的教导,也是恩泽。” 梁珞迦一直以为,兄长算无遗策里,都是如何应对此次朝廷风波的妙计,却没想到,自己的感受也被全然考虑其中,她一时感怀,意欲落泪,最终还是笑道:“瞧哥哥说的,不嫌弃我是个闲人,还让我当起师傅来了。” “话不能这样说。”梁道玄忽然正色道,“霖儿被教养得如何,群臣皆看在眼中,一方面,这些人送女儿入宫伴你这个太后的驾,确实是为了得近天恩,但另一方面,我觉得他们也是将霖儿的早慧明达看在眼中,知道你这个做娘的如何蒙以养正,他们才更趋之若鹜。” 有时自己在哥哥口中总是好得过分,梁珞迦有些不大好意思,她仿佛还没习惯坦然接受亲人的夸赞——虽然梁道玄这些年一直如此,她还是经常为此感到无所适从。 梁道玄每每见此,心中都要怒骂一遍亲爹造孽,不过好在,这人死得还算早,要是现在活着,才是“老而不死是为贼”。 “我教她们什么呢?”梁珞迦想了一夜,也没有个具体的打算,“她们能被家中选来伴驾,德容言功自不必说,学问容止也当一流,我再教陈词滥调,岂不显得很是无状?” “有些东西是你看得到,而她们看不到的,就教这个。”梁道玄一拍桌子,震动了行宫桌案上的一本实录。 “祖宗实录?”梁珞迦一怔,“这怎么教?” “当然不是念给她们听这样简单。”梁道玄拿起书册来随意翻弄,“名义上,你是传授她们列祖列宗的英明神武,谁敢说一句不是?那咱们可有的是话能说了。而真正这里面所包含的,也是许多前人的智慧,她们能悟到多少,是她们自己的事,你能寓教于典故文章,也会让她们心悦诚服。” 此刻近前无人侍奉,梁道玄又压低了声音:“你久居深宫,能见的官吏又有几人?大朝小朝,隔着帘子,即便发号施令,也非能布恩近远,彰显万方。可是一旦开始真正接触与权力相关之人的亲眷和涉及的人与事,你之权柄可影响的范畴,所施加的恩惠,都会日滋月益,到那个时候,他们再想将你和你所代表的权力阻断在那薄薄一层珠帘后,便是痴人说梦了。” 第99章 余韵流风 帝驾北幸, 听着像被俘虏,实际上在本朝,只是避暑的另一种说法。 因帝京处于天下正中分野偏南,每到夏初, 溽热临地不免难耐, 故而太宗于帝京北四百里处, 巍巍太阿岭间,建太阿玄岚宫,供皇室与贵戚, 百官从众,避暑消夏,享乐无极。 说是享乐,该上的朝还是得上, 该处理的政务一样不少。 一路上各地奏章上表纷至沓来, 这也就罢了, 但梁道玄的宗正寺又多了不少琐碎差事。 这一趟跟着的贵戚, 几乎掏空了大半个帝京的北城,香车如云骏缨似雨,但凡涉及走动,哪家勋贵有个大事小情, 生怕体面上出了差错,全都来找宗正寺询问。 还好辛百吉辛公公十分得力,又在梁道玄的授意下早安排了一众待命寺人,也有宫女太监临时听命, 所以,梁道玄虽然来回奔忙多了不少差事,但好在应对得宜。 他也很无奈, 毕竟在升迁的关键年份,他不出错就没有事,可事情找上门,又不能不管。出了半点岔子,要是被人借题发挥,他非得跟人拼命不可。 于是他的马匹和辛公公的单驾小马车,成了整个行銮浩浩荡荡队伍里最忙碌的剪影,光是柯云璧见自己丈夫骑马过自家马车不入,大概都有个七八回。 这么看自己比大禹的老婆还要通情达理。 柯云璧对自己贤德的表现十分满意。 当然,她也有些心疼男人,可很快,对男人的心疼就变成了心疼自己。 因为梁道玄的建议,这次几乎家家都带着妙龄女眷随驾,有些自己没女儿的,总有侄女外甥女可以沾光,机会摆在眼前,不去争取就太浪费了。于是到了行銮中途休息的时候,富安侯府这一片帷幕内外就成了最热闹的社交场所。 一时之间,柯云璧成了炙手可热的焦点,八竿子打不着的亲友也过来,美其名曰让她认认亲,哪个是谁家的女孩,怎样的品行德操,看看样貌举止,如此云云,简直仿佛她在选秀。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84节 梁珞迦得知了这个情形,索性,召柯云璧来太后车驾伴驾,又让参云和九盈两个孩子去找自己表哥皇帝玩去,左不过再一日,也能抵达行宫。 “这次给哥哥嫂嫂安排的住处,就在行宫内的别苑,那里不是内廷,却算行宫内,咱们一家离得近,虽守着恼人的内外有别规矩,平常嫂子带着孩子走动,哥哥办事进外进出,都方便许多。”梁珞迦挨着大嫂,宽敞的銮车里又没有旁人,说话也轻松好多,“我也是想偷个懒,这次由嫂子帮我些忙。” “太后是打算也让我沾沾让人崇敬的光?”柯云璧一想就明白个中道理,这件事本就是想让太后增进与朝野的往来,太后不愿独美,但也不能让梁道玄出来管一群未婚少女的事,最合适的人选就是自己了。 “我知道嫂子最怕麻烦,但有些麻烦,好处很多的。”梁珞迦眨眨眼,“而且我觉得,她们对你的好奇,怕是比对我要多得多。” 这柯云璧就想不明白了。 结果却是证实了太后的先见之明。 柯云璧后来才感慨,梁家兄妹,果然都是一个爹生的,心眼过于繁多。 待抵达太阿玄岚宫当日,小皇帝姜霖马不停蹄去进行了夏祀,四时祭祀虽然隆重,但毕竟不能等同于郊祀,天地之外,尚无可代,紧接着他又回了宫中,陪着母亲畅游行宫。 他之前来过两次,那时候年纪太小,如今又带着弟弟妹妹,还要选其他孩子伴驾,这对于一个十二岁孩子的新鲜感来说简直是打出门前就开始翘首以待,精力完全释放出来,给表弟表妹晚上全都累得趴下呼呼大睡,第二天晌午都醒不过来。 柯云璧将孩子交给姑姑梁惜月照看,代表太后梁珞迦,大妆完毕,抵达瀛州瀚月轩。这里是行宫十景之一,于太华湖上一凸岸,连峰屏翠,轩台映日,历代皇帝均于此宴饮过朝臣贵戚,今日此地衣香鬓影不逊于风光旖旎,近百名小到十一二岁,长至二十出头的女子皆在此恭候富安侯夫人的驾临。 这是太后的面子,梁惜月心中清楚自己的斤两,并不敢太过于端架子摆威风,真正的架子是留给太后的,要是让眼前这些女孩上来就能得见天颜,显得此次甄选很不庄重严苛,就是要拿出架势来,才好让她们和家人更加看重能陪伴在太后身边的与有荣焉。 于是柯云璧今日只是代表太后来“看看”,也事先说好,是一次游园。因她早就来过两次,算是熟悉行宫,又知晓许多宫中的规矩和典故,多能教诲一二。 她在宣读懿旨时额外留意了那位掀起风浪无数的向琬,向小姐今日妆容简素不失尊重,与其说多貌美,不如说胜在清秀沉静,明丽之容颜,虽不是在场之最,然双眸似湖如镜,实在见之忘俗。 但是梁道玄曾让她小心这个女人,能让梁道玄这种心眼如汗牛充栋的人都说提防,柯云璧不免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宣读过懿旨,便是游园。 青春少女们本来都是正当妙龄,然而在她们眼中,这游园就像是科举的头一茬考试,各个都令行禁止,不敢高声语,倒是有几个平常进过宫,知晓规矩的,稍微松弛一些,不那么紧绷。 赵国公的女儿,冯玉芷,正当一十五岁妙龄芳华,外曾祖母是道宗皇帝时期一位公主,她仗着家世显赫,出身高贵,加上个性又爽朗大胆,在游园时把握时机,走在最前头,主动问柯云璧道:“富安侯夫人,冒昧问一句,当初侯爷连中三元,于帝京万众人前予您大红舞青猊之状元花,到底……是怎样的情形?” 要是这种场合窃窃私语,实在不合规矩也显得小家子气,冯姑娘声音不小,也落落大方,一石激起千层浪,仿佛她问出了在场所有女孩都最好奇的问题,一时直接,大家全都争相前凑。正巧她们道理回蔓游廊当中一长亭之中,转瞬,柯云璧身边就凑满了好奇的脑袋与探究渴求的双目。 “富安侯夫人,于我们讲讲吧!” “是啊,从前咱们就听过,可是都是旁人夸赞的,今日您在这里,我们就不求人了。” “是呀,讲讲吧夫人……” 柯云璧算是明白了,眼前这群女孩,敢情全都是听着她和自己丈夫当年佳话段子成长起来的,一双双翘首期盼的眼睛盯得她浑身难受,她总不好说最开始她的侍女和嬷嬷都以为未来夫婿是个断袖……她也不可能教一群年纪青青的姑娘女扮男装跑去救一颗花苗…… “你们听到的,其实都是差不多的……”柯云璧有点不大好意思说自己的事情,尽量保证大方得体的微笑,“那日那样多人看见,也是没什么好隐瞒的。” “国舅爷真的是亲手为您戴上那朵状元花的么?”旁边一个圆脸的女孩满目艳羡道。 “外面都是这么传的?”柯云璧大惊,“那时我们虽有媒聘定姻,却未曾婚配,自然是不能如此唐突,侯爷是君子,只是把花递给了我,如此而已。” 一时之间,周遭皆是失望的哀叹声。 不是,现在的闺阁女儿平常都看什么啊? 柯云璧感觉自己嫁人之后好像跟不上风潮了。 “夫人,您真的等了侯爷七八年吗?”又有人凑前来问。 “也就五六年而已。”柯云璧觉得那段时间比较难熬的是自己娘家人,她倒是过得挺滋润的。 “这么久!”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女子又惊又叹,还有人感慨一句:“富安侯真乃当世尾生,常存抱柱信,您真是好福气。” 还有人说道:“富安侯爷是君子中的君子,为官也是清正的,我家早年间在宗正寺耽搁了许久的事情,侯爷一到就给办了,我全家上下无不钦佩的。” 大家又以艳羡的目光看回柯云璧,感慨不已。 “您那个时候……等待侯爷科举好消息时,也是很忐忑的吧?” 今日反正都问开了,又仗着四下无有闲杂人等,而且柯云璧耐心温和,让人觉得仿佛家姊一般亲厚,女孩们都舒心活络,将闺中听完那段传奇故事后的所思所想一并问出。 “对啊对啊,这种事,不可能不担心吧!” 有人附和。 柯云璧没法说,与其说担心自己是不是被抛弃,当年更担心的,其实是未来夫婿能不能活着考完三场……毕竟那个时候,梁道玄每次考试都出岔子,根据自己三哥去接二哥时回来的描述,梁道玄的死样子实在让人看了就觉得不适合托付终身。 好在男人是好的,活蹦乱跳这么多年,又躲过了新婚守寡的那次灾厄,如今回首,她也不能说自己一点也不忧心。 就在思忖词句,怎么能保证不向在场女孩说出思春般的不当言论,与此同时回答饱含真情实感之间的平衡时,忽然一个声音自后传来。 “深得千金,而不为贵,得人一语,而胜千金。想来当年富安侯夫人之心,诚如此意。” 柯云璧抬眼望去,只见代自己周全出言连珠妙语之人,正是向琬。 第100章 慧有千虑 “那你回了她什么?” 到了晚上, 梁道玄听柯云璧说起白天的事,不免有些好奇。 柯云璧腿上躺着女儿九盈,此刻已然睡熟,她手轻轻拍哄, 慢声细语道:“我说, 当时没想那么多, 只是安心。” 随着轻柔的拍打,柯云璧皓腕上一对嫩柳枝粗细的烟玉玲珑对镯发出微微的叮铃。 梁道玄笑道:“这大概不是向小姐所期待的那个答案了。” “我以为大家都爱听真心话的。”柯云璧也笑了。 梁道玄一家住的怀幽山堂,在行宫北偏西一侧, 倚靠太阿岭,地势颇高,穿行宫而过的贯天江支流桑箕河带流而过,居高谛听, 隐隐若有淙淙声。 山堂再北, 只有零星馆舍, 之后便是御林, 御林设有烽火台,故而此处地势极高,沿山麓探出一用作纳凉玩月的平台,重檐垂纱帷, 迎风而舞,檐铃时鸣时静。 台当中,夜月下,足七八人并卧的拔步紫竹榻上横斜着梁家四口, 一家人沐浴过后赤足松发,着单衣云裤,团团是同一味道的翠荚澡豆清香萦绕。 就在这山中胜地纳凉观星, 望风入林涛,听水落清涧。 参云和九盈在榻上一时新鲜,一会儿玩跳一会儿打闹,缠着爹娘讲故事,又要吃湃水的冰果子,终于,一天中最后的精力消耗完毕,两个人一个窝在父亲怀里,一个枕在母亲腿上,沉酣入梦。 夫妻二人终于能说上些亲近话语了。 这几日两个人都是极忙的,总算到了行宫,疲倦之中饕享安静的须臾,又有美景如画,梁道玄搂过柯云璧,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你觉得向琬人怎么样?” “才一日,看不出好坏,不过好多人也知道自己都是‘陪太子读书’呢,借着她的光才有近前太后的良机,不少人主动结交,她和谁都淡淡的,有礼数,但不多。” 梁道玄听完抚摸着老婆半散的柔软发丝,轻轻叹息:“其实,我见向琬和洛王说话的样子,能感觉出二人已是有情愫在,倒也不能直接划归各有所图上。拆人姻缘,太不积德,想想要是咱们盈儿看中哪个祖坟冒青烟的混账,结果一堆老头子跑出来说不可,我也会火冒三丈,全都收拾了干净。” 说到这里,梁道玄去看女儿可爱的睡颜,更坚定了就算女儿将来看上唐僧他也给绑回来的决心。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孙悟空来了,他都再给压回五指山去。 听夫君那咬牙切齿的说话方式,柯云璧也跟着叹气:“你女儿要论亲可还早得很呢,不如想想你的宝贝外甥吧。” “霖儿?”梁道玄一愣,“他不是才十二岁。” “这次我看了,好些女孩也就十三四岁,你觉得,她们家是冲着什么来的?”柯云璧换了个姿势靠在梁道玄肩上,微微仰头,“你和太后真正要操心的事,可不只是那几个伴读。” 梁道玄忽得意识到这件事的严肃性,半晌才道:“就算想到了,也不能露出哪怕半点意思,不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伴读的事儿可有眉目了?”柯云璧觉得还是这个问题适合现阶段讨论。 梁道玄终于有些轻松的神色了,他伸伸腿,直直腰,整个人搂着老婆孩子,横在触手生凉的紫竹榻上:“今日政事堂一起,议定了个办法,大家都同意了。” “难得你们没吵架,是什么办法?” “考试。” 柯云璧听这两个字就条件反射坐起来:“考试?你也要去吗?” 她的婚姻生活可以说是有滋有味非常愉悦,她还不想冒着风险失去一遇见考试就倒霉的那位老公。 梁道玄忍着笑不想吵醒孩子,按她回自己怀里道:“我又不用去当伴读,考什么试?是给这些想要当霖儿伴读的孩子,单独在行宫预备一次考试,虽不如科举严苛,但该有的规矩也是要有的。之前霖儿自己定了个选攫人才的方略,我看着几条里虽有些孩子的戏言,但大体上有模有样,考试选出来一些,再一部分按照各处的利益,一部分按照霖儿自己的所求,慢慢分拣,总好过现下没头没尾地吵。” “霖儿果然是个好孩子。”柯云璧想想这孩子肩上的重任,不免有些惆怅,可转过念头,再看一脸骄傲的夫君,与可靠的小姑,她又觉得霖儿也是何其幸运。 …… 中书省在行宫于东南角门外的缀文楼内办公理事。 第二日晌午前,在此处楼内,内廷侍读考教之事的细则基本也已落定。 “考试的事,暂且这样定了,这几日各家都有些乱糟糟的,待再过三日,先递交好名牌,再一应拔擢。” 梅砚山似乎对这个方略十分满意,毕竟,如果考教学识,那诸位臣僚家的子弟必然学有渊源,多少要好过勋贵人家的孩子,能多一些入选,总是好的。 他这层心思,洛王姜熙知晓但不曾说破,毕竟二人也有私心:要是考上的那部分多是官宦子弟,到了择选的时候,想额外挑些品性优秀且武品可补的勋贵家好儿郎也不是难事,若这个都要占去,那能挑出来说道说道的地方岂不更多? 梁道玄自然是明白这碗水务必要在两方间端平,不过他也有自己的打算。 “徐大人与梁国舅来做这个考官,本王也觉得是个不错的安排。”洛王姜熙难得赞同一次梅砚山的话,二人心照不宣,该笑就笑,仿佛从不曾有何龃龉。 “这次的考官,我就不做了。” 没等徐照白说出自谦之词,梁道玄却抢先一步,率先辞差。 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共两场考试,正好二位一人一场做主,有何不可?”姜熙不明白为什么梁道玄这个时候不愿意代表勋贵宗亲站出来稳住立场。 “我的那一场,让给太后吧。”梁道玄笑道。 姜熙正想接上,可转念一想,忽得也跟着笑了:“好!这个主意好!太后亲自为陛下把关,这天底下做娘的才是最关切孩儿的,这事劳烦太后,本王觉得甚好!” 他高兴的几乎就要对梁道玄竖起大拇指了。 梅砚山倒也没有反对,他和徐照白并未对视,但也明白梁道玄的用意:养太后之尊,亦是育皇家之威。 况且太后才学闺中便是名满帝京,这些年垂帘听政,不但没有任何过失,反倒辅弼相宜,尤其是在公允之上,威望极高,如果这时候有人出言反对,是找不出任何理由拒绝的,即便以些搪塞的言语暂缓此势,也会反噬自身,落得个不敬而蔑的恶名。 此次眼见臣官占尽先机,何必又横生枝节? 于是二人也道有劳太后亲驾思题,代陛下作言。 这世上只有藏起来的算盘,没有打不响的算盘珠子。梁道玄深谙此理,在安排好后,入宫去见妹妹,正好妹妹今日接受一众世家女觐见,梁道玄不宜这个时候入内殿,便只等到沈宜出来。 他将请太后命题之事,告知了沈宜,对方思忖良久,没有先答应通传,而是问了一句:“国舅大人,这件事,要当着屋内诸位传达么?” 梁道玄脑子转得比脚踝都灵,沈宜话音刚落,他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深意。 当着这些女子的面说出来,她们自然会比谁都先知闻这个消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处率先给她们了甜头,就像一个诱饵,当这件事由她们之口先一步朝廷的告知进入她们家人的耳中,她们家人自然会意识到在太后身边的万分好处,食髓知味,对太后的权柄与照拂也更趋之若鹜。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85节 “那就劳烦沈大人了。”梁道玄客客气气,笑得特别真挚,仿佛真的像是麻烦人出工一样。 然而看着沈宜消失的背影,梁道玄还是在心中感慨,为什么自己身边,就不能有一两个稍微笨一点的人呢?真的要各个都是聪明人来和自己周旋吗? 这种人是队友时,真是万分省心胜意,那万一要是一个拐弯奔着别的路去,之前的省心怕是都要变作头疼了。 只能说还好目前作为外戚,自己和宦官阵营还能融洽相处,大家都是反面典型,且被压制多年,还没到为了分蛋糕撕破脸的时候,眼下还不至于防患于未然。 但是沈宜此人,始终让梁道玄有些疑影。 众位名门毓秀将灵通的消息带回自家行宫周边的宅邸内,一石激起千层浪,用姑姑梁惜月回头转述的话说,那真是各家百态: 有的人家家门虽不显赫,可孩子读书上进有为,这样的父母最是高兴,恨不得连夜提前摆酒,庆祝势在必得的脱颖而出; 有的勋贵家就十分头痛了,孩子在国子监挂名读书,也就和师范混个脸熟,文章是做不出像样的了,只能反过头激励女儿,好好努力,留在太后身边才是要紧; 也有家学还算不错的贵胄权门里,家长要一次性鼓励督促男女两个孩子一齐上进为家族增添荣光和机遇,既翘首企足,却也心力交瘁,也不知天大的运势落到头上,有没有这个福气同馨同享…… 梁道玄听完只是发笑道:“现下姑姑觉得我和表哥最是省心了吧?” 梁惜月气得发笑,捶他两下道:“你表哥说这句话我还觉得窝心,你可不许提!你次次考试要人操的心是比正经读书和不正经读书加起来还要多的,总之这次我可警告你了,你离那考场远一些,不许挨边,该告假就告假,该出门就出门,带着老婆孩子出去溜溜马放放风,到时候考完回来听个结果听个响,懂了么?” 第101章 满舌生花 内廷名头的考试虽然不是为国抡才的大典, 非礼部主持,但也要为了皇家的颜面办得有模有样,毕竟也是个真才实学的较量。 尤其是自己妹妹做半个主考,梁道玄更是上心, 协同九寺五监, 齐心协力, 要将这次内廷侍读选考弄得有模有样,不能行土偶蒙金、东施效颦之事。 这仿佛是一场暗中的较量。六部朝廷从来重任在肩,深受器重, 在任官吏前途光明,可九寺因是绕着皇帝办事,除去大理寺一类,其余各处衙门国字头事务能置喙的极少, 早被权力核心排除在外, 权柄黯淡, 别说前途, 单是眼下的待遇就差人不止一星半点,别的京官吃肉,他们喝汤,还是残羹冷炙, 到了年底圣封绶赏,九寺官吏要比同品级的六部低上许多。 梁道玄想,这大概就是封建王朝的双轨制了。 于是在这样的待遇下,只有仕途黯淡的官吏才会被打发到九寺, 一眼望得到头的熬日月攒资历,最终混个京官五六品退休。而这里也是知名的庙堂养老院,比如宗正寺在梁道玄来的时候, 已经不单单是暮气沉沉,基本可以说是朝堂义庄前哨站。 九寺的官员里,不是没有年轻人。有些确实是资质平平,也有开罪了不该开罪的人沦落至此,当然也有躺平的王者与松弛感的神祇,就是愿意在这样的地方赋闲养生。 当这次举办内廷侍读考选的差事下来,大部分人还是摩拳擦掌,愿意尽自己一份力气,他们和外面六部的官吏不一样,皇权的荣光,才能让他们的品职与有荣焉。 所以,梁道玄主持此事时,头件事不是别的,而是将九寺所有伴驾巡幸之官吏聚集在一处,开了个动员大会。 “我自六年前来宗正寺,大概诸位想我,也以为是绣花针刺出的状元郎,靠着妹妹做了太后走外戚的一条道,上不了明面的台阶,被排挤过来的,是也不是?” 众人噤声暗暗相觑,眼神互道:这也太直白了吧…… 当初,大家是这样想的没错,可是这些年国舅爷从宗正寺少卿,靠自己的能力和才干冲进了政事堂,加了直学士,又加了参知政事的头衔,谁敢轻视? 然而国舅爷的下一句话,更让在座的人震惊。 “我当年其实也多是这样想诸位的。” 辛百吉在一旁听得额头冒汗,虽然他是知道梁道玄心性慧黠,却也一时慌张。心想我的祖宗,有些话就算有接下来的言辞垫着,那也是不好直说的。 可他的担心又一次多余了。 梁道玄在上座起身,笑道:“这样说,不免有些伤了咱们同僚六年的感情,但我还是说了,诸位想来有些尴尬难堪,那我接下来要说的,怕是更让大家觉得我扫兴了。我六年前来的时候,也都是诸位接风,怎么过去六年了,还是我们在这里,连窝都没有挪一挪呢?” 此话简直诛心,树挪死,人挪活,要是能动一动,哪怕外放再回京呢?品级也是有松动,机会也能变多,但这样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九寺中人?他们不是不想,而是根本没有这样的机会,进了这潭死水,再想上岸,已是奢望。 梁道玄只三句话,就让在座的人无不黯然,有些年纪大了的,想到自己一辈子就在九寺街这里绕着打转,不免自伤怆然,眼圈都红了。 辛公公也暗叹,国舅爷话是锐利了些,但说得倒是没一点错,他这个公公这些年在宫中内侍省都升了两级呢,不论残躯单论仕途,可比眼前这些人混得好上许多。 “我说这些,不是为伤和气,而是想关起门来,说些咱们九寺中人才能说的心里话,讲些只有我们自己人才知道的委屈和不甘。” 梁道玄堂前走着,声音越发轻和,伴随着一声叹息,似是喟叹英雄无用武之地一般,良久沉默,再扬起声调,犹如古刹鸣钟:“原本,我来之前也和外头的人所想一致,以为九寺这地方,人才寥寥,可这些年有幸与诸位共事,我才知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但凡人言,不可尽信!” 他脚步在一个四十来岁憔悴的官吏面前站住,沉声道:“崇宁五年春,沧北东西二道连降大雨,沧江洪浪滔天,皇上郊祀祭天之前,帝京也下了三天的雨,范大人,您是掌管国朝祭祀仪礼的太常寺卿,当时政事堂为安抚人心,圣驾出发前一日,要加一轮息雨之祀,这根本不合乎规矩礼法,虽然经常有类似要额外加祀的情形,和都是至少提前十日预备,然而政事堂临时告知,整个太常寺措手不及,可有此事?” 太常寺卿范大人听罢胡须又怒又哀,抖个不停,忍住不掉眼泪,点了点头。 梁道玄扬声用刚毅不阿的目光逡巡全场,傲然道:“即便如此,范大人带着整个太常寺的人一日不眠不休,仍旧备足了祭祀一应用度,临时支度安排,无有纷乱!圣上彼时尚且年幼,一步步郊祀皆需范大人引导,又是一连三日,范大人兢兢业业敬终慎始,几乎没有合眼伴驾祀毕,辅礼运之大成!而后范大人一病不起,足有整月。可后来呢?当大雨平息,万事已毕,朝廷报功之时,那报功的表章上,不论是范大人还是太常寺不眠不休的官吏,一个名字都没有!” 说到此处,太常寺的官吏皆含怨而愤懑,悲不自胜,其余人都是见证者,无不有感伤其类之哀。 梁道玄的手轻轻拍在范大人颤抖的肩上,往前走出一步,看着已然六十余岁老迈的太府寺卿莫大人,眼中亦有悲意道:“莫大人也是三朝元老,于太府寺执掌内帑,从无有错漏。崇宁六年冬,北地寒灾,因受灾的朔西道奉州、皓州多是御天子马场草场,朝廷的意思是内帑三,国库七,共济灾困。孙大人,此事可对?” 被提到名字的孙大人是太仆寺卿,他早年是行伍出身,后受了伤,到太仆寺掌管国家车马与管理宫廷厩舍,为天子乘驾前驱。他当然知晓自己治下发生的事情,也知道梁道玄要说什么,悲而愤懑地颤声点头道:“大人说得是!” 梁道玄拍拍他的肩膀,又看会仿佛不愿回忆此时的太府寺卿孙大人,温言道:“可是那次,咱们九寺里的太府寺,早早预备好钱粮,装车待行,然而户部却迟迟拨不足银两,不是哪处关卡有了问题,就是哪里手续不对,到头来赈济的物资与银钱迟了五日才发出,太后震怒,质问此事,他户部却将此事推得一干二净,说太府寺备下的车马和数目不对,他们核对才迁延了时日。当时政事堂不由分说,让刑部到我们九寺街里,押走了孙大人去提审。” “多亏大人……”孙大人不住拭泪,“多亏大人为下官仗义执言,救于水火,我才沉冤昭雪……” 梁道玄握住他颤动的手,稍加安抚后,才再松开。这时他退后几步,看着众人扬声道:“方才二事,不是个例,要让我继续说下去,能从此时此刻说到明日的日上三竿!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勾起大家的伤心事,而是想说,我们九寺里,绝不止是酒囊饭袋,力挽狂澜之才,本也应辈出!为何至于此等田地?” 这振聋发聩的质问,教人心头一震,大家都有自己的答案,只是心有恨而力不足。 “大家都是京官,谁也不愿意让人低看了身份,十年寒窗,也不比人少读了四书五经经史子集,怎么就甘心屈居人下呢?”梁道玄振奋激昂,挺胸扬声,“这次内廷侍读考选,原本也要交给国子监和礼部的,我心有不平,觉得这是圣上选伴读的事,怎么就又教他们揽走了体面的差事?这才在太后面前和政事堂诸位大人据理力争,给诸位争得了这个机会。我这次叫大家来,正是为此,我们九寺上下,务必同心协力,这次,咱们不能给圣上卑陬失色,也要为自己发赫赫之光!让他们六部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看看,哪个不是天子之臣,也不能单教他们独美独善!” “大人说得是!” “大人!我们务必尽心竭力!” “大人……” 一时小小堂内群情激奋,有那么一瞬间,辛百吉觉得,就算现在梁道玄带着这群人去逼宫,他们都会撸起袖子跟着造反。 他再一次为梁国舅折服了。 待到所有人气得志满领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差事后,堂上就只剩下了辛百吉和梁道玄,待门关上,二人独处,辛百吉二话不说,撩起袖子,比了个大拇哥竖在梁道玄眼前:“我的国舅爷,您才是当今朝廷真正的天官。我实在是开了眼了。从前以为您已经是神通广大,今日才知,这神通广大竟也有日精月进的平步青霄,这已经不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我是不知道要怎么夸了,认识您这几年,我这点词儿啊,是一个都不夸不剩了!” 面对这样坦诚又不留余地的夸赞,梁道玄没有半点骄傲,只是含蓄地笑了笑,喝了一整杯放凉了的茶润过喉咙,才开口道:“想让人使出力气来,单是说说是不够的,这次我也想好了办成后要怎么奖赏诸位,也与太后商议过,才敢开这样的海口。希望一切顺顺利利,选了真正的才德之辈伴驾,而真正有能耐的人,也从不该埋没才是。” 第102章 甘棠遗爱(上) “辛大人, 今儿是什么日子,大家伙都这么热火朝天的?” 甘棠苑外,三个换了簇新衣衫的年轻太监凑在辛百吉周围,讨好地笑问。 今日不知怎么, 这处行宫的僻静宫室忽然攘来熙往, 内侍省与九寺官吏进进出出, 看得人心里发慌。 辛百吉不像沈宜,从早到晚日日年年顶着张好看归好看,但却没有表情看着瘆人的脸。他虽嘴巴厉害, 又有些骄傲飞扬,可待下还算和善,一来二去,下面的小太监摸准了他的脾气, 也不那么畏惧, 遇到些不懂的, 也敢开口, 往往都能得到回答或指教。 这次也不例外。 “你们啊,都给我警醒着一颗奉圣之心。”辛百吉这是刚从梁道玄那里学来的新词,立即用上,顿觉精神头极佳, 声调都跟着初夏的微风朝上扬,“这里再过个十来天,就要奉旨举行考学,你们几个是内侍省年轻一辈还算用得上的猴儿, 这外朝的大人都动了真格的,你们看这兢兢业业的样子,别到了咱们内朝的跌份丢人, 办砸了差事,我回头让沈大人收拾你们你个!” 几个小太监听了虽怕但又觉得自己得了平步青云的良机,有了脸面,忙道:“原来是之前大家都议论的内廷侍读选考!多亏辛大人提点咱们,咱们一定不给内侍省丢人!可小的还是不懂,行宫敞亮阔气的宫宇有的是呢,怎么选这么个犄角旮旯,前头还有一个常年没人打理的湖,到处都是野菖荒蒲的,好费功夫。” 其实这个问题,当时辛百吉得知选点也十分奇怪,便问梁道玄意欲何为,梁道玄指着甘棠苑正殿那块太【】祖亲书“甘棠遗爱”的匾额娓娓道来:“此处用的是《诗经·召南·甘棠》的典故,这里名甘棠苑,前面那湖叫遗爱池,正是此故而合之得名。书中曾载,周成王时,除去周公,还有一位贤德名臣召公一同辅政。召公为官清正,爱民如子,人民感其贤良淳德,做诗纪念。正是甘棠遗爱的出处了。” 梁道玄说着走到殿前,以手轻拍略有斑驳的绿漆殿门柱,边拍边道:“‘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太【】祖一朝,天下初定,行宫草创,这里本是一处前朝割据势力的野宫,为得众心,效仿春秋战国时齐国稷下学宫,建造此苑优尔礼待以招揽人才。太【】祖闻知,十分感触,只道蕞尔小邦亦知国士无双,巍巍德朝,岂能屈不如焉?于是为此地赐名甘棠苑遗爱池。这里比好多行宫的馆室都要早早修建完毕,太【】祖经常于此宴饮功臣。” 辛百吉听得十分入迷,赞道:“国舅总说我会讲故事,我看国舅更精于此道。” 梁道玄抚柱回首,笑道:“说得好听,但这里不还是荒废了么?不过立意却是好的,这样扬名出去,大家面上都有光,又借了太【】祖的威望,少些闲话。” 辛百吉正要再赞,可他也十分敏锐,知晓梁道玄做事,只有一两个浅显的好处,那是断然不会如此笃定推行的,其中必然还有什么隐情。 思及此处,他也跟着走上缝隙里爬出荒草的台阶,眯眼低声问道:“我虽不才,但也觉得没那么简单,国舅还有什么打算?可别瞒着我了!” “确实还有个原因。”梁道玄撕下一小块即将脱落的绿漆残片,在辛百吉面前颇为顽皮地晃了晃,“这里不能立即投用,要花些银子与时日修缮才能用于考选。” “那……这不是缺点么?怎是理由呢?”辛百吉彻底不懂了。 “这次九寺大家尽心竭力随我,是为蒙寸尺之润及自身,可是有些衙门论职能,分派不到什么差事,也就是说,功成之日,想要论功也是不能。我既已说了九寺上下齐心,就不能厚此薄彼寒己在先。” 梁道玄朝空旷的正殿内走去,声音即便低和,也仍旧有细微的回声:“宗正寺由我牵头,那是主理;太府寺掌管内帑,要审算勘误分拨银钱;鸿胪寺一如科举时的礼部,全程的典仪都要重新制定并在临考时由他们主持;当天巡查考场,查验夹带,要卫尉寺务必亲力亲为,都是大臣和勋贵的子弟,既要保证法度又不能太伤颜面,交给禁军肯定是不行的,只有他们能够胜任;太仆寺预备车马接待事务;大理寺的人给誊抄暂押试卷,糊名附录,验明正身。” 听到这里,辛百吉忽得明白,一拍手掌:“对啊,那太常寺、光禄寺和司农寺就没事情做了。” “太常寺主观祭祀和皇家礼仪,说白了,这次和他们关系不大,但如果修缮此处,挂上太【】祖的名号,他们就得参与其中,按照早年实录中和工部留档的记载,监理修复太祖遗材的宫室,并在告成时简单礼祭。” 梁道玄已经想好怎么安排,此时慢声细语,却也笃定非常,听得辛百吉心悦诚服。 “司农寺很多朝之前,就不管禄米和谷收了,现下只管着陛下的皇庄田亩猎场禁御林。要是用现成的宫室,真的没有他们什么事情,可咱们修缮甘棠苑,免不到要用木材和生漆,他们参与度支,跟着调度,势必要比走工部被人迁延要便利得多。” “光禄寺管的都是杂事,其实挺难办的,不过有了这里,他们得给参与修缮的工匠预备餐食,安排器具,再给他们一个遗爱池,一并修整,杂物全理,这样一来大家都有了事做,何乐而不为?” 说完后,梁道玄自己也忍不住感叹:“真想和光同尘,就得拿出共同的利益,只靠一两句豪言壮语,激起当时的那份决议,是全然不够的。人只会为眼前与即将到手的实际利害得失而驱策,想通了这点,那虽然要花银子费时间把这处地方里里外外麻麻烦烦整顿清楚,却不失为一个最好的选择。” 辛百吉觉得,这段时间他自己都说腻了梁道玄绝赞的好话,可没想到惊喜之外还有惊喜,就算自己再能说会道,也想不出还没用在眼前这位国舅爷身上的溢美之词。 “国舅,有时我真觉得,就算此刻天塌下来,你都有办法补上,只要跟着你,什么都不用犯愁。”辛百吉望着承载沧桑的老旧宫苑,感慨的不是时间流逝与兴衰始末,却是眼前之人的聪明绝顶,“这座宫苑就在这矗着,但能借着它想到如此深的阳谋,也只有国舅你才配得上这甘棠遗爱国士无双了。” …… 这些话,辛百吉是不会和几个小太监说的,他只是借花献佛,用梁道玄告诉自己的典故讲给小太监显摆一番自己的学识,得了夸赞后又笑骂他们快去干活,误了时日,非要他们好看。 看着身着新衣提了新任喜气洋洋的小太监背影,辛百吉的笑容却慢慢消失。 梁道玄确实是国士无双之奇才,可沈宜也不遑多让。 这事儿他传达到内侍省去,沈宜问都没问,只说但凡度支传人办差,内侍省全都配合,只是要有人左右调派,不能可着辛百吉一个人里外辛劳,他找了三个小太监,正是刚才这几个,都是资历浅没什么根基的,据辛百吉所知,这三个人也没个师父带着,虽有些机灵和能干,但始终欠火候。 可沈宜却对他们委以重任。 起初,辛百吉以为这是沈宜往这事儿里头放几个自己人,到时候内侍省与有荣焉,他跟着沾光。可后来他又觉得,这些年冷眼旁观,沈宜哪是这只看寸尺之光的鼠目?于是细细一想,辛百吉醍醐灌顶。 此时宫中,再没有比这内廷侍读选考更重要也更体面的差事了。内侍省本就和外头那些大人不是一条心,不如做好自己的本分,为皇帝太后办好这差事,配合国舅爷率领的九寺,上下齐心,也不教外头那些老大人看笑话。 可要是沈宜自己出面,那就显得太过隆重,派出年轻的小太监,一来他们急于建功,乐于冒险,与外头联系不大,倒最看重自己的前程,必然是尽心竭力没有二心的;二来……假如差事有什么错漏,这几个不但能给内侍省背锅,还可以替国舅这边的九寺扛些纰漏,又卖了人情出去,又全了自己的名声,内侍省虽不能甩脱一干二净,可说到底也是几句“用人不明”的不疼不痒。 站在初夏清风里的辛百吉,想了个清楚明白,但心中却又喜又忧。 喜的是自己这两头跑的上司,个顶个的人精,当真他这四周,是腾蛟起凤、虎啸鹏升。但凡有个什么麻烦,这两人根本不用他动半个心眼,全都能力挽狂澜——甚至不必事后着手,好些困境,只在前头便高瞻远瞩,消弭于无形。 忧的是……这两个人的眼皮子底下,那是一点沙子都不揉,看人就像看新烧的琉璃,一看一个通透。什么人性和心思,半点也别想藏着。他自己倒是没有什么坏心,就是觉得压力颇大,加上总是忍不住想,万一有天这二位不对付起来,那他的日子才叫难过。 第103章 甘棠遗爱(中) 到了内廷取试当日, 华仪陈列,肃重嘉颂,由千牛卫左右开路,卫尉寺众并前各一十二人, 执天子黄钺引道, 自行宫东门, 领九十一位考生鱼贯而入。 这些考生非富即贵,出身权宦官门或公卿贵胄,饶是如此, 也未曾见得这般皇家仪仗的威肃。他们多是十二岁上下的少童,年纪最长也只有十六,一时紧张,又不敢左顾右盼, 显得脖颈僵硬。 而他们的父兄与家人, 本当避嫌, 太后却示下说, 这是自己家关起门考自家的孩子,何必见外?统统来送考侯考。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86节 他们有些自己便是鱼跃龙门考出的如今尊贵,有些虽然家世显赫考恩荫入仕,但也见识过府试殿试的不凡, 此刻得见煞有介事的仪仗——甚至还有代表皇帝御驾的黄钺引路,不免有些心惊。 太后嘴上说小打小闹,实际上办得十分隆重,虽不比殿试为国抡才取士大计, 但也不是等比缩小降格简而化之:听说是鸿胪寺和太常寺一并商议设立了一套全新的流程,以便今后我朝再有幼主临朝,择选内廷伴读, 便可循例效法。 这套规章该有的礼节都有,还带了一套皇家特有的仪仗阵列,起初也有外朝官员觉得是不是有些僭越:毕竟殿试才是最隆重的为国取士考试,规格应该最高,如果其他考试声威更甚,便有些有损国体了。 对此搞了一辈子礼制和形式主义的鸿胪寺和太常寺从周礼讲起,开始逐条反驳,首先制度上并没超过殿试,这很好证明,其次是这是草创的新流程,试试呗,这个方案试运营不行,他们拿回来重做,又不用别人担责。 并且最后阴阳怪气地表示,不会是你们这些大臣觉得咱们小皇上不配吧?不会吧不会吧? 梁道玄在一边憋着笑很辛苦,还得假装苦大仇深的表情,来表达:如今的大臣怎么都悖逆狂妄至此的焦虑。 事实证明,这很有效,鸿胪寺和光禄寺做好先锋,当然也很客气改了几处六部觉得不大妥当的地方——但都不疼不痒,反正黄钺和仪仗保留,对于他们来说是最重要的。 “其实,我本来还想加上前部鼓吹呢!” 事后,鸿胪寺卿对梁道玄私下笑道。 一群半大的孩子,走这样的过场,不可不谓风光,一时之间,所有人都觉得,能蒙恩受皇帝的考教,简直是一种荣光。 这也正是梁道玄兄妹想要的效果。 待到了翻修一新的遗爱池,还有惊喜等待,沈宜亲自宣召——他是乘舟而来。 遗爱湖上的野藻乱蒲化作平波胜境,恰巧是七月明朗之日,高日悬天,湖水经风却清冽宜人,沈宜奉旨接驳考生过湖,小舟各载十人,十余舟同列,穿薇行翠,最终抵达彼岸。 甘棠苑正门修缮后巍有华仪,却又不似宫中殿宇那边庄肃,绿柱仍在,玄瓦泛清,考生们从惊到喜,一路游来,没想到等待他们的是又一个闻宠若惊。 “众内廷考生恭迎圣驾。” 沈宜宣毕,小皇帝姜霖朱袍博冠,由殿内而出,正站在太【】祖所提甘棠遗爱的匾额之下。 众人忙跪迎天子大驾。 这般隆重,怕是他们的父祖家人都没这样近看过皇帝,然而如今皇帝却来了这里亲自为他们考试,这不似天子门生胜似天子门生的嘉许,使得孩子们各个与有荣焉。 “诸位请起。” 接受过梁道玄和梁珞迦培训的孩子,场面话自然不会太差,姜霖站高临下,也还是有点紧张,他不是没有参加过这种大场面,可是给自己选伴读,由他做主的事情却实在不多,此刻又让他主理亲临,简直一颗心都要提到嗓子眼。 梁道玄就站在众人身后,甘棠苑正门,和小外甥遥遥相对,此刻向看来的目光微笑点头回应。 姜霖见舅舅鼓励自己,顿时底气十足,按着之前自己所想的话语,扬声道:“朕见诸位求学甚笃,为伴驾而精进,十分感慨,今日选贤,不只是为朕之左右可得贤良,也是为国储才,多择饱学之士……” 他背得十分通顺,可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氛围有些紧张,眼看下面好多自己同龄的孩子似乎都要有些发抖了,他觉得可能是这些话太正式,有时候在小朝会上,舅舅也常常用诙谐平实的话语代替上奏那刻板无趣的言辞,稍稍调节,这样争论的大臣也没有那么紧张。 有样学样,他顿住了预备好的辞令,笑道:“朕的学识不过尔尔,所以才需要有真才实学的诸位辅佐,今后若有幸同游帝苑,共读经史,皆是自今日甘棠遗爱,太【】祖典故薪传有自。各位大可放手一答,将试卷当做朕的耳朵。” 他是孩子,说孩子气的话一点也不突兀,反倒可爱,拉进了自己和下阶侍立考生的距离。梁道玄觉得孩子真是长大了,这么会说话,老梁家的基因也不是一无是处对吧?一时感慨,简直都要用袖口去抹眼泪了。 大概是看到舅舅鼓舞的表情,和下面稍显松弛的众人,反馈极佳,那姜霖自己也稍稍放开,继续道:“朕读书闻知古圣贤王,都是兼听则明的,所以你们不要只说朕爱听的,要能明陈利弊,这样朕会十分欣慰,而你们的父兄家人在外头也会为你们引为门荣。天下之大,唯有你们能列在此时此地,朕之面前,还望诸位珍之勉之,待到来年你我垂老,思及君臣佳话一生一世,今日便是史书开篇的头一章。” “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阵列齐呼,无不振奋,梁道玄旁边站得是辛百吉辛公公,为仪式的庄重,两个人都十分克制,要是私下里,估计两个人要抱头痛哭欣慰小皇帝在教养之下竟然如此聪慧。 梁珞迦在殿内听着,偷偷拿手帕拭泪,又赶快忍住。 还好徐照白站在阶下背对自己,又有帷幕相隔开,不然真是让人看了笑话。 但是孩子这么懂事聪慧,做娘的不感动,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终于,学子入殿,座位是早就分好了人次的,素色茧绸围屏将座位隔开,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沈宜方才读的圣旨里有说,这些都是上进贡物文房,因是陛下头次内廷选才,为表恩意,考试后,各位考生可以将这些御赐之物视作本次考试的纪念带走。 众人打开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地,纵然富贵乡中长大,但御用文房仍是少见,此刻爱不释手。 徐照白默默看着,在请示太后和皇帝后,宣布开始答题,试卷并不单独一一发下,由他扬声诵读,同时,试卷也早已由徐照白亲手以一绸布书写,两位光禄寺的侍者抬着布架,一一走过在场众位考生面前。 这道题梁道玄之前就知道,前面是介绍甘棠苑、遗爱湖和太【】祖的关联,接着便是题目: “……《史记》周本纪与燕召公世家所载周召二公,共辅成王,臣和而君睿,芳名长播青史。今之择臣,如何以二公为鉴?” 徐照白殿试都主持得来,一个内廷选读的考试,自然得心应手,念完之后,命沈宜亲手焚香,计时答题自此开始。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首先,他的史料来自《史记》,符合这个年纪孩子读书的覆盖范畴,不会太过晦涩,但如果只读了四书五经,也不足以应答。 其次,紧扣甘棠遗爱与考试之地的择取,将太【】祖和故史贤王相提并论,回头要是有人觉得这次活动办大了,梁道玄会有说辞将这件事的定义改换为一个纪念太【】祖发表弘扬传习甘棠遗爱精神讲话一百周年的性质,要是这样还继续发表反对言论,那就不仅仅是不礼貌了。 最后,问题简单易懂,可有见地的孩子,会对选择贤臣这一母题有自己的看法,即便转述圣人言辞,自经史子集里发声,也能证明孩子涉猎颇深,不管从任何角度,都能回答。 想到这个题还是妹妹出的,梁道玄很是骄傲。 徐照白本次主考很是乖觉,没有提出太多自己的意见,不知道他是受了梅砚山的暗示,不要多管,放手看看他们能作什么妖,还是确实不愿意过多涉足皇家内事,造成他里外不是人的局面,总之,梁道玄对徐大人的配合表现目前还算满意。 众学生埋头苦答,梁道玄在殿内观望,总觉得哪里差了点什么,后来想到,原来是太风平浪静了,自己有点不大习惯。 自己考试从来鸡飞狗跳,倒霉得很,换了别人就风调雨顺,有时候真的要信命。 梁道玄感慨之余,忽然想起什么,用目光去在一个个低着的脑袋中寻找,不一会儿就寻见康国公家最小的四公子丘昭。 就这个孩子在抬着笔发愣,面前的纸比白布还干净。 梁道玄之前查看过各位考生平常的功课,心里有数,丘昭不是最顶尖的那几个,却也是排得上号的学识文笔。可自从康国公家被梁道玄连恐吓带威胁后,一家子给老爹送去京郊别苑,美其名曰“颐养天年”,而后回到家关起门,对外面说是静心修德,为老爹祈福,实际上门里头该怎么争还是怎么争,没有一时半刻的消停。 这事儿再闹不到宗正寺前头,梁道玄不用管,也不不屑于管,可康国公的四公子确实是个好孩子,在舅舅家也不能安心读书,听说他大哥找上门过两次,至于为了什么说了什么,旁人却是不知。 这时候孩子在发愣,显得有点可怜,梁道玄又不能出言提醒,想了想,他暗中对负责今日巡看的鸿胪寺礼官说了几句,礼官立刻了然,命人捧了一摞光禄寺裁备的雪白新纸,走下去又发一轮。 孩子考试不像是殿试考试,各个身经百战,有些不一会儿写花了、崭卷了,桌上原本的纸就显得不大够用,再发一轮,好多人都如获大赦。 礼官到了丘昭的面前,不等他要,纸就落下去,而后轻点两下桌面,丘昭抬起头,再顺着礼官的目光看到殿门右侧站着仿佛门神一般的梁道玄,如梦方醒,立即提笔埋头作答。 第104章 甘棠遗爱(下) 初过子时, 阅宸楼依旧灯火通明。 忙了一日内廷选考的梁道玄走行宫北甬道回家,顺路来这里取些文件。 今天小外甥和妹妹不可不谓风光,待考完誊抄过后,诸考生散去, 虽是疲累至极, 但见了在外恭候的父兄家人, 无不感慨圣德明召,真当他们和科举的天之骄子一样,天暗了, 还是天子亲自继烛以示隆恩,往后一辈子都能拿来当光宗耀祖的事迹讲到老死那天! 想赚得人心,只恩无用,威也重要。 其实考试流程可以设计得更严谨公正, 但梁道玄却以为, 这次考试真才实学只是一方面, 权力的平衡也是重要的环节, 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像殿试一样,为免除一切可能存在的弊端与非工正的操作空间,当场众人一起阅卷判卷。 糊名誊抄过后, 过两天出成绩即可。 这两天会发生多少忐忑和走动,梁道玄通通不管,反正又不是必须确保上升空间公正公平的科举,没有贫寒百姓子弟在, 一群官宦勋贵人家的孩子内卷,有时候可不得看看家长的实力么? 借着这个机会,他也想看看谁是真拿在皇帝和太后身边的近侍之位当回事的, 而谁全不在乎。 在权力面前,很多利益群体也不是铁板一块。 刚考完,就有人期期艾艾找上了自己,绕着八道关系,想通融通融,问问孩子成绩,看看有没有调整的空间。 梁道玄是不会落人话柄的,于是他也自然回绝,但他也明说,这次考试考中的是一批人,原本就定下来,还有另外一批要政事堂和太后一齐商议,也要参考皇帝的意见,不用太在意成绩,如果真不放心,不如眼光往后看,可操作空间后面的才是足够大。 他滑不留手,人家也会去找别人,但此刻把自己关在阅宸楼里的判卷官徐照白,却谁也照不到面。 徐照白在滑不留手方面,并不输给梁道玄。太后既然已经负责了出题,于是该他判卷,这也是按照之前商议的结果来。可是判卷比出题难处理甚多,由于考生已经见过了家长,完全可以转述自己作答内容,誊抄避免认出笔记这一项作用有限,只要存心,徐照白是可以帮人开这扇无一物二的后门。 但是他没有。 梁道玄来都来了,要是不跟上司打个招呼,显得太没有情商,结果却在门口被两个楞眉横眼的禁军拦住。 “梁大人,徐大人吩咐了,他判卷期间,任何人都不许进去。” 还挺公正的。 徐照白一直敝扫自珍,对自己的官声极为爱护,因此就算一直屈居梅砚山之下,也不曾遭受任何党锢的非议,连许多公卿之家,也要赞其门风清白为人骨鲠。即便这烫手山芋交到他手上,徐照白也持身清正,不肯沾惹缭乱。 从看门两位禁军的不耐烦程度来看,估计今晚有不少人找上门来,梁道玄家里没半个沾亲带故的来考试,崔表哥家他大外甥倒是年纪够,可是被表哥带去赴任了,剩下的就算和承宁伯家沾亲带故,这些年被姑姑与姑丈敲打的也不敢造次。 他是真的为了表示情商,才亲自看看。 吃到闭门羹,他也不恼,只笑着说辛苦二位,转头就走。谁知这时,门从里头打开了。 “梁参知,你来得正好。” 屋内点了四处烛火,照得里外通明,徐照白将门大敞四开,已能看见桌案上那九十张试卷。 “我已经阅批完毕,请梁参知和我一道拆名誊录,也一起做个见证。” 屋内还有两个翰林院的侍诏在,二人见梁道玄来,也都起身行礼。 梁道玄觉得自己真是活该啊,人就不该有那么多情商,不然这会儿他都搂着老婆逗着孩子,一起吃南边进贡的新鲜蔬果消夏纳凉了。 找上门的工作,还是要面对的。 徐照白命值夜禁军将门大敞四开,确保屋内一应一览无余,纸笔都已预备齐全,梁道玄拿过玉柄的软叶裁刀,递给徐照白,做足了下属该有的姿态。 于是第一个卷子被拆开来。 由徐照白和梁道玄唱名,两位翰林侍诏记录、比对、核验,最终选录名单的完成只花了小半个时辰,侍诏又抄出两份,一份记档,一份递交太后,原始的那份则留在政事堂,明日公布。 “今日多亏有梁国舅在,有劳分担了。” 两名侍诏各自去送出名单,门再度关闭,梁道玄才有时间仔细看看这份新鲜出炉的考试合格榜,刚看了一眼,徐照白却突然开口表示感谢。 而且他用的是不那么正式的人前称呼,梁道玄意识到对方是有话要同自己说。 “哪里的话,我也只是路过,想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才不是,我想下班。 梁道玄笑容闻融敦厚,每一个表情都透出了自愿加班的美好品质。 “梁国舅今日一直在甘棠苑主持大局,十分辛苦,本不该再叨扰的,只是今次到底不是科举,有些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我总要为陛下和太后守正而不负重托才是,可要是一直拒绝,想静下心来也是难的。梁国舅此时在旁为证,明日里我也好在人前求个正名。” 徐照白亲自剔除已烧焦的烛芯,再扣回本色柔绸的灯罩,边做边说,举止自然,言语闲适,仿佛不是在聊公事。 这点梁道玄同意他的话,于是欣然答道:“一回生二回熟,往后要调整内选,有了这次做参照,也有了依据,不然一上来就比着科举去考,旁人对陛下和太后的非议,怕是不会比对考官要少。” 他的回应也是既有理解又表示了立场,徐照白如何听不懂弦外之音,只是笑笑:“方才起,梁国舅就一直在看考卷与名单。这次一共有二十人入榜,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有,就是有个孩子的文章,从前我看过,还是有些可圈可点的,然而没有选上,我想是哪里没有答好,这一看果然是文章不行,想来还是读书的底子不好,遇见稍深艰的题目就犯了难露了怯,可惜了。” 梁道玄所说正是丘昭。 他的文章水平,进这二十个人里应是绰绰有余的,但一看答卷,梁道玄大蹙眉头,且不说没有答完,单是前头开篇就驴唇不对马嘴,拿去乡下书院,读了七八年的孩子都比这个措辞排句要强上十倍不止。 这是怎么回事? 他故意这样说后,又转过身笑对徐照白道:“我可没有徐大人判卷不公允的意思,只是多少有些好奇,不过这样一看,徐大人做主考,果然是梅宰执慧眼识英。”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87节 先抑后扬在别人那里或许有用,但徐照白这里也就算个场面话。 “梁国舅的学识与文采如虹霓吐颖白玉映沙,如果不为了避嫌,你来做这个主考也未尝不可,有连中三元的当世英杰来评断,也是这些晚辈的福气。不过我们在朝为官,难免有忌讳在,下次若有机会,再请梁国舅一展长才。” 果然,他的这位老上司平静如常,礼节性互相吹捧完毕,回手从试卷里寻觅抽出了一份递给梁道玄:“对了,这篇答卷,我想请国舅品读一二。” 梁道玄双手接过,目光只触及了开篇,已是怡然可欣,再读下去,更是齿颊有芬:“文采清雅之余不失厚重,懂得以史入笔,先后再前,拿后人评断反推先人功绩,句句落在周召的贤德与才干之上,甚好。” 读毕初评,梁道玄再看已撕开糊录的名讳,是三个端正的字——沈玉良。 在宗正寺这两任六年,梁道玄早把那些在册的宗室与公卿背了个遍,没有哪家姓沈,那这孩子只能是出自为官为臣之家了。 “这孩子今年一十三岁,我盲点他做头名。”徐照白虽在谈话中始终保持得体的笑容,但笑容里除了礼貌,没有任何意味,“只是犬子碰巧识得此子,于是我也略知一二。” 能让徐照白单独提及,此子必然有值得谈及之处,梁道玄等待答案揭晓,只是顺势跟了句不疼不痒的:“可是有何不妥么?” “倒也没什么不妥的。”徐照白一面收拾自己用了几十年的掉漆老提盒,一面道,“能进来这场考试的孩子,出身与家世都是经得起查问的,若有不当,至少明面上过得去,可要是事后细细分明,总会有人能找到纰漏。比如这个沈玉良,他原名叫做沈平,父母如何具体不知,但舅舅家里出了个县官,后到州府任职。这人有些本事,子弟里却没有得意的,于是在沾亲带故的几个人家中挑中了这孩子,拖关系寄送到帝京来,指望飞黄腾达了以后能提携自家。于是孩子跟着名师改了名讳,用心读书,后又经老师人脉的举荐,到了国子监读书,因成绩斐然,入选此次考举。” 盒子啪一声扣得严丝合缝,徐照白不紧不慢,将盒子放在常日里惯用的位置,收纳整齐,拂去灰尘,而后略正了正衣冠,预备归家,可他话还没说完,于是在门口停下,开门前最后一次看向了梁道玄:“这些都符合此次选考的条范规章,所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一同父异母的兄长,如今正在内侍省权柄在握。” “沈宜。” 梁道玄平静地说出已了然的答案。 徐照白听罢只是笑笑,不作他声,抬手礼别:“梁国舅,更深露重,早些回府,我就此告辞。” 第105章 起承转合(一) 辛百吉于宫中发迹后, 选择安家在京北小镇武江,此处离帝京无需半日车马即可抵达,从行宫往南却要走整日的官道。可如果是水路,走马观花只要三个时辰, 就能自崇山峻岭中赫赫煌煌的太阿玄岚宫抵达这江畔婉雅水镇。 辛宅所在的楝楹内巷因遍植苦楝花和雪花楹得名, 此时楹树花已尽落, 荫慕仍如碧山,苦楝花白中犹紫,教暑气蒸出几条街外的清香落尘。 方从船上下来, 梁道玄远远就瞧见这处地势高且高木葳蕤的地界,走出几条街外,果不其然,正是武江镇上高门宅院鳞次栉比的地界。 “都是些帝京官宦的私宅, 有些用作养老, 有些用作消夏的。”辛百吉第一次带同僚来自己家, 语气自豪且轻快, 言及选址和邻居,不免倾出去小半个身子,凑到走在自己身边的梁道玄耳边,“还有些朝廷大员和公卿之家外室也养在这里呢!” “他们还真是清闲啊……”梁道玄摇头调侃, 忍俊不禁,“能做两份差事。” 辛百吉噗嗤笑出了声,诶呦了半天,转过头, 在一出左右各是十余棵茂盛楹树的小门前停下:“国舅爷,这里就是我家了,怎么样?这些年的身家置办下这么一个院子, 是不是也不赖了?” 他语气里有历尽苦累的心酸,却也有满满的自豪,梁道玄看院墙颇长,一眼望不到头门却开得谨慎,还不如帝京一些商贾人家,只小小一扇,连匾额都没有。 “何止不赖,辛公公是能人,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梁道玄用熟稔的口气肯定自己的成就,辛百吉乐得眉毛满脸乱跑,以掌叩门,不一会儿,门就从里头打开,辛百吉让一步给客人先行,梁道玄不和熟人虚以为蛇的空客气,这次又是带着目的前来,还有事待办,于是便踏进了辛宅正院。 与外头的谨慎相比,内里芳嶂似画,山水雅致,虽无有明堂正居开进的豪阔,单论雅致,便是帝京许多自诩书香人家的花园都给比了下去。 “早年可俗气了。”辛百吉乐得眼眉弯垂,“还记得五年前我跟国舅借了些讲园子布局的书,还有要了些花木苗什么的?都在这了。照着国舅你教的,一个家才像些样子,我一个俗人,不然哪懂这个?” 他说完不等梁道玄回答,便对开门的年轻人道:“明安,快带着你姐姐来见过国舅爷。” 梁道玄还没看清被唤作明安之人的面目,那孩子就跑远了。 “今天国舅来是问事情,我去信就没让下人来这里,礼节疏漏,国舅当回个亲戚家走走就是了。”辛百吉为自己打圆场,又望着远去的年轻人叹道,“我一个太监,没儿没女,晚景凄凉那也是必然的,说句难听的话,人死身灭,我不计较身后是不是有人扶灵引幡,反正又看不见了,这辈子吃的苦,下辈子当是一场梦,什么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才好……可是活着的时候,一个空空的大屋子里就自己一个人,实在是心里寂寞,这我才认了这一对儿女在膝下,无非是求个虚的天伦,国舅别笑话我。” 他这话说得真挚,却也辛酸,梁道玄路上已经听过辛百吉讲述这对孤儿姐弟早年因灾流落,由他收养的故事,此刻再听,亦是感慨,不免安抚道:“这两个孩子在世上原是无依无靠,幸而遇见了辛公公,你们三人合该是一家的缘分,做个伴来,好过各自都守着各自的苦,一眼望不到头。况且我也不觉得养恩就比生恩薄。” 别人说这话可能没什么说服力,但梁道玄口中,乃是他亲身所感,辛百吉亦是感怀,又不想再作絮语,为点破事长吁短叹,换了笑脸道:“来,就跟走亲戚一样,别客气,这俩孩子你也当是自家的子侄辈,看哪里试了分寸就替我教训,我们二人,犯不着虚头巴脑的。今天国舅来这里,不瞒你说,我是心里高兴的,寻常那些当官的,躲着宦官的家眷走还来不及,我也就敢跟国舅交托这些内事了。” “就是,我也当辛公公是自家长辈,快带我去见见孩子,喝杯茶。”梁道玄笑着应了,“对了,完事儿要有时辰,再带我园子里逛逛,你觉得哪里不好,要我帮忙看看,我回头给你再参谋。” 辛百吉听到梁道玄和自己如此亲近,眼眶和心底都不住发热,正事在前,他耐住想继续慨叹的快嘴,引着梁道玄穿过山水庭院,在一处垂了三四种藤蔓的凉阁里落座,不一会儿,一个窈窕的圆脸女孩,着菡萏色翻花罗裙,奉茶而来。 “这便是我那大女儿,今年有十五岁,刚许了人家,现下正自己给自己绣嫁妆呢!明乐,快给国舅爷请安上茶。” 辛百吉提起女儿,满眼的欣喜与和乐,名叫辛明乐的女孩因听见养父提及自己的婚事,不免有些羞怯,她虽不似大家闺秀那样落落大方,但比之一般小家碧玉,仍旧出落得宜,以见贵人的礼节施施然向梁道玄问尊。 “小女参见国舅爷,父亲来信说,有一位尊贵的世叔来访,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世叔不要嫌弃。” 她的弟弟辛明安跟在后头,十三岁的男孩身高快长过了姐姐,也是一样喜庆的圆脸,眉眼干净,有些憨热地行礼,叫了句国舅爷好,又补了句见过世叔,毛毛躁躁的,得了辛百吉一瞪。 “这俩孩子,被我关在家里,书没读几本,人也没见过几个,都上不得台面,扭扭捏捏的,国舅别计较,我回头再教。”辛百吉嘴上嫌弃,眼中却还是欣慰和安然,他话里话外听着像是数落腼腆的孩子不知礼数,可实际却将缘由归罪自己,慈爱可见一斑。 梁道玄如何听不出来,他早知道今日要见这两个孩子,也预备下了礼物,自怀中取出,一个马鞭,是送给辛明安的:“你爹同我是同僚,他照顾我还多一些,听说你平常爱骑马,这是软牛筋镶了犀角的马鞭,按着南衙千牛卫样式做的,趁手又结实,我又配了个金丸鞍叩给你做见面礼,你往后外头帮你爹办事,用着也好。” 他耐心说话起来很像是可靠可敬的长辈,虽然模样还是年轻,但言语就是有这般魔力。哪个见过帝京世面的年轻男孩子不艳羡南衙禁军那一套耀眼风光的行头,辛明安眼睛都看直了,连连道谢,捧过来爱不释手。 梁道玄又对辛明乐说道:“你叫我一声世叔,我和你婶母自然也为你嫁人填装。”他取出一对缀珠金琼枝华胜,上面的珍珠均有香药般大小,各个明耀璀璨,不可方物,“这是我们的一番心意,望你今后与夫婿举案齐眉,相乐白首。” 姐弟二人不是没有开过眼,辛百吉是宫中最有身份的大太监,内侍省也排得上权势头前,论富贵,养子女自然不逊色帝京官宦,可这样心意十足又精致华美的好物,即便二人也甚少得见。 辛百吉看梁道玄对自己的养子养女也这样上心,十分感动,可嘴上还是要客气几句:“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国舅别笑话,乡下孩子,哪见过世面,帝京都没去过几次的,在这里露怯,好了好了,快关上门,你们世叔啊,问你们几句话,可得当我在问一样,有实话就说实话,若有一句隐瞒欺骗的,回头我可要家法处置。” 两个孩子一并谢过称是,放下礼物,按齿龄规矩站好。 “明安,你爹说,沈玉良曾找过你,可是真的?” 辛明安上前一步,恭敬回道:“是。父亲曾送我去京郊的碧桐山书院读过几年书,那沈玉良原本也是那里的学生,他知道了我的身世,便来寻我。” 觉得儿子说的不是很完整,辛百吉忍不住补充:“碧桐山书院虽不比天下闻名的四大书院,但在京畿道也是有些名气的,尤其是咱们这些宫里当差的,好些养子送到那里去,做个结交,读书怎么样先不论,好过闷头做人呀。” 本朝有规章,宦官年过三十而无子,可记养子于名下。早年,稍有些品级和财力的太监,都有收养子养女的习气,袭以成俗,也有人借此敛财,后明文规定,也算是给这些养子一个公开的身份,也更好监督是否有内外勾结之事。 宦官养子们虽是富贵,也有些权荫仰仗,但出身低微,不管是公卿还是官门,都不与之结交,久而久之,他们自己倒有了自己的圈子,就像关于沈玉良的事,梁道玄非得问问辛明安才能知晓来龙去脉。 “他寻你是为何事?”梁道玄问道。 “他想与内侍省的沈大人兄弟相认,想让我与父亲做个中间。”辛明安有些为难,看了看干爹辛百吉,在见了笃定的点头后,才开口,“那是前年的事了,我回来告诉了爹,爹骂了我一顿,叫我不许管这事儿,也不许搭理这个人,我就照做了。后来沈玉良得了院监大人赏识,又有人为他作保,他就去国子监念书了,我再没见过。” “他与你同一书院时,是个怎样的人?”梁道玄又问。 “爹不让我成天说他是谁,也不让我讲宫里家里的事,起先好多人以为我是武江生意人的孩子呢,可沈玉良很是机敏,不知怎么就知晓了。我觉得他很聪明,读书也常被师范夸赞,不像我,镇日给师范添堵。” 辛明安憨然一笑,梁道玄却有些隐隐的不安。 “之前我是怎么告诉你小子的,你都给你世叔说了!”辛百吉催促。 “是……”辛明安赶紧接话,“爹说过,那沈大人入宫是和家里闹得翻了,坊间都这么传言,眼下沈大人飞黄腾达,成了太后身边的红人,家里人摸过来要认亲,算是怎么回事?我们爷俩不能做这丧门耷眼没个眼色知觉的中间人。得罪了沈大人,爹往后怎么在宫中做人?” “沈宜的弟弟,与他不是一个母亲,这里面,是否有什么过节?”梁道玄从话里听出一些隐情。 辛百吉知道孩子还有内情没有说完,但接下来他要讲的,又不便旁人在听,于是摆手赶着明安与明乐出门,让他们外头院子里找个适宜凉快的地方候着,再问再传,而后关起门来,长叹一声:“要我说,什么过节,不过是造孽!” 第106章 起承转合(二) “早年间, 威宗从封地打入帝京,再定天下,那时候宫中死了不少太监,有些是乱兵杀的, 有些是后跑了隐姓埋名的, 威宗见缺人缺的厉害, 就颁布了一个诏令,那些各地衙门大狱中犯了错想要赎罪的,可净身入宫。” 辛百吉一旦讲起故纸堆里的事, 便有娓娓道来的架势。 “这些有罪之人,净身可,静心却不一定。”梁道玄觉得威宗办事说好听了是大开大阖,难听了是穷尽极态, 只有极端, 没有折中。 “此类人虽多少有些罪过, 但好在是成年, 即用无碍,也是病急乱投医,可当年没什么好办法,这些还是我师傅告诉我的。那时候他在宫中侥幸活了下来, 又是老实得力的,于是给了重用,去地方上循行,便是到各处牢中啊, 看看哪个犯人乐意如此,就给带回宫中净身。好些人落了重罪,等着判完也是死路一条, 又或者一辈子熬不完的囚刑,于是狠下心的,也不在少数。” “但那个时候,沈宜应该还很小才是。”梁道玄算了算,那时候沈宜估计还在襁褓里,犯罪也是不能的。 辛百吉笑道:“就是个故事的开头,沈大人可不是那个犯罪的。只是这一直是威宗早年宫中太监的来源,持续了十来年,直到先帝时期才废止。要是早几年,沈大人还不至于遭这份儿罪呢。说到底,挨这一刀,不是走投无路,哪个乐意?我也是孤儿,或许这就是命,我如今也想开了。可沈大人可是父母俱在的,这不是我听说,是我师傅明明白白告诉我的。当年他去寻人入宫时。有位内侍省的同僚,为人很是冷酷,那时候内侍省缺人缺的厉害,有些死刑犯本不该在此入宫人选的列中,他为了人手充足,也招收不误。” “这样的人岂不会给宫中增添麻烦?”梁道玄觉得自己麻烦这个词用的太轻,又发现跟着辛公公的讲述,好像已经有些偏题了。 “可不是么!那时候带回来的人,用我师傅的话说,真是三教九流,弄得宫里乌烟瘴气,好在威宗爷治下有方……”辛百吉小声非议,“是个厉害的皇帝,他杀自己嫡亲的皇孙与正经儿媳都不手软呢,更何况个把宫里的奴才?这些人到宫中,经这铁腕杀过一遍,这才压的住。” 他说完也觉得跑题得太远,而这个话题过于危险,赶紧停下。 “说回那位我师傅的同僚,姓刘来着,他办事,颇有威宗的手腕,为求人手,哪怕有些犯人不乐意净身,他也抓回去,不然就给加罪坐实,威逼加胁迫的,实在狠辣……那次出去,到了海西道一县城的大狱,见了个因欠下赌债被丢进来的犯人,那人欠的钱,可不是蹲两三年大狱能一笔勾销的,刘公公便要不问自愿与否,直接带人回宫,烂赌鬼而已,哪能有办法脱身,这人只能百般苦求,刘公公铁石心肠,全然无用,最后,这赌鬼竟提了个缺大德的办法,他说,自己有个儿子,让儿子替自己顶人头入宫去。” 梁道玄也是做父亲的人,听到这话,怒意使得手都在隐隐发抖。 辛百吉颇为悲天悯人地仰头长叹一声:“刘公公只要人数够,别的一概不问,又觉得这样的混账,比不上懂事的小孩一边教一边宫里办事,便答应了……哎,后来,我就在宫里见到了小时候的沈公公,遭了那么大的罪,瘦得一把骨头,还被人欺负,可怜极了……过几年,刘公公也算坐到了内侍省大太监的位置上,然而死得不明不白,我总觉得,这事儿和沈公公脱不开干系……但这也就是我胡猜罢了,国舅别深想。” 见梁道玄沉默思索,辛百吉索性把心中所想一并告知:“我听得也都是师傅讲的事了,真真假假,有些传言也不尽实情。但明眼明心的,人心都是肉,常理一想,沈大人必然是不乐意见他那家人的。所以那孩子找到我儿子头上,我赶紧让臭小子离远点,别惹了麻烦。可眼下,干嘛徐大人把这麻烦告诉国舅你呢?我看不懂这用意,他干嘛不和沈大人直接讲?让沈大人自己处置不就完了?” “徐大人和沈大人,也未必讲得上一两句话,到底是外臣和内侍,不比我有一层外戚的关系在,和宫里的人走得近,也没人好置喙。”梁道玄说这个并不是替徐照白莫名的举动开脱,他隐约觉得,以徐照白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冷冽,怎么会无缘无故给自己讲个故事听个响?这背后一定有什么其他瓜葛,但徐照白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与其说这是个提示,不如说是一个寻求解答的信号。 难不成要自己去调解这不可能调节的兄弟关系? 开什么玩笑,要天打雷劈的。 这会儿功夫,辛百吉又找回了自己儿子女儿,辛明乐又奉一轮茶,在旁低首站着,辛明安接着讲他知道关于沈玉良为数不多的事。 “他可能也不知找过我,我小远哥,哦,就是王应公公的养子,和我来往的多,他也被问过,王公公是常跑外头的,和宫里人就与爹还算熟悉,小远哥也是一问三不知的。他说沈玉良是急着攀亲戚呢。” 辛明安说完又想了会儿,接道:“沈玉良这个人,明面上和咱们宦官出身的孩子,都不怎么往来,其实他不说,我也不知道他有这层亲戚关系。” 这回,他没什么可说的了,看向了辛百吉。 辛百吉似乎对孩子在梁道玄面前的坦率很满意,尽管措辞确实粗糙,但这种事,贵在真实,旁的都可以往后稍稍。 梁道玄心中还有疑问,需要这个宦官子弟情报网为自己解惑:“他后来去国子监,是他家人接去的么?” “是,他舅家不大不小有个官做,但好像不够品级,我们私下以为,是沈大人给他疏通了关系,让他去了国子监,要去国子监,可得有些来头,但好像……好像又不是?其他我就不清楚了。” 辛明安说得嗓子有些干涩,一旁的姐姐慈爱地递来一杯茶,施施然行礼接道:“大人,爹,我与几个素日玩得来的小姐妹处,听过一些,就怕细枝末节,又是宅内琐事,不知应讲不讲。” “你口齿比你弟弟强,你知道什么说就是了。”辛百吉知道女儿平常也和几家交好的宦官养女作伴,又信得过女儿的见识,催她说下去。 梁道玄也点头笑道:“不妨事,都听听看。” 辛明乐这才开口:“这个沈玉良,我曾听人提及,也是托关系找上门,起初我闺中好友家还以为是提亲上门,毕竟此人也是一表人才,谈吐得宜,又暗示自己是沈大人的亲眷。谁知,沈玉良是来托请见沈大人一面,并非姻亲往来,就像父亲所言,如今内侍省中人,谁又敢在沈大人眼皮下造次?于是都回绝了,但这也是有日子的事情,并非眼前,我也只是一听一过。” “这小子为什么这么着急?”辛百吉听了都皱起眉头,“看着挺稳当的孩子,竟如此操切?” 不断地找人寻亲,牵线搭桥,就为了见沈宜一面,四处托请,想来沈宜已经知晓,却仍旧不闻不问。 沈玉良这么急切,究竟是他自己急于找到靠山,还是他家人迫不及待,要借着他搭上沈宜的关系? 梁道玄一时不能明辨。 但这次问话,却是收获颇丰。 辛明安还给了梁道玄沈玉良舅家的姓名官职,又告知了几个熟识的朋友,可以继续盘问。 待到梁道玄和辛百吉出门预备回行宫的路上,辛百吉才道:“其实该是我那小子跑这趟腿,去到国舅面前如实禀告。可行宫规矩大,不能妄为,我一个宦官,养子养女没有资格随驾,要是让人看见了,没得再给国舅添麻烦。所以只能叨扰国舅亲自来这一趟,还破费了,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想到他临走前让两个孩子纷纷给自己磕头,梁道玄能理解,谁不想给孩子找个大树好乘凉,他虽然不比梅宰执,但这些年气候已成,不敢说别的,公卿宗室的头把交椅却是担得起,又和辛公公是真心实意经风经雨的交好,自然答允照拂。 “我那儿子虽毛毛躁躁的不大经事,但女儿懂事乖巧,原本太监的养女,多是送去哪个高门给人家做个侍妾,这孩子如此贴心,我如何舍得?给她寻了一门本地往来巫岭贩茶的殷实人家,好好嫁人,好好过日子,可别被我这残缺之人连累了。” 闲话家常,梁道玄也是为人父的,抛却烦恼之事,不免要细问关心:“那家人怎样?你未来女婿人品如何?可能托付?”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88节 提起女儿婚事,辛百吉眉间都带了春风,笑声跟着语调一并上扬:“挺好的,人家世代经商,后生管教的比咱们国子监好多纨绔要好百倍,规矩可严了,我托媒人相看了好几次,又让两个小的见见面,都点头了才应下,也是了却我一桩心事啊……这儿子倒是不着急,往后国舅你见了好的,替我思量思量我家小子配不配得上。” 梁道玄懂得这是恳切的请托,他和辛百吉的交情,自然要答应,于是应允下来。 辛百吉十分畅意,不免有些感慨,直道出心里话来:“这女儿嫁男人,不说嫁个有本事的,老实本分也成啊……就怕遇见像沈大人亲爹这般货色,真是一辈子带着孩子都要赔进去,哎……” 说完,他忽觉不妥,赶忙去看梁道玄脸色,见对方笑意未退,也知自己多心,哑然失笑,索性说了出来:“我真是该死,当着国舅爷面说这个。” “没事的辛公公,我爹什么样子,我家里人都是指着鼻子直接骂,你算我半个家人,孩子都喊我一声世叔,也能骂的。”梁道玄知道辛百吉是怕自己因身世而多心,“不瞒你说,我方才还在想,要是我爹活着,估计和沈大人的亲爹还是挺有共同语言的,这点上,我对沈大人,也多少算有些感同身受了。” 第107章 起承转合(三) 沈宜是个值得拉拢的对象。 梁道玄回行宫路上如是想。 且不说他天然和妹妹是一条战线, 加上对外甥也算尽心竭力,单就如今的形式,未必梅砚山私下没有递过橄榄枝。 梁道玄对沈宜没有任何意见,也没有任何超出意见以外的交情, 这人有些让他忌惮, 可说到底, 人家也没干什么有损自己一家利益的事,反而为妹妹提供了许多宫外的情报。单就工作能力,梁道玄还是肯定多于怀疑的。 只寄希望于感情拉拢实在没有说服力, 最低限度也要表现出诚意来。 如果是自己……想到当年从未见过面同父异母的妹妹找上门来时的情景,梁道玄的第一反应也是思索利弊,为自己和家人找到最合适的应对,而不是上来就血肉情深兄友弟恭。 那么, 大概这些年, 沈宜已经考察完毕, 看来得出的结论, 并不如自己兄妹那么和谐。 于是梁道玄有了应对此事一个初步的答案,只是他觉得这事不好瞒着妹妹,总要先知会一声,听听她的想法。 相比沈宜, 徐照白的举动更让他烦乱。 徐照白透露此事,是示好? 梁道玄知道自己还算聪明,但蒙眼瞎猜别人的意图,还是深不可测之人之心, 他觉得自己还没神到这个地步。 可是,仅仅凭借利益作为驱动力来思考徐照白行事的因果,他大致做出了一个猜想:或许梅砚山的某些举动, 徐照白并不赞同,但他一不能忤逆恩师,二不能造反上峰,三更不能背叛自己的势力,干脆暗中透露些消息给自己,而后之事,全赖自己水平,查出多少就是多少的警醒,跟他是没有半点关系。 这才像是徐照白会做出的事情。 但是,又是什么,让徐照白不得已而为之呢? 水闸缓缓向两侧洞开,发出喑哑的响声,漕船经过此处静水,桨声阵阵,搅动水流不绝如缕,船不知不觉踩着夕阳最后的金橙抵达行宫前扎营的驻地,梁道玄让辛百吉先回宫中,自己则饶了个路。 因这次考选特例,国子监随行的官员、师范和学生数目可观,鸿胪寺单独预备下一处庭院,好让学生不必耽误功课,也能及时请师范斧正文章,好在内选之考试上近水楼台先得月。 有些考生并非国子监内的学生,这就形成了门生之争,梁道玄看在眼里,却没有说破,多少知道一直以来官学和私学始终较劲,如果这种形式的考试可以保持良性竞争,他也乐意做这个没有那么坏的坏人。 夕阳垂金,运河碎波,临时的国子学里头正往外走出三两学生,他们都是官宦人家的孩子,各家均有车马接送,只是有些人喜上眉梢,有些垂眉耷眼,再一看,原来是宫中来人,不知是否发下了文书,告知此次考举成绩,学生才如此异样。 梁道玄来此是想见见这位沈玉良,没想到撞上宣旨的队伍,不过这时候散场了,应当已是宣毕,再往里走,还未见人影,就听见高亢的声音传出。 “这不公正!” 听起来是个刚变声没多久的男孩子,沙哑干涩的嗓音伴着高亢的音调,听着格外刺耳,定睛一看,今日来宣旨的竟是宋福民。 而站在他对面的,梁道玄稍加回忆再结合者似曾相识的面容,不难猜想正是沈玉良。 “公正不公正,自有上听裁夺,我只来宣旨,不为答疑,你再拦着我,便是不敬。” 宋福民没有半点要和眼前孩子废话解释的意思,强调与脸色都是一样冷漠。 “我要见沈公公!”沈玉良面红耳赤,横出一只手臂,挡住宋福民和身后随伴小太监的路。 宋福民眯着眼睛冷声道:“沈大人如果要见你,自会有传召,无有,便是不见。你一直以来百般纠缠,大人的沉默便是回应。” 沈玉良略比沈宜肤色健康,脸型眉眼并不很相似,但细看之下,确实能感觉出二人血缘的模棱两可,这时他似乎已被激怒,硬生生道:“当年太后认回自己兄长,京中不是传为佳话么?到了哥哥这里,就是铁石心肠不成?” 宋福民的大胆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梁道玄就轻轻咳嗽一声,惊得众人看过来,均是一震,而他缓步上前,背起手、笑吟吟:“好巧,这里面还有我的事儿?” “跪下!”宋福民回过神,勒令沈玉良,两边的太监闻听,也不等惊惧之中的沈玉良自己反应过来,上前去左右相押,将他按跪在地。 好在这个时候,行宫国子学内已经无有几人,有几个师范正预备出来,见这样的情形,都知道是麻烦来了,赶忙回避。 梁道玄摆摆手,示意太监松手,让沈玉良站起身来,打量他两眼道:“什么佳话,我也听听,好像京中我的佳话有点多,哪个是哪个我都分不清了。” 他眼睛和嘴角微弯,眉毛却不动,这样看人有笑里藏威的可怖,沈玉良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唯有浑身战栗,口不能言。 “不过我家小妹来找我时,是为了先帝的遗命和当今圣上的来日,可是好像,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呀?”梁道玄看着沈玉良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谁让你出来找沈大人,你回去告诉他,就说是梁国舅的话,为了孩子求人上门,从不丢人,但谁还不曾经是个孩子呢?” 他的话里隐隐含有过去沈宜遭遇,宋福民与其他太监倒是一头雾水似是不知,可沈玉良却变了变脸色。 和这种孩子过招,实在没有成就感。沈宜的遭遇,显然沈玉良知情,如此仍旧为之,想来是家人作孽。 这就有意思了。 梁道玄吓唬完孩子,让他赶紧爱去哪去哪,这时宋福民也回过神,恭敬道:“多谢大人解围。” 每次见宋福民,梁道玄的心境都十分复杂,今次也不例外:“是我多管闲事了,你是沈大人的得力属下,自有分寸,如果不是提及了我与太后,我自不必出来应声。” 梁道玄解释了自己出来的原因,又道:“回去一五一十告知沈大人,无需替我回言。” 宋福民恭敬颔首称是。 …… “他竟这样说?” 晚些时候,梁珞迦亲耳听兄长复述今日之事,不免惊愕又恼然。 “说就说了,大概是被逼的一时情急,我也警告过,你别生气。和咱们兄妹俩的事儿不挨着,旁人未必就是这么议论的。有几家人的爹做别人父亲做成这个德性的?只有有心的才会拿你我之事过心。” 哄走了三个孩子,梁道玄让柯云璧带着一道去行宫花园里,自己则和妹妹叙谈,只是梁珞迦如此愠怒,免不了要好言宽慰。 虽然他也不怎么喜欢沈玉良那个尖锐且理所应当的语气。 “这确实是不一样的,沈大人这个弟弟,若论学识,也算国子学里的翘楚,可论心迹,其心可诛。” “这也太严重了……”梁道玄看着妹妹寒霜一般的面容,笑道,“他说你是大不敬,但你如果事后计较,会让人多言置喙,于你如今好不容易树起来的高阁之形,未免有些相冲。” “不是为了这个。”梁珞迦难得在兄长面前如此语气坚定,“哥哥,你和沈宜,你们是被求的那个,自然不知这上门求人相认之人的心之所想。” 一看提起了陈年旧事,梁道玄也不想让妹妹钻牛角尖,往前凑凑温言缓和:“这怎么能说到一处去?就算心意一致,个人有个人的脾性,你又不是他,犯不着这么说自己。”坐在妹妹这个位置上,烦心事多,疑心事也多,能分担的梁道玄自然会为妹妹分担一二,所以有些事若要过心太甚,也是为难自己。 梁珞迦一直很受用哥哥安慰自己,在旁人面前,她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可是有兄长一路同行,她又是有家人作坚盾的小妹,但这一次,她没有半点迂回,盯着梁道玄的眼睛,一字一顿道:“那我要问哥哥一句,假如当初我不是命蒲公公私下上门求访,而是先下一道懿旨,敲锣打鼓封你做侯,就如同这沈玉良架起沈宜一样,你会怎想?” 这话说得好厉害,梁道玄先前确实没有这样想过,他愣了半晌,听梁珞迦一声叹息又道:“当初,我知道帝京这边是龙潭虎穴,也知道父亲对不住哥哥,拖你下水,实乃我独木难支的自私之求请,你若不应,是你本该,而不是我之错。这样的心境下,我才暗中使人去往告知,这样你如果拒绝,一来两边都有台阶下,二来也没有拿外人言语和注目胁迫的意思,你不必受制于次……” 梁珞迦再想这事儿,仍是有些内疚,梁道玄入京这些年,虽也算得展所才一飞冲天,但人家乐意过的日子,却原本未必如此。尤其是那几次危险,次次要命,今日再思,即便兄妹手足之前胜过幼时相伴相携,她仍感怀惭愧,深觉当日自己多强人所难。 “所以,沈玉良一次次与外人交谈暗示,以自己弟弟的身份示人,使得人尽皆知二人的手足干系,为的就是将来有一日强逼沈宜认亲时,好占有舆言先机,这样一来,沈宜想拒绝便是发迹后六亲不认,薄情无义之名,岂不昭然若揭?这就是不顾他人意愿的胁迫。哥哥是被求的,哪懂这个?也只有我只听你说一次,就能明白他的个中心思!这样坏了心肠的人,我儿子断不能留在身边做伴读,就算他圣贤书读出了状元,也不许入宫。” 第108章 独出机杼 小皇帝姜霖最近读书劲头很积极, 原因是他看了众位考生的考卷后,在自尊心的驱使下,认为不能自己这个做皇帝的读书让伴读比下去,于是疯玩的时辰少了, 闷头读书的占了大半日。 王希元王师傅感动极了, 他不能握着家长太后的手表示这次考试办得真值, 但可以握着另一个实际意义上小皇帝家长梁道玄的手,感慨万千:“原本我也以为是劳民伤财之举,谁知若能督促陛下奋勤精业, 简直一本万利。” 王师傅一直以来最不满的,就是小皇帝坐不住好动的毛病,虽然他读书算是用功,在帝王小孩中, 也不算顽劣, 可一听到外面的鸟叫和声响, 姜霖就容易分神, 这些自然而然之事,比书本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梁道玄曾经表示,只要孩子没有活泼到去御驾亲征白给,那就不算活泼, 孩子对动手能力的热爱没有引发他成为木匠等手艺人,那也不要过分制止,需知过犹不及。太后倒是挺喜欢孩子活泼一点,宫中太过死气沉沉, 所谓皇帝,一生于禁内执掌天下,要是个性再阴暗一些, 实在太过可怖。 但她也有忧虑,帝王之心术,若无深沉之境,防人之心,该驭四海何? 在梁珞迦心中,哥哥是最优秀的平衡者,一方面梁道玄心深似海,搞阴谋弄权术,无一不精,另方面,哥哥想得开活得宽,上班勾心斗角,下班吃嘛嘛香,孝顺长辈,疼爱老婆,陪伴孩子,一样不落。 要是儿子能活成这样,梁珞迦觉得自己的教育才算成功。 于是她经常拜托梁道玄来带着姜霖偶尔读书和游玩,希望这份内外兼修能传承下来。 梁道玄很喜欢小外甥姜霖。 抛开血缘,要是让他见了这样的小孩子,他也要说一句真是可爱。 姜霖活泼玩笑时有种松弛的愉悦,总能感染你一并投入,就连苦大仇深的王希元在致仕后专心教导皇帝,也多了笑容人也活力许多。这是常人难有的一种感染力,梁道玄希望它能变作向心力,最终使得姜霖获益终身。 在得知小外甥埋头苦读后,他正要问问之前布置的不是课业的课业,选了个清闲的午后,暂时搁置了其他事务,一个人来了行宫中皇帝读书的琼林山堂。 今日正巧是休沐的日子,皇帝也不必读书,可姜霖仍在此处埋首,远远的,除了山中鸟鸣,亦能听得见偶尔的诵读之声。 在短促的停顿后,梁道玄听见小外甥问道:“这个字仿佛有好几种衍义,训诂之课似乎讲过。” 不知是否是在自言自语。 很快,一个回应的声音揭晓了答案。 “陛下,‘谓督不忘’,实则是‘笃’,周天子颂诉管仲之德行,前后文义在,应是笃实恩厚的意思。” 这是沈宜的声音。 根据他们的对话,姜霖在读的,应是《左传》。 沈宜从前是读过书的,宫中内侍省也有专门训导小太监识字精进的地方,可是这样艰深到字的解读,沈宜仍然能承顺启口,烂熟于心,可见其才非一般庸碌宫人。 想到之前所知其遭遇,梁道玄虽慨叹,但更多深思。 这样的人如果能秉持忠正陪伴在小外甥身边,不失为一得力良助。 沈宜与妹妹结成无言的同盟,是因为宫中势力一并被打压,内侍省获取权力只能依靠皇帝,而彼时皇帝尚在襁褓,除去依附太后,想要在梅砚山这天然防备内监擅专的权臣手底下苟延残喘实在太难。所以他当年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也尽心竭力。 那么以后呢? 当姜霖长大、亲政,拥有足够多的权力时,天平自然会失衡,沈宜手中由太后拉拢所绶的权柄或许也会回收入帝掌之内,那个时候,他还会甘心么? 这样的人,至少此时此刻,梁道玄不希望他成为小外甥的敌人。 既然如此,他就有了办法,做出一点诚意,收邀人心。 哎,自己真是丑陋的成年人。梁道玄感叹,闻听别人的悲惨人生,同情过后,只剩算计。 但想想大家在权力面前也都是一样的存活方式,梁道玄也很快释然。 屋内关于学问的讨教已经进行到了下一阶段,小皇帝举一反三,问道:“这段后头的‘恺悌君子,神所劳矣’是引用《诗经》,果然不读诗,不能治《春秋》。王师傅人是凶恶了一些,但讲话很有道理,朕应当听之。况且他还用这句诗夸过舅舅,朕觉得他说得很对,更是记忆之深,再温再新。” 梁道玄感觉自己也需要一个辛公公的小手帕藏在袖子里,这时候能拿出来擦擦眼角感动的泪水,十分应景。 这诗出自《诗经·大雅·早麓》,意思是和乐平易的君子自有神灵庇佑。在孩子心中,自己竟然是这样的人,他感动的快要哭出声来。 “王大学士上可引古圣贤明典隐论,下可以今喻之昨,陛下应当常常听取,而非回避。” 沈宜的声音总是很轻很平静,和毛躁小孩子的声线比起来,十分迥异。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89节 “朕当然知道,王师傅讲得是好话,可是有时候他太聒噪,要是他能不那么长吁短叹摇头晃脑,讲得东西会更有意思的。” 姜霖说完,接了一声长叹,顽皮又无奈,梁道玄听了也笑出声,推门而入道:“好啊,背后说师范的坏话,回头告诉王师傅去,看他怎么给陛下做文章。” 这话没有半点威慑力,见舅舅来了,姜霖飞快跳下龙椅,跑到梁道玄面前,雀跃欢呼:“舅舅!你前几日说来看朕用功,怎么今日才见人影?” “忙嘛!”梁道玄虽然是在和皇帝讲话,但非朝堂时间,二人舅甥之情远甚君臣,说话也闲适自如,“不过我看陛下更忙,日日读书,太后跟我说,陛下最近学问精进许多,这下那些刚考出成绩的他日伴读可要紧张了,入宫后王师傅一问,他们三不知,陛下对答如流,那可就难看了。” 如此日常的对话,沈宜听了也是面有笑意,他向梁道玄行礼后,预备离去,梁道玄却拦住了他:“今日来是考教之前我为陛下所留的课业,不是什么私公诸事,你也听听看。” 他作寻常之语,总有亲近之意,沈宜虽是微微一愣,全未料到,也终点头应允道:“如此,实乃荣幸。” 姜霖是乐意沈宜也在的,他到了能够听懂好话的年纪,一般的劝导或许不那么中听,但委婉劝说他读书上进的言语,他能分辨是发自内心希望自己更好:这对于他来说非常重要。 “之前我问陛下,想要什么样的人做伴读,陛下可想好了?” 坐下之后,梁道玄问道。 “朕求贤,为四要,四不要。” 姜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仿着书中古人隽永之言给自己立论,自得的可爱模样让人想去捏他刚刚消退一些少儿肥润的脸颊。 梁道玄也十分配合,清了嗓,故意正襟,煞有介事道:“臣洗耳恭听。” “一要中和平允之性情,急不耐者,不入。”姜霖给自己想的条例寻理由,竟也引经据典起来,“昔年萧规曹随,就是应当顺其自然,凡事强求的人,朕不喜欢,不对,不是朕不喜欢,是国事之教不应喜之,这对朕今后求学是不好的。” 姜霖一直以来在情绪极其稳定的母亲与舅舅教导下成长,就连身边的太监都是沈宜这种,找个一天急三火四的,他肯定受不了。 梁道玄可以理解这个选择,而且小皇帝把自己的喜好引入至古贤臣为政典故里,懂得拿经典来压人顺遂自己心意,这很好。 “二要学问广博多识,求深专研解求过甚者,不入。” 妈呀,这孩子讨厌较真的人,梁道玄心里咯噔一声,这完了啊,较真是御史型人格,以后孩子身边都是这种人,他得多难受。 梁道玄预备最后再调节他这心态,于是此时只点头,不发表意见,示意小外甥继续。 “三要亲孝存悌之人,忤逆多悖之行一旦有迹,不许入宫。”姜霖强调,“品德和学识一样重要,朕是皇帝,只重视学识,不看重品德,那岂不人人为媚上而只知读圣贤书,却不思用于圣贤之道?这样的人,能不能好好伴驾先不要说,单是朕为天下做了这样的表率和鼓励,就已经打错特错了!” 梁道玄正想鼓掌,却忽然想到沈玉良,再去看沈宜,只见对方平静如水的面庞没有任何浮波,反倒看向了自己。 这莫非是沈宜教的? 还没有足够迹象来逆推,暂且搁置。 “最后一点,最重要的是,朕想要一些乐意自己读书的人,而不是那些,被逼迫读书,被逼迫到朕身边的。后者为父母,为家世,为前程,都不是出自真心想要精进学问入宫多研而聚。朕知道,这样的人才多,前者少。那既然如此,前者就更加宝贵,后者也没什么必要刻意重用。” 姜霖说完自己的四要四不要后,满怀期待地看向舅舅梁道玄,等待答复。 他看到的是舅舅欣慰的笑容和赞赏的目光,听到的是鼓舞的话语。 然而姜霖并不能感受到舅舅心中的忧虑。 傻孩子,梁道玄绝望地想,这最后一条,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实现的。 第109章 润物无声 谁不希望孩子可以快乐茁壮成长, 但对于帝王的童年,这只是一句空空的号。 梁道玄已经竭尽全力和妹妹共同维护了姜霖孩童时期尽可能的顺心与快乐,并且扪心自问,妥帖处理了学习和娱乐、成长和童真、知识和兴趣、残酷现实和美好愿景的平衡。 即将步入青年的小皇帝也将走上一个重要的人生时期, 权力和利益在他眼中初具雏形, 如何引导他能保证心性稳定的同时, 又可以应对未来的风波,执掌一朝盛世,这是个十分严峻的课题。 所以, 就算事务繁忙,梁道玄也常常像今日一样抽时间,坐下来,听听小外甥的新声。 单论基因, 这孩子爷爷和外公似乎都有些精神层面与道德层面的双重问题, 好在, 父母和舅舅以及叔叔, 都还算正常人,姜霖又在精心的指引与呵护下成长,暂时隔代遗传的焦虑没有让梁道玄放在首位。 那么最重要的,就是此时解答一些孩子不成熟的假想, 不过不是以驳斥的口吻。 “哦?这四点都是你自己想得么?”梁道玄笑着问。 “自然是了。”姜霖满面自豪。 梁道玄夸赞道:“我十二岁的时候拿过最大的主意是私自上树救下窝失亲雏鸟,我外甥远胜我多矣!” “那结果呢?”姜霖对鸟蛋的兴趣更大,被夸了后也只是很努力不笑得那么璀璨。 “结果挨了顿罚,不过那失了父母的鸟儿却是救了下来, 想想也是不亏。”梁道玄也摆出骄傲的架势来,“咱们甥舅二人,必然是都不做亏本事的。不过你这里面有一点, 我得多问一句。” 被捧得晕乎乎的姜霖赶忙追问:“舅舅问就是了。” “那些参加考选的孩子,虽然年纪都不大,但你也不能防备谁少年老成心机之深不是?又要怎么不被他们钻了空子,不好好在学问上下功夫,只为投帝王所好呢?” 梁道玄的问题问住了小皇帝,他坐在椅子上,不安地挪动两下,神情却分外专注,恨不得立即从舅舅口中挖出答案。 “咱们关起门来,就这么说吧,陛下你是见过很多臣下如何敷衍尊上的,有些事,哪能全心全意让人为你赴汤蹈火呢?虽说咱们也有千古君臣的佳话流传青史,但这是要时间铸就,也就是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非一时或一日可见,自然也不是一场考试,和一次君臣会面就能下论断的。这样一来,没有充足的时间做铺垫,就不能妄加评断谁的品性是否如陛下所料。要是因此错过真正值得交为良臣的同伴,岂不可惜?” 梁道玄说起道理来也一样如春风送耳,没有半点生硬,又引亲厚在前,小皇帝十分吃这套,已然若有所思点点头。 “那这就会让别有心思的人钻了空子,装作是符合陛下所需的模样,投你所好,你一时被蒙蔽,也确实不过是个伴读,之后发现剔除即可,但这期间所错过的贤良,这期间付出的诚挚君义,实在窝火得很,咱们既然大操大办了声势浩大的选考,就要尽可能做好细节。” 想到自己帝心错付的委屈,姜霖不免惴惴,他是个乐意率先表达亲和的人,这点他自己也清楚,遇见这样的事,他可不乐意,于是小皇帝满怀期待地、甚至带有一丝撒娇意味地说道:“舅舅快帮朕想想,要怎么办才好?” 沈宜自始至终在一旁静听,此刻也看向了梁道玄,他平静的面容上多了一丝好奇。 梁道玄一拍桌子,当即表示:“这好办,咱们不然他们知道陛下所思所想,不就得了?大家都以为陛下是为求读书的翘楚,那多读书总是没错的,最起码学识匹配,可以伴驾,总是此次甄选的础底。而说实在的,陛下这个年纪读书的孩子,想要既能专心学事,又能竭力养性以饰实迹的,又有几个?只要大部分人都老老实实把心思放在读书上,其余的,咱们藏起真正求索的心意,避免一时的投其所好,放长线,钓大鱼。” 姜霖脑子是足够快的,眼睛也瞬间就透亮了:“这是不是就是科举的意思了?先选会读书,知圣贤,晓得国事轻重的人才,再满满观察,不好的治罪,好的留用擢升?” “陛下之聪慧,真让舅舅犯难。”梁道玄抚心长叹,“太后的考教题目是出得简单了啊……这题目选出来的伴读,我看是比不过我侄子的聪颖,失策失策。” 姜霖虽然也听出舅舅对自己偏爱般的夸张赞叹,但仍是孩子心性的他不免也为这言语里的褒扬赞赏,以及最重要的认可而飘飘然。 但他今天真正学到最重要的一课,是帝王为了防止媚上小人,必须要隐藏心迹。 “所谓帝王之心,当深不可测也。”梁道玄总结完,又起一题,“还有一事,舅舅也觉得值得商榷。陛下每个不喜之人都细细罗列,其实,作为帝王,是不能选择自己所统率并治下的臣民是什么样的个性的,你说是也不是?” “但选到朕身边的,总是可以斟酌吧?”姜霖被夸过一遭,脑子还是清醒的,当即反对,“朕不要各个臣民有圣贤的德操,但伴读算是朕的私属,总不能如此宽泛,不给朕半点余地。” 似乎觉得这样说自己有点可怜,姜霖顿了顿后追加一句更显强硬的强调:“毕竟朕还是个皇帝呢!” 梁道玄摸了摸孩子的脑袋,眼怀慈爱,语带柔肠道:“是啊,可是讨厌的人就摒弃,就不见,就让他远离自己身边,这样真的对么?” “这样不对么?”姜霖反问。 梁道玄忽然抬头,看向了沈宜:“沈大人也是学富五车饱读诗书,以为如何?” 沈宜没有料到梁道玄会点自己回答关于教育皇帝的问题,难得怔愣一瞬,旋即答道:“自然是不可以的,陛下正读之《左传》也有说,‘六逆六顺’都是论事而非论人,如果一人做了如上之事,才可论断,但并非人世与朝堂所有事都涵盖其中,奴才以为,君主应当让择选臣下的灵活与自如收拢自己手中。” 梁道玄相信沈宜的学识能给出不错的回答,但这个回答仍旧是超出了他所料的优秀。 这让梁道玄不免再一次对沈宜刮目相看。 姜霖听了也用少年老成的语气感慨:“要是朕的伴读各个有沈宜你这么博学,朕又何必罗列种种?” “奴才只是一人罢了。”沈宜微笑颔首而回,“陛下将统御九州四海之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万万人,万万面,只一言如何得听?当听不同人之不同言语——即便此人之脾性陛下并非中意,可其若有所长,也当听当用。这些不是陛下平常所读圣贤书与实录中祖宗之睿言慧语么?” 梁道玄当时就想立刻扩招自己的皇帝教育队伍,把沈宜纳入进来。 姜霖今日听了两个人不同角度的建议与陈言,有发亲之语自心而慰,也有亲近信人凭诚而谏,这都让他有种醍醐之感,只是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同时消化这两个信息,确实有些艰难。 梁道玄也不逼他立刻就改,而是很郑重地手下了这“四要四不要”的旨意,表示虽然有一定困难,但还是会竭尽全力为外甥寻找心仪的近臣。 倒是姜霖反过来摇头道:“不妥,既然这里面有朕任意之言,那朕就要好好修改,待到能用于甄选再拿出来。否则岂不浪费这次母后与舅舅为朕预备下的天赐良机?朕知道这次考选安排不易,朕不能轻举妄动,朕要慎之又慎!” 于是梁道玄离开琼林山堂时,带了十二分的欣慰和百倍的满意,脚步都轻快许多。 与他结伴而行的,正是共同完成施教于帝的第二人沈宜。 小皇帝去找太后了,忙了一天,梁道玄也说明日好歇歇,让他表弟表妹一齐入宫,他表弟这几天习字很有心得,可是不肯听爹娘的,非要表哥的指教。因姜霖一手超出年龄平均水平的字迹皆是梁珞迦言传身教,在自己的两个孩子面前,小皇帝表哥就是写字的偶像,别人谁说哪个字写得好写得不好,都是没有任何价值的。 姜霖听说了,立即就要去太后宫中,取自己最好的墨迹带着弟弟妹妹赏玩。 “陛下能如此愉心兼明的长大,都是太后与国舅的功劳。” 沈宜严守着身份地位,只在梁道玄后半步外跟随,声音传过来,也仿佛是由盛夏之风扫过入耳。 “教导寻常人家的孩子,也不是一个师范的事,要父母协力,有时不免隔辈教养,平常亲友手足,包括书院和邻里,都会对孩子的心性造成影响。”梁道玄在抚养三个孩子长大的过程中积累了足够的心得,当然,这次对话他不为炫耀这些,而是有实际意图与沈宜沟通,“多亏沈大人也从旁协力,太后与陛下都对沈大人之学识赞不绝口。” “可是很快,在下就不得不避嫌了。”沈宜从容而平静地说道。 “沈大人是在为难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沈玉良此次考选拔得头筹之事么?” 很好,既然敞开说话,梁道玄直接点名。 “正是如此。兄弟二人同于禁内,总是有碍帝声与太后的威望,有人以为任人唯亲也不足为奇,人言可畏,总要谨慎。二人择一,互避贤路,总不可避免。” 沈宜以退为进的弦外之音,梁道玄怎么会听不出来。 针对这次试探,梁道玄给出的,是一个肯定且毫不摇摆的回答: “也不是什么难事,沈大人一人伴驾足矣,何必横生枝节,物腐虫生呢?” 第110章 请君入瓮(一) 六月莲池菡萏层蘼, 清波远处,悠宜亭中,梁道玄盯着插了银签的沙红西瓜小块,在融化的冰屑之间泛着甜润的微光。 宋福民见梁道玄始终不用, 又唤人来, 新沏一壶国舅最爱的谷雨云雾茶, 配了几样酸甜格式的果脯,由莲纹高足青瓷盏,绕了西瓜的银托盘一整周。 “来之前沈大人都向你交代过了么?” 梁道玄见左右已离, 亭内只剩二人才开口。 “回国舅大人,都已交待清楚,沈大人的器重奴才无以为报,唯有效死命以从。”宋福民垂首恭敬道。 梁道玄点点头:“一会儿免不了要委屈一些你, 我要是言语有伤, 你多担待。” “国舅大人这是哪里的话, 即便国舅大人真面斥于奴才, 奴才也甘之如饴。” 宋福民这样卑微讲话,梁道玄并不受用,他干脆不接,只以目光逡巡小片莲塘和周遭青墙黛瓦的建筑, 平静道:“这里是辛大人的私宅,我们只是借用,回去后,莫要向人提及, 此事也不干辛大人一分一毫。” “奴才自当谨记。” 他们说着,远处由辛明安引着一老一少一前一后的身影,渐渐在莲叶碧波中显现。 “其实国舅大人直接吩咐就好, 奴才自甘赴汤蹈火。今日大人这样自屈,亲自见这二人,我们沈大人也觉委屈了您。” 同样看见来人的宋福民语不传外耳,低声道。 “越是只见眼前利益之人,越不见兔子不撒鹰,要放出利益来,才会眼热咬钩。还有什么比我这个身份更有利诱之益呢?”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90节 其实他没有说的是,这件事有些地方透着古怪,他在未有确定虚实之前,不打算用直截了当的权势压人。如果此事背后真有人推波助澜,那谨慎就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 梁道玄说完,头次饮茶,润润喉咙,这时那三人已到近前,辛明安照着父亲和世叔的吩咐办事,他为人忠憨笃实,一个字也不多问,只向梁道玄行礼:“国舅爷,客来了。” 梁道玄很喜欢辛百吉辛公公的这对姐弟养女养子,他们被教养的个性和缓,他不愿这二人牵涉此事当中,只是含笑道:“你爹正到处寻你作帮手,也不知是什么事情,你去行宫看看,别让他急了。” “是!我这就去,国舅爷慢用,有什么要的,您吩咐就是,我家里的人,随便差遣。” 说完,辛明安示意身后之人上前,自己则告退离去。 跟在辛明安身后的正是沈玉良与他的父亲,沈顺德,二人见此不免对视一眼,心道果然是当朝权柄在握的国舅爷,吩咐一宫中内侍省排前头的大太监家眷,竟也呼来喝去,威势在从前他们所见过的官吏中无出其右。 他们也跟着并拜梁道玄,齐称:“草民见过国舅爷。” 梁道玄没有起身,只是点头:“来了先坐,今日也不是什么问询,我不过是受人之托,二位怎么也是沈大人的亲眷,咱们就不绕那些虚弯了。” 沈玉良是被梁道玄的锋锐所震慑过的,他一时摸不清眼前这深不可测的国舅爷到底是什么心意,是否又有其他意思在这番看似客气的言语中,可他父亲沈顺德听了这话,陪着笑脸径直坐下,撂下他在原地十分尴尬,只能赶快去次席坐正。 梁道玄打量这对父子,沈顺德大约五十来岁,略有些发福,红光满面的脸上带着谄媚又克制的笑,与其说局促,不如说是兴奋,他若是年轻个三十岁,还能勉强看出有些沈宜生父的影子——二人的面容多少有些相似,但眉眼却大相径庭,沈德顺做派看似做小伏低,但其实奸诈狡狯,这样的人,最会将真实意图隐藏在一副忠厚老实的皮囊里——当然,在梁道玄面前,他隐藏的就不一定多么好了。 “先前开罪国舅,是晚生的不是,请国舅责罚。” 沈玉良到底读过书,知道以退为进试探一下梁道玄的意思,为何前后有如此出入。 “你开罪我了?”梁道玄是装糊涂的高手,梅砚山和徐照白面前都曾有过精湛演出,怎会入人窠臼,“这话从哪说起?” 沈玉良尴尬在原地,他总不能说上次被国舅训斥——因为实际上梁道玄只是阴阳他,没有半点过分的词语在不太友善的交流中被使用。 “这孩子!”沈德顺赶紧出来打圆场,“人家国舅是贵人,为难你个混球蛋子做什么?人家闲的?为难你了,还回头请咱们父子到这山清水秀的地方见世面?” 他训斥过孩子,又向梁道玄赔笑:“国舅别气恼,这孩子教他娘惯坏了,以为读几本书识几个字就了不得,眼比天都要高,又得了贵人赏识,更是不把自己当个人物,亲爹的话都不听,当真混账!回头我家里教训他去,国舅大人有大量。” 这句话看似在责怪沈玉良,可字字句句都牵带着沈宜,梁道玄听着心中不快,面上却笑盈盈的,眼神示意宋福民上前:“我虽没开罪二公子,可这奴才却被沈大人责骂了,今日要他来,也是给二公子赔个不是。” 他口吻轻描淡写,宋福民却扑通一声跪在当场,低声道:“奴才有眼不识泰山,开罪太公和二公子,特来请罪。” “这从哪说起啊……诶呀真的是……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你小子,哎……”沈德顺看似慌乱,可他没有让宋福民起身,反倒乞哀告怜转向梁道玄,“方才国舅说,是沈大人的意思?哎,我不成想,沈大人还愿意替我们父子做主,早年间,日子实在难过啊……我家原本也有个还算过得去的小买卖,无奈家里没有贤妻,不会打点,日子过得糊里糊涂,我只能借债维持生计,这才入了人家下的套,背了印子,进去大狱前还教人打了个半死,我如果出事,那这家还怎么过下去?我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啊,这才不得已……好在沈大人不计前嫌,愿意替咱们父子做主,这……是这意思吧?” 梁道玄不知道当年具体的缘由,但也根本不信此人口中的一个字。他忍着厌恶,轻声笑道:“这是自然,我家乡那边有句俗话,打断骨头连着筋,怎么都是一家人,做人家儿子和亲哥哥的,总不能摸眼不认吧?” 沈德顺一拍大腿,笑道:“我就说国舅爷能懂这个!我听人说国舅爷您和太后也不是一块长大的,可眼下老百姓谁不知道,太后对您这亲哥哥,可是百依百顺呐!”他是贪婪狡猾之人,显然故意这般冒失,而后又假装自知失言,继续赔笑认错,“我要是说得不好,您就骂我,我不懂那些个虚头巴脑,就认死理。沈大人和这孩子都是读过圣贤书的,那圣贤书里不是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来着?天子治国都以孝为先呢!” 梁道玄一直在心底告诉自己,你此刻不是一个父亲,不然他怕自己回控制不住上去抽人。 宋福民始终在地上笔挺跪着,可沈氏父子没有半点要他起来的意思,也不谈及那日之事。 梁道玄恨着心也不去提,保持并不热情,但又足够客气的笑容:“如今宫中,谁不卖沈大人一个面子,我又素日与他交好,今日来此,正是为了此事。沈大人因有公务在身,又是天子近臣,实在不好露面,我就代劳,来做个中间人。” 说完这个,他才示意宋福民:“别杵在这里碍眼了,去把东西拿来。” 六月暑热,且亭中以鹅卵石映衬廊桥铺地,十分坚硬错乱,宋福民起身时已有些摇晃,最终还是站稳,低头唯唯道是,踉跄去到一旁,捧出一金匣,置于沈氏父子座位中间小几上,又亲自打开。 见里面没有黄白之物,沈德顺眼中不免有些自然流露的失望,可是再看那匣中纸张,竟是一份地契和千两银票,这光又从眼中放了出来。 “这是沈大人一点心意,在这武江镇内,为你们二人买了一间两进的宅邸,离此处倒是不远——约在这里也是为你们一会儿去看看方便,这银票也为打点你们生活落居,还请沈太公你笑纳。” 沈德顺听了梁道玄的话,眼珠没转,始终憨笑,心眼却是动了不知多少,只叹气道:“沈大人的安排,自然是好的,我们父子俩也别无所求,只是……” “还有什么难处么?”梁道玄问。 “这孩子……国舅爷也知道,是个吃书本的,这次考选又得了赏识,往后要入宫伴驾,也是天子近前的人了,我老沈家是祖坟冒了青烟,才有这两个孩子能有幸跟着皇上尽忠。但这要是往后时长出入宫中,可这宅子却在武江镇,那也太不方便了……孩子在我这和到他哥那里,来回折腾,还要读书用功,还要孝敬皇上,实在是有点为难啊……” 沈玉良一直低着头,似乎是个十分乖顺的小孩模样。 “那太公的意思是……”梁道玄顺着他的话问道。 “我的意思嘛……沈大人在帝京,不是有个宅子的?一家人合该住在一处,国舅爷说是不是?这地契房契的,咱们就不要了,要是能让他们兄弟团聚,我这一颗心放得下来,也算对得起沈大人他娘亲在天之灵了。” 第111章 请君入瓮(二) “他真的这样说?” 沈宜的脸依旧没有表情, 可眼中却仿佛有漆黑的火焰,以并不炙热的方式,隐隐熊熊。 梁道玄并没有见过这样的沈宜,他反思自己是不是转述得太过直接, 但还是认为沈宜有清楚全貌的权利。 最终, 他点了点头, 一旁的宋福民也跟着颔首,示意此言非虚。 梁道玄做好了沈宜告知自己当年真相的准备,但等来的只有一句:“让国舅听这些垢言污语, 实在有亏。” “我才教育过陛下,不能因人非所喜,就视若无睹,总要自己做个表率。”梁道玄大概能理解一些沈宜面对父亲遗留问题的无力感, 而眼前之人, 并没有姑姑或小姨在关键时刻伸出援手。 “接下来如何, 又劳烦国舅费心, 奴才死罪。”沈宜平静无波的语气听不出任何起伏。 “沈大人在帝京的家宅……”梁道玄想了片刻,还是接了下句,“位置可还近密?” “不过是个独院,前后无园, 谢国舅关怀。” “开弓没有回头箭。” 梁道玄觉得还是再问一句比较好。 沈宜这时忽然笑了:“人不能总想着调头再活一次,国舅说是不是?” …… 待见了妹妹,兄妹二人难得独处,梁道玄告知后, 梁珞迦也沉默下来,眼中略显凄怆。 “其实,如果不是你我有贵人相助, 最后结局,未必比沈宜好到哪里。” 梁道玄这是真心实意的话。 他和妹妹那个亲爹什么货色,也就是个高学历的沈德顺,论人品,半斤八两,比个高下实在没有任何必要。 “所以哥哥才如此尽心帮沈宜?”梁珞迦一时五味陈杂,可实在好奇。 谁知梁道玄竟摇了摇头:“我不是在帮他,是在帮霖儿……还有命苦的长公主罢了。一个人的忙,帮不帮有什么可说出理由,但这世上,谁又是孤零零一叶扁舟呢?沈宜对长公主对霖儿,都已很难替代,帮他,就是帮我们自己。我们需要他的忠诚,就像长公主和霖儿需要他的陪伴。” 成年人的世界里,利益总要优先,但当其中牵扯到孩子,梁道玄就不得不从感情考量。 做人家长真难。 可是看自己亲爹和沈德顺,不也挺自信的么? 梁道玄苦笑叹气:“那天我听见沈宜为霖儿答疑,所解皆是正理,而非谄言,我想这些年,妹妹于近处旁观,也有如是感想。” 梁珞迦从前就在梁道玄面前夸过沈宜对姜霖之尽心,她直言不讳道:“从前宫中我一直只在长公主处见过沈宜,后来再会,已是先帝殡天之时,其中交情,其实并不怎深。原本我仍旧认为蒲安寿资历手腕俱佳,他也在内侍省执掌多年,从前也十分好的,我才命他去寻找兄长,谁知……沈宜后来告知我时,我并非全信,以为内侍省中倾轧,也未尝没有,但最终,我看了蒲安寿与外人往来泄密的书信,他也亲口承认,我才意识到,自己需要的未必是个仅仅能平顺执理内侍省的人。” “利益前提下的忠诚,未必就不牢靠。” 梁珞迦听了哥哥的话,缓缓点头:“沈宜想更上一层楼,我需要更利益一致的帮手,我俩一拍即合。后来的事哥哥也都知道,他于消息精通上十分得力,更加对霖儿和长公主用心,尤其是霖儿,偶尔只言片语的引导,从不说谗佞,字字春风化雨,便是御书房的师范,也不过如此,这样的人我若是不信重,岂不是糊涂?” “他是宦官,我是外戚,都是不易被信任的。我能猜想到沈宜最初的如履薄冰。” “哥哥有怀疑过他么?” “我只曾经猜想他对权力的过于迷恋会导致一些不快之事发生,可后来,我暗中探得,即便他身居高位,仍旧只要一有空闲,就去陪伴长公主殿下,他不会希望宫中生乱的。”梁道玄的手指轻轻叩击着紫檀木的案几,“只是……即便天然的忠诚,也需要巩固。尤其是莫衷一是的情形下。” 梁珞迦何等机敏,又素来和梁道玄有心有灵犀,当即明白话中的深意:“哥哥的意思是,这次沈德顺和沈玉良是有人刻意为之?” “我问过沈宜了,沈德顺再婚之妻,家世平平,是殷实农家而已,她年轻居丧守寡,父母已然过世,在家中遭到兄长和嫂子的排揎,不忍忍受,才不得已寻了新的婆家。沈玉良说是走了舅舅的姻亲,可是如此舅舅,会帮助这样的侄子么?” 梁道玄自己也是舅舅,他当初听到便明白这其中有异样之处。 “自然是不能了。” “沈玉良的舅家,确实是有个远亲,在县丞之位上二十来年,后熬了历纸,磨勘到了年龄,给升了个下县的县令,大小算是个父母官,可绕着七八个弯,这个县令,就算身边的亲族再没有上进的后生,又何必去寻沈玉良做半个养子来培养,甚至不惜托关系,先到帝京京郊的名书院读书,后又入国子监,这毕投入如果是他自掏腰包,恐怕花费不小。” 梁道玄理事的根本,总是清晰地就看出事情本质的问题所在——利益。 官场上有许多人将培养同族子弟后生作为一种家族的政治资产投资,自己有孩子,自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可有些时候,孩子资质平平,又或想多些助力,有血缘的优秀门生必不可少。 但这投资投资到外姓上的,梁道玄自知这样布局的人,可能没有如此高风亮节。 “有人刻意选中了沈玉良。”梁珞迦洞悉了梁道玄所说的利益链条,心中澄明。 “是,可是沈玉良的水准,咱们拿到国子监说,确实很好,但要是拿去正经考科举的那些孩子里……想高中却要下一番功夫。”梁道玄去北威府具有盛名的“重点”书院读过两年书,知道这种地方一心求试的读书儿童都是如何水平,但就看崔鹤雍表哥算是同一批孩子里足够聪颖的,仍旧点灯熬油,不耻下问,才得以高中。 以这种七绕八绕的姻亲关系,攀附都已经是勉强,还硬要培养的,实在不大有说服力。 而除了学习能力外,沈玉良身上最大的可培养“潜力”只有一个——他是沈宜同父异母的弟弟。 “沈玉良是沈宜的弟弟,沈宜的过去只能说悲惨,他对家人,恐无有半点感情,这样相认,实在勉强。我先前还没想明白这点,但多亏那日妹妹你指点迷津,我才想通了。” “是我所说那些沈氏父子相认不当,存心不良的话?” “是。”梁道玄凑近,压低声音,“他们用这样不体面的方式逼迫沈宜,一是利益在前,一旦沈宜迫于压力和他们相认,那往后他们在各处以沈宜家人的名头招摇,也是确凿,可从中谋获,有多少人会为这认可买账,妹妹你尽可以大胆的想。” 梁珞迦是他们亲爹一手教出来的,这种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事,她最清楚,唯有不住点头。 “其二,他们这样做,让沈宜难堪,如果这时候有人帮沈宜解围,就算沈宜不打算和做这个的人深交,却也欠下一份人情。我想就是为了这个,才有人推波助澜……不,或许是出谋划策才对。” 梁道玄说到这里,自己都有些控制不住冷笑:“找到沈德顺和沈玉良,就不难查清他家姻亲,发现有人做官,能威逼利诱,使其找到沈氏父子,并提出培养沈玉良的条件,最重要的是承诺帮助他们和沈宜相认。那贪婪的沈氏父子自然会觉得自己奇货可居,是远亲想借着这层姻亲往宫里攀关系,于是也欣然接受,尽力演自己该演的寻亲角色。” “人家的思虑多么周全,咱们还在这猜呢,都不知道后手在哪。沈宜也暗中落入窠臼,我想今日之事后,他大概也明白一二。所以我们要速战速决,快些出手,了结此事,不给旁人任何救苦救难的机会。”梁珞迦阴沉了脸色,被人算计,怎么都不算很好的体验,当然,她自然也猜出了哥哥话中所说的幕后之人的身份隐秘,“是徐照白告诉哥哥的。他大概是不愿见沈宜在恩师手下的重要超过自己,才想借刀杀人。” 梁道玄对这个棋子也要维护自己战略价值的世界有那么一丝丝无奈,不过还好,他不止可以自己单打独斗,还有妹妹与沈宜一道作为棋手,与之对弈。 “所以你说得对,快刀斩乱麻才是最好的优上之选。我来也是和你说一声。”梁道玄有些不舍要离开行宫的亲人们,这是一个本该多么美妙的盛夏,一家人消暑团聚,安享夜短昼长。 但没有办法,有些事,他必须亲力亲为。 “我明日回一趟帝京。”梁道玄为安慰有些担心的妹妹,像从前一样,轻轻拍着她的小臂,用尽量柔和的声音,说出杀伐决断的话语,“斩草务必除根。我刚好也算精通些园艺之术,那咱们就不假手于人了。” 第112章 请君入瓮(三) 不得不承认, 沈玉良身上有些他哥哥沈宜的影子。单论这一身簇新的暗锦藏文缎的圆领儒袍套在他身量尚且不足的身上,松鹤之姿已然初现。 国子监历来有不成文规定,学生但凡入门读书之日,四季衣衫袍服, 可锦不可绣, 可绸不可缎, 金玉不应击,文房当朴足。 端庄整洁为上的前提下,不应过多缀饰。可以华丽, 但不能太过华丽,可以穿金戴玉,但不能同时穿金戴玉,所带文房简朴充足, 不应以炫耀为目的。 要知道能在国子监就读的, 有特选的六七品官吏子嗣, 也有公卿贵胄的子弟, 要攀比起来,实在有辱斯文,也是没个尽头。早年太宗时,国逢盛世, 物阜民丰,国子监有两位公卿子弟,虽自己遵守着不言说的规矩,但却让书童华饰夸耀家资, 钻了制度的空子。国子监干脆启奏陛下亲断,太宗闻言盛怒,申斥了两位有爵的家主并降阶惩处, 给二人于国子监除名。如此一来,今后再无人敢冒犯此无条之例。 梁道玄之前所见沈玉良,都是干净整洁的旧布袍,今日人靠衣装,颇有官家少爷的派头。 他今日骑马跟在梁道玄身后,始终一言不发,沈德顺乘马车,时不时探头出来。 京郊此时浓绿四野六合,却实在溽热难耐,马车轿厢备有冰匣,为也换了一身富贵新衣的沈德顺降温,他好不快活,在入京前休憩的一处车马驿,拉住梁道玄就夸:“到底还是自己的亲儿子,贴心孝顺,懂得疼一把年纪的老骨头亲爹,预备得如此齐全,光是我和他弟弟那身行头,不知道花了多少银子,一路还请国舅相送,这面子,可够我这老脸吹一辈子了!对了,那车里还有泡在冰水里的西瓜,沙瓤少籽儿,我从前可想都不敢想这玩意儿入口是什么味儿的。”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91节 梁道玄只是熹微笑笑,客气道:“我是北边人,那处有句老话,叫打断骨头连着筋,便是如此了。” 沈德顺很是得意,这时沈玉良走过来,看着笑容亲蔼的梁道玄,冷不防道:“既然如此,为何沈大人没有亲自来见我父亲?” 没等梁道玄开口,沈德顺给自己二儿子的背后来了一巴掌:“浑话!还叫沈大人呢?该叫大哥!” “不是沈宜不想,是他实在走不开,这两日他有件事不得不办,待办完回来才算。”梁道玄觉得自己这素养,建议以后史书记载,请使用“处泥淖尔毓秀临风”这样的话,不然他做鬼都要找史官托梦说道两句。 当然,他也感觉到沈玉良的机敏和疑心,自然而然叹息一番,略显无奈:“沈宜也是进退维谷,还请沈太公见谅。” 沈德顺以为出了什么事,眼见的富贵要飞了,当即惊恐道:“莫非我大儿子出了什么事?” 梁道玄想的是,你儿子早些年真出事的时候你不知道死哪里去了,现下担心自己凭空而生的好日子,倒假惺惺地问,可他又不能表现出丝毫厌恶,唯有佯装倾诉:“沈宜预备向太后请辞离宫,以避弟弟的贤路。” 沈玉良听罢心下一喜,他到底是孩子,即便有些心机,但很难掩饰贪婪的真实欲望。 之前他就一直担心,因为兄弟二人的特殊身份,导致他伴驾御前的机会丧失,毕竟沈宜的官职摆在那里,相较之下,眼前的利益和潜力之选哪个要紧,明眼人一看便知。 可眼下如果沈宜退出,那就意味他一定选上。 谁知这时沈德顺面色骤变,仿佛是从座椅里弹跳起来,惊慌道:“可不得行!这叫什么事情!哪有哥哥让弟弟的!我们老家,连成家都是哥哥先娶媳妇,弟弟才能找媒人上门!怎就叫我大儿来让?不行不行!国舅你得和他说说,这事儿我不同意!这死孩子还是个娃儿,谁知后头能考个什么样子,出息到哪里去。” 沈玉良听完,也是便了颜色,却不敢言语,只低着头。 看着表情各有精彩的二人,梁道玄感慨,这两个人真是亲父子啊…… “老太公坐。”梁道玄搀扶沈德顺坐好,笑道,“太公是质朴之人,不懂官场这些弯绕。要是沈宜不摆出些姿态来,这兄弟二人都做皇帝近臣的事,就会被御史拿来造事,他们一天专盯着这些给自己添资历耍威风,这般好的起事由头,怎会不抓紧?” “那这……”沈德顺凭借贪婪的敏锐似乎听出了梁道玄的弦外之意,“就是说……大儿他走个过场,让人不说嘴咱们?” 梁道玄觉得自己一脸两天离家,没有看过妻儿,反而是成天对着眼前父子的嘴脸,这应该算工伤,朝廷要给他抚恤的,还得是不小一笔银子。 他笑得释然,一副得心应手的模样,拍了拍沈德顺的手背:“老人家安心吧,太后是我妹子,我妹子知道怎么做的。沈宜摆出姿态来,回头让人指摘,这边也好说是陛下和太后留的人。要真是为了人家一对兄弟都是人中龙凤而偏要革职一个,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旁人要说,就是他们嫉妒罢了。我这一趟护送,也是沈宜实在不放心,他又不能结交外臣,满打满算整个朝廷里,唯有和我托得上,只好求情我护送二位回京,这京中沈宅,还有安排,二位就安安心心,等着回京吧。” 对当朝太后都一口一个妹子的头号外戚,却也对自己的儿子毕恭毕敬,且有求必应,不敢驳了面子,沈德顺心中大快,让人取来冰镇西瓜,与二儿子一道享用。 这样胡吃海塞,傍晚才入了帝京,拐过街巷,抵达沈宅。 沈宜要认祖归宗的事如今不少人知道,有些人为了巴结,早已备下厚礼送至门前。原本沈德顺看眼前这不大宽敞对比沈宜身份略显寒酸的家宅还有些失望,可当后院堆满一地的富贵物什耀满他的双眼,他的双腿怎么都挪不动道,只会连夸此间乐哉,并且表示,房子如何不算什么,一家人团聚才是真的福报。 梁道玄冷眼看着,嘴角笑着,和煦如春风,妙语若连珠,哄得沈德顺眉开眼笑,一直绷着脸的沈玉良也被眼前从未有过的富贵迷了眼,一时陪笑,三人其乐融融。 “这里不算什么,里头才是沈宜的一番心意,他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领老人家去看看,咱们移步吧。” 沈德顺一步三回头,盯着满院子的财宝贺礼,生两个眼珠已然不大够用的样子。不过当他到了后堂,眼睛却睁得更大。 此处预备了香案的法桌,以及一应上好贡物,皆是祭祖大礼之数,院内还为见证人预备了凉棚与舒适的座椅,檐下又布了牌位列阵,四个牌位看着冷清,但阵势十足。 “沈宜说了,既然要认祖归宗,他就要人尽皆知,不能悄无声息,也让人知道,他是有家人的。” 梁道玄说完惊讶地发现,在提及家人等话时,沈德顺神情自若,竟然还有些感动,没有半分惭愧,他心中愠怒,但笑容依旧,又接一句:“老人家,您的福气在后头,两个儿子各个得力,前程似锦,这次就稍稍辛苦一些,陪沈大人挣些面子,在请来这些见证人面前做个脸面,要沈大人往后也能张扬一些。” 说完,他假模假式拍了拍沈玉良的肩膀,一副你哥哥往后也要靠你的架势,弄得孩子满面红光,恨不得立刻就接班。 至此,梁道玄该做得也都差不多了。 父子二人心满意足,由沈府下人领去休息,自己则出门去,在外头深深吸气。 别的先不说,光是和这对父子相处这样长的时日,沈宜都欠他了一个大人情。 更别提接下来的事了。 …… 泰安殿是行宫中皇帝小朝问政的殿宇,相对宫中是要小些规模,但该有的重檐歇山、脊兽檐铃一样不差,威仪于山间,须弥台也是三起,看起来也不熟气势。 姜霖这两日读书辛苦,加上山间早晚气候时令差异,略有些犯风,鼻塞起来头晕晕的,于是小朝唯有梁珞迦一人,她今日未动用此殿,反倒选了中朝自己休憩的书房合山含光殿,在内面见大臣。 这里氛围自然轻松不少,且太后赐座,众人都座谈国事,也算相安无事。 处置简单的朝政都已经得心应手的她没有遇到什么难题,梅砚山和徐照白都很配合,连洛王姜熙都没说阴阳怪气的话揶揄人。这些日子大家消停的让人诧异:架都不吵了,实在反常。 给人一种在积蓄力量,预备应对大事的观感。 梁珞迦也不说破,只静静坐在垂帷之后,等着最后一个讨论完毕的奏呈由太监宋福民送回到梅砚山手中。 宋福民在内侍省不是分管前朝事务的宦官,今日头次见大臣,不知是紧张还是为何,下台阶时,一向稳重的他竟然脚下拌蒜,重重跌倒,手上的奏呈和批条等物一应洒落,跌得到处都是,还好大殿无风,不然很难收拾。 宋福民不住告罪,顾不上疼,爬起来捡拾。 其余人倒也没说什么:太后的奴才,太后都没发话,他们没理由先斥责。 倒是徐照白,好心捡起几个散落到自己脚边甩出的朱批与事细条,交还时,宋福民连连行礼,卑微至极,徐照白看他的样子,反正正事都已经讨论完,顺势说了句:“怎么不见沈公公伴驾?” 洛王姜熙是好事的,凑过来看了眼,向太后道:“对了,这几日都没见他,怎么换了个毛手毛脚的小子?” “哀家放了沈宜几日休沐,他家最近遇了大事,这般事情,总不好留难,只是这个奴才不大堪用,陛下也不习惯,过几日沈宜归来就好了。”梁珞迦语气很轻缓平静,有她一贯的柔和倾诉之意。 “可是宫中之事?”梅砚山也开口询问。 “我记得沈公公仿佛没有家人在帝京的。”洛王姜熙说道。 宫中大太监的家事,哪有秘密可言。 “他父亲与弟弟,近日正巧与他相认,他想要认祖归宗,用他的话说,无后有上,也不算福薄,过去如何,且过去吧。”梁珞迦似是感慨人生无常般轻轻叹息,“他在帝京家宅里备好了认归祖宗的祭祀之礼,又请哀家兄长观礼见证。总归是件好事,哀家兄长又不爱在一处待着,干脆承情去了,也好全人家事顺遂,总算福报一场。” 第113章 积恶余殃 沈德顺连早晨起床漱口擦牙也忍不住哼歌, 服侍他和二儿子沈玉良的都是沈府的仆人,因是沈宜挑选培出,多是各地封难遭卖的孤儿,自小在府中严束管教, 各个做事严谨, 嘴巴闭紧, 该有的礼数,一个字也不会差,不该说的内容, 一个字也没有多出。 沈府其中一两个侍婢,面容洁素温婉,颇有姿色,沈德顺不由得多看几眼, 待人都出去了, 凑近儿子沈玉良笑道:“这些俏丫头在你大哥屋里也是浪费, 回头我讨给你做小。” 沈玉良一早心思就有些烦乱, 本是长兄认祖归宗的好日子,他却十分不安,这时根本顾不上父亲的胡言乱语,探头看了看窗外无人, 撂下隔扇,低声道:“爹,你说大哥他……真的不恨你么?” 沈德顺本是兴头上,这个问题让他恼羞不已, 登时火大,想都没想,一个巴掌扇过去, 打得沈玉良原地转了一圈扶住墙才没有跌坐:“畜生,你爹好日子才道眼前,你就在这号丧。敢恨老子的儿子,那是不孝,不怕天打五雷轰么?你老子我又不是没问过大人们,那官场上立身,最要紧的就是个‘孝’字,若是不孝,这御史的嘴可跟茅坑一样臭,往后还怎么在皇帝边上混?你个毛没长齐的,倒来质问你爹,你是什么东西?你要滚,那现在就滚,否则给老子消停一点!” 沈玉良默不作声捂着脸站起来,这样子又有些可怜,沈德顺白他一眼,想了想,又凑过去,虽是没打,可数落也没停:“你也是个不懂事的,书读狗肚子里去了,你不想想,你哥认回咱家,也是看中你得力,那徐大人不是这么说的?徐大人见多识广,不比你强?他一个没根儿的太监,能做出什么事业来?泼天富贵传都传不下去,你拿着不是天经地义?你如果好好给皇帝那娃儿做伴读,哄得他开心,往后你大哥还得仰仗你咧!好了,别摆出丧门架势了,我让人拿冰和鸡蛋给你揉揉,一会儿见你大哥,嘴甜一点,往后巴结皇帝也用得上。” 这样说,沈玉良倒是可以理解了,他点点头,虽仍旧默不作声,但多少不那么怨怼,待到一会儿,盯着巴掌的浅浅红痕,他本不好意思在人前,谁知整个沈府没人多看他们一眼,他也就继续昂首挺胸。 今日沈德顺穿得十分喜气,魏红绸丝细锦袍是他出发时沈宜找人量身定做的,花了大笔银子赶工,料子是太后特赐,意在恩赏沈宜多年伴驾忠正有功,当然,也是褒扬圣朝孝道治天下,如此彰显,亦可表德。 沈德顺一身鲜亮,恨不得横着走,到了预备祭祖的内院,见到一个人没有,小人得志虽是一时,可作起色来仿佛当了半辈子官老爷,横眉立目对一旁引路的下人怒道:“人都哪去了?”俨然已将自己当做了沈府的主人。 沈府下人垂着面目,敬禀道:“回老大人的话,今日观礼人多,皆是帝京有头脸的人物作见证,现下沈大人和国舅爷陪着他们在前头院子里坐着,还有一两个从行宫赶回来的,路上遇雨,驿站传话过来要稍晚一个时辰,为齐整尊重,沈大人要陪着等候,一时脱不开身,稍往后延一延,内堂有给二位置办的休憩之处,沈大人安排好了教习,告知二位怎么行礼。” 下人转向沈玉良,再行一拜:“尤其是二少爷,也要行拜兄的孝悌之礼。而后沈大人和二少爷再一并向老大人敬拜,这趟流程没个两个时辰是走不完,可为了正式堂皇,恭恭敬敬请迎老大人,以及让帝京有头有脸的人都知晓,也得拿出排场来。” “正式好啊!排场也好!”沈德顺笑得合不拢嘴,眼睛弯的跟月牙一样。 下人打量了沈玉良的脸,恭敬道:“二少爷这脸怕不是被风扫了,小的去取些冰片柑叶膏来消肿,不碍一会儿的风光。二位到前面屋里头避避日头。” “快去吧!”沈德顺语气都跟着神情一道飘飘然了,“记得带回来点冰啊!太后赐的衣料子哪哪都好,就是这满绣的地儿,闷得慌,别一会儿给我热闷成烧猪了,怎得见人?” “是。” 下人再福,礼数周全,转身离去,看得沈德顺不免跟二儿子感叹:“你大哥还是有些本事的,下头这些下人,管得跟家里牲畜使得,挺好,也给我们爷俩往后省心了。” 说完,他带着沈玉良走进了预备举行典仪的正堂。 正堂内萦绕着幽微的甜润气息,似乎是祭祀的香膏焚出的味道,格外让人飘忽。 而在正厅里,垂落了十八条绸幔经幡,上面绣了十八罗汉,宝相花纹遍布,一明一暗,光入照而变幻,上头罗汉的五官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如果方才沈玉良还有些疑惑,看见一套斥资不菲的预备和下人的态度,也相信了沈宜的诚意。 沈德顺步履轻快,朝前走了几步,看见上座的高背大椅竟是黄花梨木的,椅罩子都绣福禄寿三星吉祥纹样,他稀罕的看了又看,坐上去又试了几回。 倒是沈玉良,虽志得意满,四处乱晃,可走了两圈后,心中说不出的古怪,一直不住吸气,闻了又闻,问道:“爹,这里怎么这么香?” “那到处都是香案,怎么不香?”沈德顺没好气道。 “我也在国子监里拜过大成至圣先师的,香案不是这个味儿的。”沈玉良又使劲儿吸溜,“这味儿好像带点松香……” 沈德顺也跟着闻了闻,确实香气极浓,他虽一把年纪,但眼尖,瞅见了自屋梁上头垂下的经幡似乎有污迹,跳下椅子不满道:“还以为下人多尽心,结果也是偷奸耍滑的畜生,主子这样大的事儿都不上心,回头全都打死,再买新的!这东西怎么能弄湿了挂着!”他走进那好像脏了湿润一块的经幡,却觉得香气更甚,触手一抹,指尖竟是油腻之感。 “这味道……好像在经幡上?” 沈德顺把泛着油光的指尖凑到鼻尖闻了闻,最终确定:“是!就在上头!都是湿了的,这是什么讲究?” 沈玉良也不知。 就在这时,正堂的门自外头缓缓地关闭了。 沈玉良一惊,跑过去推,大门纹丝不动,再绕两步查看,窗户也严丝合缝闭得死死。 “儿啊,这怎么所有的经幡都是抹了松油的啊?”沈德顺话音刚落,黑烟自墙角,犹如鬼影般冒出来,紧接着是火光,转瞬之间,浸润了油脂的屋内陈设便被火球吞没…… 哭嚎声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很快,除了噼啪地火声,站在沈府外的沈宜和梁道玄什么都听不见了。 下人们将预备的水车和水龙都一字排开,不断洒遍沙土隔开熊熊燃烧的沈府和街道,这里地处帝京西北,巷弄偏僻,左右都是空宅,背靠则是个老庙,论风水是不适合居家住人的,可沈宜却在这里住了十余年。 “大人,宅子已经快烧没了,后墙也都烧开了。” 一个下人上前回禀。 沈宜点点头,他立即会意,指挥众人摇动水车,架起水龙,水落之处,火势渐渐小了下去,再几个人一道扬沙止烟,小小沈府前后两个院子的火,不一会儿就扑灭得只剩零星火苗。 只是这屋子,却彻底废了。 “我早答应过国舅,这周围也都是我的产业,没有余人会受害,如今也算未有食言,还请国舅安心。” 沈宜望着变成废墟的家宅,语气平静得像是此地与他无关。 梁道玄沉默了一会儿,回道:“如此,最好。” “国舅是不忍了?”沈宜转头看他,似乎眼中有熹微玩味的笑意。 梁道玄报以平静的摇头:“有些人,死了比活着更有意义,只是在想善后之事,如何才最稳妥。” 方才见火焰吞噬一切,听见尖叫之声由锐到无,梁道玄以为自己会稍微有些波澜,谁知此时,他不得不反省,自己从始至终的平静和所事得成的安心感,到底是不是有点被工作搞得变态了? 但这些话是没有必要对沈宜说的。 如此,他需要反客为主,面对冒烟的废墟——曾经是家的地方,里面有曾经是家人的尸体,梁道玄道:“一会儿请来的见证人也都要陆续到了,还得沈大人你好好演戏,不过在这之前,我实在好奇,想问沈大人一句,今日你是何感想?” 沈宜看了梁道玄须臾,忽得一笑,他不是经常有笑容展露的人,这一笑竟有融冰化雪之感:“国舅是觉得,我会有如释重负之感么?” “我不知道该有什么感觉是对的,这件事本身已经超出了对错。” 梁道玄之平静,无有任何多余的赘述,沈宜看着他,笑容渐渐消弭于废墟飘过来的刺鼻烟雾中,最终,所有的情绪在一双眼里,化作忧伤和悲戚,他调回头,透过依稀的烟霭,看向仍旧有火苗窜出的内堂。 “我想我娘亲了。”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92节 沈宜眼中泛起了淡淡的、水波似的清光。 第114章 咸与维新 “我娘是个南北行货郎家的女儿, 言语风趣,行事爽快,即便因父亲败落家产后生活拮据,她也常笑着开解, 与我说笑, 那时我不过七八岁上下, 读书有些模样,师范让我少帮衬家中做事分心,多将心思落在书本上, 往后考取功名才是正事。我娘听了,再不让我做些补贴家用的活计,一切都自己揽在身上,夜里我挑灯读书, 她就在一旁替人做绣活, 只要父亲在外头耍酒不回来, 我和娘的生活就是这样平淡温馨。” 沈宜不是多言的人, 这些话,比梁道玄认识沈宜这些年他说得还要多。 对别人隐私与过去的好奇可以有,但不必执着,而沈宜想说, 梁道玄就静静地听,二人站在一片废墟前,火苗最后挣扎的噼啪和房屋碎散的窸窣伴着沈宜比烟尘还轻的声音传入耳中。 “我父亲曾对你说,是母亲持家不当才导致他家业惨淡, 我那日失态却未解释,因也不知该如何说。其实想想,这样的话就和史书中那些皇帝作恶怪红颜祸水又有何区别?旁人不懂, 国舅心如明澈,如何不知?只是周全我的面子不愿多提,我一个残缺之人还能得此顾及,即便心硬如石,也已然感激。” “你父亲的样子,也不像他说得那样有守业之能。” 这是梁道玄的心里话。 沈宜忽得笑了:“什么业,半间和人同赁的铺面,卖些收来的山货,赚得是起早贪黑的辛苦钱。要是游手好闲不肯辛苦,自然维持不下去。我娘提出让他出去收货,家里不雇伙计节省开支,她自己看铺子做买卖,结果被我父亲一巴掌打在地上,说她支走自己,是为了偷人方便。其实不是,他只是面子挂不住。他不善经营,不懂和客人来往的言辞之道,而我母亲恰巧从小耳濡目染,言语可亲可厚收放自如,但凡她不得已路面看铺或者和上下买卖家打交道的,无人不夸,这便伤到我父亲那可怜的自尊心,更是不许她外头见人了。” “后来你父亲欠了一笔债关了大狱,是多少银子?” “整一百两。”沈宜抬手捻开一团灰尘,“抵押了铺面后,仍旧不够,他有抵了我家的郊外的小屋,这些银子,他说是和人一起走外山河道,做大买卖,实际上走出去家里的小镇二十里,他就害怕了,躲在一处暗门子,吃喝嫖赌,给银子挥霍光了让人打出来,待到收债的日子,家中所有能卖钱的东西都被债主抄走,他被拉去公堂,打了二十板子,关了起来。” 后面的事,梁道玄基本都清楚了,辛公公所说大抵只会在细节上有出入。 “再见他时,他回到家中,抱起我就要走,我娘拦住他,拼死要抢我下来,问他是做什么。他不肯说,动手就打,我想护着娘,却被一巴掌打得发晕,再睁开眼时,看见他拿着浆洗衣衫的木槌,一下下打在我娘的头上和身上。” 梁道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静静听着,安慰或者平复的言语在这时候都那么虚弱且无济于事,或许这些话,沈宜从未对任何人讲过,今日他能脱口而出,就让他说个痛快。 “我记忆最后的事,是我爹扛起我朝外走,我娘浑身是血,一点点在地上爬着,爬出来哭喊我的名字,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娘,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次一病不起,没几日人就没了,也好,好过继续与我父亲这样的人做夫妻,犹如置身阿鼻地狱。” 沈宜说完,沉默一会儿,看向了梁道玄:“和国舅说这些,倒不是标榜我有多可怜。国舅的经历,这些年我多少也听过许多,国舅父亲如何,朝野也是人尽皆知,我犯不着与国舅比较些惨况。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这次国舅助我行如此大逆,往后同心同德,总要知根知底,国舅说是也不是?” 梁道玄得到了想要的保证,不以喜色以对,只沉静回应:“这是自然,我为太后,也为陛下,宫中虽天下至尊,但前行之路步履亦艰,有沈大人相伴辅弼,就算我一时缺位,因故远离中枢,也能放心安心。” 二人看过对方的眼睛,相视一笑。 这时,已有见了火光的衙差赶来查看情况,聚过来的百姓也越来越多,梁道玄对沈宜说道:“虽然过往之悲辛不胜枚举,但这孝子的模样,还是得好好作戏,沈大人,请吧。” …… “……回太后,如上,便是当日所问。” 小朝会后,太后的泰安殿中,梁道玄灰头土脸沉着仿佛自己也火烧了亲爹一样的面容,将当日发生的事,告知太后与众臣。 ——当然不是真相。 祭祖预备时失火,抢救不及时,在内堂的人没了,孝子沈大人当场哭晕,自己是目击证人,当然还有请来观礼的其他人,都看见大火和哭泣指挥救火的沈宜。 好惨。 梁道玄咳嗽两声,以示火势惊人,自己三日后仍然呛喉燥痛。 兄妹二人影帝影后基因同时发作,梁珞迦悲楚摇头,只道:“听闻沈宜预备了极其厚重的礼数,如今……哎……人世无常,哀莫大于子欲养而亲不待啊……哀家前几日赐贺衣料钱银历历在目,如今却……” 兄妹二人都好像自己死了亲爹一样的表现,让人十分信服。 其实最主要的还是之前的铺垫。按照梁道玄为沈宜的安排,必须要隆重,不能舍不得花银子抹不开心里的死结,要怎么重视怎么展示给旁人看。这些日子行宫不少人讨论,都说沈大人以德报怨,是大大的孝子,沈老太公能生出这样的儿子,是祖坟冒了青烟。 现在祖坟没有冒烟,亲爹本人冒烟了,只能说造化弄人,不然还有什么因由? 赶制衣服和一应认祖归宗物件的人都可以作证,是沈宜亲自吩咐人去办的,太后恩赏记录在档,连回京沿途都是自己陪着走的,驿站全部都有留存,桩桩件件都显示了此事沈宜是正经对待预备隆重大办特办的,如今出了事,怎么会是他的缘故? 梁道玄知道,别人也就算了,梅砚山和徐照白或许确实不信,可他们没有理由说服别人不信,也得不偿失。 如果他们要是真的作祟,那梁道玄也有办法,让人知道他们暗中和沈德顺和沈玉良的往来,如此再来伸冤,到底是谁动机不纯,结交近侍近亲,也得好好说道。 如此,梅砚山也只是深表痛心道了句:“怎么好端端地,一个宅子,就起火全烧了呢,这真是……中京府衙门怎么说?” 话语中虽然表示了人生无常的哀痛,但也不免有些质疑的味道。 梁道玄早有准备,只叹道:“因做祭祖法事,从戒珠院里请了不少开过光的松油香膏,谁知走了火,一时难以收拾。中京府衙验过也是这样说的,尸体……烧得不像样子,确实有油膏的痕迹,应是焚香不当。为此沈大人很是自责。” 请这个香火膏油,也是沈宜亲自去捐了一座禅房的银子,戒珠院也能给出凭据。 梅砚山不再言语,众人皆是感叹,有人问了句沈大人如今怎样,梁道玄哀道:“我走时,他在灵堂不饮不食,昏了过去,我找人强灌了些参汤,可奈何急着复命,后头如何实在不知。只是那凄惶之景,不忍再看……” 太后也跟哥哥一起叹气,并表示为了鼓励孝义,彰显德化,她代表陛下,赏赐沈宜一座京中宅邸,总不能内侍省统御大太监,只能打铺盖卷,这要是传出去,皇家威仪成什么样子?另外再加以抚恤就是了。 众人听后,唯有盛赞太后仁慈,陛下德隆。 …… 夜深,梅府。 梅砚山轻轻撂下奏章在左手的茶案上,阵阵幽微的馨香自插在玉底天青釉花觚瓶中发散——新摘的令箭玉笔兰,开莹润饱满的鹅黄色花,清雅高华又透着可爱的内秀,使人看赏不厌。 “可惜,芳兰生门啊……” 说着,梅砚山重新落座,接过侍立一旁的徐照白递来的茶盏,只闻不品:“这件事,是人家做的漂亮,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咱们反应过来,已经教人截胡了。也是那父子二人目光短浅,我们承诺的来日他们等也不得,伸手能抓到的好处,自然甘之如饴。说到底,是我们识人不如国舅了。” “是学生的过错,学生不该掉以轻心。”徐照白低首道。 梅砚山笑着摆摆手:“不是你的过错,我也是没有将这二人放在心上,小人亦有小人的用处,咱们在高处待久了,反而看不透这点。人家国舅拉得下身段,就想得开利弊。本以为待事情烘至不可收拾时,我们解决这俩人,卖沈宜一个人情也好,给他一个台阶也罢,让他没有余地拒绝关键时的关键事,到头来,一场空罢了……这些年空得多了,我才愈发觉得国舅之本领,有他在皇帝身边,往后你与其他我的门人,立锥之地又在哪里?” “是。”徐照白态度极为恭敬。 品了品茶,梅砚山不免有些颓唐:“我的儿子并无什么才干,能明哲保身已是很难,今后孙辈里,倒是有几个不错的孩子,只可惜……我年事已高,是望不到头了。为人父母应为子女计之深远,这道理谁都懂,可是,为隔代人、为整个家族、为自己的门生和所有人谋算,如何才算计之深远,又有人能回答么?” “学生请老师保重。”徐照白恭敬一合手,“千难万难,往后有学生照拂,必定责无旁贷,不忘老师提携之恩。” 第115章 破竹建瓴 梅砚山紧绷了一整日的神色终于有了稍许松弛, 也染色沉重的疲倦,他满是褶皱的手拍在徐照白肩上,一双眼也忘了过去:“你的用心,这些年我都看在眼中, 若是我的子辈有一个半个及你十分之一, 今日我何愁之有?可惜啊可惜……不过, 我当初所做最正确的事,就是看中你为门生,或许上天正是要赐你予我, 才要我子息平庸凡俗。万事万物都不能求得尽善尽美,但还好有你在……” 徐照白向老师微笑,重新搀扶他坐好。 梅砚山坐定后,想了下, 觉得还是要亲自做些安排, 于是思忖后道:“不知沈宜知不知咱们和他父亲弟弟的干系, 表面功夫我们是要做的。这是给太后和皇帝的面子, 要有,不能少。你不用亲自去,送份祭礼,若是见了, 表几句哀思,无需多言。梁道玄那边你要小心,寻常往来不能太多言辞,他猜度人心的本领犹如神助, 我们不得不防。” 徐照白颔首应允后用小心翼翼地请示语气问:“老师,洛王殿下的亲事,我们还咬定么?还有圣上伴读的选擢, 现下去了一个人,空出个位置,洛王提了个自己的亲信补漏,我们是不置一词还是明确表态?” “洛王提的那个人,是什么来头,你知道么?” “听说是早年他在封地的一个亲信小官,后随他入京,也算发迹,无有功名在身,然而孩子中有个还算聪颖,此次考选卷子学生读过,平平之中略有得意之处,选与不选,皆在人意。”徐照白如实禀告。 “那咱们就什么都不说。”梅砚山笑道,“太后和她亲哥哥那边未必乐意这样的人伴驾。” “请老师明示。” 梅砚山悠然饮茶,又恢复了从前的从容不迫,温言道:“你知道太后和国舅二人有何破绽么?是皇帝,不同于任何人,他们是真心实意盼望皇帝安康圣明,但同时他们还奢想皇帝能无忧无虞,有个幸福顺遂的童年,至亲政后,又有个稳定的情势。你看梁道玄如此疏懒的人,但凡为他外甥的事,无不亲力亲为,忍着恶心,连沈德顺那样的人都作陪共友来相处得下去,可见其心之所在,皆在此子。但我们不一样。” 梅砚山轻轻的笑声在盛夏的夜里竟有些微寒的意味。 “谁做皇帝,我们都可以辅弼。” 徐照白看向老师,深深俯首,示以明晰。 梅砚山也稍稍宽心,忽得一愣,问学生道:“我方才拿的那奏呈呢?我还没看完。” 徐照白眼神微跳,可神情却依旧恭谦,就在梅砚山手旁案几上花觚瓶后头找出老师几句话前刚放下的奏呈,双手奉上。 …… 行宫日月照流如常,小皇帝姜霖是个知冷知热的孩子,不似一般帝王自小就被夺了心性,他知沈宜经历丧乱,便主动下诏放假,又赐了许多物用,虽不过是个太监的父亲,作为天子不会赐些礼器用度,但金银之物表表亲厚,也是历代常有。 梁道玄得知,十分感慨,只道孩子真是个好孩子,然而他不免哀伤,有些背后凄怆之事,现在也没法告诉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究竟如何狠下心来,手起刀落。 沈宜当然没有哀伤,可他收到皇帝的关怀,也知多年深厚感情不是一朝一夕,归来后亦对太后陈情,表示无愧陛下的隆恩。 梁道玄倒觉得,隆恩不隆恩的,到底小外甥是长公主的弟弟,依照沈宜与长公主的别样情谊,终究还是有些关怀始终可靠。 拉拢沈宜,确定阵营,即便参与谋害,梁道玄也觉得值得。 但接下来的事,就有些棘手了。 这件事的起因是徐照白将隐情透露给自己,那么,如何看待徐照白的举动,格外重要。 沈宜一时顾不上的内侍省事务,这些天只能劳烦辛公公,辛百吉是个嘴碎的人,嘴上没完没了诉苦,但桩桩件件大事小情都给你办得妥妥帖帖,极为省心,只是这样梁道玄宗正寺的差事就要劳烦自己到处奔波,好在行宫中诸事从简,唯独一些公卿人家的孩子待选入宫为侍读之事,他挨个上门贺喜,为彰显皇恩,又早教太府寺预备好了贺仪与御赐的文房之物,各门各家均视为圣恩浩荡,皆是感怀垦谢,表示自家争气的小子,定然好好伴驾,绝不嬉怠。 这样走过一遭,十来天的日子水一样流过,侍读待选只剩最后一环面圣,备选之人皆是斟酌过的公卿百官各家优异之子,比例也有微调,不至于让贵戚和臣僚哪方不满,但也多少在梁道玄的争取下,偏心了不少公卿家人品和学识都翘楚的孩子。 最后捧着这些人誊抄出额外一份的历纸,梁道玄打算去交给妹妹过目,谁知刚到了泰康宫外,就见徐照白正款步出来。 作为下属,梁道玄率先行礼,他是不在小事处乱摆外戚的威风和架子的。 “徐大人,才忙完汇事?”梁道玄笑眼看人,扬声说话,整个人都是蓬勃的亲和,“政事堂那边已经传过餐了,你晚了一步。这样,一会儿和我一道去槿芙堂用些点心,待到散务回府,肚子里也不至于空落落的。” 徐照白微微一笑,也客气回道:“那好,有劳国舅引路了。” 一般来说,徐照白都会表示没关系,这次却愿意同往,梁道玄陡然警觉。尽管答应儿子女儿下午去找他们和小外甥一起去体验摇橹赏莲,他还是赶紧让沈宜将历纸一摞送进去给妹妹,自己略整了整衣冠,在镜子里看了又看。 “国舅见徐大人,比见梅相还要紧张。”沈宜见了不免奇道,“原来在国舅眼中,徐大人才是一等一流的人物。” “沈大人和徐大人相处机会没那么多。”梁道玄急着出去,只跟他苦笑作答,而后将给自己送来的茶一饮而尽,“要是相处起来,只会和我一样。” 他没跟沈宜客气,这是实在话。 自从跟徐照白出差过那么一次后,梁道玄对这个人除了戒备,就是警觉。 “东西我会亲自交给太后,国舅请自便。”沈宜见他似乎是有要事,也不多问多留,让开了路。 徐照白如果照常相处,其实是个不错的游伴,两人走过行宫,谈论近期政务,言及周遭花木,他皆能一正一谐答对自如,梁道玄自己就是擅长和人交流的个性,自然也和这样的人聊得来,然而他却不敢太聊得来,到了槿芙堂,正值槿花初谢芙蓉正盛时期,娇红逶地而柔粉宜人,原本梁道玄是约了一家三个孩子在这里见面,备下的都是孩子爱吃的点心,这时免不了私下吩咐宫人再备一些。 离约定时辰还有段时间,梁道玄热情给徐照白介绍了各种精巧的点心,还命人打包一些,给徐照白的孙子与孙女带回去。 “这样的酥皮里本该包栗子蓉的,无奈栗子未到成熟时,御膳房的小赵公公想了个法子,给换成了莲蓉,甜润绵密,也别有清新风味,我那两个没出息不争气的孩子各个争着抢着吃了没够,连陛下也爱上了,给贵府两个孩子也捎带回去些,若是喜欢,宫里管够。” 徐照白看着梁道玄,只觉得颇为神奇。 眼前这位年过三十的国舅有着兼顾英挺和柔和的俊逸面容,他的性格也是如此。在政事堂,国事鸿谈,施政奥略,他能据理力争侃侃而谈,理正而词直,智谋手段,纵横捭阖。 可谈及家事,这位在政坛上运智铺谋覆雨翻云的国舅爷,一下子化身内宅老祖母,絮絮叨叨,从家长里短到针头线脑,事无巨细,自然而然。 “我方才尝着,确实不腻。”徐照白应和道,“夏日最空过甜噬心,我家两个孩子素来顽皮,不甚好管教,前几日吃多了瓜果,现下都不大舒服,病中苦药难入儿口,拿这个清口香甜的点心来哄最佳,国舅费心了。” 梁道玄立刻表示十分关心,他本就是爱操心的人,问了病情,又表示可以请太后命太医去看看,徐照白这次全然没有拒绝的意思,一应谢过。 “要说到谢,也是我该谢谢徐大人。”梁道玄铺垫完毕,开始直捣黄龙,“之前若不是徐大人主动告知,沈大人哪能得见父亲与弟弟,只是家中厄难,谁也始料未及,哎,终究是徐大人耳聪目明,我也要谢大人一谢。” 徐照白依旧是恬淡平和的笑容,微微摆手:“举手之劳,我也是不愿意见大家都蒙在鼓里。”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93节 话里有话,梁道玄心想幸好人都差遣出去,眼下堂内唯有两个人,这里堆满了孩子用的物件,从小布偶到七巧板,玩腻了的风筝挂在墙上,双陆棋子安安静静守卫棋盘,梁道玄的两个孩子入宫见表哥,大多在此处休憩,如此轻松畅意氛围的居室,梁道玄觉得自己要谈的事情简直对此地的快乐是一种亵渎。 但是来都来了。 “徐大人是梅相的门生,愿意出言相告,已是不易,我与太后并非不能识情之人,这里头的难处,我们都能体谅,但是说出来就已是极大的不易了,今日既然坐下在这里,便是徐大人乐意于我交谈,我也就不管不顾,说些平常不便说的话了,还请大人见谅。” 果然此番话一出,徐照白的笑意终于浓了一些,他虽已过知天命之年多矣,但精神依旧矍铄,兼之样貌清逸,不似一般臃肿老者的萎靡,这样一笑,反倒神采飞扬。 “我也许久没有像峨州御史行差那次一样与梁国舅倾心而谈了,这次确实该咱们坐下好好说说过心的话。” 第116章 凡圣不二(一) 梁道玄很难形容徐照白是个怎样的人。 尽管在自认为和他人评价中, 梁道玄都是一个洞悉人性者,可当他面对徐照白,他所看到的,仿佛只是一团迷雾, 只是有那么一个瞬间, 犹如昙花盛开, 这个神鬼莫测的人才会熹微展露短暂的情绪。 比如此时此刻,在这句话后,徐照白的神采之飞扬, 前所未有。 “如此说来,倒是我晚至缺性。”梁道玄擅长和任何人沟通交流,但面对徐照白,他也不敢过分自满, 语气虽然自然犹如故旧相叙, 可心中警鸣大作, “徐大人, 我心中一直有个疑影,除了您,没人能替我解答。敢问徐大人是如何知晓沈玉良的身世?” 徐照白低头一笑,慢条斯理饮茶入口, 才抬头道:“做了这些年官,这点耳目都没有,岂不如瞎似聋?不过沈玉良的身世,倒不是什么秘密, 朝中许多人都知晓,洛王殿下也并非不知情,然而大多敬重沈公公多年伴驾的忠勤笃肃, 不愿要沈公公为难。终究是自家过往,谁家没有一些难言之隐呢?” 原来就自己和妹妹不清楚?梁道玄抓住话内的玄机,忽然意识到,或许从沈宜开始成为妹妹的心腹与内侍省大太监起,梅砚山就开始留意这些个人的阴私过往家世溯源,洛王姜熙未必没有打听过。 梁道玄很想说,我家就没有,我那个死了的混蛋爹人尽皆知,根本不算难言之隐,简直是茶余饭后的最佳谈资。可他换了个说法,由此借切,幽幽叹息:“我是吃过父亲不慈的亏,这样说恐有不孝,可与沈大人我也不是头日相识,再隐瞒又能藏到哪去?提及这个只不过是想说,沈公公的苦楚,我多少了解些。不过他也是至情至孝之人,不像我脱离苦海,如今情形,对他来说亦是苦海啊……” 如果只是想虚以为蛇,那大可顺着自己的话夸赞沈宜孝德仁义,但要是徐照白有心往深处谈谈,那不破不立,装模作样也是种试探。 他的试探果然起了作用。 “梁国舅,既然今日坐在这里,你我何必百般来回不言一字呢?沈公公这番究竟是悲从中来还是焉知非福,你我心中都是清楚的。他的父亲和弟弟……死了比活着有用多了。你是连中三元的学富五车之人,必然熟读《左传》,其中《宣公二年》说‘晋灵公不君’指责其在其位不为其政,暴虐无道,后被杀,赵盾受累有嫌,而孔子却说他是‘古之良大夫也,为法受恶。惜也,越竟乃免’要是跑了就能保全一世英名,可见即便圣人眼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父在上,也当有所担当之责,无责,遭厄亦难辞其咎。” 徐照白不愧是威宗钦点的状元,引经据典延伸示意,要么少说话,要说就切中要点。 得到了想听的话语,梁道玄在保证自己余地的同时再朝前一步:“徐大人是不想沈公公受无端牵累,才仗义执言么?” “我是希望陛下能不受此累,才出言相告。”徐照白顺势登高,来到了最终的目的地。 梁道玄看他含笑的眼睛,犹如在看一个陌生人,这个人只在公务政事说确凿之词,但在平常,字字句句恨不得都是模棱两可,但今日言简意赅,直奔主题。 徐照白的儿子娶了梅砚山的一个孙女,听说二人年龄本是有些差距的,但徐照白硬是让儿子将近而立还未成亲,等着这位梅家千金及笄后,才迎娶进门。 这想必是梅砚山的安排。 徐照白膝下仅有一子,能听任这样的婚事耽搁,可见他对老师的恭顺,梁道玄本就是多疑善虑之人,听这些入耳,很难全然相信。 但假如徐照白背弃梅砚山,那一切就很好说明了。 当初之事,徐照白未必没有恨过自己的老师。为情爱,梁道玄觉得不可能,更大的可能是,原本登临至高夺取文魁,以为未来和明日尽在掌握的徐照白却遭受了当头一棒,让他知晓了世间权柄,与他无关,即便他天下第一,也要俯首帖耳犹如奴才侍奉权力的主人。 或许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自己的所求。 今时今日,梅砚山不管是身体还是精力都已大不如前,再经过自己和妹妹以及洛王的有效打击,朝中扶持的有能勋贵与新晋的两届科举所拔擢的人才,渐渐暂露头角,可以和梅砚山一党行成相持,最起码朝廷当中不再是一种声音,关于皇帝的培养与未来,朝政的倾向,梁道玄和妹妹早就有了发言权,这或许是徐照白最好的契机——由告知沈宜之事,促成沈宜与太后国舅一脉正式结盟,调整天平的权力结构,最后,徐照白再迈出他要走的那一步。 这样的谋算,应当戒备,然而不像梅砚山,眼前之人,却是有条件可谈。 梁道玄只关心一件事。 “陛下也一直是我与太后的心头所系。”梁道玄微笑视之,“先前梅宰执以为,陛下心性纯质天然,不应早早亲政,不知徐大人如何看待?” 徐照白也以直视回应梁道玄的目光:“梅宰执与先帝亲厚,喜侍奉之君如是此番,然而千人千面,天下明君,并非仅有一谥,文武宣成,昭仁圣孝,皆有作为。陛下纯仁是真,然心性学问,皆强于同样年纪的孩童,倒不适宜如此看待了。” “如何见得?” “我观今次考选,与陛下同龄之人所作文章,公整严谨者有,文辞清雅者有,可若论立意立论之充裕,思鸣之迥达,无一人能出陛下其右。” 梁道玄当然知道这是徐照白为了表示相信陛下的诚意,可是这是夸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外甥诶?他听着都要飘飘然了,就是得绷着得体的笑,不敢暴露一点,也不敢说是啊是啊他超级棒的好吧? 哎,难怪天底下的君主都很难抵抗高段位的马屁,这他也顶不住啊…… 但一个理智的成年人在利益面前应当保持足够的审慎冷静,梁道玄垂眸仿佛认真思考,再抬头时,已是透彻一笑:“要我看,该让徐大人来做陛下的老师,师生之谊,受良正之教。” 这是梁道玄给的第一个条件,让徐照白做小外甥的老师。 不知道为什么当初梅砚山让王希元做帝师,却没有让似乎更合适的徐照白来为之,眼见王希元因身体原因告假次数越来越多,前几日甚至因入夏甫热躺了六七天,妹妹已与自己商议新任帝师的人选——王老学士还是早些颐养,要真是为陛下到了油尽灯枯,太后和自己也觉得不忍。 这个人选要是必须和梅砚山商议,梁道玄很担心又是一场拉锯战,为争得合适的利益,不得不延期,那小外甥的教育如何?这才是重要的。 徐照白虽也有可怖的野心,和莫测的目的,但此时梅砚山尚在,到底还是压得住他,让他夹在中间做这个帝师,一能让他同心协力培养陛下,谈感情就不实际了,而与陛下建立一定利益的共同才是要紧,那么今后,他在陛下之处可谋得的利益大于自己恩师时,选择便不言自明了。 其二,也是能观察一下。徐照白的学识梁道玄放一千二百个心,平常帝师开课,均有太监在场侍立,大不了让沈宜盯着两天,而后还有伴读,如此想存私心,倒是也难,这样也是个安全的观察角度,可以看看徐照白对陛下的“赤诚之心”究竟能到哪一步。 第三,梁道玄的私心,这家伙当了帝师,总要拿出本领来,小外甥能学到一招半式,可谓帝王心术,受益无穷。 所以他提出的这个条件,充满诱惑,又容易接受,简直堪称完美。 于是,徐照白也是一笑,当即道:“我亦以心侍圣,无论为臣为师,自当竭尽所能。陛下有太后与国舅为辅弼,再经多年学而精进,焉知不会成为一代明君?” “如此甚好!” 梁道玄正预备和徐照白“弹冠相庆”,忽听一声欢呼,槿芙堂的正门像被风卷开了般左右一敞,三道人影前前后后蹦跳着进来。 “爹!我的莲子蓉蓉酥方!” 带头的正是自己的宝贝女儿,梁久盈。 梁九盈刚及四岁,正是最玉雪可爱的年纪,头上两个圆发团一左一右,各插了个羊脂玉牙发梳。这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不过枣子大小,可那玉色流光油润,犹如半月恰弯,满照天光,上头还镂雕了垂爪菊和草虫,雕工精湛栩栩如生,既童趣又大方,配着女儿俏巧的聪明劲儿,像是观音座前灵动的女童子。 跟着的是她亲哥梁参云和亲表哥——也就是方才两人一直所说的陛下,当今圣上,姜霖。 小皇帝领子后头插着一个很丑的风车,想也知道是女儿自己做的,手上提着一个竹篾的蛐蛐笼——这八成是自己儿子的。 作为哥哥,他尽职尽责带着弟妹玩耍,饿了就来找约定好的大人要吃的,三个人后头跟着的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太监和管事宫女,他们见两位政事堂的大人都在,各个变了脸色,慌忙行礼。 进屋里,姜霖才看见徐照白,他也有些震惊,今日是约了舅舅,也没约大臣啊……然而母后教导过,在除去舅舅以外的大臣面前,必须有帝王之相,他赶紧将风车从领子后头抽出来,连同蛐蛐笼一起塞给梁道玄,板正身体,控制方才笑得合不拢嘴的表情,立正站好。 第117章 凡圣不二(二) “臣徐照白参见陛下, 陛下安。” 徐照白目不斜视,仿佛没看见梁道玄身上挂着的孩子,还有左右手拎着的玩意儿,恭敬向皇帝行礼问安。 “朕安, 徐爱卿快快请起。”姜霖接受过非常良好的帝王礼乐教育, 知道面对政事堂的老臣不能随意说平身。 因外人在, 梁道玄撂下孩子,塞出去风车和蛐蛐笼子,也拱手道:“臣梁道玄参加陛下, 陛下安。” “舅舅也平身。”不在朝上,长辈就可以用称呼了。在这里,即便梁道玄是姜霖的长辈,他却是身份至尊高贵之人, 介绍臣下子女认识, 也必须亲自开口而不是梁道玄越俎代庖。 可是姜霖又不知道该怎么提, 太亲厚了, 会不会让人觉得他优渥宠信外戚,太平淡了,会不会显得自己很没亲和气,又伤了表弟表妹的心, 进退维谷之际,他急中生智想了个说辞,当即对梁道玄以天真口吻道:“舅舅,不知徐大人认不认识朕的表弟表妹?” “是臣失礼了。”梁道玄心领神会, 赶忙拉拢着一儿一女到自己一左一右,“这两个是我不成器的孩子。参云和九盈,还不快向徐大人问好?” 梁参云六岁多了, 知道该怎么应付大人,模样端正得在君前行见长辈的礼数,恭敬道:“晚辈谢陛下恩典,见过徐大人。” 梁九盈还没参与到这种事情来过,还好孩子没有辜负基因,反应极快,学着哥哥的说辞,来了一遍。 这样就显得自己很会教孩子里。 梁道玄有种孩子很棒棒恨不得和所有人炫耀的感觉。 徐照白夸赞两个孩子一番,再次转向小皇帝姜霖。 “陛下,暑热难当,虽是要勤于政学之务,但能玩休得当,也是修身养性,不过请保重龙体,勿要热燥。”看着小皇帝满头大汗脸色因太阳底下狂奔而生出的烘热,徐照白作为辅政大臣,还是要温言提醒的,他说话不似梅砚山那样老气横秋,虽谨慎,但更好入孩子的耳。 “徐爱卿提点,朕记在心上,弟弟妹妹入宫,一时玩得忘了形。”姜霖赶紧礼贤下士起来。 徐照白带着慈爱的微笑道:“陛下能礼爱亲族,仁爱先及家幼,可见读书修身皆是用心,此乃万民之福。” 梁九盈好动,年纪又小,一个劲儿拽父亲的袖子,想说些什么,但眼下不是一家和乐的时机,梁道玄心下一动,拍了拍女儿的脑袋,对小外甥说道:“陛下,方才徐大人与臣正议及陛下的功课日渐长进,这些日子王大学士因暑热痼疾难愈,不得不休养时日,陛下可将课业中所迷所惑,请教徐大人,徐大人学识广博,德厚文崇,必然能为陛下答疑解惑,指点迷津。” 姜霖没想到来这边玩耍也要遇见这样的事情,一时有点晃不过神,但舅舅总不会骗自己,他立即向徐照白笑道:“那朕就要叨扰徐大人了。” “岂敢。”徐照白顺水推舟,坐得好顺风之船,“承蒙陛下不弃,臣惶恐。臣受先帝所托,理当辅弼圣主,方不违行帝之遗命,陛下但凡有疑文难解,请务必召臣面授,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孩子的面前完成了肮脏的政治交易,梁道玄心里有点过不去,徐照白也知道人家关起门一家子要吃吃喝喝,尽管姜霖装模作样的盛情邀请,他还是识趣告退。 宫人捧上刚刨好的冰盏雪羹与糕点,槿芙堂的门才再度关严。 “爹,那是谁呀?”梁九盈的好奇心重,一直呼唤着的糕饼都来不及往嘴里放就问。 梁道玄很想马上告诉女儿这位徐大人的光辉事迹,并且作为反面教材告诉她,这种男人往后有多远离多远,可是一想女儿今年芳龄四岁还差俩月,于是只笑道:“政事堂的徐大人,他孙女和你差不多大呢。” “可是他的样子看起来比爹大不了多少。” 大儿子梁参云的语言系统非常完美的继承了母亲的制冷感与一语中的的本事,听得梁道玄气竭,弹了儿子一个脑瓜崩:“你的意思是你爹我很老么!” 儿子和女儿的可爱程度差距太大了! 姜霖听得直乐,眼睛都眯成一条线。 “爹才不老!”梁九盈立刻放下冰盏,翻过椅子,爬上梁道玄的腿,搂住父亲的脖子,“去年状元游街的时候,爹比状元郎还年轻!” 梁道玄一口甜食都不用吃,人都要化了,立刻抱紧女儿,拿过冰盏来亲自喂。 一直在笑的姜霖见了这一幕,也玩心大起,他故意道:“舅舅不是说,人赞多是谗言,位高权重者应当慎听,怎么舅舅自己就爱听这个,倒不让朕听!” “童言无忌,小孩子说话可诚实了。”梁道玄也瞪了外甥一眼。 “爹。我也是小孩子啊……”梁参云立刻哪壶不开提哪壶。 姜霖又开始笑,梁道玄这回也绷不住,无奈摇头而笑,心中却是温暖而惬意的:虽然与外面交锋,明刀暗箭层出不穷,你来我往心机重重,可关起门来,一家人总是舒心适宜的。 这样就很好了。 而且小外甥似乎已经仍旧会寻求心灵上的快乐,这也让他欣慰。 寻找快乐,是一种很重要的能力,一般来说,只要皇帝别把快乐找到酒池肉林豹房青楼,大部分都是可接受的。 …… “他真同意了?”梅府内,梅砚山惊异之余,不免有些疑惑的神色,“他从来都将小皇帝看得比自己眼珠还要紧,怎么这样轻易启口?” “老师,一来是王大学士的身子……实在不大好,或许是赐诊回禀太后的祝太医说了什么,他们不得不找新的老师来代行师责,二来,梁国舅似乎对陛下如今自己的判断十分放心。”徐照白侍奉一旁,低首而答。 “王希元的身子,确实一天不如天,我着人去看过,今次的病实在凶险,太医用药也是更重。我信太后和国舅是好心,想着帝京暑热难耐,好带上他来这里舒适些,不至于年耄苦夏造罪,然而谁知这般结果?”提起昔年同僚,梅砚山娓娓道来,“王希元此人,原本我也属意,无奈他点过梁道玄中榜后,此人便有些偏摇,不似从前般笃定,总觉此事或是天意……天意?世上哪有那么多天意。” 徐照白一言不发,只静静谛听。 “不过,梁道玄素来是不在小皇帝事情上马虎半点的,他能如此举荐并首肯,可见确实是信得过如今小皇帝的心性,那么你觉得呢?如今圣上心性如何?”梅砚山头并不动,只抬了眼眉去看,等待答案。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94节 “回老师的话,学生以为,陛下心性还是有些顽幼,除去长公主,陛下无有手足,略显孤寂,故而与外戚表亲亲近,只是玩闹太多,不宜轻忽。好在伴读即将尽数入宫,有同龄人为伴,陛下也会更加稳重识人。” 徐照白的回答显然让梅砚山满意,他点点头,重新舒适地靠在椅背上:“这孩子如果像先帝,当真是省心,如若不是,也最好别像……”言及此处,他却顿住,室内寂静如初,但徐照白却清楚,师父没说出的是谁。 他缓缓松弛着手指,颔首称是。 …… 这些日子宫中最新开学的,不是皇帝的书斋,而是太后的内书房。 各家女子入宫后,玩也玩过,转也转过,每日陪伴太后也习惯了梁珞迦的作息,那么就该记得最初入宫的目的,开始读书学习实录了。 起初,梁珞迦不想遭外人诟病,先选了实录里讲究后妃之德的部分,宣讲两日,还让每人交了一份心得,确保基调无误,这才正式讲读实录。 这些女孩都在家中读过书,寻常陈词滥调并不能让她们觉得趣味盎然,多少有些兴致缺缺,好在换过话题,各个又都活跃起来。 内书房的学习氛围还是很好的,就是那位向琬向小姐,梁珞迦还是有些不好猜透。 此女内秀少言,多听而不表,可写出的文章,却是有几分心胸文采,读来虽谈不上赞不绝口,但也当论眼前一亮,最主要的是,她似乎并不大在意这次甄选,只是应景的来,应景的听,不与其他女子交好,也不拿任何问题来请太后作答。 因内外有别,平常这些内书房女子读书的时日,都和朝礼之日错开,避免中朝太多内外不别。 这日,洛王姜熙是政事堂来送政务并负责请示的,此时梁珞迦正在读女孩子们昨日上交的课业文章,洛王说完正事,迫不及待便问:“太后慧眼如炬,这些时日相处,觉得向琬此女如何?可堪为臣妇?” 姜熙总是这样直截了当,似乎是不乐于弯弯绕绕,也拿出一份家中小叔尊敬长嫂意见的敬重在里头。 “向小姐秀外慧中淑性茂质,哀家也十分喜爱。” 其实梁珞迦根本没和向琬说过话,而且她也巧妙避开了洛王姜熙的第二个问题。 姜熙就仿佛没有注意到一样,喜滋滋笑,复又哀叹:“臣弟当真不知,此般女子,世间稀有,为何梅宰执却不许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呢?太后,如若太后觉得向氏可堪,请为臣弟做一回主吧!” 第118章 凡圣不二(三) “你蒙混过去了?” “除了蒙混, 我没别的法子,总不好当下做主赐婚或是一句断然回绝,前者冒失,恐不能衡稳朝局, 后者轻率, 离心之言怎能露于人听?” 妹妹从来心有轻重, 听她讲今日洛王姜熙的急切举动,梁道玄本是不安,如今放下心来, 却又忍不住犯嘀咕:“这小子发什么疯,不是早就说好,待避暑回宫后,依据伴读学间的情形, 再论再议, 他这一出, 好像咱们是破坏人家牛郎织女天造地设的混账, 不开眼的。” 梁珞迦闻听此言,不禁莞尔:“天家的神仙眷侣,当真有这么回事么?我可不信。” “信与不信,人家情投意合之名众□□传, 成与不成,总有人要扮作蜚短流长里的恶人,大家都爱听这个。”梁道玄靠入座椅里颓然长叹,“这还是我在辛公公故事里总结出的。” “这事让我来拖着, 左不过洛王着急,都是为了想在过两日大暑的凉台清夏宴上能有百官公卿作见证,由我下旨, 这事是断然不行的,那日原本你我打算以宴为名,庆贺皇帝读书从事表彰忠敬致学之家,一码归一码,不能主次不分。这件事我们酝酿已久,由此结善从众,为皇帝积蓄得力之辅,若无动静,之前那些声响也显得是虚张声势了。” 在这点上,梁珞迦非常坚持。 梁道玄也以为妹妹的考量十分正确,总之现在他手头又有了徐照白的路子,一时天平倾斜,也不急于立即做出判断。 哎,果然还是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凉台清夏宴是行宫避暑时例行的君臣和乐夜宴,不同于中秋夜宴浓厚的政治意味,清夏宴顾名思义乃是为同乐消夏所庆,所有至行宫的文武百官公卿世家,均可与家人同至行宫的月露清凉台上,伴驾庆饮,与此同时,还会有一系列围绕君臣行乐的活动,赋诗投壶,书乐作伴,赏心乐事不胜枚举,总之,这是个拉进君臣关系,促进朝野和睦的聚会,梁道玄和梁珞迦自然是不想聚会上笼罩过于浓郁的紧张氛围。 说是如此,然而宫廷盛宴,怎会没有利益牵绊和权势纠葛?与其让下面自由发挥,不如二人为此次宴会的大方向定调,也更好把握局势走向。 本次避暑清夏宴,在有意无意的引导下,成了庆贺皇帝即将开辟宫读,与新伴读喜迎开学的一次欢聚,自然家中有子嗣选为伴读的人家,就可以在宴会上坐得靠近天子近一些,拉进距离,增进关系,同时也是为小皇帝培养拥簇从娃娃抓起。 这是梁道玄的良苦用心,一来这是不得不为之的上佳选择,二来他也不希望小外甥立即投入到无止境的权力汪洋中——尽管这汪洋环绕着他,却也可以徜徉一下,再说其他。所以,让小外甥先熟悉熟悉未来的同学,拉进关系,了解彼此,建立未来亲厚的基础,让他感情上先于利益接受。 连梁珞迦听了都忍不住感叹,就算是小皇帝亲爹先帝活着,都未必能考虑的这么周全。 …… 月露清凉台建于承月宫前,是太宗皇帝专为宴饮所建,一共三阶平台,开阔宏伟,雕栏画栋,不可不谓国力强盛之显见。最上层乃是皇帝太后与宫中贵人所列席之处,梁道玄和姜熙作为为数不多的亲贵和外戚,从来都是伴驾至近,亲厚异常,这次也不例外。 二层则是公卿中开国列封者和朝中重臣所在,这次梁道玄安排家中有子弟伴驾入选的家庭也坐于此间,以示亲厚。 其余人等,居坐三层。 如此层累,皎月高悬,丝竹自台侧甬道上不断飘来,庭燎如星辰遍及四周,杯觥交杂,言笑晏晏,最让人心神皆悦的则是有许多孩童稚嫩天然的笑声断断续续,犹如天籁——至少对梁道玄来说如此。 经过利益的交换和杀戮的阴霾,在一次众人聚集之地,他竟有种诡异的松弛感,或许是父亲精神状态的感染,梁家兄妹也今日也格外快活,好在今日有话在前,顾尊上且同乐,只要恪守宫中与帝王宴饮的基本礼数,其余欢乐,君臣同享。于是几家心思活络的人都带着要么是在太后梁珞迦身边读书的女儿,要么是已入选伴读的儿子,纷纷上前敬请陛下赏光,姜霖还没到可以沾酒的年纪,就敬奉一盏宫中夏日消暑常用的红荔紫苏饮,适宜且不失礼数。 “你发现了没?” 柯云璧一句话,拉回梁道玄奔逸的思维,他正瞧着户部的郑侍郎领着孙子和外孙女一并拜见皇帝太后,今日郑侍郎风光无限,因他这两个孙辈一个在太后身边,一个则入选宫学,人皆赞颂他家诗礼丰殷家学有序,连太后也为此特有赏赐恩典,此时正是他家在谢恩。 “发现什么了?”梁道玄低声问道。 “今日带到太后面前来的姑娘,都是和圣上差不多岁数的。”柯云璧意味深长看过去,只见郑侍郎的外孙女年方十一岁,仍是稚龄可爱的雪玉乖巧模样,笑起来酒窝绽放,而小皇帝姜霖正在太后的笑谈引荐下,接受自己未来的伴读和这位女孩一一礼敬之意,似乎小皇帝对这个可爱女孩的兴趣大于那位已十五岁的伴读兄长,不断传来笑声阵阵。 梁道玄一颗心咯噔一声,来回乱跳。 “你是说他们想借着太后身边伴随凤驾,近水楼台先得月,亲近霖儿,然后博得好感,以得圣意垂青?”梁道玄忽然开始了焦虑。 “其实,我觉得太后最开始是明白的,但好像只有你没意识到。”柯云璧叹息摇头,似乎在感叹丈夫的智商只够往一个方向上用。 “但霖儿还是孩子啊!”这是梁道玄的心里话,他从来没有过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现实意味。 “太宗十五岁大婚,威宗十六岁于成亲受封前往封地,先帝早年也是十七岁就得了恩典奉旨成婚。”柯云璧平静地陈述真相,“你以为人人都像咱们一样,还得我等你个五六年?” 梁道玄傻眼了。 “可是这些女孩,原本我是打算有些可以入选女官留在太后身边的。”梁道玄为自己的选择做解释,可惜最终解释权似乎不在他手中。 “你是这样想的,但是他们的家人不会。”柯云璧说道。 梁道玄不是不明白,此刻朝廷的权力天平正在发生倾斜,越来越多的人站到了他和妹妹所代表的皇权旗帜下,这时候最好的结盟方式,自然是姻亲,可他总觉得自己的小外甥还是个孩子,小孩子是不该被这样计算入成人世界的肮脏勾当的。 “圣上已经很快就不是孩子了。” 柯云璧用语言给了丈夫当头一棒。 梁道玄沉默了许久,才道:“所以之前,你对我说,要不要减少让盈儿入宫?” “外头许多人都在说,你这样频繁安排女儿入宫伴驾,意欲何为,昭然若揭。”柯云璧略饮了些杯盏里的残酒,看向丈夫,“我知道,盈儿才四岁,可是在旁人眼中,即便四岁的女孩,也是你的女儿,自古外戚之女亲上加亲者不胜枚举,而我一点也不希望咱们的女儿成为其中之一。” 此时此刻,梁九盈就坐在自己的姑姑也就是当今太后梁珞迦的手边,兴致勃勃听着表哥小皇帝姜霖在和郑侍郎的外孙女说笑,时不时去拿面前桌上色香各异的精致糕饼放在口中,梁珞迦极其疼爱兄长的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几乎都是揽在怀中的姿势,参云乖巧,九盈顽皮,今日御前又多有同龄孩童来来回回,虽到了平常该入睡的时辰,可二人兴致很高,时不时笑闹两句,御驾所在,尽是欢乐。 但梁道玄的心却悄然沉落。 “作为父亲,我不希望女儿入似海深宫,作为舅舅,我不希望外甥少一至亲。”梁道玄轻声的叹息也只有柯云璧听得到,“今日这层意思如此昭然若揭,不知在旁人眼中,是何等意味,霖儿离成婚越近,就是离亲政越近,朝堂上下莫不为此翻动,此时我能为之,皆已为矣,后事如何,实在无法再多左右。” 柯云璧柔软温热的手在这时覆到了梁道玄的手背上。 “你素日喜爱花木,那我问你,但凡奇花异草,种子播传延续荫蔽总是各有其能,但这些花草母株,能尽最大可能为自己的种子做尽全部应做之事,可当种子离苞别萼,之后如何,或随风去,或随水流,或有鸟兽携走,如此这般,母株又能望到几时?既然已都决断,该顺其自然时,就要顺其自然。” 梁道玄在桌案下反握住柯云璧的手,舒心一笑:“道理是道理,可要我从旁观之却不能左右,实在太折磨了。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来日暂且短长不论,总归我是为了我们的孩子与霖儿都能将路走得更远,再望也望不到头的时候,也是他们即将独自前行之日。” “那时,你想不放手也不行了。” 柯云璧笑道。 梁道玄本也是含了浓情之笑,可当看见徐照白领着自家子辈孙辈上前去向太后请安,他的笑容陡然消失,握力徒增,柯云璧手疼之余不免惊讶,只听丈夫肃容冷声道:“别的都可以放一放,可要是盈儿来日看上这样货色的男人,那我就算从坟里爬出来,也要阻止!” 柯云璧心想你女儿现在正处于谁给她好吃的谁就是好男人的四岁阶段,无奈道:“将来你我同衾同穴,我还是想死的安静些,这样,你还是别折腾我了,都变成死人作鬼,也别往外爬,托梦给你女儿,我看更好。” 第119章 新声代起 “今日所读, 乃是太宗晚年实录,陛下修习先祖实录,也已有三年,今日不如换个方式, 你我师生以思飞而替坐论, 陛下以为如何?” 夏日午后, 热意侵染,难免使人厌读困倦。十六岁的姜霖在度过了几年的读书时光后,在继位后第十五年的夏天, 又来到了行宫避暑,却躲不开课业。 今日授业,乃是徐照白独课,伴读们也都不在, 他一个人实在沉寂, 想要瞌睡, 但也不敢过于冒失, 只看着眼前徐师傅雪白的胡须和鬓角所掩盖的平静面容,强撑起精神来,努力挺直脊背道:“朕听凭徐师傅教诲。” 徐照白对小皇帝的疲态视若无睹,笑道:“太宗伟业, 彪炳千秋,承继太祖之宏达,启照后世之祥康,但实录却在太宗晚年所录, 太宗自伤私臣而语,以为‘自乱方寸’,陛下以为该当何解?” “自古帝王, 雄才伟略者,不免常抒罪己,此乃心怀天下方知其重之惴惴,为帝王,当慎思慎行,一言而倾万民,未尝不有也,于是更应自省自愧,太宗所为,当如是。” 姜霖说完后稍稍出了口气,他牢记舅舅的提点,徐师傅的单独授课务必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问题要多斟酌,言语要多咀嚼,脱口而出的话,要看起来像脱口而出,不能是真正脱口而出。 舅舅的话自然绝不会有错。 姜霖等待徐师傅对自己中规中矩的回答作出评价,然而他等来的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徐师傅,朕有哪里说得不对,还请指教。” 尊师是帝王应做的表率,姜霖肺腑恳切,一点也没有跋扈的倨傲,更不像这个年纪少年郎常常将不可一世的傲慢和天横贵胄的自尊挂在显而易见的表情之上,平和谦雅,加之他养猫极为肖似母亲,翩翩君子更胜芝兰。 徐照白微微颔首,笑道:“陛下之见,甚为普观,以此问而举于读书之庭,十有八九,皆做此答。” “芸芸之答,让师傅失望了。”姜霖谦歉道。 “臣所思倒不是如此,而是陛下并非芸芸,当有一览众山小之观,方才不负太后砥砺。” 徐照白搬出了太后,就算午后倦意甚浓,姜霖也不敢再漫不经心,挺直少年人的脊背:“朕恳请师傅赐教。” “臣不敢当。”徐照白虽是臣子,但为帝师,于授道座堂内,可以不向皇帝行臣应尽之礼,然而他却兢兢业业,不越雷池一步,恪守臣工之本,缓缓躬身,再慢语作答,“太宗之语所伤,无非乃是晚年偏宠幼子,险致使父子离心而君臣离德,动摇基业,可见一时之私,于帝王而言,绝非微末。” “徐师傅的意思是,帝王无私事,当以此为戒?” 姜霖聪颖,颇有其舅家风范,徐照白并未点头,言语却多有肯意:“能思及大略,思陛下之慧察。” 见微知著的本事是舅舅早就教过自己的,姜霖立即明白徐照白所言绝不单单只是一次简单的太宗实录授课,这背后代表着徐照白隐藏的谏言。 隐晦的明智是一种帝王的素颜,自己的舅舅如是说。 姜霖想得清楚,问得却刻意试探模糊:“这些日子,朕心头也有些顾虑和迷惘,今日听闻徐师傅教诲,忽有些触及,课还望能深问一二,以求师傅解惑。” “陛下请言,臣必知无不言。” “前几日,母后和臣僚均提及朕大婚一事,朕知年岁至此,当及家柱国,可是……今日听了徐师傅的话,若是这次大婚不能妥善,岂不致使朝局纷乱?” 姜霖故意夸大的试探并未让徐照白有任何的不安,看着自己心深似海的老师只是微微一笑,姜霖更觉得舅舅所言极是:跟着这位老师要学的从来不止有知识,还有处事应变之能。 “陛下所慎,也是应当,然而陛下有太后操持大婚之事,必然不会因此失当。” 徐照白的话说了和没说一样,姜霖有些气馁,但还是不甘心,又道:“话虽如此,母后辛劳,朕总有愧意,前些日子暑气暴盛,母后卧病,朕深感彷惶,虽日夜请安亲自奉药,仍觉不足,再要母后殚精竭虑,岂不不孝?不若……朕下一道旨意,请百官议一议大婚之事当如何操办,可善?” 这话倒是让徐照白微微一怔,可迟疑只是转瞬一逝,很快,他便蕴了温和的仁爱笑意,恭敬道:“陛下纯孝,且兼听则明,乃是我朝之福。” 姜霖知道为了自己即将到来的大婚,以及大婚的人选,此时无论朝堂内外,都是波澜暗涌,而且大婚就意味着亲政,权柄归属自己,母后和舅舅是早就盼了又盼,铺路多年,正是为自己能全权君临万方,然而旁人……就未必如此纯心若此了。 “其实要是朕说,再晚两年大婚也是不急的,没有合适的国母人选,那便等就好了,何必如此要人人都跟着着急上火?” 谈到此事,姜霖换了略带孩子气的口吻抱怨,似是烦闷,又似是不舍此时仍旧算得上闲适的帝王生活,他含笑看向徐照白,又道:“前些日子,梅相入朝,也同朕说大婚不应急于一时,择后当如择相,内朝稳固,四海方平,朕觉着也是这个道理,徐师傅以为呢?” 仿佛幼稚的言语,却让徐照白陡然警觉,他或许意识到眼前的学生更是那位心深似海国舅爷的得意门生兼至爱之亲,须臾即答:“梅宰执之顾虑,多从长远计,陛下当听,然而此事终究是国之大计,臣一人如何足断,还应博听以纳。”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95节 这些年小皇帝姜霖一直浸润在舅舅给自己找来这位师傅的耳濡目染当中,对这至臻化境的话术十分熟悉,也不急于再探深言,反倒举重若轻,笑道:“要朕自己来决定,就只看朕的舅舅和叔叔二人,哪个不是晚娶佳妻入门?哪个不是家和亲睦举案齐眉?有这二人珠玉在前,朕哪里急呢?只是宫内冷清,依着朕的意思,不如选来十个八个人,一齐伴在母后身前,也是个热闹。” 他这话实在孩子气,虽是有些荒诞不经,可听来不沾染半点私念胡言,自然而然,倒让沉着如徐照白也是恍然一笑,开颜道:“陛下这话私下同臣讲一讲也就罢了,若说出去让外臣得知,那太后案头的上谏折子只怕要堆成小山了。” 言毕,姜霖也笑了起来。 君臣和乐,一切安然。 待徐照白课毕告辞,姜霖跌坐入椅子,长出一口气,不一会儿小太监送进来盥洗的清水与一应用物,净手去汗后,姜霖喝了口茶,菜缓过神,只觉得这课上的倍感艰辛,可想想要是亲政后,这样日复一日,怎有偷闲?不免有些慨叹,再一回念头,自己的母亲与舅舅为了自己日复一日,哪一天不是如此如履薄冰殚精竭虑? 总不能他就一直在家人的羽翼之后,做个没担当的天子。 想到这里,他便回清了神志,朗然出了书斋。 一出去,就听见欢快清扬的少女笑声,伴着午后虫鸣窸窣,悠然的飘来荡去。 “表姐,我就说这时候整个行宫最凉快的就是这里,这边的竹子都是我爹命人移栽的慈竹,他说这种竹子耐性好,荫敞而叶开,比寻常的绿皮竹矮,又不似佛肚竹盆景一样撑不起阴凉,廊边种一排去,下引活水,加栽菖蒲和香芦,七月最热的时日,也有一派清凉。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命人去拿些冰湃的鲜甜果子,待日头走了最毒的这会儿,我们再去御山条云廊去。” 姜霖立即加快脚步,果不其然,说话的正是自己的舅舅的女儿,唯一的表妹梁九盈。 梁九盈是当朝国舅的掌珠,太后因疼爱非常,半养在膝下,几乎是宫中长大,俨然公主的待遇,加之她性格欢快和乐,启唇即是笑,宫人既敬且亲,听了吩咐,皆动作起来。 再一转头见了皇帝,忙叩拜避让。 梁九盈今年也已是八岁有余,虽是孩童,但说话已有父亲与姑姑的做派,见到姜霖,只是笑着迎上去,匆匆行礼点到为止,就又像个雀儿绕着说话:“表哥今日不是在外间读书么?怎么在这里!” “今日是独课,又热的厉害,改在山堂了,你怎么过来了?”姜霖这两年抽长了个子,长得比竹子还快,几乎要和梁道玄一般高,此时伸手揉着表妹的头发,宛若大人戏耍小孩子。 说话间,本在纳凉的八角亭中坐着的身影已然近前,不比梁九盈般当皇宫家一样自在,她举止端肃,恭恭敬敬行了个见帝驾之礼,声朗而清,道:“臣女崔岚若,恭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原来是崔表妹。” 姜霖从前见过崔岚若。 几年前舅家的亲眷承宁伯世子崔鹤雍还在京中,往来许多,崔鹤雍的长子本是伴读人选,后为避嫌,与父母一道外任,次女正崔岚若只比姜霖小一岁,早年也是常常入宫伴在太后身侧的女孩之一,后也随家人离京。 如今老承宁伯过身,崔鹤雍回京袭爵,自然带回了一家子,想来崔岚若是太后召见才在这里。 她虽在孝中,却不好入宫素白,只穿淡青柔紫,无有金钗翠佩,素而有面上之礼,十分得体,再见名义上的表兄姜霖,仍旧恪守礼数,不敢贸然。 承宁伯如今回京治丧已出百日,他也有额外赐下,再见倒不必节哀,只是仍要说一句:“多年不见,表妹一如既往淑孝恭慎,伯府如今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老夫人也是母后的姑姑呢,朕必然照拂。” 客套话在姜霖口中亦是温和有度,不显得生硬,只因他发自内心,但见崔岚若盈盈再拜谢恩,面本清圆也因丧事哀疲生出尖尖的下颚,他不免有些怜怀伤感,又道:“母后前些天病痛刚刚好些,阿盈一直住在颐心堂随伴,你也一并陪伴母后吧。” 听到这话,最开心的是梁九盈,她快言快语道:“今日姑姑也是这样说的!” 皇帝的舅家人丁并不多,亲戚单薄,因而但凡有些机会,太后梁珞迦总是格外亲厚留宿,一家人更显亲密,如今姜霖也是如此。崔岚若再拜再谢天恩,轻声道:“陛下有心照拂,臣女铭感五内。” 她不似表妹梁九盈语气总是轻快迅捷,柔柔的声音伴着一径活水与竹叶中穿梭的风声,竟让姜霖回忆起小时候许多玩耍的宁谧时日,心下当即一软,也不急着去中朝,只吩咐宫人:“朕也在这里待会儿,你们去与舅舅说声。” …… 宫人奉命抵达中朝,只听见殿内似有争执,不敢入内。 外头日头火辣,好在一位一直在张罗东,张罗西的老太监见他瑟缩,便召到廊下阴凉处问话:“怎么个事儿?我记得你是陛下身边的小太监,来这里是为什么事情?先告知了我,这会儿里头可没人能挤出听你说话的功夫。” 小太监有些踌躇,觉得这位公公眼生,寻常在中朝和前朝侍奉的乃是沈大人和霍大人二位公公,也不敢开口,这时正见霍公公走了过来,朝眼前这位老太监毕恭毕敬道:“见过辛大人,沈大人今日侍奉太后,有劳辛大人这边照应,若有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还请辛公公命奴才通传。” “知道了,国舅爷里头吵架,我外头盯梢,这也不是头一次了,行了行了,大热天的,你去歇会儿,有事儿我再叫你。”被称作辛公公的人变戏法一样从袖子里抖出片带香粉味儿的杨妃色柔帕,拿捏着,按了按愁苦的额角,长叹一声,随后恍然瞪过来,盯着小太监,“你呢?怎么还不说,我哪有功夫和你绕。” “这位是内侍省副掌印辛大人,陛下有什么吩咐,你告知大人就是了。”霍公公有眼力,接道。 早听闻国舅爷身边的左膀右臂辛百吉辛公公,小太监赶紧行礼,霍公公让几个宫人撤开几步,他与辛百吉辛公公语不传外耳,听了小皇帝的通传。 “这……要不然奴才亲自去请陛下御驾?” 霍公公耳听得里头吵架声越来越大,低声询问。 “陛下不来就不来吧,大夏天上赶子听这些恼人的话做什么?崔二小姐和咱们小郡主都是太后传召入宫的,拜见陛下,也是礼数,一家人说说话,里头有咱们国舅爷应承着就行,再吵也不过就是承宁伯家这档子事。”辛百吉嘴是有些碎的,不过却说到要害上头,自然更有他多年的心胸见识,“大人吵架,孩子冒头做什么?没得再被激了,像之前洛王殿下那样……” 他点到为止,挥手让通传的小太监下去,只跟霍公公讲事情:“当年若不是洛王殿下借着陛下不熟政务与人情,支开国舅大人,陛下误以为事,御口圣旨,一道口谕成了婚事,今时今日,也不是这般光景,陛下这些年一直有些愧疚,难免会急功近心,再听了那些拱火的话,气急败坏,可怎让太后安心呢?这太后的病才好了没两日呢,可怜咱们国舅,哎……” 霍公公也是轻轻叹息,道:“国舅爷是朝中柱石,入了政事堂后,大事小情都得担待,也是辛劳,前些日子听他老人家也咳嗽了几声,可得悠着些才好。” “悠着?咱们倒是想让国舅消停,里头的人乐意么?”辛百吉收回手帕,斜着眼朝应光殿里白了去,不耐道,“承宁伯家丧事才出百日,有些人就急着找茬,我寻思着,这头国舅家是白事,那头洛王家可是生了世子的喜事,他们红白喜事都往一处拿,可真是有本事吹拉弹唱做两头生意。” 这话带着气性,素来不是辛百吉做事说话圆滑的格局,可霍公公倒觉得辛公公的气来得情有可原,也跟着附和:“谁不说是,陛下预备大婚亲政,这茬,未必是找给国舅的……” 辛百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听里头吵嚷,摇头直叹:“可怜咱们国舅,姑丈没了,正伤心着呢……” …… 应光殿内,新晋工部侍郎谢春明声如振雷,正在质问承宁伯崔鹤雍。 “我朝素有制度,伯爵府邸内中种种,皆应合符,然而承宁伯府为操办世子婚事,不惜逾制,阔门通壁,该当何罪?” 梁道玄听得额角青筋乱跳,余光见表哥崔鹤雍百口莫辩,又因丧夫之痛,瘦削伶仃,心中无名火起。 谢春明是这两年梅砚山提拔的亲信,原本徐照白自工部到了户部,补此缺漏,自然要信得过的心腹,此人也算天纵之才,据说早年在地方上因个性强铮吃了不少的亏,幸有梅砚山保下,这才死心塌地。 但这关他梁道玄什么事?敢惹他家人,无中生有的,一律都要长个记性。 “谢大人老伯爷薨过,崔大人却在这时候给长子议亲?”梁道玄抢在表哥开口前说了话,“谢大人可是这个意思?” 谢春明也不缀言,自袖口抽出张大红色的庚帖:“此庚帖上,正是承宁伯世子崔心湛的生辰,承宁伯不止逾制,还有违孝道,不尊礼法,故而引来群臣沸议与御史台弹劾,难不成国舅爷以为,众臣都是无中生有?” “议亲之时,老伯爷尚在,正是为冲洗,两边老人相看过后,互觉佳配,才急着动作,谁知姑丈天不假年,绝非你所言之,热孝议亲之忤逆。而原本预备拓作养病别苑的新园,也已停工待定,何来破孝之说?” 梁道玄心境是暴怒的,语气是冷而清的,他朝谢春明走出一步去,定定凝视:“至于逾制,更是可笑。那花园通门只是拆砸了,都还未建出木框,你对着一个砸开的门说大而逾制,不觉得可笑么?即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显得太过了。” “看来国舅大人是亲眼所见了?”谢春明意味深长一笑。 “不然呢?”梁道玄冷冷逼视,“我自家旧宅,姑表内府,难道看一眼也要被参?还是谢大人想说,此事我也有份?” 谢春明不再说话,转向太后,恭敬道:“请太后明鉴,如今朝野言议承宁伯诸多不端,若一味弹压,不能服众,还请太后还朝野清明。” 梁珞迦此时此刻最担心的,是去年冬日累病了一直身体虚弱的哥哥为这事儿气出个好歹,她决意暂时搁置争吵,于是道:“现下承宁伯府原封不动封住了,哀家自会派人查证,属实与否,自有定论,传哀家懿旨,内侍省大太监沈宜回京彻查承宁伯府逾制是否属实。今日就到这里,再吵你们又能吵出远在帝京的真相不成?” 这话虽看起来一碗水端平,但梁珞迦早不是当年受人挟制的青春新寡后宫女子,如今她在哥哥辅佐之下手有大权,一双晦暗不明威严不可欺的眼睛只看得谢春明脊背发凉:“陛下虽即将大婚亲政,可到底仍是年幼生疏朝政,待到那一日,要陛下圣断天下的诸事百情,本该辅弼天子谏议良策的你们却咆哮朝堂,满口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样不免让哀家心凉失望,更让先帝于九泉之下不瞑。今日之事,哀家不多追究,然而若是陛下面前也这般犹如市井莽夫般口舌,别怪到时候,哀家不顾情面。” 梁珞迦不打算给人辩解的余地,也不打算落人口实,看起来今日列殿的七八位重臣皆被指责申斥,可若是查明真相的那日,水落石出,谁是无理取闹咆哮政殿,自然就是这番深意十足的话里该问罪之人。 太后说完,众人跪安,梁道玄也遵守着问政的规矩,恭送妹妹逶迤离去。 梁道玄看着妹妹离开的坚定背影,略舒缓了些紧绷又暴怒的心境,细想之下,却觉得此次“无中生有”过于反常。 然而自打小外甥进入十六岁,即将亲政,这反常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也不算少了。 第120章 悠悠之心 “是我一时心切, 急着应父亲的话,才落了此节,倒让你费心遭此拖累。” 行宫甬道依山而建,盘旋悠长, 崔鹤雍声轻步缓, 瘦的脱了以往端正肃容的脸唯有悲伤和疲倦。 “这件事就不是冲着你来的。”安慰的话这百日里来早说过千百遍, 梁道玄忍着心疼和火气,压低了声音。 “陛下即将亲政,眼看原本朝中的人都知道天之启明, 日之将升,一个西垂,一个东升,怎有不动摇之意, 加之你多年谋划, 早根脉毕现, 如今兴风作浪, 无非是最后一搏,想趁着还有机会,多留些根系,不然往后这一片多年经营的茂林, 岂不要旱中尽死?”崔鹤雍知晓自己不能只顾着自己悲伤,还要陪伴表弟面对这一劫,又道,“弟弟, 以你之见,他们是为了堵你一堵?” 梁道玄这时候也稍稍平复了暴怒,冷静下来, 却是摇头以答:“不是。至少目前看来蹊跷得很。表哥你想想看,这事儿虽然声音大,但只要解释清楚,难不成还能冤枉咱们家满门抄斩?梅砚山是老了,但不是傻,他或许有点糊涂,但绝不是蠢笨。这件事看起来像是在混淆视听,给所有人都引去此件听起来名头大,但解释清楚就完了的事情上,真正背后是何用意,如今你我却是不知。我倒要看看,半截埋进土里的老骨头还有什么精神头,能在皇上亲政前,再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 行宫外沿顺着川水悠悠,自有一道平原,随驾官吏宅邸,皆赐在此间,一则与帝王居所毗邻,而居于下,礼法定数之余却也最近天听,朝政应事,皆通达便利。二也是为着舒适消夏,百僚与家眷安逸,方能定心为君为国。 而在这一排各自独苑的别居中,威宗皇帝赐给梅砚山的弘园,最为清幽阔丽,花木扶疏,远远望去,犹如山林雅居,隐士洞府。 此地原本是一位先朝封王的别馆,名字俗丽,威宗赏给梅砚山时,特改赐园名为弘,用的是《左传》中卫懿公的忠臣良辅卫国大夫弘演的名讳,其褒扬之意,由此可见一斑。 弘园第三进园子乃是一整片竹海,不见楼阁馆室,由熟悉道路的下人引着,绕过几道曲径通幽之路,方能窥见一竹造凉阁,开阔有台,前后多罩烟罗帷幔,又有画轩回廊,美轮美奂不输行宫。 在这竹里馆中,徐照白正站立噤声磨墨,梅砚山盘坐竹编席榻之上,于案头执笔,虽手有老抖之意,但所写之字,瘦硬骨正,气势雄浑不输当年。 “蠢材。” 老人声气很轻,但音色却因耳听渐聋而不自主高亢。 “老师教训得是。” 徐照白头也不抬,因知晓不是辱骂自己,继续磨墨。 “如今的风头是洛王姜熙的,他那个刚满月的儿子,才是太后与国舅的心头大患。陛下尚未大婚,明眼人都看得见的储君却有了子嗣,想想这二人也是焦头烂额,我只让他们去敲些边鼓,聒噪些声响,他们竟自作主张,弄出如此大动静,人家哀痛未过,岂不调转枪头?” “老师说得是。”徐照白撂下墨条,腾出手斟茶,“老师还请保重身体,没您在朝中,我们这些小打小闹,都没一个主心骨,实在不堪。” 这话听起来比谷雨前的新润云雾茶入喉还舒服,梅砚山也搁笔不写,眼睛却盯着自己的字道:“对了,你说,陛下的字日渐长进?” “是,陛下之书,已颇有太后风范,看似随意舒张,实有致密法则。” “陛下确实是长大了啊……”梅砚山喝了口茶才继续道,“我曾经对你说过,陛下字迹日渐起隆之日,便是咱们不得不放手一搏之时,你可还记得?” “学生自然谨记,只是不知其中道理,还请恩师赐教。” “字可通神,一个人有了神,就有了自己的主意,不再容易受旁人的差遣,早年咱们以为陛下有些欢腾爱笑的随性,或许有朝一日,将和望子成龙的太后与国舅冲突起来,如今看来,人家一家和乐而美,是血浓于水啊……” 梅砚山喟叹当中,不免有一些浅浅的羡意,他的儿子皆不如自己,孙辈更是富贵乡中长大,无一人可堪大任,只一外孙潘翼,早年便是朝中年轻一辈的翘楚,如今外放储资备历,再过个一两年回朝便可直抵中枢,除此之外,学生当中,许多崭露头角者皆已渐渐断绝了往来,沾上了皇权的光。 唯有徐照白和谢春明,受过他的恩惠,已然不忘初心。 他轻轻叹气,摇头自嘲,只反复道:“谁说天家无情来着?无情之人自是无情罢了,有心者,即便是二十年后相认的手足,虽为利来,仍旧坚不可摧。” “老师勿要自伤,但凡有吩咐,学生万死不辞。”徐照白也已是须发皆有半白,但在梅砚山面前,仍旧仿佛垂髫小儿见了师范,毕恭毕敬,无有半点迟疑。 “倒也不是多大的事情,何至于万死。”梅砚山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不过是一些烦心的事,恰巧赶在档口,是釜底抽薪还是添柴,皆由人意。对了,过几日洛王世子满月礼,我是老了不中用,别再过了病气给孩子,你替我走一趟,礼别备薄了,虽说一直以来都是没什么往来的,可这个时候若是失了礼数,倒教人觉得是我们容不下一个孩子,你说是也不是?” …… 梁道玄送走表哥,预备着回行宫里再见妹妹一面,谁知刚走到一半,就听见小外甥快活的嗓声,伴着女儿的笑,不住传来。 姜霖早就换去了少年郎的声线,颇有温润的成人之意,女儿倒还是拴不住腿的蹦跶麻雀一只,叽叽喳喳的,很是可爱。 跟着两个孩子的,是另一个静默宜人的少女,端庄修仪,面容清雅,她是最先看见梁道玄的,斟酌之后,率先道了句:“见过……梁大人。” “这是自家,妹妹你是不是要叫我舅舅表叔来着?”姜霖见了梁道玄也是开怀一笑,还不忘捎带着言辞的舒缓。 “爹!” 自家的小丫头就不客气了,扑过来搂着就不撒手。 “你们三个这是哪里回来的,这么毒的日头,怎么都在外面溜达?”梁道玄敲了下女儿的脑壳,“又是你闹着让你皇帝哥哥到处跑是不是?” “没的没的,舅舅别冤枉了阿盈。”姜霖想来护着自家弟妹,这时也不忘辩解,“咱们刚纳了凉,崔表妹要出宫回府,需辞别母后,这才一路走过来的。” “是臣女牵累陛下与阿盈妹妹了。”崔岚若礼道。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96节 “那一道去吧,我也要去拜见太后。”梁道玄见表侄女落落大方,再看自家小猴,只道说不定再长大一点就好了,他很喜欢表哥的儿女,都十分有承宁伯府的风范,加之姑丈辞世,虽百日已出,但一家人凄惶之态不减,他更怜惜表侄女,不免言语安抚,“岚若,你父亲方才出去,这会儿让内监去传句话,让他等你一等,你们父女一道回去吧。” 听到崔鹤雍刚走,姜霖却是有些迟滞,他立即道:“舅舅,朕有话同你说,让阿盈带着崔表妹去拜见母后,我们稍后一步。” 待到两个女孩走后,梁道玄领着外甥二人绕出御道,走入随山麓而深纵的御苑,姜霖犹豫再三,让内监宫女走在远远的后头,才开口道:“朕听说,王叔的世子不日即将满月,舅舅,今日你们同母后是在议论此事么?你要去么?” “今日说的是承宁伯府的琐事,陛下看过折子,也知道是无稽之谈,不碍事的,至于洛王,他的事陛下不必担心。”梁道玄明白了为什么外甥会单独叫自己来这处私语,他停住脚步,放缓声音安抚,“过去这样久的事了,陛下不必再自责的。” 姜霖身姿拔高,不再是小孩子,可虽几乎已可以同舅舅平视,却仍因心虚和愧疚而低下了头:“当初王叔私下找朕,哀求说为乳母冲喜,朕……实在不忍,答允赐婚,却不知舅舅与母后另有打算,如今朕尚未大婚,然而……” “其实当年我与你母后,未必没有答允的意思,只是想拖一拖,留给你施恩,结果没想到洛王自有城府,我只是不喜他欺你是孩童,心纯而重亲,如此暗中行事,教人难以平思,不过人家孩子都满月了,难不成咱们一家人关起门还为这事唉声叹气么?” 周遭无人,梁道玄像小时候一样拍了拍外甥的肩。 “可母后如今急着大婚的事,莫不是也因此?” 姜霖却不是孩子了,没有那么好哄,他足够聪慧,也学会了透过表象,去深思根由。 “你到了年纪,你母后当然挂心,这不只是为你择妻,也是为国择后。”梁道玄一方面欣慰外甥的敏锐和善解人意,另一方又难过,舒朗的孩子,最终也难逃注定要陷入的繁琐缜密,“亲政是大事,这才是重中之重,你若有心仪的姑娘,尽管去和你母后说,但咱们一家人,是势必要在亲政这件事上一条心的,其余都可以商议。” 总之先放宽了孩子的心吧。 这些年,梁道玄的操心没有随着姜霖年岁见长而减少,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深思熟虑,望着舅舅已然略有银丝的鬓发,姜霖既感怀又坚定地点了点头:“朕知晓要做什么,绝不让舅舅和母后失望。” 第121章 耾耾雷声(一) “恭喜洛王, 贺喜洛王,麟儿百日,诸事大吉,长命百岁, 安康永继。” 王爵世子百日, 即入玉牒, 庆宴由宗正寺礼官主持,昭彰圣恩隆盛与皇室亲重。这次宗正寺的礼官是梁道玄亲自指派,选了个有年纪且八字吉祥之人, 着礼袍,于正堂上念诵来客名讳身份以及庆帖上的吉祥话,此人虽年岁丰余,但声音却洪朗胜钟, 念毕, 还鸣罄示意。 这份礼来自梁道玄, 今日他带长子梁参云亲自恭贺, 洛王姜熙待礼官念完,忙不迭迎上来叉手道:“国舅驾到,有失远迎,还有小世子, 快里头坐。” 姜熙今日一身不老红的绸衫,满地以压过色的金线暗绣百蝠葫芦纹,只在阳光下一照,才有福禄双全的流光溢彩, 寻常看上去,一如他平日里喜爱吉庆颜色素衣,如今他虽上了些年岁, 但笑起来恍如昨日丰润华灼的贵胄,对梁道玄极其恭敬,请让入堂。 “殿下今日人逢喜事,我带不才之子来沾沾福气。”梁道玄却是客气的,他示意梁参云朝前一步,十三岁的孩子正当是抽个子的时候,已然有些身量,今日为着讨喜,也穿了朱柿色的圆领绣袍。 “参加王爷。”梁参云恭敬长拜,行的是见长辈的大礼。 “什么不才,这是侯门世子,将来只有我家小儿向世子讨教学问的份儿。”姜熙满眼笑意看向已有清俊姿态的少年,迎着梁家父子二人往里头走,一面道,“国舅你是不知道,满月时我那臭小子抓周,他娘心气儿高,一个劲儿把笔墨纸砚往跟前凑,可这小子抓着个玉佩不撒手,还一直往嘴里送,看来也是和我一样,闲散宗室命,这辈子也就这般消磨了,平安到老就是。但贵府世子的本事,我是有过耳闻的,听说前几日御前学辩,徐大人好一番夸张令郎的文辞,真是虎父无犬子。” 这般恭维的话梁道玄一点也不当回事,儿子有本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人人都说,也未必都是从心而言,自己孩子什么水平,他个当爹的还不知道?那真是——脑子全随了自己,脾气全跟了亲娘。 只能说,造物是神奇的。 当然,他客气还是要客气一下。 “殿下别当着孩子面这样夸,给他长了脾性,回头又给我添乱。也就是舞文弄墨的小聪明,我也是人父,与殿下的心意同样,孩子能康健长大,平安到老,我也算没有辜负为人父母的良心。” 说着,几人已到了正堂,这里坐了好些个有身份的人,纷纷起身向梁道玄见礼,免不了要给这些人介绍一边儿子,又免不了听些换汤不换药的奉承,反正就是他是连中三元的传奇,那儿子打娘胎里必然就会识文断字出口成章,没错。 还没到抱孩子出来的环节,这时候要是人人冲着自己的威势夸自家儿子,不免有些喧宾夺主了,梁道玄主动提及要去府内转转,看看花木和园景,回头参考参考。 人尽皆知,当朝国舅除了治国辅君朝堂吵架的本事天字一号,其二值得称道的本事,就是侍弄花草,造园布景,如此一说,没有不让的礼,洛王忙让人领到后头,只说若有哪里看出了参差,还请国舅帮忙改改。 梁道玄带着儿子总算喘了口气出来,绕进偌大的花园,择了个水榭漫坐,引路的府丁去安排茶炊彩碟缤果待客,父子二人见周遭没有旁人,也总算能抱怨两句。 “这些词,真是多少年都不带变的,当年就这么夸我,如今来夸我儿子,真是不求上进。”梁道玄摇头。 “爹以前也这么可怜。”梁参云跟着摇头。 梁道玄敲儿子脑壳一下,怒道:“哪里可怜?你爹我连中三元,风光得很。” “连中三元,就听这份陈词滥调,也是可怜。”梁参云揉着脑壳声音没有波动。 梁道玄是知道自己儿子个性的,只能苦叹,孩子这东西,就没有完美的,同样的个性,在老婆身上就可爱无比,怎么到了混账小子身上,就惹人来气呢? 这是连中三元的脑子也想不出的答案。 “爹,你不开心?” “还好吧,给你当爹十几年都习惯了。”梁道玄笑了出来。 谁知梁参云却立刻否决:“我问得是,你为着洛王世子出世有些烦闷。” 说完还不忘补充一句:“刚才看你听人夸我,还挺开心的来着。” 梁道玄气竭,但被说中心事,只能瞪过去一眼:“咱们是来贺喜的,这是人家的园子,说话注意点!” 百日宴是在行宫山脚下的洛王府操办,因不如京中王府阔气,太后梁珞迦特赐了宫中礼器,以应对繁缛的礼节,不管这个孩子是不是众人所期待来到世上,却怎么都是皇室直系血脉这几十年来唯一一次添丁,若是太简薄,不免要让外人吃心疑窦太后是否忌惮此子与其父洛王,总之,面子上的事情,哪怕是为了小皇帝姜霖,一切都不能落下。 望着园内一应吉祥陈设,梁道玄心中确实没有那么痛快。 其实可以想象,这个赶在皇帝大婚前出生的孩子,是喜事,也有忧思。 皇家血脉得继,可以避免许多藩王觊觎天子御座,也免去黎民百姓的无妄之灾,但对自己的小外甥来说,就未必是个好消息了。 梁道玄也想过,这孩子若是大几岁,小外甥还是没有子嗣,干脆想个办法,送到宫中由妹妹抚养,可人家双亲俱在,除非过继入嗣,一点都不名正言顺。更何况万一真这样做了,回头小外甥又有了孩子,该当如何? 总之这个孩子,让人头痛。 宗正寺按照王爵世子起名的礼制,给洛王小世子定了单字勖,是个上口又有好寓意的字,姜勖,梁道玄想,他并不讨厌这个无辜的生命,只是他如果来得晚一些,自己会更省心。 就在这时,儿子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口。 梁道玄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去,花木扶疏当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竟由洛王姜熙亲自引着,拐去了另一条隐廊,快速消失不见。 那个人是广济王与徽明郡主的弟弟,梁道玄曾经襄助过的小世子,姜玹。 如今,他的哥哥广济王有了子嗣,他也不再被人称作世子,然而由于学业颇为通达,他经常入宫伴读自己的堂弟也就是小皇帝姜霖,身份也愈发贵重。 他与姜熙,同属宗室,倒是寻常往来无需多思,可这一路二人独行,梁道玄不免有些犹疑。 “兄弟多了,也不是好事。”梁参云脑子里忽然出现了很多史书上不大美好的描述,“再生一辈,更是头痛。” “这话你不许外头说。” 知道儿子是轻重皆明且颇有城府的个性,但出于父亲的回护,他还是忍不住提醒。 “我只能不去外面说,让爹放心,可想让爹安心,就不是我说不说能解决的了。”梁参云轻声道。 待到回正堂上时,客人均已到齐,仿若是朝臣聚首,亲贵云集,梁道玄一眼就看见了徐照白,二人颔首见过。 广济王的弟弟姜玹也已至堂上,看见梁道玄不住地笑。他如今眼看就快二十弱冠,也算是半个梁道玄看着长大的孩子。他虽有疑虑,可仍是笑着回应。 承宁伯府丧事虽过了百日,但到底是老伯爷薨去,只送了礼,人没有来,免得冲了喜庆,其余勋贵人家,多是爵位在身的家主,携了世子一并,见面寒暄个没完没了。 好在姜熙在这时抱出了小世子姜勖。 小世子健壮有力,雪白的胳膊快活地挥舞,半点也不怯场,在热闹里笑声不断,听得人心情都好了。梁道玄看着这个眉目酷似父亲的可爱孩子,心中竟也有些柔软之意。 不管怎么说,小孩子这时候看不出好坏来,便是可爱的。 姜熙也是满面红光,喜气非常,早年他的婚事折腾惨了这一屋子的人,最后多亏老夫人“病”的及时,借着好理由,他才能从自己的侄子皇帝处,诓了孩子的金口玉言。 这事儿当年梁道玄和梁珞迦还是很生气的,不过人家孩子都有了,总不能再没完没了,眼光总要放长远一点…… 对,眼光放长远。 梁道玄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再看姜玹,一双眼睛虽带着同喜的笑,可始终盯着自己。 …… 三日后,大朝,梅砚山康复后第一次参朝会的日子。 作为宰执,如今他上了年纪,皇帝尚未亲政,他仍有宰辅大权,因而特赐座百僚之首。 如今的大朝,小皇帝已经是能完完整整坐下来了。为了锻炼儿子,太后梁珞迦这两年遇事尽量保持沉默,先听小皇帝的意见,再做定夺。天地下为权势反目的天家父子和母子都不在少数,倒是这对母子,是真正的母慈子孝。 皇帝照例问政,可有陈述上表,诸般要事,请奏于御前。 只见梅砚山颤颤巍巍起身叩拜,请奏。 “梅宰执请言,朕恭听。” 姜霖给足了待顾命辅政的礼数。 “臣请奏陛下,今天下繁庶,黎苍守安,唯一事恐惹外内焦而天下动,陛下无嗣,而皇祚需暂托有继,臣斗胆冒死请立洛王世子姜勖为东宫,以安天下,昭彰皇命。” 这是梁道玄迄今为止,所遇到堪比爆炸一般的大朝会,群臣登时沸腾,小皇帝坐在龙椅上,彻底傻了。 傻孩子。 早有准备的梁道玄叹气。 不过,你还好有个预见而防患的能干舅舅。 他朝前一步,高声奏请:“臣有一言,请奏御前。” 第122章 耾耾雷声(二) 有人的心态是看好戏, 有人是置身其中,不得不屏息静听。 梁道玄倒是不紧不慢,好像梅砚山的话对他没有影响,说得也不是自家孩子。 小皇帝姜霖整个人僵住后听见舅舅的话, 仿若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回过神, 当即道:“梁爱卿且说。” “臣领旨。国祚之事,重不可言,已不容从长计议, 梅宰执所言甚是,然而入嗣之事,牵连甚广,多有宗法与礼法相束, 且陛下正当华年, 江山势必后继有人, 且当先优于雀屏择凤, 安内庭定四海祈请之心。”梁道玄见梅砚山似乎箭在弦上意欲反驳之态,也不着急结束这段反对之词,慢悠悠自袖口掏出了一封奏呈,“有忧再思, 非所达也。为臣之道,当先君之忧而忧。故臣早有所拟,言必有谏,还望陛下准奏。天家国祚, 永继为昌,此乃宗正寺之责,臣身为宗正寺卿, 已备下此次宗正寺所推待选良女之名单,今日大朝,也请梅相和诸位同僚一并斟酌,更请太后与陛下定夺。” 这回愣住的换了一批人,连徐照白都微微一怔,很快回神,再看恩师,讶异的神情就这么僵持在衰老的面庞之上。 梁道玄根本没有着急,他好像早有预谋,就等着有人提出这番对尚未大婚的小皇帝十分不友善的谏议,以国祚皇嗣这连皇帝都无法辩驳的名头,来压下阴云。 梁珞迦也从容不迫,她盯了有些手足无措的儿子一眼,看儿子被母亲这样警告,立即从窘迫和不安中继续安如泰山,才缓缓收回眼神,展开了自己哥哥递来的奏章。 她忍着唇畔几乎就要溢出的笑意,对沈宜郑重道:“既是要百僚同议,那便念出来听听,诸位都是国之砥柱能臣,且为哀家与皇帝这孤儿寡母做做主。”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自居,忽然示弱,十分耐人寻味。 沈宜眉眼不抬,轻捧奏呈,依照上面的内容,念出口来。 前面是好听的套话,只说宗正寺已经观察了很久,最终选择了四十一个无论家世、年龄、德行、品性、康健都十分得宜的女孩,作为皇后和首批后宫入住佳丽的入选名单,至于如何选择,怎么选择,代表皇帝亲政的大婚,总要仔细商议,但有了合适的人选,就不能说皇祚虚悬,毕竟十六岁的小皇帝,总不能说他不能生孩子,这就有些犯上了。 前面的话有警告意味,但名单中,每个女孩都有属于自己的溢美之词,听得人感慨,梁道玄不亏文辞称绝,夸人不带重样。然而细心的人却听到了许多了不得的名字…… 梅砚山幼子的小女儿,梅雪华; 徐照白独子的长女,徐玉淑; 如此朝中重臣的亲眷,皆在前列。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97节 而朝中其余亲贵,如承宁伯崔鹤雍的次女崔岚若,和其他家世显赫,年龄匹配小皇帝的女儿,也都在其列。 更有一些地方上奏,有淑慧名声的孝女,如此种种,从权贵,到德名,具有全意。 听了只让人佩服梁道玄的周密。 其实大家心中都清楚,之前太后和国舅一直属意的是先择一可为后选之女,根本没有上来就充实后宫的意图,所以很有可能这些女孩子只会择选其一,其余的顶多是冲着均衡态势,再择一二,不会更多,毕竟谁一上来就希望亲政掌权的皇帝乱花渐欲迷人眼呢?且后宫纷争,未免不是往后波澜之始,这方面审慎一些,还是好的。 等待长长一串名单念完,奏呈最后还表示,当然这个只是宗正寺的看法,一切都听太后和皇帝的定夺。 然而人人都清楚,国舅的意思,就是太后和皇帝的意思,人家全家上下一条心,关起门来只论亲近,怎么还会否决呢? 缄默当中,原本要站出来说话的人也决意持中。 尤其是许多人自家女儿就在奏呈上,这样的话,哪怕千分之一的机会入宫成为妃嫔乃至皇后,自家荣华自不必说,怎可能拥戴一封王的子嗣先做太子?指不定还有更大的可能性摆在眼前。 而梁道玄给出的解决方案,就是这个可能性。 今日很巧,洛王自己告假未至,梁道玄心想果然是要避嫌的,但这个避嫌如此巧妙,可见是早就“未卜先知”。 梅砚山这时缓缓道:“老臣不知国舅早有安排,唐突圣尊,还请赐罪。但老臣所虑,皆为社稷,国祚永继之迫,总免使得四方觊觎而动天下根本,还望太后与陛下明察。” 以退为进的话术,梁道玄听得刺耳,还国舅早有安排,怎么?要不是他有这个防患于未然的后手,今日岂不被牵着鼻子走了? “陛下,太后。”梁道玄朝前一步,禀上道:“议国本,论承嗣,皆是在国有长君,而长君无后之时。陛下大婚在即,人选已有,怎能妄议?若真议论起来,才会使得四海沸议,于陛下多有冒辞。当务之急,仍是陛下亲政事体,大婚、亲政、皇嗣,步待来兴,自而有之,断不能越前顾后,姑妄言之。” 梁道玄今天预备好了吵架的阵势,不等梅砚山再开口,自行道:“梅宰执确为国体,多思多虑,然国体尚在圣天子,圣天子未临朝主政,便代议后继,臣闻所未闻。” 这话就说得很严重了。 小皇帝活蹦乱跳,刚到结婚的岁数,忽然说要为后继考虑立嗣,这难道不是想另立门户的暗示么?托孤重臣,辅相之尊,这般言语实属不敬。 今日本是一场突袭,然而却变成了梁道玄的绝地反击,梅砚山一时竟不能辩驳,梁珞迦心下大晴,却装作深思苦虑,只道:“陛下,此二位皆作忠言,陛下既然即将亲政,哀家便请陛下定夺。” 小皇帝被亲舅舅的话提了醒。 是啊,自己还没成亲呢!怎么就能说无嗣旁继,他忽然想起太宗实录来,这还是前几日徐师傅教授的内容,立时有了底气,沉声道:“承母后之意。朕尚未亲政,于朝中诸事,熟稔不及众爱卿,于国之关要,思虑不及母后,不过方才这一席话,倒让朕想起了前几日所读《太宗实录》当中的内容,朕自知德行治道不及祖宗,唯有效法,方不辜负四海江山。” 说话先立定大基调,这是舅舅教过他的话术,搬出太宗来,总不能梅砚山一会儿说出一句:我比太宗还懂治国。 “陛下圣明。” 众臣承后,小皇帝姜霖才再慢条斯理开口:“太宗十五大婚,七年未有子嗣,后充实后宫,选秀掖庭,又三年,宫中才有皇嗣降世,于此多年,子嗣盈朝,繁茂如巍巍苍树,福祚绵长,百世不息。为何《实录》所记载,太宗当年婚后无嗣,却未有人议旁支入嗣于帝?难不成……是太祖皇帝留给太宗皇帝的辅政大臣不够尽心竭力,不能为国早忧?” 他说完,一双明亮的目光就落在了梅砚山身上。 梅砚山登时感觉汗流浃背,跪地道:“是臣唐突,死罪死罪……” “朕也是求教诸位爱卿,梅宰执大可不必如此,请起吧。”这阴阳怪气的本领,小皇帝姜霖也是得自梁道玄真传,明明很是刻薄的话,却说得极为老实憨厚,还能笑出来,“这事儿,朕有点想不明白,今日朝会先散了,诸位爱卿同朕一道想想,到底为何?”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示意沈宜,沈宜站出一步,扬声:“朝毕,叩首。” “万岁万岁万万岁。” …… 梁道玄散朝后心情好得很,一是为这防守反击的效率实在是高,二是为了小外甥的本事见长,语言艺术已进入到可以独自与朝臣对话而不受挟制的阶段。 真好。 当然,得意不能忘形,这只是个开始。 梁道玄自行宫出来,没立即回宗正寺衙门,反而是绕了个路,去到兰台,广济王的弟弟,原来的小世子姜玹,正在这里领着一份历练的闲差。 他本是皇亲国戚,祖制在身,不能随意入朝参政,也不能取功名入朝班,但一些文书上的闲散清贵差事,还是要有些倚重的。 兰台掌府库书籍,姜玹正在这里学习编纂书籍,十分刻苦。 见到梁道玄来了,他立即笑出灿烂的春光,丢下笔,一遛弯跑出来,跟小时候一个毛躁的样子。 “当班要有当班的样子,你看你,冠头都歪了。” 梁道玄忍不住给姜玹正了正帽,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话里免不了有些操心的意味。 “国舅,怎么样了?”姜玹顾不上这些,拉着梁道玄就往僻静的后斋走,这里四下无人,他也忍不住追问,“他们……真是这个意思么?” 梁道玄笑道:“多亏洛王世子百日那天后,你来告知我,这我才预备好了后手,今日必然是不会吃亏的,你放心好了。” “国舅的本事,我是知道的,当然放心!”姜玹忘了前一刻自己是怎么催促的,先笑过后,却又不禁忧虑,“那日王叔同我暗示,希望我王兄能一道上书,请立小世子,虽然他说得国不可一日无继似乎也有些道理,可这些年我在京中,该看的不该看的,都心头有数,该懂的忌讳的,自然也清楚明了。我王兄必然不会答允,我也不会眼睁睁瞧着国舅你腹背受敌,你是我家的恩人,我兄长和姐姐都要我唯国舅马首是瞻,于是便第一时间告知国舅当务之急。今日之事,我说了却也觉得蹊跷,陛下又不是生不出孩子的老皇帝,他们到底在急什么?” 第123章 耾耾雷声(三) 梁道玄并不言语, 姜玹到底年轻操切,忍不住追话:“这样的事他同我说了,就是有些把握在的,可见已然联络好了。国舅, 他们会不会已经是勾搭成奸?” 梁道玄听罢忽得笑了:“这是什么词, 你在国子监太学就学了这样遣词造句么?往后编书出去天下刊印, 也这般措语于世人?” 说得姜玹有些不好意思,经过几年前的事,他素来奉梁道玄的话为圭臬, 只窘迫得说不出话,半晌才憋出来道:“我也是着急……” 梁道玄笑着领他边走边道:“是不是勾搭,成不成奸,现下说都还为时尚早, 我不是早就教过你, 静可制动, 不如且看看到底如何, 再做判断。” “那……择后只是一时托辞?”姜玹奇道,“陛下不着急吗?” “他倒是年轻,不过你这个年纪,也是该考量考量赐婚了。咱们朝有制度在, 一大批等着赐婚的亲贵,不如一并在此次甄选里看好,也让太后为你寻觅一佳人良眷,怎么样?” 梁道玄说得是实话, 也是发自内心为姜玹着想,但他语气松弛恍若打趣,听得姜玹耳根都是烧铁样的红, 整张脸往外冒傻乎乎的热气儿,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最后灰溜溜,竟跑了。 梁道玄忍不住笑,但他也知道,自己这样看似温情的打算,其中也有一石三鸟的谋划。 其一当然是皇帝确实需要在这个时候拿出姿态,若真有孩子喜欢也能过妹妹这关的好姑娘,自当为天下之后,坐镇凤位,辅弼皇帝,这是首要考量的事情,也是整个策略里的重中之重。 其二则与他先前所言一致,好些宗室适龄子弟未有婚配,有些已屡有封王上书至宗正寺,希望能得太后荫庇赐婚。倒不是自己和妹妹专横到人家结个婚都要管三管四,而是这就是宗正寺和皇帝一个重要的工作。可是兄妹二人所想一致,都希望这个恩典,可以给姜霖自己。待他亲政后赐下,施惠四方,巩固皇族内部的联系,好过他和妹妹一通乱点鸳鸯谱,收益与付出不成匹配。 其三就显得他内心十分阴暗了。有了洛王的例子在,梁道玄觉得还是给这些封王搞婚姻分配比较好,省得一个个都在动自己的小心思,打端不上台面的算盘。大多数封王家中适龄姜姓男子未有婚配,多是想看皇帝如何择后,再结对自己最有利的姻亲,这想法确实是人之常情,也不能说不对,但是梁道玄却也是要为自家妹妹外甥利益最大化考虑的,人人都想亲上加亲,为的是什么不言而喻,他自然不愿将来小外甥大展拳脚之时却遇见裙带上的掣肘。索性,他一次列了四十来个,大家搞个大型的相亲,待小皇帝大婚、亲政,再批量赐婚,非常完美的流程。 梁道玄自认想法还算周密,只是有些事人算不如天算,如果小外甥真的对此事无有太多倾注,更未有可堪为后的青眼相看,就当他是做了无用功,总不好逼着孩子去面对绝望的亲密关系。 但是天底下真的有帝王可也在权力面前决定自己的幸福并且完美的平衡爱与责任吗? 他并不知道这个答案。 周密计算的好心情最终也变成一声无奈的叹息,梁道玄背着手,慢悠悠走出了兰台的长廊。 …… “霖儿,母亲有话想同你说。” 姜霖低着头回寝宫的路上,听见母亲的呼唤,忙让到一边,行礼道:“儿子见过母后,急着走是后头还有课,不想让师傅多等。” 梁珞迦温柔含笑道:“我知道,不过我们母子也好久没有说说贴心的话了,今日大朝,你徐师傅也要更衣预备,我已命人赐膳,这时候,咱们一道说说话,可好?” 姜霖也报以笑容:“母后别热着,我们去永荫廊走。”说罢对沈宜道,“让他们都后头跟着伺候就是,朕与母后未有传召,不得近前。” “是。”沈宜压下人,命提香引路的太监宫女皆到自己身后。 梁珞迦和姜霖母子二人皆已更过衣,换去了大朝会的礼服,走上依山而建迂回的凉廊,头顶皆是浓绿的藤蔓和蕨草,上午的暑热也削弱几分。姜霖十分孝顺,让母亲走在依着泉水小径的那侧,清凉之意更盛。 “我的好孩子,这些日子你辛苦了,外头议论得多,你在宫中也必然听得清楚,你舅舅也急得睡不着觉,想了这个办法,不破不立,我们总要拿出在理的样子,才会让你少些钳制。” 梁珞迦边走边叹息,她知道儿子能理解舅舅的好意,只是怕因这事,让儿子当着朝臣面困窘。 “也是母后没让舅舅和你说,怕你顾虑太多,当日反倒焦灼。你舅舅还说了我几句,说我不能当要亲政的孩子仍然是孩子,可是做母亲的,总是很难迈出这步来。你我母子从不说别心的话,今日母亲与你言及此事,更是无有遮掩,只怕你要笑话为娘过于谨慎。” “怎么会?”姜霖笑起来的样子,与母亲简直如出一辙,他有种天然的感染力,爱笑且亲和,但又恰到好处保持了帝王该有的姿态与威仪,不过在家人面前,私下里,他仍是家中的孩子,笑起来颇有些没心没肺,“只是朕真被舅舅吓了一跳,他从哪罗列出四十多个姑娘,听着就让人头疼了。” 梁珞迦也仍不住笑出来,连连摇头,她将梁道玄的三重打算全部告知了姜霖,小皇帝这才恍然大悟,又是惊喜舅舅的算无遗策与心智强悍,又是觉得自己实在太嫩,不免对即将到来的亲政有些忧虑。 在母亲面前,他是不用遮掩的,只道:“还是舅舅疼朕,操心到了极点,朕真怕亲政后不能明断,岂不让舅舅和母亲失望?” “哪里的话,你是怎样的品性,舅舅和母亲心中有数,这样想让你亲政,更是觉得有朝一日,天下百姓必以生在你治下为幸。” 这是极高的评价,听得姜霖整个一激灵。 “但是治国是治国,心怀是心怀,这心怀里要装得下天下与百姓,可母亲私心也希望,你的心里,也能装下自己的幸福。” 梁珞迦转回话锋,这才是此次对话她真正的目的:“霖儿,你从来不瞒母亲心思,所以母亲也大胆问一句,你……可有心上人了?” 姜霖被问得一时哑然,站在原地许久,才道:“朕读过史书和实录,总觉得,这样的人,还是没有的好……” “为什么要这样说?”此话听得梁珞迦心中酸楚。 “母后,朕……根本不记得父皇的样子。” 梁珞迦听儿子清越的声音,忽得愣住了。 苦涩的笑容出现在姜霖十六岁朝气俊逸的脸上:“朕从来没有见过父皇,也没有问过,奉先殿里头的画像,画得像么?其实朕是知道的,母后……当年是被逼着入宫,母后绮年玉貌,当年也是名动帝京的闺秀,却为着外公的野心,不得不与父皇为妃,在后宫之中如履薄冰。父皇驾崩时,母亲也不过比今时的我大上四五岁而已,如果不是舅舅念着血缘亲情和天下业重,心疼我们孤儿寡母,今时今日,这宫中的日子,母亲要怎么带着我一并熬下去呢?” 姜霖在动情的讲述中,朕字不知不觉已变作了我。 “所以,我其实明白的,母后和父皇……并非良缘,也绝非良配,父皇幸好在晚年有母后为伴,且母后诞育了我作为皇嗣,也算父皇对列祖列宗江山社稷有了交待,母后的存在对父皇是幸事,但是父皇的存在对母后却未必是……自古及今,历朝历代的帝王宫阙里,大多都是如此的‘情’。” 梁珞迦别过头去,泪水湿润了眼眶,她忍着哽咽,不知该说什么,儿子的孝顺与蔼然敦亲让她自觉安慰,可是这一番话后的悲辛,又让她觉得对不起孩子所面对的一世囚牢。 “舅舅和母后,已经为朕做了许多了。”姜霖扶住母亲,取出巾帕,为母亲拭去泪水,自己的眼中虽有晶莹,却仍是细细的笑出了柔和弧线,“朕如果再肆意妄为,辜负母后和舅舅的打算,简直就是混账,朕早就想得很清楚啦!不管做什么,绝不辜负母后和舅舅的期望,必然是要为社稷家国黎民百姓造福的一国之君。” 他看着母亲望向自己的伤心眼神,继续柔声安慰:“在这之后,朕也愿意做一个好的丈夫和父亲,有一个幸福的家,但是,这些是永远会为前者让位,朕先是帝王,再是别人的丈夫和父亲。” “母后贪心,希望你全都能拥有,可是母后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只是希望你能稍微有一些自己的期待,这样竟也是贪心了。”梁珞迦哀哀涕泣,从前即便最艰难的时刻,她没有因发自内心的软弱的悲伤,但此刻,她却真真正正感觉到一股无能为力的绝望。 “这样当然好了,但其实在朕说出前头的决定后,也不那么重要了。所以母后,你和舅舅尽管安排,为了咱们一家人的权力和安宁,朕什么都可以接受。” 第124章 耾耾雷声(四) 大朝会第二日, 是入七月来最热的一天,骄阳似火,仿佛能照透人的发肤灼人肺腑。 宫人一个时辰一班,从穿行宫而过的山泉中取水装车, 再一遍遍将清冽的泉水洒向仿佛烧着了的几条主甬道之上。 唯一庆幸的是, 宫中无有妃嫔, 更无太妃,宫室大多封闭,无需过多劳作洒水, 唯有皇帝、太后和长公主三处,不得不尽快来回,保持宫室内的潮润,避免干烧火燎的太阳这般无情。 只是在太后垂帘问政的中朝泰安殿前, 所有洒水的宫人都不敢靠近。 在殿下台阶外, 大太阳底下, 跪着两大一小, 正是洛王夫妇和他们刚刚风风光光办过满月酒的孩儿。 洛王妃向琬抱着孩子,素服脱簪,跟着同样一身赭色素服的洛王姜熙跪在后头,三个人从早晨跪到午前, 已跪了两个时辰,他们怀中的孩儿姜勖仍在襁褓之中,哪受得了这暑热天气的苦楚,时不时哀哭, 每每这个时候,洛王妃向琬便温柔抚慰,用自己的肌肤来为孩儿降温。 “臣有罪。” 洛王时不时叩首而言, 整个泰安殿内静悄悄的,宫人半个字不敢说,只能用眼神互相传换不忍和疑窦,而宋福民站在殿外,犹如门神一般,目不斜视。 所有人都知道太后就在殿内,沈宜自然也在,自打今日一早问政请安后,太后就没离开过,但太后一个字的懿旨也没示下,于是乎根本没人敢上前去多说一个字。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98节 辛百吉迈的步子比太阳还火急火燎,他久在宫中,礼数自是烂熟于心的,可在殿外瞧见这般清醒,也是忍不住乱了方寸。 可他到底不是全无城府,当下情形,他自知不能胡乱横叉一笔,于是就想和宋福民说句话,只能让身边跟随的小太监去传一句。 而后,宋福民才走出殿外来,向他见礼:“小的见过辛大人。” “这都什么时候了,太后她老人家还没示下么?”辛百吉这两年随着年岁增长有些发福,最是怕热,此时不住自己拿着手帕驱赶潮热,然而无济于事。 “太后并无口谕。”宋福民恭敬回答。 辛百吉压低声音,烦躁道:“那你能进去和太后传句话么?” “辛大人尽管吩咐。” “国舅爷在亦心斋发了大脾气呢!”辛百吉大概也是第一次见梁道玄发火,声都有些颤颤巍巍,“眼下陛下在跟前哄着……你说这事儿,哎……这陛下也为难,不能过来解围,这边是亲叔叔,但那头也是亲舅舅不是?要论亲疏,这舅舅还更亲许多!舅舅眼下气的人仰马翻,这可真是分身乏术。但这边也挨不住了,大人受得了,这孩子……要是真出了什么事,那就得国舅担待了!” 宋福民恭顺地听着,一个字也不发表自己的见解。 辛百吉一方面看不得婴儿遭罪,听着这一声又一声的啼哭,揪心得很。另一方面,他是怕梁道玄担责任,今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往常最谦谦君子好脾气的国舅跟吃错药似的,说什么都不许小皇帝外甥来见洛王。即便是有之前洛王借子嗣作怪的嫌疑,可闹成这样,终究太难看,最可怕的是,万一出了人命,国舅可怎么办好? 国舅生气,倒是有理,替皇帝分担着旁人的算计,可回头小皇帝仁厚,还惦记着叔叔和侄儿的亲情,不忍让叔叔受罚,这梁国舅怎能不气? 可是辛百吉心中也清楚得很,越是这样的时候,越不能失了冷静。 偏偏今日……哎…… “你就去秉明太后,眼下咱们陛下是过不来,老奴请一道懿旨,先缓缓当下的火吧!”辛百吉颤声道。 宋福民只答了句是,转身去到正殿内,不一会儿就出来了,可是却没对着洛王一家宣旨,反倒走来了辛百吉面前。 “太后老人家怎么说?” 汗珠顺着辛百吉的额头往下大颗大颗的滴,他脸色苍白,耳朵仿佛被尖锐的婴儿哭声刺破,更是已被晒得魂不守舍。 “太后的意思是,这该是陛下历练的时候,一切交给陛下,辛公公去歇息就是。” 辛百吉啊了一声,耳朵里忽然什么都听不见,中暑栽倒在地…… …… 亦心斋内,梁道玄又摔碎了一个茶盏。 一旁的宫人和等待传召与在宫中办差的官吏都于外间噤声,只听皇帝在里头可怜的一声又一声舅舅哀告,是不是梁道玄嘶吼两声出来,听得出盛怒,却听不出到底说了什么。 天底下敢这样同天子讲话的,也唯有太后与国舅了。 众人不敢言语,一面更是将梁道玄视为朝中领袖畏惧不已,一面也不由替小皇帝焦心。 终于,内堂里走出了个人,众人看装束,连忙行礼,来人不是小皇帝姜霖又是谁?他面色苍白憔悴,更是惶惑不安,走出来时顾不上所有人,匆匆离去,而屋内似乎梁国舅再一次大发雷霆…… 待姜霖来到泰安殿前,洛王小世子姜勖的哭声已渐渐低落下去,向琬的哭声却抑制不住,她一面摇晃哄弄孩子,一面落泪啜泣,姜霖几乎是快跑过去,对宋福民道:“去,叫太医来!请婶婶抱着侄儿去偏殿里头,再搬来两个冰鉴。” 这是圣旨,宋福民只道遵旨,找来宫女扶起洛王妃,洛王妃苍白着布满泪痕的脸,嘴唇早已无了血色,颤颤巍巍谢恩,姜霖焦头烂额,催促人扶着婶婶接过自己的小侄儿去殿内,只见洛王转过身来,不住朝自己磕头,口中念着死罪,洛王妃也不好离开。 “王叔,什么事我们叔侄来讲,勖儿怎受得了?快让他们进去!”姜霖听婴儿的哭声已是五内俱焚,此时声音几乎都有了哭腔。 于是终于洛王妃带着小世子,在众人的簇拥下,和赶来太医的护送中,去到泰安殿偏殿里头,廊下只剩下了天家叔侄二人。 “王叔,昨日大朝会上的事,你罪不至此,到底不是你亲自来求请,外头的人怎么说是外头的事,王叔这样子,实在让朕不安。” 姜霖说话时额头上也已流下汗水。 “臣安敢偷安于私宅,面见天子,负荆请罪,臣已备下必死之心,臣这一子……不如不来这世上,倒让陛下难做,他何尝不也是死罪……陛下仁厚,可是,天底下的人众口铄金,若是因臣添丁之事,却惹陛下烦忧,这样的罪过,臣一家如何承受得起?”洛王哭泣不住,连连磕头,又道,“况且太后与国舅……臣知晓陛下为难,太后是陛下的母亲,国舅对陛下,犹如明珠股肱,若让陛下骨肉离心,臣实在罪上加罪。” 姜霖静静听着,忽得附身去搀扶洛王,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丝不那么为难的苦笑:“王叔哪里的话?朕是天子,天子不能理家为顺,又谈何治国主政?朕虽未亲政,但也是金口玉言,朕不会治罪于王叔一家,更不会因此事心怀芥蒂。朕确实尚未大婚,不宜多议国本,然而梅宰执是辅弼之臣,不能不多思多虑,而王叔只是添丁之喜,更是天家这些年难得的喜事,如何又能问罪于王叔呢?还请王叔安心便是。” “可是太后她……” 姜熙不安地望向一片沉寂的泰安殿整殿。 “王叔快去看看勖儿吧。”姜霖扶起姜熙,“这里有朕在。” …… “听说国舅爷发了大脾气,给陛下也训斥了好一顿。” “谁不知道陛下最听国舅爷的话,闹成这个样子,真是……” “委屈陛下在舅舅和叔叔之间斡旋,可见陛下是有心性的仁厚之君……” “陛下当真宽仁惠厚,这般施仁布德,乃是天下有幸,只是这朝中如何,陛下到底尚未亲政,不知该当如何,也是为难陛下了……” “我听说,太后已经三日都拒绝陛下的请安了。” 几个大臣在笑声议论,此时忽得住了声,不敢再说下去,全因梁道玄梁国舅铁着张和死人差不多的脸,目不斜视打他们面前经过。 大臣等候召见,一般都在亦心斋处歇息茶饮,今日太后召见了不少人,梅砚山和徐照白皆在,他们这些小官实在品级不够看。然而这二位已经许久未归,只见到国舅自中朝穿斋门而过,几人默不作声,交换个畏惧惊怖的眼神,目送梁道玄离开。 梁道玄其实也没有回家,他出了行宫,转了个弯,去到一处行宫外山下颇为清幽的宅子里去,这宅子的守门人似乎对他十分熟稔,也不阻拦,行礼让门,梁道玄走得步调慢下来,背着手,直到里头明堂凉阁前,才站住脚步。 凉阁为夏日纳凉所用,窗皆落地竖栅,唯有遮光帷幔,在暑热无风的天气里一动不动,但里头的声响,外头可听得清楚。 一个女子幽幽哭泣,似是焦灼又伤悲,另个虚弱老迈的声音却比哭声听来真切一些:“听爹的话,晚上你就收拾收拾回家里头。你这有着身子,别在我这边过了病,回头我怎么跟你夫婿一家交待?你爹一时半会是死不了的,只是这病,哎……可真不是时候,也不知道外头的风波怎么样了。” “爹,世叔明智练达,只是一时激愤,没了轻重,到底为人都是关心则乱,您好好将养,我已经同家里头说了,待你好了,我再回去。” 那女声温柔和婉,夹杂哀低之音。 梁道玄听着不忍,推门而入,向着卧床不起的辛公公和他侍奉床前的养女道:“能骗过我世侄女,我也算没有白白辛苦这一场,只是累了辛公公这一病,我心中实在不安,专门来看望,也为公公宽宽心,安安神。” 第125章 耾耾雷声(五) 辛百吉这一中暑带出好多积年老毛病, 他已然是花甲之年,卧床几日精神仍旧不济,太医的几副重药吃过,勉强有力气说话, 可仍是虚弱, 见了梁道玄进屋, 强撑着起身,却教国舅爷眼疾手快,先一步给扶住落回。 “公公躺好。” 辛百吉不肯, 辛明乐便只好取来个软靠,好让父亲能半躺着说话。 “见过世叔。” 辛明乐红着眼圈行礼,梁道玄让她快些起来也坐下,辛明乐扶着有了月份的肚子, 这才落座在一旁。 “我这女儿, 没轻没重, 都什么时候了, 还杵在病人屋里头,梁国舅,你是明白人,替我说说她。”辛百吉又是急又是叹, 但语气里却都是真挚的关切。 “弟弟出门办事,家中只我一个女儿在爹膝下,女儿不能不孝。”辛明乐说着又要哭出来。 “孩子是孝心,从前我夫人怀着孩子的时候, 祝太医也要多走动的,她时长来看看你,也宽得是她的心, 若怕过了病气,屋内多通通风,少近前侍奉汤药就是了。”梁道玄柔声缓和父女二人的坚持,却又声音一转,愧道,“早知公公那日暑热上头加急火攻心,我就早些告诉你当天的事情,好教你不那么担忧了。” 辛百吉一听,知是自己所操心的事,事关大体,他担忧女儿牵扯进来,忙让她出去自己纳凉用膳,吩咐带好了门,不许人进来,这才勉力直起身子道:“怎么一回事?国舅那日不是成心跟陛下发火的么?” “要说生气,气得也不是陛下,陛下夹在当中,我最知其中难做,怎会再为难自家的孩子?” 梁道玄当着辛百吉面前以自家孩子称呼皇帝,十分亲厚,辛百吉也觉近心,不由纳闷道:“那国舅何苦发作?便是演戏给咱们陛下做筏子,也不至于此啊……” “辛公公,你了解我这无利不起早的毛病,这次虽说是动了真气,但不至于要给自己做皇帝的外甥下这么大面子。”梁道玄笑着捧来杯茶,亲自送至辛公公手上,“只是我总不能让妹妹去做恶人,搞得好像母子交恶一般,只能自己出马,这才吓到了公公你。” “陛下是知道国舅的用心?” 梁道玄点点头笑道:“咱们陛下,可不是一般的孩子,心中是有数的。” “国舅是想,让陛下仿佛夹在两头亲戚中间,困顿难做,一味求全,也让外人看看陛下的仁厚贤明?”辛百吉觉得自己明白了梁道玄的用心。 “这只是其一,其二是这样的皇帝,大臣眼中看起来总好应付些,这话虽然要诛九族了,但实际上大家心里的算盘,哪个不是门清?”梁道玄笑道,“陛下亲政之前,若是强铮于臣,说不定亲政后就有些明里暗里的下马威,有人忌惮我和太后,有人则未必,不如我吃些亏,让大家看看咱们未来亲政的陛下是何等宽仁优下,宁可委屈着自己,也要把水给端平了平息事端。” 辛百吉正展露出笑容要叫好,又忽得关切地往前凑了凑:“可……要是他们误会了国舅您,这可怎么办啊?” “公公,我就算此时此刻让所有人如沐春风,也还有人嫌弃我这风是东风不是西风,厌恶我的人,倒并不是不喜欢我,而是不喜欢我手上的权力罢了,这样的人除非我死,又怎会善罢甘休呢?” 梁道玄一席话说得辛百吉心悦诚服,然而他还是忍不住嘴碎叹气:“这是什么世道呢?国舅爷殚精竭虑的,也不是为自己大权独揽,都是为咱们陛下鞠躬尽瘁,戏文里头的诸葛武侯也就是这般,可叹还有人打歪心思……国舅爷,我也就不和你打马虎眼了,您不会看不出洛王的心思吧?” “我这真动的气,当然也是为这个。”梁道玄倒不会跟病人抱怨,只宽慰道,“不过这一下敲打,也希望他能明白。” “国舅爷,您不用哄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生个病还得吃糖。咱们就说这次的事儿,他若真觉得有亏,自己到太后跟前大日头下跪着,怎样我也不会着急,那日我为什么来回折腾?不是为国舅爷和咱们陛下这一唱一和的惊心,而是那洛王小世子……哎!那个哭声哦,听得当日泰安殿当值的宫人都噼里啪啦掉泪珠子,我焦心得难受,一啊是实在心疼,二是怕这孩子有个三长两短,那回头人家怎么说太后与陛下呢?” 辛百吉许是也说到了气头上,原本病恹恹的语气按着寻常说话高八度的音调直往上升。 “洛王殿下带着老婆孩子来,这哪是请罪,这不就是要挟么?我一个公公,看着都堵得慌,那太后老人家坐在殿里头,烦都烦死了!这不是给不给台阶的问题。要是太后真出来应声,洛王殿下想必会有的是办法让咱们陛下难做,好在太后隐忍,知道这个好人必须陛下来做,真是……” 梁道玄倒不急着评述,只笑道:“辛公公开始长篇大论抱怨人了,这病就好在眼前头了。” “火烧眉毛了,国舅爷还拿我打趣。”辛公公白他一眼,“这陛下接下来如何,可得小心,尤其是这次雀屏择后,万不能给人留下话柄了。” “这我有数的,辛公公放心养病,往后的路还长着,我和陛下身边没有辛公公,那是万万不行的,况且您还要含饴弄孙呢!” 梁道玄的话总是窝心体贴,又让人感动,这样一说,辛百吉又是老眼含泪,总算有了接着和病痛撕扯下去的心气儿。 梁道玄离了辛府,径直回家。 今日本是小朝会的日子,但甩脸子就要有甩脸子的样子,梁道玄早决定不去,回家多好,老婆孩子热炕头——三伏天后面那个可以不用,一家三口吃西瓜酪吹冰风轮,日子舒坦着呢。 可他刚进自家行宫府宅,就见女儿梁九盈哭着扑过来,他忙抱住询问,梁九盈一双闪烁着泪滴的楚楚眼眸望上头,哀哀道:“爹,表哥是惹你生气了么?” 哦对,自己刚吩咐了,这几天别让两个孩子去行宫的事,倒不单单是做戏做全套,过两天就开始择后的典仪,他不希望女儿凑到这件事来。 许是当年妻子柯云璧的提醒让他一直介怀,后来发现自己家这几个孩子之间,纯然亲情,倒无庞杂,然而他们自己心头明净,却架不住有人暗中图谋。 他一点也不怕人言可畏,朝堂上混得这个位置,又是个实权外戚,怎么都不至于沦落至此,但是暗中以此为寻衅等刀剑抵背之事,他必须为女儿和外甥防患于未然。 “怎么?才两三天不见,想你表哥了?”梁道玄不和孩子说大道理,只笑着安抚,“你皇帝表哥要预备娶媳妇了,这会儿忙得不行,爹让你在家玩两日,这不,你哥哥也陪你呢,为这事他书都入宫读不上了。” 长子梁参云正走出来,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气韵,偏偏在一张完美继承了父母二人有点的面孔上:“爹,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阿盈还是拿过。” “外头都说爹你骂了表哥……”梁九盈止住哭声,拉着梁道玄衣襟追问,“我怎么就不信?爹从来没发过脾气,除非……表哥真做错了事?” 女儿是敏锐的,但年纪太小,梁道玄不打算让个十岁女孩沾染进来,只笑道:“爹发脾气不是为了你表哥,爹不是说过,朝中的麻烦事多得很,难免火气大了,不过爹保证,不把公事带回咱们家里。” 这时,柯云璧已然走了出来,她拉过女儿的手,说道:“今日承宁伯府来人了,我说你出去一趟,他们只说崔表哥有事想见你一面。” “是要紧事么?”梁道玄心头一紧,生怕姑姑身体出了问题。 柯云璧却摇头道:“崔表哥派来的人带话说,你有空去见见就行,现下忙得很,不必刻意分心,我想应该不是要紧事。” “那我明日再过去,今天就在家里。”梁道玄略松了口气,但看女儿并未对自己的回答有任何满意的迹象,仍旧低着头,他不免有些愧疚,蹲下来柔声道,“不然明日你去见见姑姑?” 谁知女孩却摇了摇头:“姑姑明天要见好多未来的表嫂,我不打扰她去,爹爹说得对,我虽想见表哥,但表哥总有正事,就像我想见爹,但爹总在政事堂,我是爹的好女儿,也是表哥的好表妹,自然不能添乱。” 虽是贴心的话语,却听得梁道玄心中愧疚之意大盛,与妻子哄了孩子好久,二人才闲下来对坐着,静了许久。 “这几日必然很多人来打探,辛苦你了。”梁道玄放空一阵后,揽住柯云璧肩膀,轻声道。 “还好,他们旁敲侧击,不敢多问,到底是皇家事情,舅舅骂外甥,他们问多了就像村口碎嘴的大娘,多跌份。” 柯云璧的话总是能让梁道玄松弛下来,他笑出声,肩膀一抖一抖的,却也仍旧安抚道:“不如明日把岚若接来,她和阿盈亲近,两人要好,一处玩玩都能给孩子们宽宽心。”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99节 然而妻子却摇摇头道:“今日阿盈哭了两场,我也这样想,崔表哥亲信来时,我就提了一句,谁知亲信说,这几日岚若都在宫中,是太后的懿旨……你说……太后是不是属意岚若,想让她来做这个人人都眼红的皇后?” 第126章 三告投杼 “万机之重, 虽尚未担肩,却仍有千钧,陛下今日辛劳忧思,如若课业有累, 尽可告知臣下。” 徐照白盛暑烈日当中仍有一派他惯常的冬温夏清之气, 与之交谈, 只觉适宜。姜霖正要放松警惕,好好说一说近日来的辛苦,可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响动出舅舅的话来: “与徐师傅说话, 切忌交心,浅尝辄止,深问必有所图。” 刚松弛的心绪立时紧绷,姜霖板板正正坐在御书房正位, 只略带困倦笑道:“师傅这话就是宽纵帝王了, 往后要让御史参奏的。”他虽是年岁已成身量, 奔着弱冠成龄而去, 乍一看身高面容都摆脱了少年稚气,但却有种孩童的亲温笑容,用亲舅舅的话说,十分具有迷惑性, 这是他的优势所在。 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一番笑言,徐照白也被着带了顽意的亲近回应逗笑,不禁摇头莞尔:“陛下,御史也不是这般闻风而动, 陛下且看当下,御史悄无声息,不就正说明这点么?” 这话说得是洛王前些日子的事情, 姜霖也苦笑了道:“师傅,皇帝果然难做,朕心里很是难受,一头是舅舅,一头是叔叔,朕只是希望一切静好,家人亲厚,怎这般难呢?” “陛下如今就觉得困顿,往后天下的事,全无折中可言,又要如何呢?” 徐照白的反问很是恳切,带了臣下适时的提点,更有长辈温和的忧虑,让姜霖几乎就要放松警惕了。 “那……依照徐师傅的意思,朕该当如何?” 他索性当做求教,问问就问问,反正他一个没亲政的小皇帝,问师傅个问题,实在算不上什么台面上的事情。 徐照白并未被这个看似棘手的问题难住,他起身行礼,取过一本实录,摊开在自己面前,姜霖定睛一看,竟是太宗之子,德宗纯皇帝的实录,翻开的那页不是别的,正是其所在位的弘庆年间关于立太子的朝堂风云,争端伊始。 “我朝历代东宫之议,最烈莫过于弘庆一朝。” 徐照白边讲解边亲自为小皇帝翻看,时不时以犀角的御尺轻点关键章句,娓娓道来。 “太宗文皇帝多有子嗣,皇室血脉充沛,然而元配皇后无所出,早亡,始终未有再立新后,直到晚年四十三岁,立左千牛卫大将军之女十七岁的熊氏为后,无子。德宗纯皇帝乃是其他低等嫔妃之子,十一岁时立为太子。太子十三岁时太宗驾崩,继位为德宗纯皇帝,太宗遗诏,遵太祖旧例,封熊皇后为摄政皇太后,与辅政顾命并辅新君。德宗纯皇帝个性懦仁,多优柔,不善谋断,在位期间,乌呼罗残部与羌夏联姻屡次犯扰边境,帝不能主事,太后命帝亲征。亲征之际,帝藏于御帐不出,熊太后亲着甲胄,执皇帝仪仗,于城墙上鼓舞士气,并拉弓射敌,先声夺人。太后在朝至皇帝十六岁,退居后宫,然朝有政务,帝皆问于太后,方可制策。太宗与德宗的年号分别为平康和弘庆,历史称这一时期为平弘盛世。” “然而在熊太后山陵崩后,德宗皇帝就是因个性温好,致使其子鄢陵王和鲁陵王相持,引发东宫之争……” 这段实录,姜霖是读过的,但他却不明白徐照白以此举例的真正用意。 “鄢陵王乃是德宗皇帝头一位赵皇后之次子,鲁陵王之母则是德宗皇帝的表妹贵妃蓝氏,当年二王之所以为争,是因为赵皇后母家家世显赫,即便故去多年,仍朝有权势,其兄与弟皆身居要位……此二人为鄢陵王之舅舅,二人坐镇,如何不为外甥之不可动摇之党?自然尽心竭力辅佐。” 姜霖听着微微点头,轻声道:“舅舅对朕也是如此,如若朕身世同于鄢陵王,想来舅舅也会尽心辅朕登临东宫。” 徐照白颔首:“正是这个道理。但德宗皇帝后期最宠爱的蓝贵妃。其母乃是皇族郡主,鲁陵王身上有更纯正的皇家血脉,他的背后是皇族众位叔伯撑腰,天然的血脉在此成为一个个无形的死结,早已将擂台铺陈完毕,接下来便是捉对的厮杀。” 徐照白的声音愈发沉郁,姜霖的心也跟着下沉,许久他才道:“外戚与宗室……都是天子身边最亲近之人,怎能如此呢?” 在他心中,外戚就是舅舅,舅舅就是外戚,外戚比真的姜氏血脉还要亲近,若是到了让他真做选择的时刻,他一定会比德宗皇帝为难百倍且痛心致死。 也是听出了小皇帝在言语中,将外戚和宗室相提并论,俨然同样的近密,其中所包含的意味,不言自明,在小皇帝眼中,梁道玄未必不如宗室同姓,甚至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徐照白听出此言自然流露的深意,却也不动声色,只做自己师范该做之事,说该说之话,他缓缓阖上实录,恳切道:“陛下近日所见,不过九牛一毛,今后仍有千难万险,但务必以江山社稷为重才是。太后已定了后日选后,再择吉日大婚,陛下若能明年元月亲政,便要早些做好预备,负山戴岳,引重致远,终究是帝王之责。” “朕明白,多谢师傅提点,朕不会再随意抱怨了。”姜霖觉得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至少徐照白这番话里头是有好意劝慰的,他不能一辈子躲在母后和舅舅的袖子下面,时不时露头说句没有分量的话,舅舅和母后是他的坚实后盾与臂膀,但最终要承担天下万钧的人,仍旧是身为帝王的自己。 “陛下圣明。”徐照白笑而拜之。 姜霖看着眼前这个与梅砚山和王希元全然不同的辅政大臣,忽觉为什么皇帝难做呢?还不是天底下的聪明人都在眼皮下面,一个字一个字都能掰出意味深长来,当真不知如何举重若轻。 这样想着,他便动了试探的念头,笑道:“其实这两日,我还以为师傅要为选后之事避嫌,不来教朕,不过师傅从来都是磊落明光的君子,家事是家事,朕读书却不能混作一谈。” 他所提及,乃是徐照白独子的长女——徐玉淑后日入宫待选之事。 姜霖想听听徐照白对舅舅的安排是何想法。 谁知话音刚落,就看自己原本渊渟岳峙的老师忽得跪下,声音颤抖,连连叩首: “臣恳请陛下,勿要择迎臣的孙女入宫为后为妃,臣自草泽出身,已然备受眷顾,今能与陛下共论千古之言,实乃皇恩浩荡,然而蓬荜之门不敢荣攀恩泽,臣家晚辈,资质粗陋难堪大任,还请陛下明鉴。” 这唐突的话让小皇帝姜霖楞在当场,他该怎么回啊? 说好的没问题朕明白了,那这也没问过母后和舅舅的意思,万一这是试探,自己的回答也太唐突了; 如果说万万不可我就是要选,那万一徐家的小姐没有选中,他怎么交待? 更何况徐照白这样说的用意是什么?又为了什么? 幸好,他是接受过舅舅语言艺术教育的孩子,又继承了母系一支的心思诡谲,稍一动脑,立即用肖似母亲的那双圆润眼眸流露出焦虑伤心疑惑和备受打击的模样,颤声道: “难道……徐师傅不愿意与朕结下姻亲,恩上加亲么?” 舅舅曰:反客为主,是话语主导权争夺的终极目标,回答不是问题的问题,不如抛出一个在道德和身份上同时具有制高点的疑问,以柔克刚。 徐照白愣住了。 这是姜霖从来没在自己老师脸上见到过的奇异表情,尽管只有一瞬,很快,徐照白立即哀言道:“正是臣重视与陛下主臣之谊,才不愿以草莽家眷婚配陛下。” 好快的反应! 姜霖拿出十二分警醒,径直走出座位,扶起了徐照白恳切道:“朕已将此事全权交给母后舅舅择选……好在母后还没生朕的气,愿意同朕说话,母后的意思是,择后当择德润明达之女,出身臣家亦或贵戚都不必拿来考量,有载物之德行和配天之心性才是上上。朕年纪轻,不懂内外兼顾之衡,多亏母后照应,才不至于失礼于诸位辅政的老臣面前,今日让师傅惶惑,真教朕自责……可师傅又何必妄自菲薄呢?” 小皇帝说话的方式,俨然第二个梁道玄,徐照白已有了措手不及,不会第二次再迟疑,可不等他开口,姜霖却又飞快接道:“师傅家的千金如何,还是让母后看过再议,朕这时候若是允了师傅,外人未必知晓你与朕君臣师生交心若此,反倒以为朕疑心师傅,君臣离心,倒让人游思妄想,平白生出事端来。最重要的是,朕不忍心师范这样忠正之臣因此等无私之言造人拜高踩低,若旁人以为朕轻视师傅,一来会使人误以为朕无尊师之德,难堪基业,二来也是师傅教人轻贱,朕实在不忍。师傅且请安心,太后向来慧眼如炬,朕信不过旁人,也不能信不过母亲。” 如此左右逢源妙理连珠的话,让徐照白不免有些恍惚,望着小皇帝那纯真且真挚的笑容,宛若总是笑得尔雅温文的梁道玄,别无二致。 “那臣……唯有谨遵圣意。” 徐照白不动声色,行礼拜谢。 第127章 穰穰满家 “朕和他杀了几个来回, 半点亏没吃!” “这么厉害?” 这是小外甥今天第七次提起自己和辅政大臣有来有回试探没有吃亏的对话,梁道玄听得眯起眼睛笑不拢嘴,小皇帝姜霖则手舞足蹈,俨然还是那个七八岁的少年。 “朕学得是舅舅的做派, 自然不会落人下风, 要是真有失措, 丢得是舅舅的脸面,朕如何肯?” 姜霖笑得圆圆的眼睛都眯出细细的弯线。 梁道玄不愿扫小外甥的兴致,没有说其实你已经暴露给徐照白他想知道的信息啦, 只是不住夸赞:“陛下是太后的儿子,自然是不会错的,我家这点本事,当然都能随了去。” 对于徐照白找小孩子套话的行为, 梁道玄非常不快, 可是转念一想, 今后朝堂上所有人怕是都要等着套他外甥的话, 自己又心下焦虑,知晓这是帝王必不能少的一课,不能再心软了,可正欲开口, 却见小外甥忽得沉静下来,方才的欢快转瞬即逝,眼中蓄满了无奈的愧伤。 “舅舅这些年,日日同这些狐狸成了精一样的人混在一处, 说得每个字,讲得每句话,都要深思熟虑、困心衡度, 这样的日子,当真难过极了。” “这是哪里的话。”梁道玄立即换了说辞,心疼得双手压住外甥肩膀,安抚道,“陛下方才还说我擅长这个,那舅舅自然不会为此多多费心,又是为了自家的妹妹和外甥,无论如何也是甘之如饴的,怎么见外出这样的话来?可不能这么说,舅舅心里乐意着呢。” 然而孩子大了,已然即将成年,终究不是说什么信什么的稚龄幼童,只见姜霖缓缓摇头,定眸而望,端重道:“不,不是的,朕不是顽童了,舅舅是怎样的人,朕其实这些年早就清楚。舅舅是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超凡逸骨,世间罕有,本应潇洒尘寰无牵无挂过神仙一样的日子,可现如今却在朝堂上勾心斗角,这是为什么?” 梁道玄惊得说不出话,只见姜霖拂开他的手,走向窗前,殿外月色清冽,凉意沁人,可黑夜当中,唯有一盏盏幽幽的宫灯摇曳,星辰缄默中,月色再亮,也仿佛是苍白死亡的烛火,全然了无生气。 “舅舅是为了朕,为了母后,才不得不过这样的日子。” 姜霖闭上眼,缓缓说道。 “你们是我的至亲,我的家人,我做这些,没有半点怨言。”梁道玄为自己分辨。 然而这个解释实在虚弱,姜霖回过头来,望向他苦笑摇头:“天底下的事,确实大多人要求个心甘情愿,但如果没有朕没有母后,舅舅还是承宁伯府尊贵的表少爷,早早与舅母成亲,或许表弟表妹年龄都要比朕还大些,舅舅是富贵闲人,莳花弄草,布园设景,家中和美无边,好过今日百倍。舅舅,朕不信这些年如履薄冰时,没有奢想过这样的生活。” 说一点也没有设想,那是不可能的。 但梁道玄也清楚,自己为何来到这里。 然而今日,孩子难得敞开心扉,他暗暗叮嘱自己不要急于辩解,听听姜霖真正的心声。 “舅舅顾念亲情血缘,当然也是如此,不过朕知道舅舅和母后家中情形,也知道外祖何等不堪,舅舅当年一走了之,理都不理我们母子,那也是天理昭彰,无有可置喙的。但舅舅却留下了。在舅舅心中,其实真正的血缘远不及后天的因果,朕瞧得出来舅舅心中的天平。您帮着沈宜行逆伦之事,正是验明此点。所以舅舅当初,倒不是多渴望一个妹妹一个外甥,多渴望心中有个家庭的归属——您已经有了幸福温馨的家了,不是么?舅舅是心软了,怜悯朕,怜悯母后。” 姜霖这些年听从梁道玄的话,做了一个善于观察善于分析的好孩子,而他观察最多的人,其实就是自己的亲舅舅。 今日所说的话,他心中早酝酿了许久,明日即将选出他的皇后,大婚和亲政在即,他需要说出自己的想法。 而梁道玄只是静静听着,看着孩子一步步再次从窗前向自己走来。 “舅舅也怜悯天下苍生,担心朕是娃娃皇帝,朝政旁落,朝堂只顾着争权夺势,没有培养出一个可以支撑天下的帝王,致使百姓遭受池鱼之殃……舅舅就是太过心软了,可是却为了这些,不得不硬起心肠,去做不得不做之事,一直都是朕在难为舅舅。这些日子,为了给朕一副柔仁宽厚的面具,舅舅不惜抗下所有争议,今日已经有参奏直指舅舅仰仗外戚之身弄权犯上,其实舅舅大可不必,但就像当年舅舅选择了更辛苦的人生一样,舅舅仍然选了最艰难的那条路,只为了朕有最好的结果。” 姜霖笑了,心中的难过却在笑容当中,愈发浓郁:“舅舅,朕是天子,故而今日指天盟誓,绝无戏言。待朕亲政后,一定不辜负您与母后的期许,竭尽全力去做一个可以流芳百世的帝王,在真正掌握治理天下的本领前,朕还要向舅舅学习,一旦朕能独挡朝堂与支撑基业,朕要还舅舅一个迟来的美梦人生,让舅舅真正过上原本期望的生活,那个时候舅舅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朕绝不辜负舅舅待朕之心。” …… “他真是这么说的?” 梁珞迦一边给灯下哭泣的兄长递亲自浸水的巾帕,一边追问。 梁道玄和外甥讲过话去,转头就来了妹妹在中朝的正殿,进了殿,请出去人,第一时间开始大哭转述方才的话。 听得外头侍奉的宫人错愕震惊,连一向平静的沈宜都睁大了眼睛。 堂堂国舅,可谓这些年太后与皇帝的中流砥柱,竟哭成这个样子。 “妹妹,我好感动……”梁道玄上气不接下气,走这一路克制情绪已经花费了他全部力气,在这里,他全然不顾形象,痛哭不止,“我的心里好暖,咱们家霖儿和我说这些的时候,你不知道,眼睛一直看着我,这孩子太让人窝心了……他怎么能说出这样触动人心神的话来?你不知道,那一刻我为他死都是乐意的。” “什么死不的死的!哥哥不要胡说,好日子就在前头等着咱们一家人呢。”梁珞迦眼中也有泪意,但更多的是骄傲和触动,“霖儿顾念家人,知恩有慧,都是哥哥教导有方,这是哥哥善念的福报。” 梁道玄使劲儿吸了下鼻子,才有劲儿说话:“这话但凡生分一点,说出来就是要人起疑的模棱两可,但霖儿和我说,那就是至亲才有的情至意尽,绝无二心。” 梁珞迦也点点头,她深以为然。 这样的话,要是生分了说,仿佛是预备飞鸟尽良弓藏的,什么叫皇帝能独当一面,就要大臣卸下权柄去?可是她是梁道玄的妹妹,自然知道哥哥的脾性和一直渴望的生活。仔细想想当年头次遇见哥哥时,他是怎样的萧然尘外高世之姿,仿佛烟云过眼也能揉成一团温柔的笑,说一句再会,便可一苇渡江而去,逍遥自在。 曾经的富贵闲人,经过这些年的权力的重压,鬓发都有了斑白之意,唯独那一双眼睛,依旧闪着慧而澈的光。 这就是她的哥哥,儿子的舅舅。 他是应该过回富贵闲人的生活,无忧无虑,只惦记花何时开,叶何时落。 他已经为了自己和孩子贡献出了将近二十年的闲适人生,有了他的扶持,今后的路,她和儿子,一样可以走下去。 “哥哥,你是可以歇歇的,你已经为我们做得够多了。” 梁珞迦抚心长叹。 梁道玄坐在那里,心思飞回了许多年前,他并不后悔当年的抉择,但有时夜深人静,一个人跑去花园里放空心思,仍然会觉得疲惫,他真的很想过一过睁开眼就不用思考今日要面对什么的生活,就像他人生早些年那样,没心没肺,依然快乐。 他也希望自己的妻子儿女能过上同样的生活。 尽管人各有志,至少在孩子可以自行选择以前,拥有一段安逸的人生,本就是他的责无旁贷。 “我从未有这样的感觉。”梁道玄深吸一口气,“尽了全力,又得了百倍的温馨幸福,这感觉真好啊……”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100节 可他话锋一转,看向妹妹,又恢复了寻常国舅爷的模样:“但是,我虽感动霖儿的话,眼下正在关键的时候,往后如何,走一步可以看一步,即将迫在眉睫的考验,却半点马虎不得。” 梁珞迦轻巧拭去眼角泪水,笑道:“那……我就和哥哥商量一件不能更正的正事,哥哥往后的日子,咱们过了这道坎再来日方长。” “你想说的是皇后人选一事?”回到不那么感性模式的梁道玄,立即进入状态,“妹妹,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上了咱们表哥家的女儿,崔岚若?” “正是。岚若慧明端方,抛去一家人的私心,我也十分属意,只是……我虽有太后之荣,却也深受后宫之苦,这么好的孩子……我十分犹豫……”梁珞迦垂下头来,喃喃道,“最后想了许久,还是想听哥哥的意见,是亲上加亲,还是再择佳人,我一个拿不定主意。” 梁道玄颔首:“岚若是个好姑娘,我也很是喜欢,只是我们在这里商议,却不及问问崔表哥的意思,他家刚办过丧事——虽臣丧不冲国事,却也要考量人的心情,再加上他是孩子的父亲,无论如何,我们也要听听他是如何想的。” 梁珞迦觉得这话十分在理,便道:“好,就依哥哥的意思,一切看承宁伯的意思。” 第128章 有凤来仪(一) 承宁伯府别苑与京中宅邸自是不能比的, 有爵之家为彰显富贵,大多这些年零零星星扩建了行宫山脚下的别府宅院,这些土地大多御赐,早年各家虽太【】祖草创基业, 一是避锋芒不敢比彼时尚简陋的行宫奢华, 二也是确实都是没有家业积淀的军功勋贵, 就算建了大院子,也没能力维系。 然而随着王朝日渐泰安,四海承平, 传至今代的公侯之家已有了多年的累世基业,于是每代扩建,一来二去,太阿岭下贯天江畔, 华墅奢苑鳞次栉比, 早年得赐的土地也都物尽其用。 但承宁伯府别苑却只修缮, 不扩建, 历代承宁伯多带兵戍边在外,府邸也在北威府定安,将在外,未免遭上猜忌, 加之不愿以富贵轻动后代心智,仅有一三进小院,外带一略显局促的花园。 不过因为承宁伯一家常年不在京中,这样的小院也更好空闲打理, 仆人也不多,梁道玄和崔鹤雍二人漫步园中,轻易就走了个来回, 再到凉阁坐下,不过几十步光景。 这处虽卸下了百日丧仪,可到处都留了裹白布的影灯和素色的帷幔,依旧是哀伤的气息。 “这几日外头都是风言风语,说你和皇帝大吵一架,随后又去找太后哭诉。那哭声震天,殿外都听得清清楚楚。” 崔鹤雍人瘦了几圈,又经了前次弹劾的风雨,这些日子大多闭门不出,显得有些憔悴,他听梁道玄絮絮叨叨的关心听得不耐烦,干脆换了个话题,二人坐在凉阁里,仆人都遵照吩咐,无有跟随侍奉茶饮的,崔鹤雍喜好茶事,亲自给表弟濯盏。 “哭嘛,是哭了,但可不是我外甥气的,而是真觉得这日子,过得一点都不后悔,那种安心的舒坦,任我满腹文字,却半个都形容不出。”梁道玄和表哥共同生活多年,本就是一家人,从来就没有虚以委蛇的客气和过分的距离,和早年住在府里时一样,乖巧地等着表哥为自己派茶。 “陛下长大了,这些年我也瞧出陛下很有早年你的心性与智识。”崔鹤雍递出茶盏,面带笑容,“淘气的劲儿也和你像得不行。” “霖儿比我强多了,可是,却没有像我一样,过上半天闲散的舒适日子。”提及这个,梁道玄又有些哀伤。 崔鹤雍自己也备好了茶,却未尝一口,只是静静盯着茶气的氤氲,开口道:“你今日来找我,想必是为了陛下大婚的事情,是不是岚若她……入了你妹妹的眼?” 频繁的召见,屡屡的赏赐,这自然是一种明示,表哥心似明镜,如何不知? 梁道玄望过来道:“那表哥和兰缨姐姐是什么意思?” 早年三人一同长大,梁道玄早习惯了旧日称呼。 “我们已然商量过了,深宫险坳,但太后也是我的表妹,陛下与我,亦有亲缘,一直以来都是你加倍回护我们一家,这次,也该我们家一同承担这份千钧之重。” 崔鹤雍并非苦面而言,反倒挂着平静的笑容,他看出梁道玄不忍,又道:“你放心,岚若的意思,我们也问过,自从那日初见,她也觉得陛下让她青睐有加,寻常男孩子始终不入她的眼,但陛下温和却又不失朗快,最重要是待亲人十分恩厚,这点在咱们的孩子看来,是最值得欣慕的。” 表哥倒未必会为这事骗自己,也未必真扭着爱女的性子,硬要成全妹妹,梁道玄谈不上什么大功告成的如释重负,轻叹道:“妹妹也是觉得,这事儿不能擅专,若你家孩子不愿,倒也无妨。” “其实你也很喜欢岚若,觉得她很适合在凤位之上,是不是?”崔鹤雍笑道,“你虽聪明,却瞒不过过我。” “我小时候那些路数表哥哪个不知道,今日就不要笑我了。”梁道玄苦笑,“咱们说着孩子的事情,我有点闷不过气。” 谁知崔鹤雍仿佛半点没有负担,只用力拍拍他的肩膀:“没什么好闷不过的。天底下的事,缘分总是最难言说,我两个是靠母亲的慧眼和眷顾得了真命之妻,但孩子未尝不能一见留情,传为佳话。” “见了一次,岚若就觉得霖儿好么?”梁道玄对这件事很是上心,但刚问出来,他又觉得这话多余。 自己当初也没见柯云璧几面就是了。 “再说,宫里头还有太后,外头有你,还有咱们家的阿盈在,总不会让岚若一入宫门深似海了。兰缨进宫也不是难事。”崔鹤雍似是早就拿定了主意,反倒宽慰起梁道玄来,“你啊,有时候思虑太重了,总想自己的亲人各个称心如意,可是这世上,生老病死与婚丧嫁娶,哪个就能各个天随人愿?” 经历过父亲的离世,崔鹤雍反倒豁达许多,他又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只要咱们一家人契同一心,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 梁道玄终于有了笑颜,这才松下口气,道:“走吧,陪我去看看姑母。” …… 浑天监察院择了良辰吉日,正式下诏到四十三家里去,告知诸多事项,只待正日,无有差漏。 本朝充内典仪,均在昭阳殿举行,然而这是头次行宫操办这样大事,于是选了用作朝宴的垂华殿为地,前后仪门在各家淑女入殿后均落锦屏,亦是办的十分隆重。 但梁珞迦深知择后并不是选妃,不能用寻常的方式操办,于是一应女孩入了内殿,见到的不是肃穆威仪,竟是两列座椅环绕太后凤座,仿若众星捧月,却又像寻常请安闲话家常。 这些女孩里有些是前些年就在宫中跟随太后从过内学的,知晓太后有见微知著的本事,如此也不敢怠慢,其余女孩皆屏息成列,只听出来一位身着绣袍气度不凡的公公唱道:“恭迎太后凤驾。” 入宫前,众人家中无不交代过礼仪之事,无有人失措慌乱,每个女孩都秉承家训,十分得体,齐齐拜叩诵念太后千岁,梁珞迦听罢落座,她今日穿着也犹如大朝般隆重,可笑容却亲厚宛若家中长辈,笑道:“平身,赐座。” 大家都以为今日要站着,且要见一见皇帝,然而却只有一个上座和太后出现,众人心下存疑,只按照宫人的领引,依次落座。 崔岚若坐得并不近,甚至是太后左手边一列椅子最斜后的那个,这位置看不见太后的正脸,只能勉强看到她镶有七宝珠玉的赤金鬓钗,再用余光往后看,太后身后一列九扇的雀屏,绣了九九八十一只雀鸟,当中择是一金线绣羽南珠点眸的凤凰,翙羽居高,气逾霄汉,柔中亦有轩昂的贵不可言。 其中用意,不言自明。 其实所有女孩都用余光看到这座华美的雀屏,也都知道个中意思。 或许是前路不明,崔岚若心中不安,正要收回视线守礼端坐,却因她位置最偏,几乎可以看见弧形摆放的雀屏最左一扇内两步的情形。 原本这里是没有人的,可是在她注目须臾后,姜霖却从深处走到这两步见方来。 崔岚若心几乎跳漏了一拍,这位置只她能看到,旁人所座皆靠前且正,偏偏座位有弧度,雀屏也有弧度,这一偏差,刚好让她和隐藏的皇帝视线交汇。 沈宜一个个叫到各家少女的芳名,到前头拜见太后,听问必答,可崔岚若却飘忽了一颗乱蹦的心,一时太后的言语,她全都听得不那么真切了。 姜霖和那日初见一样,穿了帝王常服,无有华贵之尊,唯有闲逸之态,他看着崔岚若,似乎也有些局促,但最终,所有的不安还是化作一个舒展又温暖的笑容。 崔岚若忽然明白了,这个笑容意味着什么,她更是因怦然而面炽难耐。 就在这时,姜霖忽然在后头向她摆手,示意她往前看,崔岚若猛地回过神,原来是沈宜点了她的名字。 还好她自幼承训于祖母,规矩严谨不蔓不枝,回过神来立即上前请安,只是耳尖的绯红正看在太后梁珞迦的眼中。 她心中似乎轻松了不少,甚至有些舒畅,于是面带微笑,问了些寻常问题就让崔岚若回去了。 下一个是另一行的起座,不是别人,正是徐照白的孙女,徐玉淑。 这是一个让人眼前一亮的女孩。 虽然今日所见,皆是样貌品性无可比拟的淑女,但徐玉淑之婉丽绝伦,更胜一筹。她今日并无华贵妆容,却仿若昆山片玉,顾盼生辉。 可在梁珞迦眼中,最让人眷顾的并不是徐玉淑的样貌、无可挑剔的礼仪甚至天衣无缝的回应,而是她头上所簪的一枝可以说在今日场合中朴素至极的钗花—— 这是一朵由砂红琉璃与淡色翠玉组成的钗头花卉,粗看不知品类,但梁珞迦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让自己兄长和嫂嫂传为世间恩爱夫妻佳话的那朵大红舞青猊,正是此花。 “钗花别致,不知可有寓意?” 她是太后,自然可以随意发问。 徐玉淑并无拘谨,落落大方含笑对答:“祖父嘉赠,叮嘱再三今日觐见之戴,不失蓬荜之门应尽面上之礼。臣女为存孝念,显孺慕之心,谨遵此意。” 第129章 有凤来仪(二) “霖儿, 你以为自己滴水不漏,却还是让徐师傅他听出了端倪……” 繁华尽敛,莺燕散回,殿内只剩梁珞迦和儿子姜霖, 母子对坐, 梁珞迦的言语中并无任何责怪之意, 却让姜霖一惊,忙道:“请母亲告诉儿臣,那句话说得不妥, 是否还能补救?” 因早年洛王求亲之事,姜霖早许承诺,一直以来,他都记得这个教训, 警惕祸从口出, 今日却仿佛再度犯错, 他不由得倍加紧张。 “勿慌勿躁。”梁珞迦笑着看向已经几乎算是个大人的孩子, “自古以来,虽是帝王皆防备封藩之王,但终究是同姓连枝血脉难断,若论亲属, 无论如何,你舅舅自法理与血缘上,都弱于洛王,但你将二人置于同等, 自以为一碗水端平,实则是露出你心中对舅家的器重和仰赖,更是不可割舍的亲情, 你徐师傅何等聪明,便清楚待你亲政握权后,风会朝哪里吹,他的孙女簪着大红舞青猊的琉璃花,并不是为了讨好哀家与你,而是为了说明,他已然选定了立场。” 回味当初的对话,姜霖颇有醍醐之感,再看母亲,又不禁忐忑:“母亲……你不怪我?” “为何要怪你?”梁珞迦笑道,“陛下是皇帝,皇帝说出的话,便是无意透露,也该要臣下揣摩,哪有做皇帝的跟着臣子的心思转,以静制动,舅舅不也是这么教的么?现下是你徐师傅自己做出了选择,咱们可没威逼利诱,霖儿你说呢?” 母后这话就有些老谋深算的味道了,姜霖心中的紧绷缓缓舒展,可再细想,一颗心越来越沉,脸上也越来越热:“可是母亲……”他甚少这般嗫喏同母亲讲话,自己也十分不适,“那……那皇后的人选……” “你自己看呢?”梁珞迦对孩子的想法心知肚明,然而却半点也表露,只看向他道,“是陛下衡择利弊,择选中宫,总要听听陛下的意思。” 姜霖回味先前那一幕,不知怎么,一时脑中轰然无物,只记得崔岚若头上展翅欲飞的鹅黄色小小绢蝶,活灵活现,仿佛正在朝自己飞过来…… 见状,梁珞迦也不多言,只道:“陛下自己想,时日是足够的,想清楚明白,再同哀家说就是了。” 沈宜走入殿内时,正见姜霖失魂落魄朝外走,他行礼问安后,才将待处理的奏呈至于太后身侧的几案,回禀了些要务,便一如往常,敛声凝神,沉默着站在观看奏呈的梁珞迦身后。 “陛下……长大了啊……” 梁珞迦无心处理政事,只握着打开的奏呈,目光却看向了儿子先前离开的方向。 “回太后的话,陛下今年已然整龄十六,太宗在这个年纪,就已亲政,陛下已是多受了太后和国舅大人的教导。” 沈宜说话永远是滴水不漏的。 “你说得对,该是让孩子多想想,多抉择的时候了,别到了事情真的迫在眉睫,却养出一个当断不能断的帝王临朝。” 梁珞迦说这话的语气并不那么生硬,甚至末尾有一丝叹息。 “太后还是属意崔小姐么?”沈宜问。 “岚若确实是个好孩子,沉稳大气,你今日也见过了。” “回太后,太后的眼光,自然错不了。” “那你觉得呢?徐照白会接受他的孙女不做这个皇后么?” “奴才愚钝,这样的大事,还请太后同国舅大人商议。” 梁珞迦偏头看向沈宜:“大家心愿得成也就罢了,若是心事不成,都要你与哀家的哥哥一并开导皇帝,这些年你也教导陛下良多,不妨说说。” “是。”沈宜半低着头,显得十分谦卑,“奴才以为,或许陛下,未必愿意失信于人。” “哀家也不愿失信,难道哀家的言语就不值千金么?”梁珞迦忽得笑了,“就算不讲先来后到,哀家兄妹的心意,也不容轻易转圜” “那太后为何让陛下自己深思选择呢?” “这本就是他该权衡的事。哀家能为皇帝选的,不过是门第品行德容学识,便是心有所向,终究要看他自己能不能为自己争,敢不敢为自己争。沈宜,你饱读经史,自然知道心志不坚的皇帝是如何轻易被大臣左右,哀家不希望皇帝重蹈覆辙。” …… “舅舅!” 表面上,小皇帝和梁道玄还在为洛王一事冷战,这没办法,小皇帝做和事佬,梁道玄就要做那个立场坚定的旗帜,让朝野许多人别听风就是雨的望风而动。 可私下,姜霖还是和平常一样粘着他,小朝会下朝后,便让辛公公偷偷传来舅舅,二人去探望了前几日因溽热之症有所不适,但现今已然恢复得差不多的长公主,择了一条隐秘的旋路,在人后偷偷说上几句话。 “舅舅,朕有事想问你。” “诶呦,本以为你这两天美得都忘了舅舅呢!” 梁道玄的打趣让姜霖面色一红,他在梁道玄面前,从不装模作样,只羞涩了须臾,立即殷勤笑道:“舅舅总爱笑话人,舅舅自己良辰美景举案齐眉,却让有烦心事的人窝火。” “好好好,我不说这个,陛下这是怎么了?听太后说,陛下这些日子连师傅都不见,怎么?环肥燕瘦挑花了眼?”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101节 “舅舅!朕下口谕令你不许再笑了!” 姜霖脸上更红,梁道玄立即拍拍孩子肩膀,赶快道:“遵旨。快说吧,一会儿我去政事堂晚了,倒惹人猜疑。遇到什么难事,让舅舅替你分忧。” “舅舅……那日你为什么不告诉朕,徐师傅自朕这里探听了他想得知的消息?” 看着外甥认真的表情,梁道玄却只是笑了笑:“说了又怎么样,反正无关紧要,舅舅看你开心,自己心里也舒坦。” “真的没有关系么?那为什么他的孙女,那个徐……徐什么,要暗示咱们?” 这件事梁道玄自妹妹处有所耳闻,也知道妹妹的用意,便故作高深道:“那陛下以为呢?” “朕亲政在即,对朝臣,对勋贵,这是最值得倾注心力的事情了。” “你其实都清楚,只是自己难以抉择,到我这里来,无非是想问舅舅一句,好换来心安,可是你如果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 听了舅舅的话,姜霖有一瞬的发怔,回过神来烦闷地踱出几步,又走回到舅舅跟前:“朕也知道……母亲想让朕自己抉择,可是抉择旁人的事情,朕权衡利弊倒是也跟着舅舅母后学了许多,一到自己身上,怎么就没有办法冷眼自持了呢?” “舅舅送你四个字,叫‘虚一而静’。” “《荀子》朕很小的时候就都读过了,书本上的道理,只在书本,可想融会贯通到今时今日眼前的困境,哪那么容易。” 梁道玄信手摘下一片浓绿的树叶,笑道:“陛下是一叶障目了,这做帝王不比做学问,哪是背下来书本上的内容就能融会的呢?荀子所讲虚一而静,不单是专心致志,更是冷静观察,心无旁骛,陛下越是着急,越容易露出破绽来,可如若从容自若,那就是别人的破绽送上门来。” 他这一席话,让姜霖有茅塞顿开的感觉。 于是此后五日,姜霖都绝口不提与选定中宫有关的任何事,一时朝野内外沸议诸多,家有待选少女的人家,多多殷勤探问,用辛百吉辛公公的话说,他拿银子都快拿得手都软了,可这事儿也轮不到他打听,但问的人说了,只消有半点风吹草动告知一下即可。 “我哪里有风吹草动哦!他们不敢去找沈大人,全都来我跟前,真是人善被人欺。” “公公是能人,身体一大好,立即又受了赏赐和器重,人家巴结都来不及。”梁道玄笑道。 “国舅爷就会说好听的。”辛公公人精神了,气色也好了,走路又可以摇曳生姿,帕不离手,他正心里头美,忽得想起什么,对刚在自己前头踏进宗正寺的梁道玄压低声音道,“我可跟国舅爷交底了,这银子我没白收,还从这些人家口中探听了好些虚实,国舅爷可知道,外面最多的传言是哪位小姐入主中宫?” 梁道玄想都不用想就能答出来:“那必然是梅宰执家的千金。” “可不是么!那日太后就问她问了最多的话,一直夸都没停下呢!可惜,姑娘嘛是好姑娘,但外头却都瞧着这次她能不能入宫,再看梅宰执是不是该是时候撂挑子走人呢!” 辛百吉又轻轻拍拍梁道玄胳膊,声音再低一些:“还有一件事,咱们陛下……始终不肯见徐次辅,今日一早,徐次辅拿了奏呈,只让沈大人转交过去,那时我人正在等着跟沈大人禀告要事,正瞧见了。” “陛下是有自己打算的。”梁道玄笑道,“他不是也一直没见我么?” “国舅别糊弄我,您和陛下一家人,自己看大的孩子,那话怎么说?儿子气老子,纯熟老子活该。都是欠他们的,没辙!”辛百吉私底下和梁道玄话能说的开,也不避讳,“外头的人现下都说国舅您狠心肠,但我啊是最了解您的,您的心肠,软的跟十八的大姑娘似的。” 梁道玄只能低笑:“什么都瞒不过公公。眼下我不去陛下面前晃悠也是好的,让人以为我呈了名单,又从中做不干不净的媒人,倒惹人瞩目,既然是别人在搭台唱戏,那我也只好让一步出来,谁想当这个众星所捧,让谁来就是了。公公不必忧心,好戏在后头呢。” 第130章 有凤来仪(三) 今天梁道玄来政事堂来得早, 和往常一样,不论再早,徐照白总在内堂。 走过一一起身行礼的翰林侍诏们,梁道玄向次辅大人问候:“见过徐大人。” “见过梁大人。”徐照白起身迎接, 后又坐下, 继续查看夜里报至中书省的各地奏呈。 行宫不比京中, 政事堂也无内堂外厅,偌大堂屋,由一扇绘有凌烟阁肖像的素屏隔开二间, 内间六个座椅,两两排开,三面合围着一块五步见方之地,周遭高柜均由北地樟木打造, 存放各类奏呈, 避潮驱虫, 自带幽微却深沉的木香。 这是政事堂五位辅政大臣商议国事之地。 外间则犹如学堂, 四人一列,并做四排,共十六个座位,当值翰林列坐其间, 或抄或写,无有相隔。 因此,外间朝内看,只要留心, 是能看清里头大人的轮廓,静静听来,也能听得议论。 从来翰林中的年轻官吏, 都将循行行宫的机会,当做一种学习,寻常帝京听不到的,只要用心,都能听闻。 只是这些日子,一心朝上的翰林侍诏侍读们十分谨慎,早听闻梁国舅因洛王之子被梅宰执议储之事动了雷霆之怒,连皇帝都开口骂了,政事堂几位大人的关系骤然紧张,梁国舅一连五天告假,谁也不见,这简直是天大的震动,众人哪敢造次,又忍不住好奇,连书写时磨墨的声响都清净下来。 “这旬的邸报发了么?” 梁道玄这吩咐般的话显然不是对徐照白说的,外间今日负责邸报的翰林侍读听到立即起身,双手捧着誊录好的两张纸,步入内间,向梁道玄行礼道:“禀梁大人,已誊录完毕。” “好,放在这里吧。” “是。” 翰林侍读放在梁道玄所座位置右侧的几案上,用不动声色的方式暗窥国舅今天的形容,只见梁国舅和没事人一样,起身查看室内花木是否按时浇水松土——这是他每天到政事堂做的头件事。 难道说……已经和解了? 翰林侍读再莽撞也不敢多留,揣着异样的心思,缓缓退出。 外间的其余同僚听见里头的对话,心性未修炼到位的已然忍不住互相对视起来。 “梁大人,这些花我每日都有吩咐人照料。” 徐照白忽然抬头开口。 “那有劳徐大人了。”梁道玄对土壤的干湿情况十分满意,回头笑道,“我这些天光顾着闹脾气,倒是让徐大人顶在当中受累。” 这话听得外间人心下一动,国舅竟半点也不避讳自己拒绝参加政事堂任何商议的缘由。 徐照白倒也只是笑笑,阖上奏呈,撂到一旁:“国舅身子可好些了?” “还没到生气就能气出病的年岁,不至于。”梁道玄也回来坐好,笑道,“咱们做臣下的,也不能真和天子置气,太后前两天找我说了通话,我也向陛下告了罪,今日是来向洛王和梅宰执道歉的,是我不识大体了。” 这话让徐照白一时接不上。 世间的事大抵如是:大家各怀鬼胎却打尽嘴上的哑谜时,顺着阴阳怪气的话总能接上更云里雾里的词,可一旦有人实话实说,那些百般试探弯绕的语句立刻就显得拙劣,不想说真话的人,更会不知该说什么好。 梁道玄是所有人供认的语言太极大师、朝堂头号谜语人、不说人话但办正事大赛冠军、内心阴暗秘密猜谜游戏常胜将军。 今天,他突然变了路数。 好在准时上班的梅宰执与洛王姜熙救了徐照白。 跟在二人身后的则是兵部尚书许黎邕和工部侍郎谢春明。 谢春明还未入政事堂,但梅砚山每每召入,他回这里已经和回家一样。 没人意外梁道玄的到来,连洛王姜熙也面容如常。 众人向首辅大人梅砚山行礼,各自入座。 显然洛王姜熙是知道梁道玄今日要来的。 “梁正卿,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梅宰执作为一屋子的领导,当然是要先发话的。 梁道玄缓缓起身,落落大方道:“近日因帝驾前失仪,不免内愧外侮,多亏诸位大人大人有大量,不与我计较。”然后,猝不及防,他又在众人的震惊中转向了洛王姜熙,“洛王殿下,我之前言语有失,虽是一心奉圣,却仍有失据之处,还请见谅。前日之事,并非我对殿下多有介怀,而是厌恶挑拨是非之人,存心生事,但终究让殿下无辜遭受非议,还请殿下宽恕。” 这个挑拨是非之人,按照梁道玄的说法,或许正在堂上。 外头的人在听,里头的人愣住,洛王姜熙被架起来,最终还是反应过来,起身忙道:“哪里,国舅你是陛下的亲舅舅,为陛下殚精竭虑多年,我不过是受先帝隆恩,有份鹡鸰之情在罢了,本就应当守拙存心,国舅无有不妥,谈何宽恕?” 梁道玄也不跟他纠缠谁对谁错,他话说出来了,接下来就要按他的节奏走:“不知世子眼下如何?” 可怜的洛王小世子,那日回去高烧了两日,好在有惊无险,梁道玄是知道的,但却不得不问。 “已是大好,多谢国舅关心。”洛王姜熙不敢多言。 “既然如此,我们都是辅弼重臣,更应当一心为陛下尽智尽忠才是。” 梅砚山忽然开口。 梁道玄方才一番旁敲侧击,本就是冲着他去。 梁道玄当然知道,能想出这馊主意,大概洛王姜熙和梅砚山怕是早已经蛇鼠一窝。真是今非昔比,早年两人势不两立的时候,自己可还端过水呢。如今也有这样一天。 但他并不意外。 眼下朝局势力早已发生逆转。随着他小外甥一天天长大,亲政在即,而朝中这些年不少新晋官吏都是新天子的门生,再加上因势利导改换门庭者不在少数,更有人居中自持坐观虎斗,打算适时站队,梁道玄和妹妹早就是洛王姜熙和梅宰执共同的敌人了——要知道洛王姜熙早年奉的遗诏中所言,是先帝命他辅佐未亲政的皇帝,梅宰执虽还能稳坐政事堂头把交椅,可一旦小外甥亲政,没有了首辅之职,许多职责小外甥许与不许,就要看皇帝脸色了。 这两个人,怕是最想尽快找到后路的。 既然如此,那梁道玄就决意断掉后路。 当然他抄后路的方式也非常有特色。 “虽是如此,但经此一事,我深知自己之不足力虚。”梁道玄略略叹息,好像真和说的一样,而后,他抬起头,静静看向梅砚山,用得是诚挚的目光,可目光深处的笑意,对视的人总能一览无余,“陛下大婚亲政在即,在陛下亲政之后,我将自请退离政事堂,不经国议事,还政于陛下。” 所有人都愣住了。 梁道玄像是在屋里点了个土爆竹,一声巨响,内外厅堂寂静无声,好像人都给崩死了。 谢春明历练得少,没有旁人沉得住气,一时惊觉,当即道:“梁国舅这是何意?莫不是以此要挟陛下?” 梁道玄自袖口里抽出奏呈,一副无奈明月照沟渠的架势,深沉道:“我已经写好奏呈,先前更是秉明了太后,太后也已首肯,绝无戏言。” 紧跟着,他转向了谢春明:“况且当年我入政事堂,本就是为辅弼幼主,如今陛下亲政,幼主已临朝定鼎,我功成身退,也是情理相合。” 听到这话,洛王姜熙的脸色已是苍白。 如果梁道玄用这个借口离开,那他岂不是也要远离中枢? 好一个釜底抽薪。 徐照白从震撼中回过神,感觉到气氛的微妙,率先开口缓和:“陛下可知?” “想来太后已然告知陛下,只是未有明旨。”梁道玄说道。 “既然如此,此事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梅砚山也顺着徐照白的话回过神来,许是愤怒的缘故,他的面容显得有些僵硬,这和平时渊渟岳峙的模样已是不啻天渊,“这件事政事堂无法相议,梁国舅,你也不要一时意气。” “梅宰执这么说,实在折煞下官了。”梁道玄嘴上自称是卑微的,可语气神情没有半点下位者的姿态——毕竟此时由他主宰上风,“如今我之所在,只让陛下进退维谷而已,若遇任何事情,陛下所虑皆为亲,如此谈何为国定谋呢?陛下虽明理,但也高情厚意,凡事皆为我们这些臣子考虑,我若不能以陛下为先,反倒使得陛下为难,这又该当何罪?” 他越是这样说,洛王姜熙就越是被架在火上烤,如坐针毡,甚是煎熬。 梁道玄根本不给任何喘息机会,乘胜追击,语气从悲情难抑,到慷慨,根本没有过度的意思,只见他昂首挺胸,犹如即刻就要去皇帝面前请辞:“先帝与太后之器重,山河之负重致远,天下黎民之澹然丰乐,一样我都不愿辜负……今日我在此告知诸位同僚上峰,便是以此言明志,待陛下亲政,必然河清海晏、保盈持泰,而我,愿在清平世界,做一安乐富贵闲人,不再留恋权位与宦海,此心此志,绝无愁悔!” 第131章 有凤来仪(四) “老师, 息怒。” 徐照白捧上清过一沏的蒙山玉芽,正当发色,青中带微微的嫩黄,色香润心。 然而梅砚山接过只是重重撂下, 茶盏应声滚开桌面, 徐照白顺手接住, 避免了摔碎的厄运。 “欺人太甚。” 徐照白知道老师所指是谁,只低头道:“是。”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102节 “他今日夹枪带棒扭捏作态,在唱戏么?戏文里的状元都没他能说会道!”梅砚山如今最后悔的事, 就是当钦点梁道玄三元得成,但是时间怎么也倒不回十几年前去,他也只能坐在私宅内的书厅,屏退左右, 和唯一信任的学生不顾首座帝师、当朝宰辅的形象, 怒斥梁道玄的顶撞和胁迫。 “是。” 徐照白依旧回答。 “他今日这样说, 便是将洛王同我架在火上烤, 他说陛下亲政后便自行请辞,不就是逼迫我与洛王一样效仿么?若我们不肯,他又能怎样?” 梅砚山今日似乎比寻常急躁许多,徐照白知道老师之前与洛王姜熙公谋的招数并未吃到什么好处, 又被将一军,更是不安,他略微沉吟后开口道:“只有洛王殿下所持的遗诏有此言语,他去与不去, 且看他自己,而老师乃是先帝所拔擢的当朝宰辅,料得陛下亲政, 未必就敢先撤换旧臣,再议新功。” “虽是如此,但这些年他兄妹二人扶植自己的天子门生,可谓花样迭出,手腕屡屡得成,如此一来,即便我一个光杆将军守在大帐又有何用?你们这些人可就只有引颈待戮的份儿了啊……” 说完,梅砚山剧烈咳嗽起来,徐照白熟稔地自身后墙柜里取出装丸药的精致银盒,以茶送服,许久,梅砚山才略略平息。他看向自己也已是须发皆白的学生,不由慨叹道:“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却还要来服侍我这个不中用的老人家……” 徐照白立即答道:“老师这是何言?如若没有老师,今日的我不过还是一荷锄农夫,怎得如此天恩浩荡?” 梅砚山虚弱地摆摆手,似乎是示意徐照白不要讲这个,他自己又喝了口茶,顺了顺气,才道:“你自有你的造化,我若走了,唯有你能支撑得起咱们前朝正臣这一脉……” “老师为什么要走?留得青山在,无需如此担忧。料梁国舅也不敢真离开这朝堂。”徐照白低语道,“学生觉得,这是试探,倒未必是冲着老师来的,更像是冲着洛王。有先前的分歧,如今的国舅和洛王早不是当初一唱一和的关系,今日国舅的话,看似有所牵累您老人家,但真正汗流浃背的,只是洛王而已。如此一来,他甚至连留在帝京都是名不正言不顺,又何尝不热油烹心呢?” 徐照白的娓娓道来让梅砚山稍稍缓过一丝气,原本因愤怒浑浊而老态毕显的眼眸,也渐渐泛起了早年运筹帷幄时才有的精光:“你说得对,他们二人彻底决裂,未必不是咱们的机会,只是小皇帝对二人之争到底是如何所看?你一直在他身边,有何分明?” 徐照白心下一动,笑道:“陛下甚是为难,也为此颇为恼怨,到底是要亲政的皇帝了,却被自家长辈指着鼻子痛斥,怎样心里都不好受。加之洛王世子因此事得了一场急症,太后一言不发,连太医都是陛下亲自下旨差遣,这才到了洛王府救治,可见嫌隙不是没有的。” “好!”梅砚山这才舒展了神色,“这才是咱们一直等待的良机。” 他起身踱步,后道:“若是等陛下亲政,一切就太晚了,事不宜迟,皇后人选初定之时,就要有个说法。” “是,一切唯老师马首是瞻。” …… 梁道玄的请辞奏呈交上去,立即在朝野内卷初轩然大波。 有人讲国舅这是国士无双的风骨,不贪恋权势,也有人觉得不过是沽名钓誉——当然这话不敢当着梁道玄的面讲。 最重要的,还是各人的小心思,都在等着看接下来的对峙。 以上的内容,都是辛百吉辛公公打探来的,大小朝会上朝前,官吏走过的甬道两侧都是提灯的太监,等待的角屋里也都是侍奉茶水的公公,一走一过,两人的低声絮语,也能被听见半句,拼拼凑凑,就成了最后转述的内容。 “国舅,你这……是真心的?” 连辛公公也不敢确定。 第二日他随着梁道玄自九寺衙门出来入宫,待到人少的地方才开口:“我这心里,是一点底没有,虽说我不该打听这个,坏了内外朝的规矩,但国舅是我的恩人,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崽子也叫国舅一声世叔,这实在是不得不问这一句。” 梁道玄笑着道:“那不知道公公是希望我离开还是留下?” “什么话!我当然是乐意国舅一直在宫里头!”辛百吉嗔道。 “那就要有违公公的好意了。”梁道玄低头一笑。 “这么说……是真的了?不是刺一下洛王殿下,恶心一下梅宰执?”辛百吉竭力压低声音,可声线里还是有一丝不由自主的颤抖。 “公公别伤心,我这外戚是坐踏实的,侯爵的名分还在,别说逢年过节,就是日常走动,怎么可能见不着公公?公公要是想我和我那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平常走动走动,串串门,你我是老相识,不说两家话,怎么会生分?”梁道玄安慰道,“陛下是一定要亲政的,之前我们怎么搀扶着,都是出于一片真心,可往后,我们又能搀扶到什么时候?这个手,我自然不舍得放开,不是为了权势,而是因为坐在龙椅上头的,是我的亲外甥,是我看大的孩子。但陛下如果不能自己独享这份权力的重担和荣光,又如何让四海归一呢?” 梁道玄的话听着让辛百吉眼眶都红了,可他又实在清楚,这字字句句都是真心的考量。 天底下亲厚的家人多了去了,可往往都在利益前头变幻了心肠,梁道玄却肯在最后时刻放手,只与孩子一道担负,甚至主动承担一代帝王的成长,却不享用之后的一人之下。 这般高风亮节,他也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无论是敬佩,动容,还是不舍,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叹息:“可是其他人是不肯放开手的……我听说,这几日沈公公可是忙得很,陛下看折子看得头都发晕,人也憔悴了许多。不知怎的,好多人非要上奏,说皇后作为国母,应当广择,让太后和皇帝再在外封的亲贵与大臣家里头挑一轮,这不是……” “明摆着往后拖陛下亲政的时机。”梁道玄仿佛早就清楚了,笑着说道,“我心里头有数,多谢公公告知。” “哎……” 伴着辛公公的叹息,梁道玄来到太后在中朝歇息充作书房的山巍九阁殿,这里花木扶疏,阴影错落,虽是盛暑仍在,但殿里殿外,都有股清新的沁人之凉意。 妹妹梁珞迦已经等了他好些时候了。 “妹妹这些天瘦了,你平常是不苦夏的,这个样子,怕是苦了心。” 梁道玄行礼坐下后,待宫人都出去了才开口。 “有什么苦的,最苦的时候早过去了,是为哥哥和霖儿担心,吃了就腻歪,我哪里都好,就是爱焦心这点,和哥哥一样。”梁珞迦只有在梁道玄面前才真正松弛下来,歪在自己的凤座里头,显得整个人都很萎靡,“哥哥吃过了么?” “我也吃不下什么,一会儿回府里头将就一口。”梁道玄看了看妹妹书案前那一摞摞奏呈,封布各有颜色。 本朝为快速分辨地方奏呈与事态轻重缓急,特设了不同的奏呈封盒与封布颜色,梁道玄看过后哎呦一声:“这是四海各道各州的奏呈都齐了吧?” “自然是了。梅砚山干得好事。”梁珞迦没好气地说,“他现下是会了哥哥这招:给各个地方的人足够利益好处,谁又不想自己家女儿能入宫为后呢?自然都冒出来说先前的选考不够作数,要广择名门淑媛。”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是这个道理,况且有咱俩做例子,更要他们趋之若鹜了。” 梁道玄拿自己开玩笑,半点也不含糊,梁珞迦被哥哥逗乐,也稍缓了神色,说道:“接下来,我知道哥哥的想法,可是洛王和梅砚山,真的会如哥哥所想么?” “梅砚山我不知道。”梁道玄径直走到桌前翻看奏呈,边翻边道,“他的事,要看咱们的徐大人怎么说了,我信不过徐照白,但相信人性,眼看自己孙女到手的后位,他当然知道吹什么风。洛王嘛……他那两位女智囊最怕的是什么?” “是失了洛王亲眷的身份。”梁珞迦立即回答。 “所以洛王姜熙,一定会中计,有一个就足够了。”梁道玄回过头,看着妹妹一笑,“毕竟这朝臣不是葫芦藤,指望拽下来一个坏果子,就能连根拔起,也太乐观了,咱们先做好最切实的打算,后头走一步看一步,在我逍遥快活之前,必定留给霖儿的绝不是一个烂摊子。” 第132章 世间秋毫 “朕在书中读过, 帝陵多古柏,可这前雍皇帝的陵里,参天之木未免也太多了,难道真是曾经受天命眷顾, 故而有如此昌盛之王气于三百年二十二代帝王仙居之地仍庇佑不衰?” 姜霖摩挲神道两侧庄严的石刻, 与其说是求教, 不如说像是自言自语。 这些日子,小皇帝愈发多思寡语,闲下来后总一个人坐着, 今日正巧是行宫出踏的吉日,前些日子各地保奏的那些世家官宦之女已悉数抵达行宫,于是太后邀请待选的女子一道踏青消夏,选了离行宫一日路程的云外岭小住两三日, 也是借此使得众人离着中枢略远些, 好看看人心和成色。 姜霖在知晓围绕自己后位背后的真实博弈后, 已全然失去了再深入了解任何一个待选女子的心境, 况且他早有心动之意,却不能言语,更显得忧闷。 索性,将一切看在眼里的梁道玄领着小外甥两人再自大部人马驻扎的行辕往外走走, 领了一小队的御卫,另有辛百吉和宋福民前后侍奉。 二人此时正身在一处前朝帝陵,虽封土尽是蔓蔓草海,然而参天之树仍在, 神道与两侧石刻栩栩如生,这才让小皇帝姜霖不由发出慨叹。 “前雍朝国祚三百年,哪是几棵树能庇佑的?”梁道玄回答外甥的问题, “按着史书记载,这树都是自太阿深山里挖运至此,帝王的心思,妆点妆点,哪就有龙气之说?况且这里修得巍有煌严,可也没碍着前雍该灭亡时犹如山陵崩摧,无人力挽狂澜。” “舅舅早说过,有些帝王祈禳之说,实属夸张,朕明白。”姜霖难得这几日露出一次发自内心的笑颜,“只是见了此情此景,仍是难免感叹。” 说完他转向领路的向导,也是太常寺的一个小署官道:“这是前雍哪个皇帝的陵墓?” “回陛下,此乃前雍第八代敬宗怀皇帝的陵寝。”官员秉礼而回。 姜霖愣了愣,转向舅舅:“前雍第八代怀帝不是十七岁继位,只在位半年就驾崩了么?怎有如此恢弘的墓葬?” “他的好孙子可是前雍的太宗纯皇帝,都是后人修造。”梁道玄指着碑铭解释,“怀帝早逝,只有一子且存皇后遗腹,不能承继大统,其弟睿宗继位,后软禁出生的侄儿,然而这侄儿被软禁到了二十来岁,却和看管服侍自己的宫女有了个孩子,便是纯皇帝,后纯皇帝宫变继位,一路走来也是不易,为强调自己的法统,便给没有做过皇帝的父亲也追了尊号帝位,更是将爷爷的孝陵重金修饬,才有我们今日看到的景象。” 梁道玄将历史掌故总是娓娓道来,百余年前的事虽是一笔带过,却仍听得人津津有味。 “朕依稀记得,怀皇帝死得蹊跷?可是……有斧声烛影之疑?” 小皇帝不愿意当着随从的面将这些失身份的野史之事,却又好奇的心痒痒,凑近舅舅低声追问,谁知梁道玄噗嗤笑出声,也低声回:“哪里斧声烛影了,这位怀皇帝打继位就开始全国上下甄选美人,下到贩夫走卒之女,上到公卿豪门,只要稍有姿色,皆被赐号‘幸女’,入京待选。怀皇帝时间紧任务重,夜夜笙歌,最后马上惊风人才没了的。” 这话很不正经,听得姜霖耳根都红了,只低道:“太胡闹了……” 梁道玄本想再逗逗外甥,说这不你那边也有百来个姑娘,但他知道外甥的心性,也了解此时孩子的烦忧,于是不再逗弄,只贴心道:“这种事都要史官回笔相护,可写的时候太模棱两可留了余地,又教人浮想联翩,才有了许许多多坊间传言,偏偏这些传言就是大家爱听的恩怨情仇阴谋乱禁之事,于是越传越开,倒教好多人深信不疑,不过只是个前朝帝王的身后事,他做了这么多离谱的乱事,教人编排编排嚼几句舌根也不会再死一次的。” 姜霖笑出了声,却又立即忧虑道:“也不知百年后,世人是如何议论朕的……他们会不会也编排朕的……坊间传言?” “那要看陛下怎么做这接下来的皇帝了,至少目前,他们编排也只能编排些太后的事。” “不许!编排朕可以!朕不许他们编排我母亲!” 姜霖一着急,尊称都彻底忘了。 “天下悠悠之口,被说几句是没关系的,再说我和太后这点家事,陛下您继位前就教人嚼烂舌根了,没什么的,我们兄妹都不计较,不过据我所知,咱们一家的眼下的风评还算不错,舅舅跟你说……”梁道玄揽过侄子笑语,“按照往常前朝经验,咱们如若在世风评不错,那身后的好像坊间传言,甚至会把不是咱们做得好事都往咱们身上按,稳赚不赔。” “舅舅就是逗朕。”姜霖笑过之后宽慰了许多,“朕什么都瞒不过舅舅,这些天心绪不好,也让舅舅和母后担心了。” “出来走走,比闷在一处胡思乱想强多了,这段时日你处置得宜,人前也做得好,舅舅和你母后心疼你,带你转转,听听讲古的乐子,看看前朝的遗迹,也比只赏玩湖光山色有意趣。陛下别多想,来这里不是什么教育也并非提点,只是我路过一两次,觉得实在是个我们二人说话漫步的好地方。” 自己这个小皇帝外甥思虑重,梁道玄一直是清楚的,这点有点随爹,所以梁道玄总是很注意疏理姜霖的心绪,让他不要堆积太多心思杂虑,这些年随着孩子长大,他已然清楚,即便明说,也是无妨。 “朕明白。”姜霖确实比来之前情态要好上很多,笑也愈发自然,“朕也挺喜欢这里,往常年年祭祖之常礼,大服而往,不能细细察纠,但在前朝帝王陵墓,轻装简行,反倒有种怀古理然之畅意。” “陛下总是好学。”梁道玄对这个自己和妹妹一手培养的小外甥不能更满意了。 “朕是皇帝,见皇帝的陵墓,总是多一番感叹。” “陛下最是春风得意之时,却看荒冢残垣,只是此情此景至情至性之语,过了今日,可不能说这样消沉的话了。”梁道玄说着也顺着外甥的目光看向守护神道的石刻镇兽,此兽象面虎身,口有六颗獠牙,非常见凡俗形象,雕工精湛,底座下却多生杂草,昔日威严犹在,然而身后所护,再不是天下主宰。 念及此情,梁道玄自己也不觉多有惆怅意,又道:“自古帝王,号称万岁,也实难与天同命。” 这话臣子当着皇帝的面说,便是大不敬,但是舅舅当着外甥的面说,就只是怀古的慨叹。 “朕自小听着万岁的祝祷长大,其实早就明白,千古贤君不止尧舜,然而尧舜也未有万年之寿,朕又何德何能?”小皇帝姜霖拔下一棵自坚固雕像基座下长出的杂草,“三百年王朝,覆灭之后,也不过如此,多少万岁埋骨此处,也并不能庇佑国祚永延。真正决定国祚的,是活着的人才对。” 梁道玄越来越觉得随着外甥的成长,很多原本要说出口的道理,孩子却能自己悟透,实在是自己和妹妹这些年的心力没有白费。既然说到这个话题,他便顺势道:“莺飞草长,万物自然,这地方曾经有人守护,也是因为权力本身,而不是埋在里头的人多神圣,真要活出后世能传下去的故事,不是花百万千万银子修个如此豪阔的陵墓,一家人伸腿瞪眼后齐齐埋进去就能解决的。” “舅舅,好歹是前朝皇帝,驾崩就说驾崩,伸腿瞪眼太难听了。”姜霖笑道。 “一个意思就是了。”梁道玄也笑了,“走,咱们看完了爷爷的,再去看看孙子前雍太宗纯皇帝陵墓去。” 今日一队人马都是轻装简行,骑马踏风,没一会儿就到了太宗的高陵,与之相比,这里更显得的荒芜,甚至有很严重的破损,未免不必要的伤害,梁道玄不让姜霖从坍塌一半的神道正门走,反是绕路,只是道路崎岖,没一会儿几人都是气喘吁吁,尤其是辛百吉辛公公。 姜霖在宫中除了信得过沈宜,另一个亲近的便是辛百吉了,于是下令暂且歇歇。 依山造陵即便上头的建筑随时间风华,但陵寝的壮阔还是能窥见一斑,山路停下歇息的当空,看见远处龙台巍峨,姜霖忽然想起一事,低声告知梁道玄:“这些日子前雍的史书徐师傅也带朕读了,他讲前雍太宗与皇后不睦,积怨颇深,最终皇后卷入谋反,被赐死,死后不入帝陵同葬,我看此处只有龙台,没有凤台,便知果然是真的。” 小皇帝所说的龙台凤台乃是帝陵修造的接引台,为的是大行皇帝登仙所用,龙台最大,半探山陵,右侧稍微小的后台,左边更小的是贤台,后台是为同葬皇后同能步天登仙,贤台则是给死于皇帝前的贤臣近臣乃至子嗣等人可相伴极乐。 “这就是个建筑形制,为得是周全建制,然而为着帝后二人决裂,太宗连形制都不要了,宁可不修,当真决绝。”小皇帝说完摇头。 然而梁道玄不关心前朝太宗与皇后的婚姻问题,他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 “徐师傅和你说这个干嘛?” 第133章 阴晴众壑(一) 姜霖明白舅舅的意思, 无奈道:“大概是想提醒朕,帝后固然难以情深鹣鲽,但也不好共枕成仇……” “你徐师傅的话,哪怕就两个字, 也能掰开里头找出上百字的深意, 他这个人, 讨厌得很。”梁道玄不喜欢徐照白在教外甥的时候夹带私货,其实早在找徐照白做这个师傅时,他就清楚此事难以避免, 然而听到还是会不住碎念,“再说,他也好意思聊真心聊男女感情?真是大言不惭,他干过那些事儿, 我都不好意思当着孩子面提, 他居然还好意思自己开口, 真是张嘴就能舔到眉心——脸都不知道在哪!” 这回换做姜霖大笑着安抚舅舅了:“舅舅你真是的……不用哄朕啦!母后已经拿定主意了, 朕心里明白的。” “你母后可没拿定主意呢。”梁道玄赶紧提醒,“你母后也很喜欢崔家的千金,她自己还挣扎着,哪就定死了, 徐照白就爱弄这些小心思,万一我与你母后临时换了主意,他还当场气死不成?” 提到崔岚若,姜霖忽得有些分神, 但又很快恢复笑意,只道:“母后和舅舅,都是为朕考虑, 不想朕难过。然而江山万钧,朕从未想过在此事上一意孤行。舅舅别气,凡事大局考量,也不是坏事。”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103节 梁道玄还想背后念叨徐照白几句,听了这话,却心念一动,意味深长看着外甥,笑得更是有些神秘。 “舅舅,怎么了?”姜霖心下不自觉有些发慌。 “徐大人说得对,这帝后之间,没有情爱,也得有些默契和一同共赴的信念,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真心?那就让咱们看看,到底是谁能有这个勇气和决心,朝前走出这样一步。” …… 小朝会后的行辕偏殿十分宁静,沈宜将剥好的一粒粒石榴盛入菊瓣高足金盏,双手捧至太后梁珞迦身侧的小案上:“太后请用。” 梁珞迦还在看折子,抽空看了眼,只道:“沈宜你其实不用跟来侍奉的,长公主一个人在行宫寻不到你,定是要闹脾气的,一会儿你便回去。她身边离了人,哀家也不放心。” “奴才遵旨。谢太后。” 沈宜恭敬回答。 “外头没有闹出什么乱子?”梁珞迦阖上折子问。 “回太后,小朝的时候,有几个女孩子行辕外面拌嘴而已,大德无有错漏。”沈宜回答。 “什么人都往皇宫送,真当陛下是那种心性易移的昏君不成?” 沈宜了解小皇帝心性,绝不似一般贵胄少年,于青春年华多有浮躁的荒唐,这几年愈发沉稳,应对自如,也不自觉带了微笑。 梁珞迦仍是监国临朝的太后,事多且冗,一时半会儿看不完手上的奏呈,沈宜服侍些许,便按着旨意去陪伴长公主,谁知刚一出外殿,便看见了洛王姜熙。 “沈大人。” 姜熙从来乖觉,自打入京,见了沈宜挂在口上的都只有大人,无有公公一类的称呼,沈宜站下,直道不敢,姜熙也照旧笑着答:“沈大人谨诚严正,多年如一日,真叫本王钦服。对了,怎么不见陛下回来?这两日外头莺莺燕燕,可不是吵着我侄儿了?” 经过上次殿外戴罪一事,洛王姜熙和小皇帝姜霖叔侄二人多有往来,虽在旁人眼中是不比舅家,可也能看出二人同出皇族,且为一支,皇帝的照拂和关爱溢于言表。毕竟即将亲政的皇帝身边多一分人马就是多一分助力,众人所见,大抵如是。于是巴结洛王的人,也随着皇帝大婚的临近愈发多了起来。 但沈宜依旧是沉静与淡然,声音不带一丝远近的意味,仿佛是在背诵早就拟好的腹稿:“回殿下,陛下与国舅大人出游,晚些时候返回行宫,若殿下求见,奴才立时通禀,再召传于禁内,请殿下稍安勿躁。” “这不是就在出游吗?怎么还单独出去?”姜熙微有些惊讶,“这事儿也没和政事堂说,咱们国舅爷就把陛下带走了?” “太后懿旨,国舅大人已然请示。” 洛王姜熙听罢一笑:“这样也成,就是本王回头要和几位大人好好解释了。” 梅砚山虽是首辅理当伴驾,但他确已老迈,身体和精力皆是不济,难以奔波劳碌,于是留驻帝京,其余人皆随驾出幸,即便游山玩水,也不能略了国事紧要,小朝会一概照常,帝京传来急函与快奏,也决不能懈怠迁延。可是洛王手上一没有急奏,二也没有表明是什么急情刻不容缓,沈宜便也照常回应道:“太后正在理政观呈,殿下可禀事拜见。” “也确实是有个家事。”姜熙的语气恢复到了方才的轻快,“王妃前两日不适,承蒙太后慈怜,今日所遣御医已是细细诊治过了,瞧出王妃身上已有了两个月的喜脉,本王等不及御医,赶紧来告知了,不巧陛下与国舅爷不住,那本王就先去向太后请安了。” 沈宜见他喜上眉梢,也含笑道了句恭喜殿下,而后命人引洛王前去主殿。可他自己,却站在行宫外的秋风里,许久,才传来一个跟随的小太监。 “内中是谁跟着陛下与国舅。” “是辛大人,另有两个陛下宫里的小太监侍奉。”小太监恭恭敬敬答道,“依照大人的吩咐,宋大人也寸步不离地侍奉着,不敢怠慢。” “派人路上接迎陛下,但别立即回宫,先告知今日的消息给国舅爷,清楚便去办。”沈宜声音平静,却在这一停顿后,异常柔缓下来,“找人告诉长公主,我晚些再过去陪她,一定要找公主殿下熟悉的面孔,莫要惊扰到她。” “是,谨遵大人的意思,奴才立即去办。” 待小太监离去,沈宜才传了另一个太监,这次更加言简意赅:“你速去见徐次辅大人,就说国舅离开行宫前,给他留了句话……” …… 回去路上,姜霖说什么都要骑马和梁道玄一并走,梁道玄不许,只道: “车里挂了驼绒的厚毡子,西边进贡的,挡风。陛下可别在我带着出去的时候着凉风寒,眼下事儿赶着事儿,要是生了什么毛病,回头我妹妹不得拿案头上的奏折往我脑门上抽?” “舅舅胡说,母后才不会这样对舅舅,这都是朕自己的主意,朕自己担着。”小皇帝说着已经跳上了马。 大人有时候就是拗不过孩子,明知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可要拒绝,话到嘴边,到底说不出口。 梁道玄也只能叹了又叹:“你小子主意是越来越多,还是小时候好,听话又好糊弄。” “好大胆,舅舅这也敢说,难不成舅舅以前没少糊弄朕?” “那可是太多了,陛下亲政后再一个个问罪吧。” 两人的笑声一时回荡在山间,辛百吉听了只觉舒心畅快,只暗暗自思,这在皇家办了如此多年的差事,什么时候不是如履薄冰?而各个宫里的贵人也都是言不及深,弯绕迂回,可跟着国舅还有小皇帝,却次次舒心敞亮,简直不敢想这二位是帝王乡里的天字一二号极贵之人。 辛百吉走过去行了在宫外的便礼,笑道:“陛下,天色不早了。再晚太后该挂心了,早些回去,也躲开这秋天的夜风。” “咱们这就走,辛公公年岁大了,坐马车便是。”小皇帝说一不二,飞快翻身上马。 “这……”辛百吉愣了,他可不好僭越。 “陛下的恩恤,辛公公就受着,马车里还有暖炉和茶盏,公公你备好了热茶,回头歇脚侍奉给陛下,免得陛下寒凉。”梁道玄说话总是周全,又添了合理的差事,辛百吉只能无奈接受。 他们说话这会儿功夫,小皇帝姜霖已然打马撒欢,跑出去好远,他是专门学过骑射的,驭马的本事好得很,梁道玄这快乐教育散养长大的身手根本比不上,着急忙慌上马追跟,一旁的侍卫自然比他强去百倍,早都赶上小皇帝的坐骑,前后左右,各有两匹马贴身,后又有三人,其余则都在马车周围。 姜霖虽是开心撒欢,但也不乐过了头,跑马快出几步便稳住缰绳,渐渐慢下。 梁道玄这才有机会跟上去和外甥说两句话,不然以他的骑术水平,大概只能跟着喝西北风了。 “再往前有个驿站,我提前派人打理好,已经备足用物,一会儿歇歇脚,喝口热茶,还有两个时辰脚程,回去路上还有个不大不小的镇子,从前是屯堡,前两日秋集也很热闹,咱们虽然不能去凑这么人多的地方,但这时候镇上反倒静下来,陛下自己走走看看,也多些观世的心境。” 听说能亲近除了朝臣和宫人以外的人,姜霖的眼睛亮得赛过了星星,弯过弦月,仿佛什么烦恼都抛诸脑后,马不自觉慢下来,闲庭信步之余,不住道还是舅舅最知他的心思。 梁道玄很是得意,正要开口说这也是太后妹妹的意思,虽然帝驾安危要紧,但也需要些触目可见之事,观见而知天下。 可未等他开口,就听一声尖锐的惊叫自身后马车里传来,声音极为熟悉,不是别人,正是在马车里煮水烹茶的辛百吉辛公公。 第134章 阴晴众壑(二) 小皇帝姜霖年纪摆在那里, 反应奇快,当即跳下马来,不等他前去查看,就被反应更快的御林卫士围绕在当中, 指挥御林卫士保护皇帝的不是别人正是已然举起一只手臂示警的梁道玄。 “保护圣驾。” 他声音不大, 却奇有威严, 方才说笑的面容转瞬化作冷冽,实意两个人跟上自己,去查看辛公公安危。 “舅舅!” 姜霖如何放心, 也要跟去,却被御林卫士牢牢围拢在当中,一步也出不去。 “请陛下保重龙体。” 他面前的人墙密不透风。 宋福民骑马就在马车左右,他第一个下马查看情况, 梁道玄赶过去时, 他已小心翼翼挑开帘子, 只见里头御用的茶炊用具撒碎满铺着猩红色驼绒毡的马车踏地, 辛公公脸色惨白,单单右手食指穿过一个碎没了壶身的空把手,浑身发颤。 “公公!” 梁道玄也关心辛公公安危,上前环伺, 辛百吉赶忙求救似得握住他的手,声音仿佛骑在发疯的马背上一般抖个不停:“国舅爷……有……箭!是刺客啊……” 不等他说完,梁道玄已然用尽全力,将其拖拽下高高的车辕, 辛百吉一个趔趄,滚倒在地上,梁道玄不由分说, 将他按倒。 就在这时,尖锐声响再度穿过众人的耳朵,又有三支箭矢,不偏不倚射中马车内厢厚厚的绒毡挂毯里。 “护驾!”梁道玄大喊,“捉住刺客!” 姜霖本来垫着脚想看情况,他们前驱马队的位置离着车已经有了一定距离,这时看不大真切,闻听真是刺客,顿时呆住。 刚出旧朝陵寝的山麓没多久,他们正身处一片较密的林子里,左右能看见的,不过是密密匝匝的参天林木,正值初秋,尚有流火燠热未能尽散,树木仍旧茂密葱茏,幽绿如黑,看不见哪处有刺客的行迹。 训练有素的禁军留下看护圣驾的足够人手,校尉已带着人杀了出去,姜霖一动不动,只觉额角滴落凉凉的汗珠。 “公公,你先别动。” 梁道玄轻声对趴在地上的辛百吉辛公公说道:“刺客以为陛下在车驾内,此时不声张,还能迷惑一二。我们看不甚清他们,他们也未必看得清咱们,大家都隔着树影,我们先按兵不动。” 国舅爷素有智谋,这辛百吉再笃信不过,他一方面有种大难不死的惊悚,可另一方面,又庆幸这陛下方才要他看着御炊,不然此时还不知陛下是否安泰,要是陛下出了事,今日这波人,一个都跑不了。 ……对了,一个都跑不了。 辛百吉恍若惊醒,竟也冷静下来,颤着声对满面冷肃的梁道玄说道:“国舅,这可……这可不能出事啊,好些人都知道今日陛下是和自己亲舅舅出来游玩,若是有个闪失……” 他不敢再说下去了。 “陛下不会有闪失的。” 梁道玄的回答斩钉截铁,也令人安心。 “可是有人走漏了御驾的风声?”辛百吉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梁道玄微微摇头:“如若我们当中有刺客内应,必然知晓陛下不在车驾中,然而刺客不知仍旧以御驾马车为目标,可见乃是不知情,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公公得帮我和陛下度过当前的难关。”说完他看向辛百吉,“我有个主意,不过似乎大胆了些,但眼下,唯有这个办法可行。” …… 自古帝王陵寝,必有屯驻,然而却无有不灭之朝,江山易主,陵墓荒芜,曾经迁来的屯扎驻军与家眷,也渐渐佚散,不过有些屯驻之地却胜在扼道路之险要,渐渐发展成了颇具规模的小镇,往来行人商旅络绎不绝,车马路驿生意不衰。 五陵镇便是如此。 这几日镇上刚过秋集,附近赶来贸易的农户商旅均已陆续离开,然而镇上并未显得萧条,到处都是客商打扮的驮马队伍与南北货的行脚商,三五成群,后跟着马匹,倒也热闹。 因这份繁荣,又是南北陆路商贸一处必经之地,好些做生意的人家都在此地置有产业,无论是避暑还是采买,都大有便利,自南城市集穿过往北城高处,人渐稀少,路却愈发夯实宽阔,有些宅门的占地竟也不输帝京周遭好些士绅人家,各个独门独院,内有花园,隔着墙外就能看见许多颇有身价的名贵树木在秋日黄昏的淡金色斜阳里交错斑驳。 就在这树影婆娑下,太阳落山前,各户的仆役都开始为外门上灯,此处大多商贾之家,虽家资富足,然而身份使然,宅邸门户多窄小,又隐聚气纳财之说,上过灯后,道上的行人就愈发少了。 一户人家看门守院的仆役正忙完了最后的活计,确认灯烛无恙,打着呵欠想去躲个懒,谁知他所守着的侧门这时候却不应景地被敲响。 “谁啊……这时候串门子。”他不敢高声抱怨,也不敢不应,提着灯笼欠开一道门缝,只见外头有五个穿斗篷客商打扮的人,身后跟着马,却不举灯,不等他开看,领头那个递过来一封信,平和道:“劳烦同传贵府少夫人一声。” 那仆役正纳闷,这伙人怎知道少夫人正待着出生没多久的少爷在此处避暑,低头看了看门贴,忽得一愣,上头写着的正是少夫人娘家姓氏,于是不敢怠慢,忙去同传,谁知消息递进去内院里,不一会儿,竟是少夫人自己出来,吩咐他在前头掌灯,不住催促快些,亲自迎接。 到去偏门前,请进来客人,只听少夫人喊了声爹爹,又殷切招呼两声“世叔”,仆役才知晓原来是少夫人娘家的贵客。 不过干嘛这么偷偷摸摸的? 这他就管不了这么多了,总算差事办完,一切清净。 而那一行人跟着少夫人去了花厅。 辛明乐领着人进了厅,喜不自胜打发了身边的丫鬟,对着辛百吉笑道:“爹爹宫里差事紧要,怎来寻孩儿?若是想看看外孙,休沐时日,孩儿去请安就是了。”她手上利落,已是斟了杯热茶,又给梁道玄递上一杯,“世叔一道前来,孩儿没有备着,礼数不足之处,还请世叔莫要怪罪。” “我的儿,你先别声张,来这边。”辛百吉并不用茶,反倒把茶递还给女儿,却让出身后一步来道,“快给贵人敬茶。” 方才跟来的两位守在了门外,此时屋内唯有梁道玄、辛百吉与辛明乐自己,除此之外,就还剩一个罩着兜帽的陌生人,辛明乐不明所以,但她一向孝顺,父亲的话无有忤逆,便疑惑着捧茶上前道:“不知贵客前来,有失体统,小女代父亲见礼了。” 她行止有度,十分妥帖,那人欣然接受,饮过了茶,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少年青春的英俊面容,笑道:“辛公公教女有方,是朕唐突了。” 辛百吉听见自己女儿被夸赞,虽身处困境,但仍是暗有欣喜,忙道:“陛下哪里的话,我这女儿,乡野草泽里爬大的,我又自小娇惯坏了,根本不懂帝京的往来,更别提宫内的礼数,实在是冒犯天颜了,还请陛下赎罪。” 他话中所指,再清楚不过,辛明乐听在耳中,不禁“啊”了一声,赶紧跪下行李:“民女不识圣驾,唐突冒犯,实乃死罪。” 姜霖赶忙让辛百吉扶起来女儿:“是朕来叨扰夫人安宁,该是朕赔罪才对。” 辛明乐十分慌乱,好在辛百吉已有了应对,拉着女儿到一旁低声解释并将梁道玄的安排如何襄助告之,这边留下姜霖和梁道玄二人,也都松了口气。 “这一路走过来,真是提心吊胆,多亏舅舅和辛公公了。”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104节 姜霖轻轻出了一口气。 “陛下别有顾忌,这里除了辛公公的女儿无人知晓咱们身份,她我是早认识的,叫我一声世叔也不是白叫,是个明事理的姑娘,这是她家的别苑,暂且安歇,且等派出去的宋福民带回信来,看看行宫处怎么说。”梁道玄安慰外甥,也不忘自己妹妹,“太后也得先知道你安然无恙不是?不然要教她如何是好?” 想到母后得知自己遇刺后的惊恐与悲恸,姜霖坐卧难安,整个人都紧绷起来,不由低道:“朕真是不孝,早知就不缠着舅舅出来走走……” “本也是我的意思。”梁道玄拍了拍外甥的肩背,好似给他力量一般,“若是你出了事……我真是没脸活着回去见我那妹妹了。” “舅舅,到底是谁这样胆大包天?一路你都不肯告知朕你的猜测,可是凭你的智谋,又怎会一点头绪没有?”姜霖到底做了这么多年皇帝,提及自己遇刺,不怒自威的架势还是十分慑人,梁道玄不觉得如何,还是轻轻拍着外甥的背示意他稍安勿躁,可后头听见了些许字句的辛百吉父女却都是耸。 女儿已是扯入不必要的麻烦里头——这是避不开的了,但其他风险,辛百吉万万不愿她承担,只教她快去准备住处和吃食,将辛明乐打发了出去。 这时候,知道的越少越好。 “陛下心中也有了猜想,但猜想始终是猜想,离真相太远,可话说回来,真相有时也未必重要。事情已然发生,知晓真相之余,还有其他要紧事,才是陛下此时该慎思的。” 梁道玄的话让姜霖愣住了:“舅舅的意思,朕不明白。” “陛下……孩子,舅舅也希望你永远不明白这些。”梁道玄换了称呼后的声音,有种悲伤沉重,却又坚定不移的意味,他两只手都重重搭在小外甥的肩上,凝视着他的眼睛,“思考,永远要先人一步,此时,谁是凶手,自当忐忑,谁不是凶手,却也不安躁动?霖儿,你要想清楚,思虑周全,行刺圣上,乃是诛灭九族之罪,谋逆行径,有人打开了口袋,咱们也不用再客气了。” 第135章 阴晴众壑(三) “知晓朕这次随舅舅出来的人, 其实很多,舅舅如何确定是谁胆大包天?” 小皇帝姜霖人生第一次危机是在襁褓中,彼时尚不知事,冲龄践祚, 是母亲替他读过了难关, 寻来了迄今为止最可靠的亲人——梁道玄襄助一路。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面对凶险。 他总想自己先明白一二。 首先单单是宫中, 就不少人知晓他这次出游。 除去自己和母后身边的宫人,还有那一众伴驾出游的待选佳丽,各个都知道这事儿。 其次朝野内外, 政事堂自然人人知晓,亲贵之家也有伴驾者,未尝没有嫌疑。 最后,这些人再沾亲带故, 消息没有秘密可言。 不过话说回来, 他本来也是光明磊落出行, 没有刻意隐瞒, 许多人也正是看到这一点,知晓如此行事自身足够混淆于众人,才冒天下之大不韪。 “你还在困于表象,其实是谁行凶, 固然重要,但若要论罪,此次出事,要遭殃的可不止这些人。” 梁道玄轻轻叹气, 替迷惑的外甥解释。 “我是国舅,政事堂占着一席,又是我带陛下出游, 就算陛下一根头发丝都没少着回去,论理论法,我也要受罚,只不过就是斟酌轻重而已。” “那不行!”姜霖这时忽然有了做帝王的底气,用力攥起拳头,“道理是道理,可是若要轮起来,朕也有话说,第一是舅舅你护驾有功,咱们功过相抵,难道还有人敢置喙天子的救命恩人不成?其次,朕即将亲政,诸多要事,均要舅舅交待转教,事从权宜,祖宗基业与大政国事先于帝王,定然是要以此为先,就算论罪,也得待此事之后,至于此事之后……哼,朕已亲政,难不成如何处置自己政事堂的重臣,还要人掣肘不成?” 到底是年轻的孩子,梁道玄总是很耐心,笑道:“可是,政事堂不止舅舅一个人啊,陛下难道不觉得,其他人也有过错吗?” “啊?” 姜霖愣住了。 这是他完全没有想过的方面。 “陛下有事,政事堂一个个全都有负先帝的临终嘱托,尤其是首辅和辅政王,他们不能规劝陛下免于冒进,放任自如,岂不有纵乐之嫌疑?” 梁道玄笑得足够阴险,让姜霖有种恍惚,可很快,他就心如明镜,使劲儿摇头:“不行!舅舅不能陪着他们落罪!” “你又想打老鼠,又想保住油瓶,天下没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事情,况且这笔买卖咱们是稳赚不赔的。” 梁道玄见小外甥如此回护自己心中温暖,但也不得不教育一番:“舅舅本来就是要在你亲政后辞归乐幸的,没有这次纰漏,舅舅也是要走,可是其他人,却怕着远离权力中枢怕得要紧,除去梅砚山和洛王,你那个徐师傅,难道不是么?让他安安心心换儿子上来,少想些有的没的吧!” “可是,他的孙女……” “这是另一个机会了。”梁道玄打断小皇帝外甥,“机会,是公平的,你既难以抉择,太后也为权衡利弊而苦恼,就让我来把命运交给个人自己好了,这个恶人,让舅舅来做,往后你和太后有埋怨,也是舅舅的不是,你们母子,不能有嫌隙。” 小皇帝还要再说,一旁的辛公公忙道:“陛下,这时辰不早,您龙体要紧,明日咱们还要等消息,万一有变数,免不了又要挪窝,今日得养足精神才是,国舅爷的话什么时候有过错?您且歇一歇,哪怕是吃过口膳食,再细细问也是行的。” 梁道玄拍拍外甥后背,示意他跟着辛公公去吃饭,而他自己,则看着一步三回头的外甥,待其走后,沉默着坐回了椅中…… …… 星夜,漆黑的斗篷下隐约可听名贵衣料隐隐摩挲的细碎,前头小太监头也不回,领着人出了行宫甬道,斗篷下伸出一只纤细姣好的手,掌心握着足有十两的金锭,稳稳放在领路小太监的手中,对方掂量几下,隐着喜色,紧张查看一下周遭,在确定并无动静后,向那穿斗篷的人点点头,转身离去。 而阴影里,一直站着一个人。 “祖父。” 徐玉淑摘下兜帽,露出清丽的容颜。 “今日不止你一人往外传递消息,想来内侍省好些人的腰包是一夜丰盈了。” 徐照白并未提灯,声音也十分轻柔。 “是,一行的女子,皆在想办法递出消息去,不过也不怪她们紧张,这是她们一辈子的荣华,怎会不上心?” “荣华?我看未必。” 徐玉淑颔首道:“祖父英明,这些日子孙女听从祖父的话,细细观察,只觉太后与陛下都不甚在意是谁为后,又选多少人充泽内廷,所有人真正在意的,唯有大婚后陛下亲政一事……至于是和谁大婚,反倒不是最要紧的。” “你的父亲太过忠顺懂事,不够变通,你的弟弟虽读书还算上进,肯下功夫也有些文墨上的脑筋,却不过是个活的书袋,考取功名倒是不必担心,可到了仕途上,想来也不过求个五品荣休,平安顺遂。唯有你,最像是我的血脉,你能洞若观火,这很好,可接下来的,不只是观察才可,你还需要些胆量。” “玉淑自幼受祖父教诲,侍读膝下,为的就是给祖父分忧,祖父若有示意,但说便是,孙女绝不推诿瑟缩。” 徐玉淑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徐照白望着这一双形似自己的眼睛,忽放柔了声音:“孩子,祖父从未问过你,是否愿意做这后位……如今你也见过陛下和太后了,那祖父便问你,是否愿意染指凤座?你要明白,这便是你唯一一次替自己抉择的机会了,想清楚再开口。” 徐玉淑没有任何犹疑,只是微笑:“自然愿意。” “为何?” “容孙女冒犯不孝,敢问祖父,为何寒窗苦读,数十年如一日,伴君如伴虎,朝朝暮暮如履薄冰呢?” 祖孙二人坦荡地对视,徐照白竟也展眉而笑。 “不亏是我寄予厚望的孩子。那好,接下来的路,你要好好走,不,你要骑上马,一路疾驰,不能回头。” …… “只是一个消息,便乱至如此,看来,哥哥走前说得话,确实是有些道理的。” 所有人都以为此时此刻,当皇帝遇刺的消息传遍行宫时,太后梁珞迦已是焦躁愧痛,难以入眠,然而此时与沈宜在内殿独自讲话的太后却是极其平静的。 “宋福民方才的话,太后已然听过,陛下与国舅无恙,现下主动权在太后手中了。”沈宜自怀中取出一张纸来,上面笔迹略显潦草,却仍旧遒劲有力,“这是照太后吩咐所记,今日通传行宫之外的待选女子名单,请太后过目。” 梁珞迦取来一看,不由哂笑:“这不几乎就是所有了?” “只有五个人没有动静,崔小姐便是其一,奴才见她时,她正在哭泣。” 梁珞迦并不言语,望着烛火,许久道:“沈宜,你还记得先帝驾崩后,哀家哭了多久么?” 沈宜略微开口,却再度闭紧了嘴巴,短暂的犹豫后,他选择在这个时候实话实说:“太后只在人前于礼崩泣,人后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梁珞迦哑然失笑,摆摆手道:“你下去吧,让哀家一个人想一会儿。” 更漏声响起,沈宜走出内苑,只见外面仍旧有几位臣下焦急等候,照例,他转述告知,太后心痛欲崩,如今禁卫已派出,也已调兵来行宫,但是朝政暂且太后无法处理,还且等一等,待陛下安然无恙归来再议。 …… 梁道玄虽说觉得已是胸有成竹,但到底是在带着小外甥冒一种从未有过的风险,最终还是一夜未眠,早晨起来,姜霖就见他眼下发出淡淡乌青,人也憔悴。 “舅舅一把年纪,才是要睡觉的时候。”姜霖看了看辛公公,“倒是朕足够年富力强。公公该把劝着朕的劲头多劝劝舅舅才是。” 梁道玄气得笑了,可惜是在人前,不然高低得给外甥后脑勺来一下清醒清醒:“陛下这话阴阳怪气,倒很像徐师傅的真传。” “难道不是舅舅言传身教么?” 有了昨夜舅舅给透的底,姜霖今日要显得松弛多,他自己也有思量,此时一旦禁军来到,接驾回宫,他全然主动,到底是谁搞手脚,他又想搞谁的手脚,那就任由他和母亲来斟酌了。 算算时日,当初舅舅十分英明,让宋福民和自己同时出发去往两个方向送信,行宫离得要比五陵镇近上半日路程,此时想来接驾的队伍已在路上。既保证了他的安全,又及时告知母后自己无恙,使得母后不至于毫无准备处于惊恐当中而乱了分寸。 自己今后若是有舅舅这番心力运筹帷幄,想来再大的麻烦,也能应对。 正想着,就听辛公公的女儿辛明乐——也是此宅商户的夫人,急忙赶了过来。 “见过陛下。”她礼数周全,行礼后才道,“方才有个人拿着宫内的腰牌,我不敢声张,只让人拖住,那是个姑娘家,说要见……要见陛下,有要事相告。” 第136章 阴晴众壑(四) “是母后差遣来的女官?” 姜霖说这话时看着梁道玄, 却也是侧来问辛明乐来人的特征样貌。 辛明乐并未入过宫,也不曾与除去养父和梁道玄以外的朝中内外人士打过交道,迟疑答道:“民女不知,只是那姑娘虽荆钗布裙, 然则青春曼妙年纪, 清丽芳华, 实在不似有年纪有官资的嬷嬷女官……” “不妨让老奴去看看。” 相比女儿,辛百吉更清楚宫中人物和门道,因这人知晓他们藏匿的地点, 开口便要面圣,到底什么来历尚且未知,实在不好由小皇帝出面。 梁道玄更为慎重,以手止住辛百吉已预备朝外走的身形, 询问一直负责看顾戒备的侍卫:“今日府上周遭, 可有来历不明之人徘徊?” “回大人的话, 无有。府外一周皆为巷陌, 四周尽是私宅,极易探查,方才属下已细细转过,与前几日无异。” 这样可靠的回答并不能让梁道玄完全安心, 他吩咐辛明乐且让人进到内宅,这样即便有变,也能立即切断其与外界的联络,及时应对。 辛百吉这才跟去, 然而带回的消息却让人大吃一惊。 “辛公公,你说是谁?” 姜霖听完那个名字,整个人都呆住了, 秋日深深,深宅门户内十分幽静,唯有窗外花木扶疏的簌簌声穿插在沉默当中。 梁道玄只是短暂的怔忪,很快,他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没有让辛百吉再度重复已是肯定得不能再肯定的答案,反而挥手道:“陛下自己去看看吧。” 应该也没有什么危险了。 一切似乎都在按照他的想法发展。 姜霖的头脑一时混沌,与其说是不安,不如说是极致的诧异后留下的短暂空白。 在舅舅的授意下,只留两名侍卫在小院外,他独自一人,推开了内苑小斋的门。 这本是给宅子女主人使用的小花厅,用意是书房,用来处理家中日常事务,从店铺田产租赁到宅内琐事,故而厅内陈设少有书籍,多是些账簿册本,桌上撂着一把已有些年头,被敲打出光泽的紫檀木珠算盘,以及整齐码放的大小算筹。 在这乱中有序的桌案前,站着一个身穿深蜜褐色绨布披风的少女,她看见姜霖,缓缓摘下兜帽,以得体的不能再得体的宫廷礼数,屈膝颔首,俯身叠拜: “臣女徐玉淑,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前面几个字还算严正,可最后的三个字,忽然绵柔得犹如她的面庞,又渐渐变作了叹息般的尾音。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105节 与其说缠绵,不如说是放松,好像咬紧的最后一口气在见到姜霖后,终于能够轻轻撂下在想见之人的面前。 “平身。”姜霖犹豫片刻,想伸手去扶,但最终仍是未动,他急切想知道一个答案,“你是如何寻到此间?母后可还安泰?” 徐玉淑披风下,是一件寻常百姓家女儿常穿的粗棉衣服,上衫下裙,不比宫装曳地华丽,可神奇的是,在她身上,竟也能穿出一丝书卷气的韵味,沉着她举手投足的稳重,并不柔软的粗纺棉布经纬中,竟也有了摇曳的绰约。 “太后牵挂陛下安危,已两日不曾进食,忧思焦灼,如今陛下得天庇佑,安然无恙,必能使太后慈母之心归安于内。”徐玉淑起身后缓缓说道。 她的视线,不曾在对话中直视天子,即便只在一户边镇商人小宅的偏厅,她也严苛尊奉着宫中的礼数。 但她并没有回答姜霖的第一个问题,姜霖只能自己顺藤摸瓜:“是母后懿旨,遣你来寻?” 话刚出口,他便觉得不大对,如果是这样,为何母后不派沈宜或者是送信的宋福民回来通传?岂不更可靠? “是……臣女自己要来,太后并不知情。” “那你是如何得知朕身在何处?” 徐玉淑这次抬起了头,在与年轻的天子对视时,她略显迟疑,但最终,自袖口取出一封信来,双手递上:“此信,乃是祖父所得,如今他深陷行宫遭人监视看管,不得不传信于臣女,方能冒死逃脱。陛下请阅。” 姜霖就像并不能相信徐照白徐师傅一样,不能相信他的孙女,也是自己皇后的备选。 可是他听得这样的说法,还是心头微颤。 接过书信,展开一看,他只觉得有股血气往喉头使劲儿钻涌,怒火炽热,恨不得玉玺就在手边,当即书族诛的圣旨,即可加盖。 信的内容很简单,乃是梅砚山和洛王姜熙的往来,他父皇留下的两位辅政大臣决议改换门庭——不过不是拥立洛王这样冒险昏聩、落人口实的昏招,而是更加高明的,在尚未有继承大统的直系子嗣的自己下落不明时,拥立洛王襁褓中的幼子为太子,顺理成章继承皇位。 这并不是什么异想天开。 姜熙不是无知稚子,他当然明白,自己膝下空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皇位必然归属叔叔一支——毕竟这是他目前唯一的直系血亲。 毕竟幼主临朝,早年父亲将洛王召回帝京,未尝不是为着江山基业后继有人做打算,然而自己平安成人,即将亲政,即便没有孩子,再将皇叔视作继承人,就未免有些不妥。这个时候,最合适的人选出生了,那个孩子……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堂弟,也是皇位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那么,并不需要自己当即驾崩,只要消失足够的时日,那么自然会有人“顺势而为”,新的利益集团行成,他的死活,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想着就让人毛骨悚然的冷冽攀爬上了后脊,好在姜霖是梁道玄与梁珞迦教养出的孩子,有足够的头脑来维持冷静的思考,他并未如心中所思那般暴怒,只是恰到好处的震惊,与徐玉淑对视:“此信是徐师傅得来?” 他并不能完全信任这对祖父女。 “是,臣女祖父秉忠不摧,不愿与梅宰执以及洛王同流合污,然而若真要翻脸,却也只是玉石俱焚,无奈之下,唯有兵行险着。”徐玉淑提及祖父时,那与年纪不匹配的沉着终于化作了不安,一双温柔的眸目中,蓄满泪水,“祖父……望陛下能平安归朝,扫清逆乱。祖父与臣女,唯陛下马首是瞻……” 言及此处,眼中所蓄泪水骤然滑落,徐玉淑忽然跪地,仰起满是泪水的清丽面庞,颤声道:“请陛下救救臣女的祖父……祖父他……”说罢泣不成声。 哀泣之诉牵动心肠,姜霖下意识伸出手,扶住徐玉淑颤动的手臂,将她扶起。 许是一路奔波辛劳,徐玉淑在哭泣后显得分外憔悴,似是无力支撑,轻轻的就被姜霖仿佛捧起一片羽毛般起身,身体如摇似摆,就这样轻柔且恰到好处的,触碰着姜霖的臂弯内。 很奇怪,姜霖算是在母亲严格的礼法管教下长大成人,他并未与太多宫人女子接触过,小时候还会有些嬉闹,自从步入青年,便再无更多的纠葛,此时此刻,或许他应该因为这暧昧的触碰有所悸动,然而并没有,占据他身心的,是另外一件远远超过情肠柔柔心绪眷眷外更重要的事:他想起了事出之前,在前朝皇陵,舅舅的话。 …… “这帝后之间,没有情爱,也得有些默契和一同共赴的信念,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真心?那就让咱们看看,到底是谁能有这个勇气和决心,朝前走出这样一步。” …… 在变幻莫测的时刻,站在最后下注的赌【】桌前,带着利益走到他身边的人,不是那个会在母后宫中羞涩偷偷望过来的动人少女,而是另外一个他此刻最需要的盟友。 看似他仿佛与一场梦幻的圆满失之交臂,可命运终究眷顾他这个天命之人,选择了一个更让他从另一个层面上“心动”的天成佳偶。 于是,一切犹豫都一扫而空,他作为天子,用手臂环住哭泣的女子,尽管她也许并不那么恐惧,但这样的环抱并不代表安慰或是宠抚——更像是合作的邀请,亦或承诺—— ——承诺天子的荫庇和选择。 徐玉淑缓缓靠在了姜霖的怀中。 …… “这徐家的姑娘,果真是一个人跑出来的么?” 另一边,辛百吉无心饮茶,焦灼不安,自己却无法解答,只能求问始终沉默的梁道玄。 而一直健谈的国舅,却许久未能像从前一样给他答复。 按理说,梁道玄允许小皇帝做的事情,是必然不会有差池的,这点辛百吉万万相信,绝无疑窦,可事情诡异又让人不安,他实在按捺不住,过了半晌,又凑过去追问:“这徐小姐,她……” “公公,往后你要改掉称呼了。” 梁道玄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称呼?”辛百吉一时不明就里。 他在梁道玄望向窗外婆娑树影的眼中所见的,是一片莫名的感伤和悲悯,总是言笑晏晏,即便小皇帝遇刺也宠辱不惊的国舅,此刻却仿佛被时间抛在了身后,语气都变得缓慢: “你与我,整个天下……都要改称其为皇后了。” 第137章 阴晴众壑(五) 帝京禁宫此时一片愁云惨淡, 暑热仿佛知晓人意缓急,竟也褪尽,一入初秋,晨起接连浓雾, 禁军执勤防务, 也都由一宫人于前敲柝引路, 以避免浓雾时不便之处所造成的骚乱惊扰。 太后依旧是镇日的难以入睡,服侍的宫人无不战战兢兢,长公主仿佛知晓自己唯一的弟弟陷入险境, 也是成日哭泣,沈宜无法离开去侍奉太后,大部分时候反而都在公主宫中陪伴,好在宋福民被梁道玄差遣回来送信, 还能在太后处支应一二。 这日本该是小朝会的日子, 但皇帝不在, 政事堂只能齐齐拜见太后。 连梅砚山都拖病入宫, 徐照白本是苦劝,可无奈恩师非要亲眼看看才会做出判断,只得作罢。 梁道玄不在,于宫外等候的便只有五人, 洛王姜熙倒是来得早,兵部尚书许黎邕是跟着梅砚山于徐照白二人一道前来。而工部侍郎谢春明尚未入政事堂,但也跟着侍录了三四年,一道于此恭候。五人见面按着品职官阶道问, 各个不管是真心还是作戏,都是眉积愁云憔悴不堪的模样,也无心寒暄。 就在这时, 自太后宫中走出一内监,看清来人,几人却都心底微有诧异。 但凡有朝会的日子,无论大小,皆是沈宜伴随太后凤驾亲临,而今日,自太后宫中出来传话的却是宋福民宋公公。 “诸位大人,传太后口谕,今日请自行散议,若有不决,再由我转呈。” 宋福民倒不是生面孔,他跟随沈宜多年,皇宫内外大事小情,都有涉猎,可以说宫里除了沈宜和辛百吉,最让人忌惮的便是这位宋公公,可但凡大事小情,沈宜总压他一头,他也对沈宜分外尊敬,无有不从,今日奇异,总让敏锐之人心起疑窦。 梅砚山在告辞后轻轻咳嗽,他惯不喜与内监打交道,只略抬起布满龙钟老态层层叠叠的眼皮,徐照白便会了老师的意,心照不宣微微慢了脚步,许黎邕和谢春明则是梅砚山一手提拔,虽不知用意,也殷勤侍奉,搀扶梅宰执朝外走去。 洛王姜熙则未有移步之意,探问宋福民道:“太后今日凤体如何?可传了太医?” “回洛王殿下,太后未有进膳,太医瞧过,也说不大爽利,不宜烦劳。” 宋福民追随沈宜多年,说话办事也有那般滴水不漏的模样。 洛王姜熙不好再问什么,只道望安,临走前瞥了徐照白一眼,径直离去。 “宋公公,御书房摞着些陛下出行前写毕的文章,我已阅过,本应呈交太后摄览,然而今日太后凤驾不安,不宜觐见,不知能否烦请公公辛劳,与我一道取来,若太后过午凤体稍安,也好及时递前,待陛下归来,方好指正。” 徐照白的理由再妥当不过,陛下虽大婚在即,却实打实的尚未亲政,在御书房的日常课业文章经由师傅批改后都要交由摄政太后亲观,这是一直以来的规矩,也是育帝辅政最不能懈怠的一环。 最重要的是,眼下内廷外朝流言四起,都言陛下不见人恐是凶多吉少,为了平息,也要做好日常的样子。 宋福民略有迟疑,但很快,便含笑道:“徐大人吩咐,安敢不从,请奴才为徐大人垫几步道。” 这话说得极其谦卑。 在宫中,只有身份尊贵之人的仪仗才有专垫道的宫人,帝后与太后为六人,之后是四和二,依照身份递减,若是皇帝恩赐臣子,不过一人在前,已是格外恩荣。垫道的宫人多是品级低微者,执暖炉、香炉等于仪仗前,弯腰悬垂金炉,使得其中香韵或是炭热可暖地面,也足下生香,这一差事十分辛苦,自然只有低阶宫人会被指派。 徐照白当然知晓其中规矩,也客气道:“宋公公是太后身前的有品级的内侍,我如何敢造次?请公公赏光并步。” 这次,宋福民没有推辞,与徐照白一道,走出来太后的宫宇。 自中朝甬道向外朝走去,人是愈发多的,但皆只远远朝两位行礼,无人有身份上前攀谈,宋福民和徐照白沉默许久,终于是徐照白率先开了口: “宋公公,许久不见沈大人,不知他可是也有积劳?” 在如此紧要关头,沈宜不在太后身边,也难过梅砚山心生疑窦特要得意门生来向个内监打探究竟。 “沈大人……自有沈大人之事,能安排沈大人的,宫中也只有那一二位,是轮不到我这卑贱之人置喙的。” 宋福民微微颔首,极为恭敬,该说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回应,然而仔细思索,字字都是隐情。 徐照白放慢脚步:“前些日子起,就不见沈大人奔走,御书房的事本也是他的掌务,不知往后,是否要与宋大人交接?” 称呼换过,宋福民却没自谦拒绝,只含笑道:“太后如何吩咐,奴才便如何办。” …… “他真是这样说的?” 梅府书房,梅砚山听罢简直要啧啧称奇,他是相信自己最得意的门生的,此话并非是质问,仿佛是难以置信之下的自言自语。 “回老师的话,学生复述无有疏漏。” 徐照白恭敬奉侍一旁,每言必有回应。 “这里面似乎有什么不对。沈宜此人从来极得太后器重,又与梁道玄交好,但凡我们外朝不知的阴私,想必都经过他的手。眼下小皇帝的情形,他若是不见,一是太后派了他去奔走营救,二是……他犯了忌讳,这时候太后不敢重用。” 梅砚山不自觉起身徘徊,将想法说出,却又顿住,猛地回头: “不对,这里面实在诡异,长公主那边也不见沈宜人影么?” “回老师,学生有暗使人去问过,两日前,沈宜有去陪伴过哭闹不安的长公主,但这两日长公主处也没人见过他。” “沈府那边可有动静?” “沈宜也没有回府。” 梅砚山静默一会儿,才回到座位里:“小皇帝那边有消息了么?我们安排的人可有找到踪迹?” “还未有寻到,梁道玄行事诡诈,一时不好张扬巡访。” 梅砚山冷哼一声:“此人之鬼蜮多诈,你我早已领教,不张扬是对的,免得先机反落下风。洛王那边也是无能,指望一心坐享其成之人眼下是不行了,还好我已有后招……小皇帝一直躲,又能躲到什么时候?到时皇帝不露面,就已人心大失,待此时,推举新帝稳定朝局与天下,也是你我宰辅之职。待到新帝继位,就算小皇帝活着回来,真也是假,自有名目等待,无需劳心……不过原本若是宫中有所内应才是最佳,沈宜自然不是上上人选,可如若他已与太后离心,那情况又是两说……” 仿佛自言自语说完,梅砚山忽得抬头略有惊异之相: “莫不是他已经……” 梅砚山没有说出后头的话来,只满面狐疑又惊诧地望向自己的学生。 没等徐照白回答,书房紧掩的门扉外,有仆人回话的声音响起: “禀老爷,外面有人求见老爷和徐大人。那人不肯讲自己何来,只递来名帖。” 徐照白打开门,接过名帖,双手递给梅砚山,只见老师看完后,先是错愕瞪大双眼,随后仰天而笑:“苍天助我……苍天助我啊……” 说罢,他将名帖递给徐照白,徐照白也是一惊,而后道:“学生去看看究竟。” “快去快回。” 徐照白离了书斋,到会客的小厅,内中只站着一人,披着厚厚的黑绨斗篷,待他关掩好门扉,那人方才缓缓摘下,显露真容。 正是今日太后宫中所见的宋福民。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106节 “宋大人深夜来访,无奈恩师身体不适已然休息,不知能否与我交知一二?” “宫中耳目多杂,今日并非宋某不肯告知,而是多有无奈,还请徐大人见谅。”宋福民没了白日里宫中那般端着的模样,陪着略有谄媚之意的笑,恭敬行礼。 徐照白倒不紧不慢请他就座,让茶。 宋福民略显急切道:“小人出宫不便,虚礼且免。” “拜帖所言,宋大人愿意告知沈宜去向与宫中情形,可否属实?” “我自诚心。”宋福民起身行礼,复又坐下,“沈大人确实是已被太后收监。” “敢问为何?” 徐照白并未显现出太多的讶然,问过后反倒给自己起了盏茶,细细品过,再看宋福民的眼睛等候答案。 “太后责怪他安排不当,至使陛下……大驾失踪。”宋福民语速却要比徐照白快许多。 “可我记得,沈宜的安排正是让宋大人伴驾,怎么宋大人却无恙归来,不见陛下呢?” “我只是传信之人,不知情形具体如何,国舅大人也不肯让我多知,我冒死带回传话,太后自不疑我心忠,然而沈大人处……太后责怪其安排,沈大人也一问三不知,心急之下,太后问责,又疑心安排此行的沈大人与歹人恐有勾结,谁知沈大人为了脱罪,竟将罪责归于我身,好在太后明察秋毫……” 徐照白略微沉吟后,竟笑道:“既然如此,那我该恭喜宋大人才是。” 他言语中恭喜宋福民取而代之的意思再清楚不过,然而宋福民却无甚喜色,只蹙眉摇头:“然而沈宜终究侍奉太后已久,经盘问几句,太后已略略消了疑心,只是我与沈大人,终究是因太后之前对峙时,言语冲撞有了敌对之意,若沈宜官复原职,莫论我的内侍官职,怕是性命都要交待了……徐大人恐不知情,沈大人与国舅爷可是联手连自己亲生父亲和血亲兄弟都杀害的狠厉之人,我安敢坐以待毙?唯有前来求告,此时帝京可救我之人,也唯有梅宰执与您了。” 徐照白心下大惊,面容未有变化,他不愿透露太多,担心宋知晓更多事宜,只道会有说法,请走宋福民。待宋福民一离去,自小厅后壁通道之中,步出了仿佛老态都已尽数回春的梅砚山。 二人之言,他已全然听入耳中,不住道:“天助我也!”双手搭在爱徒肩上,朗声而笑。 第138章 阴晴众壑(六) 内侍省监牢的潮闷与压抑伴随低低垂死的苦吟, 弥漫在无比压抑的甬道之中,厚厚稻草所散发出的霉味直直往人的鼻孔里钻,许黎邕忍不住蹙眉咳嗽,然而徐照白却面色如常, 跟随领路的太监, 朝更深处走去。 “二位大人, 沈……大人就在里头。” 领头的小太监似是不知用何等称呼才算正确,犹豫许久,说出的还是之前的称谓, 说罢又觉得不妥,可说出的话也收不回来,尴尬立着,半晌, 见徐照白示意, 赶忙如逢大赦行礼跑退。 “沈宜, 我们二位奉梅宰执令, 来问你些话。” 许黎邕轻咳两声后率先对着牢笼中的背影发话。 沈宜的背影缓缓转过来,许黎邕和徐照白在看见他布满伤痕的脸时都吃了一惊,可转念一想,墙倒万人推, 破鼓万人捶,沈宜在高位时得罪了不知多少人,眼下一时失势,希望他不好的人只怕比好的多, 也怪不得宋福民这般紧张。 “罪人见过二位大人。” 沈宜缓慢起身行礼,略有踉跄,但仍旧像是旧日风光无限的内侍省大太监, 没有半点拖沓。 徐照白不论对谁都是有礼有节,气度平和,他示意沈宜且快坐下,关切道:“太后之责尚未有定论,于宫内规制或是国家法度,内侍省都不应先施以刑惩,我会面呈太后今日所见,水落石出之前,沈内侍的公道还是要有的。” 许黎邕即便跟随徐照白多年,此时见之谈吐,仍是内心钦敬不已。 沈宜平静道谢后,又开口时声音却多了一丝戏谑:“徐大人公正严明,罪人心存敬畏,然而为带罪之身开罪即将手握内侍重权之人,即便是大人您,也得不偿失,还请慎之又慎。” 话中之意,徐、许二人对视之后都了然于心:想必是宋福民担心沈宜重见天日,与自己势同水火,再回内侍省头把交椅,不免要报复,不如借着太后问罪,先下手为强。 “事非曲直,不是徐某一人之口能言之凿凿,沈内侍之罪,自有太后定夺,徐某身为人臣,唯有听令一心。”徐照白声音柔和,但所陈之言却掷地有声。 但沈宜仿佛不领情只看着他道:“敢问今日,可是太后懿旨令二位大人前来?” “大胆罪人,如何质问我等?” 许黎邕性情急躁,当即扬声。 徐照白心中叹气,知晓这等心虚,沈宜如何看不出来?无奈梅砚山有令,他不能独自前来。这样九族之上悬有利剑的事情,梅砚山自然不会轻信任何一人,自己也不例外,许黎邕虽是办事非有大能,但好在多年衷心,且足够直来直去不好隐瞒,今日探问,如若自己有何不妥,许黎邕或许不会心生疑窦,可一五一十告知梅砚山,老师自然可以知晓。 无论如何,他都要稳住。 想到今日不知孙女且当如何,徐照白静下心神,问道:“沈内侍说给不能通上的人听,不如说给我们,至少有人现下关心沈内侍的罪责是否过当。” 许黎邕微微后退一步,不再多言,沉默当中,沈宜倒也似认真思索徐照白的话,而后开口道:“我确实不知陛下如今下落,当日安排也是尽我所能调度,依照国舅吩咐,不敢懈怠,于我,实在是无罪之有。” “你令宋福民前往,可是有意?” “自然是,除去宋福民,辛百吉辛公公则是国舅点名,二人又带有两个协旁内侍,照顾陛下鞍前马后,此次宋福民一人归来,二人均尚不知下落。” “在此之前,你可曾知晓有人对此次陛下外幸之举多有打探?” “有几户待选秀女的家人,不知如何得知,探问过一二,但探问的大多是陛下是否携有其余女子同行。” 徐照白一来二去的话,看似寻常,但都有深意,许黎邕听懂弦外之意,正是老师梅砚山的意思,想看看沈宜是否真有歹意,若他没有,反倒事情好办,如今此人言语不像作假。 徐照白思忖半晌,却是沈宜率先开了口:“徐大人,国舅爷离开前,曾吩咐过我一件事。” “什么事?” 许黎邕听到梁道玄,比徐照白还激动,因过去结怨,他就仿佛宋福民想置沈宜于死地一般,想要梁道玄也因这次情形一并不得翻身。 徐照白心下一动,面色平静,颔首示意沈宜说出来。 “国舅说,他与陛下回来后,便是选后尘埃落定之时。”沈宜犹如深潭的眼眸,沉静望向徐照白的双眼,“他让内侍省早做准备,徐大人,罪人实在不知,这是为何。不过罪人的愚见,梁国舅家眷儿女,皆在太后身侧,若是陛下有事,覆巢之下无有完卵,想来国舅与此事自然断无关系。” 徐照白和许黎邕问毕话,二人一道离开,没有去中朝的太后宫中,也没有回到政事堂,而是一道前往梅砚山的私宅。 “看来聪明如梁道玄也是没有居安思危的能耐,他心中笃定,想私下举荐自己姑表亲崔家的女儿,所以才冒冒失失带着小皇帝出宫,结果倒给了我们可乘之机。”许黎邕是这样理解沈宜的最后一句话,并且带着得意和戏谑的口吻同徐照白交谈,“这下老师可以放心了,我们也可以信任宋福民这个阉人。” 然而徐照白随是点头,心中思绪却犹如万顷海波撞击在绝壁悬崖之上,激起无数飞沫,久久不能平息。如果说沈宜前面的话只是场面言语,但最后的两句,一句是利诱和再度确认交换的条件,另一句,便是梁道玄留下的,只有二人能明了的威胁了。 …… “舅舅,我们秘密回京,为什么不扮作客商或是旅者,怎么弄出这幅样子来……” 城外,一阵微风吹得姜霖有点冷,他身上衣衫单薄,只件粗布外衫,也十分鄙陋陈旧,加之足下的鞋子更是薄底粗纳,一身天潢贵胄之气因冷也瑟缩的全无踪迹。 梁道玄和他打扮差不多,两人其实都是一身没有品级的官兵装束,他检查了一遍外甥的衣衫,又觉得太过干净,用辛百吉干女儿特意预备的猪油,又往姜霖的衣服前襟上抹了两下,然后看着渐干的油渍点头:“这才更像。” “我朝驿卒都这么不将就官体吗?” 姜霖觉得很是恶心,又不能抗拒舅舅安排,只是绝望。 “你呀……平常上朝见的官,若是衣冠不整,那便是欺君罔上,所以人人都是板板正正一丝不苟,可到了下面,尤其是偏远驿站的驿卒,他们又不用日日对着圣上万岁,自然接地气一点,赶路又辛苦,一趟差事的银子又是有定额的,吃吃不好,睡睡不香,怎么体面?” 梁道玄笑着说完,又给手上剩余的油花往外甥和自己头发上抹了抹才算完事儿。 这次,姜霖没有嫌弃了,他反而陷入沉思。 “至于你说为什么不扮成客商,如若你是有权力下达之人,此刻搜寻我们的人太容易分辨,反倒用官身,出其不意,况且这几日根据我观察,各地驿卒均比往日多了邸报上传,人多也好浑水摸鱼,可帝京与行宫之间,此刻风声鹤唳多有禁令,这时还冒死乱窜的商贾,又有几多?” “舅舅缜密,我还一时学不来的。”姜霖又一次为梁道玄的安排折服。 “还有就是,其他人都留下,咱们两个上路,轻装简行,路上你要多看多听,不要擅自与人接触,尤其是称呼,千万不能暴露。” 梁道玄的话又一次让姜霖陷入沉思,许久,他才道:“舅舅……难不成整个朝廷里,就除了你和咱们信任的那几个人,就没人希望我做皇帝么?” 这话让梁道玄也是一愣,他想了想,忽得笑了:“你是想问,为什么我们不直接曝光身份,让勤王者拥你回宫?” “难道是舅舅觉得,没人会这样做?”姜霖有些急切想为自己辩驳,“我虽没有亲政,但也绝非嬉怠荒乱的少年之君,母后治国有方,我从旁学习,半点不敢懈怠,这些年,难不成做得这些,都没人看见没有人知晓么?” “你有没有想过,许多事,并非是你做得不好,而恰恰是你做得太好,又或者许多人对你好不好其实没有那么关心,他们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前程?”梁道玄收起笑容,双手搭在姜霖肩上,直视他的眼睛,“答应舅舅,即便你是万人之上一国之君,也永远要考量人性、利用人性,而不是因为自己拥有万机权柄而轻视人性。” 姜霖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还有,如果不能一击制胜,这次所有的顺势而为就都没有了意义,舅舅不能让你亲政留有后患。” 这话仿佛像是梁道玄自己对自己所言,姜霖心下感动,轻声道:“舅舅……谢谢你。” “还是先不要谢我啦!”梁道玄笑出声,“你不去和你的小皇后道个别么?人家要在这里等你的。” “舅舅不要打趣我……她是您留在这里牵制徐照白的人质,还是少见为妙。” 这次,姜霖倒很笃定,他也不再觉得身上衣衫不适,推开门,与梁道玄走入了熙攘的街巷。 第139章 天命昭然(一) 宁熙宫外, 朝阳淅金,六个小宫女却战战兢兢跪在阴影当中,带着哭腔,回答太后梁珞迦的问题。 “回禀太后娘娘……不是奴婢们侍奉不周, 而是长公主殿下她……她无论如何也不肯用膳, 寻常沈公公吩咐的安抚法子, 我们都用了,夜里也是排了次序,夜夜都有两个宫女陪伴长公主殿下入睡, 可是殿下仍然夜惊,醒了实难抚慰,今日一早又昏迷过去,实在是……奴婢有罪。” 梁珞迦并非严苛之人, 也甚少过度责罚犯错的宫人, 她只是摆摆手, 命宋福民领六个人先下去, 宋福民低声道:“太后,今日是大朝会,不知……是否传御辇来?” 看着时辰,的确要到时候了。 太医站在一边, 他刚如实禀告过病情,也听得了这些日子宫中的风吹草动,知道太后的日子也不好过。皇帝还没有下落,做母亲的, 晚上连一个时辰恐都睡不足,只望闻便可看出太后之衰弱与憔悴,无奈孝怀长公主偏偏今日大不好, 心风之疾本就是药石难医,多年沉疴,好在太后和沈宜悉心照顾,无有再发作,今日疯祚而晕,许久未醒,实在不是太好的预兆,施针之后,他也不敢说能全然救命,只能祈求这命苦的皇家天女苏醒后能好转。 如此,他便主动回禀,表示先开个方子,待长公主苏醒,服用后可安神宁心,好让太后安心理政。 然而梁珞迦却摆了摆手,道:“有劳太医了,哀家先看看公主如何。” 太医担心公主苏醒疯病发作恐对太后有不当之举,连着宋福民宋公公一道劝了两句,无奈太后虽是温和谦仁,却心志坚毅,无法动摇。 宋福民只能吩咐辇轿先来等候,以便不误大朝时辰,太医也匆匆赶去开方督药。 梁珞迦一人步入宫宇,此宫内与寻常严肃之风全然不同,宫内仿佛尚住着一十一、二岁的小女,驾起的花秋千下是柔软的草地,草地上堆着几个旧布偶,又有仿照胡人之家的小帐篷,仅够二人容身的大小,里头却软榻桌靠一应俱全,均是上等鸡翅木,光可鉴人。 太后走到寝宫门前时,忽听里头传来隐约哭声轻叫,她不顾身份,提裙大步而入,穿过明堂进到内寝的宫室,只见长公主已然苏醒,却从床上跌落,不住哭泣,似在寻找什么。 “慧真,是阿姊,阿姊来看你了。” 梁珞迦上前去抱住长公主,让她靠在自己的怀中。 孝怀长公主的名字,其实从前更改过一次,但是公主对这个杀害自己母亲和弟弟之人赐给自己的新名字从无反应,甚至听到还会惊厥,于是人后,先帝和梁珞迦,都叫她过去的乳名,慧真。 “阿姊……我好难受,我上不来气,皇爷爷卡住了我的脖子他要杀了我……爹呢?我要爹爹……” 孝怀长公主犹如孩童般哭泣,听得人锥心刺骨般伤悲,她其实已年过四十岁,甚至要长梁珞迦些许,然而此时她却无助依靠在继母的怀中,无助悲鸣。 “你爹爹去拦住皇爷爷了,他不会来了,今天阿姊这里陪你。” 梁珞迦说着闭上了眼睛。 这话让孝怀长公主恢复了些许神智,她略路停了哭泣,吸了吸鼻子——对熟悉的人,她总会不那么紧绷。 梁珞迦又问她想吃什么,她摇了摇头,望过来道:“阿姊……我可以叫你娘亲么?” 梁珞迦心痛欲碎,含泪点了点头:“我们家慧真想叫我什么都行,姐姐,娘亲,慧真喜欢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自从她成为贵妃乃至登临太后之位,梁珞迦始终对这个继女心存悲悯,因长公主极其怕生,只有亲近之人方可陪伴安抚,而这些年,她无论多么繁忙,总会隔两三日来陪伴些许时光,甚至有时干脆仿佛抚育年幼的女儿一般,在公主的宫中就寝陪伴。 此时梁珞迦知晓大朝会上等待她的是什么,而哥哥和儿子却仍旧无有下落,她们确实有计划,可仿佛计划却向着不可控之处无尽延伸,她也不能自抑那些绝望的念头,而陪伴孝怀长公主,不是母女的二人此刻相拥,却仿佛又让她拥有了悲伤的力量。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107节 她必须要守护身后的人,她的家人,她要履行自己的承诺,不惜一切代价。 梁珞迦正要起身,谁知长公主却又抱住她不肯松手,梁珞迦本想安慰哄睡,再去前朝,谁知孝怀长公主一双孩童般纯真的眼眸却静静望着她,声音也出乎意料的清晰:“娘亲,你知道,我前一个娘亲是怎么死的么?” “慧真,咱们不想这个。”梁珞迦担心继女悲伤,赶忙重新坐回地上,一手搂过孝怀长公主因病而纤瘦过分的背,轻轻安抚,“咱们就想……你弟弟快回来了,他回来了,你带他去太液池乘舟,让他给你采莲子吃,这时候的莲子最甜了。” “爹爹说过,要做个诚实的孩子,我怕吓到弟弟,从来没有说过,可是娘亲是大人,娘亲替我保密,我一个人保密得好辛苦,夜里头都要炸了……”孝怀长公主啜泣两声,眼中又有氤氲,可很奇怪的是,今日她的发音不再含含糊糊,反而格外清晰,似乎真的想讲出什么,想到或许是因为这个秘密,孝怀长公主才夜不能寐,若听她说了,大概会稍稍好些,当年威宗皇帝为何如此憎恨皇孙姜冉与太子妃欧阳氏,连先帝都不知,只能暗恨威宗脾性凶暴严苛。 或许孝怀长公主真的知道什么。 “我在听,我听过慧真就不会做噩梦了。”梁珞迦看了看窗外的时辰,阳光已然侵染整个院落,触目可及到处都是金色,而殿内外的宫人已被她遣走。她需要抓紧时辰去上朝了,但又不忍丢下病中的继女,只能顺着她的话,希望说出来后,孩子可以好一些。 “母妃带我和阿弟入宫请安,我不喜欢宫里,爷爷做皇帝,真是让人害怕,爹爹和弟弟做皇帝就好多啦!我一点也不害怕……爷爷很凶,每次请安,都要斥责我们,我好不容易听完,还好其他娘娘喜欢我,给我准备了凉果和樗蒲,让我边吃边玩……她们还问我有没有帝京的子弟是我青眼有加的,说爷爷要为我选婿……” 孝怀长公主言语实在是谈不上有什么逻辑,可她所言,梁珞迦也从先帝处得知过,确实当时威宗对太子这一家的严厉在平常人看来早已超过,孝怀年长一些,十分成熟,总是乖巧渴望能讨得皇祖父欢欣,好少一些训斥父亲和弟弟,但并不是每次都有用。 那次先帝奉威宗谕令在京畿巡查,欧阳太子妃便自己带一双儿女入宫,正是这次之后没多久,她和儿子便被威宗杖责至死。 “慧真慢慢讲,不想说了我们就也吃凉果。” 梁珞迦总是忧心孝怀长公主会因为痛苦的回忆忽然惊厥,搂着女孩的手也不住抚慰轻拍。 或许是这亲昵的动作,让孝怀长公主仿佛真的在母亲怀中,她张着嘴,半晌,又吐字清晰地说道:“那天,娘亲和阿弟都以为会回太子府后就睡了,其实我只是吃的有点饱,侍女服侍我眠了眠,我就想去找母亲说会儿话,可我过去时,却听见母亲在哭,弟弟在骂……” 孝怀长公主的双眸陷入回忆的失神。 “他们……在诅咒爷爷,说他是禽兽,母亲去捂弟弟的嘴,弟弟说,他看见了,他看见爷爷喝醉满身酒气,去拉母亲的裙子……” 梁珞迦瞪大双眼,又在悲愤的震惊后,缓缓闭上。 “弟弟救了母亲,顶撞了爷爷,爷爷骂了他,他气不过,要母亲等父亲回来,和父亲说,他们要……要逼宫,要杀了昏君,我吓坏了,跑回房间,我再没说过我听到了什么……” 说着,孝怀长公主又哭了起来。 “我应该让他们跑的,他们可以跑掉,就不会死了。” 原来,这就是当年废太子妃和杀害亲孙的真相。 一朝悬案的背后,竟是一个受人敬仰的铁腕帝王意图掩盖自己酒后禽兽行径的真相。 梁珞迦用力抹去眼角的泪,心痛难忍,又抱住孝怀长公主,轻声哄慰道:“说出来就有娘亲和你一起分担了,你不再是一个人了,没事的,你爹爹知道你是个诚实的孩子,会高兴得不得了。” 听了这话,孝怀长公主本是预备停止哭泣的,可却忽然脸色惨白,惊叫道:“娘亲知道了,爷爷就会晚上来找娘亲掐娘亲的脖子!不!不……不能!娘亲不能再死了,弟弟不能再死了,不要让弟弟回来!娘亲快跑!” 她忽然大哭大叫,不受控制般在殿内乱跑,而这时太医已带着安神的汤药赶来,在梁珞迦的安抚下,孝怀长公主喝下汤药,终于沉沉睡去。 “太后可有受伤?”宋福民担忧问道。 梁珞迦微微摇头,心中犹如被巨石碾压,沉得喘不过气。 她轻轻对沉睡的孝怀长公主说道:“孩子,我的好孩子,你的弟弟会回来的,他会回来为你们一家主持公道,让你今后永远睡得香甜……不只是你,我们一家,新的一家人,要永远平安。” 宋福民听到这句,不明所以,但仍是略有差异,待他跟随太后走出长公主寝宫后,方才压低声音问道:“太后,今日前朝情形……不大寻常,沈大人苦肉计已博得他们信任,奴才也不知是否能再拖延时日……” 梁珞迦已然在走出这座满是儿童温馨与苦药弥漫气息的宫宇后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她正了正朝服,顺手抚去孝怀长公主的泪痕,一字一顿道:“不必拖延,世上也没有万全,该来的迟早要来,哀家这就去看看,兴风作浪之人会有如何下场,如若天理不来,哀家就当一回天意,今日朝野清明与陛下的正命天授,就由哀家来责担!起驾。” 第140章 天命昭然(二) 因小皇帝对外称病, 御驾以此为名已从行宫折返帝京,大朝会照惯例,京中可面圣入朝之百官晨起集合在庆阳门内隆和殿外,面对着白玉高台之上两个空空的座椅, 一时人心惶杂, 不敢交头接耳, 却以眼为信,不住交换不安的神色。 直到宋福民露面,高唱太后驾到, 官员行礼,这种骚动才算略微停止——不过也只是一时,待到后续没有恭迎圣上的接续,也就没有万岁万岁万万岁的跟礼, 自然这份短促的平静瞬间就变成众人心中不可抑制的慌乱。 坊间传言有时确实指向明确, 还有几个月就要亲政的小皇帝, 是真的不知所踪。 梅砚山作为群臣之首, 率先起身,宰辅之荣加身,他不比等让,就可以就座, 其余官身只能在他身后长立,即便徐照白作为帝师,也必须如此。 “圣上龙体欠安,不宜大朝, 诸位有奏请呈太后凤览御鉴,无事则退。” “老臣有本奏。” 如果梁道玄在,一定会腹诽一句, 臣就是臣,加个“老”字,梅砚山不知道摆资历耍威风给谁看,做官又不是看年头授职,在这老来老去,怎么不见真做一些老人该做的有德之事? 梁珞迦明明很紧绷,可脑海中却连兄长说这话的神色都想象出来,竟在愠怒与紧张中,几乎笑出来,而这一想,哥哥的样子再度浮现眼前,不知自己的儿子和哥哥现下如何,纵然她知晓其中有应急之变,还是在猝不及防的开怀后陷入深深的担忧与悲伤。 但她不是无助时会哭泣的小女孩了,一朝太后,十余年权柄在握,梁珞迦让愤怒重新充盈于心,同时保持理智,带着足够平和无波的语气,回应梅砚山的启奏:“梅宰执请呈奏。” 即便甚少入朝的小官,在今日朝会略显诡异的紧绷氛围里,此时也多少听出些太后和梅宰执平静对话中那暗流涌动的意味。 “谢太后恩呈。” 梅砚山一扫之前病状,虽声音仍旧透出老迈的粗噶之感,但依旧洪如亮钟,他起身上前一步,礼后抬首,说道,“近日朝野内外,人性纷浮,多因陛下许久未曾展露天颜,无论是书房的老师,还是御医院的太医,都自行宫摆驾回朝后未曾瞻仰天颜,敢问太后,陛下之病究竟如何?若轻可缓之,为何不能理政掌务?若危且急之,为何不传召太医入诊?” 与其说是奏呈,不如说是质问。 众人屏息凝神,梁珞迦知道京中甚嚣尘上的流言,其实背后也自有人作势,这些都没超出她和哥哥的预计,只是当时她以为这一时刻哥哥会在身边,而此时此刻,她原本以为自己会畏惧,可方才继女无助悲哀的坦陈和对家人的思念已是要她十分坚定,也不用谁来襄助,只要她还在,大朝之上,中流砥柱就轮不到梅砚山鱼目混珠! “梅宰执的意思,哀家不甚明了。”梁珞迦声音慢悠悠,端正且肃,不慌不忙,“莫非……宰执是疑心哀家构陷陛下,致使国无正君?天子朝堂,隆和殿太祖匾额当下,爱卿不妨直言,毕竟先帝把臂受托,也是望您能当谏则谏。” 这话说得十分漂亮,连徐照白一时心中都感叹,梁家兄妹平常和合温文,可到了生死攸关,他们二人那混账老爹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便自骨血里涌出,当仁不让。 一句话使得突然跳出来的梅砚山十分被动,他原本意图起气势在先,然而梁珞迦话中深意,便是他弯弯绕绕不够辅佐之臣的本分,甚至有愧对先帝嫌疑。 梅砚山到底是三朝老臣,也不会被这一势压住,略缓住心神,当即含泪颤声道:“先帝把臂受托之情,犹如巍巍皓月,永悬臣心,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能报一!于是才有今日抛家舍业之语!” 他深吸一口气,却转向了众臣,扬声道:“诸位请鉴,陛下已然于郊野遇害驾崩,罪魁祸首,正是太后之兄,当朝第一外戚,国舅梁道玄!” 一时躁动四起,不知情者,惊诧呜呼,略有心见者,不敢高声,唯有心念快转,欲要分辨此刻情势到底如何,与陛下多有厚爱者,已是心哀而惊,一时只想求个究竟,心怀鬼胎者,自是默然不语,待真正好戏登台。 …… 正是晨雾弥漫当中,朝霞浅浅,初展赧颜。 禁军轮替值行,大朝的百官入宫后,今日的第一次换岗开始了。 然而今日似乎有些异样,来换内巡中道第一岗的不是别人,正是北衙禁军左翊卫副领军白衷行。 “卑职参见白副领军。” 带头的校尉行宫中军礼,而后递过牙牌的一半,怀着疑虑,看着白领军拿着自己当值那半和换值的一半对齐,严丝合缝,才稍稍松了口气,他只当是昨夜出了事情,今日才不得不由副领军亲自查验,或许是因为陛下多日不见的传闻……但这些都不是他该过问的。 “有劳白副领军。” “你们且先等等。”白衷行叫住了这二十四人一班,“听闻昨日有禁军去叨扰孝怀长公主安歇,可有其事?” 听这话,众人皆惊,他们做禁军,听过最要紧的事情之一,就是内苑巡逻不可惊扰这位金尊玉贵长公主殿下,内巡中道正好有一段路,是内禁靠近长公主寝宫之处,但相隔仍有宫宇,昨日无人擅离,他们也不敢担罪,校尉急忙道出实情:“昨日卑职领巡,未见有人如此大不敬,请领军明察!” “内侍省今日一早来人问罪,若是太后的意思,长公主殿下受惊,免不了又是一番风波,你们仔细想想是否有人异样,不是你们这队,其他巡职之人,可有异动,你们也先私下查问,莫要遗漏,不然到时候太后怪罪,内侍省提人,你们这巡路摆在这里,一问三不知我也帮不了你们。” 一番警告,众人不敢造次,连道领命,走时私下不免心怀惴惴,只暗道,最近听说宫内宫外局势不稳,且内领侍大太监沈宜都吃了牢饭,他们何德何能,加快脚步,出宫骑马,直奔北衙十二司而去。 白衷行领着人马一路直行,到了孝怀长公主寝宫外,两个门前内监均是惊骇,因禁军根本不许在此宫两条御道内行进,于是都慌了神,不等他们开口,白衷行便让禁军上前,将两人绑住塞口,押至偏殿,其余人入内,动作干净利落,几个宫女一并绑来,塞口后关至一处。 在确认全部控制后,白衷行命人换上已经备在偏殿的内监服侍,自己则带着两个禁军,去到原本用作书斋,但因长公主无法读写,只充作宫内库的深殿,紧闭门扉后,白衷行向自己身后一人躬身行礼道:“陛下,宋公公已备好陛下的御袍朝官,请陛下更衣。” 那禁军摘下羽盔,露出脸来,正是小皇帝姜霖。 “白副领军缜密,安排妥当,朕定会嘉奖。” 梁道玄也摘下头盔,他本想问问外甥有没有备压得头疼,但想到还有外人,以免天威这时受损,便让外甥去到屏风后更衣,自己则对白衷行低声道:“多亏有小白统领在,不然我真不知这‘暗度陈仓’要怎么演。” “大人这是什么花,末将惶恐!”白衷行立即抱拳行礼,抬头时眼中已有莹莹,“当初如果不是国舅大人您救我于水火,又提拔我至此,我怕是早已被排挤到边关,啃雪咽风,一腔忠肝义胆只剩怨怼。末将能有今日,多亏大人正直明光,今日又是为陛下尽忠,扫清朝廷里的逆党,于公于私,末将都是要肝脑涂地的!” 他说得诚恳急切,梁道玄也信其中真挚,只笑道:“若我殿试的时候没有小白统领,那这条命都没了,什么提携,不过是你有勇有谋该当飞黄腾达。”说罢,拍了拍白衷行的肩。 白衷行回想起他日种种,也不免唏嘘,看着国舅大人身着,忙让他也去更换衣服,梁道玄手脚麻利,再加上他一个臣子的官袍,肯定比皇袍容易穿,之后再白衷行也换了内侍省大太监的服制后,两人一道帮小皇帝整理衣冠博带。 “委屈白副统领为朕穿这身衣衫了。只是禁军不得入内侍省,少不了委屈你了。”姜霖还记得梁道玄行事前的提醒,郑重道。 “末将为陛下以死效忠,命都可以不要,更何况此!”白衷行单膝跪地,仍旧保持武将的举止。 “白副校尉,一会儿万万不可如此。”梁道玄忍不住从旁提醒。 姜霖走出来时,已恢复了帝王之姿,可看向正殿时,眼中威仪顿时化作无限温柔,他看向梁道玄,在舅舅点头后,才改变路线,走进正殿,内中无有一人,再往后寝殿前的小中堂去,这里已被改造成游戏的场地,铺地的厚厚西域进贡驼绒毯上,一丽妆女子正在手舞布偶,她见到姜霖,忽得一笑,不住叫道:“阿弟……弟弟!” 姜霖过去,抱住姐姐,呢喃道:“弟弟来迟了,姐姐……弟弟回来了,如果弟弟失败,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姐姐,是否还会有人在意姐姐的一饮一食,又是否……弟弟在这里,就是来守护母后、姐姐和舅舅,守护自己的家,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但这里却是我们的家,我不会让人伤害我的家人,就像舅舅和母后守护咱们那样,守护所有人。” 他声音很轻,然而孝怀长公主根本听不懂,只是一味痴笑,沉浸在弟弟归来的欢喜中。 “母后……母后去前面啦!”孝怀长公主松开抱着弟弟的手,温柔捋顺弟弟鬓边压帽时没有压严的碎发,“母后说,咱们一家,要永远平安的呀!” 听到这话,姜霖几欲落泪,想起母后当下情形,他安抚姐姐几句,毅然起身走出去,推开殿门,迎着升起的朝阳,对梁道玄说道:“舅舅,我们出发吧。” 第141章 天命昭然(三) “大胆!” 梁珞迦在气毙开口前, 自官员中先闻其声,再横步出一人,正是如今的承宁伯,梁道玄的表兄, 崔鹤雍。 崔鹤雍因母亲亡故, 丁忧三年, 如今除去承袭爵位,官复中京府少尹一职,大朝之上, 他声亮而明,清越诸臣,听得梁珞迦心中一暖。 他,也是自己的表兄。 崔鹤雍蓄起胡须后, 样貌肖似先父, 神色凛威, 直视梅砚山道:“先帝遗命, 虽经年数载,然梅宰执是受拖之宰辅,理应有言在耳,陛下尚未亲政, 正当宰执柱国之时,却口出不敬可诛之语,你有何面目百年之后去谒见先帝?” 他声如洪钟,许多人都为之一震, 转瞬之际,崔鹤雍已站在了梅砚山面前:“梅宰执如此笃定,敢问陛下若真不知所踪, 缘何宰执如此清楚陛下当前处境是否安危?” 梅砚山似乎早已料到会有人站出来,他垂目须臾,但不是因畏惧崔鹤雍的气势,却更像遗憾和叹息,而后再抬头时,眼中已有了锐意:“崔少尹言中所指,是老臣戕害陛下,此时又居中发难于太后?荒谬!老臣正是无时无刻不感念先帝托孤之恩,今日才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我朝基业奋袂攘襟!若老臣噤声,天下安敢有人冒天威而执义正之言?” 此言慷慨激昂恍若要去请缨主战,崔鹤雍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平素和煦,也不禁气得眼前冒出金星来,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太后辅政,与梅宰执一样是受托于先帝,传承于祖训,你是如何理理正辞直,太后便是如何毋庸怀惑,你自先帝得遗命,太后何尝不是?怎么先帝托幼主于你是慧眼,托孤太后便不是,轮到你来冒犯?” 崔鹤雍不是吵架的高手,这点气势和下沉的腔调基本都是从表弟那里学来,他心中惶急,也不知是否能帮到太后,抬头之际,正见太后看向自己,微微颔首。 “崔少尹,你攀援来去,无非是想维护自家姻亲,你乃外戚,自然回护太后,回护太后,便是回护你自己的权势。如果不是陛下因国舅遭忧,二人为何一同消失?” 许黎邕这时对自己的老师鼎力相助。 崔鹤雍正欲回驳,却听平静如水的声音自上而来。 “好了。” 那是一种大方得宜的腔调,即便眼下情势危急,太后梁珞迦依然保持着往常的从容,这让许多在场官员不由疑惑:如果皇帝真的驾崩,太后会如此冷静么? “太后,如若陛下安泰,臣请传召。” 崔鹤雍听到身后有人说话,但他已经不想去分辨声音的来源,梅砚山只用不可一世的神色扫过他的神情,而后转向了太后梁珞迦,这时又有一人站出来道:“洛王殿下也未参见朝会,不知……” “本王在此。” 太后面前,洛王姜熙应当自称一声臣,私下亲厚,也无非是臣弟,而此时,他大步踏入殿中,却是如此唐突,崔鹤雍心下一惊,正欲开口,然而洛王姜熙却不是一人至此,在他身后,是两队禁军,以此阵列,瞬间充斥满大殿,左右将臣工围拢当中。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108节 “太后,本王听闻有人咆哮朝堂心怀僭谋,特来护驾。”姜熙行礼后直身,再复颔首,“近日宫中朝外流言四起,本王因先帝遗诏,辅政之责,不得不多加留心。” “谁允许你调动的禁军?” 崔鹤雍转身质问。 姜熙看着他,不紧不慢自怀中抽出一张圣旨,再看向高处的梁珞迦:“此乃陛下先前手谕,命我于他不在时调度禁军护卫太后,此刻正当其时。” 崔鹤雍总觉得不知哪里奇怪,可就是说不出来,这时,梁珞迦却开口道:“哦?洛王所指咆哮朝堂之人,是谁?” 朝堂之上是一片死寂般的沉默,随后,姜熙略一挥手,两名禁军牙将手压刀柄,协同一并,伴随一声声倒吸凉气的此起彼伏,崔鹤雍已然被他们死死按跪在地上。 “你们!”崔鹤雍无计可施,被禁军擒拿的双肩犹如刀刃贯穿般剧痛,冷汗顿时流下脖颈,一个多余的字都说不出来。 表弟,你到底在哪里…… 这是他最后绝望的念头。 梁珞迦没有愤怒,反而发出一声叹息:“原来如此……” “太后莫不是以为我们要僭位于此?”洛王姜熙似乎被她的态度激怒,他本是光风霁月之态,上了年纪后,这般风流也并未有所改变,然而此时他的眼中却多了一丝任谁都可以察觉的凶戾,“本王绝非要逼宫谋逆,今日之事,实属无奈,然社稷之重,祖宗基业,本王不得不为之,若陛下真已在国遭忧,本王绝不继承大统!” 此言一出,众人几乎就要喧哗了。 小皇帝尚未大婚,也无内宠,更谈不上可以继承皇位的子嗣,皇位的继承人本就是洛王姜熙,然而他如此之说,梅宰执似乎也无有异议……大家顿时明白,想必本朝又要多一幼主,而洛王也将从皇叔,变为辅政之嗣父,他那襁褓中的儿子,便即将继承大统了。 他说是一回事,但今日带禁军入宫,如此行径,自然会遭到许多臣子的抵触,许多人站出来怒斥洛王姜熙,只说陛下如今何等情况尚未知晓,他却已经挟威逼宫,乃是大不敬之罪,连那张皇帝手谕都还不知真假。 也有人请太后赶快澄清,更有人哭泣出声,场面十分混乱。 梅砚山高喝一声:“够了!”说完便咳嗽起来。 禁军立即上前,亮出一半兵刃。 这比梅砚山的声音要有魄力得多,众臣立时安静下来。 “今日之事,请太后一句明言,陛下究竟在何处?是否安泰?为何陛下与国舅梁道玄私自离宫?”许黎邕仰首问道。 “陛下此时不在宫中,与国舅体察民情于市井,哀家所言,并无有虚。”这是梁珞迦之前的言辞,此时依旧,她缓缓起身,行下台阶,来到梅砚山面前,“但是哀家的实言,梅宰执不信,洛王也不信,满朝文武相信者又有几人?且不说陛下待先帝遗臣如何奉尊,单是陛下信重,留有手谕,命亲王叔看管禁军,可见深厚信重,然而,陛下却是要失望了。” 她语速不快,可字字仿佛都有千钧之力,原版保持沉默不想掺入的官吏也心头一惊,暗道此时宫中禁军隶属北衙,而南衙禁军只有陛下自己可以调动,若是陛下又留了一手给太后,太后调来京中与京郊驻扎的南衙十二卫兵力,宫中岂不白刃相向?众人又如何保全自己? 但也有近十年来科举入选的年轻官员,出类拔萃,已然可以列入殿中,他们自诩少年天子的门生,此时心中血勇当腔,竟有人上前怒斥梅砚山与洛王是乱臣贼子,但很快就被禁军拿下。 “即便陛下在,有人面谏,也无此等待士之道,莫说陛下,便是先帝乃至太祖太宗都未有此行,你们满口列祖列宗和社稷江山,却行悖逆之道,真是让祖宗蒙羞。”太后对洛王与梅砚山说道,“你们所求,无非是废掉哀家,自行代立幼子,然而行此废立,必须出师有名,你们说哀家是一面之词,你们的又何尝不是?” 梁珞迦字字有理有节,让洛王姜熙额头直跳,余光里,他看见梅砚山轻轻摇头,于是说道:“既然如此,太后请出陛下来面责本王如何?” “陛下此时不在宫中,待陛下归来,自要问罪。”梁珞迦平静道。 “陛下下落,本王自有证据,今日对峙,也绝非妄图僭越。这手谕,乃是陛下许本王行使禁军之责的证据,独一无二,陛下若泉下有知,想必也希望天下承平无有干戈,请太后念在先帝旧情与母子恩深的份上,降下还政凤诏。” 说着洛王姜熙举起自己手中的手谕,抖展开来,果然上面加盖了玉玺,绝无作假。 “请太后降诏。” 梅砚山俯首。 “请太后降诏。” …… 一时之间,殿内半数臣子均已跪下齐声,梁珞迦被围在当中,进退维谷。 “独一无二么?臣手中,却也有陛下临行前所留手谕。” 梅砚山本是颔首,听到这个声音,几乎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一直以来最信任的学生——也是开口说出他预料之外言辞的徐照白,一双瞳仁跳动不止。 “启禀太后,此乃陛下赐臣手谕。” 情势箭在弦上,徐照白不紧不慢自袖口抽出一张手谕,双手奉于梁珞迦面前。 “你!” 洛王姜熙没有梅砚山那般的镇定,他目眦欲裂,此时一个字也说不出。 “徐大人。”梁珞迦似乎也诧异徐照白居然这个时候主动站出来,她原本以为不到尘埃落定的最后一刻,这位仁兄会一直保持可贵的沉默,等待任何一个他能接受的结果,“圣上手谕,请于众臣前宣读。” 然而,徐照白的“是”字尚未脱口,就听一声清越却振聋发聩的声响自殿内回廊传出: “还是让朕亲自来读吧!” 小皇帝姜霖身着大朝该穿的帝袍御衣,已然走出后殿通往此际的内廊,带着年少帝王青春的焕发,几步走到龙椅前,端坐于上,俯视临下。 而自他身后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已换回内侍省大太监朝服的沈宜,还有一个穿着紫色朝服,走路慢慢悠悠,脸上总是带着笑容的梁道玄。 那个欠揍的表情,仿佛在说:今天好热闹啊。 第142章 天命昭然(四) “朕自冲龄践祚, 尚不知圣旨之无用,如今亲眼得见,方知君无论内外,臣都有可不受。” 小皇帝已不是当年的稚子, 风姿仪态, 神韵天成, 冷峙俯视群臣,也让一众大臣心惊不已。众人忿忿跪道不敢,姜霖眉目依旧不动。 太后梁珞迦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下来, 只是眼前形式仍然危机,她来不及和哥哥交换眼神,快速进入接下来自己该有的角色,只见她眼泪忽得大颗大颗滴落下来, 哀恸之声涕泣不止:“哀家不如当初随先帝去了……” “太后请保重凤体!” 沈宜忙示意贴身女官速来搀扶, 又是递茶又是顺气, 一边招呼人先去传太医, 朝后备诊,一面时不时用你们这些畜生啊看看太后被你们气成什么样子了的目光,逡巡阶下。 姜霖连忙起身,只道儿不孝, 一时之间,阶下众臣,都成了欺负孤儿寡母的坏人。 梅砚山冷冽逼视岿然不动的梁道玄,又侧目了一眼徐照白, 扬声道:“圣上是先帝唯一可托之嗣,天家血脉,身担万钧之责, 国自当优先于家,还有什么事比国事更为重要呢?然而陛下抛却天下之事,与外戚游山玩水,不思政务,老臣是不是也该去哭一哭先帝呢?” “梅宰执这话是什么意思?” 梁道玄的火气蹭就熊熊燃烧,窜出脑门,他说着看向梅砚山,从前虚以为蛇的客气一扫而空:“太后受难,皇帝遭困,先帝在天之灵必定思忧,你去皇陵哭泣,是要惭愧自己上不能辅弼圣主,下不能理政顺臣么?” 虽然一切早有安排,但听人说自己妹妹和外甥坏话,梁道玄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不等梅砚山回话,一步一步走近,继续逼问:“今日之乱,自你与洛王起,你们乱臣贼子之心,昭然若揭,竟还咆哮大殿,质问起太后和陛下来,岂有此理?” 梁道玄不拿腔捏调的时候,那股富贵公子的闲散劲儿便化作锐意的凶悍,在场之人无有见过其这样愤怒,也不敢造次,唯独梅砚山早有准备,只冷然回应: “莫不是太后百般纵容外戚,才致使国舅目无法纪,甚至连天子圣驾都随意哄弄诓骗,朝堂无帝,君何临万方?如今太后还要为维护一家之私,而不顾国祚与天下吗?” 他不问梁道玄,却问太后,好似太后才是始作俑者,这一招堪称隔山打牛。 梁珞迦不等开口,小皇帝却道:“梅宰执这是从何说起?是朕命国舅伴驾,莫非国舅敢抗旨不成?” “陛下之任意,全拜外戚所赐,陛下年幼之时规矩甚重,行事有责,而这些年,便是外戚作怪,也是臣年老病疲,不能耳提面命,臣对不起先帝临终的托付……” 梅砚山痛心疾首起来,倒真像那么回事。 洛王姜熙这会儿终于回过神来,也上拜道:“陛下纯仁至孝,心可表天低,然外戚之乱,自古无不侵朝动祚,请陛下饶恕梅宰执一时口快,也请谛听众臣的纳谏。” 姜霖到底还是年轻,气涌如海之时,并不能沉下心来辩驳,梁道玄却忽得笑了:“原来,诸位同僚所指,竟是我引逗陛下不误朝政,太后偏私外戚,可是诸位真的不好奇,陛下与我,当真只是出游?这出游又是去做了什么?” “国舅不会说是在体察民情吧?”梅宰执冷笑。 “倒也不是民情,查案而已。” “查案?”梅宰执几乎要把自己逗笑了,“刑部和大理寺长官皆在此殿,倒可以问问,有何等大案要案,陛下放心不下,不与臣工商议,却要同家舅一道微服出宫?” 梅砚山到底不是寻常人物,字字机锋狠辣,自己这些人便是臣工,梁道玄也是正儿八经科举状元出身的朝廷命官,到他口中,却一口一个“家舅”。 岂有此理。 姜霖怒意已上了眼眉,梁道玄却变得愈发不紧不慢,道:“此案早年刑部和大理寺确实也查过,不过却只是断头案,没了尾。谁料天网恢恢,前两年却出了线索,走访下来竟有些奇情与隐秘,臣是凡事不敢擅专的,即便是家舅,那也是国舅在家舅前,问了陛下的意思,请了旨意,方才继续探访,不料路上遇事,耽误早朝一次,就引来你们二位这样非是人臣的责难。” 梁道玄才不打算给两个人再度组织语言的机会,接着道:“倒也是,难得的良机,陛下不在,太后病弱,你们岂不发难?至于案子……你们可还记得崇宁二年科举,殿试当日,有刺客混入考生当中,于禁宫行刺?” 梅砚山和姜熙都愣住了。 崇宁二年科举,便是梁道玄一朝扬眉独占鳌头的那次。只是之前风波极大,他险些遭人杀害,多亏如今堂上的沈宜内侍和禁军,加之梁道玄自己拼死抵御洪福齐天,这才留下一条命,竟也没误了殿试,最后鱼跃龙门,一朝状元及第。 这事人人都知道,那行刺者,乃是一位蒲姓内侍的养子,因养父获罪,心存恶念,借着殿试的机会,不惜以命相搏,意欲报仇。 他大概是觉得,想报复殿试时禁军层层包围的太后太难,但是太后亲兄——当朝国舅梁道玄却是实打实跟着一众殿试考生走入宫禁,机会难得。 这事最后坐实了其报复之意,人已死去,戮尸后结案。 “此案已过十余年,不知还有何可查?”梅砚山质问梁道玄。 “即便过去十余年,然而终究于禁内大逆,若有余党安在,谁知哪日不会再起波澜?若是再危及太后于陛下,在座诸位岂不万死难辞其咎?” 梁道玄最会给事情上强度,其实他也知道,蒲公公养子行刺,多半也是觉得不能杀太后,杀太后的兄弟也是一种报复,然而他只是国舅,在宫中对他有所谋害,可以说实在谈不上什么值得今日一说的事情,但如若上升到对太后和皇帝的危虞,那便是天字第一号要事,谁也不能说什么。 果然,梅砚山和姜熙都安静下来,有趣的是,姜熙的安静,伴随着一种古怪的神情。 梁道玄心中冷笑,面上却平静:“前几个月,京郊西山慈定寺出了一个案子,寺内有位年长的和尚,法号法明,竟杀死寺内一年老火工沙弥,中京府办案缉拿其归案,三审后议定,却在其中发现证词有所蹊跷,于是交由刑部再审。原来法明和尚乃是慈定寺主持,火工沙弥却以其旧过要挟金银,其不堪扰,故而杀之。” 这事细细听来,实在是不及一朝天子亲自过问,梅砚山已有不耐之意,谁知却瞥见身旁洛王姜熙,不知何时,已是面色惨白,全无血色。 迟疑之际,梁道玄已唤出一人继续讲述。 此人正是当年和梁道玄同榜的探花陆春和,如今他已是刑部员外郎,此刻朝前一步,全无了殿试那日的青涩,沉着向皇帝躬身而拜,才道:“秉明圣上,诸位大人,国舅所言属实,此人供词中承认,当年天候不利,水灾侵扰,各地入京举子无不造忧,幸得陛下与太后庇佑,赐住京郊佛寺,才得以安心功名,为朝尽忠。当年殿试行刺一案凶手蒲安寿,正是蒙恩暂住在慈定寺中。” 当年,他也是住在慈定寺之一的考生,与蒲安寿颇为投契,一直以来,他都不知为何那样平和善意的一人,竟成了入宫行刺的凶手,今日,陆春和在此放声,心中感慨无限,却已是水落石出:“原来曾有人,与慈定寺主持法明私交,私会蒲安寿,唆使其忤逆行刺!” 此言一出,殿内哗然,姜霖掩饰着心中的愤憎和快意,看着梅砚山一字一顿道:“朕想问梅宰执,不知涉及朕与母后安危之事,值不值得朕亲自跑一趟?” 梅砚山不敢接话,此事他早已忘却,不知为何如今国舅和太后却翻出旧账。 难道说…… “当年蒲安寿确实因养父蒲公公落罪心怀怨怼,但所求不过是自己考取功名,差出事情原委,好报答养父恩养之情。谁知,法明主持却带着一个知晓当年事情的人,来到正在备考的蒲安寿所住斋房,以言语误导,扭曲实情,致使蒲安寿以太后为恨,怀揣恨意入宫,此事原本无人知晓,但天网恢恢,那日火工沙弥正为每个考生的斋房送炭火,无意得听,故屡屡要挟钱财,法明主持多年受胁,终忍无可忍杀之,这些都有供词,可作呈堂。” “唆使之人是谁?” 梅砚山出言。他心中震动,事情已经完全不在掌握,岂止梁道玄竟准备如此万全。可见他们之意,这也不是临时起意的说辞。莫不是此案另有洞天? 既然拿到此处说,又是皇帝和梁道玄的手笔,此人自然非比寻常。 陆春和看向梅砚山,缓缓移动目光,转向了在他身边的洛王姜熙:“勾结法明和尚,唆使蒲安寿之人,正是洛王殿下的乳母施夫人。” 第143章 兴会百感 “现下禁军已将洛王府严封, 洛王有涉谋逆,事关重大,请陛下旨意,彻查此事。”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109节 梁道玄向姜霖拜言, 殿内鸦雀无声。 梅砚山正欲开口, 却见徐照白不知何时, 已然跪下,自袖口取出一封信来,长稽:“臣请奏, 当朝宰辅梅砚山,通书洛王,因其与臣下有师生之谊,故拉拢交待, 兹事体大, 臣因恐不见圣颜, 今日圣上临朝, 臣则呈上,还望陛下明鉴。” 梅砚山就这样静静地望着自己最器重的弟子,将自己的手书,呈交给沈宜, 再由沈宜转交到小皇帝姜霖手中。 梁道玄看着他,发现一个人的目光可以在短暂的时间内起出千般变化,从愤怒到憎恨,再化作钦佩与悲伤, 最后,凝结出一种令人诧异的平静,犹如死亡提前降临。 徐照白今日终于扬眉翻身, 而他,并没有得偿所愿的狰狞,与其说平静,倒不如说仿佛已在心中预演了无数遍此时今日。 姜霖早知母亲和舅舅是如何神机妙算,但到了最后,他心中并没有得胜的狂喜,梅砚山从前待他,也如长辈,只是后来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一个即将亲政拥有权力的帝王,也总归不会再像孩童一样烂漫可爱,此时梅宰执正看着他,欣慰和绝望同时出现在衰老的面庞上,姜霖忽得难过,又忽得慨叹。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如果不是梅砚山步步紧逼,他又何尝不能得到善始善终。 舅舅曾经对他说过,权力仿佛暗潮,你以为自己乘风破浪,却不过是被其引逗,早已带至深渊之上。 姜霖深吸一口气,再看一遍书信,拿出帝王在面对皇权挑战时应有的尊严:“朕襁褓之中登临大宝,尔等受先帝托命,却如此大胆,有辱先帝,辜负遗诏,行大逆之举,罪不容诛!来人!” 接下来,便是无人哭求的沉默,紧张弥漫,这是姜霖人生中最沉重也最激烈的一次朝会,却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结束。 …… “孝怀近些日子有些咳嗽,按道理还没到秋燥的时候,太医看了,说是有些肺空阴虚的缘故,霖儿虽然忙得也是日日两三更天才睡,但每日都去看看他姐姐,他也许像他父皇一般,在公主那里,才有些许平静。” “霖儿再有帝王的心胸,可内心,仍然眷恋亲情,梅砚山幼时也教他读书,他也亲近过,他的马术骑射更是姜熙手把手传授,告过先帝,斩了他们和党羽,到底霖儿还是有些怃伤。” 梁珞迦在自己的寝殿内只穿家常的衣衫,她前几日去告了先帝陵,斋戒三天也哭了三天,回来虽没病,却还是有些疲倦,梅砚山与洛王姜熙一党证据确凿,定罪殒命,缺了两个辅政大臣,近日朝中自然事忙,她本要出面,谁知姜霖主动表示该他担当的时候,断不能再躲在后头,梁珞迦欣慰,但也有些伤感。 “你我谋划,终究没有白费,只是后面还有后面的事。”她长长叹息。 “洛王府,还是我去一趟吧。” 梁道玄站起身来。 “别,沈宜说他拿圣旨去就是了,你何苦……”梁珞迦急得起身伸手去拦,“你说霖儿重情,哥哥你又何尝不是,这些不该是你做的。” “该有了断的时刻,也绝不是我们推诿的时候,我就要离朝,让我给霖儿再备一些能做的铺垫吧。” 梁道玄笑中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感觉,尽管一切尽在掌握,最近的变故,总让所有人心中不大好受,他每日协助外甥理政,也知道洛王府的情形不大好处理。 梁珞迦想了想,还是说道:“让沈宜和哥哥一道去吧,宋福民前些日子做了证人,现下不大好露面。” 梁道玄点头应允。 沈宜一直持着圣旨等在殿外,他向梁道玄行了礼,二人一并沿着甬道朝宫外走去。 “徐家千金这些日子有来向太后请安么?” 梁道玄问。 “再过十日,便是大婚吉期,她只来了一次,礼数所限,如今正在家中,太后派了十六个女官随侍,徐照白倒是来了三四次,都是请辞首辅的位置。” “他们祖孙倒是聪明。”梁道玄叹气。 “陛下仁厚,太后慈怀,姜熙虽废为庶人,但到底是皇叔,未免今后有人暗责陛下,于是赐了自裁,尸首发还府上,也能全尸安葬,他夫人和孩子不用回封地去,就在旧府居住,姜熙一口咬定是自己命施夫人行事,施夫人如今也在府上,太后的意思是她的所作所为险些害死国舅,死不足惜,即便姜熙回护,也不能免除死罪。” 沈宜难得话多,梁道玄也知道圣旨的内容,只点点头。 “国舅早就已经知道,自己因蒲安寿遇险,其实和施夫人以及洛王府有关?” “很早就知道了。施夫人一直以心系佛法为名,四处走动,无人起疑,我却始终觉得蹊跷,在我殿试后的第二年,便在慈定寺从那火工处买来了线索。” “然而国舅隐忍不发,只待今日。” “陛下是个好孩子,长大的路上多个亲人也好。况且彼时发难于我,是担心我分走姜熙入京独一份的皇亲贵权,后来我们也算压制梅砚山过几次,然而……” “然而姜熙有了孩子。他想要的,就不只是辅佐的权力了,而国舅,早已埋好了陷阱,握住了他的命脉。” 二人已走出西偏门,早已有太监引马在此恭候。 梁道玄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上马,再朝远处眺望,只见云霞漫天,正是夕日垂坠时分,天际尽头猩红一片,美且狰狞。 沈宜倒也不急着催逼一个答案,他跟着上马,也朝远处一并看去,许久才道:“如果不是深谙国舅心性,我知此事,只会觉得国舅心深可怖,徐照白远不及。” 梁道玄忽得笑了:“我有时,也这样以为。” “有些事不愿为和不可为,还是不同的。” 沈宜极少喟叹,此刻似乎想起什么般,轻轻叹息,倒让梁道玄看回来他:“沈大人,人的路,不该是越走越窄,越走身边的人越少,我走之后,你务必照应陛下,他心有纯粹,或许有朝一日权力也会改变他如今的心性,那个时候,我希望你能提醒他,不要变得自己都畏惧自己。” “我明白国舅的苦心。沈宜能得报母仇,多亏国舅协助,此等恩惠,万死不辞。加之今日无须再受身残之辱,也是先帝与太后慈悲,以及与长公主的缘分,二人皆是陛下的亲人,他们愿望陛下之好,便是沈宜此身之赴。” 梁道玄点头:“我相信沈大人。” 二人起马朝洛王府奔去,待至于府外,穿过层层禁军,却见牌匾虽摘,然而丧仪依照着亲王的架势挂出六重白丧和挽仪,路铺不见青石的冥纸,犹如下过一场盛夏的暴雪。 “这不合礼数,你们怎么值守的?” 沈宜质问负责看门的禁军牙将。 牙将赶忙单膝跪地:“请沈大人与国舅大人恕罪,陛下有旨,此府随是罪人府邸,只要无人擅入擅出,就不能随便动手,卑职不敢造次,这些是罪妃带着罪人姜熙的幼子,一并装饰铺撒,她……一心求死,卑职不敢动手,若真有好歹,她又身怀六甲,陛下的声名,卑职哪里担当得起!” “他说得倒也无奈。”梁道玄不愿在这里耽搁时间,“我们进去宣读圣旨吧。” “是,听凭国舅大人的吩咐。” 沈宜与梁道玄走入昔日王府的正堂,如今里面再无前呼后拥的仆从,唯有一口棺木放在当中,前面跪着一老妇,缓慢地,将手中纸钱投入面前燃烧的火盆内。 “罪人施氏听旨。” 沈宜依照规矩扬声,预备宣读圣旨,然而施夫人一动不动,依旧缓慢且木讷地重复一个动作。 沈宜不是没有城府只知虚张声势的太监,他看了看梁道玄,谁知不等梁道玄开口,施夫人却抬起了头:“圣旨是读给旁人听的,让他们听着,敢谋逆的人就是死,没有活路,陛下的威严,朝廷的脸面,都要做给人看,这里除了老身,就只有老身苦命儿子的尸首,圣旨就不必读了,老身知道,这条命本就预备好了上路,只是上路前,又没得儿子送终,自己烧一点纸钱,到那边,给我可怜的奶儿子也带些去,不要让他在尘世里被亲人欺,到了那边又让小鬼缠。” “沈大人,你照读,之后再说之后的。” 梁道玄不看犹如枯槁的施夫人,只对沈宜说话,沈宜照章办事,将圣旨读过一遍,合上,也不指望施夫人接旨,请放在了一旁。 “欺压姜熙的,不是当今陛下,施夫人,在这里,没有人愧对他,只有他愧对自己的侄儿。” 梁道玄一字一顿说道。 施夫人满头枯白的头发梳得很是整齐,她看着梁道玄,原本干涸的眼眶骤然涌出满是恨意的泪水:“国舅能言善辩,心机深沉,知道陈年旧事隐忍不发,只等有朝一日一击毙命,此等心思,老身自愧不如,敢问国舅,难道这一生做事就全然无愧不曾为了自己谋划一分半分么?” 第144章 岚青月明 “那自然是有的。”梁道玄倒也坦率。 “既然如此, 今日之事,不过成王败寇,何来愧与不愧?”施夫人冷笑过后,却是泪流满面, “若说我的好儿哪里有错, 他这一辈子, 只错了一件事,那便是托生在无情帝王之家!” 施夫人站起来直视梁道玄和沈宜,声音颤着愤怒和悲恸的交织:“国舅, 你只知道自己外甥是襁褓里头被推到这位置上来,身不由己,你可知,他好歹有亲生母亲保护, 吃饱穿暖, 满眼人间富贵, 我可怜的熙儿, 被赶出宫来的时候,也是在襁褓里,小小一个,在那样的雪天, 被一个老太监丢进我怀里,冻得浑身发抖……他那个混蛋父亲,见不得早定好的太子位置有人威胁,专断又蛮横, 真是混账中的混账,这样的孩子,该在父母怀里吃过奶, 好好睡,却被在冰天雪地里,赶出家门……若你看见你外甥如此,你会不会恨?” 施夫人说着抚摸光滑的棺椁,仿佛这是姜熙当年的襁褓一般。 “我们被塞进一个只有小窗,没有炭盆的马车里,我解开衣服给他喂奶,他冷啊,哭着不肯喝,他也伤心,知道娘死了,爹也不想他活,他便不想活了,我哭着说,孩子,你得吃,你得好好吃喝,以后日子还长呢……他这才吃上奶,这才肯睡,天底下,哪有皇帝的儿子,要吃这样的苦呢?岳东道的昇州,亏狗皇帝想得出来!成年的儿子扔去也就罢了,一个孩子,那边的王府瓦片没有一个是全好的,不管不顾,我就这样拉扯着他长大,一点点的,从那么大点,到一个大人,他小时候问我,为什么要被这么对待,我只能说,好孩子,咱们不计较这个,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可是,日子真就能风平浪静过好么?” 沈宜和梁道玄都没有打断她仿佛呓语的倾诉。 “后来,他哥哥当了皇帝,收到圣旨,说可以入京的时候,我从来没见熙儿这么高兴过,他好像第一天有了家人一般,可是没多久,又一道圣旨,教他留在封地,那天他抱着我哭了很久,我们使了好大的劲儿才知道,原来是姓梅的怕来个王爷分他的权,才叫着自己的狐朋狗党叫住先帝,先帝耳根软,自己的主都做不了,就从那日起,我和熙儿就明白,靠谁都不如靠自己,自己才能做自己的主。” “先帝之苦难,我无须多说。”梁道玄这时才开口,“但他能为姜熙争取到优渥的恩赐,已是竭尽全力,他连自己的亲生孩儿都保不住,怎么顾及弟弟?” 梁道玄说的是犯忌讳的话,但意思也明白,不是当皇帝,就能给自己做主。 “我们娘俩不怪先帝,先帝算皇帝么?他梅砚山才是皇帝吧?”施夫人冷笑,“当陛下继位的时候,我还以为,不过又是个傀儡,谁知有娘就是好,有娘,就有舅,有人撑腰,不用吃苦,有人为他谋算,为他杀人。” “罪王不也是有您做同样的事么?”沈宜说道,“你担心罪王要对付梅砚山,但从别处冒出个国舅,尤其是国舅风光大盛,眼见就要连中三元,索性先翦除一个羽翼未丰的,再做他想。然而国舅于你们,无冤无仇,此等心狠,只能说虎父无犬子了。” 沈宜的话虽说得平心静气,但却十足尖锐,施夫人微微一怔,旋即尖声:“那又如何?我们母子原本倒是随和,结果还不是任人拿捏?连太平日子都过不安心!既然老天给我们母子一个机会,那我们就要试试看,到底能不能争来自己的好日子!” 她在短暂的亢奋后,又看向了棺椁,里面躺着的正是洛王姜熙,与她没有血缘,但却胜过血缘的儿子。她的声音又跌落回了衰弱的平静:“终究……是一场空,国舅爷,一切主意都是我的过错,如果你要恨,就恨我吧,我死之后,必定是要下地狱不得超生,但如若有一天,你百岁后驾鹤西去,请你在阎王面前求求情,让我的熙儿……来世不要再投生帝王家了啊!” 短促的哭声后,是沉沉的闷响,施夫人在儿子的棺椁上撞断了脖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沈宜和梁道玄许久都没有言语,一切回归了平静。 …… 因谋逆大案,帝京连着宵禁了几乎整个月,待到皇帝大婚,普天同庆,宵禁方解,夜间街巷又充满了攒动的百姓和商贩,仿佛曾经的阴霾都已消散。 待梁道玄在皇宫逗留了三日再回府上,等来的却是表哥崔鹤雍的信札。 “表哥有什么要事找你么?” 柯云璧觉得经历了这些,梁道玄有时仿佛变了个人,看过信札,他再度陷入沉默。 “你收拾收拾,我们一道过去。” “要带着孩子么?” “不带了,是说正事。” 夫妻二人因梁道玄奔忙数日,许久没有闲适时光可消,今日共乘马车,听着窗外百姓喧嚣,竟成了难得的轻松。 “岚若是在因为陛下大婚而伤心么?” 梁道玄摇头:“只是这事,表哥表嫂还能好好安抚,只是表哥想让岚若入宫去,表嫂不答允,两人闹开来……哎,他们俩是从小和我一并长大的,别说吵架,脸都没怎么红过,这次是真为了孩子的事吵开了……” “我虽然和表哥表嫂相处时日不如你长,但却心中明镜,表哥不是趋炎附势之徒,多年又疼爱长女如同明珠,怎么会愿意让她去入深宫?这事不是那么简单。表哥是想让我们去劝一劝么?”柯云璧总是很敏锐就捕捉到事情当中最要紧的那部分核心,“是劝谁?” 梁道玄看向妻子,慢慢覆住她的手,拉在自己膝盖上,一边摩挲一边道:“能劝了谁,就劝谁,有想入宫的,有不想的,表哥却只能遂一人的心。” 柯云璧靠过去,挨着梁道玄,轻声问:“陛下喜欢自己选的皇后么?” “你为什么这么问?” 妻子是知道小外甥一直中意崔兰若的。梁道玄一时没有理解。 “其实我总是觉得,孩子仍然年轻,年轻的足以万事从头开始,做皇帝,做夫妻,都是一样。”柯云璧道,“只看一眼,只见一面,都不算什么不能违背的约定,日子是往后看,不是往前追的。” 梁道玄起先觉得妻子的这话很有禅意,但转念立刻急了:“你是说当年咱俩也不算一见倾心?不对啊,我是很喜欢你的,原来你没有很喜欢我?” 柯云璧对于自己男人偶尔忽然的思维飘逸已经习以为常,白眼都翻不出所以然,只道:“等了那么多年,没有那一面我也跑不了。”其实当年她也很喜欢来着。 梁道玄还要再挣扎,可马车已经到了,他只能回去再复盘。 进了承宁伯府,柯云璧就去先陪着武兰缨母女先说会话,梁道玄见了表哥,也不客气,当面就道:“岚若一时想不开,想进宫,你做父亲的觉得不妥就该制止,怎么还期期艾艾回头和老婆说,挨骂了不是?真是活该,这事儿就不是一个孩子该想的,她什么年纪,什么一面之缘,哪那么多一面之缘啊!” “弟弟,是陛下后来找到我说,希望能让岚若入宫的。” 崔鹤雍苦笑着说出的话,让梁道玄愣住了。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110节 这件事他完全不知情。 “他是怎么说的?” “陛下说……他很恐惧,恐惧在亲人离开自己后将要面对的孤独。” 梁道玄说不出话了。 是啊,他就要离开了。 “可是岚若也是我的侄女,我实在不想她入宫,这件事,我去找陛下……” 梁道玄下定决心,谁知书斋门比他的嘴还快一步打开,崔岚若就脸色从容地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哭泣的武兰缨,和无可奈何的柯云璧。 “叔叔,我进宫,不单是为了一个情字。” 崔岚若猝不及防,跪下开口:“得知陛下大婚,我并未多伤心难过,反倒是觉得心头明亮,那日与他一面之缘,侄女确实心下怦然……但再波涛的心动,经历了这些,也该晓得所谓儿女情长,是比不过大局前的考量。” 这话出乎梁道玄意外,他搀扶起侄女,让她坐下:“既然如此,那听听你的想法。” 崔岚若知道梁道玄不是那种一味拿身份压人的长辈,只明丽一笑,索性坦然:“叔叔就要离开朝堂,父亲虽有权位,但顾及外戚身份,必然也不愿多多掣肘,陛下亲政,太后自是要颐养,如此种种,我们一家是不是真的要与陛下越走越远?徐皇后和徐大人是祖孙,梅相和洛王已除,眼下不就是我们太后这一脉与他们制衡,若是将来遇到了什么事情……一是家中要有人说得上话,二是陛下,也是我们的家人,不能孤立无援。我今日祈求,绝非为了儿女情长,而是多谢家人一直以来的教诲,让我晓得轻重,我知道叔叔和爹娘是一般疼我,不要我入宫,可我不觉得深宫可怕,若是嫁入寻常人家,做个深宅妇人,倒不如学习姑母,有用于天下和家人,庇护自身和至亲。” 梁道玄错愕地看着侄女,有那么一瞬间以为在和妹妹说话,如此清透的视物,连一直哭泣的武兰缨都愣在原地。 “所以,求叔叔成全侄女吧。” 崔岚若再次深深拜道,这次,梁道玄没有很快扶起她,而是缓缓点头。 第145章 贵听天命 夏日御苑百花呈艳, 芳菲繁盛,尤其几个芭蕉缀入其中,更显浓绿幽谧,别有意趣。梁珞迦虽在这样的情形当中, 却并不见有任何悠游之色, 徐皇后伴随左右, 见太后在一簇错落有致的花木前站立,静默许久,试探开口:“母后, 孩儿曾听闻,国舅精熟筑园花木之巧,不论是陛下还是太后的寝宫,都有国舅布园的手笔, 不知此处是否也是国舅妙思?” 朝野人尽皆知, 梁道玄上表, 单奏皇帝亲政, 辅政应去,自己又是外戚,不宜多涉,故请去官身, 太后和皇帝必然早就只晓,但还是百般劝留,最终应允落旨,赐了五等县子爵, 贵不可言,但父不能传子,也符合本朝一贯于外戚上的小心。 太后到底是郁结的, 自己的兄长即将离开,她这般沉默,想来此地也是睹物思人了。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梁珞迦恢复了笑意,看向徐皇后:“原本此处林苑也多百花,但是国舅看了后却说,多而无层,且要有绿,方显得花色之美,这才名人摘了几株芭蕉。那时候陛下还是个四五岁的孩子,这几棵芭蕉也小小瘦瘦的,如今……” 望着已过一人高、巨叶如船的芭蕉,徐皇后竟也有感,都说天家无情,可国舅与太后、皇帝母子的情谊,却真挚动人。 “昔年只觉得巧妙,后来就习惯了,如今再见,只觉得感伤。” 太后轻轻叹息,身边的宫人也如临大敌,唯有今日跟着皇后来的辛百吉辛公公敢笑着接话:“启禀太后,国舅这几天也睡不踏实呢,前两日我去拜他,只看他熬着两个黑眼圈,好似花猫,这真是血缘亲情了,但恕老奴斗胆,同样的话劝了国舅也劝您一句,路呀也不都是山高水长,国舅只离京走走转转,待年时候又能见着了。” 辛百吉和梁道玄早已是挚交,他说的道理,梁珞迦心中也清楚,无奈总有千般不舍,辛百吉见太后神色稍霁,又讲了些最近国舅打点行李的趣事,从给皇帝留些自己日常读书所录的笔记,到和夫人吵架:“……国舅夫人怎么都不肯答应带着那几盆国舅最疼的花上路,给国舅气得大嚷不走了不走了,太后猜怎么着?国舅夫人就让人把装好的东西卸下来,不走就不走,她带着孩子在哪都能好好过日子,让国舅自己带着花上路,国舅只能忍痛,挑了一盆,剩下都给我搬来家去,可怜兮兮要我好好照顾,诶呦,眼泪汪汪的那个样子……” 听得太后和皇后都忍俊不禁。 辛百吉暗道,其实梁道玄来自己家,也是要他照看些太后,再不齐盯着皇后,大概梁道玄对姓徐的始终有戒备,生怕妹妹一个人转不开,但大婚后这些日子以来,都十分守礼平和,连崔贵妃入宫都无有言辞,陪伴太后也并不一味阿谀顺从,言行合度,辛百吉一面觉得徐皇后确实和其祖父一样的不一般,另一面又觉得,若是往后都能这样,倒也得了清闲。 不过今日,太后只叫了徐皇后来伴,似乎是有事要说,可一路走过来,暂且都是闲谈碎语,辛百吉收住自己的话,让宫人去在御苑赏花的亭阁里备些清饮与时令果点,再跟上去时,远远听见太后对皇后正在说话: “……终究哥哥是因为哀家的身份不能一展鸿鹄之志,是哀家对不住哥哥。” 徐皇后乖觉道:“太后勿要自伤,朝里朝外谁人不知太后与国舅手足之情?太后临朝称制,国舅从旁辅佐,陛下才在亲政之后无有生疏。” “你祖父也是多年的辅臣,又做了多年陛下的老师,他的功劳也是不小。”梁珞迦说着却停下脚步,“更何况,他如今因你,也算是外戚了,更是亲上加亲。” 徐皇后微微一怔,连忙低头含礼:“太后恕罪,孩儿母家不敢与太后造次。” “皇后母家本就是外戚,你不必如此紧张。”梁珞迦倒是笑着拉起自己的儿媳,亲切道,“本朝向来有为外戚封爵的说法,虽说这爵位不可承袭,贵而无传,却也不能因为你祖父的名头而失了体统,你说是也不是?这样,明日哀家便拟旨,封你父亲也与国舅一样的五等县子爵。” 徐皇后知晓不妙,勉强笑道:“孩儿的父亲如何使得?他未曾有过寸许功绩,又不像国舅那般人望煊赫。孩儿自己也没有什么德行值得嘉奖,实在是不敢让太后垂爱。” “你我都是后宫中人,身为宫中女子,一要心有社稷黎民,二要心系君王,三嘛,虽无人敢说,但哀家却觉得,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母家,为母家增添荣耀,实属人之常情。更何况你若是将来膝下有了子女,他们的来日,也该像陛下那样,有可靠的外家来保障。”梁珞迦逐字逐句,没有任何能够让人拒绝之处,只说得徐皇后哑口无言,唯有称是。 于是第二日,旨意在朝会上降下,这是梁道玄参加的最后一次朝会,他听过后朝上望去,原本小皇帝身后,为了太后临朝称制的帷幕已消失不见,只余龙椅,和龙椅上看向自己微笑的小皇帝。 待到下朝,他一边走着,一边想大概这是最后一次走这条上朝的甬道,再往前走,便是东门,他人生最充满变数和挑战的部分从这里开始,似乎也要从这里结束。 “梁国舅。” 熟悉的声音打断遐想,梁道玄止步回头,见徐照白正朝自己走来。 “是徐大人。” 梁道玄平静道。 徐照白一改往日里云山雾罩的说话方式,也不轻松示意两个人边走边聊,只在他面前站下:“国舅,我儿封爵一事,实在不妥。” “哪里不妥?”梁道玄也不跟他拐弯抹角,“他的爵位与我一般,未曾有苛待。” “我儿尚在朝中为官,而国舅却即将云游四海,国舅为官时,只有虚封名头,如今致仕才得实爵,二者怎会相同?既有实爵封制,又在朝为官之外戚,我儿如今成了头一个,如此众矢之的,实在惶恐。” 徐照白不知是不是年纪真的大了的缘故,梁道玄竟在他的眼中真的看到了不安,但是以自己多年与他同朝为官的了解,此人之表象,没有半点可信。梁道玄即将离开,哑谜也没有什么必要,于是笑道:“只要国丈安分守己,就算是众矢之的,也必定平安顺遂,更何况,国丈不是还有您么?” “国舅果然还是不放心我。” “徐大人的老师就是太放心您了。” 徐照白看着梁道玄,眼中没有愤怒,似乎只有深深的疲惫:“自打与国舅携手,我就已经知道会有这日,如此,我愿辞官远离宦海,请让我儿能安心于朝堂之上为陛下效命。” 他得到的,是梁道玄的叹息:“徐大人这话,就太小看我们兄妹了,自然,也小看了陛下” “愿闻其详。” 徐照白很有求知的打算,梁道玄也走上前一步轻声道:“徐大人是陛下的老师,我想请问大人,一直以来,陛下对您,可是如何?” 徐照白没有想到梁道玄会这样闻,他短暂的怔忪后,沉郁而笃定道:“陛下尊师重道,无有不闻,闻则必信。” 是了,梁道玄早就告诉过外甥,先别想太多朝堂上的事情,徐照白这人不论如何,真才实学绝对有,只要他认真教,咱们就好好学,除了提防一下他爱套话的毛病,其他都可以忽略,但凡心中所疑,不论是否涉及自己和政事,都可以敞开心怀听之任之。 事实上,梁道玄也清楚徐照白的底线,这些年来,虽然有小动作,但在教导帝王方面,徐照白绝对是按照千古明君的路数努力,至于夹带私货,梁道玄不喜欢,但也挑不出太大错,如今他和妹妹大获全胜,大可不必赶尽杀绝,徐照白不是梅砚山,更不是姜熙。 “徐大人觉得,陛下更希望您陪在他身边辅佐,还是国丈大人呢?”梁道玄问道。 这些年的历练让梁道玄明白一点,人性的弱点,是一种复杂且深刻的力量。只要加以利用,他可以逼诱梅砚山与姜熙作乱,也可以催使徐照白倒戈。 徐照白是贪恋权力之人,他从一无所有至今日,若有所仗所傍,皆是官身,如若不是科举立身,他如今尚且是一介荒僻草民,即便如今天下安泰,丰衣足食,也无法得到今日之富贵和成就。 他是不能轻易割舍自己最本能的依傍。 即便在亲情面前。 “徐大人,陛下虽已亲政,却不能没有老师,我为了搭进去梅砚山和姜熙,再要专断,已有些惹眼,我不想让太后和陛下难做,往后倒为了我掣肘,可你却不必,皇后是你的孙女,但是你以老师之身,好过你儿子的国丈之名。更何况国丈虽也是学富五车,若论为臣之能,徐大人可别气,要让我说,怕是差了您十万八千里,如此,还是您多教教陛下吧。” 梁道玄这样说完,眼中渐渐有了笑意:“有我这个外戚急流勇退的例子做榜样,你们想同朝做这个外戚,其实不大安生,不如略有规避,你得贤名与权望,国丈有富贵和尊荣,这才是一家人相得益彰。我可不是瞎说,我就是这样为自己家打算的,也对徐大人的肺腑之言。” “国舅的意思,我明白了。” 许久,徐照白才开口,他又带回了曾经适度的微笑,颔首道:“国舅一路顺风。” 第146章 水阔天辽(大结局) 帝京之南再走十余里, 有一地,名为洲雪汀,因水中之洲可雪夜泊船暂歇得名。 秋风轻起之时,洲畔芦荻苇叶尚且浓绿, 午后燥热方去, 驿船起桅, 渡头百步到处能听见船工的号子声。 这里坐船南下,可去帝京以南大部分州郡,十分便利, 梁道玄离京的船只正停泊此处,为了便利往来,他索性买了一艘不大不小的船,下水才三五年, 船工也都是现成的, 他这回, 真是龙跃于渊, 要好好释放一下这数十年的压力了。 只是有期待也有不舍。家中诸事打点完毕,也有人照应,家人们都已蓄势待发,儿子女儿都快活地在船上收拾自己的船屋, 柯云璧喊了好几声,才叫他们下来,此时崔鹤雍和武兰缨都已与梁道玄说了多时的话,辛百吉更是哭过两场, 换了三个帕子,继续抹着眼泪。宋福民指挥太监将宫中预备的各样物品搬运上船,柯云璧的姐姐兄长也都在这里, 一并送行。 “还得是辛公公说话有分量,不然云璧是不会同意我带上那几盆花的。” 梁道玄也很舍不得辛百吉辛公公,这些年相处下来,他们也犹如家人般,见辛公公哭得伤心,他自己也难过,却也只能换了话题劝慰。 “嗨,我就是和夫人说了那日你托花的德性,她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没得办法。”果然提了这个,辛百吉总算有了笑意。 “公公仁爱,宛如玄之的长兄,这才好说话。”崔鹤雍也感谢这些年辛百吉对梁道玄的照拂,这话由他这个真正的兄长说,便是十分窝心了。 辛百吉果然受用,只道不敢这样自居,但不免又由于担心,叮嘱了好些话。 宋福民这时也已忙完,他走过来向众人行礼:“陛下与太后所赐之物均已上船。” 虽然早就在宫中告别过了,梁道玄还是叮嘱:“替我谢谢太后与陛下,宋公公也多多担待,你与沈公公务必代我尽忠职守。” “这是自然,奴才也要感谢这些年国舅的提携和照拂,这点东西不成敬意,国舅千万别推辞。”宋福民递过来一份文书,梁道玄接下后,他才接道,“今年内侍省自江南道收的供奉,有些人不守规矩,监守自盗,实在大胆。如今沈大人事烦且重,这类事多由奴才经手,有些人当场办了,许多财物还没来得及收作用途,这道文书上有各处存放的地点,以及内侍省办差的内官名字,奴才早已吩咐过,若是国舅一路有何需要照应,他们必不怠慢,若遇见什么不好处置的不平之事,也请国舅万万不要客气,尽管吩咐他们,若是有取用之处,也无须多言。” 这是实在的安排,虽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千里行路总难事事万全,梁道玄是正人君子,断不会随便挪用内侍省的物资,但有需要人脉之处,自然还是他们这些内侍最耳聪目明了。 梁道玄也不推辞,用于不用,人家把选择给了自己,他自是感激道谢。 这边,船工也催着上船了。 梁道玄再看表哥表嫂,以及辛公公,两个孩子也知晓见不到表叔一家,均含泪相拥,一时场面难以抑制,梁道玄握住崔鹤雍的手,道:“哥哥,你在京中要是有事,千万别在往来书信上只字不提,遇到什么,我是必然要回来的,我们是家人。” 崔鹤雍落下眼泪点头,缓缓松开手,梁道玄让孩子也去告别,转身叮嘱辛百吉:“你年纪大了,你女儿儿子都一直催你回家,我本不该嘱托你多在宫中照应,如今也有些后悔,待到过几个月一切无恙,你不如家里去含饴弄孙,舒舒服服每天管些家里琐事邻里闲事儿,好过当差。” 辛百吉本就哭得泣不成声,听了这话,不觉更是难受,他正要开口,却听远处传来马蹄声,喃喃道:“还有人来送国舅爷不成?” 来人穿着斗篷,看不大真切,后面跟着一辆马车,也是急急而驰,似乎是怕赶不上,梁道玄看着不由得说了句:“好像也没什么人没叮嘱到了,今日为了从简,才只叫了你们几个来送送……”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瞪大眼睛,一时竟看不清眼中是惊喜还是悲伤。 “舅舅!” 那穿斗篷的骑马人飞快近身,喊着就跳了下来,周遭人听了这话,无不震惊,预备行礼,谁料,姜霖根本不等这些俗礼,直奔梁道玄而来,紧紧抱住他。 马车也随后到近前停下,上面下来的人不言自明——梁珞迦一身常服,只有沈宜跟随,也急匆匆上前。 “我不是都跟你们说了三四天话,最后说好不要来送的,这一出一入,宫里哪有方便的……”梁道玄抱着姜霖,泫然欲泣,但还是硬撑着说话,旁人见了,无不感慨万千,太后梁珞迦示意大家不必拘礼,她自己也眼泪挂满了脸颊,接道:“这怎么行呢?” “我们就小小走一圈,今年还是要回家过年的。”柯云璧轻声宽慰。 姜霖松开手,如今他与梁道玄一边高,掉下眼泪的样子,竟有几分相似。梁珞迦主动去拉哥哥的袖子,说道:“我们娘俩家中也是坐立不安,一定要来看看哥哥才行。” 姜霖点头:“我知道舅舅是去过逍遥快活日子,应当高兴,但近二十年,几乎日日和舅舅相见,一想分别的事,实在难过……” “你都亲政了,皇帝的眼泪哪是那么容易掉的?”梁道玄自己也止住眼泪劝慰,“人生固有万难,别理难是其间最难几种,但你要想,今日之别,是为了他日更好相逢。况且放我一个长长的休沐,还是你小子自己说的,怎么?难不成要反悔?人家会说你出尔反尔,宽纵外戚的。” “天下对外戚的非议太过不公,史书中固然有奸佞外戚,但又不是无有嘉例,舅舅也是千古不遇之贤臣。”姜霖知道舅舅应当拥有他想要的富贵闲人生活,但仍然不免有些嘴硬的意思。 梁道玄含泪点头:“好!那你就要做个千古名君,好让今后的人知晓,你的舅舅教出来你,他便也是贤良的外戚,让舅舅也留个好名声。” 姜霖唯有点头。 梁珞迦也泣涕道:“当年形势凶险,家中本无可依靠,是我求着哥哥相助,如今哥哥功德圆满,潇洒离去,妹妹祝哥哥一帆风顺,路皆坦途。” 梁道玄不放心妹妹,又想说,又怕众人都太过伤心,最终也只是点了点头。 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111节 这回,终于到了上船的时刻。 秋水渐远,梁道玄望着送行的人影越来越小,柯云璧站在他身侧,二人挥手了许多次,直到尽头唯有洲头芦荻摇曳,青青翠翠,在阳光照耀的湖水下变得颜色越来越浅。 “你终于过上想要的生活了。” 柯云璧说道。 梁道玄自离愁别绪中收回神,深吸一口气,长叹道:“就是我从前跟你说的,实现了世俗意义上的自由。” “这是个很复杂的意思,我记得你的解释,但其实并没有真正明白。”柯云璧说道,“不过,这是你的好日子,我也为你准备了一份赠礼。” 梁道玄眼睛都亮了起来,语速都快起来不少:“快拿来我看看!” 柯云璧指了指方才梁道玄一直没有注意的甲板角落,只见摆着一排茂盛的花木。 “不是说我只能带三盆吗!”梁道玄高兴的差点跳起来。 “我们去江南要住一阵子的,家里花木少了,你必然再添置,不如带着,反正有船,左右不会太麻烦。”柯云璧笑道,“况且这是你心爱之物,离开亲友已要你不舍,人这辈子,还是少些惜别,多谢惊喜吧。” 梁道玄欢欣鼓舞,抱起柯云璧转了两圈,再放下后,心中已满是对来日的期许,笑道:“我原本以为自己要过一辈子的日子,隔了这么旧才算踏踏实实体会其中舒畅,虽不知是好是坏,但总归,命运和我自己都还算争气。” “这其中差别自然是有的。” “哦?这话怎么说起?” “如果你没有辅佐幼主,于朝中克定纷繁,苦心经营朝野平衡与天下太平,今日之喜乐,必然无有今日之心驰飞旷,而今后之所见,也未必都是盛世即将大定,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 没有人听了这样的赞许还会不感觉欣慰,梁道玄揽过妻子的肩膀,望着两岸炊烟与繁华景象,心中对世事的眷恋,也纷繁至极。 但愿今后山高水长天阔地辽,一切所见,犹如所期,不负他华年的流逝,和一世为人的种种。 …… “……史曰:自古之外戚,多庸且龃。然梁道玄为宰为臣,上佐帝王之冲龄,下治百官之党锢,心系黎民之多艰,善政传于四野,启鸿篇之盛世。因知非外戚不得刀笔,而乃梁道玄未出其世。” ——《宣书·列传第一·梁道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