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神娘子从守活寡开局》 第1章 [穿越重生] 《财神娘子从守活寡开局》作者:温酌戏烽【完结+番外】 「财欲熏心的资本狂人vs外表温润的偏执名医。」 她一心敛财权倾天下,他步步沉迷拱手相奉。又名《活寡开局,财富封神》《财神娘子来也》。 ————文案———— 穿越总是发生得猝不及防。 前一秒陆桑桑还盘算着自己近九位数的资产,下一秒飞机一头栽下去,直接把她干穿越了。 穿越剧本都说了:美男环绕+金手指加身,人生开挂才是标配吧? 然而现实疯狂打脸——无系统,无记忆,无法沟通。 还有比这更倒霉的开局么? 有,三无开局,附赠个不着家的“名义丈夫”。 这守活寡的日子,可真是。 太适合搞钱了!!! 无奈被疑失智,变相软禁于后宅。 为出宅搞钱,她顺势搅入宅斗,不经意间连破数局,气得对家牙痒痒,并引得婆家另眼相看。 于是,婆家盼她于一亩三分地,相夫教子,为夫家奉献才华。娘家希望她安分守己,平平安安过完一生。 但她不愿。 从宅斗,到天下斗,从白衣之妇,到丈夫尚未为官而自己却破例受封一品诰命,她白手起家,改写了这个时代的财富格局。 有人等着她折戟沉沙,有人等着她被士绅封杀,有人等着她倒在变法风暴之中。 可最终,他们听到的,是她财富翻倍,是朝堂大佬奉她为座上宾,是官家都不得不依赖她的智慧,稳住国本。 史书尝试抹去她的存在,可架不住民间世人称她为“财神娘子”,传说从街头巷尾传遍四方,历经数朝数代。 李林竹,百年医学世家的继承人,考得了科举,救得了重症。外表君子,悬壶济世,可私下却只沉迷于一件事——研究死人。 哦,如今又多了一件,研究他落水后的夫人。 研究她毫不遮掩的欲望,研究她随心而为的胆魄,研究她如何撕碎枷锁,如何一次次打破了所有人的幸灾乐祸。 越研究,他越沉迷。 只一点不好,夫人,她为何总惦记和离? —————— 阅读指南: 1. 略镶边男主,男主主打一个提供情绪价值。 2. 男女主事业线独立,本文以女主事业线为主,主打一个升级打怪的爽感。 3. 大环境设定为北宋王安石变法末期,变法饱受争议之时。两党就变法中的「以天下之力生天下之财」,到底会不会「与民争利」产生了巨大分歧。女主的事业线对此给出了答案,但也揭露了变法失败的致命问题(作者主观分析出来的原因,仅供剧情发展参考)。 4. 剧情会涉及到真实的历史名人,但出场人物以他们的家人为主,若有不当之处,求友善指出。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爽文、市井生活、先后爱、创业、宋穿 主角:任白芷(陆桑桑)、李林竹 配角:王砚秋、赵文婧、黄彪(黄秉文)、徐胜舟、何苏文、何苏欣、何韵亭、李林兰、李紫芙、蔓菁 其它:女子互助,白手起家 一句话简介:搞钱!搞钱!还是搞钱! 立意:以天下之力生天下之财,以天下之财救天下之灾 第1章 三无开局 东京汴梁,马行北街,百年药铺山水李家,新妇入门两月,落水被救后,疯了。 至少,外人都这么认为。 天光未明,蔓菁跪在李家老太太的房内,声音发颤:“老太太,奴婢斗胆,大娘子她,恐是被邪祟附身了。” 烛影摇曳,昏黄光晕下,老太太端坐榻上,一言未发,手中小刀缓缓擦拭,刀锋映着微光,森然寒意透骨。 蔓菁咬牙,继续道:“自大娘子落水醒来后,便如痴如傻,听不懂话,也说不出话。可若当真是傻了,又怎会学东西如此之快?奴婢日日教她识字,她却看一遍就会,写出来的却不是寻常字迹,倒像是……” 她压低声音,额上冷汗淋漓:“像是鬼画符。” 老太太不动声色,指腹拂过刀背,蔓菁却愈发慌乱,脑中回想起那些诡异的画面—— 新妇对着空气比划着怪异的手势,嘴里念念有词; 新妇写下一行行无人识得的字迹,眉头紧锁; 新妇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露出陌生而惊恐的神情。 这哪里是失忆?分明是被什么东西夺了壳子! 沉默良久,老太太终于抬眸,目光深沉如水:“此事,可曾与旁人说过?” 蔓菁心头一凛,连忙伏地叩首:“奴婢不敢,特来禀明老太太!” 老太太轻拂刀面微尘,语气淡然:“疯言疯语,莫再提。” 蔓菁怔住,随即心下稍安——老太太毕竟是儒医,怎会信鬼神之说? 果然,老太太接着道:“她头部受创,神智未清,学字是好事,你且继续教导。” 待蔓菁退下,老太太缓缓侧身,轻声吩咐侍女:“新妇大病未愈,若无我与太太的吩咐,不得出宅门。” 沉吟片刻,又补上一句:“七日后,浴佛斋会,安排鸿福寺的驱邪。” 侍女微微一惊:“老太太信那邪说?” 老太太淡淡一笑,语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寒意:“若真是邪祟,也该送去佛前,好生超度。” * 另一头,被安排“驱邪”的“新妇”任白芷——也就是穿越过来的陆桑桑——对此一无所知。 她正盘腿坐在小榻上,面前摊开一本《千字文》,以及一本她自己编写的宋语字典。 陆桑桑,二十八岁,某上市金融公司技术中坚,冷静理智、雷厉风行。因公务出行遇难,再睁眼已是另一番天地。 没有系统,没有金手指,没有原主记忆,甚至——语言不通。 她刚穿越过来时,在心里爆了句粗口。 以千万资产清零为代价的穿越,竟然连个语言包都不附赠?这合理吗?这不是强买强卖吗?! 她不是没想过去求助,但很快发现,一开口,丫鬟们就一脸惊恐,看她的眼神仿佛她是什么妖怪。 她不知道的是,她从拼音学起的行为,竟然助长了外界的流言。 “李家新妇疯了,每天对着空气说怪话。” “李家新妇神了,每天对着天上做法。” “听说李家新妇被附身了,哪天就要被上天做法收了!” 流言传遍李家,最后,成功引起老太太注意——并将她送上“驱邪”名单。 陆桑桑对此毫不知情,仍在竭尽全力加快学习进度。 人前,指字、试探、默记; 人后,抄字、标音、整理成册。 四十五天后,她终于磕磕绊绊地掌握基本口语,能简单交流了。 然而,她的危机,并未解除。 * 在旁敲侧击下,她逐渐拼凑出原主的信息—— 这具身体十六岁,名叫任白芷,身边丫鬟蔓菁。 寒食节时,原主随姐妹们踏青,意外救下何家小娘子,自己却被踢下了河。河水湍急,她被冲至西水门,奄奄一息地被救起,便是陆桑桑魂穿之时。 确认原主身份后,陆桑桑将注意力放在另一件事上——这里是架空世界,还是历史上的某个朝代? 她拉住蔓菁,艰难问道:“今,什么年?” “元丰二年。” 元丰?没听说过。 她继续问:“这里,城市,名字?” 蔓菁皱眉,却还是答了:“汴梁。” 汴梁?!北宋首都?! 陆桑桑脑子轰地一声,赶紧问:“皇帝,谁?” “自然是当今官家。” 北宋的皇帝都自称“官家”,这不等于没问吗?! 她深吸口气,换了个问题:“那前一个年号呢?” “熙宁。” 陆桑桑沉默,后悔自己没好好学历史。但也不能全怪她,毕竟高中会考又不考年号! 但她不甘心:“最近,有什么大事?” 蔓菁认真道:“老爷被降级了,太太身体不好,东院小厮说,怕是快不行了……” 陆桑桑:“……” “哦对了!太太想把表小姐接进来了。” 陆桑桑:“……” 她深吸一口气,改问:“有没有,不限于咱家的大事?” “有啊!”蔓菁一脸兴奋,“清风楼的鹿脯涨价了!涨了一成呢!” 陆桑桑:“……” 看来原主和丫鬟被困内院,对朝堂大事一无所知。她索性让蔓菁去打听先皇的谥号或庙号。 不久后,蔓菁带回消息:“英宗,谥号宣孝皇帝。” 宋英宗?听上去耳熟,感觉跟宋仁宗有点什么关系。 莫不是仁宗的他爹? 她还在消化信息,便听屋外丫鬟低语—— “老太太吩咐了,七日后带大娘子去鸿福寺。” 第2章 “听说……是要请高僧做法。” 陆桑桑一顿,脑中瞬间浮现出电影里各种邪教祭祀画面——开颅放血、焚符镇魂…… 她后背发凉。 完蛋,必须想办法破局,七日内! 第2章 已婚少妇 李家西院里,晨雾尚未散尽,青石小路被薄露滋润,隐约泛着湿润的光泽。 被限制出院门的陆桑桑,绕着院中慢跑一圈,额上浮起细汗。她一边调匀气息,一边往屋内走。 强身健体,方便逃跑。 路过围墙时,忽见隔壁家那只小狸猫轻巧一跃,稳稳落在墙头。小猫斜倚墙边,用琥珀色的眸子睨着她,尾巴甩来甩去,惹得陆桑桑心生羡慕,蹲身与它“喵喵”对叫。 连猫都可以来去自如,她这个大活人却不行。 正逗得尽兴间,脑中灵光一闪,猛然忆起儿时所看的一个奇案——狸猫换太子! 那被换下的太子,不就是宋仁宗吗?对了,这段情节是在哪部剧里看到的? 《少年包青天》! 对对对,包拯和宋仁宗的去世时间似乎很近来着! 既然如此,那不就可以通过包拯这个名字来确认眼下是不是宋仁宗时期了么? 念头涌动,陆桑桑喜不自禁,急忙奔回房间,推开门便与提水回来的蔓菁撞了个正着。 “包拯!你知,包拯!”陆桑桑气喘吁吁,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与兴奋。 蔓菁原本提着水桶,闻言却怔住了,随即眼里浮现一抹亮光,连忙放下水桶,水洒了些也顾不得了,紧紧抓住陆桑桑的手,激动道:“大娘子!你可算是想起来了!” 陆桑桑闻言,更觉自己推测正确,正欲再问,却听蔓菁接着道:“大娘子不是最爱听《三现身包龙图断冤》的话本么?” “……啊?”陆桑桑一愣,“话本?” 她呆了片刻,转而问道:“包拯,不是活人?” 蔓菁眼中的亮光瞬间黯淡了几分,语气低落:“包大人在咱们出生之前就已经去世了啊。” 言罢,蔓菁蹲下身去擦拭洒落的水渍。 站在一旁的陆桑桑怔住,包拯死了?十几年前就去了? 那宋仁宗也是差不多时间过世的吗? 既如此,宋英宗便只可能是仁宗的儿子,那如今的皇上又是谁? 想到这里,陆桑桑只觉一阵头疼,就近坐到了塌上。 门口的蔓菁收拾完水渍,将水盆端至里屋,舀出一瓢水浸湿抹布,拧干后轻步上前,替陆桑桑擦拭额上的薄汗,语气温柔:“夫人今早来了,正在老太太处吃茶。” 见大娘子神色恍惚,她又补充道:“一会儿夫人过来,大娘子便多说几句话吧,免得夫人又自责。” 陆桑桑虽心神不定,却听进了蔓菁的叮嘱,脑中转念,记起“夫人”便是任白芷的娘——任夫人,那位近日体弱卧床的太太。 陆桑桑顺带想到蔓菁曾提过的事——任夫人欲将自己的表侄女纳入府中为妾。 陆桑桑不理解:让表妹做妾室,这任夫人为了讨好丈夫,竟如此委屈自己。 正想着,只见一位三十出头的妇人缓步而来,小丫鬟搀扶在侧,笑容温婉,轻声唤着:“芷儿可好些了?” 那妇人,面如银盆,眉目如画,一双杏眼水波盈盈,神情间自有一份书卷气。头上挽着乌油般的高髻,髻间点缀着一支素银簪,穿着蜜合色棉袄,外搭一条葱黄绫棉裙,衣料虽不显华贵,却自有一股端庄雅致之感。 她眉眼间的柔和与从容,竟比陆桑桑穿来的任白芷更多了几分神韵。 陆桑桑看得有些呆了,竟忘了起身行礼。 妇人径直走到陆桑桑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仔细端详了一番,随即面露不悦,对一旁候着的蔓菁道:“芷儿怎瘦成这样?莫不是月钱不够用,亏了吃食补品?” 陆桑桑被握住的手微微一僵,她尚未熟悉这亲昵的触碰。 好在蔓菁赶忙低声回禀:“夫人给的两处地和铺子,这几个月的租银还未收上来。” 妇人闻言蹙眉,随即叹道:“那两处租银,往后我让你弟每月底送来。” 她复又轻轻拍了拍陆桑桑的手,语气满是怜惜,“等下月我和你爹去了钱塘,你若有事,便去舅舅家寻你弟。若不是因这变法,我与你爹又怎舍得你遭这般罪。” 话音未落,妇人的眼眶已泛湿,掏出帕子拭了拭。 陆桑桑听得一头雾水,自己有个弟弟了?穿越到这个家已经一个月,她连个男丁的影子都没见过。 不对,重点是“变法”! 难不成是宋神宗时期的王安石变法? 可鉴于先前的年代猜测屡屡落空,陆桑桑对这次的想法也没多大信心。 妇人见她发怔,似有些失神,又转头向蔓菁问道:“老太太说芷儿失了智,可如今可有好转?” 蔓菁赶忙回道:“已经好了大半。”随后低声唤了陆桑桑,“大娘子,您与夫人说些体己话吧。” 陆桑桑猛然回神,连忙点头,低声道:“让娘亲担心了。” 妇人见状,面上露出欣慰之色,正要再说,陆桑桑忽然开口:“娘亲,敢问,这变法是何事?” 这一问让妇人略感讶异,她本未料到女儿会关注这等事,但仍答道:“不就是王尚书的‘变风俗,立法度’么?” 说罢她眉间浮现一丝忧色,“你爹如今虽升了官,却从礼部司郎中降成了从六品朝奉大夫,俸禄没减,管事却多了,忙得四月底便要调任钱塘。” 陆桑桑假装若有所思地点头,心下却已确定那“王尚书”便是大名鼎鼎的王安石。 妇人又叹息:“这编制一改便罢了,偏还要折腾人心。不过是些琐事,可你爹也实在难得安生。芷儿,娘念你自小聪慧,这些事,平日也莫在外人面前提起,尤其浴佛斋会时,更不要惹你爹烦心。” “浴佛斋会?”陆桑桑下意识重复了一句,这词她从未听过。 妇人点头道:“三日后我与老太太商定,咱们两家一同去鸿福寺烧香礼佛。” “咱们,两家?”陆桑桑脱口而出,不确定是不是听错了。 妇人闻言轻笑,似误会她撒娇,抬手轻拂了拂她的额发,柔声道:“是了是了,娘说错了。芷儿虽嫁了人,可在娘心里,永远是我的好儿。” 陆桑桑瞪大了双眼,几乎要当场崩溃:这穿越,不仅让千万家产归零,还得接盘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没这么坑人的吧! “芷儿,你怎么了?”妇人看她低头不语,眼中闪过一丝忧色,连忙凑近关切地问道,“可是身子不适?” 陆桑桑被拉回现实,干咳两声,勉强扯出一抹笑:“娘亲不必担心,有些累了。” 妇人闻言,立刻将她按回塌上坐着,又对蔓菁吩咐:“去,给大娘子煎些补气的汤药来,再让厨房熬碗莲子羹送上来。” 陆桑桑只能僵笑着点头,心里却在呐喊:补气补气!我缺的是气么?我缺的是钱跟自由啊! 等到妇人终于起身离开,陆桑桑才瘫倒在塌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已婚……少妇……”她喃喃念了两遍,想起来,原主分明是已婚,可她穿越过来都一个多月了,居然连这丈夫的影子都没见着。 原主,是弃妇? 倒也可怜。陆桑桑心下有些同情原主,但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就是原主的处境,她仰天骂道:“哪个瓜货,收了我那么多钱,就给我这么个穿越开局?小心我告你们强买强卖啊!” 一旁的蔓菁面露惧色,大娘子又开始胡言乱语了。但转念一想,也不用太忧心,三日后,鸿福寺见分晓。 当天夜里,陆桑桑失眠了,直至晨曦微露,终于在内心挣扎中想通了几分。 已婚而已,多一个男人罢了,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于是第二日清晨,陆桑桑顶着一双略显青黑的眼圈,半倚在塌上,向蔓菁招手,“蔓菁,你且过来。” 蔓菁忙放下手中的针线,走到她身旁,低声问道:“大娘子可有什么吩咐?” 陆桑桑沉吟片刻,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自然的轻松,“任白……我的相公,是个怎样的人?” 蔓菁听了微微一怔,不禁露出几分惊讶,“大娘子,这才想起来问姑爷?” “咳。”陆桑桑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敷衍道:“毕竟成了亲。” 蔓菁忍不住笑了笑,低声道:“大娘子真是有趣。不过可别叫‘相公’,那是京里贵人家才用的称呼,寻常百姓家,得称‘官人’。” “好好好,官人。”陆桑桑点头,心中却忍不住吐槽:古代称呼真麻烦。 蔓菁娓娓道来:“姑爷名叫李林竹,字勉之,比大娘子年长四岁,是李家二房独孙独子。” “独孙独子?”陆桑桑挑了挑眉,耀祖? 蔓菁点头,“可不是?李家是医药世家,如今的老太太便是官人的祖奶奶,当年官人的祖爷爷以孤儿的身份入赘了李家。虽然老太太年事已高,但依旧掌管全家事务。” 第3章 陆桑桑摸了摸下巴,示意蔓菁继续说下去。 “老太太膝下有两子一女。女儿早年入宫,两个儿子……”蔓菁顿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其实其中一个是庶子,年长于官人的祖父,后人便是李家的大房。” 明白了,这大房跟老太太没有血亲。陆桑桑轻轻点头。 蔓菁接着说道:“姑爷的爷爷奶奶都去世的早,只留下一个儿子,便是姑爷的父亲。姑爷的父亲多年前游医时不幸失足跌落山崖,也没了。母亲王氏,便是如今的太太。” “嗯,那太太是什么来历?”陆桑桑好奇地问道。 “太太是城东钱庄王家嫡女,娘家本也算富庶之家,只是去年出了些事……”蔓菁语气渐低,目光含着几分为难。 “出了什么事?”陆桑桑追问。 蔓菁轻叹一声,“具体的事儿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全家被流放,太太的侄女为了逃避流放,做了某高官的侍妾,却因受宠遭嫉妒,怀了孩子后被府中大娘子逼堕胎,从此无法再孕。” “什么?”陆桑桑瞪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太惨无人道了吧。“既然如此,太太为何不直接让儿子娶了她?” 蔓菁惊呼道:“这种断子绝孙的事儿谁家太太也不会做啊!” 见陆桑桑还是一脸疑惑,蔓菁以为陆桑桑问错了字,是【纳】,而不是【娶】。 想到此处,蔓菁低声回答道,“太太本想以良妾的身份抬进来,但据说姑爷一直以自己未娶搪塞了大半年。大娘子与他完婚后,太太又念起了这事儿,只是姑爷借口游学离了家,这才搁置了。但耐不住几日前,太太又动了心思。” 陆桑桑愣了一下,咂了咂嘴,忍不住用自己的话吐槽:“这男人,是不近女色么?” 蔓菁听不懂她说了什么,误以为大娘子语气中透着些许无奈,便低声劝道:“大娘子不必烦心,姑爷新婚后虽未常伴左右,但心性端方,将来也总归会回来的。” 陆桑桑听了,只能讪笑:其实可以不回来。 哦不,这男人回不回来不重要,重要的是,距离她被“驱邪”,还剩三日。 第3章 祈福驱邪 穿越后的第六十二天,陆桑桑被老太太和太太带去鸿福寺,也就是她被“驱邪”的那一天。 马车一路西南,穿过市集,越过平桥,沿着青石板路渐行渐远,最终停在一片山林环绕的幽静之地。 陆桑桑下车,抬眼望去,只见庙宇掩映于苍翠之间,山环水绕,古木参天。一座老旧的庙门半掩,门额上题着“鸿福寺”三个遒劲大字,旁边的对联已泛黄陈旧: 自知性僻难谐俗,且喜身闲不属人。 这对联孤傲清冷,与“鸿福寺”这个祥瑞之名显得格格不入,如同那破旧的木门和修葺一新的墙垣,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协调感。 陆桑桑盯着对联片刻,蔓菁在身后低声提醒:“大娘子,快跟上。” 她收回目光,随众人步入寺中。 正殿内,香烟缭绕,烛火摇曳。几名小沙弥手持木鱼肃立两侧,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僧站在佛像前,双目微闭,仿佛在冥思。 然而,就在陆桑桑踏入大殿的瞬间,他陡然睁眼,眸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凝重。 随即,他高高抬起双臂,脚下步伐迅捷,竟开始跳起一段步伐玄妙的大神舞! 陆桑桑:“……” 所以“驱邪”就是看跳大神? 她早有准备,发簪也偷磨了,体力也特训了,原以为会有个剑拔弩张的场面,结果——这就是全程? 老太太等人却立刻跪下,神色虔诚。 老僧赤足踏地,动作迅捷,袈裟翻飞,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仿佛要借天地灵力施法祛邪。忽然,他一掌凌空推向陆桑桑! 空气仿佛骤然收紧。 众人屏息以待。 陆桑桑:“……” 她要配合表演吗?可十几年的义务教育告诉她——封建迷信要不得。 于是,她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微微皱眉。 整个大殿瞬间陷入诡异的寂静。 老僧的动作微微一滞。她竟毫无反应?! 陆桑桑目光淡淡地扫过去,那老僧忽然心头一颤。 怎么回事?她不但毫无惧意,反而隐隐散发出一股凌驾于他之上的气势? 他定了定神,再次掐诀,脚步变换,口中低喝,周围僧众诵经声骤然提高,仿佛整个大殿的力量都在向陆桑桑涌去。 陆桑桑依旧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嘴角甚至有些抽搐。 憋笑,真的不容易。 这下,老僧心头狠狠一震。 修行数十载,见过无数被送来“驱邪”的富贵人家子弟,他们或恐惧,或畏缩,甚至未施法前便已瘫软在地。可眼前这少女,竟不闪不避,甚至连眼神都未曾躲避,反而透着一种……俯视感? 他额角隐隐渗出薄汗。 再试一次! 他陡然掐诀,身形迅疾如风,双掌结印,浩荡佛音如潮水般涌来。 陆桑桑轻叹一声,目光落在老僧身上。 那眼神,带着些许怜悯,不怒自威,犹如天神垂视凡尘。 老僧的动作蓦然僵住。 一股前所未有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仿佛天地瞬间收缩,他的气息被狠狠遏制,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僵持片刻,他猛地收手,喘息了一下,低头沉思,半晌,忽然缓缓合掌:“贫僧修行不够,施主竟不染尘埃,宛如神明转世。” 众人哗然。 老太太:“?” 陆桑桑:“?” 老僧取下一碗糖水,将一颗晶莹剔透的宝珠投入其中,双手奉上:“此乃佛门净水,可助施主舒畅心神。” 老太太迟疑:“大师,不是要驱邪吗?” 老僧微微摇头:“施主本无邪。” 陆桑桑眨了眨眼,接过糖水,心中幽幽冒出一个念头——这老和尚熬糖水前到底洗手了没? 刚喝完甜得发腻的糖水,老太太已亲密地拉起她的手,领着她朝佛像背后的偏门走去。 门后,竟是另一番天地。 真正的佛像供奉在后殿,红男绿女、老老少少排成长队,在佛像前跪拜上香,之后向功德箱投入铜钱,最后领取一碗糖水。 但这里的糖水,与她刚刚喝的不同——颜色几乎透明,分量极少,也没有宝珠。 老太太笑呵呵地说:“白芷,你在这等着,我也去讨一碗浴佛水。” 陆桑桑点头,忍不住问蔓菁:“刚刚为什么不拜?” 蔓菁笑道:“那是慧音大师亲自煮的浴佛水,一碗五十贯呢,哪儿能随便喝。这边做功德,也就一文。” “一贯差不多一千文呢” 陆桑桑迅速心算,一文相当于一元,那就是刚刚那碗糖水——五万? 她瞬间哽咽:就那玩意儿,要五万?! 难怪刚刚老和尚给她糖水时眼神复杂,原来是怕她不给钱跑路?! 陆桑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空碗,陷入沉思。 这北宋人的钱,可真好赚。 * 老太太允许陆桑桑带着蔓菁四处逛逛,自己一边与大师闲聊,一边等待任白芷的父母来汇合,而太太则跪在佛堂前,念着佛经。 不过一会儿,只见一对大约三十多的夫妻,被小僧人领进了客堂。 只见那男子上前给老太太鞠了一个躬,“晚辈任某,见过老太太。” 一旁的女子也作了个揖,“老祖宗怪罪,我们来迟了些。” 老太太摆摆手说,“我也方才坐下,不迟,赶紧坐吧。” 随手让侍女给小僧人打点了些小费,不一会儿,两碗茶便端了上来。 “我让白芷去外面逛了会儿。”老太太继续说,“咱们先聊会儿。” 任夫人苏沫笑道,“今早我可是起了个大早,不到卯时便去家附近那小庙抢了头香,本想着约的是辰时,这鸿福寺平时坐轿也不外乎两刻钟的路程,今儿又早早雇了马车,应当卯时三刻出发便行。谁承想,这东面的街,卯时便这样热闹,一个马车还不如轿子来的快。” 随即看了一眼老太太的神色,继续说道,“这也就是慧音大师的鸿福寺能让这边这么热闹,这也就老太太能有这个面子让大师给我家儿点化。” 老太太被这话逗笑了,“不过是一直在此做功德罢了,哪儿有什么面儿。” 停了一下,斟酌道,“更何况,白芷是我家新妇,又出了那事儿,原是李家亏欠你们些。” 任川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太好,想了想,起身对老太太说道,“晚辈方才在外面碰到了几个同僚,想着还有些公文需要跟他们核对一下,就不陪老太太说话了。”说完便告辞了。 待任川走后,苏沫拉着老太太继续聊,“老太太莫怪,我家外人就是这般耽于工作。” 老太太只是笑,也不多说。 第4章 苏沫回到之前那个话题,“老太太对芷儿自然是好的,只可惜。”苏沫看了看老太太的脸色,声音比刚才轻了许多,“只可惜芷儿可能没这个福气。” 老太太就听着,吃了一口茶配着绿豆糕。 苏沫见状,也喝了口茶,继续说道,“我感念着老太太当年的救命之恩,也知道,如果没有老太太起死回生的医术,我跟芷儿早就,早就。”说到此处,任夫人声音有些哽咽,不忍继续说下去。 老太太的神色有些动容,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苏沫添上。 苏沫赶紧接过了茶壶,先给老太太满上,再给自己碗里续上。 “我每每做梦,梦见芷儿在西水门被捞起来时的样子,那蜡青的脸,总会把我吓醒。老太太也是为娘的,想来也能明白我的担忧吧。” “老身已经把白芷救回来了。”老太太轻描淡写地说道,“而且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很轻的声音,但却有着不容置喙的强硬。 “可芷儿她已经神智不清了,虽说有些好转,但谁能保证她会不会就此傻一辈子呢?这样的新妇,想来在李家也会是个累赘。”苏沫试探地问道。 “李家养得起。”老太太干脆地回道,“更何况,这刚新婚,就和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李家落井下石。” 苏沫也急了,“是啊,这刚新婚,新郎官便独自去了外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任家的女儿多吓人呢。而且我听闻亲家母都开始张罗着给林竹纳她侄女了,跟这个相比,和离算什么。” “谁说的要纳妾?”老太太的声音波澜不惊,眼角还不忘瞟了一眼依旧跪在佛堂前的太太。 “那日去探望亲家母时,正巧碰上她侄女。”苏沫回答道。 听到这话,方才还在假装念经的太太,立刻起身应道,“亲家母误会啦!我那侄女来看我的,更何况,我侄女的事你也有所耳闻,哪怕她之后真的进门了,也不会影响到你家女儿的主母地位。” 苏沫却不屑地轻哼了一声,很快意识到自己这般不太礼貌,又用很软的声音说道,“亲家母,老祖宗,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当初我们就是瞧中了你家二房人口简单,与那个乱七八糟的大房家的走的不近,这才想把芷儿嫁到你家的。跟老祖宗一样,我跟我外人也都不是那种想从子女身上贪图点什么的人,只求我儿以后安安稳稳地活着。” 一旁的太太似乎被意有所指了,正准备反驳,却被老太太抢了先,“老身都理解,但这次真的是个意外。”不同于之前的冷冰冰,老太太这次的话语里,带着点人情。 苏沫眼眶有些红了,“老祖宗你是知道的,那邓家是什么人家,那家丫头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都没法找个说法去,可怜我家芷儿,替人挡罪。” “何小娘子早早就登门道谢了,何侍郎也是个明白人,终归记得你家女儿这次救命之恩,来日也会在仕途上提点亲家的一二。”太太不依不饶地说道,心里满是不服,这些当官的真是,得了便宜又卖乖。 苏沫默然不语,心知丈夫能调任钱塘江,多亏何侍郎相助。 她记得那天任川面带愠色回家,原来是何侍郎亲自更改了他的调令。 同僚们对此羡慕,却也明白其中缘由。何侍郎借职权弥补心中的感激与愧疚。 但在自视清高的任川眼中,这是一种施舍和否定。 因此,刚提到任白芷落水之事,任川便借故离开。 见亲家不说话,似有怒气,老太太赶紧清了清嗓子,让太太出去。 待太太不情不愿地离开后,老太太才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也许真是我家林竹没有这个福气。等你们再调任回京的时候,如果还有和离的打算,我这个老婆子也不好强扭这瓜了。” 虽嘴上这么说,但老太太心里却打定了主意。林竹再过几日便要回来了,这次说什么都要促使两人圆房。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晚上同处一室,再喂点猛烈的□□,只要任氏怀上了,就不信,任家还能把她接了回去。 而门外,刚被赶出门的太太王氏,正遇上了采购回来的陆桑桑。在里面憋了一肚子气,在看到她没主动给自己打招呼那一瞬,爆发了出来。 “哟,眼睛长那么大,却瞧不着人。你们这些当官的就是看不起我们做生意的,当初嫁过来不就是觉得我们孤儿寡母好拿捏么?说的那么冠冕堂皇。邀约是自己应下的,被救的跟撞人的都是大官家的,惹不起,就把罪怪在我们身上,还有没有天理?拜高踩低的样儿,真是白瞎了那幅好皮囊。” 王氏语速极快,陆桑桑却跟听托福听力一样,只听懂了第一句跟最后一句。 眼睛长得大,好皮囊,是夸自己好看。陆桑桑猜测听力答案。 正想着,一旁听不下去的蔓菁拉了拉她,示意她直接去找老太太,却被陆桑桑误会,以为在提醒自己要对长辈的夸赞致谢。 于是一向识大体的陆桑桑,行了一个大礼,铿锵有力地说,“太太谬赞”。 之后又觉得需要礼尚往来,便又加了句,“你也是!” 场面一度陷入了死寂,直到老太太地声音从屋内响起,“可是白芷回来了?” 第4章 和离 陆桑桑和蔓菁从寺庙正门走出,两侧,榴花绚丽,时而传来求友的莺啼。沿着寺庙西侧走去,一条热闹的街道映入眼帘。 陆桑桑的视线被一栋三层的楼吸引住,门框上挂着匾额,字迹清晰:“清风楼”。 蔓菁拉着她的手,开心地说道:“大娘子,这清风楼的蜜饯青杏、香糖果子,还有那姜虾、鹿脯都,你不都爱吃么?今儿难得路过,不如尝尝鲜?” “听上去就很好吃!”陆桑桑立刻点头。 “不过今儿我只带了一贯钱。”蔓菁有些沮丧,但又不想让大娘子操心,于是提议道,“大娘子以前可是最爱吃这家的粉羹,再配上一壶温酒,带回家里吃也不错。” “那我们不在这里吃吗?”陆桑桑不解地问。 “现在店里堂食恐怕没有位置了。”蔓菁指着门口排着队的仆役们,给出了一个借口。 进入清风楼,店内的布置比陆桑桑想象的简单得多,虽然空间不小,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看完菜单后,她和蔓菁决定买两份蜜饯,两份粉羹,一份鹿脯,以及两壶清酒。 等菜时,陆桑桑继续四处张望。店内的景象让她目不暇接,有些桌子上坐着熟悉的朋友,有些则是忙碌的妇人们在不停地换汤斟酒。待客人吃饱喝足后,妇人们会接受一些小费。 西侧有一桌正在唱歌的女子,时不时还有人去给她打赏,她也会抱着琴走到每一桌询问要不要点歌。 陆桑桑不禁想起小时候夜市吃宵夜的时候,总会有人抱着吉他过来问要不要点歌。 东侧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拎着一袋红色果实,每经过一桌客人,便递出果实,待客人接过后,才开口要钱。 诶,这不就是在肯德基经常遇到的,强行推销手工品的老奶奶吗? 更让她惊讶的是,这家店竟然可以送外卖!陆桑桑看到挎着食盒往外跑的店员么,目瞪口呆。 真的,她有理由怀疑自己根本没有穿越。 或者说,除了陌生的语言和衣服,这里的人情世故和市井生活,其实与几千年后的社会并无太大区别。那些开了挂的穿越者们,究竟是如何做到,仅仅因为来自未来,便能够脱颖而出的呢? 他们的外挂,大约是强制降智周围人的aoe。 陆桑桑正想着。却听到身后传来几个小女子叽叽喳喳的声音。 “李紫芙,给我点份虾蕈。” “我要签盘兔!” “那我就点百味羹,再来份党梅。” “诶,果子我忘点了,再份梨条吧。” “那我要枣圈!” 一个柔弱的声音尝试加入:“邓小娘子,慢点说,我算不过来了。” “这有什么好算的?喏,这一贯钱给你,多的当你跑腿费了。”另一个少女的声音有些不耐烦。 点这么多才给一贯钱,还觉得给多了?陆桑桑见不惯有人被欺负,转身插嘴道,“一共一贯七百二十文。” 对面的几个小娘子在看清她长相后,明显呆了一会儿,直到其中一个带头的反应过来,又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一贯钱,正准备数出七百文时,被任白芷直接拿走,递给了另一个唯唯诺诺的小女孩。这明显就是方才她们口中的「李紫芙」。 “你干嘛抢人钱?”被抢的女孩发了火。 陆桑桑学着她方才的话,说道,“这有什么好算的?这一贯钱都给你,多的当你跑腿费了。” 那小娘子被她说的脸上无光,旁边的狗腿赶紧出声安抚,“谁不知这姓任的,中邪了啊,邓小娘子,咱们别跟疯子计较。” 说罢,还不忘嫌弃地挖了她一眼。 一旁的蔓菁见状,护在陆桑桑面前,说道,“我家大娘子才没疯呢。鸿福寺大师亲自验证过的!” 第5章 谁知这话却招来邓小娘子更大的嘲讽,“谁家大娘子没疯去找大师看啊??哈哈哈哈哈,咱们离远些,听说疯病传染!” 这话把蔓菁气得快哭了,自家大娘子如果不是邓小娘子的缘故,根本不会落水失智,对方不致歉就罢了,竟然还以此嘲笑大娘子。 陆桑桑本不想跟几个小孩计较,可眼见着自己人快哭了,护犊子的她还是决定稍微惩戒一下这个所谓的邓小娘子。 于是,她取下头上锋利的发簪,带着渗人的笑意,慢慢踱步到邓小娘子面前,学着老僧的样子,用自己世界的话,一字一字地说道,“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几个小丫头听不懂她说的话,只觉得这抑扬顿挫的语气,像极了跳大神的人在做法。 脸上的嘲讽瞬间由恐惧代替,直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二位小娘子,你的外食好了。”店小二拿着打包好的餐盒跑了过来,看着对面泪流满面的小姑娘,问道,“诶,小娘子怎么哭了?” 陆桑桑耸耸肩,应道,“可能被馋哭了吧。”说罢,两人便拿着外卖从清风楼回到寺庙。 在寺庙没待多久,老太太破例准许让陆桑桑回娘家吃过晚饭再回李家,于是陆桑桑小心翼翼地跟在苏沫身后上了任家的马车。 任家的马车不比李家的宽敞,但车内装饰却十分素雅别致。 刚上马车没多久,苏沫突然打破了车内的宁静,轻声问道:“芷儿,你可愿和离?”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震得陆桑桑心中暗自欢呼,满是感激。 感谢天,感谢地,感谢这万恶的封建社会还对被婚姻困住的女性留了最后一丝仁慈。 为了自由,她要和离!立刻!马上! 苏沫注意到女儿的眼中闪烁着雀跃,紧紧握住陆桑桑的手,略带歉意地说道:“可惜不是今日,你且等到我与你爹从钱塘江回来,少则一年,多不过三年,到时再登门和离。” 听到这话,陆桑桑的心情顿时有些失落,就说自由对于已婚妇女来说,不是那么容易到手的。 但毫无选择的她只能点头同意,这至少是个保底,一年后她就自由了。 这等待的一年期间,她来找点啥事儿打发时间呢?搞钱? 嗯!反正和离后,她也确实需要钱! 没察觉的苏沫继续说道:“所以这段时间,你就安心在李家待着,离李家大房屋里的远些。若你官人回来了,也离他远些,搞出拖油瓶来,就不好和离了。” 虽嘴上这么说,但苏沫却也希望女儿真能怀上个一儿半女的。 有了子嗣,他李林竹想离家便离家,出家都无所谓。到时,是自己的亲外孙外孙女继承老太太的衣钵,抢家产的时候,他们作为外公外婆,自然可以出面与大房争上一争。 另一头,陆桑桑还在回味着和离带来的喜悦时,心中却感到了一丝疑虑。 蔓菁之前提到的,这任白芷不是刚嫁入李家不久吗?怎么现在任家就突然要和离了?难道是因为落水的意外,让任白芷的爹娘觉得李家跟自己女儿犯冲? 可不应该啊,蔓菁说过,任白芷落水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过失,而是去救了一个何家小娘子。而且,何家应该挺有钱的,那小姑娘三天两头就往陆桑桑屋里送东西,都是“有买价,无卖价”的稀罕玩意儿。 按理说,任白芷救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娘子,怎么可能成为她爹娘决定让女儿和离的导火线? 不太可能。 那难道是自己露馅了? 可自从她醒来后,就一直在李家待着,几乎没跟外人说过话,也就跟任白芷的娘问过一次变法。 是那时露馅的么? 不行,太好奇了。分析到这里的陆桑桑,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怎么突然说这些?” 苏沫显然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女儿在问为何不能跟大房屋里的来往,便回答道:“如果不是大房那丫头,你哪儿会去阎王爷那儿。” 话一出口,苏沫感受到任川投来的眼神,心中一紧,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便把后半句憋了回去。 车厢里顿时安静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微妙的沉重感。 陆桑桑暗自咽了口唾沫,偷瞄着制止苏沫说话的任川。 这是个不到四十的中年男子,坐姿笔挺,脸上带着不怒自威的神情。尽管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但也能看出他年少时的风度翩翩。 这气质,真像陆桑桑大学时宏观经济学的教授,真怕他会突然点名让自己回答问题。 正想着呢,就听到任川开口了:“你娘说的,你听着便是,哪儿那么多问题。” 陆桑桑赶紧乖乖点头,闭嘴。此刻,她内心的疑惑并没有减轻,反而愈发浓厚。 或许是女儿乖巧的举动触动了任川,他停了一会儿,继续提醒道:“那两家小娘子,怎会那么巧,同时都去同一片踏青,这还想不明白么?” “嗯,想不明白。”陆桑桑在心里暗自回答,但她并不敢说出来。毕竟,话说得越多,出错的机会就越多。 见女儿如此,苏沫终于忍不住心疼地开口了:“那邓家小娘子记恨何家小娘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看哪家的宴会,敢同时请两位小娘子?” 邓小娘子?不会这么巧,就是方才被她吓哭的邓小娘子吧? 第5章 任家 见女儿一脸不可置信,苏沫继续解释:“李家大房那个大郎,李林兰,长得风流,今年又中了进士,邓家小娘子看上了他。但李大郎有骨气,不愿意借邓家的势,只愿娶自己心仪已久的何家小娘子。这邓家的小娘子向来是众星拱月的角色,哪儿受得了这气,从此就记恨上了何家小娘子。” 听闻苏沫的解释,陆桑桑对这个邓家小娘子的印象十分不好。 又霸凌人,又恋爱脑,还雌竞? 不过,这李大郎也算不得坦荡,陆桑桑自言自语地嘀咕:“李大郎早日娶了何家小娘子,断了邓家的念想,不就一了百了?” “胡言乱语些什么?”这话却让苏沫蹙眉,斥道,“那何家小娘子才十二呢,怎么也得再等上一年。” 十二岁? 陆桑桑心中一惊,脱口问道:“那李林兰呢?他年纪几何?” “怎么如此无礼?”苏沫轻轻敲了她的手背,撇了一眼任川,继续说道,“林兰是林竹的堂兄,比你年长六岁。” 六岁?!那这李林兰就是二十二岁。二十二岁喜欢一个十二岁的?这不是妥妥的变态么? 陆桑桑心下阵阵厌恶,对未曾谋面的这位堂兄顿时生了嫌隙。 何止是这堂兄,连带整个李家大房,她都不抱什么好感,甚至对那还未见面的夫君,也莫名感到几分嫌恶。 出于对李林兰的不满,陆桑桑恶意揣测道,“所以,是这位堂兄,约了邓小娘子与何小娘子同游?”用两位姑娘的争端来佐证自己的魅力,这人未免太恶劣了些吧? “不可如此胡说!外男如何能随意邀约女子踏青。”苏沫作势又欲敲她额头,“是林兰的庶妹,李紫芙约的局,这不还将你也叫上了么?大约是拿你当幌子,实为邀何小娘子。” 李紫芙?方才被那群人欺负跑腿的李紫芙? 想着方才的画面,陆桑桑不禁扶额,这原主不会是宅斗文的工具人吧? 搞搞钱还行,宅斗,她可真的不会啊! 苏沫见女儿不言语,神色间带着几分无奈与担忧,说道,“总之,你日后离李家大房的人远些。我与你父亲去了钱塘,若有何棘手之事,便去寻你舅舅;若是些小辈间的打闹,找你弟弟那憨玩儿即可,他虽淘气,却自有办法。” 这关心虽是对原主的,落在从小缺爱的陆桑桑心中,却依旧让她眼眶微酸。 前世的母亲一心逼她循规蹈矩,而父亲只知和稀泥,从不参与。眼下这错位的牵挂,竟让她生出几分难得的感动。 心绪翻涌间,马车缓缓停下,任家的大门已然在前。 在任家的院子里,陆桑桑终于见到了那个传说的弟弟——任一多。 这名字,陆桑桑不禁挑了挑眉,取的可真随意。 不过,眼前这个任一多,倒真是生得惹人怜爱。 与原主任白芷相差无几的身高,却有着比姐姐小整整一圈的精致小脸。圆圆的大眼睛配上水灵灵的眼神,活像一只无害的小鹿,外眼角微微向下,笑起来更显温软天真。 当然,这些正面的评价,仅限于他闭嘴的状态。 “姐,听说你傻了?”任一多轻飘飘地问道。 从未被质疑过智商的陆桑桑当场石化,随即一股怒火从心底蹿了上来。 看到姐姐脸上的表情,任一多反而笑得更加开心了,“哎,还能听得懂话,看来傻得不算太严重嘛。” 陆桑桑深吸一口气,紧握拳头,抿着嘴角,硬生生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不能发火,不能发火,说的越多,错的越多。 第6章 “别这样看着我,怪吓人的。”他依旧笑着打趣,“你这模样,难怪阎王爷都不收你,哎呦!” 话音未落,他后脑勺上便挨了一记结实的巴掌。陆桑桑抬头,只见原主的父亲任川正站在后头,嘴里低声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好了,别闹了,快来帮忙摆桌子。”苏沫从外头进来,手里还端着一份刚从外卖小厮那里接来的饭菜,“一多,你舅舅呢?” 任一多捂着后脑勺,嬉皮笑脸地答道:“在牙庄算账呢,说是要把上个月的钱给咱们结了。” “岂止是上个月,芷儿那两处的钱可有好几个月没结了。”苏沫一边摆桌一边念叨,“一多,往后你在舅舅家读书,每月底记得找他要钱,给你姐姐送去。” “得令!”任一多咧嘴一笑,又问道,“那每月百分之五的吃茶钱,我可以自行从里面扣么?” “臭小子!”苏沫笑着佯嗔,抬手作势要打。他却早早溜开,躲到门边。 正嬉闹着,门外的小厮带着一位年轻男子走进来。 那男子头戴白玉簪,身穿褐色直曲,腰间系着红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整个人温雅清俊,好似从画中走出的佳公子。 “我可是赶上了?”男子轻轻一笑,声音如溪水般清润,好听得让人耳根一酥。 此等帅哥!我可以! 陆桑桑内心顿时像炸开了烟花,狂喜不已。她一个颜控,哪里扛得住这等美貌冲击? 他径直朝陆桑桑走来,从怀中掏出一小碇银子和些许铜钱,笑着道:“这是欠了三个月的房钱,晚了些,侄女莫怪。” 侄女?! 陆桑桑一时间表情僵硬,内心微微颤抖。 “是闻着欣乐楼的香味来的吧。”苏沫在一旁打趣,“以后房钱让一多送去就是了。你也别光顾着这些小事,好生读书,两年后的秋闱再试一次吧。” “温景弟心里有数。”任川在旁接话,随后话锋一转,“家宴不谈别的,入座吧。” 一家人围坐一堂,饭菜的香气氤氲着,桌上是寻常人家的温馨与琐碎。 任川和苏温景聊起了时事,对新法变更各抒己见。两人时不时还拎出典故来考任一多,逗得这小子一边喊“哎呦别问我”,一边用馒头掩嘴偷笑。 苏沫则一边倒酒,一边念叨着些许家常:“一多,好好读书;温景,你该去相亲了;官人,你少喝点!” 听得烦了的任川忍不住嘟囔:“头发长见识短,就知道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 苏沫眼睛一瞪,张口就怼:“你们天天高谈阔论,官家是要拜你们入宰呢,还是边关需要你们去指点一二?” 任川显然有点喝多了,脸涨得通红,回敬一句:“妇人之见。” 苏沫哼笑了一声,悠悠说道:“拿着六品的料钱,操着使相的心。” 这句话显然戳中了任川的痛点,他激动起来,拍着桌子说道:“青苗法以逐利之性敛财,免役法借宽民之义重税,保甲法凭赋税之高残民!此等乱天下的变法,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何故不可言?” 听得这话,陆桑桑有些好奇。王安石变法的评价不是一项很正面的么?好奇的她忍不住插嘴问:“那这些,都是啥?” 任川没想到女儿会问这个,微微一愣。 倒是苏温景耐心解释道:“青苗法,是将储粮贷给百姓;保甲法,是农闲时集合农丁练兵;免役法,则是用钱雇人应役,取代徭役。重点就两个字,流通。” 陆桑桑点了点头,听上去很合理啊,青苗法避免了谷贱伤农,还能赚钱;保甲法可以降低和平年代的养兵成本;免役法通过金钱流通优化了社会分工。 可这些,她都不会用宋语说,于是满腔的分享欲化到嘴边,只有四个字,“流通,生财。” 饭桌一下子冷了下来,四双眼睛齐齐盯着她。 任川是第一个质疑她的,“胡说什么呢?流通就是流通,怎么生财?” 果然有种上课被点名的压迫感。陆桑桑心里打着鼓。上次教授这么问她问题的时候,她就直接上讲台给教授演示了一遍。 对啊,虽然说不明白,但还演示不明白? 想到这里,她拿起桌上的花生米,一边说一边放在每个人面前,“娘,客栈老板,买肉,欠肉铺老板,十贯。舅,肉铺老板,买刀,欠铁匠十贯。爹,铁匠,买药,欠药商十贯。弟,药商,请客,欠客栈十贯。” “这下,每个人面前都有一颗花生米代表欠债。” “因为欠债,没人敢花钱。”她补充道,然后指了指自己,“我,外乡人,想住店,给了客栈老板十贯定金。”然后她将一个花生壳递了过去。 “客栈老板,你拿到钱会干什么?”她突然向苏沫发问。 “啊?”苏沫愣了一下,很快就代入了角色,“还肉钱啊。”然后把花生壳递给了苏温景,顺便把自己面前红色的花生米收了起来,毕竟她现在无债了。 “肉铺老板?”任白芷看向苏温景。 似乎看穿了她的意图,苏温景笑笑,然后配合地将花生壳给了任川,将自己面前的赤子花生米也吃掉了。 接着便是任川跟任一多,花生壳在他们面前过了一下,赤字就没有了。 最后花生壳又回到了苏沫这里,她笑着说,“诶,看来我是最有钱的了。” 任川却不满,“这不是因为有人给了你十贯么?” 任白芷却摇摇头,继续说道,“我是客人,我不想住了,定金还给我。”说着就把花生壳拿走了。 苏沫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道,“都怪你多嘴,我的生意没了。” “这不白忙乎么?”任川依旧不解。 倒是苏温景开了口,“姐夫,你看,咱们几个人都从欠债变成无债,财富变多了,怎么不算生财了呢?” 任白芷重重地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连一向不关心时事的苏沫,都感慨道,“有道理啊,官府这么宣传不就好了,通俗易懂,搞什么强制改革嘛。” 可任川却依旧不依不饶:“你这是理想状况!现实却是,青苗法成了官员敛财工具,保甲法根本无法与正规军相比,免役法更成了地方官府的敛财手段!” 他越说越激动,批判得头头是道,最后竟然红了脸。 苏沫见状,赶紧往他嘴里塞了块糕点,平息争吵。 陆桑桑听得一愣一愣的,虽说对这些新法只有“一知半解”,但她一直觉得王安石变法算是挺有远见的尝试啊。可是听任川这么一说,好像也有不少问题。 尤其是那“四十分利”——陆桑桑震惊了,这利率堪比现代的黑心高利贷!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都是变法的问题,于是继续辩驳:“听上去,像执行有误,并不代表变法有误。” 任川依旧嗤之以鼻道:“都执行不了,那为何还要推行?这不是害人害己吗?更何况,现在国库空亏,真执行的时候,去哪儿找像你这样的外乡客出钱?” “裁人。”陆桑桑一针见血。 任川又吃了口酒,轻哼了一声,“是,裁了,兵部、礼部都殃及了,好好一个正五品硬生生又给降回了六品。” 见状,苏沫赶紧又拿一块糕点堵住了他的嘴,淡淡道:“行了,家宴上别提这种不开心的事。” 看着任川气鼓鼓的样子,陆桑桑突然明白任川为啥这么愤怒地批判这个鼎鼎有名的变法了。嘴上骂得天花乱坠,其实心里大概率是因为六品降级这事儿才气不过吧! 果然,千古年来,人都是相似的,相似地厌恶着触及到自己利益的改革。 从任家回到李家后没多久,任家爹娘便去了钱塘,陆桑桑没有回娘家的借口,自然也出不了李家的门。 仰人鼻息的日子,可不太好过啊。 不行,她不能就这么被动地困在后宅里,她要主动出击,出门赚钱! 第6章 硕士“文盲”再读书 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陆桑桑摸透了李家掌权者——李老太太的脾气秉性。 医学天赋极高,好读书,对才学出众之人颇为欣赏。 那么,想要在这座深宅大院中争取更多自由,赢得老太太的青眼,便是上策。 恰好,她是高学历,也爱读书。 于是,陆桑桑主动向老太太表达了想要学习的意愿,果然顺利获得了自由出入书房的特权,不过,条件是每日需呈上一篇读书心得。 另一边,婆婆王氏屡次派人来想与她“培养感情”,却次次被老太太的丫鬟挡了回去,理由冠冕堂皇——“新妇未愈,恐传病气于太太”。 陆桑桑乐得清净,她就不信一个名校本硕生,还搞不定一个市井老太太。 可当她面对老太太的书房时,却彻底傻眼。 架上尽是医药世家的专业书籍:《黄帝内经》《千金要方》《伤寒杂病论》,她翻了翻,头都大了。 第7章 此外,还有一摞她只听过名字,却从未认真读过的经典:《诗经》《周礼》《礼记》《论语》《孟子》《左传》。 更别提一些闻所未闻的冷门典籍:《易官义》《书经》《三经新义》。 陆桑桑沉思片刻,决定遵循“由易到难”的原则,先从自己最熟悉的《论语》入手,并且给自己定下了一个小目标——一天读完! 然而,现实再次狠狠打脸。 书上的古文密密麻麻,既无句读,也无标点,断句全凭悟性。陆桑桑盯着那堆文字,头都大了,脑海里浮现出硕士学位证书在风中飘摇的画面。 她一个高学历人才,居然读得跟小学生认字一样艰难,心态瞬间崩了。 但身处“考核”之下,她绝不能认输! 第一天写心得时,陆桑桑决定先“假装懂”。她一边咬着笔杆,一边绞尽脑汁,编了一段自认为深刻无比的感想: “孔子真乃圣人,严于律己,严于律人,甚至严于律动物。正如《乡党篇》中记载:马厩被焚,他先去质问马有没有在惊慌中伤人。可见他对自家马匹的要求之高,连畜生都必须做到处变不惊,更何况人?” 写完后,她满意地欣赏了一遍——逻辑自洽,论据充分,思想深刻,妥妥的一篇高分心得! 然而,当心得被老太太拿去看的时候,书房的丫鬟们竟忍不住偷笑了。 陆桑桑眉头一跳,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多时,老太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慢悠悠地念道: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然后,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陆桑桑一脸茫然,少许,终于意识到自己错在哪了。 原文的意思是:孔子关心的是有没有人受伤,而不是马! 她的内心瞬间崩溃:完了,翻车了!本来是想通过展示自己文化人来博得老太太好感,结果弄巧成拙。 书房内,丫鬟们憋笑憋得肩膀都在抖,而老太太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小孙媳妇,你再好好读读?” 自从那次《论语》心得翻车后,陆桑桑便暗下决心:绝不再让这种低级错误发生! 她彻底开启“鸡血模式”,每天泡在书房里啃书,连吃饭时都忍不住默背几句。心得写得极为详细,每一个字都要斟酌,每一个典故都要查证,甚至连原文中最不起眼的小词,她都要抠出几分意思来分析。 交心得时,她更是如临大敌,交上去后立刻盯着老太太的表情,生怕对方皱眉挑刺。 老太太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心里却暗暗感叹:这孩子倒是认真,就是,写得太多了点? 毕竟,每次收到心得,她都要额外腾出半个时辰来看完。 不知不觉间,陆桑桑的作息表已经恢复到高考冲刺模式。 早晨:背诵经典,争取加深记忆; 白天:逐字逐句啃原文,翻阅注解,不放过任何可能出错的细节; 晚上:熬夜整理笔记,试图将所学融会贯通。 更离谱的是,她竟然做了一张“知识盲点清单”,把自己每次心得里的错误和不解之处一一列出来,然后反复查资料、翻书、补足。 她的疯狂学习模式,很快在李家传开了。小丫鬟们偷偷议论:“大娘子该不会是想考科举吧?” 陆桑桑闻言,神色一滞,继而叹了口气,目光幽幽道:“我只是想要出个门。” 蔓菁:好有志气,好励志,可为什么又有点心酸? 虽然学习很拼命,但陆桑桑深知“弓不能常满”的道理。于是她给自己定了一个规定:每五天休息一天。 休息日里,她不再啃书,而是尽量让自己放松:翻翻老太太书房里少量的杂书,比如奇闻异事或者游记;听丫鬟们讲些李家日常的小故事;偶尔偷偷摸摸溜到院子里晒晒太阳,逗逗翻墙过来玩的狸猫。 生活好不惬意。 * 今日本是用来放松的,却因为何家小娘子何苏文的到访,便成了双人茶话会。 何苏文来时,带了一盒叫“小龙团”的茶,看着蔓菁那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心中大概明白这茶价值不菲。 这何家小娘子确实不得了,不仅家境富裕,容貌更是惊为天人。她年纪虽小,却已经长成了一副祸国殃民的模样,那削肩细腰,俊眼修眉,顾盼神飞的姿态,几乎是古书中描绘的美人模板。 陆桑桑忍不住感慨,这才是穿越后应该拥有的女主模板。和她相比,自己这个“新妇”的身份实在是平凡无奇。 不过,这么一个小美人,最大的特点并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对“修文哥哥”的痴恋。 陆桑桑一边吃着茶,一边听何苏文絮絮叨叨地提起那个“修文哥哥”。 何苏文口中的“修文哥哥”,便是她官人的堂哥李林兰,本字“励之”,后来为了表达对何苏文的一见钟情,硬生生改了字为“修文”。 听到这里的陆桑桑眉头直跳,不怕坏人存坏水,就怕坏人有文化。更离谱的是,何苏文还把这种行为当成浪漫佳话,眼中充满了憧憬与星光。 何苏文说到兴奋处,声音压得低低的,面颊浮现出一抹红晕:“去年他在我们家私塾读书时,与我哥哥一见如故。修文哥哥待人极好,文章也极佳。邓御使想拉拢他求亲,他却一口回绝,说只想专心于学问。”她的语气中带着满满的自豪。 陆桑桑听到这里,心中实在忍不住吐槽:拒绝求亲不代表他正直好人,盯着未成年小姑娘的人,能多正直? 见陆桑桑不言语,何苏文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惶恐地抓住她的手,轻声细语地道歉道:“姐姐,我不是故意提你的伤心事的!”她的眼眶迅速红了,似乎随时都会掉下眼泪。 陆桑桑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应,何苏文已经开始慌乱地解释:“我,我只是想告诉姐姐,修文哥哥他真的很好,我不是有意惹姐姐难过的……”她越说越急,甚至语无伦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看着何苏文这副样子,陆桑桑实在于心不忍,连忙拍了拍她的头,柔声说道:“我能有什么伤心事?别哭了。”本以为这样能安抚住她,谁知苏文却哭得更凶了。 “姐姐太善良了……呜呜……修文哥哥也说姐姐是大好人……”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带着些许的委屈和更多的懊悔。 陆桑桑听到这里,满脑子都是问号。到底触发了哪个关键词,让小祖宗哭成这样? 然而眼下不是追问这些的时候,她只得递上帕子,轻声劝慰:“好了好了,不哭了。来,喝口茶,姐姐没怪你。”苏文哭得眼睛红红的,像只可怜的小兔子,让人心生怜爱。 何苏文低头啜泣,她轻声道:“白芷姐姐,你真好,是活菩萨。我爹和我哥那般对你,你却从不迁怒于我,上次更是舍命相救。我……我……”说到这里,竟哽咽难言,泪意愈深。 陆桑桑微微蹙眉,眉眼间透出几分疑惑。她轻声询问:“怎么这么说呢?”这一问虽显随意,语气中却带着探究。 任家与何家的旧事,她从未听闻,蔓菁与任爹娘也对此三缄其口,似乎有意隐瞒。难不成,原主与何家竟有不为人知的渊源? 何苏文正欲启唇细述,却听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大娘子,官人今夜便回府,老太太吩咐两房一同设家宴。”蔓菁的声音清朗而柔和,将气氛打破。 何苏文闻言,连忙抬眼望向漏刻,见时辰不早,急急作别:“姐姐,今日叨扰多时,我便不再多留了。改日再来与姐姐叙话。” 待人走后,陆桑桑心中疑惑未解,便将蔓菁唤进房内,执意问道:“我之前与何家,可有过旧日牵连?为何从未听人提起?” 蔓菁低眉敛目,扶着陆桑桑起身,柔声道:“大娘子还是先去沐浴吧,奴婢伺候您,慢慢与您细讲。” 言罢,便不容分说扶她至净房,一边细细打理,一边絮絮将往事道来。 第7章 往事 话说当年,任川与何家老爷乃是同乡同窗。任川年少意气,何家老爷则年长几岁,虽屡试不中,却勤学不辍,二人惺惺相惜,结下忘年之交。 那时,何家家境寒微,常为生计发愁。反观任川,因相貌堂堂,又有些许家底,在私塾求学时,竟得旅舍老板的女儿苏沫青睐,早早成亲。而何老爷,却因家贫未娶,唯有埋首书卷,不问尘事。 二人苦读多年,终在同一年高中进士,一同赴京就任。何老爷才名渐显,得新法大臣刘少卿赏识,将女儿下嫁于他,自此仕途通达。而任川虽只中了末等,却因与何家的深厚交情,两家往来甚密,甚至许下将来结为亲家的口头承诺。 任白芷出生时难产,虽幸得李家老太太妙手回春,但苏沫仍忧心忡忡,特地请命师卜算。大师言,白芷命中注定,十七岁前若能嫁得良人,方可福寿绵长。夫妻二人思来想去,便将目光投向何家长子。 第8章 幼时的任白芷与何家公子常相伴游玩,青梅竹马,自然生出几分情愫。然而新法初行,政局纷繁复杂,何老爷虽左右逢源,却再不提旧日承诺。 任川夫妇几经思量,终忍不住去何家探问,却被以“年少戏言”敷衍推辞。 苏沫虽怒,却不愿纠缠,索性另择良配,定下了李家二房独孙李林竹为婿。 * 蔓菁娓娓道来,陆桑桑闭目静听,心中波澜渐起:这何家,势利了些,连带何苏文,都没那么漂亮了。 理智来说,这一切与何苏文毫无关系。她不过是个无辜的姑娘,被夹在家族的复杂关系与旧怨中。然而,感性却让陆桑桑难以释怀。 她可以继续与何苏文客套往来,但若要真心交好,却是再难做到。 焚香沐浴之后,蔓菁着急忙慌地把陆桑桑拖去了堂屋,可惜,除了正在备席的人,谁都没到。 插一句,谁敢信在这一千多年前的宋朝,已经有专门的公司全权接收料理酒席了么?婚礼,生日会,葬礼,升职宴,一应俱全。 就在刚刚听说自己是这家的新妇后,那个统筹的小哥还给陆桑桑留了一张手绘的宣传单。 陆桑桑感觉自己「闭门造车」的另一个想要发家致富的计划又破灭了。 果然啊,赚钱还是得出这个宅院。 * 李家大院,庭院深深,分东西两厢,清楚划分出两房的生活界限。东厢住着大房李镇华一家,西厢则为二房的居所,各自有侧门出入,井水不犯河水。 今日,听闻何苏文又来探望任氏,李林兰便早早在中庭的长廊候着。送走何苏文后,他漫不经心地踱步至假山后寻了块阴凉地,随意倚靠,闭目养神。 不知睡了多久,两女子的交谈声打破了庭院的静谧。 “蔓菁,都说了没必要来这么早,你偏要。”其中一女子语气中带着些许埋怨,“咱们就在这儿歇会儿,等时辰到了再过去。” “我这不是想着大娘子多日未见姑爷,便提前来,盼着宴前还能说些体己话嘛。”另一个声音带着几分委屈。 大娘子?姑爷?李林兰暗暗一惊,循声判断,应是任氏与她的陪嫁婢女蔓菁。 只听任白芷轻声笑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不是最近李师师的唱词么?”蔓菁语带埋怨,“我还没去听过,大娘子什么时候听的,也不带上我?” 任白芷有些心虚地掩饰道:“啊,我也是听人唱的,主要是词儿写得好。” “确实好啊!可若两情相悦,自然还是想朝朝暮暮在一起吧?对了,我方才瞧见何小娘子离开时,李大郎亲自相送,两人看着真真羡煞旁人。”蔓菁轻叹。 “差十岁的情意,你也羡慕?”任白芷的声音带着一些玩味。 “十岁又何妨?李大郎长得俊俏,学问又好,去年中了举人,前途无量。你说,何小娘子可真是命好!”蔓菁满口羡慕之辞。 “你真觉得那个李大郎好?”任白芷嗓音微扬,语气中透着质疑。 “那还用说?一心一意待何小娘子,拒绝了邓家的提亲,世间还有这样的君子吗?”蔓菁一脸理所当然。 “君子?”任白芷嗤笑一声,语气凌厉几分。“一个成年男子对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感兴趣,你不觉得这件事本身就够骇人听闻了么?” “可这差十岁在世间并不稀奇啊。”蔓菁疑惑道。 “常见便不可怕么?”任白芷语气骤冷,“重点不是年龄,而是苏文今年才十二,心智尚未成熟,就被一个比她大十岁的男子哄骗。这才是骇人听闻的地方。”她言辞锋利,语气越发激动。 李林兰躲在假山后听得不快,眉头紧锁,心生几分恼意。什么叫轻易掌控?什么叫骇人听闻?这任氏的话未免太过刻薄了些! 蔓菁愣了愣,旋即说道:“可李大郎不是要娶何小娘子么?这难道不算心意诚挚?” 任氏冷笑一声,反驳道:“娶她便算心意诚挚了?若一个男人强夺了一个姑娘的清白,然后说要娶她,这便是情深义重了?你觉得这话说得过去么?” 听至此处,李林兰心中怒意已然升腾,那女子言辞粗鄙,竟敢妄议自己与苏文之间清清白白的情谊,岂非可笑?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心绪,竖耳细听。 “李大郎倒不像是会做那等事之人。”蔓菁似能窥得李林兰心中所想,随即反问道,语气颇为不解。 “我不过是打个比方罢了,”任白芷答道,语中略显不屑,“若真心待她,便当如春风化雨,默默守护,待她长成之日,心智已定,再行以平等之态相待。若不能视她为与己并肩之人,那这所谓的喜欢,与宠一物件,又有何异?” “可李大郎为她拒了邓家,邓御史之女,那可是高门显赫啊!”蔓菁不甘示弱,语带不服。 “蔓菁,可知这邓御史何以得此高位?”任白芷微微一笑,问道。 蔓菁摇首,显然不明所以。 李林兰闻言,心头一紧,险些屏息。 “我亦不知,”谁知任白芷轻描淡写道,语调随意如常。 李林兰这才松了口气,暗自舒怀。 然而任氏话锋一转,平淡中却藏一抹冷意,“不过,若邓御史因推行新法得此高位,那便不难推测,他拒了邓家,或不过是仕途之计,未必与情爱相关。” 闻此言,李林兰面色骤沉,胸口一股闷气堵得难受。 蔓菁眉间满是疑惑,却又不敢出声打断。 任白芷见状,复又娓娓道来:“新法行至今数年,效果如何?你可知?” 蔓菁略思后答:“利弊参半。只是家中老爷常骂不休,坊间亦多有怨言。” “正是如此。邓御史虽居高位,但若有一日天时人事逆转,新法废除,反对者得势,那邓御史还能保得官位乎?怕是苟延残喘已属万幸。”任白芷淡然一笑,“初入仕途者,正如入水之鱼,凡事须察明,何为饵,何为食。若不分青红皂白囫囵吞下,终归为人所制,死于不察。” 李林兰暗觉心惊,坐直了身子,隔着假山缝隙,悄然探望,只为一窥此语惊人的堂弟妹究竟是何模样。 “可若如此,李大郎只需拒绝,何必公开宣称心仪何小娘子?”蔓菁不甘,质问道。 “正是如此。”任白芷颔首,“既然可径直拒绝,为何非牵苏文入局?此事于情于理,皆有蹊跷。” “自然是因李大郎心慕何小娘子已久!”蔓菁语气笃定,似为自己找到一个圆满的解释。 任白芷冷哼一声,淡然道:“心慕她,便将她卷入纷争,几欲丧命?如此情意,竟称之为爱?” “意外罢了……”蔓菁支吾答道,面上略显无措。 “意外?”任白芷嗤笑,“一个能在金榜题名之际,仍于仕途斟酌再三之人,竟会算不到此等‘意外’?荒唐!” “既如此,为何偏偏是何小娘子,而非他人?”蔓菁倔强反问。 “此事,我亦不得而知。”任白芷耸肩轻语,反正与她无关,随便猜就行,“大约,苏文更易掌控罢了。” 李林兰静坐半晌,听着风过耳边,心中却如乱麻。 她说错了。他之所以选中何苏文,不过是因为她的父亲——何侍郎。 何侍郎,乃他嫡母的亲兄。此人周旋于朝堂,旧党有亲家,新党有同僚,进退自如,最适合作为他仕途上的一块跳板。 至于何苏文,不过是附带的棋子。 其实,他真正中意的,是何侍郎的另一个女儿何苏欣。那何苏欣与他一般,身为庶出,性子柔顺,不难掌控。 然而,还未等他开口求亲,这庶女便被许给了侯门的世子,亲事定得飞快,容不得他有半点余地。 他李林兰,虽是李家大房的长孙,可终究只是个庶子。他的亲娘早早去世,他自小便过继给了嫡母何氏。那时,何氏对他还算不错,虽不及她亲生的几个女儿,却从未少过他的吃穿。 这一切,都在六年前变了。 那一年,何氏生下了她的嫡子李林鹤——他的同父异母弟弟。从那之后,何氏待他的态度渐渐冷了,眼神中甚至隐约多了几分防备。他起初还安慰自己,是多心了。 后来,何氏坚持要送他去何家,与表弟同住共学。他才听下人说,大娘子是为了她的亲生儿子能安稳长大。 原来,这个养了他十几年的嫡母,始终当他是个威胁。 他不明白。他也是她一手带大的,为何她要如此提防? 这一切,直到那一日,他亲眼看见何氏哭着护着林鹤,不让父亲因弟弟的偷懒而惩罚时,才终于明白。 他曾经也有过贪玩不想读书的时候,可他不敢松懈。因为若他懈怠了,父亲会失望,而何氏也会对他不满。 而那时的他,最怕的就是让何氏失望。 那一刻,他的心彻底冷了下来。 第9章 果然,不是亲生的。 因为不是亲生的,所以无论他做了什么,在何氏的眼中,只有有利与无益。 既然她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他,那他又何必再多费力讨她欢心?去奢求一个所谓的母爱呢? 从那天起,他便依她所愿,真成了一个“威胁”,李家的家产他们不是想抢么?他出谋划策,不过抢来后,就该归自己了。 后来,在得知何苏欣已许配侯门世子后,他迅速将目标转向了何侍郎的嫡女何苏文。 何苏文与他同窗何韵亭同母而生,容貌极佳,家世显赫,自小便深得宠爱。他本以为,庶子出身的自己,要娶她会难如登天。 或许是天助他,也或许是这个何苏文,实在太好哄骗。他说他一见钟情,她便信了;他说他为了她改了字,她也信了。 一切都比预想中更加顺利。他的计划很简单:娶了何苏文,借助何侍郎的势力,同时不站队,左右逢源。 这个计划在发榜之日,出现了小波折。 榜单揭晓,他竟超常发挥,名字列于甲等之中!榜下择婿是必然之事,却未料到,自己竟受到身居高位的邓御使青睐。 那日,他被邀请到邓御使府上,听着对方含笑夸赞他年少有为,又将正值妙龄的女儿介绍于他。 那一刻,他心中确实闪过一瞬的心动。若能成为御史的乘龙快婿,何愁寻不得一个好官职? 但仅仅是一瞬,他的理智便压下了这份心动。 邓御使的权势,全赖于推行新法而得,而他为人谄媚,手段过于激进,显然并非长久之计。更何况,自己初入官场,哪能这般轻易表明站队? 正如任氏所言,他尚不知眼前这鱼食,究竟是饵还是料,怎能贸然吞下? 于是,他当即婉拒了邓御使的议亲。但为了避免彻底得罪对方,他巧妙地回了一句:“何家对在有知遇之恩,尤其是何小娘子。” 结果正如他所料。邓家被拒,面上自然过不去,也因有了何家这个目标,他并未受到波及。 他也适时将这番遭遇说于同僚,获得了“重恩痴情又有骨气”的好名声。 一箭双雕。 因此,当寒食节春游上,他同时遇见何、邓两家小娘子时,虽有些不好的预感,却也只是冷眼旁观,并未插手。 旁人皆为棋子,棋子落下,死活又与下棋之人有什么关系呢? 更何况,若何小娘子真香消玉殒,一个「亡妻」的称呼足以让他堂而皇之地拒绝各方势力的拉拢,待局势明朗时,再寻一门真正能助他登顶的亲事。岂不妙哉? 也是这个小娘子命硬,竟有个痴傻的朋友为她拼命。 没错,为了救她,不惜舍命相护的那位,便是任白芷,他的堂弟媳。 后来听闻,任白芷虽被救起,但一度奄奄一息,甚至传言因此落了些痴呆之症。 可今日亲耳听到这女子言谈,李林兰只觉得那些传言,全然不足为信。 这女子看似闲言碎语,却字字带刺,分析入微。如此精明之人,怎可能是个痴傻之辈?想到这里,李林兰突然有些后怕。 何苏文与任白芷交情甚笃,若是这女子知晓了太多,又与何苏文多有言语,只怕会坏了他的计划。 他暗自沉思,必须尽快让苏文与任白芷保持距离,免得夜长梦多。 他沉思得太过专注,竟未听清二人之后的对话。 蔓菁问道:“那大娘子为何不将这些告诉何小娘子?” 任白芷轻轻一笑,答道:“吾之砒霜,彼之蜜糖。我看重的是活得清不清醒,她看重的却是活得幸不幸福。既然李大郎肯费心费力去哄着她,给她想要的爱情,我们这些外人,又何必多舌?” 这些于她们,都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场闲谈而已,殊不知,却无意中埋下了祸患。 第8章 官人长得像哈士奇 终于,李家接风洗尘的家宴时辰到了。 小厮前来传话,说李二郎被太医院的事务耽搁了,稍后才会赶来。 趁此间隙,陆桑桑连忙又默默复习了一遍秋实姐姐帮她梳理的家族成员。 坐在主位上的,是李老太太——正是前些日子给她买五十两佛水的那位老夫人。她端坐着,身子靠着十分硬朗,丝毫不像七旬老人。她眉目含笑,却带着威严,不容轻忽。 右手第一位,是李镇华,大房的主人,老太太庶子所生,李林竹的伯父。此人身材高大,眉目深邃,对谁都没有好脸色,让人不敢随意靠近。 紧挨着他坐的,便是他的夫人何氏,也是何侍郎的亲妹妹。这位夫人眉眼精致,穿着讲究。怀里抱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哄着求着让他不要玩碗里的饭菜,显然是个溺爱儿子的主。 而她怀里的小男孩,大约就是她老来得子的李林鹤了。这小子圆脸厚唇,眼神略显呆滞,口水滴答,却一个劲地玩面前的食物,看上去不太聪明。 再往左看,便是陆桑桑久仰大名的李林兰,也是何苏文口中的修文哥哥。 陆桑桑的目光不由多停留了一瞬。 果然如传闻所说,李林兰风流俊雅,皮肤白皙,身形修长却不显羸弱,五官轮廓分明,剑眉斜入鬓角,目光如水般清澈,眉宇间却隐隐透着一丝冷意。 他似乎察觉到了任白芷的目光,竟不经意地抬头,与她对视。那一瞬间,他微微一笑,笑容虽温润如春风,却让陆桑桑莫名心头一凉,似乎那目光深处,藏着某种看不透的东西。 陆桑桑赶紧佯装没看见,移开了探寻的目光。 继续往左,是李镇华的小女儿李紫芙。她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透着几分灵动,又比李林兰更多了几分暖意。若论模样,倒是与李林鹤更为相似,眉眼间透着几分稚嫩的活泼。 再看陆桑桑落座这边的二房,人员简单得多。 坐在她身侧的,是任白芷的婆婆王氏。一双含情目,嘴角带笑,举手投足间透着几分懒散的优雅,让陆桑桑忍不住暗想:这般美貌,想来她的儿子定然也是不差的。心底莫名涌出一丝期待。 正思忖间,忽听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伴随着一声洪亮的“我来迟了!”,一个男子推门而入。他身着白色暗纹直裰,头戴银簪冠,肤色略显黝黑,在一屋子白皙肤色中尤为显眼。 若细看,面容清俊,眉目间透着几分洒脱,但比起李林兰的温润俊雅,终究略逊一筹。 但最吸引人的是他的眼睛,炯炯有神,清亮剔透,但……怎么看,竟像极了她的哈士奇双双。 不知道她走了以后,双双有没有人照顾。 “林竹回来啦!”老太太吕氏闻声转头,语气中透着几分欢喜。因行动不便,她指了指身边的座位,笑着说道:“来这边坐。” 陆桑桑目送着自己的哈士奇,啊不对,官人,从身后走到老太太旁边。 只见他俯身撒娇道:“孙儿可想老祖宗了,老祖宗可有想我?” 老太太被逗得哈哈大笑,轻拍他的手,带着宠溺斥道:“就你这没大没小的模样,快快入座,别让你伯父家等急了,咱们开宴吧!” 陆桑桑瞧着李林竹这般模样,心里暗自一叹。连进门后那副黏人的劲儿,也像极了每日撒娇讨她关心的双双。 双眼莫名就湿润了,她的双双啊!也不知道肚子饿了有没有人给他喂饭。 李家这场家宴,比任家的要显得冷清得多,许是因为两房有些嫌隙的缘故。 席间,除了李林竹中途派人给每个人送了礼物,其他时候,大多数人似乎都只专注于一件事——吃饭。 没有过多的寒暄客套,也没有复杂的人情周旋。除了几个男人偶尔低声聊几句药铺和医学的话题外,几乎再无多余的交流。 整个氛围简单得让陆桑桑觉得尴尬。 所幸,这顿饭吃得格外迅速,仿佛每个人都在按既定的流程走,井然有序,不拖泥带水。 待众人都吃饱喝足了,大房的人陪老太太说了几句话,随意吃了几口茶,便陆续起身告辞了。 至于陆桑桑,也因为李林竹的一句“旅途劳顿,恕不奉陪”,没了留下来的理由,准备早早地回了房。 但同时离席的李林竹却一路跟着陆桑桑,让她心下暗道不妙。 难道这位官人,今晚要与自己睡?她心中暗忖。 正在思索之际,只见李林竹遣散了书童与蔓菁,轻轻关上房门,朝她缓步走来。 果然是!陆桑桑心下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脑海中迅速浮现出种种可能的情形与应对之策。 若他轻轻相触,她便装作晕厥,身体不适;若他强行逼近,她便装作失控,大喊大叫。 正当她沉思之际,李林竹在离她几步距离的位置停了下来,打量了一番屋内的器物,忽然开口道:“听闻你失智了?” “啊?”陆桑桑愣住,这并不在她之前设想的情况内啊。 第10章 李林竹似乎确定了什么,接着说道:“那你可还记得我们成亲当夜之事?” 这……!果然是个小流氓!不知情的陆桑桑正准备扶额装作晕厥,忽见他从怀中翻出一张纸,缓缓递给她,“就是这个,你可曾记得?” 陆桑桑下意识地接了过来,凝神一看,和离书? 见到失智的娘子如此模样,李林竹心下涌起一丝愧疚。 他处理完表妹后,本欲继续向西,却收到了家书,里面特意提到了任氏落水之事。虽然这婚姻不是他本意,他也为了表达不满在成婚第二日便借口游学,离开了家。 但他并无意伤害无辜之人,若这任氏真命不久矣,他作为她名义上的丈夫,也应当在她去时给她体面。 思索至此,李林竹便快马加鞭地回到了汴梁。而迎接他的,却是任氏被救回来的喜讯。 上天保佑,虽然听闻痴傻了些,但人总归是活着。 直到此刻亲眼见到任氏,他才放下心来,看着不像痴傻,反而像失忆。 于是李林竹趁着任白芷看和离书的间隔,插嘴解释道:“我母亲去年底病情急剧恶化,无论我与老太太如何诊治,总是无法见效。老太太信奉那鸿福寺的高僧,执意认为需我成亲以助其康复。我本是不信此类迷信,但无奈老太太之言,最终还是前去你家提了亲。” 见陆桑桑果真如他所料,面露疑惑,他连忙补充道:“放心,我并未触碰过你。成亲当晚,我便如实告知你,且你也同意一年后与我和离,嫁妆悉数带回。原本我想再赠与你一处房产以作补偿,若你坚持不受。” 话音未落,就听见一个爽朗欢喜的声音喊道,“要!”陆桑桑脱口而出,白给的房子,干嘛不要? 更惊喜的是,原来大家都是想着和离,那这事儿便好办多了。 这下换李林竹愣住了。这任氏,之前便是如此干脆利落之人么? 陆桑桑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疑心,自顾自仔细研读起这份和离书。 和离书里写明,和离后,李林竹将赠与自己一处小店铺,位于马行街北,旧封丘门外袄庙斜街州北瓦子。 “听上去是个热闹地段,就是不知月租多少收入,但愿比自己手中那两间小铺子多些。待明日,让蔓菁去打听一番。”陆桑桑自言自语地算着。 李林竹却突然开口道:“你这死里逃生后,性情变化甚多。” 陆桑桑心中一惊,这才注意到自己方才似乎得意忘形了,她收敛了些仪态,试探着问道:“婚前你便与我熟识?” 李林竹微微一笑,摇摇头,说道:“婚前素闻任郎中淡漠名利,便以为任家小娘子也该如此。果不其然,新婚当夜,我如实相告时,你对于补偿之事,面露不屑之色,想来也是不贪恋这些世俗之物。只听闻他人在鬼门关口走一遭后,方才明白名利皆为空。任小娘子却恰恰相反,甚是有趣。”他说着,虽然嘴上提及有趣,但嘴角并未上扬,似乎藏着些许玩味。 陆桑桑心中一动,暗想这话好像是个诱饵,她开始了她的辩解:“小女子嫁入李家,本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离也是我二人共同决定,收你房产于理不合。然而如今,我在你堂妹约的踏青中,替你未来的堂嫂挡了阎王爷,故此,李家补偿我,自是合情合理。” 本以为他会被自己的诡辩绕住,岂料李林竹却笑盈盈地反驳道:“你这辩驳颇为狡猾了些。约你的,是大房家的,而你救的,也正是大房家以后的人,与我何干?” 陆桑桑有些心虚,却依旧假装自信地说道:“都是你李家的人,分什么大房二房?” “哦?”他挑眉,微微一笑,“任小娘子难道不曾打听过,那大房伯父与我甚少来往。如果不是老太太尚在,惦记着她撑起的山水李家名号,怕早与我分家了。” 陆桑桑心知理亏,嘴上却不甘心,便嘟囔道:“我不与你辩。” 但转念一想,这原主刚成婚丈夫就不着家,之后又落水身亡,这李林竹怎么说也有一定责任。 于是她替原主鸣不平道,“要不是你新婚后就离家那么久,任,我能被大房家的欺负么?” 听闻此言,李林竹收敛了笑,脸上闪过一丝歉意,“我本以为有老太太看着,大房那些人,翻不出什么浪来。” 陆桑桑忍不住挖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老太太毕竟上了年纪,该享清福的时候。你都多大了,还躲在长辈身后过日子?” 李林竹微微一愣,新婚夜那日低眉顺眼的任氏,如今倒是快言快语了许多。 但他素来不喜外人置喙自家之事,想到此处,眉宇间微微蹙起,不着痕迹地流露出几分不悦,语气淡淡道:“既然和离已定,那这一年相处,咱们各不相干。我李家的事,任姑娘还是少操些闲心为好。” 谁稀罕管你的破事!陆桑桑暗自翻白眼,然而还未收敛神色,便被对方逮了个正着。 她轻咳一声,讪讪一笑,赶紧岔开话题:“和离后你许我的铺子在哪儿?离这儿远吗?人流如何?” 李林竹微微一怔,似是没料到她连这处都不曾去过,略带诧异道:“州北瓦子你没去过?” “没。”陆桑桑随口一编,神色一本正经,“家教森严,汴梁许多地方都未曾涉足。” 李林竹闻言,目光微动,环顾四周后,径直走向案牍,随手拈起笔,边道:“那我画给你。” 顷刻之间,纸上勾勒出一幅州北瓦子的地图,街巷脉络清晰,铺坊一目了然。 陆桑桑瞧着,不禁惊叹:“好厉害!” 李林竹不以为意,淡淡道:“君子六艺。” “六艺里还包括测绘的?”陆桑桑边研究地图,边随口一问。 “测绘?”李林竹微微蹙眉。 “就是画地图。”陆桑桑手指轻轻比划着图上街巷与屋舍的比例,越看越觉惊奇——这分明是精准缩绘! 这家伙画地图的本事简直离谱!行医实在可惜了,改行去勘探岂不更香? 李林竹闻言,神色平淡地道:“幼时随父游医,偶然习得。” 话虽如此,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陆桑桑身上。 她竟如此认真地欣赏着这幅地图,指尖缓缓拂过纸面,神情专注,仿佛在端详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 心头莫名浮起一丝异样的情绪,说不清是受用,还是不自在。 “这若是偶然习得,那你岂不是天赋异禀?” 陆桑桑感叹,随即灵光一闪,眼底笑意渐深。 从未被夸过天赋的李林竹心头猛地一跳,强压住上翘的嘴角,面上却仍是云淡风轻,佯作不经意地道:“顺手的事,不值一提。” 话音刚落,便听陆桑桑笑盈盈地道:“既然如此,那可否劳烦李官人,再画一幅汴梁商铺全图?” 全,图??? 李林竹险些咬到舌头。汴梁商铺大点的何止百户,她竟张口就要一幅完整地图?! 她当真以为,这不过是个小事? 可话已出口,堂堂君子岂能失信于一女子?他咬牙撑住气度,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陆桑桑笑得狡黠,眼底透着势在必得的精光。 李林竹望着她,心下悔不当初。 他这个夫人,可不简单啊。 第9章 隐藏的小富婆? 陆桑桑嫁入李家已有三月。 她原以为李林竹回京后,生活会有所不同。 但事实证明,盲婚哑嫁的婚姻就是守活寡。 除了新婚夜的家宴,她再未见过自己的官人。 蔓菁告诉她,李林竹每日卯时便去太医局,夜半方归,偶尔留在家中,也是一整天都在药铺坐诊。 这样互不打扰的相处模式,倒是让她惊喜——无需应付夫君,她可以专心自己的事。 她要走出这座宅院! 当然,暂时出不去,不代表不能了解外面的世界。 她摊开李林竹连夜绘制的汴梁商铺地图,看着上头密密麻麻的标注,不禁咋舌——这汴梁城,有名有姓的商铺,竟有三百余家! 她若能掌握每家商铺的客流与生意情况,即使足不出户,也能对城中经济有个大致的了解。 对了,她出不去,但蔓菁能出去! 这个念头一起,陆桑桑立刻行动,吩咐蔓菁每日采购时顺便收集数据。 趁着丫鬟未归,她铺开账册,开始计算自己的开销。 若将来和离,仅靠嫁妆的两处宅子,绝对无法维持生计。 她与蔓菁每日饮食,至少百文,每月三贯。那两处宅子的租金相加,才一贯,连吃饭都不够。 幸好,李林竹曾许诺给她一套房子,若能顺利过户,每月可收租一千五百文——如此一来,每月只缺五百文。 可她不止要填饱肚子,衣物、日常开销、丫鬟月钱……粗算下来,每月至少还需五百文。 总计缺口:一贯! 她把玩着一枚旧铜钱,心情沉重。 第11章 去哪里补这一贯钱? 刺绣?可惜五指不沾针线。 厨娘?她的厨艺怕是比城西最黑心的馆子还差。 艺伎?她既不会唱歌,也不会弹琴,更何况已婚女子身份尴尬,根本无处容身。 她的长项……是对数字敏感。 那些钱庄印刷交子的账房,是否需要人手? 她正琢磨着,丫鬟便领着任一多进来了。 今日是每月收租的日子。 丫鬟退下后,任白芷接过租金,顺手数出五十文作跑腿费,随口问道:“我听闻李家有一处铺子,位置远不如我的嫁妆,可每月却能收一千五百文租金。我这两处,怎才一贯?” 任一多闻言,诧异地瞥了她一眼,像是听见了什么荒唐言论。 “姐,你怀疑谁不好,竟怀疑咱舅舅?” 他哼了一声,“外公家祖上便做房产生意,怎会亏待自家人?” 这可不一定。 任白芷心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涉及钱财,哪怕对方是名义上的亲人,并且,长着一张非常帅的脸。 她试图委婉些:“不过随口一问,毕竟亲兄弟也明算账。” 谁知任一多斜了她一眼,凉凉道:“我看你是账算得不咋地。” 他顿了顿,手指轻敲桌面,像是嫌她愚钝,“西大街那处每月得还三贯本息,鬼市子那处也要还一贯多。就算两处租金各两千五百文,扣除贷款,每月到手也不过一贯钱。” 任白芷一怔:“所以……这两处房子,还欠着贷款?” “废话。”任一多嫌弃地看着她,“不借钱,买得起上千贯的宅子?” 上千贯?! 她眼睛瞪得比铜钱还大。 去掉通货膨胀影响,这不相当于21世纪的小几千万?! 她竟然是个隐藏的小富婆?! “你说,这两处宅子值多少?” “西大街那处一千贯,鬼市子那处七百贯。邻家王二蛋家的宅子,前阵子挂牌一千三百贯,转手就卖了。” 果然是小富婆! 可转念一想,房子背负贷款,她也不过是个高负债的“纸上富婆”。 若能把杠杆去掉,她迅速计算了一下,低声喃喃:“卖掉西大街那处,就能把贷款还清……” “卖?”任一多嗤笑,语气像看傻子,“你想得美!这两处宅子的地契还在娘手里,怎么卖?” 任白芷眉头一皱:“不是我的嫁妆么?” 任一多“啧”了一声,摇头叹气:“谁家嫁女还能赔上房契的?娘把租金给你,已经仁至义尽了。” 陆桑桑:“……” 她盘算半天,竟只算了个寂寞? 眼看她沉默,任一多继续补刀:“你还想着卖房?现在京城房价一天一个价,多少人想买都买不到。你当你聪明,实际上,娘才是真会做生意的。” “这两处铺子,当年外婆买的时候,西大街那处才两百贯,鬼市子那处才一百五十贯。” 陆桑桑陷入沉思。 房价再高,总有跌的一天,等靖康之耻后,怕是再贵的宅子都能贱卖。 她要快进快出,落袋为安。 然而此刻,她不得不承认,她娘确实是个狠人。 她二十世纪的父母,因不愿欠债错过房价疯涨期。没想到一千年前,她的母亲却是贷款买房、精准投资的高手。 她不禁生出几分佩服。 “早就跟你说了,嫁人前多学学娘的本事。”任一多叹气。 任白芷缓缓道:“钱有多香,用不着你提醒。” 现在的问题是——她该去哪里赚差价一贯钱? 她眼珠子一转,问道,“我官人又没有咱爹那样的高俸禄,我怎么依样画葫芦?” 她也想知道没有固定收入,哪里能贷款,毕竟倒腾商铺也需要大笔启动金。 任一多继续把玩着手中的毛笔,随意地哼了一声,带着几分不屑道:“爹的俸禄也不过尔尔,每月才二十两银子,加上些绢丝和粮食。” “本来去年好不容易升了一级,俸禄刚涨了些,却被王尚书的新法一改,又降回去了。如今家里能攒下一处住宅、一间东街巷的小书坊,还有陪嫁给你的两处铺子,全靠娘打理得当。” 任白芷再次追问道:“可那两处能贷到款,不还是靠爹的俸禄吗?” “单靠爹的俸禄?”任一多嗤笑一声,顺手从她盘中拈起一颗果子,一边吃一边说道:“家里那套房子贷了五百贯,每月本息就要还九贯银子;东街巷书坊的铺子每月也得还两贯多。本来爹的俸禄就捉襟见肘,还要养活书童、女使,哪里够?全靠娘精打细算撑着。” 见任一多误会了,任白芷继续解释:“我是问,到底从哪儿能贷到这么多钱?” 任一多听了,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嘴角微扬,塞了颗橘子在嘴里,煞有介事地说道:“这事你可问对人了。之前我也好奇,娘不肯告诉我,我便自己去打听,才知道她是怎么「连环套」的。” “娘最开始用爹的官职背景在检校库贷出鬼市子铺子的钱;接着用鬼市子铺子做抵押,从抵当所贷出西大街铺子的钱;然后再用这两处铺子,以爹的名义贷出书坊的钱。前几年,她又用这些铺子的租金收入作担保,以你的名义贷出了宅子的钱。” 任白芷闻言,不由暗自感叹:牛啊! 她那温婉端庄的娘亲苏沫,竟然玩起了如此高明的资金杠杆,而且还能步步为营,没有半点差错。要是她晚出生几百年,岂不是要在华尔街掀起风浪? 不过听这意思,这边放贷也是要么有固定收入,要么有抵押物。 “哦,对了,”任白芷忽然想到什么,抬头问道:“那你知道检校库或者抵当所,会招女出纳吗?” 任一多闻言,警惕地看着她:“你又想干什么?李家药铺还不够你折腾的?要不这家不够,你让老太太再把他们西边那处也给你接手。你要是觉得闲得发慌,直接管李家的财政大权好了。到时候你婆婆身子不好,老太太自然会让你执掌中馈,还怕没钱?” 他说着,朝她挤了挤眼睛,语气里满是揶揄。 任白芷微微一愣,心中却顿时明了:看来父母并没有告诉任一多她一年后将要和离的事,怕是为了避免他横生事端。 她暗自叹了口气,心里已有了计较——既然一年后便要和离,她在这段时间内绝不能与李家的钱财牵扯过深,以免日后多生麻烦。 “想什么呢?”任一多忽然凑近,一脸正经地盯着她:“难不成你还一直想着吃白饭?” “没什么,”任白芷战术性地后退半步,随口敷衍道,“我原以为,嫁人后就是吃吃喝喝生个娃就行了。” “自然也有这样的家庭。”任一多笑了笑,“不过那得是通天的富贵人家才行。就像那曾学士,在京城数年了,还把夫人留在南丰呢。这边的事务全是托了个从检校库退休的人打理,每月付五两月钱,照样井井有条。” 这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任白芷的思路。 对啊!她可以做自己的老本行,帮人理财投资! 她手里的汴梁城商铺图,再加上每日蔓菁收集来的数据,推算出不同街道不同铺面的价值,找到价格洼地的房子。再利用投资人的钱,买下房子,维修翻新再倒卖,不就成了? 男人们的钱或许不便直接接触,但那些达官显贵夫人手里的嫁妆,是一块极好的蛋糕。只需收取一两个点的手续费,只要盘子够大,便可作为她的长久营生。 她越想越兴奋,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心头涌动着久违的斗志。 “可以啊,你小子对这些市井之事倒是很熟练的。”任白芷拍了拍正在得意的任一多。 任一多闻言,撇撇嘴,满脸的不以为然:“要是爹也能这么想就好了。他老人家天天就盯着我的学业” 他顿了顿,又随意说道:“而且谁在乎那个曾学士啊,我不过是偶然听说他夫人的词写得极好,才顺带打听了几句罢了。” “曾学士的夫人?词写得好?”任白芷挑了挑眉,语气里带了几分试探,“她的名讳是?” “魏玉如,”任一多熟稔地回答道,“爹那书坊最近新进了一批册子,整理的就是她的词。我翻过几首,笔锋像柳永,情致却更婉转,下次有空带一本回来给你。你肯定会喜欢的!” 他絮絮叨叨地继续说道:“其实你要是个男儿身多好。你启蒙早,又聪慧,诗词也好,怕是早就考上功名了。那咱爹哪儿还会逼我这么惨?” 原来任白芷之前是个才女人设?难怪任一多总觉得她“傻了”。原来问题出在这里,“文盲”陆桑桑忍不住扶额。 以后还是少说话,免得露馅,婆家跟她不熟,好骗。娘家人可就不一定了。 只是这婆家也管她管的太严了吧!啥时候她才能自由进出这宅院啊! 毕竟收集数据这事儿,靠蔓菁一个人,还是太慢了。 第12章 时间就是金钱! 第10章 狐狸精 夏至,太医院放假三日。 恰逢今日又轮不上在药铺里坐诊,李林竹难得得了些清闲。 他原本正盘算着要不要去寻张四郎打一场马球,却不曾想被老太太一纸传话唤去了内室。 他心中暗叹一声,想也知道,又是关于增添子嗣的老话题。 无奈归无奈,脚下却未曾耽搁,转眼间已到了老太太的门前。 他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登时换上了灿烂的笑容,朗声道:“老祖宗这是想我了?” 屋内正看着医书的老太太听得这声音,喜上眉梢,连忙放下书卷,笑着招呼道:“我的儿,快过来坐。” 李林竹闻言,施施然地走上前,在老太太的榻边落座。他目光扫过那书卷,嘴角一挑,揶揄道:“老祖宗可是打算把这书倒背如流了才肯罢休?” “贫嘴!”老太太被他逗笑,捏了捏手边的拐杖,佯装嗔怪道,“上了年纪,好些东西都记不牢了,不翻几遍,早晚要忘。你可记得这本书?这是你三岁时背的第一本医书。那会儿你还牙牙学语,学得倒像模像样。转眼间,竟都到了该当爹的年纪了。” 李林竹闻言,只是笑,却装作不解地说道:“那堂兄还长我两岁呢,如今还没定亲呢。” 老太太听罢,脸色一沉,拿拐杖轻轻敲了下地面,不悦道:“怎么?你还盼着他家多添几口,等我百年之后,好来跟你抢家产不成?” 本就应是他们的家产! 李林竹心中泛起这样的念头,眸色暗了一瞬,却觉此话不妥,忙掩饰般笑了起来,连连说道:“老祖宗这话可是玩笑了。您老定是百岁千秋的寿星,这家产还不是全在您手里?” 老太太被他一哄,果然脸色缓和下来,忍不住轻笑了捋了捋袖口,说道:“就会拿嘴哄我。你有这功夫哄我,怎不去哄你的新娘子?我知道这婚你成得不情愿,可如今人都嫁进门了,你总得对人家好些。两个人的日子,终归是要好好过的。” “这可是歪理,两人若日子过不下去,和离便是。哪有硬凑一处的道理?”李林竹故作轻松地笑道,语气间半真半假。 老太太眉头一皱,举起拐杖轻轻点了点地面,斥道:“又是混账话!那何氏既已嫁入侯府,你心里还妄想着什么不该想的?” 听出老太太言外之意,李林竹忙摆手解释:“老祖宗,这话可是冤枉我了。往后切莫再提,莫要坏了人家姑娘的清白。” “那这任氏的清白,你便可随意践踏?”老太太拍案怒道,语气越发严厉,“任氏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嫁与你为妻,新婚燕尔,你却净想着和离之事!今晚你便去她房里歇下!这是我的命令。你若出了她的门,便是不认我这祖奶奶!” 老太太话语坚决,丝毫不容置疑。 李林竹本还欲反驳几句,可见老太太气得眼角隐隐发红,终是忍住,只得无奈应了声:“是,孙儿遵命。” 室内一时沉默,老太太缓了缓气,过了片刻,又开口道:“这任氏,我看是个好的。你新婚不久便去游学,一去数月,她可因此埋怨过你?危马下救人一命,她可事后四处宣扬邀功?那大房害得人家差点没了命,她又可曾咄咄相逼、不饶人?虽说被救回来后一时失了智,宛若孩童,可如今日日苦读书卷,勤勉不怠。你儿时,可有这般用功?” “听说你还花了五十贯,去鸿福寺替她求了浴佛水。”李林竹挑眉,半开玩笑地说道,“能不勤勉么?再念几日书,怕是状元都能考了。” “那是我请大师为她驱邪。”老太太解释道,语气缓和了些,“你有所不知,那任氏落水后,本就没了气息,是任太太哭求于我,我才决定死马当活马医一试。她虽救回一命,行事却颇为怪异,起初我以为只是受惊过度,休养些时日便会好转。后来是她的陪嫁丫鬟来报,说任氏中邪了。我这才忧心,怕是沾染了西水门的晦气。” 李林竹若有所思,挑眉问道,“所以,她是落水后才变成这样的?怪不得,我成婚没几日便去游学,与她相处不多。只记得新婚那几日,她话少,看什么都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样,倒是回来那天伶牙俐齿的样子,仿若变了个人。莫非真被什么千年道行的妖精附了身?比如千年狐狸啥的?” 说到这里,他唇角一勾,语气带了几分促狭,她那狡猾的模样,倒真像狐狸精。 老太太听罢,拍了他一掌,正色道:“休要胡言!子不语怪力乱神。任氏虽话少,却并非你说的什么邪物妖精。” “话少?” 李林竹挑眉,神色微妙。 老太太想起任氏长篇大论的读书笔记,也不太确定,语气一顿,随即又说道:“不管怎样,任氏终归是你明媒正娶的娘子,无论她变成什么样,你都该有个做官人的样子。你知道那大房在外头是怎么编排你的吗?” “管他怎么说呢,难不成老祖宗跟我娘还信那些鬼话?”李林竹一脸嬉皮笑脸,语气吊儿郎当。 “我自然不信。”老太太冷哼一声,眼里透着几分轻蔑,“那大房素来满嘴胡言,编出来的话连他们自个儿都能前后矛盾,也不知为啥那些街坊偏偏信得深!不过。”她话锋一转,忽然想起一事,“你擅自作主把你表妹送去邓城的事儿,你娘可消气了?” “还气着呢。”李林竹耸了耸肩,一脸无奈,“每日去陪她说话,都少不得要听她念叨,说我铁石心肠,说我那妹妹如何命苦,倒像我把她卖了似的。” “你那妹妹的命,确实不算好。”老太太轻叹一声,眼神中隐隐透着怜惜,“本是好端端一个商贾世家的千金,若不是她那不成器的父亲被猪油蒙了心,私自铸币,哪里会被发配三千里?她母亲为了不让她跟着受苦,才急匆匆将她嫁给冯御史做妾,指望他能护着她些。可惜啊,她偏偏不甘心居于人下,那冯家的大娘子是好惹的?最后闹得她无法生育,直接被赶出门去,也没见那冯御史替她说过一句话。” 老太太说得唏嘘不已,可这些故事,李林竹早听得耳朵生茧。从梨花带雨的本人诉苦,到声情并茂的长辈解说,哪一版他没听过?可听再多,这些事也改变不了他的看法。 “命运对她不好是真,她反抗也没错。”李林竹慢悠悠地说道,语气却冷了几分,“但做人总该有底线。她差点害得那家另一位小妾一尸两命。若不是我娘苦苦求情,再加上冯家看在您老的面上没有报官,她现在早该是阶下囚了。” 老太太听着,点了点头,但还是纠正道:“不是小妾,只是个贱奴。” “奴也是命。”李林竹淡声说道,“杀奴比杀妾确实判得轻,但不代表就是对的。” 老太太见李林竹又要开始他关于律法的长篇大论,连忙摆手打断:“行了行了,别跟我讲这些杀人放火的事儿,老身耳朵受不住。今儿就到这儿吧!记着我的话,今晚去任氏房里睡。” 李林竹见老太太语气坚定,拗不过,只能连声应下,起身告退。 出了老太太的房门,他掐指一算,发现时间已不早,再想约张四郎打马球,场地怕是也没空了。略一琢磨,脚步竟不自觉地转向了书房。 走到书房门前,果然见门紧闭着。他想起老太太的话,心中猜测任氏还在里面读书。略一沉吟,他抬手敲了敲门,指节叩在木门上,发出轻轻的声响。 无人应答,李林竹便挑了挑眉,随口道:“我进来了。” 推开门时,仍不往里面再三探究是否有人。 门内空荡荡的,书房里竟半个人影也无。 李林竹踱步而入,环顾四周,只见案几上铺满了纸张,笔墨未收,显然方才有人在此。一本翻开的《管子》赫然摆在正中,墨香还未散尽。 他随手拿起一张纸,入目便是一行行端正却力道十足的字迹。那笔锋锐利,筋骨分明,少了几分女子常有的柔婉之气,倒显出几分凌厉来。 “这字儿,真不像是个女子写的。”李林竹低声喃喃,语气间带了些惊讶。 细看那纸上内容,更让他不由得挑眉。 《浅议青苗钱》 “天下粮总定,不在民,便在官;不在富,便在贫;不在今,便在明。贫农今无粮,低息贷之,明收本息,解贫急,开官源。今强以十分之二利贷之,不公且不利。贷于贫,难收,开源败矣。贷于富,抢民财,富厌之。故,青苗钱之弊,在强以高利贷之,而非法本。今,士大夫皆非贫,故厌声甚之。开源于富,积贫未解,殆矣。民间有云,贷急不贷贫,更不贷富,是故也。 何以解贫?钱利于流也。 一日,甲欲借宿邸店,付百文定金于乙后,择房。乙得百文,遂还于肉铺丙。丙得百文,又还于药铺丁。丁得百文,还于邸店乙。少刻,甲未住,遂收定金百文而离。钱无损,然乙丙丁皆因欠款已还而愈富于前,此乃钱利于流也。今以金银铜为币,量限而流少,此乃国富之上限也。应国立交子铺,行之九州,钱流则民富,民富则税增,此法开源,远甚于青苗税矣。” 第13章 李林竹看得入神,目光在纸上游走,忍不住轻笑出声,“这文法倒有些怪异,不成文章,但意思却颇清晰。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结尾处,“这内容也未免太不像个年轻女子所言了。真真像个修行了千年的狐狸精。” 可他眸中的欣赏却不自觉地往外溢。 第11章 探望太太 陆桑桑,也就是现在的任白芷,已经不太记得穿越到这个世界究竟有多久了。 大概三个多月?也许四个月?时间在被困住的日子里,过得模糊又漫长。 这段时间里,她一边努力适应身份,一边努力讨老太太欢心,争取尽早获得自由进出的权利。 脑子灵活如她,前阵子突发奇想,琢磨着开个面向富家千金的理财基金。这个基金的核心目标有两点:一是找到价格洼地的房产,二是找到愿意投资的金主。 这些工作原本是团队协作完成的,如今却全压在她一个人身上,难度自然直线上升。 第一条,她已经根据李林竹提供的地图,开始优先收集不同街道的人流数据了。除了人手不足,收集慢以外,一切尽在掌控。 至于第二条,她有些头疼。任白芷自己是没啥钱的,但她认识一个有钱的朋友啊,何苏文。 何苏文的爹和哥哥人品不怎么样,这让任白芷对深交有些抗拒。 但没办法,这位大小姐是她来到这个时代后,唯一接触到的“白富美”。 钱,使人卑微。 更何况,探望闺中密友,实在是个出门放风的好借口! 今儿蔓菁提到,是夏至,是个重要的节日。任白芷灵机一动,索性熬些绿豆汤,再买些糕点,亲自登门拜访,试试能否趁机套套近乎。 直径坐马车从李家去何家,想来老太太爷不会阻拦。 说干就干,任白芷决定今早就不去书房了,卷起袖子直奔厨房,开始熬绿豆汤。 古代生活实在诸多不便。烧火需要专人负责,没有自来水,洗菜洗碗全靠人工。任白芷一边忙活,一边默默感叹,“还是要发展科技,解放劳动力啊。” 幸好有蔓菁这个贴心丫鬟在旁协助。蔓菁不仅手脚麻利,还想得格外周到,托人去清风楼买了些青杏和樱桃,说这些比糕点更清爽适口,尤其适合夏日解暑。 任白芷心里感动极了,她的蔓菁,虽然收集数据不专业,但体贴细腻又耐心,真真是个天使。 忙活一早上,汤熬好了,青杏樱桃也备齐了。 只剩下,取得太太或老太太的出门许可了。 她决定先去老太太那儿试试。 这两个月来,她的刻苦读书,老太太是看在眼里的,师生情谊也算建立了几分。相比之下,她显然是最好“攻克”的目标。 理清了思路,任白芷捧着一碗刚熬好的绿豆汤,小心翼翼地往老太太的院子走去。 门前绿柳垂荫,初夏的风轻轻吹拂,带来几分难得的清凉,她心里却只想着如何“过关”,脸上也因为紧张微微发烫。 端着绿豆汤,踱步到了老太太的房门外,正准备敲门,却听见里面传来秋实的声音:“二爷正陪老太太说话。” 她一愣,手停在了半空中。 好吧,看来老太太暂时指望不上了,她赶时间。 任白芷无奈,只能转身朝太太王氏的院子走去。 一路上,她琢磨着,似乎自从穿越过来,就没有正式拜见过这位婆婆。 想到这里,她不禁心里一紧。都说婆婆和媳妇是天生的对头,媳妇就算再讨好,也难保不被挑出毛病,何况她之前的态度确实算不上殷勤。 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硬着头皮走到门前,敲了敲门。 不多时,门被推开,探出头来的是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小丫头。小丫头见到是她,显然有些吃惊,随即却很快反应过来,笑盈盈地招呼道:“二奶奶来看太太了!” 任白芷微微点头,跟在她身后进了院子。 这是她第一次踏进王氏的房间,目光扫过房内的摆设,心里不由得暗暗比对起自己的房间来。布局倒是相似,只是这里的面积明显大了不少。 正门处是一个小会客厅,放着一张与她自己房间里相似的床榻,既可以坐也可以卧。刚穿越那段时间,蔓菁每晚都睡在那个榻上,她一度以为那就是蔓菁的“床”。 左侧是一间小书房,简陋地摆放着几个柜子和一张写字台。穿过右手边的一道红木雕花屏风,里面便是主卧室。 绕过屏风,只见王氏靠在床上,半坐着。大红色的棉被盖住了她的下半身,上半身穿着一件素雅的浅黄色中衣,头发简单地束起,用一根浅紫色的发带扎着,发带上嵌着三颗细小的绿松石。她手中拿着一本灰色封皮的册子,床头还摞着几本相似的书册,看上去像账本。 任白芷不由愣了愣。这个画面,竟让她隐约联想起加班的自己——生着病还在熬夜加班处理数据报表。 她心里微微一动,竟对这位婆婆生出几分怜惜之情。 “稀客啊。”王氏淡淡地瞥了任白芷一眼,语气平平,不带一丝情感。 任白芷心里微微一紧,但脸上依旧挂着恭敬的笑意,顺势低头行了一礼,开口说道:“太太怪罪了,之前老太太为了捡回儿媳这一条命,总担心我身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怕冲撞了太太,所以一直未能前来请安。” 这话看似解释,实际上是甩锅老太太——毕竟老太太的嘱咐谁敢违背? 王氏闻言,似乎挑了挑眉,语气依旧淡淡:“林竹让你来的?”她低头继续翻看手中的账册,仿佛随口一问。 这一句问得任白芷有些不自在,听起来仿佛在暗示她不懂礼数,主动来请安的事情都需要别人提点。 仔细一想,嗯,说的也没错。 所以很有自知之明的她,假装没听出其中的阴阳,干脆顺着话往下接:“官人回来后忙于学业,的确没来得及提点。不过今儿是夏至,儿媳想着熬些绿豆汤解暑,也算是一点孝心,便借此来孝敬太太和老太太。” 说着,她从蔓菁手中接过托盘,小心翼翼地端上前去。 王氏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账册,抬眼仔细看了她一眼,接过绿豆汤轻轻抿了一口。任白芷站在一旁,神情恭敬,余光却在暗暗观察对方的反应。 “有劳你这份心了。”王氏缓缓开口,语气稍显缓和,“不过下回若是再想孝敬长辈,直接打发小厮去外头买些便成,何苦亲自费这个事儿?” 这甲方爸爸,不,甲方妈妈,还意外的好哄。任白芷之前紧绷的情绪,立刻放松了下来。 正当她琢磨着怎么委婉开口提起自己想去何家拜访的事时,王氏忽然朝身旁的一个女使使了个眼色。 那女使立刻会意,快步走向书房,片刻后抱来一本厚重的册子,恭敬地递到任白芷手中。 什么个意思?? 第12章 误打误撞查到假账 任白芷愣了愣,迟疑地接过,低头一看,发现竟是一整本账目记录。她抬头望向王氏,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啥意思?自己还没开口提帮忙的事,结果倒先被摁头上了任务?这是要让我帮忙赶数据? 王氏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语气里透着几分试探:“既然你熬绿豆汤的时间都肯浪费,不如替我看看这些账目可有什么问题吧。” 哦,原来是考试啊。任白芷心中松了口气,心想看报表这事儿,自己应该应付得来。 可当她打开账目,顿时有些晕了。每一页的最右方标注着日期,从左到右依次记录着当天的交易内容及对应的费用。然而,最前面那几个“甲甲”是什么鬼?还有每一页底部那四栏写着“旧管、新收、开除、实在”的意思又是什么?看数字的样子,似乎是在结余与支出之类的。 大概见任白芷盯着账本看得一脸茫然,王氏出于好心解释道:“这是用的四柱结算法,旧管是之前的结余,新收是当天的收入,开除是当天的支出,实在则是当天的结余。” 她心里琢磨着,果然与自己猜测的差不多,但仍有一个疑问悬在心头:“那最前面的甲甲、甲乙是什么?” 王氏继续解释:“那是凭证。每次卖出的药品,不论是生药还是熟药,包纸上都会有日期与凭证。如果有人买了咱家的药出现问题,就能通过对应的日期与凭证确认,药是否真是出自咱们药铺。” 任白芷心中一动,这不就是现代意义上的收据吗? 见她愣在那里,王氏以为她没明白:“十几年前,曾有别家假冒咱李家的疏风散,闹得我们几乎关了门。从那以后,老太太就要求每一笔药务都必须有这样的凭证可查。” 看来今天不把这“考试”写完,恐怕就不能出去找何苏文拉赞助了。 抱怨归抱怨,任白芷立即向王氏请示借用小书房的纸笔,开始飞快地验算起数据来。 第14章 加减乘除,她一口气算完了四年的账目,在每个有问题的总账旁边做了标记。思量之下,她觉得自己这次的工作不算复杂,便又从头仔细检查了一遍。 等她再一次确认完数据,正欲起身交卷,突然注意到塌上不知何时点了一根香。 计时器?可是那香还剩下不少,王氏是觉得她应该用更长时间才能回答这问题么? 任白芷交卷的步伐停了下来,难道这道题还有隐藏的问题? 仔细想想,王氏问的是“账目有什么问题”,那就不应只是简单的加减不配平这么简单了。难道这些账目是被人故意修改过的? 天呀,幸好自己心细,否则就错过了大题分数! 想到这里,自以为看破天际的任白芷连忙坐定,重新翻开账目,开始仔细查找那些数字中的异常。 其实原理很简单,利用本福特定律来计算ks检验,以每一天为单位,也可以按月、按年。 她先快速以每年为单位算了一遍,结果发现ks值普遍偏高,其中今年的更是达到最高。接着,她又以每个月为单位,挑出几个最可疑的月份,再算了算那几个月的几十天。 虽然她剩余了很多时间,但由于ks检验手算实在太慢,最后她并没能逐日逐月地计算,只是在最可疑的几个月里挑出了最有问题的几天。 果然,等香一烧完,负责开门的女使走了过来,问道:“看得怎么样了?” 任白芷整理好一堆草稿,拿着账本准备交答案。“有几天的收支不平,我已经圈出来了。”她说道,看到王氏接过册子,露出一丝笑意,任白芷心中一喜,继续说道。 “还有几年的账本数据有些蹊跷,所以我按月份算了一下,在另一张纸上挑出了最可疑的几个月。在此基础上,我又针对这几个月的每天账目进行了一番核算,圈出了最奇怪的几天。” 任白芷注意到王氏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心中暗自得意。 哈哈,看吧,就知道有隐藏题目! “不错。”王氏看了看任白芷的纸,良久才缓缓说道。 见王氏夸奖了自己,任白芷趁机问:“太太,之前儿媳受何家二娘子恩惠颇多,今日熬了绿豆汤,想要也给她送去,可好?” “恩。”王氏果然大方,似乎是因为任白芷的考试表现还不错,几乎没有犹豫便同意了,甚至还多给了任白芷点预算,“再买些好点的糕点,单送绿豆汤,恐怕何府会觉得我们李家小家子气。” “谢太太!”任白芷高兴地谢过,心里乐开了花,并没有注意到王氏对她的这个称呼有些不满。 “紫苏,去把西边那铺子的账本拿来。”待任白芷离开后,王氏连忙吩咐女使去小书房取一本账本。 王氏仔细对比着两个账本和任白芷留下的纸,脸上的神情从惊讶逐渐转为震惊。 “不可思议。”王氏低声自语。 “太太怎么了?”紫苏见状问道。 “为了考那丫头的算术,我用西边铺子的账本做了一个假账本。她刚嫁过来,我改了好几处数字,本意只是想考她能否迅速算账。”王氏稍作停顿,继续说道,“没想到那丫头竟然能找出我修改过的几天或月份。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那大娘子是不是用了什么妖术?”紫苏猜测,“方才我收拾桌案时,发现她并没有用算盘,而是画了很多符纸。” “胡说什么。”向来不信鬼神之说的王氏斥责道,随即又看了一眼任白芷留下的纸,脸上流露出疑惑,“她说今年开始的数字最诡异,但我并没有大改今年的数字,奇怪了。” 很快,王氏想到了什么,赶紧呼唤紫苏:“去,把西边那铺子的陆三叫来!” 另一头,西街药铺的陆账房,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却被气喘吁吁赶来的小厮拦住,说王氏寻他去问账。 他心下一紧,但面上不显,那事他做的滴水不漏,纵使大罗神仙来了也不会发现异常。 想到此处,他便跟上了小厮的步伐。 两人走后,药铺里探出一个黑影,将方才的一幕收入眼底,嘴角裂出笑意,自言自语道,“终于等到机会了。” 第13章 平平无奇的旧情人 任白芷他们的马车缓缓驶入何府的侧门,随即指示门口的仆人去通报:“请告知何小娘子,山水李家的任大娘子前来拜访。” 谁知不出半刻,门内走出一位身着青色襦裙,头戴粉色芍药的女使。 她见来人是任白芷后,眉头微皱,冷冷地说道:“何府不便接见外客,请速速回去。”说罢,便转身将门关上,留下门口两人傻傻地愣在原地。 任白芷默默算了一下时间,心中隐隐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且不说何苏文的女使她见过,根本不是这个小丫头。就说这何府,从外面看十分气魄,按理说仆人禀报都需要一段时间,怎么会这么快就回应了? 想到此处,她决定再等候片刻。 果不其然,又过了半晌,便见另一位身着白色碎花襦裙的小丫头快步走来,恭敬地请她们进府。 “方才有位身着青衣,头戴粉花的女使,说何府不便见客,是为何?”任白芷一向直来直往。 小丫头想了想,喃喃道,“身着青衣?那应该是碧水姐姐了。她是何大郎的头等贴身侍女,方才应该从外面采办回来了。或许是认错人了,误以为你们是打秋风的。” 听闻此言,蔓菁不易察觉地轻哼了声,这个小动作被任白芷敏锐地捕捉到了。 何大郎,贴身侍女,蔓菁的鄙夷。 任白芷暗自思忖:碧水恐怕是任白芷前任何韵亭的头等贴身侍女,说是侍女,可能更像袭人这般的通房侍女。 也难怪方才她见到自己后,脸色那么差。 在小丫头的引领下,两人抵达了何府的后花园,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洒落在青石板路上,伴随着鸟儿清脆的鸣叫,被一阵清脆的声音打破宁静,“可是白芷姐姐到了?” 只见身着粉色常服的何苏文,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一蹦一跳地向任白芷她们奔来,后面跟着两个衣着体面的女使,神色紧张地呼唤着,“小娘子,慢点跑,石子路滑。” 跑到任白芷面前的何苏文,把手中一串糖葫芦递给了她,笑颜如花地说道,“你可真赶巧,我自己做的糖葫芦,放了好多糖,可甜了。” 任白芷笑笑接过糖葫芦,尝了一口,果真十分甜蜜。何家确实不一般,糖葫芦都比别处放的糖多些。 两个小姑娘在庭院找了一处凉亭坐下,屏退下人后,轻声细语了许久。 “所以,富贵如何家,姑娘手中所持的银两,也不多,对吧?”任白芷总结了一下方才何苏文说的话,有些失望。 何苏文嘴里含着糖葫芦,口齿不清地说道:“但金银首饰器具不少,只是银两,真没多少。”她的神情中透着几分无奈,“如果姐姐真的缺钱,我可以去找我哥,啊不,我是说,我去想想办法。” 被误会缺钱的任白芷也不解释,毕竟她更郁闷自己的创业点子,还没开始,就因没钱,而胎死腹中了。 “我也可以帮你问问苏欣姐,她嫁人,又在侯府当家,手里肯定宽裕。”何苏文目光炯炯,想要替任白芷分担,“加之苏欣姐嫁妆里的田地与铺子,收租之后,可得不小的银两。” 何苏欣,年长何苏文七岁的庶姐,去年嫁给了侯府五子,深得夫家信任,执掌中馈。 任白芷听后,似有所悟,点头称是:“所以,没出嫁的小姑娘手里现银吃紧,但一旦出嫁当家后,就能掌管不少的银两,对么?” “是啊。”何苏文有些诧异,这不是常识么?白芷姐姐不也是出嫁后,才得了两处铺子的租金么? 任白芷恍然大悟,那感觉自己的基金还是有戏的。 在任白芷这个十几岁的年纪,没什么阅历,去直接拉一个当家主母做投资,怕是胜算不大。 但待字闺中的小姑娘就不一样了,先拉拢她们,建立良好的情谊与信任,待她们嫁人后,便可成为基金项目的主要资金来源。 放长线,钓大鱼,也行。 赚钱嘛,不怕等。 任白芷巧妙地套出自己需要的信息后,便不再刻意引导话题。一旁吃完了糖葫芦的何苏文,自然而然地又谈起了她的修文哥哥。 “修文哥哥真真是个善良贴心的人。”何苏文满脸赞叹地说道,“因为寒食节的事情,他前几日特意登门拜访,替李紫芙解释。他一直挂念着姐姐有没有康复,还叮嘱我劝劝你,都是一家人,不要因为这误会让两房生疏了。” 这话在任白芷听着却十分别扭,听他的意思,好像李家两房的关系最近雪上加霜是因为她任白芷? 她心中冷笑,真是甩得一手好锅!这男人把好话都说尽,却转头把事情推给了她。如果任白芷因此介怀,那岂不是真显得她心胸狭隘? 第15章 虽然心有不满,但任白芷怂,不敢出口中伤大金主的情郎。于是她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敷衍道:“堂哥真好,堂哥多虑了,堂哥说笑了,我早已忘记那事了。” 何苏文似乎察觉到了任白芷的不满,正准备说些什么,任白芷却佯装生气,故作委屈地调侃道:“你这个妹妹可要成为我堂嫂了,真让我心里不甘啊。” 听到这话的何苏文,面颊羞得通红,瞬间忘记了任白芷方才的敷衍,娇嗔地说道:“其实修文哥哥对你们一直都很关心,尤其是白芷姐姐,他向我问了好多关于你的事儿。” 任白芷闻言,心中不由一震。 这李林兰不可能无事献殷情,向何苏文询问她什么事儿?莫不是任白芷婚前与何韵亭的旧事? 不好! 想到这里,任白芷赶紧收起了调侃的模样,严肃地问道:“你可曾告诉过李林兰,关于任,我与你哥哥的事情?” 何苏文一脸惊愕,连连摆手:“怎么可能!这种涉及人声誉的事情,我绝对不会乱讲。”她脸上满是诚恳,竖起手指发誓道,“我都是讲白芷姐姐平日里对我多照顾,绝对没有提到过我哥。” 任白芷听后,心中稍安,虽然对此依旧持有怀疑,但也不便继续追问下去。 之后,任白芷拗不过何苏文的邀请,在何府用过晚膳,又多留了一会儿,直到月光洒落在院子里,才终于成功告别了何苏文。 引路的女使将任白芷二人带到侧院,指了指前方的路说道,“奴婢还有事,就先把任大娘子送到此处。一直往前走便是侧门了,大娘子的马车应当在门口候着。”说罢便离开了。 蔓菁打着灯笼,走在任白芷前面带路。 刚走到一半,一个身影从侧后方匆匆跑来,撞了任白芷一个踉跄。 “哎呀!”任白芷本能地向前扑去,被眼疾手快得蔓菁牢牢抓住,才没有摔倒在地。 “抱歉抱歉,我赶时间。”一个男声从任白芷头顶传来。 任白芷不满地抬头看去,只见烛光中,一十七八岁模样的男子,十分歉意地摸着后脑勺。 那男子在看清任白芷模样后,神色恍惚,嘴里喃喃道,“芷儿?” 任白芷并没有意识到对方在叫自己,她开口便骂,“大晚上的跑这么快,又不看路,是赶着去投胎啊?” 蔓菁见状,赶忙扯了扯任白芷的衣袖。 男子脸色微微一变,心中涌上一阵复杂的情感,一直不言语。 夜色太深,任白芷并没有注意到男子的脸色,牵着蔓菁的手就准备离开,却又被那人叫住了。 “芷儿,你过得好么?” 这下任白芷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个“侄儿”,哦不,“芷儿”,叫的是自己。 她狐疑地侧过身子,借着微弱的烛光打量着眼前的男子。 平平无奇的五官,平平无奇的身型,平平无奇的人。 这,难道是原主那个前任? 何韵亭见任白芷一直不说话,自顾自回答道,“你看起来过得很好,我也就安心了。” 蔓菁有些不知所措,大娘子虽然失忆了,但再见何韵亭,依旧会失神,果然旧情未了么? 任白芷失神,完全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处理眼下的情况。毕竟她不是原主,不清楚他俩之间的往事,不知道原主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面对旧情人。 但换个立场想,如果陆桑桑偶遇她那个前任呢? 如果她那个前任也如何韵亭一般,似乎表现得很关心自己,那她陆桑桑会怎么应对呢? “滚。”自我代入后的任白芷直接脱口而出。 “嗯?”何韵亭一惊。 “嗯?!”蔓菁吓得差点拿不住灯笼。 意识到失态后,任白芷转身拉起蔓菁的手就往门大步流星地走去。 表面看起来,似乎是任白芷决绝地与旧情人告别。 但此刻,陆桑桑的内心是崩溃的。 啊!啊!啊!自己是不是代入的太强烈了?原主的才女人设,怎么可能说出这么粗鄙的话来!!可别露馅了啊! 一路快步流星地出了何府,上了马车,任白芷才慢慢松开了蔓菁的手,这才意识到自己因为紧张,手心里全是汗。 “大娘子擦擦汗。”贴心的蔓菁送上了手绢,眼神里满是欢喜,“方才,大娘子做的很好。” 接过手绢的任白芷正擦着手汗,听到这话后,总算松了口气,还好还好,看来没有露馅。 蔓菁却误以为大娘子是难过的叹了口气,连忙安慰道,“大娘子,这何公子除了家事好点,真的样样不如咱新姑爷。” 任白芷不知蔓菁为何突然提到了李林竹,疑惑地看着她。 这却加重了蔓菁的误会,誓要通过李林竹这个新欢,让大娘子忘记何韵亭这个旧爱。 她赶紧补充道,“论人品,何公子与你情投意合却不愿提亲,咱姑爷从提亲到成婚,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婚后第二天又抛弃新婚妻子,离家数月。”任白芷补充道。 蔓菁一时语塞,又换了一个角度,“论才华,何公子三岁启蒙,十二岁就参加科举,却从未中举,只得封荫一个闲职。咱姑爷,从小熟读医书,都已经可以坐诊医馆独当一面了。” “我记得好像李林竹今年也参加科举了,也没中。”任白芷再次拆台,“他家也早出了封荫范围,所以连闲职也没有。” 蔓菁扶额。 “那咱们就论长相!何公子,毫无特色。咱姑爷,嗯,怎么说也人模狗样的。”蔓菁越着急,说出的话就越荒唐,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覆水难收了。 但任白芷却难得地认可地点了点头,道,“确实,人模,狗样。” 毕竟他像的可是她家的双双啊,怎么不算人模狗样呢? 意外达到目的的蔓菁,喜出望外,趁胜追击,“就是就是,所以还是咱家姑爷强,咱就别再想着何公子了。” 听闻此话,任白芷才意识到,蔓菁误会了自己对何韵亭旧情未了,扑哧笑出了声。 “别笑了大娘子。”蔓菁不满地憋憋嘴,叮嘱道,“一会儿到家了可千万别提咱们遇到何公子的事儿。男人都一个样,自己可以三妻四妾,却小心眼女人朝三暮四。” “哟,你还懂男人呢。”任白芷笑着调侃道。 两人一路说笑,不一会儿,马车就到了李家,再过不到一炷香的时刻,任白芷将看到终生难忘的一幕。 第14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晌午时分,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任白芷的闺房之中,映出一片斑驳的光影。 李林竹早早便来到了此处,心中却只见空荡荡的房间,任白芷的身影不见踪影。 他询问了家里别的丫鬟,只得知她已然前往何侍郎宅中拜访何二娘子,且早已向太太告知。 “果真是个不安分的主儿。”李林竹暗自摇头,正欲转身离去,忽又念及其中缘由,心下微动,决定暂且留步。 他环顾四周,目光游离,随后向左侧的小书房走去。 果不其然,书房内的桌案上,也随意散落着一叠叠的纸张。 有些洁癖的李林竹眉头微蹙,待他将那些零乱的纸页整理成一摞时,目光忽然被桌角一枚光华流转的珍珠所吸引。 他试着将那只镶嵌珍珠的竹节钗取出,却发现这钗子竟被用作夹子,夹住了一堆明显经过悉心排列的纸张。 细细一瞧,那竹节钗姿态娟秀,让李林竹不禁莞尔,任家富贵至此,竟让小姐用如此华丽的钗子作夹子,真是匪夷所思。 他翻了几页被夹住的纸张,心中愈发疑惑。此物看似一本字典,却字迹生疏,与汉字略显相似,却又别有一番韵味。 难道,是西夏文?可细看之下,又似乎不是。 李林竹思忖片刻,方才取出一张空白纸,临摹了几个字形,将折成小巧的纸块悄然揣入袖中,心中暗忖此行所得,或许另有隐秘。 被这奇怪字典激起了好奇心的李林竹,继续在房中游走,心中却又暗自留意任白芷是否会突然归来,因而故作无意地翻阅起身边的物品。 步入屏风之后,眼前恰见床上未叠的被褥,和一条浅粉色的抹胸,李林竹顿觉脸颊微微发热,正欲转身离去,却又被床头梳妆台上的一只三层漆盒所吸引,心中暗道:“这盒中究竟藏着何物?” 心中一阵犹豫,他最终还是鼓起勇气,上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漆盒。盒内从上至下依次整齐摆放着精致的头饰、耳饰、手饰,大多为木制和玉制,偶尔还闪烁着几件簪子取自银质,与方才在桌案上的金钗相比,这些首饰显得尤为素雅。 李林竹反复把玩着这漆盒,细细翻动,几番拉开又轻轻关闭。 细心观察之下,他确认最下层似乎还暗藏了一处隐秘的夹层。心中不觉一动,似乎已然猜测出任氏可能将些特别贵重的首饰,如那金钗,藏于此处,但如今金钗既然被取出,暗格里又该是空无一物。 第16章 “也真是个奇怪的人。”他暗自感慨,竟然选择将日常藏于暗格的金钗拿来夹住那古怪的字典。 然李林竹向来有个习惯,若未亲自查验,心中便难以释怀。于是,他思忖片刻,便决定探个究竟,轻巧地打开了那暗格。 此暗格的设计并不复杂,只需将最后一层的物件取出,底板便轻轻翘起,露出一个不起眼的小口,一抚之即可将底板取出,待他动作熟练,果然发现下面还有个细小的暗格。 出乎李林竹的预料,暗格里并非空寂无物,内中整齐地放着一方绢帕与一只小巧的香囊。 打开那香囊,几颗早已干枯的茉莉花瞬间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一旁的手绢上,绣着一颗精致的石头和一簇柔美的蒲苇,一角还绣着两句风雅的诗句: “何处柳亭下斜日,任见兰芷是孤芳。” 手绢、香囊、茉莉花、情诗,这一切在李林竹的心中激起了涟漪,难不成这是任氏与她婚前某位情郎的定情之物? 思及此,李林竹不禁为之怔住,心中一阵复杂的情愫涌动。 也不知是因为心中作贼心虚,他匆忙将所有物品复原,生怕留下一丝痕迹。 复原妥当,他感到仍有不妥之处,便快步出了房门,叫来书童,询问大娘子是否已归来。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李林竹再次回到房间,此次却乖乖坐在了塌上,心中却无法平静,脑海里挥之不去的不过是那张手绢上的图案,以及那两句意味深长的诗句。 石头与蒲苇的意象易于理解,这四字犹如灵动的水韵,而那句诗,想来便是任氏与她情郎的名字之隐喻。 “任,芷。” 若没记错,这任氏名为任白芷,因其出生时遇险,恰逢老太太及时相救,故而得以倖存,遂请老太太为之取名,果然还有草药命名的典故在内。李林竹不由暗自吐槽起那位痴迷医药的祖奶奶。 而那上一句,自应是关乎情郎之名字,则令他困惑不已。 柳?他心中搜寻,却未曾听闻任家与哪位柳家有所渊源。 冥思苦想间,这句“何处柳亭下斜日”在李林竹耳畔不断回响。 “何处柳亭下斜日。何处柳亭下斜日……” 反复念叨之下,眉头不禁皱紧,难道指的是何侍郎家? “何处柳亭,何,亭,何韵亭?” 念及此,他蓦然领悟,往日任白芷舍命相救何家小娘子的缘由,恐怕是为了不让她心上人失去胞妹罢。心中暗笑,没想到这狐狸精竟是个痴情角色。 李林竹心中感慨万分,李家与何家之间的关系,竟然如此千丝万缕。 他堂哥偏偏爱上了那个何家小娘子,而他的娘子曾与何家公子共有情缘。 而他,也因为自己的踟蹰,眼见着青梅竹马,也嫁入侯府,成了他人的妻。 李林竹面上露出一丝苦笑,心事重重,眸光却不觉又投向那件被藏起来的手绢。 今日任氏去了何府,怕不仅仅是见何小娘子那么简单吧。 同是天涯沦落人。 正思忖间,门外书童轻叩,“何府传话来,大娘子留于府中用晚膳,稍后遣车送回。另,潘楼的菜已到,主君欲置于何处?” 李林竹略一沉吟,答道:“便摆在此间吧,唤客喜一道用,总归是两人份的。” 门口唤作客喜的书童得令,谢过后去忙碌起来。 不多时,饭菜已备齐。客喜奉上一碗汤,口中说道:“主君,今日大房那位太太又至咱们太太处闹事,听素问说,是因太太将西边铺子的陆掌柜开了的缘故。” 李林竹微微蹙眉,语气平静,“缘由可知?” 客喜稍作停顿,低声道:“素问说,那陆账房自今年初起暗中设阴阳账本,呈与太太的账目皆是假的。” 李林竹不语,执壶自斟一杯,酒色清冽,映得他眉眼几分冷峻。 客喜见状,愤愤不平,“大房那边,脸可真大。他家那一口人,哪个不是拿着高于旁人几倍的月银,在药铺里做着最轻省的活儿,如今竟还伸手到咱们二房的事务里来了!” 李林竹低声念道:“本便是欠他们的。” 客喜闻言,急了几分,“这家业原是老太太一手打下的,如今也是太太打理,如何轮得到大房来指手画脚!” 李林竹轻轻一笑,神色带了几分自嘲,“眼见,未必为实。” 客喜见主子如此,也不好再言。 忽又想起一事,便问道:“七日后是大房大爷爷的忌日,可要备礼?” 李林竹微微颔首,示意无须多言。 客喜低声咕哝:“又是去贴那冷面。” 只见李林竹再次斟酒,这次却将一杯递于他,目示共饮。 客喜见状,叹了口气,又将药碗推了过去,劝道:“主君还是快快喝了吧,不然一会儿大娘子就回来了。” 他知晓,老太太总惦记着早点抱娃,不闻也知道这是催情香。 这药的味道,是真的重。 也正是因为早有预料,所以他提前饮下了对应的解药,再加之又喝了酒,即使此时喝下,也不会有什么药效。 所以他一口饮下。 酒过三盏,李林竹似乎有些醉意,他忽然站了起来,似舞非舞,口中断断续续吟着诗句: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标注】 他一边念着,眼中似有千般情绪翻涌,恍若将心中积郁尽数吐露于这酒间诗里。 客喜见状,已是习以为常,只默默陪着主君喝酒,时不时扶他一把,免得他失了平衡摔下榻去。 也不知他念了多久,屋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门外寒风扑入,烛火随之摇曳不止。 门口,站着的正是一脸错愕的任白芷与满面惊惶的蔓菁。 任白芷微怔,似不知该如何开口。闻到浓重药味的蔓菁却先一步掩住了鼻,半晌才低声道:“主君这是。” 李林竹闻声回眸,目光与任白芷相接的一刹,竟生出同病相怜的情分。他嘴唇微张,似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苦笑一声,举杯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 客喜立刻将药碗藏了起来,解释:“大娘子勿怪,主君在此等候多时,念诗解闷罢了。” 这动作被任白芷逮个正着,藏起来的药碗,鼻尖浓烈的药味,以及李林竹这突然精力充沛的样子。 心里蓦然生出一个惊人的念头。 难怪想着跟自己和离呢,难怪给他塞小妾也不要呢。 原来,他根本就,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知情的李林竹放下酒杯,轻叹一声,垂眸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随后,便不胜酒力倒入了客喜怀中。 屋内寂静,只有烛火微微作响。 任白芷此刻只有一个想法,这催情香,也让他支棱不起来。 第15章 所见即所误会 陆桑桑,飞机失事后,穿越成了宋朝的新妇,任白芷,山水李家李林竹之新妇。 或者说是守活寡的弃妇。 此刻,她站在门口,表情微妙,脑海里将之前的无数线索联系起来,最终归于一个确定无疑的结论——李林竹,是真的不行,无药可救的那种不行。 这也难为原主了,男人不行的锅,还要她背上。 只是,一般身体有缺陷的男子,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心理问题。 最好的情况,便是他清心寡欲,对色提不起兴趣。如此,倒也正合她心意,这样她也不用担心被强迫有夫妻之实,毕竟她忙着搞钱,没空。 最坏的情况,则是他心理扭曲,压抑的欲望得不到释放。如果这样的话,她眯着眼,战术性退后了几步,保命,远离危险人物。 虽然结合之前几次接触,李林竹的症状像第一种情况,但习惯性做最坏打算的她,是不可能不防范第二种情况的。 如果他要睡这间房,那她就主动腾出房间。不要跟病人对着干,不要随意惹怒病人,病人需要稳定的情绪。她在脑海里给自己定下了保命准则。 倒是那书童反应极快,忽地将身上的李林竹推开,手忙脚乱地理了理衣裳,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满脸堆笑:“大娘子可算是回来了!主君等了您许久,喝多了些,发了些酒疯,小的这就先退下了!” 他话音未落,便瞟了旁边的蔓菁一眼,示意她配合。 蔓菁瞬间会意,上前一步,扶住陆桑桑的肩膀,不由分说便将她推入房内,嘴里还笑着说:“夫人快进去伺候姑爷吧。” 紧接着,书童与蔓菁双双退出房间,并顺手将门“砰”地一声合上。 屋内骤然安静下来,只剩李林竹醉醺醺地靠在榻上,嘴里似乎还在喃喃什么“君若无意我便休”之类的句子。 陆桑桑站在原地,这才缓过神来。 第17章 就留她一个人?跟这个可能情绪不太稳定的病人? 过分了啊!!! 任白芷气得眉梢都挑了起来,转身猛地拉开房门,对着外头高声呵斥:“你们给我滚回来!” 这一嗓子倒是颇具威慑力,刚才才逃得飞快的两人,以更快的速度重新站到了她面前,低眉顺眼,一副乖巧模样。 在书童客喜的支支吾吾中,她终于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是老太太施以孝道,将李林竹逼得今晚必须留宿在她这里。他自下午便在房中候着,不料任白芷回来得比预期晚了些,而后又因酒兴,出了这档子事。 不过,任白芷并不相信这其中全然如表面所言简单。 凭借她现代人的理性推断,眼前的情境怎么看都像是一场压抑与冲突的结果。 难怪方才倒下前,还责问了一下自己回来早了,想来是怕露馅吧。 不行,在彻底搞清楚他到底是清心寡欲还是心理变态前,跟这个人独处,是极其有风险的事! 可是老太太下了死命令,如若直接违抗,倒显得刻意。 这可怎么办? 她趁着下人不注意,踢了熟睡的李林竹几脚,没反应,看来是真睡死了。 她松了口气。那一会儿找根缎带把他捆起来,先把今晚应付过去。 将这些念头在心里捋顺后,任白芷面上却没有过多表露,强装镇定地招呼两人一同动手,将醉得不省人事的李林竹从塌上搬回床上。 虽说她素来不喜欢陌生人触碰自己的床榻,但眼下这状况,她也实在没法将人扔在地上冻着。 保命要紧。 三人又合力,将塌上清理干净,终于暂时恢复了几分整洁。 蔓菁试探着说道:“大娘子,还需要我们做什么么?” 任白芷想了想,问道:“你俩今晚不如也在屋内歇着吧。” 还未等蔓菁开口,客喜抢先说道:“不成,老太太交代过,我们守门就行。” 守门?这是还要监督她的意思。 任白芷虽不满,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发簪,所幸,她之前磨得锋利的发簪还在。 有了防身武器,她也心安了些,便说道:“算了,行吧。你们都退下歇着去吧,我也准备歇息了。” 客喜见状,满脸忧色地看了一眼李林竹,低声道了句:“多谢大娘子体谅,主君就劳烦你照顾了。” 随即转身退出了房间。 一旁的蔓菁则迟疑了一瞬,在离开前又问了一遍:“大娘子放心,我一定整夜都在门口守着,有任何事叫我。” 正准备躬身退下,但临行前又凑近些,语气放低道:“大娘子,听蔓菁一句劝,过客不可留。木已成舟,何不放下过去,重新开始?” 任白芷挑眉看了她一眼,没错,不能因为一个男人毁了自己刚刚起步的事业,若真是变态,人确实不可留。若他真发起疯来时,她便对准心脏狠狠插下去,然后再伪装成意外。 也不知道是不是误会了任白芷的神情,蔓菁赶紧微微躬身,连声告退,很快便退出了房间。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床上的李林竹沉沉的呼吸声。 任白芷靠着床脚坐下,望着昏暗烛光下男人模糊的轮廓,轻轻叹了口气。 “这就是盲婚哑嫁的后果啊,”她低声喃喃,“人没回来,守活寡。人回来了,不仅守活寡,还要担心性命。” 嘴上这么说,她手上已经快速用自己结实的缎带,一头把李林竹的一只脚,跟床沿绑了个活结,另一头则压在自己枕头底下。 他若乱来,便可往左拉扯,活结变死结。若没有乱来,便往右拉扯,活结就松开了。 做完这些事,她才终于躺在床上,手里紧紧握着缎带,开始算这几日的账。 汴梁城的铺子主要分布在三十几条街道上,这段时日,她与蔓菁探明了其中三条街的人流。 倒确实发现了几处待售的铺子,就是价格太贵了,别说她拿不出那么多钱,就是能拿出来,她也不会买。 看来大家都不是傻子,价格洼地的房子,在古代也没那么好找。 更别说,好地段的铺子,大多在世家地主的手里,他们不缺钱,更不会贱卖。 想到这儿,任白芷不禁心生苦笑。 “曾经最鄙视的地主老财,如今竟成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模样。” 何家,邓家,甚至李家,哪个不是吃喝不愁、银钱盈手?而自己呢? 想在这个封建社会站稳脚跟,又不通过婚姻攀附,身为女子,是何其的困难。 曾经身为现代社畜的她,嘲笑那些穿越小说里女主动辄四品家庶出,身后金山银山似的背景板。 如今才知道,那才是真实!没有基本生活保障,哪来的闲心谈什么情爱! 毕竟没人愿意看你换个地方,继续当社畜。 任白芷一边哂笑,一边慢悠悠地将醉得像死猪一样的李林竹往床角推,给自己腾出睡觉的地方。 直到空出了足够的空间,她才从柜子里拿了一床薄被盖在他身上,这样若有人突然进来,也不会注意到他被绑了起来。 不想,这男人眉头紧锁,握拳抱胸,似是陷入噩梦之中。 她站在一旁,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愈发纠结,莫名想起了做噩梦的双双,习惯性地对着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 果然,李林竹像极了她家双双,被惊了一下,晃了晃脑袋,翻了个身,彻底放松了下来。紧握的拳头松开了,呼吸也平稳了,整个人显得慵懒而无害。 这人会不会是双双的前世? 不会不会,她自问自答,双双既不是清心寡欲,又不是心理变态,而是缠人得紧,一边想着,一边爬上床合衣而眠。 翌日清晨 任白芷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手却像是碰到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她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双双的狗头,就摸到了光滑的皮肤。 她猛地清醒过来,睁眼一看,竟是李林竹。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移到了她这头,正枕着手臂半靠在床头,带着三分慵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而她的右手还摸着他的右脸脸颊,只是,缎带呢??? 她吓得赶紧坐了起来,左手摸上发簪,还好,簪子还在! “你,什么时候醒的?什么时候睡到这头的?昨晚的事你还记得多少?”任白芷赶紧收回右手,警觉地拉紧衣襟,眼神里充满了防备。 难道这李林竹真是第二种情况?内心警铃大作。 李林竹若无其事地伸了个懒腰,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昨晚在你脚那头,被熏醒了,便挪到了这头睡。” “……” 任白芷想骂人,但又怕惹怒眼前的变态,她小心地问道:“昨晚睡得可好?” 第16章 有趣的清晨 昏黄的烛影摇曳如水,映得床榻上的人影忽明忽暗。 李林竹半倚在床头,眼神幽深,似醒未醒。 自不记得何时起,他的夜晚便成了无尽的折磨。偶尔能入眠,也是浅浅的一梦,稍有风吹草动便会从梦中惊醒。 或许是从去年的秋闱落榜开始的吧,又或许是何苏欣嫁入侯府的那一天,亦或者更早,从他听闻了太医局刘太丞的只言片语之后。 但昨夜,他破天荒地睡得极好。确切地说,是后半夜才有了久违的安眠。 前半夜的记忆有些模糊,似乎与客喜聊了许久,言辞间带着些唏嘘与颓丧。 酒过几巡,便再记不得了。朦胧间,他又梦回儿时,大爷爷坐在书案前,耐心地教他与堂哥李林兰一同练字。 “林竹啊,这个‘竹’字,要写得有节,有韵。”大爷爷慈眉善目,执笔轻点他写错的地方,“做人也当如此。” 儿时的他总觉得大爷爷的声音如清风朗月,听着便让人安心。可画面一转,天色骤变。乌云压顶,夜风呜咽,梦里的大爷爷眉眼扭曲,骤然成了狰狞模样,张牙舞爪地扑向他,“我待你不薄!你们却恩将仇报,还我!还给我!” 他想逃,却发现自己被那双枯瘦的手牢牢扼住,窒息感一点点袭来。眼看便要支撑不住,却有一阵暖风卷过,将那阴森的夜色连同大爷爷一并吹散。他仿佛被抽离了那片噩梦,眼前又回到了熟悉的书房,大爷爷微笑着摸着他的头,轻声说:“竹儿,别怕。”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梦中惊醒,满头冷汗,神思却渐渐归于平静。坐起身,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床榻,而另一头躺着的女子,正是任氏。 她竟回来了,还以为会在何府留宿一夜。他心中闪过一丝意外,但很快被另一股气味吸引了注意,一种不太明显的汗气。 他素来嗅觉灵敏,这种气味对他而言并不难闻,尤其是跟尸体的味道相比。 循着气味低头一看,竟是任氏的棉袜传来的。 他摇了摇头,心中默默吐槽:“这女子,果真不修边幅。” 第18章 思绪微转,他准备再小憩一会儿,却自己的脚似乎被什么东西绑着。 他轻手轻脚地坐了起来,仔细打量,只见任氏手里紧握着一根缎带,缎带另一头绑着自己的脚与床沿。 他瞬间明白了什么,她在提防自己。 也是个可怜人,也睡不安稳。 只见他反手一挑,活结便绕开任氏手中的缎带,自己解开了。 然后他绕到她的另一头重新躺下,反正都睡不安稳,就一起做个伴。 虽然无法入眠,但他闭上眼,试着静心。夜风轻拂窗棂,蝉鸣不绝于耳,连绵的音律在这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对这些蝉鸣早已习以为常,甚至能分辨自家院中蝉与邻院蝉的叫声有何不同。 但今夜,蝉鸣中多了一种奇特的节奏,任氏平稳的呼吸声。 那声音柔和且均匀,不知为何,他竟不自觉地随着她的呼吸调整了自己的节奏。渐渐的,喧嚣的心绪仿佛被这节奏所引导,安宁而舒缓。 慢慢的,李林竹竟然又合上了眼,再次沉沉睡去。这一觉,梦境干净如雪,无半点杂念侵扰。他醒来时,竟生出一种久违的轻松与释然。 这是他很难得的一次无梦的睡眠,一直持续到自己脑袋被一只飞来横手垂了一下,他不耐烦地睁开了眼睛,看到任氏猛然坐起,憋红了脸,慌忙中还不忘看了看身上的衣服。 真是,一个有趣的早晨。 * 陆桑桑,又名,任白芷,在第一次跟名义上的丈夫同床后,误以为被对方嫌弃脚臭。 “你昨晚是不是没洗脚?”李林竹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话哪里不妥,追问道。 那个叫蔓菁的小丫头,也太不会照顾人了。 任白芷计算了一下自己能打赢他的可能性后,最终决定避其锋芒,略带敷衍地应道:“官人昨夜喝多了,不也没洗?饿了吧,我让蔓菁去买些早食,灌浆馒头如何?”语罢,故作轻松地转移了话题。 李林竹淡淡瞥了她一眼,抬手掩住唇边轻打了个呵欠:“先让蔓菁打水给你洗面吧,我让客喜去买。” “客喜是?”任白芷假意装傻,脸上的笑容更显得虚伪。 “我的书童,你应见过。”李林竹的声音一日既往得平和。 任白芷挑了挑眉,这做派,确实不像变态。 李林竹似有所觉,忽然直视她道:“你那是什么表情?” 任白芷一愣,连忙退后几步,嘴角依旧挂着假笑:“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名字挺有意思。” 李林竹闻言,神色稍缓,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爹取的,他觉得从医者,应让来客欢喜。你不觉得可笑吗?都病了,还谈什么欢喜?” 任白芷轻笑着穿上褙子,隔着屏风说道:“医者仁心,能予人绝处逢生的希望,自然是欢喜的。” “你倒与他想得一样。”李林竹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调侃。 未及接话,门外传来敲门声,蔓菁的声音响起:“大娘子可是醒了?” 任白芷整顿衣衫后,走去开门。门开的一瞬,她瞥见客喜也在,便随口吩咐道:“劳烦去买些灌浆馒头罢。” 待蔓菁打好水,任白芷自顾洗漱,便示意蔓菁上前伺候李林竹。 谁知他轻轻推开蔓菁欲上前扶衣的手,自顾自穿好了衣服。 果然是个清心寡欲的活佛,任白芷腹中暗笑,随即对蔓菁说道:“蔓菁,来,我这儿需要你帮忙。” 为了再次验证自己的猜想,任白芷斟酌了一下措辞,问道: “我嫁过来这么久,竟未见你身边有个伺候的女使,倒是少见。” 一般因为生理原因而变态的人,反而对男女之事有着超过普通人的执念。 岂料李林竹并不正面回答,反问道:“一般人家的男子怎样,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任白芷一时语塞,勉强挤出一句:“我有一个弟弟。”可说完便觉不妥,赶忙补充道:“算了,当我没说。” 见她这般窘态,李林竹觉得有趣,调侃之心更甚:“下次倒要好好规劝贤弟,切莫耽于此事,对身体不好。” 任白芷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骂了千百遍:不怕是个变态,就怕是个高智商变态。 蔓菁在一旁,脸颊却涨得通红。 任白芷瞥见,不忍她继续受窘,暗自瞪了李林竹一眼,随即转身拉过蔓菁的手,从抽屉里取出一贯钱塞给她:“明儿不是说要请假回家看看么?我今儿也没什么事儿,你这会儿就去收拾行李吧。吃了早食就出发,兴许天黑前还能赶到。” 蔓菁连连推辞,态度恭谨却不敢收钱:“多谢大娘子恩典,我明日早上再走便可。” 任白芷却坚持,将钱硬塞到她手中,语气不容置疑:“急什么?多待几日再回来吧。我这儿闲得很,用不上你。安心回去,趁这机会好好陪陪家人。这段时间你伺候得辛苦了,拿着吧,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毕竟之前蔓菁为了收集那三条街的数据,替她跑了不少路呢。 替她办事,都有好处,要不是她手里拮据,定多给银子,而不是只能以多放几日假来犒劳。 谁知话音未落,蔓菁的眼眶竟然湿润了,攥着任白芷的手迟迟不放,哽咽道:“不、不不,大娘子,那我不走了!” 任白芷愣住,心下纳闷不已:红包推辞也就罢了,至于哭成这样吗?难不成她真不想要钱?可这天底下,谁会跟钱过不去? 一旁的李林竹却慢悠悠开了口,语调带着几分玩味:“你就先接着吧。正好范村的金银花到了时节,往年都是钱四去采买。今年赶巧你要回范村,顺路带些回来就是了,这钱也算是预付,采买的数量你稍后去药铺问钱四便知。” 任白芷闻言,再次瞪了他一眼:好好放个假,你竟还让人家顺道加班?这心是黑的吧! 出乎意料的是,蔓菁听完此话,竟慢慢松开了任白芷的手,低头将那一贯钱收好,随即跪下谢恩:“谢谢主君,谢谢大娘子,蔓菁这就告辞了。” “这就奇了怪了。”任白芷喃喃自语,心里满是困惑。 蔓菁刚一走,李林竹便挑眉,主动求夸奖:“怎么样?我厉害吧?” 任白芷一脸茫然:“哈?” 他见她反应迟钝,微微一愣,随即换上几分无奈的表情,似是耐心地解释:“你不会没意识到吧?刚刚你那番话,听在蔓菁耳里,可不就是「卷铺盖走人」的意思?” “啊?”任白芷瞪大眼睛。 她不过是记得蔓菁之前说家里有些事,夏至后她想请假回家看看,就想着多放几天假让她好好陪陪家人,还加了点奖金聊表心意,怎么会被理解成要开人?! 天知道,在这个收集数据的节骨眼上,她下定决心给蔓菁多放几天假,做了多大的心里建设。 之前有蔓菁每日出门,她们尚且花了足月才搞定三条街。蔓菁一旦放假,她又被限制出了门,这接下来的数据收集进展几乎停滞。 在赚钱这个赛道上,时间就是金钱啊! 她吃瘪的模样落在李林竹眼里,显得格外有趣,随后想起了什么,问道:“书房里那篇《浅议青苗钱》,真是你写的?” “你偷看我东西?”任白芷皱眉。 第17章 浅议青苗钱 李林竹却不以为然,反驳道:“你大大方方地摆在书房中,何曾说过不许人看?” 任白芷心中暗自吐槽:不管是活佛还是变态,她都要与这人和离,不然总有一天会因争论不过他而气得吐血。 “你还没回答我呢,那《浅议青苗钱》可真是你写的?”李林竹继续追问。 “恩,老太太每日让我写读后感,翻来覆去的都是仁义礼智信,写得我腻了,便随手写了时下的政策。”任白芷坦诚相告。 “钱利于流,这倒有趣。不过你所举的例子未免太巧合了些,怎的乙丙丁就偏偏欠彼此的钱?”李林竹面露疑惑。 “乙开酒楼,旺季淡季皆有,淡季生意清淡,却需备足食材,因此向卖肉的丙赊账。卖肉的丙平日收入微薄,忽一日得了风寒,买药却无现钱,便找卖药的丁赊账。而丁家之子去年中了举,在酒楼办了谢师宴,又恰逢旺季,费用高昂,自然也需赊账。如此而已,何有问题?”任白芷随便掰扯,“其实这闭环所涉,未必止于三人,或是十人,百人,千人,皆有可能。”这就是金融的力量,无形中释放经济体活力。 “那你后面提到官家开办交子所以使民富,又是何意?”李林竹问。 “交子,你可知其为何物?”任白芷反问。 “恩,益州可替代铁钱的纸张。” 听他如此回答,任白芷心下稍安,看来自己的记忆未曾错漏,交子确实在神宗年间便已开始流行。 “那么,你觉得如何?”任白芷虽然这么问,却并不期待这个古代人能对现代经济体的钱能有多深的认识。 李林竹沉吟片刻,回应道:“益州无法铸铜币,铁钱又过于笨拙,交子确实便利。” 第19章 果然,任白芷面露得意,继续问道,“若统一开办,如何?” 谁料李林竹却投来疑惑的目光,答道:“私造交子,等同于伪造官方文书,罪可流放两千里。” 任白芷也好奇地反击他一眼:“这怎么能算私造?” “天圣时期便有益州交子务发官交子,熙宁元年又加重了私造交子的罪行,明确了官方发售交子的权利。”李林竹娓娓道来,嘴角却不忘带着几分讥讽,“你这些都不知?” 原来国家这个时期开始就已经统一了纸币发行了啊。任白芷感叹道。 这也不全怪她,历史教科书上只有一句,世界上最早的纸币乃宋代四川的交子而已。 既然已经发行纸币了,那她很多来自二十一世纪金融从业者的基本知识点,肯定就能派上用场。 于是她继续追问,“那官府发行交子,可有准备金?”她心中已有推测,官家发行交子,最大的可能性便是没有预留准备金,这是新手玩家最容易犯的错误。 岂料李林竹反问道:“准备金?” “即是发行一万贯的交子,交子务里至少应预留多少铜钱?”任白芷解释道。 “你说本钱,自是有的。我记得,发行了一百二十万贯,官方储备了三十六万贯。”李林竹回答。 “准备金率28%,相当稳健啊。”任白芷心下暗想,宋朝皇上也算负责。 如果不是准备金,那是不是频率太高,通胀了?任白芷再次猜测新手玩家会犯的第二个错误。 于是她再次追问,“那多久再发一次新的呢?新旧交子同时流通,是否会导致纸币迅速贬值?” “原本是三年一届,通常以旧换新,新旧并行流通,那不是发多了么?”李林竹理所当然地说道,“不过,凡事皆有例外,熙宁五年就曾多发了一届,结果却未收回旧交子。” “那交子可贬值了吧?”任白芷想当然地问。 “奇就奇在此,明明多发了一倍的量,交子竟没有贬值,依旧能兑换相应的铁钱,物价也未见上涨。”李林竹道。 有意思,效果延迟了?任白芷再问,“那之后几年,物价可有上涨?” “有,但不多。今年我去益州游学,确实感觉物价比四年前贵些,但也不算多,百分之二三。” “你连这都知晓?”任白芷原本不过随口一试,未料李林竹对她那些刁钻的问题应对如流,竟无半点迟疑。 她心中微讶,虽然生理上有缺陷,但他的知识面却毫无短板。在加之之前他显露的测绘天赋,还有他主业的医术,这人有些全才啊。 一时间,心底竟生出几分赏识之意。 “左右不过些无用之学。” 李林竹淡淡一笑,似有自嘲之意。“科举不考,行医又用不上,旁人说我做闲学,也不冤枉。” “你怕是误会了‘无用’二字?” 任白芷闻言,轻笑一声。 她正愁这年头无人统计市面钱粮流通,无法精确评估经济形势,没想到身边竟自带一本行走的智库? 李林竹见她神色莫测,立刻警惕起来,想起先前被她哄着画地图的经历,便道:“你又想哄我寻乐?” “我哄你作甚?” 任白芷蹙眉,随即正色道,“如你方才所说,官家多发了一倍的交子,而物价并未暴涨,这意味着什么?” 李林竹不解,问道:“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市面流通的交子,仍然供不应求。” 任白芷语速极快,兴致勃勃地解释道,“最初发行的一百二十万贯交子,备下的本钱却仅有三十六万贯,官家一次性净得八十九万贯,反倒让民间受益。如今又额外增加一百二十万贯,而市场依旧稳如泰山。如此看来,这二百零九万贯的钱,就是白白产出的财富啊!” 李林竹沉思片刻,不明所以:“所以呢?” “我那文里不写了么?流通生财!如今的经济活动因为流通的金钱不够,严重限制住了产生的财富上限。假若,我们能有法子,增加市场里流通的金钱,激发新的经济活动热度,那赚钱,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儿!” 任白芷眉梢一挑,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仿佛已看到满满的银钱滚滚而来。 她越想越激动,心下飞快盘算。若能在其中分得一杯羹,哪怕只有百分之一,也是万贯家财!更别说汴梁的经济远胜益州,交子尚未普及,若能提前布局,甚至亲自布局,收益岂非更高? 她的千万家产,要回来喽! “这可是价值百万贯的学问,你还说无用?” 她双眼发亮,语气认真得很,几乎要扑过去拉着李林竹一起做生意。 李林竹望着她,不由失笑,半是惊叹,半是无奈:“如今就连商贾都羞于谈利,你倒毫不遮掩。” “我喜欢赚钱,这有什么好遮掩的?” 任白芷理直气壮地道,“每个人都有喜欢的事吧?就是那种,一想到就热血沸腾,做起来废寝忘食,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哦,对了,沉迷!” 是了是了,她要赶紧想法子搞到本金,无论是自己赚还是贷款还是筹措,然后着手收集分析不同店铺的经营状况,而不是局限于房价。 这样,她便能通过引导资金流向缺钱但却有潜力的铺子,从而赚取收益! 这可是长期赚钱的法子啊!百万贯潜力的蓝海啊! 她越想越兴奋,眸光璀璨,语调轻快。然而她每一个词,都让李林竹想起自己伏案剖解尸体的深夜,那是他最隐秘、最不愿外人知晓的癖好。 “你也有吧?” 任白芷察觉他神色异样,忽地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再次试探。 李林竹心头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斩钉截铁道:“没有。”声音一如既往得平静。 “君子可寓意于物,不可留意于物。” 行吧。百分之九十九是个活佛。任白芷在内心松了口气,然后语气也松快了起来。 “那还好我不是君子。” 她笑吟吟地道,“随心所欲,岂不快哉?” 李林竹怔了片刻,刚要开口,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客喜提着食盒进来,笑道:“主君,大娘子,早膳买回来了。” 穿越至宋朝的首都就是这点好,饮食上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隔阂。 谁敢信,任白芷此刻嘴里吃的,正是一千年前的灌汤包! 还没来得及吃第二口,她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的名义丈夫,似乎已经察觉到自己是穿越而来的。 因为李林竹趁她吃着灌汤包的间隙,正在书桌上翻看她之前所写的宋朝汉字字典! 第18章 书坊 任白芷脑中飞快盘算着,若李林竹开口相询,该如何搪塞过去才好。 正琢磨间,便听他淡淡开口:“这册子,需要装订吗?” “啊?” 任白芷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不需要?” 李林竹瞥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用来固定册页的金钗上,似笑非笑地道,“你这金钗可比装订一本册子要贵多了,岂不是暴殄天物?” “哦,好啊。” 任白芷随口应下,心里却隐隐警觉。 他突然这么好心,莫非是看上了她的金钗? 念头一起,她立刻开口:“这个金钗,是何小娘子为了报答我上次救她送的。” 言下之意——别打主意。 “难怪呢。” 李林竹意味不明地低语,似乎对此毫不在意。 任白芷正琢磨着他的态度,突然想起一事,眼睛一亮,立刻道:“哦,对了,你是不是该把刚才给蔓菁的一贯钱还给我?反正也是给你药铺采购药物,理应报销吧?” 李林竹闻言,神色微变,随即微微翻了个白眼:“我借口让她去采买药物,不也是为了帮你解围?她一个对药理一知半解的丫头,买回来的东西还不知能用多少,你还让我赔?” “可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开除蔓菁了?” 任白芷一脸不解。她小时候就发现,自己说的话总是容易被人误会,想来这也是遗传了母亲的毛病——毕竟,一个不会好好说话的母亲,又如何教得出会沟通的女儿? 李林竹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片刻后,叹道:“我看你还是该多出门走走,学学如何与人交谈。” “还不是你娘跟老太太不让我出门的。” 任白芷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些许不满。 李林竹微微一怔。他虽知家中长辈约束媳妇多有规矩,却不曾想竟严苛至此。 但转念一想,老太太一向持重,许是有她的考量,便淡淡道:“她们自有她们的道理。” 任白芷正要反驳,他却已随意一笑,道:“不过今日你与我同行,应当无妨。正巧,我知道万姓门外有一家书坊,可帮忙装订成册,离此不过一里,今日神保观又有庆典。去么?” “去!” 任白芷眼睛一亮,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正愁蔓菁走了后,没机会收集数据,谁知机会转瞬即至。 赶巧了,万姓门附近,正是她下一步计划考察的商区! 第20章 更何况,这一趟出门既不需向太太和老太太请示,又有人报销费用。这样的好事,她怎能不去? 她喜形于色,全然没注意到身旁的李林竹正盯着她,嘴角亦悄然扬起了一丝笑意。 * 当两人步行至书坊,任白芷才猛然意识到——这家书坊竟是自家产业。 原因无他,他们撞见了任一多。 “汤爷爷的小孙女这几日回娘家,我便来这里看店,反正私塾也放假。” 只见任一多半倚在柜台上,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翻看一本印刷粗糙的小册子,连头都懒得抬。这世界,还真是小。 李林竹亦颇感意外,随口笑道:“难怪之前总在这里遇见子文,我还以为你也。” 话未说完,任一多忽然敲了敲桌面,轻咳一声,眼皮都没抬,淡淡道:“老规矩。” 李林竹微微一愣,随即止住话头,嘴角浮现一丝不敢置信的笑意,低声道:“难不成,都是子文的手笔?” 任白芷听着两人对话,眉头微挑,隐隐察觉其中似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然而,两个青春期的小男生,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她略一思索,心中已有了猜测。 是那个吧? 下一瞬,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正色劝道:“那种书少看,对身体不好。” 空气,倏地一滞。 任一多手中的瓜子猛地掉在桌上,李林竹也怔了一瞬,随即猛然意识到她在想什么,顿时笑得直不起腰。 任一多反应更快,刷地站起身,脸色涨得通红,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二话不说,顺手抓起任白芷放在桌上的布袋,转身躲进铺子后堂,仿佛逃命一般。 李林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抬手抹了把眼角,断断续续地道:“你的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任白芷眯了眯眼,毫不示弱地回敬道:“你还好意思笑?敢买,还怕别人问?” 李林竹笑得肩膀直抖,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住笑意,凑近她低声道:“我们说的是代笔。” “代笔?” 任白芷一怔,声音不自觉大了些。 李林竹轻咳一声,解释道:“帮人写文章、作诗,收些润笔费。” 任白芷恍然,随即疑惑:“有人愿意花钱请别人代写文章?” “小时候贪玩,总有不想写先生布置的文章的时候。” 李林竹理所当然地道,“原来,当年那些文章,是出自子文之手。” 任白芷挑了挑眉,目光落在后堂的帘子上。 她这弟弟,竟还有这等才华?若他真能考取功名,待她和离后,日子倒也无须太过忧虑。 那苏沫说任一多吊儿郎当、不学无术,或许是她要求太高了? “可不是我写的。” 帘子被掀开,任一多端着装订好的册子和金钗走出,听到李林竹的话,立刻反驳道。 他把册子和金钗递给任白芷,随即低声道:“诗词是姐姐写的,文章是爹写的。姐姐嫁进你们家后,就再没接过生意。之前还有爹撑着,最近爹不在京城,这门路也就断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任白芷,压低声音道:“不过,若姐姐愿意,我们可以单独接诗词的活计。” 任白芷皱眉,不解地看着他。 任一多意味深长地比了个“五”,接着道:“最近金明池那边新开了几家妓馆,名角艺妓若想吸引富贵人家,不拿出一首好诗词,便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所以,现在一首好的《蝶恋花》,少说能卖五百文!” 他伸出手指比划,认真道:“咱俩联手,我接单,你写,一九分账,你九——最重要的是,这钱不必交给爹娘。” 话音落下,他水灵灵的眸子望着任白芷,满脸期待。 然任白芷的神色,却渐渐抗拒起来。 这买卖是好买卖,利润也极高。但问题是——她不会啊! 她轻叹一声,果断道:“算了吧。” 见没得商量,任一多立刻闭嘴,面无表情地坐回柜台,重新翻起那本印刷粗糙的小册子,头都不抬地道:“十文,结一下。” 任白芷从袖中摸出荷包,数出十文递过去,随口问道:“那这书坊,平日到底靠什么正经生意赚钱?客流如何?日盈多少?” “卖书,卖文房四宝,偶尔再帮人装订,眼下,入不敷出。”任一多继续翻看他的册子,敷衍地回答。 “你在看什么?”任白芷好奇地问。 李林竹在一旁回答:“《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这是一本很有趣的话本,我当年也追过。” 西游记啊。等一下,西游记不是明朝才有的吗?难道自己又记错了?任白芷心中开始自我怀疑。 “姐夫知道这位作者是谁吗?”任一多眼中闪烁着光芒,像是找到了知音般看向李林竹。 “这个就不太清楚。”李林竹说道,“大约七八年前,有种每月发行的小报,里面连载过这个话本,但后来那个小报也没有下文了。” 任一多的小鹿眼睛里的光芒慢慢暗淡下来,“那恐怕是作者早已作古了。” “你找作者干嘛?这个故事没写完?”任白芷问道。 “写是写完了,但结尾感觉太草率了。”任一多回答道,“我想问问作者能不能续写。读一个好的话本,就像亲自经历了一场不可能的冒险。如果能参与到创作中,就像亲手编织了这个冒险,太有意思了!”他越说越兴奋。 “那你自己写呗。”任白芷接道。 虽然她对西游记的剧情记得大致,但她根本不可能写出来。无论是西游、水浒、三国、红楼,还是别人的诗歌,都是别人的创作。上次无意间背出秦观的那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就让任白芷后悔了很久。幸好现在的年代秦观已作出此诗,若被误认为是她的作品,那实在是承受不起的荣耀。 这也是她之前不爱为一些穿越小说或电视剧花钱的原因,大多数主角穿越回去后,拾人牙慧、欺世盗名。这样的成功,真的能让他们心安吗?或许有人可以,但她做不到。 虽然她也很想赚钱,但靠窃取他人的成果致富,她实在无法做到。即使将来会非常后悔,但即便重来,她也会做同样的选择。就像她二十四岁那年,因为不愿抄袭别人的策略而升职失败一样。 “我若能写得出来,还用你提醒?”任一多白了她一眼,不耐烦地道,“再说了,写话本费时费力,能赚几个钱?麻烦得很。” “不是说可以连载在小报上吗?多少也能挣点稿费吧?要是以后印成书,还能拿提成呢。”任白芷理所当然地道。 她话音刚落,任一多和李林竹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听到了什么天真的笑话。 李林竹忍不住笑道:“小报自己都养不活,哪来的钱发稿费?就算印成书,一旦火了,坊间立刻有人盗印,盗印的赚得盆满钵满,真正的作者反倒一文难求。就像那些曾经风光的小报,人人争相传阅,最后却因为赚不到钱,一个个都倒了。” 任白芷微微颔首,并未反驳,而是思索片刻,道:“那是因为这些还没有形成真正的产业。” “哦?”任一多挑了挑眉,“听你的意思,你倒有法子?” “既然是生意,就得算账。想赚钱,就不能只盯着写书,还得琢磨怎么让它运转起来。”任白芷理清思路,干脆利落地道,“咱们家有铺子,有客源,还有印刷和装订的渠道,已经占了先机。完全可以试着办小报,开拓新路子。” 她顿了顿,继续道:“小报可以分栏目,比如时事、理财、艺馆见闻、美食推荐,甚至可以开专栏连载话本,满足不同人的需求。可以零售,也可以推出包年订阅,提前收一笔钱,回笼资金,支撑印刷和稿费。” 说到这里,她看向任一多:“你不是嫌写话本费力吗?那就别自己写,去找那些愿意卖故事的人,买断他们的作品,分期连载。只要是独家内容,坊间就算想盗印,也只能跟在后头抄。” 一席话说得干脆利落,条理分明,连李林竹都不禁认真思索起来。 “听起来,还是那么个意思。”他缓缓点头道。 任一多也是眼前一亮,拍了拍桌子道:“岂止靠谱,简直是天生就该我们家做的生意!咱爹负责官报发行,认识不少印刷匠和写书的人,舅舅和勾栏瓦舍那边熟,理财可以找娘和外婆,美食那块我自己来。” “既然要做,就不能胡来。”任白芷抬手阻止他的兴奋,语气冷静,“先拟个计划,把启动资金、成本、盈利周期都算清楚给我看。如果可行,我也可以出一笔银子入股。” “你?有银子?”任一多迟疑地看着她。之前不还在他面前哭穷么? 难道是姐夫给的?想到这里,任一多抬眼看了眼李林竹。 肯给姐花钱,那还算得上是个人。 “钱的事儿我来解决,不行还有爹娘呢。”任白芷轻笑道,“一多,赚钱就要趁早,有了想法咱们就赶紧做!” 第21章 “谁是‘一多’?”李林竹却在这个时候插嘴。 “我弟啊。”任白芷翻了个白眼,随即想起他似乎称任一多为子文,热心地介绍道,“名一多,字子文。” 没想到,任一多却不乐意了,狠狠地瞪了任白芷一眼,沉默不语。 李林竹见此情景,又忍不住笑着调侃:“子文,我就说,你还未成年,怎么就着急取字了?” 然后,两人就被轰了出来。 任白芷坚持认为,正是李林竹的话让任一多生气,未成年取个字有什么问题?为什么要多事呢? 接下来的两人,在骂骂咧咧的争论声中,朝着神保观的方向走去。 第19章 意外走失 今天是神保观神的生日,作为御赐的观庙,香火极盛,坊间更是传闻此神最是灵验。任白芷听李林竹说,竟有人为了抢头香,五更时分便起床赶来。 这次的庆典比起上次的浴佛节要热闹许多。浴佛节时,百姓多是捐功德钱、喝糖水讨吉利,而这次的神保观神似乎更喜热闹,庙中不仅陈列着百姓捐赠的各种器物,还安排了诸多民俗表演。上竿、跳索、相扑、鼓板、小唱、斗鸡、说诨话、杂扮、商谜、合笙,热闹非凡,俨然一场盛大的庙会。 “真有女子相扑?”任白芷挑眉,饶有兴趣地望向远处的擂台。 “当然有,别小瞧了,京中坊间不少女子为生计所迫,练得一身好功夫,这等比赛既能赢银钱,又能出风头。”李林竹笑道。 任白芷点点头,心中暗暗记下。这些竞技表演不仅吸引人流,更是极好的商机。若能在场地周围设摊贩卖点心、茶水,或是与坊间酒楼合作,推出观赛席位,定能大赚一笔。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路,发现不少小贩竟已捷足先登。有人挑着担子卖姜糖水,也有人兜售庙中祈福的香囊,还有小商贩在赌斗鸡输赢,甚至连商谜的彩头都有人围着下注。 “这些摊贩也算是庙会的一部分?”她问道。 “庙会最初就是商贩聚集之地,有人祈福,自然就有人做买卖。只要不妨碍庙方,大多不会有人管。”李林竹答道。 任白芷若有所思,嘴角微微上扬。这种半开放的模式,岂不是天然的商业试验场? 她扫视了一圈,留意到哪些摊贩生意最好,哪些商品最受欢迎,甚至连哪种表演最能吸引人停留,她都细细记下。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到街边一处面摊。她随意点了碗挂面,边吃边继续观察人流走向。突然,李林竹的同窗迎面而来,与他寒暄起来。 任白芷对陌生人没什么兴趣,只是淡淡点头示意,便转头望向不远处的相扑擂台,那里正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喝彩声。 等她看清擂台上的比试,顿时瞪大了眼睛,还真是女子相扑! 她来了兴趣,三两口吃完面,提起裙摆快步走过去。毕竟,女子相扑,她可从未见过! 人潮汹涌,任白芷正要挤进人群,却冷不防感到一股大力从身旁掠过,下一瞬,腰间的布包已被人迅速扯走,连影子都没看清,贼已没入汹涌人潮之中。 她愣了一瞬,随即心头一沉,那可是她辛苦三个月才得来的字典! “抓贼啊!”她猛然回神,高声喊道,同时顾不得许多,拔腿追了上去。 街道上行人纷纷回头,有两个年轻小伙听见喊声,见她一介姑娘家追贼,便也跟着跑了起来。 人流在街口分散,前方巷弄纵横交错,贼影早已不见。 任白芷一路疾追,几条街奔下来,心跳如擂鼓,然而脚步却猛地一顿。 不对劲。 她回身扫了一眼身后的两个年轻人。 他们追得不急不缓,脚步甚至比她还慢。明明是大老爷们,却连一个十六岁的姑娘都跑不过? 察觉到她停下,二人也随之放慢步伐,上前几步,带着关切的神色:“怎么不追了?” 任白芷垂下眼,藏住眸中的警惕,弯腰撑膝,故作喘息:“一本书,也不值几个钱,算了,跑不动了,我官人还在神保观等着呢。” 其中一个壮小伙子闻言,笑着提议:“正好,我们也要回去,一起吧?”语气随意,脚下却悄然向她逼近半步。 任白芷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仍旧维持着漫不经心的神色,挺直了背,露出一抹浅笑:“好啊,不过我得歇歇,实在累了,你们先回吧。” “你说话不像京城人啊。”另一人笑了笑,语气随意,步伐却越靠越近,“咱们等你吧,免得你迷路。” “我是姥姥带大的,口音跟着她跑了。”她轻描淡写地答道,身子却微微后倾,借着假装站不稳的动作悄然拉开距离,余光快速扫过四周。 街道上的招牌随风轻晃,今日庙会在即,部分商铺仍然开着。茶楼、酒肆、香料铺、字画摊,大多门口尚有人影,偶有茶客倚窗而坐,悠然眺望街景。 她心思电转,迅速权衡着可行的脱身之法。 任白芷目光微转,迅速锁定路边摊上的一个白净小伙子。 那人年约十八,正独自坐着吃挂面,面容清秀,神色却淡漠疏离。尽管个头不高,身上的衣料却比寻常百姓精细得多,裁剪合身,行动间不显累赘。然而最引人注意的,便是他腰侧的衣褶。 那里微微鼓起,隐约透出硬物的棱角,目测是一把刀。 机会来了。 她神色微变,像是忽然发现了熟人一般,眼睛一亮,快步朝摊位走去,毫不客气地在他对面落座,语调浮夸地喊道: “刘大哥?咋这么巧在这儿碰见你呢!” 她双手一拍桌沿,姿态亲昵自然,紧接着便絮絮叨叨地开口,语速极快,声调时高时低,根本不给对方反应的余地: “大嫂身体可好些了?上回抓的药够不够?我跟你讲,最近店里新进了一批金银花,比你上次买的那批药效还强,赶明儿上店里再抓几服吧?哎,你吃完面是要去神保观吗?我今早可倒霉了,没舍得多献点贡,结果包就被人抢了,追着贼跑了一路!虽然袋子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有我辛辛苦苦抄的书,丢了可惜得很……” 她滔滔不绝,手上还适时比划几下,仿佛真遇到了多年未见的好友,情绪激动至极。 而对面的白净小伙,自始至终只是沉默地吃着面,一双眼淡淡地看着她,既不搭话,也不点头,连眼皮都未曾抬起。 任白芷一边絮絮叨叨,一边用余光扫向街道另一侧。 那两个跟踪她的小伙子原本还在不远处观望,见她“认亲”般地大呼小叫,表情不耐地交换了个眼色,随即绕进了旁边的小巷,悄然离去。 成了! 她心中暗松一口气,语气也终于慢下来,神色带上几分歉意:“刚才失礼了,那两个人一直跟着我,多谢你配合。” 白净小伙这才放下筷子,淡淡扫她一眼,嘴唇微动,只吐出一个字:“哦。” 就这? 任白芷微微挑眉,懒得再多纠缠,便顺势问道:“那你可知道神保观怎么走?” 小伙子依旧表情淡漠,简洁道:“这条路走到底,向西,穿过三条甜水巷,往南。” 任白芷心下微顿。 虽然这人看起来不爱说话,但给的路线极为清晰准确,显然是个熟悉地形的主。 她不由得生出几分好感,从袖中掏出三百文钱放在桌上:“这碗面就算我请你的,再加几个小食。” 小伙子看了她一眼,依旧沉默不语。 任白芷也不多留,起身离开。 然而刚走几步,她心里便暗自叹了口气。 北方人真是麻烦,非要讲东南西北! 说个上下左右不行吗?! 她捏了捏眉心,默默在心里把“向西、三条巷、往南”翻译成自己能理解的路线,随后四处打听了几句,好在神保观香火旺盛,随便问个路人便顺利找了回去。 熟悉的喧嚣人潮映入眼帘,她终于松了口气,脚步不由得加快,正准备找李林竹,忽然间,“啪!” 一只手猛地拍在她肩上,力道之大,让她脚步一滞,心也随之一沉。 第20章 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追着盗贼跑了?!” 任一多猛地起身,连店铺都顾不上关,匆匆掩上门便追着李林竹跑了出去。 “盗贼抢的不是金钗,是她的布袋,里面装的是刚从你那儿装订的册子。” 李林竹边跑边回忆。 “西夏文的字典?” 任一多嗤笑一声,“她行,上次救妹妹,这次救字典。” 李林竹听出他话里别有深意,心头微微一紧。 果然,那本字典真是西夏文的? 他心绪复杂,何韵亭当年一心跟着王副使练兵,西夏文对他而言至关重要。可如今,王副使早被罢职,兵权尽收,打西夏的事怕是遥遥无期。 “这字典怕是暂时用不上了。” 他喃喃低语。 任一多瞥了他一眼,忽然试探道:“你对何家倒是挺熟。” 第22章 李林竹神色不变,轻笑道:“人,总有些过往。” 任一多盯着他,脸上浮现几分稚嫩的严肃,“我姐性子软,你要是敢对她不好。” 李林竹被他小孩般的威胁逗笑,心头却微微一暖。有兄妹真好,无论何时都会护着对方。 他收起笑意,果断道:“你往新曹门,我去陈桥门,怕她追出了城。” “也未必。” 任一多皱眉,语速极快,“前几日城里不太平,妇人被尾随拐卖的事接连发生。那些人装成劫匪,把人引到僻静处打晕再卖出去。白天尚且安全,今天偏是神保观的庆典,许多街道冷冷清清。” 他说着,冷冷一哼,“捕快能办几个正事?得找些熟人,围着神保观,挨条街找。” “好。”李林竹点头,“你去找人,我去两处城门查守卫,再神保观汇合。” * 任一多分头行动,直奔鬼市子找张麻子。 张麻子开了家茶坊,白天睡觉,晚上才营业。任一多二话不说,直接把他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找人!我姐!” 张麻子打着哈欠,满脸不耐:“你姐属耗子的?又跑了?”他翻个身,咕哝道,“上次捞人的钱你还没结呢。” “这次一起。”任一多掏出一块羊脂玉,晃了晃。 张麻子眼睛一亮,瞬间来了精神,“兄弟谁跟谁啊,你姐就是我姐。”他肥脸堆笑,随后伸出三根手指,“不过兄弟归兄弟,这两次活儿一起,三贯。” 任一多冷笑,“上次人是你捞的?说好三百文,这次找到人一贯,找不到还是三百。” 张麻子拖拖拉拉不肯应,任一多冷不防抛下一句:“算了,陈骆驼估计起了,我去找他。” 张麻子一个激灵,赶紧拦住,“别介!陈骆驼那帮人是干脏活的,找人不在行!”他咬咬牙,“行吧,这次在哪儿丢的?” “神保观,被抢东西,追着贼跑了。” 张麻子眯起眼,“不妙,前两天县尉在那一带盯着,有风声说要抓人,你姐不会被当鱼钓了吧?” “她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凭什么被盯上?”任一多嗤笑。 张麻子想了想,点头,“也是。”他拍了拍肚皮,“你就去神保观等着,祈祷她没碰上那些狗杂碎。要真被拐了,那可麻烦了。” 任一多脸色一沉,“快!” 张麻子不敢再耽误,立刻出门寻人。 * 任白芷被突如其来的拍打声惊得后退,回头一看。 任一多的眼睛又红又亮,焦急与不安全写在脸上,像只找不到幼崽的小兽。 她心头一暖,几乎要落泪。终于,见到亲人了! 然而,喜悦只停留了短短一瞬。 “你干嘛乱跑?!” 任一多吼出来,嗓音发颤,“上次的教训还不够?为了他,你连命都不要了?!” 话像锤子砸在她心口,毫无缓冲。 任白芷怔住,脸上的笑意瞬间冷下去,胸口仿佛被人浇了一盆冷水,冰凉、窒息。 她拼了命逃出来,好不容易见到熟人,却换来一顿责骂? 委屈翻涌上来,喉咙发紧,她用力吸了口气,压住火气,解释道:“不是!我是因为那本字典,它对我有特殊含义。” “特殊到可以拿命去换?” 任一多打断,声音带刺,“你能不能为爹娘想想?他们就你一个女儿!你要真出事,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他声音里的颤抖让任白芷心头一滞,愧疚与怒意交织成一团。 她张了张嘴,最后只憋出一句生硬的反驳:“我只是追着抢东西的人,又没跑多远!再说,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姐是成年人了,需要你管一辈子?” 任一多气得嘴唇发抖,死死盯着她,指尖微颤,却最终没再争辩,只是狠狠抓住她的袖子,像怕她下一秒会消失一般。 任白芷被他的力道弄得僵住,手指微微蜷缩,不知该推开,还是顺势拉住。 她不擅长处理这种亲密的情绪,尤其是被人这样用力抓住。 还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不会安抚人,只能别开视线,沉默地任由他抓着,像个不会回应拥抱的木头人。 李林竹赶到时,满头汗水,显然一路奔波而来。他目光扫过任白芷,确认她无恙后,眉宇间的紧绷稍稍松懈,声音里仍透着几分未散的怒意,但更多的是担忧:“任,娘子,你没事吧?” 任一多却没给任白芷回答的机会,直接将她的手甩向李林竹,语气里满是埋怨:“勉之兄,你的女人自己看好了,这么不知死活,还带她出门作甚?” “你松开!”任白芷忍无可忍,猛地甩开衣袖,怒火终于爆发,“够了!你唠唠叨叨半天了,能不能闭嘴?!” 她的声音又快又狠,带着一股压抑许久的烦躁。 “我出不出门,干什么,是死是活,关你屁事!唧唧歪歪半天了,没一句中听的,不会说话就别说话,把嘴巴捐了!你干嘛也扯我衣服?!” 所有的害怕、恐惧、委屈、不满,尽数砸了出去。但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在李林竹握住她的瞬间,声音不知不觉便低了下来,最后只剩烦躁。 她的话如刀,狠狠割在任一多的耐心上。他气得脸色铁青,唇抖了抖,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冷着脸拂袖而去,背影倔强又疏离。 任白芷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委屈更甚。 她千辛万苦才脱险,好不容易见到熟人,连话都没来得及讲清楚,就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她咬着唇,心里憋闷得难受。 李林竹站在一旁,看她皱眉不语,眼中闪过一抹怜惜,轻声道:“京城近日频发妇人失踪案,光天化日之下就有人被拐走。你追了那么久没回来,子文担心得很,所以才会这样,毕竟,爱之深,责之切。” 他语气温和,不紧不慢,不亏是温文尔雅的君子。 任白芷愣了一瞬,指尖微微收紧。 竟真有拐子? 回想刚才的口不择言,她心里生出几分歉意,却又下意识嘴硬:“「爱之深责之切」是这么用的么?” 李林竹难得露出几分严肃,“他是你家人,血亲的那种。你对他该比对外人更好才是。”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沉沉落在她心上。 她似乎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话。 前任,好像也这么说过她,她总是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外人,却把最糟糕的一面留给亲人。 她微微垂眸,却很快又回过神。 任一多又不是她的亲弟弟,算什么家人? 她甩开这些纷乱的思绪,随口问道:“他怎么知道我去追盗贼?你告诉他的?” 见她情绪平稳下来,李林竹语调也放轻:“我听到你喊抓贼时没反应过来,等回神,你已经追进了巷子里。再追上去,哪还有你的影子?我怕你出事,便想着多找几个人帮忙,子文的书坊就在附近。” 他语气带着无奈,眉宇间的担忧却还未散尽,像是在自责没有第一时间追上去。 “哦。” 任白芷已经习惯了被他怼,忽然听到如此温柔的语气,竟有些不自在。她只好低声应道:“我意识到不对劲后就没再追了。” “真棒。” 李林竹忽然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声音带着发自内心的欣慰。 任白芷一僵,顿时觉得自己像被当成了狗。她正要炸毛,却听他温声道:“走吧,咱们回家。” 简单的四个字,却像一道光,透进她心底积压许久的阴霾。 回家。 她哪儿还回的了家?眼眶陡然湿润。 为不让李林竹看到自己的泪水,任白芷转身欲走,找了个借口:“我的那个册子。” 谁知,李林竹本是温和的神色忽然冷了下来,厉声道:“先!回!家!” 被这么一吓,任白芷憋着的眼泪顷刻而下,委屈与不甘交织在一起,此刻全化作泪水奔涌而出。 见状,李林竹一时手足无措,情急之下,一把把她抱住。 任白芷只愣了一瞬,立刻甩开了他的双臂,问道,“你要闷死我啊!” 李林竹:“……” * 从神保观归来,任白芷并未停歇,而是径直回了屋,将门合上。 她没有坐下,而是站在窗前,盯着远处,指尖微微蜷缩,像是在克制什么。 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缩在被褥里取暖的孩子,她不是那样的人,从来都不是。 可她确实有些喘不上气。 她几乎毫发无伤地回来了,除了那本字典。 可回忆起白日里的一幕幕,那股后怕依旧在体内残留,像一条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缠上了她的脊背。那些年轻小伙笑着,眼神却阴冷得像针,细密的心思织成网,等着她自己踏进去。 若她当时再追远一点,若她没有及时停下。她知道自己绝不会是个束手就擒的人,可一个人能抵得过多少人?若是被困住,若是被下药,若是被送往远方,谁还能找到她? 第23章 现代尚且有天眼,有高科技,可她身处宋朝,若是被人卖了,她怕是连尸骨都找不回来,哪怕找回来,谁还能认得出是她呢? 任白芷闭了闭眼,指尖在掌心缓缓收紧。 她终于明白任一多当时的怒火从何而来了。 “他是你血亲,你怎能对他的态度比对我这个外人还差?” 李林竹的话在脑海中回响,带着他惯有的温和与不容置疑,让她烦躁地皱起眉头。 她不擅长处理亲密关系。 从前的陆桑桑也是如此。 她想,21世纪的自己,大概已经在那场空难里化作焦黑的残骸了吧?尸体呢?找到了吗?她的母亲、她的父亲,若是见到她的尸体,会是什么反应? 是像任一多那样,拉着她哭喊责骂,说她不听话,说她为什么不好好活着? 定然如此。 她毫不怀疑,至少她的母亲一定会这样。她会站在她的墓前,痛心疾首地说:“你怎么就是不肯听话呢?我早就说过,毕业后回小镇找个安稳的工作,嫁个人,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她仿佛能看到母亲的表情,悲伤,痛苦,隐隐还带着些怨怼。 可这真是她的错吗? 她自小成绩优异,凭着努力和聪明才考进重点大学,她也曾以为自己的未来会不同。可等她真正踏入社会,她才发现,那些曾被她超越的人,早早嫁了、娶了、攀上了有钱人,轻松跃升了阶层。 而她,凭着一腔热血和技术,熬了十年,换来的也不过是一个“桑姐”的称呼,拼尽全力赚来的钱,在大城市里只能换得一个勉强栖身的小窝。 但那又如何?至少她是自由的,不用回到那个用孝道裹挟她一生的家,不必听母亲用“为你好”的名义,一遍遍摧毁她的尊严和独立。 可为什么? 她已经死了,彻底脱离了母亲的控制,可当她在异世界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恐惧时,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人,竟然还是她的母亲? “妈。” 这个字在她唇齿间翻滚,终究没有发出声。 她想,她的死,能否让母亲少说一句“不孝”?能否让父母彻底断绝关系,还是,他们会假戏真做,复婚,再冒险生一个孩子? 陆桑桑从未明白,他们既然不爱,为何还要假装成一对恩爱夫妻? 那不是她如今身处的封建时代,女人离了婚就无法生存的世界,他们完全可以分开,可他们没有。 她不懂,一直不懂。 就在她思绪纷乱之际,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沉思。 第21章 法不责众 “老狐狸,我买了你最喜欢的川饭,这会儿吃么?” 李林竹的声音带着一丝轻松的调侃,透过门扉传进屋里。 自从那次误将任白芷唤作“老狐狸”后,他便懒得更改,索性任由这个称谓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任白芷也未曾纠正。名字本就是个代号,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她叫任白芷,叫别的什么,也无甚区别。 那么,她到底是谁呢? 思绪刚刚浮起,便被“川饭”二字拽了回来。川菜?是她想的那个川菜吗?任白芷瞬间生出几分食欲,整个人都精神了几分。 她爱川菜!穿越至今,吃得太淡了,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干锅?烤鱼?火锅?她迅速筛选着自己最爱的美食,恨不得立刻冲过去。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从床上跃起,三步并作两步打开房门:“要!” 李林竹早已自顾自地坐在塌上,将饭盒一一打开,摆放妥当。 任白芷兴致勃勃地凑过去,下一瞬却微微一滞。 这,川饭? 胡椒味倒是挺浓,可是一点辣椒的影子都没有。她眼皮微微一跳,脑海中开始检索辣椒传入中国的时间。宋朝么?好像没那么早,应该是明清。 算了,肚子饿,眼下也没得选。她挽了挽衣袖,爽快地动了筷子。 李林竹看着她大快朵颐,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神色,随即轻笑道:“还以为要费一番功夫才能劝你吃饭。” “为啥?”任白芷随口接道,“吃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李林竹失笑看着她,眼里浮现出几分探究的意味。 她吃得毫不掩饰,甚至算不上斯文,嘴里塞满饭菜,还能含糊不清地接话,脸上的神色却坦然自若。 仿佛世俗的礼仪规矩,与她毫无干系。她不拘小节,也不在乎旁人的目光,凡事只问自己愿不愿、喜不喜欢。 他自幼被教导克己复礼、喜怒不形于色,面对欲望要有所节制,面对情绪要学会隐忍。 人只要活着,便要被一个礼字约束着。 可任白芷,她渴望便去追求,愤怒便直言不讳,从不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甚至连贪吃都贪得理所当然。她的行事不合规矩,可偏偏,她又活得无比坚定,不像旁人那般懵懂或放纵,而是清楚自己要什么,并且毫不犹豫地去争取。 他从未遇见过像她这样的活人,比死人还纯粹,值得研究。 “所以,今日你去追那盗贼后,发生了什么?”他终于问道,语气温和,带着几分随意,仿佛只是寻常的交谈。 可事实上,他已经将目光不经意放在她身上。 终于有人问她这个问题了! 任白芷顿时来了精神,开始滔滔不绝:“那个人抢了我的册子,我自然就去追啊,我还大喊抓贼,想要路人帮我拦一下那个小偷,没想到大家听见我喊叫,纷纷靠边让路,真是人心不古啊!”她撇撇嘴,心中满是无奈。 李林竹笑了,眼中闪过一丝调侃,很快像是想起什么,“我记得也有人出面帮你追小偷来着。” “那两个人?”任白芷轻笑一声,“怕跟那个小偷是一伙的。”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轻松。 李林竹挑了挑眉,“哦?”他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就跟双双一样,无论唠叨什么,都会给予主人反馈。 “我追了几条街就觉得不对劲了。”任白芷的声音逐渐提高,兴奋地继续说道,“想想看,我一个小女子,小偷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我竟然追了他几条街还不被落下,这不是很奇怪么?” 李林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认真聆听。 “最奇怪的是,那两个说是帮我追小偷的小伙,竟然跑得还没我快,就一直跟在我身后。”任白芷越说越激动,“所以我就决定不追了,毕竟我追不动了。可谁知那两个小伙也停了下来,还说要带我回神保观。” “你答应了?”李林竹的眉头微微皱起,眼中流露出担忧。 “我傻啊,我答应了。”任白芷白了他一眼,“当时那条街上人还不少,我找了路边一个吃饭的小哥,假装碰见熟人跟他搭话,那两个人真以为我碰见了熟人,就走了。”她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小哥?”李林竹眯了眯眼睛,细细品味着这个不常用的词,吃了一口鸡肉。 “就是那年轻小伙,我看他腰间好像别着一把刀,觉得如果那两个人真要用强,他有武器应该不会吃亏。”任白芷解释道,眉头微微蹙起,“毕竟对方可是两个壮小伙,找大爷大妈小孩之类的,怕对方不忌惮。” 李林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面色渐渐严肃,任白芷见状,自讨没趣,便专心吃起了饭。 “你不愧是只老狐狸啊。”李林竹的这句话让任白芷有些琢磨不透,究竟是在夸她,还是在贬她。 接着,他的目光略显沉重地说道:“想来那群人不仅仅是盗贼,怕跟最近的妇人失踪案有关。” “最近真有妇人失踪?”任白芷的眉头微微一挑。在街上便听他说起过,只是当时她惊魂未定,没仔细询问。 李林竹轻轻点头,“是,我听闻有两起,都是白天出门后就失踪了,没要赎金,但也没后文了。” “那为啥要在京城绑架妇人?”任白芷不解地反问,心中暗想,天子脚下可不是作案的理想之地,风险颇高。 李林竹沉吟片刻,回答道:“利益。卖一个能生育的妇人去偏远村里,少则几十,多则上百贯。” 任白芷心中一震,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官府不管管?” “抓住自然是要严惩的,但抓不住,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李林竹的声音低沉而难过。 “可为了钱,也不划算啊?”任白芷仍旧不明白,“绑了京城的人家,再要赎金,如何都比一个偏远村落出的价高吧?” “因为那些村落没有女人啊,他们也需要女人去延续后代。”李林竹继续解释,“在那些地方,可能做这一行当的人,反而在村落里被认为是神呢。人心坏起来,可比你想象中的可怕。” “村落里怎么可能没有女人啊,没有女人哪儿来的人啊?”任白芷反问,话音未落,心中便恍然大悟,“他们亲手杀了那些女婴,多年后发现村落里没了女人?” 第24章 “不是杀。”李林竹缓缓说道,“只是没人会养女娃,很多女娃出生下来也就卖到了别地,有些即使养大了,可能也被卖进了城里。” “这不是很瞎折腾么?自己村的女娃卖出去,又从别的途径买女人进来?”任白芷不由得讽刺道,语气中透着难以置信。 “正规人牙子收女娃,一个几百文到几贯不止,还是小娃娃,不需要供吃喝。”李林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而那种非法拐来的妇人,买来就可以用,生了娃还可以再卖,甚至,几个人合资。” 任白芷听到这里,胃中一阵恶心,不由冷笑道:“你对这种事还真了解?”得亏之前她觉得他这个富家子弟接地气,如今看来,怕是接的脏气。 李林竹察觉到她语气里的不友善,却毫不在意地笑道:“两年前去收药的时候,偶然帮县衙检查过一个女尸,被蹂躏得不成模样。尸检时发现,她的锁骨断了两根,肋骨也有几处陈旧性骨折,明显长期遭受虐待。哦,对了,胃里几乎没有食物,只有一些草根和泥沙,估计是逃亡途中饿得实在没办法才吞的。”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似是回忆起什么,随手夹起一块菜放进碗里,语气随意地继续道:“后来调查发现了那个村落买卖妇人的事实,而那个死者,就是刚买的妇人。” 他声音依旧平稳,可任白芷却忍不住皱起了眉。 李林竹却没有停下,像是思索着什么,低声道:“她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抓痕的皮屑,牙齿松动,应该是挣扎时拼命咬过人,不过尸体抬回来时手已经僵硬,死前挣扎得太厉害,尸斑分布也有些乱,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种颜色的尸斑。”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察觉到自己说得太多,似乎不太合适,便轻咳了一声,笑着改口:“总之,说是某次被凌辱后,趁着男人睡着逃了出来,却不想失足跌下了山崖。只是可惜,到我离开时也没找出她的身份。” 任白芷听着他的话,心中不禁为他感到一丝愧疚,原来自己又误解了他。 她尴尬地笑了笑,试图把话题引回正轨,“那最后呢?那群人被判死罪了么?” 见她并没有被自己的描述吓到,反倒是关心起案件,李林竹颇有些意外。 但想到这个案子他就面露不甘,手不自觉捏紧,“因为女子的身份不明,整个村落誓死不承认,官府也找不到人牙子,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毕竟法不责众。” 任白芷冷笑一声,心中满是讽刺,“好一个法不责众。” 这世道,仅仅因为犯错的人多,犯错之人就可以不受到应有的制裁么? 那些无辜的受害者就应该自认倒霉么? “所幸,你这只狐狸,还真不是那么容易被人算计的。”李林竹带着点戏谑,目光却透着几分认真的赞许。 任白芷抬眸瞥了他一眼,试探着问:“那你觉得,‘法不责众’这件事不对,是不是?” 第22章 谈心 李林竹愣了一瞬,低头思忖,许久才缓缓说道:“我曾尝试通过她腐烂的面容,恢复她生前的样子,想帮她找到家人,让他们替她讨回公道。” 他说到这里,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桌沿,似是想起了什么,语气低了几分:“可是,我手艺不精,画得不像。”他顿了顿,唇角微微抿紧,下意识地咬了咬唇,像是在掩饰某种自卑。 任白芷心头微动,看着他有些别扭的神情,忽然觉得这人其实比她想象的更固执、更认真。 她本想说点什么,最后只是轻飘飘地笑了笑,语气随意道:“你都尽力了。” “也未必。”李林竹却反驳她,语气比平时更坚定,“若我是身居高位的大官,若我执意要查此事,未尝不能做得更好。” 他低头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指腹因常年拿针、翻书而生出的薄茧透着一丝粗粝。他苦笑了一下,自嘲道:“只可惜,这对我来说太难了。” “为什么?”任白芷咬着筷子,随口问道,“你是男子,又不像我这样的女子被困在家里,为何不行?” “你知道我堂兄李修文,去年考中了进士,对吧?”李林竹忽然问。 “知道啊。”任白芷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我还知道,你去年也考了,只是没中嘛。” 李林竹微微一滞,抬眼看了她一眼。 “没考中就再考呗,三年一次而已。”任白芷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咬下一块鱼肉,含糊地说道,“失败一次算什么?我舅舅可考了十年呢。” 她想起自己当年高考复读时的煎熬,吞下食物后又补充道:“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是毅力,不丢人。” 李林竹愣住,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想。片刻后,他低低笑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毫不遮掩的满足神色上,忽然悠悠地说道:“你可知道我们李家是怎么发家的?” “不知道。”任白芷老实答道,一边挑着鱼刺,一边听他说话。 “我祖奶奶出身游医世家,祖爷爷随她学艺,医术出众,入赘后靠着针灸扬名,做到太医局丞。因祖爷爷之功,我大爷爷和我爷爷都得了恩荫,分别当了从八品和从九品的小官。可惜,后来爷爷父亲早逝,家中恩荫便断了。”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哦。”任白芷随口应了一声,仍不明白这和他不愿继续考科举有什么关系。 李林竹笑了一下,继续道:“祖爷爷去世后,家中担子全落在祖奶奶一人肩上。那时家里还算和睦,我和修文一起在大爷爷家读书。可没几年,我爷爷、父亲、大爷爷相继去世,家里全靠祖奶奶撑着。” 他语气平静,可任白芷却听出了那种克制的疏离感。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神色冷静得过分。 这人啊,看起来温润,其实骨子里带着某种沉默的倔强,像条死死咬住猎物不松口的狼。 她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漫不经心地道:“那你还挺不容易的。” 李林竹怔了怔,垂眸看着她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手,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你也开始同情我了?” “同情?”任白芷眨了眨眼,故作夸张地收回手,抱紧自己袖中的荷包,一脸防备地说道:“你可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我怎么会同情你?同情你的人,怕是得把家底都赔进去。” 李林竹被她这副财迷模样逗笑,摇头道:“你啊……” 他没有说下去,可目光却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不知为何,他莫名对她敞开了心扉,继续道:“后来,家中需要人接手医馆,我便随祖奶奶学医,从三岁开始练针灸。修文因为启蒙晚了四年,起初不如我,但没过两年便超过了我。我想学医不如他,便改学制药,可还是不及他。最终,我想着或许科举才是家族出路,便求祖奶奶让我兼读书。” “然后呢?”任白芷问道。 “修文后来也去读书了。”李林竹无奈地笑笑,“又是一样的结果,他比我晚启蒙,却悟性极高,始终压我一头。” “所以你学医、读书、考科举,都是为了他?”任白芷抓住重点反问。 “当然不是。”李林竹皱眉,下意识反驳。 “那为何你的选择,总是绕不过他?”任白芷一句话点破。 李林竹怔住,似乎确实如此。 他嘴唇动了动,终于叹了口气,给自己找了借口道:“家里人都希望咱们这辈有人能出人头地,如今他既然高中,药铺和家族的事,总要有人守着。祖奶奶老了,我母亲身体也不好,祖奶奶是断断不会把家业交给不着调的大伯跟大伯母的。思来想去,也只有我最合适。” 任白芷听完,抿唇不语。 他低声补充道:“所以去年科举失利后,我便决定回太医局继续深造。中间荒废了这么多年,学业早已落后于人,我现在补都补不完,哪里还有心思再考第二次?”说罢,他拿起筷子,将冷饭送入口中,仿佛要咽下所有不甘。 “心里委屈么?”任白芷突然发问,语气看似漫不经心,却带着犀利。 李林竹怔了怔,随即一笑,淡然道:“这又有何可委屈的?” 任白芷见他这副故作轻松的模样,却冷哼了一声,语带几分讥讽:“确实,这有什么可委屈的。从小到大,你想学针灸便学针灸,想研药理便研药理,想试科举便试科举。哪怕你每一步都失败了,最后不过是回到太医局,继续从医罢了。” 李林竹闻言,伪装的笑意微敛,眉间浮现几分不悦,“可惜天赋不及旁人。” “天赋?”任白芷微微挑眉,反问道,“你怎就知是天赋的缘故?李修文起步虽晚,却步步超你,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并非天赋卓绝,而是因为根本没得选择?你是竭力做好你愿做之事,他却是不得不拼命完成被安排之事。” “你不是我,怎知我不曾拼命?”李林竹声音低沉,隐隐含怒,似已被她的话激起了心头火气。 第25章 任白芷却不为所动,声音反而更为坚定:“因为你不需要。无论你如何选择,你始终是祖奶奶的嫡亲孙儿,是令堂唯一的儿子。如今祖奶奶执掌家业,你母亲管着药铺账本,你天生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何须拼命?” 李林竹闻言,冷笑一声,眸中一抹寒意闪过:“你以为我甘愿去争这原本就不属于我的家产?” 他眼神凌厉,语气寒凉,竟让任白芷一时有些发怵。 对方毕竟是个高大强健的男子,她不由得语调软了几分,但话里的道理却丝毫不让:“无论你愿不愿意,这便是你的血脉赋予的。就像李修文,无论他愿不愿意,他的及第也是天赋使然。为何你能接受他的天赋胜过你,却不能接受你因血脉而得的家产?” “因为我受之有愧!”李林竹骤然一吼,声音陡然拔高,震得室内一阵沉寂。 任白芷被他的怒气震住,怔了片刻。好小子,说不过就比声音是吧? 她也加大音量,继续追问:“怎就有愧了?一没偷,二没抢,你祖爷爷入赘,又靠医术封官,你祖奶奶在他去世后独自撑起了家业,你爷爷扩展家业,你母亲守成稳固。这偌大的李家药铺,十成中怕不有八成是你的血亲打拼出来的。他们愿留与你,又有何愧?” 李林竹听罢,却冷冷一笑,眼神中藏着某种难言的情绪,低声道:“若说,这财富本就是偷来的呢?” 任白芷眉心一跳,先是一愣,随即挑眉反问:“如何,太医局丞的官位是偷来的?还是翰林医官的名声是偷来的?”她本以为他不过是逞口舌之快,不料对方却并未回应,反而神色复杂,沉默许久。 这下,任白芷终于察觉,他或许并非信口胡言,而是心中真存某种执念。 这小子真的像个活佛,心性良善又容易相信他人。 只是活佛在人世间,可太容易被坏人利用了。 她本不想蹚李家这宅斗的浑水,但这小子人不错,又大方,比大房那位道貌岸然的李林兰强不知道多少倍。 好人应有好报,他帮自己画了图,又提供了重要的数据,作为回报,她便帮这个小忙吧。 于是她抿了抿唇,放缓了语气,试探着说道:“任何问题,都该先问清「是否」。” 可李林竹只是摆了摆手,似不愿再纠缠于此:“罢了。饭已吃得差不多了,我收拾了东西,咱们早些歇息吧。” “诶,别忙着收啊,我还没吃完呢!”任白芷打定主意要帮的忙,还没失败过呢。 她眼珠一转,瞥见桌上那壶酒,脑海里浮现出那日撞见他与客喜醉酒的场景,顿时计上心头。 她用筷子按住他正欲收走的盘子,含笑道:“这酒若不喝岂不浪费?要不,咱俩对饮几杯如何?” 她故意语带轻快,眼底却带着几分狡黠。 李林竹见状,虽心知她意在转移话题,终究还是被她这般胡搅蛮缠逗得唇角微扬,叹道:“你这老狐狸可悠着点,这酒很醉人的,别想套我话,把自己套进去了。” “怎么?怕了?。”任白芷端起酒壶,熟练地给两个杯子满上,随即举杯说道,“来,我先干为敬!” 说罢,闭着眼睛将酒一饮而尽,心中暗暗打气:只要我喝得够快,这酒精就追不上我! 李林竹见她如此爽快,觉得自己作为男子,若是不干这杯,岂不显得气度不够? 于是,他也一口闷下。然而,酒杯落桌不过片刻,他的眼角便悄悄染上了一抹红意。 任白芷瞧见,心里顿时乐开了花:跟她猜的没错,这位小少爷,果然酒量不行。 她强忍笑意,嘴角微微一扬,继续将他的杯子默默倒满,举杯又是一饮而尽。 如此来回几轮,酒杯之间的清脆碰撞声尚未完全消散,李林竹已经摇摇晃晃起来。他伸手撑住桌沿,低头掩饰着轻微的晃神,却显然比平日多了几分迟缓。 “李林竹,你醉了么?”任白芷试探着开口,眼中却带着促狭的笑意。 谁料,李林竹抬起头,脸颊微红,眼中却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的认真:“你分明比我还小,怎么能直呼我名?应当叫我勉之,哥,嗝!” 说完便打了一个好大的酒嗝。 第23章 醉酒 “好好好,勉之。”任白芷无奈,只得顺着酒鬼的话哄道,却在心里吐槽:我可比你大不少。 “不对!”喝醉的李林竹竟不依不饶,一边拍着桌子,一边手脚并用地撒起娇来,“是勉之哥哥!” 任白芷险些没被他逗笑,拼命憋着笑意,认真点头道:“好好好,勉之哥哥。勉之哥哥,你喝醉了吧?” 李林竹眯着眼,笑得傻乎乎地摇头:“没醉!我哪里会醉?” “好,你没醉,”任白芷顺势推了一把他的酒杯,又给他倒满,“那你说说,你家家产怎么就成了偷来的呢?” 这一问,原本笑得像哈士奇双双的李林竹竟突然静了下来,捧着酒杯愣愣地望着烛火。他的神情在摇曳的烛光中变幻莫测,一时竟分不清是醉意上头,还是藏着别样的心事。 “你不懂……”他低声喃喃,带着几分朦胧的苦涩,随即抬头,嘴角又扬起笑意,手指轻轻戳着酒杯:“家产啊,嘿,不应该是我的。” 他语调飘忽,神色却似有一层薄雾笼罩。任白芷不由得坐直了些,轻声道:“说来听听。” 李林竹却不答,只是端起杯子轻轻摇晃,目光垂落在那微微晃动的酒面上,似乎藏着千万句未出口的言语。 窗外,寒夜无声,偶有风掠过,撩起一角窗纱。室内的气氛渐渐从轻快转为凝滞。 任白芷见对面李林竹垂首不语,目光闪烁,便再接再厉,缓缓将酒杯推至他面前,语气放得更轻,柔声试探道:“我知道,你觉得家产,是偷来的。” 她这一语点破,无非是想趁醉探些隐秘。毕竟,类似的情形,她曾在帮人上市时见得多了。 谁知,李林竹听罢,神色一凛,赶紧竖起食指比了个“嘘”的动作,随后竟跌跌撞撞地靠近她,步履不稳得几乎要贴上她的面颊。 他身上的淡淡药草香混着酒气涌来,任白芷耳尖微红,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可李林竹却贴得更近,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道:“这是秘密,不能说。” 任白芷强忍痒意,低声回道:“我是你娘子,又不是外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本想继续哄着他套话,却不料李林竹闻言,突然直起身,摇摇晃晃地看了她一眼,脸上浮现几分迷茫之色,随即笑得憨然:“你不是我娘子,我娘子,没法嫁给我了。” 说着,竟嘤嘤地哭了起来。 “我去?”任白芷怔住,这信息量可不小。她眼睛一亮,立刻闻到了一丝浓浓的八卦味道。 “自然是嫁给你了啊,”她扶住他,笑着引导,“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快说快说!这种隐私可是太适合用来拿捏人了! 谁知,盯着任白芷看了片刻的李林竹脸更红了,仿佛喝醉的热意全涌上了脸颊。他像被火烫了一般,迅速退回自己的座位,嘴里还不停重复道:“你不是我娘子,不是,不是。” 任白芷心里无奈,暗自腹诽:这嘴也太严了吧,喝成这样还能守得住秘密,真难套! 她却并不甘心,又笑问道:“那你说说,我不是你娘子,那我又是谁?” “你是……”李林竹眯着眼睛认真地想了想,随即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你,是个死人,或者,是个男的?” “…” 任白芷嘴角一抽,怀疑这醉鬼是在故意整她。 “你不是死人,怎么敢活的那么纯粹!不是男的,怎么会有那么多想法?”李林竹继续自言自语,语气笃定得仿佛发现了真理。 任白芷心中暗骂:合着女子就不能有点主见了? 但还没等她开口回怼,李林竹却突然像想到什么似的,转口道:“也不对,我娘就很有主见,我祖奶奶也能治病救人,还有苏欣……” 他停了一下,似在回忆,随即眼神发亮:“苏欣懂兵法!若有一日,女子能带兵打仗,能救人医病,能经商从官,天下定将更好!” 任白芷一怔,心中莫名被触动,原以为是醉话,却又觉出几分真诚。 她语气不自觉柔和了几分,低声道:“会有那一天的。我就来自那样一个地方。” “你来自哪儿?”李林竹突然凑近,神色严肃得不似醉态。 任白芷一时分辨不清他到底是真的醉了,还是在装醉试探她。她伸手戳了戳他的脸,见他毫无反应,便继续笑着哄他:“我来自桃花源。那里,男子能做的事,女子都能做。女子可读书,可成才,可医人,可从军,可经商,可为官。” 李林竹静静看着她,良久,突然说道:“你骗人。” 任白芷正要解释,却听他继续自语:“若真有这样的地方,那必是许多年后才会有。不可能是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第26章 这句清醒得让人发怵的话,让任白芷心中警铃大作。 她怀疑地盯着他,试探地推了他一把:“逗我好玩么?” 亏她还想帮他忙。 谁知,李林竹像没骨头似的,软软一倒,竟直接趴到了地上,纹丝不动。 “不会吧?!”任白芷吓了一跳,心里发慌:她可没用多大力气啊,这万一摔出点什么事来可怎么办? 她急忙下榻,蹲在他身边推了好几下,却见他毫无反应,心下更是慌乱。正在纠结要不要叫人时,却听到一阵细微的鼾声。 任白芷愣住,随即脸色变得很难看。 她冷冷地盯着趴在地上睡得正香的李林竹,气得牙痒:“行,你就这么睡吧!” 她转身回塌,懒得理会地上的醉汉,只留一盏灯幽幽地映着李林竹的侧脸,满是无知的安宁。 * 更漏声声,三更天,打更人的梆子声隐隐从远处传来,搅动了一室的静谧。 李林竹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觉头痛欲裂,眼前昏暗朦胧。他稍稍清醒,发现自己竟躺在地上,身上还盖着一床厚厚的被褥。 昨夜,怎么到这地上来的? 他揉了揉太阳穴,强撑着坐了起来,脑海中隐约闪过一场醉酒的混乱景象——酒香、调笑、满地狼藉,以及任白芷那双狡黠的眼睛。 糟了,昨晚没被她套出什么话来吧? 环顾四周,塌上一片凌乱,杯盘倾覆,酒壶滚在一侧,酒香散得几乎透彻。李林竹叹了一口气,心里暗道这任家小娘子当真不讲究。 他站起身来,将被褥折好,又轻手轻脚地收拾了塌上的狼藉,眼看着天色渐亮,本打算推门离开。 可就在手握门环之际,忽然停下了脚步,目光瞥向屏风后的床榻。 不如,看看这狐狸精睡成什么模样? 怀着一丝促狭心思,他悄悄绕到屏风后。 只见床上的女子抱着被子的一角,蜷缩在靠近墙壁的一侧,睡得极安稳。微光透窗而入,映得她面容宁静,眉间一点浅淡的痕迹,显得格外乖巧。 竟不像只狐狸,倒像只窝在月光里的猫。 李林竹心中不知怎的浮起一丝柔软,动作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床。他伸手将她散乱的长发拨到一侧,见她毫无反应,便侧躺下,闭目静听她均匀的呼吸声,以及熟悉的汗味。 怎么又不洗个澡? 哦!蔓菁回家了。 那下次他替她打水。 回想起昨晚她的行迹,嘴角却泛着笑意,“今日追那盗贼跑了半日,回来就倒头睡,哪像个姑娘家? 尽管嘴上嫌弃,但这一刻,心底却泛起几分安稳。她的呼吸声像一曲浅浅的催眠,李林竹只觉胸口轻松了许多。 这就是狐狸的妖法吧。 夜渐深,呼吸平稳,李林竹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 曙光初透,室内昏黄的灯光尚未熄灭。 李林竹先行醒来,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从侧躺变为仰躺,而身旁的任白芷也从蜷缩姿势翻成了平躺,斜靠在床头,被子早已被她踢到了床脚。 他无奈叹了口气,起身将床脚蜷成一团的被褥拉了过来,轻轻给她盖上。 然而手刚触到她肩膀,她却猛地惊醒,瞪着他,一脸警惕。 “你!”她先是一愣,随即飞快地低头检查自己的衣衫,脸色复杂又惊恐。 这狐狸,到底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 李林竹面色一滞,无奈地拱了拱手,语气淡然道:“地上凉,我半夜醒了,想着告辞时见你被子踢到一边,好心帮你盖上。” 任白芷听罢,狐疑地盯着他,视线扫过被子,又扫过塌上的痕迹,脸上的表情却从惊恐渐渐变得意味深长。 “你是不是喜欢我啊?”她忽然开口,直白得让人无措。 沉默几瞬,李林竹的脸色浮现一丝复杂,随后冷冷回道:“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任白芷挑眉,一副不服气的模样:“你大半夜爬我床,你说我脸皮厚?” 李林竹咳嗽了一声,眼神闪烁,“地上凉,你也不多给我铺几床褥子,难不成让我冻一夜?你这待客之道,还不如客喜。” 任白芷调侃道:“谁知道你酒量这么差!” “谁知道你一个女子,这么能喝!”李林竹反驳一句,突然顿住,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一转,声音依旧波澜不惊,却带着一丝威胁,问道:“昨夜,我,喝多了,可说了什么?” 见他这模样,任白芷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唇边挑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昨夜啊。”她慢条斯理地靠回枕上,目光打量着他,“说了不少有意思的话呢。” 第24章 套话 任白芷倚在榻侧, 看着李林竹脸上的神色变幻,嘴角扬起一抹笑意,眼中透着几分促狭。 “昨晚?”她慢悠悠地开口, 语气中满是戏谑,“说了不少呢。你是想听从‘偷东西’的故事开始,还是‘那个人没法嫁给你’的事儿讲起?” 李林竹听罢,抿了抿唇, 沉声说道:“给我烂肚子里!” 他鲜有地有了情绪波动。 任白芷笑得越发肆意,眉眼间的狡黠几乎溢了出来, 直到笑得有些过了,突然停顿了一下,仿佛想到了什么。 她敛了几分笑意,目光定定地看着他,语气却放缓了:“你从小到大,只想着能为李家做什么,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想要什么?” 李林竹怔了片刻, 随即语带几分揶揄:“我想要拯救苍生, 想要成为大英雄,想要比别人都强,这些可行?” 他本以为这话能让任白芷气恼, 谁料她神色坦然,抬手整理被褥,随口说道:“都行。人活一世, 总归还是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不是吗?” 这句话,虽平常, 却意外地让李林竹愣住了。他看着她低头整理被褥的身影,沉默良久,忽然问道:“那你呢?你想要什么?” 任白芷整理好最后一角,直起身来,迎着他的目光,语气认真而笃定:“我想要钱。” “……”就知道她不会说出什么高尚的理想来。 李林竹目光里多了几分揶揄:“行,等你跟我和离了,我给你的店铺租金高。这愿望,不难满足。” “即便是你所谓的「偷」来的店铺,我也不介意接手。”任白芷笑得从容,目光一转,仿佛在不经意间挑起了一个话题。 李林竹听得一愣,随即皱眉反问:“即便你知道它的来历,你也不介意?” 任白芷眨了眨眼,故作无辜地说道:“不介意,因为我觉得你的怀疑,毫无根据。” “毫无根据?!”李林竹的声音不由提高了几分,目光凌厉起来,“书信里写得明明白白,老一辈的人也说过这些话,你居然说毫无根据?” 他话音未落,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清醒状态下,居然被她三言两语套了话,顿时面色复杂。 任白芷心中暗喜,鱼儿上钩了,脸上却是一派风轻云淡。她收敛了几分笑意,语气温和地说道:“书信和传言,终究只是间接证据。你有亲自去问过当事人吗?” “人已作古,如何问?”李林竹眉间染上一抹沉重,语气也低了几分。 “都作古了?”任白芷轻轻反问,目光却直盯着他的表情,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李林竹沉默了片刻,垂下眼帘,似有几分迟疑,低声说道:“我,问不出口。” 这话听得任白芷心头微动,猜到三四分,是跟上一辈相关的,而问不出口的,应该是怀疑最疼爱他的老太太。 但她并未显露分毫,只是轻声说道:“有时,一部分的真相虽然是真相,但却未必是全部。” “你的意思是,背后还有别的原因?”李林竹的目光再次被她模棱两可的话勾住,语气中带着几分迟疑与探究。 “或许吧。”任白芷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语气意味深长,“只是你昨晚喝醉了,说得不太清楚,我也不好下定论。” 听到这话,李林竹猛然回过神来,眼神复杂地打量了她一番,终于后知后觉地问道:“你这老狐狸,刚才是在诈我?” 任白芷面对他的质疑,依旧笑意盈盈,语气含糊:“你觉得呢?” 说罢,她俯身靠近他,嘴唇贴近他的耳畔,轻声说道:“你怀疑的,是你祖父的官职,是从你大爷爷手中「偷」来的,对吧?” 怀疑老太太,别的人作古了,偷来的,又都是家里人,参考李家发家史,她推理出这个最可能的猜测。 听到这话的李林竹,猛然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死死地紧盯着她的眼睛,喉间像是卡住了什么。 过了半晌,他才收回探询的目光,自暴自弃地说道:“看来,我昨晚真的,把什么都告诉你了?” 他一向自诩谨慎,从不轻易将心中所虑吐露于人,可这一次,竟不知不觉间全盘托出。他怔怔地望着任白芷,心底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第27章 难道,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人?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挥之不去。 “怎么不继续说了?”毫不知情的任白芷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 她对李林竹的反应很满意,因为这证明她猜对了。 李林竹叹了一口气,语气低沉而平静:“我大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在他的遗物里找到了一叠信件,是他与我爷爷年轻时的文书往来。其中提到他近日研究出了一剂治疗咽炎的方子,而那方子的名字,正是我们李家的独家熟药,疏风散。”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绪,接着说道:“后来我走访了太医局的前辈,他们说当年我爷爷献给宫中的疏风散方子早已没有存档,因为据说是高僧赠予的秘制熬药法,所以一直作为上供熟药流传,而不是用生药配制。幸而,我找到了一位当年与爷爷一同恩荫的老人。他虽不懂医,却记得方子里有几味药。而这些药,正好与大爷爷信中提到的完全吻合。” “这么说,你基本确认这个方子就是你大爷爷的了?”任白芷思忖片刻,忽然开口问道:“你是怎么拿到你大爷爷遗物信件的?” 李林竹抬眼看了她一瞬,坦然答道:“修文给的。他知道我的字是大爷爷手把手教的,所以觉得这些信件对我有意义。” 顿了顿,他补充道,“其实,我一开始也怀疑是不是伪造的。不然我不会花那么多时间去找见证人来验证。” 哟,还是长了心眼嘛,不过不多。任白芷在心里调侃,也是,清心寡欲的活佛,怎么可能对这些世俗之事上心。 “所以信里写得明明白白?就是现在你们李家卖的疏风散?”任白芷又问。 “对,方子写得很完整,我还特意比较过熟药的味道,几乎一致。” 任白芷点了点头,语气却多了几分不解:“你们李家的疏风散,竟然没有存方子?” “没有。”李林竹毫不犹豫地回答,“一直是直接卖熟药的。爷爷在时,是他亲自熬制;后来他去世了,就由祖奶奶接手。” 任白芷沉默了一会儿,随即试探道:“所以你觉得,当年是你爷爷偷了你大爷爷的疏风散方子,凭借这个方子,成功升官恩荫了你父亲。而你大爷爷或许是出于某种原因,没有要个说法。或者,他要过,只是被某人制止了?” 李林竹没有接话,脸上的神色微微变了几分。 任白芷看着他,忽然提议道:“其实,我觉得你直接问祖奶奶是最简单的。” 他依旧沉默。 他自然也知道,但是,他怕。 怕他一向敬爱的祖奶奶,真的是他所不齿的那种鸠占鹊巢之人;也怕,祖奶奶真的是间接害死大爷爷的罪魁祸首。 见他迟迟不说话,任白芷轻声开口:“其实,这件事也许没你想的那么糟。毕竟,有一点特别奇怪:如果你爷爷真的偷了大爷爷的方子,怎么可能那么悄无声息?祖奶奶偏心自己亲生的倒可以理解,可你祖爷爷呢?大爷爷可是他亲生的。” 李林竹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祖爷爷是入赘。如果祖奶奶真的强抢,他或许也不会说什么吧。 任白芷没注意到他的迟疑,继续说道:“还有一点最不合理的地方。信是你从修文那儿拿到的,对吧?这说明,大伯很有可能也看过这些信。他既然知道这个方子的来历,为什么不拿着方子自立门户?你们两房本就不和,他单干未必会有人多说什么。何况,买药的人只关心药有没有效,谁会管背后的家事?” 听到这儿,李林竹仿佛被点醒了,对啊!大伯若真知道药方,怎么可能还在祖奶奶手下忍气吞声这么多年? 但他依旧尝试解释:“可能还图铺子的什么。” 任白芷忍不住笑了:“我之前也一直奇怪,你大伯为何不提分家。我还以为,他是盯着你们家的独家药方子呢。毕竟像疏风散这种天家认可的方子,可比铺子值钱多了。” 这种宅斗局的手段,也不怎么新鲜。 尤其是对上李林竹这种没什么世俗欲望又容易相信别人的对手,只要用半真半假的谎言让他愧疚,主动让出家产,不费吹灰之力。 这下彻底放心了,他虽然全能,但脑子一般,哪怕那百分之一的概率是个变态,她掌控得了。 不过,大房除了李林兰,没人能想出这种主意。 这么一看,李林竹怎么那么像科举文里的男主对照组啊? 对照组李林竹依旧没有开口。他的心中固有的猜测还在,但任白芷的话却刺破了这种固执,使他的怀疑渐渐蔓延开来。 任白芷见他沉默,以为他在自责,便安慰道:“你之前想不到这些也正常。事情牵扯到亲人,谁不会当局者迷呢?你们不是常说一句话吗「医者不自医」。” “‘医者不自医’是这么用的吗?”李林竹回过神来,瞥了她一眼,没好气地反驳了一句,随即又露出一抹淡笑,说道:“不过,谢谢你。” 任白芷被谢得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转移话题:“今早吃什么?” 李林竹侧耳听了听门外的叫喊声,又闻了闻空气中淡淡的肉香,说道:“门口有小贩在卖精浇瓠羹,吃么?” 第25章 直面心结 用过早膳后, 李林竹去见过太太跟老太太。 老太太最近身体愈发懒得动了,有时一睡可以睡上五六个钟头。 李林竹去的时候,老太太还在睡觉。 李林竹也不急, 只是安静地在房外安静地等着,正好碰见从东侧过来的李林兰。 “堂哥,好久不见,近来可好?”李林竹先上前打了招呼。 “老样子, 刚去拜会了侯爷,托我给老太太带了些东西。”李林兰礼貌地笑着, 似乎猜到老太太还在睡觉,便把手里的东西给了李林竹,“正巧碰见了你,不如你替我捎给老太太,省的她见着我又想起我那父亲来,气坏了身子。” “大伯近日可好?”李林竹笑着问道。 “老样子。”李林兰笑道, “也就你还好意惦记着。之前侯爷犯了颠狂,找我爹去, 也没控制住, 本想请老太太出山的,可惜老太太身子也不大好。” “老太太身子还行,没有大病, 不过身子骨,确实不如从前了。”李林竹不忍说下去,“但幸好老太太还忧心着你的亲事, 不忍舍弃我们而去。” “怕是忧心你更多吧?”李林兰笑道, “说来你与你新媳妇处得可好?听苏文说,任氏极聪明, 心眼也多。” 本是一句挑拨的话,但李林竹却并没有往那里想,反而乐呵呵地说道,“听堂哥这意思,我莫不是娶了圣人比干?” 李林兰见挑拨不成,也只得笑道,“谁说不是呢?” 相顾无言,李林兰正准备离去,李林竹突然开了口,“堂哥,伯父可曾给你提起过,大爷爷与我爷爷的事儿?” 李林兰假装不解,问道,“何事?” 李林竹问出后有些后悔,便说道,“不碍事,就顺口问一嘴。” 李林兰见此,也猜到了几分。十一年前的那封信肯定是起作用了,他跟刘太监确认过,李林竹当初确实核查过药方。 只不过按照李林竹的性格,这种事情应该烂在肚子的,怎么会又想起问自己? 难不成,暴露了?? 不应该,这事儿自己只是给了封信而已,要怀疑也是怀疑到他那个爹身上。 于是李林兰欲盖弥彰地说道,“我爹说的话,都是半实半虚,他若给你假装无意透露过什么,权当不知道。” 李林竹听言,果然不再追问,目送堂哥离开。 也不知道在门口等了多久,直到秋实把他领进了屋内。 “我的儿,你来咋不把我叫醒,害你白白在外面苦等。”老太太连忙招呼李林竹去她床上坐。 “老祖宗睡得好,是好事儿,我哪儿能扰人清梦呢?堂哥说侯爷给你送了点东西,我就放这桌上了。”李林兰乐呵呵地说道,然后看了一眼秋实,“老祖宗,我想跟你悄悄说些私事。” 秋实听闻此言,看了眼老太太,得到肯定答复后,便屏门退下。 “说吧,可是关于你新娘子的事儿?”老太太将被子捏紧了些,继续说道,“这两日你都宿在她屋内,可见你也是喜她的。” 李林竹笑着打断道,“老祖宗挑的人,自然是没错的。不过,我想问的是,一些陈年往事。” 老祖宗吃了一惊,“你说。” 李林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想问问,爷爷当初的翰林医官,是怎么来的?” 老祖宗的声音不带感情地回答道,“这你还需要来问我?谁不知你爷爷当初是在受恩荫的时候,进献疏风散有功,才升封为了翰林医官。” “那疏风散,可当真是爷爷的?”李林竹反问道。 “你什么意思?”老太太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第28章 李林竹跪在了地上,从怀里掏出几封信,给老太太递了过去,“为何大爷爷给爷爷的信中,同样提到的了疏风散的方子?” 老太太听闻此言,冷冷的问道,“这信,谁给你的,李镇华?” 李林竹并没有纠正她,自顾自地问道,“我也去核对过了这方子,与咱家的疏风散,味道差距基本一致。也找刘老爷爷确认过,赤苟,黄岑,姜半夏,确实是当初爷爷进献的疏风散方子里的用药。” “还核对过这方子?”老太太问道,“好好好,所以你现在是怀疑你爷爷跟我,冒领了你大爷爷的功?” “勉之不敢。”李林竹连忙说道,“如果真的如此,我怎敢来问老祖宗。” 老太太冷笑了一声,看了看信,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拿到这些信的?” 李林竹老实承认,“大爷爷去世的那年。” “那可是十一年前了。”老太太眯着眼,“所以你当初,就是为了这破信,才放弃药铺,去何家读书的?” “不。”李林竹想否认,但对上了老太太的眼睛,心下有些慌了,“不全是。” 老太太冷笑了一声,“你心里都有答案了,怎么如今想来问老身?” “因为感觉,事有蹊跷。”李林竹说道 老太太反复翻看了那几封信,说道,“这李镇华,为了唬住你,还真舍得把这真信给你。” 李林竹没回味过来,只听老太太继续说道,“塌那边应该还有一个没熄的火盆,你去给我拿来。” 李林竹大概猜到了老太太要做什么,只是跪着,不动。 见状,老太太叹了口气,说道,“罢了罢了,这原是我准备带进泥土的。”她摆了摆手,示意李林竹坐了过去。 “你大爷爷不是我生的,但却偏偏,聪慧得很像我生的。倒是你爷爷,从小爱好些诗词歌赋,医书背不下来,傀儡戏里的唱词,听一遍准会。”老太太悠悠地说道。 “你祖爷爷受先帝信任,做了太医局丞,可以恩荫儿子至八品。你大爷爷就是在景祐年间,仁宗的生辰那日恩荫的。而你爷爷,是等到了庆历年间才受的恩。你大爷爷针灸极好,深得你祖父的真传,而你爷爷,嗨,他就应该去做个戏子。” 老太太顿了顿,“我李家四代从医,若不是我是个女子,也定能成一代名医,所以我如何接受我唯一的亲儿子,还不如一个小妾的儿子?于是我一直逼他上进,李家针灸传男不换女,我不会,我只能将我擅长的医药教授于他。可他倒好,转头就去给他哥哥分享,一点不藏私。”老太太说是埋怨,但语气里却听出了些许骄傲。 “不过他俩兄弟关系一直不错,每次我给他布置的题目,都是他找你大爷爷写的,还当我不知道。”老太太笑笑,继续说道,“后来,到了你爷爷受恩荫,偏偏赶上张美人犯喉疾,你爷爷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真就献上了一方子。多日后,仁宗下令,你爷爷献药方有功,擢升为翰林医官。” “这方子,便是疏风散?”李林竹问道。 老太太微微点头,“你爷爷也没藏私,只说那方子是与你大爷爷一同研制的,功也理应一同领。” “那为何?”李林竹正准备开口问,老太太示意他闭嘴。 “但来没来得及进宫解释,第二日,你祖父与你爷爷便被叫入了宫中,迟迟不归。我想来,定是与那药方有关。所以便让你大爷爷把药方写了一份与我,也怪我,只顾着高兴儿子的皇恩,都未曾仔细瞧过那方子。” “那方子,有问题?”李林竹问道。 老太太点点头,“那方子里的黄岑,虽可清热燥湿,但伤脾胃,而方子开的猛烈了些,所以效果明显,但毒性也明显了。那张美人,怕连吃了这几日方子,脾胃受损,所以才又把你爷爷与祖父都叫入了宫内。” “所以爷爷改了方子?”李林竹问道。 “他要有那本事,我还担心个啥?”老太太说道,“我私下重新配置了方子,直接熬成了熟药,托每日都会进宫的慧音师父带进了宫里,嘱托他交予你爷爷。我说了,你爷爷就是个戏子,我本意是让他拿新的方子去谢罪,他倒好,给我演了一出戏,说什么这是上天托梦于他的方子,需要特殊的熬制手段,不可外传。你祖爷爷也不知为何,任由他胡闹,也多亏仁宗仁慈,没有细问,只叫我们以后每月送熟药进宫给张美人,还维持了你爷爷的翰林医官,这才做罢。” “你大爷爷是知道这事儿的,所以并不敢对外声张。倒是你的那个大伯,从小心术不正,也不知从哪儿得知了这方子的来历,还曾在外面按照这方子打着李家的名号卖仿药。当初李家因为这仿药的事儿,差点关门。前些年,圣上药改,李家又差点因此取消熟药的贩卖资格,要不是你娘去外面疏通关系,李家这疏风散,早就卖不得了。所以你说,他李镇华哪儿来的脸要平分这家产?” 李林竹万万没想到,这背后还有这么一出,只听老太太继续说道,“这错误的方子,宫里的存档我已托人处理了,但以防万一,李家都是口口相传所有药方,一来,我是不想大房那屋的人白捡了我的心血,二来,也怕有心人听了去,翻出这陈年旧事,定我李家一个欺君之罪。只是万万没想到,你大爷爷竟还留着这些书信。所以烧不烧,你看着办吧。” 李林竹思索了片刻,便去把火盆拿了过来。 看着陈年的信纸逐渐换成了灰,似乎是真的彻底与大爷爷告了别。 老太太叹了口气,“你倒是,从不怀疑是不是你大爷爷用假方子,构陷的你爷爷。” 李林竹一惊,就大爷爷跟爷爷的交情,怎么可能做出这事儿?更何况,大爷爷是个多么好的人啊。 “我若当初也能像你一样信若儿,他最后也不会怀着委屈而死。”老太太想起了些往事,眼角有了泪水,“只是你这般信人,也不知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老太太喃喃道。 “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你不许说与你娘知道,你新娘子就更不许了。”老太太说道,随后像是想起什么,问道,“你怎么突然向我问起十年前你就得知的事儿?” 但很快,她又自己像想明白了什么,说道,“怕是任氏给你出的主意吧。” 李林竹不否认。 “也好,你屋里有个军师,总归是好过你一个人与大房那边斗,你若能让任氏怀上,我也算是瞑目了。”老太太闭上了眼睛,突然猛地咳嗽了两声。 李林竹赶紧搭上了脉,确认老太太无事,便宽慰道,“老祖宗快别胡说,你不是还等着要抱曾曾孙的么?我这几日与任氏感情极好,想来也快了。” 老太太笑了笑,“你就哄我,你与任氏还未同房吧?当我不知道呢。” 李林竹脸突然涨的通红,老太太怎么什么都知道。 但只听老太太说道,“倒也不急,任氏还小,同房也未必怀得上。” “不过,林竹啊。”老太太继续说道,“希望你真的能够明白我与你娘的苦心,我从我爹手里接过李家五十余年,李家药铺的那些方子,每一个都是我自己的心血,而你娘,日夜操劳,将我们一个铺子,变成了三个,收入翻了近两倍。这些东西,你让我们如何舍得拱手让人,大半辈子的劳作,被别人吃了绝户?” 第26章 临时工 夏至已过, 李林竹终于结束了假期,回太医院继续学业,不再每日赖在任白芷的房中。白芷对此颇为满意, 总算能独享清净。少了房中那人的气息,她虽偶有几分冷清,却也自在不少。 任一多这几日兴致高昂,把筹办小报的策划书递给她过目。任白芷耐着性子一条条修改, 将策划书翻了个遍,增增减减之后, 最终算下来,筹办小报至少需要五十贯的起步资金。 可任一多兜里掏不出多少,费尽心思才东拼西凑出十贯。实在没办法,他写信询问爹娘,却遭到了直接拒绝。他爹娘直言此事不过是闹着玩,根本不肯拨款。 眼看计划要黄, 任一多把目光投向了任白芷。出于神保观那次的愧疚,她无奈接下这个烂摊子, 想着办法为他凑齐剩下的四十贯。 李家每月给她两贯月例, 加上嫁妆田产的租金一贯,勉强算来每月三贯。只要接下来不花一文银子,全靠去李林竹那里蹭吃蹭喝, 一年后便可攒够。 一年,也太久了吧。到时候她跟李林竹和离了,都没处蹭吃喝去。 正愁着呢, 天降转机。 那日, 王氏忽然唤她至房中,开口道:“西街药铺账房一职暂时无人可用, 你若有闲,不妨去顶替几月,每月工钱三贯。” 突如其来的差事让任白芷感到意外,但三贯月钱的吸引让她来不及细想,当即点头应下。 这样不仅一年的攒钱周期,一下子就缩短了一半,而且,她之后都可以借此,自由进出宅院了! 她的赚钱宏图大计,正式打响第一枪! 第29章 还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今日,正是她上工的第一天。 可麻烦不断,蔓菁因放长假不在,早晨打水、洗漱、整理一应事务都需她亲自操持,累得满头大汗。 待她忙完已比预定时间晚了两刻。偏偏西侧门的马车又不好叫,她只得步行绕到紧邻大房的东侧门碰碰运气。 走到东门时,远远便瞧见李紫芙领着小弟李林鹤在门前玩耍。 李林鹤年纪虽小,却顽劣得很,加之喂养过量,体型比同龄人大出不少,又爱以大欺小,所以巷子里别的小孩都不爱与他玩耍。 此时的他手里不知从哪儿捡了根木枝,一劲儿地往姐姐李紫芙身上戳。 李紫芙开始还能耐心提醒:“小心些,别弄疼了人。”可被戳多了,终究是十四岁的孩子,耐心全无,直接夺过木枝,藏到了身后。 李林鹤见状,立刻不依不饶,扑上去抢夺,差了十几岁的个头,连姐姐的手都够不着。 一气之下,他便恶狠狠地推了李紫芙一把,结果因为反作用力,他自己往后退了两步,一脚踩到路边的碎石,身子一歪,便重重摔到了地上。 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这小小的肉团子张口便哭,声音响亮得几乎能把门前的鸟雀都惊飞。 李紫芙见状,顿时慌了,急忙蹲下身安慰:“好弟弟,不哭不哭,给你给你,姐姐给你糖吃。” 可无论如何哄,他的哭声仍是一浪高过一浪,鼻涕眼泪糊满了脸。 没多时,一女子匆匆从廊下奔来,裙摆飞扬,边跑边喊:“我的儿啊!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声音高得几乎能穿透云层,满脸的焦急与心疼让路人忍不住侧目。 来人正是李林鹤的亲娘——何氏。 任白芷早已听闻何氏对李林鹤的溺爱,如今亲眼目睹,心中不禁暗自发笑,等车的焦虑一时被这种“看戏”的心理所掩盖。 何氏显得极为慌张,毫不顾忌周围的目光,急匆匆地将坐在地上的李林鹤抱了起来。可孩子年纪虽小,却肥胖得很,抱起的瞬间,她的动作顿时略显迟疑,腰间的筋骨似乎承受不住这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微微一扭。 虽然面露痛苦之色,何氏却并未停下,依然轻声安抚着怀中的小儿,语气柔和得如春风拂面:“乖儿,别哭,母亲在这里,不怕,不怕。” 李紫芙站在一旁,脸上隐隐挂着几分不满,她一时语塞,待在原地。 何氏转过头,朝她怒道:“你这个小丫头,怎么就不看着你弟弟!让他自己在这里玩,摔了也不说一声!”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 李紫芙虽有不满,但面对母亲的呵斥,也只得低下了头,熟练地接受着责骂,明显不是第一次了。 李林鹤在何氏的怀抱中止住了哭泣,何氏趁机问道,“我的宝,你怎么摔的?” 他抬起头来,用红肿的眼睛看着母亲,口齿不清地说道,“推,姐姐,推。”。 听到这话的何氏,立刻就炸了,恶狠狠地说道,“好啊你个死丫头,反了天你,敢推弟弟?小小年纪,就如此恶毒!小心将来跟你早死娘一样,生不出儿子来!”她面露扭曲,似乎在说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诅咒。 被冤枉的李紫芙,带着泪花,抬头辩解道,“我没有,我没有推弟弟。”她自然知道一向溺爱李林鹤的何氏若真的相信她推了李林鹤,自己的下场会多么惨。情急之下,她想去拉弟弟的手,质问道,“你为什么要撒谎害我?” 何氏怎么可能再让李紫芙碰她的宝贝儿子,一把推开了李紫芙,威胁道,“当着我的面都赶威胁你弟了?那背着我的时候呢?你弟才几岁?他能知道什么是撒谎么?”一边说着,一边捡起李紫芙弄掉的木枝,就要朝她打去。 “等一下!”本来在一旁看戏的任白芷实在不忍,赶紧上前打断了何氏的家法。 被呵斥住的何氏侧脸看了过来,这才发现了任白芷。 许是见到了外人,何氏收敛了许多,声音也没那么泼妇了,开口对任白芷说道,“侄媳妇儿啊,今儿怎么到东院来了?” 任白芷用眼睛示意了一下何氏手里的木枝,以及她身后被吓哭的李紫芙,笑着答道,“准备去西街药铺做账房,在此候车呢,正巧,看见了前因后果。” 听到西街药铺四个字,何氏的脸色有些异动,但她很快整理情绪,抱着李林鹤说道,“让侄媳妇儿笑话了,我家这丫头,外室生的,前几年人死了才养在我名下的,养得不咋好,又撒谎又欺负人的。” 任白芷笑了笑,点头附和道,“嗯嗯,堂弟就养得不错,方才我在那儿就听到他拿木枝打人的声音呢,中气十足。” 这一番话让何氏的脸上有些挂不住,略显尴尬,讪讪道,“男孩子嘛,总归是闹腾些,但她也不能推人啊!她多大,我儿才多大。”说到这里,语气又有了底气。 任白芷并没有继续跟何氏聊下去,侧过身,逗了逗何氏怀里的李林鹤,说道,“长得真壮实,就是太虚了,被姐姐一推就倒,啧啧。”她瘪着嘴摇摇头,似乎很看不起李林鹤。 被激怒的小屁孩,立刻不服气地反击道,“是我推姐姐的时候没站稳!我力气可大了!谁都打不过我。”边说边挥起小拳头给任白芷看。 任白芷也不说话,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何氏。 从她自己儿子嘴里说出的真相,她总不会还不信吧? 果然,何氏不再言语,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任白芷则似笑非笑地用方才何氏的话,反问道,“小孩才几岁,他能知道什么是撒谎么?只不过是大人太急于下结论了。” 刚说完,任白芷的马车就到了门前,她给何氏作揖后,便匆匆上车了。 “多管闲事,怎不被西直门的水淹死!”待任白芷离去,何氏对着她背影啐了一口痰,心中满是不快。 她扫了眼坐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的李紫芙,怒火中烧,厉声道:“哭哭哭,只会哭,让我在别人面前丢尽颜面,你倒是得意得很!” 说罢,她丢下手中的木枝,怒气冲冲地抱起李林鹤,径直进了屋。 李紫芙呆坐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第二次了。 这已经是堂嫂第二次帮自己了,而自己连一句致谢的话还未跟她说过。 想到这里,李紫芙的内心有些不是滋味,直到四周的窃窃私语渐渐传入她的耳中,她才缓缓起身,回头走去。 当天下午,李紫芙在门口静静等候,想向任白芷道谢与道歉,却始终未能见到她的身影。 经过几日有意无意在西侧门的徘徊,她终于碰上了匆匆出门的任白芷与蔓菁。她心中一喜,连忙上前,递上刚买的馒头,用蚊子一般的声音说道:“谢谢。” 任白芷似乎并未听见,愣了一下,接过馒头,爽朗地说道:“谢啦。”随后便与蔓菁继续前行。 没走多远,便传来蔓菁的声音:“大娘子,寒食节的事儿你忘了吗?她的东西你都敢拿?” 李紫芙不由得低下了头,心中暗自懊悔,早知应先道歉,却又听见任白芷说道:“嗨,她或许也是无心的,为了举报信的事,我忙得连早饭都没吃,有人刚好给我送吃的,这不是天助我也?” 这句话如一股暖流涌入李紫芙的心田。 她竟然相信自己,相信寒食节的事儿,并非她所刻意设计。想到此处,李紫芙双眼有些湿润,心中的愧疚之情更深了。 但也怪自己那时被猪油蒙了心,一心想攀上邓家的高枝,为自己寻个好去处,才会被姓邓的利用,鞍前马后。最后差点闹出人命。 所幸堂嫂,吉人自有天相,被老太太救了回来。 李紫芙望着渐行渐远的任白芷,心中涌起一丝羡慕,要是自己也能有堂嫂那样的出身,长成堂嫂那样的人,该多好。 第27章 当账房 匆匆赶到西街药铺的任白芷, 刚到门口,便看见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站在那儿,双手背后, 神情间带着些不耐。 见她来了,他递过一串钥匙,语气颇为不满:“林竹媳妇儿?怎么这般不守时?” 理亏的任白芷只能讪笑,她记得王氏给她的嘱托, 到了药铺后,会一个姓陆的中年医师将账房钥匙给她。 想来便是眼前这人了。 她微微低头, 连忙说道:“陆医师,对不住了,路上碰到些事儿,耽搁了些。” 陆医师只是微微瞥了她一眼,没多问,也不等她解释, 便转身领着她进了药铺。 药铺的布局井然有序,进门右手便是药房和柜台, 药房里有两个小徒弟正埋头抓药磨药, 身影忙碌而专注。 柜台边,一只精致的铜秤和一排整齐的药罐映入眼帘,药香弥漫, 沁人心脾。 左手边摆着几张长凳,供前来就诊的病人休息。 沿着长廊往里走,左墙上开着两扇门, 门内是小诊室。 第30章 靠外的一间敞开着, 门上的木牌上写着“跌打损伤”四字,里面坐着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 见陆医师进来,忙起身行礼:“叔叔早。” 而靠里那间门只微掩着,门上也挂着木牌,却写着“风寒、小儿”几个字。透过门缝,任白芷瞧见一个年纪约在二十上下的年轻大夫,正温声同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讲话。大夫余光瞟见她,还笑着点了点头,神色十分和善。 陆医师将她带到柜台后,指了指桌上的账本,不甚客气地问:“字,总认识吧?” 任白芷点了点头,见她应声,陆医师将手里的小钥匙交给了她,继续交代道:“剩余的东西都在中间那个抽屉里锁着,每日记得将账本带回去给你婆母过目。” 任白芷再次乖巧地点点头。 见状,陆医师语气不善地再次叮嘱道:“记账可要仔细些。” 未等她反驳,他便拂袖离去,回到靠近大门的一间小房间里,似乎不打算再理会她。 这陆医师是不是对自己有意见? 算了,先干活,可不能上工一天就被开。 她翻开账本,细细查看。 诶,这账本里的有些数据怎么看着这么熟悉?任白芷心头一紧,翻了几页后猛地想起来了——这些数字,不正是当初太太王氏用来考她的那些例子吗? 原来从那么早开始,王氏便起了心思,要将她安插到药铺做事。任白芷暗自笑道,倒也是个会用人的主。 之后,她不再多想,转而专注于手头的任务。 账房的工作其实并不复杂,无非是收银与出纳,清点每日进账,核对库存,并在关铺前确保账目与货物对得上。虽是简单的机械性重复,但需要细心,稍有疏漏便会惹来麻烦。 初时她尚有些手忙脚乱,经过两三次的重复后,便摸索出规律,渐渐得心应手。 虽说店中人对她表面客气,尤其是那几个药童,见她偶尔去后院时,还会主动打招呼,但她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隔阂。 首先是陆医师对她态度生硬,言语间并无多少尊重;所以他那个学徒,也是他的侄子,则对她的问题大多敷衍了事。 而另一位稍微年轻的大夫初时还与她攀谈了几句,自我介绍说自己姓颜。 “任账房,这单药客人急用,炙黄芪四两。”颜医师将给小病人开的药方递过来时,还带着几分熟络。 任白芷忙接过药方,将药品价格记入账本。可她的手一顿,将“炙黄芪”误记成了“赤黄奇”。 颜医师接过药方后眉头微蹙,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望,随后便不再与她多言,转身继续忙自己的事。 任白芷却并没有将此放在心上,毕竟她作为太太莫名空降过来的女账房,在这些已经在此工作许久的人之中,本显得十分突兀,在加上这工作在任白芷心中也只是临时活儿,所以别人怎么看她,她都无所谓。 只要老板钱到位就行。 又陆陆续续结账了几单后,任白芷对账房的工作越来越熟练了,到晌午时,她已经将所有事务处理妥当,账目清晰,货物有序,甚至能闲下来坐在店中发呆。 药铺斜对面,有一家招牌醒目的刘记金银铺,门面虽不大,却十分引人注目,她曾在汴梁商图上看到过,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店铺,与她想象中不太一样。 从「金银」二字揣测,这是家普通的首饰铺子,卖些金银饰品。 可是,店门口高悬着一块宽大的木牌,上面用粗大的墨字书写着【日价】,紧接着的两行小字罗列了各类物品的价格。 这是为何? 木牌上最显眼的是金银,后面依次是盐、茶、矾、香药,甚至还有犀角与象牙这些稀罕物。 她的目光在那块木牌上逡巡。 就在此时,一个小厮走了出来,熟练地拿起笔,开始更新牌上的数字。 只见“茶”旁的价格从一百七涨至一百二,“象牙”则从九千四百五跃升至一万两千九,其他品项则仅有些许波动。倒是金银的价格纹丝未动,显得格外稳健。 她忍不住咧嘴笑了笑,自言自语道:“这倒像极了证券市场上的挂牌价。” 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职业的敏感让她心生警觉:难道宋朝的经济体系竟已有现代金融交易雏形? 一旦遇到与钱相关的事儿,任白芷再也按捺不住,趁着晌午短短的休息时刻,连午饭都顾不上吃,匆匆朝金银铺走去。 金银铺的门槛不高,走进去后,内部陈设却格外简单。迎面一个长长的柜台,后方是一排上了锁的柜子,门上没有任何标注,透不出一丝玄机。 柜台后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伙计,衣着干净利落,见她进来,点了点头,并未开口招呼。 任白芷走近,先是左右打量了一圈,随后开口问道:“掌柜的,你们这里都卖些什么茶?” 伙计抬起头,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带着点揶揄:“小娘子刚来吧?我们这里是金银铺,不卖茶。如果你想买茶,出门左转一直走,那儿有茶行,或者对面的药铺也偶尔卖些药茶。” “可你们门口的木牌上写着茶价啊。”任白芷假装皱眉,不解地问。 伙计听罢,忍不住轻笑:“那是茶引的价,我们这儿不卖实物,只买卖交引。交引听说过吧?就是货物的提货凭证。” “那这些交引,需要取货?”任白芷追问。 伙计似乎被她的执着逗乐了,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只要挂着交引牌子的铺子,随时都可以取货,按照交引上的数量提货,不记名,谁拿都行。” “那我交引不想要了,可以直接卖么?”任白芷追问道。 伙计一愣,说道,“也是可以的,不过价格要比外面挂的便宜上一些。” 说完,他低下头忙活起自己的事情,显然没打算继续招待这位对行规一无所知的“新客”。 任白芷知趣地道了声谢,转身离开。然而,她的脑中却久久盘旋着刚才的对话。 单独交易交引,而不是直接交易实物,甚至都可以不交易实物,这不是就是现代的期货交易么? 那这所谓的金银铺,不就是期货交易市场么? 想到这里,任白芷心头的兴奋几乎溢了出来。参加工作之后,因为利益回避的缘故,她已经多年未碰过期货和个股交易。 如今,眼前竟然横空出现了一个机会,能让她在宋朝的“期货交易市场”一展身手,她又怎能不雀跃? 要是运气好,她的赚钱宏图的第一桶金,就可以从这交引上赚取! 可哪怕是炒交引,也得先有本金,不需要太多,但十几贯还是要有。 想到这里,任白芷的兴奋迅速被现实泼了一盆冷水。她还欠着任一多入股报纸生意的四十贯,短时间内哪还有余钱去冒险试水? 如果这时能从天而降一笔横财就好了,也不多贪,有个十贯让她练练手就行。 “果然还是得先好好打临时工赚钱。”她叹了口气回到了药铺。 如果她提前把账本的事儿做完了,是不是还可以去外面兼职啥的?多一份收入,快一点自由。 想到此,任白芷干活的劲头更足了,算账时一丝不苟,结账时效率极高,甚至忙得没注意到李林竹的到来。 李林竹一进店门,便看见任白芷正埋头在账册上,神情专注,笔下飞快地划动着什么。她的头发有些松散,一缕垂在耳侧,却毫不影响那一脸认真的模样。 他站在门口,目光微微一顿,随后嘴角扬起了一抹浅笑。 她倒是真做得起劲。 其实,他会来,是因为母亲王氏提起了一件事。 王氏上个月翻看西街药铺的账本时,发现今年的账目被人动了手脚。由于信任陆家,她最初只是传唤了陆账房,想旁敲侧击几句。 谁知,陆账房虽没有明说什么,但王氏前脚刚找陆账房问话,后脚大房那边的何氏便罕见地上门拜访,不仅如此,言辞间还颇为隐晦。 何氏话里话外提到,不要辜负亡夫的遗愿,似乎在提醒王氏,不要轻易动陆账房的职位。 李林竹最了解自己的母亲了,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别人越威胁她不开人,她偏偏就要开。 于是,第二天,陆账房就被停职了。 但账房的职位不能空着,这可是管钱的核心岗位。找新人?王氏不放心,于是,便把目光落在了任白芷身上。 虽说这个新儿媳为人不算殷勤讨喜,但对数字却天生敏感,这一点王氏早有体会。她索性决定让任白芷暂接账房一职,也算是对她的一次试探。 一开始,李林竹还担心母亲的安排太过突然,怕任白芷被陆医师那些人难为,工作难以胜任。可现在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他的小狐狸,可聪明得很呢。 第28章 举报信 李林竹见任白芷埋头算账, 眉间神色专注,竟连他入门也未察觉,不禁扬了扬眉梢, 嘴角含笑,却未打扰,径直向内堂而去。 第31章 两间诊室之间,隐约传来一阵药香, 夹杂几分桂花的甜意。他迈步走进靠近门的那间,嬉笑着扬声道:“陆二叔, 可听闻你又藏了桂花酿?我来讨几口,尝个鲜。” “滚蛋!你小子酒量浅得不像话,一杯就醉,真是糟蹋我这珍酿。”陆医头也不抬,手里捣药的动作不停,语气中满是不屑, 抬手一挥,似要赶人出门。 此言引得任白芷抬头, 循声望去, 果见李林竹正站在陆医面前,笑意盈盈,心中不免一动:他怎么来了? 然而李林竹却装作全然不知, 继续与陆医的学徒打趣:“正平,今日是谁又惹恼了你二叔?瞧这火气,怕不是你又没按规矩做事?” 陆正平笑着摇头, 语气颇为无奈:“勉之可别乱扣帽子, 二叔是宝贝他的桂花酿。你想白喝,我看难。” “当然不白喝。”李林竹挑了挑眉, 似不以为意,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抖了抖,“《太医局方》,我方才得来一份,也不知……”他故意拖长了尾音,目光在陆医脸上打转。 “两坛,借我七日。”陆医果断打断他的话,眼神却早已被那册子吸引。 话音刚落,隔壁颜医已大步而来,脸色不善地说道:“好小子,这书不是答应给我的么?竟先拿去换了桂花酿!” 陆医闻声冷笑一声:“姓颜的,平日里同我抢熟药存货就算了,今日连这书也要同我争上一争?” 颜医闻言冷哼:“陆老莫强词夺理!此书原本是我先托勉之寻的,何来争抢一说?” 李林竹见两人争执不休,脸上却毫无愧色,只凑到颜医耳边低语几句。 颜医听罢,神色略显缓和,虽仍有不满,却转向陆医拱手道:“陆老,适才我唐突了,还望海涵。”说完便转身回了自己的诊间。 陆医看着颜医离去的背影,冷笑道:“你倒是颇会做好人。” 李林竹满不在乎,笑眯眯地将册子递给陆医:“二叔,最老的那两坛,可别让我白忙一场。” “嘴巴倒挺叼。”陆医嘴上嘟囔。 李林竹环顾了一下陆医的诊间,说道,“二叔又调了些新药?” 陆医没有理他,倒是陆正平从角落的柜子里拿出几个瓶瓶罐罐,递给了李林竹,“你这狗鼻子还是那么灵,给,二叔改良了的跌打膏,可以存更久不坏。” “哼,非要去考什么科举,白瞎了他那鼻子。”陆医言辞虽带讥讽,却不阻止陆正平递药,“正平你可别学他不务正业,一耽误就是个十年,人哪儿有那么多十年。” 陆正平被点名,讪讪应道:“侄儿记下了。” 李林竹却依旧笑得轻松:“这不是都回头是岸了么?”随即目光扫过任白芷的位置,眼神微闪,见她依旧低头忙自己的,便转身道:“二叔你忙,我去瞧瞧怀义。” 李林竹步出诊间,迈步向颜医的屋中而去。途经任白芷的柜台时,他刻意放慢脚步,目光一转,仿佛才注意到她,微挑眉梢,带着几分戏谑地开口:“诶?你怎么在这儿?” 任白芷抬头,眼中泛起一丝期待的光芒,嘴角微微上扬:“你不去太医局的时候,都在这里坐诊么?” 她心中打着小算盘:若他常来这里,那她蹭马车岂不是方便了许多?虽说这点车费算不上什么,但筹钱阶段,能省一点是一点。 李林竹见她语气热络,不由得心生得意,嘴角翘起,自觉风度翩翩地回道:“我一直都在马行北街的铺子里坐诊,哪会来这里。” 李家除了几处收房租的铺子以外,主要的收入还是三家药铺。他们平日里住的马行街北的山水李家药铺,是总店。除此之外,还有两家分店,一家是南边诸访巷的李记药铺,另一家就是他们现在所在的西街药铺。 那这样的话,就蹭不到马车了。任白芷心里登时失落几分。 她神色一敛,语气淡淡道:“哦,那你忙吧。”说罢,低头继续算账,再无理会。 李林竹见对方突然冷淡下来,有些不满,忍不住趴在柜台上,伸长脖子盯着她:“你就不好奇,我既不在这里坐诊,怎么太医局一放学就跑来了这边?”他指尖轻轻敲着柜台,似狗尾巴摇晃,满是邀宠的意味。 “还能是啥原因。”任白芷连头都懒得抬,语气平静却透着几分调侃,“你娘让你来看看我是不是在偷懒呗。” 这又不难猜,毕竟自己是个外人,账房这么重要的工作,要不是李家二房确实没人了,怎么也不会轮到她来顶活。任白芷心里盘算着。 李林竹闻言,差点没把眼珠翻到天上去,伸手虚点了她一下,在心里埋怨着,真是个没良心的,你官人我像是那种人么? 但不一会儿,任白芷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露出一抹讨巧的笑:“那你可以等我一会儿一起回家么?”便宜能占一点是一点。 李林竹一怔,方才心生的不满,被她这一笑彻底化解,他脱口而出:“好,我等你。” 得到承诺的任白芷再次低头忙碌起来,李林竹便不声不响地拿了门口的小藤椅,绕到柜台后,靠着她坐下,一副随时待命的模样。 “快算完了,快算完了。”任白芷以为他是来催账,忙不迭挥手,语气略显急促地解释。 说罢,她将最后的数字填入账簿,啪地一声将账本合上,递向李林竹:“喏,检查吧。” 岂料账本刚递出去,一个薄薄的信封从夹层中滑落,轻飘飘地掉在地上。 李林竹弯腰捡起,见信封未封,眉梢微挑,也不客气,径直拆开了看。 “这不好吧,是别人的信——”任白芷下意识地出声阻止,然而已来不及。 信纸展开,字迹跃然纸上。李林竹目光一扫,眉头顿时深锁,神色间透着几分冷峻。 任白芷见状,也忍不住凑了过去,刚读出几个字:“陆医……”随即反应过来,赶紧闭嘴。 只见信上几个字:陆医与陆账房私下勾结,以次充好。 这是一封举报信! 李林竹轻轻折起信纸,神色晦暗不明,似乎在权衡什么,而一旁的任白芷则在心里暗叹,为啥她上班第一天就碰见这么个倒霉事? 李林竹轻轻折起信纸,将其揣入怀中,语气压低,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清:“你能回想起来,这东西是什么时候夹进账本里的么?” 任白芷微微皱眉,低头沉思了片刻,随即说道:“上午肯定没有。我早上重算了旧账,每一页都翻过,并没有看到这东西。中午的时候,我出去了一趟,回来后,这账本就一直在我的视线里,没人碰过。”她顿了顿,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语气笃定起来,“一定是我去金银铺的时候,有人趁机放进去的!” 话出口,任白芷便后悔了,心中暗骂自己嘴快:这不是把自己摸鱼的事暴露了么? “金银铺?”李林竹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关键词,目光微微一闪。西街的金银铺,除了刘记还能有哪家?刘记掌柜,不就是何韵亭的娘么? 想到此处,他心中不由得有些不快:第一天上工不好好干活,竟然还想着去会旧情人! “这东西为什么要给我?我不过是个打工的。”任白芷并未察觉他的情绪,自顾自地抱怨道。 “是写给我娘的。”李林竹没好气地提醒她,“你每天都会把账本带回去给我娘过目,不是么?” 任白芷点了点头,确认这信与自己无关,心里松了一口气:不是针对自己的就好。她只想安安稳稳赚够本金,可不想被这些糟心事牵连。 正想着,便见陆医领着他的侄子陆正平走了过来,将看诊簿递上,说道:“没病人了,家里还有事,我就带正平先回去了。” 任白芷本想趁机问清举报信的事,刚开口:“陆医,有件事……”话未出口便被李林竹一把拉住,他瞪了她一眼,示意她闭嘴。 “什么事儿?”陆医却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盯着二人,隐约透着一丝警惕。 任白芷一怔,随即机智地改了口:“哦,是想再为今天早上迟到的事向您道歉。明天我一定早早过来!” 陆医闻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声,转身领着陆正平离开了。 “你今天早上迟到了?”李林竹似笑非笑地问,语气里透着些揶揄,“难怪陆二叔对你印象不太好。他最讨厌做事不认真的人了。” “发生了一点意外。”任白芷淡淡地回了一句,不欲多说,而是迅速将话题转回举报信:“你把这东西带给你娘的时候,能不能略过我中午去金银铺的事儿?反正也不重要嘛。” “那你告诉我,你去金银铺做什么,我再考虑要不要告诉我娘。”李林竹顺势追问,眼中透着几分审视。 “啊,就……看看金首饰啥的。”任白芷随口敷衍,目光却不敢与他对视。她心中暗自警惕:自己的小生意计划还未稳妥,暂时不能让他知道,万一失败了多丢人。 李林竹狐疑地盯了她几秒,见她神色心虚,也未再追问。只是心下早已有了自己的猜测,鼻头莫名有些酸。 第32章 就在此时,颜医从诊间走了出来,将看诊簿递给任白芷,又递了一份熟药方给李林竹,语气不轻不重地叮嘱:“刘老三还在后院煎药,一会儿你去检查一下,确认没问题才能放他离开。这小子最近干活都不够仔细。” “放心吧怀义,交给我。”李林竹接过药方,状似无意地问道:“陆二叔对我娘开了陆账房的事,有没有生气?” 颜怀义轻笑一声,语带揶揄:“勉之,你觉得以我和陆医的关系,他会把这种私密心思告诉我?” 也是,陆医和颜医素来不合,尤其在熟药存货的问题上分歧颇深,私下自然不会有太多交情。 颜怀义走到门口,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低声说道:“不过,我倒觉得你娘做得对。陆账房和陆医是亲兄弟,一个坐诊,一个管账,中间的空子可多着呢。” 李林竹闻言,眉头微蹙,心中若有所思:难道举报信中的内容……竟是真的? 第29章 反向造假 从太太房里出来后, 任白芷紧随李林竹的步伐,低头冥思苦想:十贯钱啊,这对于正好缺钱的她来说, 可是个及时雨,无论如何都要拿到手。 李林竹推开门,回头看了一眼紧跟着进来的任白芷,语气戏谑:“怎么, 我不去你房里,你倒想来我这儿?” “李林, 官人啊。”任白芷赶紧换上做作的撒娇声,瞬间让李林竹起了鸡皮疙瘩,“明天你真的不陪我去药铺查查么?”她眼巴巴地看着他,脸上满是讨好。 “你自己接下的活,干嘛非要拉上我?”李林竹悠闲地靠在椅子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一个人怎么查得清楚嘛。”任白芷苦着脸, 抬手比了个数,“你娘可是答应了, 悬赏了十贯钱, 让我们三天内查明真相。十贯呢!” 李林竹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问:“没有我们,是你, 你听到了十贯钱后,迫不及待地接了下来。跟饿鬼扑食一般。” “我手头紧嘛。”任白芷再次尴尬地笑笑,胡诌起来, “今儿去金银铺看上了一款金首饰, 正好十贯呢,我想买。” 李林竹懒得拆穿她, 随手倒了一杯茶,慢条斯理地说道:“既然你这么缺钱,那就自己查去呗。我明儿还要去太医局报道。” 任白芷咬了咬牙,发现软的不行,索性开始讲理:“这事儿其实真不难,只要找出写举报信的人,然后问他要前因后果就可以了。” 李林竹看着她,笑意更深:“你这不是已经有思路了么?” 任白芷忍着怒火,继续说道,“但问题是,怎么找出写信之人?晌午的时候,药铺众人都去后院吃饭了,柜台空无一人,谁都可以把举报信放进来。” 李林竹跟着她的思路,点头表示认同。 “倒是可以考虑对比笔迹。”任白芷却一脸愁容地说道,“两个医师的笔迹我方才对过了,都不是。至于别人的,他们今日对我的态度,说不定会糊弄我说自己不会写字。更何况,万一不是药铺之人放的呢?” 李林竹赞许地点点头,逻辑很清晰。 见状,任白芷趁胜说道,“既然找出写信之人这条路不好走,那就直接调查所谓的以次充好是不是存在便可。只是,我。”说到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额头。 作为一个将“炙黄芪”都能写成了“赤黄奇”的药理白痴,让她去查药铺里哪些药质量好质量不好,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所以,她只能拖着李林竹一起去。 李林竹看着她难得求助的模样,觉得有趣,权衡一会儿后,说道:“行吧,明天我陪你去一趟,但有条件。” “什么条件?”任白芷立刻警惕起来。 李林竹嘴角微微上扬:“条件嘛,等你拿到十贯钱的时候,我要分一半。” 帮她的忙,可以。但是帮她接近何韵亭,不可以! “太黑了吧!”任白芷不满道,“法子都是我想的,脏活也都是我做,你就是点一下药,都不会超过一刻钟,就要分走一半?凭什么啊。” “凭你自己查不出来啊。”李林竹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说道,“反正不答应也行,本来这事儿我也没想管。” 任白芷看着他那副吃准了自己的样子,气得直咬牙,最终还是妥协:“……行吧,一半就一半!”五贯也是钱。 “这就对了。”李林竹站起身来,拍拍她的头,“明天太医局放学后,我就来药铺找你。” * 清晨,西街药铺静谧无声,铺内的陈设因光线而蒙上一层柔和的暗影。 任白芷坐在柜台后,摊开账本,眼前散乱的是几本往年的旧账。 虽昨夜已得结论,她仍不甘心,硬着头皮尝试索要笔迹。果真如昨所料,连连碰壁。 抓药的卫二忙着挑拣药材,借机推脱;颜医的学徒岳九以字丑为由避开,甚至刘三干脆声称自己不识字,明明昨儿还见他盯着药方煎药,分明是敷衍搪塞。 任白芷捏着笔杆,扶着额头,暗暗叹气。若蔓菁在此,她那一张讨喜的笑脸,想来定能让人卸下戒心,心甘情愿提笔。 但她也没有因此放弃,毕竟可是关乎着十贯钱,如果她能在李林竹来之前就把举报信的事搞明白,那这十贯钱不就全是自己的么? 想到这里,她脑筋又活络了起来。 陆医跟陆账房如果真的沆瀣一气地以次充好,还想瞒过太太的查账,那么账本造假是必然的。 既然如此,是不是可以从账本里翻出蛛丝马迹呢? 说干就干,任白芷把往年的账本逗翻了出来,用ks检验了一下,发现确实是今年的数据值最偏离正常。今年才过了五个月就会有这么大的问题,也难怪太太会气得把陆账房开了。 如果能还原真实数据就好了,这样就可以知道,这五个月到底是哪些药材的卖价出了问题。 但即使是任白芷,在现代统计学的帮助下,也无法还原真实数据。 她盯着账本上的甲甲、甲乙发呆,脑海里闪过一个重新收集数据的方法。 凭证。 之前太太说过,李家药铺为了防止有人冒名卖假药,所以每一笔卖出去的药,都有凭证加公章在包装袋上。 既然如此,只要她能把这几个月的凭证回收个七七八八,再按照高斯分布估计,那不就可以算出一个数字么? 想到这里,她赶紧动手了起来,以“庆祝少东家新婚”为由,发布告示:凡持有药铺凭证盖章包装袋者,今日可凭此领取浮梁茶一两。 浮梁茶价格低廉,一百两茶购入不过五十文,预算控制做得很好的任白芷,自掏腰包,以此吸引顾客。 天光渐盛,药铺门外陆续有人拿着旧药袋而来,领了茶,报了凭证。 至寅时三刻,她终于收集到许多的凭证,今年去年的都有。 她筛选出今年的,拟合得到了一个大致的药材收入,再结合看诊簿,加上问诊的收入,乘以一个系数,差不多就能得到一个接近真实收入的数值。 最后假设医师的工资跟药材购买与往年持平,收入减去成本,便是实际的利润,这个利润也就是每年李家结算后,拿到手的钱。 可任白芷皱着眉头盯着自己算出来的数字,觉得不可思议。 按理说,以次充好的话,真实利润会比账本利润高,差值就是他俩贪墨的钱。 可眼下,她预估的真实利润,比账本利润,竟低出许多? 换句话讲,李家结算到手的钱,比药铺实际赚的,多? 奇怪,多出来的部分,从哪里来?总不能是陆账房自掏腰包吧? 她又返回去一步步检查,药材销售高出了实际两成,诊金相较前两年,增长了一成,而药材购买下降了一成,都没算错啊。 真是奇了,这陆账房造假,是往高了报利润? 任白芷干金融这么多年,也就只有帮有些公司上市的时候,才会有特殊会计计算法来虚报利润。 可这药铺是需要实打实给李家拿银子回去的,账本往高了报,难道陆账房自己往里面倒贴钱?还偷偷摸摸的。 正为此烦恼,门外传来马车辘辘声响,打断了她的思绪。 任白芷抬头循声望去,只见药铺门前停下一辆的马车。车帘微动,一只修长的手掀开帘角,紧接着一袭深蓝长袍显现。 李林竹从车中迈步而下,抬眼扫过药铺的柜台时,还不忘对她做个鬼脸,随后踏入铺内。 药铺后院,李林竹挽起袖子,手执药簿,一一核对架上的药材。 他捻起一小撮黄芪,细细察看其色泽与纹理,又拈起一片白芷叶,轻嗅其气味,辨别药性是否如常。青黛、川芎、当归……每样药材,他都逐一清点,不曾放过一丝异常。 半个时辰过去,账簿上的记录与药柜内的存货数目对得分毫不差,药材的品相亦无可挑剔。 他将最后一份生地放回药柜,松了口气。 第33章 “果然陆二叔并非如此之人。”李林竹低声喃喃,目光中透出几分沉思。 他翻阅着厚厚的账簿,细细端详着近期药材的进货记录,指尖在纸页上轻轻滑动,心中暗想:“究竟是谁在背后造谣生事,诬陷陆二叔他们呢?难道……”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颜怀义的诊间,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若有所思。 此时,任白芷也走入后院,衣袂轻扬,轻声询问:“如何?发现哪种药材有问题了吗?” “并没有。”李林竹摇了摇头,眉头紧锁。 “那真是奇怪。”任白芷微微皱眉,目光中闪过一丝疑虑,“难道陆账房真的在给你们送银子?” “送银子?”李林竹意识到事情的蹊跷,连忙追问。 任白芷便将自己发现的反向数据造假的情况一一说出,顺便吹嘘了一下自己的聪明才智,再次与李林竹讨价还价那十贯钱如何分。 她还在絮絮叨叨,便听见陆正平在前门喊道:“勉之,任大娘子,衙门有人找!” 两人相视一惊,面面相觑,心中隐隐感到不安,急忙赶回铺子。 只见一名身穿青色衙役服装的男子,他神情冷峻,坐在候诊椅上,腰间别着刀,目光扫视四周,似在寻找什么。 任白芷一眼便认出了他——曾在神保观被她强行搭讪的那位吃面小白脸,刘大哥! 对方显然也对此感到意外,但他依旧保持着公事公办的态度,语气中透着一丝严肃:“我接到举报,告发西街李家药铺陆医,涉嫌兜售假药,以次充好,请配合调查。” 第30章 嫌疑人 傍晚, 李家西院,王氏居所。 帘外寒风微动,烛影摇曳。堂内王氏端坐于高背椅上, 神色微沉,听完两人的回禀后,眉间微蹙,语气中带着些许不悦:“所以, 这一整日过去了,举报信的事毫无进展, 反倒惹来了衙门的注意?” 任白芷低眉顺眼,恭敬地点了点头,旋即又心生几分不安,这话似乎责怪她办事不力。 王氏见状,长叹一声,摆手道:“罢了, 终究十贯钱不是人人都能挣的。”话音未落,她蓦然转眸, 目光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十贯呢,素问,要不——” 未等她说完, 任白芷已然如她所料般急忙站起,连声道:“别、别!其实也并非毫无头绪。”她飞快地瞥了李林竹一眼,随即硬着头皮继续道, “咱们收到的举报信与衙门那边的, 略有两处不同。其一,衙门的信件送达时间比咱们晚了一日;其二, 衙门那封并非手写。” 她一口气将之前两人的分析尽数道出,话音未落便察觉到李林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额头。那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像是在感叹她终究靠不住。 罢了,母亲虽然为人强势,但洞察人心,想来也藏不住多久。李林竹暗自想到,便没有阻止。 王氏听闻,脸上未显轻松:“所以呢?” “前一点尚无定论,但第二点,已有些猜测。”任白芷见李林竹默许,胆子便大了几分,“寄信之人既然不愿暴露笔迹,便说明他的字迹极易被人认出。若如此推断,这人必是药铺中笔迹常被熟识之人。而店里,平日里落笔最多的,唯有两位医师。” 王氏略作思索,面色凝重,迟疑着转向李林竹:“怀义?” 李林竹微微颔首,眼中透出一抹认同。 见王氏似乎已认可推测,任白芷连忙补充道:“至于动机,还需再查,因此我们才未敢急于禀报。”她心中暗自祈祷,这十贯钱的好事千万别因旁人插手而黄了。 王氏却嗤笑一声,目露几分不屑:“这动机还需查?怀义早就对我偏袒陆家两兄弟不满。他师父临终嘱托,让我尽力满足陆二对药铺的需求。熟药之事,他不知与我争执了多少次,可陆二坚持不让步,我又能如何?” 任白芷闻言愣住,神色间满是困惑。李林竹见状,替母亲解释道:“颜怀义的师父是我父亲,而陆二叔是我父亲的义兄。去年起,二人因熟药存货的问题争执不下。这些熟药的收益,直接关系到他们二人的分红。” “熟药存货?”任白芷眉头一挑,显然对这个陌生词汇不甚了解。 李林竹耐着性子解释道:“西街药铺的熟药分两类:一是应急类,如止血散、跌打膏、烧伤药;二是常用类,多为治疗风寒的药物,比如李家的招牌药——疏风散。” “哦,我明白了!颜医师擅长风寒类药物,所以更倾向于多备常用药,而陆医师则相反?”任白芷推测。 “不全对。”李林竹摇头道,“应急熟药难以保存,需求量也不稳定;而风寒类熟药不仅易储存,且需求随季节变动,十分可控。就收益而言,风寒类自然优于应急类。然而应急药既名‘应急’,便是性命攸关时所需之物,若无存货,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即便赔本,我家药铺也从不缺应急熟药。” “可既然如此,两者备齐不就好了吗?这有什么争执的?”任白芷不解。 李林竹无奈瞥了她一眼,低声道:“有空往金银铺跑,还不如多了解了解夫家的药铺事务。” 见任白芷拼命给他使眼色,他才收回戏谑之意,正色道:“朝廷早有禁令,限制民间贩卖熟药。我娘费了不少心力,才保住三成的熟药权。也就是说,熟药存量不得高于药材总量的三成。” 王氏叹道:“在西街那家药铺,应急熟药占六成;在咱们这儿,占三成;而你大伯的铺子,应急熟药不到一成。谁愿意亏本做生意呢?” 听到此处,任白芷终于明白了,“难怪颜医师会不满。原本能赚一千两,却因比例限制只能赚三百两,这换了谁都会心生怨怼。” 王氏点了点头,随后话锋一转:“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该把事情闹到衙门去。闹大了,李家的名声也不好听。” “还有别的线索么?”王氏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 任白芷略显犹豫,摸了摸后脑勺试探着开口:“倒是有一个关于账本造假的线索。我发现今年账本上的盈利金额,比实际盈利金额高出了四十贯。” 这话一出口,王氏眼中闪过一抹惊色,立刻追问:“你如何得知?” 任白芷简单解释了一番自己如何通过回收的部分凭证,再结合往年的历史数据,估算出实际收益金额。 她说得条理清晰,但王氏听完后却眉头紧锁:“仅凭三成凭证?怕是预估得过于粗糙了吧。” 任白芷正想解释,从概率学的角度看,三成数据点已足够支撑推论,但想到若要细讲,还需从概率论和高斯分布开始,麻烦得很,她索性点点头,笑着附和:“是有些粗略。” 王氏低头沉思,片刻后抬起头,目光在两人之间游走,显然心中已有计较:“衙门那边我会安排人去疏通。任氏,你继续暗中查清这举报信的来源。” “是。”任白芷微微颔首,应声道。 王氏又转向李林竹,语气稍缓:“竹儿,既然是熟药比例的矛盾,那举报信中所指‘以次充好’,想来也不是说的生药。明日你陪任氏去店里,把所有熟药,尤其是应急熟药,逐一清点。” 李林竹闻言点头,沉声答道:“孩儿明白。” 王氏微微颔首,语气沉稳却不容置疑:“还有,无论查出什么,以药铺名声为先。” 任家西院,夜已深,烛火摇曳。 任白芷二人从太太处回到自己房间,推开门,便见蔓菁正倚在窗边,手持一卷书,细细摩挲着页角。 见自家大娘子进屋,蔓菁眼中浮现一丝笑意,合上书,站起身道:“大娘子回来了。” “蔓菁!你提前回来了?”任白芷眼中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拽住蔓菁的手臂,语气里掩不住的欣喜。 “嗯。”蔓菁浅笑点头,心中不免得意,自己回归让大娘子这般欢喜。 “那太好了!”任白芷雀跃道,“明日一早,你便随我去药铺,将药铺里众人的笔迹一一收集来。”说罢,神情认真,显然早已心中有数。 蔓菁微愣,不知前因后果,但还是乖乖应道:“是。” 一旁的李林竹正端坐品茶,闻言抬眸淡淡道:“刚才娘不是说,不可声张?” “我当然知道。”任白芷眼珠一转,笑得像只偷腥的狐狸,“所以到时候,就让蔓菁假借名义——说我为备孕祈求龙凤胎,特让大家各写一个‘好’字相赠。” “龙凤胎?”李林竹眉毛一挑,嘴角止不住地上扬,轻笑道,“你是要拿这些‘好’字与举报信上‘以次充好’的‘好’字比对吧?可你这理由,未免太……” “不露痕迹。”任白芷自然地接过话,眉眼间是十足的得意。 李林竹忍不住大笑出声,“没脸没皮才是。” “你就是嫉妒我想出这么妙的法子!”任白芷撇撇嘴,一脸不屑。 话锋一转,她神秘兮兮地凑近,“对了,你猜,今日到药铺查案的衙门中人是谁?” 第34章 “你认识?”李林竹果然上钩,眸中染上几分好奇。 “唔,勉强算得上吧。”任白芷卖了个关子,欲擒故纵。 谁知李林竹不过片刻便笃定道:“神保观那次,你搭讪的那个捕快?” 任白芷瞪大双眼,心中惊讶,“你怎么知道?” “上次你说他腰间佩刀,我便猜他是衙门中人。”李林竹摊摊手,笑道,“佩刀之人,除了军中武将,便是捕快。” 这小子有点厉害啊,只听旁人片语,就能推理出大概。任白芷暗自叹服。 “不过话说回来,”李林竹顿了顿,若有所思,“那日你遭遇贼匪,就遇见了他,未免太巧合了。” “我也觉得怪怪的。”任白芷点点头,“你说他是不是借着这举报信的由头,故意接近我?” 李林竹闻言一怔,随即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原来你这狐狸不仅对我自恋,对别人也不遑多让。” “说什么呢!”任白芷一脚踢向他,谁知他早有防备,轻巧一避,“我是觉得他可能想从我这里打探人贩子的事。” “哦,这倒是个正经猜测。”李林竹点头应允,但依旧笑意未褪,“不过你说话那语气,着实让人误以为他对你。” 一旁的蔓菁见状,忍不住为自家大娘子打抱不平,接口道:“我们家大娘子,才貌双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是常事。” 李林竹听闻,更是大笑出声,“窈窕倒是有,淑女可不敢苟同。” 任白芷气得双颊泛红,冷笑道:“哦,是么?某人还以为自家的东西,是偷……唔!” 话未说完,李林竹便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巴,眼神中带着几分威胁,“你敢说出去试试?” 任白芷忙摇头,李林竹这才放开她。 “你要是再敢说我,我就……”武力值落下风的任白芷气鼓鼓地威胁道。 “你就怎样?”李林竹不依不饶地盯着她问。 “我就诅咒你孤寡一辈子!” 李林竹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笑得前仰后合,“哎呀,这诅咒怕是要落空,我已经娶过了妻。” 任白芷反应过来,顿时补充道:“那就一辈子娶不到除我以外的人!” 话一出口,蔓菁也跟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大娘子这诅咒,倒像是在吃醋呢。” 李林竹笑得更欢,前仆后仰,“原来你这狐狸早已对我倾心,怪我愚钝,如今才察觉。” 任白芷气急,怎么跟这人吵嘴,永远都占下风! 她脸颊涨红,直接下了逐客令,“蔓菁,送客!” 蔓菁还欲调侃,被任白芷狠狠一瞪,赶紧低头闭嘴。 李林竹见状,不忘再添一把火,“罢了罢了,我明日还要早起,便不打扰了。不过蔓菁,你可得每日打水,让你家大娘子沐浴,她懒得很。” …… 这日子,不离,真是没法过了。 第31章 偷工减料的熟药 收到举报信的第二日, 西街药铺 黄昏时分,药铺里渐渐安静下来。任白芷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习惯性地将账本打开, 又拿起笔记下今日的收入支出。 蔓菁正潜入药铺,替她收集“送子祝福”,而李林竹则在后院逐一清点熟药。 任白芷搓了搓有些凉意的手,却将注意力完全沉浸在账本上。 她依旧无法释怀之前的疑点:陆账房为何会造假“倒贴”? 她再次逐笔核算盈利数据, 确认假设并无纰漏。 她从抽屉里取出昨日整理好的剩余凭证,目光一凝, 心中冒出一个念头:既然今年造假是倒贴,那往年会不会同样存在问题? 翻找出去年存下的零散凭证,她发现数量仅占实际销售量的一成,但已足够推测出大致情况。 按照之前的算法,她一步步推算出实际利润,再与账本对比, 赫然发现少了一百贯。 任白芷倏然坐直,心中疑云更浓。 去年少了一百贯, 今年却多了几十贯, 有点意思。 “可如果去年少了一百贯,那为何年终结算时太太毫无察觉?”她自言自语,翻查起账本的分支记录。 终于, 她发现了问题的关键:收回的欠款中藏着猫腻! 李家药铺向来允许街坊邻里打借条购药,账目显示,往年年底都会收回八十到一百贯欠款。可唯独去年, 只收回二十七贯。而且, 再看欠款的总额,与往年相比竟然低了不少。 她翻遍去年的日账, 发现有几处欠款记录被人为抹去。虽然单笔数额不大,但累积起来,正好是一百贯! 任白芷的目光缓缓落到今年的欠款记录,发现多出来的几十贯,竟分布在每月的收支之中。 她追踪这些数据变化,发现随月份推移,多出的金额逐渐减少——到上月,仅多了五贯。 “有意思。”她轻声呢喃,心下已经有了一个猜想。 这时,李林竹从后院走来,带着一身草药的淡香。 他手里拿着几张记录单,低声说道:“熟药清点完毕。根据药方和采办单据,陆二叔确实以高价购入中等草药,熬制成应急熟药后,再标以高等熟药的名头出售。只不过。” 见他欲言又止,任白芷等不及了,催促道,“就咱俩,别卖关子了。” 语气中无意透露的亲昵,让李林竹十分受用,他继续说道,“虽然陆二叔是以两倍的价格收购的草药,但量却也是两倍,因为店里备着应急熟药远超分配给他的比例。” “这不还是以次充好么?”任白芷却不以为意,“多备多赚钱呗。” 谁知李林竹却摇摇头,说道,“我之前不是说过么,应急熟药的销售量很难预测,按照之前我娘分配给他的量,一半都会因为过期没卖掉而丢掉。如今陆二叔用同样的成本,备了两倍的量,只会增加舍弃掉的应急熟药量而已。” “所以,没有赚头,陆医还铤而走险?”任白芷也明白了李林竹的疑惑,但依旧不相信有人会冒着风险做这种没有利益的事情,继续问道,“有没有可能,某个时间段应急熟药的需求量特别大,旁的药铺都没有,他们就趁机,疯狂赚钱?” 李林竹却用食指轻轻戳了戳任白芷的头,“你就知道个钱。”然后柔声解释道,“我爹跟陆二叔是学医的同窗,陆二叔是处理跌打损伤骨折烧伤的好手,可惜家贫,所以我爹当年与陆二叔签了合约,以每月十五贯月钱雇佣他在李家药铺,终身坐诊,但不参与药铺销售分成。除非有损害药铺的行为发生,不然这合约一直要到陆二叔入棺。这个西街铺子,当初就是专门为了陆二叔方便才盘下的。” 哇哦,这是什么神仙感情,难道这玩意儿也遗传?哦不对,这玩意儿本来就遗传! 任白芷仔细打量了一下李林竹。可惜了,这么一个深情的种,性别不合适。 “所以说,我真的不明白陆二叔为什么要这么做。”李林竹并没有注意到任白芷的打量,独自陷入沉思,“而且,为什么颜怀义会知道这件事。” 说罢,他将之前收到的举报信从怀中取出,递到她面前,“还有就是,这信是谁写的?难道除了当事人跟怀义,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事?” 任白芷也跟着瞟了一眼他手里的举报信,不知为何,觉得这陆字好像在哪里看过,而且,看过不止一遍。 在哪里呢? 好像就是在这里。 就是方才。 任白芷的目光慢慢移向自己手里的账本,目光正巧锁定账本上写的金额,“陆拾叁文”,恍然大悟。 “这不就是陆账房的字么!”她有些激动地说道,将手里的账本递给李林竹看。 果然,两个陆字的笔风,如出一辙。 “有意思。”任白芷拍了拍账本,眼里多了一丝戏谑,“这举报信,竟是陆账房自己写的。” “自己举报自己?”李林竹眉头皱得更深,“陆三叔这是为何?” 任白芷目光重新回到账本上,又盯着举报信思索良久,眉头越锁越紧:“陆账房会不会,挪用公款?” 话音未落,李林竹就拨浪鼓一样摇了摇头,“陆三叔最是心细胆小,我娘多年来又如此信任他,不可能的。” 任白芷想了想今年多记的几十贯,再次问道,“有没有可能他急需用钱,所以。” 李林竹再次摇头说道,“更不可能了,陆三叔的儿子就是正平,虽然是学徒,每月也有五贯钱,陆三叔自己的月钱也有十贯,他家就三口人,又没人有什么不良嗜好,十五贯绰绰有余。” “那他为何去年少记一百贯,今年又多记几十贯?”任白芷索性反问他。 李林竹不答,却只见蔓菁拿着一个写满了好字的红纸,笑盈盈地从后院走了出来。 “大娘子,这字。” 还没等蔓菁说完,任白芷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辛苦蔓菁了,不过我们已经知道这信是谁写的了。” 第35章 “啊,我还是晚了些。”蔓菁有些懊悔,“都怪那个刘老三,一直拉着我聊闲话。又是问陆账房被开是不是因为大娘子,又是问谣传大娘子会神机妙算是不是真的,见我不答,他就自己在那儿聊铺子里别的谣传,什么卫二相亲又失败啦,陆学徒去年被相好骗了一大笔钱啊,岳九儿跟她婆婆又吵了一架啊。” 还没说完,李林竹跟任白芷对视了一眼,然后任白芷打断问道,“陆学徒是指的陆医的侄子,陆正平么?” 蔓菁愣了一下,点点头,说道,“应该是。”见大娘子似乎对这个人感兴趣,她继续补充道,“那个学徒是陆账房的儿子,不过陆账房跟他儿子似乎从去年开始有了什么矛盾,在药铺里都互不说话,回家也是分开走,反倒是跟陆医亲些。” “那他去年被相好骗走的金额,是多少?不会刚好是一百贯吧?”任白芷试探地问道。 蔓菁一惊,“奇了,大娘子你真的会神机妙算么?还真是一百贯,还是找高利贷借的呢,差点因为还不上被打死。” 听到这话,任白芷满意地笑了笑,对着李林竹说道,“你说,有没有可能,为了儿子,铤而走险?” 李林竹心下也明到了她的猜想,却依旧不明白,“那他为何要举报自己,甚至还把陆二叔拖下水?” “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举报自己?”任白芷反问他,“一、他确定举报的内容不会真正伤害到自己;二、他想要用一个轻微罪行,掩盖另一个严重罪行。” 话音刚落,李林竹瞳孔微缩,瞬间明白了过来。 “应急熟药以次充好这种事,确实算个罪名,但主责在陆医,账房不过是个帮手,”李林竹分析道,“陆医是李家的得力医师,我娘顶多训斥几句,扣点月钱当作惩戒。” “可挪用公款则不一样。”任白芷接话,“这属于直接侵害李家的利益,而且是陆账房一人所为。一旦真相揭露,王氏绝不会轻饶他,开除还是轻的,若传出去,他一辈子都别想再做账房。” “所以,他才借举报一事转移视线。”任白芷目光停在那封举报信上,继续说道,“既隐瞒了挪用公款的事实,又能保全自己和儿子,甚至让王氏对陆医失去信任。这一步棋,算得好啊。” 身后一声低沉“什么算得好?”让任白芷瞬间从思绪中惊醒,差点把账本掉在地上。她转身看去,发现竟是之前的捕快。 “在下徐胜舟,惊扰小娘子了。”他抱拳行礼,神态客气。 李林竹不动声色地向任白芷身边靠近,淡淡说道:“我家娘子胆子不小,不怕。”重音明显落在“娘子”二字上。 任白芷却没注意到他的潜台词,好奇地问道:“不是说自查自纠,三天后给衙门答复么?徐捕快为何又来了?” 徐胜舟点点头:“确实如此,我今日前来是为了另一桩案子劳烦任大娘子的。” “哦?”任白芷挑眉,“什么事?” “此前我们在神保观做局,抓了两个拐卖人口的嫌疑犯,但被拐妇女的下落仍然不明,缺乏证人指认嫌疑人。”徐胜舟解释道,“昨日偶然见到小娘子,才想起神保观之事。小娘子当时能侥幸脱身,想必对嫌犯的面貌有所印象。不知能否到衙门帮忙指认?” “自然可以。”任白芷毫不犹豫地点头,“这种祸害就该早些绳之以法。” 她话音一转,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你们抓人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本……嗯,字典?” “字典?”徐胜舟一愣,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 任白芷心中有些失落,但还是摆摆手:“没有就算了,我随便问问。” 李林竹站在一旁,听到她还惦记那本字典,心里微微不是滋味,脸色不大好看,却没说话。 “明日去衙门可以么?”任白芷转而问道。 “自然可以。”徐胜舟点点头,转身作揖准备离开,但似乎又想起什么,回头提醒道:“上面最近对假药案查得很严,这举报信又正好撞上枪口。你们务必认真自查自纠,不然,到时候封店,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是。”提到举报信的事,李林竹立刻神色一正,“李家药铺会给衙门一个交代。” 听到这话,徐胜舟从怀里拿出一封信:“衙门这封举报信,我已经细查过了。所以,你们李家药铺最好不要试图隐瞒什么。” 正准备答应的李林竹注意到徐胜舟手中的举报信,信纸一脚似乎有块黑色的痕迹,他猝不及防地凑近闻了闻,头距离徐胜舟的脸,不足四指。 这把徐胜舟吓了一个激灵,赶紧往后退了几步,嘴角抽搐。 等反应过来后,他把信又收了起来,十分无语地喊道:“你们李家药铺的男人,都莫名其妙!”说罢,拂袖离去。 屋内恢复了安静,李林竹似乎在思索什么,突然自言自语:“那封举报信,有点奇怪。” “怎么说?”任白芷问道,目光微动。 “那封信纸……染的不是墨渍,是熟药药渍。”李林竹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疑虑,“而且,不是风寒熟药。” 任白芷没太听懂,所以没接话。 就在这沉默无声的间隙,没人注意到药铺后门处的那道隐约的黑影。一双闪烁不定的眼睛正透过门缝,将屋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片刻后,他慢慢后退,将身形隐入幽暗的巷道中,消失不见。 蔓菁不经意间抬头,似有所觉地往后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出声喊道,“刘老三?” 任白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刘老三有些尴尬地从后院门缝探出身子,说道,“我看方才有捕快在,以为店铺出什么事儿了呢。” “家事。”任白芷想起王氏的叮嘱,赶紧说道,“是我找衙门查点事。”言下之意,可不是衙门主动找上门的。 听到这话的刘老三,神色有些慌张,匆匆告别后,一路穿街过巷,走到一处破旧的院落前,伸手敲了敲门,低声唤道:“官人,出事了。” 第二日,刘老三失踪了。 是蔓菁发现了异常。听说刘老三偶尔确实会偷懒,可这一次,药铺从晨曦初露到日落西沉,却始终不见他踪影。 “会不会是有事耽搁了?”任白芷随口一问。 卫二皱着眉,目光沉沉:“刘老三在药铺干了快两年,从来没无故缺勤。” 一种不安的情绪在三人之间蔓延开来。蔓菁越想越不对劲,拉着任白芷,和卫二一起循着药铺档案上的地址,去找他。 刘老三住在外城的一处老旧四合院。 一路上,蔓菁低声嘀咕:“昨天他还跟我说了些事,提到陆账房造假,算是意外帮了忙……你们说,会不会是因为这个,他才——” 她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你话本看多了,哪有那么多杀人灭口?”任白芷笑着摇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似是安慰。但她的眼底,分明闪过一丝疑虑。 如果举报案仅仅是经济纠纷,那还只是李家的私事,可若是牵扯上人命……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众人快步走进四合院,在昏黄的灯火下挨家挨户询问。 然而,事情比想象得更加诡异。 住户们纷纷摇头,表示从未听过这个名字,甚至连姓刘的人都没见过。有人疑惑地反问:“你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这里没人认得刘老三。 任白芷翻出药铺的档案,地址一字不差,可院子里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说——这里从来没有这么个人住过。 一瞬间,空气仿佛冷了几分。 三人对视一眼,谁也没有开口,但一种未名的恐惧在心底蔓延。 这个刘老三,到底是什么人? 如果他一直用假名,那他真正的身份又是什么?他为何要潜伏在李家?而他如今的失踪,是察觉到危险后主动躲避,还是……被人处理掉了? 还是说,他的背后,还藏着一个更深的秘密? 第32章 举报信的真相 为了理清楚头绪, 当天夜里,任白芷难得破天荒地踏进了李林竹的房间。 房内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只见书桌上摆满了各式小瓶与信纸, 旁侧还熬着一罐药汁。地面上散落的药材随意堆放,整个房间俨然成了临时药庐。 李林竹一身素衣,神情专注。听完任白芷的讲述,他并未显得慌乱, 只是沉吟片刻便吩咐道:“明日让蔓菁去衙门寻徐胜舟,画一副刘老三的画像, 托他在御廊西、东郊楼、诸坊巷和马行街等地寻找线索。” 随即,他从自己的小金库中取出一贯钱及一封信递给蔓菁,嘱咐道,“此乃私事,务必将这辛苦费一并送上。” 蔓菁应下后,目光转向任白芷, 笑道:“大娘子素来画技了得,这画像之事, 还得劳您费心。” 任白芷却吓了一跳, 连忙推辞:“我尚有别事要与官人商议,画像之事就拜托你了。”说罢,便将蔓菁打发出门。 第36章 待屋内只余两人, 房间一时安静下来。李林竹低头专注于桌上的瓶瓶罐罐,仿佛方才的对话从未存在过。他手法娴熟,神情时而微蹙, 时而舒展, 似有一层无形屏障将他与外界隔绝开来。 任白芷不忍打扰,只在榻上静坐, 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忙碌的身影。 时光流转,不知过了多久,李林竹突然轻声自言自语:“就是这个了。” “什么?”任白芷立刻站起身,凑了过去。 李林竹微微一怔,目光惊讶地落在她身上:“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有事要问你。”她撇撇嘴,语气中带着一丝被忽视的不满。 “何事?”他眉头微挑,语气淡然。 “上次你提到的,大爷爷和你爷爷之间的过往,你去问老太太了么?”她显然仍旧对这个话题念念不忘。 闻言,李林竹低下头,语气敷衍:“没问,也没兴趣了。” “骗人。”任白芷毫不客气地拆穿他,“你这撒谎的本事也太拙劣了。” 李林竹闻言轻笑,目光中多了一丝戏谑:“你确定要听?这是我李家最大的秘密,若是你知晓了,只怕再没法和我和离了。” 任白芷愣了一下,暗自权衡得失,最终妥协:“罢了,那你至少告诉我,我的猜测对不对?你爷爷确实被你误会了,对吧?” 他笑而不答,只丢下一句:“老狐狸,莫要自作聪明。” 无奈,清醒状态的李林竹,口风格外严实。 “那你刚刚说‘就是这个了’,又是在说什么?”她不死心,转而将话题引向他的“实验”。 这一次,李林竹却沉默片刻,神色难辨。半晌,他轻叹一声:“为了查明衙门收到的那封信上的药渍成分,我尝试了多种药材配比,方才总算找到了最相近的一组。” “是什么?”任白芷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他淡淡瞥了她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惯常的揶揄:“我说药名,你就能听明白了?” …… 任白芷忍下心头的不悦,挤出一个笑:“那你说得通俗些便是。” “是跌打膏。”李林竹苦笑了一声,语气里透着些复杂的情绪,“而且是陆二叔的新配方,还未上市。前几日,我恰好在他那儿闻到过。” “什么意思?”任白芷愣了一下,有些不解,“颜怀义写的举报信,怎么会和陆医的跌打膏扯上关系?” 忽然,她脑中灵光一现,冒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不会也是……自己举报自己吧?” 这陆氏两兄弟还真是血脉相连。 “可是为什么?”李林竹低声喃喃,眉宇微蹙,“陆二叔一向正直为人,一心治病济人,对药铺的感情无人能及。哪怕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他也绝不可能做出这种有毁掉药铺风险的事。若是怀义写的,倒还有几分可能,毕竟我娘……确实偏心了些。” 任白芷像是突然抓住了线索,脱口而出:“有没有一种可能,信确实是陆二叔写的,但他并未直接递到衙门,而是交给了别人?然后这信意外落到了颜怀义的手里,颜怀义才将它送去了衙门?” 李林竹听罢,顿时眼前一亮,激动地说道:“老狐狸!你这一说确实有理!陆二叔知怀义不喜自己,很可能就是将这封告发信故意放在怀义的诊间里,想借他的手送到我娘手里。怀义也许是怕直接交给李家会有藏私之嫌,便索性绕过我们递给了衙门。这样一来,也能解释为何这封信比我们收到的晚了一日!” “还真有道理!”任白芷也兴奋了起来,恍然大悟,“难怪徐胜舟昨日离开的时候,说什么李家药铺的男人「都」莫名其妙。估计他也查到了举报信出自陆医之手,自己举报自己,当然莫名其妙。” 想到这里,任白芷不禁夸赞道,“李林竹,你也太厉害了!” 李林竹笑着摇头:“这不是你的推测吗?” 任白芷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笑道:“我就随口瞎猜的,要不是你发现那个毫不起眼的药渍,谁能想到陆医也会自己举报自己啊。” “可若不是你这胡猜,我也不一定能想到。”李林竹的神色渐渐柔和下来,微微一笑,但片刻后又敛了笑容,低声问道,“你不会觉得我这样,很傻吗?” 任白芷愣了一下,随即乐了,“说什么胡话?你这都算傻,那天下聪明人怕是没几个了。” 只言片语推测出徐胜舟的身份,只闻了一下便可配出近似的药方,更别提他非医术方面的博学了。她在心里默默数着这段时间接触下来对他的了解。 用隐疾换来这么多技能,也不算亏。 然而,李林竹却依旧带着几分凝重,缓缓说道:“我从小就这样。修文过目不忘,可我不行,我必须亲自动手尝试,才能说服自己相信。这样一来,学什么东西都比他慢许多。” “那你不是更厉害些?”任白芷毫不犹豫地接话,见他不为所动,便继续说道,“他直接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学,而你却是自己重爬了一遍前人的路,还能几乎和他站在同一高度,不是你更厉害吗?” 这话总算让李林竹绷不住了,他低声一笑:“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这比喻,亏你想得出。” 任白芷挠挠头,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额,这不是我想的。而且,好像原话是巨人的肩膀?” 李林竹轻笑出声,却不言语,低头将手中的药瓶归置整齐,神色间流露出几分释然。 见他情绪好了起来,任白芷又开始惦记她那十贯钱了,明天就要给王氏汇报了。正好,将她所有想不明白的,问问李林竹,抄个作业。 “那问题回来了,为啥陆二叔要举报自己?陆账房举报是为了隐藏她挪用公款,那陆医呢?也是为了隐藏同一件事?那又何必写两封。”任白芷一连三问。 李林竹却笑笑说道,“不难猜,你还记得你第一日去药铺的时候,迟到了么?” 提到这事儿任白芷尴尬地笑了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平日里很勤勉的!”见李林竹不买账,她赶紧摁住他收拾东西的手臂,欺身过去,死死盯着他,叮嘱道,“可千万千万,别告诉你娘。” 这种事情告诉老板,可是会被扣工资的!! 李林竹只觉脸颊滚烫,连忙推开了任白芷,因为害羞,下意识地揉了揉鼻子。 这一幕却被任白芷误会他又嫌弃自己臭,连忙闻了闻自己身上,小声说道,“今日跑了好几处地方,确实流了些汗,有些臭吧。”就知道这个人有洁癖。 李林竹连忙摇手说道,“没有没有。”然后低下头,用蚊子一般的声音,继续道,“很好闻。” “你说什么?”没有听清的任白芷又问道。 “啊。”李林竹莫名慌张起来,“我说陆二叔可能是因为你第一天就迟到,觉得你做事不认真,所以就又弄了一封,给怀义。” “这样啊。”任白芷若有所思。 李林竹盯着她的侧脸,心跳莫名加速,他赶紧用脸掩饰心虚,催促道,“不早了,明日再说吧,先休息。” “这就回。”任白芷陪着笑,正准备离开,走之前她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刘老三应该没事吧?”她实在是不忍心有人因为钱死去。 李林竹听闻笑了笑,说道,“放心吧,应该是没事的。” 也不知道为何,他这么一说,任白芷也确实安心了。 虽然之前她一直念叨蔓菁疑神疑鬼,但是心里也确实担心小概率事件发生。 想着,任白芷便回了自己的屋,正碰上蔓菁画完画像。 “主君只让找那几条街,会不会找不到人?”蔓菁见她回来了,赶紧问道。 “先按他说的做吧。”任白芷很快明白过来,解释道,“他狗鼻子灵,可能之前从刘老三身上闻到了什么吧,所以就把范围缩小到了那几条街。” 蔓菁似懂非懂,任白芷看了看蔓菁画的画,“画的很像啊。”她不禁感叹道,蔓菁小天使真的是,无所不能啊。 蔓菁微微红了脸,“大娘子以前才是画的好呢,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开始画一些奇奇怪怪的画了。” “奇奇怪怪的?”任白芷反问道。 蔓菁在床头的一个大箱子里找出好几幅画,展开后任白芷惊了,这算中国的抽象画么? 只见这画卷上,或画山水,或画街道,但笔锋扭曲,远看似乎能在景色中看出同一个女子的背影,被时空扭曲得不成人样,不知为何,任白芷觉得那女子在哭泣。 “大娘子?想起来了?”见任白芷走了神,蔓菁拉了拉她。 任白芷摇摇头,说道,“只觉得这画,颇有张力,像是被囚禁的人。” 谁知蔓菁吃了一惊,说道,“大娘子,你当真没想起来么?” 任白芷反问道,“当真。为何这么问?” 蔓菁叹了口气,“大娘子方才说那话,曾是何家郎说的。” 第37章 这下换任白芷吃惊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五年前吧,大娘子第一次画出这幅山水画,欢喜地去给主君看,谁知主君只看了一眼,就把画丢了,还把你训了一通,说女子不该画这些不正经的话,你正闷闷不乐呢,来家里做客的何郎把画捡了起来包好递给你,然后就说出了那话。那日你回房后,喃喃自语了很久,知己难得什么的。”蔓菁把往事讲了一遍。 任白芷叹了口气,让蔓菁把画收了起来。 此时的她似乎能够明白原主为何那般喜欢那个何韵亭了。 古人都说,士为知己者死,这话套在女子身上也是合适的。只可惜,在这古代,没人在意,女子也在苦苦寻着知己。 是啊,如果哪天跟谁说,你家猫在找知己,换成谁都会觉得荒唐吧? 只可惜,知己,非良人啊。 感叹完,任白芷赶紧嘱咐蔓菁,“以后可别叫我作画了,伤心。”还假装擦了擦眼泪。 蔓菁因她的动作红了眼眶,重重的点点头,“蔓菁记住了。” 对不住了,她真的没有原主的艺术细胞啊,只能这样避免自己露馅了。 话说,这下,她的十贯钱外快,应该稳了吧? 第33章 汇报 收到举报信的第四日。 清晨, 蔓菁揣着画像、铜钱和小纸条,依照吩咐去了衙门找徐轻舟。衙门里其他捕快嘻嘻哈哈地传话,不一会儿, 一个面色冷峻的身影便大步走了出来。 听完蔓菁的来意,徐轻舟扫了眼画像,又看了眼纸条,点头应下了。但对于那贯铜钱, 他却直接拒绝了。 蔓菁记得李林竹叮嘱过,这钱必须让徐轻舟收下, 便执意不退让。然而,奈何力气和身高都不敌,徐轻舟始终不为所动。 无计可施的蔓菁并未气馁,暗暗咬牙,认定任务绝不能失败,不然若被赶回家乡, 她的生活真是毫无盼头。打定主意后,她跟上了已出发寻找线索的徐轻舟。 徐轻舟并不理会她, 步伐匆匆, 而蔓菁却追得气喘吁吁。他总能轻松走完一条街,而她却只能在他询问结束后才赶到。 当两人来到东郊楼时,正赶上有人设宴, 街上人声鼎沸,十分热闹。蔓菁刚到路口,正准备喘口气, 冷不防一辆马车飞驰而来, 直冲她而去。 眼看避无可避,蔓菁竟因紧张僵在原地, 眼睁睁看着马车逼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她腰间一紧,整个人被人猛地抱起,随即腾空而起。耳边风声呼啸,待她缓过神睁开眼时,看到的却是徐轻舟冷峻的侧脸。 那辆失控的马车撞翻了几个摊子后远去,而徐轻舟依旧凝神盯着马车的背影,似乎忘记了怀里的蔓菁。 蔓菁的脸刷地红了,她清了清嗓子,假装镇定地说道:“那个……可以放我下来了吧?” 徐轻舟回过神,神色淡然将她放下,却只吐出两个字:“麻烦。” 蔓菁并不在意,依旧从容地将那贯铜钱递到他面前:“主君让我务必将这个交给你,请你收下。” 这一次,徐轻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于伸手接过,说了句:“现在可以走了吧?”他低头看了眼那贯钱,发现上面已经染上了女孩的汗渍。 蔓菁暗暗松了口气,但嘴上还是说道:“刚才多谢你救我一命。我留下来帮你吧。” “不用。”徐轻舟毫不留情地拒绝。 蔓菁却坚持道:“你这样拿着画挨家挨户问是不行的。很多人看见你穿着衙门的衣服,一副严肃的样子,下意识会怕惹麻烦。即使真认识画像上的人,也会说不认识。” 徐轻舟听完,冷冷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蔓菁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硬着头皮补充道:“你去问商家是没问题的,他们为了生意,肯定不敢隐瞒。但普通住户就由我去问吧。” 徐轻舟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好。”然后转身继续找人。 蔓菁赶紧跟上,发现他的步伐比之前慢了许多,不禁露出了笑容。 到了一户人家门口时,徐轻舟将画递给她,正巧看到她盯着自己笑,便皱眉问:“笑什么?” “没什么。”蔓菁一时语塞,脸又红了,赶忙接过画说,“只是觉得你其实挺好相处的。” 徐轻舟淡淡扫了她一眼,冷声道:“蠢。” 蔓菁并不生气,反而笑得更灿烂了:“虽然不知道你为何用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我觉得你比你假装的要善良得多。” 徐轻舟的目光冷淡依旧,这次连一个字都懒得说了。 蔓菁耸了耸肩:“那我去敲门了。” ———————— 午后,李府大厅。 今日,正是任白芷向太太王氏汇报查证举报信事件结果的日子。 她不慌不忙地开口:“事情得从去年年底说起。陆正平迷上了一位花街的歌女,为其赎身,拿出了整整一百贯。但那歌女是骗财的老手,拿了钱后便销声匿迹,连同那家老鸨也不见了踪影。” “这消息哪来的?”王氏略显疑惑地问道。 “今早我托我弟打听的。”任白芷从容答道,神情带着一贯的认真和负责。 王氏冷哼一声:“陆正平能拿出一百贯?怕不是挪用了药铺的钱吧。” 任白芷点头:“确实如此。我查了过去十年的账本,发现去年不少欠款记录被删除,总额刚好是一百贯。而今年开始的假账,多出的部分约三十贯。我猜,他可能是想通过今年的营收,把那一百贯填补上。” “这又挪又补,图什么?”王氏皱眉,随后自问自答,“难不成是陆正平偷拿了这笔钱,被他爹陆三发现了,碍于亲情不敢声张,只能用假账来补救?” “太太明察。”任白芷低头恭敬道,心中感叹王氏的直觉果然敏锐。 一旁的李林竹也帮腔道:“具体缘由,或许还得问陆三叔本人。” 王氏点了点头,话锋一转:“那举报信里提到的‘以次充好’呢?莫非是有人故意污蔑咱们?是不是大房那边搞的鬼?” 李林竹摇了摇头:“从账单来看,陆二叔确实以中等草药冒充高等草药销售,但并没有从中获利。他是用两倍的价格采购了中等草药,然后以高等草药的名义出售,但采购量也是两倍。只不过第二次采购没有单独列账。” 王氏疑惑:“这不是毫无差价吗?他为什么这么做?” 李林竹答道:“我猜,陆二叔是为了保证药材的新鲜度。娘可还记得,陆二叔曾多次建议缩短药材更换周期,避免陈药影响药效,但您当时以成本过高为由拒绝了。” 王氏点点头:“他是说过,很多药材放四个月都不坏,他却非要两个月就扔掉重新采购。药铺好不容易由怀义稳住了营收,他这做法,只会让咱们又开始亏损。” “所以,我认为,陆二叔以次充好的做法,实际是在平衡新鲜度与成本之间的矛盾。他觉得放久的高等药材,还不如新鲜的中等草药有效。反正滞销的也会被扔掉。”李林竹分析道。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警告一下也就罢了。”王氏显然对这件事不甚在意,但提到颜怀义时却恼怒不已,“怀义何至于写两封举报信,竟还送了一封给衙门!简直是损害咱们药铺的名声!” “举报信确实有两封,但分别是陆医和陆账房所写。只是陆医的那封,是被颜医送去衙门的。”任白芷解释道。 “自己举报自己?”王氏一脸错愕。 “不完全是。”任白芷话锋一转,“外头都传陆账房被开是因我而起,可有这回事?” 王氏沉思片刻:“的确。当初考你算账时,你无意中发现了账本的问题,我便叫来陆三问话。他当时只讥讽你是个小丫头懂什么账,我也没多想,就让他回去了。后来,大房的人突然来替他说情,我才觉得蹊跷,临时停了他的账房差事。” “所以他嘴上讥讽,实际很是相信,我有能查出他账本造假的本事。不然,他也不会误以为临时接管药铺账房的我,是来查他的假账的。为了混淆视听,他自作聪明写了举报信,让我们误以为假账和以次充好有关。”任白芷总结道。 王氏琢磨着她的分析,点了点头:“那陆医的举报信呢?” “陆医大概觉得我年轻不稳妥,又写了一封以防万一。”任白芷轻描淡写地回道,暗暗瞒下迟到的事。 王氏正欲追问,却被李林竹打断,沉声说道:“二叔应是想借怀义之手,将告发信递交给您。怀义了解陆家与我们家的情谊多深,毕竟他曾多次向您提议减少应急熟药的存货,您却宁愿亏损,亦要保证陆二叔的最低要求。或许他担心信交到李家后,李家不会对陆二叔处理,甚至可能会包庇,因此才将信件递交给官府,这便是衙门比我们晚收到信的缘由。” 王氏听后,轻叹一声,沉默不语。 任白芷心中暗自庆祝,十贯钱已近在咫尺,想起了漏掉的一环,询问李林竹:“刘老三找到了么?” 第38章 李林竹微微一笑,目光扫过任白芷,答道:“刚找到了,不过他不姓刘,也不排行老三,而是住在胭脂铺遍布的诸访巷。” “诸访巷?大房家所管的那家药铺也在那里。”王氏冷笑一声,嗤之以鼻,“难怪陆三刚被我叫走,大房家的立刻就得知消息,原来是在药铺安了眼线。” 这大房家何氏,想来是从刘老三口中得知陆账房因为账本之事被王氏叫走,故意做戏,挑拨离间,坐实王氏对他的怀疑。 任白芷心中不由感叹,这大房家的何氏平日里看上去没什么脑子,关键时刻却是个人精。 “所以,那日刘老三看到衙门的人来店里,我又谎称是我找来的,他便误以为我怀疑到他头上了,因此翌日便匆匆逃走。”任白芷回忆道。 “大致如此。”李林竹缓缓道,“剩下的,或需与本人核实。娘,您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王氏轻抚额头,闭上双眼,又叹了口气,“此事实乃我的过失,若非去年我病重,想来那挪用的一百贯早已被我察觉,不至于今时今日才察觉账本不妥,怀疑到陆家。至于陆二叔,我本愿意庇护,但事态已被衙门重点盯上,我也无能为力。” 她继续道:“罢了,陆二本就想做游医,若他能继续挂着李家的名号,算是不负我对你父亲的承诺。至于衙门那边,我写份文书解释,只求县衙不予公布此事,多少罚金我们都认。” “那陆账房呢?”任白芷乘机询问。她心中暗自思忖,如何能不在这个机械重复的工作上耗费时光,毕竟她已酝酿出一个大胆的赚钱想法——炒交引。 “挪用公款的人,岂能再用。”王氏当即打消了任白芷的念头,耐心解释道:“我考虑过,一个药铺便一账房,哪怕是胆小如陆三,也出现了挪用的情况。故我决定,未来每个药铺各招数个账房,轮流安排日子,每次轮换都要求互相审查账目,这样才能随时查出异常。只是招人需时,任氏你做得不错,便继续做下去吧。” 王氏这算盘打得精妙,任白芷心中暗自感叹,不亏是将李家药铺发展壮大的女性。 可她不想被困在账房这个岗位上。想到这,任白芷心中突发灵感,凑到王氏耳边低声耳语几句。 王氏听完,点了点头,“倒也省事,那你便去吧。” “谢太太。”任白芷欣然应答,心中暗喜,有人替她做事,自己便白拿一贯,实在是太爽了! 李林竹闻言,立刻不满地反驳:“你称她为太太?” “啊?”任白芷一愣,心中疑惑,难道我还不配称呼你娘为太太? 王氏却笑着说道:“无妨,总归是刚嫁过来,不免不适应。” 任白芷尚未反应,李林竹已不甘示弱:“嫁过来也有一段时日,新妇早已成旧妇,唯有娘宽宏大量,我可不敢苟同。” 王氏的笑意愈发浓烈,“你可别在娘这里装。”说完,突然似乎想起了什么,“客喜说你近日总能多睡一刻钟,难道是因枕边有个人更为安心?” 李林竹闻言,面露慌乱,“客喜胡说,我睡得几个时辰,他又如何知晓?” 这可不一定,任白芷如同看戏般,注视着李林竹,恰好看到他回头时,脸上泛起的红晕。 王氏猛咳几声,吓得李林竹急忙把脉,又喂了几颗药,语气关切地说道:“娘就先休息,别再操心,李家的事儿有我来打理。” 王氏仍轻咳着,目光柔和地注视着李林竹,“你一个人太过辛苦,若未来不止你一人,娘便可安心。” “你与祖奶奶皆爱说些无用之言。”李林竹的声音微微哽咽,“我有你们,我并不辛苦。” 王氏边咳嗽,边笑着望着李林竹,“我想念你爹了。” 李林竹闻言,神情黯然,再无言语。 此刻,任白芷却不知自己该做何选择,究竟是安静离开以留给他们母子独处的空间,还是乖乖待着,静候他们的交谈? 未及她思量,王氏的咳嗽稍有缓和,轻声说道:“我也累了,你们先出去,让素问进来侍候我休息。” 第34章 举报信后续 元丰二年六月十六日, 申时。 李林竹下了太医局后,便直奔西街的自家药铺,得赶在陆二叔走之前到达。 等他到了药铺的时候, 药铺还没有打烊,一个维修房梁的人正在陆怀的诊间接受着治疗。 而那个任白芷,今日出门,却又没来查账, 不知道又跑哪儿去了。 他叹了一口气,正巧碰上送一对母子出来的颜怀义。 “哟, 又来了?”颜怀义打趣道,“你媳妇刚娶的时候不心疼,成婚没两日就跑出去了,现在倒是天天追着你媳妇儿跑啊。” “你又没正经。”李林竹赶紧反驳道。 只听见一旁的陆账房神神秘秘地说道,“林竹媳妇儿有火眼金睛,啥都瞒不过她, 也难怪林竹也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之前账本造假被识破的事,让陆账房对任白芷有了莫名的恐惧与崇拜。 李林竹赶紧打断道, “我是来找陆二叔的。” 颜怀义冷笑道, “咋的,难道找你要的题集,这次你也要先给他看看?他不是不屑于考这种么?” 李林竹赶紧解释, “不是,是别的事。”随后凑近颜怀义小声说道,“是罚陆二叔去做游医的事。” 颜怀义听闻十分惊讶, “当真?” 李林竹接着说道, “你也别跟我装不知情,这次也罢了, 下次有什么事儿,还如此不信任我,去找外人,我也就没你这个兄弟了。” 颜怀义的神色紧张,但最后还是认了下来,“知道了。”说完,看了一眼自己的诊间,大声斥责道,“如松,你脑子里都是屎么?我说了多少次,蓝色瓶子里的药渣不能随便倒!我这还有约呢,又因为你要迟到了!” 李林竹不好参与师徒的对话,便专心在凳子上等了一会儿。 陆怀的病人终于被他的家人抬出来,还不住地一个劲感谢,说着下次要再刻个匾牌给他。 陆怀依旧没什么表情,交代了几句注意后,便让陆正平去开药了。 “总算来了。”陆怀看着李林竹说道,“进来说吧。”然后把诊间的门给关上了。 李林竹开门见山,“合约由诊医,改成游医,但还是领月钱。” 陆怀冷笑道,“我都游医了,你月钱寄哪儿去?” “三叔的家不还在这儿么?”李林竹笑道,“而且三叔的账本也被理清楚了,是正平之前挪用了,三叔为了补上,才改了账本。昨日夜里,我已经派人去跟三叔说了,想来你也是知情的。” 陆怀不说话,只是把他屋内的东西收拾了一下。 “勉之,你可觉得,二叔过分了。”良久,他开了口,声音却有些哽咽。 “是我爹许诺给你的,不过分。”李林竹安慰道。 “你爹。”陆怀声音突然有了活力,“你可记得十三年前,屏党楼发生了一场大火?就在这条街上。” 李林竹摇摇头,十三年前,他才七岁。 “就是那场大火,烧到了我家,我娘,我爹,还有我大哥,都不幸因这场火,去了。”陆怀说不下去了。 “世事无常。”李林竹本想安慰道。 “不,那是可以避免的。”陆怀激动地说道,“如果当时,这条街上能有一家药铺提供足够烧伤药,我大哥就不会毁容,也不会因为受不了周遭的指点,自缢了。而我爹娘,如果被救出来后都被及时止住血,也不会,还没来得及享福,就去世了。” 李林竹依旧保持着沉默。 “你爹去了以后,我按照约定,在京城行医十几年,我哪儿不知那应急熟药,不如别的熟药挣钱。但那应急的,哪儿是药啊,那是命啊,那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救命药啊。”陆怀像是没了力气一样,坐到了自己的凳子上,年迈的脸上再也不是冷漠,而是痛苦。 “二叔...”李林竹张了张口,但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出。 “三年前,有个才四岁的小男孩,从树上摔了下来,地上一根小树枝,就直直插进了他的腰部。我没办法,只能把割肉取出来。然而,就是因为那所谓的高等小蓟草,放久了,药效失灵,没把血给及时止住,最后淤血导致那个才四岁的男孩瘫了。”陆怀的眼睛看着远方,讲着另一个故事。 “我懂。”李林竹哽咽着吐出两个字。 “你懂有什么用,这药铺可是你娘这个不懂药的人管着。”陆怀嗤之以鼻。 “是,但如果是我管,可能还不如我娘。”李林竹正色说道,“陆二叔,我相信你跟我爹不是第一个想做出一个长期可以备有应急熟药的人,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李家,还有哪一家药铺可能在一天内拿出可以救至少百人的止血药材?而这些,都是我娘办到的。如果不是她调整了药铺的结构,保障了店铺的亏损小于盈利,李家,哪儿有底气备那么多完全可能用不上的药材?” 第39章 陆怀不依不饶,“那你觉得,救百人就够么?” 李林竹摇摇头,但他继续说道,“但救天下人这事,不是靠几个高尚的医者勒紧裤腰带就可以实现的。” 陆怀沉默了一阵,笑了笑,“娶了媳妇儿的人,是成长了许多啊。” 李林竹笑道,“那陆二叔一直没娶媳妇,可是一直没长大?” 陆怀变了脸色,“没大没小。”随后说道,“成了家,就不能随心所欲了。你看我那三弟,娶了媳妇,生了个浑小子,天天干着枯燥的记账活,几十年如一日,无聊死了。” “陆二叔这是在教唆我和离么?”李林竹开玩笑道。 陆怀却当了真,赶紧说道,“你小子可休胡说!你跟我可不一样,陆家有我三弟开枝散叶,你家可就你一个。” 李林竹耸耸肩,说道,“陆二叔可是严于律人,宽于待己,自己可以想方设法逃离京城去自由自在的生活,却要求我乖乖按照长辈的安排活着。” 陆怀直直地看了看李林竹,似乎想知道他这话有几分真心,几分玩笑。 李林竹见此,笑了笑,“我是想看看二叔会不会因为我留下来,果然还是不行啊。” 陆怀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我也曾以为我可以为了遵守与你爹的约定,放弃自由。十年了,当我知道三弟被你娘怀疑的时候,我第一反应竟不是愤怒,而是一丝庆幸,我甚至想过,如果你娘连带着一起怀疑了我,毁了合约,放我自由,你爹在地下,也不会怪我,该有多好。”陆怀坦白道,“我活了也快四十年了,最快活的日子,却是在外游学那几年。” 李林竹说道,“嗯,陆二叔只要继续行医救人,就不算违约。” 陆怀听闻放肆大笑,“早知道跟你说一下就行了,我何必搞那么麻烦。” 李林竹也笑了,“很多时候的各种绞尽脑汁,真的不如坦白的一句话。” 陆怀点了点头,“那我走后,这诊间,谁坐诊?” “正平。”李林竹说道。 陆怀皱了皱眉头,说道,“正平的医术是我一把手教的,我自是放心。只是正平的心术,怕是还需要多多磨练才行。” 李林竹笑了,“一个都要走的人了,还担心这担心那儿的,你是不是还要担心颜怀义欺负正平?” 陆怀骂道,“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么?姓颜那小子虽然人也不怎么样,但为人做事还是比正平有数些。你也知道正平去年被一个青楼女子骗去了一百贯的事儿,心里有数的人能作出这事儿?” “那你的桂花酿如果全留给我。”李林竹说道,“我便受累帮你看着正平。” “臭小子,还惦记着我那酒呢!你那个酒量能喝得了多少。”陆怀骂道。 “我娘子能喝,怕是你的两坛不够她塞个牙缝。”李林竹打趣道。 陆怀忿忿道,“老太太给你娶的什么媳妇,医药一窍不通,爱迟到,没个正行,被安排日日查账,却经常往对面的金银铺跑。” 李林竹来了兴致,“哦?她总是往金银铺去?” 陆怀似乎察觉到什么,赶紧说道,“三坛,看着正平,我就再多跟你说些你家媳妇的事。” 李林竹笑了,说道,“陆二叔这讨价还价可不行啊,我若想知道,回家问我媳妇就是了,哪儿还用桂花酿来换。” “那就算了,本来还想告诉你有一次,我在那金银铺里碰见有个男子与你媳妇搭话来着,来说请她吃饭。” 李林竹变了变脸色,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三坛。” 陆怀得意地笑了笑,说道,“好像是何侍郎的儿子,我听别人叫他少东家。” 李林竹眯了眯眼,“是哪个何侍郎?” “还能哪个何侍郎,就是你大伯母的胞兄啊。”陆怀说道,“还有一日,我看到何家大郎来店里办事,正巧碰上你媳妇,他想法设法找你媳妇说话来着,不过你媳妇倒是拒绝得直接。” 李林竹嘴角漏出了不易察觉的笑,说道,“哦,这些事啊,我都知晓,她说过。” 陆怀当即戳穿,“你小子,就装吧。”随后看了一眼窗外已经有些黑的天色,赶紧说道,“不早了,我得先回去了。” 另一头,颜怀义如约来到茶坊与李林兰对弈。 “你给我介绍的那个刘老三不太行,都不打个招呼,就不干了。”颜怀义边下棋边埋怨道。 “是我疏忽了,当时也是看他可怜,才给他介绍了这么一个出路,没想到。”李林兰也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慢慢落下一子。 “你啊,就是心太善。”颜怀义盯着棋盘若有所思,嘴上却继续说道,“心善就被人欺。就像我,被姓陆的压了多少年。” “恭喜颜兄,熬出头了,陆医这一走,药铺就属你资历最老,若需要找助手医师,在下倒是有几个推荐。”李林竹不落痕迹地说道。 “啥啊。”颜怀义眼睛却并没有离开棋盘,依旧思索着,“陆老头走了,那个位置由他侄子接手了。” “哦?”李林兰有些吃惊,“没想到叔母竟这般偏袒陆家。”不过也无所谓,他的目标是账房职位,“那账房呢?总不能让一个女子长期抛头露面吧?若是。” 话还没说话,就被颜怀义打断,“还是那个姓陆的。” “什么?”李林兰十分吃惊,“陆账房挪用公款,这触及到了叔母的底线,怎么可能还留用?就不怕他再犯?” “我也不知道。”颜怀义终于落了一子,抬头说道,“好像是你那个堂弟媳任氏,有什么奇人异术,能一眼看破造假的账目,陆账房对此深信不疑。所以王氏便留下了他,但每日的账目都要送给任氏过目。” “是么?”李林兰心头一紧,一不留神,下错了一子。 “哈!我赢了!”颜怀义兴奋地数起了棋盘活子,虽然看上去大面积棋格都是白子吃掉了,但黑子靠着这一处那一处的小地方,竟比白子多出一气。 李林兰看了看棋盘,若有所指地说道,“怪我,只顾着大的,忘了小的。” 又一次了,这任氏,怎么总挡他的道? 第35章 鸡同鸭讲的日常 任白芷将从王氏手中得来的十贯, 加上两月积攒的细碎银钱,总共十五贯,悉数交予任一多, 催促他尽快启动小报生意。 没多久,何一多的小报生意就走上了正轨,每日都会差人给任白芷送来报纸,作为报答, 每月还有不到一贯的盈余分红,也算是她穿来这边, 成功做成的第一笔投资。 月钱也从三贯,涨到了五贯,她与蔓菁的生活费终于不用捉襟见肘了。 但这种小打小闹的投资,显然满足不了任白芷的野心。 这些日子,她按约不时去西街药铺查账,每次轻松入账一贯银子, 着实缓解了手头紧张的状况。以查账为名,她也得以更自由地出入李家, 暗中观察盘金银铺的动静。 西街药铺每每收铺已晚, 又离李家路远,她回到家时,往往恰逢从太医局放学归来的李林竹。两人时常心照不宣地一道用晚膳。 当然, 主要是她蹭了李林竹的饭。 后来因试水交引交易,赔了新得的三贯月钱,日子愈发窘迫, 干脆每日候着李林竹归家, 再去他屋中蹭饭,理直气壮地说:“两人一份膳, 怎比得一份双人膳来得合算。”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她是打心眼里觉得李林竹这姐妹不错。 李林竹偶尔早归,也会故意在书房耽搁片刻,直至听闻客喜报“大娘子回来了”,才佯作恍然道:“时候不早,可该用膳了。” 蔓菁与客喜对二人的默契心知肚明,从不戳破。 用膳时,两人偶有片语,谈些大事时倒是投契非常,惟在小事上,时而如鸡同鸭讲般南辕北辙,比如今日此刻。 “你为何突然给我送簪子?”任白芷边低头夹菜,边漫不经心地问,目光却悄然从手中的报纸挪向案上那支金簪。 “举报信,你确实出了不少力。这簪子,不过是一点心意。”李林竹解释道,“怎么?不喜欢?” 我还是喜欢直接送钱。任白芷在心里嘀咕着,但是嘴上还是笑着说,“挺好的。” 李林竹看着她勉强的嘴角,问道,“你若不是喜欢金簪子,那可是喜欢金镯子?金戒指?金项链?” “不了不了,”任白芷连连摆手,语气爽快,“这些金银软细之物,买入时有价,转手却难。寻常日用,有一两件足矣,太多倒成累赘了。” 但其实她内心是在吐槽,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哪儿能镇得住那么多金首饰。 李林竹见她言辞坦然,眉间微松,语气转而平缓,却不失试探:“如此说来,你日日往刘记金银铺,倒真不是为了添置首饰了?” 面上虽不显,但他却因为陆二叔的话,内心躁动得很:可以说了,你若主动交代,我也不计较。 任白芷眼眸微动,抬头看向他,问道:“你跟踪我?” 第40章 “颜怀义说起的,说我李家大娘子每日都定对街的金银铺,怕是瞧上了铺子里的什么东西。”李林竹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诌道,“不是东西,难不成还是什么人?”暗示得更明显了吧? 任白芷咽下一口饭说笑了,“你以为金银铺只卖金银?你可知交引?” “自然知道,你又不做生意,哪儿需要买卖交引?”李林竹眉峰轻蹙,语带几分不爽。转移话题。 “这交引交易哪儿需要真的做生意。”任白芷笑了,“你想,我若在茶引一百文的时候买入,再到茶引一百二十文的时候卖出,这不是就赚了二十文。” “你这狐狸想的倒是挺容易。”李林竹说道,“京城的茶价几乎由几个大茶商决定,你又不做茶叶生意,从哪儿得知一百文买了之后,茶价不会降到八十文?” “倒也是这个理。”任白芷心想,果然是不缺钱的人家养大的孩子啊,在赚钱的问题上就是冷静许多,“那若跌了,便等着呗,迟早会涨上去。而且,想要赚钱,又不是只有低买高卖这一个法子。” 李林竹笑了,“难不成低卖高买还可以赚钱?” 任白芷故意卖了个关子,“不告诉你。” 李林竹这才意识到话题被任白芷无意间转移了,“老狐狸。”他轻声低喃了一句,赶紧回到之前的问题,“你若想了解交引,为何只去刘记一家金银铺?”除了价格上,可能有细微的区别以外,全京城金银铺的交引都是一样的,偏偏就去刘记,果然还是因为那个人吧。李林竹合理猜测。 “因为刘记离李家药铺近啊。”任白芷觉得李林竹问了一个白痴问题,“而且我也不是只去那一家,有空,我也会去别的金银铺逛逛。”市场调研嘛,当然越多越好,就是车马费贵了点,走太久路她腿又酸。 看来收集数据这里得想个长久的法子。 另一头的李林竹,因为她的坦然,也有些自我怀疑了。难道她真的只是为了去了解交引?但他依旧试探,“那刘记里的人呢?” “人?”任白芷反问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什么,说道,“刘记的伙计是真的不行,有些势利眼,这点不如外城的蒲记。”想起她第一次去的时候穿的寡淡,伙计基本上不搭理她。等她第二次别了一个金簪去的时候,伙计对她的问题基本上是知无不言。 李林竹被气得憋不出话来。她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他目中闪过一抹复杂,端起茶盏掩去情绪,复又开口:“你可知刘记金银铺背后东家是何人?” “一个姓刘的呗。”任白芷觉得今天的李林竹不正常,老是问蠢问题,但对上李林竹有些微愠的眼睛后,意识到,难不成是她认识的人?但是她不认识什么姓刘的啊?刘老三?不是说刘老三不姓刘的么?难道这个原主的外婆家姓刘?不好,如果是真的话,岂不是露馅了,赶紧想个法子圆回来。外婆家重男轻女,所以没告知娘有这个产业。恩,这个理由不错。 正想着,便见他目光紧锁任白芷,意有所指地说道,“何韵亭的二舅,刘少卿的二儿子,刘元红。” 不是吧?任白芷心下被这个信息吓了一跳,这个京城这么小的么? 难怪总有人说这刘记有官方背景,一个大理寺少卿的儿子开的店,当然可以解读成有官方背景了。 “你不知道?”李林竹见任白芷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心下也觉得诧异,难道真的是他想多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任白芷觉得奇怪,这家伙真是啥都知道么? “街坊邻居都知道些。”李林竹打马虎眼,“所以你可在刘记碰见熟人?何小娘子之前送你的金簪,似乎就是出自刘记呢。” 说不定正是何韵亭替他妹子买物,恰巧撞见了她。李林竹细细一思,觉此说倒也合情,心头稍安。可再一念,若她当真不知刘记与何家的牵连,又怎会日日光顾?思及此处,他胸中竟隐隐泛起一丝闷意。 “何苏文?未曾见过。”任白芷忽而想起一事。 只是前些日子,有个陌生男子与她搭话,该不会就是何韵亭吧?她越琢磨,越觉可能。 若真是他,那许多细节便都说得通了。那日为何见面便如此亲近,仿佛久识一般。彼时她只当那人轻浮,便果断断了交谈。 她暗自吐槽,何韵亭那长相确实没甚记忆点,这不,又遇着一次,竟又未认出来。 见她神色微凝,似坠入回忆,李林竹不由得心头一窒。如此看来,她果然是为了何韵亭而去? 忽然,他想起当初婚宴上,何韵亭咏的那句“从此萧郎是路人”。彼时只以为是为自己感慨,毕竟同窗多年,他也知自己年少时对那位侯府姐姐暗藏心思。可现下细想,那家伙分明是在自己婚礼上,当面戏弄自己的新娘! 思及此处,他怒火中烧,暗骂一声,好个何韵亭! 李林竹的情绪,任白芷却全然未觉,只在心底吐槽原主钟情渣男几分后,继续一边用膳,一边翻看手中的报纸。 “你说,这西夏太后怎的如此嗜战?若真开战,两国商贸势必断绝,到时京城的马价只怕要涨了。”她指着一则消息问道,心中盘算着明日是否该去寻几张马的交引。 李林竹并不想与她探讨此事,敷衍答道:“内政不稳,便需外患以解。” “那马价当真会涨么?”任白芷问道。 “不好说。眼下京城所需之马皆非战马,与西夏供给并无干系。”李林竹本来还是有些吃味,但不知为何,任白芷一问,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了。 “诶?这西夏太后,是个汉人?说是姓梁。”任白芷把新闻后面的梁太后的介绍看完后,惊叹道,“竟然都是汉人,为啥要打大宋?” “正是因为她是汉人,才急着跟汉人身份划清界限。”李林竹说道,扒拉了两筷子素菜。 “为何啊?”任白芷好奇的问道。 “她是出生在西夏的汉人,在西夏,是党项人当家,她从小出身不好,又是异类。但幸运的是,她长得美艳,因此成为了西夏前一任皇后的亲嫂嫂。后来又与前一任皇帝李谅诈私通,并鼓励他发动政变,杀了前一任皇后一家,也就是她自己的丈夫全家,并把自己被扶持做上了皇后之位。” “后来李谅诈战死,她便年纪轻轻成了太后,掌握了西夏的实权。但是西夏的贵族都是党项人,李谅诈又曾因为大力推广汉化得罪了不少贵族,现在又来了一个汉人执政,西夏内部许多势力自然是不服的。她为了稳住自己的政权,自然只能从各种方面去汉化,除了废除她丈夫死前的政策以外,她还通过对宋宣战,来划清自己与汉人的界限。” “在她眼里,大概身为汉人就是原罪。”李林竹虽然吃味,但还是耐心地把她想知道的事情介绍给她听。 任白芷听罢,不由击掌道:“原来如此!你真不愧是行走的大宋百事通!我封的。” 这姐妹能收编! 李林竹闻言心中一暖,嘴角微扬。然而,转念想到她明明已为自己妻,却仍暗中往来旧人,不由心生别扭。 虽说那封和离书确已在前,但那时彼此尚不了解,若他如今悔了,可否当作从未有过?但这样会不会太无赖了?她会不会更加讨厌自己?? 这一思量,他神色渐沉,低声嘀咕了一句:“世间之事,也非尽知。” “怪可怜的。”任白芷突然接了一嘴,她还沉浸在梁太后的身世里呢。 是啊,这个梁太后这样否定自己的出身,真的就能得到她想要的么?虽然北宋军事战力不咋样,但僵持一个西夏还是没问题的啊,而且也没必要真动刀动枪,经济制裁就够对方受得了。可怜了两国间的普通老百姓啊,怎么就赶上这么一个动荡的年代。 嗨,也不对,哪个年代不动荡呢?只是恰好出生在一个安稳的国度罢了。想到这里,她又担心起那个不知道多久会到来的【靖康之乱】。 “这有什么可怜的。”李林竹心头一窒,误以为她此话有所指,忍不住反驳:“你不愿说,我也不稀罕听!”又不是所有事情都想知道。 “啊?”任白芷被他这一句搞得有点莫名其妙。想了一会儿后,她以为李林竹是无法理解她会同情这样一个战争狂魔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于是她赶紧解释道,“我只是有些心疼她,并非支持。” 他???何韵亭么??李林竹挑了挑眉,看着一脸认真的任白芷,心里涌出了一窝蜂的醋意。 他有什么好心疼的?爹是礼部侍郎,外公是大理寺少卿,可以参加特设的恩荫科举,明明学业不出众,却也可以考得一个从八品的官! 虽然想了这么多,但李林竹还是不漏声色地说了句,“哦。” 见他似乎不太喜欢这个话题,任白芷便自认体贴地换了一个关于菜的话题,“这家的醋鱼做得不行,太酸了。” 李林竹却又一次误以为她在暗讽自己,赶紧反驳,“爱吃不吃。”说罢,夹了一大口鱼入口,然而那刺鼻的酸味却令他后悔不已。为了面子,他只得硬撑,面上依旧不显。 第41章 任白芷见他这么喜欢吃这醋鱼,索性把整盘都放到了他面前,说道,“看不出来啊,你这么爱吃醋。”纯字面意思。 “谁爱吃醋了!”李林竹顿时炸毛,嘴硬道,“我只是喜欢这醋鱼。” “记住了。”任白芷对着他比了一个明白的手势。 李林竹顿觉又羞又恼,索性撂筷,不再开口。 这一顿饭,终是闹得不欢而散。 最后,任白芷也自以为明白地,向自己的另一个姐妹蔓菁分享:“李林竹嫉恶如仇,下回可不能在他面前同情那些轻贱人命的人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有了前几次亏钱的试水,她要准备干票大的! 第36章 一夜暴富 任白芷试探几次期货交易后, 渐渐摸清了其中门道,如今只待一个能令她一夜暴富的契机。 因此,这两个月她可谓忙得脚不沾地, 既要收集数据分析,又需紧盯时局变化。毕竟在无人干预的情况下,期货行情与实业向来息息相关。 得益于任一多的协助,她从礼部官员的手中弄到了每日分发的内部邸报, 又收罗了不少市井小报。 说到消息来源,任白芷不得不再度感慨李林竹的博学。 此前, 他对交子务的运作及人口贩卖的隐情侃侃而谈,便已令她叹服。而那日闲聊粮食供应量,他也是对答如流。更有一次,任白芷读报时提及西夏梁太后屡次兵犯大宋,他竟能将那位太后的身世、政局背景一一细述,头头是道。 如此人物, 却还觉得自己不够聪明,简直让人怀疑他对“聪明”二字是否存了误解。 正感慨间, 她猛然收住思绪——诶, 怎的又绕到他身上了?且说回自己的“金融大业”。 大约九月初的一日,任白芷从一篇邸报中瞧见汴水下游突遭洪涝,因豆腐渣工程导致大坝决堤。文章虽是借题发挥, 抨击新法之弊,但她却从中察觉到了商机。 此事一经传出,她立即联想到李林竹曾提过, 汴梁城的粮食多经汴水自苏杭等地顺流而来。如今水路受阻, 运粮必然延误,粮价上涨当是板上钉钉之事。 思至此, 任白芷眼眸微亮,心底已有了一举翻盘的宏图大计。 经过缜密的计算,她需要启动资金五十贯。可她手里的现银都投给了任一多办报,除了李林竹跟何苏文送的首饰,身无分文。 看着手里的两个金簪,再看了看眼前的当铺匾额,任白芷站在门口迟疑了片刻。 当掉姐妹送的簪子,是不是不太好? 可眼下的困境,让她别无选择。咬了咬牙,最终推开了门。 这当铺很大,光线却有些昏暗,一名穿着绛紫色衣衫的中年妇人正站在柜台后,面带几分倦色。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任白芷,露出一抹客气而疏离的笑意。 “这位小娘子,是想当点什么?”她开口,声音中透着几分职业化的冷漠。 任白芷将手中的两个金簪递过去,语气平静:“掌柜的,这两簪子工艺不错,您看看能当多少?” 妇人接过簪子,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又轻轻掂了掂重量,低声道:“小娘子,两只簪子成色都是极好,市价约莫百贯,但我建议你直接去金银铺卖掉,能卖六七十,我这里当的话,最多四十贯。” “四十贯?”任白芷微微皱眉,“当铺不是一般都以金银铺收购价九折典当么?我这两支,怎么当不得五十贯?” 妇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小娘子,不是我不愿意给高价,实在是当铺这段日子手头紧。这四十贯,已经是尽力了。” “我就典当一个月,一个月后回来赎回。”任白芷信誓旦旦,但对面的妇人却依旧不肯松口。 正在僵持之际,后院忽然传来脚步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舅母,这箱衣物收哪儿?” 话音未落,一个年轻姑娘,抱着一个小箱子,掀开帘子走了出来,竟是李紫芙。 她一愣,随即眼里闪过一丝喜色:“任,堂嫂!” “诶!好巧,你怎么也在这儿?”任白芷见状,赶紧凑上前去。看这个情况,这当铺里也有熟人啊。 “这当铺是我舅母开的,嗯,是我亲娘的弟弟,不是何氏。”说到此处,她眼神有些躲闪,但很快就转移话题,“你怎么会到这里?” 任白芷苦笑了一下,将自己的窘境简单说明了一番。 李紫芙听罢,走进柜台,与掌柜耳语了几句,只见妇人抿了抿嘴,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任白芷,最终叹了口气:“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再加五贯吧。不过再多,我也实在无能为力了。我跟你弟弟,还指着这当铺吃饭呢。” 虽然没到五十,但能多一点是一点,大不了再回去薅李林竹羊毛。任白芷想着,正准备道谢,却见紫芙忽然摘下手腕上的檀木镯子,递给妇人,“舅母,这镯子您看看,能当多少?” 舅母脸色一变,低声道:“紫芙,这可是你娘留给你的东西。” 李紫芙却摇了摇头,目光坚定:“就一个月而已,帮人要帮急,我相信堂嫂,一定会赎回的。” 舅母看了会儿李紫芙,最终叹了口气,接过镯子,“好吧,这镯子能当五贯。” 任白芷内心一阵感动,虽然之前因为原主落水的事,对李紫芙这个堂妹颇有忌惮,但没想到她为人如此仗义。 于是任白芷拉着李紫芙,画着大饼,“妹子,信我,哪怕我亏没了,也会想办法把镯子给你赎回来。” 李紫芙只是点头笑笑,不说话。她早就想对任白芷道歉加道谢,只是出身不好的她,实在没有什么地方能帮的上忙的,好不容易盼来这个机会。 拿到银钱后,任白芷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奔走于各家金银铺,将银两换作实物米交引,均价六百文一石,总计买入八十石。她心知粮价波动无常,稍有差池便是血本无归,但也明白,若不抓住机会,翻盘无望。 不过十余日,汴水下游的大坝依旧因党争搁置未修,朝堂内互相推诿,而汴梁城的粮草却已渐渐告急,米价每日攀升。任白芷紧盯着粮价波动,当米价涨到一贯一石时,果断脱手,将八十石米交引全数卖出。 她没有停下,又马不停蹄地跑遍城中金银铺,一家一家地问:“以半月十分利,能否借我些米交引?” 铺中的掌柜多有摇头拒绝,有人还半开玩笑地劝她:“小娘子,这可是高风险的生意,若赔了,可别哭鼻子。” 但她不气馁,凭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总算说服了一些铺子,凑齐了五百二十石米交引。她把这些借来的米交引迅速抛售,得了六百贯,心里却依旧忐忑:扣除本金与利息后,这些钱尚需连本带利偿还,总数五百七十二石,期限只有半月。 接下来的日子,任白芷紧张得几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她每日关注着城中消息,时时查看粮价波动的趋势。夜里躺在床上,脑海中总是闪过各种可能的意外:若堤坝突然修好,若粮价提前崩塌,她所有的心血都将化为泡影。 好在命运似乎站在她这一边,或许是李林竹的预测精准无比,也或许是她的模型拟合得实在太好。 半月后,汴梁城的粮价已飙到每石一千三百文,百姓怨声载道,朝廷终于坐不住了。官家亲下旨意,命地方官员全力修复堤坝。皇家出手,效率果然与众不同,拖延了数月未动的大坝,七日便修复如初。 随着水路恢复通畅,苏杭等地的粮草迅速运抵汴梁,同时,因高价利益刺激,各地粮商也走陆路将粮食纷纷送到京城。 汴梁城内一时间粮草过剩,米价如瀑布般从高峰坠落。 当米价跌到不足三百文时,任白芷果断出手,以低价购入两千石米交引,偿还了五百七十二石的本金与利息,手中还余下一千四百二十八石。 她松了口气,但不敢掉以轻心,继续等待下一轮时机。 又过了月余,米价回归常态,涨到七百二十文一石。她抓住时机,将余下米交引悉数卖出,最终净得一千八十三贯。 拿着满满的银钱,她以七十贯的价格买回了典当的金簪与李紫芙的镯子,又将零头十三贯送给李紫芙作谢礼。 这一战,险象环生,但她也一战成名。 在赚到第一桶金后,任白芷再次感受到了手握重金的成就感,当然了,她并不会就此满足。 这不过是她赚钱宏图的第一步,搞定本金而已。 只是数据收集速度太慢,这钱也暂时投不出去,所以她联系了汴梁城内几家大钱庄,经过一番谈判,成功以年利率百分之八、百分之十和百分之十五,将这一千贯分存到三家钱庄,先吃点稳定的利息。 这场炒期货,让蔓菁、任一多甚至李紫芙对她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时常围着她问东问西,连茶交引和香药的价格都要请教她是否值得投资。 蔓菁兴奋地嚷着:“大娘子,您简直是咱们汴梁城的财神爷啊!” 第42章 任一多也认真点头,“跟着我姐准没错!” 李紫芙欲言又止,最后附和道,“说的对。” 唯有李林竹,不为所动。他依旧每日清晨去太医局学习,下午回到自家药房坐诊,仿佛对自家娘子已经成为富商一事毫不知情,也毫不在意。 任白芷对此倒也释然,暗自想着,他从小就锦衣玉食,估计物质对他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难怪能这般淡定。 不过,她心里也清楚,这次的大赚完全是意外之喜,运气成分极高。此前她用几贯私房钱试水,结果全赔了进去,不然也不会这次把别人送的金簪子拿去典当加杠杆。 原本她设想此次大约能赚两百贯,却没想到远超出预期数倍,完全是运气使然。 更让她哭笑不得的是,那些金银铺的掌柜,如今估计悔得肠子都青了,尤其是西街药铺对面的刘记金银铺。这家金银铺给她贷了两百多石米交引,占了总借贷量的近一半。 刘记的底气,任白芷早已摸得一清二楚。这几个月里,她通过数据记录和实地观察,发现汴梁城内有三大金银铺最为强势:内城的刘记和随记,以及外城的蒲记。其中,刘记背景最深,背后站着大理寺少卿家的二公子,因此能获得不少“隐性”支持。 尽管刘记的服务态度差,价格也略低于市场水平,但仍有不少人愿意大老远跑来光顾。任白芷仔细一打听,才发现全是靠着“口碑”与“背景”。老百姓信任它,不是因为便宜,而是因为“安全”——传言有官场大佬撑腰,即使亏了本也不会坑客。 “这些铺子也是心存侥幸,才敢把这么多米交引借给我。如今米价跌了个底朝天,他们的胆子大概被我给吓破了。”任白芷忍不住摇头失笑,她喜欢这种威名在外的感觉,虽然名声不一定好听,但一定有用。 想到这里,她另一个计划慢慢浮上心头。 第37章 被误会的求欢 “诺, 这是先前欠你的饭资。”任白芷将二十贯钱甩到桌上,语气爽利,随即指着满桌的油荤笑道:“今日我请!还有那桂花酿, 闻着着实香甜。” “你不会把你的嫁妆卖了吧?”李林竹皱眉,语气透着几分不安,“突然这么大方,有问题。” “才不是!”任白芷抬起下巴, 一脸得意,“金银铺赚来的钱。我早说过, 我有很多法子挣钱。” 李林竹把眼睛眯了起来,警惕地问道,“哪家金银铺?” “岂止一家!”任白芷笑道,“京城几乎所有金银铺都有我的买卖。这次还得多谢你上回对河坝之事的预测。当然,主要还是靠我的胆识。” “河坝?”李林竹想起了什么,说道, “所以你前几日晚上,一做梦就会嚷嚷的快修好吧, 就是指的河坝?” 任白芷一听, 脸顿时一红,强撑道:“老太太不过让我们每月头几日同榻而眠,是你非要挤我这张床, 还偷听我梦话!” 明明同床了这么久,这人却规规矩矩毫无动静。想到这,任白芷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身体, 这才十六岁, 可该有的都有了吧? “我睡不惯塌,与你同床, 不过和衣而卧而已。难不成你还期待什么?”李林竹半真半假地笑道,看她脸更红了,忍不住轻笑两声,“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在没有你允许的情况下。他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哦!差点忘了,他生理上有隐疾,心理上也个是清心寡欲的活佛。任白芷想到这里,竟然有些失落。 什么鬼!自己怎么能打姐妹的主意呢! 她赶紧回到之前的话题,“不管如何,这次还得多谢你预测得准,这杯酒,我敬你!” 说完,她一口闷了桂花酿。李林竹伸手想阻拦已来不及,“这酒后劲大,慢些喝!” 李林竹赶紧盖住了她的酒杯,轻声说道,“那河坝的事儿,是赶巧,客喜的爹就在那河坝附近搬石头,上月河坝决堤的时候,他却可以休假过来看客喜,我才听他说过几嘴。” 任白芷却跟没听到一般,一口气又喝了几杯,“这酒还真不错,不醉人,酒味也不重,还甜。” “这酒后劲大,你慢点喝,没人跟你抢。”李林竹再次说道。这家伙,赚了钱开心,就非要喝醉? 也不知道是不是喝得太急,任白芷少有的生出几分醉意,视线有些放肆地落在李林竹身上。 这姐妹,啊不,男人,秀色可餐啊。 男人靠坐在榻上,衣襟微微敞开,露出精瘦却不失力量的胸膛,线条流畅的锁骨向下延伸,没入宽松的中衣之中。 他平日里总是一身素净长衫,文质彬彬,倒让她忽略了,这副看似清冷儒雅的皮囊下,其实藏着一副结实强健的好身材。 她的目光下移,落在他交叠的手臂上,肱二头肌线条紧致,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哪怕随意坐着,身体依旧带着股习武之人的矫健感。再往下,是劲瘦的腰腹,几乎能想象到衣衫底下藏着什么样的肌理分明。 这种身材的人,怎么偏偏就不行呢??? “没办法做的事儿,遗憾啊。”醉意加强了她荷尔蒙激发的欲望。 这种可以医治么? 大概不行,李家本就是医学世家,若能医治,早医治好了,老太太之前给他送过味道那么重的药,喝下也没见任何功效。 真是可惜了这身材,若没有生理缺陷,该多得劲儿啊。任白芷看他的眼神越来越迷离,甚至开始傻笑了起来。 “就这么喜欢他?”李林竹误以为任白芷所说的“遗憾的事”是指的她与何韵亭的事,心中又一次涌起酸意。 “曾喜欢到可以为了他的亲人,不惜自己的性命?曾喜欢到为了支持他想做的事情,花上好几个月心血写本书?可他却对此毫不在意?因为不能在一起,就如此委屈自己?”他越说越心疼,越心疼声音越哽咽。 凭什么那个懦夫能让你如此痴迷?他不过是个看着你嫁给旁人的怂蛋,除了吟咏几句诗,根本一无所作为!他到底有什么资格让你这么喜欢?尽管表面上冷静,李林竹的内心却翻腾不已。 而他的反问,落入喝醉的任白芷耳中,却像是清晰的陈述句。 【曾喜欢过一个人,可以为了她的亲人,不要自己的命。喜欢到可以为了支持她想做的事,花好几个月写本书,可她却对此毫不在意。因为不行,只能委屈自己。】 这让任白芷心中一震,原来李林竹曾如此喜欢过别人。 只不过,因为这身体隐疾,不得不忍痛割爱。 倒也是个痴情又负责的人。 只是,这身体,真的不行么? 想到这里,她一口气又干了一杯,借着酒劲,醉眼朦胧地凑近李林竹,直愣愣地盯着他深邃的眼睛。 “那我们,试试,要不要?”她的话语缓缓吐出,酒气扑面而来,却掺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欲望。 李林竹愣住了,脑中一片空白,心脏似乎跳动得格外剧烈。他极力让自己表现得如往常一样平静,但内心的激动却如同一只在家憋了好几日,终于可以出门遛弯的狗,欢腾不已。要要要!!! 然而,理智很快将他拉回现实。 她是不是想把自己当成何韵亭的替身?李林竹心中暗自叹息,扶起已经有些坐不稳的任白芷,柔声说道:“你喝多了。” 在任白芷看来,这无疑是拒绝了她的求欢。她原本就坐得不稳,此时一时间心中失落,索性撒起酒疯,直接坐到了地上,眼中泛着微微的泪光,悲怆地问道:“试试,也不行么?” 这得多清心寡欲啊,到嘴边的求欢都不肯浅尝一下。他的拒绝,不知为何,再次加强了她的欲望。 李林竹心中又是一沉,愈发相信任白芷是把自己当成了何韵亭的替身。 尽管心中有万般不满,但面对着眼前这位醉酒撒娇的女子,他始终发不起火来,只得轻声温柔地说道:“慢慢来。” 他苦笑着在心里想着,只是有些羡慕何韵亭罢了。那个人能够在任白芷心中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而自己却始终处于边缘,任凭心中那股情感愈发炽热。 随着酒劲渐渐上升,任白芷的头也开始昏沉沉的,想说的话在唇边打转,却终究没能说出口。最后,她在李林竹的怀里沉沉睡去,温暖的怀抱让她觉得安全,仿佛一切的烦恼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任白芷半夜被急促的尿意惊醒,迷迷糊糊睁眼,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微弱的月光透过窗帘洒在屋内。她低头一看,自己已经被妥帖地安置在床上,身边的被褥整齐得像是经过精心整理,显然是有人照顾过的。可当她四处张望时,发现屋内只有她一个人,心里顿时有些失落。 昨夜的记忆如同流水般闪过,她隐约记得自己在酒劲上和李林竹说了些醉话,甚至大胆地表白了自己的欲望。 但最终,他还是温柔而坚定地拒绝了她。想到这里,任白芷心中失落感再度加深,仿佛胸口被压上了一块巨石,她一时之间搞不清楚,这到底是身体,还是心灵的欲求不满。 第43章 “真是没救了,对着一尊活佛产生色心。”她自言自语,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笑,“果然是温饱思□□啊。”她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些纷乱的情绪驱散。 这次她凭借投机之计,从金银铺子赚了不少银子,但这种机会并非长久之计,她的万贯家私宏图大业。才实现了第一步呢。 “不过眼下,得先去解决,另一个生理问题。”她匆匆下床,跑向茅厕。 屋里的另一头,李林竹同样难以入眠。夜深人静,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不断闪现昨夜的画面。心中暗想,做何韵亭的替身似乎也未尝不可,虽然这是一种无奈之下的选择。 于是他自言自语道:“要不,明早再问问她?” 可任白芷昨晚喝得酩酊大醉,万一她醒来不提这件事,而自己却主动开口,是否会让她觉得强人所难,趁虚而入?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李林竹心中暗自思索,纠结不已。 “再观察一下吧。”他想,若是小狐狸表现得无此意,那就假装无事发生。 但若再来一次。他思索着。想到方才的画面,他的身体也随之起了反应。 下次,绝对不会放过她。 又是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第二日,任白芷与李林竹出于各自不同的理由,默契地没有提起昨夜的事情,彼此之间却都隐隐感受到那份未曾言说的尴尬与微妙。 第38章 新工作 任白芷最近收到了刘记金银铺的工作邀约——出纳员。 虽然叫出纳员, 实际上更像分析师,负责分析和预测第二天的交易价格,并制定最优的利润方案。一般的出纳员除了定价, 还要给顾客提供咨询,做账记账,等于将证劵公司前台、账房和数据分析的工作都包了。 这份工作内容倒与她之前的专业知识完全吻合。 这是任白芷穿越以来,第一次庆幸自己到了宋朝, 这个现代金融体系逐渐萌芽的时代。 工资每月七贯,只有官方假期, 每年能请假十天,但没有工资。 起初,她对这个工作挺满意,直到蔓菁打听了其他金银铺的薪水,才发现自己的工资远低于市场价。 根据蔓菁的消息,优秀的男性出纳员一般能拿到十二贯, 有经验的甚至能接近二十贯,而任白芷却只有七贯, 自然心里不平。 刘记金银铺就在西街李家药铺对面, 每次任白芷去查账时,伙计们总是问她什么时候能入职。 任白芷把对工资的不满直接说了出来,没想到对方却回答:“这是金银铺第一次招女出纳员, 能开七贯已经不错了,比你在药铺做账强多了吧。” 这让任白芷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她面上不露痕迹, 只说要跟婆家商量。 之后, 蒲记金银铺的人来了,愿意给她六贯的工资, 还补贴上班的车马费。 但任白芷机灵,不当场答应,又用同样的理由打发了他们。 第二天,不知道刘记是不是得了风声,伙计们再次来游说,说老板想单独见她。 虽然凭着李家媳妇的身份,她猜想对方不会对她如何,但她不想什么都没准备就去见大佬,肯定会吃亏,于是再一次婉拒了。 她就是想利用这种三请的噱头给自己造势,方便自己进行下一步计划。 又过了几天,任白芷让李林竹帮她找了京城最好的讼师,在他的帮助下准备了一份合约,终于约定了与刘记老板会晤的时间和地点——十月初三,清风楼。 十月初三的清晨,任白芷带着蔓菁走进了清风楼。 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托任一多找了两个保镖,一天的开支竟花了三贯。上次来清风楼时,她还因为没钱,有些畏手畏脚,但如今,她已是手握千贯现金流的资产阶级了。 在店小二的带领下,她们来到楼上最高的第三层。与一二层的嘈杂不同,这里隔音效果极佳,几乎听不到下面的喧闹。三层没有大堂,都是独立的包间,私密性很好。 她们被带到一个叫“玄青”的房间,店小二敲了敲门,喊道:“李家任氏到了。”待里面回应“请进”,他才推门示意她们进入,然后从外面把门关上。 一走进包间,任白芷便惊讶于这里的宽敞,竟比她的卧室还要大。小客厅里,几个男子已经在此等候,其中就有那个每日来骚扰她的伙计。 正当任白芷思索哪位可能是老板时,那伙计推着笑走了过来。 “任大娘子可让我们好生等。”他打量着她带来的保镖,指了指内间,说道,“我们老板已经在里面等着了,不过你带的这些外人可不方便进去。” 蔓菁见状,急忙拉了一下她的衣角,正想说什么,任白芷连忙制止,笑道:“也对。”然后对蔓菁说,“把那包给我吧,有什么事情我再叫你们,耳朵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虽然老板可能是个好人,但她也不能给危险再一次的机会。 蔓菁点点头,与两个保镖在小客厅找了个地方坐下。 任白芷跟着伙计进了内间,终于见到了老板。让她意外的是,老板竟然是个女的!不是说这店是刘少卿的儿子开的? 女老板约莫四十出头,保养得宜,衣着和发饰都显得极为华贵。尤其是头上的点翠钗,数量之多更显得富贵,非常抢眼。 任白芷给她作了个揖,随后落座。 女老板见状,却带着一丝轻蔑的笑意,开口道:“出嫁了怎么反倒越发没规矩了。” 任白芷一愣,心想这个女老板或许对她们的身份有些误解,于是笑着回应:“今天是掌柜的您设宴款待我,我也是准点到的,怎么能因为您早到多等了一会儿,就说我没规矩呢?” 女老板用上翘的丹凤眼打量着任白芷,笑着说:“芷儿这嘴,还是这么不饶人。” 任白芷心中疑惑,想着这位女老板到底是谁,怎么就这么亲热地叫她。 就在她思索之际,女老板继续道:“你爹娘在钱塘可好?上次为了感谢你救苏文一命,我家官人特意为你爹挑了好地方上任。” 这语气仿佛是在施恩,等着对方感恩。 等一下,官人?苏文?任白芷心中一紧,难道这位女老板是何苏文的娘? 见任白芷默不作声,何夫人刘韵的脸上难免有些尴尬,遂开口说道:“你如今嫁入李家,想来是不错的,比嫁给韵亭要强多了,他不过是个破落户,怎能养得起你那许多阳春白雪。” 听闻此言,任白芷更加确信眼前的就是那差点成为原主婆婆的妇人。 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她反而松了口气,笑着说道:“刘老板今天约我来,想必不是以伯母的身份来叙旧吧?” 刘韵轻抿嘴角,淡淡一笑,喝了口茶,随后说道:“饿了吧?上菜吧。” 话音未落,刚带她入内的伙计便去屏风后敲了三下,紧接着,数位侍从整齐利落地端上了几道佳肴。 随后,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姑娘抱着一块木板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壮汉,其中一个扛着水缸,另一个端着小灶台。 小姑娘在旁的小桌子上坐定,将木板放下,随即从旁边拿出一把刀。一个壮汉将水缸放在桌旁,另一个则将小灶台放好。 任白芷探头一看,水缸里竟然有活鱼!她还没反应过来,那小姑娘已挽起袖子,迅速从水缸中抓出一条鱼,拍晕后利落地处理内脏。只听“哆哆哆”的切菜声,不久,一条鱼便在菜板上变成了晶莹剔透的鱼片。 小姑娘轻轻一吹,那鱼片如雪片般飘舞,沐浴在窗外的阳光下,宛如水晶般闪耀。 任白芷尚在惊讶中,小姑娘便从案板下拿起一个堆满冰沙的浅绿色陶瓷盘,将鱼片一一接住,刺身就这样做好了。随后,她将剔下的鱼骨迅速改刀,放入砂锅中,又将剩下的鱼肉剁成末,依照某种规律分次放入锅内。 任白芷自以为有钱后见识涨了不少,但今日这道饭再一次让她大开眼界。 小姑娘将铺在冰沙上的刺身和还在沸腾的砂锅端上桌后,恭敬地作了个揖,介绍道:“山上雪,云间月。” 真是有钱的文化人啊。任白芷在心中感叹,吃得都这么花。 刘韵点头示意小姑娘离开,随即对任白芷说道:“这是清风楼的特色,别处可吃不到,我想着你总是喜欢这些。” 有人花钱请客,任白芷自然乐于享受,于是毫不客气地夹了一块刺身,沾上酱油,鲜美之味顿时在口中绽放。她心中不禁欢喜,仿佛体验到了中华小当家中那种能在嘴里吃出一条鱼的奇妙感受。 大概是她吃得太过陶醉,刘韵见状不禁笑出声来:“芷儿嫁到李家后,果然变了许多。” 这话吓得任白芷赶紧收敛了脸上的表情,可不能因为吃了几口好吃的就露馅了。 于是她陪笑说道:“嫁对了人,自然是不会再伤春悲秋了。” 刘韵听后叹了口气,换上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悠悠地说道:“你果真是因为埋怨何家,才不愿来刘记的吧。” 第44章 任白芷连忙摆手打住:“别,我也是方才才知道,伯母您是这刘记金银铺的掌柜。” 刘韵脸上闪过一丝惊愕,随即笑了笑:“那芷儿为何不愿来刘记呢?在京城的金银铺,刘记排第二,怕是没人敢说第一了。” 任白芷点点头,笑着说道:“我只是一介俗人,关心的不过是月钱多少。” 刘韵听后,笑了好久,笑罢才说道:“刘记给的月钱,向来是最高的。” “若我是一名男子,可拿到多少月钱?”任白芷不客气地问。 “十二贯起。”刘韵毫不遮掩。 “那为何仅因为我是女子,便拿不到一半?”任白芷反问道,心中暗想这难道不是性别歧视? “女子若能做针线活、杂剧人、厨娘,月钱也是比做同样事的男子高。”刘韵不以为然地说,似乎认为男女同工不同酬,没什么奇怪。 任白芷心中却不苟同,但却不想争辩下去,反正她的目标也不是那固定的月钱。 “我可以来。”她态度一转。 刘韵大约没想到任白芷会这么爽快,目光在她脸上仔细打量,带着信任的表情。 任白芷并不在意她的打量,继续说道:“我可以拿七贯,甚至也可以不拿月钱,但我有别的要求。我为刘记赚的钱,三七分成,你七。” 第39章 建立证券交易所 听到这话, 刘韵冷笑一声,带着讥讽问道:“那你每日记账算价,可都算为刘记赚了钱?” “自然不是。”任白芷微微一笑, 语气中透着几分坚定,“为了避免歧义,我已经把策划书准备好了。如果你真的打算招我去刘记,那我最好能全权负责这个营生。” 说着, 任白芷从背包里拿出一叠厚厚的册子,册子的边缘泛着淡淡的金色, 显得十分精致。 “难道你想用刘记的招牌,用你上次借贷交引的方法赚钱?”还未看册子的刘韵便猜测道,随即又泼了冷水,“你可真把京城别的金银铺都当傻子了,谁会在同一个地方吃两次亏?” 任白芷轻轻一笑,眉眼间透着调皮, “伯母觉得我只有那一个点子赚钱吗?” 大概被她的自信打动,刘韵忍不住伸手想要看策划书。任白芷立刻将册子往自己怀里收了收, 依旧笑着说道:“这点子关乎我未来几十年的收入。如果伯母不答应我刚才的分钱法子, 那我也不好把这点子交给你看。” 刘韵同样笑了,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这么有自信?” “当然。”任白芷微微一笑, 语气轻松,“不然也对不起伯母三番五次请我来刘记的眼光。” 刘韵点了点头,似乎在权衡, “好, 三七分成。” 任白芷听后,迅速将策划书递了过去, 但仅用手压着,只让刘韵看到第一页。 “我是个俗人,所以先小人后君子。口说无凭,我的合约书已经拟好了,字也签了。你看看,如果没问题,就盖个章,算有凭有据了。然后我们再细聊。”任白芷微笑着说。 “你准备得还挺多。”刘韵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仔细读了封面的合约书后说道,“内容没问题,签字是可以的。不过刘记的印章不在我这儿,等我带回去,找管章的人给你补上。” “啊,没事,那就等下次跟管章的人一起聊聊。”任白芷笑道,“我也不急于这一时。”说着准备把策划书收回。 刘韵见状,佯装想起什么,从袖口里摸了摸,若有所思地说道:“瞧我这记性,前些日子管章的休假,把印章暂时放我这儿,我给忘了。” 任白芷并不戳穿她的把戏,只是陪着笑,“想起来就好,那,夫人的意思?”称呼从熟悉的“伯母”换成了疏离的“夫人”。 刘韵想了想,将章印在合约书上,问道:“这下可放心了吧?” 趁热,任白芷也拿出另一份合约书递了过去,“一式两份,这份也劳驾盖一下章。” 等她把两份合约书都盖好章后,任白芷便将其中一份递给刘韵,解释道:“除了第一页是合约,后面的便是我所谓的营生了,开户。” 刘韵并没有立刻回应任白芷,而是自顾自地翻阅策划书。任白芷的策划书内容其实相当简单,都是现代炒股人熟知的常识。 想要通过期货长期稳定赚钱?任白芷心中默念。简单,做一个证劵平台,向每一笔证券交易收取手续费,稳赚不赔。 随着刘韵翻阅的深入,她的内心愈发激动,眼神也闪烁着几分光彩。 天才,真是个天才的点子!刘韵心中暗想。 过了许久,刘韵终于控制住自己的激动情绪,冷静地开口:“想法不错,但潜力不大。” 任白芷微微一笑,显得从容不迫:“你翻到第八页,那里有我大致计算出来的利润范围。都是基于这几个月各个金银铺的客流量算出来的。” 刘韵随手翻到第八页,假装漫不经心地说道:“金银铺每一笔买卖交引都已经收取过费用了。” “这可不太一样。”任白芷赶紧纠正,“之前收取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交易费用,针对的是那些真正需要用交引换铜钱,或者用铜钱换交引的人。而我这里针对的客源,是那些并没有实际需求,只想通过买卖交引在时间差上赚钱的人。就像我之前做的那样。” “有何区别?”刘韵听了有些疑惑。 “前一种是有真实的需求,而后一种,则是被制造出来的需求。”任白芷耐心解释,“而第二种人,才会是大多数。他们手里虽然有一些存款,却买不起田,也买不起房,攒着攒着,心里却发现这手里的钱越来越不值钱了。因此,他们迫切需要一个地方来理财,去用钱赚钱。” 刘韵暗自点头,心中对眼前这个差点成为她儿媳的女子刮目相看,看来她的观察和思考能力相当不俗。 “这些,都是谁教你的?你娘?”她突然问道。 “天赋异禀吧。”任白芷打了个马虎眼,继续推销自己的点子,“这种客人,他们不会用交引去真的兑换实物,相反,他们可能还会被交引本身不记名的特性劝退,担心如果买回来,还没等涨价,就被偷了,那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 “所以我提出的营生,主要就是解决这种担忧。通过在金银铺里实名开户,客人只需把铜钱存入金银铺的账户,便可随时在金银铺里买卖交引金银,而金银铺则替他们承担了交引金银丢失的风险。当他们觉得价格涨到了合适的价位,就能把账户里的金银交引卖出,换成铜钱,再取出。而我们的利润,就在客人每次将交引金银卖出时,收取交易铜钱总数的百分之五。” 当然,她也没有全盘托出她的计划。如若这法子成了,所谓的交易所,就成了她赚钱宏图的最佳融资平台,那本金的问题,就迎刃而解。 听到这里,刘韵似乎装作彻底弄明白这个点子的样子,恍然大悟道:“有点意思。” 她的食指在策划书的纸张上来回摩擦,心里盘算了一会儿后,抬眼对任白芷说道:“那你什么时候来刘记做事?” “这倒是不急。”任白芷笑道,“不过夫人可以开始着手为这个副业做准备,比如说,如何保障账户的安全。” “这倒不需要你操心,钱庄自有一套方案可以借鉴。”刘韵回答,随后伸手握住了任白芷因紧张而略显冰冷的手,笑道:“芷儿,我还是比较期待你尽早来刘记做事。真是奇怪,经历了大难不死后的你,让我甚是喜欢。” 任白芷不甘示弱,反击道:“能理解,毕竟你也只是个俗人。”言下之意,像原主那种雅人,她显然欣赏不来。 刘韵听后,笑得更大声了,眼中闪烁着调皮的光芒,盯着任白芷的目光让她有些毛骨悚然。 刘韵从清风楼回到何府时,正巧碰上准备离开的李林兰。 看着自己女儿欲盖弥彰地解释说,自己是替哥哥将客人送出来,刘韵心下十分不满,但碍于女儿的颜面,并没有表现出来。 李林兰虽家世不显,但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就高中,未来可期。 只是自己女儿将一颗真心寄托给一个男人,无论那男人优不优秀,刘韵都很不放心。 更何况,这个李林兰,心眼可比他表现出来的,多多了。寒食节那事儿,她还没跟他算账呢。只是她作为长辈出手治他,终归是有些掉价,倒是可以借何苏欣之手。 嗨,儿女都让她操心,尤其是她这个女儿,单纯还执拗。 要是自家女儿的心眼,能跟那个任白芷一样多,她也不会这么操心。 正想着,李林兰对着她鞠躬行礼,她简单回了一下,便拉着何苏文进了屋。 边走边要邀功道,“我跟你那个任姐姐签约了,她同意来咱们金银铺做出纳了,这下可开心了?” 何苏文听言,拉着刘韵的手撒娇笑道,“就知道娘最好了。” 母女娘说说笑笑,丝毫没注意到谈话都被李林兰听了去。 第45章 第40章 来自李家的压力 李林竹今日从太医局放学回家, 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今日本不是任白芷去药铺的日子,按理说她应该早早就在门口等着自己一起用晚膳。 然而,他一路走到自己的房间, 却没见到她的身影,心下渐渐紧张。 询问了一番后,才得知大娘子被老太太叫进了屋里,已经一个下午都未曾出来。 李林竹心里一沉, 顿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急忙朝老太太的房间赶去。然而在门口却被秋实拦住, 称老太太正在教育大娘子,似乎不方便见他。 他心中焦急,急忙让客喜拦住秋实,强行推开了房门,闯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令他心头一紧,任白芷正跪在地上, 手中高举着一盆冷水,瘦削的手臂微微颤抖, 脸上的神情显得恍惚而疲惫。她的头发和衣衫都湿漉漉的, 地上更是满是水渍。 见到李林竹破门而入,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泛白的嘴唇似乎动了动, 却没有发出声音。 左侧的地上,蔓菁已经晕了过去,而周围则站着几个身材宽胖的老妈子, 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李林竹的心如刀割, 来不及扶起任白芷,便听到老太太从里屋传来冷冷的声音:“还继续么?” 任白芷似乎是在本能的驱使下, 毫不犹豫地回答:“继续。” 老太太轻蔑地一笑,目光投向李林竹,冷声说道:“你是如何管教你这媳妇儿的?” 李林竹愤怒涌上心头,急步上前想要扶起任白芷,却被几名老妈子挡住。他平日里少有发火,此时愤怒之下,强行推倒了几个老妈子,迅速将任白芷手中的冷水盆放下,然后紧紧扶住她。 然而,任白芷却并不领情,努力想将冷水盆再次举起。可她实在过于疲惫,力气早已耗尽,冷水再度撒了出来。看着一地的水,任白芷终于忍不住抽泣了起来。 李林竹心如刀绞,毫不犹豫地将她揽入怀中,任由她痛哭。 “未到戌时,你输了。”老太太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冷漠而无情。 李林竹第一次没有理会老太太的声音,抱起任白芷,准备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我先把她抱回房间休息,一会儿就来找老祖宗领罚。”他只留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任白芷跪了一个下午,几乎举了两个时辰的水盆,中间还淋了两盆冷水,早已筋疲力尽。此刻,只剩下最后一点精神支撑着她。 当她看到最后一盆里的水也撒了,心中的气愤瞬间消散,整个人宛如失去了魂魄。她竭尽全力,勉强说道:“蔓菁。” 李林竹会意,立刻吩咐客喜将蔓菁也带回他的房间照顾。 把任白芷安置好后,李林竹心中涌起一阵愤怒和不满,独自一人再次走向老太太的房间。 老太太一手撑起这个家,又将他拉扯大,所以他从未正面忤逆过老太太的意思。 但此刻,不同了。 他走进屋后,自觉从其中一个老妈子手中拿过鞭子,朝老太太的床前跪去,将鞭子恭恭敬敬地递上。 这是他从小以来的经验,如果未能达到老太太的要求,往往是要承受一顿鞭子的。 老太太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接过鞭子,眼中闪烁着怒火,似乎要重施旧例,但看着李林竹将他不再稚嫩的双手递到面前,最终还是将鞭子放了下来,冷冷地问道:“你这样护她,她可告诉过你她在外面做了什么?” “她做的事,都是孩儿授意的,孩儿理应为此受罚。”李林竹虽然心中不明白任白芷究竟做了什么,但无论如何,她都是他的妻子,无论做了什么,都应该由他来承担。 “你授意?”老太太冷笑一声,语气中带着讥讽,“你授意她放着李家药铺不管,去刘记金银铺做出纳?” 李林竹心中一紧,明白老太太的怒火究竟源于何处,连忙磕头道:“是。”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老太太眼皮子底下撒谎。 老太太见他回答得如此果断,心中犹豫了一瞬,问道:“还真是你的主意?为何?” 李林竹知道老太太在问原因,但他一时还没想好合理的解释,便揣着明白装糊涂地回答:“是孩儿不准她对外说的,看老祖宗的反应,任氏她在这点上做得还是很好。”他不由分说地将一切责任推给自己。 老太太厉声地追问:“我是问,为什么让她去刘记金银铺?” “因为大房的事。”李林竹随口胡诌,毕竟只要是不利于大房家的事儿,老太太都是支持的。 果然,老太太的怒火被好奇所替代,继续问道:“大房?大房有什么事?” “老祖宗可知这刘记金银铺是谁开的?”李林竹又随口问了一句,见老太太未回答,便直接说道,“是刘少卿的二儿子,刘元红。” 老太太脸上闪过一丝疑虑,继续追问:“这与大房有什么关系?” “老祖宗可知修文与何家小娘子的事?”李林竹气定神闲地继续编造理由。 老太太哼了一声,冷淡地说道:“自是知道的。林兰那家伙,拒绝了邓御史的女儿,一心只想娶他的表妹。” “那老祖宗如何看待这门亲事?”李林竹继续引导。 “就门第来看,何家比咱李家要强些。何侍郎正是官场得意时,何家大娘子又是刘少卿的幼女,他们俩本应是不舍得把嫡女嫁给我们这种人家的。”老太太语气中透着不屑,“再加上何家的庶女去年都嫁入了侯门,这嫡女的婚事,怕是要嫁得更好些才对。” “所以老祖宗觉得这亲事成不了?”李林竹继续争取时间。 “也难说。”老太太突然笑了,“年轻女子都难逃一个情字。林兰从小就长得好看,又年纪轻轻便中了举,前途无量。若何家小娘子执意要嫁,林兰也诚心求亲,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老祖宗也觉得这亲事能成?”李林竹暗自松了口气,心中已有了借口的雏形,“孩儿也这么觉得。” “这与你让你娘子去刘记做工,有何关系?”老太太又问了回来。 “如果这亲事真成了,何大娘子刘氏,便跟大房亲上加亲。”李林竹语气坚定,“那大理寺的刘少卿,也就成了大房的姻公。” 老太太眯起眼睛,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刘少卿会利用官位,帮大房抢财产?”说完连连摇头,“那刘家是正当红的读书人家,不会瞧上咱家这些苍蝇肉。” “自然不是直接帮。”李林竹耐心解释,“但是保不齐,大房会借着刘家姻亲的名声,狐假虎威。想来,没哪个官愿意因为一些小事,惹到自己顶头上司的家属。” “所以你让任氏过去,是接近刘家?”老太太逐渐理解,顺着他的思路问道。 “刘家与大房之间总归是隔着一个何家。正巧,任氏因做账的天赋,被刘记看中请去做出纳。所以孩儿想着,不如就让任氏顺势去刘记做工,这样也能直接与刘家搭上线。若将来大房与二房闹起来,大房可以通过何家刘氏联系刘家,而我们则可通过刘记的刘元红与刘家保持联系,至少能不落下风。” 老太太一直盯着李林竹,眼神中闪烁着思考的光芒,许久后才松了口:“难得你对这些事上了心。” 虽说李林竹的法子漏洞百出,但毕竟是他第一次有了争家产的意识,老太太心中更多的是欣慰,“但为何要瞒着我和你娘?” “若让大房的人知晓我们与刘家有动静,怕是想方设法搅黄。我与任氏商量过,决定先不声张,避免节外生枝。”李林竹不忘补充,“你看,果然不出我们所料,这不快要成了,就有好事者捅到了老祖宗您这里。” 老太太回想起今日,恰好是大房的何氏借口送糕点,假装不经意地提起此事,心中不禁一叹。真是,不服老不行,这种小伎俩都把自己耍得团团转。想到这里,老太太的气也消了大半。 见老太太似乎已经信服,李林竹乘机说道:“那老祖宗可允许孩儿去照顾一下因我受罚的任氏?” “罢了罢了,是我老糊涂了。”老太太摆摆手,示意李林竹可以退了出去。 其实,老太太本就没打算罚任白芷,只是想借此机会抽蔓菁几鞭子,杀鸡儆猴,以树立威严。 然而,任白芷也是个脾气硬的,见蔓菁被打了几下便晕了过去,她立刻扑过去替蔓菁受罚,坚决不肯妥协。 老太太自是没胆子继续惩罚她,毕竟是任家的姑娘,于是心生一计,故意说若她可以跪着举水盆两个时辰,便同意她去刘记做工。老太太本以为这会让任白芷知难而退,谁料她竟然认真地答应了。 没多久,水盆便撒了,老太太以此为理由拒绝了她去刘记的请求。任白芷则巧妙地反驳,表示并没有规定不能撒。老太太一时无奈,只得再给她一次机会,但这次加上了“不能撒”的规定。 这一回,她倒是实实在在地举了接近两个时辰,直到李林竹破门而入,打断了这一切。 第46章 看着任白芷的坚韧,老太太心中不禁感慨,心想:“这媳妇,硬脾气,倒是与我年轻时有几分相似,真不愧是我选中的人。” 想到这里,老太太再一次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就一点不好,人,不能完全为李家所用。 看来,得想点法子了。 第41章 守护你的为所欲为 李林竹回到房间时, 任白芷已经躺下了,可被子里的人却不安分,时不时轻轻打着喷嚏, 鼻尖微红,看起来分外憔悴。 她向来张牙舞爪,明明是个娇生惯养的姑娘,却偏偏不肯承认自己娇气, 非要摆出一副不服输的样子。可如今的模样,实在是让人心软。 李林竹站在床边, 心里生出一丝说不清的酸意。 “怎么样?”见他进来,任白芷强撑着身子,急切地问道。 “先躺好。”李林竹连忙走到床榻边,伸手扶了扶她的肩膀,示意她别乱动。 “还是不行么?”任白芷叹了口气,但最终还是听话地躺了回去, 眼神却带着不甘。 她心中五味杂陈。怎么就忘了这是个封建社会呢?三纲五常牢牢钳制,她以为自己能凭本事说话, 可最终竟连老太太的一句话都翻不过去。她之前对老太太的好感, 瞬间清零。 要是她爹娘好说话些就好了。任白芷在心里盘算着,思索着各种可能的退路。 “臭狐狸。”李林竹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些许无奈, “你怎么没提前告诉我你要去刘记做出纳?” 他在床边坐下,顺手替她把被角掖了掖,语气像是在训斥, 可动作却温柔得让人察觉不到怒意。 任白芷愣了一下, 诧异地看着他——他居然没生气? 她本以为他会对她背着家里擅自去找活计而不满,毕竟按李家的规矩, 她再如何能干,也终究是个媳妇,不能自己做主。可他不仅没怪她,反而像是在,怪自己没早点知道? 她悄悄松了口气,随即理直气壮地道:“我跟你提过呀。上次靠着米交引赚了点银子,几家金银铺都想请我做出纳。” “我以为你只是随口一说。”李林竹皱了皱眉,显然没想到她竟是认真的,“你既然决定了,理应提前告诉我一声。” “我今天中午才见的刘记掌柜,商量好了月钱,也答应了开工时间。”任白芷叹了口气,“刚回来就被老太太叫去训了一顿,真不知道是谁的嘴那么快。” 李林竹听完,目光微沉,心里已然有了答案。 多半是何家大娘子刘氏听说了消息,随口告诉了大房的何氏。而何氏素来见不得家宅太平,定然跑到老太太耳边多嘴,惹得老太太不快。 “这事你别管,我去查。”他轻声安慰道。 任白芷点了点头,心中还是有些不安。她暂时去不了刘记,但策划书已经交了出去,刘记是否会按合约执行,还是会趁机反悔,她心里没底。 她烦躁地抓了抓被子,忽然幽幽道:“嗨,做你李家的媳妇儿,就只能一辈子和药铺死磕了么?” 她转头看向李林竹,眼神透着几分不耐,“我得空再去一趟刘记,解释清楚,看他们能不能等我半年。还有半年,我就自由了。” 李林竹的手一顿,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 半年。 她在算着和离的日子。 李林竹垂眸,掩去眼底的情绪,指尖不自觉收紧,藏在袖中的手慢慢攥成了拳。可当他再次抬头时,脸上的神色却依旧如常,甚至带着一丝不动声色的温和。 “老太太同意了。”他轻声说道。 “什么?”任白芷猛地坐了起来,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满脸不可置信,“老太太同意我去刘记了?” 李林竹伸手扶住她,没让她乱动,点了点头,“嗯。” “真的?!”任白芷像是失而复得了一百万两银子,欣喜若狂,几乎不敢相信这个好消息。她激动地抓住李林竹的手,紧紧握着,语气里满是欢快,“你帮我说服老太太了?你太好了!” 蔓菁是她的小天使,如今,李林竹也是她的小天使! 啊不对,他像双双,应该是,小狗使! 李林竹被她握住手的瞬间,指尖微微一颤。 她的手很软,带着点体温。 他微微垂眸,看着她雀跃的模样,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情绪。 若是旁人对她这般好,她定然会多想些什么吧? 可她对自己,却只觉得是理所当然,甚至,像是在看一个可以依赖的“善良人”。 李林竹不知怎的,心里有些发闷。 他不想只被她当成“善良人”。 他忽然低笑了一声,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味:“所以,做李家媳妇,也可以为所欲为。” 任白芷正沉浸在喜悦中,闻言随口回道:“得了吧,你一个独子独孙尚且没得选。” 李林竹默默点头。 的确,从小到大,他被教导的始终是李家药铺的责任——这不仅是生计,更是祖辈传下来的心血。他不能背叛家族,不能让五代人的努力毁在自己手里。 可他心里却总有那么一丝说不清的倔强。 “不过如果你暂时没想好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守着家里的产业,也未尝不是个选择。”任白芷见他沉默,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或许说得太重,语气不由得软了几分,试图安慰。 李林竹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底情绪复杂。 “但我觉得,我做不好。”他低下头,语气透着一丝难得的脆弱,“至少,不像你那样,清楚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他从未对人说过这话,可如今,面对任白芷,他却坦白了自己的不安。 她愣了一下。作为现实主义者,从来不觉得“想做什么”是什么难题。 人生短短几十年,当然要按照自己的意愿活。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这样想。 李林竹不缺天分,不缺能力,甚至不缺选择,唯独缺少“自由”二字。 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被摆在药铺里,被家族传统所定义,而他自己,似乎一直都在努力符合那个“理所当然的未来”,却从未问过自己:他到底想做什么? “你做得很好啊。”她认真地说道。 “你对每件事都很考究,这点就很适合学医。”她想了想,补充道,“真正的好医生,就应该像你这样谨慎负责。” 她并不是随口安慰,而是真的这样认为。 谁知李林竹却轻轻摇头,声音里透着一丝自嘲:“其实,我并不能理解医书经典。” “怎么说?”任白芷挑眉,好奇地问道。 李林竹望着她,似笑非笑:“你这狐狸还看医书?” “你若讲得好,我不用看医书也能听懂。”任白芷毫不客气地把“听不懂”这口锅丢给了他。 李林竹无奈失笑,眼神却渐渐认真起来,缓缓开口:“比如说,张仲景的《伤寒论》,书里说外感热病皆属伤寒,可以按照有汗无汗、脉象缓急来判断六经病。我在游学时,曾按这个方法诊治几个病人,确实退了热。但过些时日再回访——” 他说到这里,语气顿了顿,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回忆起了什么让他难以释怀的事:“他们还是死了。” 任白芷怔住。 李林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声音低沉:“有些人是突然休克,有些人尿不出来,更多的人是在多尿排毒时去世。这些情况,医书里都没写过。” 他的眼中浮现出些许压抑的情绪,带着一种极深的执拗:“我询问过许多医者,他们的解释各执一词,似乎都有道理,但谁也拿不出证据。同样的,《伤寒论》里说六经病的传变,太阳病在外,风寒之邪侵袭肌表,首当其冲的是太阳经。可问题是——” 他微微抬眸,看向任白芷,眼神带着某种固执的质疑:“如何证明风寒之邪真的侵入了肌肤?如何知道它真的顺着六经传变?” 任白芷一时无言。 她当然知道为什么。 因为她是21世纪的人,她知道病毒、细菌、寄生虫的存在,知道风寒不过是这些微生物入侵的表现,而非真正的“邪气”作祟。 可她更震惊的是,李林竹居然能在没有现代医学的情况下,提出这样的质疑! 他没有被几百年来的传统束缚住思维,没有盲目信奉古籍,而是在试图寻找真正的答案。 这,绝对是跨时代的天才,程度不亚于想用现代金融理念管理国家的王安石。 “如果能有什么方法,让我们‘看到’这些风寒之邪,看见它们是如何进入人体、如何影响脏腑的。”李林竹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那我才会信。” 所以他喜欢研究尸体。尸体可以解剖,可以做实验,可以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研究他的猜想,是不是对的。 而活人,不行。 “你什么时候开始琢磨这些的?”她忍不住问。 第47章 李林竹静静地看着她,片刻后,忽然低笑了一声:“不要笑话我,第一次看医书时,我便跟不上,就是因为我想太多。” “但对于行医而言。”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像是喃喃自语,“想太多,反而没用。” “为什么?”任白芷皱眉。 李林竹苦笑道:“世人皆道,祖宗之法,无误,不可变。” 她本想安慰几句,可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无从开口。 她可以拍拍屁股和离走人,可李林竹呢? 他能逃吗? 前世,哪怕她物理上逃过了她妈的控制,但心理上,一直对此感到愧疚。 人,想要逃离自己的出身,是何其难。 “行吧,你慢慢想。”她索性不再劝他,而是换了个方式,语气轻松道,“但无论你最后选什么,至少你知道,有个人,是你的榜样。” 她冲他眨了眨眼,试图缓解他的不安。 果然,李林竹怔了一瞬,随即轻笑出声。 他低声道:“你还真是不谦虚。” “本姑娘就这个优点。”任白芷理直气壮。 李林竹看着她,唇角微微扬起,目光却渐渐变得幽深。 至少,她永远不会犹豫,永远向着自由飞翔。 他,好羡慕。 李林竹静静凝视着她,直到发现自己的一只手还被她紧紧抓着,而她的手臂裸露在外。他的心猛然一荡,耳根不由自主地红了。 他立刻抽回手,掩饰自己的慌乱,“你先睡会儿吧,一会儿饭菜到了我再叫你。” 任白芷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些许倦意:“你要先相信自己,才有选择的余地。”话音未落,她便已沉沉睡去。 李林竹望着她,心绪翻涌不止。 她对他毫无防备,这让他有些欣慰,又有些苦涩。 他隔着衣服轻轻将她的手臂放回被子里,起身欲走,却又迟疑。 他真的有选择吗? 李家药铺是五代人的心血,如果交给大伯和那个不满五岁的小堂弟,李家的招牌恐怕很快就会被砸掉。祖奶奶、母亲一生的心血,他如何能弃之不顾? 所以,他别无选择。 纵然心存疑惑,他依旧得回太医局,继续学习那套不知对错的理论,继续背负李家的期待。 他是李家的嫡孙,祖奶奶唯一的血亲,母亲唯一的依靠——他的命,早已被决定了。 可他的女人呢? 她也要被李家困住一辈子吗? 不可以。 她是自由的狐狸,不是圈养的狸猫。他爱她,便不能让自己,成为锁住她的铁链。 李林竹第一次生出无法撼动的念头。 如果李家人的宿命是被家族束缚,那就让所有的无可奈何,都由他一个人来承受。 而她,只需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无论发生什么,都有他在背后撑着。 他低头凝视着任白芷,目光深沉而决然。 哪怕这一生,他被困在李家,无法挣脱,哪怕从此再无功名,也找不到真正想做的事, 他,也甘愿。 只要她能想起回家,便足矣。 第42章 借钱 今儿是任白芷在刘记金银铺上工的第三日。为了控制系统风险, 她写下百余页细则,一一与管事解释,直到日暮西沉, 方才得脱身而归。 马车停在李家西园的侧门前,她方一下车,便见门前石柱左右各站一人。 左侧是李紫芙,借着斜阳余光绣着手帕;右侧则是徐胜舟, 握刀而立,身姿肃然。 瞧她下车, 李紫芙率先奔来,挽住她的手臂,笑盈盈地唤道:“堂嫂,你回来了!” 任白芷顺势挽住,却看向徐胜舟,问道:“可是衙门出了什么事?”她近日忙于金银铺事务, 无暇顾及西街药铺的账目,心中顿生隐忧, 莫非出了纰漏? 未及细想, 便见徐胜舟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递来,淡淡道:“给你。” 她接过一看,竟是那日遗失的宋语字典!心头一松, 不禁暗赞衙门办事果然可靠。 正欲道谢,却听徐胜舟冷冷开口:“你家官人托我寻的,如今全须全尾地交回, 那三贯钱我就笑纳了。只是他催得紧, 三天两头跑来衙门烦我,当真以为我清闲无事?” 官人?李林竹?任白芷微怔, 自己早已将此事忘得七七八八,他却一直挂怀。 正出神间,徐胜舟忽瞥一眼李紫芙,带几分嘲弄道:“女人家,一个这般晚才回家,一个索性不回,胆子倒是不小。” 李紫芙闻言,一改往日唯唯诺诺的样子,开口反击道:“我堂嫂做的是正经事,晚些回家又如何?又不是有宵禁。况且,这是我家,你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多嘴!” 徐胜舟冷哼一声,倒也不与她争辩,侧身让道,待她们迈步入门,这才转身离去。 进门不久,李紫芙便挽着任白芷的手,拉她在抄手游廊尽头的石凳上坐下。 “堂嫂,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帮忙。”李紫芙低声说道,语气中透着几分小心翼翼。 “什么事?”任白芷正沉浸在字典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声音里带着几分轻快。 “你能不能借我五十贯?”李紫芙试探着开口,小心观察着任白芷的神色。 “五十贯?”任白芷眉头微蹙,顿时认真起来,“几日前,我才给了你十几贯,这才几日工夫,怎么又需要这么大一笔?” 这不是无端的疑心。 李紫芙虽在李家地位一般,何氏虽然不喜她,但衣食用度并不缺,平日里与小姐妹聚会玩乐,也不至于需要这许多银钱。 难道是……那邓小娘子一伙又来寻她麻烦了? 正欲细问,李紫芙轻叹一口气,缓缓道:“不是为我,是替我舅母借的。她当铺生意不好,这几个月全靠动用嫁妆维持,如今嫁妆也快用尽了。钱庄不肯借银,若再无起色,只能卖了当铺了。” “卖了便卖了呗。”任白芷毫不在意地说道,“上次她给我估价那么低,要不是我急着用钱,笃定能赎回来,才不会去她那儿典当呢。” “不不,堂嫂你误会了!”李紫芙忙解释道,“我舅母不是故意给你低价,而是手头实在紧。她之前给别人典当的价格太高,现银不够,才会那样。” “那就卖掉过期不赎的当物换钱啊,这不正是当铺的规矩么?”任白芷依旧不解。 “已经卖了,可蒲记金银铺出的价太低。”李紫芙无奈道。 “那换一家卖,刘记也收货,要不要我帮你问问?”任白芷随口说道。 李紫芙却摇头苦笑:“不成。许家当铺的物件,若要卖,只能卖给蒲记。这是当年我娘在时和蒲记签的协议。” “为何?”任白芷挑眉,顿生好奇。 “因为我爹有抽成。”李紫芙声音低下去,“每单卖给蒲记,我爹能拿百分之五回扣。” “为那区区百分之五的回扣,就放弃了议价权?”任白芷惊呼,“你娘也太不会做生意了!” “我娘也是没办法。”李紫芙的声音几近耳语,似不愿旁人听见,“她是妓女,若没有我爹担保,压根盘不下这铺子。可若没了铺子,她连我舅舅都养不起。”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在外人面前提及亲娘的出身。她自幼羞于此事,最不愿别人问的,便是你娘是何人。 直到她娘去世了,她被李镇华带回了李家,养于何氏名下。与何氏的比较才愈发明白,“宁死当官爹,不死讨饭娘”这句话的道理。 任白芷听罢微怔,随即惊呼:“你娘是妓女?” 李紫芙以为她也看不起自己娘,正垂眸难过,却听到任白芷接着说道:“这也太厉害了吧!” 那语气中的赞叹,竟是毫不掩饰的由衷之意。 李紫芙愣住了,还未开口,便听见任白芷滔滔不绝地赞叹起来:“一个妓女,竟能盘下一家铺子,养活弟弟和女儿,还靠着这铺子给你舅舅娶了媳妇?这等本事,可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任白芷越说越激动,双眼发亮:“女人本就难,你娘还是妓女出身,简直就是难上加难。从毫无倚仗到撑起一片天,她不仅养活了家人,还有了可以传给后代的小生意,这份魄力、眼光和胆识,连那些书里写的豪杰都未必做得到!” 她的话一出口,直听得李紫芙脸颊微红,眼中闪过几分羞赧,却又夹杂着些许从未有过的骄傲。 从小到大,提起娘的过往,迎来的无非是或明或暗的嘲讽。她早已习惯旁人眼中的轻蔑和冷笑,习惯低头不语,默默承受。却从未想过,堂嫂竟会如此毫不掩饰地称赞,甚至连字里行间都充满敬佩。 李紫芙低下头,声音轻得像是自语:“我娘她……确实很厉害。” “可不是么!”任白芷接过话头,语气里透着几分愤愤不平,“你娘这样的能人,若换了个出身,别的不说,若在这世道托身成个男子,说不定早就成了一方富贾!” 第48章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李紫芙一时竟无言以对,只觉得心头涌上一股暖流。她默默地看着任白芷,眼中尽是感激之色,连刚才开口借钱的局促和羞涩都淡了许多。 任白芷见她默然不语,忽而话锋一转,淡声道:“然而这五十贯,我却不能借与你。” 李紫芙闻言,神色霎时一黯,俯首轻叹,正欲作揖告退,却听得任白芷继续说道:“我一向不曾借银,只肯投资。待明日,我自去你舅母的铺子探一番。倘若铺子尚可挽回,这五十贯便算作我的一笔投银,你们尽管安心,无需偿还,盈亏由我独担。” 此言一出,李紫芙眼中方泛起一丝希冀,重重点了点头,然而还未来得及欢喜,便又听得任白芷补道:“倘若这铺子实在难以为继,那便索性卖了罢,另寻他路营生,总好过坐耗无为。” 此时,另一边院中,王氏方才为儿子送了汤食,正携着素问漫步庭院。远远瞧见自家儿媳与大房那丫头在角落低声交谈,模样甚是郑重,不由生起几分好奇。于是屏退随从,悄悄绕至墙角,竖耳偷听。 只听李紫芙低声说道:“我舅母寡居至今,手上只余些自家营生,如今却连生意也难以为继。若再无旁人帮衬,只怕无人敢雇她。这铺子卖是能卖几个钱,可若另开新营生,却远远不足。” “为何无人敢雇她?”任白芷语气中带着几分疑惑。 李紫芙一愣,低声道:“寡妇,不吉利啊。” “寡妇又为何不吉利?”任白芷蹙眉追问。 “克夫之相,自是晦气。”李紫芙的声音渐小,似是连自己也觉这理由荒唐,却又不免随众附和。 任白芷听罢,冷笑一声,道:“这些蠢言,也只有那等未曾读过半字的人方能信!汉武帝之母王娡,也是寡妇,为何无人言她晦气?世人尽言克夫不祥,怎无人言克妻克妾不祥?你父亲将你娘克至病亡,可曾有人于背后诟病?” “我娘……不算妻妾。”李紫芙垂眸轻声答道,声音中隐含几分涩意。 “就是这么个意思。”任白芷摇头道,“况且,你娘做不了妻妾,又非她所愿。同为女子,咱们别自己人为难自己人。” 此番话语,李紫芙头一次听闻,不由怔怔出神,似有触动,竟忘了答话。 偷听的王氏也愣了神,一不小心,踩到了脚底的树枝。 “谁?”任白芷很是警惕。 却见隔壁的狸猫跳了出来,替王氏解了围。 “又是你这个贪吃鬼。”任白芷蹲下将狸猫唤到跟前,两个小女孩逗了会儿猫,直到任白芷的肚腹轻轻作响,方才回神,忙不迭搀往屋里走。 一路行走,李紫芙仍旧按捺不住心中疑惑,试探问道:“堂嫂,这些大道理,是从何学来的?” 任白芷随口答道:“读书啊,老太太那儿的书房,书籍成堆。” “可嫡母说,女子识得几个字,能算账理家便已足矣。” “那你想成为你嫡母那样的人么?” 李紫芙闻言,立时摇头:“我想成为像堂嫂和老太太那样的人。” 随后想起什么,耷拉了眼睛,“只是我出身不好,从小没什么机会读书,也没想过读书可以改命。之前想着嫁人可以改命,总想着攀高枝,还差点走了歪路。” 说到这里,李紫芙终于将憋在心里许久的那句话,说于任白芷听,“寒食节的事,对不起。” “都多久了还惦记着。”任白芷笑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读书这事,是一辈子的,什么时候都不晚。” “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种树最好的时间,一是十年前,二,便是当前。”任白芷笑嘻嘻地炫耀着现代的名人名言。 李紫芙听罢,却若有所悟,犹豫片刻,轻声问道:“那堂嫂可否为我在老太太跟前说说,让我也能去她书房读书?” 任白芷闻言,脚步顿住,毫不犹豫地回绝:“不成!” 李紫芙垂首,面露失望之色,方欲作罢,却听任白芷轻笑一声:“若一件事你还寄望旁人为你开口,那便不是你真正想做的事。既如此,帮与不帮,又有何异?” “没人能替你改变你的命。”正说着,便瞧见在屋外等候多时的蔓菁。 第43章 镯子 任白芷刚走到院子里, 就瞧见蔓菁站在屋门口,靠着门框,双手抱臂, 一副等了许久的模样。 见她回来,蔓菁立刻迎上前,撇撇嘴说道:“大娘子,今儿怎么忙到这么晚?”她刻意避开了李紫芙, 仿佛没看到这个人。 李紫芙也很识趣,道了别, 便径直往东院小跑去。 屋内的李林竹听到门外的动静,立即放下手中的书,起身朝门口迎去。似觉得有些刻意,又退回到了塌上,重新拾起了书本,只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门刚推开, 任白芷一眼就看见李林竹正坐在桌旁,手里拿着一本书, 似是随意翻看。 佯装刚听见动静, 他缓缓抬起头,冲她点了点头,声音温和:“回来了?” “嗯, 今儿事多,回来晚了。”任白芷一边回答,一边解下披风挂在一旁。目光扫过桌上, 呀, 又是自己喜欢的川饭!天凉了起来,自己正想吃点辣的东西暖暖身子呢。 她将外裳解下来递给蔓菁, 赶紧在塌上坐下,等着蔓菁端水过来洗手。 李林竹见状,故意将书放在靠近她的那侧,果然,她的目光被引导到了桌角。 任白芷看见桌角,摆着一只精致的蓝田玉镯,静静地摆在书旁。 她随手拿了起来欣赏,“这镯子成色也太好了,挺值钱吧?” 李林竹却不以为意,轻笑着说道:“送给你,值不值钱重要吗?” 任白芷一愣,忍不住问:“啊?送给我的?” 李林竹最喜欢看她吃惊的样子,嘴角含笑:“庆贺你找到心仪的差事,总该有点表示。” 任白芷一听,嘴上虽没说什么,心里却多了几分暖意。 真的是小狗使,太贴心了! 她拿起镯子细看,只见那玉色莹润,雕工细腻,隐约还能看出玉身的纹理,与普通的市面货大不相同。 “成色不错,工艺一般。”她给出评价,并没有留意李林竹脸上的变化,只是顺手就将镯子戴在了手腕上,随意晃了晃,“戴着倒还挺适合我的,多谢啦!下次你遇着啥好事儿,我也给你挑个好礼物。” 两人寒暄几句,蔓菁已将盥洗盆端了上来,任白芷便戴着镯子洗了洗手,便开始大快朵颐了起来。 她夹了一筷子鸡肉,手腕上那只蓝田玉镯随着动作微微晃动,清透的玉色映得她的肌肤愈发莹润。 李林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镯子上,心中微微一紧,握着筷子的手稍稍用力,却仍维持着一贯的沉稳,面色如常。 那是他亲手打磨的玉镯,花了好几年的功夫。本以为会在与何苏欣提亲时郑重送出,结果世事难料,他最终娶了任白芷,这镯子便被束之高阁许久。 他也未曾料到,有朝一日,竟会有机会将这镯子送出去。 只是,她尚将何韵亭送的定情物好好藏着,若是知道这镯子的来历,只怕早已推脱不收。 既如此,不如让她以为这不过是寻常之物。至少,她愿意戴着,那便足够了。 这样偶尔看到镯子,她还能想起自己。 任白芷埋头吃饭,偶尔抬眼瞥见他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盯了许久,便笑着调侃道:“这镯子,是不是刻着我的名字?瞧着这么搭,连你都看呆了,对吧?眼光不错嘛。” 李林竹听罢,失笑一声,掩去满腹思绪,淡淡回道:“你喜欢就好。” 席间,她举箸添菜时,镯子碰触瓷盘,发出一声轻脆清响。 他却未再看,只低头慢慢夹菜,眉眼间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如一汪春水,无波无澜,却暗藏涟漪。 饭局将散时,李林竹端着茶盏,低头抿了一口茶,动作看似无意,却目光微微闪动。片刻后,他抬起头,淡声道:“下月,侯府五郎设宴庆生,我想同你一道去。” 任白芷正用帕子擦拭手上的油渍,闻言眉心一蹙,眼神流露出明显的抗拒:“我去做什么?那种场合没意思得很,你自己去吧。”有那个时间,她不如多调研一下市场,多赚钱。 李林竹轻笑一声,不慌不忙放下茶盏,抬眸望着她,语气轻柔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坚持:“那儿不是寻常的宴席,你也不会无趣。听闻何苏文也会赴宴。你没发现,何苏文最近都没怎么来主动找你么?朋友还是要多走动,多说话。” “何苏文也去这种宴会?”任白芷挑了挑眉,“相亲么?” “又瞎说。”李林竹轻轻戳了下她的额头,说道,“她姐姐便是侯府五郎的夫人。” “姐姐?”任白芷愣了一下,略有些诧异地抬眼看他,随即想到了什么,“何苏欣?” 李林竹神色未动,依旧沉稳如常,轻轻颔首:“是啊,正是何大娘子。” 第49章 任白芷想了想,之前何苏文确实提到过她这个姐姐,说是侯府管家的,手里颇有些资产呢。 那确实可以走一趟,万一是个大客户呢? 想到这里,她连忙改了态度,“侯府的宴席,是不是礼节特别繁琐?”她语气中依旧带着不耐,但明显已经有了松口的趋势。 李林竹轻轻一笑,拿起桌上的茶盏,低头掩去了眼中的深意。 他曾以为少年时青梅竹马的情谊便是喜欢,直到遇见她,方才明白,真正的动心,是不会有丝毫犹豫的。 就如他听闻她提起和离,虽然还有半年之久,但他迫不及待地翻出这个镯子,不需要任何名目,没有任何迟疑。 他也不愿将过往埋藏得太深,免得将来她知晓时,反倒添了误会。 既如此,倒不如坦然些,带她一同前去,也算给那段时光一个交代。 他抬眼看向任白芷,声音低柔:“肯定比咱家多,不过你也不需要拘礼,自在就好。” 任白芷权衡再三,眉心微蹙。如果不去,可能错过一个大客户。如果去了却失礼,也可以错失一个大客户。 她抬眼看了看李林竹期盼的眼神,今日他特意送她这样一件礼物,自己若再推三阻四,似乎有些不近人情。更何况,她也的确许久未曾见过何苏文,倒是个借口一聚。 “罢了,”她轻叹一声,神色虽仍有些勉强,却终是点头应下,“你既然这样说了,我便勉为其难陪你走一遭。不过我可提前说好,我可不会应酬,若丢人了,可别怪我。” 李林竹闻言,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地道:“有你同行,便已足矣,旁人如何,倒不在我心上。” 他语气轻描淡写,面上也依旧带着那副温润如玉的笑容,但心中却浮起一丝隐秘的轻松。 他抬手为她添了半碗汤,语气中难得带着几分温柔:“既然决定要去,届时我再替你准备一份合适的礼,免得失了礼数。” 任白芷抬眸看了他一眼,心中虽仍对赴宴心存些许抵触,但想着他这一番安排,倒也不再多说,只点头应了下来。 次日晌午,烈日正炙,街巷间人影寥落。 任白芷趁着刘记午休的间隙,拎着自己准备好的卷尺,径直来到许家当铺。还未进门,便听见里面一阵细碎的争吵声,隐约能辨出是李紫芙的声音夹杂其中。 “堂嫂来了!”李紫芙一眼瞧见任白芷,顿时如见救星般小跑上前,脸上挂着几分不安,又带着些许期待。 而那坐在柜台后的陈氏,倒是一点没有动弹,手中拨着算盘,斜了任白芷一眼,冷冷哼了一声,便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任白芷扫了陈氏一眼,也不多言,径直进了铺子,把手中的卷尺在桌上一放,利落道:“时间紧,不讲虚礼了,我先量量铺子面积。” 她说着就行动起来,手脚麻利地测量着铺子的每一个角落,边测量边记录下数值。 上次来时,她便觉得这铺子宽敞得过分,如今拿卷尺一量,果然心中有了数。这地方的面积,足够开两家当铺了。 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李紫芙在一旁忙不迭地解释:“堂嫂,当初我娘盘下这铺子时,怕当铺生意难做,就选了这么大个地方。她想着空出些位置,平日里还能教琴贴补家用。” 任白芷听了点了点头,心中暗自认可。这倒是个好思路,当铺生意波动大,若能有一项稳定收入兜底,也算是对冲了风险。 “账本呢?”她转头朝李紫芙伸出手,语气不疾不徐,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李紫芙连忙给陈氏使了个眼色。陈氏冷哼了一声,动作粗鲁地将账本从柜台上拍下,嘴里嘟囔着:“麻烦得呢!我让你去找邓家小娘子借钱,你倒好,给我找了个借钱还要查账的。啧。” “舅母!”李紫芙急忙扯了扯陈氏的衣袖,低声斥责,眼神里满是担忧,生怕把任白芷气走。 然而,任白芷却仿佛没听见一般,神色不动,拎起账本,随手找了把椅子坐下,便开始一页页翻看起来。 账本上的数据一目了然,铺子的亏损从三个月前就开始恶化,最显眼的问题在于典当物品的兜售价——比起以前下降了太多。 任白芷心中飞快盘算,忽然想起李紫芙之前提到过的一件事:许家当铺和蒲记金银铺有约定,当铺的典当品必须优先卖给蒲记,只有蒲记不要的,才能转手卖给别家。 可账本上的记录却暴露了问题:最近几笔热销的金银首饰,都被卖到了别家。 蒲记不可能会拒绝这种硬通货,唯一的可能,是陈氏在背后做了手脚,私自把货物转卖他人。 倒也能够理解,签了优先条约后,蒲记那边的出价就没有什么谈判空间,为了止亏,陈氏也算兵行险招,只是,效果并不如意。 怕是正好赶上了有价无市的窗口期。 任白芷眸中闪过一丝冷意,合上账本,手指轻轻叩着封面,心里盘算了一下铺面的价值跟潜在的收益。 一个改造的方案雏形,已经在她脑海里形成。 还未开口,陈氏倒先按捺不住了,语气里带着几分心虚的试探:“看了这么久,钱到底借不借啊?” “我不借钱。”任白芷抬眼,神色淡然,却带着一股压迫感,声音清晰而缓慢,“紫芙没跟你说过?在我这里拿钱,不需要还。” “什么?”陈氏一愣,满脸写的不可置信,“真的不用还?” 任白芷双手交叠,靠在椅背上,嘴角微微扬起:“不用还,但我要入股你这家店。” 第44章 当铺改造 陈氏一怔, 随即眉头紧锁,满脸警惕:“入股?什么意思?” 她正愁数据收集慢,一时找不到可以投资的价格洼地店铺, 没想到,这李紫芙就给送上门了。 小丫头不错,可以培养起来,反正她也缺人。 “很简单。”任白芷微微一笑, 手指轻敲账本,目光犀利, “我出钱帮你们周转,亏了,我认,与你们无关。但若盈利——第一年九成归我,第二年七成,第三年五成, 以此类推,直到第六年。” 话音刚落, 屋内一片寂静。 陈氏眼神微变, 原以为只是借钱,没想到这位堂嫂竟然要直接插手当铺。她本能地想拒绝,可又不得不承认, 如今的当铺确实是个烂摊子。 李紫芙站在一旁,望着任白芷,眼中透出几分惊讶与迟疑。 她深吸一口气, 低声道:“舅母, 我觉得可以试试。反正现在也在亏,堂嫂若真做不成, 我们没损失。但若做成了,第一年哪怕只有一成收益,也比什么都捞不到强。” 陈氏冷哼一声,嘴上不松口,心里却已认同了几分。她抬眼盯着任白芷,语气不善:“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把生意做成?我们在这一行摸爬滚打了多少年,你才来几天?” “因为你们的经营方式已经走进死胡同。”任白芷毫不客气,手指在账本上一顿,神色凌厉。 她竖起三根手指,干脆利落地掰开。 “第一,典当契约死板,一口价,固定赎回日期,周期长,资金周转困难。你们的契约只适合那些家底殷实、能按时赎回的人。可真有钱的人,会来典当吗?我们要动态化契约,赎回时间越短,给价越高。这样既能吸引更多急需短期周转的客人,也能让资金流动更快。” 陈氏眼神微动,嘴上仍倔强:“赎回时间跟价格哪儿那么容易定?拍脑门决定?” “当然不是。”任白芷目光笃定,嘴角微微扬起,“我会给你们一个精准的算法。” 账本里有近十年的典当价跟卖价,还怕拟合不出一个好算法? 李紫芙心头一震,看着任白芷的眼神里透着掩不住的佩服。 昨日堂嫂的话,不是信口开河。 她逻辑缜密,步步为营,一旦出手,便不给人半点拒绝的机会,是个天生的掌局者。 陈氏心头一紧,正要反驳,却见任白芷已然伸出第二根手指,声音利落不容置疑:“第二,典当物的卖价太低。账本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就连金银这种硬通货的价格都被压得太狠,最后的差价,全让蒲记吞了。” 陈氏皱眉,语气有些迟疑:“那是没办法的事。咱们得先卖给蒲记金银铺,这是我亡夫生前跟她爹签的合约。”说完,似是有些不满地瞥了李紫芙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合约呢?”任白芷直接问道。 这一刻,她的眼神太过干脆,语气太过理所当然,陈氏竟然鬼使神差地转身去翻找,不一会儿便从一堆账本里抽出一张泛黄的合约纸递了过去。 任白芷低头细读,嘴角忽然浮起一丝冷笑,“有活路。” “什么意思?”李紫芙忍不住问,眼神里透着好奇。 “合约确实规定了当铺的货得优先卖给蒲记,但没说不让自己卖。”任白芷轻描淡写地说道,眼底闪烁着一丝锐利的光。 “自己卖?”陈氏皱眉,似乎觉得她异想天开,“谁会去当铺买东西?” 第50章 “价格低,东西好,为什么不?”任白芷反问,语气笃定。 “可卖价低,咱们又赚什么?”陈氏追问,语气里透着本能的警惕。 “高,低,都是相对的。”任白芷语速极快,指尖轻轻点着桌面,“只要找到那个平衡点,客人觉得划算,咱们还能稳赚不赔。” “哪有这么好的事。”陈氏冷笑,“首饰这东西,全靠眼缘。看上了,愿意出高价,没看上,多一文都嫌贵,这怎么算?” “简单,让客人自己定价。”任白芷轻描淡写地道。 陈氏怔住:“什么意思?” “逾期未赎回的物品,咱们就以成本价起拍,三日内,价高者得。” “拍卖?”李紫芙眼睛微微睁大,脱口而出。 “正是。”任白芷嘴角微扬,眼神犀利如刀,“当铺最大的价值,不是东西,而是客源。手里有货,就该让人来抢,而不是被动等着人来买。” 屋内一瞬寂静。 陈氏原本满是防备的眼神,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 李紫芙站在一旁,心脏怦怦直跳。她本以为女人这一生最重要的是嫁个能赚钱的男人,最好还能是个官人。 可现在她才发现,会赚钱的女人,竟然这么有魅力!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任白芷,原来,能自己挣银子,是如此让人心潮澎湃。 任白芷抬起第三根手指,语气依旧沉稳有力:“最后一个问题,这铺子面积太大,浪费严重,实际使用率不足。你们的收益本就不稳定,必须得找个兜底的法子。” “怎么兜底?”陈氏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里透着几分不自觉的期待。 “把空余的店面隔出来,低价租出去。”任白芷淡淡道,“哪怕当铺一时生意不好,至少还能有一份稳定的租金进账。等咱们的买卖做大了,再把铺面收回来,也不迟。” 陈氏猛地一愣,随即皱起眉头,显然对这个提议颇有戒备:“我是个寡妇,哪里敢随便引外人进自家铺子?万一惹上麻烦,你负责得了?” 任白芷微微一笑,眼底却没有丝毫退让,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寡妇又如何?生意人的本事在脑子里,不在身份上。至于麻烦。” 她停顿了一下,“租给谁、租金多少、契约如何约束,全都掌握在我们手里,规矩立得清清楚楚,哪来的风险?” 陈氏盯着她,仍旧有些不服气:“说得轻巧,真要出事了,你能担得起?” “自然能。”任白芷答得干脆利落,“我入股这家店,钱是我出的,风险我担着。租户由我找,契约由我拟,您只管照常估价,按规矩记账。” 陈氏紧抿着唇,神色复杂。 见状,任白芷微微一顿,语气忽然缓和了几分,循循善诱地补充:“租户也不一定非得是外人。熟人里就有不少想做生意却缺个店铺的,我们选个知根知底的,不仅您放心,还能给当铺带来额外的人气,何乐而不为?” 这话终于戳中了陈氏的软肋。她低头沉思片刻,眉头皱紧,半晌才松了口:“若是知根知底的,倒也不是不行。” 任白芷眼底闪过一抹笑意,趁势追击:“既然如此,掌柜若是点头,我今晚就拟好契约,签了契约,我再出一份完整的改造方案,届时您只需按方案执行。” 陈氏沉默片刻,最终还是长叹一声:“罢了,就听你的。可丑话说在前头,真出了什么乱子,你可别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放心,我向来不做没把握的事。”任白芷淡淡一笑,随后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凌厉,“不过,既然咱们要合作,账本上的那些糊弄人的手段,该收手了。” 话音一落,屋内气氛瞬间冷了下来,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陈氏脸色微变,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辩解。她原本以为任白芷年纪轻,心思再精明也不过是些小聪明,谁知她竟然已经察觉到了账目上的猫腻,根本不给她任何退路。 一旁的李紫芙看得心头剧震。 她以前一直觉得,女人这辈子能不能过上好日子,全看嫁的男人争不争气,像她娘,那么能干,可是委身她爹,最后也早亡。 可此刻,她忽然发现,不看旁人脸色,自己就能掌控全局的女人,才真正让人移不开眼。 “舅母。”李紫芙猛地回神,赶紧笑着打圆场,端起茶壶给陈氏倒了一杯热茶,“堂嫂既然肯出钱出力,咱们也该以诚相待。您是不知道,她可是能一个月赚一千贯的主儿呢!既然她说行,那就一定行。” 这话说得轻巧,却精准地缓和了屋内的紧张气氛。 陈氏狠狠瞪了李紫芙一眼,似乎责怪她多嘴,可眼中的防备终究是淡了些许。 “罢了。”她低声叹了口气,语气里透着几分无奈,“死马当活马医吧,你们既然觉得行,那就按你们的法子试试。” 赚钱宏图,第一项目,当铺改造,搞定。 第45章 挖墙脚 任白芷拢了拢衣袖, 站在西街药铺门前,今日刘记金银铺事儿少,顺道来查查张。 陆账房见她来, 忙不迭迎了上去,殷勤招呼,任白芷却只是摆摆手,直截了当地道:“账本拿来, 我看一眼。” 如今她在陆账房心中,可是神一样的人物, 她得保持这种唬人的名声。 她接过账本,径自坐到柜台后翻阅起来,不消片刻便发现几处不对,指尖在账页上一点,吩咐掌柜,“去把这几单药材的进货底单找出来。” 陆账房连连点头, 转身去忙,任白芷正低头核对账目, 却瞥见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定睛一看, 竟是颜怀义,只是他似乎有些惊讶她的到来。 他背过身子,鬼鬼祟祟地将一沓纸藏进怀中。 任白芷嘴角微扬, 手中账本一合,缓缓站起,踱步过去。 颜怀义察觉有人靠近, 立刻转身, 厉声道:“我这儿又没账本,任大娘子可有事?” “路过罢了, ”任白芷语气随意,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他怀里露出的纸角,“瞧你这模样,倒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哪里的话!”颜怀义忙干笑着摆手,眼神却有些闪躲,话音未落,他怀中的纸便被任白芷快手抽了出来。 “旺铺招租?”任白芷挑眉,翻开一看,那单子上详细写着某处铺面的大小、租金和位置,显然是为招租准备的广告。 颜怀义伸手想夺回,却被任白芷侧身避过,后退一步笑道:“颜医,好好的,你藏这东西做什么?莫不是想出去单干?” 这话一出,颜怀义脸上浮现几分窘迫之色,忙道:“休要胡说!不过街上有人发,随手拿了几张。” 任白芷听罢,轻笑一声,将单子折好握在手中,语气似随意,却字字试探:“也是,坐诊费药费,都要跟药铺分成,每个月应该也二十几贯要白分给药铺吧?” 颜怀义抬眼对上她的目光,眼底露出几分不屑,语气含着冷意:“汴梁城如今像样点的店铺,每月租金就不止这个数。” 任白芷闻言,讪笑道,“哟,颜医不仅医术高明,对汴梁城的租房市场也这么了解?” 颜怀义神情微变,似是被她一语戳中了心事,却面色不改,“别老想着套我话,勉之最是清楚我的,他爹是我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没有李家的允许,我不会自立门户。” “是么?”任白芷反问道,“若这么信任李家,怎么当初那封举报信,直接递给了衙门呀?” 颜怀义听她这般提起,眉心微蹙,语气不善地道:“任大娘子,若是为了上回的事来故意找茬,颜某没工夫奉陪。” 任白芷闻言,却不急不恼,只是微微一笑,缓缓道:“颜医,我其实也觉得你挺委屈的,同事是老板的关系户,我要是你,早自己单干了。何必硬着头皮耗下去?” 这话一出,颜怀义一时不知是敌是友,只能冷哼一声,别开眼不再言语。 任白芷却并不放过他,语气一转,淡淡说道:“我这儿正巧有个铺面,位置不错,租金低廉,就是需要跟隔壁当铺共一个屋檐,特别适合你这种刚出来自立门户的小本经营。若你真有心,不妨随我去看看,万一成了呢?” 颜怀义闻言,冷笑一声:“果然是要我入套不成?” 任白芷坦然一笑:“入套不入套,试一试便知。若不愿,你权当随我走一趟散心。”然后轻声靠近,“这件事上,咱俩是一条船上的,李林,我官人那边,会替你瞒着。” 她语气笃定,眉眼间带着几分从容自若,让人无法拒绝。 颜怀义沉默片刻,冷哼了一声,却终是拂袖道:“左右无事,就随大娘子走一趟,看看您要玩什么花样。” 任白芷莞尔,抬步领路,而颜怀义则面色复杂地跟了上去。虽看似不情不愿,但脚步却不曾迟疑。 未多时,两人到了许家当铺。门外挂着一方招牌,字迹清秀,牌匾崭新,显然不久前才重新修整过。 第51章 任白芷走进当铺,掌柜陈氏正坐在柜台后翻账本,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忙起身相迎:“任大娘子,您来了!”语气里透着几分恭维。 毕竟就按照任白芷给出的估价方案与拍卖策略,就十几天的功夫,当铺的生意已经止亏了。真是神了。 但很快,她神色间带着一丝狐疑,目光在任白芷身后的颜怀义身上稍作停留。 “陈掌柜,我今日来,是要介绍一位合适的租客给您认识。”任白芷微笑着开口,然后侧身示意道:“这位是颜怀义颜医,目前在李家西街药铺坐诊,医术颇佳,有意租下隔壁的铺面做医馆。” 陈氏闻言,神色微动,却仍是持着几分戒备,上下打量了颜怀义一眼,语气平静地道:“李家药铺的医师?久仰大名。只是我这隔壁小,怕是容不下您这位大医师。” 颜怀义被她直白的态度激得有些不悦,但想到任白芷在场,又不好发作,只是冷冷说道:“我不过是个寻常大夫,治些风寒小儿的小病。若陈掌柜觉得不合适,我另寻他处便是。”转头便要走。 “陈掌柜这话可说的不再理,”任白芷笑着接过话头,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医馆不同于其他铺子,不需要很大,一个坐诊间,一个柜台,一些药柜,足以。更何况,医馆开在当铺旁,若手头紧的,正好可以来典当点东西,换个药资,也便利。” 陈氏听到这儿,眉头稍稍舒展,心中已有几分意动,但仍有几分犹豫:“可这铺面是新隔出来的,墙上未免有些薄,若有病人吵闹起来,怕是会影响我这儿……” “这个顾虑简单。”任白芷从容不迫地说道,“颜医若是租下这里,我会帮着协调,重新加固隔墙,保证两边互不干扰。” 陈氏听后,心中暗暗点头,但目光转向颜怀义,语气稍缓:“那不知颜医意下如何?” 颜怀义本就被任白芷一路压着气势,此刻见陈氏主动让步,心中虽仍存几分不甘,但想到自己若真能另起炉灶,也不失为一个出路。 他冷哼一声,淡淡道:“若陈掌柜不嫌弃,我也可以试上一试。不过,租金得好好谈。而且租期至少得三年,期间,不能再涨租金。” 任白芷见状,嘴角微扬,笑道:“三年便三年,这事儿我可以替陈掌柜做主。至于租金,眼下这般大小的闹市铺子,月租怎么也要二十贯,咱这是隔间,打七折,十四贯?” “一言为定!”听到这数字的颜怀义丝毫没有犹豫。他太清楚在这个地段,能以这个价格租到这样的铺面,是多么难得事。 陈氏虽心里依旧有不满,也不好再多说,只能点点头。毕竟任白芷这丫头,现在是她店铺的东家。 “好,那便如此定了。”任白芷微笑着拍板,随后转向颜怀义,眼神中带着几分促狭,“颜医,以后可就是邻里了,还望多多关照。” 不远处的李林兰,眸光微微一眯,远远望着眼前这一幕,脸色瞬间沉了几分。手指下意识地攥紧袖口,心中浮起一阵不快和不安。 他今日会到此,是在向钱四打探何苏文近日有没有来找任白芷时,无意探听到,任白芷近日忙于张罗许家当铺的改造。 许家当铺,不就是他那个庶妹李紫芙舅母的当铺么?他爹好像跟那间当铺有什么秘密合约,每月都能从蒲记拿到一笔钱,瞒着何氏喝花酒。 这任氏,去趟那浑水干什么? 想到这里,他竟下意识踱步到了许家当铺。 生意似乎确实比之前门可罗雀好了些。他观察一会儿后正准备离开,却看见颜怀义跟着任白芷来到了这儿。 离得远,他不太听得清两人在说什么,只是看神情,似乎,是朋友? 那之前西街药铺的事儿,颜怀义不会跟任氏说漏嘴了吧? 想到这里,他眸色一沉。真是烦人的棋子,又得让他善后。 想到这里,他心下已然有了主意。 第46章 侯府生日宴 侯府生日宴当日。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房中, 蔓菁眉头紧锁地站在镜前,手中拎着几件刚取来的衣裳,不住地在任白芷身上比划。 “大娘子啊, 别怪蔓菁多嘴,怎么这么大的事你都不上心!”她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衣料,“第一次与姑爷赴宴, 还是侯府的寿宴,满城的权贵都要到场, 你这几件衣服也太寒酸了。” 任白芷正坐在梳妆台前,低头整理着发间的步摇,听闻此言,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不过是去见见人,何必费心。” “不费心怎么行?”蔓菁一跺脚,索性拉起任白芷便道, “不行!丢人不丢面,如今咱大娘子也有钱, 好衣服总得买几件来撑场面。我听说, 【露华浓】新出了几套上好的衣裳,华丽的很。趁着还有些时间,咱们赶紧去。” 【露华浓】乃是城中贵胄最爱的成衣铺, 铺子内珠光宝气,衣香鬓影,不时有贵妇与小娘子出入其中。 一进门, 蔓菁便兴致勃勃地挑起了衣裳, 不时拿着各色料子在任白芷面前比试,嘴里念叨着:“这套缀金丝的好, 衬得大娘子明艳;还有这一套鸾凤齐飞的,穿上肯定压过全场。” 而任白芷却兴致寥寥,随意扫了两眼后,突然想起前几日,李紫芙提到过,这家店似乎典当了些新出的饰品,若有所思。 她径直走到柜台前,与站在一旁的老板闲聊起来:“你们这几日,可有什么新货进来?” 老板是个精明干练的中年男子,见任白芷主动搭话,立刻满面堆笑:“大娘子,可巧了,刚从南边运来的蜀锦,花样最新,也最贵。” “蜀锦还行。”任白芷微微颔首,话锋却一转,“不过听说你们最近似乎遇到些麻烦,还需要典当东西周转?” 老板闻言神色一滞,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几分:“您这话从哪听来的?我们【露华浓】可是……” “老板,”任白芷却不急不缓,低声说道,“霜华环珰,锦绣连环,好像还有一个,金蝶步摇。这几日总有小厮去典当全新的【露华浓】首饰,你说,怎么就这么巧呢?” 这话一出口,老板的脸色顿时变得难堪又复杂。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娘子,似乎有些惊讶她从哪儿得到这么精准的消息。 沉默片刻后,他叹了口气,低声道:“大娘子慧眼如炬。实不相瞒,最近的确是出了些问题,主要是铺子扩张得太快,账目有些周转不过来……” 两人低声交流之际,蔓菁手里拎着一件红色芙蓉纹长裙,兴冲冲地走了过来:“大娘子!快来试试这件,肯定合你心意!” 任白芷停下话头,笑着应了声,却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摸出一张自己准备已久的名帖,悄然递到老板手中:“考虑让人入股么?两三百贯的那种。” 老板愣了愣,还未回过神来,便下意识接过。 蔓菁并未察觉两人的小动作,只拉着任白芷将那件裙子披到她身上:“这才像话嘛!大娘子,这次你可别再再嫌贵了,就这件了!” 任白芷看了看自己身上那绯红的裙子,倒却是好看,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听你的。” 蔓菁欢天喜地地付了银子,硬是让任白芷换上了,又捯饬了好多些首饰,才出了铺子,上了马车,往侯府赶去。 待马车进入一处繁华街市后,又行了一炷香,便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一间兽头大门,正上方有个匾额,匾上大书“敷阳子邸”四个字,但正门紧闭,只有东西两角的门有人出入。 从西边角门进了,马车便停了下来,李林竹已在此等候多时。 车帘轻掀,任白芷从车中走下,一袭绣着芙蓉纹样的长裙,裙摆在阳光下泛着柔光,恍如泼洒了一层流动的霞彩。她的发髻饰以金玉钗,耳边垂着两颗珍珠,行走间摇曳生姿。 李林竹的目光锁在她身上,眼中掠过一丝晦暗难明的情绪。淡妆浓抹,总相宜。 可面上不显,他嘴角微勾:“娘子今日这是打算去寿宴,还是去比谁家嫁妆最重?” 任白芷闻言,停步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若不是要给某人长脸,我何必这么费工夫?” 李林竹挑眉,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片刻,语气越发欠揍:“你这长脸的方式,可真特别。大家都穿得方便蹴鞠,就你像个移动的灯笼,一走一晃地提醒人家,这儿有个不合群的。” “蹴鞠?”任白芷微微皱眉,“你何时提过要蹴鞠?” 李林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语调一如既往地漫不经心:“蹴鞠是侯府五郎的拿手好戏,他夫人也常陪着练,宴会上不玩,反倒显得怪了。我以为你该知道。” 任白芷目光微转,淡淡道:“所以你故意瞒着,想看我出丑?” 李林竹闻言,露出几分戏谑的笑意:“瞒着倒也不至于,只不过……我以为你一向聪明,总会提前做好调查?” 见他笑成这般,任白芷更加觉得他是故意让自己出丑的,双手开始拆多余的耳饰跟发饰,嘴上咬牙切齿,阴阳怪气,“那真是多谢您提醒了,灯笼嘛,本就是用来照亮别人。这么一说,倒觉得自己还挺高尚。”看了一眼手腕处的蓝田玉手镯,最后还是决定留下他送的镯子。 第52章 她抬头瞧了一眼李林竹,反呛道,“倒是你,一身白衣,不觉得自己太素了吗?这是寿宴,又不是奔丧。” 李林竹被她反将一军,轻哂道:“怎么?你想让我穿得像个画舫上的唱角儿,还是跟你一样像灯笼?若真如此,那咱俩岂不是成了对联:上联‘珠光宝气惹人笑’,下联‘浓墨重彩不成调’?” 本来有些生气的任白芷,被他这么一逗,扑哧一笑:“好一个浓墨重彩不成调,你今日兴致不错,连对子都预备好了?” “承蒙夫人给的灵感,”李林竹语气带着几分戏谑,眼中却微微一软,声音也小了些,“不过,虽说衣服不中场合,但穿在你身上,倒也不至于太丢人。” 任白芷将拆下来的首饰装起来,笑得轻快:“这话听着倒像夸我了?” 李林竹看着她的笑容,淡淡地移开目光,语调依然疏懒:“别想太多,我只是不想让你丢我的人。” “多谢官人的关怀。”任白芷也学着他的样子假装恩爱夫妻,一边说着,一边提步向前。 李林竹看着她的背影,无奈轻笑了一声,几步跟了上去:“说真的,这裙摆长,千万别在宴会上摔了。” “放心,”任白芷回头,唇角带讥笑,“就算我摔了,也要拉你垫背,一起丢人,就不丢人了。” 一句话轻飘飘“一起”倒让李林竹一时间心神荡漾,红晕又不声不响地爬上了脸颊。 不一会儿,一位女使带路,两人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放着一个红木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 转过插屏,后面有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 正面是五间雕梁画栋的上房,两边是穿山游廊的厢房,挂着各色牵牛花,凌霄花等藤蔓花类。 另一头,李林兰早随何苏文进了上房,一袭玄色云纹长袍衬得他儒雅俊朗,周身的从容之气引得众人频频侧目。 他并不急于寒暄,只微微侧首看向身旁的何苏文,言笑晏晏地与她低声交谈。只是当目光不经意掠过内堂时,却微微一滞。 那一抹明艳的绯色霎时刺入眼帘——任氏今日穿了一身绯红芙蓉纹长裙,金线缀珠,层叠华丽。 她这是什么打扮?李林兰眼底浮现一丝讥笑,不知收敛锋芒,侯府的寿宴,竟当是自己的舞台? 果不其然,几个衣着素雅的贵妇已然在侧低声议论,指指点点,目中尽是嘲弄。 正当李林兰心中暗自幸灾乐祸时,忽听得一声轻笑响起:“哟,这便是勉之的新妇吧,这红装当真惊艳,哪儿买的?改日我也去瞧瞧。”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个身着湖蓝比甲的大娘子款款而来,容颜清丽,举止温婉,正是何苏文的庶姐,侯府五郎之妻,如今侯府的真正当家,何苏欣。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身上一件素白披帛轻轻搭在任白芷肩上,神色柔和地道:“天转凉了,这披帛薄暖,替你挡挡风。” 一句话,一个小动作,既盖住了任白芷的失礼,又无声无息地平息了众人议论,化解了一场尴尬。 任白芷回头看向她,眸中闪过一丝欣赏。 何苏文这个庶姐,倒是大气。 她回以微笑:“何大娘子真真细心,多谢了。” 李林兰看着这场景,眉头微微蹙起,这两人倒是相见如故。 还未来得及细想,却注意到人群中一阵骚动。只见邓小娘子同样一袭华丽的衣裙,傲然步入,神情张扬而霸道,毫不掩饰她的自信与骄傲。 “何大娘子怎么把她请来了?”有人议论纷纷,“寒食节的事儿,还没让何家长记性?” “可说呢。”另外一人附和道,“咱们离远些,别像任氏一样,做了替死鬼。” “嘘,小声点,人就在那儿呢。”另一人压着声音提醒前面两人,又抬眼向任白芷方向瞧去,忽然像发现什么似的,惊呼道,“这邓小娘子穿的红裙,是不是跟任大娘子的,一样?” 听到这话的邓小娘子,脸色立变。她扫眼看到了任白芷,果真,这姓任的也穿着露华浓最新出的这款红裙,不一样的是,她并没有佩戴华丽的首饰,而是披了件素白透亮的披帛。 果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穷鬼。邓小娘子想着,径直走到任白芷面前,开口说道,“这衣服是我先看上的,你换一件。” 正准备跟何苏欣细聊投资基金的任白芷,对于邓小娘子的打断有些不满。她侧着身子打量着邓小娘子,这人,怎么越看越像恶毒女配的人设? 许是任白芷的眼神让邓小娘子想起那日在清风楼被吓哭的事儿,邓小娘子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但嘴上依旧不客气,“任氏,你听到我说话了没?” 见自己媳妇被一个小姑娘欺负,一向自诩君子的李林竹也按耐不住,正要发作,却见任白芷一手拉住了他,一手举起摊开,满脸奸笑,“没问题,多少钱?” 邓小娘子一愣,“什么钱?” 任白芷佯装吃惊,音色也高了几分,呼道,”邓小娘子让我做事,不会不给钱吧?“ 邓小娘子被这话一噎,脸上瞬间闪过几分尴尬,旋即又强行压下,梗着脖子冷笑道:“钱?我让你换裙子是为你好,小门小户撑不起好衣裳,这寒酸的搭配,降低了侯府宴席的档次,怎么,还想讹我不成?” 任白芷眉眼弯弯,毫不介意她话中的嘲讽,语调轻快地说道:“我是小门小户,那大门大户的邓小娘子要我办事,却不肯付个辛苦钱,这又是为何?是平日里白吃白喝白拿,习惯了么?还是御史家的姑娘也不容易,其实手头也没几个银两?”说罢还露出一脸恍然大悟的吃惊样。 此话一出,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更盛,有些人已经忍不住低头掩笑,眼中多了几分看热闹的意味。 邓小娘子被这么一激,从怀里拿出一吊钱,丢给了任白芷,“给!” 任白芷哪儿是那么容易打发的,她煞有介事地数了起来,“九百二十七文,还不足一贯呢。就这价便让我换下二十多贯买的新衣裳,啊?” 人群中已经有人笑出了声,但很快就捂住了嘴。 邓小娘子的脸色愈发难看,却因为囊中羞涩无计可施,只得用力跺了跺脚,索性耍起了小脾气:“你少在这跟我耍贫嘴!今天这裙子,我劝你还是换了,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任白芷手里甩着那吊钱,像是故意刺激对方一般,笑吟吟地说道:“怎么个不客气法?又【不小心】放马过来么?” 众人听罢,纷纷点头称是,有几个大娘子更是低声交谈起来:“所以寒食节那事儿,还真是邓家的故意使坏?难怪李家大郎瞧不上她呢。” 眼见邓小娘子被指责得面红耳赤,何苏欣赶紧端着酒杯走上前,轻轻打圆场道:“这衣裳我瞧着也喜欢,也想去买件呢,两位姑娘眼光可是真真的好。” 她又瞥了眼任白芷,目光柔和,声音却低了许多:“任大娘子性子直爽,我是喜欢的。可这席间宾客众多,总要顾及未出阁姑娘的体面,免得旁人误会。” 一向会见风使舵的任白芷,当然要给何苏欣面子,毕竟是潜在的大金主,于是她强行拉过邓小娘子的手,也不管邓小娘子满脸惊恐,她则是一副好姐妹的样子笑道,“自然呢,邓妹妹最是顽皮,就爱跟我斗嘴。” 第47章 打砸当铺 宴会请了水榭枋的戏班子, 杂耍、傀儡戏、唱戏,安排得满当当的。中间还夹杂了些有奖小比赛,投壶, 作诗,点茶。何苏文是个好手,一连赢了好几回。 任白芷却没有怎么花心思在宴会本身,她本来就是陪李林竹来的, 想着找何苏欣拉钱。可是何苏欣作为当家的,忙得脚不沾地, 时时找不着人,所以任白芷索性坐在院子外,看李林竹他们蹴鞠。 不愧是天天在外面跑的人,身手就是比李林兰那个书呆子好不少,瞧瞧,这才一炷香时间, 李林兰就累下场了。任白芷边喝茶边想,眼底带着毫不自知的自豪。 李林竹刚进了一球, 她高兴地站起来给他欢呼, 却见一个小厮将他带下了场,一打听,原来是侯爷睡醒了, 来凑热闹,瞧见了李林竹,便将他拉去叙旧。 看不出来啊, 这小子, 还有侯爷的人脉呢?任白芷一边感慨一边又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利用一下他的人脉,拓展自己的业务。 正想着, 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引起了她的注意——邓小娘子? 只见她一改往日嚣张的模样,拉着原本休息的李林兰,往后宅去,语气虽压得低,却依旧透着几分凌厉。 这外男进后宅,怕是不妥,想来肯定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要聊。 想到这里,她的八卦之魂涌了上来,赶紧跟了上去,待他俩停下来,她也迅速转身,躲在一旁墙角后,悄悄探听。 “修文哥哥,”邓小娘子的声音隐隐透着压抑的怒意,“你当真是为了报恩才娶何小娘子的?何大娘子都说了,何家从未让你为此牺牲婚事,你为什么还要执意如此?” 第53章 李林兰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却藏着一丝冰冷:“何家说不必,但我李某人不可不知恩图报。” “报恩有那么多种法子,怎么就非要结成亲家?”邓小娘子的声音带着一丝凌厉。 诶?这小丫头,终于清醒过来了? 任白芷想着,又听见李林兰说道,“何小娘子,有恩于我,又对我情根深种,李某人万万不可辜负于她。” 邓小娘子闻言,几乎恼羞成怒,语气也不禁拔高了几分:“若只是她对你有情,你为什么总是对她百般体贴?今日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对她分明不是单纯的报恩!李林兰,你是不是拿我当笑话?” 任白芷屏息凝神,她看不到李林兰的神色,但听得出他的语气依旧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敷衍:“邓小娘子,你这话可说得不对。李某人从未轻薄过姑娘,又何来当笑话一说?” 邓小娘子气得浑身发抖,目光几乎要喷出火来:“你……你简直无耻!当初寒食节,我险些害她丧命,人人都道是我无理取闹。可分明是你自己跟我爹说的,若早遇见的是我,若没有何苏文。” 正当此时,廊柱转角处隐约传来一声轻咳,邓小娘子一震,猛然回头,只见何苏欣带着何苏文立于不远处。 何苏欣面色沉静,嘴角似笑非笑,目光却如冰刃般冷然刺向李林兰,而何苏文一脸不可置信,双眸微红,强忍着不让泪水滑落。 李林兰身形一僵,片刻后,转过身来,脸上已然恢复从容模样:“何大娘子,苏文,怎么没去看蹴鞠?” 何苏文没有回答,只定定看着他,片刻后,她抿唇转身,仓促离去。 何苏欣看着妹妹离去的背影,轻轻一笑,却笑意不达眼底。 她缓缓抬眸,望向李林兰,语气温婉而淡然:“我家妹妹年纪尚轻,性情冲动,才会如此无礼,还望二位见谅。” 言罢,她也缓步离去。 屏风后的任白芷轻轻啜了一口凉透的茶,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眸中尽是几分欣赏。 原来如此,今日何苏欣罕有地同时请邓小娘子跟何苏文,就是为了这一幕啊。 好一招请君入翁。 正琢磨着呢,一名侯府小厮四处探望着,瞧见任白芷躲在后宅墙角,匆匆赶来,额上带着薄汗。 待至任白芷面前,他躬身施礼,低声道:“任大娘子,门外有一位姑娘,自称李紫芙,说是有急事要见您。小的劝她稍等,她却执意不肯离去,吵闹得厉害。” “李紫芙?”任白芷略一思索,眉间隐隐拢起一丝疑虑,赶紧放下茶杯,随那小厮向前厅行去。 甫至府门,便见一名素衣女子立于阶下,眉目间透着焦急之色,双手交握,似因寒风瑟瑟而微微发抖。 任白芷见状,不禁加快了几步,开口道:“紫芙,你怎么来了?出了什么事?” 李紫芙抬头见到她,眼中霎时泛起泪光,快步上前道:“堂嫂,总算见到您了!许家当铺出事了!一群地痞流氓闯进去,将铺子砸了个稀烂,连账册都抢走了。我去西院找您,结果没见着人,听说您与堂哥来了侯府宴会,这才一路追到这儿来。” “当铺被砸了?”任白芷闻言,面色一沉,随即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报官了么?” “快一个时辰了。报了,但那些地痞都是掐着钱砸的东西,衙门的人来了也只让私下和解。”李紫芙快哭了,“我跟舅母没辙,只能想到找你帮忙。可是侯府的门太难进了,我找人通传了,蔓菁姑娘倒是出来见我了,可她说你正陪着侯府夫人饮茶,无暇分身。” 任白芷闻言,微微皱了皱眉头,抿唇不语。 李紫芙看着她的反应,继续解释道:“我不信你会为了陪贵人便不管当铺的事儿,所以拿簪子买通了那个小厮,让他一定要当面告知你我在门外。果然,我就知道我没有信错堂嫂!” 任白芷却没有听进去这后面的话,只是盘算着,一个时辰前被砸,恰好是她进侯府的时辰,又是掐着金额砸的,报官也会不了了之,怎么就这么巧? 是当铺同行眼红,所以故意挑衅?任白芷仔细回想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个解释说得通。只是不知道,哪位同行对她的行程这么了解。 不过无论对方是谁,若不在对方第一次挑衅时,便有力回击。只怕之后的麻烦事更多。 想到此处,她也顾不上李林竹跟蔓菁了,回身给小厮打赏了些小钱,说道,”李林竹,我官人,你识的吧?这会儿在跟侯爷聊天,一会儿你瞧着人了,跟他说声我有急事先走了。“ 说罢,便提着红裙,拉着李紫芙,火急火燎往当铺赶去。 刚至巷口,便见前方一片狼藉。 铺子的大门半掩,门框上斑驳的漆痕下,是新添的刀砍斧劈之痕。屋内残破不堪,柜台翻倒在地,柜中空空如也,散落一地的账册被撕成碎片。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气味,似有人将纸张和布匹一并点燃,尚未烧尽便被匆匆扑灭。 门口,一名妇人怀中抱着个约摸四岁的孩童,呆坐在门槛上。那妇人正是掌柜陈氏,此刻面色憔悴,泪痕未干,小孩紧紧攥着她的衣襟,缩在她怀里瑟瑟发抖。 “弟弟!舅母!”李紫芙快步上前,心疼地将两人扶起,急道,“我走的时候分明还没这么糟糕!” 陈氏抬头看了一眼,带着哭声说道,“他们又回来过,东西倒是不砸了,就烧账本,还出言恐吓我母子。” 这时,邻居们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诉说着目睹的经过。 “这些地痞可真是无法无天,白日里闹上门来,连句解释都不给,就开始砸!”一个磕瓜子的大婶说道。 “黄彪那伙吧?他们是专门收人钱财,□□对家,事后再借口是不小心破坏的,赔点小钱了事。”旁边的大爷卖弄起自己的见识。 “官府不管么?”另一个正在晒衣服的大婶也跟着插嘴。 “管不了。别看他们是地痞,倒是对律法颇为精通。每次砸得不多不少,损失的金额都恰巧好,低于被关押的数目。你叫衙门拿他们怎么办?”大爷耸耸肩。 “哎哟,这可难整。这当铺眼瞧着好了起来,偏偏遇到这种事,也不知道是哪个对家眼红的。”怀里抱着小婴儿的少妇有些心疼地念叨着。 “也不一定是对家搞得。刘氏一个寡妇,本就不吉利。”那大爷正准备继续说,身子却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哎哟,谁不长眼啊!” 任白芷嘴上虽带着歉意,但神色却笑嘻嘻,“哟,光顾着听闲话了,没瞧着大爷。对不住了。”边说边往当铺走去。 当铺的柜台地上有些瓷器碎片,是今日拿出来拍卖的,可惜不值什么钱。 值钱的东西,比如金银首饰什么的,那些地痞倒是手脚干净,一个也没拿。 看来这些人,果然如那大爷所说,专门从事这种勾当的,业务已经相当熟练了。 只是,再熟练的地痞,也总会有失误的时候。 计上心来,任白芷嘴角上扬,在身上摸索了一下首饰,有些惋惜,蔓菁怎么给买的,都是些真金白银的东西,都摔不坏。 正想着,目光落在了腕上那只蓝田玉镯子。 值钱,易碎,颜色还与满地的瓷器碎片相近,简直就是为了她那个“坏主意”量身定制的首饰。 只是,任白芷想起那日李林竹送她这镯子时的欢喜,有些不忍,这么砸了,真是可惜了。 但她只犹豫了片刻,便手起掌落,“砰”的一声,镯子碎成几瓣,然后佯装发现什么似的,喊道,“紫芙,快来看看,这上等的蓝田玉镯子,怎么也被那些狗东西砸碎了?” “哪儿来的蓝田玉镯子?”陈氏惊呼,满脸错愕。 任白芷对她使了一个眼色:“前几日我典当给你的货,一直跟瓷器放一起,许是那些流氓也没瞧着。”她说得很惋惜,然后朝李紫芙看去。 李紫芙立即会意,赶紧说道,“这镯子少说也要十几贯呢,舅母,咱们再报一次官,这回,一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第48章 懂律法的地痞 不多时, 衙门捕快奉命而至,步履匆匆,看样子是刚处理完别案, 脸上满是不耐。那群地痞得知报官之事,也一窝蜂地赶来,双方在当铺前对峙起来。 为首那人,任白芷已从邻居口中听说了名字, 正是黄彪。她站在人群之外,远远打量着他——此人一身褐色短打, 袖口微卷,露出精瘦的前臂,五官锋利,带着几分潦草的俊俏,眼尾微微上挑,似笑非笑。 只是怎么总觉得有些眼熟, 就跟当初第一次见李林竹时的感觉有点像。 啊!想起来了,这人长得也有点像一只哈士奇, 不过不是她家那只粘人爱撒娇的双双, 而是经常跟双双玩闹,住在隔壁二单元的赵二哈,天生一副欠揍的模样。 想到两只狗曾经在楼下互骑的场景, 再套上李林竹跟黄彪的样子,任白芷的脑中画面,过于不可描述。 第54章 黄彪似有所觉, 目光懒懒地扫过她, 随即大步走来,站定在她跟前, 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一番,唇角勾起一丝不屑:“这位小娘子倒是眼生,怎么?也是这当铺的伙计?” 话音刚落,陈氏便抢先站起,挺直腰杆,狗仗人势地冷哼一声:“这是我东家!” 黄彪挑了挑眉,转了转中指上的铜戒,嗤笑道:“有趣,女伙计,女掌柜的,女东家。” 任白芷眉头微蹙,随口便道:“你没见过女人?”这有什么有趣的? 此话一出,黄彪顿时一噎,旋即哈哈大笑起来,带着几分张扬与无赖。 正要再说些什么,捕快已是等得不耐,皱眉喝道:“笑笑笑,笑什么笑!衙门也不是闲得慌的地儿,你们这种小事,能私了就私了,莫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惊扰官府!” 说着,不耐烦地翻开记录簿,瞥向任白芷等人,“说吧,这回又是砸了什么?” 李紫芙见状,赶忙从袖中掏出一块碎裂的蓝田玉镯,递上前道:“这个玉镯子,之前混在瓷器碎片里了,误以为只是瓷器被砸了。” 捕快提笔落墨,头也不抬地问:“多少钱?” “二……”李紫芙刚要开口,任白芷却抢先一步,语气笃定:“八十贯。” 言辞间,半分迟疑也无。 “啥破镯子值八十贯?”黄彪身后,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厮啐了一口,怒道,“你们分明是讹人!” 任白芷神色不变,淡淡道:“此乃露华浓新出的限量款,手工雕琢,玉质上佳。我戴了几日,不甚合意,便拿到当铺典当,八十贯已是折旧价。”她语气自然,神色坦然,活像真有这么一回事。 她吃准了这帮地痞不懂首饰,直接搬出露华浓的大名来给镯子抬价。 谁知黄彪接过玉镯碎片,端详了一番,眉梢微挑,似笑非笑:“玉倒是好玉,只是这鼎鼎大名的露华浓,手艺竟如此粗糙,镯形都不圆润?” “这是刻意为之。”任白芷不疾不徐,信口胡诌,“不然如何与寻常蓝田玉区分?” “你说八十贯就八十贯?”那小厮不服气地冷笑一声,“我还说它只值八贯呢!” “好!”任白芷立刻应下,转头看向捕快手中的记录簿,笑吟吟地问道:“方才的财物损失是多少?九十七贯啊?那加上这八贯,正好超过一百贯了吧。哎呀,真巧,过拘留线了呢。” 此言一出,那小厮脸色骤变,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任白芷套进去,慌忙解释道:“谁说它值八贯了!啊不对!我们来的时候,根本没见过这镯子!” 任白芷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轻声道:“当时你们斗殴,场面混乱,未曾注意到这小小一枚镯子,也在情理之中。” 她这副语重心长的口吻,反倒让那小厮更慌了。 黄彪总算回过味来,猛地转身,想要捂住四青的嘴,然而—— “彪哥!”四青已然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不可能!我们明明事先踩好点了,不可能砸这么贵的东西!” 话音刚落,四周瞬间一静。 片刻后,陈氏眼睛一瞪,扯着嗓子大喊:“听见了吧!他们自己都承认了!官老爷啊,您可得为我们孤儿寡母做主啊!” 捕快冷哼一声,刷刷几笔落下判词,合上记录簿,冷声道:“故意带头生事,恶意损毁财物,按律处以十日拘留。你们谁是头,随我走一趟。” 黄彪抿唇,目光幽深,最终轻叹一声,举手示意:“我。” 他大步走出,经过任白芷身旁时,脚步微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眼中多了一丝玩味。 有意思,这当铺东家,他记住了。 而四青则愤愤地凑到黄彪身侧,耳语几句后,狠狠回头看了任白芷等人一眼,咬牙切齿道:“放心吧,彪哥,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失望的。” 第二日清晨,天光微熹,晨雾未散,街巷尚未完全苏醒。 陈氏被一阵恶臭熏醒,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鼻端的气味却越发浓烈。她皱着眉坐起,抬头望向窗外,隐约瞧见晨曦中浮动的几只苍蝇。 心下一惊,她急忙披衣起身,推开当铺大门,一股浓烈的腥臭之气瞬间扑面而来。 “呕——”她捂着鼻子后退一步,险些被熏晕过去。定睛一看,门槛上、台阶边,甚至连铺前的青石板上,全被厚厚的一层秽物覆盖,黄褐交杂,腐臭难闻。几只野猫正试探着凑上前,又嫌弃地甩甩尾巴,匆匆逃走。 陈氏又惊又怒,压着恶心勉强站稳,抬头四下张望,目光一转,便看见街对面的茶棚下,四青正悠哉地坐在条凳上,手里抓着油饼,吃得正香。他身旁几个小地痞聚在一处,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时不时朝她这边瞥来,脸上满是看笑话的神色。 陈氏强忍着呕意,气得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骂道:“是不是你干的?!” 四青抬眼看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慢悠悠地撕下一块油饼:“掌柜的,这话可不能乱说啊,诬陷也得讲究个证据。” “除了你还有谁!”陈氏怒不可遏,指着当铺门前的狼藉,“半夜往人家铺子门口倒粪,你也不嫌缺德?” 四青咧嘴一笑,眼神里透着几分得意:“嗨,这世道怪事多了去了,说不定是哪个醉汉干的呢?我这大清早的,才刚吃上饭,掌柜的可别随便冤枉人。” 陈氏气得浑身发抖,正欲上前理论,忽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怎么回事?” 她猛地回头,见任白芷正与颜怀义一道走来,显然是刚到铺前。 颜怀义眉头紧蹙,显然也被这股臭气熏得不轻。 “任大娘子!”陈氏急忙迎上去,满脸愤愤不平,“你快看看,昨夜有人往咱们门口倒了粪,分明是故意的!” 任白芷的目光一寸寸扫过眼前的场景,眼底浮现一丝寒意。 就知道这群地痞没那么好对付。 她的手缓缓收紧,心下已明白了几分。 颜怀义微微皱眉,低声道:“这是什么情况?满门屎的铺子,我可不租的,再便宜也不租,谁会忍着屎臭味来看病?” 陈氏一怔:“什么意思?租约不是已经签下了么?” 颜怀义面露不屑,“租约里也明确写了,铺子若出现任何维护不当的地方,我有权随时退租。任大娘子,不会是要强租吧?” 任白芷摇摇头,笑道,“当然不会。只是这地段,这面积,这价位的铺子,可真是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颜怀义心一动,可鼻尖的臭味让他立刻反应过来,“不行不行,再便宜,没法正常经营,也不行。” “颜医这不是还有十来天才准备营业么?”任白芷继续稳住他,“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混混而已,我三两下就打发了,不值得颜医为此错过这么好的合作机会。” “当真?”颜怀义半信半疑道。 “当真。”任白芷自信地笑道,“若到时候还是这幅光景,颜医再退约也来得及啊。” 颜怀义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点头同意道,“也行。那我跟修文说一声,他推举的账房先不见了。” “修文?”任白芷又听到这个名字,不知为何有种不好的预感,“李林兰给你推荐过账房?” “是啊。”颜怀义不以为意,“修文人脉广,我有哪里需要用人的地方,都是找他帮忙介绍。不过他介绍的人也不是每次都靠谱的,之前那个刘老三就不太行,干活不认真,还不辞而别。害得我那两日天天自己磨药,笔都拿不稳了。”说起这件事他就来气。 任白芷却抓住了重点,“刘老三是他给你介绍的?” 不知内情的颜怀义点点头,误以为任白芷看不起李林兰的识人眼光,赶紧补充道,“但他介绍的别的人,都是很靠谱的。之前陆账房不在的时候,他介绍过一个账房给我,很是专业,只不过太太王氏最后派了你来,没用上。” “这样啊。”任白芷细细琢磨着其中的门道,不知为何,她有一种自己被李林兰针对的感觉。 只是,李林兰为何要针对她?没理由啊。难道是自己多心了? “哎哟,原来是你们家铺子传来的臭味啊。”邻居大婶捏着鼻子开门看到众人,赶紧骂道,“还有功夫在那儿闲聊呢,赶紧收拾干净啊,这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 四青闻言,眼里得意之色更甚,嗤笑道:“就是啊,若是每日都这般,这当铺的生意,可就做不了咯。” 言语间,竟是威胁。 任白芷看着他出神,四青误以为她害怕了,得意道,“怎么?怕了吧?早知如此,昨儿个就该乖乖认栽,害得我彪哥进去了,这是报应!” 任白芷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随即笑着清点道,“一,二,三,四,五,就五个人啊。那你们今晚倒粪的时候,可要小心了哦”。 四青隐隐觉得,她这个笑容,有些不对劲。 第49章 蹲守 第55章 任白芷忙完金银铺的事务, 又匆匆赶了一趟衙门寻徐胜舟,待得从衙门出来,天色已然微沉, 暮色如烟笼罩街巷。 寒风拂面,她拢紧披风,脚步不停地向李府而去。 入了院中,厅堂内灯火微晃, 映出案前一人的身影。 李林竹端坐其中,手中一卷文书正随意翻阅, 见她踏入门槛,目光淡淡一掠,随口问道:“如何今日又归得这般晚?莫不是当铺之事又起波折?” 昨日自侯府宴归后,她便踪影难寻。今晨好不容易逮住她问话,方知堂妹母家的当铺出了岔子。 “你的乌鸦嘴倒是灵验得很。”任白芷一边解下披风,一边径直走近, 语气轻快道:“今夜我要去当铺蹲守。” 李林竹闻言,指间一顿, 眉头微微蹙起, 随即放下手中公文,抬眼望她:“蹲守?” “嗯。”任白芷随手夹了两口饭,语气平静道, “那些泼皮怕是不会罢休,今晚定会再来,我们正好候着, 捉个正着, 直接送衙门。” 灯影摇曳间,李林竹静默片刻, 眼神微动,复又问道:“可曾请捕快埋伏?” “自然,徐胜舟会来。” 闻此一言,他眉心蹙得更深,心底那点不痛快浮上心头。 自徐胜舟唤她“小娘子”起,他便不大喜欢此人。偏偏此人有事无事,总能绕过自己与她来往,上回自己托他寻物,他竟直接送至任白芷手中,令他心头微涩。 沉思片刻,他忽然道:“我亦可去。”语气轻缓,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然而眼底却藏着几分期待。 任白芷抬眼,瞥了他一眼,嘴角微勾:“你会打架?”她倒是见过他蹴鞠时身手矫健,体能应当不差。 不过,他是不是也太全能了些?测绘,时事,民生,蹴鞠,打架,医术,哦,还有吵架,样样略通。 “游医行走四方,学些防身之术也是应当。”李林竹淡淡颔首,言罢,起身为自己斟了杯茶。只是手执茶盏之际,目光不经意地一掠,便瞥见她腕上空空如也,未见那只蓝田玉镯。 指尖微顿,他状似随意地问:“镯子呢?” 任白芷心中一跳,险些被茶汤呛住。 她原想着修镯子不过几日,他未必会察觉,谁知这人目光竟这般毒辣,一下便发现了。 她干笑两声,老实交代:“不小心碎了,已经拿去刘记金银铺修理了!放心,我特意寻了最好的师傅,准备用金镶嵌修补。” 话虽如此,想到修镯子花的金子应比原镯更贵,她心里便隐隐作痛。 李林竹神色微敛,目光落在她腕间,略停了停,随即沉声问道:“可曾伤着?” 任白芷一怔,未料他听闻镯子损坏后的第一反应竟是这个,片刻后方才摇摇头。 李林竹闻言,轻轻舒了口气,随即微微蹙眉,自语般低声道:“终究还是该再寻专门的师傅打磨一番。” 此言落入任白芷耳中,她却误以为他是在懊恼当初没舍得找更好的工匠,心中那点负罪感登时消散大半,反倒笑吟吟地揶揄道:“可不是嘛?有些钱真不能省,越省反倒越费银子。” 他收回目光,垂眸抿了口茶,未再多言,心下却隐隐不是滋味。 这镯子竟碎了。 “怎么?”见他沉默不语,任白芷扬眉,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你该不会是心疼那点银子吧?放心,修补的钱我自己掏,不用你破费。” 李林竹瞥了她一眼,语气不冷不热:“自然不会。” 顿了顿,他复又道:“不过既然你已找了刘记金银铺,那便罢了,若是修得不好,回头再换一只便是。” 任白芷闻言,顿时不乐意了:“换什么换?这可是你送的!” 她虽不知这镯子的真正来历,但毕竟是小狗使送的,既然能修补,便没道理换新的。 李林竹垂在膝上的手微微一紧,指尖轻抵袖下衣料,隐去些许心绪。他抬眸看了她一眼,唇角似有若无地动了动,终究未曾说破。 “随你。”他淡淡道,语气透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但心里却乐开了怀。 见她竟对这镯子极为上心,坏了特意拿去刘记金银铺修补,还花了大价钱找最好的师傅,甚至一向抠门的她,竟然为此特地添了金子。 李林竹想到这,指尖微微摩挲着袖口,唇角不由自主地勾了勾。 他原以为,她收这镯子只是因为好看,戴着顺手罢了。 她竟这般舍不得,这般重视,那镯子碎了便碎了吧。反正,修补好了,她还会继续戴着。 想到这里,他竟有些庆幸这镯子碎了,要不是如此,他怎会得知,原来自己送的东西,也会被她好好珍惜。 两人对话间,外头忽有冷风卷入,烛火轻晃。 李林竹起身披上外衫,语气随意道:“夜里寒凉,我去寻个手炉给你。” 任白芷见他起身,本还心虚地想着要不要转移话题,谁知他竟主动替她张罗起手炉,不免有些意外,连忙笑嘻嘻地道:“顺便拿两条毯子来,我们今晚在当铺蹲守,怕是要受冻。” 李林竹脚步微顿,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你倒是会使唤人。” 说罢,未待她回话,便径自走出了堂中。 待他身影消失,任白芷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按了按自己心口。 好险,差点就被他看出端倪了。 她垂眸看了看自己腕间,不就是一个普通的镯子么?自己方才那么心虚干嘛? 夜色渐深,二人换了便于行动的衣裳,出了门,碰到正准备给任白芷打水的蔓菁,听说要去跟徐胜舟汇合,蔓菁赶紧放下水桶,跟了上去。 众人赶到与徐胜舟约在当铺附近的茶肆碰面,徐胜舟早已等候多时,见他们来了,便立刻迎上前,低声道:“就你们俩?” “还有我!”跟在任白芷身后的蔓菁出声,一如既往得充满活力。 但徐胜舟似乎并不在意,还在寻找着什么。 “没啦。本来就我一人呢,能多两人帮忙就不错了。”任白芷赶紧打断他的目光,突然想到什么,问道,“还是说,你盼着谁来?” 徐胜舟别过脸不答,径直往当铺走去,剩下三人赶紧跟上。 刚进当铺门,便瞧着李紫芙拿着一根打狗棒,战战兢兢地蹲守在角落,见来人是任白芷,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冲向了任白芷的怀里。 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让任白芷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李林竹跟徐胜舟,少有的默契,齐齐将两人分开。 “你怎么偷跑出来了?”任白芷知晓何氏不可能放她晚上出来,所以这次蹲守都并未叫上她。看这仗势,应该是偷跑出来的。 “我要保护弟弟。”李紫芙的声音颤抖着,却透露着倔强,“我娘临终前交待过我。” 听到这里,任白芷伸手轻轻擦去了李紫芙的泪痕,安慰道,“你做的很好。”可你终究也只是个孩子啊。 后面这句她没有说出口。越不受重视的孩子越早当家的道理,她比谁都懂。 “你舅母呢?”倒是李林竹想开口问道。 “带着弟弟在后院柴房歇息着。”李紫芙终于忍住了哭腔,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原来任白芷身后还跟着三个人。 堂哥跟蔓菁来她倒是不惊讶,只不过—— “你怎么也在这里?”李紫芙皱着眉头看着徐胜舟,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在他面前大哭,觉得有些丢人。 “你堂嫂找我来的。”徐胜舟的声音依旧冷冷的,却递给她一张棉手绢,“擦擦吧,脏死了。” 李紫芙一听,生气地夺过手绢,赶紧在脸上擦了擦,嘴上的话却似乎若有所指,“谁还不一定比谁脏呢?” 还未说完,只见徐胜舟赶紧捂住了她的嘴,用眼神示意其他人安静,屏息静听。门口似乎鞋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回响。 不过一会儿,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探头探脑地靠近当铺,他们手中提着木桶,四下张望片刻,确定无人后,便迅速靠近门前,作势欲倒。 然而,就在他们掀开桶盖的刹那—— “现在!” 随着任白芷一声低喝,众人瞬间冲出,几乎是在瞬息之间,便将四青几个团团围住。 “捕快在此!”徐胜舟一声厉喝,手中刀鞘重重一敲,激起一声沉闷的回响。 几个泼皮大惊失色,连忙扔下木桶就想逃窜,怎料李林竹一个箭步上前,直接拽住了其中一人的后领,猛地往后一扯,那人便狼狈地跌倒在地,手中的桶也随之翻倒,泼洒出来的粪便溅了自己一身。 任白芷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抱臂看着他们挣扎,挑眉笑道:“哎呀,看来这泼粪的活计你们是做得很熟练啊。” 那几个泼皮闻言,顿时脸色一变,挣扎着想爬起来,其中一个略微机灵的连忙喊道:“误会!真是误会!小的只是走错了门,本想去另一家铺子收秽物!” “哦?”徐胜舟冷笑一声,“这个时辰,哪家铺子还开着?” 第56章 “是,是隔壁街的杂货铺!”四青出声辩解道,“黑灯瞎火的,咱们也认错了!” 任白芷闻言,冷嗤一声,扭头看向徐胜舟:“这算人赃并获了吧?” “啥人赃并获啊!”四青很是不服气地冲着任白芷骂道,“上次你就这么讹我彪哥,这次又来讹我们几个。” “谁讹你们了?”任白芷反驳道,“这明显是你们泼粪,影响我们做生意好不好?”然后对着徐胜舟喊道,“赶紧抓人吧。” 可徐胜舟却眉头紧皱,并不敢轻举妄动:“如今这情况,只能说他们有泼粪的意图,但很难说是故意还是无意的。” “大人啊!就是无意的!”四青赶紧冲着徐胜舟跪着喊道,“这小娘子仗着自己有点钱,就欺负我们几个卖苦力讨口饭吃的穷娃。大人也别收了几个钱,就跟着诬陷我们几个啊。” 被恶人先告状的任白芷,满肚子的火,正想冲上前跟四青理论,却被李林竹拦住了。 他轻声在她耳边说道,“别让对方真抓着官商勾结的把柄,去反告咱们一状。” “那就这么算了?”任白芷皱眉。 “哪怕是无意的,也对他人造成了不便,道歉,然后跟我去衙门交罚款。”徐胜舟似乎对于这种口角是非很有经验。 “对不起。”四青带着剩下的四个小泼皮,阴阳怪气地说道,“下次咱们一定注意些。”说罢,还挑衅地看了任白芷一眼。 很好。任白芷恨的牙齿痒痒。跟她玩无赖是吧? 她侧身再次向徐胜舟确认道,“所以,只要证明不了意图,都可以说是无意的,对吧?” 徐胜舟点点头,正想出言让她别跟泼皮继续斗下去,却见她突然笑了起来,然后对着四青等人说道,“我劝你们,最好到此为止。” 本来想等你们老大出来后,跟你们好好谈笔生意的,非要惹自己的话,可别怪她下手重了。 第50章 兵不厌诈 第二日, 任白芷先去了刘记告假,而后径直往书坊而去。 如今那里不仅是书肆,更是任一多小报的大本营。 她素知自家这个弟弟与一群泼皮厮混得不浅, 虽说不上是地头蛇,但也在市井间打磨出了些手腕。 之前她曾劝过他,莫要混迹于此,免得将来惹是生非, 难有出头之日。没想到如今,反倒是她要来求他那些混混朋友帮忙。 推门而入, 堂中几个小厮正忙着排版活字,木格子里铅字错落,印墨翻飞,一股淡淡的纸浆味夹杂着墨香弥散在空气中。 任一多立在一旁,袖子挽到肘上,指挥着他们调整板式, 模样倒也颇有几分正经。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他余光一瞥,瞧见她踏进来, 嘴角一勾, 语气漫不经心,“该不会是想劝我回家好好读书吧?啧,你别忘了, 这小报你也有份,莫要听信娘的絮叨,嫁了人便跟着随波逐流, 没了自己的主见。” 任白芷微微皱眉, 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也懒得搭理, 径直道:“你有认识些泼皮混混吧?帮我牵线几个,我有事找他们。” 任一多闻言,顿时放下手里的活计,目光一挑,带着几分警惕地打量她,“泼皮?你要他们做什么?” “教训几个不长眼的。”她语气平静,不慌不忙。 任一多啧了一声,环抱双臂,斜睨着她:“你又去哪儿招惹了事?啧,我就说财不外露,财不外露,上次你拿着银票去金银铺炒交引的事就已经太过招摇了,这次又是怎么了?” “跟钱无关。”任白芷耐着性子,懒得与他废话,直接道:“你就一句话,牵不牵线?有介绍费。” 一听有钱,任一多神色立刻变了,嘴角一扬,笑得露出一排白牙,语气也轻快了不少,“有钱当然好办事。说吧,什么时辰,要几个人,去哪儿,干什么?” “五个人,身手要好的,下手有轻重的。戌时到次日辰时,在东街巷许家当铺待命。”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卖了个关子,“至于做什么。” 她微微倾身,慢悠悠地吐出三个字。 “赶老鼠。” 当天夜里,四青带着几个人悄然而至,还未靠近门前,便被从暗处扑出的几人猛地围住,拳脚雨点般砸下。 四青他们猝不及防,挨了好几下,才拼命挣脱逃窜。等他们狼狈跑远,埋伏的人也迅速隐去,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第二日,四青鼻青脸肿,嘴里骂骂咧咧,竟还是不死心,趁着夜色又来了一回,却再次被暴打得惨叫连连,险些连裤子都被扒了去。 如此两次,四青终于察觉不对劲,强忍怒火,按兵不动了几日。直到众人渐渐松懈,他才又带人摸了回来。 这次,他学聪明了,改了时辰,也不再按日子行动,改成不定期作乱,甚至有时在当铺门前留下一两袋粪便便立刻逃窜,丝毫不给人抓住的机会。 几日下来,倒是任白芷等人筋疲力尽,整晚严防死守,可对方一来就跑,根本抓不住人影,弄得人人都没法安生。 再加之雇佣泼皮打手也是一笔不菲的费用,每夜无论打没打着人,都是四贯钱。如今这当铺生意好转了些,但也烧不起每日四贯的费用。 “这法子不行,不能这么耗下去。”陈氏拧着眉,脸色难看,“他们人多势众,咱们日日守着,不仅生意没法做,还要一直防着他们来找麻烦,总不能一辈子守着个门吧?” 李紫芙也有了退意:“这泼皮最初是被我爹雇来找麻烦的,只是没想到他们真跟咱们结梁子了。” “你爹?”任白芷抓住了关键词,“你爹不是在药铺坐诊,就是在花楼喝酒,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当铺的事儿?” “好像是我哥无意间说起。”李紫芙将她从小厮那里听到的话和盘托出,“我爹每日都要我哥去给他汇报每日做了什么,就连去哪里碰到了谁这种小事都会讲。” 讲到这里,她尝试用起近日刚学的词语,“事无巨细。我有一次给他俩端茶的时候就听过一耳,相关不相关的,都会给我爹回报。那次好像是,他去何府偶然碰到刘大娘子跟何小娘子聊天,聊到金银铺要雇佣谁当出纳。” 这话突然引起了任白芷的警觉,她连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李紫芙仔细回想了一下,“上个月吧。哦!好像就是堂嫂刚赚一千多贯之后没几天的事儿。” 不会这么巧,就是她刚跟刘大娘子聊完证劵交易所的事儿吧? 如果真是的话,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一次可能是巧合,两次就很难不让人多心,三次的话,多半是故意的。 只是,她跟这李林兰从未说过话吧?这人干嘛总跟自己过不去? 见任白芷陷入了沉思,陈氏误会她也在苦恼这些泼皮,索性说道,“如今这样,隔壁铺子也租不出去,生意也做不好,不如另寻去处。只是任大娘子那钱,我们是还不上了。” “为何要另寻去处?”任白芷被拉回了神,“不过是几个泼皮而已。” “几个泼皮而已。”陈氏学着她的样子阴阳怪气道,“上次在颜医面前你也这么说的,这都过了七日了,他们还不是照样来。” “看来还是得让他们进去,才能安分些。”任白芷耸耸肩。 已经送进去一个了,本不想再送进去几个。毕竟把关系搞太僵,不利于后续合作。 但是没法子,他们自找的。 “堂嫂还有后招?”李紫芙来了兴致。 “就是前招啊。”任白芷笑道。 “讹人。” 天色尚未破晓,黑沉沉的夜幕下,几道人影猫着腰迅速穿梭在巷子间,手里提着沉甸甸的木桶,步履悄无声息,唯有桶壁偶尔碰撞发出的微弱声响。 “轻点,别撒了。” 有人低声呵斥了一句,带头的那人回头瞪了一眼,压低嗓音道:“还轮得到你来教?”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在几户人家门前停下,将木桶盖子缓缓揭开,顿时,一股浓烈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他们忍着呕意,将桶里的粪水倾倒在门槛前,又特意泼洒得四处皆是,待一切妥当后,便迅速撤离,消失在夜色之中。 既然四青他们不定期泼粪,那就让他们的“邻居”一同受罪。 当惹了众怒,还愁没有所谓的“人证”? 果然,天色微亮,巷子里就炸开了锅。 “这是哪个缺了大德的,竟干出这等事!” “昨日还好好的,怎地今早这门前就成了猪圈?” “简直无法无天!这要是不管,日后咱们这些商户还如何做生意?” 受害的商户们炸了营,纷纷聚集到许家当铺前,怒气冲冲地议论着。 陈氏站在门口,假装惊愕地掩住口鼻,皱眉道:“之前还只是针对咱们当铺,见无人制裁,终究还是对整条街都下手了。怕是再过几日,就要狂妄到整个东街巷了。” “陈掌柜,你们不能再忍气吞声了!”邻铺的掌柜气急败坏地说道,“你们家当铺有人作乱,我们都跟着遭了殃!” 第57章 “我们报过官了,可是官爷说没有人证,抓了现行都没辙。”任白芷悠然开口,目光扫过这些气急败坏的商户,语气温和但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谁说没有人证!”街角的掌柜出声说道,“那夜我出恭,分明看着他们几个往你们家泼脏水。” “对!我也瞧着了!”对面的掌柜说道,“之前看得不清,如今想来,定是那几个泼皮。” “当真?”陈氏一副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样子,说道,“那上了衙门,你们也可为我们作证么?” “当然!”本来想置身事外的几个掌柜,也因为被“误伤”,主动站出来。 “那我们今日就再去衙门告状!” “对!上衙门去!让大人主持公道!” 一群人义愤填膺,当即便要拉着许家的人一起去衙门告状。 上了衙门后。 提点大人揉了揉眉心,满脸疲惫地看着眼前争执不休的商户与泼皮,一旁的徐胜舟则神色平静地立在一旁,显然对这种场面已习以为常。 “本官问你们,”提点大人轻叩惊堂木,沉声道,“如今这么多人证,你们还不承认是你们故意泼粪的?” 四青咬紧牙关,不肯松口:“冤枉啊!我们跟许家当铺是有些误会,但从未做出此等恶心之事啊。这些人证肯定都是被那小娘子收买的,你不知道,之前这小娘子就收买了捕快,想要将我们抓进去呢。” “我何时收买了捕快?”任白芷趁机反问道。 “就是六日前的晚上,你带着一位捕快,在许家当铺门口抓我们。”四青说道。 “六日前?”任白芷假装想要抵赖,“晚上我都不会出家门,你们看错了吧。” “怎么可能看错!”四青果然顺着她的话反驳道,“那日就是你,带着两个女的,两个男的,其中一个男的自称是捕快,就是他!”说罢,便指了指不远处的徐胜舟。 徐胜舟微微皱了皱眉头,却并不言语。 “我都不认识他。”任白芷继续佯装抵赖,“我干嘛叫他去抓你们?” “不可能不认识!”四青想着当时他们两人熟络的样子,越说越上头,“就是在我们准备泼粪的时候,你大喊了一声现在!然后这人马上就出来把我们抓了。” 话音刚落,鸦雀无声。 见任白芷露出狡黠的笑容,四青这才发现自己又上了她的当。 “既然你们已经承认,按律法,故意干扰他人经营者,关押三日。”提点大人断了案。 第51章 收编与警告 黄彪从衙门出来时, 天色尚未全暗,街边炊烟袅袅,人声鼎沸。他迈步走在青石板路上, 肩膀一耸一耸的,目光仍带着几分戾气。 身后,四青他们跟得不远不近,脸色难看, 不时低声咒骂几句。 “妈的,咱们倒了八辈子血霉, 被那婆娘戏弄一回不说,还白白吃几天牢饭。” “彪哥,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黄彪忽然停下脚步,目光一扫,几个小弟立刻噤了声。他慢悠悠地扭了扭脖子,嘴角挑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算了?怎么会算了。” 正说着,他目光微微一顿。 不远处, 一道纤细修长的身影站在茶馆檐下, 后面跟着一个小丫头,眼神里充满警惕。 任白芷朝他微微颔首,唇角含笑:“黄爷, 聊聊?” 屏退众人后,黄彪端着茶盏,手指轻敲盏沿, 语调漫不经心:“说吧, 又打什么主意?” 任白芷抬眼望向他,神色淡然:“跟黄爷谈笔生意。” 黄彪目光微微一闪, 盏沿顿了顿,“想问谁找你们麻烦?我黄彪做事一向守信,从不透露雇主半分。” “这种小事,还需要我跟你谈?”任白芷轻描淡写地更正,“我找你们,帮我收集汴梁城商铺的日收。一个商铺当日的营收,二十文。” 改造许家当铺,是侥幸。如今每月也有两贯多的回报。 投资露华浓投资,是偶然。如今每月也有三贯多的稳定收益。 只是靠这种运气总不是长久之计。 她的汴梁商图,已经掌握了四五条街,三十多家铺子的信息,但并没有发现合适的价值洼地店铺。 “你要这些做什么?”黄彪挑眉,好奇心被激发。 “这你就别管了。”她平静地道,“我自有我的用处。” 金银铺那边的交易所生意如今也上了正道,自己手里也有些许余银,本金早也不是问题。 但她的赚钱宏图,却实实在在卡在了数据收集,跟项目挖掘的瓶颈上。 目前也就蔓菁每日出去打听,拖她长相和善的福,倒是也顺利,但一个人一张嘴两条腿,总归是慢了些。 其实,最适合做这种事的,恰恰就是最不起眼的泼皮。他们人多,路子熟,最重要的是便宜。 可惜,大多泼皮都不识字,很难收集到足够靠谱的数据。 直到,黄彪这伙人来闹事。 黄彪嗤笑了一声,语气玩味:“怎么想到找我?” “你认字,讲信用。”她目光坦然,“你手下的几个年纪小,学字想来也很快。” 黄彪显然有些吃惊,问道,“你怎知我识字?” 任白芷笑笑,“听闻黄爷懂律法,每次都是掐着金额闹事。我估摸着,能懂律法的人,大抵是认字的。” 所以第一次见到黄彪他们,她就开始琢磨这个计划了。只是没想到,四青那几个那么调皮,非跟她掰掰手腕。 黄彪放下茶盏,眯着眼望她,忽然笑了:“有意思。” 任白芷并没被他带偏话题,不紧不慢地续道:“每日进铺子打听消息,在茶坊酒肆听掌柜伙计闲聊,轻轻松松二十文。” 黄彪半倚着椅背,手指随意地敲着桌沿,低笑一声:“你可知我们砸你当铺这一单,赚多少?” “无论多少,总归不是稳定且长久的收入。”任白芷微微一笑,“全汴梁有三百九十七家铺面,每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二十文,一年可是两千八百九十八贯。哪怕你们只查到其中的十分之一,也有两百八十贯。” 画大饼,她是专业的。 黄彪眯眼看她片刻,似是在衡量这笔买卖的利弊。 许久,才缓缓开口:“敢问小娘子,芳名?” “我姓任。”只是合作关系,知道姓就够了。 “那数据怎么给你?”黄彪追问。 “许家当铺,数据交予一个叫李紫芙的小娘子即可,钱也从她那里领。”她答得干脆。 当初李紫芙能从当铺明细里挑出露华浓,这让她刮目相看,是个找项目的好苗子。 “不过数目要详实,可不要坏了你黄爷的口碑。” 黄彪轻轻“啧”了一声,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叫我黄彪即可。” “没问题,黄彪。”任白芷见他答应,心情大好,让她叫他黄狗都可以。 “大娘子,还没好么?”蔓菁探头轻声问道。 任白芷还未回答,便听到黄彪问道,“大娘子?你成婚了?” “怎么?你还不做已婚人的生意?”任白芷反问道。 不对啊,李镇华不也成婚了么? 黄彪望着她,笑意渐深,眸中却透出几分危险的意味,“倒也没有。那你官人呢?” 任白芷听此言,立即警觉了起来,脑海里二哈欺负双双的场景挥之不去。 她赶紧阻止道,“他不重要!” 可不能让这俩见面,感觉自家狗子会被推倒。 闻此言,黄彪朗声一笑,抬手拿起茶盏,一口饮尽。 “成。”他放下茶盏,嘴角噙着笑,“那大娘子,预祝咱们,合作愉快。” 夜色沉沉,灯火摇曳,李家东院。 任白芷探到李紫芙房门时,她正趴在案前,手边摊着书本,眉头轻蹙,嘴里念念有词。 见任白芷进来,李紫芙下意识地抬头,眼底还带着思索的余韵,待看清是她,才松了口气,“堂嫂这么晚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任白芷径直走到桌前,见李紫芙的读书笔记做得清楚分明,心里颇为满意,便直接开口道:“黄彪的事,我已经谈妥了。” 李紫芙闻言一怔,随即放下笔,撑着下巴问道:“这么快?他们不是刚放出来?而且,我们之前还水火不容的。” “利益足够,自然就好说话了。赚谁的钱不是赚?”任白芷淡淡一笑,将自己筛选店铺的投资计划详细讲了一遍。 最后道:“之前投许家当铺时,我便交给你我是怎么看你们家的账本的。如今轮到你实践了,拿到数据后,你要做初步分析,挑选出有价值的店铺。若是找到合适的投资,成功了,你可以分成五成。” 李紫芙原本只是听得兴致盎然,直到最后一句,才猛地直起身,错愕地瞪大眼:“分成五成?” 任白芷斜睨她一眼,嘴角微勾:“逗你呢,还是两成。” 李紫芙:“……” 第58章 她白了任白芷一眼,没好气道:“堂嫂,你刚才那个「五成」是不是故意的?” “嗯。”任白芷点头,很诚恳地道:“人就应该保持对金钱的欲望,才更有活力不是?” 李紫芙:“分明是堂嫂拿我取乐。” 虽然嘴上这么说,她心里却已经开始盘算。 两成也不少,若再找到类似露华浓那样的,每年也能稳定有几十贯收入。哪怕以后嫁人,何氏不给她嫁妆,她在夫家也能有底气了,不再需要去攀附谁。 想到此,李紫芙一改初见时的唯唯诺诺,干脆地答道,“行。等数据到了,我就开始整理筛选,然后每日把结果整理好了,贴在你房里的汴梁百商图上。” * 回西院的路上,任白芷在拐过花厅时,忽然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立于廊下,负手而立,似在对月发呆。 李林兰? 她脚步微顿,眸光微微一敛,继而继续往前走,待到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忽然停下脚步,侧头,轻飘飘地唤了一声:“堂哥。” 李林兰缓缓转头,目光沉静如水,唇角含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弟媳,夜深了,怎么还未歇息?” “找紫芙聊些事。”任白芷语气随意,微微一笑,眼中却带着几分揶揄,“没想到正巧碰到了堂哥,也省得我专门抽空去寻你。” 李林兰眉梢微挑,语气仍是温和的,“弟媳找我何事?” “我也不知。”她轻声笑道,“想问问小女何曾开罪过堂哥,为何总是跟小女过不去?” 李林兰闻言,眸光微闪,但很快恢复如常,温润一笑,“弟媳这话,委实叫人听不懂。” “西街药铺的事儿,我去刘记金银铺做出纳的事儿,以及近日,许家当铺的事儿。”任白芷一一指出,并不与他绕弯子,“次次都有堂哥在背后利用他人,干扰我做事的手笔。” 李林兰虽然意外她的直白,面上却不显,“弟媳想多了吧?在下公务繁忙,家里的事儿都是爹娘做主。” 任白芷见他不承认,也懒得跟他辨,继续说道,“堂哥这般喜欢将他人当作棋子,应当是很爱下棋吧?” 李林兰笑笑,“略有涉足。” 本是自谦的话,任白芷却顺着说道,“看出来了,棋艺不行。” 李林兰眼神微变,仍是笑着,语气却不似先前那般温和,“弟媳还未与我对弈过,此话从何而来?” “棋道讲究攻守有度,取势亦取时。”她微微一顿,缓缓道,“可堂哥,却似乎只敢拿弱者当棋子,既不取势,又不合时。” 李林兰脸上的笑意终于敛去几分,一向自诩棋艺高超的他,实在忍不了被一个小小女子点评自己技术不佳,语气也变得咄咄逼人起来,“这么说,想来弟媳棋艺不错,何时可以与在下交锋一局?” “没空。”任白芷直截了当地拒绝,她还忙着赚钱呢,“不过,我若遇到合适的棋局,会顺手给你示范一番。” “所以,堂哥之后可要小心些,别再挡我的道了。” 留下这句话后,任白芷便径直赶回了西院。 夜色如墨,李林兰静立原地,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眼底泛起冷意。 第52章 改镯子 任白芷匆匆回到自己屋门时, 正好瞧见蔓菁在门口给她使眼色。 还未听清她说什么,门便推开了,屋内燃着暖黄的烛火, 映得塌上的身影带着几分阴郁的沉默。 李林竹坐在桌前,修长的手指轻叩着桌面,眉眼低垂,唇线紧抿, 眼神透着阴湿气。 什么情况?在太医局受气了? 任白芷微微挑眉,关上门走过去, 在他对面坐下,目光落在他手边的小匣子上,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只重新修好的镯子,水润的玉质配上闪闪的金镶花纹,好不显眼。 “镯子修好了?”她有些吃惊,刘记的伙计服务态度真好, 明明可以明日她去上工的时候再给她,却提前送到家里来了。 李林竹抬眸看她, 黑沉沉的眸子里情绪晦暗不明, 顿了片刻,才语气淡淡道:“这镯子,是你找何韵亭帮你修的?” 任白芷闻言, 一时没反应过来,“嗯?”了一声,随即想到了什么, 恍然大悟道:“我让伙计交给金银铺里手艺最好的人修, 所以手艺最好的人,是何韵亭?” 她拿起镯子端详着, 这金子,这手艺,还真是不赖。 看来原主的眼光也没那么差劲,至少在艺术造诣上,他俩确实能契合。 任白芷自顾自想着,完全没有注意到对面的李林竹脸色变得多差。 这分明就是在暗指他手艺差!李林竹内心十分烦躁,完全忘记了自己从未告之过她,这镯子是亲手打磨的。 他今日从何韵亭手里接过这镯子后,就反反复复看了无数次,越看越吃味。 镯子碎成两段,何韵亭便用镶金手艺,一侧雕了小花遮裂痕,另一侧雕了亭台遮裂纹。看上去,这花与亭台遥遥相顾,倒颇有几分意境。 虽然早知他俩旧情未消,但在他送的镯子上明目张胆地眉目传情,简直不把他这个正统官人放在眼里! “哼!”李林竹没忍住,冷哼了一声。 任白芷这才注意到他脸色不好,忙问道,“你不喜欢?” “难道我应该喜欢?”李林竹都被她这个问题气笑了。 他看上去是有什么特殊癖好么?喜欢被绿? “不喜欢啥?”任白芷却依旧不明白,决定问个清楚,“这金子用的很足啊。花纹设计得也挺好看,这小花多俏。这,房子?” 她将镯子拿近了,仔细瞧瞧,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这怎么雕了一个房子?跟这花也不搭啊。” 大小尺寸,含义寓意,花跟房子都搭不上啊。 李林竹闻言,心中的愤怒瞬间消了大半。 说得好,不搭!根本就不搭! 任白芷抬眸,正好看见李林竹展颜那一幕,误以为他也是因为这个设计不搭调而生气,立刻明白了过来,“你也觉得不搭吧?我估计他就是想把这块笔直的裂痕盖住,所以设计了这么直挺挺的房子在这边。毕竟花儿啊,草啊,什么的,都是弯弯的线条。” “笔直的又不止是这玩意儿。”李林竹小声说道,但心情大好,甚至对于方才自己因此生了一个时辰的闷气,表示不理解。 “那你说改什么?”任白芷直接问他。 换成竹林就不错。他在心里回答,但嘴上却说,“你随意,是你的镯子。” 反正只要不是亭子就行。 说罢,他哼着小曲,踱步到门口,让蔓菁跟客喜赶紧布菜。 任白芷眼见着李林竹从郁闷到愉悦只用了她一句话的时间,开始琢磨,这李林竹不是清心寡欲的活佛么?还真没见他这么喜怒无常过。 生理期? 正想着,守门的小厮却跑来传话,“侯府派人来接老太太去给侯爷看诊,老太太身体不适,得劳烦主君跑一趟。” “可知是何事?”任白芷立刻恢复了警觉,这么大晚上来着急请人,怕不是小事。 小厮摇头,只道,“只知道侯府来了好些人,马车都在门口候着了。” “那我去去就回。”李林竹出声安抚,“你饿了吧,先吃,不用等我。” “我陪你。”任白芷主动提议。 这段时日,她重新衡量过这段婚姻,动了不和离的念头,虽然是守活寡,但这是好的活寡,自由的活寡。 撇开生理因素不谈,李林竹是个近乎完美的丈夫——医术高明,名声极佳,最重要的是,他从不干涉她的决定,甚至还愿意支持她的事业。 李家二房上下也算宽和,她如今也得到了两位长辈的信任,所以太太跟老太太也不再多干涉,她在家中有足够的自主权。 放眼这万恶的封建社会,这已经是女人婚姻中的顶配待遇了。 更何况,已婚大娘子的身份,在她行事时确实带来了不少便利。至少在那些老成持重的生意人眼里,名正言顺的李家儿媳,比一个孤身女子更值得信赖。 再加上李家的清誉,她拓展生意时,能少走许多弯路。 而李林竹的人脉,更是个难得的资源。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生性单纯、为人君子,总之,他身边的人似乎都格外信任他。且不说何大娘子那份青梅竹马的情分,那日宴会之后,便是他一句话,何大娘子便亲自找上门来,投下了一笔不小的银子。连侯爷那样疑心深重、脾气暴躁的人,也愿意让他看诊。 若她能稳住“李任氏”这个身份,便能借着他的关系网,慢慢将生意扩展到真正的权贵圈层,那才是真正藏着巨龙宝藏的地方。 所以这几日,她对李林竹格外上心,几乎是有求必应。 她也得让李林竹明白,留着她这个“姐妹妻子”并非坏事。 她既不会对外宣扬他的隐疾,又能替他挡掉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尤其是那些他尚未察觉、却足以牵动他一生的算计。 第59章 有时,建立在共同利益上的婚姻,或许比所谓的情爱,更加牢固。 只是眼下,约定的和离之期已然临近,她得加快步伐了。 翌日,刘记金银铺何家书房。 何韵亭端详着任白芷递来的镯子,目光微闪,语气不急不缓地道:“花与亭不搭?” “亭?所以这房子是个小亭台?”任白芷挠了挠头,她真的没什么艺术审美,连这玩意儿是啥都看不出来。 但这些不重要,她神色认真地看着对方问道,“花跟亭都不是一个尺寸的,你这雕的到底是花大,还是亭小?” 何韵亭一愣,倒是没想到任白芷会问出这么刁钻的问题,他喃喃道,“我只想着,你曾写过,「花下共亭依,长忆故人期」。” 啊,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呢。任白芷这才明白过来,想来是原主那个才女曾跟他分享过自己写的诗句,所以何韵亭才会化用诗句里的意象。 倒也算是有心。他在任白芷心中的渣男形象,有了些许好转。 “不过还是改了吧。”任白芷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这镯子是我官人送的,他也不喜欢这亭台设计。” 何韵亭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么。 也对,她都嫁人了,自己还雕刻这么让人误会的意象,是自己僭越了。 他轻轻摩挲着金雕,心底有些不是滋味。之前知道她要嫁人的时候,只觉得惋惜,但并未觉得失去了她。 毕竟她的诗,她的画,只有他懂。 可当她落水后,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彻底失去了她。 是那种毫无余地的,无法挽回的,永远地失去了她。 所以,是因为她真的爱上了李林竹么?不然为何,她连镯子为何如此修饰都未曾细问,只因李林竹的态度便要重改,竟毫不迟疑。 想到这里,何韵亭嘴角浮现一次自嘲的笑,我一个懦夫,有什么资格去问呢?他不也接受了母亲安排的,与蔡小娘子的婚事么? 他垂眸,试探着问:“那,要不要把「亭子」改成「竹子」?” 任白芷微微一怔,思索片刻后,拍手叫好:“这个主意好,竹与花都是植物,竹笋的花,尺寸差距也不大,放在一起更协调。” 更何况,这正巧是李林竹送的,相当于签上他的名字了。这不讨巧么? 任白芷再次感慨何韵亭的设计天赋,真的不赖,与原主若能走下去,也算得上是一对文青眷侣。 何韵亭看着她眉眼间流露出的几分满意,心底忽然生出些复杂的情绪来。 她果然已经变了,不再是那个曾与自己吟诗对句的任白芷。而且—— 她似乎已经对李林竹心动了。 第53章 倒霉的李林兰 李林兰不太顺, 也不知道凑巧,偏偏就跟他注意到任白芷的时间能对上。 这女人,真是灾星。 今年二月, 金榜题名,正是风光,他都做好了要指点江山的准备了。可是左等右等,到了四月, 等来的却是一个从七品的奉议郎(原右司谏),有名无权的官职。 也不知是邓家那位御史中丞背后掺和得太多, 还是自己的准丈人何家那位礼部侍郎帮得太少,他这个进士甲科的天子门生,却跟同期的同进士一样,只拿到一个七品的官职。 但上面安排的,自己又能有什么法子呢?最终还是按时去上任了。 到了夏至的假日,正巧赶上侯府的五郎生日, 何家作为亲家,何苏文收到了邀约。在他稍微的暗示下, 何苏文便也将他一同叫上了。 这侯爷, 本名王韶,早年进士及第,后来因为三篇《平戎策》得到官家青睐, 并成功在熙河开边了一千多里。也是正是这个胜利,给王介甫的变法树了一个良好的开端,促成了变法的迅速实施。 所以随着王介甫被罢又被招, 这位侯爷的官运也跟着失势又得势。虽然现在王介甫已经告老还乡了, 但战功毕竟是真实存在的。 去年,王韶被累封为太原郡开国侯, 又念其身体年迈,不适合长途跋涉,便许他一直住在京城。 他膝下有十个儿子,而何苏欣嫁的,正是那中间的第五个儿子,王廓,也是个庶出。 之前听何韵亭说,最初是他与王廓因为听曲抢座的事儿,不打不相识。后来偶然的机会,王廓远远看了何苏欣一眼,便一见钟情,回去求自己的嫡母上门提亲。 何侍郎是个精明人,在他看来,侯爷是绝佳的亲家。 首先,侯爷有着漂亮的军功,又刚封了开国侯,家世上远远好过何家。虽说曾是新法支持者,但如今年迈体弱,对官场的影响,充其量也只是个吉祥物的存在,所以如今的新旧两党,面上都会给老侯爷体面。 再加上因为王侯爷儿子太多,王廓又不前不后,不招眼,这才能不看门第地选上自家的庶女。 也得亏是看上的自家庶女,若是看上了苏文那丫头,怕是何侍郎也没法全权做主。所以一接到侯府的求亲贴,二话不说,就把何苏欣的婚事定了。 话说回侯府生日宴。 当日,李林竹与何苏文一起上了马车,一行三人最终被带到了西厢的客厅,客厅里已经有不少人在聊天了。 “可到了。”一个清脆的女声在他们刚进屋便想起了,说话的正是何苏文同父异母的姐姐,何苏欣。 “你别没了规矩。”何苏文假装生气地教训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之牧的生辰,你作为新妇不去帮忙,怎还到这撒野。” 只见一个年轻男子从何苏欣的身后走了过来,“妹妹可别错怪我内人,方才她一直在忙,才得空,这不听说你们到了,自是欢喜得很。” 随后他见到了跟在何苏文身后的李林兰,笑着问道,“这位好面生。” 何苏文往旁边站了站,给李林兰空出了位置,介绍道,“这是山水李家的李修文,年初刚进士及第,甲等。”骄傲地放佛是自己考得一样。 李林兰赶紧上前鞠躬道,“在下,李修文,见过王衙内。” 王廓只是也礼貌地回了一个礼,“久仰久仰。” 何苏欣也上前打了招呼,“早闻修文哥高中,还没来得及贺喜。” 还没来得及聊两句,门外来了一个嬷嬷,在何苏欣旁边嘀咕了两句,何苏欣脸色一变,又跟王廓交耳了几句,只见王廓的脸色也不太好,问那个嬷嬷,“真要来?” 嬷嬷连连点头。 王廓叹了口气,说道,“来便来吧,赶紧去把别房有力气的都给叫来,以防万一。” 何苏文好奇,便问道,“谁要来,这么大阵势?” 何苏欣得到王廓的示意后,小声说道,“侯爷。” 除了李林兰,其他人听到这话后都面露难色。 他之所以会主动来这种纨绔子弟的宴会,不过是想借机与侯爷搭上话。可方才他已经环顾了四周,都是些年轻人,他有些失落,但是又觉得合情合理,毕竟儿子过生辰,老子不一定要出席。 现下听说侯爷要来,他自然是心头一喜。但他也注意到气氛不对劲,不过出于礼仪,不好相问。 待各自散开后,李林兰这才有机会从何苏文那里得知,原来大家这么怕侯爷来参加,是因为侯爷得了癫狂症,发起疯来六亲不认,再加上又是个练家子,每次都需要好些体力精壮的小伙子才能摁住,所以平日,府里都不放心侯爷出门。 但侯爷又偏是个爱热闹的,平时清醒的时候,知道家里哪儿有宴会,一定要出席。 前段日子侯爷的癫狂症愈发严重,本以为王廓的生辰宴可以幸免于难,这才同意了何家带一个外人前来,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李林兰也是读了几年医书的人,他心里一合计,一会儿宴会上,他给侯爷把个脉,说不准能看出个啥。 但他没得到这个机会。 因为李林竹也来了。 侯爷不仅与李林竹的祖奶奶是故交,而且侯爷的病一直都是祖奶奶问诊的。不过祖奶奶一到夏日便身上不爽,所以这段时间,侯爷有啥不舒服,也不会去叨扰老太太,就会传唤李林竹。 他自认,医术上,他也胜李林竹一筹。只是这些侯府官门,都更喜欢找李林竹问诊,也不过是因为他有长辈的托举。 不似他,万事只能靠自己。 但这些小心思都在之后邓小娘子与他私谈被何苏文撞破后,烟消云散。 跟攀谈侯爷相比,哄住何苏文才是当务之急。 当下,他找到何苏文,解释了几句,那小娘子又信了。 他就说,找娘子还是要找何苏文这种蠢钝的,好掌握,说啥信啥。 任白芷那种人精一般的,也就是李林竹那个蠢货当个宝。 * 宴会结束后的第五天,李林兰便收到了侯爷大儿子王厚的邀请,又一次去了侯府。 不同于之前那次宴会,王厚是直接派了自己的马车来李家门口接他。当时他刚回到家,还来不及换下官服,便匆匆上了马车。 第60章 在马车上,他脸上难掩心中的得意,尤其想到嫡母何氏听说是侯府的人来接他时的那个复杂的表情,他竟然觉得有些扬眉吐气。 所以说,再聪明的人,都会有被情绪冲昏头脑的时候。此时的李林兰并没有去细想,为何这与自己素未蒙面的王厚,会大张旗鼓地派自己的马车来家中接自己。 到了侯府后,与之前参加生辰宴不同,李林兰这次是在正门下了马车,然后直接从正门走进了侯府。 在门口还正碰上了在此等候回话的上司,李林兰礼貌地作了揖后,便在上司的瞩目下,被直接带进了侯府。 进了侯府,他被安排到了一处厢房,里面还摆设了各色茶点。带他进来的下人也没有一句多的话,只请他在这里等着。 这一坐,便是一炷香的功夫。 终于,李林兰听到了门外有动静,门还未被推开,便听到一个男子用西北口音说道,“我来迟了,莫怪莫怪。” 来人正是王韶的大儿子,王厚。 李林兰本以为王厚作为王廓的长兄,至少三十出头。可眼前这人,看上去比自己长不了几岁,除了皮肤黝黑了点,大约是常年在外带兵的缘故。 李林兰连忙作揖,说道,“在下马行街山水李家,李修文,见过王校书。” 这王厚,因从小随着王韶在外打战,当初获胜后,也借着父亲的光,没有参加考试便得了一个小官职,校书郎。 “不愧是读书人哪。”王厚倒也不回礼,大大咧咧地坐下后,便把李林兰方才没有动过的糕点,往嘴里塞,“可有表字?” “修文。”李林兰不敢在礼数上怠慢,虽然对方并没有官职,可谁让他有个好爹呢。虽然当下他官职不如自己,但却是能在官家面前说话的人。 “修文,好字。”王厚吃完后又吃了口茶,笑道,“叫我处道吧。这些糕点不合口味?” 李林兰连忙拱手解释,“不,在下只是不喜甜食。” 王厚点点头,笑道,“也罢。” 李林兰见他没有后话,便小心地问道,“敢问处道兄,今日约我前来,所谓何事?可是因为侯爷?”他猜测道。 谁知此话一出,王厚方才还笑呵呵的脸上马上有了杀意,“怎讲?” 李林兰心头一紧,说道,“赎李某愚钝,除了前几日偶然在之牧的生辰宴上,李某实在想不起,与校书有何渊源。” 王厚看了李林兰许久,方才大笑了起来,“修文兄过谦了,年初进士甲等也就二十人,修文兄便是其中之一。又因与何家小娘子青梅竹马的情谊,拒绝了邓御史的青睐,从一而终。有才有德,乃天下读书人的典范哪。我等草莽,自然是仰慕的。” 李林兰依旧不敢松懈,说道,“过奖过奖,徒有虚名罢了。” 王厚饶有兴趣地问道,“虚名不要,可是惦记着些利?抑或是,权?” 第54章 祸水东引 李林兰被这意味深长的话惊了一下, 赶紧解释道,“校书说这话,可是折煞在下了, 都是天子门生,都是为官家做事,哪儿在意什么名利。” 王厚笑了笑,说道, “瞧把你吓的,我不过是说笑。” 停顿了一下, 又换了另一种口吻,“不过,你要真有什么想要的,说出来,说不定我能给。” 李林兰自然不敢接这突如其来的示好,只是委婉拒绝道, “校书又说笑了,我怎能找校书要东西。如果校书没有别的事, 那在下就先行告退了。” 刚聊了两句他就知道, 此地不宜久留。 王厚立刻站了起来,挡住了他的去路,又笑着说, “还没说正事呢。我听说,修文兄不仅文章了得,医术也是极佳。这几日我有些不舒服, 喉咙疼, 食欲不振,还伴随着呕吐, 还有些发热,找了几个医师都瞧不出个所以然。不知,修文兄可知晓一二?” 李林兰虽然理智上知道来者不善,但又不愿意明面得罪侯府的人。 他打量了一下王厚的脸色,不像生病,但还是说道,“那请校书坐下吧,在下给你把把脉。” 王厚听他这样讲,明显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就用笑掩饰了过去,坐回了椅子上。 果不其然。李林兰把完脉后,更加确信王厚纯粹就是装病。 但出于对侯府的敬畏,他也不好挑明,只得附和着说,“想来校书是这几日奔波劳虑,风寒入侵,吃几付药就好了。”他随便开了几付无伤大雅的去火药,便离开了。 待李林兰走后,王廓从旁边的厢房走了出来,对着王厚问道,“大哥还是怀疑他?” 王厚的脸上没有之前的和气,冷漠的说道,“五成把握。爹可好些了?” “按照李勉之的建议,已经强行让爹服下了鸡蛋清,吐了两日后,好多了。”王廓说道,“虽然勉之媳妇说得有理,能去后宅的多是女眷,女眷哪儿会有害爹的缘由,多半是某个混入后宅的外男所为。但何韵亭也说,这位修文兄文才出众,人品也是一等一的,也与我们家无恩怨。” 王厚带着戏谑的语气说道,“以前也没见你对爹的事这么上心,爹出事了,还不如你那新妇当事?” 王厚常年在西北替侯爷练兵,对他那些养尊处优的弟弟自然没多少好感。 不过他对这个五弟的新妇有印象,就是那个破了自己沙盘阵的女子,当时他还误以为是哪个弟弟,多年不见,长进了许多。 这次也是,若不是何苏欣下令紧急封锁了消息,并且好好盘问出来了生日宴那日去过后宅的外男,都查不到这个李修文身上! “大哥说的什么话。”王廓也不乐意了。 王厚哼了一声,还是解释道,“那个李修文,看样子是没胆主动做这事的,就是不知,他背后可有什么人威逼利诱他。我查过,他一个进士甲等,按理说给个从六品的官职都不为过,可不知道是谁故意做低了他的任命,这才得了个从七品奉议郎。所以怕是,他私下与什么人有渊源也说不定。” “你最爱把人往复杂了想。”王廓嘟囔道,“若好奇,直接直接抓来审问不就行了。” “你还嫌爹被参得不够多?这两日,也不知道是哪个小报,把一个小小妓女的死闹大了,矛头直指爹的一个旧部。这可好,给了那些人把柄,又借题发挥参了爹一本。”王厚瞪了他一眼。 继续说道,“我已经暗示过了,他若是个聪明的知情人,就应该接我的话。可他没接,要么别人给了他更大的好处,要么,他真不知情。” “所以这就是你方才说的五成把握?”王廓问道,“又不能抓来问,那怎么知道他到底是哪种?” “我自有办法。”王厚胸有成竹,“你只需要让你那个媳妇,知道她需要知道的,就行。” * 之后的十几天里,李林兰依旧隔三差五地被请去侯府,给王厚看那个莫须有的病,每一次都用王厚专属的马车接去的侯府,每一次都是正门请入。 虽然李林兰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看似热情的拉拢,并不是什么登高的梯子。 反倒是他爹李镇华,觉得自己儿子已经是侯府的红人了,到处去吹嘘。他那个嫡母依旧是温柔刀,假装好意劝他不要好高骛远,不要以为受到了侯爷的青睐就能一步登天。 他知道,她所谓的劝告,不过是她内心的期待。 但此刻,他自己也少有地赞同他嫡母。 因为王厚所做的一切,都像在给他搭高台,就等着他掉下来。 但是同时,李林兰自己也不愿意去拆这个台,其一是他确实好奇这个王厚这么大张旗鼓的目的,其二是他也确实想利用王厚这个“高台”,给自己捞些好处。 所以之后的每一次邀约,李林兰都坦然地接受,甚至偶尔送来的名贵谢礼,他也笑纳了。 转眼就到了金秋八月。 李林兰的奉议郎终于等来了一个可以庭议的大事:西夏梁太后,又一次主动攻打了大宋,官家有意出兵攻灭。 除了他,别的奉议郎也眼巴巴这上庭面圣的机会。如果表现得好,被官家看中,平步青云也说不准。 中书外省也是公平,让每个人先交一份有关此事的议论文章,待上司审核过后,再挑选三人去庭议。 为了这篇文章,他下了不少功夫,为此,连一直殷勤去的何家也怠慢了。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完成了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并且很有自信,一定能一击即中官家。 然而,他的官运就像被人无形挡住了一样。最后的结果,是两个年轻同进士出身的人以及一个老举人,去了庭议。 他很不甘心,并以“参考学习”的理由,借来了三个人的文章。不是自恋的说,但这三人的文章,完全不如自己的! 又一次了!为什么,又是这样? 明明别人进士成绩不如自己,却得到了比自己高的官阶? 明明别人的文章不如自己,却得到了庭议的机会? 第61章 到底为什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么? 祸不单行。在他去茅房的时候,偶然听到两个同僚在聊天,说起了自己。 “咋这次李修文没选上,他文章一直了得啊。” “这就不知道了,不过他应该就不在意吧,可是马上就要成为侯爷乘龙快婿的人。” “哪个侯爷?” “那个太原郡开国侯啊,说是要把他最小的女儿许给他呢。” “真的假的?不是说他与何侍郎的女儿两情相悦么?还为此拒绝了邓御史。” “邓御史被贬,都是昨日黄花了。而且这消息,是侯府下人传出来的,你说真假。怕是人家眼光高着呢,而今有了侯府这棵大树,谁还在意一个上任不到一年的礼部侍郎啊。” “你说这些大官的女儿都看上他啥了?文章也就那样啊,虽说考了个甲等进士,那又如何,不是照样跟我们这些同进士一个官阶。” “他那个细皮嫩肉的样,小白脸呗。” 李林兰听到此处,也没空与他们掰扯真假,便急匆匆去了何家。 比起无所谓的辩解,他更担心这些传言会实打实地损失自己的利益——比如说,何家这个本已经是掌中物的亲家。 何家下人通传后,在门口转告他,说何韵亭不在家,何苏文身体不适,不便见客。 他自然知道是假的,他昨日还在李家碰见了来找任氏的何苏文,不过他忙于文章,所以只是礼貌地问好后便离开了。 那何韵亭就更别多说,自从去了兵部,按照他娘的要求,每日准点到家,这个点不在家,怎么可能。 果然,事情跟他预料的最坏的情况一下,何家,确实听信了传言。 甚至连一向信任他的何韵亭与何苏文,都避他不见。 那情况可真的糟了。 李林兰在此时才终于意识到王厚的用心。这个王厚,演这么一出戏,就是为了断他与何家的亲事? 每一次的大张旗鼓,都是在一次次地加深周围人对于【李林兰受侯府青睐】的印象。每次用专属马车来接,每次特意请他从正门入,每次无论有没有事,都一定要拖他一个时辰,给外界一种两人相谈甚欢,相见恨晚的假象。 想来他的上司也是误以为自己攀附上了侯府,不需要这次机会,才把庭议的机会给了别人。 所谓的招婿就更是侯府单方面撒布的了,一来破坏他之前树立的不为权势折腰的深情形象,二来离间了他目前最大的官场助力——何家。 最糟糕的是,这流言,作为当事人,他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不同于上次邓御史的当面提议,这个王厚,从未与他提起过这样的想法,所以他根本无处拒绝。 一个人可以拒绝任何邀请,却无法拒绝一个根本不存在的邀请。 他,被玩了,输得彻彻底底。 李林兰很愤怒,他甚至想冲到侯府去质问王厚,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自己到底哪里招惹到他了? 但他不能,虽然王厚没有功名,但人家有个厉害的爹,且不说王厚这个大儿子了,就王廓这样的庶出子,一个堂堂的礼部侍郎也屁颠颠地愿意去结亲。 衙内,衙内,听听这称呼,无论你愚蠢聪明,卑劣善良,只要你爹是大官,你就是衙门内的。 想到此处,李林兰心中不仅泛起一阵酸楚。 被何府拒之门外后,他也不想回家。 家里有谁?一个只想靠着他享福的爹,跟一个怕他抢家产的娘? 于是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常来的酒馆,于是顺势要了常订的房间,又要了几坛酒,就准备一个人喝个烂醉,把所有这些糟心的事都抛到脑后。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醒来,再解决明日的事。 “官人,有人找。”一个小厮的声音打破了他的独处。 “是个姓何的客官。” 定是何韵亭了,李林兰想着。毕竟十年的朋友,他是最清楚自己会来这家酒馆的。他如今偷偷来见自己,想来也定是相信自己的,自己一定要好生给他解释一下。 想着,便让店小二带人进来。 门一开,只见一个娇小又稚嫩的脸出现在了门外。 何苏文? 只见她穿着不太合身的男装,还故意在脸上贴了假胡子。但是这样子,一看就是扮男装的女子。 把明显已经看穿了一切的店小二屏退后,李林兰直接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现在心情很差,并不愿意与她演什么情情爱爱。 如果是何韵亭,他还愿假装一下,毕竟何韵亭是何侍郎唯一的儿子,他若在何侍郎面前说说好话,指不定何侍郎就愿意给自己一次机会解释。 “我听说你被我爹拒之门外,想着你可能会来这里,就化装来了。”何苏文见到李林兰后,还是带着一些小女子的娇羞,说道,“就想看看你,好不好。” “你爹都不让你们见我,你还来?”李林兰反问道,然后自顾自地喝了一大口,完全不顾平日的儒雅形象。 一个女子都愿意违背父母的意愿来见自己,可那个平日里称兄道弟的何韵亭却躲了起来! 何苏文虽然也是第一次见到李林兰这样,但她只当是李林兰被拒绝了,心情不好受,以己度人,她自然容易体谅。 想着,便坐在了李林兰对面,说道,“我爹是暂时误会了,清者自清。” “你知道些什么。”李林兰讽刺的说道,然后又喝了一大口。 “我知道。”何苏文稚气的脸上透露着倔强,“侯府误会你了,我爹娘还有我哥哥,都误会你了。” 李林兰听到侯府两个字,眯了眯眼,带着一股杀气,又一次问道,“你知道些什么?” 何苏文似乎察觉不到李林兰的杀气,继续说道,“侯府觉得是你害得侯爷生病,便一直靠近你,试探你,因为这种靠近,我爹误以为你把我们家当作跳板,只为攀上侯府。再加上之前一些流言说你要娶侯府的小娘子。” 说到此处,何苏文特别把声音放轻了,偷偷看了李林兰一眼,见他没有反应,继续说道,“觉得你是宵小之辈,所以我爹才会不让我哥跟我与你再来往的。” “谁跟你说的这些?”李林兰的气场依旧很低。 何苏文无所谓的耸耸肩,开始啰哩啰嗦地讲自己的分析,“每个人都给我说了一点,猜出来的。上次生辰宴后,苏欣姐姐就来问过我们是否有恙,因为侯爷从当天晚上就开始呕吐不止,喉咙还有灼伤的感觉,还带着轻微的发热。” “最初以为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等了两日,还是不见好转,想请老太太去看看,可是老太太身子也不爽,便去太医局请了勉之哥哥给看诊,白芷姐姐也去了。勉之哥哥说侯爷是误食了砒霜,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让侯爷连续吃几日的生鸡蛋,说是他之前用老鼠做过实验的法子,比吃药管用。” “后来又听你爹说你也被请去了侯府,但那时侯爷的症状已经明显好转了,再请你去,想来不是为了看病的。既然不是看病,那可能是问责了。毕竟侯府一直在招人上都很小心,平日里也不会让不认识的人进入正房,侯爷误食砒霜那几日,可能也就只有生辰宴那日的你,是唯一一个第一次出入侯府后宅的外男了。” “虽然从他们的角度来说,这样猜测似乎很合理。可是在我看来,他们的猜测也太奇怪了,你既然从未见侯爷,为何要害他。所以你不知道,当初我听说你被王家大郎接去侯府的时候,有多担心!” “听苏欣姐姐说,这个王家大郎与侯爷关系最亲,又是一起上过战场的父子,杀人如麻,生怕因为他的一念之差,你就没法完整地出来。” 大约因为周围没有旁人,何苏文也全然没有了平日里收敛的大家闺秀的样子,叽叽喳喳一口气说了好多,就如同私下她与任白芷聊天时一样。 越说越激动,一激动,就把自己一个未出阁女子对他的担心丝毫不遮掩的表达了出来,等她反应过来后,脸涨得通红。 瞥了一眼李林兰,他似乎没有在意,于是她赶紧把眼光眺向了窗外,缓缓心中砰砰砰的心跳。 李林兰听着她说完这些他之前并不知道的故事,总算是明白了王厚为何要这样搞他。 正如何苏文说的,虽然找不到动机,但王厚也找不到别的嫌疑人,所以还是怀疑是自己下的毒。 而且,又是她任白芷,怎么他倒霉的事儿,哪儿哪儿都有她? 想来,王厚找不到他的作案动机,自然便猜测自己可能被人利用了,要么威逼,要么利诱。所以便故意跟自己走很近,试图假想中的幕后之人,误以为他已经向侯府坦白了一切。 这个幕后之人若是个多疑的,自然会通过各种方式来联络李林兰。而侯府的人,只需要派人守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便可守株待兔。 另一方面,在王厚看来,即使猜错了,真的不是李林兰下的毒,他只需要不再邀约李林兰,解释说之前的热络是心血来潮,而所谓的亲家流言是好事者造的谣,他王厚,从来没有怀疑过李林兰,便可全身而退。 第62章 还真是进可攻退可守的方法,李林兰感叹道,至于破坏自己的名声,离间自己与何家的关系,都不过是这个方法附带来的,想来王厚这样的人,也不在乎自己这样的蝼蚁。 见李林兰一直不说话,何苏文调整好了心跳,继续出言安慰道,“也是侯府招你太频繁了,才让我爹误会了,还把邓御史给他使的小绊子迁怒于你。” 何苏文带着颇有些埋怨的语气说着自己的爹,“说什么如果不是因为上次你的心眼,他一个礼部侍郎,反而被一个御史给穿小鞋。” 李林兰一时语塞,原来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李代桃僵,除了任氏以外,何侍郎也早早就看穿了一切?? 也是,一个在官场沉浮了几十年的老家伙,怎么可能看不穿这种小心思。 所以,之前何侍郎依旧愿意让儿女与自己交往,怕是出于别的考虑吧? 倒是眼前这个小姑娘,生于人精扎堆的何家,怎么会如此单纯? 何苏文注意到李林兰的眼光,以为他不信自己的话,赶紧又举了一个例子,“真的!我爹就就喜欢把责任推给别人。之前有一次,我起大早,想给家人做红豆馒头。虽然平日里都是女使去外面买,但是自己做的,总归比别人买来的吃起来香,是不是?” “可是呀,等我给他们送去的时候,我爹说他不喜欢吃红豆馒头,我就没有给他这馒头,而是让女使又单独去外面买了一份别的早食。后来他又不知道发什么疯,说我自己做的早食,没想着给他也留一份。你说他是不是越老越无理取闹?明明是他自己说的,不要吃红豆馒头的,最后我做的都发完了,他又来怪我,没给他留。” 李林兰听着何苏文气鼓鼓地讲着这些家长里短,丝毫没有在意之前邓家小娘子害她的事,李林兰莫名心头一紧。 这几日被侯府当玩偶玩弄的他,不就是前几月被他当挡箭牌的何苏文么?只不过上次的算计者,成了这次的被算计者。 李林兰自然是不会去与侯府计较这些得失的,毕竟对方完全没给他机会去计较,而且他也不敢去跟侯府计较。 那何苏文呢?她为何不计较这些得失? 她是礼部侍郎唯一的嫡女,外公又是大理寺少卿,虽说没有李家那么大的药铺,但她似乎从来都不缺钱花。就单门第看来,自己是远比不上她的啊。 之前只当她蠢,完全没有察觉到当初的算计。可若她真的蠢钝如此,那她这次,怎么能如此清晰明了的看清自己的处境呢? “啊,我的话,是不是又有点多了?”何苏文见李林兰一直不说话,觉得可能自己一直说一些有的没的让他烦上加烦,白芷姐姐之前就说过自己话多,不像个大家闺秀,所以她往常都不敢在修文哥哥面前说太多。 今儿也不知怎么的,大约是因为之前太担心他真的娶了侯府的小娘子,所以心里憋了太多话想跟他诉说。 可是,如果真让修文哥哥觉得自己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会不会嫌弃自己?想着,便闭了嘴,但是一闭嘴,又觉得安慰不了他,这一趟冒险出来见他,不就白跑了么,所以闭嘴没多久,很快又开了口,“要不,我陪你喝两杯?” 李林兰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小孩,像个同龄人一样提议陪自己喝酒,终究还是笑了出来,“算了,你还是说话吧。” 无论她聪不聪明,但至少,在自己失意时,她依旧愿意无所图地陪着自己,这份真心,就难得了。更何况听她说话就跟醉酒一样,很快就能让自己不想那些烦心事。 见李林兰终于笑了,何苏文似乎得到了莫大的表扬一样,继续叽叽喳喳说她每天的故事。也是奇怪,大家闺秀的日子明明百无聊赖,怎么就能被她说的那么有趣? 她以前就这么能说么?李林兰想了想,他不太记得了,毕竟从前,他只是把何苏文当作一个标志,一个何家的女儿。 但她似乎,比自己以为的,要有趣得多。 * 任白芷携着修复好的蓝田玉镯回到房中,却见屋内空空,她本想着让李林竹看看这新雕的金竹合不合心意。 “往日酉时多半在房中,怎的今日不见。”她轻声嘀咕,随手撩起案上的书卷,目光却忽地落在一张搁置其上的字条。 纸张洁白,笔画秀丽,细看竟带着女子笔锋的娟秀柔美。 “二十六日,酉时七刻,角桥见。” 她微微一怔,指尖无意识地揉搓着纸角。 她原以为李林竹不近女色,清心寡欲,然如今,眼前这娟秀婉转的字迹,分明出自女子之手。 再加上“角桥”二字,城南那处素来幽僻,素来是私约密会之所。 难道,这便是他之前口中喜欢之人? 想到此,她心底浮起些许莫名的烦躁。 这女子是反悔了么?觉得他的隐疾也可以忍受了?那自己这样,岂不是鸠占鹊巢? 可是,她不想就这么容易给真爱让位,不然,这段时间她付出的成本,找谁收回去! 更何况,一个尚且不能坚定选择他的恋人,算什么真爱。 她盯着那张纸看了许久,最终将其轻轻折起。 翌日清晨,任白芷与蔓菁商议汴梁百商图时,随口提到这事。二人皆觉此信多半是某个女子写给李林竹的私约之书。 不知情的蔓菁比自家大娘子还要愤愤不平,气得当即要去寻李林竹讨个说法。 “好啊,竟敢在外头藏着个相好的!大娘子,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蔓菁咬牙切齿,撸起袖子就要冲出去。 任白芷连忙拦下,虽说她不想让位,但她也只是要李林竹琢磨出有她这么个「姐妹妻子」的好处,又不是想真的绑住他。 到了二十六日这天,入夜后,任白芷刻意与李林竹闲谈到了很晚。 待酉时五刻,客喜前来提醒李林竹时辰已到,他的神色微微一变,随即压下眼中的情绪,语气如常地对任白芷道:“我有事需去处理,便先行告退。” 说罢,他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任白芷瞧着他的背影,神色不动,然而心中却莫名生出几分不耐。 她本还抱着侥幸,兴许是自己误会了,寻常女子,怎么可能接受自己的爱人,有这种隐疾啊? 可不到一刻钟,蔓菁便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低声道:“大娘子,我瞧见了!他换了一身簇新的衣裳,刚出门了!” 好家伙!竟还特意梳洗打扮? 任白芷闻言,心头腾地燃起一股无名之火,登时再忍不得,提起披风便往外走。 “走,看看他要去见谁!” 汴梁夜色璀璨,街市间依旧熙熙攘攘,然而任白芷无心赏景,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生怕李林竹一个拐弯便从自己眼前消失。 她与蔓菁不远不近地吊在他身后,既不能离得太近以免被发现,也不能太远,怕跟丢了人。 李林竹步伐不急不缓,行得极为坦荡,并未在途中耽搁,径直朝城南而去。待他脚步一顿,停在一座石桥旁四下张望时,任白芷心头微微一沉,这地方,莫不是角桥? 果然是来赴约的! 她带着蔓菁悄悄躲在一株大杨柳后,目光灼灼地盯着桥头。此处人迹稀少,确是幽会的好地方,李林竹此番前来,定然不是为什么正经事! 她越想越气,正要再往前探去,便见李林竹忽然迈步,朝桥的另一端走去。那头杨柳成荫,枝条低垂,他的身影很快便隐没在层层树影之中。 任白芷心头一紧,哪里还顾得上许多?她咬咬牙,冒险向前走了几步。 可角度仍不够,她再加快步伐,悄然向前靠近。 “大娘子,等等。”蔓菁的声音才刚出口。 任白芷只觉后颈一凉,还未来得及回头,便被人一记手刀劈在脖颈,眼前一黑,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 原来电视剧里演的手刀劈晕人,竟当真存在!这是任白芷倒下前,脑海里闪过的最后的念头。 任白芷醒来时,只觉天旋地转,四周的一切都仿佛摇晃不止。她皱眉,暗自思忖,莫非是被手刀劈晕的后遗症? 然而,还不等她彻底清醒,耳畔便传来一声熟悉又焦急的呼喊。 “大娘子!你终于醒了!” 任白芷还未完全回神,便见蔓菁一脸激动地凑近,眼里透着劫后余生的欣喜,又带着几分愤愤不平,“都怪徐胜舟!他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你拍晕,可吓死我了!不过我已经帮你教训过他了!” 说着,她不忘狠狠瞪了两眼紧随其后的徐胜舟,仿佛仍未解气。 这声呼唤终于让任白芷彻底清醒。她环视四周,发觉除却蔓菁与徐胜舟,竟还有一人, 舅舅? “别动。” 低沉的声音自身下方传来,带着一丝喘息。 任白芷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是被人背在身上,而这人,正是李林竹! 第63章 夜色之下,他的步伐略显沉重,额上沁着薄汗,微微喘息着,显然是背着她走了不短的路。再看他的侧脸,竟隐隐透着几分憋闷的红意。 “醒了?” 苏温景看着他们,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语气轻松地道:“林竹,让白芷自己走吧,你别把力气都用在背她了。” 任白芷闻言,心下顿时腹诽,好家伙,这人真是她亲舅?居然当着外人的面嫌弃自己重? 罢了罢了,她素来识大体,也不好让李林竹太难为,便挣了挣身子,准备自己下来。 然而,她才刚一动,李林竹的声音便压得极低,隐含几分警告:“别乱动。” 任白芷怔住,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如此紧张。她没再试图挣扎,却分明察觉到,他的喘息更重了几分,连喉结都滚动了一下。 苏温景仍是笑意不减,目光意味深长地在二人之间流转。 笑什么笑!既然心疼,就换你来背啊!任白芷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而,对上那副祸国殃民的脸,终究还是将这口气咽了回去。 她凑近李林竹的耳畔,压低声音道:“还是放我下来吧,我确实挺重的。” 她本以为他会顺势放手,可未曾想,他的步伐只是顿了一瞬,呼吸愈发沉了些,喉结也不自然的蠕动了一下,半晌,才低声道:“别动,快到了。” 语气里,竟透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见状,任白芷不再多言,只得乖乖伏在他背上,尽量调整姿势,贴紧他的脊背,以免再给他增添负担。 然而,她始终没察觉到,李林竹的耳根,已然悄悄染上深深的绯色。 不一会儿,他们一行人便来到了一户房舍的后门。 夜色沉沉,四下静谧,唯有微风拂过院墙,偶尔带起几声树叶的窸窣。 徐胜舟倒是轻车熟路,动作利落地翻墙而入,片刻后,便从内将后门打开,冲着他们比了个手势。 任白芷皱眉,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这算怎么回事?大晚上的,偷偷潜入人家宅院,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 更何况,李林竹今晚,不是被他的女情人约出来的吗? 她正疑惑间,便觉身子一轻,李林竹俯身,稳稳地将她放在院中一处石椅上,动作格外小心,仿佛生怕她再受了什么磕碰。 徐胜舟在一旁看得直皱眉,忍不住啧了一声,没好气地道:“我下手没那么重。” “你还好意思说!”蔓菁顿时炸毛,双手叉腰,冲他骂道,“要是大娘子有个好歹,我唯你是问!” 任白芷轻叹一声,正欲开口缓和气氛,哪知李林竹却忽然蹲下身来,双目紧紧锁住她。 他眸色深沉,黑夜里仿佛藏着星光,声音却出奇的温柔:“以后有事想知道,直接问我。我从不瞒你,别再做这些危险的事了。” 语气之认真,连一旁的争吵都在瞬间归于寂静。 任白芷一愣,仿佛被他眼底的光给晃了神,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可不过片刻,她猛地回过神来,目光扫过一旁神色心虚的蔓菁。 坏了,这妮子八成是把她们因纸条而跟踪李林竹的事儿,全盘托出了! 脸上一阵滚烫,完蛋了。 她是计划要李林竹琢磨出自己是个识大体的妻子!而不是尾随他人的醋坛子! 谁愿意跟一个随时吃醋的醋坛子绑一辈子? 可李林竹似乎没注意到她的窘迫,只是起身,转头向徐胜舟伸出手,“东西。” 徐胜舟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还有一张折好的纸,递了过去。李林竹接过,便与徐胜舟一道,转身朝院落深处的一间房屋走去。 屋门推开,房间里漆黑一片,但很快,便有烛光亮起,映照出淡淡的光晕。 任白芷望着那点燃的灯火,心中疑窦更甚,忍不住低声问道:“他们进去做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去?” 她话音刚落,苏温景便轻笑出声,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确定你有那个胆子?大半夜的,抹黑去看一屋子的尸体?还有一具,已经放了好几个月了。” “……尸体?” 任白芷只觉后颈一凉,一阵夜风拂过,竟让她生生打了个寒战。 她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大晚上的,她没捉到奸,捉到了一群人,组团来看尸体的?! 第55章 被杀的艺伎 蔓菁见大娘子脸色微变, 赶忙摆手解释道:“怪我,怪我,应该在大娘子醒的时候就跟你说清楚的。那个纸条是苏郎送来的, 姑爷是受了他们的委托,来重新查验两个月前那个当街被捅死的艺妓的尸体。” “艺妓的尸体?” 任白芷微微一怔,这事她倒是有些印象。 “不是说她的前情郎是最大的嫌疑人吗?”她想起之前在任一多的报纸上看到的报道。 那篇文章,在一众指责艺妓不检点的报道中独树一帜, 实实在在地采访了被害者的亲朋好友,还原了整个案情脉络。 先简单介绍一下这位艺妓, 就叫她翠花吧(因为报道里没有写她的真实姓名)。 翠花,二十岁,本是乐坊的一名普通表演者,虽然名气不算大,但演技和唱腔皆属上乘,算是个十八线的女艺人。 然而, 在七月十一日那日,她在前往乐坊的途中, 于等马车时, 突遭蒙面人持刀连捅数刀,因失血过多,抢救不及时而亡。 案件发生在大白天,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自然迅速传遍京城,成了坊间议论最多的新闻之一。 翠花死后, 各大小报纷纷争相报道此事, 甚至加上了自己的“独家分析”,借机蹭热度, 卖报纸。 任一多的报纸也不例外,他们也想借此提高销量。与别家只会添油加醋、胡乱编排不同,任一多的报道显然更下了功夫。 因翠花的身份特殊,再加上她是女子,别的报纸大都一口咬定她“本身不干净”,照搬“受害者有罪”理论,说她既然是乐坊女子,就定然不是良家女子,多半是玩弄恩客感情,才被情杀,又或是与人合谋敲诈,最后因分赃不均而自食其果。 然而,任一多的报道却走访了翠花的生活好友与工作伙伴,尽可能地还原了事实真相。 翠花自幼家贫,因战乱随父母流离至京郊一处偏远村落。因家境贫寒,无以为生,最终被送入乐坊学戏,换取吃穿。 自十二岁登台起,她便开始担起养家重任,将赚来的银两供养年幼的弟弟妹妹,撑起一整个家。 直到去年元宵,她因机缘巧合,结识了一个名叫盛十的男子。 那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三十出头,身高足有六尺,自称在乐坊旁的徐家马厩养马,偶然听闻她的唱曲,便成了她的忠实歌迷。 两人一见如故,随后频频相约,一同踏青、赏花、打马球,甚至在盛十的示好下,翠花也逐渐对他生出几分情愫。 可不久后,翠花便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盛十出手阔绰,赠予她的皆是名贵之物,露华浓家的金缕大衫,刘记金银铺的金玉高冠,花间坊的玉树明金香,甚至连刚上市的茄瓠都未曾落下。 如此手笔,绝非寻常养马人所能负担。 翠花起初虽有疑虑,但每次询问,盛十都会轻描淡写地笑道:“我如此喜欢你,自然要给你最好的。” 那时的翠花天真地以为自己得到了一个富家公子的深情宠爱,便欣然接受了这份感情。每次外出,她都会按照盛十的要求打扮自己,以迎合他的喜好。 但渐渐地,盛十的占有欲越发强烈。 他不许翠花与别的男人交谈,甚至不许她与乐坊的姐妹亲近。若是她在庆功宴上多说了几句话,盛十便能在宴会结束后站在她家门口,冷着脸将她在席上的言行一一细数。 他不许有人劝翠花离开他。曾有一位乐坊姐妹看不过去,私下劝她早早断了这段孽缘。可没过两日,那位姐妹便在回家路上遭到无端殴打,整整数月无法下床。 他甚至以“我不愿任何人窥见你的美”为由,提出让翠花退出乐坊,住进他为她购置的小别院,今后只为他一人唱曲。 至此,翠花终于从“霸道少爷爱上我”的梦境中惊醒,萌生了分手之意。 然而,盛十岂肯轻易放手? 他先是以“赠品价值不菲”为由,向翠花索要大额金银,频频骚扰,名曰“收债”。可当翠花典卖衣物,凑足银两归还之后,他却变本加厉,直接放话:“你逃不掉。” 从那以后,翠花家接连遭殃。 农田频遭破坏,田地里的庄稼屡被践踏;甚至,京城多个花楼娼馆的宣传册上,竟赫然加上了她的名字,致使她每次演出完毕,都会有不怀好意的男子上前邀她“作陪”。 翠花忍辱负重,咬牙坚持,可她的父母实在看不下去,终于带着她到衙门报案。 然而,官府却未将此事视作大案,甚至未曾立案调查,最后不了了之。 第64章 直至七月十一日,她在街头被人当众刺杀。 “所以……”任白芷回过神来,皱眉道,“李林竹今晚,就是为了查这件案子?” 苏温景见外甥女发问,叹了口气,点头:“我们怀疑,翠花的死另有隐情。仵作的结论我信不过,听人说,李兄之前曾有过验尸经验,所以这才委托他前来一趟。只是没想到,遇到你这么个天天只晓得吃醋的大娘子。” 见任白芷要发火,他继续补充道:“本来依照我那几日的走访,此案理应快要水落石出,只需找到那名唤盛十之人。” 话音未落,他又摇了摇头,眉宇间透着几分无奈,“奈何官府有人懒怠,寻个人竟如此艰难。” 任白芷微微蹙眉,沉吟道:“不应如此才是。” 苏温景正欲再言,忽听得一阵脚步声近了,徐胜舟的声音随之而至:“查是查到了,可没什么用。” 蔓菁见他卖关子,顿时催促道:“快说,别吊人胃口!” 徐胜舟也不拖沓,径直道:“我接手此案时,已查到这‘盛十’的来历。他本名陈淮,乃故陈校书之独子,哪里是什么养马的?分明是在京中开了一家欢楼。” “欢楼?”任白芷微微一怔,这名号,听着不像正经去处。 “不错。”苏温景接道,“京城四分之一的娼妓皆隶属其麾下。” 果然不出所料。 “但案发后,欢楼便贴出告示,称无期限歇业。我曾在其周围暗中查探多日,却不见陈淮现身。”徐胜舟继续说道。 蔓菁忽而想起,关切问道:“那你之前的伤,是怎么回事?” “偶然在御街上见到一个与陈淮相貌极为相似之人,我便追了上去,怎料中途被人拦截,甚至遭伏击,险些被废了右腿。”徐胜舟语气淡然,似在述说寻常事,“不过,受伤于捕快而言,算不得什么,养几日便好。只是。” “只是什么?”任白芷心中一紧,毕竟人命关天。 苏温景冷笑一声,代为道出实情:“他上头的人不让他查了,便以养伤为由,将他调离此案。幸得林竹引荐,我寻得养伤中的他,两相合计,才决意私下查探。” 任白芷眉头皱得更紧,“那为何不直接传唤陈淮?” “传唤过。”徐胜舟冷声道,“他言称案发当日一直在家中,且以他的身份,何必与一个妓女计较?” “就这么作罢了?”任白芷追问,“陈府可曾搜查?血衣、凶器,这些证物总该寻得到吧?” 苏温景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当人家是蠢的?这种东西,岂会留在府中?更何况,你可知陈校书是什么人?” “什么人?” “太原郡开国侯的亲信,曾随熙河开边,立有战马功勋。自官家定策收手后,陈校书旧部皆安插至各衙署任职。倘若此案真与陈淮有关,官府只怕早已极力掩盖,设法将此案化作疑案,不了了之。” 太原郡开国侯?侯爷的旧部? 蔓菁忿忿不平道:“可若非陈淮,谁还会有杀这个妓女的动机?” “她,名唤灵灵。”苏温景淡淡纠正,语气中隐隐透着不悦,显然不喜蔓菁随意称呼亡者为“妓女”。 任白芷沉思片刻,忽然问道:“此案发生在白日街头,可曾有目击者?” “有,且不少。”徐胜舟摇头苦笑,“但每人的供词各异,甚至千差万别。” “我这边得到的情况也是如此。”苏温景接口道,“有人言凶手身高八尺,魁梧非常;有人却说此人肤色黝黑,眼赤如血,身长不足七尺;更有甚者,说此人獠牙毕露,指甲似刀,徒手便将人刺死。” 任白芷默然,心中暗叹,京中百姓的想象力果然惊人。 “那有没有较为可靠的证词?”她问道。 “倒是有。”苏温景答道,“据街边摊贩妇人所言,凶手与死者身量相近,身形壮硕,手持月牙弯刀,着一袭灰色直裰。” 任白芷略一思索,随即蹙眉:“可报上说,陈淮足有六尺二寸?”她在心中比量了一下,自己不过五尺出头,即便寻常高挑之人,也不过五尺七寸,若照妇人所述,凶手当比陈淮矮上半个头。 可光凭目测,未必能定真伪。 “嗯。”徐胜舟接道,“且据仵作验尸,凶手身长应在五尺七寸左右。正因此,衙门无法直接抓捕陈淮,他的身量与此相差太大。” “所以你们请李林竹来,是为了重新验尸?”任白芷挑眉,隐约明白了他们的顾虑,“担心仵作已被收买?” 她顿了顿,又道,“可徐胜舟身为捕快,理当名正言顺,何必偷偷摸摸?” “你是咋听话的?”苏温景一瞪眼,“方才不是说了?上头不许查,这案子是我们私下追查的!” “好像的确是说过。”任白芷的记忆力一般都用在跟钱相关的事儿上了。 不过,“那舅舅你怎么也如此热心此案?” 苏温景神色微变,一丝尴尬闪过,却很快恢复平静,道:“受老友所托。” 第56章 疑似一尸两命 老友?任白芷心下微微挑眉, 但比起舅舅的私事,她更关心他们的计划。 “若真查出是仵作受了贿,你们又打算如何?亲自擒人不成?” “你当我们是神仙?”苏温景翻了个白眼, 语气颇有几分无奈,“官府里也不尽是尸位素餐之辈。你看胜舟小兄弟,不就极为能干?况且,他那位师父亦是个稳妥之人。当初这桩案子, 便是他师父主动揽下,若非如此, 恐怕早已作悬案搁置。” 徐胜舟微微颔首,补充道:“师父在衙门里素有‘崔铁头’之称。当日上头让我停查养伤,改由旁人接手,还是师父暗中支持,我方才得以继续追查此案。” “嗯,待我们掌握确凿证据, 便可直接呈报崔铺头,由他带人缉拿。”苏温景将计划娓娓道来。 话锋一转, 又叹道, “只是可惜,始终未能登门慰问灵灵的双亲。他们本就因当年为节省家用,送灵灵去学艺一事愧疚不已。及至灵灵遇害, 外头更是流言纷扰,不仅诋毁亡者,连带着她的爹娘也遭人辱骂。自那之后, 他们便足不出户, 闭门不见客,甚至连旧事也绝口不提。” “此事, 不若让蔓菁试试。”任白芷立刻推举出自家小天使,笑眯眯地道,“她天生一张让人愿意与之倾诉的脸。” 蔓菁在她的调教下,套话技术见长,这些日子,已经成功套出了几十家铺子的营业额跟利润率,是她汴梁百商图动态数据的主要贡献者。 蔓菁得了任白芷的夸奖,扬起下巴,颇为自得地看向徐胜舟,“那待会儿,你便将灵灵家的住处告知于我。” 正说话间,李林竹自屋内走出,手中拈着一张薄纸,神色平静地道:“虽不知先前那仵作如何断定死者身高,但依方才我的检验,单看伤口角度,行凶者身长当在五尺六寸至五尺九寸之间。且此人必是习武之人,臂力惊人,每一道伤口皆入骨三分,绝非寻常之辈。此外,此人惯用左手,应是左撇子。” 言罢,他将手中的纸还予徐胜舟,随口问道:“方才见你纸上还记录了死者家中物件,你们去查过她的住处?她家中近日可有人患病?” 徐胜舟闻言一怔,随即答道:“并未见有人染疾。李兄为何有此一问?” “哦,倒也没什么。”李林竹轻描淡写地笑道,“只是见到李家药铺的药引单,随口一问罢了。我此番帮不上什么忙,实在惭愧。” 苏温景却敏锐地捕捉到他方才的话,沉吟片刻,随即追问:“既然无法精准测算,可否存在另一种可能,持刀者身长六尺二寸?” 李林竹微微一笑,摇头道:“五尺九寸已是我试验所得出的最高推测,再高一些,若要形成这样的伤口角度,伤口深度必然受限,即便是天生神力之人,亦难做到。更何况,舅舅方才提及,那位陈淮体格瘦削?若如此,恐怕难以符合行凶者的特征。” 此言一出,苏温景顿时哑然,神情虽未有明显变化,但显然对这个验尸结果并不满意。徐胜舟亦皱眉沉思,仍不死心地道:“可若案发之地地势倾斜,是否可能影响推测?” 李林竹闻言,忍不住轻笑出声,眉梢微扬,“还真是巧了。我接到舅舅邀约之日,便亲自去案发地勘察了一番。” 言罢,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徐胜舟,继续道:“此乃我当日实验所得。我以裹猪皮的稻草人作模拟,在案发地进行测试。依伤口深浅及角度推算,行凶者身长当在五尺六寸至五尺九寸之间。至于身长相差五寸以上者,所造成的伤口便与灵灵身上所受之伤迥然不同。再结合灵灵本身身长五尺五寸,此结论当不至有误。” 任白芷在一旁听得入神,不禁暗自点头。她的官人,果然严谨缜密,推论之法井然有序,叫人心折不已。 徐胜舟与苏温景翻看了李林竹递来的纸张,目光在上头细细扫过,半晌后,终究还是被这份缜密推理所说服。 第65章 事实摆在眼前,“陈淮难道真的并非凶手?”苏温景还是不太相信。 “不是陈淮亲手杀的,也不能证明他全然无关啊。”任白芷轻轻一笑,眸色微动,“有钱能使鬼推磨,花点银子请人动手,并非难事。” “这点我也考虑过。”苏温景点了点头,继续道,“所以之前特意让一多去探了鬼市子的消息。可鬼市子里专做这门生意的‘陈骆驼’说,他手底下的人没人接过这桩活计。” “可信?”任白芷微微蹙眉。 “我们查过,陈淮与鬼市子之间并无联系,明里暗里都没找到。”徐胜舟补充道。 任白芷闻言,目光微凝,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面,“那就奇了怪了,先前那些去灵灵家田地捣乱的地痞流氓,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她看向苏温景,原本以为这群人是陈淮花钱雇来的,如今听来,却似另有隐情。 “我们揪出其中一人审问,发现他曾是陈淮欢楼里的龟公。”苏温景说道,话音刚落,自己也仿佛想通了什么,顿了一下,才继续道,“这么看来,陈淮很可能是直接从自己手底下的人里找了帮手。” 徐胜舟点头附和,“但想必不会是明面上的伙计。我查过,陈淮的欢楼里,并无符合条件的矮壮男子。” “明面上的?”李林竹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 徐胜舟与苏温景交换了一下眼色,最后由苏温景解释道:“我们调查时,收到了一封神秘人送来的信。信上说,陈淮的欢楼不止八宝街北那一家,还有几处暗铺,表面上是客栈,实则干着见不得光的勾当。信里把暗铺的地址写得一清二楚,我们这几日探查,发现所言非虚。” 任白芷闻言,微微挑眉,“此人平白送上这么重要的线索,难道不怕你们查到他头上?究竟什么来路?” 苏温景摇头,叹道:“至今不知。他留下送信的鸽子,让我有疑问时再问他。我试过一次,问陈淮的藏身之处,他给了两个暗铺的位置,我们埋伏五日,果然在其中一个地方逮到了陈淮。” “既然如此,那不如再问问此人。”李林竹目光微深,“陈淮手下可有一人,身长五尺六寸到五尺九寸,惯用左手,且身形魁梧。” “也只能如此了。”苏温景颔首道,“不过这件事,你们就别再掺和了。有想知道的,去看任一多的小报便是。” “对了,任一多怎么没来?”任白芷随口问道。 “他知道的也不多。”苏温景神色平静,随即语气一顿,正色道,“你们都还是孩子,别再插手这等危险之事。” 此言一出,任白芷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徐胜舟,这人年纪看着比他们还小呢,舅舅这话,怕是说得没什么说服力。 她正要开口反驳,谁知李林竹已率先应道:“好。” * 与徐胜舟和苏温景分别后,任白芷、李林竹和蔓菁一同往李家走去。 天色已暗,街上行人稀少,唯有偶尔经过的灯笼照亮脚下的青石路。眼看着快到家门口,李林竹突然停下脚步,转头道:“你们陪我去趟药铺吧,太太让我核对些账目。” 两人虽有些诧异,但也没多问,便陪着他折去药铺。待一切事务处理完毕,回到李家时,已是戌时四刻。 一进房,李林竹便对蔓菁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歇息吧,这里我来。” 蔓菁虽觉得有些奇怪,但见李林竹语气认真,也就没多坚持,交代了几句便退了出去。 任白芷见状,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这人该不会已经对自己动心了吧?否则为何连端水打洗脸盆这种事都要抢着做? 然而,下一刻李林竹便关上门,神色严肃地看着她,沉声道:“狐狸,今天检查尸体时,我发现灵灵的小腹有些异常。” 哦,原来还是谈正事。 任白芷一瞬间收起了自恋,正经起来:“什么意思?是之前被人踢过?” “也可能是——怀孕了。”李林竹一字一句地说道。 空气瞬间凝固,任白芷愣了片刻,随即猛地一拳捶在他胳膊上,瞪着眼质问道:“那你怎么不早说?” 李林竹摸了摸被捶的地方,讪讪道:“这种事我也是第一次遇到,没十成的把握。” “那你到底有几成把握?” “本来只有四成。”李林竹拍了拍胸口,“不过根据刚才查的账册记录,现在有七成把握了。” 任白芷瞬间反应过来,目光一凝:“所以你之前特意记下了徐胜舟证物清单里的李家药铺凭证号,刚才借着查账的由头,翻出了灵灵当时买药的记录?” 李林竹点头,带着几分欣赏道:“不错。四月十三日深夜,她曾到药铺买过一些治疗淤青的外伤药,以及,一些避子汤所需的药材。” “避子汤?”任白芷皱眉,这东西居然真存在?还以为只是电视剧胡诌的情节呢。 李林竹见她神色微妙,以为她不信,忙解释道:“当然,这些药材也可能用于别的方子,但的确是避子汤会用到的。” 任白芷敏锐地察觉到时间上的不对劲。 四月十三日。那距离她遇害,差不多已经三个月了。如果避子汤没能生效,孩子应该已经接近两个月。 她心中一紧,忽然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可能,问道:“你刚才说,她还买了治疗淤青的药?” “嗯。” “而且是在深夜去买的?”任白芷心头一沉,声音也低了几分,“那会不会,是被人□□了?” 李林竹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地说出“□□”二字,先是一愣,随即叹了口气:“你倒是不避讳这些。” 任白芷耸耸肩,语气平淡:“犯事的人都不避讳去做,我为什么要避讳去谈?” “……也是。”李林竹低声道。 任白芷捏紧了拳头,眸色冷了几分:“不会又是陈淮那个王八蛋吧?” 想到这里,她对陈淮的厌恶达到了顶点,这人不仅不允许灵灵脱离他的掌控,一而再再而三地骚扰她的生活,还可能对她施以身体和名誉上的双重摧残,最终甚至雇人杀害她,以泄私欲。 这简直是个人渣败类! 李林竹看了她一眼,语气仍旧理性:“这只是推测,也可能她死前吃过些发气的食物,导致腹部异常。至于药材,也可能是用来熬解暑汤。” 任白芷皱眉:“那,不是可以把子宫切开,就能确定她是否怀孕了吗?” “子宫?”李林竹一脸茫然。 “呃……”任白芷迟疑了一下,尽量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释,“就是生孩子的地方。” 李林竹闻言,脸色骤然一变,语气里带着几分震惊:“怎么能如此侮辱死者的遗体?更别说胎宫如此私密之处。” 他之前研究女尸,也最多检查一下外部,从未剖过胎宫。 没想到,他娘子比他还变态。 第57章 达成共识 任白芷显然高估了宋朝法医学的进展。她微微挑眉, 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如果解剖尸体能找到更多证据,还死者一个公道,这怎么能算亵渎?” 李林竹一怔, 随即轻笑:“狐狸的想法,果然与众不同。” 他摇了摇头,耐心解释:“可世人不这么想。尸体残缺,在家属看来, 是对亡者的不敬。哪怕能查明真相,他们也未必愿意。” 任白芷语气淡淡:“可身体是死者自己的, 受辱与否,为何要由旁人决定?若有一天,我枉死,而剖开尸体能揪出凶手,我不仅不会反对,甚至会感激那个伟大的人。” 李林竹微微敛眸, 指腹摩挲着茶盏,似是思索, 片刻后道:“你说的是仵作吧?” “嗯?” “很少有人, 会用「伟大」来形容仵作。” 任白芷嗤笑:“那是他们目光短浅。仵作明明是替天行道,为亡者伸冤,为生者除害。难道只是因为接触尸体, 就要被人瞧不起?那接生婆天天接触血污,难道也不该被尊敬?” 李林竹怔了一瞬,随即失笑:“你倒是会讲道理。” “这不是讲道理, 是事实。”任白芷目光直视他, 忽然问道:“你就敢说,若是你的至亲遭了横祸, 你不希望有人为他们查明真相?虽然解剖遗体,听上去有些不友善,但却是最有力查明真相的法子!” 李林竹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半晌才道:“自然。” 他的语气很轻,听不出情绪。 任白芷看着他,眸光微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语气不经意地问:“所以,你其实对仵作的事情,感兴趣?” 李林竹闻言,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怎么,你觉得我会感兴趣?” 任白芷淡淡道,“方才你脱口而出仵作,语气,似有波澜。” 能让活佛声音起波澜的事儿,可真不多。 李林竹的笑意微微收敛,他自然不会如实告知自己的癖好,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小时候,曾在县衙见过仵作验尸。他们能从尸体上的细节,推测出死者生前的遭遇。我当时觉得,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第66章 虽然他已经强压内心的激动,但她还是听出了语气中的欣羡,笑道:“之前还说没什么想做的事儿,你这不分明有么?” 李林竹神色淡淡,嘴角牵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世人皆知,仵作低贱,既不入流,也不得尊敬。一个医药世家的公子,会去做这种事?” 任白芷微微一顿,片刻后轻声道:“可人活一世,终究是为自己活的。” 李林竹的笑意渐渐敛去,指尖轻轻收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 他没再说话,沉默间,茶盏中的水氤氲出一层薄雾,掩去了他眼底的一丝暗色。 从小到大,他听得最多的,是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是家族的荣耀,是世人的眼光,是光鲜体面的门第声誉。他习惯了戴着一张得体的面具行事,习惯了隐藏那些“不合规矩”的想法。 可眼前的人,偏偏不按常理出牌,一次次就将他心底那些被压抑的欲望轻轻揭开。 见对方沉默,任白芷继续鼓励道,“只要你想,你也可以去当个仵作,说不定还能名垂青史,养家的事儿交给我。” 她是真的这么觉得的,李林竹这种一探到底的钻研劲儿,真的很适合当法医,说不定还能奠定大宋法医发展呢? 更何况,如果他去当了仵作,收入骤减,他俩的婚姻关系,不就可以靠她砸钱来稳固了么? 就是不知道,当了仵作后,李家的家业咋办。 或者,兼职当个仵作?事业爱好两不误? 李林竹不知晓她的算计,只当她是鼓励自己,笑道:“养家?” “赚钱养家啊!”任白芷强调道,“放心,肯定把家里养的好好的,毕竟我这辈子的目标是,死之前,达到家财万贯!” 李林竹闻言,啧了一声,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带着责备又带着玩笑的意味:“你这狐狸,嘴上就没个把门的,动不动就死不死的。要是被你爹娘听见了,还不得骂你个狗血淋头。” 任白芷嘟囔着拨了拨被他拍乱的头发,不满地道:“人生在世,终有一死,为何不能谈?而且我是假设自己,又不是咒别人。” “可家人会当真的。”李林竹收敛了笑意,语气里透着几分感同身受,“他们若是想到白发人送黑发人,怎能不难过?” 任白芷叹了口气,耸耸肩道:“可人生无常,不是你避而不谈就可以假装不存在的。与其等这一天猝不及防地到来,再哭天抢地,不如看开些,认真过好每一天。活着,就是赚到。” 毕竟,对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而言,死亡,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林竹静静地看着她,沉默片刻,忽然低声道:“我不行。” 任白芷一瞬间愣住,脑海里炸开了花。 他果然不行!!! 猜想终于得到了验证,她却鲜少没感到得意,甚至有些失落。 不碍事不碍事,早就知道是姐妹夫妻 李林竹并未察觉她的胡思乱想,仍旧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缓缓道:“我祖父去世时,我祖奶奶哭了一整夜,后来便将所有心思都寄托在我爹身上。我爹游学失踪多年,最终尸体被找到时,祖奶奶与母亲又哭了数夜。之后,她们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我身上。” 他顿了顿,眼神微微黯然:“若我再比她们早走一步,且未留下子嗣,那便是大不孝。” 听到这里,任白芷这才恍然大悟,连忙甩了甩脑袋,把刚才那些奇怪的念头彻底抛开,正色道:“你不会的。” 但话刚出口,她又意识到,如果李林竹的隐疾如果一辈子治不好,那还真有可能无后。 于是,她又赶紧补充道:“这么多年,老太太和太太都过得挺好的,还养出了你这么体贴的好孩子。” 李林竹听了,忽然轻笑出声,语气轻松了些:“分明比我小,说话却装老成。” 任白芷也跟着笑:“咱们不是在聊灵灵的案子吗?怎么扯回自家的事儿了?” 她刻意强调自家,拉近关系,见对方不反驳,随即话锋一转,“不过说回案件,陈淮到底为什么非要置灵灵于死地?两个人好歹也曾相爱,不能好聚好散吗?” 李林竹看了她一眼,语气淡淡:“大概是得不到,就毁掉吧。” 任白芷眉头微皱,反驳道:“可他怎么能说得不到?灵灵也曾经对他有情啊。如果不是他过分控制灵灵的生活,灵灵也不会和他分道扬镳。” “你所谓的「得到」,是对方有情即可。”李林竹微微一笑,缓缓道,“可陈淮未必这么想。他对人的喜欢,更像是对物品的占有。他所谓的‘得到’,是对方乖乖地待在他指定的位置上,不违逆、不反抗。可一旦超出了他的掌控,他就会认定自己「失去」了,进而选择毁灭。” 任白芷挑眉看他,开玩笑道:“听你这分析,倒是很有心得啊?” 听出了她话里的调侃意味,李林竹立刻掩去神色,摆手:“世上得不到的情意多了去了,但会选择毁掉的,终究只是少数。” “那如果你遇到一段不可能有结果的悸动呢?”她得把这个风险问清楚,可不想真为别人的真爱买单。 目光迎上李林竹的狗狗眼,只见他神色认真,语气坚定:“等。” “啊?”任白芷没想到会听到这么“无害”的回答,一时间有些错愕。 等什么?等医学奇迹? “可能只是当下不可能,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呢?”李林竹语气云淡风轻。 呃,也对,医学奇迹这玩意儿,说不定哪天就出现了。 不过,他自己是那么厉害的医生都治不好,谁还能治好他? 那换而言之,她赔本的概率不大? 想到这,她松了口气。 “困了?”李林竹见她无精打采,便问道。 任白芷点了点头。 为了李林竹这个旧情人的事儿,折腾好几天了,总算是排除风险了。 只是,距离和离就剩三个月了,感觉要拿下这么个清心寡欲的活佛,三个月,是不是短了点。 他们这都相处半年了,真是一点进展也没有。 李林竹见她没再说话,转身把洗脸水和洗脚盆端了过来,叮嘱道:“之前打的热水,现在温度应该刚刚好。洗完了水就留在盆里,太重了,明早让蔓菁帮你倒。” 说着,又往窗户边走去,“窗子给你留了一条缝,透透气,睡得香。你之前说最近老做噩梦,我给你换了个荞麦枕,还熏了些草药助眠。要是再睡不好,记得跟我讲。” 他的语气轻缓,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 任白芷看着他忙前忙后,心里冒出一个念头。 人夫感,太强了。 也难怪她之前会担心,那个他暗恋的女子会不介意他的隐疾。 半晌,她闷闷地说了一句:“太讨人喜欢了。” 嗨,老天爷果真是公平的,他的全能,都是用下面换来的。 “你在跟我说话么?”窗边的李林竹没听清她的话,又问了一句。 看着他逆着微光站在窗边,身形被月色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任白芷一时有些怔神。 夜风微微拂过,掀起他额前的发丝,映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竟透着几分少年人的纯然与期待。 她再次生出一种奇异的荷尔蒙,突然也觉得,隐疾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不还有手指么? 于是她声音也大了几分,提议道:“要不,咱俩就别离了。” 话音刚落,她的心猛地一沉,完了!万一他追问原因,她该怎么圆? 总不能直接说是因为她馋他手指吧?这不往伤口上撒盐么! 可出乎意料的是,李林竹只是微微一顿,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面色如常地应了一声:“好。” 他的声音不高,却落地有声,稳稳当当,像是再普通不过的决定。 任白芷愣了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得又确认了一遍:“你同意了?” 李林竹双耳悄然染上薄红,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像是极力克制着什么,偏过头避开她的视线,却仍是轻轻地应了声:“嗯。” 这下换任白芷傻眼了。 就,这么简单?直接说就行了?那她之前绕来绕去,搞那些有的没的,是在干嘛?跟空气斗智斗勇呢?! 不太相信,她再次确认道:“不能反悔哦?” 听到“反悔”二字,李林竹像是被踩到了什么敏感点,猛地抬眼,目光直勾勾地锁住她,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你想反悔?”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透着点灼热,直盯得她心跳乱了节奏。 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耳朵也滚烫得像要冒烟,连忙摆手否认:“我提的,怎么能反悔呢!” 说完,她猛地钻进被窝,拉起被子遮住半张脸,含糊地催促道,“啊呜,我困了,要睡了,你赶紧回你自己房间吧!” 李林竹看着她这副躲避似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嘴角的弧度怎么都压不下去。 第67章 他没再逗她,识趣地听从她的“逐客令”,只是脚步轻快得像要蹦起来,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雀跃,踏出了房门。 门一关上,任白芷立刻翻身坐起,伸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又匆匆对着铜镜照了照。 还好还好,古代的煤油灯光线不太好,看不出脸红。她自我安慰道。 诶,不对啊,他都不行,啥都做不了,她方才脸红啥? 第58章 不速之客 次日清晨, 因为忐忑,任白芷醒得比往常要早。 昨晚那番对话,她想了一整夜, 翻来覆去地回忆李林竹当时的神情,越想越觉不真实。 他真的就这样答应了?一点也不犹豫? 还是他其实也合计过,跟自己做姐妹夫妻,也挺值得? 正乱想着, 谁知,房门刚推开, 迎上来的不是李林竹,而是蔓菁满脸忧色地走来。 “大娘子,你醒了。”蔓菁压低声音,语气里透着几分急切。 “怎么了?”任白芷心头微微一紧,昨晚那番对话还历历在目,莫非李林竹一夜过后反悔, 又跑路了? “姑爷天还没亮就走了。”蔓菁轻声道,“据说今儿天微亮就收到王家来信, 说姑爷外公病重, 他启程去探望了。” 任白芷怔了一下,“病重?”她好像记得王氏娘家被发配了,也不知道病重能不能得到及时医治。不过李林竹医术了得, 他去,应当稳妥。 “听说情况不太乐观,姑爷连早饭都没吃就走了。”蔓菁叹了口气, 继而又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对了,他临走前让我转告你一件事。” “什么事?”任白芷顺手拢了拢衣袖, 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不会是琢磨出昨晚的事儿,反悔了吧? “说是。”蔓菁压低声音,“他之前给中书舍人看病时,随口提到了大娘子的那个交易所。中书舍人对这个颇感兴趣,觉得能与变法的内容相辅相成。这几日,中书舍人可能会派人前来打探详情,让你务必留心应对。” 任白芷一愣,旋即睁大了眼睛:“中书舍人?”听上去就是个大官,家里应该挺有钱。 她还没摸清他的所有人脉呢,他自己就主动送上来了? 这也太够意思了! “是啊!”蔓菁也有些激动,“大娘子,这可是天大的机会啊!说不定你的月钱还能再翻一番呢!”蔓菁帮任白芷管着日常开销,是眼见着她从每月紧巴巴的三贯,到如今每月近三十贯。 她大娘子,真的是财神转世,灵得很。 任白芷却只想着,李林竹真的待她不薄,自己也该做点什么回报他,有来有往,才能长久合作嘛。 于是,她想起昨晚的灵灵案子,李林竹定然是牵挂的,只是他如今抽不开身,也鞭长莫及。 不过,自己或许可以帮些忙。 想到这里,她侧头看向蔓菁,语气郑重道:“蔓菁,今儿你记得去拜访一下灵灵的家人。” 蔓菁愣了一下:“咱们真要管?” “嗯,”任白芷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以去她家人那里再了解些,昨晚我舅舅说她父母对谁都有敌意,但我觉得你去没问题。你年纪轻,又生得和善,灵灵的父母即便再戒备,也不至于对你太过防范;再来,咱们本就不是正经官差的身份,你去,或许能听到些平日里不会对外人讲的话。” 蔓菁抿唇沉思片刻,想到这件事可能可以帮的上徐胜舟的忙,爽快地应了:“好,我去。” * 不一会儿,任白芷便坐在金银铺的账房里,翻阅着最新的交易记录,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果然如她预料,交易所的成交量已经开始放缓,收益也随之下降。她早就听客人们抱怨过,如今可供交易的交引太少,大家的兴趣渐渐转淡。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心中暗忖,看来是时候增加新的投资项目了。单靠交引买卖,终究市场有限,若是能引入更多样化的投资方式,比如投资破产重组的店铺,让这些店铺重新运转起来,不仅能扩大交易所的业务范围,还能带动市场活跃度。 这个想法她已经与刘韵商讨过,对方当时虽未立即表态,但也没反对,还说要再观察一段时间。 所以,她便干脆自己掏钱试水,同时通过黄彪尽快搭建自己的汴梁百商动态图,尽可能掌握市场上各类店铺的经营状况,又让李紫芙挑选合适的标的。 再等几日数据,便可以选出第一批有价值的投资店铺。 正想着,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这位娘子,请问这里就是可以投资店铺的交易所吗?” 任白芷抬眼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素色衣裙的妇人站在柜台前,年约三十,气质沉稳,一双眼睛透着几分精明,显然不是寻常百姓家的主妇。 “正是。”任白芷站起身,笑着迎了上去,“不知夫人是想了解哪方面?” 妇人微微颔首,语气淡然:“听闻你们这里可以投资一些即将倒闭或资金短缺的铺子?我对此有些兴趣,想问问具体如何操作。” “夫人倒是消息灵通。”任白芷笑道,“确实,我们正在筹备店铺投资项目。若是有意,夫人可先开户,之后我会通知合适的投资机会。” 妇人沉吟片刻,似是权衡了一下,点头道:“可以。那便麻烦娘子了。” “咱们这儿都是实名登记的,敢问夫人闺名?”任白芷笑嘻嘻道。 妇人报上了自己的姓名:“王卉。” 任白芷自动把“卉”替换成了“惠”,顺嘴便夸道:“王惠?这名字倒是极好,一听便知夫人端庄贤惠。” 王卉原本淡定的神情微微一滞,随即轻轻挑眉,似笑非笑地纠正道:“是卉,草头卉。” 空气中刹那间有些微妙的安静。 任白芷:“……” 猛地意识到自己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她脸上的笑容只僵了一瞬,便立刻恢复如常,顺势笑道:“哦,原来是‘卉’字,倒是不常见,可有什么出处?” 王卉盯着她看了两秒,嘴角微微上扬,意味不明地说道:“怎么什么都要有个出处?不过是我娘怀我时,梦见一朵鲜花跳进了她嘴里,被她咽了下去,便给我取了这个名。” “还真是。”任白芷硬着头皮继续夸道,“个好寓意。花入梦而生,既带灵气,又讨个好兆头,看来夫人自小便是家中掌上明珠。” 王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神带着一丝揣度:“小娘子倒是嘴甜。” “哪里哪里。”任白芷笑得自然,语气不疾不徐,“只是觉得,名字里有花草意象的,多半天生便与生机、繁荣相连。我见夫人仪态从容,言谈沉稳,想必也是个见识不凡之人。” 她这番话滴水不漏,既不露痕迹地把尴尬带过,又不失对对方的客气和试探。 这王卉并不像单纯来投资的寻常人,她的态度虽有兴趣,却也带着审视的意味,像是在评估她。 果然,王卉微微眯眼,似乎想从她的神情里看出点什么,片刻后才淡淡一笑,“赚钱我自然是喜欢的,只是我不想赚那黑心钱,若是将这投资店铺的法子推广开去,是受益者多还是受害者多?” 任白芷一愣,这她怎么知道?她只是想赚钱。 但她迅速调整思路,开始画大饼:“若是能顺利推行,自然能惠及许多小商小贩,甚至濒临倒闭的店铺也能借此东山再起,商路通畅了,市场活络,带动的不只是几家店铺,而是整片坊市的繁荣。” 任白芷都暗自佩服自己能脱口而出这么多高大上的话题。当年的政治经济学没白上! 王卉点了点桌面,语气依旧不紧不慢:“坊市繁荣是一回事,但若只是让一部分人富起来,贫富差距拉大,那可就未必是好事了。” 这人是来找茬的吧? 任白芷有些不满了,但她还是秉着客户至上的态度,仔细斟酌着说道:“夫人的担忧极有道理。但现如今,世家大族牢牢掌控着大部分金钱却不让其流通,寻常商户遇上经营低谷,又常得不到足够的银两过难关。我这交易所,便是想打破这个壁垒,让金银流动起来,让好的店铺得以喘息,世家借此生财,从而实现双赢。” 王卉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一声:“这世间,还有双赢之策?” 任白芷心头一跳,几乎肯定了这人就是对家派来捉弄她的,但面上仍不动声色,只是微微一笑:“如果娘子不信,又何必叨扰呢?” 王卉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抿了一口,方才缓缓说道:“任娘子,这交易所,我是定要开户的,不过,我挑店铺的眼光,很刁的,你敢接?” “你敢投,我就敢接。”任白芷用上了激将法,“不过,风险自负哦。”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动声色地笑了起来。 另一头,蔓菁一路穿过街巷,来到了城南一处破败的小院,门口的木门斑驳,显然许久未曾修缮,院中隐隐传来妇人的咳嗽声。 第68章 她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襟,抬手轻敲门扉。 “谁啊?”一个苍老而警惕的声音传来。 蔓菁柔声道:“伯父伯母,我是灵灵的朋友,听闻她的事,心中难过,特来看看您二位。” 门打开了一道缝,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出现在门后,正是灵灵的母亲。她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蔓菁,上下打量了一番,皱眉道:“你是灵灵的朋友?可我怎么不认得你?” “伯母,我以前在外地做事,灵灵常与我书信来往,告诉我她的近况。”蔓菁低下头,眼神微微发红,似是悲伤,“她生前待我极好,如今她不在了,我……我总觉得该来看望您二位,算是尽一点心意。” 灵灵母亲冷哼一声:“你们这些‘朋友’,早干什么去了?她死了,才想着来关心我们?” 说着,就要关门,蔓菁连忙上前一步,语气焦急地道:“伯母,您别误会!我是想帮灵灵讨回公道!她死得那么冤,若无人替她伸张正义,她泉下如何能瞑目?” 灵灵母亲的动作一滞,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最终还是冷硬地道:“她的案子?官府都不管,你们这些外人又能做什么?” “官府不管,我们就真的束手无策了吗?”蔓菁眼中带着坚定,“我和我的朋友们一直在查,灵灵的死绝不是意外!伯母,您若是有任何线索,求您告诉我,或许,我们真的能查出真相!” 灵灵母亲盯着她,眼中满是怀疑,似乎不信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真能帮到她。 蔓菁见状,心里暗叹,知道她们对外人早已绝望,若想得到她们的信任,单凭灵灵的情分是不够的。 她咬了咬唇,轻声道:“伯母,其实……我比谁都懂您的心情。” 灵灵母亲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你懂什么?” 蔓菁垂下眼帘,声音微微颤抖:“我的母亲,也是被人害死的。” 这话一出,灵灵母亲愣住了,就连在屋内一直沉默的灵灵父亲,也皱起了眉头,缓缓抬眼看向她。 蔓菁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不愿回忆,却还是低声道:“我母亲年轻时也是个苦命人,被地痞流氓欺辱,最后含恨而终。那时候,我才五岁,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她死后,没人为她伸冤,官府的人收了银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后连尸首都没留下。” 她低低地笑了笑,眼角微红:“从那时起,我就明白,有些人,生来就不被公道眷顾。可我不甘心啊,伯母,难道我们就只能认命吗?灵灵也好,我母亲也好,她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她们本不该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屋内的气氛沉默了许久。 灵灵母亲终于抬手抹了把眼角,声音也不似先前那般冷硬:“孩子,你……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蔓菁勉强扯出一抹微笑:“命苦的人,活着就是最重要的事。” 灵灵母亲叹了口气,拉开门:“进来吧。” 蔓菁低头走进院子,看见屋内陈设简单,灵灵父亲瘦削地坐在一旁,脸色灰败,似乎已然对世事彻底绝望。 蔓菁郑重地向二老行了一礼,认真地道:“伯父伯母,我这次来,不只是想听灵灵生前的事,还想知道,她的案件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线索。任何一点细节,哪怕只是您们觉得微不足道的,都可能是关键。” 灵灵父亲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道:“线索?有什么用?当初我们连命都豁出去了,去衙门报官,可最后呢?那个姓崔的捕快,连口供都懒得记,只说让我们回去等消息。结果,一等就是半年,等到的却是灵灵的死讯。” 蔓菁心头一震:“崔捕快?” 灵灵母亲冷笑道:“对,一个姓崔的捕快,他当年负责受理我们报案,后来灵灵死后,他又成了负责调查灵灵案子的人!你说,能查出什么?” 蔓菁心里猛地一紧,顿时察觉到其中的蹊跷:“伯母,您确定是同一个人?” “当然确定!”灵灵父亲怒极反笑,“当初我们被陈淮骚扰,跑去报官,他坐在案后,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灵灵死后,我们再去衙门,就是他负责案子,我们再怎么求,他都只是敷衍了几句,说什么‘案情复杂’‘人已经死了,查了也无济于事’。” 蔓菁的手微微收紧,声音低沉:“这个崔捕快,他叫什么名字?” 灵灵父母对视一眼,最后灵灵母亲缓缓道:“名字我们不知道,只是旁人都称他,崔铁头。” 崔铁头。徐胜舟的师父,那个一直在‘协助’他们调查的人。 一瞬间,蔓菁的心沉到了谷底。 第59章 施压围堵 两日后, 又到了任一多小报出新刊的日子。 可蔓菁将报纸带回时,任白芷翻了又翻,却没看到关于灵灵被杀案的半点报道。 她心里一沉。怎么回事?难道那位神秘人没能帮上忙?可这案子关乎一条人命, 怎能就此作罢? 更何况,蔓菁之前专程去探访了灵灵的家人,得到了那么重要的线索。就算没能揪出真凶,也绝不至于连篇报道都写不出来。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下了差,她便拉上刚从西街药铺出来的蔓菁, 一路快步赶往任一多的书坊。 才踏进门,便见任一多和苏温景正坐着闲聊,见她来了,二人交换了个眼神,神色果然是“就知道你会来”的模样。 任白芷懒得绕弯子,拉开椅子坐下, 直接开口:“怎么回事?为什么没继续报灵灵的案子?” “你赢了,我欠一顿酒。”苏温景叹了口气, 对任一多道, 随后又朝她笑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对这些事这么上心?” “你们拿我打赌?”任白芷冷笑,“别废话, 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案子破了?” “快了。”苏温景晃着茶杯,慢悠悠道, “那神秘人确实帮了忙, 人找到了,叫周虎, 原是流寇,后来投了陈校书,再之后去了陈淮的一处暗铺。狡猾得很,咱们按神秘人给的地址蹲了三天,才远远见了他一面。衙门怕咱们的小报惊动了他,让咱们等他们布置好人手再报道。估摸着,就在后天。” “你竟还信衙门的话?”任白芷顿时皱眉,心里不安,“之前是谁说官府懒散不作为的?” “有些捕快不做事,不代表所有捕快都不做事。”苏温景耸肩,语气无所谓,“咱们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总不能真去和贼人拼命吧?崔捕头还是靠谱的” “徐胜舟没和你们说?”蔓菁脸色一变,似是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睁大眼睛,惊呼:“糟了,他大概是要自己去了!” 任白芷自然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伸手便拉住她的手腕,低声劝道:“你这会儿去也没用,万一反倒让徐胜舟分心,岂不是更危险?” 蔓菁脚步一顿,神色焦灼,显然在犹豫。 苏温景见她们神情不对,脸上的笑意早已褪去,警觉地站起身:“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什么没告诉我?” 见状,任白芷深吸一口气,迅速将这两日蔓菁的调查梳理了一遍:“蔓菁去拜访了灵灵的家人。灵灵父母虽然对衙门已彻底寒心,但还是告诉了她一个关键线索。” “当年,他们因陈淮骚扰灵灵而报官,结果接待他们的捕快,正是后来全权负责调查灵灵死因的捕快,姓崔。而这个崔捕快,当年对他们的案子不闻不问,如今对灵灵之死也一拖再拖。灵灵父母对调查不抱希望,并非无因。” 话音落下,屋内一片死寂。 苏温景脸色微变,喃喃道:“可是有,别的崔姓捕快?” 任白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觉得呢?” 这个事实已经再明显不过,徐胜舟的“师父”,崔铁头,从头到尾都对陈淮的行径心知肚明,却选择了纵容不管,甚至默许。而他愿意支持徐胜舟调查,也许只是为了从他身上探听别人的进展。 若是如此,那衙门内真正与陈淮勾结最深的人,恐怕正是这位崔捕快! 任一多也急了,语气严肃:“那你怎么之前不跟我们说?” “我当然让蔓菁第一时间告诉你们!”任白芷说完,转头看向蔓菁,心下已猜了七八分,“你…大概只告诉了徐胜舟吧?” 蔓菁低下头,咬住嘴唇,满脸愧疚:“他答应我会转告你们的,我…我就没多想。” 说着说着,她的眼圈都红了,像是随时会哭出来。 任白芷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沉声安慰:“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得抓紧时间做正事。” 她在心里飞快地估算着时间。 还有机会! 沉吟片刻,随即转向苏温景,神色凝重:“既然崔捕头早知此事,却迟迟不曾行动,那便说明,他根本不会派人去捉拿周虎。他这番话,只怕是故意拖延,给周虎足够的时间逃脱。而徐胜舟,若是察觉师父不可靠,十有八九会独自行动,亲自去抓人。” 闻言,苏温景的眉头拧得更紧:“这可不行!周虎那人,个头不高却极其壮实,曾是流寇出身,杀人不眨眼。而且他身边还有不少手下,单凭徐胜舟,就算再能打,一对多也讨不了好。” 第69章 “蔓菁,你是前日才告诉徐胜舟这事的,对吧?”任白芷转头再次确认。 蔓菁连忙点头。 “那舅舅,你们是什么时候去找崔捕头商谈周虎的事的?”任白芷又问。 “昨日一早。”苏温景沉声道,“也是与他聊过之后,我才同一多商量,连夜撤下了小报里已经排好的那一页。” 果然,时间对得上。 任白芷心里迅速盘算了一番,倘若崔捕头昨日上午才得知消息,那周虎大概率尚未逃远,他们确实还有时间。 她不再迟疑,立刻安排道:“既然来得及,那就要尽快行动。靠我们几个人,没办法直接抓住周虎,但可以借百姓的怒火给衙门施压!” “法子呢?”任一多问。 “把昨夜撤下的印刷页翻出来,重新夹回小报里!已经送去各书坊的那批小报,我们一家家找回,塞入新的一页;至于已经分发到百姓手里的,就立刻安排人家家户户再补送一张。” 任一多点头,心中已有数:“最快明早,消息能全部铺开。” “那就先送衙门附近和乐府周围!”苏温景立刻补充,“乐府因为灵灵之死,人人自危,消息一旦传开,势必引发骚动。而且乐府周边住着不少达官显贵,能绕过衙门,直接把事情闹到朝廷里去,那是最好不过的!至于弯角巷,最后再送,免得惊动周虎的那些同党。” “好,就这么办!”任白芷果断应下,随后问道,“舅舅,你手上可有周虎的画像?” “没有,不过我可以马上画一份。”苏温景很快明白了她的意图,“画好后,你们也一同帮忙临摹,多印几份,随小报一并散发出去。” “我来!”蔓菁立刻举手,大概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眼中满是坚定。 “这件事请人做就行,你有更重要的事。”任白芷拦住她,目光沉稳地看着她,“你必须去拦住徐胜舟。” 蔓菁一愣:“可大娘子,方才不是你不让我去找他么?说是怕我添乱。” “那是因为你当时太激动了,冲去找他只会坏事。况且,你知他现在在哪里?”任白芷反问。 蔓菁一时语塞,显然没考虑到这一点。 “他不会在家,更不会待在衙门。”任白芷仔细琢磨了一会儿,转头看向苏温景,“舅舅,你还记得周虎的落脚点吧?把地址写给蔓菁。” 苏温景立刻取过笔墨,唰唰写下周虎的藏身之处。 任白芷接着对蔓菁说道:“你就假装路过,引徐胜舟出来,把我们的计划告诉他,不论用什么方法,务必阻止他独自行动,明白吗?” 蔓菁接过纸条,深吸一口气,郑重点头:“明白!” 任白芷不耐烦地催促:“那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的!” 可就在这时,任一多突然弱弱地开口:“那个,之前为了撤回那页报道,我已经额外花了八十多贯。现在又要请人重新送报,还要找人临摹画像,怎么也得两百贯才能搞定。但我手头紧,估计只有几十贯。” 任白芷立刻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毫不犹豫地说道:“行,三百贯算我头上。” 任一多眼睛一亮,刚想撒娇感谢,却听见她紧接着补了一句:“不过以后你的小报利润,分两成给我。” “姐,你这是不是趁火打劫?”任一多委屈地嘟囔。 “你还知道趁火打劫啊?”任白芷伸手揪住他的耳朵,毫不客气地反问,“灵灵这案子帮你的小报涨了多少销量,你以为我不知道?离真相大白就差最后一步了,你竟然还在这儿跟我算钱?” “你别怪一多。”苏温景见状,倒是开口替任一多说话,“这案子报出来后,他的小报没少被人骚扰警告,前些日子甚至被人告发内容不合规,差点被强行封了。他花了不少钱才摆平,才会这么拮据。若不是陈淮那些人顾忌着他爹是个六品大夫,书坊恐怕早就被人拆了。” 任白芷闻言,心头的怒意顿时更甚,还有没有王法了?! 她冷笑一声,沉声道:“行,钱我出了,利润你只需要分我一成,不能再少。但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你记得找我商量。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事情都能靠钱解决,若是觉得不能,那只说明钱还不够多。 正因如此,她才要拼命赚钱。 任一多见她如此爽快,毫不犹豫地答应:“好!” “任大娘子?”背后响起黄彪的声音,带着几分惊喜,“真巧啊。” 任白芷转身,瞥了眼他身后一群泼皮,唇角微勾,“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黄彪上次见她这笑,就被送进衙门,顿时警觉,“想干嘛?” “帮我送点东西。” “送什么?” “报。”任白芷语气淡淡,“送遍全城,早上家家户户一开门就能看到。” 黄彪一愣,旋即笑了,“我们是泼皮,不是送报工。” “每人五十文,送完即付。”任白芷神色淡然,“有钱拿,还能替天行道。” 黄彪眯起眼,“怎么个替天行道?” “把奸杀民女的鼠辈送进大牢,算不算?” 这话一出,四周瞬间安静下来。黄彪的小弟们一个个睁大眼睛,眼底燃起一抹跃跃欲试的兴奋。正是正义感最盛的年纪,这种事,干起来痛快! 黄彪沉吟片刻,忽地一笑,“要不要全城都知道?” 任白芷微微一顿,似笑非笑,“你若有办法,价钱另算。” “成交!”黄彪一拍大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任大娘子,咱们可真是生意上的老熟人了。”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嘴角一咧,笑得痞气十足,“不过嘛,价钱就不用另算了,我倒是想要点别的福利?” “哦?”任白芷淡淡抬眸,“黄爷想要什么福利?” 黄彪凑近,压低声音,“比如,陪小爷喝一杯?” 任白芷眉梢微挑,似乎认真思考了一瞬,而后缓缓开口,“不行。” 黄彪挑眉,“怎么,怕了?” 任白芷轻笑一声,声音不疾不徐:“我这人喝酒容易上头,万一喝多了,又把你们送进去了,可不美啊?” 小混混们先是一愣,随即轰然大笑:“黄爷,悠着点,别真让任大娘子再把我们卖了!” 如今这些小弟赚着任白芷开的工钱,之前那些小芥蒂早就一扫而空。 黄彪被她噎了一下,哭笑不得,答道:“行,不喝酒,陪小爷多聊两句总行吧?咱们这么有缘,每次见面都能,发生点什么,是不是也该算半个朋友?” 任白芷挑了挑眉,故作认真地思索片刻,继而微微一笑,“生意上的朋友,确实该好好处着。” 黄彪眼睛一亮,正想趁胜追击,就听她补了一句,“那这次的生意,能不能给个友情价?” 黄彪:“……” 身后的小弟们肩膀狂抖,憋笑憋得快抽筋。他们的老大平日里巧舌如簧,但每次对上这位娘子就哑火。 黄彪嘴角狠狠一抽,啐了一口:“任大娘子,讲生意归讲生意,莫要占小爷便宜!” 任白芷抬手轻拍他肩膀,笑盈盈道:“彼此彼此,黄爷,谈生意,就莫论感情。” 黄彪盯着她狡黠的眼神,最终败下阵来,闷声笑骂:“行吧行吧,老子认了!” 任白芷一拱手,嘴角一勾,笑向众人道:“那咱们的围堵,开始。” 第60章 靠山山倒 许家当铺内。 徐胜舟推门而入, 屋内昏黄的灯光映得李紫芙的侧影朦胧,她坐在账台后,修长的手指拨弄着一串铜钱, 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中尤为清晰。 听见动静,她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笑道:“怎么,升了官反倒愁眉不展?” 语气里带着几分随意, 仿佛面前的人并不是方才在衙门里被非议的捕快,而只是那个从小与她一起长大的徐胜舟。 徐胜舟叹了口气, 在她对面坐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语气低沉:“升职?呵,我倒宁愿没这功劳。” 李紫芙手中的铜钱顿住,抬眼望向他,眼神微微一凝:“衙门里不好过?” “何止不好过?同僚们都说我忘恩负义, 踩着自己师父上位。”徐胜舟嗤笑一声,笑意里尽是冷意。 李紫芙看着他, 片刻后轻哼道:“衙门里那帮人, 哪有什么真正的义气?你我这样的出身,早该明白,世道本就如此。” 顿了顿, 她语气放缓,“再说,你抓的, 确实是真凶。” 徐胜舟抬眸看她, 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愿多谈自己的困境, 便转而问道:“这几日,那姓黄的泼皮,常来找你。” 李紫芙手一顿,目光微微一沉,随即扬起眉梢:“衙门还管这个?” 徐胜舟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语气略显沉重:“那黄家小子,本是衙内,爹去外地做官,自己一个人在京城,无人约束,便天天与地痞混一起,也混得些名声。你们又不是没在他手下吃过亏。” 第70章 谁知李紫芙却轻轻一笑,似是毫不在意地说道:“分明是他在堂嫂手下吃了亏。” 说到这里,她神色微敛,语气带着几分坚定,“堂嫂让我与他们接洽,那便是信得过的。” 徐胜舟盯着她,沉默片刻,才道:“你倒是鲜少如此信任旁人。” 李紫芙闻言,唇角微扬,眼底浮现几分复杂之色:“堂嫂不是寻常人。” 徐胜舟想到这次抓人,任白芷确实出力甚多,沉吟片刻,难得地点了点头:“若不是她设法用民间舆论施压,又让她的小丫头拖住我,免得我一时冲动,我们未必能顺利抓到周虎。” 他顿了顿,声音微沉,“可惜,周虎刚进牢里,就畏罪自尽了。” 李紫芙眯了眯眼,似笑非笑:“所以,陈校书之子,又逃过了制裁?” 徐胜舟冷笑,握紧拳头:“陈淮还是被关了,只是罪名轻得可笑,「教唆不当」,顶多关上五天。” 他侧头看向李紫芙,似是有些犹豫,最终还是说道,“你那堂嫂得知后,托我给陈淮带句话。” 李紫芙挑眉,“哦?什么话?” 徐胜舟缓缓道:“灵灵临死前,怀了他的孩子,两个月了。” 李紫芙指尖微顿,随即轻嗤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不愧是堂嫂,杀人诛心。这男人不在意女人,还能不在意骨肉?” 徐胜舟沉声道:“不仅如此,她还查到陈淮身子不好,难有子嗣。陈校书三代单传,陈淮好不容易能留下个后,竟是被他亲手杀了。所以听到这个消息后,陈淮备受打击,在狱里,自杀了。” 李紫芙轻笑一声,神色漠然:“自作孽,不可活。” 只是被他戕害的女子,却也没了后。 徐胜舟侧目看她,眉头微挑:“你这话倒是越发像李家人了,文绉绉的。” 屋内一时沉寂。 良久,李紫芙轻轻拨弄着铜钱,似是随意地说道:“要不,你也多读点书吧。” 徐胜舟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失笑道:“你竟也开始劝我读书了?” 李紫芙理了理袖口,漫不经心道:“不是劝,只是觉得你若读书,兴许会少些烦心事。” 徐胜舟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少些烦心事?” 李紫芙撑着下巴,语气随意:“你如今升了职,手底下管的人多,做事要比从前谨慎得多。可你这脾气,还是从前那般直来直去,难免会让人抓住把柄。若多读些书,学学弯弯绕绕,兴许能少走些弯路。” 徐胜舟盯着她片刻,忽然问道:“你呢?你可还盼着嫁入高门?” 这话一出,屋内一时安静。 李紫芙手指轻轻敲了敲账台,神色平静,片刻后,她摇了摇头:“盼过,但如今不盼了。” 徐胜舟有些意外,凝视着她:“为何?” 李紫芙轻笑,顺手将拨弄的铜钱推到一旁,语气淡然道:“从前总觉得,若能嫁入高门,便能洗去出身,也不必再被人瞧不起。可如今我明白了,出身是改不了的,与其指望旁人接纳,不如自己活得自在。” 她顿了顿,眼中透着几分从容:“我如今在帮堂嫂寻些值得投资的铺子,已经颇有成效。每月能分得五贯钱,若长久做下去,日子未必比高门妇人差。” 徐胜舟听着她的话,握紧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眸色晦暗不明。 她变了,变得不再执着于那些遥不可及的高门富贵,不再满眼都是如何“脱离”自己的出身,也不再满心想着如何攀上更高的枝头。 她变得独立、自信,甚至比他还要清楚自己该走的路。 “你倒是想得明白。”他低声道。 李紫芙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语气带着些调侃:“怎么,你还想劝我继续做高门贵妇梦不成?” 徐胜舟回过神来,敛去心绪,轻笑着摇头:“倒不是。” 只是,他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滋味。 从前,他也总想着日后出人头地,待自己能立足京城,或许便能让她的梦想成真让她有机会接近那些高门大户,有机会嫁入她想嫁的家族,不必再被人轻视,不必再为自己的出身而感到羞耻。 他一直觉得,自己能帮她做些什么。 可现在,她似乎不需要了。 徐胜舟垂眸,看着桌上那串铜钱,金属的光泽映着昏黄的灯火,竟有些刺眼。 “再说了,若是靠嫁人过活,总归要看人脸色。哪像现在,我自己能赚银子,爱买什么买什么,爱吃什么吃什么,多自在。”李紫芙语气轻快,似乎对如今的生活很是满意。 徐胜舟心头微动,张了张口,却终究没有说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或许是期待她回头看他一眼,像从前那样,对他说些“你以后若当了大官,可别忘了提携我”之类的话。 又或许,他只是,不愿看到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其实,从她被她爹接回家那天开始,他俩就不再是一个阶层的人了。 再不济,她也是个良民,李家又是百年医学世家。 可他呢,还是妓女之子,最低贱的贱民。 李紫芙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继续聊到:“靠山山倒。还记得邓小娘子吧?” “邓御史家那个?”徐胜舟自然记得,当初李紫芙为了攀上邓家,在那个小娘子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 “她爹被贬出京,如今京中谁还肯搭理她?那些曾经围着她巴结奉承的小娘子们,一个个避之不及,恨不得从未认识过她。”她轻笑道,有些惬意。 徐胜舟沉默,不知如何接话。 李紫芙却不在意,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漫不经心地回忆道:“前些日子,她来了当铺,当掉了一条露华浓的裙子,那可是她最喜欢的一件衣裳。我还记得她曾穿着它去赴宴,故意从我面前走过,连个正眼都不愿施舍,如今却为了多当些银子,主动与我攀交情。” 她顿了顿,似笑非笑地补充道:“当时她笑着唤我一声「紫芙妹妹」,亲热得仿佛我们从小长到大一般,可惜啊,她到底不是个做戏的好手,那眼神里的不甘,怎么掩都掩不住。” 徐胜舟听着她的话,抬眸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平静,似乎并未因往日恩怨而心生快意,反倒是透着几分清醒的冷漠。 “那你是怎么回的?”他问道。 李紫芙轻轻一笑,慢悠悠道:“我自然是顺着她的意思,客客气气地唤她「邓姐姐」,还故意多给了她五百文,让她回去还能买几斤米。” 徐胜舟微微一愣,随即忍不住失笑:“你这算是可怜她,还是嘲讽她?” 李紫芙耸耸肩:“我可怜什么?我只是让她尝尝,被自己曾经看不起的人施舍的滋味。” 徐胜舟盯着她片刻,眼底情绪莫测,半晌才轻叹一声:“你如今,倒又有点儿时的匪气。” 李紫芙摇了摇头,语气淡然:“都是低贱出身,再怎么装模作样,也改不了。曾经我以为,收起自己的利爪,便可攀附上权贵,保我一生。可如今才明白,靠山再高,也有塌的一天。与其仰仗旁人,不如用自己的利爪,抓稳点。” 徐胜舟望着她,心头不禁生出几分复杂的情绪,良久,缓缓道:“所以,你现在只信自己?” 李紫芙轻轻一笑,目光带着一丝戏谑:“也不尽然。若非信得过堂嫂,我又怎会愿意跟她做事?” 徐胜舟垂眸,握紧了手中的茶杯,指腹微微用力,似乎在掩盖什么情绪。 “那,我呢?”他声音低哑如蚊子。 李紫芙并没听清,追问道,“说什么呢?” “时辰不早了。”徐胜舟站起身,收了收刀,应道,“我去继续巡逻了。” 与此同时,侯府的一所小院里。 “你确定你打听的没错?”一个四十出头的风情少妇问她的女使。 “是,说是陈淮自尽了。”女使低头回答道。 “好了,我知道了,先去歇息吧。”少妇摆摆手。 “是,夫人。”女使依旧低着头,退出了少妇的房门。 这个老侯爷的续弦三夫人,平日里总是云淡风轻的,想不到也会对这妓女被杀案感兴趣,每天要派人去街上问三四次最新的进展。 待屏退女使后,少妇呆呆地望了窗外许久,自言自语道,“虽然杀不了那个陈老贼,但我让他绝了后,也算为你们报了仇了。” 许久她低下了头,眼睛里含着泪,说道,“很快了,我就来陪你们了。” 第61章 来自夫家的劝言 李家的餐桌上。 老太太的胃口不太好, 简单吃了两口后就放下了筷子,见餐桌上的人都安静地吃着饭,她便率先开了口, “你娘的身子这几日见好,以后晚食,就一起吃吧。” 大家连连点头应和,一旁的太太王氏对着任白芷问道, “听说白芷第一个月从刘记领了十几贯月钱?那是比我这边能给的多。” 第71章 还未待任白芷开口,老太太给王氏夹了一块鱼肉, 笑着打岔道,“你这身子刚好些就去药铺里忙,多补补。” 王氏连忙恭敬地陪着笑,“老祖宗哪里的话,这都是孙媳妇应该做的,只是可气我这身子不争气, 还让老祖宗挂念。” “嗯,只管歇着。李林竹如今离了家, 账目可以让蔓菁帮着看, 她看账是我手把手教的,靠谱。”任白芷也顺着说道。 “林竹在家也是优先去太医局上学,年底还有考试, 先把医官考下来再说。”太太王氏被任白芷这么一提醒反而更来劲了。 “家里现在都没有个正儿八经的医官坐诊,之前在我们这稍微有点身份的熟客,这几年都被独胜元那家抢走了。今年更甚, 除了侯爷跟蔡大人以外, 咱们李家的医师,到现在是一个三品以上的官员家都没问诊过了。想当初他爷爷还是医官的时候, 咱家可是大内指定的医药家之一。” “跟那个孽障有什么关系。”一旁的老太太不等王氏说完便直接打断了,脸色非常不好,“要不是他那个入宫的妹妹,那么多医药世家,哪儿轮到咱家?” 见老太太有些不快,王氏连忙道歉道,“是孙媳妇儿嘴笨了。当年多亏了姑母照拂,不过爹去世后,姑母也与咱家生疏了。” “休胡说!她也不好过,虽有个婉容的封号,但膝下也就两个皇女,娘家帮不上忙也就算了,之前还给她添过乱。她那个小女儿,十几年前晋冀国长公主后,就再没被想起过。如今早过二十,婚事一直被搁置,她做母亲的,也愁啊。你称她一声姑母,没法雪中送炭也就罢了,哪儿还有得了锅子想要灶的理。”老太太再次教训道。 “老祖宗教训的是。”王氏连连点头赔不是,“这快要入秋了,药铺里刚入了一批上好的人参,其中两根可谓极品,到时候给姑母送去。” “大内里缺你两根人参?”老太太说道,见王氏神情确实是认错了,便继续说道,“罢了罢了,心意是好的。你且按着我那个养心丸的方子,把用那两根人参做好的养心丸送去吧。上年龄了,总归是要偶尔补补。” “老太太也会写药方?”一旁的任白芷吃惊的问道,无意间转移了话题。 “瞧你说得,李家药铺里十之八九的熟药方子都是老祖宗的手笔呢。”王氏解释道。 一旁的老太太听闻此言,脸上也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得意。 “真的假的?”任白芷明显很吃惊,随即问道,“可是我记得药铺的熟药都叫太医局丞什么什么的,像那个卖的最好的疏风散,全称不也是叫太医局丞疏风散么?” 老太太的神情暗了下来,吃了一口茶,并没有正面回答任白芷的问题。 一旁的太太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赶紧接过话说道,“爷爷曾官至太医局丞,这些方子冠上他的官职名,就更容易卖出去。人嘛,总会更容易偏好一些名气大的东西。” “那老太太有没有些什么类似于官阶一样的封号么?”任白芷并没有察觉出来老太太的不悦,继续问道。 “你说的是诰命么?若是我儿子,孙子,争气些,倒是可能为我讨一个来孺人来。”老太太轻哼了一声,随后对着王氏说道,“咱二房也不知是不是风水不好,人丁少些也就罢了,怎么偏偏大房那些个整天不务正业的家伙,反而命好,养出了个李林兰来。怕是以后那个何氏,还能讨个安人的封号来咱面前炫耀。” 一旁的任白芷对老太太言语有些不满,开口争辩道,“靠别人得来的封号有什么趣,要我说,老太太这一身本事,本就值得一个封号。” 任白芷本还想指责老太太这种把自己的追求强加在别人身上的行为,但考虑到老太太是长辈,最终还是住嘴了。 老太太在听了任白芷的话后,愣了许久,然后大笑起来,说道,“你看看这丫头,都是些说笑的话,她还当真了。”边说边给任白芷夹菜,“你呀,这鸭舌都归你了,就你话多。” 任白芷并没有明白老太太为啥突然间就乐了,但她还是礼貌的接过了老太太夹的菜,继续说道,“我之前以为老太太的医术只够给闺房女子看诊,现在才知道,原来老太太的医术早就无声无息地救了外面千千万万的人。”只是可惜,那些人永远不知道老太太的名字。 “无声无息呐。”老太太喃喃地重复着任白芷的话,然后笑道,“李家的熟药,尤其是咽口舌一类的熟药,可是一直名声在外。怕是你自己孤陋寡闻不知道罢了。” “那是李家的名声,又不是老太太的名声。”任白芷嘟囔着说道。 听到任白芷这话,老太太心里竟然生出一丝老来遇知音的情愫。 是啊,十四岁出嫁,替李家入赘了继承人,所有人都说她是李家的好女儿,好娘亲,好婆婆,好奶奶,到现在是祖奶奶。 从没有人在意过她除了李家以外的自己,她也有悬壶济世的壮志,也有妙手回春的医术,但除了几个女儿人家,没人知道。 “这有什么差,谁不知道现在李家是老太太作主,更何况女子嫁入夫家,自然就是夫家的一份子,夫家的名声,自然是自己的名声。”王氏对着任白芷的话反驳道,有些指桑骂槐的意思。 但是任白芷并没有听出来,还跟着附和,“也有理,我只是觉得可惜了点。” “你一个丫头片子,替我觉得可惜?”这下连老太太都跟着笑了。 “是啊,百年后,人们提起李家的养心丸,大家可能就记得一个山水李家太医局丞养心丸,会以为这是做过太医局丞的祖爷爷写的方子,再没人会知道这是老太太的方子,不觉得有些可惜么?”任白芷回答道。 可没想到,这话刚说出去,饭桌上就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但很快就被王氏打破了,“如果这些方子都由老太太的亲曾孙传承,不被大房那些个抢去,哪怕是百年后,也会以老太太的名传下去的。”王氏边说边给任白芷使眼色。 “你娘说的对,我虽看着还硬朗,但天也有不测风云。若哪天我真去了,大房仗着自家人口多,要求按照人口分家产,那可咋办?你知道水柜街那个开染店的余家?去年冬天余老太太没了以后,就因为她亲儿子一直不成家,整个染店都被她那个没血缘的三个庶子瓜分了,就给她那个亲儿子留了一处小宅子。” “可怜余老太太一辈子泡在染缸里过日子,这才有了如今余家这三开门的染店。结果呢,为别人做了嫁衣裳。”老太太也附和道,“若大房是个识趣的也罢,但偏偏,你那个大伯,总觉得全天下都欠他的,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可一点没随他大爷爷。” 任白芷听明白了,开了口问道,“那老太太的意思是,一点都不给大伯家留?” 老太太听她这样说,方才的知己之情瞬间没了,冷冷地说道,“留他们一个药铺跟一处宅子,足矣。” 任白芷微微点点头,也不再说话,左右是李家的家产,怎么分都跟她没关系。 老太太轻轻颔首,语气和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白芷,你到底是李家妇,成日操持别人家的金银铺,难免让人说闲话。女人家啊,终究还是以夫为天,家里和和美美,才是正经。你瞧你婆母,官人在家的时候便一心侍奉,开枝散叶,不在家的时候也要管着药铺,一年到头,哪有功夫想旁的?” 任白芷放下筷子,抬眼望向老太太,似笑非笑地道:“老太太的意思,是要让我把金银铺的事丢下?” 你知道那金银铺每月给我赚多少钱么! 老太太轻哼一声,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道:“宅门外毕竟不是女人家该操心的事。你年纪轻轻,正该好好学学你婆母,管管李家的药铺,免得日后外人说你无所事事。” “管管药铺就算有所事事了?”任白芷笑了,语调不疾不徐,“老太太一手创下这偌大的基业,可到了百年后,怕是只剩下「李家」二字,没人会再提老太太的名字。” 老太太微微一怔,抬眼看向她,眼底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神色。 王氏却在一旁皱了皱眉,不悦地道:“白芷,家中大小事务,都是以夫家为重。你现在是李家的媳妇,李家的名声,自然就是你的名声,何须计较这些虚名?” “倒不是因为虚名,是因为我很贵。”任白芷正色道,“金银铺上月,给我分红了三十四贯,不出意外的话,这月的分红有五十六贯,下月应该还能再多出三成。李家药铺三家的总利润,每月也不过五十贯。” 这些数字一出,王氏与老太太微怔,之后便不再言语。 吃过饭后,两人将老太太送回屋,准备各自回屋时,任白芷叫住了王氏。 王氏本想以为她是要继续炫耀她的月钱,未料到任白芷却从袖中取出一只沉甸甸的荷包,轻轻地放在王氏面前,缓声说道:“李林竹走的匆忙,估计没带上什么钱。这些银子,劳请太太带给外祖父吧。被贬在外,又生着病,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 第72章 她就曾因为外婆去世时,家里没凑够手术费,而后悔了一辈子。 王氏一怔,抬眼看她,见她神色平静,语气温和,不像是故意试探,也不像是刻意讨好。她下意识地接过荷包,入手便知其分量不轻。她微微一捏,心中估算,这少说也有五十两银子。 “白芷,你……”王氏的声音略微发颤,她在李家过了大半辈子,早已明白女子在夫家即便掌着中馈,手中也未必能真有多少可随意支配的银两。更何况,像五十两这样的大数目。 她不是没想过给娘家接济些,可李家说到底只是药铺世家,虽算富庶,却并非真正的世家豪族。她的嫁妆多年下来,也大都填补了李家这二房的用度,如今能给娘家送去的,少之又少。 可眼下,这个嫁进来不过数月的小妇人,却二话不说就拿出五十两银子,让她带回娘家。 她一时不知道是感动,还是心酸。 王氏沉默片刻,方才低声问道:“白芷,刘记真能给你这么多银子?” 任白芷听了,却只是淡淡一笑,“我给他们赚的更多。” 她说得轻巧,可王氏却不敢当真,刘记就算再给她高月例,也不可能短短一个月就存下这等数目,心下有了猜想,她或许还动用了自己的嫁妆。 王氏的喉头微微发涩。她抚着荷包的布料,指腹来回摩挲,最终低声叹道:“你还年轻,不该如此。” 任白芷闻言,却只是笑了笑,目光坦然地看着王氏,“太太,这话说来倒是奇怪了。一个女子嫁入夫家,该当孝敬公婆、照顾夫婿、打点中馈、主持家务,这些道理,我都懂。可若连自己想给娘家送些银子,都要反复权衡思虑,那这辈子,是不是便白活了?” 王氏怔住,望着她那双澄澈的眼睛,心中猛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是啊,她这一生,为夫家操持一切,精打细算,思虑周全,生怕自己有半点逾矩。可到了最后,她的嫁妆还是落入公中的账册,连想给娘家送些银钱,都要瞻前顾后。 可如今,自己过门不到一年的儿媳,却毫无顾虑地将五十两银子塞到她手里,让她送回去。 她鼻头微微发酸,低下头掩饰眼中的湿意,半晌,才轻轻地点头,“是该如此。” 这句话,不止是对任白芷说的,更像是对她自己。 第62章 合约欺诈 任白芷与刘记金银铺合作的交易所生意, 本算得上顺风顺水。 初时,行情平平,新开户的客户寥寥无几, 每月交易量不过一千贯上下,刘记按规收取百分之五的手续费,算下来,每月不过多添五十贯的进账。而其中, 依照合约,她仅能分得十五贯。 可任白芷素来不急。 她等着, 等着第一批开户之人尝到甜头,靠着买卖交引金银小赚一笔,便纷纷化作了最好的活招牌,逢人便道开户之利,替刘记白白做了宣传。 消息传开,势如燎原。 十二月时, 交易量已翻了数倍,单月直逼五千贯, 依合约之约, 她应得分成五十贯有余。任白芷望着账册,心中暗喜——这回,终于可以坐享其成, 银钱自来。 谁知,今日,也就是, 刘记结银之日, 到她手中却依旧只有三十贯月钱。 三十贯? 任白芷微微皱眉,虽未当场发作, 却已起了疑心,遂亲自登门去问何苏文的母亲,刘韵。 刘韵端着茶盏,神色淡然:“此铺子并不在我名下,我不过是偶尔帮衬一二,真正掌事之人,乃是我二哥。” 茶烟袅袅,话语轻飘,任白芷心底却倏然泛起不祥的预感。 她怕不是,被算计了。 果然,待她找到刘记真正的掌柜刘元红,对方不慌不忙地翻开合约,语气波澜不惊:“此合约乃是你与刘韵单独签订,所用印章亦是刘氏私章。既如此,你的分成,自当依照刘氏所得来算。” 言下之意,她所分的,不是金银铺的收益,而是刘韵作为小股东,每月从刘记分得的那区区一百贯,而她不过能从中取三成,便是三十贯,永远都只是三十贯。 至此,她才恍然大悟,偌大的金银铺,背靠大理寺少卿的金银铺,竟然,也会与她玩这等合约欺诈。 任白芷捏紧了手中的账册,指尖微微泛白,心底的寒意却比这冬日更深几分。 自刘记金银铺那一日回来,任白芷彻夜难眠。 她反复翻阅账册,推演自己可能忽略的每一条细节,然而事实摆在眼前,那张合约上的章,确实是刘韵的私章,所以自始至终都只算作刘韵个人的承诺,而非刘记金银铺的正式契约。 她确实吃了个闷亏,若无凭无据地去争辩,恐怕只会被人劝句自认倒霉。 但任白芷偏偏就不信这个邪。 因为她清楚,商场如战场,历史教训在眼前。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于是,她花了几日时间,仔细研究宋朝的律法,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依《宋刑统》,若商家以欺诈手段隐瞒合约关键条款,致使对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签订不利条款,可诉诸衙门,请求判定合约无效,并追讨应得之利。 一念至此,她敲定了方向,去衙门告刘记! 然而,这一条路,远比她想象的更难走。 她先是找到了城内几位名声在外的讼师,希望他们能接下此案,可当她把刘记金银铺的名字亮出来时,那些原本慷慨激昂、谈吐不凡的讼师却立刻噤了声。 “这案子,我接不了。” “姑娘,恕在下直言,刘记金银铺背靠大理寺少卿,你若只是寻常银钱之争,尚可周旋,可若你要堂堂正正地与他们对簿公堂,那可是捅了马蜂窝。” “在下有妻儿老小,恕难从命。” 任白芷一连跑了三家,听到的都是相似的推辞。 她气极反笑:“这世道难道是大理寺少卿的家人便可为所欲为,合约欺诈,连官司都不能打?” 有讼师摇头叹息:“姑娘,话虽如此,可谁敢去撼这棵大树?你若是个男子,或许还有几分胜算,可你是女子,就更难了。” 任白芷听得心里冷透了半截。 她不是没想到刘记的背景会让讼师们有所顾忌,但她没想到,在这个法度森严的朝代,律法并不是人人可依的公道,而是要看对手是谁。 既然名声在外的讼师不敢接,那她便换个法子,找那些愿意赚高价、不畏权势的讼师! 可是,真正愿意接下她这个案子的讼师,却是一群让她啼笑皆非的货色。 这是她在任一多的书坊里面试一下午后得出的结论。 有人一开口就问:“你这案子,我可以接,但姑娘你可知,我这辩论之术乃是祖传绝学,十两银子一张诉状,公堂上开口一次另算。” 她问:“另算多少?” 对方笑眯眯地伸出一根手指:“五百两。” 任白芷冷笑:“五百两?这怕不是比官府判我赢了都赚得多?” 也有人满口承诺,夸下海口:“这案子交给我,我包你赢!” 任白芷挑眉:“你如何包我赢?” “呃……我,我见多识广,巧舌如簧,只要在公堂上胡搅蛮缠,让他们自乱阵脚,姑娘你定能赢!” 任白芷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她冷冷道:“我告的是合约欺诈,不是去公堂上演杂耍。” 最离谱的是一位自称“汴梁第一讼师”的老者,他听完她的案情后,摸着胡须沉吟良久,最后抬头,一脸严肃地说:“这案子难是难了些,但若姑娘愿意加点银子,我可以施法。” “……施什么法?” “让刘记那边的人在公堂上突然舌头打结,话都说不清!” “……” 任白芷心中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熄灭。 这世上靠谱的讼师不敢接案,愿意接案的又是些江湖骗子,她若真将自己的胜算寄托在这些人身上,怕是还没上公堂,自己的钱就先被讼师们分了个干净。 她气得甩袖而去,心中已有了决定,既然无人可倚,那便自己上! 可当她将决定告诉任一多时,后者当场愣住,连连摆手道:“万万不可!朝廷律法虽未明文禁止女子做讼师,可公堂之上,若审案之人见你乃一介女流,难免会生偏见,认为女子唇舌无力,不能以理服人。此事,怕是不利于案子审判!” 任白芷闻言,冷笑一声:“只因我是女子,便不被信服?” “正是。”任一多叹了口气,“官府尚且如此,旁人更是如此。你若亲自上公堂,恐怕本就不高的胜算,会归零” 任白芷沉思良久,终于缓缓道:“你说得对。” 任一多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会这般轻易接受。 管谁上场呢,只要能赢官司,拿回自己的钱。 “既然我亲自上公堂,不利于案子审判。”她轻声道,“那便换个法子,我在幕后准备辩词,你来上堂。” 第73章 “我?”任一多指了指自己,惊得连连摆手,“不可不可!我啥都不懂,哪能上公堂对质?” 任白芷定定地看着他,眸光深沉:“你只是缺少训练。” 她语气笃定,像是对自己,更像是对他说服。 当下,她将案情细细讲述,又列出可能遇到的难题,并挑出几条对己方有利的律条,细细拆解给他听。接着,她直接让任一多扮作讼师,而她自己则扮作刘记金银铺,模拟官府审案的情形,让他当场辩驳。 可惜,才试了半日,她便发现不行。 任一多虽然记性不错,能把论点都背下来,但公堂上讲究的不仅是论述,更是辩才。 她步步紧逼,列举漏洞,他便有些慌乱;她言辞犀利,话音未落,他便词穷语塞。 到最后,他一头冷汗,几乎被她问得无言以对。 任一多苦笑道:“姐,这讼师怕是我做不来。” 她蹙眉,未曾言语,心里已是盘算着,若李林竹在此变好了,他口才好,知识面丰富,脑子也灵活。 而且,他俩如今关系很铁,想来也不会收她太多钱。 若是再找不到合适人选,她恐怕真的只能硬着头皮亲自上场了。 “听闻任娘子在找讼师?” 忽然,门外传来一道声音。 任白芷和任一多皆是一愣,转头看去,只见门口立着一个人——黄彪。 他靠着门,眼神却透着几分狡黠,嘴角扬起一抹略带玩味的笑:“巧了,我也可以兼职讼师。” 还未等任白芷开口,只见蔓菁的身影匆匆赶来:“大娘子,这案子,怕是有麻烦了。” 任白芷觉得蔓菁的话更重要,于是先问向蔓菁:“怎么?” 蔓菁四下瞥了一眼,又看到了黄彪,她警惕地侧身跑到任白芷身边,然后才压低声音道:“徐胜舟说,这案子,刘少卿过问了一句。” 短短一句话,却比任何惊雷都来得震耳欲聋。 刘少卿,堂堂大理寺少卿,位高权重,竟然会亲自过问此案? 这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官场上的人,最懂得如何“不动声色”地施压。衙门里但凡还有点眼色的,听到刘少卿三个字,谁还敢秉公断案? 方才还站在练习诉讼的任一多,索性坐了下来,叹了口气,道:“刘记金银铺背后有他撑腰,咱们这案子,怕是胜算无望了,要不,姐,你还是去跟刘记私下和解吧,三十贯每个月也不少了。” 任白芷默然不语,指腹摩挲着自己那张已经写满诉状的纸。良久,她蓦地一笑,眸中却无半分惧意,反倒隐隐透着一丝冷意。 “胜算无望?未必。” 蔓菁一愣,疑惑地望着她:“大娘子,这都。” “刘少卿为何要亲自过问?”她缓缓开口,声音不疾不徐,却透着丝丝冷意,“若这案子对刘记金银铺无关紧要,他何须出面?他既然过问,说明他也知道,若这案子真闹大了,他们不占理。” “既然不占理。”她轻笑了一声,眸光微亮,“那就说明,这案子并非无胜算。” 她并未指望朝堂上哪个大人物能替她主持公道,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她不会另辟蹊径。 官场上,有官场的规矩;可民间,也有民间的舆论。 她低头,望着案上诉状,缓缓开口:“既然刘少卿怕此案闹大,那我偏要让它闹得更大。” 然后,她才看向黄彪,轻笑问道,“黄爷,这讼师,还有兴趣兼职么?打赢的钱,二八分,你二。” 黄彪见她笑得灿烂,自己的嘴角也不自觉地往上翘,说道,“甘愿奉陪。” 第63章 风起于微末 任一多的小报, 一夜之间铺满了汴京大街小巷。 《刘记金银铺欺诈案——商贾诚信何在?》 《合约白纸黑字,凭何翻云覆雨?》 《买卖讲究契约精神,大理寺少卿家如何执掌公正?》 短短几日, 街头巷尾的茶坊酒肆,已经有不少人都提及此事,街头巷尾,好些商贩茶余饭后也会低声议论几句。 “你听说了吗?刘记金银铺的案子……” “那可是大理寺少卿家的买卖, 谁敢告他们?” “可那任氏的理儿也站得住脚啊,合约分明写着按比例分成, 如今反悔,确实有点不讲究。” “嘘——小声点,小心祸从口出。” 议论虽起,但终究不成气候。 毕竟,这不是人命关天的冤案,也不是什么欺压鳏寡的惨事。刘记金银铺再不讲究, 那也是汴京数一数二的大商铺,一般人买金买银, 照样得去他们家。更何况, 市井百姓真正关心的,不过是柴米油盐,谁会为了一个女商人的官司较真? 更何况, 刘记背后站着的,可是大理寺少卿。 风虽起,却远未成势。 * “看来, 靠舆论施压, 收效甚微。” 夜色深沉,任白芷坐在灯下, 手指轻叩桌面,沉思着。 任一多皱着眉道:“也不是没效果,只是姐,这事儿跟灵灵那事儿不一样。说到底,咱们的立场也不够悲惨。若咱们是孤儿寡母,被他们逼得倾家荡产,这些百姓或许还能义愤填膺几分。可如今你分明是个赚钱的女商人,虽说被坑了钱,可对旁人来说,也不过是商贾之间的利益之争,远没有命案来得震撼。” “不够震撼。”任白芷低喃了一句,忽然轻笑了一声,抬眸道:“既然如此,那就让它更震撼一些。” “姐,你的意思是?” 她缓缓开口,语调轻缓,却透着一丝锋芒:“既然百姓不觉得这事儿可悲,那我们就让他们看到,这不仅仅是我一人的事。” 任白芷眸色微动,眼底浮起一丝狡黠的光:“明日,我们再出一期小报,主题便是——‘刘记金银铺的契约陷阱:今日是我,明日会是谁?’” 这场官司,才刚刚开始。 * “素问,你上次说,这小报是任氏的弟弟办的?”王氏缓缓搅着碗中的肉糜粥,语气淡淡,却透着几分深思。 素问点点头,低声道:“是,据说大娘子还出了几百贯钱。” 王氏闻言,将小报摊平在桌上,目光落在那篇匿名故事上,眉头微蹙:“这任氏,怕是被刘记算计了。” 素问怔了一下,不解地问道:“太太如何得知?” 王氏不答,抬手将小报递给她,示意她细看。 素问接过,快速扫过纸上的字句,顿时吃了一惊:“这刘记金银铺这么大的铺子,竟会做出这等不守承诺之事!” 王氏冷哼一声,神色如常。她出身商贾之家,见惯了尔虞我诈,这等见不得光的手段,实在不足为奇。 只是,她原以为刘记既然背靠大理寺少卿,行事总该光明磊落些,没想到,竟也玩起了这般下作伎俩。 一旁的素问见王氏沉默,以为她是不满任氏贸然行商,忍不住嘀咕道:“若当初大娘子听从太太的话,在药铺帮忙,也不会被人这般算计。” 谁知王氏却难得没有落井下石,反倒轻叹一声,缓缓道:“这不能全怪她,是对方过于无耻了些。” 素问听言,也不好再多说,只点头道:“确实如此。不过经历了这一遭,大娘子应当明白太太的良苦用心了。这外面的世界,可不是那么好闯的。” 王氏不置可否,只是轻轻放下汤匙,目光沉沉地望着窗外,片刻后,忽然问道:“素问,你说,这刘记明知任氏是我李家的媳妇,却还敢这般算计她,为何?” 素问愣了愣,摇头道:“不知,或许是刘记一向无法无天?” 王氏冷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锐光:“若真是对谁都无法无天,还能把铺子做这么大?” 素问一惊,立刻意识到太太心中已有定数,便顺着她的话问道:“太太的意思是?” 王氏嘴角微挑,语气森冷:“他们欺我李家无人。” 素问本想说家里尚有主君,但转念一想,主君年纪尚幼,确实难以镇场。 她正要再劝,却听王氏已然下令:“去找任大郎定一百份这期小报,分派到三个药铺装药。传话下去,在这官司判下来之前,刘记的金银交引券,一概不收。” 素问大惊:“太太,这岂不是损敌一百,自损五十?” 王氏冷冷瞥了她一眼,目光凌厉:“传下去,严格执行。我李家的人,便是没有外男护着,也不是谁都能随意欺辱的!” 素问见状,不敢再劝,低头应了声“是”,便退下去安排。 屋内沉寂下来,王氏再次看向手中的小报,心头思绪翻涌。 这任氏,竟连如此大事也不来求她帮忙,看来,她从未将自己当作真正的家人。 王氏心头微涩,开始反思自己从任氏嫁过来后的所作所为。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若总是与儿媳争锋相对,日后家宅不宁,受苦的还不是他们李家? 第74章 更何况,这个任氏,虽不擅逢迎,也不讨喜,但确实有几分本事,且心地不坏,之前还出钱给王家看病。 她也是个女子,如何不知,这世道之下,女子想要立足,何其艰难? 所以这次,便是自损五十,她也要让刘记明白,李家纵无男儿当家,也绝不是好欺的。 * 屋内幽沉,红泥小炉上炭火烧得正旺,温暖的气息缓缓弥散,映得檀木雕花屏风后的人影沉稳而端肃。 老太太端着茶盏,指腹缓缓摩挲着青釉的盏沿,似在沉思,半晌,才缓缓开口:“刘记的案子,可有新消息?” 侍女秋实立在一旁,微微俯身,语气恭谨:“回老太太的话,这两日城中议论渐多,王氏暗中插手,已在药铺停收刘记金银交引券。刘家尚无动作,但怕是不会轻易罢休。” 老太太轻轻一笑,语气不紧不慢:“这王氏,倒是沉不住气了。” 秋实低头不语,老太太继续缓缓啜了一口茶,似笑非笑地道:“她倒是颇有几分护短的意思,可惜,行事还是太急躁了些。” 秋实轻声道:“太太毕竟是商贾出身,行事爽快些也是常理。只是,王氏既然插手,想必大娘子此事也能多几分胜算。” “胜算?”老太太嗤笑一声,缓缓放下茶盏,眉眼微微一敛,语气淡淡:“王氏的手段,能斗得过大理寺少卿的家眷?” 秋实微微一惊,抬眼瞧了老太太一眼,小心翼翼地道:“老太太的意思是?” 老太太眼底深沉似海,轻轻敲了敲椅扶手,语气平缓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若是能靠一纸小报、几间药铺就能撼动刘家,刘家也不会在京中立足至今。” 秋实低垂着头,心下也明白老太太的话不无道理。 她迟疑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那老太太为何一直未曾出手?眼下若不尽快相助,大娘子怕是要吃大亏了。” 老太太闻言,轻轻一笑,神色间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她若不吃点苦头,怎会知道世道艰难?” 秋实微微一怔,随即了然。老太太素来深谋远虑,自然不会让大娘子真的吃亏,但也不会让她这般轻易过关。她这一番按兵不动,不过是为了让大娘子知难而退,届时她再出手相助,大娘子必然会心存感激,顺势回归李家。 秋实迟疑了一下,还是低声道:“可如今太太已经先一步出手,若是大娘子以为此事是太太相助,而对老太太心存芥蒂,岂不是。” 老太太闻言,神色不动,轻轻摆了摆手,声音淡淡:“王氏不过是做些小打小闹的事,成不了气候。等她们折腾得差不多了,自然会知难而退,到时候,还不是要来求我?” 秋实心下佩服,老太太从一开始便料定王氏的作为不会有真正的效果,也知道大娘子这场官司若想取胜,最终还是要仰仗更大的权势。 她忍不住问道:“那老太太打算何时出手?” 老太太抬眼看了她一眼,缓缓道:“时机快到了。” 她目光微微沉了一瞬,语气透着不疾不徐的笃定:“以卵击石,只会让人看笑话。真正能解决问题的,从来不是舆论,不是平头百姓,而是权势。” 她抬手理了理袖口,目光微微眯起,神色间透着一种久经风霜的睿智:“等她彻底无计可施时,便去请侯爷出面。” 秋实听到“侯爷”二字,心下一惊,立刻反应过来。若侯爷肯出面,这桩官司的天平,才会真正倾斜。 秋实低头应道:“奴婢明白了。” 老太太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淡然一笑:“有些人啊,总是要到了最后关头,才会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依靠。” 吃过这次的苦头,任氏总归要明白,单打独斗,不如回李家了吧? 第64章 转机 书坊内灯火通明, 纸墨的清香夹杂着一丝微微的烛泪味道,映得案上摊开的诉讼文书泛着淡黄的光。 任白芷坐在案后,手中紧攥着一张文牒, 眉眼低垂,眸光沉凝。 “再来一遍。”她低声道。 黄彪坐在她对面,挺直了脊背,捏着手中的文书, 清了清嗓子,抬眼看向任白芷:“原告所述, 实乃单方面之词,金银交引券乃店铺例行之信物,刘记行商多年,岂有故意赖账之理?何况金银有价,纸券难定,一旦此例开头, 便会动摇京中行商之根基,恐有后患——” 话音未落, 任白芷已经截口反驳:“你的语气太弱了。” 黄彪顿时卡住, 讪讪地挠了挠头。 任白芷的眼神锋利如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对方若是这般攻讦,我们必须当庭指出, 他们所谓的‘行商根基’并非不可撼动,而是由诚信铸就。若他们自己败坏规矩,何来动摇?我们要让主审官意识到, 真正影响商贾信誉的, 不是我们,而是刘记!” 黄彪听罢, 立刻收敛心神,重新开口,语气比刚才更为铿锵:“原告所述,实乃维护市井秩序,金银交引,本就该是凭信兑现之物,刘记既立此约,却反言推脱,分明是违背契约之道!” 任白芷满意地点了点头,翻开另一张文书:“再来一遍,这次换个角度,假设刘记讼师从‘女子不得经商’这一点入手,该如何反驳?” 黄彪眼神一凝,迅速整理思路,张口便道:“依大宋律例,并无女子不得经商之条令,商者行商,唯讲诚信,何论性别?刘记既敢收银,便应当履约,若女子能入市,则可据法争理,否则便是歧视欺压,与法无据!” 任白芷微微点头,稍稍舒了口气,捏了捏指尖发酸的笔,眼神依旧不敢松懈:“再来。” 黄彪苦着脸:“还来?我们只是打官司,不是打战。” 可她,没有退路。 昨日,任白芷收到侯府来的一封信,是何苏欣写的。她的字迹秀丽端庄,字里行间透着一丝无奈与歉意。 【……李家老太太已亲自走动,向侯爷求情,但侯爷年迈,事务皆交于小辈。侯府家中诸兄对此案兴致寥寥,加之刘大娘子乃我嫡母,恩深义重,实难插手……】 【……愧对。】 刚收到信时,她是有些吃惊的,没想到她自己的事儿竟然惊动了老太太,只是老太太为何之前一直按兵不动,到这最后关头了,才想起侯府? 但很快,她就想明白了,挟恩。 “老太太算得好一手棋,却没料到侯府的水也不浅。”她浅笑道。 这最后一刻才求助侯府,若成了,确实可以起到从天而降的救世主效果,但也让侯府可以疏通走动的时间骤减,再加之何苏欣身份尴尬,纵使侯府权势不输于刘家,也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能真正帮上忙。 果然,还是躲不过要硬刚。 想到此处,她抬眼看向黄彪,语气格外坚定:“我们再推演一遍。” 黄彪端起茶盏,悠然抿了一口,身子半倚在书案旁,目光带着三分随意、七分探究,由下而上打量着任白芷,唇角噙笑,语气懒散而戏谑:“怎的,任娘子今夜可是要与我秉烛夜谈,奋战通宵么?” 任白芷并未察觉他言语中的轻佻,指尖翻过案上的文书,语调仍旧平静:“觉还是要睡的,这几个论点再练上几遍,咱们便可歇息。” 黄彪闻言,轻嗤一声,眼神仍流连在她身上,似是有意调笑,正待再言,却蓦地察觉到一股森然冷意,如刀锋般破空而来。他眉峰微挑,顺着那股杀气抬眼望去。 门口,一道颀长身影静静立着。 夜色沉沉,寒风裹挟着旅人的尘埃,墨蓝色骑装在烛火下映着浅淡的光,衣角沾染风霜,鬓间未干的汗意昭示着主人连夜奔波的急迫。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案前二人,落在任白芷身上时,冰霜消融,而在黄彪身上,却又瞬间结成寒霜。 任白芷顺着黄彪的视线望去,见到来人,微微一怔,眼底浮现一抹错愕:“李林竹?你不是在邓城吗?” 听见她的声音,李林竹目光微动,似乎那一刻才真正落定在她身上。他迈步向前,眼神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焦灼,“我听蔓菁说你这些日子都在书坊忙于官司,便来寻你。” 待走近她身旁,他目光柔和下来,语调微沉却带着几分无奈的宠溺:“这几日我不在,你定是没好好吃饭吧。” 任白芷闻言,忍不住叹了口气:“别提了,这几日我都被气得没胃口了。” 她话未说完,忽听对面的黄彪嗤笑一声,缓缓道:“哦?这便是你那个「不重要」的官人?” 话音落下,室内瞬间安静下来。 李林竹神色微敛,眉目沉静如水,唯有眸底暗潮翻涌。他向来温润从容,鲜少轻易动怒,可方才踏入书坊的那一刻,眼前的画面便刺痛了他心中某处。 他站在门外,看着她与旁的男子促膝而坐,言笑晏晏,而他,竟是听蔓菁添油加醋后,才知晓她的近况。 他并不曾怀疑她,毕竟她才许诺过自己,不和离。 第75章 可心中仍旧不愿,她的目光,该是落在自己身上的。 他的手指微微收紧,而后缓缓松开,声音依旧温和,却带了丝隐晦的冷意:“哦?这里竟还有位兄台。” 他目光沉沉地落在黄彪身上,语气不疾不徐,“敢问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黄彪嘴角微挑,站直身子,双手抱臂,悠然道:“黄彪。” 他话音一顿,目光带着几分揶揄扫向任白芷,唇角微勾,“竟然从未在你官人面前提起过我,心虚什么?” 任白芷想起隔壁家二哈欺负自家双双的场景,下意识把自家狗,不对,李林竹,往自己身后拉了拉,正要开口狡辩,啊呸,解释,却察觉到身旁人的气息微微一滞。 李林竹依旧温润如玉,可那双素来平静的眸子此刻却波澜暗涌,他蓦然低笑一声,语调淡淡:“终归是些不重要的人,何须夫人提起。” 这一句话一出,屋内气氛瞬间凝固。 黄彪挑了挑眉,盯着李林竹,眼底意味不明。沉默片刻,他忽然笑了,笑意里透着几分挑衅:“是么?” 他缓缓上前一步,眼神肆意,“可我倒是对李兄,很感兴趣呢。” 闻言,李林竹的眼神终于彻底冷了下来。 他向来不会同旁人争抢什么,可唯独,唯独任白芷,他不愿退让。 察觉到他气息的变化,任白芷顿时警觉起来,抬眸望着黄彪,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诡异的念头。不对啊,这黄彪,不会是对李林竹有意吧?! 她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看着他们对视的眼神,竟有些暧昧不清?! 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隔壁二哈欺负自家双双的画面,眨眼间,那画面变成了二哈对双双穷追不舍的模样。 不会吧??? 她好不容易把自家这只单纯忠犬训得服服帖帖,同意不和离了,这就被外面的二哈盯上了?! 任白芷果断打断两人针锋相对的目光交汇,她就知道,这两人碰面,准没好事! 她一拍桌案,示意黄彪收起那副不正经的笑意,语气果断:“少废话,赶紧把这几处再演练一遍,明日上公堂,谁都不能出错!” 黄彪慢悠悠地转过身,嘴角仍噙着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好,听娘子的。” 这声“娘子”二字落入耳中,李林竹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跳,眼底掠过一丝暗色。他定定地看着任白芷,似乎在等她反驳,然而她此刻全神贯注于案牍,丝毫未察觉身旁人的情绪变化。 黄彪的目光扫过李林竹,瞧见他压抑着情绪的模样,心下越发觉得有趣。 他轻轻咂舌,漫不经心地凑到李林竹耳边,小声道:“李兄,明日这一仗可不简单,若是输了,任娘子该多伤心啊。” 李林竹淡淡地睨他一眼,嗓音平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意:“她的事,我自会护着。” “可惜啊。”黄彪慢悠悠地踱步上前,语调意味不明,“这几日,是我帮着筹谋对策,你瞧瞧——”他指了指案上的文书,又勾唇笑道,“这一笔一画,可都有我的心血。” 李林竹眼底闪过一抹凌厉,盯着黄彪的目光陡然深沉。 这话,分明是在挑衅。 任白芷终于察觉到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抬眸一扫,怎么还在互相撕咬?! 她果断伸手,一把拽住李林竹的袖子,将人往书案另一侧拉了拉,像是在他们之间划清界限:“好了好了,别闹了,赶紧把正事做完!” 李林竹低头看着她拉着自己袖子的手,手腕处带着他送的镯子,镯子上的镶金样式,好像是个竹节? 他眼底暗色稍缓,似有意无意地牵起她的手,指腹摩挲过镯身,语气故作随意:“我送你这镯子你日日戴着呢。这竹节,是你要求镶的?” 任白芷微微蹙眉,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在意这事,但仍是点了点头。她的心思还在案牍上,明日的官司至关重要,可李林竹的目光却落在她指尖,深邃而隐忍,似乎还有些别的情绪翻涌未明。 就在这时,门外骤然响起蔓菁焦急的声音,打破了书坊内微妙的气氛。 “大娘子,姑爷,不好了!刘家派人来家里了!” 第65章 蔡家 两人疾步回府, 任白芷一路沉吟不语,眉心微蹙。 此案势力上,本该是刘家占优, 刘少卿甚至还特意旁敲侧击地试探过,为何偏偏在开庭前夜,刘韵会主动上门?其中蹊跷,实在耐人寻味。 回到李府, 方踏入正厅,便见厅中已然坐着一行人。正首而坐者, 正是刘韵。 她一袭绣金边的深色襦裙,发髻整饬,举手投足皆带着雍容之态。虽已至中年,却不显颓色,目光落在桌案上的文书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白芷, 夜深了还在忙,看来这官司, 你是志在必得啊。” “刘大娘子夜里登门, 总不会只是来看我如何准备官司的吧?”任白芷神色从容,语气淡淡,不卑不亢。 刘韵轻轻一笑, 抬手示意随行之人退下,随即自顾自落座,语气不疾不徐:“我就喜欢白芷你这爽利的性子, 既如此, 我也不兜圈子了。你我各退一步,这场官司, 何不就此作罢?” 闻言,任白芷眼底划过一丝疑色。 和解?若刘家当真有意和解,怎会拖至今日?当日舆论风声初起,正是最好的平息时机,可他们偏偏任由事态发展,如今临近开庭,忽然改了态度,这其中缘由,恐怕并不简单。 她并未急着答话,只静静看着刘韵,等她继续开口。 刘韵轻叹一声,终是道明来意:“刘记愿出两千贯,买断你此后所有分红,但你需登报声明,此事不过是误会,以正刘记金银铺的声誉。” “仅此而已?”任白芷眉梢微挑,神色间隐隐透出几分玩味。 不对劲。若刘家真为声誉着想,早在流言初起时,便该有动作,何至于等到今日?既然拖到了开庭前夜才肯和解,便说明,这事,已非他们能全然掌控。 她微微一笑,语气漫不经心:“为了这桩官司,我熬了多少夜,夫人怕是不知。如今刘记一句和解,便要我收手,甚至不愿告知真实缘由?”她轻叹一声,似有些无奈,“若如此,那咱们还是开庭见吧。希望到了那时,刘少东家能比夫人更愿意说实话。” 刘韵脸色微变,沉吟片刻,方道:“丫头,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闹大了,对谁都无益。” “刘大娘子此言差矣。”任白芷笑意更深,目光犀利,“我一个光脚的,怕什么?再者,若刘家真有底气,也不会选在今日夜访了吧?” 刘韵眼中闪过一丝晦暗,终是缓缓道:“蔡大人已出面。” 蔡大人? 她放下茶盏,语气意味不明:“敢问刘夫人口中的蔡大人,所为何人?” 刘韵端坐不动,目光深沉:“中书舍人蔡大人,他的哥哥,正是我为韵亭选定的亲家。” 言及此处,她顿了顿,语气微沉,“他既然开口,我自是要给面子。” 任白芷心中微震,面上却不显,端起茶盏轻抿一口,似不经意地看向李林竹。 她记得,他此前曾言要将自家医术推荐给某位中书舍人,如今这蔡大人出手,莫非是他暗中相助? 可李林竹同样微蹙眉心。 有趣。 无论如何,贵人相助,她便更无须手软。 她重新抬眸,缓缓道:“两千贯,少了。” 刘韵眉头微蹙,语气冷了几分:“任白芷,莫要得寸进尺。” “夫人此言差矣。”任白芷轻笑,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慢悠悠道,“这交易所的法子,每年至少能为刘记带来三千贯的收益,按照原定分成,我一年便可得六七百贯。两千贯?不过是三年分红罢了。若真想和解,刘大娘子该拿出更足的诚意才是。” 刘韵沉默片刻,终是道:“你要多少?” 任白芷微微一笑,伸出三根指头,语气轻缓却不容置疑:“三千贯。” 她在刘记任出纳这些日子,刘家的流动银钱,她一清二楚。三千贯,是刘家的上限。 果不其然,刘韵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室内一时静谧无声,唯有茶香袅袅。 任白芷神色淡然,捻起一块点心细细咀嚼,不疾不徐地吩咐道:“蔓菁,去取壶新泡的茶来,劳烦刘夫人思量个明白。” 她有的是耐心。如今该着急的,是刘家,不是她。 时间一寸寸流过,刘韵终是开口:“三千贯,不能再多。” 任白芷笑意微深,轻声吐出二字:“成交。” 刘韵盯着她,目光复杂。 “这蔡家的人情,可不是那么好还的。”刘韵临走前提醒了一句,随即起身,甩袖而去。 待刘家众人彻底离开,任白芷才转头看向李林竹,眉梢轻挑:“这蔡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真不是你找来的救兵?” 李林竹眉心微蹙,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在邓城听闻你出事后,确实给蔡大人修书一封,有事相求,约他明日相见,但信里并未言明何事,想着当面更能谈清楚。” 第76章 任白芷眼神微闪。若非李林竹,那便是蔡家主动插手。 “那蔡家,是怎么瞧上我这事儿的?”她低声自语。 李林竹沉思片刻,缓缓道:“你若愿意,明日,可随我一同拜访蔡大人,一探究竟。” 任白芷思索片刻,微微颔首:“也好。” * 次日清晨,任白芷与李林竹一道前往蔡府。 蔡府虽居京城要地,然院落陈设素朴,厅堂间不见雕梁画栋,唯有几轴清雅字画,几架松竹盆景,倒添了几分幽静书香之气。府中小厮丫鬟行止有度,衣着素淡,毫无权臣人家的浮华气象。 二人由管事引入客厅奉茶候见。 任白芷的目光轻轻掠过墙上悬挂的书法,其中一幅写着,“莫学饥鹰饱便飞。”笔势沉稳,运笔如行云流水,藏锋于圆转之间,端的是大家风范。 另一幅则更显气魄,字迹雄浑遒劲,仿若凌空而舞的龙蛇,落笔处锋芒隐现,透着一股运筹帷幄的沉稳,“对掌紫枢参大政,同扶赫日上中天。” 任白芷正思量此句背后的深意,忽听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自廊下传来,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跑进了客厅。他生得眉目清秀,眼睛黑白分明,带着孩童特有的灵动与天真。 他仰头打量着任白芷与李林竹,歪着脑袋问道:“你们也升参知政事了?看着也没有章伯伯老。” “仍儿,不得无礼。” 一道略带无奈的呵斥声自门外传来,紧接着,一名妇人缓步而入。 她身着素雅的浅色襦裙,步履端庄,眉目温婉,然则那一双眸子却透着审视,凌厉如刃。 任白芷定睛一看,心下一凛——竟是她? 来人,正是前些日子在金银铺“找茬”的王卉。 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牵过男童,微微颔首,语气平和:“这是客人,不是你爹的同僚。” 仍儿眨了眨眼,乖乖退到她身旁。 王卉缓步入座,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目光扫过李林竹,似是随意地说道:“李医师,夫君已经在书房等你了。” 李林竹微微皱眉,显然对任白芷一人留下有些不放心。 “怎么?还怕我吃了你娘子不成?”王卉轻笑,语气意味不明,“你家娘子的嘴巴可利索着呢,没人能让她吃亏,对吧,任娘子?” 这话乍听似是调侃,实则告诉他,她俩之前见过。 李林竹不动声色地看了任白芷一眼,后者却神色如常,只轻轻颔首,算是默认。 见状,王卉眸光微闪,随即展颜一笑,语气带了几分促狭:“好了好了,咱们女子说话,有你们男子什么事儿?该干嘛去干嘛去。” 李林竹再难推拒,只得起身离开。 待人走后,王卉一边剥着橘子,一边似笑非笑地开口:“前日我派人去金银铺寻你,才知你已辞了账房一职。我还道你另有高就,细细打探之下,才知你同刘家闹上了公堂。” 她语气淡然,仿佛只是随意提及一件寻常家事。 任白芷心中微动,却不急着开口,只端起茶盏,轻轻转动杯沿,静待下文。 果然,王卉瞥了她一眼,唇角微微上挑,笑意不深:“刘韵那人,行事素来不留余地,她最后能让步,你让她吐了多少钱两出来?” 任白芷挑眉,目光微微一顿,随即笑道:“王大娘子消息灵通,想来是知晓一二了。要不,我明日将这两千贯带来?” 王卉轻叹一声,语气不紧不慢:“是你的钱,就好好收着。我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嘴。” 她目光落在仍儿身上,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语气意味深长:“刘韵近来正与夫兄商议亲事,蔡家不将这等商贾之事放在心上,我便顺手提了一句。” 话虽如此,但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她才是那个幕后助自己的推手。 任白芷垂眸,思索片刻,随即微微一笑,起身郑重施了一礼:“蔡夫人援手之恩,白芷铭感五内。” 她心底也清楚,天底下从无无缘无故的善意。方才已经暗示分钱了,对方却不要,想来是另有所图。 果然,王卉轻轻一笑,放下茶盏,话锋一转:“这场官司,不过是小事一桩,我真正感兴趣的,还是任娘子你的本事。” 她目光微敛,嗓音虽温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在金银铺时曾夸下海口,说能寻得双赢之策。我便是听了这话,才会想着帮你一次。” 她指尖轻叩桌面,语气微沉:“任娘子,可别让我失望啊。” 茶盏轻轻落回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任白芷心下一惊,终于明白了她之前为何咄咄逼人般地寻问是否真有“双赢”之策。 这三千贯,果然不是那么好赚的。 若到时候真拿不出什么“双赢”的项目,王卉的恩情,她既然能给出,自然就能收回去。 只怕再收回去时,就要连本带利了。 第66章 被迫成为新党棋子 炉火温吞, 袅袅青烟氤氲了半间书房。蔡卞伏案批阅,案上的公文翻了一页又一页,心思却并未尽数落在字里行间。方才送走章惇, 外头便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他执笔微顿,目光掠过门扉,似早已料到来人是谁。片刻后,敲门声响起, 随即有人低声禀道:“大人,李医求见。” 蔡卞放下笔, 淡声道:“请他进来。” 门扉推开,李林竹迈步入内,仍是素色长衫,身形修长,举止沉稳。他拱手道:“蔡大人。” 蔡卞微微颔首,抬手示意:“坐。” 两人落座, 无需寒暄,蔡卞便开门见山:“你来得正好, 我今晨才收到你的信。” 李林竹目光微动, 沉声问道:“信才到?那昨日刘家前来私了,并非大人出手?” 蔡卞唇角微扬,目中带了些许得意:“是我夫人替你解的围。她总是比我快一步。” 李林竹怔了怔, 旋即失笑,拱手道:“原来如此,那在下该向尊夫人道谢。” 蔡卞不置可否, 忽而话锋一转, 似笑非笑地道:“不过,我还以为你会把我许你的助力之约, 留着求个官职举荐,没想到竟用在这等小事上。” 李林竹亦笑,语气坦然:“我夫人的事儿,没有小事。” 蔡卞闻言,朗声大笑,指节轻叩桌案,有种遇知音的感慨道:“说得好!旁人都不懂这个道理。” 随后目光微敛,语气带了几分揶揄,“我夫人倒是很看好你娘子,说她能力强,将京城大户中平日里藏起来的银子,都流动了起来。二人若能结交,定然相谈甚欢。” 他未曾言明的是,王卉已看准此事背后的机会,若能借机为新党开路,立一桩可供官家推广的案例,不失为一石二鸟之策,既可堵住旧党的悠悠之口,又能试探变法之效。 只是不知这小女子是否真的如夫人所言的那么厉害。他们已经失了几次先机,这最后一次,不能再出问题了。 李林竹听罢,亦是含笑拱手:“都说英雄惜英雄,家妻能得王夫人青眼,实是她的福气。” 言罢,顺势探上蔡卞的脉。指尖轻按,静思片刻后,他收手道:“大人火气已退,看来新方子颇有成效。还请再服一月,到时再做调理。近日可有睡得安稳?可要施针?” 蔡卞摇头:“琐事繁多,待得了空,再派人去寻你。” 话音未落,外头忽有女子柔声道:“官人,快到去六叔家的时辰了。” 是王卉牵着蔡仍,身后跟着任白芷,齐齐走进书房。 李林竹见状,识趣地起身,牵过任白芷的手,向蔡卞夫妻拱手一礼,含笑道:“在下携娘子先行告退。” * 两人出了书房,沿着回廊缓步而行。晨光熹微,映得檐下青瓦泛着微光,也映得任白芷眉眼明暗不定。 她微微侧头,低声问道:“你方才与蔡大人聊了什么?” 李林竹快步上前,靠近她,低头答道:“并未细聊什么。左右不过是问诊旧疾。” 任白芷沉吟片刻,若有所思,随即又问:“蔡大人的中书舍人,是个什么官?” “中书后省,以舍人为长,奉行诏命,草拟制词。若有不妥,亦可封还,不予施行。” 任白芷轻哼一声,眉梢微挑。权力不小啊,那他夫人刁难什么人不好,非要来刁难自己? 见她未再作声,李林竹却以为自己没解释清楚,又补充道:“蔡大人少年得志,十三岁与胞兄同科登进士第,翌年授江阴县主簿。当时富商乘青黄不接之际高利放贷,利息翻倍。蔡大人怜悯百姓,推行王相公的青苗法,开仓借粮,压下富商气焰,免去农民高利盘剥之苦,因而得王相公赏识,招为婿。” “王相公的女婿?”任白芷愣了一下,脱口而出,“王安石?” 她一时没回过神,半晌才喃喃道:“那王卉是王安石的女儿?” 她竟然有朝一日能得到王安石女儿的器重?这可是她最推崇的人!念及此处,方才的不悦竟散了几分。 第77章 李林竹见她神色缓和,方才的紧张也跟着缓解了些,含笑问道:“那你们方才聊了些什么?” “她让我找到符合她要求的投资项目。”任白芷耸耸肩答道。 “这倒是好事,有王大娘子相助,即便没有刘家金银铺牵线,你也不用发愁钱的事儿了。” 这些高官厚禄们的钱,也总要有投资的去处。可比金银铺那些面向布衣百姓的小钱,有份量多了。 “好什么?”任白芷冷笑一声,“你都不知道她的要求有多苛刻。” “本来嘛,投资求的就是赚钱,最多加个风险偏好控制。可除了赚钱,她又列了三条要求。” 李林竹微微皱眉,也替她着急:“很难办?” “第一条,投资金额不得超过百贯。” “这不算难。” 任白芷睨了他一眼,继续道:“但三个月内,收益要超过十贯。” 李林竹微微一顿,三个月,十贯收益,这岂不是年回报率至少四成?百贯以下的小额投资,还要如此高的回报,哪有那么容易? 不过如果是她的话,也不是办不到。 看着眼前微微皱眉的小狐狸,发丝被吹乱了都没发现。 他伸手轻轻为她整理发丝,又问:“第二条呢?” “投资项目必须有利于民生,至少五十名贫苦百姓能从中受益。” 任白芷语气冷淡,她是干投资的,不是做善堂的。 李林竹也蹙起了眉,这要求,倒更像是,刻意设限?可蔡大人方才不是说,他夫人对任白芷颇为赏识么? 这其中可有什么误会? “最后一条,最没道理的一条。”任白芷语气微凉,“从今日起,十五日内,必须找到。” 无论是运气还是分析,找到一个合适的投资项目,都不是说来就来的。这哪是考验,分明是刁难! “既如此,你何不推辞?”李林竹想当然地问道。他可不想自家娘子受气,哪怕对方是蔡大人的夫人也不可以。 任白芷闻言,仰着头,正对上他担心的眼眸,苦笑道:“她帮我摆平了刘家,我又收了刘家三千贯,怎么推?” 昨晚她就该狮子大开口,多从刘家讹点钱的。才三千贯,这项目哪怕真找到了,她感觉自己都要往里搭个几百贯! 李林竹没想到与她对视,一晃神,耳根子又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他连忙后退了几步,又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微微一叹,道:“蔡大人方才还说,他夫人对你颇为赏识,也许只是想考验你?” 任白芷走在前面,并没有留意他的小动作,只是在心里冷哼一声,考验? 王卉出身名门,丈夫又位高权重,她考验自己一个小小的商贾作甚? 不过话说回来,王卉分文未出,却让她替自己找项目,还让刘韵替她买单,确实是个厉害的角色。 不愧是王安石的女儿。 等等,王安石? 变法? 她脚步一顿,转过身,猛地抱住李林竹,眸色深沉:“你刚才说,蔡大人是因推行青苗法,才被王相公招为女婿?” 李林竹点点头,红晕从耳根蔓延到了脸颊。 任白芷并没有注意,眼神微闪,缓缓道:“那如今变法新党,由何人领头?”她早听闻王安石因为儿子去世,已经退居幕后了。 “章惇章大人。”他呼吸有些急促,身体已经有了反应,怕她发现,但又舍不得主动离开。 所幸,任白芷并没有注意到,她放开李林竹,陷入了沉思,片刻后,微微蹙眉:“蔡大人是王相公的女婿,不该是新党的首领么?” 李林竹失笑:“王相公之弟尚且不是新党中人,何况是女婿?” 原来如此。 王安石还有个弟弟啊。任白芷在心中暗叹。李林竹真的是行走的大宋百科全书,啥啥都知道。 “所以蔡大人夫妻,并不支持变法。”任白芷总结道。 那这王卉刁难她到底意欲何为? “他俩支持啊。”李林竹回答道,语气里莫名有些失落。 “可你方才分明说!”任白芷被气到了。 “我方才说的是,蔡大人不是新党首领。”李林竹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但蔡大人深得王相公变法真传,更别提他夫人是王相公一直养在身边,亲自教导过的。” 任白芷若有所思,忽而冷笑一声:“也就是说,蔡大人夫妻,站在变法一派?” “自然。” “所以。”她缓缓抬眸,语气微沉,“王卉看重的,从来不是投资,而是要借我的手,为变法寻一个典型案例。” 小额资金、高回报、惠及百姓,这不是最理想的政绩范本? 真是倒霉,就为了三千贯,莫名其妙上了变法的贼船。 谁不知道这变法最后以失败告终啊。她虽然崇拜偶像王安石的胆魄跟见识,但她就是个普通金融人,只想赚钱,没啥政治抱负。被迫卷入这必输的变法之争,她也是倒了血霉了。 李林竹也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只是为何限你十五日?” 任白芷沉思片刻,自言自语道:“找到项目后,还要检验,照他们的要求,至少三个月。再上报、推广,前前后后,少说也要半年。” 想到这,她忽地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他们如此急迫,看来,留给他们的时间,顶多也就半年了。” 那这样的话,她倒是想到一个跳下贼船的法子。 第67章 淘沙寻金 蔡府门前, 微风拂过,街巷人声鼎沸,然任白芷无心旁顾, 步履匆匆,直往许家当铺而去。 王卉给的时日太短,十五天转瞬即逝,她须得尽快从新近收录的账册中筛选些勉强合用的商铺, 再好好包裹一番,以敷衍这位苛刻主顾。 故而一入当铺, 未曾寒暄,便直截了当地向李紫芙索要账册。 李紫芙见她神色匆忙,也不多问,将早已整理妥当的册子递来。这册子对应着她房中的《汴梁百商图》,正方便她比对分析。 身后,李林竹默然随行, 本欲开口,见她眉头紧锁, 思绪翻涌, 终是作罢,只与李紫芙简短寒暄两句,便识趣地去了隔壁颜怀义的新诊所。 任白芷摊开账册, 快速翻阅,却觉数据仍不够详尽。 她琢磨着,店铺那边, 黄彪他们人手可以再多加派些。目前最缺的, 其实是潜在客户的数据。她倒是可以通过店铺数据去反向拟合,只是准确度就很难保证了。 若只是找有有益的铺子, 倒是对潜在客户数据的预测不太依赖,这也就是她之前一直没有考虑过收集的原因。 但如今,王卉点名了要有年化百分之四十的收益,那这客户数据的收集,就不得不提上日程了。只是,她去哪儿收集这类数据呢? 她正琢磨着,忽听门口传来急促脚步声,抬眸便见四青匆匆而入,手中还抱着一沓纸张。 “今儿倒是早。”李紫芙接过账册,随口道,“哦,州北模天坡的,难怪这么快。”一边翻阅,一边从钱袋里摸出铜钱结算。 四青接钱时,眼角余光一瞥,忽然怔住:“任大娘子?” “你不是该在书坊么?彪哥一早就去了,等你半日了。” 坏了! 昨夜与刘记的私下和解,她竟忙到忘了通知黄彪!他此刻定在书坊等着她上堂,可她压根没去! 她心头一沉,连忙收起账册,匆匆往外赶。 然甫一踏出门槛,便撞上一道坚实的胸膛。 微微仰首,正对上一双幽深平静的眼眸——李林竹不知何时已然立于当铺门前,负手而立,神色淡然,似是不经意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脚步一顿,疑惑道:“你怎么站在这里?” “正巧要回去。”他语调温和,神情一如往常,似乎并无不悦,“一起?” 可颜怀义却在隔壁诊所里冷哼了一声——方才是谁趴着门框偷听,一听见动静就撒腿就跑?这会儿倒摆出一副清风朗月的模样了。 “我有事儿先不回家了。” 任白芷正要绕过他,他却不疾不徐地跟上:“我陪你。” “你今日不用去太医局?”她皱眉,不解。 “还在告假。” “你这样偷懒可不行。”她正色道,“你娘还同我说,咱家的药铺盼着再出一个医官呢。” 话音刚落,李林竹微微一怔,眼底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咱家? 他不动声色地抿唇,敛去笑意,轻轻颔首:“记下了。” 见他态度诚恳,任白芷便不再理会,继续快步往书坊赶去。这回,李林竹倒没拦她,只是始终亦步亦趋,亦未曾落下半步。 走了几步,任白芷忍不住停下,回身盯着他:“太医局是在这个方向?” “不是。”他薄唇轻扬,语调温和,“不是说了先陪你去书坊?” 他到底要做什么?任白芷蹙眉,她不喜欢有人管着自己。 第78章 “不用。”她果断拒绝。 再加上昨日初见,李林竹跟黄彪之间,便有火花,这两人实在不宜再碰头。 李林竹闻言,眸光微闪,语气虽仍温润,眼底却浮起一抹隐秘的不悦。 他沉默片刻,忽然低声问道:“那夜你说的不和离,可还作数?” 想起她首饰匣中那枚信物仍好好放着,内心更加吃味。 任白芷坦然地回答道:“自然作数。” 她话音刚落,便察觉到异样,狐疑地盯着他:“所以你跟着我,是怕我反悔?” 李林竹垂下眼睫,薄唇抿紧,微微点头。 他神情委屈,像极了被抛弃的小狗,眼尾微垂,连肩膀都落下了半分。 任白芷被他这副模样逗得失笑,抬手就要顺顺他的头发,笑道:“不用担心,只要你不触碰我底线,我一向说话算话。” 可手刚抬起,心头却猛然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 等等,他这模样,该不会是在吃醋吧? 她动作微顿,手僵在半空。 不会吧?不会吧?应该是她又自作多情了吧? 这位可是清心寡欲的活佛,怎么会因为她吃醋? 可她尚未回神,便见李林竹忽然微微俯身,主动将头轻轻往她掌心蹭去,发丝拂过掌心,柔软温热。 他眼角带着一丝得逞的笑意,嗓音低沉而满足:“那你早点回来。” 任白芷僵住,指尖尚沾着他的温度。 这下,该不是她自作多情了吧? * 任白芷与李林竹别过后,心绪纷乱,脚步却未曾停滞,直奔书坊而去。 书坊门前,黄彪正半倚着门框,叼着一根草茎,见她缓步走来,连忙直起身,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哎呦,任大娘子,您可算来了。” 任白芷没理他这般贫嘴,微微抬手,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给他:“这是你这几日的辛苦钱,拿着。与刘记的事儿已经私了了。” 黄彪一愣,手接过来,掂量一番,挑眉道:“哟,这手笔可比咱们说好的多了。” “多出来的是预付。”任白芷语气冷淡,目光紧盯着他,直截了当道,“我想让你再招些小孩进来,收集数据的速度要快一些。” 黄彪闻言,嘴里那根草茎换了个方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任大娘子就这么吃定我了?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就给钱?” “少贫嘴。”任白芷挑眉,半点不吃他这套,“四青跟我提过你那段日子,收留了不少年幼的小孩,护着他们不受人欺负,干那些活也是为了养活他们。如今我给你活儿,让他们能自食其力,你倒是不乐意了?” 黄彪嗤笑一声,眼神中藏不住的欢喜,他将钱袋揣好,懒洋洋地应道:“行吧,谁让咱任大娘子是个财神呢。” “这钱可不白拿。”任白芷警惕地反驳,她最烦别人给她戴高帽子占她便宜了。 “那些小孩至少得会算数,最好还能识得几个简单的字。要是他们收来的数据质量太差,我可是会从你们手里扣回来的。” “知道了知道了。”尽管如此,他的目光中却流露出一丝欣赏,绕着任白芷转了一圈,忽然开口:“哎,说起来。” 任白芷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善,心中警觉,果然,下一刻,黄彪便凑近几分,低声问道:“你跟那李公子,是不是快和离了?” 任白芷被问得一怔,随即皱眉:“谁跟你说的?” 黄彪耸耸肩,一副无辜的模样:“我猜的。” 任白芷瞥了他一眼,心中却生出几分不安。黄彪这个人,外表玩世不恭,实则心思剔透,若是被他洞悉了什么,绝非善事。 她停顿片刻,语气淡然:“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段婚。这种事儿可不能乱说。” 黄彪斜睨着她,眼底带着几分探究:“哦?可我打听到,成婚第二日,他便丢下你跑去找他表妹了。要不是你落水后大难不死,他还指不定在哪儿跟他表妹快活呢。这种守活寡的婚,也拆不得?” 任白芷神色不变,轻描淡写地回道:“都是谣传。” 黄彪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成,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多嘴了。” 任白芷淡淡“嗯”了一声,正欲转身离去,黄彪却又笑嘻嘻地补了一句:“不过,我瞧那李公子,确实算不得良人。” 任白芷听着这话,只当他俩相互看不顺眼,懒得搭理。然而,她才走出几步,身后便再次传来黄彪的声音:“任大娘子,你就真没想过,自己有别的选择?” 她停下脚步,转头看他,目光如刀:“你管的可真多啊。”连金主的私生活都要插手。 黄彪将钱袋在掌心一抛,嘴角含笑,语气却透着深意:“这世道,夫妻之名并不代表一切。你本应是自由的雄鹰,若没有束缚,必能飞得更高。” 任白芷微微皱眉,语气冷淡:“我是女的,是只雌鹰。” 黄彪愣了愣,随即悠然一笑,凑近一步,低声道:“那李公子看着斯文,骨子里却是个压不住气的主儿。上回见着我,眼里杀气几乎要藏不住了。任大娘子,你当真看不出来?” 任白芷下意识替李林竹辩解:“你看错了,他向来心平气和。” 能惹一个活佛动怒,你也是有本事。 黄彪轻哼一声,嗓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心平气和?那可真难说。有些人表面温文尔雅,内心却执拗无比,之前你帮的那个歌女不就是,遇上了一个偏执的公子,丧了命。你可得小心些,别到头来,成了被人圈养的金丝雀。” 任白芷冷冷地盯着他,半晌,才缓缓道:“黄彪,有这精力,就多跑两条街,多教几个娃,多研究几条律法。” “少管我的事儿。” 说罢,便扬长而去。 黄彪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以及不远处,一直跟在她身后的人影,再次笑了起来。 这对夫妻,可真有意思。 第68章 筹谋清风楼 任白芷的炭笔在账簿上轻点, 几家店名并列而书,皆是她这几日反复斟酌的对象。 “同和馆”、“永丰斋”、“清风楼”。 她低声念着,手指在这几个名字上轻敲, 依旧拿不定主意。 正在一旁铺床的蔓菁听到,随口说道:“大娘子是要定饭食吗?” 任白芷抬眸,看向她:“你觉得哪家最好?” 蔓菁一边收拾床铺,一边随口道:“同和馆的点心最精致, 城里的贵夫人们最爱订他们家的百花糕、龙井酥,往年节庆时, 咱们府里也定过好些。不过,这家店架子大得很,规矩也多,只有交了足够银子才能预定,最不待见小门小户。” 她拍了拍被褥上的褶皱,又接着道:“永丰斋是城里最大的酒楼之一, 菜品最全,酒宴最讲究, 府里若是有大宴席, 往往会在这里点几道拿手菜。可惜他们的掌柜最精明,凡是前来采买的下人,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谁家点了什么菜,出手阔绰与否,他心里都有本账, 好些限时菜色, 都会看人要价,可不老实。” 她顿了顿, 想到什么似的笑道:“倒是清风楼,生意虽不如前两家红火,但经典菜色味道一流,最近新推出的低价菜单,又实惠得很。各府的厨娘、管事最爱往那里走动,一是小菜鲜,二是那里的少东家嘴甜会来事,常年给各家下人留点人情,谁家饭桌上少了什么,他一听就懂,有时候还会主动给送去。去年夏天,陈管事就说,他们家光是冬瓜鸭架汤,就送过三回,府里的厨娘李嫂子还念着这份情呢。” 任白芷眉梢微挑,正要思索,蔓菁已絮絮叨叨继续说下去:“还有啊,赵嬷嬷前几天才跟我抱怨,说周府今年缩了采买预算,连喜宴都少订了两桌菜,往年可不这样。街角那卖酒的张家,最近新招了一个嬷嬷,天天往福顺居跑,连饭都不在家里吃,听说是张老爷最近迷上了那里的江南菜,要把厨子手艺都换一换。” 这些话,在蔓菁看来不过是日常闲谈,可任白芷听在耳中,却瞬间串起了一张无形的网。 各府的管事、厨娘、掌柜、采买嬷嬷,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人物,手里却攥着最鲜活、最有价值的消息。 谁家手头宽裕,谁家缩减开支,谁家最近偏爱什么口味,谁家主人突发兴致换厨换菜。这些小细节,不正是她心心念念的消费者数据么! 她轻轻抚着桌上的账簿,眼底浮现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蔓菁,你可真是我的小天使。” “诶?”蔓菁正弯腰理被角,听她叫自己,忙直起身子:“天什么?” “没什么。”任白芷笑道:“我说你这些朋友,交得可真不赖。” 蔓菁挠了挠头,笑嘻嘻道:“嗨,都是日子里打交道的,街头巷尾跑得勤了,大家都熟。之前大娘子月钱少的时候,多亏了他们指导我怎么比价买东西,不然两贯钱的月钱,可真不够花。” “那是值得感谢的。”任白芷还未想出如何感谢,就听蔓菁抢答道。 第79章 “是啊!所以我每次买吃食回来,都会给他们带点。” 话音刚落,她便意识到自己僭越了,用主人的钱做自己的情,虽然钱不多,但可是大忌啊。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任白芷,见她毫不在意地点头赞许道:“如今咱们的日子也好起来了,手头也宽裕了,是该多帮衬帮衬大家。” 闻此言,蔓菁激动地点点头,就知道自家大娘子人最好了,最是知恩图报的。 “以后你们多聚聚,聚会的钱,都由我掏。”任白芷笑道,指尖轻敲着桌案,思绪已然铺开:“尤其是那些专座采买生意的婆子们,若她们愿意与你分享,还可以给些。” “分享啥?”蔓菁一脸不解。 任白芷微微颔首,说道:“分享他们这几日,或者之后几日,都会要采买些什么。” 各家府邸的日常用度,从布匹香料,到柴米油盐,莫不经过下人之手。 富贵人家讲究体面,许多事情不便亲自出面,唯有家中管事、采买嬷嬷们最清楚内情。若能从他们口中打探消息,不仅能提前知道哪家要置办酒宴、添办器物,甚至还能摸清哪家的用度增减,推测主家的财势变动。 这是最直接的一手信息,比坊间流传的八卦更快,更准。 她要的,不止是管事们的碎片消息,而是一个有序的情报网,而搭建这个情报网的最佳人选,已然在她眼前。 “明日我再去采买两个小丫头回来。” 她拉过蔓菁的手说道:“这些琐事,你就交给她们。” 蔓菁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大娘子生气了,正准备谢罪,却听她继续说道:“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 王卉翻阅着账册,指尖轻叩桌案,发出清脆的声响,眼睑微垂,看不出情绪。 “清风楼。”她缓缓开口,语气不疾不徐,却透着一丝审视之意,“一个小小酒楼,凭什么符合双赢之策?” 任白芷微微一笑,神色未变,端起茶盏轻抿一口,似乎早已料到她会这样问。 “清风楼的问题,从来不是资金匮乏,而是收益上限被限制。换句话说,与其投钱填窟窿,不如想法子换更大的口袋。” 她语调平稳,娓娓道来,“我们实地考察后,制定了一套提高效率的方案。所需启动资金不过一百贯,若能顺利实施,每月可额外增加四五贯的营收。” 王卉未置可否,指尖轻点账册,始终不曾抬眸。 任白芷心下了然,她在意的是第二条——是否有利于民生。 这好编,哦不对,好包装。 她敛去眼底笑意,语气诚恳道:“清风楼最近推出了一套低价菜单,每人十文便可尝到肉香,因而深受普通百姓喜爱。然而,此类菜品利润极低,虽占了八成客流,却严重拖累了整体收益。” 她顿了顿,语速不疾不徐,仿佛是在阐述一个必然的事实,“若是按我们的改造方案,不仅能让更多百姓吃上实惠好菜,还能提高清风楼的盈亏平衡,可谓双赢。” 王卉终于合上账册,缓缓抬眼,目光深邃:“听上去,确实不错。” 闻言,任白芷心中微松,然而下一瞬,王卉却又轻描淡写地道:“只不过,仍然与我的预期,相差几分。” 她心下一紧,隐约察觉对方有所察觉。 面上却不显半分,只是微微挑眉,露出几分不解:“夫人此言何意?” 王卉直视她片刻,忽而轻笑一声,意味不明道:“罢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找出这样一个项目,倒也算是个能人。” 话音落下,她已然吩咐小厮去取银,片刻后,一百贯银票便落入任白芷手中,合约画押,尘埃落定。 她指腹轻抚纸面,心中终于松了口气。 这样的话,她欠王卉的三千贯恩情,算是彻底还清了。 正欲起身告辞,王卉忽然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却让人无法忽视:“好好做,做成了,自然会有许多好处。” 任白芷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欠身行礼,语气温婉却不卑不亢:“多谢夫人提点。” 旋即,转身离去。 门扉轻合,任白芷脚步从容,但心绪未曾完全平静。 最难的这关过了,接下来便是去清风楼那边联系了。 * 清风楼,虽不是京中最显赫的酒楼,却也算是客流不息,往来商贾不少。一楼的大堂里,食客们推杯换盏,偶尔传来几句豪爽的笑语, 而在二楼靠窗的一处雅座,任白芷与李紫芙静静等着店内小厮回话。 李紫芙望着桌上的茶盏,忍不住开口:“堂嫂把我拖出来了,当铺那儿都没人可以接头数据了。” “你舅母不行么?” “最近当铺生意好,她忙不过来。” 任白芷沉思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就一个人守负责数据整理,确实不够。” “堂嫂最后怎么选了清风楼?而不是永丰斋?” 李紫芙的声音压低了几分,语气里带着些不解。 永丰斋在京中素来经营稳健,账目清晰,哪像清风楼,表面看似蒸蒸日上,实则暗藏隐患。她翻过账册,知道这家店的利润空间很大,可风险也不小。 她微微靠近,忍不住提醒道:“清风楼的数据我看过,确实极有利润空间,不过。”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堂内的一角,那里挂着一方佛像,香火正盛。她压低声音,低声说道:“这里头的风险也不小啊。你不是常教我,控制风险比收益更重要么?” 任白芷端起茶盏,淡淡地吹了吹茶叶浮沫,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问道:“哦?你倒是说说,这里有什么风险?” 李紫芙被这话一问,先是一愣,顿时有些不确定了。可随即一想,那些数据和信息都是她反复推算过的,数字不会骗人,她便镇定下来,认真道:“清风楼的利润问题,归根结底,是低价菜品占据了过多的客流量。最直接的提升方式,就是限量供应低利润菜,甚至可以直接砍掉。” 任白芷听罢,轻笑了一声,语气带着几分揶揄:“那这店家可真蠢,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高掌柜不是不懂,而是故意的。”李紫芙快速答道,带着一丝得意,仿佛终于说到了重点,“他接手清风楼已有十余年,这一年,家里接连出了变故,亲人相继离世。他信佛,觉得世事无常,便决定推出低价菜单,行善积德,哪怕利润受损,也在所不辞。” “哦?”任白芷微微挑眉,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缓缓问道:“那我们让高掌柜行善积德的同时,还能赚点钱,这又有什么风险?” “问题就在这里!”李紫芙略显急切地说道,压低声音靠近她几分,“高掌柜如今吃斋念佛,店里事务多由少东家打理。坊间传言,再过三个月,他就要把掌柜之位正式传给少东家。” 她顿了顿,语气加重:“但换了掌柜,谁知道新掌柜会不会坚持这受损利益的行善之举?万一她决定直接砍掉低价菜单,那咱们投入的钱,不就白白打了水漂?” 话音落下,李紫芙以为堂嫂会皱眉思索,没想到任白芷却看着她,眼底透着一丝赞许。 李紫芙怔了怔,随即猛然意识到,堂嫂怎会没想到这一层? 她心念一转,脱口而出:“莫不是,堂嫂是故意的?” 只是,为什么要故意挑一个有风险的项目?她满脸疑惑,隐隐觉得其中藏着什么深意。 “有时候啊,”任白芷轻轻抬手,替她理了理衣襟,语气不急不缓,眼底带着几分揣度,“别人的次优解,才是我们的最优解。” 正当她想要再问几句时,楼梯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清风楼的小厮快步走来,拦在二人桌前,气喘吁吁地传话道:“掌柜的不在,不见客。” 第69章 来自太太的礼物 清风楼的高掌柜, 四十出头,身材微胖,一张阔口浓眉的方脸透着精明与傲气。年轻时便接手清风楼, 凭借手腕与门路打下如今的根基。 然而,这两三年里,他接连失去妻子、双亲和长子,内心积郁难消, 逐渐对俗世生意生出倦意,愈发疏离人情, 潜心礼佛。 任白芷为谈合作,三番两次登门,却屡屡碰壁。 她先去清风楼,和李紫芙在楼里枯等大半天,伙计们只推说掌柜不在。 她又去高家拜访,门房冷淡相拒:“掌柜不在府上见客。” 李紫芙气得跺脚:“不在楼里, 不在家里,难道还去大街上谈生意?” 任白芷倒不气馁, 早打听到高掌柜常去慧觉寺礼佛, 遂带着李紫芙直奔寺庙。两人在廊下守了整整一下午,终于等到人。 高掌柜一身锦缎长袍,衣饰考究, 左手捻着沉香佛珠,右手拂袖踱步,神色悠然, 举手投足间带着几分出世气息。然而, 眉宇间隐隐透着落寞,恍若尘事已与他无关。 任白芷迎上前, 微笑拱手:“高掌柜,昨日我递了名帖,想与你谈生意,白送一百贯的那种。” 第80章 高掌柜停下脚步,斜睨她一眼,神色淡淡:“白送?能白送的,就不叫生意了。”说完,抬步便要走。 李紫芙气得脸都涨红:“你还没听她说完呢!” 任白芷却稳如泰山,语调不疾不徐:“掌柜误会了,钱是白送,但有个条件,要你一并答应。” 高掌柜嗤笑一声,连敷衍的兴趣都欠奉,摆手道:“清风楼不缺生意,不缺钱,更不缺你们这些小丫头的点子。” 话落,人已走远,半点余地也没留。 李紫芙目瞪口呆:“这人,连个商量的机会都不给?” 任白芷揉了揉眉心,头一回见到送钱还不要的掌柜,实在头疼。 两人不甘心,又四处打听了一番,终于得知,高掌柜每晚戌时都会去清风楼点账。得了这条线索,任白芷和李紫芙合计着,届时再去蹲守。 眼下时辰尚早,便先回家,将计划书再精简一遍,务必让人一眼就能抓住重点。 可才踏进李家大门,丫鬟便迎上来:“少夫人,太太请您去一趟。” 任白芷愣了下,还是快步去了王氏房中。 “坐吧。” 与往日不同,这次王氏破天荒地让她落座。 “太太找我有事?”她一心惦记着清风楼的事,不想耽搁太久。 王氏微微皱眉:“你该叫我一声娘。” 她顿了顿,语气平静:“你爹娘再过两三个月就从钱塘回来了,届时你还这么称呼我,他们怕是要误会咱们不亲。” 任白芷挠挠头,心想,她和王氏确实算不上亲近。 正想着,王氏朝素问使了个眼色,素问立刻捧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递到她面前。 “快入冬了,我给老太太做衣裳时,顺手也给你做了一件旋袄。”王氏语气淡淡,停了停,又补充道,“虽不值五十两银子,但到底是我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算个心意。” 李林竹回来说,王老爷子身子大好,任白芷托人捎去的钱,也让王家添了几个下人,解了燃眉之急。王氏对此心存感激,便将原本做给自己的袄子翻了出来,当作谢礼。 “顺手的事。”任白芷摆摆手,小狗使的外公,当然得出点力了。 虽嘴上说得轻巧,手却已经不自觉地摸上了衣料。针脚细密,绣工精致,实在是一件好袄子。 王氏不仅会管人、管账,竟还会这等精细的针线活。 这全能的天赋也遗传吗? “喜欢就好。”王氏淡淡一笑,抬手示意,“试试吧,也不知合不合身。” 任白芷也不客气,在素问的帮助下套上袄子,略宽了些,不过若里面多穿几件衣裳,倒也正好合身。 “好看。”王氏目光温和,“这颜色,年轻人穿着才精神。” “谢谢太太。”任白芷由衷地道谢,果然,送礼还是同性更懂。 王氏皱了皱眉,似是不满:“方才才说过,该叫我什么?” 任白芷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她和李林竹都决定做“姐妹夫妻”,那李林竹的娘,自然也是她的娘。 她爽快地改口:“谢谢娘。” 王氏满意地点点头,目光中多了几分柔和。 这丫头,越看越喜欢。 随后她想起了什么,叮嘱道:”这几日老太太身体不好,曾问过我几次你在忙什么,我都说你在帮我看账,到时候旁人若问起,别说漏嘴了。“ 作为过来人,王氏自然知道老太太是不会真的允许任白芷长期在外面抛头露面,这段时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来是替李林竹做人情,二来是找时机,三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只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到时候老太太以孝道相逼,加上任白芷也是个犟种,若两人针锋相对,怕是很难收场。 所以她作为中间人,能拖一阵,是一阵。 “记下了。”任白芷点点头,她自然明白王氏的用意,她本就不是个爱挑事的,只要老太太不挡她的道,配合圆个谎,倒也没什么问题。 “还有一事。”王氏欲言又止:“说来也算是家丑,那毕竟血浓于水,我这个做姑母的,确实放心不下。” 任白芷歪了歪头,不太明白王氏想要说什么。 王氏见状,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开了口:“我那个侄女砚秋,也就是李林竹的表妹,被他送去了邓城,但前几日我收到弟弟的来信,诉说她在邓城受了多少白眼,那么骄傲的人,如今过得一点尊严也没有。” “娘是想把她接回来?”任白芷似乎明白了。 王氏点点头,似乎看到了希望:“以良妾的身份抬进来,名正言顺,也可堵住悠悠众口。” 见任白芷微微皱眉,她赶紧补充道:“放心,林竹对这个表妹没什么情分,再加之她不能生育,虽说是良妾,但绝不会插足你俩的感情。” 任白芷还是皱着眉头,正想说什么,却被王氏再次打断道:“而且砚秋进了门,还可以帮我算算账,我这身子骨,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听到这话,任白芷眼睛一亮:“她会算账?” 王氏没想到她的反问,愣一下,回答道:“自然,我王家的女儿,三岁便可倒背九九乘法表。” “那不错。”任白芷轻笑了一声。 王氏误以为她答应了,喜形于色:“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你果真是个大度的,有主母风范。” 见王氏误会,任白芷赶紧解释道:“别别别,我可没答应什么。再说了,这事儿也轮不到我管。” 她顿了顿,试探道:“纳妾,是李林竹纳,那按理说,是归他管?娘应该问他去。” 王氏心里一哂——她若是能说服自己儿子,又何必来求儿媳? 不过面上仍是笑道:“林竹后院的事,自然是你这个正妻说了算。再说了,我瞧着,他倒是挺听你的话。” 她这儿子,表面上对自己言听计从,实际上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半点不上心。可对任白芷,却是不同的。 任白芷听懂了她的意思,心里也跟着咂摸出几分意味来。 想到李林竹可能喜欢自己,若自己去提这事儿,显得有些不识好歹。任白芷想了想,还是拒绝道:“纳妾这事儿我真帮不上忙。” 王氏还未来得及失望,便听到任白芷继续说道:“不过接表妹回京的由头,我倒是可以帮上忙。” 这不巧了么?今日李紫芙还跟她反应最近有些忙不过来,想要再招一个助手呢。 外人,自然没有自家人放心。 从王氏房里出来后,任白芷还未走远,便看见李紫芙一直在门外守候。 “堂嫂没事吧?叔母没难为你吧?”她神色焦急,显然在外头等了许久。 “没事。”任白芷笑道,抖了抖身上的新袄子,“送了我一套新衣服,还送了我一个帮手。” “帮手?”李紫芙疑惑地皱眉。 “等人到了,再细说。”任白芷摆摆手,“先别管这个,抓紧时间,改策划!” * 酉时七刻,清风楼前,天色已暗,街上灯火初上。 两人准时守在门口,不一会儿,便见高掌柜果然现身。 任白芷眼睛一亮,快步迎上去,语气亲热:“高掌柜,好巧啊,咱们又见面了。” 高掌柜皱了皱眉,显然对她没什么好印象:“怎么又是你这小丫头?” 他迈步想绕开她进门,却被任白芷抢先一步拦住,伸出五根手指:“就五句话,听完再决定要不要跟我们合作。” 高掌柜却压根不吃这一套,往后退了两步,冷哼道:“没空。” 正想要绕开任白芷,目光却被她身上的袄子吸引,脱口问道:“你这袄子,哪儿来的?” 任白芷愣了一下,随即立刻抓住机会,扬起笑容:“就五句话,听完,我就告诉你。” 谁知高掌柜轻哼了一声,不耐烦地回道:“没空,也不感兴趣。” 说罢,便抬脚往清风楼里走去。 “是娘送我的!”见状,任白芷赶紧主动回答道,以彰显自己的诚意。 高掌柜脚步一顿,回头狐疑地盯着她:“胡扯!她膝下只有一个独子,哪来的女儿?” 任白芷心中一跳,立刻意识到,这人认识王氏! 她眸光微闪,故作惊讶地问:“高掌柜,你认识我婆母?” 能从一件袄子的刺绣认出是王氏的手艺,这两人关系必定不浅。 天助我也! 高掌柜这才彻底转过身,眯着眼重新打量她:“婆母?你是山水李家的媳妇?” 任白芷轻轻一笑,大大方方地点头:“正是。” 就说李林竹妻子这身份好用吧! 果不其然,高掌柜闻言,沉思片刻后,摆摆手道:“那跟我来吧。” 第70章 改造清风楼 清风楼的雅间内, 气氛沉沉如水。 任白芷端坐于席,高掌柜则沉默不语,目光落在面前的策划书上, 眉头紧锁。 第81章 又一个质疑他低价菜单的人。 “年轻啊——”他轻叹,语调悠长,透着几分看透世事的感慨,“只有年轻时才觉得钱重要, 等到了我这个年纪,才明白万般皆空, 积德行善才是唯一的意义。” 言语间,他的语气是不容置喙的自信,仿佛这一番人生感悟便是定论,任何质疑都不过是尚未通透的世俗之见。 “自然。”任白芷微微一笑,语气平和,“只是人总要活着, 才能行善积德,不是吗?” 高掌柜的神色顿时冷了几分, 嘴角泛起一丝讥诮:“你这话, 是什么意思?” 任白芷目光平静,毫不退让:“同样的道理,店铺也要能活下去, 才能长久行善积德。” 高掌柜眼神微动,似有一丝兴趣:“你是觉得,我这店铺现在亏钱了?” 任白芷轻笑, “自然不是。清风楼的客流量相比从前高出不少, 虽然利润薄了些,但薄利多销, 仍算稳妥。” 她话锋一转,目光定定地看着他:“但这只是当下。” 高掌柜眯了眯眼:“什么意思?” “低价菜单以陈米为主,虽比新米便宜几文,但若遇歉收之年,价格便会疯涨。肉类以猪皮、猪骨为主,味道极重,必须依赖香料压制,可香料并非本地产,一旦运输出了问题,成本同样会骤然攀升。届时,高掌柜是打算涨价,还是亏本?” 高掌柜哼了一声,神色倨傲:“几十年来风风雨雨,我高某家底还不至于撑不住这些波动。” 任白芷微微颔首,语调依旧平静:“家底确实厚实,只是,租金呢?” 高掌柜一怔。 “这条街的铺租,年年上涨,这可不是一时的成本。高掌柜是准备每年跟着涨价,还是……”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静静地看着他。 高掌柜沉默了。 事实上,他并未考虑那么长远,毕竟再过几个月,他便要交班,把清风楼交给下一代,自己潜心修佛。这些问题,他本来无意去管。 但这个女人却步步紧逼,让他无法忽视。 任白芷轻声道:“高掌柜的初衷是好心,想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做些积德的事。可若清风楼无法盈利,甚至倒闭了,又如何行善?” 高掌柜叹了口气,神色终于不再是之前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语气也带了几分无奈:“道理谁都明白,可低价菜单注定了利润微薄。虽说客流翻了几倍,可利润……” “利润微薄,就要靠走量来平摊成本。”任白芷缓缓道,“但前提是,不能增加别的成本。” 高掌柜皱眉:“哪来的别的成本?” “人。” “人?” “本可服务高利润客人的员工,被迫去服务低利润客人,这难道不是隐性成本?” 高掌柜冷笑:“难不成,你想让我对点低价菜单的客人爱答不理?” “当然不是。”任白芷微微一笑,抬手翻开另一页策划书,指着其中几项菜单:“但低价菜单可以做到「不需要跑堂」。” 高掌柜眼神微动:“怎么做?” “自取。” “自取?” “炖菜、卤菜、小吃这些,本就不需现做,可设自助取餐,限时供应。将一楼右侧划出自助区域,每三刻钟放一批客人入场,限时用餐,不再额外安排跑堂,只需后厨提前备好菜品,由专人添菜。” 高掌柜敲了敲桌面,眉间微蹙,似乎在思索可行性。 “的确,会有个别客人吃到亏本。”任白芷继续道,“但大多数客人并不具备这种食量,而一旦员工成本被削减,我们的利润反而会上升。” 她停顿片刻,又补充道:“而左侧区域仍保持堂食,但必须与低价菜单、包厢菜单区分开。” “又要弄一份菜单?”高掌柜疑惑不解:“都是堂食,弄三份菜单不是麻烦么?” “不是麻烦,而是优化。”任白芷摇头,“堂食的客人大多普通人家,用来宴请、庆祝,肯定不会点低价菜单,但也不会轻易点高价菜。” “所以针对这类客人,翻台率就显得尤为重要。毕竟大堂就这么大,我们之前估算过,平均每桌大堂堂食,有一半的时间都花在等菜上。” 高掌柜面色不好,反驳道:“我们家的菜品,为了保证质量,都是慢工出细活。” “慢工出细活,跟翻台率低没有必然关系。”任白芷毫不客气继续说道:“若想提高翻台率,重点不在菜单花哨,而在「快」。” 高掌柜眼神一闪:“快?” “菜单构成调整:三成炖菜凉菜,可提前备好,点单即上;三成炒菜,种类不宜繁杂,以确保走菜流畅;三成饮品小吃,专人负责,无需厨师,提高出餐效率。” 高掌柜皱眉:“这岂不是要砍掉清风楼的特色?” “特色仍留在包厢。”任白芷淡淡道,“包厢客人消费能力高,能接受高价菜,翻台率低却有充足利润支撑,时辰平均下来,盈利不会差。” “你这有些区别对待客人了。”高掌柜依旧喃喃自语道。 任白芷见状,又从李紫芙手里拿出另一张数据表:“这是我们这几日观察统计出来的点菜偏好。右边这个是大堂的堂食,左边这个是包厢的堂食。” “不是我们区别对待。是客人已经做出了这样类似的选择,我们这是在他们的选择上尽可能的优化咱们的效率。” 高掌柜一愣,细细研究了手里的数据表,抬眸,欲言又止。 任白芷见他并没有再反对,乘胜追击:“最后,还有外卖。” “外卖?” “索唤。”李紫芙插话,笑着解释,“我家东家喜欢自己取名字。” 高掌柜轻哼了一声,低声重复了一遍:“索唤?” 任白芷感激地看了李紫芙一眼,继续说道:“索唤也是在大堂点餐取餐,与堂食混在一起,导致堂食点菜慢,索唤取餐慢。所以我们会建议,把员工出入的右侧门改大,专门给索唤点餐取餐。门口再设一个简棚,提供茶水小饼,供等餐的小厮们歇脚食用。” 高掌柜微微一惊:“倒是从没想过索唤。” “因为堂食翻台率低,许多客人都选择了索唤。”任白芷又拿出一张纸:“这是我打听到的近一个月的数据,可以看出,索唤这一个月,涨了近三成。虽然目前索唤数量不大,但按照这个速度,之后可不容小觑。” 高掌柜的面色渐渐松弛,又看了看眼前好几张满是数据的纸张,过了许久,答应道:“好吧,我愿意试试看。” 他话锋一转:“不过,具体实施你得跟我儿对接。再过几个月,我就退了。”他试探地看着她,似乎想提醒她风险。 任白芷不疾不徐,微微一笑:“自然。” 就是看中了之后要交班,才选中他们的。 然后,她从李紫芙手中接过合约,推到他面前:“高掌柜不妨先看看分成方案,第三页详细列出了后续收益分配。如果没有异议,就请盖章。改造所需的一百贯,我们立刻奉上。” 高掌柜目光微动,盯着她看了片刻,最终从怀中取出印章,郑重地盖了上去。 * 清风楼的改造如火如荼地展开。 任白芷站在门前,看着木匠搭架施工,伙计们清点新购入的桌椅、碗碟,一切都井然有序。她计算着时间,再过几日,清风楼的全新模式便能正式推行。 只要三个月,三个月内收益达到年化百分之四十,她便可以功成身退。 到那时,高掌柜交班,新的少东家若为了利润而恢复高价,她也无须过问。反正自己帮王卉找到了一个满足她要求的项目,至于后续人为变动,就不是她能控制得了的了。 她还在思索间,便听到一道清冷的嗓音:“这位便是任大娘子?好大的手笔,把我清风楼改得如此模样。” 任白芷抬头,正对上一张冷淡自持的脸。 那是一位身着绛紫色绣纹长裙的女子,身姿修长,目光带着几分审视,落在她身上时,隐隐带了些敌意。 “敢问姑娘是?” “高云棠。未来清风楼的掌柜。”她面色带着傲气与自豪。 清风楼的少东家?清风楼未来的掌柜? 坊间传言不多,只知他精通账目,极善算计,且行事果决。 任白芷一直以为这少东家是男子,毕竟高掌柜嘴里一直念叨的是,我儿我儿。 还是自己狭隘了。 任白芷飞快地调整神色,含笑拱手:“高小娘子好。” 高云棠瞥了她一眼,语调平缓,却透着几分嘲意:“任大娘子这般费心,可真让我开了眼。” “高掌柜既已允诺,我们只是按约行事。”任白芷轻描淡写。 高云棠轻哼:“改菜单、分区经营、自助模式,这些花样,能比得上清风楼几十年的口碑?” 她语气不疾不徐,带着隐隐的不屑:“你以为,这一套真能长久?” 第82章 任白芷笑了笑,目光坦然:“商道如战场,变则通,通则久。” 高云棠眯眼:“口气不小。” 任白芷略一沉吟,忽然上前一步,微微压低声音:“少东家,你既然来看,想必清楚,清风楼目前的盈利并不乐观。” 高云棠没有否认。 “你若真瞧不上这些花样,等你上任后,自然可以废除。”任白芷语调淡然,“但在此之前,还是高掌柜做主,他既然与我签了约,自然是信任我的。” 她顿了顿,笑意不减:“待高小娘子接手的时候,若无效果,到时撤掉这些改制,也不过是换个方式赚银子。” 高云棠定定地看着她,许久,才缓缓笑出声来。 “有趣。”她微微抬起下巴,嘴角浮现一丝意味不明的笑,“行吧,没多久这清风楼就是我的了,我倒要看看你能翻出什么浪花。” 她袖袍一拂,转身离去。 任白芷望着她的背影,眼底掠过一丝笑意,果然,她猜得没错。 高云棠终究还是个重利的商人,不会拒绝一个稳赚不赔的局。 第71章 跟踪 任白芷忙完清风楼的事, 已是深夜。 京城的街巷在夜色里沉静而幽深,只有零星的灯火摇曳,照不亮脚下的青石板。她走在回家的路上, 步履虽不急,却也隐隐带着几分倦意。 今日与高云棠的交锋,她算是暂时稳住了,但未来三个月, 怕是少不得对方暗中掣肘。她需要快些让清风楼的收益显现,尽快给王卉一个交代。 她正想着, 忽然,一种莫名的警觉涌上心头。 背后,有人跟着她。 她脚步微顿,借着调整步伐的动作,迅速扫了一眼身后。 街上几乎空无一人,只有远处的巡夜更夫敲着梆子, 可她分明感觉到,那道目光藏在阴影里, 悄无声息地跟随。 她暗自凝神, 强迫自己镇定,步伐不快不慢地继续向前。 然而,那道目光依旧如影随形。 任白芷心念急转, 故意往一条较为偏僻的小巷拐去。那里巷道狭长,若对方真是尾随而来,在此出手的可能性极大。她得找机会反制, 不能被逼入死角。 刚转进巷口, 她正要借机藏匿,忽然, 眼前一花。 一道熟悉的身影从侧旁探出,拽住她的手腕,猛地将她拉进更深的阴影里! 她心下一惊,正要挣脱,鼻间却撞入一股药味。 “别出声。”低沉温和的嗓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李林竹? 他怎会在此? 她一时怔住,未及多问,便见他目光微沉,迅速扫了一眼巷外,随即更用力地将她往里拉了拉。 这处巷子本就狭长逼仄,两人贴身而藏,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膛起伏的气息。 任白芷心下一滞,刚想说话,李林竹却微微侧头,低声道:“嘘,来人了。” 她屏住呼吸,透过巷口的狭隙看去,果然,三道黑影缓步靠近,站在巷口四下张望,似是在寻找什么。 三个人? 任白芷心里一惊,往李林竹的怀里又凑近了一些,想看清这三人的样貌。 可肚脐附近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顶住,隔得慌,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将那物体拨开,可手刚握上那东西时,手指的触感,让她察觉到什么。 她抬眸,正对上李林竹低头的目光。 任白芷:“?” 李林竹:“!” 短暂的沉默间,李林竹的呼吸似乎骤然一滞,他的喉结微微滚动,像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指尖也随之一紧,抓着她手腕的力道不自觉收拢了几分。 她的手仍停留在那个奇怪的地方,心里浮现出一种荒谬的猜测,甚至又下意识地轻轻捏了捏。 李林竹猛地绷紧了身体。 他向来沉稳自持,此刻却像是被雷击般僵直,连呼吸都紊乱了些许。某种隐忍的情绪在眼底翻涌,他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就在她即将确认自己的猜想时,李林竹猛地抬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 “别闹。”他的声音比方才更低了些,带着极力压抑的沙哑与克制。 任白芷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脑中轰然一响,连耳根都微微发热。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抽回手,李林竹便已俯身靠近,呼吸几乎擦着她的鬓角,嗓音沉沉:“还没走。” 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意,仿佛是刻意隐忍的克制,也像是某种不易察觉的警告。 此时的任白芷根本顾不上那三个贼人,满脑子都是手中之物。 她的眼神悄然变了变,似是震惊,似是疑惑,最终在鼻尖的药味中拼凑出了某个可能的答案。 这人开发出了一款新药,治好了自己这多年的隐疾。 她心下一跳,旋即眸光微亮。 这可真是,太好了! 要是她能投点股份,不知道能赚多少钱,金矿啊! 那三贼人巡视半刻,最终未发现异常,低声咒骂了一句,转身走远。 街中重归寂静,只是李林竹却跟掉线了一般,头侧在她肩上,迟迟没有动静。 任白芷的嘴巴被他捂住,一只手被他拉住,另一只手因为位置尴尬不敢轻举妄动。 她尝试喉咙里发出点声音唤他,又怕贼人去而复返,情急下,她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他的掌心。 李林竹打了一个激灵,轻哼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放开了捂住她的手。 任白芷微微松了口气,小声问道:“人走远了么?” 李林竹咽了咽口水,嗯了一声。 方才她紧绷的神经总算稍稍放松下来,可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尴尬。 两人仍紧贴着藏在阴影里,近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你动还是我动?”任白芷问道。 李林竹赶紧站正,可两腿之间的阻力让他难受,双脚也不听使唤,越使劲,阻力越大。 他叹了口气,嘶哑的声音说道:“你先。” 她试图挪开一步,却发现巷子实在太窄,要么,冒着擦破自己皮的危险贴墙过,要么,冒着加重自己女流氓形象的风险贴人过。 怕疼的任白芷,毫不客气地选择了后者。 她动作利落,根本不带一丝羞赧,然而某人却因她的举动而彻底僵住了。 她才刚侧身贴过去,李林竹便屏住了呼吸。 这一刻,他的余光里满是她靠近的模样,近得他甚至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与方才夜色中浮动的紧张情绪混杂在一起,让他的神经一下子变得绷紧无比。 他本就站得笔直,此刻更是仿佛动弹不得,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衣袖擦过自己的胸膛,一点一点,缓慢却无比清晰地侵占着他的感知。 任白芷倒是毫无异样,轻轻吐出一口气,侧头看他:“忍一下。” 李林竹嗓子干涩,低低地“嗯”了一声,试图挪动脚步,然而刚一动,他整个人便猛地僵住。 那处膨胀的异样感仍未褪去,甚至因她刚才无意间的靠近而愈发清晰。 他暗自咬了咬牙,竭力克制着自己不去在意,甚至强行让呼吸放缓,可身体的本能却不受控制。 任白芷终于出了巷子,回头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李林竹,眉心微挑,不耐地伸手轻推了一下他的腰侧:“走啦。” 这一推,李林竹险些没稳住呼吸,喉头微微滚动了一下,最后只能低声道:“你先走。” “不舒服?”任白芷问道。 她想起方才他似乎滚烫的身子,心中不禁一紧:难道是新药的副作用?这可不行,有风险,还得观察观察。 她伸手摸了摸李林竹的脸颊,果然很烫。 然而这一动作带来的冲击力,却让李林竹后背一僵,整个人都快要崩溃了。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任白芷倒是毫无察觉,拍拍衣袖,靠着墙角他站的位置,说道:“我等你。” 若他烧昏过去,她还可以帮上忙。 李林竹没应声,只是沉着脸站在原地,似乎还在努力平复着什么。过了好几息,他才勉强找回些力气,声音低哑:“……你离我远一点。” 任白芷微微一愣,狐疑地看着他,忽然想到什么,视线不由得往下一扫,随即恍然大悟,顿时“哦”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 她往身侧挪了两小步,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林竹调整好呼吸,淡声道:“路过,正好看见你被人跟踪。” 她讶然:“太医局在这个方向?” 李林竹轻嗯了一声,不再言语。一来,他不想让任白芷察觉到自己的跟踪;二来,他的身体还没冷静下来,虽然她已经离得远了,但听到她的声音,心中仍不由自主地热了起来。 “你这药味,可比催情香好闻多了。”任白芷继续夸赞道。 第83章 “嗯,我调的香料。”他应下,这可是他专门用来遮腐尸的味道,更何况:“增加香料会影响药效。” 所以药铺的催情香才没有添加任何香料。 任白芷闻言,又趁着月色打量了一下李林竹,加了香料都这么猛,那不加该多牛啊,心中暗想,感觉可以投投看,高风险,高收益。 “你是第一次用?”任白芷问道。 李林竹摇摇头,通常他解剖过尸体后,便会用这香料遮掩,怕旁人发现。 “效果都很好?”任白芷继续问道。 李林竹点点头,确实没人闻出他身上有过的尸腐味。 “能持续多久?”任白芷再次问道。 “一整宿。”他如实回答。 任白芷满意地点点头,心中默念:这个药,她投定了! “你想试试么?”李林竹见她这么喜欢这个香味,从怀里取出一小粒递了过去。 任白芷赶紧摆摆手,拒绝道:“我没这个需求。” 心里想着,要她动情还不简单,腹肌,胸肌,肱二头肌。 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出那日醉酒后,李林竹的样子,与眼前这困在巷里的脸慢慢重叠,一股莫名的骚动,在她的心头浮现。 她忽然来了兴致,似笑非笑地朝李林竹靠近半步,“怎么,还没好?” 李林竹垂着眼,眉头微蹙,像是在极力控制着什么。她的余光忽然扫到他的喉结,那处似乎微微滚动了一下,心里一动。 方才那么近的距离,她没有仔细打量过他,可此刻借着月色,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这人哪怕是在隐忍中,依旧透着一丝莫名的禁欲感。 尤其是他那微蹙的眉,绷紧的下颌,还有那近在咫尺的薄唇。 她一时间竟有些口干舌燥。这念头让她自己都怔了一下,活佛吃了药,是怎么滋味? 念头如星火燎原,怎么也压不住了。 她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他修长的手指上,他方才一直绷着,现在指节仍微微蜷着,甚至泛起了些淡淡的红色,像是极力忍耐着什么。 任白芷眨了眨眼,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她微微前倾,手指不经意地从他掌心掠过。 李林竹的手倏地一颤。那一瞬间,他的呼吸都乱了一拍,像是连掌心的触感都被放大了数倍。 任白芷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眉梢微挑:“怎么?这么久?” 李林竹抿唇,嗓音更低了几分:“别闹。” “嫌我?”她反倒更靠近了一些,眼中闪烁着调皮的光芒,似乎在享受这份暧昧,“我们,试试,要不要?” 这话,与那日醉酒时她求欢的模样,如出一辙。 李林竹轻叹了一声,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心中一横,喃喃道:“第二次了。” 话音刚落,李林竹猛地一步向前,突然将任白芷抱起,转身小跑回家。 第72章 套 夜色沉沉, 屋内烛光摇曳。 李林竹将任白芷抱回家,一路上他刻意克制着情绪,哪怕怀中女子微微挣扎, 哪怕她唇角的笑意挑衅十足,他都强忍着没有动作。 然而,到了房里,门一关上, 那股强压的情绪终于翻涌而出。 任白芷被他抵在门边,后背紧贴着木门, 感受到李林竹身上淡淡的药香和一丝令人晕眩的热度。她唇角微微上扬,眼神意味深长地扫过他微微绷紧的手指,忽然伸手探入他的衣襟,轻轻一滑,触上他坚实的胸膛。 她眼神微动,像是十分满意地挑眉:“不错。” 李林竹被她这句毫不含蓄的夸奖弄得一怔, 喉头轻滚了一下,半晌才低声道:“你……” “我想试试。”她的手又往下滑了半寸, 低声呢喃, 语气带着些许试探的意味。 李林竹浑身一僵,视线微微暗沉,眉宇间的克制已然接近崩溃的边缘。他深吸了一口气, 像是努力压制着某种冲动。 然而,任白芷偏偏就爱看他这副样子。 活佛动情,可爱极了。 她笑了一声, 指尖再度游走, 带着一点恶劣的意味。 李林竹的眼神已然燃起暗火,指尖微微蜷起, 像是随时会扣住她的腰身,将她彻底困在怀里。 就在气氛攀至极点时,任白芷却忽然顿住,动作微微一僵。 ……等等。 她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问题。 这是宋代,怎么避孕? 这一瞬间,她的心情如潮水般澎湃而来,原本的迷醉被理智瞬间击碎。她的心跳仍在加速,却被理智逐渐扼杀,手也不由自主地收回。 李林竹察觉到她的停顿,略微疑惑地看向她,声音带着嘶哑的欲望:“怎么了?” 任白芷缓缓收回手,兴致也减了大半,随口答道:“没套。” 李林竹皱了皱眉,明显没听懂:“什么?” 任白芷:“……” 果然,她就没期望这个朝代的男子,能对避孕有多少认知。 她一时语塞,思索着该怎么解释,最后眼神微闪,慢悠悠道:“算了。” 李林竹急了,上次她说试试,他便没把握住。这次她难得有了兴致,怎能因一个他不懂的缘由便就此作罢? 他抓住她的手更用力了些,许是胀得厉害,他满脸通红地问道:“你反悔了?” 被抓疼了的任白芷喊了一声疼,李林竹立刻松开了手,吹了吹她有些泛红的手腕,一股莫名的酸楚涌上心来,他的双眼红了,声音带着哭腔,再次问道:“是我不够好么?” 任白芷赶紧摸了摸他的头发,安抚道:“别哭啊。你很好,超好,吃了药后,简直是完美。” “吃药?”李林竹愣了一下,以为任白芷是在暗示他要吃药,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有些疑惑,这不够么? “只是。”谁知她话锋一转,继续说道:“我还不想要孩子。” “又不是一定会怀上。”他有些赌气,觉得她在戏耍自己,自己每次都能上当。 “后果太严重。”任白芷一脸认真的看着他,说道:“一点风险也不行。” 她的认真让他不由得心头一紧,无法自已。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制着那股想要占有她的冲动。他不能再继续了,再继续会吓到她的。 半晌,他嗓音低哑,略微有些郁闷地开口:“……所以,就这样?” 任白芷耸耸肩:“就这样。”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满脸惋惜:“可惜了。” 李林竹:“……” 他觉得自己心里更堵了。 他低头看着她,许久,终于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拢入怀中,回味着她方才的话。 她好像,说了什么,没套? 套是什么?可以避免人怀孕的? 只是他读过那么多医书,怎么从未听过这东西。 看来还是读的不够多。 想到此,他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搞清楚,套是什么。 房中烛火轻晃,夜色深沉。 这一夜,注定有人郁闷得难以入眠。 * 王砚秋有些局促地坐在榻上。 她姑姑终于将她从邓城接回京了,终于可以远离那些嘀嘀咕咕的烦人精了。 她出生在京城,长在京城,若不是家道中落,怎会落魄到邓城的那些小门小户都瞧不上她。 只是回京后,她要绕着冯家走,前尘往事,她不愿再去提。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讨得任大娘子欢心,这次她学乖了,后院里做主的从来都不是男人,而是主母。 正想着,只听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跟一个小丫头的嘀咕声:“姑爷这几日休沐,还去了太医局,誓要找出什么套的药方?” 任白芷佯装诧异,但也下定决心,晚上要跟李林竹说个清楚,别啥事儿都往外说。 正想着,推门而入。 王砚秋立刻站了起来,行礼道:“小女砚秋,见过表嫂。” “坐坐坐。”任白芷随意摆手,步伐干脆利落地走到榻前,径直在她身旁落座,随口吩咐道:“白水,客人到了,怎么还不上茶?” 十岁出头的小丫鬟闻言,慌忙要跑去烧水煮茶。 蔓菁伸手拦住她,语气温和:“直接去暖炉取温着的热水。” 王砚秋微微动容。这位任氏,看着并非难以相处之人。 她顺从地重新坐下,斟酌着言辞:“是我来得早了些。” “来得早才好呢。”任白芷笑了笑,将自己剥好的橘子递了过去:“你姑姑已经告知你了吧?” 王砚秋微微点头,姑姑说已与表哥的正妻任氏商量过,可以接她过来,之后都听从任氏调遣。 她虽从小不会干什么杂活,那委身高门那段日子,该会的不该会,也都学了个齐全。想来任氏再怎么,也不会比冯家大娘子更难对付。 为了回京城,她没有选择,她早有心理准备。 “那就好。”任白芷推着笑:“月钱咱们先说好,前两个月试用,固定三贯,若不错,之后可以改成提成,上不封顶。” 第84章 王砚秋一愣,她心头闪过一丝不安。 头一次听说,当妾还要试用? 她按下心头的不快,强行扯出一抹笑,说道:“听表嫂安排。” 谁叫三贯的月钱,对她这个没法生育的妾来说,算得上很大方了。 试用便试用了吧。 只是,还有提成?怎么提成?她又生不了娃,难道是讨表哥欢心?想起小时候那个整天不务正业,天天跟在仵作后面跑的冷脸怪,她还是下意识地瘪了瘪嘴。 任白芷见状,误以为这丫头有什么疑问,继续问道:“可还有什么疑问?” 王砚秋挤出一抹微笑,柔声细语地说道:“没了。” “真的没了?”任白芷再次问道,对方的神情分明是有什么想说的。 王砚秋斟酌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提成,是怎么算的?” “按业绩啊。”任白芷满意地笑道:“你找到的洼地项目给别人赚了多少,你就可以抽成。” 王砚秋愣住,依旧没听懂。 赚钱?洼地项目?抽成? 谁家做妾还要赚钱的? 她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掩饰自己的错愕。 任白芷见她神色犹疑,随意补充道:“一会儿李紫芙来,她会带你熟悉业务。” 王砚秋心头一跳,猛然抬眼:“大房那老,伯父的女儿,李紫芙?” 表哥到底纳了多少妾?他只是个白衣书生,无官无职,竟这般不成体统? 任白芷淡淡点头:“她最近忙得脚不沾地,你要尽快上手,帮她分担。” 王砚秋脑中“轰”地一声。 她对表哥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少年时整日钻研验尸术的冷面怪人,如今竟—— 她垂下眼睫,暗自思索。这小子天天假正经,没想到竟如此耽于男女之事?人,果然不可貌相。 “若没问题,画押吧。”任白芷轻描淡写道。 蔓菁将契约递上。 王砚秋接过,扫了一眼,整个人僵住。 这不是妾室的契约,这是货真价实的工作合约。 她猛然抬头,迟疑道:“表嫂,是不是弄错了?” 蔓菁收回合约看了一遍,语气不解:“没错啊。表小姐,是哪里不合心意么?” 自从被冯家赶出来后,就鲜少受到这样的尊敬,王砚秋愣了神,很快意识到自己可能误会了什么,赶忙追问:“表嫂是让我做,数,据,分,析,师?” 她照着合约上的职位名字念了一遍,怎么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见不太明白。 任白芷挑眉:“对啊。” 王砚秋难以置信:“……不是妾?” “妾?”任白芷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正要开口,忽然—— “你要给我纳妾?” 李林竹的声音冷不防从门口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 王砚秋心头一跳。 任白芷比她还快,立刻否认:“我没有!” 但很快,她意识到自己没问过王砚秋的意见,又看向她:“你是本想给他做妾的吗?” 王砚秋下意识摇头:“不想!” 话音刚落,她生怕任白芷后悔,连忙抢过契约,迅速按下手印。 她原以为,给人做妾是她留在京城的唯一去路。 如今竟有另一条路,那谁还愿意走妾那条? 第73章 刘元红 “那我就先带表小姐去她房间歇着。”蔓菁很有眼力见地给两人留出空间。 却不想被任白芷叫住:“那画你可画好了?” 蔓菁闻言, 从案牍上翻出一卷画像,展开,上面画了三个男子, 她说道:“按照大娘子的描述,已经画了个大概了。” 谁知任白芷却摇摇头道:“不对,这人的眼睛还要更凶些,嘴巴也没这么大。中间这人的眉毛没这么粗, 耳朵也比这个还要更开些。右边这人,嗯, 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就是不像。” 蔓菁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这已经是第四版了,要不大娘子你自己画吧。” 任白芷赶紧笑道:“画的很好了!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太忙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也很忙啊。蔓菁嘟着嘴,却不敢出声, 正准备细问具体哪里需要修改时,却听见李林竹插话道:“你画这几个人干什么?” “抓人啊。”任白芷不客气地说道:“我倒要看看, 谁在背后阴我呢。” 这雇人跟踪她, 必定有所图,而且是见不得光的那种,不然直接当面找她便可。所以这种藏在暗处的针, 要尽快拔掉。 “哦,我拖人打听过了,是一群专业打手。”李林竹漫不经心地说道:“也找人查过, 是刘元红雇的他们。” “这么快?”任白芷有些吃惊, 她倒是鲜少看他行动力这么强过:“刘元红?刘记金银铺那个刘元红?” 要是没记错,刘韵便是这个刘元红的妹妹。 刘元红雇打手跟踪自己, 想来是为了她要走的那三千贯泄愤。 想到此,她嘴角抽搐了一下。这些人也真输不起,搞钱就搞钱,还用上人身攻击了。 “所以这段时日,我都陪你出门。”李林竹说道。 这便是他今日没去太医局调查“套是什么”的原因,他听蔓菁说过,今日任白芷又要去一趟清风楼。 “你能十二个时辰都陪着我啊?”任白芷却觉得这不是个长久之计,治标不治本。 “可以啊。”谁知李林竹却当了真,一脸认真地看着她。 蔓菁:“!” 王砚秋:“?!” 任白芷却笑笑并没有当真,调侃道:“你要是不去太医局,你娘跟老太太会打死我吧。” 还未等李林竹反驳,她继续说道:“确实需要一个人能贴身保护我,或者能够随叫随到。” “不要随便找一个人吧。”蔓菁接嘴道:“万一找的人心怀不轨,那大娘子不是更危险?” 任白芷认可地点点头:“也是。不过上哪儿找谁?谁整天无所事事,有足够武力值,还不会对我心怀不轨?” 话音未落,李林竹立刻变了脸色,拳头微微收紧,抬眸,正好对上任白芷眼睛一亮。 “黄彪!”她惊呼:“这人除了偶尔教那些小泼皮认字,大多数时候都在街上瞎晃,身体素质一流,还跟我有合作,不会对我图谋不轨。” 他才是最会对你心怀不轨之人!李林竹在内心怒喊,手指微微蜷紧,藏在袖中不露痕迹。 可蔓菁与王砚秋却已经读出了他面上的隐忍不发。 蔓菁率先开了口:“这不好吧大娘子。黄彪他毕竟是个泼皮。” “不然怎么会整天无所事事?”任白芷却不以为然。 “可他毕竟是个外男。”蔓菁看了一眼拳头紧握的李林竹,着急地说道。 “也对。”任白芷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她眼睛一亮,盯着李林竹诚恳地问道:“那出了李家,找他护着。在李家,由你护着,行么?” 看着她亮晶晶的双眼,李林竹喉结微动,终究还是没能狠心拒绝,虽有万般不情愿,他最终还是点了头。 王砚秋轻啧了一声,慢悠悠道:“还是那么怂。” 任白芷不解地看向她,王砚秋赶紧糊弄道:“蔓菁姑娘,你能带我去我的房间么?舟车劳顿,我想歇歇。” 说罢,便拉着蔓菁一起离开了任白芷的屋子。 见两人离去,任白芷也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往清风楼去,却不料被李林竹拉着了手臂。 “怎么了?” “我方才想了想,找人跟着你,也不是长久之计。”李林竹说道。 “我知道。”任白芷笑着让他不要担心:“既然是刘元红要搞我,想要彻底解决掉了威胁,就要搞定刘元红。只是我对此人还不了解,需要收集一下关于他的信息,才能一击制胜。” 闻言,李林竹松了口气,试探地问道:“若他不找你麻烦了,可不可以不要去找别人?” “你有法子?”任白芷笑着调侃:“别人一封信就能唬住那么多年的人,能想出什么法子整人?” “我可以试试。”李林竹微微垂眼,说道。 “好呀。”任白芷爽快地答应了:“那咱俩比比看,谁先搞定他。输了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件事哦。” 她嘴角勾起一抹笑,心想:正愁找不到借口入股你新开发的药呢,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一言为定!”李林竹瞬间来了精神,点点头,丢下手里的一堆书,就冲出门去。 * 李林竹花了一整天,在义庄挑选了一具符合他要求的尸体。 面目扭曲,遍体鳞伤,尤其是那双眼睛,临死前被人活活掐着脖子,血丝密布,像是死死盯着仇人不肯闭眼。仵作嫌晦气,胡乱记录了身份就匆匆掩埋,根本无人过问。 但这尸体他查过,他知道生前此人曾与刘元红有过节。 夜幕沉沉,寒风如刀。 第85章 刘元红醉醺醺地从青楼出来,怀里搂着个娇滴滴的姑娘,脚步虚浮,正要上马车。 “刘爷,今儿这般高兴?”车夫狗腿地笑着。 “哈哈,当然高兴!”刘元红打了个酒嗝,眼中满是纵欲过后的散漫,“爷我吃香的喝辣的,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车轮辘辘,马蹄踏碎一地月光。 可走到半路,马车忽然猛地一顿,车夫惊慌失措地拉紧缰绳,声音发颤:“刘、刘爷,前头……前头有东西!” “深更半夜的,能有谁?”刘元红不耐烦地掀开帘子,探头往外看。 夜色如墨,街道寂静无声。路中央,赫然跪着一个人。 那人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瘦得皮包骨头,整个人僵直地跪在那里,脖子微微歪着,仿佛断了一半。脸上的皮肉青紫交错,隐隐透着尸斑,唯有一双眼睛大睁着,死死盯着他。 刘元红只觉脑中“轰”地一声,连醉意都被吓得烟消云散。 这……这不是…… 他颤抖着后退一步,声音变了调:“不……不可能……” 他认得这张脸! 是他之前命人打死的一个店铺伙计! 那人因偷了点银钱,被他随手找人教训了一顿,谁知第二日竟莫名死在了破庙里。事情被人压了下去,尸体也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刘元红本以为没人会追究,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明明已经死了! 可如今却好端端地跪在路上,满脸怨毒地盯着他?! 刘元红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嘴唇哆嗦着,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人缓缓抬起头,嘴巴微微张合,像是在低声喃喃。 风声呜咽,像是有人在哭。 “还我命来。” 一道阴测测的声音幽幽传来,仿佛从地底爬出的冤魂,直钻进刘元红的耳朵里。 刘元红一个激灵,猛地惊叫出声,转身就往马车里钻。 可马却突然受惊,嘶鸣着猛然扬起前蹄,车身猛地一晃! 刘元红脚下一个不稳,整个人狠狠摔了出去! 咔嚓! 剧痛瞬间袭来,他眼前一黑,撕心裂肺地惨叫。 “我的腿!我的腿!” 他惊恐地回头,却见那具尸体依旧跪在那里,嘴角似乎勾起一个阴森诡异的弧度,仿佛在嘲笑他。 剧痛、惊吓、寒意交错袭来,刘元红脑子一片空白,眼前一黑,直接昏死过去。 夜色深沉,李林竹缓缓从暗处走出,低头看了一眼昏迷的刘元红,面上仍是温文尔雅的笑意,只是眼底的寒意渗人至极。 他轻声道:“人心比鬼更可怕,你说是么?” 他弯腰拾起一只枯枝,在地上慢悠悠地划了一道浅浅的印记,而后转身离去,仿佛刚才不过是路过此地,随意散步一般。 * 李林竹回到家中时,天色已近三更。书房的灯还亮着,橘黄的灯火透过窗纸映出一道静候的身影,投下一片温柔而沉静的光影。 他脚步一顿,眼中幽冷的光微敛,唇角的笑意自然而然地浮现,温润得仿佛从未沾染半点寒意。推门而入,果然见任白芷正坐在桌旁,单手撑着额角,仔仔细细地翻阅着什么。 “怎么还没睡?”他声音轻柔,带着几分无奈,“夜深了,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任白芷听见声音,抬眼看了他一眼:“怎么会来得这么晚?太医院不是休沐么?” 李林竹眼中闪过一丝暖意,走上前,脱下外袍随手搭在椅背上,低声说道:“处理了些事情。” 任白芷静静地看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可李林竹眉眼温润如玉,衣袍上连半点夜风的寒意都不曾带进来,仿佛方才只是在外散了会儿步。 她移开视线,指着桌上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数字,是新研发的那个药的实验数据么? 她皱眉问道:“你在研究什么?” 李林竹轻轻一笑,语气不疾不徐:“……套。” 正准备饮茶的任白芷被呛了一下,反问道:“套?” 不会是她随口提的那个吧? 第74章 阻碍 “我查过许多医书, 避孕的法子不外乎吃药针灸,要么永断孕,要么伤人, 都对你的身子有风险。”他柔声说道:“不过你的那句套,倒是提醒我了。若想要不损伤女子身体的同时,达到避孕的效果,便是只能堵住男子那处。” “鱼鳔, 猪肠衣,羊肠衣, 牛肠衣,马肠衣。”他一边指着纸上的数字一边解释道:“这些都是我做过实验后得到的效果,目前还没找到最满意的那个。” 任白芷听得目瞪口呆,她实在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很有可能极大的促进了古代避孕事业的发展。 这就是全能人才的魅力么? 见她不语,李林竹眸色微暗, 端起桌上的茶盏,语气不疾不徐地转换了话题:“我回来的路上, 听闻刘元红今夜在青楼买醉, 回家的路上不慎摔断了腿。如今刘家上下正忙着请郎中医治,只怕没空再管旁的事。” 任白芷眉头微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缓缓道:“他摔断了腿?” “嗯。”李林竹不疾不徐地放下茶盏,目光含笑地看着她,“这便是作恶多端的报应。” 他的语气温润柔和, 仿佛只是说了一句寻常的因果论, 却让任白芷心头微微一动。 她看着李林竹那副温雅端方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违和感。 早上才跟她打赌, 晚上刘元红就摔断腿。 这么巧的吗? 她盯着李林竹的眼睛,试图从他波澜不惊的神色中看出些什么。可他的眼底平静温和,像是一泓清泉,倒映着温润的月光,叫人看不出丝毫波澜。 许久,她轻轻叹了口气,放下了心中那丝莫名的怀疑。 罢了,刘元红那种人,落得这样的下场也不算冤枉。 她微微点头,试探道:“若他当真不会再来寻事,那倒是再好不过。只是咱俩的赌约,可就没有赢家咯。” 李林竹闻言,目光微微一柔,温声道:“其实,我也动了点手脚。” 他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袖子,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润,“刘元红今晚路过一座许久无人居住的废宅,荒草蔓生,瓦片残破。那院里曾有人横死,传闻颇多,夜里更是阴风阵阵。” “正巧,今日天色晦暗,风起时门窗自响,像是有人低语。”他微微一顿,眼底隐约闪过一丝笑意,“刘元红喝了不少酒,胆子却小,见风吹影动,以为是鬼来索命,竟然自己吓破了胆,连滚带爬,最后一脚踩空,摔下了小土坡。” 她盯着他的脸,半晌才道:“……你早就算好了?” 李林竹垂眸,端起桌上的茶盏,慢条斯理地吹了吹,声音温柔又漫不经心:“哪有那么多算计,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恰好路过,随手推了一把命运的轮盘。 可任白芷看着他,心中却微微泛起凉意。 这人行事周密,思虑深远,竟能将人吓得神智不清、跌落小坡,而全程未曾留下半点痕迹。如此手段,岂会是“顺水推舟”能解释的? 她垂眸看向桌上那些纸张,思绪翻涌。 就为了找一个套,他尚且做了这么多实验。 那刘元红的事儿,就不可能只是“推舟”那么简单。 她眯起眼,似乎第一次认识眼前的男子一般,冷冷地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李林竹正饮茶的手微顿,眸光微敛,随即放下茶盏,食指缓缓摩挲杯沿,半晌后,他轻笑了一声,语调一如既往的温润:“我要你。” 任白芷微微皱眉,尚未反应过来,就见他难得地偏过头,似是有些不自在地低声补了一句: “……跟我做完那晚没做完的事。” “?” 任白芷的脑子猛然一炸。 她猛地抬头看向他,眼里带着惊疑不定,而对面的李林竹却神色如常,仿佛刚才的话不是从他口中说出的。 书房的烛光映在他眼底,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里,此刻却藏着一种隐秘的期待。 “你——”她刚要开口,李林竹却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手指温暖,力道不轻不重,像是在试探。 “你方才说,赌约没了赢家。”他声音低柔,似乎还带着一点委屈,“那为何不能算我赢?” 任白芷:“……” 他折腾这么半天,就为了跟自己睡觉?? 一时之间,任白芷不知道是应该紧张还是放松。 紧张是因为李林竹似乎有种莫名的偏执。 放松是因为李林竹的偏执还需要征求她的同意。 她抽回手,淡淡道:“你先把你的套研究明白吧。以后咱俩私下的话,别老往外传。” 天知道她被蔓菁追着念叨李林竹研究什么套的时候,她有多尴尬。 李林竹却没松手,反而微微收紧,掌心温度透过衣料传递过来。 第86章 “所以只要研究明白了,你就愿意?”他语气沉稳,眼底却藏着火光。 任白芷没搭理他,抬手撑着桌面准备起身。 可她刚一动,李林竹便顺势倾身,将她困在桌案与自己之间。 气氛瞬间变了。 温热的吐息落在她耳畔,他低声道:“再给我几日,我一定能找到最优的制作法子。” 任白芷对上他柔情似水的眼眸,却在内心里泼冷水。 你还能研究出橡胶来? 可鼻尖的药香味让她忍不住发问:“这味道,你又用药了?” 李林竹愣了一下,闻了下自己身上,以为她指的是香料,点头道:“用了一点。” 毕竟吓人的时候搬运了尸体,不想回来身上还有那尸体的味道。 任白芷瘪瘪嘴,说道:“以后咱俩没亲热的计划,就别用了。” 药效那么强,用多了怕伤身。 李林竹不解,却还是乖乖地点点头。 她说计划咱俩亲热诶,这套的研制得加紧了! * 任白芷接手清风楼的第一个月,改革如疾风骤雨,虽有波折,却无可阻挡。 唯一的阻力,来自高云棠。 清风楼未来的继承人,如她所料,选择袖手旁观。 她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只是冷眼旁观,看似与一切无关。 她与高掌柜向来不亲。过去尚有母兄调和,父女关系还能勉强维系,而今母兄俱亡,她甚至连一句废话都懒得跟父亲多说。若非清风楼里尚存母兄的心血,她根本不会踏足此地。 而如今,那份心血,也正在被那男人亲手糟蹋。 高掌柜请来任白芷,她心知肚明,无非是想在自己接手前彻底抹去母兄的痕迹。 她不会阻止,但也绝不配合。 于是,她提拔的几个人,成了清风楼改革路上的最大顽石。 账房二把手整日抱着算盘,却从不主动核对收入。 厨房小炒厨子,手下人忙得焦头烂额,他却三天两头“透气”消失。 负责调度伙计的领班,面对人手不足的抱怨装聋作哑,嘴上说着“再想办法”,实际上什么都没做。 他们不挑衅,不对抗,只是冷漠旁观,等着看任白芷如何自陷泥潭。 可惜,他们打错了算盘。 账房内,账册翻动声落定。 伙计小心翼翼地开口:“任大娘子,这样下去可不成,改造改造,活全改在咱们身上了。” 任白芷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声音淡然:“既然他们不愿做事,便不必做了。” 众人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她话中之意,她已抬眸吩咐:“去告诉他们,从今日起,他们不必再来了。” 不听话的兵,不如无兵。 此言一出,整个清风楼顿时死寂。片刻后,炸开了锅。 那几人脸色大变。 他们仗着高云棠的提拔,虽不敢明着对抗,但也从未想过,自己会被这样干脆利落地清扫出局。 楼中众人更是震惊。 毕竟高云棠态度未明,高掌柜又袖手旁观,谁敢动这几位? “任大娘子,开人这事儿。”有人犹豫道,“高掌柜那边,您要不要通个气?” 任白芷微微一笑,语气淡漠:“通什么气?这三个月,高掌柜给了我完全的权限整改清风楼。” 她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我是来赚钱的,不是养闲人的。” 一锤定音,毫无回旋余地。 消息传到高掌柜那里,他果然没有出面。 高云棠亦未曾说一句话。 她站在二楼栏杆前,居高临下地俯瞰楼下忙碌的人群,神色冷漠,像是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 那些被赶走的人,她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她知道,这时候自己若强行干预,反而会给父亲落下话柄,甚至可能影响自己三个月后顺利接手清风楼。 所以,她什么都不做,继续冷眼旁观。 只是嘴角,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 “开了这么多人,人手不足,这任白芷,怕不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然而,清风楼的伙计们却松了口气。 “终于走了,这下可算能喘口气了。” 他们心里清楚,那几人不在,虽然短期内人手紧张,但长远来看,至少不会有人再故意拖后腿。 更何况,他们很快发现,任大娘子,从未打无准备之仗。 她早已预料到人手问题,凭借自己收集的汴梁商图数据,清楚知道哪里能找到最合适的人。 再加上手下还有一个泼皮团。 短短几日,清风楼便招募到一批新伙计,个个勤快利索,规矩服从,整个酒楼以惊人的速度焕然一新。 “阻挡我赚钱的东西,都得扫清干净。” 任白芷站在二楼栏边,看着下方繁忙有序的场面,嘴角微微扬起,眼神冷静又自信。 至于后果? 她可没兴趣管。 三个月后她就要结算走人,哪儿管它洪水滔天。 只是,如今这客流量,还是不够。 她翻开李紫芙整理的菜单,目光落在那些精心编撰的菜品故事上,嘴角忽然扬起一抹笑意。 若清风楼要彻底红,她得再推上一把。 第75章 互助互利 清风楼的招牌菜以家常菜为主, 味道很好,但整体而言与别家差异不大。几款精品糕点倒是特色,只是利润不高, 鲜少有食客会专门为了糕点而来。 清风楼缺少一个标签,一个能够让众人一提到,便会将它与清风楼联系起来的标识。 经过对清风楼每个菜品背后故事的反复思考,任白芷提取出了这个标签——家。 她希望让清风楼成为汴梁人心中“家的味道”。 独自在外的游子, 想念家的味道,可以来清风楼吃自助。 全家有了喜事, 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清风楼。 吃饭,不只是填饱肚子,更是一种情感寄托。 要做到这一点,光靠美食不够,还需要一个动人的故事,让汴梁百姓将家的味道与清风楼联系在一起。 然而, 这属于市场营销的工作,可惜这年头没有专业人士。 任白芷虽然心中有数, 却对营销与文字艺术的理解相对薄弱, 愈发感到无从下手。 这时,她想起了任一多小报最近新签的女作家九九。 任一多对此颇为自豪,九九擅长写温馨感人的故事, 风格细腻,尤其擅长描写家庭亲情,最近在汴梁坊间非常受欢迎。 如果她能帮忙将这些故事写得更感人, 并在连载的故事里时不时植入清风楼的软广, 那就事半功倍了。 前几日,任白芷已拖任一多带口信, 今日九九许诺会将初稿给她过目,所以她在去清风楼之前,先跑了一趟书坊。 “我五贯钱砸下去,就出来这么几句话?”任白芷皱着眉头,反复看着手中几张薄薄的纸,向任一多确认道。 “糖藕桂花蜜,慈母游子心。”任白芷拿着一张纸上的句子念了起来,心中暗自焦虑。 “多好!远在他乡的江南游子最念叨的不就是家里的桂花糖藕么?”任一多却显得很有信心,目光中透露着对九九的欣赏。 “人在,家在,阿哥狮子头便在?”任白芷翻了一张纸,脑海中仍然是一片空白。 “这正是情感的寄托!”任一多满脸欣赏:“小时候,只有过年才能吃上一颗完整的狮子头,还要跟你分。” 任白芷听得直翻白眼:“家去千里,莲子羹里?” 是她没有什么艺术天分么?她感到这些句子似乎她都能写出来。 “我要的是故事!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引人入胜的故事!”任白芷再次强调:“这个九九,不会是坑我钱的吧?” “谁稀罕你那几个臭钱。”任一多却立刻站起来维护九九:“九儿是个独立的女作家,靠这些文字好不容易有个收入,你就不要太难为人了。” “我,难为人?”任白芷指着自己,不可置信。 “九九说了,最完美的故事,永远是自己脑海里的那个。所以与其写具体的故事,不如用这些引人遐想的句子,效果更好。”任一多解释道,眼中闪烁着对九九的信任。 任白芷越听越觉得自己被骗了,她又皱着眉头看着手中的几张纸,问道:“不满意要退钱,找谁去?” “退什么退啊。”任一多愈发着急:“人家一个女孩子,独身一人,靠着这些文字好不容易有个收入,你就不要太难为人了。” “你不对劲啊。”任白芷打量了一下任一多:“到底谁是你姐?你咋一个劲替对方说话?” 任一多闻言,耳根子一红,有些结巴地说道:“我是说公道话。” “九儿说了,她下一章回的故事,会将清风楼的玉棋子和桃圈融进故事里。之后每两章都会融一到两个清风楼的主打菜,再兼之短语,达到你想要的宣传效果。”任一多急得面红耳赤,但口齿依旧伶俐。 第87章 “这还差不多。”任白芷总算点了点头。 “我还以为你能跟九儿聊得来呢。”任一多见状也松了口气,坐了下来,继续说道:“她真是少有的才女,姐,你不也是么?只是现在……” “满身铜臭味。”他不客气地调侃道。 “你要不想想,是谁出资帮你建起了这个小报?”任白芷冷静反驳,“才情固然好,但钱,未必不好,没有我这个铜臭味的姐,你的九儿,一个女孩子,独身一人,要怎么靠这些文字养活自己?” “你休胡说!”任一多果然涨红了脸:“我与九儿清清白白,不要毁人家声誉。” “我说什么了就被扣上这么大个帽子。”任白芷笑道。 “你说,九儿是我的。”任一多压下声音,脸却更红了。 “不是么?”任白芷假装不懂,随后恍然大悟道:“我的意思是,她是你小报的签约作家,你想成什么了?” “你!”被戏弄的任一多索性不理她,摊手要钱:“没什么问题的话,剩下的三贯,请结算。” 任白芷看了看手头的纸,虽然仍有些不满,但念在弟弟的面子上,还是准备试试看。 于是她从怀里递过去三贯钱,说道:“记得啊,下次的连载里,得有清风楼的菜肴。” * 九九的故事本身并不复杂,但足够温情,足够触动人心。 将故事里母亲做的菜,与清风楼的菜肴相对应,描述得十分谗人又感人。 谁不曾吃过母亲做的饭? 谁不曾在深夜里想念家的味道? 随着故事的连载,汴梁城无数读者动容。 有人读完,忍不住回家央求母亲再做一次红烧狮子头。 也有人默默翻出旧日信笺,写下家书,托人送回故乡。 而清风楼的生意,也水涨船高。 游子远归,愿来此尝一口故乡的味道。 新人娶妻,愿来此摆宴,共享团圆喜悦。 孩童满月,愿来此请客,讨个吉利好兆头。 不知不觉,清风楼不再只是一个酒楼,而与“家宴”紧紧联系起来。里面的菜肴,也跟着九九的短句,成了食客们的必点。 虽然她不懂营销,但这确实是她想要的结果。 她收回之前的话,这九九作家牛逼!这五贯花得值! * “六贯五百九十文?” 李紫芙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账房:“还不到一个月?你没算错?” 账房眯着眼睛,笑嘻嘻地说道:“我这把算盘打了多少年了,怎么算得错?不容易啊,自从掌柜的搞那个低价菜单开始,这还是头一回盈利涨上去呢。” 李紫芙忍不住扬起嘴角,转身向正在翻流水账的任白芷走去:“堂嫂,按照合约,咱们能分五贯多呢。这样看来,你之前许诺王大娘子的三个月十贯,怕是能超额完成了。” 任白芷嗯了一声,目光仍落在账本上,指尖轻轻翻动着纸页。 片刻后,她抬起头,对账房道:“这个月比上个月多出来的盈利,等结算工钱时,按照大家的工时分下去,多劳多得。” “都、分了?”账房惊讶地追问了一句。 “嗯。”任白芷随口应道,目光又落回账本上。 账房一愣,随即乐呵呵地挽起袖子:“那感情好啊!” 他盘算盘算,自己这月能多拿半个月的工钱,心里顿时舒坦起来。 可随即,他又想起什么,迟疑道:“那几个被开除的呢?他们的月钱也是这个月结,该不会也给他们分吧?” “分。” “他们捣乱也分?”李紫芙皱起眉头:“更何况,这样咱们赚的可就少了。”这句她压低声音,靠近任白芷悄声说道。 “无妨。”任白芷不以为意,“总归也干了几天活。再者,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回来?” 账房本就沾了光,听见这话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呀,任大娘子可真是财神爷,呸,财神娘子!这清风楼,留住您才是正理儿!” 任白芷终于合上账本,将其还回去,笑道:“可不兴咒我财路断了。” 账房听她这么说,悻悻地瘪瘪嘴。她是好说话,可东家呢?东家儿子要接手清风楼了,到时候这分红还分不分?不过罢了,这月能多赚一月就是一月,先拿到手再说。 回去的路上,李紫芙仍旧不解。 “堂嫂,明明一半的目标就快达到了,何必还要分出去?” 任白芷瞥她一眼,忍不住调侃:“怎么,又没分你的钱,替我心疼呢?” “不是。”李紫芙皱着眉头,“你让我跟着你学,不就是想让我以后能独当一面?不懂的事,我总要问个明白。” 任白芷心下颇感欣慰,果然没教错人。 “清风楼这大半个月的流水,你看过了?”她问。 “当然。”李紫芙自信道:“翻台率提升了,营业额涨了三成。” “那还剩多少增长空间?” 李紫芙一愣,迟疑道:“客流量不可能一直涨吧,这个怎么估算?” “假设,客流量真的能一直涨呢?” 李紫芙张了张嘴,半晌没吭声。 “两倍。”任白芷斩钉截铁地说道,“如果每张桌子、每个包间随时都有人,按照现在的翻台率,营业额至少还能再翻一倍。” “这怎么可能?”李紫芙惊呼。 “怎么不可能?”任白芷笑道,“你看过下个月的预定单了吗?同比增长了一倍。而且,‘家’这个概念会慢慢深入人心。大胆点想,客流量真的有可能达到我们店面能承受的上限。” 李紫芙恍然大悟,可随即又皱起眉:“可这跟你把盈利分出去有什么关系?” “假设下个月营业额翻倍,利润会翻多少?” 李紫芙立刻回答:“翻三倍。单客成本会随着流量上涨而下降,所以利润增长的幅度会更高。” “那便是二十几贯。”任白芷笑道,“一个月就能完成目标。” “可是,赚得越多不是越好吗?”李紫芙还是不解。 “理论上是这样。”任白芷点点头,“但前提是,理想状况下单客成本会降低。可如果店员不配合呢?他们懒散拖沓,或是心生不满,影响了口碑,客流量还能涨得起来?” 李紫芙一下子明白了:“所以你才想着给他们分红,把他们的收入跟清风楼的盈利绑在一起。” “正是。”任白芷颔首,“但凡有一丝可能影响我们的增长,我都会提前规避。” “可万一下个月客流量没按预期增长呢?”李紫芙皱眉,“那这七贯不是白分了?” 任白芷淡然道:“最坏不过之后两个月都是七贯盈利,刚好够我们完成目标。” 李紫芙连连点头:“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任白芷打趣。 “在风险可控的情况下,尽可能增加收益。” “差不多。”任白芷微微一笑,“但更重要的是——把利益分给别人,并不一定会损害自己的利益。” “与其计较如何分一杯羹,不如同心共煮鼎中馔。” 第76章 颠鸾倒凤 两人一路探讨着这次清风楼的经验, 很快就回到了李家。 任白芷正想跟李紫芙一起回屋对着《汴梁百商图》研究,却发现蔓菁已在门口候着。 “大娘子,你回来啦!”蔓菁迎上来, 笑得灿烂,目光在任白芷身上停留片刻,随后看到李紫芙,脸上的笑意顿时淡了几分。 “交给你的事情已经办好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任白芷好奇地问道。 “我办事, 你放心。”蔓菁笑呵呵地回答着,随后又一脸警惕地看了一眼李紫芙, 说道:“表小姐好像有事儿找你,你要不过去问问?” “找我?”李紫芙微微皱眉,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想来是这几日给王砚秋安排的事儿太多了,忙不过来吧。” 随后,她对着任白芷说道:“王砚秋学东西可快了, 算账什么的也非常仔细。唯一的问题是,她行事太有野心, 常常不顾风险。” 谁知任白芷笑了笑, 说道:“野心大不一定是坏事,就看你把她放在什么位置上去。这用人之道,你可得再跟我好好学学。” 李紫芙正准备说什么, 却被蔓菁打断:“好啦好啦,别让人等急了。哦,我的意思是, 别让表小姐等急了。” 说着, 她便拉过李紫芙的手,匆匆离开。 任白芷目光微沉, 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最终还是没追问,只侧过身,推开了房门。 烛影摇曳,映照着满室的红。 房内的一切都被精心布置,红烛燃烧着,红纱低垂,连窗棂上的剪纸都是红色的喜字。 任白芷:“?” 她往后退了出去,正准备关上门。 一定是她打开方式不对,怎么感觉进了谁家的婚房? 第88章 “狐狸!”李林竹的声音突然从屋内传来,温柔而缠绵,还带着一丝笑意。 她一愣,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人拉入屋内,身后的门“砰”地合上了。 她赶紧从发间拔出簪子,警惕地盯着面前的男子。 他要干嘛? 见她一副戒备的模样,李林竹无奈地笑了笑,拉着她的衣袖,声音低缓:“小狐狸,怎么才回来。” 见对方示了弱,任白芷也松了口气,皱着眉头问道:“你在干嘛?” 李林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掌心朝上,目光温柔而专注。 “还记得吗?”他的声音低柔,“这是我们的成亲夜。” 任白芷扬眉,语气轻缓:“啊?” 她环顾四周,当然什么都不记得,毕竟当初跟李林竹成亲的是原主,又不是她。 但嘴上还得附和:“哦哦,想起来了。” 李林竹看着她,眼底似有一丝柔光浮动。 他拉着她的手,缓缓走到红烛之下,嗓音微哑:“一拜天地。” 话音落下,他屈膝半跪,姿态端正,掌心仍然向上。 任白芷微微一愣,随即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想重新拜堂?” 李林竹轻轻颔首,唇角微微弯起,眼底的光仿佛落入了温柔的江潮:“跟你。” 他的语气带着些许不容拒绝的执拗,让人无法拒绝。 任白芷盯着他看了一瞬,终究还是将手放入他的掌心,被他牵着站定。 他们相对而立,在烛火映照下,缓缓朝前虚拜。 一拜天地。 李林竹的指腹缓缓收紧,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一点点传递给她。 他微微抬眸,嗓音低柔:“二拜高堂。” 二人一同转向一旁,对着并不存在的长辈,缓缓施了一礼。 任白芷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神经,但动作上还是很配合的。 很快,李林竹轻轻侧身,迎着她的目光,轻声道: “夫妻对拜。” 这一刻,他看着她,眼底漾着一抹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深情。 任白芷忽然有些想笑,眉眼轻挑,语气故作轻松:“你这是演给谁看?” 李林竹轻轻一顿,随即道:“……该有的,总要有。” 他说这话时,声音带着些许低哑,仿佛藏着什么未说出口的情绪。 最后,他们举起了交杯酒。 李林竹轻轻转动杯盏,指腹摩挲着杯沿,嗓音温柔:“桂花酿喝完了,我见你喜欢,又仿着酿了一些。” 他说着,将酒杯递到她面前,目光深沉:“你尝尝看?” 任白芷挑眉,接过酒盏,凑近唇畔,微微一饮而尽。 酒香微醇,似有旧时味道浮现。 她微微皱眉:“这酒。” “好喝诶!”她舔了舔唇瓣,眼底浮现惊喜,甚至比之前陆医的那几坛还要符合她的口味。 “再来一杯?”李林竹拿着酒壶,问道。 任白芷点点头,没什么酒味,可以再来几杯。 她一口气喝了几杯,微醺上头,眼眸微微发亮,盯着他看了一瞬,忽然开口:“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么?” 这酿酒的方子也可以卖给她么?给清风楼特供的话,感觉又能赚上一笔。 李林竹沉默了一瞬,缓缓放下酒杯,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低声道:“有。” 任白芷偏头:“什么?” “洞房。” 房中烛火轻轻摇曳,空气仿佛也随之一滞。 李林竹站在烛光下,耳垂泛红,目光却仍然沉静温柔。 他直直地看着她,嗓音低哑而克制:“可以吗?” 任白芷愣了片刻,随即弯起唇角,笑意盈盈:“我们不就在洞房里吗?” 她话音未落,李林竹已经一把抱住她。 他怀抱温暖,带着一股清淡的药香。 任白芷靠在他怀里,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气息,忽然微微眯起眼,若有所思:“……你又用了药?” 闻起来,量比之前大。 李林竹脚步微顿,随即轻咳一声,避开了她的目光。 “你上次说,这个味道好闻。” 任白芷歪头看他,眼底带着一丝促狭:“所以,这些都是你计划好的?” 她的话语里透着几分揶揄,李林竹耳根微微泛红,却仍旧强撑着镇定。 他将她放到床榻上,转身拿起一旁的小盒子,递到她面前。 盒子被打开,里面放着一个薄薄的,套? 李林竹微微别开视线,嗓音有些低哑:“我研究出来了。做了几十次实验,没有一次漏的。” 她眨了眨眼,视线在盒子与他之间流转,忍不住笑出声来。 “到底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她伸出指尖,轻轻扯了扯他的衣带,语气带着点揶揄,“这些,都可以给我么?” 李林竹轻轻咳了一声,耳根愈发泛红。 “……都可以。”他顿了顿,低声道,“只要你要。” 任白芷盯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她半倚在床边,将指尖绕到他的发丝处,漫不经心地道:“所以,你到底还有什么不会的。” 李林竹垂眸,嗓音低柔:“……明知故问。” 他的手指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指腹摩挲着她的肌肤,掌心微微发热,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她轻笑一声,微醺增添了她眼眸里的欲望,红唇轻启:“那,试试?” 房内烛火摇曳,红纱轻晃,映照着两人的影子交缠在一起,模糊不清。 * 帐内,一只手从锦被下探出,指尖勾了勾微散的发丝,缓缓搭上男人的手臂。 任白芷懒懒地睁开眼,喉间微微发哑:“下次少用点。” 声音带着些许倦意,沙沙的,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娇媚。 李林竹抱着她,掌心轻轻抚过她的后背,低笑一声,嗓音喑哑:“不是你说,喜欢这味道?” “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她眯了眯眼,拿出之前他说过的话噎他。 还说自己是君子呢,方才可一点都不君子。 李林竹揉了揉她酸软的腰,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嗓音温柔:“好。” 随后,他语调沉静,一字一句,却仿佛带着某种意味不明的探寻:“狐狸,咱们来对诗吧?” “这也是你们君子的癖好?干完体力活,还要干脑力活?”任白芷揉了揉眼睛,困意慢慢袭来:“我不要,我不是君子,我干不来。” 李林竹被她的话逗笑了,却依旧不依不饶道:“来嘛,就对几个简单的,不然我太兴奋了,睡不着。” 任白芷微微抬眸,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依旧毫无睡意,叹了口气,答应道:“好,不过先说好,我现在累的很,脑子不转,所以对诗没有输赢。” “嗯嗯。”李林竹躺下,从身后抱着她,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枕上流光度几春。” “财中静影解千愁。”任白芷工工整整地对答道。 李林竹:“。。。” 果然是个不解风情的小狐狸,这个时候还想着赚钱。 然后他继续说到:“浪子回头岁月迟。” 任白芷也懒得动脑筋,按照之前背过的对对子,一个个套上:“才女登高年日飞。” “什么呀。”李林竹笑着调侃道,见她睡意渐浓,目光一沉,终于问到了重点:“何处柳亭下斜日。” 任白芷张口就来:“谁家花影映西云。” 李林竹一愣,之前的所有猜想,在这一刻得到了印证。 他声音低沉,问道:“小狐狸,你到底是谁?” 差点就要睡着的任白芷,被这话吓了一个激灵,但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是方才对诗暴露了自己的文化水平? 不行,得赶紧应付过去。 她赶紧回答道:“我当然是任白芷了啊。” 随后佯装生气,转过身,躺在床上,正对着李林竹的目光,撒娇道:“怎么?刚睡了,就不认人了?” 他盯着她的目光,看了许久,吐出两个字:“真美。” 任白芷已经被吓到嗓子眼的心,又瞬间掉了回去,她松了口气,拍了拍李林竹的头,说道:“别看了,越看越沉迷了。” 谁知一向毒舌的李林竹却并没有反驳,只是傻傻地盯着她笑。 好吧,是自己草木皆兵了。 这丫第一次,表现还很好,应该是兴奋过度了,口不择言。 她打了个哈欠,又摸了摸李林竹的脸,哄道:“睡了睡了,明早还要早起去盯清风楼呢。” 李林竹将她往怀里抱得更紧了,嗯了一声。 直到听到怀里的人,呼吸变得越来越平稳,他才稍稍松了松。 从那日,她宁愿反复让蔓菁画歹人的像起,他便起了疑心。 任白芷一直都是琴棋书画的才女,怎么会连画人像这事儿次次都要假他人之手? 第89章 这几日,他偶尔去书坊买书,从任一多嘴里套出了任白芷身上的胎记位置,方才验证过了,是本人,没错。 成亲那晚,他们根本没有喝交杯酒,但小狐狸并没有对此产生疑问。 这不合理。 方才,他又试了试,任白芷与何韵亭的定情诗,她一点反应也没有。 再加之他方才随口一问,她过度的反应。 他心下已经确认了三件事:一,小狐狸用了任白芷的身体;二、小狐狸并不想旁人知道此事;三、喜欢何韵亭的,不是小狐狸。 一向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他,这次却及时止住了好奇心。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一种感觉,若他探究到底,小狐狸就会离开。 而且,只要第三点成立,其他的,都不重要。 第77章 迫嫁 任白芷今日心情甚佳, 一大早来到清风楼,竟还哼着小曲。 清风楼的伙计如今见了她,纷纷夹道欢迎, 毕竟她大手一挥,给所有人都多发了奖金。 那些曾故意作对的,如今却只能在门口徘徊,懊悔不已。早知道就该好好干活, 如今不仅错过了这半个月的赏钱,甚至还不如那些临时顶班的赚得多。 黄彪便是其中之一。 他本是被叫来救急的跑堂, 如今却赚得比许多正经伙计都多。见着任白芷,他笑嘻嘻地凑上前,挑眉道:“任娘子可真是痛快人。我黄彪也算是遇上了贵人,跟着你不仅解决了手下兄弟的生计,还能趁机扩张地盘。随便跑个堂,几日便有赏钱拿, 你这么招财,我可得把你盯紧了。” “拿了我的钱, 就得好好干活。”任白芷随手翻着账册, 头也不抬地回道,嘴角却带着笑意。 黄彪故作委屈地叹了口气,随即又凑近半步, 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不过,今儿感觉你特别开心,是又有什么赚大钱的好事?” 他话音未落, 竟似无意间伸手, 仿佛要轻轻碰她一下。 然而,任白芷身子微微一偏, 巧妙地避开了他的举动,依旧专注地翻着账本,头都未抬,只随意地笑道:“想赚大钱,干这些杂活可不够。” 她抬头对上黄彪的目光,似笑非笑地道:“你若真想赚钱,直接从手下的小孩那儿抽成不就得了?他们每日帮我收集数据,怎么地也有一两贯的收入。你若抽个一成,每月也有三五贯,足够你这单身汉去喝花酒了。” 黄彪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任娘子,你可别毁我名声,我是那爱喝花酒的人吗?” 话虽如此,他的笑意却微微收敛,眼底浮现出一丝认真。 他压低声音道:“说正事,我今儿来找你,是因为手底下有人疑似泄露咱们收集的数据给对家。最近李姑娘看上的几笔买卖,还未谈,刘记的人便抢先下手了,你说怪不怪?” 任白芷闻言,眉头微微皱起,眼底闪过一丝冷意:“你确定?” 黄彪点头,目光不再似方才那般吊儿郎当,而是透着审视:“我手下的人说,刘记开价开得特别巧,像是知道咱们的底牌一样。我问了几个小弟,有个家伙支支吾吾的,虽然没亲口承认,但我瞧着不对劲。” 任白芷轻轻敲着桌面,陷入沉思。 而此时,她并未察觉到,清风楼门外的一道身影正静静地站在檐下。 李林竹。 他本该偷偷护送她到此便离去,毕竟她最讨厌旁人管着她的自由。 可是,他忍不住。 他知道,这行为一点都不君子,可是他就是忍不住。 然而,当他转身准备往回走去太医局时,楼内传来的笑闹声让他驻足不前。 透过半开的门扉,他看到了那一幕。 黄彪笑着,凑近任白芷,语气轻佻,而她却未曾躲远,反而神色专注地听他低声说话。 昨日夜里,她还依偎在他怀里,呢喃着他的名字,指尖紧扣着他的衣襟,嗓音软得像是春夜微风,温柔地裹着他的心。 可不过一夜,她却在清风楼中,眉目微凝,耐心地听另一个男人的话。 而且,黄彪那家伙,绝对是故意凑近她的。 李林竹向来温润持重,极少为情绪所动,可此刻,心头却泛起了一种他自己都难以按捺的酸涩。他静静地看着,袖下的手指微微收紧,藏在宽袖中的掌心已然微微攥起。 他昨夜才吻过的眉眼,怎容旁人如此亲近? 那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翻涌而上,他原本该转身离去,可此刻,他不愿走了。 他要盯着她,随时随地。 正在思索间,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街巷的喧嚣。 李林竹循声望去,只见蔓菁带着王砚秋匆匆赶来,衣袂翻飞,神色间满是焦灼。 他的眉心微蹙,隐隐生出几分不安。 家里出事了? 他下意识地又往清风楼靠近几步,屏息凝神,静听她们交谈。 “大娘子,不好了!”蔓菁气喘吁吁地道,“李小娘子被她爹关起来了,逼着她嫁人。她不肯,摔了碗,还割了腕!” 王砚秋咬牙,脸色难看:“大房那老头收了孙家二百两的聘礼,铁了心要把她送过去。这哪儿是送亲,分明是送命!” “怎么说?”任白芷追问道。 “亏你还是出身京城官家的小娘子呢,成婚前,父母带你相看的时候,没听过孙家那蹄子?”王砚秋反问道。 随后想起什么,又自己回答道:“也是,你是官家小娘子,孙家再怎么狂妄,也不敢提亲到你家。” 她语气变得戏谑,提起了自己不堪的议亲往事:“当年我家出了事儿,我娘为了保我,着急把我嫁出去。那孙家得到信儿,拿着几百两就上门提亲,我娘一打听才知道,可孙蹄子前头死了好几个媳妇了,对外都说是病死的,其实啊。” 她语气一沉,眼神一变:“都是被那蹄子活活打死的。” “所以你才去冯家做了妾?”蔓菁脱口而出,很快意识到自己僭越了,赶紧捂住嘴。 王砚秋却毫不在意地说道:“那时,愿意与我结亲的,要么家世极低,要么人品极差,要么毫无前途。既然都不好,不如选个高门,搏一搏。” 这丫头,果然如李紫芙所说,野心十足,不顾风险。 任白芷对她的过往不感兴趣,继续追问李紫芙的情况:“李紫芙什么时候定的婚?这几日我俩天天在一块儿,怎么没听她说起?” “她自己不知道。我也是今早见她迟迟不来当铺,回去寻她时,才从东院小厮口中得知的。”王砚秋恨声道,“那老头精明得很,之前一点风声没走漏,眼见婚期快到了,不放心她日日出门,索性摊牌了,如今把人都关屋里,谁都不让见。” “那她割腕后,救回来了吗?”任白芷紧紧蹙眉。 “听说救了,但大房那边死死拦着,我们也没能进去看。”蔓菁咬唇道,“这事儿太蹊跷,我们琢磨着,得告诉你一声。” 任白芷沉默了片刻,旋即起身,目光凌厉:“走,咱们去看看。” “我陪你。”黄彪忽然出声。 三人齐齐望向他,满眼疑惑。 黄彪摊了摊手,笑嘻嘻地道:“我手下的小弟常跟李姑娘对接,她若真出事儿,我那群小子非得闹翻天不可。再说了,就你们三个小姑娘,真要对方来硬的,你们扛得住?” 他这话虽带着几分戏谑,可语气里,却藏着一丝难得的认真。 可他话音未落,忽然一道沉稳低沉的嗓音自门外传来。 “我们李家的家事,就不劳外人插手了。” 空气仿佛瞬间冷凝。 众人齐齐看去,只见李林竹负手而立,静静地站在门外,眉目沉敛,气质如松竹般挺拔冷峻。 他迈步而入,步履不急不缓,可每一步,都像是带着莫名的压迫感。 他的神色仍是温润克制的,可熟悉他的人都能察觉到,他藏在宽袖之下的手指,已然微微收紧。 他目光淡淡扫过黄彪,最终落在任白芷身上,语气不容置疑:“走吧,我们回家看看。” “这个时辰,你不应该在太医局吗?”王砚秋皱眉,率先开口质问。 话音刚落,便被李林竹冷冷地瞥了一眼。 他一向不喜欢这个表妹,从小到大,她就爱多管闲事、爱告状,见了他就忍不住呛两句。 王砚秋被他一瞪,心里气结,偏偏这人模样斯文,目光冷起来却又带着股逼人的威压,让人不自觉就心虚了半分。 “先别管别的,先了解清楚李紫芙的情况。”任白芷一把拉住李林竹的手,语速极快,“正巧你来了,大房看着你的面子,怎么都不会拦着不让见人。” 她语气自然,甚至带着点急切。 然而,她拉住李林竹的瞬间,他眼底的阴郁便散了些,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整个人都舒展开来。 这变化快得让人难以捕捉,却逃不过黄彪的眼。 第90章 这小子刚才还阴云密布,转眼就春风得意了? 黄彪眯起眼,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啧了一声。 有意思。 他的求胜欲瞬间被勾了起来。 “数据泄露的事儿,你继续查着,有什么情况,直接来山水李家找我。”任白芷随口交代黄彪。 如今李紫芙出了事儿,这些事只能由她直接对接。 然而,这话一出,李林竹方才还藏着一丝雀跃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 登堂入室了? 他缓缓抬眸,视线落在黄彪身上,眼神不善。 对方却咧嘴一笑,毫不避让地迎上他的目光,甚至挑衅地扬了扬下巴。 然后,他一步上前,笑得吊儿郎当,故意凑近任白芷,声音拖长:“遵命,我的任娘子。” 这话一出,王砚秋翻了个白眼,心里忍不住嘀咕: 任氏哪儿哪儿都好,就是男人缘不行。 一个她表哥,从小就看不上的人,表面正经实则小心思多得很;一个地痞流氓样,吊儿郎当,没个正形。 这两男人,谁都配不上她。 另一头,李林竹的脸色也彻底黑了。 然而,任白芷心里只想着李紫芙的安危,根本懒得搭理他,直接拉着李林竹,喊上蔓菁与王砚秋,快步往家赶去。 黄彪看着众人越走越远,摸了摸下巴,意味深长地吹了个口哨。 第78章 智斗李镇华 四人一路疾行, 很快到了李家东西院的隔门。 远远地站在后院,任白芷瞧见李紫芙的屋门前守着两个家仆。 “我打听过了,从昨夜李小娘子进屋后, 门口就多了两个家仆,每三个时辰换人,每次都是两个人,一个人有内急, 另一个人也得在门口守着。”蔓菁说道。 “给钱也不行?”任白芷问道。 “我试过了,不行。”王砚秋说道, “不过我给钱不多,你财大气粗,可以试试。” 任白芷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买通几个小厮都花了大价钱,如果被李镇华知道了,那还得了。” “是大伯父。”李林竹出言纠正。 任白芷并没有单独搭理他, 而是转头询问三人:“我方才在路上嘱咐的安排,都没问题吧?” “没问题。”蔓菁点头。 “我行。”王砚秋漫不经心, 转头示意了一下李林竹, “你要问他行不行。” “他很行!”任白芷脱口而出,随即觉得不妥,耳根子微红, 连忙向李林竹问道:“对吧?” 谁知,李林竹却犹豫了一瞬,“我们可以直接向大伯说明来意。” “……”任白芷无语。 王砚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这人从小就惯会在长辈面前装乖。你让他帮你隐瞒还行, 你想让他跟你一起骗人,可不容易。” “这不是装乖。”李林竹微微皱眉, “君子慎独,内不欺己,外不欺人。” “不是。你堂妹都割腕了?人命关天,你还管什么君子不君子的?”任白芷一脸不解。 “大伯父收了孙家的聘礼,所以不可能让堂妹成婚前出事儿。”他解释道,“门口有两个人守着,屋内估计也有人盯着。不会出人命的。” “你倒是看得明白。”任白芷冷哼一声,声音压低几分,“那她嫁过去呢?死活无关了?” 李林竹见她似乎动怒了,轻声说道:“并不是。所以我们可以与大伯讲清楚利害,取消这门婚事。” “你大伯就是只看中利,才会答应这婚事的。”任白芷语气更沉。 “既然他能为了二百两将堂妹嫁出去,那我们就可以出三百两,让他取消这个婚事。”他提议道。 闻言,任白芷微微眯眼,思索片刻后冷笑,“你真以为能一锤定音?” 李林竹神色微顿,似是没有考虑到这一层。他手头有这些年攒下的不少钱,大约有个四百多两,如果不行,便全部给大伯,买表妹的平安。 “钱我来想办法。”他沉吟片刻后,做出承诺。 任白芷还未开口,王砚秋便凉凉道:“哟,若是那老头知道你肯出三百,估计会继续想法子让你出四百、五百。没看出来呀,原来你才是那个财大气粗的冤大头。” 话虽刻薄,但确实是这个理。 李林竹眉心微蹙,沉思片刻,意识到自己的思路可能过于理想化,又陷入了思考。 “要不,就咱三试试?”蔓菁试探地问道,“大娘子的嘴皮子也是厉害的。” “这跟嘴皮子没关系。”任白芷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李林竹,语气无奈,“李镇,他大伯最看不起女人,就我一人去做戏,说不定会适得其反。” 李林竹沉思了一瞬,终于点头,“我可以配合。不过,我鲜少说谎,怕拖了后腿。” 任白芷眼睛一亮,只要他愿意配合就行。 至于说谎么,她笑道:“你到时就只听我的话,然后对我的话作出回应就行。你大伯问的话,你就当没听见。” 王砚秋皱眉,“都在一个屋檐下,还能只听得进一个人说话?还不如让他提前背你编好的词呢,虽然不自然了些。” “我可以。”谁知,李林竹毫不犹豫地答道。 任白芷愣了一下,随即笑意更深,立刻吩咐下去:“那咱们,开始。” 只见蔓菁与王砚秋骂骂咧咧地朝东院后宅走去。 “都说了真不在我这儿。我当时拿到了就给李紫芙了。”王砚秋先声夺人。 “可是我当时就是给的你啊!我如今找不到李小娘子,就只能跟着表小姐你了。”蔓菁带着哭腔。 “咋就找不到人了?不就在这儿么?”王砚秋佯装刚发现门口有人,吃了一惊问道:“你们咋还守在这里?我要找李紫芙对账!” 家仆们对上她沉敛的目光,竟不自觉地退了半步,却仍未敢真正放行:“表小姐,我家主君吩咐了,不许任何人进去。你也别难为咱们这些小的。” 王砚秋冷冷一笑:“她前几日刚拿走了那药方,今儿就躲了起来,还找人守门。到底谁出卖了那一百两的方子,这还用问么?” “一百两?”听到这么庞大的金额,那两家仆也愣住了,显然不敢擅作主张。毕竟,涉及银钱,他们哪儿担得起责任? “什么一百两?”屋内传来一道沙哑的嗓音,随即,李家大房当家李镇华走了出来。 他身形发福,胡须稀疏,一双眼睛透着精明,打量着她们,眼神中带着轻视,语气不善地问道:“两个小丫头在这里吵吵闹闹,可有规矩?” 没想到李镇华人就在李紫芙房中,蔓菁愣了一下,完全忘记了之前安排好的词儿。 王砚秋见状,赶紧迎了上去:“大伯父安。我被这小丫鬟疑心,偷偷转卖了她家主子的什么药方子。可昨日我分明只是转手把方子给了李紫芙。您可得让她出来替我作证啊。” “不就一个方子,至于大惊小怪么?”李镇华面露不耐:“滚滚滚,别在我这儿闹事。” 说着,就要摆手让人把两人赶走。 这时,任白芷拉着李林竹赶紧迎了上来:“可算追上你们了。” 然后李林竹拱手给李镇华行礼,道:“给大伯请安。” “林竹呀。”李镇华立刻换了一副嘴脸,笑道:“今儿怎么没去太医局?” “是我将官人叫回来的。”任白芷抢先道,随后对着李林竹眨眨眼:“对吧?” “嗯。”他微微点头,语气温和:“娘子说,要卖出去的药方子出了问题。” “什么药方子你卖出去了?”李镇华问道:“你新研发的方子?” 任白芷拉了拉李林竹,再次说道:“可不是!官人研发出一款「合欢香」,是给夫妻恩爱所用的,能助眠安神,也能让人放松身心,更容易进入情境。这香不仅效果更惊人,也改良了老版「催情香」味道过冲的问题。我这几日联系了买家,对方出了一百两,买断呐。” 这是她现编的,之前计划里只说了药方,但临场她觉得光说“药方”太笼统,不如具体到某种药,让可信度更高。 反正这药,确实是李林竹研究的,拿这个做文章,也不怕他露馅。 李镇华闻言,心头一惊,真有这么厉害的新药方? 谁知李林竹却皱了皱眉:“我何时研发过「合欢香」的方子?” 被拆台的任白芷,心里一紧,面上却依旧笑道:“又不是自己用,是帮助别人,不丢人。” 可他依旧皱着眉:“我知道,可是……” 话音未落,就被任白芷拉住了,笑着解释道:“他就是脸皮薄,不想让人知道是他研发的,所以一直没跟旁人提过。连卖家,都是让我私下去找的。” 说罢,还宠溺地捏了捏他的脸,笑道:“官人就是太害羞了。” 李林竹一愣,耳根子瞬间红了,也顾不上纠正她,满心满眼都是她方才摸自己的触感。 第91章 这下,不仅是李镇华,连王砚秋和蔓菁都愣了。 李镇华眯了眯眼,心下已经确信确实有这么个方子,也确信,这香是李林竹为了自己才研究的。 难怪这小子之前一直不成婚,也不近女色,成婚后还跑去外头躲着。 难怪李家二房一直人丁不旺,到他这辈儿又只剩他一个。 难怪先前夫妻俩相敬如宾,如今又如胶似漆。 原来如此!看来这药效力不错啊! 难怪能卖一百两。 想到这里,李镇华也没顾上李林竹的奇怪,反而主动问道:“这方子给李紫芙了?” 他心里琢磨着,若是方子还在,倒是可以想法子也仿一个,再赚点钱。 “前几日我让蔓菁带给李紫芙,核对好账本后,就跟卖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结果今早,那卖家找我质问,说是不是也卖给了别家,不然为啥同时有两款味道一模一样的新「合欢香」上市。” 任白芷继续说道:“蔓菁说她那日没瞧见堂妹,便把方子给表妹了。可表妹又说,她看都没看就给李紫芙了。这不,两边都说不清楚,只好来找堂妹问问。” 李镇华若有所思地看了任白芷一眼,眼中满是不信任。 见状,任白芷拉着李林竹,再次说道:“如果真是我们这边出了问题,按约,要赔三倍违约金的。三百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李镇华眉头微挑,心里已经有了几分衡量。 任白芷又轻轻拉了拉李林竹,示意他配合:“对吧?官人?” 李林竹犹豫了一下,轻声应道:“嗯。” “伯父,此事原不该劳烦您,只是这方子可能会让我赔三百两,数目不菲。我可以去看看紫芙,亲自问问她。” 见李镇华有点动摇了,任白芷又添上一句:“李紫芙不过是个小女子,也不知背后是不是有谁指使?” “你怀疑我?”李镇华眯着眼睛,不怒自威。 “本来不。可是大伯为何一而再,再而三阻止我们找李紫芙对账。官人,你说呢?”任白芷转向李林竹问道。 李林竹赶紧回答道:“大伯虽偶尔贪财,心怀不轨,但也绝不是卖女求荣的鼠辈。” 他这话说的刚正不阿,让李镇华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那是当然。”李镇华无法反驳,只得让小厮开了门,对着里面威胁道:“他们有事问你,如实交代,不要惹别的麻烦。” 随后,转过身,对着李林竹说道:“这丫头早上吃汤羹,把碗碎了,划到手。我刚给她上了药。” 屋里,李紫芙正被关在床边,脸色苍白,手腕上隐隐缠着白布。 她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下意识缩了缩身子,等看清来人,眼里猛地浮现出一丝惊喜:“堂嫂?” 第79章 将刀口对准别人 任白芷让李林竹用讨教医学的借口, 将李镇华引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她们四个女子。 任白芷目光落在李紫芙手腕的伤口上,眉头微蹙:“平日里见你小心谨慎得很, 怎么遇事如此冲动?” 李紫芙神色有些怯懦,声音低低的,还带着一丝哭腔:“我爹当时不由分说就把我关了起来,我没有别的法子, 就想着用割腕来威胁他。” “都不怕死了,怎么还只知道割自己的腕?”王砚秋嗤笑一声, 语气里带着几分嘲讽,“若我是你,高低得让那老头破点皮。” “可他毕竟是我亲爹。”李紫芙抬起眼,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眼中浮着一层水光。 “这种把女儿卖了的亲爹,跟仇人有什么区别?”王砚秋语气不善。 “这世上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疼爱子女的。”蔓菁忽然开口, “但父母永远是子女的至亲,逃不掉的。” 任白芷垂眸。她并非不能理解, 毕竟她原来的世界里, 她也有这么一对父母。 王砚秋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任白芷直接打断:“人既然没事儿,咱们就先说说如何处理这亲事吧。” 她话锋一转, 看向李紫芙:“我们在来的路上已经有了一个想法,但需要先跟你确认一下。” 王砚秋也收起了玩笑之意,正色道:“当初孙家向我提亲时, 我父母想拒绝, 可奈何对方不依不饶。于是我娘就想了个法子,她买通了个神婆算了一下八字, 说我和孙家那蹄子的命格相冲,若成婚,男方会有血光之灾,孙家这才作罢。” “没用的。”谁知李紫芙却低下眼,缓缓说道,“我爹已经找人算过八字了,也跟孙家说了,天作之合。不然孙家怎么可能那么着急就让我嫁过去,彩礼都给了。” 王砚秋微微一愣,显然没料到这一点。 任白芷却丝毫不见慌乱,神色镇定:“不碍事,八字合,也有八字合的破解之法。” “这怎么破?”蔓菁问。 任白芷微微一笑,眼底带着几分狡黠:“孙家娶了那么多媳妇都没了,算得上克妻命。那你说,什么八字跟克妻的命格最合?” “什么?”王砚秋皱眉。 “克夫。”任白芷淡淡道,“孙家要是知道李紫芙克夫,还敢娶?” 此话一出,屋内一片沉寂。 王砚秋回过神,皱眉道:“你这是自毁后路的破解之法呀。孙家是不敢娶了,可这克夫命传了出去,谁还敢来向她提亲?” 任白芷沉默了一瞬,似乎在思索。 然而,还不等她开口,李紫芙却毫不犹豫地说道:“我可以。” 王砚秋一怔,随即急了:“你疯了?只是孙家不行,又不是全天下男人都嫁不得。你长得温顺可人,又识字,会算账。退,可找个有家底的商户做主母。进,可学你们姑奶奶那样,进宫。混得再差,也有皇家养老。” 李紫芙轻轻地笑了一下,声音里透着一丝苍凉:“反正嫁不嫁人,嫁给谁,结果都那样。” 她轻声念道:“我娘,叔母,老太太,表小姐你。”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屋内几人,最终落在任白芷身上,眼中透着几分羡慕:“除了堂嫂。” 任白芷一怔,刚要开口,却见李紫芙已经轻轻摇头,声音温和又坚定:“不过堂嫂命好,也不是因为她嫁得好。” 她顿了顿,语气透着前所未有的决绝:“所以,我的命,也要我自己改。” 屋内一片沉寂。 王砚秋愣愣地看着她,半晌没说话。这个柔弱的女子,倒有一份自断后路的气魄。 蔓菁抿了抿唇,微微垂眸。 任白芷的目光落在李紫芙身上,眼神复杂,终究打破了宁静,说道:“既然定了用克夫命这条法子,那就得想办法,不露痕迹地让孙家知晓。” “这我知道!”蔓菁赶紧举手,“孙家的汤婆子每日采买都会顺道去买份小报,因为孙家主母秦大娘子最信占卜八卦,每日的行程都必参考运势。” “小报?”任白芷若有所思,“可是任一多的小报?” 蔓菁点点头:“应该是。城里虽有仿的,但最有名的,还是咱这一家。” “你还有家小报?”王砚秋惊呼。这段时日,她跟着李紫芙熟悉生意,对任白芷构建的数据网络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想到,这人手伸得比她想象的还远。 “入股而已。”任白芷语气淡淡,不以为意,继续思索,“那就容易了。一会儿我就让任一多改内容,把李紫芙的生辰八字与克夫命联系上。” 蔓菁张了张口,终究还是说道:“这样做,会不会误伤别人?” “什么意思?”任白芷转头看向她。 蔓菁迟疑了一下,还是道:“李小娘子虽然不介意自毁后路,可万一……万一城中另有女子,恰好与她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那岂不是耽误人家婚事?” 李紫芙闻言,神色微顿,显然也未曾想到这一点。 王砚秋皱眉道:“自身都难保了,还有功夫担心别人。” 任白芷却并未急着答话,指节轻叩桌面,思索片刻后道:“这倒容易。八字之外,出生地也常作算命依据。我们把紫芙的出生地也加上,便不易误伤。” 蔓菁仍是忧心:“可城中女子,总归也有人与你同地出生吧?” “不会。”李紫芙的语气难得坚定,“我出生在马行街縠儿市。” 此言一出,屋内登时一静。 王砚秋的眼神微微一变,仿佛要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抿唇不语。 蔓菁的神色也有些复杂,眼底浮起一丝怜惜。 任白芷则眨了眨眼,一脸疑惑:“所以呢?” 李紫芙怔了怔,随即轻笑一声,神情竟比方才更显坦然:“烟花柳巷,本就鲜少有孕。哪怕有了,也因继续接客难以保住。能生下来的,不会被好生养育,最后长到成人,还谈婚论嫁的,寥寥无几。” 蔓菁低下头,指尖在衣角上轻轻搓动,仿佛犹豫着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王砚秋侧过脸,看着窗外,神情莫测。 第92章 任白芷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那便如此。明日我就让任一多登报。” 说罢,她伸手取下头上的发簪,指腹在簪尾摩挲了一下,确认锋利后,才递到李紫芙手中,交代道:“这头被我磨得极锋利,紧要关头,拔出来救命。” 李紫芙微微一愣,接簪的动作不自觉顿了一下。 王砚秋则伸手,将簪子调整了一下,让最锋利的一端朝外,目光冷冽:“这次记住了,刀口,不要对着自己。” 她顿了顿,语气沉下去,字字如刀:“要对着试图伤害你的,任何人。” * 从李紫芙屋里出来后,任白芷等三人便分头行动。 王砚秋临时顶替李紫芙,去许家当铺接头四青等人。 蔓菁带着任白芷的口信,去书坊找任一多。 而任白芷,则回到清风楼,确保一切运转正常,并将事务事无巨细地交代给高云裳。 清风楼如今已步入正轨,只要这两个月严格执行她的规划,第四个月便能向王卉交差。 原本,她将寻找投资洼地的事交给李紫芙,如今人被困住,短时间内指望不上,可赚钱的事不能停。既然如此,清风楼的事便交还给高云裳,而她则腾出手来,专注于投资布局。 更何况,黄彪之前提到,他们的数据疑似被泄露。 这次幸好他警觉,及时察觉不对劲,并迅速锁定了内奸,但这种事绝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他们的投资版图正逐步扩大,觊觎者也会越来越多。她自己培养的人值得信任,可底层负责收集数据的那些小啰啰,就不好说了。 他们本就是泼皮,她能用钱让他们做事,自然也会有人愿意花更高的价钱,让他们出卖自己。只要利益足够大,类似的内奸就会层出不穷。 她必须得想个法子,一劳永逸地降低风险。 回到李家后,她便泡进了书房。 上次与刘记对簿公堂时,她研究过律法。若将这些泼皮正式收编为雇员,并立下契约,明文规定数据属商号机密,泄露者需赔偿损失,便可借律法制约他们。 牙人法虽多用于中介买卖,但只要在契约中写明“贩卖情报即属违约”,那么一旦被抓,他们便无法狡辩,甚至可能面临官司。 这也算是一种震慑。 但这么做,意味着她要承担额外的成本。纳入正式雇员后,不仅要支付固定工钱,还要按规向商税务交税。 到底是这样更划算,还是继续维持现状? 她拿出账簿,开始仔细计算。 一算就是一整天,直到傍晚时分,李林竹拎着食盒进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已是饥肠辘辘。 只见他将菜肴一一摆好,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顿了顿,最终从怀里摸出一叠银票,推到她面前。 “这些年,老祖宗、我娘,还有些达官贵人给的赏钱,都攒着了。”他说得轻描淡写,手指却微微蜷着,像是怕她拒绝,又像是怕这些钱不够,“一共三百五十六两,先拿去救表妹。” 任白芷怔了怔,盯着那叠银票,脱口而出:“你一点儿没给自己留?” “留了十贯。”李林竹笑了笑,“我用钱的地方少,这些本就存着应急。” “看出来了。”任白芷也挤出一抹笑,“年纪轻轻能攒这么多,真是不容易。” 她将银票推回去,语气淡淡道:“不过暂时不需要。” 说罢,她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问道:“比起这个,我更希望你告诉我,之前,为什么跟踪我?” 第80章 争吵 “为什么跟踪我?” 遇到歹徒那是第一次, 今早是第二次,方才他直接就知道她没去清风楼,便是第三次。 没有那么多巧合, 一而再、再而三的,只能是别有用心。 李林竹一时语塞。 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再加之小狐狸是个感情迟钝的人,肯定发现不了他的小动作。 难道, 是那个黄彪? 他面色一沉,试探道:“黄彪告诉你的?” “因为黄彪?”任白芷眉头微皱, 想起之前他在许家当铺的行为,顿时恍然大悟:“你吃黄彪的醋?” 见他默认,任白芷又好气又好笑:“那你跟踪他去啊,跟踪我干嘛?” 可她不可能因为他的吃醋,做事畏手畏脚的。 更何况,她讨厌被人限制自由。 李林竹一愣, 脱口而出:“难道你在外面还有别的男人?” “我用的男人多的去了。”任白芷皱眉道,“之后黄彪手下的泼皮我都会收下, 还准备专门请个懂律法的, 帮我起草合约,以及应对可能的诉讼。” “你可以用我。”李林竹自荐,“律法我也略懂。” “你上有太医局, 下有李家药铺,没必要为了我这点事耽误你的前程。”她理所当然道。 “我愿意。” “可我不愿意!”任白芷也急了,脱口而出:“我负担不起你的一辈子!” 感情归感情, 事业归事业, 干嘛非要搅在一起? 他可以救人,可以助人, 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为了自己,绑在对他没有任何好处的事上。 空气倏然安静。 李林竹满眼不确信:“我们不是夫妻么?夫妻,不就是一辈子的么?”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她随口说道,又怕他误会,补充道:“不是说咱俩,是说这世间的夫妻,大多本都如此。” 书房陷入短暂的沉默。 李林竹垂着眼睫,神色未变,微握的手指却暴露了他的心绪。半晌,他轻声道:“你觉得……我们也是如此?” 任白芷挑眉:“自然不是!如果是按照我之前计划的话。” 李林竹抬眼看她,眼神幽深,似藏着暗涌:“那你之前计划的咱们,该是什么样?” “各司其职,各有事业,互不干涉,遇到难题相互扶持,能搭手时搭手,不能搭手时各忙各的。” 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我有李紫芙谈项目,任一多掌舆论,黄彪管数据,蔓菁收集需求。若是李任氏的身份好用,我自然会请你帮忙。这种建立在共同利益上的夫妻关系,才不容易劳燕分飞。” 她的逻辑天衣无缝,利落果断,甚至连一丝不舍的情绪都没有。 “咱俩……如此?”李林竹低声重复,眼底浮起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 任白芷没有察觉,继续说道:“所以,你不必将你的前程与我捆绑,我也不会将我的人生让你背负。回到家,咱俩依旧可以同寝同眠,也可以同吃同聊。但出了门,我便是我,你便是你,我们,都需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他低笑了一声,似是自嘲:“分这么明,不过是不愿加入我的人生。” 任白芷皱眉,总觉得他的语气不对劲,却没多想,点头道:“本是你的人生,为什么要我加入?” 李林竹的笑意微微收敛,垂在袖中的手收紧了一分,指节泛白。 他明白了,她的观念,与别人没什么不同,她不认为夫妻之间需要时刻相伴,也不觉得情感是婚姻的必要条件。 对她而言,婚姻只是人生中的一环,而非全部。 他读过她惊世骇俗的文章,听过她大起大落的交易,聊过她不惧世俗的理想。 所以他也想当然地认为,她的婚恋观,与自己一样: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错了。 他不该喜欢上她的。 但,已经晚了。 他发现自己喜欢上她后,便总想着随时黏着她,想知道她的喜怒哀乐,想让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甚至想让她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男人。 他也知道,喜欢自由的小狐狸,不喜欢束缚。 所以他一直克制,从不表现得过于明显。她忙事业时,他便在暗处远远看着,不让她察觉;她与别人谈事,他便躲在一旁,不去打扰。只要能陪在她身边,他便觉得满足。 可此刻,任白芷的每一句话,都像在告诉他——他们之间,远远没有他想象中的亲近。 之前没有,眼下没有,未来,也不会有。 一想到这点,他的心脏便像被钝刀划开,闷痛不已。 “可是啊。”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我不喜欢这个计划” 任白芷皱眉:“你什么意思?” “我不喜欢你身边有别的男人。”李林竹直视着她,眼中终于浮现出压抑已久的占有欲,“哪怕他们只是你的合作伙伴,我也不喜欢。我要你的眼里,四周,只有我。” 任白芷怔了一瞬,随即皱眉:“你不喜欢,我就不能用了?凭什么?市井里混的多是男人,生意上打交道的多是男人。你知道用人的时候还要卡性别,是多么没有效率的事么?” “凭你是我娘子。”他低笑了一声,嘴角微微上扬,眼底却没有笑意。往日温雅端方的模样,此刻竟透着一丝病态的执拗,让人莫名心悸。 第93章 “所以呢?”任白芷心头一紧,反问,“公平起见,那你是不是也不要与女子打交道?” “好!” 他忽然双眼发光,伸手拉住她的手,语气认真得可怕:“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看女病患,除了家人,也不跟女人说话。就连女尸,我以后也不会再解剖。” 任白芷被他这副模样惊得后退一步,皱眉骂道:“你有病吧!” “对!我是有病!”李林竹也怒了,眼眶泛红,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有病才会喜欢上你。” 他忽然怔住,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片刻后,他低笑了一声,像是终于认命般,露出一抹诡异的笑:“不对,我爱你爱到病态了。 * 初春的阳光透过柳梢,斑斑驳驳地洒在青石板路上。街头巷尾渐渐热闹起来,商贩的吆喝声、铜钱碰撞的脆响交织在一起,熙熙攘攘的人流推搡着这座城池醒来。 路边的小茶坊,竹棚搭顶,几张木桌随意地摆在廊下,半新不旧的藤椅随处可坐,三五茶客懒散地斜倚着,边喝茶边打听市井里的新鲜事。微风拂过,茶香混着空气中的淡淡青草气,带来几分悠闲的市井气息。 任白芷坐在角落里,一身素色长裙,袖口挽起,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腕。她指尖轻轻敲着桌面,面前的茶盏早已温得微凉,茶叶漂浮着,沉沉浮浮。她看着桌上的算本,眉心微蹙,神色有些阴郁。 她已经刻意避开李林竹好几日了。 每天趁着天蒙蒙亮就溜出门,夜里非得等天黑透了才回去,尽量保证自己回来时,他已经歇下了。白日里更是四处奔波,连饭都是在外面随便对付一口。 夜里,他若睡在屋里,她便去书房凑合一夜。无论睡哪儿,她一定会确认门窗紧闭,并且从里面反锁。 万幸的是,那人除了那夜发疯以外,竟也没有主动来寻她。 不过,以他那偏执的性子,谁知道会不会躲在哪个角落偷偷盯着她? 难不成真是她眼拙,没瞧出李林竹竟是个阴湿男鬼? 她向来自诩善于识人,没想到在男人这里翻了车。更可怕的是,他真是一点征兆都没有。 平日里,他好似对什么都不执着,过什么日子都无所谓,从未见他对任何事物生出占有欲。 除了那次,他想要她的时候。 她原以为,他只是好不容易治好了隐疾,头一次尝禁果,难免过于兴奋。 如今想来,或许正是那次,彻底激发了他对她的偏执占有。 任白芷扶额,忍不住自我警告:“以后不能再色欲熏心了。” 男人不能随便睡,不然会像牛皮糖一样,甩都甩不掉。 先冷处理吧,不行的话,不是还有和离书么? 她摸了摸这两天一直随身带着的和离书。 还好当时留了个心眼,没毁了他亲手写的和离书。 不过眼下,她可没空继续为李林竹的事头疼。 她的投资计划出现了偏差。 按照她的数据模型,这几日她相中的几家铺子本该资金吃紧,投资回报极佳,可她亲自去谈过,却发现家家户户都不缺钱,有的甚至趁机扩建了门面。 这与她的模型结果完全对不上。 问题到底出在哪? 数据收集环节?有人干预?还是她的模型出了错? 她正沉思着,丝毫没注意到,不远处的竹柱旁,黄彪懒洋洋地倚在那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微微眯着眼打量她。 这女人可真有精神,一大早就这么能折腾。 黄彪舔了舔后槽牙,唇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此时,任白芷已回过神,准备翻出随身携带的算本,再复算一次。她随手一抽,不小心带出了一张折叠的纸。 纸张轻飘飘地滑落,落在她脚边。 她正要弯腰去捡,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先她一步,将那纸拾了起来。 “和离书?” 黄彪挑眉,指腹摩挲着那薄薄的纸张,眼底笑意加深,玩味地看着她,“有意思。” 第81章 法律顾问 “还我。”任白芷摊开手, 语气平静。 可黄彪却似笑非笑地展开纸张,一个字一个字认真看过去,眼底闪过一丝兴味:“呦, 还挺大方,和离还给你一套房。” “拿来。”任白芷眼神微冷,语气不耐。 黄彪咂了咂嘴,慢悠悠地把纸递回去, 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看来上次我说的话,你还真听进去了。” 任白芷没理他, 低头将和离书折好塞回袖中,直接摊手:“合约都签好了?” 黄彪盯着她片刻,叼着狗尾巴草笑道:“你啊,就知道跟我聊工作。” “那不然呢?”任白芷抬眸,神色平静,“难道我花钱雇你, 是为了听你吹牛皮的?” “一点也不可爱。”黄彪嘟囔着,但还是乖乖从包袱里取出一沓合约, 推到她面前:“除了那个吃里扒外的, 被我收拾了,别人都签了,一共二十三份。” “谁要你觉得可爱了?”任白芷皱着眉头, 接过合约纸,想起李林竹对他的醋意,随口问道:“难道你喜欢我?” 闻言, 黄彪忽地一笑, 笑声爽朗,引得旁人侧目。他一边笑, 一边拍了拍大腿,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任白芷蹙眉,抬手拍了他一下:“不喜欢就不喜欢,笑什么?” “谁说我不喜欢?”黄彪收住笑,忽然俯身向她凑近,盯着她的眼睛,语气平静得让人琢磨不透。 任白芷一怔。 她原以为他是在打趣,可这一瞬间,黄彪眼里的认真让她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她打量着他,想看看他是否又在胡闹。 没有。 他是认真的。 任白芷一怔,李林竹这醋还真吃对了? “怎么?受宠若惊?”黄彪见她迟迟不语,又恢复了往日的嬉皮笑脸。 “想让我受宠若惊。怎么?你的喜欢能当钱使?”任白芷毫不客气地回怼道:“要不,你给我当免费的法律顾问,来体现一下你的喜欢?” 黄彪眨了眨眼,立刻恢复往日的吊儿郎当:“少来,感情归感情,工钱归工钱。这法律顾问,怎么也得五贯一个月。” “哦?”任白芷笑了,“原来黄爷的喜欢,还不值五贯钱?” 黄彪一边挥手让小厮上茶,一边慢悠悠道:“喜欢这事儿,怎么能用钱衡量呢?” “当然不能。”任白芷随口道,手里却翻着合约,一边漫不经心地补充,“不过,如果连钱都舍不得花的喜欢,还能算喜欢吗?” 黄彪看着她,忽然道:“你那官人倒是舍得为你花钱,和离就送你一套房呢。” “那他到底是喜欢你呢?还是不喜欢你呀?” 任白芷手里的动作一顿。 茶刚端上来,她已经翻完最后一份合约,将其收好,又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 “这茶我请了。”她站起身,随口道:“有事,先走了。” 可刚一转身,黄彪便伸手拽住她手腕。 “等等。”他微微一笑,语气带着几分不正经,“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任白芷眯起眼,低头看着被握住的手,语气淡淡:“黄爷,玩笑开过头了。” 她的目光如刀,冷冷扫过黄彪的手臂。 黄彪愣了一下,迅速松开,可嘴上依旧不依不饶:“怎么,舍不得?” 任白芷没说话,只是缓缓理了理衣袖,随后端起他面前刚送上的热茶。 黄彪见状,眉梢微挑:“哎,你可别——” “砰——” 茶盏狠狠摔在桌面,滚烫的茶水四溅,瓷片炸裂开来。 黄彪一惊,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 茶水溅到他的手背上,他不以为意地甩了甩手,抬眸看向任白芷,却见她眉眼微挑,神情不变。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我不喜欢这个玩笑,想来我官人也不会喜欢。” 黄彪盯着她,嘴角的笑意终于淡了几分。 “所以为了咱们以后的合作,”任白芷缓缓道,“黄爷,务必别再说了。” 她轻轻拍了拍桌面,又拿出几块碎银,随手放下:“这是赔茶盏的钱。” 然后,她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黄彪没有追,只是倚在椅背上,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摸了摸下巴,低声笑了。 “三月二十四日。”他眯起眼,想起和离书上的日期,自言自语道,“还有一个多月啊,有点难等呢。” * 任白芷怀揣着二十三份合约,一路赶到了商税院。 天光微亮,院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都是来办税的商户。 她默默加入队伍,低头盘算着:只要商税院盖了章、入了档,她再补齐这些人的税款,这二十三人就算她正式的员工了。这样一来,往后若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便有法可依。 第94章 至于数据被盗的问题,她心里也有了初步打算。只要设法提高“盗取她数据”的成本、压低其利润,便可让这件事变得无利可图。届时,自然也无人再愿意铤而走险。 正思索间,前面的一人吸引了她的注意——那侧脸,竟然有些眼熟。 她微微偏头,假意低身捡拾东西,顺势绕到前面,仔细端详那人的正面。 是他? 秦家铁刀铺的老板。 前日她才登门拜访过此人。根据她的数据模型推算,因铁价上涨,他的资金流将在数月内陷入紧张,如能在此刻入场投资,正是最佳时机。然而,对方却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她,且举止谈吐间,并无半分资金短缺的迹象。 她原以为,对方另有隐秘的资金渠道。 可今日,却在商税院碰见了他。 看样子,也是来补税的? 任白芷心中一动。若能设法一窥他的账本,许多疑问便可迎刃而解。 可惜,光是这人抱紧账本、警惕四顾的模样,便已足够说明,要想得手,怕是不容易。 就在她思忖如何试探时,前方的官吏已经开口催促:“去年应缴税一贯三十七文。银票还是铜钱?” 秦老板答道:“铜钱。”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打开一层又一层,小心翼翼地翻找起来。 他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接着再数了一遍,这才郑重其事地递过去:“官爷,你再给点点。” 官吏不耐烦地扫了一眼,随手盖了章,将□□递了回去,随即喊道:“下一个。” 该轮到她了。 然而,任白芷却微微皱眉,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 怎么可能才交一贯三十七文的税? 她心中一沉,飞快地在脑中复盘。 大宋商税分住税、过税两种,住税千收三十,过税千收二十,平均税率至少百分之五。 根据四青他们收集的数据,秦家铁刀铺每年卖出四百余把刀,刀具均价五六百文,总交易额至少有二百贯。按理说,他每年应缴的税款,至少应在十贯以上。 可他只交了一贯多? 这个数字,未免相差得太过离谱了。 她飞快地思索,几乎忘了自己正身处何处,直到身后有人不耐地催促:“喂!你傻愣着干啥?前面的人都走了!” 任白芷迅速敛去神色,扬起笑容,向前递上账本与合约:“瞧我这脑子,一想事儿,就忘了眼下。” 官吏原本还有些不悦,然而,待他接过账本的同时,任白芷已经很自然地翻出半吊钱,悄然递了过去。 他手指微微一顿,顺势将钱收入袖中,面色随即缓和了不少:“头一次来吧?是替你男人来的?” 他低头翻阅账册,忽然一怔,诧异地抬头看向她:“你们这是纳税大户呀,才成为坊郭户四个月,就要交四十六贯三百九十七文的税。” 任白芷笑着应道:“运气好,做成了一笔大买卖。” “夫妻店?”对方态度更和善了些,继续往下念道:“任、氏、基、金?这是做什么的?金银铺?” 任白芷正欲解释,对方却摇头道:“不对,你这账上连住税都没有,说明没有店铺。没有店铺,却有这么大的营收,可真是奇了。” 说着,他再次打量任白芷,眼神隐隐带着几分揣测:“敢问大娘子,嫁的是哪个任家?” 新来的权贵? 任白芷眸光微动,这一路因为自己是女子的身份,就被对方小看,随略有不爽,但并不急着澄清,反而顺着他的思路,故作天真地笑道:“哎呀,这我哪儿知道呀?我官人只说拿着这些东西来交钱盖章就行,没说还要回答问题呀。” “误会误会!”官吏忙陪笑道,“我田力就是嘴碎,多问了句。” 他收回目光,仔细清点了两遍银票,找出零钱递还,又将盖好章的纳税凭据呈上:“大娘子接好了。” 任白芷接过,迅速确认无误,随即指了指那叠合约:“这些人的税款也从我这里预扣吧?” 田力接过一数,心中微微一震——二十三人?加上已经登记的四个,这才成立几个月的「任氏基金」竟已有近三十名雇员。 果然是某位达官显贵的生意。 田力一面想着,一面迅速誊录入档,盖章后,将新的档案袋递了过去:“大娘子,你拿好。” 任白芷接过,忽然似不经意地问道:“对了,刚才那个铁刀铺老板,怎么才交那么点税?是有啥法子?” 田力眨了眨眼,略作迟疑,随即笑道:“他家每年的总货价,怕是都不及你们税款的一半,赚得少,自然交得少。” 任白芷目露疑色,微微侧头:“你可别哄我。一把刀少说四五百文,他家一年如果真只卖十几把刀,那还开什么店?早就关门了吧?” 田力叹了口气,道:“他们家可是十几年的老字号,生意一直兴旺,一年卖四百把刀,绰绰有余。” “那税款?” “回易。”田力压低声音道,“他们不直接卖刀,而是让人带铁来换。一把五百文的刀,光铁就要四百文。如果按正常交易算,税款得十贯,但若用回易,账面只收入一百文,剩下的黑铁不算交易额,税款自然大幅降低。” 原来如此! 任白芷心神微震,霎时间,所有不解的地方都豁然开朗。 这相当于把成本那部分抵扣掉了! 举个例子,若去年一共卖掉价值两百贯的刀,铁的成本一百八。 如果是普通交易,住税加过税十贯,到手利润仅十贯,跟模型预测相差不大。 但若是回易,只有二十贯那部分需要按照百分之五交税,住税加过税只有一贯,到手利润却有十九贯,接近前者的两倍。 这不仅让他们避开了原料价格波动,还将利润稳定地提升了近一倍。 她越发确信,自己急需一位精通税法的顾问,甚至,可能要更进一步,研究如何将类似“回易”这种税法,纳入自己的商业模型。 心思翻涌间,她已然站起身,拎着档案袋快步离去。 第82章 赵文婧 夜幕低垂, 清风楼依旧人声鼎沸。任白芷沿着回廊缓步而行,目光巡视着楼内的变化。 伙计们穿梭自如,流水自助菜品区域颇受欢迎。 最初只是为了做慈善的“低价菜单”, 如今也渐渐开始盈利,随着闻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口碑一传十,十传百, 这简单的六菜两汤一甜点,这月占据了盈利的两成。 任白芷颇有些得意, 只要信息足够正确,她的模型就不会出错。 “你今日来了?来查岗?” 一道略带戏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熟悉的倨傲。 任白芷转身,对上一张带笑的面孔。 高云棠斜倚在朱漆廊柱旁,双手抱臂,嘴角微扬, 仍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只是眼中再无先前的敌意。 “哪儿敢呀?”任白芷轻笑, “我将这些交给少东家, 就是因为信任你。” “你,信任我?”高云棠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信任我, 还每日要账房把流水账给你送去?” 任白芷挠挠头,这不是客气一下么? 但面上还是带着笑:“哪儿的话。我这还有一个月就要跟金主交代收益了,自然得日日认真检查。” 高云棠嗤了一声, 瞥了她一眼, 慢悠悠道:“原先我还以为,你跟那些人一样, 会为了利益,把清风楼改得面目全非。” 任白芷环顾四周,有些不解:“这还不算面目全非?” 那她投下去的一百贯不白干了? 高云棠却笑了起来,她娘留下的菜谱没改,她哥留下的点心还在,甚至,名气更旺。 这些在她心中,比一个清风楼可重要多了。 只不过她瞧着任白芷那副得意的样子,并没有说出口,而是打趣道:“这段日子又上哪儿赚钱去了?” 清风楼这么好的收益都放权给自己了,想来定是哪里的高收益,吸引了她。 “别提了。”任白芷微微皱眉,“最近不太顺利,家里出了点事儿,一个妹妹被逼嫁人,买卖也停滞不前。” 这吐槽着呢,她忽然想起什么。 清风楼这间老字号,这么多年肯定早就研究过商税的事儿,那必定也是认识一些顶好的商法顾问。 于是她赶紧向高云棠靠近,急切地问道:“清风楼往年的税务,主要是商税相关的律法,都是找谁去打点?” “怎么?你又惹上官司了?”高云棠挑眉。 当初任白芷与刘记的官司,因为小报的宣传,也算是在商人之间,略有耳闻的地步。 “你还真是不能盼我点好。”任白芷有些不满。 “你这人,还真开不起玩笑。”高云棠无奈地叹了口气,完全没意识到,其实任白芷跟自己不熟。 随即她一挑眉,“不过,你还真问对人了。清风楼但凡遇上与法律相关的事儿,我都是去找赵讼师。这人对大宋商法烂熟于心。要说谁能帮你找到那些钻营税法空子的漏洞,她绝对是最佳人选。” 第95章 “我看上去,像是要钻漏洞的人么?”任白芷有些愤愤。 谁知高云棠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点点头,继续说道:“除了商法,这人也对婚姻法文也颇通。如果你家妹子若被逼嫁人后想和离,也可以问问。只是……” “只是什么?”任白芷好奇地问道,见对方欲言又止,揣测道:“这么好地讼师,应该收费不便宜吧?” 高云棠一愣,随后轻笑道:“不愧是你,就知道个钱。” 随口她斟酌了下用语:“只是赵讼师没法亲自帮你带官司,不过会安排得力的人上,胜率倒也不低。” “为何?”任白芷被勾起了好奇:“难道,此人有口吃之类的疾病?” 高云棠摇摇头,说道:“讼师,是个女子。” 任白芷对此确实有印象,女讼师上堂,天然就比男讼师不易。 “那她,收费高么?”任白芷再次问道。 高云棠一惊,随后笑道:“咨询的话,每半个时辰,两百文。” 倒也确实划算。毕竟就黄彪那个半吊子,还敢要价每个月五贯呢。 想到此处,任白芷眼神微亮,旋即问道:“她在何处?” 高云棠扬了扬下巴,指向门外:“听闻这几日,她在南熏门外一间小书斋里接案子。想找她,自己去吧。” 任白芷轻笑:“多谢指路。” 说罢,转身急匆匆离开了。 * 南熏门外,夜色沉沉,书斋灯火微明。 任白芷循着高云棠给的地址,推开那间不起眼的小书斋。 门槛微旧,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墨香,屋内陈设简单,几架高高的书柜上堆满了律例判牍,木案上摊着几卷未曾收起的案卷,纸角微微卷起,显然已被翻阅多次。 一位约摸三十出头,身穿素色直裰的女子正伏案疾书,偶尔停笔,似是在思索。 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目光沉静,审视意味明显:“找人?” “请问可是赵文婧,赵讼师?” 女子微微颔首,语调平稳:“正是。” “久仰久仰。”任白芷抱拳行礼,落落大方地坐下,随即直入正题,“我想咨询一些关于商税的事宜。” 赵文婧未答,而是用笔尾指了指案边挂着的木牌,上书咨询价格: 第一次咨询:三百文/半个时辰 后续咨询:两百文/半个时辰 包月(不超过三十个时辰):四贯 包月(无限时):七贯 “那我先来半个时辰。”任白芷从怀里掏出三百文,推到案上,笑道:“我是清风楼的高云棠介绍来的,给个友人价?” 赵文婧放下笔,抬头仔细打量了她一番,问道:“姑娘叫什么?” “任白芷。” 赵文婧执笔的手微顿,抬头仔细打量她片刻,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我常年帮高云棠做事,若你与清风楼有商务纠纷,还劳烦另请高明。” 任白芷眉头微皱,还是耐着性子说道:“与清风楼无关。” “若是上堂打官司,我也不是好的人选。”赵文婧再次提醒。 任白芷:“……” 她的名声有这么臭? “我只是想问些基础条文,没跟谁起纠纷。”她强调道。 赵文婧闻言,才收起铜钱,端正身姿,语气一如既往的冷静:“商税之事,牵涉繁杂。不知任大娘子具体想问哪方面?” “我主要想知道,如今大宋合法的省税方式有哪些?此外,坊市铺户的常见类型,各自对应的赋税如何?” 赵文婧闻言,微微颔首,随即徐徐道来:“如今大宋商税以市易务、榷货务为主,其中有针对酒、茶、盐等的专卖税,也有坊市商铺的店税。若想合法减少税负,最常见的几种方式便是这几个。” 她摊开案几上的一卷书卷,一边翻阅一边说:“最常见的,是「官商」。例如,入‘官牙’或‘公估’名录,可得部分税收减免。” “这种名单去哪儿可以查到?”任白芷打断道。 “哪家。” “每一家。”任白芷说道。 赵文婧有些吃惊,但还是继续解释道:“衙门的商税登记处,市易务,工部的物估司,或者特定行会的公估所。” “这么复杂?”任白芷喃喃道:“那你能帮我具体写下来么?我回去一个个查。” 赵文婧皱眉,却未拒绝,执笔写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将写好的纸递过来,继续说道:“第二,与权贵、寺庙或地方官员合作,利用他们的名义进行经营,规避税收。” “比如?” “商人向寺庙捐款,表面上是寺庙经营店铺,实则仍由商人控制,寺庙铺面往往有一定税收宽免。” “那权贵与官员如何合作避税?” 赵文婧抬眼看她,露出一抹似笑非笑:“你真是什么都要我说透?” 明白了,钱权交易。 “第三,跨区域经营,避开高税地区。我大宋不同地区的税率不同,例如京师的税负较重,而边境地区、部分港口城市的税负较轻。商人可能通过设立多个经营点,在低税地区登记企业或货物,以避开高税区。”赵文婧继续说道。 “也就是说,我可以把京城卖出的货物,记在别的分店名下?”任白芷琢磨道。 “理论上是的。”赵文婧说道:“但对应的成本跟风险也要考虑。如果是买货物,我这边不推荐这么铤而走险。倒是有不少卖唱卖艺的红人,会这么做。” 这倒是与二十一世纪开公司避税雷同,不然为啥那么多明星的工作室都注册在新疆霍尔果斯? 任白芷听得认真,微微颔首。 “如果是倒卖货物,一般采用回易。”赵文婧翻出条文,再次说道:“我宋鼓励以货易货,部分商人利用这种方式进行避税。例如,一些商人以物换物,而不进行正式的货币结算,从而绕开对货币交易的税收监管。” “这个我已经领教过了。”任白芷笑道:“没想到小小一个税法,竟然藏了这么多学问。” 她是真没想到,仅仅避税这一条,北宋就已经有如此详细的法律条款。 赵文婧很是满意她的反应,继续说道:“其实不必那么细,大体商户交税还是按照类型交的。一般分为‘牙行’、‘估客’、‘坊肆’三种。牙行者,专做中介,撮合买卖,收取佣金;估客者,四处行商,货物流动频繁,多纳交易税;坊肆者,则是固定门面,按铺面大小和地段缴纳店税。” “这些对应的税法计算也麻烦写下来。”任白芷赶紧翻了翻,发现桌上没有空纸,便从自己袖里翻出一张,递了过去。 可谁想,那和离书,也跟着掉了出来。 赵文婧下意识地扫了一眼,瞳孔微震:“你要和离?” 任白芷赶紧收了起来,随口回答道:“还没想好。” “要和离的话,找我。”赵文婧神色认真:“第一次不收费,后续收费都减半。” 任白芷一惊,问道:“这可是亏本买卖。大宋虽无明令禁止女子提出和离,但实际操作上,仍是男子占优。大多女子想离婚,若对方不同意,往往只能选择「义绝」或「出妻」之法,但这两者皆需牵涉家族颜面,过程极其艰难。” 赵文婧神色淡然:“想和离的女子,大多退无可退,而男讼师通常不接这种案。我既是京城唯一的女讼师,自然不能让钱,成为她们路上的阻碍。” 第83章 提亲 任白芷回李家的路上, 一直在琢磨方才赵文婧的话。 “所以这和离书,是你官人当初想和离时给你的,只不过他如今, 不想和离了?”赵文婧了解来龙去脉后,一针见血地问道。 任白芷点点头。 “他给你和离书时,可还有第三人在场?”赵文婧微微皱眉。 “没有。” 赵文婧沉吟片刻,语气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静:“那你这情况, 和离可没那么容易。没有人证,只有物证, 他若反咬一口,说你伪造字迹,可是罪加一等。” 任白芷一怔,下意识反驳:“他为人君子,不会的。” 赵文婧却冷笑了一声:“我见过太多这样的‘君子’。在外道貌岸然,回家却换了一副面孔。这种男人最可怕, 因为旁人都只看见他的温文尔雅,等到妻子执意和离, 反倒成了女人无理取闹, 男人委屈可怜。” 见任白芷皱眉,赵文婧继续道:“我问你,你家官人在外是不是彬彬有礼, 但在你面前,却又是另一副样子?” 任白芷怔住,点点头, 正准备开口, 却被赵文婧打断:“我就知道。之前我接过一个案子,那男人在外自诩君子, 结果回家打妻子毫不手软。怎么?在外‘君子’动口不动手,是因为打不过吗?”她说着,随手拍了案牍,眉宇间透着几分不屑。 任白芷回神,连忙摇头:“他不打人。” 赵文婧冷哼:“那定是人前淡泊名利老好人,人后抢你嫁妆,克扣你月钱。” 第96章 “他对财产确实不看重。”任白芷想了想,补充道:“你看,他还许诺和离后给我一套房呢。” 赵文婧挑眉:“那便是对外人温言细语,对你大吼大叫,百般挑剔。这种难度最大,毕竟不涉及人身伤害跟财产侵占。但我也可以试试。” 任白芷顿了一下,缓缓摇头:“他对我也算得上温柔。” 赵文婧顿时没了耐心:“那你到底为什么想和离?” 任白芷张了张嘴,一时语塞。过了片刻,她才低声道:“他,好像对我,有很强的占有欲。” 赵文婧冷不防地问:“他控制你,不让你出门?”但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意识到不对。 若真是这样,任白芷怎可能独自来找她? “他倒还不阻拦我出门。”任白芷摇了摇头,“但他不准我和别的男人接触。”她的语气有些飘忽,像是第一次认真去描述这种感觉,“而且,他总想时时刻刻和我待在一起。” 赵文婧沉默了两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单身女讼师的命也是命,想秀恩爱,麻烦去隔壁戏班子。” “不是。”任白芷连忙解释,“我是说……有些亲密关系,本不该让人失去自我。比如你和高云棠,一个做讼师,一个管酒楼,若遇上酒楼的法律问题,自然可以合作。但若为了在一起,强迫你去学管酒楼,或者让她学律法,这不别扭吗?” 赵文婧皱眉:“这不一样。我和高云棠只是朋友,又不是夫妻。” “可恋人与夫妻,难道不首先应该是朋友吗?”任白芷反问。 赵文婧语塞,顿了顿,敷衍道:“我建议任大娘子还是先想清楚,到底为什么想和离。” 她到底为什么想和离? 她一手拿着和离书,一边思索着,一路走得不疾不徐。夜幕已然沉下,回到李家门口时,天色已是擦黑。 院前那盏旧灯笼悠悠晃着,微弱的烛火在寒风中跳动,映得门槛上立着一道修长身影。 她微微一怔,定睛看去——竟是徐胜舟。 心里竟莫名有些失落。 他负手而立,身上的青衫在夜风中微微拂动,灯影斜照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映得眼底沉静如水。见她归来,他缓缓抬眸,语气平稳,却透着一丝不容忽视的急切。 “李紫芙出事了?” 任白芷脚步一顿,警惕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徐胜舟不答,径自拿出一份小报,摊开在她面前,语气低沉而急促:“这克夫八字,精准的出生地,除了她,还有谁?” 纸上的字迹模糊晦涩,火光映在那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上,让她的心猛地一沉。 她抿了抿唇,正思索着,徐胜舟已缓缓道:“这小报是你弟办的,内容又与她有关,那大概率——是你的手笔。” 他目光定定落在她脸上,眼神锐利如刃,却没有半分责难,而是笃定得像是已经看穿了她的意图:“你不会害她,定是她遇到了麻烦,不得不出此下策。” 任白芷心头一震,忽然意识到一个被她忽略的问题。 完了! 若连徐胜舟都能看出端倪,那李镇华呢?他精于算计,绝不会察觉不到——如此一来,他们之前的计划岂不是白费了? 心绪陡然翻涌,她几乎不假思索地推开徐胜舟,快步往家里奔去。 但下一瞬,她的手腕却被人一把扣住。 “是她要被逼嫁人了么?” 徐胜舟的声音带着一丝掩不住的紧张。她回头看他,才发现他唇线绷紧,眼中带着一丝隐约的痛意。 “你要不先放开我?”她有些急了,“让我先确认情况,再跟你细聊。” 奈何对方力气太大,她根本挣脱不开。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徐胜舟定定地看着她,声音低沉而坚定,“若因克夫命,她无人敢娶——”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缓缓道: “我,是否可以提亲?” 这句话犹如一道闷雷,炸得任白芷愣在原地。 他,喜欢李紫芙? 什么时候的事儿? 她一时间竟有些回不过神,可还不等她开口。 啪!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径直挑开了徐胜舟扣着她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强硬。 徐胜舟吃力地往后退了一步,猛然抬头,便见门槛处立着一道颀长身影。 屋门不知何时已然打开,微光从屋内倾泻而出,映在来人一身青袍之上,也照亮了他微蹙的眉。 李林竹。 他缓步走出,沉静的目光扫过徐胜舟,落在任白芷身上时,眼底闪过一丝隐晦的情绪。 “我不同意。”他语气平稳,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冷意。 徐胜舟一怔,旋即脱口而出:“为什么?我虽出身卑微,但我前途无量。我是这些年来,最年轻的承差,再立一次大功,便可升推司——” “她有丈夫,何时轮到你来提亲?” 李林竹的声音不疾不徐,温润的嗓音里,透着难以察觉的森冷。 他知道,那日他突然表明心迹,吓到了她,所以这几日她刻意疏远,他也忍着未曾主动打扰。 可方才,他亲眼看见她与徐胜舟拉扯,看见她手里拿着他给的和离书,看见这个男人竟当着他的面,提出要娶她! 一瞬间,他所有的克制,都被点燃成炽烈的怒意。 离开他?休想。 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袖中指节泛白,像是死死攥住了什么。 “李紫芙已经嫁人?”徐胜舟一脸不可置信,神情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 “你是向李紫芙提亲?”李林竹也反应了过来,往后退了退,心中暗自担忧,偷瞄了一眼任白芷:“对不住了,是我听岔了。” 任白芷皱着眉头,没打算在这两人身上浪费时间,径直往东院跑去。 李紫芙门前的仆役已经被撤了。 她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李紫芙警惕的声音:“谁?” “任白芷。”她小声回道。 只听屋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门开了。 “堂嫂!”李紫芙笑得十分开心,面上透着几分亮色,“怎么这么晚了还来找我?是听到了那个好消息么?我也是刚得知,本来明早再告诉你。” “孙家来退亲了?”任白芷猜道。 李紫芙重重地点点头,笑得合不拢嘴:“还是堂嫂有办法!” “你爹没起疑心吧?”任白芷问道,“那小报可别让他看到。” “没有。”李紫芙笑道,“他倒是看到小报了,但只看理财和风月版块,根本没留心别的。” “这可不好讲。”任白芷依旧不放心,“若他看到那生辰八字,联想到你,觉得事有蹊跷,再去查这小报背后的主,查到我弟,又查到我,立刻就能想明白咱们的花招。” “放心吧,不会的。”李紫芙却十分笃定道,“他根本就不记得我生辰,更别提出生地了。” 这话听着心酸,但李紫芙却说得十分开心。 “以前我还对他的漠不关心自怨自艾。”她说道,眼中闪过一丝恍惚,“如今我竟然庆幸他对我的漠不关心。” 任白芷心中隐隐感到一种无奈与心酸,轻轻摸了摸她的脸:“有人关心你的。” “我知道,堂嫂嘛。”李紫芙笑道,忽然想起什么,脸色一变:“你跟堂哥吵架了么?” “谁跟你说的?”任白芷微微皱眉。 “蔓菁,还有几个小厮。”李紫芙说道,“只是普通闹别扭吧?不严重吧?” 正说着,她瞥见任白芷手中的和离书,一脸震惊:“和离?” 她赶紧捂嘴,四处看了看,随后又小声说道:“这么严重么?” 任白芷不知从何解释,只得说:“改日再与你细谈。” 可李紫芙却拉住她的衣袖,有些担心道:“真的要走到和离那步么?为什么呢?堂哥其实还是有很多优点的。” “你也不想让我和离?”任白芷见状,挑眉问道。 怎么总有人问她,为什么要和离呢? “啊?没有没有。”李紫芙赶紧摆摆手,随后试探地问道:“只是,如果你俩真和离了,我还能继续在你那里干么?” 原来是担心这个。任白芷心下一松,笑道:“自然。我向来公私分明。” “那到时候,我可以认你做姐姐么?”李紫芙再次追问道。 “当然。” 闻言,李紫芙终于再次露出笑容:“那任姐姐,你想离便离吧!” 任白芷怔了一瞬,随即轻轻一笑。 对啊,没错。这才是她想听到的答案。 李林竹之前想和离时,从未想过原主做错了什么。 他不喜这婚事,便洒脱离家;他不愿纳妾,便无人能强求。 可为什么,到了她这里,就一定要等到李林竹犯错,她才能走? 第97章 仅仅因为,她是女人? 为什么想和离? 因为她不喜欢他那种近乎执念的占有,不喜欢那双深沉炽热的眼睛随时随地跟着自己。 她不想成为某人的执念,更不想让他因她而迷失自我。 她眼下,只想一心一意地把任氏基金做大做强。 如果李林竹依旧扰乱她的心神,那么她和离的理由,就只有一个——为了自己。 第84章 端倪 赵文婧捧着一杯温热的姜茶, 目光落在案几上的账册与草图上,语气带着几分调侃:“你倒是挺认真,一大早又来跟我确认税法细节。不过你想了解的也太多了吧,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跟我偷师的。” “做讼师才赚几个钱?”任白芷随手翻开一张画得密密麻麻的税收估算表,眉头微皱,“这个太重要了。我昨天简单更新了一下不同店铺的税率, 结果差距好大!我感觉,这里的商机, 可不止一点半点。” “讼师赚的不少好么?”赵文婧有些不服气:“只是女讼师赚的少。” 任白芷没有理会她,继续兴奋地说道:“最简单的,如果我们结合各地税收政策,利用赋税差异来优化资金流动。比如盐商和粮商的赋税高,但利润丰厚,而绸缎庄、瓷器铺虽然赋税较低, 但资金回笼慢。如果在选择项目时,再调配这些考虑, 从盐商那儿引资金, 再流动到这些铺子,就能形成一条稳定的双赢收益线。” 赵文婧瞥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你这做法可不算钻税法空子?” “借势, 不是钻空子。”任白芷理所当然地回答,“税赋制度本就不是一成不变的,朝廷不是都宣扬了么?以天下之力生天下之财, 我只不过是顺势而为。” 赵文婧在表格上圈了几处, 点点头:“理论上可行,不过你确定各地税使不会找麻烦?” “是这个理。”任白芷目光沉静, “所以暂时不能做太大,温水煮青蛙,等到引诱那些权贵世家都上船了,就不怕人找麻烦了。” 赵文婧轻笑:“你这是把生意做成政治联姻了。” “说起联姻,你还想和离么?” “想。”任白芷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过还没想好什么时候,也还没开始想策略。” “你这男人一点错处都没有就想和离的,我倒是第一次见。”赵文婧饶有兴致地琢磨着,“不过我很感兴趣。如果有需要,找我,给你免费做。” “那你得亏死。”任白芷打趣笑道。 “不亏。”赵文婧也跟着笑:“我这京城第一女讼师,若能促成京城第一起男子无错但女子依旧和离成功的案子,也算留名了。” 任白芷正要说什么,忽然察觉到什么,眉头微蹙,猛地回头,果然看见门口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李林竹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深沉,神色晦暗不明。 她的怒意腾地一下冒了上来,语气骤冷:“你又跟踪我?” 他喉头微动,似乎想解释,可最后只是沉声道:“我没有。”说罢,目光落在赵文婧身上,语气不善。 这次,他确实没有跟踪。早上准备出门时,发现徐胜舟又在等任白芷,加之昨晚的误会,他主动接下找人的活。 而且这几日就见了她两次,有一次还是偷偷看的,他想她得紧。 他先去了许家当铺,没有人。 又去了书坊,没有人。 又去了清风楼,碰上了高云棠,才得知她可能会来找赵讼师。 他记得任白芷曾提过,她想要找个懂法律的人。 还不容易找到这地方,刚踏进屋檐,他便听见那句—— “你还想和离么?” 他当时只觉心头一跳,下一瞬,便是翻涌而上的怒意。 这讼师怎么如此拆人姻缘? 可任白芷的回答,才真正让他心脏一紧,几乎喘不过气来。 “想。” 她说得那么干脆,那么理所当然。 他指尖微微收紧,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她分明许诺过,不和离了。 她分明答应过他,不会反悔。 是因为那日他的失控么? 他意识到吓到她后,就已经很收敛了。这些日子,他拆了三十八具尸体,才忍住了没去找她。 怎么,就突然间,又要走到和离这一步了呢? 他想问,想质问,可喉间像堵了一团棉絮,竟吐不出一个字。 直到她察觉到他的存在,语气微冷,皱眉看他。 “你又跟踪我?” 他喉头微动,忍住心底的郁结,缓缓开口:“为什么?是我做得不好么?” 她已经想明白了,所以平静地说道:“没为什么,就是我想。” 就是我想。 他指尖轻颤了一下,随即收紧。 她的话从不拖泥带水,每一句都像刀子一样精准。 那晚不算数? 他闭了闭眼,努力压下那股翻腾的情绪。 她真的一点不在意他吗? 只是因为他表露了一点欲望,她就真的不愿意和他过下去? 心底的情绪复杂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是个爱争吵的人,他不擅长把心里的情绪摊开讲清楚。 他生气,可他更怕自己一旦发火,会把本就摇摇欲坠的关系彻底推向深渊。 于是,他只是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声音低哑而隐忍:“回去再说。” 她微微挣扎,他没松手,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这里不谈。” 他看着她,眼底情绪翻涌,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重复了一遍:“回去再说。” 任白芷没理会他的情绪,径直转头看向赵文婧:“我们继续。” 赵文婧摸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对夫妻拉扯,懒洋洋道:“你确定不先解决家事?” “不必。”任白芷语气坚定,“公事重要。” 然而下一瞬,一只温暖修长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意味。 李林竹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李紫芙的事,你也不管了?” 任白芷怔了怔,眉头一皱:“她又怎么了?” “跟我回去。” “诶,用强可不行。”赵文婧正想出手阻止,却被任白芷拦了下来。 “他不会伤害我的。”任白芷笃定地说。 随后看了眼李林竹,叹了口气,起身说道:“赵讼师,今日就先到这,明儿我再来。” 说罢,留下了一贯钱,转身要走。 “给多了。”赵文婧赶紧叫住她:“不到一个时辰,四百文就够了。” 任白芷并没有回头,只是摆摆手,说道:“你是最棒的讼师,值得这个价。” * 李家西院,大厅 “不是说李紫芙的事么?”任白芷皱眉,看着眼前的徐胜舟。 “是。”徐胜舟起身,郑重其事地向她行了一礼:“我想向李紫芙提亲。” “你昨儿说过了。”任白芷想起来了,却仍然不解:“可这事,跟我说作甚?” “紫芙最信任你。”徐胜舟答道,“我父母双亡,家中无人替我提亲,而紫芙的娘早逝,如今的爹娘待她也不好。所以,我只能亲自向任大娘子求助。” 一向话少的他,今日难得说了这么多字。 “不是。”任白芷依旧蹙眉,“我是问你,怎么不直接问李紫芙的意思?” “可婚姻不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徐胜舟有些不解。 “若真全凭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早该嫁入孙家了,哪还轮得到你在这儿演英雄救美?”任白芷冷笑,话里毫不留情。 “我不是做戏。”徐胜舟神色一厉,郑重道:“我是诚心求娶。” “你的真心,是她需要的么?”任白芷反问,语气透着几分讥诮。 此话一出,徐胜舟与李林竹皆是一滞。 “我不知。”徐胜舟的声音低了几分,但很快抬起头,语气坚定:“可如今克夫命的传闻传了出去,她留在李家,只会受制于她爹和嫡母。但若嫁给我,我会助力你们的事业,若需出面,我义不容辞。” 任白芷并未被说服,冷冷道:“仗着旁人不知她的‘克夫命’是假的,你倒是捡了个大便宜。” “就算是真的,我也不怕!”徐胜舟急了,横了横腰间的刀,语气不善:“什么刀尖舔血的日子我没见过?贱命一条,没了就没了,还怕一个女子来克?” 任白芷盯着他,良久,见他确有几分真诚,语气方才缓和了些:“你刀尖舔血便罢,何必拖她下水?” “因公殉职,遗孀可得抚恤金,无子嗣,还能申请额外救济。”徐胜舟赶忙补充。 “呵。”任白芷失笑,“合着,她嫁给你,还得盼着你死?” 徐胜舟一时语塞。 倒是李林竹在旁开口:“也不必如此苛责。我查过,徐兄的娘与紫芙的亲娘曾是密友,两人自幼相识,总好过盲婚哑嫁。” 第98章 “咱俩不就是盲婚哑嫁?”任白芷瞥他一眼。 李林竹竟被她噎住了,半晌无言。 “总的来说,我不觉得你配得上李紫芙。”任白芷语气直截了当。 徐胜舟咬紧下唇,不甘,却又无话可驳。 “不过,这事儿我说了不算。”她话锋一转,“最重要的,是李紫芙愿不愿意。” 徐胜舟眼睛一亮。 “她聪慧、心思细腻,是我的第一个合伙人。若她愿意继续跟着我,我能保证,只要我赚钱,就一定带上她。”任白芷缓缓道,“所以,她要嫁的人,不需要有钱。” “她肯定愿意!”徐胜舟急道。 “你不必替她回答。”任白芷微微皱眉,“她的人生,嫁与谁,抑或不嫁,皆由她自己做主,旁人皆无权替她决定——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也不行。” 徐胜舟怔住,随即连连点头:“我明白了。” 一直默默听着的李林竹微微一愣。 所以,她对谁都这么说。 那么,那日她所言……并非不愿陪他走完一生? 想到这里,他心里腾起一丝喜悦,可很快,又被自己浇灭。 可她为何仍执意要和离? 难道,真是因为他误会她话后的失控么? “所以。”任白芷收回思绪,淡淡道,“你真想提亲,就自己去问她,别来找我。” 徐胜舟拱手作揖,郑重道:“徐某在此谢过任大娘子教诲。” 说罢,正要往外走。 “等一下。”任白芷忽然叫住他。 “何事?”徐胜舟疑惑。 “先等等。”任白芷道,“孙家刚退了婚,你这时候去提亲,若被她爹察觉,反倒显得刻意。” 她顿了顿,补充道:“更何况,我刚更新了算法,最近要李紫芙加班回测。” 谈恋爱结婚,都不能耽误她赚钱! 后半句话,徐胜舟听得一知半解,但也猜到与她们的赚钱计划有关,便不再多问,只是抱拳道:“多谢大娘子提醒,那我再等几日,再去向她提亲。” 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茶壶砸在地上的脆响。 众人看去,只见蔓菁一脸惊愕,茶托上的茶壶摔了个粉碎,她却半晌没回神。 “没事吧?”任白芷立刻起身,快步走过去。 蔓菁却顾不上回话,失声问道:“你要向谁提亲?” “李紫芙。” “可她刚被孙家退婚啊!”蔓菁的声音罕见地高了几分。 徐胜舟皱眉:“我知道,所以才要等几日。” “可是……可是她是克夫命啊!”蔓菁显然急了。 “他知道是假的。”任白芷见她袖子未被茶水烫湿,松了口气。 “可……可是……”蔓菁向来伶牙俐齿,这会儿竟有些结巴。 李林竹察觉不对,快步上前,柔声道:“蔓菁,大娘子不是早不让你做这些粗活了吗?今儿这是怎么了?有急事?” 蔓菁回神,赶忙敛去异常,解释道:“回来的路上,遇见蔡府的丫鬟,说今日又到了日子,让大娘子别忘了去给王大娘子汇报进展。” “啊!今日十五了!”任白芷一拍脑门,“瞧我这几日不在状态,竟忙忘了!我这就收拾收拾去蔡府。” “我陪你。”李林竹主动道。 “不必。”任白芷下意识拒绝,“王大娘子又没邀请你。” “蔡大人请了。”李林竹淡淡道,不容置喙。 “什么时候的事?”任白芷狐疑。 “蔡大人说,有事随时去府上找他,不必约。” “蔡大人这么信你?”她挑眉。 他一脸认真:“信。” “行吧。”任白芷妥协,“反正要是被拒之门外了,我可不带你。” * 蔡府门前 打脸来得如此之快。 任白芷眼睁睁看着李林竹与门口小厮打了个招呼便顺利入府,而她却不得不在门外候着,等王卉的侍女来接。 不一会儿,一名小侍女引着她进了府邸,沿着游廊七转八绕,来到一处小厅。 王卉正给花浇水,闻声未回头,淡淡道:“今儿倒是奇了。” 她缓缓浇着水,不紧不慢地道:“不仅要我去请你,你那官人,也没送你来。” “家里出了些小事。”任白芷敛眉收神,恭谨地答道:“不过不会影响项目进展,请王大娘子放心。” “那便好。”王卉终于放下水壶,就近找了个藤椅坐下,目光落在她身上。 “这个月的收益如何?”她开口问道。 任白芷立刻将账本奉上,简明扼要地道:“一切按照计划进行,若不出意外,本月收益同比上涨二十一贯,咱们的分红已达目标。” 王卉翻开账本,仔细查看,一页一页地翻,神色不动如山。 任白芷静静等着,见她不置可否,心中微微一沉,便试探道:“这次能如此顺利,多亏王大娘子的认可。只是可惜,我人手不足,恐怕无法继续跟进。” 对方仍不作声,她便进一步道:“不知王大娘子是打算亲自接手,还是另择他人?若是后者,我便尽快交接。” 王卉终于看完账本,随手合上,抬眼瞧了她一眼,见她仍站着,才微微一笑:“怎么还站着?坐下说。” 完了,短时间内走不了了。 任白芷心中暗叹,却也只能依言坐下。 “上个月的收益,你都分给店里的伙计了?”王卉忽然问道。 任白芷心中一紧,立刻解释:“这是为了调动他们的积极性,否则这个月不可能创造这样的收益。” 王卉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地道:“别慌,我又没说不行。” 她放下账本,目光幽深:“相反,我觉得,很好。” 任白芷暗暗观察她的表情,试图判断她话中是否另有所指。 “以民生财,自然也应与民同享。”王卉轻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缓缓点头:“这一点,你做得很好。” 闻言,任白芷暗自松了口气。 还好,没有怪她擅作主张。 于是她趁机再次开口:“既然项目已经达标,不知王大娘子是否同意,我就此脱手?” “急什么?”王卉却并未点头,“还有一个月呢。” “但按照目前趋势,不会再有意外。”任白芷据理力争。 “意外之所以叫意外,便是因其不在数据之内。”王卉淡淡道,话锋一转,忽然问道:“还是说,任大娘子是不喜与我合作,才急着脱手?” 任白芷心头一跳,立刻站起,连连摇头:“不敢不敢。” “哦?”王卉意味深长地挑眉,“是不敢不喜?” “不不不。”任白芷连忙道:“能得王大娘子这般伯乐赏识,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不喜?只是手中事务繁多,家中又出了些事,一时难以兼顾。” 她停顿一下,鼻尖觉得有些痒。 王卉盯着她,似乎在审视她话中的真假,半晌,才轻笑一声:“你确实是匹难得的千里马。” 她顿了顿,似随意地道:“我找了近十年,用过上万人,你是第一个做到最接近我期待成果的人。” 任白芷闻言,心中微微一凛,连忙拱手谦逊道:“大娘子谬赞。” 王卉的话,分明是在戴高帽子,话术太熟练了,看来是打算画饼了。 果然,下一刻,王卉道:“如今新法被人质疑‘与民争利’,我一直在寻找能证明此言谬误的例子,虽未得佳策,却终于找到了一位引路人。” 她微微一笑,目光落在任白芷身上:“你。” 任白芷闻言,心中顿时警铃大作,面上却一脸茫然:“民妇愚钝,不知大娘子何意?” “你可愿意加入我们?”王卉不疾不徐地道,语气透着一丝难得的真挚:“一起富国强民,功在当代,利在万秋。” “我不过一介商妇,如何担得起这般重任?”任白芷谦逊地道,眼睛也开始有些发痒,却不敢伸手去挠。 王卉却笑了,笑意稍纵即逝,紧接着语气一沉,目光犀利:“你比谁都清楚,你担得起。” 这话宛如锋刃,直刺人心。 任白芷下意识后退半步,拱手道:“小女子才疏学浅,还请王大娘子赐教。” 王卉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随即语调一转,柔声道:“怎么站起来了?快坐下。” 任白芷心里虽警惕,却也只能照做。 刚一坐定,便听王卉问道:“你与李医,闹别扭了?” 任白芷没料到她突然提及李林竹,一时怔住,下意识点了点头。 “是他对不住你?”王卉追问。 “不是。”任白芷连忙道:“是我的问题。” 王卉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倒吸一口凉气,问道:“那他怎么说?” “我想和离,他不肯。”任白芷轻声道。 王卉一脸惊讶,喃喃道:“还挺大度。” 第99章 “什么?”任白芷没听清。 “女子想和离,可不容易。”王卉轻声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怜惜,“更何况,你这桩婚事,男子无错。” “我明白。”任白芷叹道,“但我有他亲笔写下的和离书。” 王卉怔了怔,目光微闪,立刻问道:“他真的给你写了?” “嗯。”任白芷点头。 “那若他反悔不认,你也不好离。”王卉沉吟道。 “所以……我还在思索。” 王卉闻言,忽然轻笑一声,道:“这可不像你。” 任白芷微微皱眉:“何意?” “我以为,你是行动快于思考的人。”王卉微微一笑,随即话锋一转,盯着她缓缓道:“怎么?还是舍不得?” 任白芷下意识反驳:“我是受限于‘夫为妻纲’。” 王卉嘴角一扬,轻声道:“还有前一句呢。” 任白芷怔住,随即反应过来:“父为子纲?” 王卉轻轻摇头,神色一变,认真地道:“君为臣纲。” 她缓缓靠近,目光炯炯:“只要你愿意跟我,我可以帮你。” “你家官人可是常年找他看诊。”任白芷却没有当真。 “不过是个医者罢了。”她顿了顿,嘴角微扬:“换一个,便是。” “你这种人,我们可是找了近十年。” * 王卉将任白芷领出来时,正巧碰到等在门口的李林竹。 “哟,李医又等着呢?”王卉打趣道:“怕我欺负你娘子吧?” “不敢不敢。”李林竹连忙作揖。 “人,我可是全须全尾交给你了,之后有什么,可别赖上我呀。”王卉依旧是笑着,却颇有深意地看了任白芷一眼。 任白芷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待王卉走后,李林竹上前,试图牵起她的手,却被一把打开。 “别碰我。”任白芷突然喊道。 李林竹一愣,但还是赶紧跟了上去,问道:“可是王大娘子难为你了?” 任白芷不语。只顾着闷头向前走。 “若是她的买卖不好做,咱们就不做了。”李林竹快步追上。 任白芷突然停下脚步,从怀里取出和离书,转头问他:“这和离书,还算数么?” “当然不算。”李林竹慌了神:“之前不是说好了么,不和离了。” 见任白芷眼中地光暗淡了下去,他赶紧说道:“如果是之前那次吓到你了,我保证,不会有第二次了!” 任白芷还是不语,转身继续往家赶。 李林竹赶紧追上,又不敢拉她的手,继续说道:“你想与谁共事,便与谁,不用顾及我的感受,我以后绝对不会对此说什么的。” 她依旧不语,自顾自走着。 李林竹忍不住了,一把拉住了她,却只见她双眼含着泪光,倔强地把头别了过去。 上次见她这样哭,还是差点被人贩子抓走那次。 他,就这么可怕? 她,就这么想逃? 李林竹心中一阵空荡,仿佛被一把利刃刺中。他苦苦思索着,想要说出心中压抑的感受,想要告诉小狐狸自己有多么在乎她,但话语始终哽在喉间,无法吐出。 他不想失去她,但也不想成为她的负担。心底的纠结像潮水般涌来,令人窒息。 他望着任白芷的背影,他好像最近一直看到的,都是她的背影。 他想念她对着自己笑,对着自己算计的样子。 而不是永远躲在角落望过去的背影。 他知道,她想要自由。 但他却不想,给她自由。 这样的爱,也算爱么? 最终,回到家门口时,他站在任白芷身后,努力压抑心中的情绪,终于艰难地开口:“小狐狸,你……真的想要那和离书吗?”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安与忐忑,仿佛是在试探她的底线。 任白芷停住脚步,微微一愣,随即转身看向他。 他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李林竹的心跳顿时加速,紧张得几乎无法自持。 他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渴望与期待,恨不得从她的眼中读出答案,却又害怕听到她的拒绝。 任白芷却并没有回答,叹了口气,转身准备回屋。 直到她即将进屋的那刻,李林竹才跟下定决心一般,艰难地开了口:“那和离书——” “永远作数。” 说完,眼泪就止不住地往外冒。 怕她瞧见自己的泪水,逃一般地离开。 却被她一把拉住。 奈何任白芷力气不大,拗不过他,他往回一拉,却反将任白芷拉到了面前。 “你,在哭?” 第85章 约法三章 任白芷盯着眼前哭得道心破碎的李林竹, 一时手足无措。 李林竹含着泪,瞪了她一眼,回呛道:“方才你在蔡府, 不也在哭?” “我啥时候。”任白芷努力回想,立刻明白了过来:“啊,我好像对王卉养的花过敏,眼睛痒得不行。” “……” “任姑娘, 你想要的事,我已经答应了, 若没什么别的事,还请放手。”李林竹说道。 “我有事跟你说。”任白芷却抓得更紧了:“跟我进屋。” 可对方却一动不动,盯着她。 见状,她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声音比刚才柔和许多:“听话嘛。” 只一声,方才还下定决心与她割席的李林竹瞬间缴械投降。 “这次是你邀请的。”他语气冷淡:“可别后悔。” “不后悔。”任白芷水灵灵的大眼睛, 盯着他,含笑道。 * 屋内。 李林竹抿了一口茶, 手指摩挲着茶杯, 视线不经意往屋内的床上飘去。 这才过了半月,却宛如过了数月。 之前他俩才在那儿床上颠鸾倒凤,如今却落得这般一别两宽的境地。 一切, 都因为他那日太心急,将欲望毫不保留地展现在她面前。 想到此处,他又大喝了一口茶, 提壶满上。 “这是茶, 又不是酒。”任白芷写完东西后,从里屋走了出来, 笑呵呵道。 李林竹却依旧一脸冷漠,问道:“说吧。” 任白芷在他面前坐下,娓娓道来:“那日,你说的话,吓到我了。” 果然。 李林主眼角一垂,低声致歉:“对不起。” 可任白芷却摇摇头,继续说道:“不是因为你说了什么,而是因为我意识到一件事。” 她顿了顿,继续道:“咱俩的关系里,看似好像我是掌局者,但其实,我的掌局,全依赖于你的纵容。” “若有一天,咱们出现了分歧,你不再纵容我,那我,将失去所有主动权。” “我害怕风险,更怕失控。所以,我被吓到了。” “又找借口。”李林竹喃喃自语,似是不相信她所言:“你何时没有主动权?” “我想和离,却只能依赖于你给的和离书。若你不肯,这和离之路对我来说,将无比难走。”任白芷说道:“除非等你犯错,但这本身就不受我控制。” “我不也是么?”他有些生气:“你想陪我,我便屁颠颠过来。你不想,我就只能偷偷跟着看。被发现了还要被骂。” 他越说越委屈,声音带着沙哑。 “你还是没明白。”任白芷叹了口气,说道:“你说的这些,全都是因为你纵容我,与客观事实无关。” “客观事实是什么?”李林竹憋着的气终于爆发了:“现实就是你一次次玩弄我,我却一次次像傻子一样跟过来。” 眼泪又不受控地流了下来。 任白芷见他哭了,起身坐他身边,摸了摸他的头,却被他躲开。 “别再戏弄我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 “我没有。”任白芷一脸认真:“客观事实是,你当初不喜欢我时,想和离便可给一封和离书。不想见到我,说离家便离家。旁人最多说你一句,年轻气盛不懂事,却无法剥夺你这般做的自由。” 李林竹不语,只误以为她还在生气当初丢下她的事。 可分明当初与自己成婚的,又不是小狐狸。 “如今,你喜欢我了,不和离了,想随时粘着我。所有人都只会觉得你浪子回头,我守得云开。” 她继续解释道:“但若我此时因为你爱得偏执,想与你和离,便困难重重。” “可你还是做到了。”李林竹苦笑。 “依旧是依赖于你的纵容。”任白芷笑道:“若你是陈淮那种人,不允许我离开,我可还有别的法子?” “我又不是陈淮!”他厉声说道。 “若方才在门口,一念之间,你想的,不是放手,那我想和离,又该如何?” 想到方才,确实有那么一瞬,他想将她永远锁在身边,李林竹陷入了沉思。 过了许久,他才恍然大悟般:“所以方才,王大娘子的话,是许诺,帮你和离?” 第100章 女子自己不可以,但权势可以。 任白芷点点头,说道:“但我拒绝了。” 李林竹吃了一惊,随后想明白什么,说道:“定是需要你回报他们什么吧。为了从一个牢笼逃出去,犯不着以进另一个更大的牢笼为代价。” “真了解我。”任白芷闻言,笑道:“这是我拒绝的原因之一,却不是全部。” 她认真地盯着他的双眸,说道:“我舍不得。” 他心下一惊,舍不得什么?这李任氏的身份? 见她双眸含情,他心跳漏了半拍。 不会是—— “我舍不得你。”她朱唇微启,用最冷静的语气,说着最动人的情句。 李林竹的心骤然一紧,像是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直冲上喉头,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他等这句话,等了太久。 可真的听到了,他却反倒不敢相信。 他望着她,眼中情绪翻涌,竟然有些不敢眨眼,生怕这不过是幻觉。 见他没反应,任白芷继续说道:“路再难也要走下去,再没有法子也要想出法子来。像这次这般,逃避这么些时日,我还是第一次。” “之前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和离,我只觉得烦躁。当时我只以为是我讲不明白要和离的理由。如今想来,其实我烦躁的是我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和离,却迟迟不采取行动。” “这样很不像我。”她低眉:“所以,我并不是在躲避你,我是在躲避我自己。” “那你,如今。”李林竹有些激动地问道。 他好害怕,这又是巴掌前给他的那颗糖,虽然他甘之若饴。 “我不躲了。”她笑着对上他探寻的目光:“方才问你关于和离书的事儿,便是把决定权交到你手里。” “我赌你纵容我这一次,也会纵容我一辈子。” 她目光灼灼,似是很开心他的选择。 李林竹却不敢相信,再次确认道:“是和离?还是不和离?” 任白芷玩心大起,说道:“你要想和离,也行。” 说罢,便起身准备去拿方才写的合约。 却不料,被李林竹一把搂住,拥在怀中。 快被抱得喘不过气来的任白芷,张牙舞爪,却依旧敌不过他的大力。 只听他的声音从后背传来,哽咽,带着哭腔:“就一会儿,让我抱一会儿。” 任白芷瞬间安静了下来,就这么任由他搂着,任由他的泪水打湿自己后背的衣裳。 过了不知多久,李林竹才缓缓放开她,脸上还挂着泪痕。 “臭狐狸。”他轻声呢喃,一边低头替她整理被自己弄乱的衣裳,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她的衣角。 “小哭包。”任白芷从怀里取出手绢,轻轻为他擦去泪痕。 李林竹微微偏了偏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快又认真地解释:“遇到你之前,我很少哭的。” 闻言,任白芷心头一紧,涌起一丝说不清的愧疚与心疼,低声道:“对不起。” “就光说说啊?”他瞧着她,语气带了几分撒娇,又顺手替她盘好发髻,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珍宝。 “哦对!”这话倒是提醒了任白芷。 她迅速起身,从桌案上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合约,递了过去。 李林竹没接,而是一直笑着看她,目光明亮,仿佛世间所有风光都比不过眼前人。 “鉴于咱俩之间还是有矛盾。”她清了清嗓子,说道,“是你日益增长的对我的占有欲,和我讨厌被束缚的底线之间的矛盾。” “回来的路上,我想了很多方案。这三种,是最后我觉得可以接受的,你看看。” 见他依旧笑嘻嘻地盯着自己看,她皱了皱眉:“看我干什么,看合约啊!” “你好看。”他一本正经地答道。 任白芷耳根子瞬间红了,他的笑意更深了些,随即翻到合约最后一页,毫不犹豫地摁下手印,双手奉还。 “你都没看!”任白芷有些不满,“不要随便在没检查过的合约上摁手印!” 他眨了眨眼,笑而不语。 她让他签什么都行,只要她还在他身边。 任白芷见他这副模样,也懒得计较,索性直接讲解:“我的底线是不可能变的,但为了解决你日益增长的占有欲,我想了三个办法。” “第一,转移。”她语气认真,“如果你很想我的时候,我又在忙,你也别偷偷跟着我了,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你不是觉得仵作有趣么?没事儿就去帮忙解剖尸体。” “已经在做了。”李林竹喃喃道。 城东义庄这大半年收的无名尸体,前几日都被他验了,老仵作感激不尽,还给他送了家里刚腊好的猪腿。 任白芷挑眉:“解剖报告写了么?总结写了么?有新的发现还是新的教训?之前的假设验证了么?” 她一连发问,“既然是感兴趣的事儿,就要好好做,做好,不可马虎!以后我可要查你的笔记,不准偷懒。” 就不信了,还消耗不掉你的精力! 李林竹一怔,随即忍不住笑了:“好。” 她见状,满意地点点头:“第二,疏通。以后你要是觉得哪儿不对劲,就及时跟我说。就像黄彪那事,他没个正行,所谓的喜欢,来的快去得也快。我确实没留意到他的那些小心思,但已经警告过他了。合作就合作,谈什么感情,多伤钱啊!” 听到她为了自己,特意去警告黄彪,李林竹心头一热,嘴角根本压不住笑意。 “好。”他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满足。 真乖。任白芷心想,继续说道:“如果前面两个都不管用的话,就考虑最后一个,发泄。” 她说着,耳根子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 李林竹微微一愣:“发泄?” “有条件的!”她急忙补充,“必须是我有空的时候,必须经过我同意,必须我说停就停!还有,每次只能用一粒药!” 话音落下,李林竹的脑子像是突然短路了一瞬,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绯红。 他的喉结轻轻滚了滚,嗓音有些发哑:“……什么药?” 这一刻,空气仿佛都变得燥热了几分。 第86章 失恋 “上次在大伯家, 我就觉得奇怪。”李林竹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微顿,“我何时研发过合欢散?” “不是你那几次用的那个吗?”任白芷理所当然道, “不然你怎么……”她停顿了一下,最终咽回了后半句,只换了个含蓄的说法,“那么强?” 李林竹微微一怔, 随即失笑:“因为你啊。” 她耳根一红,瞪了他一眼, 避开目光,干巴巴地转移话题:“就是那个味道很好闻的药。” “味道很好闻?”他缓缓重复,似乎在回想什么,忽然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药袋,递了过去,“是这个?” 任白芷鼻尖刚凑近, 立刻点头:“对对对!” “确实是我特制的。”李林竹语气淡淡,“不过只是普通的药香, 能掩盖其他味道, 仅此而已。” “……没别的效果?”她皱眉追问,“没有催情香的成分?” 他唇角微扬,缓缓摇了摇头。 她顿时怔住, 眼里浮现出一丝不可思议:“那你的隐疾是什么时候好的?” “我何时有过这种隐疾?”李林竹挑眉,神色意味不明地看着她。 “你不娶妻,不纳妾, 不要侍女……”她一条条列举, “而且咱俩共处一室的第一晚,你明明被客喜喂了催情香, 可激动了一会儿就睡死过去,简直是无药可救的那种隐疾。” 李林竹:“……” 他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忽然低笑出声,摇了摇头:“那晚我吃了解药,又灌了许多酒,催情香自然不会起效。” 任白芷:“……” “那你之后跟我同床共枕,却什么也没有做。” 闻言,李林竹的嘴脸上扬,带着有些危险地笑。 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隐约察觉到什么,却被他微微倾身压近,轻笑着低声道:“原来我的小狐狸,也跟我一样,忍了许久呢。” 他语调缓慢,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喟叹,目光半垂,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指尖勾起她的一缕发丝,顺着指腹缓缓摩挲。 “好生气啊,竟然错过了那么多次。” 任白芷被他这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正想侧身避开,他却先一步伸手,拦住她的退路。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耳边已响起他沉而低哑的嗓音:“小狐狸,你说,该怎么办?” 温热的呼吸擦过耳廓,她整个人顿时僵住。 他低笑了声,唇瓣似有若无地擦过她的耳侧,嗓音压得更低了些:“可以发泄一下我的怒气么?” 屋内的气息愈发灼热,仿佛空气都被引燃。 任白芷的手还抵在李林竹的胸口,可他的身体已经贴得更近,带着难以忽视的压迫感。 第101章 “方才的约法三章,前两个我这几日都做过了。”他低低地笑了,声音里透着几分戏谑,却带着一种危险的沉沉蛊惑。 任白芷心跳如擂,连忙推了推他的肩膀,可他的手却更用力地收紧了些,掌心贴着她的腰侧,指腹缓缓摩挲,温热得叫人心慌。 她的耳根泛起薄红,嗓音微微发紧:“别闹。” “小狐狸。”李林竹低笑,嗓音里透着一丝暗哑,气息拂在她耳畔,“你觉得,我像是在闹么?” 他眸色幽深,像是酝酿着一场风暴。 任白芷心跳得更快,正要开口,突然感觉到腰间一紧,整个人被他直接扣进怀里,贴得更近了些。 他的手掌隔着衣料摩挲着她的腰侧,炙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过来,让她忍不住绷紧了身体。 “李林竹——”她想警告他,可话音未落,已经被他低头堵住了唇。 他一向温润克制,可此刻的吻却毫不克制,甚至带着一丝惩罚性的侵略意味,炙热而专注。 任白芷被他吻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脑子里乱成一团,下意识地想推开他,却被他轻而易举地扣住手腕,反而被迫更贴近他的怀抱。 他轻笑,声音低哑:“好甜。” 任白芷又羞又恼,刚想反驳,他却已经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再,试试?” 耳边的嗓音带着刻意压低的沙哑,像是带着某种蛊惑,叫人心头一颤。 她的脸瞬间烧得厉害,伸手就想去掐他,可他的手已经顺着她的后背滑了下去,将她整个人按在了床边,低头又吻了下去。 唇齿交缠间,连呼吸都变得灼热不已。 衣襟被扯开了一角,露出一片细腻的肌肤,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暧昧的气息。 正要彻底沉沦时,屋外突兀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呜……” 随后是压抑不住的哭声。 任白芷猛然惊觉,反射性地一把推开李林竹,动作太急,险些将他从榻上掀下去。 李林竹向来沉稳,可这一刻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震住,喉间一丝燥热被生生压下,他下意识扶住床沿,眸色深沉:“……小狐狸。” 然而,外间的哭声已经盖过了他的低喃。 是蔓菁。 她像是一路小跑着冲进来,脚步虚浮,扑到桌边,整个人失魂落魄般伏在桌上,肩膀剧烈颤抖,泪水啪嗒啪嗒砸在桌面上。 “怎么会这样。”她低低地呜咽着,声音破碎得像是快要散掉,“他要娶她。” 任白芷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迅速捞起一本书挡在脸前,极力掩饰自己泛红的耳根,压低声音道:“蔓菁?” 蔓菁像是没想到屋里有人,猛地一颤,连哭声都被惊住了。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怔怔往里屋看去,试探着唤道:“大娘子?” 任白芷迅速把李林竹按回床上,示意他不要出声,而后匆匆整理好衣襟,平复气息,故作镇定地走了出去:“昨夜没睡好,方才在小憩。” 蔓菁立刻慌了神,连忙伸手擦泪,仓促地低下头:“对不起。我、我以为你不在……” 任白芷望着她,心里已经隐隐猜到缘由,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到底怎么了?” 蔓菁用力咬着唇,死死低着头,像是不愿让人看见自己的狼狈,半晌,声音微微发颤:“……无事。” “都哭成这样了,还说无事?”任白芷皱眉,想起她方才的话,又联想起今早蔓菁的异常,后知后觉道:“可是徐胜舟?” 蔓菁身子猛地一僵,像是被人戳中了心底最不堪的地方。 她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急促地摇了摇头:“不是。” 可任白芷已然明白了一切,语气也冷了下来:“他欺负你了?” 一边说着,一边就往门外走去,决定去找徐胜舟讨个说法:“惦记我姐妹就算了,还一下子招惹两个。” 我保证不整死你! 她目光里带着杀气,脑海里已经浮现了无数次让徐胜舟丢饭碗的法子,正在盘算哪个效果最好。 “没有!”蔓菁猛地抬起头,连忙否认,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他什么都没做。是我……是我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住哭腔,可声音仍然颤抖:“他今早来提亲,想娶李小娘子。” 任白芷眸色微沉。 蔓菁红着眼,声音低哑:“可我竟然……竟然……”她咬住唇,像是连自己都羞于启齿,“我竟然……难过得像是被抛弃了一样。” 她本该清醒的,她与徐胜舟不过寥寥几面之缘,她又何曾有资格觉得委屈? 可当她今早亲耳听见徐胜舟郑重地向任白芷提起李紫芙时,她才发现自己竟然那么痛。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撕碎了她所有的幻想,把她从自以为是的美梦里拽进冷冰冰的现实。 她以为自己只是偷偷地喜欢着,可原来,她竟早已偷偷地奢望了太多。 “是啊,李小娘子,家世好,人漂亮又聪慧。我怎么可能比得过。我真是……”她哑着嗓子笑了一下,眼泪却掉得更凶了,“我真是痴心妄想!” 任白芷心底微微一酸。 她不是没见过有人因爱而伤心,可蔓菁的伤心,不是因为失去,而是因为她从未拥有过,却仍然像个傻子一样在意着、幻想着,直到现实无情地将她打醒。 她眼睫轻颤,缓缓道:“你只是喜欢他,又没做错什么。” 蔓菁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她,眼里是藏不住的狼狈和茫然。 “你做错的,是用一个男人的喜好,来妄自菲薄。” “你很好,李紫芙也很好,他痴心妄想你俩任何一个,都只能证明他眼光好,并不能说明,谁比谁更好。”任白芷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道。 “可我竟然,因为他喜欢别人,就哭成这样。”蔓菁咬着唇,眼神闪躲,带着深深的自责,“大娘子,我是不是很可笑?” “他不过是救过我一次,我却自作多情到了这一步。” 任白芷微微叹气,缓缓伸出手,将她抱住,轻声道:“不可笑,可爱极了。主动勇敢去爱的女子,很棒。” 蔓菁怔住:“……” 她顿了顿,话音微冷:“不过,为一个男人哭一次就够了,有这精力,不如咱们去逛个街?” 包治百病,包治百病,一个不够就买俩。 蔓菁眼圈发红,死死攥着帕子,泪水顺着下颌一滴滴地砸下。 半晌,她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拼尽全力,哑声道:“……嗯。” 说罢,两个女孩,手牵手,往屋外走去。 而屏风后的李林竹,一直静静地听着这一切,眼底浮起一抹阴暗。 天杀的徐胜舟,自己的三角恋处理不好,还影响我的感情! 第87章 雪记饮子铺 街上人头攒动, 熙熙攘攘,夕阳透过檐角洒落,映出一片温暖的金色。 任白芷被蔓菁一路拖着, 脚步匆匆,甚至来不及细看沿街铺子的热闹。 她原以为自己买单,蔓菁会客气一下。 没想到这姑娘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半个时辰不到, 便拎着一堆香囊、绣帕、头面首饰,一副报复性消费的架势。 虽然几乎都是给自己跟她买的好姐妹装, 她一套,蔓菁一套。 “你刚才还哭得那样惨,花起我的钱来,但是不心疼了。”任白芷忍不住调侃。 蔓菁一边将簪子往她手里塞,一边振振有词:“不是大娘子自己经常说的么?流通生财!你赚了那么多钱,平日里又没什么机会花出去, 这钱都你这儿就不动了,那还怎么生财?” “再说了, 咱们去逛的十家店, 七家你有入股了,最后花出去的钱,不又成了你的分红, 回到你的口袋了?” 任白芷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这小妮子,还真是什么都学, 还什么都学出了自己的想法。 “而且李小娘子有个徐胜舟算什么, 我就要告诉他们,我跟大娘子天下第一好!有大娘子, 一个破衙役算什么?” 任白芷被她这副模样逗笑,干脆顺势牵起她的手:“也逛了这么久了,要不要去吃点什么?” “不过京城的吃食,我都吃的差不多了。”前几日天天在外面吃的任白芷抱怨道。 蔓菁眼睛一亮,脱口而出:“有一个你肯定没吃过。” “这么肯定?” 蔓菁点点头,十分有自信:“雪记!” 任白芷一怔:“雪记?” “雪记饮子铺!虽说叫饮子铺,但其实就是个小摊贩。就老板跟老板娘两个人忙活,偶尔他家儿子也会来帮忙。不过那大叔去年中了进士,也忙了起来,鲜少见着他人了。” “他们家的杏仁茶又香又滑,有钱的时候我会喝上一杯,最喜欢的还是招牌橘子茶,甜而不腻,清爽解渴。”蔓菁滔滔不绝地说着,随后狡黠地一笑道:“最重要的是,非常便宜!一杯,才一文。” 第102章 “这么便宜?”任白芷也有些吃惊,这价格,怕是成本价都不够吧? 难道用料不好? “就是因为很便宜,一般小姐贵人都看不上。” “但不代表他家东西不好!他家橘子茶,都是新鲜橘子泡的,你都能看着呢。”蔓菁叽叽喳喳地说道:“咱们这些伺候人的,手里没几个钱的时候,又嘴馋,就会去买被橘子茶。” 见任白芷皱着眉头,依旧是一脸的不信任,蔓菁干脆拽着任白芷往前走,脚步轻快。 “去了你就知道啦!真的是个宝藏小摊!” 可等她们一路赶到雪记门口,却发现那地方,只有一个摊饼的小商贩,并没有瞅见任何饮子铺。 蔓菁愣住,连忙上前询问卖摊饼的:“隔壁那家饮子铺呢?” 摊饼铺子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满头银发,脸上布满皱纹。 她耳朵不好使,回道:“你要几个饼?” 蔓菁又指了指隔壁的空位,靠近老婆婆,喊道:“饮子铺!雪嬷嬷!去哪儿了?” “饮子?我这儿不卖!”老婆婆摆摆手,又坐下了。 蔓菁正想放弃,却听见那老婆婆自言自语道:“之前隔壁有个卖饮子的,命好啊,儿子中了进士,不用再赚这辛苦钱,回去享福了。” 随后她自己叹道:“唉,俺年纪大了,身子骨不行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儿子考上那日咯。” “他们再也不开了么?”蔓菁问道。 见老婆婆没听见,也没追问。 正准备走的时候,却听见身后的声音传来:“小馋猫?” 任白芷看过去,只见一二十五六的男子,穿着直裙,手里拿着几卷书册。 蔓菁也瞧见他了,面露喜色:“雪叔!” 然后兴奋地牵着任白芷上前,介绍道:“这就是我方才说的,饮子铺老板的小儿子,去年中进士的那个!” “末等而已。”那男子含着笑答道,对着任白芷鞠躬行礼:“想来这位,便是小馋猫时常提起的那位,财神大娘子了。” “关于你的故事,蔓菁可是每次来,都要吹嘘一次呢。” 任白芷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道:“蔓菁是我丫头,她肯定夸张了许多。” “才没有!”蔓菁却不服气道:“我都是陈述事实!我家大娘子真的很厉害,日进斗金这种故事已经说腻了。清风楼知道吧?如今那便宜又方便的低价自助餐,就是我家大娘子的主意!不仅咱们吃得实惠,那清风楼还能赚到钱,厉害不?” 她脸上一脸骄傲,仿佛这些事都是她自己做的一般。 那男子依旧含着笑,认真地听着蔓菁的话,直到她说完,才问道:“今儿来这里,又是想吃茶的吧?” “当然啊!”蔓菁点点头:“我把海口都给大娘子夸下了,结果大娘他们没来。” “我娘这个时辰,应该在家弄吃食。”那男子笑道:“就在前面转角那户,不介意的话,可以去家里坐坐。” 蔓菁回头看了任白芷一眼,见她点了头,才对着男子笑道:“好呀!我这次有钱,要两碗杏仁茶!所有小料加满!” * 这是一栋大约只有三间大小的房子,蔓菁跟任白芷坐在简陋的小木凳上,面前是一张不足半人高的小桌子,桌脚有些摇晃。 “来了来了,两份杏仁茶,全家。”一位约摸五十岁的奶奶弯着身子,将装着两碗饮子的陶杯端了上来,脸上挂着温暖的笑容。 “蔓丫头又来啦。”老奶奶从围裙口袋中翻出两个汤匙,擦了擦,放入碗里:“这小丫头面生,不过长得可真水灵啊。又是哪家大户的丫鬟?” “雪奶奶。”蔓菁赶紧打断道:“这是我家大娘子,就是我之前给你提过,那个赚钱很厉害很厉害的?” 老奶奶面露喜色,笑道:“那敢情好,一会儿我这个老人家也拜拜这活的财神娘娘。” “不敢不敢。”任白芷连忙起身。接受老寿星的拜,简直就是给自己折寿,她可担不起这财神娘娘。 “奶奶,你为啥今日不出摊啊?”蔓菁吃了一大口杏仁茶,嘴里满是香甜,心满意足后问道。 任白芷虽然对这里的卫生状况有些不满,但也不愿扫兴,学着蔓菁的样子,舀了一口尝试。 嗯?这味道,简直让人惊喜! 杏仁竟是新鲜的,不油腻,不反味,葡萄干饱满甘甜。 虽然茶用的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好茶,但足够新鲜,细腻的牛奶香气也渗透其间。 这样的饮子,竟然才卖三十文?这价格,简直是超值! 也难怪蔓菁从小吃到大了,跟人家家人都熟稔了。 “干不动了。”雪奶奶说道:“每日采购食材,切、备、装车,再去卖,差不多要八九个时辰呢。” “年轻的时候还能扛,但如今年纪大了,身子骨不行,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任白芷轻声问道:“你们的子孙不愿继承铺子吗?” 雪奶奶摇了摇头,叹息道:“儿孙们都嫌辛苦,没人愿意做这茶饮生意。” 蔓菁呆呆地看着她,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去,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她从小喝到大的茶饮,竟可能再也喝不到了。 失恋的情绪尚未彻底散去,而此刻,更深的痛苦席卷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没有什么,比失去美食的期待更让人心痛。 于是,她不争气地,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老奶奶一着急,赶紧拿出自己皱巴巴的抹布,想要给蔓菁擦泪。 又觉得不妥,收了回去。 任白芷赶紧出声安慰道:“方才不都说好了么?咱只能为一个男人,哭一次。怎么又哭了?” “我不是,我,我。”蔓菁哭得有些哽咽,比之前在屋里那次还要伤心得多:“我想到以后吃不到雪奶奶的饮子,就难过,难过得想哭!” “瞎说呢。”雪奶奶也只当蔓菁用自己当借口,安慰道:“哪个男人这么没眼光,瞧不上咱蔓丫头,是那人福薄。” “是呢是呢!”方才在厨房忙活的男子也走了出来,表示认同。 “真的不是!”蔓菁急了,抽搐得更厉害了:“我真是因为想到,这么好吃的饮子,以后再也吃不到了,才难过的!” 雪奶奶见她依旧嘴硬,开玩笑道:“要真是因为这个,蔓丫头干脆嫁到我家来得了,我天天做给你吃!” 说完便呵呵笑了起来,丝毫没注意到自己身后小儿子的神情。 “又寻我开心!”蔓菁收敛了哭,嘟着嘴,心里却暗想:这个笑话太伤人了。她又大吃了一口,才冷静下来::“就没什么法子么?可以让这饮子铺保留下来,又不会让雪奶奶那么辛苦。” “你自己学呗。”任白芷打趣道:“你做吃食确实很有一手。” “我又不可能继续开这个饮子铺。”蔓菁不满地瞪了任白芷一眼:“大娘子你也学坏了,跟着他们取笑我。” 正嘟囔着,她突然想到什么,刷地一下,站起身来:“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那关注着她的男子第一个问道。 “我想到怎么让铺子传承下去,还不需要让雪奶奶那么累。” “你嫁过去作为儿媳继承?”任白芷继续打趣道。 可这次蔓菁却没有生气,直勾勾地盯着任白芷,嘴角微微勾起:“这问题,说白了还是赚钱的问题。” “既然是赚钱的问题,那大娘子肯定有法子办到!” 就是这么毫无缘由地信任自家大娘子。 刚吃了一大口杏仁茶的任白芷,被这突如其来的恭维呛了一口。 “什么意思?”雪奶奶也没听明白。 蔓菁却一脸自豪地指着任白芷,宣布道:“我家大娘子,可以入股这小摊,将它传承下去。” 任白芷:“……” 第88章 连锁 任白芷最终还是出资七十贯, 入股了雪记饮子铺,全权交给蔓菁去调研改造。 一来,饮子铺的味道确实不错, 餐饮投资最重要的,就是味道,这买卖可以做。 二来,投资金额不高, 又可以让蔓菁忙起来,亏了就当给她买个包。毕竟这也是这么久以来, 蔓菁第一次有求于自己,自己又是举手之劳。 三来,她的汴梁百商图,只收集了有实体铺面的商家,像雪记饮子铺这种走街串巷的小摊贩,倒是从未涉足。但偏偏, 这些小摊贩的数量远超铺面,所以正巧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试试水。 之后的日子里, 蔓菁每晚都会主动给她汇报进展, 征求她的建议。有时,一聊就是到大半夜。 对此,李林竹很有意见。 但他只能一边重抄着解剖报告, 一边竖着耳朵听,随时监视两人的谈话,正如此时此刻的场景。 “我已经按照大娘子的法子, 按照销售量、利润, 跟准备时间,把饮子分了类, 又排了序,最后砍掉了大部分饮品,只留了十个固定饮品,跟五个季节特供。”蔓菁激动地手舞足蹈道,“果不其然,雪奶奶需要的准备时间从平均四个时辰,降到了两个半时辰。” 第103章 任白芷满意地点点头:“做得不错。” “只是……”蔓菁有些犹豫,“时不时会有食客过来询问被我砍掉的饮品为什么不做了。” 说着,她脸上带着些许愧疚。 “我之前让你反复背的那句话,再说一遍。” 蔓菁愣了一会儿,脱口而出:“为了几个食客经营,是情怀。为了数据经营,才是商业。” “情怀撑不久,商业传万年。” 任白芷点点头,语气温和:“虽然残忍,但这就是现实。每个食客的需求不同,咱们不可能面面俱到。有舍,才有得。” 蔓菁低着头,又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抬头笑道:“我记下了。若贪心想全留下,只会什么都留不住。” 一旁的李林竹冷哼了一声。 任白芷转头看他,见他正垂着眼,慢吞吞地抄写着解剖报告,仿佛方才那一声冷哼是错觉。 她忍不住失笑,没理会他的醋意,继续问道:“准备环节这里,几乎到了瓶颈。而售卖环节为了利益最大化,时间上也很难压缩。那么每日七个多时辰的忙碌,还是不可避免。” “雇人呢?”蔓菁问道。 任白芷认可地点点头,又道:“雇人虽然节省了雪奶奶的劳作时间,却又增加了管理的成本。如何保证雇佣的人认真干活?如何平衡雇佣的开销与销售的收益?这些事,都要雪奶奶操心,可能对她来说,还不如坐在那里卖饮子。” 蔓菁皱眉沉思,过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让雇佣的人跟雪奶奶一条心,最好还能让雇人成本跟销量绑定。嗯……要是能让雪奶奶负责收钱,其他人负责卖饮子就好了。” 李林竹放下笔,意味不明地扫了蔓菁一眼:“又想要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 “不是不是!”蔓菁急忙解释,“我的意思是,雪奶奶固定收那么些钱,最后卖出去多少都算被雇佣的人的。这样的话,雪奶奶也不用太累,还能赚钱。二来,被雇佣的人,只要自己好好干,也能赚很多钱!” 任白芷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你这法子倒是有点意思。” 她思索片刻,缓缓道:“雇佣的人不拿固定工钱,而是按照卖出去的数量分成,这样既能保证他们努力干活,又能减少雪奶奶的经营负担。” 她顿了一下,抬眼看向蔓菁,嘴角微微上扬:“这已经不是单纯的雇佣关系了,而是另一种更灵活的合作模式——加盟。” “加盟?”蔓菁睁大眼睛,好奇地问:“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就是……”任白芷正要解释,忽然听见“啪”的一声。 她回头看去,只见李林竹面无表情地合上了手边的册子,缓缓起身,语气平静道:“二更天了。” 他看了一眼蔓菁,又看了一眼瞪着自己的任白芷,淡淡道:“报告还要重抄一遍。” 蔓菁缩了缩脖子,讪讪地往任白芷身后躲了躲。 “加盟?”蔓菁小声地提醒道。 任白芷看了眼李林竹,见他已然端坐桌前,重新摊开解剖报告,正一笔一划地抄写着,便收回视线,耐心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让想做这门生意的人,自己出钱加入,把雪记的饮品和招牌当作他们自己的来经营。雪奶奶不必亲自操劳,只需要提供原料、配方和品牌,收取一部分费用即可。” “这样的话……”蔓菁眨了眨眼,缓缓道:“她既能赚银子,又不必每日辛苦劳作,而我也可以随时随地吃到便宜美味的饮子了?” “正是。”任白芷笑了笑,“这不仅能让雪记饮子铺迅速扩张,还能将她的手艺发扬光大。” 蔓菁听得两眼放光,连连点头,正要再问些什么,李林竹忽然又放下笔,语气淡淡道:“三更天了。” 蔓菁身子一震,立刻住了嘴,乖乖地往后缩了缩。 “……” 任白芷忍笑,转头看向李林竹,见他面无表情,手中毛笔稳稳当当地抄写着,仿佛方才那句话不是他说的。 她也不点破,慢悠悠地倒了杯热茶,抿了一口,这才继续道:“不过,加盟也有弊端。” 蔓菁立刻竖起耳朵:“什么弊端?” “若是不加管控,加盟商为了追求更大利润,可能会擅自更改配方,甚至偷工减料,影响雪记的口碑。” “那该如何避免?”蔓菁问。 “最稳妥的法子,是由雪奶奶掌控所有核心原料,所有加盟商必须向她采购。” 蔓菁思索片刻,点点头:“这样的话,加盟商想做手脚也不容易。” “如今这些原料,雪奶奶都是从哪儿买的?”任白芷问道。 “橘子茶的橘子是她乡下的亲戚家卖不出去的。那橘子可好了,皮薄水多,酸甜的搭配恰到好处!京城别的橘子可差远了。” “可惜因为路途远,运输到京城的时候品相被磕碰,可难看了,卖不出好价格。” “就近卖吧,乡下人都自给自足,又没那么多需求。” “所以雪奶奶才把那些橘子都低价买了过来,做成了饮子茶,没想到,成了招牌。”蔓菁乐呵呵地给任白芷分享她从雪奶奶那里得知的往事。 “助人者,天自助之。”李林竹又冷不丁插了一嘴,彰显存在感。 “那再好不过了。”任白芷并没理会他,闻言,也喜上眉梢:“若是京城哪个果铺,我还愁怎么买断。如果是外地单一的供货商,那倒是容易多了。” “买断?”蔓菁没反应过来。 “对!”任白芷点点头,语气不容分说:“明儿你就去找赵文婧拟合约,然后让雪奶奶介绍你去那果农家买断往后十年的橘子收购权,以不得高于二十贯的价格,具体的谈判,就是你实操的时候了。” “嗯!”蔓菁点点头,赶紧在本子上记下。 “除此之外,还可以设立考核制度。只有通过考核的人,才能成为加盟商。”任白芷继续道,“必要时,还可以安排人定期巡视,确保所有加盟店都遵守规矩。” 蔓菁笔下记得极快,也听得兴致勃勃,连连点头:“大娘子果然厉害!” 任白芷笑着摇了摇头:“这也不是我的独创。” “没问题!除了这个橘子,我再去问问看别的重要原料,也尝试买断?”蔓菁跃跃欲试。 “嗯,聪明,已经上道了。” 就在这时,李林竹忽然放下笔,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然后缓缓道:“四更天了。” 蔓菁:“……” 她顿时一个激灵,猛地站起身:“大娘子,那今儿就先这样,有的我忙了,我先去睡了!” 说罢,匆匆向任白芷行了一礼,拔腿就跑,生怕再待下去,李林竹连“五更天”都要报出来。 房内安静下来。 任白芷转头看向李林竹,见他依旧神色淡淡,仿佛刚才那一连串的时间提醒只是寻常叙述。 她轻笑一声,抬手支着下颌,懒洋洋地问:“你又咋啦?” 李林竹顿了一下,目光微微一沉,缓缓合上册子,抬眼看向她:“怎么?” “从一更天开始,你就一直盯着蔓菁说话。”任白芷眨了眨眼,嘴角含笑,“还动不动报假时,仿佛生怕她多待一刻。” 李林竹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邃,片刻后,轻叹一声,低声道:“你与她说话时,神采飞扬,兴致盎然。” 他顿了顿,缓缓道:“而我与你说话时,你总是冷静得很,内心毫无波澜。” 任白芷愣了一下,随即轻笑:“你莫不是在吃蔓菁的醋?” 李林竹不置可否,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语气淡淡:“我有些羡慕。” 任白芷微微一怔:“羡慕?” “羡慕她能激起你的情绪。”李林竹垂下眼眸,指腹轻轻摩挲着茶盏,“而我,永远被你牵着走。” 自从发现小狐狸吃软不吃硬后,他的示弱演技就愈发纯熟了。 任白芷看着他,眼中笑意渐渐敛去,沉默了片刻,忽然凑近了一些,轻声道:“谁说我与你说话,毫无波澜?” 李林竹微微一震,抬眼看向她。 她的眼眸清亮,倒映着灯火,语气带着娇喘:“李郎,夜深了,眠乎?” 李林竹怔怔地看着她,心脏仿佛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丝温热的涟漪。 他喉结微微滚动,低声道:“眠。” 任白芷轻笑,伸手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心,笑道:“我走不动了,能抱我过去么?” 李林竹望着她,唇角微微扬起,眼中浮现出一抹无奈的宠溺。 夜色深沉,烛火摇曳,二人的影子交错相叠,映在窗纸上,仿佛静谧而温暖的画卷。 第89章 离家出走 何苏文, 离家出走了。 这个小白花一个月前为了嫁给李林兰,已经跟父母杠上了,被关了禁足。 也是搞不懂, 之前何家不是挺满意这个李林兰的么?怎么现在变了脸?任白芷虽然不喜欢何家,但何苏文这个小丫头还是不抵触的,毕竟她给自己提供了不少启动资金。 第104章 其实想想,何家一大家子都挺奇葩的, 一个不守承诺的主君,一个捧高踩低的大娘子, 一个妈宝男的何韵亭。 就两个姑娘苏欣苏文还算正常,不过人家苏欣已经嫁到侯府了,不算何家的人了。那算起来,也就苏文一个正常人,何家仅存的希望。 非常不幸的是,任白芷疑似是她离家出走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 又被何家盯上了。 这也是此时,她跟李林竹天还没亮, 就被何家两姐弟叫起来的原因。 而他俩现在睡眼惺忪地面对的, 就是何家两兄妹——何韵亭,何苏欣。 “芷儿,你可仔细想想, 昨日苏文来找你时,可有何异常?”这个是任白芷偶遇了无数次后,终于记住了长相的何韵亭。 “跟往日一样。”任白芷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问道, “你们确定她是自己离家的?而不是别人绑走的?可有报官?” 何苏欣哼了一声, 然后何韵亭看了她一眼,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给任白芷, 信上分明是何苏文的字迹。 任白芷快速看完信后皱了皱眉头,问道,“她被你娘逼婚?” 何韵亭却好似吃了一惊,反问道,“你不知?” “她又没跟我讲,我从哪儿知道去?”这话问得可真可笑。任白芷吐槽。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李林竹,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略微使劲把人往自己这边拉近,然后轻声解释道,“修文之前提亲被何家拒绝了,这几日似乎王相家的,频繁往何家跑,所以又传言说,苏文要被说给王相的儿子。” “王相?是那个三旨相公?”任白芷反问道。这人不是今年初才拜为尚書左僕射么? 何家竟然能跟当朝宰相攀上亲家,不知道何苏文她娘暗地里费了多少劲。 “你当真不知?”何韵亭却并不放过我,绕过李林竹一米八几的个头,依旧直愣愣地盯着任白芷问。 任白芷皱了皱眉头,心下察觉到此事并不简单。 按理说,如果她妹妹离家出走了,她肯定早就报官去找人了。 可何家却没有,不仅没有,他们还把已经出嫁到侯府的何苏欣也叫了回去,想必是内部进行了商讨。 可为何,商讨结论,是来她李家找人呢? 来李家也不稀奇,毕竟何苏文离家就是为了逃婚,逃婚又是为了跟李林兰在一起。 但放着有李林兰的大房不去找,偏偏就来她这二房找人,怎么说都很奇怪。 “你们怀疑我?”任白芷开门见山地问道。 这是唯一能解释他俩奇怪的行为。 何韵亭明显一愣,然后支支吾吾地说了两句,“我娘说,你是苏文见过的最后一人,你先前,又与我们何家有些误会。” 误会?被你娘单方面算计,这被她说成是误会? 任白芷的白眼都快翻上天了,正在措辞怎么回怼回去呢,却听到李林竹开了口。 “若是朋友来我李家,我自然是欢迎。但若想来我李家拿犯人,还劳烦二位去顺天府尹先报个案,秉公处理。何兄的外公是大理寺少卿,不会这规矩都搞不清吧?若何家拧不清,那就由我李家代劳了!” 他说的气势汹汹又理直气壮,好像被他们怀疑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闻言,何韵亭的脸急得通红,“你!” “是家弟唐突了。”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何苏欣开了口,然后起身对着任白芷行了礼,说道,“还请任大娘子海涵。” 任白芷无所谓地摆摆手,说道,“你们有这闲工夫跟我耗,不如想想苏文她能去哪儿。” 何苏欣微微一震,然后一脸正色说道,“大娘子性情中人,想来也不会做这种蝇营狗苟之事。我家嫡母之所以会对大娘子有所怀疑,主要是考虑到苏文那个性子。” “苏文她从不是什么有主意的人,这次能在短时间内不动声色地消失,想来是有人在她背后出招。所以我家嫡母才会怀疑到与苏文关系颇好,但又跟何家有些许误会的大娘子头上。再加之今早苏文出门前,交待说的就是来探望大娘子。” 何苏文依旧认认真真把前因后果给她解释了一遍。 难怪了,刘韵爱算计人,也惯习惯怀疑别人也爱算计她的。 不过她那句话没错,何苏文的性子,如果背后没有人给她出招,她不太可能会消失地干净利落,还不被刘氏察觉。 “那大房的李修文呢?”任白芷反问道:“他现在可是一心想要求娶何苏文,毕竟先前那个“情深意重”的人设已经立在那里了。如今何家不愿意将女儿嫁给他,无论怎么想,他诱拐何苏文逃婚的嫌疑都比她大吧?” 这道理,很难猜么? “修文前日便离京了。”李林竹在她耳边轻声提醒道。 任白芷:“?” 好吧,她最近忙着找项目,加之帮蔓菁弄那个小摊贩,确实没怎么留心李家的事。 “当真不是你?”何韵亭还是直愣愣地看着任白芷,“可我娘说,芷儿你……”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任白芷强制打断了,“你娘你娘,你娘说的那么对,那咋不让你娘直接来跟我对峙呢,还专门让你这个传声筒跑一趟?” 简直有毛病!本来就有起床气的任白芷怒火中烧。 她看着何韵亭眼神里的不可思议,觉得跟蠢人根本没法沟通,“而且我有那么蠢么?我若真的想要助苏文逃走,我还不知道先把自己摘干净了?” 哦,不对,可能在何韵亭这个人眼里,原主任白芷可能还就这么蠢。 毕竟,这个原主可是当初为了救他的妹妹,差点赔上性命的人。 “欣大侠,你可去查过城郊的清观道?”李林竹突然插嘴问道。 欣,大侠?任白芷挑眉。 方才还十分端庄的何苏欣看了李林竹一眼后,马上变了脸色,“怎会?” 见任白芷皱眉,李林竹立刻耐心对她解释道,“清观道是何家出钱资助的一个尼姑庵,我觉得,苏文可能躲在那里。” “所以你们连自己家的场所都没去查过?”任白芷反问方才还来势汹汹的两人。 “若是苏文去了清观道,长老一定会通知我爹娘的。”何韵亭却并不同意李林竹的推断。 “如果,有人提前通知了清观道,就不一定了。”何苏欣却给了另一个解释。 “谁还能在我何家的道观里偷藏我何家的人?”何韵亭不懂自家姐姐为啥不跟自己站在一条道上。 “如果,就是何家的人出面藏的呢?”何苏欣神色一变,意有所指地提醒道。 何韵亭思索了一会儿,似乎恍然大悟又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怀疑爹娘?” 何苏欣盯着自己不成器的弟弟叹了口气,说道,“还有一人,也是何家的人,也是长辈,也能做到这事儿。” 何韵亭挠了挠头,还是没想出来。 “李修文的嫡母。”任白芷实在忍不下去了,替她挑明了。 大房的大娘子何氏,正是何苏文的姑母,自然也算何家人。如果她推说自家侄女想在清观道借住几日,清观道的人也不会有疑。 “可若你们闹大了去报官,这不就露馅了么?”任白芷不太懂何氏为何做风险这么大的事。 “未出阁的女子,私自离家不归,还是为了逃婚,这种丑闻,何家是不敢闹大报官的。再加之何苏文既然是离家出走,那何家也不会想到她会藏于自家的产业里,这就是所谓的灯下黑。”李林竹却出言解释道。 也对,他们确实没有报官,就直接来找自己要人了。 想到这里,她又白了何韵亭一眼。 这何家人要远离,谁沾谁倒霉。 “姑母为何要做出这种事?”何韵亭依旧不相信,“她可是爹的亲妹妹啊。” “如果,是苏文哀求的呢?”任白芷再次反问道,“苏文向来是最爱跟我聊,她与修文的故事,但这几日来,她却对刘氏已经收下了王家的草贴,以及修文离京的事儿,只字未提。”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苏文她很早就有了整个逃婚计划。她并不是被何氏怂恿,她是主动向何氏求助,帮她逃婚。” “可,可姑母也不能就这么随她使性子啊。”何韵亭似乎终于接受了这个可能。 任白芷耸耸肩,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 “这些事儿之后再说,先去把清观道把苏文接回来。”何苏欣提议道。 何韵亭也在一旁点点头,说道,“那我先去跟娘说一声,免得她担心。” 何苏欣听言,皱了皱眉头,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这小表情却被任白芷逮个正着,好吧,看在何苏欣给她投过不少钱的份上,那这个坏人就她来做吧。 可还没等任白芷开口,李林竹先说话了,“先别着急把这事儿告诉伯母。” “为什么?我娘她肯定都急死了。”果然,何韵亭不同意。 “等我们先去清观道确认了苏文的确在哪里,再告知伯母也不迟。万一我们猜错了,不就让伯母空欢喜一场?”李林竹说道。 第105章 闻言,任白芷眼睛一亮。 这理由,可比她方才想的巧妙多了。 不得不佩服李林竹,他总能把无形中解决掉一些麻烦的人际摩擦。 果然,何韵亭也点头表示同意:“芷儿,之前是我娘误会你了,我找回苏文后一定会向我娘解释清楚的。” 啊,大可不必。任白芷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我们也一同去。”李林竹突然拉着她的手,对着何韵亭跟何苏欣说道,颇有些示威的味道。 “啊?”任白芷愣了一下:“不用了吧,我还想回去睡觉。” “你不想去当面问问苏文,她为何要陷害你么?”李林竹盯着她,露出一丝隐忍又带着怒气的笑,低声说道,“芷儿。” 第90章 怂恿之人 “你给我回去!” “我不!你不准告诉爹娘!” “你给我回去!” “我不!你不准告诉爹娘!” 任白芷、李林竹, 以及何苏欣站在一旁,看着何苏文和何韵亭两个小鸡崽子似的,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台词, 堪比茶楼说书的单口相声。 一个举着簪子架在自己脖子上,眼里含着倔强的泪花,仿佛下一刻就要以死相逼;另一个则高举拂尘,姿态严正, 似要用武力镇压。 可惜,一个没真胆子下手, 一个没真胆子动手,菜鸡互啄,僵持不下。 “胡闹!” 何苏欣终于忍无可忍,气势如雷,震得房中几人一时噤声。 “东西都给我放下!”她一声令下,气场逼人。侯府的当家主母, 这份威严可不是说笑的。 果然,那两个闹得天翻地覆的小家伙, 尽管满脸不服, 却还是慢吞吞地放下了手里的“武器”。 然而,就在这时,何苏欣冷不防转头, 语气不容置疑地开口:“何苏文,给李家大娘子道歉。” 任白芷:? 正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她猝不及防被点名,差点呛到自己。 “苏欣姐?”何苏文一脸懵地看着自己庶姐, 再看看任白芷, 满脸困惑,“我没做对不起白芷姐姐的事啊。” 啊, 这倒不一定。任白芷刚想插嘴,便听何苏欣冷冷接话:“你策划逃婚,用李家大娘子当挡箭牌,把爹娘的矛头都引到她身上,这还不算对不起她?” 此话一出,何苏文脸色一僵,嘴巴张了张,却没再辩解。 “说吧,谁给你出的这主意?”何苏欣步步紧逼,语气犀利。 她当然不信何苏文能有这样的心机。 毕竟,这场逃婚计划,环环相扣,步步算计,利用了何苏文爹娘的多疑与自负,利用了何苏文姑妈好挑拨是非的性子,甚至还算准了任白芷忙于生意、消息滞后的弱点,更别提她与何家之间的旧账——如果不是何苏欣及时稳住局势,李林竹又是个护短的,这个局就已经成了。 而一旦这个局成了,任白芷就真的成了何家迁怒的替罪羊。她会莫名其妙地被推上风口浪尖,被何家用各种不入流的手段逼问,甚至失去与何苏文对质的机会,而真正的幕后黑手,却能安然无恙,躲在阴影中看戏。 这个局,精细、缜密、恶毒。 何苏文,那个天真单纯、软弱无能的小白花,绝对不可能是始作俑者。 “没有别人,就是我自己不想嫁给王家,才想出这招的。”何苏文嘴硬道。 任白芷微微眯起眼睛,唇角浮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何苏文,果然还是护着那个人呢。 可惜啊,掩饰得再好,也遮不住破绽。 是谁,能从何苏文的逃婚中获利? 是谁,能让何苏文心甘情愿听命? 又是谁,从一开始,就巧妙地被排除在嫌疑名单之外? 答案不言而喻。 李林兰,那个城府深沉、擅长操弄人心的腹黑家伙。 所以,当李林竹提议:“你不想去当面问问苏文,他为何要陷害你么?”时,任白芷本来是想拒绝的。 毕竟,剥开所有表象后,那个最有可能陷害她的,是李林竹一直以来颇为推崇、认为天赋异禀的堂兄。 她甚至已经准备好冷笑着拒绝,却被李林竹下一句话生生打断了思路—— 他看着她,语气温柔,带着点不加掩饰的亲昵:“芷儿?” …… 去他的腹黑堂兄。 她得先冷静一下,控制好血压才行,分明昨夜才与他发泄到三更天。 何韵亭站在一旁,听到这里,终于彻底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顿时怒火冲天,又抄起拂尘朝何苏文挥了过去。 “你还瞒!你还瞒!”他一边怒吼,一边气势汹汹地挥舞着拂尘,像要将这满腔怒意一股脑全抽到何苏文身上,“我让你不说!我让你不说!” 何苏文被逼得团团转,一边躲一边喊:“你别打脸!” 何苏欣叹了口气,摇头无奈,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任白芷一眼。 这个眼神,任白芷一秒就读懂了,看来,她大约也猜到那位幕后之人是谁了。 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这个陷入恋爱脑的嫡妹,骂也不是,教训也不是。 行吧行吧,那自己就送佛送到西好了。 任白芷终究还是站了出来。 “我跟苏文单独说两句吧。” 何苏欣闻言,微微一怔,而后仿佛如释重负一般松了口气,冲她莞尔一笑:“麻烦大娘子了。” 说完,她便一把拎住还在疯狂追杀妹妹的何韵亭,将人直接带了出去。 房中很快安静下来,然而,任白芷却敏锐地察觉到,还有一个人没有离开。 她转头,果不其然,李林竹仍站在原地,似乎没有走的打算。 他察觉到她的目光,略一迟疑,随后轻声问道:“我可以陪你么?” 任白芷挑眉,语气淡淡:“如果你不介意接受你那位堂兄在你心中的形象崩塌的话。” 李林竹眸色微动,轻轻一笑,算是答应了。 屋内只剩下他们三人,任白芷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看向何苏文,语气沉稳:“你为何不告诉我?” 她目光如炬,仿佛能看透人的心思,“你若不想嫁给王家,只想嫁给修文,我本可以帮你想办法。” 何苏文咬了咬下唇,神情有些惶然,声音也带着哭腔:“白芷姐姐,我、我……” “嗨。”任白芷叹了口气,眉眼间透着一丝疲惫,“罢了罢了。” 她收起情绪,换了个角度问道:“你现在准备怎么办?那个人有告诉你,如果这个计划行不通,你该如何自处么?” 何苏文微微一怔,似是被这个问题问懵了,眼神迷茫,半晌后,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逃得了一时,能逃得了一世?”任白芷目光淡淡,话语却如针扎入何苏文的心口,“你还真打算永远见不得光么?” 何苏文的防线,彻底崩溃。 她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带着被逼上绝路的绝望,哽咽道:“我也是没法子了……我娘已经跟王家约好了下个月初十相亲,若是真的定下来,那时我才是真的逃不了了!” 任白芷眸色微敛,沉思片刻,语气不急不缓:“所以,你只是不想这么早跟王家定亲,对吧?” 何苏文止住哭声,抿着嘴唇,轻轻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任白芷似是终于明白了她的诉求,缓缓道,“不用离家出走,也能办到。” 何苏文猛然抬头,眼底浮现一抹不可思议的光,急切地问道:“真的?” “不过,在此之前,我想知道一件事。”任白芷眸光微冷,看着她,语气不容置疑,“为何,从一开始,你就没想到找我帮忙?” 这才是让她真正动怒的地方。 原主和何苏文认识多年,她一直以为彼此之间至少还有些情分,可为何,这个姑娘宁愿去相信一个擅长布局算计的男人,却不愿意相信她? 何苏文的脸色变了变,似是有些犹豫,最终,轻声说道:“修文哥哥说,你前些日子和舅舅、娘亲有一些经济纠纷,可能会因此连带着,看我不顺眼……” 话音未落,任白芷已然冷笑出声。 “哦?”她眉峰微挑,嗓音里带着几分讥讽,“你就信了?” 何苏文连忙摇头,急急解释道:“我当然不信!可是……可是修文哥哥也是为我俩好,所以我觉得这种危险的事,还是不要把你牵扯进来比较好。” “可没想到,你还是被我娘牵扯进来了……” 她话音未落,任白芷的脸色已经彻底冷了下来。 她之前一直在压制着的怒意,此刻终于彻底爆发。 “为我好?”她眯起眼,语气森冷,“他倒是会算计时间,特意挑在自己离京的时候让你出逃,好让自己置身事外;却没算到,你那个刚跟我产生经济纠纷的娘,会第一时间怀疑到我头上?” 她缓缓逼近,语气越来越锋利:“他特意选在你从我这里离开的间隙逃走,让你娘认定我知情不报,甚至暗中相助;然后,让你独自面对何家对我的迁怒,让你在不知不觉间,把我拖下水……” 第106章 “你说,他这是为我好?” “对不起,对不起,白芷姐姐……修文哥哥也应该没想到这层,你别误会他。”何苏文又是梨花带雨,一边掉泪一边替那人辩解。 “他没想到?”任白芷冷笑一声,眼中讥讽更甚,“呵,你这是在质疑他的才智?” 她见何苏文还想再辩,便轻轻抬手,懒得再听:“罢了罢了,反正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话落,她目光微偏,落在一旁的李林竹身上,语气淡淡地问道:“对吧?” 他看着她,目光深沉,沉默片刻,微微颔首,却并未开口。 任白芷注视着他的神色,片刻后,心头那点怒意便渐渐散了。 所幸,他是信自己的。 那就够了。 她轻轻吐了口气,心神归于平静,接下来便是该处理何苏文这档子糊涂事了。 “我稍后去趟何家,替你劝说你娘。”她缓缓道,语气不急不缓,“争取让她答应,在这三年里,不再让你与任何人相亲。” 何苏文猛地抬头,眼神里透着一丝惊讶与迟疑,似是还未敢相信。 任白芷却不等她回话,继续叮嘱道:“但你要答应我,以后若再遇到这样的事,至少多问几个人的意见。” 她顿了顿,语气微沉,“哪怕你不信我,苏欣的意见总该能听一听吧?” 何苏文咬了咬唇,神情挣扎了一瞬,还是忍不住问道:“白芷姐姐……你真的能劝得动我娘?” “你答应了,我就去试试。”任白芷淡淡道。 何苏文虽是个恋爱脑,但比起她爹娘,至少还有一点可取之处——她不轻易许诺,但只要答应的事,就一定会信守承诺。 果然,她低头思索片刻,随后郑重其事地点头:“好。以后无论什么事,我一定先来问白芷姐姐。” 这倒不必。 任白芷心中默默拒绝。 反正当初她送的那支金簪,自己就当是收下的启动资金,这次事了,也算把这个人情还清了。 以后,她走她的阳关道,大家两不相欠。 “行吧。”她不愿再多言,直接给李林竹使了个眼色。 李林竹心领神会,走上前去,推开房门,抬眸望向门外正焦躁等待的何韵亭,语气平稳道:“何兄,劳烦你先在这里守着苏文。我与欣大侠跑一趟何家,待事了,再来接她回去。” “凭啥是我?”何韵亭顿时不服,眉毛一竖,炸毛一般抗议。 何苏欣连眼神都懒得给他一个,随口敷衍道:“你力气大。” 谁知,这句话却像是拍中了何韵亭的自尊心,他瞬间挺直了脊背,语气陡然豪迈:“那倒是!” 然后,他一甩拂尘,豪气干云地摆手道:“好吧!就放心交给我吧!你们早去早回!” 第91章 晚婚晚育保平安 “欣大侠, 方才为何你不出面跟苏文解释?你才是她的亲姐。” 去何家的路上,李林竹侧首看向何苏欣,语气里透着几分不解。 何苏欣却不假思索, 轻飘飘地回道:“从小我就看不惯李林兰,虽未明言,但苏文心里有数。我去劝,她只会觉得是我对李林兰的偏见作祟, 哪儿会真的听?” 她语气颇为感慨,话音一转, 又瞥了任白芷一眼,笑意不明:“你家娘子就不一样了。苏文一直误以为她是李林兰与她感情的支持者,白芷的话,她还能听进去。” 任白芷连忙摆手,果断撇清关系:“她可听不进我的劝,我不过是使了点小手段, 暂时哄住她罢了。” 她最怕被扣上道德高帽,她可不干。 李林竹却似乎没听她们的对话, 只是低声喃喃:“所以, 真的是堂兄……” 他的眉头微蹙,语气里透着几分不敢置信,“果然, 官场诡谲,堂兄竟变成了这般。” “天下乌鸦一般黑。” 任白芷懒懒地翻了个白眼,语气不无讽刺。 她之前劝过李林竹多少次, 说李林兰生性腹黑, 机关算尽,可他偏不信, 觉得堂兄是个正人君子,入仕后必能光风霁月,行仁政、济苍生。 瞧瞧,现在即便认清了李林兰的真面目,他仍要归咎于官场浊流,仿佛是环境逼良为奸,而非那人本性如此。 李林竹尚未开口,便听得旁侧忽然传来一阵笑声。 初时还只是轻轻一声,随后便是“噗嗤”一响,再接着,何苏欣竟毫无形象地大笑起来,丝毫没有侯府当家的端庄模样,倒像个无拘无束的寻常姑娘。 “你笑什么?”任白芷皱眉看向她,一脸不解。 “笑你啊。”何苏欣眼角含泪,似是笑得太狠,忍了半天才喘过气来,眉眼弯弯地望着她,“你嫁给勉之后,变得生动许多。” 这不是废话吗?人都换了。 不过,这话可不能明说。 “那自然。”她挑眉,顺势道,“嫁给他,宛如重生。” 何苏欣闻言,笑意更甚,忽而悠悠道:“此前,你素来少与人交际。我只听闻你舍命救了苏文,又找我投资那桩生意,还有与刘记打官司的事……可那些事,我并未真正帮上什么忙。” 她顿了顿,叹道:“我原以为你会怨恨嫡母,怨恨我们,今次不会帮忙。也是我小人之心了。今日见你二人如此鹣鲽情深,我嫡母也算是误打误撞,成全了一桩好姻缘。” 任白芷闻言,轻嗤一声,语带讥讽:“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她?” “我谢谢她!” 话音刚落,身旁的李林竹忽然开口,语气坚定,截断了她的话。 任白芷怔住,微微侧目,惊讶地看向他:“你这人……也会阴阳怪气?” 李林竹却毫不犹豫地再度开口,语气郑重:“我真谢谢她。” 那神情,竟不像是在说反话。 “诶?” 任白芷怔了怔,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神色微变,“你……” 她顿了一下,眯起眼,盯着李林竹,一字一顿道:“你一直都知道任白——我是说,【我】和何韵亭之前的事儿?” 这人,不介意? 他是真大度,还是……根本不在意? 这个念头忽然浮上心头,她却不知道自己更希望是哪一种答案。 只是,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有些……失落。 “本来是不知道的。” 李林竹声音低低的,似喃似叹。 “你这狐狸,怎么别的事儿都能想得那么滴水不漏呢?” 话音未落,他牵着她的手忽然微微收紧了些力道。 任白芷猝不及防,被捏得皱眉,惊呼出声:“啊!疼!” 李林竹一怔,瞬间松了手,满脸懊恼地捧起她的手,低头轻轻吹着,边吹边急急道歉:“我……我不是有意的。” 他眉头微蹙,眼中满是自责,仿佛方才那一瞬的用力便是不可饶恕的过错。 任白芷刚想说什么,余光却瞥见一旁的何苏欣双手抱臂,嘴角含笑,眼神里满是揶揄,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她脸一红,连忙抽回手,干巴巴地道:“没事没事,赶紧把正事做了。” 说完,也不等二人反应,脚步一快,几步便跑到了最前面。 * 何府 “我女儿呢?” 刘韵一进门便开门见山,语气不善:“有些人,可别仗着贵人撑腰,就能胡作非为。” 任白芷一愣,满脑子问号。 她在说谁?自己? 不对,应该是何苏欣,毕竟她嫁入了侯府。 可怎么还盯着自己不放?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指桑骂槐? 她不甘示弱,也冷冷地盯回去,气势不能输。 “母亲,苏文一切安好。”何苏欣缓缓开口,解释道,“还是李大娘子帮我们找到的人。” “呵。” 刘韵冷笑一声,半分感激之意都无,反而讥讽道:“有些人,又当又立。” 这下任白芷确定,她是在说自己了。 嘿,她这暴脾气…… “既然我不受欢迎,那我这就走。”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反正这事儿又不是我家的。可话先说好了,苏文回来后,您可别让她再来找我。如果她再逃婚,再寻死觅活,可不能再怪到我头上了。” 话落,她作势要走,顺势一把拉过李林竹。 李林竹愣了下,随即从她的眼神里读懂了她的意图,旋即脸色一沉,正色道: “伯母,李家虽是小门小户,我二房虽然不比大房人多势众,但也不是谁都能随意欺辱的。且不说我家老太太是太原郡开国侯爷的救命恩人,我那位身居深宫的皇姑奶奶,素日教诲我们,以德报德,以牙还牙。” 哇哦。 原来李林竹也知道如何仗势欺人啊!任白芷在心里为他鼓掌。 果然,刘韵的脸色微变。 何苏欣连忙打圆场,拉住任白芷,笑着劝道:“任大娘子,别这样。我母亲也是担心则乱,她并没有那个意思,对吧,母亲?” 第107章 刘韵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只是问道:“苏文寻死?” 任白芷沉默,李林竹也未作声。 何苏欣皱眉,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焦急:“是啊,母亲!我们找到苏文后想带她回来,可她以死相逼,我们不敢强行带走,还是李大娘子想了法子,才暂时劝住她,我们这才回来找您商量。” “胡说!” 刘韵脸色微变,语气斩钉截铁:“苏文绝不会做出这等事!一定是受了有心人教唆!” 说着,她目光森冷地落在任白芷身上。 行吧。 这人要是认定了她在教唆,怕是三天三夜也辩不清。 任白芷懒得与她纠缠,索性道:“教唆就教唆吧,总得图点什么,对吧?”她不疾不徐地看着刘韵,“我就图一件事——何苏文十六岁前,不能许人家。您答应不?” 晚婚晚育,人人有责。 刘韵一愣,似是没想到她会提这个要求。 “就这?”她狐疑地眯了眯眼,随即冷笑,“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我何家是断不会跟小门小户联姻的。” ……这人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我说的是十六岁前不能许人。”任白芷无奈扶额,“又没说她一定得许给谁。十六岁后她爱嫁谁,关我屁事?” 话音刚落,李林竹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哦,不好意思,似乎又说了“粗鄙之言”。 任白芷立刻正色:“失礼了,应该是,关我五谷杂粮之气何事?” 这不说还好,一说,连何苏欣都没忍住,低头笑了起来。 …… 他俩一定是故意的。 任白芷暗自磨牙,决定回去再找李林竹算账。 刘韵深吸一口气,强行镇住场面:“苏文的婚事,哪是她自己能做主的?你们也别想着蛊惑她,就能万事大吉。” “这话,您应该去跟李林兰说。”任白芷不假思索地回道。 她懒洋洋地扫了刘韵一眼,缓缓道:“不过,现在苏文已经被‘蛊惑’了,要死要活的那种。您说,怎么办?” “难不成您真想把她绑起来,派十几个老妈子十二个时辰盯着她,直到把她顺利嫁进王家?” “可话说回来,苏文这次能逃婚,改天就能再逃一次。若她真的绝望了,寻死也不是没可能。” 她这番话倒也并非危言耸听,刘韵若真的把所谓的‘门第’看得比亲女儿的命还重要,那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片刻沉默后,刘韵神情终于有所松动,她略一沉吟,开口道:“我可以答应你。但我也有条件。” 她目光一沉,语气低冷:“这三年间,你,与李林兰,不许出现在苏文面前。” 这倒是个聪明的决定。 十三岁小姑娘的爱情,十有八九是热血冲昏头,三年不见,基本就清醒了。 “我可以答应不主动去找她。”任白芷毫不犹豫地点头,“至于李林兰嘛……”她耸了耸肩,懒洋洋地道,“我可管不着,毕竟,他又不是我儿子。” 刘韵微微一怔,神情复杂地盯着她,似乎在判断她话里是否藏着什么阴谋。 看吧,这就是算计太多的后遗症,总觉得全世界都想骗她。 最终,刘韵缓缓开口:“……成交。” 第92章 竞争 话说蔓菁这头, 雪记饮子铺的加盟模式推出后,在小报的宣传助力下,果然见了成效。 短短数日, 已有三家摊贩挂上了“雪记”的牌子,甫一开张,便迎来了不少食客。 街坊邻里见“雪记”名声在外,纷纷前来尝鲜, 摊贩们乐得合不拢嘴,直夸这牌子挂得值。蔓菁见状, 更是满心欢喜,觉得这条路走对了。 初春时节,汴梁的街头却是比往常热了许多,饮子铺的生意比往日更加红火。 可转眼之间,问题便接踵而至——原料供不上了! 虽说加盟商的原料由雪记统一供给,按理说摊贩们不必操心货源, 但蔓菁万万没想到,短短十日, 存货便已见底, 光是供应这四家摊贩,便捉襟见肘。 每日天不亮,便有人守在铺子门口催货, 若是供不上,他们的摊位便无法开张,客人等急了, 摊贩们也跟着急眼。 不仅原料供不上, 原料价格也在飞速上涨。 “怎么回事?冰块的价格又涨了?”她看着账册上连日飙升的冰价,眉头紧锁。 雪奶奶也苦着脸:“不止冰块, 糖也涨了,前几日还三百文一斤,这会儿已经翻到九百文了。” “九百文?”蔓菁腾地站起身,声音都拔高了几分。 更糟糕的消息接踵而至——往日合作的茶商突然提高茶叶价格,送来的货色还掺了劣品。 与此同时,城中的贩冰行会将大批冰块暗中卖给权贵,普通商铺根本抢不到货。 才刚刚加盟了一个月的三家饮子铺,已经有两家快撑不下去了,摊主们上门要求退钱,甚至有人扬言要告他们欺诈。 蔓菁急得团团转,半宿没睡,眼下通红一片。 她早就想向大娘子求助,可那日,无意听到王砚秋与李紫芙聊上个月的分红,两个人竟有五十贯之多。 她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李紫芙能分这么多钱,那就肯定给大娘子赚了远超这个数额的钱。 但她呢? 大娘子会花了七十贯投这个连店铺都没有的小摊贩,不就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么? 若她替大娘子赚不到钱就罢了,还亏钱,那她还有什么脸面跟李紫芙比? 男人抢不过也就罢了,搞钱还搞不过么? 于是,她又憋着一口气,誓要证明自己。哪怕不能真正解决,也总要给大娘子提供一个方案。 人,不能伸手向别人要一辈子。 蔓菁冷静下来,将这段时日加盟商的流水看了一遍又一遍,除了橘子茶,这段时日,卖的最好的,便是冰镇类的饮品。 可惜京城这出人意料的炎热,让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备冰,冰价自然水涨船高。 大娘子说过,价格与销量是成反比的,既然原料上涨,冰块又一时供应不上,那就先涨冰饮的价格。 只是,光涨价格,没人会买账,还是得让别人觉得贵有贵的理由。 像她这种下人,肯定不会买贵的饮品。 但那些官家大小娘子就不一定了。 她们最喜欢赶时髦,之前谁家从江南来京城,带了壶太湖的水,一下子就成了京城贵人圈里的新风尚标。 对啊,有太湖的水,那自然也会有太湖的冰! 贵,得贵得有道理! 想到此处,蔓菁立即有了主意,开始提笔写解决方案。 糖价涨了,可以换成别的甜味,蜂蜜就是不错的选择? 至于茶叶,这个更容易。 茶叶最初也是入药的,所以李家药铺的钱四,从四川福建进药时也偶尔会采买一些茶,只是因为量少,价格贵。 她打听了,只是因为蜀地茶商过剑门关,每担要多缴两百文的木皮税,所以至少需要一次性采购百斤,才划算。 按照雪记最近的销量,大约能买个三四十斤,只是余下的怎么办呢? 对了! 京城因为茶价上涨,受影响的饮子铺,又不止雪记一家。 茶楼酒楼,只要卖茶饮,或多或少都有影响,她可以一家家去问,收点定金,凑齐百斤后就去订货。 她喜不自胜,赶紧提笔写下。 然后,又算了算所需成本,跟可能的风险,反复检查几次后,才交给任白芷过目。 任白芷捏着方案,眉头微蹙,盯了许久。 蔓菁站在一旁,心里七上八下,忍不住问道:“哪里不好么?” “就目前遇到的问题来讲,这方案做得还不错,七八成的问题都考虑进去了。”任白芷缓缓道,语气中难得透出几分肯定。 蔓菁眼睛一亮,随即又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紧张地追问:“还有什么是我没考虑到的?” 她的迫切让任白芷有些意外。时至今日,这饮子铺的事已过去大半个月,原本她以为蔓菁不过是三分钟热度,如今看来,竟是不减反增。 她一时无言,随即轻轻叹了口气,耐心解释道:“方法没问题,思虑不周的,主要是具体数字。” 她指尖点了点方案上的一行字:“比如这冰,趁夜运输、麦秆包裹,减少损耗,确实不错。只是,这总冰量,却并未将损耗计算在内。” “再比如,这茶。”她抬眼看向蔓菁,微微一顿,才继续道,“我看过你的流水账,三四十斤确实足够目前的四个小摊贩。但蜀地到京城,走水路,最快也要十天。这十天内,怎么办?不出摊了?” 蔓菁下意识地绷紧了背脊,额角隐隐沁出薄汗。 “还有——”任白芷顿了顿,目光锐利,“若这十天内,又来了一个想要加盟的,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蔓菁嘴唇微张,却答不上来。她一向觉得自己已经考虑得足够周全,如今才发现,在任白芷面前,竟还是漏洞百出。 第108章 她一句句认真地听着,也一笔一画地记下,越记越觉得自己愚笨,心里酸涩难忍,眼眶竟不觉间有些泛红。 任白芷原本还要再说什么,抬眸便撞上了蔓菁湿漉漉的眼睛,不由一怔。 “诶,怎么哭了?”她挑眉,有些哭笑不得。 蔓菁猛地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擦去眼泪:“没、没哭……” 任白芷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忽然想到了徐胜舟的提亲,和李家大房因为克夫命,急着把李紫芙嫁出去的事。 莫不是蔓菁心里还放不下徐胜舟? 她理所当然地将蔓菁的眼泪与这些事联系起来,安慰道:“不是说好了,只能为一个男人哭一次么?” 蔓菁抬头,急急道:“我不是因为这个——”她顿了顿,目光闪烁了一下,咬了咬唇,“大娘子,那我是不是,比李紫芙当时强?” 任白芷微微一怔。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蔓菁,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终于开始有求胜心的幼兽,嘴角缓缓勾起:“你觉得呢?” 蔓菁攥紧了拳头,低声道:“我一定会比她强。” 她的声音不大,但语气里带着一股倔劲儿,像是非要争个高下不可。 任白芷笑了一下,没有拆穿她嘴硬的心思,随口道:“既然如此,那你明天就去找她问问。” 蔓菁一怔:“找李紫芙?” “嗯。”任白芷慢条斯理地道,“其实数字是可以通过计算预测的,你可以去请教她,她现在正好在教王砚秋这部分。” 她瞥了蔓菁一眼,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不过嘛——你要是介意的话……” 她的话音拖得微长,听得蔓菁心里猛地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我不介意!” 她昂着头,目光坚定,“我知道了!这会儿我就去找她问问!我还不信了,她能学会的,我还学不会!” 任白芷看着她,微微一笑。既然女性间的竞争难以避免,那就让她们在搞钱的事业上,正面交锋吧。 正说着,白水忽然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脸色慌张:“大娘子,不好了,侯府派人来请姑爷,说是——”她喘了口气,声音微颤,“侯爷没了!” 任白芷的笑意瞬间褪去。 她倏地站起身:“什么?侯爷没了?”她眉头紧皱,语气凝重,“侯爷没了,他们请李林竹去作甚?” 白水摇了摇头:“是侯府何大娘子派人来传的话,兴许是因为是旧识?传话时,姑爷正在给老太太请安呢,听到消息后,立刻起身跟去了,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任白芷眯了眯眼,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 她思索再三,对蔓菁道:“这方案的事,之后再说,你先随我去趟侯府。” 刚走到门前,她又顿住了脚步,微微蹙眉:“还是得先去跟老太太知会一声。” 两人快步走到老太太的房门前,只见房门半掩,显然是有人匆匆离去,还未来得及关好。 任白芷正准备敲门,忽然听见老太太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这林竹也真是的,走那么急,也不知道跟任氏知会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对何氏余情未了呢。” 外头的脚步顿住了。 屋内,另一个声音笑着道:“老太太多虑了吧?主君这段时日,与大娘子夜夜宿在一处,感情好着呢。” “哼。”老太太冷笑一声,语气里透着几分不屑,“当初吵着不要娶任氏,要去何家提亲的,不也是他?” 话音落下,屋外一片死寂。 任白芷的手悬在空中,指尖微微泛白。 这一刻,她心里忽然腾起一股说不清的火,像是沉寂许久的炭火,被人轻轻一拨,瞬间燎原。 蔓菁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小心翼翼地低声问:“还、进去吗?” “不用。” 任白芷冷冷一笑,声音透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直接杀去侯府。” 待两人走后,老太太的侍女秋实,走了出来,给了白水赏钱。 “老太太,这样好么?小两口刚和好没两天。” 老太太只是眯着眼睛休息,手指慢慢摩挲着佛珠,半晌才叹了口气。 连侯爷也走了,那留给她的日子,也不多了 她这个年纪,看惯了大宅门里夫妻貌合神离的例子,更清楚婚姻里真正能绑定两个人的,往往不是长辈的安排,而是嫉妒、占有欲、争执这些带着强烈感情的拉扯。 她依旧担心任氏想和离,但这丫头平日里太过冷静,情绪不显。所以她才设计了这通,无论是愤怒、委屈还是吃醋,只要任氏有情绪,她就放心了——至少,这场婚姻不会像她担心的那样形同虚设。 第93章 侯爷之死 在侯府门口, 她俩正巧碰上赶来的徐胜舟。 巧了,他就是负责调查这次侯爷的死是否有蹊跷的衙役。 “任大娘子又来帮忙破案?”徐胜舟对她的态度如今多了尊敬。 “嗯。”任白芷眼神有些躲闪。 对,她是来帮忙的, 才不是因为别的原因! “小狐狸?”正在跟何苏欣说话的李林竹见他们一起进来,十分吃惊,立刻迎了上去:“你怎么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任白芷的话有些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醋意。 她侧过头, 瞧了何苏欣一眼,对方红着眼眶, 似乎刚哭过,人见犹怜。 “何大娘子,节哀。”她走上前,安慰道。 何苏欣用手绢,擦了擦泪,挤出笑, 说道:“多谢任大娘子。侯爷的事,就劳烦你们多多上心。若是真有人谋害侯爷, 我定不放过!” 她说着, 眼神里露出一丝恨意。 “应当不是。”李林竹准备上前安慰,却被任白芷眼疾手快拉住了手,抢先一步。 “一定, 一定。”她拍了拍何苏欣的肩膀,说道:“何大娘子先去里屋歇着,人手交给我们, 三日内定给你一个答复。” 李林竹:“?” 徐胜舟:“??” 何苏欣闻言, 感激地拉着她的手,激动地说道:“任大娘子, 若能帮我查明缘由,之后每年我都定会在你处,固定投入千贯。” 好耶!虽然是情敌,但情敌的钱也是钱啊,不拿白不拿。 待何苏欣走后,徐胜舟忍不住对着她吐槽道:“三天?三天?你知道一般确认是否是凶杀案都要几天么?” “平均一百二十七个时辰。”李林竹回答道。 徐胜舟一惊,看了他一眼,随后继续对着任白芷问道:“你知道,一旦被确定成凶杀案,侦破有需要几天么??” “少则十天半月,多则数年。平均,六十七天。”李林竹再次替她回答道。 “你俩夫妻是不是故意来整我的?”徐胜舟再也忍不住了,破口大骂道:“我知道你们都瞧不上我,觉得我配不上李紫芙,但我俩婚书已定,你们也没必要这么针对我吧?” 任白芷:“。。。” 如果她说她不是故意的,有人会信么?谁叫她之前看的古装<a href=https:///tags_nan/xingzhen.html target=_blank >刑侦电视剧里,破案给的时间期限,都是三天啊。 “我娘子也是好心,怕侯府的人担心。”李林竹拉过任白芷的手,站出来替她解释道。 “倒是衙门,这都报案了快一个时辰了,才派人来。若真是凶杀案,若没有何大娘子第一时间封锁,凶杀怕是早就趁乱毁灭痕迹了。”他厉声呵斥道。 任白芷从未见过这般认真又严肃的李林竹,一时之间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衙门人手不够,就一个仵作,还生病了。我正说去请你呢,没想到侯府先行一步。”徐胜舟说道。 “那开始干活吧。”李林竹侧过身,柔声对着任白芷说道:“我与徐兄去看看侯爷的尸体,你就别跟着了,怕你晚上睡不好。你就与蔓菁,先问这些下人话吧。” “啊?”任白芷愣了一下,虽然海口已经夸下了,可她不会啊:“问啥呀?” “了解清楚侯府的人物关系,以及这几天,尤其是今早,都在做什么。”李林竹耐心解释道:“记得每个人的口供都要记下来,之后让徐兄的人,一个个轮流去画押。” “好。”任白芷乖乖地服从安排,已经全然忘记自己方才的醋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信任与钦佩。 侯府是大家庭,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经过两人一个多时辰的问询,也大致摸清了。 侯爷有过三个正妻。 第一个是原配,是在侯爷发达前的结发妻子,可惜在二十多年前因为难产而死。 第二个妻子是原配死后两年从侍妾扶正的,可惜刚扶正两年也染病去世了。 第三个妻子便是现在的夫人李氏,是八年前熙河开边结束后,从西北带回来的。 侯爷有十个儿子,三个女儿。 前两个女儿都嫁出去了,只有最小的一个还在侯府居住。 而儿子里,大儿子王厚与三儿子王度是第一个妻子的,老二与老四是第二个妻子所生,何苏欣嫁的老五与老六老八都是一个叫陈氏的妾侍所生,剩下的儿子,便是另一个许氏妾侍所生。 第109章 现在的夫人李氏膝下无子,说是刚进门的头两年怀上了过一个,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落胎了,后来肚子就一直没动静。 她俩被何苏欣安排到一个小书房,蔓菁这边正誊抄着口供,让门口刚来的小捕快一个个去画押。 任白芷则在一旁,一张张确认已经盘问过的人的口供无误,顺便等人把下一个人带进来。 正忙着,验完尸的李林竹皱着眉头进了他们这屋,开口便说道,“查清楚了,从尸体看,侯爷死于毒疮溃烂。我确认过他的看诊记录,侯爷从前年开始得了癫狂病,后来又生了毒疮。” “那就是死于旧病复发。”任白芷说道,但看着他的神情,察觉到侯爷的死,绝不简单,“是有什么异常么?” 李林竹点点头,然后靠近她,在耳边小声说道,“我总觉得,他的死,不对劲。” “怎么说?”任白芷被他说话的气搞得耳朵红红,稍微离他远了点,镇定下来后,问道。 李林竹想了一会儿,答非所问,“我之前读《开宝本草》的时候,对于那句砒霜虽有大毒,又为治病之必需非常疑惑。到底什么时候砒霜大毒,什么时候又可治病?” “在我用抓来的老鼠试了无数次后,我发现,比起什么大热元气,用多少量的砒霜,才是砒霜是否大毒的关键所在。” 任白芷附和地点点头,“抛开剂量谈毒性,都是耍流氓嘛。” 她见李林竹脸上的疑惑,赶紧又加了句解释,“呃,耍流氓的意思就是,不负责任!” 李林竹笑了,“你这小狐狸,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措辞。不过倒也没错,我当时也以为,小剂量的砒霜,就没有毒。” “可是,有一天,我却发现我那只一直喂很少剂量砒霜的老鼠,虽然没有被毒死,却开始变得莫名的烦躁不安,甚至有一次,它当着虎子的面,露獠牙挑衅。” “虎子?” “啊,我很久前养的一只猫。”李林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随后又换上了一副严肃的面孔,“我觉得好奇,就继续给这只老鼠喂少剂量的砒霜。大概四个月后,这老鼠开始脱毛,并且长出了毒疮。毒疮溃烂后,也死了。” “这不是,侯爷的症状么?”任白芷瞬间明白过来,侯爷这症状,可能是砒霜慢性中毒,“所以侯爷很有可能不是得了什么癫狂症,而是被人长期下毒?” “只是一种可能的猜想。”李林竹微微皱着眉头说道。 “怎么了?还有哪里不对劲呢?”任白芷看他的神情不像是把话说完了。 “你还记得去年夏天的时候,我给你说我曾去侯府家给侯爷问诊么?”李林竹话锋又一转。 任白芷努力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次她还跟着呢:“怎么了么?” “其实也正是基于那次的经验,我才会怀疑侯爷这次的死,甚至他的癫狂症,是长期下毒导致的。”李林竹说道,“那次侯爷病的很急,王厚急匆匆找到我时,跟我说,侯爷喉咙灼烧,呕吐不止。” “我听症状很像风热,毕竟夏天也是风热的季节。但出于谨慎,我还是来了侯府,看了一下侯爷。但等我看到侯爷本人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 “他当时意识模糊,却十分狂躁,最重要的一点,是味道,他的嘴里,有异常的金属味。” “砒霜中毒还能闻出来?”任白芷觉得太不可思议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柯南闻出苦杏仁味? 李林竹又挠了挠头说道,“我天生嗅觉灵,很小的味道都能闻出来。” 果然是狗属性的。任白芷在心里暗自说道。 “我把诊断结果告诉了王厚后,也给了治疗方法。万幸那次侯爷中毒不深,被及时救了回来。”李林竹有些悔恨地说道,“可那时如果我能把侯爷的癫狂症跟中毒联系起来,侯爷可能就不会死。” “我想起来了!你当时已经告诉了侯府的人,侯爷是被人下毒的对吧?”任白芷问道,“那侯府的人没有自己把下毒之人找出来么?” 她当时还顺口给李林兰泼了脏水,谁叫他那段时间那么烦人,老是挡自己发财路。 李林竹稍微停顿了一下,说道,“有。他们怀疑是修文。” “啊?”任白芷怀疑自己听错了,“可应该不是他吧?” 她只是想借侯府之手让李林兰安分点,没想陷害他啊。 “王厚怀疑是修文下的毒,所以对外制造拉拢修文的假象。甚至还有人传言,王厚要把自己唯一没有出嫁的妹妹嫁给他。嗨,修文也是因此无辜受牵连。”李林竹解释道。 闻言,任白芷终于松了口气,随即又觉得后背发凉。难怪之前何家不愿意把何苏文嫁给李林兰,竟然是因为自己。 不对,主要还是因为这侯府,尤其是那个王厚,真够阴的,还一点把柄都留不下。果然啊,越乱的大家庭出越腹黑的仔。 想到此处,她也察觉到不对劲了,说道:“我听闻这侯爷是个极度谨慎的人,侯府家的所有下人都是死契的那种,近身的人都是至少相处了五年以上的。” 她面露疑惑:“他的所有食物也是别人吃过,自己才吃,从不轻易与人同吃喝,就连自己的亲儿子,也有防着的。包括他现在这个夫人,说是也娶进门了四年后才开始与她一同吃喝的。” “这样的人,被别人下毒的可能性,确实很小。”任白芷意有所指。 “我也是这么想的。”李林竹叹了口气,“所以我是担心,如果我这次又过早把下毒的结论说于别人听,又可能会牵连到无辜。” “那你还告诉我?”任白芷下意识地问道。 谁知李林竹盯着她的眼睛,神情严肃,十分认真地问道,“你是别人么?” 这个人,是不是在撩她?任白芷心中暗想,脸颊不由自主地泛起红晕。 她努力保持冷静,冷静,绝不能让李林竹看出自己的慌乱。 “狐狸,你不舒服么?”李林竹的声音低沉而关切,手轻轻覆上她的额头,温暖而真实。 任白芷的心跳骤然加快,慌忙推开他,别过脸,声音颤抖:“没,没事,可能这屋里不透气。” 李林竹微微皱眉,显然还想进一步询问,但被蔓菁的声音打断:“大娘子,胡厨子来了!” 对,还要继续查案呢,脑子里的废料赶紧倒掉! 第94章 二次下毒 李林竹抬手按了按桌案, 手指微屈,关节微微泛白,显然是刻意控制着语气:“侯爷死于砒霜中毒, 且是长期积累所致。从骨骼与脏腑的损伤程度推算,至少已有两到三年。” 任白芷轻轻点头,眼底微光流转,似乎早已有了猜测, 接过话头道:“结合侯爷生前的症状来看,应该是定期摄入小剂量毒物。我打听了一下侯爷的生活习惯——他自从染病后便很少上朝, 平日里不是在院中养花种菜,就是待在内宅。” 她缓缓踱步至案前,指尖随意拂过几张记录饮食的纸页,声音沉稳而不疾不徐:“他口味偏西北,往年一个人能吃下一整只羊腿,可近年胃口大不如前。侯府的饮食大多由外送供应, 唯有一个姓胡的厨子,是随军出身, 跟了侯爷十余年。此外, 他的膳食基本是与三位夫人、几个妾室共同食用,每月月底则会与几个儿子一同用膳。” 蔓菁闻言皱眉,抱臂思索:“三个夫人?” “准确来说, 是三任夫人。”任白芷顿了顿,见她神色疑惑,耐心解释道, “发妻二十多年前病故, 侯爷随后扶正了一名妾室,可惜两年后也去世了。此后多年未续弦, 直到熙河开边结束,才带回一位西北女子,直接迎娶入府。她就是如今的三夫人。” 徐胜舟撇嘴,忍不住低声嘀咕:“怪不得子嗣众多。”话音未落,便被蔓菁狠狠剜了一眼,讪讪摸了摸鼻子,不再多言。 任白芷视线微移,看向众人,缓缓说道:“不过这位三夫人膝下无子。她刚进门时怀过一次,但后来不知为何流产,此后便再无消息。侯爷的十个儿子中,大房出长子王厚与三子王度,二房次子与四子是继室所生,五、六、八子皆为妾室陈氏所出,其余的则是另一位许氏所生。” 她轻叹一声,眉宇间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惋惜:“这么一看,三夫人似乎是最惨的那一个。侯爷去世,家产与她几乎无关。” “未必。”李林竹缓缓放下茶盏,微微侧身,目光深邃,“侯爷对三夫人宠爱有加。当年她怀孕时,整个太医局几乎被侯爷搬进府里。他生前要么睡在自己房里,要么就在三夫人处,无论公务多繁忙,每逢月圆都要陪她吃茶赏月。” 他说到这里,指腹摩挲着杯沿,仿佛回忆起某个细节,语气微顿:“每年宫中赏赐的单丛冬茶,他全都送给三夫人,连自己偶尔想喝,也得去向她讨要。” “单丛冬茶?”蔓菁忽然插话,眼中透出几分惊讶,“我们药铺也有卖,不过价格堪比黄金。” 第110章 任白芷一听,满脸不可思议,站了起来:“喝黄金?不如直接买黄金交引,还能赚点差价。而且,咱家药铺还真是啥都卖呀。” 李林竹轻笑,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语气含着些许无奈:“这茶原本便是药材之一,药铺里有售并不奇怪。” “原来如此。”任白芷若有所思,缓缓点头,语气中带着些感叹,“果然,中医讲究的就是万物皆可入药。” “话说回来……”李林竹轻咳一声,放下茶盏,目光微微下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是不是又跑偏了?” 任白芷闻言,立刻坐直了身子,难得露出几分被抓包的心虚,连忙正色道:“根据侯爷的谨慎作风,能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持续下毒而不被察觉的,极可能是最亲近的人。” “我们筛选出了七个嫌疑人——大儿子王厚,三儿子王度,小儿子王石,夫人,妾室陈氏,许氏,以及胡厨子。” “七个嫌疑人。”徐胜舟抱臂靠在椅背上,眉头皱起,嘴里嘀咕了一句。 咋的?免费帮忙还嫌帮得不够好? 任白芷眼神一挑,听出他的语气,不由腹诽,正要怼回去,脑中却突然灵光一闪,像是被柯南附体一般,脱口而出:“上次李林兰被怀疑的那次中毒事件,这些人都在侯府吗?” 李林竹微微一笑,眸中闪过一抹赞许,指腹轻轻敲了敲桌面,慢条斯理地道:“又跟我想到一块儿了。我特意去问了欣大侠,当时只有大儿子王厚、三儿子王度和夫人不在侯府。” 任白芷微微挑眉,目光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嘴角缓缓勾起,喃喃自语道:“是查案还是会旧情人呢?”语气中有着她未曾察觉的醋意。 其他人都在思考案情,并没有听到她的自言自语。 可任白芷很快就注意到了另一个不对劲的地方,微微前倾身子,神色认真起来:“下毒之人对剂量一定很熟悉,那为什么去年夏天那次中毒事件,没有直接毒死侯爷?” 这一次,李林竹难得沉默了一瞬,随后露出笑意,眼神深邃,语气轻缓而意味深长:“知我者,莫过狐狸也。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下毒之人,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多此一举?”徐胜舟眉头紧皱,显然不解。 “换个角度想,”任白芷耐心解释,语气不疾不徐,甚至带着点循循善诱的意味,“如果你是下毒的人,可以选择慢慢下毒,虽然时间长,但嫌疑更小;也可以选择一次性下大剂量,让对方迅速毙命,虽然见效快,但你的嫌疑也更大。”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众人的反应,可惜,一看徐胜舟和蔓菁的表情,就知道他们没完全理解。 “这么说吧,”李林竹接过话,语调平稳,带着一丝不动声色的引导,“如果不是去年夏天那次侯爷中毒,我这次恐怕根本不会往砒霜中毒的方向想。” 换句话说,若不是凶手去年的“失误”让李林竹察觉到了端倪,那侯爷的死,极可能就是一场完美犯罪。 屋内气氛陡然一沉,所有人皆意识到了其中的关键——破案的突破口,很可能就藏在几个月前的那次中毒事件里。 “所以,如果能查清去年夏天侯爷中毒的经过,就有可能找到这个下毒长达两年多的幕后之人?”徐胜舟缓缓开口,试探着总结道。 好吧,任白芷心想,这些人的表达能力,确实都比自己强。 “希望是这样。”李林竹轻轻点头,手指在桌面上缓缓敲击,似乎在理清思路,“而我刚才说的‘多此一举’,正是站在下毒者的角度思考。对方既然能潜伏这么久而不被发现,为何偏偏在去年夏天露出马脚?” “也许是那时候,凶手因某些原因等不了了,想要尽快毒死侯爷。”蔓菁低头思索,缓缓说道,“但他没掌握好剂量,侯爷察觉到不对劲,没有把剩下的砒霜吃下去?” 任白芷摇了摇头,语气果断:“如果真是这样,侯爷被李林竹救回来后,应该已经知道是谁下毒了。他性格谨慎,若知道凶手是谁,肯定会防着对方,那这次又怎会死得这么彻底?”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气氛沉凝,仿佛连呼吸声都放轻了几分。 “无论凶手当时出于什么原因,去年夏天侯爷中毒那天,三个人不在侯府,他们可以排除嫌疑。”徐胜舟缓缓说道,“那就还剩下四个嫌疑人。” “果然。”他说着,嘴角微微勾起。 “你是不是查到什么了?”蔓菁敏锐地盯着他,“别卖关子了?” 徐胜舟轻咳一声,道:“我在许氏的房里,发现了壮阳散。” 话音一落,他便刻意停顿,观察众人的反应。 果然,有故事! 沉寂片刻,任白芷率先打破沉默:“看来这侯爷……可能不太行?” 毕竟年龄大了嘛。 她话音刚落,徐胜舟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 分明是你自己提的,你现在害羞个什么劲?? 任白芷顿时对这个徐胜舟十分不满。 李林竹也无奈地瞪了她一眼,带着几分责备:“又胡闹。” “我说错了?”她不解地反问。 李林竹失笑,轻叹一声:“徐兄的意思是,壮阳散里可能含有少量砒霜。” 啊……原来如此。 任白芷尴尬地笑了笑,摸了摸鼻尖。 好嘛,搞了半天,只有她一个人满脑子黄色? 丢人了,丢人了,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所以,许氏很可能是用这个方法,在不知不觉中给侯爷下毒。”任白芷赶紧通过推理给自己找补,转头对李林竹分析道,“而去年夏天那次,许氏可能太贪心,剂量超标,侯爷察觉到不对劲,才捡回一条命!” “说得过去。”李林竹微微颔首,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别忘了,自打三夫人进门后,侯爷便极少再去许氏和陈氏那里留宿。” 话音刚落,他顺手敲了敲她的额头,无奈道:“还有啊,你能不能好好分析,别老是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儿?” “子非我,安知我在想什么?”任白芷揉着额头,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转而追问,“但如果不是侯爷,那这壮阳散是给谁用的?” 话一出口,她灵光一闪,猛然抬头:“莫不是……许氏红杏出墙?” 她的话音刚落,便敏锐地扫了一眼徐胜舟,又看了看李林竹。 嗯?怎么回事? 这两人的表情……难不成,她说对了? 那现在就只剩两个可能—— 要么,是她出轨了侯爷的好兄弟胡厨子,上演一出另类西门庆; 要么,是她出轨了侯爷亡妻的儿子,上演一出另类《雷雨》。 想到这里,任白芷沉默了片刻,嘴角微微抽搐。 这侯府还真是,藏污纳垢啊。 第95章 嫌疑人排除法 任白芷思索片刻, 觉得还是从最容易接受的方向入手,小心翼翼地问道:“胡厨子?” 徐胜舟依旧没有反驳,只是缓缓说道:“我在胡厨子的身上找到了一条汗巾, 上面的绣工跟许氏房内的如出一辙。” 还好还好,还能过审。任白芷暗自松了口气,然后不动声色地应和道:“送手绢这种私人的东西,四舍五入就等于私定终生了。” 谁知话音刚落, 李林竹突然就变了脸,语气认真得不像话, 立刻纠正:“那是汗巾,不是手绢!” “哦哦哦,汗巾手绢差不多嘛,都是那个意思。”任白芷赶紧摆手转移话题,“所以可能是许氏跟胡厨子有私情,然后想做掉这个最大的阻碍——侯爷?” 然而, 李林竹显然没打算轻易放过这件事,仍旧皱着眉嘟囔道:“汗巾贴身, 送出去自然是私情, 但手绢只是个普通物件,哪儿能一样。”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袖口, 似乎对这种概念上的混淆极为在意。但剩下三个人并没有理会他的自言自语,继续讨论案情。 徐胜舟接着道:“我去查过胡厨子的厨房和房间,都没有找到砒霜的痕迹。” “不是有那个壮阳散么?”任白芷皱眉思索, “那里面有砒霜, 不能提出来用?” 这下换李林竹瞥她一眼了,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无奈:“你以为这是绿豆混红豆啊, 数一数就能分出来的?更何况那个壮阳散已经熬成熟药了,除非直接食用,否则根本不可能提炼出砒霜用来下毒。” 他微微顿了顿,视线在众人之间扫了一圈,语气平静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女人让侯爷吃壮阳散还能说得过去,可一个男人给侯爷送壮阳散,怎么想都不会吃吧?” 任白芷忍不住想,倒也不一定啊,如果这个侯爷通吃呢?这侯府这么乱,可说不准。 可她脑海中浮现出胡厨子那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形象,又默默打消了这个念头。 嗯,还是觉得李林竹说得更有道理些。 第111章 任白芷正思索着,突然想到一个奇怪的点,便向徐胜舟问道:“你刚刚说胡厨子的地方没有砒霜的痕迹?这不很奇怪么?一个厨子最讨厌老鼠了,砒霜又是对付老鼠最好的方法,他怎么会一点儿都没备呢?” 这个细节一出,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疑,莫非是事后把证据销毁了? 李林竹闻言,点头表示赞同:“这个细节观察得很好,不过胡厨子养了不少猫,所以确实没有用砒霜毒老鼠的理由。而且,你还忽略了一点。” “什么呀?”任白芷问。 “侯爷是今天上午暴毙的,王厚第一个发现的,然后欣大侠很快就通知了我去检查,同时也在第一时间排查了侯府上下,所有可能存有砒霜痕迹的地方,她都查过了。按理说,如果真是胡厨子下的毒,他没有足够的时间把所有的下毒痕迹清理干净。” 任白芷听完,心里不知为何很不得劲,语气也变得酸酸的:“是是是,你们都考虑,真厉害。那这不是许氏,不是胡厨子,难不成,是陈氏?” 徐胜舟缓缓说道:“我在陈氏的房间里,发现了红木涂漆,那东西里,是不是也含有砒霜?” 李林竹点点头。 蔓菁却摇了摇头,说道:“这个陈氏很照顾侯爷,但她并没有太多机会与侯爷相处。她每日都会亲手给侯爷煲汤送去,但侯爷偶尔才会喝掉,大多数时候是偷偷倒掉的,所以她不太可能长期下毒。” “这个也不是,那个也不是,本来的四个嫌疑人,已经排除三个了。”任白芷环视一圈,随口开玩笑道,“总不会是侯爷那个才十二岁的小儿子吧?” 可没想到,徐胜舟的脸色却瞬间变得难看。 她心头一跳,愣住:“不会吧?” 十二岁的小孩,对自己亲爹进行了长达两年的慢性下毒? 这……应该算反社会人格了吧?任白芷不禁一阵后怕,努力回想自己方才有没有对这个小孩说重话。 徐胜舟淡淡地说道:“我在老十的身上找到了一个香囊,里面有少量砒霜混合的香料。他说,这是因为胡厨子养的猫经常大半夜在他门口叫,很吵,所以他每晚都会撒点这种香料在自己门口。” 任白芷闻言,忍不住惊呼:“这小孩心理变态吧?一般人想要赶猫走,都是用陈皮、橙子皮之类的,谁会想到用砒霜去毒死猫啊!” 李林竹却试图为王石辩护:“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微量砒霜可以慢慢毒死人呢?而且,侯爷平日里主要是考他功课以及对技沙盘,除了每月底一起用膳,他到底是怎么让侯爷长期服下砒霜的?” “那你是几岁用老鼠实验砒霜毒性的?”任白芷反问道。 李林竹一愣,缓缓说道:“九岁。” “这不就得了?你九岁都懂得这些事儿了,怎么就不许别人九岁也思考这些事儿?” 李林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任白芷看着他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放缓:“因为你很善良,所以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善良。可是啊,坚持善良是一件很难的事,对大人来说尚且如此,更何况小孩子。” 李林竹怔住,神情明显缓和了几分,随后,他忽然轻笑了一声,说道:“你想多了,我是想说,侯爷上次中毒那天,也就是修文被误会的那次,听欣大侠说,老十王石为了完成夫子的课业,一整天都在房里用功,连饭都是在自己房里吃的,他又是怎么下毒的?” 欣大侠,欣大侠,欣大侠! 上次来侯府还知道在外人面前克己复礼,称呼她作何大娘子。 怎么的?今儿就非要用昵称么! 任白芷撇了撇嘴,面上的不爽再也遮掩不住了。 蔓菁看出了她的端倪,赶紧帮她打掩护:“那这不是相当于大家都没有嫌疑了?” 的确,这样算来,似乎没有一个人有能力导致侯爷的慢性中毒,以及死亡。 任白芷倒是不怎么在意,反正破案这事儿她不会,她跟来,也不过是怕李林竹被卷入侯府的是非中。 至于方才跟何苏欣夸下的海口,他们之前讨论、整理的线索,已经足够应付了。 毕竟他们已经尽力了,李林竹不是也说了么,寻常定是不是谋杀,都要好几天呢。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李林竹似乎格外较真,埋头思索许久后,问道:“动机呢?” 徐胜舟倒是早有准备,淡淡地答道:“我在侯爷的房间里,找到了一些书信,写信的人是许氏和胡厨子。” 李林竹眸色一沉:“侯爷对他们的私情知情?” “未知。但书信的日期,最近的是半个月前,最早的……十三年前。” 这两人,偷情这么久了?这时间长度,都能把侯爷头顶的草绿成草原了吧? “不仅如此。”徐胜舟继续说道,“侯爷还找人调查了当年接生老十的接生婆,信里的回复证明,老十的真实出生日期,比侯爷知道的,要早两个月。” 话音刚落,蔓菁突然惊叫了一声,把众人吓了一跳。 “难怪之前那些丫头们神神秘秘地说侯爷只有九子,我还以为她们是把老大排除了呢!” “嗯?什么意思?”任白芷感觉蔓菁这话信息量爆炸。 李林竹沉稳地解释:“就是说,结合胡厨子与许氏的偷情时间,以及接生婆的证词,老十可能不是侯爷的儿子。” 这她当然听明白了,可问题是另外一个:“为啥你会觉得老大王厚不是侯爷的儿子?” 这下,三张吃惊的脸齐刷刷看着她。 最后,还是蔓菁小天使先开口:“侯爷的结发妻子曾嫁给过别人,不过夫君早逝,只留下她一个未亡人和肚子里的孩子。后来,她改嫁给侯爷,那个孩子就成了侯爷的长子。” ? 这么重要的信息,为什么审问时那些人没有一个告诉过她? 她任白芷就这么没有亲和力么? 脑海里,不知为何,浮现出何苏欣在侯府里备受推崇、人人称赞的样子。 她又一次无意识地将何苏欣与自己对比,心底不由得升起一阵失落。 郁结于心,她索性往嘴里塞了两大块绿豆糕,化醋意为食欲。 “别人的动机呢?”李林竹依旧沉醉于查案,继续和徐胜舟讨论。 “老十的动机,也可能与这件事有关。”徐胜舟微微皱眉,沉声说道,“他似乎对胡厨子存在着很强的敌意。” 任白芷嘴巴里的绿豆糕刚化开,口齿不清地说道:“所以这个老十,可能知道胡厨子跟自己娘的私情。”她心里一震,若真如此,那如果他要杀,目标应该是胡厨子才对吧? “如果,他知道侯爷怀疑起他的身世呢?”徐胜舟突然反问,眼中闪过一丝警觉。 任白芷点了点头,认同这个可能性。“这确实是种合理的推测。” “那陈氏的动机是什么?”蔓菁也顺势问道,微微皱眉,似乎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不知。”徐胜舟如实说道,语气中透出一丝无奈,“我也没想到她竟然也是嫌疑人之一。” “有没有可能是为了家产?”任白芷又拿起一块,准备往嘴里放,“我听闻侯爷对她颇为宠爱,而现在侯府内宅的实际掌权者是老五的娘子,也就是陈氏的儿媳。如果此时把侯爷杀了,陈氏就可以彻底接手侯府了。” 李林竹果断否定了这个猜测,摇头道:“侯府现在的光鲜都是因为侯爷还在世,若真是为了财产,没道理要杀了他。而且,就算是为了家产,为何从两年多前就开始下毒?那时她还没有欣大侠这个能干的儿媳。” “这算什么能干,顶多是宅斗的小能手。”任白芷无意识地瘪瘪嘴,心底的失落越发沉重。 她又一连塞了好几口绿豆糕,差点噎着。 可一向关注她的李林竹却只顾着沉思,还是蔓菁给她倒了一被茶水。 “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了。”蔓菁有些无奈地看了看大娘子,又看了看李林竹,最后问向徐胜舟:“你们平时破案也这样么?做无用功?但还是不放弃?” 徐胜舟抬头,认真地看着她,嘴角微微上扬,语气认真:“嗯。不过,如果能再破几个大案,我就可以升了。” “就像我提亲时,许诺的那般。”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正在用茶水吞咽糕点的任白芷,一脸认真:“所以,李紫芙嫁给我,不会吃苦的。” 第96章 破晓 “徐兄, 你可知老大王厚、老三王度,以及夫人,对侯爷可有什么不满?”李林竹却没在意徐胜舟的许诺, 自顾自地询问道,声音中透着几分认真。 “这倒也没查到。”徐胜舟摇摇头。 “这我知道!”任白芷忙不迭地插嘴,趁机在李林竹面前显摆自己之前的成果,想要吸引他的注意力。 “王厚常年跟侯爷在外打战, 感情一直很好。所以我没想到他竟然不是侯爷亲生的。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满,大概就是在变法问题上与侯爷的政见不同。” 第112章 她认真回忆着之前打听到的细节:“侯爷是变法的支持者与受益者, 而王厚却是旧党,两人经常在家里动不动就因为国家大事争吵。” 可李林竹闻言,也没如往常般黏着她攀谈,而是陷入了更深的沉思。 “总不能因为这事儿就杀人吧?”蔓菁的眉头微微皱起,觉得这个动机太不可思议了。 确实,任白芷也觉得, 这比她方才强行编的陈氏动机还要离谱。 她抬眸望向李林竹,见他微微皱着眉, 嘴角轻抿, 神情专注而沉稳。时不时会突然想起什么,起身在屋内踱步。又或是自言自语,在空中比划了什么之后, 摇了摇头。 鲜少见他这么认真。一边看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认真的男人,好有魅力。 可一想到他的认真, 是为了别的女人, 任白芷嘴角的笑立刻冻住了。 “如果王厚最初的计划只是让侯爷生病,并没有想过杀人呢?”李林竹转过身, 突然反问道。 “侯爷之前中毒那次,还有这次,他都表现得那么担心,难道都是装的吗?”任白芷也顺着他的思路推测道,不禁感到一阵寒意。 联想到王厚整李林兰的那一段,心中一惊,侯门深似海,古人诚不欺我。 “不知道,但是至少不能排除他的嫌疑。”李林竹坚定地说道,语气中透出一丝警惕。 “既然这样都可能是动机,那老三的动机,是不是跟他那个姘头有关?”蔓菁小心地问道。 “什么姘头?”任白芷皱着眉头追问。 她是错过了多少细节? 若她能有蔓菁的亲和力,该多好? 这样,是不是就能全方面碾压何苏欣了? 她暗自想到,完全忘记几个时辰前,她才教育过蔓菁,跟同性的竞争是在事业上,而不是男人上。 “我听说老三在欢楼养了一个姘头,想要为她赎身,再把她娶进门,但是侯爷一直不让。”蔓菁两她打听到的消息娓娓道来。 “老三因此心生怨气,侯爷给他相上的人家都一律不给好脸色,所以到现在都没有娶妻,两父子就这么相持不下了两年多。” “两年多,时间上也对得上。”任白芷点点头,随后转向李林竹,问道“你怎么看?” “那夫人呢?她与侯爷可有什么交恶?”李林竹又一次无视了任白芷,对着蔓菁追问道。 蔓菁与李林竹面面相觑,她不太确定,姑爷是在问自己? 还是任白芷最终开了口:“我这边没查到,夫人在侯府就是个花瓶的存在,除了侯爷特别特别特别宠爱她以外,她几乎不参与府里的任何事情,也与府里的别人交往不深。” “嗯。”蔓菁也附和大娘子道,“而且这位夫人似乎身体不太好。前些年落胎后就一直精神不怎么好,听服侍她的丫头说,她时不时的还会呕吐,好几次她丫头都以为是夫人有喜了,但每次叫了大夫来看,都说是病邪入体,并未有孕。” “你怎么会怀疑这三人,先前你们不还说,这三人在侯爷上次被下毒的时候,并不在侯府么?”徐胜舟拉着李林竹问道。 李林竹皱着眉头,摇摇头,随后又点点头,开口说道:“我也不知,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被我弄错了。” 看他陷入了沉思,任白芷还是忍不住偷偷问了一下徐胜舟:“你们之前查灵灵的案子,他也会这样认真?” 徐胜舟愣了一下,然后回答道,“也会,不过这次特别上心。” 果然,还是因为何苏欣! 想到这里任白芷心里的失落彻底变成了一块大石头,堵得慌。 诚然,何苏欣是个还不错的女生,但是一想到她跟李林竹差点就修成正果了,任白芷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所以自然而然的,也会容易对她带有一些偏见。 他还说之前没为别人哭过呢? 她就不信,这个小哭包提亲时,得知何苏欣嫁到了侯府,一滴眼泪都没流过! 果然,男人的话,不能全信! 正想着呢,门外却有一小厮喊道,“任大娘子可在?任家差人来请,说是令堂从钱塘回来了!” * 错了错了错了!!!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等李林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半夜了。 自从下午任白芷被接回任家后,他就跟徐胜舟两个人一直留在侯府,商讨案情。他俩的重心还是跟下午一样,怀疑胡厨子,许氏,陈氏,以及老十。 胡厨子,有动机,但没搜出作案工具——砒霜。 许氏,有动机,有含有砒霜的壮阳散,但没有机会给侯爷服下。 陈氏,有含有砒霜的红木防腐剂,也有机会给侯爷服下,但没有动机。 老十,可能有动机,也有砒霜,但去年夏天没有机会给侯爷下毒。 这四个人,没有一个人符合李林竹心中那个真实下毒者的样子。 徐胜舟倒是怀疑陈氏,因为相比起另外三个人,陈氏是客观上来说最有可能的。 虽说没有动机,但动机这东西,本来就不准,说不定就是因为侯爷某天说了一句跟她不对付的话呢? 人性有时候是很可怕的。 但李林竹却不这么认为,如果没有十足的推理找出下毒之人,他是不会让徐胜舟为了立功就这么草草结案的。 他不想再有人,跟去年侯爷中毒那次被冤枉的李林兰一样,因为侯爷的死,蒙受不白之冤。 就这样,两个人讨论了很久,一直没有什么头绪。 快三更天了,李林竹才彻底想明白,去年夏天侯爷中毒的始末。 其实从一开始,大家都先入为主的认为,去年夏天侯爷中毒,是下毒者故意为之,所以一直想不通为何下毒者要多此一举。 但如果换个思路,去年侯爷中毒,如果是下毒者的无意为之呢? 如果下毒者选择的下毒方式,是利用侯爷的生活习惯,自己给自己下毒呢? 比如说侯爷爱吃糖果子,而下毒者要做的事,就是准备一部分有毒的糖果子跟另一部分无毒的糖果子。等侯爷要吃糖果子的时候,下毒者把有毒的糖果子跟另一部分无毒的糖果子混在一起,递给侯爷,就完成了下毒。 只要严格控制好每次有毒糖果子的比例,就可以保证每次的下毒剂量,而侯爷也不会因为吃了过量的毒糖果子,马上就有中毒的症状,从而也不会被人发现。 如果真是这样,那去年侯爷中毒的事儿也说得通了。 那日正是因为下毒者不在侯府,别人随意准备了糖果子给侯爷,无意中全选中了毒糖果子,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何侯爷那次突然有了严重的下毒症状。 那换句话说,真正的下毒人,反而应该是去年侯爷中毒时,没有机会给侯爷下毒的人,包括之前因为不在侯府排除的三个人,以及,老十。 李林竹这个假设一出来,徐胜舟就拍手叫好,两个人的思路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那这样的话,明早就有必要把王厚,王度,王石以及夫人房中所有吃食都拿银针检查一遍。 所幸的是,侯府内宅的当家,何苏欣十分配合他俩查案。 在侯爷死后,第一时间找人严加控制了侯府所有人的进出,也清点了所有屋的物品,没有给下毒者一点毁灭证据的可能。 所以如果他俩的推理没错的话,明早只要试一下这四个人的日常吃食,就能知道幕后真凶是谁了。 也正是因为这样,李林竹才放心地离开了侯府,赶回了李家。 小狐狸似乎今晚留宿在任家了,想到这里,李林竹有些失落。 他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锦被上还残留着任白芷身上的沉水香,丝丝缕缕缠绕在鼻尖,却愈发衬得枕畔空荡。 他伸手摸了摸她常睡的那一侧,缎面冰凉,没有半点余温。 四更梆子响过,他终于掀被起身,赤足踩在青砖地上。春夜寒凉,却不及心头空落。 案几上搁着任白芷昨日用过的紫毫笔,笔尖墨痕未干,她时常在这里嘀嘀咕咕算什么模型。 他转向床榻,抱起任白芷盖过的藕荷色锦衾。将脸埋进去,依稀还能闻到她发间茉莉头油的香气。 去岁冬日,他俩同床,他还不知她心意,不敢轻举妄动,而睡熟的她总无意将冰冷的双足贴在他小腿上,让他□□难耐。那时的他,靠着反复默念金刚经,才压抑住欲望。 枕上落着几根青丝,在烛光下泛着微光。李林竹拾起一根缠绕在指间,忽然想起她晨起梳妆时,他总会替她挽好发髻。等他梳好惊鹄髻,她会转头,俏皮地问他:"可好看?" 抽屉里的胭脂盒半开着,露出里面暗红的膏子。她平日不爱浓妆,只薄薄地点些唇脂。 李林竹鬼使神差地蘸了一点,指尖顿时染上嫣红,微微皱眉,这红色怎么只有在她唇上,才那般动人。 箱笼最底层,压着个锦囊。解开系带,里面滑出几个鱼鳔制成的物件,这是按照她的要求做的套。 第113章 记忆如闪电般劈开他的理智,小狐狸在他身下的喘息,她湿润的眼睛,她咬住下唇克制声音的样子,她在他耳边说的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 一股热流直冲下腹,李林竹猛地合上抽屉,颓然跌坐在床边,额头轻抵着枕头,呼吸渐渐失了节奏。理智与情感在体内撕扯,那个缺席的身影却愈发清晰。 “小狐狸……”他轻声呢喃,仿佛这个名字能抚平所有躁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枕面,记忆中她的笑靥如潮水般涌来,嗔怒时的蹙眉,羞怯时微红的耳尖,还有那些相视而笑的晨昏。 闭上双眼,任回忆将自己淹没。恍惚间,似乎能感受到她的温度,嗅到那缕熟悉的淡香。情绪如浪涛般起伏,最终归于平静,却留下更深的寂寥。 他苦笑着摇头。 没救了,自己离君子之路,越来越远了。 第97章 夫人之死 第二天, 天还没亮,刚睡了两个时辰的李林竹就被徐胜舟吵了起来。 “夫人,死了。”短短的四个字, 让李林竹睡意全无,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套上外衣就跟着徐胜舟去了侯府。 “我按照昨晚我们的计划,一大早就开始细查王厚, 王度,王石以及夫人的房间。查到夫人房间时, 见门窗紧锁,也一直没人开门。我觉得事态不对劲,就破门而入,没想到就发现夫人死了。”徐胜舟简单介绍了一下今早的遭遇。 “那另外三人的房间可有查过?”李林竹问道。 “查了,基本上所以物器都拿银针试验过了,没有变黑的。”徐胜舟皱着眉头说道, “会不会我们的方向错了?其实最初的那条路,才是对的?” 李林竹也有些不解, 却只是说道, “先查完夫人的尸体再说。” 夫人的房间很朴素,进门左侧手便是她的书房,除了摆放着一些民间小报跟一摞票据以外, 就是夫人的日常练字帖。 右侧是夫人的卧室,被一副绣有骏马图的屏风隔开,隐隐能看到里面的床帏, 以及夫人的尸体。 而正中间的塌, 正是夫人毒发身亡的地方,塌上有一个白瓷茶壶, 旁边放着一个还盛有一口茶水的瓷杯。 李林竹检查完李氏的尸体后,确认了,“还是砒霜中毒。”随后环顾了夫人的房间,向徐胜舟问道,“这房里,也没查到砒霜么?” “除了这壶茶与这茶杯里的水,没有别的吃食有检测出砒霜。”徐胜舟回答道,“我问了她的贴身丫鬟,夫人每日早上总是有饮茶的习惯,这个下毒人应当就是利用了这点,向茶壶里下了砒霜。” “你有人选了?”李林竹听出了徐胜舟的话外之音。 “能有机会给夫人今早下毒的,除了她贴身丫鬟,再无旁人。同样的,这个贴身丫鬟也可以假借夫人之手,给侯爷下毒,你之前也说过,侯爷很宠爱这位夫人,爱屋及乌自然也不会对她身边的人产生怀疑。”徐胜舟略带打量地看着李林竹,说道。 李林竹皱着眉头听完,问道,“这丫鬟,为何要这样做?” 徐胜舟停了一下,然后说道,“这丫鬟,是陈氏当初从人牙子高价那里买来的。如若不是陈氏买了她,她就要被卖去欢楼。” “背后指使么?”李林竹思索了片刻,然后继续追问道,“那去年夏天那次中毒,又是何因?” 徐胜舟愣了一下,然后说道,“这就要去问这个丫鬟了。” 似乎,除了去年夏天那个疑问,一切都说得通。 但李林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看了一眼证物茶壶,又看了一眼茶杯里剩的些许茶水,自言自语道,“单丛冬茶?” “嗯,有什么不对么?”徐胜舟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意味深长。 “有查过这茶来自哪儿么?”李林竹问道,“我在想,说不定不是水被下了毒,而是,茶本身有毒。” 随后他拿起茶壶闻了闻,这举动却把徐胜舟吓了一跳,赶紧出手阻止道,“你干什么!” 李林竹被徐胜舟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解释道,“京城卖这茶的店家本来不多,能有这种品质的就更少了,我想闻闻看,是不是我家药铺卖的那批。” 徐胜舟松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林竹一眼,然后掏出一张单据,说道,“正是从你家买的。” 其实这个单据就夹夫人书桌上的那堆票据中,因为涉及到李林竹的李家药铺,徐胜舟本应不让李林竹继续参与调查的。 但另一方面,徐胜舟又着实清楚,这案件若没有李林竹的帮忙,可能从一开始就会以「病死」结案,他根本就不会有这个立功的机会。 所以思来想去,徐胜舟决定假意推出一个替罪羊——贴身丫鬟。如果真是李家药铺的茶有问题,而李林竹也知情,他就会顺水推舟地接受这个替罪羊推理。 如果真是这样,那李林竹的所有推理都会被徐胜舟判定为自我狡辩。 可李林竹方才的表现证明了,他确实是表里如一的正直。 与此同时,李林竹却并没有意识到徐胜舟的小心思,确认了单据的真假后,他心下已经有了答案。 “夫人,是自杀。”李林竹下了判断。 此话一出,才对李林竹放下戒心的徐胜舟明显愣了一下,又不得不怀疑起自己方才的结论是不是言之过早。 “不能因为茶出自李家药铺,就直接判定是自杀吧?”徐胜舟讽刺道。 李林竹听出了他的讽刺,却并没有理会,而是直径把门外守着的客喜叫了进来,交代他去药铺拿三两单丛冬茶。 徐胜舟误会了李林竹的想法,继续说道,“哪怕你这会儿拿来的茶是无毒的,也不能证明夫人这茶是她自己下的毒。如果她真想自杀,为啥不直接将茶吞进去,死无对证?所以我怀疑,是有心人,在卖给她的时候,就偷偷加了毒呢?” 李林竹听言,恍然大悟地说道,“正是了!正是了!这,正是她想要的!” 徐胜舟皱了皱眉头,说道,“什么想要的?别说不出来,就想糊弄过去。” 李林竹却卖了一个关头,说道,“先等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客喜气喘吁吁地把单丛冬茶送了过来。 李林竹对比着茶杯里余留的茶水,冲出了类似的单丛冬茶水,然后递给徐胜舟,说道,“请。” 徐胜舟迟疑了一下,但还是饮了一口,一股强烈的苦涩感立刻布满了唇齿之间,他下意识地吐了出来,说道,“这茶也忒难喝了,还卖那么贵!” 李林竹笑了笑,然后又加了许多水,再一次递给了徐胜舟,说道,“再试试?” 徐胜舟又小心翼翼喝了一口,这次与上次完全不同,虽然还是能喝出一丝苦味,但更多的确实后味里的回甘,以及淡淡的清香轻绕鼻翼。 “懂了吧?”李林竹看着徐胜舟脸上的神情,说道,“如果夫人真是喝这茶水中毒而死,那只有自杀一个可能。毕竟这么浓的茶水,正常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服下,第一反应就是像你方才一样,把茶水给吐出来。除非有人给她强灌,但这屋子里,以及夫人的遗体,并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 徐胜舟点点头,然后又觉得不对劲,“难道夫人,就是给侯爷下毒之人?” 李林竹点点头,一边在屋内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一边说道,“应该是了,而那单丛冬茶正是夫人下毒的媒介。大约是为了给侯爷慢慢下毒,所以每个茶叶上附着的毒的量不多。因此,夫人如果也想通过这茶服毒自杀,不得不把茶泡得特别浓。” 徐胜舟也似乎想通了一切,说道,“那去年夏天,也正是因为夫人不在侯府,侯爷想要喝茶便自己随意冲了些,一个不小心喝多了点,所以当时才有了中毒迹象,但又没有当场毙命!” 是的,如果夫人是下毒者,那之前的一切一切都说得通了。 只是,“为什么呢?”徐胜舟问道,“侯爷待她那么好,为什么她要恩将仇报?而且,还要用自己的死把李家拖下水。你们与她,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李林竹摇了摇头,此时的他正走到夫人的书桌旁,他瞟了一眼桌上的票据问道,“那张李家药铺的票据,就是在这堆票据里找到的?” 徐胜舟心惊了一下,以为自己之前的小算盘被发现了,说道,“是的,我当时不确定。” 李林竹依旧好似没有在意他的言外之意,喃喃自语道,“所以是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一切么?到底是为什么呢?明明前段时间还常来探望老太太的病情,祖奶奶还将你错认成了自己的女儿,笑得那么开心。这一切,都是假的么?” 突然,李林竹的目光被桌上的练字帖吸引,他的眉头紧锁,叫来了徐胜舟,“这字,你是否也觉得眼熟?” 徐胜舟闻讯也快步走到了李林竹身边,盯了好一阵那个练字帖后说道,“你们读书人的字儿不都差不多么?” 李林竹却摇摇头,说道,“不,这个字我总感觉在别的地方也见到过。” 第114章 他皱着眉头仔细回想,“好像当时你也在场来着。” 徐胜舟听他这么说,又联系到是字帖,于是问道,“是你大娘子编的那个字帖么?”他误把任白芷的字典当成了字帖。 “不是。”李林竹依旧皱着眉头,但隐隐约约又觉得似乎跟任白芷有点联系。 任白芷的舅舅——苏温景! 李林竹突然想到了,这字,跟当初给苏温景提供陈淮线索的那封信上的字,一摸一样! 想到这里,李林竹似乎有些察觉到夫人的动机了。 陈淮,陈校书,侯爷,西北,八年前,熙河开边。 所有这些关键词联系起来后,李林竹有一种感觉,当年在熙河开边应该发生了什么事儿,而夫人的动机与恨意,应该从那时就已经开始了。 只是,这与李家有何相关呢? 李氏,西北哪个李家? 李林竹想到这里,给徐胜舟提了建议,“动机的话,需要去调查一下夫人李氏的真实背景,以及当初在熙河开边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忙着要去接小狐狸回家,剩下的事,就不跟了。 第98章 凶手的自白 我叫拓跋雁, 出生在河湟谷地。 我娘总说,虽然我有个羌人的名字,但却长了一个汉人的脸。 羌人与汉人有区别么?我不懂, 因为我生长的村庄一直都是羌人汉人混居。 我十四岁那年嫁给了邻村大我四岁的刘二牛,他长得真壮,据说十五岁那年就编入了撞令郎。 刘二牛的爹娘对我很好,平日里, 他与他爹下地干活,我就跟着婆婆上山采药。 两年后, 我怀孕了,生下了一个男孩。 又过了两年,我又生下了一个男孩。 两个男孩虽然调皮,但那时的我,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这一切的快乐,都停在二十二岁那年。 因为宋人, 又打来了。 可这一次宋兵有如神助,羌人大败, 而我的丈夫, 也死在了两兵交战之时。 那时的我,害怕极了,想带着全家往西北跑。可刘二牛的爹娘, 却不肯,他们执着地爱着自己那半亩田地,说什么都不愿离开。 所以当后来听说只要男人们投诚宋人, 就可以继续留在故土生活时, 刘二牛的爹二话不说,带着我的两个儿子, 就去宋军投诚了。 可我没想到,同意他带走我的两个儿子,将会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 没错,宋人无耻,借着劝降的由头,将男人们骗去了军营,然后,无情地杀害。 知道这个消息还是两天后了。 一个当时想与刘二牛爹一同投诚的人,因为前一天喝多了,去晚了,却阴差阳错地逃过了一劫,并且将这个事实带回了村里。 刘二牛的娘疯了,哭着喊着要找宋人报仇,可还没进军营,就被人抓走了。 我很愤怒,却不敢有丝毫的冲动,因为我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弱小的女子。 我向那个逃过一劫的老乡打听清楚了,当时砍了我两个儿子头的那个男人,叫陈可冲,他一只眼曾受过伤,所以两只眼睛看着并不对称。 作为一个女人,我要如何接近一个地方军人呢?我四处打听,终于有了眉目。 假扮妓女。 宋军每个月,总会从宋国派送一批艺妓,安抚军心。但那些高级艺妓,自然是不够整个军队分的,所以他们也会从当地招揽一些特殊女子,混入这批艺妓中,送进军营。 我找到了门道,成为了「特殊女子」之一。 我怀揣着刘二牛留给我的角刀,出现在了宋军的庆功宴上。一边陪笑地忍受着身边男人的上下其手,一边在宴席间打量谁,哪个人可能是害死我儿子的——陈可冲。 那一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他不苟言笑地坐在上位,只有偶尔的谈笑才能发现他的两只眼睛,隐隐间有些不对称。 我当时以为,他就是陈可冲了。 正在思索如何能接近他时,他却好似心电感应一般,对上了我的眼。 那一刻,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心虚,我的心慢了半拍。 等我缓过神来时,他已经站在我面前了。 他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时的我,还是把杀人这事儿想的太简单了。于是我借着回他问题的间隙,出手捅了他。 显然,我失败了。 毕竟对方是久经沙场的宋军大将王韶,而我,不过是一个乡野的人妇。 被他反手擒住的我,绝望地丢下了刘二牛留给我的角刀,等着被人判死刑。 如果一切,到此结束,可能也是最好的结局。 我为了替夫替子报仇,勇入敌军,虽不成功,但成仁。 但,我偏偏,长了她的脸,也因此,被他网开一面,甚至留在了身边。 而那时的我,却并不知这一切,只当他是个好人,体谅了我为夫替子报仇的心切,也原谅了我认错人的鲁莽行为。 我还以为,他是个赏罚分明的好将军,而这场战争,在他看来,不过是拿回了被别人抢走的东西,是正义的,出师有名的。那时的我,虽然不认同他部分观念,却天真的以为,这不过是因为我俩生于两个敌对国家的原因。 毕竟,那时的他,对我是那般的好,那样的温柔。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被人那样捧在手心里宠过,恍惚间,我都忘了自己进宋军的初衷。 直到那天,我给他送肉汤时,见到了他另一个左右眼不对称的部下,而那个人,正是陈可冲。 我以为他是那般疼我,又是那般惩恶扬善,只要我开口撒撒娇,他就会替我手刃了陈老贼报仇。 但他只是哄着我,又给我送来了许多糕点,说军队有军队的规矩,他作为大将军,也不会为所欲为。 最后,我顺从了,不是因为我沉浸于他的温柔乡,而是因为我听到他与陈可冲的对话。 原来从一开始,想到通过假意劝降,来招安村里的男子,并杀了他们再用他们的首级来评功绩的人,一直都是王韶这个大将军! 那一刻,我才看清了真相。 如果是陈可冲是直接导致我失去两个儿子的凶手,那王韶,就是根源上导致我家破人亡的幕后真凶。 我竟然可笑地曾寄希望于这个幕后真凶,会帮我杀了陈可冲报仇。 哈哈哈哈哈哈。 可笑,真可笑。 但又很可悲,因为除了依靠这个幕后真凶,那时的我没有第二个选择。因为我清楚,我当时拥有的一切,都是王韶直接或者间接带给我的。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宠爱,我从混入宋军的第一天起,就会有跟刘二牛的娘一样的结局:打入了牢营,时不时被带出来,给几个小兵泻火。 也是那一刻,复仇的火焰,熄灭了,却变成了种子,在我心里生了根。 王韶从不强迫我侍寝,虽然他会挑逗我,但从不用强,这也是之前我误以为他是个正直的人的原因。 但当我看清了一切后,也不在意□□上的违心了,毕竟只有抓住了他的宠爱,才能保全住自己,才能有复仇的可能。 那一夜,我的身体给了刘二牛以外的男人,而他似乎很满意。因为第二日,他就开心地给我取了一个汉人地名字——李燕。 他当时解释说,这名是他引经据典改的:李是唐曾赐给拓跋氏的汉姓。 那时,有那么短短一瞬,我差点被他的真情与才情打动。 但后来的我自然知道,什么狗屁引经据典,什么真情,他不过就是将我,当成了另一个人的替身。 我就这么作为他的专属妓女,后来又被他带回了宋,被他娶进了门。 大婚那天,一群异国他乡的人好似我的家人一般,满脸推着笑地对我说,真是好福气。 真是荒唐至极,这国破家亡的福气,给他们要不要? 我娘大概永远都不会想到,她的第五个女儿,竟然能这么出息,在丧夫丧子后,还能嫁到宋的都城——汴梁。 这是一个超出了我想象的繁华城市,刚到汴梁时,我一边感慨着宋国真有钱,一边又觉得奇怪,这么有钱的一个大国,之前怎么一直打不过大夏的撞令郎呢? 明明双方都是汉人。 其实在宋军跟随王韶的这一年多的时间,我想过无数可以刺杀王韶跟陈可冲的办法,但无一例外,最后都被我自己否决了。 原因无他,常年在外大战的军人,实在是过于谨慎。常人可能觉得有点过,但也正是因为他们的谨慎,让我这种哪怕一直潜伏在身边的人,也一直没有机会下手。 但入了京城后就不同了,入了京城的王韶,就像被关进笼子的狮子,那种猎食者的警惕本性,也慢慢开始懈怠了起来。 而曾经作为被捕杀的我,就静静地观察着他的懈怠,以及他背后那看似和睦却又暗潮涌动的大家庭。 嫁入侯府后,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宠着我,在他允许的范围内宠我。我不想管家,他便不让我管家。我不爱与他那几个侍妾闲聊,他便免了府里所有的繁琐礼仪。我吃不惯宋食,他便将曾经军里的厨子请进了府中。 第115章 但无论他多么宠我,我都时刻提醒着自己:枕边这个人,是你人生痛苦的来源,是害死你两个儿子的凶手! 也正是因为这份警觉,我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杀死他的办法。 终于,我从别人那里得到了灵感。 侍妾许氏的一个丫头突然无故暴毙,说是风邪入体。但我却看得出来,那分明是中毒而死。 那时的我以为,这大概就是宋人腐朽的原因吧,他们的医术,竟然还不如我这个村野乡姑。 后来我才慢慢察觉到这件事,根本不是医术不查,而是有意为之。不过他们争,任他们争,我还苟且偷生,只有一个目的——亲手杀了王韶。 于是,我也选了下毒,这个最安全的方法。毕竟,我从嫁给刘二牛开始,就常年跟他娘去山上采药,对一些药材的毒性还是颇为了解。 下毒,虽然是一个可以悄无声息杀人的法子,但却是最不容易实现的一个。因为想要足够的剂量将一个七尺大汉毒死,那使用的毒药的味道本身就很难隐藏,正常人根本不可能将他们多剂量的毒药无意服下。 更何况谨慎如王韶这般,一旦没有一击毙命,那之后想要再下毒,只会更难。 斟酌再三后,我选中了信石。 大量信石虽然也可以一击毙命,但少量信石也可以达到杀人的目的。只要长期坚持服用少量信石,最后也会暴毙而亡。 这经验还是刘二牛当初失去了一头牛的代价,得到的。 当初刘二牛误将信石当成治病的药材,并长期给自家的母牛少量服用,最后导致了牛发疯,最后暴毙。 想到王韶最后会如刘二牛那头老母牛一样发疯,暴毙,我心里觉得又可笑又痛快。 但下一个问题来了,怎么下毒呢? 王韶,他实在是太谨慎了。他从不吃我给他的东西,哪怕我耍小性子,他也只会用不同的话术哄着我。他也不喝我给他倒的水,除非我自己先喝下。 在试验过无数的吃食后,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找到了完美的下毒媒介——单丛冬茶。 那是某天我去找王韶时,他正在喝的茶。我看他喝的那么认真,便随口夸了一句,这茶真不错。 哪知王韶却开心极了,从那以后,他每月都会来找我一起喝这茶,甚至还给了我专门的月钱,用于去李家药铺买这个单丛冬茶。 那时我就知道,我等了许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为了调配出不让王韶察觉的毒茶,我自己尝了无数种不同比例的混有信石的冬茶水。 而这,也成了我最后悔的第二件事。因为不久后,我开始腹痛,最后开始大出血,差点死在复仇的前夕。 等我被救回来后,被王韶从太医局请来的医者才告诉我,我流产了。 没错,这一次,是我自己,亲手害死了自己的骨肉,我竟然跟王韶,都成为了害死我孩子的凶手。 不,不,我没有错,错的都是王韶!如果不是他,我根本不可能有这个孩子,也根本不会误杀这个孩子!!! 那段日子,是我认识王韶以来,最失魂落魄的日子。 他只当我没了孩子而难过,不停地给我买无数的好东西哄我开心。 呵,他若真想让我开心,就自己去死啊! 当然,这话我没有说出口。 因为我知道,他虽然宠我,却根本不可能真为了我去死。他永远只会在他允许范围内,无条件地宠我。 等我缓过劲来后,我就开始实施了我的复仇计划,当种子开始发芽,一切就顺理成章。 慢慢的,王韶开始出现发疯的症状,也开始长脓疮。 可笑的是那些个宋医们,明明不知道他得了什么怪病,但最后为了避免露怯,只得造出一个「癫狂症」来,说王韶得了癫狂症。 不过,他发疯时的样子,比他正常时可爱多了。 正常时的他,虽然温柔,却从不给我透露他的过往;但发疯时的他,却会主动拉着我诉苦。 也正是经历了无数次陪着他发疯的日子,我才明白了自己最初被他一眼就看上的真正原因。 我长得,实在太像那个人。 他说,他很小的时候爹就去世了,他跟娘相依为命。街坊邻里都欺负他跟他娘是孤儿寡母,只有她娘,跟每年会回来的她,真心待自己好。 她不嫌弃自己是个没爹的小孩,还会为了给自己出口气,跟别家的小孩对吵。 她会偷偷给自己带他从来没吃过的糖果子,那些都是她从另一个豪华的地方顺出来的。 她也会私下教他认字,甚至把先生为她哥找伴读的考题偷出来给了他,只为了让他有一个能名正言顺读书的机会。 后来,他通过了考试,成为了她哥的伴读。 那应该是他儿时最快乐的时光,冬日里,他每日都会去她家,跟着先生一起读书认字,而她就在一旁,帮她娘晒茶。 冬日的阳光就这么将她轮廓,永远地印在他的眼眸里。那时的他,就下定了决心,自己金榜题名时,一定要登门提亲。 可事不遂人愿。 他还未来得及功成身就,她却嫁给了别人,从此,她真成了他不可能指染的女人。 每每讲到此处,王韶总会像个小孩子一样哭起来,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他。 但我不能同情他,是他导致的我家破人亡,如果没有他,我本可以在河湟谷地过得很好。 我会有虽然不会说甜言蜜语,但也老实靠谱的丈夫;我会有一对时常吵嘴却总能回到一张桌子吃饭的公婆;最重要的,我还会有两个可爱的儿子,我会教他们识字,唱歌,会看着他们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会有最普通又最幸福的农妇一生。 虽然从不曾见识过繁华与伟岸,但日子却有自己的快乐。 但这一切,都被他毁了!被他所谓的建功立业毁了,被他所谓的功成身就毁了,被他所谓的重振兴旺毁了! 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会忍不住流泪。 如果,他能在第一次识破我行刺时,就杀了我,该多好啊。 我就不会在后来的日子里纠结,不,我必须得杀他复仇,不然我哪儿有脸下去面对我的丈夫,我的儿子们? 大约是我伪装得太好,失去孩子后,王韶就不再怎么防着我,他允许我不带旁人就可以随意进出侯府,允许我可以透支一年的月钱还不需要提前报备,甚至有时他与同僚讨论时事,他也默许我可以在内室旁听。 但别的事儿,我都不上心,除了跟那个陈可冲相关的。 回到汴梁的陈可冲,靠着功绩,成了校书。靠着杀别人的儿子获得军功的他,现在也因为没有后代而天天苦恼。呵,多么讽刺啊。 他虽然有过三个儿子,但前两个都没有活到成年,而最小的那个,叫陈淮,因为外室所生,所以一直养在外面。从小也没有被好好教养,跟一群流里流气的人走得很近,又仗着他爹的军功,在外面私造欢楼,混在各种女人之间。 老天有眼,这个三儿子陈淮,虽然天天混迹女人圈,却也一直无后,这让已经彻底放弃了陈淮的陈可冲更加难过。但他依旧不死心,只要陈淮还活着,他就还有抱孙子的希望。 可我知道,这个陈淮如此行事,出事的迟早的事儿。我就这么花钱请人监视着陈淮的一举一动,整整两年。 终于,陈淮找人捅死了他其中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与之前别的贱籍女子不同,她是良民籍,按照宋的律法,陈淮指使他人杀良民女子,应判死刑。 但律法这这东西,在宋,似乎永远都是贵权阶层为下层人民准备的。 通过陈可冲在背后运作,官府的人最终竟然没有查到陈淮身上。 老天给我送来了这么名正言顺的复仇机会,我自然不会放过。 于是,那日,我独自离开了侯府,将一封关于陈淮欢楼的告密信,寄给了一个还在为被杀女人奔走的看客。 但也正是这个离开,让李家二郎察觉到了王韶疑似中毒。 那日我离府前,王韶的状态还疯疯癫癫的,我本以为是绝佳的时机。 可谁成想,我离开后,王韶却慢慢恢复了正常,也不知道他为何心血来潮,非要喝单丛冬茶。于是他自己冲泡了茶水,却不小心加多了茶叶,所以有了一些轻微中毒的反应。 待我回府时,才知晓这一切,但已经为时已晚,因为他大儿子王厚已经去请了医师。 可那时我并不慌张的,只是激动跟害怕。因为凭借我这几年的观察,大多自以为是的宋医,都会将王韶的症状诊断为风热,说不定我因祸得福,可以提前害死这个杀人犯! 可万万没想到,王厚请来的李家二郎,却十分果断地判断王韶是中毒,并且还迅速给出了解毒方法——食用生蛋清。 老实说,如果他不是在我的对立面,我可能会很欣赏他。这法子,是我之前用自己的身体调毒的时候,才偶然发现的,之后便常拿它来给自己解毒用。 第116章 侯府这好几年也请过不少名医师,大多数都口若悬河,讲了一大堆前后都不自洽的理论,然后给出一个无法验证的长方子,里面大多都包含了各种名贵切稀有的药材。 但只有他一个人,能真真切切地提出切实可行的解毒方案,而且这法子,还异常简单。 但是也正是因为他,我这个一直以为没人察觉的下毒计划,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因为他的下毒推论,整个侯府都在找给王韶下毒的人。 虽然事后,王厚等人并没有怀疑到当时不在府中的我,但我也意识到,那个李家二郎是绝对不能再请来给王韶看诊的。如果让他再看几次,保不齐我暗中下毒的事情,就瞒不住了。 所以后面几次,李家二郎来找王韶时,我都会有意无意地拦下。 这次,命运又一次帮了我,被我拦了几次后的李二郎,再也没来找过王韶。 一切顺利,我只需要等到王韶死后,再吞下剩下的毒茶,消灭证据,一场完美的谋杀,就成立了。 可偏偏,不久后,事情又出现了变化。 李家老太太病倒了,状况不好,王韶也十分忧心,于是嘱咐我时不时去看望一下老太太。 当时我还不懂为啥,直到有一天,有些失智的老太太,将我当成了她的女儿。 而那一刻,我才将一切联系起来。 难怪我第一次见到老太太时,她眼中带着一丝惊讶;难怪之前已经中毒颇深的王韶,还要主动揽过嫁前朝公主的累活;难怪一向谨慎的王韶,对李家老太太一直敬爱有加,一向不爱用权利压人的他,却破例出面警告了大理寺少卿,只因为老太太想为她的曾孙儿媳争一个公道。 因为,王韶嘴里那个从小待他很好的邻家大娘,便是李家老太太;而他爱而不得的初恋,便是老太太的亲闺女——如今的冀国长公主的生母,前朝皇帝的后妃! 呵,王韶啊王韶,我是说按照你的性格,怎么可能就因为猎物嫁人了就放弃呢? 原来是因为猎物入了狮王之口啊。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可笑。 奇怪,为什么明明是嘲讽他,我却自己流泪了呢? 大约,是又到了月事的日子吧,容易多愁善感。 我又回想起前段日子,王韶操办的那位长公主的大婚,心里莫名地产生了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的恨。 是啊,如果不是因为她,如果不是因为一张跟她相似的脸,我怎么会痛苦至此??? 说不定,从我早就被虐待致死,何苦一直苟延馋喘地活着,饱受内心的折磨呢? 是啊,我恨王韶,恨他夺走了我原本的生活。 但,偏偏我又那么不争气,爱上了他。 我,怎么可以爱上他?我怎么可以爱上杀死了我丈夫、孩子的杀人犯??? 我不知道,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对他产生了这种感情。是我假装得太久,不知不觉中自己也当真了么?还是因为他的温柔,他的体贴,让我心甘情愿地饮鸩止渴?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一定要杀了他!!! 不然怎么对得起我的三个孩子,不然我怎么有脸去下面见我的爹娘,刘二牛,还有我的乡亲们?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为什么,明明我俩长着相似的脸,你却可以有两个生而高贵的女儿,有着享受不完的荣华富贵,还有着一个大将军的一生真情? 为什么?为什么? 就因为你出生在汴梁的李家,而我出生在谷地的乡野? 我叫拓跋雁,本是草原上最忠贞的大鸟,却因为像千里之外的一只金丝雀,被活脱脱拔了毛,改头换面,成了李燕。 我不服,我不服! 我为了复仇而死,可凭什么,给我带来悲剧的金丝雀还能好好活着? 想到这里,我改了我的计划。 我要故意留下毒茶的痕迹,让人查到李家去。 我伤不了金丝雀,还破不了护着她的笼子么? 第99章 被迫 一路上, 他心绪难平,上次去任家,还是提亲, 当时他可不乐意了。如今,却乐呵呵地拎着一堆礼物,去讨老丈人跟丈母娘欢心。 若老两口开心,兴许今日, 小狐狸就可以跟他回去。 可到了任家门前,他递上名帖, 守门的家仆却面色冷淡地拱手作揖,推辞道:“任大娘子身子不适,现下不便见客。” 李林竹心下一沉,正欲再问,门已然合上,连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无。他站在门前良久, 拳头微微攥紧,最终还是转身离去。 回到李家, 他拦住忙碌的蔓菁, 询问道:“昨日你送大娘子回去,可曾看见她如何?” 蔓菁怔了一下,随即回道:“大娘子进了门后, 我便回来了。怎么了?她还未回来吗?” 李林竹眸色微暗,兴许是他多想了,岳父母一年多没见女儿, 甚是想念, 多留几日也是应该的。 次日,他循着任白芷平日的行踪, 去了许家当铺,又去了书坊,连清风楼也细细找了一遍,甚至连赵文婧那儿也特意去探问,却无人见过她的踪影。 他心中那不详的念头,再次升起。 不应该啊,赚钱这块儿,她还从未怠慢过一日。 日子一日日过去,他心中焦灼愈甚。若说一时留恋母家不愿归,也无甚不妥,可她素来在意生意,不可能几日不曾露面。 这日,连李紫芙都找上门来,眉头紧蹙,语气里透着不解:“堂嫂到底怎么回事?几日不见踪影,我这儿有个上千贯的大项目等着她过目呢。” 李林竹一瞬间,心头猛然一沉,任白芷不是单纯地回娘家未归。 他当即不再迟疑,再次来到任家。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见到人。 他抬手叩门,力道比前几日更重。守门的家仆隔着门缝探头一瞧,见是他,面色有些不自然,迟疑片刻才开口道:“姑爷,大娘子仍在歇息,恐怕不便相见……” “还在歇息?”李林竹冷笑,语气不容置疑,“我已寻她多日,连她常去之处都无人见她,你们是打算将她一直藏着,不让我见么?” 仆人被这股气势压得说不出话,目光躲闪,却仍是未曾让路。 李林竹胸口沉闷,强忍着怒意,沉声道:“你去通报一声,若今日我仍见不到我娘子,休怪我亲自进去请人。” 仆人见他神色冷沉,显然不似作伪,不敢擅自做主,只得匆匆入内禀报。 过了许久,才见任府管事的婆子出来,面上堆着客气却疏离的笑:“姑爷不必忧心,大娘子只是近日身子不适,夫人心疼她,便留她在家静养些时日。既然姑爷挂念,待她稍好些,自会回府。” “若真是身子不适,怎的连句口信都不传回李家?”李林竹眉头紧锁,语气隐隐透着危险的意味,“让我进去见她。” “这……”婆子一时语塞,旋即笑道,“她已歇下,实在不便见客。” 李林竹眸色骤冷,心底的不安越发强烈。这任家,有人在刻意阻拦她见人。 意识到这一点,他不再多言,猛地上前一步,径直朝门内迈去。婆子脸色一变,急忙拦在前头:“姑爷,这可使不得——” 李林竹目光沉沉,冷冷扫过她,语气低沉而危险:“若你们再不让我见她,莫怪我直接闯进去。” 门内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李林竹抬眼,便见苏沫从内堂走出。她穿着素色绣纹长衣,眉目温和,神色间却带着几分疏远与客套。 “林竹,白芷现下确实不便见你。”苏沫语气柔和,又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道,“老太太若能来,可能还有一丝机会。” 李林竹闻言,眼神微微一沉。 什么意思?什么机会? 正思索间,忽听一声冷咳自堂内传来,任川的身影随之出现。 与苏沫的温和不同,他神色冷峻,目光中透着不加掩饰的不悦,手中更是拿着一卷纸,随手一展,露出的正是李林竹熟悉的笔迹—— 是他曾亲手写下的和离书。 李林竹心头一震,拳头倏然收紧。 “这是你亲笔写的和离书吧?”任川声音沉沉,语气如刀,“我女儿已经签字了,本想忙完这几日述职就送去李家。既然你来了,便亲自领回去吧。” 她,签字了? 指尖微微泛白,眼神在那熟悉不过的字迹上游走。 是她的字迹。 不对,若真是她想和离,不可能对自己避而不见。 “岳父。”他的声音低沉而克制,眼底的情绪却宛如暗流翻涌,“我要见我娘子。” “谁是你岳父。”任川冷冷道:“她不想见你。” 李林竹死死盯着他,胸口起伏不定,半晌才缓缓开口:“她不是这样的人。” 任川神色突变,音量高了几分:“那她是什么样的人?整日抛头露面,不事公婆,不事生产,只钻营那蝇营狗苟的小利,与一群泼皮无赖跟同样不守妇道的女子混在一起?” 第117章 “她不是。”李林竹正要出言辩解,却被任川恶狠狠地打断。 “我养了她十六年,自然知道她不是。”他瞪了李林竹一眼:“她才嫁到李家一年多,便成这般模样,想来是近墨者黑。” “识趣的,拿上你的和离书回你的李家,也别因此伤了两家和气。聘礼待我们清点后,也会悉数还上。” “若执意纠缠不休,休怪我不念旧情!” 任川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李林竹却没有被吓到,而是行了一个大礼,先礼后兵道:“女婿得罪了。” 还未等任川反应过来,李林竹已经开始口若悬河地为小狐狸辩护:“我娘子她足智多谋,胸有丘壑,被困于后宅犹如宝珠蒙尘。更何况,你我之流,皆可抛头露面,宝珠如何不可?” 任川神色一沉,眼底闪过一丝怒意。 但李林竹并没有理会,继续说道:“事公婆不需虚礼,事生产不限劳作。娘子凭一己之力,让泼皮走正道,救小店于水火,赚的是共赢之财,得的是利民之声,这不比尸位素餐之辈的高谈阔论强?” “英雄尚且不问出身,女子与泼皮又如何不能成才?” 任川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他不再与李林竹多言,转身朝守在一旁的家仆挥了挥手:“送客。” 几个家仆闻言,立刻围上来,作势要将李林竹赶出去。 李林竹目光一沉,脚步一动,轻而易举地避开了一人的拉扯,嗓音低沉如铁:“不见到娘子,我不走。” 可他的话音刚落,任川却冷冷开口:“我让你‘送’他出去,你们是听不懂吗?” 家仆们闻言,登时不再客气,直接挥拳向李林竹打去。 李林竹虽武艺不凡,可终究寡不敌众,任家家仆皆是练家子,他虽能勉强招架几下,可到底没法真正动手,否则落人口实的只会是他。 几招下来,肩膀便挨了一拳,接着腹部也被狠狠踹了一脚,身形一晃,终究抵不住几人的围攻,被生生拖出了任家大门。 他踉跄着站稳,嘴角已溢出淡淡的血迹。身后的门却已在他面前“砰”地一声紧紧关上。 门内,任川的声音冷硬如刀:“从今往后,李林竹若再来,不许给他开门!” 院内家仆齐声应道:“是!” 任家门前,夜雨淅沥,晨曦初白,任家大门紧闭,可门外却有一道身影,从白日立到深夜,再从深夜熬到晨曦微亮。 李林竹负荆站立,身前悬着一条大横幅,上书「负荆请罪」四个大字。 衣衫被雨水打湿,发丝贴在额角,脸色苍白,双眸却沉静如深潭,透着一股不容动摇的执拗。 任府家仆每日进出,见他仍未离去,渐渐从最初的震惊,到如今习以为常,甚至有人悄悄在背后议论。 “这李医……请什么罪?” “怕是家里闹了矛盾,任大人又不给台阶下,才闹成这般。” “可他这般坚持,若是他娘子真不愿意,怎不亲自出来回绝?” “谁知道呢……” 街坊邻里过往之时,无不侧目,甚至有好事者专门过来看这“奇景”,更有人传得绘声绘色,说任家女婿以身求情,任老爷却执意棒打鸳鸯。 不仅如此,连任川的同僚们近日登门拜访,看到门口这副情景,也免不了多看几眼,进府后总要含笑问上一句:“令婿如此情深,任兄当真不打算给他个机会?” “这小子再怎么说,终归是大娘子的官人,如此负荆请罪,若不是夫妻恩情深厚,哪里做得到?” 有人叹道:“任兄,不是我说你,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咱们这些老脸都替你挂不住了。” 还有人意味深长地说道:“当初你们招这女婿时,咱们可都羡慕呢,悬壶救世的名医,又读过几年书,如今他这番行事,看来倒真不是薄情寡义之人。” 任川被这些话说得脸色铁青,心中更是恼怒不已。每日里进出府门的门客、官员、友人,无不对此事议论纷纷,甚至还有人半开玩笑地调侃他“女婿情深,老丈人却忒狠了些”。 终于,在又一个阴雨交加的清晨,任川彻底受不了了。 他沉着脸,吩咐人将李林竹带进府中。 大厅之中,任川坐于上首,苏沫陪坐一旁,脸色却带着几分不安。 李林竹一身湿透,身上还有些未干的血迹,脸色虽苍白,神情却一如既往的沉静坚定。 任川冷声道:“你如此胡闹,究竟想要做什么?” 李林竹抬眼,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我只要见我娘子。” 任川眸色一沉,声音更冷:“她不愿意见你。” 李林竹嗤笑一声,眼底透着一丝讽刺:“是她不愿,还是你不许?” 任川脸色愈发难看,正要再斥责几句,苏沫却抬手制止,语气缓和几分,道:“林竹,你既已给我儿和离书,这般纠缠,又是何苦?不如听我们的劝,往后再娶良配,这世间好姑娘多的是——” “岳母。”李林竹声音低沉,打断了她的话,他缓缓起身,郑重地看着二人,一字一句道:“这世间再无良配,能及她半分。” “我不会走,除非她亲口对我说,不愿见我。” 厅内陷入一片死寂。 任川额角青筋跳了跳,终究压下心头怒火,重重一拍桌案,冷声道:“你执迷不悟,别怪我不给你颜面!” “来人!送客!” 这一次,李林竹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如千钧重石,不动如山。 他静静道:“岳父,你可以让我滚,可以派人打我,可以不许任家人为我开门。” “但只要娘子不见我,我就不会离开。” 说罢,他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出大门,再次站在了门前的雨中。 任川终于被李林竹的执拗折腾得头疼,拗不过他,也实在不愿再被外人指指点点,最终冷着脸对苏沫道:“把她带出来。” 片刻后,任白芷的身影出现在院中。 她穿着一件素色长裙,由两个老婆子左右搀扶着,鬓发未曾精细修饰,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倦意。 她的目光落在李林竹身上,带着一丝惊讶与失望。 “怎么是你?”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他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她生病了,气色是那么虚弱。 李林竹急步向前,想要替她把脉,却被任川的下人拦住。 任川从袖中取出那封被雨水打湿、已有些泛黄的和离书,摊开,站在她身后,命令道:“告诉他,这字是你签的么?” 任白芷低头,看了一眼纸上的字迹。 她咬了咬嘴唇,缓缓点头:“是。” 李林竹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正当他心情跌倒谷底时,只听任白芷的声音明显高了几分:“这是我被我父亲任川胁迫时,签下的字。” 第100章 从父从夫不如从权 任川脸色明显暗了下来, 示意两个婆子把任白芷架回去。 可任白芷突然发力,对着李林竹大喊道:“去找王卉,跟她说我同意了!” 李林竹却将背上的荆条逐一取下, 又是一句:“得罪了。”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控制住任白芷的两个婆子打开,一把将她搂住怀中。 任川被吓得往后一退,却被眼疾手快的李林竹, 一把抢过他手上的和离书。 三下五除二,就把整个纸塞进了嘴里, 快速咀嚼后,艰难咽下。 所有人都惊呆了。 “你!”任川更是被气得吹鼻子瞪眼。 被他搂在怀里的任白芷,一脸惊恐,关心道:“噎么?” 李林竹闻言,笑了笑,说道:“你呀, 就知道找别人。” 分明,他才是她官人, 他才是最应该护着她的人。 任白芷见他似乎又要吃醋, 连忙解释道:“你性子太温柔了,干不过我爹。” 嗨,早知道就该把这和离书毁了。对此她十分后悔。 主要是她也没料到, 她回来探个亲,她这爹娘,会因为自己不愿意放弃赚钱的事业, 而「囚禁」自己。 她与任川争辩了几句, 直接家法伺候,将她打晕了过去。 等醒来的时候, 已经是第二日了。 苏沫端着从她身上翻出的和离书,满脸愁苦,试图用眼泪与软语劝说她签字。 “我儿,你爹是为了你好。”苏沫泪眼朦胧,语气满是无奈:“李家家风不正,和离了也好。之前害你落水,如今又让你变成这副不听话的模样。” “如今这世道多危险,他也是担心你一个小女子,在外遇到什么危险,连累了自己不说,还连累你弟。” 她一次又一次地强调任川的爱之深责之切,企图将任川的暴力行为合理化。任白芷心如死灰,想要反驳,却无从下口。 这对父母,你说他们不爱女儿吧,他们能发现自己与原主不同。 第118章 你说他们爱女儿吧,他们担心的,却是女儿在外惹祸,连累自身。 宛如她原世界的亲妈。 带着这样的愤慨,当任川来问她是否知错时,她又一次与任川争辩起来。 可分明是她在讲道理,却被任川贴上了“女儿被男人带坏,翅膀硬了,蛮不讲理”的标签。 于是,她又遭了一顿毒打。 直到她实在受不了了,才在两个婆子的帮助下,在和离书上签了字。 她本以为李家老太太之前体罚她端水几个时辰就够狠的了,没想到这亲爹更狠。 任一多在旁边试图为她辩护,却也被任川关了起来。 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封建礼教下的「一家之主」拥有多么夸张的权力。 没有道理,没有制衡,没有商量的余地。在这个任家,任川就是那个唯一的法则。 偶然听到婆子的对话,她得知任川打算将她关起来,等他述职结束后,再将和离书送到李家。 这个阴暗的计划让她心底升起一丝恐惧,这样即使李家想拦,也拦不住。 她必须得尽快自救。 夫为妻纲,父为子纲,君为臣纲。 想到之前王卉的暗示,任白芷这次终于下定了决心。 既然牢笼怎么都逃不掉,那就选个最大的,投靠。 于是每日,她都会趁着婆子不注意,将一个小纸条折叠好,包着一枚铜钱丢出围墙。 纸条上写的字“托话蔡府王大娘子,任氏愿意。成者,谢金十贯。” 所以当她终于被任川放出来时,她以为是王卉派人来了。 没想到,是李林竹。 “那是对你温柔。”李林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轻柔,让任白芷很是怀疑他这话地可信度。 “哼,看来你是非要给我作对,不可了。”任川冷哼了一声。 李林竹却笑了笑,收起荆条,说道:“不敢不敢,我错给了娘子和离书,这不是负荆请罪来了么。想来岳父大人,大人有大量,不会与小辈计较。” “若我偏要计较呢?”任川眯着眼。挥手让家仆将他们围住。 李林竹倒也不着急,说道:“料到了,在下已经替岳父大人报了官,一会儿衙役就到。” 闻言,任川挥在半空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他眉头一皱,有些惊讶李林竹这手准备。 “女子出嫁从夫,岳父大人虽是好意,但我李家的大娘子,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别人来教育。”他依旧是笑着,甚至笑得很是温柔:“尤其是,以体罚,虐待,暴力的形式。” “子不教,父之过。”任川并不落人下风:“你父亲早逝,自然也没人教过你。” 李林竹并不恼,继续笑着说道:“家父早逝,但母亲老祖宗都教导我多读书。太宗有言:吏治不清,先正其家。《宋刑统》也有规定,父母杖杀子孙,虽有教令,亦以故杀论。” “在下愚钝,但也与蔡大人颇有私交。得空,得去请教请教,这事儿,御史台怎么看。” 他用最温柔的声音,威胁着面前的男人。 “你敢!”任川除了单薄的语句,实在拿不出别的反击。 倒是苏沫即使走上前,打圆场:“哎呀,都是误会一场,谁家父母不盼着子女好。” 随后她假装嗔怒,对着任白芷责备道:“之前给你写信也不回,我与你父亲甚是担心你是不是过得不好。如今看来,这女婿为了你,可是什么龙潭虎穴都愿意闯的。” 说罢,又笑着拍了拍李林竹紧紧抱着任白芷的手。 “都是一家人,何必伤了和气?” 任白芷正想说什么,却被李林竹抢了先:“岳母教训的是,林竹记下了。” 随后,抬眼看了一下任川。 他哼了一声,将手背在身后:“大丈夫早该如此。白芷能干,你也欣赏她的能干,那便让她接手李家药铺多好,又轻松又体面,何苦让她去外面独自奔波。” “是小婿思虑不周。”李林竹顺着他的话说道:“回去我便与我娘说说。” 他本意只是与任川虚与委蛇,回去后该怎么还是怎么。 可任白芷却当了真,立刻反驳道:“我不要。” 好不容易有个台阶下的任川,立刻皱了眉头,出声呵斥道:“男人说话,有你们女人插嘴的份儿?女戒都背狗肚子去了?” “没背过。”任白芷如实回答道,却被李林竹拉住,同样示意她闭嘴。 “瞧瞧,瞧瞧!”任川又皱着眉头,对着李林竹数落起她:“我说一句,她有一百句等着。也不知跟哪个嘴碎的女人学坏了,她之前可不这样!” 任白芷正准备反驳,却被李林竹按住。 他笑着附和道:“我一定带回来,好好教育。” 在外混久了,他深知,跟任川这种人讲不了道理,再加之对方又是长辈,应付了事是最有效的法子。 被死死摁在李林竹怀里的任白芷,却十分憋屈。 她穿过来一年多,这是她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自己作为女性所需要承受的不易。 明明是关于她的事,可却变成了两个男人之间的话题,她仿佛就是个连接这两个男人的媒介,根本算不上是个人。 正想着,却听见一个小厮急匆匆跑来,报道:“御史蔡大人的夫人来了,说,有份圣旨,要给大娘子。” “给我?”苏沫怔了一瞬,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狐疑地看了任川一眼,迟疑道:“难不成,是因为你升职了,我也能封个诰命?” 话音未落,忽听门外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略带笑意:“怪我没说清楚。”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王卉步履从容地踏入院中,身后跟着三五个衣着考究的随从,而再往后,则是一队七八人的家仆,手中皆执棍棒,显然来者不善。 她目光扫过院内众人,笑道:“我呀,是来找任白芷任大娘子的。方才去李府寻人,却扑了个空,便想着来任家碰碰运气。” “找小女?”任川眉头一皱,眼神戒备地在王卉与她身后之人身上来回打量,语气不善道,“你莫不是什么江湖骗子?” 王卉闻言轻笑,似是早料到他会如此,抬手一摆,示意身侧一名身着女官服的女子上前。 那女子从怀中取出一本黄布,小心展开,露出金色的纹饰与朱红印章,庄重威严。 任川乍见此物,脸色倏地一变,连忙拉着苏沫跪下,额头沁出一层细汗,不敢再多言。 !李林竹也神色微沉,也抱着任白芷缓缓跪地。 一时间,堂中除王卉一行人外,尽皆伏跪,寂静无声。 那女官见众人伏跪,这才不疾不徐地展开黄布,清亮的嗓音在寂静的屋中回响。 “奉天承运,皇帝制: 朕闻,民妇任白芷,志行高远,胸怀伟略,于行商之途,锐意创新,开拓进取。市井之中,广纳百姓就业,致力地方繁荣,实乃‘以天下之力生天下之财’之变法方针之楷模。 其所创商路,利民厚泽,收益尤丰,税赋俱增,使国库充盈,民心所向,实乃勤劳之女,贤良之范。 为表彰任白芷之卓越贡献,特赐封号‘财神娘子’,以示嘉奖。愿尔承此殊荣,再接再厉,继续扶持百姓,共建富强之国。 特此圣旨,旨在勉励更多百姓共同图强。 钦此。” 圣旨落音,众人纷纷伏地叩首,齐声道:“臣等领旨,谢主隆恩!” 任白芷亦敛神行礼,待她起身接过圣旨,心中却难掩讶异。她眨了眨眼,朝王卉投去试探的目光。 这便是她此前所言的,君为臣纲? 她不是没想过,自己日后会替新党效力。可她万万没料到,王卉竟这般爽快,直接给她整了一道圣旨。 王卉见她一脸惊讶,忍不住轻笑,拉过她的手,语气亲昵道:“官家听闻了清风楼的事,颇为感兴趣,还让我打听你近期的其他投资。我便擅作主张,将你新弄的雪记饮子铺连锁摊一并上报了。” “谁知官家龙心大悦,说什么,此等加盟的法子,一来提供低价的饮品为底层百姓解暑,二来增加许多些机会解决许多百姓生计,非要赐你个嘉奖。” 说罢,她目光一转,意味深长地看向任川,语气随意却暗含锋芒:“虽非官职,却也是官家亲封的名号。若之后有人再阻拦你所行之事,岂非不将官家旨意放在眼里?那时候,该怎么走流程上书,咱们自会按规矩办,断不可私下解决。” 她说得不疾不徐,语气云淡风轻,然言辞间却锋利如刀,叫人不敢忽视。 任川一张老脸涨红,忙不迭点头称是,脸上的气势早已消散无踪。 王卉见状,方才缓缓收回目光,笑盈盈地望向任白芷,确认道:“我方才说的,可记下了?” 任白芷轻轻一笑,微微颔首,语气悠然:“全都记下了。” 第101章 借势不如造势 第119章 得了圣旨的任白芷, 终于顺利回到了李家。 「财神娘子」四字虽无实权,却是官家亲封,金口玉言, 分量之重,足以震慑京中。 更何况,这一旨意背后,还有新党暗中推波助澜, 顿时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京中权贵商贾无不议论纷纷,昔日里轻视行商之人, 如今却争相打探任白芷的名号。一时间,许家当铺门前门庭若市,原本往来典当之地,如今竟成了豪门贵族争相送钱之所。 有人带着厚重银票而来,只求与「财神娘子」结个善缘;有人携商契前来,巴望着能搭上任氏基金的船;更有那些惯于倨傲的钱庄掌柜, 眼见局势变化,连夜备礼登门, 唯恐错失这场风头。 短短数日, 任氏基金之名已响彻京城,商贾圈里更是流传一句话:“想要钱生钱,先问财神娘。” 从前遇到资金短缺, 众人第一反应是钱庄,可如今,京城上下但凡有志于经商者, 无不挤破头, 想求得任氏基金的一句允诺。 任白芷并未急于扩张。 面对京中豪门贵胄争相送钱的狂潮,她非但未露半分喜色, 反而比以往更为谨慎。 财富虽诱人,但若根基未稳,过快扩张便是自掘坟墓。于她而言,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接钱,而是巩固根基。 于是,她当即吩咐李紫芙与王砚秋,回去反复测算新的商业模型,逐一核验过往的数据,确保基金的每一笔流动都精准无误;又再三叮嘱黄彪,约束手下泼皮,继续暗中收集坊间商路数据,只是接头点已悄然从许家当铺转移到了书坊。 至于她本人,则是带着蔓菁,马不停蹄地奔波于雪记饮子铺的加盟事宜。 此铺乃官家亲口问询之事,必须得全力以赴。 可当她一个个分析完雪记的流水账时,不禁有些后悔,这真的个前后夹击没给活路的项目。 因为雪记饮子铺的最大优势,也正是它赚钱的最大桎梏——物美价廉。 物美价廉,固然能保证民生,确保长期客源,却也让加盟商的单品利润极为有限。 加之最近供应短缺,许多商家观望不前,原本谈妥的合作也变得举棋不定。 若想破局,唯有从成本入手。而食材质量不可妥协,唯一可动的,便是供应链。 于是,任白芷开始了一场几乎是重塑整个供应体系的改革。 她没有坐在账房里发号施令,而是亲自走访,每日带着蔓菁,换上最朴素的衣裳,穿梭在各大原料商之间,详细考察货源的稳定性。 她走进熙攘的集市,耐心观察商贩如何处理食材,甚至混入人群,与小贩闲谈,打探不同季节的供货量。 之后,她还拖着蔓菁,亲自跑了一趟雪奶奶的乡下老家。 那是个远离京城的小村,橘树连片,青绿欲滴,偶有微风吹过,便送来阵阵甘甜的果香。 她挽起衣袖,踩着泥土穿行其中,亲自测量整片果园的种植面积,计算橘子的生长周期与年均产量,甚至还与村里的老人攀谈,询问他们往年的收成都销往何处,又有哪些环节容易损耗。 回来后,她便与蔓菁彻夜整理所有数据,逐一核算成本。两人熬了整整三日,几乎未合过眼,待数据理清,便立刻找来李林竹,请他绘制京郊商路舆图。 屋内灯影摇曳,李林竹提笔作画,一丝不苟。任白芷则一边比对舆图,一边同蔓菁反复推演运输路线。 她们用算盘拨打出最优路径,计算出每一条线路的损耗与收益,直至最理想的运输方案成型。 至于茶、糖、冰的短缺,王卉则直接递来蔡卞的手牌。 有此手牌在手,任白芷处理官府事务畅行无阻,无需任何通报便可进入仓库调度货物。 她亲自走了一趟京中官库,三言两语间便敲定了一批上好茶叶与冰块,很快便让积压许久的商铺重新运转起来。 这一番动作下来,京中无数商贾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原以为任氏基金会趁势扩张,疯狂吸金,谁知这位财神娘子竟硬生生退了一步,不仅不急于揽财,反倒是苦心打磨供应链,从根源上革新整个商路。 短短月余,原本积压的雪记饮子铺货源全面恢复,不仅货足价稳,连加盟的商贩也纷纷回流。 任白芷正坐在账房内,一边翻账本,一边拨弄算盘,轻轻念着:“五百六、五百七……” 银钱落袋,生意兴隆,眼看着手上的铺子越做越大,她心情颇为畅快。 然而,下一瞬间,门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堂嫂!不好了!”李紫芙急匆匆闯进来,神情焦急,身后还跟着徐胜舟。 “嗯?”任白芷眉梢微挑,手指轻拨算盘珠,抬头看着她,“什么事这么急?” 李紫芙深吸一口气,脱口而出:“四青他们被抓了!官府下令,即日起,驱逐出城!” “——啪!” 算盘珠狠狠撞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 任白芷缓缓抬头,目光森冷:“他们惹事了?” “哪能啊?”李紫芙连忙摇头,脸上带着难以置信,“自从你把流动摊贩也纳入数据收集,工作量暴增,四青他们除了睡觉,就是在记账,哪有空去招惹是非?” “那为何?”任白芷眉头微皱,语气依旧平静,可指节已然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仿佛思索,又仿佛压抑着什么。 徐胜舟适时开口:“说是整顿京城容貌,将曾闹过事、不务正业的泼皮逐出京城。” “……笑话。”任白芷冷哼一声,嘴角挑起一丝冷意,“四青他们这段日子交的税,比普通衙役的月俸还多,竟成了‘不务正业’?” 她抬手一翻,抽出账本,哗啦几声翻到一页,手指往上一点:“光是本月,四青他们纳税三十七贯,比衙门里正经当差的都多。若他们算不务正业,那京中那些白拿月俸不干活的官吏,岂不是该统统驱逐?” 徐胜舟没说话,只是目光幽深地看着她。 “有人针对我们?”李紫芙声音微沉。 “这还用问?”任白芷冷笑,目光锐利如刀,“可惜,他们动的却是最不该动的人。” 她缓缓合上账本,沉声道:“徐胜舟,你既然提前打听过,想来知道其中门道。” 徐胜舟点了点头:“这事儿说来简单。往年整顿京城,都是黄彪以‘衙内’身份作保,才护住了这批人。” “衙内?”任白芷微微挑眉,意味深长地看向他,“他家里也有官身?” “嗯。”徐胜舟答道,“他爹在外地做知县。” “知县,正七品,还不如我爹。”任白芷语气不疾不徐,像是思索,又像是笃定,“那我也可以去作保。” 徐胜舟看了她一眼,迟疑道:“还从未有过女衙内。” “呵,那是因为他们还没见过。”任白芷眯了眯眼,可转念一想,这次黄彪没保下来,想来光是衙内身份,已经不够了。 随即道:“李林兰呢?他是从七品,够不够?” “我哥?”李紫芙闻言,愣了一下,皱眉道,“他会管这种闲事?” “他欠我一个人情。”任白芷漫不经心道。 可徐胜舟的表情却未有松动,反倒透出一丝凝重。 任白芷心中微沉,眸色一冷:“还是说,这条路走不通?” “任大娘子,有些话我就不挑明了。” 徐胜舟叹了口气,沉声道:“这次怕不是普通的整顿,若想救人,至少得有一个同等分量的后台。” 空气仿佛骤然凝滞。 任白芷没有立刻开口,指尖轻轻摩挲着账本的封皮,感受着木面冰冷的触感。 她当然明白。 她虽接受王卉的招揽,但所有决策都公事公办,未曾掺入私人恩怨。这样一来,日后若要抽身,便能分得清公私,也不会轻易被人拿捏。 可如今,似乎有人在逼她打破这条界限。 她微微眯起眼,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冷意。合上账本,动作果断利落,转身便走。 “让任一多散个消息出去——朝廷整顿京城,专挑纳税商贩开刀。” “看看有多少人愿意掀了这桩烂账。” “等一下。” 徐胜舟突然叫住她,目光深沉,“黄彪已经借任一多的手这么做了。” 任白芷脚步微顿,回头皱眉:“怎么?不行?” 李紫芙轻轻点头,神情凝重:“昨日上午消息一传出去,中午衙门就立刻辟谣了,措辞严密,像是早有准备。” 任白芷心中一沉。 能让衙门如此迅速反应,甚至提前布防。对方不仅防着黄彪,甚至连他们可能采取的反击手段,也算计在内。 看来对她甚是了解。 “那四青他们岂不是没救了?”李紫芙眼圈泛红,声音微颤,“虽然数据收集可以换人,可是四青他们……他们……” 她哽住了,眼眶微红,一时竟词穷。 第120章 可剩下两人都听懂了她言语间的不舍。 那是一起吃苦打拼的同伴,是并肩作战的兄弟,不是随时能被替换的数字,更不是可以随意牺牲的棋子。 沉默在三人之间弥漫开来。 许久,徐胜舟再次开口,缓缓道:“大娘子,其实,你是有底牌的。” 任白芷眸色微寒,目光如刀般扫向他。 徐胜舟被她盯得一顿,但仍旧沉稳地看着她,既像是提醒,又像是在逼她做决断。 空气仿佛更冷了几分。 任白芷目光微敛,袖中手指无声收紧。 她当然知道,她还有底牌,王卉给的手牌。那可是御史中丞的手牌,除非对方是皇室,不然谁都要给御史中丞面子。 可她迟迟没有动用的原因,不只是因为慎重,而是因为她很清楚,一旦翻开这张底牌,她便再无退路。 所以这次,她真的要为了四青他们,迈出这一步吗? 她犹豫了。 李紫芙见她迟迟不语,终于忍不住道:“堂嫂,四青他们都是为了帮我们才落得这步田地。我们若不救他们,京城谁还敢替咱们办事?” 她声音带着急切,甚至有些责备。 任白芷抬起眼,看着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你也要逼我?” 李紫芙一怔,眼底闪过一丝愧疚,却依旧倔强地看着她,没有退缩。 徐胜舟看了眼李紫芙,叹了口气,沉声道:“大娘子,这不是逼你,而是告诉你,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你可以选择不救,但你不救,不代表别人不会从你手上接过这个局。” “故意卖个把柄,其实对大家都好,只要蔡家不倒,总会保你的。” 任白芷闻言,抬步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向院外。 天色已晚,暮色沉沉,远处街道上灯火点点,隐约可见小贩收摊的身影。 京城繁华依旧,百姓们习惯了风雨,只要不落到自己头上,就不会去多想谁被收押,谁又被斩首。 蔡家保不保她,她倒不在乎,毕竟只是短暂的同路人。 可四青这些人呢? 以天下之力,生天下之财。 若无天下之力,谈何天下之财? 她垂眸片刻,最终,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无奈的笑。 “既然逼我……” 她回头,目光凌厉,已无半点犹豫,“那便做一场大的。” 李紫芙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狂喜:“堂嫂,你又有法子了?” “黄彪不是散布过谣言吗?”任白芷缓缓道,“既然他们那么怕京城商贾群起而攻,那便让他们真的乱上一乱。” 她转身走回桌案前,手掌按在账本上,缓缓道:“让人去查,有哪些商户近期被扣了货、增了税、查了账……只要是心怀不满的,全都联络上。” “不是整顿么?光整顿泼皮怎么够?如今做生意的,在官府眼里跟泼皮有什么区别?” 她目光沉沉,唇角弧度冷冽而锋利。 “去找王卉。”她顿了顿,声音平静得可怕,“告诉她,既然朝廷要整顿商贾,那作为朝廷命妇,她也该为京城商界发声。若是他们再敢轻易动手,就别怪任氏基金投下的产业全都罢市。 李紫芙倒吸一口气。 罢市? 在这京城,富商巨贾遍地皆是,若是她们能推动商贾联合罢市,别说衙门,怕是朝堂都会震动! “大娘子……”徐胜舟也有些惊讶,“倒也不必因此,与王大娘子剑拔弩张。” “你说过。”任白芷看向他,眸色深沉,“想救人,得有同等分量的后台。” “我不喜欢用别人搭好的后台,便自己造一个。” 空气一瞬间死寂。 半晌,徐胜舟忽然笑了,眼底透着一丝赞叹:“好。” 李紫芙更是眼睛发亮,连连点头:“我这就去办!” 屋外夜风微凉,吹散了一地沉闷的气息。 第102章 反将一军 蔡府, 花圃里春花烂漫,芳香四溢。阳光透过青翠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映在地面上,宛如一幅生动的画卷。几只蝴蝶翩翩起舞,偶尔停落在花瓣上,仿佛也在欣赏这花园的美景。 王卉正坐在石凳上, 身穿淡蓝色衣裙,周围是盛开的花朵, 与她的妆容交相辉映。 她微微低头,手中握着剪刀,轻巧地修剪着一枝盛开的牡丹,面色沉静,眼神中透着几分专注。 忽然,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 打破了这宁静的氛围。 王卉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冷冷提醒:“小心点, 慌慌张张的, 踩坏我的花怎么办?” 小厮立刻站定,面露紧张之色,生怕触怒了这位大娘子。 “说吧。”她一边继续着手中的活, 一边问道:“可是她拿着手牌去救人了?” “不是。”小厮小声回道。 “哦?”王卉眉梢微挑,似乎有些失望,“看来, 她是舍弃了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棋子啊。” “也……不是。”小厮犹犹豫豫地补充, “她来信,说朝廷如此针对商贾, 若大娘子您身为命妇,不愿为商家发声,便……便……” “便如何?”王卉手中动作微顿,抬眸望向他。 小厮咽了口唾沫,低声道:“便让她的商户……罢市。” “咔嚓——” 一支盛开的花,被剪刀毫不留情地剪落,鲜艳的花瓣随风飘散。 王卉凝视着落花,唇角微微勾起,轻笑道:“还真是出乎意料啊……” “放心,清风楼绝不会参与。” 一道清冷的女声响起。 王卉不紧不慢地转头,视线落在身旁的女子身上。 来人衣饰素雅,步履闲适,眼尾微挑,唇畔挂着浅浅的笑意,似云淡风轻,又似带着深意。 此人正是清风楼的少东家——高云棠。 见王卉未作回应,高云棠微微一顿,随即开口:“可是任氏察觉到了什么?” “察觉什么?”王卉目光一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高云棠心头微跳,立刻敛去所有表情,低下头恭敬地跪下,语气恭谨:“王大娘子,我可什么都没说。” 王卉轻笑,语气温和:“你有什么可说的?将赵文婧推荐给她?可那不是她主动问你的么?” “是是是。”高云棠连连点头,额间隐隐有薄汗。 王卉淡淡瞥她一眼,修剪着枝叶的手未曾停下,语气不轻不重:“你有空来我这里,不如多看着你的清风楼。” 高云棠笑着顺势取出一只锦盒,奉上:“小女这不是给您送点心来的么?” 王卉未接话,只是低头继续修剪花枝。 高云棠见状,知晓她意已尽,便不再多言,恭敬地告辞离去。 待高云棠走后,王卉这才将剪刀放下,在侍女的搀扶下,缓步向凉亭走去。 她坐下,执起茶盏,目光落在庭前飘零的花瓣上,微微皱眉。 “大娘子,可又头疼了?” 侍女站在王卉身后,轻轻揉捏着她的太阳穴,语气带着几分不解,“那任氏又不是男子,不能出仕做官,哪儿值得大娘子这般费心?” 王卉闭目,微微摇头,声音淡然:“她若是个男子,反倒简单些。” 美人,功名,总有一样能拿下。 她睁开眼,嘴角浮现一抹讥诮的笑意,“更何况,若她真是个男子,怕早被旧党那群人挖走了,哪还有我捡漏的机会?” 侍女仍是不解,“不就是个商人么?哪儿有那么重要?” 王卉轻叹,语气却不轻松:“流通生财,说得容易。十年来,我爹提拔了多少人,我官人又扶持了多少?他们加起来增收的税赋,对于投入的成本,远不及这一年里,任氏一人有效。” 她初闻“任氏”之名,只觉是个有趣的商贾,蔡卞顺口提了一句,让她有空去看看,她便随意打探了一番。 那时,任氏说自己有一策,能保双方共赢。 她不信。 商人夸大其词,自是本事。 所以第二次,她做了个顺水人情后,故意设了些障碍,也不过是想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商人一个教训。 可任氏,竟真的做到了。 更让她意外的是,任氏找到的投资项目,竟是她最熟悉不过的清风楼。 这让她过去的寻觅显得可笑——原来真正的明珠,就在眼前,而她却迟迟未曾察觉。 但同时,也让她更加坚定了一个念头,必须将任氏拉入局中。 她一路查探,得知任氏曾向赵文婧咨询,心生好奇,便去试探赵文婧,结果竟意外得知——任氏想和离。 天助我也!虽然不知道缘由,但这个结果,足够让她布局了。 李林竹是什么人,她再清楚不过。悬壶济世的正直君子,哪怕这婚姻非他所愿,他能做出的最过分是,便是离家。 女子提和离本就难,而丈夫无错的情况下,女子还想和离,简直是难上加难。 第121章 但,这才是她想要的局面。 若任氏什么都能靠自己解决,她又如何将她收归己用? 于是她试探,她暗示。 只是没想到,任氏竟拒绝了。 她不死心。 丈夫这一关走不通,那就从父亲那条路下手。 反正这两座大山,平等地压在世间每一个女子身上。 她稍加打听,确认了任川的性情后,便顺水推舟,在他回京的路上安排了几人,刻意闲聊几句有关任氏的风言风语。 果然不出所料,任川大怒,回京后便将任氏关了起来。 不多时,她的探子便将一张偷偷传出的纸条交到她手中。 王卉看着那纸条,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 该收网了。 于是,她请旨,收买人心,一切都按计划推进。 结果又是李林竹抢在了她前面,差点坏了她的好事。 幸好,最终任氏还是如期上了船。 在得到她的支持后,任氏开始借助新党的势力,迅速崛起,效果惊人。官家对此大为满意,朝堂上的反对声音在近日里逐渐减弱,几乎被压制得无影无踪。 然而,任氏显得过于公事公办,让王卉心中不免涌起一阵不安。 这股理智的冷静让她觉得,任氏随时都有可能在利益的驱使下,选择跳下他们这艘船,寻求更大的利益。 不行,她的鱼绝不能如此失控。 于是,她开始放话,命人抓捕任氏手下的泼皮眼线。 这些眼线对任氏来说,重要与否无人知。 重要,是因为他们是任氏最早期的合作伙伴,打下了坚实的根基;不重要,是因为他们身份低微,现如今借助新党的势力,任氏完全可以轻易地换掉他们。 但对于王卉来说,无论是哪个,都有机遇。 若是这些眼线重要,任氏必然会为了救人而向她求助,利用她的势力来摆脱困境;反之,若任氏选择不救,这无疑是自断根基,任氏失去的,将是她的筹码,未来的种种潜在威胁。 王卉心中暗自得意,她本以为,任白芷会拿着她给的手牌去救人,顺势欠她一份情,这样她日后便有了制衡的筹码。 她也以为,任白芷若不愿沾染私情,或许会放弃那些低贱的泼皮眼线,干脆利落地割舍过去。 未曾想到,任氏竟然走出了她未曾预料的第三条路。 “罢市?”她轻笑了一声,语调不疾不徐,“还真是出乎意料啊。” 任白芷要让整座京城商贾都卷入这场风波。 “她就不怕惹恼官家,连自己都搭进去?”侍女倒吸一口凉气。 “哼。”王卉目光微沉,指腹碾过桌上信封的边角,“她当然怕,但她更知道,我比她更怕。” 若京中商贾真的大规模罢市,影响的就不仅是他们这些权贵的收益,而是朝廷的财政。 如今新党刚刚稳住局势,官家正要大展宏图,这个时候,税赋若有损失,谁都担不起这个责。 尤其是蔡家。 因为商赋暴涨的功劳,官家才对他们更为信任。 若这件事闹大,朝中必然会有人借机弹劾蔡家,说他们的治政之法不得人心。罢市的商贾们,难道不是新法下最受益的一群人?为何他们仍旧不满? 王卉眯了眯眼,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她或许已经察觉到我之前在暗中逼她了。” 所以,这次,换任白芷来逼迫她。 若她不阻止这场罢市,蔡家就必须为这次商贾动乱负责。 若她出面镇压,便会彻底失去商界的信任,甚至逼得这些商贾投靠旧党。 王卉突然笑道:“好久没遇到这么有趣的人了。” 罢了罢了,原不过小事一桩,何苦逼得自己人。 她挥手,对小厮说道:“给衙门说,收手。” 小厮应下后,连忙退了出去。 侍女继续轻柔地揉着她的太阳穴,关心地问道:“可是如果任氏真的知道之前的事情都是大娘子你的手笔,她还会甘心替你做事吗?” 王卉却笑了笑,眼中闪过一抹精明的光:“她甘不甘心,眼下可不是她可以选择的。” “至于之后的事情,我们再说吧。”她的语气中透出一丝从容与自信。 “更何况,我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只是让她提前意识到,她所面临的阻碍。” 王卉微微一顿,意有所指道:“对女子来说,越早放弃对丈夫和父亲的幻想,才能越早意识到。” “权力,才是人最大的魅力来源。” 第103章 利益输送 清晨的静谧, 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砰!砰!砰!声声催命般,回音在院中回荡。 紧接着,是一道清脆响亮的女声:“任白芷!任白芷!你起了没啊?!” 屋里, 白水小丫头匆匆忙忙地爬起身,小声提醒道:“表小姐,小点声,大娘子和姑爷还在歇息呢。” 而床榻之上, 李林竹已然醒来,眉头微皱。 他低头看了眼怀中的小狐狸, 见她依旧睡得安稳,眉头才稍稍舒展。 果然,王砚秋还是该安排出去住才好。可惜,小狐狸不同意,他娘也不同意,他这个“一家之主”说了也不算。 怀里的小狐狸睡得香甜, 唇瓣微微嘟起,像是做了个美梦。李林竹盯着那唇看了一会儿, 心痒难耐, 正犹豫要不要偷偷亲一口,外头的声音再次响起。 “还没醒啊?钱都被别人赚走了!” 话音一落,他怀中的人微微皱了皱眉, 像是听见了什么关键字。 李林竹赶紧轻抚她的背,低声哄睡,可惜已经晚了。 “谁啊?”任白芷迷迷糊糊地问, 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这才什么时辰?” “不到辰时。”他耐心回道。 “哦。”她翻了个身, 懒洋洋地嘟囔:“腰疼。” 李林竹微微一笑,熟练地按住她腰侧, 低声道:“这里?” “嗯。”任白芷舒服地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看来昨夜的姿势还是不太行,得再琢磨琢磨。李林竹正暗自总结经验,哪知外头那吵吵嚷嚷的表妹依旧不肯罢休。 “几万贯呢!李紫芙不想挣,我还想挣呢!” 这下,任白芷仿佛触发了什么机关,猛地睁开眼,一下坐了起来。 “什么几万贯?” 李林竹忍俊不禁,慢悠悠地说:“她从小说话就夸张得很,你得减半听。” “那也不少。”任白芷打了个哈欠,掀开被子,准备起床。 她一边穿衣,一边问:“对了,太医局今天是不是有考试?” “嗯。”李林竹依依不舍地松开搂着她的手,话题一转,又小心翼翼地提议:“要不,让表妹搬去西边的院子住吧?那边安静,她住着也自在。” “每天去许家当铺上工,来回就得半个时辰。”任白芷摇头:“家里又不是住不下。况且,有她这大嗓门在,我婆婆和老祖宗都觉得热闹。” “可我这个一家之主不喜欢。”李林竹皱眉,嘟囔道。 任白芷斜了他一眼,他立刻改口:“不过,这不重要。” “要不,在附近给她租个院子?”他不死心地继续试探。 任白芷认真思索了一下,还是摇头:“她一个姑娘家,独自在外住,太不安全了。” 李林竹叹了口气,知道再劝也是徒劳。可任白芷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悠悠开口:“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小时候打不过她,所以一直对她有偏见?” “我那时候打不过她,不是因为我瘦弱,而是她太结实了!”李林竹立刻反驳,语气竟带了几分理直气壮,“你是不知道,欣大侠比她大五岁,还习武,能打得街头小混混哭爹喊娘,可遇上她,也只能打个平手!” 任白芷忍不住笑:“知道了知道了。” 她随口调侃:“不过,何苏欣小时候罩着你,不代表你现在还要叫得这么亲热吧?” “你吃醋啦?”李林竹一把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头,语气带笑:“啊,我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死而无憾。” “呸呸呸!”任白芷伸手去捂他的嘴,“大清早的,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李林竹刚想再逗她几句,门外王砚秋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李林竹!我听到你声音了!” 他脸色一僵,立刻压低声音,郁闷道:“我这表妹怎么跟你这么久了,还这么野?你这驭人之术不行啊。” 任白芷一边穿褙子,一边笑道:“我只是雇她做事,何必驭她?” “你就不怕哪天她去刘记做事?”李林竹故意说道:“那你可白忙活了。” “刘记机会好,那就去呗。”任白芷不以为意,“说不定还能带上我一起发财呢。” 李林竹一时语塞。 她却笑着继续道:“流通嘛,不止是钱财要流通,人才也得流通。我这儿好,她自然愿意来;我这儿不好,还非要把人拴住,不让她自寻出路,那才没道理。” 第122章 李林竹望着她,眼中浮现一丝惊叹:“若是朝中大臣都能像你这样通透,哪儿还有什么党派之争?” 正说着,门外王砚秋又喊:“喂!嘀嘀咕咕说啥呢?是不是又在跟任姐姐告我状?” “我就知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个小心眼的伪君子!” 李林竹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任白芷忍笑不住,轻轻踮脚,在他唇上亲了一口,红着脸,轻声道:“李郎,考试加油哦。” 未等李林竹反应过来,她已经小跑着出了门,笑声如铃,留下一屋子满满的甜意。 * “无风险,高收益。” 王砚秋将一叠材料推到任白芷面前,神情自信:“无风险,高收益。” 任白芷翻阅着账目,目光扫过一连串数字,随口问道:“紫芙怎么说?” 王砚秋瘪了瘪嘴:“说不符合咱们的投资标准。” 她说完,又不服气地补充:“那是她不懂钱庄生意。钱庄每隔一段时间,为了应付官府检查,需要备好一定数额的铜钱、金银。可他们靠放贷为生,资金流动大,哪能随时囤着现银?检查期间,手头紧,就得去借。” 她眼神微亮,语气笃定:“只借十五日,就有五十每千的收益!比你们辛辛苦苦找那些麻烦生意,来钱快,回本稳,何乐而不为?” “每个钱庄每年有两次检查,哪怕只跟两三家钱庄合作,每年至少两成稳定收益。” 任白芷闻言,手指轻轻叩着账册,缓缓抬眸:“那你可曾想过,这种好事,为何会找上我们?” 王砚秋笑了,眼神狡黠:“这你就问对人了。我家以前就是开钱庄的,门道门清。” 她伸出两根手指,一根一根数道:“这种生意可挑人了——一来,大多数人手上没那么多现银;二来,利息虽高,可这等稳定赚钱的机会,盯着的人也多。钱庄为了安全,通常会找有钱有势的勋贵人家。” 任白芷摇头:“我们不是勋贵。” “可你是官家亲封的财神娘子。”王砚秋笑得意味深长,“而且,你和蔡家、王大娘子关系匪浅。” 任白芷眼神微冷,盯着她:“利益输送?” “哎哟,这话可不能乱说。”王砚秋立刻上前一步,伸手捂住她的嘴,小声道,“咱们又不是干违法的事,只是让那些钱庄混个眼熟,买个心安。” 她顿了顿,眉宇间浮现几分不忿:“我家当年那钱庄,真想找人办点事,跑断腿都没人搭理。” 任白芷低头,看着手中一连串的数据,陷入沉思。 王砚秋急了,催促道:“这钱你不赚,也有别的权贵赚。既然都要有人赚,还不如咱们赚。” 任白芷沉思良久,终于抬眸。 “钱庄借款,通常有抵押。”她缓缓道,“若真是无风险高收益,他们大可用抵押物换钱,而非花费高息求借。” 王砚秋一愣,旋即笑道:“你这就外行了。钱庄最值钱的抵押物是什么?账本。” 她轻敲桌面,语气笃定:“可账本能随便给外人看?不行的,账本就是钱庄的命,若被人掌握了,那就是把把柄送上门。” “所以,他们宁可花点利息,也不会轻易让外人窥探家底。” 任白芷微微点头:“那你打算怎么做?” 王砚秋眼睛亮了:“你答应了?” 任白芷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眼神冷静而深邃。 王砚秋收起嬉笑,沉吟道:“既然是帮他们度过检查期,那咱们就设定一个原则——借钱可以,但我们不亲自出资,而是提供融资渠道。” “融资?”任白芷挑眉。 “对。”王砚秋手指虚点账册,嘴角微微上扬,语气满是笃定,“咱们手上的资产虽多,但毕竟不是自己的钱,若贸然挪用,万一有个闪失,损失不可估量。但若是搭个台子,让那些真正有钱的主儿投进去,我们只收中介费和信用担保费,不是两全其美?” “你能找到愿意出资的人?” “当然。”王砚秋笑得自信,语气轻快,“这个京城,最不缺的就是想赚钱的有钱人。” 任白芷指腹轻敲桌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想找勋贵世家筹钱?” 王砚秋脸上的笑意一滞,但很快恢复自若:“不然呢?普通百姓也没这么多钱呀。” “嗯。”任白芷缓缓道,“有钱人不缺这点钱,缺这点钱的普通人又赚不了这个钱。可圣旨上夸咱们基金的意义,不就在此么?” 屋内一时沉默。烛火微微晃动,映在案上的账册上,仿佛跳跃着某种难以言明的思量。 王砚秋盯着账册,手指轻轻敲了几下,忽然咬咬牙道:“行吧,也选点普通人家喝点汤。” 任白芷挑眉:“什么意思?” “大头的钱还是让勋贵人家出。”王砚秋眼神坚定,“然后每期随机选一些普通人家参与,让他们也尝点甜头。这样咱们的名声保住了,生意也能做得更稳妥。” 任白芷轻轻叹了口气,缓缓合上账册,指尖轻点桌面,似是权衡了许久,终于开口:“我可以答应。但这件事,你全权负责,我与紫芙都不会出面。” “成交!”王砚秋眼睛发亮,兴奋地一拍桌子,语气里带着跃跃欲试,“你等着看吧,这一笔,咱们稳赚不赔!” “但是。”任白芷话锋一转,神色平静,“不可以动用基金里的钱。” 王砚秋一愣,随即瞪大眼睛:“啊?那我用哪儿的钱?眼下京城里的勋贵人家,几乎都把闲钱投咱这儿了。哪怕没投的,也投去了咱们的模仿者——刘记。我还能去哪里找那么多钱?” “普通人家。”任白芷淡淡道。 王砚秋猛地坐直身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普通人家的闲钱也就几十上百贯,这种买卖都是上万贯起的。那我不得找几百上千户普通人家?你是不是故意难为我。” 任白芷不置可否,缓缓端起茶盏,轻抿一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说是就是咯。反正这生意做成了,提成都是你一个人的,做不成……那只能说明,你还没能力赚这个钱。” 王砚秋一时间咬牙切齿,半晌后,终于猛地一拍桌子,咬牙道:“行!一言为定!” 第104章 家常(一) “最近招人招得怎么样了?”任白芷一进当铺, 便翻起了柜台上的资料。 “别提了,累死我了。”陈氏趴在桌上,苦着脸诉苦, “又管当铺,又招呼投钱的,又应付借钱的,现在还要替你招人。我虽然赚了不少银子, 可这日子忙得连儿子都顾不上了。”她揉了揉肩膀,叹道, “东家,我今年都二十五了,可比不得你们小年轻。” “二十五,正是奋斗的年纪啊。”任白芷笑着,漫不经心地翻着资料。 见陈氏仍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她顿了顿, 忽然道:“这样吧,只要这批人招到了, 我给你放假一个月, 薪水照发。” “当真?”陈氏猛地坐直身子,眼神锐利得像是能把她盯穿。 “骗你我是小狗。”任白芷笑道。 陈氏立马来了精神,一口气灌了大半杯浓茶, 干劲十足地继续筛选人员:“不会写字,不行。”“不会打算盘,不行。”“诶, 这个倒是不错……哦, 刘记的,不行。” “等一下。”任白芷忽然打断她, “为什么刘记的不行?” 陈氏一愣,理所当然道:“大娘子之前不是在刘记吃过亏么?” “那是我跟刘记东家的事儿,跟员工无关。”任白芷挑眉,“况且,他们的人愿意跳槽过来,不正是说明咱们比他们强?” “话是这么说没错……”陈氏挠挠头,还是有些别扭,“可总觉得不得劲。这些人看刘记不行就跑来投奔,万一哪天咱们落难了,他们肯定也不会留的。” “可是,咱们给他们开的工钱,也没高到能让他们共患难的地步。”任白芷淡淡道,“你要是愿意把你的分红匀出来一些,也许他们就能跟你一样,对任氏基金忠心耿耿。” “那可不行。”陈氏警惕地捂住钱包,“我是第一批跟你的,这分红是我应得的。” “所以啊,给人开小厮的工钱,却想让人操东家的心,难怪一直招不到人。”任白芷笑道。 陈氏嘴角一抽,翻了个白眼,把刚才淘汰的名单又放了回来:“行行行,你是财神,你说了算。以后甭管是刘记的、蒲记的,还是无人记得的,只要本事过关,我都给个机会面试。” “这才对嘛。”任白芷满意地合上账册,正准备走,忽然被陈氏拦住。 “东家,四青他们知道上次是你花了大力气救了他们,一直想送点东西表示感谢。可我和紫芙琢磨半天,也想不出你缺啥。” “嗯?”任白芷挑眉。 “结果他也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你跟李官人希望有个龙凤胎……”陈氏顿了顿,露出一丝微妙的神情,“于是。” 第123章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卷画轴,一展开,满眼都是“好”字。 密密麻麻,各种字体。有工整端正的,也有歪歪扭扭的,甚至有一个看着像是用小手指涂出来的。 “所有弟兄,识字的,不识字的,甚至还有个不到五岁的,每人写了几种字体的‘好’字。”陈氏皱着眉,“我寻思这玩意儿没处挂,可又是他们的一番心意……” 任白芷怔了怔,一年前扯的慌,也难为他们还能问出来。 她的视线缓缓扫过那一百多个“好”字,忽然轻笑了一声。伸出手,认真地数了数。 “一百八十八个。”她抬起头,目光微亮,“吉利。” 陈氏:“?” 任白芷笑着将画轴收好,神情轻快:“我很喜欢。” 陈氏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低声嘀咕:“东家的品味,果然独树一帜。” * “成了成了!”王砚秋兴高采烈地跑进书坊,脸上的笑容仿佛能照亮整个房间。 正在专心预测收益的李紫芙抬头扫了她一眼,然后又低下头,继续算账,手中的算盘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旁的任一多则满眼迷醉地盯着九九新送来的稿子,连头都懒得抬。 “又偷懒。”王砚秋轻轻敲了敲任一多的桌子,提醒道:“你的小报被你爹改版成啥样了,难道不想想法子?” “销量一期比一期差,已经快回不了本了。” 任一多并不搭理,眼神依然停留在稿子上。 王砚秋无奈地耸耸肩,显然对任一多的态度不满意。 倒是李紫芙,打蛇打七寸,一边算账一边说道:“可若小报销量不好,九九的新书就没人看了。” 任一多立刻坐直了身子,似乎被戳到了痛处:“这可不成!不行,得想想法子。可我爹那个老古板,这也不让发,那也不让发。都是些正经无趣的内容,谁爱看啊?” “你家九九写的也是正经无趣的内容?”王砚秋反问,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除了她写的!”任一多迅速改口,连忙站了起来,略显慌乱:“算了,还是得去找一趟我姐。她人呢?在李家?” “应该是。我方才还在李家跟她汇报了进度。”王砚秋点点头,随后好心提醒道:“不过我劝你这会儿不要过去,你娘也在。” “我娘,又不是我爹。”任一多不以为然地说道。 “嗯。”王砚秋想了想,接着说:“你娘、黄彪,还有李林竹都在。” “嗯?”这下不仅是任一多,李紫芙也被勾起了兴趣:“什么情况?” 王砚秋耸耸肩:“凑巧吧?不过,女人的直觉告诉我,这会儿先不要去。” 闻言,李紫芙又低下了头,继续计算。 “诶,我说我成了,你听到了没啊!”王砚秋不满自己的事儿被李紫芙刻意忽略,再次炫耀道。 “听堂嫂说了。”李紫芙不以为然:“你搞了个小额资金池,保本,但收益也有一成的上限,吸引了不少普通百姓。” 王砚秋笑得愈发得意,继续说道:“不止呢。我还联系了慈幼局,他们的资金都是一次性来的,但是开销都是细水长流。很多时候钱都闲置了。这不,正好跟我的需求对上了么?” “这样一来,我的资金问题解决了,慈幼局还多了一次收益,真是两全其美!”王砚秋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李紫芙闻言,微微一笑,露出赞许的神情,问道:“你怎么会想到慈幼局?” 王砚秋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手舞足蹈地说道:“我也是想了好久呢。小额资金池是不错,但第一期收益没落地前,吸引钱的速度太慢了。所以我就想啊,除了有钱人,还有哪儿可能有大笔资金呢?” “我不是问这个。”李紫芙摇摇头道:“你不像是会去慈幼局的人。” 王砚秋有些不乐意了,反驳道:“我也是会做善事的好么?” 随后神色一暗,声音明显低了许多:“自从我那个孩子没了之后。” 声音虽然轻,但却被李紫芙清楚地捕捉到了。她张了张嘴,不知从何安慰。 可王砚秋却摆摆手,继续说道:“所以还是要广结善缘!你瞧瞧我,这次分红到手七十八贯哦。之后还会更多!” 她炫耀着,仿佛金钱就能填补她内心缺失的那块。 李紫芙突然想起任白芷那句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所以,自己人就别为难自己人了。” 想到此处,她微微一笑,真诚地道了句喜:“恭喜。” * “娘,你再说一遍,那舅舅是谁来着?” 任白芷端着茶盏,猛地直起身,激动之下险些呛到,忙不迭地捂住嘴,眼中满是惊愕。 苏沫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语气里透着一丝无奈:“不是你亲舅舅,远房的,五服之外,只是论辈分算你舅舅。” 她语气一顿,似是想起什么,又叹道:“当初给你说亲,可真是把能找的亲戚都翻了一遍,连几百年不走动的都问了个遍。问到他时,他说有个朋友的儿子,年岁与你相仿,也在京城,说可以见上一面。” 任白芷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果然,苏沫继续说道:“谁知那什么乌台给你这位舅舅定了罪,流放了,这门亲事才算彻底黄了。最后没办法,只能定到了李家。” 说着,她颇为满意地看了一眼身边改头换面的黄彪,笑意颇深:“没想到,你俩竟还成了朋友。” 黄彪一改往日的痞气,笑得十分乖巧:“是在下没这个福气。” 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一旁沉默不语,把茶当酒喝的李林竹。 然而任白芷压根顾不上二人之间的小动作,目光灼灼地追问:“所以……这个舅舅,叫什么?” “单名一个轼,蜀地老家那边的。”苏沫摆摆手,一脸不耐,“你这孩子,问这些无关紧要的做什么?” 她话音未落,任白芷已是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脑海里轰然炸开一片惊雷。 苏轼?! 大文豪苏轼?! 她的……远房舅舅?! 天哪,这可是能吹几千年的事! 任白芷只觉呼吸一滞,甚至有些头晕眼花。然而,尚未等她彻底消化这惊人的信息,她的目光落在一旁的黄彪身上,神色骤然凝滞。 苏轼的好友,姓黄…… 她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道:“等等,你爹……不会叫黄庭坚吧?” 不会吧?才子取名这么随意的么?! “芷儿,不得无礼!”苏沫一声呵斥,旋即转向黄彪,语气缓和了许多:“秉文啊,我这小女儿出嫁前不是这样的。” 任白芷怔了怔:“秉文?他不是叫黄彪么?” “不碍事的,伯母,我就喜欢她直来直去的性子。”黄彪笑着先应了苏沫,又侧头看向任白芷,似笑非笑地道,“只是市井朋友不懂,喊得快了,便成了黄彪。” “什么市井朋友,分明是些泼皮。”李林竹忍不住小声嘀咕。 “大丈夫不拘小节。”苏沫倒是颇为赞赏地点点头。 黄彪谦虚地摆摆手,语气恭谨:“不敢当,不敢当。在下并无李兄志在四方之志,只想留在京城,安心读书,考取功名,也算不辜负族中长辈的谆谆教诲。” 他一番乖巧懂事的话,惹得苏沫眉开眼笑。 “读书?你?”任白芷刚脱口而出,手便被苏沫轻轻拍了一下。 “瞧瞧这孩子,多体贴,多懂事。”苏沫满眼满意地打量着黄彪,感叹道,“终究是年长几岁,知道长辈的良苦用心。” “不像有些人,都要长辈亲自上门请。”苏沫意有所指地看了自家女儿一眼。 却被李林竹误会,说的是自己。 他的手指微微收紧,茶杯里的茶水随之微微荡漾。 岳父岳母如今对他不满也是情有可原,只能怪自己当年成婚匆匆就离家,前几日又为了小狐狸顶撞了他们。 但那又如何?小狐狸如今只喜欢他一人。 想到这里,他正暗自得意地扬起头时,苏沫忽然话锋一转:“秉文啊,你瞧着白芷如何?” 刹那间,茶盏一颤,茶水险些洒了出来。 第105章 家常(二) “娘!”任白芷猛地打断了苏沫的话, 声音大得屋内众人都微微一震。 “干什么呀,吓我一跳!”苏沫不满地推了推她,横了她一眼, 嗔怪道,“怎么,你也知道自己理亏了?” 她轻哼一声,微微侧开头, 语气里带着几分幽怨:“哪有做儿女的跟父母闹别扭,还要我亲自上门来哄的?你爹再过几日就要去外地上任了, 你不想见他,也不想见见我么?我要今日不来,下次见面都不知是何时了。” 说着,她竟抬手抹了抹眼角,轻轻啜泣起来。 任白芷被她这一哭,莫名生出几分愧疚, 忙不迭地安慰:“不是,娘, 我这不是忙么?” 第124章 “忙忙忙, 都忙!”苏沫抽了抽鼻子,语气更是哀怨,“小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 最喜欢黏着娘亲。每日学诗学得好,还会让我陪你睡,作为奖励呢。” 她轻轻叹了口气, 眼底泛起些许感慨:“岁月不饶人啊。一晃眼, 你都成家了。” 任白芷瘪瘪嘴:“怎么还怪上我了?是我爹关我的事儿还没给我道歉呢!” “哎呀,你这孩子, 父母哪有隔夜仇的?”苏沫微微皱眉,转头看向黄彪,似是寻求支持,“对吧,秉文?” “是是是。”黄彪对家务事难以置评,只得连连附和。 “有你什么事?”任白芷不满地瞥了他一眼,李林竹则紧跟着点头,表示赞同。 苏沫却悠悠道:“怎么没有?你们俩,可是差点成了夫妻的缘分。” 屋内气氛瞬间一滞。 “那不也没成吗?”任白芷下意识看了李林竹一眼,正巧与他对视一笑。 她紧接着立刻反驳道,“这不就是没缘分?” “谁说的?”苏沫认真道。 任白芷与李林竹脸上的笑意一滞,黄彪倒是一脸期待地追问:“伯母的意思是?” 苏沫缓缓勾唇,神情颇为理所当然:“做不成夫妻,还可以做兄妹呀。” 黄彪神情一滞,显然是没想到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而一旁的李林竹,却忽然大笑起来,连连点头:“岳母说得极是!” 他眉梢一挑,满脸得意。 任白芷狠狠瞪了他一眼,不甘道:“你又在这儿凑什么热闹!” 她转头对苏沫有些不满:“娘,你干嘛总想着让一个男人来管我?” 苏沫轻哼一声:“你要不是我女儿,我才懒得管你。”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黄彪,淡淡道:“总之,就这么说定了。以后我和你爹不在京中,就由秉文多照拂你些。” 说罢,又扫了一眼一旁乐呵呵的李林竹,恨铁不成钢地叹道:“这耙耳朵是指望不上了。” “ 娘,你看天色不早了,我明日还要早起,就先这样吧。”任白芷见势不妙,连忙起身,作势送客,生怕苏沫再多待片刻,怂恿着李林竹“学坏”。 被推着往外走的苏沫仍不忘回头叮嘱:“记得我们离开前,回家看看。” * 几日后,任家门前。 “别看了,肯定会来的。”苏沫让下人把最后一包东西装车后,走到任川身旁,笑着打趣。 “谁看了。”任川皱了皱眉,别过脸,故作不在意,“我只是看看还有没有东西落下。” 苏沫毫不留情地戳破他:“你有啥东西能落在街上哦?” 话音未落,街角便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娘!” 苏沫抬眼望去,只见任白芷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而来,身后跟着几个小厮,手里拎着大包小包,而李林竹则落在最后,行李虽少,却整整齐齐,显然是打理过的。 “秦家的烧饼今儿等得格外久。”任白芷刚停下脚步,便气喘吁吁地说道。 李林竹隔着老远便行了礼,一抬头,正对上刚从屋内出来的两人——任一多在,他不奇怪,可黄彪怎么也在? 但想起那日苏沫的话,他赶紧作揖道:“内弟,内兄。” “内兄”两字让黄彪很是不爽,装作没瞧见他,朝任川走去。 任川这头,瞧见任白芷这副模样,嘴上依旧不饶人:“哪儿有一点女孩子的样!” 任白芷没理会,径直指挥小厮装车:“衣服、被褥、垫子、常用药,李林竹都打包好了,每样都有标签,可好找了。” 苏沫闻言,微微一愣,随即对李林竹点头道谢:“难为林竹有心了。” 李林竹礼貌一笑,说道:“女婿应该做的。” 随后转向任川,作揖开口:“岳父这次任期多久?” “五年。”话音刚落,黄彪就抢着回答,以展示自己与任家的熟稔,“跟我爹,都在吉州太和。” 随后他郑重对着任川地拱手:“劳烦伯父替我给家父带安。” 他鲜少这样端正行礼,这一瞬间,竟透出几分严肃。 男人们寒暄着,苏沫则将任白芷拉到一旁,悄悄递给她一卷画卷。 她下意识地接过,展开一看——那是一副被细细粘补过的水墨画。墨色晕染,线条歪歪扭扭,显然稚嫩,与她房中所挂的画作同出一笔,只是显得格外生涩。 任白芷愣了一瞬,才听苏沫柔声道:“还记得吧?你十岁那年,把自己关屋里画了这奇奇怪怪的画,画完就跟魔怔了一样,一个劲哭,怎么都劝不住。你爹一生气,把画撕了。” “你也是倔,闹着几日不搭理你爹。他倒是嘴硬,到了晚上却不睡,偷偷把这画一张张粘回来,还当我不知道呢。” “前些日子,他又翻出来,一直在想,当年是不是对你太严格了。” 画卷微微泛黄,拼接的痕迹并不工整,甚至有些地方被折叠过,显然是被藏了很久。 任白芷看着,指尖缓缓拂过纸面,目光落在那稚拙的笔触上,尝试理解原主的心情。 抑郁症? 苏沫误以为她仍在为旧事生气,轻声宽慰道:“世上无不是的父母,你爹也是为你好,只是脾气急了些。” 许久,任白芷才缓缓道:“我不原谅。” 苏沫一怔,正欲开口,任白芷却轻轻摇头,语气平静:“我不能替十岁的任白芷原谅他。” “至于如今的我,他也未曾向我道歉过,又何来的原谅?” 苏沫张了张嘴,喃喃道:“天底下哪有父母向子女道歉的道理……” “那便也没有子女无条件原谅父母的道理。”任白芷笑了笑,轻轻将画卷推回去,“所以无论我原谅与否,你们都是我的爹娘,逃不掉的。” 既然任川看到这画愧疚,那就让他抱着这个愧疚一辈子吧。 苏沫却愣了一瞬,随即不满地嘀咕:“说得跟枷锁似的。” 任白芷不愿多辩,随手从怀中取出一沓银票,塞到苏沫手里:“这一千两,拿着。” 苏沫一惊,忙不迭地推回去:“这也太多了,你自己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不是给你的。”任白芷又将银票塞了回去,语气轻快:“我爹忙公务,你闲着也无聊,不如帮我看看几块田地。” 苏沫皱眉:“好端端的,去那么远的地方买地作甚?不如在京城再看一套房。” “房子哪儿比得上土地?”任白芷微微一笑,“房子说没就没了,地永远都是咱家的。” 苏沫怔了怔,随即点头:“说得对,京城虽好,但毕竟买不着属于咱的土地。”她拍了拍银票,“行吧,这事我替你操持。” 任白芷点头,正欲走开,苏沫却又拉住了她,似是犹豫了一瞬,才低声道:“话说,黄秉文也是个可怜人。” “他娘在他三岁时便去世了,他爹忙着仕途,没空管他,便把他送到京城的亲戚家里,一年见不上几回。” “京城世家子弟都不愿与他作伴,他便去找同样无父母管束的泼皮们玩。” “所幸,他天性纯良,不仅自己没长歪,还带着别人则走了正道。” 苏沫将她打听道的娓娓道来:“你俩既有缘,做不了夫妻,也可做亲人。都没长辈在身边,结个伴,也不孤单。” 她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若李林竹变心了,你那个弟弟是靠不住的,舅舅不方便出面,身边有个兄长替你出头,也让我们在外安心些。” 任白芷心中微微一震,她倒是从未想过,苏沫竟然不是被黄彪的花言巧语蛊惑,而是去仔细打探过黄彪的身世。 所以,黄彪那些吊儿郎当的玩笑,那些肆无忌惮的行为,原来是掩盖孤独的方式吗?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最终轻声道:“我知道了。” “夫人,时辰到了,再不走,就要关城门了。”车夫探头提醒道。 “马上。”苏沫赶忙拉过任川,又一一嘱咐了任一多等人,这才上了马车。 任白芷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眼角竟莫名有些湿润。 还没来得及擦拭,李林竹已经一把将她搂入怀中。 夜里。 任白芷坐在窗前,翻看着从账房送来的账册,屋内点着暖炉,炭火噼啪作响。 李林竹从外头回来,见她仍未歇息,走近几步,将手中拎着的食盒搁在桌上,轻声道:“你可知现在是什么时辰?” 任白芷头也不抬,随口道:“不过子时罢了。” 李林竹摇头轻笑,从食盒中取出一碗热腾腾的桂花莲子羹,推到她面前:“你一忙起来便忘了吃,先垫垫肚子。” 任白芷这才抬起头,望着碗中氤氲的热气,心头微微一暖,轻声道:“太讨人喜欢了。” “你也是。”李林竹拉过椅子,在她身旁坐下,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你再不歇息,明日可就起不来了。” 第125章 任白芷笑了笑,端起瓷碗,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温润的甜香在舌尖化开,她轻叹一声,缓缓道:“你说,等咱们老了,会不会也像爹娘一样,明明当不好爹娘,还放心不下子女?” 李林竹愣了一瞬,随即笑道:“这话说得,好像咱们已经到了要操心儿女的年纪。怎么?不担心怀孕了?那我也不用做套了?” 任白芷轻轻戳了他一下,笑道:“瞎说什么呢。” 李林竹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低声道:“我会努力做个好父亲的。” “但你,已经是个好母亲了。” “奋力向前的母狼,肯定能引领幼崽踏破风霜。” 任白芷抬眸望着他,眼底映着烛火,仿佛星光流转,许久后,她轻轻颔首:“谢谢。” 第106章 突如其来的婚礼 何苏文与李林兰的婚事, 来得猝不及防。 消息传出的第二日,李府便开始忙碌地张罗起来。因时日仓促,婚宴一切从简, 连宾客都是至亲好友。何苏文更是来不及缝制婚服,幸得李紫芙大方地将自己的婚服送给了她,而何家也连夜找了师傅,急急忙忙地改了绣图样式, 总算在婚礼前完成。 任白芷得知时,已是婚礼前夜。 她心中疑惑, 拽着李林竹的手,目光紧锁:“刘韵这是怎么回事?上次好说歹说,才以不让苏文跟我们见面为条件,答应让她十六岁前不成婚。” “怎么这才几个月的功夫,就同意他们的婚事了?还整得如此急促?” 李林竹对此倒是无所谓,轻轻一笑:“或许是伯母终于意识到了他们之间的情投意合, 我听修文说,前几日伯母生病, 修文妙手回春, 将她治好,这也算是看出了修文的好。” “你信吗?”任白芷狐疑地瞧着他: “刘韵可不像会因为这种小事而转变想法的人。” “人嘛,总是会变的。”李林竹揽住她的肩, 温和地说道:“而且,何苦想那么多?明日一早,咱们去瞧瞧便知。” 不知为何, 任白芷心中浮现出几分不安。 见她不言语, 李林竹问道:“怎么?替苏文委屈呢?” “委屈什么?”她不解。 “情投意合的婚礼,还不如咱俩当初盲婚哑嫁来得隆重。”李林竹轻声说道:“这也不能怪修文, 时间太仓促了。” 任白芷却摇摇头,说道:“无论如何,她得偿所愿地嫁给了她的修文哥哥。剩下的,反而都是小事。” “放心吧,修文会对她好的。”李林竹坚定地点头:“虽然可能比不上我对你,但我们李家的男儿,对媳妇都不会差。” “你大伯也算?”任白芷倒也不客气。 “你别看大伯在外,对女子颇为不屑,但在大伯母面前的样子。”李林竹笑道:“乖得跟个小鸡崽似的。” “那么听话的话,哪儿来的李林兰跟李紫芙啊?”任白芷依旧不信。 李林竹笑道:“大伯母嫁过来近十年,一直未能生育。李修文的娘是大伯母的陪嫁丫头,本就是大伯母故意安排的。至于李紫芙的娘,那段时间大伯母调理身子,不能同房,这才默许大伯去妓院。只是没想到,能怀上。” “真是可怜。”任白芷感叹道。 “这可算不上可怜。”李林竹却不认同:“大伯母惦记家产,本是没什么优势的,所以想靠多生几口人了。” 任白芷却摇摇头,道:“不是她,是李林兰跟李紫芙的娘。” 闻言,李林竹心下一惊,搂她的手更紧了。 不愧是他的小狐狸呀。 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 五更三点,晨钟刚刚敲过,何苏文便从睡梦中惊醒。她睁开眼,望着窗棂外还暗沉的天色,心跳如擂鼓。 没想到,这一日来得如此快。 “醒了。”刘韵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映着她眼角的细纹。 何苏文掀开薄被,赤脚踩在地上,凉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她打了个哆嗦,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今日之后,她就会与修文哥哥携手一生了。 “先沐浴更衣。”刘韵招呼两个丫鬟抬进一只大木桶,热气腾腾的水面上飘着几片艾叶和桂花。芸娘褪去中衣,小心翼翼地踏入水中。水温刚好,烫得皮肤微微发红,却舒服得让她轻叹一声。 “你爹天没亮就去东市了,非要亲自去买最新鲜的鲈鱼回来。”刘韵一边往女儿肩上浇水,一边有些不满地絮絮叨叨:“李家送来的聘礼我都清点好了,除了金银首饰,还有两匹蜀锦,一坛绍兴酒。果真是小门小户,甚至赶不上之前给任家的聘礼。” 何苏文听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水中的花瓣。 “不是娘着急定的日子么?修文哥哥也尽力了。.”何苏文刚开口,又红了脸低下头去。 刘韵了然一笑,用布巾轻轻擦拭女儿的长发:“李林兰虽在小事上颇为算计,但在大事上还算拎得清。” 事出突然,她借口病重将李林兰叫到家中,问他可愿意不问缘由,立即迎娶何苏文。 他立刻点头。 这便够了。 沐浴完毕,何苏文坐在梳妆台前,铜镜中映出她娇美的脸庞。刘韵拿起梳子,从女儿头顶缓缓梳下。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三梳梳到老,儿孙满堂跑。” 只怕是到时候,她再也看不到外孙了。 何苏文从镜中看见母亲眼中闪烁的泪光,以为她是为自己出嫁而难过,自己的眼眶也热了起来。 她握住母亲的手:“娘,马行街,离这儿不过两条街……” “傻丫头,出嫁就是出嫁了,嫁了人,你便不再是何家的人了。”刘韵抹了抹眼角,强笑道:“来,穿上嫁衣。” 早知道要这么早送女儿出嫁,她便会提前备婚服,也不至于如今委屈了女儿,穿这么寒酸的衣服。 何苏文穿上后,刘韵又为她戴上金簪和珍珠耳坠。最后,一方绣着鸳鸯的盖头轻轻落在她头上,眼前顿时只剩一片朦胧的红色。 此时,天已大亮。院外传来嘈杂的人声和乐器的声响。 何苏文的心猛地一跳——迎亲的队伍来了。 李林兰身着深蓝色圆领袍衫,头戴黑色幞头,胸前系着大红绸花,骑着一匹枣红马走在队伍最前面。他身后跟着八人抬的花轿,轿帘上绣着百子图,四角挂着铜铃,随着轿夫的步伐叮当作响。 “来了来了!接亲的来了!”街坊邻居的孩子们蹦跳着报信,引得更多人涌到街边观看。 队伍中还有吹唢呐、敲锣鼓的乐手,以及抬着各色聘礼的帮工。两个小厮边走边向路旁抛洒铜钱和糖果,引得孩童们争相捡拾,欢笑声不绝于耳。 “新郎长得可真俊啊!”路边卖炊饼的刘老汉笑着喊道。 “不仅俊,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还是甲等呢!”刘老汉的婆娘在旁边分享着她听来的八卦。 “倒也与何侍郎家的小女郎般配得很呢。”食客也插上一嘴。 “可不是。”刘老汉笑道:“说是拒绝了御史大人的榜下捉婿,只为迎娶心上人呢。” “郎才女貌哟。”他感慨道:“有些人呀,生来就是享福得呢。” 队伍转过街角,来到何家。何家门前早已摆好香案,何父身着褐色长袍,站在台阶上等候。见迎亲队伍到来,他连忙走下台阶相迎。 “岳父大人在上,小婿有礼了。”李林兰翻身下马,恭敬地作揖。 何父扶起他,笑道:“贤婿不必多礼,快请。” “慢着!”一个声音打断了李父的话。 何韵亭带着几个同窗拦在门前,笑嘻嘻地说:“虽说咱俩之前同窗,但如今,你想这么容易就接走我妹子?可没这么便宜的事!” 这是“拦门”的习俗。 李林兰早有准备,他从袖中取出几个红封递过去:“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何韵亭接过红封掂了掂,却仍不让路:“光有钱可不行,我家妹子可是知书达理,新郎官得对得上诗才能进门!” 这对于新科进士来说,信手拈来。 围观的街坊们哄笑起来,有人起哄道:“露一手!” 李林兰侧过头,看着院中盛开的桂花,娓娓道来:“侍郎门前秋意浓,桂花香里喜迎逢。今朝得结秦晋好,不负良辰美景中。” “好!”围观众人齐声喝彩。何韵亭这才满意地让开道路,李林兰又向四周拱手致谢,这才得以进入院中。 院内张灯结彩,正厅中央摆着香案,供奉着天地牌位。 何苏文被两位姑妈搀扶着站在东侧,盖头下的她只能看见自己的脚尖和周围人的衣摆。 “吉时已到,新人拜堂!”司仪高声宣布。 李林兰走到何苏文身边,两人在司仪的指引下先拜天地,再拜高堂。当拜到何父与刘韵时,她听见母亲轻微的抽泣声,自己的眼泪也在眼眶中打转。 第126章 “夫妻对拜!” 何苏文转身面对李林兰,两人同时躬身。透过盖头的缝隙,她看见对方黑色的靴尖和红色的袍角,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安定感。 “礼成!送入洞房!” 在一片欢呼声中,李林兰牵着红绸引何苏文走向后院临时布置的“洞房。 按照习俗,新娘要先在洞房中“坐帐”,而新郎则要出去招待宾客。 厅堂里八张黑漆榆木桌呈“田”字排开,每桌围坐六人,桌面上早已堆叠起三层红漆食盒。最抢眼的是居中那桌的“看盘”,用萝卜雕成的龙凤呈祥,旁边堆着撒了金箔的蜜饯雕花,在烛光下闪闪发亮,这是专门摆着好看的,谁也不会真去动筷。 “热菜来喽!”随着一声长喝,张家厨行的帮工们托着朱漆食盘鱼贯而入。 首道便是婚宴必备的“双喜肉”,两寸见方的五花肉用红曲米染得通红,叠成宝塔状,每块肉皮上都用刀刻着囍字。 “诸位动筷!”何父起身敬酒,席间顿时响起竹筷碰撞的脆响。 任白芷那桌,任一多夹起一块肉笑道:“这肉得用黄酒炖足六个时辰,瞧这刀工,定是请了州桥头的张一刀来操刀。” 可任白芷却兴致阑珊,依旧皱眉仔仔细细打量着何家。 她身旁的李林竹用杏仁片在蜜糖里快速一蘸,手指翻飞间便捏出朵牡丹形状,引得几个孩童趴在桌沿直咽口水。 “蜜煎雕花?”任白芷一惊,终于多了笑意:“你到底还有什么不会的?” 正想着,第二道冒着热气的“金玉满堂”也上了桌。名字好听,其实就是蟹黄豆腐羹,但厨子别出心裁地在每碗羹里浮着个用蛋黄捏的小元宝。 乐棚里的笙箫声忽然转急,这是上新菜的信号。帮工们小跑着端出十来个白瓷深盘,盘中整条黄河鲤鱼仰头翘尾,身上盖着琥珀色的糖醋汁,鱼嘴还含着颗红樱桃。 “这鱼鳞片片都炸开了花!”工部的秦大人举筷示范:“得这么顺着纹路揭……“ 话音未落,他身旁的刑部尚书已迫不及待把鱼鳃下的月牙肉夹走了,那是整条鱼最嫩的部位。 这边正热闹着,也不知谁突然喊了声:“新郎官!该巡酒了!” 按汴梁规矩,新人要逐桌敬“三巡酒”。 李林兰忙提起注碗,由丫鬟扶着捧托盘,盘中十二个青瓷酒盏叮当作响。 到任白芷他们这桌时,何苏文的姑妈突然往酒里扔了颗青梅:“酸酒才衬甜日子!” 李林兰面不改色饮下,却见李林竹悄悄给他塞了块姜片。 “糖渍姜片。”他小声解释道:“毕竟我是过来人。” 酒过三巡,何父击掌三声。门外立刻窜进三个杂耍艺人,领头的汉子赤膊顶竿,竿头有个十岁孩童正翻跟头;另一个涂着花脸的变戏法,凭空抓出红枣、栗子撒向宾客,取“早立子”吉兆;最绝的是个女相扑手,连摔三个挑战的宾客,最后故意被李林兰推倒,惹得满堂大笑。 月光爬上窗棂时,席间开始上“醒酒汤”。 何苏文的表姐端来个描金漆盒:“尝尝我们杭州的梅子醒酒丸。”忽然压低声音:“里头掺了龙眼肉,夜里……”话未说完自己先红了脸。 何父把个沉甸甸包袱塞给李林兰:“苏文打小怕黑,这盏走马灯你挂帐子里……” 灯面上画着《会真记》故事,转到第三幅恰是“月下佳期”。 檐下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光影在众人脸上流转。乐工们吹着调子,几个微醺的妇人跟着哼唱,小孩们打着拍子把筷子敲缺了角。 任白芷最终也没与刘韵说上话,心中虽疑惑不减,但婚礼的喜悦,也让她忍不住往好的方向想。 也许真是她多心了,说不定刘韵大病一场,真有所感悟呢? 但在她没看到的角落,一黑影迫切地询问着刘韵:“掌柜的,他们又来催了,这次怕是瞒不下去了。” 第107章 破产 “刘记出事了。” 消息一传开, 汴梁的商贾们顿时炸开了锅。 “什么?刘记的交引兑不了?”街头巷尾,酒楼茶肆,人人都在议论。 “我才买了一百贯的米交引, 这可怎么办?”一个布庄老板脸色煞白,攥紧手里的票据,慌张地向同行打听,“早知道, 我就该学你去找任氏基金了。” “嘘!”有人低声提醒,“可别嚷嚷, 听说刘家两位当家被官府请去了,这事儿怕是闹大了。” “天啊……不会是像前年那家钱庄一样,票据作废吧?” “福记跑了,刘记垮了,谁知道接下来还会不会有别的?” “那岂不是任氏基金也不安全?” 铺子里,茶馆里, 议论声此起彼伏,一时间人心惶惶。 * 李家收到消息时, 何苏文已哭得眼睛红肿。 李林兰托人四处打听, 最终弄清了前因后果。 原来,自任白芷走后,刘记仍旧沿用着她的交易所模式。 可渐渐的, 他们也意识到普通的交引交易已经不能满足日益增长的投资需求了。 所以他们也逐步扩展,推出了类似“任氏基金”的投资项目,专门吸纳资金, 改造价格洼地的店铺。 奈何经营不善, 收益不佳,原先吸引来的资金渐渐撤离, 刘记的交易所资金池开始出现缺口。 眼看着任氏基金越来越壮大,刘记急了。 直到几个月前,刘家推出了“高收益、保本”的钱庄投资项目,终于吸引了一批资金回流。然而,这些钱并非他们自有,而是挪用客人在交易所的钱,转投到了福记钱庄。 谁知,福记钱庄突然卷款跑路! 刘家赔不起,只能眼睁睁看着客人来兑交引时,银子跟实物都拿不出来,最终惊动了官府。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何氏才幡然醒悟:原来,当日刘韵急匆匆把何苏文嫁过来,竟是存了算计之心! 她这才想起,婚前刘韵一反常态,对李家格外殷勤,不仅主动催促婚期,还一口气添了不少嫁妆,甚至连药店铺子的生意都帮着打点。 她原以为是自己哥哥疼惜女儿,哪知对方根本是想趁着自己未察觉时,赶紧稳住这桩婚事,好在东窗事发后,保住何苏文这个女儿。 如今刘家一倒,何氏更是心生怨怼,拿婆婆的身份压着何苏文,克扣饭食,省了药材不说,还让病重的儿媳每日晨昏定省,连带着李林兰也被指责“娶个病秧子回来”。 李林兰一怒之下想带妻子回书院暂住,却被何氏严词拒绝:“娶进门的媳妇,哪有出去住的道理?” 几天下来,何苏文病情加重,瘦得几乎撑不起身子。最终,还是李紫芙得了消息,赶紧去报了任白芷,任白芷亲自出面,拿出了老太太的身份压人,这才将人接去了西边别院,以养病之名暂住。 * 从西边别院回到李家后,任白芷将蔓菁、李紫芙以及王砚秋都叫来了自己房中,商议刘记之事。 王砚秋一拍桌子,怒道:“这刘记偷的,不就是我提出的法子么!咱们之中,出了内奸!” 任白芷跟刘记是对头,不可能。蔓菁在此之前压根不知道这个点子,也不可能。 于是,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李紫芙。 “怀疑我?”李紫芙一惊,赶紧辩解:“堂嫂,我打心眼里不认可这个法子,绝不可能是我!” “我知道。”任白芷安抚了她,又转向王砚秋,“如今刘记出事了,你要不要重新考虑你的投资策略?” 王砚秋不服气:“他们选的是福记,那算什么正经钱庄?存钱的没几个,贷出去的款倒是不少。” 任白芷眯眼:“这不正符合你的目标么?存款少,急于应付检查,愿意出的利息当然最高。” 王砚秋一滞,随即反驳:“我虽然爱冒险,但我也会控制风险!我联系的四大钱庄——通记、丰利、恒昌、德信,全是信誉老字号。” “你已经投了多少?” “四成投给了通信,月底拿回来。丰利、恒昌正在谈。” 王砚秋回答道,却依旧对内奸之事耿耿于怀:“仔细算算日子,刘记开始盘这个事儿,正是我刚开始组建资金池的时候,所以不可能是从我这里泄露出去的。” “这种事之后再算。”任白芷盯着百商图皱着眉头,看了眼最近福记钱庄的数据,又问向蔓菁:“当真很少有人会去福记存钱?” 蔓菁没想到会问向自己,但想了想自己周围的人,以及最近雪记加盟商常用的钱庄,点点头:“就我这边而言,大约每五十个人里才会有一个人在福记存钱,而且金额还不多,基本上都是为了分散存款才去的。绝大多数人的钱,都存入通、丰、恒、德四大钱庄。” “不过贷款就不一样了。四大钱庄基本上都要求有实物抵押才给放贷,相比而言,福记放贷更容易,虽然利息高,但很多时候只要账本流水,不需要抵押物。所以不少加盟商最初的加盟款,都是从福记贷的。” 第127章 说到这里,蔓菁忍不住叹气:“谁能想到,福记会跑?” 任白芷神色凝重,对着王砚秋叮嘱道:“之后两家钱庄暂时不要谈,德信的钱能不能回来还未知。” 王砚秋皱眉:“你太草木皆兵了。” 任白芷却不理她,转向李紫芙:“最近可有计划投入的商铺?” “嗯,计划了七家,已经谈好了三家,总计大约六千四百多贯。”李紫芙回答道:“可是要停剩下的四家?” 任白芷点点头:“先停着,赚钱不急于这一刻。” “为什么?”蔓菁不解,“刘记倒了,对我们不是好事吗?有更多客户,更多投资机会。” “对!”王砚秋也不明白,“此时不抢,岂不是让蒲记他们捡便宜?” 任白芷缓缓道:“这几日,先连夜整理所有与福记相关的店铺,包括向它借钱的、借给它钱的。” 蔓菁皱眉:“谁会借钱给福记?它自己就是钱庄!” 她顿了顿,忽然想起刘记,忍不住讥讽:“除了那个抄咱们都抄不对的刘家。” 然而,任白芷脸色一沉:“刘韵经营多年,不会是个蠢人。” 她指尖轻轻敲着桌面,目光微冷:“福记本应靠吸收存款放贷获利,可它存款寥寥,却能贷出大笔银钱——这当中,一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猫腻。” 众人心中一凛。 王砚秋却仍不以为然:“不管它有什么猫腻,我们避开不就行了?” 任白芷叹了口气,缓缓道:“我担心,这不是福记一家钱庄的问题,而是整个汴梁的资金链,可能在哪个环节,已经出现了问题。” 话音落下,屋内陷入死寂。 此刻大家才意识到,若任白芷的担心成真,这场风波,恐怕远比看起来严重的多。 几日后,李家西院,夜深灯暗。 任白芷静静望着案上的账册,指尖在上面轻敲几下,才开口道:“果然是资金链哪里不对。那会出事的,便不会止步于刘记和福记。接下来,可能会有更多的铺子、钱庄出事。” 李紫芙皱眉:“可汴梁商贾无数,资金流向更是错综复杂,如何查起?查不出哪里的问题,咱们又如何避免呢?” 任白芷沉思片刻,抬眸道:“从咱们自己入手,咱们投了七十八家铺子,都有他们的流水。再加上雪记旗下所有加盟摊贩,近期凡有与福记钱庄往来的,都立刻调查清楚。” 蔓菁心头一紧:“若真有不少铺子给福记借过钱,那咱们岂不是也受牵连?” “所以要快。”任白芷道,“在事情闹大之前,我们必须掌握所有可能的风险点。” 王砚秋嗤笑:“你是想提前撤资?” “不是撤资,而是调整。”任白芷看向她,语气低缓却不容置疑,“现下最要紧的,是确保我们的资金安全。” 王砚秋皱了皱眉,倒也没有反驳,反倒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任白芷敲了敲桌面:“先做两件事。第一,掌握福记资金链断裂的真正原因。” 她看向李紫芙:“这几日,你设法查一查福记的钱究竟流向了何处。” 李紫芙点头:“我去找人打听。” “第二,咱们要趁早稳住自己的根基。” 她目光沉沉,看向蔓菁:“这几日,你多留意我们投过的店铺的动向,看看他们会不会因为福记的事乱了阵脚。” 蔓菁郑重点头。 “至于钱庄——”任白芷看向王砚秋,“你手上的德信钱庄,务必想办法提前收回资金,不能等到月底。” 王砚秋皱眉:“可是……” “本金,比收益重要。”任白芷的语气少有的严厉。 “知道啦。”王砚秋虽然不满,还是同意了。 三人正准备各自回屋,蔓菁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这几日怎么不见白水?可是又偷懒去了?” “辞退了。”任白芷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已经又添了一个新丫头。” “这次,应该是信得过的人了。” * 第二十九日,汴梁风波渐起。 先是有小钱庄悄然歇业,随后,几家商号相继传出资金周转不灵的消息。 坊间议论四起,人人这才意识到,这次看来不光是一两个钱庄经营不善了,于是流言四起:“福记之后,下一个会是谁?” 而此时,任氏基金已经悄然展开了行动。 李紫芙借助关系网,开始调查福记的资金流向;蔓菁则暗中留意各家加盟商,防止连锁反应;王砚秋一边试图提前收回德信的钱,一边警惕四大钱庄的动向。 而就在这时,新的消息传来,恒昌钱庄,今日突然暂停兑付银票。 第108章 试图破局 恒昌钱庄暂停兑付的消息一出, 整条街市顿时炸开了锅。 这可不是一家小钱庄,而是四大钱庄之一,平日里商贾往来、百姓存取, 全都倚仗着它的信誉。若是恒昌都出事了,那整个汴梁的钱还放在哪里才安全? 大街小巷议论纷纷,交易所更是乱成一团,不少人急匆匆赶往各大钱庄, 生怕自己的银钱也化为泡影。 李家西院,烛火映照下, 任氏基金四娘子再次齐聚。 “恒昌果然出事了。”任白芷将一纸消息甩在桌上,冷笑道,“这回你们该信了吧?福记只是个开头,刘记不过是被拖下水的可怜虫,真正的风暴,还在后头。” 王砚秋看着那纸消息, 眉头紧锁:“可恒昌不是信誉最稳的一家吗?它怎么会?” 李紫芙迅速翻阅着手中的账册,脸色沉了下来:“我早该想到的!福记钱庄虽然主要放贷, 但它这些年为了拓展, 也在做一些短期储蓄的业务。” “恒昌是四大钱庄之一,按理不会轻易受影响,可若它与福记之间有资金往来……” “那就说明, 恒昌的钱也在福记手里!”王砚秋狠狠一拍桌子,“怪不得他们突然暂停兑付!” 蔓菁听得心惊肉跳,连忙问道:“那咱们的资金呢?有没有跟恒昌有牵扯?” “恒昌这次暴雷, 多半是因为它贷给福记的钱回不来了。”任白芷沉声道, “但我们没有直接在恒昌存大额资金,只是部分商铺有与恒昌的往来。” “也就是说, 我们还不算完全受牵连。”李紫芙松了口气,但旋即又蹙起眉头,“可这次风波,恐怕不只是恒昌,接下来丰利、德信,甚至通裕,都可能会受到波及。” 任白芷叩了叩桌面,沉思片刻后道:“眼下,咱们必须尽快调整策略。” 一、冻结所有与福记、恒昌相关的资金流。 “无论是咱们自己的铺子,还是加盟商,凡是有资金往来的人,立刻通知他们,暂停一切与福记、恒昌的交易。” 二、提前收回能收回的资金,换成实物。 “王砚秋,德信的钱虽然全部收回来,但借钱给钱庄这生意绝对不能再继续了!” “李紫芙,咱们手头的项目,能提前收回资金的,赶紧收回,之后的收益不要了都可以。而且必须是现银或者铜钱,如果是银票,那必须得当天就去钱庄兑换出来,不然不算数。” “若收不回现银铜钱,抵押物也可以。绸缎布匹,金银首饰,粮食药材,有什么收什么。” “蔓菁,咱们手头的银票,能买多少东西就买多少,多买方便存放的,李家三个药铺后面都有一个极大的地窖,到时候就把瓜果蔬菜之类的包好存进去。” 三、稳定市场信心,避免恐慌蔓延。 “这几天,我会走访每个投过钱的人,无论是高门大户,还是普通百姓。让他们相信,任氏基金的资金链没有问题。” 王砚秋闻言,沉默片刻后道:“你要不要干脆趁此机会,把刘记交易所也收了?” “……什么意思?” 王砚秋勾唇一笑,眸光锐利:“既然刘记倒了,那交易所也就没了东家。如今整个市场乱成一团,资金无处安放,你若是趁此机会把交易所掌控过来,那未来……整个汴梁的资金流向,就都在你的手里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任白芷垂眸,轻轻摩挲着茶杯,良久后,轻声道:“再等等。” 此时局面不定,贸然收购,只会把自己也陷入泥潭中去。 * 三日后,恒昌钱庄仍未恢复兑付,反倒传出大掌柜连夜出城的消息,顿时引得城中百姓彻底慌了。 一大早,恒昌钱庄门前已围得水泄不通,哭喊声、叫骂声不绝于耳,有人砸门,有人攀上墙头,更有失了积蓄的老人妇孺跪地痛哭。衙役们举着棍棒驱赶暴动的人群,可形势已然失控,场面混乱至极。 与此同时,丰利、德信、通裕三家钱庄亦受波及,百姓蜂拥而至,纷纷要求兑回存银,一时间,汴梁城的金融秩序岌岌可危。 这,正是任白芷所言的“真正的风暴”。 李家西院 第128章 任白芷合上账册,眼神冷冽:“果然,恒昌只是个引子,真正的麻烦才刚开始。” 李紫芙捏着账簿,眉宇紧锁:“按照目前的形势,四大钱庄全都受到冲击,就算它们能撑过去,也得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无力放贷。到时候,不仅是商贾百姓寸步难行,连各行各业都会遭受重创。” “最麻烦的是——”王砚秋斜靠在椅背上,语气淡淡,“若是朝廷出手干预,就不是单纯的商业风波了。” 此言一出,屋内气氛骤然凝重。 钱庄倒闭,影响的可不仅仅是存户,朝廷税收、各大商号的资金流转,乃至朝廷与各地藩镇之间的银两调度,都会受到冲击。 若事态再恶化下去,官府极有可能采取强制措施——比如冻结商号资产、强行查封钱庄,甚至……让大户人家“共度难关”。 “咱们的资金,已经尽可能收回,并换成了实物。”李紫芙轻声道,“短期内应该无碍,但……”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可在座的人都明白她的意思——局势不明,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白芷。”王砚秋突然开口,声音低沉,“你再考虑一下,交易所的事。” 任白芷静默片刻,眸色幽深:“……时机还未到。” * 翌日,东市。 恒昌钱庄彻底关门的消息在坊间疯传,街头巷尾皆在议论:“恒昌都撑不住了,下一个会是谁?”、“丰利、德信还能信得过吗?”、“咱们这点血汗钱,可别一夜化为乌有啊!” 大批存户挤向丰利、德信两家钱庄,钱庄伙计忙得焦头烂额,可账上早已周转不开,只能一再推延兑付时间。街市上弥漫着恐慌与焦躁的气息,越来越多的商户开始以货易货,避开银钱交易,以免牵连其中。 与此同时,刘记金银铺也彻底被封了,所有资产充公。 官府以“账目不清、涉及钱庄风波”为由,派兵查封,并拘押了几名账房先生和管事,刘韵更是在府中被软禁,至今未曾露面。 消息传至李家西院,屋内的气氛压抑至极。 王砚秋冷笑:“这倒是意料之中,刘记没了主心骨,又牵扯进钱庄风波,官府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李紫芙低声道:“若是交易所彻底倒了,那城中大部分资金流向都会受影响。不仅是商贾,连坊间小民都会遭殃。”语气十分不安。 “所以才说,我们不能坐视不理。”王砚秋直视任白芷,“现在是最好的机会,我们若是出手接管交易所,汴梁的钱就能继续流通,最起码不会彻底乱掉。” 任白芷沉思良久,缓缓开口:“但若是这个时候贸然出手,官府会怎么看?” 王砚秋一愣,旋即皱眉:“……他们会认为,我们是早有预谋?” 任白芷点头:“当下局势敏感,钱庄暴雷,交易所失控,朝廷盯得极紧,任何牵涉其中的势力,都逃不过官府的审查。若是此时我们介入,便等同于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蔓菁犹豫道:“那就什么都不做吗?” “当然不是。”任白芷眼中光芒闪动,“交易所,我们可以不急着接手,但我们可以成为它唯一的出路。” “什么意思?”李紫芙问道。 任白芷一字一句道:“钱庄倒闭,但钱还在那里。只要这些钱无法流通,市场就不会稳定。而我们,必须成为唯一一个有能力保证资金安全,并且能让资金重新流动的势力。” “你的意思是……”王砚秋眸色一凝,“建立新的钱庄?” “不,不需要局限于钱庄。”任白芷轻笑,“我们要做的,是让所有人都相信,只有‘任氏基金’的银钱,才是汴梁城最安全的。” 她环视众人,目光沉静而坚定:“从今日起,我们任氏基金的所有存银,全部兑现,不拒绝任何兑付请求。” 此言一出,众人皆震惊。 王砚秋瞪大眼:“你疯了?这个时候还敢公开兑付?” 李紫芙亦蹙眉:“所有人都在抢着取钱,你若这么做,咱们还有许多没收回来的投资款,能撑得住吗?” 任白芷笃定道:“正因为所有人都在抢着取钱,所以才要这么做。当别人拿不到钱时,我们能让他们拿到钱,他们还会愿意把钱放到别处吗?” 蔓菁隐隐明白了:“你是要用这种方式,来建立比四大钱庄更牢固的信誉?” “正是如此。”任白芷点头,“等其他钱庄都无力兑付,坊间的钱流彻底断了,那些大户商贾会怎么做?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将资金转移到最稳妥的地方。” 王砚秋倒吸一口凉气,随后露出一个复杂的笑:“你当真是,要在汴梁再造一个‘钱庄’?” “不,”任白芷微微一笑,“我要让‘任氏基金’成为整个汴梁最信得过的银钱去处。” 众人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撼与敬佩。 局势乱起之时,旁人皆惊慌失措,唯有她,已然在风暴之中,看到了破局之路。 第109章 失控 可短短半月, 汴梁城的局势急转直下。 钱庄接连倒闭,银票成了废纸,坊间流言四起, 人人自危。 虽然有不少人信任“任氏基金”,将资金投入其中,但更多的人选择将铜钱藏于自家地窖、米缸、甚至挖坑埋入土中,生怕稍有不慎便血本无归。 钱不流通, 整个汴梁的经济都近乎停滞。 商贾不敢贸然生产,商铺生意日渐冷清, 许多店家不得不关门歇业,甚至有人为了勉强维持,只能以货易货。 “二十斤米换三尺绸缎!” “我家有上好羊皮,可换木炭、灯油!” 如此景象,昔日繁华的汴梁竟隐隐有倒退至原始交易的趋势。 而失业,逐渐成了汴梁城最大的危机。 “昨晚东市又失窃了?” “哪止东市, 北巷一整条街都被洗劫了。” “听说衙门抓了几个盗贼,但今天就又放出来了。关不住啊!人都饿疯了!” “对呢, 现在衙门人手不够, 衙役都只顾得上当官的,谁还顾得上我们这种屁民啊。” “还是得靠自己啊!看来得去秦记在打几把刀了。” “秦记现在只收铜钱,而且必须自带铁皮, 你想买都不一定买得到!” “不会吧?那还给不给我们活路了?” 坊间议论纷纷,街头巷尾一片惶恐。 汴梁城一向繁荣昌盛,治安也算良好, 可如今大批人失业, 有钱人家藏钱,普通百姓手中无钱, 渐渐地,便有人铤而走险。 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出现了,彻夜作乱的流寇也出现了。 甚至有商贾重金雇佣私兵护院,导致城中弓弩暗藏,随时可能爆发冲突。 李家西院内,依旧烛火通明。 任白芷静静听着众人汇报,面色冷沉。 “徐胜舟说,光是昨日,就有十几家商铺遭劫,京畿卫巡逻加紧,但效果甚微。”李紫芙放下手中的账册,语气凝重,“更严重的是,咱们自己投的商铺,也开始撑不住了。” “四青他们也说,失业潮席卷城中,街市冷清,哪怕还开着的商铺,每日入账也少得可怜。” “那日他们还在打探,咱们是不是还要雇他们?如今开店的店铺不多,他们也收集不到什么数据,更何况,咱们的收益也锐减。” 王砚秋冷笑:“不仅是收益锐减,很多人虽然把钱放在了咱们这里,但也只是存着不动,根本没有流通出去。” “任氏基金的宗旨是流通生财,如今却成了一座钱库——钱存进来了,却没有人再敢花出去。” 任白芷捏了捏眉心,眼中闪过一丝疲惫。 她原以为,只要她保证兑付,便能让任氏基金取代旧钱庄,稳定市场。 但她低估了这场金融风暴的破坏力。 信任不是短短几日便能建立的,而恐慌却能在一夜之间蔓延全城。 “钱,必须流动起来。” “不能再等了。”任白芷忽然开口,声音坚定,“钱不流动,商业就会死。” 众人抬头望向她。 她环视众人,目光冷静:“既然百姓不敢用钱,那我们就主动让钱流动起来。” 王砚秋挑眉:“你是说?” “我们设立‘工坊借贷’。” “什么意思?”蔓菁一愣。 任白芷缓缓道:“汴梁有多少匠人、织户、作坊?他们技艺精湛,却因为没有资金,生计断绝。而城中失业之人越来越多,与其让他们流落街头,不如给他们一条活路。” “咱们拿出基金的钱,投资他们的手艺,让他们继续生产。” “那我们就要承担跟刘记还有钱庄一样,不,恒大的风险。毕竟现在没人愿意买东西啊。”李紫芙皱眉。 “所以我们不卖,我们换。”任白芷轻声道,“用成品,换取其他人的服务。” 第129章 “城中匠人,谁需要木料,我们给木料;谁需要布匹,我们给布匹。只要他们愿意继续生产,他们的日常所需,我们来解决。” “但这样……基金不就成了一个‘大仓库’?钱只出不进,不是亏本生意吗?”蔓菁不解。 “亏,但是暂时的。”王砚秋忽然笑了,目光闪烁,“你是打算,等局势缓和后,再重新掌控这些行业?” “不错。”任白芷嘴角微勾,“现在大家都在囤钱,不愿花钱,那我们就以‘物’代‘钱’。等到市场恢复,钱重新流通,这些‘物’,就会成为我们最大的资本。” “届时,整个汴梁的商贸,都要依赖我们。” 李紫芙倒吸一口凉气,随即轻笑出声:“你这算盘,可真够精的。” “那当然。”任白芷微微一笑,随后很快面色一沉:“只是不知道,咱们的体量,够不够。” 片刻后。 “不够……还是不够……” 烛火摇曳,映照着案上堆叠的账册与文书。任白芷神色冷峻,手中的笔一遍遍在账目上计算,但无论如何调整,结果都未曾改变。 她算过了,要让市场重新运转,起码还需要数十万贯,而她能调用的资金,远远不够。 她手上的钱,根本不足以支撑市场恢复信心。 “那怎么办?”蔓菁有些着急。 “别急。”李紫芙出声安慰:“若咱们都不够,那这汴梁城便没有人做得了了。” “大家都差,就无所谓了。”王砚秋补充道。 “有人办得到。”任白芷抬眸,语气十分笃定。 “谁?”王砚秋赶紧问道。 “官家。” 王砚秋闻言有些生气:“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谁不知道国库有钱啊!可那钱都是拿去为打仗做准备的,怎么可能为了咱们这点小事就拿出来?” 任白芷却正色道:“这不是小事。甚至,是不亚于战争的大事。” “再大的事也要睡觉呀。”李林竹推门而入。 蔓菁等人见状,识趣地离开了。这段时日她们是见识过李林竹的偏执的,但凡她们多占用任白芷一刻,他就能有法子让她们疼上两刻。 见任白芷还在思索,李林竹吹灭了油灯,说道:“这几日灯油都买不着了,省着点用吧。” “今日又有几家铺子关门了,连米行都开始限量卖粮,还只收铜钱。”任白芷喃喃自语。 “银票换不出粮,连城南的乞丐都多了一倍。”越说语气里越透露着不安。 她还在思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账册的边角,眉心微蹙,显然未曾放松。李林竹坐在她身侧,沉默地望着她,目光深沉而复杂。 “你再这样下去,明日怕是连饭都顾不上吃了。”他低声道,语气里带着难得的温柔与无奈。 任白芷没有回应,依旧盯着账册,轻声呢喃:“几十万贯,到底该去哪儿。” 话音未落,李林竹忽然伸手,轻轻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从案牍前拉起,直接抱起。 她微微一怔,心跳加速,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一阵熟悉的气息包围。 “你——” “别想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坚持,“睡觉前什么都别想。” 说罢,他将她抱上了床,轻轻放下,然后侧身靠近她,手臂自然而然环绕着她的肩膀,目光中满是关切与温柔。 屋内静得仿佛能听见夜风拂过窗棂的声音。 任白芷躺在床上,睁着眼,盯着帐顶,眉心微蹙,显然没有丝毫睡意。 李林竹趁着月色,静静看着她,忽然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别想了。” 他的手在她的背上轻轻抚摸,仿佛想用温暖驱散她的焦虑,让她的思绪从那些冰冷的数字中抽离。 任白芷的心跳开始加速,身子一僵,轻声道:“李——” 他没让她再说下去,而是低头轻吻她的唇。他的唇软而温暖,轻轻地扫过她的皮肤,像是轻风拂过水面,带来一阵细腻的触感。 她的心情在这一刻逐渐放松,仿佛所有的烦恼都被他的温柔驱散。 他的手指轻轻滑过她的发丝,温柔而细腻,像是在抚平她心中的不安。 任白芷微微侧身,感受到他的体温渗透过薄薄的布料,暖意缓缓包裹住她。她不由自主地靠近他,感受着他坚实的胸膛和心跳,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依恋。 “我……我真的睡不着。”她低声说道,声音中透着一丝软弱。 “那还是不够累。”李林竹的语气坚定而温柔,手臂更紧地环住她:“我来?” 她的手无意识地探向他的背,轻轻扣住他的衣襟,算是默认了。 李林竹低头,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温柔地说道:“那我来了。” 任白芷在他的目光中感受到一种温暖的安全感,心跳愈发加速,脸颊不由自主地微红。 他轻轻撩起她的发丝,指尖在她的耳畔滑动,带来一阵酥痒。她微微颤动,仿佛感受到了他心底的温情与渴望。 夜色沉沉,烛火微晃,温暖的气息在空气中交织,床上的二人仿佛置身于一个只属于彼此的小世界。 任白芷的身体逐渐放松,眼帘缓缓合上,最终在无与伦比的兴奋中,疲惫地阖上双眼,沉沉睡去。 李林竹看着她安静的睡颜,心中涌起一阵暖意。 他抬手轻轻拂过她的鬓发,眼中尽是难得的温柔,低声呢喃:“好好睡一觉吧,小狐狸。” 明天再难,今夜也要入眠。 他抱着她,似乎要将她所有的烦恼都一并驱散,正当他要沉沉入睡时,却猛然想起什么,心下一惊。 完了,方才动情,忘了带套了。 第110章 收监 小狐狸被抓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 李林竹还在太医局,正忙着调配草药。他手中捏着的药材骤然失了分寸,指尖一松, 草叶簌簌坠落,落在青砖地上,发出细微的“啪嗒”声。 他猛地推开桌案,转身就往外跑。 脚步匆忙间, 撞翻了一只药碗,深色的汤药溅湿了衣襟, 苦涩的气味弥漫在鼻间,可他连停顿一下都做不到。 “李医正!”有人在后头喊他,“您还没——” 可他充耳不闻,几乎是一路狂奔着冲出了太医局。 “她在哪?” 他闯进李家西院,气喘吁吁地拽住蔓菁,嗓音嘶哑得可怕。 蔓菁被他骇人的神色吓得一哆嗦, 结结巴巴地道:“大娘子、大娘子她……刚被官差带走了,说什么勾结倒闭钱庄, 私吞百姓存款, 危害汴梁市场。” 李林竹脑中“嗡”地一声,仿佛被人迎面砸了一记闷棍,连呼吸都滞了半瞬。 怎么会这样? 他几乎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四处走访后,终于拼凑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是刘韵!是她把小狐狸拉下了水! 汴梁的经济崩坏,商铺倒闭, 流民四起, 整个城池人心惶惶,社会动荡不安。官家必须有人负责, 必须有人站出来承担这场风波的恶果。 本该是刘家! 刘记金银铺的倒闭,是一切风暴的起点,他们本该是最该承受后果的那一方。 可刘韵却把罪责全推到小狐狸身上,说是“交易所”诱使了她,让她走上不归路,让无数商人血本无归。 荒唐!无稽之谈! 可朝堂之上,却有人愿意信! 新旧两党的纷争愈演愈烈,这件事被利用成了一桩天大的政治筹码。 旧党抓住机会,恨不得往死里踩,踩死任白芷,就能证明变法是罪恶的源头,让新党彻底失去民心。 那新党呢? 想到此处,李林竹马不停蹄地赶往蔡家。 新党必须保她! 他们保住小狐狸,就是保住变法的希望! 可当他急匆匆赶到蔡府时,往日里和善的门童却将他拦住,不让他进去。 “我要见蔡大人!” 门童面色不变,语气冷硬:“蔡大人不便见客。” 李林竹死死盯着他,声音低沉:“让开。” 门童却丝毫未动,微微低头,只重复了一遍:“蔡大人不便见客。” 李林竹眼底的冷色逐渐沉了下去,心头隐隐泛起一股寒意。 难道,蔡家也放弃她了? 不可能……不可能啊! 小狐狸说过,她就是蔡家在商场的刀! 没有刀,蔡家还如何变革? 可现在,这把刀,被人狠狠地插进泥泞里,沾染污秽,成了弃子。 古人云,“杀人者,非我也,刀也。” 难不成,这蔡家,也和那些人一般,为了避嫌,就要将小狐狸彻底放弃? 他微微皱眉,快速分析眼下的局势。 如果逮捕任白芷,不只是旧党的算计,而是官家本人的意思,那就解释得通了。 官家心意已定,蔡家唯有自保。 第130章 他们选择割席,选择放弃她,选择在这场动荡中独善其身。 寒意沿着脊骨攀上头顶,李林竹指节捏得发白,连血色都被逼退,眼底翻涌着令人心悸的暗色。 小狐狸…… 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得仿佛砂砾滚动。 随即,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无论如何,他都要把她救出来! 李林竹自蔡府离开,脚步未曾停歇,直奔西边别院。 夜风裹挟着凉意,吹得他脸色苍白,额角沁出冷汗,可他全然不顾。此刻,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尽快让官家知晓实情,必须有人站出来为小狐狸辩护! 他几乎是一路闯进别院,家仆见他神色骇人,连忙去通报,李林兰不一会儿便迎了出来,眉头紧蹙:“出了何事?” 李林竹气喘如牛,嗓音沙哑:“任白芷被抓了。” 李林兰一怔,目光微微闪烁,随即沉声道:“进来说。” 李林竹顾不得客套,径直踏入书房,迅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末了,目光炽热地盯着李林兰:“你有官身,能上折子,我要你替我递一道奏折,让官家知晓任白芷之事!” 李林兰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沉吟片刻,缓缓道:“此事,蔡家不管了?” 李林竹眉宇紧锁,脸色难看:“他们选择避嫌。” 李林兰轻叹一声,似乎早已料到这个结果,便准备婉拒。 不是因为不喜任氏,也不是因为独善其身,毕竟自己欠任氏一个人情,总该还的。 可若此事蔡家都帮不上忙,他一个小小从七品,又该如何? 里屋却传来了何苏文的声音,伴着浅浅的咳嗽:“任姐姐,对我们有恩,又是我娘对不住她在先。” 随后,她走出来,紧紧握着李林兰的手,说道:“若此时咱们不帮她,可还对得起圣贤书的教诲?”说罢,又极速咳嗽了起来。 李林兰赶紧拍了拍她的后背,连忙答应道:“我写我写。你赶紧回去床上歇着,这身子刚好些,怎么就出来受风?” 见何苏文依旧不动,他明白她非得亲自看着才安心。于是他旋即落座,铺开折纸,提笔疾书。 片刻后,李林兰搁笔,吹干墨迹,抬眸看向李林竹:“我会尽快递上去。” 李林竹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多谢。” 何苏文看了他一眼,十分严肃道:“勉之哥哥,我只有一事相求。” 李林竹声音低沉:“你们肯帮我,任何事,我定会竭尽全力。” 何苏文轻笑一声,说道:“只求你,莫学我那父亲样,在这种关头,休妻。” “还说是什么保全家人之策。”她愤愤道,小脸涨得通红。 “我的母亲,不就是他自己当年选择的家人么?” * 折子递上去后,却石沉大海。 一日、两日、三日…… 李林竹从最初的焦灼等待,到心生不安,直至绝望般地察觉:仅凭这道折子,根本无法撼动局势! 宫中没有任何回应,官家未曾批示,甚至连个安抚的口风都没有放出。 事情,比他想象的更棘手。 李林竹咬紧后槽牙,只恨自己没有官身,无法直接面圣。 对了,姑奶奶! 姑奶奶是仁宗皇帝的后妃,也算如今官家名义上的太妃。虽没有任何权力,却是如今后宫之中辈分最高的老人之一。别的也许办不到,但求个面圣机会或许可行。 他马不停蹄地赶到公主的府邸,在府门外苦等许久,终于有老仆接过了他的信,说是会转交给姑奶奶。 那一刻,他终于松了口气。 至少,他还有一线希望。 然而,这一线希望,很快便被彻底斩断。 三日后,一封信悄无声息地送回了李家。 他原本以为,姑奶奶会回信告诉他何时能见官家,或者至少给他一个缓和的余地。 可信笺上只有两个字。 “休妻。” * 当这封信送回李府时,李家老太太也得到了消息。 老太太本就因任白芷的事情日日忧心,如今听说连宫中都下了暗示,顿时心中一寒,立刻让人将李林竹叫到堂前。 李林竹站在正厅,面对老太太沉沉的目光,沉默不语。 老太太拄着拐杖,中气不足却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林竹,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老祖宗。”他嗓音嘶哑,抬头看着她,目光倔强而隐忍。 老太太叹了口气,语气缓和几分:“你不是傻子,连姑奶奶都发话了,你该明白,这件事没有回旋的余地。” 李林竹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你若一意孤行,不只是你,整个李家都要被牵连。”老太太定定地看着他,眼中透着一丝不忍, “你以为朝堂上的争斗,与寻常百姓无关?可一旦触及皇权,就不再是小打小闹的事。官家需要一个人来承担这次的动荡,而她,已经是定下的‘罪人’。” “可她是冤枉的!”李林竹咬牙,眼底翻涌着愤怒,“她做的事,分明是利国利民!” 老太太闭了闭眼,神色带着一丝疲惫:“冤枉?冤枉又如何?在这汴梁城中,冤枉的人还少吗?” 她停顿了一瞬,随后缓缓道:“林竹,我不逼你做违心的事,但这封休书,你必须写。” 李林竹猛地抬头,眸色冰冷:“我不会休妻。” 老太太神色微变,眉头皱起,语气终于透出一丝厉色:“林竹,你必须认清现实!这不是你一人的事,也不是你任性的时候!你若不写休书,李家也会被拖下水!” “李家百年家业,将毁于你手!” “这罪过,你可担得起?” “老祖宗!”李林竹嗓音低沉,双拳紧握,眼底浮现出一丝绝望的怒火,“若这李家家业,需要牺牲一人才能保全,那便是孽业,毁了便毁了吧。” 老太太神色一滞,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眉头微微皱起:“你怎么可以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当初,你用孝道逼着我娶她。如今,又用孝道逼着我休她。这孝道,便是如此反复无常么?”李林竹盯着她,眼底是彻骨的寒意。 老太太脸色微变,手指紧了紧拐杖,沉默了片刻,最终叹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行,你非要保全她是吧?” “若今日不休妻,那明日你便不再是李家人。”她声音低沉,透着难以言喻的疲惫。 李林竹深深看了她一眼,慢慢下跪,行大礼,道:“赎,孩儿不孝。” * 翌日清晨。 李林竹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家,却听客喜传话,门口有位姓赵的娘子求见。 赵? 他满肚子疑惑,出来后过了许久才分辨出,眼前这位,是之前任白芷找过的法律顾问——赵文婧。 “我听王卉说,你愿意舍身救任白芷?”她一边打量着李林竹,一边问道:“那丫头我喜欢,是个人才,值得帮。” 见她对王卉直呼其名,李林竹立刻端正了仪态,说道:“正是!敢问娘子可有法子?” 赵文婧笑了笑,说道:“法子我没有。” 见李林竹神色一暗,她继续说道:“但我可以帮你见到官家,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李林竹一惊,实在想不明白一个女讼师有何能耐可以如此自信地允诺,脱口道:“怎么可能?” 赵文婧微微一笑,道:“你要不猜猜看,为什么我一介女流,三十多岁没丈夫,却能抛头露面做讼师,却无人敢来闹事?” “为何?”他依旧不解。 真是个呆子。赵文婧瘪瘪嘴,这时怕是任白芷早就猜出来了。 “因为我姓赵啊。” 第111章 意外 牢狱幽暗逼仄, 湿气沿着粗砺的石壁渗出,凝成点点水痕,缓慢滑落。泥土地面凹凸不平, 混杂着腐败的霉味和隐约的血腥气,令人作呕。 铁栏锈迹斑斑,被潮气侵蚀得斑驳不堪,偶有风穿过狭窄的窗口, 带起一丝寒意,拂动角落里一抹单薄的身影。 远处传来隐约的脚步声, 在幽闭的长廊里回荡,沉闷而压抑。烛火跳动,映得墙上人影晃动,恍若鬼魅。 任白芷虽然在狱中,这几日却总爱打瞌睡。 听到声音后,她微微睁眼, 透过厚重的铁栏,看清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李林竹?”她声音有些沙哑, 像是很久未曾开口。 李林竹总算松了口气, 但眸中依旧满是担忧。他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手腕上。 原本白皙的肌肤,此刻竟隐约泛着青紫, 可见这里的环境多么恶劣。 “关在这儿,怎还睡得着?”他压低声音,竭力让自己语气平稳。 任白芷缓缓坐起, 微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 似乎是想舒缓身上的寒意。 第131章 “家里一切都好。”李林竹怕她担心,连忙说道。 她怔了怔, 眨了眨眼,眼神有些困惑。 他赶紧解释道:“在这儿还适应么?” 任白芷歪着头,似在认真思索,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 见状,李林竹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但眉宇间的阴霾未曾散去。他试探着问:“此事的解法,可还有效?” 任白芷嘴角微微扬起,语气淡然:“你是说之前在家我提过的法子?自然。” 李林竹轻叹一声,手指微微收紧,缓缓握住她冰冷的手,想要替她暖一暖。 她的手指有些僵硬,像是一块浸水的帛布,冷得让人心悸。 “我记得,你当时说,若仅凭任氏基金的体量,没什么胜算?”他低声道,语气尽量轻松,可指尖泄露了紧张。 “若仅凭我们的话,胜算最多一成。”任白芷坦然道。 她顿了顿,轻轻呼出一口气,话锋一转:“但若有人相助,最高,可到九成。” 李林竹目光微动,明知故问:“何人?” 任白芷看着他,思索片刻后,卖个关子:“若是四大钱庄与我们联手,胜算可提高至三成。” “才三成?”李林竹微微皱眉。 “若是全汴梁的商铺都配合,胜算可以提高到五成。”任白芷不急不慢地说道。 “那离九成还差得远呢。”李林竹反问道。 任白芷脸色血色稍微恢复了些,笑着道:“若朝中有重臣协助,又可再提高两成。” “那也才七成。”他一边摩挲着她的手,一边搭上她的脉。 “最后两成,来自官家。” 话音刚落,便听见李林竹惊呼一声:“有了!” 未来得及细问,便见他猛地抬头,目光越过她,望向牢房外,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跪下,叩首道:“请官家开恩!我娘子她……有孕在身!” 任白芷心头一跳,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烛火摇曳间,一道身影静立在不远处,玄色衣袍隐于暗处,唯有一双眼睛如寒潭般深不可测。 官家。 空气骤然凝滞。 “大胆!”一旁的太监尖声呵斥,嗓音刺耳,“不是说好了,不得透露官家的身份么?” “草民也是情急,这才乱了方寸。”李林竹额头抵地,声音却异常坚定,“我娘子脉象不稳,想来是狱中湿冷,又照料不周。作为丈夫,一不能替娘子遮风挡雨,二不能护娘子万事周全,已是惭愧。如今,若她怀着我的骨肉,我却只顾着自身安危,弃她母子不顾,实属废物一个,又有什么脸面活着!” 官家依旧不言,目光却缓缓移向任白芷。 他身边的太监,看了看眼色,说道:“御前失礼,拖下去。” “慢着!”她的声音从牢内传来,清冷而镇定,“官家既然来了,想来是对我的法子感兴趣。既然如此,何不直接当面问我?” “一个戴罪的商妇,有什么资格面圣?”那太监冷笑。 “满朝文武倒是有资格。”任白芷轻哼一声,指尖却悄然攥紧了衣角,“可他们可有一人敢如我方才那般,拿出救市的法子?” 官家眸色微沉,似有所思。 “别说九成了,但凡有一个人,能说他有三成的把握。”她直视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字一顿,“官家也不至于来这肮脏之地,还要遮掩身份。” 话音未落,她胃里忽地翻涌,一阵干呕猝不及防地袭来。 “放肆!”太监尖声怒喝,“在官家面前,竟敢如此无礼!来人!” 李林竹猛地抬头,急声道:“我娘子有孕在身,孕吐乃是常事!求官家宽恕!” 牢内一时寂静,唯有烛火噼啪作响。 良久,官家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威严:“任氏既是孕妇,案件又在审,先释放回家养胎。” 李林竹刚要谢恩,却听官家继续道:“待明日好转后,入宫谢罪。” 最后一字落下,他目光深深看了任白芷一眼,转身离去,衣袂翻飞间,暗纹如龙隐现。 * 李家西院。 “什么时候知道官家在的?”李林竹坐在床边,一边给她喂燕窝,一边轻声问道。 “你说完第一句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任白芷笑道,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你可从来不会倒装说话。” 她故意学着他嘴皮打架的样子,憋着嗓子道:“‘关在这儿,怎么还睡得着?’” 随即咯咯笑起来,“明明可以直接问‘怎么关在这儿还睡得着’。” 李林竹也跟着笑,又送了一勺燕窝到她唇边:“我说到第三句,见你歪着头装模作样,就知道你早猜到了。”他顿了顿,摇头叹道,“只是没想到,第一句就露了馅。” 任白芷咽下燕窝,忽然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你呀——” 她眼中带着嗔怪,“也是胆子大,万一被官家识破这些藏头话的小伎俩,你有几个脑袋够被砍?” “你往日里口无遮拦惯了。”李林竹眼神下意识往窗外瞥一眼,仿佛仍心有余悸:“我怕我不提前告知你,你当着官家的面,把人家骂一顿。” “所以这风险,还是我担着比较好。”他依旧如此温柔。 任白芷用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脑袋,笑道:“尽是些小聪明。” 指尖还未收回,一阵恶心猛地涌上喉头。她猛地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连脊背都弓了起来。 李林竹一把抄起床边的铜盆,另一手稳稳扶住她颤抖的肩膀,直到她呕得只剩酸水,才用帕子轻轻拭去她额角的冷汗。 “要不明日再跟官家拖拖?”他心疼地拢住她冰凉的手指,“你这身子,实在经不起折腾。” 任白芷闭眼缓了缓,摇头道:“只能怪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呸呸呸!”李林竹突然板起脸,轻轻捂住她的嘴,“这孩子来得正是时候!” 见任白芷愣住,他又凑近她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孩子在肚子里会听到的。若知道你这般嫌弃,真不待了怎么办?” “到时候小产,你这身子可真要遭罪了。”边说边皱着眉头。 任白芷一惊,慌忙抚上小腹,指尖却忽然一顿。 是啊,若非这孩子,她此刻恐怕还在那阴冷的牢里。 只是,之后她要打的可是一场硬仗。 “宝宝,”她低下头,掌心贴紧尚且平坦的腹部,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辛苦你了,还没出生,就要跟娘亲一起战斗了。” 李林竹正要开口,却见她忽然抬起头,眼中那抹惯常的锐利又回来了。 “不过,”她指尖轻轻划过被角,一字一顿道,“娘亲这场仗,可是不会输的。” * 第二日,皇宫御书房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洒入,沉水香在御书房内袅袅升腾。官家端坐龙案前,手中朱笔悬而未落,墨汁在笔尖凝聚欲滴。 任白芷踏入殿内,虽面色仍显苍白,却将脊背挺得笔直。她特意未着华服,只穿一袭素色襦裙,发间一支白玉簪。 "商妇任白芷,叩见官家。"她伏身行大礼,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官家仍未抬眼,只淡淡道:"平身。" 任白芷刚欲起身,却见官家突然将一本奏折掷到她脚边,差点打翻手边的茶盏。 奏折散开,露出"民变""挤兑"等刺目字眼。 "昨日你说九成胜算。"官家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可今早急报,汴梁三大钱庄闭门拒兑,市井谣言四起。这就是你的救市良方?" 她垂眸扫过奏折,唇角反而扬起一丝笑意。 "官家,"她忽然抬头直视天颜,"若您现在摔碎这只茶盏,再命它恢复原状,您说,它是会乖乖拼回去,还是碎得更彻底?" 官家眯起眼睛,指节在案几上轻叩三下。 "市场如瓷器,信字如金。"她向前半步,袖中手指掐进掌心,"民不信朝,则市必崩;市若崩,则赋税减;赋税减,则.……" "够了!"官家突然拍案,茶盏震得叮当作响,"你要朕如何?" 任白芷深吸一口气,跪地重重叩首:"请官家赐三道圣旨!" "一旨免税。"她声音清亮如金玉相击,"凡三日内重开钱庄者,免今岁商税;二旨赐匾,请官家亲题'皇商信义'四字赐予四大钱庄;三旨……." 她突然停顿,喉头滚动。 "说!"官家厉喝。 "请赐商妇三个月代行皇权,可调用内库七成存银救市!" "放肆!"官家猛地站起,龙袍扫翻茶盏,"你一介商妇,也敢觊觎内库?" 青瓷茶盏在地上摔得粉碎,茶汤溅湿了她的裙角。 "正因我是商妇!"任白芷不退反进,"才能以商救商。朝中诸位大人,谁懂钱庄兑票?谁知货物行情?" 她忽然抚上小腹,声音转柔,"我要替我跟这孩子,挣一条活路。" 第132章 茶汁沿着案牍边缘滴落,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官家盯着那深褐水痕,忽然冷笑:"若救市失败……." "任氏愿领凌迟。"她斩钉截铁,"但若成功,便是官家慧眼如炬,圣明烛照!" 穿堂风掠过,吹动案上奏折哗哗作响。 官家俯身拾起一块碎瓷,锋利的边缘在他指尖留下一道血痕。 "朕给你十日。"他转身时,龙纹补子上的金线刺痛人眼,"二十名皇城司护卫,内库三成存银。若挤兑未止……." 碎瓷在他掌心攥紧,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任白芷以额触地,在官家看不见的角度,终于让那滴悬了许久的冷汗砸碎在地上。 第112章 救市 任白芷从宫中出来后, 又马不停蹄地跑了四个钱庄,直至夜色沉沉,方才踏入李家的大门。 此时已近亥时, 整条街巷都陷入了夜的沉静,唯独李府灯火通明,连药铺的门板都未曾落下。 她正觉奇怪,忽听得一声清脆的惊呼:“大娘子回来了!” 随即, 一个小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地从侧门冲出来,正欲一头扎进她怀里, 却被护卫眼疾手快地拦住。蔓菁鼓着腮帮子不满地瞪了护卫一眼,挣了挣没挣开,急得直跺脚。 而此刻,跟在蔓菁身后的,却是老太太,由太太王氏与李林竹一左一右搀扶着, 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她满脸笑意,步履虽有些许蹒跚, 却丝毫掩不住兴奋之色。 紧随其后的, 是大房李镇华夫妇。何氏怀中抱着已困倦不堪的李林鹤,一边轻拍着他的背,一边目光炯炯地盯着任白芷, 像是憋着什么话要说。 而再往后,李紫芙与王砚秋亦神色各异地跟着,显然也是特意等着她归来。 任白芷心中一跳——好家伙, 竟是满门齐出? 她忙挥手示意护卫让开, 自己则快步迎上前,先给老太太行礼, 紧接着,趁旁人不注意,悄悄朝李林竹递了个眼色,用口型问道:“什么情况?” 李林竹耸了耸肩,面露无奈,低声回道:“老祖宗的主意,我劝过了,没用。” 任白芷听罢,心中一沉,忙俯身道:“老祖宗,折煞我了。” 老太太却是笑呵呵地摆摆手,语气欣慰:“哪儿的话!曾孙媳妇儿,你被奸人诬陷下狱,幸得官家圣明,亲自释放,还赐下圣旨救市。如此殊荣,乃是李家天大的喜事!若非怕耽搁官家的大事,老身怎么也要连办三日宴,与你同庆。” 任白芷听着这番话,心中既感激又无奈,连忙扶住老太太,柔声道:“老祖宗,您身子刚好些,可别再为我们小辈的事儿劳神。” 老太太闻言,更加高兴了,转头向众人笑道:“瞧瞧这孝心!不是我自夸,老身活了七十多年,自认是识人无数。白芷这丫头,当初我一眼便瞧出她与众不同,自有一番女君子的气度!” “是是是。”李林竹在旁忍不住打趣,“老祖宗,前几日您还让我……” 老太太一听,立刻抬起手作势要敲他脑袋:“让什么让?你何时这么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过!” 李林竹见状,连忙缩了缩脖子,正色道:“记下了。” 场面一时热闹起来,连带着其他人都露出了笑意。 然而,就在这时,李镇华忽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谄媚:“侄媳妇如今有孕在身,官家的大事也不能耽误。若有什么用得上咱们的,尽管开口。外头的人,哪儿比得上自家人靠得住?” 他这番话一出,何氏立刻附和:“可不是么!对了,我哥哥已经休了刘氏那个祸害。” 她说得理所当然,仿佛是在邀功,可落在任白芷耳里,却只觉刺耳至极。 刘韵的所作所为,她虽瞧不上,但此时被休,实在是落井下石。二十载夫妻情分,为他生儿育女,替他操持府中事务十几年。 用得着的时候,便是当家主母;落难之时,便成了下堂妻。 世上的男人,竟能享尽好处,却半分代价也不用付。 任白芷心中冷笑,却不欲在此刻多言,只淡淡一笑,顺势起身道:“难为全家人等我这么久,可我今日实在乏了,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就不作陪了。” “陪什么陪。”老太太倒是大手一挥,笑眯眯地看向李林竹:“陪也是林竹去陪你。” 此话一出,李林竹刚要开口,老太太已先一步作主:“时候不早了,都散了吧,各回各屋去。” 众人见老太太发了话,只得各自散去,李府夜色下的灯火,也随之一盏盏熄灭。 * 李林竹一边替她洗漱,一边低声道:“早上你进宫时,我还胆战心惊,没想到,你真有法子让官家另眼相看。不愧是我的小狐狸。” “什么呀。”任白芷却不接受他的恭维,撩起水抹了抹脸,“毕竟这世上也没第二个人,敢在官家面前夸下那般海口了。” “能做到的,便不是海口。”他的语气颇为坚定,眉眼间是掩不住的骄傲。 任白芷瞥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扬,正想说些什么,忽然瞥见窗外隐约的身影。 她脸色一敛,低声道:“那些护卫……就这么一直守在咱们家外?” “皇城司的护卫,奉旨听你差遣,说是保护你。”李林竹替她拧干帕子,递到她手中,见她神色不悦,顿时了然,压低声音道:“调遣为真,保护也为真,除此之外,怕是也有监视之意。” “嗯。”任白芷沉沉应了一声,目光深邃,未再多言。 李林竹见她神色凝重,便不再提此事,换了个话题:“蔓菁她们呢?你这一回来,就该忙了吧?” “就知道你最懂我。”任白芷笑了笑,眼里带了些许疲倦,“蔓菁和紫芙明早再找她们,先让王砚秋进来。” 李林竹点头,吩咐下去后,又折返回来,正欲叮嘱她早些歇息,却被任白芷突然捧住脸,在他脸颊上轻轻落下一吻。 他耳根一热,微微偏过头,嘴硬道:“又想勾引我,明明都是有身孕的人了。” 任白芷轻笑,眉眼间多了几分温意,“快去吧。” * 王砚秋进屋时,见她正神色肃然地坐在桌旁,知道是有要事,便半开玩笑地道:“任姐姐,你可真是厉害。代皇权救市的布衣,我还是第一次听闻,更何况,还是个女子。” “什么男子女子的。”任白芷却不当回事,“官家心系天下,忙着救济万生,用人从急,哪儿还管什么出身。” “那你叫我来,也是一起救济天下的?”王砚秋笑道。 “我有事问你。”任白芷脸色一沉,压低声音:“王家当初出事,是因为私铸铜钱。” 王砚秋的笑意瞬间敛去,微微一怔,随即眉头微皱,目光警惕地看着她:“怎么?这次的事儿也要怪到几百年前的旧案了?” “不是。”任白芷摇头,目光直视着她,“王家既然有过铸钱经验,那你可知,若想不易察觉,十枚铜钱的铜,最多可以铸成几枚铜币?” 王砚秋神色微变,随即赶紧摆手否认:“这我哪儿知道?” 见任白芷不信,她又咬了咬牙,嘴硬道:“都是我爹弄的,而且当时我还小,连铜币的分量都分不清。” 任白芷不急不缓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真诚而坚定:“与我,你还要设防么?” 王砚秋一怔,盯着她看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低声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算过了,如果想要解决挤兑,明面上,需要七十万贯铜钱。我找官家要了钱,可官家只给了我三十万贯。这余下的缺口,我还得自己想办法。”任白芷如实说道。 “那不可能。”王砚秋脱口而出,语气里透着笃定,“重融重铸,最多能再出两成,你这差太多了。更何况……” 她忽然住了口,像是意识到自己说多了。 任白芷目光微沉,盯着她:“更何况什么?” 王砚秋紧抿着唇,似乎在衡量着什么,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句:“如今内库里的铜钱,十有五六都是次铜,次铜钱根本不可能再多铸出钱来。” “怎么可能?”任白芷猛地坐直身子,神情难以置信,“这可是国库!” 王砚秋冷笑了一声,眼神讳莫如深:“不然我爹当初怎么可能起那个心思?他便是瞧见内库新发的铜钱,有不少都缺斤少两,才想着,既然上面都这么干,他自然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做点。” 说到这里,她神情变得愤愤不平:“虽然我爹做的确实不对,但事后,连内库的那部分次铜钱也算在我们王家身上!不然怎么可能被罚得那么重!” 这过往倒是任白芷所料未及的。 她沉思片刻,抬眸缓缓问道:“如今,你可分辨得出次铜钱与足铜钱?” 王砚秋挑眉:“自然。自家里因此出事后,我一整年,日日都掂量着铜钱,谨防再出意外。” 任白芷闻言,轻笑了一声,眼底光芒微闪:“那明日,你随我去一趟内库,挑一挑铜钱。” 第133章 反正官家许诺了三成,她就只要那足铜的三成。 “三十万贯的铜钱?”王砚秋瞪大双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疯了吧?内库的人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个挑?更何况,你要累死我啊?” “内库那边好对付。”任白芷不紧不慢地道,眉梢微挑,带着几分狡黠,“我有圣旨在身,对外,就说问了大师,需得挑幸运铜钱,才能解救危局。” 王砚秋嘴角微微抽搐,似是被她的胆大包天惊到了,又似隐隐有些期待。 “至于你的辛苦费嘛……”任白芷轻轻一笑,眼波流转,语气里透着几分诱哄,“自然不会少。” “跟着我,你何时吃过亏?”她笑得狡黠。 第113章 挤兑 “问题都清楚了么?”任白芷环视众人, 神色肃然,再次叮嘱道,“昨日我查过, 四大钱庄明面上,一共存发一百多万贯银票,可咱们的数据显示,四大钱庄流通的银票, 至少有两百万贯。” 她指尖轻叩桌面,声音不疾不徐, 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所以这几日,咱们要通过银票以旧换新的方式,完全确认实际的流通数据。” 她的目光落在李紫芙与蔓菁身上,沉声安排道:“紫芙,你带人去查德、恒两家。蔓菁,你带人去查丰、通两家。你们每队, 我都给安排五个护卫。” 两人郑重颔首,未有异议。 任白芷这才继续道:“我昨日已经让钱庄宣布, 即日起, 官家接手四大钱庄,凡拿新银票者,一律不得拒绝兑换。” 她转向王砚秋, 语气沉稳:“以旧换新,按照目前的人手,大约能拖个三四日。所以咱们务必在这三日内, 准备好足够的铜钱银币。” “有什么问题么?”任白芷最后问道。 “有!”李紫芙第一个举手, 皱眉道:“银票以旧换新,就怕有些心怀不轨之人, 趁机拿着假银票来换。” “钱庄的防伪也不是吃素的,普通百姓没那个造假技术。”任白芷肯定地说道,语气果断,“相反,我更担心的是,钱庄为了逃罪,故意将真银票说成假的。数据不真事小,失信于民事大。” 众人闻言皆是一凛,心知此事若处理不当,反而会引发更大的信任危机。 任白芷沉思片刻,最终敲定道:“这样,验银票时,分为三组,一组是钱庄的人,一组是咱们自己人,最后一组是别的钱庄的人。若银票真伪产生异议,只要有两组人判定为真,便是真的。” 她眸色深沉,缓缓道:“四大钱庄互相掣肘,可以避免钱庄不认旧账。” 此言一出,众人皆面露思索之色,旋即点头应下。 * 不到未时,四大钱庄门口已然排起了长队。百姓们虽依旧对钱庄不信任,但此刻也别无选择,死马当活马医,万一这新来的任娘子真有法子让钱庄起死回生呢? 任白芷确认了钱庄这边运转有条不紊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内库。 本以为会见着王砚秋热火朝天地数铜钱的场面,谁知迎面而来的,却是她闲庭信步地在几个忙得热火朝天的护卫之间来回打转。 护卫们轮流将一堆堆铜钱倒入一个木质大盒子里,不一会儿,铜钱便自动从两个洞口流出。 左边的洞口上贴着——“不幸”,右边的洞口上贴着——“幸”。 只见另一群护卫,轮流将右边洞口的铜钱穿线、打包、记账,而左边洞口出来的,则由内库人员重新穿线放回原处。 任白芷挑眉,走上前掂了掂两边流出的铜钱,左右手轮换几次,还是没瞧出半点区别,不禁笑道:“这是你从哪儿请来的神器?” “你昨晚跟我说了之后,我连夜找人打造的。”王砚秋双手环胸,十分得意,“虽然来得晚了一点,但这才过去一个时辰,已经挑出近两万贯了。” 任白芷闻言,忍俊不禁:“我本以为你得一个个掂量,要日夜不休地数三天,所以给了你两百贯当酬劳。”她瞥了一眼那台“神器”,揶揄道,“你倒是惯会偷懒,想来明日便能都选出来了。” “这叫凭才智赚钱。”王砚秋扬了扬下巴,颇为自得,“你可不许反悔。” “我只要结果,过程你随意。”任白芷摆摆手,旋即有些担忧地问道,“这机子,靠谱么?”她又试着掂了掂两边的铜钱,实在是没摸出什么门道。 “放心吧。”王砚秋胸有成竹,“我检查过了,一百个里面最多出差一个,非常稳妥。” 她指了指木箱子背后的黄色符纸,走近任白芷,小声说道:“为了配合你的说辞,我还特意贴上了福纸。” 任白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见那符纸上用朱砂写着些她看不懂的符文,不禁失笑:“你做事倒是愈发稳妥了。” 王砚秋挑眉:“不然怎么让内库的人死心塌地地配合?” 随后,想起什么,侧头靠近任白芷,压低声音道:“挑铜钱尚且能这么应付,那之后重铸铜钱怎么办?三十万贯融了重新铸,可是个大工程。” 任白芷嘴角微扬,神色自若:“这你放心,我已经给官家禀报过了。为了更好掌握此次危机的规模,救市所用之币,都需有特殊标记,借此申请了重铸。” 王砚秋正要夸她思虑周全,一旁经过的内库人员却让她警觉起来。她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皱眉道:“可重铸时不可避免会有内库之人插手,若他们察觉不妥,报给官家,又如何是好?” 任白芷看着那人的背影,轻笑道:“难不成你真以为这些符纸唬住了这些老油条?” “难道不是?”王砚秋惊呼,“今天一直没人提出异议,他们怎么看出来的?”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有辨足铜钱的本事?”任白芷打趣道,“这些老油条,也许一开始不知,可都帮你收了这么多没被选中的铜钱,天天与钱打交道的人,再怎么也琢磨出味道来了。” 王砚秋皱眉:“那他们怎么不告状?” “向谁告?告什么?”任白芷笑意更浓。 “就……告诉官家咱们做的这些事儿。”王砚秋喃喃道。 任白芷忍俊不禁,笑得意味深长:“我一开始也有这个担忧,还在愁如何避开旧党的眼线。可当你告诉我内库里早已有五成次铜钱后,我反而不担心了,可以放开了手脚干。” 王砚秋依旧不解:“为何?” 任白芷将她拉到一侧,低声说道:“若他们真举报上去,官家势必会追问,为何我们要挑铜钱。咱们是为了救市,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重铸的钱也并未贪墨。可剩下的五成次铜钱呢?是谁在什么时候偷铸的?多出来的两成,又流向了何处?” 她微微挑眉,语气悠然:“这些旧账,内库可得一一交代。你若是他们,会主动去惹一身腥么?” 王砚秋怔了怔,旋即回过神来,咂舌道:“你这不是用符纸唬人,而是用这笔旧账堵住他们的嘴啊……” 任白芷轻轻颔首,眸中带笑:“所以啊,对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 才两日功夫,四家钱庄便已回收了两百七十余万贯银票,而每日排队换银票的百姓只增不减。 任白芷捏紧手中的账册,眉头紧锁。照此速度推算,四家钱庄实际发出去的银票,恐怕高达四百万贯之多,足足是账面记录的四倍。 “怎会如此?”王砚秋皱眉,“账册上的数目,怎与流通的数目相差这般大?” “再细查就会发现,其中不少银票,都是从福记以贷款的方式流通出去的。”任白芷沉声道。 “福记?”王砚秋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所以,福记从一开始就是四大钱庄的影子钱庄,刘记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任白芷轻轻点头,神色沉静,指尖却微微敲着桌面:“只是眼下,这个烂摊子,要由我来收拾。” 她原本预计流通银票在两百五十万贯左右,因此张口向官家要了七十万贯应对挤兑,官家只批了一半。 她本想着三十五万贯也足够撑上六七日,这六七日正好能想别的法子。 可如今的数值,恐怕要翻一倍。如此一来,哪怕加上多铸的两成铜钱,也撑不过三日的挤兑。 她没时间了,必须立刻想办法。 屋内一片沉寂,任白芷低头思索,指尖仍旧轻轻敲击着桌面,仿佛敲打着这场危机的节奏。 王砚秋也算出端倪了,说道:“眼下官家只批了三十万贯,加上重铸的铜钱,最多也不过撑三日。三日之后,若百姓们还拿不到钱,定然哗然。” “所以我们必须在三日内补足缺口。”任白芷平静地说道,声音却不容置疑。 “可这缺口,少说也有百余万贯……”李紫芙苦笑,“你能变出这许多钱来?” “变不出来。”任白芷摇了摇头,唇角却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但可以让百姓们,暂时不去兑换。” 第134章 “如何做?”蔓菁眼睛一亮。 任白芷翻开账册,指尖落在某一栏:“这几日,兑换银票最多的,都是商贾。普通百姓手中银票有限,能用的地方也有限,可商贾不同,他们用银票,是为了囤货、交易。只要能让他们停手,百姓的兑换压力便不会太大。” “你的意思是——冻结商贾兑换?”李紫芙问道。 “直接冻结,定然行不通,他们若闹起来,反而适得其反。”任白芷轻轻摇头,眼底闪过一抹精光,“所以,我们要让他们自己停手。” 她起身踱步,缓缓说道:“消息放出去,就说官家准备重新核查各大钱庄的账目,同时,也会彻查银票去向。凡是近三月内兑换过大量银票的商贾,皆需交代来龙去脉,若有不明银票,则需查清其来源。” 王砚秋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如此一来,商贾们必定心虚,尤其是那些从福记贷了款、又无法立刻补上的人,他们必然不敢再去兑换,只怕反倒会急着销毁手中的银票,以免被牵连!” “正是。”任白芷微微一笑,“如此一来,至少能拖上两日。而这两日,我们便要想办法,把真正能填补缺口的银钱筹措出来。” 王砚秋如今对她这语气已经十分熟悉了,问道:“你已经有主意了?” 第114章 以身入局 “有几个方向。”任白芷顿了顿, 缓缓道:“一是官家,虽然他不会再拨款,但可以想办法让他允许我们‘借’钱, 比如向各大富商收购粮食、布匹、盐铁等物资,以政府名义签发公文,承诺日后补偿。只要朝廷盖了章,商贾们便会放心——他们手里虽然暂时没有了现钱, 但至少换回了稳妥的收益。” “这是以物易钱。”王砚秋点头,“还有呢?” “二是各大盐商、茶商。”任白芷沉声道, “这些年,盐商、茶商累积了大量财富,他们不缺钱,却缺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把钱投入正途。我们可以向他们募资,甚至许以日后的政策倾斜, 换取他们的支持。” 王砚秋皱眉:“可官家会允许么?” “这就得看怎么说了。”任白芷轻笑,“若是‘税前预缴’, 官家为何不允?” 王砚秋挑眉, 旋即笑了:“高,实在是高!盐商、茶商本就要缴税,如今不过是提前交, 而他们又能因此得到好处,岂有不愿之理?” “所以。”任白芷缓缓坐下,指尖在桌面敲了敲, “只要官家点头, 这笔钱,三日之内便能筹齐。” * “胡闹!” 官家猛地拍案而起, 声音在殿中回荡,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每年税赋,哪部分能收上来多少,早已计划妥当。工部要钱,兵部也要钱,盐茶税更是朝廷命脉,你如何跟他们争?” 任白芷跪在殿中,衣摆在冰冷的地砖上铺开。 她早料到官家不会轻易答应,却没想到拒绝得如此强硬。 她深吸一口气,仍然不卑不亢地道:“只需暂借数月,之后如数奉还。” 官家冷哼一声,眼底闪过一丝讽意:“你拿什么保障你能还?” “任氏基金倒是有钱,可那些钱都是别人的,你手里头呢?最多几千贯,还不如茶盐商的零头。” 殿中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窗外风声呼啸,拂过金銮殿的帷幔,带来隐隐的寒意。 任白芷垂眸,指尖悄然收紧,指节微微泛白。她当然知道,自己现在的筹码远远不够。 官家见她沉默,眸色愈冷,缓缓坐回龙椅,语气不紧不慢,却透着威压:“看来你所谓的九成把握,也不过是想借朕的皇权为你兜底。” 他轻叩扶手,语气淡漠:“既如此,朕又何需你来代行皇权?” 这句话宛如一记重锤,敲在任白芷心头。 她的呼吸一滞,指尖收得更紧,沉默片刻后,终于抬起头来,迎上官家审视的目光。 “民妇,明白了。” * 第五日。 “重铸的铜钱,今日便已经兑换出去大半了。”王砚秋火急火燎地推门而入,连气息都有些急促。 任白芷坐在书案前,手里把玩着几枚铜钱,目光却停留在墙上的《汴梁百商图》上,似乎沉思已久。 “这个时候了,你还有空关心基金?”王砚秋一把拉住她,眉头皱得死紧,语气里带着些许怒意,“外面都乱成什么样了?” 任白芷回过神,望了她一眼,随后抬手指向百商图上那些被红色标记点缀的地方。 “我今日,将这段时间里,任氏基金投过的所有店铺、摊贩都标了出来。”她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王砚秋顺着她的手看去,霎时间被密密麻麻的红点惊住:“我只知道咱们投了大约三成的店铺,可大多都是些小铺子,没想到贴出来后,竟这般壮观!” “是啊。”任白芷轻叹一声,“基金如今管理了十万七千八十九贯资产,其中铜钱占了两成,实物占了一成,余下的七成,都沉在了这些店铺里。” 她抬起手,指腹轻轻摩挲着铜钱边缘,喃喃道:“也许,这便是巅峰了吧。” 王砚秋少见她如此低落,忍不住安慰道:“等熬过这阵,市场恢复,咱们定会更好!毕竟有你之前的预警,在这次的信任危机里,任氏基金是受损最小的。” 任白芷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弯了弯唇角,眼神深邃而意味不明:“难怪呢,难怪挑中了我。” 王砚秋皱眉:“什么意思?” 她却已经站起身,理了理衣袖,眸光熠熠生辉:“走吧,带着咱们打下的事业,上桌赌一把!” 王砚秋心头一跳,猛地拉住她,脸色骤变:“你想干什么?” 见任白芷笑而不语,她心里涌起一股不安,声音拔高了几分:“你不会是……你疯了?” “你猜到了?”任白芷挑眉,笑意未减。 王砚秋的手指紧了紧,像是要从她脸上看出一丝犹豫,可她的眼神笃定得可怕。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她咬着牙,声音发涩,“这可是咱们的全部身家!若是输了,之前拼死拼活打下的一切都化为乌有!” 任白芷静静地望着她,未曾反驳。 王砚秋的手微微发抖,眼眶泛红,像是要把所有劝阻的话都咽回去,最后却只剩下一句近乎祈求的低语:“别这样……咱们可以再想别的法子……” 任白芷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等她情绪稍缓后,方才开口:“我也不想。” 她的声音低柔,却带着藏不住的疲惫:“可我没有别的办法。” “如今铜钱不够,挤兑每个时辰都在发生。官家不愿再出面,那这刚刚建立的小小信任,崩塌只在一瞬。”她望着百商图,眼底浮现出一丝悲凉。 “大树将倾,安有完卵?”她喃喃低语,语调虽轻,却带着不可撼动的决绝,“官家不帮,那便只能靠自己。” 王砚秋哽咽着,眼里满是不甘:“可我们有什么?任氏基金掌控的资产也不过十万贯,手里的铜钱才两万贯,与挤兑所需的几十万贯相比,根本是杯水车薪!” “可任氏基金最重要的财富,并不是资产。”任白芷忽然抬头,声音陡然提高,眼神里闪着光,“是信任。” 王砚秋怔住。 “如今四大钱庄被挤兑,可任氏基金管的资产,几乎没有流出,甚至偶尔还有流入。”任白芷笑了笑,“你知道为什么吗?” 王砚秋皱眉:“为什么?” “因为人们信任我们。”她一字一句道,“可现在我代行皇权救市,一边说着要兜底四大钱庄,保证所有银票兑付,另一边却偷偷提前兑换好了铜钱和物资,把银票全数脱手。”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百姓或许信息不够,但他们并不傻。” “连救市者自己都没有信心,又如何让百姓信任?” 王砚秋心头猛地一震,嘴唇微微颤抖,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她垂下眼帘,半晌才低低道:“咱们也不过是普通商人,那些朝堂上读圣贤书、领俸禄的官员们尚且不愿拿出家产救市,官家又凭什么苛责我们?” 任白芷轻笑:“危机当前,先解危机,此时若只顾着推诿,怕是玉石俱焚。” 王砚秋仍旧不甘,咬着牙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做?把铜钱和物资全送出去?” “咱们是救市,不是扶贫。”任白芷摇摇头,“首先,要彰显咱们自己对钱庄的信任,所以一会儿就让四青他们,将所有铜钱,换成银票。” “这倒还行……”王砚秋瘪瘪嘴,勉强点头。 任白芷继续道:“救市的关键,是要让钱流通起来。所以第二步,让咱们投的这三成店铺,必须接收新银票。” 王砚秋瞬间炸了:“你疯了吧?如今银票根本买不了东西,你让店铺收银票,不是跟直接送有什么区别?到时候店铺供应不足倒闭了,别说收益了,咱们七成的资产就没了!” 第135章 任白芷却不慌不忙地笑了:“对啊,不然怎么说是赌呢?” “你这哪是赌!”王砚秋气得跳脚,“你这是送!” 任白芷轻笑,摇了摇头:“也不是。方才不是说了么?咱们投的店铺各行各业都有,他们收来的银票,又可以在别的店铺继续用。” “这三成店铺,内部之间就能流通起来,运气好,或许还能带动其他店铺一同运转。” 她的眼神带着难以言喻的笃定:“只要这盘子能转起来,一切便会容易得多。” 王砚秋望着她,嘴巴张了张,最终却只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你这可是……在刀尖上跳舞啊……” 任白芷轻笑,声音坚定:“既已入局,岂能畏首畏尾?” * 第六日。 晨光熹微,街市上的叫卖声已然稀疏,曾经熙熙攘攘的汴梁,如今却透出一股沉闷的气息。 任氏基金掌控的店铺,今日正式施行新规,所有交易都可收银票。 清风楼里,往日热闹的食客寥寥无几,高云棠站在柜台后,目光不安地望着门外,生怕下个时辰,就得关门大吉。 “今日的账目清点了吗?”后厨里传来粗声大气的问话。 “清了。”账房先生低声回道,眼神复杂,“客流是比昨日多了些,可铜钱却比昨日少了三成,多出来的都是银票。” 高云棠苦笑,重重叹息:“铜钱用尽,新的食材却买不进来……” 话音未落,后厨传来焦急的声音:“掌柜的!送米的王三不干了,说只收铜钱,没铜钱就不给货!” 高云棠神色一僵,沉默半晌后,才低声道:“……去找任白芷要货。” 说话间,几名伙计正围在后院,一边分着今日的工钱,一边小声议论着。 “咱们的工钱今日还是日结?”有人低声问道。 “是啊,还是银票。” 众人面面相觑,心里都隐隐发慌。眼下谁也不知这些银票明日还能值几个钱,店铺今日尚在,明日却未必不会关门。 可就算如此,也比失业来得强。 一名小伙计攥紧银票,试探道:“听说街东头的绸缎庄也收银票,我娘的衣裳破了,正好拿去换一匹布。” “我今早去过,确实收。”另一人点头,“说是任氏基金参与的店铺都在收,伙计们拿着银票,也就只能在这些地方买东西。” “那也不错。”先前的伙计说道:“隔壁永丰斋倒是给铜钱,可生意没几个,伙计也拿不到几个铜板,买吃食都费劲,更别说布匹了。” “那任娘子之前改造清风楼,可是连亏本买卖都能做成大利的主,当时咱们一个月赚了小半年的工钱。” “对的!”账房赶紧说道:“所以她如今都敢用银票,想来四大钱庄的事儿已经摆平了。” “那为何别家还是只收铜钱。”一个伙计也掺和进来,却对此表示质疑:“我觉得那女的,是在自掘坟墓。” 第115章 结果 第七日。 风声起, 街头冷清,唯有几个摊贩仍在坚守。 “鱼,今日的鱼!” “这鱼怎么卖?” 清风楼的采买妈妈刚驻足, 却看到“只收铜钱”的牌子后,正准备离去。 “等一下。”鱼贩赶紧叫住了她,又看了几眼,试探道:“可是清风楼的赵妈妈?” “你认得我?” “前年, 我带着鱼上清风楼求你采买,被你拒绝了。” “还有这事儿?”赵妈妈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如今倒是风水轮流转, 我买不起你这鱼咯。” 说完正准备走,却被摊主拦下,问道:“可是要用银票买?” 赵妈妈苦笑道:“是呀,铜钱已经不够了。” “我卖给你!” 话音刚落,他的妻子便将他往回扯,小声问道:“做什么?那银票掉地上都没人捡, 你收那玩意儿干嘛?” 摊主小声解释道:“我打探过了,西街的绸缎庄收银票, 到时候给你还有孩子做套衣裳。” “花那钱干嘛!”她娇嗔着, 脸上却带着笑。 “更何况,这可是清风楼,用鱼大户, 之前我花了一吊钱都没能让他们看咱家鱼一眼,如今这机会却送上门了。” “若是成了,往后咱也不需要起早贪黑的叫卖了, 直接送鱼去清风楼就行。” 可女子脸上依旧不安:“这清风楼如今都是银票, 若明日银票成了废纸,清风楼不就关门了么?” “不会的。”摊主笃定道:“你还记得隔壁村那个四青吧?虎头虎脑一个, 父母去世后就来京城混,啥本事没有,可人去年回村盖房了!” “我托人打听了,才知道这小子运气好,跟了一个财神娘子,每日就在不同街巷里跑跑腿,能有四贯月钱呢!” “这么多?”他妻子惊呼。 “可不是。”摊主继续道:“你猜,这财神娘子是何人?” “何人?” “正是这清风楼的老板!”摊主一脸笃定。 两夫妻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这鱼还卖么?”赵妈妈见两人嘀嘀咕咕半天,终于等得不耐烦道:“银票。” “卖!”摊主妻子立刻起身收钱。 * 第八日。 醉月歌舞坊 “知琴姑娘,你可真想好了?接受银票?”老鸨皱着眉头,语重心长地劝道,“别看徐家公子哥出手阔绰,都是虚的,拿出来的银票,值不值票面还另说呢。” 她压低声音,又补了一句:“还是温家二郎的银甸稳妥,虽只给一半价,可那是实打实的,拿出去就能花。你没听那帮官爷说么?再过一日两日,这些银票就成废纸了!” 知琴轻轻取下头上的步摇,手指拨弄着流苏,朱唇微启:“那些为官的,在教坊里说的话,你也信?” 老鸨一时语塞,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知琴将步摇放在案上,语气淡然:“半月前就有人说银票撑不住了,说明日便成废纸。可明日复明日,怎么今日拿去钱庄还能兑出铜钱?” 老鸨连忙道:“哎,姑娘,你可不能这么想!你瞧瞧,满大街谁还敢收银票?那些商家都不是傻子,前几日买东西的,全都只认铜钱,银票再多也没处使呢!” “商家自然不傻。”知琴抬眼望向窗外,微风轻拂珠帘,她嘴角微微勾起,“可你没见着么?这几日,陆陆续续已有商家开始收银票了。” 老鸨急了,连连摆手:“你别被表象骗了!那些店铺是被逼的,哪个不是早些日子拿了任大娘子的钱,如今她被官家点了名,要接手救市的事儿,才硬撑着收银票。” “任大娘子?”知琴微微一怔,随即眼神一亮,语气中带了几分肯定,“可是上回抓陈淮那个狗东西时,出钱又出人的那位任大娘子?” 老鸨被她这反应弄得一愣:“这我可不清楚,反正外头人都叫她财神娘子。”她哼了一声,语气轻佻,“听昨晚那官爷说,如今她的铺子全是银票,连货都进不了,快撑不下去了,哪里还是财神?” “财神娘子……”知琴轻声念着这个称号,脑海中浮现出半年前的一幕。 灵灵案件告破后,她作为灵灵多年好友,去了趟一文小报发行的书坊,想亲自向这位任大娘子道谢。 毕竟,要不是对方砸了几百贯钱给灵灵的案子造势,这陈淮怕是又躲在他衙内的身份下活的好好的。 可书坊老板只是笑着摆手,打趣道:“这位财神娘子,不需要人谢。赚钱对她来说,容易得很。” 想到这里,知琴心中也有了算计。 一个愿意花几百贯钱救一个陌生的弱势女子的人,再怎么也比那些居庙堂之高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鼠辈,靠得住。 若是这样的人,愿意冒险救市,甚至让自己名下的店铺全面接受银票,怎么可能没有把握? 知琴低头轻笑了一声,眉眼间添了几分笃定。她抬起眼,看向老鸨,语气不容置疑—— “对!我就接受银票!” * 第九日。 李家药铺 李林竹给最后一位老者开了方子,抬眼望了望天色,发现竟比平日清闲许多,不由得微微蹙眉。 “今儿是怎么了?倒是人不多。”他随口问道。 坐在一旁等药的老者笑呵呵地道:“药铺里人少是好事,说明生病的人少啦。” “您是不知道,前几日咱家药铺人多得很。”钱四一边利落地抓药,一边搭话道,“整个汴梁城就咱们家肯收银票,多少人跨了大半个城就为了来咱这儿看病。” “是么?”老者掏出一吊钱,数了几十文递过去,随口道,“银票那玩意儿,老头子我弄不明白,还是铜钱用着顺手。” “您日常花销不大,铜钱自然方便。可要是买点贵重物什,数铜钱麻烦,银甸还要称重,哪比得上银票一张递过去省事?”钱四笑着解释。 第136章 李林竹接过话茬,问道:“可今日为何人少了许多?” “东家竟还不知道?”钱四睁大眼睛,“从昨日起,城里不少药铺都陆续收银票了。” 他一边说,一边得意地笑:“就拿咱们隔壁的独胜元来说吧,之前他们瞧不起大娘子救市,张口闭口什么‘女子无德,必霍乱天下’,还在街上带头拒收银票。” “结果呢?这些日子,生意一落千丈,今儿晌午被他娘子劈头盖脸骂了一通,下午就乖乖挂出‘可收银票’的牌子了。”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哼笑一声,语带自豪:“有些人啊,就是拎不清,财神娘子把钱送到门口了,他愣是不接,白白错过了。” 老者听得津津有味,眯眼问道:“哪个庙头的财神娘子啊?老头子我也去拜一拜。” 李林竹失笑,摆摆手道:“老爷子莫听他胡说。什么财神娘子,不过是官家随口赐的虚名,他们自己乱叫罢了。” “东家这话可不对。”钱四一本正经地纠正,“大娘子是您的不假,可财神娘子,那可是咱们大家的!” 李家西院。 夕阳斜落,染红了天边的云霞。 李林竹收好洗脚盆,回到塌上,伸手替任白芷按着足底穴位,指腹按压间,察觉她脚趾微微蜷缩,显然是心情极好。 果不其然,她正捏着账簿,嘴角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今儿心情不错呢。”他含笑问道。 “那可不!运气超级好!”任白芷抬头,眉眼间带着几分得意,“你是不知道第一天强制商家收银票时,那叫一个乱!当天就有十几家商户找我要货,我们花了大半个月屯的物资,两天就全卖光了!” 李林竹轻笑,“这也算运气好?” “你倒是听我说完。”任白芷得意洋洋地接着道,“第三日,我都做好准备带着二十个皇城司护卫去强买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已经有人主动愿意收银票卖货给咱了!” 她眼里光彩熠熠,“而且,还是那些根本没拿过我银子的商家!” “老天爷可待我不薄!” 李林竹换了只脚,力道不轻不重地按着,语气温和:“毕竟老天爷也不瞎。” “可不是嘛!”任白芷眉眼弯弯,语气愈发雀跃,“你猜猜,今日有多少商铺重新收银票?” “五成?” “七成!”她将四青刚送来的数字摊在他眼前,笑容压都压不住。 “那再猜猜,今日有多少人去四大钱庄兑换铜钱?”她又晃了晃李紫芙下午送来的记录,眉梢轻挑。 李林竹失笑,摇了摇头,“我不猜了。” “零!”她扬声大笑,眼中满是得意,“不仅没人挤兑,竟然还有人去存钱!” 她笑得开怀,眉眼间满是志得意满的喜悦。 李林竹看着她,眼底染上一抹温柔,指腹按过她的脚心,忽然道:“小狐狸,若我弃医,从文考科举,你意下如何?” 任白芷一怔,显然没料到他会说这个,思索片刻后答道:“自然是极好的。入仕为官,权力更大,能做的事也更多。” 李林竹轻轻点头,声音沉稳:“我想替死者发声,替仵作正名,替天下冤魂鸣不平。” 他语气郑重,眼中闪烁着某种坚定的光,令任白芷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她很少见到他这般模样,一贯温润的眼神里竟透出一抹凌厉,仿佛沉睡的猛兽初醒。 半晌,她重重点头:“了不起的追求!” 李林竹看着她的反应,忽然笑了。 原来,将心中所想大声说出口,是这般痛快。 原来,不用担心旁人的眼光,是这般自在。 原来,他曾以为不堪、难以启齿的念头,也有人会如此郑重其事地回应。 他低头轻笑,心头的枷锁悄然崩断。 任白芷倒没察觉他的神色变化,歪头问道:“只是,你舍得放下家里这百年药铺?又如何说服老太太?” “已经我提过一次。”李林竹淡淡道:“没想象中那么难” “什么时候的事?”任白芷微微瞪眼,有些诧异。他竟是在她忙着救市时,悄无声息地变得这么有种了? 李林竹只是笑而不语,眉目间透着淡淡的笃定。 任白芷盯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柔和下来,“老虎的锁链,能挣脱开,真的不容易。” “老虎的锁链?”李林竹挑眉,显然对这个比喻颇感兴趣。 她伸手抚了抚小腹,语气温柔又认真:“老虎幼时,被人用带刺的锁链锁住,拼命挣扎却无法挣脱,还疼得浑身是血,于是渐渐放弃了。可等它长大,已经有足够的力量挣开锁链时,它却不再挣扎了。因为它已经习惯了这道枷锁。” 她抬眸看着李林竹,眼神里有着心疼与敬佩,“所以,宝宝以后也要像爹爹这么勇敢哦。” 她眉眼温软,笑颜如花。 他垂眸看着她,眼底情意翻涌。 这一刻,他只觉世间万物,皆不如她这抹笑意。 * 第十日。 大殿。 官家负手而立,目光扫过殿下的任白芷,语气淡淡:“干得不错。” 任白芷正窃喜,正欲将圣旨归还,回去好好赚钱。 然而下一瞬,她听到官家继续说道:“但,得先还钱。” 她笑容一滞,眨了眨眼:“?” 第116章 还钱 马行北街, 李家药铺,噼里啪啦,敲锣打鼓。 “今儿什么日子?”王砚秋扯着嗓子喊道, 随即隐约听到了什么声音,又问道:“任姐姐在跟谁说话?” “还能听到么?”蔓菁一惊,赶紧示意打鼓的人再使点劲:“主君的主意。大娘子从宫里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骂人。” “怕被有心人听了去, 主君便以庆贺大娘子有孕为由,请了这铜锣队来助兴。”蔓菁对着王砚秋的耳朵说道。 “骂谁啊这么小心?”王砚秋赶紧贴耳门上听了听, 随即脸色大变,用唇语说道:“官家?” 她嘴巴一张一合,蔓菁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王砚秋愣了一瞬,皱眉道:“咱们不是把钱庄挤兑的事儿平下来了么?怎么?官家没给赏赐?” “赏赐?”蔓菁摇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别说赏赐了,官家还让咱们还钱。” “还钱?”王砚秋一脸不解:“还什么钱?” “就是内库里取的那三十万贯铜钱啊。”蔓菁提醒道。 王砚秋的表情瞬间凝固, 张了张嘴, 半天才挤出一句话:“那钱不是拿去救市了么?怎么还?” “对呀!”蔓菁也跟着皱眉:“我觉得官家就是欺负不了那些朝廷大官,就来欺负咱们。” “嘘!”王砚秋赶紧示意她闭嘴,“慎言!” 蔓菁赶紧闭了嘴, 可还是满脸的不服气,又跑去催吹唢呐的,再使点劲。 过了一会儿, 任白芷从房门里出来了, 皱着眉头喊道:“谁家这么没公德心,吹吹打打都快一个时辰了!” 得知是自家官人刻意安排的之后, 她又改了口:“偶尔这么吵吵也挺热闹的。” 但她还是忍不住让丫鬟去把铜锣队的人叫停,自己则是把李紫芙、王砚秋、蔓菁都叫进了屋。 “相信大家对于官家的要求也有所耳闻。”任白芷坐在主位,语气平静,但眉宇间的怒意怎么都藏不住。 “在东院也能耳闻到。”李紫芙小声说道。她其实不太敢说话——当时任白芷骂得实在太狠,她吓得半死,还好没骂到一会儿就被李林竹制止了,一直等到铜锣队来了,才继续开骂。 一想起官家那句话,任白芷就气不打一处来—— “按理说,朕该给你封赏,但国库吃紧,赏赐就免了,既然你当初要了三个月圣旨替朕代行皇权救市,那朕便许你这三个月。只是,救市的钱……得还。” 还还还!当初想借个盐税都给她推三阻四,这当初分明说好了的救市拨款,现在被这瘪三变成她的欠款了?任白芷满肚子的牢骚。 “既然如此,我就不再提了,免得又忍不住骂人。”她深吸一口气,竭尽全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骂人归骂人,事情还是得做,这三十万贯铜钱,大家有什么想法么?” “你还真准备还啊?”王砚秋瞪大了双眼,“再有钱的人家也拿不出这么多铜钱啊!” “官家说要还,那不还还能怎样?”任白芷冷笑了一声,“他先是让咱们救市,如今市面回暖了,反手就要咱们还钱。你说,这算不算是‘朕心甚慰’?” 屋子里一阵沉默。 王砚秋张了张嘴,最终只憋出一句:“还真是‘讲武德’啊……” 蔓菁也点点头,说道:“官家也不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吧。” 随后她有些不太确信,补充了两个字:“应该?” 任白芷笑了:“你要是真信他讲道理,这钱怕是早没了。” 第137章 “法子肯定是有的。”她咬牙切齿地说道,“本来我是准备留着给自己赚钱用的,结果又要便宜那猥琐大叔。” “伟大如所有人之父的大叔叔!”王砚秋赶紧替她圆话。 李紫芙满脸不可置信:“堂嫂,这你都有法子?那可是三十万贯,不是三十贯。” “是啊!我本来都算好了,三十万贯,抽成百分之一,也有三千贯好的么!”任白芷愤愤不平:“先前救市没给我钱我认,但这三千贯的辛苦钱还要跟我抢,简直欺人太甚!” “别卖关子了。”王砚秋赶紧问道:“说说吧,要怎么做?” “简单。”任白芷说道:“给钱庄拉到新的四十万贯就行。” “啊?谁会当这个冤大头啊。”蔓菁皱眉:“如今谁还敢把钱放进钱庄?” “什么冤大头。”任白芷微微皱眉:“之前我想的,钱庄的储备金留三成,可事实证明,一成就够了。但稳妥起见,新拉来的铜钱咱们还是按照两成的储备金来算。” 她在桌上比划了一下:“也就是说,每存一百贯,留下二十贯做储备金,其余八十贯就能拿去放贷、还债。” “反之倒推,如果想要三十万空闲铜钱,就需要拉四十万贯新铜钱。” 王砚秋若有所思:“听起来好像挺有道理……” “可问题是,谁愿意把钱放进钱庄呢?”李紫芙皱眉,“市面上刚闹过挤兑风波,百姓手里有点闲钱的,都想换成金银藏着。” “所以,得让他们看到好处。”任白芷缓缓说道,“四十万贯,单靠百姓是填不满的,我们的目标,是富商世家大户。” “富商世家?”王砚秋愣了愣,随即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 任白芷嘴角微扬,缓缓吐出两个字—— “投资。” 王砚秋点点头,语气笃定:“据我所知,李、朱、沈、孟、张五大家的地窖里埋了不少铜钱,传言说几家加起来,有五百万贯,比整个市面上流通的银票都多。” 任白芷听后,轻轻叩了叩桌面,若有所思。 李紫芙皱眉:“可四十万贯也不是小数目。哪怕他们真肯拿出来,咱们去哪儿找这么大的投资项目给他们做?” 她的语气里透着怀疑,又带着几分无奈:“咱们手里头最大的一次投资,也就是七千多贯,要找到七十个这样的项目,谈何容易?” 王砚秋兴奋地插话:“我那个钱庄的生意可以呀!多接几个钱庄就够了。” 任白芷失笑:“你那个生意本就是为了应对检查,借出去足够的铜钱。铜钱都借出去了,咱们拿什么还?” 王砚秋一愣,随即拍了拍额头:“诶,我咋没想到……” “所以,”蔓菁皱眉,“是有人有这么多铜钱,可咱们没办法让他们拿出来啊。” “没错。”任白芷轻轻点头,眸色微沉,“我们需要一个,金额巨大,收益稳定,富商趋之若鹜的投资项目。” 王砚秋翻了个白眼:“哪儿有那么好的项目?” 李紫芙垂眸沉思,指尖无意识地轻敲桌面,忽然抬头道:“我倒是想到一个,只是光靠我们弄不了。” 任白芷嘴角微微一扬,目光带着几分笃定:“是不是跟我想到一块去了?” 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 “修运河。” 李紫芙轻笑了一声,随即微微皱眉,语气郑重:“只是,这事儿,没有朝廷点头,咱们几个是做不到的。熙宁年间也不是没人提过修运河,还是王相公亲自主持的,可不是被户部压下来,就是遭到世家的掣肘,最后干了一些,也不了了之。” 任白芷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面,随即看向众人,目光锐利:“所以,我把大家找来,就是要商量下一步。” 她看向李紫芙和王砚秋:“紫芙,砚秋,你们去五大家族走走,探探他们的口风。钱不动情动,咱们得让他们知道,这笔买卖稳赚不赔。” 王砚秋吹了个口哨:“这活儿我擅长。” “少贫嘴。”任白芷笑骂一声,转向蔓菁:“蔓菁,你去城外看看,如今运河的问题到底有多严重,尤其是那些跑漕运的——他们最清楚。” 蔓菁一怔,随即眼睛一亮:“对啊!前阵子雪记从江南运冰的时候,就听说运河有几段水浅,漕船通行难,还险些淹了几条船。若真是这样,运河上的商人怕是比咱们还急。” “所以要查清楚。”任白芷点头,“最好能找到几个敢开口抱怨的,必要时,给他们提供个场子,让他们的声音传到朝廷里。” 分工已定,她微微一笑,语气狡黠:“至于我——” 她轻轻摩挲着茶杯,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光:“我准备一套方案,后日再进一趟宫,去找官家要人。” 钱,那位大叔是不肯给的。 可人,他总要给吧? * 御书房中,檀香氤氲,金漆描龙案上堆满了奏折,烛光下透着几分沉重的金色光晕。 官家端坐龙椅,执笔正批阅奏章,听闻任白芷进来,头都未曾抬起,只淡淡道:“赐座。” 太监迅速搬来椅子,未及她行礼便已摆好,显然早有准备。任白芷微微一顿,目光掠过案上公文,方才屈膝行礼,落座。 她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三十万贯能还,但官家可愿助民妇一臂之力?” 官家笔锋微顿,目光这才从奏折上移来,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怎么?这么快就有法子了?可是早有打算?” 任白芷神色坦然,答得直截了当:“民妇脑瓜子灵光。”她语气恭敬,话里却全无谦虚之意。 官家微微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地倚靠龙椅:“说来听听。” 任白芷从容道:“四大钱庄若能吸纳四十万贯新铜钱,换成银票,再留十万贯应对挤兑,余下的三十万贯便可收回内库。” 官家目光微沉,语气漫不经心:“无中生财?” “流通生财。”任白芷不假思索地纠正道,未曾注意到官家脸色微凛,自顾自继续说道:“富商豪门家里设有地窖,积存银铜钱,以备不时之需。只要有足够有利可图的投资项目,便可引导他们将这些沉滞的财富投入流通。” 官家闻言轻笑,手指缓缓叩着案几,笑意却不达眼底:“投四十万贯的项目,可不是寻常生意。” “正因如此,才需要官家点头。”任白芷语气平稳,目光坦然,“我想让他们投,修运河。” 书房内顿时一片寂静。 官家敛了笑意,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身上,指尖不轻不重地敲着桌面。 “运河?”他的语气轻缓,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探究。 “运河泥沙淤积,漕船难行,商贾苦不堪言,若能修整,不仅南北货运更通畅,税收亦能增加。”任白芷沉稳说道。 官家缓缓倚靠龙椅,目光幽深,嗓音微沉:“熙宁年间,黄河改道,我与王相也曾修过运河。” 他微微侧首,似是回忆往昔,嘴角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只是,这运河修筑,前期投入巨大,中途维护困难,最终成效如何,还得看天意。” 任白芷见状,立刻顺势道:“正是因为投入大,才适合用来吸纳这么大笔资金。” 她微微一顿,见官家神色未动,继续说道:“只求朝廷愿意放权,由商贾筹资,朝廷督工,既可减轻国库负担,又能解漕运之难。何况,朝廷若能拨一二能吏相助,总比兴师动众来得轻省。” 官家沉吟半晌,缓缓道:“你当真能为此筹措银钱?不动工部一分一毫?” 他顿了顿,目光微沉,字字缓缓:“甚至,能将三十万贯如数归还?” 任白芷目光未曾动摇,缓声道:“民妇愿以李家名誉担保。” 反正是李家的名誉,跟她任白芷什么关系。 官家盯着她,目光审视而深邃,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睛,看清她的底牌。 殿中静默良久,终于,官家收回视线,意味深长地笑了:“倒是胆大包天。” “官家若不允,民妇便不敢。”任白芷坦然一笑:“只是这救市的钱,怕还不上了。” 官家失笑,摆摆手,终于道:“那便试试。说吧,这次又要朕提供什么?” “水利专家。” 第117章 朝堂之辩 三个月转瞬即逝。 任白芷奔走各方, 游说五大家族,又借助王砚秋之力让钱庄牵头,四处筹措, 终于凑足了四十万贯资金。她要求资金全部分成存入四大钱庄,换成银票,再以银票的形式入股修运河事宜。 留下十万贯准备金后,剩下的三十万又还回了国库。 与此同时, 她与漕运行会、工匠大师反复商议,确定了修运河的具体方案。她虽然不懂水利, 但她懂账。 经过反复计算与推演,她制定了一份详细的工程规划:第一期工期四个月,疏通扩宽汴京到宿州前二十公里,预算三十七万贯,动员一万余人,采用分段作业法, 以减少对漕运的影响。 第138章 为了让工程尽快落地,她还与地方官府和民间富商沟通, 提前准备好粮秣、工具和工人安置方案, 确保一旦批复,工程即可无缝启动。 一切准备就绪,按理说只差朝廷批复, 然而,工部却以“朝廷未有正式拨款,不可擅自施工”为由, 将奏折驳回。 此事闹上朝堂, 文武群臣议论纷纷,工部尚书更是直接出列, 拱手沉声道:“陛下,运河关乎国本,此事不可草率!修筑河道非同小可,动辄牵连千万百姓,一旦调度失当,便是天灾人祸!” 右相王大人也开口附和:“臣也以为,水利工程自古以来需慎之又慎。且运河乃国朝命脉,若仓促上马,怕是劳民伤财。” 舒御史更是义正辞严:“此事乃乱政之举!任氏一介妇人,竟敢僭越朝政,实乃悖逆!” “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蔡大人却出言支持:“怎么在你们嘴里成了搅动国本?” “正是!”章大人也出列附和道:“有些人的反对到底是就事论事,还是别有用心,可不好说。” 群臣议论纷纷,声音此起彼伏,宛如陷入了一场争吵。 官家端坐龙椅之上,神色未动,指尖轻叩龙案,似在等待任白芷的回应。 此时,她的肚子微微隆起,在一众大腹便便的老臣之中倒也不算突兀。 “任氏怎么不说话?”官家见她出神,问道。 “啊?”任白芷愣了一下,官家今早只让她随朝听政,并未让她发言啊。 但她对上官家的目光,眼底分明带着期待。 好吧。她在心里骂道,就知道这个老板不顶事,还得自己上。 她从容走到殿中,施了一礼,朗声道:“诸位大人,民妇有一事不明,还请诸位不吝赐教。” “修运河,到底是不是好事?” 她话音刚落,户部尚书率先回应:“自然是好事。” 工部尚书虽不愿承认,但还是不情不愿地点头:“本可以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他本欲继续反驳,却被任白芷抢了先:“既然是好事,那想来各位大人反对的,就不是修运河,而是,我来主持修运河。” “没错!”礼部侍郎立刻接话,语气不屑。 “那正好,诸位大人都在,这利国利民的好事,已经摆在这儿了,钱到位,人到位,随时可以开工。”她索性将怀中厚厚的册子丢在地上,“既然你们认为我不配主持,那请诸位推举一位更合适的大人吧。” 殿内顿时一片沉默。 “要不,尚书大人你来?”任白芷看向工部尚书,“这里数你最有经验。” 工部尚书脸涨得通红,呵斥道:“胡搅蛮缠!” “那,宰相大人?”她又侧过身子,望向王大人。 王大人摆摆手,避开她的目光。 “或者蔡大人?”她看向蔡大人。 蔡大人笑眯眯地道:“任大娘子,这些都是你的功劳,我可不能半路抢走。” 老奸巨猾。任白芷心道。若成功,功劳记在新党;若失败,他们会立刻与自己割席。 她故意皱眉:“这也不行,那也不要,这么大的好事,居然没人肯接手?” 殿内鸦雀无声。 她铿锵有力地补了一句:“除了我。” “你们说修运河,伤财,我便去民间聚资,伤不到朝廷的钱。” “你们说修运河,劳民,我便开出高薪。往年的徭役民夫,朝廷每日最多给五十文口粮,我出九十文外加十文辛苦钱。” “往年雇工每日工钱不过三百文,我提到了四百文,超额完成另计奖金。” “劳民是让人干活不给够钱,给够钱再让人干活,那叫雇佣。”或者说,牛马。 “一个利国利民的好事,如今既不劳民,又不伤财,还不需要你们以乌纱帽担保。即便如此,你们仍然争论不休。到底是为国为民,还是在惋惜无法染指的利益,还请各位大人不吝赐教!” 她的话在大殿里回荡,众人脸色各异。 工部尚书冷哼一声,沉声道:“你以为这样就不是劳民伤财?你给的工钱过高,来年秋收,劳工必定弃农从工,粮食不足,动摇国本!” “这顶帽子倒是张口就来。”任白芷微微一笑,“大人可知,这些劳工本就要服徭役,难道我不修运河,你便能免去他们的徭役?” 工部尚书哑口无言。 “至于雇工问题——汴梁城外普通农户或佃户,受河道改道影响,五口之家年收入不过三十贯,而地主大户靠收租,年入几百贯。” “若因我出高薪,农户有了更多选择,倒逼大户减租,这可算是功德一件。” 她停顿了一下,忽然微微一笑,似是无意地看向工部尚书:“哦,对了,大人家里也有良田百亩吧?” 工部尚书脸色大变,连忙道:“陛下莫听她挑拨!我家的良田都是自耕,从未雇佣佃户!” “啊。”任白芷似笑非笑,“原来连佃户的机会都舍不得留呢。” “你!”工部尚书气得胡子发抖,“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任白芷轻轻摸了摸微微隆起的小腹,笑道:“是啊,我们女子跟小人的日子已经很难了。所以,还劳烦大人高抬贵手,别老跟我们对着干啊。” 工部尚书冷哼一声,神色不善:“果然是商妇,目光短浅,大字不识。” 任白芷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大人,我以开玩笑的方式给你台阶下,你不要就算了,怎的还蹬鼻子上脸呢?若真要论起来,民妇与大人「不近」又「不远」,大人却对我「不孙」又「怨」。这般计较,岂不是更难养?” 工部尚书气得胡子都快竖起来了,指着任白芷,骂道:“好没家教!” 任白芷却笑了笑:“我的家教告诉我,能干,就上,不能干,就闭嘴看别人怎么干。不能干,却还在一旁嘴别人,好一个长舌夫啊。”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嘴里“你”了半天,最终啥都没说不来。 还是官家替他解了围:“任氏,不得无礼。” 任白芷乖乖闭嘴,心里却暗暗腹诽。这位皇帝大叔,真是用人朝前,用完就丢。 只听官家继续说道:“若是关于修运河一事没有别的异议,工部那边便推进吧。不可因此耽误了工期。” 之前的御史立刻站了出来,语气激愤:“但无论如何,此事本不该由女子出面,简直荒唐!女子本分乃是相夫教子,若是天下妇人皆学你一般抛头露面,干涉朝政,这天下岂不乱了套?” 任白芷闻言,轻笑一声:“御史大人此言差矣,天下妇人可未必人人学我。” “哦?”御史冷哼一声,抱臂道,“难不成你以为天下女子皆愚钝,唯独你聪慧过人?” 任白芷摇头道:“大人言重了。只是天下间,尚有许多女子为生计奔波,她们要洗衣做饭,要下地耕作,甚至要撑起一家生计,养活丈夫儿女。她们早已习惯为家操持,甚至为国操劳,可从未像大人这般,随便空谈几句,便要否定所有男子。” “大胆!”御史拍案而起,怒道,“妇道人家,最忌不知廉耻!你当众与男子争辩,难道不觉羞耻?” “民妇未食君禄,便可替君分忧。”任白芷语气柔和,却不带丝毫退让,“可大人食君俸禄,却整日盯着别人腿间有没有那二两肉。到底谁应该感到羞耻?” 大殿上,不知谁,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旋即又匆匆掩住嘴角。 御史脸色铁青,袖中的手紧紧攥成拳,怒极反笑:“口舌之利,终究掩盖不了女子天性狭隘,目光短浅的事实。自古以来,朝政皆由男子掌理,哪有让妇人置喙的道理?此事若开了先例,岂非女干政之乱?” 任白芷闻言,轻轻叹了口气,对官家一鞠躬,道:“既然修运河之事已经达成共识,那民妇得去加紧落实。时间与工程都是专家们算好的,与农忙时错开,每多耽搁一刻,便多一分风险。” 她微微顿了顿,语气不轻不重地补了一句:“至于别的事情,还请官家多费心,免得小事拖成大事,反误了国计民生。”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都忙着呢,别啥事儿都让下面的人顶锅。 官家轻笑了声,说道:“那你先去忙吧。许大人,记得一会儿把条子批了。” 任白芷领命退下,临走时,余光淡淡扫了御史一眼,似笑非笑地道:“真羡慕你们男人,说两句无稽之谈就把钱给赚了。” 御史大怒,猛地起身:“你——” 可她已然福身一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殿。 第118章 请辞 之后的日子里, 任白芷不仅要把控修运河的财务进展,还时不时被官家拉去朝堂舌战群雄。 王卉偶尔会派人请她赴达官贵人夫人的宴会,可她总是忙得分身乏术, 最后只好让李林竹带着礼物代她前往。 “你也该适当露个脸,别光顾着跟那些老头子们打嘴仗。”王卉见她一连推掉了好几次请柬,忍不住叹道,“你不在, 这些贵妇们的流言可越来越多了。” 第139章 “流言?”任白芷随手翻着账本,头也不抬地道, “她们还能编出什么新花样?” “自然是说你狐媚惑主,恃宠而骄。”王卉淡淡道。 “那倒是有趣,若真能惑主,我怎地还在这儿算账,而不是在宫里享福?”任白芷不以为意。 王卉摇了摇头,语气多了几分认真:“修运河的事已经逐步走上正轨, 何必事事都亲力亲为?你如今身怀六甲,还是要多为自己想想。” 任白芷笑了笑, 漫不经心道:“事情一日不算完, 我心里不踏实。” “可你也别在朝堂上逮谁骂谁。”王卉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旧党的人骂骂也就罢了,新党的人可都是自己人, 你这一顿乱扫射,蔡大人都替你为难。” 任白芷闻言,懒懒地靠在椅背上, 语气带着几分随性:“我骂得不过是些投机取巧之徒, 能因此与我翻脸的,未必真是自己人。” 王卉忍不住叹了口气:“人啊, 还是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不是我不给自己留后路。”任白芷神色淡然,语气轻轻的,却透着一丝无奈,“是官家就没打算让我有后路。” 王卉却轻笑了一声,目光透着几分意味深长:“到底真是官家的意思,还是你想让官家有这个意思?” 空气中一时寂静,任白芷捏着笔的手微微一顿,半晌才轻轻勾起唇角:“王姐姐,你倒是比那些老头子还难对付。” * 随着运河的修建,旧党也开始逐渐收罗她的“罪证”。 这日朝堂上,刑部尚书上前一步,沉声道:“臣有事禀奏。” 官家抬了抬手,示意他说下去。 刑部尚书正色道:“修运河过程中,臣查实确有官商勾结、欺压百姓之事。雇工胡三七,技术过硬,为人正直,见不惯包工头私自克扣工钱,遂将其告发,岂料非但未得公道,反而被打压开除。这等混乱不堪的管理,如何服众?”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一片低声议论。 任白芷却不急不缓,闻言只是微微颔首:“大人稍等。” 刑部尚书皱眉:“稍等?” 任白芷提前下朝。 三日后,朝堂再开。 任白芷从容上前,向官家一揖:“胡三七之事臣妇已彻查清楚,所奏非虚。” 刑部尚书闻言,嘴角微扬,刚要开口,便听她接着道:“涉事包工头确有克扣之举,已当即革职,胡三七亦已重新聘回,并由他兼任新包工头,以正风气。” 她顿了顿,向刑部尚书一拱手,笑意盈盈道:“多谢大人监督,若非您及时揭发,臣妇恐怕还难以发现管理上的疏漏。今后还望大人继续尽忠职守,再接再厉!” 刑部尚书:“……” 不对,这走向不对! 他压下怒意,冷声道:“你不应引咎辞职,以示负责?” 任白芷微微一怔,随即转头看向官家,神色颇为认真:“可以么?” 官家瞧了她一眼,轻笑道:“朕以为,办事有错,改之可嘉。若人人因过失而退位让贤,那这朝堂,怕是日日空悬。” 刑部尚书:“……” 朝堂之上,不知谁轻轻笑了一声。 又一日。 朝堂上,户部尚书上前一步,拱手沉声道:“臣要弹劾任氏!” 任白芷:“?” 她挑眉,“我一介民妇,大人要弹劾我?” 户部尚书轻咳一声,继续道:“良民田某,在修运河过程中,为了追求高奖金,日夜劳作,不幸身亡。家中上有失明老母,下有三岁小儿嗷嗷待哺,唯一男丁就此殒命,这个家如何支撑下去?” 任白芷皱眉:“此事当真?” 户部尚书冷哼:“当然,不信你自己去查!” “好的。” 她起身,对官家行了一礼,直接提前下朝了。 五日后,朝堂再议。 任白芷拱手道:“大人英明!果真如此,田某家境凄惨,令人唏嘘。臣妇已经为他们家发放了抚恤金。” 户部尚书冷笑:“人命一条,怎可用钱草草买断?” “五百两。”任白芷伸出五根手指,语气平静。 “多少?”户部尚书一愣,瞪大了眼睛,“一个佃农干三十年都攒不到两百两,你竟给五百两?” “他当佃农赚多少,跟我无关。”任白芷理所当然地道,“可他替我做事,送了命,五百两是应该的。” 户部尚书:“……” 她又看向官家,继续道:“为了解决田某家人的生计,臣妇已安排他遗孀学习识字,若能学有所成,日后或可入任氏基金工作。” “此外,运河修建涉及大量雇工,许多工人家中子女因贫困而难以求学。臣妇已与慈幼局联络,拟合力开设一所小学,专门收容孤儿及留守儿童。” “资金方面,动用运河备用金五千贯。”任白芷微微一笑,“得亏臣妇当初多打了几万贯的预算,否则今日还真拿不出钱来。” 官家点头,笑道:“做得好。” 任白芷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转头看向户部尚书,语气诚恳:“大人,你不是要弹劾我吗?快点呀!” 户部尚书:“……” 朝堂之上,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尚书感觉她在阴阳怪气自己。 * 旧党屡次挑衅,任白芷却始终屹立不倒,她的名声再次大噪——当然,朝堂士族和书院学子们骂得最凶,口口声声斥责她祸国殃民,毁祖宗之法。 他们坚信,如此不得民心的举措,必然难以为继,最终只能草草收场。 然而,他们低估了一个事实——祖宗之法能不能立住百姓不关心,肚子吃不吃得饱才是最实在的东西。 前来报名当雇工的百姓,前仆后继,争先恐后。 往年视大工程如洪水猛兽的贫民佃农,此刻争抢着要上工地。 他们不懂什么女子干政的道理,也不在乎朝堂上的争论,只知道一件事——跟着财神娘子干,有肉吃! 工地上流传着一句话:“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 反正财神娘子,钱给够。 哪怕真干死了,家人还能拿到一辈子都赚不到的抚恤金。 用贱命一条,□□儿老小一世安稳,怎么算都值! 于是,第一期工程结束,第二期刚开始筹划,报名的百姓已近万人。 从汴梁,到沿途一直至宿州,远近的村镇里,都有人赶来争抢雇工名额。 与此同时,五大富商也尝到了甜头。 第一期比预计提前半个月完工,本以为旧党人士处处挑错会拖慢进度,谁知每次挑错,任白芷不推诿、不扯皮,反而迅速解决问题,最终这段运河的质量比往年都更好。 他们凭借投资获得的漕运优先权,使商货运送时间缩短三成,利润大幅增长。 于是,第二期工程尚未正式启动,五大家族已纷纷递了帖子,就等着任财神点头,探探她的口风了。 可是任白芷她,真的不想干了。 怎么旧党那些人,一个能把她搞下去的都没有? 真替他们感到着急。 * 五日后。 “陛下,臣有本上奏!” 御史中丞舒亶突然出列,递上折子。 官家端坐龙椅,随手翻阅了折子,眉梢微挑:“哦?任氏侵吞官银?” “正是!”舒亶声音洪亮,“陛下,修运河所拨官银,本是国之重财,然臣近日查明,此次工程调度混乱,账目不清,且任氏所设的‘基金’,实则便是变相私吞公款!”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众人纷纷交换眼色,心思各异。 舒亶是新党的人,怎么会对任氏下手? 官家却并未立刻作声,而是漫不经心地看向挺着大肚子,被赐座殿侧的任白芷:“任氏,此事你如何辩解?” 任白芷扶着腰站起身,道:“陛下,民妇也不知,任氏基金啥时候贪墨了。” 她话音刚落,舒亶冷笑道:“既然如此,就请户部、工部、御史台三方共同核账,如何?” “哦。”任白芷明白了过来,笑意盈盈地道,“所以你就是想趁机查修运河的账呗?搞这么麻烦。” 官家看着她,嘴角微微一勾,似笑非笑地摆摆手:“准。” 大理寺、户部、工部、御史台四方联手,派出官员前往运河工地,调取账册,查验银钱流向。 舒大人信心满满,认为此番必能扳倒任白芷。 然而,三日后,调查结果出炉。 账册清晰无误,所有支出均有据可查,运河备用金的调度亦合情合理。 不仅如此,调查中更发现,因工程管理得当,部分物资采购得宜,反而节省了近五千贯的开销! 这一结果,震惊朝野。 “舒大人,”大理寺卿拱手道,“此案并无贪墨之处。” 舒亶面色铁青:“不可能!她设立的‘基金’,分明是私吞官银!” 第140章 户部尚书轻咳一声,淡淡道:“舒大人,此基金乃任氏以民间私财设立,创立于两年前,当时她只是个市井妇人,如何私吞官银。” “如今也是。”任白芷赶紧纠正道。这些人怎么老是搞忘自己其实只是一介布衣妇人? 干着一样的活,俸禄是一点没有。想到这里她又不满地瘪瘪嘴。 却看见舒亶猛地转头,看向任白芷,目光阴沉:“你……” “舒大人,原来你不知道?”任白芷真心有些失望:“我还以为你查清楚了才来弹劾我呢。” 舒亶额上青筋跳动。 这怎么可能?! 他明明收到消息,那笔钱的确来自运河款! 很快,她跟想起什么似的,赶紧说道:“哦,对了,修运河时钱不够,我就用任氏基金里的钱也投了一万贯,如今几大家族愿意出资买下我当初的入股,算算收益,可以收回一万两千贯。”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舒大人莫不是说的那笔钱?” “……” 殿中一片寂静。 连旧党的官员们都忍不住侧目,这任白芷就这么明晃晃地用朝堂的项目给自己赚钱,还毫不遮掩? “这算什么?中饱私囊?” “可,她那份理直气壮的劲儿哪儿来的?” “毕竟没动国库的钱,都是商人之间的交易。” “可任氏拿着圣旨,代行皇权呢。怎么也算不得正常交易吧?” 众人议论纷纷。 官家端着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慢悠悠地看向赵焕:“舒卿,还有何话说?” 舒亶脸色青白交错,握拳的手微微颤抖。 此时,他若再坚持弹劾,便显得刻意针对,不仅失了理,还会折损自己在新党中的威望。 沉默半晌,他深吸一口气,咬牙道:“……是臣查验不明,误信谣言,请陛下降罪。” “只是,任氏若还执掌任氏基金,就不应指挥朝堂重要项目,以免她利用职务之便,中饱私囊。”舒亶再次说道,这才露出他的真实目的:“还请陛下重新任命之后的运河修缮事宜。” 这就对了嘛,瞧着桃子熟了,没风险了,就出来摘桃子了。任白芷心下窃喜,但面上不显。 “中饱私囊?”官家微微一笑,“谈不上,此事我早知晓。若是诸位爱卿都看好这个项目,愿意投个万贯的,朕也是支持的。”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所以下次若要弹劾,务必查明真相。” “……臣,领旨。”舒亶咬牙退下,脸色阴沉至极。 见他这么容易就放弃了,任白芷再也忍不住了,起身喊道:“民妇任白芷,请辞!” 算了,不等了,再等娃都要出来了,靠别人不如靠自己。 还是得自己出手,才能把自己搞下去。 第119章 破 一个月后, 皇宫御书房。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洒入,沉水香在御书房内袅袅升腾。官家端坐龙案前,手中朱笔悬而未落, 墨汁在笔尖凝聚欲滴。 任白芷在宫女的搀扶下踏入殿内,虽肚子已极大,却脊背挺直。她一袭素色襦裙,发间仅簪一支白玉簪, 恰如八个月前初入宫时那般。 “商妇任白芷,叩见官家。”她正欲伏身行礼。 官家快步上前, 连忙将她扶起,柔声道:“肚子都这么大了,还折腾这些虚礼作甚。” 任白芷微笑坐下,调侃道:“这孩子倒是福星,让我避过牢狱之灾,如今连跪礼也免了。” 官家笑得略有些局促, 踱步回案几,问道:“快到产期了吧?怎么不在家歇着?接手的人出岔子了?” “并无。”任白芷从怀里取出一卷圣旨, 递予近侍太监, 道:“只是这道圣旨官家未曾收回,我日日惦记着,想着趁着还能动, 亲自送来才安心。” 官家脸色微动,接过圣旨看了一眼,低声道:“你这孩子都快生了, 还惦着这些。” “官家的事, 自然不敢马虎。”她笑着应着,心里却道:这烫手山芋, 再不丢回去,怕是烧到自己头上来。 官家看着她,沉默片刻,忽而问道:“你可是对朕有怨?” 任白芷听得一怔,连忙起身答道:“民妇不敢。昔日民妇擅自僭越,请旨为市救火,官家仁心,并未追究,如今局势安稳,圣旨自当物归原主。” 官家叹了口气,唤人扶她坐下,吩咐上点心,道:“这是皇后昨日进贡的如意糕,尝尝吧,朕觉着还不错。” 任白芷略迟疑,终是接过来,小小咬了一口,含笑道:“果然是宫中佳品,不愧皇后娘娘所制。” 尽管她半点滋味也没尝出来。 官家看着她,嘴角扬起:“朕是吃不惯这些甜腻东西。” 任白芷仍陪着笑,正想着他究竟打算说些什么,就听官家忽地出声: “你可愿意进宫?” 任白芷一愣,糕点险些掉落。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高高隆起的肚腹,再抬眼,语气疑惑:“……我?” 官家一见,连忙摆手解释:“是女官。司记之职,皇后宫里那位也快要退下了,待你产后,正可接任。” 他说着,又略带犹豫地补充:“俸禄虽有定制,一年不过十五贯,但朕自会另有赏赐,不会让你吃亏。” 任白芷微微蹙眉,正在想怎么拒绝,低头抚了抚肚子。胎儿似有所感,轻轻动了动。 官家却以为她在嫌待遇低,急忙道:“尚宫则可更多些,只是现任尚宫是太后心腹,未必能动。” 闻言,任白芷顺水推舟,笑道:“那便是可惜了。”语气虽柔,话中却带着打断的意味。 官家略显为难,踱步数步,忽地驻足,眉头一挑,眼神明亮起来:“朕可封你为妃,月例虽薄,但节赏、特赐,朕都做得了主。” 他越说越兴奋:“正好正好,国库没钱的时候,可以随时传召你。” 这任氏怀着身孕还能到处奔走,监督修运河,想来也是身强体壮,若能让她怀上龙种,定不会早亡。 即使不生育,养在宫中能教导皇子如何理财,也是极其不错的。 想到此处,他第一次以打量女人的眼光,打量起任白芷。 貌美虽然算不上,但也颇为清秀,最重要的是年轻。 “官家?官家?”任白芷出声打断,官家猛地回神,轻咳两声。 “只是你毕竟嫁过人,”他咕哝,“御史台需事先稳住,不妨先封才人。” “官家莫不是未听清我方才所言?”任白芷眸光一冷,语气却依旧温婉:“民妇已有官人,情深意重。” 官家皱眉:“赵文婧不是说你意欲和离?” 任白芷一愣:“赵文婧?”旋即恍然,“原来她竟是皇家的人?” “朕的堂姐。”官家点头。 难怪她能做京中女讼师,还三十不嫁无人催,任白芷在心中暗道。 “当初夫妻间拌嘴而已。”她微笑道,抚着肚子,目光柔和:“如今这孩子将至,民妇只盼与官人共享此喜。” 官家沉声道:“可他一个医正,如何配得上你?” 任白芷内心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他配不上,你这个大我一轮的大叔就配得上? 但面上却不显,依旧笑道:“贤夫扶我青云志,曾冒死救我于牢狱中,亦陪我度此风雨,于情于理,民妇都不应该辜负他。若说匹配,不过是情深义重四字而已。” 闻言,官家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贤夫。” 随后颇为惋惜地说道:“若你是个男子,我定招你入仕。” 任白芷却轻笑了声,带了些不屑。 “怎么?不信?”官家反问。 任白芷点点头,说道:“若官家真想让我入仕,是男是女重要么?” “当然!本朝从无女子进前朝为官的先例。”官家回答道。 任白芷笑了笑,说道:“那本朝还未曾有过理财治国的先例呢。” 官家脸色一变。 任白芷赶紧说道:“更何况,当初官家不就是看中了我是个女子,绝不可能为官,才借我的口,敲打了新旧两党么?” 她笑得灿烂:“若我是个男子,肯定先以我之后的官运优先考虑,不可能这么毫无顾忌地出面得罪朝中重臣。” “正是因为我是布衣之妻,我不可能为官,这场救市于我而言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所以我得罪了所有人都无所谓,只要官家的圣旨在我这里即可。” “我正是因为是女子,才一定会成为官家的纯臣,官家才会如此信任我,放手让我去做。” “所以,又何来,如果我是男子的假设呢?” 她戳破了官家的心思,也吃定了官家不会恼。 果然,闻言后的官家哈哈大笑起来,赞许道:“原来朕这点小心思,都被你看穿了。” 任白芷也跟着笑道:“能成为官家的纯臣,我很荣幸。只是这种事,再而衰,三而竭。还望官家体谅,允许民妇全身而退。” 第141章 这话似乎触动了官家的记忆,他沉默了许久,最终摆摆手,说道:“罢了罢了,你们都走吧,朕本就是个孤家寡人。” 任白芷不知如何应答,便不语。 官家却跟打开了话匣子一般,絮絮叨叨:“冗官冗兵,入不敷出,田连阡陌,税不入公,边患频发,法令空转,贪污成风。” “所以当安石提出,以天下之力生天下之财时,朕如获管、晏。只是,嗨,若你早生个十年该多好。” 与官家共事这几个月,任白芷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落寞的他。 她张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不能心软,不能心软,心疼男人,倒霉一阵子,替男人赚钱,倒霉一辈子。 她在心中默念了三遍,终于稳住了心神。 “任白芷。” 这是官家第一次叫她的全名,她赶紧坐直了身子,肚子里的宝宝也跟着动了一下。 “你到底想要什么才肯同意?”官家认真地看着她,再次问道。 “我想要钱。”她脱口而出。 官家轻笑了声,说道:“入宫,朕保你荣华富贵。” “跟自由。”她继续补充道。 闻言,官家脸上的笑僵硬住了,嘴角一冷,道:“倒是贪心。” 说罢,他坐回自己的位置,往后靠着椅背,说道:“若朕偏不给呢。” 任白芷起身行礼,说道:“那民妇也只好听从。只是——” “陛下再也得不到一个纯臣了。” “好大的胆 !”官家怒不可遏地拍了一下桌子。 任白芷连忙跪下,低着头,手拖着肚子,尽量安抚着宝宝。 似乎被她的动作触动,官家眼中的凌厉褪去几分,但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 “当初王氏求朕给你一道赐封财神娘子的圣旨,朕只当你有点做生意的小本事,让贫苦百姓能赚钱过上好日子。” “如今看来,你还真是个财神呢。借内库三十万便解了四百万贯的危机,短短三月又将三十万如数奉还,甚至还解决了运河的资金,又三个月,运河提前完工,下期工程款还未开筹,就已经到位。” “留你在,何愁国库空虚,何愁没有军饷,何愁国泰平安。” 任白芷赶紧把这顶高帽子踢了回去:“官家圣明,新法圣明,民妇不过是借势而为,占了光,再加之运气不错,哪儿算得上什么财神。” 官家轻哼了一声:“你手头的任氏基金,如今有近三十万贯资产,入股了全汴梁近六成的店铺,掌握着全汴梁的店铺以及百姓购买数据。这,也是运气?” 闻言,任白芷立刻明白了,这是他给的活路。 于是赶紧说道:“民妇愿将任氏基金的管理权,悉数上交给朝廷。” 官家的声音缓和了下来,说道:“这,不大好吧。” 任白芷赶紧磕头道:“民妇能力有限,报国无门,就此家业,若能造福百姓,是民妇之幸事,还望官家成全。” 过了许久,官家才缓缓说道:“也罢,你这即将生产了,之后又要照顾小孩,想来也没精力,朕便替你看着这基金。” 随后,呵斥宫女道:“还不赶紧扶起来,没见着这么大肚子么?” 任白芷松了口气,在宫女的搀扶下,正准备起身,却感觉下身一热,好似听到水球破的声音。 她愣了一下,也顾不上礼仪了,向周围的宫女问道:“你们听到这个声音么?” 左手边的宫女摇摇头,但右手边的宫女欲言又止。 “你听见了吧?是水破的声音吧?”任白芷赶紧抓住她问道 宫女吓得有些结巴,说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就听到啵的一声。” 也对,都是些没生子经验的。 任白芷赶紧抬头向太监看去,不对,这人也不可能有经验。 她的目光又往后,瞧见了官家。 官家一愣,赶紧起身,命令道:“看我干什么!赶紧宣太医啊!” 第120章 归隐 初春乍暖, 屋外积雪才消,檐下便已垂下一排晶莹水珠。风吹柳丝,拂过窗纸, 曳出柔柔一阵响。 屋内却温暖如春,炭盆火尚未撤,软塌之上铺着织锦绣毯,任白芷倚坐一侧, 怀中抱着个软绵绵的小团子,细细逗着。 “你再哭, 娘亲就不给你小手绢玩啦。”她捏了捏女儿胖乎乎的小脸蛋,语气威胁,却满是宠溺。 那小团子哪听得懂,只觉得脸颊痒痒,哇地一声,哭得更响了。 乳娘赶紧过来, 弯腰要抱:“大娘子,还是小的来哄吧。” 任白芷叹了口气, 将孩子递过去, 望着她一边蹬腿一边吸吮手指的小模样,不由笑道:“这小妮子脾气可真不小。” “随你。”李林竹笑着走进来,身上带了点风气, 衣角微湿,抖了抖袍袖,坐在她对面, “不过你的脾气, 倒是愈来愈温了。” “那是因为我有你这座温炉暖着。”任白芷说着,顺手给他递了一盏热茶。 李林竹接过, 笑道:“等你身子好了,我们真去江南寻岳父岳母他们?” 任白芷点点头:“江南宜人,那边梅花糕说特别好吃,我是动了心思的。如今有个女儿了,家里总还是有个人能顾上家为好。” “又在攒什么鬼主意?”李林竹低笑:“这是小狐狸会说出的话?” 她正要回嘴,忽听门外脚步匆匆,蔓菁隔着帘子唤道:“大娘子,宫里来人了!” 任白芷一愣,目光与李林竹对上,两人皆是一凛。 李林竹起身,拢了拢衣襟,问道:“来的是哪位?” “说是传旨的黄内侍。” 任白芷慢慢直起身子,手指抚过衣襟上的梅花暗纹,轻声一笑:“记好了,我可是为了女儿,一心回归家庭,想去江南过清闲日子的贤妻良母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任氏白芷,才识过人,廉能济世。朕命其执理市中诸务,以三十万贯之资,挽万民于水火之间;运筹帷幄,通漕渠、稳市价、宽商税、兴百业,实为女中俊彦,民间咸称其为“财神娘子”。 今闻其喜得千金,母女平安,朕心甚慰。 念其劳苦功高,朕特封任氏白芷为从一品诰命夫人,赐城外良百亩,子孙永业;其家二十年内免徭役、除赋税,庶几无忧,得以相夫教子,安享清宁。 其封号“财神娘子”,准以民间所称,不列朝班,然功绩不没,世世可传。 钦此。” “任白芷接旨,谢主隆恩。”她跪在地上,举手接过圣旨,又在李林竹的搀扶下,站起了身子。 “恭喜任大娘子,贺喜任大娘子。这丈夫布衣,却受封诰命的,你还是头一个。更别说,这可是从一品诰命,这可是宗族女子才有的殊荣。”黄公公乐呵呵地道着喜。 刚站稳的任白芷给一旁的蔓菁示意,后者立刻递上了赏钱。 黄公公不动声色地接过后,还未开口,便听见任白芷笑着说道:“这城外百亩良田,可有指定的地方?” 黄公公一愣,笑着说:“这奴家就不知了,之后吏部应该会派人与夫人接洽。兴许,夫人可以试着问问看?” 任白芷笑道:“那感情好,我与官人商议着,之后想去江南过日子,若能获得江南的良田,便是最好不过了。” 黄公公吃了一惊,问道:“任夫人这是要走?可与官家提起过?” 任白芷却笑道:“我如今既无圣旨,也无家产,去哪儿生活这种小事,就不去叨扰官家了。” 黄公公却微微皱眉:“且等我去回一下官家再议。如今夫人也是诰命在身,虽无俸禄,但也兹事体大。官家为了这诰命符合规章,可是想尽了法子。” 任白芷心下自然明白,官家这是并没有彻底放弃压榨她的剩余劳动价值。 但她面上依旧带着笑,说道:“之前官家说,皇后宫中有个司记之位空着,我这生了孩子,之后准备全心照顾家中,精力有限,辜负了官家的好意。” 她示意身后的王砚秋上前,拉着她的手说道:“这是我家表妹,此次救市任氏基金能拿出一万贯铜钱,多亏了她之前的筹款。之后五大家族的联络,她也是主要功臣。” 王砚秋低头含笑,按照之前商量好的,一言不发。 “还劳烦黄公公得空,将她引荐给官家瞧瞧。”任白芷又拿出一甸银子递了过去。 “可有婚配?”黄公公默默收下银子后询问道。 “曾做过侍妾,坏了身子无法生育,又被逐了出来。”王砚秋行礼后小声应答道。 黄公公见她倒是懂规矩,继续说道:“在别处你这无法生育自然是大忌,但在宫里,可就不一定了。” 他又仔仔细细打量了王砚秋一番,继续说道:“倒是年轻,一会儿便随我入宫。” “谢公公提携。”王砚秋立刻跪下,感谢道。 * 又过了几日。 第142章 “今儿我去太医局辞呈,正好撞上蔡大人,他问起咱们后面的打算。”李林竹坐在炕沿上,一手拎着干净尿布,一手熟练地拆开襁褓,小心地替怀桑清理身子。 “你怎么说的?”任白芷正倚在榻上翻阅《平江百商图》,听得这话,手一顿,微微抬眼,神色有些紧。 “还能怎么说?如实说呗。”李林竹耸耸肩,将脏尿布团好放入木盆里,又拿湿巾细细擦拭:“我要备考,我娘和老祖宗想去南边养老,暖和些,养养身子。” “他没问起我?”任白芷放下图册,身子前倾,盯着他。 “真没。”李林竹将新尿布铺好,一边将女儿抱起放在怀中轻拍小背,一边顿了顿,说道:“不过他说他夫人,挺挂念你。” 任白芷嘴角抽了抽,轻哼一声:“这不还是问我了吗。” “那你怎么回的?” “还是实话。”李林竹拍拍女儿的小屁股,抱她站起身轻轻晃着哄睡,笑道:“我就说你啊,打算带娃,好好陪我考科举,当个贤妻良母。” “说得好!”任白芷倚在榻上,朝他竖了个大拇指。 李林竹却转过身,撇撇嘴,低声念叨:“可蔡大人听了,叹了一口气,说,「得妻如此,却只愿为良母,简直暴殄天物。」” “说得倒轻巧。”任白芷坐直身子,慢悠悠喝了口茶:“怎么不劝他夫人去做女官?” 李林竹把孩子抱回小床上,小心放下,看她睡得香甜,才压低声音道:“蔡大人都是一品大员了,王大娘子就算不出仕,说句话也能传进天听。” 他说到这儿,眉眼收了下来,声音也低了几分:“这么想啊,我确实是拖累了小狐狸。” 任白芷抬手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笑着嗔他:“说什么胡话。困在朝堂,从来不是我愿意的事。我要是王卉,身为一品官夫人,不能经商,不敢树敌,还得整日与人虚与委蛇,寒暄交际。辛苦一辈子,到头来,功劳都算在丈夫名下,凭什么呀?” 她斜睨他一眼,眼里带着点笑:“怎么,你也想占我便宜不成?” “我确实想占。”李林竹顺势靠近,眨了眨眼,声音压得低低的:“不过不是那种便宜。” 任白芷手一抬,把他推开:“没兴趣。” 她说完又翻开笔记,蘸着朱笔在边上写写画画,继续盘算着什么。 李林竹被她拒得干净利落,像颗被晒蔫了的茄子,一屁股坐回炕沿,垂着脑袋。可目光落在熟睡的女儿身上,他眼里顿时又亮了,扯出个笑来,自个儿默默哄好了心情。 “那你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吧?”他托着腮,歪头看她。 任白芷收起笔,把册子合上,眼睛眨巴眨巴,冲他俏皮一笑:“你猜。” 李林竹果断凑过去,低声道:“我猜你啊,不想再替官家干活了。” “哦?”任白芷扬眉,靠近他一点:“说说看,为何?” “因为他虽说给了你从一品诰命,却让人误会,孩子是他的。”他说着,语气里带了点小酸味。 任白芷一听,笑出声来:“赵文婧也是听了些风言风语罢了。太后若真信了这孩子是皇家血脉,会只封我一个诰命?早就被接入宗人府了。” 她摇摇头,语气轻快:“那日我是在宫中破水,才不得已就地分娩。再加上那道赏赐太过怪异,才传出那些荒唐话来。” 李林竹盯着她,像个被抢了糖的小孩,撇嘴道:“听你说得眉飞色舞的,八成是挺喜欢那诰命的吧。” “喜欢?”任白芷眼神一冷,啪地把折扇敲在桌面上,哼了一声。 李怀桑哇地一声被吓醒了。李林竹赶紧上前,抱起来哄。 任白芷赶紧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他也真是鸡贼得很。我那任氏基金一年少说四五千贯的利润,他捞走金蛋母鸡,转头赏我百亩良田,跟二十年免税?!这些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三千贯!” 她一边说,一边起身踱了几步,不敢再有大动作,只能手在空中比划着:“我自己随便做个项目也能挣回来,那诰命?虚名一个,听起来好听罢了,实际上没半点实权。不是宗室,不是后妃,只给了个好听的名头,连个从九品县官都不如!” “你知道最气人的是什么?”她猛地回头,手指一指他:“是旁人还羡慕我,都说我福气大,好像我捡了天大的便宜。” “这拿千万家产换个虚头巴脑的「福气」,他们要不要啊?” 她越说越气,脸都涨红了,连步子都带了点火气。 李林竹将哄睡熟的怀桑放了回去,转头看着她,忍不住笑起来:“所以你故意让人以为你专心育儿,贤良温顺,好让官家放你一马?你是打算,趁这风头一过,带着怀桑,换个地方重来一遍?” 任白芷不语,只是走到女儿小床前,蹲下身,轻轻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 她眼里带笑,声音柔了下来:“这宝啊,真是我的福星。” 第121章 捐产 “嗨。”李林竹轻拍着女儿, 宠溺地看着任白芷,眼角笑纹微微弯起。 他轻轻叹了口气,“女儿也跟我一样, 逃不掉被你利用的命咯。” “胡说什么呢。”任白芷瞪了他一眼,手指伸出轻轻戳了戳他的脑门,语气中却带着止不住的笑意。 李林竹低低笑了声,把李怀桑抱到摇篮边, 轻手轻脚地将她放进去,小姑娘皱了皱鼻子, 咂咂嘴,又很快沉入梦乡。 他弯腰替她掖好小被角,才压低声音说道:“还有一事。昨日在太医局,我听闻,朝廷要进行药改,会加强对私人药房的管控。” “是么?”任白芷微微扬眉, 自以为猜到了他的意图,靠着靠枕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你是想把咱家药铺也改一下?可眼下, 这老祖宗年事已高, 本就容易疲惫,你娘又旧疾复发,我这刚出月子, 勉强能帮忙先看着铺子,多的也做不了。” “不不不,小狐狸你想多了。”李林竹赶紧摆手, 坐到她身边, 膝盖贴着她的,语气里透着几分小心翼翼:“我在思考, 要不要趁这个时机,把李家药房,还有祖奶奶的几个方子,直接捐给朝廷。” 任白芷微微一愣,旋即点头:“可以啊。” 李林竹显然没料到她答应得这么爽快,微怔片刻,旋即弯起嘴角:“不愧是我的小狐狸。” “不过,我觉得,这事儿我答应不算数。”任白芷抬手拨了拨垂在额边的一缕发丝,眼神认真了几分:“药房是老太太建起来的,又是你娘一手做大的。所以捐不捐,不该是你我说了算,应该是她俩。” “嗯,放心吧,我想过了。”李林竹点点头,目光温柔地看着摇篮里酣睡的女儿,像是在看某种希望:“祖奶奶一身医术,却只因身为女子,无法显现于世。” “这药房本应是她医术的见证,现在却成了子孙们眼红的家产,还不如捐给朝廷,换一个外命妇的称号,也算是对得起她一生的成就。至于我娘,她本就念佛,只是背负老太太的期待,不得不撑着这药铺。” 任白芷听得认真,半晌,忍不住举起双手轻轻鼓起了掌:“你考虑得很周全嘛,这怕不是一日两日就想清楚的吧?” 李林竹没有否认,只是目光微动,低声笑道:“对啊。祖奶奶说,你之前跟她说过一句话——「靠别人得来的封号有什么趣?老太太这一身本事,本就值得一个封号」。” “她说,当时还以为你是胡说呢,没想到你真靠自己挣了一个诰命。咱们就要离京了,我也想能为祖奶奶争取一个封号,不靠别人,就凭她自己。” 任白芷一时怔住,心里像被什么轻轻碰了一下。她低头笑了笑,手指拢过自己鬓边的碎发,却怎么也掩不住眼底那点柔软。 “老太太真是好福气啊。”她轻声说:“养了你这么个好曾孙子。” 话音刚落,又自觉不对,嘴角一翘:“不对,正是因为老太太就是个有本事的人,才能养出你这么一个见识超群的李林竹。” 李林竹被她这一夸,眼里更是笑意盈盈,刚要说话,却被任白芷打断:“可你大伯家肯定不会答应的。” “药房的大事儿无外乎两件,药跟钱,药是祖奶奶做主,钱是我娘做主,他家哪儿有资格置喙?”李林竹嗤笑一声,像是压了多年的气终得松开:“更何况,这事我跟修文聊过了,他也同意,所以大房那边,就由他负责游说了。” “诶?”任白芷睁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李林兰还会发这个善心?”但很快就想明白了。 “也对,积极响应朝廷新政,对他仕途肯定有帮助。” 李林竹点点头,笑着看她:“对,这也是我会去找他聊的原因。哪怕祖奶奶去了,分家了,他也分不到药房的实际好处。但若此时把药房捐给朝廷,那李家就成了药改新政的领头羊。修文作为李家唯一一个官员,这仕途上的好处自然都归他。他要是还不同意,那就是脑子坏了。” 第143章 “那你呢?”任白芷突然抬眼,目光灼灼地盯住他。 “我?”李林竹眨了眨眼。 “对啊。”她声音低了些,却更认真了:“你考虑了你娘,你祖奶奶,你大伯家。那你考虑过你自己吗?” 她话音未落,李林竹便凑近,低头轻轻亲了下她的额头。 任白芷愣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就笑着说道:“我就说嘛,我家小狐狸最会疼人。” “说正经的。”她推了他一下,神情认真起来。 她这才意识到,若药铺真捐出去了,那李林竹等于断了退路。他才二十岁,若科举不顺,没有自家药铺兜底,那将何去何从? “你要是以后想回来坐诊,就得接受朝廷的考察了。”她轻声提醒。 可他还是那副不甚在意的模样,抬手在她肩上轻拍两下,笑道:“我自然知道。可守着药铺,用那些我不太认同的理论医人,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这在别人看来是金汤匙,却是我最大的枷锁。若不是担心它落入大伯家,会砸了李家的招牌,我早撂了。” 他眼神忽地坚定起来,“人活一辈子,总归还是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如今想明白了,我想要匡扶正义。你曾说过,我学医慢,不是因为我笨,而是这条路不适合我。以前我不信,但侯爷中毒那件事后,我彻底明白了。” “照本宣科地替人看病,不适合我,替死者说话这事儿,才适合我。” 这话一出,任白芷眼眶微热。原来,他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怎么了?”李林竹察觉到她眼神发红,连忙凑近。 “没啥。”她咧嘴一笑:“就突然觉得,你还不错。” “只是还不错?”李林竹挑眉,靠得更近,“看来是怀胎太久,你忘了我有多好了。” 任白芷:“……” 她盯着这张笑得欠揍的脸,默默攥紧拳头,心想:这人最近有点无法无天了,看来有必要训狗了。 * “恭喜恭喜啊,听说李家老太太,被赐封恭人了!”进店买药材的妇人笑着说道,“真是好福气啊,可是因为去年中举那个李家大郎?” “哪儿呢。”钱四一边抓药一边说道:“恭人可是从四品呢,那个李大郎现在也不过是个从六品。” “还有这事儿?”妇人好奇的问道:“可我听李镇华说,他的大郎,都曾被侯府瞧上过,怎么就是个从六品?是不是因为最后娶了那入狱刘氏的女儿?也是倒霉哦。” “不知道。”钱四耸耸肩说道:“诶,徐大爷,你的药抓好了,走好呢。” “谢了。”徐大爷接过药也加入了聊天:“可我记得,李家最大的官儿,也就是老太太她官人了吧?太医局丞,似乎是个五品来着。这老太太的外命妇品阶,怎么能比她官人还高?这不是不合规矩么?” “御赐的文书,哪儿不合规矩了?”钱四反问道:“这恭人,是圣上对老太太医术的认可,又不是因为她嫁给了谁,或者生了谁而受封的。比她官人高些,比她曾孙高些,又有什么奇怪的。” 徐大爷继续说:“这李家老太太还真是有本事,七十岁还能靠自己挣封号。这年头,女子得封,比男人出仕还难呢。李家一下子出了两。” “说的倒是好听。”一旁捣药的妇人插嘴说道,“不都是捐财产捐出来个官衔么?有什么可得意的?” “哟,何大娘子,你在这儿帮忙呢。我说怎么去你家药铺找不到你了。”方才来买药的妇人认出了刚才捣药的妇人,热情地招呼道。 “那不如大娘子你也捐一个恭人出来试试?”钱四挑衅地说道:“哦,忘了,大娘子你,好像没啥财产可以捐呢。” 被挑衅的李何氏丢下捣药杵,就骂了起来,“你这个狗娘养的钱四娃子,忘恩负义,卖主求荣。若不是我家男人,你早就跟你那个狗娘饿死在城郊了!” “是呢,多亏他,去城郊看望他外室,不然就碰不到我娘两。”钱四倒也不恼,估计戳李何氏的痛处:“话说大娘子你同意那两个私生子进族谱么?应该会同意的吧,可以多两个人抢家产呢。” 此话一出,李何氏再也顾不上面子,冲着钱四就打了过来,边打边骂:“你这个白眼狼,狗杂种,贱皮子,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 李家大堂,气氛紧绷。大房的人坐得满面不忿,时不时冷哼几声。 地上跪着的钱四披头散发,脸上挂着几道鲜红指痕,嘴角还渗着一丝血。 正中主位上,李林竹一身深青袍子,眉目清冷,眼神淡淡扫过众人。他虽年纪不大,但此刻坐得笔挺,姿态沉稳,举手投足间,竟有几分老太太昔日训人的风范。 “放肆!”他忽地一拍扶手,声音铿锵如钟,震得钱四浑身一抖,连忙趴得更低了些。 “是她先出言侮辱老太太!”他忙不迭地说道,“我实在气不过,才跟她争执了几句!” “血口喷人!”李何氏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衣袖乱飞,双目圆睁:“我堂堂掌柜,怎么可能与一个小杂种争执!” “掌柜?”李林竹不急不缓地挑了下眉,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原来伯母已经通过了考核,又重新坐回了西街药铺的掌柜之位。林竹竟不知此事,未曾奉上贺礼,真是失敬。” 他语调温和,句句如针。李何氏脸色顿时挂不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神色难堪地别开了头。 李镇华咳了一声,出声打圆场:“林竹啊,你当初说得明白,是捐了药铺不假,但这人事任用,不还是自家人说了算?怎么还搞考核那一套?” “哎呀,大伯这话可不能乱说。”李林竹转过头,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却带着几分讽意:“这药铺既是捐给了朝廷,那便是官家的东西,既属官家,人事任命自是官家说了算。怎敢妄称「自家」?” 李何氏一听这话,立刻扯高了嗓门:“那你娘呢?她病病歪歪的,凭什么还能管账?当初你们不是说好了,捐是捐了,掌柜还是咱们李家的人!” “是。”李林竹慢悠悠地点头:“但我娘虽病,管账手段却是一流。朝廷派人三次稽查账册,无一差错。相较之下,大伯母您参加的掌柜考核,却三次不过。人家怎么选,您自己心里难道没点数?” 李何氏冷哼一声,嘴硬地回道:“她当然一次就过,题都提前给她看了,还不是你们暗地里通了消息。” 这话一出口,大堂里的空气顿时凝滞。 李林竹原本还带着笑意的脸,忽地沉了下来,眼神如刀锋般直直扫过她,语气也陡然冷冽:“如此重责的官家考核,大伯母竟敢诬蔑其中作假?您这胡诌的毛病不改,便也难怪旁人会‘误会’您在大庭广众下侮辱老太太。” “你你你……”李何氏气得发抖,突然拍案而起,怒吼道:“你接了官家的绿帽,翅膀硬了是不是?连你长辈都敢骂了?” 李林竹却不动如山,只轻轻抬起眼,淡淡道:“哦?原来伯母私下就是这么议论官家跟一品诰命的么。” 他话音刚落,满堂顿时寂静如水。 李何氏脸色一白,刚才那句“绿帽”尚未落地,便像哽在喉头,再说不出口了。 李林竹微微一笑,笑意未达眼底:“既如此,回头我也该将伯母的原话,原封不动地抄一份,呈去药改司。” 这一句,话中藏针,不怒自威,连李镇华都皱起了眉头,不敢吭声。 第122章 分家 “贤侄, 你伯母说话不过脑子,你大人大量,莫要与她一般见识。”李镇华笑着打圆场, 可话锋一转,语气便带上了点不甘:“不过,我们照看西街药铺十几载,如今一下子全捐出去了, 闲下来不习惯,也是人之常情。” “可我记得, 娘安排伯母去抓药了啊。”李林竹话语平稳:“还是说,伯母觉得抓药太清闲了?那不妨一会儿我再问问娘,看还有什么杂事,能让伯母操心操心。” “你!”李镇华脸上笑意尽褪:“你这是蹬鼻子上脸!” 他说着猛地站起身来,指着李林竹喝道:“你娘,不过是嫁入李家的女人, 吃的是李家的饭,用的是李家的银子, 如今竟也敢对李家的事指手画脚?” “这话说得可就不地道了。”李林竹轻轻一笑, 反问道:“那当初祖爷爷入赘李家,是不是也是个吃白饭的?他带来的大爷爷,是不是也无权插手李家事务?” 李镇华一时语塞, 气得脸涨通红,怒道:“你是被那妖妇迷了心窍!老太太还未咽气,你就无法无天, 这药铺还不是你们想怎么败就怎么败!我今日便要代老太太好好教训教训你!” “我看谁敢动他一根手指?”门外传来任白芷清脆的声音, 她正搀着精神尚好的老太太缓缓步入大堂。 “老祖宗!”李林竹赶紧上前搀扶,低声劝道:“您怎么起身了?这点小事, 交给我处理就好。” 老太太轻拍他手背,语气温和:“这些日子我身子好多了,大约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第144章 李镇华刚才气焰嚣张,这会儿乖乖退回座位,脸上堆笑:“奶奶,您怎么亲自来了。” 老太太却没有理他,而是转向李林竹,语气冷淡:“这是这个月第几次了?” “第五次。”李林竹答道。 老太太冷笑一声:“这才月初,我若再不露面,只怕这药铺迟早要被闹黄了。怎么?捐给朝廷就这般不情不愿?隔三差五上门挑事,还是想把药铺再抢回来?” 李镇华一时无言,悄悄朝妻子使了个眼色。 李何氏马上会意,抹着泪哭道:“奶奶啊,若爷爷泉下有知,看到他苦心经营的药铺被白白捐给旁人,而他的子孙竟要看别人脸色讨口饭吃,怕是气也气坏了。您这是让他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啊。” 老太太冷眼看她一眼:“若无当年朝廷扶持,李家药铺怎能有今日?如今朝廷推药改,李家自当尽忠。取之于朝,回之于朝,就算你祖父在世,也应是这般念头。你倒是替他张口闭口地怪罪我,倒不如先管好你夫君的嘴。” 她一转头看向李镇华,语气一凛:“方才我还亲耳听你说,嫁进李家的女人无权置喙李家事务。怎么,现在你这妻子,就能对我指手画脚了?” 李何氏一听,索性撕破脸,冷笑一声:“哟,老太太倒还记得,这药铺姓李呢。” “错了。”老太太声音不高,却压得人心头一沉,“现在,这药铺姓赵。”她一字一顿:“是皇家的,不是李家的私产。” 这句话顿时堵得李何氏哑口无言。 老太太再看向李镇华,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不容置疑:“怎么?李镇华,你是打算违约?” 李镇华刚要辩解,李何氏却抢先说道:“这本来就是你们设计的!你们合起伙来哄我们签字,好处全让你们家拿了,咱们家一个掌柜的位置都留不下!” “哦?”老太太似笑非笑:“那你们家林兰因捐赠之功,连升两级,从七品升至从六品,怎么?她在你这个嫡母眼中,就不是你们家的人了?” 李何氏面上闪过一丝心虚,但转瞬即逝,干脆耍赖到底:“反正我们反悔了!” “你当这是小儿过家家么?”任白芷冷声道:“捐给朝廷的家资,你们现在说反悔就反悔?也行,那我们就照实上报。月底药改司派人来查账,若是落个欺君之罪,可别说我们没提醒你。” 这话像一桶冷水,兜头泼了下来,李何氏一时怔住。 她想起任白芷如今已是一品诰命,又是皇帝亲封,自然不会在乎李家的破事。那种高位之人,一句话就能要了他们李家小门小户的命! 她再望向老太太,却见老太太神色淡淡,像是早就看穿了她这一出。 终于,她咬牙低声骂道:“果然你们早就算计好了……” “谁算计你了?”任白芷丝毫不退让,眼神犀利:“字是你自己签的,考核是你们自己没过的,事儿也是你自个儿闹的,现在反悔,也是你自个儿提的,怎么,倒还想赖上咱们?” “行了,林竹。”老太太眼看火药味越来越浓,便出声“斥责”李林竹一句,毕竟任氏的诰命比她高,不方便直接斥责。 她的语气却并不严厉,“毕竟是你大伯母,讲道理也不能太无礼。” “知道了。”李林竹立刻顺势服软,乖巧应下。 任白芷也适时转了个话头:“不过大伯母的顾虑也有几分道理。林兰的月钱要养一大家子人,确实不宽裕。李家如今药铺捐出去后,入账不如从前,分给大伯一房的,自然也少了些。” 她顿了顿,接着话锋一转,笑道:“娘前几日还特意算了一下,药铺每年去药农处采购的职位眼下还空着,朝廷派人一时也派不过来。要不,大伯不如去补上这个空缺?” 李镇华原本对药铺捐赠心有不甘,只是碍于最争气的儿子李林兰站在了任氏一边,这才表面顺从。这次跟着李何氏一起来搅局,也不过是想从中捞点实惠。 如今听任白芷这一说,顿时心动不已。 药材采购那是个油水肥厚的差事,以前一直被王氏看得死死的,他眼馋许久,今日竟主动送上门来。 正想着怎么应承,任白芷忽又笑吟吟地补了一句:“当然了,若是大伯嫌累,那我就让钱多宝顶上这差事。大伯你不如接了他现在管着的活,也算是家里人分担。” 这话一出,李镇华哪还坐得住,立马开口:“这怎么行!那钱四不是什么老实人,怎能做这么要紧的事?这采购的差事,还是我受累去吧。” 说完,他斜睨了一眼妻子,见她仍板着脸,便借机补上一句:“不过那钱四是个挑事的,留在药铺里,总归是个祸害。不如开了他,让你伯母去掌着那抓药的活计,也算是各得其所。” 这话既是给李林竹他们一个交代,也算是安抚了李何氏。 李何氏虽然心中仍旧窝火,但丈夫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再多言,只狠狠瞪了钱四一眼,冷哼一声,算是应了。 李林竹却有些为难。他先前已经答应过钱四,药铺这边会给他开月钱,如今若是撵了人,反倒是自己失信。 却没想到,任白芷已经淡淡开口:“这是自然。钱四,你一会儿去找蔓菁结清这个月的月钱,就可以离开药铺了。” “是,大娘子。”钱四垂着头,老老实实地应了,竟无半点争辩。 李林竹看着他,不由皱了皱眉,有些意外——这小子以往最爱聒噪,此刻竟这样安静。 他心头泛起一点疑虑,却也没有当场多问。 * “原来是你设计的。”任白芷笑吟吟地道,“我就说,大房家虽再不满,也不至于如此迅速便跳脚闹事。原来是被你那钱多宝激了。” “我可没怎么设计。”李林竹立即撇清,“我只是让他自己琢磨法子挑点事,好让我有借口辞了他。至于拖大房家下水——这主意,绝对不是我出的。” 任白芷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哦?那他甘心被你辞了?没了药铺的差事,他靠什么读书?” “你误会了。”李林竹道,“我只是让他别再管药铺的事,但月钱还是照发,只不过改由我私下给。药铺既捐了出去,那便是朝廷的产业,让他白领朝廷的钱,我总觉得不妥。万一查出来,麻烦就大了。这几日你忙着祖奶奶的册封礼,我便自行与他商量妥了。” 他顿了顿,又道:“既然他愿意借这次出面挑事,我想着也不必浪费这个‘助攻’。往日大房闹得都不大,无非些口角之争,真要重罚,他们还觉得我是小辈,敢欺他们。不服归不服,还得时时恶心回来。我便想着,不如再纵着他们闹几回,引起朝廷注意,由官府亲自来收拾他们,一劳永逸。” “可我万万没料到,竟惊动了祖奶奶。你俩今日不是去宫里谢恩了么?如何?” “祖奶奶见了姑奶奶,笑得合不拢嘴。”任白芷笑道:“不过回来路上,听见街坊在议论大伯母药铺闹事,我不放心你,便带祖奶奶一起来给你撑腰。” “撑腰?”李林竹轻哼一声,“我看你是来给大房家送差事的吧?说吧,这差事后头,藏了多少坑?” 任白芷也不藏着,“这法子是你娘提醒我的。往年药铺还姓李时,采办这种肥差,大房从来不得插手。你也知道的,伯父那人贪,一旦沾了油水,甭想干净。可家人之间,再怎么查账,也总要留几分情面,拿不出手。所以娘从不让他们碰。” “但如今药铺已捐给朝廷,大房若再在采办中出事,那可不是家丑,而是干犯公事,自有官府问罪。与其时时提防,不如请君入瓮,一招成擒。” 李林竹听罢,不由笑出声来:“不亏是小狐狸。” “你也不遑多让。”任白芷回以一笑——原来他从前只是懒得斗,真动起心思来,赢得干净利落。 “还有一事。”李林竹神色一正:“既然药铺已归朝廷,那家产分割,也水到渠成。眼下三处宅子,我想着,与修文议定后,再请祖奶奶定夺。” 他看了她一眼,试探道:“只是这分下来的房产,你打算怎么处置?” 任白芷立刻坐正,语气郑重:“这不是你们李家的房子吗?问我做什么?” “你可是‘财神娘子’。”李林竹笑眯眯地说,“再说了,我的什么,不是你的?” 任白芷忍俊不禁,轻声道:“那便都卖了吧。横竖等官家旨意一下,咱们就得启程去江南了。” “好。”李林竹欣然应下。 任白芷挑眉一笑:“你都不问我为什么?这京城的宅子,可是一天比一天金贵。” 李林竹望着她,目光温柔:“你心中自有打算。我这一生的福气,不都拴在你身上吗?” 第123章 各奔东西 “官家终于松口了。”任白芷举着宫里传来的纸条, 笑着向众人宣布,脸上的光彩映照出她心中的喜悦。 “总算能走了。”李紫芙松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解脱:“徐胜舟的调令都下来了, 就因为咱们这边迟迟没消息,他那边也拖了好些时日。” 第145章 “能变现的我都变了现。”任白芷点点头,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我跟吏部那边讨了平江府百亩良田,咱们就从那儿重新起家。” 说罢, 她目光一转,落在蔓菁身上, 却见她欲言又止,神情犹豫,似乎心中有难言之隐。 “怎么了?”任白芷关切地问,眼神温柔,像阳光般洒落在蔓菁身上:“是家里人不愿你跟我远走?” 蔓菁咬了咬唇,摇了摇头:“我家早把我卖了, 之前回去一趟,也只是给哥哥娶媳妇的钱。”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眼中闪烁着无奈与悲伤。 “那种家人, 离得远远的才好。”李紫芙接口安慰,语气坚定,带着几分愤慨。蔓菁点了点头, 却仍一副憋着话的模样,像是内心深处藏着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任白芷看出她心事未了, 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柔声问道:“是不是雪记那边出事了?” 这一问,蔓菁立马跪下, 双手紧握,额头几乎贴地,声音哽咽:“大娘子,对不住了。” “怎么了这是?”任白芷赶紧去扶她,她却执意不起,连磕了三个响头,仿佛在为自己做错的事深感愧疚。 “大娘子待我恩重如山,教我识字、绘画,还让我学账本、管铺子。”蔓菁的声音颤抖,眼中泪光闪烁,“这等恩情,我本该做牛做马报答。” 李紫芙听出些端倪,沉吟道:“你是不是想留下,不跟我们走了?” 蔓菁没有反驳,只是低下头,像是被人戳中了心事。 任白芷一怔,心中暗想,难道她想要留在京城? “任氏基金现在归官家了,重要位置早换成了他们的人,你留下来也未必有位子。紫芙的舅母不也退出去了?如今安心开她的小当铺,也不愿再沾这浑水。”任白芷劝道,她的话中带着关心。 蔓菁低着头,声音极轻:“不是为了基金……我是要嫁人了。” “什么?”任白芷大惊,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可思议的神情:“谁?什么时候的事?” “雪奶奶的小儿子。”蔓菁几不可闻地说:“薛简安。” 任白芷差点没反应过来,失声道:“你说的是,那个你一直叫大叔的薛简安?那个,比你大十七岁的薛简安?”她的心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无法想象蔓菁与薛简安的未来。 “半年前,大娘子忙着替官家办事,我哥嫂不知道从哪儿听说我如今有些钱,来闹,他出面帮我解决了。然后他说,他心仪我久已。”蔓菁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回忆起往事般的羞涩。 “可他是鳏的。”李紫芙忍不住提醒,语气中透着担忧:“还带着一个女儿。” “我知道。”蔓菁抬起头,眼圈发红却语气平稳,“可他不是坏人。女儿也好,我带着就是。他一个有官身的进士,能看上我做继室已是大幸。我还有什么好挑的。”她的眼神坚定,流露出一种无畏的勇气。 “你……想好了?”任白芷盯着她的双眼,再次问道,心中对蔓菁的未来感到无比担忧。 蔓菁轻轻点头,低声道:“我不像你们,出身好,爹娘至少有一个出息的。我爹娘都是逃荒过来的流民,被逼无奈只能送我去任家当婢女。若不是遇上大娘子神仙一般的人物,我哪儿有这命。”她的声音中满是感激,然而更多的是无奈。 李紫芙一时心中气愤,难以平息,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语气急促:“那你还为了一个男人舍不得走?” “可女人总要嫁人的啊。”蔓菁苦笑,似乎是在对自己做出的选择感到无奈:“我是下人出身,孤身一个,没人替我打算,我还不是得靠自己早做打算。” 她抬头望向任白芷,认真地道:“大娘子,我不是不感恩。可我这一生,不想只为旁人活着。我欠您的,日后一定还,只是这回,我想为我自己活一次。” 任白芷望着她,心中充满了理解与不舍,问道:“你怎知我不会为你打算?” 蔓菁又磕了磕头,坚定地说道:“大娘子自然会,只是,与其盲婚哑嫁给一个不熟悉的人,不如嫁给一个知根知底的人。” “哪怕他大你那么多岁?”任白芷问道,心中五味杂陈。 蔓菁点点头,语气坚定:“哪怕他大我这么多岁。”她也站在那儿,目光中透露出难得的坚定,仿佛在做出人生的重大决定。 任白芷盯着她很久,终于轻笑道:“你舍不得的,根本就不是这个男人吧?” “而是雪记吧?”她一语道破,心中隐隐感到一丝欣慰。 “这个你一手做大做强的连锁摊贩。”任白芷笑道:“就如你自己的小孩一样,是么?” “大娘子,你懂?”蔓菁一脸惊讶,没想到自己的心思竟被看透。 她本以为为了一个雪记嫁给一个男人太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却没想到任白芷能如此理解。 “谁没年轻过呢?”任白芷笑道,眼中泛起一丝柔情。她轻声叹了一口气,语气温和:“那就走吧。” 蔓菁愣住,脸上的神情像是惊雷贯耳,没想到任白芷会如此果断。 “你若真想嫁,那就嫁。”任白芷微微一笑,眼中却泛着一点红:“我不会拦你,也拦不住你。只是你记着。”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你为人友善亲和,永远充满活力,可以轻而易举获得周围人的信任。做事认真细致,负责知进退。这样的你,配得上世间任何男子。没人能轻视你,你自己,也不行。” 蔓菁眼泪夺眶而出,扑过去抱住任白芷,哽咽道:“大娘子……” * 御书房。 烛火将《河北西路盐课岁计》的绢面照得发黄,官家推开算盘,指尖在"元丰元年商税短少二十一万缗"一行反复摩挲。朱砂笔忽地一顿:"黄忠仁,把这账册快马送去给任白芷。" “官家。”黄公公声音轻柔地说道:“任大娘子昨日已经离京了,眼下,怕是快到宿州了。” "砰"地一声,定窑盏撞上案头。 官家抬眸,想起三日前垂拱殿里,那女子指着《熙河战守图》说"若将川蜀交子兑付边饷,可省脚钱七万贯"时。 "朕辰时批的离京札子,未时三刻她就出了万胜门。"他突然冷笑,"跑得真快。" “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想逃。” 黄公公见官家面色不好,赶紧接过那纸,说道:“王司记在皇后宫中,一会儿我差人送去。” “这基金又不是离了谁就不能转。”黄公公安抚说道:“倒是咱这大宋,可离不开官家你啊。” 正说着,又示意下人递上参汤:“贵妃娘娘说昨夜官家一夜没睡,今儿又从早忙到现在,注意龙体啊。” “朕睡不着啊。”官家叹了口气:“熙宁开边拿回的国土还未治理服帖,西夏又开始挑事。如今西夏内局不稳,正是我大宋的好时机。可军饷却跟不上,收了这任氏基金倒是拿了不少钱,可还是太慢了。” “边关局势,不等人啊。”他长叹一声。 “若介甫在的话,他会怎么做?” "定要说'任氏基金的集天下之财,比市易务更得商贾之心'吧?" “若任氏在的话,她又会怎么做?” 官家身子往后一靠,喃喃道。 随后,他想起什么,问道:“任氏最后一次进宫,曾提起过,哪两个字作为年号不吉利来着?朕记下来,免得日后又忘。” “奴才也记不真切了。”黄公公皱皱眉:“似乎是,什么康?” “安康!”官家却十分笃定,赶紧提笔记下:“这两字,犯汉末张鲁之乱。” 参汤热气模糊了御案上的西夏谍报,隐约可见“梁太后调兵左厢神勇军司”几个洇湿的墨字。 * 宫墙深深,春光落在朱红门扇上,只映得一抹模糊的剪影。 王砚秋坐在内廷司记院西侧的小阁里,窗外桃花落了一地,风吹得檐下铜铃叮咚作响。她放下手中的笔,静静地听着外头两个女吏低声谈话。 “你听说了吗?官家昨日才准财神娘子离京,今日已经带夫君孩儿南下。官家为此还发了好大的火?” “可不是么?前几日还有人说财神娘子生的那是官家的孩子呢。若真是,怎么可能让带离京城?” “也是,不过我也听说,官家确实差点就要把她纳入后宫了。” “这宫里又不是啥好地方,哪儿镇得住一个财神娘子?” “也是,财通天下嘛。” 话音落下,风止铃息。 王砚秋起身,走至窗前,隔着半开的窗扇,望着那一树繁花轻轻叹了口气。 与她先前约定的一样,一切都如她所料。 当她听说任白芷为了李林竹拒绝入宫后,气得牙痒痒,怎么可以为了一个男人放弃大好前程? 但当她从李紫芙嘴里得知,任白芷其实是不愿被束缚才拒绝时,她主动找上了门。 第146章 “你既不愿留,我便入局。” “我能替你护住身后一程,也好叫你走得干净。” 宫门之外,是世间;宫门之内,是天听。 她自知,一步走入,再难回头。 可她并不后悔。 她与任白芷,本就不是那种愿一生安于市井的女子。她们都心高气傲,不甘人下,也都聪明得过了头,只是选了不同的路。 任白芷以退为进,步步抽身,最终全身而退;而她王砚秋,却甘愿舍弃自由,留下身影嵌入这座权力的笼中。 春光明媚,落在她淡淡笑意里。 “你走你的江湖。”她低声道:“我守我的庙堂。” “幸得同路,不枉此生。” 风起时,似也不舍。 第124章 无史成神 元祐二年四月初六, 深夜,史馆。 吕大防枯瘦的手指在《神宗实录》的残稿上缓缓摩挲,另一只握笔的手悬停, 笔尖的墨汁还来不及凝结。 “这页,也烧了。”他忽然开口,嗓音沙哑。 侍立一旁的编修官苏昉一怔:“相公,此乃元丰四年汴梁商市危机始末, 若尽数删去,只怕……” “只怕什么?”吕大防眼皮未抬, 指尖却已按在某个名字上。 任白芷。 “神宗皇帝圣明烛照,岂会真靠一介商贾女子救市?”他的声音透着不屑,却又隐隐藏着嫉妒。 苏昉偷眼望去,那页纸上赫然记载着:【元丰四年十月】诏任白芷领四大钱庄五大商家,岁增课利四十七万缗。 “可是……”苏昉喉结滚动:“这事,当年王荆公亦曾遥赞其「通晓钱谷, 不让须眉」,不曾提过不妥。” “啪!”吕大防突然合上册子, 惊得炭盆里火星四溅。 “王介甫之政, 尽为祸国!”他冷笑:“何况一女子出入禁中,干预朝政,本就有违圣人之道、祖宗之法!神宗皇帝也是一时受人迷惑!” “可神宗皇帝还给她破格亲封了从一品诰命, 还特赐了「财神娘子」的称号。” “这里到底我是主编还是你是?”吕大防怒斥道。 苏昉不敢再言,低头研磨。 吕大防提笔,在《实录》定稿上重重写下: 【元丰四年冬】朝廷整顿商市, 岁入大增。 过了一会儿, 吕大防的指尖停在《元丰五年江淮水患疏》上,朱砂笔尖微微发颤。 “这段, 重写。”他声音冷硬,如铁刮过青石。 苏昉低头看去,泛黄的奏折上赫然记载: 【任白芷议】请以商行筹款,提高雇佣待遇,疏浚运河,以工代赈…… 此法当年不仅省了国库三十多万贯,更让运河漕运效率倍增,东南财赋直抵汴京,支撑了神宗对西夏的用兵。 “相公,运河重修乃元丰大政,若全然不提……”苏昉声音渐弱。 吕大防冷笑:“运河之功,自有工部官员记载,何须提一商妇?”笔锋狠狠划过,墨迹吞噬了整段文字。 炭盆里,之前那份残卷正缓缓蜷曲成灰。 火光映在吕大防脸上,明暗不定。 “凡涉任氏者,片纸不留。” * 元祐三年,汴梁雪记饮子行会,加盟契书。 “凡入我‘雪记’行者,必遵三例——” 白发行老敲了敲青石板,声如铜磬: “一、铺面悬财神娘子画像; 二、蜜水配方用扬州冰糖; 三、朔望日往慈幼局送三升解暑汤。” 新来的潭州商贩瞪圆了眼:“这财神娘子,是尊府上哪位先辈?” 满屋哄笑。柜台后转出个疤脸汉子,拇指往身后画像一比: “喏,就是这位‘活财神’,元丰年间,她救了雪记饮子铺的命!” 画像中女子执扇而立,扇面隐约可见「交引」二字,另一只手则拿着雪记饮子铺特色的橘子水。 * 元祐五年,汴河畔。 “那会儿运河水浅,官船常搁浅。”老纤夫灌了口浊酒,眯眼望向河道:“后来来了个财神娘子,带着算盘和一群工人,愣是把淤泥段全改了道。嘿,现在这水流,拉纤都能省三分力。” “是啊!那可是做劳役还有钱拿的好日子啊。”另一位老者也附和道:“雇工半年,养家一年的好日子啊。” “也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遇上这么个财神娘子咯。” * 元符元年,东京汴梁,东角楼街。 “客官,买幅财神像不?保生意兴隆!汴梁钱庄都挂的。”画匠老赵笑眯眯地抖开一张彩绘。 画中女子广袖长裙,左手执算盘,右手托银锭,眉眼含笑,栩栩如生。 外地行商瞪大了眼:“这是哪位神仙?怎的从未见过?” “嗐!您外乡人吧?”隔壁茶博士拎着铜壶凑过来,“这是咱汴京的「财神娘子」!元丰年间救过市、修过运河,可惜后来……” 他左右张望,压低嗓子:“去了江南,所以这京城生意也越来越不好做了。” 行商咂舌:“女子也能当财神?” “不信?你去外面随便瞧瞧。” * 元符三年,江南,茶盐巷 一行商在杭州码头卸货,忽听人嚷嚷:“快去李氏婆娘子那儿问问法子!包赚钱!” 他拉住一个挑夫,不太确定地问道:“利,市,婆娘子,是谁?” “嘿,您不知道?”挑夫抹了把汗,以为是这外乡人的独特口音:“前几年从北边来的,发了大财,如今专教小商贩赚钱的法子。” * 宣和六年(靖康前一年)。 汴梁街头,凡做小生意的铺面,十家里有七家,柜台上方必挂一幅画像。 画中女子广袖轻挽,一手执银算盘,一手托青瓷盏,眉眼含笑,栩栩如生。 有新来的伙计问:“东家,这供的是哪位神仙?” 掌柜的敲他脑门:“什么神仙?这是财神娘子!” “拜她,比拜衙门里那些老爷管用!” 清晨开张前,掌柜先点三炷香,敬画像一杯新调的饮子,念念有词: “娘子保佑,今日买卖顺遂,莫遇税吏刁难。” 路过的脚店小二插嘴: “上回我铺子供了她的像,第二天就碰上大户订了三十碗橘子水!” 卖果子的阿婆点头: “是啊,比去庙里烧香灵验多了。” 茶坊里,几个行商低声议论。 “听说户部又要加征市例钱?” “加就加吧,反正咱们供了财神娘子,总能赚回来。” 有人叹气:“这世道,朝廷靠不住,咱们啊,还是得靠财神娘子。” 众人默默点头,不约而同摸了摸怀里的铜钱。 钱上还沾着香炉里的灰,像是某种隐秘的信仰。 偶尔有外乡人打听: “这财神娘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老汴梁人往往摆摆手,讳莫如深:“反正是个能让人赚钱的,问那么多作甚?” 只有雪记饮子铺,年近六旬的女掌柜,会在夜深人静时,对着画像喃喃自语: “大娘子,你若还在,该多好……” * 南宋,绍兴十年,临安府,仁礼义庄旁的利市婆官庙。 春雨淅沥,青瓦上苔痕斑驳。 “阿嬷,这「利市婆官庙」供的真是财神吗?”小童踮脚指着神龛:“怎么是女的?” 白发老妪往铜炉里插了三炷香:“傻囡,这是咱江南的活菩萨,任李义庄的创建娘子!” 她压低声音:“靖康那年,北边逃来几万人,别处闭门,唯有她的女儿开仓放粮。” 香案上,褪色的木主牌隐约可见“任”字,下半截已被烟火熏黑。 庙祝咳嗽一声:“如今叫「仁礼义庄」了,官册上这么记的。” 庙墙外。 “听说当年义庄有上万亩田?”新来的书生翻着县志:“怎么现在只剩三百亩祭田了?” 卖菱角的老汉嗤笑:“建炎三年,朝廷说「无主之地充公」,转眼就分给了张俊的部将。”他忽然噤声,因为一队官兵正巡逻而过。 书生若有所思,蘸水在桌上写了个“任”字,又迅速抹去。 * 元代,至元二十五年。 破败的义庄门口,新任达鲁花赤皱眉:“这「仁礼义庄」账目不对!明明写着「祭田三百亩」,怎么实际只有二百七?” 里正赔笑:“大人明鉴,那三十亩,咳咳,是利市婆庙的香火田。” “什么婆?”蒙古官儿舌头打结:“利……利什么波?” * 元代,至正十五年。 太湖畔忽起一座小庙,匾曰「利市婆官」。 香客们对着神龛叩拜,龛中泥塑是个戴银钗的妇人,脚边堆满铜钱。庙祝念叨:“利市婆官,佑我买卖。” 有秀才皱眉:“《南村辍耕录》明明写「利市波乃地名」,怎的成了女神?” 第147章 老香客往他嘴里塞了块麦芽糖:“后生,吃糖莫多话。” * 明代,万历二十年,县志。 “仁礼义庄,传为宋时任氏所建。靖康后收容流民甚众,后田产散佚,唯存利市婆庙,香火颇盛。愚妇谓祷之可得财,诚妄也。” 编纂者显然不知道,县志出版当天,绸缎庄王掌柜悄悄往庙里塞了张地契。 * 清代,乾隆十八年。 夏文彦纂《通俗编》,笔尖忽顿: “宋嘉禾好为利市仙官……元时江湖多祀利市婆官,或言利市波乃地名。然今吴越间犹称「利市婆婆」,香火不绝,岂非古之任氏乎?” 写罢又涂去“任氏”二字——终究不敢确定。 窗外,不知哪个商贩哼着俚曲: “财神娘子渡江南,利市婆官换衣衫。” * 2055年,山野。 田野调查中,一位民俗学者在古道尽头发现一块残碑,断裂如刀切,半掩于荒草与乱石之间。 拓片拼合之后,仅能辨出几行字迹: “任李义庄规约:一、佃户遇灾免租;二、流民孩童给口粮;三……” 其后三条已漫漶不清,似被岁月抹去,又或许另有其故。 碑阴隐约可见一道道刻痕,呈算盘排布,经比对,与汴京出土的元丰年间铜算珠形制,几近一致。 学者低声道:“这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身后录音笔滴答闪红,一段古老的传说,也许就此重启。 (全文完) 第125章 永不知的前因 2055年。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步履蹒跚地走进mu公司的销售前台,刷了一下掌纹后,桌子后面出现了一个立体的全息投影客服——赵茗。 “你好, 陆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到你的?”客服赵茗带着自己标准的工作笑容问道。 “你好,我十年前,在你这里购买了两个ai。前几日又给其中一个ai开通了增值陪伴服务, 我想将那个增值陪伴服务换给另一个ai。”老人虽然年纪很大,但口齿伶俐, 表达清晰。 “好的,由于服务特殊,本次服务可能会被录制,如果介意,请及时向我提出抗议。”赵茗依旧保持着自己的微笑,快速浏览了一下内部资料后, 继续温柔的说道,“我这边核实一下。是的, 我这边查到你在2044年3月8日, 购买了两个【重生ai1.4】,并且以陆桑的信息注入,分别命名陆子桑与陆桑桑。” “前几日, 你妻子胡女士又为陆桑桑购买了增值陪伴服务,之后陆桑桑就会以实体形式存在于我司的主世界里。请问,你现在是要将给陆桑桑购买的增值陪伴服务, 替换给陆子桑么?” “是的。”老人恳切地说道。 “好的, 正在进行人脸识别验证,瞳孔验证, 验证成功,正在进行替换。”赵茗依旧一脸一成不变的笑容,然后她的头顶上方出现了一个黄色警告,“注意,重生ai陆子桑并未成功通过图灵测试,会极大影响您的主世界体验。” “就是因为不像,我才要换的啊。”老人以为自己的要求被拒绝了,有些着急地说道:“她活着的时候就一直被她妈绑在身边,我不能让她复活了还继续被她妈控制着啊。” “请问你确认要继续替换么?”赵茗并没有理会老人的唠叨,只是程序化地确认。 “是。”老人毫不犹豫地说道。 “好的。正在替换中。”赵茗微笑着说道,“替换成功!下次主世界开放时,陆子桑将以你女儿的身份,进入你们的生活。请问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助你的么?” “有,我记得你们可以定做那种专门给复活ai生活的天堂微世界?”老人继续问道,“我想给我女儿开一个。” “好的,请问你是准备给陆子桑定制【天堂微世界】么?”赵茗确认道。 “不是,是给陆桑桑。”老人纠正道,“她才是我女儿,她就是我女儿!” “好的。我们目前【天堂微世界】有三个大服,着眼现实重构的一服,注重仙侠奇幻的二服,以及徜徉未来科幻的三服。当然,我们还提供特别的定制服务器,不过价格稍高。考虑到你的经济情况,我推荐你性价比最高的一服,开通价格一千九百九十九币。”赵茗体贴的说道。 “嗯,现实好,我女儿很机警的,别的两个服可能骗不过她。”老人喃喃自语道,“但是也别太现实了,她之前过得太苦了。” “放心,我们一服是由全球几百个顶级历史学家联手打造,依靠所有有记载的史事复原了从古到今,所有时间点上发生的所有事情,绝对万无一失。并且,我们还提供智能匹配系统,可以依照你女儿的特点,为她选择最适合的角色,该项服务需要另付一百九十九币。如果对于选出的角色不满意,还可以再进行修改。”赵茗回答道。 “嗯,这个服务也需要。”老人点点头,“一共四千二对吧,直接从我账户里扣吧。” “好的。”赵茗熟练地操作着,“匹配中。预估匹配时间,一小时十三分钟。有点长。请问您有什么朝代或者国家偏好么?这样可以极大缩小匹配范围跟匹配时间。” 老人想了想,说道:“宋朝吧,桑儿初中的时候就喜欢看宋朝的书,不过她妈觉得不务正业,都给她强制没收了。” “好的,宋朝。匹配完成。”赵茗说着,然后在自己右侧显出一些字来,介绍道:“这就是系统匹配出来的重生人物——任白芷,宋神宗年间一个礼部侍郎的女儿,嫁给了山水李家的李林竹,新婚不久就因为意外落水身亡。” 老人认真地读着关于任白芷死前跟死后的时间线: 治平元年一月一日,任白芷出生。 治平一年六月,赖和尚算命,任白芷活不过十七岁。 治平二年一月,鸿福寺的慧音大师为其改命,【十七岁前嫁人,便有一丝生机】。 元丰元年二月,何韵亭误拾任白芷的画,并进行赞美,赢得任白芷芳心。 元丰元年十二月,任苏氏向何家问亲,被拒。 元丰二年一月,李王氏病重,李老太太请慧音大师算命,需有喜事入门方可化解李王氏病煞。 元丰二年四月,太原郡开国侯向何家(何苏欣)提亲。 元丰二年六月,媒人作保,李老太太向任家(任白芷)提亲。 元丰三年正月二十日,李林兰中举,李林竹落榜。 元丰三年二月十八日,李林竹任白芷成婚。 元丰三年四月,任白芷溺水身亡。 元丰四年一月,何苏文私奔,侧门抬入李家。 元丰四年十二月,李老太太病重,寿终正寝。 元丰五年一月,李家分家,李林竹与其母李王氏只分得一间药铺。 元丰五年九月,李王氏病重, 元丰五年十一月,李王氏离世。 元丰六年一月,李家药铺被查封。 元丰六年二月,李林竹出家。 元丰六年六月,李林兰升任中散大夫。 元丰八年四月,皇帝驾崩,庙号神宗。 宣和四年,李林竹去世。 “不行不行,这个角色不好,都直接结婚了。我女儿之前被她妈逼着学习,不敢早恋。后来好不容易谈了一个还不错的小伙子,又被她妈嫌弃人家家庭条件不好,给硬生生拆散了。她活着没能好好谈一场恋爱,复活一次还不能,那我这个做父亲的,之后都没脸下去见她。”老人絮絮叨叨的说道。 “这个男人也不行,好好的一个家业没守住,最后自己还出家,靠不住。更何况,他之前还想娶别人的,不专一,换一个。” “好的。”赵茗倒也干脆,“角色有四千三百二十七项内容可以重新定制,每一项的修改需支付九十八币,请问你想修改哪些项呢?” 老人心里默默算了下价格,又想了想自己的退休工资,叹了口气,问道,“哪一项的修改可以让她重生到,出生富贵,衣食无忧,可以肆意享受生活跟爱情的角色啊?” 赵茗沉默了一阵后说道,“我们的一服的主旨是还原现实,很难只修改一项,就能达到理想的。” 老人瘪了瘪嘴,心里暗道,这不就是为了坑人多花钱么? 但他面上并没有流露出来,只是问道,“你们公司不是有什么天航事件周年折扣么?我女儿是符合要求的。” 赵茗微笑道,“是的,我这边查到了,您之前购买的重生ai就已经享受了mu折扣了,这个增值服务,无法使用mu折扣的。” 老人见她不松口,继续说道,“你是不知道啊,我女儿多苦。她妈,控制欲极强,从小就把她当成所有物看着。小时候,不让她跟别的小朋友玩,怕她被带坏。后来青春期,她也收到了不少情书,但她妈怕早恋耽误她学习,在班会的时候跑上讲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骂那些给她写情书的小伙子。之后她高考,明明可以去很好的外地学校读书,却被她妈逼着填了离家近的大学。” 第148章 “最后她实在受不了了,大学毕业后自己申请了奖学金出国留学。研究生毕业后,又去了北京工作,无论她妈怎么催她骂她,就是不回老家工作。她出事那天也是。她妈总觉得她所谓的【出差】是骗自己的,不听劝,非要七号跑去她北京的住所找她。找不到人,就给她打电话,让她马上出现。所以我女儿不得已,才临时买了那趟飞北京的航班。” “但凡那个老太婆当时听我一句劝,我们女儿根本就不会死!”他越说越动情,甚至还慢慢有了哭腔。 “我理解。”赵茗依旧保持着她的微笑,说道。 “你理解什么?”老人继续说道,“你不懂,她妈,就是有病!有病还不愿意去看医生,自己能力不行,狗屎运般地生了一个那么好的女儿,却偏偏要对比她强那么多的女儿指手画脚!那个老太婆啊,天天觉得自己命苦,结果命苦还无病无灾地活到了七十多岁?但我女儿呢?她的生命,就永远停格在了2024年的28岁啊!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他边说边哭了起来。 “嗯,如果不是你妻子的话,你们也没办法训练出一个能够通过图灵测试的陆桑桑。”赵茗依旧带着她标志的笑,说道。 “你懂什么!”老人有些凶狠地说道,“我也很用心地在培养陆子桑,很贴心,就像重新养了我女儿一样。可是你们这个产品有问题,陆子桑根本不像我女儿!” “我们的重生ai好评率98.9%,只要逝世者的亲人有足够耐心,按照逝世者的生前经历,从头陪ai再成长一次,就能得到跟逝世者几乎一摸一样的ai。”赵茗解释道:“如果效果不佳,有两种可能,一,训练ai时的投入不够;二,逝世者生平,就与培训者,无太多联系。” “我懒得跟你这个不懂技术的客服扯。”老人并不理解赵茗的解释,说道:“所以就是没有折扣对吧?” 赵茗笑着说道:“我个人觉得,你女儿既然选择了这个角色,那这个角色本身就应该具有她所向往的某种特性,我们作为外人可能不太看得清。您方才也说了,作为父亲,你想让她能重生,按照自己的意愿,再活一次。那为什么不让她以她内心选择的这个角色,再活一次呢?” 老人似乎被赵茗这番话打动,也似乎是因为折扣实在谈不下来,最终松了口,说道:“好吧,就这个吧。” “好的,阅读须知,同意须知,确认账单,支付成功。ai导入一服中,成功!”赵茗笑着说道:“之后我们会将陆桑桑在一服的生活,以她的视角记录,转成全息影片发到您的账户里。请问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么?” “没有了。”老人说道,正准备离开,又像是为了确认什么,转过头来向赵茗问道:“你说,我女儿有没有可能,真的冥冥之中重生了呢?” 赵茗愣了一下,虽然又恢复了标准的笑容,说道:“这是自然,我们的重生ai就是为此服务的。” 待老人走后,赵茗的全息投影被关闭。 陆桑桑的ai被录入了mu的超级计算机,一眨眼的功夫,她的一生就在计算机里被演算完毕。 而坐在办公室内的赵茗本人,则无聊地刷起了新闻。 某某某代孕不付钱。 某某某承认与某某某共同领养一小孩。 某某某报警反被抓。 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没人注意到一个小标题写着: 【扬州宋代李任氏墓疑云:史书从未留名过的从一品诰命夫人?】 第126章 未等到的后果 我死了, 在阳光明媚的春天。那一年,我六十,本也是油尽灯枯的年龄。 我叫何苏文, 出生于一个官宦人家,爹官至礼部侍郎,娘是大理寺少卿的嫡女。 我喜欢春天,虽然我出生在冬天, 但是我人生中所有重要的事情,似乎都发生在春天。 元丰三年的春天, 我大难不死,被任家姐姐从邓家小娘子的马蹄下救下。 元丰四年的春天,我终于嫁入了李家,嫁给了自己的青梅竹马,修文哥哥。 元祐元年的春天,我终于生下了修文哥哥的第一个儿子, 修文哥哥很开心,给他取名润泽。 而当时, 我们的第一个女儿已经两岁了, 因为是深秋出生的,所以取名已秋。 元符三年的春天,我们的大女儿在官人的安排下, 嫁到了朱家。两年后,便生下了一个外孙女,女儿给她取名, 剪云。而后, 再无子嗣。倒是他家的小妾,连生了两个儿子, 不过都挂在了我女儿的名下。 崇宁三年的春天,我们的儿子也娶了妻,两年后的春天,儿媳生下一对龙凤胎,可乐坏了我。孙子是修文哥哥取得名,叫炎服,孙女就是我取的名,叫春燕。因为她出生那天,我正巧听见燕子在吟唱。 政和六年的春天,外孙女剪云被送进了宫,选为了皇太子妃。 宣和元年的春天,在剪云的推荐下,春燕也被送进了宫,成为了官家的侍女。 宣和三年的春天,官家赐婚,将春燕许给了当今丞相张邦昌做续弦。 对于这个婚事我是不满的,毕竟那个张丞相比春燕大整整二十五岁。但修文哥哥却不以为然,因为炎服不争气,即使修文哥哥已经官至御史中丞,最终也不过给他恩荫了一个九品小官。 而春燕摊上这么一个爹,还能嫁入丞相家做主母,全都是新皇的恩典。恩典,怎可推脱。于是同年九月,在官家的帮助下,春燕也风风光光地嫁入了张家。 春燕的婚礼,是我最风光的时候,全汴京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虽然当时,我只封了一个淑人的外命妇称号,但毕竟,太子妃是我亲外孙女,而出嫁的宰相夫人是我的亲孙女,所以很多国夫人都对我毕恭毕敬。 我对这些不太在意,我只想要我的小孩嫁得好,过得幸福。剪云嫁得就很好,年少时就嫁给了同样年少的太子,一人之下。 太子务实,有能力,在宣和七年秋天,就被禅让登基。在太上皇带着几个奸臣跑去江南躲着的时候,临危受命,杀六贼,重用兵部侍郎李纲抗金,一连取得了不少捷报。 张丞相虽然年长些,但想来也是世间一顶一的男子,一直为新皇出谋划策。更何况,年长的男子更会疼人,就像我的修文哥哥。 如果一切都能停到春燕的婚宴那日,该多好。 然而在宣和三年的冬天,从江宁府日夜兼程赶回来的修文哥哥,到家后就一病不起。没两日,也去了。 那是我这辈子经历过最冷的冬天,冷到我都在想,是不是他把所有温暖都带走了,以至于第二年的春天,院子里的山茶花都没开。 但日子还要继续,我只给修文哥哥留下了一个儿子,除了一副好皮囊,没有半点像他爹。十几岁就靠着爹恩荫了一个九品官,但十几年过去了,还是个九品。 我没能给修文哥哥生个好儿子,原是我对不起他,如今若还随着他去了,不管不顾李家后辈,我哪儿有脸面对他。 之后的六年,我接替了修文哥哥的位置,把炎服接到了我屋里管教。炎服是个好孩子,聪明伶俐,就是好玩。小孩子都好玩,多打几次也就教会了。 我是大概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事情不乐观的呢? 大概是从儿子那日回家后,跟我说,新皇国号定了,明年开始,叫靖康。 靖康? 我知道,这是安定富足的意思,是个好国号。 不过为何,我听到这个国号后,心里这样慌? 但我不是个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虽然心里有点慌,但没多久也就忘了。 一直到年底,修文哥哥的侄女来汴京进货,谈起了她亡母的祭祀,我这才想起,靖康,不就是多年前,任姐姐搬离汴京前,给我提到的那个年号么? 任姐姐真是个奇女子,李勉之当初还未中进士,她就已经被破格封了诰命,先皇是那样器她,力排众议,就差给她官人送一个官职了,可在这一切繁花似锦的时候,她却偏偏选择了离开京城,去平江府。 不是简简单单的小住,是彻底离开。不仅把她一手建立的基金送给了朝廷,还鼓励着李家百年的家业也送给了朝廷,他们名下的所有房产都给处理掉了。 我当时十分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做,江南虽好,但哪儿赶得上京城,天子脚下? 她当时犹豫了许久,对我说,“我说出来,你可能会觉得荒谬。但是我这几年一直在做同一个梦,梦里,战火烧到了汴京,国破家亡。” 任姐姐就关心一些远在天边的事儿,什么西夏跟辽打战了啊,有个金的国家崛起了啊之类的。 我不懂,这些东西,关心它们有啥用。 见我不信,她终究只是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你可以觉得我荒谬,但是如果,有一天你听到了靖康这个国号,就赶紧离开京城!” “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就不是我一个蚍蜉可以撼动的了。” 第149章 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 她在宣和五年逝世,而李勉之也在不久后,撒手人寰。直到那时,都没有出现国靖康这个国号,所以我一直只当她杯弓蛇影。 在想起这段往事后,我便找到了我儿子,跟他商讨要不要举家搬去江南。 我儿子不同意,他生在京城,长在京城,恩荫的九品官职也在京城,自然是不愿意在这个年龄,再搬去别地重新开始。 而且,他一直对于外面那些谣传金军连连溃败宋军的流言不屑一顾,觉得都是金国故意散布的涣散军心的假消息。 他是宋人,是汴梁人,就是死,也要死在汴梁! 所以说,儿子哪儿有官人靠得住。如果我的修文哥哥还活着该多好,他一定会拍着我的头,对我说:“没事的,一切有我呢。” 嫁个好男人的好处就是,天塌下来,也有他帮你顶着。 他说好的照顾我一辈子,怎么就食言了呢? 不过从那以后,我也再没有提过搬家的事儿。 日子一切如常,我还是爱跟几个小辈凑一起,吃吃酒,斗斗茶,偶尔精神好,还能玩会儿投壶。人上了年龄,反而更喜欢跟着眼下的小年轻玩乐,看着她们,感觉自己也正年轻。 但这一切,戛然而止在靖康二年的春天。 准确的来说,直到靖康元年的正月,金军直逼汴京城下,我才真正的意识到,那些我以为离我很远的事情,也有离我很近的一天。 最后,还是我的外孙女婿,新皇出面,决定议和,这才解决了这次危机。我的孙女婿护送康王北上议和,后来又加封为河北路割地使。 一场危机就这样被男人们化解了。 同年,汴梁已经陆陆续续有许多商铺在转售了,都是远低于市场价。 我的儿,这时还不忘低价收购这些商铺,我好心劝他,他却觉得我妇人之仁,对大宋没有信心,就跟那群逃跑到南边的无良商人一样。 靖康元年冬天,我照常去给修文哥哥上坟,却不小心摔伤了腿。但上了年龄,伤经动骨就很容易让我疼得睡不着。 后来我发现五石散可以助眠,并且缓解疼痛,便开始每夜睡前都吃点。 再后来,白天疼的时候,我也会稍微吃一点。 祸不单行,第二年春天,金军再次攻下汴梁,城破。 本以为这一次也会跟上次一样,给钱就平息了。 可没成想,这一次,却是人间炼狱。 先是皇家被虏,直接北上到了会宁府。 之后因为付不起金军提出的议和金额,所以答应了以女子抵押,上至帝姬,下至歌女,一并被金军带走,其中就包括我的孙媳,一个刚刚生完小孩还未出月子的女子。 而我们呢,我们的男子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人被人强行拖走,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喊。 我也被气得够呛,骂骂咧咧他们那群有娘生没娘养的畜生,连带着,把官家跟太上皇也一同骂了。 如果不是他们的懈怠,他们的骄奢,哪儿会有这样的下场? 然后,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十天后,就传来噩耗,皇后,不堪受辱,投水自尽了。 也是同一天,我的孙女婿,张邦昌,在金陵登基了,国号大楚。 你说可不可笑,同一天,我失去了一个当皇后的外孙女,又得到了一个当皇后的孙女。 哈哈哈哈,人生还真是,处处都有惊喜呢! 我的儿子在得知春燕成了大楚的皇后后,就开始跟监视我们的金军洽谈,说他是大楚皇后的亲爹,想南下去看看她。 看守我们的人,自然是不会理会,毕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应该有不止一家人用过类似的理由,想要南逃。 也是从那天开始,我开始陆陆续续出现幻觉。 我似乎总能看到修文哥哥,他出面帮我们打跑了金军,然后他救回了皇上,立了大功,被皇上封了侯,汴梁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而李家,成了汴梁城里最尊贵的人家。 可是,我的修文哥哥失约了,他不要我了,他不来救我了。 再后来,我都不太记得了。 就感觉院子里的茶花开了,格外的艳丽。我让炎服去帮我摘几朵,却发现炎服不见了。我开始喊人,发现没有人回应。我想,他们一定是偷偷出去踏青不叫我了。 说不定就是春燕那个丫头的主意,还伙同着剪云丫头,天天拐着炎服出去玩。看他们回来我怎么收拾他们。 咦?今年的春天感觉格外热啊,那入暑了可还了得。得给修文哥哥提前备点解暑汤,唔,怎么给他呢? 任姐姐好像前几日给我送过一次绿豆汤,不如我就借口给她还礼,送点解暑汤去李家吧。 啊,热得好困,要不然先睡一觉,反正到点了,欣月会叫我,我还要给爹娘亲手做一次灌汤馒头呢。 * 几日后,两个负责此案的仵作。 “这几具焦尸确定是李家人??” “可不是,前几日山水李家走水,一家好几口人都被烧死了。” “这火来的奇怪,而且那李润泽前几日还在跟我们炫耀他是什么国丈,要去金陵。刚被我们拒绝,转眼就火灾。你说,那火会不会是李家大郎自己放的,为了逃出我们的监视。” “不会吧,这焦尸跟人都能对得上。” “可是,之前在李家做工的张甲,自从李家走水后,就再没有出现过。不仅他,好几个之前在李家做过工的男子,都消失了。” “说不定是逃出城了呢,这年头,汴梁乱成这样,消失几个人也不是啥新鲜事。更何况,我找到了一具明显上了年纪的女性尸体。如今这汴梁,能花钱找到几个男子替身容易,但找上了年龄的妇女可不容易。” “嗯,也是,那就这样上报吧。可惜了,听说这家以前很风光的。” “呵,你这话说得,汴梁当年也风光的很,现在不还是人去楼空?” 第127章 只此一生终不悔 李林竹站在县衙后院的停尸房前, 深吸了一口气。五月的江南,空气中已经弥漫着潮湿闷热的气息,混合着停尸房特有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 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李大人,您真要亲自验看?”老仵作赵德全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诧异:“这种粗活交给小人便是。” 李林竹摇摇头,将官袍的袖口挽起, 露出白皙修长的手腕:“赵师傅,我既为县尉, 掌管一县刑狱,怎能连尸体都不敢看?” 二十五岁的李林竹三个月前刚刚中了进士,被授予这个江南西路小县的县尉之职。 选择这个小县就职的原因无他,离任李义庄相对近了些,每三个月也可回去见见任白芷跟李怀桑。 停尸房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中央的木板上躺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隐约可见人形轮廓。 “死者何人?”李林竹问道,声音在空旷的停尸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回大人, 是城南陈员外家的千金, 昨日刚嫁到城北张家,洞房花烛夜就……”赵德全摇摇头:“张家说是突发心疾暴毙,但陈家不依, 硬说是被张家害死的。” 李林竹点点头,伸手掀开了白布。 一张年轻女子的脸露了出来,苍白如纸, 却依然能看出生前的秀丽容貌。她双眼紧闭, 嘴唇微微发紫,脖子上系着一条红色丝带, 想必是婚服的一部分。 “为何还穿着嫁衣?”李林竹皱眉。 “张家说发现时就已经这样了,不敢擅动,直接报官了。”赵德全解释道:“小人粗略看过,体表无外伤,确实像是心疾发作。” 李林竹没有回应,而是俯身仔细观察起来。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白布,轻轻擦拭死者的面部,然后凑近闻了闻。 “有杏仁味。”他喃喃道。 “什么?”赵德全没听清。 李林竹没有解释,继续检查。他轻轻掰开死者的嘴,看了看牙齿和舌头,又检查了眼睛和耳朵。当他的手移到死者颈部时,突然停住了。 “拿灯来。”他声音突然变得严肃。 赵德全连忙举灯靠近。在跳动的灯光下,李林竹指着死者颈部红色丝带下方一处几乎不可察觉的痕迹:“看这里。” 赵德全眯起眼睛看了半天,才勉强看到一丝淡淡的淤青:“这……这是……” “勒痕。”李林竹断言:“被丝带巧妙遮盖了。” 他继续检查,当翻看死者双手时,在右手指甲缝里发现了些许暗红色的物质。 “这是……”赵德全凑近看。 “皮肤。”李林竹眼睛发亮:“死者生前曾抓挠过凶手。” 他直起身,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不是什么心疾发作,赵师傅。这是一起谋杀案。” 赵德全目瞪口呆:"可……可张家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会……” 第150章 “杀人凶手还分贵贱?”李林竹打断他:“准备工具,我要重新验尸。” “大人要亲自验尸?”赵德全震惊不已:“这...这不合适吧?您可是进士出身……” 这新来的县尉,据说可是新科进士甲等第三名呢,本是可以留京做校书郎的。大宋重文,这种馆阁出身的“登仕郎”可比一个偏远小县的县尉强多了。 之前他以为这新县尉朝中得罪了什么人,被这样下放。如今看来,应是他自贱身份罢了。 “进士也不是神仙,不验尸怎知死因?”李林竹已经脱下了官袍外衣,只穿着素白中衣:“准备热水、醋、酒、葱白、生姜和皂角。” 赵德全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再劝,匆匆去准备了。 一个时辰后,李林竹完成了详细的验尸。 他洗净双手,在赵德全记录的验尸单上签字,然后换上官服,径直前往县衙正堂。 县令周大人正在后堂喝茶,听闻李县尉有要事禀报,不耐烦地放下茶盏:“什么事这么急?” “大人,城南陈氏女死亡一案,下官认为是他杀,非病故。”李林竹直言。 周县令眉头一皱:“有何证据?” 李林竹呈上验尸单:“死者颈部有勒痕,指甲缝中有他人皮肤组织,且口中残留杏仁气味,疑是毒物所致。” 周县令接过验尸单,扫了几眼,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李县尉,你可知道张家在朝中有人?若无确凿证据,胡乱指认官宦人家,后果……” “下官只认证据,不认权势。”李林竹声音平静却坚定:“请大人准许下官传唤张家人问话。” 周县令盯着这个年轻的县尉看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罢了,你既坚持,本官也不拦你。但切记,若无实据,不可妄为。” * 张家的宅邸位于城北最繁华的地段,朱漆大门,石狮镇宅,彰显着主人的富贵。 李林竹带着两名衙役站在门前,心中不免有些忐忑。这是他上任后处理的第一个命案,又涉及当地权贵,稍有不慎,不仅前程尽毁,恐怕连性命都难保。 “县尉李大人到访!”衙役高声通报。 不多时,大门开启,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迎了出来,脸上堆着勉强的笑容:“李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知……” “本官为陈氏女死亡一案而来,需见你家老爷和公子。”李林竹直截了当。 管家脸色一变,支吾道:“老爷身体不适,公子他……” “命案关天,不容推辞。”李林竹声音冷了下来。 管家无奈,只得引他们入内。 张家的厅堂装饰奢华,紫檀家具,名家字画,连茶具都是上好的青瓷。 李林竹刚坐下不久,张老爷就拄着拐杖出来了,身后跟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想必就是新郎张公子。 “李大人远道而来,寒舍蓬荜生辉。”张老爷拱手行礼,声音沙哑,确实像是病了。 李林竹回礼后开门见山:“张老爷,令媳陈氏之死,疑点颇多,本官不得不详查,还望见谅。” 张老爷脸色一沉:“李大人此言何意?我儿媳明明是突发心疾而亡,何来疑点?” “敢问张公子,什么时候发现陈氏尸体?”李林竹看向张公子。 张公子低着头,声音细如蚊蚋:“是……是……我……我当时在书房整理账目,回房时她已经……" “张公子新婚之夜却在整理账目?”李林竹挑眉。 “这.……”张公子额头渗出冷汗。 李林竹突然起身,走到张公子面前:“请公子伸出手来。” 张公子惊恐地看向父亲,见父亲点头,才颤巍巍伸出双手。 李林竹仔细查看,果然在其右手手背上发现了几道已经结痂的抓痕。 “这伤痕从何而来?”李林竹逼问。 “猫……猫抓的……”张公子结结巴巴地回答。 李林竹冷笑一声:“巧了,陈氏指甲缝中的皮肤,与公子手背的皮肤,倒是有十分相似。” 张老爷猛地站起:“李大人!你这是何意?莫非怀疑我儿杀人?” “下官只相信证据。”李林竹不卑不亢:“请张公子随本官到县衙问话。” “荒谬!”张老爷怒拍桌子:“我张家世代清白,祖上可是出过侯爷的,岂容你一个从九品小官污蔑!我要向知府大人告你!” 李林竹面不改色:“张老爷请便。但命案关天,令公子必须配合调查。若清白,自当还他公道;若有罪,国法难容。” 张老爷气得浑身发抖,却见李林竹身后两名衙役已经按住了刀柄,只得咬牙道:“好!我儿随你去!但若查无实据,老夫定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李林竹拱手:“多谢张老爷配合。” 回到县衙,李林竹立即提审张公子。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张公子终于崩溃,道出了实情。 原来陈小姐早有心上人,是她的青梅竹马,一个穷书生。被迫嫁入张家后,两人密谋在新婚之夜杀害张公子私奔。谁知张公子早有防备,反将陈小姐勒毙,伪装成突发心疾。 “那书生何在?”李林竹追问。 “逃……逃了……”张公子哭道:“我本想追,但已经晚了……” 案件水落石出,李林竹立即派人捉拿那书生归案。周县令得知后,既惊讶于李林竹的断案能力,又担忧张家在朝中的关系。 “李县尉,此案虽明,但张家势大,恐怕会让那个穷书生顶罪。”周县令忧心忡忡。 “大人,法理昭昭,不容权势玷污。”李林竹坚定地说:“若让无辜之人含冤入狱,下官自愿辞官谢罪。” 不然,他苦读那么多年,是为了什么? 周县令看着这个固执的年轻人,无奈地摇摇头:“罢了,本官与你一同上书,详述案情。” 案件上报后,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张家果然动用关系,试图翻案。但李林竹的验尸记录详尽确凿,加上那书生的供词,最终刑部维持原判,张公子被判流放。 * 绍圣二年春,李林竹站在江南西路提点刑狱司的院子里,手中握着刚刚送达的调令。 今日,他本来要休沐回任李义庄的。 升为提刑官这几年,比之前忙了不少,他陪小狐狸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所以他下了死命令,每年三月初一跟九月初一,任何事都不准来烦他,他要回家。 同僚虽有异议,但奈何他能力过强,参了几本后都没了下文,所以也就随他去了。 可偏偏今日,朝中的调令送来了——大理寺卿。 正四品,多少刑狱官员梦寐以求的位置。 “大人,这是天大的好事啊!”书吏张诚捧着茶进来,脸上堆满笑容:“听说这是蔡相公亲自举荐的。” 李林竹将调令放在案上,目光扫过房间里那一排排木匣——每个匣子里都装着一桩案子的验尸记录和草图。 若是上任,这些一手资料都是可以带去大理寺的好东西。 正暗自窃喜,可脑海中却浮现了任白芷的样子,笑容也淡了下来。 小狐狸。 她当初好不容易从京城逃出来,是肯定不会跟着自己回去的。 虽然先帝已去世多年,但如今的官家,掌权这两年,一直惦记这江南这个财神娘子。 想来这次的调令,一半是欣赏自己,另一半,是借自己的手,把小狐狸带回去吧。 可小狐狸如今活的很惬意,义庄里办了个女学,专门教人搞钱。 那便只能自己去了。 可京城那么远,这辈子,若离小狐狸远,离自己梦想近又有什么趣? 想到这里,他下定了决心。 “回信给蔡相公,林竹才疏学浅,恐难当大理寺重任。江南刑狱积弊未除,乞留任。” 张诚倒吸一口凉气:“大人!这可是……” “去吧。”李林竹摆摆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手稿,封面上写着《解尸录》三个遒劲的字。 *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在李林竹的案几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正在绘制一幅新的解剖图,突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张诚慌慌张张地闯进来:“苏州急递!” 李林竹展开信笺,脸色骤变。纸上寥寥数语:任娘子,病危。 毛笔从他指间滑落,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墨迹。 “大人?您脸色很差……” 李林竹猛地站起:“备马!我要去苏州!” “可明日还有……” “就说我突发重病!”他已经脱下官服,从箱底取出一件半旧的青色长衫。 * 绍兴二十七年冬,赣州城郊一处破败的祠堂里,新任提点刑狱宋慈正在翻阅一堆发黄的纸页。连日大雨冲垮了祠堂后墙,露出这个暗格。 “大人,都是些鬼画符……”随从捂着鼻子道。那些纸上画满了奇怪的人体图案,还沾着可疑的暗褐色痕迹。 第151章 宋慈却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展开最大的一张。纸页顶端隐约可见“解尸录”三字,下面是一套完整的验尸流程记载,其中“三层验尸法”几个字格外清晰。 “这是……”宋慈的手指微微发抖:“百年前的李提刑遗著!” 他听说过这个传说——北宋时期有位李姓刑狱官,精于验尸,曾著《解尸录》传于仵作之间。后来金兵南下,原本失传。 “快!把所有纸页都收集起来!”宋慈急切地吩咐:“再去打听这祠堂的来历!” 随从们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些脏兮兮的旧纸有什么值得兴奋的。但宋慈已经沉浸在这些残缺的文字中,时而惊叹,时而沉思。 “原来如此……颈部勒痕需剥开肌肉查验舌骨……溺死者需剖验肺部积水……”他喃喃自语:“李公真乃神人也!” 窗外,雪开始飘落。 宋慈将那些残页仔细包好,揣入怀中。他知道,自己手中的不只是几张旧纸,而是一个痴人用一生换来的智慧结晶。 “取我笔墨来。”他忽然道:“我要重新整理这些方法,让李公之学不致湮没。” 多年后,宋慈将自己的探案经历与《解尸录》里的法子融会贯通,最终成书。 书封——《洗冤录》。 第128章 李怀桑的快乐小日子 绍圣二年, 谷雨。 晨光刚刚爬上任李义庄的屋檐,李怀桑已经端坐在母亲书房的红木算盘前。十四岁的少女手指灵活地拨动着檀木算珠,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像一首晨间的乐曲。 “上月江南丝货的盈余,再减去给女学添置的笔墨费用。”李怀桑喃喃自语,眉头微蹙,突然眼睛一亮, “还余二百八十三两七钱!” 书案对面,任白芷放下手中的毛笔, 唇角扬起一抹满意的微笑。三十出头的任夫人依旧明艳动人,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笑纹,那是十年如一日经营义庄留下的痕迹。 “比我的计算结果还快了三息。”任白芷将一碟桂花糖推向女儿,“错了一个数。” 李怀桑立刻抓起账本重新核对,片刻后拍了下额头:“运输费用我少算了一车!应该是二百六十八两七钱。” "这就对了。"任白芷眼中闪烁着骄傲,"你爹当年学这个, 三个月都算不明白一页账。" 窗外传来女孩子们的说笑声。义庄收养的二十多个孤女正结伴去女学上课,统一的淡青色衣裙在晨风中飘动, 像一片移动的竹林。 “大娘子。”管家在门外轻唤, "新到的蜀锦已经入库,这是清单。" 李怀桑抢先一步接过清单快速浏览,突然指着其中一行:“这批云纹锦的进价不对, 比市价高了两成。” 任白芷接过一看,笑着摇头:“这是加了特殊织法的上等货,价格自然不同。不过。”她赞许地摸摸女儿的头, “警惕性很好。” 这是李怀桑最幸福的时刻。每当她在数字中发现奥秘, 母亲眼中那种"不愧是我女儿"的光芒,比任何夸奖都令她欢喜。 “去吧, 该去女学了。”任白芷合上账本,“今日有算术课,别让林先生等急了。” 李怀桑收拾好笔墨,突然想起什么:“娘,表姑说今天下午让我去钱庄学兑票。” “记得申时前回来。”任白芷替女儿整了整衣领:“你爹今日要回来。” “不过你表姑父应该会主动催你回来。” 听到这个消息,李怀桑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又可以听爹讲那些离奇的命案了! 女学的钟声悠悠传来,李怀桑拎起书囊小跑着穿过回廊。义庄占地广阔,前院是账房、仓库和客舍,中庭是女学学堂,后院才是任家居住的主屋。 任白芷最初买下这荒地建立义庄时,谁也没想到会发展成如今这般规模。 "怀桑!这边!"杜若在学堂门口挥手。她是义庄最早收养的女孩之一,性格爽利,算术却一塌糊涂。 李怀桑刚坐下,林先生就抱着厚厚一摞账本走了进来。这位严肃的女先生曾经是宫中女官,精通六艺,尤其擅长算术,是表姨推荐来义庄的。 “今日我们学习复利计算。”林先生敲了敲戒尺,“翻开《九章算术》第一百二十页。” 课堂上一片哀叹。除了李怀桑,大多数女孩都对数字头疼不已。坐在角落的新同学苏芷更是脸色发白,她是上月才被义庄收留的,据说家里原是开书坊的,遭遇火灾后只剩她一人。 “假设本金一百两,年利两分,五年后本利合计多少?”林先生环视课堂:“怀桑?” “一百一十两四钱零八厘。”李怀桑不假思索地回答。 林先生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正确。那么,若是按月复利呢?” 这次李怀桑稍微思考了一下:“一百一十两五钱九分二厘。” 课堂上一片惊叹。 杜若在桌下偷偷踢了踢李怀桑的鞋子,小声道:“你怎么算的?教教我!” 下课后,李怀桑正想给杜若讲解,却发现苏寻独自坐在角落,对着账本默默流泪。 “苏姐姐?”李怀桑轻轻走过去:“哪里不明白吗?” 苏寻慌忙擦泪:“没、没什么……只是这些数字……” “我来教你。”李怀桑拉过凳子坐下,取出一把精致的红木算盘——这是她十岁生日时母亲送的。 “你看,复利就像滚雪球……” 她耐心地讲解着,手指在算盘上飞舞。渐渐地,苏寻眼中的迷茫散去了。 “我明白了!”苏寻突然抓住李怀桑的手:“你是说每次的利息都会加入本金……天啊,原来这么简单!” 李怀桑笑了。 这一刻,她忽然理解了母亲为何总是不厌其烦地教导义庄的女孩们——当别人因你的讲解而豁然开朗时,那种成就感比赚了百两银子还令人欢喜。 午膳后,李怀桑独自前往紫芙钱庄。钱庄位于县城最繁华的街市,镶金招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小桑儿来啦!”李紫芙从高高的柜台后探出头,她生得明眸皓齿,发间只簪一支白玉算盘簪,干练中透着妩媚:“正好,帮我核对下这月的兑票。” 李怀桑熟门熟路地爬上特制的高脚凳,开始核对厚厚的账本。钱庄里算盘声、银钱声、讨价还价声交织成独特的乐章,她却能在这片嘈杂中保持绝对的专注。 “表姑。”突然,她指着一行记录:“这张五十两的兑票,存根联和兑付联的数字对不上。” 李紫芙凑过来一看,脸色骤变:“好眼力!这是张假票!” 她立刻唤来伙计:“去查查三日前申时那个穿褐色直裰的客人!” 处理完危机,李紫芙爱怜地捏了捏李怀桑的脸蛋:“你这双眼,比你娘当年还毒。要不要考虑将来接手我的钱庄?” 李怀桑只是笑。她心里早有计划——将来要帮母亲把任李义庄经营成天下第一善庄。 夕阳西斜时,李怀桑匆匆赶回义庄。 刚进大门,就听见前院传来熟悉的笑声。她心跳加速,小跑着穿过回廊,果然看见父亲李林竹正站在院中榕树下,风尘仆仆却神采奕奕。 “爹!”李怀桑飞奔过去。 李林竹转身张开双臂,稳稳接住女儿。虽鬓角已有白发,但笑起来依旧如少年般明朗。 他身着靛蓝色便服,腰间一只旧荷包——那是任白芷这辈子绣过的唯一一个荷包,针脚粗糙,他却爱不释手,如今已经洗得发白却舍不得换。 “让我看看,我们家的小掌柜又长高了。”李林竹比划着:“上次才到我肩膀,现在都快到耳朵了。” “爹又夸大。”李怀桑撒娇道:“娘呢?” “说是去给你买桃花酪呢。”李林竹从袖中取出一个绸布包:“看看,你要的西洋算盘。” 李怀桑迫不及待地打开,里面是一把精巧的黄铜算盘,珠子居然是活动的琉璃珠,拨动时流光溢彩。 “太美了!”她爱不释手:“这得多少银子?” “俸禄可买不起这个。”李林竹眨眨眼:“是你表姑托海商带的,说是奖励你上回识破假银票。” 正说着,任白芷领着食盘从远处走来。十年岁月似乎对这个女人格外宽容,一袭简单的藕荷色衣裙,发间只一支玉簪,却比满园春色更夺目。 “在门外就听见你们父女的笑声。”任白芷将食盘放在石桌上:“桑儿,洗手用点心。” 李怀桑正要跑去洗手,突然想起什么,转身从书囊里掏出一本小册子:“爹,这是我整理的义庄最近三个月的收支,你给瞧瞧!” 李林竹接过翻了翻,惊叹道:“这图表做得比县衙的师爷还清楚!” 他指着其中一页:“这个用不同颜色标注盈亏的主意妙极了。” “跟娘学的。”李怀桑骄傲地说:“娘说好账本要让外行也能一眼看懂。” 任白芷在一旁微笑,眼中满是欣慰。 晚膳后,一家三口聚在书房。 第152章 任白芷教女儿更复杂的复利计算法,李林竹则在旁边批阅公文。书房里只有算珠声、翻页声和偶尔的讨论声,却比任何乐声都更温馨。 “娘,为什么您总说'数字不会骗人,但人会利用数字骗人'?”李怀桑突然问。 任白芷放下笔,想了想:“就像上月那批蜀锦,同样的数字,卖家说是特殊工艺,实则是以次充好。所以……” “所以要看清数字背后的真相!”李怀桑抢答。 李林竹抬头笑道:“这丫头,将来定比她爹有出息。” “你也很出息。”任白芷笑道。 夜深了,李怀桑回到自己房间。 窗外月光如水,她摩挲着新得的西洋算盘,想起母亲常说的一句话:“算盘珠上能打出金山银山,但前提是,人得活着。活着,一切才有可能。” 她如今还小,还不太懂这个道理。 只知道明天一早,母亲又会带她理账,父亲会抽查她《九章算术》,表姑可能又来“借”她去钱庄。 许多年后,她才意识到,这样平凡的一天,比什么都珍贵。 任李义庄的灯火渐次熄灭,只有书房还亮着一盏灯——那是李林竹在等妻子回来休息。 而任白芷,刚忙完义庄的琐事,路过女儿房门,听见里面传来的梦中呓语,似乎在跟什么人吵架。 驻足一会儿,直到听着里面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脸上浮现出放心的微笑。 第129章 苏芷言 摄影棚的灯光柔和地洒在苏芷言的脸上, 勾勒出她精致的侧脸轮廓。 她今天穿了一件改良过的素色旗袍,领口绣着几枝淡雅的水墨梅花,与她“水墨抽象派创始人”的身份相得益彰。 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龙井, 茶叶在玻璃杯中舒展,如同她笔下那些充满生命力的线条。 “苏老师,您能跟我们分享一下您创作'新文人画'系列的灵感来源吗?”《艺术前沿》的主持人李雯微笑着问道,手中的录音笔闪烁着红色的光点。 苏芷言轻轻摩挲着茶杯, 指尖沾上了一丝温热。她抬眼看向镜头,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忧郁的眼睛此刻显得格外明亮。 “说来可能有些不可思议。”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这些画作的灵感, 来自我从小反复做的一个梦。” 摄影棚角落里的助理杨莉闻言皱起了眉头,手中的平板电脑差点滑落。她迅速在备忘录上打下几个字:“别谈那个梦!”举起来试图引起苏芷言的注意。 苏芷言假装没看见,继续道:“在梦里,我是北宋时期一个叫任白芷的小姑娘。” 李雯的眼睛亮了起来,身体微微前倾:“这听起来很神奇。能详细说说吗?” “任白芷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父亲是京城小官, 母亲出身商贾。”苏芷言的声音渐渐飘远,仿佛穿越了时空:“那孩子从小就痴迷绘画, 不同于当时流行的工笔花鸟, 她总爱用泼墨的方式表达内心的感受。” 杨莉在一旁无声地叹了口气,手指飞快地在平板上滑动,已经开始预想明天艺术评论家们会如何抨击这段采访了。 “她的父母认为这种画法不成体统, 多次责罚她,烧毁她的画作。”苏芷言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茶杯边缘画着圈:“直到她十岁那年,家中来了位客人, 叫何韵亭, 他偶然捡到了自己画作。” 说到这里,苏芷言停顿了一下, 眉头微蹙。 李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这位对任白芷很重要?” “是的。”苏芷言的声音低了几分:“他教她诗词歌赋,带她看山水自然,甚至偷偷给她买最好的宣纸和墨。那两年是任白芷最快乐的时光,她以为自己找到了知己。最开心的是,双方父母都在商量两人的婚事。” 杨莉已经放弃了提醒,转而开始搜索危机公关公司的联系方式。 上次苏芷言在一个小型沙龙提到这个“前世梦”,艺术论坛上就有人发长文抨击她“装神弄鬼”、“利用封建迷信炒作”、“无底线”。 “但好景不长。”苏芷言继续道:“何韵亭母亲反悔,不同意他们的婚事。” 李雯却完全被吸引住了:“然后呢?” “然后……”苏芷言苦笑了一下:“她嫁给了一个素未蒙面之人,那人新婚后就离家了,她一个人守活寡,再未提笔作画,郁郁寡欢。” 摄影棚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空调运转的细微声响。 李雯轻声道:“这对任白芷打击很大吧?” “这还不算什么。”苏芷言的目光落在远处:“没多久,她为了救何韵亭的妹妹,落水,死了。” 苏芷言突然抬头,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然后我就醒了,发现自己躺在自己家里,电脑屏幕上是我刚完成的设计稿。那一刻,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庆幸和解脱。” 李雯若有所思:“所以您的「新文人画」系列……” “是我替任白芷完成她未竟的艺术理想。”苏芷言微笑起来,从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锦囊,倒出几片干枯的花瓣:“这是白芷花,我每年春天都会在画室插一瓶,以获取灵感。” 采访结束后,杨莉几乎是冲到了苏芷言身边:“芷言!你又在公开场合说那个梦!你知道那些评论家会怎么说你吗?「神棍艺术家」「靠编故事营销」,这些还算客气的!” 苏芷言慢条斯理地整理着锦囊:“让他们说去吧。” “你就不在乎自己的声誉吗?”杨莉压低声音:“上个月刚谈妥的博物馆个展,赞助商要是看到这种采访……” “杨莉。”苏芷言突然转身,眼神锐利:“你知道为什么我的画能打动那么多人吗?因为它们是真的。每一笔都是任白芷没能画出的愤怒、悲伤和渴望。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这种「真实」。” 杨莉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我只是担心你。现在艺术圈风向变了,大家都追求「理性」「概念」,你这种带着神秘主义的创作方式……” “会招来非议?”苏芷言轻笑一声,从包里抽出一卷画轴:“看看这个。” 她缓缓展开画轴,露出一幅气势磅礴的水墨作品。画面中央是一株扭曲挣扎的老梅,墨色浓淡相宜,枝条如铁划银钩,仿佛要从纸面挣脱而出。右下角题着两行小字:“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这是?” “昨晚完成的。”苏芷言轻抚画面:“任白芷落水时,脑海里就闪过这幅画。” 杨莉怔住了。 尽管她对苏芷言的「前世说」始终持怀疑态度,但这幅画的震撼力是毋庸置疑的。那些墨迹仿佛有生命般在纸上呼吸,带着跨越千年的悲怆与不甘。 “好吧。”杨莉最终妥协:“我会联系几家关系好的媒体,尽量把报道方向往「艺术家创作灵感多样性」上引导。但答应我,下次采访别再提「北宋」「转世」这些词了,就说……就说是个隐喻性的梦境。” 苏芷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小心卷起画轴。 走出摄影棚时,四月的风裹挟着花香扑面而来。她突然停下脚步,望向远处一株盛开的白芷花,眼神恍惚。 “怎么了?”杨莉问。 “没什么。”苏芷言摇摇头:“只是想起任白芷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花开。那天,好像是寒食节。” 杨莉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但这次,她没有再说什么。 * 机场贵宾室里响起登机提示,苏芷言抱着画筒穿过嘈杂的人群,杨莉拖着行李箱在前面开路。 “d12登机口,还有半小时。”杨莉回头看了眼魂不守舍的苏芷言:“你还好吗?从采访结束就一直心不在焉。” 苏芷言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画筒上“新文人画·竹”的标签。 她总觉得今天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就像每次完成重要作品前那种莫名的焦躁。 候机区的电视突然插播紧急新闻:“天航mu5737航班在起飞后不久与塔台失联,雷达显示飞机在武夷山附近急速下坠……” 苏芷言猛地抓住杨莉的手腕:“那是……我们的航班吗?” 杨莉脸色煞白地翻开订票记录:“不,我们的是mu5739……” 她的声音突然哽住,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另一个订单——mu5737,乘客姓名:陆桑。 “三天前陆桑姐突然联系我,说有急事要飞北京……”杨莉的声音发颤:“我帮订了这个航班……” “陆桑?”这个名字像一根针扎进苏芷言的太阳穴。一种超越前世梦境的熟悉感席卷而来,不是任白芷记忆中的任何面孔,却比何韵亭更让她心悸。 候机厅的灯光在苏芷言眼中变成刺眼的白斑。电视里救援直升机盘旋在坠机现场的浓烟中,而她的思绪却被那个名字钉在原地。 “她是谁?” “我在私募基金时的上司。”杨莉的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手机壳:“业内传奇,不到三十岁就管理百亿基金,工作狂人……” 第153章 她顿了顿:“对了,她办公室里有幅和你风格很像的古画。” 苏芷言指尖发冷:“什么样的画?” “残破的竹林水墨,装裱得很精致。桑姐说那是她祖母的遗物。”杨莉回答道。 “她长什么样子?”苏芷言声音嘶哑。 “有双狐狸一样的魅眼,为人仗义,对数字极其敏感,可以说是过目不忘,若不是个女的,怕她结婚生子耽误事业,早成合伙人了。”杨莉一边说一边犹豫地看着舷窗外滑行的飞机。 “不过她福大命大,天天改行程忙着跑跨国交易,大概率没上那趟飞机。” “那咱们还要飞吗?"杨莉转头担心地问道。苏芷言如此执着于梦境,想来会十分在意这些不祥之兆。 谁知,苏芷言抱紧画筒,点头道:“不是还要去见投资人么?” 正还想说什么,一阵电话铃打断了她。 苏芷言拿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后,微微皱眉,毫不犹豫地挂掉。 “又是黄大少爷呢?”杨莉挑眉,一边用手机确认登机时间,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他倒是锲而不舍,你都冷处理一个多月了吧?” 苏芷言神色淡淡:“他不是来追人的,是来收购的。” “收购你?”杨莉嗤笑一声:“他要真懂艺术,猪都能上树了。又想给他家那家酒店挂画?” “挂画是假,炒概念是真。”苏芷言把手机丢回包里,语气比刚才冷了几分:“他们想让我出一套「轮回系列」,配合他们最新的禅意套房,说什么「梦中画魂,前世今生」……连slogan都想好了。” “啧,听着像剧本杀。”杨莉打趣道。 苏芷言却摇摇头,说道:“如今高端旅游业跟房地产业不景气,不弄点噱头,生意很难做。” 杨莉吃了一惊,说道:“你还懂这些?我以为艺术家都不食人间烟火呢。” 苏芷言随口道:“艺术家也要吃饭。”虽然父母都支持她追梦,但一直这么啃老也不是个办法。 可脑海里却因为杨莉的话浮想联翩。 剧本,陆桑,竹子,前世今生,不知为何,这几个词在她脑海里却渐渐与自己是任白芷那个梦境重合。 正想着呢,杨莉已经开始催促她了:“登机了登机了!” 她起身跟上,将一切疑惑抛之脑后。 那个梦虽然真实得激发着她的灵感,但她不喜欢那个梦里那个压抑的自己。 还是如今这样,更好。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