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姐新寡》 第1章 [古装迷情] 《皇姐新寡》作者:白霭星【完结】 文案 【伪姐弟/强取豪夺/聪慧皇姐vs绿茶皇弟】 楚玄前半生虽经波折,但仍从尸山血海里夺回帝位,君临天下。 倘若说有什么遗憾,那便是他心中藏有一女子,他珍之、爱之、敬之,却不敢吐露半分爱意——因为她是他亲手册封的长公主。 他曾对她承诺: 只要姐姐想要的,阿玄都会给你。 姐姐想要和那个男人一生一世。 他允了。 纵然百般不甘,他仍为她赐婚。 但谁也没想到,大婚前夕,那个男人忽然死了。 既然天意如此,那便怪不得他。 *阅读提示* 1.v前随榜更,v后日六 2.男女主无血缘关系 3.双c,男女差一岁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姐弟恋 暗恋 主角视角楚瑶楚玄 一句话简介:姐姐,朕要当你的男人。 立意:好的爱情催人向上 第1章 这世间最为令人羡慕的女子。 “宣…… “宣,赵氏之女赐香囊,其余贵女皆赐花,钦此。” “谢陛下隆恩。” 殿中十位妙龄女子齐齐跪下行礼,只是当她们起身时,才发现位于高台之上的那位君主早已离开,唯有端庄秀丽的长公主依旧坐于侧位。 侍女们引着落秀的秀女逐一离开,唯一雀屏中选的,是工部尚书之女赵氏。 赵氏晗眉低首站于原地,片刻,视野中出现一截水色裙裳。 裳摆轻盈灵动,尤其这抹水色如烟霞般朦胧。她曾经见过,这是江苏每年上贡给朝廷的“软烟罗”,一尺足值千金。 “赵贵女,既得皇上青睐,往后日子还需用心伺候皇上。” 赵氏抬眸瞬间,原先位于高位上的容颜撞入眼帘。 这位长公主明眸晧齿,一袭水色长裙,妆容淡雅,语气温润亲和,恰似今早出门迎面而来的风—— 今年大楚朝的第一缕春风。 赵氏呼吸缓了缓,原本紧绷的心随之落下,她欠身行礼:“臣女谨遵殿下旨意。” “好。” 长公主伸出手来握住她,眉眼间尽是笑意。 赵氏腼腆地低下头,心头却是猛地一跳—— 只见握住自己那双柔荑上面布满斑驳的疤痕。 纵然已变浅,但如蜈蚣长虫般盘结的伤疤出现在一个女子手上,尤其是堂堂大楚长公主,仍叫人怵目。 赵氏想起关于这位长公主的传闻。 十五年前,先帝亲征西蛮,得胜归程途中意外染上风疾而甍,只余下宫中刚满五岁的太子。 先帝之弟瑞王爷闻讯从封地带兵进王都,名为奔丧,实则欲兵变篡位。 在瑞王入宫之际,先太后为保太子安危,先是在东宫放了把火,找来年纪相仿的男童尸首伪造太子。 尔后在瑞王搜宫之际,将真正的太子乔装打扮,托付给进宫探望自己的母家嫂子,伪装成婢女之弟。 那婢女受先太后所托,将太子带离宫中,在国舅府中日夜照顾,直至三年前太子在铲除瑞王一党,登上皇位,是为大楚成帝。 新皇登基之后,便是大赦天下,论功行赏。那位婢女自然当记首功—— 新皇尊她为姐,赐国姓“楚”,为当朝长公主。 传闻皇帝对这位长姐极为尊重,凡后宫诸事皆交由她安排,就连刚刚的选秀…… 赵氏咬住下唇。 倘若不是这位长公主一句“听闻赵贵女貌冠京都,今日一见,果不虚传”,恐怕……她也跟其他人一般赐花落选。 悄悄抬眸望向那抹渐行渐远的水色身影,赵氏想,这位长公主大抵是这天下底最为令人羡艳的女子了。 美丽的容颜、至高无上的地位,还有……天作之合的姻缘。 * * * * 春风阵阵,杨柳依依。绿瓦红漆,亭内,欣长的身影站在栏杆边,随意往湖内抛洒鱼饵,引得一群红鲤争相抢食。 “皇上。”楚瑶款步走近,背对着她的男人侧过身,露出如玉般的俊美脸庞。 “走得那么快,我还以为您有急事。刚才那位赵贵女,貌美倾城,您也不多看看。” “貌美倾城……依朕看,倒也不过如此。” 楚玄微微勾起唇,将手里的鱼饵交由旁边小太监。 “那样的相貌,皇上用‘不过如此’来形容,未免太委屈她了。” 对选秀纳妃之事,楚玄向来冷淡至极,全都是楚瑶在张罗,她忽然好奇起来:“究竟,怎么样的女子才能入得我们皇上法眼?” 细长的眸盯着她好半晌,直到后者目露不解,楚玄才幽幽道:“能入朕法眼的,自然是这全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哪一位才是这全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楚瑶正欲追问,但年轻俊美的帝王已经伸过手来,执起她的手,仔细瞧了瞧,忽地皱起眉: “太医院那帮人说白玉膏能化腐朽为神奇,为何姐姐这疤痕仍不见成效?” “这都多少年了,我无所谓。”楚瑶抽回手。她并不在意,但是,她知道楚玄在意。 当年瑞王的人到国舅府内搜查,查到楚玄身份有疑时,那些人用严刑逼问楚瑶。 楚瑶忍着剧痛,死口咬定楚玄乃是她亲弟,才熬过那一劫。 手上的疤,正是那一年留下。 这些年,楚玄费尽心思都要替她消除这些疤痕。 “姐姐……”楚玄微微叹了声,“你无所谓,朕还担心咱们大楚的镇武大将军,在下个月与你拜天地时,说不定会对朕心生怨对呢。” 说起镇武大将军段琼,楚瑶双颊飞上薄霞。 “皇上说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段大哥的性子,莫说这伤是在手,哪怕是脸,他也不会介意的。” 她、楚玄与段琼相识多年。段琼出身将门,刚正不阿。楚玄夺回帝位,段琼也当记一功。 至于对她…… 想到在西蛮征战的未婚夫,楚瑶嘴角微微翘起。前阵子捷报已传来,算算日子,那人也该回来了。 对面的帝王端起茶杯,垂眸瞬间,敛住所有情绪。只是抿过茶后,他又笑意盈盈:“也对。若他敢介意,朕自然是饶不得他的。” “姐姐,”他忽地放柔声音:“答应朕,若是段琼对你不好,你一定不要瞒朕。” “阿玄……绝不允许姐姐受到伤害。” 楚瑶目光微动。这十多年来,她视楚玄为亲弟,楚玄也视她为亲姐。 这份同生共死的姐弟之情,永远都不会变。 “我知道的,阿玄,不过段大哥他一定会待我好。” 她楚瑶与段 琼,海誓山盟,此生不负彼此。 此生,她有弟如楚玄,有夫如段琼,早已死而无憾! 一袭水色渐溶于杨柳春色中。跪送长公主离去的太监侍女正起身,其中,楚玄身旁的太监来喜眼尖,他弯下腰拾起一物件。 “皇上,这是殿下的。” 他食指与中指捻的,是一枚烟青色兰花耳环。 正想招来侍女送回原主,哪知,一只手轻松从来喜手中夺过这枚小玩意。 皇帝淡淡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遵命。”一行人恭敬地退出亭子。 太监来喜守在亭外,眼尾稍稍瞄过去。忽地,亭中一幕让他瞳孔微震。 年轻的帝王晃了晃那枚耳环,尔后……竟然送到鼻尖轻嗅,细长的眸微眯,薄唇勾起。 谁也不知道,萦绕在周围究竟是轻风送来的花香,抑或是…… * * * * 开春皇帝选秀,封赵氏为宜妃。此后宫中另一件大事,便是长公主楚瑶与镇武大将军段琼的婚事。 当年新皇登基,问及赏赐,身负从龙之功的段琼只求皇帝赐婚。 郎情妾意,此桩姻缘得天时、地利、人合,为世人所称颂。 但楚玄登基后,西蛮突然来犯,段琼这几年领兵征讨西蛮,直至上个月捷报才传至京都。 迟些大军凯旋归来,楚瑶与段琼这对有情人也该终成眷属了。 枝头桃花灼灼。 “殿下,尚衣局已经在为您赶制婚服。上回皇上特地吩咐奴婢,一定要用‘软烟罗’,才配得上殿下。” “也不必,江苏去年所进贡也就十匹……” “殿下,皇上最是敬重您。此次大婚,皇上说了,什么都要用上最好的。” 楚瑶正与尚衣局女倌说着话,门外传来急躁脚步声。侍女青萝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趴在门边,脸色发白。 “怎么了?”楚瑶眉头轻蹙。 “殿下,不、不好了!” 青萝哽咽着声,说道:“奴婢刚才在经过御书房,听到那些公公们说,征西军八百加急的快报刚送到宫里。” 征西军? 段琼! 楚瑶猛地站起身,长袖不慎刮翻茶杯。 第2章 “砰”地一声,上好的骨瓷掉落在地,碎成几片。 楚瑶的心没由来感到不安。 “他们说,段将军在回来的路上遭遇流兵突袭,段将军——” “段大哥怎么了!?” “段将军他意外坠崖身亡……” 楚瑶眼前一黑,竟是天旋地转。 第2章 冥婚。 “姐姐。” 楚…… “姐姐。” 楚瑶依稀抬起眼皮,年轻俊美的帝王映入视野中,眉眼间压着忧色。 “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不舒服? 回忆排山倒海般袭来,楚瑶猛地从床上爬起,捉住楚玄手肘,颤巍巍问道:“段大哥……段大哥他怎么了?” 楚玄神色微凝。他半垂过眸,随后覆上楚瑶的手,轻轻说:“姐姐,还是先让太医给你把把脉 ,其余的待会再说。” “不要!” 楚瑶目眶通红,“你告诉我,阿玄,你别骗我!” 床前待命的一众太医侍女们皆暗暗咋舌。 传闻皇帝对长公主极为尊重,不是亲姐胜似亲姐。如今看来,这对姐弟果然感情深笃,皇上竟然允许长公主直呼其名。 楚玄与楚瑶四目相对,语气也变得沉重:“早晨征西军的八里百加急来报,镇武大将军领兵回京,经过云梦一带,在山间半夜遭遇西蛮流寇伏击。据说那帮西蛮流寇先是在饭菜里下毒,然后又乔装成难民,故意在三更时分引主将外出,然后偷袭他。镇武大将军察觉有异时,因毒发不敌他们,最后在坠崖而亡。” 眼前美目已盈满水意,楚玄即便不忍,仍继续说道:“那帮流寇最后被悉数斩杀,副将带兵搜索将近十日,终于捞到一具残尸。” 吧嗒。 一滴泪水滴落在他手背。 “姐姐……” 楚玄半侧过头,后方太医立马领会圣意,正要起身为长公主把脉时,后者却伸手抹了抹脸上水渍。 “段大哥他……什么时候回来?” “三天后,灵柩回京。” 楚瑶深深合上眼,嘴角微微颤动着,“好,我等他回来。” 楚玄欲言又止,可楚瑶再次睁眼时,只是露出凄婉的笑:“放心吧,皇上,我不会做傻事的。当初他出征前,我答应过他,会亲眼看着他得胜归来。” “他回京那天,我会在皇城前迎接他。” 长公主的坚强远远超乎所有人预料。 “听说段将军的母亲当场晕厥,一病不起,如今整个将军府乱成一团。”来喜上前为主子添茶。 窗外雨声淅沥。入春的第一场雨,伴着惊雷,忽地将王都的花打落。 梁上灯笼微摇,撞得墙上花影重重。俊美的帝王身着常服,立于御案前持笔作画。 “长乐宫那边,太医已经按着您的旨意候着,不过殿下除了胃口稍减,其他无碍。” 他添完茶,又继续研墨。 书案前持笔之人依旧细细在纸上描绘。 “姐姐虽与段琼感情甚笃,但也非迂腐之辈。眼下消息来得突然,她一时间无法接受罢了。待段琼灵柩回京入殓,她自然会想开。” 来喜暗暗观察主子,却无法从那张平静的面孔瞧出一丝喜怒。斟酌片刻,他才大着胆子道:“皇上,听闻林副将从河里打捞起来的尸首经过连日浸泡,已浮肿数倍,而且脸部四肢被鱼啃噬过,残破零碎。他们是凭身上那套铠甲,还有身高才辨认出来。” 他顿了顿,提出另一个可能性:“会不会,这具尸首并非段将军?” 笔尖骤然停住,墨水汇聚成滴,瞬间在纸上留下浓重的色彩。 楚玄眉头轻拢,颇为无趣地放下笔。接过宫女呈上来的热布,他擦着手,吩咐道:“此事让魈卫营去查。段将军乃大楚功臣,朕之肱骨,若他真的仍在世,务必要护他周全。” “奴才遵旨。” 来喜正领命要去通知魈卫营,又听主子淡淡叫了声:“来喜。” “奴才在。” “刚才所说的不过只是猜测,尚未成定局之事,这个中分寸,你该晓得?” “奴才晓得。这事,绝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尤其是长乐宫那位。 帝王轻轻“嗯”了声,手摆了摆,示意他一并将案上那废稿处理。 来喜上前,窥见纸上所画时,心头猛地一跳,然动作依旧麻利将纸卷起来,行礼告退。 退出正德殿时,早候在外头的彭福迎上来,“干爹,交给我吧。晚了,您早点回去歇着。” 新皇好书画。闲时写书作画的废稿都由他专程去销毁,偏偏这回,来喜攥紧手中卷纸,冷声道:“不必了,你回去吧。” 彭福没察觉到异样,反问:“干爹,这点小活您老人家何必亲为?圣上这回又是画了啥,红鲤还是桃花?” 话音刚落,来喜狠狠剜了他一眼:“蠢东西,你可要好好记着,以后圣上无论画什么,你一个字都不准提。” 彭福被训得稀里糊涂,仍连点头称是,只能目送来喜抱着那卷纸离开。 火舌舔舐过宣纸,夜风拂过,恰好吹散一角。 纸上那双柔情似的眸仿佛正盯着自己,唯独一滴墨晕染了耳边,以及……那抹水色兰花耳环。 来喜轻轻叹了声。 自古帝王心最难测。 往后这宫里……怕是要掀起一波巨浪了。 * * * * 征西军凯旋而至当日,大楚王都春日融融,护城河岸杨柳摇曳。如此春光,从进城一路,却是泣声连连,萦绕着阴郁之色。 队伍以副将林广为首,他身后,八名将士抬的一具棺木随着队伍缓缓前行。 皇城之前,九五至尊早已率着文武百官齐齐在等着。 林广翻身下马,跪地而拜:“微臣叩见皇上。此次征西军不辱圣喻,破西蛮之都桑城,取西蛮王阿勒思首级,俘西蛮兵三万。” 皇帝上前扶起功臣,“众将辛苦。此次大破西蛮,还我大楚边境百姓安定,各位此战得胜,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帝王的目光触及后方那具棺木,不仅他面容哀戚,就连林广这名沙场老将也红了眼,“可镇武大将军却……殁了。” 此话一出,后方这 些铁铮铮的汉子当场纷纷泪如雨下。 原本该如欢天喜地的场面,完全被悲痛覆盖着。 皇帝的仪驾进宫时,仿佛不经意望向城楼边角,那抹水色丽影旋即消失在青砖后。 征西军凯旋,镇武大将军灵柩回京。今日先是论功行赏,镇武大将军追封为护国大将军,其母也加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其余诸人一律按功升级,只是惯例宫里摆宴之事作罢。 谁都没有心情饮酒庆功。 皇帝踏着月色来到长乐宫时,就见尚衣局的崔女官正出来。 “奴婢参见皇上。” “崔女官,这么晚了,姐姐找你可还有要事?” 崔女官面色凝重,支吾片刻,才道:“殿下召见奴婢,是……是……” 旁边来喜见不得她这般拖拉,“崔女官,有事直说,你平日说话可不是这么拖泥带水的。” 崔女官把心一横,直说:“是让奴婢把那件婚服在三日之内赶制出来。” 此言一出,不仅来喜大惊,他看向皇帝。 果断,年轻的帝王脸色瞬间沉下来。 “荒谬!” 龙颜大怒。 周围众人齐齐跪下。 此时,前方忽地传来一道女声。 “皇上无需动怒。” 只见这座长乐宫的主人莲步轻移,款款走到楚玄面前。楚瑶神色极为平静,“我只不过是想在段大哥下葬前完成婚礼。” 楚玄瞳孔一震,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 “你——要冥婚!?” 第3章 嫁为他人妻。 春夜,轻风拂过长乐…… 春夜,轻风拂过长乐宫那一圃白兰,携裹淡淡幽香送进殿中。但此刻,殿中弥漫着压抑的气息。 长乐宫的主人跪在地上。 而向来极为尊她、敬她的帝王,却站在她面前,神情极为复杂。 “皇上,臣与护国大将军相识多年。他曾多次以命护臣,九死一生。臣与他也许诺过彼此,此生他非臣不娶,臣非他不嫁。皇上已经经下旨为我俩赐婚,如今他得胜归来,臣只求皇上允臣与护国大将军得偿所愿,不负彼此。” 楚瑶跪地长拜。 周围一干人等早已摒退,唯有来喜与青箩二人伺候在侧。他俩暗暗对望,心中皆是大惊。 楚瑶贵为长公主,又与皇弟关系甚笃,从未试过用上“臣”这样正式的称谓,还有行此大礼。 足见,她是铁了心要嫁给段琼—— 一个死人。 楚玄双手负在背后,低眸审视着她,只道:“如若朕不允,长公主又当如何?” 楚瑶抬起头,“臣得皇上隆恩厚爱,既册封为长公主,定不会做出有辱皇家颜面之事。然,臣若有负于镇武大将军,必将永活于愧疚悲痛当中。” 第3章 清泪从脸颊滑落,她无法再掩饰自己的痛,声音陡然染上哀戚,低低叫了声:“阿玄。” 楚玄浑身一震,就听楚瑶含着哭音,求道:“你不是说过,只要姐姐想要的,你一定会帮我得到吗?” 她跪着向前两步,捉住他的手,“我只要段琼,就算他死了,我也只想要他。” 因为伸手,水色长袖滑落至手肘,从手背爬到手腕处那些斑驳凌乱的伤疤清晰可见。楚玄紧紧盯着那双手,负在背后的手青筋毕现,尔后,他深深合上眼。 再次抬眼时,他弯下身子,扶起楚瑶。 天子俊美的脸庞浮现苦笑,“姐姐,阿玄从不骗你,只要是你要的,阿玄一定会帮你拿到手。” * * * * 二月初二,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整个大楚朝都知道,长公主与护国大将军今日成婚了。然而,原先该是人人羡艳的一桩婚事,如今却只让听者扼腕叹息。 这位长公主呐,可真是痴情。 大红花轿在吉时被段家派来的接亲队伍迎出宫门。接亲队伍为首的,是段琼表亲。他高坐马上,手里捧着一块神主牌,上头书写着:大楚护国大将军段琼。 这一路吹锣打鼓,整个皇宫张灯结彩,却无人沉浸在喜悦的气息中。 正德殿内,来喜毕恭毕敬候在案侧,整颗心悬到喉头处。 他的主子这一整晚都在挥墨,地上却四处散落废稿。满地未写完的《般若心经》,落笔刚正,却在中道变得凌乱。 但持笔之人面色无喜无怒。 待到最后一张废稿掉落时,窗外喧嚣乐声早已远去。 “来喜。” 主子忽地出声,来喜打了个哆嗦,立马跪下:“奴才在。” “你说,这洞房花烛夜,姐姐对着一块灵位,该是做何反应?” 来喜心里扑通打着鼓,细细琢磨主子这话里含义,说:“那、当然是既恨又悔了。” “哦?”细长的眸瞄过来。 来喜道:“殿下当然恨那可恶的西蛮流寇害死段将军,可这新娘独守空房,往后日子可不好过呐。奴才想,殿下恐怕已经后悔自己一时冲动,不听皇上您的。” “呵,”楚玄哂笑一声,示意他起身,“你倒是知道怎么讨朕的欢心。不过,你还不懂姐姐。” 他望向窗外,夜空明月高悬,落在他脸上尽是凉意。 “姐姐呐,她不会后悔的。此刻,恐怕她守着段琼的灵位,正欣喜不已呢……” 楚瑶确实欣喜。 大婚之夜,红烛燃成泪落,新娘身着华贵婚服独自坐在桌前,她自己掀起红盖头,端起酒杯敬向旁边灵位。 “相公,阿瑶守住了我俩的誓约,此生我与你总算结为夫妇。这杯合卺酒,我敬你。” 楚瑶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眼尾滑落清泪…… 此生此世,她会守着段琼的灵位,守着护国大将军夫人的名份,守着段琼与她的爱,终此一生…… * * * * 段家三代单传,段父早年战死沙场,只留下孤儿寡母。如今段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悲痛欲绝,而见楚瑶竟愿以长公主之身与段琼冥婚,感动之余又极为怜惜疼爱她。 新婚翌日,楚瑶向婆婆敬茶时,段母便把家中地契屋产所有交给这位尊贵的儿媳妇。 自此,段家一切皆由楚瑶作主。 按当朝惯例,公主出嫁后非奉召不得进宫。 楚瑶嫁进段家已有小半个月,这期间后宫并无盛事。直至三月,宫里惯例举办花神祭。 所谓的花神祭,便是后宫及皇亲女眷一同祭花神、赏花、游园。 过去两年,这些大大小小的宴会都是由楚瑶操持。如今她出嫁,这事便落到德妃身上。 新皇尚未立后,后宫只有两位妃子,一位是长公主出嫁前执意要替他选的宜妃赵氏,另一位便是三年前皇帝登基时,太后替他选的德妃林氏。 自楚瑶出宫后,德妃为办这春日宴,已忙活十来日。供品、花卉、菜谱、名单、布设……她事事亲力亲为,连宜妃都感慨不已。 “德妃姐姐,您如此劳心劳力,事无巨细,皆一一把关。可惜皇上没来,若来了,见此盛景必定龙心大悦。” 花神祭当日,御花园摆满奇珍花卉,皇亲贵妇们络绎不绝,一派繁华。 宜妃陪在德妃身侧,后者掩唇轻笑:“妹妹过誉了,这本就是我该做的。皇上政务繁忙,哪有时间打理这些琐事。后宫以往有殿下,如今可就全靠你我了。” 花神祭,以往皆由太后或皇后主持,皇帝甚少参加。起码新皇登基以来,从未出现在祭典上。毕竟长公主殿下事事安排妥贴,根本不用皇弟操心。 “说来,殿下恐怕也快到了。她见到今日这安排,想必也会称赞姐姐的。” 德妃含笑不语。 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声:“皇上驾到。” 皇上怎么会来此? 两人俱是怔住。 德妃率先回过神,脸上俱是喜色,匆匆赶去接驾。 皇上……是为德妃而来吗? 不。 宜妃站在原地,脑中忽地闪现选秀那日的画面—— “听闻赵贵女貌冠京都,今日一见,果不虚传。” “既然如此,就她吧。” 她分明看见,由始至终,皇帝的目光从未落在自己身上,反而是…… 对了! 宜妃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一件事。 长公主出嫁后还未回宫。 皇帝……至今恐怕还找不到召长公主回宫的理由! 第4章 骗子。 楚瑶踏进御花园,乍见群芳…… 楚瑶踏进御花 园,乍见群芳争艳,满园姹紫嫣红,美不胜收。女客云集,无不谈笑宴宴。 这是她大后首次踏足皇宫。 “看来德妃操持有度,这往后,皇上也不必忧心后宫之事了。”她感慨道。 青箩不以为然:“可殿下,您不觉得这排场太过铺张了吗?瞧这姚黄赵紫,往年您只让下面的人准备数盆,现在可是摆满了整条长廊。若皇上知道了,怕是不悦。” 当今皇帝不喜铺张奢靡,往年楚瑶操持后宫,在预算上张驰有度。青箩所说的姚黄赵紫,乃牡丹花王,一盆便要数百两白银。 说是花神祭,若没了这花中之王实不像样,但若像德妃这般安排,这钱可真真花得跟流水似的。 楚瑶轻轻摇了摇头,“青箩,记住,如今以咱们这身份,这后宫之事不得妄议。” 青箩欲言又止,末了只能低头:“是。” 她想说的是,倘若不是楚瑶执意要嫁进段府,这后宫还不是由她作主? 当年楚玄拨乱反正,铲除瑞王一党登基后,后宫无人。太后年迈多病,便将后宫交由长公主打理。后太后甍逝,楚玄以中宫无主为由,依旧让长公主主事后宫。 等于说,只要楚玄没有立后,这后宫本来就由楚瑶说了算。哪还需得这般谨小慎微? 但这话青箩只敢在心里头说说。 自古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即便是天潢贵胄,亦不例外。 楚瑶携侍女踏入汀花园,便听到前方高喊“皇上驾到”,她怔了怔,旋即加快脚步前去面圣。 此次乃是新皇登基以来首次参加花神祭。众女客们诚惶诚恐,唯恐御前失态,幸好年轻俊美的皇帝态度详和。 “往年朕政务繁忙,总是不得空,今年难得西北安定,自然得与众位共同祭花神,以求今年风调雨顺,四时有度,花农载收载归。” 他环顾一周,随后摆手,“平身入座吧。” “谢皇上。” 众人拜地起身,纷纷入座。 花神祭先是请傩仪跳舞祭神,尔后众人上香祈福,最后才是赏花游园。今年皇帝亲临,在场不少人心里头明镜似的。这皇上怕不是为着德妃撑场面才来的,这长公主出嫁,后宫由她作主,今日这排场本就比楚瑶那会张扬许多,更别提皇帝还特地过来。 到了赏花游园环节,众人纷纷绕着帝妃。楚瑶难得落个清闲,索性踱步赏花,不知不觉竟走到兰亭。 主仆二人坐下歇脚。 青箩见这亭中摆满牡丹,轻哼:“这德妃自己喜欢牡丹,便到处摆上,也不看看这亭子,名为‘兰亭’,摆着牡丹像啥样?” 况且,这宫中谁不知道长公主喜爱兰花? “青箩,”楚瑶失笑,“先前我跟你说的,你可还记着?” 青箩心有不甘,只道:“可是殿下,我说的没错呀!” “是啊,她说的没错。”忽地横插进来一道熟悉的男音,亭中二人俱是一惊,转过身,青箩又惊又喜跪道:“青箩叩见皇上。” 楚玄笑意吟吟,示意她起身,目光却落在那道纤瘦的身影。 “她说的没错。这亭子名为‘兰亭’,摆上牡丹着实过于俗艳。”楚玄正要吩咐来喜将满亭牡丹撤下,楚瑶忙拦住他。 第4章 “德妃首次操持,想必也是为着彰现皇家颜面,皇上何必为着这小事大动干戈。” “姐姐倒是体贴她。” 楚玄改而让来喜备上酒水小菜,楚瑶见状,不免问:“这样好吗?您不去那边陪——” “本来就是一时兴起。”楚玄细细打量她,温情之余又染上几分惆怅:“朕还是第一次见姐姐如此打扮,真是不习惯。” 楚瑶今日进宫,穿的是墨蓝滚金绣花礼服,乌黑的发盘成簪花髻,华贵又端庄。 但她听得懂楚玄的意思。 大楚朝女子未出阁前不盘发。她与楚玄相识已逾十年,这也是楚玄第一次见她盘发。 “以后就习惯了。” 她既已出嫁,此后自当日日盘发见人。 来喜引着太监布上酒水小菜,随即暗中示意其他余人等一并退到亭外。 楚瑶不觉有异,多日未见楚玄,她也有些想念对方,“皇上,近来可好?” “不好。” 他答得如此干脆,令楚瑶愣住。 “姐姐不在这宫中,朕总觉得不习惯。” 楚瑶失笑,“皇上,我总归不能一辈子住在这宫里。” “为何不能?你想与段琼成婚,朕也让你如愿了。搬回来吧,总不能余生都守着那座空荡荡的段府。” “皇上这说的是孩子话。”楚瑶知道楚玄是一时不适应,他俩从小在国舅府相依为命,完全是踩着刀尖过日子。 其实不仅楚玄不习惯,她也不习惯。但,她俩是姐弟,又不是夫妻,自然有各自的人生。 “自古就无公主出嫁仍住宫里的俗例。更何况,我觉得段府也很好。那里是段大哥出生长大的地方,我时常觉得,他好像天天陪着我。” 楚瑶主动为他倒酒,又道:“而且,娘亲待我极好,与亲生女儿无异。皇上,我在段府,您实在不必为我担心。” 她自幼就卖了自己进国舅府,虽说国舅夫人也没亏待过她,但始终并非生母。如今段母待她,关怀倍至,完全是把她当成亲生女儿在疼爱。 楚玄深深看着她,薄唇轻启,最终却是轻叹:“既然姐姐这样想,那朕也不强求了。” “我知道阿玄处处为我着想,你放心,往后我就算不能时常进宫,也会在宫外为你祈福的。” 此时此刻,楚瑶并没有把他当成九五至尊,而是那个过去与她相依为命的弟弟。 “阿玄,姐姐永远与你一条心。” 酒杯轻碰,姐弟俩一饮而尽。春日融融,两人许久未见,一杯接着一杯,没一会儿,楚瑶只觉眼前的楚玄生出重影,她扶着头,神情有些恍惚。 “这酒……我好像有点醉了。” “姐姐,这是月氏国进贡的‘永乐醉’,入口清甜,不过后劲很足。没事,你睡吧,这儿是皇宫,是你的家,安心地睡吧……” 一句又一句,轻飘飘送进耳里,像在睡神在勾人。楚瑶整个人醺醺然,不久后便合上眼帘,陷入甜蜜的黑暗中。 她自然不知道,醉倒之后,一只手轻轻抚上她微红的脸颊。 “一条心?可真会哄人呀……”男人眼神不复方才温情,反而是淬着森森的冷意与占有欲:“姐姐,你就是个骗子。” 第5章 克夫命。 楚瑶醒来时,入眼是那片…… 楚瑶醒来时,入眼是那片熟悉的水色床帏。恍恍惚惚,她生出几分不真实感。 “青箩。” “哎,殿下。” 青箩撩起帐子,忙伺候主子起床。 楚瑶这才知道,原来昨日花神祭后,她在兰亭与楚玄对饮,竟不慎饮醉,后被送到长乐宫中。这一醉一醒,已是隔日。 外头鸟儿叫得欢畅,她头脑清明,昨个儿的酒确实是好酒,醉而不闹人。 这长乐宫中依旧保留她原先布置,甚至连太监宫女都不曾减少。一问,这些人才道,楚玄命他们晨昏打扫,丝毫不得怠慢。 楚瑶一时间摸不清楚玄的用意。 难不成,这个好弟弟还想着有一天她会回来? “殿下,皇上他——”青箩对上楚瑶探究的目光,话到嘴边掂了掂,最后又咽回肚中,只说:“皇上他果然待您极好。” 楚瑶嘴角弯起,笑容无奈中又夹杂着幸福。 楚玄待她这个姐姐,真是没话可说。 “回去吧。” 青箩亦步亦趋跟在楚瑶身后,心中七上八下。 看样子,主子已经忘了昨天的事。不过,长公主醉酒,皇上亲自抱她上车辇,若真细究,大概……也是因为皇上极为敬重这位皇姐。 * * * * 比起在宫里,楚瑶在段府实际要清闲得多。后宫琐事繁杂,段府不过百来个奴仆,外加一些田产,日常安排支出等对她而言,完全不在话下。 花神祭过后,她愈发习惯段府中的生活。每日陪伴婆婆三餐,其余时间便是抚琴看书,日子过得十分清静。 暮春时节,王都下起连绵阴雨,段母忽发头疾病倒了。 楚瑶命人从宫里请来太医,正带着太医往厢房走去时,迎面撞见一道灰色身影。 来人朝她行礼,尔后步伐匆 匆离去。 楚瑶眉头轻拢。 这人是……道士? 太医诊治过后,直言段母是着了风,开了一贴治风寒的药。楚瑶让人将药煮好,随后亲自端到床前。 “娘,这药不烫嘴,先起来喝吧。” 她嘴角含笑,哪知,躺在床上的婆婆神色僵硬,干巴巴回了句:“你、你放下,我自己来即可。” 楚瑶哪里肯,当即就要伸手去扶,哪知手刚碰到被子,立马被挥开。 这一下,婆媳俩都愣住。 段母硬生生转过头,声音低闷中还夹杂着些许哭音:“你放下吧,我自己来就行,真的。” 见状,楚瑶只能将药放于桌上,嘱咐道:“那您趁热喝,我先走了。” 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楚瑶发现,自己的婆婆天天闭门不出,就连她想进门探望,都是隔着门,对方在门内喊着她不便见人。 没过几日,府中下人偶尔看她的眼神也带着异样。 楚瑶立刻让青箩逮住段母身边的下人过来问话。 那人叫何云娘,负责伺候段母茶水。长公主脸色稍微一沉,何云娘倒豆子似的全坦白了。 “先前老夫人在外认识个云游的道士,叫凌云子。这凌云子擅长看相算命,他观老夫人相貌,便把老夫人生平基本说了个十成十,又说到老爷和少爷,事事都准。还……” 她支支吾吾,青箩怒声啐道:“还什么,说个明白!” 何云娘颤巍巍地说:“还说到殿下您,他说殿下您的命格贵不可言,非至尊顶格之命不可相配,若是男子命格稍逊于您,便是自寻死路。” “大胆!”青箩气得脸色发白,当即把人赶出去。 她担心楚瑶会多想,“殿下,也不知哪来的江湖术士,这胆子简直上天,竟敢信口雌黄亵渎天家。奴婢这就叫人去把他捉回来,严加惩治!” 说罢,她见楚瑶神色凝重,似乎另有所想,便轻轻唤了声:“殿下?您在想什么?” 楚瑶说道:“本殿在想,那名道士究竟是如何让老夫人遇上的,真是凑巧,还是有意为之?” 青箩一下怔住:“这、这谁会如此歹毒?” 楚瑶摇头,“先把人捉住细细审问。还有,吩咐下去,此事段府中人谁也不许对外透露半句,有违者,本殿定饶不了他!” “是,青箩知道了。” 楚瑶长叹:“岐黄之术本来就是信者有、不信者无,怕只怕……” 信者越迷,不可自拔。 …… 段母这一病,便是大半个月。待她痊愈后,也是成天闭门诵经,说是为自己和地下的夫儿积德祈福。 楚瑶三番四次去请安,从未见到过人。 又过了数日,楚瑶正在查看账簿,忽地又传来消息:老夫人要去城外镜花庵吃长斋。 楚瑶知道时,人已经在半路。她唯有让人备轿,追赶上去。 镜花庵位于城外千佛山,为大楚开国皇帝之母下旨建造,来此多为皇亲女眷和官家夫人。 楚瑶赶到时,段母的禅房恰好掩至一半,她急忙喊道:“娘!” 这一声“娘”令段母浑身一震,霎时目眶通红。 楚瑶上前按住门,声音微微颤抖:“娘,为什么?” 段母止不住落泪,“阿瑶,你是个好孩子,娘知道,阿琼喜欢你,看你比他自己的命还重。你对他也是情深意重,他没了,你还愿意嫁进我们段府,本是我们段府亏欠了你。” “可是,你是金枝玉叶,贵不可言,是阿琼他配不上你,所以落得个跟他爹相同的结局。” “娘,那江湖术士之说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何道长说了,你命格重,只要你们一天是夫妻,他……他就是投胎转世怕也寻不到好姻缘。” 第5章 楚瑶脸色大变,“荒谬!” “阿瑶,”段母泣泪涟涟,“请你体谅我作为一个母亲的心,阿琼已经去了,我只想他早日投胎,来世过些平凡幸福的日子。” “所以,娘,您的意思是想我与相公和离吗?” 此言一出,段母咬唇不语。 楚瑶却明白,“是不是,倘若我还在段家一天,你就不愿回来了?” 段母垂下头,她那双肌肤仍是平滑的手攥紧门沿,片刻后,她带着浓浓歉意,说道:“对不起,阿瑶,我知道这事对你不公。但、但我真的没办法面对你,你让我好好想想吧。” 她一个用力,当着楚瑶的面门将门关上。 楚瑶怔怔站在原地。直至青箩上前唤她,她才回过神。 “殿下,老夫人她……” 楚瑶微眯起眼,脸上掠过厉色,“无论如何,挖地三尺也要将那个凌云子给本殿找出来。还有,给镜花庵添上百两香油钱,交待主持好生照顾老夫人。” “是。” “告诉她们,此事绝不可声张。对外,宣称老夫人诚心礼佛,特地到此为护国大将军吃斋诵经。” “是,不过……”青箩目光游移,“殿下,我刚才见着宜妃的婢女了。” 宜妃? 楚瑶目光微震。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第6章 龙颜震怒。 王都的夏,向来炎热多…… 王都的夏,向来炎热多雨。这日早早便是狂风大作,尔后大雨如豆,摔得窗台噼啪作响。 这样的天气自然睡不得觉。 赵明蕊起床时,旁边侍女阿枳伺候着,抬眼便见主子神色不济:“娘娘,是不是这雨吵到您了?” 她摇了摇头。 昨夜无雨。令她无法安寝的,是另外的“风雨”。 但这夏雨如孩童脾气,瞬间又歇,尔后便是轻风阵阵,送来花香鸟语。 用过早膳后,赵明蕊忍不住想去御花园逛逛。 前些天御花园才举办花神祭,采办回来的奇珍花卉皆由花房太监们照料,花期长的,如今还花枝招展,好不招人。 赵明蕊站在花园中观赏成簇的丁香,忽地前方传来声响,就见一群太监鱼贯穿过,人人手里捧着一盆花。 “这是干什么?” “奴婢也不知道,待奴婢去问问。” 阿枳快步往前方领事太监旁边耳语,片刻后回来,告诉赵明蕊:“是皇上的旨意。那些牡丹原本放在前方兰亭,今个儿皇上到那儿赏鱼,便叫人将牡丹都撤下,换成白兰。” 皇上? 赵明蕊立刻打起精神:“皇上现在在兰亭?” “是的,娘娘。” 当今圣上励精图治,于政事极为勤勉,平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宿于正德殿,甚少到后宫当中。 赵明蕊上回见到皇帝,还是在花神祭上。 她先是整理衣袖裙摆,莲步款款朝兰亭走去。果然,那抹明黄身影立于亭中,正背对着她。 赵明蕊心中大喜,脸上摆出惊喜之色,上前欠身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年轻俊美的皇帝转过身,“哦,是宜妃呐。” “臣妾今早见雨后空气如洗,便想着到御花园赏花,没想到这走到兰亭,竟能遇着皇上。” 楚玄嘴角微勾,示意来喜摆上茶果。赵明蕊喜不胜收,忙上前从来喜手中接过茶壶。 “来喜公公,我来吧。” 来喜颇有为难,特地看向楚玄,得到后者首肯后,他才放手,“那就劳烦宜妃娘娘了。” 纤细白皙的手执紫砂壶,茶汤自壶嘴倾倒进杯中,腾起缕缕白烟,霎时,亭中茶香缭绕,竟与花香相融。 赵明蕊眼尾扫过那抹白兰,起了话题:“皇上,这茶香与白玉的香味倒是相得益彰,茶香清幽,兰香淡雅,真真切了‘兰亭’这二字。” “宜妃看来不仅懂花,更懂茶。”楚玄接过她呈上来的茶,轻抿。 “皇上面前,臣妾哪敢称得上个‘懂’字。只是,原先这亭中摆的是牡丹,臣妾忽然想到,若是牡丹,香味浓烈,怕是冲撞了这一壶茶香。” 旁边来喜说道:“宜妃娘娘,这茶叫蜜兰香,是岭南今春上贡的。听说,整座山就摘得二十斤,经茶娘拣完,只余下十斤,除了五斤送进护国大将军府,这宫里也就得五斤。’ 段家? 赵明蕊倒茶的手忽地顿了顿。但就这么瞬间的动作,对面的天子却敏锐捕捉到了。 “宜妃,怎么了?” 赵明蕊抬眸迎上楚玄的目光。 自入宫以来,她便知道,自己侍奉的这个男人虽年轻,却 深沉内敛,比她生平所见那些老者甚至还要复杂难懂。 电光火石间,她忽地想起一个传闻: 长公主楚瑶酷爱兰花。 皇上……为何无缘无故要撤下牡丹换上白兰? “宜妃?” 楚玄再一声唤,赵明蕊彻底回过神。须臾之间,一个大胆的想法破土而出,她将茶壶放回桌面,起身跪地。 楚玄眉头轻蹙:“这是做何?” “皇上,方才来喜公公提到护国大将军府,臣妾忽然想起一事,但此关系到长公主殿下,还请皇上饶臣妾不敬之罪。” “你说罢。” “是,是这样,昨日臣妾的婢女阿枳到镜花庵祈福,无意间遇见殿下……” * * * * 段老夫人离家,楚瑶先是稳住段府中人,这才坐下,又接到圣旨召她立刻进宫。 自那日在镜花庵意外撞见宜妃的婢女,楚瑶心中早已有做好准备,这事怕是瞒不过楚玄。 只是,楚玄的反应超于她预料。 “岂有此理!区区一个江湖术士,竟敢妄议天家,若让朕将人找出来,必定要好好治他的罪!” 楚玄怒而拍桌,御书房内顿时鸦雀无声,跪了一地的人。 “另外,段老夫人听信此等下九流谣言,当真是人老糊涂了。” 听到这,楚瑶忍不住道:“皇上,娘她只是爱子心切,一时间被那个何凌子蒙骗才——” “亏你还叫她一声‘娘’,怕只怕,你把她当成娘,她心中半分也没有把你当成女儿。” 楚瑶瞬间不语。 自幼一同长大,楚玄哪会不知此时她心中在想什么,“面相术数之说,本就信者有、不信者无。她既已离家搬进镜花庵,就代表她信了。” 楚玄语气陡然一转,变得温柔:“姐姐,段琼鞠躬尽瘁,为国捐躯,朕以国士待他。段老夫人,朕也封她为一品诰命夫人,所食石禄与旧时太妃相同。” “对段家,朕始终觉得惋惜与亏欠,但这不代表着,朕愿意看着自己的姐姐用余生去弥补。” 楚瑶目光一震:“皇上,你明知道我自愿与段大哥成亲,并不是因为这些。” “朕知道,所以朕更加不愿意看到你凭一腔爱意,赌上余生幸福到段家去遭受如此冷脸!” 进宫途中,楚瑶心里多有忐忑,依楚玄的性子,这事被他知道了必定不能善了。但此时天子的怒气,仍是超乎她的预料。 楚瑶试图稳住他:“这事来得蹊跷,皇上,你给我点时间,我会查清楚的——” “查清楚?”楚玄深深叹道:“姐姐,聪慧如你,应该知道段老夫人若信命数之说,心中早已对你生出芥蒂。如今她以离家吃斋这手段胁迫你,你继续呆在段府,又有何意思?” 在楚瑶震惊的目光中,楚玄平静地下旨:“宣,长公主殿下凤体违和,段府事务繁忙,须得回宫静养,即日起,命太医院晨起昏定到长乐宫问安。” 第7章 难哄。 夏夜凉风习习。 …… 夏夜凉风习习。 来喜领着一拨人来到披香殿。 “参见宜妃娘娘。”来喜挥手,后面小太监捧着一朱盘,盘里摆着两方瓷罐。 “皇上说了,娘娘善品茗,乃爱茶之人,特命咱家送上春茶蜜兰香两斤,以供娘娘品鉴。” “臣妾谢过皇上。”赵明蕊忙叫人接下,又命阿枳备上礼金,一一打赏诸人。 来喜笑呵呵道:“娘娘,奴才此次传达圣命,其一便是送茶来与娘娘品鉴,其二嘛,怕是要娘娘辛苦了。” 赵明蕊不明所以。来喜也不绕圈子,直言皇上交代,宜妃聪慧,善察圣心,迟些乞巧祭一事全权交由宜妃操办。 乞巧祭也是后宫一大盛事,不亚于花神祭。赵明蕊被这天大的喜讯砸得失了神,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又命人送上赏银。 等来喜他们走了,她听着阿枳一声声道喜,整个人犹如在云端。 “娘娘,这可是个好机会。想必上次花神祭,皇上对德妃不满,此次乞巧祭交由咱披香殿,办好了,来日说不定那凤印也会——” “啧,小心点说话。”赵明蕊轻轻训了阿枳,脸上却是笑意不减。 善察圣心…… 可不是么? 皇上向来敬爱长公主,根本就舍不得长公主在宫外守活寡。 第6章 她给了皇上让长公主回宫的理由。 而那德妃却擅自将兰亭的兰花撤下,换成牡丹…… 她与德妃孰更体察圣意?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赵明蕊噙着笑意,正接过阿枳递上来的茶,原本想好好赏这位“大功臣”,可话到嘴边忽地僵住。 她想到一件事。 “阿枳,那日你是听谁说,要去镜花庵的?” 阿枳坦诚答道:“就是御书房负责庭前扫洒的孙志。他跟奴婢平日里有些交情,前些天,我听他说,那城外镜花庵求子灵验得很。前朝那位郑贵妃便是在那处许愿,回来没多久便怀有龙裔,一下从嫔升至贵妃。” “不过这么说来,这镜花庵还真的灵验!您瞧奴婢才去上香没多久,娘娘便得了皇上的赏赐。” 阿枳双手合掌正对着窗外神明祈愿,而赵明蕊只觉这阵凉风隐隐带着些冷意。 御书房庭前洒扫…… 这番巧遇究竟是神明显灵,抑或是—— 赵明蕊打了个冷颤,当场失手摔了茶杯。 * * * * “白玉燕窝八盏、十二头鲍八枚、龙涎香八两、蜀锦八匹……”青箩细细数着,发现这些礼品不仅贵重,连数量都取了极为好的兆头。 “殿下,这宜妃还真是阔绰。” 宫中妃嫔按位分发放份禄,赵明蕊入宫尚不足一年,虽是直接封了妃,但怕是能积存下来的并不多。 楚瑶笑道:“她爹乃是工部侍郎,娘亲又是大学士之女,舅家又是江南织造局郎中,这样的家世,又有何拿不出手呢?” “也是。”青箩着人将东西收好入库,转而对主子说道:“不过殿下,以前要也是咱们长乐宫赏她们披香殿,这下倒成了她们送东西上门了。” 那日,皇帝下旨命长公主回宫“养病”,楚瑶就算再怎么不甘,到底是圣旨,她不得不从。 长乐宫一如她未嫁时,非但宫女太监没有减免,连桌椅位置都毫无变化。她像是短暂地出宫转了圈,又回到了家。 只是很多事情还是不同了。 比如青箩此刻抱怨的这件事。 楚瑶却是看得极开,听了青箩这话,她轻轻呵斥:“这话你只说这一次,下回不许再说了。古往今来,掌管后宫的本来就是执掌凤印之人。如今皇上尚未立后,虽是德妃暂管,可来日之事谁也说不准。” 青箩扁了扁嘴,“知道了。” 楚瑶见她露出这副委屈模样,招招手,待人过来后,伸手替她捋过垂落的鬓发,说出心里话:“你要记着,在大楚,前朝皇上说了算,但这后宫将来却是皇后的。过去种种,不过是时局造势,长公主掌管后宫本来为形势所迫,现在不过是一切回归正位罢了。” 这前朝后宫人尽皆知,楚成帝幼年历经坎坷才拨乱反正,铲除乱党登基。新帝初登位,百废待兴,他为人又处处谨慎,为免节外生枝,才暂将后宫之权交由他倍加信赖的长公主。 但这并非长久之计。 “青箩,皇上尊本殿为姐,但他是君,本殿为臣,你懂吗?” 青箩听得懂,但因为懂,她更加为楚瑶鸣不平:“殿下,我知道您不愿别人在背后议论您把持后宫,您此番甚至要与段将军冥婚,执意出宫——您如此为皇上着想,我只是替您觉得委屈。” 闻言,楚瑶忍不住摸她的头,笑道:“傻青箩,本殿嫁给自己最爱的男人,有什么好委屈的?” “可是……”青箩就这么看着主子,不知不觉竟红了目眶。 她的主子正是花一般的年纪,又貌美如天仙,身份尊贵无比,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却落得个守活寡的一场。 谁不说一声委屈? 楚瑶心道“糟糕”,怎么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 她不由得安慰起对方:“没什么可是的。你看,比起以前打理整个宫里,春天要省花钱,冬天要省炭火,在宫外反而清心多了。每日赏花抚琴,无杂事缠身,岂不乐得清闲?” 青箩细想着前段时间她们在段府的生活,又好像……是那么回事。她抹了抹眼,才道:“只要殿下不觉得委屈,您想去哪,青箩就跟去哪。” 楚瑶揉了揉她的头,这时,后方忽然传来一道意味不明的男音。 “朕从来不知道,原来在姐姐心中,这长乐宫竟还比不得那护国大将军府么?” 楚瑶浑身一震,转过身,就见刚下朝的天子站在身后,那双细长的眸微凝,隐隐带着几分……委屈? 她暗道坏了。 这位主才是真正的难哄。 “皇上,您怎么来了?”楚瑶示意青箩赶紧去备上茶果,又嗔道:“这守门的也忒不晓事,居然没通传。” “夜已深,是朕让他们别折腾了。”楚玄径自坐下,语里又透出几分不满:“若非如此,朕还听不到姐姐的心声。这偌大的长乐宫,原来竟比不上那护国大将军府。” “皇上这说的哪话?”楚瑶无奈,又觉得皇帝都这么大了,还会计较这等小事,着实有些可爱了。 “方才我说的,只是哄哄青箩。这宫里是我娘家,段府是夫家,哪来什么比得上比不上之说。” 楚玄斜瞥她一眼,“如此说来,姐姐这番说辞倒像在哄朕了。” 这话题再纠缠下去就没完没了了。 楚瑶主动替楚玄倒茶,顺道瞄了眼窗外,上弦月半挂枝头,“皇上,这么晚了,您怎么往这边来?” 她的意思是,德妃与宜妃那位娘娘想必夜夜翘首以盼,等着圣驾亲临。 旁边来喜主动应道:“殿下,皇上今个儿在御书房召见几位大臣,本想回正德殿,但又念及殿下初回宫,不知这宫里一切是否照旧,特地过来看看。” 楚玄轻声呵斥:“多嘴。”他转过来对楚瑶说:“本来不想打扰你的,但见你宫中灯火通明,想必也没歇下。” 楚瑶心中淌过暖流,起身为他倒茶:“劳烦皇上挂心了,这长乐宫一切如初,我住得很是舒心。” “那就好。”楚玄环顾一周,目光触及那些还未来得及锁进柜中的礼品,心下了然,“是德妃还是宜妃送的?” “都有。”楚瑶自然不说那两位娘娘谁的礼重、谁的礼轻,只在楚玄面前称赞二人贤良淑德,待她极为关心。 但想到宜妃今日亲自来探望,又是送上好礼,楚瑶自然主动开口:“皇上,今日宜妃来,我见她烹茶熟练,对茶道颇有研究,倒是个有闲趣之人。” 楚玄将杯中茶饮尽,把玩着茶杯,“是吗?但朕喝着,姐姐的茶也好喝。” 楚瑶一愣,“这不一样。” 楚玄直勾勾盯住她,反问:“哪儿不一样?” 她是皇姐,宜妃是妃嫔。 这个中区别谁人不知? 楚瑶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眼,纵然知道楚玄明摆着充愣,但这样的气氛仍是……有些诡异。 “皇上,我的意思是,德妃和宜妃,其实她们都日夜盼着您。”楚瑶正色道:“朝野中事,我自然不作议论。但自古以来,皇室以子嗣为重,如今瑞王一党仍有余孽未清,我只担心那些乱臣贼子恐怕会以此生事,平添风波。” 皇帝已登基三年,却久未立后,且膝下无子。楚瑶长年居于长乐宫,也听到前朝不少臣子连番上折子,叩请皇帝选秀充实后宫,早日开枝散叶。 赵明蕊进宫,也是因为递进御书房的折子叠了一座小山,楚瑶多番进谏,才办了次选秀大典。 但楚玄好似对此事一点也不上心,虽是皇帝,但他过得极为清心寡欲,此刻听了楚瑶这番大道理,只是懒懒掀起眼皮,回了句:“姐姐,你知道你现在这样子,看起来像什么吗?” 楚瑶:“像什么?” “像极一个苦口婆心的正妻劝丈夫要去其他妾侍房中雨露均沾,好彰显正妻贤德之名。” 这话明晃晃地让楚瑶涨红脸,她嗔道:“皇上,你岂可、岂可——” 说出如此轻浮孟浪之语? 但后面的话她又说不出口,唯有气得胸脯上下起伏,楚玄知道她生气,忙轻背她的背,声音也轻了几分:“慢慢呼吸,对,别气,姐姐,朕只是跟你开个玩笑。” 楚瑶气坏了,忿忿瞪了他一眼,后者满面笑意,丝毫不在意。 在旁伺候的青箩却看得心中咯噔一跳,她悄悄望向来喜,发现对方低眉顺首,而且不知何时起,周围一从太监宫女早已悄悄退出宫外。 “喝杯茶吧姐姐。”楚玄倒上茶,伸手喂到楚瑶嘴边,后者因为喘得急,张口饮下。 等到气息慢慢平复,楚瑶才惊觉这样的距离实在过于亲近,于是缩了缩身子。 楚玄见状,只是将杯子放好,双目盯着这张潮红未褪的脸庞,好似欣赏盛开的娇兰,“姐姐,还记得朕十岁那年生辰吗?” 他一提,楚瑶怔了怔,率先浮现在脑海中的,是那年她拍着小小楚玄背部的画面。 第7章 楚玄的幼年,真正称得上幸福二字的只有五岁前。五岁那年,先帝西征途中甍逝,瑞王犯上入主宫中,太后趁乱将他送进国舅府后,太子便伪装成婢女之弟,终日藏在国舅府中。 但瑞王耳目众多,光是国舅府中就被安插了不少奸细,那管家便是。国舅夫妇二人暗中发现端倪,最终决定将计就计,好麻痹瑞王,于是告诫楚瑶及楚玄须得时刻伪装亲姐弟,不能露出马脚。 那年秋日是楚玄生辰,思念母亲已久的楚玄虽是不说,但心细如楚瑶,还是发现他在偷偷想念父亲母亲。 经不住楚瑶问,楚玄一时说露嘴,告诉她自己以往生辰,太后都会替他准备一碗长寿面,甜汤上还特地摊着圆圆的煎蛋,寓意长长久久、团团圆圆。 那会儿,后厨每日采购用料皆有记录,一个小小奴仆又岂可大费周章煮长寿面? 那日夜里,众人皆已睡下,楚瑶才偷偷叫醒楚玄,将藏于衣中的东西取出来,竟是一枚煮熟的鸡蛋。 “弟弟,面没法煮,我只能在厨房偷了颗蛋,给你庆贺了。” 小小的楚瑶看着弟弟不发一言,又道:“等以后你长大,赶走坏人,做了皇帝,到时候想天天吃长寿命,姐姐都给你做!” 身形还羸弱的少年目眶微红,随后就将楚瑶递过来,那颗剥得光滑的蛋囫囵塞进口中,直接呛个不停。一只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后,少女仍显稚嫩的声音说道:“慢慢来,别吃得太急了。” 忆及过往,楚瑶一颗心像荡进柔波,漾起的是对昔时同甘共苦的感慨。连带着,楚玄这份亲昵也染上温情的色彩。 她忽然想起,迟些的七夕,便是楚玄的生辰。 自登基后,楚玄不欲奢华,生辰夜只是让楚瑶为他煮上一碗长寿面,权当庆贺。但他是天子,楚瑶想,一个天子的生辰总不能一直如此马虎。 她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问:“皇上,今年的生辰,您想怎么过呢?” 楚玄双眼一亮,顿时反问:“朕要什么礼物,姐姐都能给吗?” 第8章 生辰礼。 楚玄乍一问,楚瑶眨了眨…… 楚玄乍一问,楚瑶眨了眨眼,有些意外:“皇上,我……这儿可没什么贵重能拿出手的。” 这是实话。她拥有的,皆为皇弟所赐。如今更是嫁出宫外,还有什么能让楚玄看上的? 楚玄支着下颌,在姐姐面前,他似乎毫无顾忌,完全没有在御书房中的威严作派,那眉眼间兴致勃勃,真真像个富贵人家的少年郎。 “并不是什么贵重玩意,朕想的,是姐姐陪朕出宫一趟。” 出宫? 楚瑶第一反应就是摇头:“不行,皇上,宫外危险,您想要什么,命人送进宫里便是。” 瑞王当年被擒,但其子出逃在外。这些年,朝中看似一片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这个时候,楚玄哪能出宫? “若这样便没意思了。姐姐,朕已经多年没有出宫,刚才你问朕今年生辰想要如何过?朕想的便是出宫走走。”楚玄轻轻叹道:“每年七夕,这后宫要办乞巧祭,年年都是摆花拜月,实在无趣。而且,以往乞巧祭还须得你来操持,今年你落个清闲,难不成连陪朕走走也不成吗?” 理是这个理没错,但楚瑶总觉得别扭。 “皇上,就算您想出宫,也要让德妃或者宜妃伴驾才对。” 提及这二人,楚玄 挑了挑眉,“她们哪走得开,朕已经命宜妃打理乞巧祭,至于德妃,若带她出门,到时又要横生事端了。” 楚瑶怔了怔,顿时明白过来。 后宫也就这两位嫔妃,表面上和气,但实则两人都在暗中较劲。更何况,前阵子宜妃之父立有大功,如果此次乞巧祭交由宜妃操持,是委以重任之意。那此时命德妃伴驾出宫,反倒是当面打了宜妃一巴掌,叫她下不来台。 此举伤的不仅是宜妃,更加伤了功臣的心。 楚瑶暗道为君不易,更加体谅弟弟的艰难之处。而且,看到眼前楚玄跃跃欲试,露出与平时不符的少年气时,她忽然想到,楚玄不过才二十岁。 倘若在民间,这年岁大概日日游山玩水,不亦乐乎。 可楚玄是天子,他不能随心所欲,甚至连身边的人也要诸多顾忌提防。 心一软,楚瑶便点了点头,“既然皇上执意要出宫,那我便陪皇上走一趟,只是,要魈卫营那边点派精英,全程暗中护卫,绝不能掉以轻心。” “这个没问题,姐姐你放心吧。” 楚玄踏着月色而走。他这一杯茶,也是喝到月上中天,楚瑶忍不住打着呵欠,让青箩伺候就寝。 后者替她宽衣,见主子还盘算着七夕那夜的路线,脸上忧色重重。 青箩知道,对楚瑶而言,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两个人,一个是段琼,另一个就是楚玄。 只是,自古以来,她从未见过弟弟邀请姐姐过七夕的。更何况,刚才皇帝开的那个玩笑……那真的是弟弟能对姐姐开的玩笑吗? * * * * 楚瑶回宫后没多久,段府就传来消息,段老夫人已离开镜花庵回到府中。 如今这外面传言,长公主为爱与护国大将军冥婚,岂料婚后在段府睹物思人,终日郁郁寡欢,最后竟是病倒。段老夫人爱媳如子,亲自到镜花庵为其念斋祈福。然,仍未见其效。 皇上向来敬重长姐,知此特召其回宫静养,也命老夫人在府中念佛即可。 乍听这传言时,楚瑶半晌都不作声。 真相被粉饰得如此感人,这背后出自谁之手,自然不言而喻。 她长叹一声:“皇上,真是用心良苦。” “殿下,既然这样,倒不如咱们以后就不回去了。”青箩想到那日段老夫人的绝决,心中始终埋着一根刺。 楚瑶沉默不语,向来清明的眸罕见浮现些许茫然。 她既嫁与段琼,自然愿余生为他守着段府,孝顺生母,可如今形势陡变,她若回段府,怕段母又要离家。 “那个何凌子,找着了吗?” “没有。说来也奇怪,那道士像凭空消失般,咱们派去的人已经将王都来回翻个遍,都没能找到他。” 楚瑶皱眉,“一介云游方士,竟能躲过皇家精锐的搜索?” “阿六也觉得那何凌子古怪,他现在已经在王都附近的道观查起,只要这人有出现过,肯定会留下痕迹。” 阿六是楚瑶手下的得力干将。这事由他办,楚瑶相信,迟早会找到那姓何的。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一宫女匆匆进来禀报:“殿下,宜妃娘娘来了。” 宜妃? 楚瑶起身走到门口,就见一道兰色身影莲步走来。 “殿下。” 在未进宫前,王都早有“赵尚书之女貌美倾城”之说,如今美人巧笑倩兮,令人如沐春风。 “宜妃,今日怎有空过来?”楚瑶令人备上茶和点心,邀请这位美人坐下。 “近日皇上委以重任,特命臣妾筹办乞巧祭,臣妾进宫日子尚浅,有许多规矩还不懂,所以想着得来请教殿下才是。” 赵明蕊言语谦逊,这样的态度,谁又能说个“不”字? 楚瑶笑道:“请教就免了,你如此聪明,有何不清楚的,直接问就是。” “那臣妾就叨扰殿下了。” 赵明蕊那双如玉的手煮过一壶又一壶的茶,直至殿外斜阳爬过门槛,她才停下。 她想问的,楚瑶已一一为她解答。 赵明蕊欣然:“幸好有殿下在,不然臣妾怕是要手忙脚乱了。” “宜妃你太谦虚了。”楚瑶见她事无巨细都问个清楚,只觉这人真是心细如尘。 赵明蕊谢了又谢,临走前,才唤人将备好的东西呈上。 “乞巧祭那夜,照例宫中女眷皆着新衣。臣妾愚笨,也不知殿下是否喜欢,擅自挑了匹‘浮光锦’,命尚衣局女官裁了套新衣给殿下备上。” 这份礼着实不轻。 楚瑶哪里好意思收,但赵明蕊无论如何都不肯退,最后楚瑶唯有收下。 “想必七夕夜,这浮光锦穿在殿下身上,必定衬得殿下如月下仙子。殿下若是得空,到时也让臣妾开开眼,见识真正的月下美人。” 楚瑶目光微凝,只能虚点着头,目送赵明蕊笑意吟吟地离开。 她一走,楚瑶望向那套红裙,只觉真是个烫手山竽。 “殿下,看来这宜妃娘可不简单呐。” 比起莽撞无知的德妃,青箩瞧这赵明蕊心计倒是深沉,知道皇上敬重长姐,便时常来长乐宫。 而且,往年乞巧祭结束后,皇上都会在长乐宫与皇姐共庆生辰。 此事虽隐秘,但真要打听,也不是打听不出来。 赵明蕊送了件衣服,也给了自己七夕夜到长乐宫的由头,当真是如意算盘打得响亮。 楚瑶开始头疼了。 宜妃的心思她岂会不知?可……今年的七夕皇上不会在长乐宫。 第8章 这时,又宫女匆匆来报,说来喜公公到了。 来喜脸上挂着笑,向楚瑶行礼:“殿下,乞巧祭将至,皇上特地命奴才给您送新衣过来了。” 又是新衣服? 楚瑶抚额,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第9章 七夕夜。 皇帝送来的衣服与宜妃完…… 皇帝送来的衣服与宜妃完全不同。 宜妃送来的,是尚衣局女官所制,用红色浮光锦裁剪缝制的霞帔,借着淡淡的余晖,仍可窥见其光泽。而皇帝送来的…… 来喜命身后小太监将放置在朱盘中的衣服展开来,楚瑶脸上掠过讶然,她走上前抚过薄如蝉翼的纱裙,问:“这,不是宫中所制?” 宫中女官与民间绣娘在织法上略有差异。来喜笑道:“殿下慧眼如炬,此叫月白纱,薄如蝉翼,在月光下更是晶莹剔透,恰好月下白玉。今年江南一带甚是流行,如今这王都中的民女也喜爱。” 这纱裙是民间是为常见的款式,比起那套奢华艳丽的浮光锦,楚瑶倒是喜欢这套月色纱裙。 来喜见她似是满意,又着人送上成套的珠钗首饰。 “皇上说了,既然是在宫外,那便不能用宫里的东西,才不会引人注目。” “他倒是想得周到。” 之前楚瑶只想着出行护卫的问题,倒未曾想,楚玄考虑得比她周全许多。 来喜走后,青箩便问道:“殿下,到时候宜妃那边恐怕会过来长乐宫。” “唉,只能委屈她白走了一趟了。” 楚瑶既已答应楚玄,自然不能食言。至于赵明蕊……她那番小心思只能落空了。 …… 乞巧祭是后宫一大盛事。 宫里会提前几天,给宫女发放新衣。待到七夕这天,天还未黑,各宫各宛便摆上供果、绣品、织物拜祭月神,好不热闹。往年楚瑶操持此事,基本不得闲,今年楚玄早早便派人来接她。 一辆简朴的马车从朱雀门出来,很快便汇入王都长街。 “来,姐姐。”楚玄率先下车,他伸出手,楚瑶轻轻搭着下了车。 乞巧节,民间自然热闹非凡。王都长街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周围小贩叫卖声不停,喷火、耍棍、卖唱的……今夜整个王都都沉浸在欢笑中。 楚瑶不禁被这副盛景所感染,眉眼间尽是笑意。 殊不知,旁边的男人视线全落在她身上,眸中也浮现暖色。 “今夜寿星最大,楚少爷,你想去哪?”楚瑶转过头,看着身穿白色长衫,打扮成富贵公子的楚玄。 “听说城里极乐坊花重金请了太史五娘登台舞剑,过去看看吧。” 楚瑶目光微动,终于明白为何楚玄执意要出宫了。 “嗯,走吧。” 此次出行,他们只带了化为小厮和婢女的来喜、青箩二人。至于魈卫营中那些好手,自然是隐于人群中。 一行四人穿过热闹的长街,拐角便见一大拨人挤在前方,上头木制牌匾刻着“极乐坊”三个大字。牌匾之下,宛如回潮鱼群般慢慢挪动的,都是要进极乐坊凑热闹之人。 楚玄楚瑶原先在国舅府,对这王都中多有熟悉。极乐坊三纵三横,里头多开赌坊、青楼还有酒馆食肆,只要有钱,便可以进来享尽无限欢乐。 但今夜,吸引着众人前来的,却是极乐坊主人在坊中搭的台上,如今在台上舞剑之人。 只见她一身红衣,手执长剑,在节奏紧凑的鼓声中一跃而起,手中那柄剑寒光毕现,与此同时,台上两旁有人往空中撒去鲜花,剑如飞虹,瞬间将花红化成雨。 随着花雨纷纷落下,周围响起如雷的掌声。 “厉害呀!真不愧是太史五娘,这招‘九天飞花’当真绝世无双!” “可不是么?听闻她上次来是五年前的事了,当时整个王都万人空巷,热闹得不行呀!” “说来就遗憾,上回我家婆娘生病,结果没赶上,今夜可算开了眼界!” 楚玄一行站在旁边石阶上,台上精彩绝纶尽入眼底。等到台上红衣女子向观众行告别礼,这拨人才渐渐四散。 青箩与来喜在后边津津乐道方才的表演,楚瑶与楚玄并排走着,她暗自瞄了眼对方,心中百味杂陈,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阿玄,对不起。” 楚玄侧过眼,“嗯?” 楚瑶低低说道:“五年前那次,是我食言了。” 早在多年前,太史五娘的剑舞已名震大楚。五年前她初到王都登台,那时便引得全城轰动。那时,楚玄和楚瑶尚在宫外,约好一同前去观看。 只是临行那日,楚瑶却告诉楚玄,她去不了了。 “那日段大哥说有要紧事要同我说,所以没能陪你来。” 潜藏在记忆深处的细枝末节被翻出来,楚瑶没想到,这件小事楚玄竟然还记着。现在想想,确实是她失约在先。 方才见楚玄看得聚精会神,楚瑶想,五年前他应该是满心期待邀自己前来观看的。 楚玄嘴角弯起,只道:“姐姐,对我来说,早五年、晚五年并无区别。” 远处河边有人放起烟火,瞬间在夜空中绽出火树银花。那绚烂的光映着楚玄俊美的脸庞,连同那深邃的目光,也像焰火般美丽。 “因为早也好、晚也罢,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楚瑶像被那抹绚丽震住,半晌后,她才惊觉这样与楚玄对视……着实奇怪了点。 移开视线,她款步走至旁边摊贩那里,把注意力都放在一排排精致美丽的珠钗上。 那老板见她身着价值不菲的月白纱,头发盘起作妇人打扮,清丽动人,赶忙做起生意:“这位夫人,您尽管瞧,我这儿的珠钗都是选用上好珍珠,您看看这支,跟你这套白裙最衬。还有这支,也相当不错……” 楚瑶本来就无意买珠钗,如今这老板卖力推销,她倒不好走开。这时,楚玄自身后走来,对着老板说:“好,你说的这些全部帮我包起来。” 爽快呀! 这么爽快的客人可不多见! 老板麻利地将一根根珠钗放进奁中,赚了钱,嘴上自然要说些好听的:“这位爷,您真疼您夫人。夫人哟,您看您相公貌比潘安,您又长得跟仙子似的,你俩呀可真是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楚瑶乍听这话,忽地脸上飞起红霞,但说者无心,她不能责怪对方,索性转身就走,身后的青箩急急追上去。 来喜上前接过钗奁,转眼就见主子满面春风,踱步跟了上去。他伸手从袖中摸了锭银子放在摊前,那老板眼前都瞪直了,“这、这这不用这么多——” “无妨,其余算是赏银,你今夜长了张吉祥嘴,开口都是吉祥话,应得的。” 第10章 长寿面。 一轮上弦月悬于天际。今…… 一轮上弦月悬于天际。今夜万里晴空,无星,一片澄明。 同样的月色下,宫外人声鼎沸,宫内也是彩裙翩翩,花香阵阵。 今夜早早的,宫女们换上宫里赏的新衣裳,将提前两三月就备好的绣品针线摆出来,虔诚地祈求月娘庇佑,一则花容月貌心灵手巧,二则觅得如意郎君。 赵明蕊今夜着一身水色长裙,刚走过御花园,那几个正摆弄供品的女官立刻上前跪地问安,声音比平时洪亮许多。 赵明蕊摆手示意她们起身,眉眼尽是笑意。 “娘娘,今夜这宫里不知有多少人都在念着您的恩情,可惜皇上忙于政务,没能过来。” “平日里这些人也辛苦,不过是加多二两银子,能让她们过个宽松的节,又有何计较呢?” 往年乞巧祭宫中惯例是给各宫宫女发放一两银子,今年由赵明蕊操持,她从娘家送来的体己钱里拨些出来,赏给几处要职宫女。 方才那些,便是得了赏的。 “那也是您德心仁厚,别说换了德妃,就算是以前长公主殿下也没——” “嘘!”赵明蕊伸出食指抵住唇,“对长公主,你绝对不可造次。” 阿枳左右瞧着并无他人,不免悄声说道:“娘娘,奴婢有一事不明,虽则皇上敬重长公主,可她如今已嫁入段府,这后宫也与她无关。那匹浮光锦,您自己都舍不得,却送给了她,是不是……太委屈自己了?” 她们送进长乐宫的,可是举世罕见的珍品。相反,赵明蕊今夜穿的只是普通云纱,而且还挑了素净的颜色。 此番还要去长乐宫,到时赵明蕊在楚瑶面前,白雪遇娇红,两相比较,不是自己把自己搞得黯然失色么? 赵明蕊瞥了她一眼,只道:“你懂什么?” 阿枳愈加困惑:“娘娘,是奴婢愚钝。” 赵明蕊张口欲言,最终沉下眸,“此事本宫自有打算,走吧。” 这个中缘由,就算想说,她也说不出口。 素色? 那长公主日日素净淡雅,德妃倒是娇艳浓烈,可皇上看过德妃一眼吗? 第9章 正如这生辰夜,皇上从来都在长乐宫过的。 今夜是她好不容易博来的机会,赵明蕊暗暗咬牙,她绝不能错过! 借着那套浮光锦,她可以明正言顺地拜访长乐宫,也可以……陪着皇上过生辰。 想到这,她不免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不可心急,要更加从容镇定才行,毕竟…… 宜妃事先并不知道皇上会来长乐宫。 脸上挂着笑,赵明蕊来到长乐宫外,却见宫门紧闭,她眉头轻拢,身后阿枳上前拍门,很快里头就有人出来应门。 “宜妃娘娘?我们家殿下今早着了风,头疼得厉害,早早便歇下了。” 歇下了? 赵明蕊看着重新合上的朱门,愣在原地…… * * * * “殿……夫人。”青箩追上来时,她家主子正站在河边,看着河中飘过的朵朵莲灯。 街上车水马龙,人群接踵,转眼间,身后早已没了楚玄主仆二人身影。 刚才那卖珠钗的话青箩听得清楚,她上前安慰道:“那人不知内情,才说了这些胡话,夫人,您莫往心里去。” 楚瑶的目光落在不断随河水漂流的莲灯:“他是做生意的,当然要拣些好听的来糊弄人。我没怪他,只是……一时想起旧事。” 旧事? 青箩是楚瑶被封为长公主后才被派来伺候她的,对于主子进宫前的事,她隐隐知道些,却不甚明了。但见楚瑶此刻一脸惆怅,她已猜出几分。 “是段将军吗?” 楚瑶目光微震,随即点头,“方才看到太史五娘舞剑,便想到五年前,我与段大哥也是在河边相见。” 那日她并非故意爽了楚玄的约,而是段琼与她说时,神态中流露出与平常大不相同的严肃。当然,段琼与她说的,确实是“大事”—— “阿瑶,或许你会觉得唐突,但我已经跟母亲禀明,此生非卿不娶。而且,余生我不会再有其他女人。” 那不是段琼第一次同她表露心意,却是第一次向她求亲。 五年前的楚瑶,尚未有从龙之功,不是尊贵的长公主,不过是国舅府中的丫鬟。身为将军之子,段琼愿对她立下如此重誓,这样的深情厚意何等动人? 忆起那份情意,楚瑶目眶微红,一眼望去,河岸两旁俩俩成双的壁人正说说笑笑,她半垂下眸,低低说道 :“如果他还在,今夜或许我们可以一起放莲灯了。” 七夕莲灯,寄情意,两相欢。 此时水面倒映出的女人却是茕茕孑立。 青箩也倍觉感伤,“殿下,您莫要这样,段将军若是泉下有知,也会难过的。” 楚瑶静静站了会,平复那股不合时宜的感伤,正转过身,就见前方楚玄正定定站在那儿,大半张面孔隐于夜色中,叫人看不清楚。 他走上前,整个人现在焰火之下,嘴角扬起笑:“姐姐,可算找你了。” “抱歉。”楚瑶眉眼间还残存些许怅色,但楚玄仿佛没看到,只道:“晚了,咱们先回家吧。” “……好。” 马车从王都长街慢悠悠地驶向皇宫。来时车内颇为热络,返程时,谁也不说话,安静得叫人不自在。 待到车子在长乐宫前停下时,楚瑶正欲下车,楚玄叫住她:“姐姐,今年朕还未吃长寿面呢。” 楚瑶没料到,他竟还记着这事,“皇上,天色已晚……” “不晚。”楚玄斩钉截铁打断她。 楚瑶沉默片刻,才点头,“那,就请皇上先进来吧。” 她刚下马车,整个人忽然震了震。月色斜斜照亮朱红的门,此刻从旁边阴影处起出来数道身影,为首之人率先出声。 “殿下……还有……皇上?” 赵明蕊看着眼前两个都穿着民间服饰的男女,满脸愕然。 宜妃? 楚瑶着实没料到,这个时辰,她竟然还会出现在自己宫门口。 赵明蕊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当即明白自己失仪于御前,立刻行礼。 “臣妾参见皇上。”她稳住满腔疑窦,睁着无辜的眼问道:“皇上、殿下,您二位这是出宫了? ” 两人一身民间打扮,完全不用解释。 楚玄微挑眉,反问:“宜妃为何会在此?” 赵明蕊欠身答道:“今夜乞巧祭,臣妾本想着要探望殿下,没曾想刚才守门的说殿下今日不适……” 后面“已歇下”这话她故意省去,但眼睛瞄向楚瑶,后者心里咯噔一跳。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赵明蕊的眼神……让楚瑶莫名想起今天钗贩子那番话。 “长公主身体不适,朕与她去宫外访医。”楚玄忽地开口。 赵明蕊自然不敢问下去,若说到名医,这宫外的医者哪比得上太医院那帮人?但她顺势说道:“那,不知殿下可否寻得良方?刚才臣妾听闻殿下抱恙,特地回披香殿取了一支人参,想给殿下送来补补身子。” 她身后,侍女阿枳捧着朱盘,上头正摆着一长方形木盒。 楚瑶意外地看了一眼赵明蕊,没想到对方竟然做到这种程度,心中暗暗叹一声,随即说:“皇上、宜妃,夜深风凉,不如先进去说话罢。” 一行人进到长乐宫内,楚瑶命人备上茶具瓜果。 宜妃对她的“病”极为关心,还叮嘱青箩要好生照顾,包括如何烹煮那根参。楚瑶发现楚玄坐在旁边,脸上不喜不怒,一时间也猜不准他的心思。 这时,赵明蕊又捧着热茶到她面前。 看着这张沉鱼落雁之容,楚瑶十分清楚赵明蕊心中那些小九九。 既入宫为妃,自然要争宠。赵明蕊向她献殷勤,无非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难得对方如此卖力,她这当皇姐的,顺水推舟一次又何妨呢? 更何况,这美人还是自己替楚玄挑的。 楚瑶心中有了主意,伸手轻扶住额,声音也弱了几分,“也不知道是否外头风大,感觉这头有些晕。宜妃,今夜难得你有心,本殿有一事想劳烦你。” 楚玄目光微凝。 “是这样,今夜乃皇上生辰。”楚瑶只看向一脸惊喜状的赵明蕊,说:“皇上生性节俭,不欲铺张,所以想劳烦你亲自下厨,为皇上煮一碗长寿面。这面上头再摊一枚煎蛋,甜口味的,可以吗?” 赵明蕊难以抑制微勾的嘴角,忙道:“殿下,您怎说这样客气的话?既是皇上生辰,臣妾自然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皇上,臣妾罪该万死,竟不知今日乃天子生辰。臣妾,这就去给您备上长寿面。” 楚玄盯着她娇美的脸蛋,眸色愈发深沉,最后他将目光转向旁边的楚瑶,平静地说:“那,就有劳宜妃了。” 瞬间,有两个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一个是宜妃,她满面笑意带着人下去。另一个则是楚瑶,她偷偷瞄向楚玄,发现他脸上平静无波,心道其实自己挑的这美人还是不错的,起码……颇得圣心。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宜妃亲自下厨煮好的长寿面便呈到桌上。 白如雪的瓷碗中,面条浸在甜汤里,上头覆着圆圆的鸡蛋,卖相虽朴素,但却与楚瑶所煮的差不多。 “皇上,臣妾手拙,谨以这碗长寿面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依朕看,宜妃你是过谦了。”楚玄接过来喜盛好的面汤,试了几口后便放下,用锦帛轻拭完嘴角后,说道:“你这手艺不错。” 他特地看了眼楚瑶,又说:“比之长公主,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明蕊忙道不敢跟殿下相比。楚瑶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说,一时间竟有些怔愣。 “朕这么说,皇姐不会介意吧?” 楚瑶摇头,“当然不介意。” 她看向千娇百媚的赵明蕊,那些身为长公主应该说的话想也不用多想,张口就道:“宜妃出身官家,非但知书识礼,厨艺竟然还如此了得,实乃皇上的福气。” 这姐弟俩一来一回,倒把赵明蕊说得双颊绯红,煞是动人。 楚玄见状,索性站起身,“天色已晚,就不叨扰皇姐歇息了。宜妃,走吧。” “是,皇上。”赵明蕊自然满面春色。 送走皇弟与他的嫔妃,楚瑶缓缓坐下,脸色疲态毕现。 青箩瞅着桌上只被楚玄试过几口的长寿面,轻哼道:“这宜妃可真是不简单。守门的小安子说了,酉时那会儿她就来了,他按您交待的打发她,没成想戌时她居然又到长乐宫。” “殿下,她该不会是在咱们这边安插了眼线吧?” 楚瑶摆了下手,“这倒不至于。要真有眼线,她便没必要两次登门了。出门前,那马车是到长乐宫门口接我们的,她有心打听,又有什么能瞒得住?” 青箩撇了撇嘴,直接把那碗面端起来,神色多有嫌弃:“皇上还说她的手艺比您好,我看,她的心眼比任何人都要多才是真的。” “心眼多也无妨,”楚瑶揉捏着眉心:“这宫里,心眼多些不见得是坏事。而且本殿说了,她是皇上的妃子,想法子亲近皇上实属正常。” 第10章 “这倒是,今夜她如此卖力,皇上肯定摆驾披香殿。” 青箩随口一说,楚瑶手里动作微顿,脑中自然浮现刚才楚玄对赵明蕊大加赞赏的画面。 她眼神黯了黯。 半晌后,她站起身,唤来青箩准备洗漱更衣。 换下那套月白纱裙后,青箩口里正念叨着这月白纱质地轻柔,也不输宫里裁的衣物,楚瑶忽然道:“洗好后,将它收起来吧。” “咦?殿下,这裙子您穿起来真的很美,刚才月光照在您身上,真真的月下美人——” “收起来吧。” 楚瑶只说这四个字,青箩便知主子心情不佳,但她又摸不透楚瑶心中所想,只能讪讪将裙子收起。 躺在柔软的床褥里,楚瑶怎地也合不上眼。 今夜发生了太多事。但压在她心头的,不是宫外那些玩笑话,也不是宜妃的算计,更加不是楚玄对宜妃的赞赏。而是—— 刚才青箩说楚玄今夜摆驾披香殿时,她那一闪而过的错愕。 这,可不是好事呐! 第11章 姐姐的本份。 楚瑶在六岁那年遇到…… 楚瑶在六岁那年遇到楚玄。 她本姓林,自有记忆起,家中便有两个弟弟。她的父母在陇中务农,五岁那年,陇中大旱,大批的农田干裂,颗粒无收,父母带着两儿一女一路逃难,来到王都。 只是逃难的路上,她的幺弟得了急症,从发病到离开人间还不到七日。紧接着是她的父母,在离王都仅有数十里时,已患病的林父林母先后将仅存的粮食给了她和大弟,最后也撒手人寰。 他们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姐姐一定要照顾好弟弟。 那时的林瑶忍住眼泪,牵起弟弟的手,随着逃 难大军进入王都。 那会儿,小小的她想,只要在天子脚下,随便在哪处打工,或者卖身给富户做丫鬟仆人,无论如何,她和弟弟都能有饭吃,能活下来。 等到了王都,林瑶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由于逃难到王都的饥民人数太多,王都护城军将这些饥民全部赶到城北,每日施粥,但就是不让他们到城中。 这些饥民中,能活着来到王都的大部分都是成年男性。林瑶姐弟俩在每日的施粥中,根本抢不到任何东西。 一日复一日,林瑶每天都是偷着树根之类回去跟弟弟。有一天,林瑶已经饿到差点走不动路,仍旧坚持出门找吃的,但这次连树根也挖不到了。 几乎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回到破草屋中,弟弟忽然从怀里摸出来半个馒头,上头沾满了灰,他仰起头,灰扑扑的脸蛋满是笑:“姐,今天外头有两个男的打架,他们掉了个馒头,被我捡到了,你快吃!” 林瑶饿得头昏眼花,伸手夺过就啃,啃了两口后,她忽然问:“那你吃了没?” “吃啦,我不是说了,一个馒头,我吃了半个,特地剩半个给你。” 得了这句话,林瑶放心将半个馒头全咽进嘴里。 许久未曾吃得如此饱,她打了个嗝,和弟弟两人靠在一起进入梦乡。 只是,等她醒来后,却发现弟弟已经不会动了。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日弟弟捡到的,不是一个馒头。 他只有半个。 然后,弟弟将唯一的半个馒头给了姐姐。 林瑶抱着弟弟小小的身子,坐在破草屋内哭了很久。直至第二日,她寻来些破麻绳绑成条,然后绑住已经死去的弟弟,一步、一步将他拖出破草屋。 她不能任由弟弟躺在那间破草屋,不然那些饿坏的大人,会把他的身体撕碎吃掉的。 一个五岁的孩子拖着另一个死去的孩子往河边走去。 这样的场景很快便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包括前来赈灾的国舅夫人一行。 国舅夫人心怀慈悲,知道发生在林瑶身上的苦命事后,立刻就叫人葬好她弟弟,然后将人带进国舅府。 林瑶从此有饱饭吃,还能跟府中下人一同习字认字。这样平静幸福的生活,在她随国舅夫人进宫后,又稍稍有些不同。 那天,穿得雍容华贵,活脱脱仙人下凡的女人指着那个白皙可爱的男孩,对她说道:“孩子,从现在开始,玄儿就是你弟弟。” 她又有了个新弟弟。 牵着那只柔软光滑的小手,林瑶心想,这次她决不会再失去弟弟了。 她一定要保护好弟弟! 楚瑶悠悠醒来,盯住头上纱帐好一会儿,目光逐渐变得清明。 “青箩,更衣。待会,随我去趟御书房。” * * * * 在未嫁出宫之前,即便身为长公主,楚瑶也甚少踏进御书房。 楚玄登基后,除了朝前议事,下了朝,召见大臣最多的地方就是御书房。 后宫不议政事。 楚瑶今日来,得知楚玄正在召见礼部尚书,便到偏厅等候。 她是稀客,很快来喜亲自奉茶过来。 “哟,殿下,今个儿是有要紧事吗?不得巧,皇上正与周大人商讨要事呢。” “无妨,我等等便是。” 楚瑶端坐于红木椅中,细细品茗,等到一拨人鱼贯走出时,她暗暗诧异。 大概……朝中是有大事发生吧。 这么想着,楚瑶被来喜引着踏进正厅。她朝御案后的皇弟行礼:“参见皇上。” “姐姐免礼。” 楚玄见她神色凛然,眼中多了几分审度,但仍微微笑道:“许久未见姐姐来御书房,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吗?” 楚瑶抬眼望他,下一刻,她双膝跪地,道:“皇上,我想出宫。” 御书房中寂静无声。 楚玄半垂眸,任由她跪在地,只问:“姐姐,是底下的人哪里伺候不周到吗?” “不,长乐宫一切如旧。只是如今我身体无恙,实在不宜继续留在宫中,落人口实。” “姐姐,你明明知道,朕留你在宫里,是不想你在宫外受委屈。” “皇上,我已嫁入段府,便是段家的人,原先不过是家中琐事,并无委不委屈之说。” 楚玄声音沉了几分:“倘若那段老夫人又要去镜花庵吃斋念佛,你又该如何?” “娘亲只是一时受江湖术士所惑,此番回去,我定与她敞开心扉长谈。皇上,此乃家事,当由我们自己处理。” 问答之间,楚瑶跪在地,腰板挺得笔直,双眼更是直勾勾与楚玄对视。 气氛陷入短暂的沉默中。 青箩未曾想主子今天态度如此强硬,一时间,她心里跟打鼓似的,总觉得表面上看着不喜不怒的皇帝……随时随地会大发雷霆。 但是没有。 半晌过后,楚玄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踱步上前扶起楚瑶,苦笑道:“姐姐,朕明白了。” 他松开楚瑶的手,“你说的对,这是段家家事。你既然想回段府,想必也是想好怎么跟段老夫人化开心结。行罢,朕准了。” 楚瑶嘴角弯起。 但是,楚玄又道:“不过,朕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姐姐能否别急着回去,再留上些日子。” “今日,礼部来报,大月国的使臣不日就将抵到王都。此次他们除了如往年般进贡美酒宝石,还献了他们的国宝。” 国宝? 楚瑶顿时好奇起来:“这国宝是何物?” 楚玄没有开口,旁边的来喜主动替长公主解惑:“殿下,这大月国的国宝不是物,是个人。” “人?” “而且,还是一等一的美人。” 来喜将听来的话如实照搬出来:“这美人是当今大月国国主的幺女,传闻她出世那天夜里,月光忽地照满整座王宫,还有异香阵阵,所以国主给她取为名:馥月。” “这位馥月公主自幼生得美丽,连野狼窥见她的面容,也会自动退避,更别说大月国的男子。曾听闻她在城中一游,引得众人争相抢见,最后大打出手,伤亡无数。” 楚瑶诧异:“这世间,真有如此美人?” 来喜看了眼主子,笑道:“殿下,这远在千里之外的事,究竟是夸大其词,还是名不虚传,这个不得而知。” 楚瑶明白了。 大月国为向大楚示好,国主竟心甘情愿献上爱女,此举背后足见其忠诚之心。 同样的,大楚自然不能失礼于大月国。这位馥月公主入宫,起码也该封为妃子。 国事当前,楚瑶自然将个人得失抛之脑后,她朝楚玄道:“皇上,我明白了,那位馥月公主进宫之事,到时有用上我的地方,我当尽全力。” “那便,有劳姐姐了。” 楚瑶领着青箩告退。窈窕身姿刚消失在视野中,楚玄眼底一点点黯下来。 来喜喉头滚了滚,硬着头皮禀报:“皇上,今早宜妃炖了燕窝送来,如今还温着——” “来喜。” “是。” “此等小事你也拿来烦朕?” 来喜大惊,顿时跪地:“奴才知罪。” 第11章 楚玄看也没看他,径自坐回御案前批阅奏折。 可怜来喜颤巍巍地出门,忙叫来干儿子彭福,将东西处理掉。 那彭福瞪大眼:“干爹,那可是宜妃娘娘亲手炖的。” “别说亲手炖,就算那些燕子是她亲自养的也一样。”来喜喝一声,彭福连声应是,赶忙去处理。 唉,他也是糊涂了。 想昨夜皇帝同宜妃出了长乐宫,连瞧也没瞧那宜妃一眼便回了正德殿。 来喜才想起,这宜妃进宫至今……还未侍过寝呢! 第12章 囯宝美人。 大月国献上美人一事,…… 大月国献上美人一事,很快便在后宫中传开。 长乐宫也变得热闹了。第一波来的是德妃,宜妃紧随其后。 “殿下,看来两位娘娘都很在意那位大月国公主。” 刚刚送走宜妃,青箩不解问道:“这大月国是与咱们大楚交好,不过说到底也是小国,那位公主进宫,顶多也就是封为妃子,与她们平起平坐,她们为何如此紧张?” 王都已踏进初秋,窗外凉风习习,枝头绿叶逐渐染黄, 零落着掉了些。庭前宫女慢慢扫去,一派恬静。 楚瑶拿了本书坐在窗边,听着青箩的话,手里翻过页,嘴上应道:“你说的对,依照惯例,那位月公主就算再得恩宠,也只能封为妃子。” 大楚皇后历来都是出自皇族旁支,或者朝中重臣,从未有外族之女。 “不过,如今中宫未立。她们关心的,是皇上会让谁来操办此事。” 论出身,德妃的母家是庆国公之后,自先祖起,庆国公府荣宠不断,可谓家世尊崇。 但如今庆国公人丁凋零,德妃兄长虚挂着一闲职,并无建树。当年皆因太后与其母交好,才钦点她进宫。 皇帝与太后分离多年,难得母子团圆,加之当时太后身已患病,为圆她老人家心愿,楚玄才点头让庆国公的女儿进宫。 但这三年间,宫里人心里都清楚,皇帝根本对德妃毫不在意。 如今这宜妃是皇帝亲自在选秀大典上选的,而且其父在朝中颇有势力威望,宜妃本人又通透明理,深得后宫中人心。前阵子一场乞巧祭,她办得有声有色。 大月国公主进宫,这只是件小事,但交由谁来操办?都说圣心难测,但此次皇帝点了谁,也可窥见圣心所向。 德宜两妃先后来长乐宫,表面上说着为皇上高兴,后宫喜添姐妹这样的好话,实际都想从楚瑶这里探点口风。 青箩经主子点拨,瞬间顿悟:“原来如此。那殿下,您说……皇上会选谁?” 楚瑶又翻过一页,语气中颇多无奈,“咱们这位皇上向来不按理出牌,他谁都不会选。” “为什么?”青箩诧异。 “因为他有个更好的人选。” 楚瑶话音刚落,外头一阵骚动。来喜领着数人拜见,其中一位是生面孔。 “殿下,皇上交待了,大月国使臣来楚,后宫所涉之事还得劳您费心。这位是大月国派来的先行使者。” 对于楚玄的安排,楚瑶并不意外。与其让德宜二妃明间暗斗,不如仍由在宫中的长公主操持,省却许多无谓的争端。 况且,楚瑶也乐于接这趟差事。 这位绝色美人在此时进宫,于楚玄、于她,于他与她姐弟之间……皆是好事。 盼只盼,这位美人真能掳获年轻天子的心。 * * * * 大月国虽是小国,但长年向大楚示好,如今国主还献上掌上明珠,有国宝之称的绝世美人,大楚理应以礼待之。 楚瑶请钦天监进宫,依这位馥月公主的生辰选中与长乐宫毗邻的一座宫殿,重新修缮,拟了数个名字,最后楚玄挑中“揽月”二字,故名为:揽月殿。 名字定好后,又让那位大月国先使与工匠共同修缮,里头一应布置完全按着大月国风格而来。 光是这件事,楚瑶就没落得闲,时不时就得到揽月殿看看进展。 她的一举一动,自有人说到御前。 …… 缕缕轻烟从鎏金瑞兽香炉中腾起,空中弥漫着清淡的雅香。 “来人,准备沐浴更衣。” “是。” 来喜亲自上前为主子褪下寝衣,健壮的肌肉上覆着一层薄汗,随着手上动作,汗珠忽地汇成细线滑落,最后消失在男人厚实的腹部之下…… 楚玄平日着衣,看起来体型修长,还有几分清雅之风,但衣服之下却是实实在在,成年男性该有的雄健与力量,令他们这些阉人也为之脸红。 手上寝衣渍着汗,来喜不由得多看正泡在热水中的天子。 楚玄正年轻,他需要女人。 可明明后宫立了两位娇艳动人的妃子,楚玄却活得像个苦行僧。 他这岁数,早成家的膝下早已儿女成双。如今中宫久久不立,德妃、宜妃又成了摆设…… 来喜想,这又是何苦呢? “近日,姐姐还一直往揽月殿那边去吗?” 泡在水中的俊美天子忽地问话,来喜回过神,赶忙应话:“是,殿下素来以皇上为重,此次她极为用心,听闻连里头的床褥都特地挑的鸳鸯戏莲子图,盼着您与新人早生贵子。” 水中一阵哗啦声。 楚玄双臂横挎在木桶边缘,薄唇勾起,水汽氤氲,他脸上的笑若隐若现。 “朕就知道,她巴不得朕纳更多的女人进宫。” 来喜斟酌片刻,才应道:“殿下自然是为皇上着想的。” “是啊,”楚玄仰起头,轻轻叹了口气:“女人只会在意自己的男人有多少个女人,哪有在意弟弟的?” 来喜心里咯噔一跳,不敢接话。 楚玄缓缓合上眼,放任自己继继沉浸在这热水的包围中。 良久,来喜听到主子幽幽地说道:“也罢。既然她喜欢,就让她再折腾一阵子吧。” 再? 这是何意? 来喜暗暗琢磨着这句话。 依这位天子的脾气,这话绝不会是随便说说。可那位异族美人入宫在即,等这事完了,长公主怕不是要回段府了。 难不成其中还暗藏玄机? 第13章 美人进宫。 暮秋时节,王都落叶簌…… 暮秋时节,王都落叶簌簌。大月国来楚的车队在漫天飞叶中缓缓驶进王都,这天,长街万人空巷,众人争先抢看传说中大月国的国宝美人。 为首的是弹奏胡琴的乐师队,紧随其后是穿着异族服饰的舞者,其中有男有女,个个长得艳丽夺目。最引人瞩目的,是那一驾覆着层层紫色轻纱的马车。 马车周身镶嵌着五彩宝石,行过处,更是发出阵阵幽香。 “哇,那里面肯定是个大美人。” “听说无论男人女人,只要任何人见到这位公主,当场就会拜倒在她的美貌之下!”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连野狼见到她,都会自惭形秽跑掉。” 不少人直接爬到树上,想一窥绝世美人芳容。可惜,那紫纱重重,就算秋风吹过,不过拂起两三层,根本没办法看见里头的人长啥样。 大月国的车队浩浩荡荡,在王都百姓的喧闹中慢慢驶进皇宫。 此次来楚的领队,是大月国的太子阿部勒。他率先下马,从马车接过妹妹,兄妹二人在朝臣的注目下,一步步在金銮殿上走向那至高无上的位置,然后二人齐跪下。 “大月国阿部勒携幺妹馥月来朝拜见大楚皇帝。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端坐于高位上的天子轻轻摆手,“太子、公主,请起身。” 两人起身后,楚玄见这位年轻太子身后的女人穿着大月国服饰,紫色绸布上缀满珠片,不同于大楚女子飘逸之风,那裙子紧紧勾勒出女子曼妙婀娜的身姿。 她头上戴着繁重的头饰,脸上更是覆着一层紫纱,只露出一双灵动的眸。 这时,朝中有大臣便道:“公主,既已站在金銮殿面见圣上,当以真面目示人。” 可那公主不为所动。 其兄阿部勒主动解释道:“皇上,您有所不知,我这个妹妹天生有异于其他普通女子。” 他向楚玄娓娓道来,原来这馥月公主自幼便拥有天赐的美貌,曾经在民间一游,竟引得众人争先抢看,最后引起伤亡。 此事过后,国主特地请高僧为她算了算。高僧说这公主乃月神转世,非凡人所能亵渎,所以普通人得见其相貌必遭灾祸。 来日,唯有她的夫君才能摘下她的面纱,得见绝世真容。 一时间,满朝文武个个难掩讶色。 * * * * “只有她的丈夫才能看见她的脸,而且,这丈夫的命格须是真龙之命。” 青箩从正德殿那边听来的消息,立马赶到长乐宫告诉主子。 楚瑶放下书,笑道:“这大千世界,当真无奇不有。不过,越是这么说,倒让人越来越好奇,这位馥月公主究竟是何天人之姿了?” 第12章 “可不是么?我听说,现在这宫里宫外,到处都在谈论这位神秘公主。也难怪大月国国主千里迢迢要将她送与皇上,这真龙之命,普天之下,除了皇上还有谁?” 她也好奇:“殿下,这个馥月公主如今已经住进揽月殿,咱们要不要也去瞧瞧,说不定有机会看见她长什么样子。” “顽皮!”楚瑶用书本轻敲了下她的头,“皇上已经封她为月妃,她现在可是皇上的妃子,与德妃、宜妃她们平起平坐,你若是遇见她,切不可怠慢。” 昨 日,楚玄在金銮殿上当众册封馥月公主为月妃,赐揽月殿。 只是昨夜宴请大月国来使,所以皇帝无暇到后宫去。 楚瑶望了眼窗外,日暮渐深,今夜楚玄应当就要驾临揽月殿…… 她顿时没有继续看书的兴致了,起身踱步行至庭院中,两旁白兰早已凋零。 属于长乐宫的春天,早在她坐上花轿时就结束了。 如今宫中新添了位绝代佳人,恐怕这后宫也将暗生波涛,她应早早离开才对。 楚瑶站在那株只剩零丁叶子的兰花面前,心中已有了计较。 明日吧,明日就去请辞回段家。 一旦下定决心,楚瑶伸手招来青箩,嘱咐她立刻去清点东西,明日好出宫。 青箩惊讶主子的决定,但又不敢不从,赶忙叫上人去干活。 她前脚刚走,后边宫女领着一人进来。 “殿下,这个是揽月殿那边来的人,她说她叫红珠,有急事想拜见您。” 楚瑶定晴一看,那女孩穿的并不是普通宫女衣服,而是异族红色纱裙。 她头上覆着薄汗,脸色却发白,细看之下,连身子都微微颤着。 “长公主,我叫红珠,是馥月公主的侍女。”她急急跪下。 楚瑶微眯起眼,随即让其他人退开,沉声道:“你有何事?” 那红珠仰起头,目眶通红,“长公主,进宫时,使臣飞龙大人告诉我们,若在宫中有事就找长公主您帮忙。” 飞龙就是那个在大楚的大月国使臣,之前他一直负责监造揽月殿。楚瑶与他交好,自然明白他会跟馥月一行说这话。 馥月公主进宫一事由她操持,揽月殿的人来找她,也在情理当中。 只是看这红珠神情有异,楚瑶问道:“揽月殿发生何事?” 红珠抖着唇:“长公主,我、我说不清楚,请您跟我走一趟吧!” 楚瑶:…… 揽月殿与长乐宫相隔不远,楚瑶只带了两名宫女,来到揽月殿门口时,外头守着都是宫中的人。 此次这位大月国公主只带了两名随身侍女进宫,其他的皆是楚瑶着人从宫中挑选出来的,个个机灵会干事。 楚瑶来到寝室前,那里门得关紧紧的,红珠比了个手势,请她进去。 “其他人,先在此等着。” 楚瑶下了令,随后上前推开门,里面装潢华丽,都是经由她同意的。此时珠帘之后,另一道蓝色身影正趴在床前,听到声响,她转过头来,脸上尽是泪痕。 红珠上前:“长公主来了!蓝玉,公主她……” 那蓝玉连滚带爬来到楚瑶面前,哭喊道:“尊贵仁慈的长公主,我、我请您救救我们公主吧!” 楚瑶心中一震,快步走到床边,看清床上之人时,她瞳孔微缩,随即扯下床帐,将里头遮了个严实,然后匆匆走出寝室。 她招来这里头的主管,沉声道:“你,亲自去请皇上来揽月殿,就说是本殿的意思。还有,若有其他人在场或事后问起,你就说——” “月妃初到宫中水土不服,身体不适,所以禀明圣上。” “是。” 第14章 朕的……月妃。 楚瑶派去的人走了…… 楚瑶派去的人走了半个时辰,楚玄便来了。 姐弟二人站在揽月殿的寝室床前,脸色双双凝重。 躺在床上的女人确实很美,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美。然而,此刻美人脸颊泛着黑气,嘴角还残存未干的血渍。 片刻后,这寝室中又多了一人。 太医院院首李恒奉密召独自前来,他先是探脉、又是翻看美人的眼,然后又是查看她的手,最后再细细问起红珠、蓝玉二人。 最后,他一脸沉重地向楚玄道:“皇上,是百日红。” 百日红? 楚瑶:“是……毒药吗?” “殿下说的没错,这百日红是一种毒。”李院首娓娓道来。 百日红是一种慢性毒药。它出自四川用毒世家,一般化在酒水之中,借着酒的香气,普通人察觉不出来。 每次一滴,连续食用百日,最后毒素腐蚀人体五脏六腑,药石无灵。 唯有可查的,就是中毒者口中会出血,脸、手心都有黑气。 “她们二人也说了,在来大楚的路上,这位公主因未出过远门,坐车头晕,所以每日都服用一种名为‘清心露’的东西。” 那红珠当即道:“我们从大月王都出发后,公主一直头晕呕吐,在达达那城休整时,我们遇到一个游医,是他给了公主一瓶名为‘清心露’的药,说是能止头晕呕吐之症。因为这药确实有效,所以公主每日都按他说的服用一小勺。” 那清心露到昨天就吃完了,此时人已在宫中,也无须再吃。但今日午膳过后,馥月公主忽然捂着口鼻,鲜血从指缝中溢出,然后整个人倒在床上,再也醒不过来了…… 楚瑶听完这些,一颗心如坠谷底。她看向楚玄,后者盯着那具已香消玉殒的躯体,下了两道命令。 第一,命李院首即刻回太医院,对外只宣称月妃因水土不服头晕呕吐。 第二,命魈卫营的人来,将床上这具尸体处理干净。 那太医领了命立刻就走,两名侍女也被叫到珠帘外等着。楚瑶登时说:“皇上,这显然就是有人故意要谋害馥月公主,好嫁祸给我们大楚。” 背后之人心肠歹毒,连那药量都算得精准,偏偏就在这公主进宫后才毒发。此时若发丧,怕那大月国太子率先要发难了。 大月国是小国,但它却是大楚西北的一道屏障,越过去便是北蛮。北蛮一直对大楚虎视眈眈,幸得大月国与大楚交好,但此次若处理不好,惹得大月国倒戈北蛮,那麻烦就大了…… 楚玄右手负在背后,眼中淬着寒意,“姐姐,还记得七夕夜我们出宫的事吗?” 楚瑶不明白他为何在此时提起这个,“记得。” “原先是不想让你担心,但那天躲在暗处的魈卫解决了三名刺客。” 楚瑶目光大震,“谁派来的?瑞王余党?” 楚玄点头。 当年瑞王犯上谋逆已伏法,但其子至今仍未捉捕归案。先是派出刺客,现在……是想挑起他们与大月国的争端吗? 楚瑶当即说道:“不行,皇上,绝对不能让他们得逞!” “这个自然。”楚玄勾起冷笑,“楚林那只过街老鼠,朕迟早要捉到他。” “不过,”楚瑶想到眼下更头疼的问题,“这人已经死了。就算我们压下消息,但是,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忽然就没了。” “她兄长阿部勒还要在王都暂住一段时日,而且他告诉朕,按例,他们家中女子出嫁后,三日后要回娘家向父母敬酒。” 楚瑶算完日子,大惊:“明天那个太子要进宫看她?” 楚玄缓缓点了点头。 楚瑶愣愣坐在椅子,搭在桌上的手一点点收紧着,正如她此时纷乱的思绪。 馥月公主死了。 死人自然没办法复活,他们能将死讯压下,可阿部勒进宫,他们又去哪找个妹妹与他相见呢? 楚玄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与此同时,楚瑶也抬起头,与他对望。 在过去那段刀光剑影的岁月中,无数次在生死边缘,他与她一个眼神,顿时便能明白彼此心中所想。 他与她,是跨越过无数生与死的关系,比真正的姐弟还要更加亲近的…… 这世间完全能够坦诚心意的存在。 楚瑶攥紧手心,眼中闪烁着决意,“皇上,我来吧。” “姐姐……”楚玄坐在她身旁,覆上她的手,掌心底下,是并不平滑的肌肤,“这样太委屈你了。朕答应过你,让你回段家的。” 国事当前,哪能顾上儿女私情? 更何况,楚玄事事为她着想,她又岂能临危退却? 楚瑶摇头,“无妨。这件事若是让其他人来,我不放心。” 事发突然,要找其他人并不是不可以,但—— 他们要确保万无一失! 倘若这宫中仍有瑞王党的余孽呢? 这万分之一的机会,楚玄不能赌,也赌不起! 意识到这点,楚瑶目光变得清明,她反手握住楚玄,“相信我,阿玄,姐姐会帮你的。” 楚玄温声应道:“谢谢你,这辈子我最幸运的事……就是遇到了你。” 第13章 这一夜,皇帝如众人所想般,宿在了揽月 殿。 但无人知道,数道暗色身影从揽月殿寝室中搬出一具尸首。 翌日清晨,楚玄自偏厅醒来,便来到内室。他坐在珠帘外,耐心地等着。 直至珠帘轻轻碰撞,发现咿呀声,他转过头一看,登时,呼吸微微窒住。 珠帘被蓝玉红珠二人左右撩起,中间那道曼妙的身影就这么朝他走来。 异国大胆奔放的服饰让女人玲珑的曲线毕现,紫色绸缎不像大楚领口收到脖颈,而是裁到胸乳之上,完全遮不住饱满的胸脯。 腰间缠着七彩链,勾勒出盈盈水蛇腰,诱得人直想伸手一握。 被楚玄这么注视着,楚瑶忽地有些不自在,“这大月国的衣服,还真的跟我们很不一样。” 她微红的双颊被楚玄纳入眼底。 是害羞了…… 他弯起嘴角,从旁边红珠手中拿过那套面纱,轻轻挂在楚瑶两耳。 这下,美人只露出一双明眸。 “这样就完全看不出来了。” 楚玄看了眼门的方向,楚瑶朝他颔首。 两人踏出门槛那一刻,初升的阳光恰好洒落前方,那是通往前方的光明之路。 忽地,楚瑶腰上一紧,只见旁边男人的手已环住自己腰间。 属于男人稳重又火热的气息通过相触的地方正一点点传达过来。 “走吧,朕的……月妃。” 第15章 完美伪装。 “阿部勒参见皇帝陛下…… “阿部勒参见皇帝陛下、月妃娘娘。” 大月国男子身材健壮,以蓄须为美。身为大月国太子,阿部勒身形彪悍,脸上蓄着浓浓的胡须,一双鹰眼极为锐利。 “太子无须多礼。来人,赐座。” 阿部勒落座后,望向自己的妹妹—— 但二人中间隔着层纱帘。 他不解问道:“皇上,今天我来见娘娘,为何要放这层帘子?” 纱帘之后,大楚皇帝轻轻笑道:“太子有所不知,昨日月妃身体抱恙,经太医诊断后,说是数月来舟车劳顿水土不服,乃至这两天吹了点秋风,便患上风寒,偶有咳嗽。月妃怕传染到你,特地央着朕将帘子放下。” 听到妹妹生病,阿部勒脱口就喊自家妹妹名字:“阿月,你没事吧?” 纱帘后紫色身影摇了摇头,随即又轻咳几声。 旁边红珠说道:“阿部勒殿下,您放心,太医已经给月妃娘娘开了药,她今天好多了,不过就是嗓子不太舒服,说话还沙哑。” 她这话刚说完,紫色身影当即开口喊了句“哥哥”,但平日娇柔的嗓子像磨过沙砾,又粗又难听。 阿部勒忙道:“别,都病成这样了,还逞强!” 他看见天子伸手握住自家妹妹的手,然后说道:“太子与月妃兄妹情深,彼此都为对方着想,让朕好生羡慕。” “皇上,阿月从小就喜欢跟着我,我们的感情自然好。不过,我听闻皇上有个姐姐,这位长公主也是与您手足情深。她非但有从龙之功,而且还有倾国倾城之姿,说来,我还未曾见过这位长公主殿下呢!” 纱帘之后,楚玄目光微顿,语气却依旧如初:“太子初到大楚,倒是对皇室之事颇为了解。” 阿部勒是个直爽的性子,坦白说道:“这几日我在王都四处游走,听那些百姓谈论最多的,就是这位长公主殿下了。想她一介女流,既能辅佐您,又甘心嫁与已故的护国大将军,此等魄力,着实令我佩服。” “太子对朕的皇姐如此赞誉,朕必会转告于她。” 阿部勒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抱拳行礼。 依大月国风俗,新婚第三日,新娘回娘家见父母。今日阿部勒进宫,算是完成了这事。 当他起身拜别离开后,楚玄察觉身旁之人微微放松身体,他含笑往她杯中倒入酒。 “辛苦了,月妃。” 无人知道,面纱之下的面孔飞上一抹红霞。 * * * * 楚玄在御书房处理政事。 “月妃”回到揽月殿后第一件事,便是叫人暗中传召青箩过来。 青箩匆匆赶来,乍见端坐在大厅前方的紫色身影时,想也不想伏身跪拜。 “奴婢长乐宫青箩,拜见月妃娘娘。” “平身。” 对方短短两个字,她顿时一个激灵抬起头,仔细瞧露在面纱外的眉眼。青箩大惊:“殿……殿下?” 对方揭下面纱,露出那张她无比熟悉的面孔。 楚瑶颇为无奈:“果然瞒不过你。” 一个人要伪装成另一个人绝非易事。相貌、体型、声音,乃至神态语调,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地方,想要模仿得让人看不出来,这绝非朝夕之间能办成的事。 青箩急急问道:“殿下,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昨日她接到楚瑶派人传来的口讯,说是揽月殿有急事需她处理,无需找她,也勿声张。 她等了一天一夜,接到传召后急急赶来,没成想……这坐在揽月殿里发号施令的人竟然成了楚瑶? 楚瑶将昨日发生的事一并告诉她,青箩满面震惊,但比起那位馥月公主的死,她更加关心的是楚瑶。 “殿下,那你要假扮这月妃到何时?” “起码要等到那个阿部勒离开王都。” “可那个太子不是说没那么快走吗?”这两日宫里头尽是关于这些异国客人的传闻,其中包括那个壮得跟头熊一样的太子。 青箩说:“我听来喜公公说,他们还要在王都逗留一段时间,好学学咱们的东西。” “这个本殿知道,但此次事关两国邦交。人是在揽月殿没的,就算有人在背后设局,可那阿部勒若知道,绝对不会善罢干休。” 青箩想了想,明白主子素来胸怀大局,便道:“奴婢懂了,殿下想做的事,奴婢誓死跟随。不知殿下需要奴婢做什么?” 楚瑶招手示意她过来,搭上她的肩,满是欣慰地说:“好青箩,不枉费你跟了本殿这么久。从今天开始,你只需要……” …… 来自大月国的馥月公主进宫为妃第三日,长公主楚瑶主动请命离宫回家。皇帝念其思家心切,特允其离宫。 这消息不到两个时辰便传至宫里各处。 德妃听到后,只是摆了摆手,丝毫不在意。 如今她关心的,是皇帝对那位绝色美人究竟是何态度? 至于长公主? 一个早已嫁出宫,又既非皇帝亲生姐姐的女人,于这宫里早就没有关系了! 而消息传至披香殿时,宜妃赵明蕊饮茶的动手顿住,颇为意外地反问:“皇上,亲口允的吗?” “是,长公主的马车在一个时辰前从白虎门离开。小刘子看得清清楚楚,坐在马车外头的是青箩。” 赵明蕊放下茶碗,眉头轻蹙。阿枳见着,问道:“娘娘,您不舍得长公主?” 赵明蕊看了她一眼,“不是舍不舍得,而是……有些奇怪。” 倘若圣心如她所想,那缘何会放长公主出宫?除非—— 圣心已变。 轻放在桌上的手骤然攥紧,连日来那些染成传奇色彩的流言,此刻一句句变成利箭袭来。 “传说那馥月公主是月神转世,只有真龙天子才配做她的夫君。” “那女人美到,只要见到她的脸,这世间任何男人都不会再看其他女人。” “连野兽都被她的美貌折服,根本没有哪个男人能抵挡得了她的美。” 她现在最大的敌人……会是这个月妃吗? * * * * 窗外弦月挂在柳梢头,楚瑶与明月遥遥相望,嚅嚅道:“快中秋了啊……” 这时,身后红珠轻声提醒:“娘娘,该歇息了。” 楚瑶转过身,就见红珠与蓝玉双手捧着洗漱用具和寝衣,只是蓝玉嘴角抿得死紧,不若红珠一脸自若。 这二人跋山涉水来到大楚皇宫,才进宫第一天就遇到主子中毒身亡,昨夜楚瑶已与她们讲清楚。 此事她们若想活命,只能继续留在揽月殿,当好“月妃”的随身侍女。 除此之外,她们别无活路。 二人之中,红珠最先想明白,当即拉着蓝玉跪下,保证誓死效忠楚瑶。 今日她们在阿部勒面前的表现,确实堪当大用。 楚瑶展开双臂,任由她们为自己褪下衣物。当那套累赘繁琐的纱裙终于解开时,外头忽地传来一声:“皇上驾到!” 楚玄? 她刚反应过来时,寝室的门已经从外被推开。 楚瑶这才惊觉,如今她的身份是月妃。 皇帝想要进 入妃子的寝室,何需里头的人同意?完全是想进就进—— 珠帘摇摇晃晃,楚瑶就这么隔着这层看似屏障、实际又毫无作用的东西,在珠光间隙中,撞进那双深邃似海的眸中…… 第16章 妃子的本份。 四目相对的瞬间,楚…… 第14章 四目相对的瞬间,楚瑶想也不想,伸从旁边侍女手中夺过衣服披在身上,转过身背对着楚玄。 她自然没瞧见,男人一掠而过的黯色。 楚玄一个示意,旁边来喜上前解下纱帘,掩去里头的春光。 隔着那层厚厚的纱,楚玄说道:“不必管朕,姐姐请自便吧。今夜,朕得在此留宿。” 楚瑶注意到他用的“得”这个字,稍加一想,就明白个中玄机。 月妃初入宫,又是举世闻名的大美人,何况那阿部勒还在,于情于理,皇帝“宠幸”这位异族美人乃理所应当之事。 楚瑶隔着纱帘问他:“既然如此,那我搬到偏房——” “不行。”楚玄打断她:“搬到偏房太过显眼了,床给姐姐睡,我睡这长塌就好。” “那怎么可以?” 一国之君哪有睡在长塌上的道理? 纱帘外头的男人哂笑道:“有什么不可以?朕连大通铺都睡过了,这长塌上铺着软垫,可舒服多了。” 楚瑶急忙将脱下的裙子又穿上,撩开纱帘,结果就看到楚玄已经坐在长塌上,来喜正搬来一张桌子,显然天子是在这里办公了。 这哪成样子? 楚瑶正要喊人来,楚玄抢先一步说:“姐姐,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朕平日在正德殿也是如此,不信,你问来喜。” 来喜赶忙帮腔:“是哟,殿下,皇上平日在正德殿内挑灯批阅奏折,有时困了,直接睡在软塌之上也是常有的事。” 这话惹得楚瑶瞪了他一眼:“好呀,不说我还不知,原来你们平时就是这么照顾皇上的?该好好治治你们了。” 来喜“哎呦喂”一下跪了,忙讨饶:“殿下,是奴才的不对,该罚、该罚。” “好了。”楚玄摇了摇头,“姐姐,您别怪他,是朕的主意。来喜,从今个儿你好好记着,在这揽月殿,别一口一个‘殿下’。” 来喜脑子灵,当即就明白过来,“是,奴才这嘴哟。方才听着皇上那么叫,脑子也懵了。” 他轻打了自己两下,又朝楚瑶拜道:“娘娘万福金安。” 刚才插科打诨间,气氛如往常般,楚瑶也不甚在意,权当玩笑话了。 所以,楚玄补了句:“这么说来,倒是朕不是了,月、妃、娘、娘。” 楚瑶无奈地道:“皇上都这么大的人了,倒像个小孩子。” 两三句玩笑过后,楚瑶见楚玄执意在睡在这长塌,只能让来喜去寻些更为柔软的垫子与枕头。 这戏,要做就得做全套。 来喜与红珠蓝玉都退到外头守着。寝室之内,楚瑶已经睡在床内。纱帐外,灯火萤萤,楚玄还在看他带来的奏章。 她侧过身,望向那张烛火中半明半灭的脸,说道:“皇上,我在想谋害馥月公主的真凶,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人的目的是挑起大楚与大月国之间的冲突,算好时间,馥月公主进宫便毒发身亡。但现在宫中没有传出馥月暴毙的消息,幕后真凶肯定还会有动作。 楚玄放下手里的奏折,隔着纱帐与她对望,“想要揭发馥月已死,最直接也最快的办法只有一个。” 楚瑶心中了然:“告诉太子阿部勒。” “今日阿部勒出宫后没有动静,那些人一定会心急,想尽办法告诉阿部勒真相。” “所以接下来,阿部勒肯定还会进宫。” 三言两语之间,两人已达成共识:还要在那个大月国太子面前上演一出戏。 一出让对方百分百确认馥月仍在世的戏。 “放心吧,朕已安排妥当。你先休息,过两日,还得辛苦朕的月妃。” 明明是揶揄的语气,但帐中的楚瑶仍嗔怨啐了句:“贫嘴。” * * * * 皇帝一连数日宿于揽月殿中,此外,还赏赐了大量的金银首饰、绫罗绸缎。 最为让人震惊的,是皇上念月妃思乡情切,特允其在宫中依旧着大月国服饰,无需改换大楚之衣。 “实在是匪夷所思,我进宫多年,可从没见皇上如此宠爱一名嫔妃。” 德妃粉拳紧握,轻捶了下桌子。 与她对坐的宜妃暗自腹诽:这楚琳进宫三年,先前后宫也就她一个妃子,竟能做到皇上对她不闻不问,也是奇葩了。 她出神之时,德妃不满地说道:“妹妹,我正同你说话呢!” “哦,姐姐,抱歉,我一时在想别的事情。” “如今这宫中可不比从前,长公主走了,来了个月妃,也不知她究竟有何手段,竟能把皇上迷得神魂颠倒,连祖制也不顾。” 她说的,是楚玄允许月妃可以穿大月国的服饰。 赵明蕊半垂下眸,掩去那闪过的精光,忽地对楚琳说:“姐姐,您说得对,皇上向来勤政,也鲜少到后宫中。若说是顾忌到大楚与大月国之间的关系,这月妃进宫也大到半个月,皇上夜夜召她侍寝,着实……有些不寻常呐!” 经她一点拨,楚琳越想越是心惊,“难不成这女人真的美到让人一见就离不开?” 赵明蕊轻蹙眉头,“要真只是长得美那应该还好,就怕——” 她忽然又打住话。楚琳不满地道:“就怕什么?” 赵明蕊摇了摇头,“算了,有些话不能乱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此处是我宫里,没有外人,你尽管说。” 赵明蕊犹豫片刻,才压低声音说:“先前我舅家表兄远游归来,曾告诉过我,像大月兰兹那些小国,时常会有一些邪门巫术,有些女人能把男人迷到抛家弃子。” 楚琳瞪大眼:“这、这真有其事?” “唉,都是我那表兄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赵明蕊一脸烦恼状,又道:“可惜殿下已经出宫了,不然以她的智慧,这事倒是可以与她商量商量。” 先前倘若说到这宫里最为睿智、也最为让人佩服的女人,也绝对是长公主。 “殿下对皇上的关心,那绝不比任何人少。要是她在,咱们起码可以请她到揽月殿去看看。” 赵明蕊这么说着,见楚琳一脸深思,便没再说话。 茶过半盏,她索性起身拜别。 暮秋正是凉意阵阵,风吹得赵明蕊水色裙摆飘飘。行经御花园时,赵明蕊特地来到兰亭,坐在围栏旁赏鱼。 旁边阿枳低声问道:“娘娘,您刚才那么说,是想让德妃去揽月殿探个究竟吗?” “嗯,”赵明蕊盯着湖中那时隐时现的红鲤,漫不经心道:“楚琳进宫三年,偏偏皇上将后宫大权交由长公主,这长公主一走,她就迫不及待以为能成为这后宫之主。她事事要与长公主较劲,我方才那么说,她肯定恨不得立刻就要冲去揽月殿了。” 亭中兰花已经落尽,余下满盆萧条。不久前,此处还是兰香阵阵。 赵明蕊想起当日与楚玄在此品茗的光景,忽地,娇美的面容浮现厌恶:“也不知那月妃究竟使得什么手段,竟然以勾得皇上移情——” 她猛地停住,对上阿枳不解的目光,又深吸一口气才道:“反正,我们等着看好戏就对了。” 究竟那个馥月有何玄机,就等楚琳那个蠢货当一回先锋,去挫挫对方锐气了。 第17章 颠鸾倒凤。 今日,王都艳阳高照,…… 今日,王都艳阳高照,但深秋的阳光并不灼热,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 楚琳一袭绯红滚金边长裙,如一团烈火般在阳光中踏进揽月殿。 只见大厅朱门紧闭,守在门口的两个侍女迎上来。 楚琳的贴身宫女丹儿张口说道:“这位是德妃娘娘,你们家月妃娘娘呢?” 红珠恭敬地行礼:“参见德妃娘娘。德妃娘娘,我们家娘娘如今正有要事,不便见客,烦请您改日再来。” 此话一出,楚琳当场变了脸色。 丹儿立刻呵斥她:“大胆,你连通传也不通传,竟敢就这样胡乱搪塞,冒犯娘娘这样的大罪,你可承担得起?” 红珠闻言,与蓝玉一并跪下 ,“我们无意冒犯德妃娘娘,只是……皇上如今正在里头,我们确实不方便进去通传。” 皇上!? 这时辰皇上应该已经下了朝,按往常是在御书房召见大臣议事,怎么—— 楚琳本就是算好时间才过来,听到楚玄仍在里头,她盯住那扇紧闭的房门,最后只能轻哼一声,转身就走。 丹儿赶忙跟上。这一主一仆才踏出揽月殿的门槛,迎面而来的一个汉子,看也不看她一眼,直冲冲就往里面走。 “娘娘!”丹儿暗声提醒道:“看他的打扮,不是咱们大楚的。” 楚琳捉住她的手,“走,我们回去。” 阿部勒步伐匆匆,一路走来衣摆带风,脸上布满肃杀之气。他走到大厅前,红珠与蓝玉同样上前拦住他。 只不过,比起看见德妃,这两个侍女脸上满是错愕。 “殿、殿下,您怎么来了?” 第15章 阿部勒冷冷瞥过红珠,“你们俩,跪下。” 红珠蓝玉二人俱是一震,仍是乖乖跪下。 “你们对着我们月神发誓,接下来我所问的,你们一个字也不得欺瞒我,否则将会受到月神惩罚。” 蓝玉看着红珠,后者右手贴于胸前,诚心对天发誓:“我,红珠请月神见证,接下来殿下所问句句不会欺瞒,否则他日必得报应。” 见状,蓝玉也随着她发誓。 阿部勒深吸一口气,声音沉重至极,“你们说,阿月在哪儿?” 红珠转过头看向身后紧闭的门:“殿下,娘娘当然就在里头。” 阿部勒的目光如鹰隼般审度着她,“昨天有人跟我说,阿月在进宫那天夜里……遭遇不测了。” “怎么可能?”红珠惊讶反问他:“殿下,是谁那么恶毒诅咒娘娘!这前些天,您可是亲自进宫见过娘娘的。” “那日我根本没有亲眼见着她!” “那是因为娘娘患上风寒咳嗽之症呀!”红珠笑道:“殿下,您自幼疼爱娘娘,娘娘也待您如父,那日她正是怕染到您,才特意央着皇上放下帘子。” “是啊!殿下,”蓝玉也开口了:“殿下,我与红玉日日服侍娘娘,若娘娘发生了什么,我们哪能不告诉您?” 阿部勒犹豫了。 红珠又说:“更何况,如今娘娘已入宫,按照大楚的宫规,外来男子没有皇命不得擅入后宫。殿下,说不定在您面前乱嚼舌根的人,暗中正盼着您心急闯入宫中,然后害得皇上怪罪,最后连累娘娘也受皇上责罚。” 这番话顿时让阿部勒后脊发凉。 昨夜听到馥月身亡的消息,他心急如焚,赶着早上进宫,倒没成想,万一是假的…… 这个雄壮的汉子紧紧握住拳头,在闯与不闯中左右摇摆,最后,他咬牙道:“不行,我一定要亲眼看到阿月才放心!” 说罢,他抬腿就要往前,这时两名侍女跪地抱住他,央求道:“不行,殿下,如今皇上正在里头,您要是这么闯进去,那绝对会惹皇上生气的!” 阿部勒这会儿只想确认自己妹妹是否安然在世,左右两手像提小猫似的,将两个拦路的扔到旁边,大步朝主厅走去。 他的身后,德妃也匆匆赶了上来。 “皇上,事出有因,请恕阿部勒无礼了,我想求见月妃娘娘。”说话的同时,阿部勒双手一推,直接将大门拍开,迈起脚直接入内。 然而,当他走进去后,脑子里完全断了弦,霎时愣在当场。 从厅中的圆桌开始,一直到珠帘后的床塌,满地掉落女子的衣物饰品。上衣、裹胸、头饰……属于大月国特有的物品,阿部勒当然不陌生。 此时他心中已暗道不妙。 果然,珠帘后传来一声女子尖叫。 他转过头,晃过眼就是白花花的香肩。而就是这么瞬间,那抹雪肤上的月牙印记撞入眼底—— 阿部勒对上男人蕴着怒意的眼,浑身打个哆嗦,立马跪下。 楚玄捞过旁边的被子将月妃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小半个头,然而那双细白修长的腿却怎么也遮不住,无不赤/裸/裸告诉来者:皇帝正在这里宠幸他的妃子! “大胆!阿部勒,朕敬你为太子,你岂可擅闯妃子寝室!” 阿部勒自知闯祸,忙将来龙去脉坦白。 被楚玄抱得紧紧的月妃,她将脸埋在男人胸前,却带着几分委屈开口:“兄长好糊涂,旁人胡乱说的话,竟也能当真?” 真是阿月的声音! 阿部勒此时悔得肠子都青了。他对着楚玄拜了又拜,不断赔罪,更是恳求皇帝不要因此怪罪他的妹妹。 最后,还是楚玄拂了拂袖,示意他快走。 阿部勒千恩万谢,赶忙告退,而紧随在他身后的德妃,在楚玄一个冷眼之下,更是扑通一声跪地,直喊“皇上恕罪,臣妾只是见那男人神色有异,生怕他对月妃不利才跟来看看的,臣妾这就走!这就走!” 一个两个连滚带爬地离开。尤其是楚琳,她临走前不忘将门带上。 门合上后,楚玄怀里的女人紧绷的身子霎时放松下来。 最为关键的时刻过去,楚瑶这才感受到来自另一方面的压力。她的皇弟的双手仍紧紧抱住自己,尤其他的左手,还霸道地环住自己的腰。 没有了衣服的遮挡,楚瑶甚至能清楚感受到那条手臂的力度与热度。 她咬着唇抬头,不料楚玄的目光紧紧锁住她。 与此同时,楚瑶浑身微微颤栗着,因为……她察觉到了被子底下男人身体的变化。 危险! 她的全身都在叫嚣着这两个字。 第18章 岂可假戏真做? 纵然冠着段夫人这…… 纵然冠着段夫人这名号,但楚瑶却是不折不扣的处子。不过,在与段琼相爱的日子里,她也曾被心爱的男人紧紧抱在怀里。 发乎情、止于礼。 段琼永远以君子之礼待她。 可是,这不代表着楚瑶完全不懂男人。她依稀懵懂间,出于女人的本能,知道男人在渴望些什么。 身子稍微有动作,立刻箍得死死。楚瑶心里跳个不停,目光对上楚玄时,整个人一个激灵。 楚玄……那不是平时弟弟在看姐姐,而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男人俊美的脸很自然而然朝她凑上来。 楚瑶双手攀在他火热的双臂,抵挡的力度在楚玄看来简直不值一提。 慢慢的…… 双唇的距离越来越近时—— 床底下“咔哒”一下,瞬间,楚玄的动作顿住。 从床底下爬出来一个人,她双眼蒙着布,怯生生地问:“贵、贵人,我可以回家了吗?” 楚瑶趁机推开楚玄,忙下了床,从地上捡起那些散落的衣服,躲进床板纱帐旁边。 楚玄像是才回过神,轻咳一声,“可以,待会会有人送你回家,拿着赏金离开王都去别的地方吧。” “是。” 他喊了声,外头的来喜立刻进来将人领出去。 这女孩年纪不大,却是杂耍团中技艺卓绝的口技者,极擅模仿各种声音。 等人走后,楚瑶才从床边出来,身上已穿得妥当。 两人四目相对,刚才那股颤栗感仿佛残存在周身,她颇为尴尬地说:“皇上,你……要不去瑞庆殿或披香殿?” 楚玄这种情况应该去找德妃或宜妃。 哪知,他眼神微动,隐隐中透出不满,开口就是:“不劳月妃费心了。” 天子自己理了理衣袖,径自站起身离开。 他生气了? 楚瑶怔了怔,随后咬紧下唇,心中也生出几分怨来。 明明只是一场戏,分明是他—— * * * * 窗外秋日朗朗,这天气已转凉,宫中身子娇弱些的宫女甚至穿上厚衣。 而这样的气候,正德殿的浴池中,来喜忐忑不安地守在旁边,亲眼见主子浸泡在冷水之内。 虽是阉人,但在宫中多年,很多秘而不宣的事情他也懂。 从揽月殿出来后,他也劝过主子召德妃或宜妃过来,但换来一记冷眼。 这皇帝正值盛年,哪能过清心寡欲的日子? 这样凉的天气还泡冷水,也不知迟些这身子受不受得住?若不是房中还有那口技艺人,说不定—— 来喜暗忖,说不定主子早就趁势而上,圆了多年夙愿。 可想到那样的场景,来喜又有些心惊,长公主外柔内刚,倘若真的被自己的弟弟假戏真做…… 恐怕难以收场啊! 来喜思绪纷乱之 时,他的主子坐在满是冷水的浴池中,浑身的亢奋也一点点随之降温。 楚玄合上眼,双手挎在池壁两侧,犹自回味着刚才在揽月殿中发生的一切。 刚才稍微心急了些。 其实按照原计划,他只是打算抱着人佯装亲一下,做做样子给那个阿部勒看看。 毕竟,特地寻来口技艺人,按着红珠蓝玉的描述,那女孩将馥月的声音模仿得维妙维肖,已足以让阿部勒相信。 但楚瑶仍是不放心。 听到蓝玉说馥月后肩有个月牙形胎记时,她主动提出,要让阿部勒彻底断了怀疑。 于是,才有了这场香艳刺激的戏码。 他的姐姐呀…… 薄唇微微勾起,这种毫无保留的付出,只会让他越陷越深。 不过到底还是自己情难自禁,吓到她了。 楚玄半抬起眸,伸手撩起一捧凉水,任由它们从指缝中流走。 还是徐徐图之,方为上策呐…… * * * * 楚瑶下令将揽月殿的门关上,没她命令,谁来都不准开。 红珠、蓝玉二人互相对望,随后行礼退出。 长公主生气了。 而且,生气的对象是自己皇弟。 蓝玉拉着红珠到自己房间,将门关上,把藏在心里的担忧告诉对方:“刚才帮殿下洗身时,我看见了……” 第16章 白皙的腰窝处,残留着两枚浅红的指痕。 能留下那样的痕迹,她完全能够想像出当时那双手的主人究竟是抱着怎样的欲望…… “他们……是姐弟吧?”蓝玉忧心忡忡,“月神在上,这可是乱——” 红珠伸手捂住她的嘴,将那个“伦”字挡回去。 “你不要命啦!敢说这样的话?” 蓝玉摇了摇头。 红珠松开手,长叹:“这可是大楚,不是咱们大月国。殿下跟皇上之间,本来就不是旁人可以议论的。更何况,听说他们不是亲姐弟,殿下原本也不姓楚,是民间女子。” 长公主的故事她们早就听过。 蓝玉仍道:“可、就算没有血缘,在外人眼中,他们也是姐弟呀!更何况,我看殿下根本就没有那样的心思。” 这数日相处,她们也稍微了解楚瑶。 那样睿智、有大局观的女子,绝对不会让自己陷于不仁不仪,为世人所诟病的境地。 “那又如何?无论殿下怎么想,但在大楚,是皇上说了算!”红珠按上蓝玉的肩:“如今公主已死,我们在这宫里,只能按殿下说的,做好我们份内的事即可。” “不要多管闲事。蓝玉,我们还要活着看到皇上他们找出谋害公主的凶手,为公主报仇!” 蓝玉覆上她的手,原本迷茫的眼神也变得坚定,“对,我们还要替公主报仇。” 楚瑶将自己关在房中,胸口憋的那股气直冲冲顶着,让她连书也翻不开。 早上楚玄的眼神噬骨随神时刻闪现在脑海中。 他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她不后悔为他做任何事,那是作为姐姐的本份。可是、可是他怎能—— 楚瑶忿忿想着,这段时间还是别见楚玄了。 就算是他一时控制不住自己也罢,但总归,他们是姐弟,这场戏也有落幕的一天。 这一天,楚瑶随时做好准备楚玄再次上门。她想,这扇关着的门应该能够很清楚地表达她的意思。 出乎意料的是,宫人们并没有进来通传。 直到翌日,楚瑶才察觉不对劲。 这不是楚玄的作风。 她派人以送燕窝为由去正德殿,结果得来的消息却让她大吃一惊。 “娘娘,皇上他生病了。” 第19章 朕病了。 楚瑶穿着月妃的服饰,脸…… 楚瑶穿着月妃的服饰,脸上覆着面纱,甚至连双手都戴上珠纱手套。当她来到正德殿时,来喜急忙将人迎进去,随即将宫女太监都斥走。 “哎哟,娘娘,您怎么亲自来了?” 床帐之内传来咳嗽声,楚瑶眉头轻拢,低声问:“这究竟怎么回事?” 来喜悄悄瞄了眼龙床,才压着声回答:“昨个儿从您那回来后,皇上在浴池中泡了会,这天气凉,又是冷水。后来还一直批奏折,晚膳后人就头晕了,所以才没去您那儿,怕您担心。” 楚瑶难以置信:“泡冷水?你们怎么办的差,任由皇上这么胡闹?” 来喜为难答道:“这、娘娘,奴才劝过皇上召德妃或宜妃娘妨过来伴驾,但皇上硬是不肯,这不……总归得有个法子让皇上降降火。” 这话忒露骨,楚瑶听着也有些别扭,只能硬生生斥了问:“简直胡闹。” 这时,床帐之内传来楚玄的声音,比平时相比明显虚弱:“是月妃来了吗?” “是我。”楚瑶应完后,又改口道:“是臣妾。” 她走上前,撩开帘子,只见楚玄撑着身子坐起来,脸色苍白不少。 楚瑶心里头当即就难受起来,“皇上龙体系着国运,岂可如此肆意而为?” “月妃教训的是,是朕太大意了。”他直勾勾看向楚瑶,澄澈的双眼满是歉意,“昨天,是朕不对。” 轻飘飘一句,瞬间拂清残存在楚瑶心头那丝气。 早在得知楚玄生病时,她早就不在意昨天的事了,如今她的皇弟如此诚恳示错,楚瑶哪还揪着那点事不放? “昨天的事已经过去,臣妾早就没记着了。”楚瑶眼底浮现忧色,“倒是皇上,你从小甚少生病,这病来得突然,有让太医好好瞧过吗?” 这也是楚瑶忧心的原因。 楚玄从小就是她看着的,这些年来,总共也就生过三次病,而且自登基后,便从来没得病。 “看过了,他说朕是着了风寒,加上近日忧虑烦心,所以才致邪气入体,已经开了药,来喜他们去煎了。” 听到这,楚瑶忽地又心疼起皇弟。 怕是馥月公主遇害一事让他忧思连连。楚玄少年老成,表面上总是一副运筹帷幄的姿态,但说到底,不过双十年纪,到底承担了比天下任何人都要重的担子。 而且这病的导火索…… 楚瑶有些自责了。 这时,来喜从外头端来刚煎好的汤药,小声提醒主子。 楚瑶见状,直接让他拿进来。她接过汤碗,轻轻用勺子舀起药汁,送到嘴边吹了吹。 亦如,在过去那些年,每次弟弟生病,她这当姐姐的都是这么照顾他的。 楚玄眼底淌过暖意,等那勺子送到嘴边时,便乖乖地张开口,将散发出浓烈气味的药汁全咽下去。 旁边来喜看到心里一跳一跳的,这药听说极苦,连太医都叮嘱着要备上糖,免得难以下咽。 可瞧这主子,那样子跟喝蜜糖水似的。 一个喂,一个咽,楚瑶手中的碗很快就见底。她取过来喜递上的帕子,替皇弟擦拭干净嘴角,然后又叮嘱对方要好生休息,切莫操劳。 楚玄乖乖听着,堂堂天子像个学生似的点头,末了他拉住楚瑶的袖子,“这几日朕是没办法过去揽月殿了,为免惹人生疑,还得劳烦月妃时常过来。” 这些天“月妃独占皇恩”的消息早已满天飞,这种时候,总不能露了马脚。 楚瑶自然懂,颔首道:“放心,臣妾迟些天天来。” “如此甚好。” 楚玄扬起虚弱的笑,紧接着,他极为吃力地凑到楚瑶耳边,用着仅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姐姐,辛苦你了。” 这声“姐姐”叫得楚瑶心都软了。 她莞尔:“先歇歇,明日再见。” “嗯。” 目送依人款款离开,躺在床上的男人收敛笑意,对着来喜道:“凌魈呢?” “人已到了,奴才这就传他进来。” 片刻之后,一名浑身包裹在黑衣之中的男子跪在床前,“魈卫营凌魈参见皇上。” “名单呢?” 凌魈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恭敬呈上。楚玄接过后展开,嘴角勾起冷笑。 “有意思啊……” 凌魈的声音平静至极,只问:“皇上,需要臣如何处置他们?” “不,先盯住他们。这几条臭鱼朕要留着他们,迟些,朕要钓一条更大的鱼。” 楚玄手中一放,那张纸轻轻飘在地上。凌魈马上拿起后,放到一旁灯中蜡烛,静静等着它烧成灰烬。 来喜进门时,只闻到空中残留焦味,人已经不见了。 魈 卫营是皇帝的暗卫,向来只听命于皇帝,来无影去无踪,他早已习惯。 “将那些奏折呈上来。” 听到楚玄这么吩咐,来喜正想搬出楚瑶那番话,结果见主子大马金刀坐在床前,哪里还有半分病气? 他赶忙将成堆的奏折又搬到楚玄面前,心里想的却是:啧,难怪呢! 他就说,原本铁打一样的身子哪里会因为泡半天的冷水就生病? 接连数日,月妃天天到正德殿侍疾的消息很快就在宫中传开。 赵明蕊来到瑞庆殿,发现这里的主人正对着池中锦鲤发呆。 “姐姐?” 楚琳回过神,心中涌出烦意,但仍是笑脸相迎,“哟,妹妹怎么来了?” “这不数日未来拜访姐姐,昨天家里头给我送了些绸缎,里头有匹颜色艳的,尤为适合姐姐,特地给您送来。” “这怎么好意思?” “咱们之间哪用得着说这些见外的话。”赵明蕊一个眼神,身后阿枳便将带来的礼物交给丹儿。 楚琳忙叫人上茶。两人移步到厅内,说着自然就提到楚玄生病一事。 “皇上得了风寒,那月妃日日前去正德殿,真是辛苦啊……”嘴上说着,赵明蕊满脸的羡意却是怎么也掩不住。 楚琳罕见地没有接话。 赵明蕊觉得奇怪,又问:“姐姐可有去过揽月殿,见到那月妃?” 何止见过,那简直是—— 楚琳犹豫片刻,才招手示意赵明蕊凑过来,在她耳边低语。 赵明蕊听得大惊:“这、白日宣淫……” “可不是么?”说起那日,楚琳至今忿忿不平,“妹妹是没瞧见,那月妃又是露出肩,又是露出两条白花花的腿,那可真是……呔,简直难堪入目!” 更为难堪的,是临走前皇帝瞪了她一眼。 第17章 楚琳絮絮叨叨,翻来覆去都是对那异族女人的埋汰。赵明蕊小坐了片刻,赶忙告辞。 她缓缓走出瑞庆殿,阿枳见主子若有所思,便道:“娘娘,看样子那月妃莫不真有什么歪门邪术,将皇上迷得团团转?” 那歪门邪术之说本就是她拿来诓楚琳的,为的是激她去揽月殿闹上一闹。 虽然目的也算达到了,但楚琳说的,让赵明蕊心中更加不安。 皇上本就深沉内敛,无心女色。可如今,下了朝,大白天就在揽月殿宠幸妃子,这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皇上吗? 赵明蕊咬了咬唇,“走,我们去正德殿。” …… “皇上今日看起来已经好多了。” 楚瑶将碗递过去,坐于床塌中的天子盯着那药,眼中的不满稍纵即逝,乖乖接过碗,自己喝起来。 今日这药可真苦。 楚玄微微拢起眉。 楚瑶见他将药喝下,正要起身离开。忽地来喜进来通传,说宜妃正在殿外求见。 赵明蕊? 楚瑶微眯起眼,无声看向楚玄。 这女人应该收到风声,仍到正德殿来,怕是故意想来见自己的…… 见,或不见? 电光火石间,旁边的男人伸手拉过她,将她整个人扯进床塌当中。 撞进眼帘中,还有楚玄促狭的笑,他做了个孩子气的动作,伸出食指抵住唇,然后双唇张合,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听朕的。” 随即,她被塞进龙床之内。 第20章 集万千荣宠于一身。 “臣妾参见皇…… “臣妾参见皇上。” 赵明蕊欠身行礼,声音温婉动人:“前两日听闻皇上染了风寒,匆匆前来,哪知殿前来喜公公说您已歇下,故不敢惊扰圣驾。今日想着皇上应该好些了,臣妾特地炖了盅燕窝粥,请皇上尝尝。” 坐在长椅上的天子平静应道:“宜妃有心了。这碗粥先放着吧,朕才服过药,不宜进食。” “是。”赵明蕊抬头望了周围,但除了立于两侧的太监,这屋里似乎没有其他人。 楚玄捕捉到她的目光,“宜妃,怎么,是在找人?” 赵明蕊浑身打了个激灵,须臾间心中已有了计较。她的这位皇上老成于心,在他面前耍小聪明并非明举之举。 “臣妾刚才在外头,听闻月妃妹妹也在此侍疾,只是进来见不着人,所以有些好奇罢了。” 她特地强调是在正德殿外才听的消息,好让楚玄知道,自己并不是冲着那位大月国公主来的。 楚玄听罢,嘴角微微扬起,转头看向那挂着明黄围帐的龙塌。 “月妃呀……她有些累了,现在正在里头歇息。” 轻飘飘一句话,不亚于五雷轰顶,瞬间让赵明蕊脑里一片空白。 正德殿是什么地方? 那是天子的住处。 这宫里头人人都知道,皇上从不在正德殿召幸任何女人。就连她跟楚琳,这名正言顺的妃子,平日能踏进正德殿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那女人竟然在龙床上鼾睡! 而且,赵明蕊震惊中窥见皇帝望向床塌的神态,那双眼底没露出来的欲色简直—— 这青天白日,月妃做了什么事累得敢当着皇上的面躺下,而且皇上也不追究? 绝对不是简单的侍疾! 赵明蕊的耳边忽然响起楚琳的话—— “皇上大白天抱着那女人,我可看得清楚楚,那被子下面她什么也没穿,露出白花花的肩膀和两条腿。” “宜妃。” 楚玄淡淡的一声,瞬间令赵明蕊回过神。后者勉强端起笑,“原来是这样。” “宜妃,月妃刚歇下不久,你回去吧。她娇纵惯了,待会要是吵醒她,朕又得费上好些功夫哄了。” 赵明蕊呆呆地听着这话。 片刻后,她僵着身子,行礼告退。 人走后,遮得严严实实的床帐由内被撩开,已累得无法起床的“月妃”一双明眸看向“肇事者”。 “何苦这样捉弄她?她可是你的妃子。” 今天闹上这一出,想这赵明蕊回去估计寝食难安。 楚玄起身走到床边,帮她挂起床帐,“谁叫她冲着你来的?她不是好奇‘月妃’有多受宠吗?朕让她好好感受一下,什么叫‘万千荣宠集于一身’。” 只不过,那个人不是她赵明蕊。 楚瑶摇了摇头,忽然就觉得,楚玄某些时候确实还是孩子心性。 她从床里头爬出来,刚才被楚玄塞进被窝里,连带着头饰裙子都乱绉绉的。 这大月国的服饰繁琐无比,正要叫人进来时,旁边楚玄伸手抚上她的头发,“别动,这钗子歪了。” 充满男性气息的身躯忽然靠近,楚瑶喉头滚了滚,偏偏那双手压在自己头发。 没有任何预兆,前些天肌肤相贴的触感猛地浮现,浑身油然生出颤栗感。 那天,楚玄在揽月殿抱住她…… 不行! 楚瑶忽地推开他。 楚玄一脸错愕,“怎么了?” “皇上,外头还有多少军国大事等着您决断,这样的小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说罢,她双手摸上脸,确认面纱完好无损后匆匆就走。 楚玄望着她挺直的背影,摸着下巴,“啧,果然娇纵惯了,是得费些功夫哄呀……” 楚瑶这边回揽月殿,却不知赵明蕊恍恍惚惚回到自己的披香殿,才刚坐下,目眶渐渐红了。 “娘娘!”阿枳大惊,连忙劝道:“您、您怎么了?” 赵明蕊失神望着地砖,喃喃道:“他竟然叫我走,就怕我说话吵醒那女人……” 茫然中将视线对上心腹侍女,她眼尾的泪忽地划下。 “那女人进宫还不到一个月,凭什么!我、我也是他亲封的妃子呀!” 阿枳见她落泪,心疼得不行,“娘娘,您别这样。说不定那女人真有什么邪术,才让皇上迷了心窍。” “迷了心窍?可不是么!”赵明蕊哽咽着声,像在说给自己听:“我原以为像他那样高傲的性子,顶多、顶多也就一个女人能进他的眼!可为什么?” 楚瑶就罢了,那是和他一路披荆斩棘走过来的。那十几年的情谊绝非朝夕能改,她认了。 但那个馥月又是怎么回事? 她才进宫不到一个月,甚至能让楚玄连楚瑶都不闻不问了! 阿枳在旁听得云里雾里,不过她却抓到重点,“娘娘,这事实在太不寻常了。皇上是何等人物?可 从未听说他会被美色所惑。再者说了,论美貌,您冠绝王都,奴婢就不信了,那月妃能比您漂亮?” 这话让赵明蕊慢慢收了泪,迷茫的眼也渐渐恢复清明。 阿枳提醒了她,这事确实不寻常。她未进宫前已无数次听说当今天子是如何铲除乱党夺回帝位的,十几岁的少年,拥有比这世间任何大人都要坚韧的心性。 那样善忍蛰伏、运筹帷幄的人物,当真会被一个女人的美貌迷得神魂颠倒,甚至白日宣淫? 不。 赵明蕊抹干泪痕,心中生出主意来。 这事太不正常了,说不定那月妃真的问题。可这宫里,楚琳是不成事的,倘若真要商量…… 那就只有一个人了。 “阿枳,明日你替我去个地方。” “哪里?” “段府。” 阿枳恍然大悟,“娘娘,还是您高明。” 若说这世上真有谁能整治那月妃,也就段府中那位—— 长公主殿下了。 * * * * 才入戌时,天子就驾临揽月殿。 宫殿的主人神色复杂地见他从容坐在长塌上批阅奏章,赶人的话她说不出口。偏偏,对方还对她说:“你先歇下,朕待会批完这些就睡。” 楚瑶:…… 还真把这里当自己的正德殿了。 但她确实没任何借口“请”他离开,怀着纠结的心情,楚瑶让蓝玉放下纱帘,躺进床里。 楚玄书案前的灯光透过纱,朦朦胧胧照进来。楚瑶侧过身,就这么看着那抹坐着的模糊身影,眼皮一点点合上。 然后,她做了个梦。 梦中,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朝她走来,他伸出手将她拥入怀中。紧接着,男人松开她,单手挑起她的下颌,慢慢凑过来。 她乖巧地张开唇,承受了温柔绵长的吻。 楚瑶早在三年前就与段琼交换过甜蜜的吻。之后,每次相会,段琼总会这样抱住她,然后通过吻传达深深的爱意。 男人微稍退开时,她满怀爱意地要唤一声“段大哥”时,眼前出现的面孔却让她浑身震住。 “姐姐。” 楚玄柔情似水地看着自己。 第21章 很快,你就能回段府了。 楚瑶猛地…… 楚瑶猛地睁开眼。 闯入视野中的那张脸与梦中重叠在一起,刹那间,她瞳孔紧缩,整个人打了个冷颤,惊得推开对方坐起身。 第18章 楚玄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姐姐,你梦见什么了?” 楚瑶往外望去,这寝室中并无他人。长塌案前的灯仍点着,她才惊觉,原来仍是晚上,而且…… 那些太监宫女呢? 偌大的寝室竟然只有她与他两人? 楚瑶下意识往后缩起身子,摇了摇头。 远处烛火噼啪窜着,楚玄沉默片刻,才微微笑道:“是做噩梦吗?没事,朕就在这守着你,可好?” “不要。” 楚瑶斩钉截铁的一句,惹得楚玄目光顿时沉下来。 当然,说话的人这时也后悔了。 “我……我没事的,皇上,就是做噩梦,现在没事了。” 楚瑶别过脸,干巴巴解释道。 好在,楚玄并没有追究她的无礼,径自起身。等到他回到原位,才隔着纱帘说:“姐姐,你睡吧,朕不打扰你了。” 他坐于长塌上,静静提起朱笔批阅奏章。 楚瑶浑身发寒,眼前那道模糊的身影鲜活地提醒着她,刚才梦里那个吻是有多么离经叛道! 段琼。 她在心里默念自己丈夫的名字。 这场意外的戏上演太久,久到…… 她差点忘记自己如今是段夫人。 楚瑶眼神逐渐变得清明,她用纱帘外男人能听得到的声音问:“皇上,上回阿部勒已经相信月妃安然无恙,您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纸上,朱笔顿住。 楚瑶只听到外头男人温润的回答:“姐姐,你是觉得累了么?扮演月妃这个角色。” 他们之间无需太多弯弯绕绕,往往一句话,便能猜出对方心思。 楚瑶打算坦诚:“是。皇上,这绝非长久之计。我不可能一辈子扮演你的妃子。” 她是长公主,皇帝的姐姐,护国大将军的夫人。 纱帘外的身影放下朱笔,缓缓说道:“这个当然。此次姐姐如此牺牲,朕感激不尽。” “姐姐,放心吧,朕不会委屈你太久。此事很快便会有个了断,等入了冬,你便可以回段府。” 得了他这句话,楚瑶一颗心终于落回原处。 她拢了拢身上的被子,那场忽如其来的噩梦终于可以结束了。 然而,楚瑶合眼再次睡去的同时,纱帘之外,天子盯着奏折上那滴被晕染开来的红,脸色深沉得可怕。 * * * * “殿下病了?” 赵明蕊拢紧锦袍的手倏忽停住,任由冷风吹过,带起一身冷颤。 阿枳赶忙上前替她系好,边说道:“这天说冷就冷,娘娘您可不能冻着。奴婢按您说的,特地挑了些好的人参和燕窝去护国大将军府,但青箩说了,刚入冬,殿下就染上风寒,已经请了大夫,但说是一直不见好转,大半个月下不来床了。” “这好端端的,怎病得如此之重?” “奴婢也不清楚,青箩只说这病来得又急又快,长公主如今正在养病,不宜见客。” 赵明蕊踱步在御花园中,细细咀嚼着“下不来床”这四个字。在她印象中,楚瑶身子向来康健,这忽然间就倒下,着实令人意外。 初冬的寒风扫过枝头落叶,大部树木只剩光秃秃的枝桠。由秋转冬,仿佛只在一夜之间。 赵明蕊脑中想着事,不经意却瞥见前方一抹明黄身影。 电光火石间,她咬了咬唇,决定加快脚步跟上去。 “皇上!” 正拐过抄手游廊的天子停住脚步,转过身,就见赵明蕊匆匆上前行礼。 “宜妃?”楚玄瞄了眼外头凋零的花园,“这么冷的天出来赏花,你倒是好兴致。” 赵明蕊露出苦笑:“皇上,这风刮得这么厉害,臣妾原本在披香殿烹茶,忽地想到兰亭中那几盆兰花。兰花娇嫩,哪抵受得住寒风?” 楚玄审视着她,嘴角轻勾:“宜妃是有心人呐。” 这话听着似简单,又颇有深意。赵明蕊目光闪烁,随即长叹道:“说起兰花,前些日子臣妾打发阿枳送些东西去护国大将军府,结果听说殿下染上风寒,正病得厉害。” “说是已经请了大夫,但一直起起伏伏,不见好转……” 赵明蕊说着说着,发现楚玄脸色平静,那双某直勾勾盯住自己,不禁自动停了下来。 “宜妃对长公主向来关怀,朕知道了,来喜。”楚玄喊了声,“让太医院派人去看看,需要什么药,尽管从宫里拿。” “是。” 说罢,年轻俊美的天子负手在后向前走,赵明蕊连忙欠身恭送圣驾。 等那抹明黄远走,她被阿枳扶起身,目光始终不离楚玄离去的地方。 真是绝情呐。 原来明明那么在意的人,如今听到这样的消息,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难道,揽月殿里那个女人真的有邪术不成? 赵明蕊想,无论如何,她都要亲眼见到那个月妃的真面容! “皇上,奴才瞧着宜妃娘娘对殿下挺用心的。” 兰亭内,楚玄随手抛下鱼食。底下湖里涌出一群红鲤,现在还未结冰,这些小家伙还能出来抢食。 “你这‘用心’二字用得挺准的。” 今日下了朝,楚玄忽然起了兴致来喂这群鲤鱼,遇上赵明蕊完全是个意外。 “不过,成天在宫里闲着无聊,总得找些事情做做,这日子才好过。”楚玄又抛了一把鱼食,漫不经心地说:“只要她别老在朕面前晃,其他的,又有什么所谓呢?” 来喜觉得那位宜妃娘娘有些可怜。 她那般费尽心思接近长公主,想要借此博得圣心,殊不知,完全是枉作聪明。 同样一袭水色长裙,有的人穿了能让天子日思夜想,刻骨铭心,有的人穿了连博个眼神都没有。 宜妃不知,天子喜爱的,并非衣服,乃是穿衣服的人。 正如,最近楚玄迷恋上了紫色。 因为他的月妃总是穿着艳 丽夺目的紫色衣裙。 “不过,宜妃倒是说对了一件事。”楚玄环视周围已经凋零的兰,对来喜道:“回头让人撤了,换些新的来。” 轻轻弯起嘴角,天子像得了新玩具的孩子,满面愉悦:“明年开春,朕还要跟月妃一同来赏花。” “……是。” 来喜心中一震。 难道,这位主真能让心性坚韧的长公主殿下心甘情愿给自己的弟弟当妃子? 第22章 宠妃的自觉 十一月初十,吉,诸事…… 十一月初十,吉,诸事皆宜。 钦天监推算出来的黄道吉日,大楚皇室冬祭便定于这一天。依例,帝后携带朝中百官前往灵光寺祭拜大楚先祖,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运昌隆。 礼部先是递了折子,罗列参加冬祭的官员名单。而后宫无主,往年是由长公主陪同,今年长公主已出嫁,且患了风寒在家静养,皇上会选哪个妃子前去祭祀,一时间成了后宫中人悄悄议论的话题。 “德妃吧,德妃娘娘本就是皇亲,身份尊贵,虽不是皇后,但如今这宫中论身份谁能比得上她?” “按我说,得是宜妃。你们可别忘了,宜妃的父亲刚被提为工部尚书,他们赵家如今正得皇上恩宠呢!” “这倒是……不过怎么排,应该也轮不到月妃。” “啧,你们几个小蹄子在说些什么!” 彭福一声低喝,三四名宫女像老鼠见了猫,当场就怵了,忙问道“彭公公好”。 “敢私议皇上的事儿,摸摸你们脖子上有几颗脑袋,不要命了?” 这些宫女立马白了脸,纷纷跪下讨饶。彭福将人训了好一顿,才拂手让她们走。 不一会儿,他折回正德殿,恰好遇见来喜从殿中出来。这时辰,皇上正在午间小憩。 彭福跟在来喜身后,见四下无人,便舔着笑道:“干爹,这冬祭也就过几天的事,这今年长公主不在,皇上……难不成是要自己个儿去?” 来喜坐在石椅,闭着眼任由干儿子捶背,闻言,连眼皮都没掀,轻哼:“怎地,你也跟着那些小宫女小太监一样多事?” “唉,瞧您说的,这不整个后宫人人私下都在猜,这不,我也有点好奇。” “既然这样,那我考考你,你觉得皇上会带哪位娘娘?” 彭福琢磨着这话,缓缓说出心中猜测:“您这么说了,皇上肯定会带这宫中的娘娘一同前去。德妃尊贵,宜妃母家正盛,至于月妃……” “这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月妃吧?” 来喜哂笑一声:“你倒是说说,为何不会是月妃娘娘?” “这月妃来自大月国,非咱们大楚血脉。这冬祭祭的可是咱大楚的老祖宗,若是有皇后在也罢了,这如今中宫无主,哪有让一个异族妃子参加祭祀的道理。” 还有一点,彭福不敢明讲,但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 此次冬祭皇帝指谁陪同,很大程度上意味着,来日中宫之位便花落谁家。 第19章 月妃就算貌美倾城,恩宠无双,可一个异族妃子坐不上那个后位。 来喜睁开眼,转过头看着自己一脸精明相的干儿子,轻叹:“你呀,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呐……” 彭福挠了挠头,一脸不解。 三日后,天子钦点月妃伴驾前去灵光寺。 十一月初十当天,祭祀的队伍浩浩荡荡从皇宫出发,直达城外灵光寺。 灵光寺自开国之初建起,是为国寺。自楚玄登基以来,每年冬祭他都率朝中重臣前来祭祀先祖,至于女眷,只有一个长公主。 然而长公主并非皇后,每次出发,她与皇帝各自乘坐銮驾,而上香时,帝后可以并排一齐上香,长公主只能排在皇帝之后。 这回,天子的车辇坐了两个人。 山路颠簸,楚瑶暗自稳住身子,仍是不可避免随着车身晃动,手臂频繁地撞到对方。 约莫是压到石子,车辇微微往□□,楚瑶整个身子也朝楚玄靠去。猝不及防间,一条强而有力的手臂环过她的肩。 楚瑶心跳猛地加速,借着对方的力量重新坐稳。 对方收回手,关切地道:“这条路不好走,不过再往前就平坦了。” 楚瑶抬眸看着楚玄,轻轻点头。 此刻她唯一庆幸的,大概就是大月国这副面纱,掩去她的尴尬与窘迫。 这车辇内并无他人,楚瑶小声说道:“要不,待会还是像以前那样?” 她说的以前,是指楚玄先上香,尔后才是她。 哪知,楚玄颇为无奈:“这种事有什么所谓?再说了,都破例带了‘月妃’来灵光寺,这时候还分先后,倒叫人猜疑了。” “可是……”楚瑶拢紧眉。 她想说,自己终究不是真正的月妃。大楚先祖在上,这样李代桃僵,皇姐与皇弟形同夫妻上香,怕会让先祖震怒。 看出她心中所想,楚玄凑过来,带着几分促狭说道:“没有‘可是’,如今朝野内外都知道,朕痴恋月妃美色,独宠揽月殿。” “你现在是宠妃,就要有宠妃的自觉。宠妃嘛,娇纵任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有朕给你撑腰。” 这话真是……太不像样了。 楚瑶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皇上,您是明君,岂可学那些昏君所为?” “当明君得让自己的女人事事谨慎,昏君呢,可以让心爱的人为所欲为,其实想想,当昏君也不赖。” 明明楚玄一副玩世不恭的语气,楚瑶仍是正色道:“皇上,您历经千辛万苦才铲除奸党,承继大统。您身上背负着大楚万万生民,倘若因美色误国,这岂不叫这天下百姓寒了心?” “再者,既为妃嫔,理当贤良淑德,念百姓之苦,莫叫皇上沉溺于酒色之欲中!” 这番话铿锵有力,只是楚瑶发现楚玄一直含笑盯着自己,顿时,她奇怪问道:“难道我有说错吗?” 楚玄摇了摇头,嘴角笑意更甚:“没错。朕只是觉得,有你在,朕这辈子怕是想做昏君也没机会了。” 面纱之下,楚瑶的脸莫名热了起来。 “贫嘴。” 外头的人自然不知车辇内发生的一切。 但是,对于皇帝的枕边人,不少人却是万分好奇。 等队伍在灵光寺面前停下,御驾车门被随从打开,率先出来的是他们年轻俊美的天子。 尔后,所有人见到,天子伸出手,另一只被紫纱覆着,仍显纤细的玉手轻轻搭上。 穿着紫色长裙的身影弯着腰由内出来,一阵风吹过,属于大月国特产的锦锻随之紧紧贴住主人身体,勾勒出窈窕的身段。 饶是面纱覆脸,只露出一双明眸。但那双眼灵动清澈,仿佛藏着无数星光。 队伍之内,中书令秦书与工部尚书赵立天比邻而站,他压低声道:“今日一见,看来,咱们这位皇上的眼光的确独到。” 这美人之美,形为下,神为上。且不说面纱之下的脸庞如何惊艳,但是这双眼,就足以说服众人了。 秦书也算阅人无数,有这样一双眼的人,绝对是有大智慧。 美人常有,不常有的,是聪明的美人。 赵立天望着那抹紫色身影,心中暗叹: 后宫中有如此人物,他的女儿宜妃……怕是难以出头了。 第23章 遇袭。 “请皇上、娘娘上香。” …… “请皇上、娘娘上香。” 灵光寺主持命僧人将点燃的香分别呈上,此刻,整个大楚最为尊贵的男人与女人接过,恭敬地跪在蒲团上,手持香高举于头,为王朝祈福。 只不过,楚瑶在心中默念的却是:“祖宗在上,今臣女因故以妃子身份在此,恳请列祖列宗原谅臣女不敬之罪。若有罪责,请降于臣女楚瑶一人之身,切勿使我大楚百姓遭受苦难。” 双目睽睽之下,皇帝与月妃上完香,由主持再将香插于炉中。 起身后时,所有人都看见,皇帝特地伸出手,任由月妃的手搭在上面,再扶着她一同起身。 主持双手合十,“请皇上、娘娘移步稍作歇息,待诸位大人祭拜完毕,便可开始诵经大典。” 按惯例,朝臣祭拜期间,帝后移于偏厅小憩。由于是在庙中,帝后两人不应同处一室。 灵光寺特地为天子与月妃备了两间独立厢房。 “娘娘,这边请,里面已经为您备好清茶。” 楚瑶朝僧人点 了点头,用眼神示意红珠、蓝玉在外头候着,独自跨过门槛。 身后的门缓缓被关上。 厢房内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墙上挂着僧人问道图,中间摆着方桌和木椅,香炉中徐徐腾起轻烟。 楚瑶坐于桌前,独自端起茶壶倒茶。 被紫纱覆着的手轻捻起茶杯,忽然,楚瑶瞳孔微张——只见茶汤上面倒映出一道黑色身影。 电光火石间,那人俯冲直下,而这时,另一道身影从暗处飞出。 楚瑶只听见刀剑相击,发现清脆的响声,再定睛一看,两道黑色身影早已在半空中激斗。 她急忙往旁边躲闪,下一刻,一张麻绳织的网从天而降,直接将二人齐齐网住。 其中一个见状,正要咬舌,哪知另一个直接伸手卸掉他下巴。 楚瑶只听到“咔哒”一下,是骨头脱臼的声音。 原本紧闭的门也从外被推开,率先进来的是楚玄。他匆匆入内,扶着楚瑶细细打量,“没受伤吧?” “无碍。”楚瑶摇了摇头。 楚玄身后一队御林军鱼贯而入。他们将麻绳网解开,为首的揭下袭击刺客脸上的黑巾,露出一张方正朴实的脸。 这时,跟随在御林军后面的主持大惊:“觉、觉远!怎么是你?” 御林军已从他口中扣出一颗药来,随即将他下巴接回去,又把人五花大绑按在地上。 楚玄冷眼盯住这名叫觉远的和尚:“说,你跟瑞王有何关系?” 和尚死死抿紧嘴唇不说话。 押住他的御林军狠狠往他腹部踢去,这和尚挨着打,仍挺直腰杆不说话。 “嘴倒是挺硬的。”楚玄冷笑一声,“你以为这样朕就拿你没办法了么?等进了魈卫营,你恐怕就老实了。” 魈卫营审问犯人的手段,就连穷凶极恶之徒听了都惊出一身冷汗。 觉远和尚浑身震了震,仍是不开口。 这时,一声温婉的声音吸引全场的目光。 “皇上,这灵光寺向来不收外人,这些僧人弟子皆是主持与一众长老们收养,悉心照料长大。听闻他们之间亦师亦父,若将他放入魈卫营,恐怕伤了主持的心。” 楚瑶这么一提,觉远和尚猛地抬头瞪她,眼神犹如要将人碎尸万段。 楚玄微勾起唇,“说的没错。” 他看向旁边泫然欲泣的主持,“既然是灵光寺教出来的人,那主持,子不教父之过,你说说,该怎么办?” 主持坦然跪在地上,一脸悲怆:“皇上,您说的对。贫僧虽不知觉远缘何要刺杀娘娘,但他确实由贫僧收养,在灵光寺长大,所学武艺也皆由贫僧所教。今他犯下如此大错,贫僧既为他师父,理当领受责罚,请皇上降罪。” “不要!” 从被擒至今从未开口的觉远,终于说话了:“这事跟师父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要杀要剐,只冲我来便是。” 楚玄慢条斯理地说道:“冲你来?今天你不交待出你背后之人是谁,缘何要刺杀月妃,你一个人当然得死。但是,整个灵光寺也要跟着你陪葬。”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觉远头上冷汗直冒。 他看着旁边的主持,双拳握得死紧。内心挣扎许久过后,他颓然跪坐下来,原本直挺的腰也塌了。 “只要你们饶了灵光寺其他人,我说,我什么都愿意说。” 楚玄微眯起眼,“说吧,朕听着。” 觉远和尚双目无神,像个死人般哑着声说道:“我是瑞王世子藏在王都的棋子。” 第20章 主持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我从小在灵光寺长大,修习武艺。但十五岁那年,我随师兄下山采买,那时,我便认识了芸娘。” 按觉远的说法,十五岁那年下山采买时,他无意间邂逅了一位名叫芸娘的采茶女。二人互生情愫,总趁着觉远下山时私会。 五年前,芸娘怀了身孕,悄悄诞下觉远的儿子。 觉远自然欣喜如狂,可碍于主持养育之恩及寺中师兄弟之情,他始终未敢还俗。 本以为,这样在寺中礼佛、寺外成家的日子可以一直下去。哪知,忽然有一天,芸娘带着儿子失踪了。 觉远万分焦急,就在他万念俱灰之际,有人带着芸娘的珠钗出现在他面前。 原来,这只是场美人计。 瑞王的人早就暗中布好局,以芸娘和他的儿子为饵,让觉远心甘情愿替他们卖命。 “此次我接到命令,要刺杀月妃。” “为什么要刺杀月妃?” “为了引起大月国对大楚的不满。”觉远面如死色,将实情全部吐出:“这些年,瑞王世子一直想找机会让朝廷生乱,好趁机起事。这回大月国来王都,便是他要等的机会。” “只是……”觉远抬起头,看着天子旁边那位娇艳的妃子:“你明明就中了百日红,在进宫那天就该暴毙,为何还能活到今日?” “这个问题,留着你进天牢再好好想吧。” 楚玄挥了挥手,御林军立刻将人押下去。灵光寺主持对着楚玄请罪,然而,楚玄轻轻叹了声,只道“不知者无罪”,便让人下去了。 倾刻间,这屋内只剩楚玄与楚瑶二人,与一名戴着面具的御林军。 “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想必,你该清楚了吧?” 楚玄忽然开口。 那名独自留下的御林军揭下面具,露出一张惨白的面孔。 他看向楚玄身边的女人,颤巍巍地问:“所以,你……是阿月吗?” 楚瑶心中叹了口气,随即摘下面纱,露出自己原来的脸。 “对不起,馥月公主已经在进宫的第一天晚上毒发身亡。初次见面,本殿乃大楚的长公主,楚瑶。” “阿部勒殿下。” 第24章 月妃仍不能死。 阿部勒,这个健壮…… 阿部勒,这个健壮的汉子连退两步,木木地盯着楚瑶。 楚瑶心中纵是不忍,但仍开口把馥月公主进宫当晚的事全盘托出。 “死了……阿月已经死了。”阿部勒喃喃自语,眼中渐渐腾起水光。 “太子殿下,当初我们是担心幕后凶手会借此挑起两国矛盾,您爱妹心切,若知道馥月公主的死讯,想必也不会轻易相信我们的解释。” 楚瑶将原委细细说来。包括今天这场戏,他们苦心造诣引蛇出洞,为的就是让阿部勒亲眼看见、亲耳听到这一切皆是有幕后黑手在操控。 突然听到妹妹的死讯,阿部勒沉浸在悲痛中,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楚玄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到他面前。 “这些日子,朕已派魈卫查明,无论是馥月公主的死,还是你们大月朝中与楚林勾结的叛党。” 闻言,阿部勒浑身一震,忙拆开信封。等他将信中内容全看完,顿时怒不可遏。 “岂有此料,竟然是丘毗奴这混账!”阿部勒拿着信的手微微颤抖:“难怪当初他要向父王进言,让阿月嫁给皇上您,原来、原来——他打的竟是这主意!” 丘毗奴是阿部勒的弟弟,大月国的二王子。 “你弟弟与楚林勾结,想必定是楚林许诺他好处,才让他不惜牺牲自己的妹妹。” 至于楚林能许诺丘毗奴的东西…… 阿部勒脸色铁青,“王位,他想要王位!” 忽然,他抱拳朝楚玄行礼:“皇上,我感谢您替我查明害死阿月的真凶。明天我立即启程回大月处理此事,只是皇上,敢问阿月的尸首……” 楚瑶替楚玄回答:“殿下请放心,公主的尸首我们已放进宫中冰库。皇上特地命人用冰棺封住,保公主尸身不腐,容貌依旧。” 阿部勒稍稍宽慰些,他看向眼前这对男女,下一刻,他双膝跪地。 “皇上、长公主,阿部勒还有一事恳请你们二位帮忙。” * * * * 一场冬祭发生了大事。 灵光寺中竟暗藏刺客企图刺杀月妃,以此引起两国争端,好在刺客及时被拿下,同时也供出幕后指使者,竟然是在逃的瑞王世子楚林。 天子当场雷霆大怒。 回程的路上,所有官员战战兢兢,队伍异常安静。 同样安静的,还有为首那辆明黄的车辇。弥漫在二人周围的重压,持续到他们回到揽月殿。 一进殿内,楚玄命所有人撤出去。 待到这里只有他们二人时,他才开口说话:“姐姐,你是不愿意吗 ?” 楚瑶再次摘下面纱,露出化着艳丽妆容的脸,“皇上,这件事您不如让其他代劳吧。” “可是,除了你,朕谁也信不过。” 楚瑶被这句话震住。尔后,她半垂下眸,幽幽道:“先前为了今日之计,我尚可李代桃僵。可今日过后,若被人知晓,那世人会怎么会看我,又会怎么看皇上?” 楚玄正要开口,楚瑶自己回答:“他们会说,长公主伪装为月妃伴在君侧,此乃古往今来未曾有的丑闻。” “皇上,假扮月妃的人选,还是请您另选他人吧。” 方才在灵光寺中,阿部勒请求他们继续封存馥月的尸首,也不要对外公开月妃的死讯。 因为此时一旦公开,他怕远在大月的弟弟会借此煽动国主与大楚不和。 他请求等他回大月处理了丘毗奴后,再以病逝为由,向全天下昭告月妃已殁。 这也算是全了馥月一世芳名。不至于在后人口中,这位月神转世的美人死于恶名昭彰的百日红,死状恐怖。 楚玄走到她身边,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朕岂会不知,由一开始到现在,姐姐都受委屈了。但是,今日幸好你提醒朕,觉远与灵光寺主持亲如父子,才使得朕稍加重话,觉远便如实都交待出来。” “若换了旁人,恐怕没有姐姐这样的智慧。” “皇上莫要给我戴高帽子。”楚瑶看着他,语气也软了几分,“这天下聪慧女子甚多,只是皇上一直埋头政事,不愿去发现罢了。” 她恳求道:“阿玄,如果可以,姐姐当然愿意一辈子都在你身边帮你。但是这件事,就让别人来,好吗?” 如今最大的危机已解除,阿部勒既已清楚馥月的真正死因,那接下来的“月妃”只需成天躲在揽月殿中不见任何人,扮演好一个“活着”的存在即可。 四目相对,楚玄沉默片刻,终于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诚如他曾经对楚瑶的承诺:只要姐姐想要的,阿玄都会帮她得到。 “好。” 楚瑶心中松了一口气,就听到楚玄说道:“不过,这个人选朕需要些时日,这段时间还得劳烦姐姐辛苦些,行么?” “当然没问题。” 这天夜里,天子破天荒地没留宿揽月殿。 有人说是月妃遇刺受了惊吓不便侍寝,有人说是天子体贴让月妃好生休养,而更加有人说,月妃在遇袭过程中被伤到脸,惹得圣心不悦。 仿佛为了印证最后这个传言,之后一连数日,天子再也没到揽月殿。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多月,原本风光无限的揽月殿,渐渐连宫人们也不愿议论了。 “娘娘,这些天听说皇上经常到披香殿。”蓝玉边替楚瑶梳头,边道:“小蛮说,那位宜妃娘娘最近除了烹茶,还在研究药膳,成天送什么养生补药到正德殿。” 楚瑶望着镜中侍女撇下的嘴角,忽然觉得好笑:“这是好事呀,难得宜妃如此体贴,皇上也受用,两全其美 。” “哪里好了?”蓝玉忿忿不平:“娘娘,奴婢可是算清楚了,皇上足足有十五天未踏进咱们这里——” 后面的话在对上镜中那道警告的眼神后自动停住。 旁边的红珠心中暗自叹了口气,主动上前:“我来罢,蓝玉你去布膳。” 她接过梳子,细细梳着手里乌黑细软的长发,“娘娘,您别怪她,她有时说话没过脑,想什么就说什么。主要是最近皇上没来,外头那些太监宫女们门里清,很多事情不与她方便。昨儿个她到御花园想给您摘些花来沐浴,结果和宜妃的侍女阿枳发生了口角,还被打了一巴掌,偏生管御花园那些宫女们又不帮她,心里头才憋着股气。” 红珠三言两语将来龙去脉解释得清清楚楚,楚瑶听完,招手示意蓝玉过来。 她细细打量,果然发现对方左脸还残存不欲察觉的淤痕。 楚瑶心疼道:“原是叫你们受委屈了。” 她也当过奴婢,自然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第21章 主子风光,当下人的自然也被人敬着。 反之亦然。 蓝玉摇头,她与红珠一齐跪下,说道:“娘娘,奴婢知道您此次在揽月殿也是情非得已。其实若是可以,我们愿意一辈子伺候您,您到哪,我们就去哪。” 楚瑶向来欣赏重情重义之人,尤其这段时间,红珠蓝玉对她忠心耿耿,又侍候周到。 起身扶起她们二人,她伸手为蓝玉捋好鬓边碎发,心中无限惋惜:“你们是月妃的人,就算我日后要离开这里,也无法带你们走。不过……” 楚瑶微微勾起唇。 “让你们别受委屈,这点我还是办得到的。” 第25章 争宠的手段。 时值隆冬,今日大雪…… 时值隆冬,今日大雪纷飞。在宫道两旁扫雪的太监宫女木着手握住扫帚,偶尔偷偷呵气,让已经几乎冻麻的手有点温度。 一抬红轿被四个太监抬走,一路走来,两旁的人纷纷跪下行礼。 待轿子远去,这些人才动了动微僵的手脚,从地上爬起来。 “这样冷的天,宜妃娘娘还出门?” “人家如今正得圣宠,这说不定是要赶着去正德殿见皇上呢!” …… 这顶红轿在正德殿前停下,轿身向前压,阿枳上前扶出主子。 赵明蕊披着一身胜雪的狐裘,下了轿,她问道:“药膳可还温着?” 阿枳扶着她往前走,回答道:“娘娘放心,那盒中燃着炭,食蛊又置于热水中,保准和往常一样。” “嗯。” 踏入殿门,来喜便迎上来:“哟,今个儿娘娘还是这么早。” “来喜公公说笑了,这天寒地冻,本宫不过是为皇上送些补身子的吃食,论早,谁又能比得过皇上呢?” “娘娘这话倒是,请容奴才进去通传。” 来喜这一进去就是小半功夫,赵明蕊站在外头,不禁拢紧狐裘。 这天真是冷得很。 好在,来喜终于出来:“娘娘,请吧。” 赵明蕊解开狐裘,露出里头水色长裙,款步入内面圣。 厚重的朱门重新被带上。来喜行至旁边,彭福便凑过来,眼尾瞄向那门,低声道:“干爹,您说宜妃这股韧劲也真够强的,这么冷的天,还能大清早就出门。” 相比之下,听闻瑞庆殿的德妃不仅睡到日上三竿,而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着实天差地别。 来喜合着眼,扯起嘴角笑道:“这就叫,能人所不能方为人上之人。” 彭福想起上回宜妃在这里被皇上赶出来一事,又道:“所以说,得该这位主子受宠。” 听了这话,来喜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惹得后者问:“儿子说错了?” 来喜摇头,“不,你说的很对。” 这位宜妃娘娘确实能人所不能,得该她得宠。原因无他,有些人就是在合适的时机出现了—— 比如,皇上必须有个“适当”的时机冷落月妃。 而赵明蕊,便是在月妃遇刺的第二日来正德殿求见皇上。 她说,她挂心皇上龙体,特地煮了药膳来献给皇上。 由那日开始,宜妃天天到正德殿献上药膳或药酒,无论刮风下雪。 今日也不例外。 赵明蕊莲步入内,欠身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此时楚玄正埋头于奏章中,用鼻音哼了声:“嗯。” 赵明蕊眼神微黯,却是扬起笑,“臣妾今日以龙骨熬汤,配以杜仲、芡实、薏米、黄芪等,温和补气,最适宜这样的雪天。” “放着吧。”男人说话时,甚至手里的朱笔都未曾停顿。 “是。”赵明蕊从食盒中取出温得恰到好处的汤,盛进碗中,尔后便坐在桌边,静静等候着。 有时,楚玄累了会放下手里的活,过来喝碗汤。但更多时候,是她等到这蛊药膳都冷了,楚玄连头也没抬。 今日大抵也是如此。 但她又暗暗深吸了一口气。 没关系,如今她坐在这正德殿中,便是最大的赢家。 赵明蕊这一坐,就坐了一盏茶的时间。期间,她轻声提醒楚玄,但对方正皱着眉批示奏折,嘴上随便应着,估计连她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桌上这碗药膳已经完全失了温。 赵明蕊心知,今日到此为止了。 她正准备起身告退,此时,门被轻轻推 开,来喜快步进来,“皇上,月妃娘娘来了,正在外头。” 坐在龙案后头的男人抬头,剑眉拢得越发紧,“还不快请她进来。这么冷的天,要是冻着了怎么办!” “是是,奴才马上就去请。” 赵明蕊亲眼瞧着楚玄马上放下朱笔,起身离开龙案,正好那抹紫色身影也入内。 “臣妾参见皇上。” “免礼。” 楚玄走到月妃面前,上下打量,“外头下这么大的雪,缘何还要过来?” 被面纱遮住大半张脸的女人正要说话,那双眸却看向一直没出声的赵明蕊。 楚玄像是才想起来,便道:“宜妃是来给朕送药膳的。宜妃,这天寒地冻的,着实辛苦你了,先回去歇息吧。” “……是。”赵明蕊端起笑,“那臣妾就先行告退了。” 她起身拜别,离去前,眼睛幽幽地盯住那道紫色身影。 厚重的朱门开了又关,隔绝外头所有风雪。 外人不在,楚瑶才开口:“皇上好福气,宜妃体贴入微,实乃后宫之福。” 闻言楚玄挑了下眉:“所以朕要感谢长公主殿下特地为朕选了一位好妃子。” “皇上,臣妾只是想说,长公主知道的话,也会很欣慰的。皇上身边有知心人,那便是她最想看到的。” 楚玄忽然就不说话了。 只是转过身走到桌边,看着那碗已变冷的药膳,问:“所以呢,月妃今日忽然来正德殿,是想跟朕讨论长公主吗?” 这世上要论谁最熟悉楚玄,楚瑶自认不是第一,也该是第二。 楚玄不高兴了。 为什么呢? 她想了想,从进入正德殿至今,自己又有哪里惹他不高兴? 思来想去,楚瑶笃定是自己此行,确实有悖上回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她既已不愿再假扮月妃,楚玄也顺势“冷落”她,转而“宠”宜妃。 但月妃却自己上门来了。 “皇上,臣妾当然不是来与您谈长公主的。”楚瑶莞尔,说道:“今日雪下得这么大,我只是想送些药来给皇上。”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方形小盒。 “红珠说,臣妾从大月国带来的东西中,有不少王室秘药,此药叫‘珍珠霜’,治冻伤有奇效。您放心,这药我自己试过,并无毒。” 楚玄怔了怔。 整个大楚朝,除了太医院院首,只有楚瑶知道他的一个小秘密—— 楚玄双手患过冻疮。 早年在国舅府中,为了不让瑞王眼线生疑,楚玄也跟着楚瑶干活。六岁那个冬天,雪也是如现在这般大,两个小孩负责扫雪,以往养尊处优的小太子哪经得住粗活,没几日双手便长了冻疮。 冻疮这毛病,一旦患上,若再遇上天冷,随时会复发。 此后年间,楚玄这双手偶尔在极寒的天里就会发痒。 只是他从不告诉别人,真受不住了便让院首取药来。 “你倒是有心了。”楚玄目光忽地染上暖意,“说起来,朕确实有些痒了。” 他双手互相挠了下手背。见状,楚瑶将手里的珍珠膏打开,“皇上,试试吧。” 楚玄坦然伸出手:“那就劳烦月妃了。” 楚瑶呼吸微窒,偏偏对面那双眼眨了眨,好像在问她为什么还不动手。 手里一小方盒莫名变得有些重了。楚瑶猜不准楚玄这意思,是一时兴起还是…… 罢了。 她伸出食指抹出少许药膏,轻轻涂抹在楚玄刚才挠过的地方。 须臾间,淡淡的药香味弥漫在二人之间。 楚玄的声音也低了几分,“朕记得,以前这毛病犯时,总是姐姐替我抹的药。” 忆起从前,楚瑶动作愈发轻柔,“那时,皇上的手比我的还小。” 现在在她面前的这双手,修长、宽厚,是属于男人的手。 楚玄盯着她半垂的眸,“那时朕就在想,若以后都是姐姐帮朕上药,那便再好不过了。” 楚瑶抹药的手指微微顿住,但仅仅只有一瞬,随即又涂抹着患处。 “皇上,这日后肯定有更加温柔的女子为您上药的,只要您愿意。” 比如,宜妃。 “只要朕愿意……”楚玄重复着这句话,紧接着,他问: “那如果,朕要的是你呢?” 第26章 这场戏该落幕了。 楚瑶猛地站起身…… 楚瑶猛地站起身,一脸震惊。 “皇上!” 楚玄不以为意,他伸手将珍珠霜的盖子重新盖好,语调变得轻快:“姐姐何必紧张?朕只不过开个玩笑罢了。” 第22章 他坐在原位,将两只手轻放在桌上,任由上头药膏慢慢渗进肌肤,像在闲话家常般说道:“此处并无外人。姐姐,朕也不妨与你说实话。朕登基那年,母后硬是塞了德妃进宫,她虽出身世家,但性格古板,为人又不知变通,无趣得很。而宜妃……” 楚玄歪过头,目光落在那碗药膳,撇了下嘴角,“她大概还不知道,朕最讨厌黄芪的味道。” 楚瑶自然也知道楚玄素来讨厌汤药中加入黄芪。 “这世间,最知朕者莫若姐姐了。”楚玄抬眸看她,目光清澈无杂念,亦如那些年在国舅府中,“朕只是希望姐姐能永远陪伴在朕身边。” 他的这番话说过不少次。此情此景,原先那股诡异的暧昧旖旎完全消散,过去两人相依为命的记忆又涌现出来,楚瑶重新坐回他的对面。 “皇上,我是皇上的姐姐,当然会永远伴在您身侧。” 楚玄温情脉脉地与她对视,“姐姐,你放心吧,朕已经物色好人选,不过还在调/教中,过几日便可以召她进宫。你,也可以回段府了。” 这事楚瑶原本就想问,只是怕让楚玄觉得,自己巴不得离开宫中。如今楚玄自己告诉她,真是意外之喜。 “皇上,既然如此,我还想跟您讨个恩情。” “嗯?” …… 这日,天子念两位妃子天寒地冻,仍到正德殿伴驾,特赏赐了不少东西给披香殿和揽月殿。 宫中一时传得沸沸扬扬。 披香殿 七个黑色盒中各放些许药材。赵明蕊面无表情地看着阿枳逐个清点:“当归、莲子、伏苓、杜仲、芡实、薏米……” 阿枳疑惑道:“娘娘,只有七样,会不会是来喜公公搞错了?” 向来御赐之物讲究成双成对,方为吉数。如今皇上赏给披香殿的东西,只有这七个盒子。 赵明蕊哂笑一声,眼底满是凉意:“来喜公公伺候皇上多年,岂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你仔细看下,这些是不是本宫最近经常在药膳中放的药材?” 阿枳认真一看,吃惊道:“娘娘,还真是……” “那你再看看,八缺一,是不是少了一样?” “这……”阿枳细数了下,果真如主子所言:“少了黄芪!” 赵明蕊缓缓起身,满面落寞,“咱们这位皇上心思老成,这是在提点本宫,这些天费尽心思全都是闹了场笑话。” 其实这一切并不是无迹可寻,如今回想起来,楚玄愿意喝她送过去的汤,通通都是没加黄芪的。 可笑的是,她竟毫无察觉,还天天去正德殿。 “娘娘,”阿枳上前劝慰:“您何苦自轻?皇上、皇上赏了这些东西,证明心中还是有娘娘的。” 赵明蕊苦笑:“这宫里应该都知道皇上赏了揽月殿多少东西吧?” 阿枳顿时语噎,眼中也升起不甘。 这个宫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皇上念月妃初次在王都过冬,特命尚衣局赶制冬衣八套、狐裘八件,连带着殿中各个宫安太监人人分发一件棉衣。 帝心所偏爱,显而易见。 “这些天,揽月殿那些人趾高气昂,看了着实让人恼火。”阿枳忍不住道:“娘娘,皇上不过是暂时被月妃所迷惑,您可千万不能丧气呀。” “不丧气?你是没瞧见,本宫在皇上面前,就像是风、是空气,他根本连正眼都没看本宫。但那女人一来,皇上就跟蜜蜂见了糖似的。” 赵明蕊是女人,她看得懂男人的眼神。 皇帝见到月妃的瞬间,从眼中迸发出来的是如火般炽热的爱意。 阿枳见主子泫然欲泣,忙道:“那又如何?娘娘,在这宫里,皇上的恩宠固然重要,可那月妃侍寝这么久,也不见她肚子有何动静。” 闻言,赵明蕊怔了怔。 阿枳又道:“依奴婢看来,娘娘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得在德妃和月妃之前怀上龙裔,诞 下皇子,那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皇子! 赵明蕊眼中一亮,随即那抹火焰又熄下来,“这谈何容易?” 别人或许不知,但阿枳却是清楚的。赵明蕊进宫至今…… 皇帝从未碰过她。 “娘娘,常言道事在人为。”她望向桌上那些药材,“这样大好时势,您可千万不能气馁呀。” 赵明蕊目光闪烁,渐渐的,那簇火焰又重新燃了起来。 “对,你说的没错,现在天时、地利都在本宫这里,本宫……绝对不会输!” * * * * “娘娘,这狐裘穿在您身上可真好看,衬得您跟天仙似的。” 镜中的女人轻笑:“论貌美,恐怕谁也比不上你们的馥月公主。” 提及已经逝去的人,蓝玉已经不像最开始那样掉眼泪,反而坦然说道:“不一样的,您跟公主殿下不同。” “哦?”楚瑶转过身,忽地好奇起来:“哪不同?” 蓝玉双唇张了张,一时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这时,在旁挂好衣服的红珠替蓝玉回答:“蓝玉的意思,馥月公主的美像是月亮,月亮清冷孤高,遥不可及。而您就像太阳。” 楚瑶第一次听见有人如此形容她,“为何?” “阳光照耀大地,惠及天地万物。您目光如炬,胸怀大局,无私为国,又体恤我们这些奴才,岂不正如太阳般耀眼夺目?” 这世间,人人都爱听好话。 问题是,听者得分清哪些是实话,哪些是奉承话。 “你们俩呀嘴可真甜。”楚瑶示意红珠为自己戴上面纱,边道:“皇上那边,我已经为你们讨了恩赏。等到所有事情结束,到时,你们若是愿意便可自行出宫。若是不愿意,便看看喜欢宫里哪房的差事,择一处当差即可。” 红珠与蓝玉互相对望,齐齐摇头:“不,我们想跟着娘娘。” 楚瑶笑着拍了下红珠的肩膀:“再过几日,我便不在这宫中了,你们跟着我,只会惹人生疑,不行。” 她往前走,没瞧见身后蓝玉正欲开口,却被红珠一个眼神瞪回去。 等伺候楚瑶用完早膳,这二人才退出室内。蓝玉拉着红珠到自己房中,门才关上,她便急急道:“红珠,娘娘这般态度,难不成她真的要走?” 这些日子,她俩跟着楚瑶,已经真心视对方为主人,也是铁了心要跟着对方。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你可别忘了,娘娘不是皇上真正的妃子,那是皇上的姐姐!” 普天之下,哪位姐姐心甘情愿嫁给弟弟的? “但是——” “但是什么!你在娘娘面前说话,须得小心些,不该说的绝对不能说,知道么?” 蓝玉讪讪地应了声“是”。 红珠眸色一黯,“娘娘她走不了的,你绝对别伤了她的心。” 盼只盼,到了那时,她们这位心性坚韧的长公主殿下别太伤心就是了…… 第27章 宜妃的阴谋。 出宫的日子近在眼前…… 出宫的日子近在眼前。 楚瑶这些天时不时让红珠把房里的东西拿出来整理。 红珠自然懂她的意思。长公主暂代月妃是该埋进时间长河里的秘密,绝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这天,一连数日的大雪终止停了,久违的阳光照进皇城。 楚瑶让揽月殿的人办完手头的活后,自行休息,晒晒人、或晒晒被子也好,除了红珠哪儿都不去,留在身边伺候着。 这经日的阳光落入西山,楚瑶用过晚膳,在外头晃荡了一日的蓝玉才回来。 楚瑶发现她一脸神不守舍。 红珠性格内敛、心眼通透,蓝玉热情奔放、心思单纯藏不住事。 楚瑶便问:“今日让你去外头耍了一天,可有收获?” 蓝玉恍惚间回过神,才应着:“娘娘,奴婢今日见天气好,便同阿玉几人一同去御花园,听说梅花开得正盛。” 楚瑶又问:“既然是去赏梅,为何还一脸沉重的表情?莫不是,又遇见委屈的事了?” 按理,依蓝玉的性子,难得去赏梅回来巴不得把御花园有几株梅树都讲得清清楚楚。 蓝玉咬着唇不说话,旁边红珠见状,也开口问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有娘娘在,你不妨直说。” 楚瑶也正色道:“蓝玉,有本宫在,你无须害怕任何人。” 得了这话,蓝玉深吸了一口气,才沉声说:“娘娘,奴婢没有受委屈。只是今日瞧见一事,奴婢觉着奇怪,但说出来又怕——” “怕什么?” “奴婢是怕,万一奴婢猜对了,这事恐怕有损皇上。可要是猜错了,是给娘娘您添麻烦。” 听到“皇上”二字,楚瑶神色凛然,“直说罢,无论你猜得对与不对,本宫都不会怪你。” 蓝玉犹豫片刻,终于开口:“娘娘,今日奴婢几人到御花园看梅花,无意间发现披香殿的宫女阿枳独自一人,行迹可疑。奴婢……上次她打了奴婢一巴掌,奴婢本想着她是偷懒不干活,想给她个教训,就偷偷跟了上去,可没成想,却见到她跟太医院的药侍见面。” 第23章 “奴婢躲在假山后,听得清楚,那药侍拿了一个不过巴掌大的瓶子给她,又嘱咐道‘让娘娘小心些,这里东西少一分药性不够,多一分则有毒,要是出了事,追究下来,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阿枳与他拿了东西便走了。回来的路上,奴婢一直琢磨着那药侍所说的,什么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蓝玉忽地跪下:“娘娘,奴婢进宫的日子不长,可听说,这株连九族的罪都是滔天大罪。药侍给的那东西也不知是什么,可若只有宜妃她自己服用,就算是有毒恐怕也牵连不到九族,有也只有……” “皇上。”楚瑶握紧拳头,捶于桌面。 忽然,她猛地站起身,惊得红珠与蓝玉浑身一震。 “娘娘。” “准备一下,本宫要去正德殿。” 历来后宫争宠的手段多不胜数,赵明蕊费尽心思想博得恩宠,这本是好事,楚瑶也乐见其成。可倘若她剑走偏锋,要伤及楚玄,那便是触到她的底线! 她绝不能让自己亲手挑的人伤害到她的弟弟! “可娘娘,这么晚了——” “晚什么!” 这赵明蕊天天往正德殿送药膳,倘若她今天就要动手—— 楚瑶沉声一喝,撕下往日温和,那股狠厉让红珠蓝玉二人不敢再迟疑,忙取出狐裘,让人备好轿子。 暮色沉沉。这一路,转眼便起了风,隐隐还飘起雪来。 等到楚瑶到达正德殿门口时,白天难得的阳光仿佛像是一场错觉,周遭又开始变得阴冷。 守在殿外的侍卫拦住她,红珠立刻喊道:“我们娘娘想见皇上。” “娘娘请稍等,容我们进去通传。” “快点!” 楚瑶立于原地,任由雪花落在发鬓间却丝毫不为所动,唯有蹙紧的柳眉泄露出情绪。 片刻后,来喜从里头出来,“哎呦,娘娘,这时辰了您怎地还过来?” 楚瑶快步上前,直道:“本宫想见皇上。” “这可真不巧。现在皇上正召了杨大学士他们几位在议事,您恐怕得等等。” 听到楚玄正在见大臣,楚瑶反倒松了口气,“无妨,国事为重,本宫在此候着。” “娘娘,那就请您多担带些了。”来喜交待彭福备上热茶和汤婆子。 地上慢慢积起薄薄的雪。楚瑶捧着汤婆子,心中想的却是赵明蕊,她问旁边侍卫:“今日宜妃可曾来过?” “来过。宜妃娘娘申时正来的,不过申时一刻便离开。” 算起来两个时辰了…… 楚瑶暗自琢磨着,要么是赵明蕊还未有胆子对天子下药,要么就是下药未遂。但无论是哪种,光凭蓝玉一面之辞,实属空口无证。 她相信蓝玉不会骗人。 那,该如何让楚玄相信? 地上积雪愈发厚了。楚瑶心中已有主意,这时,数位官员从里头出来。为首的杨大学士朝她行礼,楚瑶颔首应对。 等他们离开,来喜才赶忙将人请进去。 “娘娘,可真冻着您了,赶紧请进吧。” 楚瑶进门时,楚玄正坐在桌边,桌上温着酒。 他招手示意楚瑶过来,顺道摒退其他人。转眼间,偌大的寝室之内,只剩他们二人。 楚瑶当 即明白,楚玄这是有话想同自己说。 “姐姐,天寒地冻,这么晚了怎么还过来?”楚玄主动为她满上酒。 楚瑶已经想好说辞:“今日难得放晴,本想着晚膳后出来散步,听闻御花园梅花开得极好,结果半路听说杨大学士还在正德殿,便想过来看看皇上。” “这国事重要,但皇上也须得保重龙体,切勿太过操劳。” 楚玄端起酒杯,见状楚瑶也举杯与之对饮。 这冷天,烫得恰到好处的酒滑过喉咙,带来一股温热。 “今年南方罕见暴雪,赈灾的事片刻都不容耽搁。”楚玄又往自己杯中倒酒,一饮而尽后又道:“算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 他眉宇间压着愁色,楚瑶最为熟悉,此刻楚玄正是烦心。 以前,他还会向姐姐倾诉一二,可登基之后,原本老成的少年愈发将所有累的、苦的都埋在心中。 他不说,楚瑶也不问了,只得举起酒杯陪饮。 酒过三巡,楚瑶只觉浑身不仅暖和,甚至还有些燥热。 但她没有忘记今夜的来意。 “皇上,说起来,今日怎么没见宜妃过来?” 楚玄双颊微醺,闻言,嗤笑道:“怎么会没来,差不多申时吧,来过了。” 楚瑶只觉得这室内地龙过于热了,索性想站起身,结果整个人身子一软,忙撑住桌沿。 奇怪! 平常她酒意不会这般浅…… 这时,旁边一双手过来扶住她。 明明隔着衣服,但楚瑶浑身仍打了个颤栗。 “姐姐,你没事吧?” 颤巍巍抬起头,楚玄那张俊美的面孔撞入眼帘。莫名的,楚瑶盯着那双薄唇。 那个荒唐的梦如惊雷般闪现在脑海中。 在梦中吻住她的男人不是段琼,而是—— 四目相对。脚下的地龙仿佛将周遭空气都燃起来。 太热了。 热得……她什么都不清楚。 唯有紧紧握住她双臂的这个男人。 呼吸变得急促,她能听到楚玄的呼吸也变粗,甚至这张俊美的面孔正一点点凑过来…… 第28章 姐姐,别走。 “哐”地一下,室内…… “哐”地一下,室内骤然陷入安静当中。 楚玄单手扶住桌子,眼底掠过震惊。在他面前,楚瑶喘着气,头上已沁着薄汗。 她摇了摇头。 “……不行。” 喃喃出口的这两个字,像在告诉楚玄,也在告诉她自己。 她与楚玄现在都很不正常。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楚瑶被热气蒸得恍惚,余光仍是捕捉到桌上的酒杯,“这酒……” 楚玄眼睁闭紧又睁开,仿佛也在极力摆脱这股燥热,他扯着领口,随口应道:“是宜妃送来的,朕刚才没时间搭理她,便赶她回去了。” 赵明蕊! 楚瑶瞳孔微缩。 是她大意了,她原本以为赵明蕊送的是药膳,所以楚玄递过来的酒她丝毫没有怀疑…… “皇上,这酒里面下了药,不行,要立刻召太医过来——” 楚瑶刚转过身,一双强而有力的手却从背后环过她的腰,耳边是男人火热的声音。 “姐姐,别走。” 楚瑶浑身一颤,双手莫名使不上力气,很快,她被扳过身子,双唇轻启刚要说话,却完全说不出话来—— 楚玄狠狠吻住了她。 那个荒唐的梦成真了。 她的手紧握成拳抵住男人,想要挣脱开来。但下一刻,楚玄退开唇,却哑着声道:“好难受呀……姐姐,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这句话如同开关,打开了曾经属于两人的回忆。 那是楚玄第一次生病。 那年他发起高烧,小小的身子躺在床塌中,连脑子都烧糊涂了,嘴角先是嚷着父皇母后,后面一直抓住楚瑶的袖子,混混沌沌间只喊着“姐姐不要丢下我”。 楚瑶忽地像失了所有力气,恰恰正是此刻,男人的唇再次覆上她。 她错过了唯一能够离开的机会。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 楚瑶彻底醉了。 体内的酒化去她所有理智,在一片旖旎混沌中,她如同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不再是那个虚有段夫人名号的长公主。 她成了真正的女人。 很久很久之前,她曾经幻想过,洞房花烛夜时,段琼看见她这双布满陈年伤疤的手会作如何反应。 后来,楚瑶回想起这一夜,才发现刻在脑海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是楚玄执着她的手,细细亲吻上面每道疤痕。 * * * * 清晨,鸟儿在枝头欢快叫着,阳光透过窗纸照得室内一片澄明。 寝室内弥漫着一股压抑,空气宛若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姐姐,是朕不对起你。” “这件事,朕一定会给你个交待。” “姐姐……” 这一声“姐姐”,喊得楚瑶目眶迅速通红。她抱紧双臂,任由乌黑的长发披散在两肩,喃喃道:“我要回去。” 楚玄目光微动,就听她又道:“我要出宫,回段府。” “……好。” 楚玄站在她身后,原本想伸出手,但最后只是握紧双拳,半弯下身子,将昨夜被自己扯落在地的面纱拿起,递到楚瑶面前。 “朕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无法弥补朕的过错,是朕——” “不要再说了!” 楚瑶低吼一声,从醒来至今,压在心头的那股气终于找到宣泄口,可对上楚玄惆怅的脸,所有的怨又化成泪。 第24章 她侧过脸,泪水由眼尾划过,滴落衣领。 怨? 她是该怨,怨楚玄占有了身为皇姐的自己。 可是昨夜两人并不清醒,她没有力气推开楚玄,楚玄也被那瓶酒所影响…… 阴差阳错。 是她枉作聪明,本想提醒楚玄,结果自己反倒身受其害。 楚瑶抹去脸上的泪,低低说道:“皇上,昨夜之事……既非你我本意,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吧!” 她将面纱戴上,几乎是夺门而出。 楚玄没有阻拦,她前脚刚走,来喜后脚就进来。 喉头滚了滚,来喜摸不准现在主子的心情,只得小心翼翼地问:“皇上,娘娘她——” “无妨,她想做什么就让她做什么。”楚玄慢条斯理地张开双臂,来喜上前为他整理腰带,余光瞄向身后那张龙床。 满床的狼藉看得他脸上发热。 昨夜是他守在外头,过去那几个时辰,他是半步都不敢离开。 到底是让皇上如了愿,只是那长公主殿下…… “告诉白虎门今日当值的,长公主想出宫,谁也不许拦住。” “是。” 来喜为他抚平袖上的褶皱,又大着胆子问:“可皇上,这殿下要是出了宫,揽月殿那边可该咋办?” “对外宣称月妃病恙即可。横竖,她是要回来的。” 来喜心中咯噔一跳,就见楚玄往前走,整个人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微微露出笑,“今天可真是个好天呐。” * * * * 楚瑶非常清楚自己是在梦里。 她被用力地抱紧,然后,那人执起她的双手,吻过上头一道又一道的疤痕。 她想缩回,但对方温柔的亲吻中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关于手上的这些陈年疤痕,她起先并不在意。一是她生来并非千金小姐,本就不是娇生惯养的命,身上多道疤少道疤并无影响;二是这伤是为了救楚玄而得,她也不后悔。 然而,以前与段琼独自相会时,段琼总会细细看着她的手。上战场打仗的大老爷们,始终心疼地摩挲着她手上凹凸不平的疤痕。 他问:还会疼吗? 楚瑶早就不疼了。 只是她隐隐对段琼有愧疚,因为她的不完美。 梦里的男人温柔内敛,他将头埋进她的肩,两人亲如一体。 好温暖。 楚瑶贴着他的头,尔后,对方撑起身子,那张熟悉而俊美的面孔印入眼帘。 “姐姐……我爱你。” 楚瑶猛地坐起身。 “殿下!”白色纱帘从外头被撩开,青箩举着灯,烛光映出楚瑶满是冷汗的脸,她忧心忡忡问道:“是做噩梦了吗?这会才寅时三刻,外头天还没亮呢!” 楚瑶怔怔看着她。 青箩更为担心了,但表面仍是稳住情绪,温言劝道:“不然,你再睡 一觉,等天亮了奴婢再叫您起来。” “不,本殿不睡了。” “那……” “梳洗吧。” 青箩应了声,床头灯火点亮,才扶住楚瑶下床。动作之间,楚瑶的袖子在抬手时往肘部滑落,露出那截手腕。 仅仅只是一瞬,青箩心中大惊。 烛光荧荧,借着这抹光,她瞧得清清楚楚,楚瑶这截手腕上……分明印着深深的指痕! “是谁?!” 第29章 离家。 青箩握住主子的手腕,眼前…… 青箩握住主子的手腕,眼前这淤痕着实触目惊心。 “是谁那么大的胆子敢亵渎您——” 后面的话渐渐消了音。 普天之下,能够在长公主身上留下这样痕迹,甚至连苦主本身都这般态度的,只有…… 楚瑶抽回手,只是淡淡地道:“没大没小,下次若还这样,定要罚你的。” “殿下……” 震惊过后,青箩眼中蓄满泪意。 她懂了。 难怪昨日主子匆匆从宫里赶回…… 难怪她回段府第一件事便是沐浴,不用任何人伺候…… 青箩跪在楚瑶身边,哽咽着道:“殿下,您受委屈了,他、他岂可这样待您?” “青箩。” “是。” 楚瑶缓缓将目光从镜中收回,盯住侍女姣好的面孔,伸手抚上,一字一句,说道:“记住,你什么都不知道。” 青箩浑身一震。片刻后,她咬着下唇,应:“是,青箩知道了。” 楚瑶收回手,面无表情说:“替本殿梳洗罢。” 青箩抹了抹眼角,赶忙起身为主子梳头。 梳齿穿过乌黑油亮的长发,青箩右手持梳,左手捻起楚瑶后脑的发,目光不经意间瞥见藏在衣领下的些许红痕。 可想而知,这衣裳之下的身子恐怕更加触目惊心。 可怜她这位主子虽挂着段夫人的名号,却是守着活寡。 如今,这清白之身竟被那位占去…… 青箩心中酸涩。 可动作微顿之间,却惹得楚瑶轻哼了一声。她马上说:“这些天干燥,奴婢替你抹些桂花露。” 青箩上前从妆奁盒中取出一小方盒,用食指挖抹出白色油脂,然后抹于发丝之上。 她熟练地将长发盘起,正要插上金簪,却被楚瑶示意停下。 “既然正在卧病休养,这些就免了。” 青箩莞尔:“是,奴婢思虑不周,还好殿下缜密。” 更衣完毕,此时外头天尚且未明。楚瑶借着烛火取出书来,又问:“老夫人最近如何?” 隔了半晌,她没有听到回话,转过头来就见青箩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 青箩犹豫片刻,仍是坦白应话:“殿下,您上次叫奴婢跟着空轿子回来,从那天起,奴婢就对外宣称您在养病。老夫人那边派人来看过一次,但奴婢谨遵您的吩咐,一是不让她进来,二是也跟老夫人说,您这病下不来床,也不扰她念佛。不过……” “不过什么?” “那之后过了三四天,老夫人也病了。” “病了?”楚瑶放下书,细细问话。 青箩这才将来龙去脉说清。 原来段老夫人自“儿媳”回府养病后,没过几日也病了,这一病断断续续便是好几个月。段老夫人不让人声张,府内请了郎中,说是忧思过虑,一直开着宁神的药养着,人却是时好时坏。 楚瑶没了看书的心情,缓缓坐在椅子,叹了口气。 “殿下,奴婢想,老夫人先前到那镜花庵念斋,这事闹得皇上都知道了。” 提到“皇上”二字,青箩注意到楚瑶神情变得不自在。 “入秋那会,‘您’回来,老夫人也不敢再往外跑了。但奴婢见她既是命人送汤药来,自个儿又没来这边。料想,就那方士凌云子之说,恐怕她仍然在意。” 上回那野道士直言楚瑶八字克夫,不宜住在段府。 明明是夏天发生的事,如今却像隔了一辈子那么长,楚瑶没成想,段老夫人竟还在纠结此事。 “等天明了,过去那边看看罢。” 天亮后,楚瑶让青箩备好粥点,直接去了婆婆那屋。 守在门口的老妪自然不敢拦,毕恭毕敬将人迎进去。楚瑶刚踏进门,弥漫在空中那股药味就令她心中微沉。 “娘,我来看您了。” 内屋传来声响,片刻后,一个婢女出来回话:“殿下,老夫人头晕,起不来床,她说您有心了,只是病气重怕惊扰了您——” 楚瑶快步越过她,直接进入内屋。屋内,段老夫人身着衾衣靠在床头,脸色苍白。 “娘,这天冷,您怎不多穿点衣服?” 楚瑶用眼神示意,那婢女抱起衣服,却是止步不前,等着这间屋子的主人发话。 段老夫人神情黯淡,看着楚瑶,声音沉沉的说道:“你乃千金之躯,自个儿病体又未愈,何苦来这儿?” 楚瑶见状,只让婢女将衣服递过来,随后让其他人出去。 待青箩将门合上,她伸手为段老夫人披上衣服,在对方晦暗的神色中,坦然说道:“娘,您还记得,阿琼在出征西蛮前,曾带我来府里见您,您当日亲自下厨煮百合莲子羹,还送我一盒胭脂,您还记得吗?” 段老夫人表情微凝。 “我一直觉得您仁慈温善,私下也常庆幸,阿琼是您的孩子,我既嫁与他,自然也认您是我娘。” 段老夫人双手攥紧被子。 “可是,我竟不知那不知从何而来的野方士,区区几句毫无根据的道理,便离间了您我。娘,神鬼之说、岐黄之术本就虚无缥缈,您真的相信一个外来人几句话,就不愿理我了吗?” 段老夫人缓缓移过目光,落在眼前这张年轻美丽的面孔。她伸出只有些许皱纹的手,轻轻抚了上去,眼中隐隐泛起水光。 “瑶儿……不是娘愿意信凌云子的话,可是这些天,娘只要闭上眼,就时常见到琼儿泡在水里,他对我说,娘,好冷呀……我想回家……” 第25章 楚瑶僵着身子,听她继续哽咽着声道:“你还年轻,又贵为长公主,何苦、何苦为了琼儿误了自己大好的一生?” 出身于官宦之家,段老夫人年幼时在家受父母疼爱,嫁进段府后,段老将军与她鹣鲽情深,不曾纳妾。只育有一子,段琼在父亲战死后,又事母至亲。 这个在外人眼中享了一辈子福的女人,如今双眼含泪,更含着无尽的哀怨与恳求。 楚瑶覆上她的手,心,也一点点变凉。 她将那只手放回被褥上,缓缓起身,神情肃然,平静说道:“既然您这么说,那儿媳明白了。” “这数月,儿媳在府中养病许久,可身子仍不见好转。大夫说,段府人多口杂,儿媳这病须得远离人烟喧嚣静养。咱们段家在城郊的那座别苑,就颇为适合。” “明日,儿媳就到别苑养病。今日还需收拾行装,就不打扰您了,还望您早日康复。” 段老夫人怔怔看着她,嘴唇抖了抖,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楚瑶毅然转身,只留给她一个挺直的背影。 第30章 当真不愿理睬朕了么? 冬日难得起…… 冬日难得起了个大晴天。 阳光照得雪渐渐化开,庭院里,青箩指挥着侍女小厮将雪扫至两旁。 待她忙完走进屋里,才发现主子坐在窗前,手里那本《西蛮游记》仍停留在她走出去之前的页面。 楚瑶注视着外头光秃秃的枝条,神情似是惆怅。 青箩在心底暗骂了段老夫人一句,脸上特地扬起笑,走过去道:“殿下,这书一定很有意思吧?” 楚瑶回过神,就听她又道:“奴婢见您看了这么久,讲的是什么呀?” “是讲西蛮那边的风俗。” 楚瑶将书放在桌上,上面正写着招婚的习俗。 “西蛮那里有些部落流行‘招婚’,那儿的女人只要看上哪个男人,不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直接就跟对方行夫妻之实。那男子若是愿意,便成为她丈夫。若不愿,而女人又有了身孕,也可直接生下孩子,由部落众人抚养。” 青箩诧异道:“竟有这样的事?那、那儿的女人可不是吃了大亏?” 楚瑶摇头:“吃不吃亏,不过是世人的评论。那里的习俗如此,也不会有人嫌弃女人失贞或珠胎暗结。真说起来,她们比这世人通透多了。” 青箩刚要开口,忽地又想到这阵子发生在主子身上的事。 在世人眼中,女子失贞又 岂是小事? 她硬生生切开话题,只得拿窗外的枯枝说事:“殿下,也不知这别苑先前他们是如何打理的,这花花草草都没花心思。” 段家这处别苑地处城南,名曰:清水苑。 七日前,楚瑶带着青箩从段府搬到这儿。来了才发现,苑中原来就只有一个管事的,下头管着两个侍女两个小厮,日常负责打扫这座别苑。 说是打扫,却是马虎应付。这苑中许多花草凋零,也不见他们去更换。 还是青箩张罗他们将各处扫洒干净,这别苑才稍微像样了些。 提及这些,她又忿忿不平念道:“真不知老夫人究竟是中了哪门子邪?她逼得您出门,难不成就真能让姑爷还阳吗——” “青箩。” 青箩撅起嘴,不甘极了:“殿下,奴婢只是为您抱不平!” 楚瑶又何尝不知? 但此时她的心境早已与上次因段老夫人到寺庙吃斋而无奈回宫不同。 “青箩,本殿搬到这儿,是因为她,却也不是因为她。” 极为罕见的,青箩从楚瑶脸上看到“迷茫”二字。 刹那间,她想到了皇宫中的那位,顿时心疼起主子。 “殿下,有些事错不在您。您……莫要太过介意。” 楚瑶轻轻看了她一眼,却不再言语。 这时,外头忽地传来声响。青箩见状,赶忙出去。片刻后,她回来时脸上挂着笑。 “殿下,您说这可真巧。咱们刚才不还说这院中无花草,忒乏味了。结果,还真有人送花上门了。” 楚瑶:“哦?” 青箩往后喊了声“快些”,两名小厮各抱着盆寒兰入内,将它们置于厅中。 “方才有花农在外头叫卖,好巧不巧,他竟然卖的就是寒兰!这呀,说明您福气大得很咧。” 青箩喜滋滋将瘦长劲拔的兰花摆好。这两盆寒兰长势喜人,甫放进室内,淡淡的兰香顷刻盈满这间屋子。 楚瑶最喜兰。 昔日长乐宫内种满兰花,而这冬日,当数寒兰最为当时。 然而,与青箩的欢喜不同,楚瑶看着这两盆寒兰的目光隐隐多了分探究。 大概是青箩出手阔绰,之后一连数日,那花农日日上门。每次来,都是送过来两盆寒兰。 转眼间,清水宛的庭中摆上这十几盆兰。行走在其中,幽香阵阵。 青箩只是奇怪,楚瑶天天见这些兰花,却是半点笑容也无。 待到这一日,小厮又来通报,说那花农又在门口了。 青箩正要出去,却被楚瑶喊住:“等等,今日是腊月十七?” “是,殿下。” 楚瑶幽幽看着她,“本殿跟你一起去。” 青箩不明白为什么主子忽然有兴趣见个花农。 站在门口处的老人家看上去已近花甲,穿着灰扑扑的棉衣,鞋子周遭还沾上泥。 见到楚瑶,他忙行礼:“夫人好。” 楚瑶示意青箩将银子递给他,花农接过后大惊:“这、这夫人,两盆花值不了这么多。” “老人家,你收下吧。一来是感谢你这些天,天寒地冻的还送花上来。二来嘛……带我去见见你背后的人。” 这话一出,不仅花农,连青箩也愣住。 花农支支吾吾,“什么背后的人?夫人您莫要说话——” “行了 ,这戏就别演了。况且我想,他也应该跟你说装一装,意思意思就得了。” 那花农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您呀,都是神仙般的人物,面都没见着,却都能猜出对方的反应。” “那位确实说了,您这一两日就会亲自来见我的。夫人,我带您去吧。” * * * * 花农的家离清水苑并不远。 楚瑶下了轿,在花农的引领下,远远就见花田中那道颀长的背影。 青箩心中咯噔一跳,却不敢声张开。 只得拦住花农,别让他跟上去。 楚瑶一步步往前走,就见那道身影正弯下身摆弄一株寒兰。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来,清冷的兰映衬那张俊雅的面孔。 当真君子如兰。 “姐姐,我还以为,你当真不愿理踩我了呢!” 一别多日,楚瑶重新见到楚玄,脑中却自动浮现那晚撑在自己上头的面孔。 那时的他额头覆满汗,连声音都低沉喑哑。 楚瑶喉头紧了紧,脸色不禁沉下来。 “皇上日理万机,何苦作这些小把戏?” 楚玄见她仍板着脸,神色掠过一丝受伤,连声音也隐隐透着委屈。 “小把戏?姐姐,在你心里,现在朕连做这样的事也是故作姿态,让你讨厌了是吗?” 这话说得重了。 若是以前,楚瑶早就急忙哄回这位皇弟。但现在,她只是咬紧唇,将视线转向那些仍栽在花圃中的寒兰。 楚玄带着几分自嘲,说:“朕说过,只要是你想要的,朕都会帮你得到。” 他当然不是无缘无故送寒兰。 这些兰花代表着楚玄曾经对楚瑶的誓言。 独属于他与她之间的秘密。 第31章 当年,本该让她做你的女人。 。…… 明宣四十一年 这一年腊月, 距离楚泰帝驾崩尚不足十个月,也就小太子来到国舅府的首个冬日。 楚玄年幼却聪慧,临出宫前,母亲含泪告诉他, 出了宫, 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 而是国舅夫人旁边小丫鬟的弟弟,叫林从。 对外, 国舅夫人声称偶然外出祈福,无意间遇见一小乞儿,身旁丫鬟竟认出对方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弟弟,便一同带进府中。 楚玄成了林瑶的弟弟。 但初时,他表面沉默, 内心却看不起这个所谓的“姐姐”。 楚泰帝与皇后鹣鲽情深, 后宫妃嫔不多, 皇嗣单薄, 仅有一子。 楚玄无兄弟姐妹, 可南书房的师父曾给他讲过, 历朝历代的公主们,其中大多雍容华贵,一生受尽宠爱。 一个身着麻布,头上绑着两个小髻, 看起来比东宫一个小宫女还要寒碜的女娃娃—— 想当他姐姐? 做梦。 楚玄打从心底看不上林瑶。 但人进了国舅府, 周围都是瑞王的眼线, 为了不露出马脚,他只能天天跟着林瑶,像条小尾巴似的。 有人在时, 楚玄跟着林瑶一起干活。洒扫、拔草、端菜、洗衣服……无人时,林瑶主动把所有活揽下来,楚玄也乐得清闲,在旁边懒洋洋看着她一个人把两个人的活全干了。 第26章 这日,天飘着雪。国舅府忽然接到上喻,瑞王将于巳时驾临国舅府。 全府上下战战兢兢,管家大清早就命人将府中上下打扫干净,备上鲜花瓜果。 林瑶姐弟俩负责的,就是将后院的花卉搬至前庭。 搬花看似简单,门道也不少。原本的花盆摆在后院地上,需将它们搬上木板小车,再拖至前庭。 前庭人来人往,楚玄自然不能偷懒,但两人拖着空空的小木车回后院时,楚玄就甩手坐在旁边。 后院这会没人,他看着林瑶双手抱花盆,一个接一个搬上车。 明明是雪天,小丫鬟头上却出了汗。 楚玄顿时想找点话聊:“喂,瞧你搬得这么利索,你家以前是花农呀?” 私下无人时,楚玄通常都是一个“喂”字称呼对方。 林瑶抹了抹额,摇头:“我家以前种田的。种花,要是没人买 ,花可填不了肚子。” 种粮食就不一样了,就算收成不好,家里每个人都吃少些,荒年还是能熬过去。 楚玄哪懂这些,他嗤笑道:“庸俗!花是不能吃,但花美呀,你看古往今来多少诗人都以花为题,‘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多美呀!” 林瑶没上过学,只能摇头,说道:“我不识字,还有,花那些我也不懂。” 说罢,她继续吭哧吭哧搬着。 楚玄见状,心里突然觉得对方可怜极了。之前在宫中,跟林瑶这样年纪的小宫女,懂得将花插在头上,有 些还能吟上两句诗。 这乡下来的土丫鬟,着实可怜呐。 年幼的落魄小太子张口就想赏她,但话到嘴边,又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只能闭口不语。 就在此时,一队带甲侍卫气势汹汹入内,二话不说便擒住他们二人。 国舅夫妇匆匆跟在一道高大的身影后面,楚玄自然认得那人,他的亲叔叔瑞王。 国舅夫人在进宫探望皇后之后,府中便多了一名与小太子年纪相仿的男童,这事自然瞒不过瑞王。 半年前,东宫走水,他们已经找到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太子尸首。但瑞王在得知这消息后,仍是亲自来一趟国舅府。 幸得进府后,楚玄日日用黑炭灰抹脸,饶是亲叔叔见了也认不出他来。 国舅夫妇笃认这就是林瑶失散多年的弟弟。瑞王见他俩语气坚定,便将矛头指向连少女仍称不上的林瑶。 然而,林瑶也一口咬定身边就是自己的弟弟。 瑞王一气之下,竟放任身边的侍卫对小丫鬟用刑。 两名侍卫捉住林瑶的手,侍卫长取来藤条,狠狠鞭打她的双手。 林瑶咬住双唇,眼中热泪滚滚,却始终没有喊疼。无论他们怎么问,她的回答始终只有一个: 这是她的弟弟。 等到酷刑结束时,那双尚未长开的手早已皮开肉绽,流了满地的血。 在如此酷刑之下,一个小姑娘有何理由说谎呢? 瑞王疑心消了大半,假惺惺地训了侍卫两声便走了。 因为这双手,林瑶发了三日的高烧。 等她脑子终于不那么重,眼睛也能看清楚时,看见的就是目眶通红的楚玄。 大半夜的,就楚玄一个人守着她。 他问:“为什么?你差点就死了,为什么不说出我的身份?” 林瑶虚虚地应道:“因为夫人跟我说过,要我听皇后娘娘的话,你是我的弟弟,我就要保护你。” 楚玄听得直抹眼,泪水混着炭灰,整张脸乱七八糟的。但是,他紧紧抓住楚瑶的手,“林瑶,我认你是我的姐姐!姐姐,我向你保证,我会对你好的,全天下第一好的那种!” 林瑶听得笑了。 楚玄生怕她不信,又道:“等我以后回到宫里,当上皇帝,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真的!” 他这么说,林瑶也信了,她有些不太确定地问:“那,你之前说的花。他们打我时,我一直闻到有股香香的味道,那味道好闻极了。你将来,能给我那种花吗?” 那藤条鞭打在肉里,痛到极致时,她强迫自己闻着那些香味,想着楚玄念过的诗。那样,那些痛入骨髓的刑罚好像就不是打在她手上。 楚玄稍加一想便忆起来,“是兰花!” 当时林瑶被打时,她旁边恰好是还未摆上木板车的兰花。 楚玄立马哽咽着道:“好,姐姐,我向你保证,将来我不仅送你兰花,还要让你一年四季屋里屋外都种满兰花,天天都能闻到兰花的香味!” 将来有朝一日,待他夺回帝位,他会让他的姐姐拥有全天下的兰花! …… “你已经做到了。” 从林瑶赐姓“楚”,被封为长公主开始,长乐宫里的兰花从未断过,一年四季幽香不断。 “不够的。”楚玄一步步走向她,视线缓缓落在她的双手,然后执起来,眼中隐隐含着怜惜。 “每次朕看到这双手,总会想起姐姐当年是怎样咬着牙让那些人鞭打,却始终也要保护朕。” 肌肤相触,楚瑶猛地想要收回手,无奈对方力道之大,竟让她挣脱不开。 “姐姐……” “皇上!”楚瑶沉声道:“你我男女有别,请自重!” 楚玄目光微震,随后松开手,眼中掠过的惆怅令楚瑶涌上酸楚。 为什么……她与他之间会变成这样? 可是姐弟之间发生如此悖德之事,又岂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这些天,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楚瑶的语气冷静无比,“皇上,如非要事,以后……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为好。” 楚玄怔怔看着她,仿佛不敢相信楚瑶竟会这么绝情。 “宜妃朕已经罚她禁足披香殿。至于朕,你想朕怎么做你才解气,你尽管说。”楚玄幽幽说道:“不要说那种负气的话,好吗?” “不是负气!” 连日来积攒在胸中的郁气此刻找到了出口,楚瑶控制不住自己,她维持了太久的平静。但那份平静之下,与皇弟铸成大错的悔恨像是团火,烧得她夜夜难眠。 “皇上,有些事情发生它就是发生了,就算只是场意外,但它就是发生了,你明白吗?” 她怨送药的宜妃,怨占去她清白的楚玄,但她更怨自己! 她背叛了段琼。 “姐姐……” “我本已嫁进段府,就算先夫已逝,但我也是段夫人。”楚瑶深吸一口气,对着楚玄正色道:“皇上,您为君,我为臣。正所谓,天子无私事,今日之后,如若您有事召臣,臣自然奉旨进宫面圣。” 楚玄听完,凄然道:“若是无事,朕以后便不可私下见姐姐了,是吗?” 楚瑶当即跪下,“皇上圣明。” 凉风吹过,送来淡淡兰香。楚玄本欲伸手扶起她,最后却将手握紧,负于身后。 片刻沉默过后,楚玄换上温和的语气:“姐姐起来吧,朕答应你便是。” 闻言,楚瑶暗暗松了口气。 见她起身,楚玄幽幽道:“虽是天子无私事,但今天,朕还真是因为私事才来找的姐姐。” “今天腊月十七,姐姐可记得,明日是什么日子?” 楚瑶心中一动。 明日腊月十八,那是前国舅,如今的卫国公夫人寿辰。 “夫人的寿辰。” “姐姐果然记得。那,朕刚才答应你的,等明天过后再兑现,好吗?” 自楚玄登基为帝,楚瑶被封为长公主后,每年的腊月十八,姐弟二人总是相携到国公府为卫国公夫人贺寿。 过去三年,风雨无阻。 今年……也不能例外。 楚瑶沉声应道:“好。” 只是明日过后,她与楚玄就当真泾渭分明,私下不复相见了。 …… 马车缓缓驶入青龙门。 “皇上,奴婢这就命人去碧虚池准备。” 来喜伺候着主子下了马车,正念着出了趟宫,这位主回来定是要先沐浴更衣。 哪知,楚玄却摆了下手,“不。待会再说吧。” 他望着正德殿的牌匾,忽地说道:“陪朕走走吧。” “是。”来喜暗中斥退其余一干人,尾随这位年轻的天子。 楚玄没有乘坐轿辇,而是踱步行走在宫道。 来喜暗暗观察,发现他脸色淡漠,没有一丝喜怒。但凭着多年的经验,来喜一颗心慢慢悬了上来。 行经一处宫殿时,前方脚步忽地停下来。 来喜瞄了宫门前的牌匾,后脊微凉。 那上头写着三个字:披香殿。 “来喜,宜妃这些天如何?” “皇上,宜妃娘娘已禁足十四日。这十四日内,她在披香殿中反思己过。” 第27章 楚玄抬眸看了那块牌匾,然后大步踏入。 天子驾到,披香殿众人宛若惊弓之鸟,瞬间仓惶失措,纷纷跪在地上恭迎圣驾。 楚玄踏进大厅时,赵明蕊双膝跪地,脸色一片苍白。 “臣妾……叩见皇上。” 楚玄环顾四周,负手在后,却是对其他人道:“你们下去吧。” 来喜领着其他人退下。 待到这偌大的厅堂只剩他俩二人,楚玄才饶有兴致地站在自己的妃子面前,“平身。” “谢皇上。” 赵明蕊站起身,头仍是低着。 “多日不见,宜妃倒是拘谨了。抬起头来。” 闻言,赵明蕊缓缓抬起头。 楚玄微微勾起嘴角,“怎么,宜妃见到朕来,似乎不太高兴?朕怎么瞧着,方才你身边那贴身宫女脸色都比你好看多了。” 阿枳见天子驾到,正为自己主子复宠暗喜。 但赵明蕊却是打了个冷颤,脸上硬是挤出笑来:“臣妾有罪在身,皇 上难得还来披香殿,已是臣妾天大的福气,臣妾——臣妾高兴得很哪!” “是么?”楚玄忽地撩开衣摆坐下,这动作令赵明蕊神情微顿。 他俩之间仅有一步之遥,因楚玄这动作,周围忽地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是兰花的香味。 赵明蕊神情变了变,这稍纵即逝的表情自然落入楚玄眼中。 楚玄却是抬起手,轻嗅了嗅,“朕刚从宫外回来,身上沾了些兰花香。到底是天然的花香,比香炉里那些好闻。” 说着,他见赵明蕊脸色越发苍白,忽地也不想绕圈子,直接问道:“宜妃这么聪慧,应该知道朕出宫是见了谁?” 忽然,赵明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抖了抖:“皇、皇上,臣妾不知!” 哪知,坐在她前面的男人嗤笑一声,“你明明就知道。” “那天早上,你看见了她,对吗?” 赵明蕊浑身一震。 “十四天前,朕什么也没说就降旨罚你禁足披香殿闭门思过,你既没有吵,也没有闹,甚至连你父亲也未曾在朕面前提及过半句。” “这不是很奇怪吗?一个深得圣宠的妃子忽然被罚,却在自己的殿里惶惶不可终日。唯一的理由,就是她知道自己错在哪。” “皇上!”赵明蕊颤抖着声道:“是臣妾错了!臣妾不该动了歪心思,在酒里下了欢情散——” 话正说到一半,楚玄却弯腰扶住她双臂。第一次跟天子肢体接触,赵明蕊刹那间愣住。 年轻俊美的天子温声说道:“后宫妃嫔想博得君王欢心,本就天经地意之事。朕自然能明白你的心思,只不过……” 他看着眼前美丽却苍白的妃子,伸手为她捋起鬓边掉落的碎发,“你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赵明蕊心跳得极快,她感觉到这只看似温柔的手已经抚上她的脖子。 这时,她的脑海中浮现曾听过的传闻。 三年前宫变之日,眼前这位看似儒雅的天子手持长剑,一路斩杀了无数叛党,连身上的甲胄全部都被血染了红色,宛若浴血修罗。 他会扭断自己的脖子! 赵明蕊可悲地发现,临了末了,自己却怕到连喊句饶命也喊不出。 直到,颈部忽然一空。 “你怕什么?”眼前天子轻轻一笑,“放心,朕不是暴君。” 赵明蕊浑身惊出冷汗,双脚还打着颤,就迎上他看似怜悯的目光。 “朕相信,你一定知道那天正德殿中,朕宠幸的是谁,对吗?” 赵明蕊哽咽着声,直道:“是、是月妃,臣妾亲眼所见,是月妃!” 那日送完掺着欢情散的酒后,楚玄偏将她赶出来。翌日,她不甘心又去正德殿,结果撞上刚从里头匆匆出来的月妃。 那女人不像平时镇静,神色慌张,甚至连发饰都有些凌乱,也正是这样,她才瞧见对方戴得并不齐整的手套处裸露出来的疤痕。 从那一刻起,赵明蕊知道自己彻底完了。 虽然不知道为何月妃会是她…… 但天子悖德。 这样泼天的丑闻不仅缘于她手里的那壶酒,还被她撞见。 皇帝绝对会除了自己。 但如今皇帝却不杀她,还对她说这番话…… 电光火石间,赵明蕊无师自通,再次跪下,“皇上,是臣妾争宠心切,以至于暗中下药,有伤圣体,幸得、幸得月妃妹妹为皇上排忧解难。一切皆是臣妾之过!臣妾愿弥补所犯之过错,万死不辞!” 说完,她伏地长拜。 楚玄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先前她时常在朕面前说宜妃聪慧,如今看来倒也不假。既然宜妃诚心认错,那朕,倒是有件事需要你去做的。” 赵明蕊:…… * * * * 卫国公乃是太后孙氏胞兄。当年先帝驾崩,瑞王独揽大权,皇后孙氏趁其嫂嫂入宫晋见之际,偷偷将伪装成小厮的楚玄让嫂嫂带出宫,养在国舅府中。 后楚玄长大成人,在朝中勤王派势力的帮助下,成功擒住瑞王,结束了十几年的乱政。 楚玄即位后,为表国舅从龙之功,特加封他为卫国公。 卫国公夫妇自幼青梅竹马,但卫国公夫人早年生过一次大病,伤了根基,一直无所出。卫国公爱惜妻子,并未纳妾。 楚玄在国舅府中那些年,卫国公夫妇心底将他视若己出,表面上让他跟着楚瑶干粗活,暗中经常熬参汤给他补着身子,更是请了先生,名义上教导府中丫鬟小厮读书识字,实则是为了楚玄。 楚玄对卫国公夫妇敬爱有加,可惜的是,前年太后病逝,卫国公悲痛至极,竟也病倒,不久后便去了,留下卫国公夫人。 卫国公夫人林氏这两年深居简出,除了楚瑶出嫁那日进宫,其他时间都在国公府内静养。 每年她的生辰,楚瑶与楚玄定是要到府上为她过寿的。 腊月十八这天,马车早早就在清水苑门口侯着。 青箩随着楚瑶出门,在打开车门时瞥见里头坐着的那位,先是大惊,尔后在对方示意下,悄悄坐在了车门外。 当朝天子轻车简装,见到楚瑶便道:“姐姐倒是选了个好地方,这院子简朴,远离闹市,像是世外桃源。” “简朴也好、繁华也罢,不过都是个住人的地方。” 楚瑶虚应过去,只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不欲与人交谈姿态。 他们之间本可以聊的事太多了…… 比如:楚瑶为什么要搬到这座郊外小苑? 但楚玄半垂下眸,也不再勉强。 国公府因这两年来主人的深居简出,如今也变得十分清静。 今日来贺寿的只有两人。偏偏,又是这大楚朝身份最为尊贵的一对男女。 按惯例,林氏早早便在门内等着。待这对姐弟下了车,被迎进去,楚瑶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喊了声:“夫人!” 林氏,闺名一个婉字。如今她年逾五十,身形富态,眉眼间尽是慈祥。 林婉反手握住楚瑶,看向楚玄,正要弯腰行礼,楚玄大步向前拦住她。 “舅母无须多礼。”楚玄温和说道:“今日咱们都是一家人,那些礼节就免了。” 林婉喜中带泪:“皇上,您这是折煞老身了。” “您这说的哪话?这国公府,本来也是朕的家。”楚玄扶着她,“进去吧,外头冷。” 他与楚瑶一人一边,搀扶着这位慈祥的老夫人进屋。 得知今日这姐弟俩来,林婉早就命人备好茶点,一律都按着昔日他们爱吃的准备。 今日既是贺寿,寿礼自然是早就备好的。 楚玄送的是一尊白玉观音。 这块白玉是年初南疆进贡的,温润剔透,举世罕见。楚玄当初一眼便相中,特命宫中巧匠精雕细琢,才造出这尊独一无二的观音。 而楚瑶的贺礼则一件袍子。 这袍子最为独特之处,就是上头那心经的经文,皆是楚瑶亲手所绣。 林婉摸着这细密的针脚,感动道:“老身何德何能,竟劳殿下亲自动手,费这般心神?” 楚瑶视她为亲娘,当即便说:“夫人,就像皇上说的,咱们是一家人。您是我的娘亲,我做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林婉听得直抹眼泪,她是礼佛之人,这对“儿女”如此费尽心思为她准备寿礼,怎叫她不感动? 但感动之余,她也为自己的孩子抱不平。 “殿下向来孝顺,老身是不明白,那段老夫人也是诚心向佛,怎地如此冥顽不灵,竟叫你受这么大的委屈!” 楚瑶目光微顿,却道:“夫人,是谁在您跟前嚼舌根?” 第28章 “殿下,老身虽身在这府内,但却不是糊涂虫。”林婉正色说道:“前次您回宫,这次您搬到城郊别苑,别人不知,老身能不知吗?” “您在这府中长大,身子从小健壮,若非因为那些歪门邪说,岂有要离府养病之理?” 楚瑶是她看着长大的。她让楚瑶跟着楚玄一样读书识字,这个孩子身体打小健壮,又聪慧,会一而再、再而三搬离段府,这个中原因她稍加一猜,便明白了。 说到这,林婉忍不住看向楚玄:“皇上,殿下心善,可您也不能由着别人这么欺负您姐姐呀!” 火烧到楚玄身上,他张口正要说话,楚瑶抢先一步说道:“夫人,这事皇上已经为我出过头了。但说到底,也只是段府的家事,今日 是您寿辰,咱们不说段府的事,来说说国公府的事。” 她朝旁边侍女喊道:“红桃,这时辰差不多了,你们午膳备好了吗?” 这一问,倒让屋里的人忙着布膳了。 楚瑶不愿提,其他人也不再说。往年,楚瑶与楚玄皆是陪着林婉吃饭,待到午后未时再回宫。 今日这饭吃到一半,外头忽地却飘起了雪。俄而,漫天黑压压的,那雪竟是越来越大。 “这雪下得如此大,今天皇上与殿下不如在府中歇一晚罢。” 大雪天,又是卫国公夫人开的口。楚玄与楚瑶二人自然没有推辞的理,欣然应下。 到了晚间,楚瑶先行到客厢换裳。这屋内只余林婉与楚玄。 林婉摒退左右侍女,楚玄见状,便知她是有体己话要说了。 无关的人刚走,林婉便开口:“皇上,您别怪老身多话,您与殿下都是老身看着长大的,打从心底,老身就将您俩当成自己的孩子。” “这个朕知道。” 林婉叹道:“年初,段琼没了,殿下铁了心要嫁给他,老身左劝右劝,结果半句都入不了她的耳。” “殿下是个死心眼的,老身也只能看着她为了与那段琼的承诺,硬生生守了活寡。” “这谁家的父母愿意看着女儿跳火坑?但她愿意,老身也无话可说。”说着,林婉抹着泪,又道:“可谁成想,这堂堂长公主纡尊嫁过去,那老婆子竟还让她受这等委屈!?” 楚玄递上帕子,“朕何尝不知,姐姐在段府中所受的一切。只是她说是家事,不愿朕插手,朕也不想拂她的意。” 林婉满目通红,“那,您就眼睁睁看着她过这样的日子?今日殿下如此,皇上您是否后悔过?” 楚玄正要答话,耳朵却敏锐捕捉到门外微弱的脚步声,话到嘴边,他顿了顿,才道:“后悔什么?” 林婉忿忿道:“您本就喜欢瑶儿,若当年您听我的,不要封她为皇姐,而是直接将她纳入后宫,成为您的女人。今日,她何至于此?” 第32章 朕从来只爱你。 。 雪, 从夜空飘落,一朵攒着一朵,屋檐、地上尽是白茫茫一片。 这屋内,仿佛静得连飘雪的声音都能听见。 楚玄目光微凝, 片刻后, 他移开眼神, 平静地说道:“舅母,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如今拿来说, 又于事何益?” 林婉见他这般情状,心中更是抑郁难平,“可在老身这儿过不去呐!皇上,为人母的,总是偏心自己的孩儿。您和瑶儿都是我的孩子, 老身哪能不盼着您俩好?” “当年您登基, 若是不顾那么多, 直接娶了瑶儿, 依她从龙之功, 立为皇后这天下谁也不敢置喙!” 楚玄主动为她满上茶, 却道:“舅母,既然您说起了,那朕也实话跟您说,对于这件事, 朕从来都没后悔过。” 林婉愕然, 楚玄的答案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您……现在不喜欢她了?” 年轻的帝王难得露出些许惆怅, “不,朕的心意从未变过。” “那怎么——” “舅母,喜欢一个人, 您觉得当如何做?” 林婉想也不想便回答:“那自然是为做些令他开心的事。” 楚玄微微笑道:“朕还记得,当年舅母伤了身子,连母后都劝舅舅纳妾,可舅舅执意不纳妾,说是喜欢清净,不想家里人多吵闹。” “后来,母后又劝舅舅从旁亲中过继孩儿,他又说自己不喜欢小孩,不想听到小孩哭闹声。” “但是朕在府中那些年,舅舅却是待朕百般好,还偷偷买玩具给朕。” 这世间鲜有男子不想三妻四妾,也鲜有男子不想儿女绕膝。 林婉眼中湿润,明白了楚玄的意思。 爱,是全心全意为了对方,不计较自己得失。 楚玄的手摩挲着茶杯,目光仿佛穿透时光,回到三年前自己登基前的时候。 “那时,姐姐与段琼早已私定终生。他们海誓山盟,且不说段琼助朕夺回江山,单就姐姐,朕承诺过她,只要是她想要的,纵然是天上的月亮,朕也会摘下来给她。更何况,只是一个段琼。” 这番话,三年前他并未与林婉说过。 现在他的舅母听完,一时间竟是怔然说不出来话。过了许久,她才颤着声道:“皇上,老身竟不知……你对瑶儿竟已到这份上!” 帝王的爱是占有。 可是,楚玄明明将人放在心上,却愿意克制自己,退居皇弟之位。 闻言,楚玄坦然:“朕对姐姐的心情,与舅舅对您的无异。” 林婉深深看着他,然后长叹一声: “常言道,外甥像舅。没成想,皇上您倒是跟老国公一样,只会自己委屈自己。” “可是,舅母,您与舅舅数十年夫妻恩爱如初,也是羡煞旁人呐。”楚玄温声道:“强扭的瓜不甜,朕只愿她随心所欲。” “皇上呐……” 楚玄从林婉房中退出,眼尾瞥见墙角闪过水色裙摆。没有丝毫犹豫,他大步跟上,结果在游廊处将人截住。 “姐姐。” 楚瑶呼吸微微急促,眼神刚触碰到对方,像烫到似的赶忙移开。 楚玄似有所悟 ,“刚才,你听见了?” 楚瑶看了他一眼。 这反应已说明一切。 楚玄自嘲:“姐姐,是不信吗?” 外头这场鹅毛大雪已渐趋于停。楚瑶盯着楚玄的表情,莫名读出一股心酸。 从小到大,她是真把楚玄当弟弟,当成亲人。 她自然是不愿看到楚玄露出这样受委屈的表情。 但刚才她在屋外,将里头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楚瑶暗自握紧拳头,直道:“我一直以为,你把我当成是姐姐。” “原本是这样的。” 楚瑶怔了怔,就见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说:“但不知从何时开始,朕除了把你当成姐姐,还……” 她的皇弟眸中盛满柔情。 “在梦里经常梦见你。” 楚瑶浑身一震。 “在梦里,我们——” “别说了。”楚瑶急急打断他,那样的眼神更是让她招架不住。 然而,下一刻她的手猛地被牵起,猝不及防间,她被楚玄拉着往前走。 “你要带我去哪儿!?” 楚瑶被动穿过游廊,重新折回后院在一处偏厢停下。 这是昔日楚玄化名林从住过的屋子。 这屋子自楚玄登基后,卫国公便留着,让人日日打扫。不为别的,只因新帝未有旨意,谁也不敢乱动这里头的东西。 楚玄推开门,屋里所摆设的东西仍如三年前他还住在此处一样。 屋内隔绝了外头的冰雪,楚玄拉着楚瑶来到床前,侧过头反问:“姐姐,从小你心思就缜密,可也不知道朕对你的情意。你就不想知道,舅母是如何知道的?” “……”楚瑶想,依楚玄的性子,断不会自己向国公夫人表明。 她似有所感看向眼前这张简朴的床。 这床挂着白色纱帐,床板上铺的是松江棉布缝制的褥子,被子也是朴素的纯蓝棉被。 乍看之下,并无任何特别之处。 楚玄忽地松开她的手,直接掀起半张褥子,露出底下的床板。 楚瑶探过眼一看,整个人却是震住了。 “那年王都疟疾横肆,舅母担心朕房中藏有蚊虫,特地趁朕不在,亲自带着人过来查看,她便是看到了这些。” 褥子底下的木板,恰好是枕头左右,刻着数十个字。这些字大小不一,是由匕首之类的小刀所刻,字迹从最初的生疏慢慢变得刚劲有力。 但刻的都是同一个字:瑶。 楚瑶怔怔往后退了半步,面上掩不住愕然,朱唇张开又合,却是除了一个“你”字,找不出任何的话来。 她该说什么? 一个又一个的“瑶”,是他在睡前刻下的。 第29章 没有哪一个弟弟会把姐姐的名字一遍刻了一遍。 楚瑶呼吸骤然变得急促,巨大的恐慌紧紧攫住她,比那晚两人醉酒燕合更加可怕。 她想起先前楚玄对她的暧昧与亲昵。 不是错觉,而是她的皇弟当真对她—— 这个事实像惊雷,炸得楚瑶脑子空白一片,她下意识转过身就想跑,结果,却被一双强健有力的手臂从背后环抱住。 楚玄温热的气息紧紧包围着她。 “姐姐,不要走!”他的声音喑哑中透着绝望,“原本朕打算这辈子都不会让你知道的。可天意弄人,你既然知道了,朕不想再瞒你了。” “楚瑶,我爱你!” “早在十五岁那年,我就爱上了你。这辈子,我爱你,也只会爱你!” * * * * 宣成九年 夜色如墨。 一道身影悄然从后院墙中跃入,尔后如风般无声潜入院内。他左右张望,确认四下无人才打开房间的门,瞬间闪进去。 进了屋,他没有点燃烛火。长期的夜行已经养成夜色中也能窥物的习惯,借着窗台缝隙处泄露出来的些许光线,他能看见桌上放着个碗。 黑暗中,楚玄拉下黑色面巾,嘴角微微上扬。 不用燃烛,他也知道那碗中盛着何物。他走到桌前,端起那碗,轻轻嗅了下,然后用勺子舀起里头的东西放进口中。 舌尖最先尝到的是软糯香甜,虽然已经凉了,但这种糯米丸子仍是楚玄喜欢的。 对正在长身体的少年来说,一整碗夜宵几口就没了。他心满意足地躺进被窝里,结束了平常的一天。 翌日 大清早的,楚玄起床后先是洗漱,然后提水给后院的花草浇水。 这时,一道身影悄无声息走到他身边。 “昨晚那碗丸子合口味吗?” 楚玄转过头,就见林瑶眉眼含笑看着自己。 她只比楚玄大一岁,如今正是及笄年华。原先孩子气的脸长开来,愈发出落得水灵明艳。 左右看无人,林瑶凑到他耳边道:“昨个儿我在厨房趁孙小娘不注意,拿了些芋头剁碎,弄成甜馅在里头,让你吃得饱些。” 楚玄也悄声回道:“难怪昨晚的味道比平时好多了。” 得了这句,林瑶笑意更甚,“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又跟着师傅学武,可不能饿着了。” 为避开耳目,国舅特地寻了位高人暗中指点楚玄武艺。每晚楚玄都是偷偷溜出府去学艺,林瑶怕他吃不饱,总是偷偷给他“开小灶”。 “姐姐,谢谢你。”楚玄看着她,也露出微微的笑。 照顾弟弟对林瑶来说,完全是天经地义的事。说话间她发现楚玄袖子肘部破了口洞,当即便要他将外衣脱下来。 “我今天找个时间给你补了。” 楚玄从善如流将外衣脱下递给她。 林瑶拿过衣服离开,恰好碰见其他小厮。双方打了个招呼,等林瑶离开后,来的两人对楚玄说道: “你姐又帮你补衣服呀?可真够好的。” “可不是么?我们这种没姐姐的,这衣服破了都没人管哦。” 楚玄嘴角弯起,却没搭话。 说话的两人,其中一个叫黄卫的,他上前勾住楚玄的肩膀,嘿嘿道:“林从,凭良心讲,咱平时对你怎样?” 林玄眼底闪过厌恶,脸上却浅浅笑道:“好。” “既然好,你能不能帮我在你姐面前美言几句?”黄卫谄笑着:“我未婚、你姐也未嫁,这不刚刚好吗?” 这话音刚落,旁边另一个小厮翻了个白眼,直接将他拉开,“拉倒吧,也不看看你这副样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府里想娶林瑶的你还排不上号呢!” “嘿,我这样子怎么啦?没看林瑶刚才还对我笑了。” “黄卫,你一个看大门的,还肖想夫人的贴身丫鬟?你没听说,昨个儿礼部陈尚书的公子还来跟夫人讨要她呢?怎的,你比人家尚书公子爷强?” 黄卫顿时就没声了。 说话的转过头,却发现旁边的林从早已没了影子。 …… 楚玄往内院走去,内院的丫鬟红桃告诉他,夫人大清早出去礼佛,林瑶自然也跟着去了。 “陈尚书家的公子?”红桃掩唇轻笑:“你消息可真灵。是前些天,那位陈公子陪同他母亲来府里,当时那位陈公子见到阿瑶后便惊为天人,听说回去后日思夜想,昨个儿就来府里向夫人要人,说是要纳她为妾。” 红桃瞧着楚玄绷紧脸,讶异道:“你不为你姐高兴?” “有何处值得高兴?”楚玄冷冷应着。 “尚书家的公子,听说已经考取了功名,咱们这样的出身,当个妾室已经够福份的了。”红桃以为楚玄是觉得自己姐姐委屈了,循循劝道:“总好过嫁个小商贩或庄稼汉,就算是正妻,说不定连糊口都艰难。阿丛,你姐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你这个当弟弟的,总该为她想想才对。” 楚玄抿紧嘴角。 嫁人。 原来林瑶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就算她要嫁,一个陈公子又怎配得上她?” 红桃被逗笑了,“尚书公子你还不满意?难不成,你想你姐嫁给皇上当贵妃娘娘?” “有何不可!” 红桃怔了怔,随即呵呵笑开了:“你这小子,心倒挺大的,不过历来选秀可都是选官家小姐哟。” 楚玄冷眼瞧她,只是一句话也不说就走了。 主人不在,后院的活儿不多。整个下午,楚玄在庭院中扫着落叶,双手握住扫帚,脸色阴沉沉的。 路过的丫鬟或小厮打声招呼,也不见回应。 不过这府中的人都知道,林家姐弟,姐姐开朗热情,弟弟却是阴晴不定。 直到日薄西山,后院的脚步声匆匆。 夫人礼佛回来了。 楚玄等着林瑶从夫人房中退出,特地在她拐过院子时将人拉至墙角。 “怎么了?吓我一跳。” 楚玄紧紧盯住林瑶,问:“我听说了,昨天陈天来的儿子来找夫人。” 陈天来是礼部尚书的名字。 林瑶眨了眨眼,才道:“你这么急着找我,就是为这事?” 楚玄没答话,但他的表情已经写得明明白白。 林瑶也不绕弯子,直接笑道:“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你姐姐吗?且不说我对那陈公子根本一无所知,单就你。我怎能跑去嫁人,将你一个人扔在这府里?” “放心吧,夫人疼我,我不愿意,任他是尚书公子,夫人也不会把我许给他。” 楚玄暗暗松了口气,又想起今日红桃的话,顿时正色说道:“姐姐,你等着,迟些我一定会让你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区区一个尚书公子,根本配不上你。” 这话若让其他人说了,林瑶只当是哄人高兴。可楚玄说的,必定有实现的一天。 她执起他的手,心中暖意无限,“弟弟,姐姐只希望能帮助你早日实现心中的理想。至于我,怎样都无所谓。” “不行,”楚玄异常执拗,“你这么好,只有这世间最好的男子才能跟你匹配。” 林瑶忽然生起逗他的心思:“那你说,谁才是这世界最好的男子?” 楚玄张口欲言,可话到嘴边,却是怔怔看着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怎样,你也答不上来吧?”林瑶失笑拍了拍他肩膀,“好啦,先去吃饭吧。” 窈窕的身姿转身离去,直到在视野中消失,楚玄才后知后觉自己连后背都惊出了汗。 在林瑶问出那个问题的瞬间,他的心比理智更快给了答案。 这世间的男子都配不上他的姐姐,除了…… 很久之后,他双唇张开又合,随着清风消散而去,还有一个轻轻的“我”字。 * * * * 盈盈的兰香缭绕四周,屋内那盏灯半明半灭,前方那床塌上隐约躺着个人。 他呼吸变得急促,一步、一步上前,伸手撩开那浸满兰香的帐子,一双藕臂伸出来,勾住他的颈。 水色袖子半挂在肘部,露出玉般的肌肤。他顺着小臂摸上手背,凹凸不平的触感愈发令他的心颤着。 执着那只手,细细吻过上头的疤痕。 然后,浑身带着兰香的躯体依偎进怀里,他伸出手勾起怀中人的下颌,露出明艳动人的面孔。 “姐姐……” 楚玄幽幽睁开眼,纱帐外紧闭的窗缝泄出点点日光。 天亮了。 正值秋季,天已转凉。清晨的风夹杂着冷意,少年仍是趁着四下无人打了桶凉水洗身,换上新的衣服,顺带将昨夜脏了的寝衣洗了晾上。 第30章 做完这些,又到了用早膳的时间。楚玄混在一众小厮中进入小食厅,寻了个位置坐下,这时旁边也坐了个人。 正是黄卫。 两人吃着饭,他忽然凑到楚玄旁边,悄声问道:“怎样,昨个儿我送你的那本书好看吧?” 楚玄筷子顿了顿,却回道:“淫词艳语,不怎样。” “啧,那可是现在外头卖得最贵的,里面的姑娘听说是照着天香楼头牌画的。”黄卫觉得他不识货,又说:“这我可把你当兄弟,才把这好东西跟你分享的。” 府里规矩严,若是被管事的发现夹带这些禁书,是要挨板子的。 楚玄四下观察,趁着无人注意的当口,直接从怀里摸出一本小册子,直接塞进黄卫怀里。 “我不要。” 黄卫手忙脚乱将东西藏好,才急急道:“你小子忒不识货了!” 楚玄端起空碗起身。走进庭院,清爽的秋风夹杂花香迎面而来,同时还有一道窈窕的身影。 “阿从。” 林瑶今日穿着一袭水色裙裳,风拂起裙角,像绽开的花朵。她走到楚玄面前,瞧着对方神色有异,又靠近些,仔细问道:“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少年猛地退后一步,喉头滚了滚,只摇了摇头,“没事。” 林瑶疑惑:“昨晚天气转凉,你是不是又踢被子了?以前你就有这毛病,现在自己睡,要当心点啊。” 楚玄刚进府里那会才5岁,为他安全着想,晚上都是姐弟俩一同睡的。直到林瑶长大了些,两人才分开住。 如今在林瑶眼里,初成少年的弟弟跟当初跟在身后的小豆丁并无两样。 楚玄听了这话,呼吸却越发急促,硬生生回道:“没,我没事。” 他看了林瑶一眼,忽地又移开目光,语气中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姐姐,你今天不是要陪夫人出门吗?” “对,待会夫人要去城外施粥。”林瑶被他这么提醒,才想起自己也该出门了,“还有,上回你那衣服我找不到同个颜色的补子,今天我去外头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布,索性给你做件新的。” 楚玄忍不住说:“姐姐,你真好。” “傻瓜,你是我弟,我不对你好对谁好?走啦。” 楚玄怔怔盯着林瑶离去的背影,脑中闪现的,却是昨夜梦里绮丽旖旎的画面。 躺在柔软床塌之中,对他侬言软语的,不是什么天香楼的头牌,而是…… 他的姐姐。 不同于普通懵懂的少年,楚玄很清楚这个梦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它就像外人不经意抛进来的星火,恰好落在干枯的稻草上,在楚玄还未曾察觉与阻止时,噼里啪啦燃烧起来,最终变成熊熊烈焰。 情欲与爱欲之火,摧枯拉朽般将他吞噬。 这一日,楚玄满脑子都是林瑶。 林瑶对他笑的时候、林瑶为他补衣服的时候、林瑶为他做夜宵的时候…… 姐姐。 姐姐。 姐姐。 念着这两个字,他的心如同即将冲破铁笼的鸟儿。 再蠢的人也知道明白,更何况,楚玄是个聪明人。 他爱他的姐姐。 不是亲情,而是男人与女人之间充满占有的爱情。 这一天,楚玄第一次感受到秋天太阳落山是多么缓慢。 等到余晖染红屋檐时,他终于听到外面的人在喊夫人回府了。 姐姐! 心弦被猛地挑起,楚玄完全被又酸又甜的情绪笼罩住。 他想要见林瑶。 这种隐秘的雀跃在胸腔内燃烧着,让他一刻也不愿意等。 楚玄赶到后院时,发现林瑶独自一人站在假山前。望着那道纤细美丽的背影,他按下心中澎湃的情绪,“姐姐。” 不像往常那般得到回应,楚玄又喊:“姐姐,你在干嘛?” 这时,林瑶恍惚才转过身,“是你啊。” 楚玄发现林瑶有些异样,双颊微微泛红,不似平时的镇静,“姐姐,今天在外头是遇见了什么事吗?” “今天……”林瑶唇角微勾,眉眼含春,那娇态却是楚玄从未见过的。 他心中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 林瑶犹豫片刻,却想着姐弟间向来心无隔阂,秘密都是一起分享的,“我今天遇见一个人。成外粥场有暴民伤人,还好他及时救了我。” “他叫段琼。” 第33章 朕与你之间,只有一个选择。 。 “明明是朕先爱上你的。” 楚玄幽幽说道。 一天。 他只晚了一天开口表明爱意。 偏偏就在那一天, 楚瑶在城外暴动中被段琼所救,两人一见钟情。 此后,楚瑶的心就被段琼占满了。 他就只是晚了一天。 楚瑶被他抱着,脑子混乱一片, 只能挣扎着, “可是, 我是你姐姐。” 下一刻,她被扳过身子, 与这个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面对面。 “但我们不是血亲!” 楚瑶浑身一震。 “我与你身上流的是不同的血。”楚玄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当年倘若朕不是册你为长公主,而是立你后,我们早就是夫妻——” “住口!” 楚瑶大声打断他,“楚玄, 你一定要这样辱没我们之间的姐弟情谊吗?” 冷意骤然充斥在二人周遭。 她的眸中盈满水意, 楚玄声音忽地低下来, 他握住她的双肩, 隐隐透着伤感:“姐姐, 你说这话, 又把朕置于何地?十五年了,这十五年来朕与你相濡以沫,在这个世界上,试问有谁比朕与你更亲?” “过去你喜欢段琼, 你一心想嫁给他, 朕允了。只要你高兴, 朕做什么都可以。但是他已经死了!” 楚瑶眼中的泪如断了线般滑落。 “如今阴差阳错,你我也有了夫妻之实。”楚玄像是在乞求般,说道:“你能不能……回头看看朕?” 楚瑶颤抖着摇头:“不可以, 我已经是段夫人。而且你认我为皇姐,倘若你我苟合,天下人会如何看待你?” “这些都不重要。”楚玄神情中掺杂着喜悦:“姐姐,你说的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抛开这些身份,你其实可以接受朕的,对吗?” 楚瑶猛地一惊。 楚玄仿佛能看穿她的心,“姐姐,你能接受朕的,不是做皇弟,而是做你的男人。” “不!” 楚瑶浑身惊起颤栗,忽然拼着力气挣脱他的桎梏,转头就往外跑。 而楚玄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眸中掠过不甘。 * * * * 天刚亮,楚瑶立刻就向国公夫人请辞。 回到清水苑中,青箩发现楚瑶与平时又大不相同了。原先楚瑶还只是偶尔望着窗外失神,现在…… “殿下?” 青箩这轻唤一声,楚瑶才缓缓回过神。 “这儿风大,您得披件大氅才行。”青箩忙将手里的衣服为她披上,不禁忧心道:“这雪景是美,可这天越来越冷,一不小心就容易冻着。” 庭院里又是覆上一层厚厚的雪。 那日从国公府回来后,楚瑶经常就站在庭前望着雪。青箩暗中观察,与先前比起来,主子眼中时常透着迷茫。 “况且,这雪盯久了也容易得雪盲症。” 这句话令楚瑶目光微动,她看向青箩,说出来的话却令青箩讶异:“我得过雪盲症。” 对于北方人来说,雪盲症并不陌生。冬天在雪地里呆久了,尤其是眼睛一直盯着雪,很容易就会失明。 当然这种失明可轻可重,轻则养了两三日便可恢复,重的或许终其一生也看不见东西了。 青箩忙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应该不严重吧?” 楚瑶轻轻摇头:“是我10岁那年的事了。那一年冬天,我在扫雪,那次的雪特别厚,忽然就看不见东西,后面歇了三天,才终于又看见东西。” “那时您肯定吓坏了。” “倒也不会,”楚瑶的思绪飘回至那一年冬天:“不过皇上就吓坏了。当时也幸好有他,那三天里都是他牵着我走路。” 这对姐弟间相互扶持向来传为佳话,青箩想起宫里那位总是不露喜怒的主,很难将他与“吓坏了”这三个字联系在一起。 当今天子向来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 传闻,讨伐叛党那一夜,天子手持长剑,一路斩杀无数叛军。叛军的血溅上眼睛,可天子却连眉头都没皱过。 “殿下,皇上对您如此,也不枉您一心为着他。” 楚瑶听着这话,神情又染上几分惆怅与迷茫,“青箩,你……觉得皇上待本殿如何?” 第31章 “当然是好了。”青箩脱口而出,可说完,又思及前些天刚发生的事,她顿时又迟疑。 皇上待皇姐当然好。 赐国姓、又册封为长公主、命她掌管后宫。楚瑶在未嫁之前,完全是整个大楚最为令人羡慕的女子。 只是—— 这份好,究竟真的是姐弟情谊,抑或…… 青箩暗忖着这两日楚瑶的反常,不免大着胆子道:“殿下,那日在国公府,奴婢瞧皇上待您如初,您……不要想太多了。” 楚瑶脑海中响起楚玄的声音—— “明明是朕先喜欢你的。” 拢紧身上的大氅,楚瑶双颊微微泛红。随即,她又有些厌恶自己。 她不应该想着这些的。 “殿下。”外头的小厮忽地快步进来,“门外有位夫人求见您。” 青箩讶异:“这清水苑如此偏僻,竟还有人来,阿明,是谁呀?” 阿明恭敬答道:“她说,她是工部赵尚书的夫人。” “赵尚书的夫人?”青箩微拢起眉,对楚瑶道:“殿下,您认识她吗?” “不认识。”楚瑶心中微动,只对青箩说:“请她进屋吧。” “是。” 片刻后,一位穿着狐裘的中年女子被引着进来。她未施粉黛,装扮素净,脸上更是布满愁容。 见到楚瑶,这位赵夫人立刻跪下行礼:“妾身工部赵立天之妻孙氏拜见长公主殿下千岁。” “赵夫人,请起。” “不,”赵夫人抬起头,却道:“殿下,是妾身无礼。殿下凤体抱恙,妾身仍不知好歹前来打扰殿下。只是妾身确实走投无路,不得已才冒着大不讳之罪前来找您。” 说着,她一双美目含泪,好不可怜。 楚瑶示意青箩上前将人扶起,然后叹道:“赵夫人,你我不曾相识,你既来找我,想必……是为宜妃,对吗?” 赵夫人抹去脸边的泪渍,苦笑:“殿下您不认识妾身,可妾身有幸在去年的花神祭中见过殿下,当时只觉殿下风姿绰约,宛若天人。如今,妾身总算知道为何外子常称赞殿下聪慧远胜男子。” “客套的话就不必说了,赵夫人,究竟宜妃出了什么事?” “殿下,”赵夫人哽咽道:“蕊儿蒙圣上恩宠,进宫为妃后一直尽心伺候皇上。妾身也时常在家书中告诫她,须事事以皇上为重,切不可还存着小女儿家的心性。” “半个月前,皇上忽然让蕊儿在披香殿中思过,任何人无旨不得进入。三日前,蕊儿的婢女阿枳私下托太监来说,蕊儿已经病了七八日,甚是严重。” 说着,赵夫人当场又哭起来,起身跪下:“外子性情秉直,只将那报信的打发了,说后宫之事外臣不得过问。他当爹的可以心硬,可妾身这当娘的,怎能看着自己的女儿生死未卜呢?” 旁边青箩忍不住说:“宫里有太医,赵夫人,您要找也是找太医,找我们殿下又有何用?” 赵夫人泣声道:“皇上下的旨,底下的人谁敢去请太医?” 她跪着往前,抓住楚瑶的裙摆,哀声求道:“殿下,妾身求您,请您进宫救救蕊儿吧!妾身虽不知蕊儿犯了什么错,也不敢奢求您为她求情,但,您能不能让太医进披香殿看看!” 楚瑶低头看着她,神情极为复杂。 这时,赵夫人退了两步,朝地上重重磕下头:“殿下,您也是女人,请您看在同为女人的份上,可怜天下当母亲的心,救救妾身的孩儿吧!来世便是做牛做马,妾身也会报答您的。” 她磕完,再要磕时,一双手却扶住了她。 楚瑶看着这位鬓发凌乱,额头已然红肿的母亲,心中无奈,却只道:“赵夫人,如今本殿已出宫,后宫之事也不便干预。你……还是另想法子罢。” 说完,她示意青箩送客。 孙氏满面怆然,木着身子跟随青箩离开。 楚瑶已经不想掺和进楚玄的后宫了。赵明蕊有此难,完全是咎由自取,更何况……她也身受其害。 打定主意不想管这事,楚瑶重新收回心思看书。没成想,到了傍晚时分,外头下起鹅毛大雪,阿明却来报:“那赵夫人还站在门外呢!” 青箩也惊了:“这样冷的天,她是不怕被冻死么?” 王都的雪天,冻死人可不是什么稀罕事。 那赵夫人当真是铁了心。 楚瑶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片刻后,她终是放下书,轻叹了一声 世事难料。 怕是……又要碰见那个冤家了。 * * * * “殿下,请。” 玄武门的侍卫见到长公主,自当恭敬地退下。 马车缓缓驶进宫道,最后在神武门前停下。青箩搀扶着楚瑶下车,步行进入后宫。 两旁宫女太监纷纷停下手里扫雪的差事,跪下行礼。楚瑶抬手示意他们起身,目光却落在远处宫殿。 “殿下,其实咱们与赵立天那边素无来往,宜妃此前又处处在您身上耍心眼,昨日倒不如叫赵立天把自己老婆领回家去,让他们自个儿再想法子去。” 青箩看出,楚瑶进宫实在是意兴阑珊。 但昨天孙氏站在大雪里摇摇欲坠那场景,又着实令人觉得可怜。楚瑶一时心软答应了,青箩一觉醒来忽地又觉得不甘。 那赵明蕊她就是不喜欢。 “你说的没错。”楚瑶微微叹道:“可昨日那赵夫人为了宜妃如此求本殿,她有句话说得没错,可怜天下父母心。本殿只当是成全她这个当母亲的。” “殿下您可真是心善。” 心善么? 楚瑶自嘲地想到,还有一点连青箩也不知晓的,那便是赵明蕊落得被禁足披香殿的原因,也是当日那壶下了药的酒。 真真是孽缘。 无论如何,赵明蕊罪不至死。 楚瑶走到披香殿门口,守在外头的太监认得她,却也不敢让她进去。 “殿下,皇上有旨,除了日常送食的人外,其余人等一律不得入内。请您莫要为难奴婢。” 楚瑶自然知道他们的难处,“把你们管事的叫来。” 那太监马不停蹄去将人请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帝御前伺候的彭福。 彭福见到楚瑶,当场就行大礼:“奴婢参见长公主千岁。千岁您怎悄悄就来了,奴婢没去迎接,真是该死。” 楚瑶笑道:“行了,别贫嘴,起来吧。” 彭福又对底下人啐道:“这些个没长眼的家伙,大冷的天,也不晓得给您拿个汤婆子暖手。” 他正要打发人去,楚瑶喊住他:“别忙了,说正事。” “哎,您说。” 楚瑶望着前方紧闭的披香殿,“听说宜妃病了,你知道吗?” 彭福眼珠子转了转,只是干笑:“这、殿下最近没在宫里头,不知是谁在您面前嚼的舌根?” 楚瑶掌管后宫多年,从前又是做下人出身,自然清楚皇宫里这些太监宫女们的弯弯绕绕。 她板下脸:“什么嚼舌根?彭福,宜妃好歹是皇上亲封的妃子。皇上是罚她,可没叫你们连她病了都不理不睬!” 见楚瑶发火,彭福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千岁殿下,奴 婢该死。但请您容奴婢解释,这宜妃娘娘是主子,我们这些当奴婢哪敢委屈了主子?只是皇上先前有言,任何人不得进入披香殿,这宜妃娘娘病了,奴婢也曾禀报过干爹。干爹说,他在皇上面前提了,但皇上也没新的旨意。” 他抬起头,满面无奈与委屈:“千岁殿下,这皇上没旨意,就是给我们十个胆子,我们也不敢擅自请太医呐。” 也就是说,宜妃确实病了,恐怕病得不轻。 楚瑶沉声只道:“那你叫那些人让开,本殿要进去。” “这……” 彭福还在犹豫,青箩在旁边喝道:“彭公公,难不成你们连殿下也要拦吗?” 彭福顿时朝那些人嚷:“快,让开,请殿下进去。” 踏进披香殿,才走没两步楚瑶就听到里头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她微拢着眉,脚下步伐加快。 等进了内室,里头的场景着实令人吃惊。 不久前仍像花般的美人,如今趴靠在床塌咳着,脸色枯萎,头发更是凌乱。阿枳在旁边抹着泪,见到楚瑶宛若像见到菩萨般,爬着过来求她。 “长公主殿下,奴婢求您救救娘娘……” 床上的正主更是要爬下床行礼,楚瑶确实看不下去了,她叫人按住赵明蕊,着彭福去太医院叫人。 昔日掌管后宫的主发话,彭福也怕宜妃真有个好歹,像蒙了天恩似的冲去太医院。 第32章 等太医院的人来,先是诊脉,后又是施针、开药,两个时辰过去,赵明蕊总算像回了口气。 她躺在床塌上,病怏怏的,丝毫不见昔日王都第一美人的风采。 “殿下,一切皆是臣妾咎由自取。臣妾犯了错,皇上罚臣妾,臣妾纵然是死,也心甘情愿,叨挠到您,真是臣妾及家母的罪过。” “莫要再说了,你先好好歇着吧。” 楚瑶看着她在鬼门关上走了一趟,这人去了半条命,心里头再多的怨也没了出处。 但赵明蕊,她看着也心烦。 踱步走出内室,楚瑶发现彭福一直跟在身后,不由得道:“怎么,是皇上命你看着本殿的?”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更别提这皇宫里,楚瑶从未天真到认为自己进宫能瞒得过楚玄。 但先前她已言明私下不相见,而且上回两人闹成那样,不见……对彼此都好。 彭福哪敢应,连连赔笑:“殿下,您说这话可折煞奴婢了。这宫里是您的家,您在自家里走着,谁敢看着您?” “更何况皇上他——”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楚瑶停下脚步,转过身问:“皇上怎么了?” 彭福左右为难,过了好半晌,才支支吾吾地回道:“干爹他不让奴婢声张。” 来喜? 楚瑶心中咯噔一下,厉声说:“快说!” 彭福见状,唯有如实应着:“皇上他自前两日便起了高热,太医院院首李恒大人成天在正德殿伺候,可皇上时好时坏。白日还能上朝,到了夜里高热又起。今个儿下了早朝,皇上才回正德殿又烧起来,晕了过去。” “浑帐!你们是怎么伺候的皇上?人都病着了,你们也不劝着他好生休养?” “劝了呀,可三日前北边来的急报,俺达部落侵犯胡关,皇上因着这事天天召见上书房大臣——” 楚瑶听不下去了,她走出披香殿,直接朝着来时相反的路前行。 等她到正德殿时,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里头来喜正伺候着,见到她,赶忙对着帐中人禀报:“皇上,长公主殿下来了。” 楚瑶此刻心急如焚,没曾想,却听到里面传来淡淡一句:“朕身体不适,请她跪安吧。” 来喜也没料到主子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霎时,他为难地看向楚瑶。 后者更是愣在当场。 印象中,这还是楚玄第一次拒绝楚瑶。 在这尴尬的场面中,来喜主动为楚瑶说话:“皇上,殿下好不容易进宫一趟,她也是挂心您的圣体。” “不必了。”帐中人的声音平静中透出些许虚弱,“皇姐如今劳心于家事,朕这点小病,无须劳烦皇姐操心。” 来喜不忍地看着楚瑶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是啊。 明明是自己说了从此私下不复相见这样的话。 楚瑶暗自握紧拳头,一步步往后退,随后旋身往外走。 他是天子。 伺候他的人那么多,多她一个、少她一个又有何妨? 忽然,帐中传来剧烈的咳嗽声,还有来喜的惊呼。 “皇上!” 身体比思绪更加直接,楚瑶折回去,直接撩开纱帐,撞入眼帘的是楚玄病撅撅靠在床头,俊雅的面孔白得跟纸似的。 来喜正轻轻顺着他起伏未定的胸腔。 楚瑶难以置信地看着前些天还康健的男人,转眼间竟成了这模样。 “皇上,你……”她心中泛起酸涩,“怎病得如此之重?” “殿下,那日从国公府回来后,皇上圣体便有微恙,偏偏近来俺达屡犯边境,皇上为着这事日夜操心,先是烦出征的将领人选,尔后又是烦军饷不足的问题,这圣体哪此得起这么折腾。李院首说了,是郁思难解、风邪入骨,所以高热反复,这病越拖越重。” 来喜说着说着,伸手抹着泪花。 楚玄却低喝:“别说了。” 单就这三个字,说完他又咳起来。 楚瑶也急了,“都什么时候了,别说话。” 她转头叫着旁边的宫女先去煮来蜜水,又让人将纱帐撩起,好让病人吸点新鲜的空气。 等蜜水端来,她示意来喜伺候楚玄服下。 这一碗蜜水下去,缓了楚玄喉头的撕裂感。来喜看着主子明显平缓的呼吸,赞道:“还是殿下您有法子,这蜜水管用!” “以前皇上咳得厉害,也是靠这个。” 来喜连忙说:“那奴婢这就去叫他们多备些。” 他行了个礼,退出房间前特地来楚瑶面前,恳求长公主:“殿下,皇上这病本该静养,不能劳心,可皇上事无巨细,样样亲力亲为,非到丑时不休息,还请您多劝劝他。” “多嘴。”帐中人喝了一声。 然,说完他又咳了数声才歇。 来喜眼中含泪,却也能巴巴看了一眼楚瑶,然后引着其他人退下。 楚瑶见楚玄病成这样,心中终是不忍,“国事是重要,可你的身体乃国本。这么折腾,要真——你这不是让朝臣们更加忧心么?” 楚玄躺回床,转过身背对着她,幽幽回道:“姐姐,你上回说了私下不复相见。回去罢,朕的身体朕自有主张。” “若真有主张,哪会拖了这么多天还未见起色?” 知弟莫若姐。楚瑶太清楚楚玄了,这人要强,也狠,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 为着国事通宵达旦是家常便饭的事。往常龙体康健,熬几晚也无恙,楚瑶念叨几句也无可奈何。 现在人都熬出病来了,还这么冥顽不灵! 相比她的激动,床上的人却相当平静。 “姐姐,你原已不想理朕。今日进宫,也是因为宜妃,既然然如此,又何必说这些话?回去罢,天冷,让车驾到殿外接你。” 朝中凡官员进宫,非皇恩不准乘坐轿辇或车驾进宫门。后宫里,从二品以上妃子才有资格乘坐轿辇。 马车直接来到正德殿,即便是长公主,那也是莫大的皇恩。 他越是如此,楚瑶心中越是天人交战。 她大可一走了之。 然而…… 想那赵明蕊她心中厌恶,仍是念其母一片痴诚,进宫来救她。 难不成,楚玄还比不上那赵明蕊么? 楚瑶暗暗吸了一口气,“皇上,莫要耍小孩子脾气了。只要你还认我这个姐姐,听我的,从现在起好生养着龙体,军国大事能让上书房张大人他们决定的,莫要再挂 心了。” “如果朕不认你这个姐姐呢?”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宛如平地一声雷,令楚瑶浑身震住。 她从未想过……这辈子会从楚玄口里听到这样的话。 说出这话的人一把掀掉被子,翻身下床一脸决绝走到楚瑶面前。 楚玄伸出握住楚瑶的双肩,双目隐隐泛红,“楚瑶,朕今日就跟你说清楚了,事到如今,朕不想再当你的皇弟!” “你我之间已有肌肤之亲,朕喜欢你,朕爱你,是男女之爱。” “朕可以接受的,是你把朕当男人来看,不是当弟弟。” “倘若你不愿意,那你现在就走。踏出正德殿的门,余生朕不会再烦你。你身为长公主所食石禄不变,朕保你此生永享尊荣富贵,但是——” 楚玄目眶通红,咬着牙,在楚瑶震惊的目光中一字一句道: “除非朕死,你入宫奔丧,否则永不相见!” 说罢,不等楚瑶反应过来,他整个人剧烈地咳起来,那模样仿佛要把自己的命都交待了。 楚瑶回过神,才发现这人非但只着单薄的寝衣,甚至连鞋子也没穿。 虽有地龙,但外头冰天雪地,这人还烧着,哪经得起这搬折腾? 她大惊失色,直道:“你疯了,快,把衣服穿上,回床上去。” 偏偏楚玄按住她的手臂,因剧咳脸上浮现不正常的潮红,但那双眸始终狠狠地盯住她,“朕要你选。” 若走,此生唯有生死才相见。 若留…… 楚瑶告诉自己,她该毫不犹豫地留开。 他们已经错过一次了。 此次再错,那可是天地不容! “我……”双唇轻颤,楚瑶摇了摇头,双腿正要往后退。 忽地,楚玄握着她的手臂,胸膛一个起伏,竟是往旁咳出一口鲜血。 楚瑶登时惨白了脸。 “阿玄!” 第34章 但求你心有朕。 。 楚瑶从未见过楚玄病成这副模样, 她朝外头大声喊:“太医,立刻传太医来!” 闻声,紧闭的门由外打开,来喜率先冲进来, 结果脚刚迈过门槛, 就听得天子怒喝道:“出去!” 第33章 来喜顿时愣在当地。 楚玄恶狠狠地瞪向这些人:“没朕的命令, 你们谁也不许进来,出去!” 来喜打了个激灵, 接连应着“是”,又领着众人退出门外,重新将门关上。 “你疯了。”楚瑶厉声吼他,眼中却激起水光:“你这算什么,拿自己的命要胁我吗?” “是。” 楚玄伸手抹了抹嘴, 雪白的绸缎倾刻染上一抹红色。苍白的嘴角仍残存些许血渍, 此刻的他早已没有往日在皇姐面前那副温和的神情。 他微微勾起唇, 满脸尽是狠厉。 “楚瑶, 今天朕就是拿自己的命来让你选。你大可以转身就走, 朕什么时候让李恒来给朕治病, 那是朕的事。” “反正,你只要当皇姐,朕哪怕是死,死前也会下旨永保你长公主之位, 让你此生荣华富贵, 不负当年之约——” 话音未落, 他却被狠狠甩了一巴掌。 楚玄用舌尖顶了顶被打的部位,转过头来,只见楚瑶早已泪流满面。 “混账, 在你心里,我就是贪图长公主之位,贪图你们楚家给的荣华富贵吗?” 过去那些年,她把楚玄当成自己的弟弟,是为了报林氏的恩,也是想弥补当年自己失去两个弟弟的遗憾。倘若她贪图名誉、贪图富贵,又岂会与段琼冥婚? “这世上谁都可以误解我,唯独你不可以,楚玄!” 她哭着吼出声,尔后,整个人却被紧紧拥住。 楚玄埋在她发间,哽咽着声道:“对不起,阿玄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不在意名利这些身外之物,这世上只有你是真心对我好的。” 他稍微退开,捧起她的脸,眸中漾满深情:“所以,我没办法再当你的弟弟。从前有段琼,你爱他,我认了,只要你高兴,我什么都无所谓。” “我可以让你风光大嫁,做你永远的靠山,让你跟他白首偕老,子孙满堂。” “可是他死了。” “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 楚瑶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楚玄的狠绝、楚玄的哀求像是从深渊里伸出的手,拼命地扯着她。 “我——” 她正要说话,忽地楚玄又是一阵剧咳,这次把血咳在她袖上,触目惊心。 “阿玄!” 原本还能抱着她的男人浑身像被抽去大半力气,连站也站不稳,然而就算这样,他仍是攀住楚瑶的手,脸上带着决绝与乞求:“楚瑶,你若只还要想当我的姐姐,你现在就走。我死,也与你无关。” 这张苍白仍显俊雅的面孔,与记忆中那张涂满黑炭的豆丁脸在脑海中重叠。 “姐姐,将来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小小的两个人儿拉过勾勾。 “好,我们永远在一起。” 泪水从眼尾划落,楚瑶感觉那双手终于自己拉下悬崖。 是楚玄赢了。 她双唇张开又合,轻轻吐出三个字: “我、不、走。” 楚玄脸上露出喜色,声音微微颤着,一连说了三个“好”字,顷刻又是吐出一口血来。 楚瑶惊慌失措地喊:“赶紧叫太医啊!” “当然。”楚玄声音虚弱,可脸上眉眼却染上喜色,当即朝外头喊道:“来喜!立刻给朕宣李恒。” 得了天子的召令,门外早就候着的那波人立马冲进来。但来喜与李恒宛若没瞧见屋内的情状,只是忙着将天子搀扶上床。 李恒在前头替天子把脉,来喜在旁边伺候着,余间悄悄问楚瑶:“殿下,要不,奴婢让人给您备身新衣裳?” 楚瑶袖子上的血渍实在令人心怵。 哪知,她摇了摇头,视线一直不离楚玄。 “李太医,皇上怎样了?” 李恒道:“殿下,皇上本就郁疾在心,前些天在宫外着了风,于是邪风入体,这才引起发热的病症。方才皇上情绪激动,又引起咳疾呕血,病情确实凶险,且让微臣先为陛下施针。” “好,那你快些。” 床上的楚玄已气若悬丝,楚瑶的心也悬在半空,直到李恒取出长针,在楚玄的少商、商阳、太渊等穴位施针,这人才半抬起眸。 李恒起身,对着楚瑶道:“微臣已稳住病势,只是这病恐怕还得多费些时日。眼下最为重要的,是圣体切莫再动怒,好生静养,才能早日痊愈。” 这话足够委婉,楚瑶却听懂这话里的意思。 她颔首:“李太医,本殿知道了,你请开方吧。” “是。” 长针还扎在楚玄几处要穴,但整个过程中,楚玄目不转眼地回望她,眉眼间透着欢喜。 好在其余人等仿佛全然没瞧见天子病怏怏的,还一直盯着长公主瞧。 好不容易等到李恒撤下针,下面的人又把药煎好,宫女捧着晾到正温的药上来。 楚玄眼巴巴看向楚瑶。 楚瑶心中暗叹一声,却对来喜说:“本殿来吧,你们也辛苦了,下去休息。” “那就劳烦殿下了。” 来喜乐呵呵示意宫女将药放下,赶忙领着人退开。 倘大的宫殿,转眼又剩他们二人。 楚瑶认命地端起碗,来到楚玄身边,“先喝药吧,别再折腾了。” 楚玄眉眼都是笑意,“先前是朕不对,朕答应你,不折腾了。不过,朕病得这么厉害,姐姐能不能辛苦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黑不隆咚的汤汁。 楚瑶嗔怨地瞪了他一眼,最后仍是想着“罢了罢了这人还病着”,于是拿起勺子舀起汤汁,喂到他嘴边。 病人当然乖乖咽了下去。 苦死你算了。 楚瑶是这么想着,故意没理会朱盘里随药送来的白 糖。 可一口接一口,眼见楚玄跟吃蜜糖似的,她心里也诧异,难道这人是没味觉么? 扑鼻而来的药味并不好闻,待到见了碗底,楚瑶终于忍不住啐了句:“不苦吗?” 哪知,楚玄摇头,“只要是你喂的,都甜。” 他双目灼灼地看着自己,楚瑶别扭地放下碗,只觉这地龙烧得太旺、太热。 但床上的病人依旧有恃无恐,巴巴等着她下一步。 楚瑶犹豫了会儿,还是拿起旁边备好的手帕,主动为他轻拭嘴角。 忽地,她的手被轻轻捉住。 “你知不知道,朕想这一天,想了有多久?” “你——”楚瑶敌不过这样的眼神。 褪下伪装后,男人不再用温和、带有敬意的目光看她,而是浓浓的爱意与占有欲。 楚瑶偏过头,幽幽说道:“皇上,这样的话,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朕明白。” 楚玄温和笑了,“朕没有强迫你现在就要爱上朕。” 楚瑶心弦猛地一动,就听他又道:“从前你把朕当成弟弟,今天开始,朕只求你把朕当成一个男人,跟段琼一样的男人。” 提及段琼,楚瑶神情微变。 但楚玄又说:“朕有自知之明。段琼是你的过去,朕不想跟他比个高低。朕只求,你的心中除了他,分点位置给朕。” “今天一点点,明天一点点,朕不求独占你的心。” “只求,你心中有朕。” 楚瑶怔怔地,由着对方靠过来,轻轻吻住她的眉心。 * * * * “殿下,咱们当真要留在宫里?” 青箩不懂,缘何楚瑶去了趟正德殿,回来立马改了主意。 “皇上病了,本殿……要照顾他。”楚瑶望着窗外花圃里已重新栽种的寒兰,喃喃道。 青箩愈发觉得不对劲。 这决定不对劲。 连楚瑶也变得不对劲。 “殿下,可是皇上他对您……”后面的话隐而不语,彼此却心知肚明。 皇上分明对楚瑶怀着别样心思。 “算了,”楚瑶半垂下眸,低低说道:“什么都重要不过他的身体。” 青箩似懂非懂,没由来生出心酸,“殿下……委屈您了。” 闻言,楚瑶深深看着她,那眼神却是青箩无论如何也看不明白。 可青箩不愿她露出这样的表情,转念一想,这或许是好事。 “殿下,其实留在宫里也好。这儿本来就是您的家,回家,总好过在外头。” 宫外有什么呢? 一个只有块灵位的丈夫,一座并不欢迎她的段府。 青箩本是安慰,后面越想越明白,于是大着胆子道:“殿下,其实无论皇上心中怎么想,可由始至终,他都视您为至亲。” 姐姐与弟弟也好。 第34章 男人跟女人也罢。 唯一不变的,是皇帝待自家主子永远都好。 这已经足够了。 楚瑶听着这话,凄然一笑。 当断不断,反遭其乱。 是她斩不断。 她斩不断对楚玄的关心,斩不断与楚玄的姐弟情,更加斩不断…… 当楚玄露出那样绝望狠厉的表情时,自己的不忍。 …… 长公主回宫侍疾,这并非什么大事。 只是除了正德殿的宫女太监,无人知晓,长公主面圣时,天子往往拂退众人,独与她相处。 “一定要这样么?” 楚瑶无奈,可眼前翘首盼着她的天子眨了眨眼,一脸无辜说:“姐姐都侍疾多日,为何不好事做到底,帮帮朕呢?” “可皇上的病已经好多了。” 三天了。 自那日起,楚瑶留在宫中已有三天。 说来也奇,先前天子病势来得凶猛,几乎是摧枯拉朽之势,着实把太医院院首都吓着了。可长公主进宫侍疾后,天子这病去得也利落。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这天子的病来也快,去也快,连李院首都啧啧称奇,暗中对来喜说道:敢情,这长公主才是最有效的药引子。 如今,这已经好了大半的男人还微抬下颌,示意楚瑶喂药。 “姐姐变了,你以前都是会喂朕服药的。” 这真是无赖至极。 “因为那时皇上只有六岁。” 楚瑶没好气说着,仍是端起碗,舀起汤汁送到这位病患嘴边。 一个喂,一个喝,一碗药顷刻见了底。 楚瑶不忍这人就这么喝苦药,伸手捻起今日太医院随药送来的蜜饯。 葱白的拇指与食指捻着小小蜜饯,送到天子唇边。后者双唇张合,却是连食指一同含进去。 温软的舌尖舔过指尖,酥麻的颤栗从指尖迅速击向全身—— 楚瑶猛地抽回手,微微瞪大眼,无声责备对方岂可如此孟浪? 偏偏,楚玄捞过床头的奏折盖在脸上。 “朕要批阅奏折。” 无赖。 楚瑶索性驳道:“皇上不是还要人侍疾吗?现在应好生歇息,公事迟些再办。” 闻言,天子拉下奏折,露出清雅的半张脸,眼中划过狡黠。 “国事不能拖。不过姐姐说得对,朕如今确实不能操劳,不如,就请姐姐再辛苦些,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嘛。” 楚瑶:“……” 偌大的宫殿中,天子坐在靠在龙床,而皇姐则坐在身侧,亲密无间。 “户部呈报,今年盐税两都十省共收缴一千万两。上书房拟拨两百万两作为军饷供北边平定俺达之乱,一百万两赈济南方暴雪灾民,一百万两供宫里修延福殿,余者六百万两皆入国库。” 楚瑶念着户部呈上来的奏折,只是中途语速稍慢,尔后又恢复如常。 身边,楚玄正闭眼养神,却忽然问道:“姐姐觉得上书房这样拟如何?” 楚瑶心中一惊,立马回道:“皇上,后宫不得干政。” 闻言,楚玄掀起眼皮,轻轻笑了:“历来不许后宫干政,一则是怕母贵子弱,大权落于妇人之手。二则,是担心外戚干政,祸乱前朝。” “可从古至今,后宫女子中聪慧不亚于男子者不在少数,先秦芈太后、汉吕皇后、北魏冯太后……这些女子,又何尝输给男儿?” “姐姐,你我一心同体。若论后者,你的亲人只有朕,何来外戚?至于前者嘛……” 楚瑶已经预判到他下一句要说什么,忙瞪了他一眼。 楚玄瞧楚瑶双颊飞上薄红,眼含嗔怨,心知玩笑不可太过。 可他倒是真希望有一天,楚瑶能诞下他们之间的孩儿。 唉,来日方长,只能徐徐图之了。 收敛遐思,楚玄正色道“总之,偏听则间,兼听则明。朕也想听听你的看法。” 他们一同长大,跟的是同样的先生,学的也是同样的书。 楚瑶之聪慧,又岂在他之下? “就当是为朕分忧吧。” 话说到这份上,楚瑶也不好意思再推辞,只缓缓分析:“皇上,今年北边抗俺答,南方又要赈灾。两笔银子自然要拨,但经过南方这场雪,不少人肯定要流离失所,待到开春后,天气回暖,海寇又要袭东南沿海。” 楚瑶皱着眉:“到时,那些在雪灾中没了土地的流民,怕是会加入海寇,转而在沿海一带烧杀抢掠。” 怕楚玄不信,她又道:“皇上还记得我未进国舅府之前,本就是因陇中大旱逃难至王都。在陇中时,我就见邻家的哥哥因贱卖了田换粮食。粮食吃完后,竟是上了山,成为山贼的一伙,残害当地的村民,有不少还是昔时的旧识,照样绑了割鼻或砍手,逼迫他们交出藏粮,实乃人间炼狱。” “前事之师,后人当引以为鉴。赈灾钱银从朝廷下拨到江南,真正到灾民手中的,怕是不多。上书房拟的这一百万两,只够这些灾民过冬。可熬过这个冬天,来年开春,他们没了存粮,又要种子,必定还是要去借。若是那些富商趁机压低田价,贱买他们的田土,那到时就会出现上面我说的。” “没了土地的灾民,无路可去,只能去当海寇烧杀抢掠。” 楚玄看着她,问:“那该如何办?” “为稳定东南的局面,一则是再增加一百万两,合共两百万两给江浙赈灾,确定人人有 饭吃,开春后人人有田种。二则是要派能臣去办这差事,切莫让地方官员贪墨赈灾款,导致灾民饿死,或者被贱卖了土地。” “但国事紧张,国库用银也须得精打细算。这增加的一百万两,不如由宫中修延福殿这款项来出。皇上如今未立中宫,这宫殿修缮缓一缓,也是可以的。” 延福殿历来是皇后居所。 可三年前,楚玄带兵进宫。那场战乱中,延福殿受损严重。 这修缮的事一直拖到现在。 楚玄目光不离这张清丽的脸庞,眼中满是赞赏:“姐姐果然考虑周全,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啊……”楚瑶没料到他全盘接纳了自己的意见,“不再想想吗?万一——” 万一他迟些要立后,这未来的一国之母可就没地方住了。 楚玄哪看不出她在顾虑啥。 两人本就靠得极近,楚玄伸手环过她。肢体触碰的瞬间,楚瑶身子微微颤栗着。 楚玄整个人贴过来,将她揽入怀里,右手却是握住她的手,竟是执起旁边那支朱笔。 “没有皇后。除非姐姐打算来年就要当朕的皇后,否则,没必要修这座延福宫。” 楚瑶登时脸上一红:“皇上又在胡说了。” “既然如此,那便没什么好顾虑的。” 他宛若教孩童习字的先生,覆着怀里女人的手,一笔一划,慢慢划掉“一百万两拨宫里修延福殿”这行字,又在前面拨给南方灾民的赈灾款的“一”上头又加了一划。 这下,奏折上的批示正如楚瑶方才所谏。 楚瑶被他揽在怀里,男性的气息萦绕在周围,霸道地侵略着她所有感官。尤其是腰上那只手,强健有力,分明不由得她拒绝。 楚玄抵在楚瑶的肩窝,耳鬓厮磨间柔声说道:“朕富有四海,但那些你都不稀罕。你要的,是朕当个明君,福泽万民。” “姐姐,如今这万民福祉皆在你我手中这支朱笔。” 楚瑶忽地觉得手中这支笔有千斤重,可耳边男人的声音依旧温柔,循循诱道: “所以,你在朕的身边,非止是朕之愿,也是万民之福呐……” 扑通。 她听见自己的心,几欲跳出胸腔。 * * * * 已是年关,天依旧冷着,宫里却渐渐变得热闹起来,到处都开始张罗起过年诸多事宜。 楚瑶进宫侍疾已有五日。 每日辰时进正德殿,待到戌时才离开。此消息传开来,众人皆称赞长公主与皇上果真姐弟情深。 但是,有些人听到这消息便坐不住了。 “可恶,那女人已经嫁出宫了。她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德妃重重放下手里的茶,茶汤瞬间溅洒出来。 丹儿忙上前擦拭干净,“娘娘,听闻殿下本不知皇上病了。是因为进宫看宜妃,转过头才去的正德殿。” 宜妃病重之事,瑞庆殿这边早就收到风声。楚琳抱着看好戏的心情,没成想半路杀出个长公主。 先是给赵明蕊请了太医,又在正德殿侍疾。 第35章 楚琳先前巴巴地赶去正德殿,结果被来喜挡在门口,来了一句:“皇上说:德妃贤惠,朕知道了,回去罢。” 德妃只能灰溜溜地回瑞庆殿。 “既非太医,也非宫人,她这是放着大好的主子不做,还要天天来伺候人。”楚琳越想越郁闷,“你说,她是不是打小当奴婢,这一天不当奴婢就不自在?” 丹儿听了大惊,急忙看向外头,幸好其余人都在忙活。 “娘娘,这话可说不得呀!” 长公主是奴婢出身,可天子也跟在她身后当过下人,这话要传到天子耳中,恐怕这瑞庆殿就要遭殃了。 楚琳气犹未平,“本宫是看不过她这副忙前忙后的样子。她只是皇上的姐姐,又不是皇上的老婆。” 昔日她被先太后指给新皇,出身高贵,又是新皇的第一个妃子。中宫未立,本来就应代管后宫,结果新皇倒以中宫无主,直接让楚瑶掌管了后宫。 好不容易她终于嫁出去,宜妃也被禁足,这后宫大权如今落在她手。 这楚瑶回来侍疾,可不是什么好事呐…… 楚琳沉吟片刻,忽地站起身,“走,随本宫去趟正德殿。” “啊?”丹儿愣了愣,“娘娘,您要面圣?” 众所周知,她家娘娘进宫后,因新皇冷落,又是王公世家小姐,倨傲的性子拉不下脸来邀宠,所以无事也鲜少主动面圣。 前几日在正德殿被拒后,回来更是诸多怨言。 丹儿想,这主子八成是要去圣上面前争宠,于是道:“听闻皇上龙体日渐康愈,正是该补身子的时候,奴婢让人备上参汤,娘娘一并带去。” “嗯,还有,把上回用浮光锦裁的那套裙子拿出来。” 楚琳换上明艳的红色长裙,妆扮一番后,参汤也正熬好了。 “娘娘,这红色衬得您真真若天仙下凡。” 镜中的女人微微笑着,心底想的却是多日不见,楚瑶又出宫守寡,想必也没了往日风光。 长公主嘛,还是乖乖出宫守着那个死鬼丈夫好了。 临行前,楚瑶瞥见太监正将她刚才摊凉的茶水偷偷倒进竹筒中,微微皱眉:“这是干什么?” 丹儿解释:“娘娘,请勿动怒。事情是这样的,近来咱们这瑞庆殿喜事连连,大家都说您是有福气的,都想沾沾主子的光。这茶水他们不舍得倒掉,想着偷偷藏起来,私下分些,也可沾染些福气。” 说罢,她怕楚琳生气,又补充:“不过娘娘放心,刚才这茶您没喝过。奴婢绝不会让他们脏了殿内的茶具。” 楚琳见不得这小家子行径,但此刻忙着去正德殿,只是轻哼:“没见识的东西。下次别这样,污了咱们瑞庆殿的名声。” “是!”丹儿赶忙快步到外头,对刚才偷倒茶水的小太监训了几句。那小太监挨了批,也悄声解释:“丹儿姐姐,娘娘这碧螺春在外头要卖上百两银子,她刚才一口没喝,小的们这是怕暴殄天物啊。” “没见识的东西,咱们娘娘如今掌管后宫,这样的玩意以后还怕没有么?下次再被娘娘发现,小心你的狗腿子。”丹儿骂完,眼尾瞥见主子已准备出门,赶紧又跟了上去。 第35章 你把朕想得太过卑劣了。 。 “殿下, 您辛苦了。” 楚瑶刚到正德殿门口,彭福远远就迎了上来,谄笑着接过青箩手里的伞。 “这天好端端的,忽然就下了雪, 难为您还这么早就过来。” 这大冬天的早上, 太阳好不容易冒了个头。结果风一起, 转眼却是飘起雪来。 楚瑶却是踏着风雪,仍是辰时到正德殿。 “无妨, 昨夜皇上怎样?” “昨夜正是奴婢当的值。皇上子时入睡,寅时那会咳了三声,过后便没再咳了。” “子时?”楚瑶皱眉:“怎又熬到这时辰?” 彭福苦笑:“殿下,这还得千岁您多多劝他老人家。昨天兵部那边送了急报过来,皇上连夜就召上书房几位大人进宫议事, 到戌时三刻, 几位大人才散了。” 还真是一刻都不叫人省心。 楚瑶暗暗叹了口气。 她前脚刚踏进正德殿的门槛, 后头忽然传来一道娇媚的声音。 “殿下!” 冰天雪地中, 一抹鲜艳的红靓丽夺目。 德妃笑意款款上前, “殿下, 这好久不见,您回宫了,怎也不叫人到瑞庆殿说声?” 楚瑶眨了眨眼,回以微笑:“后宫事务繁忙, 本殿这几日在宫里也是因着皇上圣体微恙, 无事岂敢劳烦德妃?” “这说的是哪儿的话, 殿下您心系皇上,接连数日都在正德殿侍疾,直叫臣妾汗颜。” 德妃拢眉长叹, 脸上满是自责,“本来侍疾是臣妾的份内之事,如今倒要劳烦殿下特地进宫,臣妾可真是该死。” 楚瑶目光微动,依旧笑道:“德妃何出此言,这后宫诸多事务都担在你身上,每日大小事不断,想必皇上也是明白的。” 闻言,德妃摇头,却说:“殿下,您这么说臣妾就更加无地自容了。若说后宫担在臣妾身上,可段府却是担在您身上呀。” 旁边青箩听了这话脸色微变,偏偏楚瑶仍是噙着笑。 “臣妾听闻段老夫人身体抱恙,殿下也是病体初愈,这您进宫,也不知段府会不会没了主心骨?” “德妃有心了。只是老夫人她不过是偶感风寒,段府人事素简单,本殿在与不在,也不相干。” 德妃还要说话,楚瑶却看向她身后:“德妃,是带了东西给皇上吗?” “哦,是刚炖好的参汤。听闻皇上病体渐愈,此时进补正是当时。” “德妃真是有心呐。” 楚瑶半垂下眸,忽地脚下踉跄,幸得青箩眼明手快扶住她。 “殿下没事吧?”德妃关心问道。 “没事,只是……”楚瑶扶着头,语带歉意:“德妃,可以劳烦你一件事吗?” 不等德妃回应,她径自说:“本殿今日头有疼,想必是昨天吹到风了。皇上这边,不如劳你辛苦些,伺候他。” 听到这话,德妃脸上露出喜色,可又生生压下去,关切地说:“殿下您身体不适应该早点说,皇上这边有臣妾在,您尽管放心。” 她又对身后的丹儿道:“听见没,殿下头疼,还不去太医院请太医到长乐宫。” “是,奴婢这就去。” 丹儿领了命,赶忙将手里的食盒交给随行太监,匆匆赶去。 “殿下,今儿雪大,您衣服够么?可不能冻着了。” 楚瑶轻轻摆手,“够的,德妃有心了。彭福,你禀报皇上,就说本殿身子不适,侍疾一事劳烦德妃了。” 说完,她看了一眼青箩,“走吧。” 青箩绷着脸,只能朝德妃行礼,赶忙为主子打伞。 大雪纷纷,青箩撑着伞,亦步亦趋跟在楚瑶身后。此时,正德殿已在她们身后,往后瞧,已缩得像颗花生米般。 “殿下,您不该走的。”青箩心有不甘,“她方才那些话,听着就叫人不舒服。” 楚瑶无奈地勾起唇,看向替自己抱不平的侍女:“她说的本来就是事实,皇上病了,膝下又尚无子嗣,嫔妃侍疾乃天经地义之事。” “皇上根本就不喜欢她。” 非但皇上不喜欢,长乐宫的人也不喜欢德妃。 当初楚瑶代管后宫之时,这位德妃说话偶尔含沙射影,让人膈应。后来由她代管,竟然连长公主最喜爱的兰花都搬走,换上牡丹。 “可她是皇上的妃子。” “那又如何?” 青箩张口想道“若论宠爱,十个德妃在皇上心中都比不上一个长公主”,可这话万万不能说出口。 她只能委婉地说:“殿下,您太仁慈了。” 楚瑶长叹,整条宫道都无人,她才道:“不然呢?与她较劲?” “历来后宫争宠不断,她想博得圣宠,那是她的本份。本殿身为长公主,乃是皇上的姐姐,自然希望皇上身边有红颜知己。” 青箩心中顿时大惊,满面愕然:“这,殿下您不是答应皇上留下来……” 这不是两情相悦么? 楚瑶并未回答,只是淡淡地说道:“走吧。本殿正‘头疼’,长乐宫还有太医等着,可千万不能白费了德妃的一番心意。” …… “皇上,这是臣妾特地为您炖的参汤。” 楚玄幽幽看着跪在自己面前明艳动人的美人,语气不冷不热,“德妃有心了。” 他看向彭福:“今日长公主没来吗?” 第36章 彭福忙把刚才在大门口发生的事说了。 “殿下身子不适,特地交待臣妾,要好生服侍皇上。”德妃抬起头,眼中满满的期盼。 楚玄半垂下眸,半晌后,才道:“既然如此,那德妃你就辛苦些。” “皇上言重了,能伺候皇上,这是臣妾的福份呐!” * * * * 楚瑶的头一“疼”,足足“疼”了三日。 “殿下,府里的人来报,老夫人说府中一切安好,请殿下安心侍疾,无须挂念。” 楚瑶轻轻哼了声,手中的书又翻过一页。 但此处是长乐宫,青箩没了顾忌,直接啐道:“以前听人说,老而不死是为贼。如今,这老夫人倒真有几分贼样了。瞧这话说的,殿下,以后咱们就住宫里,再也不回去了。” “嗯。” 楚瑶随口应了声,青箩立马追问:“殿下,您说真的?不诓奴婢?” 单手又翻过一页,楚瑶从书里抬起头,颇觉好笑:“自然是真。上回搬至清水宛,那段府,咱们没必要回去。” 这话,青箩不敢信个十全十。 段府,那可是代表楚瑶与段琼之间的过往。除非她放下了,真的愿意留在宫中与那位…… 想了想,青箩瞧这屋内并无外人,便悄声问:“那殿下,您既已决定不回去,这侍疾为何要让德妃代劳?” 这不是亲手将皇上往外推吗? 闻言,楚瑶眼尾挑起,眸色变得深沉:“侍疾本就是妃嫔的事。你懂吗?” 青箩知道她不悦,忙点头:“是奴婢愚钝了。” 见她似懂非懂,楚瑶索性放下书,将个中因由点破:“皇上未有子嗣,后宫虽是空虚,宜妃病重,可德妃却康健。侍疾这等事,本就得她来。” “原先是皇上没召她。可那日她大庭广众之下说那番话,倘若本殿还揽着侍疾这差事,传出去像什么话?” 嫔妃之间可以争宠。 可长公主若掺和进来,只能惹人遐思,沦为笑柄。 青箩幡然大悟,忙道:“殿下考虑周全,是奴婢太过浅薄,还请殿下恕罪。” 被这么一闹,楚瑶也没了看书的心思。 临过年也没剩几天,宫外家家户户都在置办年货,等着过年。宫里也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 楚瑶踱步到庭院,兰香盈盈,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以往长乐宫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这满宫的兰香。虽不见姹紫嫣红,却是终年暗香浮动。 楚瑶伸手轻轻碰着那细长的兰叶,视线落在自己还残存伤疤的手背—— 那一条条交错的疤痕,是她护主的“战绩”,也是曾经苦难的象征。 更代表着,逾越在她与楚玄之间的,是一道永不可逾越的天堑。 她明白。 楚玄也明白。 否则,德妃不会一连已侍疾三日。 皇上啊…… 楚瑶望向天际,今日雪已停,大好的阳光像是弥补先前连日的风雪,毫无保留地照耀大地。 屋檐鸱吻在阳光中熠熠生光,楚瑶暗自长叹。 此事虽小,却也证明,即便自己愿意妥协,可这世间伦常又岂会让您称心如意? 还望,皇上您能早日明白呐…… 连着两天的太阳晒得人舒服。 午后,楚瑶懒洋洋地倚在窗边,将先前那本未看完的《西蛮游记》全部看完。 等最后一页合上时,青箩匆匆由外赶来,“殿下,喜公公来了。” 来喜? 楚瑶放下手里的书,来喜来到跟前,先是行了礼,尔后笑吟吟地道:“殿下可安好?” “你有心了。已瞧过太医,也用过药,没什么大碍。倒是皇上那边,近日龙体可安康?” “幸得先前殿下与德妃娘娘照料,皇上龙体已然痊愈。李院首昨个儿开了几贴滋补的方子,也点了几味药材,已让御膳房的将它们配以龙骨,逐日熬成汤,药补加食补,以此补气。” 楚瑶招手,青箩将泡好的茶端上来。 “喜公公近日也劳累了,喝杯茶解解乏。” “殿下您说哪的话,这服侍皇上,本就是奴婢的本份。这茶,奴 婢先谢过殿下,只是皇上那边还交待有差事,也不敢耽搁了。今个儿来,是皇上有个旨意要给殿下。” 闻言,楚瑶立刻起身跪下。 来喜挺直腰杆,慢悠悠道:“近日朕龙体抱恙,幸得长公主、德妃侍疾,你二者有功,该赏。” 说罢,他往外头吆喝一声,四名小太监鱼贯而入,手里各抱着不同的东西。 “特赏:软烟罗十匹、越海珍珠两斛、玉如意一对、吉庆黄金镯一对。” “谢皇上隆恩。” “殿下,请起吧。”来喜主动上前搀扶楚瑶,后者又问:“喜公公,您是刚从瑞庆殿来的么?” 既是来传旨封赏的,断不可走两回。可他身后这些人手里只有一份的赏品。 “什么都瞒不过殿下,奴婢刚从瑞庆殿那边过来。”来喜扶着楚瑶坐下,退到一边,又道:“殿下,皇上还让奴婢告知您一件事。” “何事?” “德妃娘娘近来侍疾劳累,不慎被皇上过了病气。皇上念其辛苦,特命德妃娘娘在瑞庆殿养病。至于后宫诸多事务,皆由揽月殿月妃娘娘代为掌管。” 楚瑶猛地抬眸,盯着来喜的脸好一会儿,才缓住气,问:“月妃……不是身体也抱恙吗?” 来喜细细观察她的神情,瞧不出喜怒,才道:“皇上说了,月妃静养数月,身体已然无恙。如今,也是该让她为皇上分忧了。” “……倒也是。” “若无事,奴婢先行告退了。” 来喜行完礼,正退至门边,忽地又被喊住:“喜公公,皇上他现在在何处?” “皇上他现在在正德殿。” “本殿想面圣。” * * * * 冬日融融,楚瑶远远望向湖心亭,一道颀长的身影正提笔在纸上描绘。 湖面早已结冰,隐约可见晶莹的冰层下偶尔划过的红影。 楚玄闲时酷爱作画,尤其爱画花草和鱼。 只是这季节怕是没有入画的好景致。 楚瑶走上前,轻轻唤了声。 “哦,是姐姐呀?”楚玄从画中抬起头,眼中含着暖意。 “皇上好兴致,只是这湖面冰层挡着,底下那群红鲤可看不……” 后面的话消失在喉头。 石几上的画,里头画不是红鲤,而是一个人。 一个穿着紫色异族服饰的美人。 楚瑶盯着画中人被面纱遮住的半张脸,上半部分露出来的双眸却无比熟悉。 宛若对镜自照。 “姐姐,觉得朕画得如何?” 楚瑶喉头滚了滚,“好,皇上画功了得,画中月妃惟妙惟肖。” 见状,楚玄勾起唇,目光却是看向她身边的来喜。只消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带着周围众人一并退下。 瞬间,偌大的御花园中心,只剩他们二人。 楚玄上前执起楚瑶的手,后者下意识往回缩,却被紧紧握住。 “皇上,此乃御花园!” 这并非他的正德殿。 “朕知道。但,又如何?” 楚玄伸手抚过她的脸,又滑过她的耳垂,把玩着耳垂上那枚水色兰花耳环。 “姐姐,你不必担心有人非议。倘若朕连这点都做不到,那又有什么资格要你呢?” 他的指尖偶尔触碰到耳下那块软肉,酥麻颤栗感如水中泛起的涟漪,慢慢荡漾至全身。 楚瑶忍住这种陌生的感觉,强迫自己将注意力移开来,稳着声说:“皇上,有道是君子怀刑,小人怀惠。青天白日之下,皇上是天子,也是君子,克己复礼才是万民表率。” 耳边那只手收回,楚瑶暗暗松了口气,忽地楚玄又凑到她耳边,轻声问:“姐姐的意思是,晚上私下无人时,朕在你面前便可不当君子么?” 楚瑶心跳漏了半拍,又听他轻笑:“不过对你,朕确实也不想当君子,只想……” 后面几个字轻之又轻,却听得楚瑶双颊飞上红霞,后退半步,满面羞色:“你何时学会这等轻狂孟浪之语?” 楚玄欣赏着这张脸罕见的娇羞神色,“还记得以前国舅府里看门的那个黄卫么?” 楚瑶脑海中顿时浮现一张精瘦的面孔。 “当年他为了讨好朕,暗地里送了本禁书,可真是让朕大开眼界。” 楚瑶恼火道:“若他还在府中,我定要好好责罚他。” 第37章 “姐姐,这也怪不得他,你可知他为何要讨好朕?” “为何?” “因为你。” 楚瑶忽然怔住。 “他喜欢你,还想娶你,自然想讨好朕这位未来的‘小舅子’。” 竟有这事? 楚瑶完全想不起来,“我从不知他有这心思。” “你当然不知。”楚玄凝视着这张清丽的脸,“姐姐,你这么好,周围有许多男人一直都喜欢你。有些人,他敢说却没能得到你的青睐,就像当年那个尚书儿子。有些人却连说都不敢说。” 包括他。 他的目光爱意浓烈,比亭外的冬阳还要耀眼,楚瑶完全不习惯这样的注视。 “所以,你不知道朕有多么嫉妒段琼。” 这世间喜欢楚瑶的男子那么多,他不仅有资格光明正大地向她表露心迹,而且,只有他是被她接受了。 这怎能不叫他疯狂地嫉妒!? 提起段琼,楚瑶不自在转过身。 “皇上,你莫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知她不悦,楚玄识相地就此打住,却从背后环住她,轻轻贴着她散发出幽香的发:“是朕不好,朕以后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了。” 男性雄浑有力的气息萦绕在周围,身体仿佛自己有了意识,楚瑶忽地想起那酒乱情迷的一夜。 刹那间,她猛地挣开楚玄的手退开。 等她回过神来时,正好对上楚玄那双幽深的眸。 那瞬间掠过的不悦仿佛只是错觉。楚玄半低下眼帘,带着几分歉意,转过头看向石几上那幅画。 “姐姐,你特地过来,想必是想问月妃的事吧?” 楚瑶定了定神,聪明人之间无须弯弯绕绕,她开门见山直道:“皇上,我以为月妃的事已经过去了。” 现在“留着”月妃的命,全然是看在大月国阿部勒太子的份上,是楚玄卖给对方的人情。 “朕知道让来喜跟你说,你心中定会猜测是朕有心为之。可此事,朕确实也是无奈。” 楚玄叹了口气:“德妃病了,这是真的。姐姐若不信,大可亲自去趟瑞庆殿,或者召给她诊断的太医来问下。” 楚瑶默不作声。 “朕没骗你。” 提起他头位妃嫔,楚玄眼底划过不悦,“你替朕着想,让她来侍疾,朕都知道。所以朕也将她留下来,可她来的第一天打翻了药,第二天就说头疼,第三天还在朕面前晕倒了。” 楚瑶:“……” 过了好半晌,她颇为无奈地说:“德妃是庆国公掌上明珠,听闻他们夫妇极为疼爱幺女,免不了一些小女儿家心性。” 楚玄不以为然,“所以,这后宫朕还能交给谁?” 交给已嫁出宫的长公主不合适,这三个妃子中,一个病倒、一个禁足,余下的,可不就只有一个月妃了么? 楚玄放柔声音,“姐姐,倘若你撒手不管,那朕可真的没法子了。不过你放心,朕会以下旨,月妃经验尚浅,命长公主亲自教导,这样你进出揽月殿,也不怕惹人非议。” 竟是考虑得如此周全,简直一环扣一环…… 楚瑶忽地觉得从湖风吹来的风有点冷,她凝视楚玄片刻,忽然,她道:“皇上,如果我不愿意呢?” 这风倏忽变得猛烈,刮得脸边都开始生疼。 楚玄眸中的柔情微微凝结,看得楚瑶一口气悬在胸口。 半晌后,那双薄唇上扬,天子状似无奈地长叹:“姐姐,是在怀疑这是朕故意设的局,想将你困在月妃这个身份里?” 楚瑶抿紧嘴角,没有吱声。 这一刻,楚玄脸上露出的表情透出无辜,也掺杂些受伤的情状。 他高喊了声:“来喜。” 一直在亭外不远处榕树后候着的来喜赶忙应声,快步来到二人跟前。 楚玄低声与他说了几句话,后者领了命,立刻往外走。 “姐姐,咱们先去揽月殿看看月妃吧。”说罢,他特地又道:“有些东西,还是在那边看比较方便。” 楚瑶唯有跟了上去。 时别多日,揽月殿一切如初。他俩甫进门,红珠 、蓝玉立刻前来行礼。 她俩看见楚瑶时尤为激动,但红珠暗暗扯了下蓝玉,以免祸从口出。 “先进去吧,朕与长公主是来见‘月妃’的。” 此处哪还有活生生的月妃? 这些日子,揽月殿紧闭大门,她俩守着的是一间没有主人的空殿。 蓝玉正要问出心中疑问,红珠眼珠一转,立刻抢先道:“娘娘正在内室休息。” 楚玄看了她一眼,颇为满意说道:“那好,你们在这守着,朕与长公主进去即可。” “是。” 披香殿没了主人,可里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楚瑶索性问:“皇上想我看什么?” 楚玄大马金刀坐下,“来喜应该快送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这话说完没多久,来喜便抱着一沓册子进来。 楚玄使了个眼神,来喜将手里的东西呈给楚瑶。后者翻开,一双柳眉是越拢越紧。 册子翻过半,楚瑶满面震惊,“这……真是岂有此理!” 楚玄盯着她怒气冲冲仍旧惊艳的侧脸,问了句:“现在,姐姐还觉得是朕设的局吗?” 楚瑶怒气被短暂按下,反而生出愧疚来。 “当然……不是。” 她似乎把自己这位弟弟想得太过卑劣了。 第36章 今晚,朕想留下来。 。 来喜呈给楚瑶看的, 是这一年来内侍局的总账。 三年前,楚玄初登大宝。前瑞王当政期间,奢靡无度,民间自是载声怨道。可后宫也是被他的妻妾挥霍一空, 所存库银无几。 可以说, 楚玄面对的是百废待兴的朝廷与社稷。而楚瑶接手的, 也是个烂摊子。 好在,经过三年节俭休养, 后宫的库银总算充裕起来。 楚瑶当初命内侍局每月造月账,各项开支须得单独记录,尔后造分账,待年底再造总账。 这样后宫每年每月,各宫各项开支一目了然。 年初楚瑶嫁进段府, 由德妃楚琳主事, 内侍局仍是沿袭这套规矩办事。如今楚瑶看着这一项项支出, 脸色一点点沉下来。 全年后宫支出比之去年多了三百万两。 光是茶叶一项支出, 就比去年多了一半。 还有布料、首饰、花卉……每样花费都高于去年。 待到她翻完整本账册, 楚玄说道:“这下姐姐总算知道, 朕为何要劳烦你了。” 楚瑶向来总是帮嫔妃说话,可这次,她也难得怒了:“着实离谱。这一年来,宫中除了因月妃进宫重新修缮揽月殿, 并无大事。就说修这揽月殿, 当初也不过花了五万两。” 大月国的公主进宫, 这样天大的事,楚瑶仍是勤俭操持,并无大肆兴造新宫殿, 而是挑了一处仍有七八成新的宫殿,简单修缮,再按照大月国的风俗装饰。 花少钱、办大事。 楚瑶花了五万两,就月妃进宫这事办得漂漂亮亮。 可这本账册记着,光是后宫茶叶、冰炭、水粉等就去年合总多了五万两! 旁边一直默不作闻的来喜忽然说道:“殿下,常言道当家的难。您是菩萨,苦着自己,让别人过好日子。可这后宫的菩萨,也就只有您一位。” 楚瑶知他话中有话,便问:“喜公公,这话怎讲?” 来喜看了眼天子。 楚玄轻哼,“你是处处想替朕省银子,可德妃却是想着处处给自己捞好处。来喜,有什么话直说,今天在这儿你说的,朕不会、长公主也不会说去的。” 来喜一副为难的样子,仍是开口:“今年德妃代管后宫,先是花神祭,便花了二十万两银子,仅花卉就比去年多花了十万两。各宫每月俸银、供给照旧,可瑞庆殿却以人手繁忙,吃食用品以日俱增,私下跟内省局支了许多东西,只记在账上,没说偿还日期。” “此例一开,一些宫殿也有样学样,要私支的,只要瑞庆殿同意,内省局也只能先让她们取了。” 楚玄冷笑:“朕原先是看在先太后面上,权当后宫多养了个人。可没想到,她胃口倒不小。” 那些想从内省局捞好处的,必须先过瑞庆殿,这其中德妃拿了多少好处可想而知。 “所以,姐姐,你的意思?” 楚瑶看着这些触目惊心的账本,长叹:“皇上如此信任月妃,想必,月妃也会竭力为皇上分忧。” …… 第38章 临近过年,宫里发生两件大事。 一是月妃代管后宫清查帐册,查出宫中私下赈账一案,所涉者数百人,追还了三十多万两银子入库。 二是德妃因管理后宫不严,纵容宫人私相索取财物,被降为婕妤。 “殿下,先歇歇,喝杯热茶罢。” 青箩将刚沏好的茶端到主子旁边,案上均是摊开的账册,她生怕茶水弄脏,一双手端着,好声劝道。 “是呀,娘娘,这账您也看了一日,该歇会了。” 红珠也劝着。 楚瑶合上账本,两指揉捏着眉心,“此次的事,虽说是一些人起了个头,可过去三年,后宫节俭,大家也是辛苦。本殿是想来年增加宫人俸银,拟从其他地方节省些。” “日子好过了,也不用动歪心思。” 红珠听了,只道:“以前听人说娘娘是菩萨,可不是么,您处处为着我们着想,真是活菩萨。” “莫说这些好话了,什么菩萨,本殿也曾做过奴婢,自然知道这宫里众人的难处。这些红珠你替本殿收了,看了一日的书,该出去走走。” 楚瑶让青箩陪着,两人漫步在庭院中。 揽月殿是楚瑶着人修缮的,这院中种的是大月国常见的月季。这时节,只剩一水的光杆。 “殿下,明个儿就是除夕了。” 青箩甫开口,楚瑶就知道她的心思,故意反问:“怎地,你想去段府?” 注意到主子用的是“去”,而不是“回”,青箩像吃了颗定心丸,撇了撇嘴:“去那作甚?说来气人,您进宫后,这老夫人的病忽地又好了,整个年关段府诸事事事仍经她手。” 楚瑶唇角仍挂着笑,眼底却是一片凉意:“她患的是心病。心头大患既除,当然是身康体健。”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算了,”楚瑶悠悠看向晴好的蓝天白云,“这世间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本殿原是想代驸马尽孝,若她不领本殿这个情,也随她罢。” 来日若泉下相逢,于此事她也不负段琼就是了。 青箩听她这样讲,心知主子此生怕是不会再踏进段府了。欣慰之余,又把藏在心中的疑问问出来:“殿下,往年除夕夜皇上都是在长乐宫,明天晚上咱们……” 现在长公主明面上日日来揽月殿辅佐月妃打理后宫诸事,可实际上只有一个人。 当初本是权宜之计,如今像红珠蓝玉这些婢子完全把楚瑶当成揽月殿的主人了。 明晚,楚瑶是选择在长乐宫当长公主,还是在揽月殿当月妃? “当然是回长——” 后面两个字还没说出口,蓝玉忽然匆匆赶来通报。 “喜公公来了。” 来喜此次上门只为传皇上一句话:“明天除夕夜,朕已叫御膳房备好团圆宴送至揽月殿。” 与这句话一同而来的,还有一套新衣裙。 送走来喜,青箩瞧着完全是大月国风格的水色裙子,发现赞叹:“皇上可真有心。” 只是…… 他要的,究竟是长公主,还是月妃? * * * * 砰。 一簇星火冲至夜空,然后绽放出千瓣万瓣,绚丽至极。 除夕团圆夜,火树银花,普天同庆。 又是一抹焰火炸开,与此同时,瑞庆殿内有人重重摔下碗。 “这除夕夜,他们就送这些过来?” 这一桌四菜一汤,却只有一道荤菜,而且只是八宝酱鸭。 丹儿看着楚琳生气,只能小心翼翼安抚道:“娘娘,您消消气。这……今时不同往日,奴婢也跟御膳房那些人说了,但是他们说只是按规程办事。” “按规程?”楚琳气 得满眼通红,“这些奴才不过就是见本宫落难,都赶着落井下石罢了!” “本宫先祖跟随圣祖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当年本宫是先太后指给皇上的,想进宫这些年,何曾受过这种屈辱?” 说着她眼尾划过泪水,直接将桌上杯盘全部扫落。 丹儿也哭了,“娘娘,您莫要伤心了。都是奴婢没用,今日去御膳房那边,那些没心肝的说,当初是被咱逼着来进贡,然后去内事局赊东西,如今被追讨银子,全怨了咱们……” “都怪月妃!”楚琳眼中满满的恨意:“还有,长公主!” 一个,两个,她平生最讨厌的两个女人如今搅和在一起,把她害成这样! 总有一天,她定要这两人付出代价! 同一簇焰火,瑞庆殿无人有心欣赏,而披香殿内,却有人怔怔望着窗外的绚丽。 “娘娘,风大,您的病刚好,可不能随便吹了风。” 阿枳见赵明蕊倚在窗外,焰火炸开的光照亮苍白却美丽的侧脸,她心疼极了。 “没事。”赵明蕊拢紧身上的裘衣,喃喃道:“也就今晚热闹些。过了今晚,这里又是冷冷清清了。” 未有上喻解禁,整座披香殿与冷宫无异。 阿枳心酸,巴巴找话来安慰:“娘娘,皇上说不定只是忙于国事,才忘记咱们这披香殿。您看,这同样的是罚,德妃一下子就被降为婕妤,可见皇上先前还是疼您的。说不定这过了年,皇上国事没那么忙,就会想到您,下旨解了这禁足令。” 闻言,赵明蕊凄然一笑。 想她? 如今天子坐拥心中所爱,哪里会想起其他女人? 楚琳被降了位分,她被禁足,原本后宫三足鼎立之势顷刻瓦解。 皇上可以堂而皇之地专宠他心中所爱。 “对了,知不知道,皇上今晚在哪吃的团圆宴?” 阿枳回答:“奴婢托他们打听了,说是在揽月殿。” 说完,她发现赵明蕊脸上露出意外神色,顿时问:“娘娘,是有什么问题吗?” “本宫以为……他会在长乐宫。” “听说往年是在长乐宫,但说是月妃最近查后宫账目有功,所以赐宴揽月殿。” 赵明蕊看着她似有隐瞒的样子,嗤笑道:“不必说得这么委婉。现在外头应该都在说,月妃独得圣宠,对吗?” 阿枳默不作声。片刻后,她仍道:“娘娘,她再美又如何?皇上总有一天会腻了的。” 赵明蕊久久地看她,忽地,摇了摇头,“你不懂。” 那是皇上心心念念了多年,可望而不可得的人啊…… 只是,他竟然会选择在揽月殿赐宴。 赵明蕊望向夜空又再绽放的银花,勾起一抹冰薄的笑。 皇上,您可真是好手段,竟能让长公主心甘情愿变为宠妃。 不过,长公主那样的人物,来日若是知道您的所作所为,只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呐! …… 一路的火树银花,天子满心的喜悦在进入揽月殿后,稍稍地凝固住。 御膳房按着旨意,早已备上团圆宴,与往年大致相同: 黄金乳酥、八仙盘、长生粥、二十四气馄饨、白龙脍、清炖老鸭汤、芋泥汤圆。 八道菜里,唯有一道被换的,就是炙乳猪片被换成了同心结脯。 两道菜均以猪肉为原料,做法大致相同,可后者却是肉片打成同心结,然后风干。 同心结,喻意二人一心,心意相通,恩爱情深。 然而,前来迎接自己的女人穿着楚制袄裙。 楚玄仍是温声,问:“朕命人送了新衣服过来,是不合身么?” “并非不合身。”楚瑶抬眸,直勾勾看着他:“请问皇上,为何送那套衣裳给我?” “民间俗语,过新年穿新衣。姐姐可曾记得,以前在舅舅家,那个负责打扫茅厕的王叔?” “记得,那又如何?” “朕记得有一年见他的钱掉恭桶中,甚是污秽,不过是十文钱,朕当时跟他说,不要也罢。可你知道最后怎样吗?” 说起国舅府中往事,楚玄总是少了分天子的威严,露出这个年纪才会有的生动表情:“他还是将那十文钱捡起来,洗干净了。” “他跟朕说,要过年了,这十文钱是他准备给媳妇买配麻布,让她可以缝件新裙子好过年。” 楚玄走到她面前,缓缓说道:“前些天,听底下的人说要讨个吉祥,特地留着新衣裳过年,朕就想到这件往事。” “穿上吧,让朕看看。” 楚瑶却是退开一步,直言道:“皇上,我不是月妃。” “姐姐,”楚玄幽幽看着她:“是与不是,那么重要吗?” 楚瑶瞳孔微缩。 男人轻轻上前,执起她的手,眉眼间满满的深情。 “朕比任何人都懂你。姐姐,你素来以大局为重,上回,是朕用卑鄙的手段强迫你选择留下来。” 第39章 他的声音染上几分惆怅:“坦白说,你是不是后悔了?” 楚瑶喉头滚了滚,只能移开眼。 “你是后悔了。” 楚玄自嘲地笑了。 “你心中想的是,即便朕再爱你,可在世人眼中,你是朕的皇姐。只要让朕清楚地明白这一点,就算是皇帝,也会知难而退。” 被说中心事,楚瑶有些难堪。 可楚玄却抬起她的脸,神色间甚至透着几分哀求:“可朕不想退。朕也知道你心中过不去这道坎,既然如此,为何……为何不以月妃的身份来陪朕?” 她最怕,就是楚玄存的这种心思。 “荒谬!”楚瑶猛地转过身,不忍他再露出那样的表情,好像……是自己亏欠了他。 “皇上,‘月妃’总有一天应该死。” 这不过是他们送给大月国太子的“人情”,早晚,月妃要以体面的方式葬入墓中,成全这位绝世美人的绚丽传奇。 然而,她落入温暖的怀抱中。 楚玄从身后紧紧拥住她,“阿瑶。” 这两个字叫得她浑身酥麻。 “你能不能不要总那么理性?就算是朕卑鄙,可你留下来了,就说明你心中有朕。” “朕今天为什么赐宴揽月殿?就是因为朕不想再以皇弟的身份在长乐宫跟你团圆了。” 楚瑶的心跳得极快。楚玄的心思她不是猜不出,可是…… 亲耳听见时,为何她的心会这么慌? “朕想以男人的身份陪你守岁。” 她该说不的。 “阿瑶,五年了,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你听朕的心。” 他轻轻转过她的身子,拉住楚瑶的手按在胸腔之上,一字一句道:“这里,一直为你而跳动。 乱了。 乱了。 乱了。 一切都乱了。 楚瑶所有大道理都堵在喉,悄无声息地消散。 有一道声音在脑海中回荡: 答应他吧。 既然选择了留下来,那又何必故作矫情? 与其拒绝他让他伤心,不如…… 心中那道防线无声溃散,楚瑶想不起自己是如何答应的,回过神时,已换上那套楚玄送来的新衣裳。 水青色是她素来最爱的颜色,只是异族风格让她曼妙的身形毕现。 乍见之时,楚玄眼中的惊艳她并没有错过。 罢了。 他说的对,今日是除夕……只当是,让他过个称心的团圆夜吧。 楚玄脸上不掩喜色,拉着她坐到饭桌前,“来,尝尝这个。” 第一筷夹到她碗中的,自然是同心结脯。 楚瑶岂会不知这道菜肴背后的喻意。 但肉脯已在碗里,她唯有夹起送进口中。香甜的肉味顷刻席卷口腔,软硬适中的口感更是让人一尝再尝。 见她没有拒绝,楚玄又主动为她倒酒。 “又是一年了。” 楚瑶端起酒杯,不免望向窗外仍未停歇的焰火,叹道:“是啊,又是过年了。” 这一年,过得好似在梦里。 上一个除夕夜,她还在长乐宫跟皇弟吃团圆饭,尔后读着段琼送来的信。 信里,段琼告诉她,战事得胜在即,想必春天时定能凯旋而归,然后风风光光来娶她。 可事与愿违…… 不仅段琼没能活着回来,自己如今也与楚玄走到这样的关系。 瞧出楚瑶神色忽地黯淡,楚玄目光微动,却突然说道:“还记得上回加拨一百万两给南方赈灾一事吗?” “当然记得,怎么?”楚瑶回过神,忙问道。 “幸得当时有你想出这法子,稳住了民心。昨日闽浙送来的奏折里头说道,官府抓获了海寇贼子仇如海的长子仇杰,彼时他带领十来个海寇伪装成灾民混进城里,一方面以开春无粮煽动灾民闹事,另一方面则拉拢难民里那些成年男子,企图摸清海防布兵情况。” “没想到,那些海寇竟然如此狡猾。” “不过此次因为赈灾粮足够他们开春,所以官府公布消息后,灾民们也没有由头闹事。这仇英落网,接下来就看闽浙那边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海寇祸害闽浙多年,倘若真能一举歼灭,那绝对是国之大幸!” 这消息令楚瑶完全忘记先前的低落惆怅,举杯朝楚玄敬道:“这一杯,愿来年闽浙海寇之患消除,东南百姓安居乐业。” “一定能。” 饮下此杯,楚玄又倒上酒,“这杯,是朕替东南百姓敬你的。” 楚瑶眨了眨眼。 “若非你有先见之明,闽浙一带少不了还要乱起来。” 又是一杯。 “这一杯,是阿玄敬姐姐的。” 楚玄的目光柔情似水,“这一年,幸得有姐姐,才免了大楚与大月国之间的纷争。” 再一杯。 杯中的酒并不浓烈。 楚瑶并非酒浅的女子,只是一杯接一杯,待到壶中见底时,两人已是微醺。 早在楚瑶换好衣裳后,楚玄已摒退一干人等。此时恰适逢外头响起更鼓声—— 新年到了。 楚玄拉过双颊泛红的楚瑶来到窗边,焰火早就停了,但外头仍有宫女太监喧闹声。 “朕好像听到了宫外的鞭炮声。” “离得这么远,哪听得见?” “以前在国舅府里,朕有一回就跟人点炮仗,结果你还凶朕。” “还说,那次你的裤子都差点烧得见屁股了,我不凶你哪成?” 楚玄低头看了眼已半醉的娇颜,声音忽地又柔了几分: “小时候,朕挺怕你凶起来。” 楚瑶以前真把他当亲弟弟管,好的时候是好,可凶起来会拿着藤条打他。 这会儿,酒意愈发上头,楚瑶呵呵反问:“那现在呢,皇上不怕我了?” “现在也怕。” 楚玄凝视着她,“现在,朕只怕你不理朕。” 气氛莫名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楚瑶不敢再与他对视,偏偏,那人轻轻抬起她下颌,“其实朕刚才还有件事没跟你坦白。” 楚瑶瞪大眼,“什么事?” “就是朕今年不想在长乐宫跟你过除夕,是因为朕讨厌每年除夕总是守完岁就得走。” 子时,更鼓响起时,天子心中再不情愿,也得笑意吟吟地与长公主道别。 忽然间,楚玄的话混着浓烈的酒意与爱意,像一支箭,直接射进楚瑶的心,令她心跳为之一顿。 “今夜,这里是揽月殿。朕能不能……不要走?” 第37章 既是公主,也是宠妃。 。 楚瑶的酒意瞬间惊去七八分。 “不……” 她下意识拒绝, 一个“不”字却说得有些无力。 从她答应留下来的那日开始,这一天迟早会来。 楚玄不是圣人。 他是天子,更是个男人。 只是这件事,楚瑶从来不愿去深想。 果然, 握住她腰的手稍加用力, 两人的鼻息几乎相撞。 楚玄身上的酒气慢慢让空气升温, 他哑着声,说:“你或许不信, 可在你之前,朕从来未碰过其他女人。” 这怎么可能!? 楚瑶瞪大眼,“宜妃和楚婕妤……” “没有。” 楚玄斩钉截铁说。 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为什么?”她喃喃问道。 “因为朕只要你。” 楚瑶怔怔看着眼前这张俊美的面孔。从很久之前,她就知道楚玄有一副好皮相。 如今,她看着他, 却像第一次发现, 楚玄确实长得好看, 好看到……让她一颗心愈发跳得激烈。 “从前, 朕从来没奢望过能得到你。楚琳也好、赵明蕊也罢, 母后喜欢, 你喜欢,反正朕无所谓。” 楚玄慢慢说着过去一直埋藏在心中的想法:“可每次当朕想要碰她们时,脑海里想的一直是你。” “后来,朕跟自己说, 算了, 等你嫁给段琼, 成为段夫人,那朕这一点妄念,也到此为止了。” 什么世人看法, 什么伦理纲常,先前缚住她的那些东西,被这寥寥几句斩断。 楚瑶轻轻抚上他的脸,不无心疼道:“你……怎么这么傻?” 他是皇帝啊! 这世道,普通男人都三妻四妾,他明明富有四海,可以坐拥天下美人…… 楚玄覆上她的手,“没有傻与不傻,只有值与不值。” “你值得。” 你值得。 楚瑶眼中忽地涌出泪意,伸手紧紧抱住他。 皇帝、长公主、段家…… 一切都变得那么遥远。 世人的眼光,伦理纲常,身份地位,那些真的有比楚玄重要吗? 第40章 人这一生,究竟能遇到多少颗真心? 什么都是假的,唯有她抱着的这个人才是真的。 楚瑶目光氤氲,深深地看进楚玄的眸。 她与他,素来心有灵犀。 下一刻,楚瑶被拦腰抱起。 楚玄抱着心爱的女人,一步步走向床塌,然后伸手拉下帏帐…… 除夕夜,自是普天同庆,阖家团圆。 …… 正月初一,一年中唯一一天朝会停歇的日子。 身旁是温热的男性躯体,楚瑶安静地躺在被窝里,忽地,传来男人戏谑的嗓音:“姐姐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果然瞒不过他。 楚瑶幽幽睁开眼,而枕边人同时也换了个姿势,他侧躺,单手支着额,双目灼灼地盯着她。 楚瑶受不住这样热烈的注视,索性转了个身,背对他。 但是男人如蛇般缠上来,他从背后环住她,在耳边轻道:“不必害羞。是朕太高兴了。” “能在清晨守着你醒来,这是朕在梦里才有的场景。” 他吻上她散发出幽香的发,“如今,朕终于得偿所愿了。” “皇上,我们……” 楚玄等了片刻,仍未等到后面的话,于是半坐起来,扳过身下心爱的女人。 楚瑶双颊绯红,像是羞、又像是愧。 “姐姐,你后悔了吗?” 闻言,楚瑶凝视着他,在楚玄隐隐透出不安的目光中,她摇了摇头。 “我不后悔。” 她出身穷苦,幸得遇上楚玄,命运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些矫情造作的小姐作派不是她。 昨夜,她既然许了楚玄,便不会后悔。 但是昨夜他们可以抛却一切疯狂,可醒来,那些昨夜觉得遥远的现实,又会赤裸裸地摆在他们面前。 “阿玄,我们……以后要怎么办?” 楚瑶脸上流露出迷茫。 她是真不知道这条路该怎么走下去。 小时候,她从陇中走到王都,这一路又饿又冷,她没有怕,因为她认定到了王都就可以活下来。 后来,她遇到了楚玄。 在国舅府那段日子,她们活在瑞王的眼线监视下,虽是如履薄冰,但她也没有退却,因为她相信有一天楚玄一定会夺回属于他的帝位。 可现在,她是真的不知道,她要如何与楚玄走下去。不是姐弟,而是情人。 然而,撑在她上方的楚玄执起她的一只手,细细吻着上头那些斑驳的疤痕,与她的迷茫不同,楚玄眼中有的是坚定—— 亦如过去他立誓会夺回帝位时的坚定。 “姐姐,无须担心,也无须害怕。有朕在,朕会为你挡风遮雨,不会置你于让人非议的境地。” “我们会好好的。” “你要做的,就是放心地留在朕身边, 好好的……爱朕。” 真的可以吗? 但是男人覆上来的唇,打断了她繁杂的思绪。 唇齿相依、耳鬓厮磨,楚瑶伸手勾上他的脖子,放任自己沉沦在这个吻中。 或许,楚玄是对的。 她何必顾虑那么多? 人生苦短,她这一生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一个已经死了,现在只有楚玄。 她最重要的楚玄呐…… 没有早朝的一天,楚瑶稍微放任,竟是由着楚玄,两人又在床上厮磨好些时辰。 没有任何宫人敢来惊扰圣驾。 等到拉开帏帐时,阳光已爬过窗台,早已日上三竿。 楚瑶微赧,嗔怨地瞪了楚玄一眼:“以后可不许这么荒唐了。” 后者凑到她脸旁偷了个吻,语气轻佻,只道:“书上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从此君王日日不早朝,朕总算体会到了。” “这书你真是读进狗肚子里了,哪这么油嘴滑舌?” “这是有感而发。” “你讨打。” 两人竟像小时候般闹了一会儿,才准备下塌。楚玄正准备将来喜喊起来,可楚瑶却攀住他的手,罕见地带着些别扭,“别。” 楚玄只消一眼,便瞧出她这是害羞了。 于是,他故意问:“那,姐姐来帮朕更衣?” 楚瑶眼睛微微上挑,既是嗔,又是羞,这一眼看得楚玄骨头都酥了。 可两人已厮混了大半日,纵然不舍,他还是由着楚瑶拉他下床。 天子大展双臂,任由他心爱的女人为他穿上外袍,绑上腰带。那双在世人眼里看来称得上丑陋的手,他却忽然握了上去。 楚瑶正低头替他调整腰带玉佩,不由得抬头看他。 楚玄摩挲着这双手,漆黑的瞳倒映出她的面孔,“朕是不是第一个让你这么做的男人?” 他们这样,如同这世间无数普通的新婚夫妇。 妻子伺候丈夫更衣。 楚瑶岂会听不出他话中含义,她微赧移开眼,轻啐道:“莫要贫嘴了。虽是不用早朝,但也不可懈怠。” “是是是,姐姐说的对。” 楚玄心满意足地任由她为自己捯饬齐整。待楚瑶自己拿起衣物时,楚玄却伸手截过来,回以一个狡黠的目光:“总不能叫姐姐一直累着,朕来吧。” 楚瑶本欲拒绝,可看着他一脸跃跃欲试,又觉得罢了罢了。 男人的手笨,可楚玄因着从前那段特殊的经历,服侍起人来倒是有模有样。 两人俱是穿戴整齐后,楚玄才喊来喜。早在门外候着的来喜等人应声推门入内,甫进门,他与红珠便朝两人说了句吉祥话。 “皇上、殿下,正月初一艳阳高照,实乃祥瑞之兆。今年我大楚必定风调雨顺,盛世安康。” “这话说得好,”楚玄看了楚瑶一眼,“今年我大楚必定风调雨顺,盛世安康。来,赏。” 大过年的领完赏银,来喜笑眯眯的,赶忙张罗着为主子们梳洗。 一屋子的人,仿佛对天子夜宿揽月殿一事司空见惯。 待红珠为楚瑶梳好头发,正拿起螺子黛时,楚玄忽地走过来,“你先下去,朕来吧。” 红珠眼中掠过诧异,随即高兴地将手中的东西呈上。 众人亲眼瞧着,向来威严的天子坐到楚瑶身旁,拿起手中的螺子黛为她细细画眉。 楚玄擅绘。 为美人描眉,他手握螺子黛,一笔一笔画着,待到他停下,楚瑶转过头看向镜中,顿时愕然。 红珠在旁边看着,惊叹道:“皇上您可真是巧比天工,让奴婢惭愧了。” 镜中的一双眉色如望远山,温婉灵动。 楚遥也叹道:“没想到,皇上还有此等手艺。” 楚玄但笑不语。 唯有来喜在旁边暗暗感慨:这双眉,他这位年轻的主子早已在纸上画过无数次。 如今可算得偿所愿了…… 楚玄拿起旁边的纱巾为她戴上,这美人露出的眉眼明动秀丽,流转间秋水横波,怎不叫人心折? “走吧,今日咱们去游园。” …… 楚玄是个勤奋的皇帝。 自登基以来,这三年中皇帝卯时便起,辰时上早朝,除了未时稍加小憩,大多数时间都在处理朝务,直到亥时才就寝。 今日是皇帝一年中难得清闲的日子,于是宫人们看到,年轻的皇帝带着他的宠妃在御花园赏花。 立春在年后,不过气候适宜,兰亭中的兰花苞已是半开半放,幽香阵阵。 楚瑶看着这些被精心养护过的兰,颇为好奇:“咦,我还记得这里放的是牡丹。” 年初花神祭,这可被楚琳摆上满满当当的牡丹花。 “此处名为兰亭,放牡丹只会显得庸俗。” 楚玄这么说着,来喜却大胆地朝楚瑶说:“您有所不知,是皇上特地命人撤了牡丹换上兰花的。” 面纱外的眼定定看着他,无言地流露出愉悦。 来喜暗忖,还有一句他不敢说的,便是这一亭子的兰,可是当初天子特地安排,等着日后要跟月妃共赏的。 当初觉着是天方夜谭的事,结果今日却成真了。 想到这儿,来喜不由得悄悄看了眼主子,心中更是又敬又怕。 赏花须得烹茶。 亭中摆上茶具,楚瑶拿起茶则从罐中取茶,倒入紫砂壶中,份量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等滚过的山泉水倒入壶中,再从壶嘴中倒出来的茶汤色泽金黄,芳香扑鼻。 楚瑶一手茶艺并不逊于那些茶博士,当年她跟在国舅夫人身边,也是下了很大功夫学的。 “好久未喝到你亲自烹煮的茶了。”楚玄端起杯子,先是在鼻尖轻嗅,感受茶香萦绕在侧,才悠悠地送进口中。 第41章 “皇上身边茶道高手如云,我这点手艺怕是要闹笑话。” “谁说的,在朕这里你煮的茶就是最好喝的。” 楚瑶觉得这人说话完全不讲理,可架不住自己心里飘飘然的。 不过说到茶道高手…… 她微垂下眸,又为楚玄倒了杯茶,语气中带着随意:“皇上,这兰亭煮茶,倒让我想起一个人。” 楚玄接过杯子,依旧悠闲地品茗,却是眺望着远处蓝天白云,闲话家常般说道:“你想让朕赦了她?” 两人之间,完全一点就明。 跟楚玄说话就是无需费心周折,楚瑶开门见山直道:“宜妃禁足到现在已有月余,中间她还生了场大病,这罚也罚够了。再罚,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虽说雷霆雨露均是君恩,但君王也须以法治国,对待后宫亦如是。 楚玄先前一怒之下将赵明蕊禁足在披香殿,却不对外公布原由。这事若拖久了,也会惹来非议。 君王者,期间所作所为,皆有史官将其行状一一记录,总不能千秋之后,留着这些在史书上让后人议论。 楚玄哪会不知她心中所想,唇角微勾,他直接应允:“行,来喜。” “奴婢在。” “传旨,解了披香殿的禁足令。” “是。” 楚玄下完旨,又向楚瑶讨功:“如何,这下朕的月妃满意了吧?” 原是戏言,可楚瑶却是怔了怔。 “怎么了?” 楚瑶摇了摇头,但忽然没了煮茶的兴致,她站起身,踱步来到栏杆边。 底下湖面的冰已开始消融,借着部分已化开的湖面,她看见那里倒映出一个异族打扮的女人。 明媚华丽,周身水色的珠钗衣裙让她既带着不同于大楚的风情,可又不似大月国那种艳紫般浓烈奔放。 这不是素来清丽的长公主,也不是艳丽的大月国美人。 她是糅合了两者,属于楚玄精心打造出来的宠妃。 很快,女人旁边出现俊美的天子。 楚玄能敏锐地感知到她的低落。 是因为……他刚才那句话? 稍加一想,楚玄便知道症结在何处。 他拉过她的手,“大过年的,咱们去些热闹的地方吧。” 皇宫里自然没有热闹的地方,热闹的地方在宫外。 楚瑶拗不过兴致大发的天子,只能任由他安排,换上便服,驾车出宫。 这回他俩只带了个来喜出门。 大年初一的王都长街当真热闹,各个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一路走来,光是杂耍卖艺隔十来米就有一摊。 “素闻王都天子脚下,世间最繁华之处,今日一见果不虚传!” “这也就是这几年,咱们这位新皇登基,免了许多杂税。原先那瑞王当道,别的不说,就是这在街上卖艺,都要给朝廷纳贡,叫什么游商贡。” “可不是么,过去呀,这来王都摆个摊子卖点小玩意、耍大刀,连那些穷人卖身,都要给官府纳税。这王都呀,哪有人敢来?” “如此说来,还是咱们当今皇上拨乱反正,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咧!” “没错,咱们这位皇上那可是真龙转世,特地来救苦救难的……” 隔壁桌两三位从外来的客商正跟邻座的闲聊,楚瑶听着他们对当今天子歌功颂德,心中自豪之余,又对正俯视楼下街景的正主说道: “难怪你执意要出来,原来,是想带我来听这些。” 那些话自然一句不落进了楚玄的耳。他挑了挑眉,颇为得意:“当然。不过他们还是说差了。” “差了什么?” 听楚瑶这么问,楚玄转过身,丝毫不见生地加入隔壁的话题。 “我说,各位你们一直在说当今皇上的好。可真论起功劳,你们还说差一人。” 那些人马上反问:“哦,还有谁?” “当然是长公主了。” 楚玄用着得意的语气说:“你们想,倘若当初不是那小小的国舅府丫鬟,忍辱负重护住少主,那皇上如何能平定叛乱?今日又哪这王都的盛景?” 这几人一听顿时恍然大悟。 “兄台高见。没错,这皇上能登基,这长公主也是劳苦功高。说起她,这也是当世罕见的一位奇女子呀……” 楚瑶听不下去了,她拉着楚玄赶紧走。 后者笑意吟吟被她拉住,直至离开那家酒楼,楚玄才反手扯住她:“干嘛走,他们说得挺好的。” “茶余饭后的闲话,说得太夸张了。” “不夸张,”楚玄走上前,与她并肩走着,侧目过来的视线满是温柔:“我就喜欢听他们说你好。” 楚瑶被他看得心跳又有些乱了,脸庞也泛起微红。 没有面纱。 他们此刻站在人声鼎沸的王都长街,不是天子,不是长公主子,他们就像这长街上普通的百姓。 没有人认识他们。 楚玄忽地牵起楚瑶的手,后者意外地看他。 “走,今天我带姐姐好好逛逛这长街。” 楚玄牵起她,直接朝着人最多的地方去。后头来喜先是摸了下沉甸甸的荷包,确认银子带够了,然后马不停蹄地跟上去。 王都号称百城之城,云集天下所有客商。这一条街上,到处都是其他地方人未见过的新鲜玩意。 楚玄拉着楚瑶,先是挤到人群中看胡族商贩卖长毛狸奴,觉着新奇便挑了只油光水滑的,直接让来喜抱着。然后又兴致冲冲地进戏楼里,听江南一带刚来王都的戏班子唱《牡丹亭》。 苏州一带刚兴起的水磨腔,两人听着新鲜,就坐了一下午。 等用过晚膳出来时,外头竟已天黑。 这一日王都的热闹是从未停下。到了晚上,各处摆上彩灯,人们开始逛灯会了。 两人走着走着,旁边又有人在吆喝:“这位夫人,上好的珠钗,您请过来看看哟!” 楚瑶本没在意,哪知,对方又喊:“就是这位青色衣裳的夫人,您过来看看呀!” 楚瑶顿时转过去,发现那一脸富态的小贩正笑呵呵地招揽她。 一时好奇,她走过去,那小贩便道:“夫人,您来瞧瞧,我这些珠钗用的可都是上好的海珠,您看看,颗颗饱满光滑,放在灯下还会发光呢!” 面前这些珠钗比起宫里尚珍局那些工匠做的,自然要粗糙许多,若论珠子,更加比不上那些南海明珠。 不过这小贩努力吆喝,楚瑶也不忍让他落空,于是倒真仔细挑选着。 这时,旁边楚玄凑过来,“如何,哪支你喜欢?” “嗯,看着差不多,都挺漂亮的。” 楚瑶还在挑着,旁边的人忽然道:“老板,这些全包起来,我全要了。” 登时,楚瑶抬起头,微微拢眉:“这些多,我哪戴得了?” 没等楚玄说话,那小贩乐呵呵忙道:“戴得了戴得了,夫人您哪一天换一支,天天都是新的。” 楚玄知道她这是在怪自己乱花钱,于是也说:“大过年,让人家早点回家过年陪老婆孩子也是好的。” 他这么说,楚瑶倒是没法再说什么了。 唯有嗔了他一眼,训道:“下次不许这样了。” “是。”楚玄含笑从里面挑了支白玉凤凰钗,然后替她戴上,“凤凰展翅九天飞,万里晴空五彩随。今日吉兆,适合你。” 珠钗插入发间,楚瑶虽不见自己是何样子,但眼前的男人眉目含笑,在大庭广众下亲密的举止却无端叫她有些难为情。 那小贩正从来喜手里接过银子,又看着眼前这对相貌出众的男女,忽然喊道:“啊,我想起来,这位公子您是不是七夕夜也在我这里买了珠钗送给夫人?” 他这么说,楚玄与楚瑶皆是一愣。 七夕夜? 来喜顿时也想起来,“嘿,我说怎么瞅着这老板有点眼熟,还真是你呀!” 小贩笑呵呵说:“对。这半年多没见,您俩还是一如既往的恩爱,上回我怎么来着,夫人呐,您这位相公英俊潇洒,对您又是极大方,这样的好男人可是满世界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啦!” 楚瑶听得双颊飞红,似嗔又似羞地瞪了楚玄一眼,径自就走了。 楚玄当然跟上去。 唯有在最后的来喜又摸锭银子给那小贩。 “这赏你的。” 小贩又是惊又是喜:“贵人,这怎么好意思?” 来喜笑了笑:“你这嘴呀,开过光,说什么什么灵。得,赶紧回家团圆吧!” 闻言,那小贩忙朝他们喊了句:“公子夫人,还要祝你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哟~” 第42章 第38章 你说,会不会有了朕的孩子? 。…… 楚玄拉住楚瑶, 是在长街拐角。往外走前,正是河边,一大堆年轻男女正在游河赏灯。 两人站在阴暗处,借着那些河灯的光, 楚瑶头上那支白玉凤凰钗摇曳间, 竟真折射出微弱的光。 他道:“怎么走得这么快, 他说的又没有什么不对的。” 楚瑶见此处无人注意,便轻捶了下他胸口, “别听他胡说。” “哪里胡说了?”楚玄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朕确实是与你白头偕老。” 话音刚落,他的身后“砰”一声,不知是谁放的焰火,一飞冲天, 炸出无数绚丽火光。 河岸边上的人们都沸腾起来, 纷纷争相抢看这满空的火树银花。 谁也没注意到阴暗角落里的男女。 楚瑶听着他的话, 一颗心怦怦跳着, 越靠越近的面孔让她不由自主攥紧对方身上的衣裳。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 温柔却不容她拒绝的吻覆上来时, 楚瑶心中不断嚷着世风日下有碍观瞻, 可攥紧衣物的手却缓缓伸出去,勾住男人的颈…… 夜空的焰火接连绽放,来喜靠在墙边,正打了个呵欠, 怀里那只小东西偏又扭动起来, 他忙抱紧了, 轻声道:“好孩子,现在可不是任性的时候,否则有你苦吃。” 那猫儿睁着圆溜溜的蓝眼睛, 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来喜摸了摸它的头,“对了,乖乖的,以后好日子还长着咧。” 一人一猫看了好一会儿烟火,身后才传来咳嗽声,楚玄拉着楚瑶,只对他说了句:“回去了。” “好咧。” 来喜抱着猫,还提着东西匆匆赶上,行过灯下时,他悄悄瞧了眼,发现楚瑶双颊泛红,一双唇又是娇红欲滴,简直是春情无限。 这吉庆的日子,民间焰火响个不停。 段府中,何云娘刚进屋,跟原先当值的交接完,发现床上的人竟然坐起来,赶忙上前拿起架子上的袍子,披在对方身上。 “老夫人,您怎起来了?是外头那些声音吵到您了是吗?我让人出去嚷下。” 段老夫人摆了摆手,“不碍事的。” 她在何云娘的搀扶下起身,来到方椅坐下,待一杯热水下了肚,才温声道:“大过年的,都高兴着呢,由着他们去闹吧。” 从除夕到大年初一这两日,段府里的下人都是轮流当值,不用当值的,尽管回家或者到外头凑热闹去。 现在就有好些个年纪小的,正点着从外面买的鞭炮,虽是在前院,但动静也不小。 段老夫人看着何云娘,问:“你娘可好?” “谢老夫人关心。我娘她自从得了上回您给的平安符,这病一日比一日好,腊八那会还不能下床,昨个儿能给我爹包饺子了呢。” “那就好。这呀,都得感谢菩萨。” 段老夫人双手合十,极为虔诚地念了句“阿弥陀佛”。 等她睁开眼,发现何云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免问:“怎么了?” 何云娘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老夫人,我……刚才好像看见殿下了。” 这段府里有少夫人,可人人都把少夫人称为“殿下”。 段老夫人嘴角的笑意微微僵住,并不作声。 何云娘咽了咽口水,继续说:“殿下……和一名年轻男子在一起,我不认识那人,但他们举止颇为亲近……” “云娘。” “是。” 段老夫人看着她,平静地说道:“这些话从今以后可不许再说了。” 何云娘明白自己犯了禁忌,连忙称是。 看着她窘迫的模样,段老夫人叹了口气:“你要明白,是我们段府欠了她的。如今她想得开,也是好事。” 长公主甘愿冥婚一事,莫说是外边的人,实际连府中的人在感动佩服之余,私下也觉得为她不值。 不是他们家大将军有哪里不好,而是再好,也犯不上赔上自个儿的一生呀! 寻常女子尚不会作如此牺牲,更何况那还是个金枝玉叶,连皇帝陛下都无比尊敬的长公主。 听到这样的消息,段老夫人只觉积压在胸中的闷气像是缓缓纡了出来。何云娘伺候她许久,一些话她找不到外人说,此时便娓娓道出心中所想。 “阿瑶她是个好孩子,本就是千金之躯,还那么年轻,若她找到好的归属,阿琼他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何云娘听着这话,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大将军视长公主为心尖宝,本是府中人人皆知的事。这过了门的妻子,要是跟了别人…… 然而,段老夫人却拉着她的手,语气也雀跃起来,“凌道长说的,他俩八字本就犯冲,原先我不是总梦见阿琼在跟我诉苦么?你可知,昨天我梦见什么了?” 何云娘好奇:“老夫人您梦见大将军了?” “嗯,他跟我说,他一切都好,就是很想家,想回来看看。” 何云娘怔了怔,随即惊道:“莫不是真叫那凌道长说中了?” 这长公主另觅新欢,这大将军托梦也是详和,不再诉苦。 “所以我一直都说凌道长是神仙下凡,可惜呐,去年他指点完迷津后,竟又云游四方去了。不然,倒可以去请教下他,阿琼在梦里这么说,咱们该怎么做才对?” 何云娘忙道:“老夫人,以前我听老人说过,这往生的人托梦说想家,往往是积攒的功德还欠些,没办法投胎转世。要不,在灵光寺请师傅们给大将军做场水陆法会,为他积些功德。” 段老夫人一听,恍然大悟:“哎呦,我怎么没想到这层?云娘,你说得对。阿琼在战场上杀敌无数,虽说是保家卫国,但到底杀戮太重,是该为他积些功德。” 她拍着何云娘的手,喃喃道:“等过了十五,咱们就去趟灵光寺吧。” * * * * 正月初二,民间仍沉浸在新年的喜庆中,但楚玄却是早早就起来。 还未立春,外头灰蒙蒙的,楚瑶依稀中感到枕边人动静,迷蒙地睁开眼,却听到对方温柔说道:“还早,你先睡,朕去上朝了。” 楚瑶勉强睁开眼,点了下头。 乖巧的模样令楚玄忍不住俯身吻了下美人的眉心。 可惜了…… 这会儿,他倒真想当个昏君。 楚玄在心中暗叹一声,却仍是顶着寒风出门。 而当早朝开始时,楚瑶也幽幽醒来。她正梳完妆,蓝玉从屋外进来,“娘娘,青箩姐姐命人送来的。” 楚瑶接过她呈上来的纸条,展开一看,上头写着: 宜妃求见。 楚瑶:“……” 长乐宫里,赵明蕊坐在厅里,轻轻用茶盖抹过茶汤,然后饮下。 这是她在这里喝的第二杯茶了。 青箩不由得道:“还请宜妃娘娘再等会,殿下昨个儿身子不适,直到半夜才就寝,所以这会儿也起得晚。” “无妨,”赵明蕊微微一笑,“本宫在此等便是,倒是麻烦青箩姑娘了。” “宜妃娘娘您客气了。” 直到喝完第三杯茶,赵明蕊才等到她要见的人。 楚瑶从内室走出来,“宜妃?” 赵明蕊见到人,起身直接就要跪下,是楚瑶眼明手快将人扶住。 “如何行这么大的礼?” 赵明蕊抬起眸,因病而愈显消瘦的脸带着愧色:“是殿下您救了臣妾,请受了臣妾这一跪。” “一家人何须说这样的话!”楚瑶将人扶起,只道:“身子好些了么?” 赵明蕊温婉一笑:“好了。谢谢殿下关心。” 病是好了,人却是瘦了一大圈。 昔日貌冠王都的美人,如今像秋日黄花,摇摇欲坠。 “这还没立春,天还是冷的,还得静养。”说着,楚瑶又对青箩道:“上回皇上赐的那根长白参,取出来待会让阿枳带上。” 赵明蕊微愕,连忙推辞。但楚瑶坚决不退,“行了,再推就不像话了。” “这……那就谢过殿下了。” 披香殿初一刚解了禁足令,初二宜妃就上门拜谢。礼数到位了,她也只与楚瑶说了会儿话,就主动告辞。 人刚走,青箩便道:“这些天不见,这位宜妃娘娘倒有些不一样了。” 楚瑶望着敞开的大门,无比感概:“是啊,毕竟在鬼门关走了一回,心态也有些不同了。” 若说以往的宜妃,言语间总蕴藏着一股冲劲,可今日她这神情,倒多了些随性淡泊。 “不过,殿下您也太大方了。那根长白参您自己都舍不得吃呢!” 楚瑶无奈地勾起嘴角,却没再说话。 第43章 她总不能告诉青箩,自己对赵明蕊有愧吧。 这人是自己挑进宫的,结果呢?非但楚玄从未碰过她,而且这条命还差点交待在披香殿里。 唉…… 这边赵明蕊从长乐宫出来,算好时辰到正德殿谢恩。结果楚玄并未见她,只让来喜给她捎了句话: “宜妃,这些日子你辛苦了。” 同时,还赐了不少东西。 回到披香殿中,阿枳点着御赐的补品与首饰,嘴几乎都咧到耳根,“娘娘,皇上对您可真有心。” 赵明蕊眼睛扫过那些东西,神情愈发淡漠。阿枳见状,忙问:“这么了,娘娘您不高兴?” “高兴,皇上赏了本宫这么多东西,本宫怎么能不高兴?” 阿枳心道,可您这表情哪里是高兴? 她想了想,又问:“娘娘,刚才正德殿那孙志悄悄告诉奴婢,说解禁足令一事,还是月妃跟皇上提的,您看咱们是不是……” 阿枳是想提醒主子,这皇帝和长公主都上门道过谢。就算是做做样子,揽月殿那边是不是也该上门呢? 哪知,向来最是注意这些礼节的赵明蕊瞥了她一眼,嗤笑一声。 那笑中,阿枳听出几分嘲讽,却是不明所以。 但赵明蕊想的却是今天上午在长乐宫内, 楚瑶俯身扶住自己双臂的瞬间,衣领处不经意露出的半抹红痕。 守寡的大将军夫人,是谁敢在玉肌上留下这样的痕迹? 赵明蕊满心悲凉,喃喃道:“为什么……” 她看向阿枳,眼底尽是茫然:“早知是这样,当初又为什么要选中我?” 当初的选秀大典,若不是她那句话,皇帝又岂会将她留下来? “娘娘,您在说什么呀?”阿枳听不懂,只是忧心地看着主子,“是哪不舒服了吗?” 赵明蕊双眸蓄着泪意,伸手按上自己的胸口,嗫声说着:“是这里,我的心很不舒服。” 阿枳一听,忙要去请太医,结果被赵明蕊喊住。 “没用的……” 谁也治不了她这个病。 赵明蕊凄然一笑,“你说的对,本宫还要去趟揽月殿,于情于理,本宫都要去谢谢月妃这个‘好妹妹’。” 戏,还得做全套,不是么? …… 赵明蕊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 下午,她到揽月殿,却被礼貌地拒之门外。 “宜妃娘娘,今日我们娘娘咳嗽得厉害,她说您来她本来应亲自迎接,但恐这病传染给您,所以还请您先回吧。” 意料之内的情景。 赵明蕊勉强扯出笑,虚应了数句,然后打道回府。 大年初二,宫中依旧张灯结彩,赵明蕊却无心欣赏这些美景。 她刚踏上游廊,迎面也走来两人。 为首的那个竟是楚琳。 楚琳见到她,神色先是浮现窘迫,然后又是挤出笑。 “我当是谁,原来是妹妹呀,这好些日子不见,当真消瘦了不少。” 赵明蕊只是淡淡回道:“有劳姐姐关心了。前阵子病了,胃口有些差,如今已经没什么大碍。” “是么,那就好。”楚琳顺着她来时的路望去,露出嘲讽的笑:“看样子,妹妹是刚去的揽月殿?” “是。” “也是,听说是月妃替皇上求情,才让妹妹能从披香殿出来。”楚琳语气温柔,眼底却掠过不甘与嫉妒,她忽然叹道:“唉,如今你们披香殿与揽月殿关系交好,真叫姐姐羡慕。” 赵明蕊面无波澜,只回:“姐姐,这后宫都是姐妹,何来羡慕一说?” “也是。”楚琳嗤笑一声:“不过月妃正得圣宠,你多去请安,说不定皇上也会拨冗去下你的披香殿。” 赵明蕊暗中握了握拳头,脸上忽然露出笑:“姐姐,此处风大,吹得人有些头疼,我想先回去了。” “哦,那宜妃娘娘请吧。”楚琳侧过身,在赵明蕊经过时,她以恰好两人能听到的音调,说:“还有长乐宫,你也得记着要定时去请安。那月妃懂得与殿下亲近博得圣宠,你可别输了哦。” 赵明蕊眸色掠过冷意,径自往前走。 等回到披香殿,她还没说话,阿枳首先沉不住气了。 “她还当她是德妃吗?不过是一个婕妤,论位份,她见到您都得行礼。也就娘娘您脾气好,才由得她嚣张!” 刚才那些话夹枪带棒,阿枳越想越气:“犯了那么大的错,她以为皇上还会看她一眼吗?” 赵明蕊缓缓饮着茶,只道:“楚琳说那些,正是因为她被降了位分,那种货色也就会逞这种口头上的强。” 长在国公府的千金,却是个十足十的草包。进宫这么多年,按先前那种局面,后宫无人,皇上想要的人又得不到,她竟还能搞得皇上对她不闻不问。 难得走了趟狗屎运代管后宫,偏偏还能干出私吞内省局银子这种蠢事? “不过阿枳你说得对。皇上勤于政务,于己向来简朴,楚琳这回是犯了大忌,皇上不会再进瑞庆殿了。” 楚琳算是彻底完了。 “娘娘,既然如此,您以后可不能太心软,由着她对您不敬。” 赵明蕊轻轻用茶盖拨弄碗中的茶,眸色渐渐变得深沉。 她犯不着跟楚琳计较,不过……也轮不到那种蠢货在她面前含沙射影的! “阿枳。” “娘娘?” “改明儿你到揽月殿那处报备下,如今是月妃在理事,你就说本宫思念家母,让你帮忙带封家书回趟家。” “是,娘娘。” 她招手示意阿枳凑过来,轻声道:“到时你去趟段府……” * * * * “阿从!” 楚玄刚进门,一抹黑影迎面而来,他下意识就接住,然后就见楚瑶匆匆走到面前。 “喵~” 怀里的小东西发出叫声,一对圆溜溜的蓝眼睛正盯着自己。它正扭动身子想要逃,楚玄稍加用力,它又叫了声,乖乖不敢动了。 “皇上别吓着它!”楚瑶将那长毛猫接到怀里,顺着毛,不断安抚它:“阿从乖。” 楚玄挑了挑眉,“它叫阿从?” 楚瑶抱着这只油光水滑的白色长毛猫,引着楚玄到内室坐下,笑道:“皇上不是说了,你不在的时候,它就代替你陪我吗?” 大年初一那日在王都长街上,楚瑶偶见胡族商贩在卖猫,本来只是凑热闹,但楚玄见她喜欢,便将她看中的买下。 只是没想到这猫儿性格顽劣,这些天上蹿下跳,将揽月殿闹个人仰马翻。 红珠蓝玉几乎天天都在逮猫。 今日楚瑶从长乐宫过来,两人已经把猫赶至内室,只是它身手灵活,三个人都无人能捉住它。 楚玄拂了拂手,示意其他人退下。他揽过楚瑶,将人带至床边。 立春已过,楚瑶因为捉猫,头上微微沁出汗,双颊更是如覆上脂粉般,娇红欲滴。 楚玄眸色瞬间变得深沉。 他注意到,楚瑶现在穿的是一套绯红长裙。那不是月妃的装扮,是长公主才会穿的服饰。 头发高高盘起,女人露出细长优雅的脖颈,她不喜奢华,只是戴着一条与衣服同色的绯红铃琏。 此刻,那铃琏正随着主人尚未平缓的呼吸而上下起伏。 楚玄幽幽注视着那处。伸手,却是抚上楚瑶的头。 依大楚风俗,女子出嫁后当盘发。 正当楚瑶还未反应过,楚玄手一拔,竟是抽出发髻中的金钗,顷刻青丝如瀑散落开来,连带着吓到她怀里那只猫。 “喵~”它嚷了声,竟往外跳去。 “等一下!” 楚瑶正要去将它捉回来,可手肘被拉住,下一刻,楚玄已没有让她离开床塌的机会…… 屋外夜风吹着宫灯,倒映在墙上的剪影重重。里头烛火越烧越低,那剪影也渐渐移位。 躲在桌上的猫儿打了个盹,后听到人说话声,才睁开圆溜溜的眼。 “你今天是怎么了?” “没什么。” “没什么怎……就这么胡来?” 楚瑶瞪了他一眼,自己将衣裙整理好,只是金钗发饰都散落满地,待会那些宫人进来看到,暗地里也不知会怎么议论。 外头还有一桌的晚膳等着他们。 楚玄勾过她的一缕长发放在手中把玩,只是含笑道:“就是想你了。”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却说得楚瑶脸上一红。 他没有告诉她。 因为她刚才的那套装扮是在长乐宫里才有的。两人坦明心意后,楚瑶白天在长乐宫当长公主,晚上才来揽月殿。 在揽月殿里,她向来穿的是月妃才会穿的服饰。 第44章 “说什么浑话呢,”楚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嗔道:“皇上日理万机,心里头装的可是九州四方,怎可惦记着这点小儿女私情?” “是是是,姐姐教训的是。”楚玄见她自己将地上的东西捡起,索性也起来,从梳妆台上取出发带,走到她身后,替她将长发绑起,轻笑道:“只是姐姐也是九州四方,万万臣民里的一员。再者说了,圣人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若是连家都不齐,何以治国平天下?” 说罢,他从背后将人拥 进怀里。 “贫嘴。”楚瑶轻轻拍了下他的手。 看着镜中两人亲密无间的姿态,楚玄的手缓缓摩挲着她的腹部,忽然说道:“说起家,你说,这里面会不会已经有了朕的孩子?” 这句话一出,镜子时的女人刹那间僵住脸。 但仅仅只是一瞬,尔后,楚玄看着她生硬地挤出笑,“这种事情,谁又知道呢?” 接着她挣脱开来,朝着周围喊道:“阿从,你在哪儿?快出来。” 楚玄瞥过镜子,镜面倒映出男人微沉的脸。 好不容易等楚瑶从桌底将猫儿挖出来,楚玄眉眼含笑,打趣道:“它这名字要传出去,姐姐也不怕世人取笑朕?” “取笑什么?”楚瑶逗弄着怀里的小家伙,“皇上以前的名字,本来这世上知道的也没几个人。况且阿从只在揽月殿,也只有我叫它,红珠蓝玉都叫它小祖宗。” 她双手举起它,看向楚玄:“成天上蹿下跳让她们追惨了,可不是祖宗么?” “是啊,确实是祖宗。” 楚玄应话时,目光始终落在楚瑶脸上。 这一晚的晚膳足足推迟了半个时辰。 翌日,楚玄照例早早去上朝。 楚瑶梳洗完从后门回到长乐宫。甫进宫中,青箩早已候着。 她捧着一碗乌黑的汤药,“殿下,刚温好,可以服用了。” 第39章 设局。 。 乌黑浓稠的药汁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楚瑶却是半分也没犹豫, 端起来送入口中,一口见底。 “来,殿下。”青箩赶忙送上松子糖。 松子糖在口中化开,香甜的味道总算将那股药味压下, 楚瑶皱紧的眉舒缓不少。 青箩看得心疼:“殿下, 要不……算了吧。” 楚瑶抬眸, 就听她说:“您这样也不是个办法,这东西喝多了伤身呐。” “那又如何?”楚瑶咽下满嘴的甜, 眼中却闪过决绝,“莫忘了,我还是段夫人。” 青箩欲言又止,最终只能将规劝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重新沏上茶水,边道:“听说, 老夫人三日后要在灵光寺请108位高僧为驸马办场水陆法会。” 楚瑶表情微顿, 片刻后, 她半垂下眸, 只说:“这是好事。” 青箩问:“那咱们……要不要过去?” 水陆法会是请高僧们为往生者颂经积攒功德, 按理说, 未亡人理当在场。 楚瑶想起上回在段府中的种种,揉捏了下眉心,有些意兴阑珊:“看段府那边有没有派人来说,要是没有……就不去了。” 不去, 她这位婆婆才会安心。 其实不止她, 青箩也不想去见那个冥顽不灵的老太太。 “知道了。殿下, 那药……” “若是没了就继续去补。” * * * * 立春过后,冰消雪融,岸边新柳迎风摇曳。 天子负手漫步, 眺望着湖面,身后还跟着两位上书房的大臣。 他忽然停住脚步,站在石栏般,侧过头问:“两位卿家可喜欢养鱼?” 楚玄的身后两位是亲王楚椿和内大臣李清越。 二者互视一眼,同时应道:“偶有涉猎,不曾深究。” 楚玄勾起唇,招手示意来喜,后者马上送上鱼食。 天子从里头抓起一把抛进湖中,原本平静的湖面立刻涌动起来,数十条红色鱼影争相从四面八方游过来抢食,好不热闹。 他欣赏着底下群鱼争食的场景,悠哉悠哉道:“外头的人都说这宫里样样好,就算是只猫、是只狗都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那些人可不知,这宫里管得严,养猫养狗可不容易,还有这些鱼。” 楚玄又抛了把鱼食,“整个湖这么大,宫人们每日定时撒食,但落到这水里,吃多吃少可就各凭本事了。” “游得快的吃得多,游得慢的没得吃,没有高低贵贱,各凭本事。”楚玄将袋子递还给来喜,双手拍干净,才对二位大臣道:“朕这把鱼食下去,它们可得拼了命来抢,有的吃才能活下去。我们赏的是鱼,可它们拼的却是命。” 李清越与楚椿再次对看,心中已有了计较。 天子自然不是无缘无故召他们一同游园。 方才他们在正德殿中议论领兵平定西蛮流寇的人选,两人各执己见,楚玄未曾表态,只是说累了,一起来园里走走。 现在嘛…… 这番话便是态度了。 两人皆是一点就通的人物,李清越当场便道:“皇上,薛卫虽是出身贱籍,可自参军以来,屡立战功,尤其前番大战中他战绩彪炳,就像这湖中的鱼,善战好胜,也就只有这样的性子,才适合此次平定西蛮流寇。” 那些西蛮流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若不比他们更狠,只怕会铩羽而归。 楚玄看向楚椿:“楚卿家,你呢?还是支持段林吗?” 楚椿当即作揖,只说:“段林出身武将世家,论起领兵打仗,才华当然不及当初的护国大将军。老臣原先保举他,是因为此次出征的大军里,不少乃是段家旧部,有护国大将军的余威在,段林在军中威望颇高。” 他看向楚玄不喜也不怒的面容,忽地话锋直转:“但是,方才李大人所言即是。正所谓英雄不问出身,薛卫屡立战功,行军打仗也有经验,而且性格果断刚猛,确实要比段林合适。” 楚玄似笑非笑,“既然两位卿家都是这个意思,那此次就派薛卫去吧。” “是。” 这大事就此定下。楚玄让来喜摆上茶果,同邀两位肱骨大臣共同品茗赏景。 政事议过了,氛围也变得轻松,李清越开始说点趣事。 “说起这薛卫,也是个奇人。上回西征大捷后,朝廷给他封了官。这人年轻,长得又是俊,听说王都不少媒婆都上门给他说媒,结果皇上您猜猜,他娶了谁?” 楚玄轻笑,摇头。 楚椿却嗤笑一声,“这事我知道。他娶了自己的寡嫂。” “哦?”楚玄好奇。 楚椿说:“皇上,这事去年也曾轰动一时。这薛卫父母早亡,是长兄长嫂抚养他长大,不过他哥哥在几年前上山砍柴摔下山没了。这薛卫封了官后,放着那么多官家小姐不要,偏偏娶了大他三岁的嫂嫂。” “这小叔娶寡嫂,纵览古今,可真是旷世奇闻。” 看着楚玄低头品茗,并不言语,李清越便道:“虽是旷世奇闻,倒也在情理当中。听说那寡嫂自嫁进家门就对他多加关怀照料,这人心都是肉做的,他对她心怀感激也是自然。” “更何况,他兄长既亡,留下遗孀无人照顾。”李清越笑道:“如今这样,薛卫也是报了兄长的恩情。” 楚椿本就对薛卫嗤之以鼻,闻言,也不搭话,默默喝起茶来。 倒是一直听他们辩论的天子忽然开口了,“为何一定要说是报恩呢?” 李清越愣了愣。 楚玄悠悠说道:“这薛卫既是未婚,女方又是丧夫,本来男未婚、女丧夫,这桩婚事也没碍着谁。报恩有很多种,他既已加官进禄,并非一定要娶她。换个思维,为何不能是互生情愫,彼此有情呢?” “这……”李清越转念立刻应和:“皇上所言极是,是臣迂腐了。这男欢女爱本是世间平常事,而且听闻这薛卫的寡嫂早年因过度操劳落下不孕之症,这薛卫还愿娶她,足可见其情之坚。” 一通话说得楚玄神情颇为愉悦。 李清越刚过不惑之年,对于事情的看法不似楚椿这位老臣传统。而后者顺着这个话题,却对楚玄说:“皇上,老臣想先跟皇上讨个罚,再说一件事。” 楚玄:“卿家何出此言?论辈份,朕还得叫您一声叔叔,有什么事您尽管说吧。” 楚椿是皇亲,论辈份当属楚玄的表叔。 也正是这样,他才觉得自己责无旁贷:“既然皇上这样讲,那老臣就斗胆晋言了,已经开春,礼部也递了折子,请后宫今年再行选秀大典,充实后宫。” 楚玄听着这话,手拿起茶碗, 轻轻抿了口,才笑道:“这事,容后再议吧。” 第45章 楚椿正要再劝,就听楚玄开口:“这天也不早了,朕就不留你们在宫里,早些回去休息罢。” “……是。” 两人跪安后,一同往回走。 这路上,楚椿忍不住对李清越说:“李大人,别的且不说,刚才你就应该劝劝皇上。” 当今天子是明君,样样都好,唯独有一样经常要被臣子拿来议论的,就是中宫未立,后宫空虚,膝下尚无子嗣。 自古君王子嗣事关国祚,凡帝王者,最怕后继无人。楚玄虽还年轻,可毕竟登基已四年,民间这样年纪的男子,早已三妻四妾,儿女绕膝。 很多话,不必言明,但朝中大臣都心知肚明。 位列公卿,李清越哪会不明白他这话中含议,“楚大人,这事急不来。” “哪急不来?皇上已经二十有一了,至今膝下未有一子!” 当年先帝薨逝,幸好先太后机警过人,将楚玄这株独苗悄悄送到国舅府,不然瑞王进宫肯定斩草除根。 但倘若中间有些差池,先帝的血脉也就此断了。 这血脉延续,历来是天家大事。 楚椿作为楚家人,自然为皇帝着急。 李清越左右瞧着无人注意,特地压低声音道:“楚大人,皇子之事在中宫未立之前,这般议论可不好哇。” 楚椿先是一怔,尔后幡然醒悟过来。 古往今来,立嫡不立长乃天经地义之事。后宫没有皇后,普通妃嫔生下来的皇子只能算长子,来日皇帝封后,皇后所生的儿子才是名正言顺的嫡子。 “李大人,你说得对。”楚椿惊出冷汗,庆幸这话未曾有人听去,“还是你想得周全。” 李清越叹道:“这是皇上的家事,却也是国事。但说到底,还是得皇上自个儿想才行。” 依当今天子的圣明,这个中道理他哪会不知? 而且,刚才皇帝那番说辞……也颇值得深思呀! 这边两位上书房的大臣离开,楚玄坐在亭中赏鱼,不一会儿便觉得无趣,径自在湖边漫步。 他忽然问来喜:“朕记得,太医院每月均有给后宫妃嫔请平安脉,对吗?” “是,每月初一。” “查查这个月是谁给月妃请的平安脉,叫他过来。” “是,奴婢这就去。” 楚玄负手站立,眺望着远处群山,不一会儿来喜便带着太医前来晋见。 为月妃请平安脉的是太医院里资格颇深的林太医。 “林太医,你说说,月妃的身子如何?” 林太医是历经两朝的人了,皇帝刚起了个头,他稍加一想,便明白这背后的意思:“回皇上,月妃娘娘脉像平稳有力,按微臣初一所诊的脉,玉体康健。” 楚玄半垂着眸,盯着湖底窜动的红鲤,接着问:“那,为何还未有孕象呢?” 旁边来喜听见这话,顿时后脊惊出汗来。 皇上竟然还存着这样的心思…… 可林太医不知所以然。平日里,他到揽月殿里隔着纱帘以红线悬诊切脉,切脉的对象虽没见到真颜,但确实是个健康的女子脉像。 “皇上,这女子怀孕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娘娘玉体底子好,受孕不成问题,想必假以时日,定能怀上龙裔。” 楚玄听罢,却是喃喃道:“太慢了……” * * * * 春日融融,瑞庆殿里却是人心惶惶。 “可恶,这么难喝的货色也敢送来给本宫,内省局那些奴才,本宫迟早要叫他们好看。” 茶碗中的茶楚琳只尝了一口,便重重摔下。 丹儿刚从外头回来,见状忙挥手让两个在里头伺候的小太监下去,好声安抚道:“娘娘,莫气了。那些不长眼的东西,您何必与他们计较,失了身份?” 楚琳半是嘲讽,半是凄凉地笑了下:“失了身份?本宫可不就是失了身份,才被他们这般骑到头上欺负!” 丹儿想了想,只能挤出个像样的理由说:“其实这明前龙井也不算差,听说长乐宫也叫内省局送这些过去,您就莫要生气了。” 提起长乐宫,楚琳却忍不住道:“她?长公主美名在外,她无非就是想博个勤俭节约的名声。” 丹儿见她油盐不进,索性将话题引向长乐宫:“娘娘,您可知刚才我在外头听见什么消息了?” “什么?” “明日护国大将军的母亲段老夫人要在灵光寺为他办场水陆法会。” 楚琳瞥了她一眼:“那又如何?” 丹儿忙道:“娘娘不觉得奇怪么?这等大事,殿下如今还在宫里呢。” “这……”楚琳顿时来了精神,“不对呀,那女人可是连冥婚都愿意,按说,这水陆法会也得她去操持才对。” “没错。奴婢也觉得奇怪,所以又再打听。你猜怎么着,原来段府里出大事了……” 她低声在楚琳耳边细语。后者听罢,脸上露出得意神色:“原来她自家后院都起火了,居然还有空管宫里的事。既然这样,本宫就帮她一把好了。” 楚琳问她:“这水陆法会明日是何时开始?” …… “巳时。” 楚瑶抬头望着枝头吐出的新芽,转过头对青箩道:“明日……去看看吧。” 青箩有些意外:“殿下,可老夫人那边没叫人来说。” 楚瑶神情透着些许惆怅:“本殿不进去,就在外头看着好了。” 那,这又有何意义呢? 这句话青箩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她想,主子心中对于驸马爷还是有愧的。 楚瑶确实对段琼心存愧疚。 所以,明知鬼神之说并不可信,婆婆也不欢迎她,自己仍是来了。 瞒着楚玄,大清早楚瑶带着青箩出宫,来到灵光寺外却不进去。 她坐在马车内,听着寺中传来的诵经声,闭上眼,双手合十,心中默念着“阿弥陀佛”。 倘若真的举头三尺有神明,请保佑驸马顺利投胎,来世莫要在生于武将世家,就当个富贵少爷,平平安安、无忧无虑过日子就好。 至于她欠他的,也只有下辈子才能偿还了。 直到日头西斜,马车的四个轮子才缓缓动起来。 然而,行至一半,车子忽然停了下来。 楚瑶沉浸在哀思中,不由得问:“青箩?” 车门由外打开,露出来的人影却叫她瞪大眼。 楚玄微微笑道:“姐姐。” 刹那间的惊讶过后,楚瑶明白,自己离宫一事恐怕楚玄早就知道了。但随即而来的,却是担心。 她揭开帘子,外头只有一辆马车,而且车夫已经驱车离开。 楚瑶当即蹙眉:“皇上,您出宫就带了这点人?” 楚玄上了马车,坐在她对面,只朝外喊了声:“走。” 底下马车缓缓动起来。 “无妨,朕悄悄出来,没告诉其他人。” “太胡闹了。” 楚瑶想说他妄顾自己安危,总跑出宫来,可想到自己,那些话又咽了回去。 堂堂天子被她一句“胡闹”说得,嘴角笑意更甚。 “朕前几日就听说段老夫人要在灵光寺办水陆法会,午膳那会,御膳房新制了道点心,叫‘兰映春’,是以兰花入味,原本想着你肯定会喜欢,所以派人送去长乐宫,结果他们说你不在。” 楚玄看着她,神态温和:“朕就猜,你肯定来这里了。” 楚瑶只是轻轻“嗯”了声。 但下一刻,她的手被握住。 “姐姐,没关系的,朕不介意。” 楚瑶感受着从对方手上传来的温度,就听他缓缓说着:“段琼是你的过去,他是你的丈夫,同时也是朕的臣子。” “你缅怀他,想念他,这些都是人之常情。” 楚瑶盯着他,目光微动。 “倘若,朕连这样的事都计较,又何以胸怀天下?” 青葱玉指反握住他,楚瑶心中百味杂陈,很多话其实不应该说出来,但此时此刻,她就是想说:“阿玄,我……是我们对不起他。” 楚玄伸手抚着她的脸,沉声说道:“姐 姐,朕不准你这么想。” 楚瑶怔了怔。 “段琼他为国捐躯,朕已追封他为护国大将军,包括他的母亲,朕也以赐她与太妃同等的待遇,还有段氏一族,朕保他们衣食无忧。朕自认为身为君父,并没有亏待过他。” “至于你,也甘愿冥婚嫁进他们段家,侍奉家婆。” “情之所起,一往而深。你我之间的情份,本就在他出现之前。姐姐,你信么,如果他泉下有知,肯定也不希望你为他守寡一生。” 第46章 “可是——” “可是人应该向前看。” 楚玄这句话,让楚瑶彻底震住。 “朕今日出宫来找你,是想跟你说,往后的日子里,你想要回头看,没关系,朕会陪着你一起去想他。但是未来的路,朕要你一起走下去。” “阿玄……” 楚瑶哽咽着声,感动之余,又有些怨起他。 为什么? 如果楚玄不是这么大度,或许,或许她还能告诉自己,不能一而再地错下去。 可偏偏,她的阿玄竟是温柔至此…… 这只会叫她越发沉沦,不可自拔。 抚在她脸侧的手轻轻摩挲着,紧接着,是那俊美温柔的面孔慢慢靠近,楚瑶情不自禁地合上眼,然后顺从地轻启双唇…… 车轻在落日余晖中倾轧过杂草,在暮色中渐渐停下来。 楚瑶依偎在楚玄怀中小憩,感觉到车子停下,她缓缓抬起眼皮,问:“到了?” 车门外传来一道沉稳的男声:“回禀主子,城门关了。” 楚瑶顿时没了睡意,她正欲起身,却被身边的男人箍住。 楚玄示意她继续休息,对外喊道:“那就不进去了,寻个安全的地方,今夜将就下,明早就进城。” 王都四个城门亥时正便关闭。此刻要进城,怕是得弄得沸沸扬扬。 但不进城…… 楚瑶第一个就不答应。 “不成,荒郊野外,你怎可在这种地方过夜?太危险了。” 楚玄笑道:“没事的,青箩跟来喜朕早就让他们坐着原先的马车先回了,现在在外面赶车的,是凌魈。” 魈卫营的首领? 楚瑶稍觉安心,这位凌大人的本领她也有所耳闻。 凌魈驾车到河边。此地平阔开朗,一目可望向对岸,也不怕野兽或刺客埋伏在暗处。 明月高悬天际,流水淙淙,折射出麟麟波光。 楚瑶的马车原先便装着可食用的水。凌魈从树林里捡来枯枝,然后生起火,重新将水煮熟,然后又从河里捉来几条肥美的活鱼,烤熟后径自取了一条,然后消失在树林里。 “诶,他……” 楚玄对楚瑶说道:“不用管他。” 魈卫营是楚玄登基后才设立,这里头的暗卫都是身经百战的高手,直接听命于楚玄。 楚瑶只听过他们的事迹,从未见过他们的人。 “来,吃鱼吧。” 楚玄将烤好的鱼递给她。 幕天席地,月光倾城,连同眼前年轻俊美的青年也渡上银色柔光。 楚瑶接过烤得滋滋冒油的鱼,忽地觉得整颗心就如同这广袤的天地,积攒了一日的忧思顷刻一扫而空。 “好久未曾这样过了。” 她抬头望向夜空,“记得小时候,娘亲为了省油火,天不冷的夜,就会让我跟弟弟们在外头玩耍。” 楚玄坐到她身侧,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她讲这样的事。 “那时,他俩经常玩斗鸡,你可能没玩过,就是一只脚站着,另一只脚届起来,然后像斗鸡一样撞来撞去……” 讲起两个早已故去的弟弟,楚瑶仿佛有讲不完的话。直到讲累了,她才发现楚玄一直静静地凝视自己。 “不好意思,是不是很无聊?” 她讲来讲去,都是以前的家常琐事。 楚玄摇头:“不会,这些事朕以前都没听你讲过。” “都十几年前的事了。”楚瑶仰望悬挂在天上的那轮明月,幽幽说道:“有时侯我会在想,如果当年爹娘没决定离开陇中来王都,我们一家的命运会不会不同?” “那朕就遇不到你了。” 楚瑶心中微动,转过头却陷入楚玄柔情似水的目光中。 “或许这么说有些不敬,可朕最庆幸的,就是当年你爹娘决心带你们逃难到王都。” 林家一家五口,只有一个林瑶活了下来。 “你是上天赐给朕的宝物。” 唯一的林瑶,他的楚瑶,他这辈子最珍贵的宝藏。 夜风轻轻吹着,河面倒映出两道不断靠近的身影…… 这一夜,春风吹拂大地,万物更生。 天色微亮,凌魈驾着马车通过在卯时已开启的城门,直往皇宫奔去。 卯时一刻,楚瑶回到长乐宫的第一件事,便是让青箩赶紧将往日的东西备好。 等的过程中,楚瑶无意间暼见自己手腕处露出的一抹指痕,脑海中闪现的,是男人那只手紧紧握住她手腕的画面,登时,她脸上发热,拉过袖子遮住这抹痕迹。 片刻后,青箩端着还微冒着热烟的药汁来到面前,“殿下。” 楚瑶不带一丝犹豫,直接端起碗正要喝下,门却被人由外打开,楚玄的声音依旧用着温和的声音问: “姐姐,这么急着赶回来,就是为了喝这碗药么?” 第40章 他疯了。 。 楚瑶浑身僵住, 意外地看着本应该去上朝的天子出现在自己面前。 一步、两步、三步……楚玄走到她面前,分别前还温言软语的男人,此刻仍旧微微带着笑,但笑意却没有到达他眼底。 他直接从楚瑶手里拿过碗, 轻轻看了一眼, 说:“朕竟然不知姐姐身体抱恙。来喜!” 在屋外候着的来喜惴惴不安地进门:“奴婢在。” 楚玄沉声道:“立刻给朕宣李恒来长乐宫, 长公主身体抱恙,这药得让他看看, 到底是否对症。” “不要!” 楚瑶急忙喊住他。 楚玄定定看着她,“姐姐,莫要讳疾顾医呐。” 两人无声对峙,连带着旁边的青箩与来喜均是惊出冷汗。 惊愕过后,楚瑶缓缓移开眼, 声音恢复平静:“皇上, 我的病无需请太医, 请您摒退左右, 我有实情禀报。” 楚玄拂了下手, 室内众宫人纷纷退下, 垫后的来喜还替他们将门关上。 没了外人,楚玄将手里的药放在桌上,盯住不敢正面看自己的女人。 “说吧。” 楚瑶叹了口气:“其实你什么都知道,还须我开口说吗?” 这根本就是给她下的套。 昨夜故意在城外过夜, 然后两相欢愉。楚玄料定她回宫第一件事就是这个, 才会刻意在此捉了个现场。 想到这, 楚瑶自嘲地道:“皇上,就为了这事,您连早朝都荒废了, 岂不荒唐!” 闻言,楚玄神色微变,直走到她面前说:“朕只是将早朝延后半个时辰,就是想听你说。” 楚瑶咬了咬下唇,站起身与他对视:“好,那我便说了。” “这是避子药。” “从我第一次与你……”她喉头滚了滚,继续说道:“就服用此药。” “为什么?”楚玄声音不自觉提高,“醉酒那次便罢,但这些日子,朕对你的心意,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甚至,在他昨天说出那些话后,她怎还忍心!? 楚瑶避开他透着心疼的目光,愧疚地道:“我明白。可阿玄,你我之间已是越界。倘若……我真的怀有身孕,那这孩子生下来,他该叫你什么?” 父亲? 还是舅舅? “当然是父皇。” 楚玄一字一句说道:“朕的孩子,当然要叫朕父皇。” 楚瑶却摇头:“就算你有办法让他明正言顺地叫你父皇,然后呢?” 楚玄幽幽看着她,后者沉声说道:“中宫未立,天子膝下尚无嫡子。这个孩子就算出生,是你的皇长子,可来日等嫡子出世后,他又该如何自处?” 于情,她不愿让一个无辜的生命来这世间遭受这难堪的身世;于理,这样一个孩子不应该降生在皇室。 来日挂着皇长子的名号,要奉自己的弟弟为皇,还要时时刻刻遭人猜忌,能不能当个闲散王爷都是未定之数。 “皇上,父母者,总为子女长远计。纵观史书,历来皇长子又有多少能有好的下场? 我们此刻已经是错了,总不能还要错上加错,让一个无辜的孩子来承受这些。” “姐姐,那些大臣经常说你若是个男子,朝中怕无人是你对手。你既已看得这么远,那为何……没想过为他争上一争呢?” 楚玄的视线落在楚瑶肚子上。 楚瑶听到这话时,浑身一震,只道:“够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朕当然知道。” 楚玄上前握住她的双肩:“朕说过,朕与你不是一夕欢娱,朕要的是朝朝暮暮,生则同床,死则同穴。” 死则同穴。 古往今来,能与帝王死后同穴的,也只是皇后了。 疯了! 楚瑶直摇头:“不可能的!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第47章 “姐姐,只要你想,朕就办得到。”楚玄的话在楚瑶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后者怔怔看着他将那碗避子药倒入花盆中。 离去前,楚玄深深看了她一眼。 “答应朕,好好想想。” 楚瑶茫然跌坐在床塌。 过一会儿,青箩急忙忙跑进来,看着已经见了底的药碗,她悬着一颗心,忙问:“殿下,皇上、皇上怎么说?” 楚瑶失神地望着前方,喃喃道:“疯了,他简直是疯了……” 若是不疯,岂会想着这样异想天开的事? 她是长公主啊! 就算此时借着月妃的身份与之相爱,可月妃终有一日会死。 她跟楚玄,只能争这朝夕,无法图长久…… 这个道理,她的阿玄究竟明不明白? * * * * 是夜,天子驾临揽月殿。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红珠蓝玉二人,楚玄脸上无喜也无怒。 但红珠却是颤着声,回禀:“皇上,今日……娘娘,不,殿下没有过来。” 她的身后,属于月妃的衣服仍齐整地挂在衣架上。 楚玄收回视线,连看也不看她们,“你们先下去吧。” “是。” 两个婢女忙起身退出屋内。 甫回到自己房中,蓝玉就软了腿,扶住桌子拍着胸口道:“刚才太可怕了,皇上肯定是在生气吧。” 红珠虽不似蓝玉那般被吓坏了,却也心有余悸,“也不知长乐宫那边是发生何事……” “该不会是娘娘跟皇上吵架了吧?” 这些天,两人好得跟蜜里调油似的,忽然间今天她们就等不到长公主过来。 “有可能。可是,他们在闹什么别扭呢?” …… “殿下,您……当真不过去?” 楚瑶坐在窗前看书,又翻过一页,闻言,她抬眸看向窗外。 “准备就寝吧。” 青箩欲言又止,手里的活依旧麻利。先是为主子卸妆,尔后再为她梳洗,等伺候更衣时,她终于忍不住开口: “殿下,皇上那边真的不要紧吗?” “有什么要紧的。” 镜子里的女人洗去粉黛,仍旧清丽动人。此刻,她面无表情,只道:“这个时辰,他不会来长乐宫的。” 就算来,又能如何? 天子可以夜宿揽月殿,却不可能在长乐宫逗留太晚。 青箩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道:“殿下,其实您又何苦要让他生气呢?皇上……奴婢看他是爱您爱到心坎里去了。” 若不是真爱,昨日又何必特地赶出宫去灵光寺找人。 楚瑶神色染上几分落寞,眼中却闪烁出前所未有的坚定:“正是因为这样,本殿才绝不能由着他一错再错。”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青箩,本殿现在后悔了。” “殿下!” 楚瑶看着镜中的自己,无不痛苦地说:“他若是这世间一个平凡的男人,就算罔顾人伦,会被人唾骂,本殿也认了。可他是天子!” 青箩跪在她身边,感受着主子的难过:“殿下,但皇上也是个人呀。是人,总有喜欢的东西和爱的人,他爱您,你何必要顾虑那么多?” “你不懂,青箩。” 楚瑶缓缓低下头看她,“为君者,自当为天下臣民表率。君王的一言一行,代表的不只是他一个人,是整个皇室,整个大楚。” “倘若,连君父都不顾人伦,让他的姐姐来当皇后,这样的事传闻出去,这全天下会怎么议论?” “君父私德有亏,只会让民心不稳,奸邪小人倚作榜样,世风日下,人人都学着不顾礼仪道德。而那些潜藏在暗处的叛党,更是会以此发难,攻讦他,整个朝局又会动荡不安。” “大楚经历了十几年乱政,这几年百姓才过上好日子,人心刚稳,民心归一,又岂可因为这样的事而埋下祸患,引得日后战火再起?” 楚瑶眼中泛着水光,轻轻抚摸青箩的脸:“本殿记得,你的爹娘已是花甲之年,你哥的第三个孩子刚出世。你也想看着太平盛世,父母颐养天年,家里子孙绕膝对吗?” 青箩听着听着,眼泪不受控制就下来了。 这些大道理她原先不懂,可现在她懂了,她的主子不是不爱皇上。 她爱。 可正是因为爱,所以她要护住皇上的江山。 “可是殿下,这样您太苦了。” 先是护国大将军战死,好不容易跟皇上相情相悦,现在又…… “没什么苦不苦的。”楚瑶深深合上眼,咽下所有酸涩,重新睁开眼时,神色一片肃然。 “当断不断,反遭其乱。本殿已经错了一回,不能再错了。” 镜中女人,有着前所未定的坚定眼神。 * * * * 楚玄与楚…瑶正式冷战了。 长公主一心呆在长乐宫“养病”,而天子则照常夜宿揽月殿。唯有红珠、蓝玉战战兢兢地看着楚玄每晚都在空房就寝。 一过便是三日。 这些天,不仅正德殿里伺候天子的人,连带着上书房的大臣们也能隐隐察觉到天子似乎心情不大好。 不过好在,今日有好事传来。 正德殿内,李清越手持刚兵部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奏报。 “皇上,可喜可贺呐,西北大捷!薛卫带着八百铁骑深夜袭贼寇老巢,一举荡平了西蛮所有流寇土匪。” “好!” 楚玄面露喜色:“经此一役,想必西北一带可保起码十年安稳了。” “此乃皇上用人英明,薛卫骁勇善战,所到之处,那些流寇土匪无不心惊胆颤。如您所言,先前那些西蛮残兵落草为寇,残害当地百姓,此番被扫平,西北的百姓便不用再受战乱之苦,是我大楚之福呐。” “大军何时归来?到时,朕要赏他们。” “他们即日凯旋,约莫半个月后便能到。” “好!” 看着年轻的天子难得喜上眉梢,李清越顿了顿,才把压到最后的一件小事上禀。 “皇上,臣还有一事启奏。” “说吧。”扫平西蛮流寇,也算是近日来让他觉得称心的一件喜事,楚玄接过来喜递上来的茶,可听到李清越禀报的内容,顿时停住手里的动作。 “大月国那边传来消息,太子阿部勒于一个月前清除其弟丘毗奴与乱党巴达,成为新的大月国国主,并亲自给您写了封密函,指明要您亲启。” 楚玄看着这封盖有大月国印章火戳的信,脸色忽地又沉下来。 是夜,来喜亲自到长乐宫传的旨,接旨的只有楚瑶一人。 “请长公主今夜到揽月殿中商谈要事,此乃最后一次,望长公主莫负朕的心意。” 楚瑶心里咯噔一下,“是,臣……遵旨。”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冷战了三天的两人,此刻坐在揽月殿内。那些宫人早已撤下,只剩他们二人,还有桌上的一封密函。 还是楚瑶先开的口。 “皇上,我来罢。” 楚玄亲眼看着她用刀子将封口割开,取出里面的信件,一字一句念出来。 “伏叩拜吾大楚英明神武之成帝陛下,自年前一别后,小王星夜回国,幸得陛下告知大月国国中奸逆,中间几经波折,然小王终于将弟弟丘毗奴与宰相巴达 等乱党铲除。月前父王年事已高,将王位传于小王。如今大月国朝局稳定,此多得成帝陛下之庇佑。然小王之妹阿月,还请陛下莫忘灵光寺之约。” 楚瑶将手里的信推至楚玄面前,长叹:“难得阿部勒太子,不,现在应该叫大月国国主了,他如此小心,只在信中提到灵光寺之约,却不敢言明,大概也是怕这封信万一落到其他人手中,传扬出去,会影响月妃一世美名。” 灵光寺之约…… 当初楚玄亲口答应阿部勒,待他铲除奸党,稳定朝纲后,会对外宣布馥月公主因病离世的消息,让她体面而又风光地离开。 至于那具因中毒而面目全非的尸首,如今还被秘密地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 “阿玄。” 楚瑶轻轻地唤他。 “月妃……该离开了。” 月妃应该体面地离世,而至于他们俩…… 楚玄看着她,把她心中所想说出来:“姐姐是想说,月妃离开,我们之间也到此为止了,是吗?” 楚瑶不敢与他对视,只是移开眼,低声说句:“你不觉得,这正是天意么?” 就在她沉沦于假借着月妃的身份与楚玄相爱时,是楚玄的异想天开让她幡然醒悟。 第48章 偏偏就在此时,大月国来信了。 这一切只能证明,连上天都在提醒她,这场悖德之恋理应到此为止了。 楚玄会生气吧? 她已经做好面对天子震怒的准备了。 然而下一刻,她的手被握住,楚瑶转过头,就撞入一双深情而又充满哀怨的眸中。 楚玄说了句,任楚瑶怎么想也想不到的话。 “是朕错了。” 她怔愣住,尔后又听他继续说:“先前是朕错了,孩子、中宫,这些都不是姐姐所要的,以后,朕都听姐姐的,那些你不喜欢,不想听的,朕都不会再提。” 楚瑶莫名觉得心酸。 她面前的天子放下身段,甚至变得带着卑微的语气在求她。 “朕会如约让月妃体面地走,但是,你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朕?” “阿玄……” 楚瑶连日来筑起的心墙隐隐又遭到撞击,她可以接受楚玄发脾气,但是,她就是见不得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姐姐,朕就不信,这些日子来,你对朕当真就没有一点眷恋,你就舍得与朕分开吗?” 楚瑶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径自起身,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盘发已为妇人妆扮的自己,既是难过,又是愧疚地说道:“阿玄,我也不舍得,可是——” 没等她说完,整个人已被人从背后紧紧抱住。 “有姐姐这句话,其他都无所谓了。” 他扳过她的身子,伸手抚过这张美丽的脸,眼神比御花园那一汪春水都要温柔。 “从今往后,朕什么都依你,但只有一点,你不要说离开朕的话,好么?” 楚瑶的心像被人攥住,却是强迫自己不要陷入这甜蜜的诱惑中,“但是,往后,不可能再有月妃了。我……我只能是长公主,是段夫人,你明白吗?” 天子可以夜夜宿于揽月殿,堂而皇之地专宠爱妃,但绝不可能时常来长乐宫。 更何况,她也不可能长久居住在宫里。 楚瑶强压住痛苦,告诉他一个事实:“阿玄,谢谢你给我的这场梦。很甜,但是,现在梦该醒了。” “不!” 楚玄摇头,接下来的这番话,更是令楚瑶难以置信。 “这不是梦。姐姐,就算你是长公主,你是段夫人也好,朕都不想和你分开。” “朕……不想光明正大了,我们可以私下见面,两三天,甚至七八天都行!” 楚玄带着乞求的语气说:“就当让朕当你的地下情人。朕不会影响你作为长公主、作为段夫人的荣光,只要你方便的时候,能让朕跟你见一面就行,好吗?” 楚瑶震惊地看着他。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楚玄苦笑一声:“当然知道。若非如此,姐姐肯定会铁了心要跟朕断了。” “如今,朕什么都不求了,只求你不要断了朕这点念想,其他……怎样都行。” 一股控制不住的酸涩涌上眼眶,楚瑶完全按捺不住,直接扑向他怀里,伸手不断捶打他。 “笨蛋!你真是笨蛋!” 楚玄任她打着,“姐姐,此生朕唯一所求的……只有你了。” 所有积攒起来的决心在这一刻全然崩塌,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只能任由对方捧起她的脸。 四唇缓缓相接,她可以感受到楚玄对她的爱……与渴望。 “今夜,最后一次当朕的月妃吧。” 随后,她被打横抱起。 楚玄抱着她,一步步朝床塌走去…… 二月十五月圆夜。 传闻揽月殿月妃在后院祭拜月神,尔后忽然倒地不起,天子闻讯急召太医院院首李恒亲自诊治,结果确认月妃已药石罔灵,香消玉殒。 “娘娘,您不知道,这事外头可传得神啦!大家都说,这月妃本就是月神转世,只是下凡来与真龙天子圆一年的情份。如今这夫妻缘尽,所以月神也回归天上,那月妃死时可美了,整个人倒在花瓣中,就像睡过去一样。” 阿枳将在外头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讲着,说得是绘声纷色。 可听的人手里正在煮茶,动作行云流水,表情却始终不起波澜。 等阿枳兴奋地讲完,才发现自家主子竟连半点反应都无。 “娘娘,您不觉得神奇吗?这月妃打从进宫那天起,就一直说是月神下凡,现在魂归月宫,说没瞬间就没了。” “神奇。”赵明蕊唇角勾起,只是笑意没有到达眼底,“那个女人由始至终就是皇上的一场梦。” “如今,皇上的梦醒了呀……” 阿枳听得云里雾里,“皇上?奴婢可听说了,皇上刚听见消息时就伤心了一下,回头就当着上书房大臣的面,说这其实是好事,月妃回天上当月神享福去了。然后命人火速给她入殓下葬,还派人送了封信去大月国。” 这馥月公主未进宫前,宫里民间对于她的说法早已充满神奇色彩,现在这人走了,也是以这种奇幻唯美的方式,当真够人们津津乐道许久。 赵明蕊听得意兴阑珊,却问:“长乐宫那边呢?” “啊?”阿枳没料到她话锋一转,忽然问起长乐宫,忙道:“长公主殿下……听说仍在养病。” 茶已烹好,周围茶香四溢,赵明蕊轻轻吹去那上头的烟,不禁说道:“这已是二月下旬,殿下在宫中差不多也快两个月了。” “可不是么?”阿枳瞬间明白她的意思,“娘娘且放心,上回那消息奴婢已经通过法子透给瑞庆殿的人知道了,楚婕妤被降了位份,这事全记恨在月妃和殿下身上,不过前阵子皇上天天到揽月殿,她们找不到机会,所以段府那里……” 她压低声音在赵明蕊耳边低语。 片刻后,赵明蕊端起温度恰到好处的茶,轻轻抿了一口,似是陶醉地说道:“这茶,果真得放一放,时辰跟火候到了,品起来才是真正的香。” 阿枳在旁边伺候着,事她是依着赵明蕊的意思办,可个中道理她却不懂:“娘娘,月妃也算了,不过殿下那边……殿下先前也帮过咱们。” 赵明蕊眼底掠过黯色,表面却扬起笑:“阿枳,你当本宫是坏人么?” 阿枳忙摇头。 “放心,本宫此举绝对是在帮长公主殿下。你想,殿下一心系于护国大将军,甘愿冥婚也要嫁进段家,可却遭那老夫人如此排挤,连年也要在这宫里头过。” “你且瞧着,迟些殿下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阿枳恍然大悟,“是哦,娘娘您真是运筹帷幄,堪称女诸葛呀!” 赵明蕊心而不语,她端着茶,望着枝头桃花灼灼,心里头涌现出一股扭曲的快感。 皇上呀皇上,就让事实来告诉您,您的这场美梦到此为止了。 第41章 温柔乡。 。 三月初, 整座长乐宫弥漫着幽幽兰香。此时春兰正茂,连带着宫里的人衣袖都带着香味。 楚瑶倚坐在软塌上看书,此时有人正递茶过来。 沉浸在《列国游记》中的女人双目不离书,只是伸手接过杯子, 轻抿了口, 然后置于旁边。 来人坐到她身后, 开始为她揉捏肩膀。 这力度恰到好处,甚至舒服到令她轻轻哼了声。但此时书里的内容正到关键处, 楚瑶看得正入迷,没察觉那双手开始四处游移。 等身后的人从背后伸过手,手落的地方恰好是饱满匍匐之处,楚瑶猛地一惊,却已被抱了个满怀。 敢在长乐宫对长公主行不轨之事的, 普天之下也仅有一人。 楚瑶急忙环视周围, 一应宫人俱已消失得悄无声息, 倘大的室内只有她与这位“登徒子”。 “皇上, 这里是长乐宫!”她推了推, 却没推动他。 楚玄乐呵呵地道:“朕当然知道这里是长乐宫, 可咱们已经许久未见了。” 可不是么? 自打月妃“香消玉殒”后,天子再怎么着,也得“伤心”个两三天,再加上连日来朝务繁忙, 这一来二去, 竟是有七八日未见了。 楚瑶转过身, 看着男人眼底下淡淡的痕迹,便心疼道:“这几日是不是又熬夜了?说,熬到什么时辰?” 楚玄正要开口, 就听她又说:“不许骗我!否则,不让你来了。” 这可拿捏住他的软肋。 天子唯有老实交待:“前两日东南递了折子,上回那海贼大本营被剿,剩下的一些聚集在一起,变成流寇四处打劫,本来都不是事。但坏就坏在,这月份东南至今还未下雨,老百姓勉强插了秧,但没雨的话,怕是这秧苗也活下去。上回你提醒了朕,天灾怕会引起民变,这些天,朕和李清越他们一直在商议解决赈灾的事。” 第49章 楚瑶听到这个,立刻从忧心天子变成忧心国事:“那商议出对策来了吗?” 楚玄闻言,只是看着她。 后者顿时知道自己错了,忙道:“皇上,是臣越界了。” 楚玄却笑了:“姐姐,朕早说了,你我之间不必在意这些。朕只是高兴,以后就算朕年老色衰,不复现在的年轻体健,起码姐姐还会为了国事不会随意抛弃朕。” “哪来的胡话!?”楚瑶登时脸红,轻捶了下他的肩膀:“什么年老色衰,你当自己是女人吗?” “圣人曰,食色性也。”楚玄抱着她,颇为委屈地说:“你看,你也不图朕的钱,也不图朕的权,如今朕还让你图的,可不就是这身皮囊吗?” 私下无人时,楚玄那副在人前总是不怒自威的面孔荡然无存,倒是学会了市井流氓那作风,什么胡话荤话张口就来。 楚瑶心跳得极快,浑身因为男人的注视愈发火热酥软:“若真要图皮囊,你当我找不到更好的?” 这话说得违心。 真论起长相,楚瑶还没见过比楚玄更好的。 毕竟是天家血脉,楚玄的母亲当年可是出了名的美人儿。 但是这会儿,她可不能让楚玄太过得意,偏要在口头上讨回一城。 哪知,楚玄手一用力,竟是将人紧紧环住,贴着她的耳,哑着声说道:“其实,朕能拴住长公主的心,靠的也不只是皮囊,还有……” 楚瑶的脸红得几欲要滴出血。 “你、你这样成何体统?” 楚玄笑起来,紧接着却是一把将人抱起,不管她挣扎,直接将人往床塌上带。 楚瑶急喘着声,提醒他:“光天化日之下,这是长乐宫!” 哪知,男人轻而易地拔下她的发簪,任由那一头乌黑的长发顷刻泄满床塌。 美人横陈。 这样的景致哪个男人受得了? 楚玄坏坏笑了下:“光天化日之下,朕与长公主畅谈‘家事’,又有谁敢置喙?” …… 日薄西山。 楚瑶趴伏在楚玄胸膛之下,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还有低沉的嗓音。 “东南那边,收成不好是夏季的事,朕让户部腾出一百万两到时拟于给东南的农民购买粮食。而海上流寇那边,朕让调了浙兵过去,务必将他们一举荡平,绝不能留后患。” “阿玄,我最近在看《列国游记》,里头就有讲到东南海寇自古有之,但里面有些最初不是想着要抢劫沿海的百姓,那些海外的倭人想拿钱或海货来跟咱们的百姓交换丝绸粮食,但是官府不让,加之确实里头有些人是强盗,久而久之,便形成东南海寇为祸的现象。” 她半坐起身,乌黑的长发垂落在男人胸膛之上。 “或者,你有没有想过,开海市?” “你的意思是,让那些倭人与东南百姓互通商市?” “嗯,你想,若是开了海市,无论是倭人也好,还是那些落海为寇的大楚人,他们可以互通往来,拿着咱们的东西去海外交易,挣到钱了,也不必靠劫掠为生,还得冒着随时被官府通缉处死的风险。” 楚玄沉吟片刻,看着眼前女人的眼神愈发赞赏。一个反身,他直接将人禁锢在身下,“好姐姐,你当真是朕的后宫女诸葛。” “不行,朕不舍得走了。” 楚瑶当即瞪大眼,“不可荒唐!” 楚玄当即重重吻了吻她的唇,无不兴奋地说道:“行,什么都听你的,不荒唐就不荒唐,不过这会儿太阳还没下山,好姐姐,再陪朕‘畅谈家事’吧!” 待到一弯下弦月悬于天际,天子回到正德殿,宫人们已为他备好温泉沐浴。 张开手任由太监们更衣,楚玄忽地抬起袖子到鼻尖嗅了嗅,淡淡的兰香萦绕在侧。 “今年御花园那些奴婢还是做得不错。” 没头没尾的一句,来喜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乐呵呵说道:“今年托皇上仁德,这风调雨顺,花草呀水分足,阳光也够,自然长得好。尤其是兰花,他们知道是要送长乐宫的,可半点也不敢马虎。” 楚玄想起今天的长乐宫主人,浑身都沁着兰花香味。 所谓温柔乡,英雄塚。 倒叫他溺毙在其中也甘之如饴。 天子在衣食住行方面没有奢靡的习惯,唯一称得上“奢侈”的,就是喜好泡温泉。 正德殿后院有处天然的温泉,有时疲乏,楚玄喜欢泡下温泉放松自己。 脱下衣物,他露出健壮的躯体,缓缓进入池中,任由温热的泉水将他包围。 双臂横挎在石壁,合上眼,楚玄享受着来喜往他两肩倒热泉。 “皇上,查清楚了,殿下宫里头的药不是在太医院拿的,是青箩趁着替殿下出宫办差偷偷带进宫。” “宫外哪家药铺,也查清楚了么?” “是城南的永安药店。” “那,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奴婢晓得。只是……”来喜顿了顿,才道:“此事万一让殿下知道,恐怕……” 以长公主的智慧,这点小把戏怕是蒙混不过关。 “有什么可怕的?”楚玄依旧眯着眼,身心全然放松地说道:“你不了解她。她这人呀,最是心软。” 尤其是……对他。 想到今日的柔情蜜意,楚玄整颗心都像要化开。 他的好姐姐是聪慧,看事也通透,可却有一个弱点。 她的弱点……便是自己。 姐姐呀姐姐, 你可知,稍加示弱你便心软,还一味地心疼朕。你越是这样,只会让朕越是迫不及待想将你从长公主的位置上拉下来…… 只做朕专属的女人。 * * * * 二月末,一场倒春寒忽地让王都下起淅沥沥的小雨,空气中润浸着花草的香味。前些天的阳光只是忽悠着那些没经验的宫人们将冬衣收起,如今气温骤降,他们又得重新取出来穿上。 窗外的雨 将歇未歇,春寒料峭的下午,天子卧在床塌之内,怀中抱着美人,手无意识地缠着美人乌黑的发丝。 “皇上,该回去了。” 楚瑶轻轻推了下他。 楚玄自然不舍得离开温柔乡,可美人眉头轻蹙,他再无奈,也只能起身。 穿衣的途中,他低下头,看着正为自己绑上腰带的女人,不免生出不满来:“这么多日不见,姐姐就这么狠心,不肯让朕陪你用晚膳?” “皇上来长乐宫已经两个时辰,够久了。” 楚瑶将他袖子处的褶皱抚平,见眼前的男人又是威风凛凛,终于满意:“行啦。” 楚玄却不满意,他将人搂进怀里,皱着眉道:“下次,又得好几天了,长公主殿下当真不想朕?” 他这话说得委屈。楚瑶忽地也有些不舍。 其实她又何不尝日夜跟楚玄在一起? 可是身份有别。 楚瑶勾上他的颈,满腔的爱意令她主动垫起脚,献上自己的唇。 两人吻了好一阵子,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楚瑶低喘着气,“咱们说好的,一切都听我的。” 楚玄忍不住又啄了下她的唇,“早上礼部递了折子,想让朕再开选秀。” 闻言,楚瑶目光微震。 随后,她半垂下眸,低低道:“应该的,月妃离世。这后宫又只剩两个妃子,皇上此次选秀,可不能像去年那样,理应广纳贤良淑德的女子充实后宫——” 两只手指突然捏住她的唇。 楚瑶不满地瞪着“肇事者”。 “打住。”楚玄颇为无奈地看她:“一点,不,朕就问,你有没有一丁点生气?” 楚瑶拿下他的手,故意别开脸,只道:“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你是皇上,三宫六院本来就是正常的事。” 然而,天子故意凑到她面前,轻哼:“嗯?” 冤家! 楚瑶心中嗔了一句,终于忍不住迎上他玩味的眼神,实诚答道:“好吧,确实有一点点生气。” 转眼间,天子像变脸似的笑逐颜开,又轻啄她的脸庞,笑道:“放心吧,朕已经驳了他们的折子。” “你!” 楚玄颇为得意地说:“月妃才殁了,朕正‘伤心欲绝’,这会儿哪有心思选秀纳妃?” 这理由堵得礼部那帮大臣哑口无言。 “你呀……”楚瑶摇了摇头,觉得这人忒任性了。 只是无奈之余,心头却怎么也止不住冒出甜蜜的滋味。 第50章 楚玄临走前,仍是百般厮磨,最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也不怪天子这般缠绵,毕竟下次见面,大概又是三四日后了。 天子可以天天宠幸自己的三宫六院,可到长乐宫的频率过于频繁只会惹人非议。 送走这位难缠的主,楚瑶照例沐浴净身。 青箩站在背后为她洗着那头乌黑的长发,下意识忽略这具胴体上那些暧昧的痕迹。 但从她的角度,正好瞧见主子眉眼敛不住的风情。 自从与皇帝陛下相好后,她的主子就像一朵被春雨滋润过的花。原先是美,如今眼波流转间都不自觉透出成熟娇媚的韵味,完全是花开至荼蘼,美得叫人心折。 也难怪皇上陛下对这位姐姐愈发不可收拾了。 “殿下,方才奴婢听喜公公说了,皇上驳了那些请求他选透纳妃的折子。” 青箩原本是想说点让楚瑶开心的事儿,结果发现好像适得其反了。 “怎么,殿下您不高兴吗?奴婢瞧皇上的心真的全在您身上了。” 楚瑶苦笑:“高兴。可这样只会更麻烦。” “啊?” “子嗣问题在寻常百姓家尚且都是天大的事,更何况,他是天子。” 她不是迂腐之辈,可皇嗣关系着整个大楚未来的命运。那远不是小户人家夫妻间情呀爱呀,可以相互妥协迁就的事情。 楚瑶垂下眼,看着水面倒映出来的面孔。 如今,她还年轻美丽,可总有一天,她也会经历容颜老去的时刻。 色衰则爱弛。 楚玄为了自己甘愿不纳妃,然而到了他厌倦的那日,又是否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水面倒映的面孔露出惆怅的目光。 楚瑶合上眼,任由自己沉入水中。惹得青箩惊喊一声,她才从水中浮出。 她转过头看向青箩,似是难过地说:“青箩,怎么办?我……好像真的……” 会为他纳妃而嫉妒。 会为他日后变心而担心。 她真的爱楚玄,比……爱段琼更爱她的阿玄。 藏在心里的这句,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最后只是化作幽幽的长叹。 沐浴后,青箩又照常端来煮好的避子药。 不过比之往日,今天楚瑶盯着那碗乌黑的汤药许久,久到让青箩以为她要回心转意了。 “殿下,要不奴婢将它倒了吧。” “不。” 楚瑶回过神,迷茫的眼透露出坚定,“不。” 唯有这件事不行。 她端起碗,将那药一饮而尽。青箩见状,赶忙将猪油糖送上。 甜味压着苦味下去,楚瑶缓了口气,对青箩说:“今日这药的味道好像有点不一样。” “殿下,还是按原先的方子抓的。会不会是今天这配药的糖不同?松子糖刚好没了,奴婢只有先拿了些猪油糖过来。” “不,本殿还是觉得——” 楚瑶的话才说到一半,外头便有人进来禀报,说是宫外段府有人晋见。 段府? * * * * 段府确实来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段老夫人。 因着段琼的功勋,段老夫人是皇帝亲封的一品诰命,可递碟牌给宫里请求入宫。 她主动进宫求见,这是楚瑶万万想不到的。 满室兰香,茶烟缕缕。 段老夫人品着茶,眼见主位上的媳妇儿并无主动开口的意思,终于,她放下茶杯,说道:“瑶儿,今个儿娘来,主要是想看看你这病养得如何?前阵子听说你病体未愈还进宫侍疾,娘着实担心。” 楚瑶也放下茶杯,噙着笑道:“娘您有心了。多得皇上关心,宫中的太医也劳心劳力,我这病打开春后便好了许多。” 两人相视,一阵无言后,段老夫人像是鼓足勇气才开口:“其实……要是身体好些的话,要不还是回来住吧?” 闻言,不仅在一旁伺候的青箩瞪大了眼,就连楚瑶也忍不住看向对方。 段老夫人干巴巴地扯出笑,“娘知道,之前娘是委屈了你。不过,那是娘先前病了,脑子糊涂,咱们是一家人,哪有分开住的道理,对不对?” 楚瑶低头抚平袖口的褶皱,再抬头时,她轻蹙眉头:“娘,您这么说是没错。不过,我这病呀,说是好,却仍时见头疼乏力。” “这——” “这样吧,今日天色也晚了,您在长乐宫用晚膳,待明日我叫太医院的来诊脉,看我这病是否已断了根,也省得以后麻烦,您说是与不是?” 段老夫人语噎片刻,最后只能点了点头:“是,是该让太医好好瞧瞧。” 长公主开口留客,段老夫人自然要留下来吃饭。吃过饭后,她主动请辞,楚瑶还着人拿了件裘衣给她披上,亲自将人送出宫。 等回到长乐宫,青箩登时就忍不住了。 “殿下,她这是何意?平白无故的,怎又要您回去了?她把您当成什么了?”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青箩话刚说完,不禁懊恼地捂了下嘴,主动认错:“对不起,殿下,是奴婢失言了。” 楚瑶自然没跟她计较。 她想的是自己婆婆今日这反常的举动。 事出反常必有妖。 “现在晚了,明早你出宫一趟,去打听听是怎么回事。” 青箩领了命,翌日大清早,天刚亮她就出宫去。等到午时才回来,甫进宫中,她就将自己打听到的事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 。 原来那日水陆法会过后,段老夫人好几日没出过府,等到初一去寺里拜佛吃斋时,便听到一些官太太私下在议论段家的事。 长公主甘愿冥婚嫁进段府,这本令人闻之无不感动落泪,民间皆称她是有情有义的奇女子。可嫁进段家后,先是回了趟宫养病,尔后又是悄悄搬到郊外清水苑,年前更是回宫侍疾,至今仍未回府。 关于段老夫人因五行八字之说不待见长公主的消息不胫而走,最有力的证据就是水陆法会这样重要的场合,作为未亡人的长公主甚至还没能在场。 为爱不惜嫁给一块牌位,这样痴情决绝的女子会因为什么理由不在自己丈夫祈福诵经的现场呢? 唯一,也是最好的解释,就是段老夫人真的想赶长公主走。 “殿下,听府里的人说,老夫人的手帕交,就是孙大学士的夫人前些天到府上去,为的就是劝老夫人将您请回来。” 楚瑶拨弄兰花的手顿住,就听青箩在旁边絮叨道:“依奴婢看,老夫人是敌不过悠悠之口才进宫来请您回去的!殿下,您可别忘记,之前她是如何待您!” 听了这消息,楚瑶也没了赏花的兴致,只收得满手兰香踱步往回走。边走着,她失失笑道:“悠悠之口?你当真以为她只是因为被人说了几句就进宫来?” 青箩不解:“难不成还有隐情?” 时至晌午,宫人已经布好膳。桌上摆着三菜一汤,对于长公主来说,这样的膳食过于简朴了。 楚玄五岁前锦衣玉食,五岁后在国舅府中的日子却是艰苦。自打他登基后,念百姓之艰,衣食住行依旧从简。 楚瑶自然也跟着他。 不过,近来楚玄常命御膳房给长乐宫加一道荤菜。今日送来的,是烤得油亮的八宝肥鹅。 青箩伺候着主子坐下,就听楚瑶说道:“孙大学士是先帝在位时的恩科进士,又出身翰林院,对于礼节极为看重。如果本殿没猜错,应当是他让自己的夫人上段府去。” “那,这位孙大学士是担心段老夫人惹您生气吗?” 楚瑶看了她一眼,失笑:“他不仅替老夫人担心本殿生气,更加担心的,是皇上。” 青箩顿时恍然大悟。 “奴婢明白了。她们这是怕这事要是传得大家都知道,到时无论皇上愿不愿意,都要惩治她。” 楚瑶长叹:“没错。此事原只是家事,若是闹开了,皇上也不可不顾天家颜面。她怕的,不只是皇上惩治她,更怕皇上会连带迁怒阿琼,甚至剥夺阿琼生前的功名。” 说来说去,段老夫人想的都是自己儿子。 青箩欲发忿忿不平,“殿下,那索性就不管了,那外头那些人去说、去评理,也好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这婆婆是怎么当的!” “你这是孩子气的话。”楚瑶摇头,“无论如何,她始终是阿琼的娘。” 第51章 青箩为她夹了块燒得油花的烧鹅腿放进碗里,道:“殿下,您可不能心软要回去呀!” “放心,本殿当初说了不回段府,那自然不会——” 楚瑶闻着碗里那散发着香味的烧鹅肉,忽然间,胃里一阵翻腾,几欲作呕。 “殿下,您没事吧?” 第42章 他从未变过。 。 楚玄匆匆赶到长乐宫, 宫人们跪了一地,他连看也不看,大步流星直接进入内室。 “姐姐!” 此刻,长乐宫的主人坐在软塌上, 面色发白, 单手捂住腹部, 虚虚地应了声:“皇上。” 楚玄赶忙坐在她旁边,“身子如何了?” 楚瑶摇了摇头, 她快说不出话来,倒是旁边的青箩忙开口说:“方才殿下正要用午膳,结果才闻到肉味,就一直犯恶心作呕,腹部还疼起来。” 楚玄一听, 目光微震, 直直盯着楚瑶的肚子。 这时, 来喜上前说:“皇上, 还是赶紧宣太医吧。” “已经去派人去叫了。” 来喜又问:“叫的可是李院首?” 青箩摇头:“这个不知, 我们也不知道今日太医院谁当值。” 按例, 除非皇帝钦点,否则后宫妃嫔召御医一般是谁当值,便是谁进宫为贵人诊脉。 听到她这么说,来喜忙道:“这殿下金枝玉叶, 皇上, 还是召李院首诊脉较为妥当。” 楚玄看了他一眼, 点头:“没错,你去,召李恒来。若是他不当值, 便去他家里传。” “是。” 话音刚落,门外的宫人却来通报,说是太医到了。 “来的可是李院首?” “不是。” “那让他先回去——” “等等。” 一直没作声的楚瑶撑着虚弱的声音打断他:“不用讲究了,谁来都一样,让他进来吧。” “可是殿下……”来喜说着,却是看向楚玄。 楚瑶忍不住开口:“皇上,不必麻烦李院首,既然太医已经来了,就请他进来吧。” 她捂住腹部的手愈发收紧,又作一阵干呕,这情形也由不得再拖了。 楚玄沉声说道:“让他进来。” 奉召进来的是一个年轻俊朗的青年。 他见到皇上,先是惊讶,然后急忙行礼:“微臣太医院罗乐,叩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 “行啦,不用那么多规矩,赶紧来给长公主诊脉。” “是。” 罗乐打开药箱,取出丝帕覆于楚瑶的右手手腕,然后细细诊脉,又问青箩长公主的病症,及近日作息。 在听到楚瑶葵水未至,又作呕不至时,楚玄微眯起眼,视线直不离正虚弱难受的楚瑶。 等待诊脉的期间,来喜暗中示意其余宫人一应退下。 等罗乐诊完脉,才发现这屋内只剩五人。他心中万分诧异,就听到楚玄沉声问:“诊断结果如何?” 罗乐起身行礼,恭敬地道:“回皇上,请皇上放心。殿下身子并无大碍,不过是近来冬春交替,冷暖相交,本就是气候不定易引起肠胃不适。加之,这些天殿下饮食较为荤腥,所以造成体内积热,葵水不通。待微臣开两服药为殿下调理即可。” 说罢,他发现皇帝看着自己的神情有些严肃,心里不禁反思是否哪里说错了。 好在片刻后,年轻俊美的皇帝平静地说:“如此,甚好。” “罗太医,开药吧。”来喜引着他出去。 楚玄伸手按上楚瑶的腹部,细细为她按摩,“说来,倒是朕的不是了。最近朕让御膳房给你准备多些荤食,原是想让你多养养身子。没成想,倒是好心办了坏事。” 此刻没有外人,楚瑶依偎在他怀里,有气无力地说:“是我自己身子弱,怨不得谁。皇上,你国事繁重,我这点小病你下次不用管了,有太医即可。” 楚玄搂紧她,眼底掠过一丝晦暗。 “无妨,你没事……朕就放心了。” 等到宫人将煎好的药送上来,楚瑶服用过后,腹中疼痛消缓了不少,人也因疲乏睡下。 翌日。 天光大作,楚瑶睡了足足六个多时辰,只觉整个人神清气爽。 她推开窗户,外头传来阵阵幽香。青箩为她披上外衣,又说起昨天的事来。 “殿下,皇上待您可真是没话说。昨个儿,他见您睡着不安稳,特地让喜公公将奏折搬到长乐宫来,连晚膳都是在长乐宫用完才回去的。” 昨天楚瑶迷糊睡过去不过申时,对于发生的一切也记得不太清楚。听到这,她不禁说道:“皇上也太任性了。” 青箩瞧着主子说着埋怨的话,嘴角却微微翘起,又笑道:“皇上这是心疼您呀!您没发现,昨天他可比那太医院的罗太医来得都要快哩。” 忽地,楚瑶猛地转过头来,若有所思:“等等,你有让人通报正德殿吗?” 青箩怔了怔,摇头。 下一刻,她脸色也变得难看。 长乐宫既然无人通报,皇 上却来得比太医还要快,唯一的解释…… 就是这里有皇上的眼线。 “殿下。”青箩咽了咽口水,眼见楚瑶神情也变得凝重,她忙道:“还是奴婢先去问个清楚。” 说罢,她片刻也不敢耽搁,匆匆出去。 楚瑶兀自走到厅中坐下,回想昨天在这里发生的种种。直到片刻后,青箩折回来,满面喜色道:“殿下,问清楚了。” “是御膳房的人。您可还记得,昨个儿午膳那会,御膳房那儿来了两个太监过来传膳,当场听到消息后,他们又在半路遇上彭公公。您身子不适的事,是彭公公告诉了喜公公,皇上这才知道的。” 弄清这中间的来龙去脉,青箩暗中松了口气。天可怜见,她可不愿主子与皇上之间再心生间隙。 然而,楚瑶并未如她预想般舒展容颜,反而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今日你出趟宫,本殿有件事要让你去办。” 青箩:…… * * * * “皇上,征西大军明日即将到达王都。” “好,着礼部准备一应事宜,朕到时要设宴犒赏这些将士。” “皇上,允许东南开海市的圣旨到了当地,百姓无不欣喜,当地商人更是对朝廷歌功颂德,皆颂皇上您雄滔伟略,为民谋福祉呐。” 楚玄闻言,挑了下眉,说:“这里也没有外人,朕就坦白跟你们讲,开海市这主意,还是长公主提的。” 李清越听完,脸上露出佩服的神色:“向来都说长公主殿下智慧不亚于男子,有如此远见,确实令臣等汗颜。” 楚椿也道:“殿下若为男儿,怕是建功立业,功绩不会比先驸马差。” 提到段琼,他不免伤感:“可惜呀,殿下如此聪慧,却是个认死理的。” 同为上书房大臣,楚椿论辈份是长公主的表叔,站在长辈的立场,楚瑶这桩冥婚当然他也是反对过的。 李清越见状,只能说道:“有道是‘情之所钟,至死不渝’。长公主非寻常女子,自然行非寻常之事。” “说是这么说,可人生数十载光阴,微臣实不忍见她孑然一身呐。”楚椿长叹。 有些话题起了个头,一些藏在心里头的话也自然有了机会说出来。 这会儿氛围融洽,楚椿不由得说:“皇上,此事微臣本不该置喙,但是这些天回府听内子说起,才知道现在外头都在说那段老夫人似乎……与殿下生了些误会。” 他斟酌着,用辞极为委婉。 楚玄瞥了他一眼,后者急忙解释:“微臣此番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关心殿下。” 这位年轻皇帝对于长公主的敬重向来有目共睹,楚椿生怕对方误以为自己是在拿长公主的事来说闲话。 好在,楚玄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轻叹。 “无妨,只是这乃是长公主的家事,朕纵然有想法,也不好置喙呀。” 这句话是个讯号。 楚椿当即意会,又直抒胸臆:“皇上,殿下既是皇室贵胄,她的事,既是家事,也是国事。去年殿下重情重义,履行与先驸马的婚约。合指算来也一年了,这年间段家发生的种种事,微臣想,皇上也该为殿下谋算谋算。” 楚玄深深看着他:“楚卿家对长公主的事倒颇为上心呐。” 楚椿尴尬地笑了笑,“说句不怕皇上见笑的,殿下也算微臣表侄。还有前年的花神祭,殿下偶然得知内子早年落下咳疾,特地送来雪域灵花,内子多年顽疾才得以痊愈。像殿下这般菩萨般的人物,微臣也盼着她喜乐安宁。” 第52章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楚玄失笑:“难为你这么为长公主着想。只是她的事,急不得,容朕好好想想。” 两位大臣退出正德殿后,一并在宫道上行走。 李清越忍不住打趣:“楚大人,刚才在御前那番话,怕是夹了私心吧?” 被戳中心思,楚椿呵呵反问:“我能夹什么私心?” 春风拂面,地砖被阳光照得微暖,正是说些闲话的好气氛。 李清越笑道:“听说,令夫人的外侄大理寺少卿颜琅对长公主倾慕已久,甚至曾对人言,甘为长公主终身不娶。” “诶呀呀,这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李大人。” 楚椿捻了捻胡子,叹道:“方才殿上李大人所言‘情之所钟,至死不渝’,这世间至情至性者,又岂只长公主一人?颜琅那孩子,论相貌、品性,丝毫不亚于先驸马,又始终对殿下痴情一片,我也是想呀,若这天可怜见,总不能让殿下一直守着护国大将军夫人这虚名。” 长公主冥婚一事,无论在谁看来,既是美事也是憾事。 “是啊。”李清越附和了句,“依方才皇上那意思,怕不是……那位颜大人也是有希望了呀。” 天子话里言间,可不透着希望长公主早日从这桩冥婚中醒悟过来么? 直到回到府上,李清越才发现家里有客人。 “李大人。” 他乍见到来人,眼底掠过讶异:“……段老夫人?” * * * * 朗月清风,这本是个绝美的春夜,可楚瑶凝着目光,绷紧脸色,死死盯住摊在她面前的东西。 “殿下,奴婢按您说的,出了宫后先是回家看望我爹娘,然后私底下托邻居婶子去村里大夫那儿问了。他说,这贴药里有两味药是下错了的,女子房事后服用,于避子一事无益。不过这药对身体无害,只是药性会燥热些。” 桌上是零零散散一些煮过的药渣。 楚瑶右手握住椅把,五指过度用力而泛白,原本只有几分的存疑如今被这些铁证凿开了大洞,真相像洪水般涌来,顷刻将她淹没。 “……是他。” 她喃喃念着这两个字。 青箩红着眼,却无法反驳。 是啊,是谁能够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将她私下抓的避子药给换了。又是谁,最期盼长公主怀上身孕。 只是,此刻她仍想为天子说话:“殿下,或许、或许皇上——” “住口。” 楚瑶低低喝了声,双目也渐渐红起来。 “他明明答应过我的……为什么……” 那日的示软,接近卑微地乞求自己留下,原来竟是手段么? 表面上说什么都依她,可暗地里却换掉她的避子药。说到底,他仍是想要一个孩子。 一个能够让自己无法后悔、无法抽身的孩子。 他还在做着那个惊世骇俗的梦。 难不成,他真的要娶自己的皇姐,然后让全天下议论,甚至载入史册,让后世所有人都知道楚成帝悖德逆伦,成为刻在青史中的昏君吗?让后人都在耻笑他们,甚至他们的孩子…… “殿下,您别这样。说不定这其中有误会,就像那日皇上比太医先到长乐宫,只不过是巧合——” “没有巧合。” 楚瑶红着眼看她,“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御膳房的布膳太监偏巧就能遇上彭福?这一切,只不过我要查,他便给我个答案罢了。” “这长乐宫,除了你,怕其他人都是他监视本殿的耳目。” 若是今日之前,她并不会觉得有什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何况,她相信楚玄不会害自己。 可现在呢? 他将那些耳目用在了这些事情上。 他掌握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暗中设计,企图让她怀上龙子,然后木以成舟。 倘若昨天的事不是一场乌龙,而是真正如他所想,太医宣布自己怀有身孕…… 楚瑶只要想到这样的场景,后脊顿时惊出一阵冷汗。 那样的事情若真的发生,绝对是一场灾难。 “殿下……” “那日,他为何偏要李院首来长乐宫?” 楚瑶怔怔说道,答案早已不言而喻。 若是旁人来了,万一诊脉诊出长公主怀有身孕,怕是不好处理,所以才会那么坚持要李恒来为她诊脉。 可惜呀,既便你费尽心机,世事终究无法如你所愿…… “呵呵……” 楚瑶忽地低低笑出声,这反常的异样着实让青箩心怵,她忧心忡忡看着自己主子:“殿下,要不,您先歇歇?咱们先不想这些不开心的事了。” “不,”楚瑶的视线越过她,落在窗外那缓缓飘动的白云,喃喃道:“是我很久没有认真地想一想了。现在,是该好好想想……” 楚玄为她编织的这场梦,很甜,也很美。 可,也是时候该醒了…… 三月十五。 春日融融,王都在春风温柔的轻拂中,迎来凯旋的大军。 骑在高马上的少年将军英俊张狂,他率领着浑身黑甲的将士鱼贯穿过城门,引得王都长街市民夹道欢迎。 “哇,好威风呀这位薛将军!” “可不是么,听说他一人在站场上杀了百来个西蛮贼子,那些西蛮人一听到他就害怕。” “唉,要说厉害,还是咱们的护国大将军厉害,可惜呀……” “可惜就是英年早逝,否则之前那次大捷,坐在马上得胜而归的就是段大将军了。” 人群中议论纷纷,谁也没注意到这支队伍的末尾,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混进人群中,很快没了踪影。 此次得胜的征西军将领在金銮殿上得到皇帝的嘉奖与犒赏,尔后,皇帝又在宫里设宴为众将士接风洗尘。 待到宴会结束已是未时,楚玄先是召了几位大臣商谈政事,接着又将上书房大臣留下来,等谈完事时,已是申时了。 楚玄正要拿起奏折,却发现李清越仍站在原地,似乎有话要说。 “李卿家,还有事吗?” 李清越见天子今日心情颇佳,于是,坦言说:“皇上,此事并非公事,但微臣却不得不奏。” “哦?说吧。” “皇上,护国大将军之母、一品诰命段黄氏乞求进宫面圣。” 按理说,朝廷命妇若有要事直达天听,理该求见中宫。可眼下中宫无主,而且,段家父子先后战死沙场,段老夫人又是当今天子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还赐以太妃食禄,这样的身份请求直接面圣,也无可厚非。 楚玄也没理由不见。 段老夫人此次面圣,特地穿了朝服,恭敬地朝皇帝行礼。 “段老夫人不必多礼。来人,赐座。” 楚玄亲自扶她起身,这让段老夫人更加诚惶诚恐。 “皇上,老身此次冒着大不讳进宫面圣,实则是无奈……” 段老夫人坐在椅子上,边抹着泪,边将来意说明。 “皇上,老身待长公主一直如亲生孩儿。没错,先前确实有过些风言风语,尤其是我儿水陆法会之事,更是让一些人以讹传讹,企图伤害老身与殿下之间的关系,更加想伤害段家与皇上的君臣之义。今日,老身进宫,是想当着皇上的面,请殿下回家。” 说着,她颤巍巍地站起身跪下。 一时间,正德殿内鸦雀无声。 楚椿微皱眉毛看着对面的李清越,后面却是尴尬地别开眼。 那反应仿佛在说他是出于无奈。 是了,楚椿这才想起,李家与段家算得上世交,今日这出,怕是李清越也是无奈至极,才得为段老夫人开这个口。 任谁都清楚,他们年轻的主子可不待见自己姐姐回段家。 片刻后,坐在主位上的楚玄轻叹一声,示意来喜将段老夫人扶起,却是看向两位大臣:“依你们看,此事如何?” 怎么看? 段老夫人都将这事上升到段家与皇帝的君臣之义了,若是皇上不允,那便是伤了忠臣家里的心。 若是允……怕是提这话的人,背后得让天子恨上了。 楚椿心里咯噔一跳,决定装死不开口。 对面的李清越暗暗叹了声,主动作揖:“皇上,微臣以为,殿下既已嫁入段家,那此事便是殿下的家事。既是家事,那自然没有外人置喙的份。” “微臣认为,此事不如交由长公主自己决定,才最为妥当。” 第53章 一时间,李清越收获了在场诸多目光。楚椿自然是佩服的,段老夫人明显透着失望,楚玄饱含着欣赏,当场便道:“好,那就去长乐宫将长公主请来。” 等待的间隙,楚椿悄悄瞄了眼天子,发现对方正品着茶,眉眼间一派淡然。 也是,长公主断然不会轻易回府。身为皇弟,天子怕是也想替皇姐出口恶气罢。 不,也不对。 说到底长公主重情重义,待会见家婆都闹到御前请她回府,可能也就顺这阶梯回府。 到长乐宫请人这事,来喜不敢安排别人,自个儿亲自登门来请的。 他甫进殿,见楚瑶坐在窗前软塌看书,先是行礼将事情原委说了通,尔后,只见长乐宫的主人又翻过一页,淡淡道:“知道了,请喜公公稍等会儿,本殿这本书只差最后一页便看完。” 乖乖,这都火急火燎了,这位主儿怎还有心思看书? 来喜暗自腹诽,却只能悄悄瞄了眼书封,《东行记》三个字赫然印入眼帘。 他耐心地等了会儿,终于,尊贵的长公主殿下终于合上书。 “走吧。” 旁边青箩忐忑不安,趁着搀扶她时,压低声道:“殿下,无论如何,您可不能心软呐。” 楚瑶仿若未听到。来喜见状,又说:“殿下,知您身子不适,皇上近日特地命御膳房准备了一套清淡爽口的菜谱,又值春日百花盛放,所以这些菜都是以花奔为主,称为‘百花宴’。” 他说这些,是隐晦地提醒楚瑶,天子完全不想她离宫。待会只要她说个“不”字,哪怕段老夫人不顾身份倚老卖老,甚至撒泼耍赖,天子绝对会站在楚瑶这边。 然而,楚瑶只是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请喜公公带路吧。” 进了正德殿,楚瑶双目直视坐于高堂上的天子,连半丁眼神也没有给旁边的段老夫人。 事情来龙去脉当场楚椿又开口讲了遍,随后,楚玄看着她,眼中泛起暖意:“现在,一切皆由姐姐决定。当然,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朕都支持你。” 谁也没想到,楚瑶忽然就跪下。 “皇上,此事皆因臣而起。皇上劳烦国事,却还要为臣的家事而拨冗,臣深感愧疚。” 她朝着楚玄一拜。 登时,楚玄神色微凝。 紧接着,他就听到楚瑶平声说道:“既然外头那些人是因臣先前身子不爽,无法到灵光寺参加先驸马的水陆法会才会惹得非议。那,臣请……” “皇上允臣到寺中为先驸马诵经祈福,一来可证臣先前确实是因病未能到灵光寺参加水陆法会,二是可证臣对先驸马矢志不渝,初心不改。” 第43章 说好的来日方长? 。 正德殿中静悄悄的, 长公主清丽的声音萦绕在众人耳中,彼此间神色却有各异。 李清越、楚椿二人脸上掩不住的意外,而段老夫人颤抖着嘴角,嗫嗫着想说话却不敢开口。至于坐在高堂之上的那位…… 楚玄瞳孔微缩, 一瞬间过后, 他凝视着跪拜在地的水色身影。 所有人都在等着天子开口。 终于, 楚玄弯起唇,亦如先前他在众人面前承诺般, 温声说:“姐姐既然如此挂念先驸马,朕又岂可拂你的意?那好,朕就准你到城外镜花庵中为先驸马诵经祈福。” “臣,谢过皇上。” 楚瑶恭敬地再行跪拜之礼。 楚玄转过头看向段老夫人,依旧是那副温润的模样:“段老夫人, 这样, 你可满意?” 被点到名, 段老夫人扶着椅子起身跪下, “老身……谢皇上隆恩, 也谢殿下对我儿的一片心意。” 段府这桩“家事”到此落幕。 楚瑶踏出正德殿不久, 身后便传来一阵呼唤。 “瑶儿!” 她置若罔闻,直至拐进长长的宫道,才停住脚。不一会儿,身后传来气喘呼呼的声音。 “瑶儿!” 段老夫人喊住她, 并且走到她面前。 楚瑶定定看着自己的婆婆, 脸色波澜不惊, 平静地说:“去年年底娘还卧病不起,如今步伐轻快,您请的大夫确实医术过人呐。” 原先一肚子话在这句话面前瞬间都被打得七零八落, 段老夫人咽了咽口水,“瑶儿,娘知道,是娘对不住你。” 楚瑶缓缓摇了摇头,“您说这话又在折煞我了。我何德何能,竟要劳烦您两次进宫请我回府?” 段老夫人又羞又急,巴巴地上前抓住媳妇的手,“瑶儿,莫要再说了,一切都是娘的错!是娘不知好歹,听那道士的混话,你……就跟娘回去吧。” “是因为现在外头那些流言太过难听了是吗?” 一矢中的。 段老夫人脸上僵了僵,然后低下了头。 楚瑶半垂下眸,此刻,她的心已没有半点波澜。她只是拉开段老夫人的手,“我不会回段府了。” “早在你一而再地逼我离开时,我就对自己说,我不会回段府。” 闻言,段老夫人浑身一震,只能央求她:“瑶儿,娘此番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阿琼。你没听到外头那些人说得有多过份,她们说,段家刻薄寡恩,故意欺负长公主。可你是知道的,自打你进府,娘甚至将整个家都交给你打理!只是——” “只是你相信那些岐黄之术,认为是我害了段琼。” 段老人语噎,不敢吱声。 楚瑶又道:“所以,方才御前我已经给足你面子了。” 她没有当着天子和上书房大臣的面,驳回自己婆婆的请求,也没有继续留在宫中,而是到镜花庵为亡夫诵经祈福。 这是给段家天大的面子。 “可是你终究不愿回段府……”段老夫人满面无措,她今日原以为当着皇帝的面,楚瑶会心软的。 结果楚瑶非但不回段府,甚至还要到镜花庵去诵经祈福,明日、不,今日这宫外大概就会传遍。 到时,恐怕流言四起,会说是她进宫逼得长公主连皇宫都呆不下去,要跑到庵寺中去…… 想到这样的局面,段老夫人愈发惶恐,她急急道:“娘怎样都无所谓,可这流言传久了,伤了天家颜面,皇上、皇上那边……娘只怕阿琼一生建功立业,死后却因此落个骂名,那到时娘又有何颜面到九泉之下见他们父子?” 她见楚瑶满面肃然,根本不为所动,不禁哽咽地说:“瑶儿,不,长公主殿下,您是何等尊贵,这天底下有多少英伟的男子由着你挑选,为何……为何偏偏就得认定阿琼呢!?” 此话一出,饶是楚瑶已心如止水,仍是晃了下神,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位所谓的婆婆。 “你觉得本殿是在害他?” 段老夫人目眶一红,索性颤巍巍地跪下,怆然泣道:“殿下,您就当是阿琼……段府配不上您!老身什么也不求了,如若殿下您愿意,老身这就代阿琼与您签和离书。” 楚瑶瞳孔一惊。 * * * * “你再说一遍。” 墨水慢慢汇聚在狼毫尖,然后,吧嗒一声,滴落至生宣中间。 已画至一半的春风杨柳图瞬间被晕染出大片墨渍,可执笔者在听到那句话时,怔愣片刻,随即放下笔,任由狼毫的墨继续霸道地扩张领土。 “段老夫人说愿意代先驸马与殿下签和离书,殿下同意了。这是小德子亲耳听见的!” 来喜看着主子俊美的面孔染上喜色,不禁也欣喜:“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殿下终于想通了。” 所谓大起大落,真的仅在弹指之间。 半柱香前,楚玄还郁忿难当,克制住直接上长乐宫问个究竟的冲动。 楚瑶为什么要自请出宫去为段琼诵经祈福?! 是她发现什么端倪所以要离开自己吗?还是,又是那该死的伦理纲常让她不想呆在自己身边了? 怀着这样的急躁与焦虑,他强迫自己提笔画画,不要让那些阴暗的、负面的情绪暴露出来。 会把姐姐吓跑的。 楚玄这副画画得极为痛苦,可没想到,痛苦与快乐竟仅仅只是一句话作为分隔。 这句话说是楚瑶愿意签和离书了。 这是不是说……她的心中终于彻底放下段琼了? “走,立刻去长乐宫。” 他是片刻也不想等,眼下他最想的,就是见到自己心爱的姐姐。 天子的步伐如同他的心,雀跃而欢快。 只是在踏进长乐宫大门,迎面的宫人跪地迎接时,一声声的“万岁”宛如兜头泼来冷水。 第54章 楚玄脚步微顿,收敛住所有喜色,反而换上凝重的表情,踱步进入内室。 此刻里头宫人们正在青箩的指挥下,忙着为长公主收拾行李。 天子驾到,所有人都放下手里的活齐齐行礼。 楚玄沉着脸大手一挥,众人急忙退下,只余下似笑非笑的长乐宫主人。 “怎么,皇上板着这么张脸是要给谁看呢?” 楚瑶主动端起茶壶,将刚煮好的茶倒出来,然后亲手端起杯子将温热的茶汤送至年轻的天子面前。 此时的楚玄半垂下眸。 心有灵犀一点通。 楚瑶抬起手将茶直接送到他唇边。天子就着她的动作,轻抿了口。 恰到好处的茶汤无言地告诉着楚玄,这壶茶是特地为他准备的。 楚瑶料定他会来。 不过,这也是理所应当的。这里没有外人,楚玄直接将人拉进怀里,眸色深沉:“姐姐,朕等着你的解释。” 楚瑶双目灼灼盯着他,伸手勾住他脖子。两人的鼻息相交缠绕,她轻笑道:“这有什么好解释的?人家都讨人讨到你的正德殿了,我若答应,莫说你不肯,我自己也不愿。” “但要是硬生生回绝,仍留在宫里,那就直接宣告天下,长公主和段家闹翻了。” 楚瑶以食指轻轻勾勒住情郎年轻俊美的轮廓,喃喃道:“她始终是段琼的母亲,我不能把事情做绝了。” 这番解释显然让楚玄很受用。 他双手稍加用力,拥得兰香满怀,神色也稍霁:“你是事事考虑周全,可朕呢?” “这一走,又是要去多久?”他低头审视怀里这张娇艳的面孔,眼中无不透着不安:“该不会就打算这么出了宫就不回来了吧?” 闻言,楚瑶嘴角翘起,却是轻轻踮起脚尖,在他唇边烙下轻吻。 “方才在正德殿外,段老夫人问我,愿不愿意与先驸马和离?” 她细细看着自己位高权重的情郎,只见他慢慢瞪大眼,然后急声问:“那你——” “我答应了。” 楚瑶与他四目相对,一字一句道:“所以,你还担心什么?” 曾经让她像扑火飞蛾奉献自我的爱情,她都愿意舍弃,这样还有让人怀疑的地方吗? 楚玄紧紧握住她的双肩,再次确认:“姐姐,你当真愿意放下段琼?” 楚瑶半垂下眸,似是愧疚地说:“很多事情,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阿玄,是我对不起段大哥。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已经没资格当段夫人了。和离的事,我也不是没想过,只是……” 只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却不成想,段老夫人自己先提了。 “姐姐。” 楚玄哪会看不出她心中的懊悔与愧疚,此刻他能做的,是压抑住心中的喜悦,将人搂进怀里,任由那抹兰香软软地依偎在自己肩颈中。 “是朕小心眼了。你对朕的情意,朕明白。” 若非情至深处,他怀里的人儿又岂会决心斩断与段琼的联系? 此 刻楚玄既恨不得将这人揉进身体里,又生怕自己稍加用力会伤到这个无上的珍宝。 他的姐姐,他的瑶儿…… 从体内油然而生的冲动令他抬起她的下颌,深深地吻了上去。 黑色朝服与水色长裙落于地上,浓与淡,两种完全不同的色泽交缠住,浓烈且显眼,又隐隐透着禁忌的意味。 颤动的床帐中,有人哑着声道:“你不要常来找我,等到我诵完经、祈完福,到时签了和离书,自然就会搬回宫中。” “好。但朕忍不了太久。” “小不忍则乱大谋。阿玄,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日后我恢复自由身,咱们……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朕的好瑶儿,都听你的,朕什么都听你的。” 直至日薄西山,天子才一脸餍足地离开长乐宫。 青箩伺候着主子沐浴。温热的清水滑过玉肌,也冲洗着上面星星点点的痕迹。 方才她瞧见皇上离去时心情颇佳,暗地里更是担忧。按理,那日主子发现皇上私自调换了她的避子药,又在御前请愿出宫为先驸马诵经祈福,皇上来兴师问罪…… 之前青箩在门外候着,甚至都做好随时冲进去护住主子的准备。可没料到,皇上却是眉眼含笑地走出来。 “殿下,”青箩舀起水,慢慢倒在楚瑶的玉肩,小心翼翼地问:“咱们此次去镜花庵,这要去多久?奴婢也好收拾多些衣服。” “不必了,收几件夏季的衣服就成,不过佛门清净之地,你挑些素色的即可。” “好,奴婢知道了。” 知道主子没打算在外头逗留长久,青箩也就彻底放下心。 幸好,幸好,说到底,主子还是念着皇上的一片心呐。 …… 镜花庵位于城郊,自大楚开国以来,皇室宗亲、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命妇常到此上香祈福,平日庵堂闭门不见客。 此次长公主莅临,主持慈心师太早早便命人将庵堂打扫干净,又收拾出一间宽敞明亮的厢房。 楚瑶就此安心住下,每日晨起诵经,午时小歇,醒后又继续诵经,直至晚膳。夜里,山间朗月清风为伴,借一盏烛火读书,生活颇为悠闲。 她住下的第二日,楚玄的密信就到了。 “姐姐,见信如晤。庵堂中一切可好?虽是春转夏,但山中岁寒,不比山下,务必记得添衣,切勿着凉。近日朝中事务杂多,但东南开海市一事民间反响热烈,盖一切皆是姐姐的功劳……你才离宫一日,朕已经知道何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姐姐,阿玄很想你。” 楚瑶坐在窗前,将这封信读了又读,随后将它摊在桌上,对着它许久无言。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提起笔,在白纸上写下寥寥数语,最后将纸折好放进信封中。 青箩正低头收起这封密信,一股烧焦味忽然窜入鼻中。她猛地抬头,就见楚瑶正将天子的信放在烛火上。 火舌无情地舔舐生宣,瞬间便将写着刚劲字体的纸烧成一团黑。 “殿下!” 青箩忍不住轻喊。 天子墨宝就这么白白烧了,岂不可惜? 楚瑶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淡淡地说:“待会,这桌子收拾一下。” “……是。” 青箩暗中攥紧那封被藏在袖中的回信,心中隐隐生出不安。但她不敢耽误回信这事,赶忙先出去。 余下楚瑶静坐在桌前,盯着桌面那团灰烬,片刻后,眼中竟是凝起盈盈水光。 她合起眼,压下满腹酸涩,再次睁开眼时,窗外树影忽地晃了晃。 窗外有人? 这念头一生起,惊得她马上起身,探出半个身子往外望了望—— 窗外明月高悬,一阵夜风拂过,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偶然还夹杂着几声虫鸣。 哪来的人? 楚瑶长长叹了声。 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 可见,这人终归是做不得有愧的事呐…… 她收回身子,伸手便扫掉那团灰烬,任由它们在空中化为点点黑灰,孤零零地化为这大千世界最不起眼的尘。 …… “皇上,臣在镜花庵一切安好,祈盼皇上圣体安康。” 正德殿内,天子坐于高位之上,半垂着眸。纸上清丽娟秀的笔迹,写着寥寥十九个字。 下一刻,这张纸被狠狠地蹂躏成一团。 来喜心里大惊,看着天子面无表情地将长公主的回信揉捏成团,急忙道:“皇上——” “这是第七封了,对吗?” 来喜不知信上写的是什么,只能点头:“是。” 第七封了。 她连着七封回信,都写同一句话。 每次他怀着满腔情意洋洋洒洒写满一页纸,然后既是甜蜜又是难耐,总是等着她的回信。 结果,她连着七封信都回这十九个字。 楚玄忽地生出一股不安与惶恐。 姐姐……是骗了他吗? 不,不可能。 她答应要签下和离书一事是真的,也是她亲口承诺要他等着她的,还有此次离宫她什么都没带,那些她心爱的书没带,连秋衣都没带,只收拾了几件夏服。 她会回来的! 楚玄将那团纸重新展开,企图从那些字迹里寻找出一丝丝的不舍或眷恋。 可是没有。 常言道见字如见人。楚瑶的字娟秀端正,亦如她的人,品性高洁,不偏不倚,虽是女子却胸怀大局。 第55章 “来喜。” “皇上。”来喜瞧着主子一脸山雨欲来风满楼,心中忐忑不安。 “准备一下,朕要出宫。” 来喜登时脱口而出:“皇上,镜花庵可是庵堂。” 庵堂里都是比丘尼,男子可进不得。此次长公主在那里诵经祈福,就连外头的侍卫都派魈卫营中的女魈卫。 这话却换来楚玄一记冷眼。 来喜急忙跪下:“皇上,是奴婢错了,奴婢这就去安排。”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试问,又有哪个地方是天子去不得的呢? 同样的,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殿下呀殿下,就算躲进镜花庵,您当真以为皇上奈何不了您吗? * * * * “殿下,今日……没有信。” 闻言,楚瑶翻过佛经的手微顿,随后将这页翻过去,轻轻“嗯”了声。 青箩却平静不下来,“殿下,您跟那位是不是……” 她一直隐隐觉得主子此次请旨出宫来得极为突然,而且一连串发生了这么多事,主子竟然还能如此平静? 绝对、绝对是有事发生! “青箩。” 青箩心中一跳,就听到主子从佛经中抬起头,却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昨夜的窗户,是不是你关的?” “啊?” 楚瑶看着现在已经敞开的窗户,映入眼帘是一片春意盎然图。 慈航师太特地为她准备了景致最为漂亮的厢房,这窗外是一片不大不小的平地,中央矗立一棵古榕树,树根盘虬错结,树叶茂盛,俨然平地撑起一把绿伞。 得赖于古榕的庇佑,四周开满不知名的野花,姹紫嫣红,甚是美丽。 不过,这些都不重点。重点是,昨夜入睡前,楚瑶特地让青箩不要将窗户关紧,留着一道缝隙,夜风会送着花香进屋,引得满室飘香。 可早上起来,这扇窗户却是关紧的。 青箩眨了眨眼,又问:“殿下,这窗户是我关的。昨夜您不是说,留着道缝么?是不是风太大了?” 楚瑶怔了怔,随后摇了摇头,“无事,本殿随便问问的。你去忙你的吧。” “是。” 脚步声渐行渐远,楚瑶握紧书,眉头轻拢。 是夜。万籁俱静,偶尔一阵风吹过,树叶婆娑间,数声蟋蟀在鸣叫。 楚瑶念完最后一句经文后合上经卷,起身将经书放进书架,再转过身时,眼前凭空闪现一道黑色身影。 刹那间,她瞳孔缩紧,全身如同拉得紧紧的弦。 黑衣人用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眸。但四目相对 ,楚瑶忽地垮下双肩,卸下所有紧张与防备。 从容上前将那扇完全能让成年男子顺利进屋的窗户关上,她半侧过脸,颇为无奈:“这里可是庵堂,男子不得入内,更何况,你是天子。” 来人拉下面巾,露出轮廓分明的下半张脸。 楚玄丝毫没有半夜登堂入室的窘迫,反而轻哼:“朕要堂堂正正地来,又有谁敢置喙?只是省得吓坏那群尼姑。” 楚瑶没有接话,踱步上前从茶壶中倒出一杯茶,推至他面前:“佛门清净,只有古佛青灯,粗茶淡饭,皇上莫要嫌弃。” 陶土粗制的杯子,里头茶汤色泽黯淡,对比起宫里那些,确实只能算勉强入口。 楚玄只扫过一眼,却是上前从背后将心心念念的人儿抱住:“姐姐,这些天,阿玄好想你。” 带着浓浓思念,温润的嗓音像极春夜里的风拂过耳旁,温柔且多情,叫人不饮而醉。 楚瑶浑身起了阵颤栗,下意识往前一步,挣脱开这熟悉甜蜜的拥抱。 “皇上,此处乃佛门圣地。” 楚玄眼底掠过黯色,视线重新落至桌上那杯粗茶:“朕还记得,那日离宫前,姐姐也是请朕喝了杯茶。那杯茶,朕至念还念着。不如,姐姐再请朕一次?” 再寻常不过的话,由楚玄口中说出,却是透着说不清、道不尽的暧昧。 他当然不是平白无故提起这件事。楚瑶脑里浮现的,是那日她饮下长乐宫那杯明前龙井,然后倾身向前,覆上男人那双薄唇…… 以口哺喂。至于那杯茶的滋味?她只记得唇齿交缠间的无尽甜蜜。 这样想着,心头又隐隐要热起来,楚瑶别过脸,淡淡地说:“皇上,茶我已倒好,您请自便吧。” 楚玄一身黑衣,如今更是生出几分冷意。他端起这只粗制的杯子,拇指轻轻摩挲上头凹凸不平的纹路,语气依旧温柔,可眼中满是寒光。 “姐姐,这才半个月不见,你就如此疏离,实在是叫朕伤心呐。是不是……如果朕不来,你也不会想着要回宫见朕呢?” 楚瑶双手暗暗攥紧成拳,迎上对方森寒的目光,她轻启双唇,回了一个字: “是。” 第44章 死去的丈夫回来了? 。 啪嗒, 红色蜡烛上的火苗晃了晃,照得墙上两道身影跟着拉着斜长扭曲的形状,既而又恢复原状。 “姐姐,离宫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楚瑶深呼一口气, 神色肃然, “阿玄, 如果我不那么说的话,你会让我出宫么?” 楚玄的手扣紧桌沿, 强行压□□内几欲咆哮的冲动,勉强用平静的声音问:“朕不明白。咱们之间好好的,你为什么要骗朕?” “骗?”楚瑶失笑,反问他:“不是皇上先骗了我吗?” 闻言,楚玄微眯起眼。 知他肯定不会承认, 楚瑶索性坦白:“城南永安药店。”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够明了的。楚瑶见他默不作声, 心酸至极, “那日我肠胃不适, 恐怕皇上要以为我怀有身孕才着急地赶到长乐宫。可惜呀, 让皇上失望了。” 楚玄合上眼, 心中无不懊悔。 说来说去,还是自己太过心急,才会暴露了。 彼此之间太熟知对方,楚玄知道此刻无需辩解, 他睁开眼时, 眸中多了份哀怨:“姐姐, 此事是朕错了。你要骂、要罚都可以,可为了这样一件小事,你就要离朕而去吗?” “这不是小事!” 楚瑶提高音量, 平静的表情被这句话打破,变得激动起来:“阿玄,我先前跟你说的那些话,你根本就没听进去!我不可能嫁给你,你要我生下你的孩子,然后让他一辈子没名没份的被人嘲笑,还是,要他以后卷入皇位的斗争不得善终?” “朕说过,朕会让他名正言顺地继承朕的一切。” 眼前的男人目光坚定,楚瑶看出他的决心。然而,正是这份决心,更加让她确信自己选择离宫是正确的。 由始至终,楚玄表面的温柔妥协,不过是在掩盖本质的那股疯狂。 “阿玄,你要的那些,我给不起。” 楚瑶忽地低下声,话里带着浓浓的愧疚。 倘若她不是楚瑶,只是林瑶,国舅府中一个丫鬟,就算身份有云泥之别,她也无所畏惧。 可她如今是楚瑶。世人眼中因从龙之功而赐封国姓的皇姐,要是楚玄不顾一切娶了她,绝对会成为众矢之的。 楚玄凝视着她,问了个其实自己也知道答案的问题:“所以,你用和段府签和离书这件事麻痹朕,让朕放你出宫。实际上,你是打算再也不回去了,是吗?” “我……”楚瑶不敢直视他,只能移开眼,回答道:“和离一事,我没有骗你。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也没有颜面再以段夫人的身份自居。” 她既负了楚玄,更加有负于段琼。段老夫人说了那么多,有一句话却是说对了。 她确实要放过段琼。 无论是身,还是心,她都背叛了段琼,她确实没有资格再占着段夫人这个头衔。 “阿玄,待我为段大哥诵完经、祈完福,我自会签下和离书。” “然后就一走了之,天南地北,到朕找不到你的地方去。” 楚玄凄然笑了笑。多年来彼此间的默契,他完全能够预判到楚瑶的想法。 楚瑶没有否认,“阿玄,我不想骗你。倘若我要瞒,我完全可以继续与你互通往来,等到某天你不在意时,我彻底消失。可是那样对你来说,不公平,也太残忍了。” 眼前这个男人对她来说,是等同于生命般的存在,爱情、亲情、十几年的相濡以沫,她与楚玄甚至是一体同命的关系。 没有人比他们更加亲密,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曾经一起长大,一起经历生死,一起相互扶持的另一个人。 她爱楚玄,比这个世上任何一个人都爱。这种爱不仅仅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爱,还是包含了亲人般的爱。 楚玄听了她的话,双拳握得死紧,“那你现在这样,对朕来说就公平?就不残忍?” 第56章 闻言,楚瑶浑身颤了颤,眼中腾升起水光:“由一开始,我们就是错的,阿玄。” 天子与长公主,皇弟与皇姐,私下相通尚且还担忧着被人发现,如今楚玄已经异想天开想要她怀上龙裔,立她为后。 楚瑶完全可以想像,事情真到那一日,楚玄要面对的就是天下悠悠众口,以及那些要借此来攻讦他的叛党。 她不信,楚玄会不清楚这个中利害。可他不惜暗中换药,这份执拗更让楚瑶害怕。 所以,她一定要在今日斩断彼此间的孽缘。 “让我们回到过去,我还是你的姐姐,你是我的皇弟,好吗?” 楚玄盯着她,苦笑一声,说道:“所以李清越他们常说你聪慧过人,处事果断利落,这世间男子都被你比下去了。” “姐姐,这些日子你我浓情蜜意,鱼水之欢,你能忘记?” 楚瑶转过头,选择不去看他。 “朕这辈子除了你,再也没有多看别的女人一眼。除了你,朕谁也不要,朕忘不了你我之间的一切。你说回到过去这样的话,朕是绝对办不到的,还是,在你心中,对朕的感情是随时想抛就抛,想忘就忘?” 这话瞬间让楚瑶红了眼。 可此刻她只能强忍住泪意,索性转过身,生怕对方瞧出自己任何一丝的不舍。 果断点,楚瑶! 她双手死死攥紧裙角,背对着男人,强撑着用冷静的语气说道:“皇上,跟全天下人作对,还要遭受后人唾骂这样的事,我是不敢的。比起你对我,我对你的爱……确实不够深。而且,人心总是易变,就像从前我对先驸马至死不渝,最后不也跟你在一起了么?” 楚玄浑身一震,如遭雷噬。 “所以,今日别过,日子久了,我也会忘记那些事,你也有你的后宫三千,说不定经年以后,你连今日说过的话都不记得了。” “朕不信!” 楚玄斩钉截铁地道,“楚瑶,你 不是这样的人!” 一滴泪,从楚瑶眼角划落。 但此刻她不能心软。 当日在正德殿,她心软了一回,就让这段孽缘开始了。今日她绝对不能重蹈覆辙! 这念头一旦生起,楚瑶浑身就像披上铠甲,声音也变得锐利。 “皇上,臣已经说得够明白了。男欢女爱,讲究的是你情我愿。如今,我不愿,也请皇上自重。” “此处佛门清净地,还请皇上莫要再来。” 眼前窈窕的身影腰杆挺得笔直,彰示着其坚定不移的心。只是,她绝对料想不到,此刻站在她身后的男人脸色晦暗,一双星眸中更是酝酿着风暴。 徐徐图之……不,去他的徐徐图之! 若从没有得到过,他尚且可以安慰自己,那本就不是属于他的。但他已经得到了,他彻底占有了楚瑶的心,现在就因为那些伦理纲常要放弃? 不,这不可能。 他不会放手的。 你情我愿固然是好,可倘若世与愿违,他宁可……宁可不择手段,也要留住自己心爱的女人。 阴暗的念头如蛇般缠绕上心头,楚玄眼底闪现一种决绝,而他的右手已经悄无声息化掌为刀。 一步、两步、三步……他不断逼近那抹窈窕的身影—— 姐姐,不要怪朕。 哪怕以爱为锁,以情为牢,朕也不会让你走。 提气运掌的瞬间,忽地,楚玄耳尖一动。 那声响,不仅是他,连楚瑶也听到了。 刚才,她好像听到有人踩到树枝的声音! 窗外有人! 这个认知让她在电光火石间惊出冷汗,急忙喊道:“阿玄!” 说时迟、那时快,身后的楚玄早已如离弦的箭般破窗跃了出去。 如果外面真的人听到他们刚才的对话……楚瑶整颗心跳得极快,急忙冲到窗前。 今夜漆黑的天空中挂着一轮上弦月,借着清辉的柔光,楚瑶看得清楚,楚玄飞身冲进那棵古榕树中。再出现在视野中时,却是有另一道黑色身影与他打斗。 那人武功不俗,与楚玄打得有来有往。 楚瑶看得心惊胆战,可下一刻,楚玄一个旋身飞腿,直接就将那人踢翻。 黑衣人落地滚了两圈,差点就撞上楚瑶窗户下这半堵墙。可他还起身,楚玄早已冲上来,直接踩住他的胸口,将人死死钉在地上。 “你是谁?” 黑衣人不说话,那双眼却是望向窗户,与楚瑶直接四目相对。 刹那间,楚瑶的心几乎停住。 可楚玄下一步,直接弯腰揭下他的黑面巾。 悠悠月光之下,黑衣人露出了他的脸。 这是一张坚毅,轮廓分明,如刀剑雕刻出来般,充满男子气概的面孔。他或许称不上美男子,但这双眼中透露出来的果敢,却是让人打从心底生出稳稳的安全感。 不仅是楚瑶,就连楚玄也是瞳孔紧缩,瞬间攥紧手里的黑巾。 “阿瑶……”男人的声音沙哑至极,如被粗砬磨过,可话中的哽咽却泄露了他的心情。 而窗的另一边,楚瑶捂住嘴,早已泪流满面。 “段……段大哥!” * * * * 窗外月上天中,窗内一灯如豆。 三人围桌而坐,彼此神情都不甚平静。楚瑶双目挂泪痕,望着对面那张许久未见,却曾经刻骨铭心的脸,颤巍巍问道:“段大哥,这究竟怎么回事?” 段琼看着她,末了,却是缓缓垂下眼皮,用沙哑的声音将过去一年多的经历说出来。 “当年大军得胜后,我率领着弟兄们拔营回朝。那几日,西蛮罕见地下了好几日暴雨,云梦一带的山路坍塌,我们唯有先停一夜,想着等隔日雨停了再走。” 这本该是段琼从军生涯中最为平常的一夜。可偏偏在这天夜里,接二连三发生了许多事情。 第一件事,是刚入夜,军中将士们吃过晚饭后忽然出现不同程度的上吐下泄。 为防敌军下毒,军队中的伙头军都是严加筛选过,食材下锅前也有经过检查,这样大规模的病症确实很像是中了毒。 段琼急忙让军医查看,一查,才发现原来那日因为军粮不足,伙头兵就地取材,摘了山中一种名为迷香草的植物当青菜炒了。 这种迷香草无毒,但偏偏生食没有问题,一旦加热便会产生毒素,让人呕吐腹泄,浑身无力。 段琼那晚也吃了,先是吐了好几回,然后整个人头昏乏力。 第二件事就是三更时分,下属来报,有一群混杂着西蛮大楚两国的流民因暴雨困在山中,无处可躲雨。 段琼深知他们所在的位置正是两国交界处,这里的百姓,无论是大楚还是西蛮,都深受战乱之苦。此处不仅地势复杂,百姓无法耕种,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生活极为穷困,于是便同意借了一顶帐篷让他们躲过这场暴雨。 第三件事,这群流民住进来后没多久,忽然便传来女子的哀嚎与惨叫声。原来这里头竟有一名临产的孕妇,约莫是数日的劳顿加上紧张,才住进帐篷没多久,竟然就要临盆了。 当时军医都在照看军中呕吐腹泄的将士,根本没人能够给那产妇接生。可流民中忽然有生过娃的妇人,于是四五个妇人又借了顶帐篷为那产妇接生。 这期间,那几妇人甚至还有自称是产妇家人的男人也来回拿东西。看守的士兵到了下半夜,也撑不睡了过去。 变故就在此时发生—— 段琼在中帐休息,外头尽是噼里啪啦的暴雨声,小寐片刻后发现自己的随从竟然外出没有回来,疑心之余,他拔起剑便往帐外走去。 踏出帐外的第一步,迎面而来就是一道寒光,森冷的剑气夹着暴雨朝他砍来。 段琼凭借本能举剑挡下,可忽然从天而降的绳圈套住他的脖子,紧接着他听到马蹄声,整个身子已被直接拖着往后飞去。 强烈的窒息感令他眼前发白,手中下意识用剑刺入土地,那把剑却“砰”一地声断成两截。 为了防止敌人偷袭,他们扎营时靠着山涧,这些偷袭者摆明就是想朝着河的方向去。 电光火石间,颈上几欲将他勒成两截的绳圈被砍断。 他的副将李大生及时赶到,两人面对着十来人开展一场恶战。 “那些流民里头好大一部分是西蛮军战败后流亡的精锐,他们先是买通了云梦的大楚人,早先暗示伙头兵们可以去摘迷香草充当粮食,然后又借着产妇生子麻痹看守的士兵,为的就是杀了我一雪战败的耻辱。” 楚瑶听得心胆颤,“那、最后怎么样?为什么当时他们连你的尸身都运回来了?” 段琼幽幽看着她,“那日我与大生都中了迷香草的毒,根本打不过他们,还受了刀伤。于是我们躲进树林中,大生为了救我,特地脱了我的铠甲,企图引开他们。可结果那帮人很狡猾,他们分成两批,只有一半的人去追,另一半人留在原地埋伏。” 第57章 “我拼尽全力杀了他们,可最后也掉进河里……等我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 “所以,你的部下在河里找到的,是李大生的尸体。因为连日被河水泡得肿胀,还被鱼啃食过面部,他们是凭借那副铠甲才确认的身份。” 楚玄叹了声,“他们向朕呈的折子里也有说到,当夜西蛮流寇偷袭你们,死伤颇多,还下着暴雨,有些掉河里,有些掉进山涯,连尸首都找不回来。” 所以,就算那个李大生没了踪迹,也根本无人能联想到,装进护国大将军棺椁中的,竟是他! 楚瑶听到这,庆幸之余又忍不住问:“那,这一年多来你在哪里?为什么不回来?” 烛火啪嗒烧了下,楚玄注意到,段琼刹那间的目光闪烁,但他只是低下头,说:“我……被西蛮人救了。” 楚瑶怔了怔。 “他们是游商,在岸边发现我后,便将我带上队伍,等我醒来时,已经到了离云梦有几百里,在西蛮的都城。” 段琼说到此处,又停了下来,缓一会儿才道:“在西蛮的日子,我一直都想回来,可是我的伤太重了。三个月前,我得知大楚的军队再伐西蛮,所以我才找上段林,跟着大军一同回大楚。” 他忽地挣扎起身,朝楚玄跪下:“皇上,是微臣技术不如人,惨遭暗算,才落至如厮境地,但流落西蛮的日子里,微臣始终没忘记自己乃大楚之臣!只是微臣此番有辱皇上赐封 护国大将军的嘉赏,还请皇上赐罪。” “卿家何罪之有?”楚玄上前搀扶起他,烛光照出他复杂的神情,“卿家尚在人间,能躲过此劫,朕已是感恩上苍。可见,上苍仍保佑我大楚,让英雄劫后重生。” 他扶着段琼,后者紧紧攀住他手肘,激动的心情难以言欲。 楚玄又问:“既然没事,为何不让薛卫段林他们禀报朕?” “我……”段琼看向楚瑶,喉头滚了滚。 楚瑶心有所感,主动说道:“皇上,天色已晚,有什么话……不如明日再说吧。” 这时段琼与楚玄彼此对视,两人同穿着黑色的夜行衣。尴尬顷刻间化为无形的网紧紧笼罩住在场三个人。 段琼明明活着,为何还要鬼鬼祟祟地躲在楚瑶的窗外? 身为天子,楚玄又为什么穿着夜行衣半夜私会皇姐? 而刚才躲在窗外的段琼,究竟有没有听到屋里两人的谈话? 三人各怀心思,谁也没有戳破这层窗户纸,而是选择了回避这个现实。 三更半夜,两个男人谁也没想继续留在尼姑庵,先后都从窗户离去。唯剩楚瑶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晚,独自坐在床上,一夜未眠。 世人常言,世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可她又怎能料到,如今,连剩下的那一二份,竟也没了。 她尚未来得及斩断与楚玄的孽缘,结果,段琼却“死而复生”。 倘若他刚才真听到两人的话,楚瑶这么一想,整个人如坠冰窖。 无论愿不愿意,太阳依旧升起,新的一天总会来临,该她面对的,始终还是要面对的。 果然,天亮后没多久,青箩便跌跌撞撞跑进来,惊慌失措喊道:“殿、殿下!外头有人找您,是——段——不是,是、是——” 她磕磕巴巴说了好几句,始终没能说个完整的,直至她深吸一口气,喊道:“是驸马爷!” 与青箩预想的不同,主子非但没有任何吃惊的表情,只是一脸沉重地说:“知道了,走吧。” 她该面对的第一个人,就是她的丈夫。 “阿瑶。” 昨夜烛火不甚明亮,现在晨曦为万物披上金黄的光芒。楚瑶看得更清楚了,她的丈夫,段琼确实变了很多。 他比从前要白了些,劲瘦的体型也稍微胖了点,眉眼间多了份沧桑。 楚瑶相信,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他过得并不好。 饶是已经见过一面,这一句“阿瑶”,仍听得她泪眼盈盈。 “段大哥。” 当着慈航师太和青箩等人的面,段琼却是再也忍耐不住,他上前一把将楚瑶搂入怀里。 这个拥抱来得太迟,迟到……已是物是人非。 楚瑶抱住他放声哭了出来,啜泣着道:“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没能及时赶回来?为什么上天偏偏要你遭遇这些折磨?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夫妻久别重逢,慈航师太念了句阿弥陀佛,示意其他人离开,将空间留给这对破重圆的有情人。 只有青箩惨白着一张脸,神不守舍地跟在众尼姑身后。 怎么办? 如果驸马没死,那……皇上那边该怎么办? 想到未来主子可能面对的两难抉择,她整个后脊发凉。 驸马是名正言顺的驸马,那皇上呢?依皇上的性子,真的会成人之美,将长公主归还给驸马吗? 还有,万一驸马知道自己不在的这段日子里,自己的妻子早已跟别的男人相爱,甚至那个人还是自己的小舅子…… 青箩忽然怨恨起上天,为何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让段琼回来呢!? 段琼抱着自己美丽而又坚贞的妻子,饶是久经沙场,这硬汉也不禁哽咽着声:“事情我都听段林说了,你甘愿冥婚,也要完成我们之间的誓约,阿瑶,是我让你受苦了。” 楚瑶哭得泪眼朦胧,此刻楚玄不在,也没有其他人,她无需再顾忌谁,轻捶自己丈夫胸口,泣不成声问:“为什么你还活着却不回来?为什么?” “我……”段琼任何她打着,难过地说:“昨夜我跟你说,我受了很重的伤,直到现在,我的伤仍未好,还有很严重的后遗症。” 楚瑶顿时怔愣住。 只见他松开她,往后退,昨天屋内只有一盏蜡烛,她根本没看清楚。现在,她看得再清楚不过—— 段琼走路时左右脚并不平稳,他的……右脚瘸了! 第45章 朕愿意放手。 。 犹如平地一声雷, 炸得楚瑶整个脑子乱轰轰的。她盯着那只行动不自然的腿,双唇抖了抖,始终说不出来话来。 段琼是什么人? 他们第一次相遇,是在城外一场灾民暴动中。那时, 那些人挥舞着木棍或拐杖到处打人, 就在几个暴民将她围住, 有人伸手就要拿她时,是段琼宛若天神般从天而降, 在人群中护住了她。 之后,他辅佐楚玄夺回帝位。无数次危难之际,都是他护着自己。 在楚瑶心中,段琼永远是那个战无不胜、坚不可摧的战神。 双目渐渐变得酸涩,楚瑶抿紧嘴角, 眼泪不争气地划过脸颊。 她总算知道, 为什么段琼逃过一劫, 却始终不敢回来…… “西蛮那里的大夫跟我说, 这条腿…怕是很难好了。”段琼看向自己的腿, 平静的声音中隐隐藏着悲伤, “我已经是个废人了,阿瑶。” 楚瑶浑身一震,“不!我不许你这么说,你是皇上亲封的护国大将军!” “但是从古至今, 你见过瘸腿的大将军吗?” “不会的!”楚瑶激动地说:“这里是大楚, 不是西蛮, 我去找皇上,让他派太医来给你医治!会好的!你的腿肯定会好的!” 段琼握住她的双肩,被她的情绪所感染, 他也情难自抑,颤着声道:“阿瑶,我变成这个样子,本来我不想回大楚,我知道,我回来肯定会拖累你。我本想……再等等,等你接受我不在了,遇到更好的人……可是这次我知道段林他们来西蛮,我忍不住去找他,我才知道,你竟然为了我甘愿冥婚!” “阿瑶,你为什么这么傻?” 段琼眼中含泪,看着自己爱了大半辈子的女人,声音哽咽:“我还听到娘还听信了那些道士的胡言乱语,让你受了委屈,所以我才悄悄随着大军回来。我本想看你一眼就够了,可是,我见到你独自在镜花庵为我诵经,我……我就告诉自己,晚一点,晚一点再离开,再看多你一眼……” “段大哥……” 两人抱在一起哭了许久,直到将内心那股悲痛完全宣泄,楚瑶才下意识挣脱开对方的拥抱。 她抹干净泪,理智开始回笼:“段大哥,其余的先别说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先回府里,娘应该还不知道你活着的消息,还有,请太医来看看你的腿。” “……好。” 段琼却是上前握住她的手,无不欣慰道:“我们一起回家。” 楚瑶目光微动,却是缓缓低下了头。 * * * * 护国大将军“死而复生”这消息不胫而走,不到两日,整个王都便传得人尽皆知。 “微臣叩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58章 龙案前方,一双身影齐齐跪下,恭敬地跪拜。 楚玄亲自起身相迎,“起来吧。” 他一左一右,搀扶起眼前这对夫妻,只是眼睛似是无意往右边水色身影 多瞥一下,右手间柔软的触感稍纵即逝。 刚才早朝时,楚玄已经当着百官的面接受段琼归来的朝拜,至于他因何滞留在西蛮,也当众禀明缘由。 对于段琼的遭遇,文武百官都表示同情。 下了朝,段琼携他的妻子拜见皇帝。 楚玄扶起他们夫妇,又示意来喜搬来凳子,段琼受宠若惊,正要推辞,楚玄摆手便道:“你腿脚不便,还是别太折腾了。关起门,都是一家人,不必太多礼。” 段琼心怀感激,“那,微臣谢过皇上。” “朝上那些话讲过了,朕这里就不重复,总之,你安心地养好身子,等身子好了,这大楚的军务肯定还是离不开你。” 提起这个,段琼自嘲地勾起嘴角:“皇上怜爱,可是微臣……怕是要有负皇恩了。” 楚玄微微皱眉:“怎说这般丧气的话?你可是咱们大楚的护国大将军。” “皇上……微臣、微臣这条腿在西蛮时曾看过不下十个大夫,但个个都说无法医治。” 闻言,楚玄不以为意,“那是西蛮,咱们大楚王都汇聚天才之财,也有最顶尖的医师。朕这就叫太医院的太医都来给你治腿。” 他微微一笑,满是自信:“你放心,朕包准你一定能健步如飞。” 段琼愣了愣,随后起身跪在地上,“微臣,谢过皇上隆恩。” 天子金口玉言。来喜即刻到太医院召集所有太医前来正德殿,为段琼看病。 一群太医奉召前来,为首的李恒提出要给护国大将军治腿,还需让患者躺在床上,他们好细细检查。 楚玄索性把自己的寝室让出来。 段琼一听便不答应了:“皇上,这怎么成——” “有什么不成的?你是大楚的功臣,难不成还让你们又挪个地方?”楚玄说得干脆利落,直接示意众人别再磨蹭,赶紧为段琼看病。 他自己踱步在院中,此时,他的身后还有另一道身影。 从刚才在殿中,楚瑶一直没有出声。这会儿屋内正热闹,院子里却没有其他人了。 “谢谢你。”她忽然开口。 楚玄转过身,看着她,“何必言谢?他本来就是朕的肱骨之臣,此番受伤也是为了大楚。还是说,你以为朕会为了一己之私,故意为难他?” “不是。”楚瑶急忙否认,“我不是这个意思,阿玄。” 她迎上楚玄的目光,结果却被对方眼中灼灼的爱意烫到,堪堪移开眼。 短短数日,再见面,横亘在他与她之间,已经不仅仅是世道伦理纲常这一条天堑了。 楚玄眼中流露出感伤:“姐姐,你打算要跟他在一起了,是吗?” 闻言,楚瑶忍不住看他,说一句谁都无法反驳的话。 “我是他的妻子。” 就算是冥婚,那也是他亲手下的旨,天地为证、高堂在上,朝野人人皆知的一桩婚事。 如今是她的新郎终于回来了。 “可你我两相情悦,你也是我的人了——” “皇上!”楚瑶打断他,强硬地说:“这个是我的事了,请您不必替我忧虑。” 楚玄深深地看着她。后者倨傲地别过脸,这举止已经彻底表明她的决心。 眼底掠过暗色,楚玄换上惋惜的神色,叹道:“既然如此,姐姐。既然他没事,也已经回来,朕自然不会做出那种横刀夺爱的事。” 楚瑶目光微动,“皇上……”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朕,”楚玄苦笑:“朕并非圣人,但也不是小人。姐姐,只要他日后对你好,其他的朕就当成是一场梦。” 初夏的风依然残存几分春天的柔情,它拂过眼前男人的发,吹得发尾随风微动。 楚瑶满心酸涩,这番话由楚玄口中说出,她确信这场属于他俩的梦正式宣告结束了。 本该如此。 她这么告诉自己,忍着心口的疼痛,扬起笑:“阿玄,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放手。 楚玄露出一抹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姐姐,你我之间永远都不用说‘谢谢’这两个字。” 楚瑶眼中隐隐泛起泪光,正要说话,身后却传来脚步声。她马上闭上眼,收敛起所有情绪。 “皇上、殿下,李院首他们已经诊断出结果了。” 听到来喜这么说,楚玄与楚瑶立刻折回正德殿中。 众太医以李恒为代表,给出了诊断大半个时辰的结论。 “皇上、殿下,驸马爷右腿是被硬物砸断,幸运的是筋脉没有断,只是骨头断了。应是当初为驸马爷接骨的大夫医术不精,骨头没有接正,所以才会导致驸马爷行走不便。” 楚玄一听这话,便知道有戏:“那现在要如何医治?” “这病可以医,但却要用非寻常的法子,就不知……”李恒迟疑片刻,旁边楚瑶却道:“李太医,无论什么法子都可以,你尽管说。” 李恒顿了顿,才道:“必须让驸马爷的腿再断一次,然后重新接上,此次我们会用木板为其正位,再辅以秘制的膏药,让骨头慢慢地长正。” 再断一次腿? 楚瑶还来不及问其中风险,可段琼直接就道:“行,只要能医好我这条腿,什么办法都行!” 自从听到能让自己的腿重新好起来,段琼整个人明显很兴奋。他如此坚决,楚瑶自然也赞成此法。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除非是没有办法,不然要让段琼这样一个铁铮铮的英雄当个瘸子,那比杀了他更加难受。 这医治的办法刚定下来,段琼一刻也不愿耽搁,在所有人不忍的注视中,他的腿被重新砸断。 这过程段琼紧跟牙根,连楚瑶在旁边看得脸色发白,他自己却吭也不吭一声。 一众太医看得心服口服,不愧是上过沙场,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人物。 这一天,段琼本是走着进皇宫的,回来却是被抬着回来。 段老夫人听到消息急忙赶来,看着这情景不禁老泪纵横,段琼好声安抚好自己的母亲,回头就见楚瑶站在旁边不吭声。 自从那日楚瑶陪着段琼回府,段老夫人乍见自己儿子“死而复生”,当场激动得晕了过去。醒来后,母子二人说了许多体己话。 对于自己的妻子,段琼只有一句话:“娘,我只要您待她如待我。” 段老夫人哽咽着声,什么也说不出来。 但段琼知道,两人之间的间隙怕也不是一日两日能消弥的。 段老夫人走了后,段琼招手,示意楚瑶过来。 “阿瑶,之前娘亲做得不对的地方,我代她向你道歉。那些事情,府里的人也告诉我了。你曾经说过绝不再回段府,是我让你受委屈了。” 楚瑶摇了摇头:“你回来,那些事便过去了。” 段琼感激地拉着她的手,“谢谢你。” 楚玄与段琼,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一日之内,她向前者说了这三个字,如今后者也同她说了相同的话。 楚瑶心中百味杂陈,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只道:“我们之间说这些就生分了。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先养好伤再说。” 说罢,她站起身,喊来以前府中伺候段琼的小厮李顺儿。 李顺儿麻溜地准备为主子梳洗的东西,段琼右腿被木板固定住,只能躺在床上。 这间房本就是他们的新房,也是他以前住的房间。原本属于楚瑶的东西早在上回去城外别苑时都被搬走,这次回来,楚瑶也直接住进旁边的房间。 “你先歇息,李太医说了,休息够了伤也好得快。” “……”段琼张口欲言,最后只说了句:“好,那你也早点睡。” “嗯。” 回到自己房中,楚瑶却不复刚才在丈夫面前的平静,她垮下肩膀,只觉这一日过得十分累。 青箩却松了口气:“殿下,伤筋动骨一百日,驸马这伤怕是得过了这个夏天才能好。” 自从段琼回来后,她是担心极了,尤其回段府那日, 她的一颗心更是提到嗓子眼。 主子当初是冥婚,跟块牌位拜堂,洞房花烛夜守着空房过的,还保持着清白无暇的身子。 可现在万一这驸马要补回当初的洞房花烛夜,却发现长公主并非完璧…… 青箩只要想到这件事,连觉也睡不着。 第59章 幸好现在驸马的腿又断了,按理说,这事又可以拖到秋天再说。 她心里想的全都表露在脸上,楚瑶只消一眼,便知她在庆幸什么。 然而,楚瑶却高兴不起来。 纸终归包不住火。此事,是她有负于段琼,她也不能瞒着他。 没有任何谁能够接受自己心爱的人移情别恋,她自问不行,自然也不能要求段琼。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这一夜,楚瑶眼睁睁地盯着床帐,毫无睡意。 月光照着段府的窗台,也照亮正德殿门前台阶。 “皇上,此次是属下失职,凌趙请皇上责罚。” 矫健的黑色身影双膝跪地,他的声音坚定而决绝。 然而,楚玄执笔在纸上描绘,连头也没抬,只道:“罚你又如何?堂堂的魈卫营,救不回我大楚的护国大将军,此事若传扬出去,只怕朕的脸都被丢光了。” “砰”一地声,殿中发出一声巨响。 来喜看到凌趙重重叩头,这一下,连地砖都叩出裂痕。再一看,这人额前鲜血淋漓,极为吓人。 楚玄抬眸看了一眼,又继续自己的画作,听得自己精心栽培的暗卫继续说话。 “皇上,先前我们沿着云梦一带不断搜寻段将军的下落,包括那一个月间曾路过的游商车队,也没有任何消息。属下敢以性命作证,段将军绝不可能被游商所救。” 天子手中的笔顿住,尔后,他将笔放置于一旁,示意来喜先将人扶起来。 “你的意思是……段琼说谎?” 来喜用布按住凌趙额头,血将白布染红,这个硬汉依旧站得笔挺:“属下不知道段将军为何说谎,可来往的游商车队当初属下派去人不止查过一次,倘若他们带着个伤员,绝不可能查不出来。” 楚玄负手在后,微起眼,“如果是这样,那就有意思了……而且就算瘸了腿,也不至于不敢回大楚。” 段琼归来这件事细想之下,其实有诸多不合理之处。他稍加一想便能发现,聪慧如楚瑶,待她冷静下来,又岂会没能察觉? 踱步回到案台前,年轻俊美的天子看着生宣上惟妙惟肖的美人,嘴角微微泛起笑。 姐姐呀姐姐,朕并非圣人,也不是小人。只是,也做不出那成人之美的乐事。 “给朕好好查清楚,段将军在西蛮那边究竟发生过何事。” * * * * 日月更替。转眼,又是新的一天。 楚瑶站在紧闭的厢房门前,手却不动,直到旁边青箩悄声说了句“殿下”,她才回过神,敲了敲门。 “请进。”里头传来段琼的声音。 青箩跟随在她身后,表情一点也不轻松。刚才她观察主子,那模样一点也不像要找自己的丈夫,反倒像要上战场似的。 屋内早已布好早膳,段家饮食简单,饶是段琼如今被封为护国大将军,也不过白粥一碗,小菜三碟。 楚瑶来陪吃,李顺儿赶忙又添了一碗白粥,问道:“小的这就叫后厨再送些菜过来——” “不必了。”楚瑶摆了摆手,“这样就行,你扶少爷过来吧。” “好咧。”李顺儿搀扶着自家少爷,让段琼坐了个舒服的位置,才退至一旁。 这时,段琼忽然道:“你跟青箩都去吃饭吧。” 主子发话,李顺儿立刻请着青箩先离开,走时还不忘将门带上。 没了外人,段琼主动夹起刚炒好的青菜送到楚瑶碗中,温情款款地看着这张美丽恬静的脸庞:“用膳吧,夫人。” 楚瑶心中猛地一紧,从两人重聚到现在,这是段琼第一次叫她“夫人”。 “……嗯。” 久别重逢,段琼晚归的原因解释清楚了,他的腿也重新得到医治,这一顿算是两人少有的宁静。 从前他俩也不是没有一起吃过饭,但氛围绝不像现在这样,好像外头初夏的天,乌云压着,雨下不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闷。 段琼想,或许是他们分离得太久了。 “对了夫人,那晚……”他状似不经意地问:“皇上为何要乔装到镜花庵找你?” 来了。 楚瑶夹了筷小菜放进碗中,连头也没抬,平静地答道:“镜花庵是庵堂,里面都是比丘尼,他既是男子,又是皇上,若非皇家祭祀,按理就不能踏足那地方。” 将碗里头的东西都吃完,她用手帕擦拭完嘴角,才抬眸看向段琼,“那晚他乔装来找我,实属无奈。你应该听到,东南一带开海市一事?” 提及政事,段琼顿时也放下碗筷,“当然听说过,这是好事,我一路走来听说东南的百姓都十分高兴,还招降了不少海寇,大家现在都专心跟外商做生意,没心思再打仗了。” “这事当初便是我向皇上建议的,虽说是好,不过这方案到了东南,那些大地主却不乐意了,他们原先雇佣的农户都不向他们租田,改行去做些手工小生意,这事也闹得沸沸扬扬,所以皇上来找我,便是想跟我商量一下。” 段琼一听就来了精神:“竟是如此!那你们商量出办法了没?” “我跟皇上说,此事官府无需理会。历来那些大地主占着那么多的田,盘削农户,如今他们要继续产粮卖米,就得压低租田的价格。从灾民到海上去当海寇就可以看出,历来造反的都是那些没了田,吃不了饭的百姓,哪有大地主田地造反的?” 段琼喜道:“没错,夫人这一言真是令人胜读十年书呀!” 楚瑶的聪慧令段琼惊叹,他从前就知道她与寻常女子不一般,如今论及政事,她这番真知灼见着实让他佩服。 但他不知道的是,楚瑶却是暗暗在心中松了口气,好歹蒙混过去了。 不想段琼继续在这个问题深谈,她换了个话题:“对了,你在西蛮时应该跟着那车队走了许多地方。我之前看一本叫《西蛮游记》的书,看到书里写西蛮的都城潘多,那里比起王都如何?” 段琼擦拭嘴角的动作顿住,随后扯出抹笑,“还行吧,大楚王都汇聚天下灵气,又有哪个地方能比得上?” “说是这么说,但世界之大,每个地方总自己的特色。去年我闲来无事,把那本书细细读完,觉得西蛮虽是蛮族,可书上所讲的,也颇为有趣。比如那里的人喝水习惯蹲着不站着,女人嫁了人也要外出打猎——” “夫人。”段琼忽然打断她,转而道:“这两日我在房中有点闷,不如你陪我出去走走。” 楚瑶望了眼外头阴沉沉的天,“……好。” 段琼自己扶着桌子,慢慢坐上轮椅。这轮椅还是楚玄特地让司制局送过来的,有了它,楚瑶推着轮椅轻松地就将段琼带到院子中。 可惜的是,这积攒了许久的水汽终于在此刻宣泄出来,“哗啦”一声,豆大的雨滴猝不及防打在两人身上。 楚瑶率先反应过来,赶忙推着轮椅到屋檐下躲雨。她自己坐在旁边美人靠上,用袖子抹去脸上水滴。 这时,柔软的触感忽地碰到她的脸。 楚瑶转过眼,就看见段琼探过身子,拿着手帕为自己擦脸,男人的手不经意碰上她的脸时—— 身体的反应远远超于理智,当她回过神时,自己早已往后缩,让自己丈夫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 楚瑶心中懊悔,结果对上段琼的眸时,毫不意外地看见对方眼中浓浓的诧异与……失望。 “阿瑶,你……究竟怎么了?” 第46章 是的,我爱上了别的男人。 。 常言道:心有灵犀一点通。有情人之间总有外人品会不到的默契, 段琼自认为曾经他与楚瑶之间也是有这样的默契。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能读懂她的心思,她也能懂自己。 两情相悦,自是人间乐事。 可如今, 他看着楚瑶下意识的举动, 苦笑着看向自己的腿:“是不是……我让你失望了?” “不是!” 楚瑶干巴巴地解释:“你别想太多, 我只是……有点不习惯。” 但这样的解释太过苍白,说完连她自己都低下头。 是啊, 她未嫁给段琼之前,两人甚至花前月下拥抱过对方…… 段琼攥紧手里的帕巾,勉强地撑出笑:“也是,毕竟我们也有那么长的时间没见面了。而且,一个死 人忽然又活过来, 这也不是人人都能很接受的事。” 他伸出手来, 覆上楚瑶的手。感觉到掌心下的手微微动了动, 段琼握住她, 柔声说:“不过, 从现在开始慢慢习惯, 好么?” 第60章 楚瑶抬眸看他,却撞见一双爱意满满的眼中。 “当年出征前我向你许诺,凯旋归来之日便是我娶你之时。虽然迟了这么久,但我还是回来了, 你我也是夫妻了。你是我的夫人, 我是你的相公。” “相公”二字飘进耳里, 楚瑶脑里嗡嗡的,却浮现另一番景象。 年轻俊美的男人抱着她,像个讨糖的孩子般轻啄她的唇。窗外漫天星辰像坠落在他眸中, 她在那双眸里看见自己,也看见比星光还要耀眼的爱意。 “姐姐,叫朕一声‘相公’。” 楚瑶颤抖着唇,记忆里那声“相公”惹得男人深深吻住她,滚烫的爱燃烧着彼此。 这两个字已经被打下烙印,专属于曾经那段荒唐又甜蜜的过去。 在段琼期盼的目光中,楚瑶双唇轻启,说了两个字: “驸马。” “轰”,一记惊雷闪现,瞬间照亮段琼的脸,楚瑶看见他脸上欲言又止的复杂神色,只是起身走到轮椅后面。 “这儿湿气那么重,对你的腿不好,还是先回屋吧。” 送段琼回房后,楚瑶几乎是落荒而逃,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回到房中。 她直奔方桌,给自己倒了杯茶。温热的茶水顺过喉咙,也带走急躁。 理智回笼后,楚瑶开始厌恶起自己。 当断不断,反遭其乱。 当日对待楚玄时如此,今日在面对段琼,她仍旧如此。 坦白吧。 她虽是嫁给他,却爱上别的男人,这件事情她理应告诉段琼,之后…… 若是和离,也算对彼此的一种解脱。 打定主意后,楚瑶眼中迸发出前所未见的坚定。 * * * * 做出决断后,楚瑶放下心中大石,这一夜难得好眠直接睡到天明。 “殿下,是发生什么好事了吗?”青箩伺候着主子梳洗,毕竟是日夜跟在身侧的人,轻易便能感知主子的心情。 楚瑶今日的心情明显很好。 若说前阵子就如同初夏总是阴沉沉的天,今天就完全是外头升上的艳阳,明媚又灿烂。 夏天来了。 “不算好事,只是想通了一些事。”镜中的女人微扬起唇,明眸晧齿,耀眼至极。 她今天就跟段琼坦白。 楚瑶不是矫情的人,不去等什么适当的时机。这种事情当断则断,拖得越久只会越麻烦。 她梳洗完毕,刚走到段琼的房前,却听见里头传来一大帮男人的说话声。 刚好李顺儿从屋中出来,见到她赶忙行礼:“殿下早安。” “是谁来了?” “哦,是少爷的好友,他们今日特地约好了来探望少爷的。” 楚瑶听着里头传来的说笑声,片刻后,她叹了口气,折身返回自己屋中。 她自然不知,这屋里大帮男人聊完段琼西蛮这段惊险的历程,话题忽地便转到自己身上。 “段兄,说起来兄弟们最佩服的,就是长公主这样天人般的女子为了你甘愿冥婚,简直可以流传后世,为后人所称颂。” “可不是么?当初这消息出来,多少王公大臣私下都劝她,可长公主殿下铁了心要嫁给你。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哪?” 段琼听得一颗心像泡在蜜罐里,都快化了。 “此番你平安归来,这段佳话就算圆满啦。” “不过,有人欢喜有人愁。听说那大理寺少卿颜琅对殿下爱慕许久,曾扬言此生非殿下不娶。前阵子,上书房大臣楚椿楚大人可还为了他,向皇上晋言,要皇上为殿下着想,这摆明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呐。” 他刚说完,旁边的人忙朝他使了眼色,又对段琼说:“段兄,这些都是未经证实的谣言,你莫要放在心上。如今你平安无事,自然与殿下百年偕老,永结同心。” 段琼含笑应道:“段某谢过诸位关心了。” 从前的弟兄难得到府中探望,这一群人呆到晌午才走。李顺儿正铺着床,让段琼能够午寐片刻,恰好段老夫人的侍女何云娘捧着四套衣服过来。 “少爷,老夫人为您置办的夏服,这些衣服特地用檀香醺过,那檀香还是老夫人在灵光寺求的。” 她帮着把衣服放好,又见李顺儿铺床,当场忙道:“哎呦,这都入夏了,咋还用这么厚的被子哟?去去去,我来吧。” 李顺儿被赶至一边,他挠了挠头,只能看着何云娘忙里忙外的。 闲着无事,他见段琼坐在轮椅上,就这么干看着,生怕他无聊,便寻了个话题:“少爷,刚才黄大人说的那什么大理寺什么卿的,这事去年我在外头也听人家说过。不过他那完全是单相思,听说殿下连人都没见过几回。” “是大理寺少卿颜琅颜大人。”段琼好笑地看着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位颜大人我认识,他倾慕夫人,却是坦坦荡荡,实属君子所为,没什么好指责的。” “啊,少爷您可真大方,要是换成我就会很讨厌这位颜大人了。” “那是你没见过他,”段琼温声说道:“颜琅他办起案子来公正无私,家学也渊源,特别长相更是俊雅。这王都中倾慕他的世家小姐也不在少数。” 李顺儿听得连声应“哦”,忽然,一道女声横插进来,“少爷,这位颜大人……跟殿下熟不熟呢?” 何云娘停下手里铺床的动作,转过头来看向段琼。 “我也不太清楚,应该不熟吧。” 段琼应着,却眼尖地发现何云娘喉头滚了滚,目光闪烁,手里那床竹席摆来摆去,不得章法。 “顺儿,去帮我换壶热茶过来吧,记得泡龙井,水开后歇会儿再倒进去。” “好咧。” 李顺儿提着壶出去,这屋里只剩他与何云娘二人。 “云娘,你是有什么事想对我说吗?” 何云娘攥着手里席子,脸上浮现犹豫之色。 段琼见状,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想:“是……关于夫人的?” 何云娘骤然惊住,随后咬紧下唇,当场便走到他面前跪下:“少爷,这事不是我故意嚼舌根,老夫人也叮嘱过,不要在您面前提,可是、可是不说,我心里头不痛快!” 见段琼没有任何回应,何云娘深吸一口气,索性全都说出来:“今年初一那日,我在街上瞧见夫人与一男子举止亲密。那男子我不认识,不过他长得极为好看,你们刚才在说那位颜大人也是生得极好,所以我便想会不会就是那位颜大人!” “我知道,之前殿下搬出府里一事,您心里头怪老夫人。可、可老夫人也是为您着想呀,特别是知道这事后,老夫人也想着,不如替您作主,还殿下一个自由身,也好让她有个归宿。” “少爷,我今天说这些,一来是不想您被瞒在鼓里,二来是请您不要对老夫人有任何看法。当娘的,哪有不疼儿子的?她——” “好了,不用再说了。” 何云娘顿住,就见段琼轻叹一声,脸上却不喜也不怒,有的也是无奈。 “少爷,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信你不会骗我,可这件事到此为止了。云娘,从今往后,我不准你再向任何人说起此事,知道么?” 何云娘张口欲言,可话到嘴边,忽地又觉得自己像跳梁小丑。 少爷自己不介意,难不成她还继续枉作小人么? “……是,云娘知道了。” 待席子铺好时,李顺儿的茶也泡好了。他提着茶壶进来,恰好与何云娘错身而过。 麻溜地将茶倒出来,他招呼道:“少好,刚泡好的,来。” 李顺儿将茶送到段琼面前,只见他的少爷望着窗外茂密的樟叶出神。 “少爷?怎么啦?” 段琼回过神,接下茶杯,却是 握在手中,浅绿的茶汤倒映出一张黯然神伤的面孔。 …… 弦月悬于枝头。今夜凉风习习,院子中樟叶婆娑作响,楚瑶敲响了段琼的门。 “驸马,是我。” “请进。” 楚瑶进门时,风拂过她乌黑油亮的发,带起鬓边几缕垂发,平添了几分柔和,亦如这温柔的夏夜。 “这是我用几味干花泡制的花茶,清心降火,特地给你试试。”楚瑶亲自端着木盘,上头配有炉火茶壶和杯子。 “夫人,怎不叫青箩拿着,你这样累着自己了。”段琼双手抡过轮椅,想要过来接手。 楚瑶笑着将东西一一摆在桌上,“这有什么?也就是进宫后有人伺候才没干这些,从前,端茶倒水什么的还不都是我做过来的。” 第61章 不比一些人发迹后忌讳提及从前,楚瑶对于在国舅府中当丫鬟的过往倒从不在意。 这也是段琼爱极她的一点。从前楚瑶出身贫苦,却不轻视自己,后来身居高位,仍旧待人亲和。 宠辱不惊,足可以见她心胸之广。 楚瑶刚煮好的花茶倒入杯中,然后将其中一杯推至他面前,“这些天我看你吃的补品够多了,偶尔换下口味,解解腻。” “夫人真是考虑周到。”段琼端起杯子饮入口,清新的花香顿时充盈在口腔中,他不禁叹道:“好喝,特别是兰花的香味,仿佛令人置身幽幽兰谷之中。” 楚瑶自己握住杯子,半垂下眸:“今年御花园的兰花特别漂亮,离宫时,青箩特地摘了些晒干了,以备随时可泡茶。驸马可知,有些花时年好、时年坏,而兰花却为何总是能够开花?” 段琼听出她话里有话,表情也变得认真:“为何?” “我听御花园的花匠说,一些兰花原本就是吸引蜜蜂来采花粉的,可若是那年有天灾或气候不好,蜜蜂不来了,它们就会发出不同的味道,吸引蝴蝶来采粉。” 楚瑶换了个手握住杯子,仍是盯着前方红色的地砖,继续说道:“你不觉得大自然很神奇么?明明它和蜜蜂就是天作之合,可蜜蜂不来,它便舍弃了对方,换成了蝴蝶。” “世间万物自有法理,为了生存,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段琼探过身子,主动拿掉她手中已凉的花茶,给杯子满上热的,重新塞回她手里。 掌心触碰到温热,这股热度通过掌间脉络直达心脏,为潜藏在心中的勇气添了把火。 此刻,楚瑶眸中迸发出决绝的光,忽地开口: “那倘若不是为了生存呢?倘若兰花仅仅只是移情别恋,喜欢上蝴蝶,而不喜欢蜜蜂了呢?” 段琼幽幽看她,“夫人,你究竟想说什么?” 楚瑶与他对视,一字一句说道:“驸马,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爱上了别的男人。” * * * * 这是个温柔的夜。 夏风拂过窗外的芍药,满院的姹紫嫣红随风微微点头,藏在泥土中的蟋蟀发出窸窣叫声。 “浩态狂香昔未逢,红灯烁烁绿盘笼。觉来独对情惊恐,身在仙宫第几重。*” 年轻俊天的男人看着窗外的月下花海,转过头来,轻笑道:“芍药娇艳,倒是十分衬你,宜妃。” 赵明蕊跪在地上,浑身绷得紧紧的,脸上扯出一抹笑:“皇上说笑了,臣妾怎比得过鲜花?” “常言道人比花娇。宜妃你未宫前,也是王都有名的佳人。‘赵女冠绝王都’,朕记得,当时长公主就是这么跟朕说的。” 赵明蕊低着头,语气极为恭敬:“不过是他人谬赞,臣妾愧不敢当。” 说罢,她的下颌被两指抬起,入眼便是楚玄如天神般俊美的面孔。 天子忽然往前倾,拉近彼此的距离,饶是赵明蕊心中明如澄镜,此刻两颊也飞上绯红。 “……皇上。” 楚玄目光往旁边瞥去,来喜当即回过神,忙领着披香殿一干人等离开。 赵明蕊的心仿佛要从胸口跳出来,眼前的男人用另一只手为她将鬓发捋至耳后,慢悠悠地说:“宜妃,你进宫图什么?” 这句话宛若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浇熄了满腔的激动。 “是中宫之位?还是朕的恩宠?抑或是想替你的家族争得荣耀?” “皇上……”赵明蕊脸色渐渐发白。 楚玄微笑着,他本就长得俊美,如今这样温情脉脉,若是放在从前,赵明蕊早就心花怒放。但她已经见识过天子的可怕,此刻如履薄冰,生怕哪里说得不好,又要惹这位主不高兴了。 “没关系,你尽管直说,朕都恕你无罪。啊,就是别拿情呀爱呀那套说辞出来,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不应该说蠢话。” 赵明蕊后脊发凉,头上也涔涔冒出汗来,这情形也由不得她多想,便道:“皇上,臣妾蒙皇上恩宠入宫,自然是想得圣心眷顾。但凡是妃嫔,谁又不想赢得您的欢心,您的恩宠也是我们妃嫔在后宫立身之本,也是我们家族的荣耀。至于中宫之位……臣妾梦里是想过,但梦醒之后,臣妾有自知之明,绝不敢肖想。” “呵,”楚玄收回手,坐直身子,自己从茶壶中倒出一杯茶来,品着茶边道:“道理你都懂,那为何又要做些令自己失掉恩宠的事呢?” 赵明蕊浑身一震,“臣妾没有——” “是你的侍女阿枳找了人,跟瑞庆殿那个奉茶的小太监透露长公主没在灵光寺参加水陆法会的事。”楚玄晃了晃杯子,语气漫不经心:“当然,赵琳那蠢货以为找了个好机会,特地写信给家里,让她那个同样蠢的娘去散布段府不和的消息。” “她以为自己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给姐姐添堵,却全然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不过给人当枪使。” 楚玄将茶饮尽,含着笑看向眼前一脸惨白的妃子,“她的蠢,朕向来很清楚。朕不明白的是,你大费周折搞这些小手段,是这舒服日子过腻了,想自寻死路么?” “不是!”赵明蕊俨然没想料自己的一举一动在楚玄面前完全成了透明的,她重重往地上磕头,急忙解释:“皇上,臣妾、臣妾这样做,没有别的意思,是因为赵婕妤前阵子对臣妾说了些难听的话,所以臣妾一时被鬼蒙了心智,才会犯下这等糊涂的错,皇上饶命呀!” 砰砰砰,她一下又一下,重重往地上磕头。 楚玄看着眼前鬓发凌乱,连额头变得红肿的女人,意兴阑珊道:“行了。” 赵明蕊满面狼狈地看他。 “本来你跟赵琳之间一些小打小闹,朕就权当是这宫里无聊,你们打发着过日子。不过,你拿段府来生事,朕就没办法睁只眼闭只眼。” “护国大将军回朝一事,你应该也听说了?” “是……臣妾听说了。” 护国大将军大难不死归来,长公主守得云开见月明,这对伉俪终于能永结同心。这“好消息”早就传得人尽皆知,就算身处深宫,赵明蕊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所以今夜门外忽然通传“皇上驾到”,赵明蕊当场就惊出冷汗来。 人人皆道喜的好消息,怕在这世上只有对一个人是坏消息。偏偏,这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掌管着全天下生杀大权的主。 在这档口,天子驾到,她料定不是什么好事。 楚玄示意她示起身,又看了眼桌上的茶具,赵明蕊赶忙煮起茶来。 片刻后,茶香四溢,弥漫在二人周围。她顶着凌乱的发还有肿起来的额,将煮好的茶毕恭毕敬呈上去。 楚玄似乎心情很好,接过茶后细细品味一番,又道:“朕原有很多法子,不过呢,思来想去,一事不劳二主。宜妃,你说说,这嫔妃的职责是什么?” 赵明蕊咽了咽口水,才回答:“自然……是为皇上您分忧。” 显然这答案很是令人满意,楚玄微微勾起唇,“那朕,恰好有一件事需要宜妃为朕分忧。” 赵明蕊:“……臣妾自当竭尽全力为皇上排忧解难。” …… 人的一生 总是有许多困难时刻。从前,她心中有依靠,想着她亲爱的弟弟,想着她挚爱的男人,无论什么困难她都能挺过去。 可是现在,她谁也靠不了了。 这一关,楚瑶知道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薄袖中的手暗暗握紧,她平静着声,像在阐述既定的事实:“这段时间你也应该察觉到,我们之间跟以前不一样了。但问题不在于你,是我。没有意外,也没有误会,我就是爱上了别的男子……是我背叛了你,段大哥。” 没有再叫“驸马”,楚瑶迎向对方复杂难解的眼神,等着一连串的责问。 这世间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接受自己的妻子与别的男人私通,段琼也不例外。 然而,她的手却被温柔地握住。 楚瑶微微瞪大眼,不敢相信段琼听到这种话,竟会是这样的反应。 “阿瑶,”段琼深深地看着她,问:“我只问你一句,你现在跟我坦白这些,是想离开我,跟他双宿双飞吗?” “不。”楚瑶想也没想就道:“我跟他……已经结束了。” 段琼眼底掠过诧异,但仅仅只有一瞬,随后他温声说:“那,你想离开我吗?” 楚瑶怔了怔,这句话中的含义很明显。 他把选择权给了自己? “你不生气?不介意吗?我不仅与他曾经心意相通,甚至还——” 第62章 “我问的是,你想离开我吗?” 段琼凝视着她,“如果你想离开,那我放你走。如果你仅仅只是想跟我坦白这件事,那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 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着上头凹凸不平的疤痕,段琼的声音亦如窗外的夜风般温柔:“既然这件事已经结束了,那,在我这里,它就是过去的事情。” 楚瑶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第47章 他变心了? 。 王都在温柔的夏风中呼吸着。 这风, 吹得池中泛起点点涟漪,也吹动着楚瑶的心。 段琼虽然是武将,可被铠甲覆盖的身躯内,却有颗温柔善良的心。但楚瑶从来不知, 他的心竟可以宽阔至此。 “可是, 这些事已经发生过了, 你……当真不介意?” 段琼握住她的手顿住,露出一抹苦笑:“介意……可归根到底, 也是因为我失约了,不是么?” 当年出征前曾许下凯旋归之日,便是他迎娶楚瑶之时。 “在西蛮那段日子,我有时摸着自己这条腿,会想在王都有那么多人倾慕于你, 你却选择了一个瘸子。” “段大哥, 我不介意——” “我当然知道, 阿瑶你这么好, 肯定不会介意。可是我会介意。”段琼低头看自己重新被木板固定好的腿:“我是一名将军, 哪有将军会是个瘸子?” “你是长公主, 皇上的姐姐,年轻、漂亮、又聪慧,在这王都想要娶你的男子恐怕要排到城门之外。你理应配一个人中龙凤,而不是一个瘸子。” 楚瑶听得一颗心纠紧, 几次要打断他, 却被段琼打住。 “所以啊, 我在西蛮时也会希望,因为我回不去了,你能找到一个比出征前的段琼更好, 更加爱你的男人,然后忘记我,幸福地过完这一辈子。” “你刚才说你爱上了其他人,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难过。可你又说跟那个人已经是过去了,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开心。因为我很怕,你这次是来跟我道别的。” 他抬起眸,望进楚瑶泛起泪意的眸:“现在你知道了,我就是个这么懦弱的男人。阿瑶,这一切都是皆因我而起,我不在乎过去这一年多里,你爱过谁,又有过谁。我在乎的,是你现在愿不愿意留下来?” 月光照在窗前,烛火萤萤,自从两人重聚后,这是楚瑶第一次认真地看他的脸。 这张俊朗的面孔眉眼处有不少细纹,皮肤也变得比以往粗糙,她伸出手,慢慢抚上他的脸,哽咽着声道:“段大哥,我……愿意。” 下一刻,她被轻轻地拥入对方的怀里。 “谢谢你,阿瑶。从现在开始,一切都翻篇了好么?我们重新开始。” 楚瑶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颤巍巍地伸出手,拥住他。 这样是最好的。 段琼爱她,也需要她,而且如果她答应了,楚玄……她也能断了楚玄的念想。 “……好。” 她的选择是对的。 * * * * 转眼间,王都迎来了一年中最热的日子。 炎炎夏日,空气中似乎飘浮着无法看见的焦躁,连窗外的鸟儿都懒得叫,屋内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传来书本翻页的声响。 “殿下、驸马爷,这是刚冰镇好的西瓜。”青箩捧着一个木盆,下头铺满冰块,上头是一大切刚切出来的西瓜。 绿皮红肉,黑籽饱满,光瞧着就知道这瓜一定甜。 楚瑶与段琼同在书房中,各自抱着一本书在看。段琼合上手里的兵书,见青箩正要将那块瓜再切分,他拄起倚在墙的拐杖来到桌前,“我来罢。” 青箩正要推辞,可段琼已拿起木盆里的刀,唯有站在一旁,亲眼看这位在沙场上杀敌无数的大将军熟练地拿起切瓜的刀,将这块瓜再细切成好几块。 不过,段琼的切法与寻常人不同。他并不是对等地切,而是巧妙地将中间部分切出来置于瓷碗里。 “喏。”他以眼神示意,让青箩将这碗送过去给楚瑶。后者从刚才起只抬了眼,后续便一直放不下手里的书。 这会儿,青箩送上碗,楚瑶也是用竹签戳了块放进口里。 冰镇过的鲜甜汁水在这炎夏里,犹如是沙漠甘霖,瞬间让人神清气爽。 “这瓜可真甜。”楚瑶赞道。 目睹刚才一切的青箩笑道:“殿下,不仅是瓜甜,人可更甜。” 可不是么?西瓜也就中间那部位最甜,却有人主动将最甜的部位全切出来,这份心难道不是比瓜还要甜? 楚瑶不明所以地看她,前方段琼但笑不语。 这段小插曲没持续多久,段琼双手沾上西瓜汁,湿黏黏的,并不舒服,于是要去外头洗手。 “驸马,何苦麻烦?叫顺儿打盆水进来就行了。” “不麻烦,西瓜寒凉,你胃不好,我顺道叫厨房煮碗姜茶,到时就不会难受了。” 时隔百来日,段琼早已不用轮椅,可以靠拐杖走路了。 随着拐杖落地声渐行渐远,青箩不禁莞尔:“殿下,驸马对您可真好。” 当初她还怕这二人最后会难以收场,如今看来,这位驸马爷可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男人。 “他是个好人。” 楚瑶戳着碗里头的红色瓜肉,“青箩,现在的日子就是本殿想要过的日子。” 她并非不惜福之人,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依旧能与段琼相敬如宾,已是上天赐给她最大的幸福。 青箩当然懂主子话里的意思,盯着楚瑶片刻后,她选择了沉默。 有些话不该说的,说出来也只是徒添烦恼。比如……她的主子此刻流露出来的神情并不是高兴,反而像是在说服她,也在说服自己。 上一回主子开怀欢笑是什么时候? 太久了,久到青箩都记不得了。 不欲沉浸在这种无言的沉闷中,青箩从袖中取出一本书:“殿下,早上奴婢到外头去买东西,刚好听到几个官兵在说话,说最近有本书,不仅 是书生,连他们当兵的也喜欢,我把名字记下来,特地去书斋给您买了本,您看喜不喜欢?” 她将这本并不厚的书放在桌上,封面上《沉冤记》三个字吸引住楚瑶的目光。 “这是……”楚瑶随手翻开前面的序章,顿时看得津津有味:“大理寺少卿颜琅所著,这里面记的都是他经手过的案件,确实有趣。” “那就好,奴婢也不懂,只是听他们说这书好看,您喜欢就好。” 楚瑶一大喜好便是看书,“等我把手头这本看完,就看这本《沉冤记》。” 说完,她转身将书放于书架之上。 不久后,楚瑶因着其他事离开书房,独自归来的段琼发现房中无人,走到自己妻子原先坐着的地方,抬头望见书架上平白多了本书。 他取出来,看到所著者二字,目光陡然变得幽森。 颜琅……么? …… “叩叩叩”。 青箩看着主子,会在这个时辰来敲门的,这府里也就只有一人。 “开门吧。” 青箩打开门,果然,外头站着的正是段琼。 “青箩,夫人睡了么?” “没,不过也差不多了。”青箩说着,赶忙将这位主子请进房。 里头楚瑶正坐在梳妆台前,见到他来,她起身说:“驸马,这么晚了,怎还不歇着?” 段琼没有说话,反而是看向青箩,“我与夫人有话要说,今夜……你可先去歇息了。” 这话甫出口,青箩心头一震,立马看向楚瑶。后者怔了怔,随后镇定说道:“既然驸马这么说,青箩你先去歇息吧。” “……是。” 主子发了话,青箩只能退出房,临去前她将门关上。只是隔着越来越小的门缝,她一颗心愈发焦躁。 驸马爷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今夜他想要—— 可就算是这样,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心中同样打起鼓,楚瑶脸上却一片平静,反问:“驸马是有何事要与我说吗?” 段琼先是看了她一眼,随后又移开目光,带着些窘迫:“方才我去给娘请安,她跟我说,今日在灵光寺求了道符,特地让我给你。” 他从腰间摸出一个暗红色香囊,拿到楚瑶面前。 楚瑶自然要拆开来看,香囊中的符箓笔走龙蛇,但关键字眼她看得明白。 顿时,她只觉这张轻飘飘的黄纸有千斤重。 这是一道……求子符。 “夫人,这些日子,我们也过得好好的。我想,是不是……”段琼缓缓看向她,“也该要个孩子了?” 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探向她的腰带,稍加用力,原本系紧的结顷刻散开。 第63章 水色腰带如蛇般滑落在地。 “阿瑶……” 男人轻轻地靠过来,属于雄性浑厚的气息紧紧包围住她,像是在一点点地宣示着主权。 他是段琼,是她的拜过堂的丈夫,也是她曾经海誓山盟的爱人。 接纳他。 你本来就应该接纳他。 脑海中无数道声音不断在催眠着她,楚瑶缓缓合上眼,放任对方的动作。 可电光火石间,另一道饱含着深情的叫唤宛若惊雷般,刹那间震碎所有。 “姐姐。” 她看见了。 她看见楚玄求而不得,充满爱欲的眼神。 “不行!” 身体有了自己的意识,说了不该说的话,也做出了不该做的事—— 楚瑶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将段琼推开。 一时间,两张略显苍白的面孔彼此对望,都从双方眼中瞧到自己的狼狈。 “对不起。” 楚瑶别过脸,声音充满浓浓的愧疚。 再多的旖旎现在也荡然无存了,段琼黯着神色,问:“是因为那个人吧。” 楚瑶曾经爱过谁? 这个问题,段琼始终没问过。楚瑶庆幸的,也是段琼不问。 他若问,她也不能答。 此刻,楚瑶只能回道:“对不起,是我的问题。” “……”段琼知道现在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难看,他只能尽量稳住声,“所以他是谁?” 楚瑶浑身震了震。 终于,他还是忍不住。 “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段琼扣紧桌子边缘,语气中不自觉染上几分自嘲:“我只是想知道,自己跟他之间差了有多少?起码,好让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挽回你的心。” 他耐心地等着,等来的只有楚瑶的沉默。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段琼重新拄起拐杖,一步步走向门,离开前,他幽幽地说:“阿瑶,就当我今晚没来过罢。” 哒哒哒,木杖敲在地砖上,也敲碎了她自以为视的宁静。 楚瑶跌坐在椅子里,久久不能言语…… * * * * 这夜之后,一切好似并无改变,段琼待她依旧如初。 端午前夕,宫里来了道旨意,皇上请他们夫妇进宫共赴端午家宴。 大楚人历来重视端午。这场家宴,于情于理,他们都得去赴约。 端午这日,他们早早便进宫。 “殿下、驸马爷,今天的宴席是在锦绣殿。皇上跟娘娘他们已经在等着您二位了。” 彭福笑呵呵地比了个“请”的手势。 贵妃? 楚瑶猛地看向彭福,旁边段琼看出她的诧异,温声道:“是宜贵妃。” 赵明蕊…… 彭福听出个中意思,笑道:“殿下,您许久未曾进宫了。上个月,皇上刚给宜贵妃晋的位分。” 楚玄升了赵明蕊为贵妃……是因为想通了,他宠幸了她么? 贵妃,离后位仅有一步之遥。 彭福走在前方引路,段琼走了一小段路,才发现楚瑶神情有异。 “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 “啊,没,”楚瑶微微摇头,发髻中的兰花珠钗随之轻轻摇曳,“……可能是这天太热了。” 锦绣殿离楚玄的正德殿不远,平日里办宴会专选此处。他们进来时,年轻俊美的天子早已端坐于高位之下,次位坐着的自然是宜贵妃。 “微臣参加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姐姐与驸马无需多礼,快些入座吧。” 两人落座之后,楚瑶不禁抬头望向那抹明黄身影。 数月未见,他瘦了些,是因为国事繁重么? 但就这么一眼,楚瑶避不可免就注意到天子旁边的贵妃娘娘。 宜贵妃今日穿的极为鲜艳,不同于楚瑶记忆中素色娴雅的模样,她一袭粉色裙裳,衬得整个人艳若桃李,美艳不可方物。 “赵女冠艳王都”,曾经市井间口口流传的趣闻,在今日得到印证。尤其两人坐在一起,当真珠联壁合,极为相衬。 楚瑶忽然觉得今日真是热得过分了。 “殿下、驸马爷,你们许久未曾进宫,前个儿皇上还担心邀您过来,驸马爷会觉得麻烦,本宫就说,都是一家子的人,哪有什么麻不麻烦的。” “谢皇上、娘娘关爱。皇上国事繁忙,微臣平日里与殿下也不敢叨扰,今日来此,不仅殿下欢喜,微臣也倍感荣幸。”段琼依旧温和地说道。 “驸马爷说这话就见外了,皇上虽是忙,可本宫却是经常找不到人说话呢。日后呢,驸马爷与殿下若是无事,随时可来披香殿。皇上下了朝也经常到本宫那处,一家人要经常聚聚才显得生分呢。” “爱妃,”楚玄笑意吟吟地道:“这么热的天,他们才坐下来,还是先让他们喝碗解暑的绿豆汤吧。” “是,还是皇上考虑周全,是臣妾疏忽了。”赵明蕊露出歉意的笑,但眼中那抹狡黠却是藏也藏不住的。 “殿下、驸马爷,请吧。” 洁白如雪的瓷碗中盛着冰镇过的绿豆汤,这绿豆汤里加了百年陈皮还有桂花蜜,入口清爽冰甜,着实是消暑佳品。 楚瑶却味同嚼腊,她看着来喜端着碗绿豆汤上前,却被赵明蕊接过,尔后亲自送到楚玄面前。 她弯腰放下瞬间,恰好楚玄也看向她,四目相接,彼此间唇角弯起,无言的浅笑仿佛是他俩之间无需与外人道的默契。 知微见著。 楚瑶不蠢,段琼亦然。 “看来,皇上与贵妃娘娘的感情是真的好啊。”段琼在她旁边感慨地说了句。 楚瑶木然将口中甜汤咽下,应道:“嗯。” 段琼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听说这位宜贵妃还是楚瑶亲自为自己的皇弟选的,如今美人圣眷正浓,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端午这场家宴是由宜贵妃亲自操 持。他们用过绿豆汤之后,尚乐局的宫人们鱼贯进场,以钟鼓击乐,随后又有一群舞姬献舞。待这一舞毕,御膳房才上菜。 席间,楚玄甚少开口,偶尔有说话,也是问及段琼的腿伤,其余的完全是赵明蕊在开口。 贵妃娘娘是个健谈的性子,谈吐文雅,这顿家宴宾主尽欢。 等到宫人们将残羹撤下,赵明蕊又道:“这天正热,您二位不如先留在宫里,等晚些再回。” 段琼正要推辞,楚玄忽然开口:“说起来,驸马的伤是不是许久未曾让李恒看过了?” 段琼顿时没法回答。 李恒可是太医院院首,平日里专门服侍天子的,他哪敢随意劳烦这位李院首? 他不说,楚玄一眼便看穿他心中所想,拂手道:“来喜,去太医院把李恒叫来。” “是。” 皇恩浩荡,段琼自然不是那不识抬举的人。夫妻俩唯有等着那位李院首过来,没一会儿,额头还沁着汗的李院首赶来了,又说得寻个地方让他好好为驸马检查,迟些还要针灸、按摩。 “皇上、殿下,此事容臣妾来安排吧。” 赵明蕊请了命,立刻命人将后头的厢房收拾妥当,好让大夫和患者有个地方诊治。 “看来这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情,殿下,那头的落英苑也收拾好了,不如您先过去小憩,这边好了本宫再让阿枳她们跟您说声。” 楚瑶看着她一副中宫主事的姿态,片刻也不想留在此处,点了点头后就离开。 落英苑本就是锦绣殿的一处偏苑,平时鲜少使用,不过里头床桌椅一应用具皆齐全。楚瑶站在房中,看着桌上瑞兽香炉腾起轻烟,淡淡的龙涎香萦绕在这无人的空间里,心里面冒出来的情绪像要将自己吞没。 不可否认,赵明蕊安排得极为周全妥当,任何人进宫享受这些招待,都会忍不住称赞一句“贵妃娘娘贤慧”。 而且,那是她替楚玄选的妃子。 如今赵明蕊独得恩宠,而且……楚玄看起来也很喜欢她,这样不是两全齐美吗? 可是她为什么没感到高兴? 身为长公主,她的皇弟如今身边有了体己的人,她应该表现出高兴安慰的样子。 为什么她的心这么难受? 胸口处被酸涩填满,像是这夏日的青梅被辗碎,那些汁水冒出来,把她整个身子浸在酸汁当中。 虽然羞耻,但楚瑶知道,这是嫉妒。 她在嫉妒赵明蕊。 嫉妒她获得楚玄的宠爱,嫉妒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坐在楚玄旁边,嫉妒她……能够得到楚玄的心。 清醒一点,楚瑶! 那本就不是你该奢望的,现在不是正好么?不是你最想看见的局面吗? 第64章 “咿呀”,身后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楚瑶难得沉声喝道:“出去,本殿无需任何人伺候。” 门重新被关上,然而身后的脚步声却未停。 满腔情绪无处宣泄,楚瑶握紧手转身,正想看看是哪个如此不听话的,结果一张俊美带笑的面孔陡然出现在视野中。 “是谁惹你生气了吗?姐姐。” “……皇上。” “很少见姐姐说话语气这么重,”楚玄环顾周围,“还是蕊儿哪里安排得不到位?” 蕊儿? 楚瑶别过脸,淡淡地道:“没有,今日贵妃娘娘操持这一切,处处都极为妥当,是臣叨扰了。” 楚玄轻叹一声,似是无奈:“果然还是生气了。” “臣没有。” “从前开始,若不是正式场合,或者生气了,姐姐何曾在朕面前自称过‘臣’。” 楚瑶顿时语噎。 倒是楚玄主动走到桌旁,提起茶壶,里头早已装满温热的花茶,他倒出两杯,推一杯至楚瑶面前:“算起来,咱们也有一百零九日未曾见面了。” 楚瑶握着杯子的手顿了顿,“有这么久了么?” “嗯。” 一百零九日……他们未分离过这么久。 “他,待你还好么?” “好。” “那你在段府过得开心吗?” “……开心。” “骗人。” 楚瑶猛地抬眸,楚玄一直盯着她:“你若是开心,绝不会是这样的表情。” “那又如何?” 塞满她心口那些酸涩慢慢地发酵,此刻尚存的理智让她还保持平静,维持着一贯的体面与尊严,“皇上,你无须管我开不开心。” “我是段大哥的妻子,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这都是我们之间夫妻间的事,无需外人置喙。” “皇上若要关心,倒不如去关心宜贵妃。” 一口气将心中所想全部吐露出来,但最后这句话出口的刹那间,她就后悔了。 果然,她发现楚玄眼中原本蕴藏的低落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怎么也掩不住的惊喜。 第48章 迟来的洞房花烛夜。 。 “我——”楚瑶堪堪别过脸, 挤出几句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今日宜贵妃端庄贤惠,与你十分相衬,她对你也尽心尽力……” 不行了, 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姐姐。” 眼前忽然出现明黄的身影, 楚玄扶着她起来, 打断她那些不经大脑脱口而出的胡话,脸上满满都是喜悦。 “你在吃醋。” “胡说——” “明明就是。”楚玄打断她, “这还是第一次,你是在吃赵明蕊的醋吗?” “我没有!” “你有!你介意朕晋她为贵妃吗?你的心底一直还是有朕的对不对?” “没有!” “朕可以向你坦白,虽然晋了她的位分,但朕从未碰过她——” “够了!楚玄,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楚瑶猛地挣脱开他的桎梏, 力度之大, 甚至连发髻中那支珠钗也被甩出去, 撞到墙面滚落在地。 这声响宛若冷水将周遭的空气淋得凉飕飕的, 也让楚瑶渐渐冷静下来。 她这是在干什么? 楚玄又是在干什么? 他们已经退回彼此之间那条安全线内, 只是皇姐与皇弟的身份, 现在说这些,难不成又要越过雷池,再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吗? 清醒点楚瑶! 他是皇上,你是长公主! 刚才这些话本不应出现在皇上与长公主的对话当中。 思绪理清之后, 楚瑶整理着自己被弄乱的衣袖, 低头不看楚玄, 平静地道:“皇上,刚才的话若叫旁人听了恐怕有伤圣誉。虽说我们是姐弟,但男女有别, 还请皇上移驾别处。” 满腔喜悦瞬间化为浓浓的失望,楚玄苦笑一声:“姐姐,你可狠心。朕今日来……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问问你,他待你好不好?” 若是好,又岂会这般闷闷不乐的样子? “刚才是朕一时忘形了,姐姐,朕向你道歉,对不起。” 欣长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楚瑶一颗心几乎要被这句话击碎。他是天子,在自己面前却如此低声下气。 “不……”楚瑶暗暗握紧拳头,以此强忍住心中的不舍:“皇上,不要跟我说这句话。” 他们之间,要说“对不起”这三个字的人,是她。 楚玄走到墙角,俯身拾起那支被甩落的珠钗,“你以前一直希望我身边能有个人,朕已经晋了赵明蕊为皇贵妃,她是你为朕选的。” 如果一定要有那么样的一个女人,起码赵明蕊是她亲自选的。 她能听懂楚玄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但是这样对楚玄公平吗? 这句话她问不出口,楚瑶只能伸手按住桌面,强撑着一直以来贯有的狠心与绝情。 她不能崩溃。 纵然楚玄的爱那么温柔,密密麻麻将她笼罩着,充满悲痛的色彩,但她不能心软。 这一步退了,只会又让彼此之间回到原来剪不断、理还乱的困境! “那我祝皇上与宜贵妃鹣鲽情深,早生贵子,祝我大楚皇室子孙昌盛。” 楚玄身子彻底僵住,垂落发丝中露出震惊的眸,光是这一眼,就叫楚瑶后悔了。 他的眼中包含着太多的痛苦、无奈、不甘…… “朕明白了。” 他走到门前,手在按上门时,特地顿了顿:“姐姐,朕只有一条底线,那就是他要待你好。” “如果他待你不好,那无论如何,朕都不会善罢甘休。” 门开了又关,等到外面脚步声渐行渐远,楚瑶终于掩饰不住地哭出声来。 阿玄。 她的阿玄。 * * * * 悠悠的甜香萦绕在空中,段琼缓慢地抬起眼皮。缓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处何方。 “驸马爷,你醒啦?” 坐在桌前看书的宜贵妃合上书,踱步向他走来:“方才太医给你按摩筋骨,结果你睡过去了。” 段琼顿时赧然,“让娘娘见笑了。” 他翻身下床,赵明蕊示意旁边的太监上前帮忙。待段琼站稳好,才发现自己的右腿经脉活络多了,不过他想见的人却看不到身影。 “娘娘,殿下呢?” “哦,本宫见殿下近日消瘦不少,想她应是累了,特地请她去小憩片刻。本宫这就叫人去请她过来。” “不必。”段琼说道:“您说得对,殿下难得回宫,她若还在休息,就让她先歇着。” 赵明蕊笑道:“从前便听说驸马爷与殿下的故事,今日看来,还真是羡煞旁人。” “娘娘说笑了,”段琼温声应道:“娘娘与皇上才真是叫人羡艳。微臣认识皇上多年,还未曾见过他待其他女子与娘娘一样。” 赵明蕊眸光流转间,像是不经意般回道:“也不是这么说。皇上……对殿下可是出了名的无微不至呀!” “这怎么一样?”段琼权当她是在打趣,“殿下是皇上的姐姐,您却是贵妃娘娘。” “……也是。” 赵明蕊垂下眸,又问:“既然殿下此刻未起,不如,驸马爷陪本宫在外头走走如何?” 段琼愣了愣。 “本宫没别的意思,只是许久未曾见父亲母亲,驸马爷在宫外,多少也能同本宫聊些宫外的事。” “那,蒙娘娘不弃,微臣愿陪娘娘走一趟。” 此时阳光已将宫道染上一片赤黄,被骄阳炙烤过的柳叶蜷缩着,疲惫地随风晃动。 傍晚的风拂过,送来久违的清凉。 段琼仍需靠着拐杖,他们就这么慢慢走着。一路上,赵明蕊问了他一些宫外关于赵家的事,段琼能知道的,不过也是些众人皆知的事情。 比如赵尚书生辰那日极为低调,并没有宴请任何同僚;又比如赵明蕊的弟弟娶了媳妇,那媳妇是个出了名的才女…… 其实这些她并不需要问他。 段琼在心中暗忖,思绪不禁飘至自己的妻子身上。 楚瑶今日总是闷闷不乐,是因为难得回宫触景伤情,段府她住不惯吧…… 忽然间,前面一阵骚动,引得他们齐齐投去目光。 “哎呦,快快,就在那儿呢!你们可得小心些!千万不能伤着了呀!” 彭福指挥着一小拨宫女太监正在忙活,回头瞧见这儿两位主,赶忙过来行礼。 “彭公公,这又是闹哪出?” “回娘娘的话,奴婢这是让他们在找‘阿从’。” “阿从?” 第65章 “哦,就是揽月殿里的一只猫儿。”彭福解释道:“那只猫儿原是月妃娘娘生前养的,娘娘走了后,便是她的两名侍女在养着,平时就呆在揽月殿,今日怎不知就跑了出来。” 月妃? 段琼想起,是有人跟他讲过,去年大月国曾进献了他们国宝美人进宫,还被册封为月妃,一时恩宠无双。 不过佳人福薄,早登极乐,只留下一堆旖旎美丽的传说。 “皇上曾经交待过,要奴婢好生照看着揽月殿里的一切,这不……” 彭福露出为难的表情,赵明蕊不以为意:“行吧,既然是皇上交待的,那你们务必要尽心尽力。” “是!” 彭福马上加入寻猫大军中。 一群人追着抹白团子四处跑,这中间不断有人抱住那白团子,结果白团子张牙舞爪地一溜烟又跑了,惹得这些太监宫女们连连叫小祖宗。 彭福也追得气喘吁吁,回头见他们二人像看戏似的,忍不住解释:“娘娘、驸马爷,这猫儿认人认得厉害,听说以前在揽月殿除了月妃娘娘,谁也不让抱,真像个活祖宗。” 赵明蕊笑了笑,转过头对段琼说:“驸马爷回来得晚,没见着月妃。虽说除了皇上,没人瞧见她过的真容。可光看她走路的样子,就觉得是个天神般的人物。皇上对她更是恩宠,准她在宫中戴着面纱,也不用出席任何宴会。” “那段日子,皇上每天都到揽月殿去。可惜的是,直到最后她羽化登仙,这宫里除了皇上,也没人见过她长得有多美。” 对于这种话题,段琼有知之明,这不是他身为外臣该议论的。 赵明蕊大概也瞧出他意兴阑珊,于是便道:“算算时辰,殿下也该醒了,咱们回去吧。” 段琼跟在她身后,重新折返回锦绣殿。他们才进的院子,就见楚瑶也从另一个方向走来。 “夫人。” “驸马。” 楚瑶与赵明蕊对视一眼,随后将注意力转向自己的丈夫:“太医怎么说,你的腿好些了么?” “李院首说,这骨头接得很好,下个月我就无需用这拐杖了。” 赵明蕊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楚瑶,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尔后才笑道:“是大喜事。” 楚瑶与段琼正要离开,忽地,院子门口传来嘈杂声,旁边树上一抹白影掠过。 那白影直奔楚瑶而来,她猝不及防地接住,抱了满怀的柔软。 “喵。” 怀里那团软物发出柔柔的叫声。 楚瑶低下头,正好对那双圆溜溜的蓝眼睛对望。 “哎呀,这小祖宗怎跑到殿下那去了?”彭福急冲冲赶来,招乎着旁边的小宫女赶忙上前将猫儿抱过来。 那团毛绒绒的小家伙死活扒着楚瑶的衣服,猫爪锋利,眼见那水色纱裙已被勾出丝来,众人惊慌不已,可楚瑶不慌不忙,她挠了挠小家伙的脖子,奇迹般的,这怀里的动静渐渐小了。 “这猫最喜欢别人抚摸它的脖颈处,你不要用力,就这样轻轻的。” 在楚瑶的循循教导下,宫女开始寻到窍门,顺利从她怀里接过那只猫。不过仅仅只是一瞬,那猫窝在宫女怀里,忽地又蹿了出去。 “哎呦喂,这怎么又跑了?”彭福叫苦不迭,唯有向几位主子请安,急忙又领着一拨人去追猫了。 这段小插曲过后,楚瑶搀扶着段琼同赵明蕊道别。两人徐徐走在宫道中,夕阳将红色宫墙染成金色,段琼侧过脸,看着妻子在余晖中恬静美丽的面孔。 “刚才是不是睡得不好?”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段琼仔细瞧着她的眼角:“眼睛,好像有点肿。” 像是哭过似的……不过,楚瑶没理由哭呀。 “可能是刚才落英苑里点的龙涎香,睡着时做了个噩梦。”楚瑶随意说了个借口。 “是这样呀……”段琼特地嗅了嗅,才发现楚瑶身上确实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这龙涎香确实好闻,不过我觉得比不上你平里用的香粉,总觉得兰花的香味才最适合你。” 说着,他忽然发现妻子头上少了样东西:“夫人,你那支珠钗呢?” 楚瑶看着地上两人被拉得斜长的影子,平静地应道:“刚才睡着时压到,给压坏了,索性就扔了。” “真是可惜。” 段琼是真觉得可惜,他对女子首饰没有研究,可楚瑶戴那支珠钗很美。 * * * * 明月当空,清风拂过窗台,送来属于夏夜的静谧。 哗啦,一道颀长健壮的身躯从水面中冒出。他一步步沿着台阶从池中走出来,乌黑的发贴着后背,水滴缓缓抚过他虬结有力的每块肌肉。 “皇上。” 来喜赶忙将准备好的绵巾为他披上,对方随意擦过后,他赶忙接住,又示意旁边的公公赶忙为天子穿衣。 手里是 被冷水浸湿的绵巾,来喜不无心疼地道:“下次,还是备上热泉吧。” 虽是端午,可泡冷泉终究还是怕伤着圣体。 来喜明白楚玄此举的用意,见主子没出声,他不禁又道:“或许,奴婢叫殿外的宫女进来伺候,以后即便殿下想查也查不出来——” “闭嘴。” 楚玄侧过头,不轻不重地训了句:“朕不用那些人。” 来喜委实更加心疼了:“您对殿下如此深情,今日为何不玉成好事呢?” 今天可是难得的机会。他看着主子进了落英宛那么久,以为里头必定是香艳旖旎,春情无限,没成想主子回来不仅冷着脸,还直接泡进冷泉里。 “你懂什么?”楚玄拢了拢衣领,半侧过脸,俊美的侧颜隐于灯影之中:“朕要的不是一时欢愉。” 可……自殿下离宫后,您可是从未召幸过任何人。 来喜忽然明白楚玄如此苦心孤诣的原因,“您这是怜惜殿下呀。” 楚玄走到案台前坐下,从木盒中取出自己原先放在里的东西。 叮当。 珍珠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是用深海东珠串成,再缀以白晶石,编造成兰花形状的珠钗。 他轻轻晃了晃,只有在如此之近的距离,才能闻到这支珠钗散发出来的香气。 珠钗当然不会自带香味。嗅着这股淡淡的兰花香,他眸色愈发晦暗。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姐姐她就是想的太多,顾虑的也太多,她处处在为朕着想,这片心、这片情,叫朕又怎能伤了她?” 他既爱她重情重义,又恼她太重情重义。 只要想到她是怕影响到自己身为天子的清誉,才狠心离开自己,他的心几乎都要融化成一江春水。 但倘若楚瑶要是自私些,凡事只为自己考虑,他早就什么都不管不顾,立她为后了。 只是这样的楚瑶,也就不是他爱的那个睿智聪慧的姐姐。 与其下猛药,他宁可徐徐图之。 楚玄叹了口气,告诉自己,反正已经这么多年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 这话来喜听得暗忖,皇上,这句话前半段说的何尝又不是您自己呢? 天子富有四海,只要想,什么样的美人不能召进宫里?何苦偏要这世间他最不应该要的女人呢? 有宫人忽然进来,直言外头有人找来喜。来喜先是去了,然后又匆匆折返。 “皇上,凌趙求见。” 楚玄眼中掠过精光,“宣。” 以黑衣包裹住全身的男子悄无声息地进殿,尔后扯下面巾,露出一张俊毅的面孔。 “皇上,属下此次率凌甲等四人在西蛮三个月,已查到段将军当初在西蛮的行迹。” 说着,他双手捧着一卷卷宗,恭敬地呈上。 来喜接过东西,又转呈御上。 楚玄翻开卷宗,阅读先前几页时还是一脸平静,待翻到中间眼中忽地掠过讶色,等翻过最后一页,他单手按着封底,脸上浮现玩味之色。 原来他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愿回大楚么…… 看来这回连上天都在帮他了。 …… “驸马爷,您试试看,先不要急,慢慢来。” 楚瑶看着李顺儿接过段琼的拐杖,后者按着桌面起身,小心翼翼地迈出右脚。 全屋子的人屏住呼吸,生怕下一刻眼前会发生不乐观的场景—— 一步、两步、三步…… 段琼由厅内走至门边,最后他按住门,脸上不禁露出笑容。紧接着,他又从门边走了回来。 “驸马爷您这条腿基本已痊愈了,余下的,就是切勿太过劳累,毕竟是断骨再续,这骨头伤了两回,还是得多修养,待根基稳固些再练武。”李恒笑呵呵地道。 第66章 “这可真是太感谢您了,李太医。”段老夫人无比感激,又是请又是留,可李恒只道“都是托皇上之福不敢领功”就走了。 全家都沉浸在段琼康复的喜悦中,送走李恒后,段老夫人喜不胜收,当场就对段琼说:“真是皇恩浩荡,先祖积福,你这条腿总算好啦。接下来,赶紧为咱们段家开枝散叶,那就皆大欢喜了!” “娘,您是高兴糊涂了,一码归一码,又扯别处去干嘛?” “娘是高兴,所以想喜上加喜嘛。” 段老夫人看向楚瑶,发现对方只是微微笑着没有表态,顿时噤住声,默默地收回视线,寻了个理由回自己房间。 待到晚上,段琼敲响了楚瑶的门。 “驸马?” “夫人。” 段琼踏着夜色而来,手里还拿着长形木盒。 他进屋后将木盒放在林瑶面前,“送给你的,打开看看。” 楚瑶依言打开,木盒中静静躺着一支珠钗,与那日在宫中掉落的一模一样。 她心中一暖,“驸马有心了。” “我对你们女子的首饰没有研究,只凭着记忆画出图样,让顺儿去珍宝斋叫那些工匠制的,上头用的是西珠,当然比不上宫里的东珠。” 珍珠品种颇多,以东北海产的东珠最为珍贵,产量稀少,大多都进贡到宫里面。宫外最为珍贵的,也就只有西珠。 楚瑶原先那支珠钗是宫中匠师采用东珠所制,无论是材料、工艺,完全不是眼前这支可以比拟。 然而手里这支珠钗沉甸甸的,正如送钗人的心。 “难为你能记住,你以前满脑子可都是行军打仗的东西。” 段琼摸了摸鼻子,“此一时彼一时嘛,不瞒你,自从我这条腿瘸了后,战场上的事好像就离我很远了。” 听出他话中微不可道的惆怅,楚瑶安慰他:“不要妄自菲薄,今日李院首也说你的腿已经好了,再养养,迟些皇上还要重用你的。” “话是这么说,不过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军国大事,而是你。” 段琼站起身,扶着楚瑶来到梳妆台,对着铜镜,他将手里的珠钗插/进她的发髻当中。 饱满圆滑的西珠在烛火下熠熠生光,珠美,人更美。 双手搭在楚瑶双肩,段琼俯下身,看着镜中的两张面孔,温声说:“阿瑶,这段日子辛苦你了。坦白讲,如果不是你一直陪着我,我根本就没信心撑到现在。” “你是尊贵的长公主殿下,我所能给你的不过都是锦上添花罢了,还望你不要嫌弃。” 楚瑶微微一笑:“咱们之间何必说这种客气话?” 段琼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然后覆上她的手。旁边那抹烛火照亮着他的妻子,也照亮彼此间的温馨与宁静。 “今日娘说的那些,你不要放在心上,她只是高兴过头才会随口说说。这几个月来,她对你一直心怀愧疚。云娘悄悄跟我说,娘特地给皇上和你都立了个长生牌位,每日清水香烟供着。” 对于昔日种种,因为段琼,楚瑶也懒得去计较了。更何况,这数月来,段老夫人成天躲在自己房里,有意避开她,也算表明了态度。 段家,是以段琼和她为主。 “驸马,你说的这些我都清楚。” 他的妻子向来聪慧,段琼微微一笑,随即站起身,“好了,不打扰你休息了,我先回去了。” 身旁的男人临走时,还体贴地将椅子放回原位,楚瑶盯着镜中的自己,那支珠钗静静地折射出烛光。 它确实没有原先那支光彩夺目。西珠即使再珍贵,那也绝对比不上东珠。 然而这支珠钗与她原先那支形状相差无几,若是无心,一个舞刀弄枪的大男人又岂能光凭肉眼就记住形状,绘出图样? 那支东珠已经掉在宫里,冥冥之中回到了它应该去的地方,难道自己还执着不放吗? 是时候放下了。 既是放下执念,也是断了那个人的念想。 她的未来,应当是执起段琼的手,完成当初他们之间一生一世的承诺。 是吧?楚瑶,这才是你理想中的生活,抛弃不切实际的幻想,眼前这个男人才是你最终的归属。 听到男人的手按上门时,她缓缓睁开眼,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 “今夜,不如就留下来吧,相公。” 第49章 暗涌。 。 段琼浑身震住,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喉头滚了滚,转过身,他看见烛光下美人半垂下眸,脸颊飞上红霞, 唯有珠钗上的西珠摇曳晃动, 宛若彼此间雀跃又羞赧的心思。 从门口到梳妆台的柜离那么近, 又那么远,段琼四处乱瞟, 随后又暗暗唾弃自己,这又是在矫情些什么? 她是自己的妻。夫妻敦伦,本就天经地义。 一步步走近,然后,是手覆上那只并不完美的柔荑。 “夫人……” 耳边是男人浑厚的嗓音, 楚瑶轻轻合上眼, 任由身子轻轻颤栗着。 紧接着, 是她的相公在耳边呢喃着, 烙下火热缠绵的吻。 再然后, 是他挑起她的下颌, 慢慢地靠过来—— “少爷!” 隔着门,李顺儿的声音骤然打破这片旖旎。 楚瑶睁开眼,就见段琼正尴尬地看着自己。这情形,要上不上、要下不下, 倒真教人难为。 “少爷, 您在里头吗?有件要紧的事。” 楚瑶失笑地推了下对方:“先去看看吧。” 段琼不舍也无奈, “好,我去去就来。” 说罢,他轻啄了下她的脸, 起身去开门。 楚瑶看着镜子里满面绯红的自己,心里头像是卸了块石头,但又变得空荡荡。 迈出这一步……是对的。 有些话重复的次数多了,会成为事实,楚瑶不断地对自己说,今晚是改变她与段琼之间的关键,也是破解她与楚玄之间困局的关键。 怀着这样的心情,就算等再久也无所谓,楚瑶等着等着,眼皮渐渐变得重起来,她靠在梳妆台前眯上眼,直到一阵凉风从窗台吹进来,凉意令她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瞬间惊醒后,楚瑶走上前关窗,才发现外头早已是月上中天。 段琼这一去也去得有些久了。 正当这么想时,他便回来了。 “夫人。” 楚瑶打了个呵欠迎上去,“怎么,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嗯,刚才门外有个人拍门说要找人,前言不搭后语,赶又赶不走,看门那几个怕了,才叫我过去,问了几句那人应该是脑子有点不清醒。” 这确实算不上什么事。楚瑶低头,带着几分赧然,“那……不如我们早些安歇?” “夫人,今夜你先歇息吧。” 楚瑶怔了怔,抬头看向自己的丈夫,后者摸了摸鼻子,一副惋惜的表情:“方才我途经西院时,听到里头还有咳嗽声,娘这样子,我实在放心不下。” “那,你快去看看吧。” “嗯,你先睡。” 段琼是孝子,母亲有疾,他去侍疾理所应当。楚瑶独自坐在床上,失落的同时又隐隐像是松了口气。 她就像站在独木桥前,底下是汹涌的河,理智不断鞭策她要赶紧走过去,但是千钧一发之际,桥自己断了。 不是她不够勇敢,而是事与愿违,她愿意过河,就看这条桥何时自己修复了。 然而,段琼这次在西院侍疾竟然持续了半个来月。 …… “听闻,老夫人身体抱恙已有些时日?” 段琼愣了下,随后恭敬地应道:“是,劳皇上挂心,家母是咳疾,已请了大夫,正在调养中。” 眼前,年轻俊美的天子正持笔作画,他轻轻瞥过自己的臣子,又埋头于石桌上的生宣,边说:“倒是难为你了。这腿刚好,家中又有事。” “为人子女,自当为父母尽孝。” “本来朝中的军务还要你多多参与,不过既然老夫人咳疾未愈,你还是先尽人子之孝,其他事待迟些她痊愈后再说。” 段琼作揖:“微臣谢过皇上。” “都是一家人,无须客气。对了,这些日子姐姐如何?” “回皇上,公主玉体康健,近日时常在读书,一切安好。” 像是随口一问,之后天子手中狼豪轻轻收笔,接过宫女呈上的棉巾擦手。 两名公公上前将桌上的画拿起,画中淡墨勾勒出飘逸的柳条,湖中三只鸳鸯悠然游湖,一副夏日柳鸳图栩栩如生。 “皇上,当年微臣就觉得您已是当世大家,如今更是得吴越之风精髓,远胜历代名画大师。” 第67章 “哈哈,驸马就别说些逗朕开心的话了。画画嘛,不过是打发时辰的玩意。” 旁边来喜也附和:“驸马爷说的可是实话,皇上,这画画,这天底下估计可没人能比得过您。” 楚玄不以为然:“这世上就没有尽善尽美的东西,绘画亦然。来喜,朕就命你,说说朕这幅画里的不足之处。” 这直接叫这位大公公犯了难,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道:“皇上,您这画功了得,奴婢见识浅簿,可看不出有何不足之处。不过……奴婢听说‘只羡鸳鸯不羡仙’,这三只鸳鸯,倒是少见。” 楚玄但笑不语,示意两人齐齐望向湖面。只见湖面确实游着三只鸳鸯,而且交颈戏水,关系融洽。 “虽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但自古也有娥皇女英,享齐人之福的美谈。来喜,你当然不了解,不过驸马——” 楚玄转头看向段琼:“你说,是与不是?” 段琼脸上掠过怔然,随后半低着头,应道:“古往今来,‘一生一世一双人’也好,‘齐人之福’也罢,皆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哦?驸马这么回答就相当狡猾了。”楚玄轻笑:“不过嘛,男人三妻四妾亦是平常事,姐姐她向来深明大义,驸马有朝一日要真想享齐人之福,倒也不是难事。 这话甫出,段琼当即撩开下摆跪于地上,“皇上,微臣与公主在多年前早已海誓山盟,今生微臣只有她一人,此心日月可鉴!” 楚玄眼底掠过异样色彩,仅仅只有一瞬,他又弯起嘴角,温和笑道:“驸马言重了。你与姐姐之间,别人或许不知,但朕却是知道得清清楚楚。有时候,朕是真的羡慕你。” 他摆手示意段琼起身,踱步行至亭栏边,背对着段琼,幽幽道:“一生一世一双人,人生在世,要觅得值得相守一生的人何其不易啊……” 对于这位杀伐果断,同时也年轻俊美的天子,段琼相信,若是对方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又会得不到呢? 不过是上位者偶尔的感慨罢了。 “罢了,不说这些,朕今日叫你来,是想跟你说,过几日朕想去趟卫国公府看看老夫人,到时你与姐姐一并过来吧,你们来,她老人家也高兴。” “是,微臣届时必定与公主准时到国公府。” 目送笔挺的身影渐行渐远,楚玄接过来喜递上的鱼食,随手一抛,湖中红鲤又齐齐围过来,争相抢食。 “皇上,奴婢看驸马爷这走路的姿势,倒真是与从前无异了。多亏皇上您命太医院全力诊治,又赐了天山雪莲、老山参、鹿茸这些珍品,才将他治好的。” “他于大楚有功,该赐的、该赏的,朕都能给他的。哪怕……他这条腿并不是因为大楚而瘸的。” 楚玄又抛了把鱼食,然后意兴阑珊地将手里的袋子又塞回给来喜,走到自己所画的那幅画面前,盯着画中那三只鸳鸯。 “朕唯一不能给的,只有一样。” 他拿起旁边的笔,眸中淬着寒光,然后将旁边一只鸯划掉。 * * * * 当晚,段琼就将楚玄的话如实转达给妻子。 楚瑶的反应并不如他想像中那般开心,反倒是 愣了愣,然后陷入沉思。 “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没有。”楚瑶扯出抹笑:“我只是在想,到时要送些什么过去给国公夫人。” 那是他多心了。 段琼莞尔:“你与皇上去,她老人家应该很开心。说起来,去年国公夫人寿辰,你们应该也去了吧?” 提及去年那个雪夜,楚瑶脑海中不自觉涌现出那张刻满她名字的床板。 不行了。 她维持着笑:“嗯,去了。” “你今晚——” “我今晚还要去西院。” 楚瑶原本想换个话题,只是段琼的反应快到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娘的咳疾还未愈,我必须得过去。” “……好,那你自己也要当心些。” “会的,你早些安睡吧。” 关上门,早在里头忙活,却把两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青箩迎上来,皱着眉:“殿下,您不觉得驸马爷有点奇怪吗?” “莫要胡说。” “奴婢没有胡说,前阵子他不是特地还过来找您。可现在,就算老夫人那边确实需要人侍疾,也没道理天天晚上守着!” 算起来也要个把月了,段琼真是孝子,也断不可能放着美丽的妻子独守空闺。再忙,难不成抽个一两晚过来也不成吗? 楚瑶沉默了。 青箩说完,见主子凝着脸,又后知后觉自己说话太重,万一到时事情不如她所想,现在反而伤了主子的心,她连忙说:“殿下,这只是奴婢私自猜测,驸马爷他待您极好,前两日天刚放晴,他便交待奴婢将您用的席子换上新的,用艾草醺过,说这样防虫……” 哪怕再恩爱的夫妻,都不一定能像段琼这样,事无巨细都念着楚瑶。 可是青箩说的对。 段琼确实有些奇怪,他在避着自己,为什么呢? 楚瑶思绪不断翻涌着,问题一个接一个冒出来,楚玄为什么要邀请他们去卫国公府?段琼又是否有事情瞒着自己? 她不愿意去怀疑段琼,又或者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 她并不急着要过这条河,她可以等,等着那条桥修复好,然后她安然地渡河。 怀着这样的心思,楚瑶的心变得平静。西院那边,段琼依旧夜夜去侍疾,倒是眼前有件事需要她操心的。 那就是届时他们去卫国公府要带的见面礼。 这回不比去年那次贺寿,去年楚瑶精心绣了经文长袍,这回只有两三日,她思来想去,便请了长生阁的老板过来。 “殿下,这是用千年雪参、灵芝和雪蛤磨成粉,然后再加以阿胶熬制的‘永寿膏’。这‘永寿膏’制成三五年不见功效,须得放置十年以上,服用后才有延年益寿之效。” 楚瑶看着眼前精美的礼盒,颇为满意,便让青箩取来银票。 那老板毕恭毕敬地接过,笑呵呵道:“殿下您正是风华之年,这‘永寿膏’若是再放上个十年,那时服用效果更佳。” 青箩掩嘴轻笑:“王老板,这东西殿下并不是留给自己的。” “哦,我就说嘛,殿下前些日子才得了阿胶膏,再服用这‘永寿膏’,怕是补上加补,于玉体也太过燥热了。” 楚瑶目光顿了顿,手指摩挲着茶杯,仿佛不经意问道:“阿胶膏?本殿近来吃过几样补品,好像是有服用过阿胶膏。近来天气太热,把人都热昏了头,原来那阿胶膏是从你那处买的。” “可不是么?十日前,那日是初一,我家里那婆娘嚷着要我早些回去,结果是段大将军跟前那顺儿拦住我,说要买阿胶膏,所以我特去库房取的。我们长生阁最好的阿胶膏,殿下吃了,保准您滋补养颜,美若天仙哟!” 楚瑶掩唇轻笑,招来青箩让她再加多张银票给对方,“王老板说的没错,你家的阿胶膏确实是好。” 王老板领了赏,千恩万谢地离开。 青箩转过头立刻变了脸,“殿下,这阿胶膏分明就是驸马他——” 楚瑶伸出食指堵住唇,截住她后面的话。 阿胶此药,滋补养颜,于女子极有益处,但价格并不便宜,尤其出自全王都最有名的补品药店长生阁,恐怕价比黄金。 李顺儿当然买不起,唯一可能的就是他受人指使,那人理当是他的主子。 而段琼…… 楚瑶没有收到这份礼,至于段老夫人……咳疾未愈者根本不能服用此等滋补之类的药物。 “今日之事,切记不要往外说。” 青箩瞪大眼,“殿下,您不查个究竟吗?” “然后呢?” “当然是得向驸马爷要个说法!” 楚瑶摆了摆手,“算了,夫妻间讲究的是坦诚相对,如果走到要相互怀疑质问的地步,那还有何意思?” 她向来待人以诚,自然希望别人倾心以待。段琼既是她选的丈夫,她不愿去怀疑他。 “那万一驸马爷他真的——”后面的话,青箩说不出口。 万一段琼真的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主子又该如何抉择? “倘若他真的如你所想,那本殿……”楚瑶望着窗外孤寂高洁的明月,幽幽地叹了句: 第68章 “自然会成全他。” 长生阁王老板进府已是三日前的事了。这三日来,段琼依旧每日陪着楚瑶用膳,与平时并无异样。 “青箩,麻烦。” 段琼将空碗递过去,青箩看着碗,又看了看这张俊朗的面孔,抿紧嘴角接过,盛满饭再放回他面前。 段琼看着自己面前满满一碗白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楚瑶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青箩,驸马他第二碗只吃一半,你下次记着些。”说着,她主动将对方碗里的饭往自己这边拨过来。 “……是。”青箩硬巴巴地回了句,恰好这时李顺儿进来,她索性找了个借口出门。 李顺儿丈八摸不着头脑,直喃道:“青箩这是怎么啦?” “无事,吃吧,驸马。” 楚瑶轻飘飘将事情揭过页。 这本来应该是如之前一样普通的夜晚,但今晚晚膳过后,段琼并没有如往日那样离开,反而是拉过楚瑶的手,两人一齐坐在窗前赏景。 李顺儿被他叫去取东西,没一会儿便捧着个红色锦盒进来。段琼将东西留下,又把人唤出去。 “夫人,打开看看。” 楚瑶依言打开,里头放着用上等油纸包好的长形物件,段琼示意她继续,她又将油纸拆开,乍见被油纸裹住的红白相间糕点,她眨了眨眼,意外地看向对方:“这是……” “这是加了桂圆、果仁还有红枣的阿胶糕。” 段琼取出其中一小块,送到楚瑶嘴边:“试试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轻咬小口,酥软得当,混合着果仁的香味,还有桂圆红枣甜味的糕点瞬间席卷整个味觉,楚瑶一脸惊喜地说:“这比我以前尝的都要美味。” “是吧?前些天我让李顺儿在长生阁给你买了点阿胶,但想着阿胶这东西按寻常做法,应该不合你的口味,所以我就人加了些东西进去再重新熬制,想着你肯定会喜欢。” 口中的阿胶糕顿时像流出蜜,那蜜汁顺着食道进入她的身体,甚至将她整个心都包裹在蜜里。 楚瑶半垂下眸,有意掩去内心的激动,但上扬的嘴角却泄露出此刻心情。 “相公有心了。” “咱们夫妻之间何需计较这些?”段琼温声说着,他扶住楚瑶的肩,与之四目相对:“夫人,我知道近日因侍疾一事冷落了你,不过你放心,很快娘的病就要好,等事情一解决,我会成天陪着你的。” 楚瑶脸上一红,羞赧着低下头,“嗯。今天也晚了,你快去吧。” 段琼欣赏着自己妻子这一低头流露出来的春情,忍不住在她颊边留下轻轻的吻,然后才贴着耳轻声道:“我走了。” 青箩像是瞧准了段琼离开才进来的,甫进门,她一眼就看到桌上那盒阿胶糕。 “……所以,李顺儿在长生阁买的那些是给您的?”弄清来龙去脉,青箩尴尬地向主子认错:“是奴婢不好,之前胡乱猜测,差点就冤枉了驸马爷。” “算了,”楚瑶失笑:“总之只是一场误会,如今弄清楚了,你以后可别再给他盛太多的饭就行。” 青箩羞得连头都不敢抬,连连应是。 楚瑶摸了下她的头,轻笑:“准备洗漱吧,明日还要去国公府呢。” “是!” 而另一边,段琼在西院中伺候着段老夫人服完药,正要将空碗递给何云娘,就听到床上的人温声道:“阿琼,我有话要与 你说。” 段琼示意何云娘先行出去,等屋子里只剩母子二人,他才问:“娘,是有什么事吗?” 段老夫人看着自己的儿子,向来详和的面孔隐隐藏着忧色,“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不过,娘这病也是老毛病了,你有孝心是好事,但总不能冷落了瑶儿。” 她自有她的忧心之处:“你们还年轻,先前又遭遇那么多事情,娘也……唉,过去的事不说了,咱们说说现在的,你这腿好了,娘看瑶儿这段时间对你也算尽心,如今最要紧的,便是赶紧为咱们段家开枝散叶。” “娘,您说的这些儿子都清楚,但有些事急不来。” “什么急不来?”老夫人坐直身子,神情变得严肃,“咱们段家代代单传,你又是鬼门关上走过一趟的人,好不容易回家,当今最重要的就是跟瑶儿赶紧努力,生个儿子呀!” 见段琼不语,她忽地又道:“难不成是瑶儿她——” “不!”段琼连忙打断她,“您这又说到哪去了,不关瑶儿的事。总之,娘,这事你让我们慢慢来,好么?” 段老夫人是个传统的女人,出嫁前从父、出嫁后从夫、父死后又从子,儿子态度坚决,她没办法,唯有再劝着:“莫要再拖了,你们年纪也不小,先前因着腿伤的关系,娘也不逼你。但现在没什么阻碍,你总归得为你爹想想,为咱们段家的列祖列宗想想。” 段琼颇为无奈地安抚好自己的母亲,才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转身走到旁边的厢房。 他刚进门,李顺儿便将已经备好的毛巾送上,趁着他擦手的间隙,赶忙将门关好。 “少爷,殿下那边没尝出什么不同吧?” 他有些紧张。 段琼摇头:“下了那么多东西,哪还尝出什么味道?倒是你,镇静些,别自乱了阵脚。” 李顺儿咽了咽口水,“不会不会,少爷您放心,这几日青箩没少对我吹胡子瞪眼的,不过我半句都没顶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他为段琼倒了杯茶,絮絮道:“我还是佩服少爷您,那日幸好您截住王老板问了几句,不然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行了,莫要再说。”段琼冷冷打断他,“明日我与夫人要去国公府,其他事便交给你处置,要小心些,知道吗?” “知道的,少爷您放心去吧。” 段琼踱步行至窗边,眺望天际被乌云渐渐遮住的弦月,缓缓舒了口气。 阿瑶,你等等,再等几日,这一切便会结束了。 到时我会好好补偿我们之间的洞房花烛夜,实现我们曾经的海誓山盟,然后此生此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第50章 段琼的秘密。 。 翌日, 天灰蒙蒙的。王都的夏如同小孩子的脾气,说变脸就变脸。昨日太阳猛烈地炙烤大地,今日乌云黑压压地覆盖在上头,随时随地要来场暴雨。 段琼跟楚瑶正走到门口, 天开始飘着细细的雨。 “来, 小心些, 地滑。” 段琼扶着楚瑶坐上马车。 从段府到卫国公府的路程并不远,在这场雨还未曾转为大雨时, 马车已经在卫国公府停下。 楚瑶下了马车,才发现随行的只有青箩一人。 “顺儿呢?” “国公夫人向来喜欢清静,我想咱们带青箩就够了,顺儿我让他留在府里。” 楚瑶没想他心思细腻至此,她视林婉如亲娘, 段琼能有此心, 她自然感动。 他们早早出门, 只是没成想楚玄来得比他们更早。 “臣等参见皇上, 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楚玄微笑着摆手示意他们起来, “今日是家宴, 就不要讲究这些礼节了。” 他似是不经意地扫过眼前这对夫妻,嘴角笑意更深:“姐姐与驸马当真恩爱,连服饰都要同款。” 被楚玄当众提起这个,段琼有些不好意思, 但这衣裳是楚瑶特地为他选的, 唯有坦然应道:“让皇上见笑了。” “看到姐姐与驸马感情如此之好, 朕倍感欣慰呀。” 楚玄特地看向话题中的另一个主角,但楚瑶眼睛盯着地面,唇边微微扬起, 美丽端庄的表情没有泄露任何情绪。 反倒是国公夫人林婉看了皇帝一眼,随后将话题揭过去,“驸马身子近来可好?” “劳夫人关心,多得皇上派太医院李恒大人他们诊治照料,我身子如今已无大碍。” “那就好,”林氏又道:“红桃,来,快给殿下和驸马上茶。” 楚瑶将自己精心准备的“永寿膏 ”送上,林氏喜不胜收,忙叫人收好。 一屋子的人品茶闲聊,说的全都是些日常琐碎事,林婉说着说着,又是说回从前的事。 “唉,驸马你没回来那阵子,殿下守着你的牌位,守着段夫人的名头,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城外别苑。老身真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说句大不敬的,老身把殿下当成自己女儿般看待,驸马可要好好待她。” 段琼正色道:“夫人请放心,公主她如此倾心以对,我段琼若是有负于她,那简直是天理不容。到时莫说夫人您生气,就算我自己也绝不会原谅自己。” 第69章 得了他这句,林婉颇为满意地收回眼,又对楚玄说:“皇上,驸马今日作此保证,您应该放心了吧?” 楚玄用茶盖轻轻抹过茶碗中的茶汤,轻笑一声:“驸马对姐姐的心意朕从来都放心。” 他抬起眸,正好与楚瑶的目光相遇。 “姐姐觅此佳婿,朕欢喜得很呐。” 楚瑶别过脸,双手悄无声息地握紧扶手。 这话分明不是出自真心。 阿玄……你究竟想干什么? 楚瑶很担心今日这场家宴上楚玄会不会有出乎意料外的举动,可觥筹交错间,他与段琼谈得颇欢。 连林婉也忍不住破了戒,跟着小酌几杯。 楚瑶低眸看着杯中自己故作轻松的脸面,油然生出愧疚。 君子坦荡荡,小人怀戚戚。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的阿玄始终没有变过…… 四个人都喝了不少,林婉叫人将客房收拾好,说什么也要让他们醒完酒再回。 楚瑶并不想留,可惜天公不作美,外头“轰隆”一声,飘了大半日的细雨忽地转而瓢泼大雨,豆大的雨滴拍得窗台砰砰作响。 她叹了口气。 下雨天,留客天。这样大的雨势,谁还敢出门? 承了林氏的好意,楚瑶与段琼正起身走出大厅,忽地一道身影匆匆赶来。 油伞下,李顺儿裤脚湿答答的,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看见段琼就道:“少爷!有急事!” 段琼看了眼旁边的楚瑶,温声道:“别咋咋呼呼的,此处是国公府,切匆惊了圣驾。有事到旁边说,来。” 楚瑶好奇地看了眼,李顺儿靠近主子耳边轻语,然后段琼微微瞪大眼,随后朝这边走来。 “夫人,娘亲她忽然咳得厉害,我必须回去一趟。” “可是这么大的雨……” “不碍事的,”他笑了笑,伸手替她将发髻上的那支兰花珠钗扶好,“你也许久未曾回来,跟皇上还有国公夫人好好聊聊,晚些我再来接你。” 外头的天像破了个洞,雨水倾盆倒入大地,段琼禀报过天子后便头也不回地冲进这场大雨里。 他娘亲的病难不成恶化了? 一声闪电划过,骤然而至的雷声惊散了楚瑶的思绪,也让她意识到身后有人。 “姐姐,是在担心驸马吗?” 楚玄踱步行至她身旁,与她并肩而站,外头大雨倾盆,掩去了周围其他声音。长长的游廊,不知何 时只剩他们二人。 楚瑶没有答话,反而说道:“许久未见,臣倒是不知皇上如今竟有闲暇出宫了。” 论勤政,没人能比得过楚玄。她太了解他了,这个男人一日十二个时辰,除去睡觉吃饭,其余时间几乎都埋头在政务当中。 “那是因为,国公府是朕唯一能见到你的地方了。” 楚玄与她共同望向天幕连绵不绝的雨,阴沉沉的天色亦如他与她之间唯一剩下的色彩。 “姐姐,最近过得好吗?” “好。”楚瑶斩钉截铁地回答,然而那张俊美侧颜流露出来的感伤与寂寥,像是利箭直直刺进她的心。 是痛,但她仍旧板起面孔,硬起声,说:“皇上,此处不是宫里,还请您莫要再说些惹人误会的话。” “没有人会误会。”楚玄苦笑一声,随后看向她:“姐姐,刚才舅母说的话,意思很明显了,她也是在劝朕。” 林婉是最先发现他对楚瑶的情愫,午膳前她故意引段琼发誓,说到底也是想让这位痴情的天子看清事实。 他对她的情,在这世间许多地方都必须藏着掖着,唯独在这卫国公府,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 这是他们长大的地方,是他们相依为命的另一个家,也是他们永远温暖的归属。 楚瑶自然懂。站在这里,如同倦鸟归巢,她可以卸下所有的重担。 所以,她感激林婉。 那个她视若第二位母亲的女人,并不会因为楚玄亲侄子的身份有所偏颇,她知道让楚玄放手才是两人间最好的结局。 想到林婉,楚瑶的心倏忽也变得温柔,亦如外头渐渐变缓的雨。 “阿玄,我不是想避开你,我们始终是姐弟,哪有姐姐不想见弟弟的?只是再等等,给我们多点时间,好吗?” 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经得住时间的洗刷,高山上的巨石会因连年的雨而被削去棱角,悬洞里的地面会因连续的滴水而洞穿。 她与他之间那场短暂而荒唐的心动与爱恋亦然。 楚瑶唯一庆幸的,就是日后楚玄身旁美人环绕,她依旧可以站在他身边—— 以皇姐的身份。 皇姐……这两个字既是枷锁,让他们永远无法结合,可却也是绳结,将她与他紧紧地联结在一起。 夫妻之间或许有缘尽的一日,但姐弟这个身份,他们会被史官记录在册,永留于青史之中。 “姐姐,你知道的,阿玄从来不会拒绝你。” 楚玄看着她,声音温柔得仿佛落地会碎掉,可那双如星的眸中却如何也掩不住落寞与忧伤。 “谢谢——” 她一个“你”字还未说完,忽地瞥见楚玄背后匆匆走来两道身影。 “皇上!” 来喜引着彭福走来,后者手里还捧着个锦盒。 “皇上,照您的吩咐,奴婢特地在御花园那几个尚宫大人取的,腊月雪梅花蕊二十钱。” 刚才楚瑶送了“永寿膏”给林氏,旁边侍女红桃附和说了句“听闻这‘永寿膏’燥热,若是配以凉性的水服下,才不会伤着脾胃”,于是来喜便提议,可以用“雪梅花蕊水”混合服用。 楚玄这才命人去宫里传旨,让人取腊月里开得最旺时被采摘下来保存的雪梅花蕊。彭福捧着这宝贝,衣摆鞋子全湿了,连头尾都滴滴答答的。 忽然,他控制不住打了个喷嚏。 楚玄皱眉:“先将这身湿皮换了,东西让来喜拿去,免得过了病气给老夫人。” “皇上说的是!”彭福赶忙将手里的锦盒交给来喜,看到楚瑶便道:“殿下,奴婢刚才匆匆忙忙地,倒是遇见驸马爷了,奴婢瞧着他那神情像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外头雨那么大,可别像奴婢这样,不小心就着了风。” 说罢,他又重重地打了喷嚏。来喜怕他扰了圣驾,立刻就要将人赶走。 “等等,”楚瑶叫住他:“你在哪儿遇见的驸马?” 旁边来喜从这句话寻出不寻常的意味,忙道:“小崽子莫要张口就来,段府是在北边,你从宫里来,哪遇得见?” 彭福揉着鼻,强忍打喷嚏的冲动,委屈道:“殿下,奴婢可没说谎。奴婢确实从宫里来的,但长街那处因雨太大,有两辆马车因路滑撞成一起,挡了路,奴婢怕耽搁时辰,索性就绕了小路。就在城南您上回去的那座宅子前,奴婢就见驸马爷急急地进去。” 清水苑!? 楚瑶心头微震,段琼他去清水苑做什么? 一时间,来喜看向楚玄,又看向楚瑶,两人神情各异,不发一语。 唯独彭福一副状况外的模样,巴巴望着来喜,后者剐了他一眼,“还不快去换掉你这身湿皮。” “是、是。” 人走远了,来喜才温言说:“殿下,这件事奴婢觉得您也不要多想,他是个谨慎的人,想来应该那边是真有急事也说不定。” 他是个谨慎的人…… 楚瑶五指攥紧袖口,不由自主地想起早上他曾对自己说要留李顺儿在府里。 是巧合么? 不,她不应该怀疑自己的丈夫! “来喜,备车。”旁边的男人忽然冷冷开口。 “皇上——”来喜也惊了。 楚瑶正要开口,就见楚玄寒着一张脸,对她说道:“与其猜来猜去,现场去看看不就清楚了。” “不,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楚玄一把抓住她的手,态度异常强硬:“今日朕在此处,他都敢当着朕的面骗你。你是不要,还是不敢?姐姐,走,朕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你!” 说罢,他不顾楚瑶的挣扎,将人直接拉出门。动静闹大了,连林婉都听到声响,匆匆出来。 “皇上、殿下,这又是要去哪?” “没事的,舅母,雨停了,朕跟姐姐出去走走。” 在林婉诧异的目光中,楚玄毫无顾忌地拉着楚瑶出门上车。这一路上,谁也没说话,直到底下车轱辘的声音停下。 到了。 楚瑶的心跳得极快。看出她的犹豫,楚玄率先起身,临下车前,他转过头,“姐姐,你是对他没有信心吗?” 楚瑶瞳孔一震。 “不,我信他。” 就像那盒阿胶糕,段琼不会背叛她的。心情莫名地平静下来,她迎上楚玄的视线,丝毫不怯弱。 第70章 “好,朕也希望你是对的。” 楚玄意味深长地说道。 没人比楚瑶更清楚清水苑里的一花一木。去年她在这里住时,里头还有个管家,数个小厮和奴婢。上半年她回到段家,曾经跟段琼提及此事。 这座别院不大,里头并不需要养那么多的人,于是遣散了几个,只留下管家还有一名小厮。 门没关。 来喜上前轻轻一推,那门就开了,忽地里头传来一声尖锐的嚎叫声。 是女人的惨叫声,声音惨厉异常,光听就叫人寒毛直栗。 但楚瑶的脸色已微微发白。楚玄更是寒着脸,大步寻着声音往内院走去。 果不其然,隔着一米远,段琼还有李顺儿正站在门外。段琼紧绷着脸盯着紧闭的房门,李顺儿则像只热锅上的蚂蚁不断团团转,回头看见站在院子中的数人,他当时吓得腿软。 “皇皇皇、皇上、还有殿下——” 背对着众人,段琼浑身僵硬,袖子底下的手已紧紧握成拳头。 屋内又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惨叫过后,女人又叫嚷着他们都不懂的话。 来喜听着里头那模糊不清的话语,像“阿巴”之类的发言,顿时咽了咽口水,“这……这她都在嚷些什么?” “是西蛮话。” 楚瑶木然着脸往前走,一步、两步、三步,在台阶前她停了下来,用着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我在那本《西蛮游记》里看过,西蛮有个部落的女人称呼自己的丈夫就是‘桑巴’。” 仿佛为了印证这一点,屋里头这次传来的嚷声十分清晰,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桑巴。” 楚瑶微扬起头,仰望着那道一直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她没有开口。 她在等。 她等着段琼给她一个解释。 就像那盒阿胶糕,他会给她一个完美的解释。 然而,雨后的天开始吹起凉风。炎炎夏日,历经暴雨后,空气中到处浸润着草木的清香,云层挡住了阳光,唯有这阵阵清风送来属于舒适宜人的气息。 滴答。 雨滴汇聚在一起,承受不住重量的叶尖低下头,任由身上的重担落下。 那双手缓缓松开,段琼终于转过身,他看着楚瑶,露出一抹凄然的 笑:“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等她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再说,好吗?” 滴答。 又一滴水珠掉落进泥土里。 那是楚瑶的心。 “阿瑶,孩子是无辜的。” 这一刻,她低下头,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样子。 太难堪了。 刚才在马车上自己信誓旦旦说的那些话,现在变成一只手,反过来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肩膀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是楚玄,属于他的气息轻轻包围住她。楚瑶此时无比庆幸有楚玄扶住她,有他在,她确实还能体面地站在这里。 “放心,有朕在。” 段琼看着这对亲密依靠在一起的姐弟,几乎想要踏下台阶去,从楚玄手里接过楚瑶,可是对上楚玄的视线,他只能讪讪地低下头。 “段琼,里面的女人在生谁的孩子?” 楚玄单刀直入。 见段琼不语,他冷哼一声:“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下一刻,段琼双膝跪地,无比痛苦地求着楚玄:“皇上,此事错全在微臣一人身上,微臣任凭您与殿下处置。但无论如何,请先让阿兰娜把孩子生下来。她怀腹中的孩子是……微臣的,可稚子无辜,微臣求您了。” “砰”,他朝地上重重叩了个头。 这时,身后的门骤然由内打开,一名老妪满头大汗地冲出来,见外头这阵仗,先是懵了懵,尔后急忙对着段琼说:“公子,不行呀,小娘子她生不出来,你能不能找多个人进来按住她,我好帮她把孩子生出来。” 眼前这情形这孩子让不让生都不知道,李顺儿心惊胆颤地陪跪,不敢吱声。 还是段琼马上回道:“现在上哪找人?要不,我进去——” “不成不成,从来就没有男的进产房,有血气,你也不怕冲撞了小娘子!赶紧去找个女的进来。” 段琼瞬间也没了主意。 王大娘也急了,又对段琼说:“公子,快些吧,难不成你要一尸两命吗?” 段琼脸色变得难看极了,不顾楚玄与楚瑶,他对李顺儿道:“顺儿,快,你去外头随便哪个都成,只要找个女的,她要多少钱都给她,让人快点来。” 电光火石间,一道嗓音冷冷地插/进来:“刚才我们一路过来,才下那么大的雨,这会儿街上基本没有人。” 段琼看着楚瑶一步步迈上台阶,似乎明白她要做什么,眼中含着震惊:“阿瑶……” 她连看也不看段琼,目光落在王大娘脸上,“你只要女人帮忙的话,本殿应该可以。” 王大娘诧异地看着眼前端庄华贵的夫人,屋里头又传来哀嚎声,她明白这会儿片刻也不能再耽搁了,马上点头:“那好,夫人,您快跟我来。” “等等,瑶儿——” 段琼拉住她,结果马上被另一个力度打开,楚玄抓住他的手腕,眼中淬着冷意:“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没资格碰她了。” 段琼:“……” 在踏进门之前,楚瑶背对着他,腰杆挺得笔直,“你放心,本殿会尽力的。” 说罢,她跟着王大娘进屋,后者赶忙把门关上。一阵血腥气迎面而来,伴随着女人喘息与痛呼声,楚瑶喉头滚了滚,快步走上前去。 女人生孩子是在鬼门头上走一遭,楚瑶以前就听那些老人讲过。但讲过跟亲眼见到又是两回事,眼前女人蓬头垢面,被子下双腿大张,犹如一只待宰的青蛙,唯有腹部高高隆起。 “快,夫人您帮忙按住她的双手,我来帮她将孩子推出来。” 楚瑶依言在床头死死按住女人的双手,亲眼见着王大娘伸手按住她肚子,刚用力又是一阵惨叫—— 连楚瑶的脸色都吓白了。 “不行啊,小娘子,再用点力!孩子快出来,你再用点力!” 这过程不知持续了多久,楚瑶只能看着女人咬紧牙根,像个冲锋的士兵勇往直前,却一次次败下阵来。连她自己都发怵。 女人几乎快没气了,无力地摇着头,楚瑶忍不住低喝道:“坚持住,你是这孩子的母亲,你现在放弃,他就活不下来了!” 底下女人惨白着脸,喃喃着:“不行……我不行了……” 一股怒气充斥在心头,楚瑶直视这张深眼窝、高颧骨,带着浓厚异域气息的面孔,大声吼道:“为什么不行?你怀的是段琼的孩子不是吗?他现在就在外头守着你,你是西蛮人,西蛮离王都这么远,这么远的距离你都走过了,为什么就在最后这关头不行?” “你的‘桑巴’在外头等着你!等着你把孩子生下来!” 她甚至没察觉自己脸上已布满泪痕,满腔的委屈与不甘随着这一声声的吼,彻底暴发了,而女人却是从这番话中得到力量。 一双手反过来狠狠捉住楚瑶,伴随着尖锐而凄厉的惨叫,王大娘高兴地说:“对!对!就是这样,快,看到头了!” 终于,属于婴儿的哭声忽然传来。 楚瑶整个人如同被卸下弓的弦,跌坐在床头,看着王大娘抱起满身血污,哭声却极为洪亮的小孩,她忍不住掩住嘴,任由泪水流下。 无论如何,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 即使那是段琼的孩子,段琼与另一个女人所生的孩子…… 第51章 和离。 。 咿呀, 紧闭的大门由内打开,站在外头的数道目光紧紧关注着,段琼忍不住冲上前。 从门里走出的是楚瑶,她怀里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 “段将军, 恭喜你, 喜得麟儿。” 段琼身躯震了震,沉默许久, 才伸手接过孩子,说了句:“阿瑶,谢谢你。” 楚瑶寒着脸,直视这个不敢看他的男人:“他的母亲没事,只是昏了过去。段将军, 安顿好他们母子, 然后把真相告诉本殿。” 段琼:“……” 一个新的生命就在这座别院中诞生了。隔着门, 外头小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小, 沉默化为一座大山, 重重压在屋子里每个人身上。 来喜有些受不了, 主动满上茶,呈到两位主子面前:“皇上、殿下,也累了一日,还是先喝杯茶润润喉。” 楚瑶一动也不动。 楚玄端起茶抿了口, 细长的眸瞥过旁边面无表情的女人, 也没有开口。直到前方的门被推开, 已经将孩子和产妇安顿好的男人走进来。 “说吧。”楚玄将茶杯放回桌面,冷冷地看着对方。 段琼低着头,喑哑着声将一切娓娓道来。 第71章 “她叫阿兰娜, 是西蛮‘塔依’部落的人。” 当年段琼在大楚与西蛮交界处云梦一带被那些流寇偷袭后掉进河里,他在河里飘了好几日,最后被人捞上岸。 救了他的人,就是阿兰娜。 “塔依这个部落的人很少,大部分都是女子,她们每年冬天会在靠近云梦一带的地方扎营过冬,等开了春又会迁往西边。她从河里将我捞上来时,正好是她们要迁回西边的途中。” “等我真正醒来时,已经在西蛮靠西一个叫‘多玛’的小村子里了。当时我伤得很重,是她一直在照顾我。” 楚玄嗤笑一声:“照顾到床上了是吗?” 段琼红着眼,握紧拳头,却是看向楚瑶:“阿瑶,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事实,可一开始,我没有想过要背叛你,我的心里一直都想着你!念着你!可是——” “既然你对姐姐一心一意,又岂会抵挡不了诱惑?” 面对楚玄的质问,段玄再次垂下头。他盯着自己的右腿,没有出声。 “是因为那条腿吗?” 沉默许久的楚瑶终于开口说话。 “你的右腿不是在跟那些西蛮流寇打斗中受伤,而是跟她一起之后才受伤的,对 吗?” 楚瑶自嘲地笑了声:“塔依这个部落盛行流婚,女人看中了谁,不用繁琐的礼节,当场拜天地就能洞房,第二天新郎就算走了再也不回来,她们也无所谓。” “我看这位阿兰娜姑娘年轻貌美,而你当时伤得那么重,她愿意让你当新郎,必定是你做了什么让她感动的事情。” “你的右腿是为了她才受伤的,是不是?” 沉默,再次黑压压地笼罩着这个房间。直到一道身影在李顺儿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进来。 “你们不要怪他!一切都是因为我!” 刚生完孩子,满脸苍白的年轻异族女人蹒跚来到段琼身边,用着生硬别扭的大楚话,说:“他是因为要救我,才被马意外踩断了腿。” 她看向楚瑶:“我知道你是谁,他在西蛮一直挂念你。我刚从云梦河救起他后,他连作梦都念着你的名字。他本来决定养好伤就回大楚,但因为我的关系,他的腿断了,是我喜欢他,所以趁他伤心酒醉时与他做了夫妻。” 说着,她的语气又充满浓浓的自嘲:“他是个好男人,因为占了我的身子,所以要对我负责,留在西蛮。可听到你与他的牌位成亲,他说什么也要回大楚找你。我拦不住他,所以我让他回去。” “但是他走后,我发现我有了身孕。”她看着楚瑶,激动地说:“他是孩子的父亲,我必须要让他知道,他还有个孩子!所以我千里迢迢来大楚王都找他,事先他并不知道。” “大楚的皇上,你若是要降罪,就请降在我一人身上好了。” 说罢,女人朝着楚玄的方向跪下。 楚玄却看向楚瑶。 他将选择权交给了她。 忽地,楚瑶站起身,连丁点眼神也没有给眼前这对男女,反而转过头对楚玄道:“皇上,我们出来也有两个时辰,想必夫人还在等着我们,先回去吧。” “好。” 他们走到门口,段琼忽然从后方追来,喊道:“阿瑶——” 楚瑶停住脚步,头也没回,背对着他问:“那日,李顺儿从长生阁买的阿胶,跟你送给本殿的那盒阿胶糕不是同一份,对吗?” 段琼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件事,俊朗的面孔先是愣住,随后缓缓染上羞愧之色,“阿瑶,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只是想着等她把孩子生下来,这件事我没想过要瞒你一辈子——” “段将军。” 她的声音冷静而决绝。 “好好待她们母子吧,保重。” 雨后的凉风已经吹干地面,先前那场暴雨的痕迹完全被抹得干净,天气依旧晴朗。 但段琼颓然望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心底明白,他与楚瑶之间的夫妻缘份也被这阵风吹得干干净净…… * * * * “你们这是去了哪?”林婉看着在外头晃荡大半日才回来的两人。楚玄还好,楚瑶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完全不像是出去闲逛的样子。 “只是走走,夫人,我有点累了,你让我歇一会。” 楚瑶很少说出这种话,林婉诧异之余,赶忙让人去后院歇息。回头她又问楚玄:“皇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楚玄温声安慰她,“放心吧,舅母,没事的。” 林婉:“……” 楚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厢房里。这地方是她以前在国公府住的屋子,与楚玄那间一样,林氏至今为她留着,还命人定期打扫。 这里一桌一椅都散发着熟悉的气味,呆在这儿如同回到母亲的怀抱般,楚瑶缓缓地坐下,然后趴伏在桌上,上半身微微颤抖着。 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包括身后那扇门开了又关,有人正要一步步朝她走来,直到那双手轻轻覆上她的肩…… 仰起头,隔着模糊的视线,她看见一脸关切的楚玄。 “想哭就哭出声来吧。”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所有伤痛的开关,泪水瞬间不争气地划下。 “为什么他要骗我?” 楚瑶哽咽着声,从清水苑回到这里,这一路她所有伪装的镇静与顽强此刻土崩瓦解,捉住楚玄的手,她像在求个答案,一个她无论怎样也得不到的答案。 “他在西蛮遇见那么多事,只要他向我坦白,我可以原谅他的‘迫不得已’,可是他骗了我。” 同样的背叛,她选择向段琼坦白,可段琼却选择一而再、再而三地骗自己。 他的右腿是为了那女人而受伤。 那女人带着腹中的孩儿千里寻夫,他安排她住在自己曾经住过的院子。 甚至,连那盒阿胶糕也是特地伪造出来骗她的…… 那温暖的手轻轻将她拥进怀中,像是父母在安抚自己的孩儿,楚玄的声音充满怜惜与悲悯:“姐姐,忘了他吧,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像我这样爱你,也没有人会像你这样爱我。” 他捧起楚瑶的脸,额头贴着额头,这样亲昵充满温情的动作在他们小时候时常发生,此刻他们如同两只互相取暖的小兽,在曾经那些艰难的时刻,他们就是这样相濡以沫,走过每一日的。 “只有我们才永远不会背叛对方。” “阿玄……” 他们从孩童开始,走过青葱的少年岁月,这国公府里的一草一木,都见过她为了他被打得皮开肉绽,也见过他为了她隐忍练武…… 只有她可以毫无保留地付出所有,全力支持他夺回帝位。也只有他处处都以她为先,只要她高兴。 楚玄说得对,她不会背叛楚玄,楚玄也不会背叛她。 这个世界上,他们唯一能信任的只有对方。 不知是谁在慢慢地靠近,但这一刻没有人拒绝,唇覆上唇,传递过来的是道不清、诉不尽的浓浓情意…… * * * * 王都最为炎热的一天,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消息不胫而走,令朝野内外震惊—— 长公主与驸马和离了。 “这殿下当初可是宁愿冥婚也要嫁给护国大将军,怎地两人就和离了?” “听说这和离书还是殿下亲自写的!驸马爷也是自愿签的!” “有人说段老夫人一直苛待殿下,殿下受不了才要和离。” “不对,我怎听说是段将军在外头有了人,连儿子都生了,殿下忍无可忍才决定离开。” …… 一群官员趁着下朝之际三三两两,你一句我一句。忽然,一道清亮的嗓音横/插进来。 “背后私议他人,岂是君子所为?” 众人转过身,就见一道欣长的身影正站在面前。男人身穿紫色麒麟朝服,腰间束带,面如冠玉,却是拢着眉,散发出无声的威严。 “哦,原来是颜大人呀。” “各位大人,这里是皇宫,乃议论朝政之地。百官个人家中私事,还请勿要拿到大庭广众之下谈论。” 他字字铿锵有力,说得这些人面有愧色。不过,其中还是有人不服气。 “颜大人,我们这也是关心长公主殿下,并非无聊嚼舌根。” “真正的关心不在于口头上,黄大人,你要真关心殿下,不如现在就到殿下面前,亲自言明你对她的关心,如何?” 黄大人脸色潮红,顿时来气了:“颜琅,这又关你何事?哦,这殿下与驸马和离,说起来最高兴的莫过于你了,你不是向来都对殿下——” “黄立天,非议天家私事,轻则罚抄《大楚律令》,重则庭杖二十。” 第72章 此话一出,黄大人只能讪讪地住嘴,拂袖而走。其余人等看着这位大大有名的“玉面阎罗”,纷纷作鸟兽散。 毕竟颜琅身为大理寺少卿,要较起真来,真能把他们这群人都送进去。 颜琅看着这些人落荒而逃的背影,轻哼一声,当他转过身时,才发现原来还有“观众”。 竟然还是当事人。 段琼同样看着这张被无数王都贵女青睐的面孔。 刚才颜琅仗义出头,他当然不会以为是为了自己。这个男人喜欢楚瑶,处处维护她。 而楚瑶还珍藏着他写的书,说不定颜琅就是那个楚瑶曾经放在心尖上的男人… … 握紧拳头,他压住满腔的不甘与嫉妒,与对方错身而过时,仍忍不住:“颜琅,就算阿瑶与我和离,你以为你就能得到她吗?” 他是输了,可不代表姓颜的就能赢。 而颜琅回望段琼的背影,回想起刚才对方那句话,他眉头皱得更紧: “有病。” 长公主和离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而主角在卫国公悠闲地过了数日,直至这一天,马车在门外等着她。 “这一去,记得要时常回来,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林婉拉着楚瑶的手,万分不舍道。连旁边的红桃也说:“是啊,殿下,您的房间我可日日叫人打扫,欢迎您随时回来。” 楚瑶感动不已,“夫人,您放心,我一定会经常回来的。还有红桃,下次来我要吃你做的莲子羹。” “好好好,我跟夫人都等着您!” 车轮缓慢地行驶在青石路上,站在国公府门口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车子转过拐角,青箩才将帘子放下。 “殿下,您不要难过,等咱们在新家安顿好了,迟些也可请夫人过来小住数日。” “也是。” 新家。 这两个字是破土而出的新芽,颤巍巍地寻着阳光,让人不免会想像着这嫩绿的芽衣日后能开出什么花儿来? 她的新家。 车子行驶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停下来。青箩兴冲冲地打开车门,搀扶着主子下车。 两人甫站稳,刻着“公主府”三个鎏金大字的招牌赫然印入眼帘。 “殿下,青箩姑娘,你们可来了。”一名年轻男子穿着管家服饰,立刻迎了上来。 “奴婢张有禄,拜见殿下。” 他长相清秀,说话温声细气。先是行礼,然后比了个“请”的姿势。 “此座府邸先前是信国公的住处,只是信国公一脉在十年前就已经断了,所以这地方一直闲置。此次工人们日夜赶工,总算将此处修缮妥当,还请殿下容奴婢为您带路,看看有何处不合意的,好叫他们重新修过。” 从大门进去,一阵兰香迎面而来,前院庭中两侧都摆放着夏兰。 她们踏着兰香,抬头就见青瓦雕檐,鸱吻瑞兽栩栩如生。而朱门雕栏,崭新又精美。 主殿内摆设与长乐宫并无二样,甚至连一桌一椅都是用同样的金丝楠木。 左右红柱挂着一副对联—— 上联:幽谷兰香清逸远 下联:雅室风韵青悠长 青箩念着这些字,然后像是意会到什么,忽然睁大眼睛,“殿下,这是——” 张有禄笑着对楚瑶道:“殿下,后方花园,还请您移贵步一看。” 他引着楚瑶走到门口,却停住脚步,含笑比着“请”的姿势,后面青箩想要跟上,却被他挡住。 “青箩姑娘,走了这么久,你也累了吧,不如先过喝杯茶歇歇。” “可是殿下——” 张有禄笑意更深:“无须担心。” 若说前院至主殿雕栏朱漆,清幽雅致,前方迎面而来的景致完全在楚瑶心头撞了一下,心湖跌宕涟漪。 从主殿后门出来,延伸至花园是一条鹅卵石小径,左边栽着林林散散的兰,中间砌了座石亭,底下挖了个小池,池里几尾红鲤游动。 亭子跨过池塘架起一座木桥,桥那边种着数株只长出叶子的梅。梅树下又用围栏围住一小片草地,两只仙鹤在里头漫步,好不悠哉。 楚瑶的目光停留在石亭,亭里坐了个人,他正在煮茶。 夏风拂过,带来丝丝凉意,却把她心头那簇火苗吹得更旺了些。 踩着鹅卵石小径,她走至亭中,正优哉游哉煮着茶的男人转过身来,轻笑:“关公面前舞大刀,朕这点手艺,让姐姐见笑了。” 楚玄今日穿着一身月白长裳,如同王都长街花坊里那些王孙公子哥,端得一派风流倜傥。 楚瑶忽然感到有些口干,坐下后接过对方递来的茶,她细细抿着,才问:“皇上今日不用处理政事么?” “当然要,只是今日是姐姐乔迁公主府的大喜日子。朕就算有再多的事,也得过来。” 公主府,这是天子赐给长公主的府邸。 半个月前,长公主与护国大将军和离一事闹得整个王都人尽皆知。不管外人如何猜测,两人和离这件事却异常简单。 从清水苑回来当天晚上,楚瑶亲自写了《和离书》,且连夜就送至段府。 翌日清晨,段琼亲自将签好的和离书送至卫国公府。 来回不过两日,楚瑶已是自由身。 而天子则在当天便下了旨,为长公主建造公主府。为了尽快让长公主入住,此次没有择空地新建,而是把原有闲置的信国公府重新修缮,赶在今日这个黄道吉日前交付。 “这座公主府如何,你喜欢吗?” “当然喜欢。”楚瑶坦诚地答道。 踏进这府里,明眼人就能看见设计者在每个细节都尽为用心,每一处都是按着她的喜好来建造。 那些工匠纵是巧夺天工,可没有一个背后出谋划策的,又哪能将一座旧府邸修成这般合她心思的模样? “皇上,谢谢您。” 楚瑶当然明白,这一切得赖于眼前这位。 只有他才能耗费这样的人力物力为她建这座公主府,也只有他,才能在每个细节都考虑到她的喜欢。 楚玄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其实朕还怕姐姐觉得这座公主府太过简陋,你不想回宫里住,也不想在国公府住太多时日,时日有限,只能仓促行事了。” 对于楚玄来说,这座府邸还是有遗憾的。若再给他多点时间,他定能给她一座富丽华贵的公主府。 “不,臣已经很感谢皇上了。” 身为天子,楚玄对自己的起居用品没有多大的讲究。他心思都用在这里,楚瑶说不感动是假的。 但是,一个“臣”字让楚玄放下茶杯,深深地看着她:“姐姐,现在你已是自由身,还要与朕这么见外吗?” 他看着今日的楚瑶已将原先高高盘起的发髻解开,恢复未嫁前女儿家装扮,简单地梳着髻,任由乌黑油亮的长发披散在背后。 她这幅模样让楚玄心情莫名愉悦,连声音也变得更加柔和:“朕以为经过那一夜,你已经明白了朕的心。” 心头那簇火苗烧呀烧,把楚瑶原先那丁点的坚定烧得摇摇欲坠。 那一夜,彼此心知肚明的一夜。 “皇上,不过是一个吻,是臣糊涂——” “楚瑶,你如今还要用这样的话骗朕,也骗你自己么?” 楚玄如星眸中满满都是她的身影,也盛着满满的无奈:“从前,我们之间隔着个段琼,如今是他自己退出了。你我之间已再无隔阂,现在你还顾忌着什么?” “身份。”楚瑶别过脸,低低地说:“阿玄,就算没了段琼,我们也不可能在一起的。” 他是皇弟,她是皇姐。没了段琼,没了段夫人这个身份,他们之间依旧存在那条无论如何也逾越不了的鸿沟。 “那倘若朕要的只是你,不是名份呢?” 楚瑶的心微微地颤抖着。 楚玄拉过她的手,穿过木桥,来到那几株梅树之下,前方两只仙鹤交颈相依,十分亲昵。 “以前是朕幼稚,总想着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你处处为朕考虑,朕非但不领情,还骗了你。可经历了这么多事,朕想你明白,朕的心始终没有变。” 楚瑶听得脸上燥热,当即就要抽开手,可楚玄却紧紧抓住她。 “你要自由,朕给你自由。朕不会再束缚你,如今你已是自由身,也有了自己的公主府。从今往后,你想回宫就回宫,长乐宫永远是你的家。若是不想回,朕也绝不会逼你。” “可是,朕只有一个条件。” 他执起楚瑶的手,凉风送来兰香,男人眸中的情意如同一池春水,几乎能把人溺毙。 第73章 “不要拒绝朕。一个月七八日,不,甚至两三日也好,你有空的时候,让朕见一见你,好么?” 楚瑶听得心头一惊,无法想像楚玄竟会说出这样委屈求全的话。 看出她眼中的惊讶,楚玄轻抚过她的脸庞:“地下情人也好,面首也罢,反正只要长公主殿下愿意,阿玄怎样都可以。” 第52章 男人邀宠的手段。 。 “开、开什么玩笑!” 楚瑶推开他, 脸上红扑扑的,一半是惊,另一半是躁。 同样的话,楚玄不是没说过。上回是在 宫里, 那是他的地盘, 如今这是在公主府。 “朕没开玩笑。”楚玄拉过她的手, 绕过梅树往后走去,边走边道:“这府里现在还没有其他人, 张有禄虽说是朕让人挑出来给你的,不过你若是不喜欢,遣他回宫便是。” 梅树后有条小径,仅有两人宽,初时极狭, 然而小径尽头却豁然开朗, 一座雅致的小屋出现在视野中。 这小屋占地不大, 木料却是全新的, 一看便知不是修缮, 是在这片空地上新建起来。 上头牌匾刻着“长乐”二字, 笔法遒劲有力,与刚才前院那幅对联同出一人之手。 而书写者此时正牵着楚瑶,神情间透些掩不住的得意:“来。” 他们刚走近,一道白色身影迎面扑来, 楚瑶猝不及防就将对方接住, 毛绒绒的触感令她意外。 “喵!” “阿从?” 楚瑶抱住不断在自己胸前蹭来蹭去的猫儿, 不敢相信,这小东西会出现在这儿。 不止是阿从,随后从屋内走出两道身影, 她们齐声喊道:“殿下。” “红珠、蓝玉。” 两人已换上大月国服饰,穿上大楚衣裙,小跑着来到楚瑶面前,激动地跪下行礼:“奴婢参见皇上、参见殿下。” “快起来。”楚瑶抱着猫儿,只能腾出一只手来将她们扶起。 许久未见,红珠与蓝玉此时目眶通红的模样让楚瑶感动不已。 她看向楚玄,后者笑道:“她们以后就留在这儿服侍你了。” “可是……” “殿下,是我们自愿的!”红珠忙解释道:“是我们听到您和离的消息,去求皇上让我们能跟着您。” “是啊,殿下,您别不要我们!”蓝玉可怜兮兮地央着:“您不在的这些日子,我和红珠可是天天都念着您,还有阿从。” 像是听得懂人话,楚瑶怀中的猫儿温顺地叫了声。 “你们……”楚瑶眼眶微微湿润,这两人一猫叫人如何拒绝? “好了,”楚玄打断这三人一猫久别重逢的激动,对红珠她们道:“以后你们就留在公主府。” “是,奴婢谢过皇上,谢过殿下。” 楚玄想从楚瑶怀里抱过那只猫,哪知猫儿认主,立马张牙舞爪地跳出去。见状,他一个眼色,红珠忙拉过蓝玉一同去捉猫了。 “不管它了,来。”楚玄又拉起楚瑶的手,往小屋里走去。 小屋仅有前厅与后房,厅中摆着长塌桌椅,后面房中是女子所用的床与梳妆台等用具。 但这房中竟还有另一道门。 楚玄将门推开,又是一条小路。小路的尽头,也是一道门。 两人站在门前,外头已隐隐传来车水马龙和吆喝声。楚瑶顿时悟了,她瞪大眼睛看向旁边的天子,不敢相信这人竟然如此胆大! “你岂可——” “这样,长公主殿下就不怕了吧?” 楚瑶伸出手指着他,满面潮红,又是气又是恼,“你、你简直荒唐!” 信国公府是按着寻常规制来建,后花园处便有一道后门。然后此处又特地建了间木屋,还特地连着这个后门,用意再明显不过。 楚玄伸手将她的手握住,表情有些无赖:“昔时玄帝为私会秦簪娘,不惜花重金从皇宫挖地道直通秦宅,如今朕不过是留了个后门,比之玄帝,朕还是不及。” 他口中的玄帝私会秦簪娘一事,乃前朝轶闻。前朝玄帝历来被认为是中兴帝君,颇有建树,唯一令言官史家们诟病的,就是他喜好女色,甚至因恋上寡居的制簪娘,苦于对方不愿进宫,于是直接挖了地道直通女方宅里,以便夜里私会。 如今楚玄特地留着后门,明摆着是要效仿这荒唐之举,楚瑶又气又急,“楚玄,你、你当真要如此,我绝对不会理你的!” 堂堂天子,怎能走后门行荒唐之事!? 三日后—— “叩叩叩”。 青箩咽了咽口水,不禁问:“殿下,当真不开门吗?” “不开。” “可是……”她抬头望了高悬在天边的明月,子时了!皇上可是在外头等了快一柱香的时间。 偏偏楚瑶坐在窗边长塌,手里拿着本书,连头也不抬。 红珠在旁边瞧着那大半天都没翻过一页的《沉冤记》,对上青箩暗藏焦急的目光,忽然说道:“蓝玉,记得前个月小郑子说过,皇上染了风寒,似乎颇为严重。” 蓝玉先是愣了愣,随后对上红珠饱含深意的眼神,顿时如小鸡啄米般点头:“是啊是啊,很严重,小郑子说是皇上劳心国事,然后晚上吹了风就着凉。” 这话刚落下,原本拿着书的女人索性将书合上,眉头轻蹙:“胡闹!他怎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红珠立马问:“殿下,从刚才起外头就起风了,您看——” “什么?那还看什么,赶紧让他进来!” 青箩看得瞠目结舌,转眼间,欣长玉立的身影踩着夜色而来。 其余人等识趣地退下,唯独这人掀开白色长袍,露出一张年轻俊美的面孔。 月光从敞开的窗台进来,铺洒在他月白色轻裳上,像度上一层柔辉。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楚瑶脑海中忽然闪现诗经中这句诗来,简简单单八个字,如今从纸上跃出,化为眼前这幅画。 眼前这个男子是精心打扮过的,衣裳选用了薄如蝉翼的鲛纱,覆盖了下面白色绸裳。长发梳起戴上玉冠,冠尾拖着长长的流苏,腰间束带也佩玉。 活生生一个风流公子哥。 “姐姐,外头好冷呀。”楚玄带着委屈,上前捉起她的手。 楚瑶心头荡了荡,急忙抽开,强迫自己不要去看这个与往常不一样的楚玄。 “别闹了,皇上三更半夜的,若是让人见着了,大楚皇室的脸面该往何处放?” 那张俊美得过分的脸又凑上来,楚玄的笑中透着狡黠:“放心,朕外头披着长袍,没人认得出来的。” 不对,不是这个问题。 楚瑶努力板起脸,冷声说:“就算没人认出来,此处也不是你随意夜访的地方。皇上,请回吧。” “朕不回。” 楚玄直接坐下,摆明态度。 楚瑶又气又急,也拿他没办法。 “如果你当真对朕一点情意也没有,别说刮风,就是下刀子,今晚你也不会开这个门。” “这不一样。” “一样的。” 楚玄直勾勾地盯着她,火热的目光几乎要将她灼伤:“姐姐,人人都说你是活菩萨,可只有朕知道,你内心比任何人都要坚强。如果是你不想要的,你绝不会拖泥带水。” 就像当初她不惜骗他也要出宫到镜花庵,为的就是斩断两人之间的那份情; 也如同这次发现阿兰娜产子这件事,她可以不计前嫌亲自为丈夫的情人接生,但回头立刻写下和离书,连段琼的面也不见。 楚瑶的心可以比任何人都要软,也可以比任何人都要硬。 他握住她的肩,不让她继续逃避自己:“姐姐,认清现实,也认清你自己的心。” 楚玄半垂下眸,视线落在那片娇挺的胸脯,“你的心里一直装的都是朕。” “可是我们这样做是不对的,阿玄。” 楚瑶低下头,声音不断变小,最后“阿玄”两个字更是透出深深的迷茫。 “对与不对,只不过是世人的看法。姐姐,经历了这么多,难道你现在还拘泥于俗世的看法吗?” “你信守诺言,甘愿冥婚嫁给段琼,这世间人人称赞你重情重义,是个坚贞的好女人,但结果你换回了什么?” “一个懦弱的男人,在外头有了蛮族女子,甚至还生了儿子——” “别再说了。” 楚玄捧起她的脸,看着她眼中的忧伤:“朕说这些,只是想说,楚瑶,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没有对不起谁。” 什么在一点点在瓦解,是她心中筑起的那道墙。 第74章 “接 下来,为自己活着,不要为段琼,也不要为朕,就为你自己而活着。” 为自己而活着…… 楚瑶望进他的眸,看到自己的脸。片刻后,她看见里面的人影弯起唇。 “真要我为只为自己考虑?” “嗯!” “那我——” 楚玄忽地伸手捂住她的唇,已经能预知后面的话,立刻补充道:“前提是,你未来的计划里有朕。” 这下连那双好看的眉眼也弯起来。 拉下她的手,楚瑶一脸无奈,却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上下打量楚玄这身风流公子的装扮,电光火石间,一个猜想在脑海中闪现。 “所以你……故意穿成这样是想讨好我吗?” “当然。”楚玄一脸“你现在才发现”的表情,认真道:“朕可是很认真地想成为你未来的‘一部分’,就算没有名份,朕也认了。” “你真是个疯子。” “那也是为你而疯……” 腰被紧紧环住,沉稳的气息再次包围住她,双唇被啄了又啄,这次对方好像并不心急,像在品尝一道美食般,耐着性子慢慢地个够。 呼吸完全交缠,连眼神也变得迷离,楚瑶轻喘着气,抬起潋滟的眸看他:“怎么,一点都不像以前的皇上?” 从前的他温柔中含着不容抵抗的霸道,从今日的他……甚至可以称得上小心翼翼。 “以前在你面前,朕是皇上。从现在开始,在姐姐面前,阿玄是你的情郎……” 他低着头,呼出的气息几乎要将人灼伤。楚瑶一颗心几欲跳出胸口,任何女人面对眼前这张脸,根本都无法站稳。 若非楚玄抱着,她的身子早就软成一瘫泥。 皇帝可以随心所欲,而情郎却是要处处取悦于长公主。 而这一夜,她的情郎确实……极尽手段让她如醉云端,飘飘欲仙。 * * * * “此次东南一带海寇余党尽数清除,海市秩序得以恢复,百姓无不称赞。朝廷派去巡视的钦差回报,今年东南白米每石一两八钱,盐每斤三钱,棉布每匹四钱。” 李清越缓声说完,楚玄摸着下巴,道:“这价格倒是升了不少。” “是,自从去年开始,朝廷主张开通海市,许多佃农索性都去与倭商作交易,不给田主种田,自然囤积的粮食就少。不过得赖于海市的开通,如今东南一带的百姓从商赚的银子比从前多。纵然米盐布这些价格贵了,却也无人抱怨。” “微臣等上书房三人皆觉得,海市的规模可以再扩大——” “李卿家。”天子忽然打断他:“此事可明日再议。” 李清越愣了愣,随后明白过来,“是。” 楚玄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望着窗外暮色渐沉,温声说道:“时候也不早了,几位卿家先回去歇息吧。” “……是。” 出了正德殿,上书房几人踩着夏日残余的热浪,楚椿当即说:“你们说皇上最近怎像转了性子?以往,我们走到这儿头上顶着的可都是月亮。” “皇上正值盛年,勤于政务是好事,却也不能只想着朝政。”上书房排位第三的内大臣林翰,礼部归他管辖,先前奏请天子举办选秀大典充实后宫也是他多番主张。“我倒觉得,皇上多些时间花在闲暇处,不失为一件好事。” “是啊,月妃已仙逝,宜妃也晋为贵妃,想来明年开春,皇上对于选秀一事应该不会再驳回。”楚椿叹道:“这一年来当真发生了不少事。” 一直沉默的李清越忽然插嘴:“楚大人这话恐怕指的不止是皇上。” 上书房三人平日一同办公,都清楚彼此间的玲珑心思,林翰接过话:“说来,长公主也颇为令人惋惜。哎,李大人,你与段家交好,这和离一事,先前众说纷纭,但近日有人说是段将军愉愉养了个外室,还生下儿子,才导致长公主一气之下写了《和离书》,这究竟是真是假?” 李清越摇了摇头,“除非段府对外承认有这对母子的存在,否则一切都是捕风捉影,我们这些外人不可妄下定论。” “哼,段琼那小子,枉费殿下对他坚贞不移,宁愿冥婚也要嫁进段府,结果那小子倒好,在西蛮跟个蛮族女子好上,还让人家千里寻夫找上门来,被殿下撞了个正着。也就是殿下心慈,若是老夫,决断不会轻易放过段家!” “哎,楚大人,别激动别激动。”林翰陪着笑:“常言道,祸兮,福之所倚。凡事有好有坏,这长公主心气高,不愿一女侍二夫。她这一和离,倒是给了其他人机会。” 楚椿脸色缓了些,“殿下天生菩萨心肠,无论相貌品性皆无可挑剔。这姓段的不珍惜,多的是人珍惜。” “可不是么?我可听说,长公主搬进公主府后,公主府的门槛怕是要给人踏平了。内子前几日还受前户部陈尚书所托,特地去了趟公主府为其子牵桥搭线呢。” 林翰说罢,李清越看向楚椿,笑问:“说起来,不知我们那位大理寺卿颜琅颜大人可有所行动?” 楚椿哼哼几声,颇为得意地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然殿下已是自由身,那这回就看谁精诚所至,能使金石为开了!” 上书房三位大臣踏着暮色出宫,而一辆马车也从玄武门悄悄地驶出。 “叩叩叩” 两重一轻的敲门声。 青箩顶着漫天星光打开后门,将那位神秘的客人迎进来。顺着小小的青石路,她只引至木屋前,便将门推开,让那位客人进去。 甫进门,兰香扑面而来。他融入这幽香弥漫的空间里,悄无声息来到长塌旁。 一道修长的身影斜臣在塌上,右手支额,左手翻着面前的书,还只油光水滑的白毛猫儿蜷缩在她怀里打盹。 双手按上圆滑的香肩,富有节奏地揉捏起来,惹得对方侧过脸,颇为意外地道:“皇上,怎地有空过来?” 楚玄凑上前,贴着她的耳,顺着视线望过去,另一只手翻过书页,“沉冤记……听姐姐这语气,莫不是被这书迷了魂,觉得朕今夜过来打扰到你了?” “瞎说什么呢?”楚瑶轻嗔他一声,反身勾住他的颈,轻笑:“昨个儿林翰的夫人到府里来,我是听她说这些天上书房几位大臣时常夜宵宫中,想必朝中事紧。” “再紧,也不能落了姐姐。” 楚玄将人圈在怀里,覆上她的手翻开《洗冤记》,一目十行看了遍,咬着她的耳垂,吞吐间气息泛着热气:“这书就这么好看?朕来了这么多回,回回你都是看它。” “好看。颜琅行笔严谨,里头的案子曲折离奇,我都猜不出真凶是谁。话说回来,没想到这位大理寺少卿非但人长得好看,连故事也写得极好——唉哟。” 她摸着微红的耳朵,斜眼看向“肇事者”。殊不知,抬眸间似嗔似怨的风情,却叫方才轻咬了她一下的男人心头烧起火来。 “你属狗的吗?” 天子属龙。不过,像是补偿自己的“恶行”,楚玄又轻轻呵着气,颇为委屈道:“姓颜的这些天是不是来府上见你,邀宠了? ” 楚瑶愣了愣,随后失笑:“什么呀,颜琅只是听闻我在读他写的《洗冤记》,特地为我送了本校注版的。我与他不过才第一次见。” “姐姐才刚搬进公主府多久,这群狂蜂浪蝶就追着上门了,不止是姓颜的,连四五年前那位陈公子都托林翰他夫人来找你,当真以为朕不知道吗?” 说着埋怨的话,他懒散地靠在塌上,手指捋过怀中女人的一缕长发反复缠绕。 楚瑶仰望这张无可挑剔的脸,愈发觉得这人真是孩子心性,“皇上记忆力可真好,林夫人说起那位陈公子时,我都忘了是谁。” “听闻他当年讨不到你当妾侍,后面也无心娶妻,一直未成亲。” “哦……那这份心意确实难得。”楚瑶心思一转,也捉起他垂落在肩的长发,“不像某人,不仅有美婕妤,还有貌冠王都的贵妃娘娘——” 话还未完,整个人被按在长塌上,覆在上方的男人挑着眉,任由满头长发垂在两侧。 “姐姐这么说可就伤朕的心了,打从楚琳和赵明蕊进宫,朕连她们的手都未碰过,若不信,你大可去翻敬事房的册子。朕可是一直为你守身如玉的。” 他说得荡坦坦,楚瑶听得心头小鹿乱撞,双颊抹上绯红,别过脸,哑声道:“什么守身如玉,堂堂天子,说话跟个小女子似的。” 这样的话,连她自己说出来都躁得慌。 第75章 “还不是怪你身边狂蜂浪蝶太多,又是些会写书、会托关系,朕若不再卖力点,姐姐恐怕就不要阿玄了。” 为了证明他确实很卖力,直到红烛即将燃尽,楚瑶都没能走下长塌…… 豆大的火苗将歇半歇之际,宽大的手拿过粗大的新烛接过火,屋内顿时亮如白昼。 他倒上茶,亲自送到长塌上喂这间木屋的主人。 甘甜的茶水滑过喉咙,缓解了干裂与嘶哑,楚瑶伸手捂住他的眼,另一只手捞过挂在旁边的寝衣胡乱披上,“下次,别在此处了。” 实在太疯狂了。 楚玄拉下她的手,忍不住吻上她:“好。” 披上衣服,他拉过她来到镜子前,从刚才被丢到旁边的青色长衫中取出一木盒。 “虽然你的阿玄不会写书,更加没有人来说情,不过呢,邀宠的手段还是有的。” 他打开木盒,从里头取出一支兰花珠钗,然后插/入她的发髻里。 镜中垂落的珍珠在烛光下绽放出璀璨耀眼的光。 楚瑶惊讶,“你还留着它?” 当日在落英殿她与他争吵时掉落的那支用东珠制成的钗。楚玄扶着她的肩,看着镜里的男女极为登对,不禁笑道:“有颗珠子裂了,朕让人重新取了东珠去补。” “姐姐,那日朕捡了它,就想着有朝一日,要像现在这样,亲自把它插/进你的发里。” 如同,这世间无数恩爱的夫妻。 现在他终于如愿了。 …… 炎炎夏日,楚瑶坐在廊下,手里针线稳稳穿过绣绷,旁边蓝玉拿着扇子轻摇。 红珠一走近,就打破这片宁静的画面。 “阿从,来。”她弯下腰,将手里的猫碗放于地面,原本蜷缩在楚瑶脚边的猫大爷鼻子动了动,然后扭着日渐圆润的身躯过来。 楚瑶从针线中抬眸,摇头:“不能老是这么喂了,都快抱不动它。” “殿下,阿从也就是来了公主府,跟您在一块儿才胃口大开,原先在揽月殿,一天吃不了多少,瘦得跟个猴似的。” 听着怪心疼的,楚瑶无奈,唯有让小家伙放开肚子吃。 红珠走过来,惊奇地道:“殿下,您这是……” 手里的针顿住,楚瑶脑海中闪过某张年轻俊美的脸庞,轻声道:“快七月初七了。” 红珠眨了眨眼,瞅着主子一脸含羞,顿时悟了:“您是要给那位准备礼物?” “嗯。” 她的情郎富有四海,什么都不缺,她能送的也只有钱买不到的东西。 “殿下您如此用心,想必他一定很高兴。” 楚瑶唇边泛起笑意。 红珠见状,忍不住说道:“殿下,奴婢觉着您比从前更美了。” “今日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无须讨本殿高兴。” “不是讨您高兴,是说真的。”红珠蹲在她身侧,仰起头望着被初阳晕染着的脸庞,“您从前眉头总是拢着,好像藏着许多事情,现在奴婢见您天天都在笑。” 楚瑶放下手里的活儿,抚着她的脸,叹道:“那是因为从前本殿总觉得,世事虽无法尽如人意,但严于己、宽于人,起码自己做事应该对得起天地良心,伦理纲常。” “但是最近,他说的对,本殿已经做得够多了。” 她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段琼,对得起这些条条框框的规矩,可到头来却是换了一个蛮族女人和孩子。 “人生在世不过数十载,与其忧馋畏讥,不如随心所欲,不负所爱之人。” 她自认连一个凉薄的段琼都不负,难道,她要负全心全意爱她的阿玄吗? “殿下,您能这么想,奴婢真的太高兴了。” 这时,青箩忽地走进来,脸色有些难看。 “怎么了?” “殿下,门外有人求见。” “是谁?” 青箩抿紧嘴角,片刻后才吐出一个名字:“那个叫阿兰娜的女人。” 楚瑶目光微凝。 阿兰娜,段琼的相好,那个她曾经亲手为她接生过孩子的西蛮女子。 她来做什么? 第53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 。 她有着西蛮人独特的长相, 身材高挑,皮肤是经过阳光洗礼,充满健康的蜜色。目眶深邃,鼻梁高挺, 比起大楚女子的温婉, 眼前这个女人俨然如同沙漠中怒放的玫瑰, 热烈又鲜艳。 “所以,你来找本殿有何事?” 楚瑶平静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西蛮女人。 “没有特别的事, 我只有几句话想跟你说。”她咬着生硬的大楚话回答。 青箩板着脸,喝道:“大胆,你见到长公主殿下,如何还不下跪?” “此地虽是你大楚的境地,但我阿兰娜是西蛮人。既非大楚子民, 当然可以不跪。” 阿兰娜说得理直气壮, 青箩气得当场就要叫人来。 “算了, ”楚瑶伸手示意她退下, 从而看向这个倨傲的女人, “你想说什么?” 见楚瑶一脸意兴阑珊, 阿兰娜咬住唇,一脸不甘心,却不得不生硬地道:“首先,我是来向你道谢的。” “那日, 我生卓雷时, 是你帮了我, 这点我谢谢你。” 说罢,她又道:“还有,关于段琼——” “够了, 你的感谢本殿心领了,就这样。”楚瑶站起身,拂了拂衣袖,对青箩道:“送客吧。” “等等!”阿兰娜急忙喊道:“大楚的长公主,这次来我主要是想告诉你,段琼他是真的很爱你!” 闻言,楚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一只油光水亮的白色猫儿从桌底钻出,踩着优雅的步伐绕在水色裙摆处,蓝色双瞳盯着陌生的客人。 “爱?”楚瑶嗤笑一声:“本殿记得你叫阿兰娜。阿兰娜姑娘,你不觉得今时今日,由你来同本殿说这句话,显得十分荒谬可笑么?” 阿兰娜面色涨红,握住双拳道:“你不知道,段琼他最初在西蛮真的是日思夜想,都要回来找你,可是他受伤了,他为了养伤不得已留在我们那里。” 在楚瑶居高临下的注视中,她按耐住窘迫,继续说道:“后来,强盗袭击我们,他为了救我,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腿。是,从他救我那刻起,我就深深爱上了他。就算我知道他在远方有未婚妻,我仍是给他服了迷魂草。” “这种草能让人产生幻觉,那晚,他把我当成了你。” “这些话你已经说过了,本殿也听腻了。” “不是的!”阿兰娜生怕她又要赶人,急急说:“段琼是个负责任的好男人。后面他之所以不回大楚,并不仅仅因为他占有了我。而是他的腿,我替他找了许多大夫,那些人都说他的腿治不好,一辈子都会是个瘸子,他不想拖累你。” “就这样,他要对我负责,所以他依照我们塔依的习俗娶了我。” “后来你们大楚的军队打到西蛮,他遇见段家的人,知道你的遭遇后,连夜就回大楚。我如何挽留,他都不肯听。等到他走后,我才发现我怀了他的孩子。” “我承认,是我不服输,我千里迢迢从西蛮来到大楚,就是想让他知道,他的孩子快出世了,我想跟他在一起,甚至放下我们塔依部落女子的骄傲,与别的女人共侍一夫,我也心甘情愿——” “简直可笑,”青箩忍不住打断她,冷声道:“你是什么身份,竟 妄想与我们殿下共侍一夫?” 阿兰娜不服气,立刻反驳回去:“在我们塔依,女子尊贵无比,从来没有两女共嫁一男的习俗。” “你——” “青箩,”楚瑶示意她停下,看向阿兰娜的目光缓了几分:“本殿知道,你们那儿的习俗本殿在书上读过。但,不仅是你们塔依女子不愿两女共侍一夫,本殿也不愿。” 当年她与段琼海誓山盟,许的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约定。 “你对段琼的情意本殿已知晓,回去吧,跟他好好过日子,你们还有个儿子。” “不,”阿兰娜却道:“后来我发现,是我错了。就算你知道我的存在,就算我有卓雷这个儿子,可是、可是他现在连看我一眼也没有了。” 说到这儿,这个倔强的女人流露出悲痛:“他现在根本连跟我说话都不愿意,他不愿意承认我的存在,也不愿意承认卓雷,他说他不能让你蒙羞,他的心里全是你。” “楚瑶,这些都是我一人的错,你原谅他吧。” “然后呢?” 楚瑶平静无波的一句,让阿兰娜愣住,她仰视着这位华贵的长公主,就听她继续说:“你是想,本殿因此原谅段琼,然后与他和好,重结姻缘,然后让你进府,从此一家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第76章 阿兰娜顿时涨红脸,又羞又急地说:“没有。我只是看他太痛苦,所以我想帮他。我没有赖在大楚不走的意思!” 仿佛想起男人对她的冷漠,她脸色逐渐灰败下来:“我会带着卓雷回西蛮,那儿才是我的家。” “当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女人。不过你太过天真了,阿兰娜姑娘。”楚瑶微眯起眸,“回去吧。” “不——” 她还要说话,外头有人匆匆进来,说是护国大将军在外求见。 段琼? 来得正好。 段琼匆匆赶来,踏进大厅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就离不开楚瑶。然而,对方眼中的冷冰刺痛着他,瞬间将他拉回现实。 “阿兰娜,跟我回去!” “我会回去的,但是,我得让她知道你这些日子一直在为她伤心。” 阿兰娜不顾段琼的阻拦,大声说道:“楚瑶,他怕你被人在背后笑话,所以他宁可不认我和卓雷,每日在家饮酒伤心——” “够了!”段琼狠狠打断她,“这是我跟她的事,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现在就回去!” “跟我没关系?”阿兰娜怒极反笑:“段琼,今天我为什么要来这里?还不是为了你?” “如果你真心为我,那就不应该来。” 段琼看向站在高位上的女人,眸中泛起忧伤:“殿下,请您原谅阿兰娜的鲁莽。她……只是关心则乱,才会贸然来打扰您。” 偏偏阿兰娜见他如此小心翼翼,笑声中透出浓浓的嘲讽:“段琼,你这个胆小鬼,我看不起你。” 说罢,她转身就走。段琼望着她的背影却没有跟上去,而是痴痴地看着楚瑶。 “殿下,我代她向您道歉。无论她说了什么,都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本殿当然不会放在心上。” 楚瑶踱步走下台阶,一步、两步、三步……来到他面前。 段琼贪婪地用目光巡视这张多日未见的脸庞,与他肉眼可见的憔悴不同,她今日蛾眉轻扫,整个人容光焕发,与之前在段府相比,更为娇艳。 视线落在她发髻中那支兰花珠钗,他怔住,然而就听到楚瑶用没有任何温度的声音说:“段琼,你难过是你的事情,与本殿有何干系?” 段琼瞳孔微缩,硬生生忍下心中翻涌的痛,“殿下说的是。” “你我之间种种已如云烟,坦白说,你娶妻也好、纳妾也罢,外人在背后如何议论,本殿根本就无所谓。” “但是,”她眼神陡然变得锐利,“管好你的人。段琼,不要让本殿看不起你。” 段琼面色瞬间变得惨白。 片刻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着声道:“……我知道了。” 直到这个男人木然走出公主府,青箩心口憋的那口气终于忍不住了:“殿下,也就是您菩萨心肠,为何不让奴婢叫人来将这对狗男女叉出去!” 楚瑶轻叹,换上轻松的表情,“傻瓜,再怎么说他也是皇上亲封的护国大将军,加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外族女人,咱们若是动武,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可是殿下,这口气您吞得下吗?” “气?”楚瑶奇怪地看着她:“本殿既已与他和离,从此便是两不相干,哪还来的气?” 青箩定定地看着她,好半晌才垮下肩,“殿下,您就是太心善了。” 换作是她,必定以长公主的威望,想尽办法让那对狗男女遭到全天下的唾骂。 她的心思太过直白,楚瑶看着她的表情便猜出她心中所想,失笑道:“青箩,怨恨一个人也是要花时间和精力的,他们不值得。” 时间与精力,要花在值得的人身上。 楚瑶款步走回后花园,重新拾起刚才放下的绣绷,抚过上头尚未完成的绣品,她的心忽地如同游廊下那一池水,泛起点点涟漪。 快七夕了。 * * * * 刚采摘下来的鲜花沁着水珠,瓜果散发出甜美的香味,各色精致玲珑的绣品错落有致摆放于桌上,任谁走过都得停住脚步欣赏一番。 “娘娘,今晚祭典已准备妥当。”阿枳兴冲冲地朝主子道。 然而,她面前雍容华贵的女人凭栏眺望天上的云,闻言只是淡淡应了声。 阿枳瞅出她脸上的落寞,不禁温言安慰道:“今日是七夕,各宫里头可都盼着娘娘您呢。还有,今个儿也是皇上的生辰,说不定他晚上就会过来!” 赵明蕊侧过头,深深地看着她。 阿枳愣了愣,“娘娘……奴婢有哪里说得不对吗?” “没事,你说的对。” 赵明蕊站起身,拢了拢衣袖,眸中渐渐恢复神彩,“今日是七夕,本宫身为后宫之首,理应替皇上办好这乞巧祭。” 皇帝赏她无上的尊荣,赐予她代理后宫的权责,她确实不应该为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而难过。鱼与熊掌从来不可兼得,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贵妃,她得到的已经够多了。 至于正德殿里的那位主…… 那不是她能肖想的。 此刻正德殿中,皇帝召集了上书房还有两位大将在商议边防布局。落日融金,窗棂染上淡金色的余晖,伴随着段琼平缓的声音,有些人的眼睛却是时不时瞄向窗外。 “……臣等以为,各军甲胄等可再加入棉花,一则可以抵御边境严寒,二则能够减轻铁甲的重量……” 坐于龙案前的天子精准地点了某位走神的臣子:“薛卿家,你频频看向窗外,可是这外头有何特别之物?” 忽然被点名,薛卫回过神,却是不慌不忙地道:“回皇上,窗外并无特别之物。” 旁边楚椿轻哼一声:“怕不是薛将军赶着要回家陪夫人过节吧?” 先前西蛮大捷后,薛卫一战成名,收获了不少王都贵女们的芳心,可偏偏风光无限的少年将军以大将军封名为聘,娶了寡嫂为妻,此事惹得议论纷纷。 不少好事者在城中悦来楼摆下赌局,就赌这桀骜不驯的少年将军能守着年长且姿色平庸的嫂子多久不变心,结果这薛卫每日除了在军中操练士兵,余下的便是回家陪老婆,甚至上门说亲纳妾的媒婆都被叉出门,确实出人意料。 楚椿特地这 么说,半是揶揄,半是嘲讽,没成想薛卫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是啊,今个儿可是七夕,一年才一次。楚大人,你们老夫老妻的过腻了,可是我和我老婆新婚燕尔,头一个七夕要是晾她一人在家,回去我可不得跪洗衣板了。” 这话怼得楚椿先是一愣,然后才涨红脸,“你、你——圣驾在上,你怎可如此粗俗?” 薛卫不以为然,转而向同样年轻的天子行礼:“皇上,微臣读的书少,说话是粗鲁,可这话粗理不粗。听闻今日还是皇上的生辰,这样好的日子,要您对着我们这群大老爷们岂不煞风景!” “简直无礼至极!”楚椿正要发作,哪知天子清咳一声,却道:“算了。” 众人齐齐望向楚玄,就见他将手里的奏折合上,“薛卿家说的不无道理,今日乃七夕。正所谓‘牛女相期七夕秋,相逢俱喜鹊桥收’,一年一度的佳节,各位卿家还是早些回去陪陪夫人罢。” “谢皇上!”薛卫第一个跪下行礼,郎声道:“微臣也祝愿皇上功盖今古,皇图永固。” 其余诸人也一同跪下献上贺词。 楚玄摆了摆手,“行啦,无须多礼,散了。” 得了这句话,薛卫脚下生风,立马就撤。楚椿看不起他这行径,上书房其他二人皆是摇了摇头,笑着劝楚椿莫与这年轻小伙计较。 唯独段琼走在最后,听着前面三人谈论七夕节事宜,他刻意放缓步调,直至完全落于人后。 漫长的宫道上,夕阳将他的身影拉成一道孤单而寂寞的形状。段琼一步步走着,从暮色走到灯光下,不知不觉人已经站在热闹繁华的长街。 七夕佳节,王都年轻的男女们出走赏灯游玩,他盯着不远处河畔边的柳树下,成双成对的壁人彼此相依,诉衷情,放河灯。 藏匿于脑海中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是谁也曾在柳树下拉过心爱女人的手,向她许下此生非卿不娶的誓言;是谁曾满面羞涩地任由他拥入怀里,亲吻彼此…… 甜蜜的记忆此刻排山倒海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曾经有多甜,现在就有多苦。 段琼恍恍惚惚间,双脚自己有了意识不断往前走,等回到神来时,“公主府”三个字已映入眼帘。 “不要让本殿看不起你。” 第77章 女人冷冰冰的一句话犹如在耳边响起,他痛苦地握紧拳头,控制自己不能继续往前走。 没人比他更懂楚瑶。 她爱的时候轰轰烈烈,能为了一句诺言不惜冥婚下嫁;不爱的时候,一封不过夜的《和离书》就能送到他面前。 何必去自取其辱呢? 段琼自嘲地想着,然而内心有把声音不断地呐喊着:今日是七夕,就今夜,起码让我陪着她过了这个七夕。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他不求心心相印,起码……吾心向君心。 心中的勇气野草般疯长,段琼远远看了门口的侍卫,转身没入人群中。 他在人群中逆行,渐渐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直至拐入一条暗巷。从此处尽头再往拐,就是公主府的后门。 段琼没有天真到要私闯公主府,挑了个暗处角落,他静静地倚着墙,看着公主府上空漫天的焰火,漫无边际地猜想这座府邸的主人现在会在做些什么…… 七夕,他陪楚瑶度过几个七夕呢?细算下来,好像也没有。 自从两人相识以来,分离总比相识长,而且楚玄的生辰也在七夕。往年这个日子,楚瑶身为长公主,要操持后宫的乞巧祭,还会为自己的弟弟煮碗长寿面,这些事情对他而言不是秘密。 段琼甚至想过,今年的七夕他们终于可以在段府中团圆过上这个节。 终究是事与愿违呀…… 有些事情越想越痛,可人却会忍着痛继续去想,段琼正盯着夜空中以燃烧生命换来璀璨光华的焰火,忽然耳尖微动,屏住呼吸藏于暗处,仔细盯着不远处忽然出现的声音。 一道欣长的身影悄无声息靠近公主府后门,那个人笼罩在黑暗中,他看不清对方,只听到“叩叩叩”两长一短的敲门声,紧接着那门便开了。 对方踩着无声的步伐没于门中。 一切重归于平静。 段琼后脊却是惊出冷汗来。那敲门声不同于寻常,分明是暗号—— 公主府里有人与外人私通! 没有任何犹豫,段琼踩着墙,纵身一跃飞上屋檐,趴伏在墙瓦之上。 从他的视线,恰好能看见两道身影从后门往内走去。不知是否故意,那条小径没有灯火,一片黑暗,所幸今夜长街不停歇的焰火时而照亮大半片天空。 段琼借着偶然闪现的火花,瞧清楚了,走在前方的那道窈窕身影是青箩。 青箩明显是在引路,那么……此人是楚瑶的客人么? 后方那人披着黑色长袍,从身形来看分明就是男子,而且黑袍下摆在走动间露出白色衣角。 一个男子,不仅行为举止神秘,那意外露出的衣物可以推断出他穿着白色长裳…… 电光火石间,一个几乎不可能但又合乎眼前事实的猜想在脑海中浮现。 楚瑶……有了别的男人。 段琼五指死死抠住底下的瓦片,眼睁睁看着那道黑色身影从容地进了那间木屋。 …… “姐姐。” 掀下帽子,他露出一张年轻俊美的面孔,深邃的眸仿佛藏着无数星光,见到楚瑶的瞬间,眉眼间的喜悦顷刻流泄出来。 楚玄轻车熟路地解开外袍上的衣结,边抱怨道:“今日那些人可真能讲,不过还好薛卫那小子敢开口,朕才顺着他的意,赶他们回家去。” “今日是乞巧祭,皇上往这儿来,那后宫怎么办?” 楚瑶将事先备好的茶送到情郎面前,紧接着茶就被放至一边,双手被温柔执起。楚玄摩挲着上头凹凸不平的疤痕,脸上笑容狡黠:“让她们自个儿玩去。姐姐,今天可是七夕。” 他眨了眨眼。 楚瑶哪会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勾起唇,柔声道:“面我已经煮好了,饿吗?饿的话先吃。” “面当然是要吃的。不过,除了这个,姐姐还有没有准备其他礼物?” 楚瑶嗔了他一眼:“怎变得这么贪心了?” 往年他只要她亲自下厨煮一碗面。 “因为不一样了。”楚玄捧起她的脸,“以前,阿玄只是你的弟弟。身为弟弟,生辰礼一碗面就够了,但今年阿玄是姐姐的情郎。” “情郎的话,是不是能够任性点?向殿下要多点赏赐也是合情合理呢?” 任性么…… 楚瑶莫名想起曾经眼前这个男人也跟自己说过同样的话。 啊,是在她假扮月妃的时候。 当年为引出杀死月妃的幕后凶手,她特意陪着他到灵光寺春祭。在只有他们俩的马车上,他说“要有宠妃的自觉”。 因为喜欢,所以可以放任对方任性的行为。 因为喜欢,所以可以向对方提出任性的要求。 隔着悠长的岁月,楚瑶在此刻体会到当日楚玄的心境。于是,她勾住俊美情郎的颈,“那,姐姐有一物要赏给阿玄,不知阿玄是否喜欢?” 楚玄眼前一亮,“只要是姐姐送的,阿玄什么都喜欢。” 他面前明艳娇贵的女子低眸含笑,右手食指轻轻勾住白色腰带,引着他往里走。 楚玄只觉得那根手指完全勾住了他的魂。 来到床前,楚瑶从枕边拿起一木盒,示意他亲手打开。 楚玄迫不及待揭开盖子,里头放一方帕巾。 手帕用的是江南最为上等的丝绸,白色绸布右下方用月白与水青色两种线绣成的一株兰,花边上还有一只燕子。 “燕子古时也称为玄鸟。”楚瑶轻轻说道。 楚玄瞬间明白。 她以兰自拟,以玄鸟代他,这帕上所绣的岂不就是他俩? “你是天子,富有四海,我没什么能送的,唯一能当作贺礼的,只有这点小小心意。” 楚瑶抬 眸,双颊泛红。无论有过多么亲密的相拥与亲吻,然而接下来这句话,仍是要花足够大的勇气,她才能说出口: “阿玄,以此物相赠,只愿君心似我心,恩爱永不离。” 第54章 楚瑶的情郎是谁? 。 楚瑶等了许久, 没有等到任何回应,心里不禁有些慌:“怎么,你不喜欢?” 楚玄定定着手里的帕子,帕上绣着这这幅玄鸟绕兰图栩栩如生。他这位姐姐的针线活就算放在尚衣局, 那也绝对数一数二。 哪能不喜欢? “姐姐, 朕不止是喜欢, 还很欢喜。”他将这方帕巾轻轻拿在手里,柔软的触感如同赠帕人藏于里头绵延流长的情意。 手帕乃贴身私密之物, 自古以来女子将绣帕赠予男子,乃是订情信物。 让楚玄满心欢喜的,是楚瑶的这个举动。 她素来谨慎,尤其对待他们这段关系更是小心翼翼,如屡薄冰, 稍有点风吹草动, 她会毫不犹豫就往后退。 手里这方帕子, 更像是一个宣言, 她在宣示着她的占有欲。 “姐姐放心, 这帕子朕会随身带着, 别的女人见着了,都知道朕心有所属,会自动退避三舍。” 楚瑶被他说得满脸通红,不得不捂住他的嘴, 嗔道:“胡说些什么!我只不过是见你没有这东西, 所以才给你的。” 大楚好风雅, 那些王孙公子间盛行随身带帕。尤其是清谈或宴会间,文人雅士也会掏出帕巾,不经意间彰显自己的身份地位。 贵族子弟尚丝绸, 绸巾上若有女子为其绣花样,淬过花粉,那便是一等的风流雅致。身份稍低一些的,会用棉布,但也比那些没有的显得文雅。 不过,楚玄向来不屑这些花哩胡俏的玩意。 楚瑶想起当年在国舅府中也有丫鬟私下想赠帕给他,不过都被无情地拒绝了。想到这儿,她又有些怀疑:“你向来不习惯带这个,要不,干脆收起来也行,我不介意——” “谁说不习惯。”楚玄展开这条手帕,淡淡的兰香萦绕在两人周围,此时此刻,原本清幽的香味无形中迷惑着两人,他贴着她的额,哑着声说:“以前是没有,现在呢……朕会习惯的,不过姐姐今晚先陪阿玄好好用上它,行么?” 心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出胸腔,楚瑶感觉自己随时要化成一滩泥,她紧紧攀着他的手肘,喉头滚了滚,迎面而来男人的气息几欲将她融化。 下一刻,她的视线被剥夺。 楚玄用这条帕子蒙住她的眼。 “姐姐,阿玄要开始拆贺礼了。” * * * * “若是在铁甲里头加入棉,以现有铁甲一副造价所需白银20两,倘若是用棉甲,则造价为5两,可省15两,价格确实所差甚远。” “那众位卿家有何意见?” 第78章 坐在龙案后的天子以目光逡巡眼前五人,尤其是除上书房三位之外的两员大将,“段卿家?” 段琼回过神,就见楚玄正看着自己:“方才林卿家所言,你觉得如何?” “……”段琼一脸窘迫,不得已道:“请皇上恕罪,微臣方才并未听仔细,可请林大人再说一遍。” 林翰得到天子的准允后,又将那番话说了一遍,这回段琼细细听完,才发表自己的见解。 “微臣以为,棉甲造价虽便宜,但用处却受限,尤其是西南边境潮湿多雨,棉易生虫,到时恐怕反遭其害。” “是啊,我也赞成段将军的意见。”薛卫在旁附和。 “可是一年光是造铁甲所要花费的银两可不在少数……” 一时间,正德殿中分成两拨人,彼此争个不停,楚玄听了好一会儿才喊停,让他们再回去研究,罗列出利弊,下回再议个好坏。 众人告退之时,楚玄却叫住段琼:“段卿,你留下。” 段琼心中微沉,只能应是。 七月既望,八月流火。 王都的暑气日渐消减,傍晚的风吹来已夹着丝丝凉意。段琼低头站在亭中,前方年轻的天子凭栏朝底下湖中抛下鱼食,引得一群红鲤争相抢夺。 “这几日议军务,你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怎么,是新的娇妻爱子太过缠你,让你招架不住么?” 这话语气平静,尾音微微上挑,还带着些许戏谑,但段琼脸色大变,当即跪下解释:“皇上,微臣没有娇妻。阿兰娜已经启程回西蛮,孩子她也带回去了。” 楚玄侧过脸,“哦?朕还记得,你家三代单传,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就这么任由他跟着那个西蛮女子回去?” “微臣……对子嗣一事并不强求,至于孩子,是阿兰娜千辛万苦生下的,她想要,微臣没理由与她争。” “没想到,段卿还真是怜香惜玉,体贴入怀呐。” 段琼心知楚玄心疼自己的皇姐,自然也不会对自己有好脸色。面对这样的冷嘲热讽,他只能受着。 “其实,你已与姐姐和离,那西蛮女人也生下你的儿子,你尽管可以娶了她,一家三口团团圆圆,尽享天伦之乐。”楚玄随意抛着鱼食,朝他笑了笑:“姐姐处事利落,她既然不追究,那在朕这儿,事情也就翻篇了。” “段琼,朕现在给你机会,你把那西蛮女人追回来,给她和孩子一个名份,朕不会怪罪于你。” 历朝历代,不是没有公主与驸马和离的先例,可但凡是男方有错而导致和离,那些驸马多半不会得到皇帝的重用,有些甚至不得善终。 和离至今,楚玄没有剥夺他任何功勋,甚至眼下还说出这样宽容的话,若换作是其他人,早已感激涕零,并且趁此机会纳新欢进室,给私生子一个名正言顺的嫡子身份。 但段琼目光闪烁,余下的只有淡漠,“微臣谢过皇上。但微臣与阿兰娜之间,是当年微臣一时糊涂才会铸下大错,后来更是错上加错。阿兰娜要的是微臣一片真心,但微臣给不起。” “微臣若娶她,又不能给予她真心,便有如将苍鹰被关进笼子,它既失去了自由,也得不到任何东西。” “她是西蛮土地上自由的灵魂,微臣不能再三犯错,将她困在大楚。” 楚玄特地深深地看着他,“这么说,你的那片真心现在莫不是还在姐姐那儿?” 段琼自嘲地笑道:“微臣现在哪还有资格说这种话,皇上,蒙您不弃,仍留微臣在军中,微臣如今所想的,只有以一己绵薄之力,报皇上恩德。” “这世事呢,一码归一码。”他将手里的鱼食尽数抛入湖中,然后把手伸进旁边的水盆中,洗了手,接过来喜递上的帕巾,将之擦干净,又接过茶,抿了口才道:“你与姐姐之间的事,是私事。朕不会混淆公私,埋没你这等将材。好了,既然那西蛮女人已经回去,你也无意将她追回,那么便收收心,把心思放在正事上,知道么?” 段琼明白楚玄专程留他下来,为的就是点醒自己。于是他挺直腰杆,朗声道:“是,微臣谨遵皇上教诲。” “嗯,没事了,你退下罢。” 段琼依言行礼,起身之时,他看着天子年轻欣长的身影,眼前恍惚又闪过七夕那夜在公主府屋檐上窥见的身影。 那人……好似也是这般高挑。 不,段琼你是疯了么? 他暗暗自嘲,当真是着了魔障。 就算楚瑶真的另结新欢,可这全天下的男人谁都可能,唯独最最最不可能的,就是眼前这位。 段琼转身正要走出凉亭,心中莫名腾升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身为皇弟,楚玄是否知道曾经楚瑶爱过的男人是谁,那夜进入公主府的,又是不是当初那个人? 不禁停下脚步,段琼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就见楚玄已将茶碗递还给来喜,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轻轻擦拭嘴角。 帕上那精美的绣样明晃晃映入眼帘。 段琼微愕,随即对上楚玄投来的目光:“还有事么?” “没、没事,微臣告 退。” 段琼急忙转身离开。 他不知道,立于凉亭内的天子望着他远离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那方帕巾,轻哼一声。 * * * * 月色悠悠,桌上茶杯腾起缕缕轻烟,茶香弥漫在两人周围。 “皇上,此次惊雷意外劈中揽月殿檐顶,臣妾今日去瞧过,东北处缺了一小角,当然若是趁此重新换过,会更为美观。” 赵明蕊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天子,对方端起茶抿了口,表情俨然索然无味,“不必了,林翰还在计算着一副棉甲能省多少银子,后宫许多没必要的银子能不花就不花。” “……” 但那可是揽月殿。 赵明蕊暗忖,有些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彼此心知肚明,她还以为皇帝为了心爱的女人,会爱屋及乌,同样看重揽月殿。 难不成,是她料错了? “对了,礼部上了折子,说是如今后宫空虚,建议朕在来年开春举办选秀。宜贵妃,此事你怎么看?” 赵明蕊心里咯噔一跳,忙道:“皇上,如今后宫只剩臣妾与楚婕妤,若是能选些贤惠的姐妹共同伺候皇上,臣妾自然求之不得。” 她说罢,就看年轻俊美的皇帝挑眉看她,嗤笑一声,随后将杯中茶一饮而尽,从袖中取出帕子擦拭嘴角。 赵明蕊眼中掠过讶色。 天子虽是年轻,却不喜繁文褥节,附庸风雅。王孙公子间流行随身带手帕之举,他从未有之。 等等! 那帕上绣的是—— 无形的惊雷瞬间劈得这位宜贵妃怔愣了片刻,约莫是她的目光太过直白,于是顺着她的视线,天子低眸看向自己手中的帕巾,微微一笑。 “这是她送给朕的。” 这个“她”是谁,彼此心知肚明。 赵明蕊脑子空白一片,片刻后才缓过神,找回自己的声音,撑起一抹笑,“那……臣妾恭喜皇上。” 楚玄含笑问她:“喜从何来?” 这是在炫耀吗? 赵明蕊虽身处深宫,可长公主与护国大将军和离,又搬进公主府这么大的事情又哪能不知?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们这位皇上绝对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 果然…… 没想到才数月的功夫,天子就已抱得美人归。 而且,依她对楚瑶的了解。长公主是个谨慎的人,从先前在宫中伪装月妃一事便可看出,她无比小心,倘若不是那壶下了药的酒,自己根本不会有机会撞破那个秘密。 如今她却绣上这样的图在帕上送给楚玄以作贴身之物…… 短短的瞬间,赵明蕊心中生出疑窦来,长公主和离之事只是皇上运气好?他又是使了什么手段让那个谨慎的女人像换了性子似的,竟暗戳戳做出这样小女儿家的举止来? 赠帕,这样的事换作自己那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楚玄是皇帝,后宫妃嫔三千,谁会天真到奢望一个坐拥天下的男人会守着一个女人,恐怕皇帝接过后随手便扔了。 但是…… 皇帝是故意的。 赵明蕊内心又泛起酸涩,以她对天子的了解,这样少年老成的人在自己面前掏出这方帕子,完全就是故意的。 是了,年轻的皇帝得偿所愿,可这段隐秘禁忌的爱恋不可让人知道,身边根本无人可以分享他的喜悦,他是在宣告他的战果。 目光流转间,聪慧的宜贵妃已将个中玄机参个明白。暗暗斟酌用词,赵明蕊喉头滚了滚,才继续道:“自古女子赠帕,自是托付一片真心。而这赠帕之人绣上这图样,更是表其与您双宿双栖的决心。皇上得此情此意,臣妾自然要恭喜皇上。” 第79章 说完,她看着楚玄嘴角笑意不减,心中终于落下大石。 “当日她不仅说宜贵妃貌冠王都,还说你博学多才、端庄贤惠,如今看来,确实是对的。” 楚玄将帕子重新放回袖中,才把话题又兜回刚才选秀的事情上:“礼部的折子朕批了,等开春,你就替朕好好操办选秀的事吧。” “……是。” 赵明蕊跪在地上,直至脚步声渐行渐远,阿枳才从门外进来,扶起她。 眼见主子仍神游于九宵之外,阿枳有些急了:“娘娘,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皇上……要本宫开始筹备选秀的事。” 选秀? 阿枳大惊:“这、这好端端的,怎么要选秀了?” 是啊,好端端的,怎么要选秀? 赵明蕊茫然地看着自己心腹侍女。 刚才皇帝还故意在自己面前炫耀得了定情信物,这会儿又说要选秀,是因为顶不住那些大臣的悠悠之口么? 可是,在她进宫之前,宫里也没办过选秀,而且那场选秀还是长公主主导的…… 不,等等。 一个惊人的猜测像忽然破冰而出的船,撞得她遍体通寒。 他对揽月殿之事毫不在意,还要办选秀,莫不是要—— “娘娘,您怎么了?”阿枳看着主子忽然惨白了脸,一时也慌了。 赵明蕊猛地抓住她的手,喃喃道:“疯了……他真是疯了……” …… “所以,你是从披香殿来我这里?” “嗯哼,姐姐放心,朕在那儿可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不信,你可以问问来喜。” 楚瑶按住他正为自己揉肩的手,转过头,心中欣喜,脸上却抿着嘴道:“以后不要这里了,好歹留多一柱香的时间,不然宜贵妃会伤心的。” “她有什么好伤心的,”楚玄低声笑了:“她要权力,朕便给她代管后宫之权。你可没瞧见,每次她见着朕,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看着就无趣。” 他继续为楚瑶捏着肩膀,又凑到她耳边说:“不过,朕还以为姐姐会说,为免后宫争宠,要朕雨露均沾,偶尔也要在披香殿过夜才对。” “讨打。” 说是打,可这拳头轻飘飘落下,反而被捉了个正着。 楚玄深深地看着她。 这会外头小雪纷纷,屋里头烧着地龙,暖烘烘的。两人四目相对,无须言语,慢慢地靠近,然后通过最原始的方式传达心中的思念…… 床头留了盏灯。烛光透过纱帐,为帐中一片春情蒙上柔和暧昧的光。 “渴。” 楚玄翻身下床,从桌上一直温着的茶壶中倒出茶水,然后送到床边。 藏在棉被中的女人半撑起身子,他已将杯子送到唇边,然后看着那嫣红的双唇轻启,将茶饮尽。 端水倒茶,还伺候到嘴边这种事,原先不是天子该干的,但是楚玄乐在其中。初时楚瑶还想自己来,可有一就有二,慢慢的,她已经习惯什么让楚玄来。 温水煮青蛙。 楚瑶从被中伸出手,扯住楚玄的袖子,嘟囔道:“还早,先睡吧。” 她已经习惯两人相拥而眠的温暖,楚玄没在的夜晚,她总会在梦中遇见他。但这样的秘密,她是绝对不会告诉楚玄的。 横亘在二人之间那道天堑,如今被他们巧妙地架了座桥。哪怕这座桥摇摇欲坠,楚瑶也小心翼翼地踩在上头。 这样暗中私会已经是皇姐与皇弟之间最好的模式,她眷恋着楚玄的爱与温暖,也不愿去打破世间纶理纲常,以皇姐的身份作荒唐之事。 这样刚好, 也最好。 “嗯。” 温柔乡英雄冢,饶是再硬的精钢遇见眼前的温床美人,也得化为绕指柔。 更何况楚玄自诩不是英雄,他只是个男人,深深爱恋着自己皇姐的男人。 这场雪不知不觉就下了两个时辰,待到楚玄起身时,外头仍是黑漆漆的一片。 察觉枕边人的动静,楚瑶吃力地抬起眼皮,就见烛光下男人自己披上狐裘。昏黄的光照得那张俊美面孔半明半灭,紧接着,是对方俯身在自己额前烙下轻吻。 “时间还早,继续说罢,阿玄迟些再来看你。” “嗯。”楚瑶乖巧地应了声,身体的疲乏让她在骤然熄灭的光线里又迷迷糊糊睡过去。 楚玄将狐袭上的帽子拉起,完全没入黑暗中,一如既往从后门出来。 走出门时,他脚步顿了顿,然后又继续依着原有的步伐来到巷口。马车早已等着,他弯腰上了车,底下车轮开始滚滚向前,往既定的方向驶去。 来喜看着楚玄靠在窗边,视线仿佛能穿过厚重的帘子注视外头,不禁好奇:“皇上,方才是遇见什么了?” 楚玄嘴角微扬,“刚才巷子里有人。” “什么!”来喜顿时大惊, “奴婢这就让凌魈去——” “无妨。” 楚玄靠着窗单手支腮,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朕知道是谁。不必去管他,今日绕多两圈再回去吧。” “……是。” 不见了。 段琼看着四五辆马车往三个不同方向驶去,缓缓停下了脚步。天色将明未明,周围是赶早集的百姓,卖烧饼开始支起摊子,面档老板也吆喝起来,要往哪处去寻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 他抖落身上残存的雪花,压下所有不甘,转身回府准备上朝。 那个男人是谁? 显然他对整个王都极为熟悉,否则那辆马车不会穿过数条小道。他又为何要时常夜访公主府?楚瑶已与他和离,若当真郎情妾意,为何不直接在青天白日下登堂入室? 朝会时,段琼特地瞄了一眼站于自己不远处的那位俊美的大理寺少卿。 对方一脸肃穆,正认真地听着其他朝臣禀报。那张过于俊美的侧颜让他站在一众大臣中,仿佛是众星拱月,明月光彩足以让群星黯淡。 这样容貌才干卓绝的男人,楚瑶若是喜欢他,也不出奇。 更何况,颜琅爱慕长公主,这是公开的秘密。 会是他吗? 不,如果是他,为何要偷偷摸摸? 颜琅至今未娶妻,倘若是他,完全可以大大方方登门,绝不会有人诟病。 夜访这样的行径绝对是有不得不公开的原因。 楚瑶如今已恢复自由之身,如果是她,可以光明正大让任何一个男人登门。凭长公主之尊,要让哪个男人进公主府,又岂容外个置喙? 所以必须从后门夜访的原因是……是那个男人的身份! 有妇之夫? 不。 段琼觉得自己又魔障了。 这世界上谁都能质疑楚瑶,唯独他不能。 楚瑶是何人? 她那样高洁的性子,又岂会与有妇之夫搅在一起? 如果可以容忍对方有妻室,那她也不会因为阿兰娜的事情毅然与自己和离。 不是有夫之妇的话……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以那男人的身份绝不能白天出现在公主府! 是什么样的身份不能白天出现在公主府? 皇亲?国戚?重臣?商贾? 还是那些文人戏子? 思绪像打了复杂的结,段琼心中过滤着这朝堂上每个名字,直到听着前方龙椅上忽然传来那道熟悉且清冷的嗓音,浑身猛地颤栗起来。 难道是—— 他愣愣地望向天子那张年轻俊美的面孔。 第55章 离别吻。 、 不, 这太疯狂了! 段琼被自己忽然冒出的念头惊出冷汗来。 他可以怀疑这世上所有男人,唯独有一个人不能,那就是楚玄! 除了卫国公夫人外,最了解他们姐弟间感情的, 也就只有自己。 当年, 楚玄仍以林从的身份在国舅府中时, 段琼就认识他。 他非常清楚,楚瑶当年从陇中逃难至王都的过程痛失两个弟弟, 所以她一直把楚玄当成亲弟弟看待。后来,楚玄铲除瑞王一党登基为帝,也册封楚瑶为长公主。 要真有点儿女私情,绝对不会出现在他俩之间。 可是…… 段琼怔怔望着那位至高无上的掌权者,思绪更加迷茫。 那个男人又会是谁呢? 那天夜里的欣长身影在脑海中生了根, 时不时就会闪现出来, 它像只虫子, 只要兴起就会咬他一口。 他必须把这只虫子抓出来。 转眼已是隆冬, 御花园的梅在腊月中凌寒怒放, 成为白茫茫一片中的色彩。 “今日, 就到这儿吧。天寒地冻,各位卿家都先回去。” 第80章 这天楚玄又召了上书房和两位将军前来议军队改革事宜。 极为寻常的一日,雪停了,天子望了眼外头日渐黯淡的阳光, 还有沐浴在余晖中的梅, 停住今日的议事局。 这种时候, 薛卫是最早告退的。 年轻的将军丝毫不掩饰想赶回家抱着老婆热炕头的心思,次数多了,众人也见怪不怪。 段琼依旧是最后一个走。 他拖着长长的步伐, 其他人身影已经消失在拐角,他仍是慢吞吞的。在踏出正德殿大门的那一刻,恰好彭福从里头出来,见到他,顿时便问:“段将军,这天快黑了,您可得走好。” “天黑”二字触动某根敏感的弦,段琼问:“彭公公这是要去哪?皇上要用晚膳了吧?” “是,不过奴婢有另外的差使,皇上跟前自有喜公公呢。” “原来如此。我瞧这落日红梅,本以为您这是要去后宫请哪位娘娘过来与皇上一同赏美景。” “段将军好雅致,可惜呀,皇上还忙着呢。”彭福朝他作揖:“奴婢赶着办差,就不陪段将军了。” “彭公公慢走。” 楚玄还在忙? 很多细节原本并无特别之处,但若是深究起来,倒也令人寻味。 比如,楚玄正值盛年,后宫只有两个妃子,莫说对比历代君王,就是王都普通富户家里都是三妻四妾。 这位年轻的天子未免清心寡欲过了头。 不,天子也曾迷恋过美色。 段琼想起归楚后听到的传闻,楚玄一度专宠那个从大月国来的月妃。 听说他不仅夜夜宿于揽月殿,还让她掌管后宫,连祭祀大典都携她一同前去。这待遇与皇后无异,足见楚玄对她的专宠。 不过月妃死了。 段琼对那位传闻中连野狼见到都膜拜的美人不感兴趣,但那位美人的传奇故事至今仍有人在私下议论。 月神转世的美人……终日蒙着面纱……除了楚玄无人窥见她的真容…… 一个个细节好像掉落在地的零件,他隐约总觉得将它们拾起来,能拼凑出不得了的东西出来。 会是什么呢? 雪停的傍晚,段琼走到宫门口,段府的轿子早已等着。因为这条腿,楚瑶很久之前就不允许他步行到宫里参加朝会。 楚瑶…… 思及这两个字,段琼心中又是一阵细密的痛。 轿子被抬着进入车水马龙的王都长街,猛地停了下来,不等段琼发问,外头李顺儿赶忙道:“少爷,无事,有一只猫儿忽然蹿出来。” 说完,底下轿子又四平八稳地往前进。 猫儿? 一抹白色身影猝不及防从记忆深处冒了出来。 不。 段琼浑身的血瞬间冻住。 * * * * “这是下官新编著的《王都奇案》初稿,不知可否请殿下略为指点一二?” 面前身形玉立的男子穿着常服,青色锦服在外头飘雪的背景中,犹如雪中青竹傲然挺立,更别提,他还有一副公认的好相貌。 “颜大人,指点不敢,你愿意让本殿先睹你这新作的风采,本殿倍感荣幸呐。” 颜琅直视这位华贵美丽的女子,嘴角微微抬起,又垂下眸,掩住那不欲让对方发现的腼腆。 “殿下,您这么说倒叫下官惭愧。《洗冤记》不过是下官闲时打发时间所作,能得到您的青睐,是下官之幸才对。” 大雪天,桌上烹着一壶新茶。楚瑶让这位上门送书的客人坐下,自己亲手将煮好的热茶送至他面前。 颜琅受宠若惊,“殿下,下官——” “颜大人,繁文缛节那些就免了。”楚瑶笑道:“你那本《洗冤记》着实精彩,本殿已经反复看了三遍,里面那个‘痴母寻儿案’更是离奇,这案子你能破,当真是了不起呐。” 颜琅捧着杯子,身为男子,他的皮肤甚至比女人还要白,此刻耳尖染上绯红,又主动将案 中的细节铺开来讲。 当初大理寺少卿,外号“玉面阎罗”的颜琅颜大人根据自身破过的案件,编纂成一本《洗冤记》。里头的七个案件,件件曲折离奇,甫一问世就引得王都市民争相购买。 颜大人因此也收获了不少支持者,长公主也是其中之一。 楚瑶搬进公主府后不久,这位《洗冤记》的执笔者就亲自上门,为她送来一本校注版。 此后,颜琅隔三岔五便登门,不是送书,就是讲书。 楚瑶是爱书之人,也乐得交一书友。 今日这一讲竟是大半日。 楚瑶看了外头愈发猛烈的雪,清咳一声,“今日乃除夕佳节,想必颜大人的家人必定在等着你回去吃团圆饭了。” 逐客令下得委婉。 颜琅心有不甘,顿了顿,才道:“下官尚未娶妻,家父家母在湖州老家与兄长一起,家中并无人在等下官。” 长公主的表情霎时凝住。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颜琅兵书也是来回读过好几遍,深知此刻更要勇往直前,于是暗中握紧拳头,“殿下,除夕佳节,千家万户团圆夜,如蒙不弃,下官愿意——” “颜大人。” 楚瑶骤然打断他的话,然后招手示意青箩过来,贴耳细语数句。 待后者走开,楚瑶对颜琅说:“颜大人,难道你今日向本殿赠你的新作,本殿此处也没什么珍贵稀奇的东西,思来想去,唯有回赠君一物。” 此时青箩已经回来,她手里抱着数枝梅。 “此梅是府中后花园里所种,那处除了梅,还养数只白鹤。” 颜琅怔了怔,聪明如他,立刻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梅妻鹤子……殿下是想效仿昔时隐士,大隐隐于市么?”说这话里,他话中泛着苦涩。 楚瑶点头:“本殿虽非男子,但以梅与鹤为伴,纵是孑然一身,也是其乐无穷,你说是么颜大人?” 颜琅接过青箩递上来的红梅,枝头的梅开得娇艳,可再美也比不上眼前的楚瑶,再傲也没有眼前这个女人心气高。 “……下官明白了。” 青衫红梅,颜琅踏出公主府走进漫天风雪中。殊不知,他落寞的背影落在另一个人眼中。 段琼将身子藏匿在拐角处,眼看那道颀长的身影渐行渐远,心里那颗巨石却越压越重…… 不是颜琅。 所以只剩一种可能…… 送走颜琅,楚瑶穿过后花园来到木屋,就见两人一猫玩得正欢。 “来,阿从,过完年又长一岁罗!” 蓝玉双手灵巧打上结,白色猫儿脖颈立马挂上一条红绳,上头还吊着颗金珠子。 小家伙伸出前脚挠了挠,发现挠不掉,又左右甩头,活像颗长毛的拨浪鼓。 旁边几人都笑了出来。唯有楚瑶轻叹一声,走上前弯腰,替它将东西取下。 “这猫又不是人,哪习惯带这玩意?” 脖子重新获得“自由”,小家伙立马扑进楚瑶怀里,蹭着她胸前,还仰起头,露出一双蓝汪汪的大眼。 楚瑶抱着它,声音又轻又柔:“阿从,陪本殿吃年夜饭吧。” 俗话说瑞雪兆丰年。今年的除夕从白天就开始飘雪,到了申时,鹅毛大雪覆盖了整个王都。 连除夕夜应该有的热闹声都消减了不少。这样糟糕的天气,谁家不是早早关起门窗吃上顿团圆饭,然后早点歇息呢? 楚瑶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怀里的小家伙。 红珠在旁呈上筷子,委婉地提醒道:“殿下,已经戌时,菜要凉了。” 戌时了啊…… 楚瑶敛下眼,双手松开,猫儿立刻跳下来,却被旁边的蓝玉抱住。 她接过筷子,盯住桌上的菜,却又停下来。 “本殿不饿,待会吧。” 旁边三人面面相觑,最终谁也不敢开口。 暴风雪天的晚膳,本来申时末就该开始了,结果拖了两个时辰,主子在等人。 可,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天气又能等来谁? 气氛被传染了外头的寒意,红珠忽然说:“奴婢去看看罢。” 她说完径自打开那道门,撑起伞往后走去。刚打开时那寒风直往屋里头灌,连青箩都忍不住上前将门又拉紧些。 这么冷的天…… 楚瑶目光落在旁边不断伸出舌头舔嘴的小家伙,露出几分释然的表情:“阿从,还是你最乖,吃饭吧。” 她让蓝玉去把红珠叫回来一起吃饭。结果人刚走出去,眨个眼的功夫门又开了。 这回走在前头的,却不是她们俩。 第81章 来人黑色大氅下摆沾着一层雪,随着他走动,雪花簌簌掉落,落在烧着地龙的地板上,又开始融为一滩水。 楚瑶的心也像这些被融化、被温热的水,“你……怎么过来了?” 一如既往掀下帽子,楚玄笑得灿烂,刚想伸手去握住她,手伸到一半打住,让青箩打来热水,先是将手和脸上的寒意都洗去,才坐到楚瑶旁边。 “除夕佳节,怎能让姐姐一人独过呢?” 他一眼扫过桌上尚存余温的菜肴,立刻明白这主人等客的心思。 屋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亦如楚玄眼中无限暖意。他覆上楚瑶的手,温柔地看着她:“从阿玄当年进府,每年的除夕都是跟姐姐过的。以前如此,以后亦是如此。” 五指穿过对方指缝,十指交缠,楚瑶的回应令楚玄心喜。 “吃饭吧,”楚瑶示意其余人一并坐下。 除夕佳节,自当阖家团圆。 大楚朝的臣子并不轻松,尤其是楚玄登基后,对于折子所呈事项流转处理的时间愈发严格。一年到头来,也就只有初一这日不用朝会,可以完整地有一日休假。 皇帝也是如此。 因着不用早朝,楚玄破天荒地赖到翌日。他懒洋洋地睁开眼,外头早已日上三竿。 身子稍微动些,枕边人随之醒来,发出一声嘤咛。 怀里人寻着温暖的地蹭过来,楚玄反手就将她搂紧,低头吻住发旋。 “唔……什么时辰了?” “辰时,还早,再睡会儿。” 听到“辰时”二字,楚瑶脑子清醒不少,撑起半个身子,嘟囔道:“不成,快起来。” 从小到大,两人都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以前在国舅府里是得早起干活,后来在宫里头,楚玄勤政,夙兴夜寐。而楚瑶代掌整个后宫,每日需她批复的事项不在少数,她也保持早起的习惯。 一寸光阴一寸金。 对于楚玄来说,寸金难买此刻耳鬓厮磨的光阴。 垂落的长发被勾住,躺在身下的男人眨了眨眼,“殿下,今日大年初一,就不能让朕休息一下么?” “可皇上已经比往时多睡了两个时辰。”楚瑶捏住他鼻子,“切不可养成怠性。” 楚玄正要说话,她又道:“而且大年初一,皇上就不想跟我做些别的事情吗?” 以往总是天明前离开,他从未在此处见过第二日的太阳。这么想来,楚玄也舍不得将时间都耗在床上。 楚瑶率先下床推开窗,推出了满地的阳光,她转过脸,对着楚玄说:“艳阳高照,今年我大楚必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春日阳光落在她身上,连那头发丝儿都度上一层金黄光芒,完全叫人移不开眼。 楚玄刹那间恍了恍神,随后才点头:“嗯,今年一定是个好年。” 公主府虽然精心打造,但说什么也不比上宫里。新年的第一顿饭,也只是简简单单的白粥配四样小菜。 “来,试试这个。” 楚瑶夹着鲜炒的白菜放进他碗里。 不一会儿,她碗中便添了份煎蛋。 “这个也好吃。” 两人互视一眼,都含笑低头将对方夹的食物送进口中。 姐弟可以同坐一桌分食,可只有夫妻才能这样你帮我、我帮你地夹菜。 这一顿早膳磨磨蹭蹭花了一柱香时间。 用完早膳,楚瑶又拉着他一同在后花园煮茶赏梅观鹤。那些只能在白天才能做的事情,今日她要跟楚玄一同体验。 后来,楚玄又提议要去逛王都长街。 楚瑶放下茶杯,深深地看着他。 这一眼的含义他当然懂。 “无妨,就算被人认出来又如何?”楚玄微扬下颌,俨然如朝堂上面对文武百官,眉眼间掩不住的锋利。 “朕与长公主微服私访,谁敢置喙!” 街头小贩吆喝着新鲜出炉的包子,茶楼伙计 逢人就喊“恭喜发财”,杂耍艺人含了酒喷出一串喜庆的焰火。 今日的王都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 “话说这过去一年,咱们这位英明神武的皇上又做了件大事!那就是开——海——市!” “嘿,这海市有那么玄乎么?” “这你就不懂啦,咱们一直在王都,可东南沿海那里,海寇可厉害着呢!时不时就打进城里来烧杀抢掠,先帝爷那会,有一次海寇勾结城里奸细,大半年的杀进城,屠了上千人。” “不过呢,现在不同啦!自从去年朝廷下了旨,在东南沿海一带设立海市,原有那几拨海寇更是被擒住,不愿意降的都砍了头,愿意降的就既往不咎。你们猜怎么着?那些投降的海寇好些反而在海市里做起买卖来。” “所以不打仗啦?” “不打啦不打啦,现在东南好些佃农都跑去跟倭人做起小生意,当地米价都翻了翻。” “这也不好呐。米都贵了,老百姓咋活呀?” “有什么不好的?这你就不懂啦,米价是贵了,可百姓手里有银子,买完米还有余钱能买鱼买肉,这日子老滋润了。” “所以说,咱们这位皇上可真是古往今来难得一见的明君呐!” …… 楚瑶特地看了眼栏杆外那块迎风飘扬的布,上头书写着“云来楼”。 “去年也是这里,林公子每次带我来喝茶,就是想听百姓如何对当今皇上歌功称德么?” 楚玄端起杯子抿了口茶,动作看似平常,可唇角却是微微翘起,“非也,这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要怎么说,我可没法事先预料。还有,他们说的也并非全对。” 几名交谈甚欢的文人公子哥就坐在他们隔壁,还不到一臂的距离,楚玄放下茶杯,清咳一下,对着他们说:“诸位,我听各位刚才所言,是对,也不对。” “哦,这位公子又有何高见?” 楚玄瞥了旁边楚瑶一眼,清咳一声后朗声说:“这东南开海市是个好政策,可诸位知不知道,这方案最先是由谁提出来的?” 旁边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里头有人开口:“怎么,这不是皇上自个儿提的吗?” 大楚朝这位新皇上身上有无数光环,隐忍负重、杀伐果断、仁政爱民……民间几乎将历来明君的想象都加诸在他身上。只要是这位新皇提的,那无论如何就一定是对的。 相反,所有利民的政策也必定都是这位新皇苦思冥想出来。 “当然不是。东南开海市一事,其实是长公主向当今皇上提议的。” 几张面孔顿时露出惊讶,先前开口那人皱紧眉:“我可没从没听说过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楚玄抿了口茶,下颌微微抬起,做富家公子那套作派摆足了,“我可是内大臣楚椿楚大人的远亲,这消息还是他亲口跟我说的。” 楚瑶顿时呛了口茶。 对面那几人看他的眼神立马就变了,着实由上到下重新打量着这位公子哥。 相貌自然不必说,关键是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贵气,那是实打实富贵人家府里养出来的。 “原来公子是楚椿大人的亲戚呐。” “如果是楚大人说的,那铁定是真的。” “长公主……那可真是个不得了的女子!” 话题一下子从皇帝转向长公主。 “说起这长公主,这也是传奇人物。前两年护国大将军假死的消息传来,她执意要冥婚,可这人真的回来了,没成想才过了不到一年,又和离了,真叫人唏嘘!” “这段府干的可不是人事。我听说先是老夫人不知从哪听来的八字相克,对长公主百般刁难,逼得她又是回宫又是上庵寺。后面好不容易段大将军大难不死从西蛮归来,长公主不计前嫌回到府中陪伴,结果……呵,原来这段将军失踪的一年多里,竟然在外头养了个外室。” 说起这桩事,众人又开始义愤填膺。 “长公主何等尊贵、何等坚贞的女子,居然所遇非人,现在一个人住在公主府,唉……” “唉什么唉,长公主和离倒是好事一桩,这王都倾慕长公主人可是能从公主府排到城门去,别人说不说了,听闻那大理寺少卿颜琅最近就登了好几次门。” “哦哦,颜大人呐,那可是咱们大楚堪称首位的年青才俊!他与长公主倒是登对……” 眼见楚玄脸上原先的笑意开始敛住,楚瑶赶忙放下杯子,拉着人出来。街上铺天盖地的喜悦马上感染了他们,两人一路寻着新奇的玩意逛,不知不觉竟已日落。 回到公主府,楚玄原本可以大大方方在前门离开。结果谁也没提,两人竟是一前一后从后门出来。 第82章 暮色沉沉,后巷笼罩在黯淡的余晖中,隔着巷子,外头长街上人们的欢笑声像是很近、又似很远。 “姐姐,阿玄要回去了。” “嗯。” 楚玄低眸看她,纵有万分的不舍,最终也化为一句:“愿你,岁岁平安。” 说罢,他转身要走,可袖子忽然被人扯住。 楚玄侧过头来,眼前一阵黑影晃动,然后双唇覆上柔软的触感。 像云一样的轻,轻到甚至楚玄才反应过来,对方已怯生生地退开。 映入眼帘的,是眼前女人低下头,掩住双颊飞上的绯红。 稍纵即逝的一个吻,像是这傍晚时分的一缕风,须臾间便化开空气,什么也没留下。 只是楚玄眼底先是掠过讶异,心湖像忽然被投入一颗石子,咚一下,泛起无限涟漪。 层层的水波不断往外扩,最后扩散至全身的,是名为“甜蜜”的滋味。 “阿玄,我也祝你岁岁平安,还有……” “我等你。” 等着你下一次的到来。 楚玄知道这个吻的份量。 告别后,他嘴角上扬的弧度就没有放下过,直到走过拐角,看见前方一道笔挺的身影。 那人站在街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过从他的眼中,楚玄看见不甘、愤恨与……嫉妒。 “皇上。” 段琼直视着他。 第56章 段琼知道了。 。 初春的傍晚仍残存着冬的寒意。寒风夹杂着百姓们的欢笑声, 送来属于新年的喜悦。 隔着河,对面华灯已亮,年轻的男女聚在灯下嘻笑着。无人会注意到,没有华灯装饰的对岸, 两道身影静静站立在一盏并不明亮的灯笼下。 昏黄的光照在段琼脸上, 直接加深了这张俊朗面容的阴影。他绷得紧紧的, 连袖下的手都握成拳。 他对面的男人双手负后,习惯以上位者的姿态面对所有人, 尤其在臣子面前,对方显得游刃有余。 “段琼,你特地要到此处来,想说什么便说吧。” 段琼强撑住,以一种堪称平静的语气道:“皇上今日都在陪着长公主, 甚至光天化日之下喝茶游街, 就不怕他人置喙么?” “置喙?”楚玄重复这两个字, 嗤笑一声:“奇了怪了, 朕陪着自己的姐姐过年, 谁会置喙?” 段琼瞳孔一紧, 终于抑制不住内心汹涌的怒意,直接回道:“皇上还记得她是你的姐姐!” 楚玄微眯起眼,“段琼,今日你一直跟踪我们?” “是。”段琼出乎意料地承认了, “我是跟踪你们。我看着你们从公主府出来, 去云来楼喝茶, 逛长街,买东西,直到回公主府。” 他定定看着楚玄, 声音变得嘶哑:“我也看见了,你从昨夜戌时就进了公主府,还有刚才……” 那一幕,段琼大概这辈子都不 会忘记。 年少初识、相知相许,他自认这世上没人比他更了解楚瑶。 都说长公主敢爱敢恨,可她也有自己的骄傲与矜持。哪怕当年只是国舅府里的丫鬟,楚瑶对他从来都是发乎情、止于礼。 花前月下的相拥与轻吻,都是他的情不自禁。至于楚瑶……她未曾主动过。 段琼也没有过不满。 楚瑶不是普通的女孩,她读过书,虽然出身卑微,但却不卑不亢。 他尊重她。所以,他自认懂她的内敛、懂她的聪慧,也懂她的骄矜。 但他刚才看见了什么!? 那样生性聪慧、处事谨慎的楚瑶,竟然在随时可能被外人窥见的巷子里主动吻了一个男人—— 还是自己的弟弟。 疯了。 楚瑶疯了,楚玄疯了,这世道也疯了。 夜风拂过,吹起两人背后的发。 段琼浑身不断颤栗着,他在愤怒,也在等楚玄的回答。 然而年轻俊美的天子丝毫没有被撞破秘密的窘迫或不堪,他挑起眉,如同听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那又如何?” 轻飘飘的四个字化为利箭,直接让段琼崩溃。 他再也忍受不住,连日来所有不堪与肮脏的猜测砰一下落地,变成他怎么也无法接受的事实。 “她是你的姐姐!你们是姐弟!你们这样、这样是——”段琼双目通红,胸膛不断起伏着,任何委婉的词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受不了,他再也受不了了。 那两个字像是禁语,几度在喉头翻滚着,他数次要将它们咽下去,可它们却像团火,烧得他喉咙发疼,他必须要将它们吐出来。 “乱、伦!” 这团火终于从他喉咙里出来,它们在这初春的傍晚,残忍地揭开这个不容于世的事实。 只是,又一阵风吹来。头顶灯笼随风晃了晃,在地上的两道影子扭曲出奇怪的形状。 当事者唇角勾起,那团火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影响。 “段琼,”他念着他的名,平静地说:“你可知,当年倘若不是她对朕说这辈子想跟你在一起,朕登基后的那道圣旨就不是封她为长公主了。” 段琼微微瞪大眼,不知不觉退了半步。 楚玄仿佛见不得他这副蠢样,轻哼道:“当年是朕晚了一步,你的运气好,朕也认了。可造化弄人,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负了她。” 段琼忽地白了脸,呼吸也变得急促,“你一直都对阿瑶……” 过去种种犹如跑马灯在眼前一晃而过,很多他从来不觉得奇怪的谜题,在这一刻终于赤/裸/裸地展现它最真实的样貌。 难怪从一开始,楚玄对他的态度始终冷淡。 难怪身为皇弟,楚玄对他这位皇姐的态度实在超乎常理的好。 难怪他求了那么久,楚玄对于赐婚一事按下不表。 原来……这一切都有迹可循。 段琼感觉呼吸变得困难,这事情并不是第一天发生。他敢肯定,自己出征前,包括楚瑶决意冥婚嫁进段府时,她的心仍是自己的。 那是什么时侯? “你们……是在她出嫁回宫后才发生的,对吗?” 楚玄挑了挑眉:“是。” “荒谬!简直是荒谬!”段琼失声控诉着:“就算你们不是亲姐弟,可是你已经册封她为长公主,她就是你的姐姐!你们有没有想过,一旦你们苟且之事被人知道,世人会怎么看你们!” 闻言,楚玄脸色忽地冷下来:“段琼,什么叫‘苟且’?你与长公主有婚约,还在西蛮和别的女人搞在一起有了孩子,这才叫‘苟且’。” 砰。 隔岸那边忽然放起焰火。在夜空中亮起的火光照亮段琼已经惨白的面孔。 过了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就算、就算我对不起她,可也不代表你跟她就能在一起。” “为什么不能?” 楚玄一字一句地道:“朕从五岁那年就认识她了。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比跟父母在一起还要长。” “那十多年里,我跟她都是一起熬着。你陪过她在大冬天的早上起来打水吗?你陪过她在大半夜洗衣服吗?” 楚玄看着他,“都是朕。” “朕与她,本来就是这世上最亲密的,她本来就是属于朕的。” “只是你运气好,在朕还没想明白之前,你救了她,让她对你动了心。” 过去不为人知的隐秘如今被主动剥开来,段琼对上那双古井无波的眼,心中的震惊一浪盖过一浪。楚玄的下一句,却是把尖刀直插/入他的心。 “朕给过你们机会,段琼,是你没有珍惜她。” 这把刀慢慢化为钝刀,在伤口上来回磨着,将已经出血的心头肉硬生生磨出血、磨出痛,那是令人站也站不稳的痛。 段琼轻颤着唇,“可是……你会毁了她的。” 皇帝与长公主有私情。这样的事传扬出去,绝对会震惊整个大楚,日后也会被载于史册之中。 楚玄身为皇帝,世人记住他私德之外,还会记得他曾经被瑞王逼迫,会记得他在国舅府里隐忍负重,会记得他重登帝位后仁德爱民。 在日后史书里,与皇姐的一段情不过是大楚成帝长长传记里随带而过的一句记录。 没有人会盯着一个皇帝后宫不放,千秋万代,人们只会关注君王在朝政中的得与失。 可对于楚瑶呢?背德、淫\乱、私德有亏…… 他几乎能想到所有对女子最恶毒的词汇,日后都会被无情地加诸在楚瑶身上。 “皇上,你究竟有没有想过,今日若不是我,而是其他人发现这件事,那要怎么办?” 楚玄表情忽地透出几分玩味:“所以,你现在要替朕保密吗?” 第83章 段琼呼吸一窒。 须臾后,他紧紧握住拳头,像是百般不甘,又不得不低下头:“皇上,算微臣求您,结束吧。阿瑶她……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因为爱,所以了解。 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依楚瑶的性子,她又能如何面对这天下悠悠之口呢? “您是皇上,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她——”段琼压住心头泛起的酸涩,“微臣请您放过她!” 他低着头,没有窥见眼前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 刹那后,楚玄目光轻移,不经意划过段琼腰间,噙着笑,他的语气中染上几分戏谑:“如果朕偏不呢?” 夜风骤然露出初春不该有的寒意。段琼看着眼前玩世不恭的天子,对方背后是隔岸一片灯火通明,风里送来的欢笑声,撞入耳里变成了讥讽。 他听见了,不久后那些人会用同样的讥笑对待楚瑶。 太过份了! 楚玄他怎么可以只顾一己欢愉置楚瑶不顾? 他会给楚瑶带来灾难的! 楚玄暗暗将他幽暗的神色纳入眼中,“段琼,你想阻拦朕,你……凭什么?” 凭什么? “你自己亲眼所见,是她选择了朕。” “未来的路如何,都是她心甘情愿,此事与你无关。” “你阻止不了的。” 不,他阻止得了的。 人的一生中,总有某些时刻做出超乎自己想像的选择。等到事过境迁后,回想起来,当事人只会拍了拍额头,发出一句“我当时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但,人就是会在那个特定的时刻做出自己永远想不到的举动来。 当段琼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拔出腰间佩剑,剑尖直指眼前的男人。 杀了他。 杀了他就能阻止这一切。 脑海中这个念头攫取了所有,段琼手握住剑,这一剑刺出去,他要保护楚瑶,还要……斩断这两人之间的孽缘。 没错。 要不是他—— 要不是他—— 要不是他—— 楚瑶又怎么会轻易地选择离开自己! 灯笼被风吹得晃动的刹那,一抹银光倏忽破风而至。“当”一下,冰寒的硬物相撞发出清脆响声,段琼这奋力的一击被强大的剑意挡回来。 他接连后退数步,眼前不 知从何时出现一道黑色身影。 对方浑身包裹着黑衣,脸上也戴着一张黑色面具,只露出下半张脸。单手持剑,这个人就这么立于楚玄面前。 魈卫营。 段琼再次握住手里的剑,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杀意。 黑衣人手腕微动,正要迎战,忽然身后的人却夺过他的剑。 “皇上!”面具下的眼微微瞪大。 “退下。” 简单二字,黑衣人只能恭敬地退到一旁,眼睁睁看着主子用自己的剑迎战。 岸的那一边,彩灯倒映在河水中,回荡在河上方的,是男孩温柔的絮语,还有女孩羞涩的笑意。然而,两道凌厉的剑气迎面而至,卷起令人毛骨悚然的肃杀之意。 段琼出身武将世家,自幼习武,硬功夫实打实的扎实,又在沙场征战数年,他的剑淬过无数敌人的血。 他的每一招,都出自名门正统,堪称习武者的模范。 而楚玄则不同。当年孙家另僻蹊径,为求速成,给他请的武学师傅是江湖上有名的怪才。剑风平实,他的每一剑不追求美观,只瞄准对手的死穴。 楚玄学的每一剑都是杀意毕现。 路边的灯笼从被风高高吹起,到随风落下,短短时间里,两人已过了数招。 段琼此刻被杀意填满全身,在瞄准楚玄转身的空档时,反手一剑直往对手腰间刺去—— 电光火石间,楚玄目光闪烁,紧接着,一道红色的液体伴随着寒光划过两人眼前。 血。 这抹血溅在段琼脸颊边,残存着余温的液体在这初春的夜里,瞬间灼伤了他。 理智在这一刻排山倒海地回笼。 段琼握着剑,整个人怔愣住。 他这是在干什么? 弑君! 浑身血液几乎冻结,段琼扔下剑,立刻跪下:“皇上!微、微臣罪该万死!” 楚玄的右手手背被划开一道大口子,红色液体从里头不断冒出来。他任由旁边黑衣人焦急地止血,只是冷冷地看着眼前跪在自己面前的臣子一眼,随后转过身就走。 …… “这、这好端端的怎么会受伤?” 马车上,来喜看着凌魈为主子重新上金创药。白色粉末覆盖住那道已经快见骨头的伤口,偏偏这只手的主人脸上古井无波,仿佛伤不是在自己身上。 “刺客抓到了没?是当场处死了还是?” 他问的是凌魈。 楚玄身旁有这位魈卫营的第一高手护驾,来喜实在想不出这天底下有哪刺客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逃了。 哪知,凌魈一反常态没有回答,反而是小心翼翼地看着主子侧颜。 “皇上,您刚才可以挡住的。” 楚玄目光移到他那张俊俏的脸,轻笑:“当真什么都不瞒不过你。” 常年在刀口舔血的人,处理剑伤这样的小事比太医院那些大儒还要来得迅速漂亮。 楚玄盯着自己已经包扎上纱布的右手,幽幽说道:“不下猛药,又岂可治顽疾?” 翌日上朝,站在最前方一排的上书房大臣心中无不惊讶。 端坐于龙椅的天子依旧神情淡然,可右手上的纱布却白得刺眼。 “这……”林翰悄悄向楚椿使了个眼色,想问个究竟。 后者摇了摇头。 站在二人身后的段琼白着一张脸,连头也不敢抬。 直至上方的天子终于察觉到上书房三位大臣的视线,才轻抬自己的手,似笑非笑。 “众卿不必紧张,朕不过是昨日闲来无聊,与人切磋,不慎伤了手,无妨。” “哪里无妨了!” 楚瑶拢紧眉,说什么也不让楚玄一笔揭过。 她拉着人坐下,借着灯光仔细瞧着这只负伤的手。纱布不敢拆,可蹿入鼻中那股浓重的药味,明晃晃告诉所有人,这底下的伤口怕是敷了不少的药。 “究竟是谁伤的?” “都说了是跟凌魈切磋——” “事到如今,你连我也要骗吗?” 灯光下,楚瑶罕见地板起脸,“凌魈若敢将你伤得这么重,魈卫营首领早就该换人了。” 楚玄双唇轻启,脸上浮现犹豫神色,片刻后,他轻叹一声,表示自己完全投降。 “姐姐,朕可以说,但是你答应朕,要冷静。” 楚瑶心中咯噔一下,答案朦朦胧胧的要浮出水面。 “是段琼。” 噼啪,灯中烛火燃烧着,屋内陷入智暂的沉默中。 距离楚玄上次来不过三日,今天才初四。 楚瑶捏着他没有受伤的手指,声音变得沉闷:“为什么?” “初一那天,他跟踪我们。” 她猛地抬起眸。 初一……所以段琼看见了! 他们在后门临别时的那个吻。 “姐姐。” 楚玄用没有受伤的手握住她,掌心所触碰到的地方正在不断颤抖。 他的声音也跟着沉下来,“他已经知道我们之间的事了。” 楚瑶脸色透着不正常的苍白,段琼发现她与楚玄的事,这事实像天外飞来的巨石,砸得她脑子嗡嗡嗡直响。 须臾,她重新将视线落在眼前这只手,干哑着声问:“所以他恼羞成怒才对你动手吗?” “这不重要。” 楚玄看着她,“重要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楚瑶呼吸顿了顿。 这一刻终于来了。 从当年她在揽月殿放任自己沉沦的那一夜起,她无数想过,倘若有朝一日被外人发现该怎么办? 现在,现实血淋淋地摊在她面前。 而且那个人还是段琼。 段琼。 她心中念着这两个字,难得露出几分迷茫。 楚玄眸色变得幽森,握住她手的力道缓缓收紧,直至与她十指相扣。 “姐姐,初一那天他不是跟着朕从宫里出来的,而是在公主府外埋伏。” “他早就在暗中监视着此处我们的一举一动。” “对你,他心有不甘。而对朕……”他眼尾扫过自己手背上的伤,“哼。” 楚瑶的心跟着颤了颤,忽地,她摇头:“阿玄,段琼他绝对不会有不臣之心。” 段琼纵有千般不是,可当年他也是有从龙之功。 楚瑶可以断定,自己的前夫绝不敢生出弑君的心! 第84章 “可是姐姐,这件事始终要有个了断。” 他说这话时,眼皮微微垂下,嘴角也抿紧。表情间细微变化,楚瑶却敏锐地捕捉到其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不可以。” 她想也不想就道。 长久以来的默契让彼此间无须多余的解释。楚玄挑起眼,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朕放过他,那他会放过我们吗?” 楚瑶喉头滚了滚,怔怔地看着他。 良久后,她才挤出声音:“段琼……我去找他,以他的性子不会将事情做绝,他会理解我们的。” “姐姐。” 楚玄的目光油然生出怜悯:“你当真还以为他还是以前跟你海誓山盟的那个段琼?” 那只受了伤的右手扶住她肩膀,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时移事易。 人,总是会变的。 当年那个护着楚玄杀回皇宫的少年郎,如今也敢挥剑直指天子。 望着手上刺眼的白纱布,楚瑶忽然找不出任何话来反驳楚玄。 “当断不断,反遭其乱,姐姐。” 楚瑶浑身震了震,挣脱开来,“不行。我不赞成。” 一个念头从纷杂的思绪中破冰而出,越来越清晰。 “阿玄,不可以因为我们之间的事伤害到任何人!” “那他执意要伤害我们呢?” 楚瑶咬紧下唇,楚玄刚才说那些话里,有一句是对的。 人,终归会变。 不过,仅仅因为一个并不确定的变数,他们就要不择手段先下手为强吗? 她覆上那只包扎着白纱布的手,眼中的茫然渐渐消散,取而代之是往日的清明与坚定。 “阿玄,段琼伤了你是事实,我不会替他辩解。说到底,他有权利生气,只是伤了你,我不会原谅他。” “不过这世间事一码归一码。” 她定定看着楚玄,“我可以找他谈谈,事情绝不会到不可转寰的余地——” “要真到鱼死网破的地步呢?” 楚玄没有给她乐观的余地。 解决不了危机,那就解决可能会造成危机的人。这个朝政中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彼此心知肚明。 看着楚瑶左右为难的神情,楚玄半低下头,落寞的姿态惹得楚瑶欲言又止。 “姐姐,果然还是舍不得段琼。” “不是这样的。”楚瑶急了,“就算不是段琼,那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呀 !” 低吼完,她自己怔愣片刻,随后捂住脸,任由难过的情绪将吞没。 为什么?她只不过是想跟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她不要名正言顺,不要天长地久,即便是偶然夜里偷欢,这样也不可以么? 无言的痛苦在这小小的屋中蔓延,直至有只手拉下她,楚玄脸上露出同样的哀戚。 “姐姐,是朕错了。” 两只手覆在一起,他细细揉捏着,拇指不断摩挲上头斑驳的疤痕。 “其实,这件事也非要拼个鱼死网破。朕想,咱们确实不能坐以待毙,只是可以换个方式。” 楚瑶心中微动。 他的目光落在手里那浅浅的疤痕,无论何时,旁人眼中觉得可怖的这些疤痕,却是她与他之间永远割离不了的联系。 “他顶多就是将皇帝与长公主有私情一事公诸天下,那……如果在此之前,这件事里的主角不在了呢?” 楚瑶微微瞪大眼,稍加一想便明白他的想法。 国不可一日无君,那么…… 楚玄摩挲着那些疤痕,抬眸看她,目光缱绻又缠绵:“姐姐,你有没有想过,换个身份跟朕在一起?” 第57章 让我们修正这个错误。 。 换个身份? 楚瑶被这疯狂的想法震住了。 一灯如豆, 无风的春夜,窗外树影静立不止,此刻倒映在窗纸隐隐透出过于安静的诡异。 “朕知道这法子会委屈姐姐。可,这也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你我之间今日种种困难, 皆因朕当初那道圣旨。当年, 那道圣旨如果不是册封你为长公主, 而是皇后,也不会有今日两难境地。” “姐姐, 不如就此,让我们修正这个错误,好么?” 楚玄的声音过于温柔,这道声音甚至无形地在为她描述两人的未来。 如果,她不是长公主…… 楚瑶很少去想“如果”的事。如果, 只是一种假想, 它不是真的, 仅仅只是幻想。 幻想的东西再甜美, 它也不是真的。所以她从未想过自己如果有一日不是长公主。 “殿下如果不是殿下的话, 那……”青箩歪着头, 着实认真地想了又想。 最后,她摇了摇头,“奴婢还真想不出来。” 打从当年被安排到长乐宫时,楚瑶就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了。她从未想过这样的假设。 楚瑶站在梅树下, 怔怔地望向已再无红梅的枝头。 如果她不是长公主, 那可以是世间任何一个平凡的女子。 这女子有幸得到天子青睐, 承恩于后宫,享受无上的尊荣与宠爱。 一个可以名正言顺站在她的阿玄身侧的身份…… 听起来,真是个甜美的梦啊。 * * * * “少爷, 您做噩梦了吗?” 李顺儿端来热水和毛巾,拧干净了递上。床上的男人伸手接过,胡乱地抹几下,借着烛火发现窗外一片黑暗。 “几更了?” “才三更。” 平缓呼吸,连同失序的心跳一同回归正常。段琼后知后觉自己寝衣后面凉飕飕的,伸手摸出满手的冷汗。 “帮我更衣吧。” “是。”李顺儿从柜中取出衣服,帮着主子将汗涔涔的贴身衣物换下,换上新的。 “这会儿还早,要不您再眯会儿?小的就在这边守着,待会要上朝了就叫您。” 段琼摇了摇头。 李顺儿皱眉:“少爷,您最近是怎么了?打从过年那会儿起,您要么就是睡不着,要么就总是夜起,您自个儿没注意,这都瘦了一圈了。” 他是段琼的贴身小厮,对主子的变化再清楚不过。这会儿,连往日的寝衣腰身都宽了一寸有余。 段琼抿紧嘴角,没有应话。 李顺儿自顾自又说:“您就算不担心自个儿,也要想着老夫人呐。最近您这样,她也挂心。” “……”段琼拂手,示意他先去歇着。 三更半夜,屋外静悄悄的,偶尔听得两三声虫鸣。 他想起李顺儿的话,抬脚便往西院走去。这一路,除了走廊上留的灯,整座宅子都在深夜中沉睡。 拐过转角,段琼看见西院窗户内透出一片昏黄,脚步顿住,随即又加大步伐。 推开门,果然这屋子的主人跪在佛像前。 “娘。”段琼走到她旁边,眉头轻蹙:“这么晚,您怎么还在礼佛?” 段老夫人看了他一眼,嘴角正弯起,忽地又停住,转而长长地叹息。 借着儿子的手,她缓慢地起身。母子二人走到桌旁,段琼摸向茶壶,手碰到一片温热。 “我让云娘给我备些热茶,便叫她去睡了。” 三更半夜,这段府中一老一壮两位主人相对坐在灯下喝茶。 段老夫人只抿了一口,便没心思再喝茶。她用那双浑浊的眼看着自已儿子,“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这更天在礼佛,那你呢?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段琼起了个头,暗地里正斟酌着语言,又听段老夫人说:“别骗我。” …… 段琼低头看着杯中水面里的自己,坦诚道:“我睡不着。” “是因为朝堂上的事,还是其他的?” 段琼沉默了。 “唉……”段老夫人见他这样,不禁叹道:“阿琼,朝堂上的事娘不懂,也没办法帮到你。但自从你——” 她沉了沉声,仍是选择继续说下去:“自从你跟瑶儿和离后,这状态一日不如一日。坦白讲,当初你要是想让那个西蛮女子进门,娘也不是不讲理的,可你这也不要,那也不去争。” “到头来,只有苦了你自已哇。” “娘,”段琼握着杯子,低低应道:“不是您想的那样,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的。” 段老夫人张了张口,却找不出任何话来,末了,她自嘲地道:“是,这事也不单单怪你,也怪我。” “当初若不是听信了凌云子所说,我也不会糊涂到对瑶儿……唉。” 段琼知道这桩往事,但不愉快的事情,往往没人喜欢提。 如今,他也只能安慰道:“已经过去了,娘,是我们家对不起阿瑶。” 第85章 “但娘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后悔。我时常在想,依瑶儿的性子,倘若当初我没有把事情做得那么绝,或许她能容下那个西蛮女人和孩子。” “不是的——” “现在想想,我当初就是入了邪似的,因为那凌云子才见面就说出咱们家往上三代所有事情,所以我信了。后面他说瑶儿克你,我连做梦都梦见你在受苦。” 段老夫人无比懊悔:“可你回来了。阿琼,想到这些,我的心就难受极了。” 段琼听着这些话,原本沉浸在悲伤的心忽然咯噔一下。 不对。 有哪里不对。 “娘,您是说那凌云子第一次见您,就完全能讲中我们家的事?” “嗯,当年我在灵光寺外遇见他。先前也没听过有这号人,他说自己是云游四方的方士,遇见我是有缘。” “当时征西军送了棺材回来,娘以为你真的没了,在那个当口,他又提到你,所以娘就乱了心神……” “后来呢?”段琼问:“这凌云子在哪?” “啊?”段老夫人怔了怔,才道:“不见了。瑶儿回宫后,我给了他一笔银子,然后他就突然不见了。” “像他们这种云游四方的人居无定所也不奇怪,只是现在回想起来,这凌云子根本是信口开河,来骗 银子的……” 不对。 若真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是谁给了他那么大的胆子,敢在长公主身上作文章!? 那如果这人是有意为之呢?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段家三代单传,楚瑶又是冥婚嫁进段家的,不可能留下子嗣,这偌大的家产即便楚瑶在,将来也只能过继给旁亲。 拿着八字相克作文章,楚瑶没查么?涉及到皇帝最亲爱的长姐,背后作局的人难到没想过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天子盛怒之下说不定还会诛连家人。 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 段琼这一日恍恍惚惚,等回过神时,人已经站在朝堂上。 “大月国国主来朝一事,就按卿家们刚才所议行事,其余人等,是否还有其他建议?” “臣等无异议。” 察觉有人扯了下自己袖子,段琼赶忙将神游的思绪拉回,跟着其他人作揖行礼。 只是他特地看向龙椅上那道欣长的身影,年轻俊美的天子脸上依旧是那副疏离淡漠的表情。 天子的右手尚未除去那层白纱布。 五天了。 这五天里,段琼的头上悬着一把看不见的剑,那把剑随时随地会掉下来,结果他的性命。 不,或许还会祸连整个护国将军府。 只要龙椅上的那位想,一个区区的护国大将军甚至可以死在无人知道的地方。 皇上……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愿意放过自已吗? 在知道那样的秘密,还动手刺伤了龙体,他当真什么也不计较,还是……另有打算? 那把剑一天不落下,段琼连睡觉都无法安稳。下了朝,他浑浑噩噩走着,不小心竟在宫道拐角处迎面撞了个人。 “唉呀!” 段琼反射性将人扶住,“对不起,你没事吧?” 来人站稳身子,瞧清是他,才赶忙行礼:“奴婢请段将军安。” “你是……” 眼前这女子一身宫女装束,不过姣好的面容隐隐透出几分熟悉。 “奴婢乃披香殿宜贵妃跟前的阿枳。”阿枳微微笑道:“去年端午,您当时进宫,奴婢还为您端过酒呢。” 段琼想起来了,去年他携楚瑶进宫赴宴,确定在当日宴会上见过宜贵妃的这名贴身宫女。 “阿枳姑娘好。” 阿枳并不是一个人,她身后还跟着两名小太监,这两人一个押着一名宫女,另一个手里提着条小狗。 段琼好奇地瞧着那条狗,后者“嗷嗷”嚷着,大眼水汪汪的,看起来有些可怜。 “这……”他一时生出恻隐之心,“这小狗是怎么了?” “这个啊,”阿枳瞥了身后小宫女一眼,“段将军有所不知。这后宫历来禁止宫人私自蓄养动物,一则是这些畜生容易伤人,二则以前发生过因动物引起的瘟疫。这小宫女明知故犯,偷偷将冷宫里的小狗养在自已住处,这不人赃并获,肯定是要吃些苦头的。” 听起来怪可怜的,段琼不由得道:“段某知道宫规森严,阿枳姑娘也是奉旨行事。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这小宫女想来也是爱惜生命。” 这话是在替这一人一狗求情,阿枳笑道:“段将军好心地。不过娘娘治宫严谨,莫说是宫人,就连娘娘们的住处,也是早早就传了旨,这奴婢不得蓄养宠物,主子们的也要管好,不能放任这些小东西在外头乱窜,省得伤人或传染疫病。这定下的规矩奴婢可不敢逾越。” 阿枳朝他行了礼,领着人走了。 段琼站在原地,目送这群人不断往前走。意外遇见阿枳,这让他缓缓忆起某些遥远的回忆。 去年的端午。 过去的画面断断续续地闪过,最后定格在脑海中的,是那支随同和离书被退回来的兰花珠钗。 段琼心口微窒,他见过楚瑶重新戴着那支钗。 去年端午,她告诉自己是在落英殿睡觉时压坏的,可后来她在公主府重新戴上了。 宫里……皇帝……公主府…… 原来是这样。 去年端午,她是跟他见面了? 那时自已在做什么? 对,那帮太医在治自已的脚。 心头的苦涩在这一刻打翻开来,四处蔓延,它们无孔不入,直至侵占整颗心。 很多事情,段琼早已经想明白。 那只叫做“阿从”的猫代表着什么,他都懂。 在他不知道的那些日子,楚瑶的心早已经彻底给了楚玄。 但是,他没办法,也没有立场去指责楚瑶,是自已负了她。如今他能做的,是保护她。 阿瑶。 他心心爱爱的阿瑶。 他不能让楚玄毁了她。 他们的爱只会彻底让楚瑶走向毁灭。 他绝对、绝对不能让这样的结局出现! 段琼站在原地许久,直至前方阿枳她们走过拐角,在那一刹那间,他遥望着那只小狗的轮廓,忽然打了个寒颤。 等等—— 倘若阿枳说的是对的,那去年端午在御花园碰见那只猫又是怎么回事!? * * * * “林珑,陇中‘青云居士’独女。林家祖上曾在前朝任太史公,致仕后辗转来到陇中。林家第九代林隐自幼好山水,慕林逋之风,在二十岁那年独自住到陇中空山,自号‘青云居士’。他娶有一妻,只生了一女。林氏夫妇与此女常年居于空山,鲜少与外人接触。” “但是年前,林隐的岳丈因病去逝。他们一家三口想去建康奔丧,行经渭河途中所坐的船翻了,三人俱已落水身亡。” 楚玄将手里的册子递到她面前,温声说道:“朕选了很久,比起名门望族,这样的家世想来你会更喜欢。” 楚瑶接过这本薄薄的册子,里头记载着这名名为林珑的女子生平所有事迹,甚至还附上对方的画像。 那是个年方少艾的清秀女子,眉眼温婉,一袭白色长裙。光凭这幅画,楚瑶也喜欢她。 手里这本册子,忽地变得有些重。 楚玄用心良苦,甚至连姓氏都特地安排为林姓。 林,她的本姓。 “你要是没异议,过几日便是上巳节,寻常人家喜欢饮酒摆宴。那一日,公主府中的下人意外将牵机当成草药,拿来制酒送给长公主,以致长公主误服毒酒身亡。 ” 今日的楚玄依旧踏月而来。烛火在他白色长裳留下一层淡淡的光圈,恍惚间,他俊美如天神降临,用着无比温柔的声音规划两人的未来。 “下个月宫里会举办选秀大典,到时自有人会向西陇总督举荐林隐之女参加选秀。姐姐放心,这次选秀只有一人雀屏中选。” 他轻轻抚上她的脸,眸中盛满爱意。 “那就是你。” 楚瑶攥紧手里的册子,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至于公主府里的人,还须得姐姐稍稍忍耐些日子。等宫里一切安排妥当了,青箩她们朕自会安排与你团聚。” 楚玄靠过头,轻轻呢喃道:“所有的人跟事都不会变,我们只是修正了当年的错误。” 修正错误…… 反复咀嚼这四个字,楚瑶任由他吻着,双手不禁搭上他的背。 楚玄这个办法很妙。 它妙,就妙在可以不费周折,即不用杀人灭口,也堵住了段琼的口。 第86章 来日就算有人发现皇帝新纳的妃子与长公主长得极为相似,那又如何?经西陇总督推举的人选,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天子赐香囊纳进宫中。 怀疑归怀疑,到时只须一句“皇上缅怀长公主”,一切顺理成章。 “姐姐。” 脸被捧起,男人眉眼间的柔情 几乎能将人溺毙。楚瑶想不出有任何拒绝这个提议的理由。 “你难道不想跟朕白头偕老吗?” 楚瑶瞳孔微紧。 长久以来横亘在他与她之间的天堑好像突然变浅浅的,只稍一脚就能跨过去。 她不希望段琼出事,也想与楚玄在一起,现在只要她舍弃自已作为楚瑶,不,作为林瑶的身份,这道天堑轻轻松松就跨过去了。 很简单,不是么? 压下内心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楚瑶迎上他的视线,在那双唇压上来之前,喃喃地应了句: “……想。” …… “将军请回罢,殿下今天不舒服,不见任何客人。” 眼前带着几分阴柔气的青年垂手而立,态度谦卑,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可他整个人就是挡在大门口。 段琼看着他身后朱红色的门,沉住气道:“段某有急事,还请阁下进去通传一声,就是段琼一定要见她一面。” 青年弯唇笑了笑:“段将军,小的刚才已经说了,殿下身子不适,不见任何人。” “我真的有急事!”段琼刚往前踏一步,青年便迎上来,低眉顺首地说:“段将军,实话告诉您吧,殿下早就交待过,她这辈子都不想见您。” “请您莫要让小的为难。” 段琼如同当头被淋了一盆冷水,过了好半会,才干涩着声问:“不会的。阿瑶她……我很了解她,就算之前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情,但她不会说这么绝情的话。” 青年似是轻叹:“段将军,您与殿下之间本不是小的能够置喙,只是人言可畏。就请您为了殿下着想,莫再来了。” 人言可畏? 段琼寒着声,反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青年轻笑了声,才应:“段将军,这话又何必让小的说得那么清楚?殿下不想见您,您在此一再纠缠,传扬出去非但惹人非议,而且也会令殿下不高兴。” “还望您体谅殿下。” “段将军,”青年往后退一步,朝他行礼:“恕不远送。” 段琼站在原地,双拳握紧又松开,最后他垂下眸,无奈地转过身走下台阶。直至踏下最后一步石阶,他仍回头望了眼。 门口早已没有任何人。 阿瑶……为什么你不愿意见我? 张有禄从大门走进正厅,尔后又穿过门,来到后花园,前方正好遇见青箩。 “小张子,你来得正好,殿下正找你呢!” “这就来了,青箩姐姐,今日你穿这身红色可真好看。” 青箩抿嘴轻笑,错身而过时啐道:“就你嘴甜,赶紧去吧。” 往前又走几步,张有禄就看见亭中一道身影正倚栏盯着湖中红鲤。他走进亭中,恭敬地行礼:“殿下。” 从湖面回过神,楚瑶看见他,直问:“今日可有人来访?” 张有禄微微笑道:“有。刚才就有人来叩门,是城北那家卖猪肉的,他想来做咱们府上的生意,不过奴婢给回了。他们家的猪肉价格虽是不贵,但奴婢曾暗中听人道,偶尔卖的不是新鲜货色。” 他说完,发现主子一直盯着他瞧,欲言又止。 “殿下,是在等谁呢?” 楚瑶幽幽看了眼平静的湖面。忽地,一尾红鲤跃出水面,扑通一声,溅出水花。 “段琼。” 她重新看向张有禄,“段琼,他有没有来过?” “没有。” 张有禄露出意外的表情,“殿下,段将军……奴婢想,他应该不会来。” “为什么?” “打从殿下搬进府中,他就不曾来过,先前过年也未见他来。而且……”张有禄停了停,得到楚瑶眼神示意后,才缓缓说:“奴婢听说年后,这王都里到段府里说亲的媒婆也不少。” 不。 不会是这种原因。 她一直在等,等段琼来见她。 七成、不,她起码有八成的把握,段琼会保守她和楚玄之间的事。余下的两成,她把握不住,掌握这样一个秘密,段琼可能会鱼死网破抖落出来,或者拿着它,也是个筹码,可以跟天子做交易。 这两成里的任何一种可能,都会害了楚玄。 如果段琼选择第一种,他肯定会来找她的。 难道,她真的看走了眼? 段琼……你不来公主府,也是说你已经选了我最不想看见的这条路吗? 楚瑶合上眼,五指死死扣住栏杆上,并不光滑的手背上忽地浮现青筋。 所以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上巳节 三月三,民间历来讲究于这日除毒消灾,还有百姓会到水边摆酒设宴,祭祀水神。普通人家不出门,也会自制药酒配上果子等食用,以示除毒之意。 张有禄将朱盘呈于石亭桌上,双手垂于两侧,恭敬地站于一旁。 “殿下,本来今日那位大人是想来陪着您的。不过大月国的贵客来访,大人也是没办法,所以特地嘱咐奴婢伺候好殿下。这酒,便是按那位大人的意思配制。” 今日晴,微风阵阵,送来园中兰花香味,整座亭子浸在沁人的兰香中,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楚瑶特地支开其他人,这亭中只有他们二人。见她盯着那杯酒,张有禄带着温和的笑意,说道:“殿下请放心,这酒中下的是龟息散。此药服用后,人会陷入沉睡之中,脉息微弱,呈现假死之兆。不过三日之后,服用者就会从梦中醒来,不会对身体有任何伤害。” 也就是说,三日之后她再次醒来,就会成为林珑。 长公主将于今日“暴毙”。 她缓缓地伸出手端起杯子。 第58章 真相。 。 “退朝。” 皇帝身旁的公公一声令下, 百官跪满一地,恭送那位至尊大步离开殿内。 众官员鱼贯离开,段琼走在同僚们身后,听着旁人三三两两谈论今日上巳节事宜。 “段将军。”不知不觉, 他撞到旁边一个文官的肩膀, 对方打量着他, 试探性问道:“下官瞧您面色不佳,是近来身体有所不适么?” “啊, 谢谢关心,我没什么不舒服的。” 段琼朝他露出一抹歉然的笑。 “既然这样,今日乃上巳节,下官与其他几位同僚约了到秦河边小聚,段将军若没其他安排, 不如也一同前去如何?” 段琼怔了会, 随即谢绝对方的好意。 等那人离开后, 他暗暗松了口气。现在, 他着实没精力去饮酒游玩。 这日子一天复一天, 皇帝右手的纱布已经拆开。约莫是太医院的医术确实高超, 段琼暗中观察,天子的右手丝毫没有留下任何疤。 好像,那一剑从未发生过。 皇帝没有私下召见过他,而朝堂之上, 他跟在场的百官并无二样。 若上方有问, 他自然上前应话。个中过程, 楚玄未曾刁难过他。 这实在不正常。 还是自己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 段琼隐隐有种感觉,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正在悄然发生着。 但是楚瑶不愿见他。 为什么? 阿瑶,就算我能为你守着这个秘密一辈子, 可倘若下次被其他人知晓呢? 难不成,你愿意一辈子当皇帝的地下情人,维系一段随时随地会被世人唾弃的感情? 段琼一步步走在宫道上,前方两三人正礼部的官员。 “这选秀的日子定下了么?” “定啦,请钦天监看过日子,下个月初一,诸事皆宜,是上半年难得的好日子。” “那就好。难得皇上同意,那年那次,皇上把折子撂一边,还是长公主说了好几回,皇上才给批的。” “呵呵,前年那会儿,皇上还年少。所谓少年心性,对选妃不上心也自然。现在皇上长大了,这回是宜贵妃在操办,想必此次也能选出一批贤惠的美貌贵女,充实后宫……” 皇帝要选秀? 段琼不由自主停在原地,脑子瞬间掠过空白。 为什么?他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选秀? 是不喜欢阿瑶了么?不,不可能。 这个念头刚起,就被他否决了。 第87章 认识楚玄这么多年,段琼可以断定,他们这位年轻的天子不是喜好女色之流。如果他真的想要,现在后宫早已三宫六苑,不至于只有两位妃子。 所以他为什么要在这个当口选秀? 他不怕楚瑶伤心吗,还是怕自己会将此事抖露出去—— 不! 电光火石 间,一个惊悚的念头猛地蹿出来。 段琼呼吸窒了窒,下一刻,他拔腿跑起来。 礼部三人只觉一阵风从旁边掠过,定睛一看,竟然是护国大将军。 “这、段将军跑这么快,是要去干嘛?”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只能眨了眨眼。 从皇宫到公主府步行的话,约莫是两个时辰。段琼奔跑着出了青龙门,李顺儿正倚在轿前无聊地数着云,见到他忙挥手。 “少爷。” 段琼四处张望,根本连看也不看他,直接往旁边一名公子跑去。 那人正准备上马,忽地被拉下来。 “借你的马一用!”说着,段琼直接往他怀里塞了一银锭。 这人正要骂人,结果看着手里沉甸甸的银子,嘟哝道:“这人是有病吧。” 棕色的马一路在王都长街狂奔,在一众人的骂声中,它如流星般穿梭而过,直至来到挂着“公主府”三个鎏金大字的府邸。 利落地翻身下马,段琼来到门前拼命拍门。 片刻后,这门终于开了。 这回应门的不是上回那名美貌青年,而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青箩!” 青箩上下打量这位不断喘着粗气的大将军,脸上掩不住的嫌弃,“段将军,有事吗?” “青箩,我想见阿瑶。” 青箩忍住翻白眼冲动,“段将军,有事的话可以直接说,我可以代转给殿下。” “青箩!”段琼沉下声,“这事很重要,今天我一定要见到阿瑶。” 青箩正要反驳,可见他满面凝重的神色,顿时又犹豫。 “就算她不想见我,但是这件事非常重要,如果今天我见不到她,到时她肯定会后悔的!” 段琼猛地攫住她双肩,厉声道:“青箩,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阿瑶将来出事吗?” “我……”青箩左右摇摆间也拿不定主意,段琼趁她分神之际,索性将人推至一旁,夺门而入。 “哎!”青箩气得跺了跺脚,后悔自己干嘛无事走到大门附近,本来这门房是张有禄负责的,现在倒好,万一殿下见着段琼生起气来,那倒霉的岂不是她? 不过万一……姓段的没有骗人呢? “阿瑶——” 微凉的杯壁碰到唇,楚瑶轻启双唇之际,一道呼声破风而至。 她骤然放下杯子,望向声音来源。 对方脚步匆忙,直接往亭中走来。楚瑶还在怔愣当中,旁边张有禄早已迎上去。 “段将军,没有通传,你是怎么进来的——” 段琼直接将人推开,大步流星地走进亭内。 “等等!”张有禄急急赶上来,“殿下,这无人通传,段将军分明是擅闯公主府,理应将他驱离!” 楚瑶定定地看着久违的旧识,没有开口。 “殿下,今日这样大好的日子,您可千万不能因为他而扫了兴致。” 张有禄暗中握紧拳头,目光落在石桌上的那杯酒。 然而,下一刻,楚瑶连看也不看他,只道:“你先下去。” “殿下!” “退下。” 张有禄哑了哑口,最终只能朝她行了个礼,慢慢地退开。 微风轻轻吹拂,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兰花香气,眼前的女人与记忆中并无二样。 哪怕已经大半年没有这样面对面,她依旧是记忆中那副高贵清丽的姿态。 矗立于百花之中的幽兰,骄傲而矜持,永远散发着超脱俗世烟火的淡然。 “我……” 段琼晦涩着声,一时间组织不出任何语言。反倒是楚瑶,她将目光移向平静的池水,反问:“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多年的相识,段琼心头微震,立刻反驳:“我来过!是你不想见我!” 楚瑶猛地转过头看他。 这瞬间,她看清了对方眼中的坦诚。 段琼没有骗她,那……骗她的另有其人。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顷刻间明白症结所在,看向段琼的眸中也平添几分温情。 “段琼,今日你来找我,我可以认为,你愿意为我们保守秘密吗?” 两人相识于微时,又做过夫妻,此时无须多余的话语,段琼懂她的意思。 “阿瑶,”段琼拢紧眉,正色道:“我可以对天发誓,大年初一那日所见,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否则我定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听了这番话,楚瑶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她嘴角刚刚弯起,却又见段琼仍是凝着脸,“但是,你实话告诉我,他下个月选秀,此事与你有没有关系?” 他怎么知道的!? 电光火石间,楚瑶脑中掠过无数个可能性,然而正是这样陷入沉思的表情,让无比熟悉的段琼立马明白。 他猜的没错! “阿瑶,你被他骗了。” * * * * 春日融融,三四只莺儿停在枝头,微风送来它们愉悦的欢叫,还有周围随风频频点头的芍药枝。 “再过两三个月,这花开了就当真是美不胜收。不过,娘娘,要不还是叫人换上兰花吧,原先我们这里种兰,一年四季都有香味。” 踱步在园中的华贵女子闻言,连头也不回,“不必了。这披香殿,从来就不适合种兰。” 阿枳愣了愣,不明白其中所以然,犹记得当年主子还专门叫人还种了满园子的兰花,后面不知怎地就换成芍药了。 芍药虽美,可比起兰与梅,始终稍欠品格。自古以来,文人墨客多咏兰、咏梅,芍药……实过于妖艳。 阿枳认真想了一会儿,还是道:“娘娘,要不然换成迎春花也成。奴婢听说,前阵子皇上在御花园画了幅迎春戏雀图。” 桃锦外层覆着浅桃薄纱,裙摆处滚着一层金边,女人走动在春阳下,宛若踩着流金起舞。她回眸的瞬间,像是春天绽放了原有的颜色。 阿枳恍了恍神,心中暗暗惊叹:她的主子不愧当得起“貌冠王都”这四个字。 这位昔时惊艳了大楚都城的女人,只是勾起唇,露出自嘲的笑:“阿枳,本宫就喜欢芍药,这披香殿里也只适合种芍药。” 从前是她不懂,以为投其所好便能让那个人多看她一眼,直到后来她才发现这一切皆是惘然。 并非因为兰香而喜欢拥有满身兰香的人,而是因为那人一身兰香,才爱屋及乌,也喜欢兰。 她已经无须迎合谁了,甚至,这个春天结束时,宫里会有另外一个盛开兰花的地方。 春选…… 赵明蕊伸手抚着未曾吐出花蕊的芍药枝,心中骤然生出复杂的情绪。有些事情,她挡不住,也拦不了,顺势而为才是在后宫的生存之道。 楚琳不明白,所以她从妃位被降为婕妤,尔后又被降至最低位份的美人。 长长叹了一口气,赵明蕊顿时也没了赏春的兴致,“走吧。” 阿枳跟在身后,又道:“娘娘,今日皇上在宫中设宴款待大月国一行客人,不过奴婢已经让御膳房送了艾酒和甜果子过来,上巳节嘛,总得讨个吉利。” 赵明蕊想的却是大月国国主忽然来访大楚,这皇帝忙于招待贵客,春选一事说不定得推迟…… 两人才回到屋内,外头忽地有人急急来报。 “启禀娘娘,长公主来访,她说要见您。” 长公主!? 赵明蕊心头微震。 在这个节骨眼上,楚瑶……她来做什么? 上一回见楚瑶,已是去年端午。赵明蕊看着眼前与记忆中并无二样的她,端起笑道:“殿下, 今日是吹的什么风?竟把您给吹来了。” 楚瑶站在她面前,脸上无甚表情,然而那双眸中迸射出来的寒意,却叫赵明蕊心里咯噔一下。 “宜贵妃,本殿有些问题百思不得其解,思来想去,只能进宫来请教你。” 赵明蕊半垂着眸,思绪瞬间百般流转,再抬眼时仍是笑:“殿下客气了,今日是上巳节,不如咱们一起饮些艾酒,吃些甜果子,边吃边谈如何——” “宜贵妃,本殿只要你回答几个问题。” 她从未见楚瑶如此凛冽,像把出鞘的刀。 第88章 赵明蕊顿了顿,才让阿枳领着其余人都退下。 当身后门被关起时,楚瑶冷冷地看着她:“宜贵妃,去年端午的下午,你为何要带段琼在宫道里行走?” “……”赵明蕊眨了眨眼,随后抚着额,一副苦恼的样子,“殿下,您、您为何突然提及这事?去年端午,我有跟段将军一同行走么?这都去年的事,我早已经忘了。” “宜贵妃,当年皇上命本殿代掌后宫时,鉴于前朝后宫瘟疫之祸,本殿曾下令各宫各苑除主子外,宫人不得私蓄宠物。就算是妃嫔,养一些猫狗之类的,也不得跑出宫苑之外。” “那日,揽月殿那只白猫为什么能在宫道里出现?而且,偏偏要让段琼看见?” 赵明蕊喉头滚了滚,扯出笑来:“殿下,一只猫儿跑出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宫人们看管不力,这事凑巧让段将军瞧见,这、这也没什么值得您特地进宫来找我……” “好,那本殿再问你,前年冬天你母亲孙氏特地到城南清水苑求本殿进宫,说是你已病了多日,这事也是凑巧吗?” 赵明蕊笑容僵住,干巴巴地回道:“那个、母亲——是母亲她——” 楚瑶往前走,她踏一步,赵明蕊就退一步,直到对方忽然伸出手扯住她,直接拉近两人距离。 她像被利剑指着,光是楚瑶浑身散发出来的寒意就能将人冻伤,赵明蕊看着对方瞳孔中仓惶的自己,接下来,听到一句令她胆颤心惊的话—— “赵明蕊,当年那壶掺了欢情散的酒,真的是意外吗?” 赵明蕊呼吸瞬间停住。 下一刻,冰凉的触感抵住她喉头,赵明蕊后知后觉,对方手里拿的竟然是原先头上那根钗子。 “今天你不说实话,本殿可以杀了你。而且……” 女人贴着她的耳,轻声道:“你应该知道,就算本殿在此处杀了你,他也不会将本殿怎么样。” 寒意从脚底直窜至脑袋,赵明蕊此刻只剩一个念头:楚瑶说的是真的。 她真的敢杀了自己,更加可悲的是,只要凶手是她,皇帝非但不会追究杀人者的罪责,恐怕还会想方设法为对方脱罪。 “殿下,我——” “放开她。” 一道低沉的嗓音横空传来。 楚瑶身子刹那间绷得紧紧的,而看见来人,赵明蕊垮下双肩,像是重新活过来。 得救了。 “放开她吧,姐姐。”说话的人发出轻轻叹息,“你想要知道的,朕都可以告诉你。” 然后,他一步步地走向前,来到她的身边,覆上那只握住珠钗的手。当目光触及兰花珠钗上的东珠时,他眸色变得幽森。 “不要做会让你后悔的事。” 这句话如同咒语般,“哐当”一声,兰花珠钗从它主人手中滑落,撞到地砖上。 趁着这个当口,赵明蕊赶忙挣脱开来,闪至一边。劫后余生,贵妃娘娘狼狈地捂着狂跳不已的胸脯,得到楚玄示意后,她强撑着半软的双腿,跌跌撞撞往外头跑去。 楚玄半蹲下身,从地上捡起那支兰花珠钗。再好的东珠,也禁不住一而再的碰撞。 上回在落英殿中掉了一次,加上这次,这颗由匠师千挑万选出来的珠子终于裂了。 楚玄不无心疼地取出藏在袖中的帕巾,将它包好重新放回袖里。 楚瑶站得笔直,始终没回过头来。她的声音罕见地渗出寒意:“你来得如此之快,是因为张有禄给你报信,对吗?” 楚玄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行至她面前,他深深地看着心爱的女人。 上一回见面不过才三天前,当时情浓意暖,耳鬓厮磨。 “姐姐,段琼跟你说了什么?” 楚瑶缓缓移动眼珠,今日第一次正眼看他。她的眼神,仿佛是在打量一个陌生人。 “他跟我说,根本没有凌云子这个人。” 一个过去了很久,从未有人提及过的名字从楚瑶口中说出,但聆听的人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按大楚律例,凡进王都城门者,均须登记在册。佛、道等方外之士到寺庙道观打尖,也要登记。” “段琼去户部查过当年的记录,王都根本没有一个叫凌云子的道士。” 楚玄迎上她冰冷的目光,像是有些无奈:“那又能说明什么?一个藏头露尾的霄小,姐姐也要追究么?” “可是当年我找不到他!” 一个招摇撞骗的方士是没什么,但就这么一个连她派出得力下属去找,都找不到踪迹的方士,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一个平白无故出现在段老夫人面前挑拨离间的方士,无缘无故失踪,甚至连身为长公主的我都找不到的人。” “他的出现,好像就仅仅只是为了在段琼他母亲面前说我克了她儿子,让我与她心生间隙。” “皇上,在这王都中,有谁会这么处心积虑,又会有谁在背后将他藏起来?” 面对一连串的质问,楚玄目光微动,却是问道:“还有呢?” 楚瑶满腔的怒意顿时迸发出来:“你故意让赵明蕊将‘阿从’从揽月殿放出来,就是想提醒段琼,让他知道我跟你之间的事。” “由始至终,你想的就是让我进后宫,成为你的妃子。所以,你刻意让段琼发现我们的事,然后反过来用他的命来逼我同意李代桃僵这个计划。” 楚瑶低吼道: “楚玄,你一直在骗我!” 她猛地上前攥住楚玄的衣领,恶狠狠地反问:“我问你,当年那壶装了欢情散的酒真的是意外吗?” 倘大的宫殿中回荡着几近凄厉的质问,楚玄低眸对上那双通红的眼,伸手覆上那双手。 时至现在,他仍是轻轻摩挲着上头那些浅浅的疤痕,声音如窗外那股轻柔的春风。 “姐姐,这些都已经过去了,重要吗?” 楚瑶瞳孔微微缩紧,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当年你执意冥婚,朕同意了,是段琼他自己无法回来娶你。我们两情相悦时,并没有对不起谁。” “他回来后,朕也没有棒打鸳鸯,是那个西蛮女人找上门,你选择与他和离。” “如今,朕不过是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想同你厮守一生,难道这也有错吗?” 楚玄眉头轻轻拢紧,嘴角也抿着,从小到大,他受到委屈时总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然而,楚瑶在这一刻却开始怀疑,过去那些日子,她看到楚玄这副表情时总会认为是谁欺负了自己的弟弟。 委屈的真是楚玄么? 甩开他的手,楚瑶后退一步拉开彼此间距离,寒着声:“楚玄,我只问你,你敢说从来未曾骗过我?” “那朕也想问你,在你心中,究竟是咱们在一起重要,还是这些已经过去了的问题重要?” 空气陷入诡异的沉默中。 楚瑶红着一双眼,倒映在她瞳孔里的这张面孔,第一次变得陌生。 “楚玄,你知道答案的。” 男人的眼神陡然变得锋利。 “我讨厌背叛,也痛恨别人骗我,尤其是最亲的人。” 楚瑶直视他,“你应该知道,当初如果段琼选择跟我坦白,或许我能原谅他。” 让她毫不犹豫地写下和离书,并不是因为段琼在西蛮碰了那个女人。 她或许能原谅段琼在西蛮的无奈和身不由己,但她无法原谅段琼回到王都后 还试图要粉刷一切。 骗了她,一切就结束了。 目光在空中胶着,胸腔内汹涌澎湃的怒火并没有因为时间而熄灭,它们不断燃烧着,将她的心烧得通红,烧得痛入每一寸血肉里。 片刻后,她眼前的男人轻叹一声,像是无奈,又像是嘲讽,他轻笑,然后道:“朕知道。” 楚玄看着她,原先的温柔已消失无踪,鸦羽般睫毛投落在眼睑,掩去不少阴鸷。 “朕知道姐姐的性子,所以,朕才千方百计地让人帮着那个西蛮女人来到王都。” 这一刻,外头春风和煦,阳光柔和地落在树木花草间,温暖着天地万物。然而,楚瑶只觉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第59章 他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 “那个女人……” 楚瑶颤抖着唇, 短短一句话,足够让她明白所有内情。 “原来是你……你让她来王都找段琼的。” 是了,她也曾怀疑过,一个怀着孕的女人跋山涉水, 千里迢迢从西蛮到王都, 难道这一路真的畅通无阻, 没有遇见任何因难吗? 第89章 原来是他。 “是啊,”楚玄轻轻哼道, “姐姐想知道那些问题的答案,朕统统都能告诉你。” “当年那个道士,确实是朕安排的。一包‘醉梦散’,已经足够让段琼的母亲在梦里见到她想看见的。” 说到这,楚玄特地顿住, 带着几分怜悯看她:“不过, 最终选择相信那些话的, 还是她自己。” 楚瑶几乎是从咬紧的后糟牙中挤出一句:“你——卑鄙!” 楚玄勾起嘲讽的笑:“卑鄙吗?姐姐, 你实在太不懂男人了。你不会明白, 哪个男人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去嫁给一块牌位?” “至于你在意的那壶酒……”楚玄看她的眼神油然生出贪婪, 完全是在看着自己的猎物:“确实有人向赵明蕊提议使用欢情散,而又刚刚好,送药的过程中让你身边的人看见。” “姐姐,那日你冒着风雪赶来正德殿, 你知道朕有多高兴吗?” 楚瑶只觉胸腔内那把火已经快将她焚烧殆尽了。 这天底下, 还有比她更蠢的女人么? 浑身力气被这些话一点点抽去, 她踉跄一步,差点滑倒在地,幸得旁边的男人及时伸手扶住她。 肢体触碰的瞬间, 楚瑶全身都在发出尖叫,她猛地推开他,嘶哑着声喊:“滚,你给我滚!” 楚玄盯着自己停在半空的手,抬眸时眼底一片幽暗,“姐姐,你要的答案朕给了。朕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不想以后你与朕之间还心存间隙。” 闻言,楚瑶难以置信地望向他:“以后?楚玄,你我之间还有以后?” “为何没有?” 楚玄的目光紧紧锁住她,“你我两情相悦,莫说那些无谓的伦理纲常,就是天皇老子来了,都不能阻止我们在一起!” 疯了! 楚瑶怒极反笑,“没错,你爱我,我也爱你,可是楚玄我告诉你,这种充满欺骗的爱我不要!” “要是没有欺骗,你会给朕机会吗!?” 楚玄猛地攫住她的手,厉声问:“倘若朕没有费尽心机,你会跟朕在一起吗?” 没有他的处心积虑,她只会一辈子拿他当弟弟看。 楚瑶转过脸,硬生生答道:“不会。” “所以朕不后悔。”男人握住她的手愈发用力:“楚瑶,没错,那道士是朕让人派的,酒也是朕使人做的局,包括那个西蛮女人,还有段琼,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朕的旨意。” “可你没有想过,导致所有事情发生,真正做出选择的人不是朕,是你们。” 人的心长在身体左边,天生就是偏的。段老夫人偏心自己儿子,赵明蕊和段琼偏心自己,楚瑶偏心楚玄…… 他只不过给了他们选择的机会罢了。 “姐姐,是阿玄错了。”楚玄忽地软下声,带着几分哀求。 在过去那些日子,但凡他做错了,只要摆出这副神情,楚瑶总会原谅他。 “阿玄向你道歉,你要打、要骂,要怎么罚我都可以。但是我求你,不要再纠结这些事了。” 他握住她的双肩,乞求道:“我们经历了这么多,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喝下那杯酒,以前的事就翻篇了,我可以向你保证,将来你进了宫,这宫里不会有其他女人,赵明蕊、楚琳,我会把她们遣送出宫。” “如果你不信,朕可以先拟旨,来日这后宫只有你一人,并且以后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女人。” 生怕她不答应,楚玄姿态放得无比低:“姐姐,从小到大,阿玄什么都没求过你。就一次,这一次,算我求求你,喝了那杯酒。” 喝了那杯酒,三日之后,这个世上就没有楚瑶这个人。 有的,是一个即将进宫选秀的林珑。 楚瑶静静地看着他,就当楚玄以为她会点头时,电光火石间,她骤然推开眼前这具健壮的身躯。 在对方错愕的目光,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往前冲,直至到门口前,才停下转过身来。 “楚玄,你说的没错,很多错是我自己造成的。包括,那天我赶去正德殿想阻止赵明蕊送那壶酒。”楚瑶痴痴地笑道:“因为我一直把你当成最重要的人。” 楚玄呼吸微窒,就看她眼中忽地泛起泪光。 “我甚至把你看得比我自己的命还要重要,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是这么个我视若珍宝的人居然在背后算计我。” “姐姐……”楚玄的心倏忽间一阵刺痛。 “楚玄,或许由一开始,就是我错了。你不是阿从,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根本与我的阿从有天壤之别。” 真正的阿从,是饿得奄奄一息,仍要将那半个馒头给她的善良孩子。 她一直把对阿从的愧疚弥补在楚玄身上,事实证明,楚玄是天潢贵胄,不是那个跟着自己从陇中逃难上王都的农家小弟。 论心计,又有谁比得过他呢? 一环扣一环,就像他说的,所有错处他只是在背后顺水推舟,真正做出错误选择的不是他。 这样的心计细思之下更加可怕。 她爱楚玄,但她没办法原谅,也办法接纳这样一个在背心精心算计自己的男人。 “我们之间结束了,楚玄。” 楚玄脸上浮现瞬间的空白,尔后,他握紧双拳,压住自己不断涌上来的情绪。 “姐姐,朕可以理解你一时难以接受。行,春选的事咱们可以推迟些时日,等你气消了再慢慢谈。” “不用谈了,你听不明白,好,我可以再说一次。”楚瑶寒着声说:“我楚瑶,不,林瑶从这一刻开始跟你结束了,无论是以男人跟女人,还是姐姐与弟弟的关系,都结束了。” “你待会就可以下旨,长公主顶撞天子,品行不端,褫夺我所有的封号和荣誉。” 那双眸中迸射出来的意志无比坚定,楚玄神情陡然阴寒下来,“你当真要如此绝情?” “楚玄,你心中若真有个‘情’字,便不会这么算计我了。” 这偌大的宫殿再次陷入沉默当中,楚瑶不断往后退,就在她后背碰到门的那一刻,站在对面的男人缓缓勾起唇。 她浑身寒毛竖起。 楚玄这样的表情她见过,只有一次,就是当年他将剑架在瑞王脖子上的时候—— “姐姐,本来朕不贪心的,当你一辈子的弟弟朕也认了,可是上天给了朕机会。” 他缓缓笑道:“君者,授命于天。既然上天都如此眷顾朕,朕岂可错过良机?你既然要与朕恩断义绝,那好,朕成全你。” “朕会夺去你长公主的身份,从今以后,你就是朕的女人。” “你作梦!” 危险的气息几乎具象化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楚瑶浑身轻颤着,飞快地推开身后的门往外跑出去。 眼睁睁 看着她离开,楚玄眸色深沉如不见底的湖,喃喃道:“你脚下之地可是朕的皇宫呐,姐姐。” …… 逃。 全身都叫嚣着这个字,楚瑶从披香殿跑出来后一路狂奔,从未停过,宫道上的宫人们见到这情景,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只有楚瑶知道,她必须逃。 刚刚,楚玄那个眼神让她闪现几乎差点被遗忘的画面。当年楚玄在朝中一众忠臣匡扶下,率军冲进皇城,他的叔叔瑞王被擒至他跟前。 当时,楚瑶就在现场,她站在楚玄身边,亲眼看着他手中利箭一挥,一颗新鲜的头颅飞至半空,溅出带着热度的血。 血溅了楚玄半张面孔。而那颗头颅也应声落地,在地上足足滚了好几圈,头颅上一双仍睁得欲裂的眼就对上楚瑶。 当时,楚瑶下意识就看向楚玄。 楚玄的眼神很奇怪,并非恨、并非怨,而是像猎人终于发现狡猾猎物行踪,发出攻击时所迸发出来的快感。 当年他的猎物是瑞王,现在是自己。 她必须离开皇宫,然后逃得远远的。楚瑶相信自己的直觉,现在的楚玄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根本不可预料! 很快周围开始响起沉重有序的脚步声。 楚瑶躲在墙角,看见禁卫军正四处张望,她屏住呼吸,等那阵冗杂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才暗暗舒了口气。 她有些后悔了。 在公主府听到段琼那些话后,愤怒那把火烧得她理智全无,孤身就进宫找赵明蕊对峙。 她早该知道,张有禄既是他放在公主府的眼线,那么段琼进公主府这事绝对瞒不住他。 失算了…… 楚瑶贴着墙,望向头顶,白云在湛蓝的天上随风而动,悠闲而自在。 第90章 这本该是个和煦的春日。 白云可以在风的吹动下飘离皇宫,可是……她要如何逃出去呢? 楚瑶顿时有了主意。 * * * * 刚煮好的茶散发着幽幽香味,隔着那轻白的茶烟,女人脸色一片苍白。 她双手暗自绞着,亲眼看着禁卫军的首领再次进来报告。 “西面福瑞宫一带已搜过,不见殿下人影。” 男人端起茶杯,缓缓转过杯子,眸色黯了黯,“再搜。” “是。” 等对方离开,阴沉着脸的天子放下杯子,像是不经意间才发现站在身侧的女人。 “宜贵妃。” 楚玄刚开口,赵明蕊立马仓惶地跪在地上,主动请罪:“皇上,是臣妾的错,臣妾没料到殿下突然就闯进披香殿——” “行了,”楚玄打断她,颇为不耐烦道:“朕没怪你。” 赵明蕊暗自松了口气。还好,这位主没有在盛怒之下迁怒至她身上。 虽然不知长公主从何发现皇上在背后使的那些招数,但就眼前的情形来看,怕是不能善了了。 入宫这些年,身居贵妃之位的她已经知道如何顺着老虎毛摸,斟酌着对方的心情,她小心翼翼地开口:“皇上,您已经控制了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个宫门,殿下如今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宫。她又是孤身进的宫,这会儿她出不了宫,能做的打算只有先躲起来,伺机而动,等着您改变主意……或者另寻机会离宫。殿下过往长年居于长乐宫,如今她要躲——绝不会躲在长乐宫。” 楚玄听到这,微微挑眉看她:“说下去。” 赵明蕊说道:“依臣妾之见,殿下心思玲珑,寻常人想到的,她必然反其道而行。长乐宫坐北朝南,殿下此时想必是藏在它相反的另一边,南面是楚美人所住的瑞庆殿。” 楚琳失宠一路被贬,从妃位到如今的美人,后宫中人早知她失去所有恩宠,这瑞庆殿门庭冷清得跟冷宫没两样。 但它又不是冷宫。里头好歹还住着个主子,禁卫军首先就将目标瞄准了长乐宫及周围。真要去了瑞庆殿,顾忌着里面还有住着个主子,八成也不敢闹出动静。 若要藏,这瑞庆殿倒是个好去处。 然而当她说完,楚玄忽地却站起身,这动静吓了赵胆蕊一跳。 “皇上。” “瑞庆殿……”楚玄眼神顿时变得锐利,“你说的没错,她会去那里。” 因为从瑞庆殿的方向再往北走,就是锦绣殿了! * * * * 一片云飘过,今日的碧空如洗,干净得像剔透澄明的湖。 枝头鸟儿欢快地跳着,发出属于春日的鸣叫,柳条高高垂落在池边,远远望去像是少女坐在水边,羞涩地展现一头美丽秀发。 “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过去曾在书上读过此诗,如今亲眼所见,方知这诗中所写,不及亲眼所见来得美呀。” 男人负手站在游廊上,眺望前方美景,由衷地发出感叹。 “国主谬赞。这柳品种繁多,中以垂柳观赏性最佳。宫中历来喜好种垂柳,这一株柳苗约莫两百两银子,须得以沃土栽种。待到来年春风一吹,柳条便随风迎动,甚是雅观。” 男人望向那幕春景的眼色更加羡艳:“可惜呐,也就大楚这片肥沃的土地能种得起来,换作是大月国……” 思及故土,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大月国地处边境,地形狭长,境内遍地是沙漠,即便是国都所在之处的绿洲,虽是水源充足,可空气干燥,阳光也太过猛烈,根本种不了垂柳这样的植物。 楚椿今日作为迎宾大臣,见状,只是抚须笑道:“国主,这天生万物,自有它的活法。在大月国能生存的,在王都可不一定就能栽种呀。” 男人看了他一眼,幽幽道:“是啊,吾妹可不就是这样么?” 坏菜了。 楚椿原本是想打个圆场,没想到弄巧成拙,竟然牵扯出对方的伤心事来。 “这、这国主莫要伤心,是老夫一时失言,月妃娘娘之事,皇上也是悲痛不已,更何况娘娘是极乐登仙,回月宫当神仙去了!” 这登仙化为月神的谎话也就大楚皇帝能编得出来,而且,瞧眼前这大臣说得有模有样,阿部勒心中暗叹,这大楚皇帝确实是有能耐。 能说谎话不厉害,厉害的是,这样离谱的谎言还能让世人个个信以为真。 阿部勒看着这位老臣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悯:“但愿吧。” 月妃这话题是不能继续了,楚椿眼尾扫过池边垂柳,灵机一动,说道:“国主此番若真想带些花草回去,老夫倒是有个建议。” “国主,您喜欢兰花吗?” “兰?” 楚椿引着他走下游廊,在园中漫步,然后来到一处花圃前,“国主,是否有闻到幽香?” 阿部勒鼻尖动了动,一股淡雅的香味萦绕在侧,着实令人心旷神怡。 “嗯,这香气很轻,但闻起来比吾国女子所用香料要优雅得多,确实是——” 他话音未落,只见上方传来声响,人刚抬头,发现一道青色影从天而至。 大月国男子个个擅武,阿部勒下意识就伸手接住那抹青影,顿时他感觉自己像接住满怀兰香。 等定睛一看,他的心差点就停住。 同样惊得差点停住心跳的,还有旁边的楚椿。眼前这变故来得太快,等他瞧清阿部勒怀里的人,双目瞪得老大,“殿殿殿”了好半会儿,才吐出一个完整的词来。 “殿下!” “您怎么会在这儿?” 这也是阿部勒想问的,怀里的女人与记忆中并无二样,如今目光盈盈地仰视着自己。 他不可自控地收紧手上力道。 然而,楚椿围上来,紧张兮兮地伸出来,想帮着扶住这位从天而降至的主,手伸到一半又觉得不合适,只能干巴巴地嚷道:“这、这殿下,是发生了何事呀?” 怀里的女人这才垂下眸,似是尴尬地提醒对方:“劳驾。” 阿部勒恍然回过神,赶忙松开手,连连说了几声“抱歉”后,目不转睛地盯住她:“长公主殿下,您还记得吾吗?” 对方瞧了他几眼,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阿部勒太子——啊不,您现在是大月国的国王了。” 楚椿在旁补充说:“殿下,近日国主大人来楚,今日皇上在锦锈殿设宴款待。方才午膳过后,皇上临时有事,便让老夫陪着国主大人赏花。” “原来如此。这落英苑倒是一处绝好的地方,国主,方才唐突了您,我向您赔礼了。” 楚瑶后退一步,朝他行礼。 阿部勒受宠若惊,忙想伸手扶她,发现楚椿在旁边盯着,又尴尬地收回手,只说道:“殿下不必多礼。对了,您怎么会……” 他望向墙头 ,又看向眼前头发略微凌乱,但整体仪态依旧端庄的美丽女人。 楚椿也疑惑:“殿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堂堂的长公主放着大门不走,从落英苑的墙头跳进来,这事传出去绝对会令人瞠目结舌。 楚瑶捂着胸口,抬眸看向阿部勒,又垂下眸来,目光流转间透出几分余惊未定。 “国主、王叔,此事说来话长……” …… 楚玄踩着并不轻快的步伐进入锦锈殿,伴随着欢笑声而来的,是殿中三道相谈甚欢的身影。 台上摆着散发着草药清香的艾酒还有甜果子,伟岸的男人与美丽的女人隔桌而坐,不知正说到什么趣事,女人掩唇轻笑,连头上步摇都随之晃动。 “皇上。” 楚椿得见圣驾光临,忙起身行礼。其余两人后知后觉,也跟着起身。 “免礼。”视线落在那对男女身上,楚玄微微勾起唇,笑意却没抵眼底,“朕让楚卿陪着国主,没成想,长公主也在此处。” 楚瑶低着头没吱声,倒是旁边的阿部勒主动替她开口:“皇上,说来也是巧。吾刚才在落英苑偶遇到殿下,才知道她今日进宫探访宜贵妃,不料孤身一人在宫道遇见狗,那狗野性难驯,竟是无故想要攻击殿下,殿下无奈之下才闯进落英苑。” “哦……”楚玄这一声意味深长,目光紧紧锁住那道窈窕身影,“这宫里倒是越来越没规矩了,竟然还让长公主被野狗吓到。” “朕还记得,以前由长公主掌管后宫时,一切井井有条,从未发生这样的事。” “皇上,这畜牲也不是平空生出来的。从前它是藏得深,没被人发现,如今它跑出来被我碰到,也算是我以前管理不严失责,咎由自取罢了。” 第91章 楚玄嘴角笑意更甚,眼神愈发森冷:“长公主将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或许你有没有想过,那只狗或许对你没有恶意,你越逃,只会让它追得更紧。” 迎上他的眼神,楚瑶也笑了:“皇上,畜牲就是畜牲。按照宫里的规矩,它早就该被乱棍打死或扔出宫。” 气氛变得微妙,其中隐隐透出看不见的窒息感。楚椿听不懂他们话里的玄机,但身为迎宾大臣,他还是主动站出来开口说道:“皇上、殿下,其实就是一条狗,等侍卫们捉住了,或杀或剐,都是一句话的事。难得殿下来,国主想请她一并参宴。” “好啊。”楚玄转头走向最上方的位置。 这场晚宴本来就是款待大月国一行客人。既然大月国国主开口,多设一张台也是易事。 觥筹交错间,高坐于主位上的天子时不时看向旁边,他的一左一右,两道年轻的身影偶尔视线相遇,便露出会心笑意。 天子这一晚连菜都没吃几口。 等到宴会结束,大月国国主一行自然是出宫回到驿馆。然而阿部勒当着众人的面,对长公主说道:“殿下,天色已晚,不如乘坐吾的马车,让吾等送您回府。” 楚玄正要说话,结果楚瑶已经抢先一步应下。 “既然如此,那就谢过国主了。” 等到其他人退场,楚瑶临行前,楚玄亲自送客人在大厅门前。此时,阿部勒正与部下说着话。 楚玄站在楚瑶身边,用着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姐姐当真好手段。” 楚瑶目光从前方那道伟岸的异族国主身上收回,转而看向眼前俊美的天子,勾起唇,她甜甜笑道:“皇上,忘记告诉你,下午在落英苑,我已与国主约好了去效外踏春。” “我想,皇上应该会让我代表大楚略尽地主之谊吧?听闻此次国主来访,要在王都住上些时日,如果我突然生病或者闭门不见客,依国主的性情,怕是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楚玄脸上表情无甚变化,唯有眸色愈发幽暗,他看着楚瑶得意的面孔,负在背后的手悄然握成拳,脸上却露出淡淡的笑。 “那,就辛苦姐姐了。” “皇上客气了。” 第60章 能否当吾的皇后? 。 马车行走在春夜温柔的夜色中, 车轮压过长街青砖,无论主人乐意与否,它最终仍是在目的地门前停了下来。 车门被车外的随从打开,率先踏下来是一道伟岸的身影, 然后他箭步下车, 又朝里头伸出手。片刻后, 另一只白皙、但肌肤上却布满浅浅疤痕的手覆上来。 等站稳后,顺着对方的视线, 楚瑶看向自己手背,“国主,吓到你了吗?” 阿部勒回过神,摇头:“不,殿下, 我听过你和皇上的故事。这只手, 是你为了保护他而受伤的吧?” 楚瑶放下手, 任由长袖遮住昔日自己的从龙之功, 淡淡笑道:“都是陈年往事了, 不提也罢。” 大楚王都号称天下繁华之都, 近日为了迎接外国贵宾,长街灯光更是通宵达旦。 阿部勒的视线完全离不开眼前这个女人。借着这明亮的光,她身上凝聚着大楚王朝的繁华,然而青裳淡抹, 又透着一股超脱凡俗的幽静。 华丽与淡泊, 两种迥然不同的气质杂糅在这个女人身上, 却奇异地取得平衡。像是今日在皇宫里见到的兰,本该长于幽谷,生于天地的灵物, 却在这世间最繁华之地生存。 “殿下,其实吾这次来大楚,一则是谢谢皇上,二则是想领回吾妹的尸骨。” “国主与馥月公主兄妹情深,着实叫人感动。”楚瑶说这话没有虚伪,而是真心诚意。 算起时日,馥月公主逝世也接近两年。当初她无故卷入大月国皇位之争,被当成一把刀,想要挑起大楚与大月国之间的纷争,至死都不知道害她的,竟然就是自己的二皇兄。 楚玄给了她一个体面的结局。 馥月公主在祭拜月神时被上天感召,然后魂归月宫,留给世人一个绮丽的传说。但她那具因中毒已面目全非的尸首,至今冻在冰棺,藏于大楚皇宫的秘密冰室之内。 难得阿部勒登基为王后,竟然还从大月跋山涉水来到王都接回馥月公主。 “魂归故里,想必馥月公主泉下有知,也得以安慰了。” 说起自家小妹,阿部勒露出几分伤感:“阿月她从小就没离开过岑木那,吾想,比起大楚,她肯定还是希望回到故乡。” 说完,他看向楚瑶,忽地又温声说道:“其实除了皇上,吾也该对您说声谢谢。当年多亏你们查出幕后真凶,吾才能及时赶回岑木那,阻止丘毗奴那畜生的阴谋。” 这事楚瑶听楚玄讲过,当年阿部勒得知害死馥月的是自己二皇弟,连夜飞奔赶回大月国,成功擒下企图杀害国主的丘毗奴。后来,他的父亲在不久后逝世,临终前将皇位传给了他。 楚瑶不禁想到,当初在灵光寺揭穿这些事情后,她本该离宫。偏偏,又是眼前这个男人请求她继续假扮月妃。 假如当时离宫的话…… 楚瑶又在心底埋汰自己,“假如”这样的事,本就是在自寻烦恼。 事情发生,那便是发生了,又何来的“假如”呢? 阿部勒瞧她不在状态,赶忙道:“殿下,想必您今日也累了,不如先进去休息吧。” “嗯,今日……也谢过国主。” 楚瑶情真意切地看着他,后者正想咧开嘴,又怕唐突对方,压下唇角,学着大楚的礼仪,双手抱拳道:“殿下言重了,您是吾最敬重的女子,能够帮到您,吾感到十分高兴。” 在临踏入门前之时,阿部勒又唤住她:“殿下,那踏春之约……” 楚瑶微微笑道:“如蒙国主不弃,我自当要尽这地方之谊。” 马车扬长而去。楚瑶转过身迈过门槛,眼帘中疏忽撞进一张微凝的面孔。 段琼不知在门后站了有多久,他上下打量楚瑶,发现她完好无缺,明显松了口气,才道:“今日进宫没发生什么事情吧?” “早上你匆匆进宫,我在白虎门等到酉时,还是没有消息,又怕你从其他宫门出来,所以就回公主府等 你了。” 他没告诉楚瑶,这大半天时间,对他而言简直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段琼甚至后悔,后悔自己不顾一切告诉楚瑶真相,惹得对方二话不说进宫讨说法。 倘若今日楚瑶出不来呢? 段琼不敢想象这样的后果。幸好,她平安归来了。 “有劳段将军关心,本殿无事。” 她的态度忽然变得疏离,段琼愣了愣,随即亦步亦趋跟上去。 “阿瑶,你见到他了吗?他有没有——” “段将军。” 楚瑶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直视他。不同于方才他躲在门后听到的那副温柔嗓音,此时眼前的女人脸上无甚表情,连语气也没有一丝波澜。 “本殿很谢谢你今日来公主府,告诉本殿那些事。夜深了,请回吧。” 不对。 段琼当场就要拉她的手,“阿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下一刻,他的手被拍开。 在他错愕的目光中,楚瑶移开目光,伸手抻了抻刚才被他触碰过的袖子,冷淡说道:“不管发生什么,那都是本殿与他之间的事。段将军,你我之间早已没有任何关系,现在已经亥时,你若还呆在公主府,只会惹人非议。” 段琼完全没想到楚瑶竟然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但是,楚瑶喊来人,摆出送客的姿态。 四名小厮走过来,比了个“请”的姿势,段琼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离开。 他不知,等他消失在视野后,楚瑶望向门口的方向,重重地叹了口气。 段琼不应该牵扯进来的。 因为,这接下来将是她与楚玄之间的战斗了。 …… 铺着红毯的地上放着一长圆形物件。凌魈上前半跪下地,然后伸手揭开包裹着物件的黑布,慢慢露出里头的东西,伴随而来的,是一股恶臭。 来喜赶忙送上帕子,哪知楚玄推开他,径自绕过龙案,走到他们面前。 黑布落地后,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具尸体。 这是个成年男人,身形高大,身上穿着用上好蚕丝织成的蓝色锦服。约莫死的时间过长,躯体早已僵硬,原本该是年轻饱满的面孔已然凹陷,凸出一双眼,眼白部分也变得浑浊。 乍见这尸体真面目,来喜心头猛地顿住。若非现在在御前伺候,他恐怕忍不住要逃去外头缓缓了。 第92章 太可怕了。 然而楚玄丝毫没被吓到,反而对凌魈道:“验清楚。” “是。” 接下来的一幕,饶是来喜做足心理准备,见到凌魈从脚边抽出匕首,眼睛眨也不眨就将匕首刺入尸体左小腿,划拉出黄乎乎的肉时,胃里仍止不住翻涌。 随之而来的,混着腥味的恶臭不断别剧,弥漫殿内。 凌魈伸手直接插入被拉开的肉里,又是看,又是摸,然后才收回手,对着楚玄说道:“此尸左小腿脚踝往上两寸有接过骨的痕迹,看骨头愈合的程度,是旧伤,依属下估计起码得有十年。确实是他,没错。” 得了这句话,楚玄嘴角微扬,“辛苦了,这东西拖出去,让野狗吃了罢。” “是。” 总算把这晦气东西送走了,来喜忙喊人进来,先是将这张毯子换了,然后又四处洒柚叶水,点上香炉。 缕缕白烟从瑞兽鎏金炉中腾起,恶臭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能让人宁神静气的檀香。 “楚林那叛贼已经伏法,皇上您总算可以放心了。”来喜奉上茶,又道:“真难为这大月国国主,千里迢迢亲自带着叛贼的尸首来王都。” “是啊,他确实是有心。”楚玄抿了口茶,不无感慨。 当年馥月公主之事,牵涉两国利益,其中又掺杂了自己的私心,所以他帮阿部勒也是顺水推舟,权当做个人情。 没成想,这楚林当初在大月国与二皇子丘毗奴勾结。丘毗奴失败被杀之后,楚林在大月国境内东躲西藏,最后却落在阿部勒手里,死了。 此次阿部勒亲自来大楚,就是想送这份礼物给他。 “皇上,大月国国主如此用心,两国邦交稳固,您也就不用再担心北蛮那边会生事了。” 大月国是小国,但却夹在大楚与北蛮两国中间,历来大楚都要想与大月国交好,就是因为它一旦倒戈,那么等于大楚边境就被破开一道门,侵略者可长驱直入大楚境内。 如今这阿部勒国主如此友好大楚,确实免了后患。不过来喜瞧着楚玄合着眼,不断揉捏眉心,顿时明白过来,主动道:“殿下那边,您也无须忧心。今天事发突然,等殿下回去想清楚了,想必也会理解皇上您的苦衷。” 楚玄仰头靠往椅背,吐了口气,嘴角勾起自嘲的弧度,“你不懂的。” 他的姐姐,爱时比任何人都爱得浓烈,可恨时,却也比谁都绝情。 他并不后悔让楚瑶知道自己所做过的一切,唯一后悔的是今天留不住她。 来喜原想宽慰主子,没成想对方自己看得明白,斟酌了小半天,最后也挤出一句:“天大的事它也总有过去的一天,来日方才呐,皇上。” 楚玄缓缓掀起眼皮,望着天花板上那盏鎏金宫灯,眼中的疲惫渐渐淡去。 是啊,这么多年他都过来了,现在只不过又重新回到了起点。 阿部勒过些日子就会走。 来日方才。 他,有的是时间。 * * * * “听闻这数日,是长公主殿下在陪着大月国国主游览王都。” “我也听说了,这人还是贵客亲自指名。” “不对,我怎么听说,是那位阿部勒殿下进宫参加宴会那天,他与长公主俩人约好的。” “没错,我听宫里的公公说,是上巳节那日的事了。” “听说今日他们去须弥山,这须弥山路途遥远,当日来回怕是不易,说不定还得在那处过夜呢!” “啧,这孤男寡女的——” 段琼走近时,顿时有人推了下那说话人的肩膀,后者后知后觉,讪讪停住口。 “段将军。” 说话的仨官员品级都比他低,赶忙行礼。段琼瞥了他们一眼,罕见地没有回应,只是绷紧脸径自往反方向走去。 等他走远,那些人舒了口气,刚才最后说的官员更是抚着胸口,一阵后怕:“瞧他那样子,我真怕他要动手打人。” 其余二人斜瞥他,“你怕什么?这是宫里,再者说了,咱们说的本来就是实话。” “对呀,明明楚椿大人才是此次迎宾大臣,结果人家大月国国主偏要长公主来当向导,皇上也同意,搞不好再过几日,咱们又要跟大月国缔结姻亲了。” “你说这护国大将军也真是的,好好一段天赐良缘,自己给折腾没了。” “可不是么?长公主殿下那样的人物,他不珍惜,自然有大把人抢着要。唉,可惜大月国远在千里之外,长公主殿下那么娇贵的身子,也不知道能不能跋山涉水到穷乡僻壤处受苦。” “要我说,这嫁去大月国也并非坏事。瞧这阿部勒国主相貌堂堂,对,论起身份,咱们大楚的长公主配这弹丸小国之主,那是绰绰有余。可话又说回来,殿下毕竟嫁过人,二嫁嘛……自然要求不能太高。” “也对,这嫁过的女人就像一件被穿过的衣服。无论再好的面料,再精致的手艺,可进了典当行,旧的就是旧的,当不了几个钱。” 三人正侃得高兴,忽然身后传来一道低喝。 “你们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这声音低沉有力,吓得他们猛地转过身,见到来人,更是磕磕巴巴地道:“颜、颜大人。” 颜琅不知站在此处多久,又听了多少,此时他冷冷盯着他们,白皙冷峻的面容透出森寒:“按律,非议天家私事,当罚抄《大楚律令》。你们三人,跟本官去趟大理寺吧。” “……” 三人委屈巴巴的,其中一人忍不住反驳:“颜大人,这事私底下都传开了 ,也不能就逮着我们罚呀。再者说了,这要日后真的成真,何来‘非议’一说?” 颜琅怒极反笑,“殿下奉皇命招待贵宾,此乃国事。她为国出力之时,尔等却在背后议论她的私事,这不是非议又是什么?” “再者,殿下光风霁月,国主光明磊落,他们之间坦坦荡荡,又岂容你们暗中污蔑?” 不是,你不在现场哪里能看出他们坦坦荡荡了? 可惜“玉面阎罗”声名在外,而且对方官职也比他们高,三个倒霉鬼只能垂头丧气地跟着去领罚。 段琼自然不知道这些,走在与退朝官员反方向的宫道上,方才那些话盘旋在心口,那夜公主府前的画面又活生生在脑海中重现。 他加快步伐,来到正德殿门口时,彭福便迎上来:“哟,段将军。” “彭公公,劳驾,我有事想求见皇上。” 彭福笑道:“得勒,您且等着,奴婢进去禀报皇上。” 段琼站在门口,神情不由得一点点收紧。片刻后,彭福走出来,露出歉然的笑:“段将军,皇上现在有要事,您改日再来罢。” 要事? 不,甫下朝他就急急赶来,而且上书房那三位正在阁中与下属开会,这个节骨眼上,根本没人来面圣。 段琼愕然片刻,才道:“不,彭公公,我真的有要事想面见圣上。” 彭福无奈极了:“段将军,您搁这跟我急也没用呐,皇上确实是没空。” 段琼:“……” 望着被侍卫严密把守的宫门,他抿紧嘴角,眼中迸发出不甘。 都这种时候了,楚玄还在忙什么? 等? 不。 段琼深深地看了“正德殿”三个大字,随即转身就走。 * * * * 须弥山座落于王都城门向南三十里处一片山脉当中,山势陡峭,立于群峰当中,犹如利箭直指苍天。若站于山间,清风徐徐,拂过山林滚起层层翠色波浪,极目望去,碧空压顶,远处层峦叠嶂,大地如同尽在脚下。 石亭中,两道身影对立而坐。 “烹茶讲究火候,茶饼需先用小火炙烤,然后再碾磨成粉。煮水时又讲‘三沸’,一沸者,水面起细泡有声;二沸者,气泡如滚珠;三沸者,水波翻滚如波涛。投茶最佳时机,就是在水二次沸腾时。” 青葱般的指执茶勺,将茶粉落入正冒着连珠泡的水中,然后轻轻搅拌。 片刻后,她将煮好的茶汤分入杯中,推至他面前。 “国主,请用。” 高山石亭,耳边是朗朗春风,眼前美人烹茶,阿部勒端起杯子,先是细嗅,然后才抿了一小口,当即叹道:“殿下好手艺。” 他又尝了口,“听说这品茗是你们大楚读书人一大雅事,今日吾也算是附……什么来着?” “附庸风雅。”楚瑶被逗笑了:“国主说笑了。这茶,说到底不过是解渴的东西。自古以来,王候将相喝得,凡夫走卒也喝得,只是文人雅士多了些闲趣,将简单的步骤复杂化,他们自己说是风雅,可人要真的渴极了,哪里还有这么‘风雅’的耐心?” 第93章 阿部勒意外地看着她:“吾以为殿下如此擅长茶道,会很推崇这门技艺。” “说不上推崇。”楚瑶摇头,坦诚说道:“国主也听过我的事,我出身贫寒,若非后来因缘际会得了封赏,如今也不过是国公府上一名丫鬟,喝杯茶哪来那么多的讲究?” “普通人家喝茶,也就是将热水倒进茶碗中,将茶泡开,片刻功夫罢了。” 对于自己的出身,她从不藏着掖着,“从前修习茶艺,是因为国公夫妇好此道,我跟在身侧也耳儒目染。前些天国主说要学习大楚的文化,这茶艺也算是一种。身为大楚朝的长公主,我不得已献丑,还望国主莫要嫌弃。” 阿部勒哪会嫌弃?他眼中的欣赏简直要毫无掩饰,随时流淌出来。 “殿下,两年前吾来王都早已听过您的事迹。当时吾就觉得,您真乃这世间少有的女子。今日听您这番言论,更觉得您跟一般女子不同。” 楚瑶失笑:“有何不同?” “坦坦荡荡。”阿部勒不假思索就吐出这四个字,然后又想了会儿,继续补充:“您给吾的感觉,就像你们大楚人常说的‘君子坦荡荡’,光明磊落,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 楚瑶眨了眨眼,像是重新认识这位旧识。 与两年前胡须满腮的健壮外表不同,登上王位后的阿部勒剃掉须,露出方正的面孔。他有一双浅绿色的瞳,眼窝深遂,鼻梁高挺,完全称得上是一名美男子。 “国主,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光明磊落’四个字来形容我。”在对方露出怔愣之际,楚瑶嘴角微扬,“不过,谢谢你,我很喜欢。” 她朝对方举起杯子:“国主,你也是,敬光明磊落的朋友。” 阿部勒忙举杯示意,这名异族汉子罕见地露出腼腆的笑:“嗯。” 山间清风拂过婆娑的树,也拂过四面漏空的石亭,更加拂去了压在楚瑶心头些许烦恼。 当初她是有心接近,不过现在看来,这位国主大人也是值得深交的一位朋友呐…… 公主府距离须弥山有半日路程,阿部勒像是算准时间,当马车停在公主府门口时,恰好日暮西斜。 “殿下,您看,这太阳这样望过去,好像颗刚剥皮的蛋黄。” 下了马车,阿部勒指着半挂在天际的夕阳感慨道。 “噗嗤”,楚瑶被突如其来的形容逗笑了,“国主,我们这边不这么形容的。” 她望了眼落日,“太阳,文人们写文章喜欢用金乌来指代,此刻这情景,用‘落日熔金’来形容,最为贴切。” “落日熔金?” “嗯,是说落日颜色跟熔化的金子一样。您瞧。”楚瑶指着天边散发出柔和光芒的金乌。 而在阿部勒的眼中,眼前女人全身像被镀了一层柔光。黄昏是一日当中最为微妙的时刻,太阳在落山,人浮燥的心也在沉降下来。 介于白天与黑夜之间,在稍纵即逝的独特时间里,楚瑶就像是这落日熔金,她的美丽、她的聪慧、她的豁达,这些都像熔化的金子般潺潺流进他的心,热烈又滚烫,致使他产生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 阿部勒暗中吸了口气,试图平缓胸腔底下那颗燥动的心,“殿下,您最近是不是有烦心事?” 楚瑶没料到他忽然会这么问,“嗯?” “吾这些天总觉得您不是很高兴的样子。”阿部勒看着她美丽的侧颜,直言说道:“是不是,当吾的向导太无聊了呢?” “没有的事。”楚瑶摇头,“国主,说起来,我还要谢谢您。本来确实有些烦心的事,但与您同游这数日,我很开心。” “开心,您跟吾在一起觉得开心吗?” 楚瑶没想太多,这些天幸得有阿部勒,楚玄那边也没有动静,说起来她还要感谢这位大月国国主。 于是,她点头:“当然开心。” 这四个字无形为他的冲动又注入了勇气,阿部勒喉头滚了滚,才道:“殿下,其实……吾听到你与护国大将军的事了。” 段琼? 楚瑶反应过来,又摸不准他在此时忽然提到段琼是何意思,“所以?” “其实两年前来王都时,吾早就觉得您与其他女子不同,可是——”他缓了缓,组织好语言,才继续说:“当时因为阿月的死,还有丘毗奴那些叛贼,所以吾 匆匆赶回岑木那。” 楚瑶越听越不对劲,立马就开口:“国主,其实我——” “吾想说的是,”阿部勒打断她,双目中的热意仿佛能将人灼伤,“这些天多得您的陪伴,吾真的很高兴。今日已经二十了,再过几日,吾也要启程回大月。” 说着,他舔了舔略为干涩的唇,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您……愿不愿意跟吾一同前去?” 楚瑶脸上有过片刻的茫然,这个邀请来得太突然,一时半会间,她竭力消化着这句话,扯出笑来回应:“国主,您……谢谢,从前我只在书上看过大月国的景色,有机会定当去游览一番。只是时间仓促,这出趟远门也不容易,还是等过些时日我安排妥当后再——” “不是。”眼前健壮的汉子急了,他拢紧眉,干巴巴地道:“殿下,吾的意思是,您愿不愿意跟吾回去,当……吾的皇后?” 皇后? 楚瑶瞳孔微震,喉头滚了滚,找不出任何话来。 这时,旁边一道低沉的男音凭空横/插进来。 “不行。” 第61章 楚瑶的条件。 。 出现楚瑶与阿部勒面前的男人, 是从西面石狮子后闪现的,他大概已在此处蛰伏多时了。 温情脉脉的时刻,凭空出现这么个煞风景的,阿部勒压着眉, 难掩薄怒, “你是谁?” 说罢, 他仔细地瞧了瞧,才明白过来:“吾在朝堂上见过你, 你是段琼?” 段琼走到他们面前,目光从楚瑶身上收回,才看向这位身材明显要比大楚人健壮的大月国国主。 “大楚护国大将军段琼见过国主。” 阿部勒微眯起眼:“吾记得,你已与殿下和离。现在你躲在这公主府外头偷听我们讲话,这是君子所为吗?” 段琼看了眼楚瑶, 坦然向他说道:“国主, 我并非有意偷听你们讲话。只是大月国远在千里之外, 长公主身体娇弱, 实在不宜长途跋涉, 还望国主明鉴!” “笑话。”阿部勒讥笑一声:“此乃吾与殿下之间的事, 又岂容外人插嘴?” 不同于在楚瑶面前,此刻这个伟岸男人露出他身为国主的霸道与威严。 “段琼,你只是大楚的一名将军,又不是殿下的亲人, 你有什么资格在吾面前说这些话?” “我——”段琼顿了顿, 才硬着声道:“就算我跟她已经不是夫妻, 可就按您说的,我是大楚的将军,殿下是大楚朝的长公主, 身为臣子,我自然有责任要护她周全。” 这话彻底激怒了阿部勒,他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吾在害殿下吗?” “够了。” 楚瑶一声低喝,这两个剑拔弩张的男人才停下来,双双看着她。 “国主,段将军他并非有意顶撞您,他只是关心我,所以才一时失言,还望您莫要与他计较。” 楚瑶替段琼说话,阿部勒自然要给她面子。 可段琼瞧她温声细语的模样,暗道不妙,于是又急急开口:“阿瑶——” 楚瑶瞥了他一眼,“住口。” 段琼:“……” 阿部勒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方才说话掷地有声,如今却像条被训的狗似的男人,心中愈发佩服楚瑶。 不愧是自己看中的女人。 心思兜兜绕绕转回来,阿部勒故意在段琼面前对楚瑶再次发出邀请:“殿下,吾刚才说的,都是真心实意。” “月神在上,吾真心喜欢您,想娶您为后。” 楚瑶脸上燥热一片,若只有他们二人还好,此时还有段琼,她正在想着要怎么应答,结果段琼确实忍不住了。 “阿瑶,不行!不要答应他!” “闭嘴。”阿部勒冷冷地斥道,“都说了,这是吾与殿下之间的事,行与不行,轮不到第三个人插嘴。” “确实是不行!” 忽然出现的第四把声音,令在场三人俱是一愣。 他们看向声音来源——从东面石狮子后也走一道身影。 来人面如冠玉,余晖落在他身上,像是照亮着一颗莹白剔透的玉石。 阿部勒皱起眉:“你又是谁?” 他朝这位异国国主行礼,声音也清冷如玉石相撞,“下官,大理寺少卿颜琅。” 第94章 阿部勒不认得大楚朝这些花花绿绿的官职,一而再被打断了话,此刻他心情着实不好。 “吾不管你是何人,但出言顶撞吾,这就是你们大楚官员的作派么?” 他冷眼瞥过眼前这两人。 楚瑶正要开口说情,哪知颜琅直视阿部勒,平稳着声道:“国主,下官并非出言顶撞。而是方才听国主所言,不得已提醒国主。” 他看向楚瑶,又道:“国主方才说,您向殿下示好求亲旁人不能干涉。非也,按我大楚律令,男女结为姻亲须经父母同意、媒妁之言,殿下为皇上册封的长公主,已入皇室牌谍。先皇、先太后已薨逝,那么她的婚事,首先要经皇上首肯,尔后有媒人说亲,此才成礼。” 现场陷入一场短暂而诡异的沉默中。 率先反应过来的,竟是段琼。 “没错。”他看向颜琅的目光像看着盟友,说话也更有底气:“国主,这事无论如何也要先禀报皇上。” 阿部勒幽幽地看着这两个男人,目光变得意味深长,他不想把精力浪费在他们身上,转而对楚瑶说道:“殿下,吾听闻您这府中栽着梅树,梅树下还养着鹤,景色十分漂亮。刚好吾也渴了,能不能进去喝杯茶?” 这节骨眼上,楚瑶自然拒绝不得,她强撑出笑:“蒙国主不弃,请。” 她侧过身,摆了个“请”的姿势。 阿部勒心满意足地往里面走。 段琼见状自然不甘心,他马上跟了上去,而旁边的颜琅晃了晃神,也是悄然握紧拳头跟在段琼后面。 楚瑶进门后才发现后头还跟着两条尾巴,她轻蹙眉头,正要赶人,但触及两双露出关切的眸,电光火石间心头一软。 算了,真是冤家。 有他们在,待会阿部勒也会顾忌着点,不会说些奇怪的话。 楚瑶脑子乱轰轰的,不断盘算着待会里头可能会出现的场面。结果阿部勒一回头,立马就板下脸。 “你们怎么进来了?” 段琼脸皮厚,直接应道:“我与国主相同,也是想跟殿下讨杯茶喝。” 颜琅的脸皮没这么厚,只能默不作声。 阿部勒气笑了,他特地要求进府就是想摆脱这些闲杂人等,好让楚瑶明白他的诚意。 这两只苍蝇跟在后面算什么? 他正要赶人,结果双脚走到厅前,不经意扫到里头,顿时停住脚步。 那大厅里头的主位上端坐着一道身影。对方大马金刀地坐着,俊美的面孔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 他还未反应过来,身后的两人愣了愣,已经跪下行礼。 “下官,参见皇上。” 公主府正厅里面坐着的,就是当今天子楚玄。 阿部勒连忙跟着行礼,心里却疑惑:怎么连大楚的皇帝也在这儿? 楚玄视线落在人群里那抹水色身影,对方只轻轻与他对视,随后跟着众人参拜。 “免礼。” “皇上,您怎么会在此处?”阿部勒问出在场所有人心中的疑惑。 这时,楚玄微微一笑,“朕今日下朝无事,想着许久未曾来看过长公主,便来一趟公主府。岂料她给国主作向导去了。” “啊,抱歉。吾不知您今日来找殿下,是吾之过。” “无妨。”楚玄看了眼这座府邸的主人,对方默不作声,“朕也只是比你们先到片刻。” 不对! 段琼心中顿时冒出皇帝应该是下了早朝就过来的想法。 他自己是去了趟正德殿无果,才赶至公主府,在府外候了大半天。算起来,皇帝应该比自己还要早到。 皇帝、他、还有颜琅都是为了同件事来的。 “你们都坐罢。” 楚玄发话,楚瑶自然要尽主人的本份。她贴耳跟青箩耳语,后者露出小小的讶色,但很快就奉上茶。 五个人,五杯茶。 这座由旧国公府改建的公主府,当初选址是挑的是坐北朝南方位,从厅里望出去,夕阳染红前院那一排兰。 各人端起手里的那杯茶,心思各异。 这个时辰,外头已是华灯初上,正得不能再正的晚饭时间。 但是主人家只上了一杯清茶…… 率先发话的还是楚玄,他看着两位意外的客人:“段卿、颜卿,你们今日怎会在此处?” 来了。 段琼拿出早就想好的说辞:“皇上,微臣今日偶然路过公主府,所以想拜访殿下。” “偶然?”楚玄重复这两个字,唇边微勾,任谁都能瞧出他这抹笑中的讥讽,尤其是下一句:“段卿,对长公主还真是关心备至。” 段琼只能强忍住满腔的窘迫,不敢吱声。 楚玄将目光转向另一个人:“你呢,颜卿?” 颜琅当即捧出手里的木盒,坦然道:“回皇上,微臣之前著有一本拙作,手稿最近新修改了些许内容,想送与殿下品鉴。” “朕倒不知,颜卿与长公主私下关系这么好,连手稿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能相赠?” 颜琅顿时语噎。 送手稿当然有他的私心,可皇上这话里的态度又是什么意思? “皇上,手稿一事是我向颜大人提的。他写的书非常有趣,是我仗着与他相识,所以想先睹为快。” 楚瑶忽然出口,三言两语就替颜琅应对完。 颜琅自然向她投以感激的目光,旁边段琼颇不是滋味地看着这幕。 当然,怀着同样心情的还有楚玄。他扯出笑来:“既然如此,这人也拜访了,手稿也送了,两位爱卿,时辰不早,你们先回去吧。” 这逐客令来得猝不及防。 被点到名的两人当然不想走,可是皇命在上,哪由得他们说不? 这时,一直听着他们说话的阿部勒却忽然开口了。 “等等。” 楚玄:“嗯?” 阿部勒站起来,朝楚玄行礼,郑重其事说:“皇上,吾想请皇上将他们二人留下来,做个见证。” “什么见证?” “刚才在门口,这两个人一直阻拦吾与殿下说事,又搬来一堆什么律令和道理。其实,吾看他们二人分明就是对殿下有意。” 颜琅脸皮薄,当场看了楚瑶一眼,急忙垂下眸。 “所以,吾要当着他们的面,向尊贵的大楚皇上,还有长公主殿下表明吾的心意。” 楚瑶暗道不好,正要阻止,可阿部勒更快。 “吾喜欢长公主殿下,想向皇上求娶她。请皇上允许,吾将奉殿下为吾大月国皇后,并保证这一辈子都爱她、敬她。” 余晖又往西边斜了些,是傍晚的微风吹过院子,树叶发出婆娑作响的声音,也赶得停在枝头上倦鸟发出一两声不满的抱怨。 倘大的正厅陷入短暂沉默中。阿部勒对于自己的请求非常有信心,此次来大楚,他送给了楚玄一份“贵重”的礼物,楚玄没理由会拒绝这份请求。 然而,坐于主位上的年轻天子幽幽看他,眼中沉淀着许多他看不懂的情绪。 尔后,他露出和煦的笑:“国主,先坐下说话。” 阿部勒依言坐下。 “皇上,殿下,吾刚刚说的绝对是真心话,吾可向月神起誓。” 他伸出右手置于胸口,这是大月国朝拜他们的信仰——月神时所用的礼节,目光却是看向楚瑶。 所有压力顿时来到这座公主府的主人身上。 院子里头的树叶还在作响,鸟儿也还在叫,这一刻,楚瑶在那双绿瞳中看到了满满的诚意与爱意。 它们热烈而奔放,仿佛顷刻间能将她淹没。她不是第一次在男人身上看到这种眼神,可是眼下它并不单单代表男人的尊重与爱。 阿部勒代表着的,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远在千里之外的大月国,在那里,没有楚玄,她可以从那份背德不伦的爱中挣脱开来—— “国主。” 楚玄轻描淡写的一声,忽地将所有人思绪打断。 他带着温和的笑,“你说的可不是小事,涉及到长公主的终身大事,朕想,也不是在这样的场合来议论。” 阿部勒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赶忙致歉:“对不起,吾一时情急。皇上您说的对,吾应该备上重礼,进宫向您请旨,也向殿下求亲。” “如此,今日不如请国主先回驿馆,此等大事等明日进宫再议,可否?” “好。”阿部勒见他脸上带笑,心中已有十足把握,当场起身对着他和楚瑶告辞,并约定明早进宫。 他走后,剩下两人自然不能再坐着,先说话的还是段琼。 第95章 他却是看向楚瑶:“殿下,大月国不仅离王都有千里之遥,其间更是要越过沙漠,就算是大月的都城岑木那,也是气候炎热,实非大楚人能居住。” 颜琅也出声,却是向楚玄作揖:“皇上,大月虽与我朝交好,可毕竟是蛮荒之地。自古以为,天朝嫁公主与小国国君,皆因要缔结两国同盟之谊,以避战祸。这些年我大楚与大月国向来交好,自大楚立国以来,也无先例,微臣请皇上三思。” “行了。”此刻的楚玄敛去笑意,沉声道:“此事朕与长公主自有定夺,你们一个见完人,一个送完书,立刻都给朕回去。” 段琼与颜琅二人欲言又止,这态度令楚玄冷笑一声:“怎么,还想赖在这公主府不成?出去。” “臣……告退。” 厅内的人鱼贯而出,在那抹水色身影也要踏出门槛时,楚玄忽然又喊道:“站住。” 对方停住身影。 楚玄环视周围,对来喜道:“带着她们下去。” 方才这乌泱泱的一群人,气氛剑拔弩张。现在只剩这几人,可周围却透出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险。 来喜忙不迭引着青箩她们离开。 “姐姐。”楚玄这才踱步往前走,慢悠悠地说:“想去哪儿呢?” 站在门口,楚瑶望着外头已染上暮色的天,声音没有丁点温度。 “皇上好大的威风,我这公主府的客人都被你赶走了,我这主人自然也不敢在这里碍着您的眼。” 楚玄知她仍有气,语气不禁缓下来,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姐姐,你是在怨朕今天不告而来吗?你这些天特地将后门锁上,朕唯有堂堂正正从前门,才能进得了你这府里。” “皇上大可不必这么说,国事繁忙,我这公主府也无什么事需要劳您大驾。” 楚玄走到她旁边,将人拉过来,两人相互对视。 “姐姐,那日是朕冲动了。当时那样的情景,朕只是气疯了,才会派禁卫军去找你。” 他眉眼间还是藏着跟过去相同的温柔。 “朕向你道歉。你要怎么生气,怎么罚朕都可以,但是不要再这么夹枪带棒地同朕说话,可以吗?” “楚玄,你有病吧!”楚瑶一把甩开他的手,“我已经说过,我们之间结束了!” “结束的意思你应该明白,就是我不想再见到你,我说过的,如果你觉得是我不识抬举,那你可以废掉我长公主的身份,我现在就搬出公主府去当一名庶人。” 这回不是在宫里,而是在公主府,她的地方。 楚瑶说罢,竟是伸手解开自己腰带,在楚玄微愕的目光中,她扔下滚金的软纱腰带,紧接是覆在外头的水色锦裙,再之后是珠钗、耳环、项琏等饰物落地的声音。 褪去繁华美丽的装饰,她脱剩白色的底衣,头上、颈间、手上再无任何外物,如同高洁的兰傲然站在楚玄面前。 “你赐给我的一切,我全部都可以还给你。” 被世人所羡艳的身份、恩宠、富贵,这些统统都是他赐的,她都还回去。 楚玄露出受伤的表情:“姐姐,朕真的不明白,就算当初是朕故意作局,可是朕对你的爱是真的,你对朕的爱也是真的,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纠结着这些不放呢?” “那是因为你没有被欺骗过!” 楚瑶凄厉着声,说道:“楚玄,你说你爱我,可是你三番四次在背后耍手段,佯装所有的一切都是巧合。甚至,你还故意利用段琼来胁迫我。” “你要我舍弃自己的身份,去冒充一个死去的林珑然后进宫当你的宠妃。” “楚玄,这个世界上有你这么爱人的吗?” “当朕的宠妃有什么不好?”楚玄情绪也变得激动,“你一直介意长公主的身份,那换个身份, 光明正大地跟朕长相厢守不好吗?” “不好!”楚瑶低吼道:“楚玄,这是我的人生,你凭什么要改变我的人生!” 楚玄怔怔地看着她。 “就算不是楚瑶,可我还是林瑶呀!陇中农家女儿、国舅府里的丫鬟又如何?我姓林,名瑶,我有父母、有弟弟,大楚王都府衙的名册里还会有我的名字!” “你要我抹杀自己的过往,进宫当你的宠妃。那么,有朝一日你厌倦我了呢?” “不会!”楚玄斩钉截铁说道:“朕此生此世都只会有你一人,你如若不信,朕可以下旨昭告天下——” “就像你之前昭告天下册封我为长公主那样?” 两人俱是沉默了。 楚玄握紧拳头,深吸了一口气,才说:“不一样的,姐姐,这不一样。” “哦,那里又不一样?” 当着她嘲讽的目光,楚玄绷着声说:“当年朕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段琼会死,朕当时是真心想成全你和他。” “那么将来有一日,皇上也说出这样的话。” 楚瑶一步步走向他,直视着他的眼,眼神锐利得如同尖刀,直刺入他的灵魂。 “有朝一日,当我年老色衰,皇上遇见更加年轻美丽的女人,也会像现在这样,说:姐姐,当年朕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朕会变心,会喜欢上别的女人。” “不会!” “你会的!” 楚瑶一字一句道:“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不是吗?” 如果他能坚定本心,那后来就不会反悔。既然他能反悔一次,那来日定会反悔第二次。 楚玄陷入难以自辨的困局中。他的姐姐太厉害了,三言两语间,竟让自己进退两难。 但是,眼前女人横眉怒目,是鲜活的,绽放着热烈而又耀眼的生命力。 楚玄贪婪地看着她,就算已经得到过她的人,得到过她的心。此刻,他仍像当初第一次察觉自己隐秘少年心事般,不可控制地为她心动。 伸手环上那抹纤腰,毫不费力气就将人带入怀中,楚玄挑起她的下颌,像是猎人在检视自己即将到手的猎物,毫不掩饰他的爱与欲望。 他俩彼此都太过熟悉对方,甚至只要先开口,就能猜出对方的下一句话来。 他的姐姐不是外头那些蠢女人,现在说出这番话来,已经不是要跟他算旧账了。 当然,她也明白自己不会放过她。 聪明的人,自然是失一城要讨一城。自怜自怨是没有意义的,弃子争先,她现在要的是先手胜利。 “姐姐,”楚玄的目光紧紧锁住她,嘶哑着声问道:“你应该清楚,朕不可能让你离开朕。那些将来的事,你若是觉得朕的保证不算数,那你说,要朕怎么做,你才能相信,朕以后再也不会骗你?” 她是他年少的梦,最遥不企及,也最甜美的梦。 如今他离梦想成真仅有一步之遥。 无论楚瑶想要什么,他都会给。 温热的触感覆上脸庞,楚玄目光微动,这是两人自反目以来,楚瑶第一次碰他。 伴随着那只手的温柔抚摸,楚瑶看他的目光也变得柔和。 她轻启双唇吐一句:“既然皇上觉得你无法离开我,那么,为了证明你所言不假,就请你——” 凑到男人耳边,楚瑶的目光瞬间冷下来。 “抛弃皇位,当个庶民,从此与我在民间当对平凡的夫妻,如何?” 第62章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 藏在枝头的鸟发出长鸣, 然后扑通翅膀飞离这片乐土。夕阳已经无法维持它的光芒,暮色开始黑压压地降临。 没有下人进来点灯,仅靠敞开的门斜铺进来些许光,室内两道身影紧紧靠在一起, 楚玄俊美的五官晦暗不清。 楚瑶明显感觉到箍住自己腰间的手微妙地顿住。 她笑了。 “怎么, 皇上说从十五岁那年就喜欢我, 如今更是非我不可,既然如此……为何不能舍弃这皇位, 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楚玄目光微凝,“这不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 满屋黯淡光线模糊了楚玄眸中情绪,他停顿片刻,才开口:“姐姐, 不是朕眷恋皇位, 而是我们没有必要走到这一步。” “倘若我硬要你在皇位与我之间作出选择呢?”楚瑶执拗地问。 无人敢靠近这里, 周围静得他们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楚瑶的手按在眼前这具躯体的胸膛上, 掌心下位置, 恰好是大楚天子跳动的心脏。 她说:“我听到答案了。它说……” 掀起眼帘, 楚瑶在晦暗中直视他:“它要皇位。” 男人的呼吸猛地变得浓烈。 楚玄抓住她的那只手,哑着声道:“不。” “姐姐,你不能这样,这对朕不公平。你与皇位, 本来就不是二选一的关系——” 第96章 尾音戛然而止在楚玄瞬间的顿悟中, 他看着她的眼神变得复杂。 不。 楚瑶很清楚, 如今他没有子嗣,倘若他真的答应了退位,光是皇位继承人这个问题, 就足以引起一场可能会祸及无数人的乱政。 楚瑶向来深明大义,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她不是真的想要自己在皇位与她之间作出选择,而是…… “楚玄,你说的没错,在你心目中,我与皇位本来就不是能够相提并论的东西。而且,我也没想要你真的放弃皇位。” 天已经彻底黑了,楚瑶在黑暗中说话,这些话就是把尖刀,突突地直朝着他的心窝戳去。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口口声声说要给我‘保证’,但是你根本给不了任何‘保证’。或许你能守住你的心,这辈子都不看其他女人。但是有朝一日,‘一个曾经当过长公主的妃子’威胁到你的皇位呢?” 他听见女人哂笑一声:“你刚才的犹豫,就是最好的答案。” 怀里的人挣脱开束缚,黑暗中他听见脚步声,然后是对方拿起物件的声音,须臾,一盏灯悠悠亮起来。 楚瑶吹熄火折子,烛火透过灯罩,照亮她似笑非笑的面孔。 “皇上,你掌握全天下臣民的生杀大权,我明白,只要你一句话,你的军队可以踏平这座公主府。我下一刻就会成你的阶下囚,你高兴了就来像逗宠物一样陪我玩玩,不高兴了能将我扔在牢房里,老死不相往来。” 楚玄皱紧眉:“你一定要把朕说得如此不堪吗?” “不是不堪,而是事实。”楚瑶勾起唇,眼底没有笑意:“上巳节那日在宫中,你不就是这样想的么?” “把我关起来,抹去‘楚瑶’这个人存在的痕迹,然后让我在宫中变成你的玩物。” 倏忽间,她的眸色陡然锐利起来,“但是楚玄,我可以告诉你,如果那日我没有跟着阿部勒离宫,而是落在你的手里,变成你囚禁在宫里的玩物,那我绝对、绝对会恨你一生一世。” 楚玄悄然握紧拳头,移开眼,他受不了楚瑶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 “姐姐,朕从未想过把你当成玩物。” “如果不是两厢情愿的喜欢,而是你利用皇权强迫我,这就是把我当成玩物。” “楚瑶!”这句话点燃他所有压抑许久的情绪,“朕只是爱你,有错么?朕是耍了手段,可是这一切都是因为朕爱你!” “如果你真的爱我,那就给我选择的权利!” 楚瑶低吼出这一句,连带着浇灭了楚玄满腔汹涌的不甘,他定定地看了她许久。 “选择的权利?”年轻俊美的皇帝哂笑道:“是给你选择去大月国当皇后的权利吗?” 兜兜转转一大圈,她总算把这句话说出来,楚玄刹那间醒悟,原来是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你想也不要想!朕不会让你去大月国的!不会!绝对不会!” 楚瑶冷冷盯着他。两人仿佛敌对的兽,互相对峙着,谁也不肯后退。 这时,一道声音弱弱地响起。 “皇上。”来喜侧身站在门口,眼尾连瞄也不敢往里头瞄半分,“宫里来了急报。” 他怕楚玄正在气头上,赶忙又补充:“是兵部的。” 灯罩的火晃了晃,楚玄在这烛光摇曳的瞬间,理智也渐渐回笼。 “你要自由,朕可以给你慢慢思考的自由。”他走至楚瑶身前,主动服软,又换回从前从后门进来那副低眉顺首的模样。 “姐姐,朕对你的心日月可鉴。朕还是那句话,好好想想,想想我们之间的未来, 好么?” 说罢,不顾楚瑶的反对,他捧起她的脸,深深攫取那双红唇…… 天大的事,都没有兵部急报大。楚玄匆匆赶回宫,他刚走,青箩等人鱼贯进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呀?” 青箩忙着从衣柜中取出新的外衣为主子披上,红珠将屋里的灯点亮,蓝玉则是一点点捡起掉在地上的钗裙。 今天所发生的一切简直匪夷所思。 青箩忧心忡忡问道:“殿下,您不会要答应那大月国国主吧?” 红珠与蓝玉不约而同停下手里的动作,屏住呼吸等着楚瑶回答。 后者轻而易举看出她们表情中透露出来的期待,“你们,想本殿嫁给阿部勒国主吗?” 这两名出身于大月国皇室的婢女相顾一眼,纷纷跪在地上。抢在她们开口前,青箩先说话了。 “红珠、蓝玉,我跟着殿下的时间比你们长,但这些日子殿下待你们、与待我没有不同,你们可千万别坑殿下啊!” “青箩,住口。” 楚瑶平静地看着她们,“不必管她,你们尽管说出心里话就行。” 蓝玉看了红珠一眼,她俩之间总归是红珠更有主意。果然,红珠伏地而拜,“殿下,我俩俱出自大月国,您问我们的意见,我俩当然是希望您能答应国主的求亲。” “红珠!”青箩在旁喝道,结果又遭楚瑶一记冷眼,只能讪讪住口,听着红珠继续说。 “大月国是我们的故乡,岑木那虽然没有王都繁华,可那里有鲜美的瓜果,还有不会下雪的冬天。阿部勒国主他是我们大月国最伟大的英雄,他将会爱您、敬您。” 红珠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说:“还有,殿下如果到了大月国,那么您将不用再烦恼大楚的事了。” 青箩脸色突变,不顾主子会生气,狠狠打断她:“红珠,枉费殿下待你不薄,你现在说这些安的是什么心?” 她转向楚瑶说道:“殿下,奴婢知道您不喜欢听,但奴婢仍是要说,段将军纵有许多不对的地方,但他今天有几句话还是说对了。大月国远在千里之外,从王都过去跋山涉水不说,您要是真到那里,万一受了欺负,那可怎么办呀?” 青箩索性跪在地上,央求道:“就算眼下您与皇上闹脾气,可、可总不拿您的终生幸福去赌气呀!” 一地跪了三个人,楚瑶逐个扫过她们伏在地面的背影。左一右二,三人分成经纬分明的两拨,仿佛是呈现在自己面前的两条路。 未来的路么? 搭在扶手上的手慢慢用力握紧,楚瑶望向前方敞开的大门,那里连接着外面广袤无垠的星空。 未来的路,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才对。 * * * 晨起,一场细雨斜斜笼罩着王都。待文武百官下了早朝,宫道早已被淋得湿漉漉,空气间浸润着草木青香。 正德殿的主人坐在龙案后,面无表情盯着下方正跪在自己面前的笔挺身影。 “皇上,微臣自知人微言轻,可事关长公主殿下终身幸福,微臣不得不冒死启奏,大月国距大楚千里之远,其气候终年高温少雨,岑木那虽是沙漠中绿洲,可自我大楚立朝以来,凡去往大月国者众,可归来者只有一二,大部分人去了那里后多发暑症,药石无罔,还望皇上为殿下着想!” 说完,他朝天子拜而又拜。 倘大的正德殿还有上书房三位大臣,以及两位将军。楚椿忍不住开口:“颜大人,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颜琅,”楚玄微眯起眼,声音中透着威严:“你可知你不是言官,此事也与你毫无干系。” 甫下了朝,颜琅匆匆赶到正德殿求见皇帝,甚至当着里头这么多人,皇帝要他说,他也冒着大不讳说了。 面如冠玉的大理寺少卿暗中握紧拳头,勇敢地说道:“是,微臣知道此事微臣无权置喙。可是——” 脑海中那张美丽的容颜朝他微微勾起唇,在这刹那间,多年积攒在心中的情意化为无穷动力,他抬眸望向天子,目光热烈而生动。 “微臣爱慕长公主多年,所以,微臣请求皇上不要将殿下嫁往大月国。” 这话既出,这满殿中众人神情各异。上书房三位大臣面面相觑,两位年轻的将军里,薛卫挑了挑眉,投向颜琅的眼神带着赞赏。而段琼…… 他抑住心中泛起的那股酸涩,转而看向皇帝。 楚玄神色不起一丝波澜,只是高高在上地审视着这位大胆的臣子。 到底是楚椿,他站出来说道:“颜大人,此事皇上自有定夺,你……你不用操心了。” 颜琅怔愣看向他,后者欲言又止,灰溜溜地移开视线。 “颜琅。”皇帝开口了。 “是。” 楚玄幽幽看着他:“楚卿说得对,此事朕自有定夺,你先出去。” 第97章 可是待会大月国国主就要进宫来求亲了。 颜琅的表情赤/裸/裸说着这句话,然而皇命不可违,就算百般不舍,也唯有听命。 临行前,他特地看了段琼一眼。 这段小插曲令在场所有人陷入短暂沉默中。上书房首辅李清越站出来,恭敬地说道:“皇上,颜大人方才所述虽有道理,但却有偏颇。大月国气候虽与大楚不同,可岑木那水源充足,王宫依山而建,中引有泉水,四季有风,与民间沙漠并不相同。” 林翰也站出来说道:“皇上,李大人所言有理。而且阿部勒国主登基才一年,听闻王宫中也未有妃子。依殿下之聪慧,将来必定母仪天下,为大月国臣民所敬仰。” 楚玄看向上书房最后一人:“楚卿,你呢?” 楚椿咽了咽口水,才硬着头皮出来说话:“皇上,微臣……意见与两位大人相同。” 皇帝敛回眼神,没有开口。 这时,薛卫忽然说道:“三位大人说得冠冕堂皇,不就是怕阿部勒国主求亲不成,倒戈相向,与北蛮沆瀣一气,侵犯大楚么?” 昨夜兵部八百里急报,里头说的是近日北蛮内部有异动,新的继任者正在集结军队,似乎有所图谋。 皇帝连夜召集上书房大臣及薛卫、段琼两名大将,议的就是这件事。 与此同时,驿馆内大月国国主正吩咐下属连夜在王都购买珍贵的玉石宝器,准备第二日进宫求亲。 他们这一夜基本都未歇,大清早的,颜琅进宫乞求面圣。若没有昨夜的急报,或许楚椿还会在背后为他说几句好话,希望玉成好事。 可现在…… 李清越对薛卫皱起眉:“薛将军,你口中所说的事并非不可能。倘若阿部勒国主真的倒戈相向,到时西北一带又将陷入连年兵祸,这样的场景,难得你又想看到吗?” 薛卫冷哼一声:“我是不想,可我也没窝囊到要让女人去和亲!” “薛将军。”林翰沉声说道:“你何必要将事情说得像我们在逼殿下?大家都知道,这些天阿部勒国主在王都,都是殿下在当向导,据说他们二人相谈甚欢。男未婚、女未嫁,这本来就是皆大欢喜的事情。现在只不过是因为北蛮那边异动,搞得好像变复杂了。” “简单点说,倘若殿下本就喜欢阿部勒国主,此桩婚事正是一举两得。一者两国缔结姻缘,加固大楚与大月国友谊;二者,也就是最重要的,殿下智慧过人,若有她在大月,依她的聪明才智,我想 信,必可保大月数十年永不叛大楚。” 这番话说得薛卫都哑口无言。他没读过多少年书,论嘴皮子功夫,当然敌不过这些状元之材,郁闷的他转过头看向段琼。 “喂,好歹你也说几句。” 长公主还是他的前妻,总不能真的恩断义绝,看着人家远嫁千里去受罪吧? 段琼大步踏向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双脚跪地:“皇上,微臣有话想面呈与您。” “……准。” 楚玄摆了摆手,示意其他人退下。 “你想说什么?”楚玄淡漠着声问。 “皇上,方才几位大人都说了自己的看法,微臣也想说,请皇上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殿下远嫁大月国。” 楚玄目光冷了几分:“颜琅来说这些话,是他还作着想抱得美人归的春秋大梦,段琼你已经没资格了。” “是,微臣有自知之明,也不敢奢望什么。只是皇上,于公,李大人他说的有道理,要是阿部勒国主求亲不成心有不甘,与北蛮勾结,到时边境必起战事。” 段琼虽跪在地,却是挺起腰杆,直勾勾望向楚玄:“真有那么一日,微臣愿作先锋,亲率大军征战北境,纵是死,也要驱逐蛮子,还我大楚安宁!” “段琼以祖上英魂立誓,来日绝不食言。” 楚玄看他的眼神多了些审视意味,“说下去。” 段琼舔了舔干涩的唇:“于私……微臣相信皇上也不舍得殿下。” 轻哼一声,楚玄往后靠着椅背,严谨的身板无形中多了些懒散与漫不经心,他伸出右手,看向自己的手背—— 那里不久前曾受过伤。 “段琼,你可知,若不是太医院的白玉膏,朕这只手可就留下疤痕了。” 段琼呼吸顿了顿,尔后重重朝他叩头:“皇上,微臣罪该万死,请皇上治罪。” “朕要是想治你的罪,你早就死上百次千次了。” 这一剑,楚玄不是白受的。这点彼此都心知肚明,可惜的是他大费周折受了这一剑,到头来都是功亏一篑。 这怪谁呢? 楚玄冷笑:“段琼,你自认聪明,想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现在又着什么急呢?” 段琼脸色顿时变得阵青阵白,对方话里的嘲讽几乎毫不遮掩。皇帝这是在嘲讽自己,原是想着阻拦楚瑶陷入背德的恋情中,结果没成想阴差阳错造成现在的局面。 倘若楚瑶知道北蛮那边的异动…… 不,还有眼前这位。 段琼越想后脊越是惊出汗来,他太熟悉这对“姐弟”了,过去很多生死悠关的大事上,这俩人连心思都同个步调,说不定龙椅上的这位也—— 国事当前,一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皇上,”段琼朝他重重叩头:“之前是微臣错了。微臣恳请皇上莫要将殿下远嫁,其余的,皇上要杀要剐,微臣悉听尊便。” “哦?”楚玄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是谁先前说朕会毁了她的?段琼,现在你跪在这里求朕,怎么就没想到你们那些伦理纲常了?” 这一句句,像一把刀,反复地剥下段琼心中那道墙皮。那些他自幼就坐在学堂里,听着夫子讲授“三纲五常”,不断用经理堆积起来的高墙。 一块又一块,段琼听着它们掉落的声音,终是合上眼,任由真实的自己节节败退。 “皇上,只要此次殿下逃过此劫,微臣此后只会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局外人,并愿皇上与殿下喜乐安宁。” 说完,他伏地长拜。 如果这样能换得楚瑶平安留在大楚,他当个“瞎子”又何妨呢?然而段琼没有听到他想要的回应,忍不住抬起头,年轻俊美的天子半垂着眸,俨然陷入思考中。 段琼暗自惊出冷汗,难不成他真的要拿楚瑶去换取和平么?转念一想,这并非不可能呀,楚玄是什么人?那可是从小隐忍负重,长大后手刃仇人的主儿,那种人真的会把感情放在皇位前面吗? “你出去吧。” 忽然,龙椅上的男人拂了拂手。段琼急了,“皇上!” “出去。” 段琼气得浑身发抖,却无可奈何,只能退出殿外。 偌大的正德殿内,它的主人坐在龙案后,左手拇指与食指揉捏着眉心,通宵未歇的疲态在无人时刻悄悄冒出来。 来喜放缓脚步,奉上茶果:“皇上,多少吃点吧,待会阿部勒国主就要进宫了。” “都交待清楚了么?”楚玄闭着眼,问道。 “皇上放心,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门全都增加一队禁卫军把守,只要他们看见殿下,绝对会拦着她不让进宫。” 听到这儿,楚玄总算垮下双肩,像是卸下这一整晚的重担。他随意捻起块糕饼,配着春茶送入口中,温热甜糥的食物温暖了胃,也缓和脸上紧绷的线条。 来喜欣慰极了,心中愈发佩服自己的主子。 这明明早就暗中安排妥当,今日不让殿下进宫已经很能说明一切了,主子根本不愿意殿下嫁去大月国。刚才段琼又跪又求的,来日倘若大月国真的倒戈相向,段琼绝对会是大楚一把阻止北蛮大军的利剑。 巳时至。 阿部勒国主进宫面圣。 今日楚玄没有换上龙袍,而是穿着平日黑衣常服,锦缎上绣的五爪金龙不怒而威。大楚天子坐在龙案后,眉眼间透着一股与平时不符的疲惫。 “抱歉,国主。本来今日长公主应该进宫,与朕一同在此处。只是,朕早上已派人去公主府接她,不过……”他轻叹了一声:“没接到人。” 昨日公主府里阿部勒已将今日来意说得明明白白,这人却没到……个中含义不言而喻。 楚玄主动起身,走至阿部勒面前,带着歉意的笑说道:“国主,我们大楚有句话:缘分天注定。缘分二字,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我大楚地大物博,人才济济,更是美女如云,您要是喜欢,朕可以——” 第98章 “皇上,不必了。” 阿部勒并没有伤心,他轻快的语气让楚玄忽地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其实,殿下早就在昨晚来驿馆找吾。” 第63章 他与她的答复。 。 阳光透过云层朝大地毫无保留地散发光芒, 晨起湿漉漉的地面已被蒸发大部分水汽,干燥而暖和。空气间仍弥漫着花草的幽香,红色的亭子在一湾池水上,沐浴在阳光里, 那是春日最美好的一幅画。 楚玄走近游廊时, 这座府邸的主人正坐在亭中, 石亭里摆起炭炉,炉上架着肉。炭火将肉片烤得噗呲噗呲作响, 烤肉的香味也渐渐覆盖了院中的花香。 周围一干侍女见到天子,纷纷跪下行礼。 楚玄相貌俊美,可他不笑时,总带着上位者的威严,令人心怵。眼下他踱步行至亭中, 站在石桌前, 双目灼灼盯着唯一没有起身的女人。 半晌后, 他沉声道:“都下去。” “……是。”所有人起身欲退, 这时,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将她们喊住。 “等等, 人都走了,谁伺候本殿?” 柳眉微挑,那双比春阳还要耀眼的眸往上看着发话者。 楚玄微眯起眼:“长公主不嫌弃的话,朕来。” 楚瑶嗤笑一声。 青箩等人见状, 急忙跟着来喜退下。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执起夹子, 然后将已经炙烤了五分熟的肉片又翻了个身, 动作算不上熟练,却也不生疏。 “皇上这功夫还不如青箩。”楚瑶端起手边的酒,抿了口。 楚玄将已有七分熟的肉放进她面前的盘子, 又重新往炭炉上放上生肉,悠悠说道:“朕还记得,以前在国舅府里,到了冬日,舅舅喜欢在雪天里吃烤肉,那会儿你负责烤肉,然后吃剩的就带回屋里,到了晚上,再拿三块砖到我房里,就用砖头搭成炉子,将白天剩的肉烤得朕吃。” “就算到 了现在,朕在宫里吃过多少山珍海味,可最好吃的,还是姐姐当年烤的肉。” 楚瑶放下杯子,目光扫过自己盘中食物,然后拿着筷子尝了口,随即又放下筷子,“皇上,您这手艺,我可吃不下。” 夹着烤肉的手顿住,然后,楚玄索性将手里的东西放下。 “哟,生气了吗?”楚瑶凉凉说道:“皇上这么不经说,不如还是换青箩进来。” “姐姐。” 楚玄的声音倏忽间沉下来,“昨夜你去驿馆,究竟跟阿部勒说了什么?” 闻言,楚瑶一口将杯中的酒闷完,重重放下杯子,直接起身往外走。后面的人也丢里手里东西跟上去。 直至走到梅树上,楚瑶才停下脚步。春日的梅树已经没了花,花儿结成了果,如今半大不小挂在枝头。 梅下两只白鹤交颈依偎,当初楚玄特地让人送来一公一母。这对白鹤在此处感情融洽,从前他们看着,只觉得欣喜。 如今,楚瑶特地折下枝头尚未成熟的青梅,朝它们扔过去,两道紧密相依的身影受了惊,各自逃开。 “怎么,阿部勒没告诉你?”她侧过头,眼尾拖出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 楚玄呼吸微微顿了下,然后才恢复正常。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楚瑶。又或者说,过去的楚瑶从来未曾在自己面前展露出这样一面。 楚瑶聪慧明礼,无论自己何时见到她,她总像大海那样包容着自己。楚玄很清楚,自己微妙地抢占着她心中最柔软的角落—— 曾经那个在陇中逃难路上,将唯一食物让给她的弟弟林从才能占据的角落。 就算后来两人由姐弟变为恋人,但楚瑶的眼神始终保留着对他的溺爱,那仿佛刻进骨血里,打断骨头仍连着筋的爱。 现在她没有那种眼睛里没有那种东西了,楚玄为她刚才这个眼神而怦然心动,却也生出不安。 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地从他紧握的指缝中流失。 “他说,你三日后才答复他。” “嗯哼。”楚瑶勾起唇,“其实我早该告诉皇上的,省得皇上今早还要派重兵把守四个城门。” 被她抢先一步了。 楚玄发现,真站在对立面,楚瑶是个难缠的对手。她太了解自己了。 “姐姐,难不成你真要为了与朕赌气,嫁去那贫瘠小国吗?” “赌气?”楚瑶转过身来,微抬下颌,带着轻蔑的目光说道:“楚玄,你未免太小看我了。我是你大楚皇帝亲自册封的长公主,就算嫁,那也是大月国国主亲自登门求亲,求着我嫁过去当皇后。” “大月国确实没有大楚繁华,可是阿部勒国主他敬我、爱我,他许诺只要我嫁过去,从此他不会再娶任何妃子。” “到时候,我母仪天下,可以将大楚的文化传至大月国,让大月国子民皆习我大楚礼仪,将来我这个大楚长公主不仅造福两国臣民,还会名留青史。” 楚瑶敞开双臂,仿佛随时能拥抱那载满荣誉与光辉的未来。 她看着楚玄,哂笑道:“皇上,我为何一定要留在王都与你不清不楚,背着□□的骂名,而不是选择当一个万世之后被后人所敬仰的大楚公主?” 午后春风暖洋洋的,将地上最后一丝水汽吹得无影无踪。楚玄的脸色却仍停留在寒冬,他绷紧下颌轮廓,整个人像只随时随地要发起进攻的兽。 “楚瑶,朕从来都不知道你如此在意这些虚名?”他箭步上前,猛地攫住她的手腕,寒着声问道:“‘名留青史’这四个字当真对你这么重要?” “是。” 楚玄瞳孔微震。 楚瑶任由他捉住自己的手,“楚玄,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你想要皇位,你还想要我,可是拿皇位来换我,你不舍得。同样的,我是爱你没错,但是我爱你,不代表我要舍弃自己的身份,去当你的玩物。” “朕已经说过,朕没有拿你当玩物。如果你一定要朕在皇位跟你之间选择,朕——”楚玄抿紧唇,瞳孔中倒映着她倨傲的面孔,而在这对方的瞳孔中,他也看到了自己,听到自己内心深处两道声音。 一道是五岁那年的他,离开皇宫的那一日,他曾告诉自己,终有一日他会回来,夺回属于他的一切。皇宫、母后、皇位……那些原本属于他楚玄的东西,他都会亲自夺回来! 另一道是登基那一天的他,在亲手颁下册封楚瑶为长公主的那一刻起,他已经知道,这一生一世,曾经在国舅府那个甜美的梦再也没有成真的一天。林瑶,会以楚瑶的名字,用另外一种方式跟他绑定在一起,以姐弟之名。 一步,现在距离那个甜美的梦只有一步! 深吸了口气,楚玄用一种无比郑重的声音说:“给朕时间。姐姐,你必须给朕时间妥善安排好所有事情,然后……朕可以跟你走。” 梅树下两只白鹤啄着主人抛来的青梅,发现味道不咋地,又甩了出去,两道身影又悄然无声地依偎在一处。 楚瑶的唇轻轻颤了颤,眸色染上属于春日的暖意,另一只手抚上眼前俊美的脸庞。她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又像在重新认识这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从鬓角,到利落的下颌线,再到下巴。这张脸她从小看到大,看着一个五岁的稚童,慢慢成长为俊美的少年,最终坐上九五至尊之位。 “阿玄,”她唤的这声令楚玄心中一喜。然耐,她的下一句却是:“我不要。” “为什么?”楚玄满心欣喜瞬间凝结。 “因为这并不是你心中最想要的。”男人正要开口解释,楚瑶又继续说道:“你现在只不过是迫于形势,不得已才选了我。” “朕没有——” “‘长公主’这个身份一直以来都是枷锁,锁住了你的欲望。如果没有这个身份,你早就把我纳进你的后宫了。” “试想一下,如果我现在只是你后宫中的一个女人,来跟你谈条件,恐怕你连看也不会看我一眼了。” “你说你愿意舍弃皇位跟我走,但用不了多久,某天夜里你醒来,看着躺在隔壁的我,心里就会后悔了。你的梦想、你的野心、你的荣耀,全部都葬送在一个女人手里,你甘心吗?” “楚玄,面对现实吧。”她直勾勾望着他,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落在那双澄澈的眸中。 “你不可能放弃皇位,我也不会为了任何人放弃我的自尊,舍弃我的身份。” “一直以来,你在背后设局,骗了我那么多次,不就是仗着我爱你?” 她对他的爱,已经超越了夫妻、姐弟、亲人,一路扶持走下来,这十几年间,她与他就像人的手,手心与手背永远是一体的。 楚瑶轻轻叹息,像在抚摸着被自己溺爱长大的孩子,“阿玄,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让阿部勒国主给我三天的时间了吗?” 第99章 覆上那只并不光滑的手,楚玄心中无法抑制地泛起酸涩,那是尚未成熟的青梅,破开后只有令人难过的味道。 楚瑶向阿部勒要求的那三天,并不是给自己,而是给他的。 “回去好好想想,三日后,我等着你的答复。” 楚玄苦笑道:“如果不能令你满意的话,你就要嫁给他,是吗?” “所以,不要让我失望。” “姐姐,”楚玄忍不住伸手环住她的腰,“你真残忍。” 伴随着这句话,他深深覆上她的唇。 * * * * “我要见殿下。”男人沉声说道。 青箩咬了咬下唇,正组织语言想要将人赶回去,身后的门“咿呀”被推开,然后走出来两道身影。 走在前面的青衫男子与来人打了个正面相照,彼此都怔了怔,然后脸上露出戒备的神色。 率先开口的还是段琼:“颜大人,你来这儿干什么?” 颜琅板着那张被王都无数贵女追捧的面孔,“段将军,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段琼抿紧嘴角,不吱声。 颜琅脚下踏过两级石阶,又突然停下来,他像是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段琼,我若是你,此生便不会再踏足公主府一步。” “你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颜琅寒声说道:“想当年,殿下对你一片真情,倘若不是你负了她,又何来今日的局面?” 和离一事已经过了许久,这些日子来,无论文武百官心中怎么想,但从未有人敢在段琼面前直接提及这事。此刻段琼脸色阵青阵白,只能干巴巴吐出一句:“这又与你何干?” “是,这事跟我没关系。但是我喜欢殿下,所以我希望殿下能幸福!” 说完这句,颜琅重重甩了下袖子,仿佛不屑再与他说话,大步流星地离开。 青箩自然看得解气,可送颜琅出门的红珠叹了口气,主动说道:“段将军,殿下请您进去。” 这是段琼第三次踏进公主府。第一次是上巳节那天,第二次是前几日随着阿部勒进来,这一次他才发现这府中一花一草,皆是别具匠心。 这座府邸出自何人之手,自然不言而喻…… 段琼见到楚瑶时,她正在逗着猫儿玩。瞥见客人身影,她放下手里的树枝,伸手拍了拍白色猫儿圆润的屁股,“乖,阿从,到别处玩去。” 那只叫“阿从”的猫还围着树枝转,蓝玉连忙上前将这小祖宗抱走,留给主子与客人说话的空间。 楚瑶看了段琼一眼,随后将注意力放到旁边盛开的兰花上,语气漫不经心的:“想说什么就说吧。” 说完,她又顿了下,才道:“如果你是想劝我别去大月国,那就不用开口了。” 一句话,把段琼在脑海中积攒许久,改了又删、删了又改的话都堵在喉咙里。 片刻后,他干涩着声说:“阿瑶,事情不一定要以这种方式来解决。” 段琼想,北蛮异动的事楚瑶应该不知道,所以她介意的仍是与楚玄之间那段禁断恋情,于是他又道:“我已经跟皇上说了,我会当个‘瞎子’和‘聋子’,什么也不知道。”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吗?” 楚瑶望了眼被红霞染成绯红的天,“段琼,时间不早了,我不想留你吃晚饭,你回去吧。” 她转身就要进屋,段琼急忙喊住她:“阿瑶!” 楚瑶垮下双肩,像是重重叹了口气,才转过身来正视自己的前夫:“段琼,今日颜琅来,我之所以愿意见他,是因为他待我一片赤忱。而我愿意见你,是因为你在上巳节那天来,把真相告诉我。” 如果那日没有段琼,她已喝下那杯酒,从此这世间没了楚瑶,只有等着进宫的“林珑”。单就这一点,她确实应该感谢段琼。 她为数不长的人生中,做事全凭一个理字,也兼顾一个情字,唯一抛却了理性,只凭感情行事就是答应了楚玄李代桃僵。 幸好,幸好。 段琼却在她坦诚的注视中不自觉移开视线,刚才这番话里,她已将他与颜琅划分得径渭分明。 现在在她心中,自己恐怕连颜琅都不如。 “阿瑶,对不起。” 思来想去,他能说出口的仍只有这三个字。 颜琅说得对,他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了。 “这句话我收下。段琼,我们俩清了。” 段琼猛地抬眸看着她。 楚瑶平静地看着他:“你曾经欺骗我,后来你又告诉我凌云子的事,一来一回,你在我这里,恩也好、怨也罢,都两清了。” 她再次转身,只留下一句:“从今往后,还请段将军莫要再进公主府。” 段琼双脚像被粘在原地,春天傍晚的风温柔而多情,而他只觉心里空荡荡的…… 这两日,公主府的客人来了一拨又一拨,甚至连经年不出府的卫国公夫人都亲自登门。 三月二十二日 距离大月国一行贵客离楚还有三天,而距离楚瑶答复阿部勒只有——一天。 这天,公主府来了位罕见的客人。 “下官,见过长公主殿下。” 眼前的中年男子一身蓝衫,儒雅端方。楚瑶坐在椅子里,饶有兴致地看着对方:“稀客。本殿没想到你会来,李大人。” 身为上书房大臣,这位状元出身的辅政大臣恭敬地朝她作揖:“下官此次来,与皇上无关,殿下只当下官是身为大楚臣子,以臣子身份来求见殿下。” “哦?”楚瑶示意青箩上茶,尔后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开门见山问:“那,你是来劝本殿不要嫁,还是嫁呢?李、清、越大人。” 李清越抬眸正视她,朗声说道:“下官是来劝殿下为大楚国祚着想,殿下可知,两日前的晚上,兵部八百里加急送来信里说了什么?” 那天傍晚楚玄着急回去的原因…… 楚瑶放下杯子,正色道:“那封信里说了什么?” 李清越一字一句回答:“北蛮,内部准备起兵了。” 青色长袖瞬间打翻了茶杯,茶水顺着平滑的桌面滴答滴答,在地上晕成一滩水渍…… …… 今年王都的春天少雨,晚风总是在漆黑的夜里轻轻拂过花草树木,吹来满城的缱绻。 一道欣长的身影在春风中踏进公主府,然而他并非从正门光明正大地进来,而是由后门的小径,然后直达那座木屋。 屋里一灯如豆,茶几上放着已经煮好的茶,茶香弥漫在周围,而屋子的主人坐在灯下,手里捧着卷书册,那封面赫然写着《大月古游记》。 一只手将这卷书册从她手中抽走,置于一边。 楚瑶抬起头,就见来人揭下帽子,露出那张曾经令她心动不已的脸。此刻,对方看她的眼神复杂难解,像是含着一股急欲摧毁这温柔春夜的暴雨。 “李清越来找你了?” “没想到,走了个张有禄,我这府里还是有你的眼线。”对此,楚瑶并不意外,伸了个懒腰,她说:“是啊。怎么,皇上要治他泄露军事机密的罪吗?我劝您还是免了,他是个忠臣,自古以来,杀害忠臣可不是明君所为。” 楚玄喉头一紧,只道:“北蛮的事朕自会处理,无须你一个女人操心。” 楚瑶看着他,没说话。 “我大楚雄兵百万,还没沦落到要靠公主和亲去平息战乱的。”楚玄的话里藏着平时未曾有过的急躁,“你不用管李清越说什么。” 楚瑶站起身,走到茶几边,示意她的客人坐下,伸手将刚煮好的茶推至他面前。 “大楚确实不需要公主去和亲平息战乱,可如果这本就是一桩两全其美的亲事,又另当别论了。” 楚瑶说完,在楚玄脸色大变前,又道:“李清越就是这个意思。” 嫁一个公主便可解决所有事情,比起拒绝阿部勒国主求亲,说不定还会引发一场可见的战祸,孰轻孰重? 自然一目了然。 “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李清越不仅是个忠臣,还是个能臣。” 楚玄倏忽怔住。 楚瑶慢条斯理抿了口茶,才道:“他肯定知道自己来公主府瞒不了任何人,但他明知你会生气,仍是要这么做,因为他明白,唯有把这消息告诉我,我才会主动答应阿部勒国主的求亲。” “只有我自己愿意,你才阻止不了。事后,就算你治他个泄露国家军机的死罪,他身死,也保全了大楚边境的安危。将国家利益置身于己身安危之上,就这一点,李大人绝对堪当得上‘国士’二字。” “所以,阿玄,不要怪罪他。” 千言万语在这柔和的灯下,最终化为潺潺的春水流进心里,将他的心浸泡得温软,楚玄贪婪地看着她,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第100章 “姐姐,那你又何尝不是‘国士’呢?朕答应你,朕不会怪他。” 说罢,他右手 伸进左边宽大的袖中,取出一物件放在茶几之上。 李清越没有来公主府之前,楚玄对自己带来的东西非常有自信,可现在他的目光变得迟疑。 “这就是朕的答复。” 他唯一能给的,能留住楚瑶的东西。 在他的注视中,楚瑶伸手打开那物件,然后眼中流露出诧异…… * * * * 三月二十三日巳时 阿部勒穿着金丝锦袍进宫面圣。 正德殿内,除了主位上依旧坐着大楚的天子,左下方还设座,长公主正坐在那里。 阿部勒朝大楚天子行完礼,目光完全离不开那个美丽的女人。今日的楚瑶褪下平日那套水色裙裳,一袭红色锦服,连妆容也不同于往常的素淡,而是涂上胭脂,比皇宫里的春花还要娇艳。 “皇上、殿下,三日之期已满,吾想请问殿下,您——考虑得如何?” 他看向这位尊贵华丽的大楚长公主,等着她的答复。 楚瑶微微一笑,轻启双唇:“国主,我的答复是……” 第64章 终局。 。 阿部勒翘首以盼楚瑶的答复。无人看到的地方, 正德殿主人悄然扣紧扶手,宽大的长袖遮住手背因用力而暴起的青筋。 “对不起。” 楚瑶坦荡地朝阿部勒说:“国主,我没办法答应您的请求。” 倏忽间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楚玄看向楚瑶, 脸上没有表情, 但眉眼间蕴含着暖意。 今日盛装进宫的大月国国主怔愣片刻, 随后不解地道:“为什么?殿下,是吾哪里说得不清楚吗?吾可以向您保证, 您嫁给吾后,吾这辈子都不会再娶其他女人!” “国主,我相信您。您是君子,定然不会食言。”为表敬意,楚瑶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由衷地说道:“国主, 上回在须弥山时, 您说我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我也当您是我的朋友。” 她的眼睛很亮, 阿部勒想起来时一路的阳光。楚瑶的眼睛里, 有比阳光还要耀眼的东西:“既然是朋友, 我便不能骗您。在我的心中,您豪爽、坦荡,是大月国的英雄,也是我们大楚的挚友。山高水长, 楚瑶愿与您当一辈子的朋友。” 楚瑶把话说到这份上, 已经够明白的了。 “国主, ”楚玄在这时插进话:“其实结不成姻亲,当朋友也是人生乐事。朕已经命人备好歌舞,还有今日御膳房给为您准备了江南一带的美食, 先坐下,我们慢慢聊。” 阿部勒的目光始终落在楚瑶身上,意料之外的答案似乎对他打击颇大。缓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对楚玄作揖:“皇上,可否容许吾与殿下单独谈一谈。” 楚玄:“……” 谈什么? 身为一国之君,大楚的皇帝没理由拒绝这个小小的请求。可身为一个男人,楚玄有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的理由。 信息是对等的,既然北蛮内部异动的消息能传至王都,那阿部勒肯定也知道,顶多就是比他晚一两日。 同样都是男人,他太清楚了男人的心思,阿部勒绝对会拿北蛮的事来威胁她。 姐姐。 楚玄的眸色顿时黯下来。 …… 春日融融,枝头桃花灼灼,遮天盖地,一阵风吹来,漫天下起粉色的雨。 “殿下,”阿部勒没有心情赏花,“为什么?” 这是他第二次问楚瑶。这回,他不想让楚瑶用“朋友”二字搪塞过去了。“您不要怪吾,吾查过了,您与段琼和离后,并没有跟哪个男子交好。” 楚瑶哭笑不得,对方的理由显得简单又粗暴,“国主,这件事跟我与谁交好没有关系。” 阿部勒定定地看着她,“可是,女人总归是要嫁人的。是,大月国没有大楚繁华,可是殿下,大楚没有哪个男人可以跟我一样,让您可以当皇后,可以给您一辈子的财富和荣耀。” 不是他自夸,大月国虽是小国,但他好歹也是一国之主。放眼整个大楚,除了楚玄,谁还能与他匹敌? 但那位大楚天子自然是万万不可能的,那是她的弟弟。所以,阿部勒说这话出于绝对的自信。 楚瑶在心中轻叹一声,“国主,并不是所有女人都非得嫁人,也不是所有女人都梦想着当皇后。” “我已经嫁过一次了,女人出嫁后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很清楚。”面对阿部勒,楚瑶没有任何隐瞒:“坦白说,那不是一段愉快的经历。” “我相信您会兑现您的承诺,可是,我真心把您当朋友,而且我也不想把我的余生都寄托在一个男人手里。” 阿部勒感觉自己完全是走进死胡同,他根本说服不了楚瑶。粉色花雨落在眼前女人身上,她就像是花中仙子般,美得让他移不开眼,也让他心中那股欲望更加膨胀。 天下美人何其多?莫说其他,就论他最已经逝世的妹妹,阿部勒自认也是见过美色的男人。 可没有哪个女人像她这样,聪慧、高傲、坦荡……这位大楚长公主糅合了这世间所有最美好的词语,错过她,他肯定会后悔的! 贪婪的欲望如藤蔓般肆意疯长,阿部勒舔了舔略微干涩的唇,“殿下,可是您又知不知道,北蛮的首领靳可在三个月前已逝世。吾在来大月国之前,北蛮已经由他的二儿子樊锲当首领。两日前,吾刚收到急报,樊锲在北蛮境内集结了一支十万人的骑兵。如果吾没猜错,等到四月份,北蛮的冬天结束,他们的军队应该就要进攻大楚了。” 楚瑶直勾勾盯着他,反问:“国主,您现在跟我说这些,又是何意呢?” 她的视线太过锋利,阿部勒呼吸窒了窒,别过脸说道:“殿下,大月国历来与大楚交好,吾只是希望能与您亲上加亲。只要您是吾的妻子,吾可保证,大月国绝对会是大楚挡在北蛮前的一道屏障。” “所以,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倘若我不答应这场亲事,大月国就要倒戈相向,为北蛮大开方便之门?” 阿部勒转过头来,深深地看着心爱的女人:“殿下,您是吾此生第一个爱上的女人,也会是唯一一个。吾只是想,你我成亲,大月国与大楚可以一直交好,按你们大楚的话来说,这叫‘一箭双雕’,难道不好吗?” “不好。”楚瑶斩钉截铁地道:“‘一箭双雕’不是这么用的。国主,就算你拿北蛮的事来威胁我,我也不会答应。” 阿部勒脸色顿时变得难看,短短数个时辰内,被同个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控制不住自己内心最阴暗的一面,沉声说:“那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国家陷入战乱之中吗?” 一阵急风拂过,卷起漫天花雨。待到花瓣渐渐落地,楚瑶脸上的惊愕也敛住。 在这个本该旖旎的场景里,阿部勒却感到迎面而来的窒息感,对面女人的目光赤/裸/裸在问:你竟然能问出种话来? 他握紧拳头,强迫自己不要觉得羞耻。 “殿下,只要可以得到您,吾不在乎用任何手段。” 楚瑶收回失望的目光,再次掀起眼帘时,她眸中已没有温情:“国主,大楚不会陷于战乱之中。” “你刚才说,北蛮的十万铁骑会在冬天结束后准备进攻大楚。北蛮要进攻大楚,只有通过大月国这条路。如果你们不跟他们合作,那么他们只有攻破岑木那,才有可能挺进大楚。但是,这样就很奇怪了。” 楚瑶往前一步,直视阿部勒,“大月国历来与大楚交好,如果他们进攻,那么大楚肯定会出兵支援,到时他们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勾起唇,仿佛看穿男人的心虚,“自从听到北蛮准备起兵后,我就觉得奇怪,北蛮凭什么觉得他们一定能挺进大楚边境?难不成,他们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能让阿部勒国主你背弃两国情谊,一定要帮他们?还是他们预料到,你来到王都后会求亲长公主不成恼羞成怒,顺理成章跟他们勾结在一起?” “非也。” 楚瑶带着笑,说道:“那是因为他们知道,就算大月国坚守国门,只要等到今年六月份,当他们进攻大月国之时,大楚根本没办法派援兵。” 阿部勒瞳孔微震。 “每年六月份,在大楚与大月国之间的白苍江会在六月潮讯时发大水。但是根据古籍记载,自两百年前开始,白苍江每逢‘荧惑守星’之年,其水位会比往常中高涨三尺,导致江水泛滥,把两岸田土都淹没,从而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大楚与大月国之间无法通行。” “按照钦天监推算,今年六月份极大可能会现‘荧惑守星’之象。北蛮此次博的,其实是白苍江泛滥这个时机。” 第101章 “这一点,国主你应该清楚。”在阿部勒愈发苍白的脸色中,楚瑶从容地继续说:“我猜,你向我求亲是出于喜欢,但是收到北蛮异动的消息后,你也急了,所以连要胁的手段都拿出来。” 倘若大楚长公主真的当了大月国的皇后,那即便是北蛮攻破大月国,大楚也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阿部勒看着她许久,最终,他低下头,脚尖无意识地碾着花瓣,仿佛在碾碎着摇摇欲坠的自尊。 再次抬眸 时,他苦笑道:“吾能问一句,白苍江泛滥一事,你怎么知道的?” “前朝有个被罢黜的官员,他曾经去过大月国,将一路的见闻全都记下来,这本书叫《大月古游记》。” 楚瑶微微笑道:“国主,我这人也没什么特别擅长的地方,唯一可以拿得出来说的,也就是喜欢看书这个爱好了。” 阿部勒长叹一声:“殿下,你可真是吾生平所见过……最聪明的女子。” 当他俩齐齐走进正德殿时,楚玄不禁站起身,无言地问着楚瑶。 这时,阿部勒主动向前单膝跪地:“皇上,吾有一事,想请您出手相助。” 楚玄微愕,随即他在楚瑶的脸上看到答案,嘴角微微勾起,他道:“国主,好说。” * * * * “朕已经答应他,即刻起召集铁达支附近十万驻军越过白苍江。就算六月份江水泛滥,这支驻军足以帮大月抵挡北蛮。当然,这消息朕已经命人去大月边境散播。” 最好的结局,是北蛮那边闻讯而主动打消念头。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才是上策。 楚瑶与楚玄共同站在皇宫城墙上,远远望着大月国国主远去的背影。 她转过头问:“倘若我今日真的答应他呢?” “不会的。”楚玄眉眼间荡漾着温柔:“朕相信,姐姐你不会的。” 是么? 楚瑶眼尾瞥过长墙下那比平日多了一倍的禁卫军。倘若阿部勒成功胁迫她答应,恐怕……他也走不出这道宫门了。 就算是小国,可说到底也是一国之主啊。 楚瑶后知后觉自己无形中也阻止一场足以让两国反目成仇的祸事,暗自惊出冷汗之余,又像吞了颗梅子。 乍入口时酸,可细嚼之下,又品出几分甘甜出来。 “朕一直相信,姐姐决定好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不过,你竟然知道白苍江泛滥的事。”楚玄看着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件无上的宝物,他一时情动,上前便握住她的双手,“你当真是朕的女诸葛!” 楚瑶后退一步,抽出自己的手,在楚玄微怔的注视中,她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 紧接着,她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一物件。 “皇上,还望您不要忘记自己的承诺。” 楚玄恍惚失了神,盯住那东西好半晌,他才缓缓伸出手托住,仿佛手中有千斤重。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楚瑶带着审视意味说道。 墙头旌旗烈烈,阳光暖洋洋地照亮青色墙砖,等到砖面被炙烤得烫手时,她终于听到一声嘶哑的回答: “好。” 大楚成德五年春 天子颁下圣旨,自登基至今,天子尚未能巡视各州府,长公主楚瑶品性纯良,勤勉聪慧,今特封长公主楚瑶为钦差,代天巡视全国各州府,如办差途中遇有阻挠者,可先斩后奏。 此圣旨一出,朝野内外俱一片哗然。 …… “阿瑶。” 男人硬生生挡在马车前。 马车窗里探出青箩的面孔,片刻后,里面才出来两道人影。 楚瑶扶着青箩的手刚站稳,她的前夫就挤上来,先是望了眼身后“公主府”这块牌匾,像是吃了颗定心丸,才道:“我只在门口等你。” 哦,上回她让段琼别再进公主府。 堂堂大将军也玩起这种字眼功夫,楚瑶只觉好笑,“行,你又想说什么?” “能不能单独跟你聊聊?”生怕她不答应,段琼又道:“就一会儿。” 天边还挂着个将落不落的“蛋黄”,楚瑶同意了。 “所以,为什么会这样?”两人站在公主府那只威武的石狮旁,段琼急匆匆问:“你这次离开王都,要去多久?” “这个就不知道了。有可能是一年,也有可能是十年,甚至可能就不回来了。” 段琼听到哑然。过了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阿瑶,为什么……你不是喜欢他……” 没有答应阿部勒的求亲,难道不是因为想留在大楚与楚玄在一起吗? “是,我是爱他。”楚瑶坦然地承认,她爱楚玄并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 “可是,我们可以相爱,却不能在一起,你懂吗?” 段琼哪能不懂?此刻心中百味杂陈,他喉头酸涩,只道:“但是离开王都,你一个女人在外头漂泊,这样值吗?” 楚瑶奇怪地看着他:“段琼,当年你我两情相悦,差点都快成亲了,你照样能领兵去西蛮,为何就没有人问你值或不值?” “就因为我是个女人,除了远嫁异国,就只能留在王都守着一个男人过日子?” 段琼彻底语噎。 楚瑶抬头望向东边,那是与夕阳相对的方向,那飘着朵云,此刻正被余晖染成淡淡的金色,它正朝着更远的东边飘去。 “你知道吗?当年我以为你死在西蛮时,我看了很多关于西蛮的游记,看书的时候我总在想,书里写的那些地方,要是有朝一日我能亲自去看看,那该有多好?” “后来我又看了很多不同的书,我渐渐知道,不说西蛮、大月,光是大楚这片土地,就有很多可能我这辈子都无法踏足的地方。” 她收回眼神,看着段琼的目光浮现暖意:“段琼,我想出去看看。” 最初的惊愕在对上那双澄澈的眸时渐渐消融,段琼露出苦笑,“阿瑶,他也同意吗?” “当然。”楚瑶朝他微微笑道,像在炫耀自己最骄傲的存在:“这道圣旨,是阿玄自己写的。” 这就是楚玄思考了三日,最终给她的答复——他给予她永远的自由。 “……阿瑶,”段琼想了很久,最后,他唯一能说出口的,只有一句:“一路顺风。” 明日,就是她启程的日子。 临行前一日,楚瑶很忙。今日她特地去了趟国公府,国公夫人跟她说话,说着说着就抹眼睛。还有红桃,她特地为楚瑶煮了汤圆,还有亲手做甜糕。 段琼在门口堵住她,到头来也说了不过半柱香的话。 楚瑶踏进府中时,暮色初起,她对青箩说道:“今晚你们都去歇着吧,明日还要早起。” 青箩等人欲言又止,末了只能鱼贯退出。 没了下人伺候,楚瑶自己绕到厨房,然后挽起袖子,在厨娘们震惊的目光中,开始提起放在地上的面粉…… 临近四月,天气隐隐有了夏日的感觉。院子里偶然传来几声蟋蟀的鸣叫,风吹进窗户,带来的是阵阵凉意。 楚瑶坐在四方桌前,没有像平时那样捧着书卷,她在等人。 很快,后门咿呀一声由外向内推。 她等的人来了。 像曾经许多个夜晚,男人揭下黑色帽子,只不过这一回,他的目光不再像从前那样含着喜悦。 哀伤、不舍、惆怅……各种情绪拧在一起,他眸中的悲伤随时随地会掉落在地,发出心碎的闷响。 楚瑶却弯起唇,“阿玄,试试吧,我好久没做了,应该还是以前的味道。” 她将桌上尚有余温的碗推至对面。 楚玄坐了下来,他看着碗中筋道的面条上头铺了一颗煎得圆润的蛋,脸色绷得更紧。 “来。”对方把筷子也递到跟前。 楚玄喉头滚了滚,然后伸手接过,夹起面对送进口中,面条劲道爽弹,汤汁也咸淡得当。 但他只尝到满嘴的苦涩。 “怎么,不好吃吗?”楚瑶身子往前倾,直勾勾看他:“嗯……真不好吃的话,也原谅我吧。毕竟,这是最后一次了。” 楚玄 猛地放下筷子,“啪”地一声,令楚瑶目光跳了跳。 他咬着后糟牙,像个被夺去玩具的男孩,随时随地会哭出来。但是他没有,渐渐通红的眼重新看着那碗面,他拿起筷子,这次慢慢地,他用一种极为认真的态度吃完它。 楚瑶欣慰地勾起唇。 等到他终于放下碗,楚瑶露出真心的笑:“阿玄,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这句话是个开关,直接点燃了男人压抑许久的情绪,他猛地起身拉起她,颤着声问:“朕知道,朕留不住你,可是姐姐,能不能答应朕,当你觉得累了就回来,好吗?” 第102章 楚瑶伸手抚过他的脸,“不要这样。等我离开王都后,一开始你会不习惯,可是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等到某一天,等你回想起来时,或许你自己都会说:啊,原来楚瑶已经走了这么久了。” 伸手将人抱进怀里,楚玄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不会的。姐姐,不会有这样的一日。” “我已经拟好旨,褫夺赵明蕊和楚琳的封号,让她们离宫。朕会补偿她们,给她们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或者她们要再嫁人朕都无所谓。朕的后宫不会再有妃子。” 他埋在楚瑶的颈窝中,嘶哑着声说:“姐姐,朕会用一辈子来向你证明,朕爱你,朕只爱你一人。” 为了留住她,不让她远嫁到大月国,他用三日的时间去思索,最后他亲手写的圣旨,他愿意给她自由。 代天巡视,他给了心爱的女人无上权利。她可以在他的大楚朝里肆意行走,当他的眼睛、他的耳朵去看、去听这片土地上百姓的喜怒哀乐。 他相信,她会干出一番事业的。 他也在赌,赌自己这一片赤忱,或许能换得有朝一日她回头。 由始至终,他想要的,不是一个被囚在深宫中与自己日夜怨对的女人,而是那个在阳光下恣意展露笑容的楚瑶。 所以,他只能赌,赌将来的某一天,楚瑶走遍了大江南北,然后想起他还在皇城里等着她。 颈边传来温热的水意,楚瑶伸手抱住他,心中泛起一股绵长而又细密的疼,“阿玄,如果——” 她起了个头,忽地又打住。 她从来都不喜欢说“如果”的事,人能把握的,只有现在。 “我爱你。” 伴随着这句话,她轻轻吻上那双薄唇。 这一夜,楚玄没有走。只是天亮之后,走的人该是她。 按朝制,钦差微服出巡应轻车从简。官员不得相送,更遑论天子。 所以,他们的别离是在公主府这间小小的木屋中。 楚玄上前紧紧抱住她:“朕已经命魈卫营的人一路暗中护着你,但是你自己要保重,一日三餐要准点,晚上别因为看书太晚歇息。还有,快到夏天了,东南那边到时雨水多,你出门要记得带伞……” 他不断地说,楚瑶贴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 直到最后的最后,她听到楚玄压抑着情绪,说道:“记得,朕会一直在王都等你。” “如果”这样的假设是没有意义的,但是此时此刻,或许是楚玄的声音太过动人,又或许是他的怀抱太过温暖。 楚瑶生平第一次,想把未来的一部分可能□□托给未知的命运。 “阿玄,如果将来有一天,我觉得累了,到时我会回来的。” 回答她的,是男人欣喜的目光,还有温柔而缱绻的吻…… ────────────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