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度五》 第1章 《三十七度五》作者:茶叶二两【cp完结】 简介: 伪浪子攻x伪清冷受 谢辞(商人)x林湛(医生) = 谢辞是林湛这辈子见过最渣的男人。 七年换了八个绯闻对象,顺手撩了九条流浪狗,十分诚挚。 他打定主意要远离这个花花公子,可偏偏这颗心不争气,被谢辞那张帅脸勾引。最后,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在盛夏六月最后的离别夜里沦陷,掉入了一辈子的噩梦。 谢大少潇洒地表示:只是玩玩。 林湛心灰意冷,决定拿起手术刀,修无情道。 后来,谢辞躺在手术台上,林湛的刀抵在对方的心脏上方,半寸。 林湛:有个问题真的好奇。 谢辞:你是想用手术刀吻我吗?宝贝,你好浪漫。 林湛对着麻醉师:不用给麻醉了,开始说胡话了。 谢辞:我招。 林湛:这辈子到底谈过多少恋爱? 谢辞:一人。一次。一夜。可惜,他从来都不懂。 = 1v1 双向暗恋 破镜重圆 外人看来水火不容的宿敌,其实彼此喜欢很多年。 第1章 白日噩梦 冬日清晨的寒气尚未散尽,救护车凄厉的鸣笛撕裂了急诊大厅的安静。 市区交通连环追尾,死伤几十人。空气中混着橡胶的焦糊味、血腥味,还有肮脏的酸臭味。 给心外科打电话,请求会诊!跟车的急诊医生边建立静脉通道边焦急地高吼着。 不多时,一抹白色的身影从远处疾驰而来。那人的半框眼镜晃出细碎冷光,额前斜分的碎发因为奔跑而胡乱地散在眉间。他边跑边将无菌手套甩出清脆的响声,冷静而简单地问:体征。 林医生,怎么是你?急诊大夫在百忙中瞥见那抹清瘦背影,想要求助却又犹豫,你不是还在停职察看期间... 缺人,我就来。 林湛已经戴好了蓝色的无菌手套,按压在患者伤处的手指细长有力,动作冷静克制,却无比准确。 医院里很少有人质疑林湛的技术二十七岁的主治医生,传说中的手术天才,拥有着一颗刀枪不入的冷血心脏。那人从来不会被情绪裹挟,所有人在他手下都像是一块等价的活肉,被一视同仁地剥皮拆骨;连医闹时被家属打伤,也依旧维持着极端的理智,没有人看见过他流泪、崩溃。 更多的担架被鱼贯抬入医院大厅,死亡的压迫感鞭打着急诊医生的脑神经,他来不及多想,将病人急匆匆地交给了林湛:高处坠落,钢筋贯穿前胸。血压80/50,心率160,疑似存在心脏损伤。 嗯。林湛坦然接手,向护士交代道,超声。 急诊医生习惯了林医生的沉默寡言,可新来的实习护士无法理解林湛的指令。她尚在犹豫着,超声仪器的滚轮已经响起,被稳稳地推到了林湛身侧。超声探头被递了过去,是一只男人的手。昂贵的月相表反射着冷光,黑白条纹的西装袖口溅着血渍,袖口却依旧优雅地挽起。 林湛的注意力全在病人身上,视线从那只手上一扫而过,只来得及看见虎口处一道极浅的月牙形伤疤。 回忆像是被烫了卷边,只是一道类似的伤疤却足以唤起旧日的噩梦。林湛皱着眉忍耐心悸,低声交代:无关人员退后。 探头滚过病患的前胸,嘟嘟的回声被急诊室尖锐的哭闹声轻易盖了过去。林湛全神贯注地盯着影像反馈,在看到心包回声带的暗区积血时,清冷的眉目一皱,立刻朝身旁的护士伸手:穿刺针。 小护士咬着唇点点头,努力在器械托盘里翻找着针筒,慌乱又无功而返的三秒后,无关人员准确地指出了托盘里的器械。 是那个。 声音好听,像是中提琴的g弦,深沉温暖,带着漫不经心的慵懒,与急诊室的生死时速格格不入。 林湛听着耳熟,却无暇多顾,自顾自地拿起了穿刺针,消毒后,果断准确地以四十五度角刺入心包腔。 抽出的粘稠血液随着压力被迅速引流,监控仪上的心率血压缓慢地恢复正常。病床上的女人嘶哑地咳嗽了几声,缓缓睁开了眼睛。意识恢复的一瞬间,她显然还沉浸在惊慌中,毫无征兆地抓住了一旁男人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开。 林湛忙着操作,简明扼要地指导着病人家属:哄她。 维持病人情绪稳定不至于二次撕裂伤口,能让手术成功率再提高1%。生死之间,毫厘之差都要抢。 于是男人弯了腰,慢慢地抚摸着女孩的头:不用怕。等你做完手术,我给你买糖炒栗子。 那人的手指穿过棕色卷曲的长发,像一位最体贴的情人,用温柔化掉女孩面对生死的怆然惊惧。 林湛正低着头固定穿刺针头,而两人手掌相握的动作实在太大,让他无法准确操作。这世间所有的花花公子果然都一个德行,林湛面无表情地再次重申:是安抚,不是调情。 这两个,不是一个意思? 男人半握着女人的手,带着笑反问。这种不着调的语气,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轻易地挑动了林湛敏感的隐怒:谁说... 抬头的一瞬间,林湛本能地一悸,胸口像是被人锤进了一枚钢钉。 ...谢辞? 靠时间遗忘的对头,再见面还是冤家。 大学毕业后,足有六年不见,那人却还是老样子,眉眼意气,风流带笑,一双眼睛晃得林湛头晕目眩。 所有关于这个人的回忆一瞬间涌上胸口,好的、坏的,那些刻在骨子里的爱与恨,都在心脏最柔软的地方炸开。林湛眼前一晕,不得不单手紧攥住担架床的扶手,勉强稳住了身体。手套的鲜血染上了不锈钢,反射在彼此的眼底,像是一场充满血色的再会。 林医生,还是得你来主刀。急诊医生接过林湛手里的针筒,着急地推病人入手术室,二号手术室,你准备好了就进来。 ...知道了。 林湛察觉自己的声音带了颤抖,懊悔地抿了抿唇,赶走一瞬间的软弱。 他抬起眼,面无表情地对上谢辞:知道她有没有心脏病史,或者别的基础疾病吗? 不清楚。 谢辞回答得很轻易,仿佛对面只是个陌生人,刚才对她的缱绻温存都是演戏。 林湛深吸一口气,不想被往事困住情绪,丢了自己的专业性。他只面无表情地点头:下次交往前,希望你能多了解对方一点,至少把她们当成人来对待,而不是商店里批发的玩具。 被这样不咸不淡地嘲讽,谢辞却也不生气。那人只是笑,带着纵容,仿佛在怀念着这样的针锋相对:我当然了解自己喜欢的人,还用你教? ...行。 林湛摘掉染血的手套,在进入手术室前,最后看了谢辞一眼。 那人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落雪的松树,背影颀长,将过去的时光甩在身后。曾经的运动装变成了西装,轻浮的白色球鞋换成了沉稳的黑色,肩膀更宽、腰也劲瘦,当年只懂咬人的狗,俨然历练成了一匹会笑的狼。 林湛再回想起刚才对视的那一眼,竟没忍住打了个轻颤。 ...真没出息。 手术室的门开启又合上,林湛的低语碎在风里,宛若不可告人的密语。 手术持续了六个小时,患者的伤比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等到林湛终于从手术室里出来时,一个戴着帽子的陌生男人猛地扑了过来,抱着林湛的腰嚎啕大哭:医生,她怎么样了,她到底怎么样了?! 林湛被扑得一个趔趄。站久了,本就低血糖头晕,现在也只能靠着咬着嘴唇恢复神智。 口腔里弥漫着隐约的血腥味,林湛难掩疲意地问:你是... 我是她男朋友啊医生,她到底怎么样了,你倒是说啊! 男人哭得绝望,林湛刚要开口,又是一群家属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将他团团围住。林湛低声说着她没事,气声嘶哑,被家属的吵闹声全然埋没。这样的事时有发生,而六周前,他才刚经历过另一场家属单方面的围剿。 手腕被人用刀划过的狰狞伤口又隐隐作痛,林湛捂着右手后退半步,指节微不可见地在抖。 忽然,一只手从旁伸了过来,轻易地将林湛从包围圈中扯了出来。林湛被谢辞护在身后,那身黑色休闲西装沾了血渍,肩线却厚实凌厉,让人不敢侵犯。 男人又冲了过来,想要越过谢辞去抓林湛的手。可谢辞单手控制住了男人失控的粗鲁动作,手背微绷起几条青筋,看着性感有力。 手术很成功,人还活着。具体的,去找护士。 第2章 痛哭流涕的男人立刻扭头,忐忑地向林湛求证。见医生点了点头,他才终于双手合十跪倒在地上,然后同手同脚地跑向了护士站,嘹亮的哭声响彻走廊。 终于安静了下来。 哭闹、尖叫在耳边如海潮消退,血液浓重的铁锈腥味也慢慢散去;而那股带着木质的冷香,不经意间剥夺了林湛所有的注意力。 他努力不去闻谢辞身上的味道,怕再闻就会上瘾。 谢辞却歪着头看他:我都照你说的做了,还生什么气? 没头没尾的话,过于暧昧的语气,林湛的ptsd快要犯了。他忍着心脏的抽痛,一字一顿地说:首先,我没生气。其次,你做什么了? 谢辞认真地复述刚才急救时林湛的指令。 哄她。 林湛身体一僵。 他真的以为谢辞与病人是男女朋友关系。毕竟,谢大少的风流情史可绝不算少。从高中到大学,林湛冷眼旁观着他身边换了一个又一个。如果那个人有兴致提笔记录写自传,怕是能将风流韵事写满厚厚的一本书。 就算哪天谢辞抱着一只路过的流浪狗跟他说,这是他新谈的对象,林湛怕是也不会怀疑。 就这么怀疑热心市民的用心?以后谁还敢做好事? 这只能说明你前半辈子做的孽有点多,导致信任感缺失。 林湛浅淡疏冷的瞳孔里倒映着谢辞的笑,一冷一热,中和了重逢的悸动。好像他们永远是这样,温差鲜明。 谢辞还要说什么,电话却倏地响起。 血迹斑斑的手臂架在耳畔,而谢辞只是瞥了一眼林湛,边通话边离开,像是有什么急事。 莫名其妙地出现,自说自话地离开。 仿佛这一面,又像是林湛做的一场白日噩梦。可习惯了被噩梦纠缠,林湛竟舍不得醒来。 你... 挽留的话被硬生生地咽了半截。林湛咬住了下唇,让自己清醒一点,不要被同一个人绊住了脚步。 那半截话偏偏被谢辞听了个一清二楚。那人转身,半挑了眉,仿佛谋局的猎手,在猎物要撞上来的前一刻,眼睛里藏着餍足的笑。 ...算了。 林湛挪开视线,沉默地看着地砖的缝隙,想,还是再也不见的好。 谢辞出国六年,他们没有交换过只言片语,对于彼此的回忆,只停留在六年前那个燥热的夏天。 林湛猛地闭了闭眼,眼睫颤抖,耳边又响起虚幻的蝉鸣,聒噪得像是午夜纠缠的喘息。 用力摇了下头,低血糖的晕眩感更重。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重新奔赴战场,路过护士站时,实习生怯生生地喊住了他:林...林医生。这是刚才那个人留下给你的。 什么? 林湛皱眉接过。 一杯加了三块方糖的咖啡;温热的油纸袋里,圆滚的糖炒栗子翻着甜蜜的颜色。 林湛蓦地看向医院大门,可那里早已没了谢辞的影子。心脏又像是被人抽打过,累年的旧伤隐隐作痛。 他仰头猛地灌下那杯咖啡,咬碎了所有的脆弱。 如果今天的重逢是一场噩梦,那他最好快点醒过来醒过来,不要被过去和回忆困在原地。 -------------------- 双向暗恋,久别重逢;彼此喜欢,但死对头。伪浪子攻x伪清冷受,受觉得攻花心不正经,攻觉得受对他生理性厌恶。 妙就妙在俩人凑不出一张能解释的好嘴~ = 个人口味xp剧情,请勿上升道德审判 第2章 云越医药,谢辞 桌上,摆着一份处罚通知书。鲜红的印戳,被清晨的阳光刺得刻骨。 林湛随手翻了翻,随意丢进了抽屉的最最底层。他抱着一摞资料离开办公室,而护士台后面传来刻意压低声音的八卦:听说林医生又被罚了? 是啊。 这次是因为什么? 还能因为什么?你们都知道上次的医疗事故吧?林医生还在停职察看期间呢。昨天急诊一个电话他就去了,没打报告就做了手术。现在科室里都在传,林医生怕是要被赶出心外了。 不可能。他师父给他撑腰呢,怎么可能走? 是啊是啊,我也不希望他走。小护士难掩花痴地望向林湛的背影,虽然林医生是块不会笑的冰疙瘩,但是他是真的帅啊。 耳边的八卦一字不漏地落在了林湛耳朵里。他只是垂了眼睛,面无表情地淌过了流言蜚语。 早过了饭点,林湛却一点都不饿。他这两天睡得不好,胃里腻腻的堵着,吃不下东西,看见油大的东西就吐。除了昨天那袋糖炒栗子能勉强入口,他对其他的都兴致缺缺。 天色蓝得透明,只淡淡地飘着两三片云,恬静美好地像是孩子睡前绘本里的插画。这样的好日子,总是会让他想起读书时的悠闲时光。 离开校园几年,再回想起来,全是怀念。 他闭着眼,后仰着头。纤细的脖颈从深蓝毛衣中滑了出来,皮肤白得能看清极淡的青色血管。细软的黑发随意地垂下,蹭过花坛旁的树叶,像是栖息在花叶上的小动物,打着悠闲的盹。 身后有人走过,留下熟悉而陌生的残香。木质香水,前调浓烈,中调温暖,后调高冷。像是伪装成玫瑰的食人草,诱人上勾,吃干抹净,然后刻薄地吐出白骨。 林湛猛地睁开了眼,向后扭头看去他竟然以为,谢辞又出现在了这里。 可身后,只有神色匆匆的陌生人而已。空气中的余香淡去,像是一场被阳光催生的错觉。 又是噩梦...呵。 就这么短短的几秒,林湛的掌心已经微微濡湿;心跳上了喉咙口,脉搏震得他呼吸不畅。 人的应激表现很有意思。恐惧或期待、愤怒或狂喜,有时,截然相反的心绪却有着统一的躯体化表现。 林湛慢慢松开手,掌心的咖啡纸杯已经被他捏得变形,棕色污渍落在白大褂上,像是一种不祥的预兆。 他想了想,从兜里拿出一支极小的红外温度计,伸进耳道。嘀地一声,屏幕飘着淡淡的粉红,37.5摄氏度,赫然其上。 林湛闭上了眼,倒在长凳上假寐。 又是低烧。 大概是青春期被噩梦折磨出来的习惯性身体反应。 嘀、嘀嘀 闹钟适时地响起,从噩梦里捞回了林湛支离的意识。 他回办公室拿了电脑,对着镜子整理衣装。换下白大褂,在深蓝色毛衣外随便搭了一件羊毛外套。出门前对着镜子随意瞟了一眼,这才发现,脸色好像白得吓人。 可别低血糖晕了。 林湛从抽屉里拿出两颗薄荷糖,揣了一颗,含了一颗。入口的瞬间,腻得他皱眉。 味儿都不对。以前那种糖停产了? 走向科研中心的路上,林湛握着手机,低头翻找着购物商城卖品列表,试图寻找大学时宿舍楼下超市二排货架上的那种黄色包装的薄荷糖。 他毕业了就没再回过母校。这些年吃的杂牌子的糖,充其量只能算是生命体征维持物。尤其是医院里卖的那种,甜得齁人。平常吃吃倒也罢了,但生病的时候,他只想找回那种熟悉的、安全的味道。 师!兄! 林湛听见有人在叫他,气喘吁吁的。 他刚停下脚步,就被一个不明飞行物撞飞。一个短发女医生同手同脚地从身后抱住林湛,挂着他身上,像是八爪章鱼。 林湛艰难地回头:知道你学过跆拳道,但能不能别老用在我身上? 什么啊,我哪儿舍得拿你当靶子。有空我拿老赵练手就是了。 韩子宁弯着笑眼,蹦跳着下来,相当潇洒地甩了甩短发:听说你又被罚了?这次罚多久?一周? 一个月。 什么!韩子宁怒道,一个月?!那群做决策的饭桶是不知道心外有多忙,手术有多少?不让你上手术台,是想累死我?! 没办法。 哎。 摊上这种不懂人间疾苦的领导,韩子宁也只能认命。 她从兜里抽出林湛的右手,翻转手腕,露出他削瘦腕骨附近一道二指宽的狰狞伤疤。她习惯性地用碘伏帮他抹了一遍,心疼地问:还疼么? 六周前的一次医疗事故,病人意外死亡。虽然最后经调查,林湛无责,但患者家属根本控制不住愤怒,用刀直接划伤了林湛的手腕。 伤口很深,一个多月也没能完全痊愈;可比医闹更伤人的,是医院间的流言蜚语,还有病患的不信任。 曾经有偏激的病人朝着林湛扔果核,还有人扬言要换主治医生;光韩子宁看见的,就有三四次。她不敢想,更多的时候,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林湛到底承受了多少偏见和压力。 第3章 林湛看着那道伤疤,那夜的刀光又在他眼前回闪。闭上眼,还能听见血管被刺穿时,粘稠的鲜血汩汩涌出的声音,像是打翻了梅雨季节发霉的蜜饯罐,腐烂的糖穿肠破肚而出。 林湛努力忍着反胃,抽回手臂,却只是摇了摇头:没事,都好了。 好个屁。韩子宁掩去眼底的心疼,努力换上没心没肺的笑眼,哝,这个送你。 她从兜里拿出一支沾了体温的小挂链,上面挂着一只迷你袖珍听诊器,小巧可爱,做工精巧。如果拿来哄孩子,一定效果奇佳。 你以为谁都是你啊?满脑子都是手术。只有你会想用这种东西来哄...不对,吓唬孩子吧?她忍不住吐槽。 怪不得孩子都恨我。 林湛轻笑。 他将塑料包装翻转后,右下角的硬纸壳包装写着云越医药。显然这不是从纪念品商店里买来的流水线制品,而是某个医院的合作商赠送的小礼物。 我今早,遇见了云越的老总。李主任今早带他来参观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哪里的实习生呢。韩子宁戳了戳小挂链,满意地点点头,长得挺帅。颜值嘛,勉强能跟你和老赵打个平手,我能给99分。那个人挺年轻的,看着不到30。 不到30,为什么叫老总? 哦,习惯了。韩子宁才反应过来,他年纪跟我们差不多, 但给人的感觉就是很...唔,怎么说,熟男?有种一不小心就会被他打屁股揍的感觉。 听上去就很不妙。 林湛又开始了心因性绞痛。 他揉了揉胸口,哑声说:我一会儿好像是要跟人开会。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云越。 停职察看的期间,林湛停了所有手术,从心外转向科研中心,主攻心外临床新设备的研究和验证,医工结合。但他不关心行政,只负责一部分技术。他只知道,有公司正研发一款针对房颤与局部心肌病变的微创设备,想在这里与病理、外科研究团队进行前期临床验证。至于其他的,包括设备公司背景、合作方人员名单,他一概不知。 啊? 韩子宁忽得脸色一变,陷入了沉默。 林湛很少见她露出这种深思的神情:怎么了? ...那个老总,他好像认识你。再加上长得确实好看,我就没设防。结果他一直抓着你的医疗事故问来问去。我觉得不对,就赶紧闭嘴了。你说,他会不会想用这个来做什么文章? 韩子宁表面大大咧咧,实则心细如发。 她很清楚医院内部的权力流动,也很明白各种金钱交易的心照不宣。心外科室有自己的大供应商,多年都没有换过;而这个云越之前在海外初创,今年下半年刚落地国内。如果想要跟打供应商抢生意、打擂台,肯定要玩点阴的。 而林湛的医疗事故,算是心外的丑闻,是可以拿来利用的把柄。 韩子宁越想越生气,几乎要破口大骂。忽得,她灵光一闪,打了个响指:要不,你装病,让老赵帮你出面。他最擅长跟那些人打太极,要不怎么说他肯定能活到九十九呢。 算了。我怕他拿核桃推背。 两人的师父赵江教授自创的中西医结合经络按摩手法,被他拿来当成体罚的工具。两个核桃一转,连那么能忍的林湛也撑不过三分钟。 韩子宁拿出手术剪,坚定地站在林湛身边。 那我陪你去吧。要是那个人渣真的来阴的,我就敲防火报警器? 勇士。你不怕被推背? 韩子宁闭了嘴。 两人沉默地走向科研大厦的七层会议室,电梯里,隐约的香水味浮在空中,林湛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像是遇见了天敌。 他难耐地弯下身子,单手撑着电梯的金属扶手,垂着头,紧抿着嘴角,额头浮了薄薄的虚汗。随着电梯的升降,心脏仿佛被看不见的丝线悬着,隐隐的抽痛,让林湛忍不住捂住了胸口。 韩子宁震惊地看他:不舒服?病了?我开过光的乌鸦嘴还是这么灵? ...就是消化不良。 林湛随便扯了个借口。 电梯终于落定,林湛像逃出囚笼的犯人,白着脸奔向饮水机,从兜里掏出药盒,从里面的夹层捏出小圆药片,接了杯凉水,仰头灌了下去。 偏偏这时房速发作,不齐的心率被那股该死的香水味勾得更加凌乱。谢辞明明不在现场,可为什么他的味道却总是阴魂不散地追着人跑? 林湛恼恨地咬着牙强忍不适,可身后蓦地传来一声猝不及防的询问,单刀直入。 偷吃什么呢? 林湛清瘦的脊背一抖,不敢置信地转身。谢辞就站在他的身后,单手握着咖啡纸杯,笑晏晏地看着他。那人从来不懂低调;在一群西装革履的精英里,他张扬散漫地像是一只没有脚的鸟。不打领带,西装外套半解,虽然象征性地摘下了耳钉,可左耳耳垂还留着隐约的耳洞。本该稳重的场合,他偏要跳脱方圆,不理桎梏。 与昨天满身血污的人相比,谢辞今天...更碍眼了。 昨天想跟我说什么?没来得及听。是什么重要的事吗?谢辞好心地重续昨日的话题。 没什么重要的。林湛顿了顿,病人刚做完手术,吃不了糖炒栗子,我就代劳了。跟你说一声,需要的话,我可以付钱给你。 话里的疏离感很强,林湛总是可以简单到只用一句话就划清谢辞故意模糊的边界感。 钱的事,一会儿再谈。不管怎么样,先重新认识下吧。谢辞微笑,云越医药,谢辞。 他拿出了名片夹。夹子表面黑金低调奢华,谢辞眼睛的倒影带笑,映着金属暗色涟漪,格外让人晕眩。 名片纸厚实,毫无廉价感。林湛翻转过去,看见谢辞的名字,还有职务。 ceo/董事 不握个手吗?怎么说也是东道主,怎么还要我主动? 谢辞微笑着递出了友好的信号,坦然又得体;而林湛只是站着,盯着谢辞的手背,没有回握,亦没有说话。 对,就是他! 韩子宁才艰难地挤了过来,刚要护着林湛,却敏锐地体察到两人之间流转着的不寻常的气息。她小小地碰了林湛的手臂,狐疑地问:不会吧。你俩真的认识? ...嗯。 林湛终于缓慢地抬起了手。 指尖轻碰谢辞的掌心,那里热得像火,烫得他心脏又猛地一抽。 林湛脸色一变,掩住了唇。胸口起伏,喉结滚动。他逃出人群,朝着厕所奔去。 嗯?林湛这是去哪? 科研中心的李主任刚跟云越的律师寒暄完,回来找谢辞时,正撞见了林湛草草离去的身影。 韩子宁轻碰了碰鼻尖,尴尬地说:那个...师兄说他消化不良。看见油腻的...就想吐。 第3章 谈判的筹码 谢总,请。 秘书冲了两杯茶水,面带微笑地端给了长桌左侧的谢辞,还有陪同他前来的法务律师。两人均是二十七八岁的样貌,眉眼俱是清锐。以他们的年纪,能坐上医院的谈判牌桌,不得不说是年少有为。 听说云越今年九月才正式落地阜苍,短短三个月,谢总就能把公司扩张成这种规模,真是了不起。 李主任笑着喝了口茶,闲扯着家常。 过去几年,云越主要在海外进行基础研发,有了结果,还是想着回国发展。谢辞环视着会议室,最后笑眼落在林湛身上,还是国内好。有熟人,好办事。 林湛象征性地扯了唇。要礼貌有敷衍,要尊重还是有敷衍。 你们认识?李主任故作惊讶地说。 我们... 林湛还在谨慎地组织措辞时,谢辞已经轻松地认下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我和林湛是高中同桌,也是大学同学。算是一起长大的哥们儿,好得穿过一条裤子。 林湛生生被呛了一口,歪过头不住地闷咳。 李主任笑呵呵地说: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关系。看来谢总选择我们,也有林湛的功劳在? 那倒不是。选择阜苍综合医院,是公司管理层共同的决策。无论从声誉、技术和资源来说,阜苍综院都是最好的选择。至于在这里遇见林湛...谢辞微笑,算是锦上添花了。 林湛眼底的暖意又凉了几度。 第4章 谢辞总结得很对。 他从来都不是第一选择。他从来只是,那个人的锦上添花。 林湛浅浅地呼了一口气,略微抬起头,脸色已经恢复公事公办的平静。他递出手里的项目书,说:关于你们之前寄来的微创器械样本以及第三方检测结果,从结果看,确实如谢总所说,纤维化心肌消融效果在可允许的误差范围内。 近五年来,心血管相关病变患者逐年增长。保守估计,每600万人中就有10%有手术介入需求。但是,中、高龄患者的手术难度依旧居高不下。云越计划开发的新型微创设备-cloudwave a1-声称可以更精准地消融修补心肌病灶,减少手术中产生的大面积热损伤。 简单来说,云越的目标人群是中老年心脏病患者。 谢辞的人精确地搜寻到了市场的空白,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抢占市场,用新仪器来撕开内地器械市场的一个大口子,然后再一步步地吞下其它。 眼光毒辣、野心很大。 谢辞右手食指摩挲着茶杯,话语从容。 国外类似产品价格高昂,售后跟进不利;国内技术目前暂时还没有突破壁垒,云越的一代机cloudwave a1没有其他任何竞品。如果云越能顺利本土化,与阜苍综院联手,一定能抢占市场先机。 李主任不置可否,反而看向林湛,用眼神征询他的意见。 优秀的员工要成为领导的喉舌为医院争夺利益,李主任亲自下场吃相太难看,但让林湛主动提起,就刚刚好。 林湛沉默了片刻,平静地问道:我该如何相信,云越不是在概念性炒作?据我所知,国内有两三家公司也在做类似的设备,但它们无一例外,无法保证手术的安全性。但cloudwave a1的结果却出奇的好... 谢辞唇边的微笑淡了几分。 你是怀疑我们造假?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建议云越把你们的完整样机送来,我们在院内统一进行质量测试。 完整样机涉及到专利保密。在没有与贵院签订合作协议之前,云越不可能冒这种风险。 那么,它的安全性也无从谈起。林湛说,至少,我们需要看到完整的控制器才行。 林湛尖锐地指出了微创设备中最核心的专利变频能量控制器。如果谢辞将控制器全权交给林湛,那么就是双手奉上了新产品所有值钱的秘密。 对对,林湛说得对啊。如果谢总需要,我们愿意和云越先签订一个前期的保密协议。当然,云越坚持不送完整样机与完整仪器设计图也可以。只不过这合作嘛...我看要再等一等。 李主任笑呵呵地摊开自己的筹码。 阜苍综合医院是国内排名前五的民营医院,不仅拥有高端的医疗设备,还在一部分高端医学领域设有科研项目。根植海外的初创公司想要进入内地市场,往往更喜欢选择拥有着较低门槛的大型综合民营医院。李主任敢这样拿乔,自然是自恃地位高、资本厚,笃定云越不敢拒绝。 林湛早就准备好了文件模板,轻轻地推到了谢辞的手边。 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谢辞漫不经心地翻了翻,余光看向林湛,微皱了眉。 他曾设想过,医院方面会以此作为刁难,但他没想到,这话是从林湛嘴里说出来的。那个无比高傲的人、那个从来都不屑与他人争论短长的人,竟然也会甘当其他人手里的小卒子,还只是为了谈判的二三两银钱。 啪地一声,谢辞合上了模板文件,轻笑一声。 ...早知道是你来审,云越递出的项目书,绝对不会只有这么薄薄二十页。 为什么? 因为林医生眼睛里容不下一点沙子。太挑剔...谢辞似笑非笑地抬了唇,抱歉,我是说...专业。 刻意美化过的词汇,瞒不过林湛的耳朵。只是一个词揉了太多前尘过往,难免让人不快。 是吗。这么多年不见,你也还是这么的...没有原则。 林湛也笑,笑意不达眼底,轻飘飘的,刻意隔开了两人的距离。 两人不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同学,倒像是经年梅雨浸湿哑火的炮仗,随便给点引信,就能重新炸出一片废墟。 你的意思是,如果云越坚持只提供第三方测试报告而不提供完整机械图,贵院就没法跟我们合作? 商务合作,是主任和院长要操心的事。至于我...林湛双手交叠,身体前倾,镜片后的双眸垂着,瞳仁微不可见地轻颤,...我只是担心设备出现技术和安全隐患。没人愿意承担病人受伤、或是死亡的后果。 谢辞顿了顿。 你,原来是在担心医疗事故? 林湛交叠的指尖猛地一缩。 他忽然想起韩子宁说的关于谢辞的打探。 那个人...真的会把这件事拿上谈判桌,当成逼他认输的筹码吗? 谈判一下陷入了僵局。 没人开口说话,而谢辞只是盯着林湛。大约十几秒,漫长得像是一场无声的战役。 林湛闭了闭眼,心一横,准备先开口自揭伤疤。他想,由他自己来承认那次失败,或许,他也能在谢辞面前保留最后一点可笑的尊严和体面。 可出人意料地,谢辞笑了,收回了剑拔弩张的尖刺。 设备还在验证阶段,所以,我们把责任豁免条款写进了合作合同里。如果出现故障或是伤害,由云越先行承担保险和相应的补偿。但前提是,云越必须要与贵院科研中心和心脏外科紧密配合,确保方案可控。谢辞重新望进了林湛的眼睛里,既然你不相信云越的设计,那么我希望你可以全程参与并监督。经过临床验证改进后的设备专利,云越愿意分享。 ! 林湛呼吸一颤。 谢辞突如其来的妥协,反让他不知该如何对抗。 李主任没想到谢辞主动送出了这么大的利益。如果如谢辞所说,那么阜苍综院不仅能引进先进的技术,甚至还能从专利那边分一杯羹。本该锱铢必较的谈判,此刻倒是轻松了不少。他笑呵呵地说:谢总倒是爽快。你也知道,与我们深度合作的明迹是国内第三大医疗设备供应商。原本我还担心云越太年轻,没办法在正式的招标会上竞争出线。但现在看,我多虑了。 谢辞才将视线收回。 他重新握茶杯,唇边又挂上了温煦从容的笑。 希望李主任能转达云越的诚意,期待下一步的深度合作。 谢辞身旁的律师拿出了一份资料夹,递给了李云翔:这是初步合作意向书。里面写清了资金分步投入和项目进度。如果有疑问,我们随时线上详谈。 好啊。 李主任笑着起身,与谢辞两人握手。林湛也跟着站了起来,再次握住谢辞的瞬间,掌心被人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 他抬头,对上谢辞一双含笑的眼,满是打趣。 真不留情。就这么烦我?非要在谈判桌上逼我大出血?就凭我们的关系,帮我免个一百万门槛费,不过分吧? 林湛抿了抿唇,轻巧地啪一声拍开了谢辞的手。 一块钱都嫌多。 哎。 谢辞也不恼,依旧是笑吟吟的。 在外人面前,他涵养好得可怕。 谢总,晚上一起吃个饭?李主任问。 正有这个意思。 谢辞当然不会推拒。 酒桌是那个人的舒适区,林湛很早就领教过了。 林湛不远不近地跟在几人后面,打算在下一个路口就与他们分道扬镳。可没成想,谢辞忽得放慢了脚步,与他并肩。 一起去吧。 你们谈生意还要找人坐陪?林湛淡淡地说,我酒量不好,清高又无趣,只会让你们扫兴。 还这么记仇。说你一句,能回我十句。 我订了盛宴楼,据说那家海鲜粥不错。你不尝尝? 我最近真的不想喝酒。我很忙,要先... 等等。谢辞忽得拉住了林湛的手腕,好笑地说,没让你喝酒。我只想让你帮我看看项目书。你怕什么? 粗粝的手掌很烫,林湛急促的手腕脉搏被那人完全囚在掌心。 谢辞好像完全忘了,他们第一次酒后发生的尴尬意外。那个人坦荡从容,毫不在意;好像只有林湛一个人被锁在过去的吻与爱里自救无门。 第5章 放心,我知道你时间宝贵。我答应你,饭局绝不会超过十点半。没有给林湛推辞的机会,谢辞自说自话地掏出钥匙,塞进了林湛的手心,刚回国,左右舵还迷糊着呢。林医生多少给个面子,帮我开车? 第4章 八百块钱一晚 7座黑色商务车,林湛和谢辞坐在第二排左右的独立座椅,中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别这么看着我。哪能真让你开车。 谢辞从侧门拿出一瓶水,拧松了瓶盖,递了过去。 林湛接了,向他索要文件:项目书给我,这水也不白喝。 还是这个脾气。谢辞从脚边的公文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递了过去,随口道,密码是我高二市篮球赛夺冠的那天。 哦。 林湛直接把八位数密码输了进去,毫无犹豫。食指落在回车键的那一瞬间,车里仿佛回荡着十年前篮球零秒出手砸筐的回响。 包括林湛在内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开车的人回头,是早先坐在谢辞身旁的法务律师,钟涵。 我之前听老谢提起的时候,还以为他夸大其词,今天见了,才知道林医生你果然真是过目不忘。 ...过誉了。只不过恰好记得而已。 恰好、记得? 坐在副驾驶上的女人回头。微卷曲的长发过肩,发尾挑染了几缕幽邃的紫色,配上深色美瞳,笑起来更显得意味深长。 她换了个方向,从后视镜看向坐在右手侧的谢辞,唇角微勾:adrian,林医生莫非就是当年那个八百块钱买了你一夜的小家伙? 是啊。我被人睡了,还被人甩了一脸钱。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觉得很有意思。 谢辞单手支着侧脸,要笑不笑地看着林湛。后者只是低头看着电脑,脸色平静又冷淡:是嫌给少了? 给多了。女人掩唇笑,adrain这种人,留不住;但好处是,他不会纠缠你。既然知道很难有以后,也不用一次性投入那么多,否则想起来就觉得不值。 八百块。一次性买断以后的烦恼,我不觉得亏。 林湛低头打字,电子光映得他的神情疏离浅淡。一步之遥的谢辞静静地看着他,沉了视线,轻笑了声,转头看向窗外的风景。 二十分钟车程,再没有人说话。 直至到达,四人依次下车。林湛走在最后,单手捧着电脑,最后将文件修改收尾,保存,合上电脑盖,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被饭店进门的台阶扳倒摔跤。 就在那时,一只手准确、有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谢辞半站在台阶上,一手撩起被寒风吹得摇晃的厚重门帘,另一手稳稳地搀住了林湛。 改不了走路看书的习惯,至少改一改平地摔的毛病吧? 没摔着你的电脑,没事。林湛知道谢辞更担心他的商业文件和电脑,于是捡了重要的说,我把检验报告的结果和建议都给你标注在了文件里。我还是那句话,你们最好把完整的样机寄来。所有进入阜苍综院的设备都走的同一套流程,我不会窃取你的商业机密。一旦验证成功,它反而会增加你在院内招标会上的筹码。 知道了。 谢辞却盯着林湛的手背。 刚才一滑,林湛手背的创口贴被蹭开,露出了一道狭长的伤口,黑色的血痂还在上面,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狰狞。 怎么弄的?他又抓着林湛的手腕,翻转朝上,看见了那二指宽的伤疤,眼神一深,这又是怎么回事?你是做医生还是做保镖? 没什么。 林湛抽回了手,左手捂住伤口,低头从他的身侧快速走进饭店。谢辞站在门口,望着林湛离开的背影,微皱了皱眉。 看什么? 钟涵把车钥匙丢回了谢辞的手里,站在他身边。从那个角度看过去,正好看见林湛脱下羊绒外衣,微垂着眼睛入座,后颈曲线十分漂亮。 有点不习惯。谢辞眉头皱得更深,以前,他从来不会像这样低着头。 谈生意的饭局,醉翁之意从来都不在饭。 林湛饿了一天,肚子咕噜地叫,但满桌的菜竟然没有一道能入口,凉菜下酒、肥肉助兴,但对于林湛来说,腻得有点过头了。 李主任还在高谈阔论地谈论着国际局势、原油价格、能源危机,谢辞端着酒,笑着应和,不时将话题转移到资本注入、合作前景、竞争对手。旁敲侧击地打探消息,却不露刻意。他只需用那张年轻稚嫩的脸骗取对手的掉以轻心,便能拿到他想要的消息。 林湛坐在下面看着谢辞,想更何况,那确实是一张没有任何瑕疵的脸。 服务生送进一锅甜口的海鲜粥,李主任喝酒上脸,微醺着嘟囔:咱们什么时候点了这个?又不能下酒。 听说,是这里的招牌菜。 林湛主动站起来,给在场的所有人都盛了一小碗粥。但大多数人早已吃撑,看着饱腹感极强的粥,都没了食欲。只有林湛望着那碗冒着热气的海鲜粥,喉结微滑。 adrain特意给你点的。坐在他身边的女人撑着脸看他,看你脸色不好,多喝点。 替我谢谢他。 没必要在外人面前再拒绝那人的好意。 林湛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海鲜没有腥味,鲜甜软滑,舒服地落到胃袋里,浑身都暖了起来。他正聚精会神地喝粥,身边的女人递过一张名片。 我叫sophia。云越的总设计工程师。 幸会。 那张名片很精致,与谢辞名片的排版极为相似,很有云越年轻锐气的风格。 最上面的名字是戚意舒。 名字好听吗?是我自己改的。原来叫戚盼儿,我不喜欢。所以我十八岁出去留学,半工半读,终于摆脱了家里,活得像个人了。 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林湛微笑,你一定想做个很洒脱的人。 哎,果然是优等生的回答。可惜了,我没有这么高深的愿景。我只希望...戚意舒唇角微抬,掩藏着柔美的野心,希望,一切皆随我意,过得舒心。仅此而已。 林湛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把名片收进了钱包。 酒桌上的时间过得格外漫长,林湛被酒气熏得头晕。他以去卫生间的借口,逃出包间,在饭店大堂的落地玻璃前望着街道雪景,借此偷喘几口气。 包间里的觥筹交错倒映在玻璃上,林湛的视线被迫重新聚焦谢辞就是这么霸道不讲理,不允许其他人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半秒。 正出神,没留意,身后一只纤长白皙的手,轻轻地搭在林湛的肩上。 ! 抱歉哦,吓了你一跳。看什么呢? 戚意舒微笑中带着探寻。她顺着他的目光,准确地望见谢辞的身影。她的眼神缱绻,挑眉看向林湛:你不问问我跟adrain是什么关系? 不了。 成年人之间,有些事不言而明,而且,戚意舒早已表现得太过明显。 你不问,我有话想问。 什么? 当年你是怎么把他拐上床的? 戚意舒的探问直接干脆,林湛大概一辈子也学不会这么坦率。他漫不经心地问:你很介意吗? 我只是好奇。戚意舒说,无意冒犯。真的只是好奇而已。 林湛胸口又搅得厉害,突突地跳着,一瞬间心情尽失。 那次?只是个赌局。 大四那年,校园创业大赛。 成绩从来都是稳压谢辞一头的林湛,第一次输给了那个天生的商人。 参赛的两支队伍分列冠亚军,后来比赛结束后,不知怎么的,跨专业混到了一起,去东门外的烧烤摊吹水侃山。 喝上头了的女孩,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被底下几个男生喝了一阵倒彩。他们对真心话不感兴趣,只想着疯玩大冒险。十几瓶啤酒喝下去,谢辞面不改色,喝倒了对方队伍里的所有人。于是有人倒立吃烤串,青蛙跳系鞋带,跟队友抬花轿,帮烧烤店老板脱衣。一群人像是活了今天没明天一样,带动整个烧烤摊上的人都加入狂欢。 最后大家都醉了,只剩林湛滴酒不沾,清醒地被架在了火上。 那夜风凉。谢辞的掌心很热。 他略带醉意地握着林湛的手,塞了一瓶啤酒。 说,只要林湛把这瓶喝完,他就认输,随林湛处置。 第6章 底下的人起哄,说,谢辞这是放海。 谢辞却摇着头笑。 这家伙是个书呆子,最看不起我这种...呵,只知道放纵的混子。让他喝一瓶,让他跟我一起堕落,这不是要了他的命? 谢辞半倚着夜色寥落,眼底却带着星点的笑,眼尾的笑纹带着钩子。 但要是你输了,就要听我一次话。敢不敢玩? 在场的人轰然大笑,起哄着喝。 他们本以为林湛不会喝,会如同往常一样,高傲自矜地说一句无聊。可所有人都没料到,林湛喝了。 一瓶。 两瓶。 等到第三瓶的时候,林湛已经站不稳了。 握着酒瓶的手指止不住地发抖,喉咙被酒灼得又烫又痛,头晕目眩,但他依旧拼了命地吞咽。谢辞似乎想要去抢林湛手里的酒瓶,可后者踉跄地躲开。最后,林湛摇摇晃晃地踩着板凳,站在最高处,举起完全空了的啤酒瓶,望着谢辞的眼睛,一字一顿地笑着说。 你输了。 在众人震耳欲聋的喝彩声中,林湛闭上了眼,任由自己栽倒,落在了谢辞的怀里。 然后呢? 戚意舒听得入了神。 那是我第一次喝醉,断片了,记不住。不过据谢辞说,是我主动兑换的赌注,那我就认了吧。林湛淡淡地说,转天醒过来,谢辞说,跟我只是玩玩。我当然不能白占他便宜,就付了钱。 ...你和adrain,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但实际一模一样呢。戚意舒温声说,一样的高傲、一样的不肯服输。所以,你们才走不到最后。 ...就是个意外。对他也是,对我也是。没什么值得提的。 林湛也曾无数次这样说服自己,这只是个意外,甚至觉得那一夜荒唐得有些好笑。可再见面时,他才发现,自我欺骗终究如镜花水月,一触即碎。只要谢辞对他笑一笑,林湛这些年辛苦建设的防御堡垒几乎瞬间溃塌。 除了逃,竟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 林湛无比厌恶这样的自己,也顺带着痛恨不约而至的谢辞。 明明当年那么洒脱地离开,为什么又要这样自说自话地闯进他的生活? ...谢辞这些年过得很顺吧。家里富裕,他自己也这么有能力。不过,我以为,按照他的节奏,生意本该做得更大一点才对。怎么还需要自己下场,这么辛苦的陪酒?林湛又摇了摇头,轻笑道,大概是他天生的征服欲?乐趣?情趣? 戚意舒稍微睁大了眼。 他没跟你说过? 说什么?林湛自嘲,跟我炫耀他这么多年在国外谈了多少,又睡了多少? 戚意舒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精彩,极力压着一闪而过的困惑。 说着,林湛的手机响了。 似乎是医院那边来了急诊患者,值班大夫无法独立处理。林湛正好借着由头从酒局脱身。他重新推开酒气熏天的包厢,附耳跟李主任解释着,然后才对谢辞说:我有事先走了。你们继续。 第5章 你凭什么无条件相信他 从包间出来,室外的冷空气激得林湛一抖。 下雪了。 他裹紧了外套,左手放在嘴边轻轻呵气,暖了暖,才拿着手机打车。 咳...咳咳... 寒气激得呼吸道痉挛,林湛忍不住地咳嗽。他本能地贴近路灯 ,靠近夜里为数不多的暖色。刚向后退了半步,却正好撞到了一个人。 抱歉...谢辞? 极淡的酒气,还有熟悉的呼吸,林湛愣了愣,抬头,正好撞入一双深色的眼瞳,如身后深邃的夜。 你感冒了?怎么还咳嗽。 没有。倒是你...怎么出来了? 见你半天打不到车,出来看看。 今晚的菜不合胃口?看你没怎么吃。不满意我的招待? 挺好吃的,费心了。林湛礼貌地道谢,在不涉及利益冲突的情况下,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可以帮忙。 ...林湛。 嗯? 以前,你不会跟我道谢,也不会向我道歉。谢辞顿了顿,也不会一直低着头,像犯了错一样。 从前的优等生,耀眼而自矜,傲气满盈,脊骨像是不会弯折的风竹。 林湛一怔,挪开了视线,逃避似的笑了笑。 ...是吗。上班太久,没空想过去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你还记得? 嗯。谢辞说,恰好记得。 简单的四个字,林湛身体又极轻地一颤。幸好他今天穿得厚了些,否则绝对藏不住这样的破绽和难堪。 为什么一直低着头?怎么也算是老朋友。或者说...谢辞顿了顿,你其实并不想看见我? 我只是觉得,这样就挺好的。林湛低声说,我不会麻烦你,你也不会打扰我。这也是你想要的吧? 不知为何,谢辞没有立刻回答。 长久的沉默,然后一声极轻的笑落下,几乎是气音,听不出喜怒。 或许吧。 煎熬中,网约车终于姗姗来迟。谢辞扶着林湛的背,将他送上了后座。 他单手撑着车门,身上极淡的酒气混着碎雪拂过林湛的侧脸。 回到医院给我发个消息。我的手机号一直没变。 林湛现在再说记不住手机号已经太晚了。 后视镜里,谢辞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被漫天碎雪完全埋藏。 林湛这才收回视线,脱力地靠着车窗,浑身止不住地抖。 是冷吗?是低烧吗?还是心底某处秘密险些被人看穿的后怕? 林湛艰难地闭上了眼,右手瑟缩地揣在兜里,指尖却碰到了细碎的糖纸。林湛疑惑地捞了一把,兜里不知何时多了两颗黄色包装的柠檬糖。 林湛揉开糖纸,小心地把糖吞进口中。 酸的。 旧日时光的味道,触电一般席卷全身。所有的快乐、痛苦、不堪,通通不讲道理地涌上了心尖。林湛难耐地颤了颤,右手紧紧抓着左边胸口,蜷着身体,呼吸急促。 这位乘客,您没事吧? 司机从后视镜看见林湛的动作和表情,问要不要加速闯红灯把他送到医院去。 没事,只是发烧。林湛的声音发抖,明明在笑,却隐约带上了哭腔,麻烦...开个空调。 林湛不在,十点半结束酒席的约束也就失灵了。 谢辞跟李主任几人一起喝到了将近十二点,然后亲自将他们送上了车。 散场后,谢辞才收起脸上的笑,双手撑着饭店外的围栏,脱力地垂着头。钟涵去取车了,而戚意舒在身后扶着他,低声斥责道:怎么喝这么多?想吐吗? ...人喝多了,就藏不住事。想要中标,总要多了解竞争对手的情况。明迹供的货倒是多。阜苍综院的心外科和介入科,80%以上的货都是从他们家来的。谢辞勉强撑起自己,翻找着手机,然后递给戚意舒, 去了解一下这个叫季安的,在正式招标会之前,想办法弄一份他们的研发产品名单,看看他们是不是也要参加。 知道了,这些都交给我,你不用管。 戚意舒极快地扫了一眼手机上的名字,扶着他坐上了二排后座。 谢辞靠坐在椅背,偏着头闭目养神,碎发疲惫地垂下,随着汽车的颠簸不时扫过他的眉峰。路遇红灯,车刹得很猛。谢辞身体一晃,似乎是牵动了什么痛楚。左手掌根用力抵着上腹,隐忍地换气,断断续续的。 ...还是喝成这副德行了。 戚意舒一直紧紧盯着后视镜,谢辞刚表现出不适,她就立刻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胃药,又拧开一瓶矿泉水转身递过给他,半是焦心半是着急,却只能用玩笑话来表达关心:刚听了个故事,说你大学的时候千杯不醉。现在到底是上了年纪,几杯烈的下去,人就不行了。 故事?你们都说什么了? 说六年前,你们大学创业比赛之后,喝醉的那晚。戚意舒摆弄着波浪发尾,状似不经意地询问,不过林医生只说了一半。adrain,有兴致说说之后的事吗? 这些年,有许多人追过谢辞,可他却从不把那些疯狂的行径拿出来当饭后谈资。戚意舒并不确定自己今晚是否能得到一个完整的故事。 第7章 果然,谢辞只是望着身旁那个空了的座椅,不置一词,仿佛与林湛的一夜只是他众多故事中最不起眼的那篇。 可她知道并不是这样。 谢辞从没有接受过任何人的示好,他游走在浓烈的爱意边缘,只是观察、欣赏,然后离开。他像个没有目的地的过客,不会为任何风景停留。 但偏偏,谢辞对林湛又是不同的。 她没有任何证据,可直觉告诉她,谢辞这次决定回国,一定与林医生有关。 戚意舒极轻地咬了下唇,努力扬起脸微笑,颇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我一直想问你。明明之前在欧洲已经有几家谈妥了的投资,供货链上下游都已经几乎要打通了,可你非要一意孤行地回来。为什么? 理由,我之前已经说过了。考虑到竞争、成本,还有未来发展潜力,这里都是最合适项目落地的国家。我记得团队里的成员都接受了,包括你。为什么要再问一遍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 没有意义吗?因为这个决定,我们只来得及申请了国际pct,而没有申请完整落地专利。这难道不是可以预料的风险? 谢辞极缓慢地睁开眼,眼底的暗色浓稠。 他平日常笑,有时玩世不恭、有时温柔体贴,这是他的伪装。褪下面具,匣里暗藏的锋利才会隐约显露。 戚意舒心口一悸,她知道谢辞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平常她极知进退,可今夜不知怎么的,她冒着惹怒谢辞的风险也要等一个答案。 我,难道说错了吗? 正式的国家专利申请实质审查时间太长,要以年计算。我们的资金和时间都不够,所以才必须要先锚定目标用户群,与当地的大型综合医院进行深度合作,证明我们的仪器临床可行,跟完整专利的申请同时进行。过去三个月里,我们开了十二次会讨论过这件事。你真的需要我再向你单独解释一遍吗? 谢辞的声音低哑,右手食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扶手。语调温和,神态却冷。戚意舒知道她绝对不该再反驳了,就停在这里,冲突或许还有缓和余地。 可她无法忍受谢辞独断专行地擅自将专利秘密拱手相让这本该只属于云越,只属于她和谢辞。她实在难以忍受锥心的伤害,此刻也几乎是低吼了出来:可你怎么能把尚未落地的专利权分给林湛?!你怎么能确定他不会出卖我们的专利秘密?你就这么相信他?! 好了! 一直没说话的钟涵忽得猛打方向盘,将车停在了路边。 尖锐的轮胎摩擦声,将车内衬得哑然寂静。 许久,谢辞率先解开了车门锁。哒地一声。 你的意见,明早我们开会聊。钟涵,你送她回家,不用送我。很晚了。 戚意舒听见身后车门拉动的响声,她蓦地扭头,看见谢辞离开的背影。礼貌、疏离,让人挑不出错,却又觉得分外冷情。 她捂着脸,笑得肩背发颤,可眼泪却不自觉地涌了出来,越哭越凶。 钟涵,我跟了谢辞六年。我几乎把自己卖给了云越。那又怎么样?你看见他是怎么对我的了? 他对你不错。钟涵顿了很久才说,至少工资待遇、福利条件,都算是断档第一份。 不够。戚意舒垂着眼泪,声音哽咽,远远不够。 不是想要就会得到。意舒,只有小孩才会黏着大人要糖吃,不给就哭闹。钟涵从抽纸盒里递出一张柔软的面巾纸,一点一点地给她擦着眼泪,唉,别再哭了,明天眼睛肿起来,你又吵着跟我要冰鸡蛋。我又不做饭,哪来的鸡蛋? ...你每次都这么说,还不是每次都带过来了? 伤心的戚意舒夺过钟涵的纸巾,拉下副驾驶的镜子,拿出气垫补妆。 半夜十二点,职场丽人也要保持形象优雅从容,眼泪只能在无人处流。 钟涵重新发动车,耳边却传来犹豫的一问:要不要去找找谢辞?他这两天胃疼得厉害,自己能走吗? 钟涵无语地揉了揉太阳穴。 得,这一晚又白劝了。 第6章 我刚才,笑了吗? 高精度外科设备与病理研究实验室。 嘀地一声打卡。 苏扬打着呵欠走进了实验室,挂好胸牌,然后从工位下的柜子里拿了一块毯子,顺溜地摸进了隔壁的休息室,准备在正式上班前再补一觉。 反正都打卡了,再睡一会儿也没关系。对不对,苏大聪明? 那可不...啊啊啊啊啊!韩老师! 苏扬的瞌睡立刻飞到了九霄云外。他抱着毯子原地起跳,然后光速滑跪,就差抱着大慈大悲韩大仙的大腿求她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嘘。 韩子宁比了个小声的手势,指指靠在沙发上休息的林湛,又指了指他手背挂着的吊针。 苏扬一愣,赶紧压低声音小声问。 林老师病了? 好几天了。要不是昨晚高烧退不下来,这人还不肯承认自己病了。 昨晚啊~你们俩~在这里... 苏扬嘴角浮现出遐想连篇的笑。 韩子宁也回给他一个意有所指的笑,勾了勾手指。苏扬凑过去,韩子宁立刻顺手抄起手边的医学杂志,不轻不重地砸了苏扬的肩膀,恨铁不成钢地点他一嘴:我已经够花痴的了,你比我还猥琐。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我怎么会看上林湛? 女大二,我看你们就正合适嘛。 苏扬还记得,林湛虽然是韩子宁的师兄,但实际上却是年纪小的一方。只不过林老师平常太严肃,不怎么笑,也不主动跟其他人社交,导致二十九岁的韩子宁反而更像是刚毕业的学生一样,有亲和力。 他走近两步,指了指韩子宁搭在林湛腰上的手臂,小声吐槽。 可是你俩搂成这样,很难不让人误会。 苏大聪明,觉悟低成这样,就从医院里辞职吧。回去养养猪、配配种,适合你。要不然,去娱乐圈(juan)也行。这小脸,姐姐能给你打六十七分。 韩子宁伸手掐着苏扬白嫩的脸蛋,略带私愤地拧了一把。 见到对方吃痛跳脚,她才舒心了不少。她转身帮林湛盖好毯子,伸手掏进他的裤兜,拿出体温计,又测了一下,终于降回了三十七度。她半放下心来,拔了吊针,帮他按着手背出血点,随手把那堆医用垃圾塞给了苏垃圾桶。 他还有一会儿才能醒。今天上班,帮我盯着他点。看他撑不住了,就给我打电话。我要是在手术,就给赵教授打电话。他真以为这医院没人治得了他了? 哦,好。 苏扬挠挠头。 林医生这是彻底把医院当家了吗?对了,好像从没有听林医生提起过家里的事。几口人、老家哪里,守口如瓶的。 他跟在韩子宁屁股后面,小声地打探着消息,却立刻被韩医生捂住了嘴。 你是不是傻?你不知道,是因为对方不想说。不想说的理由无非也就那几个,哪个是值得你八卦的? 苏扬被韩子宁无药可救的表情噎了一下,立刻就想通了,难免羞惭地挠挠头:知道了,我会闭嘴的。 嗯。 韩子宁揉着肩膀从休息室离开,正低头看着排班表,脚步却越来越缓,直至完全停下。 苏扬的话其实是她一直想问的。 她也只知道林湛的父母去世得都早,但印象里又不是遇到了什么撞车之类的人祸。 是生病离世? 难道林湛家里有什么遗传病吗? 韩子宁想了想,又给赵江编辑了一条花里胡哨的消息,询问详请。 一想到赵江打开手机、被满屏的狗子表情包吓得站不稳的样子,逆徒韩子宁就觉得这一天无比神清气爽。 等林湛完全清醒过来,墙上的表已经迫近九点了。 想也知道韩子宁给自己灌了什么助眠的保健品,她从住院医生的时候就喜欢这么做了。 嘶... 胸口像是被谁压了块石头,喘气都觉得费力。 林湛勉强挪了挪腰,单臂撑在沙发扶手上,捂着左胸就这样僵硬地缓了半分钟,眼前的黑雾才慢慢散去。 眼睛倒是看得清了,可嘴里淡得没味道。林湛忽得记起了昨夜出租车上的一幕,犹豫地掏了掏裤兜,生怕那只是自己可悲的臆想。可黄色的柠檬糖竟然真的还在,安静地像是一场成真的美梦。 林湛把糖塞进嘴里,眼神一缓,带了淡淡的笑。 ...果然还是这个好吃。 第8章 他从桌上拿起手机,划开锁屏,无意中发现一条没有署名的号码发来的短信。发送时间,半夜十一点四十五;内容只有短短三个字。 回去了? 号码既熟悉又陌生。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没有寒暄,单刀直入的询问,像是他们亲近依旧。那年谢辞离开以后,林湛曾以为再也不会收到他的消息,可谁知道,经年以后,兜兜转转,又如旧日。 或许是因为糖的赠礼,林湛犹豫了片刻,回了他。 昨晚急诊病人多。忙。 本可以不用解释的,说多了显得暧昧。 林湛发出去之后便想撤回,但已经来不及了。 那端显示已读,而且下一秒,便是正在输入中。 猜到了。 然后发来一只瘫软着打字的戴眼镜柴犬,标注是累了,毁灭吧。 林湛没忍住笑了。 这人几年没回国,手机里的存货倒是多得很。 表情包哪来的? 林湛刚打了这几个字,拇指悬在发送键上,却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谢辞的交友圈又广又杂,天南海北都能聊上一聊。至于究竟出处几何,林湛不该问,也没有立场问。 糖不错,挺好吃。林湛又飞快地补上了一句,你在哪里买到的?链接发给我,我自己也买点。 刻意斟酌过的语句,生怕带上了不该有的越界与误会。 喜欢吃?我这里还有两三包,送你。什么时候有空?见一面。 只是礼貌的感谢,却莫名其妙地变作了下一次的约见。 谢辞总是可以毫不费力地用无心之言击垮林湛的严防死守。 林湛不得不暂时认输,冲进卫生间洗了把脸,努力把谢辞的影子从记忆里丢出去。 清水顺着下颌滴落,林湛双手撑着洗漱台,望着打着旋儿的清水,洗脑般自言自语。 只是糖而已...这没什么。 林湛调整好情绪,便回了实验室。 刚进门,他就察觉到一双异样的目光。左手侧,苏扬假装读论文,实则正鬼鬼祟祟地盯着他看。某个实验员的表情很复杂愧疚、担心还有百分之三的八卦。 样本养死了? 不是... 那是仪器被你烧了。 呃,这次也不是... 还要比之前更严重?林湛怜悯地皱着眉,眉头能夹死苏扬可怜的自尊心,苏扬,要不然你回医学院重修吧,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我是说,我和其他人的时间。 好吧。 就算林医生病了,那张嘴还是能把人说得羞惭至死。 为了证明自己聪明绝顶,苏扬含泪怒刷三篇sci,然后...一小时里只看完了摘要五百字。 他烦躁地挠了挠头,一边看手机一边朝同事打听着:昨天不是说那个什么云越的新样机要送来进行前期验证嘛,怎么还没送来? 你很急?不,看来你很闲。李光正低头看显微镜下的切片,头都没抬,你要是那么闲,就帮我测几个样。 不不,我一点都不闲。我就是好奇。哎,咱们院之前的供货商不是明迹吗?用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有人敢插一脚进来啊。哎,你说,是不是谁家的关系户? 苏扬挤眉弄眼的,李光停下了手里的操作,问:你又知道了?什么内幕? 我就是猜的呗。苏扬又懂了,侃侃而谈,明迹这么大的公司,平常人谁敢碰这个硬茬?这个云越敢就这么冲进来搅局,你说,院里能没人支持? 他们斗他们的,关我们什么事。换供货商就能多给你我发点奖金么?李光黑着脸,死气沉沉的班味甚浓,我只想多拿点钱回家,没别的兴趣。 虽然不能,但好玩啊。哎,你别灰心,说不定大王斗法,小鬼就能捡到糖吃呢。谁知道这里有没有猫腻,嗯? 苏扬兴致勃勃的。 李光抬头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处理数据的林湛,又低下了头。 换别人说不定...他不行。 为什么? 太较真。对数据也是,对手术也是,我看他对人也这样。 啥意思? 李光上下打量着苏扬,丢给他一句话:你不用明白。对你来说太深奥了。 苏扬被气得心绞痛。 林医生数落他也就算了,李光这小子又凭什么? 李光真以为他蠢啊?李光不喜欢林医生根本就是因为,之前有一次,李光自作主张地删掉了一组无法被重复出来的实验结果,谎称成果斐然。结果被林医生发现,追回了报告,导致他们没拿到项目奖金。 不就这么点小事而已嘛。又不是他一个人没拿到,林医生不是同样被罚了吗? 苏扬懒得跟李光再掰扯这些。正无聊时,他终于收获了一个好消息传说中的云越把他们的样机设备送来啦! 我去帮忙入库! 苏扬立刻从工位上蹿到了林湛的身边,撞得后者身体一晃,差点摔倒。 被林湛没好气地盯了一眼,苏扬立刻软了下来,点头哈腰地说:林老师,我帮你抬。我劲儿特大。 ...知道了。稳重点。 哎! 苏扬一乐,率先伸手,按了向下的电梯按钮。 清洁工今早才来打扫过。电梯门两侧一掌宽的装饰金属片一尘不染,可以当做镜子用。苏扬习惯性地抹了把头发,不经意一瞥,愕然发现身边的林湛竟然也反常地对着镜子理了理散碎的额发。 苏扬震惊,差点变结巴。 林...林老师。 嗯? 要不要我帮你把白大褂的后领翻出来? 林湛飞快地伸手拽出衣领,然后若无其事地低头看起了手机,假装很忙。 可苏扬却多事地蹭了过来,笑嘻嘻地问:林老师,你心情好像很不错啊。 ...既然你有空聊别的,那要讨论一下你上周五提交给我的报告吗? 林湛一开口讨论学术问题,苏扬马上撤退,乖乖地贴着电梯墙壁站,却不声不响地给韩子宁发了条信息。 报告。林老师刚才笑了,1.5秒。 太少见了。你怎么不拍下来? 没来得及! 要你何用! 对面立刻回了一条,外加一只狗子的哭脸。 林湛将两人的对话尽收眼底,却只是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 他刚才...真的笑了吗? 第7章 那颗糖的意思 跌宕起伏的心绪随着电梯一同缓缓下落。 林湛表面一如既往的冷淡,可脚步却比平时快了不少,走路生风,至少跟在身后的苏扬清楚地看见林湛的白大褂两侧衣角潇洒地向后飞了起来。 苏扬又坏笑着偷拍了张背影的照片,没看路,咚地一声,直接撞上了林湛的背。 林老师,你怎么忽然停了... 又见面了,林医生。 科研中心接待处门禁外,戚意舒戴着墨镜,手捧着一杯咖啡,右手插兜,微笑着说。 林湛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眼里闪过的一瞬失落。他很快走上前去,轻声问候:您好,戚总工。 叫我意舒就行。她笑了笑,我替adrain送文件来。 说着,她把手里的u盘递了出去。 林湛愣了愣:这是... 这是云越cloudwave a1测试的原始数据。你可以参考,有什么问题我们及时沟通。至于实际的样机,抱歉,我们还是不能给你。这违反我们公司的保密协定。 ...如果是担心保密性,那我想您多虑了。每一台进入科研中心的仪器都会有非常严格的记录和审查,每一个过程都可追溯,而且只有相关授权的工作人员才有机会接触。我们会用科研中心的定标试验来测定仪器的性能,一旦通过,你们设备的可信度就会提高,成为你们赢下招标会的有力筹码。这是双赢的选择。 谢谢林医生的好意。但我们初来乍到,实在是没办法信任不太相熟的人。 戚意舒笑容温柔,但话却尖锐。 不相熟三个字太刺耳,提醒着他们早已楚河汉界。林湛右手蓦地攥拳,又极快地放开,如常地淡笑着:如果谢辞不信任我,他大可以指定其他的研究员。都是一样的。 第9章 戚意舒的手机又震。 她快速地挂断谢辞的来电,抿了抿唇,把u盘塞进了林湛的手里,颇显仓促地说:云越确实需要这一笔订单。只是一份合格报告而已,林湛,就算谢辞不相信你,你也会帮他的,对不对? 林湛却冷淡地推了回去。 抱歉。这不符合医院规定。 戚意舒一怔:你不肯帮他? ...原来,糖是这个意思。林湛藏起一闪而过的失落,又无所谓地淡笑了笑,请转告他,我很忙,我相信他也是。以后,还是尽量少见面,免得引起误会。 戚意舒没料到林湛竟然会这样坚决。 她本以为,凭着林湛对谢辞的旧情,云越可以很轻易地拿到医院内部的前期验证合格书。她干张了张嘴,林湛却已经转身离开,不留一丝余地。 身后,钟涵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一把拉过戚意舒,到监控看不见的地方,急喘着质问道:你给了?!你疯了?!你不怕林湛反告我们贿赂造假?! 实验数据都是真的,我们哪里造假了?! ...算了,你自己跟他说吧。 钟涵把手机递了过去,屏幕上赫然显示着通话中,对面,是谢辞。 戚意舒咬了下唇,挺直了腰背,端正地坐在医院外的长椅上,手机屏幕缓缓地贴近侧耳。 adrain,是我。 今早的例会,你没有参加。出了什么事? 线上会议正在通话中,谢辞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似乎对戚意舒的自作主张一无所知。但戚意舒知道,那人是在给她留一个体面解释的机会。 戚意舒轻哑开口。 我说过。在正式专利申请落地之前,我不同意将主机送给阜苍综院。 昨天,在跟阜苍综院负责人聊的时候,我曾说,在国内,cloudwave a1没有任何竞品,但事实不是这样。据我了解,已经有另外两家公司在这个领域攻坚破冰,包括医院最大的供货商,明迹。为了打破他们的供货垄断,云越必须承担一定的风险。我昨天分出一部分后续衍生的专利权给阜苍综院,不仅是为了尽快打通国内渠道;更是为了将云越和医院进一步绑定,成为部分利益共同体,这样才能更快地推进我们的其他产品。sophia,进入市场的时机就是一切。风险和收益是伴生关系,就算会输,也值得一赌。你在云越六年,还是看不明白吗? 戚意舒不仅明白,而且体会深刻。 过去的六年里,她陪在谢辞身边,陪他经历了每一次低谷。最糟的时候,谢辞甚至连员工的工资都开不出来;可也是在一次次的豪赌中,云越打了漂亮的翻身仗,一举盘活。 我早说了,女人怎么能做总设备工程师?她们是感性动物,而工程和经济决策要的是绝对理性。三年前我就说了,总设备工程师必须要换。你看,这就是恶果! 会议那边一段英文夹杂着蹩脚中文的谩骂,毫不留情。 戚意舒紧紧地抓着电话,忍不住要反相唇讥,可谢辞却挡在了她的面前,淡淡地反驳道:就事论事,不要上升到其他。而且,我从不认为她不够格。如果没有她,就没有cloudwave a1。 会议那边的反对声降低,却并不是对戚意舒的认同,而是因为他们很清楚只要谢辞在,他们绝对无法换掉戚意舒,这种人身攻击也只是在浪费时间。 sophia。谢辞简单地将流言蜚语压了下去,又将旧事重提,给我一个这么做的理由。 戚意舒用力闭了闭眼,复而疲惫一笑:我不想解释。我有私心,你未必没有。如果你真的认为我错,那就罚我吧。 过于亲密的语气,又引起电话那边一阵嘈杂的低语,他们却没有再跟风嘲讽。 许久,谢辞才说:你休一周年假吧。 戚意舒眼泪夺眶而出。 她蓦地挂断了电话,仰着脸,用手抹去滑下的泪,却倔强地不肯低头示弱。 钟涵站在她身后,帮她擦眼泪。 这件事,你做错了。 我知道。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钟涵丢掉手里的透明包装袋,只是想说,这是最后一张了,省着点用。这周,你哭得特别凶。 远处的松树,上面还挂着结了霜的雪。戚意舒望着,便出了神。 我第一次见他,也是这种天气。 那时候,戚意舒刚进一家英国本地医药公司,跟着团队小领导一起张罗招聘会。因为她不是名校毕业,如同野草一样的出身,让她与那些精英阶级格格不入。 她被安排在最外侧的边缘位置,端水、放视频,做尽一切杂活,同时,却也有机会近距离观察到各色各样的应聘者。 来的大多是毕业生,优等生都规规矩矩地拿着资料、穿着西装、一本正经。偏有一个人空着手,喝着会场免费的咖啡,拎着纸杯到处逛,谈天侃地,毫不畏惧。 散场以后,那个年轻人还倚着窗口出神,一无所成的样子。她格外好奇,就走过去问他今天有什么收获。那人才刚大学毕业的模样,脸很稚嫩,但笑得很狡猾、又很无辜。 我不是来应聘的,我是来招聘的。 她重复着谢辞当时的话,忍不住笑了出来。钟涵坐在她身边,低声问:招聘?那时候,他哪有钱? 谢辞大四那年,父母投资失败。谢家资产一夜蒸发,几乎清零。万幸没什么负债,但却足以沉重打击半生叱咤商场的中年人。谢辞父亲一病不起,母亲整日以泪洗面,谢辞却在这时孤身一人出了国;而短短两年,他自己建立的新公司已经经历了两轮大型融资,规模颇盛。 有人说谢辞变卖了谢家在海外的资产,作为东山再起的本钱。甚至有人嘲讽他,说连谢辞那种纨绔子弟都能开起公司,足见谢家的家底有多殷实、多经得起挥霍。 可据钟涵了解,遭逢变故后的谢家固定资产都拿去抵债、流动资本几乎为零。换句话说,独自出走的谢辞几乎身无分文。 是啊。那时候他刚来几天,浑身上下只有不到一百英镑。他没有当地学历,没有工业界的人脉,甚至还没注册公司,怎么招聘? 戚意舒也这样问当时的谢辞。 可没想到,谢辞却向戚意舒伸出了手,笑眼盛满自信。 把你的简历给我。这样,你就是我的第一位面试者了。 戚意舒几乎要被这个大胆又莽撞的男人逗笑了。她指了指身上的参展商身份牌,假作遗憾地婉拒。可谢辞却弯了眼睛,将戚意舒的过往一一道来,从学历到专业,她几乎要以为他真的偷看过她的简历。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她好奇地问。 开公司。他说。 戚意舒当时只觉得这人是个骗子。谢辞干脆反手就向她借了两百磅,笑吟吟地,决定坐实这个污名。 许久没见过这样又疯又无耻的人,戚意舒觉得很合胃口,于是爽快地给了他钱,租了他半天时间当地陪。谢辞也不恼,跟在戚意舒身边帮她拎包逛街,松弛闲适。 四个小时过后,谢辞拿着所有的钱,买了一双黑色的漆皮鞋,换上一套还算说得过去的西装,又去打印店打印出厚厚一摞商业策划书,还有两份医学相关的论文。 在谢辞走进风投公司的大门前,戚意舒忽然喊住了他。 不知怎么的,她竟然会觉得这个骗子会成功。 喂,把你电话给我。到时候,找你要钱。 不需要。我会找到你。 这是谢辞进入大门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他笑着招了招手,头也不回地迈入厮杀的生意场。 两个月后,就在戚意舒几乎把这些玩笑话完全抛在脑后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谢辞站在门口,穿着破洞牛仔裤,白色t恤,半敞的黑色西装外套。他二指夹着一张崭新的信用卡,招摇地晃了晃。 两个选择。第一,还你二百磅;第二,你跟我走。 戚意舒该觉得荒谬的。但她竟然鬼使神差地问:跟你走,你能给我什么价钱? 十五万年薪。现在付不起,下一轮融资后,按照每年7%的私人贷款利率补给你。 还有呢? 自由工作时间,随你睡美容觉。 还有么? 面对戚意舒的贪心,谢辞笑了。 别犹豫了。你不该被困在茶水间里。sophia,跳出来吧,我能给你想要的。 第10章 戚意舒双手撑着桌子,喉咙里也像烧着一团火:你是说... 谢辞向她伸出了手,如同一个邀人起舞的绅士。那双带笑的眼睛刚刚褪去稚嫩,生意场上厮杀的血光还未褪尽,眼神半是青涩半是野心,带着致命的诱惑。 我是说,未来。 他说,未来。戚意舒红着眼呢喃着,钟涵,你知道吗。那一秒,我心动了。 他兑现了诺言,成立了云越,甚至在三年内,补齐了我给我的欠款。但我,已经不满足了。 她的紫色发尾被风吹乱,眼瞳晕着红血丝,整个人憔悴又疲倦,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都像是一个求而不得、卷入虐恋的女人。她的每一个眼神,都昭示着与谢辞并肩的愿望;每一句话,都浸透了对那人深重的爱意。 云越上下所有人都将两人默认为一对爱侣,谢辞虽然不曾回应过她的深情,但也想方设法地在其他方面弥补对她的亏欠。钟涵见不得戚意舒这样痛苦,本想帮她解开心结,可不知怎么的,就在刚才,戚意舒提到未来时,眼底闪着惊人的光,却绝不是泪光。 意舒。钟涵终于迟疑地问,你真的爱他吗? 戚意舒缓缓地收回了视线,紫色美瞳下压着自嘲与疲惫的笑:爱?爱啊。我爱他。因为爱,我追在他身后六年,付出了一切。否则还能因为什么?因为钱?因为永不知足的野心?我已经被嘲笑得够了,你还要我怎么剖白自己? ...我不是这个意思。钟涵拿出冰鸡蛋,递给戚意舒,眼睛都肿了,敷一敷吧。 ...好。 戚意舒昂头喝下了冰凉的咖啡,在眼泪结冰前,她收拾好心情,裹着外衣,独自走进风雪里。 她知道,钟涵理解不了她;谢辞懂她,却不再支持她。她究竟还能在云越呆多久呢? -------------------- 宝们,我再写清楚一点这里。 戚意舒从头到尾,都没有爱过谢辞。一点点都没有。谢辞也不爱她。 这话,是sophia对钟涵放狠话,因为钟涵不理解她喜欢金钱和权力,不理解她的野心,认为她跟着谢辞只是因为爱情,是个恋爱脑。她怒了,一直跟钟涵闹别扭。 副cp之一是sophia和钟涵。 我要解释的原因是后面误解太多了。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反复解释。打扰了 第8章 自作多情 这两天苏扬不太敢笑了。 他的工位正对着林湛的办公桌,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林老师那副挂着冰碴子的脸。 明明外表看着书卷气那么浓、五官又那么清秀好看,怎么林医生整天除了皱眉就是面无表情。 苏扬冻得手脚冰凉,实在忍不了了,哆嗦地给韩子宁发消息。 韩老师,你能不能发发慈悲,把林老师领回心外科,别让他在科研中心当冰雕了,行吗? 过了半小时,才收到一条回复。 憋吵,忙死了。 又过了很久,手机才叮咚地弹起消息窗口。 老赵卡了林湛所有的手术,不许他上手术台。林湛都两天没跟老赵好好说话了,你让他回来,那些住院医不得被吓死? 苏扬怒了。 那就让我一个人承受这一切吗?! 你脸皮厚,你最棒。 跟着的是一只十指比心的狗子,后腿交叉,表情妖娆。 苏扬气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他还要继续反驳,余光瞥见了白大褂的一角。再往上看,赫然是科研中心著名景点人形冰雕林老师。林湛居高临下地睥着,镜片后的眼睛又冷又黑。 需要紧急疏散吗?手机抖成这样,我以为地震了。 哈,哈哈。林老师还是这么幽默。 人工心脏机械辅助装置的一期测验结果呢? 在这。 苏扬立刻抛下手机,噼里啪啦地敲键盘,心底却叫苦不迭。今早拿到数据,他就去厕所蹲坑刷视频了,到现在还没处理完呢。 他偷偷地打量着林湛,对方却死亡三连问:这次又是什么原因?电脑死机没保存?还是昨晚停电实验断了? 完了。 林老师把他所有的借口都堵死了。 正当苏扬汗流浃背求救无门时,林湛的电话忽然响了。他走到窗边接起,似乎是来自楼下接待处。 ...你是说,云越又来人了? 云越? 苏扬耳朵动了动。 他还记得,上次林老师一反常态,好像就是因为这家企业。 ...好,我知道了。 苏扬见林湛挂了电话,立刻收回视线,假装用功。 林湛一眼看破,却没有再责骂他,只是低声说:你去找设备组的樊医生,跟他一起把仪器登记入库。 哦,好。 苏扬摩拳擦掌地起来,走到门口,复又疑惑地问:诶?林老师,你不去吗?这不是咱们病理组的活吗? 林湛垂眸望向窗外,外面停了一辆黑色的商务车,车顶反射着刺眼的光。林湛微皱眉,浓黑的眼睫倏地轻颤,洒下淡淡的阴影,衬得他脸色苍白。 善解人意的苏扬记起林湛这两天身体不舒服,恍然大悟。 那您好好休息,我和樊老师一起去就行。 辛苦了。 林湛重新坐回椅子上,盯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点,却无心处理工作。 他双手撑着额头,似乎想把脑海里所有纷乱的思绪都压回心底。就这样僵持了片刻,苏扬的电话却打了回来。 怎么了? 哦,刚才那个云越的人问起你。我说你病了。然后他说想上去看看,我说只有授权的工作人员才能上电梯,然后他...啊! 病了? 聒噪啰嗦的声音一下子被切断,低沉的声音倏地压了过来。干脆,像一把刀。 林湛呼吸一滞,心脏又跳得格外难受。 他缓慢按揉着胸口,低哑地回:明抢医院工作人员的电话,可以构成骚扰。还回去。 在哪里交罚金?几楼?我上去。 一旦谢辞舍弃了与人周旋的圆滑世故,就会变得格外蛮不讲理,从前就是这样。林湛轻咬了下唇,自嘲地说:不用了。如果随便什么人都能上楼,你们就该担心仪器泄密了。 一阵嘈杂声响,苏扬终于夺回了电话的控制权,抱怨又害怕的声音重又响起:林老师,你认识这个人?随便抢人手机,他该不会有暴力倾向吧? ...他没有。你上来吧。 林湛挂了电话,间隔几秒,又响起了谢辞的来电。林湛没接,屏幕便沉寂了下去。几秒后又亮,是谢辞发来的短信。 病了?严重吗? 林湛已读不回。 谢辞锲而不舍。 这两天怎么不接我电话? 林湛走到窗前,合上百叶窗,隔绝了所有的干扰。 我带了糖来。 柠檬糖的味道虚幻地浮现,酸得林湛舌根一颤。 而谢辞像是知道对手的死穴,紧跟着又发来一条。 三包。 连话尾的句号都像是那人狡猾的笑眼,带着无需粉饰的勾引。 林湛猛地丢了手机,撑着额头,忍了许久,低哑地吐出不忿的两字抱怨。 卑鄙。 林湛是周五上午的门诊。 挂号的人不算多,至少患者家属没有大批量地挤在诊室里,七嘴八舌地要求医生看片子改处方。 太阳斜挂在窗外,烘得背后暖洋洋的,竟是难得的悠闲。林湛单手撑着下颌,另一手滑动鼠标,准备迎接下一位病人。叫号后,他拿起保温杯喝了口水,在看见来人时,一口气行岔,差点喷水。 ...噗咳咳...怎么是你...咳... 来看病。 谢辞穿着一件厚实的黑白撞色衬衫,左手拎着外套,右手半插着兜,信步走了进来,大方地坐在了林湛的对面。 林湛扯了张纸巾擦眼镜,低着头说:这里是心脏外科,手术救不了你。精神科出门左转。 还没看病就断定我没病?林医生这么草菅人命吗? ...你病了? 检查身体是你的工作,不是我的。谢辞随手指了指胸膛,边解衬衫边说,这里疼,帮我检查一下。 林湛重新戴上了眼镜。视野骤然清晰,入目的腹肌整齐有型,劲瘦的腰腹随着呼吸深浅起伏,隐隐透出力道。 第11章 林湛黑着脸抬头,一字一顿地说:我近视,但不聋,听得清心跳。不用脱得这么光。 是吗。谢辞漫不经心地抬着椅子,坐得更近了些,这样听得更清楚。我怕你误诊。 那双噙着笑的眼睛带着不加修饰的狡猾,像极了过去的那些年,寻欢作乐、无所事事的富家少爷出来找乐子或是,拿他当乐子。 林湛咬着下唇,忍着气怒戴上了听诊器,一只手抓着谢辞的肩,另一手将冰凉的听头抵在了那人的胸口。 吸气。 再吸。 再吸。 再... 噗...咳。再用力就爆了。 谢辞骤然长呼了一口气,单臂撑着桌面轻咳。 爆了正好,这样你来门诊看病的行为才成立。林湛摘下听筒,面无表情地在病历上打字,心脏没有什么大问题,你不用疑神疑鬼的。 是吗?那这里疼是为什么? 谢辞又指了指胸口,靠近心窝的位置。 林湛皱眉。 他让谢辞躺在旁边的检查床,戴上手套,二指轻压他的胸膛,在左侧4-5肋骨间。 这里疼? 有点。.欲.言.又.止. 林湛又用掌根不轻不重地轻触胸壁:这里,闷吗? 有点。 谢辞的形容太敷衍,像是随口乱说。林湛动作一顿,向右平移。 这里呢? 嗯,也有点。 林湛居高临下地望着无病呻吟的谢辞,脸色黑得像墨:你心脏长右边?哪里都疼? 被你按的。谢辞无辜地说,你手劲实在太大了。 ...你赶紧走。别耽误我看诊的时间。 林湛无语地背对着他摘手套,而身后,那人的声音堪堪擦着耳廓过,声线低沉嘶哑:他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看你力气还这么大,我就放心了。 原来是这么个看病。 林湛本是厌烦的心绪被一句话烫平了边角。他摘下手套,犹豫着想要说什么,回身时,正好结结实实地碰到从检查床上起身的谢辞,他没站稳,手肘擦着胸腹就撞了上去。 咚地一声闷响。 ...呃。 谢辞踉跄跌坐回检查床,一只手扶稳了站立不稳的林湛,另一只手撑着侧腰,大拇指使劲地抵按着上腹部某一点,隐忍地低喘,缓了好几秒,才放下了捂着痛处的手。 他抬起眼,脸色微白,边笑边喘。 当医生真好,就能光明正大地报复。可惜了,我当年怎么没考上医学院? 林湛没说话,只盯着谢辞微弯的腰,犹豫地伸手,在他剑突下的位置轻轻按了按:这里,是刚才撞的?还是真的一直在疼? 剑突下疼痛,原因多且复杂,哪一个都不能忽视。 虽然谢辞从高中到大学毕业几乎没生过什么病,身体健壮,但林湛还是忍不住担心。说不清是因为医者心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哎,轻点,谋杀啊。 谢辞故作夸张地半倒向了检查床,脸上却并不显得难受,林湛关怀的神色便又淡了下去。 他把听诊器重新挂回了脖子上,冷淡地下了逐客令:不要耽误我工作。医院不是让你寻开心的地方。你该走了。 知道了,我也很忙的。别说得我好像整天游手好闲一样。 谢辞系好衬衫扣子,弯腰抓住搁在一旁的黑色大衣,提起时,有细碎的塑料袋声响。 林湛正整理病案,手边忽然多了一个透明包装袋,里面有三袋柠檬糖,打印的贴条完整可见。 他一怔,对上谢辞弯起的眼。 你这是... 你不见我,那我就送来。馋鬼,这种好事可没有下一次了。 谢辞稍微歪着头笑,那些狡黠与坏心眼好像瞬间消散一空。他的深色瞳孔被冬日暖阳照得清澈,温暖且安稳。 走了。 他挥了挥手,转身要走,林湛却蓦地站了起来,双手撑着桌面,呼吸急促。 座椅被向后轻甩,轮滑摩擦地面的声音很清晰,代替着林湛的挽留。谢辞挑了眉,回头看他:怎么,还想对装病的人下医嘱? ...谢辞。 嗯? 昨天的事,你没什么要说的? 说什么?我没什么想解释的。谢辞单手推开办公椅,站在一步外的距离,稍微垂眸,认真地看向林湛的眼睛,与其问我,不如问你自己。林湛,你相信过我吗? 距离太近了,近到林湛无法呼吸。他别开了眼,尽力维持着冰凉的语调:...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来找我,只是为了拿到内部的前期检测合格报告书吗? 我说不是,你信吗? 林湛的沉默代表了他的回答。谢辞毫不意外,随口轻笑,笑得有些苦涩。 所以,你看,我解释又有什么用?这两天你不接我的电话,不回我的消息。你的行为已经出卖了你的想法。你总是在我开口前就判了我的死刑,无论我说什么,在你眼里都只是狡辩。那我又能做什么让你相信我?谢辞随意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玩笑一般,难道来一场开胸手术吗? 林湛低着头,右拳攥得很紧。 不要把过错再推给我。谢辞,我的不信任,难道不是你总是撒谎的恶果吗? 谢辞终于敛起了笑容,眼神晦涩难辩。而林湛站在他的对面,倔强地沉默,不肯服输。 即使过了许多年,从校园走到职场,他们依旧是以这样尖锐对抗的姿势面对彼此。谢辞的玩世不恭,林湛的骄傲自负,即使他们曾并肩走过那么多年,却无法真正消弭对彼此的不信任。 是啊。撒谎的恶果,我早就知道了。谢辞望进林湛的眼睛里,一字一句,怅然嘶哑,...六年前,我就体会过了。 林湛很少在谢辞身上看到这种无力感,仿佛阳光在他眼底都黯了几度。不知为何,林湛心口猛地一绞,喉咙酸涩,堵得他呼吸艰难。 谢辞意兴阑珊地拎起衣服,转身,背对着林湛:既然你不想见到我,那我也会顺着你的意思,以后尽量少见面。这种程度的偶遇,还是算了。 门开了,冷风吹了进来,钻进林湛的衣领,如阴冷的蛇,重重地咬了他一口。 林湛的思绪像是僵在了一块冰里,有恼怒、还有被尖锐刺痛的无措。他往后退了两步,松开扶住桌面的双手,因为太用力,而指节过度充血,神经末梢都在震颤着。 不愿意相信吗? 不。 他只是不敢自作多情而已。 第9章 警惕黑眼圈,猫头鹰医生 走廊深处,一只应急灯发出昏黄的微光,映照着墙上硕大的病理学研究组标牌。 苏扬撅着屁股,用尽了吃奶的劲儿才把半人高的恒温箱拖了出来。他抹了一把汗,左手握着温度校正仪,右手把探头放进恒温箱右壁的测温孔里,嘴里还在不停地嘟囔着:这不是见鬼了吗...云越这仪器不会沾了脏东西吧...小鬼退散小鬼退散... 实验室的门忽得开了。 阴森森的走廊,凉飕飕的风,大半夜嘀的一声电子音,差点把苏扬的魂儿吓出来。 啊 他撕心裂肺的叫,林湛反倒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苏扬抚了抚浑身竖立的汗毛,瘪着嘴就开始干嚎:林老师,呜呜,我给七八个人发求救消息,结果还是你来陪我了,果然你最好... 林湛放下手里的病例,半蹲在恒温箱边,接过苏扬手里的温度校正仪,略微沉吟:温控失灵,这是第几次了? 光这周就四次了,平均每天一次。苏扬抱怨着,这几天,我每天早上来都发现样本封存温度不大对,培养皿都变色了。我一开始真的以为是我粗心,没设定好温度,但是你看这个。 苏扬打开手机相册,里面录了一段下班前调试恒温箱的视频。原来苏扬知道自己记性不好,于是习惯性地记录离开时仪器的状态。 你看,今晚下班之前,我特意设定好4度。但是,我半夜回来检查恒温箱,它又自动跳转到10度了。再放几个小时,心肌样本都熟了... 第12章 我们这台恒温箱年中才换新,没道理这么频繁的失灵。 苏扬猛猛点头:林老师,这次可不是我们偷懒。本来按照排期,明早就可以出检测报告,但这周组里人格外忙,再加上这破箱子老是失温...我感觉,云越的测试结果可能要下周才能出了。 下周... 林湛欲言又止。 院内的新设备招标会就定在这周六。周四下班之前,所有参与竞标的公司都需要将他们的申报材料封装到档案袋里上交院内评估打分。而现在,已经是周二凌晨两点半了。 如果缺了这份院内认证的前期检测合格报告书,cloudwave a1的可信度会大大下降,直接影响到云越的竞标情况。 林老师,要不我们先回吧。明天把设备故障报给设备组的樊医生,让他帮忙报修。这也不是我们俩能搞定的事啊。 熬了几个大夜的苏扬撑不住了,挂着黑眼圈求林湛放他回家睡觉。 他知道林医生虽然对学术严苛,但是对人却是很宽容的。果不其然,林湛同意了:回去睡吧。明天可以晚点来。 好~ 苏扬踉跄站起,甩了甩坐麻了的脚踝,走到半路,忽然发现身后林湛没有跟上来:诶?林老师,你不走吗? 还有点事。 哦,好。苏扬习惯了林湛熬夜办公,只疲乏地揉了揉眼,劝道,林老师别太辛苦了,明天见。 嗯。 实验室内重归寂静。 林湛脱下外套,安静地坐在电脑前,细长的食指滑动滚轮,仔细检查着出入人员打卡记录。 下班前后,仍有七八人进出实验室,均是科研中心的实验员,而他们每人身上都有各自的检测任务,出入病理组也并不突兀。 没有外来人员进出... 如果不是人为造成的损毁,最大的可能还是仪器内部电路控温失灵,而这是最糟的结果。如果他没办法在周四下班前出具报告书,那么谢辞那边... 林湛抿了抿唇,打开手机。 因为前期的合作关系,两人同属一个工作联系组。凌晨两点半,谢辞的头像右下角的状态图标还是绿色的,这代表着他也在熬夜办公。 ...是为了这次的招标会吗。 林湛犹豫地点开谢辞的头像,弹出了私聊对话框。他几次打字又删除,不知道该如何开这个口。 距离两人上周五不欢而散,也仅仅只过了几天。时间还不足以长到抹平尖锐的争吵,林湛也从来都不擅长维持人际关系。他惯用冷淡伪装无措,但在谢辞面前,他赖以为生的演技显得那么青涩。 林医生有事? 在林湛还在犹豫时,谢辞竟然先给他发了一条消息。语气依旧直率,只是多了些冷漠与隔阂。 林湛不知道谢辞是如何得知他的现状,只能硬着头皮回道。 设备出了点问题。在调试。 cloudwave a1?有什么问题吗?明早上班时间,我让工程师跟你对接。 语气虽然礼貌,但林湛并不难读出谢辞的急切。云越准备了那么久的竞标材料,团队所有人的心血倾注于此,他自然不想在最后的环节出岔子。 林湛垂眸看着那一行字,似乎做了什么决定,快速地回道:不是cloudwave a1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报告会按期交付的。 是吗。 一旦不涉及到云越的仪器故障,他们似乎也没有什么再聊下去的必要了。 没有等到谢辞的其他回复,林湛眼神微黯。他放下手机,从墙上取下白大褂和护目镜,抽出一双防护手套,走进实验区,打开了主台灯和通风橱。午夜的实验室空空荡荡,只有冷白的灯光映亮了试验台周围半米,还有独自站在试验台前的那个清瘦的背影。 他从隔壁组的冷冻柜里暂借了纤维化心肌组织样本,极细致地切成片,分装在十几组培养皿中。光是这个过程便要花费两个小时。 而后,他还要尽快将这十几组样本分别接入cloudwave a1的输出接口,观察高温灼烧后心肌组织的纤维化程度变化。一组实验往往要做多次,才能得到可信的均值。 这种操作一般会由3-5个实验员轮班操作,而林湛现在只有一个人,势必要整夜鏖战。 等到建立好样本与仪器之间的通路,天边已经隐隐擦过了粉色的晨曦。林湛揉了揉酸胀的手指,稳着涣散的精神,低声提醒着自己。 高龄心肌样本1-65号。现在进行射频消融灼烧术。 如果谢辞没有说谎,那么cloudwave a1应该能很好的控制灼烧能量释放,做出精准可控的消融,使纤维化心肌坏死面积可控,最大程度的减少手术的后遗症和术后心衰。 林湛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踩下了脚边启动的按钮。 滋滋的声音自导管探头的金属电极而来,实时监测的心肌深层温度变化立刻同步在了屏幕上。 林湛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数字,电子光飞快地跃动在瞳孔间。 五秒。 十秒。 半分钟。 终于,林湛缓缓地放开了脚下的踏板。 耀眼的晨光漫过玻璃窗,映着林湛额头遍布的汗。口罩外,那双微笑的眼睛格外明亮。 ...实验一,有效。 正如谢辞所说,cloudwave a1对于高龄心肌样本的热损伤率降低了30%。喜悦猝不及防地涌上了胸口,林湛身体晃了晃,才觉得眩晕。 ...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林湛跌坐在实验室的高脚凳上,戴着手套的手背抵靠着汗涔涔的额头,苍白着脸虚弱地喘息。他说着自嘲的话,可眼底的喜悦却藏不住。 缓了一会儿,他才艰难地脱下手套,撑着墙,一步步缓慢地朝着休息室的方向挪。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耳边嗡嗡作响,林湛咬着牙,拼尽全力快走几步,把自己摔在了沙发上。 困倦像是一张网,缠住林湛的意识。他昏昏沉沉地蜷在沙发一角,疲惫地拿起手机,解开锁屏,屏幕还保留着凌晨与谢辞的聊天记录。 林湛垂着眼睛,缓缓地滑动他们的对话,从为数不多的几个字里反复提炼着少得可怜的亲昵。往复几次,催眠效果良好。就在他沉入睡眠前一秒,却意外地看到了最后一条回复。 早点睡。凌晨四点了还在熬。警惕黑眼圈,猫头鹰医生。 要你管... 林湛手臂垂下,眼皮一沉,歪头睡了,正好把手机抱在臂弯,像拥着一怀美梦。 诶,林医生,你比我到的还早~ 苏扬精力充沛地踏进实验室,抬头一看表,十一点半。而林湛依旧蹲在恒温箱前,将温度检测的结果说与设备组的樊医生听。 ...就是这样。林湛解释道,如果今天给厂家打电话报修,多快能修好? 啊,这个怎么也得三个工作日。加上周末,估计要下周一了。 樊医生爱莫能助。 林湛不着痕迹地拧了眉。苏扬侧耳倾听,心里却很高兴至少他们组不用为了这个加急件而熬夜加班了。 打工人苏大聪明哼着歌回到工位,身边的李光瞥他一眼:你昨晚为什么回实验室了? 我在手机上装了个远程报警器,温度不对,我就回来看看。本来以为是哪个小狗崽子搞破坏,结果是恒温箱自己坏掉了。白回去了。 苏扬长长地叹口气,李光却动了动眉头,拿过苏扬的手机,打开软件,若有所思地说: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小聪明。 苏扬指指自己的脑子,得意地笑:这是大智慧。 李光又低下头忙自己手里的事,余光却不着痕迹地瞥向林湛的方向。正出神时,苏扬忽得推了他一下:喂,你这两天很忙吗?我看你总是往行政大楼那边跑。不会是要单独给你涨工资了吧? 瞎说什么?! 李光一反常态地怒斥着苏扬,把对方给震得懵了:我就问一句,你至于的嘛? 闭上你的嘴。我的事不用你管。 ...切。 苏扬也不太敢惹这个闷骚的技术宅。有时候,李光偶尔露出凶相,像狼似的。 李光一言不发地拿起电脑离开工位,快步走向电梯,在楼下兜了几个圈子,才谨慎地走向行政大楼,进入五楼面对内部职工开放的茶水间。 咖啡机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汩汩热流落在精致的白瓷杯里。 一个身着西装的男人正站在那里,只留一个宽大的背影。 怎么样了? 云越公司的设备检测后延了三天。我可以保证,周六前,病理组给不出最后的检测报告。 第13章 你确定吗?我可是听说,病理组的那个医生很能干,叫什么,林... 林湛。李光的话里透着对林湛的不满,轻蔑地说,就算他再能干,五个实验员三天的活,他不可能在两天内一个人做完。而且,他人缘不好,没人愿意陪他加班干活的。 那我就放心了。让那台机器压仓三五天,足够我在招标会上做文章。云越没有内部检测证书,再怎么吹创新也没用了。 他踢了踢脚边的一个黑色手提袋,发出厚重的闷响。李光立刻蹲下,眼睛骤然一亮,又极快地系上口袋,恭顺地站在了一边。 都这个年代了,还要取钱。拎得我手疼。不过嘛,给值得的人,我还是很愿意付出的。等把那些不长眼的东西都踢出局,我也带你去找李主任喝茶。林湛那个位置,我看你比他合适多了。 谢谢季总监赏识。 李光难得露出激动的神情。 男人随口嗯了一声,自始至终没回头,背影却难掩傲慢。 而李光弓着腰恭顺地离开,抱着黑色布袋躲在厕所的隔间里,用颤抖的手点着一沓现金。 信息化的时代,他却偏爱钱币的纹路,这总是让他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偷父亲兜里的买烟钱时,那种无可比拟的刺激感。 他把脸埋进钱堆里,沉醉地深吸一口。 真好闻啊。 权力的味道,真让人上瘾。 第10章 我不是为了你(上) 不在?他去哪了? 林湛刚查房回来,第一时间直奔科研中心李副主任的办公室。坐在对面的秘书查了查李云翔的日程表,遗憾地说:副主任今天去外地出差了,周六早上才能回来。至于主任,他周五才能回来。林医生,你有什么事吗? 嗯,是关于病理组项目排期的事。 林湛本想从组外调人手来协助加急检测,但其他组的组员各自都忙着手里的项目,的确分身乏术。林湛打算跟李主任协调一下项目的排期,把并不紧急的检测后移,但偏偏他今天出差,联系不上。 抱歉了林医生,这件事我们真的帮不上忙。 秘书的话里意有所指,但林湛全心都在cloudwave a1的仪器测试上,没有读懂她的话外音。秘书也只好旁敲侧击地提醒道:不如找赵教授看看呢?他可能知道李主任的私人联系方式也说不定。 谢谢。 林湛扭身就走。 从科研大楼到赵江的办公室,十分钟的路,林湛一共只用了三分钟。 师父! 他气喘吁吁地推开门,坐在办公桌后的中年人吓得差点摔了手里的复古搪瓷水杯:干什么,谁的心掉了? 我...有事... 林湛边轻喘边走近,双臂撑着桌面,脊背剧烈起伏。总是冷淡沉默的神情,此刻却像是化雪的梅,侧颈覆着一层薄粉。 赵江拉他坐下,又掐他手腕,数数脉搏,脸色一黑,从桌上抡起核桃,朝着林湛的额头来了一下脆响:你是不是想让我在住院部划一个病床给你,这样你干脆彻底不用回家了,晚上直接睡在那?! 病床...可以以后再说...人...能不能...现在就拨给我两个... 什么人?怎么了? 林湛断断续续地说了这几天发生的事,赵江也陷入了沉默:...如果时间来不及,就放弃这个检测。 林湛一愣,焦急地喊:师父?! 这时候知道喊师父了!前两天我不让你做手术,你看你那个臭脸,恨不得把白眼贴我脸上! 赵江拿着核桃顺手滚了下林湛单薄的背。穴位刺激,像七八根针同时刺入软肋,疼得他一颤,直接扑在了沙发扶手。 他艰难地掏出药盒,却没拿稳,摔在了沙发上,药片四处散落,掉在赵江手边两颗。 对方捏起散落的药片,放在鼻尖闻了闻,像条老练的警犬:普萘洛尔,吃几天了? 三天。 林湛抵按着胸口,指节苍白,呼吸发颤。 别这么用力。你这是黑虎掏心还是比干祭天?赵江掀开他的衣服听了心音,皱了皱眉,心律失常,自己说说什么原因? 房速、小vsd。不是ptsd。我心理没问题,跟医疗事故没关系。跟其他更没关系。 林湛半伏着撑起了腰,声音低哑,不打自招。 赵江的核桃如期而至:胡说。你高三就把心脏那个洞给补上了,还是我给你做的手术。你是在怀疑我的技术? 林湛低着头沉默。 赵江无语地扶起叛逆的徒弟,拧开矿泉水瓶盖,把药片塞进他的嘴里:心外医有先心病,这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像你这种拿生理疾病来遮掩心理疾病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你是觉得心脏病要比精神病更高贵还是怎么着? ...我没这么觉得。 林湛喝了两口冷水,勉强压了压尖锐的心跳。 林湛,你有一天死了,送去火化,嘴还是硬的,烧不动。赵江准确地捕捉到了林湛眼下的乌青,又是一顿骂,你最近又连着熬夜了? 我都把手术给你停了,还有什么必须要熬夜的理由?! 林湛捏着膝盖,忍痛开口:先别提我的事了。师父,你帮我这次,我以后一定好好跟你说话。 唉。先不说我插手这件事是越权,就说说你遇到的这些莫名其妙的阻力,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阻力。哪里奇怪? 所以赵江一直认为林湛不适合做行政管理层。 他但凡把用在医学上的聪明才智分一小半出来研究人性,也不至于无法理解医院内部最基本的资本博弈。 师父... 好了别叫了,我又没有奶喂给你喝。赵江无奈地揉了揉额头,去,把办公室的门关上。 林湛依言做了,回来时,赵江已经把明迹的资料放在了桌面上。宣传册的第一页,明迹自创建以来与阜苍综合医院建立的深度联系,密密麻麻的注资数额,以年为单位,甩尾成了一条长长的鲸。 看出什么来了? 嗯...林湛沉吟片刻,明年科研中心会从他们那里多买两台vr? 算了。林湛,算了啊,你给我回去工作吧。多发几篇论文比什么都重要,别在这种事情上动脑了。听着像在一本正经的搞笑。 可... 明迹是院里最大的供货商,不止是因为他们的货好。全国那么多厂商,怎么偏偏明迹在咱们这里坐得那么稳? 非要我把话说到这份上你才能明白是吧?赵江无奈,云越要进来,动了谁的蛋糕,你不用知道。你只需要知道,不要做多余的事情,你的日子就会好过一点。 怎么这个表情?你认识云越那边的医药代表? 老同学。林湛顿了顿,补了句,很久没见了,不太熟。 关系好就更不行了。你和他的私交,更会影响报告的公正性。 赵江深层次正确解读,而林湛咬了下唇,低声解释道:我们不是... 别扯那些没用的。赵江郑重地警告他,周六招标会之前,别跟他见面。不要跟他牵扯任何关于工作的事情。就算他求你,也别答应。这是为你好,知道了吗? 说话。林湛,听懂了吗? 我不会偏私。所有经过我手的报告,都绝对可信。师父,我要帮他,我问心无愧。 林湛垂着眼睫,神情绝不服软。 赵江头又疼了起来。他摆摆手,求林湛不要再闯祸:我今年四十二了。能不能升,就看明年了。你和子宁行行好,别再给我搞事情了。 你放心,这件事,我自己做。林湛低声说,我不借人,不让你为难。 苏扬愉快地躲在厕所里刷了十五分钟的视频。 看看时间,还有一分钟打卡下班,他准时地提上裤子,哼着歌儿回到办公室拿包,却看见林湛正走进走出,怀里抱着一摞打印的数据图表,看上去匆匆忙忙的。 诶?林老师,你还在忙什么?马上下班了,我们要去聚餐,你不去吗? 话刚问出口,苏扬身边的研究员立刻拽了拽他的袖子,哀求他不要请一座冰雕出山,在烧烤店里对着碳火融化降温。 第14章 林湛在看见身旁几人尴尬的目光时,通情达理地顺势拒绝:不了,我还有事忙。 哦,可惜了。那下次...拽我干嘛?! 苏扬莫名其妙的,还想问林湛需不需要帮忙时,门外忽得闯进来一人,焦急地说:林医生,心外打电话来,25床病人忽然恶化! 我知道了。 林湛抛下手里的资料就朝心外跑去,在门口,急匆匆地对着苏扬说,不要动试验台上的样品,帮我开一下通风。 没问题! 苏扬比了个ok,正要去实验室,却被李光拦了一下:我去吧。反正我也要关个设备。 行,那你快点。 嗯。李光绕过众人,不经意地路过通风橱,在无人注意的时候,调高了加热台的温度,然后装作没事人一般朝着苏扬喊,来了,等我。 第11章 我不是为了你(下) 藏哪儿了? 林湛站在病床前,问二十五床的病人话。他的身材瘦高,眼神冷淡,对于生病脆弱的小孩来说格外有威慑力。 平头小男孩刚被抢救回来,满头的虚汗,身体肿得像个水馒头。他虚弱地瘪着嘴,又气又急,带着哭腔:没偷吃...我没偷吃... 枕头边散落着的沾盐蚕豆还没来得及被毁尸灭迹,林湛用纸巾裹住那几颗奇形怪状的零食,直接丢进了垃圾桶。 他转向平头小男孩的家属,微皱眉说:李立有vsd伴房速合并轻度心衰,需要严格控制钠摄入...我是说,不能吃咸的东西。如果您再这样放纵孩子吃下去,我只能加大利尿剂的用量。这样只会让李立更频繁地跑厕所,也更容易造成电解质紊乱。 蹲在床边的女人急了:电解质紊乱?那是什么东西?会死吗?!医生,喃得救救娃啊! 她掀开破棉袄,绒絮四散,破烂网兜里还有一小撮蚕豆,被体温捂得盐都微微变了色:医生,这是俺家里自己做的,有营养!只有过年才有这种零嘴吃嘞!不是啥坏东西!怎么就能吃死人了呢?! 隔壁病床的中年男人立刻捂着鼻子叫了起来:什么味!臭得跟狗屎一样。乡巴佬! 女人一愣,垂着头,声如蚊呐地说:对不起。俺知道了。俺错了。 她缓缓地缩起了身体,靠在小男孩身边,局促地向着隔壁床的大哥道歉,又向着林湛道歉、向护士道歉,神态卑微讨好,像是天生低人一等。 谁让你道歉了?!吃是我吃的,你道什么歉?! 本是害怕的小男孩却蓦地把母亲护在了身后。他仇恨地瞪了一眼隔壁床的中年人,然后红着眼望向林湛,发狠地双手刨着母亲衣服里的蚕豆,一股脑地咽了下去。 孩子用愚蠢的方式示威,想要维护母亲可怜的尊严,结果却被呛到窒息,捂着嗓子跌回床上。林湛立刻冲上前去,却被孩子用脚狠狠地踹开,拒绝他的帮助。 孩子脚踝绑着廉价的金属长生铃,挣扎间,林湛的手背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即刻漫出。他果断推开不知所措的母亲,半跪在床侧,从身后环抱住小男孩。 在极近处发现,孩子已经几乎无法发出声音,气道虽然尚有通气,但情况已经非常危急。 我来了!! 韩子宁又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冷静而快速地扒开家属和护士,果断地拔开小男孩倔强捂住嘴的双手,又压住孩子的肩头,抬头给了林湛一个眼神。 林湛立刻握拳抵住孩子的腹部,另一只手包住拳头,用力快速向上冲击。 一次,两次! 第三次,小男孩终于发出一声带着异物的呛咳,呕出了一口黏糊的咀嚼物。 林湛解下听诊器,习惯性放在手心焐热,然后贴近患儿的肺部。 没有哮鸣音。 这便是证明没有额外的肺部损伤,在场的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患者的母亲吓得眼泪夺眶而出,握着林湛的手多次称谢,腰深深地弯着,再过几秒就要软了膝盖跪了下去。 不许跪那个坏人!! 刚被抢救回来的平头小男孩依旧红着眼瞪着林湛,胸口起伏,眼泪隐约可见。 这是他第三次入院治疗。 第一次进城,他很开心,这里什么都好看,还有板栗糕可以吃;第二次,妈妈不带他坐漂亮的小敞篷摩托了,他从大巴站被妈妈背到了医院,她最漂亮的小白鞋都走烂了;而这一次,他的零食是隔壁病床剩下来的苹果,咬了一半,有半根白虫子,哕。 这几年,妈妈的腰越来越弯,膝盖越来越软。她跪过了所有的人,最后才换来了这张可怜的小床。他不喜欢。 医院是吸血鬼,医生是吸血鬼,整个世界都是吸血鬼,他不喜欢。 而他最讨厌眼前这个医生。 是他夺走了自己的零食,也是他欺负妈妈。 坏人!! 小男孩抓起一把蚕豆,拼尽全力砸向林湛的肩,却因为心脏供血不足而气喘吁吁地倒在了枕头上。 林湛刚拿起听诊器,便被李立夺走。他因为水肿而胀起的右手高高扬着,用尽吃奶的力气,丢在了墙上。咚地一声,摔得变了形。 李立大口大口地急喘,指着门外那群偷看的实习生,盈着眼泪发狠地龇牙:怪不得他们都讨厌你。我也讨厌你!!你治死了别人,我不要你给我治!! 室内一片死寂。 有人在看热闹,有人在八卦,有人拿出手机想要拍下林湛失控的一幕,搏一个热度。 在各异的目光注视下,林湛慢慢地走近病床。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灯光,阴影袭来,李立蓦地闭上了眼,梗着脖子准备挨打。 就像在家时,他保护妈妈不受爸爸毒打一样。 可巴掌没有落下。 他只感觉到了一双微凉的手,轻覆在他的肩。一个柔软的枕头垫在了他的后背,抬高了他的上半身。憋闷的胸口一下子通畅了不少,李立困惑地看向那个坏人,不解地锤了锤胸口,却又被林湛抓住了手腕。 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是你的主治医生。如果不想看到我的脸,那么就别再做这些危险的动作,自讨苦吃。 李立裹着被子,汗涔涔地缩进母亲的怀里,忍着眼泪,低声说:妈妈,我想回家。 病房外,实习生害怕地不敢上前,病人家属则窃窃私语聊着林湛的医疗事故;韩子宁用身体挡住那些异样的视线,可林湛毫不在意,只安静地看着那个哭着的小孩子。他的侧脸还是冷冰冰的,睫毛却微颤。韩子宁叹了口气,心软地扑过去给了林湛一个温暖的抱抱。 师、兄~人前装坏人,人后偷偷哭,这怎么行?你真该学学绿茶心经,人前梨花带雨,人后如狼似虎。不怪这世道绿茶盛行。谁不喜欢?我都喜欢。 韩子宁暴言,惊天动地。 林湛无奈。 谁哭了?你喜欢造谣的爱好真是一直没变。嘶... 眼前忽得一黑,林湛左手扶着墙,忍着头晕微皱着眉。趁着这会儿功夫,他的右手已经被韩子宁抽了出来。她拿着碘伏棉片,捏着镊子一滑,流畅地替他消了毒。 你动不动就头晕的毛病,真是贫血?我看到你的验血报告了,你铁有35,很正常啊。你不会还有什么别的病瞒着我吧? 后脑的急热慢慢褪去,林湛按了按太阳穴,随口敷衍,说着要走,却又想起来什么,去而复返,从兜里拿出一块柠檬糖,搁在韩子宁掌心。 李立不能吃盐,但能少吃点糖。这糖,就说你给的。 哎,你等等...跑什么啊?怕被人眼泪汪汪地拉着手感谢吗?师~兄~有种别逃啊~ 韩子宁带着揶揄的笑声大老远从背后传来,林湛越走越快,假装自己耳聋,唇边微不可见地扬了一抹笑,可等到他看见自己试验台上变色的实验样本,就笑不出来了。 此刻,他终于完全明白了赵江的意思。 林湛立刻打开电脑,飞快地写了一封长邮件,正式地请求在科研中心实验室里加设监控,抄送了所有人,期望着,能够威慑某些心术不正的害群之马。林湛的想法很简单就算上面不同意加装摄像头也无所谓,只要能够阻止那些小动作再次发生,只要别耽误云越的测试数据结果就好。 做完这些,林湛望向墙上的电子表,时间已经迫近八点半。 ...唉。 不仅仅是没来得及吃晚饭,怕是今晚也不用睡了。 林湛想了想,特意拿出手机,将自己的工作状态改成离线,免得某些嘴毒的人又要念叨着猫头鹰医生。 ...不是为了你。林湛对着谢辞的头像自言自语,我只是在完成工作,跟你没关系。 第15章 第12章 玩物 夜深人静,走廊外巡逻的保安几次经过,都看见实验室的灯依旧亮着。里面传来阵阵低沉的仪器嗡鸣,还有一个清瘦的背影,正独自搬动样本、在电脑前输入数据。 他犹豫着敲敲门。 高压下工作,连反应也变得缓慢起来,林湛顿了一会儿才抬头,护目镜和眼镜遮不住眼底的乌青,还有额头上遍布的汗。 怎么了? 啊,就是想问问,您昨晚好像就在这里工作了。最近很忙吧? 在赶进度。 啊,真是辛苦了。保安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笑着说,过两天不是要圣诞了吗?我老婆从老家带过来的,新鲜的苹果,送给您尝尝。 好,稍等...呃! 林湛刚起身,胸口一阵锥痛刺得他站不稳。戴着手套的手掌紧握着桌角,手指在微微地发颤。幸好口罩挡住了大部分的表情,保安没有看出异样,疑惑地看站起又坐下的林湛:呃,林医生? ...放门口吧,我现在不方便。 哦。 保安依言放下苹果,离开时,边回头边不满地嘟囔着:什么不方便。好心好意给他送点东西,看他那样,是瞧不起人吗?明明自己还治死人了,傲什么... 走廊空旷安静,回声清晰地传进了林湛的耳朵里。 他平静地摘了手套和口罩,缓慢地走了两步,脱力地滑坐在墙根。耳边断断续续传来机器的噪声,慢慢将走廊上的流言蜚语盖了过去,像是海潮漫过尖锐的碎石子,有着淹没一切的平静。 林湛习惯了被恶语揣测,并不介意别人的看法,被孤立排挤也并不着恼。就像,没有一棵树会抱怨狂风聒噪。但偏偏,只有那一次,他险些被拦腰折断,再也站不起来。午夜惊醒,他的背总是汗涔涔的。 非要现在想这些吗。 林湛撑着额头,自言自语地,想要从回忆里捞起自己湿淋淋的意识。 可他还是沉下去了。 窗外的夜色很深,翻山压倒似的,让人窒息。失眠的时候,林湛总是无数次回想起唯一的一次崩溃,像是不会痊愈的旧伤,碰一次,痛一次。 在高中的时候,林湛发现自己心脏破了个洞。读书压力太大时,心脏负荷太重。他只能躲在厕所里,忍着心律失常的痛苦。他不喜欢暴露痛苦,不喜欢招致同情,清高和孤僻贴着他单薄不弯的脊背,成为他身上难以剥离的标签。 只有谢辞愿意接近他、陪着他。 被困在深海的人,但凡看到一缕光,都会把它当做唯一的救赎;更何况,谢辞耀眼得像一炬永远不会熄灭的火。 高中三年,谢辞说了十二次爱,每一次听上去都像是一场随口哄人的甜言蜜语。没有人会把一个纨绔子弟的话当真,可偏偏林湛信了。曾经的他是那样愿意付出信任,他听着谢辞的爱,暗自欢喜,不敢回应,只小心地收藏起来,像是捧着一颗颗见不得人的宝贝钻石。 可惜,幼稚的天真,终究会被现实的巨石击碎。 那一次,他跟谢辞大吵了一架,忘了原因,只记得胸口疼得厉害。他躲在厕所里咬着虎口忍痛,却听见谢辞在厕所外炫耀自己的战利品。 你说这摩托车钥匙环?林湛说他买多了,给我的。 限量发行一千个?排队买的?...是吗。怎么,你想要这个? 你什么意思,我怎么舍不得了? 他喜欢我?那不可能。我,喜欢他?少特么胡扯。那小冰块一点都不好相处,动不动就生气。也就是我,但凡换一个人,都没办法跟他坐三年同桌。 可怜他?你非要这么说...呵,反正不是喜欢。平常说的那些?当然是哄他的,免得他啰嗦。我警告你们几个,少在外面乱说,影响我的声誉。 那句话像是一把刀,刺穿了林湛所有自以为是的隐晦感情。他再也无法忍受,边哭边抡起水桶,将脏水都倒在了谢辞的头上。 脏水顺着那样锋利的眉眼淌了下来,可谢辞似乎并没有生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薄唇嗫嚅着,似乎有话要说。林湛至今都不明白谢辞那时的表情,他不想懂,也没有力气懂了。他太痛了,痛得只是哭,哭到晕倒。他记不清之后晕倒之后的事了。至于被谁背到了医院、耳边落了谁的低语、手又被谁紧紧地握住,仿佛都是臆想出来的一场梦。 当他手术后恢复,再次回到学校,谢辞高傲地丢给了他一块砖头厚的旧手表,作为毫不走心的道歉,像是随手施舍下一只腻了的玩物。 林湛觉得,谢辞看着那只表的表情,和看他的表情一模一样玩物。 啪地一下,什么碎了。 十七岁的林湛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他不懂。他明明把心脏的洞补上了,为什么还会有冷风从那里吹进来? 林湛当着谢辞的面,将那块手表丢出了窗外,完完全全地成为谢辞口中那个蛮不讲理、高傲又冷淡的书呆子。 幸好高中马上就结束了。两人的冷战随着高考而沉默地终结。年少心事是藏在课桌里永远不会再寄出的情书,任由梅雨打湿字句,再翻出来,只能嗅到苦涩的折磨。 大学的谢辞依旧是那样,调笑、随意,散漫得像无定向的风,徒留林湛一人抱着满腹的疑问蜷缩在噩梦里,恨着他们相遇的曾经。 ...呼...呃痛... 心脏像是要跳穿胸骨,刺破血肉,带着旧日的困惑与遗憾,试图将林湛的意识吞噬。他强撑着洗了手,就着冷水吞了药,脱力地滑坐在走廊墙根,撑着地面的指关节泛起皮下出血般的青白。 可恶... 林湛单手撑着额头,藏起了眼尾的红。 他从不喜欢自作多情,也不喜欢自取其辱。他护了小半辈子的自尊,被谢辞那样踩在脚下,他应该恨的。 可他的这颗心啊,太虚弱了,撑不起爱,也扛不住恨。 林湛认命地扶着墙站起,一瘸一拐地重回实验室。刚走没几步,他的手就被人抓住,林湛一个趔趄,撞到了身后的韩子宁,两人互相搀扶着跌坐回了墙根。 ...大半夜的,你为什么会在科研中心? 这话该我问你。 韩子宁挨着他坐,把头枕在他的肩上。肩膀潮湿得很快,泪水泅着林湛的衣领,侧颈很快一片冰凉。 林湛怔了怔:谁欺负你了? 老赵。韩子宁愤愤地说,他不让我来帮你,硬是给我堆了三台大手术。我刚给他打电话,跟他大吵一架。 林湛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 看什么表?不让我高兴,今晚都别睡了!韩子宁忽然坐直,用手指戳他的肩,还有你,需要人帮忙为什么不找我?一个人连熬了两个晚上,白天还照常上班,是想安静的死在这然后让我一个人硬扛所有手术吗? 小点声!满走廊就听见你们俩在这吵。 走廊尽头,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 林湛和韩子宁齐齐回头,一个高大的身影拾级而上,两颗核桃准确地落在他们的背上,疼得两人倒吸一口凉气。 你,一天三台大手术,还有力气在这里鬼哭狼嚎,马上回去睡觉;还有你,超过48小时没有休息,现在立刻离开实验室。不听话的,工资扣光。 林湛没有动,韩子宁也是。 两个逆徒堪比倔驴,赵江很想一人踹一脚泄愤。但他不行,三个人里面总得有一个正常人主持大局。 林老师! 轻快的脚步从楼梯传来,苏大聪明招着手朝林湛跑来,边跑边抱怨:你怎么有事都不喊我们啊,要早知道你这么辛苦,我就少摸点鱼,晚上留下来陪你一起干了...啊,赵教授,您听错了,我说的摸鱼,是指墨鱼,嗯,今晚吃的墨鱼饭,哈,哈哈... 苏扬身后的几个研究员对视一眼,在无声处扶额无语。 赵江假装选择性失聪,略过了苏扬的口误。他把临时门禁卡发给苏扬身后的研究员,和颜悦色地交代着:我已经向院里申请了补助,月末会和工资一起发到账上。辛苦你们了。 赵教授,赵教授,我的呢? 苏扬满怀期待地望着赵江,而对方指了指跌坐在地的林湛:你的钱,从他工资里扣。 韩子宁笑嘻嘻地举起了手:报告,师兄的工资已经扣完了,没钱了。 刚哭完就笑,韩子宁漂亮的眼尾还残着一层薄红,带着直肠子独有的爽朗可爱。赵江想骂她两句,但不知为何,没说出口,只用核桃戳了她的脑门,让她别再胡闹。 第16章 他背着手离开,韩子宁追了上去,在他左右问东问西:师父,原来你不让我来找林湛,是打算自己下场帮忙呀~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害我白骂你了半小时。你脾气怎么这么好?对了,你明年不是想要升职吗,这不会影响你的仕途吧?还有还有 赵江蓦地转身,堵住了十万个为什么的嘴:别像个跟屁虫似的,赶紧回去睡觉。 好好好,我保证,这是最后一个问题! 韩子宁信誓旦旦地举手,赵江鼻哼了一声:说。 她稍微抬起头,水盈盈的眼神充满期冀:这是我第七次问你。赵江同志,你要不要跟我来一场惊天动地的恋爱? 李光今天来得特别晚。 他曾经拿过连续十五个月的全勤奖,但此刻,那点奖金在他眼里贱得不值一提。 嘀地一声打开,实验室门开了。 仪器的声音比平日吵了几倍,所有试验台都被占满,玻璃器皿扣在塑料台面上的声音格外清晰,平常轮班倒的同事都在此刻出现在了实验室,白大褂穿梭往来,摩肩接踵的奔忙着。 李光足足愣了二十秒,心底蓦地涌上一股不祥之感。他急忙抓住哼着歌的苏扬。后者用食指一推护目镜,扯着嗓子吼:你说啥? 我说!今天人怎么这么多?! 他也吼。分贝超过了两台同时运行的离心机,有股不妙的血腥味涌上了鼻腔。 大家都是来干活的呀~苏扬有点疑惑,昨天群发了消息,你没收到? 李光自以为是地屏蔽了工作群,现在立刻掏出手机,看着看着,脸色越来越黑。 他指着远处电脑前处理数据的林湛,脱口而出的疑问:你们平常不都觉得他多事吗?为什么要来帮他? 林老师确实很挑剔。但就因为他挑得人神共愤,所以我们一次也没有被罚过钱啊?你看看隔壁组,因为数据误差都被罚成什么样了。再说了,林老师平常也帮过我们不少,他不说,我可不瞎。苏大聪明这次是真的很懂,挠了挠头,不解地问,再说了,这不是组里的活吗?跟林老师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说我们帮他? 李光不想跟苏扬再掰扯下去。 他立刻抽出两只乳胶手套,想加入工作的队列,暗中阻挠,可苏扬却笑嘻嘻地拦了他:你是不是早上听说林老师周末要请我们吃饭,所以急了,想浑水摸鱼地加入?告诉你,没门!周末饭局没你的筷子!上一边儿玩去吧你! 李光阴毒地盯着苏扬那张天真无邪的脸。 这人是怎么做到过程全错、结果全对的?! 第13章 我们没必要见面 路灯刚亮起来时,谢辞第三次抬腕看表。不锈钢栏杆被他的指节拍出细密的响,像心电图机走纸的声音。 已近下午五点,再过半小时,招标会前期材料的上交就要截止了,而他仍然缺少那份最重要的《前期检测合格报告书》。 钟涵微皱了皱眉,律师徽章在楼道灯的映照下反射出刺目的冷光。戚意舒没有来,代替她的,是另一位优秀的设计工程师。蓝境程低头翻了翻公文袋里的经营许可和其他图纸与资料,低头与钟涵说:报告书还没有消息吗?周三下午就该给我们了。 不清楚。 钟涵看向谢辞,对方只是半倚着墙,闲闲地看向窗外,似乎并不着急。钟涵想了想,掏出电话,打给了林湛。可惜,两个电话都只是忙音。 他挂断,擅自下了判决:林医生似乎并不想按时交付。老谢,你有什么头绪吗? 别急,再等等吧。 谢辞走向自动售货机,买了三瓶咖啡,抬手一抛,一人一瓶。他随意拉起易拉罐,咔地一声,拉环断了,断得干净利落。 谢辞垂眸,指腹轻碰锋利的断口,摩挲几次,随手丢掉了打不开的饮料。垃圾桶被易拉罐重击,发出一声略带颤抖的闷响,而谢辞拿出了手机,漫不经心地查看着工作邮件。 蓝境程推了推黑框眼镜,认真地仰头看向钟涵:钟sir,老大这是生气了,对吧? 钟涵:差不多吧。 蓝境程:那我要学着戚姐,去哄老大吗? 钟涵:你学不来。你可能只会火上浇油。 蓝境程:? 云越公司的材料还交不交? 一张疲惫的脸从高高堆着的文件后出现,行政负责人秘书带着不悦催促着。 交。 谢辞放下手机,上前与秘书攀谈。 话语依旧得体礼貌,甚至笑得游刃有余,但钟涵瞥见了谢辞太阳穴绷起的两根青筋,隐隐地跳了一下。 四点五十分。 走廊尽头的电梯门忽得打开,蓬头垢面的年轻男人踉跄跑了过来,外套半敞,里面还套着格子睡衣。 报,报告,在,在这... 苏扬像是举着捷报一样,颤抖着把合格书拍在了谢辞的胸前。 报告扉页上有个褐色拇指印,谢辞认出是咖啡的污渍。打印出来的文件侧边订了两个订书钉,并不整齐,像是一场潦草的赶工。 谢辞微皱了眉,快速翻到最后几页,终于在密密麻麻的图与表的最后,寻到了那个熟悉的签名。 细钢笔、方块字,一丝不苟的清秀林湛。 曾无数次出现在考卷开头与课本封皮上的名字,时隔多年,又见,如旧。 只是一个名字,就让谢辞完全放下了心。 他甚至不需要看报告书的详细内容,就合上了册子。他快速地将报告书封存进公文袋,递给了蓝境程。她做不到像谢辞那样喜怒不形于色,带着两个大大的笑涡就冲了过去:云越的材料,请查收! 苏扬累到懒得说话,打着呵欠,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电梯门合上的一瞬间,谢辞瞥见走廊尽头安全出口的绿光。林湛的白大褂下摆一闪而过,像是被风吹落的单薄化验单。 消防通道里飘着消毒水的味道,又夹杂着隐隐约约的甜味。 林湛撑着扶手下楼,只不过一层,就累得撑不住了。冷汗把衬衫后背浸透,凉嗖嗖的。药瓶标签被拇指磨得发白,倒出来的药丸还沾着咖啡渣。他这两天全靠这个续命。 胸口的震颤喧嚣,疼痛穿透第三肋间,顺着脊背漫成冰凉的蛛网。林湛的眉眼泅着冷汗,边低喘边诊断自己的病情发展阶段他真的需要休息了。 香甜的味道擦过鼻尖,林湛忍着反胃,撑着扶手向下望,却没想到遇见了一个熟人。 李立双手捧着半片窄窄的小蛋糕,是研究会外面长桌上摆着的免费下午茶。他肿胀的双手捧着小蛋糕,不停地咽着口水,却不舍得吃,像保护着珍宝,每走一步都格外小心。 我给你的处方里可没有蛋糕。 清冷低哑的声音像是魔鬼索命。李立下意识地抖了一下,手里的蛋糕没拿住,草莓朝下掉在了地上,摔碎了小孩的梦。 李立痛恨地望向林湛,蹭蹭几步往上蹿,生气地用手推他。可没想到,那个坏人医生竟然遂了他的意,趔趄两步,摔在了台阶上,手肘撞着金属扶手,发出了令人害怕的震颤声。 李立懵了。他害怕地蹲下,手足无措地瘪着嘴哭,手上的奶油抹到了脸上,滑稽地颤着,像是圣诞老人快要掉下来的胡子。 林湛痛得不知该捂哪里好,勉强虚弱地睁开眼,看见眼前的景象,竟然没忍住笑了。 ???!! 这坏人医生会笑啊。 李立呆呆地张着嘴,眼泪裹着奶油淌到下巴,脏兮兮的、又可怜兮兮的。 别哭了,我没事。 林湛捂着胸口缓了缓,缓慢地伸手入兜,夹一包纸巾。他手发颤,包装两次都没撕开,最后终于勉强扯出一张,轻喘着递给了李立:在护士看不见的地方,偷吃了几次了? 我都说了,我没偷吃。 李立低声嘟囔,擦完嘴的双手不知道往哪放,低头时,却顺着外套口袋的缝隙看见了两三颗糖。其中一颗,与之前漂亮医生姐姐留在他床头的一模一样。 啊,这糖不是漂亮姐姐给我的吗?! 李立惊愕地指着林湛,不敢置信的表情,活像是见了鬼。他不敢相信,他喜欢了那么久的漂亮姐姐竟然是坏人医生。 小点声。病人不能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伤心。心脏会抱怨的。 林湛教训起别人来总是义正辞严,轮到自己却总是将医嘱当耳旁风。林湛想,他本质跟孩子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没人管着,一个人吞下胡闹的代价而已。 第17章 李立马上右手捂嘴,又哼地一声,扭头蹲坐在林湛身边的台阶上。从身后看,那个坏医生好像在发抖,整个人像是白色的病历纸片似的,薄薄的,要被风吹走了。 孩子忍不住从台阶上级越过肩膀观察林湛,一双小眼珠转来转去。林湛的额头偏贴着冰凉的金属扶手,视线向左微瞥;即使身体虚弱到了极点,依旧端着高高的医生架子:今天的事,我就当做不知道。如果还有下一次,我就告诉你妈妈。 你! 李立脖子一梗,气得扭头就跑。 蹬蹬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消防通道里,剩林湛一个人坐在冰凉的台阶上。过了一会儿,连感应灯也灭了,幽深的走廊又冷又黑。绿莹莹的指示灯慢慢地闪着,林湛迷迷糊糊地盯着,灯光在他眼前不停地拉长、模糊,总让他回想起病人死亡那天,手术室里ecmo一闪一闪的倒计时时钟。 林湛眼睫轻颤,阴影落下,他好像又感受到了那天亲手触摸的死亡。 手机在此时响了,嗡鸣声像是渡他回人间的使者。 林湛回了神,很缓慢地拿起手机,看见来电的号码,又是一悸。 终于,在漫长的来电提醒中,林湛按下了接听键,清了清喉咙,声音仍是嘶哑得没法听:有事吗? 没什么事。刚来交了招标会的资料,正准备要走。 林湛略垂了眼睛,低哑地说:嗯。 以为你会亲自过来送报告,还想着见你一面。 没必要吧。林湛顿了顿,又不是很重要的报告,苏扬能处理好。 谢辞没再回答,两人终是沦为无话可说。 消防通道过于安静,来自电话那头微小的声音都会被放大十倍。 鞋跟踩过走廊的声音,清脆、短促,似乎是软底皮鞋谢辞今天竟然穿了皮鞋。林湛还没见过那人穿一身商务西装的正经模样,这倒新鲜。 几秒后,电梯开了,叮的一声。信号断断续续,而后,是车门被拉开,又被甩上的闷响。林湛想,谢辞开的应该还是从前那种拉风的敞篷高档车,连发动机都烧着林湛舍不得加的高纯汽油。 莫名其妙跟了谢辞一路,林湛想,是时候告别了。 没事?那我挂了。 等等。 为什么把报告拖得这么晚? 对方终于图穷匕见。 林湛后知后觉明白,啊,原来那个人是来质问他的。林湛缓慢地挪了腰,勉强坐直了些面对谢辞时,他总不喜欢自己过于软弱。 不管早还是晚,至少你们拿到了报告,这就够了,不是吗? 这么说,我还得感谢林医生用粗糙的报告赶在最后一刻前来敷衍我? 当然。 ...呵。 谢辞在笑,林湛却能听出来,对方心情并不好;而林湛也不想再继续这种没有营养的对话。既然他们之间从没有生过信任,也不必浪费彼此的时间做一些无谓的试探。至于他这几天没日没夜的赶工,他不会蠢到拿这些出来搏一个薄情人的好感他真的不喜欢犯贱。 胸口闷得厉害,林湛觉得自己又喘不上气了。他换了只手拿手机,指尖都在抖:我很忙,还要加班。没事我挂了。 加班?我去了心外。他们说你今天提前下班了,你怎么加班? 你总是看不起我满嘴谎话,那你呢? 话里的指责意味太浓,又激起了林湛的抵触情绪。他用力咬了下唇,口腔里盈着隐约的血腥味,这让他清醒了些。 我有几份工作、在哪里工作、什么时候工作,不需要事事跟你报备吧。或者说,你这么自信,自己足够了解我了? 对面蓦地传来发动机启动的震颤声,压着火气。 林湛咬了下唇,正准备结束这场冷到结冰的对话,耳边却落下模模糊糊的求和,轻得像是错觉:...算了,不吵了。有空见一面吗? 就算是加班,总还有时间喝杯咖啡吧。 林湛顿了顿,在银色扶手的圆柱镜面上看清了自己的脸苍白、虚弱、双眼无神。他轻抚着自己被揪皱的衬衫胸口,想让自己变得体面些,却怎么也抚不平病痛带来的狼狈。林湛决定不再徒劳,低了头,哑声拒绝:谢辞,我很忙,你也是。你该走了。 过了一会儿,电话被安静地挂断。 林湛望着手机黑下去的屏幕,慢慢地抱起膝盖,把头埋进了臂弯。 就是这样,当断则断。以后,还是少见面,就这样就好。 第14章 别低头,看着我 过了不久,耳畔忽得传来湿漉漉的热气,林湛迷迷糊糊地抬头。身旁半步的李立正端着一个一次性纸杯,里面装了热水。小男孩正用水蒸气烘着林湛的耳垂,梗着脖子,想给又不好意思,嘟囔着:你撒谎。果然不是好人。 ...为什么说我撒谎? 大概是被谢辞指责得过了分,林湛一时问出了这种傻问题。但孩子却一本正经地答道:我都听见了。你骗人说要加班,又骗我给糖,还骗我说自己没事!明明站都站不起来了! 林湛接过杯子,手还在颤。 勉强喝了一口热水,刚才与谢辞那些冷而锥心的争吵好像慢慢化在了身体里,手脚也有了力气。他牵起一个很淡的笑:你比我聪明。你分得清谎话还是实话。 那当然了! 李立骄傲地挺起胸膛,声音稍微大了点,林湛又皱着眉忍过一阵心悸,呼吸轻颤。李立立刻闭了嘴,一声都不敢出,只用滴溜溜的小眼睛认真观察了林湛半天,断定坏人医生也生病了,跟自己是同样的病。他往双手呵了热气,搓暖了以后,用小手慢慢地搁在林湛的深蓝色衬衫外面,揉着林湛的心脏位置,一下、两下。 孩子的眉头皱着,神情认真,像平时林湛为他听胸音那样专注。 林湛轻声问他:将来想做医生吗? 做医生赚钱吗? 李立仰头,眼睛亮晶晶的。 现在跟一个孩子谈医德理想太渺远了,不如谈触手可及的草莓蛋糕。林湛想了想,点点头:好医生可以赚钱,不多,但是足够吃饱。 真的?!那我可以在城里给妈妈买房子了?!李立激动得跳了起来,可目光又一黯,望向自己的胸口,可是我连跑步都会喘,还疼。我...我怕。 我也怕。但你比我更坚强,所以你一定能活得比我好。 李立觉得林湛的话很有道理。他重重地点了头:没错了!好医生赚好多钱,坏医生一定很穷!你好可怜哦。等将来我赚了钱,换你当我小弟好了,我罩着你! ...咳咳...咳... 林湛扭过头忍笑。从前他对吵闹的小孩敬而远之,但今天依稀发现,原来哄一个孩子竟然也没那么可怕。 他从兜里随便拿出一颗糖,放到了李立的掌心,哄骗道:那你必须帮我保密,不能把我的病告诉别人。否则,我就不做你的小弟了。 哼。好吧,谁让我是老大呢。 李立被哄得高兴。他蹲在林湛身后,咬着黄色糖纸的硬糖,双手环住林湛的胸口,像是从地里拔萝卜那样,想要把林湛搀起来。 ...不用了,我能走。你该回去了,妈妈在等你。 林湛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半边身子的重量都靠在金属扶手上,右手背在身后抓着栏杆,手腕轻颤。他还没脆弱到需要一个孩子的搀扶,而他本该是照顾人的角色。 知道啦。 李立捧着糖欢天喜地走。本来两句话就能变成刺猬的孩子,因为一颗糖而翻出了柔软的肚皮。孩子比成年人要更简单、直接,也更好懂。 林湛微笑着送他离开,直到走廊重又落入黑暗。 他拿出手机。屏幕映亮,时间显示17:58。这个时间,应该足够让他完全避开谢辞了。 他从住院部的后门出来。玻璃门打开的一瞬间,狂风卷过,带着碎雪的寒意,吹凉了一身的汗。林湛头晕目眩地撑着室外的砖墙,后知后觉自己后背麻木得连外套都忘了穿。 这样寒天冻地的凛冬,穿着单衣出去几乎约等于自杀。 流年不利。 要不今晚还是睡在心外吧。 对了,师父不是说要在住院部给自己留一个床位么?不如问问他,能不能收留他一晚。 第18章 如此想着,林湛拿出手机,用冻得发红的手指颤抖地解开锁屏。可下一秒,屏幕反射的路灯灯光在他眼底晃成了漩涡。世界在旋转,而他在暴风中心,晕到看不清任何一个字符。 ...算了。 林湛早就学会对自己的身体妥协。他忍着晕眩,垂着眼睛,慢慢地摩挲着砖墙的缝隙,准备原路返回。当眼睛靠不住的时候,他更信任指尖传来的触感,无论在手术台上握着手术刀,还是一个人撑着过生活。 回头时,隐约在路灯下看见了一个人,模模糊糊的,身影有点眼熟。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只留下冷淡的一眼,便摸着墙转身往回走。可脚步越来越清晰,雪被皮鞋挤压的声音发闷发沉,像是有人生气地踹了隆冬几脚。 林湛皱着眉抬头的瞬间,肩上落下一件厚重的羊绒大衣,带着谁人的体温,不声不响地压了过来。 他一惊,没站稳,左手下意识地去抓,竟然摸到了一只熟悉又陌生的手。几乎一瞬间,掌心的纹路倾轧进了林湛心底,一个名字立刻浮现在胸口,林湛犹豫地、轻喘着唤他。 ...谢...辞? 林医生是真忙,忙到穿着单衣在雪里加班。 别低头,看着我。 比风雪还凛冽的命令,带着让人恼恨的傲慢。林湛病得失去了自持,下意识地顺从;抬头时,平时瞳仁间敛着的挑剔与清冷,此刻都慌乱地碎成了玻璃屑,把眼前人的影子割得七零八落的。 面前那人穿着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三件套,酒红衬衫,身姿修长、线条利落,敛起少年时的玩世不恭,带着成熟的气息骤然撞入他的眼底。林湛听见自己的心脏又疯狂地鼓动,像是老旧发动机拖着快要见底的油箱,撑着报废前的最后一次狂欢。 一见我就皱眉。我到底长得有多难看? 专属于谢辞的语气,漫不经心又压着怒气。 林湛低着头,小口轻喘,在窒息前,努力撑着颤抖的平静:你没走?怎么知道我在这? 谢辞拿出一袋拆了包装的糖,黄色的糖纸,在路灯下闪闪发光。 刚认了结拜大哥。送了他见面礼,他给我指的路。 对林湛来说难于登天的事,在谢辞嘴里简单得像是喝水。所以林湛更不明白,能跟所有人都友好相处的谢辞,为什么偏偏对他这么苛刻。 积年旧怨又卷土重来,林湛扭了头,掩去脸上虚弱的苍白,面无表情地说:你不该插手我的病人。如果他因为这些糖多添了什么病症,我会追究你的责任。 谢辞从钱包里抽出名片和银行卡,一齐塞到了林湛的手里:我晚上住在公司,地址在上面。需要的话,联系我。 林湛抓着卡,抖得更厉害,单薄的身体撑不住外套,像是随时会倒下。谢辞皱眉,手掌沿着林湛纤瘦的腕骨慢慢下滑,最后,安静地牵住了他的右手。那人细而长的五指冷得像冰,谢辞用力握紧,低声问:怎么脸色这么难看?这么冷的天,怎么出了满头的汗? ...太近了。 太近了。 林湛轻声呢喃,绝望地闭着眼。可就算如此,他依然能感受到谢辞呼吸喷在睫毛上的温度。 你说什么? 谢辞没听清,附耳在林湛的唇边。体温更明显,带着淡淡的木质香气,挡住了外面的风雪。 林湛真的要喘不过气来,单薄的胸口剧烈起伏,撑得他肋骨生疼。他张开眼,模模糊糊地,在大门雪棚边看见了一架监控。 赵江的话忽得回响在耳边,林湛下意识地推开谢辞。那人踩着冰,被推了一个趔趄,险些撞上对面的墙。 谢辞难得愣在了原地,表情复杂。他站在两步外,看着林湛很久,才轻抚掉肩上撞脏的灰尘,不冷不热地说:是,我又忘了。林医生并不稀罕这种偶遇。 ...周六,就是招标会...你现在...不应该比我更忙吗... 林湛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说话都困难。他只想尽快打发了谢辞,回去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熬过去。 刚巧,谢辞也并不喜欢自讨没趣。 确实很忙。我本来也只是想问问检测报告的事,但现在看来,没什么必要了。一场私人恩怨,没什么好问的。 林湛低着头,没力气反驳。直到耳边的脚步渐远,他才脱力地大口大口喘着气。他忍不住按着胸口发抖,眼圈发红。他已经分不清心脏病发和焦虑发作的区别了,他只觉得整个人从中间被撕裂,疼得露骨。 林湛绝望地抓着胸口打着颤,在晕倒的前一刻,腰间一紧,他踉跄两步,被拽进温暖的怀抱。 熟悉的香水,隐约的烟味,还有去而复返的人。 还是他。 林湛无力地推搡着谢辞不合时宜的动作,满心想的都是云越的报告。他不想因为两人过于亲密而被人指摘检测有失公允。这对不起他几天不眠不休的付出,也会让谢辞输掉竞标会的资格。 放开... 别动。 谢辞好像很少用这种威胁性的命令动词,那人一直都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除了对他。林湛皱了皱眉,刚抬起手,又被人按下。 安静点。都要晕了,还这么能折腾。真是比语文书上那只背着铁锤的驴还倔。 你放开... 我放下,你自己能走吗? 我能... 你不能。 谢辞单手扯下林湛胡乱抓着的外套,手臂一扬,披在瑟瑟发抖的人身上,只露一双通红的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谢辞总觉得,现在的林湛,特别像解剖课上濒死的小白兔。 他低了声音,混在风雪里,显得喑哑:反正已经被恨了那么多年,我不在乎再多冒犯你一次。你也再忍一下,就到急诊为止,不会很久。 谢辞胸膛的温度慢慢暖着林湛冻僵的手脚,意识好像也要化在那人的怀里。林湛好像又梦到了六年前那一夜,谢辞的吻落在他的锁骨,也是这样的烫。 谢辞... 林湛听见自己喊他的名字,半带恨、半是委屈。眼泪划过侧脸,也是烫的。 第15章 见见明天 晚上十点半,钟涵在第三人民医院找到了谢辞。 那人正坐在急诊观察室外的长凳上,左手抱胸,右手拿着手机,专注地盯着屏幕。 钟涵站在他面前,脸黑如炭。 以后开车找司机,送东西找跑腿。我是律师,不是打杂的。 跑腿还要给钱,你不用。谢辞朝他一笑,为了这一单,我已经抵出去两套房子了,就别跟我计较这三瓜两枣的了。 钟涵无语。他坐过去,把电脑、充电器还有两片尼古丁贴递给了谢辞。 真没想到,你会在最忙的时候想起戒烟。你确定光靠咖啡熬得住? 熬不住也得熬啊。谁让二手烟太不健康。 答非所问,但好像又正中其词。 谢辞解开衬衫袖扣,随意卷起袖子,将白色片状贴纸拍在了小臂内侧。放在他膝上的手机正显示着随时间变化的折线图,几条线分别代表着血压、心率、血氧。不过,每条线都不稳定,上下起伏,超出了正常范围;而体温在37.5上下摇摆,持续低烧。 这是林医生的手表读数同步?我记得前几次见他,他没带智能手表。你刚送的? 嗯。不过他不愿意戴这种东西。很多年前送过他一块来着。那时候市面上还没出现带血氧检测的手表,贵得要命,我也就这么一块。结果呢?被他当着全班的面扔了。这家伙恨我到这种程度,硬是一点面子都没给我留。 不应该啊。你怎么送的? 钟涵在加入云越以前调查过谢辞的背景。 在谢少爷家里破产以前,称那人是纨绔子弟都算是夸他。看两人如今这种疏离的关系,钟涵合理怀疑,某人美化了自己的行为。 谢辞低垂的眼尾带笑,依稀还能看出年少时荒唐的风流模样。 好吧,态度是有点差。但别审判我,谁年轻时候没浑过?再说了,我当时真的以为,那是好心好意的送。 一转眼都过去了那么多年,他还是他,我还是我。吵架以后,他病倒,我也只会送点不痛不痒的东西。谢辞沉吟片刻,精确地更改了自己的发言,确实,用送不太准确。这次,是他昏迷的时候,我强迫他带上的。那叫什么,强制吗? 第19章 省省你的形容词吧,再说下去,我要送你上法庭了。还有,你不回家休息吗?你好几天没怎么睡了。 急诊室的透明玻璃窗映着病床上昏睡着的病人。他单薄的身体微微蜷曲,右手胡乱顶着胸口,皱眉睡得不安慰。 谢辞望着林湛出神,似乎在看向很多年前的过去。过了一会儿,才收回视线,打开电脑,边忙工作边随意笑了笑:嗯。我等到他醒,收拾完从急诊室扔出来的垃圾再走。快三十了,总得负担起社会责任,垃圾自产自销。 钟涵理解了一会儿,才明白谢辞话里隐晦的玩笑。 ...就是对手表不太尊重。 钟涵揉了揉眉头,换了个话题:林医生病得严重吗?需要通知家里人吗? 不用。他父母在他十岁之前分别病逝,寄养的远房表亲对他不怎么好,成年后就没有往来了。 怎么不就近送去阜南综院?到这里开车也要十分钟。 林湛不喜欢被人知道自己生病,尤其是身边的人。他宁可让人误会也不想被人可怜。想了想,还是送这里来了,他至少能睡个安稳觉。 许久没听见身边的人回答,谢辞扭头,看见了一张欲言又止的脸:什么表情?想说就说。 你喜欢他? 钟涵蓦然一问。 谢辞打字的动作渐缓,最后,五指停在键盘上。 记忆里的一片狼藉又被人唤醒。满地的衣裤,撕裂的床单,林湛锁骨的咬痕,还有那人哭得颤抖的肩。 不喜欢。 当然不是喜欢。 六年都忘不掉的,该叫爱。 钟涵略无语:别说鬼话了。喜欢就表白。这很难? 谢辞也无奈:他不信。我跟他同学七年,光是我爱你就说了二十多次。还不够? 钟涵:那我懂了。 谢辞:难得你又懂了。说出来听听? 钟涵:狼来了。小时候家里人没教过你? 烂大街的寓言故事,听上去不疼不痒的;可落在生活里,能把人鞭得面目全非。 对于谢辞这种满身风流债的人来说,爱说得越多,越廉价。 确实。谁让我背着他说谎的时候,正巧被他听了个正着。谢辞双手交叠在后脑,又笑,眼尾却微垂,就这么一次,记了小半辈子。林湛这人,真是死脑筋。 谢辞十五岁之前就见过了世界。他跟着父亲出入生意场,见多了灯火酒绿、纸醉金迷,一张甜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谢辞自诩情场高手、无往不利,可惜,第一次下凡试炼就遇见了油盐不进的优等生。 那人明明敏感脆弱,可自尊比天高,只用一支时常断水的老钢笔,就能在囚笼般的作文格子纸里写尽离合悲欢,傲骨淋漓;明明身体虚弱,可聪慧善辨,似乎没有他解不出的题,仿佛世界的未知在他笔下只是简单的1+1。 倔强又脆弱,复杂又单纯林湛太有趣了,有趣到谢辞几乎按捺不住血液里的狩猎本能。 那时,生活对他来说只是个玩物,而林湛是其中最好玩的那一个。他逗弄着林湛,喜欢看那人耳根红透的羞恼;他说着俏皮话,喜欢看对方不服输而倔强扬起的下颌。 谢辞觉得林湛是假清高,而林湛觉得谢辞是真俗气;两人的对抗与争吵,几乎成了日常。谢辞一次次试探着林湛的底线,眼见那人高高筑起的边界线逐渐模糊、崩溃,这极大满足了谢辞的征服欲。掠夺、索取,他无恶不作。 可,在无人留意的角落,爱意也阴暗地疯长。谢辞拒绝相信这荒谬的暗恋,他不容许猎手反被猎物驯服。可直到林湛那次哭到心脏病发作,谢辞才惊觉自己的阵线也早已失守,距离全面投降,只差一步。 他想弥补,可十七岁的富裕生活没有教会他用十块钱说爱一袋软糖、一句道歉可以弥补的裂痕,谢辞却亲手为他们的关系凿开了一道天堑。 他明知道林湛想要的是归属感,可曾经的他给不了,也不想给;等到他终于长成了一棵向下扎根的树,林湛已经成为风里漂泊的雪,错位的成熟,永远无法对齐的轨道,他们早已错过了遇见彼此的最好时间。 谢辞望着天花板上频闪的灯管出神,怔怔地。 我就骗了他两年,他竟然报复了我五年。不...不止。直到现在,我在他眼里,还是个无可救药的骗子。 其实你有过机会。钟涵提醒他,八百块。 不提这事还好。 谢辞难掩疲意地揉着太阳穴,不堪回首的往事支离破碎地涌了上来。 六月毕业季,盛夏,蝉鸣喧嚣;一夜兵荒马乱,床单褶皱遍布,枕头被扯出了棉絮。生平第一次醉酒加上放纵,林湛浑身瘫软地倒在其中,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像是被抓破的人偶。 我说,我爱你。 二十二岁的谢辞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他几乎没有害怕过,哪怕知道家里破产也没有怕过,而这是生平仅有的忐忑。 七年间的第二十八次告白。不同于公开场合的调情,这是第一次床笫间的密语,也是谢辞最后一次的挽留与试探。 而林湛只是红着眼睛,缓慢地站起来,一件一件地穿着衣服,狼狈地遮住背上的青紫。他背对着谢辞,身体都在打着晃。谢辞不知所措地从身后抱着林湛,双手勒住那人可一握的腰:我刚说的话,你没听见?为什么不回答? 林湛单薄的肩在抖,眼泪掉下来,在谢辞小臂烫出几个洞。 一晚上了,你还没玩够,是吗?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没有观众,你不需要演戏。假话说完了,你可以说真话了。 生活的回旋镖不会放过任何人。那些年,谢辞说出口的每一个谎言,在最需要人信任的时刻,掉头回来,重重地扇了几个他耳光。 生活给了他们七年时间建立信任。谢辞用虚情假意荒废了两年,而林湛用怀疑疏远了对方五年。他们一个追,一个躲;一个徒劳无功,一个担惊受怕。 林湛这辈子都不会再相信他的真心了谢辞此刻终于绝望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五年的荒芜一瞬间涌上心头,他想起林湛一次又一次践踏着他的自尊心。无力感裹着被怀疑的愤怒,终于化作了一个漫不经心的调笑。 你想听真话,是吧?好啊。我要走了。下周。去英国。可能以后都不回来了。 所以,他们说的... 嗯,系里的传言都是真的。家里需要钱,我卖个身也正常。至于联姻什么的,我不喜欢,但是见一见,也还不错。七八个,轮着来,晚上应该会很忙,毕业典礼,我就不参加了。 林湛沉默着,没有异议。 就像谢辞彼时读不懂林湛隐晦的爱意,林湛再也无法信任谢辞的人品。有人在背后嚼谢辞的舌根,林湛便信;有人散播谢辞寻欢作乐的谣言,林湛也信。 他信了所有人口中的谢辞,却拒绝相信这个此刻站在面前的人,哪怕那人正笨拙地试图剖开自己的心,露出紧张又无措的真诚。 谢辞极缓慢地松了手。他决定还林湛一个自由以一种决绝的方式,结束这段可笑的单方面纠缠。 昨晚,只是玩玩。不小心弄疼了你,别见怪。 他听见林湛猛地吸了一口气,极短促地闷哼一声,似是痛极了。然后,那人撑着墙,蹒跚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半小时后,谢辞收到了八百块钱的转账。 留言只有两个字。 不送。 走的那天,林湛真的没有来送行;而谢辞的所有社交方式,被对方单方面拉黑。 说一不二的林湛,说不送便真的不送,断得干脆利落。 谢辞的飞机落地英国,是前一天晚上十一点半。 当他抱着背包,像个流浪汉一样,坐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外的长凳上等待银行开门时,抬头望见的,是一轮有瑕的下弦月;而此刻,国内早已洒遍了第二天的阳光。 这样也好,谢辞想。他带着回忆留在旧日的夜里备受折磨,而林湛仍可以继续往前走,见见明天。八个小时的时差,足够结束一场噩梦。 但事情跟我想得不太一样。谢辞单手插兜,站在急诊室外的窗前,视线沉沉地落在林湛苍白的脸上 ,怎么离了我,你的日子还是过成了这样? -------------------- 所以对吧~ 有嘴也未必有用。何况俩人一共凑不出一张好嘴,哎呀呀~ 第16章 私相授受 林湛醒来时,病房里飘着烘焙蛋糕的甜味。 他揉了揉眼睛,手背还贴着吊针的胶布,而自己正可怜兮兮地侧卧,被某人挤到了病床边缘,稍微动一动就要掉下去。 第20章 呦,醒了啊?韩子宁挤在他枕头边,半靠着床头,手里拿着夹培根的奶油可颂,大口大口地吞,声音含混不清,饿不?还有一个,给。赶紧吃,吃完送你回家。 林湛闭了眼,哑声问:你们都知道了? 韩子宁一听就坐了起来。 你还好意思说?你看,这里,vsd的封口处残余漏挺明显的。心脏不舒服也不知道定期去做彩超?亏你还是心外大夫,丢不丢人呐。 真的?林湛立刻接过韩子宁手里的超声动图,看着看着,忽然笑了,如释重负,...真是太好了。 韩子宁反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好?好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怕,自己跟从前一样,没任何长进。 如果遇见谢辞的心动是一场病理学的错觉,这至少能证明,他没有轻易地沦回同一个噩梦陷阱里。 实在是,太好了。 虽然韩子宁不懂林湛这副又释然、又难过的表情意味着什么,但她还是努力揉了揉对方的脸蛋,让他笑一笑:呐,你这心脏迟早要再做介入,不如交给我吧?师兄啊~你脸蛋长得这么标致,心脏肯定也破得恰到好处。便宜别人不如便宜我啊? 她的表情带着垂涎,像是狼看见了肉。很难说韩子宁前世不是个淫贼。 林湛撑着坐起来,接过奶油可颂,淡淡飞她一眼:算了。上次师父骑车撞了广告牌,本来只擦破了点皮,结果你哭着冲上去,直接把他老人家撞飞了,腕骨骨裂休息三周。 我补偿了!我给他连续做了三周的饭,一口口喂他吃的! 你是说,给他吃成腹泻直接脱水的蛋炒饭? 你记性这么好干什么!这样容易抑郁,真不健康。 韩子宁从不内耗,甚至还能反过来胡搅蛮缠地倒打一耙。 林湛轻笑,惫懒地闭着眼慢慢地嚼。奶油的香甜混着面包的小麦香气,总让林湛想起大学东门外那家早已倒闭了的面包坊。他问韩子宁:你在哪买的?味道不错。 他嗜甜,没几个人知道。除了赵江,就是韩子宁。他的社交圈一向狭窄而封闭。 韩子宁却遗憾地表示:不是我。我买的是麻辣烫,看你没醒,就一个人都给吃完了。对了,老赵正在打车赶来的路上,我建议你赶紧穿衣服站起来跟我跑路。否则,你这下周都别想上班了。 ...打车? 林湛一愣。 睁开眼看见熟悉的人,以为自己还在阜苍综院。 谢辞竟然把他送到了三院。那个人是怎么知道他晕倒前在想什么的? 是巧合? 昨天的记忆片段支离地涌上脑海,他似乎还能虚幻地闻到那人怀里极淡的烟味。林湛默默地放下了面包,没忍住向病房外扫了一眼。 找谁?对了,我还没问,昨天是谁把你送过来的? 韩子宁好奇地问。 林湛又是一怔:你不知道...那是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你忘了? 韩子宁立刻翻身跪坐在林湛的膝盖旁,严肃地拿出随身的笔灯,扒着林湛的眼皮,作势要检查对光反射:看我。 ...我没摔倒,没脑外伤,没失忆。 林湛迟疑地拿起手机,解了锁,快速地翻找着。果然,发件箱里躺着一封发给了韩子宁的短信,时间是凌晨四点五十二。 知道他的密码,又这么毫无顾忌地侵犯他的隐私除了谢辞,林湛想不到别人。 他微皱眉,不舒服地抵唇轻咳两声,却在这时扫见了手腕上虚虚挂着的智能手表。单薄轻便的白色表盘,表带是棕白密格条纹,像是秋天堆满落叶的大道。它契合地紧贴在林湛的左手腕,慢慢地走着指针,丝毫没有入侵主人生活的意愿。 有了对比,林湛很难不想起当年谢辞施舍丢给他的那支旧手表两个拇指厚的表盘,纯黑的机械风,一看就是依照谢辞自己的审美随手买来的玩物,戴腻了,正好顺手扔给别人。 但林湛真的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谢辞竟然开始懂得别人的喜好,并且学会为之妥协。 ...巧合吧。 一天内发生的第二次巧合,到底让林湛心软了三分,没将手表扔进垃圾桶。 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办了出院。在踏出旋转玻璃门的前一刻,林湛好像又闻到了那个熟悉的香水味道。心口没来由地一悸,他脚步猛地顿住,没忍住回头望。 晨曦反射在病房玻璃上的光明明灭灭,刺得他睁不开眼,而玻璃后好像有人,只是目送。 又怎么了?一步三回头的。 韩子宁问。 再回头,那里已经没了影子,只余白色的窗帘,被风吹起,轻轻地打着卷。 林湛长睫慢慢地垂了下来,摇摇头。 看错了。 周六的招标会,林湛没有去。 按道理,他该在场。这次是心血管介入与外科设备招标会,与心外息息相关,更别提他还是科研中心病理组的小负责人之一,其中一小半的仪器前期检测报告都是出自他之手。 但林湛依然向赵江请了病假。 许久没好好在床上睡一觉。林湛以为自己会一夜无梦地睡到第二天中午,可谁知被噩梦折磨了半夜,六点半,在太阳还没升起来前,他就冷汗淋漓地醒了。 怀里的枕头被他扯出了道道指痕,差点被撕碎。林湛急喘着松了手,随便将它丢在了身侧。他赌气地翻身在床上趴了一会儿,实在是睡不着,于是干脆起来烤蛋挞。 城市还没醒,天刚刚擦亮。 林湛披着厚毛毯,蜷着坐在客厅的落地玻璃窗边的墙脚,怀里捧着硅胶小碗,边出神边有节律地轻轻搅打着加了糖、蛋黄和奶油的牛奶。 他喜欢能让心静下来的声音,比如稳态的心电监护,还有一格一格向前走的烤箱计时器;讨厌摩托车发动机骤然响起的噪音,讨厌有人偶尔拨开风镜后露出的一瞥,更不喜欢每一个让他心烦意乱的噩梦。 林湛努力甩头,丢掉梦境的碎片。 他踩着白色的毛绒拖鞋,慢吞吞地走进厨房,弯腰从冰箱冷冻层拿出几个蛋挞皮,软化后将混合液倒入,在将漫溢前,完美地收住了最后一滴。 蛋挞放进烤箱后,林湛便坐在饭桌前的木椅子上,双腿微蜷,抱膝盯着甜品渐渐蓬发,长大。 或许是心脏偏弱的关系,林湛从以前就很喜欢这样慢慢地呼吸。可手机蓦地在桌上震动,打断了他的沉思。林湛不情愿地挪开视线,拿起电话,发现是医院打来的。 他立刻敛起了清晨的散漫惫懒,微皱眉沉声接起:什么事? 完了,林老师果然被我们吵醒了!你听这起床气!!我就说,不该这么早打电话!才九点!! 对面传来忽远忽近的声音,仿佛有一群小麻雀挤在一起叽叽喳喳。 林湛紧绷的神情微松:苏扬,有事吗? 我们在招标会现场,赵教授说你不舒服请假了,我们几个有点担心,打个电话问问...林老师,你还好吧? 嗯,没事。谢谢。 林湛不太擅长这种人情交际,能做到礼貌回答已经算得上努力应酬了。 哦哦,那就好。苏扬激昂的声音又从电话那头传来,带着期待的笑,林老师~之前说好的请客... 时间不变,还是今晚。等你们招标会上的事忙完了,可以直接过来,我提前过去等着你们。 好嘞! 苏扬明显更开心了。 挂断电话后,苏大聪明发来一个巨大的笑脸,还有附加信息:我会把会上的情况同步给你,林老师放心在家休息吧! 苏扬和韩子宁都是林湛无法抵挡的e人,但他并不讨厌他们偶尔的关心。 只不过,一个电话打来,已经进入到工作状态的林湛没办法再悠闲地烤甜点了。于是他把笔记本电脑搬到了餐桌前,边撑着下颌边整理文献资料。 就在他吃完第四只凉透了的蛋挞时,电话又猛地震动了起来。 又是苏扬。 林湛顺手接起,左手还在打着字:怎么了?找不到餐厅地址了吗?是... 不是!!林老师!!出大事了!!! 苏扬努力压低声音,却不难听出话里的错愕与焦灼。 他上半身低伏在膝盖上,右手掩住嘴,钢炮似的快速往外吐字:云越公司的问答环节,有人举证内部检测不透明!!我感觉他们就差指名道姓说你和那个姓谢的有暗箱交易了!! ...什么? 林湛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握着电话的手微微发颤。 第21章 他根本不能容忍有人向自己的专业性泼脏水,可事涉云越,他的愤怒又夹着微不可察的心虚。他可以肯定自己的操作合乎一切规范,却无法完全撇清心底对谢辞那百分之一的偏袒。 林湛第一次没能立刻斩钉截铁地做出反驳,只是苍白着脸,低声说:打开摄像头。 好好。 苏扬又偷偷摸摸地直起身子,二指夹着手机放在胸口。 摇晃的镜头映出招标会现场。 会场中央铺了红毯,从后门直通到台前。两侧各摆了十几排座椅,上面分坐招标委员会和企业代表;镜头从他们的肩膀擦过,径直落在最前面的木质站台。 宽大的主席台,谢辞穿着深色西装,手持话筒,沉吟不语;台上整齐摆着六把真皮座椅,戚意舒和蓝境程分别坐在一二位,俱是惊愕愤怒;后方墙面挂着七八盏白炽灯,将主席台照得一片敞亮,包括大屏幕的投屏。而当林湛看清那张模糊的照片时,浑身血液都像是要被冻住了。 周四晚上,他靠在谢辞怀里。他们额头相抵,而他,意识不清。 第17章 追债的来了,快跑呀 林湛握着手机冲进了卧室,从衣柜里随便扯下一件大衣,看也不看地套在身上,急匆匆地靠在门口穿鞋。他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可手腕上的智能手表却蓦地剧烈震动,警报响起。林湛穿鞋的动作一顿,抬手一看,静息心跳早已超过了阈值,152次/分钟。 而在同一时间,谢辞的声音从手机中传了出来。 很抱歉。 三个字,几乎如同认罪一样的发言,瞬间引爆全场。 林湛大脑一片空白,只怔愣地盯着手机转播的取景框,脸色惨白。 谢辞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如果他承认他们之间的私交,那么就是变相地承认这份合格报告有猫腻。不仅林湛会遭受到停职处分,云越也会被取消竞标的资格。而且,这种丑闻一出,云越几乎不可能再有机会进入内地市场。 谢辞这样精明的商人,怎么会毫不挣扎地走入陷阱?! 我是说,很抱歉,被大家误解。 巧妙地欲扬先抑,那人轻松地攫住了全场的呼吸。谢辞微笑着从主席台后走出,右手拿着扩音器,左手搭在主席台上,身量修长,姿态轻松。 那天,林医生身体不适,我跟他一起去做了检查。挂号单、电子胃镜图像报告、处方药收据,都在这里。出于医学资料保密原则,我就不为大家展示了。需要的话,我可以单独向招标委员会提交。 钟涵从舞台一侧递出一个透明文件夹,谢辞接过,略举高示意全场。里面所有证据齐备,手续齐全。 谢辞又漫不经心地扫过舞台一侧的企业代表,意有所指地说:哦,如果某位内部匿名举报人想问我,为什么会提前准备好这些... 故意拉长的尾音,连林湛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谢辞的目光忽得越过层层人群,投向坐在后排的医院职工,就这样,望进了摄像头外林湛的眼底。 他晃了晃手中的资料夹,眼眸扬起,笑意狡猾。 你们谁能帮我提醒他一下。林医生,记得还钱。 ! 林湛呼吸一颤,竟没能拿住手机,眼睁睁地看着手机屏幕朝下摔在了地上。他缓慢地蹲在门口,单手捂着脸,咬着唇忍耐着心动过速。 此刻,场下一阵笑声,却也缓解了严肃的气氛。而谢辞却话锋一转,声音散漫又压着不屑: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张照片的拍摄角度和时间都很蹊跷。怎么,这是哪家敬业的狗仔,进了医院还不忘偷拍的老本行? 台下又是一阵骚动,频频点头。匿名举报的公正性也遭到了合理质疑,不排除是某些同行刻意抹黑。 谢辞懒得纠缠,干脆自问自答,直接向院内领导抛出了最终的证据多人签字的检测流程表,且最终由科研中心方主任远程审核盖章。 本项目在立项之初就已经报备,全程留痕可查。如果再有人质疑,可随时与名单上的操作员、工程师二次复核,云越接受所有合理的审查核实。不过我想在这里强调的是...谢辞不轻不重地拍下手中的资料夹,笑眼锋利,cloudwave a1的分段化温控射频导管,技术领先、价格亲民。我们自信,它是当下解决高龄心肌纤维化的标准答案,没有之一。 字字铿锵,自信而意气昂扬。 云越虽是新兴公司,可谢辞的陈述不卑不亢,实在亮眼,硬生生从竞争激烈的赛道里杀出了重围,为云越争得一席之地。 林湛一直看到手机电量告罄。屏幕骤然黑下来的一瞬间,林湛比谢辞更加笃信,云越会拿下这次的竞标。从技术上看,即使是老牌的明迹,恐怕也很难与之竞争抗衡。 ...呼。 长出一口气的时候,林湛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就这样一直蹲在门口。他的掌心攥着冷汗,半只脚踩在旅游鞋上,把鞋跟都踩得软着塌了下去。 他无奈地揉了揉额头,为自己的又一次失态而气恼。好像每一次碰到谢辞,他总会毫无理由地乱成一团。 林湛转身洗了个热水澡,试图洗掉心上带刺的悸动。可即使被花洒热水不停地冲刷,林湛依旧反复想起那双越过人海寻他的眼睛。 一双狡猾的,让人忘不了的笑眼。 真是冤家...路窄。 想起以后说不定真的要与谢辞长时间合作,林湛的心情就忽上忽下。说不上期待,也骗不了自己硬说讨厌。 林湛叹口气,草草收拾了东西,裹了围巾便提前出门到约定的餐厅等待苏扬他们的到来。 组里多是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早早就在聊天群里发起了投票,选出了一家韩式烤肉。林湛本人当然是不喜欢这种烟雾缭绕又嘈杂的环境,但这次是为了感谢组员的帮助,所以他并没有表示异议。 他定了十人的长桌,预定时间是晚上六点半。他在左下角坐定,慢慢地解开白色毛绒围巾,服务生正好走来,将隔壁的两张四人桌拼成另一张长桌,摆上了reservation的预约保留牌。 林湛并没有特别在意,只随意瞥了一眼,然后拿出手机翻看新闻。快到了饭点,店里慢慢热闹了起来,年轻男女的欢笑声逐渐扩大,碳火呛人的烟雾渐渐弥漫。林湛嗅觉格外敏感,攥拳轻咳了一声,看了看时间,给苏扬打了电话。 啊,林老师,等急了吧,到了到了,你往窗外看!! 好,你们... 林湛向外看,刚说出口的话却卡在喉咙里,进退不得。 五彩小灯盘绕在落地窗框,在灯火纷炫中,苏扬和组员朝他跑来,而身后,谢辞正轻笑着,向他挥手。 门口的风铃被冬风撩动,叮叮咚咚的,伴随着苏扬的大嗓门,整个餐馆都听见了他的笑声:林老师!追债的人来了,快跑呀! 第18章 不用谢 没有任何意外,是谢辞刚刚打电话定了旁边的八人长桌。 为了这次的竞标会,云越的核心成员几乎个个不眠不休,神情委顿,黑眼圈又青又肿,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跟他们一比,谢辞看起来像是没良心的资本家,睡得好吃得好,连发型都一丝不苟。 平常你们加班辛苦,今天就让我来烤。随便点,想吃什么都行。 谢辞大手一挥,手下的技术员可不客气,毫无心理负担地说谢谢老大,然后就甩开膀子埋头狂吃。谢辞脱了西装外套,只穿一件淡蓝色衬衫搭配黑色马甲。他站着烤肉时,袖口挽起,小臂肌肉流畅,连带着腰线也被勾得一清二楚。 林湛余光扫过,又极快地收回。 他学不会像谢辞那样在人群中游刃有余地举杯助兴,他只默默地帮组员剪着烤肉,全程坐在最外侧,安静低调得几乎要像雪一样化掉。 直到苏扬笑累了,才想起超过二十分钟没有开口的林老师。 他拿着低度数啤酒,蹭着坐过去,没喝多少就上头了,挤眉弄眼地问:林老师,钱还了吗?你到底欠他多少,至于在全院领导面前公然被讨债啊? 桌上又是一阵爆笑。 而隔壁桌的谢辞正好听到这话茬,挑了眉,举着烤肉的架子,半开玩笑地说:那可欠了不少。我的私人利率很高,按小时收费。林医生,要不今天你把我们这桌也一起请了吧? 什么?! 苏扬第一个不答应。 他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吼得脖子青筋都爆了:你知不知道,要不是因为林老师连着三天熬夜加班干活,你们根本拿不到检测报告书,你们哪有机会参加招标会?现在还让我们林老师请客?是人? 第22章 林湛根本拦不住苏扬这个大嘴巴。 他无奈地半撑着头,将脸转向另一侧,避开谢辞的视线,敷衍地翻了将要烤焦的羊肉片。 可下一秒,桌上暖色的小灯被高大的身影遮住,谢辞的声音落下,沉又哑:三天,没睡? 不带称呼,单刀直入,这种不合时宜的关心,已经超出了债主与欠债人之间的利益关系。在这么多人面前,林湛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敷衍:睡了,没那么夸张。 谢辞没有回答,而这反而让林湛有些焦躁。以谢辞那种荒唐不羁的性格,谁知道他能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来。毕竟,那人总是不按套路出牌,没人能猜得准他的心思。 林湛想随便说点什么改换话题,却在望见那人表情的时候,微微一怔。那双总是游刃有余的眼睛里丢了笑,他的神情与过去某个时刻很像,可林湛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了。 就在此时,高跟鞋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两人的对视。戚意舒走到谢辞身侧,矜持而优雅地向前递出酒杯,温柔地笑:这份报告对云越非常重要。林医生能帮忙,我衷心感谢。这杯酒,我敬你。 ...抱歉,我不喝酒。 林湛想以饮料代替,戚意舒已经自顾自地敬了第二杯。而蓝境程塞着满嘴的肉,黑框眼镜后的一双眼睛噙着泪,抽噎地冲上去敬林湛酒:林医生,真的谢谢,谢谢!你不知道,这一单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酒劲儿上头,她都想给林湛磕一个。 云越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上来敬酒,林湛被逼得往后退了半步,万般无奈下,他拿起一瓶啤酒,新拿了一个厚底玻璃杯,倒了大半杯,说:这是我的工作,没什么值得感谢的。还有我的组员,没有他们,这份报告无论如何也赶不出来。这杯... 这杯当然要我来喝。 谢辞不着痕迹地接过林湛手里的杯子,将他护在身后,视线淡淡扫过逼酒的戚意舒,转而对着眼泪汪汪的云越众人笑着说:行了,你们别劝了。再把人喝出毛病来,我还要送一次急诊。 蓝境程才想起来,迷糊地问林湛:对哦。招标会上老大拿了胃镜单...林医生,你是不是胃痛啊?那确实...确实不能喝。 承认那张并不存在的胃镜单,约等于撒谎。但林湛确实无法坦诚自己的病,于是也只能被迫成为谢辞的共犯。 但他显然还不适应当众扯谎,右手无措地捏着桌角,大拇指甲攥得青白。 好了。 还是谢辞替他解了围。他回身,对着林湛晃了晃酒杯,又把漫不经心的笑挂在了唇边:哎,本来以为我救了林医生,就能挟恩要求你做这做那,没想到,欠得最多的还是我啊。 他昂头潇洒喝下啤酒,失笑着安抚哭得最凶的蓝境程,把空酒杯递了过去。小丫头醉着,酒蒙子本能却还在,摇摇晃晃地抓起啤酒瓶,立刻给谢辞满上。 谢辞又拿着一杯满溢的酒,敬着苏扬等人。 我替云越所有人感谢大家。将来如果有机会合作,能用得上我的地方,当然不辞余力。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苏扬牛气哄哄地举杯,你欠我们的,今天先还了再说! 这就还了?这么便宜我啊。 谢辞笑着换了红的,一人两杯地还回去,喝了一圈,最后走向林湛。两人维持着不远不近的社交距离,却足够林湛看清谢辞微醺的眼睛,还有额头一层薄薄的汗。 千杯不倒的人,也会醉吗? 林湛有些出神。 铮的一声。 高脚红酒杯的杯口轻轻碰了碰林湛的果汁杯下沿,谢辞走近半步低语,深沉又温柔。 今晚,就早点睡吧。 两桌最后喝在一起,林湛和谢辞分别废了一番功夫,才把那群胡闹的年轻人分开。 林湛慢谢辞一步结账,只能站在身后两步的距离等着。 他低头整理着围巾,视线却不小心扫过谢辞的西裤,垂坠顺滑的材质,口袋里装着的东西被轻易勾勒出形状是林湛非常熟悉的铝箔药片的圆边。 他抿了抿唇,在谢辞把信用卡插回钱包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问:在吃什么药吗? 什么药?哦,那个啊...胃药。谢辞没抬头,随口说,办事当然要周全。既然准备了胃镜单,药当然也不能少。本来今天还想给他们展示展示,结果没用上。 所以,那张电子胃镜图像果然是假的?林湛皱眉,这么重要的场合,你怎么敢夹带假的医学资料上台?!如果真的被审查,我和你都会... 是真的。谢辞打断了林湛的推测,想说些什么,却又泄了气,只是笑笑,在你眼里,我就是只会到处作假的人,是吗? 林湛受不了谢辞忽然落寞下来的表情。 他咬着唇,低声说:但我还是要谢谢你,愿意帮我保守秘密。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做。 唇边的牙印很深,淡粉的嘴唇被咬得泛白。谢辞很想用拇指抚平,只目光沉沉地盯着那里:林湛,你的记性好,我也不差。你说过,我就记住了。 ...我,说过吗? 林湛疑问,微抬眼,而谢辞终于收了视线,转而不正经地挑眉。 嘶,对。你什么时候说的?难道是你晕倒在我怀里的时候,说的梦话? 既然都聊到了这里,林湛还是没忍住问道:你送我去三院,是因为早知道有人会利用我们的关系做文章?想要少点麻烦? 我们的关系?谢辞意味深长地一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林湛一噎,自知失言,立刻缝补说道:当然是同学。难不成,你还想说是债务关系? 也不错。听上去比同学要更熟一点。 谢辞眼神忽得停在林湛侧颈。柔软的白色围巾空出一小块,露出颈部纤长优美的曲线。他的手缓缓地伸向那里,掌心微翻,像是要轻抚侧脸。林湛猛地后退,留谢辞的手悬在空中。 逃避了六年,林湛早已躲出了生理性反应。 谢辞的动作一顿,复而绕行向后,避开了亲密接触原来,那人只是从白色围巾的毛线上摘下一小半生菜叶子。 真像只兔子了。怎么连围巾都在吃草? 动手动脚的人毫无心理负担的走了,留下林湛懵懵地结了账,捏着小票出了门,半天回不过神来。 喝得醉醺醺的组员蹲坐在门口,像是一排落了雪的萝卜。苏扬蹲在最中间,指着蓝境程手里的两只黄色打包袋,蔫蔫地瘪了嘴:刚...光顾着...喝,忘点他们家...的招牌...布丁了...林老师...呜呜...我想吃... 好...好贵...算了吧... 有人嘴瓢着碰碰苏扬的肩,却眼巴巴地看向林湛,好不可怜。 林湛叹口气,转身想回店里打包,却撞上服务员小姐姐。她双手手臂挎满了打包袋,一人送了一个,最后把最内侧的袋子递给了林湛,大声说:先生,您怎么走得这么急?点的打包餐都不要了? ...我点的? 林湛还没回过神来,就被苏扬扑了满怀。醉头醉脑的苏大聪明怒声嘟囔着,如同虔诚地宣誓:林老师,我爱你!!以后!!谁敢再说林老师不会来事!!!我就吐他满脸布丁!!! 林湛躲避着苏扬的热情,却逃不过其他人的围追堵截。 瞬间,林湛身上挂满了撒娇的组员,几人在路灯下站成了一棵五彩斑斓的白底圣诞树。 林湛困惑三秒,猛地向后看去。 鹅毛轻雪,路灯暖黄,谢辞还没走远。他正跟云越的成员勾肩搭背地说什么,而就在这时,心有灵犀地,他回了头。碎雪中,两人目光短暂交错,谢辞眼睛轻弯,肆意潇洒地摆了摆手,意思说,不用说、也不用谢。 ...谁要谢你了。 林湛垂着眼睛,极轻地笑了。 -------------------- 这周要上一次好榜,会更新1w字以上,让我周末继续码字~ 第19章 心跳警报 七个工作日后,竞标的结果新鲜出炉。 林湛打开医院内部发的通知,果然在名单上找到了云越的名字;可出人意料地,云越并非独家中标,明迹也赫然在列。 据说在招标会上,两家公司的表现旗鼓相当,出于多方考虑,委员会同时给了这两家公司相应的临床试验资格,最后二选其一。院方希望通过平行试验对比两家类似的新技术,方便在市场竞价中维持公平与灵活性,使其不完全被某一家厂商垄断。 第23章 这本也无可厚非,可林湛隐隐察觉到了不对。 他调出科研中心的档案,输入此次竞标的编号,打印出明迹三周前上交的设备样机以及其检测报告。他快速地扫完全篇,眉头锁得更紧。 果然,明迹之前提交的标书,本是针对纤维肉癌细胞的纳米靶向探针。观点虽新颖,因为安全性低而被前期淘汰出局。可在云越上交了样机后,一份明迹的全新报告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空降在科研中心的档案里。而报告中提到的所谓突破性新技术,竟然与谢辞他们公司所主打的分段化温控射频导管消融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林湛拿着报告复印件,敲了敲对面设备组负责人的门。 樊医生,有空吗? 哦?林湛啊。怎么了? 樊继宁见林湛主动来找他聊天,有些意外。他靠着门,接过林湛手里的报告,翻了翻,也疑惑地皱了眉:这什么报告? 你没见过?林湛指着文档的最后,可是,你在这签字了。 ! 樊继宁脸色一变。 他拿上报告,便急匆匆地走去了李副主任的办公室。林湛在沙发上坐着等了很久,直到太阳西斜,樊继宁才回来,表情复杂,眉头紧皱。他见林湛还在这里,强打精神,勉强笑了笑:抱歉啊,这份确实是我经手的报告。哎,最近事情太多,我忙忘了。 林湛显然不满意对方敷衍的回答,想要开口继续询问时,樊继宁却抬手,略显抱歉地揉了揉太阳穴:不好意思啊,林医生,家里孩子病了,这几天一直不好,我得赶紧回家照顾他。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呗? ...好。 林湛没有阻拦的理由。 他想要回去再翻看一次档案库里的记录,却错愕地发现,两份文件云越和明迹的《前期检测合格报告书》都在十分钟前被人锁定,无法继续查看。 是谢辞那边商业机密被人泄露了吗?还是... 再回想起赵江曾经的叮嘱、莫名其妙坏掉的恒温箱,林湛忽得起身,抓起桌上的磁卡就快速跑向后勤楼。 设备仓库在后勤楼的地下二层,平常摆放着耗材与仪器。当设备在科研中心进行前期检验后,后勤人员会将其收入特定的仓库,作为留档以备调用,按理说,平常少有人来。 顶灯散发着微弱的白炽亮光,细小的灰尘在光中起舞。林湛捂着口鼻,谨慎地拉开铁门。昏黄的仓库里,几排冰冷的高大铁架分列左右,分别封装着送检的医疗器械。第三排方形铁架上贴着云越的标签,正是林湛经手的那台cloudwave a1。 仪器外表完整,没有被拆卸或入侵的痕迹。 林湛半松了口气,随即挤到几个货架中间,从主板后的盘线处拉起电源线,慢慢地延伸,走到墙边的插座,将插头嵌合进插板。 cloudwave a1响起了极轻的嗡鸣声,如同工蜂运作。 林湛凝神听着,起初不觉得异常,可细细听来,仿佛有人在沸水中丢了几块碎石头,时不时地发出不规则的碰壁声。 这不寻常。 林湛回身走向仪器,想要查探电路故障的源头,却苦于不懂电气、也没有原理图。他不敢随意拆卸,只能拿出手机,暂且拍下视频记录。 可就在录了几十秒左右,头顶的白炽灯忽得闪了一闪。 下一秒,滋地一声,尖锐刺耳的金属刮地声,如同指甲刮着黑板。林湛没能拿稳手机,失手摔在了地上,难忍地捂住了耳朵。 此刻,灯全灭,身后的仓库大门卡死,一片黑暗里,林湛能甚至听到自己急促失稳的心跳声,连耳膜也一阵一阵地发麻。腕上的智能手表此刻剧烈地震动起来,又触发了心跳警报阈值。 只是意外,没事。 林湛低声自言自语。他双手撑着冰凉刺骨的铁架,深呼吸几次,调整好情绪,慢慢地捡起落地的手机,打开手电筒,缓慢地走向门口。 后勤大楼的一层正门是磁吸式锁,刷卡指纹入内;而地下的仓库却还是相当原始的钥匙配锁,配合老旧沉重的金属门,倒也不算突兀。 林湛低头晃着手电筒,灯光所及之处,插销碎成了两截。平时仓库管理员善用它阻隔大门,防止它在上班时间闭合卡死。可不知为何,偏巧在林湛到来的时候,它不偏不倚地碎了。 太巧了。 连不通人情世故的林湛都看出了其中的猫腻。 他微皱眉,向外拨通电话,却因为是地下的缘故,信号断断续续,几次都没能拨出去电话,更别提发送其他社交消息。手机的电量逐渐告罄,林湛不再徒劳地消耗电量,决定将自己和手机一起转移到低电量模式,干脆地放弃求助。 初时的噪声确实让他心慌难受,可现在冷静下来,林湛其实并不害怕。如果真的有人以这种幼稚的手段警告他不要插手多事,那着实小看他了。 林湛小心翼翼地摸着门寻着墙壁,凭借记忆里的地形图,慢慢地寻回cloudwave a1的位置。仪器虽然断了电,但外壳还是温热的。他慢慢地靠着仪器背坐下来,不知为何,觉得安心。 侧脸靠着磨砂质感的主机面板,林湛微垂了眼睛小憩。他只需要忍到第二天仓库管理员来巡查清点仪器设备就好,一夜不算不漫长,毕竟他最擅长的就是与噩梦为伍。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仪器上的最后一点热气也被冷空气带走。 医院的恒温系统并不包括地下的两层仓库,空调在下班后被关闭,墙上只吊着几只普通的换气扇。林湛抿着唇,微蜷起身体,双臂互抱,以一个最科学的姿势抵御着寒冷,并且说服自己不要睡着。 不能做梦的夜最难打发,还不如熬夜写病历。 林湛轻靠在cloudwave a1旁,从解剖学背到流行病学,几次都差点睡过去,在侧脸撞到主机面板时,又蓦地清醒过来,像是某人在他身边嘲笑着他的瞌睡就像冬天吃饱饭后的下午第一节 课,有人不怀好意丢过来的橡皮。 ...阴魂不散。 林湛用指节极轻地敲了敲主机面板,做着徒劳的示威。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沉重的咚。 林湛觉得自己好笑,又忍不住敲了一下。这次,回声是从大门的方向传来,咚。林湛一怔,又傻傻地敲了敲主机板,回声更明显,像是有人听到了他无声的求救,予他一场遥远的奔赴。 脚步声交杂在幽长的走廊,由远至近。手电筒的光,从门缝照进来,还有保卫科保安焦急地喊叫:有人...有人在里面吗? 我在。 林湛开口,声音带着颤。 意外比害怕更多。他迎着光,半垂着眼走出来,左手紧握着一片锋利的金属片藏在身后防身,在果真看到穿戴制服的保安时,才慢慢松开五指。 您证件出示一下。 后勤楼的保安摘了帽子,用手电照着林湛的胸牌, 略带歉意地挠挠头:啊呦,医生,我没想到你真的在里面。可能是我检查漏了,对不起对不起啊。 抱歉,是我没来得及登记。林湛顿了顿,才谨慎地说,我建议你上报,检查一下最近的监控。我怀疑有非授权人员擅闯设备仓库。 一定,一定。我明天就上报。我也早觉得设备室该换门锁了,都锈成啥样了这。 保安骂骂咧咧地锁上仓库的门,领着林湛前行,两人一前一后,被手电筒的光指引着,一路无话。林湛抱着手臂忍着寒战,直到门口,他才朝保安道谢:多亏您。谢谢。 害,要不是有人不停地打骚扰电话来,我还不信呢。保安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不过来得晚也真不怪我。打电话的人又不报自己的名字和职务,我哪敢信啊。您回去跟您的同事说一声,以后打电话别吼,好好说,我又不聋... 林湛不记得自己出门前跟谁报备了,也想不到谁会这么冒失的打电话。 是苏扬他们?或者子宁吗?还是师父? 雪下了小半夜,大概没到脚踝。林湛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大约七八分钟的路,身上已经积了碎雪,进入科研大楼的瞬间,被空调暖化,林湛一路提着的一口气才慢慢吐了出来。 他没来得及换衣服,钻进办公室,立刻将手机充上电。 重新开机的瞬间,弹出几条未接来电提示。林湛先回了急诊的电话,再三确认不需要他前去会诊,才来得及理会其它。 拇指下滑,在逐条删除骚扰电话后,林湛动作却一顿最下面,是谢辞的来电。 林湛回想起cloudwave a1的情况,立刻将电话回拨。 第24章 怎么了? 短暂的提示音,不到半秒,那边就接起了电话。谢辞的回复太快太急,林湛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慢了半拍,还没能开口,那人又急着说道:半夜找我,有事?我正好在医院附近,有事面谈。 ...什么?林湛的思路被谢辞突兀的邀请打断,他愣了愣,才问道,现在?半夜十一点? 嗯。 电话那边的狂风呜咽声一瞬安静了下来,脚步声幽深地回荡着,而谢辞的声音也带着低沉的回音,下来吧,我在一楼电梯口。 电话倏地被挂断,林湛怔愣了三秒,又干脆利落地抱着电脑和手机,冲进了电梯。 夜晚的科研大楼少人往来,一层大厅的主灯熄灭,只留了四角的led灯充当照明,光线深浅杂驳,像是海潮退去的沙滩。林湛远远望见一人临窗而站,望着窗外的大雪,像是在远眺夕阳的晚潮。 电梯门开的一瞬,谢辞几乎同时间回头,大步向他走来。 林湛边走边解开电脑锁屏,调出手机导入的视频,单手托着电脑,将屏幕转给谢辞:长话短说。我猜测,有人曾经动过cloudwave a1的主板。但我没有原理图,也不是有资质的工程师,我不敢拆,只能拍了视频给你看。这件事我会上报,希望主任会对这段时间的进出人员进行详尽调查;不过,我劝你也自查一下内部,看看是不是可能涉及到商业泄密。还有... 林湛的电脑忽得被谢辞夺了过去。 被这突兀的动作被迫打住了话题,林湛微皱着眉,略带愠怒地说:你有在认真听我说话吗?这件事很重要。 嗯。听见了。 谢辞单手托着微热的电脑底部,视线却落在林湛的发间身上,自上而下,像在找着什么。林湛忍不住抓着谢辞的手臂,用力地扯住他的袖子:你在看什么?视频在电脑里,不在我身上。谢辞,你到底什么时候可以认真一点?! 谢辞慢慢地将眼神落在林湛抓着自己衣袖的手上。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沾了机油的煤灰,只被草草地擦过,骨节处还浸着肮脏的黑色纹路,看上去十分狼狈。 林湛意识到自己失态,蓦地松开了五指,想抽回手,却反被谢辞牢牢地抓住。 奇怪的是,谢辞从来都是温热的手掌,今夜却显得格外冷,像是在雪里站了很久,浸透了冬夜的严寒。林湛一怔,就这样被那人牵到一旁的塑料座椅坐下。对面的人离开又很快回来,带来两杯热水,其中一杯被递了过来。 热气氤氲,被风吹扫拂过侧脸,带来谢辞无声的催促。 林湛迟疑地接过,余光追着谢辞,而那人已经坐在了间隔的座位上,边小口轻啜热水,边垂眸凝神看着视频。 空荡的大厅,仪器内部的噪声被放大几倍,弹到光滑的镜面墙壁上又返回,谢辞拧着眉侧耳倾听,眉目间是让林湛陌生的认真神情。 视频全长一分三十秒,在第三十二秒处,屏幕全黑,是停电的时刻。林湛以为谢辞会在此处停下,可那人却面无表情地继续听了下去。 林湛立刻伸手按了暂停键。谢辞偏了头,以目光相询。今夜那人的话格外少,可偏偏眼神很浓稠,每一眼都压得林湛透不过气。 林湛咬着下唇,轻声提醒道:那段已经停电了,仪器不转,没什么好听的。你该听的,是前半分钟。尤其是第十五秒到第二十三秒,那里有很明显的杂音。 我知道。 谢辞轻轻推开林湛的手,按大了两格音量键。一瞬间,那些狼狈的喘息声、跌落摔倒声,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两人面前。 林湛偏过头去,本能地躲避着难堪和尴尬。只不过,林湛没能等到谢辞满嘴调笑的混账话,却听得那人很轻地问:你...还怕黑吗? 没预料到这样的对话。 林湛垂了眼睛,转着手中的纸杯,反复咀嚼自己那一瞬间的失态,最后摇了摇头:握过死人的心脏,就再不怕了。 是吗。可你听上去还是很害怕。 为什么要去查?到出具报告为止,你的看管职责已经结束了。不管是商业泄密,还是医院管制不严,都与你无关。你不是喜欢管闲事的性格,又为什么要蹚浑水? 这是谢辞今晚说得最长的一段话,与他从前生气的语气很像,带着某种意味不明的焦躁。林湛习惯了彼此话语间的尖锐,淡淡地说:职业道德而已。 谢辞又看向林湛染着脏污的双手,难耐地按了按太阳穴:希望你的职业生命可以长过你的职业道德。 林湛无言以对。 真不知道这算是祝福还是诅咒。 -------------------- 俩高自尊且不肯低头的人搞暧昧是这样的,关心着关心着就吵起来了(笑) 这周的1w字搞定啦! 第20章 不破不立 窗外的风雪越来越大,玻璃也被撞得呜呜作响。林湛问他:不走吗?再等一会儿,车怕不是要被雪埋了。 嗯,不走了。今晚就睡这。对了,这里是不是有员工淋浴间?一会儿把位置告诉我。 谢辞拷了视频备份,把电脑还给了林湛。他从口袋里抽出蓝色挂环的访客证,先上了电梯,用手挡着门,示意他进来:不走吗? 林湛一愣:你拿的是什么卡?对了。你刚...怎么进来的? 才想起来啊?谢辞用访客证轻敲林湛的额头,林医生,就你这种敏感度,以后就别学别人当侦探了。 解释。 林湛拨开挡眼睛的证件套塑料外壳,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 谢辞眼尾微挑,终于露出了不正经的笑。 有人敢从我手里抢东西,我当然不能坐以待毙。我向你们主任申请了程序特批,可以在仪器验证期间,有限制地访问科研中心,哦对,还在三层要了一个办公室套间,用来安置我的团队。我和他们,今晚一直在那里开会。你有空,可以过去跟大家打个招呼,反正将来要一起工作的。 什么? 林湛差点捏扁了水杯。 ...不愿意就算了,没人强迫你。 大概是林湛的焦虑和抗拒外露得太明显,谢辞唇边的笑容渐淡,不再说话,靠着电梯的扶手,沉默着等待上行数字。 电梯停在了三层。谢辞在门口顿了几秒,还是决定直接闭嘴离开,免得再给那人造成什么心理负担。毕竟,独自被困在寒冷的地下仓库已经足够恐怖,谢辞不想让林湛今晚焦虑得睡不着觉。 可没料到,身后传来犹豫的轻唤。 那个... 还有事? 两周前,我还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提交cloudwave a1的主机。现在,我懂了。林湛轻声说,当时我说得话有点重了,抱歉。 果然还是吓坏了吧。 红着眼睛说软话,他都不像他了。 谢辞从外套口袋里拿出轻便的黑色充电宝,叹口气:虽然是旧的,但能当手电筒用。没别的意思,也不算什么施舍,别多想。你要是觉得不爽,背着我扔了就行。 充电宝外壳上还沾着谢辞的体温,很暖。 林湛不是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混蛋,在明确谢辞善意的情况下,他也不会做出那种极端的反抗行为,让对方颜面扫地。 望着谢辞的背影逐渐走远,林湛忽得有一瞬间想追出去,问清楚,那通打到保安室的电话,究竟是不是他。 谢辞! 喊出口的瞬间,林湛心脏倏地一紧,被过去的阴影束缚着,两个字已经拼尽全力。 对方的脚步一顿,回头,忍俊不禁:怎么了,舍不得我走?要不进来一起开会?大家都在等着呢。 也对。 谢辞今晚一定很忙。 连他都能联想到的商业泄密,谢辞没理由一无所知。整夜忙着应对危机的云越领头人,不太可能分心在其他闲事上,况且,林湛自认为,自己在谢辞心里并不重要。 于是他不敢再拿自己仅剩不多的尊严当赌注,只勉强笑了笑。 淋浴间就在三楼走廊尽头,会客室的旁边。 知道了。 电梯门终于完全合上,谢辞望着上行的数字,直到显示5层,并且安稳地停在那里,他才收回视线。 三层唯一的一间办公室还亮着灯。门开时,戚意舒和蓝境程正站在投屏旁,屏幕上放着的是明迹官网放出的设备概念图。钟涵坐在靠窗的桌旁翻阅对方公示的法律文件,而他的对面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一身小黄鸭斑点睡衣,笔杆横挂在耳后,一双眼睛炯炯盯着电脑。 第25章 钥匙扔在办公桌上落了一声脆响,所有人齐齐回头,看见了披风戴雪回来的谢辞。 老大! 接着。 谢辞把u盘丢给蓝境程,脱下黑色外套搭在椅背上,边解开衬衫袖扣边坐到电脑前,调出刚才的视频。在一帧一帧的慢放下,戚意舒忽得在第二十一秒指着主机面板左上方的位置,准确地说:连接传感器的气动阀松了。 在假设运送颠簸的情况下,自然松动的可能性有多大?谢辞问。 不超过5%。 戚意舒的回答,几乎是锚定了一个答案有人曾暴力拆卸过cloudwave a1,在重装机器时,又没有完全复原,导致设备松动发出了噪音。 分段化温控的核心就是传感器,能精准温度感应和自动能量衰减。花了咱们多少心血,我不信明迹的效果比我们好。一定是他们拆的,想要偷我们的技术! 蓝境程咬了咬下唇,厚重的黑色镜框几乎要滑到鼻尖。 戚意舒却盯着谢辞,冷淡地说:我早说过,这一趟风险太大,但你不听我的。 在没有原理图的情况下,机器被抄袭复刻的概率有多高? 谢辞冷静地问。 戚意舒不说话,蓝境程低头想了想,艰难地答道:要么1%,要么99%。虽然我们加了防破解保护装置,不按顺序的大力拆卸会导致自毁。但也不排除特别厉害的工程师一下子就能看出咱们放的猫腻。 谢辞垂眸思索,右手指节极轻地敲着办公椅的扶手。一起工作久了,大家都不敢在此刻出声打扰谢辞的决断,几次生死时刻,都是仰赖那人的方向感,才带他们走出了绝望的边缘。 忽得,谢辞的动作一顿,挑了个淡淡的笑。 他看向蓝境程,伸出了手:拿出来吧。 啊?什,什么? 蓝境程双手上下摸着身上,把兜里细碎的小零件都堆在桌子上,螺丝刀、钥匙链、开瓶器,然后从一堆乱七八糟的金属物件里摸出一只打火机,挠着头递了过去:老大,是要抽烟吗? 抽什么烟,戒了。谢辞把打火机随手丢进了抽屉里,重又摊开手掌,我是说,二代的衰减算法。你不是已经快做好了吗? 老大你,你怎么会知道!! 蓝境程大惊失色,又羞得脸色通红。她不好意思地看向戚意舒,小声辩解道:戚姐,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我是觉得自己做的太丑陋,怕丢了你的脸,才想着好好做完再拿给你过目的。谁知道,谁知道...老大,你到底长了几个心眼啊,怎么什么都知道!! 说到最后,语无伦次的,干脆抱头蹲在地上装鸵鸟。 戚意舒的脸色不太好看。 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一代机的主创人,而蓝境程是她亲手带出来的小徒弟。她赞叹于蓝境程的巧思,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迭代更新二代算法;却也难免觉得自己被比了下去,面颊有股火辣辣的痛感。 她微咬了下唇,不想去质问蓝境程为何瞒她,只轻声问:可以给我看看吗? 好!戚姐,你可别笑话我,我很脆弱的。 蓝境程磨磨蹭蹭地打开程序代码,然后就抱着头蹲在沙发背面面壁去了,耳朵尖却在期待地微微乱颤,期待戚姐的评价要是能稍微夸她一小下就更好了! 十分钟过去了。 戚意舒终于抬起了头。她看向谢辞,眼眸的神情复杂难言,说不上是失落多一些,还是赞叹多一些。 天才的巧思,框架接近完美。但略显粗糙,完成度仅80%。 嗯。半个月内,我要你和境程完善二代算法,集中攻关。硬件的其它部分,都交给我。 你是不是真的疯了?!戚意舒没忍住拍桌子站了起来,两周内要进行全面迭代升级,后续还要进行至少十套的量产。一旦任何环节出现一点问题,我们就会全盘崩掉! 桌上的水杯被她扫落地面,发出令人心碎的破碎声。蓝境程咬着嘴唇,失望地垂下了眼睛。 谢辞拂掉膝上的水渍,冷静地看着她的眼睛:我只要一个回答。能做到,还是做不到? 做不到!这不现实! 戚意舒的右手紧紧攥着。 被徒弟当众拂了面子,又被合作伙伴冰冷地质问,她几乎要承受不住这种羞辱,连肩也极轻地颤抖了起来。 谢辞知晓她心里所想,并不想逼她太多。视线从她脸上滑过,落在抱膝的小鸵鸟身上,他闲适地侧了身,半笑着问道:境程,你呢?敢接手吗? 从来都是躲在戚意舒背后的小丫头,此刻却倔强地抬了头,小心翼翼地说:我想试试。 其实cloudwave a1早该升级了。可云越是初创公司,每一个资源都要小心地使用,蓝境程不敢提,也怕大家为难。可如果这次跟着老大破釜沉舟干一回,说不定就能攻克这个难关,让cloudwave a1成为最先进的消融仪器,让其他人再怎么努力也追不上! 境程! 戚意舒没想到那孩子竟然骨子里也是个爱冒险的疯子。好像跟着谢辞的人,都会沾染上那人骨子里的赌徒气息。 等等。谢辞,全面升级,你知道这要花多少钱吗? 小黄鸭睡衣悠悠地插了一句。 我在等你给我一个数字,冯骥。谢辞抬眉,什么事都要我自己算,我还养你这个会计干什么? 冯骥愉快地比了一个手掌,5,边转笔边悠闲地看热闹:怎么样,有信心在一周内拉来这么多钱吗? 一周?太久了。三天吧。 谢辞那副张狂自负不怕死的模样实在太对冯骥的胃口了。他嘎嘎地笑,连睡衣上的小黄鸭都被牵起了褶皱,像是在几十只鸭子同时在聒噪:行,那我可就往下撒钱了。只一条,别到时候要钱的时候,你跟哥们儿双手一摊,说饭没讨来。 放心。饭讨不来,还有汤喝。汤都没了,我自掏腰包把你们喂饱。 要的就是谢辞这句话。 冯骥精神抖擞地抱着电脑去隔壁当散财童子去了,不知为何,看上去颇有种越穷越疯的癫狂感;而戚意舒眼眶微红地跌坐在椅子上,疲惫地问:adrain,我只再问你一遍。你真的、无论如何,也要跟这家医院进行临床试验吗? 合同已经签了,后悔也来不及了。如果真的山穷水尽到绝路,那我就砸一条道出来。无论如何,我不会丢下云越和你们。况且,相信我。我们不会走到那一天。 谢辞的话语笃信、冷静,有强大的信念感,带着很强的抚慰效用。蓝境程已经不慌了,她蹲着收拾了水杯碎片,拿出一只创口贴贴在戚意舒手背的烫痕上,又可怜兮兮地拽着她的手臂:戚姐,我们一起吧...没有你我不行的。 戚意舒却定定地望着谢辞,眼底闪过他们多年并肩作战的曾经。终于,她理了理黏在侧脸的卷发,看向蓝境程,坚决地摇了摇头:这是属于你的作品,我不会插手。 戚姐!你别不要我啊! 蓝镜程吓得脸都白了。她慌乱地追着戚意舒出门,两双仓促的脚步声响彻长廊。 钟涵望着两人仓皇离开的背影,眉头紧皱。 ...兵临城下,临时换将。你这样,不仅对不起她,也会让公司里的老人心寒,说不定还会引起恐慌。你不怕? 不怕。谢辞坦然,面不改色的,只要我还在,公司就不会乱。过两天我会亲自找她聊,你放心,我不是过河拆桥的人。 钟涵沉默地点了点头。 对了,你帮我...嘶... 话说了半句,被一声痛音逼回了喉咙。谢辞解开衬衫纽扣,右手扣在胃上,不耐烦地用力揉了几下,右手从兜里拿出一板药,单手扣了三颗,看也不看地扔进嘴里,随便嚼着咽了。 钟涵斜眼看他:酒一顿不落地喝,夜准时准点地熬,药加量加倍地吃。好潇洒的生活态度,林医生知道吗? 工伤。我有,他也有,谁没有?谢辞强打精神,坐在钟涵身边,目光甩向电脑屏幕,找到有可能泄密的环节和人员名单了? 难。我需要时间。 也不一定是从公司内部泄的密。我怀疑,和上次偷拍的人是同一批。 明迹? 嗯。你着重查查,明迹的专利发布时间,还有专利内容。我不信,有那么巧。谢辞眼眸微眯,如果能抓住证据,立刻告他侵权。 我知道。但眼下,这都不是最重要的事。当务之急,是赶紧造出一套升级版的cloudwave a1。否则,我们可能会血本无归。 第26章 钟涵轻敲桌角放着的文件,是一份临床试验通知书。明迹和云越同时拿到了临床验证资格。他们都被安排在相同的科室内,对同类心脏外科器械进行平行试用,通过收集真实病人的案例和数据,从而决定后续大规模采购的归属权。对明迹来说,这或许不过是一家大公司扩张的一个新领域,输了便输了;可对于云越来说,是他们开拓市场的第一步,关乎着他们未来在心外领域的市场地位。这一战,他们不能输,也输不起。 其实...这说不定也是好事。之前的投资人急于变现,不愿意再花时间优化升级。现在,外忧内患,逼得他们是不升级也不行了。 压力千钧,但谢辞看上去依旧游刃有余;他的唇角带笑,甚至在绝境里还能找到理由高兴半分钟,颇有名将风范。钟涵看他很久,收回视线,酸溜溜地说了声:怪不得。 什么怪不得? 怪不得你这么招人喜欢。 谢辞斜睨他一眼:暗恋就去追啊。搁这儿酸什么? 钟涵:这话原封不动地送你。 两人对着瞪了十秒,最后双双败下阵来。 谢辞朝他摆摆手,表示没力气跟他唇枪舌战辩论:帮我倒杯水,站不起来了。 钟涵大发慈悲地给他接了杯温水,把止疼片也一起推了过去:这么疼?上次胃镜结果怎么样? 谢辞抱着手臂,微弓着腰半倒在沙发上,眼一闭,懒洋洋地说:没什么事,压力性的。睡一觉就行。 员工都在加班,你好意思先休息? 不睡,难道我现在打电话给投资人,约他们出来看雪聊理想? 有道理。 钟涵说着拍灭了墙上的灯,又拎起谢辞的外套。外层的黑绒润着一层湿冷,钟涵看向窗外狂风暴雪,想起几个小时前的谢辞一言不发地夺门而出,冲进夜晚的暴雪里。 他把衣服盖在谢辞身上,问:林医生没事吧? 我没见过你怕过什么。老谢,我第一次在你脸上看见这个。 你看错了。 谢辞翻了个身,又忍不住拿出手机,点开最左侧页面的唯一一个绿色的图标。 距离太远,蓝牙断联,只有那一瞬间的心跳报警将林湛手表gps的实时地理位置送到了他的手机上。谢辞的拇指缓慢地揉过最高点的心跳警报,仿佛在回味那一瞬间跗骨的恐惧,忍不住用力闭了闭眼。 谢辞很少失眠,但今夜,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徒劳地望向天花板,依旧无法确认三层楼外的林湛是否安心地睡下,有没有在做噩梦。 ...啧。 谢辞烦躁地扯着衣服转了个身,因此错过了屏幕上一闪而过,又快速撤回的一条消息。 别太累了。早点睡,晚安。 -------------------- 试读结束,前方v章,作者在这里友情提醒。 每个人雷点都不同,你我雷区可能毫无交集甚至截然相反。我既然能写出这篇文一定是不觉得文里有雷的,如果误伤提前致歉。 如果非常介意前文出现过的任何元素,都请慎重订阅。 概括而言,对极端爱攻、爱受的读者都不友好;对洁癖党、纯爱党、以及各种其他组织均不友好。 其他的雷点我实在没听说过,没办法提前预警。 好啦!预警结束啦! 我还是希望我们能在结尾he相见,看一看他们走过的曾经有多么不容易。 那么,后文见,或者,江湖再见! 第21章 救你 清晨八点半,医院主楼十二层会议室,一场关于临床实验项目的布置会已经结束。 会议简要概括,便是需要在两个月内完成首批临床试用。第一个月,完善动物实验等前期准备,筛选合适的患者并让他们签署知情同意书;而第二个月,正式手术,收集数据并比较结果,院内决定设备更优者,将试验数据提交至上级监管部门,使其尽快进入大规模临床使用评估。 林湛抱着怀里的资料,慢慢地边走边看;韩子宁靠在他左肩打呵欠补觉,而赵江在林湛的右前方,跟心外的董主任随意聊着。 最近院里的人员变动比较大,心外多添了一位副主任,姓元;而科研中心那边也不太平,前几天刚跟林湛打过交道的樊医生,忽然递了辞呈,而设备组又顺位递补上了一位主管医生,似乎是从其他地方直接平调过来的,姓万。 喂,喂,发什么呆? 韩子宁拉了一把林湛,堪堪扶住了差点摔下台阶的人。 哦,在想事情。 想事情?我看是思春吧。 ...啊? 你啊什么?从那天姓谢的跟你讨债以后,我看你一直就心不在焉的。韩子宁用手指戳戳林湛软乎乎的脸颊,不怀好意地问,这段时间,跟谢老板同一栋楼办公,什么感觉? 林湛无语地推开韩子宁的手:首先,我跟谢辞只是合作关系;其次,我很久没见他了。 自从那晚以后,谢辞好像就原地蒸发了。那人不知道在忙什么,连云越与科研中心初次建立的医工对接交流会也没有参加。 诶~这么不靠谱啊。韩子宁吐槽道,看他就不正经,整天勾搭这个勾搭那个,说不定谈成生意之后就去花天酒地了。 应该不会。 林湛想,谢辞大概还在查上次商业泄密的事。 被困地下仓库的转天早晨,林湛就把这件事上报给了方主任,对方很重视,联合保卫科等部门调查。但因为断电导致了监控存档丢失,再加上林湛并不确定这场被反锁的事故究竟是人为还是意外,这件事经过简单调查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现在也只能寄希望于谢辞那边的自查有点进展了。 哎呀呀~韩子宁背着手,围着林湛转了一圈又一圈,我才刚说了他几句坏话,就忍不住反驳我啦?明明之前提起他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差点没把闲人勿扰挂在脑门上了。怎么啦,这才几天,你们的关系已经破冰啦? 我没... 行了,我懂。我不问了。走走,回心外开早会去~开完查房~查完送林医生去见情人喽~ 韩子宁自觉一切尽在掌握,只拍拍林湛的肩,大嗓门九曲十八弯,回荡在整个走廊里,生怕任何一个角落错过心外的爆炸八卦。 今天的查房,护士向林湛投来打探的目光,渴求八卦的表情已经达到了极致;而一群住院医生虽然不敢直视林湛那张冷脸,但是私底下叽叽喳喳的声音透过休息室的墙准确地传到了林湛的办公室里。 今天的心外不亚于炭盆,在引火烧身之前,林湛明智地回避撤离。 站在科研大楼的电梯间,林湛的视线反复徘徊在三层和五层之间,手上的磁卡贴上又放开,犹豫的模样,让身旁的清洁工人摸不着头脑。 您到底要去几层? 在被催促着做选择的时候,往往会暴露人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在下意识地按亮3的方形按键时,林湛无奈地闭了眼,决定屈服于内心的软弱。 去见他。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平时加班到深夜的云越公司组员,今天好像都不在。 林湛不抱希望地轻轻敲门,可指节刚碰到门玻璃,虚掩着的门已经吱呀一声向内缓缓打开。 入目的几张办公桌堆满了杂乱的文件,窗户开了道二指宽的缝,屋内的纱帘被吹出了窗外,在狂风中翻滚着打结。而一人穿着单薄的黑衬衫靠坐在办公椅背,头偏靠着左侧肩膀,正皱眉睡着。他的衬衫纽扣没系好,被冷风吹得左摇右晃,冷风顺势从领口灌了进去。 林湛一惊,立刻放下手里的资料,快步上前关了窗。 金属轨道槽与玻璃相碰的声音很轻,但足以唤醒浅眠的谢辞。他慢慢睁开眼,眼底全是红血丝,缓了几秒,才看清眼前的人。 林湛?嗯?你怎么在这? 开口时,声音都是哑着的。 林湛从兜里掏出红外额温计,弯腰在谢辞的额头上嘀了一下。看清温度时,他皱起了眉:37度8。如果没有其它的炎症,那应该是着凉了。 唉...本来是想吹风清醒一下,可一坐下就睡着了。真是的。 谢辞轻笑,可眼下覆着淡淡的乌青,下颌的青胡茬没来得及清理,乱糟糟地长了出来。林湛很少见谢辞把自己折腾得这样狼狈,他有些担心,却不知该不该问。 第27章 正踌躇间,谢辞抓住了他的手腕。 林湛低呼一声,整个人踉跄半步,跌坐在身边的圆凳,几乎要与那人的肩膀相贴。谢辞随便地靠了过来,胡茬几乎都要碰到林湛的侧脸;他的声音懒洋洋的,裹着没睡醒的喑哑:站太高了,看得我脖子疼。你是不是毕业以后又长个了? ...你胡说八道。 林湛啊。 怎么? 这么拧着脖子不累吗?你后脑勺有话对我说? 林湛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咬着牙的谎,你没刮胡子。太扎眼。 噗。 谢辞忍不住笑,呼吸全喷在林湛后颈的敏感带。后者应激地抖了一下,默默地搬着椅子向反方向平移,逃离谢辞气息的包围圈,只有这样,那颗不争气的心脏才不会不受控制地狂跳。 谢辞笑累了,撑着额头随口说:其实,有人就喜欢这种胡子拉碴、故意装颓废的劲儿。你不觉得我这样很有魅力? 不觉得。 林湛自顾自地离开办公室,再回来时,手里端着一杯感冒冲剂,杯子里深棕色的热水还打着漩涡。镜片后的眼神平静、又不悦,是医生的职业本能:还有,装颓废和真颓废是两个概念。我真没听说过二十八岁的人还会在冬天开着窗睡觉感冒着凉的。 这都没听过?哎,林医生阅历不够啊。我倒是知道,有某些医生半夜加班把自己熬到心脏病发作的。谢辞从玻璃杯中抽出一只沾了汤药的不锈钢小勺,漫不经心地刮了刮杯壁,林湛,你说,到底谁更过分一点?嗯? 话是笑着说的,但听上去好像有点生气。 林湛微皱了眉,隔着两张桌子坐下,低头翻看着资料,内心却止不住地吐槽。 这人恩将仇报,还翻旧账。 怎么得了便宜还生气,到底生的哪门子的气? 算了,不指望你能懂。 谢辞无奈地揉了揉眉头,仰头一口闷了感冒冲剂,最后被苦味冲得闷咳两声。他滑着办公椅到林湛面前,可怜兮兮地向他讨糖吃:苦。 林湛从兜里拿出一块黄色的柠檬糖,撕开外衣,刚想搁在谢辞的掌心,那人已经半张了嘴:喂我。 林湛从没觉得一颗糖这么烫手。 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犹豫了半天,干脆搁在了桌上,逃避选项:你是有点感冒,但手还能动。自己吃。 真无情啊。 谢辞懒得再耍赖,随便把糖丢到嘴里,弯腰拎了块毛巾,悠然离开了办公室。等到再回来时,谢辞擦着湿发,下颌的青胡茬已经被刮得干干净净,少见的疲态已经被他藏了起来。 刚才没问。你找我有事? 我... 林湛轻轻咬住下唇,语气犹豫。 他只凭着本能前来拜访,却忘了编好借口,此刻被谢辞骤然拷问,瞬间头脑空白。幸好谢辞主动提起了工作,才算是侧面为他解了围:是动物实验的事吧。上午实验样本运过来,已经进入隔离实验室了,你刚好错过了。不过,我拍了照片,给你看看。 谢辞抱起电脑,端正地摆在林湛面前。照片上照着灰色的隔离卡车,帘布里裹着几笼白兔,正蜷缩在笼子边角。 为了补充临床前数据,阜苍综院提出,必须先在一定数量的动物身上做最后验证,证明射频消融法对周边心肌的损伤是可控的。 林湛疑惑地看他:你今天跟着去筛选实验样本了? 这种繁冗的工作,本不该是谢辞这个位置的人亲自来做。 可那人只是随便笑了笑:其他人都在忙,我比较闲,有空就去看看。再说,我也怕有人动手脚,自己盯着比较放心。 你有空? 林湛只盯着谢辞眼下的乌青看,隐约察觉到那人在隐瞒着什么。 是啊。很闲。对了,你看这个。 谢辞笑着指着照片上的一角,手臂扬起,身上沐浴露的清爽香气骤然逼近,林湛呼吸快了半拍,不得不挪开审视的目光,被谢辞的手指带跑了方向:...什么? 这个,可爱吗? 第二张照片,小花园的透明隔离窗内有一排笼子,十多只白兔正在悠闲地吃草料,偶有几只伸长耳朵,好奇地向门外张望,眼睛圆圆的。 林湛顿了顿,无可奈何地说:...它们是实验样本。再说可爱,是不是有点残忍? 我不是说兔子。 谢辞想起自己无意间路过林湛的第一节 解剖课。那时,还没习惯生死的青年,那双无神的眼睛低垂着,与案桌上濒死的兔子眼睛一同分享地狱的颜色。 谢辞不忍再回忆,只更贴近屏幕,精确地指着照片的左上角的一抹橘色:我是说,它。 林湛顺着目光看去,一只橘猫正在照片左上角翻着肚皮,懒洋洋地摊展着四肢。他低声笑:嗯,它是科研院小花园的常客了。有时候晒太阳,会跑到院子里蹭吃蹭喝。没人管他,都说是吉祥物。 望着林湛难得的展颜,谢辞忽得拽起他的手。 走,带我认识一下。 诶? 林湛被半拖着进了电梯,不知怎么的,稀里糊涂地跟他并肩站在实验区外的玻璃门前。谢辞已经穿戴好隔离服,连口罩也戴了起来,像模像样的。 林湛只好也戴上挂耳口罩,以查看实验样本的名义,两人一同进入了实验区的小花园。 笼中的兔子还在窸窸窣窣地啃着菜叶,有几只抱着耳朵睡觉,还有几只趴在笼子前,用圆溜溜的小眼睛望着两个突然出现的人类,眼睛里有着尚未泯灭的好奇。 林湛平静地扫过他们,并没有多余的情绪,径直走过笼子,指着圆木旁边的橘猫,回头望向谢辞:就在那。 谢辞推门进去,那橘猫先四爪后退两步,见人类没恶意,便留在原地。他蹲下,熟练地轻抚猫的下颌,它竟然没躲,甚至还眯着眼发出很轻的呼噜声。 这家伙胆子不小嘛。怪不得敢混在试验品里。哎,别傻站着啊,过来一起。 谢辞长臂一拉,林湛便被他拽到了身边,蹲在了一处。但林湛没有碰它,只是抱着膝盖,旁观着谢辞对猫动手动脚的。 我记得你更喜欢狗。林湛问,什么时候喜欢上猫的? 不记得了。谢辞反问,我倒是记得你喜欢猫。怎么现在倒是不敢碰? 摸了猫,对兔子不太公平。 林湛那双露在口罩外的眼睛很平静,理智、却又悲伤。他从来没有忘记过第一次做刽子手的狠心。 谢辞一下轻一下重地摸着猫,淡淡地说:你不是谁的救世主,别狂妄地谈什么公平。担着别人的生死,不觉得累吗? 摸摸它。谢辞握着林湛的手,很缓慢地揉过橘猫的背脊,院子那么大,一辈子那么短。给不了兔子幸福,至少给猫一点温暖吧? 林湛僵硬的手掌慢慢展开,久违地接纳了另一个生命的温度。 不是手术刀的凉,也不是血液涌出的烫,而是皮肤的柔软暖的。 上瘾似的,一旦触碰,就不想松开。 林湛蹲在地上,跟猫尽情玩了很久,直到橘猫困得在他脚边打盹,才堪堪收了心。而当他转身时,谢辞早已经不在身边。 林湛脱了隔离服,摘了口罩,沿着长廊向深处走,在消防通道门后传来隐隐约约打电话的声音。 他听不真切,只能从谢辞强压火气的破碎语句里捕捉到几个关键词。 供货,30%,来不及。 还待再听,门忽得被拉开。 谢辞眉宇间的怒意还没完全散开,见到林湛,愣了愣,才半挑了唇:不撸猫了?我差点以为你要在这过夜了。 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就是跟客户随便聊了两句。 好了。走吧。 谢辞率先离开实验区,一路到走廊尽头。那里灯光昏暗,只有自动感应的冷白灯偶尔闪过。谢辞在电梯前脚步放慢,似乎沉浸在不愉快的思绪里,眉头一直微微皱着。 林湛很小心地用余光去观察他的表情,连电梯也忘了按,直到谢辞回过神来,先伸出手按下按钮,抬了眉:我说林医生,你是不是多少有点欺负人了?仗着在自己的地盘,连等个电梯都要我这个外来人口来伺候你? ...是你要过来看猫的。 第28章 林湛小声反抗。 谢辞表示不服:是我要来的。那又是谁玩得最开心? 叮地一声,电梯来了,林湛率先走了进去,难得好脾气地半扶着门,嘴上却不饶人:好吧。不过,能让我伺候的,只有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你真的想试试? 那还是算了。你要是做我的主治医生,说不定会怎么折磨我报仇呢。 说笑后,谢辞又陷入沉默。唇边挑的弧度慢慢淡了下来,他抱臂,侧靠着电梯内壁,目光盯着逐渐下落的楼层数字,思绪仿佛已经飞得很远。 又是叮的一声,已经到了三层。 谢辞急匆匆地大步迈出,几步后,又回过身,对林湛笑了笑:好好休息。等到临床试验开始,你有的忙。 ...你也是。 当然。 那人依旧看上去那样雷厉风行,果断潇洒。可林湛却总是悬着心,回到办公室以后也静不下来,眼睛望着资料和病案,可那些字就像是在脑袋里走了个过场,左进右出。 左右一个人呆着也是焦灼,林湛忽得停了笔下的鬼画符,盖上水笔的笔帽,嗒地脆响,像是决心出发的催促铃。 他走得很快,几乎是跑着去的。 而隔着办公室的门,他又听见了谢辞言辞激烈地低喝:涨30%?!之前不是谈好...这样我们也没有什么必要谈下去了...不,你也不用跟我说这些... 林湛脚步猛地一顿,没料到还是无意间听到了谢辞的商业往来。谢辞主动坦诚自己的困境,和林湛自己偷听来的消息,这完全是两个概念。 本该坦坦荡荡的敲门,林湛此刻又陷入了犹豫,身影模糊地映在了门上,进退不得。 站那么远能听清吗?搬把椅子坐我身边听啊? 高高扬起的声音隔着门,却不难听出讥诮嘲讽,锐得像一把见血的刀。林湛从没有听到谢辞用这种口气对自己说过话,他有些难堪地慢慢推开门,紧紧抿着唇。 对面的谢辞半靠在办公桌上,右手随意掐在腰上,身体微弓,脸色难看。见有人进来,谢辞冷笑着抬了眼,却在见到林湛的瞬间,散去了眼底所有的戾气。他一愣,忽得站直,朝他走去:怎么又回来了? ...我不是有意要听的。真的,只是恰好。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没打算偏帮你们两家公司的任何一方。 林湛咬着嘴唇解释着自己的无心之失,那极力掩饰的慌张,让人心里一疼。谢辞无奈叹口气:只有你不信我的份,我什么时候不信你了?慌成这样,像是我在欺负你。 说完,便松了门把手,转身坐回了转椅,右手一直在按太阳穴,半张脸都被手掌掩去,看不清他的表情。 林湛从兜里拿出感冒药,小心地推了过去。 没别的事,只是来送药。 谢了。 谢辞懒得倒水,撕了药袋的小口,随便倒进嘴里嚼,眼睛还停留在电脑上,处理着办公文件。 林湛看他一会儿,忽得从兜里笔记本唰啦撕下一张纸,拿着圆珠笔,唰唰写了两行字,重重拍在了谢辞的手边:医嘱。戒生气,多喝水,早睡。 谢辞愣了愣,忽得倒在办公椅背,似笑非笑地盯着林湛:你这是在关心病人?还是在关心我? 大概是那双眼睛里的光太灼烫,林湛居然听懂了谢辞言外的挑逗。喉咙蓦地被一团火烧过,他避之不及地躲开,低声说:都一样。 是吗。 谢辞作势要起来接水,从桌边特意绕过林湛的身侧。两人距离只有几厘米,而咫尺之距,镜片后的那双单薄漂亮的眼睛藏不住睫毛的颤。 你关心我,我很高兴。 一声沉沉的笑落在耳畔,轰地炸穿了林湛用六年时间筑起的冰川。 胸腔里的一颗心快要从喉咙里跳了出来,林湛努力维持着面无表情,转身要逃,而一只大手却拉住了他的手腕。谢辞带着薄茧的指腹慢慢地摩挲着林湛纤细的脉搏,挽留得很温柔:我三四天都没好好睡过了。林医生,给我开点安眠药吧。 你不需要处方。你需要一张床。 我倒是能买,但这里摆不下啊。 ...谁让你在这里安家了? 你能在这里睡,为什么我不可以?还是说,林医生好心地想要分我一半的床,让我跟你挤挤,凑合一夜? 那人的每句无心之言都像在调情。 林湛睫毛抖得更厉害,羞恼带着心虚,连话都说不完整:我是医生。你,你怎么能跟我比? 确实。上学的时候就考不过你,现在连睡觉都赢不了你。哎,看来,我永远都是某人的手下败将了。怎么说,你要对我破碎的自尊心负一辈子责吗? 林湛抖得快要受不住了。 这人还是跟以前一样油嘴滑舌,没半句能听的。 谢辞趁好就收,生怕又把人惹恼了。他摆摆手,笑着说:我也不瞒你。cloudwave a1要全线升级,传感器的供货商这时候涨价,还拖延了半个月的货期,主机暂时拼装不上。想也知道是明迹弄出来的幺蛾子,都是小事,我能搞定,你不用跟着愁。 谢辞云淡风轻地不肯多解释,可林湛却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困难之处。 他挡在谢辞面前:涨价30%不是小事。如果供货断了,主机没办法如期运到心外,临床阶段的验证你们要怎么进行?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谢辞摊手,要么接受他们的天价,要么苦等他们排期。要么换供货商,但质量可能没保证,产量周期也会更长。到时候再看吧,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林湛不敢相信谢辞把这么严重的后果说得这样云淡风轻,轻佻地似乎并不在乎云越的死活。他刚想开口质问,却蓦地想起谢辞下午没能藏住的疲态那人甚至连做梦时也在皱着眉。 他只是在强撑着吗? 林湛低着头,咬着下唇,似乎在内心做着极强烈的自我斗争。 谢辞用大拇指轻轻一抬下颌,林湛那张绷着的小脸一览无余。他失笑:这什么表情?看着像是谁要死了。 林湛可没心情跟他开玩笑。 他拨开谢辞的触碰,反抓住那人的手腕,一言不发地拉着人就走。 真是天道好轮回。下午林湛才被谢辞半强迫地拉到花园看猫,晚上谢辞就反过来被林湛挟持目的地还未知。 哎,哎,去哪? 救你。 第22章 你只是想利用我(上) 夜幕渐深,心外副主任办公室的门口,漆色门板被人急促地敲响。很快,里面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声:进。 房内灯光明亮,一盏简洁台灯将书桌映得温暖,桌上叠着一摞待审批文件,一只白色的搪瓷水缸,还有一支竖立的橡木相框,画面里的女人温柔地笑着,像一株柔软的水仙花。 赵江坐在椅后,目光落在刚进来的两人身上,颇感意外:呦,你什么时候学会敲门了?明儿太阳要打西边升? 师父,这位是...云越的总经理,谢辞。你们应该在招标会上见过了。 林湛拽了拽谢辞的衣袖,让他赶紧自我介绍。谢辞半步上前,亲昵温和地唤人:赵老师。 林湛想,谢辞不愧是社交悍匪,初见面就敢这样攀亲带故地叫,连职务尊称也不喊。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赵江竟然就这么应下了。中年人连眉毛都没抬,随手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坐吧。 林湛愣了几秒,转身要去找位置坐下,却被赵江喊了回来:没让你坐。你出去。 为什么? 你还有脸问我为什么?私下带竞标的供货商来找我,你今晚没带脑子出门?赵江猛地拍了桌子,水缸嗡嗡作响,回去把检测人员中立守则抄八十遍! 林湛后知后觉自己行为莽撞,脸倏地白了。 他用力咬着嘴唇,右手紧紧握着拳,不敢上前,也不想退却,就这样脱力地僵持着:师父,我不是想让你帮忙。我只是想让你给他一点建议。几句就好。 赵江从没有怀疑过林湛的秉性人品,但见他这样顶嘴,反而更生气。他绕过办公桌,站在林湛面前,冷笑着质问:我还以为你忘了,原来是明知故犯。这人是谁,值得你这么做? 林湛心猛地一沉,几乎要把下唇咬出血来。 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我不是想... 第29章 就在此时,眼前倏地一暗,是谢辞挡在了他面前,遮住了赵江逼问的视线:是我不该来,赵老师,别怪他。我们单独聊聊? 边说着,谢辞边扭开了门,将僵硬的林湛半推出门外,温声笑了下:你不是说心外有病人找你吗?你先去忙,赵老师不会为难我的。 林湛踉跄的脚步逐渐离开长廊,谢辞才收回视线,转向赵江,刻意敞着办公室的门。 越是关系敏感,越要坦坦荡荡;一张四敞大开的门,一场随时会被听见的谈话,没有人会相信这里会有肮脏的暗箱交易。这样,既保护了赵江和林湛的名誉,也同样捍卫了云越的声誉。 赵江看谢辞这副做派,就知道眼前这小子比林湛多长了千八百个心眼。他半是恨铁不成钢地说:明明你们差不多大,怎么林湛只长个头不长脑子? 二十七岁的主治医生。您还要他再怎么聪明能干? 谢辞自来熟地拿着纸杯,在饮水机前接了热水,另一只手拖了一把木质椅子,正坐在赵江面前,微笑着,像是等候上课的学生。 旧时情景重现,赵江终于缓了冷脸,也拿起搪瓷水缸,喝了一口。 谢辞感慨:这么多年,您还是在用这个水杯。边喝水边讲课的习惯,跟以前一模一样。明明很年轻,但是做派简直像个上世纪的老古董。 赵江斜眼看他:你也差不多吧,跟六七年前一个样,轻浮得没边。一个商科生过来旁听基础医学,不务正业。不过看样子,你是真学成了。 谢辞略略颔首,眼神真诚:还要多谢您当年给我的几篇前沿论文。如果当年您没有留我聊那两个小时,我一定做不出cloudwave a1。 你那时候跟我说,认识的人有心脏病,来蹭课也是因为想多了解这个病。 嗯。 见谢辞没否认,赵江忽得将手里的搪瓷水缸不轻不重地搁在桌面,砰地一声,像是醒堂木,字字句句都像是审问丧心病狂的犯人:你说的这个人,就是他? 谢辞转着手里的纸杯,坦坦荡荡地弯了唇。 是啊。 已经被全世界撞破的秘密,只有当事人看不出来。 他这时有点同意赵江的话了林湛在这些方面真是迟钝得可怕。 赵江挑了眼看他:你不是在国外发展吗?怎么忽然想回来了? 被许多人问过类似的问题,谢辞从来都是避而不谈。但今夜,他想,没这个必要:这几年,我也算是拼命赚了点钱。我想见他,把这些都给他,问他,这些钱够不够让他忍我一辈子。不够的话,给个数,我再去赚,直到他满意为止。 赵江有点后悔放他进来了。 按照这小子的口无遮拦,一旦有人趴在门上偷听,转天林湛的名声就要毁于一旦。 别油嘴滑舌的。他压低声音,严厉地说,上一次,林湛宁可熬夜熬到发病,也要帮你做完产品合格报告。你这是想利用他,为自己公司谋私利? 从没这么想过。不如说,我从来没想过林湛会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谢辞微微出神,他总是想起那天风雪里林湛那双微红的眼睛。 一瞬间蒙住心智的,是铺天盖地的担忧和害怕,可再一层层剖心自解,那些担惊受怕下面藏着的是半分见不得人的窃喜。那是谢辞第一次看明白林湛的心里,竟然有他。 赵江冷眼观察着谢辞的表情,很冷地嘲了一声:你好像很得意。谢总经理,你是打定主意要回来毁了他,绝了他当医生的路? 谢辞一怔,立刻理解了赵江的言外之意,诚恳地说:林湛的人品您很清楚。他带我来,只是把您当长辈,把我当朋友,想让您指点我两句,仅此而已。我今晚确实有点越界了,也确实不该来。不过既然我来了,那我就把话说清楚。我见您,只是想跟您叙叙旧。至于云越的困境,这是我的事,与林湛、与您都不相干,不会涉及到利益交换,这点我很清楚。 门口人影晃动,如同被风吹乱的树叶,藏着暗夜幽深的眼睛。 赵江忽得半抬了眼皮,敲敲桌面,冷冷地问: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你也不用装了。我知道,你接近林湛,就是为了找我。你利用林湛,只是把他当做见我的跳板,是吗? 我... 谢辞眉峰一皱,刚要反驳,却见赵江的眼神落在手边,手指又微不可见地碰了碰桌上的文件。 他迟疑地拿起那几张薄薄的纸。右下角的医院印戳庄严地泛着正红色,举报信附在最后一页,被翻得卷了边。他快速地扫过内部调查书标题和正文,脸色一变。 近期,据内部举报,某医疗器械供应商与我院心外科某医生来往密切。初步调查显示,该往来涉及多次非工作时间的会面和电话联系,疑似存在不正当利益输送行为,为维护医院公信力和医疗服务质量,特此展开此次内部调查,自主任起,自查... 谢辞快速地与赵江交换了眼色,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赵江想要把调查的焦点引到自己的身上,从而保护林湛免受侵扰。 谢辞顿了顿,瞬间换上一副讨好的语气:还是被您看穿了。是啊,我想着,林湛是您的得意门生,只要我跟他打好关系,就能跟您搭上线。 哼。算你有心。你想要的东西,我已经知道了。具体要不要给你,还要看你的诚意。 灯影摇曳,门外的人影浅淡地映射在窗前,微不可闻的电子音流淌在空气中。 谢辞眼尾上扬,尽显商人圆滑:您只管开口就是了。不管什么,我都不会拒绝。 很好。看来你懂了。 赵江从座椅上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只小铁盒,二指翻找着名片,最后夹起一张,递了过去:我知道你的困境。如果需要,就自己去谈,我不保证能成。 谢辞双手接过名片,在看见名片上的地址与公司名称时,心领神会地向赵江颔首,声调刻意的愉悦,毫不遮掩:谢谢赵主任。事成之后,还请您来捧个场。我一定会为您留一个位置。 什么捧不捧场的,我怎么听不懂你说什么。我只知道,这件事办好了,所有人都能过上好日子。如果办不好,要倒霉的,不只是你,懂吗? 赵江的提示已经太过显眼,就差把警告写在他的脑门上了。 谢辞微笑,从容得体:我知道。那么,我先告辞了。 办公室的门依旧安闲地敞开,长廊幽深,仿佛刚才无人来过。 谢辞锐利的视线左右轻扫,眼眸轻眯,此刻,身后忽得传来赵江的低语:有句话,我不得不说。你能拿捏住分寸,但有些人,天生就做不了好演员,更不懂这些人情世故的弯弯绕。今晚你能见到我,就是最好的证明。谢辞,我相信你是清白的,也可以帮你摆脱嫌疑,不会让你和云越因为长时间的内部调查而陷入项目停滞的困境。但前提是,在调查期间,别牵连其他不相干的人,别影响他的正常生活。如果你真的有心,最好证明给我看。 谢辞回身,与赵江对视。 那人不是以心外副主任的口吻,而是以一位看顾林湛多年的长辈说出的隐晦担忧。 我很认真,但我并不需要向谁证明什么。我要剖白的对象,一直只有他一个而已。 谢辞随手掷出掌心攥得不像样的纸杯。一道干脆利落的弧线,宛若亲手丢出了陈年旧事。 不过,您的建议,我会去做。我很自信。在惹怒不相干人员这件事上,没人比我做得更好。他笑,神色却淡淡的,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第23章 你只是想利用我(下) 林湛提前从病房跑回来,清冷的走廊里回荡着他焦急的脚步声,可真到了办公室前,他又迟疑。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师父,又担心谢辞被责骂。他反复地自责鲁莽的行径,左右为难时,却发现赵江的办公室灯已经关了。 令人焦心的对谈显然已经结束,可双方都没有主动联系他。 林湛有些不知所措地在长廊上快步走着,左右寻找着谢辞,终于,在走廊尽头听见了隐约的对话声。 消防门旁的楼梯,一贯是谢辞在外谈公事的基地。松弛的笑声隔着厚重的门传来,那人的语调听上去并不沉重,甚至带了几分轻松愉悦。林湛放慢脚步,心宽了许多,刚要推门,却蓦地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对,是很棘手。嗯,但没事,林湛帮我联系了赵江,赵江说看在他的面子上会出手帮我...行了,我承认,我确实是为了林湛才选的阜苍综院...别贫了。嗯,对,你要帮我快点建起来,赶在第一次临床验证之前...如果需要别的,我再跟林湛提,他肯定会帮我...什么东西,什么色诱?这是你情我愿的事,我又没逼他...这次可是他主动提出要帮我的,还怪可爱的...对了,你一会儿帮我个忙,陪我演场戏,我得暂时骗骗他... 第30章 林湛再也听不清谢辞到底说了什么。 他双耳嗡嗡作响,浑身的血液都倒流到后脑;神经疼得像是被野兽撕咬过,每一处都承受着极端的疼痛。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被囚着铁链,一下一下地拽着他仅存的意识往下坠,直到他眼前一黑,膝盖撑不住身体,将要软倒,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扶了起来。 谢辞皱着眉看他,握着手机的右手还悬在空中,通话被大拇指立刻掐断;可白色的名片还是从手机壳后露出来一角,像是无用的掩耳盗铃。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得...真不是时候。你差一点...就完全骗到我了,真可惜。 一字一字碾过唇舌,像是咬碎了一块冰。躺在谢辞掌心那张小巧的名片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林湛的脸上,嘲笑着他这些日子的自作多情。 最初谈判桌上的那句国内,有熟人,好办事,反复回荡在林湛的耳朵里,伴着谢辞的笑,显得那样刺耳。 所以果然么。从一开始,谢辞接近他,真的就是为了检测报告;而这些日子的交心、接触,全都是为了利用他,为云越谋求利益。 今夜刻意的示弱,也不过是为了找上师父而演的一场苦肉计吗? 为什么他最不愿意相信的,竟然全是事实? 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得不到谢辞哪怕一点的真心? 新伤准确地剜在旧伤上,痛得他头晕眼花,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他惨白着脸,将名片毫不留情地甩在谢辞的身上,转身要走,却反被那人牢牢地抓住手腕。 滚烫的掌心温度灼伤了彼此的皮肤,谢辞的力道很重,像是烧了六年的铁,不死心地缠在对方的手腕上;在灼红的一片血肉模糊里,谢辞的话也几乎是咬着牙笑着说出来的,好像一个拙劣的演员。 电话,从哪里开始偷听的?你又误会什么了? 误会?你是觉得我耳朵也聋了,听不懂你电话里的炫耀? 谢辞,别露出这种受伤的表情。我,不怪你。我只是觉得自己蠢。我为什么,为什么会想要相信你呢?明明,你骗了我这么多年,一直...一直都是这样的啊。 被经年的失望抽打出来的旧伤,在此刻痛得彻骨,而林湛已经绝望地说不出话,只能颤抖着发出近乎呻吟的低语。 一场不知所起的爱和恨,可笑得像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而谢辞只是个凉薄的看客,兴起时上台与他唱一出白头偕老,尽兴后下台鼓掌叫好、散尽赏钱。 真相究竟如何,林湛已经没勇气再面对了。他脑中只反复回荡着一句话人怎么能蠢到,一次一次,反复踏入同一条河流,重复被同一个陷阱绊住脚步? 放开! 林湛挣扎着。 而谢辞反常地紧紧攥着林湛的手腕,任由对方红着眼愤怒地瞪着。 那人的神色复杂,像是蓄谋已久的恶劣成真,又像是遭遇了打击后的骤然无措。那些统统掩饰在一双风流的眉目间,林湛只能看到谎言的影子。 我让你,放手! 别骗自己了! 谢辞倏地低吼,撞在消防通道的墙壁上,反弹在彼此的耳膜,嗡嗡作响。宽厚的肩挡住惨白的灯光,如同野兽出笼的动作逼得林湛后退半步。 林湛单薄的脊骨蹭到冰凉的墙面,磨得心脏疼。他恼恨地抬头看着谢辞,而对方那双瞳孔晦暗不清,细微处,竟也隐隐泛起了红。 林湛,我是想要骗你,但不是以这种方式,事情也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呵...我是错了,但你也没做对。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相信我。从以前到现在,只要有半点受伤的可能,你就会立刻自我防御,拒绝我、推开我、闭上眼睛耳朵不看不听。我以为你会变,但你没有。 是啊。林湛红着眼抬头看他,声音轻颤,我也以为你会变,但你没有。 期待完全被失望压垮,两人都是。 过了许久,谢辞缓缓地放开了手,轻笑了一声。那双深邃的眸子落在浮动的月色里,忽明忽暗。那人完全抛弃了眼底的情绪挣扎,放任风流,顽劣至极。 从小,我爸就说我,天生是做生意的料,撒谎不会脸红。其实,我根本不喜欢说谎。多数时候,我偏爱说真话。比如... 谢辞伏在林湛耳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对他慢慢地讲:我从来没有碰过别人。我只爱你,林湛。很多年了。 ...到了现在,你还要羞辱我吗? 那人确实有资格玩弄人心。林湛在他的身上看不到一点谎言烙下的烫痕。那双眼睛又干净、又温柔,比手术室里无菌托盘的反射光还要明亮,不掺一丝杂质,可偏偏,那人最善用谎言做交易。 错位时空的真话,从不信任的人嘴里说出来,就是一场让人绝望的谎言。林湛忍不住羞愤,右手用力挥打在空中,几乎能听见破风的凌厉。 谢辞闭上眼,等待着迟来多年的决裂。可终究,那一巴掌还是没有落在脸上。 他极缓慢地看向林湛,眼神沉而烫。 为什么不打? 是我,心甘情愿地上勾。是我蠢,怪不了你。林湛的嗓音哽咽发颤,不想袒露软弱,可锥心的伤太难捱,像是血液里生出了刺,连呼吸都在疼,可是谢辞,我保证,你没机会再伤害我了。我不会再想你,也不会再帮你。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接,我们,以后都不要再联系了。 林湛毫无留恋地拽下腕上的手表,拼尽全力丢进了谢辞的怀里。 他曾以为他们不会重蹈覆辙,分别多年,他们尚有机会从头开始。可此刻旧时光胶卷倒转,将最后一点侥幸也焚化成灰。他倒退几步,捂着胸口,艰难地扶着墙,推开门一步步地离开。他几次要跌倒,却又顽强地撑起了身体。月光落在那样单薄的背,像是要压垮他一样。 谢辞望着他的背影,声音很淡,落在地上,像是一层霜。 林湛。这也是我的最后一次。 我不会再向你表白了。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这样,最好。 林湛没有回头。 而谢辞目送着他离开,没有去追。 手机又响起。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接起,大拇指冷得发僵,险些无法打弯。 话说了一半怎么就挂了?钟涵问,我刚还想问你,传感器的事还没解决,你怎么又揽上这个不赚钱的项目?你确定那位赵主任没在坑你吗?这简直是在做慈善。公司里很多人抱怨,冯骥刚才也敲着碗,说让你多拿点钱滚回来,否则这事没法办。 我会解决。 谢辞回答得太简洁,钟涵也听不懂前因后果,只皱了皱眉:非要做吗? 做。 好。我会帮你暂时说服其他人,帮你推进这件事。 ...你就这么信我?如果我只是在发疯呢? 你是老板,心里肯定有数;而且,你又不是随便发疯的人。钟涵顿了顿,不过你忽然问这么矫情的话,听上去倒像是马上要疯了。 是啊。是要疯了。 谢辞的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钟涵犹疑地问:老谢,你没事吧?对了,你刚才,让我帮你演什么戏? 不用了。戏还没开演,就已经结束了。谢辞望着走廊尽处的空寂,面无表情地抬了抬唇,唯一的好消息是,从结果上来看,完成度百分之三百,非常成功。 他真可悲。 他明明想要林湛相信他的卑劣、暂时远离他;可他又奢求林湛看穿这拙劣戏码外藏着的真心。可惜,即使过了这么多年,谢辞的努力依旧徒劳;而一触即溃的信任,一文不值。 ...你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需要我帮你约个心理医生看看吗? 听着谢辞没头没尾的感慨,钟涵觉得对面的人亟需心理辅导。 心理医生?我很闲吗? 谢辞面无表情地挂了电话。弯腰拾起那张白色名片时,白色手表不慎从怀里滑落。第二次被遗弃的礼物,像是没人在乎的真心,被踩了又踩、丢了又丢。 啧。 谢辞忍不住生气,气得胃疼。 这人又拧、又倔、又傲。 学不会低头、又不肯抬头;浑身上下没一块软骨头,摸一下都硌手。 该死的,他怎么偏偏就喜欢这样的? 谢辞单手撑着窗台,痛得手背爬满青筋。被胃痉挛折磨半天,谢辞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于是他快速地重拨给钟涵。 第31章 几秒后,电话接通:又怎么了? 还是帮我约个心理医生吧。 ? 我可能有什么受虐倾向,精神状态刻不容缓,得立刻找人干预介入。记得,我要是哪天被林湛折磨死,记得帮我给他发律师函,走索赔程序。你不把林湛告得倾家荡产,我不能安息。 你招惹的人,自己搞定。 钟涵毫无兄弟义气地挂了电话。 他或许该再次提醒某位受虐狂,律师函不是调情的工具,加钱也不行。 -------------------- 放狠话界冠亚军在这一章争夺第一名,其激烈程度不亚于两只小仓鼠互相搏斗小短手伤不到对方,只能把自己气个半死。 吵吧吵吧,现在吵得越狠,将来打脸越响。 第24章 我确实对你别有用心 傍晚时分,科研中心大楼外的卸货平台上,冷风掠过光秃秃的苍白水泥场地。四周灯火未亮,空旷得只剩夕阳余晖的昏黄。 林湛抱着文件夹,同设备组新来的万医生一起并肩站在平台边,望着一辆半挂车缓缓倒车进场。橘色的车尾灯一闪一闪地,映亮了银色车厢外粉刷的银星logo那是明迹的商标。 几名穿着灰色工服的员工跳下车,掀开厚重的防尘布,快手快脚地将心脏辅助消融设备抬下车,用医院专门准备好的推车,将其推到林湛和万路的眼前,在进行入库前的登记。 按照院方流程,明迹、云越应于今晚八点前,将动物试验使用的仪器设备送至医院,并进行为期两天的设备调试与安全演示。 明迹来得真早啊,这才七点吧。 万路围着设备转了两圈,拍照留存后,在表格上打了勾,示意医院的后勤人员接手设备。 他歪着头在林湛耳边低声说:我猜啊,他们是想抢占有利地形,把能看见的地方都摆满他们的商标,等院领导来的时候,抢夺他们的心理制高点,让云越一进场就被挤兑。 不知道。 林湛说的简洁,不带情绪。 刚入职不久,万路却一直没能跟林湛熟悉起来,原因就是这个话少、人冷。他耸了耸肩,不再自讨没趣。 皮鞋跟踩过水泥地的声响很清脆,咔哒、咔哒,像是橡子掉到冰上的脆响。一人披着厚重的棕色毛呢大衣,内搭黑色西装,橙色条纹领带上方,是一张攻击性很强的脸,眼尾尖细地上挑,嘴唇也薄,刻薄又精明。 万医生...对吧? 季安热情地向万路伸出了手。对方颇有些意外,顺手将登记表递给了林湛,双手握住了季安的手:您是,明迹的销售总监? 总以为去科研中心就像回家一样,但是没想到,万医生竟然还没见过我。 季安抽出一张名片,又将一支明迹商标的钢笔挂在了名片上,一齐递了过去:听说医生很费笔,希望这个见面礼送得还合心意。 笔帽拔出的瞬间,被一瞬间亮起的路灯映出了低调的金色。本以为只是一支简朴的纪念品罢了,万路没有多想,可此刻动作一僵,在还没回过神来之前,就被季安推着他的手放回了外套衣兜里,动作流畅熟练。 这... 就是个小玩意儿,大家都有。时间还早,我们进去聊聊吧。季安呵着手,寒气冒烟,今天,可真是冷啊。 贵金属的触感过于顺滑,手在兜里反复摩挲着钢笔的笔尖,万路不安地看向林湛:林医生... 季安脚步一顿,仿佛才看见林湛似的,故作惊讶:林医生也在?抱歉抱歉,太暗了,没看清。 林湛没留意两人的小动作,此刻才抬头,又低了头,算是打了招呼:季总监,您好。 两人只私下见过一次面,不算特别愉快。季安身上典型的生意人特质与谢辞很像,比如圆滑;但侵略感过强,热情得发邪,像是一壶随时会扑出来的沸水,缺少谢辞与人周旋的分寸感。 但林湛现在不想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扯上关系,表现得比之前还要更冷淡。不过幸好季安只是对他礼貌敷衍,并没有深交的打算,打完招呼便走了。 万路一步三回头,几步后,压着颤音问季安:你为什么不给林湛? 万医生喜欢喝蜂蜜吗? 季安问出了毫无关联的问题,万路懵了,疑惑地反问:喜欢。怎么了? 工蜂会释放信息素,引导同类找到蜂蜜的源头,一同分享。季安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笑,我一眼就能看出,谁是气味相投的同类,谁是该被剿灭的天敌。 不,我... 季安强硬地打断了对方慌张的犹豫。 南方的蜜清甜;北方的蜜有营养。我手里有很多牌子的蜂蜜,我愿意跟朋友一起分享。 时间迫近晚上八点,约定的时间马上到了。 狭长的道路深处偶有病人来往,在雪上踩下细碎的脚印,可林湛却始终没有等来一辆属于云越的卡车。闸门安安静静地横立在道路深处,横杆上落了积雪,风吹过,落下暗色的碎影。 差不多该走了吧? 一楼大厅的门缓慢地打开,室内的热气吹散了隆冬的严寒。季安披着外衣,慢慢悠悠地走向林湛,也同他一起望向暗夜的深处:医院有规定。如果不能在约定时间内完成设备调试并提交初步数据,可视为自动放弃本轮动物试验,并将一切排期后延。林医生,他们迟迟不来,是不是已经自动放弃了资格? 时间还没到,医院无权取消他们的试验排期。 真是严谨啊。季安半勾了唇,你好像对云越格外重视呢。是我的错觉吗? 是错觉。 哦~ 季安故意拉长了尾音,不经意地提起院内的流言,都说你和云越的ceo是老同学。你要是偏袒他们,我们会很难办的。 我从不拿病患的命开玩笑。 林湛精准冷静的陈述,完美的回击了季安的无稽猜测。对方抓不到任何错漏,也只好笑着摆摆手:你别介意,我就是随口开个玩笑。 我介意。林湛面无表情,眼瞳冷得像锐利的冰,季总监怎么定义开玩笑和诽谤?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但季安的圆滑只对同类起作用。对于林湛这种油盐不进的硬骨头,他的调笑起不到任何的润滑作用。 季总监的笑容微微走了样,这时,万路也从楼里出来,适时地插话:林湛,就剩最后两分钟了。 林湛微皱眉。 他拿起手机确认时间,又划开锁屏,视线本能地盯着未接来电。那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属于谢辞的打扰。那人安静得像是单方面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不再纠缠、不再联系。 万路推了推他的手臂,低声问:要不要直接上报云越弃权? 林湛抓着文件夹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都泛了白。他最后看了一眼道路尽头,在季安调侃的眼神中,略阖了眼睫,刚张了张口,远处,忽得传来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声。 ! 林湛猛地回头。 两道车灯漫扫着落雪的路,卡车缓慢地驶入卸货区,前轮压到停车线时,正好,8:00。 卡车侧门缓缓打开,谢辞的黑色风衣露了一角,被风吹起,卷起飞扬的褶皱。他一步步走向大门,对着一旁脸色阴沉的季安伸出了手,以胜利者的姿态,慵懒从容。 久仰了,季总监。 终于见面了,谢总。 季安与他回握。两人从未见面,却仿佛早已在暗处交锋百次。 云越的仪器被以同样的路径轨迹送上了楼,季安看着云越新主机方正的轮廓,略眯了眯眼:没想到,这么严重的供货断档,你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解决了。 过奖。你有人,我也有。不多不少,刚刚好解决眼前的困境。 谢辞带笑的嗓音响起,话里带刺。 真了不起。 季安虚情假意地恭维着。谢辞恐怕还不知道院内调查的事,竟然还敢这样明目张胆地炫耀,真是怕自己死得太慢,谢总可真是手眼通天。这几天设备调试,希望你上头的人还能护住你。 护不住又怎么样?我敢原地升级,你有胆量原封不动地再抄一次吗? 第32章 季安的笑挂不住了。 他确实不如谢辞有魄力,被逼到绝境,竟然凭着深渊纵身一跃,完成了几乎不可能的升级。 可,这仅仅只是个开端罢了。 他们的胜负,会在第一次临床试验见分晓。临时拼凑的升级版,真的能保证稳定性吗? 念及此,季安沉了沉心,二指习惯性地捻眉尾,不紧不慢地倒打一耙:说到这,谢总,贵公司的律师三天两头给我们发起诉函,说我们专利侵权,多到我桌上都堆不下了。等这件事结束后,我们一起坐下来好好谈谈? 好啊。谈什么? 谈谈明迹收购云越的计划?季安悠悠地,我知道你们公司的那些烂帐。你现在主动认输,我的出价会高一些;要是等试验失败、破产清算的时候,我可就没这么慷慨了。 这样吗,让我想想。 从不轻易认输的谢辞陷入了沉思。 再抬头,在季安期待的神情中,相当慷慨地给出了自己的出价:季总监这样优待云越,我也不能太小气。这样吧,等你被明迹赶出门的那天,我亲自让我们的首席法务接你,直接门对门地把你送去法院,免了你像过街老鼠一样被赶来赶去。你看这样行不行? ...谢总,你可真客气。 生意人,有来有往嘛,应该的。 假客套的两人又重握了一次手,无声的战书自指尖蔓延至眼底。 季安被万路先一步带上了行政大厅登记手续;而林湛刚验收好仪器,拿着表格,踩着湿滑的阶梯慢慢地走向谢辞。 签字吧。 手中的表格递了出去,林湛的指尖都是红的,仿佛冻了很久。 怎么不在楼里等?到了会有人喊你的。 谢辞唇边的笑容渐淡,拿着冰凉的圆珠笔,划了几次都不出水,坐实了笔的主人长久等在雪里的狼狈。 他用力签下名字,垂眸望着林湛,轻声问:一直在这里等我,是担心我拿不出东西来交差吗? 林湛淡淡地说:你刚也说了,你有你的门路。我为什么要替你担心? 与面对季安时的尖锐冷厉不同,谢辞遇上林湛的诘问,只是象征性地顶了一句嘴,还听着有点委屈:也对。林医生最看不惯我们这种走后门的下流商人。我现在有点害怕了,要是林医生故意为难我们可怎么办? 你不要侮辱我,也不要小看我。我们之间的不愉快,不会延展到工作里。 一股莫名的焦躁涌上林湛的心头。他咬着下唇,抬头对上那双可恨的笑眼,却愣了愣。 在科研中心廊厅外的白色灯光下,谢辞前额的发丝下隐约藏着薄汗,衬衫领口微敞,露出锁骨上紧绷的肌肉线条,那里也有汗,碎碎的一层。 这样冷的天气,到底要在雪里奔忙多久,才流了这么多的汗? 林湛不想靠得更近,也不想再知晓那些亲近的人才能看穿的逞强。 这些,都与他无关。 请不要再拿师父做挡箭牌。他不是你的靠山,我也不是。请谢总注意分寸,保持距离。 谢辞握着笔沉默,笔尖顿在辞字的最后一笔,将白纸被按得凹陷褶皱。林湛等了几秒,见那人不收手,便伸手抽走塑料垫板和登记表:你可以走了。 没别的要签了? 没了。 可惜了。我还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谢辞还握着那支笔,大拇指无意地摩挲着笔杆,像是想体会之前的执笔人在风雪里遗落的体温。 事已如此,还何必故作姿态。 林湛的口吻很淡,不想与对面的人有更多的交流:你想演就继续,我没空奉陪。 最后几句,说完就走。 ...嗯。 我和赵主任之间确实有合作,也多亏了你在其中牵线搭桥。但这件事与这次的临床试验无关,也没有你想得那么肮脏。 这段时间我没有给你打电话,是因为避嫌。你知道的,我们的关系敏感,走得太近对你对我都不好。 下班后我不能联系你;工作时间,我难得可以理由正当地跟你相处一会儿,我们就别吵了,行吗? 林湛几乎要给谢辞鼓掌了。 为了上班共事和谐、下班完美切割关系,那人用诚恳的语气编织出了一个逻辑闭环的故事,解释了这段时间所有的暧昧与欺骗。 他定定地望着谢辞,脸色苍白,与偶尔飘下的碎雪同色:这样的借口,这些年,你到底在多少人身上用了多少次? 我真的差点又要信了。林湛自嘲地笑了笑,真不知道是你的演技太好,还是我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于是谢辞满腔的话便也凉了下来。 过去那么多年,他们仿佛一直在这样的怪圈里打转。无论以怎样温馨的画面开场,最后总是以两败俱伤收尾简直像是一部底色悲凉的谍战电影,暧昧只是筹码,背叛才是常态。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天地混沌地泛着白,像是一场永不会散尽的噩梦轮回。 他们已经在监控下对谈了三分钟,对于一个简单的签字验收的环节来说,实在是过于漫长。谢辞将笔交还给林湛,对方沉默地接过。 笔杆交换体温,却无法触及灵魂。 信不信随你。 谢辞拢了拢外套,牵了一个无所谓的笑。他抬步踩上落雪的台阶,走了两步,却又想起什么似的,散漫地抬了眉:对了,在你往我身上泼的几桶脏水里,只有一桶是真的。林湛,我确实对你别有用心,这点,我供认不讳。 第25章 别等了,早点睡吧 高精度仪器临时调试室,灯火通明。 室内大约百余平米的面积,虽然看着是一间通透的屋子,但到了真正拆机调试的时候,中间的折叠墙会被拉起来,隔成两间隐私性极好的单间。左边的隔间小,右边的隔间大,而季安则早早地占据了有利地形,将明迹的主机摆放在右边的桌子上,一字排开。他们的设备均是银色外壳,看着造价不菲,辉映着冷白色的顶灯,宛若白昼。 蓝境程捂眼皱眉:这是什么恐怖的光污染。 谢辞不打算跟季安争抢摆放的位置,这种无谓的口舌之争只会浪费他宝贵的时间。 拆出来三套,放在左边就行。 cloudwave a1的升级版cloudwave s1,是一台灰白色的主机。颜色并不起眼,也没有格外吸睛的装饰,下方链接几根射频输出线,旁边有两套传感器模块,简单得像是掉漆积木搭成的玩具。 正半跪在地上拆包装的明迹工程师回头望了一眼,难免轻蔑地笑了:就三台?还这样?可真穷酸。 你说什... 蓝境程本来是出了名的软糯脾气,可这几周熬夜熬到崩溃,现在活像个二踢脚,一点就爆,厚重的黑镜框几乎要歪下来。 谢辞单手拦了她,用眼神示意,语气淡淡:去连线。 她攥紧了拳,扭身蹲下,拉起黑色的粗电源线,委屈地红了眼圈,边插电边抱着膝盖蹲着抹泪。谢辞轻拍她的肩,安抚地说:熬过这两天,年终奖翻倍。改天再请你们喝酒,想喝多少喝多少。 还是算了吧。要是再让戚姐知道老大你带着我们偷偷喝酒,她会生气的。 什么她说。我是老板还是她是老板? 你是老板。但戚姐是老板娘啊! 蓝境程理所当然地高声说,被刚进来的林湛听了个一清二楚。谢辞则不轻不重地地敲了敲蓝境程的额头,不赞成地看她:少八卦,多干活。 深感委屈的天才工程师垂头丧气地开了主机,向身边的同事嘱咐着:暖机十分钟。然后开始a程序,进行48小时的高频率负荷模拟。如果一旦发现温度不稳,就要停机检测。大家ok吗? 没问题。 云越的人回答得有气无力的。 连轴转了半个多月,团队已经快要绷到了极点。 谢辞也半靠着实验桌打电话,右手按着额头,单手掩去了脸上的疲意:我助理在你旁边?让他帮我点几盒外卖送过来。 早就点了。鳗鱼饭、可乐、咖啡,还有你要的尼古丁贴。电话那边传来塑料袋的回响,钟涵的声音带着无奈,还有,如果一个助理不够,就再招一个。别再把我当秘书使,双倍工资也不干。 第33章 知道了,快点。 我开车,又不是开火箭。别催。钟涵忽然从谢辞嘶哑的声音里读出了他的意思,怎么,难受?你终于也有熬不住的时候了? 谢辞刚要开口,正好看见林湛正双手拖着沉重的仪器包装袋,艰难地往门外走。见状,谢辞立刻站起,回了句悠闲的:哪有。我精神抖擞。 ...嗯? 林湛以为谢辞在跟他说话,没头没尾的。他习惯性地皱起了眉,要划清界限,可那人直接将手伸了过来,接过他手里的大垃圾袋,帮着拖出了门。 林湛一愣,快步追上谢辞,想要去抢回来,却被对方侧身一避,轻巧隔开了他的动作。林湛压着三分火,冷冷地望着谢辞:你不去调试设备,跟我争一袋垃圾干什么? 我得检查下,这里有没有可能涉密的小东西。你知道的,云越现在禁不起一点风浪,再小的事情也要仔细盘查。 话是这样说,理也是这个理;但谢辞的语气总是那样不着调,生生把一件严肃的事说成了一场玩笑,更别提那人话里话外透着的不信任。 林湛紧闭双眼,睫毛疯狂抖动,竭力克制住怒气。 ...好。既然你担心我泄密,要检查,那就好好查一查,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打开,拍照上传,留作备份,重新打包好再丢到垃圾回收站。 就这么一袋?简单。 谢辞没当回事,可当他拖着垃圾绕出了门,赫然望见了楼梯口木框架上堆着的四个大垃圾袋,像是小山。谢辞187的身高,居然要稍微仰着头才能望到顶。 轻率了。 以后真得管管自己这张嘴。 望见谢辞吃瘪,林湛憋在心口的火终于消下去两三分。他拍下电梯按钮,淡淡地抬了眼:我的交接工作完成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两家公司自己调试。有什么问题,找保卫科,我要回去休息了。 末了,又添了句吹捧的恭维:以谢总的效率,两个小时就能收拾好吧?我很期待你的返图。 谢辞按着眉头,又气、又忍不住笑:没良心的。 什么? 我说,林医生慢走,不送,别挡着我劳动。 谢辞伸手把他推上电梯,电梯门合上,将带笑的话尾截断。而转身时,谢大总裁望着满地的垃圾,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于是,等到钟涵抵达临时调试室的门外时,看见了让人瞠目结舌的一幕某位西装革履的生意人,半截身子陷在透明塑料包装膜里面,仰面望着走廊上的圆形小灯。看着人还在,实际魂走了有一会儿了。 ...老谢,云越这是要开拓新业务了?垃圾回收? 谢谢,很好笑。 谢辞仰倒着,单手擎着手机,把最后一张垃圾分类的拍照图发给了林湛,走的是各自的企业账号。林湛的头像是暗的,工作状态也是灰色的,可发过去的图片立刻显示已读,前后间隔不超过半秒。 两点半了,还不睡,还在等。谢辞拇指轻揉他的头像,自言自语,真不知道你是在罚我,还是在罚你自己。 钟涵进去给蓝境程送了几分法律文件,出来时,看谢辞还瘫在原地:你今晚打算睡这? 谢辞点头:倒也不是不行。 请你多少注意一点云越的企业形象,别丢我们的人。 钟涵单手拉他起来,救他于垃圾的水火中。 行。等明天,我就通知人事,选你做云越形象大使。 谢辞又半蹲了下来,把最后的标签纸撕得粉碎,连同塑料膜一起揉进了大黑垃圾袋里。丢了垃圾,才拍着手里的灰回来,额头的汗没消,又起了一层,碎发凌乱地挡着眼眉。 钟涵猜到发生了什么,却也不戳破,只是递过一瓶功能饮料:意舒说,你忙的时候吃不下东西。她让我给你带的。 谢辞将饮料瓶拿在手里把玩,指腹摩挲着瓶盖,很久才问:她消气了? 气没消,但想通了。我跟她说了,你不是针对她,只是在救公司。钟涵低声说,其实,她这几年都不太开心。不只是因为你。董事会里的人对她不太尊重,连带着有些员工也是这样。要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我怕她早就走了。你多花点心思,跟她好好说。 我知道。我会的。 两人重新走入设备调试室;而走廊深处,有人正长久地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感应灯灭了,她才安静地转身。一抹紫色发尾轻甩过肩,并非参与调试,却是选择离开。 鹿皮高跟雪靴慢慢地踩过阶梯,在积雪上留下一道背叛的脚印。 季安亲自拉开车门,彬彬有礼地伸出了手:已经等你很久了,上车吧。 第26章 欺负我,还是被我欺负 林湛在值班室里醒来时,手机斜斜地落在手边,屏幕慢慢地亮起,5:48。又是一夜噩梦缠身,辗转反侧、浑身冷汗。林湛翻了个身,睡衣黏着背,凉飕飕的。 他迷迷糊糊地踩着拖鞋站起,靠着木板床望向对面科研大楼的设备调试室。窗外深黑依旧,弯月低垂,房间却依旧灯火通明,似白昼。 睡意将散未散,林湛接了半杯温水,慢慢吞吞地穿过廊桥,不经意地路过那间屋子。 调试室里,各种颜色的羽绒服胡乱地堆在地上,几名操作员席地而睡。林湛试图在那群躺得东倒西歪的人群里寻到谢辞,未果。转念一想,又觉得合情合理。 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怎么会沦落到席地而睡的窘境?那人大概是单独出去开了间房休息吧。 林湛握着水杯的十指紧了紧,垂了眼睛,忽得听见左边隔间里传来一声熟悉的低沉嗓音:换个六角螺丝,这个滑丝了。 林湛略震惊地重新抬了眼,发现主机机箱后伸出一只手,手腕上的月相表昂贵依旧,却彻底沦为了机油污渍的陪衬。 身旁的助手递过两只配件,谢辞从主机后挪了出来,又半蹲在电路盖板接口边,略皱着眉整修着机器。他的衬衫胡乱地挽至小臂,左右手拿着两只活口卡钳拧紧螺丝。用力时,手臂的肌肉绷得很紧,蹭过主板后的灰和油,他也懒得抹去,就那样沾脏了手臂。 ...真不像他。 印象里,谢辞的双手无比矜贵。除了摆弄直升机模型,就是拆装着名表相机;打篮球已经是某位富二代最接地气的下凡劳作了。 而几年过去,那人竟然肯沾一沾他那双高贵的手,与工程师一起拧螺丝。 今时的侧影冲刷着过去的记忆,林湛有些恍惚。手里纸杯就这样被他反复摩挲着,杯壁都要印下犹豫的指纹。 不能再想他了,要学会止损。 林湛逼着自己挪开了视线,不想再度沦陷,公事公办地敲了敲门。 蓝境程挂着黑眼圈回头,看见林湛出现,便摇摇晃晃地过去,打着呵欠小声问:林医生,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有什么事吗? 科研中心的对外食堂六点半开门。这个是餐券。被捂出了体温的合作商餐券被递交到蓝境程手里,林湛的余光扫过主机后的谢辞,只看到了西裤的黑色裤脚,...你们熬了一夜,该吃点清淡的。记得轮班休息。 好,谢谢林医生。 蓝境程听到吃的,心情总算好了些。 她扎起马尾,用的是小棕熊皮筋。她朝着谢辞跑了过去,低声笑着说了两句,小棕熊也跟着开心地一抖一抖的。那个机器后的人露了半张脸,略抬了眼,几步远外的林湛,抬眉轻笑。 林湛立刻挪开视线,走向明迹的工程组,同样的话说了一遍,说完就走,半刻不停。 ...诶?蓝境程疑惑地推了推眼镜,我怎么总觉得林医生这两天不高兴? 有哪个不长眼的惹他了吧。 谢辞两手拿着细电线,背靠着墙,懒散地抹了垂眼的碎发,讳莫如深的神情,看起来像是深知内情。蓝境程靠在谢辞身边,好奇问:老大,你有内幕?说来听听呗? 少打听,多干活。赶紧带着人吃饭去。 属于谢辞一贯的敷衍态度,蓝境程失望地看他。老大明明是招蜂引蝶的体质,但怎么那张嘴严得像是上了锁,简直掏不出一点八卦沫子。她深感无趣,把睡得昏天黑地的几个人拎了起来,又问谢辞:老大,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不想吃。不用带。 谢辞简单地说了两句,便靠着墙抱着电脑调试程序。 第34章 屋内稀稀拉拉地走了一大半的人,只剩几人留守。谢辞一直坐在那里,冷色的电子光倒映在他眼底,他不笑时,显得薄情冷淡,此刻再添了几分疲意,更显得不耐烦。 豆浆的香味慢慢地传来,腻得胃里一痛。谢辞皱眉抬眼:我说了,不用给我... 话说了一半,抬眼却瞥见白大褂的一角。林湛站在他面前,右手拿着一杯打开的豆浆,上面还插着吸管,镜片后的眼神依旧淡淡的,顶灯的光落在瞳孔里,也像是水里飘着的碎冰渣。 谢辞放下电脑,单手揉着后颈,后脑靠墙,闲散地挪了挪腰:林医生特意大驾光临,用自己的早餐来膈应我。真就讨厌到这种地步了? 林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谢辞,看他一夜过后的狼狈。又是收垃圾、又是装设备,把一个体面生意人的下颌都磨出了淡青色的胡茬。林湛没有想象中报仇的愉悦,反而充盈着隐约的怒意:...为什么不吃饭? 谢辞有点嫌弃地望着豆浆:闻着恶心。 哦。 这话倒是符合谢少爷的品味,这种平民产品大抵是入不了他的眼的。 林湛当着他的面,吸了一口豆浆,嘶,带着极轻的哨音,颇有种示威的意思。 谢辞忍不住笑了一声。 用这种可爱的报复手段来勾引人,林湛到底是想欺负他,还是被他欺负? 不是说闻着恶心?见谢辞一直盯着他手里的豆浆,林湛以为自己成功挑起了谢辞的食欲,挑食就得饿着治。 对面那双湿润的薄唇还在不知死活地翕动,谢辞眼底的笑慢慢淡了下去,眼神逐渐起火。喉结缓慢地下滑,像是饿极了的困兽:...这倒,没错。 林湛确实成功勾起了他的食欲。 挑食治不治得好另说,但他确实饿了很多年,迟早得有人为此负责。 闭了闭眼,谢辞生硬地收回视线,随即略显烦躁地抱起电脑,在键盘上敲下乱七八糟的代码,一眼就被看出来是在假忙。 林湛终于放下了豆浆,皱眉说:知道什么是资本家的自我感动式付出吗?把技术交给技术人员就好,别在现场捣乱,说不定机器调试得更顺利。 听着像讽刺挖苦,目的却是让谢辞快点回去睡觉。 林湛不会承认自己的话外音,而谢辞即使明白却也选择假装不懂,边敲打键盘边轻笑。 没错,我确实不喜欢钻研,但优点是什么都懂一点。林湛,我们七年同学,你是怎么做到对我毫无了解的? 我们没那么熟,谈不上了解。只能算认识。 林湛坚决划清彼此的边界线;而谢辞对此并没有任何异议。 身后,云越的技术员三两结队地回来。林湛也不方便再留,起身告辞,路过戚意舒时,看见她手里拎着一盒包装精美的粥。粥品细腻,肉与姜丝分明,隔着透明包装也能看得清晰。这样的精品显然不是来自于食堂,不难看出戚意舒对谢辞的用心。 可林湛记得谢辞是不爱吃葱姜蒜的,怎么她偏买了姜味最浓的鸡丝粥? 林湛只犹豫了片刻,便又释怀。 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谢辞,这些片面的观察,也并不代表对方的喜好。况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人是会变的他牢记的曾经,或许只是谢辞可以随便丢下的过去,不值一提。 白大褂的背影离开,谢辞终于疲倦地靠在墙上。他接过戚意舒手里的粥,随便扫了一眼,丝毫翻不起任何食欲:不想吃。 戚意舒替他拆掉塑料膜,把勺子塞到他手里,秀眉紧皱:上次那个中医老师傅说了,姜能缓解肠胃不适。医院里没地儿给你煎姜水,别再挑这挑那。 ...你怎么跟钟涵越来越像了? 谢辞半是打趣地喝了一口,却猛地蜷了腰,忍着一声闷哼:...嘶。 电脑翻倒在腿边也来不及管,他草草地翻出胃药,干吞了一片,却因为长时间没吃东西而更刺激,只能背靠着墙缓过最疼的一阵,冷汗又起了一层,碎在前额。 戚意舒立刻挡在谢辞身前,帮他遮住一瞬的失态,又脱下带着体温的大衣毫不避讳地给他盖上:还不打算回去? 谢辞按着胃,神色倦怠:境程第一次带队,我得留下,替她压一压场面。 ...嗯,第一次,总是很困难。大概是想起了曾经的她和他,言语里留了太多的眷恋,沉默了片刻,却又话锋一转,不过,你不需要像维护我一样维护她。境程很好,勇敢心细,非常聪明;但她真的需要尽快把队伍撑起来...抓住时机,越快越好。 戚意舒低了头,藏起眼角染着的不舍。她把电脑递还给了谢辞,又从背包里取出薄薄的淡金色笔记本电脑,坐在他身边,凝神望着仪器参数。 软件交互界面很陌生,并非隶属于cloudwave a1或是s1。谢辞知道她骄傲,怕是这几周也在熬夜研究新程序,不想被人嘲笑自己的技术过了时。 sophia。 对不起。 戚意舒很少听见谢辞这样诚恳的语气,略意外地转头看他:我以为你会说,这是为了云越的未来。人和机器都必须更新换代,才不会被淘汰。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但不代表,听到这话你不会受伤。 你想要什么?谢辞说,你知道的。我们除了感情以外,什么都可以谈;你要的,我都会尽力帮你拿到。 包括专利? 戚意舒抬起唇角,重提旧事。但此刻,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尖锐抵抗,反而是带着打趣的释然。谢辞看她,也笑:还在怪我没有支持你? 是啊。这是你第一次在董事会上跟我割席。从前,是董事会质疑我,你挡在我前面。可这次,你跟他们同仇敌忾。我怎么能忍? 她的语气温柔如旧,却不难听出失望与疲惫。 谢辞沉默着,而蓝境程咬着包子进来,看见戚意舒时,眼睛一亮。 戚姐!!她满脸惊喜地跑了过去,盘腿坐在旁边,小棕熊皮筋一晃一晃地,你不生气了对吧?对吧? 戚意舒温和地看着她。 我没怪你。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蓝境程期待地拉着她的手,滔滔不绝地讲着二代机的升级之处,可对方只是微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境程,我之前说过,我不会再参与cloudwave s1的任何研发工作了。你不需要向我汇报任何细节,你和谢辞才是二代机的负责人。 为什么? 蓝境程无助地看向谢辞,眼睛马上红了一片。她用手揉掉眼泪,包子的油混着眼泪,更看不清戚意舒的表情了。 戚意舒抿了抿唇,似乎难以启齿,谢辞却在这时接过了她的话,解了围:刚才我惹她生气了。 蓝境程一脸不可思议,嘴都要成o形,又急切地向戚意舒表衷心:老大他太久没睡觉了,都是胡言乱语,你就原谅他吧,好吗? 老大?!戚姐?!你们倒是说话啊。 蓝境程比俩当事人都着急。 片刻,谢辞才开口。 你别多想。抱歉,我最近心情不好。说出来的话,不太清醒。 没事。我知道你压力大。我不怪你。 戚意舒配合他表演,天衣无缝。 成年人的恋爱就是这么高效吵架又和好如初,全程只用了五分钟。 蓝境程再一次感慨,这是什么心意相通的神仙眷侣。一颗愧疚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蓝境程半是安心地回去调试cloudwave s1,而谢辞却喊住了想要离开的戚意舒。 第一次调试机器,就留下吧。就算是为了境程。 戚意舒望着那张年轻的脸,轻叹了口气:如果不是为了她,我也不会来。 没能亲眼看到那孩子独当一面,她怎么能放心离开? 第27章 意外受伤(上) 高精度设备室没有窗,白色的墙配上惨白的顶灯,像一间现代化的监牢。此刻,外面下起了小冰雹,滴滴答答地敲打在错综盘乱的通风管道上,又像是催眠曲。 48小时的调试只剩下最后的30分钟,科研中心派来的四人验收团队如期而至。 林湛在队伍最后。 刚踏入室内,一股热浪迎面扑来。灼烧导管的能量能瞬间灼灭心肌细胞,与心脏的病变部分同归于尽;当导管和风扇同时启动时,自带一股毁天灭地的高热。 第35章 两家公司均提前完成了他们的工作,此刻正分立两侧。季安刚到几分钟,大衣肩上还有星点融化的冰。似是一夜好觉,他的脸上带笑,神采奕奕,熟稔地与几位医生打着招呼:又见面了,罗医生、王医生、万医生,哦, 还有林医生。这么晚了,还在为我们加班,实在是过意不去。改天,改天,一定登门赔罪!我那里还有几箱... 寒暄的场面话说得太久了,林湛余光扫了一眼他身后昏昏欲睡的员工,突兀地打断:如果您真的过意不去,就让我们快点验收,早点下班。 季安真的很讨厌林湛这副油盐不进、不识抬举的样子,像是温顺的白羊群里唯一那只丑恶黑羊,鞭子抽不动、草料喂不熟。 呵。 那边被嘲得黑了脸,这边谢辞倒是配合地笑出了声。他看似笑得斯文礼貌,实际夹带着不管别人死活的放肆。大老板开了头,云越的员工自然忍不住跟着起哄。明明他们都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硕大的黑眼圈,但笑起来意气飞扬的,没来由的让人感到痛快。 林湛抿了抿唇,没骨气地偷偷看向谢辞。 那人好像一夜间就换了个人。那副狼狈又疲倦的神情完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利落的黑色西装,定制的深棕色薄底皮鞋,甚至还抽空做了发型。金色的袖扣反射着冷光,配上游刃有余的笑,像一柄扎着玫瑰的黑枪在子弹出膛前,永远矜贵从容。 某只孔雀...又在开屏了。 林湛挪开眼,用力吞下紊乱的心跳。 一行四人分成两组分别检测两批仪器。万医生和罗医生下一步抢下了明迹的验收权,而林湛只好百般不情愿地站在了谢辞身边。 蓝境程蹲在桌边最后检查着程序运行。系统预热的瞬间,林谢二人默契地同时低下头看向cloudwave s1的电源光。光滑的金属标牌映出两双冷热反差的眼瞳,他们在反射的弧光里视线交错,光影晃动如流水,像热带洋流涌入冰川。 谢辞先笑:会手下留情吗? 林湛淡淡的:放心,不会。你对自己的东西这么没自信? 这么说吧。我有两样东西永远花不完,一是钱,二是自信。 谢辞好像在求饶,又好像在挑衅;林湛无语地抬了唇,也假模假样地尊重了他一下:花不完?可能是病变了。要我回去研究一下自信与脸皮厚度的正相关性吗? 可以。谢辞歪头看他,似乎有把侧脸贡献出去当做实验样本的觉悟,需要的话,联系我。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贫。 林湛不再理他,稍微用手里的验收表推开谢辞,半弯了腰,近距离观察蓝境程操作这台机器。 淡蓝色的触控屏上,显示着三条主曲线,分别代表了输出功率、主机内核温度、以及温度反馈衰减效率。为了要模拟手术中可能发生的所有可能性,今日的验收,需要在低、中、高功率分别维持5-10分钟,期间必须保证射频能量稳定,安全可控。 蓝境程咬着下唇,紧张地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戚意舒和谢辞。两人均对她投来鼓励的目光,她便用力吸了口气,使劲甩甩头,振作精神,头上的两撮呆毛此刻也显得抖擞有神。 先把功率段拉到20%测试8分钟。 年轻的第二代总工程师一声令下,身后的操作员立刻通过操作界面对负载箱发出指令。风扇飞速旋转,嗡鸣声不绝于耳。 绿色的灯亮起,温敏传感器的返回数值始终保持在上下安全值中央,平稳地、极小地颤动,这代表着良好的即时响应,极佳的能量控制。 蓝境程忍着激动等了八分钟,迫不及待地高高地挥起袖子,棕色的小熊皮筋也跟着开心地颠了两下:快,拉到40%,再跑10分钟! 机器的嗡鸣声逐渐加大,像一台全力加速的赛车。 3分钟过去,仪器良好;5分钟过去,回馈稳定;10分钟过去,蓝境程的心几乎狂跳起来,难掩颤声地结巴着:最后,最...最后... 最后几个字像是卡在了喉咙里,一瞬间哑了下去。云越的所有人都疑惑地看着那张年轻稚嫩的脸,热忱的期冀、隐约的担心,种种皆有。火辣辣的目光刺在背上,蓝境程紧张地抓着衣角,不停地吞咽着喉咙,手指一个劲儿地打颤。 说不出话来。 不行,不敢,害怕。 高频100%全功率输出。这种近乎于自毁的暴力测试,她真的好害怕失败。 其实,早在设备运到阜苍综院之前,董事会和投资人曾逼迫她签下军令状,逼她承诺,投入大量资金升级后的s1要远远优于a1;但凡最后的验收出现一点纰漏,她都要负起全责。 那一天,站在董事会那群吃人的怪物面前,她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戚意舒过去几年所面临的巨大压力。那群怪物根本不把人当人,只把人看成可以量化的金钱,而她无论是年龄、资历,乃至...乃至性别,无一不是被攻讦的靶子。 如果不是谢辞站出来替她背下了所有责任和后果,她怕是要当场哭着辞职了。 想到这个,蓝境程几乎要忍不住从这里逃走。 不要学我,不要逃走。这是你唯一的机会。戚意舒忽然开口,说了今晚的第一段话,不。境程,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尊重,要靠自己来挣,不要等别人的施舍。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 蓝境程红着眼睛看向戚意舒,又带着哭腔对着谢辞问:老大,要是这次失败了,你会怎么样...你真的要赔那么多钱吗... 蓝境程说了太多本不该被泄露的内幕。但谢辞没有多加指责,反倒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刚说什么来着?我有两样东西花不完,一是钱,二是... 就在这时,那只大手越过蓝境程的肩,径直按上了屏幕。 ...对你们的信心。 当蓝境程意识到的时候,谢辞已经将径直将输出功率一行数字从70%滑到100%,动作毫不犹豫,从容无畏。 老大!! 她失声叫了出来,可已经无法阻止。 风扇震耳欲聋,热浪要将人融化,连空气都染上了灼烧的糊味。蓝境程大脑一片空白,抱着双臂蹲在地上,只记得死死地盯着屏幕,一颗心随着疯狂刷新的实时日志而颤抖跳动,她几乎要窒息。 戚意舒单手捏起小棕熊的黑框眼镜镜架,用干净的餐巾纸擦着上面几颗豆大的泪珠。她任由蓝境程抱着,将害怕的眼泪蹭在她腿上。 我和他都相信你。境程,你也要相信自己。 云越的所有人都盯住同一处。 曲线上下波动,如同喝醉的大汉踩下的脚印。每升高一次,众人的呼吸便慢一拍。 3分钟。 5分钟。 10分钟。 11分钟。 12分钟。 极限。 极限过后是更远的极限。 谁也不知道cloudwave s1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云越的所有人都像是着了魔,疯狂地想要探知新仪器的极限,可就在这时,依旧是那只手,按停了开关,果断理智、干脆利落。 power off的一瞬间,不知是谁,先爆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成了! 连cloudwave a1都无法做到的完美温控,cloudwave s1做到了,而且,比之前做得还要更好,好到让人瞠目结舌! 蓝境程眼圈猛地一红,双手捂着脸,眼泪崩溃地往外淌,整张脸都湿了。忍了太久的压力,此刻去全然崩溃。 一片欢欣喜悦中,谢辞却悄然退了半步,在人群后,随意倚着桌子靠坐在边缘。 那人大概是累极了,一直微微弓着腰,侧脸靠着主机面板,双手环胸,西装牵出了褶皱,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黑色的背影像是汹涌海潮间岿然不动的礁石,在蹦跳欢庆的人群中沉稳得格格不入。 甚至只用余光扫过,林湛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谢辞的不适。他状似无意地抬头,为了掩饰他的目标,他几乎将云越的所有人都看了个遍。左右四顾,就在他终于敢将视线落在谢辞身上时,却正好与那双带笑的眼睛相对。 不偏不倚。 他看向他时,他也在看着他笑。 第28章 意外受伤 (下) 林医生,怎么样了? 林湛? 王医生轻轻碰他胳膊,林湛才回神,低下头,捏着细长的黑色圆珠笔,缓慢地打下了验收的对钩:快好了。 那好,我们也去看看隔壁吧。好像他们的进度比云越慢了不少,才刚做完中功率频段。 第36章 好,稍等。 林湛刚直起身子,头顶的三条顶灯忽得频闪,下一秒,令人不适的电流音猛然回响在屋内,滋,尖锐扎人。 还没来得及捂住耳朵,屋内已经落入一片黑暗。 对黑暗的恐惧挣脱了理智的缰绳,林湛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用力闭上了眼,极力压抑颤抖的喘息,数着自己失控的心跳,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不要做情绪的奴隶。 ...没事。只是停电。我很安全。 林湛颤声给自己洗脑,让自己摆脱跗骨的恐惧。 他捂着心脏缓慢地蹲下,紧咬住下唇,蜷起颤抖,掩饰着手心的冷汗。手腕上的手表又在不停地震动,嘈杂的人声中,林湛甚至似乎幻听到了与之应和的手机报警回声。 手里的验收表不知道何时摔落在地,当林湛在黑暗里小心翼翼地摸索时,手掌心却被硬挺的塑料圆角抵住有人帮他捡起,又安稳地交还给他。 我在这。 谢辞蹲在他面前,声音很近,他们之间只有半张桌子的距离。 木质冷香的味道很淡,柔和地散发着安全感。林湛犹豫地握紧验收表,默许那人的接近。塑料板的另一端被扯住,力道不轻不重,安稳地昭示着那人的存在感:怕就说话。我在听。 不知为何,林湛失控的心跳忽然慢了下来。 ...之前就想问,你为什么会知道? 林湛不喜欢示弱。深埋在心底的恐惧,绝不可能随便诉之于口。 你说过。 什么时候? 高三。谢辞说,手术之后,你被推出来,麻醉还没退。你说了很久的胡话。我都听着。 应急灯光很微弱,而科研中心整层的备用电源的启动需要十五秒。昏暗中,人群焦急的奔走,门也被打开。来自对面大楼的灯光隐隐映入,众人也纷纷回神打开了手机,一束束光柱射穿黑暗,如同晦明的星海。 林湛眼底的动摇还未散尽,只敢暴露在黑暗里的依恋,此刻清清楚楚地落在光里。 那天,是你陪着我? 他的眼睛里有水色,眼神怔忡。明明没哭,可却让人心窝一软。 谢辞眼神一深,想些说什么,可还没来得及开口,下一秒,黑暗中人影攒动,左右两间验证室的隔墙好像被谁挤开了,尖叫声此起彼伏,金属支架的吱呀声隐隐作响。 黑压压的重物摇摇欲坠,就在林湛身旁的架子上,正对着仪器。林湛的本能比他的理智来得更快。他下意识地用手护住身边的cloudwave s1,用力闭上了眼。 带着电线糊味的空气忽然被冷香填满,林湛的后背撞上某个温热的胸膛,被完全拥在怀里。 一瞬间,重物砸到血肉之躯的声音很闷、很响,咚地一声,震耳欲聋。 林湛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谢辞的身体狠狠地一颤,闷哼被强硬地吞了回去,只有急促的喘息灼得林湛后颈发烫。而后金属箱子重重摔落在绝缘地板上,锁着的工具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箱子角硬生生把地板砸出了一个坑。 备用电源亮起的前一秒,怀抱一松,几声踉跄的脚步响起。灯光尽亮时,谢辞撑在cloudwave s1主板上的右手暴起青筋,五指不受控制地颤。 adrain! 戚意舒难掩震惊地抬头喊他。 她发间别着的珍珠发饰泛着冷光,正抵在谢辞剧烈起伏的胸口。意外来临时,她也靠坐在cloudwave s1的主机旁,此刻正巧以一个被保护的姿态站起,反扶住了对方。 应急灯将谢辞绷紧的后颈线条照得惨白,冷汗顺着下颌线滴在宽纹深蓝领带上。林湛瞳孔剧烈颤抖,快步上前:你别乱动,让我看看! 林湛二指轻探到谢辞被刮红的侧颈,那里热度异常、脉搏紊乱。林湛心一沉,立刻动手抓住谢辞的西装,想要进一步验他背上的伤,却被对方挥臂轻巧格开。 验收结束了?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收工了? 谢辞的语气疏离又不失礼貌,仿佛灯光下的他与刚才停电时的人不是同一个。林湛根本没空想其他,一直盯着西装后肩被划破的地方焦心皱眉:是。可是... 好。那我们就先走了。 刚才... 别多想。我是为了救机器,没留意你也在那里。 谢辞偏着头,手肘依旧撑着桌上的cloudwave s1,声音敷衍含混。他转向戚意舒,顿了几秒,才用气声说:...麻烦你,送我回去。 门开时,走廊上的冷空气灌入室内,几扇透明玻璃窗被小冰雹打得砰砰作响。林湛被留在人群中,耳边传来蓝境程羡慕的小声嘀咕:我也想要拥有这样的爱情。戚姐有危险老大奋不顾身就冲上去了,他...啊!血?! 她忽得捂住了唇,指着金属箱扎在白色绝缘地板上的一角,那里已经被血染得隐隐发红了。 林湛瞳孔一缩,立刻追了出去。 走廊窗外玻璃上,冷色的走廊灯光映出两互相并肩依偎的影子,是心照不宣的缠绵。林湛脚步一顿,却又咬着牙追了上去,挡在两人面前。 你需要立刻接受治疗。 不需要,就是擦伤,不严重。 伤情诊断和处方是我的专业。谢辞,我没想公报私仇,也没打算卖你好处。我是医生,不能对伤员视而不见。别走...让我帮你检查伤口,这是我的责任。 林湛佯装事不关己时,最好一直保持沉默。 一旦开口,演技就烂得要命。 比如,说着两不相干、说着各自为营,可怎么大庭广众的,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睛? 谢辞承认,他有一瞬间的动摇,可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 走廊的灯光渐次亮起,许多不能暴露于人前的亲密早该扼杀在黑夜里。 人群逐渐漫入走廊,林湛同对方僵持着,执拗地不肯放人;而谢辞明明可以轻易甩开他,明明无数的借口就在眼前,却在看清林湛倔强红了的眼眶时,落入沉默。 林医生。戚意舒终于开口,替谢辞解了围,如果他有需要,我会送他去急诊。 ...抱歉,是我不该多管闲事。 身后,林湛的声音很轻。 谢辞忍不住回头时,只看到白大褂的衣角翩然消失在设备室门外。 蓝境程正组织人打扫现场,快离开时,看见林湛还靠在墙上认真填着验收表,拍照上传。他的碎发散乱在眉骨处,眼尾有极淡的红晕,像是被什么迷了眼睛,一直皱着眉头。 她理了理蓬乱的刘海,认真地向林湛道谢:也辛苦你啦,林医生。这几天谢谢你照顾我们,我们都记着呐。 恭喜,调试成功。 林湛也伸出手。指骨修长白皙,是很好握的一只手。虽然温度很低,掌心偏凉,但蓝境程却不觉得冷漠,反而柔软舒服。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笑着说:我要回家好好睡一觉了。明天再见啦,林医生。 嗯? 林医生?你...有话要说吗? ...请等一下。 犹豫了半分钟的林湛忽得离开,片刻后,又急匆匆地回来。 他拎着一只方形银色简易急救箱,拨开锁扣,平摊在桌面。 伤口分几种。左侧肩胛骨下方2-3厘米擦伤,创面有铁锈残留,先用碘伏棉签从中心向外螺旋消毒;如果有5厘米以上的撕裂伤,需要用凝血酶粉洒在出血点,加压包扎后每两小时观察情况。更严重的,必须送回医院进行缝合。 碘伏、纱布和药粉被清晰地单拎了出来,横摆在桌面。镜片后的眼神清冷而认真,语气耐心,像是在为初学者上一节外科急救科普课。 蓝境程有点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刚要告辞离开,林湛却又自顾自地讲了下去。 双氯芬酸钠对胃的刺激大。如果伤患出现冷汗或者胃痛,就要换成塞来昔布,但必须饭后服用。这两种药,都在这里。 双什么?什么布?我记不... 蓝境程晕晕乎乎的,林湛却又递过了一片冰贴:24小时内冷敷,每次不超过20分钟。另外,要是发烧的话... 林医生,我真的记不住。蓝境程哀求着林湛放她回去,这种时候就别给她上课了,你不用担心老大。有戚姐照顾他,他一定没事的。 林湛又闭了闭眼,扯出一个极淡的笑。 我知道。这只是我的一点...职业素质。 第37章 这样啊。蓝境程想了想,双手伸了出来,那请你给我一张名片吧。如果戚姐应付不过来,我让她给你电话,好吗? 不用了。这里是医院,她随时可以带谢辞去急诊。医生那么多,不用非得是我。 林湛低头收拾着医药箱。离开时,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眼神平淡克制,最后望着cloudwave s1的外壳几秒,终于敛起眼睫,不再留恋地离开。 蓝境程心头的异样感愈发强烈。 她敲敲晕晕乎乎的脑袋,想自己一定是兴奋过了头,开始胡乱拉郎配了。 蓝境程背起棕色的帆布双肩包,路过长桌时,忽得眼尖地瞥见一张名片,端正地放在桌子的最角落,不仔细看,几乎要与那堆杂物融为一体了。 啊。 蓝境程笑了。 林医生这不还是放心不下嘛。 第29章 背叛者 办公桌上的一盏台灯微弱地亮着冷光,沾着大片血渍的淡蓝色衬衫被随意地扔在桌边。 谢辞拧开一瓶生理盐水,单手撑着窗台,看也不看地随便往背上倾倒。冰冷的液体划过伤口时,腰背的肌肉骤然绷紧,汗珠顺着脊柱沟滚落,最后混在盐水里,被掩盖得天衣无缝。 走廊传来高跟鞋的声音,谢辞随手丢掉生理盐水的塑料空瓶,垃圾桶发出极轻地咚声,而在此刻,戚意舒正好拎着瓶云南白药回来。 她脱下大衣,走到谢辞身后,用冰凉的指腹按上大片的水肿。高处跌落的金属箱沉重,尖锐的边角从肩胛骨一路划过侧腰,伤口狭长,狰狞的皮肉边缘翻卷,伤口边缘的淤青像个发酵过度的面团,伤势并不乐观。 真不去急诊? 小伤,箱子没铁锈就没事。 既然你觉得不严重,为什么不让林医生帮你检查? 真是避嫌吗?还是说,你怕他自责担心? 赤膊上身的谢辞向后瞥了一眼,语气虚弱又带着不满:非要光着聊天?再不上药,伤口都要长好了。 好拙劣的话题转移,戚意舒摇摇头:好吧。你稍微忍一下。 铝罐喷出的气雾裹着浓重的药味。背后的肌肉随着呼吸细微痉挛,谢辞低着头,右拳紧攥撑在桌面,忍痛到发颤。 她从医药箱里拿出两大片纱布,颇费了点力气才完全遮盖住了伤处。 好了。谢了。 谢辞拎起一件干净的黑色衬衫,抬起胳膊时,没忍住闷哼一声,不得不放缓了动作,靠在椅背上慢慢地系着扣子。额头上的冷汗还没消,唇色也浅淡。而此刻,放在桌角的电话响起,闷声震颤。 谢辞按下外放键,随便嗯了 一声。蓝境程难掩生气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老大,刚刚隔板打开了,我偷瞄了几眼,糊味就是从他们那边来的!刚才的停电,就是那台仪器直接把这一层给烧了。但是他们推说是电压不稳,是医院方面的问题,哇,真无耻... 说重点。 后来...后来那些医生给了明迹第二次机会。那个姓季的总监不知道跟谁打了个电话,然后改了几个反馈参数,竟然通过测试了! 确定?谢辞思忖片刻,慎重地问,你看清楚了?他们真的能在全功率频段下稳态运行? 如果说明迹真的完全照抄了cloudwave a1,那么按道理说,很难达到医院方要求的稳定运转5-10分钟。 蓝境程急得团团转:嗯。我看的真真的。老大,怎么办,他们是不是连s1也抄走了?我们该怎么办... 不会。s1的设计进程严格保密,不可能再次泄密。 但是万一... 没有万一,别胡思乱想。这件事,我会处理。 ...嗯。 年轻女孩的声音打了蔫,隔着手机都能听懂她的委屈。 戚意舒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左手抚着手肘,出神片刻,才轻声开口:怎么还是个孩子。 才一个月。别逼得太紧,只会起到反作用。 可是,我怕我走了以后,她撑不住。 戚意舒从包里取出一只透明文件夹,辞呈二字加粗,透过塑料清晰地透了出来。谢辞只看了一眼,没有质问、没有挽留,只淡淡地问:就这么想走?一天都等不了了? 反倒是戚意舒略怔了怔。 你不惊讶?你猜到了? 你没刻意瞒我,我没理由不知道。 谢辞用视线碰了碰戚意舒放在膝盖上的电脑。 她释然地转过电脑,屏幕上显示的交互界面,正远程跑着明迹的高功率输出测试在与医院方验收开始前,在设备调试室里,两人并肩对谈的时候,她就与谢辞明明白白地摊过牌了。 季安请我做咨询顾问。我接受了。 容我提醒你,我们之间还有竞业协议。辞职后的六个月内,你不能在同类行业中担任核心技术相关工作。 是的。不过,我们的竞业协议只适用于英国。从你一意孤行要回国的那一天起,这份协议就已经无效了。 确实。谢辞从容地靠着椅背,我想过别人会钻这种空子,但没想到,第一个提出离职的,会是你。 保密协定、竞业协议,更多的是道德约束,而不是法律约束。这是你教我的。戚意舒抱臂看他,我以为,在你把主机送到阜苍综院的时候,就应该有觉悟了。 呵。谢辞轻笑,你果然还在为我出让专利权而耿耿于怀。 不该吗?这个专利本该只属于我和你。 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你。这是公司的财产。 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再让别人的名字加在这上面。这对我不公平。似乎在撑着仅有的尊严,她的腰背挺得格外直,你知道我的野心,也知道我的贪心。谢辞,是你先背叛我的,不能怪我丢下你和云越。 我知道。 在生意场上谈判的谢辞,像一把无往不利的剑,面对敌人,理智、冷静,一旦抓住破绽就会毫不留情地撕开闲散的伪装,强势压倒对方。 戚意舒几乎是以战斗的姿态在准备防御反击,可这一次,她等了很久,却没有等到谢辞的只言片语。 他只是低头看着辞呈,一页页翻过去。纸张细碎的声响并不喧哗,而谢辞像是在一页页翻阅他们并肩打拼过的曾经。 你为什么不质问我?戚意舒声音微颤,你应该有很多话想问吧。 谢辞半抬了眼:问什么?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我有没有帮着季安解剖cloudwave a1的硬件?之前出卖公司、背叛公司的人,是不是我?以后我们成为竞争对手,我会不会偷用云越的技术? 不问。 那些攸关云越生死的问题,谢辞偏要她自己坦白。那人看穿了她的留恋,看穿了她的摇摆犹豫,甚至不需要费一兵一卒,就能击溃她最后的心理防线。 她脱力地靠着椅背,自言自语:是。你太聪明,也太能干。一眼就能看穿人心,所以才能跟那些混蛋斗得有来有回。我确实不如你。他们没说错,我除了美色,没什么再能拿出手的东西。 眼泪沾湿了微卷的紫色发尾,谢辞看了她一眼,合上辞呈,抽了一张柔软的纸巾,递了过去:我不问,不是因为什么聪明。而是因为我了解你。你这么骄傲,怎么肯拿着旧东西去新东家邀功? 如果戚意舒真的打定主意背叛,她一定会主动插手cloudwave s1的设计与制造,带着所有的机密投诚,而不是刻意地切割自己与新设备的关联。 骄傲?我哪里还有什么骄傲。徒有野心,没有能力,就是个花瓶而已。 戚意舒很清楚,她的能力无法压住野心,一旦得到就害怕失去。所以,在谢辞第一次提出将专利权外让时,她疯了一般地阻止。 她不是恨谢辞独断专行、也不是恨林湛半路插队,她只是害怕被丢下,害怕接受平庸的自己。 花瓶?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以为你已经完全不在乎那些人的闲言碎语了。 我在乎。我一直在乎。戚意舒攥紧了膝盖,如果真的不在乎,我就不会放任公司里流言发酵,活成你背后的女人。一开始我愤怒害怕,后来我干脆自暴自弃地利用你巩固我的地位。你甘心配合了这么多年,我不信你一点都不知道。 谢辞沉默了一会儿,只说了几个字:何必呢。 第38章 明迹毋庸置疑抄袭了cloudwave a1的基础构造,但他们抄也没抄明白,做了个新型的四不像。而戚意舒能在几周内就为他们创写了配套的软件,甚至用了与cloudwave a1完全不同的逻辑语言,完美地游走在抄袭的灰色边界线,连谢辞都很难追究她的责任。她成了明迹的救世主,却觉得自己平庸浅薄? 不明真相的旁观者有眼无珠,困于偏见,囿于狭隘,用流言蜚语轻易摧毁一颗敏感的心。大概优秀的人都对自己太苛刻,于是她不仅想要美色倾城,还要智识过人,方方面面苛求完美,生怕活成一只花瓶。只是这世上没有完人,越努力,越偏激,终于活成了别人偏见中的模样。 无所谓了。背叛就是背叛,理由有什么重要的?戚意舒释然地笑,我不需要任何离职补偿金,如果后续要打官司,我也奉陪。cloudwave a1是我的孩子,它死在了云越,我要让它在明迹重新活过来。季安答应我,属于我的,只属于我。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 真的?谢辞指节轻敲桌面,状似无意地提到了一个名字,你非要离开,不是为了扶境程上来? 你觉得她比你优秀,又没办法舍掉自尊把手里的职权完全交给她。所以你宁可做这个背叛者,也不想在她面前丢脸? 戚意舒的肩膀极轻地颤抖,而谢辞还在毫不留情地戳她的心。 你亲手促成了s1的升级,又借着这个机会,把出风头的机会留给境程。所有人都看到了,是她力挽狂澜。没人再会像质疑你那样质疑她... 够了!!戚意舒双手猛拍桌面,胸膛剧烈起伏,柔美的眼瞳涌起怒意,别说了,别擅自揣测我的想法!! 对上那双要吃人的目光,谢辞反倒笑了。 你还记得,我们遇见的那次招聘会吗? ...记得。 其实那时候我根本不认识你。但我看见你的上司想欺负你,你反手就甩了他一巴掌。我想,这就是我要找的人了。 这些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在忍。但我希望,你去了明迹以后,不要再忍。如果有人不想让你说话,你干脆把桌子一掀,像背叛我这样,气死他们。 戚意舒快要忍不住眼泪了。谢辞不再看她,翻开辞呈第一页,用钢笔签下他的名字:辞职信,我收下了。你不需要向董事会报告,今晚就可以离开了。 最后一次,谢辞包容了她的任性。眼泪决堤时,谢辞站了起来,与她一同靠坐在桌旁:我会照顾好境程,经过这一个多月,她已经是个合格的总工程师了。 ...谢谢。不过,你也该收收你这霸道的保护欲。谁知道是毒还是药。戚意舒抹了眼泪,顺手替他整理了背后伤口的纱布,拉好领口,轻声说,林医生是个值得信任的好人。我为我之前的狭隘道歉。 不用道歉。你知道我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所以,好好准备上庭跟钟涵见吧。 谢辞拉开抽屉,取出一张蒙尘的银行卡,还有一支干了的紫玫瑰。时光枯萎,但花开依旧灼盛。 他握着戚意舒的手,将一花一卡端端正正地放在她的掌心,推握住她的四指,带着初见时的笑:无论如何,你将来一定会后悔今天的选择,因为我一定是最后的赢家。 我知道。你会赢,你会一直一直赢下去。 戚意舒微笑着,在干花上落下轻吻。走到门口,又回身,期盼地问:adrain,以后还能做朋友吗? 你可真敢问啊。谢辞轻笑,侧脸转向窗外,洒脱地挥了挥手,我是个病人,就不送了。 门外的吵闹声过于嘈杂,像是急诊室外吵架的病人家属。 半分钟后,门被推开,咚地一声,墙上的油画框都要掉下来。 钟涵的律师徽章被台灯映得惨白,而他的眼底泛着类似的冷意:是她泄的密?你早知道了? 坐在办公椅上的人左手撑着额头,台灯的光映着锋利的下颌骨,阴影尽处,覆着一层薄薄的汗。开口时,喉结轻滑,汗渍更明显。 什么泄密?她怎么跟你说的? 不是她帮着明迹动了a1的主机?现在还带着所有机密跳去了对家? 要是她泄密,明迹还用废那么大劲去拆主机?直接拿着机械原理图重新造一批出来不就完了? 这才半小时,你们就吵成这样?钟大律师,你不会把她说哭了吧?谢辞抬头,看见钟涵唇角的一块破皮,这是亲出来的,还是打出来的? 你可真是不懂女人心。依我看,比起追求她,你更适合带着律师函去拷问她,场面一定很精彩。我给你一晚上准备法律文件,够了吧?反正你今晚也睡不着。 谢辞慢条斯理拿起凉透了的水,又吞下一个小时前刚吃过的止痛药。喉结滑动时扯到了肩背的新伤,他堪堪咽下痛哼,翻转着布洛芬的药盒,哑声抱怨:这什么药?怎么越吃越疼。之前那种呢? 之前的早吃完了。这药还是你助理今早刚给你买回来的。钟涵脸色不佳地走近,用办公桌旁的红外温度计测着谢辞的额温,一怔,怎么还在发高烧?对了,房间里的药味又是怎么回事?她也扇你了? ...我真是懒得跟你说。 谢辞双手撑着办公桌起身,却一个目眩踉跄,险些栽倒。 背后的衬衫被汗打湿,站起的一瞬间,冷风贴着皮肤火辣辣的伤口,当场体验了一把冰火两重天。 钟涵才看见谢辞领口露出的纱布一角,脸色一变,上前想扶他,谢辞却婉拒。他随手拿了一件外套,披在肩上一瞬间,又是痛得一颤。 老谢... 别。不用。我自己能回去,别在我耳边唠叨。 谢辞及时掐灭了钟涵的话匣子。 他撑着门框拉开办公室的门,外面,蓝境程正哭得伤心,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她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勉强撑开揉肿了的眼皮,崩溃地冲到谢辞面前:老大...戚姐走了。她是不是恨我抢了她的工作!我也可以不做的,真的,只要她能回来,我也可以辞职,我... 听见辞职二字,谢辞强撑着的精神又被重锤,险些站不稳。他极轻地闷哼,单手撑着白墙,难耐地弯了腰,痛得冷汗顺着侧脸往下淌。 钟涵也从办公室里出来,脸色同样难看地说:境程,多少长点眼力见吧。他都病得剩半条命了,你还敢这么气他。 对不起! 蓝境程猛地道歉。她刚哭得太投入,竟然忘了老大才是被打击得最惨的那个人。 毕竟,他们两个曾经那么恩爱,一时发生了这种事,想必他很难接受吧。 ...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烂俗的流言蜚语实在是太多了,谢辞没心力管这里的烂摊子,把一切都丢给了钟涵,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向着地下停车场的方向走。他的左手极轻地捂着右肩,脚步不稳,走几步停半步,让人担心他是不是能独立开车回家。 蓝境程跌坐在工位上很久,灵魂出窍似的,用泛着麻的指尖反复折叠着林湛给的名片。电话接通时,她的眼泪还没干,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喂,林医生吗。我可能是个乌鸦嘴...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见过类似的就是。 在班级里,一对俊男美女只要坐在一起,就会被起哄;在职场里,一对俊男美女只要进入同一间屋子,就会被人造黄谣。 越澄清越让别人觉得心虚,越辩解越觉得是真的。 谢辞为了阻止流言做到哪一步了?公开场合避嫌,非必要不与她单独相处,几乎都会带上钟涵。当然谢辞也可以直接群发一封邮件,严正声明他们毫无两性关系。但作为公司领导,这样确实显得毫无风度又幼稚且没用,而且,他还要顾及女性的体面,况且他们也是一起创业的友人。 我完全理解讨厌sophia的读者。 但他们确实没在搞暧昧,她和谢辞满脑子都是权、钱、公司、专利。如果受不了这样的氛围提前致歉。这篇文人设、剧情就是这样。 第30章 探病(上) 栖云庭,9栋1801号。这是短信发来的地址。 这座高档小区距离谢辞公司不到三公里,就在新兴的商业区中心。该地段几年前还属于开发区,但随着商业区的延伸再开发,房价一路飙升,且还在看涨。 第39章 林湛从出租车上下来,入目是一座银色飞鹰的雕像。翅膀积了厚厚的雪,喷泉却还在运转,水冒着氤氲热气,昂贵的物业费自然也包括了这种不合时宜的冬日喷泉。除了林湛,似乎没人觉得这是一种浪费。 此刻已经接近晚上十二点,只有寥寥几间窗户还映着灯光,其中就包括了顶层的那一间。 谢辞会选择顶层的房型,林湛毫不意外。那个野心家恨不得飞上云端,越危险越兴奋;而林湛保守的人生观则跟谢辞完全相悖,他从不贪恋高处的风景,因为太怕痛,所以拒绝冒险。正如此刻,电梯的楼层数字一路攀升到18层,林湛却根本体会不到更上一层楼的快意,只盯着电梯里那副火险逃生指南,恨不得将紧急出口的位置烙在脑子里面。 乱糟糟的想法随着电梯上行而不停地翻滚,混沌间,双脚已经听话地站在了那扇深棕色房门前。 昏暗的走廊灯光,冰冷紧闭的门,陌生的环境,拎着急救箱的林湛四下茫然:我为什么会来? 他总不能是因为蓝境程一个电话就乱了心神,不知廉耻地贴过来,硬要帮一个不领情的人处理伤口吧? ...唉。 林湛绝望地闭了闭眼,睫毛颤抖,几次想要离开,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于是冷着脸按下了门铃。 响了几秒,没人开门。 楼下的保安明明跟谢辞打电话确认过,家里不可能没人。 林湛又耐着性子按了一遍,心里默念,如果第三次谢辞还不出来,他立刻就走。 万幸,在林湛耐心耗尽前,里面响起拖鞋摩擦地面的沉滞声,来人嗓音半带低哑:大晚上的,什么文件非要我现在签 门打开一道缝,先露出一双黯淡又不耐的黑眸。看清来人的瞬间,谢辞的神色一怔,好几秒后才把门开大了些。昏暗中,那人半倚着门框,穿一件松垮的黑色衬衫,领口随意敞开,气息明显不稳,眉尖微蹙 :林湛?你怎么... 所有的犹豫、纠结,在看见谢辞的那一瞬间被丢到了天外。 林湛立刻从兜里掏出那支白色的温度枪,撩起谢辞被汗打湿的额发,嘀地一声,代替了他的寒暄。 ...你都要熟了,没感觉吗? 林湛把温度枪翻转,露出表上的温度显示。 38.8 谢辞眼神扫过显示盘,又落在林湛紧抿着的唇对方好像比自己还要更紧张。 他看向走廊尽处,似乎在打量是否有人跟随,片刻,才收回视线,懒洋洋地单手撑着门框,没有让林湛进去的意思:是谁告诉你这里的地址?半夜十二点来我家,你是在暗示我什么? 两个选择。我打120把你拉走,或者让我帮你看病。 哦?这么主动。我记得有人之前才跟我吵了一架,说死也不想再跟我有任何瓜葛。这才几天,就忘了? 伤口感染的后果非常严重。如果你想未来两周都躺在住院部,可以,我现在就可以走。 医生在伤患面前有着压倒性的统治力,林湛上前半步,用冰凉的二指按住谢辞的侧颈动脉,起了薄雾的镜片依旧掩不住冷静果决:谢辞。再犹豫下去,你就只剩一个选择了。 120? 谢辞忍不住笑。 林湛皱眉:你怀疑我的判断? 哪敢啊。只不过,时隔几年又看见兔子咬人,有点怀念。 ...什么? 我是说,大晚上的,120 太吵人了,想想就麻烦。算了,进来吧,别嫌家里乱。 谢辞终于从阴影中踏出半步。他的脸色泛着病态的薄红,神色倦怠,前额的碎发还沾着水,像是刚洗了把脸,努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对上林湛担心的目光,他也只是微弯下身子,接过对方手里的医药箱。 金属箱身浸透了冬雪的冰凉,把手却是温的,被林湛一路紧紧地握着,藏着掩不住的担忧。 门被轻轻地合上。 屋内萦绕着浓郁的外用药味,又甜又涩,像是小时候跌打损伤用的中药药酒。空调虽然开着,但温度并不高,林湛脱了外套后,竟然隐隐觉得凉飕飕的。他将外衣折好,规矩地挂在门口的银色衣架,踩着谢辞准备的拖鞋进屋,脚步很轻。 屋内宽敞,三面落地窗,视野通透。与之相比,室内的装修只能称得上冷清。黑白灰主色调,没有什么喧哗的颜色。客厅靠墙立着三个黑色的档案柜,满是散落的资料和纸盒子,电视墙挂着显示屏,屏幕旁连着电脑主机,主机的右手侧有一张可升降的站立办公桌,正对着落地窗,严肃又无趣,说是一间微缩办公室也不为过,与谢辞跳脱飞扬的性格实在不搭。 林湛出神地望着这些家具,心中陌生感不减反增。 直到他被领到沙发的另一侧,才终于看见了点熟悉的小玩意儿。这是客厅里唯一的一座装饰柜,最下面一层摆着各种红酒,中上层就是各类无人机模型、赛车和摩托车配件,时间跨度至少超越十年,有几个甚至连林湛都眼熟。在爱好上,谢辞从不吝花费时间和金钱,也称得上长情。 沙发旁只亮着一盏落地灯,灯色淡黄模糊,沿着光线的尽处,他看见了一枚发动机残件,归属于1955年的法拉利500 mondial。他记得谢辞把它带到学校向自己炫耀,可他当时不明白它的价值,还以为是类似于摩托车活塞之类的廉价配件。 林湛下意识地走近展示柜,在残件旁边看见了一枚只露一角的钥匙环。在一堆收藏品里,它确实显得有些廉价,漆色斑驳不匀,但形貌有点眼熟。 怎么了? 谢辞及时打断了林湛的探索。 哦,没什么。林湛又看了几眼,暂且收起好奇,只是想起来,当年你开不了赛车,只能骑摩托解馋。 也不算退而求其次。我当时确实挺喜欢摩托的,够帅。谢辞把一摞文件从沙发上搬开,空出的位置,也只够他们两人肩并肩坐着,随便坐吧。 林湛走近,抬手摸着谢辞的前额。 什么时候吃的退烧药? 有一会儿了。但好像没什么用。 身旁的人烧还没退,体温偏高。他们隔着薄衬衣皮肤相贴,彼此的味道胡乱地缠在一起。林湛心脏猛地一跳,咬着下唇挪开视线,看见茶几上的外卖袋子,里面装着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松茸排骨汤,米饭也只舀了一勺。不锈钢水杯旁边还散着一排锡纸药板,新开的布洛芬药盒里缺了三粒。 林湛略皱了眉。 标准的布洛芬每6-8小时建议最多吃0.8g。从他受伤到现在,才四个多小时,怎么就能吃了三粒? 他刚要质问,谢辞已经靠了过来。林湛瞳孔一缩,下意识地单手撑着他的胸,隔开一个勉强又可怜的空间:...你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帮我解扣子。我手抬不起来。 什么表情?拜托你搞清楚,这是你自己找上门的,可不是我强迫你留下来的。 林湛处理过无数不领情的病患,作为医生,他总能保持冷静理智;但偏偏听着谢辞调侃的抱怨,林湛总是忍不住恼火,又夹带着两三分见不得人的羞愤:我要是不来,你连衣服都脱不下来。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是啊。 架吵了一半,谢辞突然服软,林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反问:是...什么? 没有你,我今晚不知道该怎么过。 或许是病了的原因,谢辞的话透着少见的虚弱。理智完全被心疼完全驱逐出境,林湛几乎瞬间就伸出双手,帮那人一颗、一颗地解开纽扣。 同窗七年,同床一夜,对林湛来说,这却依旧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他的小指贴着谢辞呼吸起伏的前胸,像是把那个人的心脏彻底握在了手里。不知为何,又让他想起了第一次做开胸手术的那一夜。 紧张带着虔诚,害怕又忍不住期待。 于是,他的动作下意识地慢了,像是定格老电影,一帧一帧地。 怎么了? 谢辞垂着眼看林湛悬在自己胸前的那双手。十指交缠在衬衣扣子上,像是一枚流畅纤细精致的象牙胸针。他忍不住想去握,林湛却刚好回神,扣子解开的一瞬,两双手刚好错开一个完美的角度。 谢辞看林湛一眼,慢慢褪下外衣。紧致精壮的肩背覆着厚厚的纱布,包扎手法显得草率,胶条也歪歪扭扭的。林湛皱眉,扭身半跪在沙发软垫上,高过谢辞半个身子。自上而下,双手环在他的背,极轻地摘下染血的纱布。 ! 林湛瞳孔一缩。 后背遍布着细小的擦伤,像是在荆棘丛里滚了一圈;大片的淤青覆在背上,从右肩到左腰,像是背了一把厚重的铁剑。最严重的,是靠近肩胛骨的那道狭长的狰狞伤口,边缘泛红,隐有肿胀。伤后六小时内竟然就肿成这样,初次清创怕是极不彻底。 第40章 谢辞,你怎么能放着这么严重的伤不去医院?!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已经在医院呆了至少48个小时了。我不想回去,别折腾我了。 六小时内不处理伤口,破伤风的概率... 消过毒,没铁锈,打过疫苗,没危险。 你! 跟一个懂点医的半吊子流氓说话真费劲! 有你在,我还去什么医院。眼看要压不住林医生的怒火,谢辞握着对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肩上,我真的很困,快点动手,让我好好睡一觉。 林湛强忍气恼,不想跟一个作死的成年人为了这种事置气。 躺下,慢点。 他托着谢辞的肩,让他面对着沙发内侧躺;而林湛去卫生间随意找了个水盆放在地上,充当接污盆。 他撕开一次性灭菌手套的包装袋。医用橡胶的脆响弹在手背皮肤上的一瞬间,落地灯的角度向他贴心地偏了四十五度角,刚好照亮操作环境。林湛抬头,谢辞的动作还没来得及收回,手还悬在头顶。 林湛斜他一眼:不是说手抬不起来? 谢辞:不愧是神医,忽然就能抬起来了。 林湛:...我还没开始。 谢辞:啊,是吗。那快点吧,我有点冷。 忍无可忍,只能重头再忍。 林湛旋开生理盐水瓶,左手持镊子固定住翻卷的皮下组织,冰凉的淡盐水带着淤血淌进水盆,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背后的肌肉隐隐抽搐,林湛抿了抿唇,低声说。 我会快点处理好。你...稍微坚持一会儿。 不急。不疼。 说着不疼,嗓音却哑了,带着轻喘,脉搏跳得剧烈,身体也在极轻地发抖。谢辞哪里来的自信能骗过一个医生? 林湛垂了眼,快速地将湿敷的纱布揭下。无法降低痛感,就尽量缩短清创的时间。 整个过程几乎都听见谢辞压抑隐忍的喘息,到了最痛处,那人忍不住用手臂撑住沙发靠垫,肌肉紧绷,侧颈的汗滚落,终于忍不住闷哼一声。 林湛动作一顿,又加快了速度,最后利落地贴合纱布,才终于松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伤的是你。 从沙发内侧响起虚弱又喑哑的打趣。林湛快速地抹掉下颌的汗,双手端起混着污血的水,简短地交代:躺着,别动。 厕所的水龙头哗哗地开着,林湛低头洗手,却出神地回想着谢辞受伤时的情形。手指尖的血早就被洗得一干二净,可林湛像是自虐似的,一遍遍地揉搓手指,像是想把某种隐秘的伤痛也一起冲走。 怎么了,掉厕所里了?要我捞你出来吗? ...来了。 林湛终于稳了稳心神。 他抬头望向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色,也没忍住洗了把脸。 回到客厅后,谢辞已经自己坐了起来。那人的手边放了一件黑色的卫衣,正努力套过头。林湛快走几步,单膝微屈靠着沙发垫,帮他扯过卫衣下摆,格外小心地绕过肩膀的伤,又低头为他整理着翻卷的纱布。 但病人并不配合,极轻地避开一个角度。林湛皱了皱眉,贴得更近,俯身小心地帮他压着纱布边缘。可谢辞又稍微挪了肩,下颌咬紧,呼吸急促。 林湛下意识地放轻动作:痛吗?马上就好。 ...林湛。 等一下,很快。 你是故意的? 什么? 林湛正忙着,随口一应,后知后觉,膝盖顶得过于灼烫。极尽暧昧的距离,他几乎能看见谢辞太阳穴忍耐绷起的青筋,还有眼底愈演愈烈的贪婪。 林湛立刻从沙发上弹起。膝盖发痒,像是被灼了个洞出来。他胡乱收拾着药瓶,塑料瓶落进垃圾桶的脆响像是故作心虚的掩饰。 记得换药。另外,这几天不要出门,多休息。觉得实在难受,就去急诊,不要硬扛,对你没有好处。 说完就想走,可他的右手被谢辞牢牢地握住。 这么晚了,别走了。 谢辞过于炙热的掌心温度,不仅仅是因为高烧。刚经历一场极度忍耐的清创,那人的精神撑到了极限。他的眼睛染着红血丝,神情倦怠憔悴,反暴露出深埋的欲望。 这种近似于剥皮拆骨的神情,带着灼烈的霸道占有欲。那人虽然未置一词,但那双眼睛已经出卖了所有想要。一次又一次地想要。他想要吞尽午夜的心跳和喘息,在清晨来临前,吻遍所有让人心动的秘密,由上到下,从里而外,一处不落。 心脏咚、咚地跳着。 林湛很想就这样说服自己,屈服于那人高烧下的意乱情迷。 可是,林湛是医生。他清楚地知道,谢辞正在经历一场病,而不是一场爱。爱和病相似到让人混淆同样的让人失控,同样的让人疼痛。痛到了极点,甚至会生出虚诞的快感,可那也离死不远了。 林湛放下医药箱,靠坐在茶几旁的软垫。灯光映出林湛低垂的眉目,长睫落下的阴影,掩去了眼底的所有情绪。 我处置了你的伤,也算你的主治医生。你要求的话,我会留下来照顾你。而且,我也知道,你确实很难受。戚总工程师走了,对你来说,是双重打击。 嗯?什么双重... 听我说。技术丢了可以再建,失恋也不是死路一条。但是身体是你自己的,你不爱惜,没人会心疼。 谢辞长久地没有说话。 他就那样倚着沙发背,眼睛一直定定地望着林湛,从炙热再到失望。最后他阖了眼帘,半挑了个虚弱苍白的笑出来:你这是可怜我? 随便你怎么想。 林湛放下医药箱,去厨房煮了杯热水。他并不想敷衍病人,但就算他是大厨,面对着满冰箱的矿泉水,也只能无计可施。 他从厨房回到客厅,谢辞还坐在那里,左手按着胃,身体前倾,肩胛骨透过卫衣印出了连绵的突起,手臂隐隐地用力。 林湛将厚实的透明玻璃杯小心地递了过去:喝点,侧躺吧。这样弓着腰,后背伤口会出血。 那人没有动,甚至没有抬头,就那样僵着,似在沉默地反抗。 林湛知道,谢辞既好强又要面子,被他说穿了心思,定然是不高兴的。可作为一个病人,不听劝是大忌。林医生难得放下了两人之间的恩怨,努力平和心态,坐在沙发旁的软垫上,低低地给逆反的病人不厌其烦地讲道理:如果伤口裂开,我就必须要再给你包扎一遍。你不是受虐狂的话,就听医嘱,别跟自己较劲。 当然,你不用觉得丢人,今晚的事,我不会跟别人说。如果你实在想哭,我可以转过去戴耳机,不会打扰你怀念过去。 话又说回来了。你高中大学分手过那么多次,比我经验丰富。有什么想倾诉的,你可以说,但我不一定会回答;回答了也不一定是你喜欢听的。如果你觉得我不解风情,我也可以帮你找... ...林湛。 虚弱的两个字打断了林医生认真的碎碎念。 谢辞抬起头,脸色比之前还要难看。他额头上的汗滚落下颌,苍白的唇微启,吐出几个极尽无奈的字眼:你,非要气死我才甘心? 第31章 探病(下) 谢辞忽然用力闭眼,难耐地弯了腰,撑着膝盖的手忍不住地抖。林湛想扶他,却被那人反手推开,撞在沙发靠背的软垫,身下发出一声不和谐的布料摩擦音,又闷又挤。 林湛追人到厕所门口,里面传来花洒的流水声。 受伤的人自然是不能洗澡沾水的,林湛猜对方多半是在生闷气,于是犹豫地敲了敲门:我不说了。你出来,里面湿气重,我怕伤口感染。 隔着一道门,里面没有回应。 林湛又敲了两下,侧耳贴在门上,神色忽得一变。 谢辞?你怎么了? 他紧握门把手,几次扭转,可里面的锁芯咬得很紧,坚决拒绝任何人的无礼探视。 无奈之下,林湛攥紧右拳, 提前说了声抱歉。 他摘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甩在柜子上;又倏地拿起手机,用坚硬的钨钢手机壳边角准确有力地砸向银色长条门把手。 一下、两下! 第三下时,门锁骤然一松,林湛毫不犹豫地用脚一踹,门咚地一声向内弹开,然后门把手脱落,掉在瓷砖上,啷当作响。 第41章 里面云雾缭绕,而谢辞靠坐在浴缸边,脸色惨白、满头是汗。他的左手正用力攥着身前的黑色卫衣,可表情却是一片呆滞,似乎无法接受厕所门被英勇就义的事实。 林湛管不了太多,急急地踩着被砸出来的木屑,单膝跪在谢辞面前,双手握着他紧攥的拳,急声问:刚才吐了?有血吗?箱子砸伤内脏了?呼吸的时候肺痛吗?或者肋骨... ...你,徒手砸的? 大概是眼前的一幕太过匪夷所思,谢辞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愣愣地盯着林湛看,答非所问。 这不重要!林湛双手捧着谢辞汗涔涔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告诉我,到底哪里难受? 他们近在咫尺,四周被花洒氤氲出淡淡的蒸汽。林湛没戴眼镜,一双眼睛好像也蒙了一层焦急的水雾,在厕所的灯光映照下,眼瞳又碎又散,满心全是他。 谢辞抬起手,摸摸林湛的眉眼,忽得笑了。 这伤,还挺值的。 林湛决定现在、立刻、马上就打急诊电话。 这人明显已经烧得开始说胡话了。 他刚掏出碎了屏的手机,就被一只大手夺走。 老毛病,被你气出来的。死不了。 老毛病?有多老?为什么我不知道? ...是啊。你到底知道什么? 谢辞声音含混带喘,抱怨地瞥他一眼,又闭上眼忍痛,懒得再说话。 林湛着急地将人扶在肩上,细长的手指探入谢辞左手用力按揉的部位,皱着眉摸来摸去。剑突下一指,剧烈疼痛,原因太多,仅凭触诊怎么能够准确判断病因? 忽然,他的掌心触碰到了扭曲抽动的胃壁肌肉,那里绞得像块硬石头,偏还在一突一突地跳着。 你有胃病?林湛震惊地反问,那你还敢吃过量的布洛芬? 在众多止痛药里,谢辞偏偏选了那个最不适合他体质的。 现在没有痛晕过去,已经算他意志力顽强了。 我哪儿知道去。 谢辞靠在他肩膀低喘,而林湛扶着他慢慢地离开浴室,边走边咬着牙责备:这好歹是常识。 你眼里的常识,我未必知道。就像我觉得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你永远都不懂。 还好。听着有点逻辑。意识还清醒,内出血的可能性又低了几个百分点。林湛松了口气,又疑惑地问,不过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不懂什么? ...呵。算了。 谢辞又被气笑一次,痛出了一身的汗,身体发抖,左手恨不得把胃按出个坑。 林湛扶稳对方,担心地说:你这样不行。还是回医院... 家里有药,不用去。谢辞身体完全压在林湛肩上,用灼热的呼吸,一字一字地警告对方,只要你别再气我,我就不会犯病。 面对这种欲加之罪,林医生努力忍下想反驳的欲望,生硬地转了个话题:你卧房是哪一间? 谢辞只摇了摇头,还是指着沙发:那儿就行。 床上更舒服一些。 林湛的善解人意还没落地,就对上谢辞半挑的眼:我是没问题。但你确定想进我卧室吗? 见对方果然犹豫,谢辞嗤笑一声,挣开搀扶,随意地倒回沙发,右手闲闲地搭在额头上,挡住了大半张脸,再不说话。可喉结上下滚动,有冷汗滚落,分明还是在忍耐着极度的不适。 我知道你不舒服。所以今晚不会跟你吵。 林湛取出医疗箱里备着的胃药,确认药名之后,喂给他吃了,片刻后,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低声问他:什么时候得的胃病?为什么不说? 谢辞斜着看他,又闭上了眼,意思是说了也不信,不如省省口舌。 林湛一怔,又微怒。 生病怎么能跟其他的事情混为一谈?体检报告又作不了假。 哼。其他的就都假? 什么? 没什么。别吵我,想睡觉。 看来医生的拷问只能留到明天。 林湛无奈地扶着闹脾气的病号躺回沙发。他将自己的衣服卷成圆筒,垫在那人的腰后面;又抱了一床被子,慢慢地给他盖过肩头。 胃还疼吗? 疼。 谢辞喉间飘出一声惫懒的挽留。那人闭着眼,却依旧准确地抓住了林湛的右手,得寸进尺地与他五指相扣。 林湛挣不脱,也走不掉,站在原地半晌,无声地叹口气,慢慢地坐回了沙发软垫上。刚坐稳,谢辞就抓着林湛的手一同埋进被子里,按着手背,半强迫地让对方帮自己揉。 看来确实还是疼得厉害。 林湛稍微用点力,谢辞的呼吸就重一拍,断断续续的。林湛摸他额头,温度还是偏高:我现在算是知道你为什么会高烧不退了。不好好吃饭,药倒是乱吃。两处炎症,同一个晚上爆发,怪不得会一下子病倒。如果我不来,你真打算自己硬扛一夜?到时候晕在家里都没人发现。 谢辞闭着眼,好像在笑。 林湛不解:笑什么? 听你数落我的样子,总感觉我们已经同居了好几年了。 低哑的声音裹着风流底色,哪怕烧到了38度也不忘撩人。 林湛差点忘记眨眼,僵了几秒才很轻地呼了口气:你可真是...情伤的恢复能力强到可怕。我真不该担心你失恋难过。 我没谈恋爱。我跟她只是朋友,就这么简单。 ...嗯。你每次都这么说。高中也是,大学也是;男生也是,女生也是。就算被人拍到亲密照,你也这么坦然;哪怕闹到要见家长,你也总是无所谓。从这点来看,你确实从一而终,很有原则。 你到底要我解释几次?那都是... 嗯。睡吧。 误会,澄清;再误会,再澄清。 那人像是永远有用不完的理由,可以完美地诠释每一个越界。只不过,当怀疑成为常态,信任便无法在贫瘠的土地上开花。 谢辞也大概是累极了。 说着说着,便陷入了浅眠,只有彼此的手还虚虚地搭在一起,交缠着,像是一根连接止痛泵的通路。 那人平日飞扬散漫的神情此刻完全敛于沉静,眉宇间早已褪去高中时那副纨绔的风流。现在倒像是一座休眠的活火山,岩浆涌动在看不见的海平面之下,林湛总是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 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林湛才回神,小心地挣开自己的手。昏黄灯光下,手背被捏出的几道淡色红印清晰可见。并不疼,却一时无法消退。这么看,谢辞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很执着地在自己身上留下什么印记,像是没开智的野兽圈养食物,手段原始又霸道。 林湛立刻拉下袖口挡住,不知为何心虚。 他蹲在地上收拾着洒落的药盒和针头,一件一件地归纳好,抱着医药箱站起来时,才发现屏幕旁边的黑色柜子的第二个抽屉没关,而里面摆着东倒西歪的药瓶,像是被人胡乱地翻过,却没能归置整齐。 林湛微弯了腰,手指拨弄着药瓶,检查着标签。都是些常用药,退热消炎的都有,只不过,大多数都过了期。片剂几乎都要在瓶底结块,谢辞竟然也懒得扔。 真是。 林湛忍不住搬了个小凳子,一瓶一瓶地拿出来检查。当他完全拉开抽屉,手指触碰到最底层时,摸到了一份格外眼熟的透明文件袋。他还记得,招标会时,谢辞手里拿着的就是这份医疗证明,妄图堵住那些有心人的栽赃陷害。 我的诊疗报告,我拿走,不过分吧? 林湛职业病犯了,想看看自己的血检指标。刚一打开,一份完全出乎意料的检查报告跃然眼前。 阜苍第三人民医院消化内科 胃镜复查报告 患者姓名:谢辞 性别:男 年龄:28 病历号:1265a8 ... 日期,正是林湛住进急诊的那天。 胃镜影像的诊疗图被林湛翻得哗哗作响,镜片后的眼神越发凝重,最后落在专家小结上,瞳孔又是一缩。 半年前急性应激性胃溃疡伴出血,经治疗后好转。但自述最近几周剑突下烧灼感加重,夜间偶有反流性胸痛。每日睡眠少于3小时,咖啡因摄入量超过400mg/日... 诊断还有七八行,林湛却根本看不下去,脑中嗡嗡作响。因为他忽然想起谢辞去门诊找他的那一天。那时,谢辞开玩笑一样地指着自己的胸口,说这里疼,帮我检查一下。 第42章 他那时不仅没有相信谢辞描述的病症,甚至还怀疑那人用假的胃镜报告来搪塞招标委员会。 手里的报告滑落了一页,a4纸卷曲落地的声响很轻,却还是吵醒了辗转难眠的谢辞。 唔。怎么了?沙发上的人半梦半醒地,抬起手,似乎想要抓住远处的影子,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 林湛慢慢地坐回沙发旁。他手里拿着酒精和药棉,抓着谢辞的手腕,翻转朝上,帮他推擦酒精降温:你偶尔说一次真话,吓到我了。 哦。那我还挺能干的。 谢辞又闭上了眼。 那人好像没有真正清醒,话也软塌塌的,比平时那副不着调的样子要更温和可爱。 我好像没在夸你,怎么又骄傲起来了,我的大少爷。 林湛解开谢辞的衣领纽扣,将酒精棉贴在他的侧颈时,谢辞忽然睁开了眼。他的眼神微散,努力盯着林湛半晌,也没能聚焦。他干脆抓住对方作乱的手,用力一扯,将好心好意的林医生压进了怀里。 这还不算,在林湛挣扎时,他扬手一拍,啪地一声,随意又浪荡。 后边一痛,林湛瞳孔一缩,连呼吸都停了。可身后的谢辞还在迷糊地胡言乱语。 别躲。林湛,你也就敢欺负我了。真可恨。 ?! 没见过流氓当着受害人的面恬不知耻地倒打一耙的! 说了别动。我浑身都疼。 后颈喷着谢辞细密滚烫的呼吸,林湛瞬间浑身僵住,手脚发麻。 沾着酒精的冰凉手指被谢辞大手完全裹住,没到五秒,就完全暖了起来。血液鼓动,心跳不休,很快,林湛的身上也跟着灼烫,烧得他口干舌燥。 林医生崇尚科学,但他永远都无法用现代医学合理化自己身上的异变。 谢辞。 困了,别吵。 你还记得你后背有伤吗?不能这样... 那就明早起来再帮我包一次。你说得对,我有受虐倾向。我认了。 胡说八道、蛮不讲理! 林湛咬着下唇,到底不敢挣脱,怕动作太大,与那人掰扯起来,又让伤口二次撕裂,只能忍气吞声地窝在谢辞怀里,手脚僵硬,双眼发愣。 空调上下送来温度偏冷的微风,此刻显得格外清凉舒适。因为幼时安全感的缺失,林湛总是很难适应陌生的环境,这一夜,却因为背后的胸膛而卸下了防备和无措。 凌晨的城市安静又沉默,林湛听不见车水马龙的喧嚣,也没有言语的误会,他能直接感受到谢辞的心跳声,平稳、有节律,不紧不慢地,沉稳地让人安心。林湛的脉搏也在应和着,一声、一声,它们如同两根绞着的绳索,越扭越紧。 终于,他被谢辞的体温完全软化,眼皮一合,微歪了头,彻底枕在那人的手臂上睡着了。 落地灯彻夜未关,两道缱绻的身影映在墙上,像是一张迟到多年的合照。 林湛以为自己绝对会被噩梦缠身,不得安眠;可大概是太累了,连做梦都没力气,一觉睡到了太阳斜挂。落地窗揽着灿烂的朝阳,炫目的光透过纱帘暖暖地映在身上,像是一层舒服的鹅绒被。 他睫毛微颤,刚张开眼,正对着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谢辞半支着额头,唇角微抬,带着一抹调侃的笑:睡相还是这么差,动来动去的,一晚上捞你好几次。 ? ! 意识完全回笼的第一秒,林湛控制不住自己的瞳孔紧缩。他的眼睛睁大,睫毛巨颤,真像只受了惊的兔子。 谢辞忍不住笑,刚抬手,林湛立刻原地翻滚三百六十度,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摔向了地上的软垫,躲避着对方越界的触碰,坚决划清界限:昨晚你疼得不省人事,我是为了照顾你。别多想,别误会。 谢辞已经习惯了,索性懒得生气。 他伸手到头顶,从落地灯旁边的柜子上捏起林湛的半框眼镜,搁在茶几上,便又阖了眼,一副随便随意都好的表情,只是微撇的嘴角看起来很不高兴。 林湛低头戴眼镜、收拾医药箱,双手忙得不可开交。 人在无措的时候总是显得很忙,忙起来又显得很假,假起来往往泄露心虚,心虚就藏不住无措死循环。 林湛意识到了这一点,用力闭了闭眼,咚地盖死了医药箱的金属盖,斩断昨夜一时的心软。他不会忘记他和谢辞之间的冲突与争执,这并非单方面掩耳盗铃的失忆就可以消解的问题。 如果今天还是发烧,可以继续吃退烧药,但别乱吃布洛芬。另外,如果背上的伤还是一直疼,记得去医院。 哦。 下周的动物试验,我会负责。云越只需要派一个代表跟进就可以,你不用亲自到场。 知道。你不想在医院见到我。谢辞轻描淡写地说,放心好了,我很忙,没空追在你身后,像块狗皮膏药似的。 林湛顿了顿,转身离开。 身后又传来隐忍的轻咳,林湛没忍住回头看他一眼。谢辞已经坐了起来,背衬晨光,神色疲倦,在大房子里更显得孤零零的。 林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提。 这些,不是他该关心的事。 第32章 小兔子 文档字数,8021。 林湛打下最后一个句号,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扶着酸胀的后腰,站在打印机面前弯腰拉伸。油墨的香味吞吐着a4纸,整齐有致的图表被一张张地打印出来。 最后一页,清楚地写明了这一周动物试验的数据小结、以及临床试验建议。 云越 cloudwave s1 稳定性优良,射频输出在高负载状态下保持平衡; 分段化能量衰减配合多点传输器, 心肌灼烧误差低于0.5%; 20组动物试验中,仅出现1例局部过热灼伤案例,且在可控安全线内。 明迹 cdr-m56 稳定性欠佳,20组实验中,3次出现温控飙升或温度波动过大的现象; 心肌烧灼误差高于2.5%, 且在某些极端场景下反馈延迟、造成射频能量释放过度; 不理想曲线占比约3%,对高龄病患的安全性存疑。 小结: 经对比试验,各项指标显示cloudwave s1符合安全需求,建议尽快提交下一步临床试验申请;cdr-m56温控失调存疑,建议尽快重新提交技术方案,通过二次检测后方具备临床试验资格。 咔地一声,林湛将报告订成册,装进牛皮封套,送到了主任办公室的门口。 简单汇报工作以后,林湛两手空空地出来,终于卸下了一块大石头。疲惫的脚步声清晰地回荡在走廊上,此刻已经晚上八点半。 茶水间没什么人,方便面的香味弥散。林湛靠着台面边缘站,随手撕开一条速溶咖啡,机械性地转着勺子,碰得杯壁清脆作响。 交完报告了? 一只乱蓬蓬的脑袋忽然出现。韩子宁半躺在两张并齐的硬板凳上,短发飞卷,神情迷茫。 林湛坐在她对面:交了。你今天做了几台?怎么累成这样? 韩子宁比了个耶,双眼无神:两台大的,爽。 林湛: 这话听上去真的很有味道。 累劈叉了的韩医生双手展开一个要抱抱的姿势。林湛放下咖啡杯,单手扶着她的腰,熟练地拉她起来。后者扒着林湛的后颈,借力坐正,有气无力地小口喝牛奶,文静得让林湛有点害怕。 早点回家睡觉吧,晚上就别出去蹦迪了。 林湛撕开一包糖,帮她搅开牛奶。那双好看的手超过一个月没有拿手术刀,依旧骨节锐利。韩子宁视线上移,眼带探究:以前我累成这样,你会说,明天的手术你来做,让我随便浪,疯到老赵疯狂call我为止。干嘛?你不爱我了? 我还在观察期间,不能上手术台。 今天是最后一天,我不相信你忘了。 我有事问你。韩子宁握住他的手,不许他逃开话题,急诊手术那天,我听器械护士说,你拿刀的时候,掉在托盘里了。谁都有可能拿不稳手术刀,但是你,我不信。 不小心掉了而已。 胡扯。 韩子宁斩钉截铁地落下两个字,这代表着她对林湛手术能力百分之百的信任。其他人或许有可能犯这种掉刀的失误,但这事出现在林湛身上,她不信。 第43章 林湛。韩子宁担心地看着他,你是不是... 我没有问题。我已经通过了六周的心理辅导,可以恢复临床手术。未来几周的临床验证手术我也会负责一部分,在程序上没有任何问题。 林湛否认得太坚决,又太快,而这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程序上啊...你也跟老赵学会打官腔了。韩子宁叹了口气,抱着林湛,在他的肩上蹭了蹭,好好好,我们小林师兄说什么是什么。干什么凶巴巴的? 我...林湛自觉失态,顿了顿,轻声换了个话题,师父最近很忙吗?我最近少见他。 说到这个。最近他老是出入监察办公室。那地儿可不是什么好去处,一般比较重大的院内经济调查才会把人往那里面送。我问了他几次,他也不说,就让我别担心。韩子宁挠了挠下巴,这几天他倒是不去了,好像彻底没事了,直接飞去外地参加学术会议去了。这到底怎么回事?他跟你说过这些吗? 想起之前的事,林湛勉强笑了下:师父说没事,那大概就是没事了。对了, 要我帮你叫个车回去吗? 好呀。你不走吗? 嗯,还有点事。 好吧。她拿起凳子上当枕头的围巾,一圈圈地缠在林湛的脖子上,唠唠叨叨地说,别呆太晚,你可是我的宝贝,最近天凉,别冻感冒了。 ...你够了。 林湛终于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单薄的背抖了三抖。 调戏脸皮薄的小师兄真是人生一大乐事。韩子宁倒在他肩上,开怀大笑,抖落了一身的班味儿。她贱兮兮地抹着笑出的眼泪,摆了摆手:走了,明天见。 嗯。 耳根子总算清净了不少,他长舒了一口气后,又觉得冷寂。 走出办公楼的刹那,清新的冷空气刮过脸颊,像是削掉了一层皮。林湛把脸埋进白色的针织围巾里,只露一双眼睛。他沿着花坛慢慢走,脚下的雪被踩出一个个完整的深坑。月色黯淡,路灯也昏暗,裹着泥土的雪味让林湛心里更堵。 每次做完动物实试验,他都不太想直接回家。从前,一个人绕着办公楼走三圈也就好了,可大概是最近烦心事太多,走到第四圈,他依旧不想停下来。 不知不觉走到了实验区的小花园外。 承装兔子的笼子已经被撤走,金属框架压在人工草坪上,留下了囚笼的印记。它们无声地来,安静地走,不会出现在任何论文致谢里,它们是新科技的隐形活体零件,无人在意,轻得不值一提。 林湛盯着看了一会儿,视线里忽然出现了橘色的影子。胖乎乎的吉祥物伸了个懒腰,舔了舔爪子,摇摇晃晃地从老地方出来,尾巴尖儿打着晃,冲着林湛喵了一声。 他蹲下,伸出手抚它背上的毛。猫儿则不闪不避,还主动贴近他的掌心,似乎还记得他的味道。指腹触碰到的毛发柔软,当中似乎又埋着更柔软的布绳。 嗯?这是什么? 林湛的手指顺着黑色的绳结掠过,从猫咪的耳后一直滑到它的下巴。橘猫舒服地翻起了肚皮,四仰八叉地躺着,而系在它脖颈中的项圈在灯光下一览无余。一只小小的白兔子在项圈正中央,绒球耳朵的装饰可爱极了。 橘猫用湿漉漉的眼睛看他,用脑袋蹭他膝盖,又小小地喵着,在期待着他摸摸下巴。林湛犹豫着伸出手,指腹轻轻揉过兔子的绒毛,奇异地感觉到了已逝生命的温度。 谁买的?倒挺好看的。不过,戴着它,不觉得沉吗? 喵~ 橘猫乖巧地应了一声,意味不明,但又相当亲昵地蹭了蹭林湛,像是回应着他。 是吗。你喜欢就好。 林湛摸它的下颌,声音温柔,像是透过它在看千千万万条生命。 手机响了,是急诊。 嗯,好。我现在就来。 林湛脱下隔离服,戴上口罩,奔向下一个亟待拯救的病人。 他的职业生命比其他人都短,不可能一辈子站在手术台前。或是身体、或是精神,总有一个迟早会被彻底摧毁。 在那之前,他选择继续奔跑,不回头。 第33章 停下来,交给我(上) 急促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林湛白大褂的下摆被风撩动,背影匆匆。敲了敲门,他稍微稳住声音,才走到病床前,轻喘着问:您好。我是林湛,您找我? 啊,林医生,您好。 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细眉窄眼,气质儒雅。他先是跟林湛握了握手,然后将《受试者知情同意书》退给了他:很感谢这几天您跟我母亲的沟通,但是我们还是决定不参加这次临床试验了。 林湛擅长外科手术,但并不是个合格的资深推销员。 这一周,他奔波在数据库与病房间,努力寻找符合适应症的病患,逼自己耐心解释试验细节、尽全力保证其自愿性和安全性。 但科普和解释没有换来预期的结果。本来谈好的几个病患,在这两天间陆陆续续地提出退出试验。林湛每天都在找人、劝人,嘴皮子都要磨破了。 可能是我之前解释得不够清楚。这次的微创设备已经经过动物试验验证,有安全保障。过程跟您母亲做过的传统消融大致类似,只不过在温控部分更加精准,能极大渐轻后遗症... 不不,林医生,您解释得很清楚了。但我们还是决定不参加了,希望您理解。 根据自愿原则,林湛当然不可能强买强卖。 他将《受试者知情同意书》收回文件夹,尊重家属放弃的决定,却还是没能忍住追问道:您是有什么顾虑吗? 不,没有顾虑,只是单纯的不想参加。据我所知,这项试验完全自愿,就算是医生也不能强迫患者参加,不是吗? 男人有理有据地反驳,言语逼迫着医生离开。 林湛观察着家属与病人闪烁的目光,略皱了皱眉,没再多说什么,抱着资料离开病房。 这是第几个了? 护士长徐姿端着保温杯吹了吹,问身边的小护士。 后者又画下一道杠,刚好完成一个正字。笔尖戳了戳,感慨地说:第五个患者反悔了。 撤签潮啊。 徐姿在这家医院十多年了,比林湛来得还要早。这种事,她不是没见过。她想了想,更深入地问:让我猜猜,退出的五个都是云越的临床病患候选人? 小护士赞叹地看她:护士长,你怎么知道? 呆久了,什么妖魔鬼怪都见过。 姐,你也觉得这里面有鬼,对吧?小护士跟她耳语,咱们要不要跟林医生提一嘴? 你以为林医生跟你一样傻? 徐姿无语。 这么明显的偏向性,连不谙世事的小护士都能猜得出来,没道理林湛看不懂。他不戳破,只是因为抓不到证据。 而那边,林湛将退回的知情书甩在桌面上,眉头紧皱。 他自然明白有人从中作梗,但那人做事很谨慎,即使他看遍监控也没能找到嫌疑人;而病人家属那边口风也很紧,问不出所以然。 正烦闷间,他的电话又响起,是心外科新上任的元副主任。 林湛不敢怠慢,立刻接起了电话。 小林啊。怎么回事?为什么知情同意书还没收齐?现在所有事情都卡在你这里,下周手术都没办法排。 元副主任的声音敦厚温和,年近五十的人,听上去格外慈祥。 抱歉,元主任。我尽量... 唉。我知道,你是赵江的左右手,平常忙的事比其他医生都要多。赵江的事,我也不好多嘴,但你知道,现在院方很看重这次的临床验证手术,甚至安排了新媒体宣传部大力宣传。所以,明天下班前,可以优先把知情同意书收起给我吗? 声音娓娓,语气诚恳,可字句里总是漾着说不出的怪异。林湛略皱了皱眉:是。我会收齐,请您放心。 好好。 元盛宏笑了笑。 电话挂断后,林湛不再耽搁时间,立刻拿起空白的资料簿赶去下一个符合条件的病房。 我没偷!! 李立穿着宽松的病号服,蹲在蓝色的塑料排凳前,被几个穿着校服的大孩子围困在中间,头上脸上堆着掉漆的积木,像是打翻了垃圾桶。 就是你,小崽子!!我丢的钱,就是你偷的!! 第44章 来参观的孩子们一时挣脱了老师的看管,跑到活动室疯玩,又欺负着李立心脏虚弱,肆意做着鬼脸,推搡着将他逼到角落里。李立指甲用力地扣着海绵垫,浮肿的右手紧紧地握着积木,死死瞪着那群孩子,捂着胸口急喘,眼神叛逆阴暗,像是下一秒就要反咬的野狗。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带着脆生生的稚嫩:不许欺负人! 一个扎着双麻花辫子的女孩挡在他的身前,像个英雄。李立身体再虚弱,也是个要脸的愣头青,他怎么可能让一个女孩替他挡灾? 他呼哧呼哧地站起来,想要顶着心脏病发作的危险跟那群人拼命,可女孩却转身用力将他扑倒,死死地护住了他的头:他生病了,你们不能打他! 见一个男孩被女孩严严实实地保护了起来,那群大孩子轰然大笑,嘲笑着李立的软弱无能。满头大汗的老师寻了过来,将那些嬉闹的学生领走,只留满身狼狈的李立和女孩。 你没事... 女孩担心地看向李立,却反被对方推倒。她跌坐在海绵垫上,不知所措地:你为什么要推我? 走开。 李立挂不住脸,气得眼睛通红。 女孩委屈地咬着下唇,犹豫了片刻,还是揉了揉膝盖,小心翼翼地坐了过去:姥姥说,生病的人心情都不好。你要是不开心,那就哭吧。 谁要哭?!你看不起我?李立阴恻恻地瞪着她,你不是听见了吗,我偷了他们的钱。不止,我还会打人,打到你妈都认不出你来。 小丫头眨了眨眼,诚恳地说:我妈妈死啦。 李立拳头刚挥在半空,半路急刹车,差点扇自己一巴掌。 她又坐近,掌心处放了一只旧糖纸折出来的小青蛙,弯着眼睛笑:我没有看不起你。小哥哥,你是好人,不会偷东西,也不会打人。还有呀,谢谢你的青蛙。 啊,是你! 李立这才想起。 那天他在楼下花园里玩,看见一个小丫头抱着头哭,哭得脸都花了。 一时间也找不到东西,李立只好从兜里摸出一张还没来及舔的糖纸,草草折了个青蛙,丢在了她的头上。 你好厉害。你可以教我折吗? 小女孩眼睛又黑又圆,睫毛忽闪忽闪,像是蝴蝶翅膀。 李立呆在了原地。他活了将近十年,除了发病以外,他头一次体会到心跳的感觉噗通、噗通的,吵死人了。 萱萱! 苍老的声音自活动室门口传来,拄着拐杖的老奶奶笑着朝小女孩招招手。女孩文静地拉起小裙子,红着脸扑到外婆的怀里,眼巴巴地望着她:姥姥,你还痛不痛啦? 不痛啦。老人笑着将陈萱领到元盛宏面前,来,萱萱,见过元副主任。 叔叔好~ 小女孩将手里的折纸递了过去,眼睛满怀期待。元盛宏看也不看地接过,揣进白大褂兜里,千纸鹤的翅膀直接被折断。 陈萱一愣,元盛宏却又笑着拍拍她的头:你放心。我一定治好你的外婆。 金属手表带勾住头发丝,小丫头疼得咬住嘴唇,也不敢出声,只是稍微红了眼圈,乖巧地点头:谢...谢谢。 李立看不过眼了,三步并两步冲了上去,这次换他英雄救美:喂,你谁啊,看不见她疼吗? 元盛宏嘴边的笑一愣,而两步外,面对他的摄像机也适时地偏了角度,避开这个小插曲。他转过头,笑着看向身后那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这是谁的病人?倒是挺可爱的。 今日是元盛宏平调到阜苍综院心外科的第三周,按照惯例,科室会为新上任的行政管理层拍摄纪录短片。 当年赵江上任时,也只在早上查房的时候顺带着随意拍了十分钟;而如今大概时代变了,元盛宏的入职拍摄新加了一场医患友爱的戏码,大部分医生都放下了手里的事情主动参与进来。 新来的领导当众提问,林湛从最后排挤了进去,牵起李立的手。 抱歉,耽误拍摄了。 哦,小林啊。对了,知情同意书收齐了吗? 还差两份。我会尽快。 好好。很有干劲,不愧是赵江的高徒呐。 被当众毫无根据地大加赞扬,且次次朝着赵江的名字上扎,林湛再迟钝也听出了话里的陷阱,干脆直白地推辞道: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好,我会尽力弥补。我的错,与赵教授没有关系。 一阵阵倒吸声从人群里响起,大概是没想过林湛敢这样当众跟元盛宏对着呛。 但元副主任好像没有被冒犯到,只是涵养优容地拍拍林湛的肩膀:害。年轻人嘛,对外确实应该有这种独立精神。嗯,快去吧。 李立却脸色阴沉地盯着元盛宏半天,蹬蹬走到他的面前,朝他吐了口唾沫:坏人。 摄像头立刻被关停,活动室里如死一般地寂静。在元盛宏变脸前,林湛先一步将他抱了起来,单臂夹在臂下,简单地拎走。 患者没吃午餐,我带他先去食堂。 喂!喂,林湛!你放我下来! 李立双脚腾空地扑腾,目瞪口呆地望着林湛。那人明明比自己瘦多了,怎么看都是一副马上就要病倒的样子,怎么力气还能这么大?! 转过一条走廊后,林湛终于将李立放了下来,垂眸看向不听话的小男孩,皱眉道:那位是新来的副主任。要懂礼貌,别没大没小的。 林湛,你是不是傻?那狗东西看着就不是好人!他欺负你和...那谁!你干嘛还对他言听计从的?你欠他钱了? 什么欺负不欺负的。那是工作。林湛蹲下,将李立的衣领翻出来,问他,你平常都不去活动室玩的,怎么今天去了? 李立又不能说自己真偷了别人的钱,只含混地糊弄过关:我就去了,不行吗? 谁教你用反问回答别人的?真没礼貌。 林湛用指节敲了敲男孩的头,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折叠的临床试验自愿同意书,问,昨天我给你的这张纸,你给你妈妈看过了吗? 没。李立回答得很干脆,她不识字,给了也没用。 我跟已经亲自跟她解释过了。如果她同意的话,只需要签字就可以了。 不用。她不会写字。 ...那我再说一次吧。 林湛朝着病房的方向走,李立却使出吃奶的劲儿拽住他的手,拼命地摇头:你不用去了!我是不会同意做这个的! 为什么? 林湛明明已经给李立解释过他现在的处境。 如果下周再凑不齐手术费,林湛也只能替他们办理出院;而如果李立愿意参加这次云越与明迹的临床验证试验,那么病人的常规医药费都可以由医院的科研基金和企业方独立承担。 虽然新技术尚有风险,但林湛曾亲自操作过cloudwave s1,对仪器的效果抱有极大的信心。与谢辞的私人恩怨并不影响林湛对工作的判断,他依旧相信,s1能以最小的代价改善李立的房速,对那孩子后期的心脏手术有着非常重要的帮助。 李立垂着眼睛看地面,余光瞟见自己浮肿的手背脚背,低声说:我不用你管我。不想做,就是不想做。你说服我妈也没用。我妈听我的。 他甩开林湛的手,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往病房里跑。穿着破旧绒衣的女人微笑着拥抱儿子,一无所知地笑。 林湛站在病房门口看着,眉峰紧锁,却也无计可施。 他垂眸翻阅着手里的资料,可再看几遍也是徒劳。符合条件的病患几乎都已经找了个遍,却依旧欠缺两位试验参与者。如果再这样下去,谢辞那边可就要空窗了。 再放弃前,林湛还想再努力一遍。 他从头浏览了一遍名单,选定了一位相对犹豫的患者,想要再尝试说服;可远远地,他却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背影。谢辞正站在病房门口,与早上那位病人老奶奶交谈。老人手中握着一根包装精美的金项链,似在抹眼泪,看上去伤心又感动;而谢辞左手轻拍她的肩,右手半握着项链盒,似在安慰、似在保证。 一瞬间,气血急涌上头,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林湛的脚步不自觉加快,心跳失控,几乎小跑起来,生怕谢辞再做出更出格的动作。 急促的脚步声引起了两人的注意,谢辞愣了愣,刚要笑着说什么,却被林湛用手里的资料隔开。啪地一声,塑料夹轻拍在谢辞的胸口,林湛仰头急喘着,连眼底都蒙上一层焦急的水雾:我知道你着急。但医院早有规定,不允许临床试验的器械供应商对受试人进行任何形式的财物诱导。 第45章 我... 在事情变得更严重之前...林湛紧攥着手里的资料,抵在谢辞胸口的拳身隐隐发颤,谢辞,停下来,交给我。别再错了。 第34章 停下来,交给我(下) 谢辞欲言又止,眼神微黯,在外人面前却佯作潇洒,勾了一个无所谓的笑。他抽出那盒金项链,向林湛双手举起,投降一般,退后半步;又对着病人温文尔雅地嘱托着:那我就先拿走了,与言文之后再联系。 哎,好的。 老奶奶眼底的泪意还没消,眼尾的深纹也湿漉漉的。 林湛紧紧盯谢辞离开的背影,才惊觉自己的手早已全麻了。紧张、气愤还有后怕,许多情绪糅杂,几乎要在胸口炸开。他勉强将微颤的右手藏进白大褂口袋,才对着老人哑声说:我们进去聊。 病床前,林湛坐在圆凳上,眼睫低垂;他的双手紧紧扭着,骨节青白。 措辞绞在胸口,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解释刚才谢辞的所作所为。如果他再晚来一步,如果那根项链彻底交到了患者手里,到了那时,他又该如何抉择?他真的要报给院里吗? 林湛头垂得更低,眼睛紧紧地闭着,唇色苍白。 就在此时,耳边响起女孩稚嫩的轻唤声:医生哥哥,吃糖吗? 林湛睫毛颤了颤,张开眼,入目又是熟悉的黄色硬糖谢辞好像打定主意用一包糖收买所有孩子的心。 医生哥哥? 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小丫头正用两只小手托着糖,歪了歪头,黑亮的眼瞳里盛满清澈的疑惑。 林湛回过神,勉强笑了下:不了,谢谢。你吃吧。 小丫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特别小声地说:我有虫牙,姥姥不让我吃了。 萱萱,去给林医生倒杯水。 老人不知什么时候擦干了眼泪,躺回了病床,此刻正慈祥地看着林湛,眼神温厚,像是冬天的太阳。 陈萱懂事地拿了塑料纸杯,蹬蹬地跑出了门,奔向走廊尽头的饮水机。而没了孩子在场,老人才将枕头下面的知情同意书拿给了林湛。 林医生,您上次跟我说,这次的临床试验是开放性知情试验,我选哪家的产品做手术都行,是吗? ...是。 林湛说得迟疑。 老人笑了笑:那么,我想退出明迹的临床试验,改用云越提供的器械。你看这样可以吗? 林湛沉默了半晌。 那张签了名字的《知情同意书》像是滚着火,光是看着就刺目难忍。林湛闭了闭眼,低声对着老人陈情,代谢辞向她乞求原谅:陈阿姨,对不起。刚才他... 哦。林医生,你误会那个孩子了。 老人像是知道林湛心里所想。她撑起身体,挪坐到床边,握着林湛冷得像冰的手,认真地说:那个项链,不是他给我的。 什么? 林湛蓦地抬了头。 昨天萱萱在花园里玩,回来的时候,手里就拿着这个。她说,是一个穿着灰色工作服的叔叔给的,那人还承诺了一份事成之后的教育补贴。虽然那人没有明着说自己是谁,但并不难猜。因为当天晚上,床头柜上就出现了一份明迹的知情同意书,内容都填好了,只等我签字。 老人比了五根手指,嶙峋褶皱的手掌摊开,展示着惊人的数字:有了这些钱,萱萱几乎可以无忧无虑地从小学直到大学。哦,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把项链和知情同意书都给那个小伙子了,他说他会查清楚,给我一个交代。再说,来路不明的东西,我不想留着。 ...是这样。 林湛悬着的一颗心咚地落了地,忍不住长出一口气。可他太紧张了,身体反应还来不及缓和,左手依旧紧紧抓着病床旁的栏杆,脊背僵硬到支离,动都动不了。 老人打量了林湛半晌,历遍世事的眼睛轻易看穿了林湛拙劣的掩饰。她又将那张纸推到了林湛眼前,微笑着问:那这次,可以收下这张纸了吗?我确实是自愿的。 好。林湛小心地将同意书夹进资料夹,动作却又一顿,疑惑地问,既然他没有...那他是怎么说服您使用云越的器械,而不是传统的保守治疗? 他给我拿了这个。 老人费劲地转身,从枕头旁边搬出半个手掌厚的打印资料。她戴上老花镜,一页页翻过去。最上面摞着的是cloudwave系列器械的发明专利,还有几篇论文,以及密密麻麻的实验数据。 末了,她把眼镜往鼻梁下稍微拨弄,对林湛露出孩子气的笑容:看不出来吧,我虽然没上过学,但是这些年为了教育萱萱,也自学了不少知识,最喜欢这种图啊表啊的。那个小伙子倒是比明迹那些人聪明,送礼一下子送到了我的心坎上。 嗯。 林湛的眼睛微地亮了一下,很淡,几乎不可见,但还是被老人看透了。 她摘下老花镜,说:其实这些,都不是让我下定决心的原因。 老人向着走廊窗外看,红色连衣裙的女孩正双手捧着一杯温水,小心翼翼地走,乖巧又懂事,让人心软。 那个小伙子说,他有一个朋友,也跟萱萱一样,父母走得都早。但是他没萱萱幸运,有我这么一个护着她的外婆。他才六七岁,就被丢到了远房表姑家里。表姑对他不好,每次家里少了点什么东西,都怀疑是那孩子偷的。然后,他们就会把他关进储藏室,跟稻谷面粉一起锁起来,所以那个孩子一直非常没有安全感,也特别怕黑。上学的时候,有一次教室里停电了,那个孩子应激地发抖,一声不吭地把自己的手咬破了,差点晕倒。即便成年了,每次停电也都会非常害怕,睡觉也从来不关灯。如果小时候被人好好地爱过、被保护过,就不会活得这么辛苦、也不会这么累了。 那个小伙子说,小时候缺的爱,可能一辈子都无法被补上。所以,请我一定要多活几年,再多陪陪她。老人望向小丫头那张稚嫩可爱的脸,眼睛闪过泪光,我不想冒险,但又不得不豁出命来治病。我已经72了,浑身上下都是病,晚上连躺都躺不下来。我本来想拿下那笔钱留给萱萱,可现在我改主意了。我想能选那个相对安全的、能让我有机会活得更久的机器。林医生,你说呢? ...嗯。 很久,林湛低着头,很轻地应了一声。 小丫头摇摇晃晃地回来,将满满一杯水小心翼翼地递给了林湛:医生哥哥,给你...诶,你,你怎么了?怎么眼睛... 她抬头对上林湛微红的眼圈,着急地拉着他的手,水杯一歪,险些洒在了床上。林湛极快地扶稳水杯,借着喝水的几秒,咽下了喉咙间的哽咽。 再低头时,又恢复了冷冷清清的神态。 谢谢。 陈萱困惑地眨了眨眼,有点担心地拉着他的手,极轻地晃了晃:医生哥哥,我带你去看花花。冬天的花花可漂亮了。 ...好。林湛礼貌起身,向老人告辞,申请批准以后,我会联系您下一步的临床手术安排。 谢谢了,林医生。 一大一小牵着手离开病房。 而十分钟前,谢辞与老人站在相同的位置,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对话。 小伙子,你刚说了你朋友的故事。那你呢?你为什么会做这一行? 太幼稚,都不太好意思提了。 幼稚? 是啊。谢辞看向朝他疾奔而来的林湛,淡淡地抬了唇,当年我偏要证明,哪怕我不是医生,也能治好他。我要他别害怕、相信我。仅此而已。 第35章 等东风 (上) 圣诞节已经过了,但装饰彩灯还凌乱地挂在树上没拆。五彩的柔光绘出了雪花的轮廓,混着夕阳的余晖,将傍晚装点得浪漫。 公园门口正举办慈善活动,穿着红色围裙的工作人员在给孩子分发红色的气球。陈萱拉着林湛的手,挤过人群,穿过气球海,目的地是公园正门口那棵盘根错节的老树。 树干粗枝的雪堆得厚实,积雪下挂满五颜六色的礼物盒,仿佛下一秒圣诞老人就又会从树洞里钻出来,为每一个期待的孩子分发礼物。 陈萱用力朝着老树的方向用力挥手,眼睛亮亮的,脸蛋也涌着健康的红。 树下站了个孩子,埋没在人堆里,个头不及成年人的腰线。灯火映着他略微浮肿的脸蛋,在看见陈萱的一刻,下意识地用力揪住他脑袋上的棕色粗脚毛线帽,一下一下地拽着毛球,手腕上的住院环带也跟着蹦跳,像是不安分的心跳。 第46章 林湛下意识地皱了眉,想把那个逃房的臭小子领回医院,可就在这时,一声轻笑从斜前方传来。 把手宇未岩放下来。这么紧张,丢不丢人? 声音裹着碎雪,轻飘飘地落在了林湛耳畔。 他转头,看见谢辞正坐在几步外的长凳上。那人穿着青竹灰的大衣,坐在黄昏线左右,夕阳将那双眼睛映得柔和。 林湛下意识地顿了脚步,而谢辞正巧起身,走向李立。他半蹲着帮小男孩戴正了帽子,又将红色的气球绑在了浮肿的手腕上。 李立着急地想要解开缚手的绳结,却越解越紧,他又气又紧张,看着逐渐走近的陈萱,气喘如牛:喂!你这样,我怎么把气球给她啊?! 这么冷的天,你不会想让她一直拿着气球吧? 正说着,谢辞又在李立的手上缠了一圈,气球是彻底解不下来了。但李立顿觉醍醐灌顶,认真点头:对哦!我是老大,当然要罩着她。我,我让她牵我的手,她的手就不会冷了! 聪明。牵之前问她,要不要一起玩。记得绅士一点,别做流氓。 谢辞替他翻出了卫衣兜帽,把破洞的秋衣藏在拉链下,认真地传授着没什么用的撩人经验。 李立用力点头,越过谢辞的肩,看见两人牵着手走来,身体又是一僵。他本想立刻去找陈萱,帽子却被谢辞一拽。 刚才,说什么来着? 哦。李立吞了口唾沫,老老实实地走向林湛,拉着他的手,小声道歉,对不起哦,林湛。我早上不该发脾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一向颇有野性的熊孩子此刻极度温顺,正乖巧地吸鼻涕;至于谢辞,悠闲地坐在一旁,真像个叼住幼兽弱点的狼王,把不受教的小孩驯得服服帖帖的。 陈萱向着李立跑去,弯着眼睛笑。 厉害哥哥,我来啦。 厉害...厉害哥哥,你是,是在,是在叫,叫我吗? 谢辞的考前突击辅导完全没用,李立抖得像个筛子,风度漏了一地。 对呀。陈萱踩着红色兔子鞋,望着手腕上系着的红气球,眼睛亮了亮,我可以跟你一起玩吗? 玩,玩! 李立紧紧地抿着嘴角,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牵住陈萱。小男孩像是濒临破碎的积木,摇摇晃晃的,无比僵硬。场外教练谢辞单臂搭在长凳靠背悠闲看戏,忍不住低声笑。 他还不到十岁,教这些小心机是不是太早了点? 林湛的话悠悠地落下,显然是不赞同。谢辞却半挑了眉,对此持不同意见:学习要趁早。再说了,如果我不出手,真怕他被你教成一根不会开花的木头。 那也比随时随地开屏的孔雀强。 孔雀开屏?你觉得我很有魅力? 那你绝对是误会了。 哦,这次改我误会你了是吧。 谢辞笑。 他上身微微前倾,双手随意交叠在膝上。夕阳落在他肩上,像是一块自然斑驳的围巾,映出右肩若有若无的纱布厚度。 林湛的右手虚虚地涌起一股热流,那晚谢辞伤口的热度一直烙在那里,一周都没能消退。 你的伤怎么样了? 快好了。 胃病呢? 某人没再气我,所以再没犯过病。 睡眠呢?咖啡摄入... 如果林医生真这么好奇,不如在我家装个监控?谢辞瞟他一眼,懒洋洋的,放心,洗澡的时候,我会避开摄像头。 林湛决定止损,立刻闭嘴。 他在谢辞身后不远处的长椅坐下,斜对角相背对。他稍微侧头,便能看见在雪里玩成一团的两个孩子。 见惯了李立横眉竖目的顽皮,此刻完全笑开的男孩才终于露出这个年龄该有的童真。林湛看了一会儿,抿了抿唇,犹豫着开口:刚才病房里的事,是我... 林湛。 谢辞忽然打断了对方的话。 林湛愣了愣:怎么了? 你小时候打过雪仗吗?总觉得下雪天很衬你。谢辞上下打量着小冰块,十指交合比了个拍照的动作,你就这么往雪里一站,到来年开春也不会化。 ...哈,很好笑。 这次林湛很容易听懂了谢辞话里的调侃。 他环胸坐着,视线落向李立铲雪的背影,神思恍惚。八岁,当年他搬来阜苍时,也左右不过是这样的年纪。 我家在南方,也是个沿海城市,区别是那里冬天不怎么下雪。后来,爸妈他们...我搬到了这里以后,冬天就变得很冷,雪一场又一场的下。至于玩雪...林湛低头笑了,没人愿意跟一个一碰雪就会发烧咳嗽胸口痛的病秧子玩吧。 这是谢辞第一次听见林湛亲口坦诚自己的曾经。关于破碎的过去,那人从来都守口如瓶,谢辞甚至以为这辈子只能从别人那里旁敲侧击才能将它拼凑完整。 你的身体那么弱,但我记得,你高中一共只请过两次假。 嗯。因为他们不想花钱带我去医院,又觉得我是在装病逃课。所以,除非病得直接晕倒,我不会请假。 林湛说得坦然,已经毫不在意。 ...原来如此。 所以谢辞才总是看见林湛抱着热水杯趴在座位上颤抖着熬着时间、等待放学; 所以林湛才那样痛恨别人说谎,因为他曾无数次深受其害。 被关在黑暗里的孤独年少岁月,就那样撞碎了林湛未来的无数种可能性。他刻意将自己裹成一只密不透风的茧,这辈子都没有破茧成蝶的打算。比起成功,他更害怕失败;比起被爱,他更怕受伤。 他不是不想窥见天光,而是不敢向往未来。 谢辞安静地望着林湛的侧脸,眼神比黄昏还要悠长。就在此时,孩子们的嬉闹声慢慢地靠近,陈萱拉着李立的小肿手,气喘吁吁地走了过来,看样子是跑得太久了,两人都累了。 谢辞稍微挪开了身子,拍了拍长凳的坐板:疯够了?跑那么快,小心林医生生你的气。 林湛才会不生气呢。李立靠在谢辞身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挺了挺胸膛,连呼出的热气都带着喜悦的温度,林湛是我的小弟,他得听我的。 哇! 陈萱又崇拜地看向李立。 男孩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他红着脸,满身摸兜,最后在口袋底下找到一颗被揉得皱皱巴巴的黄色硬糖,生硬地塞到小丫头手里:你吃! 可是,我有虫牙... 吃!.欲.加.之.言. 李立又把糖往陈萱怀里推了推,差点把小丫头身体推倒。 谢辞越过李立扶起了陈萱,不赞同地说:刚不是说了吗?要绅士,不要做流氓。 我没有啊。这已经是我最好的东西了,我都给了她,还要我怎么做啊? 如果人家不喜欢,你宝贝的东西在她眼里还不如一块废纸。 谢辞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林湛,而那人也正看着他。 人生经验需要阅历,阅历往往是失败的累积。很巧,在场仅有的两位成年人,在彼此折磨的七年里积累了一些失败经验,不多不少,刚刚够教导一个不解世事的孩子。 啊?那怎么办?! 李立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他的小胖手抓着谢辞的大衣扣子,一下一下地摇晃着,求救的眼神闪烁得比救护车的灯还要频繁。 谢辞想了想,伸手掏了裤兜,一无所获后,又探索了一下大衣的内外口袋,终于在贴近左胸的内兜里找到了一个胡乱折叠起来的猫项圈。 他手腕一错,轻松扯下项圈中央的那只毛绒兔子,交给了李立。 李立相当嫌弃地瞥了一眼:就这东西? 什么叫就这?你要学的实在太多了,过来,我教你。 谢辞把李立带到不远处,低头弯腰,认真地指点着什么,像是不怀好意的同谋。陈萱不知所措地看着身后长凳坐着的林湛,小声问:医生哥哥,我做错什么了吗?他们怎么走了? 没有。 林湛替她戴好手套,再抬头时,一大一小已经往回走。李立呆愣愣地看着谢辞,表情从不屑变到崇敬,被洗脑只需要半分钟。 试试。 在谢辞鼓励带笑的眼神下,李立咽了口唾沫,忽然蹲下,虎头虎脑地在地上抓了两把雪,用力丢在空中:接着! 陈萱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团散落的雪,下意识地用双手去接;而雪化在手心时,一只毛绒绒的兔子正安静地躺在她的手掌间,比雪还软。 第47章 李立期待又忐忑地问。 你,你喜欢这个吗? 这次,他不需要焦急地等待陈萱的回答了。 小丫头惊喜地捧着冰凌凌的兔子,然后用力环住了男孩的脖子,开心地笑。她的眼睛里像是下起了一场烂漫的糖果雨,甜的。 管风琴的和声从音响里传了出来,慈善活动进入了高潮。穿着红白服饰的圣诞老人从房车里走出来,他抱着竹篮编的框,里面装着简单的布艺制品饰品;布料制作粗糙,表面却亮闪闪的,像是老爷爷采撷了漫天的星河,来人间陪他们一夜狂欢。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拉着彼此的手,不约而同地挤向人群。 林湛和谢辞两人不远不近地跟着。走了几十米,林湛才终于将视线从那只兔子的身上挪走,又悄悄地望向谢辞。那人恍然不知,单手插着兜,闲闲地靠在电线杆旁,另一手指尖玩弄着栅栏上的雪。融化的雪水顺着手腕淌下,划过昂贵的腕表,又调皮地钻进衣袖里。那人明明浑身上下昭彰着成熟,可偏偏细微处童心未泯,带着过去的影子。 音乐的声音很强烈,管乐齐鸣时,连空气都震颤。 喉咙干涸,像是无名的种子在龟裂的土地缝里发了芽,难耐的心绪要破土而出。林湛忍不住扯了扯白色的围巾,低声唤了那个人的名字。 谢辞。 谢辞! 在嘈杂环境音的掩护下,林湛第一次吼了出来。拼尽全力喊出口的那一瞬间,喉咙酸胀,可胸口难言地畅快,像是猛地吸了口纯氧,眩晕又带着冰凉的快感。 谢辞才听见:怎么? 对不起。刚才在病房那边,我误会你了。 习惯了。 谢辞不在意地摆摆手,而这让林湛更下定了决心:你可以提一个要求,作为补偿。 不会吧。你跟一个生意人主动谈补偿条件?不怕赔得一丝不挂? 又是这种剥皮拆骨的眼神,带着散漫又侵略的笑,像是在谈判桌上攻城略地。林湛不服输地回望,清冷的眼瞳里闪烁着彩灯细碎的光:不接受不合理条款。 哦?你是认真的啊。谢辞抬手抵着下颌,似乎在认真思考交换条款,真难想啊。我该用什么来敲林医生一笔? ...说就好了。不过分的话,我不会拒绝。 那人明明早已想好了条目,此刻又再装模作样地吊着人胃口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林湛能慢慢看懂谢辞的微表情比如,故意捉弄人时,会极快地挑一下眉毛。哪怕再成熟,还是藏不住跳脱不羁的恶劣本性。 好啊。谢辞抬眉,站远点。 林湛向左迈了一步。 远点,再远点。 两步,三步,四步,直到退无可退。林湛侧脸看他,等待着黑心商人的敲诈勒索。谢辞反倒并不着急,懒散地环视四周,迟迟没有动作。 林湛想说点什么,可距离太远,无法沟通。此时,手机响起,是谢辞舍近求远地拨了个电话:站稳了,等会儿,别动。 林湛好奇:在等什么? 谢辞一笑:等东风。 冬风? 那个人是还嫌不够冷吗? 忽得,人群间涌起一阵惊呼欢笑,如同银瓶一瞬炸裂。林湛下意识地抬头,只看见了红色的氦气球涌动在风里,漫天飘远,像是颠沛的红豆。 看我。 谢辞一个响指,正好夜风扫过枝杈的残雪,落在眼前,飞雪幕帘。林湛堪堪从耳边拿下手机,还没回神,身体被嬉笑打闹的李立撞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腕忽得漫过一抹凉意。柔软的尼龙织造表带重新缠住了他的脉搏,被丢弃的表再一次回到了身边。 风起时,吹散雪幕,林湛怔怔地看向谢辞,那双带笑的眼睛染着灯火明粲,冰雪尽消,如见春天。 原来,不是冬风。 是东风。 第36章 等东风(下) 屏幕的通话时间还在一秒一秒走着, 像是林湛被无限拉长的心跳,直到谢辞站在他面前,帮他挂断了电话。 嗯?你这是什么表情? 呃。谢辞晃晃手掌,试图唤醒一根灵魂出窍的木头,林湛? 林湛像是还没学会自主呼吸的婴儿一样,恨不得有人拍他后背一掌,把他打醒。谢辞盯了他半天,忽然明白了什么,抱着小臂,笑得喉结上下颤动:怎么这副傻样...丢不丢人啊林大夫... 人影攒动,灯影摇晃,欢呼声此起彼伏,没有人会在意陌生人的神情动作,他们眼里只有自己的快乐;仿佛只要淹没在人群里,所有个体最原始的欲望都可以扭曲地释放。 而谢辞偏还在不知轻重地笑,一声、一声,不要命地撞进林湛心底。 ...别笑了。 林湛带颤的声音被人群埋没。 谢辞边笑边靠近,侧耳过去:你说什么? 心跳声震耳欲聋,不知道是谁的。 林湛口干舌燥,头晕目眩。世界仿佛朝他倾轧过来,他再无处可躲,而唯一的救赎之道,就在咫尺,就在眼前。 林湛猛地扎进了谢辞的怀里。 他将理智驱逐出境,任凭欲望信马由缰。还没来得及后悔,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 谢谢。 他颤声反复说了几次无意义的道谢。他的身体和呼吸在发抖,于是更加无措地抱紧面前的这个人,用外力来抵消心里汹涌膨胀的欲念。 在嘈杂喧闹声中,林湛却清楚地听见谢辞戛然而止的笑,像是滔滔江水被拦腰截断,安静地让人害怕。 林湛后知后觉自己莽撞,连忙松了手,相当懊恼自己一时的意乱情迷。他难堪地转身要走,可手腕却被死死地握住。 过来。 要去哪?那两个孩子还... 有人看着。 被一股大力拉扯,林湛踉跄几步,被推到了房车后面竖立的塑料隔间,仿佛演职人员更换服装的临时搭建棚。 只容一人的隔间,硬塞了两人进来。林湛跌靠在柔软的衣物堆里,双手撑在谢辞的胸口,勉力支起最后的距离。可谢辞还在靠近,深邃的视线侵略感十足地描摹着林湛的五官,像是犯了烟瘾,非在他的唇上找火。 刚什么意思? 为什么抱我? 谢辞左手径直伸进林湛的外套,只隔着一件薄毛衣掐住林湛的腰,大拇指挑开衣摆,不偏不倚地按在了腰窝。林湛猛地咬住下唇,忍住了急喘,虚弱地负隅顽抗:...只是想...谢你。 谢我?谢我就抱我? 天色明明晦暗,但林湛却仍能清楚地看见谢辞那双燃着火的眼睛。 简直是饿了几百年的饕餮,饥不择食地。 否则呢?林湛抓着谢辞的肩,颤抖着维持最后的理智,你想要我怎么谢你? 我想要的太多。你给得起吗? 我...唔! 林湛还想跟谢辞在谈判桌上多掰扯几个来回,可对方好像已经没了耐心,干脆撕掉衣冠楚楚的外皮,相当野蛮地吻了过去。 湿润、激烈,像撒哈拉强硬地撕扯着一朵迷路的雨云。 感谢?谢辞边吻边哑声笑,巧了,我这也只是表示感谢,国外礼仪。 一场漫长的答谢宴,两人不知吃了多久;直到音乐声渐歇,理智回笼,他们才意识到刚才让人大脑一片空白的吻。 望着林湛微红的眼睛,谢辞很缓慢地松开了他的手,林湛立刻抓着大衣两襟,完全拢起皮肤上残留的指痕。 ...真的,只是感谢? 谢辞最后,很轻地问了一句。 林湛抬头,又垂了眼。 ...嗯。 到了最后,也没人敢说出深埋在彼此心底的那个字。 生怕逼得太紧、咬得太重,多一个字,最后连朋友也做不成,连感谢都是奢望。 工作人员摘下树上的彩灯,光影落幕,林湛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前额的刘海散乱地垂着,像是被巡猎的兽蹭过。直到孩子们围在他腿边尖叫着喊他,林湛才回神:嗯?要回去吗?嗯。回去吧。 骤然安静的夜,显得格外的冷。 林湛忍不住伸出手,握了握残留在夜空里的欢愉。 如果能将东风永远留在冬夜就好了。 两人先把陈萱送了回去。 而回到李立病房的路上,那孩子像是耗尽了不多的热情,陷入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默,只是拽着医生白大褂的衣角,低头不语。还有几步就要回到病房,隔着病房门,能看见他的母亲正裹着棉衣,趴在床边睡觉。而她的手边,堆着不同包装的糖,新的、旧的,堆成了一个简单的巢。 第48章 我以为,我给你的糖,你都吃了。 ...没有。 李立紧紧抿着嘴,像是压抑着什么情绪。 林湛半蹲下,与他平视:我要知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李立视线躲闪,想避开林湛的拷问,可却被那双冷静的眼睛盯着,他破罐破摔地低吼着:别问了!我本来是想,今天玩过一次,就回家等死的。 ...为什么? 我这个病,治不好的。李立捂着胸口,那颗有瑕的心脏跳动得疲惫,我听说了,就算做了手术,也要吃一辈子的药。我想,死了就解脱了。 你不懂。李立抱着自己蹲在墙角,眼泪慢慢涌了出来,我是个累赘。把我丢掉了,对谁都好。 林湛长久地看着他,仿佛在看着那年被关在米粮仓库里的自己。 他也蹲下,在李立身边,一模一样的动作。 你不好奇吗? ...什么? 你不想看看你妈妈四十岁的样子吗?林湛看他,清冷的眸子染上了很淡的笑,我想,她一定很想看看你的二十岁。 李立呼吸猛地一抽。 从来没有想过的未来,像是一簇火苗,种在了孱弱的心脏里。 也许你确实是累赘,但是,也有人非常需要你。 有吗? 李立看向林湛,不确定地。 有啊。林湛将一颗糖放在李立的掌心,糖纸仿佛还染着公园晚会的余音,你刚才,不是感受到了吗? 李立努力地呼吸着,男子汉的眼圈通红,不停地用手背擦着眼泪,抹掉所有强撑出来的坚强。 林湛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折叠的知情同意书,取下圆珠笔,一起递了过去:我在办公室等你。决定了,就来找我。 李立噙着眼泪点点头,飞快地跑向病房,末了,又冲过去给了林湛一个拥抱:我会去找你的。那你,帮我跟谢叔叔道个歉。我以后,再也不偷他的钱包了。 ...嗯。 许多疑问得到了解释。 林湛站在门口,安静地看着那对母子,也知道他不必再操心了。 他将手揣在白大褂里,慢慢地顺着走廊走。月光藏在窗格,倒映在地上,总让他想起小时候寄宿的事。大多都是不愉快的,比如隔音很差的门,半夜十二点都能听见夹枪带棍的吵架声;比如掉灰的墙皮,经常醒来一夜白了头。不过,他真的很喜欢客厅里的那扇小窗凌晨时分,他总能看见月亮。 林湛曾经只想埋在月光里,安安静静地躲着就好。 可后来... 林湛的手腕正隐隐发烫。 白色表盘已经被体温捂得暖了,而皮肤上也残着谢辞指腹的触感那人摸完雪,食指是凉的,刮过皮肤,又是痒的,到了最后,烫得惊人。 林湛握住那枚腕表,闭上了眼。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想要从夜里逃开,去见见太阳? 第37章 临时换人(上) 清晨五点半,心外科走廊显得格外空旷。 靠走廊的病床上挤了两个人。六岁的小女孩枕着老人的手臂睡得香甜,脸蛋压出了几道淡淡的褶皱;满头白发的老人正看着她,挂着滞留针的右手还在轻轻地拍哄着她的背。 昨晚睡得好吗? 听到林湛的脚步声,斜靠在枕头上的罗文英慢慢地坐了起来,艰难地喘了几口气,才摇摇头:没睡着。 我看一下。 林湛检查了她的理化数据,又轻轻地翻转她的手腕。她的身体浮肿,连手背上的皱纹都要被撑开,皮肤呈现一种不正常的润色。 先天性心脏缺损的长期负担使得心脏代偿早已失控。由于经济原因,她迟迟未进行干预治疗,导致了如今的重度心衰;再加上老年人常见的糖尿病和高血压,多种慢性病缠身。 近半年来,她常常胸闷晕厥,阵发性房速频繁发作。如果再不进行介入消融,随时有可能恶化本就严重的心衰。 林湛不太会掩饰脸上的表情,而老人一眼就能看穿年轻人的未尽之言。 她用力抓着医院薄薄的病号被,在陈萱肩头轻轻地掖了掖:遗嘱在我枕头底下。林医生,如果我没能下来手术台... 林湛按住她的手背:今天的手术是微创导管消融,比传统开胸安全得多。就算要担心手术中死亡,也绝对不是今天,不是现在。 林湛并不擅长安慰别人,他只会用事实做推论和解答。所以,尽管这话没有半点抚慰的效用,却听上去意外地可靠。 护士推来移动担架床,滚轮的金属声吵醒了熟睡的陈萱。 小丫头揉着眼睛坐起来,怀里还抱着一只布艺小老虎。她迷糊地看向外婆,伸手要抱:姥姥,你去哪呀? 姥姥跟林医生出去一趟。萱萱自己能吃早饭吗? 能! 陈萱很乖地掀开被子,从床脚拎起叠得整齐的衣服套头穿,顶着毛茸茸的头发,笑得天真软糯。她蹬着兔子鞋,站在担架床边梳头,长辫子编得歪歪扭扭地。她摸了摸头顶,取下红色的圆发夹,夹在了罗文英满头的银发侧面,像是雪地里的一颗小樱桃:姥姥快点回来~天黑了姥姥也会害怕呀,找不到回家的路怎么办? 罗文英捂着脸转了过去,肩头颤抖。 陈萱疑惑地看向林湛,对方轻笑了笑:晚饭之前,我会把她送回来。 哦,好。 陈萱不明白姥姥为什么要哭,她目送着担架床离开病房,双手抓着布老虎,怔怔地。忽得,她绑头发的橡皮筋断了,啪地一下,甩疼了她的侧脸。 一瞬间,胸膛里也像是断了根橡皮筋一样撕扯着疼。她害怕地追出了门,连鞋也跑掉一只。 姥姥! 她哭着找人,可担架床早就走得远了。泪眼模糊间,她看见门口掉落的樱桃发夹,孤零零地躺在走廊正中,像是被人毫不留情地遗弃。 害怕一瞬间涌了上来,哇地一声,她抹着眼泪边跑边哭:姥姥,别走。你也不要我了吗? 预麻室外的走廊上,林湛遇见了元盛宏。他缓了脚步,微微颔首:元主任,早上好。 你好呀,小林。昨晚睡得好吗? 元盛宏依旧眉目敦厚,皮鞋锃亮,带着点老派的谦恭,哪怕是对林湛这样年轻的医生也是如此。在科室的例会上,他不仅没有质疑林湛作为首例消融验证手术的主刀人的资质,反而表现得极为开明,积极地与医院管理层沟通,为林湛和新项目铺路。 昨天早上的术前讨论会,他甚至于主动要求担任指导医生,在旁全程协助,确保首例验证试验手术万无一失。 林湛觉得自己误解了这位新来的主任,此刻话语里是带了些歉疚的:休息得很好,劳您挂心。 是吗。那就好。 两人聊着,转了个弯。此刻手术室走廊上没人,靠近消防通道的一侧,距离护士站与监控探头都有一定的距离。 元盛宏忽然停下了脚步,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两次的《主刀医生变更说明》。他慢吞吞地展开,塞到林湛手里,动作甚至有些粗鲁:去吧。连着知情同意书一起,让患者重新签一次。要快,趁着患者还没麻醉,好好地跟患者解释。说你年轻没经验,实在是不敢冒险,所以你现在特意来找我,求我接替你的主刀位置。 什么? 林湛一愣,快速地扫过正文部分,尤其是最后一行小字。 因个人状态评估不足,申请由元盛宏副主任担任术中主控医师,本人改为第一助手。患者已知情。 林湛迷惑地看向元盛宏。 据他了解,这位新来的副主任早些年更擅长心脏移植,而近些年则长期投入行政管理,已经很少亲自做手术了。所以,此时此刻,这样突如其来的调换让林湛有些摸不着头脑。 退一万步讲,就算元盛宏真的想要主刀,为什么在术前会议不提,偏到了手术前几小时,才相当仓促地逼他让出主刀位置? 这既不专业、也毫无责任心。 你不懂? 元盛宏看清林湛眼底的迷惘,反倒愣了一下。复而哈哈大笑,仿佛这副表情完美地戳中了他的笑点:我还以为你之前故意表现得鲁莽愚钝、不通人际,是为了避开流言蜚语,谁知道,你真的...赵江那只老狐狸,竟然能带出你这种...哈哈哈哈... 第49章 ...哪里好笑吗? 事到如今,林湛只觉得荒谬透顶。 元盛宏一朝撕开慈祥的面皮,再露出的笑,像是浸了蜜糖的蛇鳞,黏糊糊的、泛着恶心的光:傻孩子,想不明白就别想了。去做就是了。 不。林湛快速地敛起一瞬间的失神和迷惘,斩钉截铁地拒绝,我是最熟悉cloudwave s1的医生,已经做了几十次模拟手术,我没有理由让出主刀。 哦,不吃这一套。还是个有骨气的孩子。好吧,那我换一换。元盛宏走近半步,压低声音,仿佛在谈什么不合时宜的八卦,之前,我听说一件事,挺有意思的。罗文英这个患者,最开始选的是明迹的仪器。后来,她为什么改换意向了? 患者经过考虑之后,还是觉得云越的设备更可靠,所以才... 林湛认真地解释着,却被元盛宏笑吟吟地打断:更可靠?是谁告诉她的?是不是你? 我? 林湛才明白元盛宏的意思。他皱了眉,矢口否认:我可以保证我的说明不带偏袒,选择权在患者手里,完全出于自愿原则。 自愿?不是因为你和云越总经理的关系吗? 我们的确是老同学,但这跟这次的试验完全无关。 元盛宏哈哈一笑:不用心虚,就算真是私下交易又怎么了?赵江的关系户,也在培养自己的关系户,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师父他没有... 没有什么?你以为你凭什么二十七岁就能成为主治医师?说赵江没有私心,你信吗? 林湛沉默了片刻,忽然抬头。 他的瞳孔颜色浅淡,带着翻涌的冷寂。他抬起自己的右手,仿佛展示着一块傲人的勋章,绝不会向子虚乌有的流言低头:我一直坚信,我之所以能站在这里,是因为我的技术,而不仅仅是因为师父的人情。 元盛宏没想到林湛能说出这种天真到近乎愚蠢的话,可他确实无法从手术技术方向挑出林湛的错漏,只能冷然一笑:你倒确实有两把刷子。但是,罗文英的合并病症太多,微创消融的危险系数同样不低,高龄心肌消融,绝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如果这次,病人再出意外,赵江不仅保不了你,他也保不了他自己了。 我劝你放弃主刀,是为了你和赵江。否则一旦再出点什么事故,不仅你会受处分,还会追溯到那台消融仪器。只要有一个零件不合规,到时候,牵扯的人和事可就多了。林湛,你倒是问心无愧,但你觉得,赵江他在这个位置上这么久,手里真就干干净净的,毫无污点,经得起院里的审查吗? 元盛宏挑明了手术的难度、贬低他的资历、拿师友来要挟,几乎是明着胁迫着林湛放手。 罗文英的复杂病症是一个绝佳的案例典型,这种程度的手术,绝不能留给林湛,留给赵江的人。 ...师父他没做过那些事情。我相信他。 林湛还在垂死抵抗,可元盛宏很清楚,他已经戳中了那个孩子的软肋。他重新将《变更说明书》折好,塞进林湛的口袋里,和蔼地拍了拍他的肩:快去吧。好好向病人解释。当然了,从你换成我,她只会更放心。 怎么?你不会真觉得自己的技术比我更好吧?你可别忘了,上次的医疗事故还没完全摆平,我肯让你上手术台,已经是抬举你了。 林湛抿了抿唇,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右手手腕的伤疤。耳边忽得又闪过一阵恼人的嗡鸣,林湛眼前一黑,攥着拳撑着墙,侧脸滑下两滴冷汗。 林医生?我接到系统更新,临时更换主刀了是吗?还有,媒体主讲人也换成了元主任...林医生,你怎么了?! 徐姿刚看见通知,急急地从手术室出来,却看见林湛正痛苦地掩着唇急喘,身体摇摇晃晃地,像是要晕倒。 林湛闭着眼忍了片刻,想要说什么,却忽得胸口一顶,脸色倏地苍白。他难耐地弯了腰,捂住嘴,难受得跌跌撞撞离开:稍等我...唔...十分钟... 第38章 临时换人(下) 呕...咳咳... 林湛把早上喝的一杯牛奶全吐了,却还是觉得恶心,对着洗手池不停地干呕,捶打着胸口,像是要把憋着的闷气敲出来,吐到脱力才算是放过自己。 他双手撑着洗手池,生理性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滑。他勉强洗了把脸,右手像是攥了一块尖利的冰块,不受控地发颤。 虽然并不想承认,可韩子宁的猜测确实没错。再次握起手术刀时,他总是回想起病人死亡的那一夜,越压抑感情,反弹得越厉害。 林湛快速整理好情绪,扶着墙慢慢出来,眼前像是起了一层白雾。他下意识地去兜里摸糖吃,可换了手术服,糖还留在白大褂兜里。 算了。 在进入手术室前,林湛决定先去找袋葡萄糖应急。 刚转过一个弯,林湛却看到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谢辞坐在淡蓝色塑料凳上,右腿搭在左膝,身边围着两个孩子。陈萱伏在谢辞的腿上哭,眼泪泅湿了灰色西裤,而谢辞只是轻抚着她的背,一下一下。 林湛!李立先发现了忽然出现的林湛,蹬蹬跑了过去,焦急地脱口而出,她姥姥是不是被你带去做手术了?!很危险吗?! 李立的瞳孔在颤,不光是为了女孩的亲人,也想到了自己即将到来的手术,难免慌张。 林湛不想提及,只淡淡地说。 你陪她回去,别在这添乱。 什么叫添乱?我... 会没事的,我保证。 反倒是谢辞开了口。他将两个孩子交给护士,陪林湛走向手术室。 咳... 林湛努力忍着不发出声音的咳嗽,肩膀极轻地颤抖。乌黑的碎发被冷汗黏在额头,胡乱地散在眉眼处,低头时挡住了无神的视线。 谢辞侧头看他,从兜里拿出一块糖,剥了外衣,轻轻捏着林湛的下颌,把柠檬糖推进了他的嘴里:怎么脸色这么差?心脏不舒服? 我没事。 林湛的声音透着虚弱的低哑,像是马上就要昏倒。 谢辞快走两步,捏着林湛的卡刷开存储室的门,蛮不讲理地抓着对方的手,将他拉了进来。林湛头昏脑涨地踉跄两步,摔在了谢辞怀里。 你又发什么疯... 他努力将自己撑起来,后颈却被一只温热的手强硬地压住。他被迫半靠在谢辞的胸膛,无力地喘息着。 谢辞手掌握着他侧颈,被紊乱的脉搏吓了一跳:疯的是我还是你?你这样怎么做手术? 我就是...低血糖。我缓一缓,就好了。 你确定? 嗯。 林湛闭着眼,极难受地蹙着眉,右手紧紧地抓着谢辞的衣服,将衬衫都抓出了褶皱。谢辞将手覆在林湛的手背,察觉到了那人指尖的颤抖。 这不是什么低血糖,这是在害怕。 谢辞立刻握住林湛冰凉的手,不问缘由地帮他暖着。就这么僵了半分钟,林湛才缓过来。冷汗沾湿的睫毛轻颤,睁开眼,对上谢辞关切的目光,林湛后知后觉两人姿势亲密,倒退半步,后背抵在货架上,垂着眼睛轻声问:你怎么没去手术旁观室? 这话该我问你。手术一会儿就开始了,主刀大夫为什么跑了? ...这台手术,换人做了。 林湛将预麻室外发生的事简单跟谢辞解释了一遍,谢辞立刻便想通了其中的关键。 如你所说,罗文英是合并重症患者,手术难度很高。元盛宏刚到阜苍综院上任,需要这样一台手术。刚才,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会来吗?因为医院门口陆陆续续来了很多媒体人,朝着导管室的方向去,那时候,我猜到其中有变故,所以来找你了。 他用我和赵老师威胁你,无非是想让你心甘情愿地陪他做一场戏,让他快速在心外站稳脚跟,又不想明着跟赵老师起冲突,所以才把主意打到了你身上。谢辞想了想,心外的董主任是不是要高升了?要在几位副主任里选继任者? ! 看林湛惊讶的表情,谢辞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眉间极快地闪过一丝厌烦,谢辞又缓了神色,双手捂着林湛依旧泛着凉的右手:...所以他才这么迫切。他跟赵老师是直接竞争关系,互相看不对眼很正常。你别因为这个影响了心态,你这样,我会... 第50章 话尾的几个字被谢辞生生咽了回去,却没能立刻收回眼神里厚重的心疼。室内的温度一瞬间上升,林湛不知所措地缩回右手,避开对方的视线。 室内安静得能听见老旧的日光灯管滋滋的响声,谢辞身上的香水味不动声色地入侵,那样野蛮无礼的行径,竟然奇异地抚平了林湛起了褶皱的心情。 林湛扶着货架站稳,抿了抿唇:我该去准备手术了,你也快回去吧。 等等。 嗯? 你刚才在怕什么?如果只是因为这件事,你只会生气,不会害怕。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谢辞重又提起他那一瞬间无法掩饰的惊惧焦虑,林湛犹豫片刻,故作轻松地开口:也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的水平确实不足以处理这种程度的复杂手术,元主任抢走也好。他能获利,患者也能多一重保险,你、师父、医院的名誉都不会受损,皆大欢喜。 林湛表现得洒脱通透,但谢辞依旧敏锐地抓住了其中的重点。 什么意思?你觉得上次的医疗事故是因为自己经验不足? 光是提起,林湛都会觉得窒息。 他勉强笑笑,准备绕开谢辞离开,单方面结束这个话题,可对方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我认识的林湛,冷静、理智、聪明。在其他人吃喝玩乐的时候,他在埋头苦学;在大多数人都睡下的夜晚,他还在一遍遍地折磨自己。他不需要别人的肯定,因为比起信赖别人,他一直都最相信自己。 ...你是说我太自负? 难得你有自知之明。 身后的人轻笑,脚步声慢慢贴近,林湛不必回头,都能感受到那股灼热的目光滚过脊背的烫。 不过,你欺负我的时候,叫自负;你看不起别人的时候,叫自傲。我的意思是,林医生,你完全有资格一直这样骄傲下去。 谢辞双手扳着林湛的肩,与他四目相对。林湛抿了抿唇,悬在身侧的手进退无据,只想逃。可谢辞不许,偏牵起林湛的右手,五指紧扣,将他微凉的掌心覆在自己的胸膛。 我必须得承认,手术,我一点都不懂。但我知道,如果我哪天重伤濒死,我希望救我的人是你。你一定能救活我,我从不怀疑这一点。 隔着薄薄的衬衫,指腹按触的肌肉温热紧实,再稍微用点力,林湛就能隔着肋骨触碰到最深层的心跳,指尖丢失的体温就这样被慢慢暖了回来。 林湛恍然望着谢辞温柔的眼睛,忽然觉得,那人好像从来都没有说过谎心脏的温度,不会骗人。 哎,记得呼吸,别憋坏了。谢辞俯身密语,话尾带笑,我说,你最近怎么这么不经撩啊?小时候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难不成是吃素太久,想开荤了? 少开屏。光污染,差点瞎了。林湛抬起手,轻敲了谢辞肩膀一下,还有。我看你是活腻了,整天把死挂在嘴边。哪有这么咒自己的? 哎,我这可是在安慰你。倒打一耙,我会伤心的。 你伤心了吗?没看出来。 那怎么说,要我抱着你的大腿大哭一场吗? 谢辞作势要蹲下,林湛终于忍不住笑出声,轻轻推开他的肩,绕过货架,打开了狭仄存储室的门。 林湛。 嗯? 他回头,正看见谢辞斜靠在货架,双臂抱胸,朝他温柔地笑:等到这些事都过去之后,我们出去好好吃顿饭吧。离医院越远越好,不然总是感觉在加班。 林湛低着头思索,像是在考虑宇宙大爆炸之类的难题。就在谢辞几乎都要举手投降时,林湛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很轻。 我今天要一直工作到8点半。 哦,知道了。 是谢辞预料中的拒绝。 可谁知,过了半分钟,林湛还没走,他在原地踌躇半晌,右手用力攥紧又松开,又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晚上,如果你愿意等的话,我,可能有空。 谢辞完全愣住,第一反应是打开手机,打开录音机,递到林湛面前,不确定地问:你,再说一遍。我保留下证据。 林湛转身就走,像是逃难。 身后放肆的笑声传来,林湛羞恼地捂住耳朵,努力把谢辞的声音丢在脑后。 走到门口,他恼恨地丢下一句:但是我有条件。 谢辞挑眉:说。 林湛轻咬下唇:你...换个香水,毒性小点的。 谢辞身上喷的香水怕不是用致幻性的毒蘑菇榨的。 否则,他为什么每次靠在谢辞怀里都大脑一片空白? 这总不可能是因为荷尔蒙上头导致的短暂性失智吧? 不可能吧。 应该...吧。 第39章 验证成功 罗文英患者被推进手术室,已经镇静麻醉完毕。 院方宣传科的几名媒体人在手术室外架着摄影器材,而院领导也带着几位参观者在手术旁观室的观察窗玻璃后方盯着。 作为重点推广的医工结合项目,这台手术是宣传阜苍综院的好机会,当然,前提是,手术完美成功。 元盛宏看着摄像机,低声叮嘱:拍到我的关键操作就行,不要露太多血腥画面,后期不好宣传。 确认团队听懂了他的需求,他才抬头看向一助位,目光扫过林湛:你只管配合我就行。 嗯。 林湛还在预热cloudwave s1,随口答了一声,听上去很是敷衍。器械护士左右对视了一眼,默契地保持沉默。 9点15,心脏射频消融手术,现在开始。 元盛宏拿起手术刀,于左胸切开约5cm的小口,随后置入内窥镜。镜下可见患者心脏表面的灰白纤维化斑块以及明显增大的左心室轮廓。 病灶还真不小。元盛宏说着,语调却轻松,这不难。 相比他年轻时擅长的心脏移植手术,这种微创小切口导管手术,对他来说简直像喝白开水一样寡淡。即使多年没怎么上手术台、就算前期没有真正操作过cloudwave s1,但凭借元盛宏多年的手感,他也十分自信能够漂亮地完成手术。 林湛没有再多说什么,抽出cloudwave s1的导管,小心地递给二助医生;对方从腹股沟穿刺,将导管准确地递入心脏。 在导管就位以后,元盛宏满意地下达了指令:好。先烧除一部分。 林湛便单手调整着显示屏的支架,各项参数在无影灯下一览无余。导管尖端的温度反馈即时传来,心肌阻抗的数值也随之显示。林湛观测了片刻,微皱了皱眉。 元盛宏的操作意外地急躁,每次加热时都把功率推得略高于建议值,没有进行分段脉冲式缓步灼烧,这样会极大地增加过度烧灼风险。 林湛以为是因为元盛宏不太了解cloudwave s1分段灼烧的原理,低声提醒着:元主任... 别打断我。 元盛宏还在小切口里用电刀切除外层纤维增厚组织,偶尔的渗血让他眉头紧锁。他抬头看了一眼时间,还有手术室玻璃外的摄像机,心中焦躁感更盛:吸干净,视野太差。 二助医生立刻吸引,可此刻林湛发现病患的血压隐隐下滑。监护仪发出轻细而急促的报警音,他皱眉再次提出建议:罗女士循环承受力太弱,我们最好先稳住基础指标,再深层切除... 我当然知道。 元盛宏掐死了林湛的意见,继续指挥护士把电刀温度调高,试图快速切开下一层纤维组织。 林湛心头一紧。他终于意识到,这场手术,不只是为了救人,更是为了抢镜。消融加切除的双重刺激,超出了患者承受极限,却能让画面更漂亮,术程更短,在摄像机镜头里显得干净利落。可患者的体质根本不适合这种竞速般的手术方式,只会增加病人应激的概率。 在林湛提心吊胆时,元盛宏却肆意地切割着患者的组织,一动一静,更衬得林湛过于胆小懦弱。摄像机不吝将镜头都偏向元盛宏,而刻意将林湛摒除于拍摄之外,连空气都在无声地提醒他,在这台秀里,他并不重要。 术程约三十分钟后,更深层次的片状纤维增生跃然内镜之上。手术灯下,组织泛着微微的灰白,像是一层粗糙而紧绷的幕布,死死地咬在心房壁上。 元盛宏和林湛同时皱起了眉。他停了片刻,似在思索手术方案,林湛抱着触怒他的风险第三次建议道:元主任,心电图房速阵发,血压不稳,老人心脏耐受可能... 第51章 就是因为心脏耐受差,所以才要尽快结束手术,慢慢来的话反倒会增加风险。我听说,你上次经手的病人升主动脉瘤破裂,是因为你技术判断不过关,不敢采用大范围全段置换,保守治疗无效,才导致了病人的死亡,不是吗? ! 林湛没想到元盛宏会在这种场合再次提起上次的医疗事故。口罩下的唇被咬得青白,林湛极轻地闷哼一声,扶着手术盘的手极轻地颤了颤。 元盛宏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依旧坚持自己的判断,亲自上手调高了射频输出,想一次性把那块纤维灶烧净。 导管界面上的温度飞窜,血液像是在林湛指腹间沸腾,他无法违背良心和责任,蓦地咬紧了下唇,决定先斩后奏:抱歉,副主任。 他飞快地点按屏幕,功率一瞬降低,仿佛在烈火上浇了一盆冷水。 话都说到这种份上了,林湛居然还在坚持顶撞他。元盛宏盯着那个不听话的倔种,用沾满鲜血的手套指着手术室的门:出去。我的手术室里不需要你。 现场没人再敢出声,所有人都盯着林湛单薄的侧影。火辣辣的视线沉重地加诸在他的身上,逼迫他退开,林湛微攥了右拳,沉默地退出手术区,像是族群中唯一一只被排挤的异端。 可就在这时,连绵尖锐的报警声从监护仪处剧烈响起,震碎了早已失衡的平静。 血压80/50,心跳130,spo2 跌到90! 护士失声惊呼。 刚退开手术台半步的林湛立刻重回一助位,与元盛宏一同看向内镜图。切口处血液汹涌而出,镜头一瞬间被血雾糊住,多半是心肌深层薄弱区被高温灼烧酿成的破裂。 元盛宏也大惊失色:怎么会破到深层?! 他本能地拿电凝止血,想封堵出血口,然而位置过深且周围组织组织脆弱,电凝越烧血越多,殷红的鲜血瞬间盈满镜头视野,像是泼了一桶骇人的厚重油漆。 麻醉师在一旁急喊:血压70/40了!心率紊乱,快想办法! 元盛宏踌躇满志的表情瞬间消散一空,满脸汗涔涔的,只能无意义地发泄着怒火:快吸引!! 吸完依旧迷雾一片,不见破裂口,此刻的元盛宏为自己的轻率付出了代价,多年没有亲自参与手术已经让他丢掉了外科医生本应有的敏锐与谨慎。 林湛沉默了三秒,关上了内外联通的通讯,抬头时,不再温吞避让,眼睛染上了手术刀的冷芒:老年纤维组织破裂的案子我做过很多次,能最快解决问题。请交给我。 手术台旁,所有人都不敢出声,只剩心电监护仪急促跳动的哗哗声;而元盛宏还在分析利弊,眼珠左右颤动,林湛却陡然低喝,杀穿了一片死寂:请现在就把病人交给我! 情势危急,病人心包可能大量积血,在无法准确定位破裂口的情况下,再不解决,今天的手术就要毁在他手上。元盛宏焦虑地看了一眼旁观室的玻璃,见参观者面露疑惑,眼看就要无计可施,不得不咬牙暂且退让半步:行,那你来。 林湛果断点头。 接过手术刀的那一刻,银光漫过指节,死亡的窒息感又突兀地扼住了他的咽喉。右手剧烈一抖,刀险些又要从掌中脱落。 冷汗不受控制地滚落,反胃感不间断地翻涌,林湛吞咽压抑着恶心感时,本能地了抬头。 观察室玻璃后,本是站在人群后的谢辞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最左侧的角落,他的右手手掌按着玻璃,眼神与林湛相交。沉默无言,也无需多说,谢辞牵起了唇,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不问缘由的信任,像是温柔无言的潮汐,淹没了所有带着棱角的无措害怕。 谢辞明确地表达了他的信任,而林湛也绝不会彷徨犹豫。 他深吸了一口气,果断快速地将cloudwave s1的导管退回安全位置,避免灼烧心肌,同时冷静地指挥道:许医生,加快补液,快速给血浆,升压药准备;王护士,内镜视野下探5mm,电刀关掉,切换吸引模式。 他侧身双手探入切口,二助用钳子撑开心外膜,吸引器扫过,卷走大片鲜血。借助内镜灯光,林湛很快找准一条约1cm的裂口,血液正从中汩汩涌出。 找到了。 护士飞快地将那小片湿纱布压在破口处,林湛迅速接过补片,覆盖住最深处的心脏破裂口;他拿起特制的手术线,用十字针法小心地游走在补片边缘。 剧烈跳动的心脏已经无法再承受更多的外力刺激,林湛像是在濒临爆炸的气球上缝针。他需要配合着心脏的跳动节奏修补心肌,极度考验耐心与冷静,手一旦抖一下,都有可能导致心脏二次破裂。 所有人都屏息看着林湛的动作,看着那个削瘦的身影在险境中冷静操作。那双沾满鲜血的手犹如播撒神迹,在荒芜中修剪着新生。 麻醉师完美地配合着林湛的手术进程,逐渐加大通气量,补充升压药,维持着患者的生命循环。穿针引线间,血压渐渐回到95/60。 回来了!! 护士惊喜地说。 心电图恢复成相对规则的节律,点滴跳动着生命的脉搏。手术台四周,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在林湛的身上,带着喜悦和敬意。而林湛,仍然安静地站在那里,垂下满是血迹的手套,指尖正微微颤抖。 重新倒入导管吧。 元盛宏的声音不如之前盛气凌人,但却比之前要更冷了几度。 林湛抿了抿唇,知道自己这次确确实实触怒了这位新来的副主任,但却并不后悔刚才的强出头。他们是医生,没有什么办公室政治能凌驾于生死之上。 他将导管重新导入心肌纤维组织,默默地调好功率,元盛宏也没再多说什么,沉默地消除残余纤维灶。 又过去十五分钟,手术终于进入了尾声。 元盛宏瞥一眼墙上的计时器,简单敷衍地宣布手术结束。当他走出手术室时,宣传科和媒体人涌了上来,像是追糖的蚁群。 手术室里的不苟言笑一瞬间褪去,元盛宏又变成了那个和蔼可亲、技术高超的救世主:手术很顺利,患者情况良好。 闪光灯在他的脸上闪过,整个人像是被一层镀银笼罩,看上去十分昂贵。 听说这次使用了新型的分段射频消融设备?效果如何?这对大众意味着什么?有记者牵头问。 元盛宏面不改色,微微点头:新式导管消融设备首次临床试验成功,预示着高龄心肌纤维化患者的治愈率将迈入一个新的台阶。我们在术中应用过程中验证了它的安全性和精准性。当然,任何新技术都需要临床团队不断优化应用。 另一名记者好奇问:今天是您亲自主刀吗? 元盛宏轻轻一笑:当然,今天由我全权主刀。手术过程总体顺利,虽然遇到了一些小挑战,但在我们团队的密切配合下,手术得以圆满完成。 一片欢欣中,观察室中观摩了全程的记者却适时戳穿了真相:据说手术中出现了意外出血?我听说,是一位年轻医生做的紧急处置。 元盛宏顿了顿,旋即平静答道:啊,是这样。患者本身高龄,合并症状较多,术中出血十分正常,我们在手术前就已经预料到了。再说,阜苍综院多年来培养新生力量,所以争取每台手术都要老带新,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话语里,卖弄着权力叙事,将救场美化成培养;只是元盛宏平常游刃有余的话术,被林湛娴熟精妙的技术衬得无比黯淡。 媒体人尚未察觉异常,但医疗团队里的人却已然表情各异。站在团队后排的小护士更是忍不住在徐姿背后蛐蛐:姐,这对吗? 嘘。徐姿戳她肚子,少说话。 哦...林医生呢?他怎么不出来接受采访啊? 徐姿瞥了元盛宏一眼,意味深长地抬了唇:出来干嘛?被人当成靶子打?我们林医生可不是傻瓜啊。 第40章 我很喜欢 值班室里弥漫着红烧牛肉味。方便面泡热水,还加了一根火腿肠,顶配。蜡封的软桶盖被叉子咬死,韩子宁正撑着下颌笑眯眯地看着推门进来的林湛:哎呀,大英雄回来了。外面都快闹翻了天了,你还在这优哉游哉地洗澡呢,不愧是你。 管他们干什么。 林湛右手拿着白毛巾,一下一下慢慢地擦着细软潮湿的头发。他走近桌边,方便面浓郁霸道的味道一个劲儿地往林湛衣领袖口里钻,身上残留的沐浴露香味很容易被盖了过去。林湛主动凑近,鼻翼动了动:好香啊。 饿了? 韩子宁故意拉开软盖,冲鼻的香味把林湛勾得肚子咕噜咕噜地叫。林湛刚依着她坐下,韩子宁却护食地把碗往怀里一抱:想吃可以,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第52章 说。 韩子宁的问题大多又八卦又私人,但林湛为了泡面,可以暂时放弃灵魂。 韩子宁伸了三个手指,认真地弯下第一个:元盛宏为什么变成主刀了? 因为我经验不足,临阵怯场,求他帮我。 这件事跟老赵有没有关系? 没有。 最后一个问题。韩子宁笑眯眯地,刚才的回答里,有半句实话吗? 林湛会心一笑:没有。 我就说嘛。 韩子宁骂了两句,单手掀开泡面桶,呼哧呼哧地吸着面条,嘴里塞得满满地,含混地说:我跟你说。元盛宏刚才特别慷慨地把下午明迹的手术留给你了,说什么,年轻人还是要多锻炼。真见鬼了,那本来就是你的主刀,搞得那混蛋玩意儿是像在做慈善。下午我盯死他,一旦他敢再出什么幺蛾子,我直接反手一个举报到主任院长那,搞不死他。林湛,老赵出差,咱们要团结起来,向不公正的恶势力抵抗到底。 林湛却愣了一下:这件事,你不用掺和进来... 你不用担心,元盛宏在我这里算个屁。韩子宁勾他的脖子,痞里痞气地笑,我可是立志要从你师妹做到师娘的女人,你觉得我还会怕元盛宏那种人模狗样的领导? 最后半截话被刚走进来的实习医生听见。 熬夜查资料的孙博文只想过来补个觉,但却看见心外俩活阎王坐在一起聊新领导的坏话。犹如亲眼目睹黑衣组织的地下交易,一瞬间,瞌睡虫被碾死在襁褓里,182的东北大汉吓得掉了水杯,腿软着扶住休息室的大门。 他仿佛预见到了自己被笑面虎韩医生打了低分,无法转正;浑噩走马灯时,又看见冷着脸的林医生用手术刀斥责自己一无是处。 完了。 孙博文失魂落魄地,打算转头回去写辞职信,却被韩子宁悠悠地喊住:博文呐~别急着走啊。心肌纤维化区域怎么做切除啊? 魔鬼的索命,听得孙博文心惊肉跳:使...使用高频电刀沿着病变组织与健康心肌的分界面切除。这样可以有效控制出血,同时尽量减少对周围功能心肌的损伤... 实际操作要注意什么? 这次是林湛问的,恶魔的平方。 孙博文最害怕林湛了,平常就不敢直视林老师那张不苟言笑的脸,现在更像是直面死神,连舌头都打了结:在,在实际操作里,通常会配合实时温度检测仪,确保电刀在达到切除效果的同时,不会对心脏组织产生过度的热损伤。 韩子宁对林湛骄傲地笑:怎么样,这批闷葫芦里面,难得有个活人。刚才有个实习生被上午那阵仗吓得心悸头晕,不能上台。你觉得他怎么样? 嗯,可以。 林湛思索片刻,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厚厚的仪器操作说明书,递给了韩子宁。 韩医生把手册塞给了孙博文,终于瞥见了大小伙子额头上的虚汗。她鄙夷地用袖子蹭去:就一个随机提问,看给你吓的。 韩老师,你之前说...但凡有三个问题答不上来,就要把我退货到幼儿园去... 孙博文说着说着都带上了哭腔。韩子宁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太过分了:之前对你太宽容了?好吧,现在标准改了。两个小时内把这个手册背下来,否则... 否则...? 否则,下午的手术就不让你上了。 人呢?韩子宁晃了晃手掌,魂丢啦? 下午?微创消融验证试验?那个传说中的重点示范项目?我真的,真的能上吗?! 被天降狂喜砸中,孙博文晕晕乎乎地蹲在韩子宁面前,反复求证,像是一条甩着尾巴的大型犬。韩子宁摸摸孙博文的头,像在驯兽:卖萌也没用哦。距离两小时,已经过去了五分钟了哦~ 下一秒,值班室的门被重重地卡上,孙博文已经飞得没影了。 看不出来吧,这么莽莽撞撞的孩子,下刀特别稳,真少见。 凌虐完孙博文的韩子宁心情大好,难得夸了他一句。 不少见。林湛看着韩子宁,你也是。 喂,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韩子宁好笑地飞了他一眼,抱着泡面桶,把最后一滴汤也喝干净了,才后知后觉地看向林湛,啊,忘了你还饿着了,怎么办? 好吧,我去食堂。 林湛叹口气,要走时,白大褂被韩子宁一把薅住: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来,这是你的。 说着,她从桌子旁边拿出一只银色的保温袋,袋口敞开,显然是放了一会儿了。林湛瞥见海鲜粥的牌子,愣了愣:盛宴楼?他们家不是不做外卖吗? 谢老板亲自开车去给你买的,说你早上吐过,得吃点清淡的。还特意嘱咐我说,多放一会儿,烫。你没看见,我当时鸡皮疙瘩就起了一身。要不然我干嘛东拉西扯半天才给你。韩子宁忍不住揶揄,我说,他干嘛对你这么好?嗯?有这么体贴的死对头么? 他可能是...是想要感谢我,帮他成功验证了那台微创仪器吧。 林湛不敢再多想一步,生怕越线再多就变成痴心妄想、自作多情。 他打开餐盒的顶盖,鲜甜的味道盈满鼻腔。红糖馒头放在另一个餐盒,林湛拿起,掰成小块,一口一口地就着粥下肚;温热柔软的粥滚过食道,从上到下,舒服得想让人长舒一口气。 我说,你还要骗自己到哪天? 韩子宁维持着看戏的表情,直把林湛看得耳根发烫,整个人像是烧红的透明玻璃。他快速地打扫完战场,逃也似的离开值班室,刚能喘口气,在医院大门口又看见了谢辞。 那个人拿着杯咖啡,相当悠闲地侃天说地;宣传科的镜头一直牢牢地对准了他,那人神情松弛,游刃有余;西装利落,腕表反射着冬日阳光,像颗遗落在雪地里的璀璨钻石。 林湛犹豫了片刻,拿出手机,悄悄地给他发了一封没头没尾的短信。 只有简单的四个字。 我很喜欢。 一瞬间,他好像也学会了谢辞的周旋与圆滑不点名道姓,不戳破前因后果,只留下几个暧昧的字眼,搅弄着彼此的呼吸。 手机短信震动来得很快。 谢辞笑晏晏地随意抬眼一瞥,正与林湛视线相碰。正门人流如织,玻璃自动门一开一合,寒风卷起林湛白大褂的衣角,也吹开了他眼底极淡的笑,宛是经年沉默的冰山,一朝见阳,灿灿而生。 谢辞的侃侃而谈一瞬间被绞死,像是卡链的齿轮。他握着咖啡杯的动作一狠,满溢的咖啡洒出来两滴。 谢总? 摄像机捕捉到了谢辞千载难遇的失态,以为cloudwave s1的成功另有隐情。 谢辞回神,匆匆道别短暂的采访,向林湛追去,却在正门口蓦地停下了脚步。 银灰色商务车侧门自动打开,在倒车的提示音中,一双黑色高跟鞋踏雪而来,弯曲的紫色发梢被风吹得微微摇晃。 女人摘下墨镜,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向谢辞。 她伸出手,笑容有些苦涩:就算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正等到这一天的时候,还是很艰难。 谢辞沉默片刻,只用指尖轻握了一下她的手,半抬了唇,礼貌又周全:戚经理,幸会。期待明迹下午的验证手术。 adrian... 戚意舒眼圈蓦地一红。 谢辞只用简单地改换一个称呼,便轻易抛去了六年的同舟共济。可她没资格自怨自艾,是她先毁约离开,是她自作自受。 恭喜,验证成功。替你们开心,是真的。 她勉强笑了笑,快步离开,而谢辞一直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眉心轻皱。 老大,咱们回去吗?诶...?那是戚姐?! 蓝境程上午全程在手术室外等候支援,此刻才刚刚收拾好配件,回来,便看见戚意舒失魂落魄离开的背影。她心里又酸又涩,犹豫了半天,哀求着谢辞:老大,咱们先别急着回。我也想看看,能让戚姐丢下我们的机器,到底是什么样的。 老大? 知道了。 谢辞把咖啡杯丢进垃圾桶,啷当一声。 但当他再回头在人海中找林湛时,已经丢了那个人的影子。 第41章 生死与利益(上) 下午两点,导管室内,病人平躺在手术台上,呼吸急促,神情紧张,眼角皱纹沾了汗水,湿漉漉的。韩子宁握着病人的手,口罩外的眼睛弯得开朗自信:叔,别紧张。睡一觉,起来就做完手术了。 第53章 好。哎,小闺女,我,我这辈子都没做过什么大手术,这还是第一次。 六十七岁的老人被手术室里的温度冻得止不住地发抖。韩子宁的话没能安慰到他,于是他求救地看向了林湛,结果那个年轻人的解释更冷,且格外简短:准确来说,这属于微创手术。创口小,过程短。全麻,无痛。 老人还在殷殷地等待着他多说点鼓舞人心的话,等了半天,结果一直在跟着林湛大眼对小眼。那个年轻人眼镜后的眸光浅淡,表情深沉,似乎在对老人说,是时候该闭眼了。 老人哆哆嗦嗦地抱住自己,要哭不哭的。 ...闭眼,闭眼好啊。 就是不知道这一闭,是不是就一辈子了。 孙博文悬着双手站在韩子宁旁边,目瞪口呆的。他用这辈子最虚的声音在韩子宁耳边小声提问:林老师当年的医患沟通学是怎么及格的? 他挂了。 哈?这门水课不是送分的吗?会有人挂在这上吗?! 有啊。随着麻醉剂推进血液,韩子宁把林湛的黑历史抖落一地。 举个例子。病人确诊后崩溃大哭,说医生啊,怎么办,我好怕,我怕死了!韩子宁笑得肩膀一耸,然后,林湛在原地傻站着好几分钟,什么都没说。接着,他默默拿了个塑料袋,往病人头上一套,开口第一句话没关系。再哭下去,呼吸碱中毒,连锁心律失常,诱发心绞痛猝死。按照顺序走完,你应该来不及怕,会直接死。 哇。 好振聋发聩的安慰,好有灵魂的一句没关系。 孙博文口罩下的嘴久久没合上,然后干巴巴地挤出一句:然后呢? 然后?韩子宁噗嗤一笑,眼睛一弯,全班都像是被雷劈傻了,包括监考老师。然后,我们传说中的林大学霸就这么水灵灵地挂了。 别闲聊了。开始了。 面无表情的手术机器打断了八卦二人组的闲聊。 林湛从股静脉插入导管鞘,极熟练地将 cdr-m56的导管推入血管,观察荧光机下显示的游走通路,准确地将导管送至左心房。 干净利落的动作立刻攫住了孙博文的视线,双手同时配合着林湛的动作。直到导管落定,孙博文立刻扶住显示屏,在触屏上点按图像按钮;只是,他连着点按了两次,才勉强调出阻抗和温度图。指尖迟钝的触感让孙博文顿感不妙,他犹豫地看向林湛,而对方果然也轻皱起了眉。 韩子宁取出温度校正笔,再对比屏幕上显示的实时温度,与林湛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慎重与忧虑。 明迹生产的cdr-m56在进行动物试验时,曾短暂出现了几次温度滞后,但均在可控范围内,堪堪擦着检验合格的线通过了测试。但谁知,在仪器停放了仅仅不到三天,温度的滞后竟然已经达到了极限的1s。 慢慢来吧。 嗯。 韩子宁和林湛两人轻易达成了共识。 为了避免灼烧过度,保守起见,林湛只敢用低功率一点一点地灼烧病变心肌组织,像是盲人摸象一样,每次最多只敢烧灼15秒,然后等待显示屏上的温度滞后更新,才移向下一个病变区。本来只需要二十分钟的过程,活生生被林湛拖成了一个多小时。 孙博文一开始还能聚精会神地观察林湛的手术动作,但那人的重复性动作太多,过程单调且无聊,很快孙博文就失去了兴趣。熬夜的恶果上头,他的眼皮重得抬不起来,一下一下地往下垂。 在韩子宁第三次不怀好意地踩住孙博文的脚时,后者终于敢小小地反抗一声:韩老师,咱们这是不是有点慢了?患者状态很稳定,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在孙博文近距离观察林湛手术后,觉得心外的流言蜚语一点都没错林医生技术一流,胆子三流。听说上次的医疗事故就是因为林医生的手术方案过于保守,所以才导致患者最后不治身亡。 孙博文,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导致你产生了自己很行的错觉?韩子宁斜眼看他,看来我今天选错人了,真不该带你进手术室。 平常跳脱又平易近人的韩老师很少露出这种冰冷的神情,像是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废人。孙博文心口一悸,连忙摇头:不,不,韩老师,我,我... 结结巴巴解释的话还卡在喉咙里,忽得被林湛打断。 把门外的维护团队叫进来,马上! 身后的声音怒不可遏,几乎不像是那个冷心冷情的冰山能发出的嗓音。 孙博文哆哆嗦嗦地回头,被林湛眼中一瞬间迸发出的冷厉与愤怒惊了一跳。他以为是自己惹恼了林湛,手足无措时,他偶然看向 cdr-m56的显示面板,无措的表情裂成了不敢置信的错愕。 本该实时更新的图像像是被人拦腰砍断,当场定格,出现了让人咋舌的数秒空白;紧接着,屏幕蹦出了离谱的数据。 70度?! 孙博文失声吼了出来。 这他妈的在水煮心脏吗?! 韩子宁立刻按下停止的按钮,可整个软件完全陷入了死机,那短短两三秒的延迟,足以让导管尖端的高温持续灼烧心肌组织,像是失控的电加热棒。 林湛狠狠咬了下唇,干脆用脚踢开手术台最下方的紧急断电接口。但人如何能争过那一瞬间的电流灼烧,病人的心电图瞬间出现了室速,血压骤降! 子宁! 无需林湛多说,韩子宁立刻拿起内镜和吸引头探入胸腔。果然,血液中夹带着白色的泡沫,血液中飘着被烫焦的心肌组织,像是烧糊了的碎奶油樱桃酒。 艹。心肌要裂了! 韩子宁没忍住爆了粗口。 监护仪发出尖利的警报,心跳血压无一正常,病人可能面临着致命的心包出血或是急性心衰! 她立刻参与抢救,余光瞥见孙博文脸色苍白地站在自己左手边,她气极反笑,一记肘击打退了那个梦游的笨蛋:还不去找人?!愣着干什么?! 孙博文连滚带爬地冲出导管室,不到两分钟,两位工程师像皮球似的被孙博文踢进了半无菌区的主机前。 对韩子宁唯唯诺诺的孙博文对外人重拳出击,一手拎着两人,掐着后颈把他们按在仪器面前,就差把他们的脑袋切下来给cdr-m56的主机当配件了。 快重启机器! 孙博文吼得金属器械托盘嗡嗡作响。 现在导管还在患者心脏里,强行拔出可能加剧撕裂,不拔又持续过热。孙博文慌得手抖,求救地望向林湛,却见那人果断拿起应急手术刀,就近在左侧胸壁准确切开5 cm左右的小口,双手通过肋骨进入胸腔。 温热的血液即刻涌出,汹涌地漫过手术台,滴落林湛的鞋背,一滴一滴,好似止不住。 可林湛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镜片上沾了点滴血迹,衬得那双眼更沉静。看着那样的人,孙博文好像也冷静了下来。 林老师,要不要扯出导管,暂停手术? 导管卡在关键位置,不能动。林湛简洁地抛出几个血腥的词句,撕裂、出血、填塞、衰竭。他承受不住。 不知怎么的,孙博文忽然想起刚才听到的那个挂科故事走完一套下来,人很快就不会怕了。 彼时彼刻还是个笑话,在此时此刻忽然变成了生死的谶言。 孙博文怔怔地想,林老师或许并不是不懂慈悲、也不是不懂如何宽慰,他只是看清了死,才学会了生。 林湛没抬头,低头修补着心脏,手不停:告诉他们。我只能给他们二十分钟。无论如何,修好机器。我要用。 第42章 生死与利益(下) 这... 工程师团队面面相觑,眼神惊慌。 他们其实并不熟悉这台仪器,最开始也只是照猫画虎的借鉴。如今出了岔子,他们根本不知道从何修起。进退两难间,门又缓缓打开,戚意舒身着无菌服、戴着口罩,低头拆机,将温度传感器扯出来的一瞬间,眼神一颤。 市面上最廉价的铜镍热电偶?!你们疯了吗? 连烘焙师烤面包都嫌弃精度低的廉价热电偶,竟然被一家大公司堂而皇之地安装在医疗器械内部。几名工程师低下了头,无人敢回应戚意舒的质疑。 冰山一角可见全貌,整体机器的劣质烂造无需多言。戚意舒顿觉不妙,弯下腰,伸手去够分段衰减板。黑色的面板淌着黄色油水,电路已经被漏液腐蚀,线路模糊不清。 戚意舒气得浑身发抖,拿着板块就冲进了走廊。 第54章 季安正拿着电话左右踱步。那人脸上带笑,细长的眼睛弯得像一条线,似乎又在谈着什么大生意。 见戚意舒一副问罪的表情,季安嫌恶地皱了皱眉,百般不情愿地挂断了电话,大抵是嫌她的声音刺耳:怎么了? 这就是你承诺的,品质精良、每一个配件都有质量保证?! 烫手的分段衰减面板被丢在了季安脸上,坚硬的金属外壳险些将他的鼻梁砸出一个血洞。季安没想到戚意舒那副柔弱温文的皮囊下竟然如此刚烈,他愣了愣,怒意后知后觉涌起。他高高地抬起手,作势要扇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手腕却被人牢牢地握住。 真没风度啊,季总。抢来的人,反手就扔。难不难看? 闲散又风流的语调,话尾却冷锐,像是见血的子弹。 季安使劲挣扎,可那只细胳膊被酒色财气腐蚀得太久了,在谢辞面前,不堪一击。他尖细的声音扬起,像是恼人的苍蝇:她是我们公司的人,谁让你多管闲事? 热心市民路过。我没暴打人渣已经很克制了,你不觉得吗? 谢辞轻飘飘的话落在季安耳边,一恼怒一淡定,高下立见。趁着季安被控制住,蓝境程像个冲出火箭筒的炮弹,起步弹射到戚意舒身边,稳稳地扶住了她,担心地握着她的手:戚姐,怎么了? 境程,我... 戚意舒来不及品味自己的羞愧,此刻她眼里只有那块被摔成两半的分段温控衰减板。 蓝境程已经不是几个月前懵懂无知的小学徒了。她习惯了独自带领团队,也学会了看别人的脸色猜测他们的想法,此刻她顺着戚姐的眼神望向那块破损不堪的电路板,立刻蹲下捡起,半趴在地上拆解着模块,半分钟,她跑到谢辞身边,低声在他耳边说:老大,这块板跟a1的后备衰减模块很类似,应该可以兼容。 不用那么小声,我听得见。季安揉着被抓红的手腕,阴阳怪气地笑,什么意思,谢总不会是想为了老情人慷慨解囊,用自己公司的硬件来救我们公司的机器吧?这么大方? 戚意舒难堪地闭着眼,睫毛剧烈颤抖。蓝境程咬了下唇,知道自己没有立场为戚姐说话,尤其是在她背叛了老大和公司以后。可她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这些年又这样用心的教导,她无法彻底抛下自己的师父。再加上,戚意舒的出走与她写出s1的程序有着直接的联系,蓝境程难耐愧疚,终于还是向谢辞艰难地开了口:老大,求你了...求你,帮她这一次吧。 ...老大? 蓝境程明白了谢辞的决定他不会出手帮忙。 那人的外表看起来浪荡不着调,但实际上底线明晰且坚实。他对自己人好得没边,但对叛徒绝不容情;旁人越施压,他越不会低头。况且,这场试验,如果明迹失败了,那么云越就会是唯一的赢家。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谢辞与云越置身事外才是最优解。 蓝境程失望地垂下了眼,不敢再提起帮忙的事。 可就在这时,孙博文又从导管室中出来,满身是血,急吼道:动起来啊!!!里面等着机器救人呢,你们倒好,在这聊天??!! 玻璃门在他身后开合,谢辞的余光追见了台前紧急手术的林湛。那人胸口的蓝色手术服被喷上了暗红色的大块血渍,他低着头缝补心脏,在与死神抢人。 医生双手正担着生死,商人还在为了指缝里的几两银钱权衡利弊。 谢辞忽得低头笑了下,很轻、又释然。 他到底还是比不上林湛。他早该明白,生命从来都不是博弈的筹码,在生死面前,从来没有第二个选项。 谢辞立刻拿出手机,转身打了几个电话,只用了不到一分钟,他便快步走向戚意舒和蓝境程,如同旧日一般,布置着任务。 云越的库存太远,暂时来不了。但是罗氏机械的产品经理就在附近,5分钟后,他会带着a1的备用件来。境程,你去带人组装分段衰减模块;sophia,你有三分钟调试兼容;我去联系护士做高温消杀。明白了? 好。 明白!! 两人默契地彼此对视一眼,蓝境程激动地挽着戚意舒的手走向半无菌区,头也不回地投入工作。季安愕然看着两位女士公然入侵cdr-m56的内部组件,熟练地简直像是新媳妇回娘家。 他脸上难免挂不住,黑着脸嘲讽道:没看出来,谢总还是情圣啊。你帮了戚意舒,怎么跟自己公司的人交代?你真不怕输掉这场竞标? 谢辞看着季安,唇边噙着嘲弄的笑,近乎于怜悯。 错了。 什么错了? 我不是为了帮她,只是想快点结束这场闹剧。别拿我跟你比,没的拉低了我的档次。 你... 别叫。怎么冬天虫子还这么多,嗡嗡的。谢辞轻啧了一声,懒得再搭理某只哗众取宠的害虫,话尾懒懒一扬,sophia。 戚意舒从主机中抬起眼,谢辞用目光示意她,意有所指地:你还记得我之前怎么告诉你的? 戚意舒眼底倏地划过一抹笑意。 她温柔地路过谢辞,稍微点头致意,下一秒,一巴掌猛地抽上了季安的右脸。 啪地一声! 在场的明迹工程师目瞪口呆地望着季安被打,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几番眼色变化,还是低下了头。 嗯。你说得对。戚意舒甩了甩手腕,温柔的眼眸里压着高高在上的矜傲,我差点忘了,这才是我的舒适区。 季安被打蒙了,捂着右脸,愤怒地胸口剧烈起伏,正要把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带出去,一身黑色西装的钟涵不知何时挡在了戚意舒的身前。 律师徽章在冷色灯光下发烫,带着让人不敢直视的强悍威慑。 季安果然顿住了手脚。 他脸色涨得通红,却强撑着风度掸了掸衣角,对着谢辞狞笑道:看来谢总帮得很不情愿啊。可是,不管你乐不乐意,明迹都会通过这次的验证手术。我还得谢谢你,让我超额完成今年的市场业绩。等三个月后我升到总部董事职位,一定会提起收购云越的计划,放心,我给的价格很公道。 季总监真是太客气了。 谢辞扬起那块被腐蚀成黄锈的面板,对着钟涵慵懒轻笑,颇有种挤兑的狡黠:哎,老钟,原来真有人被卖了还帮着数钱?不但亲手把抄袭的证据交到我手上,还谢咱们。啧,这么仁慈,倒显得我特别小人。 ! 季安瞳孔一缩,想要伸手去夺,谢辞冷然挑了唇,抬手将面板丢给钟涵。他双手拍了拍,随意瞥了一眼,淡淡地:都交给你。公事私怨,一并处理了吧。 钟涵望了一眼远处的戚意舒,再看向季安时,仿佛在阅读一本刑法知识点大全:放心,我是干这行的。我很有数。 -------------------- 请容我再解释一下。后文不会再唠叨了。 谢辞是因为不想让病人死在林湛的手术台上才出手帮忙的。 因为他知道这件事对林湛的伤害有多大。 其实他本可以置身事外,这样也不会有后续的任何问题了。因为他无债一身轻,坐等云越赢下竞标,也不用还人情,反倒舒服。(或许作者稍微有点三次元经验,所以完全能理解,人情债是比欠钱还可怕的事情) 所以在作者浅薄的理解里,谢辞确实不是想出去乱搞,他确实是想帮林湛。 他帮忙真不是因为对sophia旧情未了。况且他们真的没旧爱情。 但谢辞的做法确实引发了蝴蝶效应,后续的问题,由此件事起。 第43章 逆徒(上) 下午四点半,赵江急匆匆地坐上了从机场回医院的网约车。 正值晚高峰,光是在路上就堵了五十分钟。等踩入医院大门口,已经快要七点了。他将手提行李箱草草扔回办公室,一路避开病患和行人,在走廊上绕着不规则的s型奔跑。除却急诊,赵江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急过了。 啪地一声,导管室的门被拍开。 室内弥漫着浓厚的血腥气,黑红色的脏污纱布、一次性针头扔了满地,只有两位护士在辛苦地打扫一片狼藉的战场,病患与医生已经不在这里了。 赵教授?他们... 护士看见本该出差的人忽然出现在医院,愣了愣,话还没说完,赵江就说了声知道了,扭头奔向icu。 窗外昏瞑,路灯隐隐,走廊的冷白色灯自动打开,映亮了icu门口护士站前那抹单薄削瘦的侧影。林湛正翻开病历本,向值班护士交代道:罗女士术中大出血,所以今晚麻醉恢复后,需要密切观察血氧。如果掉到90以下,一定要立刻告知我或者值班医生。另外,她原本血糖控制不好,可以用胰岛素泵控制...呃... 第55章 话还没说完,他陡然咳嗽几声,手掌撑在护士台上,微微弯腰,额角渗出一层碎汗。陈护士担心地说:林医生,你先坐一下吧。你是不是不舒服? 林湛强行稳住喘息,示意自己没事,又从下面翻出第二本病历资料,递到了她的手中:曲先生也是术中出血。这是他的血检报告,血红蛋白明显下降,还需要进一步输血。注意保持心率。 陈护士认真地一一记下林湛的嘱咐。许是因为年龄大他三四岁的缘故,陈护士犹豫了片刻,还是轻声念叨了林湛两句:最近天冷,我看大家都病恹恹的。你也是,一天救了两条命,当心别自己倒下了。 谢谢。 林湛不想多说,只把几张纸放下,转身时脚步却踉跄,险些摔倒。他闭着眼,扶着门框忍耐晕眩,背后忽得传来一阵碾压似的疼,像是有什么圆形的硬物滚过,熟悉得令人无奈。 师父,我知道错了,别折磨我了。 林湛努力睁开眼,黑长的睫毛也汗涔涔的,像从水里捞上来似的,整个人单薄又狼狈。赵江定定地看他,喘息还未平,似乎想说他几句,又不舍得骂,只反手丢给了他一瓶扭开的矿泉水。 认错第一名,死性不改有什么用?赶紧,吃药。 ...嗯。 林湛从兜里掏出应急的药瓶,倒了两片,仰头吞下。冷汗顺着白皙的脖颈淌下,像是化了的透明冰棒。赵江摸他额头,低声问:做手术的时候犯病了? 没有,没犯病。 林湛说着就要往icu里面走,赵江已经戴上了口罩,走在了他前面。林湛一愣:你刚下飞机,不去休息换身衣服吗? 我怎么教你的?我做事,你少管。 赵江的态度不算好,只留了一个冷冰冰的背影,却让林湛安心许多。他牵了唇,难得乖巧地不顶嘴:知道了,师父。 隔离帘后的一床,罗女士插着呼吸机管,整个人面色苍白。 林湛站在病床边,双手背在身后,显得意外地听话。即便成了主治医师,他在赵江面前依旧像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实习生一样,安静地等待着老师的判决。 赵江打开床头的病历夹,翻了翻医嘱:你具体说说当时手术的情况。 我来说不合适,元主任才是主刀... 让你说就说。 赵江的声音不辨喜怒,跟他平常那副周正温厚的神情相去甚远。林湛想了想,还是如实说道:元主任想一次性切除全部纤维区,再高功率消融。最后患者心肌纤维组织破裂,术中大出血。 你没反对? 反对了。 几次? 三次。 没被赶出去? 差点。 因为患者心脏破了,他求你回来缝? ? 林湛疑惑地看着赵江那人简直像是全程旁观了手术,每个疑问句都是设问句,像是犯罪现场还原拼图似的。 看着林湛那副傻样,赵江终于绷不住冷脸,扭过头沉沉地笑了两声。不见怒意,反倒是...看热闹? 对面是副主任,你也敢顶撞?胆子真肥。赵江笑,不过,做得很好。 难得被赵江夸,而不是骂,林湛都有些发懵。 赵江仔细地检查了患者的生命体征,点了点头,走向二床。六十七岁的老人,胸口还缠着纱布,面罩下的呼吸起伏规律。赵江瞧完监护曲线,又点了点头:还算机灵。能果断在导管室里临时开胸修补,换其他年轻人可没你这种胆子;当然了,胆大的也没你手稳;比你手稳的,缝得也没你漂亮。嗯,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你格外顺眼。 怎么不说话?夸你半天,给点反应啊。 ...师父。我到底还是要被医院开除了,是吗? 林湛纠结半天才抬头,说出的话让赵江摸不着头脑:没有。怎么这么问? 那就解释不通了。 林湛费解地拧了眉。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向严厉的师父在自己犯下这种错误以后,还会这样夸人。除了断头前的一针安慰剂,还有别的解释吗? 赵江没听见林湛的内心戏,随手拿起透视片,检查着心包积液量,确认没有新的出血点,才交代着将补充医嘱写进移动工作站:定时超声检测心率波动... 林湛低头打字,初时速度飞快,写到最后,手指握着鼠标却有些发抖,眼前的字仿佛拆成了两半,在他眼前晃。赵江敏锐地察觉到林湛状态越来越糟,适时停下,沉声说:行了,走吧。 ...好。 林湛艰难地从椅子上站起,身体一歪,差点倒在赵江身上。 会碰瓷了?记恨我上个月扣你工资?我倒是嫌还不够。你再带病工作,我直接把你这一年工资都扣光。 赵江单臂拦腰拖着林湛,将那个病病歪歪的小孩拽出icu隔离区。 林湛一句话没敢多说,只慢慢地摘下蓝色防护帽。散乱的碎发全被汗黏在额头,脱下隔离服时,动作迟缓,连呼吸也沉重。赵江扶他慢走几步,坐在距离护士台较远的绿色塑料座椅上。 明天去做个彩超。最近怎么老是犯病? 我上次做了,没事。就是一天两台手术,累了。 你想用这个理由来解释你的心慌手抖? ! 被发现后,林湛立刻五指攥拳,掩饰地揣在白大褂的兜里,扭头向另一侧,露出苍白尖削的下颌线。林湛不太会撒谎,但非常擅长用沉默来遮掩无措,就像现在,明明攥了一手的冷汗,面色依旧平静得像是一条暗河。 说吧,我在听。 赵江深知,逼迫林湛只会适得其反。从那次医疗事故后,林湛就一直躲着他,拒绝任何沟通,对患者的死亡三缄其口。并非是医疗事故对他毫无影响,而是那件事让他痛到不知所措,以至于他回避着所有人的关心,绝不肯泄露半点脆弱。旁人越旁敲侧击,他越显得无坚不摧。赵江想,与其严刑逼供让他吐露真心,不如等他痛到了极点,自己肯示弱的时候,搀他一把。 窗外的灯光融融,林湛安静地看着玻璃上泛起的那团光晕,像是在看冬日里的太阳。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了谢辞。涌着冷风的心脏忽得泛起几丝难言的暖意,像是熬过了漫长的冬夜,许久,才终于有了开口的勇气。 师父,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劲? 什么? 我早该想到明迹的机器会失控,但没提前做防范;上午被抢了手术,我也没办法阻止,就这么犹豫地看着元主任越做越错,导致罗女士差点...林湛艰难地咽了咽喉咙,似乎在忍着极强的反胃感,沙哑中带着自我怀疑,就像那次。患者升主动脉破裂,我选择保守的局部修补,结果失败了,最后不得不仓促地进行复杂的全局置换。即使成功了又怎么样?耽误的时间已经回不来了,患者到底还是...被我的犹豫害死了。 赵江长久地没有说话,林湛垂了垂眼睫,将绝望深埋在眼底。 我明白了。 林湛虚弱地撑着膝盖站起,却被赵江拽得一个趔趄,被迫跌坐回了座椅上。他困惑地看向赵江,又要站起来,反被更用力地按住肩膀。 师父很生气。 林湛低下了头,不知该如何道歉才好。可意外地,他听见赵江问他,话尾带着颤:我问你。今天的两个病人,如果其中但凡有一个人没能救回来,你是不是今晚就要跟我辞职了? 林湛的沉默往往代表着默认。 赵江后怕地抓着那个孩子的肩,双手用力到指节青白:我最后再跟你说一遍。你的处置没有问题。如果是我,我也会选择局部保守修补;就算是我,也救不回来那个病人。那不是医疗事故,那只是抢救无效。你懂不懂? 林湛!你到底要怪自己到什么时候? 林湛依旧沉默着,可呼吸却越发急促,像是涌起潮汐的海,翻滚的雾气要淹没他的眼睛。 ...嗯。哭出来就好了。 赵江心疼地叹气。林湛低着头,几声微弱的喘息声后,放在膝上的双拳蓦地一松,像是紧绷的弦骤然断开,再也撑不住,整个人像切断电源一般往下栽。 林湛! 第56章 赵江惊得立刻揽住了他的肩。 呼吸急促,心率飙升到130。林湛汗涔涔地掰着赵江的手指,艰难地吐出几个不解风情的字眼:我没想...辞职...我也没...抑郁...我这次...真是...低血糖...放我去...吃饭...别唠叨...别拉我... 赵江被逆徒的遗言噎得脑壳疼。 不是。 这臭小子低血糖不早说?! 他刚才那一段真情实感到底算什么?! -------------------- 这两章又称老赵受难记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师父是个高危职业。不管是在修仙世界,还是在现实世界,师尊都容易被逆徒给气死() = 虽然林湛父母早逝,但是能遇见赵江和韩子宁,他也算是有家的孩子了。真好。 第44章 逆徒(下) 赵江黑着脸,把汗涔涔的林湛扛到icu值班室,打上了葡萄糖。 单薄削瘦的人蜷成一小团,跟受伤的小动物似的。赵江压下的后怕又涌上了心头。他抚着逆徒的发顶,低声说:幸好。幸好今天都救回来了。否则又得大病一场。 林湛沉沉地睡着,满身疲惫。而韩子宁的闯入,打破了这份安静。 诶?老赵,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韩医生左手一锅麻辣烫,右手一袋巧克力和咖啡甜甜圈,嘴里叼着一袋咬开小口的牛奶,看见赵江的瞬间,眼睛亮了一下,像只狸花猫滚着蹭到了他的手边。 赵江的动作顿了顿,故作镇定地嗯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放在膝上的手。韩子宁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疏离,不快地皱着鼻子:你还要给我摆多久的脸色?再说了,表白被拒的是我,你搁这儿别扭什么呢? 赵江无奈地笑:那好,不聊那些。说说元副主任的事。 韩子宁简单快速总结了今天发生的恶心事,最后以愤愤的五字总结:元盛宏,人渣。 是吗。我有机会找他聊聊吧。 聊?聊个屁!林湛之所以被穿小鞋,是因为元盛宏想要跟你抢主任的位置。你别告诉我,发生了这种事,你还要扯什么同事友好、相亲相爱的鬼话! 不说话?你真这么窝囊,就看着我们被欺负?! 一双微红的眼睛里全是失望。韩子宁把塑料袋抖得哗啦啦地响,泄愤似的,扭过头抱着膝盖,把甜甜圈狠狠地咬开一个大口,像头愤怒的小狮子。 赵江叹口气。 他自诩精明圆滑,怎么能带出这两个逆天的徒弟来一个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像根木头;一个脾气一点就着,像是窜天猴。他把玩着手里的核桃,脆壳碰撞,嘎嘣作响,映着他眼底的思忖。 他打开手机看了看排班表,从座椅上站起来。门咔哒一声被轻轻关上,韩子宁才转过头,做了个鬼脸:你不敢,我来。我才不会眼看着林湛受欺负。 她埋头在柜子里苦找,拿出一只一次性饮水机的纸杯,把麻辣烫的麻酱黄汤倒在里面;她又发挥主观能动性,用小勺把咖啡甜甜圈上的褐色糖霜全部刮下来,一点一点地融进汤水里。 黄色液体加深褐色固体漂浮物,气味很香,样子很臭。 韩子宁成功把自己弄恶心了,满意地干呕了一下。做好准备,机智聪明的韩医生特意换回下班的便服,围着头巾,偷偷摸摸地端着纸杯,到处打听着元盛宏的实时位置。 她准备制造一场漫不经心的走廊邂逅,然后像偶像剧女主一般脚滑手颤,直接泼他一脸。 满脸都是嘻嘻的笑,韩子宁一路从icu打听到了行政大楼,路过两个茶水间,远远地,望见了和元盛宏并肩而行的赵江。 老赵怎么偏这时候聊。 韩子宁咬了咬下唇,决定远远地跟着两人。 他们从行政大楼的廊桥一路走到主楼,一路上,两人言谈甚欢,像是相见恨晚的老友。韩子宁被膈应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眼看着他们越走越偏,转了个弯,彻底消失在了她的视野里。 她抬头,望见熟悉的手术室标牌俨然是早上林湛被元盛宏威胁的地方。 值班室的医生正好在伏案写病历,赵江随意收回视线,诚恳地向元盛宏道歉,声音不轻不重地,刚刚好让旁人听到:我刚回来,听你带教的学生说,林湛早上给你惹了不少麻烦?你帮了他这么大的忙,他竟然不过来亲自道谢,真不像话,回头我多说说他。 ? 今早全程在场围观的值班大夫闻言,相当错愕地抬头瞅了一眼元盛宏。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场术中大出血与林湛根本无关,不如说,那个年轻大夫才是力挽狂澜的人。他刚才还听到食堂里有人在聊林湛有罪论的闲话,他原本还在纳闷,到底是谁瞎传的瞎话,现在,一目了然元盛宏自导自演,甚至还让自己的学生下场亲自编造离谱的谎言。 啊,咳。林湛他还是很有前途的。最后事情圆满解决了,也不用计较太多。 都是千年的狐狸,别互编聊斋。元盛宏回看赵江,话语里带着隐隐的威胁,让赵江别公然撕破脸,对谁都不好。 赵江笑而不言,又走了片刻,转了一个弯,站在导管室外靠近边窗的平台,终于停下了脚步。 没有急诊病患的一晚,长廊惨白、冷寂,静得像停尸间。元盛宏依旧挂着敷衍的笑:赵副主任,你到底有什么话要告诉我?神神秘秘的。 来了快一个月了,您还适应这里吧? 赵江的开场白相当舒缓。他比元盛宏小十几岁,姿态放得很低。元盛宏可不信对方的好意,嘴角笑得有点抽筋:还在适应中。 哎,您太谦虚了。赵江双手揣兜,今早威胁林湛的时候不是特意避开了监控吗?那个位置找得是真好啊。这不是已经完全融进来了吗? 元盛宏脸色一变。 总是打太极的狐狸忽然有一天直抒胸臆了,这可不是好征兆。他谨慎地看了看四周,面无表情地继续演戏:误会了吧?什么威胁? 我记错了?您不是威胁他,说我滥用职权,越级提拔自己人? 哦,这个啊。元盛宏笑了笑,难道不是吗? 这个,我倒是想帮他,但他确实不需要。赵江打开手机,把林湛的简历调了出来,相当慷慨地往下一划,林湛高三就开始学习基础医学,刚上大学就跟着我进实验室,大三就在cell上跟他博三的师兄共一作。因为表现太突出,毕了业直接被破格签到这里。下次建议,威胁人之前,多看看简历。 谣言散布者最轻信流言。 元盛宏听多了医疗事故的风言风语,真以为林湛只是个被保送的关系户,绣花枕头一个。但此刻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笑:既然没做亏心事,林湛怎么会那么轻易妥协? 那个啊,我跟那孩子确实有点误会。 不知道谢辞那天到底跟林湛说了什么,竟然让林湛坚定地认为他和谢辞有暗箱交易。那傻小子怕不是日日夜夜自责,责备自己不该带谢辞来见他;大抵就是因为这个,林湛才能被人戳着脊梁骨利用,打碎了牙也不敢反咬。 赵江被气得无奈,于是阵线转移,对准元盛宏猛打。他双手插兜,身体前倾,无情的声音在走廊回响:我身上确实有把柄,但您只会比我更多。比如,您为什么会主动从三甲跳到这里来?猥亵女护士的照片,需要我帮您贴出去吗? ! 元盛宏神情大变。 他最想藏起的过去,被最大的竞争对手就这么轻飘飘地拍在了脸上。他不得已低头,硬着头皮问:你想怎么样? 我没想怎么样。我只想说,别抱着打赢我的态度来工作,这样你会很痛苦。你以为你已经足够了解这里的水温了,但我只会比你更懂边界在哪。赵江随意指了指角落里的摄像头,就比如说,你知道预麻室外的角落里没有监控,但你不知道,这里同样是监控死角。所以,别假笑了,没必要。 元盛宏没想到,那个平常温和圆滑的人,竟然也会这样一针见血地威胁别人。为什么?他只是抢了一台手术而已,就为了一个学生,至于吗? 对了。董主任上午好像在观察室,看了你的手术,不太开心。刚给我打了个电话,要我帮她转达她的意思。她说得太文雅,我帮她翻译一下。就是...赵江笑,临床业务不行的人,熬年限能混上副主任已经是撞大运了,这里终究还是看成绩说话,无能的人迟早要被淘汰。别挣扎得太难看。 第57章 好,好!元盛宏气得后退两步,拉开了距离,又用手指着赵江那张笑脸,神色狠戾,我记下了。你千万别落在我手里,否则,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哎,走远了。赵江又好心地指了指斜侧方的监控,你站的位置,刚好能被拍到。 元盛宏憋得要心梗。 他气冲冲地扭脸就走,脚步邦邦硬,像是石头,叽里咕噜地落荒而滚着逃。 赵江无聊地敲了敲肩膀,却在下一秒,看见转弯处露出一只脑袋。短发飘逸,笑眼清澈,韩子宁眨了眨眼,像是看了一场好戏。 呀,狐狸咬人了。这么精彩,我应该录下来才对。 ...你跟着我干什么? 咳,不重要。 韩子宁揉揉鼻子,笑着跑了过去,刚要说什么,结果一个没站稳,左脚绊右脚,踉跄着扑向了赵江。后者神色一变,双手接住了她:小心... 话还没说完,哗啦一声,黄褐色液体直冲白大褂前襟。 一片狼藉,四目对视,十分尴尬。 望着赵江铁青的脸,韩子宁欲哭无泪:原本的计划真不是这样的。我是报复,但不是冲着你。真的,老赵,你能不能再相信我一次? 不能。 你听我解释... 不听。 老赵,我帮你擦擦... ...别碰! 赵江想,下辈子,他绝对不会再收徒弟了,真·容易折寿。 第45章 谢辞,你骗我 林湛没睡一会儿就醒了。 韩子宁为他留了一盏小台灯,灯光很微弱,还没有月色亮。一轮下弦月斜挂在玻璃窗右上方,被纱帘挡着,光晕柔柔的,映着恍惚的过去。林湛还挣扎在梦境边缘,没完全清醒,只愣愣地望着月亮的颜色看。 林湛前半生的许多记忆,是写在月亮的光里的。 比如妈妈去世的时候,天上是被乌云遮住一半的满月;爸爸去世的那晚,是看不清月亮的下雨天;而谢辞大四离开的那天,是万里无云的下弦月就像现在,正如今晚。 林湛胸口闷得难受,却又不是心脏病发的症状,好像只是单纯在想念着谁。 明明两人之间还横亘着猜忌和误会,可就算如此,林湛还是控制不住地想念。 或许他只是贪恋谢辞偶尔的温暖,想偷几个瞬间藏进月光里。他在期待,将来或许有那么一天,再在夜里抬头时,望见的,不仅仅是遗憾。 ...对了! 他险些错过跟谢辞约好的晚饭。 林湛立刻从床上坐起,起得太急,赵江给他披的外套滑到了床侧。林湛一手捞住黑色登山服,另一手去够手机,动作太着急,把椅子都碰歪了一个斜角。 他手机上划锁屏,发现两条未接来电,混着一条未读的餐厅预定信息。 乱红楼...b座旋转海景餐厅,九点半? 林湛轻声念读着这行小字,忍不住轻声笑了。 他半披了外套上肩,含了块糖便往科研中心跑。三层的办公室果然还亮着灯,林湛轻喘着推门进去,一男一女正对坐着打扑克牌。 桌上三瓶奶茶见了底,手纸丢得到处都是,苏扬左右脸蛋上被黑色油彩笔画满了小猫胡子,而蓝境程正捂着脸笑,头上的小熊发饰一抖一抖的。 啊啊啊啊,今晚我还约了酒!!这样怎么出门啊?!苏扬对着手机照镜子,正哀嚎着,转头看见了林湛,立刻像看见了救星,林老师,他们云越欺负人!连着欺负我一个月了!尤其是这只小棕熊,每次打牌都赢我,差点把我内裤都赢走了! 林医生,我没...噗哈哈哈哈哈哈! 蓝境程心情很好,清秀的笑眼完全舒展开。 云越的仪器验证成功,她很开心;能帮到戚姐,她更开心。心里的愧疚消了大半,平时调试仪器那副暴躁又委屈的表情不翼而飞。 她笑累了,才揉着笑僵的脸蛋说:林医生怎么还不下班?是来找老大的吗? 嗯,我们要一起出去。他人呢? 大概是意识到语气太过亲昵,林湛不好意思地垂了眼。只是,努力了半天,也藏不住清隽好看的笑,像是昙花一现,动人心弦。 蓝境程看愣了,走神了几秒,才想起来回答:哦哦...哦,哦!可是,老大他不在啊。 他先走了? 是啊。他和戚姐一起去吃饭了。想起那一对分分合合的神仙眷侣,蓝境程颇有些欣慰,林医生,你别怪他放你鸽子。你不知道,你在做手术的时候,老大为爱一掷千金,花了大价钱调了a1的配件,修好了明迹的那台破机子。我们全都不理解,像老大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会做这种倒贴的事情呢?我们当时就猜啊,他这么做是想挽回戚姐的心。果然嘛,做完验证手术,他们就成双结对去吃饭了。去哪了来着,哎,哪个会所来着... 唔,汉江水芳。苏扬正拿着一张湿纸巾擦脸,耳朵却好使,黑乎乎的脸从手机后面露出来,眼睛闪着五颜六色的八卦和好奇,你们知道吧,那里是个著名的温泉酒店,嘿嘿,那个私人spa绝了。说不定这小俩口今晚就要~嗯~ 诶?林医生,你怎么了,脸色突然好难看。 蓝境程望着林湛透明镜片后忽然冷下来的眼睛,以为自己刚说错了什么话,无措地看向苏扬。对方则习以为常地摆摆手:哎,他生气是正常的。你不会知道,我们林老师有多看重死车堵了。 什...什么? 蓝境程以为苏扬在说鸟语,而后者终于博学一把,对着小棕熊耳朵大声地辅导着:死车堵了!schedule!你不懂了吧?日程表的意思! 直到苏扬拼出单词的那一秒,蓝境程才明白那个不学无术的白痴是如何用汉语拼音来装英文单词的逼。蓝境程忍得表情都变了形,艰难地噗嗤一乐。 苏扬的扬,是洋洋得意的羊。 他骄傲地一挺胸膛,转而安慰着林湛:嗨,林老师你也别气了。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看重约定和日程的。 话说,你偶尔也要放纵一下嘛,每天都这么自律不累吗?要不,今晚跟我们一起喝酒去?正好,我们约的酒吧就在汉江水芳旁边,顺路一起啊? 不用了。 林湛半分笑意也无,沉下来的眼睛又像是一块冰,让人望之生畏。他转身踏出门的那一瞬间,谢辞高烧时昏昏沉沉的呓语忽得在他耳边回响。 我没骗你。那都是...误会。 林湛的脚步蓦地顿住。 脑海中无数的回忆碎片掀起风暴,有隐而不发的误会,也有切切实实的伤害。与谢辞相识的这些年,他好像一直被困在道听途说的困境里,借由第三者的目光来推断事实真相。谢辞一直在抱怨,他们同窗七年,林湛却完全不了解他的为人;而林湛也确实一直回避着情感,为了躲避可能的伤害,他甚至拒绝了被爱的可能。 而今夜,林湛不想再重蹈覆辙。平生仅一次的勇敢,究竟会换来和解、抑或决裂这唯一的一次机会,他愿意交给谢辞来了结。 林湛苍白着脸转身,对苏扬淡淡地笑了笑:抱歉。我要去乱红楼。也在汉江水芳旁边。可以顺路载我一程吗? 狭长的海湾坐拥着万千霓虹,浮华尽揽。汉江水芳在临江的海滩,是狭弯璀璨灯火中最华丽的那间;乱红楼不及其奢华,却温婉可爱,装饰清贵。 苏扬的黄色迷你甲壳虫电车停在一众高档豪车的中间,像是误入了名流宴会的小乞丐。难得心大的苏大聪明此刻也有些局促,尤其是在看见林湛手机扫完二维码,蹦出来的155块钱半小时的停车费时,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呵,呵呵,停车费还先付后用。这停车场不会也有低消吧? 谢谢。 林湛轻轻拨开安全锁,推开车门时,被夜晚的冷空气扼住了喉咙。心脏又在失控地狂跳,时快时慢,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林湛轻轻按揉胸口,努力压着丝丝拉拉的疼。他低着头,浅浅的呼吸在夜里融成了路灯的橘色烟雾,蒙着他失神的眼睛。 两座并排矗立的望海楼,一高一矮,一明一暗。林湛怔怔地望了汉江水芳许久,直到眼窝被璀璨的灯光灼透,才抿了抿干裂的唇,垂着眼睛,迈向临近的乱红楼。 在门口迎宾的侍者确认了林湛的身份和预定,立刻将人迎向最清幽的双人卡座,正对着疏朗的海湾。 第58章 端上来的不是红酒,而是一杯触口温和的无酒精virgin mojito,调酒师望着林湛诧异的神情,神秘地笑,说预定的客人早有交代。林湛不好意思地垂眸抿了一口,心下的不安稍有缓和。 细长的手指轻轻绕着白色餐巾,时间在他掌下一分一秒地流逝。 9:25。 9:26。 9:27。 在约定的时间前,他收到了谢辞的消息。 临时有加班。我可能要晚半小时到。我先点了一只葱姜泥蟹,面底。爱吃就吃,不喜欢就留给我。你想点什么就点,不用给我省钱。 最后压着一个狗戴墨镜的表情包,看上去颇有些傲慢。 几乎是刚看完短信,侍者就端上了一盘热气腾腾的海鲜,仿佛在应和着谢辞的诚实。 林湛却忍不住望向隔壁的汉江水芳。隔壁的灯火倒影灼灼,像是一场盛宴尚未结束,而他没有入场券,只能旁观着一夜狂欢。 ...加班吗? 林湛望着9:29的时间,犹豫着拨出了谢辞的手机号。 第一次不接。 第二次不接。 第三次,长久的等候音之后,终于传来了一声沉沉的应答:林湛? 背景音嘈杂,混着大提琴的弦音悠悠、还有女人温柔的笑声,玻璃杯碰壁的声音清脆,裹着酒的甜醉,谢辞的声音也低哑,像是微醺。 话到临头,林湛忽然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浸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堵着。他强行吞咽几次,才很轻地问:你,很忙吗? 在加班。谢辞的声音带着哑,呼吸也颤,却还是在轻笑,好累啊。好想见你。吃得好吗? ...嗯。林湛顿了顿,轻声问,要我去公司接你吗? 不用。这生意比较棘手,我可不想拉你陪我一起加班伤脑筋。 谢辞拒绝得很快,话语里有点委屈,背景音乐却优美得毫无紧迫感。 那人将手机拉远,似乎压着喉咙咳了两声,又轻声笑了回来:我保证,最多半小时,我一定能赶到。 ...好。 林湛的应答很勉强。 面前的海鲜面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指大动,可林湛却毫无胃口。他出神地用叉子搅弄着面条,不经意间,将一根根面条排列整齐,像是在准备一场严肃的开胸手术。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傻事的时候,林湛失笑。他揉了揉额头,刚想吃两口面垫垫肚子,却收到了苏扬发来的照片。 林老师,我刚下车找免费的充电桩充电,你猜我在侧门那个舞厅口看见谁了! 紧接着苏扬便发来一张照片。 照片里,全是华服锦衣的男男女女。在霓虹灯的映照下,海浪推动着钻石和黄金的颜色,奢靡又烂漫。谢辞在其中,依旧难掩光芒。 烟灰青的丝绸衬衫松垮地挂在他的身上,羊绒外套滑落半肩,耳垂咬着华丽精致的玫瑰色衔尾蛇耳钉。 他的身边站着三四个年纪相当的公子哥,其中一个几乎要软着挂在了他的脖颈上。那人拿着一杯红酒,抵在谢辞唇边,而谢辞正笑着仰头喝酒,侧颜贵气浪荡,半笑未笑的眼睛,几乎要与灯火的瑰色融为一体。 林湛的心陡然一沉,就那样怔怔地看着那张照片,仿佛完全认不出照片里的人是谁;可这仿佛才是谢辞本来的样子,张扬、锐利、玩世不恭。 ...骗人。 什么加班。 全是说谎。那双笑眼里全是愉悦满足,哪有刚才电话里的半分疲意和委屈? 所以,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仪器合格验证、初例手术验证,林湛都已经帮他一丝不苟地做完了。对于谢辞来说,林湛早已是个被榨干价值的废品,随时可以丢弃。 可那人为什么还要哄他来吃这最后一顿晚餐? 是同情?还是逗弄?或是富家少爷风流一夜的调剂?他玩腻了高档货色,所以又要来征服一个顽固、冷淡、不解风情的一夜情吗? 林湛紧紧地咬着下唇,直至口腔里弥漫着冷冽的血腥味。他很想故作轻松,想佯装毫不在意,想懂事地退回普通朋友的位置,以同学、或是同事的关系为这段痴心妄想做一个注脚。 可他,真的已经做不到了。真的做不到了。 他恍惚地放下筷子,失魂落魄地离开座位,连手机也忘了拿,直到侍者追出门,轻拍林湛的肩,才被那人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先生,您...您没事吧? 谢谢。 林湛没听清对方说什么,只机械性地道了谢,接过手机的一瞬间,又收到了谢辞的一条信息。 震动骤然响起,烫手,林湛险些将手机丢了出去。 十分钟。等我。 宛若倒计时一般的保证,像寻猎的兽,让林湛的心猛然一悸。 慌乱、狼狈、还有无助,所有的情绪在此刻被这五个字点燃。他害怕再次变成谢辞掌心里的玩物,害怕最后一次袒露真心换来的依旧是无解的伤害。 一场跨越十几年的纠缠,谢辞的谎言依旧裹着蜜糖一般的温柔,让人沉沦,让人甘心被他玩弄。 ...你骗我。这次,我真的不会再等你了。 第46章 从良 林湛自顾自地下了电梯,像是一场流亡奔逃。苏扬还在充电桩旁边打着电话,似乎在抱怨着什么,手脚并用。 林湛缓慢地向他走去,神情恍惚地,被一个醉汉从背后撞倒。 咚地一声,他摔在了锦绣的常青绿植丛里,手机被甩飞,手背擦出深浅不一的划痕。胡天侃地的苏扬偶尔抬头望了一眼,看见林湛狼狈地跌倒,立刻冲了过去。 林老师! 林老师,你怎么样了? 林湛折着身子跌在花坛边缘,手臂软软地垂了下来,连眼镜也被撞飞,眉骨处也留下了淡淡的擦伤。苏扬赶紧把人搀起来,小心翼翼地往车里带。 好在后备箱里有急救的医药箱还是林湛自费给每个组员配的。苏扬回到驾驶座,拨开医药箱的扣锁,从里面拿出碘伏棉签,撕开包装袋,递给了林湛。 林湛好像断了电,空了十几秒后,才回过神来。他缓慢地接过棉签,一遍遍地给自己擦着伤口,像是习以为常,眉宇间没有痛色,只有坦然接受的麻木。 哎,没素质啊!!谁家喝醉酒的蛮牛没拴绳出来乱撞!有没有公德! 苏扬气愤地鸣笛,却被林湛拉住。 麻烦你,带我走。 他不想留在这里,也不想引人注目。他所有的勇气已经用尽,没有力气再同其他琐事纠缠。 苏扬也这么想,不过是从停车费的现实角度来算的,这可马上半小时了!他用力踩一脚油门,从海湾边的窄路开上宽阔的大路,转了两个弯,就到了那间繁华街巷里的小酒吧。 门口挂着两只啤酒瓶碎片垒出来的羊头雕像,在路灯下,辉映着不输钻石的明亮。苏扬刚亲眼见着奢靡的珠光宝气,此刻看着亲民的小雕塑,感慨了声:穷哥们儿跟大老板就是不一样。人家在高档酒店里泡妹子,我们就只能来这种小作坊里装大款。 是啊...我和他,本来就不是一类人。 很久没开口说话的人忽然张了嘴,苏扬才意识到林老师竟然被他拐到了酒吧门口。他意外地问:林老师,你不是不喝酒吗? 忽然想喝了。林湛淡淡地,如果你们不欢迎我,我可以自己一桌。 那怎么行!平常在医院,你罩着我;今晚,兄弟罩着你! 我明天还要上班,所以,在我喝醉前阻止我。 没问题! 苏扬想,像林老师这样冷静又自律的人,喝醉了酒品一定很好,说不定是倒头就睡、毫不抵抗的类型。 他当时没有想到,三个小时后,他将会无比后悔今夜带林湛来喝酒的决定。 午夜,狂欢夜。 从月亮初升到晨曦将至,八个小时的酒会,羊绒外套的每一处角落里都沾上了红酒的甜香。谢辞扶着喝得不省人事的罗闻语,两人勾肩搭背地向外走,像是海滩上两只妄图横跨过江的寄居蟹。 他们的年纪相仿,连穿着也类似,浑身上下的昂贵名牌,就差把有钱二字写在额头上。 你小子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主动来找哥。有事了才想起来摇人是吧? 罗闻语揪着谢辞的衬衫前襟,满嘴喷酒气,话语里很是不满。两人曾在同一个大院长大,一起疯了几年,后来跟着各自父母搬家离开,便少有联系。罗闻语平常玩得凶,要不是因为父母鞭子抽得紧,恐怕他早就进去了。 第59章 他平常只用鼻孔看人,但对谢辞倒是高看一眼有脑子、有手腕,长得也还说得过去。他醉醺醺地打量着谢辞的行头,啧啧两声,居高临下地拨弄着对方的衣领,像逗弄猫狗:你当年可是我们那群人里最聪明的,现在,怎么混得这么怂?啊,这衣服、这鞋,几年前的款了?跟哥出来也不用心整点好的? 那是。我哪能跟哥你比? 谢辞懒得跟一个醉鬼讨论潮流风向,随便敷衍了几句,应着嗯嗯、是是,便把人推上了车。开车的是罗氏机械的产品经理许言,兼职罗大少的生活助理。他蹲在后排座椅旁求爷爷告奶奶地哄了半天,才终于把大少爷哄睡着。他轻轻拉上车门,长舒了一口气,走向谢辞时,西装下摆都沾着大少爷呕出的酒水渍。 谢总,我们这就走了。 好。谢辞说,今天麻烦你了。a1的配件不好调吧? 配件好不好调,就是少爷一句话的事。他说十分钟内调到医院,我们不敢十一分送去。 话说得恭敬,但言语里还是透着点打工人的辛酸。谢辞微笑了下,伸手入内兜,拿出一张cbd商座中心的充值卡,递了过去:许经理,真不巧。你孩子周岁的时候,我正好在国外。现在总算有机会,正好补上。最近那里婴儿车打折,你可以去看看。 许言望着那张卡,愣了愣。 他以为罗闻语的朋友都和他一样悬浮、傲慢,动辄黄金名表、红酒游艇,这样贴心的礼物,他还是第一次收。 眼底闪过一丝思忖,他低声提醒着:谢总,之前确实有人在大规模垄断a1的传感器。现在,我又听说有人在打s1配件的主意,你最好做好准备。 挺好的,让他去。谢辞并不惊讶,我就喜欢看对手自寻死路。 看来是我多操心了。 与不学无术的罗闻语比,许言显然更欣赏运筹帷幄的谢辞。但此刻,自家的少爷在咣咣地砸车窗,他也只能少叙闲言。走前,他给谢辞留了另一个私人手机号,笑着交了个朋友:谢总别客气。如果再遇到之前a1断供的事,您不用费那么大力气找别家走进口路线。咱们有自己的渠道,随时可以谈合作。 好,之后有空聊。 谢辞拍了拍车顶,向黑车离开的影子挥手,直到车尾灯完全被海湾边的夜吞噬。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疲累地揉了揉后颈。他随手摘掉了身上啷当作响的配饰,慢慢地沿着石板小路往回走。 乱红楼近在眼前,但谢辞的脚步却越来越慢。 明明还有几步路就能进入大堂,可谢辞却快速地往反方向走了几步,蓦地弯了腰,双手撑着膝盖,忍不住把所有的酒全都吐了出来。 脊背剧烈地起伏,混着断断续续的痛音,他撑着墙,吐得格外狼狈。后背覆上一只大手,啪啪拍得极响:她呢?怎么只有你一个? 送我过来,她就去机场了。她要去整理cloudwave a1的专利材料,帮你跟明迹打专利官司。还有...咳咳...谢辞喉咙声哑得厉害,轻点拍,我差点被你拍死。 钟涵脸色铁青。 他又一次错过了跟戚意舒好好谈谈的机会。 他扶起谢辞,那人却摆了摆手,又吐了两口酒,红血丝混在红酒里,看不出痕迹,只有口腔里的血腥味浓郁,勾得他又一阵反胃,止不住地咳。他弓着腰蹲在地上蜷着,痛得到整个手掌都要陷进胃里,脊背轻颤。 钟涵脸色一变,他忽然想起谢辞为了回国拉投资喝得胃出血的那天。 你到底喝了多少? 三瓶红的,两瓶白的,啤酒...大概十几瓶...记不清了。 你是不是疯了?你那破胃,还敢这么灌?! ...罗闻语的人情不还,云越还能在阜苍立足么?能用酒摆平,已经算不错了。 钟涵沉默片刻:你向来喜欢站着挣钱,连a1传感器被断了货都不愿意去走这种路子,今天竟然为了一个加急配件去给那种人倒贴喝酒? 否则呢?谢辞轻喘着扭身看他一眼,让我眼睁睁看着病人死林湛手里? 怎么?觉得我不顾云越利益,一意孤行?谢辞抬手抹了唇,冷汗黏着碎发,被他随意甩开,抬唇一笑,如果是你,你不帮sophia? 钟涵总是能被谢辞一句话说得举白旗。 他刚扶起谢辞,那人却指了指不远处的电梯:我上去吃个饭。你先回。 吃饭?钟涵瞥了一眼谢辞那副脸色苍白的鬼样子,你胃都疼成那样了,还吃什么饭? 少废话。 谢辞从钟涵口袋里掏出一板止痛药,又咽了两片。他上下打量着钟涵,伸手扒下那人的黑色西装外套,又把自己的羊毛衫一脱,丢给了对方:这个,借我穿一晚。 钟律师抱着那坨柔软的高档皮毛愣了半天,像是在给法官呈上一件证物,许久,才愣愣一问:你是不是胃疼伤到脑子了? 我可不敢让林湛看我穿成这样。谢辞略带醉意地,我跟你说。高二有一回,他看见我站在快艇上开香槟的照片,明明够帅,结果人家特别鄙夷地说了句流氓。这么多年,我好不容易在他心里洗白了点,可不想再被他骂个狗血淋头。 古板的钟律师被迫穿上了富二代的华服,简直像是茄子开花,脸紫得五光十色。 他黑着脸目送谢辞进入电梯,而对方正将绸缎衬衫压进西装里,单臂撑着电梯板,边喘边笑:看见没?今天之后,我彻底从良。 如果这是林湛一直想要的安全感,那谢辞愿意改变,愿意丢弃过往,愿意毫无保留地诚实。 因为,他是如此期待与林湛约定好的每一个明天。 第47章 赵教授,救救我 清晨七点,心外办公室里进进出出的身影昭示着新一天的忙碌开始。 林湛站在茶水间的热水机前,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按压着金属按钮。水柱落下时热气蒸腾,恍惚间似云似雾。那双半框眼镜完全被水雾蒙上,轻抿的唇依旧冷峻。 有同事自他身后走过,轻快地打了招呼:林湛,早啊。 方医生,孙医生,早上好。 一反常态地,林湛认真地说出了整个短句,而不是往常简短而疏离的一声早。 啊? 同事困惑地看向林湛的背影。那人端着热水杯,很轻地抿了一口,身上萦绕着一丝怪异的味道,像是混合着烟气的酒精。 奇怪了。 两人对视一眼林湛的身上竟然会有宿醉的酒味? 即使林湛平时不热衷于社交,但他不擅长喝酒这件事早已在心外传遍;而且,林湛平日里做事最有条不紊,极其理智清醒,手机的日程表排得满且清晰,桌上的病例资料一摞摞分类明确。这种人极度克己自律,绝不会喝下酒精这种麻醉品。 难道他又整夜泡在实验室,乃至身上沾满了酒精味? 听上去有些无稽,但这可能是目前唯一的解释了。 他们敬佩地看向林湛:不愧是你。一起啊?马上开会了。 好,一起走吧。 今天的林湛句句有回应,简直像是换了个人格。众人怀着疑虑,准点参加了七点半的早会。 主持会议的,还是赵江。 他打开投影屏幕,icu转过来的重症病例跃然而上。心外科的医生们三三两两地站在屏幕前,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流着;而后,住院医师也上报着夜半期间的几个突发状况。 等孙博文忐忑地发言完,无人接话,办公室里安静地像是冰窖。 ...我,做错事了? 今天早会的气氛真的古怪又压抑。 最能活跃气氛的韩子宁值完夜班就跑去睡大觉,至今人不知踪影;总能提出手术方案建议的林湛一言不发,把自己藏在人群最后面,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而一贯温和鼓励的赵江一反常态地皱着眉,死死地盯着林湛,欲言又止。 ...嗯,好,做得不错。 赵江终于接下了话茬,摆摆手让孙博文坐下。接着,他低头在电脑上敲敲按按,过了一会儿,才宣布:今天上午的冠脉搭桥,方云飞你接一下主刀。能排开吗? 方医生愣了愣,下意识地看向身后的林湛,那本是对方的主刀手术。 林湛闻言,只是稍微抬了一下眼皮,像是想说点什么,却又沉默地把目光落回了地面。方云飞倒是没有表现出异议,接下了临时安排。 第60章 那好,散会。 赵江终于结束了简短且略显尴尬的早会。 人群二三结队地离开办公室,各自奔赴一天的工作。林湛依旧低着头站在原地,赵江看他一眼,又打开手机,调出凌晨三点半收到的一封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我明天做不了手术。想请假。林湛 跟我回办公室,现在。 眉宇间的严肃一览无余。 赵江拎起电脑便先离开,路上亲自帮林湛预约了一场下午的心脏彩超。 平常林湛再忙再累,也不会推掉任何一场手术;即使精神不好,也会认真参与术前讨论。今天却一句话没有就把手术让了出去,除了心脏病又频繁发作,赵江想不到其他的原因。 预约完成的弹框跳出屏幕时,正好走回办公室。 他掏出钥匙开门,背后忽得被撞了一下,像是树上砸下一只邦邦硬的椰子。赵江狐疑地转头,看见林湛像幽灵一样贴在身后,从来都是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瞳染着道道红血丝,脸色泛着不正常的青白。 开门的一瞬间,窗外救护车的鸣笛正好透过玻璃传入,令人莫名心慌。赵江一急,把人拽进了办公室,扔在了沙发上。 自己说说症状。 林湛还是低着头,蓬松的碎发遮住额角,一时间看不清神色。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动作缓慢,像一只冬眠的树懒。直到赵江着急地连喊他几声,他才慢半拍地抬头:我喝醉了。 听到这话,赵江先是一愣,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你再给我说一遍? 林湛坐得端正,吐字含混:我好像喝醉了。症状是头晕恶心,心跳加速。我最好回家睡觉,要不然,会出医疗事故。我要是再给你惹事,你就升不了职。升不了职,你和子宁都会难过。我不想看你们难过。 赵江没见过这种自我认知明确的醉鬼。明明满嘴醉话,却又逻辑清晰。突如其来的信息量太大,夹带着赤诚的坦率,赵江一时间有点承受不住。他瞪着林湛,神情诧异又迷惑:你喝酒?还醉了?你还知道自己醉了?醉了还来医院?还知道换白大褂来开早会? 林湛静静地听着责备,却没有丝毫反驳,似乎大脑正迟钝地转动:我给你发短信请假了。你没批。怕被开除,我就来了。 半醒半醉的抱怨,让赵江气极反笑:所以你现在是在怪我晚上不该睡觉?该守着电话等你请假? 倒也...有点难吧?林湛想了想,没事,我不怪你。 有点难...你...咳咳咳... 在别人那里游刃有余的赵大教授,被逆徒一句话气得差点厥过去。 林湛歪头看赵江咳嗽,慢吞吞地起身,帮赵江锤后背:你病了吗? 敲着敲着,忽然动作一顿,像是被点了暂停键。他的眼神落在办公室一堆文件和外科杂志上,半天才响起嘶哑的声音:哦对,icu那边有个病人,我好像忘记写医嘱了。嗯,你等一下。 说完,他就开始在口袋里摸笔,翻遍左兜右兜却怎么也找不到,然后便看见赵江还穿着白大褂坐在自己面前。 师父,给我一支笔。 林湛有些焦急地从赵江左胸处的口袋里抽出一支签字笔。赵江见他神志不清醒,正想去给他找张纸,看看那小混蛋到底要写点什么。谁料林湛根本没等赵江转身,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神空洞,执着地抓着赵江的肩膀:你别动啊。我就在这写一下,很快的。 开什么玩笑?写哪儿?! 赵江还没说完,林湛已经将笔尖压在了师父背后的白大褂布料上,唰唰地划动。一边写,一边口中嘀咕:多巴酚丁胺...丙泊酚...唔,就这些,好了。 仿佛写下一系列重要叮嘱,末了,林湛还满意地嗯了一声,把笔随手扔在桌上,整个人再度瘫在沙发里。 赵江心头一跳,立刻脱下白大褂,摊开一看。 只见干净反光的白布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大字巧克力慕斯、芒果可颂。 林湛。 林湛! 被怒吼着点名的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又毫无生机地闭上了眼,像是根打蔫的草。赵江又气又无奈,狠狠喘了几口气,心里默念自己做的孽,自己收的人,不能生气,气死了正好让逆徒称心如意。 他硬着步子从电脑里翻出一份请假条模板,打印出来,自己签了字,又从林湛脖子上拽下工牌和门禁卡,揣在他的兜里;扒下白大褂后,扯住林湛的衣领,将他半拖半抱着往外走,一路上,还好没碰见病人家属,否则真是解释不清了。 后门偶有医生进出,有人疑惑地看着赵江拎着林湛,像是拎着一件沉重的行李似的。 赵主任,林医生怎么了,他不舒服吗? 哈。对,他熬夜加班,我让他回去睡一会儿。 赵江笑得干巴巴的,又咬牙切齿。他替林湛拉好羽绒服的拉链,给他把帽子一扣,没好气地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你给我把脑袋里的水和酒都排干净了再回来! 哦。好。 被裹成熊的林湛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赵江正百般无语时,没留意身后偷偷摸摸地跟了一个人;回头时,差点又撞上那个高个子年轻人。 ...今天这都是怎么了?!一个个的都是魂吗? 林老师终于走了吗?谢天谢地。 苏扬挂着浓重大黑眼圈,脸色青白,生无可恋。他望着林湛离开的背影,嘴唇抖动着,似乎受了不少委屈。 赵江猜到两人昨晚一起喝酒,于是皱着眉问:他昨晚怎么了?你又怎么了? 他...苏扬噙着泪,忍不住带着哭腔抱怨着,他夸我!他夸了我小半个晚上!!他夸我开朗、夸我真诚、夸我朋友多性格好。多可怕,赵教授,好可怕,我好怕!你救救我!! 什么? 听上去明明是好事,但怎么苏扬看起来像是浑身都爬满了蚂蚁似的。 是啊,我错了。我平常是不应该这么吊儿郎当的。我不应该...不应该整天想着兄弟几个出去撸串喝酒,也不应该总想着交朋友搞八卦。对,我得回去看书干活了。 林湛诚恳的赞扬显然起了反作用,而且效果绝佳。 苏扬恍恍惚惚地往回走,嘴里念念有词,像是被下了蛊,跌跌撞撞地回实验室做科研去了。只要林湛别再夸他,他愿意戒酒吃斋、一心一意侍奉科研一辈子。 赵江又迷惑了。 他真的不懂现在的年轻人。 什么意思,被林湛夸奖是什么新型酷刑吗? -------------------- 本周1w字。 第48章 我害怕 李立踩着小板凳,趴在病房的窗台前面,百般无聊地望着窗外的雪景。 好想出门。 好想打雪仗。 小宝,吃苹果吗? 女人把苹果烂掉的地方剜掉,把打蔫缺水的苹果递到了李立的嘴边,自己则小口咬着腐烂边缘的果肉,边吃边弯着眼睛笑。 妈,你怎么傻乎乎的。捡别人的烂苹果吃还乐。 李立抱怨着。 他的妈妈似乎天生就带上了贤惠的美德,恭顺地忍耐丈夫的暴力,又为了儿子奉献一切。李立本来以为女人都应该是这样的,但他偷看隔壁床的短视频里的女人不是这样的、医院的护士和医生姐姐也不是这样的,还有陈萱,她也不是这样。她们像田间草垛里永不凋零的风车菊,一百个人有一百张脸,却全都向阳而生。 李立小大人似的叹口气,从板凳上跳下来,小肿手在被褥底下掏了掏,掏出两颗攒下的糖。他小心翼翼地剥掉糖衣,趴在她的怀里,把糖推到她的嘴里,顺势把那块烂苹果丢进了垃圾桶。 好吃吧? 哦,好甜哦,小宝。 甜就吃,这些都是你的。李立偷偷咽了口水,假装毫不在意,只攥紧了糖纸,我要出去玩了,你自己睡。饿了就吃,林湛说了,食堂今天馒头免费。 哦好,早点回来哦! 女人弯着眼睛笑,眼尾处的伤疤被阳光映得泛着灰。那是丈夫暴行的证据,她却像是戴着一块勋章。李立又愁又气,最后却只能捂着心脏艰难地喘气。身体羸弱,有心无力。 他裹着羽绒服下楼,垂头丧气地绕着树走了两圈。雪刚停,长椅上落了一层薄雪,最左边坐了个人,穿着见深灰色的羽绒服,好像在低着头打盹,脸被厚实的灰色粗毛线围巾埋了起来。李立瞅了半天没看出来人形,索性不再管他,只当是个醉汉。 第61章 小男孩一屁股坐在长椅上,边望着树杈上的雪出神,边舔着糖纸上残留着少得可怜的糖渣。 唔,什么时候能有吃不完的糖就好了。 小小的年纪,满身的愁。 李立抱着自己,歪着头,露出一张冻红的小脸,像个唇红齿白的雪人。正出神,不远处走来两个身材宽厚的男人,一人拎着一只棒球棍,断眉飞眼;另一人拎着公文包,细眉薄唇。一人神情不耐暴躁,一人斯文精明。 李立不认识那两人,两张脸看了也记不住,反而更关心被他们踢走的黄色小玻璃弹珠。似乎是谁掉的新玩具,弹珠表面光洁,暗红纹理还带着荧光,酷炫抓眼球。李立盯着两颗弹珠咕噜噜地滚到垃圾桶边,他舔了舔嘴唇,想去捡,可他的身后一紧,接着手脚离了地,竟然是被抓着衣领直接拎了起来。 李立是吧? 干什么!我不认识你们! 李立手脚扑腾,气喘吁吁地挣扎着,浮肿的小脸通红。矮个子男人邪邪一笑,阴恻恻地:可我认识你呀。你是李威的儿子,你妈叫钱芳,对吧? 你,你们怎么知道? 李立心里凉了半截。 过去好像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只不过,那时他被关在屋里,门外,是爸爸的求饶、妈妈的哭泣,还有催债的高声叫嚷。 他们,是放高利贷的。 李立转身就跑,慌不择路,直撞上了长椅上那团蜷曲的身影。他跌在雪里,惊恐地看着逼近的两人,而矮个子正挥棒威胁:你再不叫你妈出来,信不信我弄死你啊? ...他只是个孩子,别威胁他。 那个半睡半醒的人霎时睁开了眼,镜片后的一双眼睛冷得像冰,像是刚在噩梦里厮杀半晌,眼窝里有泪,眼底残着愤怒。 啊!林湛,快跑啊!! 李立从那双眼睛里认出了林湛,刚要拉着他一起逃,可后者却挣开毛线围巾,露出一张苍白削瘦的脸,倏地站起,将李立护在身后。 他伸手从地面捞起一只空可乐瓶当做自卫的武器,两人还没回过神来,只听得啪地一声脆响,林湛直接将可乐瓶精准地砸向他的手腕内侧那里是挠侧腕屈肌腱最薄弱处。完美的力道和角度,使得握棒球棍的手在霎那间酸麻,棍子跌落在地。 你又算什么玩意儿! 矮个男甩着酸麻的手腕,暴怒地望向来人。可当他看清那人居然是一个醉醺醺、站都站不稳的瘦弱年轻人时,更觉恼羞成怒。 高个男干脆将公文包一丢,用力抓着林湛的衣领猛力一拽,后者被拎了一个踉跄,胸口顿时发闷。同伙狞笑着,趁机挥拳砸了过来。 ...唔! 林湛被大力砸偏了头,眼镜被甩飞,半边下颌一阵钝痛,唇舌间立时尝到血的腥味。眼看那球棒又要抡下来,李立急得反扑过去,对着矮个子男人手臂狠狠就是一口,边咬边发狠地呜咽,像只红了眼的小狼:不许打他,你们滚开! 气急败坏的男人抬脚就想踢这男孩,忽然有人在侧后方沉喝一声:你们在干什么?!对未成年人实施暴力威胁,已经构成违法。如果这一脚落在他身上,我会立刻报警,并对你们提起诉讼。 说话的,是一位身材笔挺、深色西装的男人,他胸前的律师徽章泛着冷光,让人不敢直视。矮个子啐了一口,还想上前干架,高个子却迟疑了片刻,就在这时,远远地有保安前来,手里握着对讲机,高喝着:发生什么事了?!都别动!! 快走。 一高一矮两人不想把事情闹大,于是威胁地盯着缩在林湛身后的男孩,一前一后地慌忙逃离现场。 骤然脱离危险,李立终于涌上一股后怕,颤抖着抱紧林湛的手臂,嘴唇磕在表盘上,飞起了一块血肉。保安终于赶来,见林湛也在,愣了愣,犹豫地问:林医生,这是... 林湛微微喘息,头昏脑涨,唇边的血迹也顺着嘴角滴落下颌,看上去触目惊心。钟涵则上前解围道:两人试图殴打林医生和这位患儿。至于事发过程,可以调取监控。目前先让他们检查伤势。 找人带李立去检查。我没事。而且我今天请假了,不方便回去。 林湛本来就醉得厉害,对疼痛的感知极为迟钝。他随便抹了把嘴角的血,扶着长椅蹲下,捡起被砸落的眼镜。滚在雪里,镜框沾了一圈碎雪混泥,素来喜欢干净的人却并不在乎镜框上的污渍,随意戴上就走,却被钟涵虚虚拦了一下。 林医生,你怎么了? 钟涵虽然与林湛交情不算深,但也算是打过几次照面。 理智、冷静、聪明这是钟涵为林湛描绘的性格画像。但就是这样一个克制理性的人,今天却这样鲁莽地与不法分子对峙,简直是彻头彻尾的失控,像是在发泄,或是,在发疯。 林湛略阖了眼,颤抖着沉默了很久,还是顾左右而言他。 ...我的事不值一提。如果钟律师有空,希望你能跟这孩子的母亲聊一聊。今天的事,可能已经发生过几次了。如果他们真的需要帮助,我可以先垫付律师费。 不用担心。我们律所提供法律援助,如果他符合条件,我一定帮忙。不过,林医生,你能不能给谢辞回个电话,他找你了一夜... 李立麻烦你了。谢谢。 林湛没有给钟涵进一步提问的空间,但对方拖延时间的战术已然生效。只不过两句话的时间,雪径尽头的急诊大厅玻璃门倏地左右滑开。 谢辞换下了那身浮夸的贵气装扮,不复昨夜灯酒下的轻浮和浪荡,又变回了林湛熟悉的模样。可林湛却只很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随即,面无表情地快步离开。 林医生? 钟涵没能把人拦下,等谢辞过来的时候,林湛已经走出十几步远了。 人呢? 谢辞听说医院外有斗殴事件,又听说与林湛有关,药也没打完,拔了针就往外跑。 他在林湛公寓楼下等到了凌晨,也没见到那人回家。电话也不接,短信也不回,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谢辞最后终于从蓝境程嘴里撬出点线索,他怕林湛出了什么意外,辗转于各个酒吧几番打探寻找,最后还是身体先撑不住,被钟涵强行押到急诊室,恰好被值班路过的韩子宁拎去做了紧急处置。 一针下去,人才刚醒。 刚才有人闹事,打伤了林医生。钟涵皱了皱眉,不过,他好像是刻意在躲你。你们昨晚确定没吵架? 吵架?吵也得找到人才能吵...咳咳... 被大量混合烈酒灌出轻微的胃出血,他只是跑了两步,便喘咳得厉害。谢辞撑着钟涵的肩膀,捂着胃忍过了一阵急疼,才艰难地问:他往哪走了? 大门右转。 好。 谢辞疾走几步,避开几辆飞驰而过的自行车,在林湛要迈入地铁电梯口的前一秒,捞住了他的手臂,将人拖了出来。 昨晚怎么回事,怎么... 谢辞满腹的疑惑在看到林湛嘴角红肿渗血的伤口时不翼而飞。 他右手抚上对方的侧脸,大拇指很轻地碰了碰伤口边缘的血肿。林湛一动也不动,像是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几次询问无果,谢辞终于将视线从伤处挪开。 可在看清林湛的表情的一瞬间,谢辞呼吸又一滞:你...哭了? 一双垂泪的眼,泪珠几乎是砸了下来,又急又快,滚过唇边的伤口,带着血的腥热,染红了谢辞的大拇指。 林湛从小体弱,病痛时有缠身;可发病时再疼,他也没当众掉过眼泪。 生怕林湛身上被打出了其他隐伤,谢辞二话不说便把人搂进怀里,从后脑一路摸到腰,每一处都很轻很细地按着,询问的声音又急又怒:被他们打的?伤哪儿了? 哪怕换了衣服,谢辞的怀里依旧萦绕着烟酒味,陌生的香水,浸透了纸醉金迷的甜香。 林湛用力地闭着眼,浑身发抖,右手抓着心脏弯了腰。 谢辞拥抱的力度一松,紧勒着林湛腰的小臂也缓缓放开,转而用手沿着脊骨轻轻地安抚着背。这是林湛的情绪性应激反应,上次手术前,他也是这样。 是吓着了?因为刚才闹事的人? 谢辞阖了眼,几乎压不住心口翻滚着的狠戾,决心将闹事的人折成七八段丢去吃牢饭。 没有回应,只有愈发粗重的呼吸,红酒的后调裹藏在其中,还有眼泪融化的苦味。林湛摇着头,一下,两下;而后更加用力地摇头,几乎要把眼泪甩出来。 谢辞怕他伤到自己,被迫掐着他的下颌,不知所措地用大拇指抹掉滚落的眼泪:那是因为我昨晚迟到了半小时,你生气了? 第62章 林湛清瘦的脊背猛地一颤。 像是被人不怀好意地用刀挑破了旧血痂,痛得撕心裂肺。他猛地推开谢辞的拥抱,捂着嘴,跌跌撞撞地扑到垃圾桶旁,按捺不住地呕吐。 全是酒。 混着眼泪和冷汗,林湛把所有堆积在心里的感情都吐了个空,空落落地,大脑也一片空白。 谢辞心里骤然一紧:...林湛,你昨晚看见我跟他们喝酒了?所以才提前走了? 被抱在怀里的人又是一颤。 谢辞沉默片刻,疲惫地压了压眉头:林湛,我真的是在加班。我没有说谎。那个应酬,我不能不去。但我保证,我只是喝酒,你想的那些,我都没有做。我已经尽力快点把那些酒喝完了,但还是迟了半小时。我今晚给你补上好吗? 林湛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反驳。 这种近乎于认输的自我放逐,代表着一个意思他不信。从谢辞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不再具有任何可信度。 他用冻得通红的手指撕开面巾纸包装的塑料贴,抽出一张,机械性地把自己擦干净。谢辞想要去搀扶,林湛却只用通红的眼睛望着他,笑了笑,眼底淌着一潭死了的岩浆。 谢辞...我好害怕。 情绪骤然失控,胃里猛地挛缩,像是被人捅了一刀。 谢辞脸色一白,疼得弯了腰,右手却始终抓着林湛的肩膀不放。他轻喘着,将林湛抱住。林湛闭上了眼睛,不再抵抗,顺从得让人心慌。他们从没有表现得这样亲密,也从没有这样疏离。 不知过了多久,谢辞终于忍不住咳了一声,混着无力的叹息。 同样满身是伤的人将额头抵在林湛的肩,低声喃喃: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你害怕。 如果可以,谢辞当真想让林湛用手术刀剖开他的心脏,至少鲜血涌出时,他能将滚烫的温度分给林湛一半。 握着他的血,看见他的心,这样,林湛是不是就不会再害怕了? 第49章 南墙(上) 眼睛被火燎过,喉咙也滚着刀片。 酒味在五官里横冲直撞,最后搅得胃七上八下,酸水一阵阵地冲击着喉头。 林湛皱了眉,迷迷糊糊地捂着嘴,翻了个身就要冲去厕所,刚踩下床的一瞬间,便被人捞回了怀里。 就吐这儿。 垃圾桶的塑料袋是新的,细碎的揉搓声响吵得林湛头晕。 有人握着他的手,拍着背,极尽耐心。林湛努力了一会儿,只吐出一口水,酒像是彻底融在了血里,身体又酸又烫。 呼...呼...唔... 他累得呼吸都艰难,眼前一阵阵地冒着金星,胡乱地向前栽倒。直到又被那个熟悉的怀抱拥住,林湛才想起,他好像已经吐过三回了,第三次晕在洗手池边,额头磕在镜子上,最后谢辞冲进来,抱他上了床。 ...真丢人啊。 冰凉的毛巾覆上林湛汗涔涔的前额,帮他冷敷着额角的红肿:上次三瓶啤酒已经让你神志不清了,这次直接闷了一整瓶红酒,你真以为酒量会自动随着年龄增长? 林湛不想听谢辞唠叨,试图下床为自己配一杯电解质水,可大脑像是被极速抽打的陀螺,动一动就要晕死在床上。下一秒,温热的玻璃杯轻轻抵住嘴唇,谢辞的声音在耳边落下,很轻,又带着强迫:张嘴。 盐糖温水淌过唇齿,反倒有点苦。林湛不停地吞咽,喝了几口,依旧浑身瘫软,只能无助地靠着谢辞,胸口虚弱地一起一伏。 还是晕得厉害? 嗯...咳...唔咳咳... 林湛捂着嘴难受地咳了两声,后颈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托起,扶着他倒向柔软的白色枕头。 下次想喝酒,找我一起。别这么不知道轻重地灌自己。 林湛昏昏沉沉地想,哪还有下次了。 醉一次酒,丢半条命。 这辈子醉死过两次,已经没命再折腾了。 就这么睡睡醒醒,吐了一天,林湛最后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 床头柜上放着折叠放着他的眼镜、两只透明花纹厚玻璃杯、沾了水的白色毛巾,地上放着空的垃圾桶,而谢辞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伏在床边单手趴着睡觉,高大的身体憋屈地蜷着,看上去竟然有点可怜。 醉酒时的争吵支离破碎地涌了上来,林湛依稀想起自己折腾了一路,许多压在心底的话混着眼泪全洒在谢辞的肩膀,不堪又狼狈。 林湛绝望地闭了闭眼,试图忘记几小时前那些丢人的行迹,下意识地想捂住脸,却发现抽不动手。因为他的右手正被谢辞牢牢地握住,即使在睡梦里,那人也没有任何放手的意图,动作强硬又霸道。手背的几道青筋隐约可见,而一道明显的淤青瞬间攫住了林湛的注意力。 ...怎么回事? 除了路上挣扎被他抓出的几道指痕之外,谢辞手背的粗静脉左右蒙着一片青紫,当中的针孔已经看不清晰。 林湛心口倏地一跳,隐约的失控感鞭打着他的神经,让他心头惴惴。 他终于舍得拿回手机,开机的瞬间,无数条信息涌了上来,像是一场雪崩。 辗转了一夜的消息终于迟来。林湛正一条条地读着,表情怔忡,而韩子宁的电话骤然插了进来。 林湛一愣,轻手轻脚地接起。还没说话,韩子宁软塌塌的声线就抛了过来,像是还没睡醒:谢老板在你那儿? ...你怎么知道? 据说某人吊针刚打上就跑了,催命似的。要不是有几千万的大生意要谈,就是去见你呗。韩子宁又打了个呵欠,哦对了,值班护士刚才来找我,让我提醒他,胃出血只能吃流食。他不来医院补液也行,你给他搞点清汤什么的,别搞脱水。 林湛猛地看向谢辞,心脏像是被人用手重重地攥了一下,头晕眼花的。 胃出血? 谢辞就这样拖着生病虚弱的身体找了他一夜,又额外照顾了他一天? 怎么,谢老板状况不好么?不应该啊,他身体素质还行,只要保持情绪稳定、别再作死喝酒,应该不至于再次出血晕倒。 不过我说,你也别太宠他了。韩子宁不乐意地说,他不来医院打针,肯定是想要一直缠着你照顾。你别被他吃准心软,将来有你受的。 林湛脸色一瞬苍白,狠狠地闭上了眼,睫毛不停地颤动。 ...子宁。你把他的病历发给我。 林湛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不知所措的自责。电话过后,林湛仔仔细细地看着谢辞的病案,眼睛一点点地红透。 对不起。 这一次,在谢辞醒来自辩以前,林湛就知道自己可能误会他了。他稍微抬起手,犹豫、又缓慢地抚摸上谢辞的头发。 没打发胶的头发,意外的好摸。燃烧着的夕阳落在他的黑发上,毛茸茸的,看起来像一簇流火的蒲公英。 好软。 林湛悄悄地揉着谢辞晒暖的发丝,抬起手时,指缝间漏下阳光和他。 这明明是林湛梦寐以求的家。 一切温暖都触手可及,仿佛只要他想,就能握住永不落幕的太阳。 被胡乱搅弄着碎发,谢辞也没醒。只是稍微侧了脸,皱着眉含混地说了句呓语,眉头拧着,脸上是盖不住的疲惫。 胃又疼了吗? 林湛稍微支起身子,拽了件毛毯,为他披上。谢辞偏了头,领口漏出烟灰的绸色,衬衫还是昨夜那一件,却被他胡乱地塞在朴素的黑色毛衣里。昂贵的料子皱皱巴巴的,明明耀眼夺目,却不敢示人,只能屈辱地藏了起来。 夕阳慢慢落下,谢辞发梢上的金色逐渐黯淡,像是随着夕阳西沉,褪去了所有的光。 林湛眼神忽然一震,像是看到了他从未设想过的、悲哀的未来。 他偏着头发呆,眼神放空。直到谢辞自己醒来,抬头时,正与林湛四目相对。夕照的角度很微妙,两人被光完全切割开,林湛躺在暗的那边,而谢辞坐在另一边,彼此守着楚河汉界对望。 谢辞抬手摸了摸林湛苍白的小脸,掌心温度偏凉,动作却很温柔,生怕惊扰到对方敏感的情绪:舒服点了?还想不想吐? 林湛摇了摇头,微红的眼睛却一直望着谢辞,瞳孔轻颤,似有话要说,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谢辞忽得笑了。 他单手撑着床边,靠坐在枕头边,将林湛从被窝里挖了出来,轻轻地抱进了怀里。 第63章 你真是我的小祖宗。喝个酒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你也是独一份了。 我... 我知道你还在生气。也知道你不想理我。先别推我走,给你看这个。 谢辞拿出手机,调出昨夜汉江水芳的舞厅监控记录,三倍速划了过去。他的右手指着舞池中央的自己:看,昨晚我就在这里喝酒。除了罗闻语,那些男的、女的,根本都没有碰到过我。我也没有沾那些乱七八糟的酒和药,干干净净地去找你了。 见林湛的目光落在罗闻语身上,谢辞握着他的手,向左划了照片:他曾经是我的邻居,家里有点钱。我今天下午求他帮了个小忙,他要我晚上去叙叙旧。之所以来晚了半小时,是因为那位纨绔少爷没尽兴,又点了一瓶白的要跟我对着吹。林湛,我不是故意迟到,可是为了云越,我没办法不去。维护人际关系是我的工作,哪怕再讨厌,我也得表面上跟人过得去。 连小孩子都懂的道理,竟然要谢辞掰开了揉碎了一点点地重新喂给他吃。 林湛有些恍然,又觉得不可置信。 还生气啊?谢辞却觉得林湛出神的模样有点可爱,低头轻轻吻了吻他微张的嘴唇,小冰块就是难哄。 谢辞接过林湛的手机,随便按了几下,交还给他。主屏幕上显示着一个gps追踪软件,相关联的信用卡信息爆炸式地涌入,让人目不暇接。 我给你我的定位。以后,不管我在哪,你都能看到。消费记录,我也会同步给你。我所有的卡都在这里,也没有存私房钱的习惯,每一笔开支你都能看到。 不,你不用... 你放心。以后我香水也不喷了,酒也不陪了,跟全世界的美人划清界限,只牵你一个人的手,不给你再次误会的机会,好吗? ...不喝酒?林湛恍惚地望着谢辞,依稀记得,那人曾说,酒桌才是生意场的主战场,那你生意怎么办? 只要我想做,最后总能做成。最多让点利,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辞轻描淡写地略了过去,似乎毫不在意。林湛欲言又止,又沉默了下去。 什么表情?我都差点要签卖身契给你了,这还不满意?谢辞刮着林湛的鼻尖,眉峰一挑,呦,没看出来,占有欲这么强?想直接一步到位包养我?可以啊,林医生,那我是不是可以开始期待在家数钱等死的幸福生活了? 林湛想勉力笑笑,反倒打了个寒颤。 谢辞笑意微敛,把手伸进被子里,碰到林湛手指的瞬间,皱了皱眉:这么凉。你冷吗?要发烧了? ...醉个酒而已,又不是什么重病。 他慢慢地抬头,虚弱地笑了笑,双手撑起身体。宿醉的人脸色太差,嘴唇也苍白得毫无血色,坐得摇摇晃晃,像是随时要倒下。谢辞单手扶起林湛瘫软的背:起来干什么?有事? 饿了。林湛抬眸看他,轻声问,你呢?今天吃饭了吗? 饿了?那我带你出去吃,把昨晚那顿补上。 谢辞全然忘了自己的病情,注意力全在昨夜那顿被林湛逃了的约会。他单手支着手臂,懒散地划过几家饭店,笑着递到了林湛手里:想吃什么,自己选。 林湛没看手机,只望着谢辞的脸,眼睛通红一片。谢辞一愣,又伸手揉了揉他的眼睛:怎么又要哭了?我是又做错什么了? 林湛忽得握住了谢辞的手。 那只总是温热的手正泛着凉,像是把温度都借了出去,再没有一点暖意。 不。没有。林湛用力地吞咽几次,压住了话尾的颤音,撑出一个淡淡的笑,我想在家吃,自己做。 林湛想要下床,吓得谢辞一把将人捞了回来:做什么做?晕在厕所和晕在厨房是两个概念。就算生气,想拿刀砍我,也别伤着自己啊。 ...谢辞。我是医生,又不是屠夫。我只想救人,不想害人。 林湛低头笑,半趴在床侧,从床头柜里拿出一颗糖吃了。他慢慢地掀了被子,披了件衣服,遮住消瘦的肩背。他撑着墙轻声喘息了一会儿,压了压眼底泛起的红,才慢慢地向着厨房走。 第50章 南墙 (中) 与谢辞家里空荡荡的冰箱全然不同,林湛的冷藏隔间里每一层都码好了整齐的蔬果。保鲜盒上清清楚楚地贴着采购日期,从远到近,规规矩矩地挤在一起。 谢辞单手扶着他的腰,帮他撑着冰箱门,好奇地打量着盒子上的编号:这么喜欢做饭?明天我给你送一台双开门冰箱来。 喜欢...倒也算喜欢,但更多的是因为害怕冰箱空着。林湛从最底层拿出一只方形乐扣盒子,抱在怀里,掀开软盖,露出打了蔫的菠菜,轻轻叹气,结果就是,囤了太久,好像每天都在吃烂菜。 谢辞接过林湛手里的菜盒,踩开垃圾桶的盖子,将叶尾蜷曲发黑的菠菜送进了垃圾桶。 以后,我帮你下单,刚刚好够咱们两天的量。 林湛只笑了笑,没接话。 他在冰箱里翻来找去,掏出两根胡萝卜,还有一根玉米。老母鸡是昨天早上到的,是预备周末的饭。不过今天,林湛决定打破自己的用餐准则,为谢辞熬一锅少油的鸡汤。 菜刀放在流水下洗净,林湛熟练地剁了两三段玉米,把鸡肉连同玉米一起放进砂锅里小火炖煮,一点一点撇清浮沫和鸡油。 擦手时,他的腰被谢辞从身后紧紧抱住。 本来今晚该我带你去吃点好的。 倒也不用特意吃什么高档的东西...嘶,痒。林湛稍微侧头,正好看见谢辞埋在他肩窝,简直像是宣誓领地的狮子,蛮不讲理地胡乱地蹭着,你翻什么呢? 闻闻你,是不是被人夺舍了。明明喝醉的时候还对我喊打喊杀,现在怎么这么温柔? 湿润气息**耳*,林湛手指一颤,没握住手里的毛巾,狼狈地落了在脚边。他脱力地跌在谢辞怀里,小口急喘。眼底的雪被厨房灶火融化,淌出若有若无的水色,只是*了**,就**到要哭。 温热的大拇指抹去林湛涌出的泪,谢辞手掌轻轻地摩挲着侧脸,眼神则盯着对方湿润的嘴唇,眼神贪婪、欲望直白,像是要燎出火星。 汤要炖几个小时? 说话。林湛,要多久? 林湛抖着指尖,向后摸上了灶火的旋钮,啪地一声,从中火调到最小。火苗随风摇曳,像是隐秘而蒸腾的欲求。他慢慢地摘下眼镜,很轻地搁在备菜台。在镜腿与大理石桌面发出第一声细碎的闷响时,谢辞直接将林湛打横抱起,收下了那人无声的邀请。 他们从太阳斜照做到路灯亮起,最后,汤糊底了。 谢辞用汤勺刮刮砂锅底,干咳了一声:锅不能要了。 林湛披着件厚实的毛衣,单臂伏在桌面,微歪着头看他,喉咙已经完全哑了:不用假装心虚。厨房没起火,已经算你手下留情了。 我再给你买一个,不,三个吧,以防万一。 谢辞随手丢掉了黑糊的砂锅,低头看看手机,正好从外面取回两袋外卖。某些人似乎早有预谋,在第一个吻落下时,就断定了这汤要糊。 林湛没戳破,只是安安静静地趴在桌子上,望着谢辞忙前忙后地拆包装。头顶的led暖黄温柔,映出林湛额前碎发下藏着的虚汗。谢辞把菜取了出来,挨着林湛坐下,掌心揉过对方的额头,难得在反思自己的野蛮粗鲁:我保证,下次不会再做到糊锅了。 行了,多少吃点。吃完就去睡,剩下的我收拾。 我不困,就是...唔! 林湛勉力撑起身体坐直,腰像是要断。 一只大手抵按在后腰,一下一下的揉着。林湛挑了一眼,谢辞立刻举手投降:好,下次不折(zhe,二声)你了,也不前后都... 林湛用力捂住谢辞的嘴,话尾忍不住地颤:吃饭。 呵。 嘴被堵上,笑意和爱全从眼睛里溢了出来。 林湛看着看着,眼睛又涌上一股热。他掩饰地低下头,眼镜被热汤裹上一层雾气,眼泪掉下来,像是凝结的水珠。 他摘掉眼镜,假装被蒸汽迷了眼。 你真是饿了。没人跟你抢,慢点吃。 谢辞一盒盒地拆掉塑料包装。他今天点的是淮扬菜,水晶肴肉配着素汤,白袍虾仁跟蟹粉狮子头。一左一右,全推给了身边的林湛。 第64章 你不吃吗? 不用。看你吃就挺好。 林湛看见谢辞的右手有一搭无一搭地按着上腹,终于放下了筷子。 是不是胃疼? 有点吧。 你今天本来应该躺在病房里观察的。怎么会只是有点疼? 谢辞听见这拆台的话,反而懒散地抬了眉,单手掐了掐林湛的脸蛋,轻笑一声:趁我睡着的时候查我老底了?这么关心我啊。嗯,是有点胃出血,不严重。不过,你要是能给我揉揉,好得就更快了。 谢辞本打算随口揭过话题,刚牵起林湛的手,却望见对方一瞬落下的脸色。生怕那人再误会,便又多解释了两句:林湛,我昨晚喝酒真的是为了应酬,如果你不信,我可以... 手背青成这样,是药水没打完就自己拔了?你是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到可以随便糟蹋,打算一辈子都这样?只要我说一句害怕,你就放下手里的事情,跟我一遍遍地解释,陪我一次又一次地自证,直到我相信你为止? 大概是知道自己情绪不稳,林湛干脆放下筷子,半跪在毛毯上,抱着药箱,从最上面一层拿出一盒崭新的胃药,托着谢辞的后颈,将药片推进他的嘴里。大拇指印在唇上,带着不安的颤。 谢辞握住他的手,低声唤他:林湛。 林湛才恍然回神,后退半步,新拿了一个白瓷碗,为他倒了一杯温的盐糖水,低声说:...慢点喝,别再刺激到胃。 谢辞抱着碗盯着看了他一会儿,没说话,点了点头。 一顿饭吃到了晚上九点,林湛吃得不多,但刻意放慢了动作,像在挽留时间。林湛把没吃完的剩菜罩上保鲜膜,而谢辞站在水槽前洗筷子。 冰箱门关上后,谢辞喊住了想离开的林湛。 抱我。 像我抱你那样。快点。 通情达理的大少爷一旦耍起赖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林湛踩着拖鞋慢慢地走了过去,站在身后,极缓慢地绕过他的腰,双手在身前互握。 靠着我。 一套接着一套的。 林湛垂着眼睫,用侧脸贴对方的肩背。那里宽厚,温暖,像遮风的云墙。 现在,有什么话,说吧。 水龙头被轻轻关上,水滴滴答答地落下。谢辞还站在水槽前,扯了两张厨房用纸,不紧不慢地擦着指缝。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林湛问。 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想哭,忍得很辛苦。我以为是我没能让你尽兴,但你的身体又告诉我你其实很满意。谢辞把玩着林湛细长的指骨,又纵容似的,牵在唇边轻吻,还有什么抱怨,说吧,我改。 身后的人很久都没有说话。 厨房的窗被冷风刮得隐隐作响,呼吸凝结在玻璃上,化成一道道水渍,缓慢地往下流,像是冬天的眼泪。 谢辞用手里的纸擦掉窗台上漫出的水滴,刚抬起手,倏地被林湛抱紧。 对不起。 三个字,让谢辞的动作顿在空中。 酝酿了那么久,竟然是句不合时宜的道歉? 什么意思?你不会是在暗示我,没有好好向你道歉吧?好好好,我错了还不行吗? 谢辞这时还能轻松地开玩笑,可林湛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我们不合适。谢辞,我们分开吧。 -------------------- 恭喜xql喜提成就做一次,分一次 第51章 南墙(下) 一句残忍又冷酷的道别,在林湛嘴里轻飘飘的,像是隆冬的一片鹅毛大雪,轻巧得平常。 谢辞顿住,许久,才轻笑一声,从容依旧,却在落声处显得格外勉强。 这又是什么气话?还是酒没醒,在说醉话? 如果你还是得不到安全感,你可以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我都会尽力... 不。谢辞,你做得够多了。但我们真的不合适。 不合适?到底什么不合适? 嗯。不合适。林湛的声音很轻,像是呓语,我们...从来都不合适。 谢辞要被这陀螺一样的圈话气得笑了。 他不懂。 为什么满腔的爱意遇上林湛却像是撞上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拼尽全力也砸不出一道裂缝。 哪怕林湛说,他依旧记恨当年被抛下的痛,想要迟来的报复和公平。这也好,至少胜过这毫无理由的一句不合适。 许久,林湛终于开口,声音轻颤、却又坚定。 谢辞,你说得对。我从始至终都得不到安全感,但这不只是你一个人的问题。是我,从开始就没有能力去坦诚地爱一个人。 我恨了你那么久,恨到每一个噩梦都是你的影子。我把所有的不如意都推给你,怨恨你总是对我说谎。可我知道,我并不是完全分辨不出谎言,只是因为太害怕。我害怕你一万个善意的谎言里掺了一个真实的欺骗。我害怕面对万分之一的真实,所以干脆闭上眼睛拒绝一切。谢辞,这么多年,我甚至没有勇气当面问你一句,你那些年说过的爱我,到底是不是真的。 就像昨晚。我们明明只有不到两百米的距离,明明真相触手可及。只要我推开那扇门,只要我愿意走向你,我就能知道一切。可我的选择,跟从前一模一样。我害怕发现自己被你玩弄,又不敢亲口对你说出拒绝。所以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经历着想象中的恐惧,一边等,一边逃,无法回应你的感情。 对林湛来说,亲密意味着不设防的伤害和威胁,于是他的爱永远隔着一道回避的南墙;他蜷缩南墙之外,随时准备落荒而逃。 如果谢辞真的是个风流浪荡的骗子就好了。 谢辞予他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想,而林湛躲在桃花源里自欺欺人地与他遥遥相望;他可以成为谢辞万千观众里最专注的那双眼睛,而谢辞是他永夜里最耀眼的太阳。 他们相互利用,将彼此公开私藏。 直到今夜。 当林湛真正确认谢辞心意的那一刻,他才明白,现在的他依旧无力接住谢辞奔赴而来的汹涌爱意。他始终被困于南墙,被动等待着爱人的血洒在他的身上,温暖着他长夜的无望。 所以...咳咳... 林湛的身体开始发抖,像被人扼住了咽喉。应激时,连呼吸都困难。 他捂着嘴艰难地咳嗽,转身时,却被谢辞猛地反身抱住。 你不仅酒没醒,还病了,开始说胡话了。谢辞双手抓着林湛纤薄的腕骨,制止他再次逃走,看来,我得给你找点药吃。 什么? 我说。闭眼,吃药。 谢辞抬着林湛的下颌,将那双发抖的嘴唇吻入身体。林湛一阵阵地缺氧,几次即将跌落,后腰却被人强硬地抬了起来。他直接被抱上饭桌,而对方扫落桌面所有的杂物,俯身时,连顶灯的光都被晃得支离。 ...直到,唇齿间漫入苦涩的温热眼泪。 谢辞一顿,慢慢抬起头,对上了一张满是泪痕的脸。 对于其他人来说,放声大哭是一种宣泄;而对于林湛来说,眼泪则是一种无法自控的屈辱与无措。 他颤抖着双手,攥着谢辞的毛衣,小声呜咽,像是旧伤缠身的小动物:...谢辞,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没人不想活下去,林湛也不例外。 他也曾试图自救,也曾试图勇敢。可他仿佛一直被困在七岁的那个冬夜,又冷、又饿,哭着向月亮祈求太阳他祈祷有一天阳光可以为他独照,又祈祷光芒背后永远不会有阴影;他期盼有人为他挡住冬夜的严寒,期盼留住一个永不凋零的春天。 那么多年过去,旧伤早该痊愈;可林湛依旧在幼时的阴影里东躲西藏。不难想象,不远的将来,类似昨夜的猜疑还会发生许多次。谢辞或许会改,或许会更加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他敏感的情绪;可他怕只会变本加厉地依附着谢辞的光,直到那人成为他人生的牺牲品,陪他一起溺死在噩梦的暗河里。 他是病了。病入膏肓。 而他是医生,早该为这场陈年痼疾下一张病危通知书。他可以痛死在过去的阴影里,但他不要把谢辞拉进他人生的永夜,为他散尽所有的光。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了,撞得窗棂铮铮作响。 林湛坐在圆形木椅子上,抱着膝盖埋头。而谢辞坐在他的对面,顶灯将他的侧脸映出一半的阴影。他们错开了彼此的眼神,窗外狂暴的风雪代替了所有的诘问。 第65章 跟我在一起,真的有这么辛苦吗?哪怕我改... 不。不是因为你。是我自己的问题。 林湛几乎瞬间就打断了谢辞的话。而谢辞只是静静地望着林湛,轻轻掰过对方的下颌,盯着那双通红的眼睛:你真的不擅长说谎。 我没有。 是吗?那你哭什么?为什么不敢看我? 对不起。 别道歉。你没做错。我想听的也不是这个。 谢辞冷静的声线逐渐失控,眼神压抑浓稠,濒临着火的临界点。而就在林湛说出最后半句对不起时,他终于失去理智地吻上那双浸满眼泪的嘴唇。 林湛从来都不会好好地表达自己的心意。 他把欲求藏进最深的噩梦里,用恨来铭记喜欢。 直到最后,他用无数个对不起在回应爱。 因为我骗了你太多,所以你这辈子都没办法学会相信我了,是吗?所以,谁都可以,唯独我不行。是吗? 话尾的呼吸发抖,声线破碎。谢辞很少示弱,可他今夜像是个全然的失败者,无助地握紧最后一点希望。 真的...不是你的错。 林湛反反复复地摇头。 可这其中的意味,谢辞早已心知肚明。 沉默太锋利,在血里已经尝不出爱的滋味。而再纠缠已经没了意义,因为他们的最终回,早已在重逢的楔子里埋下了伏笔。 他不再是他,他却依旧是他。 哪怕再重逢,也不过是又一场无法并轨的错过; 而他不能责备他的画地为牢,因为正是他在那座囚笼外上了一把无法打开的锁。 再重逢,依旧无解。 谢辞离开时,林湛把胃药塞进了那人的外衣口袋。与之相对的,谢辞拎走了一袋厨房的垃圾。 他们像普通朋友一样相聚,又平静地道别,像是走出了彼此生命中最普通的一天。 玄关处,谢辞握着车钥匙,没回头。 林湛。 别哭。 林湛别开脸,单手抹掉滑落的泪,努力抬唇笑了笑:没哭。 也别说谎。 第二滴泪压着同样的泪痕落下,林湛的前半生仿佛都在重蹈覆辙,挣不脱的伤痛、逃不开的噩梦。 谢辞依旧背对着他,车钥匙在指缝间轻晃,最后,问了一句:分开的这几年,还遇见过喜欢的人吗? 林湛没有回答,而谢辞也并不是真的在寻求一个答案。 遇见过也好,没遇见也罢。希望将来,你能找到一个好人去爱。希望你的感情有回应,希望你不会再受伤,也不会再害怕。 谢辞单手轻轻拨开门锁,咔哒一声,仿佛一场大梦走到尽头。 林湛,我放过你。祝你幸福。 林湛用力点了点头,又拼命摇了摇头。 不会再有将来,也不必谈幸福。 在沉疴痊愈前,他将永远生活在恐惧和饥渴里,在黑夜里独自奔逃,直到逃出禁锢他的那堵南墙。 如果他一生都无法自救,那么,这里就是一辈子了。 林湛目送着谢辞离开,回屋时,被室内的温度冻得一颤。 有些人的温度,直到离开的那一刻才会被定义。 林湛安静地披了一件衣服,慢慢地挪到窗前,用手掌抹去窗上蒸汽。他站在窗前,一直望着那辆积雪的黑车,直到它消失在风雪里。 他抱膝坐在餐桌前的木凳上,借着昏黄的灯光发呆。 面巾纸盒后,似乎有什么碎光在闪。 林湛犹疑地拨开纸盒,在看到那一枚钥匙挂链时,心头猛地一悸,咬住手背,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 十八岁那年,限量发行一千枚的银色摩托车钥匙环,重现天日。 金属被岁月锈蚀,少年刻意藏起的心意,一直被妥帖地收着,从未被转赠丢弃。 有人刻意留下了这场误会,想要在多年后,凭借着这点微末的爱恨,再次挽回一场遗憾的旧梦。可惜,遗憾早已写进彼此的终章,再次相遇,依旧狼狈收场。 不过这次,谢辞终于舍得将它完璧归赵。 他亲手解开年少的误解,强硬地夺走折磨林湛多年的噩梦。 过去种种,既往不咎。从此刻起,他们不再藕断丝连、也不再互相亏欠。 -------------------- 先别骂我。求求了。先听我解释。 这篇文最核心的部分就是南墙三章,对不起我真的没法删也没发改,对不起,但这手是一定要分的,这才是xql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破镜。 林湛意识到了原来自己的被动等待也会伤人;谢辞也明白了过去的欺骗的到底有多致命,逼迫、强硬、擅自为对方而说出的善意谎言并不是林湛想要的。 他们选择为彼此幸福而放手;也正是这样,才会再次拥有在一起的可能性。 请相信,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道阻碍了。后文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在一起而彼此做出的自救和努力。对我来说,后面纯甜。 今天先发两章,我明后天去结个婚,回来日更到周三,本周2w字。我爱你们,谢谢。 第52章 共同发明人 这是进行的第六例手术验证。患者79岁,男性,心脏结构畸形,感应盲区更大。就像我上次在会上提到的,建议更改探头排列,可以更加精准、安全地进行心肌消融。 林湛站在投影屏前,手指着术中摄像截图,为云越的技术团队讲解着手术中遇到的困难点,并且积极地提出了改进方法。 蓝境程忘记带眼镜,此刻正眯着眼睛瞅屏幕,又埋头做笔记,键盘敲得啪啪响。偶有一句话没记清,她还会戳一戳身旁坐着的苏扬:林医生刚才说什么来着? 多阈值消融,精细化传感器布局。 苏扬一字不漏地重复了出来,直把蓝境程听得一愣一愣的。上次见,苏扬还是个学术混子,怎么这次忽然醉心科研了? 林老师最近各种发论文,实验做得又快又好,差点把我熬死。我决定好好表现,求他饶了我。 苏扬推了推无框眼镜,学着林湛的性冷淡穿搭配色,以为这样熬夜猝死之神就会放他条生路。 蓝境程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是吗。说起来,最近,我家老大也不大对劲。他这两天笑得更多了、但是下手也更狠了。每个进去他办公室的合作商,出来都垮着一张脸,边骂边签合同。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大掘了他家的祖坟,然后再拿人家祖传的宝贝出来卖。要不然他们怎么一个个表情都又痛又爽的? 谢辞知道你这么会夸人吗? 后门不知何时开了,钟涵在蓝境程左手边的空位置落座,一字不差地听完了蓝境程的夸奖。小蓝猛地捂住了嘴,小声跟他求饶:钟sir,你不会把刚才那话告诉老大吧? 不会。 钟涵笃定地点头。 蓝境程刚放下心来,低沉慵懒的声线自背后响起:境程,夸得挺好啊。怎么不当我的面多夸几句? duang的一声,蓝境程手里的笔滚落键盘。 她弱弱地举了两根手指求饶,在掌心比了个噗通下跪的姿势。谢辞笑了声,卷起手边打印的案例,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桌子:知道怕就少造谣。别回头医院的人都以为我副业专攻盗墓。 一句话逗得左右前后直接笑得趴下。 林湛顿了顿,不由自主地看向会议室后排那群开小差的人。二十八岁的谢辞混在其中,与他十八岁时上课交头接耳的模样别无二致,不服管教又狡猾带笑。 可偏偏,谢辞却在此时抬了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碰上,彼此都是一愣。 距离他们和平分开也不过刚十几天,将断未断的关系最是磨人。谢辞先挪开了视线,给林湛留足了喘息的空间。林湛抓紧手中的激光笔,继续简述病案,伪装若无其事。 会议接近尾声,云越的技术团队才发现大老板正坐在最后一排。 谢总,您在啊。 其中一个小组长先开了口,扭身向谢辞致意。 哦,稍等我一分钟。你们先忙。 谢辞随便点了点头,单手撑着侧脸,认真地盯着手机,眉头还微微皱着。 技术团队立刻保持安静,只耐心地等着谢辞谈完重要的生意。 林湛站在最前面的桌子前收拾手术记录,察觉到室内一下子紧张起来的气氛,他才抬头,随着众人的视线望向坐在最后的谢辞,不解地眨了眨眼。 第66章 只是打个游戏而已。 需要全员行注目礼吗? 可明显,除了林湛以外,没人知道谢辞打游戏时是何种表情动作毕竟,在公司,谢辞总是体面又成熟,几乎不能将他与游戏二字联系起来。于是他们继续噤若寒蝉地等待着,直到谢辞满意地拇指上划,关了游戏界面,边系着西装纽扣边走上前,神情自若:今天是周五,本不想占用你们的下班时间,但难得人这么齐,就地开个复盘会吧,周一早上技术部的例会取消。 林湛见状,便抱起病例资料,想要避嫌离开,可反倒是钟涵稍微拦了他一下:林医生,如果你有空的话,也一起参加吧。 我?林湛抿了抿唇,不太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的。今天的复盘会,主要也是针对这周的临床试验。没有你参会,反倒不方便。 连谢辞都这样说了,其他人更没有意见。 自从明迹验证手术发生控温延迟这种极端事故后,院方高层几乎一致认为该公司的消融技术不再具备参与临床测试的资格。经过委婉地商议,明迹方面同意主动退出竞标,而云越则成为这次唯一的微创仪器供应商。 没有了利益冲突,林湛选择深入参与云越的技术会议也无可厚非,无人再能多加指摘什么。 所以此时林湛只是犹豫了片刻,便点头同意,选了个靠走廊的位置安静地落座。谢辞也随意靠坐在前排的长桌前,递了个眼神给钟涵。 于是钟律师将手机接上投影仪,一张改进的专利草稿跃然于屏幕之上。 蓝境程也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将挽起的袖口好好地展平,稳重地走向谢辞,接过他手中的激光笔。红色光线触及之处,林湛竟然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根据上次会议的意见,我已经将这次的临床反馈整理形成一份单独的发明专利,将林医生你列入了发明人之一。 我只是给出一些临床意见,其实,并没有... 林医生不用谦虚啦。蓝境程推了推鼻梁骨上架着的黑厚镜框,你的改进建议是s1的核心突破点。我们根据你的建议更改了多阈值融合算法,并且修改了传感器的环形布局。这让s1有了本质性的提升,更加适应多种病况。我们技术团队一致认为,你的贡献巨大,必须将你列为共同发明人。 是啊,林医生。你的角度很有意义,我们也觉得很有启发。 似是应和蓝境程的话,年长的工程师们也加入了探讨,你一句我一句,将林湛说得耳根微红,视线逃避间,恍然望见了蓝境程身后的谢辞。 那人抱臂看着他,默许了他们的恭维。 或许,谢辞比林湛自己更早认识到他的能力,所以在第一次谈判桌上,才无比放心地许下了这枚筹码。 此刻,只是春种秋收,践行诺言罢了。 散会后,林湛立刻给赵江打了个电话,跟他汇报专利共同发明人的事。得到了赵江的首肯,林湛才敢放心地在钟涵递过来的同意书上签字。 林医生辛苦了。林湛低头签字的当口,钟涵见缝插针地补了句,对了,能再开点胃药吗? 林湛瞬间应激地抬起头:谢辞又犯胃病了?严重吗? 我可没这么说。钟涵观察着林湛的表情,若有所思地,是我,最近总是被人拉去喝闷酒,有点受不了。你也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么能喝。 不知为何随身备着胃药,林湛从白大褂里取出一板奥拉美唑,熟练地递了出去:我不确定是否对症。我的建议是做个胃肠镜,确定病因再对症下药。 好。钟涵接过药,又递出一份法律文件,对了,这份委托书,麻烦你转交给李立的母亲,需要她签字委托,我才能立案。对了,后期如果需要伤情鉴定,还要麻烦你向医院那边申请。 伤情鉴定? 林湛茫然地翻开文件夹,刚想继续问,钟涵却托辞说有事,看了眼时间,便要走:具体的,你可以去问老谢。他好像说什么有约,去心外看孩子了。 可是... 我今晚实在不想被拉去喝酒了。林医生,麻烦你多拖住他一会儿,权当是积德了。 像是被折磨透顶后的病急乱求医,钟涵草草丢下两句就走,看起来在积极地逃难。 林湛接过这份烫手山芋,握着文件夹的指节微微用力,沉了口气,又骤然松开。 没有逃避的理由。 那就...去见他。 第53章 你不是这种人 这样,再这样? 李立坐在谢辞的膝盖上,粗短的小胖手十指扭成麻花。他的掌心拢着一朵布艺玫瑰,花瓣柔软艳丽,在惨白单调的医院走廊里盛放,格外出挑耀眼。 不对。 谢辞单手托起玫瑰,修长五指轻攥间,玫瑰竟然原地消失;而当他再次随意翻转手腕,那朵玫瑰竟然又神奇地出现在了掌心,花蕊灼灼,他像是握着一把火。 哦!! 李立崇拜地看向谢辞,学着分解动作,试图用手掌完全盖住那朵玫瑰,可惜小短手还没长开,翻过来拧过去都藏不住魔术的关窍,自然也无法给喜欢的女孩一个惊喜。他烦躁地双手挠脸:为什么我总是学不会啊? 谢辞点点他的小胖手:小把戏而已,长大了自然就会了。你着什么急? 哦。好吧。 李立撇撇嘴,又揉搓着双手。他的掌间有粗粝的茧,手背皮肤黝黑,不是一双享福的手。忽然,小男孩从谢辞的膝盖上跳了下来,对着走廊尽头挥手:林湛,林湛,这儿呢! 林湛走近,右手捏着透明文件夹,站在二人面前。李立习惯性地去拉他的手,严肃地晃了晃:喂,林湛,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 你能不能给我弄点药,让我明天就长到18岁? 不能。 林湛不是第一次从李立嘴里听到这种奇思妙想了,而这也不是他第一次朝着孩子泼冷水了。 什么嘛。医生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吗。 大概是孩子失望得太明显,林湛想了想,半蹲下,稍微撩起李立的病号服,用微凉的指尖轻按他下腰部的痕迹。左右两侧横向分布的细条纹很明显,像是拉长了的条形码:腰上这个,叫生长裂纹。皮肤长得比骨头慢,所以会有撕扯的痕迹。我想,如果你明天就十八岁的话,大概会浑身是血,连命都保不住了。 林湛合理推测,合理夸张,吓得李立一悸,再不敢说明天十八岁的豪言壮语了。 不过,他倒是对身上的痕迹很好奇,扒着肚子扭来扭去地,怎么也看不全面,干脆挣脱了林湛的手,蹦跳着冲向洗手间,对着镜子研究自己去了。 哎... 林湛很轻地唤他,可孩子哪里懂得成年人的纠结,自顾自地跑了,徒留他和谢辞在狭长走廊独处,像是被一同囚进一座玻璃监牢。 谢辞沉默半晌,向左挪了一个位置,给林湛留出了五个连续的空椅子供他随意挑选落座。 意料之外的,林湛没有远远避开。他深呼吸几次,只隔了一个座位坐下,距离不远不近,礼貌而不失分寸。 谢辞轻笑了声:你比我想得恢复得更快。嗯,这样就挺好的。 我...在努力。 努力什么?努力赶紧走出我的阴影? 林湛将文件夹抓得更紧。 开玩笑的。谢辞随意错开话题,视线投向李立消失的走廊尽头,每次看见李立,我都觉得有趣。小的时候想长大,成人了以后又想变回小孩。人这一辈子总是不知足,总在肖想得不到的东西。有时候觉得挺可怜,也挺可悲。 这么悲观,倒像是我会说出来的话。如果是你的话,应该会信誓旦旦地表示,因为得不到,所以才会拼了命地往前,想要并不是一件错事。 是吗?原来我从前这么狂妄。那大概是当时觉得,只要我想,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也没有做不成的事吧。 林湛低着头,指腹轻轻地磨着文件夹的边角。不多时,谢辞忽得夺过他手里的文件夹,放在他下颌用力一抬。 塑料冰凉的触感让林湛抖了一抖,眼睛略微睁大,不解地看向谢辞时,对方也正看着他,眉眼带笑:抬起头。道德感别这么重,你又没做错什么。拒绝个追求者而已,用不着这么有心理负担吧? 第67章 谢辞真是无比洒脱,拿得起放得下,毫无芥蒂。如果林湛没有从钟涵嘴里得知那人的近况,说不定又要被这样精湛的演技瞒了过去。 但谢辞没打算再玩什么攻防暧昧、徒增彼此的心理负担,痛过之后正在学着放手。他翻开钟涵交给林湛的文件夹,抽出那张委托书,放在两人中间的空椅子上,纸面弯了个弧度,李立母亲的名字钱芳被日光灯晃得晦暗不清。 上次的事,钟涵已经报警了。借贷的是李立他爸,李威。借得倒是不多,利滚利也才五十万。只不过,李威常年酗酒赌博,李立又是这么个身体状况,靠钱芳打零工来的钱根本不够还债。 林湛想了想:这件事,我也知道一些。我打算向医院申请费用减免,至少,让孩子能治好病。至于其他的欠债... 谢辞轻按住文件夹的封面,摇了摇头: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会向李立名下转汇一笔钱,委任信托机构看管,阻止李威挥霍。当然了,我也不是慈善家。就当是,上次圣诞节他帮我的报酬。谢辞忽得又多嘱托了一句,对了。这件事可不能告诉那个小鬼。太容易得到的钱会让人学坏,有正路不走、非走捷径。看我就知道了,小时候就整天鬼混,长大了也没个正经,还... 你不是这种人。 林湛骤然开口,带着不容否认的笃信。 大概是没料到这辈子还会被林湛发好人卡,谢辞愣了愣,忍不住噗嗤一声。他身体前弯,手肘撑着膝盖,低着头笑到肩膀颤抖,像是觉得荒唐。 你啊...竟然也会讲笑话吗?别说,还挺搞笑的。 明明笑得那样尽兴,可抬头时,林湛却在那人眼底看见了类似悲伤的底色。 他干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安慰谢辞在从前那段追逐关系中,他并不是主动照顾人的一方;而过去的他也从来不愿直视烈日,也就因此错过了光芒背后的阴影与裂缝。 不过幸好,谢辞从来没有期待过林湛会主动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因此自己打起了圆场:好了,继续说正事。在跟钱女士交涉中,钟涵在她身上发现了大片淤伤,有新有旧,后面的牙齿也掉了两颗。我们猜测,是放贷的人下的手,而这种伤势已经能够立案量刑了。 谢辞捏起那张委托书,用指尖极轻地敲了敲委托内容:但现在的问题是,钱女士好像很害怕跟外人接触,一时还没办法信任钟涵。所以,如果要推进这件事的话,还需要你向医院申请,为她出具伤情鉴定。 交给我吧。 李立是他的病人,林湛绝不会袖手旁观。 聊完正事,话题好似又售罄,连呼吸都干巴巴的。他们没有多少话题可供周旋,但凡涉及到彼此的私生活,都显得尴尬。 于是谢辞将委托书夹好,安稳地放在林湛手里,率先结束了这段话题:我还有事要忙,先走了。记得告诉那小鬼,有些事长大了再操心。别贷款发愁,容易少白头。 好。林湛起身送他,下周一,医院安排了李立的消融手术。他是最后一例,等到全部结束以后,cloudwave s1就可以在全年龄段证明安全有效,具有仪器普适性。我会尽快整理出分析报告,帮助你们进行下一步规模推广。 谢谢,辛苦了。 不用,就当我回馈云越共享的专利权。事实上,我才要感谢你们。 彼此推辞来、客气去,难免落了刻意。他们在暗中较量着谁能先逃出伤痛的漩涡,却又期盼对方才是那个唯一的幸存者。 走廊很短,几步就到电梯口。两人一前一后,踩着对方的影子。 这是最后的越界。 别假客气。这么几步路,不用送。走了。 谢辞迈入电梯。 他似乎瘦了一圈,英式剪裁的黑色风衣显得空荡,拉风、却又萧索;他身上不再萦绕着攻击性强烈的男士香水,取而代之的是洗衣液淡淡的薄荷味道;他的言谈举止风度依旧,笑容却少了轻佻,眉眼间的锋利归于内敛,仿佛真的要与从前的自己一刀两断。 哪怕约定早已被两人撕毁,谢辞这次也愿意守住他的承诺不是向往未来,而是弥补过去。 少喝点酒。 终究,林湛忍不住开口。 这不是一句建议,也不是一句关怀。他无意挽留,只是,多管闲事地拍出了一张医嘱,希望能帮谢辞撑到属于他的明天。 在电梯门关合之前,谢辞懒散地抬了眼,唇角微抬:不信谣不传谣。有听八卦胡思乱想的时间,不如多睡觉,猫头鹰医生,眼睛都要肿成灯泡了。 林湛犹豫地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凑近照着自己的眼睛。 奇怪了。 明明昨晚用冰块消过肿了,应该天衣无缝才对。 谢辞是怎么看出来的? 第54章 加价。否则,我不卖 李立拿着红玫瑰,一路摆弄着变戏法,最后手法完全走了样,两只手从身侧合掌冲出,嘴里还兴冲冲地念着冲击波,防,打,自娱自乐地左右互搏。 刚回到病房,就看见母亲缩在床脚,正揪着黄色棉服的衣领,小心翼翼地擦着嘴角的血。 李立脸上的笑瞬间没了,像是被人泼了一桶凉水。 他像是小狼崽一样闷头冲了过去,用力扯走钱芳攥着的衣角。暗红色的血印在黄色棉服时,黑得吓人,脏糊成一团,刺痛了李立的眼睛。 那个混蛋呢?!他又来了?! 小宝,他是你爸啊,你怎么能这么叫他? 钱芳颤着声,一脸不敢置信 我呸!那狗东西也算是人?!他打你,还抢你的钱!!妈,你清醒点啊!! 李立试图摇醒他的妈妈,可对方反而捂着脸痛哭起来。她并不委屈,反而惶恐又自责,生怕是因为自己才没能把儿子教好:对不起,小宝,是妈妈没用,是妈妈不好... 是他的错,你道个屁的歉!!你... 李立顿时怒火冲顶,心脏猛地传来一阵抽痛,喉咙像是被谁扼住,胸口闷得喘不上气。 好...疼,妈妈... 他眼前一黑,双手抓着床单,却依旧挡不住身体无力地向后跌倒,直到毫无意识地摔在地上,呼吸渐弱。 哭泣的女人吓得尖叫,左右病床又无人在侧,她拼命想了半天,才终于记起求救呼唤铃的位置,疯了一样地拍打,几乎要把墙皮拍出两只血手印:谁来救救他,求求你们,谁来救救他! 半分钟不到,值班医生和护士就赶来,急急地推开拦路的女人,直接将人事不省的李立抱上了急救推床,监护探头重又挂满全身。 半天前还活蹦乱跳的男孩,此刻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像是被人抢走了所有的生机。 这一晕,从傍晚到了凌晨。 病房里的灯光总是刺眼得很,让人分不清黑夜白昼。李立悠悠地张开眼,右臂臂弯冰凉一片,是护士正在用消毒棉在做采血前的擦拭。 你醒啦?感觉怎么样? 夜班护士的态度很温和,可李立不理不睬,脸上没有半点笑模样,毫不领情。他歪着头,瞥见自己满是针孔的手臂,极度厌恶地挪开了眼,恶声恶气地问:林湛呢? 值班护士很尊重林湛,每次听见李立没大没小的直呼其名都忍不住生气。此刻也全凭着职业素养忍下了怒气,却难免不耐烦地说:林医生凌晨才下急诊手术,刚在值班室睡下。如果有紧急情况,我会优先请示值班大夫。 我就要找他!!我只想跟他说!!! 那副不受教的模样,让护士也皱了皱眉。她还想再劝,李立却扭头不喊了。他转了个身,把脸埋进被子的一瞬间,眼泪呼啦啦地往下掉,又被他又气又急地蹭掉。 病房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灭了,只剩心电监护仪滴滴答答地响着,让李立更心烦意乱。 他没好气地扯掉胸口的监控贴片,气喘吁吁地撑起身体,眼前的黑晕散去后,才看见坐在床脚地上的母亲。她头发散乱,正用怯生生的眼神看着儿子,眼睛里噙着泪水,不知道在哭谁。 李立刚恢复过来的心脏差点又痛到晕厥。 他不想再让母亲看见自己发病,索性气呼呼地走出病房,反正她也不敢拦。 凌晨五点多,个头稍矮的男孩像个游魂一样在走廊上游荡。他从楼梯间里下来,在花盆和饮水机之间打着转,望着走廊那边的医生值班室,似乎在找什么人。可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幽幽地,像是勾魂的鬼。 李、立。 谁叫我! 第68章 李立捂着心脏跳了半步,吓得一天内差点三度发病。 对方好像在笑,脸部大部分藏在帽檐阴影里,阴恻恻的:就这么点胆子?真不像个男子汉。 谁说的?你又是谁啊?! 李立身体孱弱,所以最讨厌别人拿这点来嘲讽他。一瞬间,像被点燃了尾巴,李立恨不得咬过去,可对方却从兜里掏出一枚金灿灿的戒指,放在手掌心。 走廊的灯光惨白,黄金的倒影是那么华贵艳丽,让李立想起谢辞西装袖口上那枚漂亮又锋利的金色扣子。见过大世面的人不会被诱惑,完全没见过世面的也不识货;最怕李立这样的半吊子,被人一勾就走。 你,你要干嘛? 你过来,我就把这个给你。你要不要? 你可别骗我。 李立不由自主地跟上对方的脚步,不知不觉,从灯火通明处被带到了相对幽暗的角落,那里被一人高的花盆遮挡,两人密语的身影被掩去大半。 真乖,来,给你。 金戒指从指缝中落下,叮的一声在地上翻滚几圈。李立舔了嘴唇,立刻撅着屁股去捡,饥渴地像是看见了草莓蛋糕。 戴帽子的男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居高临下地观望着孩子的丑态。 李威真是缺德啊。 什么!李立抱着戒指后退半步,警惕地看他,你跟我爸是一伙的?你什么意思?你也是找妈妈要钱的?! 不不不,正相反,我是要给你钱呢。男人循循善诱,小孩,你想不想要笔大钱,足够你妈脱离那个赌鬼老公? 你...你为什么要白给我钱?我发过誓了,我会自己赚钱,再不偷别人钱包了。 你赚钱?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小孩,你知不知道,心脏病根本治不好。你想想,有人在你身上开了那么长的口子,你怎么可能跟正常人一样?赚钱?我看你是在做梦吧。 李立立刻反驳:谁说的?林湛也有心脏病,他不还是做了医生?他告诉我,做医生可以赚好多钱,还可以给妈妈在城里买大房子。他是不会骗我的。 心脏病?那杂种原来有心脏病?那他怎么敢给别人手术?哈。我就知道,果然是他。我那天真应该... 男人得知了极有价值的消息,咬牙切齿地默念着,半是愤恨半是颤抖。 李立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懊悔地低下头,可对方却善解人意地蹲了下来,拿出手机,在屏幕上按来按去,调出之前的新闻截图,亲切地递给了小男孩:你错了。林湛他确实在骗你。你看,因为他有心脏病,所以根本做不好手术。这不就是吗,之前,他治死了一个人,你看,他还被人划破手腕了呢。 什么? 李立夺过对方的手机,立刻从头读了起来。可他没怎么念过书,只认得零星的几个字,可他清楚地认识死字在医院,这个字几乎深刻地印在了每个人的脸上,想忘都忘不掉。 新闻报道的最后,图片定格在一场医闹。男人手里的刀扎进了医生的手腕,那一瞬间,鲜血溅得高高的,像是毒蛇吐信。有人捂嘴、有人逃跑,而李立则颤抖地望向林湛身前那片血迹,糊了满眼的猩红。 男人蹲下,抱住怔怔的小孩。 我就不一样了。我可以让你现在就赚一笔钱,足够你妈走人,摆脱你爸。怎么样? ...怎么赚? 见小孩果然上勾,男人在他耳边许下一笔交易。短短两句话,李立的表情几度变化,他猛地盯着男人,谨慎又警惕:就这样? 是啊。男人诡谲地笑,很简单吧?如果你乖乖听话,手术之前这么做,我会再给你两枚戒指。纯金的哦。 ...真的,就这么简单?我不会有危险?也不会出事? 见李立反复询问,男人有些不耐烦了:你放心好了。你不会有事的。怎么一直问问问? 因为我最讨厌有大人把我当傻瓜。李立忽得露出了嘲讽的笑,像只初出茅庐的小狼崽,狠狠地反咬一口,你想用三个金戒指买我的命?我这么便宜? 男人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没想到现在的孩子这么不好骗,眼见着计划败露,想要离开,可对方的肿胀的小手却用力抓住了对方的衣角:十个。 什么? 男人意外地回头,看见李立红着眼睛要挟:我要十个戒指。否则,我不卖。 早当家的孩子精通十以内的加减乘除,却完全不懂得人命的价格。 有人教会他等价交换,却没人告诉他生命从来都不是交易物。 ...哈哈哈哈哈! 男人忍不住笑,声音压抑却又癫狂。他赞许地拿出了一沓百元大钞,塞到了李立的手里:你表现越好,我钱给得越多。放心,我不食言。 ...我知道了。 李立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将钱藏进病号服的内兜里,放在最贴近心脏的地方。 褶皱的纸币刺着心跳,是孩子第一次感受到了活着的价值。 男人拍拍他的头,满意地笑:我们的约定,不要告诉别人。否则,我不光收走戒指,还会把李威送回医院。到时候,他做出点什么事,我想管也管不了了。嗯? 你放心。我卖过货,这些,我都懂。 李立转头就走,生怕对方反悔。一路跌跌撞撞地,掌心攥着的戒指硌得掌心生疼。 就在他闷头往前冲的时候,意料之外地撞上了一个人,咚地一声,李立仰面摔倒,手里的戒指滚落。他不要命地爬了过去,匍匐着前进,最后倒在地上发抖。 怎么了?怎么光着脚?鞋呢? 林湛皱眉,把李立抱到走廊上的长凳上。幸亏孩子的脚掌常年踩着黑土地,有厚厚一层茧,否则这一路上又是石头又是垃圾,脚掌肯定要被刮破。 孩子的眼神散乱,脸色惨白,过了很久,才在林湛的脸上聚焦。看着,看着,一瞬间后怕爆发,他的眼泪像是洪水:你去哪了?!刚才你去哪了?!为什么不要我了?! 别这么大声,身体会受不了。 林湛从值班护士嘴里听说了李立早些时候犯心脏病的事,他刚想问,却被李立推开。那个孩子猛地抓起林湛削瘦的手腕,用力扭转,真的看到了那道刀疤。 在惨白的灯光下,伤疤暗黑狰狞,像是蜈蚣蚯蚓钻进了李立的眼睛里。 那一刻,孩子仿佛看到了自己无望的未来,揪着林湛的白大褂,无助地捶着自己的心脏。泪水湿透了衬衫,贴上皮肤的那刻,滚烫的泪却格外凉。 林湛无措地拍着孩子的背: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嗯。李立求救地看向林湛,像是溺水前胡乱地抓着最后一根稻草,林湛,爸爸欠了好多钱。你能不能,能不能给我一点钱?我知道你没钱,我,我们去求谢叔叔,他那么有钱,一定会给我的... 这次要钱时,连谢叔叔都喊了出来,显然是格外急切。 不过林湛还记得李立上次偷了谢辞钱包的事,也谨记谢辞的叮嘱,于是抹掉孩子悲戚的眼泪,轻声说:谢辞和你非亲非故,就算帮你,也是借而不是给。赚钱不要走捷径,免费的东西才最贵。你明白吗? 李立看着林湛,眼睛里的光慢慢地熄灭,像是一盏枯竭的油灯。 林湛终究还是不忍看孩子这样垂头丧气地,低声安慰着:你还是个孩子,这些事不该你操心。你现在只需要养好身体,等到长大以后,就可以... 可以什么?像你一样,做一个害死人的医生吗? 李立觑着林湛,仿佛又回到了他们最初相遇的第一天,浑身戾气,说话带刺。 林湛的表情一瞬冷了下来,而李立也用力推开他的拥抱,跌跌撞撞地赤脚奔跑,像是全世界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李立! 别叫我!!孩子攥着戒指的右手发颤,林湛,我不相信你了!我也不会学医的!医生,狗都不做!! 第55章 两个爸爸(上) 叮咚 近似于风铃的脆响拼成简短的旋律,蛮不讲理地钻进林湛的耳朵里。他微皱眉,拉高被子蒙住头,以为是梦魇惯例敲门,扰他安眠。 可门铃持续不断地骚扰,锲而不舍的。 林湛认命地扯开被子,右手搁在额头上两秒,挣扎了半天,仍然是头晕得起不来。强制开机失败的原因也很简单他凌晨四点才看完《精神分析入门》,五点才上完一节心理学网课,而现在也才刚刚周日早上八点。 第69章 在第四次响铃后,林湛强忍着晕眩撑起身体,捂着心脏缓了两秒。在邻居报警告他扰民以前,林湛总算是拖着酸软的身体蹭到了门口。 ...谁? 他二指捏着眼镜,冰凉的框架落在鼻骨处,总算让他看清了监控里那张脸。不看便也罢了,这一看,林湛立刻一个激灵,睡意全消。 被寒风抽打得通红的圆脸蛋,一双黑亮的圆眼睛,棉衣帽子完全扣住额头,脖颈间系的还是那条土黄色的粗线围巾。 男孩趴在摄像头前,眼睛几乎要怼进猫眼,嘴里还在乱七八糟地喊着:林湛,林湛,你在里面吗?你出来跟我说说话? 别乱跑,我马上下来。 林湛草草掀了睡衣,随便扯了件白色高领毛衣套上就走,推开楼底大门时,连大衣都没来得及穿,还牢牢地抓在手里:怎么回事?!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不对。你是怎么偷从医院跑出来的?这么远的路,你是怎么... 哇。谢叔叔说得果然没错,你果然变成机关枪了。 李立捂着嘴笑。 孩子的心情跟盛夏的天气一样阴晴不定,前天还要死要活地跟他割席,今天就蹭着林湛的腿笑嘻嘻。而话语里漏下的那个名字,也让林湛不由得一悸。 目光所及之处,停着一辆黑色的保时捷911,车身线条冷峻流畅,律动感十足。而谢辞侧身倚着车门,一只手捏着香烟,大拇指在若有似无地拨弄着烟丝。半高领黑色单衣与白色拉链运动装叠穿,衣领随意翻折,衬出颈部线条,贵气矜傲。 他带你来的?林湛声音一下子放得很轻,为什么? 才不呢。李立晃着黝黑的手指头,是我带他来的。 说着,他用力拉起林湛的手,把对方拖向路旁。 脚步声一轻一重,步伐散乱,在薄薄的雪上踩了一圈小脚印。谢辞察觉到两人的出现,稍微抬头,黑沉的眼睛被雪色天光晃了一下,看不清那人一瞬间闪过的神情。 他随手将烟头摁在车边的临时置烟器上,并没有烟冒出来。那支香烟并没点火,仿佛只是为了解瘾进行的一场象征性的自我欺骗。 谢辞收拾好现场,对李立淡然一抬下颌:人齐了?能走了? 齐了齐了。 李立说着就要上车,却被林湛抓住了手臂:我明明告诉过你,你是明天早上的手术。 我知道。 李立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又被林湛轻易制服:我送你回医院。 我不要!!李立一溜烟地绕过林湛,跑到谢辞的身后,二指扒着嘴角眼角,做一个吐舌头的倒吊鬼模样,我坐谢叔叔的车来的,又不是你的车。我只是来接你一起出来玩,还这么严肃,真是个大笨蛋。 李立巧妙地转移矛盾,林湛不得不对上谢辞。说话前,眉头已经下意识地皱了起来:李立今天应该在医院修养,确保他身体状况适合手术。 你在怪我带他出来疯跑? 谢辞声线淡淡的。 林湛一愣,又摇了摇头:我猜,如果没有非做不可的理由,你不会冒险陪他出来。 似乎有些意外,谢辞眼底划过一道不易察觉的波动,但很快被他盖了过去:今早晨跑的时候,接到这小鬼的电话,说想出门逛逛。护士没拦住,监护人又不管事,又联系不到你,只好给我打了电话。 林湛刚想张嘴,问为什么护士联系不到我的第一反应是给你打电话,却又觉得不合适,只能咽下疑惑,听谢辞继续讲下去:...他是最后一例临床验证病人,要真跑丢了,或者出了事,cloudwave s1的上市审批又要往后拖。没办法,只能出来看着他别胡来。 李立听不太懂什么上市审批之类的行话,但是他依旧很骄傲地用小胖手拍了拍跑车的引擎盖:我的原话是,骑上你家最靓的车! 是是,您满意就好。 谢辞拎着李立的帽子,像丢小鸡似的,把他丢到后座。他关上车门,又开了副驾的门,将钥匙一转,对着林湛:愣着干什么,上车。你的病人,难道要我照顾? 线条流畅的高端跑车从城市主路开上沿海高速公路。车转了个弯,三人便冲脱了钢筋水泥的束缚,平坦开阔的海平面在他们面前一览无余。 呜啊~~~ 李立激动地大喊大叫,耳畔全是跑车引擎嘟嘟嘟的高速运转,唤醒了小男孩血脉里潜藏的冒险因子。他趴在车后窗,呼出的蒸汽印在玻璃上,拓出了一只小手印。他凑近玻璃,用脸蛋抹去水雾,双眼水灵灵地望着窗外,满怀喜悦和兴奋:谢叔叔,再快点!! 这我可说了不算。你得去求你的主治医生。 谢辞的墨镜自动变换镜片颜色,墨色挡住了笑眼。他单手撑着车窗,唇角半挑,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拱火。李立拽了拽安全带,整个身子趴在两个前座中间的扶手箱上,央求地摇晃着林湛的手:林湛,林湛,求你了,这是我一生一次的请求啊!! 别胡说。 林湛搭上李立的桡动脉,按了半天,干脆从外衣兜里掏出一支便携黑色的血氧指夹,为李立戴在左手食指。反倒是小孩满不在乎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好着呢,林湛,你放心,我今天死不了。 先别吵。 尽管受着这一大一小两人的前后夹击,林湛依旧不为所动。他侧身半靠在副驾驶座,一双手仔仔细细地在李立身上检查着,许久,给激动的小孩泼了一盆冷水:不行。 超过85分贝的引擎噪声会引起应激,而李立的心跳已经超过了正常范围。 如果继续这么兴奋,只会增加心脏病发的概率。 本以为孩子会就此作罢,谁知李立竟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平常暴躁易怒的熊孩子今天格外脆弱敏感,稍微不如意就泪洒当场。他捂着胸口,抽噎地倒在林湛手边,断断续续地,像在说遗言:看不到快快的跑车...我...做鬼也要回来咬死你们... 某位无奈的医生掩住了额头。 谢辞忍不住撇过头笑了声。他抬手翻起置物箱,从里面拿出两对耳塞,丢给了林湛:体会到了吧?我今早就被他逼成这样的。 ...受苦了。林湛揪着李立的手臂,将橙色耳塞小心地孩子的推进耳道,又皱着眉,系好安全带,坐稳了。 好! 李立一瞬间心脏也不疼了,腰也不弯了,袖子猛地擦了眼泪,一个鲤鱼打挺乖巧地坐回了位置,继续兴奋地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海平面。 林湛忧心忡忡地转了身,目光一直盯着后视镜,怕李立出现身体不适的症状。 没留意,谢辞伸过来的一只手,掌心还放着两颗相似的橙色耳塞。林湛一愣:不用,够了。你刚给我了两对,我给他备着呢。 嗯。 谢辞拉着林湛的手臂,将他半个身子都拽向扶手箱。某位司机目视前方,温热的掌心蹭过林湛的耳垂,将耳塞推进了林湛的外耳道:别误会。我只是怕你也犯病。带着孩子,没多余精力照顾第二个病人。 林湛抿了抿唇,顺从地戴上了另一只耳塞,斜靠在车窗玻璃上,也安静地望着后视镜和远处的海。 谢辞食指懒洋洋地推了墨镜,单手改换了驾驶模式sport plus。随着拇指按下方向盘上的圆钮,超增压模式即刻启动。谢辞却刻意半踩着刹车和油门踏板,坏心眼地憋着转速,好像一辆老爷车慢慢悠悠地往前晃。 李立大声抱怨:喂,你不会是在故意...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话只说了一半,李立瞬间感觉到后背被座椅推得起飞,他一瞬间头皮发麻,整个人的灵魂像是被同步弹射出去一般,差点咬到舌尖。 不得不说,谢辞极为擅长驯服熊孩子,只不过起步这么一弹,李立便不敢再吵吵着要加速了。 不闹了? 不...不敢了。 李立差点晕车,天旋地转地嚷嚷着。 经验丰富的老司机又笑一声,余光落在副驾驶。林湛不知何时闭上了眼,左手死死抓着安全带,一言不发地贴在靠背上,谢辞透过墨镜都能清晰地看见那人额头一瞬间渗出来的冷汗。 于是谢辞立刻慢慢松开油门,开灯转进休息区,去加油站买了两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后,一人递了一瓶。林湛接过,小声说了句谢谢。抓着塑料瓶时,他的指尖还是青白交加,仿佛刚才用力过猛,一时卸不掉防备的劲力。 第70章 谢辞摘了墨镜:害怕? ...下次就会好了。 不用勉强。如果不喜欢,可以直说,我下次就不会开这么快。 没关系。我会学着适应。 林湛又摇摇头,那副固执的模样,让谢辞无话可说。他扶着后座扭身,对着咕嘟咕嘟喝水的李立:玩够了吗?还想去哪? 没,没玩够。生怕谢辞打算撇下他,李立缠着对方,死皮赖脸地,我想去游乐场。 你是打定主意不想回医院了是吧? 谢辞没好气地弹他脑袋,李立干脆爬过扶手箱,坐在谢辞腿上,一双黑黢黢的小手在真皮方向盘套上摸来摸去,垂涎得几乎要流口水了:不想回去,还有好多想看的呢。 谢辞一巴掌轻轻抽上李立的屁股,看的却是林湛,用目光询问是否应该联系监护人将这个孩子领走。可李立的家庭情况太复杂,林湛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总不能将这孩子丢给警察,当做走失儿童报案吧? 行吧,反正我今天没事,当一回司机算了。谢辞拿出手机查了查地图,又问林湛,我没去过游乐场,对这附近也不太熟。你知道哪家评价好一点吗? 我...其实也没去过。 两个无趣的大人齐齐地看向李立,最后还是孩子小手指了指东北的方向:靠海边有个小山坡,山脚下有个游乐场。我家隔壁的张天告诉我了,他爸带他去过,我也要去看看! 过于笼统的地标,毫无意义的指路。 谢辞对着手机地图研究半天,终于找到了李立所说的小山坡。 青兰山,阜苍最高观光点,可饱览城市夜景、滨海海景。山下有发现之旅主题游乐园,半山腰有旋转餐厅,满足周末家庭出行... 谢辞在点评软件上读了半天,视线落在车里的三人身上。三张毫无关联的脸,彼此顶着家庭一词,却违和到...十分和谐。 一片诡异的气氛中,跑车的引擎轰地响起,顺着沿海公路奔驰,一路向东。 游乐场人来人往,夹杂着特属于周末的慵懒气息。 林湛和李立站在围栏外边,围观着碰碰车现场的激烈赛况。场中多是带着孩子的父母,车子碰来撞去,毫无章法,随性一撞,车身七扭八歪的。 不过,其中却混杂着一辆极为独特的专业选手。那人驾驶着一辆黄色碰碰车,单手撑着额头,另一手扭打着方向盘,灵巧地闪避游走,时而凶猛地一车二撞,像在狩猎的狮子。 与熟练敏捷的开车动作相悖的,是某人生无可恋的表情撞一辆、叹一口气,再撞一辆、脑袋耷拉一下,简直是像在当众处刑。 至于为什么谢辞一人被丢在碰碰车场上倍受煎熬,还要追溯到三十分钟前。 从跑车上下来的李立明显没死心,双手抱着碰碰车外场的塑料栏杆,一屁股墩儿坐在了地下,撒泼打滚地央着谢辞带他大杀四方。 林湛立刻拒绝这种高危娱乐活动,而谢辞尊重且同意主治医师的建议。 无视又哭又闹的李立,谢辞单手拎起熊孩子,直接将他折在肩膀上打包带走。随后李立在公共长椅上坐着哭了十五分钟,哭到捂着心脏蹬腿撒泼,可俩大人没一个妥协的。 最后,惊动了游乐场安保人员,对方严肃地询问李立,这两人是不是人贩子。 我确实有罪。 谢辞干脆利索地承认自己的犯罪事实,表示现在就去自首,恨不得赶紧甩掉这贴小狗皮膏药,可李立一秒变脸,左手拐着林湛、右手挽着谢辞,边抽搭边瓮声瓮气地赶人:我要两个爸爸带我玩碰碰车,要你管!滚开滚开!! 被造谣的当事人对视一眼,又极快地分开。两人都自认为没有立场首先开口撇清关系,于是,他们在最不该默契的时候心有灵犀。沉默的三秒里,他们看似在负隅顽抗,可在外人看来就是心照不宣的害羞。 哦,哦哦,懂了。你们年轻人怎么说的来着...尊重理解祝福。 五大三粗的壮汉挤出了一个世界和平的笑,试图表示友好;但表情依旧嶙峋崎岖,可以看出保守的中年人已经拼尽了所有力气。 此刻再想说点什么已经太晚了。 林湛干张了张嘴,保安大叔却童心未泯地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哗啦一声,塑料水瓶歪了一半某心外科手术天才的手,竟然拿不稳一瓶矿泉水。 一声没忍住的轻笑从旁响起。林湛看他一眼,谢辞只无辜耸肩:是你自己没解释清楚。这次总不能怪我坏你名声。 -------------------- 作者流感。明天休息一天。 但不影响xql纯甜。 = 另外,李立的剧情还没完全展开。需要几章综合来看。 别急哦。 (后文不再多余提这种基础性预警啦,毕竟大家肯定都知道剧情需要展开。我碎碎叨叨的预警就这一次,我保证。) 第56章 两个爸爸(中) 李立趁机翻到谢辞膝盖上,两只小手撑着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说:谢叔叔,你丢不掉我的。小时候,我那个王八爹嫌弃我生病,把我丢到城里的垃圾桶里,让我死在那。嘿嘿,就这我还能摸黑自己找回家。你说,这大白天的,我还能把你跟丢了? 小小年纪的孩子用稚嫩、甚至自豪的语气讲述着苦难。谢辞不耐的神情有所缓和,他单手抓着李立的肩,像两个男人一样对视:就想看车撞车? 嗯! 李立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谢辞很漫长地叹了口气,伸手接过林湛手里捏着的变形金刚鸭舌帽:给这小鬼戴之前,先救我一命吧。 后来。就变成了这样。 谢叔叔!冲!撞他们!! 李立红着脸大喊大叫,眼睛亮闪闪地,用百分百的诚意为场中的谢辞加油鼓劲。而蜷在车里的谢大总裁佯作没听见,抬手压低了鸭舌帽檐,假装遮住脸就不丢人了。 从没见过谢辞这种无奈的神情,搞笑中带着点可怜。林湛用力抿着嘴憋笑,嘴唇颤抖,终于还是绷不住,偏过头长长地笑了声。清瘦的肩膀抖动太明显,惹得李立也跟着笑。 笑到最后,两人的后脑被谢辞的大手蹂躏,像篮球似的被他拢在掌心,还拨弄着揉了揉:真是俩没良心的。下次,再有这种事,林湛你自己上。 我开车技术很糟,比不上你的百分之一。这件事,非你莫属。 林湛相当诚恳地恭维谢辞,而对方显然不买账:论学习速度和能力,你比我强多了。不用谦虚,我比你更懂你。下次你来。 不,还是你来吧。 你来。 两人谦让得火花带闪电,李立抱着肚子爆笑,笑着笑着,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你们不用担心啦。没下次了。 他向后看了一眼那漂亮的车身喷漆,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 怎么了?不舒服吗? 林湛半蹲下,二指又搭着他略微浮肿的手腕,可李立却双脚一垫,小短胳膊用力环住了林湛的后颈,把脸埋进对方的肩膀,怎么都不松手。 林湛单手抱起了垂头丧气的小孩,轻轻拍着他的背,对谢辞轻声说:应该是玩累了。 真不容易。谢辞相当熟练地接过李立,单手掐了掐那张通红的小脸,终于肯回去了? 不要。李立半抬头望向斜挂的夕阳,囔着鼻子说,再坚持一会儿,我就可以看到烟花了。 几人刚进游乐园时,广播里放送着今晚山顶的烟花秀,大概是春节前夕的预热。此刻,已经陆陆续续地有人从游乐园的后门离开,坐着缆车登上半山腰的旋转餐厅,等候夜幕的降临。 李立揉了揉眼睛,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可是却头晕脑胀地倒在谢辞的肩膀,委屈地:我想去...最高的地方看看... 那地方又冷又远,你根本受不了。等病好了,下次再带你去。 不知是谁先承诺的未来,李立听着心里美滋滋的,像吃了一块草莓糖。他闭上了眼,靠在谢辞的怀里,半睡半醒地,还在嘟囔着:约好了...带我去... 这种事记得真清楚。 谢辞抱着孩子回车里,把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后座,扣好了安全带。他坐在驾驶座上定下导航后,却顿了几秒,取消了阜苍综院的导航终点。他二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最后在回程路上的其中一个海滩顿住,指尖按落了一点。 第71章 车前的智能显示屏实时规划路线,下了沿海高速、通向海滩的弯路满眼飘红,全程堵车。谢辞皱了眉,似乎在权衡。 等一下。 林湛推开车门。再回来时,怀里抱着两个棕色的纸袋,右手拎着白色透明塑料饮料袋。他侧身坐进副驾驶,将一瓶常温的矿泉水递给谢辞:有胃病史的人要规律饮食。别误会,我只是怕你犯病。我带着孩子,分不出精力同时照顾两个病人。 呵。稍后记得结清这话的专利费。被明目张胆地侵权,谢辞倒也不恼,拧开瓶盖,懒洋洋地反问,这什么意思?晚饭?我可没打算带这小鬼去看什么烟花。我是生意人,又不是慈善家。 嗯。我懂的。是你想看。你从前就喜欢看。大二的时候,三四个追求者轮番在你宿舍楼下放烟花比心表白,听说你特别高兴,然后... 然后我拉开窗,一桶水浇灭了火灾隐患。谢辞无奈接话,我说,你的故事版本又在造我的什么谣? 林湛轻笑一声,对上谢辞噙着笑的眼睛时,又快速地低下头,伸手在纸袋里掏来掏去,拿出温热的白色食品盒,转了话题:知道你吃不惯这种低端垃圾食品,但是园区外面只有卖这个的了。 汉堡有什么吃不惯的。我在英国常吃。 谢辞随便咬了一大口,神态恣意淡定。林湛却一愣:你之前不是最讨厌这种东西吗?说里面炸鸡肉用的油有股夹生的腥味,太廉价,不符合你的身份品味。 谢辞咀嚼的动作慢了一拍,又极快地接上,状似无事。一瞬的走神,足以让林湛鼓起勇气继续问下去:车程还很长。如果你想聊天,可以说说你在英国的生活,还有... 还有当年的某些联姻对象?谢辞稍微搁下汉堡,皱眉看向林湛,你今天怎么了?竟然想知道这些? 这是梗在彼此心里的一根刺,这些年,林湛也几乎将这个话题当做洪水猛兽般防备。 谢辞从来不敢触碰这片禁区,他也从未想过林湛会主动提起。 有些事,早该问问的。现在正好有时间,就...林湛话语一滞,努力攒足的勇气在谢辞的注目下所剩无几,一瞬间泄了气,如果不方便说,就算了。 谢辞沉默了半分钟。 这并不算是一段值得炫耀的美好过往。它伴随着富裕生活的溃塌,父母低声下气的乞讨与周转;最后发展成貌合神离的夫妻决裂,而他们那个一无所成的儿子终于被当成筹钱的砝码被摊在牌桌上,成为最后一注。 那年我出国,确实是被家里逼着去见一些人。但我不喜欢按照别人的意思活,所以,我没见。一个也没见。走到现在,靠我自己。确实做错了很多,也失败过。但唯独这件事,我不后悔。 一段漫长又痛苦的出走,被谢辞轻描淡写地浓缩成几行字。尘封的记忆被抹去灰烬,露出血淋淋的过往。意外地,谢辞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愤恨。浑身的刺都已经被时光抚平,他的大拇指轻轻地扣着方向盘,唇角带笑,平静地像是在讲一个笑话。 林湛怔怔地看着谢辞的侧脸,妄图从对方成熟沉着的眉目间找寻那人那年独自承受的迷茫、无措与折磨。 这些,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嗯...谢辞扬了眉,因为我混蛋吧。 从没想过说出口? 怎么可能。 这些话,谢辞早在六年前就已经烂熟于心。 那一夜,他已经准备好了所有,甚至说出了那句艰难的告白。他以为自己可以放下尊严,只等林湛的一个首肯、一眼垂青,他就可以赴汤蹈火,不顾一切。 可他终究还是没等到对方的信任;而他也始终无法舍弃骄傲,再次用谎言毁掉了一切。 忽得,谢辞抬起手,将副驾驶的遮光板稍微翻折。 在灼目的夕阳刺痛林湛的双眼之前,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捂住了他的眼睛:闭眼睡吧。我开车不习惯聊天。 有些心里话,过了赏味期限,就不适合再被反复咀嚼。 他和林湛,也已经不再是需要聊这种话题的关系了。再试图了解彼此的心,只会伤他更深。 何必如此。 第57章 两个爸爸(下) 引擎转起的一瞬间,谢辞点开了车内音乐,盖过了轻微的嘈杂声。是一首英文歌,女声轻唱,没有激烈的器乐碰撞,一首叙事诗娓娓道来,如同一场漫长的雪。 车内不再有人说话,唯有后排李立偶尔嘟囔着两句梦话,像是草莓蛋糕、菠萝软糖之类的。好像久病的人常常嗜甜,总是祈求能尝到希望的甜味。 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到了海边。 可是傍晚的海滩格外拥挤,大概有不少人抱着跟李立相同的期望。谢辞四处寻不到停车位,只能沿着海岸线一直开,最后,在最偏僻的地方寻到了一个拥挤的小车位。豪车可怜兮兮地挤在里面,左右受限,稍微打开点门就会剐蹭到左右的车。 要不... 谢辞刚说了两个字,蓦地吞了尾音。 林湛睡着了。 他的侧脸枕着玻璃,脖颈在白色毛衣领口外舒展,牵出一个柔和的弧度。傍晚的光挣扎在远处的海平面,最后一抹夕阳透过玻璃,照着他侧颈蜿蜒的纤细血管,像是白纸上晕开的青色墨流。他的眼镜不知何时沿着鼻骨下滑,好像再经历一个颠簸,就会彻底掉下;而这样的角度正好露出随着呼吸微微轻颤的黑长睫毛,像个不设防的孩子。 林湛几乎不在陌生的环境打盹小憩。他自律到对自己近乎残忍,为了迎接生活里某些残酷的瞬间,他好像放弃了全部的舒适和松弛。 今天,却不知为何卸下了所有的防备。 这么不避讳,是因为彻底不在乎了吗? 谢辞自言自语。 他从箱子里翻出一块白色针织围巾,两下卷成团,捏在左手,几次想给林湛垫垫脖子,却都失败。小冰块的皮肤上好像贴着什么温度传感器,手指稍微靠近,他便要不舒服地动一动,像是融化的前兆。 谢辞不得已,右手撑着扶手箱,身体朝他倾靠过去。极近的距离,谢辞几乎能触碰到林湛清浅的呼吸。这种距离,总让他想起那几次激烈到窒息的亲吻,舌尖泛着酸,像是舔了口又酸又甜的青柠。 喉结几次下滑,呼吸数次加深。自以为是的放手,被迫的克制,眼神却根本藏不住侵略和占有。 谢叔叔,你干嘛呢? 李立带着还没睡醒的迷糊,从后座发出灵魂拷问。 林湛偏在这时惊醒,张开眼的一瞬间,在咫尺与谢辞四目相对,以为还在梦里,忘了呼吸。 喂,你们干嘛呢?怎么没人理我啊? 李立拆了安全带,小鼻子动了动,望见车座中间隔着的那个油纸袋,眼睛一亮,七手八脚地爬了过去,口水差点流出来:哇!!汉堡!!!还有薯条!!! 不可以吃。术前禁食。 林湛率先回过神,立刻抢走食品袋。其他事情都可以由着他的性子,但这种事关手术生死的大事,林湛绝不会惯着孩子。 幸好李立没有太坚持,只是恋恋不舍地多看了两眼,便乖顺地双手抱着矿泉水瓶小口喝着水。 喝完,孩子用棉服上的套袖擦了擦嘴,才用小手敲敲谢辞的肩膀:你这开到哪去啦?你不会不认路吧? 是啊,迷路了,回不去了。 谢辞好笑地顺着李立的话说,本以为孩子会欢天喜地缠着大人继续玩一夜,谁知道李立却忽然变了脸色,五官紧张地皱成一团:你迷路了?!那我明天的手术怎么办?! 嗯? 谢辞颇意外地抬了眉。 他把紧张兮兮的李立拽到自己身上,上下打量着他,眼睛一眯,带着审视的凌厉。孩子撑不住谢辞的打量,相当心虚地挪开了视线,却被谢辞单手拧过了下巴。 你之前不是不想做手术吗?怎么忽然改了性子?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说,有什么瞒着我和林医生的? 哪...哪有!!我这不是...想快点把那些手术都做完,然后等你们带我去看烟花嘛。 真的? 真的!李立又皱着小眉头,生气地,还不是因为你们两个多管闲事,不让我去山上看烟花!我不管,都怪你们! 嚯,小白眼狼真多,还都被我给碰上了。 谢辞作势把孩子往林湛身上一丢,向后调低了座椅靠背,懒洋洋地往后一倒。看这闲适舒展的动作,竟然是要睡下了。 第72章 李立真的急了。 他用力抓着林湛的手,手掌心冰凉,嘴唇发白,像是彻底吓着了:林湛,帮帮我,我得回去做手术。 嗯。我知道。 林湛的话像往常一样简短而少,毫无安慰性可言。 李立真的快要哭了,一口气没喘上来,头晕目眩地。忽得,一阵机械音从头顶传来。冷风裹着海边的腥味涌入车内,跑车的天顶缓缓打开,夜幕入怀,繁星漫天。 车内的整点时钟轻柔地响了三声。 叮,叮,叮。 在第三声风铃音落下的那一刻,一颗红色烟花在天边炸开,映亮了粼粼海面。海湾闪烁的灯影与绚丽的烟花遥相呼应,烟花碎屑坠入深海,在海浪间涌起第二次生命。 李立怔怔地抬起头,眨了眨眼,眼泪倒灌,刺得他喉咙生疼。 哇 很真诚的一声惊叹,融合了孩子短短一生的全部赞美。 他笑着努力张开双臂,仿佛要把这满城的烟火拥入怀中。 乐得忘了形,他一脚踩空,直接摔在了林湛怀里。孩子兴奋地抓着林湛的棕色毛外套,认真又期待地说:林湛林湛,我想要海葬! 文化水平堪忧的孩子准确地说出了海葬两个字,林湛眉头一拧,问:你说什么? 答应我嘛。李立嘟了嘴,活着时候比不过隔壁的张老三,至少我要比他死得高级! 林湛的脸色一沉,谢辞余光瞧见,直接伸手弹了李立一闷响:老实点坐着看。就一刻钟,错过了就没了。 哦好。 李立还不知道自己踩中了林湛的雷区,只是屈服于谢辞的威慑,安静地倚靠着林湛的胸口。他眯着眼睛抬头,烟花在他眼睛里跳舞,为他编制一场海天一色的美梦。 头顶的夜空中不断炸裂的火花声此起彼伏,李立初时还兴奋地说两句,后来,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混。折腾了大半天,人一旦安静下来就会快速陷入昏睡。李立睡着也不老实,反复念叨着一句话,林湛只能勉强听到还没两个字,大概是梦里还在想着没能看到的山顶烟火。 见闹腾的熊孩子终于睡下,谢辞才落下车顶,打开空调,暖风一瞬间驱散了冬夜的寒意。 车内的顶灯安静地洒下昏黄的光,林湛低着头盯着沉睡的孩子,视线却没聚焦,像是念起什么遥远的过去。 怎么了?谢辞问他。 林湛轻轻拉起李立的兜帽,将孩子的额头遮住:没什么。只不过想起小时候的事了。 孤身一人、彻夜痛哭的时候,当然也想过最完美的死法。 那时候,他也希望能永远埋在山坡上、月亮下。 这并非是因为夜色让人留恋,而是,那里是最靠近光的地方,是他灰暗人生全部的寄托。 我想让李立将来学医,不是因为赚钱之类的理由。只是单纯觉得,研究怎么活,比研究怎么死更有价值。林湛朝谢辞一笑,这是师父当年跟我说的。我记下了,也这么做了。 就像当年赵江察觉到林湛摇摇欲坠的求生意志,林湛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李立不稳定的精神状态。大概是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林湛对李立总是多了一份宽容和耐心。 他脱下厚实的棕色羊毛外衣,披盖在孩子的背上:回去吧。我也要回去做手术前的准备了。 谢辞侧头望了一眼林湛,将外套拉高了些,在肩膀处掖了掖:今晚,我会留下检查s1,做一次预运行。你和他,都多睡一会儿吧。 别露出这种困惑的表情来。我不是因为同情,也不是可怜谁。医疗相关行业人员的责任感,不是只有医生才有。林湛,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谢辞关了车内的灯,窗外只有粼粼的海色倒影。引擎发动,车灯映亮海滩前的细沙。同样的夜,却不再寂寥。 林湛微笑着闭了眼,很轻地说了句:我知道。 -------------------- 纯甜。 xql纯甜。 这就叫什么,分手后开始恋爱对吧。 第58章 告别(上)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进医院走廊,林湛已经做好了一切术前准备。 李立躺在运转担架车上,看起来脸色苍白,舔了舔嘴唇,唇上有浅浅的裂口。他到处找水,身子扭来扭去的,看来很不安分。 我想喝水。 不行,马上就要手术了。 一点都不行吗。李立皱着眉吞下一口唾沫,却像是砂纸滚过血肉一样,又麻又疼,我真的好渴。 不可以。 实习医生面无表情地拒绝。据说这个鬼灵精怪的熊孩子总是给人添麻烦,因此他们一致认为李立只是在耍小孩脾气,毕竟,狼来了唱了太多次,便再也没有人肯当真了。 李立垂头丧气地躺回了担架车,在被推进预麻室的前一秒,他看见走廊尽头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疯了一样地坐了起来,赤着脚跌跌撞撞地朝着林湛跑去,用尽全身力气扑进了他的怀里:林湛,我想喝水,他们不给我喝水,是坏人。 小孩身上只虚虚地披着一片淡蓝色手术衣,赤条条的,冻得直打哆嗦。 林湛失笑,抬手揉了一下他的头:你都做了几次手术了,能不能喝水自己不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李立很轻很颤地握着林湛的手,像是在求救,林湛,你抱抱我。 林湛握住他的小手,冰冰凉凉的。他半蹲,与李立对视:怎么了?很紧张吗? 嗯。李立犹豫地点头,又狠狠地点了点头,我害怕。 我跟你说过,这次的手术是微创,时间短、安全性相对高。 喂!都这个时候了,说点我能听懂的! 李立瞪着红了的眼珠子,边嚷嚷着边抽噎。 林湛把赤脚的孩子抱了起来,朝着预麻室的方向走:意思就是说,就像睡午觉一样。醒来就做完了。 可是...我不舒服,我哪里都难受。我不做手术了,好不好? 李立的手脚都在打着颤,脸蛋一个劲儿地往林湛的脖颈里拱。 ...真的不舒服?这次没说谎?林湛停了脚步,垂眸想了想,认真地说,我知道了。我会暂时推迟早上的手术,对你的身体状况进行二次评估。 哪怕面前是个人人喊打的熊孩子,林湛却依旧耐心。 小男孩怔了一下,心理斗争许久,红着眼睛看着他,抽了抽鼻翼,低下了头,像是做坏事的小狗熊:...好啦。我骗你的啦。我挺好的,就是有点害怕。你哄哄我,好不好?每次都是我哄妈妈,让她不要害怕。可是有时候,我也想被人哄一哄。不行吗? 这可真是为难林大夫了。 他看了看时间,见还能勉强拼凑出十分钟的空隙,于是他脱下外套,披在孩子的背上,牵着李立,沿着走廊走到尽头的二楼平台。 玻璃窗外的窄台积了雪,不厚不薄的一层,约有半个指节深。 林湛伸出手,慢慢地抓了一把雪,在掌中揉成一小团雪球,送给了李立:等你好起来,我陪你...不。你陪我打一次雪仗吧。 李立奇异地睁大了眼睛:什么嘛。林湛你竟然没打过雪仗? 我小时候身体比你还要差。家里人不许我出门,所以没有机会。 林湛望着掌心慢慢融化的小雪球,轻轻握住了李立的小手,像是将自己的过去寄托在了孩子的眼睛里:我会治好你,以后,每年冬天都来陪着我吧。就这么约好了。 一大一小两只大拇指相扣,像是一枚通向未来的邮戳。 心尖像是被猛砸了一下,李立呼吸一滞,两只手用力地堵住嘴,小脸憋得通红。 可恶。 是谁说坏人医生不会安慰人的!他这个帅气的男子汉,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要哭出来了! 林湛又蹲下,认真地说:有了盼头,就不会害怕了,对不对? 嗯。李立红着眼睛抱住林湛削瘦的肩膀,冰凉的嘴唇轻轻亲了亲他的侧脸,林湛,你真好。 对不起哦。林湛。李立用额头蹭着林湛,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 林湛还没从孩子的亲吻中回过神来,声音显得格外呆滞。 我之前说你治死过人,是坏人医生。其实不是。你是好人。林湛,你是超级大好人。 第73章 熊孩子难得嘴这么甜。 林湛有些不太适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孩子的一腔感情,只能避开他的视线,轻轻把他抱放在处置床上。小孩被环境温度冻得打了个寒噤,本能地去牵林湛的手。 麻醉医生周静打开脑电双频监测,把冰凉的贴片固定在李立的额头。 八岁的孩子因禁食禁水已有轻度脱水,手背的静脉显得格外纤细。不过周医生工作了七八年,处理这种情况手到擒来。她用静脉留置针一击刺穿成功,直接接入了生理盐水微量注射。 冷。 李立瑟缩着抓紧了林湛的手心,似乎想努力地留住身边的温暖。他半支起身子,扬起脸,祈求地问:麻醉了就不疼了,对吧? 嗯。 林湛的承诺比什么都有效。 李立好像一下就放松了下来。他安静乖巧地躺在处置床上,稍微偏头,看见林湛手腕内侧那道伤疤。孩子小心翼翼地用指腹轻轻蹭了蹭:这个伤也能打麻醉吗?疼不疼啊。 林湛反握住孩子冰凉凉的手:不用担心,不疼。 林湛,你以后别傻乎乎的。就算以后治死人了,也不要怕。要是有人拿刀捅你,你要记得躲,躲远点...不,不对!你不要躲,你又没做错事,干嘛躲起来啊。你就站在那,让谢叔叔用钱砸死坏人好了。 这小孩没大没小的说什么呢? 林湛还没开口,麻醉医生反倒小声呵斥了孩子一句。 李立却相当倔强地盯着林湛看:还有啊,我告诉你。我妈是个好人,你不要怕她。可是我爸不是个好人,是个混蛋,你见着他赶紧跑。你记住没? 林湛微皱了皱眉,而李立一直焦急地看着林湛,直到戴上氧气面罩,乳白色的麻醉剂射入血管,在最后丧失意识之前,孩子依旧皱着眉,像是心中有什么褶皱未平。 简单插管后,林湛站在呼吸机旁,盯着李立看了一会儿,主动翻着孩子的血气和心功能报告。周静半抬头看他: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报告我查过,没什么异常。 林湛没有接话,只是自顾自地扫着化验单。 血钾、血糖、乳酸均为正常,bnp (心衰指标)较之前稍微下降,纵观化验指标,并没有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 血钠146... 林湛自言自语,恰好被周静听到。她笑了笑,解释着:这很常见。术前禁食禁水的小孩子,经常会出现这种预脱水反应。再说,虽然比理想上限145高了一点点,但并没有越线。我处理过很多这种病人,都习惯了。 嗯。林湛低头在术前讨论单上留下批注,然后递交给周静,术中还是严密监测,维持补液速度。有什么问题,立刻沟通。 好。 周静虽然觉得林湛有些过于谨慎了,但还是点了点头。 手术室的无影灯被调到最佳角度,手术台上,李立安静地睡着,各种检测仪器的指示灯闪烁着将他簇拥在中心。cloudwave s1指控台就在林湛的右手侧,而谢辞和工程小组守在控制室,隔着透明玻璃观察手术实时数据。 早上8:00,最后一场验证手术,终于开始。 第59章 告别(下) 导管置入、消融开始,一切都如往常一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周静坐在一旁,观察着麻醉监护的血压值,从98/62跌落至92/58 mmhg。虽然血压略有降低,但这也并不少见,术中麻醉扩张与轻脱水都会导致类似的血压变动。 周静想了想,决定按照常规,在第30分钟抽取动脉血气做检测,而不是大张旗鼓地叫停手术。初步结果回报正常,但她心里仍有疑虑。 十分钟后,她坚持再送检一份样本。等拿到化验结果时,周静特意留意了一眼血钠数值155 mmol/l。持续性偏离安全阈值,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抬头去找林湛,却发现导管正在被推入左房后壁。主刀正处于关键定位,几乎无法立刻停手。她立刻请巡回护士通知上级主任医师,请他依据指标做判断。 收到麻醉科的主任回复后,周静立刻复测验证,同时转改输入5%葡萄糖溶液,同时密切监控电解质与渗透压。然而,当她拿到化验结果时,整个人骤然一惊。两次结果测验无误,血钠的确高于安全阈值! 她脸色一变,立刻高声示警:林医生!高钠警报,停止消融!! 林湛立刻松开脚下踏板,扭头看向周静,对方则快速地与他同步手里的信息,将打印出的化验结果递到他面前。 血钠过高,如果不及时进行低渗透纠正,循环很快就会崩溃。 一助的方医生看向林湛,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儿童的心肌耐受度相对要差,血钠长时间高于155, 心率失常风险呈指数型上升。更别提李立这样的身体状况... 林湛当机立断,立刻暂停消融,退出导管,立刻补充自由水。液体注射入孩子血管里不足五分钟,过速的心率缓慢下降到138bpm,看似高渗得到了控制补救,可在场人的心还没放稳,监护仪便长鸣尖叫! 血压急速下落,心跳骤然攀升到164bpm。周静刚抽完下一管血,心电监护波形骤然变成锯齿! 室性心动过速! 林湛立刻在李立胸膛贴上电极贴片,厉声高喊:50焦准备! 所有人都用期待的眼神盯着心电监护,希望短暂电极后能够恢复窦性心律,可令人失望的是,仅有三秒的缓冲期,立刻转为多形性室速,紧接着陷入致命的室颤。 林湛与方医生对视,几乎同时下达指令:100焦! 小小的胸膛被弹起,再无力跌落。胸廓震颤,波形平线还是室颤!! 没人想得明白李立的身体为什么出现这种诡异的血钠突高。那孩子的身体里仿佛浸满了一缸食盐,血液裹挟着大量的钠离子向心脏奔涌而去,像是要把他拽进又冷、又咸的死海尽头。 所有人都在拼命地抢救,静脉推注、心肺复苏、电击。他们用尽了一切的办法,试图挽留这个年幼的孩子,可那颗心还是逐渐停止了跳动。 09:52。 在心肺复苏三十五分钟后,赵江冲进了手术室,用力拽开还在抢救的林湛:够了! 从手术台前被推开,林湛踉跄两步,被护士担心地扶稳。他慢慢抬起头,汗完全浸透了额前的蓝色手术帽,透出一种诡异的透明感。他恍惚的眼神越过赵江的肩,落在李立血迹斑斑的脸上,灵魂也被抽走。 赵江将他推到身后,在与方医生一同做完最后的检查,确认无自主循环后,他抬头望向墙上悬挂的电子表,红色刺目的数字定格在最后的时刻。 无自主心率。死亡时间,零九点五十三分。 字句落地,宛若铁锤撞丧钟。 林湛稍微侧了头,似乎不太明白赵江在说什么。他听见自己的血液急速倒流,鼓膜嗡嗡作响。汗水、消毒水、心肌的焦糊味糅杂在一起,搅拌出了死亡的味道。 林湛用力吞咽着反胃感,他想说话,可发不出声音,像被世界溃塌时的尘沙埋住口鼻,濒死感一阵阵地冲击着胸膛,眼前泛起黑晕。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写死亡记录,该完成自己的工作。可他的眼睛却死死地盯住李立被推走的方向。 小小的身躯被白布包裹着,脚趾处留出一截亮红色的血氧夹。手术室的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骤然明暗的灯光打在那一枚红色夹子上,像圣诞慈善会那天放飞的红色气球。 林湛还来不及问风要带他去哪儿,那孩子便已然断了线,随风飘向夜色的尽头。 天黑了,他一个人,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林湛! 不知道赵江喊了几声,林湛才恍然抬起头,眼底一片水雾。 他收回视线,在托盘里找到一支粗头黑色水笔。他单手撑着手术台,另一只手写下一行抖字:高渗性高血钠症。恶性心律失常至心搏停止。 最后一笔死死地顿在那里,墨水渗透纸背,混着台上的血水、还有额头滴下的汗水,把冰冷的医学定义模糊成一个简单的死字。 生路明明就有千万条,林湛却给了患者唯一的死路。 又一次。 行了,快走。 赵江硬生生地把笔从林湛的手里拽出来。他单手抓着林湛的小臂,近乎于强硬地将他带离手术室。韩子宁刚跑过来,头上的手术帽还没摘。赵江交代她几句,便将神思恍惚的林湛塞到了她怀里。 走走,快。 韩子宁带着林湛从医护专用内部通道离开,刻意避开了家属等候区。离开更衣室时,林湛似乎问了句为什么,韩子宁边跑边解释:见了鬼了,这些人像是预知了手术失败一样,堵在门口,现在那里乱得跟菜市场似的。老赵怕像上次那样,所以他帮你去解释了。你先避一避,等精神好一点了,再去处理这些麻烦事。 第74章 ...麻烦。 林湛这次清晰地重复出了这两个字。韩子宁脚步一顿,忙说:不,我不是说你是麻烦,我是说... 话音未落,楼梯口忽得传来凌乱嘈杂的脚步声,像是一群秃鹫在追逐着唯一的一块腐肉。韩子宁脸色一变,想回头避一避风头,可身后也挤来一群闻风而动的苍蝇。 手机镜头和闪光灯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自媒体博主似乎就认准了林湛,劈头盖脸地发问:你就是那个林医生吧?听说你曾经有过医疗事故,这次又导致了一名儿童死亡。听说上一次微创手术也出现了失误,这一次为什么还敢站在手术台上给病人动刀? 林医生,您本身就是先天性心脏病患者吧?这样身体状况的医生是否有资格进行高强度手术? 据说这台消融设备是尚未完成验证的试验品,你们医院为什么敢拿孩子的生命冒险? 代表广大网友的提问者推开韩子宁,手里昂贵的摄像机镜头硌上林湛单薄的肩,像是在执行一场正义的私刑。 而林湛只是站在那里。他与众人沉默着对峙,眼镜上沾着的点点黑血像极了刽子手的罪证。 我t、m、d@%#@... 韩子宁嘴里一瞬间鸟语花香的。她一把拽下自己头上的手术帽,袖子撸了一半就要进去干架,却被人捷足先登。 一件暗纹西装外套准确地盖住了林湛的肩,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所有的诘问与攻击。 我是云越方面负责人。接下来的十分钟内,我会回答关于cloudwave s1的所有问题,包括你们关心的受试者自愿情况。外面聊?今天的咖啡我请。 谢辞笑意从容,相当绅士地做了个请的手势,目的地是医院外花坛前的长廊木椅。 众人彼此对视,大多数都同意了谢辞的邀请。 他们接到后台的匿名投稿,都是抱着猎奇的心里来,想要深挖社会不公正的医疗行业现状,做一期能引流的视频。与一言不发的林湛相比,这个看上去干净亲切的男人似乎更好接近,或许从他身上能挖出些猛料来。 在大多数人都随着谢辞的指引向外走时,依然有小部分人不愿意放过那个害死孩子的魔鬼。 害人精,去死吧! 一只结冰的矿泉水瓶被用力抛了过去,以骇人的冲击速度砸向林湛的侧脸。幸好韩子宁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装满冰柱的水瓶掠过他的太阳穴,只堪堪打中了肩膀,却也咚地一声,骨骼发出某种空洞又可怕的回响。 林湛身体猛然一颤,死死咬住闷哼。他背对着众人,低头抓住谢辞披在他肩上的西装,捂在右肩的指节颤抖青白。 现场骤然骚乱,有人去拦极端分子,还有人想要趁乱接近林湛。 忽然,砰地一声巨响!掉落在地上的碎冰瓶子被谢辞一脚重重踢在了医院的墙根,像是某种沉默的示威枪。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踢击震得愣住。 谢辞慢条斯理地弯下腰,修长的手指从冰瓶残骸中捡起一块尚未融化的冰,抖去残渣。 他的小臂骤然用力,单手拎起暴行者,后者手脚在空中胡乱地扑腾,惊慌失措地,像是丑陋的青蛙。 我,我是正义的一方,你不敢对我动手! 哎,别在医院说这么暴力的话。谢辞目光森冷,嘴角却噙着悠然的笑,他的指尖一勾衣领,直接把冰块塞进了那人贴身的衣服里,物归原主,不用谢我。我可是阜苍热心市民。 啊!!凉!! 刺骨的冰扎疼了伤人者的胸膛,他痛叫着,想要掏出冰块,可谢辞的手却定定地隔着衣服按着冰块。那人哭着、喊着,双手挣扎着去抓挠谢辞的手腕,却没能撼动对方分毫。他的力道极重,笑容背后是极端隐忍的怒气,像是想要把冰烙进那人的血里。 一时间,没人敢出声,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块尖锐的冰化在对方胸口,渗出隐隐约约的血色。 终于,有人伸出了手,轻轻拽了拽谢辞的袖口。 好了。 林湛的声音带哑,仅剩气声。 谢辞望着林湛很久,终于松开了钳制。他随意拂去掌心残冰,安静地替林湛拉起西装外套,声音很轻,带着不能明说的安抚:你回去吧。这里我会处理。 伤人者捂着被冻伤的胸口,愤恨地瞧了一眼两人,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色厉内荏地狞笑:我呸。狼狈为奸,真该死。 谢辞抬眸的瞬间,那人立刻噤声,只敢嘟囔两句,捂着湿衣服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望着落荒而逃的胆小鬼,谢辞眸色微敛,缓缓直起身子。 他漫不经心地扫过在场噤若寒蝉的人群,重新笑了笑,恢复生意人的圆滑。他微微颔首,语气慵懒,又带着森然锋利:啊,刚才忘说了。我的咖啡免费,但我的律师很贵。谁再敢侵害相关医护人员,口头上的也算,我会让我的律师把他告到倾家荡产。 -------------------- 宝贝,睡吧。 晚安。 = 尸检报告会在后面写的。 第60章 旧伤 上午八点半。公安局技术鉴定科。 询问室隔音良好,设施先进,一台投影仪轮流播放着术中监控画面、以及血气分析结果。 林湛坐在左侧长椅,毫无血色的左手握着右手手腕,眼睫低垂,任由顶灯晃动着碎光,落下死一般的阴影。 林医生,请你再确认一遍。这是什么? 年轻的女警官将一张打印表推到他面前。林湛终于抬了眼,目光扫过,声音嘶哑:这是术前的动脉血液气体分析报告。 这上面的数值,在你看来正常吗? 血钠边缘偏高,但仍可接受。我们将它标记为密切观察项。 那么,术中复查是什么时候? 大约是8:40,由麻醉师周医生抽取送检。请示上级医生后第三次抽取复查排除误差后,确认血钾158 mmol/l,持续超标。 那你有立刻停止手术吗? 嗯。 明白。警官瞥了一眼笔录屏幕,又问,林医生,你是这次的主刀医生。所以,你亲自参与前期手术方案的设定,全程把握手术节奏? 是。林湛顿了顿,我是这次的微创新设备试验手术的主刀医生、负责人。另外,我被云越医药列为设备新专利的共同发明人之一,正在走提交程序。虽然还没有正式审批,但也算案件相关。 警官似乎没想到林湛这么坦诚,甚至预判了她接下来的问题。她双手合十,身体前倾,询问道:作为共同发明人,又担任设备的临床验证主刀医生。你没有考虑过潜在利益冲突的问题吗? 头顶的灯又晃了一下。 林湛略皱了皱眉,几秒后,才轻声说:云越与阜苍综院有临床研究合作,签署过试点协议,手续合规。另外,我没有在云越担任职位,也没有股份和分红,不涉及到经济往来。还有,我已经在几周前就申报过利益冲突,已经获得院内的审批。 好的。警察点点头,那你是否在术前明确告知患者术中风险?患者是否签署《知情同意书》? 话音之外,已经在质疑这次消融验证手术的不透明性。 林湛没有什么表情波动,似乎早已知道会被问到这个问题。他从手边的透明文件夹中取出几份签署文件复印件,推到了警察面前:同意书在里面。另外,还包括术前饮食控制、术中并发症比例、死亡概率等。签字在第六页。 她看了半分钟,最后问道:林医生,李立的死因是什么? 头顶的灯又细微地晃了一下,像是碎冰反射出的万花筒,裹着晕眩向他砸下来。 林湛忍耐地闭了眼,黑色的睫毛颤抖着,几秒钟后,勉强张开眼,吐出几个苍白的字句:高渗性高血钠症。恶性心律失常至心搏停止。 原因呢?警察追问道,高血钠症的原因是什么?你是主刀医生,应该有自己的判断吧? 问题足够尖锐。 林湛的右手指尖极轻地颤抖,很快地被他掩进掌心。他低着头,眼睛盯着暗红色询问桌上的一道浅浅裂纹,很久,才简单地吐出几个干涩的字:目前,还不知道。 这样啊。好。谢谢你。在这里签名就好。 警察关掉录音按钮,递给林湛一支笔。他缓慢地抬起右手,笔却从掌中掉落,滚在桌上,发出一声很轻的脆响。林湛很快重新握住了黑色签字笔,指节僵硬,一笔一划都显得无比迟滞。 第75章 抱歉啊,这里确实有点冷。她起身,技术科那边还要复查设备实际运行数据,我们会联系谢先生调取工程日志。林医生,你今天可以先回去了。 林湛缓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最后望了一眼晃光的顶灯,抿了抿唇:我会被立案吗? 警官坦诚地说:虽然有人举报,但目前来说,还是证人。不过, 建议你近期还是不要离开阜苍,配合调查。 走出警察局时,天色尚阴。高架桥上的轿车尾灯依旧开着,在昏瞑的早晨飞驰成一道道尖锐的射线,让人目眩。 冷空气灌入咽喉,呼出的雾气像是要带走他身体里最后的热度。林湛闭了闭眼,右手在大衣兜里旋开药瓶,熟练地摸出一片药,放在口中干吞了。 味蕾被苦味刺激得一抖。林湛掩着唇忍着反胃,撑着公交站牌的手指节苍白。忽然,他的肩上落了一件厚重的外套,薄荷味很淡,却驱散了车流尾气的滞闷。 他迟缓地抬头,稍微眯起眼睛。在车灯的强光漫扫间,一个熟悉的身影逆光而立。 一起回去吧。谢辞说,别逞强。你的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林湛摇了摇头,刚直起身子,眼前便一黑,直挺挺地向前倒。 幸好只是一瞬间的事。 林湛很快恢复意识,晕眩间,他已经被谢辞牢牢地抱在了怀里。清晨的风将谢辞身上熟悉的香味吹向他,林湛闻着缓了一会儿,伸出青白的指尖,带着颤捏了捏谢辞的手,表示自己没事。 脸白成这样还说没事。骗人都没诚意。 谢辞毫不顾忌别人的说三道四,直接把林湛打横抱了起来,大步走回车里,小心地放在了副驾。 车里空调的暖风被开到了最大,暖如春天。好像有人终于发现了蜷缩在冰窖里的人,强硬地把他挖了出来,塞进了温暖的火炉边。但即使如此,林湛放在膝上的手还是在抖。纤细的手指失去了所有血色,连指甲都惨白一片。 忽然,一只温热的大手裹住了那双颤抖的手。 眼前的光被挡住,林湛恍惚地抬眼,阴影骤然压了下来,带着存在感很强的体温,将他用力地搂在怀里。 询问室真该多装几个空调,真是太冷了。借我抱一会儿,我实在冻得要命。不是想占你便宜。 那人甚至贴心地帮他找好了示弱的借口。 林湛想笑一笑,感谢他的体贴,却被谢辞按住了后脑。手心的温度慢慢地揉开冰凉柔软的发丝,声音低沉温柔:什么都不用说。 血液里涌着的冰碴被谢辞的体温逐渐暖化,窒息感从咽喉处逐渐消退,像极了窒息急救时的气管插管。 原来一个拥抱也能救人一命。 谢总。你很适合做医生。 林湛的声音闷在谢辞的肩膀,带着很轻的鼻音。 谢谢夸奖。 我才要谢你。你帮我准备的资料,刚才都用上了。 有关云越的那些,你按照我教你的说了? 大部分。 那敢问林医生,您剔除掉了哪部分不满意的? 夸我夸得太过的部分,我就擅自删除了。 谢辞一笑。 怀里那双冰冰凉凉的手终于有了热乎气,谢辞才慢慢放开了拥抱。他稍微试了试林湛的额温,帮他拨开挡眼的碎发,轻抚着他的侧脸:发烧了,很烫。晕吗? 我没事。吃过药了。 那个习惯性逞强的人从来都把这三个字挂在嘴边,好像在外人面前示弱是一件多十恶不赦的事似的。 谢辞掌心托着林湛的后脑,将他慢慢地放回座椅靠背,又抓起一件白色的羽绒服披在他的膝上,将那双惨白的手盖在里面。 我先送你回家。 不了。林湛勉强挪了挪腰,稍微坐得正了些,我得回医院。下午一点参加内部调查会议。 现在?可你... 我要做的事,还没做完。这次,我不会逃的。 谢辞盯着他半晌,林湛却挪开了脸。 车窗上的水汽在玻璃底部窄窄地蒙了一层,晨光在城市尽头亮起。他的瞳孔深处涌起一阵火色,在晦暗的眼底自焚,明亮得宛若自我毁灭的前兆。 忽然,额头传来冰凉柔软的触感。 林湛一抖,险些把深蓝色退热凝胶抖掉。谢辞伸出手不轻不重地压了胶贴边缘两下,然后,手掌平移下滑,摘下染了灰的半框眼镜,掌心盖在林湛的眼睛上:眼睛都是红血丝,又瞪得那么大,怪恐怖的。闭上眼,别吓人,我胆子小。 睫毛别抖,安心睡觉。我不会趁你睡着对你做什么奇怪的事。 听见谢辞一如往常插科打诨的胡闹话,林湛觉得好受了不少。他很轻地抬了唇,想告诉谢辞自己真的没事,可许久,都没听见谢辞回话。 ...怎么了? 尽管努力稳住了声线,可林湛的声音依旧虚弱无力,而谢辞的嗓音似乎一瞬间也哑了下去:没什么。你睡吧,我送你回医院。 被捂住眼睛的人看不见谢辞心疼的眼神,正如他完全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态。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唇早已干裂出血,扬起时,又撕裂了小口,在极近的距离下,几乎能看见鲜血沿着裂口外溢。 早已习惯与疾病相处的人,对细微的疼痛已经不再敏感,只剩麻木支撑着灵魂的韧性,试探着一个又一个忍耐极限。 为什么一个最怕痛的人,反要被迫承受这么多痛苦? 那只带着体温的手缓慢移开,林湛缓慢地睁开了眼。眼前混沌一片,他看不清谢辞的表情,只能模糊地看见那人把手搭在方向盘上很久,很久。 怎么了?你要是有别的事的话,我可以自己回去。 林湛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抓住谢辞的袖口,晃了晃。而后,他的手被轻轻地反握住,林湛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人掌心的茧,很薄,又很让人安心:睡吧。我不走。 交通广播实时播报着路况信息,夹杂着几首舒缓的轻音乐。 一晃一晃地,林湛安静地望着窗外,他们好像要一辈子被堵在这条街上,满眼都是红色的车尾灯,肆意收割着他支离的意识。 终于,他还是没能撑住困意,头一歪,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只是,噩梦从没有放过他,哪怕是白日梦。 比往日更甚,林湛满头大汗地惊醒,惊悸钻得心口剧痛。他上半身伏在膝盖上,捂着心脏急喘,垂头时,镜片上竟然落了两三滴眼泪,像是不明所以下起的冬雨。 林湛一愣,快速地摘下眼镜擦干净,生怕被谢辞看出端倪。幸好那人正看向窗外,没有留意到他这边的不堪,听见响声只随意问了句:醒了?刚到。下车吧。 ...嗯。 车正停在住院部的正门临时访客车位,而韩子宁已经站在门口踮脚等他了。 林湛解开安全带,下车前,谢辞用左手把那件白色羽绒服递给他:穿着吧。外面冷,你出了那么多汗,别再感冒。 好。 林湛抬起手,方才觉得身上汗涔涔的。他蹭了侧颈,竟然又摸到了一手的汗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梦里跑了一场马拉松。 他披在肩上,淡淡地笑了下:谢谢。 刚下车,韩子宁张牙舞爪地朝林湛扑了过去:看你眼睛红的。快快快,我给你打退烧针。再烧出心肌炎就毁了。 你怎么... 别你你你我我我的,打针前先吃饭。韩子宁把一袋牛肉包子塞到林湛手里,还有加了糖的豆浆,早餐都留成午餐了。 午餐?几点了? 从公安局到阜苍综院左不过一个小时的车程。林湛边被推着进楼边看手机,赫然发现已经接近了下午1点。 那么谢辞说的刚到... 林湛猛地回了头。 透过大门玻璃还能看见谢辞的黑车停在原地,暗色的车窗反射着正午的阳光,像是在无声地目送着他们。 林湛刚想回一句谢谢,刚握上手机,韩子宁便眼尖地抓着他的右手,拎了起来:这怎么了?你哪出血了? 大拇指指甲缝里浸着血红色,已经氧化变暗,拇指上却没有明显的血迹。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消毒湿巾的薄荷味,仿佛被人刻意擦过,却依旧在细微处留下了证据。 半梦半醒间的记忆已经碎得支离,林湛只能隐约拾起几个片段。他好像一直在没出息地哭、又好像痛得抓着谁的手不放。 第76章 他总是这样怯懦,从高中到现在,他依旧毫无长进;而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印象和触感都太模糊,他从来只把它当作梦的妄想。 可是... 林湛盯着指甲的弧度与血迹,忽得想起了谢辞虎口处那枚月牙形的伤疤。 对了。 那个疤痕,到底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林湛清晰地记得,高二那年,谢辞捧着篮球冠军奖杯的双手,毫无瑕疵;而填写高考志愿时,那枚疤痕已经成了旧伤。 ...这不是我的血。 铁证是,谢辞临走前递给他衣服时,用的不是惯用手;被抓伤的右手被藏在手肘下,为林湛的自尊上了最后一把锁。 时隔十年,林湛以几乎相同的方式,为谢辞留下了第二道伤疤。 有些事情并不难理解,只是判断时夹带了太多的情绪,真相反被流言蜚语模糊得面目全非。 林湛怔怔地盯着大拇指,直到吊针针头冰凉地刺进了血管,他还没回过神来。 韩子宁把冷了的包子从他手里夺走,去微波炉热了三十秒,回来直接塞到他的嘴里:够了,真是够了。你每次出现这个表情,都没什么好事发生。 ? 住院医那会儿,老赵提了一个问题,你没答上来,然后你就连着熬了一周的夜,在网上找了三篇综述、十五篇论文,连分析带整理,最后把老赵说得哑口无言;刚当上主治那会儿,手术里稍微有个小失误,你扑在那台vr模拟器上练了两周,废寝忘食的。韩子宁打了个哆嗦,双手捧着他的脸,求饶地揉了揉,告诉我,这次,你又想发什么疯?给我打个预防针,我去兽医那儿先配点安眠药给你备着。 林湛怔了怔,歪着头笑了一下。 没什么。我只是想,等查清楚李立的案子以后,我得去辅修一门心理学。光是自学,好像没什么成效。过去的错误还是一次一次地犯,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心理学? 手术之前,李立曾经求我,说他想要喝水。我那时候以为他是在耍脾气,可我没想过...很久,林湛才颤声低语,我没想过,他是在向我求救。 如果他能更懂人心,他或许就能救下向他求救的李立;如果他的心并不残缺,或许他就敢对谢辞说出那句早该说出口的话,就不会白白蹉跎那人这么多年。 林湛!韩子宁红着眼抱住他,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林湛又很轻地笑了笑。他闭上了眼,任由冰凉的药水淌进血管。 怎么不是呢? 这些,全部都是他的错啊。 第61章 救命药 天还没亮,法医中心走廊连空调里都夹杂着刺骨的金属锈味。 林湛站在最尽头的窗边,外面是一线泛白的月光,正勉强从冬风里勾出几分模糊的亮。他的白大褂没系扣,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袖口松散地向上卷起两褶,露出削瘦的手腕。 他低着头,手里翻着那份尸检初步报告,纸边已经翻得卷起。 胃内容物检测:混合性食物残渣,含淀粉纤维类结构物较多,已确认为大豆类。附,蚕豆皮碎片显微扫描图。 黑白的电镜扫描,有半颗相对完整的蚕豆皮就落在林湛大拇指旁,随着白纸的陷落而起了褶皱,立体得甚至映出了阴影。 林湛的指节不自觉地一紧。 他记得,李立的母亲最拿手的零食,就是盐渍蚕豆。简单、管饱、有滋味,也便宜。 林湛闭了闭眼,脑海中的晕眩感挥之不去,像是在巨浪里苟延残喘,呼吸困难。他旋开药盒,重复着单调的动作。他早已记不得普萘洛尔的标准分量,只把它当做维持清醒的镇定剂,一片接一片地吞,近乎麻木。 手机震了,放药回兜的时候,手指刚好碰到。 刚才在尸检室外静了音,林湛再拿起时,多了七八条短信。 第一条是关于院内调查的立项书扫描件,剩下的就是科研中心和心外同事的关心,夹杂着赵江和韩子宁疯狂轰炸的未接来电提醒。最后一条,来自谢辞你上次落在我车里的充电宝,还要不要?云越可不接跑腿送货的生意,赚不到钱还倒贴。 在沉痛的对话里,夹杂着这么一条轻松的日常,像是浮在冰上的红油,让人心口一暖。趋光似的,林湛本能地回复了他的消息。他垂眸打字,手指冻得青白迟缓,语气倒很温和那就别送回来了。你留着吧,就当我补偿你手上外伤的医药费了。 谢辞回得很快,只过了几秒,短信的提醒叮咚而至。 我要把车送去保养,晚上正好在医院附近。要赔偿医药费,至少带点进口药来见我。 比如? 好歹也得达到青芮这种级别,才配得上我的身份。 林湛没想到,自己在尸检室外的走廊上还能记得笑这个字怎么写。 你是说,一楼自动售货机里的青芮罐装咖啡? 没少喝啊,林大夫。那就定了,晚上六点半,医院楼下等我。 新消息弹出的一瞬间,窗外漫过雪白的亮。 太阳升起来了。 林湛眯着眼,迎着光,轻轻地呼出了一口颤抖的气,像是溺水的人暂时浮出水面,凭借稀薄的空气又撑过一夜。 早上八点,林湛准时回到了阜苍综院的心外病房。 只不过,他今天并没有资格巡房,只能寻人。 李立的母亲蜷缩在靠墙的小折椅上,安静地呼吸,活得像一件黄色的盆栽。她身上的棉衣剪裁样式并不出挑,甚至带了点没见过世面的土气,可料子扎实柔软。李立也有一件手工缝制的棉衣,几乎一模一样的,去游乐场那天,他就穿着那件。偶尔疯跑起来,像是一道自由的闪电。 林湛右手蜷起,撑着墙缓了几秒,缓慢地走到钱芳面前,递去一张纸巾。 女人双手扯着一块医院发的白毛巾,眼睛肿得像核桃。骤然看见那双骨节修长又熟悉的手,她猛地抬头,像抓住浮木一样扑过来,哭得连声音都发不出,只剩撕扯与呜咽。 林湛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她发泄着眼泪。白大褂左肩的位置被狠狠地拽皱,女人的指甲刮过他的侧颈,几道血痕顿时渗了出来,细细长长地滑到锁骨边缘。 林湛闭了闭眼,伸手拿起床侧的应急束缚带,从女人的手腕绕过,咔地一声卡住。 林医生! 前来帮忙的护士忍不住担心地喊了他一声,生怕他在极端情绪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放心,我可以处理。 他的眼神清冷,动作却轻柔,按部就班的固定住女人的肩肘关节,再轻轻地按住对方的手腕脉搏,直到她呼吸渐缓,手脚不再挣扎。 ...钱女士,您现在可以听我说话了吗? 林湛唤她。 女人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像是被忽然抽去了骨头,蜷缩在床脚,小小的一团,跟孩子一样。 林湛靠坐在病床边的小圆凳,静了一会儿,语气没有起伏:李立去世前这几天,有没有什么异常? 不知道。 护士说,他这几天经常外出。你知道他会去哪里吗? 不知道。 他周一凌晨吃过大量的蚕豆,这件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 面对林湛的拷问,钱芳反反复复就这一句。她的眼睫毛哭得也蜷曲,直愣愣地盯着白色的病床防护栏,眼神像是死了。她稍微歪着头,纤瘦的咽喉上有几道暗色的刮痕,是被殴打出来的旧伤。她的双手虚虚地抱着胸,而那里本该有个孩子,在她害怕的时候,用身体保护她,像个小狼一样,龇牙咧嘴地反抗着世界的恶意。 病床旁的木柜上,烂苹果压着几页皱皱巴巴的纸。那是一份伤情鉴定申请表和法律援助协议。纸张被风吹起,露出第二页稚嫩的签名,是李立握着母亲的手,教她签下自己的名字,歪歪扭扭的,时而断水,用的是医院配的圆珠笔。 咚地一声,垃圾桶轻声震颤。 钱芳的背抖了抖,怯懦地转头,看见林湛将床头的那颗烂苹果丢进了垃圾桶。动作、神态,让人有些恍惚,说不清是林湛像小时候的李立,还是李立像后来的林湛。在这一刻,两人仿佛对自己的母亲说出了相同的、再也无法被传达的爱:烂了,就不要再吃了。 在林湛走出病房前,钱芳忽然喊住了他,讷讷地,带着哭腔:那天...小宝问我要蚕豆,我...我给了。我以为他饿了,所以... 林湛脚步蓦地一顿。 第77章 术前禁食禁水,我跟您说过... 可是,那是我的小宝啊。钱芳抓着林湛的手,泪眼婆娑,我是他妈妈,我怎么能看着他饿肚子? 林湛的太阳穴像是被电钻狠狠地碾过,疼得他差点没站稳。 他从不质疑母爱,就像他从不质疑处方药可以救人;可是不对症的药也是毒,自以为是的母爱也会杀人。 大抵医生的脸色太过苍白,钱芳不太敢继续哭诉,只咬着下唇,小声说。 小宝...这两天,总是晚上出去,拿回来这个。她伸出手,粗短的指节上勒着纤细的金色戒指,外表被摩挲得掉了漆,露出裸的暗铁色来,他说让我藏起来,别告诉别人,除了你。 ...我知道了。 林湛努力挤出一个得体的回答。 他擦掉侧颈被抓挠出的血,闭眼缓了很久,才慢慢地开口: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可以打我的电话。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接的。我向你保证。 护士站的灯光雪白刺眼。徐姿看到他来,脸色微妙地变了变:林医生... 我想看李立术前凌晨的血气检测。 林湛语速不快,但不容置疑。小护士缩在角落,眼圈发红,递过检测表时手都在抖。他扫了一眼,血钠标注为148 mmol/l,但化验单旁标注着几个小字可能误差。 谁判断的? 没人说话。 过了半分钟,徐姿才叹口气:林医生。抱歉,是我没带好她。那晚小张有点忙。李立状态还算平稳。她以为是机器问题,所以... 林湛打开立项书附件的调查表,垂眸一个字一个字地敲着,神情冷漠,毫无通融。小护士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林医生,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别写,你别说出去好吗?我一定会被处分的... 林湛摇了摇头:我是他的主治大夫,第一责任人是我。我写下来,不是为了追究你的责任,是为了让以后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因为我们的失误死在手术台上。 心外的人都知道林湛说一不二,极有原则。小护士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于是忍不住哭着跑了出去。徐姿叹口气,刚想跟过去拦住,刚走两步,忽然停下。 余光里,林湛正撑在护士台边,头抵着,手指死死攥住台面边缘,指节青白,青筋绷起,细瘦的手腕用力弯折,腕骨突出,像是下一秒就会折断。 林医生,你生气了?她小声问。 没有。你去找她吧,别让她做傻事。 林湛的声音莫名有些含混,脱力地松了手,扶着墙,摇摇晃晃地奔向长廊尽头的洗手间。 隔间门咔哒一声反锁。 林湛贴靠着瓷砖墙壁滑坐下去,胸口虚弱地剧烈起伏着。他迅速从左侧兜里掏出药瓶,无比熟练地生吞了一片。 这段时间反复地取用,药瓶表面商标和药名都要被模糊成一片,远远地看过去,像是一瓶简单的复合维生素片,自欺欺人地掩饰着伤痛。 心脏尖锐地跳动,像是要扎破肋骨。 林湛痛苦地抓着胸前的白大褂,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着,睫毛上沾着生理泪水,脸色雪白。 ...只是情绪性的,不用怕。 他偏执地认为,这次依旧是焦虑发作,而非器质性病变;他坚持认为,只要跟以前一样一个人熬过去,就会好起来。 他纵容自己蜷了半分钟,可心跳依旧紊乱。但林湛已经不想再浪费时间跟自己的消极情绪对抗,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做完。 他踉跄地推开门,用力抬起水龙头,双手接了一抔刺骨寒凉的流水,用力泼到脸上。 冷水激得呼吸一颤,撑着洗手台的右手骨节泛着青白。林湛强忍着急喘,慢慢抬头,对上镜子里的自己。 他的眼眶透着不正常的红,鼻梁上的眼镜歪了一点,侧颈的那道抓伤被染成红褐色,水顺着头发滴下来,混着血,淌进领口,看上去像个衣冠楚楚的杀人犯。 林湛望着镜子笑了一下,笑得很轻,几不可闻。 ...还真像。 他单手撑着镜子,另一只手扶正了眼镜,不留一丝余地。他很快地收拾好情绪,藏起所有脆弱,从洗手间走出,转身直奔监控室。 医院的保安处人不多,两个身着暗色制服的人正边喝茶边聊天。正聊到最近这起医疗事故,没留意,主人公已经站在了他们的身后。 打扰一下。 清清冷冷的嗓音带着哑,与言文极有标志性的打招呼方式,冷得让人发抖。老王见他进来,立刻撇下筷子,讪讪地笑了笑:哎呀,林医生啊。 我想查看上周五到这周一凌晨的监控。 哎,林医生,这没有上面批的条子,我们也没权利放给你看啊... 老张搓着手,还在为自己一把年纪而嚼舌根而红了老脸。林湛反倒很坦然,只将内部调查书递了过去:你可以全程录像,可以坐在我旁边监督我,也可以上报,我都不介意。 这... 算了走吧走吧。 另一个保安拉了拉老张,示意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出去抽根烟。 室内一下子落入沉寂和黑暗。 整面墙的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影像切割画面。 林湛坐在转椅上,缓慢地移动光标,点击录像备份。他就那样坐着,腰背笔直。脸上的神情淡淡的,电子光映在镜片上,一帧一帧地闪过,往往要过了很久,才勉强记得呼吸。 交班的保安进来又出去,饭香味来了又回。 老张端着晚饭进来,小心翼翼地递给林湛:林医生啊。你这样不吃饭不喝水,能行吗? 红烧肉的味道钻进鼻腔。但莹润的油光浸透着录像带的冷色,一瞬间丢了色香味。反胃感扼住了咽喉,林湛吞咽几次,捏了捏鼻梁,声音干哑:...几点了? 快五点了。 老张算算,林湛这一坐就是五六个小时,一动不动。这小伙子真不愧是外科医生,韧性耐心就是强。要是换了他,早在屏幕前面打太极跳广场舞了。 哦。差不多了。谢谢。 林湛点头起身,眼前不出意外地染上黑晕。 他扶着墙慢慢地走,熟练地忍耐着尖锐的耳鸣,等待着这一阵心悸过去。 冷汗沿着脊背滚落,身体一阵阵地发冷。此刻夕阳映入窗格,晒在后背,烫得惊人。林湛一时分不清后脑这股尖锐的灼热是来自夕阳的错觉,还是血液上涌的温度。 在低血糖前,林湛无比熟练地吞下一块糖。舌尖传来薄荷的凉意,稍微压了压焦躁的心火。林湛浑浑噩噩地想,得赶紧冲个澡,一会儿还有一个重要的约要赴。 等见了面,他得跟谢辞说他查到的线索...哦,对了。还有咖啡。 林湛伸手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模糊视线中,自动售货机出现在不远处的一楼转角,盆栽旁。他迷迷糊糊地向着那边走了两步,却猝不及防地失衡,一脚踩空,整个人沿着监控室外的楼梯滚了下去。 很轻微的摩擦音,伴随着咚地一声闷响,除此之外,再无响动。 保安以为盆栽倒了,正当他出门查看时,却看见一个大活人倒在台阶下,白大褂后背早已被汗湿透。 林湛摔得太安静了,甚至连一声求救、或是呻吟都没有。额头的鲜血沿着他苍白的侧脸缓缓滑落,染红了摔裂的眼镜片。在场的医护人员惊叫着向他跑去,而林湛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无知无觉,像是连梦都陷入了无尽的灰。 -------------------- *术中高血钠症,会导致心律失常。 *蚕豆裹油高脂肪,孩子又消化慢,会导致血钠延迟升高。也即是,就算吃下特别咸的食物,但当时血钠不会瞬间升高。凌晨4-5点抽血的时候,很有可能那时刚开始升高148;而做麻醉手术前因为静脉注射,所以可能会降低血钠,回到146.但手术中,血钠持续不断地增加,导致了持续偏离极限值,造成了悲剧。 *这只是作者查了一些资料之后自以为是的推断。本文医学知识仅供看官一笑,没啥参考性。 *作者准备六月找一个良辰吉日完结。 *这篇文不虐的。完全是一篇疗愈文。不怕。 *我知道我的大部分读者都跟我一样,默默看文不留评论,所以评论区才这么凉。这样想想,我又把自己哄好了。 *那我继续码字啦 第62章 舆论痛击 谢辞坐在空无一人的会议室,面前的大屏幕还闪着信号空白的冷光,映在红褐色桌面,宛若一道险峻的暗流。 会议室的门被很轻地推开,咔哒一声。 第78章 钟涵拿起桌面的遥控器,抬手关了屏幕的电。一线亮光收束,又极快地湮灭,只留谢辞一人坐在长桌尽头。 室内晦暗,钟涵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室内又出奇地安静,甚至能听见笔记本电脑散热器的嗡鸣。 半晌,他才轻敲了敲桌面,声音不大,带着探究和关切:刚还跟董事会吵架,火药味隔着门都能听见了。怎么现在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吵困了,无聊。谢辞没什么兴致地随口应了一声,从座椅起身,站在窗边,左手按着肩膀,稍微转了转头,淡声说,几个股东要求尽快给出融资新进展,否则打算启动股份回购。 钟涵一惊:股份回购?撤资?!按照账面资金,云越撑不过两个月。 谢辞没说话,右手习惯性地从外衣兜里掏出烟盒,捻了一支,刚咬在唇边,忽得想起了什么,转而拦腰掐断,只用大拇指揉着烟草丝,稍微在拇指沾上些味道。 钟涵快步走到他身边,急声问:是因为cloudwave s1没能如期完成验证,上市推迟吗? 啊。他们觉得市场信心不足,害怕了。谢辞右手食指撑在太阳穴上,略扬起的眼尾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不敢赌,做什么生意? 钟涵不敢跟谢辞一般轻描淡写地掠过困境,担忧地提醒:话是这么说。可是老谢,留给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谢辞靠在椅背,望着落地窗外的景致。 外面灰云沉压,城市的边缘泛着铅一样的光。他拿出手机,点开社交软件,屏幕上密密麻麻地全是相关新仪器项目事故、违规验证、民营医院黑幕的热搜头条。 每一条下面都是数以千计的评论,咒骂、诋毁、阴谋论,不明真相的留言如黑潮一样涌过来。大概云越的所有人都没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名垂互联网。 他静静地扫了一眼,又随便关掉了界面,没什么兴致地抬了唇:让你查的,有进展吗? 嗯。这波舆情来源分散,但通稿发酵点集中在一家公司闻点文化传媒。ip发布就在阜苍。 哦?这家公司,我好像有点印象。谢辞食指轻叩扶手,细密地敲,最后重重一顿,唇角一抬,我怎么记得,验证手术开始前,闻点文化和明迹品牌部才签订了新媒体内容对接的商务合作? ...懂了。 不需要谢辞点透,钟涵已经看清了幕后黑手。他低声补充:今天上午,明迹在业内放了风,说尽管一代产品失败,但他们已经做好准备推出二代温控导管,更安全、更高效、价格更亲民。明着跟我们打擂台。 谢辞没吭声。 钟涵跟他六年,很清楚,谢辞的沉默从来都不意味着退让。他沉声问:在想什么?想反击? 谢辞随意把玩着折断的香烟,漫不经心地挑了两根烟丝出来:想抽烟。可惜林湛身体受不了,否则我真想让他也尝一口。我总觉得,他要是开了闸,比我还像烟鬼。禁欲的人,瘾都大。 ...啊? 等到钟涵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谢辞轻轻一笑,终于歇了扯瞎话的闲心逸致。他把香烟丢进垃圾桶,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打开抽屉,拿出一只黑色u盘,递到他的手里。 让公关部门联合医院出官方声明,内容以下四点。声明设备以及流程合法合规,遵循了伦理审批程序,必要时贴出证据;强调云越的自主研发能力和知识产权,披露专利pct编号;澄清患者死亡与设备无直接因果关系,尊重公安机关调查;还有... 谢辞双手撑在桌面,对钟涵加重语气,一字一字地说:对术中医疗团队恶意造谣和操纵舆论者,保留法律追责权利。 明白了。 另外。谢辞声音低下来,带着极寒的锋锐,让冯骥盯紧了闻点文化和明迹的公关支出流向。如果能抓到资金走账异常,直接保留证据,申请调查。如果他们不动手,那么立刻让冯骥来找我。 钟涵一愣:找你?等等...你是想.. 谢辞抬唇:反向钓鱼。 钟涵虽然还不清楚谢辞的计划,却先一步做出了plan b:可是,如果季安他不上钩怎么办? 不。谢辞淡声,我抛出的饵,他一定会咬。 即使有戚意舒的加盟,明迹也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善技术,这么快推出第二代温控消融仪器。而季安之所以敢放出这种消息,那必然是有了其他的渠道。 除去技术层面,季安还能想出什么办法在短时间内胜过cloudwave s1? 答案只有一个收购一个濒临破产的云越,吞下谢辞的所有成果。 季安甚至不需要自己出手,只需要放任舆论发酵。 不明真相的群众并不清楚李立的具体死因,但只要那孩子是死在cloudwave s1的机器上,云越就必须要接下所有后果。市场信心被扰乱,云越的现金流就会自主冻结;现金流一断,云越不死也得残;就算后期调查清楚,澄清真相,可那时候云越的死局已定,迟来的澄清也是废纸一张了。 最后,季安只需要笑看谢辞在资本面前缴械投降、低头求饶,便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真是好策略。 只不过,谢辞从来就没有跪下认输的习惯。 别人敢将他的军,他自有绝地反攻的手腕。哪怕自损八百,也要把敌人踩死在脚下,绝不可能不战而降。 谢辞捏紧了手里的烟盒,下一秒,猛然松开,松垮地将它丢进了垃圾桶:行了,别苦着脸。该下班下班,有我在,天又不会塌。 钟涵觉得自己再跟谢辞干下去,迟早要到林医生那里报道。他揉着心脏,无奈地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该吃吃该喝喝,一点不耽误。 你怎么知道?我今晚确实要吃点好的去。 谢辞抬起腕表,眉梢一抬,立刻起身,站在落地窗前,借着微弱的夕阳倒影整理领带,食指扣紧温莎结,左右照看的模样,好像某只求偶的花蝴蝶。 钟涵难免鄙夷:几天前还失恋喝酒,今天又花枝招展去约会了?你到底要在林医生身上栽几次才会学乖? 谁说我要约会?谢辞想起林湛和李立,眉宇间的笑又淡了下去,...这件事,别拿来开玩笑。 知道了。你去吧。 钟涵收拾着桌上散乱的资料,谢辞搁在电脑旁的手机安静地震动。来电显示林湛。 谢辞随意地靠坐在办公桌旁,拇指滑动接起,懒散地嗯了一声,是累了一天难得的松弛时刻:放心。我记得,晚上六点半...什么? 他的脸色一变,挂断电话的同时,大步匆匆地向着会议室外走。钟涵一愣,提醒他外套没穿:怎么了? 谢辞接过钟涵丢过来的大衣,眉头紧皱,声线绷成一根艰涩的弦:...林湛受伤了。在抢救,还没恢复意识。 第63章 遗产清单(上) 急诊观察室里的淡黄色布帘被猛地拉开。 谢辞一身黑衣,外套半搭在手腕上,眉骨压得极低,像一块沉甸甸的铁。一路跑来,额角全是碎汗,他压着急促的呼吸,轻手轻脚地走近那张窄窄的病床,在边缘的小凳上坐下。 耳边传来心电监护仪发出的微弱滴答声,谢辞下意识地去看林湛的心跳曲线时而平缓、时而抽搐一跳,显得异常紊乱;心跳持续在110-130徘徊,房速阵发性发作。 而病床上的人正紧闭着眼,黑长的睫毛无力地垂着。嘴唇上褪尽了血色,发梢贴着额角,湿漉漉的。 ...林湛。 谢辞轻唤了一声,对方只疲惫地动了动眉,似乎挣扎着想醒来,可像是被什么压着,无能为力。 伤口在额头,包扎后还有淡淡的血迹渗出,浸透了白色的纱布。随身携带的体温计搁在枕边,谢辞拿起,光线照在汗涔涔的侧颈,38.3。 就一天没见,怎么就能变成这样。 谢辞握着林湛的手,将滑落的输液线重新整理好,又伸手一拽,将滑落一半的薄毯重新披盖在那人单薄的身体上。他的动作极轻,像怕吵醒谁,又像是怕打碎了什么。 过了不久,林湛很轻地闷哼了一声,缓慢睁开了眼。他醒得很勉强,眼神散乱模糊,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汗,不知道又在梦里和自己的恐惧厮杀了几个来回。 谢辞俯身,很轻地叫了他一声:醒了?要叫医生来吗? 林湛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却因为眩晕而一瞬间绷紧了身体,冰凉的左手用力反握住谢辞的手,掌心一瞬间渗出潮湿的冷汗。 第79章 谢辞立刻起身,双手抚着林湛的侧脸,像是手动固定支架一般,让他有个依靠:轻微脑震荡,头别晃。想要什么,直接告诉我。 ...谢辞。 开口时,林湛的声音又柔软又轻哑,眼底一片潮湿的红血丝,像是在外面受了欺负,带着委屈喵喵叫的小猫。 谢辞一瞬间抛掉了两人之前的分离,低低地保证:我不走,今晚留在这照顾你。别怕。 林湛明显怔了一下,似有困惑、似有紧张。 谢辞顿了顿,徒劳地找了个借口:我是有事要查,照顾你只是顺便。 林湛想说什么,开口却化作几声闷咳,胸口剧烈起伏。见状,谢辞赶紧将他半扶了起来,在后腰垫了两个枕头,俯身轻拍他的背:你也够厉害的。短短一天,你硬是凑齐了高烧、低血糖、心律不齐、脑震荡四件套。你是在打卡什么成就吗? ...我又不玩游戏。 林湛终于能开口说一句完整的话,只不过全是气音,烧得没有一点力气。他从枕边拿起眼镜,左边的镜片角落有几道划痕,碎成了蛛网。 他正低头徒劳地擦拭,眼镜却直接被谢辞夺走:你好歹尊重一下急诊室,病了的人就该好好休息。 谢少爷的霸道蛮横又卷土重来,是林湛熟悉的口吻。他无奈半仰倒在枕头上,苍白透明的侧颈皮肤下透出纤细的淡蓝色血管,闷咳时,身体极轻地震颤,谢辞真怕他把自己咳碎了。 等着,我给你接杯水。 他将大衣搭在床脚,随手拿起小桌上的保温杯,路过饮水机时,却看见扒着窗户焦急张望的小丫头。 陈萱? 谢叔叔! 陈萱像是看见了救星,满头大汗地跑向谢辞,上气不接下气地。谢辞半蹲下,低声问:大晚上的,怎么一个人了跑过来了?不陪外婆吗? 我,我想见医生哥...不。厉害哥哥说我该叫他林叔叔的。谢叔叔,我想见林叔叔,可以吗? 陈萱眼巴巴地望着谢辞,大眼睛里全是恳求。 谢辞却婉拒:如果是为了外婆的病,我带你去找其他值班医生。林医生受伤了,现在没办法帮她看诊。 谁料,陈萱却毫不惊讶,反而用力地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林叔叔受伤了,我是来送这个的! 小女孩手心里捧着一支红霉素软膏,膏体饱满,显然没开过封。谢辞轻笑:虽然不太对症,但我替他谢谢你。 嗯?陈萱疑惑地歪了歪头,什么叫不对症? 谢辞指了指额头:林医生摔伤了,用不上这个。 诶?陈萱撸起红色套袖,不解地指了指手腕,可是厉害哥哥说,林叔叔被刀划了手,让我务必要把这个送给他。 ...你说什么? 声音自观察室的门口传来。 林湛还穿着他摔伤时的那件单薄的条纹衬衫,此刻逆着光,与病号服别无二致。他撑着蓝白色的滚轮输液架,两步疾走,气喘吁吁地问: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大概是林湛头上绑着的纱布还在渗血,他的脸色又苍白得厉害,吓坏了陈萱,她捂着嘴不敢再说,眼泪在眼圈打滚:我是不是记错了?对不起... 谢辞看林湛一眼,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意思是让他别着急。 林湛闭了闭眼,缓了语气,柔声问:抱歉。我刚才有点着急。你没记错。你可以把李立的话再跟我说一遍吗? 好...好。陈萱怯生生地,厉害哥哥上周末跟我说,林叔叔下周要受伤。他把这个药塞给我,说务必让我找到林叔叔,帮他好好擦药。 ...他上周末告诉你这周的事? 嗯。陈萱毫无怀疑,眼睛亮晶晶地,厉害哥哥就是厉害,什么都知道。 林湛和谢辞彼此对视一眼,谢辞蹲下,对着小女孩的语气如沐春风,半是哄半是骗:是啊,他确实这么厉害。那你再多给我讲讲他的事,好不好? 好啊。 陈萱点点头,小心翼翼地牵起谢辞的手。 谢辞用身体挡住林湛的视线,用手阻拦输液架的移动,拒那人倔强的跟随:回去躺着,我去就行。我保证,等我回来,你会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 林湛站在门口,望着一大一小的身影交谈远走,忽得攥拳低咳,咳得喉咙间涌起血腥味。巡值护士看见,立刻扶着林湛回病床,责备他:怪不得赵教授特意打电话来叮嘱我们,果然。林医生,你还发高烧呢,怎么能到处跑? 林湛闭着眼,没有说话,脸上依旧游离着冷若冰霜的疏离。护士早知道林湛不好相处,见这副冷冰冰的样子,没期待他的回复,自己嘀咕两句,就习以为常地走了。 布帘拉上的一瞬间,林湛死死拽着被角的手骤然一松,紧闭着的眼,睫毛剧烈颤抖。 脑海中纷乱的想法像是一场暴雪,合着冷汗一滴滴结了冰。 李立为什么会预设受伤,安排送药? 为什么偏偏是手腕上的刀伤? 他是听谁说了什么? 林湛又反复地想起,李立陷入麻醉前,用粗短黝黑的小手抚摸过自己腕上的伤疤。在那孩子最后的清醒时刻,反反复复地望着他,眼神带着悲切和歉意。 对不起。 林湛轻声喃喃,咀嚼着孩子天真的话语,蓦地睁了眼。 难道... 眼前的布帘适时被拉开,林湛一瞬间惊悸的神情没能逃过谢辞的眼睛。他顿了顿,转身拉起布帘,将林湛安稳地圈在暗处。 他坐在床边,拿起白毛巾,很轻地擦掉林湛满脸的汗:怎么了?刚趁我不在,跑一千五百米去了? 谢辞试图分散林湛注意力的行为毫无作用。 林湛猛地扭了身,从桌面上拿起平板电脑,划开锁屏,一张监控截图正躺在屏幕中央:我原本怀疑,李立是被胁迫的。但我找遍监控,周一凌晨他根本没出过病房。我也只在周五晚上截到了一张模糊不清的人像,是这几天李立唯一接触过的外人。你看。 谢辞二指放大截图,果然看不清人脸。那人戴了鸭舌帽,穿戴打扮得简朴,刻意宽大的衣服藏去了实际的体型。 但如果不是胁迫,而是心甘情愿、自己主动吃下的蚕豆,很多事就都能解释得通了。他知道自己有很大概率...死在手术台上,也知道我...可能会被家属报复,所以才... 林湛最后几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已经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谢辞放下平板,握住了林湛的手:嗯,我知道了。我会去查。回血了,放松。 殷红的血液沿着纤细的软管攀上吊瓶,在药里晕开很淡的血色。纤细的手指几乎要被他自己折断,指节处青白交加。 林湛还要说什么,却蓦地顿住。 谢辞的神情很不对劲。 他定定地盯着谢辞,干裂的唇一张一合:...你刚才,找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找到。 谢辞低头抚着林湛手背固定针头的胶布,口吻轻松,可林湛偏从那风轻云淡中读出了一丝沉痛的苦涩。他缓缓地攥紧拳头,又放开,纤长苍白的手轻轻地勾住了谢辞的四指,很轻地握住:你在难过。你找到了李立的东西,是吗? 第64章 遗产清单(下) 林湛偏在这种绝境中聪颖冷静得可怕,连平常不擅长的揣摩人心也变得无师自通。 谢辞不知该夸他还是该心疼他,随意扯了唇,从口袋里拿出半个手掌大小的活页小册子。 破损掉色的本子似乎是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封面上原主人的姓名被人草草用黑笔划去,前几页沾了油污,从第三页开始,稚嫩歪斜的笔迹跃然而上。 第三页13,画了类似蝴蝶结的糖块。 第四页5,画了两道带着波纹的弹珠。 第五页4.8,后面端端正正地写了一个元。 一个孩子八年的人生,不提父母所赠,再抛去欠债,在医院的最后几周,只剩下这些。糖块是林湛和谢辞给的,弹珠是从楼下垃圾桶里捡来的,至于那四块八的硬币,是他从那群欺负他的学生身上偷的。李立的笔迹相当得意,大概觉得自己是劫富济贫的大侠,在小偷小摸中圆了他的英雄梦。 再往后翻一页,李立像模像样地开始了他的遗产分配。 大概是从小卖货练出来的本事,李立的数学很好,加减法丝毫不差。13块糖,妈妈7块,陈萱1块,谢辞2块,林湛3块。 第80章 这四个人的指代,林湛写了个歪歪斜斜的林,谢辞则是画了辆四轮轿车,陈萱是她喜欢穿的小裙子,只有钱芳写了端端正正的妈妈两个字。 孩子的爱,就是这么直接单纯,丝毫不懂掩饰。 给你。 谢辞从兜里掏出几颗皱皱巴巴的糖。送出去的糖,绕了一圈,沾上孩子的体温和笑脸,又回到了他和谢辞的手里。 林湛从没想过,自己会在一个孩子的人生里留下痕迹;也没想过,自己的名字会被纳入遗产继承人名单中。 这件事本身就荒唐到离奇,超脱了林湛的理解范围。他怔怔地捂着胸口,手腕被谢辞猛地抓住:难受,就别看了。 很久,林湛慢慢地喘了口气。 ...是心理作用。一会儿就好了。 好神奇的痛觉。这一瞬间,他竟然跟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出现了心灵感应,就好像,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很久,久到,光凭遗书的字句,就可以明白小小的孩子当时的心情。 谢辞接过那个小册子,又翻了一页,到最后,李立画了十枚圆圈,将妈妈两个字圈在中间;后来不知怎么的,添了一个小小的林字,又划掉,又写上。黢黑凌乱的画线代表了孩子纠结的心意,最后,落笔的林字很笃定,甚至在方块字下面画了一辆跑车。 大拇指轻抚过那些凌乱的鬼画符,谢辞半抬了唇,哑声轻笑:看出来了,这小鬼一定很喜欢去游乐园。那天应该很开心,竟然舍得把我也加进去了。 林湛低着头,没接话。 谢辞顿了顿,转了个话题:你知道这些圆圈代表什么吗? ...嗯。 林湛断断续续将钱芳的话转给了谢辞,还有她手上那枚镀了漆的铁戒指。对方沉默了片刻,几乎瞬间就有了猜测。 他靠坐在床尾,单手握着手机编辑消息。大拇指打字飞快,电子光映得一双黑眸冷而深沉。半分钟后,来电铃声很快响起,谢辞稍微捂了听筒,独自到走廊尽头接起电话。 过了许久,谢辞才回来。病床上,林湛已经侧身躺下,一双长腿微蜷,身体薄薄的一片,滞留针在手背歪歪斜斜地倒着,林湛也不理,只是垂着睫毛,安静地像是一座海底冰山。 谢辞沉默良久,很轻地拉起薄毯一角,帮他盖过腰:有点事,我得稍微离开一会儿,十二点之前会回来。难受记得喊护士,别一个人在这熬着。 林湛无神的眼睛终于起了波澜。扎针的左手从薄毯下伸了出来,轻轻拽住谢辞的衣袖:我也去。 ...你要去?现在? 证据,我也整理了一些。我带着,一起去。 见谢辞没有拒绝,林湛刚想伸手取下滞留针,忽得,他的手腕一痛,手肘被反向上一折,被按倒在柔软的枕头旁。 林湛瞳孔微缩,倒影里,全是谢辞濒临爆发的忍耐。 ...林湛,我知道你不需要我的关心。随你便,把我的话当放屁也行,我早习惯了。但至少,别拖着这副身体出去吹风逞强。到时候再晕倒在外面怎么办?! 听得这话,林湛的脸瞬间褪尽血色。 他无助地望着谢辞的怒意,想说点什么,却觉得苍白无力。他别开脸,颤声说: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谢辞蓦地松开了手。 那截削瘦苍白的手腕留下了深深浅浅的指痕,林湛就那样偏着头,绷出一道尖削细长的锁骨,随着呼吸而轻颤。眼角一片软红,不知道是高烧、还是在忍着哭。 两人一时无言,沉默的死寂填满了每一寸空气。不知道过了多久,谢辞才终于开口,带着一丝罕见的艰涩。 我不是那个意思。抱歉。 林湛闭上眼,不再说话。 脚步声逐渐远去,只剩心电监护滴、滴的电子音。林湛的意识在一汪泥潭里深深浅浅地浮着,他时而清醒、时而昏睡,烧得浑身湿透,像是快要渴死的鱼,翻着白肚搁浅在烈日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知道熬了多久,他终于勉强活了回来。 黑夜撞进视线,天还是暗的,时间的刻度变得模糊,他仿佛才刚刚睡了几分钟。只不过目之所及的陈设变了,从急诊室转为单人病房,角落里的沙发上,有人正抱臂睡着,西装外套随意搁在手边,皱皱巴巴的。 嗯... 林湛想开口,喉咙哑得只剩气声。 只轻微的响动,谢辞便醒了。他径直大步走了过来,侧坐在病床边,抬手便摸上林湛的额头。直到确认掌心的温度与额温一致,谢辞紧绷的神情才松了松:你晕了两天,高烧不退。现在怎么样,还哪里难受? 我...咳咳... 林湛皱着眉咳嗽,谢辞直接坐在他身后,大臂一揽,将他抱进怀里,拿了水杯,小心地搁在他唇边:知道渴,是好事。多喝点,慢点。 温水划过干渴的喉咙,像是又重新活了一遍,却还是说不出话来。 林湛虚弱地靠在谢辞怀里,抵着温热的胸膛,才意识到自己后背汗涔涔的。生怕弄脏了对方的衣服,他稍微挪了挪腰,离开了些距离,却被对方误会,以为他不喜欢被触碰。 谢辞关切的神情也淡了下来,接过林湛手里的水杯,自觉地坐到对面,背对着夜幕和路灯。林湛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那人的声线比平常更低、更沉。 你给我的监控截图,查清楚了。那人叫王志,是王陆的儿子,25岁。 ! 林湛呼吸一滞。 王陆,那是几个月前死在他手术台上的患者的名字,是医疗事故报告书上他不敢再次回看的名字;而王志,则是用刀划伤他手腕的那个戴帽子的年轻男人。 医院的监控虽然没拍到李立和王志的对话,但医院外的行车记录仪拍到了王志离开的画面。警方还从他的银行账户里找到几笔异常的交易往来记录,怀疑是有人教唆他犯罪。但他闻风逃了,现在还没找到,不过估计很快就会落网。 嗯。 钟涵正在劝钱芳做伤情鉴定,劝她和李威离婚。但她一直没有给出明确表态,只是躲在李立生前的病房里。出了这种事,医院也不好直接轰她走,我就给她安排了临时的住处。这些,你都不用担心,我会处理。 好。 至于医疗事故具体原因,医院方面已经开过会讨论了,基本确定你没有责任。不过正式结果下来还要一周,在这之前,尽量少出门,免得网上的舆论波及到你。在没有公开发表的这段时间,你可以暂时休假。赵老师也过来看了你几次,说你的心脏状况不好,建议你住院修养。 林湛闭了闭眼,低低地说了一声知道了。 在他昏迷的两天里,谢辞快速、高效地追踪溯源,协助警察还原犯罪链,把对手逐步逼入死角。而他,也确实帮不上一点忙,只会拖累其他人。 攥着被角的指尖微微发颤,林湛重新闭上了眼,努力关住眼底的热意,撑住最后的坚强。 耳畔传来很轻很浅的皮鞋声,对方犹豫地走近,略带凉意的手掌慢慢贴近林湛的侧脸,只轻触了一下,又快速分开。 林湛。如果你开口,我就会留下。至少,今晚我不想走。 低沉的声线逐渐贴近耳边,带着喑哑的挽留:告诉我。你要我吗? 一时,林湛不知道该说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害人,假话伤人,但沉默更是错。他抿了抿唇,决定两害取其轻:谢谢你这几天照顾我。 等了两天,等来的还是一个铁石心肠的答复。 最后的侥幸也被林湛亲手掐灭,谢辞倒不觉得意外。他沉默地披上西装外套,站在床边调慢了点滴。直到最后,他也足够优雅、足够体面。 这个案子,你和我都是当事人。我等你醒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没别的意思。交代得差不多了,我这就走了。你再需要什么,可以联系钟涵。这几天我有事要忙,不太方便随时出门。 也好。 何必非要做情人。从彼此的世界礼貌退场,也是一种成全。 谢辞转身离开,在门口时,却又回身,轻声提醒着:这几天好好休息,别上网,别听信风言风语。过一阵子,我会请赵老师吃顿饭,感谢他这段时间的帮忙。你有空的话也来,没空的话,也不强求。 ...谢谢。 还有。不管发生什么,都不用怕。相信我。等我回来...谢辞顿了顿,笑了,我是说,等我回来请你吃饭。 第81章 林湛虽然不知道谢辞为何多加了这一句,还是点了点头。 他没有想到,这是谢辞被带走前,给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 双更。 足以见得作者想完结的心已经起飞了。 第65章 错过的真相 12小时后,三辆低调的黑车停在云越办公楼的正门前。 蓝境程要下楼吃饭,却在一楼大厅看见谢辞和冯骥一前一后地被税务调查组请上了车。她手腕一软,拎着的鸳鸯奶茶洒了一地,不管不顾地疯跑了过去,胸前的吊牌胡乱扬起,差点磕到她的眼镜:老大!!冯哥!!! 两人回头,神情从容,甚至连衬衫扣子都没乱。谢辞抬了唇,甚至还冲她安抚地点了点头:今天让大家早点下班,都回去休息休息。 什么?你说什... 别慌,也别乱,不会有事。谢辞笑笑,云越就交给你和钟涵。等我回来。 老大... 蓝境程第一次被委以重任,心乱如麻,口干舌燥,连手指尖都在微微打颤。 她很清楚税务调查意味着什么对于一个根基不稳的小型企业来说,停业调查,几乎意味着九死一生。 有人举报,李立的死亡是医疗器械致死;而因为云越曾获取政府补贴,故而被指控资金使用不当。最终,云越的财务状况被介入清查,财务总监冯骥、公司董事兼ceo谢辞被双双带走调查。当天傍晚,公司的主服务器被切断,文件云盘被监管锁定,资产账户被冻结,相关的员工暂停职务,公司正常的业务完全中断。 网上铺天盖地般负面新闻将这个新兴医药科技公司围堵。譬如,云越医药遭全线清查、核心负责人或涉巨额财税黑洞、多项产品来源或存在虚假认证。 加之几周前的病患死亡事故,市场完全陷入恐慌。 云越像一座在春天里溃塌的高塔,墙体未裂,根基却瞬间坍了。 公司内部人心惶惶,一时间,流言甚嚣尘上。一些人提出了辞职,辞呈堆在谢辞凌乱的办公桌前,像是一封封潦草的投降书。 蓝境程几乎把自己堵在了门口,不许他们抱着行李离开,不愿意让他们在公司最困难的时候背弃公司。可那些人还是推倒了势单力薄的年轻总工程师,并且如同最开始那般嘲笑着她的不自量力。 这种年轻的丫头片子,跟着一个空有其表的草台班子,能干出什么来! 我早就看不惯姓谢的那种吊儿郎当的样,公司毁在他手里也是理所应当。 不许你们这么说老大!!他比你们都要强得多了!!! 这是蓝境程第一次痛斥那些比她资历深厚的同僚。她明白留不住一群早就离心的同事,失望至极,边哭边让他们滚。 有人逃、自然也有人留下。大部分老人决心留下与云越共渡难关,他们收拾好歪斜的桌椅,扶起跌倒在地的蓝境程,又帮她擦掉眼泪。 蓝总工,我们继续工作吧。等谢总回来,可不能看见这满地的垃圾。 蓝境程红着眼睛用力点头:都听我的!我们关掉手机电脑,不要看新闻,过几天,我亲自去接他们回来! 云越的老员工们闭门谢客,化身为一座座沉默的孤岛,顽强抵抗着外界甚嚣尘上的流言与误解。 蓝境程虽然不允许员工操心舆论,可她每隔一个小时都会躲进厕所隔间里刷着热搜词条,在关键词的海洋里被永无止境的谩骂淹没。 她几次红着眼睛出来,员工们只当做没看见,贴心地为她倒了几杯热水。蓝境程强撑笑脸,一次次道谢。再抬头时,对上了一双温柔清冷的眼睛,藏在镜片后,被日光灯晃得并不分明。 她愣了愣:林医生?你...你好点了吗?老大说你住院了。 眼前的人又瘦了一圈,尖削的下颌轻轻抵着白色高领毛衣。他的气色依旧不是很好,脸色透着虚弱的苍白,垂眼时,还隐约能看见眼下淡淡的乌青。 可那人只是淡笑着说了声没事。林湛轻轻拉开凳子,坐在蓝境程对面,双手交叠放在桌面,清瘦的骨节略紧了紧,才不疾不徐地问:我看到了新闻。你们还好吗? 啊。 蓝境程说着又想哭了。 那些黑子尖酸刻薄的话语、那些伪理中客们的阴阳怪气,无一不像一把刀剜在她的心窝。 她努力暂时抛掉背后背着的流言蜚语,撑出一个笑:...林医生,别担心。老大说他没事,他就会没事的。 他确实说过,让我不要担心。林湛的手指微蜷,但我实在没办法不担心。 ...嗯? 蓝境程被这话弄得一愣。 话里的情感太重,连她都品出了异样的味道。她掐了自己一把,让自己不要在这种时候还胡乱八卦。 自从知道戚姐和钟sir之间纠缠的二三事以后,她再敢也不胡乱脑补了,尤其是不敢给老大的感情生活胡乱造谣。 她想了想,终于为林湛掩不住的担忧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借口:啊。我懂了。林医生,你是不是在担心共同署名的专利?别担心,专利还没有正式通过,这把火应该不会烧到你身上。如果你想跟云越切割关系的话... 我是这次事件的主刀医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置身事外。而且,我也没想过要逃。 林湛弯下腰,从身侧拿出一摞打印好的文件,足有半个指节厚。 封面写着严肃的几个大字关于25年1月12日 cloudwave s1型设备临床使用情况说明。 蓝境程不解地接过,一页页翻过,眼睛又一亮:这是...技术澄清报告? 这份报告详细阐释了cloudwave s1在当次手术中没有发生主观失误或系统性故障,亦无证据表明设备功能缺陷与患者死亡存在直接因果关系。 每一张图表都准确、清晰;每一位数字都带着温和的反抗。全篇无一字替谢辞主动辩解,可每个字都带着坚定的澄清。 距离谢辞被带走仅仅只过了不到40个小时,蓝境程不知道林湛是如何写完这份长长的报告。她望着窗外尚浓厚的夜色,感激地红了眼睛:林医生,谢谢,真的谢谢... 这份报告我已经请医院领导过目并且签字,应该算得上一份重要的证据。等天亮以后,就请你... 等什么天亮,我现在就去! 蓝境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抱着那摞文件急匆匆地跑了出去。衣袂掀翻了桌上的一次性水杯,啪地一声水洒在地上。 夜色正浓,平层的办公室里空旷得只剩下插座的电流嗡鸣声。林湛收拾好凌乱的水渍,将湿纸巾丢进靠墙的垃圾桶时,微弱的光从虚掩着门的办公室隐隐传来。 褐色办公桌左上角正亮着一盏小台灯,灯下是胡乱堆着的信件和纸张,将桌面原本的陈设尽数淹没。 谢辞的办公室没锁门,这几日,无数人进进出出,几乎将那里当成了观光景点。林湛抿了抿唇,慢慢地走了过去,站在桌前,替他一张、一张地叠起文档,刻意将那些不堪入目的责骂放在了最下面。 拉开抽屉时,几盒止痛药和胃药胡乱地叠在那里,已经被挖空了的锡纸板还留在里面,不管是用量还是数量都远超了正常医嘱。林湛心脏又塌着一疼,他单手撑着办公桌,慢慢地滑坐在谢辞宽敞柔软的办公椅上。 视线骤然一矮,坐着平视时,正好能看见对面书柜的最底层。 透明玻璃柜门后,隐约藏着一个相框,是十年前,谢辞高二期末时篮球赛拿冠军后的集体合照。 这不是班级墙后板报旁的官方胜利大合照,而是最开始人还没站齐、东倒西歪的一张废照。林湛不知道为何谢辞特意洗了这张废照出来,奇怪地走到柜子前,弯了腰,凑近去看。 泛黄的照片里人影交错,笑语纷乱。那时,照相师声嘶力竭地让人站好,可不受教的高中生们却依旧嬉笑打闹,玩世不恭。闭上眼睛,林湛还能回想起耳边震耳欲聋的喝彩声,还有被太阳炙烤后的塑胶跑道的糊味。 那时少年意气,连眉眼都是不羁的锋利。谢辞抱着篮球,被簇拥着站在太阳系的旋涡中心,闪耀着不可一世的光。班上的人几乎都去为他加油,最后被谢辞招呼着过来一起拍照。而那时的林湛并不合群,本该远远地避开这片嘈杂,那天却不知为何,被人挤着、挤着,就被挤到了谢辞身后的第二排中心,与那人几乎只错开一个肩膀。 隔着那么近的距离,林湛几乎被谢辞身上的热度灼化;他的肩膀被碰来撞去,站都站不稳,慌乱下,他几乎丧失了所有的触感,像是被推上了一幕闹剧。 这些年,他很少主动翻看这段胆怯的单向暗恋,可此刻再从头,借助第三人的镜头重温当年的时光,却发现了让他几乎不敢置信的盲点。 第82章 那时他的表情并不算好,甚至带了几丝慌乱。因为快门落下的前一秒,他被身后的同学挤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撞上谢辞的背。 他记得,他好像扶住了什么,才勉强稳住了身体。 不管回翻多少次记忆,林湛都以为,他当时只是借了身旁同学的手臂撑了身体。 可,照片告诉他,真相并非如此。 在镜头的见证下,在全班同学的面前,谢辞早已伸出了他的手,献上了沉默又忐忑的真相。 他们五指紧扣的双手,被彼此不肯服输的自尊冲垮,在时光里失落了多年,像是一个不会再被提起的巧合。 林湛很缓慢地取出那张相框,手指轻轻摩挲过那些年的错过。 快一点。 林湛想。 他要快点站起来,让一颗胆怯的心挣脱牢笼,让自己成为一个能担得起爱的人。 如果那时,谢辞还在原地等待,林湛会毫不犹豫地奔向他,给他一份迟来的吻;如果谢辞已经放下过去,那么林湛会祝福他,希望他一生顺遂,家庭幸福,无病无痛,直至百年。 第66章 你救救他 蓝境程撑着车门,在税务局门口伸着脖子焦急等了大半天后,长长的阶梯尽头终于出现三个熟悉的西装身影,一暗红一纯黑一鸭屎黄。 蓝境程眼睛一亮,飞快地踩上阶梯,边跑边喊:老大,钟sir,冯哥!!怎么样了,到底怎么样了? 问他俩。 冯骥把一摞资料往蓝境程怀里一塞,百无聊赖地扯开鸭屎黄西装外套,挠了挠腰。正经的西装里面穿的依旧是件松垮的小黄鸭睡衣,像是查完税就要原地倒下补觉。 蓝境程殷殷地看向谢辞,那人正松开领带,眉梢略挑,目光流转着松弛从容:晚上订了哪家酒楼给我们接风洗尘? 见到这副表情,她的心马上沉回了肚子,抚着胸口差点哭出来: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老大你们没事就好了... 谢辞能有什么事?钟涵从蓝境程手里拿过车钥匙,他这个脑子,转得比陀螺还快,有什么事能超出他掌控? 谢辞抬眉:呦。这话听着酸溜溜的。从sophia走了以后,你好久没这么夹枪带棒的了。我又怎么惹你了? 钟涵瞥了昏昏欲睡的冯骥一眼: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们,你根本就是在放任舆论故意搞垮云越?你逼得那些投资人急于退出,利用他们想要尽快止损的心理,用极低的价格回收他们手里的原始股。 一箭双雕的计谋。 谢辞不仅利用云越故意设下的财务漏洞引季安出手,然后立刻以商业窃密的罪名将季安送上审判席;而且,他一举收购了大量散股,汇聚到自己手里,成为云越最大的股东。 从今以后,谢辞终于不必再受任何人的掣肘,全权掌握了云越的决策权。 我要确保境程不会走上sohpia的老路。这样的牺牲品,不该再有第二人。 而谢辞只用两句话,就让钟涵的不满偃旗息鼓。后者干张了张嘴,终于叹口气,砸了他一拳,算是为这几天的担惊受怕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行了。现在就等检方查一查季安的金钱往来,也就能顺道查出是不是他教唆王志向李立下的手。 一定是他。谢辞眯了眯眼,他既然进去了,就别再想出来。总得有人为李立的死负责。我只怕判决不够重,寒了那孩子的心。 所有人均陷入沉默。 一场商战,贪欲作祟,竟牵涉到了一个孩子的生命。 真是罪大恶极。 几分钟后,谢辞向蓝境程伸出了手,打破了哀悼的沉寂:对了,充电宝给我用一下。手机没电了。 蓝境程赶紧拿出一支土黄色斑马条纹的迷你充电宝递了过去,被谢辞相当嫌弃地轻拍了一下,啪地一声:境程,你的品味跟冯骥的越来越像了。以后少跟他鬼混。要是哪天云越的产品出现这种魔鬼配色,我一定会把你们两个打包踹走。 噗...哈哈哈哈~ 担惊受怕的第72小时,蓝境程第一次开心地笑了出来,笑得花枝乱颤。 她刚冲过去想跟谢辞勾肩搭背的,却被对方下意识地一个闪避。谢辞沉默了片刻,又随意扯了个笑:衣服脏。走吧,回去洗个澡。 ? 蓝境程左右看看自己的手臂,也没沾脏东西啊。她救助地望向钟涵,对方却若有所思地盯着谢辞片刻,没说话。 车上。 后视镜里,谢辞坐在后排,插着充电宝摆弄着手机,微皱的眉头却不见松开,拇指一路在收件箱里下划,似乎在找着谁的消息。 找了一圈没找到任何只言片语,谢辞又不死心地重新上划,反反复复,来来回回。 钟涵终于受不了谢辞这一副怨夫的作态,开口对蓝境程道:这几天,有没有林医生的消息? 没有诶。蓝境程想了想,自从林医生给我送来那份澄清报告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是吗? 钟涵看一眼谢辞,对方依旧低着头,手指随意把玩着手机壳,像是要把侧壁蹭出火花来。 蓝境程扒着座位,好奇地探出了头:钟sir,老大,你们问这个干嘛?想先去医院感谢一下林医生吗?也对。要是没有林医生的报告,你们还不知道要被调查多久呢。不过,这也不着急,你还是回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吧,林医生不会见怪的。 老大? 蓝境程疑惑地又喊了一声,谢辞没吭声,却见钟涵一个方向盘调转车头,朝着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谢辞抬眸看了他一眼,钟涵难得好脾气地给他递了个台阶:放心,我没告诉境程你想见林医生想得要疯了。我是带你去看看你那个破胃。连续一周忙得脚不沾地,不吃不喝不睡,我真怕你疼死在里面。 哦。照你这么说,那我还真得感谢我这病。要不然,约人都没借口。 谢辞唇角抬了一下,视线落在头像灰暗的联系人上,林湛二字的描黑边框被光映得模糊不清,可那人的轮廓却几乎越发明晰。 被关在里面配合调查的几天,几乎要忍受不了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他。 说好要放下,说好要忘记,说好要尊重祝福、送他远走,真到了绝地,才明白这话全是放屁。 这辈子,谢辞根本就没有能力再爱上其他人了。 他所有的青春和欲望,通通倾注在林湛身上;长久凝视的爱无法回程、无法偏航,只能任由它脱轨,与时间一同坍缩,直到生命尽头。 见一面吧。 谢辞想。 哪怕林湛不需要他的陪伴,哪怕以朋友的身份远远看一眼,也好啊。 = 休长假了?回老家? 又站在熟悉的护士台前,听到意想不到的消息,谢辞一愣。他迈近一步,眉头压得很紧:是病假? 不知道。具体的,你可以去问赵主任... 好,我去他办公室。 谢辞转身就要走,却被徐姿哭笑不得地喊住,哎,谢总,等等。赵主任去外地联合会诊了,今天不在。 谢辞立刻改换方案,边打电话边向着值班室的方向走,伴着未接电话的忙音,大手推开值班室大门,抓住了吸溜方便面的韩子宁。 她毫无坐相地瘫在椅子上,懒懒地朝谢辞扬了黄色的塑料叉子,似乎毫不意外:呦。谢老板,来了啊? 韩医生,我就不客套了。林湛呢?他病还没好?到底有多严重?为什么不留下住院?回老家休养?他老家都没有亲人,能休养什么?谁能去照顾他?他一个人怎么行?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密集得如同机关枪,谢辞完全失了温文尔雅的风度,像是丢了传家宝,满心焦急。 他拿出从自动贩售机买的三瓶功能饮料,当做潦草的见面礼。毫无诚意、敷衍至极,但韩子宁倒很满意。 她闲散地拧开瓶盖喝了一口,上下打量着谢辞肩上眉间来不及洗去的风尘和焦急,小声嘀咕了句:...倒是没辜负那个傻瓜熬的大夜。 什么熬夜? 没什么,别紧张。韩子宁单手杵着下颌,弯起唇角,林湛身体实在不好,但是只要留在医院就会想加班工作。老赵受不了他,暂时给他放几周的假出去玩,对外说,老家有事要去办。不是真的回老家了。 ...嗯。谢辞眉间的结终于松开了一小半,却又担忧,所以,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韩子宁低头用叉子搅了搅方便面的汤,轻轻叹口气,吹皱水面,我每天都会给他打个电话,但他从来也不告诉我他在哪、在做什么,只回我一句没事。 第83章 又是这句。 这两个字在林湛嘴里的信誉已经透支到没人愿意相信了。 是啊。你肯定比我更清楚,林湛一直在逞强。我能感觉出来,他的情绪其实很不好。不知道距离彻底崩溃还有几个月、几天、或者几个小时。韩子宁起身,郑重地将手里的药盒递给了谢辞,我和老赵劝不动他。所以谢老板,麻烦你救救他。 第67章 我也爱你(上) 林湛按照赵江的意思,休了长假。他一个人背着医药箱离开医院,没有告诉任何人目的地。 几天后,青兰山脚,一座游乐园的冬日临时展区,多了一个志愿服务的医生。 志愿医疗听上去简单,却很繁琐。他需要跟形形色色的家属与病患打交道,最多的,还是肆意哭闹的小朋友。 刚开始的时候,林湛实在不太习惯。 孩子们太吵,哭得又凶。他向来性格清冷、沉默寡言,刚来第一天,就因为语气太淡,把一个发烧的女孩吓得嚎啕大哭,她手里的泡泡枪一紧,吹了林湛满脸的彩色肥皂泡。工作人员赶来安慰,林湛有些尴尬地僵在原地,手里还拿着撕了一半的退热贴。 但他在努力适应。 他学会了在消毒前告诉孩子,会有一点点凉,忍一下哦;学会了在贴外伤药膏的时候分神讲一句,你是不是喜欢海马的图案?今天就贴这个贴纸好不好?;他试着蹲得更低一点、声音更温柔一点、动作更快又更轻柔一点。 他从完全不会哄孩子,到开始在风里轻声说:乖。不疼的。 谢辞找到他时,是一个工作日的下午。 园区没什么人,地上还有些没扫净的雪。帐篷里暖气吹得很轻,像是冬日的呓语。林湛穿着羽绒服,蹲在小凳子前,正帮一个孩子贴创口贴。对面的孩子鼻涕眼泪抹了一脸,抽噎着扯住林湛的袖子不放。 林湛没挣扎,只是轻声哄他:别动,小心又破皮了哦。 他的动作很稳,语气很温柔,小孩闹了一会儿就不闹了,小脑袋安安心心地搭在林湛的臂弯里,就那样睡着了。 谢辞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稍微仰起头,不知是在看树上落下的雪,还是眼角融化的冰。 第二天,园区里又多了个穿大熊玩偶的义工。 游乐园总是需要无名英雄扮玩偶去安慰哭闹的小孩,在这些皮套中,大熊最受欢迎,因为他的拥抱总是温暖,手臂总是有力,常常能把孩子举过头顶,让他们骑在肩膀。 大熊常常呆在志愿医疗服务的帐篷旁,负责递水、举气球、抱孩子。有时候孩子跌坐在林湛脚边耍脾气,林湛弯腰要蹲下,大熊就会先他一步把孩子抱起来,轻轻抬高,配合他处理伤口。 林湛抬头看了眼那只熊,阳光正好从熊头背后照下来,晃得他眼前发白。 大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往旁边挪了半步,替他挡住光线。 林湛轻轻笑了笑,说:谢谢。 几天下来,林湛逐渐习惯了那只熊的存在。 他们一个治、一个哄。大熊从不开口说话,却像一座厚实的、可靠的屏障,不远不近地守着这座不大不小的帐篷,仿佛这里就是他寸土不让的故园。 有一次风大,林湛咳得厉害,掏药时手指都打着颤。大熊立刻从桌上拿起保温杯,拧开瓶盖倒了一小杯。 热气在风里摇晃,带来无声的催促和担心。 林湛接过后道谢,喝完水还在喘,骨节清瘦的手指硬撑着桌面低头咳,摇摇晃晃地。大熊就用厚厚的爪子拍了拍他的背,很轻、很温柔。 林湛抬眼看着那玩偶头套,没说什么。只是眼神里,有些奇异的情绪慢慢沉了下去。 玩偶皮套每天都在,但人是会换的。可那只熊里,似乎一直是同一个人。 某一天的黄昏,林湛处理完最后一个孩子的手臂擦伤,那个小男孩吵着嚷着要去玩旋转木马。他低头收拾药箱,突然听见背后有孩子喊:大熊哥哥,谢谢你! 他抬头时,大熊正朝孩子挥了挥爪子,又回头看了林湛一眼,下意识地歪了歪头。 林湛一怔。 明明玩偶皮套的表情晨昏四季永远不变,可就在这样某个夕阳交错的瞬间,他竟然恍惚觉得,里面的人在笑。眉眼轻弯的模样,像极了这黄昏日落的温度。 冻得通红的手指微蜷,又极快地松开,林湛慢慢走向大熊,伸出手,轻轻覆在面具之外,仿佛隔着柔软的绒毛,也能触碰到灵魂的灼热。 谢...谢谢你的药。林湛轻声说,我今天,好像不怎么咳嗽了。 大熊依旧没开口,只是在夕阳完全落下的那一瞬间,伸手接过了林湛手里的医药箱。厚实的爪子握住林湛冰凉的手,轻易阻隔了所有的风霜侵寒。 那天晚上,风吹得特别冷,观景台上的旗帜摇得厉害。 回宿舍的路上,林湛站在台下,仰头安静地望着那座他一直没敢走上去的阶梯甬道。他每一天都会靠得更近一点,从百米的遥远,到今日只有几步的咫尺。 林湛低着头,望着自己脚尖的雪,试图挪动着僵硬的步子,几次努力,都没能踏上那座石阶。 削瘦却挺直的背影落在夜色里,像是下一秒就会被风吹走;可他的脚步一直不停,似乎要拼尽一己之力,挣扎着向黎明里走。 大熊就在身后几步的位置守着,不去打扰林湛与自己的一场抵死厮杀。 = 林湛倒下的时候,刮的是北风。 旧年的最后一日,是除夕的黄昏。太阳已经快没入青兰山,天光一寸寸地冷了下去。远去的喇叭还在温柔地播放可爱的广播:今天也辛苦了,记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哦。 林湛揉了揉额角,撑着木质长椅缓慢站起,试图稳定眩晕中的视线。 没撑住。 眼前的观景台在摇晃,双耳嗡鸣,世界歪斜成一条条光线交错的片段,不知所云地沉寂成一团黑晕。 林湛一只手下意识地去抓椅背,试图站稳,却还是向着侧面倒去。 人形玩偶出来时,刚好看到摇摇欲坠的身影。 他几步就到了林湛身边,一把将人揽进怀里。那人虚弱得太不像话,脸上毫无血色,额前发丝汗涔涔的,险些被北风冻住。 卸下头套的那一刻,谢辞脸上的汗也被狂风吹凉,割伤了他沉稳的神色。 林湛!! 他低声喊,指尖微颤地抚上林湛的额头。 拖了几日的感冒反反复复、没好彻底,到底还是烧起来了。 谢辞不敢耽搁,直接将人抱起,沿着后门跑向园区临时的宿舍。 宿舍很简陋,门一推开,带着潮气的木头味扑鼻而来。 屋子并不大,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床尾还放着电热水壶和收纳箱。门窗略有些松动,风从窗缝里灌进来,吹得窗帘隐隐摆动。 谢辞弯腰把人放到床上,一只手托着林湛的后脑,另一手给他掖好被角。他的动作小心,仿佛抱着一只脆弱的瓷器,力气控制得分毫不差。 林湛呼吸又细又浅,被窝里散发着烫人的热意。他的眼睫低垂,眉心微皱,像是在极度隐忍地发烧。 谢辞转身烧了水,又寻了密封胶带,将窗口的缝隙一一填好,只留一个小气口。他拉上窗帘,壶嘴喷出的热气逐渐将室内暖了起来,谢辞尚嫌不够,出门寻了一只小型电加热暖风机,插上插座的一瞬间,春天终于降临。 他脱了外衣上床,把林湛抱进怀里。 昏迷的人如往常一般沉默,连呼吸都很勉强。眼窝被烧得通红,睫毛在颤,像是哪里都痛。 温水、药、退烧贴、毛巾,谢辞早已轻车熟路地准备好。他脱了林湛的衣服,从上到下地擦了个遍。 那人的神经被烧得濒临崩溃,毛巾粗糙的纹理稍微碰到肌肤,就会忍不住发抖,咽喉间发出轻细的嘤咛,眼泪一颗颗掉下来,滚烫地埋进枕头里。 谢辞轻轻地将他环在怀里,用体温和亲吻让他不要害怕。 过了不知多久,林湛的颤意才慢慢平息,眼睫低垂地蜷在谢辞怀里,双手互抱,指尖被冻出的红也慢慢消退,重新变回白皙的玉色。 谢辞伸手摸他额头,刚才骇人的热度已经退去,只剩下残存的疾病反反复复地折磨他。 谢辞小心地将人重新放回枕头,下床时,蹭到了充电线,啪地一声,平板电脑的充电线被轻轻拽了出来。 屏幕感应亮瞬间了起来,自动解了锁。 主页面停在阅读器的分页,林湛用的是护眼模式,页面暖黄,像是温暖褶皱的落叶。那是一本心理学教材,《精神分析与评估》,第七章 第三节,手写的笔迹密密麻麻,用高亮的记号笔标注了情绪识别、应激管理方案等条目。 第84章 谢辞靠坐在墙壁前,一页页地翻过林湛手写的笔记。 字迹清秀、工整,又带着不肯服输的倔强;力度很重,像是想要把自己的灵魂扯开再重组,字体里带着血的腥辣。 谢辞慢慢地关上屏幕,右手一下一下地捋着林湛微湿的碎发,在他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你已经很努力了。歇一天也没事。 第68章 我也爱你(下) 谢辞换了间宿舍。 从三楼走廊最尽头的那间,搬到了二楼靠近消防出口的地方,就在林湛落脚地的隔壁。 为了达成自愿交易,谢辞买了辆崭新的山地自行车当做新年礼物,送给原本隔壁的职工。那个人盯着标价愣了半天,像是在看傻子一样,生怕谢辞反悔,立刻收拾行囊扭头就跑。 屋里一模一样的陈设,与隔壁成镜面对称,两张床仅隔着一堵墙。谢辞洗了个澡,靠着墙坐在床上,没开音乐、关了电脑,只随意充了手机的电。 他也请了个两周的春节长假,暂时不去管工作和人际交往。 家里破产后,他总是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目标,想着如何赚钱、如何功成名就、如何胜过那些拜高踩低的势利眼。他需要钱,需要人脉,需要资源,有了赖以谋生的武器,才能如愿保护身边的人。 可他太轻敌了。这个世界总是以一种致命的方式给他当头一喝。 钱很重要,但到底也不是万能的救命药;比如,钱换不回错失的陪伴,救不了早熟而贫穷的孩子,也治不好林湛的心伤。 又起风了。 谢辞从沉思中抬起头,手中的电话嗡鸣,来电显示,老不正经的。 他抬了唇,轻声接起:着急了? 能不急嘛?你说好今晚给我打电话的。你不会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老人呼哧呼哧地,声音威严,语气却委委屈屈的。谢辞把玩着枕头上的线头,懒散地笑:记得。春节快乐,爷爷。 哈啊。你怎么今天老老实实叫爷爷了? 随便叫的。谢辞岔开话题,我给你寄的礼物,都收到了吗? 我又不缺那些。都不喜欢。以后别买了。 得了。你的资产当年都给我爸填窟窿了,手里哪还有什么宝贝?我给你买就拿着。 我真不需要。臭钱嘛,谁没赚过似的。我看你也是不学好,跟你爸一样,投资上瘾了,非要赔到倾家荡产才知道收手,是不是? 老头又板起脸来教训人,但谢辞的性子依旧和从前一样,锋芒带刺,毫不收敛,带着自傲与不屑:上瘾?那是弱者的借口。 电话那边忽然静了下来。 过了片刻,老头软了语气,低低地问:还怪你爸? ...没有。 谢辞,生意是做不完的。我和你爸的下场,你也看到了。别太拼,别太累。钱够用了就行,有空也回家看看。 谢辞呼吸一窒,不敢问、却又不得不问:你是不是... 老头立刻反驳:放心,别听你妈胡说。我身体好着呢,一时半会死不了。 ...你最好说到做到。多活几年。 干嘛?你要带人回家,让我帮你掌掌眼? 揶揄的味道太浓厚,谢辞却相当平淡:没戏。 什么意思,还真有啊?看你整天忙得脚不沾地的样,也不像有空谈对象的人啊。 谢辞懒得搭理对方的八卦,干脆摊牌: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结婚,别琢磨这些事了,好好养老才是真的。 我知道。 老爷子干脆三个字,谢辞以为他又在胡扯:知道什么? 你爸妈时不时地忙生意,你是我养大的。你那鬼脑袋里在想什么,我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见我催你结婚生过孩子?对面哼了一声,那个小男孩,哼,我接你放学的时候,早就见过了。你那眼睛恨不得黏人家身上,我都觉得丢人。 . 老不正经的,还真知道。 还是那一个? 谢辞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墙壁,又快速收回视线,几乎要变回那个被发现早恋的学生,被戳中心思只会拼尽全力否认、满嘴谎言。窗外的风雪又重重地撞了一下窗,像是敦促着秘密的老人,笑眯眯地敲了敲他的心门。 谢辞手肘撑在支起的膝盖上,二指无意识地摩挲几下,很轻地唤了一句:爷爷。 嗯。说。 我以前一直觉得,必须要拼命地往前冲。只有把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才觉得安心。但最近,我想要停下来等一等。如果...我把选择权交给别人,被动地去等一个结果,会不会变得太软弱? 不会。 老人没有多问,只是坚决地给出了两个字。 谢青山很清楚,那孩子从来独立、有主意,从来不会因为其他人的评价而改变自己的想法。 即使谢辞今天问出了这个迷茫的问题,也并不代表着那孩子会按照对方的答案而改变自己的心意。 谢青山太了解谢辞,也知道该如何稳住他孙子的心。 老人的回答并不重要,但他的支持,却能让那孩子早点出发,少点犹豫和彷徨,少受点苦,仅此而已。 果然。 电话那边沉寂半晌,又响起了谢辞低沉的嗓音,话尾上扬,带着轻松慵懒的笑:什么就不会。真是跟你没得聊。好了。你跟我爸妈过春节去吧。帮我给他们带个好。还有,别抽烟,少喝酒。 好。老头最后添了一句,别再怪你爸了,他当年也不是故意要逼你出国的。 当然。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再说怪不怪,就幼稚了。等我把这边的事忙完,会回家的,到时候给你带雕龙的盆栽。 那我等你带小林回家,我也有东西要送他。 老头听上去很开心,满怀期待。 谢辞也不想扫他的兴,随意笑了声,挂断了电话。 屋内又重归寂静。 谢辞一个人呆坐了一会儿,看了看时间,披了衣服出门。 除夕这日,食堂下班也早。谢辞赶到时,大门已经落了锁。他翻遍外卖软件,也没能在这偏远的地方找到还在营业的粥店。他开着车转了半晌,终于在还没关门的杂货店里买到了个定时加热的保温杯,还有一袋玉米面。 回到宿舍后,谢辞粗枝大叶地舀了几勺面、和了热水,弄得满脸满手都是面粉,试了好几次才调出黏稠软糯的玉米面粥,端着给林湛放在床头边。 林湛退了烧,睡得却不沉,脚步响起时,睫毛颤了颤,意识朦胧着,半梦半醒的。 手伸过去量了量温度,没有再二次发烧,谢辞手背摩挲着林湛的侧脸,在他耳边低声叮嘱:一会儿起来喝点粥。总要吃东西,才能有力气。嗯? 林湛睫毛又颤,想睁眼,却没能如愿。 不急。粥又不会跑。谢辞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当然了,我也不会。 他就在隔壁守着。 就在一步之外,林湛一回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 夜深了,屋外又开始飘起小雪。路灯的光勾勒出雪的影子,透过没关好的窗帘,洒在谢辞的眉间,安静地唤醒了趴在桌面小憩的人。 谢辞的睡意还压在眼窝,连睁眼都费劲。 ...怎么睡着了。 他按了按眉头,闭着眼伸出手,胡乱地在桌上摸着手机,屏幕还没亮起,隔壁忽然传来清脆的撞击声。 一瞬间,谢辞的睡意全消。 他猛地掀了被子,两步冲了过去,推门而入。 房间只开了一盏台灯,淡黄色的玉米面粥洒了一地,保温杯歪斜地倒在收纳箱边,还在缓慢地翻滚。而林湛蜷在垃圾桶边,呕吐得几乎脱力,声音细微,像是在尽力忍着不让人听见。 谢辞二话不说,把林湛抱起来放回床上。那人整个人都湿透了,身体冰凉,眼瞳微散,像是清醒着被魇住。 林湛! 谢辞又沉又急地喊他的名字,握紧林湛颤抖的指尖,想把那人从地狱里带回来。 熟悉的嗓音刺透了噩梦,林湛眼睛猛地微张,迷茫散乱的眼神逐渐聚焦,像是梦见了什么、又像是在极力确认着什么。 终于,他很轻地笑了,眼睛里雾气氤氲。 谢辞,我怎么又梦见你了。现代心理学不会是骗人的吧。 谢辞一瞬间捏紧了林湛的手,又怕他痛,只低头吻了吻他湿透的额头:说什么傻话。 第85章 他伸手拿了杯水,抵在林湛唇边,勉强喂了几口。 林湛顺从听话地吞咽,只是极慢,水一点点地滑进喉咙,比毒药煎熬。过不多久又全部吐了出来,为了不弄脏谢辞的衣服,宁可半边身子倒在床边,无声地咳,清瘦的背安静地颤,连呼吸都困难。 林湛他看上去实在是太努力了,努力地想控制每一次生理反应,努力不去拖累任何人。 谢辞什么都没说,只是抱住他,抱得很紧。 生理性的反胃来得快去得慢,不知过了多久,林湛终于身体一歪,靠在谢辞肩头,紧紧闭着眼,呼吸破碎急促。 谢辞一下、一下地抚着林湛湿透的背。 林湛本来就瘦,这段时日大概根本没休息好,整个人又生生缩水了一圈,隔着衣服都能摸到脊骨,像只营养不良的流浪猫。 想做义工也得有体力才行。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知道吗? 谢辞稍微俯身,轻轻掐了掐林湛的脸,半哄半责怪。 听闻这话,林湛忽然睁开眼,冰凉细长的手指牵起谢辞的衣袖,缓慢地拽了拽,像是猫爪子轻轻挠了皮肤。 我有在吃饭,也有吃药,一顿不落。真的。我刚才只是没忍住才吐了。我明天肯定会更努力吃下去的。你相信我。 他以为是在梦里,连说话都很小声,怕把人吵走,又落入四面楚歌的现实。但他没有投降的意思,虚弱的声音软得惊人,却带着一股决绝的韧性。 林湛从小失去了父母无条件的爱,因此习惯性地把所有馈赠都等价归还。寄人篱下、一无所有的少年时期,林湛用优越的成绩反击姑母姑父的冷眼嘲讽;成年以后,林湛用精湛的手术技巧来感恩师长的照拂和友人的袒护。他习惯了用心里的天平来探求公平合理,而他也有足够的能力,逼自己越来越完美,假装自己面对伤害无坚不摧、也可以与那些温暖的馈赠势均力敌。 只有这一次。 当他看清了谢辞的心,想要像往常一样,掏出等价的爱来回赠对方,却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内心空空如也。于是他拼了命地填满灵魂的残缺,把自己从一个死角赶到了另一个死角,在没有出口的迷宫里疲于奔命。 他是如此的努力,以至于忘了问自己一句爱啊。是否只肯奖励那些勇敢、高贵、完满的灵魂? 谢辞深深地望着林湛,眼角微红,而后者带着鼻音很轻地哼笑了声:好奇怪。谢辞,你竟然在我的梦里哭了。我从来没见过你掉眼泪,你说只有怂包才会哭哭啼啼的,丢人。 说完,他抬起手,很小心地用指腹触碰谢辞的眼睛。大概是想依着自己梦里的幻想,再最后一次放任自己的怯懦。 我这次没有逃。我有努力在面对李立的死,想快点站起来,不拖累你和师父他们。我一直想往前走。谢辞,你再等等我, 好不好?等我彻底好起来... 说什么傻话。 谢辞忽得抓住了林湛的手,将双眼埋在对方的掌心。 呼吸颤了一瞬,他却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只是一遍一遍地应着:我在啊。我一直在。我会一直在。 窗外焰火响起,于夜空炸开一束锦簇繁花。 林湛像是被吓了一跳,身体本能一悸,双手紧紧地抱着胸口,蜷缩着发颤。谢辞手臂折了个角度,艰难地取出兜里的耳塞,咬开塑封袋,单手戴进林湛的左耳。 在另一只被推进耳道前,谢辞忽得弯了腰,将双唇贴近耳侧,吻了吻他的耳垂。 不用怕。我会等你,不管多久,都会等。宝贝,新年快乐。 低沉的声音裹成了一件温柔的新年礼物,轻易盖过了焰火的喧嚣,像是一件柔软细密的铠甲。林湛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眼睛弯了弯,答非所问地呓语:嗯...我也爱你... 第69章 依恋 林湛不太习惯谢辞陪他来诊所,尤其是这种诊疗。 但谢辞没说要进去,只是安安静静地在走廊尽头的等候椅上坐着,一本杂志放在膝上,视线低着,翻了一页又翻回来,反反复复地。 诊室里,墙上墙皮又掉了一块,窗台上的花少了两朵,杂草多了七八根,但顾医生还是老样子,新中式白色衬衫,头发盘成花苞,戴了一只木钗,温和地笑了笑,伸手请林湛坐下。 这一周过得怎么样? 还好。 嗯。 顾梦点点头。 病人还是一模一样的应答模式。 越精通心理学的人越会自我防御,诊疗并非易事,职业创伤的痊愈或许要长达数年。她刚想开口,却在林湛眉眼间捕捉到一丝转机。 她若有所思地放下手中的笔,越过磨砂的门玻璃看向走廊,又收回视线,换了个问题。 最近胃口怎么样? 吃下去经常会吐。不是故意的。但只要一分神,就会有杂音。还来不及把念头压下去,身体就先反应了。林湛顿了顿,不过,最近吃得稍微多了点,感觉好一些了。 是有人陪着你一起吃? 嗯。所以有时候不饿,也会试着多吃两口。 你希望他看你吃完吗? 林湛沉默了一会儿,嗓音低得像落雪:我不希望他担心。 顾医生顿了顿。笔尖落在纸上,轻写几句。病人依旧没有明细好转的迹象;不过,在一片荒芜里,她发现了痊愈的可能。 = 门打开的时候,谢辞膝上的杂志还停留在第一页。 林湛从诊室里走出来,步子很轻,眼角压着一点红,像是用尽力气把自己收拾得体面一点。 谢辞将杂志插回书架,掌心揽住了林湛的腰,另一只手轻轻地拂了一下他的眼尾,没多问什么,只是轻声说:回家。 林湛没避开。 他的眼睛里浮着水光,望着咫尺的人,忽然就像风筝线断了似的,轻轻一扑,蜷进了谢辞怀里。 没有预告,也没有征求允许,只是一下子窝过去,把额头靠在谢辞锁骨的位置,身体贴得紧紧的,像是在极冷的风里找到一点热源。 谢辞脱下外套,盖在林湛的背上,很用力地抱住他,直到颤抖平息,才温柔地牵起对方的手,慢慢地带他走回车里。 几分钟后,谢辞独自走进诊室,与顾医生对坐,以病人家属的姿态。 他每次来,都这样? 不是。顾医生说,这是他第一次在诊疗里暴露情绪。比如,哭出来。 谢辞沉默片刻,开口时,声音低哑:是我来晚了。 顾医生翻开记录表,没隐瞒:从症状判断,他已经进入了轻度神经性厌食的边缘状态。不是恶性节食,但进食焦虑反应明显。 心理因素? 对。他对吃产生了一种象征性的抗拒,认为吃是接受被照顾的象征,是软弱的象征,他从前不允许自己有这一部分。 硬逼没有用。你要陪他煮饭,陪他吃,陪他一点一点重建和食物之间的信任关系。 ...重建信任。谢辞忽得抬头,如果他不信任我,我需要找一个他更信任的人来帮他吗? 顾医生稍微侧了头,望着不自知的男人,笑了笑:不信任?谢先生,你多虑了。你可能还没意识到,林湛到底有多依赖你。 谢辞一愣,眉头微松。唇角扬着很淡、又很释然的笑,像是压了多年的石块骤然挪开,阴影重见天光。 他很有风度地点头致意,离开前,多添了一句:稍后,我会付双倍诊疗费。 好。 顾梦没有推辞。 她同时治了两个人,当然配得起这份报酬。 回青兰山的路上,他们路过农贸市场。接近正午,菜叶果蔬皮胡乱地散在地上,堆成了两座鲜亮的小山,在阳光下洋溢着勃勃生机。 谢辞停好车,牵着林湛的手往里走,想趁着店铺还没打烊,淘一点好吃的新鲜果蔬。 我记得你喜欢吃菠萝蜜,买点回去? 不是应季水果。又少、又贵。算了。 太久没回国,谢大少显然已经忘了时令水果的品类。林湛也只是摇摇头,兴致缺缺,并没有什么胃口。 谢某人霸道致辞:我不在乎少不少见,我只想知道你喜不喜欢。只要你想,我就能买到。 林湛挽起袖口,给大少爷展示手臂上窜出来的鸡皮疙瘩。 你再继续多说两句肉麻的试试? 你挑战我?谢辞眉头一抬,你先在这自己逛逛。我去让私人飞机把菠萝蜜送过来。 第86章 哎,你... 林湛哭笑不得地喊了他一声,谢辞已经挤进了人群。剪裁精致的英式厚大衣被宽松休闲的大爷大妈吞没,瞬间就消失在视野里。 ...真是的。停机坪又不在那里。 林湛也心情颇好地开起了玩笑。 他在水果的摊位转了几圈,从鲜红的圆苹果走到切好的凤梨,绕过新鲜的柑橘,撞见了红沙瓤的西瓜。 血红色猝不及防地撞进眼里,林湛呼吸一滞,僵在原地。 市场里人挤人,嗡嗡作响,像是误入了马蜂窝聚集的热带雨林。林湛跌跌撞撞地往后退,被漫无目的地推着走。他很想停下,但仿佛踩在一片沼泽地里,越挣扎,越沦陷。半截身子好像埋在泥坑,有什么抓住了他的双脚,从地狱里来,夺走他的手术刀,说要带他一起走。 肺里的空气像是要被完全挤出来,林湛艰难地喘息,一阵阵地发晕,心跳鼓噪着耳膜,冷汗顺着侧脸滑落。他想喊,却喊不出声,只是艰难地张了张嘴,像是搁浅的鱼在求一场救命的大雨。在晕倒之前,有人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将他带出了绝地。 谢辞回来得很快,心跳剧烈,呼吸也不匀,毛绒大衣染上了海鲜的腥味,熟食摊位的酱卤香味,还有菠萝蜜的清甜。 热带水果的摊位在另一个入口,人要横渡整个农贸市场;谢辞从人挤人的甬道里一个个摊位找过去,一路上都是用跑的。 林湛晕眩地靠在他蒸着汗的肩,很久,才回过神来,略带鼻音地问:你的私人飞机呢?怎么还要堂堂谢总亲自跑过去买? 怕扰民,没降落。 谢辞一本正经地表示自己是五好市民,林湛笑他自恋,却又听得对方沉了语气,右手轻抚他的脸:除了你,没人能让我这么拼命了。 林湛低着头,想了很久,才慢慢地、将手主动放进谢辞的掌心,声音带着轻颤的犹疑:...我不是你的累赘,对吗? 当然。谢辞微笑着握紧他的手,是我离不开你。 -------------------- 好好好,读者不催更,无人在意的作者自己更文 第70章 明天的路 义工的最后一天,是个周日。 园区负责人特意见了林湛,感谢他这段时间的义务劳动。 那人拿出一只红丝绒盒子,戒指尺寸大小,在谢辞冷峻审视的目光中缓缓打开,赫然是一枚印着青兰山游乐园的徽章,最下方深深浅浅地浮了一枚精致的红十字,在阳光下,鎏金似的。 林湛接过,珍重地轻抚,忽然将徽章抬起,在谢辞的大衣左胸前比了比。 谢辞的表情一瞬缓和:怎么?要给我?我又不会救人。 你会。你做得比我好。 林湛扬起脸,看着谢辞,眉眼在笑。 他没有再继续摧枯拉朽地瘦下去,脸颊稍微长回一点点肉;脸色虽然还是苍白,但不像之前那样一碰就倒。 谢辞望着那两只白皙细长的手在他胸口口袋上折腾,便也没再推辞,让那枚徽章安稳地降落在胸前。他低头帮着林湛收拾医药箱,耳边传来两人的对话。 林医生,走前想不想再玩点什么?距离闭园还有一个小时,所有项目对你和谢先生免费。 不了。 林湛婉拒负责人的好意,转身走向谢辞。夕阳落在那人的肩膀,金灿灿的,像是某种永不会熄灭的火焰。 一瞬间,心底某处干裂的河床再次涌出了暗流,像是再也不会被风雨摧灭的勇气。林湛忽得脚步一顿,扭头对负责人笑了笑:我们想去观景台看一看。门票也免费吗? 今晚没有焰火,人少得可怜。 林湛和谢辞是木栈道上仅剩的影子,一步一步,更接近山顶的月光。 谢辞不紧不慢地走在林湛前面,每到有风的地方就稍停一下,用自己挡住那阵风;林湛脚步轻缓,每走两步就要适应一次风向变化。他的呼吸有点颤,但没说话。 直到他们并肩登上观景台。此刻,整座城市匍匐在脚下。 城市的灯像是从地面缓缓长出来,一盏一盏,将夜色的边缘推得更远。 林湛站在观景台边缘,扶着斑驳老旧的木围栏。风吹过他发梢,羽绒服领口被吹开一角,露出侧颈还未完全褪去的红痕,那是那天半夜高烧晕倒时摔出的淤斑。 谢辞站在林湛身后,张开大衣,将单薄的人裹在怀里。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在对方身边。他知道林湛需要时间。 风呼啸而过,像是思念的回声。 直到林湛轻轻开口,声音低得像是要溺死在风里:爸妈走的时候,都不痛苦。他们好像只是睡了一觉,就离开了我。我小时候一直觉得,死亡是一种解脱。发病的时候,我总是盯着窗外看。我求爸妈能来快点来接我,带我一起走,别留我一个人,我会害怕。 后来,我遇见了你、遇见了师父和子宁,做了医生,找到了很多让自己留下的理由。有时候还是觉得难熬,但是睡一觉,想想你们,也就觉得能再多撑一天。 决定要学医的理由真的很简单。我想救自己,也想救别人。哪怕我的生活一塌糊涂,但能救人,总还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只不过做了医生才发现,救不回来的病人比救得回来的还多。就像...他还那么小。谢辞,他太小了,小到只剩孤零零的一条命。他还没幸福过,也没人教会他活下去的道理,就被人哄骗着去死。 他那么信任我,我反倒像个傻子,成了...最大的帮凶。我不知道我这么多年都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还能做什么。谢辞,我真的不知道... 林湛的身体在发抖,是无法抑制的愤怒,还有无能为力的痛苦。 谢辞没出声,双手环在林湛腰间,从身后更紧地抱住;下颌抵在林湛瘦削的肩骨上,存在感很强地压着他的重量,生怕对方被风吹倒。 林湛很浅的呼吸颤了颤,用冻得冰凉的手指插进谢辞捂在他腰间的手掌,声音压得更低:你那时候是不是也怪我?怪我没把李立救回来? 耳边响起很轻的吸气声。很久,谢辞才说:没有。我怪自己。 我以为我能帮到李立。账户建好的那天,我亲眼看见那个孩子死在手术室里,我做的一切像是自我感动的笑话。我还以为我能保护好你,我以为我处理掉舆论,挡住所有污水,就能不让你受伤。结果你还是病了,还是瘦了,还是一个人跑到郊区的破宿舍里发烧到三十九度。你连哭都不让我知道... 说着,他的嗓音忽然哑了一度。 谢辞闭了闭眼,才轻轻笑了一下:林湛,你看。你和我都妄图做别人的神,最后都输得一败涂地。 风吹得很冷,但谢辞的声音缓缓贴了上来,像一张手掌,覆在林湛那颗缩着的心上。 不要勉强自己,不要觉得医生就该无所不能。林湛,每个人的生活都一样糟,你可以生病、可以害怕,再糟一点,再坏一点,都无所谓。我陪你发疯,陪你发泄,陪你失眠。你想走,我就走在你前面帮你点灯,你想停,我就在你身后陪你等天亮。 谢辞大手抚着林湛冰凉的侧脸,吻了吻他微红的眼睛:如果你熬不过去,那就闭上眼往后倒。林湛,我会接住你的,一定会。不要觉得亏欠,也不要说什么拖累。如果病倒的是我,你也会这样接住我的。我从来不怀疑这一点。 身后,城市的灯已经全部亮了起来,像一片密不透风的星河,将他们包裹在静谧的角落。林湛轻轻靠在谢辞怀里,呼吸渐渐平稳,但身子依旧很轻,仿佛越过这一步就已经耗光了所有的力气。 谢辞蹲下,将林湛背起。 那人轻飘飘的,像是一页被吹皱的纸。谢辞步履很稳,在下山的半途忽然转了个方向,走向停车场。 被风的转向拂过侧脸,林湛疲倦地抬了头,又一愣:不是要回去吗? 谢辞打开副驾车门,低头吻过他的手:时间还早,赏脸陪我兜个风吗? = 夜风将树叶吹得哗哗响。 车驶出游乐园外的山道,穿过城市边缘的街区。街灯一盏盏退后,远处是海面、桥梁、废弃砖房、一条几乎没有车的旧路。 林湛靠在车窗边,没开口。 他今天确实累了,情绪像刚翻过一座陡峭山峰,身体还没追上心理的松动。 谢辞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开着车,保持恒定的速度,沉默而笃定地沿着路走,没开导航,也不管尽头到底通向何处。 窗外的黑夜沉寂,偶尔闪过街边的加油站广告牌,还有无人的信号灯。老旧的柏油马路太过安静,只有仪表盘在跳动,车内饰引擎低低的震动声。 我以前一个人开夜车的时候,特别喜欢这种路。 第87章 声音夹在引擎声中,林湛本能地偏头看他,似乎想听得更清楚些。 谢辞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牵起林湛,淡声说起从前:刚去英国创业的时候,项目尾款一直收不上来。有段时间太缺钱,公司揭不开锅。我就白天工作,晚上跑货。凌晨四点回来,饿得不行了,就去路边的加油站里买两个汉堡吃,边吃边开。后来,我只要心烦,就去开夜车。开到看不见尽头的地方。 沿着道路的弧度,谢辞猛打方向盘,绕过那枚遮天蔽日的广告牌后,眼前的海湾闪烁着星星,尽头,是应和着波涛的月色。 谢辞指着远处的光亮,轻笑了笑:林湛。你不觉得,这里很像明天吗? 林湛没回答,但眼神动了动。 谢辞继续说:就是那种,你知道面前有路,但你不知道会不会塌、会不会堵,会不会有障碍物。你一无所知,但你还是得继续开下去的地方。 林湛的眼睛盯着前方,看着车灯扫过的柏油路面,忽然问:你那时候怕不怕? 他没说得很清楚,但谢辞很清楚林湛在问什么。 怕。好多人都觉得我是赌徒,没有弱点,也不会害怕。但那都是谣言。林湛,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很怕,怕死了。但怕也要去。就像现在这样。他顿了顿,转头看向林湛,目光倒映着海面永不会熄灭的星光,我不知道面前是不是悬崖,也不知道灯会不会熄。但我们在开着车,在往前走。这就够了。 耳畔,发动机声逐渐聒噪,车映着月光,飞驰成一道几乎看不清的闪电。 林湛捂着自己的心脏,感受着几乎要跳出来的心跳,可就在此时,他的手被谢辞牢牢地握住。 不要数心跳!谢辞牵着他的手,放在电子里程数处, 心跳会骗你,但数字不会。 11256km。 11258km。 11302km。 每跳动一个数字,都像是把心里的结挑开一角。 林湛忽然意识到,自己很久都没有专注地数过什么了。从李立死去的那一刻开始,他的世界就像被一把钝刀绞碎,只剩下血肉模糊的意识,没有边界,没有起点,也看不见尽头。 他只知道自己要逃出去,站起来,却不知道终点在哪。 林湛,你不需要知道下一站往哪走。谢辞握着方向盘,手很稳,像黑夜大海远方的灯塔,一步一步,一公里一公里,数着数着,总能跑出去的。 风声越来越紧,车速也在不断地攀升。 护栏在视野两侧飞速后退,像是被时间吞噬的残影。 如果一直数,也跑不出去呢? 林湛颤抖地问。 谢辞忽然转头看了他一眼,眼底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种很静的坚定。 那你就一直数,我一直开。我们一起去看看,时间的尽头,到底在哪。 林湛盯着前方,忽然用手按了一下车窗的控制键。 玻璃缓慢地落下,风扑面灌进来,带着冬末的寒意与温柔。他睁着眼睛,任冷风刮得发丝乱飞,刮过干涩的眼眶,撞得眼泪盈眶。 谢辞。开快点。再快点。 他在风里大喊,喉咙涌起了血。 你怕吗? 谢辞也喊,声音落在风里,窝着深深浅浅的笑。 怕。怕死了。 那还要继续开? 要。林湛低吼,怕也要去。 林湛从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脆弱和胆怯,但今夜,他接纳了自己的所有。 他可以被打败、被侮辱、被否定,他可以被碾死在尘埃里,痛不欲生。他知道每个人都有一条终其一生也无法淌过的暗河,明白每个人都在淋着一场看不见的暴雨。他常常不够坚强,笨拙又迟钝,因此总会被淤泥困住,被风雨围堵。 但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他会低头踩住自己的影子,抱紧破碎的灵魂,不再躲藏,不再逃跑。他不再祈求日光恒常,不再渴盼春日永驻,他会握住谢辞的手,握住他灵魂的另一半,握住绝望尽头最后的诚实。 凭借着血里的最后一点热,他发誓他会从废墟里爬出来,再一次,再一次地找到通往明天的路。 -------------------- 啊。我最想写的一章,写完了。 最后两段我几乎是哭着写出来的。不知道为啥这么代入,反正我写爽了。 怅然若失。真心怅然若失。原本我还想着,会不会有人能给我写个人物长评,等了又等,等到二十四万字,依旧没等到。好吧好吧,我已经放弃了。没人骂我已经谢天谢地了,还要啥自行车。 那么我们继续推结局吧。两人的成长线还没完呢,最后一节算是升华吧。 我继续自律更文~ 第71章 甩锅的基本法 林湛最近开始赖床。 手机在桌上震动了十几秒,林湛只是动了动眉毛,拉高被子盖过头,闭上眼不理不睬。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又黑又厚的拖鞋踩过地板,几声脚步后,手机震动被人按停。 耳根一瞬间清净了不少,林湛微皱的眉渐渐松开,就要重新落回梦里时,床榻一陷,有人用大手按在枕边,像是把空气压出一个坑。 薄荷的沐浴露味道萦绕在鼻尖,林湛迷迷糊糊地张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一个激烈的吻堵住。 谢...唔...昨晚那么久还没...你真是禽... 支离破碎的语句透露出无助与控诉,而始作俑者毫无悔意。 我一个人可完成不了那种高难度动作。再说了,要不是你哭着不让我退出去,我最后哪能控制不住?林医生,甩锅也得讲究点基本论吧。 谢辞刚穿好的西装外套又被他脱掉,随手扔在床边,只着薄薄的淡蓝色衬衫,钻进被窝里,腰带扎着林湛的小腹,体温肆无忌惮地缠了上来。 林湛没睁眼,抬手啪地一下,打掉谢某人不安分的爪子:你现在是在怪我太配合? 是啊。你力气不大,耐力倒好,直接逼得我去健身房了。谢辞握了握拳,左右瞥了一眼手臂肌肉,林湛,你上学的时候就是卷王,没想到一直卷到了我们的床上,真是从一而终,佩服佩服。 上班去。大白天的少说骚话... 林湛耳根飘红,捏住被子盖过头,动作太大呛到,忍不住趴在谢辞胸口咳了两声。 谢辞脸色一变,用力握住他的手:想吐吗? 林湛一怔,摇了摇头:没有。不是。你别多想。 大概是身体素质一直不好,林湛的恢复比想象中慢。 但谢辞没有逼他吃东西,只是默默陪着。偶尔牵着他去跑步,去开车兜风,去看日落,不说重话,不碰旧事。 不过,谢辞不说,不代表他毫不关心。 谢辞抚掌比着林湛的腰腹尺寸,满意地低头亲他:又胖了点,挺好。我留了饭,但你要是想吃别的,也可以自己做。冰箱里什么都有。 嗯。 林湛靠坐在床头,另一只手捏起眼镜,架在鼻梁上,抬起眼的一瞬间,看清了谢辞带着笑的眉目。不管再怎么刻意收敛,那人眉眼间还是显得风流多情,渣帅渣帅的。 林湛轻轻挽住谢辞的后颈,倾靠过去,在那双好看的唇角慢慢地吻着:晚上,陪我去买点家具。你家里实在太空,厨房连沥水架都没有。记得早点回家,不用太沉迷锻炼肌肉,都是花架子。 花架子,你可真敢说...唇齿间水声阵阵,谢辞的声音也含混,嗯...你想买什么,都买,刷我的卡,直接下单,让他们送过来。 吃完饭出去走走也挺好。你不想... 嗯,不想。但你想,那我就陪你去。不过...谢辞单膝跪在林湛的左右,慢条斯理地抽出领带,花架子现在要拆家了。你配合一下。 记仇的谢某人又借着花架子的劲儿无耻地索要了半天,出门时,日头已经稳稳地坐在正午上方了。 林湛直愣愣地双眼望天。刚炸完烟花的大脑一片空白,没有力气再去想其它。他扭头,床头柜上放了一杯温水。不冷不热的温度透过厚厚的玻璃壁传来,熨帖地抚平了林湛满身的汗。 他靠坐在床头,拉开抽屉最下层,刚要拿药,却愣了愣。那几个药盒摞在一起,位置稍微变换,封口处好像也有被人开启过的痕迹。 他顿了顿,抠出一粒药,压在舌尖就着水吞了。小口喝了大半杯,林湛忽然灵光一现,想明白谢辞最近卖力耕地的原因了。 看来,某位自诩医生的半瓶醋又在擅自编纂医嘱了。 林湛拿出手机,给谢辞发了条示威的信息我在网上下单了一把锁。锁卧室的。你今晚进屋试试。 第88章 对方回得很快锁门没用。你得买把锁,锁在裤腰带上。说不定还能稍微给我增加点难度。嗯,不对...啊,我懂了。抱歉,迟钝了。宝贝,快买。你不买我买。 林湛疑惑地看着这条信息,没懂。 结果,一个小时后,门铃就开始不停地响。林湛疑惑地打开门,面对的,是物业送货小伙几乎忍不住的扭曲笑容。 请...您签收。 林湛低头,望着快递单上面明晃晃的六个情趣成人手铐大字时,更是憋不住笑。 林湛手一僵,艰难地签收,而后,对方又接连不断地递出了七八张快递单:这还有。还有...很多。 林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冷静地签完了这一摞快递单的。 他僵硬地转身关门,面对着墙根半人高的快递箱子,终于怒而暴起,一个控诉电话打了过去,捏着手机的手青筋隐隐。 可几次拨打电话,谢辞都不接,最后转接语音信箱,传来对方低沉的公式化回复。林湛不知道这是谢辞欲擒故纵的小把戏,还是真的在忙,权衡之下,还是暂且压下羞愤,等待晚点再同他好好算账。 晚餐已经做好,三菜一汤,是林湛久违地亲自下厨。 墙上的钟表越过九点,可门口依旧没有响起电子门开锁的声音。而手机也静悄悄的,只有三个小时前,谢辞简短的短信回复有点忙,晚点回家。不用等我,先睡。乖。 谢辞从前经常夜不归宿,但自从林湛搬来与他同住以后,谢辞恨不得天天在家工作,超过九点回家更是罕事。 ...这么忙吗? 林湛撑着下颌,盯着鲫鱼汤里飘着的嫩绿葱花,怔怔出神,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抱着手臂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等到再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窗子映在桌面冷了的汤上。结块的鱼油泛着白,看着让人烦腻的。不知为何,林湛心头一跳,立刻打开手机,搜索着谢辞的回复。 手机上还停留在两人的对话框。 林湛回复了谢辞的最后一条消息,而已经足足过去十二个小时,对方没有已读。 林湛眉头微皱,偏在此刻手机来电。他眼神一紧,立刻捏起手机喂了一声,电话那边传来韩子宁的每日八卦一问:呀~这嗓子怎么了?被谢老板折腾得下不来床了吗? 林湛眉间褶皱一松,捏着喉咙,生硬地转了个话题:我的体检结果和心理测评前天就发过去了。师父同意让我回去了吗? 没有。他说你敢回来就把你的腿打折。 林湛想了想:那我也可以坐着轮椅手术,抬高点就行。 对面的韩子宁乐得拍桌子:巧了,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给老赵气得当场翻白眼,啊哈哈哈哈哈! 别叹气啦。其实趁这个机会歇一歇也挺好,当然了,只是苦了我了。我跟你说... 韩子宁刚要吐槽医院的事务,可对面忽然一瞬失了声,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林湛等了七八秒,才等到对面重新接通,背景音人声嘈杂,像是从安静的办公室走到了拥挤的走廊里。 林湛夹着手机,伸手舀了一勺隔夜的鱼汤,边盛汤边问:怎么了,有紧急手术吗? 没事,就是... 韩子宁刚说了几个字,又按下静音键。可这次,却不小心连续按了两次,于是韩子宁愤怒的声音毫不遮掩地从听筒那边传来:赵教授只是配合调查,不是要完蛋了!再让我听见你们诽谤他,我绝对饶不了你们! ! 林湛蓦地顿住了动作。 鱼汤洒在微波炉外,塑料碗滚在灶台上,惊得一瞬间窜出了凉汗。他换了只手,语气急促地问:你刚才,说什么?师父怎么了?! 那头沉默了一瞬,掠过风声,似乎是韩子宁从耳边拿下手机又抬起,终于压低声音:...本来不想跟你说的。老赵和你家谢老板,今早要出席发布会。 发布会? 嗯。上层监察部门牵头的记者发布会,说是回应公众举报,云越和医院方面都得去。 这次又是什么举报?! 仿佛一场永无休止的折磨,一场合法、合规的新仪器验证,怎么会多次被牵扯进舆论漩涡,不得不反复自证清白?! 韩子宁终于也不再遮掩厌恶,冷哼一声:几周前,我不是说老赵反复进院里的监察办公室吗?昨天老赵才告诉我,那次是院里有人匿名举报咱们心外和云越有利益关联。前一阵出了李立的那事,医院里又有些该死的小人旧事重提,落井下石,要把咱们老赵给搞下去,往上级部门这么一捅,坏老赵的名声。哦该死的元狗... 三个字的名字被她咬碎在嘴里,拼尽了最后一丝理智,没有在医院走廊里破口大骂元盛宏那个狗屎禽兽。她忍了又忍,才低声嘱咐道:林湛,别来医院,现在内部乱着,说什么的都有。也别去现场,你身体不好,别...喂,喂?林湛! 第72章 他的生日 出租车上,林湛低着头,反复地划走一条条相关新闻链接。 云越医药涉嫌与医院评审专家不当往来,赵江副主任医师曾担任关键项目评审人,深陷舆论漩涡的cloudwave 系列设备或再次被叫停。 林湛手指冻得发凉,最后连关上屏幕都点按了两次才成功。 等他一路赶到发布会现场时,时间已经临近八点。 晨光清冷,新闻媒体的灯架与摄像机一早便在会场门口搭好,聚光灯与人声交杂,场面庄严却焦灼。林湛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薄外套,急匆匆地从出租车上跳下来,一脚踩在积雪中,溅起一滩湿漉漉的雪泥。他穿得太少,跑得太快,心跳在胸膛里重重敲击,耳朵发热,脑袋发胀。 拥挤的人群中,他一眼就看到了熟悉的两个身影。 赵江穿着深灰色西装,略带疲意地靠在栏杆边,而谢辞则一身黑色高领,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笑盈盈地站在老师身边,正拿着会议文件随口说着什么。 他们并肩而立,光线从玻璃穹顶落下来,衬得他整个人清透爽利,仿佛根本不是即将面对全网质疑、即将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嫌疑人。 林湛一时愣住,脚步渐缓。 赵江无意间侧了头,在忙碌的工作人员中注意到了脸色苍白的林湛。他一怔,皱眉上前,两步迎了过去:你急什么,跑什么? 因为担心你们。林湛坦率地望进他的眼睛里,师父,你越瞒我,我越担心。 总是沉默寡言、喜欢藏心的木头一朝长了嘴,赵江有点不适应,却格外受用。他向后觑了一眼谢辞,没夸他,反倒严厉地训了一句:养在你家里十二天,也没见他身体好多少。你就是这么照顾人的? 我的错。 简直像是任长辈训斥的小辈,谢辞赶紧走到林湛身后,把西装外套披在对方削瘦的肩上,伸手拂去额前被风吹乱的发,动作温柔。 赵江真是没眼看,挪开视线,又在人群里看到了满眼通红的韩子宁。 唇边的笑渐淡,赵江简单交代了谢辞两句,便径直离开,把临上场前最后的几分钟留给他们两人独自相处。 你在这休息会儿,等舒服点了就打个车回家。外面风大,人多还乱。穿这么少,别冻感冒了。 谢辞几乎把林湛当成一碰就碎的瓷娃娃在捧着。他推开空无一人的休息室,将林湛扶在凳子上,而他则随意靠坐在对面的方桌前,轻松地解释着今日发布会的相关事宜。 说一切安排妥当、说一切调查清白、让他不用担心。 可林湛一直盯着谢辞的眼睛看。 那人一看就是一夜没睡,眼白里染着深深浅浅的红血丝,哪怕掩饰得再好,也关不住眼底最深处的疲惫。 忽然,林湛的下颌被人轻轻抬了起来。谢辞的五官一瞬放大,一个吻落下,舌尖还残存着黑咖啡的清苦。 手机没电了,太忙了忘了充。林湛,别黑着一张脸,我胆子小,经不起吓。 林湛被亲得一懵,谢辞倒是心满意足地后退半步,重新拿起桌上那摞文件,拇指划过折痕,忽然想到了什么,轻声一笑:亲一口,顶一顿早餐。真不错。 林湛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走到谢辞对面。那人正忙着翻找着资料,忽然,一只手准确地按压着他的上腹,力道不轻不重,但直接戳穿了对方游刃有余的伪装。 嘶...啊。谢辞忍不住弯了腰,倒在林湛的肩上,极隐忍地喘了两声,抱怨地哼哼,手劲儿那么大,你给别人触诊也这样?林医生,你这样我可要投诉了。 第89章 不睡觉,不吃饭,还喝咖啡。胃不痛就怪了。 见谢辞这样,林湛心疼得厉害。他还要说什么,手却被牵了起来。 帮我揉揉。 带着气声的四个字,落在林湛耳边,半是强迫、半是恳求,磨得林湛耳朵一红。林湛慢慢地帮他解开西装扣子,隔着单薄的衬衫,掌心贴着皮肤,很轻地按摩了半圈。 ...嗯。 从那人喉咙深处发出的气音,喑哑又享受,像是被伺候得极为舒服、极为满足。林湛手一抖,差点忘了自己是个医生,正在履行治疗工作。 谢辞在林湛肩上转头侧脸,半挑了眼,懒洋洋地:躲什么?我你哪没摸过? ...这是在外面。 懂。你想家里的床了。 再按会儿。别急着走啊。 谢辞按着林湛的手背,一点一点地带着劲力打圈给自己揉着,一副自助餐的餍足。 林湛被他撩得浑身滚烫,险些要被勾得也连连低喘。 他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力挣开了谢辞的勾引,从口袋里取出两颗柠檬糖,还有几包分装的苏打饼干,撕开一袋,抵在他的唇边:省点力气,吃点东西。一会儿,你给师父也带一包。胃药吃完了,我回去的路上给你买两盒。 嗯。谢辞懒洋洋地倒在林湛肩上,叼着饼干,说话时,饼干上下翘动,对了。我定了蛋糕,晚上记得去取。 蛋糕?是想庆祝云越的污名洗干净了?那还要邀请同事来家里坐坐?要不然,我去订一些菜,然后大家一起... 林湛,你终于完全相信我了。谢辞很缓慢地舒了口气,你说这话,就是不再怀疑我和赵老师,也没有听医院和媒体那些人碎嘴念叨的罪名,对吗? ...嗯。 林湛没有任何理由再去怀疑眼前的爱人。那人赤诚骄傲,哪怕风流,也坦坦荡荡,根本不屑去做哪些蝇营狗苟的脏事。 谢辞骤然抓住林湛的手,把人抵在桌上亲来揉去,有一朝扬眉吐气的痛快。 林湛被蹂躏地只记得艰难喘气,但他反而配合地搂住了谢辞的脖子,越贴越紧。 一声闷笑从谢辞舌尖传来:在想什么?是不是想回家了? 我说什么来着?你的瘾真是比我还大。 还有两分钟上台。你说,我能满足你吗? ...快点。 又羞又急的声音从唇齿边流淌出来,带着不知所措和不由自主。 林湛引以为豪的自制力在谢辞面前节节溃败。被撩到尽兴时,他甚至迷迷糊糊地在想,如果不是时间和场地限制,谢辞疯得比现在再厉害一点就好了。 半晌,他颤着指尖抚平被揉乱的头发,接过谢辞递过来的蛋糕发票,被亲得嘴唇都不听使唤:...所以,不是为了庆祝,只是单纯想吃蛋糕了? 当然不是。谢辞笑,今天是你生日。你忘了? 林湛彻底怔住。 在这一串动荡和压力里,谢辞竟然还记得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你... 稍坐会儿就回去吧,这里有我,你不用担心。谢辞站起,单手系好西装纽扣,大拇指蹭过林湛唇角的水渍,笑意深深,别怕。等我回家。 发布厅内灯光明亮,媒体席位几乎座无虚席。台下媒体记者们高举着话筒与摄像机,刺眼的灯光交错,这是一场注定被反复回放的现场。 同样身穿深色西装的负责人端坐在长桌边缘,黑框眼镜下压着的是监察部门的权威与庄重,宣布针对网络流传的评审专家与医疗企业存在利益关联一事,进行澄清说明。 ...接到群众举报后,我们迅速展开联合调查,由三方机构共同审核。 被提及的谢辞和赵江在主席台中间坐下。 闪光灯骤然亮起,像是千千万万双审视的眼睛。 此前,院方已经进行了内部审查,于两日前将审查资料全部提交。我们审阅了设备招标期间的全部材料。其中包括,赵江副教授曾于2022年以个人名义对一家儿童基金会进行持续性定向慈善捐赠,而谢辞先生在45天前也参与了此项公益项目捐赠。匿名举报人提交的收钱证据照片与转账明细指控不实。经过全面核查,确认cloudwave系列设备在审批及临床试验中未发现违规行为,赵江个人参与的慈善项目与该产品上市无利益冲突,云越公司经营符合国家相关法律法规。 台下一片哗然。 他们显然没想到网络上信誓旦旦的脏水竟然又是讹传。所谓的利益输送,竟然是一件无偿的公益项目。 赵江此时起身,简短致辞。他眼神坚定,声音沉稳:我已将个人所得公开申报,亦愿接受任何层级的进一步监督。科研工作时间紧、任务重,容不下污蔑的脏水,任何拖累技术进步的投机分子都不会如愿以偿;任何对公共利益的损害,我绝不容忍。 赵江在业内享誉已久,但他并不常常出现在公众面前。 这番话,带着积攒已久的坚定,透过一个个镜头,作为走在这条艰苦科研路上的先行者,振臂一呼。 台下先是寂静,继而,雷鸣般的掌声响起,经久不息。 谢辞微微抬头,追随着老师的身影,轻轻拍手,无声应和。而赵江在此时将话筒递了过去,拍了拍他的肩,用实际行动撑起新一代后继者的前路。 谢谢,赵老师。 谢辞无需再遮掩两人的师生关系。 他缓缓起身,身后的大屏幕亮起一页页文件,公司设备从注册备案、技术测试、数据一致性分析、到最终临床验证的全部流程、以及临床流程合规结论书,所有的所有,他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来。 剖开云越这台钢铁机器,里面自有一颗无畏赤诚的心。 过去几个月,我们的确走得很快,快到甚至来不及解释。但科学研发不该被污蔑,更不应因为莫须有的误解,而抹杀掉相关行业人员的所有努力。 他站在讲台前,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停在最角落里的一人身上。林湛坐在远处最不显眼的位置,却像是一根锚,牢牢地定住了谢辞的眼神。 今天,我们愿意把过程、证据和技术公开,不是因为怕误解的声音,而是因为我们相信阳光下的医疗,才是未来。 谢辞不偏不倚地望着林湛的眼睛,唇角牵起一抹有温度的笑:cloudwave系列产品能走到今天,离不开无数医护、科研人员和患者的信任。但信任不是无偿的,它应当被回馈。因此,我谨代表云越医药,从cloudwave未来每年销售收入中,拨划一定比例,设立立心基金。捐款专项资助患有先心病、但因经济原因无法接受治疗的老人和儿童,帮助他们获得安全、及时和长期康复。不让老人被晚年的困顿束缚、不让孩子过早负担起经济压力,培人立心,这是我们的初衷,亦是我们的目标。云越会坚定不移地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而我相信,无数的同行者正在赶来。我们,在前方等着他们。 林湛听着,喉咙微微泛酸。 他望着台上那个沉稳的人,看着他在聚光灯下,毫不张扬、却坚定地替李立补上了一道未完成的灯光。 那是替李立延续未来的焰火,是替孩子补偿未尽的梦。 灯光闪烁,所有质疑在阳光下烟消云散。 人群渐渐起立,掌声从后排传来。虽不轰烈,却带着沉默的敬意。 林湛没有立刻离开。 他站在人群后方,看着谢辞与赵江一同走下阶梯,围绕着他们的,是闪光灯和无休无尽的提问。谢辞微微颔首,礼貌回应,却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林湛垂眸想了想,踩在了一张矮方凳上。仿佛被人潮托举着的月亮,在浪潮之巅温然独立,一袭单薄的白衣外套立刻攫住了谢辞的目光。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停在了林湛的身上。两人视线交汇,一瞬间,喧闹被隔绝,世界只剩下彼此。 谢辞嘴角轻轻上扬,无声对他说了句:等我回家。 林湛用力点头。 此刻,他终于好好地记起今天,是他的生日。 -------------------- 我是个多么清水文的作者。 就这样,上一章还能被锁。 我服了宝。 第73章 春天 林湛没急着回家。 他回了趟医院,又跟钟涵碰了头,最后,换了件衣服,拎着一袋沉重的文件,从地铁口出来,站在那家最普通不过的连锁酒店门口。他仰头望着三楼最尽头的那间屋子,沉默地站了许久,还是迈了进去,坚决地敲响了那间房门。 第90章 自从被谢辞接过来,钱芳已经十天没有走出过房间了。 窗帘没拉开,屋内昏暗得像村口的地窖。她呆呆地蜷在床脚,没怎么动过,比酱缸里的酸菜还腐朽。白色床单的褶皱都很少。她一动不敢动,就这么小心翼翼地活着,连呼吸都很轻。 她总以为自己是儿子的庇护所,而当李立走后,她才发现,年幼的儿子才是她的铠甲。李立所有的坏脾气,不过都是为了保护她而被迫长出的一层刺而已。 林湛从桌面拿起一瓶矿泉水,扭开瓶盖,递了过去:我说过,如果您需要,可以随时找我。 钱芳没接,身体往里挪了挪,视线落在矿泉水的二维码上,欲言又止的:...水要钱。 免费的。林湛牵起她的手,把水塞进她的手里,喝吧。 钱芳迟疑地,将瓶口抵在干裂的唇边。 房间的空调太热,她不会、也不敢调,只能忍着干燥;电热水壶坏了,她也不知道该跟谁说,渴了就接点卫生间水龙头里的水喝。此刻,连举瓶子的动作都很僵硬。 林湛注意到了对方的无助和狼狈,站在中央空调控制板前,刚要按下,却忽得顿住。 他扶起钱芳,带她辨认房间里的每一样电子设施,耐心地,强硬地将她拽入新时代。钱芳呆呆地看着林湛,再一次从对方的身上体察到了熟悉的关切。 林医生...为什么? 林湛转身,捏出两三个沉重的文件袋,将一张张油墨打印的a4纸在桌上摊开:伤情鉴定已经出来了,离婚官司并不难打。李威的债务,也会切割清楚,不会波及到您。 ...离,离婚? 再次听到这两个字,钱芳依旧瑟缩了一下。 哪怕丈夫给她带来的是暗无天日的泥沼,她依旧无法想象脱离家的女人该如何自处:我还能...去哪呢? 林湛深切地望着她,忽然转身,用力拉开房间的窗帘。 别... 耀眼的光线一瞬间刺痛了钱芳的眼睛,她下意识地紧闭眼睛,再张开眼时,落地窗映着远处的海与天,风安静,海浪温柔。 窗外,根本没有想象中的狂风骤雨。无边辽阔的天地根本无暇欺辱渺小的人类,人们只会被自己的恐惧画地为牢。 出去吧,不要被困在这间房子里。李立没看够、没玩够的,就拜托您帮他继续走一走,看一看。 林湛不知道钱芳多久才会从这间困住她的牢笼里走出来,但他知道,每个人都走在越狱的路上,或早或晚而已。 从旅馆旋转门出来后,又撞见了一场雪。 冬天将尽,风不再凛冽,雪也柔软。不厚不薄的雪落在台阶上,连踩下的脚印都形状圆满、温柔可爱。 林湛将脸缩在围巾里,右手拎着蛋糕盒,慢慢地走着。暗红色丝带随风扬起,缠在他的手腕,是冰天雪地中的一抹亮色温柔。林湛抬起手,透过透明蛋糕盒望向蛋糕上面隐约露出的几个字。 生日快乐 谢辞偶尔也会落俗,鲜红的四个大字老套极了。可林湛偏喜欢俗气的安稳,被这样全心全意地爱着,心底总是能生出一丝荒凉的暖意。 林湛仰起头,弯起的唇角吻过落雪。融化的一瞬,他好像触碰到了春天。 春天啊。 他弯起了眼睛。 万物发生,东风温暖,连那颗经久忐忑的心也有了期待。 他早就学会不再期盼生日的到来,可今天,他特别想跟谢辞同吃一份蛋糕。 原来,生日只是一个借口,一个想回家的借口罢了。 林湛迫不及待地伸手招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后排落座。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望着飞驰而过的街边霓虹光,出神地盘算着,开春再请几天年假,跟谢辞出去逛逛。 道路颠簸,车内暖意融融,还带着花草的香气,掩盖住了车内潮湿的霉味和汗味,让林湛昏昏欲睡。 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眼皮沉重得像是被石头压着,明明是困倦袭人,可林湛的心脏却极为不舒服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缓慢地用掌根按揉心窝,那股尖利的痛感却越发明显。 林湛想打开车窗透透气,抬眸时,对上后视镜里那双阴鸷的眼,忽得屏住了呼吸。后背冷汗骤然一凉,林湛四指深深嵌入掌心,用疼痛让自己勉力清醒。 他不动声色地扫过仪表盘的车速,目光又落在车门的锁扣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选择跳离一辆高速行驶的轿车。 他极小心地拿出手机,捂着屏幕的光。他的表情平静,似乎对车内的危险毫无察觉,右手大拇指却飞快地在手机上点按着求救信息。可还没等他按下发送键,副驾座下忽然窜出一个纤细的人影,一只手用粗糙的湿布捂住了他的口鼻。 林湛一悸,剧烈挣扎,但力气很快被剥夺。血液在耳膜中砰砰作响,飞驰而过的轿车掠过空气的尖啸声中,带着腐朽气的狞笑从驾驶位传来。 蹲了你这么多天,总算等到了。林、医、生。 那味道越来越浓,甜得发腻,隐隐带着金属气味。 乙醚。 林湛清楚地知道,半分钟后,他将在催眠化学品的作用下失去全部的还手之力。 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意识在潮湿刺鼻的气味重渐渐溃散。他看见轿车挣脱繁华的大道,灯光渐渐稀疏,眼前逐渐染上黑晕。他被剥夺了所有,手机、钱包,一件件被丢出窗外。化学催眠和缺氧让林湛的心跳完全失去了节奏,快得像是车内旋转不休的齿轮。 藏在羽绒服袖口手腕上的手表安静地震颤,提醒着他的心跳早已到达阈值,可林湛无暇再抬眼,耳边响起无尽的嗡鸣,随后,世界完全陷入一片灰暗。 第74章 死法 林湛醒来的时候,头痛得像是被重物砸过。太阳穴发胀,鼻腔中还残留着那股甜腻刺鼻的气味。 空气中充斥着消毒水、油渍、金属铁锈和灰尘的混合气息,带着潮湿与烟火残留的灼烧味。 他听见模糊的脚步声,耳边隐约响起冷风穿过厂房缝隙的低吟。睁开眼时,视野先是暗的,而后是晃动的光斑,残破的厂房钢架在摇曳的灯光下拉出斑驳的影子。 林湛猛地清醒过来,心跳声响得近乎失控,血液因缺氧和恐惧涌上后脑,掀起一阵阵滚烫的晕眩。他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腕骨被粗糙的绳结勒得发麻。他的衬衣沾着血,袖口裂开,肩膀因磕碰与勒绑而泛着青紫。 有人从阴影中走出,肮脏的灰靴,黏着黑色的雪和土,就那样侮辱性地踩在了林湛弯折的膝盖上。 那人身体下压,在微弱的灯光摇曳中,林湛眯起眼睛,艰难地辨认出了面前的人:...王志。是你。 您还记得我啊。看来,那一刀确实让你印象深刻。 王志掀开衣摆,露出腰带上系着的钥匙链,大拇指一挑,刀锋晃出冷芒。 同样的人、同一把刀,与那天的医闹别无二致。 我爸死的那天,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白痴,不懂你们伟大的医学,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残废,只是冲着手腕随便划了一刀。让你继续披着白大褂那身皮,真是便宜你了。 他微微弯下腰,低声笑着,声音里带着近乎扭曲的平静:但我很好学。林医生,我自学了很多,最擅长解剖。我知道从哪里下刀,人会无比痛苦、但一时半会死不了。 说着,他把刀锋虚虚地贴在林湛的锁骨,沿着那根纤细的骨骼轻轻滑动。刀尖几乎不触碰到皮肤,却带来一股令人窒息的冷意:这里,刺穿它,血会迅速涌出来。淹没气管,窒息死得很快。 他的刀渐渐下滑,沿着胸廓骨骼的弧线,比到第五肋间,笑着晃了晃:这里,刀子插进肺,人会憋死。但还是太快了。林湛,我嫌你死得太快,真的,别死太快。你得向我和我爸赎罪啊。 林湛呼吸微颤,睫毛低垂,额前的发丝垂落,染上了汗水和灰尘。 王志用刀帮他挑起碎发,忽然把刀尖比在心脏前,野蛮地笑:这里,可是林医生最擅长的地方。刀插进心脏,心脏破裂。你,能给自己缝起来吗?我真的好期待。 林湛抿着嘴唇,安静地望着他。 王志笑意一顿,右手高抬,猛地扇了林湛一巴掌:别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我!你凭什么高高在上! 他换了只手握刀,重重地用肮脏的灰靴踹着林湛的腰腹,泄愤似的,一脚比一脚重。可林湛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一声求饶,只是咬紧了下唇忍住呻吟,喉间发出断断续续的喘息,眼泪不受控制地落,肩背打颤,整个人单薄得像是一张被揉皱了的白纸。 第91章 王志终于顺了气。 他蹲下拉起林湛脱力的左臂,手腕上那只纯白色的腕表从外套的遮掩下滑了下来。他啧了一声,阴狠地回望:我不是让你们把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扔了吗? 穿太厚了...没...没注意这个。 乌合之众支支吾吾地。王志也懒得计较,抬脚踩在林湛的手腕上,刀尖割断表带,将那表盘彻底碾成碎片:拿出去,丢远点。 林湛垂眸,目光落在碎裂的表盘上,眼神倏然变冷,像是黑夜里沉下去的冰。他缓缓抬头,目光直视王志,终于开口,声音裹着血的含混,哑得几乎听不清。 你父亲有高血压,冠脉先天异常,左心功能不全。如果要做大范围换管,必须要在心脏停跳下处理冠状动脉开口。体外循环时间太长,手术耗时翻倍,病人撑不住。局部置换是当时最正确的处理方式。不是因为我胆小、也不是因为我技术不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基于患者的身体状况。这些,都在事故调查报告书上写得清清楚楚。你不接受是你的事,可事实就是事实,不会因为你拒绝接受就更改结局。 还在狡辩!王志冷哼一声,攥起林湛的衣领,将他拉近,呼吸的腥气喷在林湛脸上,带着愤恨和鄙夷,你想说,你一点过错也没有?! 对! 那次医闹之后,林湛从没有为自己说过一句辩解的话。 可今夜,他终于愿意为自己挺身而出。 我的处置没有问题。我拼尽了全力。我,问心无愧。他的声音轻得像是落在黑夜里的细雨,却清晰地足够穿透骨髓,我纵容你伤害我,是我愚蠢。我的本意,是不想对家属造成二次伤害,但我没想过,你会助纣为虐。 他望着王志,一字一顿。 别在我面前再把自己矫饰成一个受害者。你不该害死一个无辜的孩子。从那一刻起,你不再是该被同情的死者家属,而是侵害他人的凶手。偏执、扭曲、自诩正义。你不配在我面前聊起你父亲。 王志僵在原地,脸色几番变换,从苍白到悲怆,可他眼底的犹豫只消片刻就消散一空,偏执的血色重回眼底,比之之前更甚。 凭着一腔恨意走到现在,手上沾了人命,他绝不可能承认自己走错了路。 错的是林湛、是医院、是没能救回爸爸的这个世界。 你真的很可怕。你不仅有能力杀人,还很能蛊惑人心。我真的,真的不能让你再出去害别人了。刀从手腕被提起,再被轻轻点在林湛腰侧,叮~公布答案。林医生,看这里。这是我为你精挑细选的死法。得找准位置,用力切进去。你会一直流血,流到最后一刻。你的意识不会消失得那么快,痛觉却一直在,你死不了,但要比死更疼、更痛苦。你越想活,越痛苦。 在恐惧里忏悔吧,林湛,下去的时候,记得跟我爸道歉。 王志的声音带着很轻的笑,像是解脱。 冰凉的刀蹭过皮肤,冰凉无比。林湛的手心微微颤抖,但他的眼底竟然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冷静。他垂眸看着脚下那块被碾碎的表盘碎片,玻璃反射着残火雨昏暗光影,像是彻底碎裂的时间。 林湛慢慢闭上了眼。 他真的好想尝一尝那块生日蛋糕的味道。 一定很甜吧。 第75章 丙酮 刀尖刺破衣服的第一秒,风中传来低沉的引擎声。 初时微弱,而仅仅几秒,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细碎尘土和金属碰撞的钝响。厂房门口的卷帘门在夜色中猛然一颤,轰地一声被撞开,尘埃与霉味扑面而来。 灯光骤然照亮半边废墟,摩托车在满是灰尘的地面猛地漂移,最后吱地刺耳一声,稳稳地停在一片狼藉之中。 一人端坐其上。他的身影在烟尘与光影中显得锋利,黑色西装衣摆随风扬起;他陡然抬手拨开防风镜,脸上覆着冷汗与夜风中带来的灰尘,光在他瞳孔间,压着冷然决绝,像是夜色里尚未熄灭的火。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林湛瞳孔一缩,连呼吸都噎在喉咙里,仿佛以为这是死前走马灯予他的最后一场仁慈。 你... 要我说阜苍什么都好,就是晚高峰太堵了。 慵懒又冷锐的声线高高地扬起,强硬地昭彰着真实的温度,几乎让林湛掉下泪来。 你?!王志猛然站起,不忘记挟持林湛,忽然大笑,好啊。我正愁找不到机会把你这个假仁假义的资本家一起拉下水。今早的发布会我看了,真是满嘴喷粪。都是一样黑心的狗东西,你来跟他一起死,正好省得我再费两次工了。 十多个全副武装的混混围了上来,谢辞也不慌,黑色的露指手套绑住半只手掌。从车上迈下,自后座抽出一只金属棍,慢条斯理地把玩着,目光却落在几步之外的林湛身上。 他被王志抓着头发,沾着血渍的匕首此刻正抵在他的脖颈。林湛的嘴角青了一大块,额头的血黏住了碎发,半张脸沾着灰尘;鲜血很缓慢地从手臂淌下,从流血速度来看,伤口还不算太深,至少没到无法挽救的地步。 谢辞眸光骤然一沉,冰凉的视线很缓慢地挪到王志脸上。 他再没说一句话,脚步踩过破碎的玻璃和金属残骸,鞋底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的动作极快,棍棒在空中扫过一道残影,打落一人手中的刀柄,反手一击,另一人应声倒退,手腕脱力。 王志的刀尖用力抵住林湛的大动脉,高声怒吼:少挣扎,快点投降!你不怕我弄死他吗?! 谢辞一棍砸在同伙的鼻梁骨,鲜血喷溅。他大拇指蹭过侧脸沾上的血迹,斜了王志一眼,很欠地抬唇:说什么疯话。我举手投降,你就会放过他?有你这种没脑子的疯子做杀人犯,只会拉低监狱的整体素质水平。 喉咙间的酸涩还未褪去,林湛就险些被谢辞这句话逗笑。 笑了?这就对了。别苦着脸。你好好看着,你家花架子是怎么横扫战场的。哎,回去记得替我洗刷污名。 林湛想哭又想笑,忍不住咳了两声。 这人啊,说话从来不在乎别人死活,从小到大都这么混不吝。 谢辞一笑,西装配长棍,又绅士又暴力,动作凌厉果断,竟真的扛住了一场来势汹汹的围殴。皮肉骨头的碎裂声此起彼伏,终究对方人多,谢辞再能打,被群殴时,也力有不逮。几分钟后,他的手臂、肩膀,已经被多次击伤,隔着几米,林湛都能听见拳脚棍棒落在皮肉上的重击。 谢辞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表情也不显痛意,可林湛清楚地知道,再这样下去,谢辞迟早会伤得站不起来。 林湛重重地咬了下唇,暗中环顾四周。地上散落着折断的木条,腐蚀的金属管,不知名的液体蜿蜒漏出半人高的罐体,隐隐泛着刺鼻的挥发味道;破碎的灭火器翻倒在一旁,粉末残余在地面。 废弃危化品厂房。 林湛瞬间便推断出了这里的原址。 他悄无声息地将一根木条踢到脚下,用脚尖点住。他缓慢地咽了咽喉咙,瞥着比划在自己脖颈间的刀,望着身旁王志看戏的神色,骤然厉声开口道:王志,你根本不敢杀我。你比我想得还懦弱。 你说什么?! 王志将目光从谢辞的身上收回,死死盯着林湛那张满是伤痕的脸。他不明白林湛为什么到了此刻还敢明着挑衅他,慢慢地狞笑开来:你是真的活腻了。很好,我现在就送你去见我爸。 就在这一瞬,林湛将脚下的木棍踢向汩汩流出的液体,转向谢辞,猛然喊出了两个字:丙酮! 声音低哑却清晰,像是一道利刃划开空气。 他们的眼神在烟尘中短暂相接,所有有关这两个字的过去成为只有彼此能懂的加密通话。化学课上的斗嘴,听讲时的昏昏欲睡,在众多令人怀念的片段中,丙酮的物化性质穿透了十余年,重现在谢辞的眼前。 可燃。 谢辞心领神会地笑了。手里的棍棒径直抡倒扑过来的混混,借助唯一喘息的空挡,用受伤的右手极快地掏出兜里的打火机,食指拇指一错,将燃着的打火机甩了出去! 火苗落在溢出的丙酮上,点燃残布与液体,瞬间窜起蓝白色的火舌。灼烫的火光沿着王志的裤脚攀附而上,迅速吞没布料,沿着腿部灼烧,直到腰际。 王志没料到意外发生,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嘶吼,身形猛然后退,拍打着身上的火光,可为时已晚,半边身体已经被烧得通红,只能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灭火。 被用钱收买的混混同伙见势不妙,立刻四散奔逃,惊惶地后退,躲避火势。林湛被推搡在地,几次试图站起,却因为早先吸入的乙醚而周身无力。下一秒,高大的身影越过火光而来,径直拉起林湛的手臂,猛地将人抱进怀里,力道大得要把肩骨捏碎。林湛险些被憋得窒息,想努力撑起一点距离,却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胸膛传来的颤抖。 第92章 ...谢辞? 即使被围攻也还能谈笑风生的人,此刻沉默得让人害怕,过于用力的拥抱代表了一切回答。 林湛鼻尖一酸,努力地笑了笑,用受伤的右手轻轻拍了拍谢辞的背:我没事,我们先... 就在此时,天花板发出低低的咔嚓声,碎屑和火星落下,仿佛地震,原本摇摇欲坠的二楼地板倾倒坍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土味和化学品的腥甜味,气道像是被人燎过,眼睛痛得睁不开,连呼吸都费劲。 林湛脱下外套,捂在两人口鼻之间,嘶哑地边咳边说:塌了...小心... 话还没说完,墙体又发出一声沉闷地咔嚓声,火光与烟尘中,一道阴影骤然落下。 在林湛回头望向那道狭长的阴影时,谢辞却单手压住了林湛的后脑,扭了个方向,将他完全护在怀里。烈焰舔舐墙壁发出的噼啪声中,谢辞忍耐的喘息格外明显。林湛以为谢辞被墙壁废墟砸伤了后背,焦急地要抬头,却被对方按住了后脑:别动。 那人反手拎起了金属棍,猛然一挥,铮地一声,像是准确地砸到了什么重物,闷响传来,被燃烧的火舌攀咬殆尽。 林湛被压在对方的胸膛,眼前一片漆黑,只能勉强听到谢辞胸口的心跳声,急促、紊乱。 他用沾着血的手指抓住谢辞的衬衫,边咳边问:怎么...咳咳...怎么了?刚才... ...林湛。谢辞终于开口,顿了半秒,很轻地笑了下,我好像崴脚了。 林湛心中一紧,连忙扶稳他的肩膀,刚要蹲下检查他的脚踝,却被对方拽了起来。谢辞没骨头似的倒在林湛肩上,苍白的唇贴在林湛耳边,带着一丝熟悉的揶揄:先逃出去。再看伤。全是丙酮,不怕中毒?这点常识,还要我提醒你?难不成,我就崴了个脚,你就六神无主了?我说,林医生,别太爱了啊。 林湛被堵得哑口无言。 他将谢辞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两人搀扶着,小心翼翼地绕过坍倒的房梁墙面,走迷宫似的。火烟浓烈,林湛尽力捂着口鼻,可咳嗽依旧止不住,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谢辞捏着衣角抹掉林湛脸上的眼泪、飞灰和血:来之前,我就报警了。有人救,不用怕。 我...咳咳...知道... 他勉力小口吸气,减少吸入灼烫的烟尘,可偏偏谢辞像个没事人似的,哪怕捂着衣服,一张嘴还是滔滔不绝:哎,刚才你怎么没说那句经典台词? 咳咳...咳? 谢辞,你先走,别管我! 林湛不敢置信地瞪了一眼拿腔拿调的谢辞,结果又被火光燎了眼睛,眼泪淌得止都止不住。他抖着手抹掉眼泪,泄愤似的,拽了一下那人脏兮兮的西装外套:我...说了...咳咳...你就会走...吗? 嗯嘶... 对方却极为隐忍地喘息,又一声轻笑,隐约带颤,像是随时会被火舌吞没:是啊。不会。所以你要记住,是我主动留下来的。我一直这么不听劝。 谢辞抬起手,很慢地系起了西装的扣子,仿佛哪怕在火场,也要保持得体。林湛隐约瞥见了他的动作,匆忙间来不及疑虑,只觉得对方的呼吸莫名有些急促,就又听得谢辞唠叨起来:林湛,你胆子真大。你竟然敢相信一个学渣。你就不怕我忘了高中化学? ...你...咳咳...你一直...很聪明。 你承认我聪明,但不承认我专一?谢辞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肩膀不知为何在轻颤,却很固执地问,我从小到大,我只碰过、只睡过、只爱过你。你信不信? 偏在这种时候,用这种赌气的语气表白。 林湛想说一句相信,却又觉得太浅薄轻浮,无法完全回应谢辞多年的感情。咳嗽盘旋在喉咙里,咳了几声,耳边忽然回响起警笛声。 只有一墙之隔! 林湛精神一震,从身体里硬挤出最后的力气,扶着谢辞走向声音传来的位置。偏门被烧得通红,大门也被铰住。林湛用力推了几次,把手掌灼得疼痛,却也没能推动分毫。 此刻再找其他的出口已经来不及了,林湛干脆丢掉碍事的外套,压在双手下面,咬紧牙关地推。忽然,谢辞的手轻轻覆在林湛的手背上。 在滚烫的空气里,那只手带着让人镇定的低温:...我数到3。 林湛用力点头,反握住了那只手。 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怕了。 -------------------- 一般情况下,丙酮不会被随便扔在废弃工厂里。 会有环保问题。 也不建议用这种两败俱伤的方法脱困。 小说剧情与现实无关。无不良影响。 请未成年人不要学习。 第76章 在哪里,都一样 门被推开的时候,厂房的半边正好塌了,轰的一声,震天撼地。焦木还在冒烟,地上是倒了的残砖、水渍、脚印和雪。 新鲜的空气涌入口鼻,洗涤着被烟尘灼伤的呼吸道。林湛膝盖一软,完全跪在了雪里。额前的发被鲜血浸湿,衬衣被扯乱,一只手还紧紧地抓着谢辞的袖口。 警灯的蓝红色在黑夜里盘旋,穿透厚重的烟尘。急救人员抬着担架奔跑而来,林湛脱力地深吸了口气,笑着转头看向谢辞时,那人却垂了头,慢慢地往前倒。 林湛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谢辞倒下得太安静了,就像只是累了,在人声呼喊间轻轻地歪了一下身子,落在林湛的怀里。 林湛僵硬地低头,手落在谢辞的腰侧。黑色的西装,好像只是湿了,热的,带一点黏。雪落在那地方,融化得很快,变成了红色的水。 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咬住了他心脏的边角,他颤抖地掀起谢辞的衣摆。 布料翻开的一瞬,林湛只看到了血。是整条腰侧濡湿的、发黑的、像墨水一样的血。已经流了一阵了,外套、衬衫,甚至连棉线都被染透。林湛下意识地为他按压止血,掌心能感受到还在不停地溢出的血涌。 那不是创伤,是一条慢慢流走的河。 林湛恍惚间想起,谢辞拥抱时身体的一颤,还有金属棍击落重物的声响。 脱离险境后,林湛迟滞的思维才终于缓缓地运转起来那一声重物坠地,是人。是还没死透的王志,在失去意识以前,迫不及待地想要拉他一起下地狱。 ...怎么可能。 林湛双耳嗡嗡作响,手指剧烈发颤。 谢辞的身体温热,呼吸却几乎没有了。林湛把手按在他腰侧的同时,那种微弱的起伏也消失了。他像是用尽最后一点气力,把自己交给了这个动作,然后终于肯走。 医护人员冲了过来,为谢辞戴上氧气面罩,想要接替林湛为伤患做止血按压,可林湛只跪在原地,双手交叠,像是焊在了谢辞的伤口上。 他恍惚想起王志为他准备好的死亡模版,此刻,机械性地背了出来。 右季肋区刀伤、吸入性损伤、高温脱水。失温、血压骤降、意识模糊。可能肝叶破裂、腹腔积血、失血性休克... 说到最后,颤了一下,几乎不成声。 谢辞稍微眨了下眼,扣着呼吸面罩的指尖没什么力气,却还是尽力拨偏了个角度。林湛立刻附耳过去,颤声问:我在。 不用浪费力气...我也算半个医生...我知道这种伤...出血太多了...我撑不到手术室的。 你又在瞎编什么医嘱诊断!!我还没替你治疗,你凭什么比我先放弃!! 林湛的声音几乎扭曲,带着谢辞从不曾听过的愤怒和悲恸,比刚才的大火还要凶猛。谢辞恍惚地抬了抬眼,眸光在火场余烬与探照灯中微微颤动:别...哭啊。你再哭...我就真的...后悔了...要知道会死得这么早...我就不骗你爱我了... 他的唇角带着一丝极轻的弧度,失温的左手轻抚着林湛的侧脸,很温柔,像是在夜色里道别。可是那抹笑还未开尽,手指便已落下,砸在担架上。他轻轻闭上了眼,脉搏弱得像是消失在海里的雨滴。 耳边充斥着心电归零的电子长音,在那一刻,林湛的心跳也停了,好像就这样陪着谢辞死了一回。 担架被抬手救护车,林湛木然地跟上,却被跟车的医护虚虚拦了一下。他们刚才得知林湛的医生身份,但却不得不暂时阻拦:先生,患者刚才单独跟我们临时表达过,他拒绝您的治疗,拒绝您为他手术。我们需要尊重他的意愿... ...让我过去。 林湛望着救护车里的人,声音嘶哑。 电极片被贴在谢辞的胸口。 第93章 一下。 又一下。 胸膛弹起再落下,却是救不回的心跳。而那句虚弱的嘱托,仿佛要成为谢辞在这世上最后的遗言。 先生... 我说,我要过去!!! 一瞬间,林湛眼底的泪尽数涌上,大颗大颗地滴落,伴随着崩溃的嘶吼。 林湛知道,谢辞是怕自己死在手术台上,成为他的第三例死亡病人,成为他一生也抛不下的梦魇。 可,那又怎样。 如果谢辞不在了,林湛这辈子都会活得生不如死。 地狱和噩梦,余生,他在哪里,都一样。 林湛狠狠抹掉眼泪,不顾医护人员的拦阻,冲上了救护车。面对再次拦阻,林湛通红的眼睛迸发出直白冷冽的压迫性,字字句句,不容置疑:别拦我!他现在处于失血性休克,意识不清,无法做出有效拒绝!我是他的主治医生,也是他的家属,急救决定由我负责到底! 他不等医护人员回应,便熟练地从药箱里翻出纱布,为自己的手腕止血,飞速地创造出一个相对无菌的环境。火场余烬和焦木味还残存在指缝,林湛压下手臂上烫伤的剧痛,撕开急救包,咬开滞留针,迅速为谢辞建立静脉通道。 他望着谢辞勉强被拉回来的一点心跳,半跪在他身边,反客为主地厉声指挥道:氧气浓度调到最大,生理盐水加压输注。txa 1g,静推。用去甲肾上腺素,给我稳住他的血压! 林湛双手用力压住谢辞腰侧渗血的纱布,车内的灯光晃动,他血迹斑斑的侧脸透出一丝冷冽的狠意。 救护车一路飞驰,窗外景物飞速向后,几乎连成了一道道面目可憎的直线。可林湛还是觉得不够快,还不够快。 谢辞。他低下头,额前的发丝落在谢辞的耳边,声音潮湿,带着近乎虔诚的渴盼,求你。再多撑一会儿。求你了。 救护车凄厉的铃声撕裂了夜的寂静。 担架被推到手术门口,林湛几乎是随着滚轮一同前行。他的手还落在谢辞的袖口,那袖子曾经整洁平滑,如今褶皱凌乱,浸着血水 ,饱满的布料被染成沉甸甸的深色,像是被死亡浸透。 你不能进去。 林湛撞上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抬头,望着赵江,淤青遍布的唇角很轻地动了一下,像是不解。 为什么? ...林湛。你现在这样,还怎么做手术? 赵江的目之所及,林湛肩膀微微颤抖,衣袖下方,手臂皮肉被火焰灼起,贴着手术衣还在渗血,泅出湿润的深色。林湛看了半眼,毫不在乎:我能做。 你不能。你还在休假,没有正式申请,不能上台。赵江硬下心来,冷冰冰地将他拦在手术室外,而且,医院规定,利益相关者,应该回避。你和他... 我们没领证,没有婚姻关系,我们这辈子都不会被法律承认。这样,正好。林湛抬了眼,一字一顿,师父,我是他的主治医生,一辈子都是。这是我给他的名分,也是我给他的承诺。 赵江被林湛叛逆的话语顶得一愣,又板起了脸,皱眉说:肝脏破裂损伤,需要普外会诊。你不具备资格。 那天,我替王陆做手术的时候,我也从没有做过冠脉置换,也不符合手术资质。半夜急诊手术,事从权宜。大不了被处分,被罚工资,被开除... 林湛!! 赵江恼怒地抓着林湛的双肩。 他以为小徒弟会因为谢辞受伤而乱了阵脚,却没想到那人直接进化成了会顶嘴的迫击炮。那孩子的肩上已经担了两条人命,这第三条来得太快、于他又太重。赵江真的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林湛坠入地狱而不管不顾。 林湛知道赵江的所思所想,却无畏地抬了头。曾经的犹豫、懦弱、踌躇不前被他完全抛却。此刻,即是新生。 师父,我要救他。我能救他。我必须救他。 从未出现过的神情,冷静决绝到近乎破釜沉舟。赵江不由得松了松五指,声音依旧发涩:你明知道...你能承受得住吗?你要亲手... 我要。林湛微微仰头,眼圈是红的,但再无半分犹豫,师父。在我亲口宣布他死亡以前,没人能从我手里把他带走。 赵江周身一颤。 就在此时,韩子宁冲了过来,一把推开赵江,带着忍耐多年的愤怒,像是一只狮子,拼了命地咬了他一口:别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赵江,你没能为你的妻子做手术,念了半辈子她的死,赎了半辈子的罪、也怪了自己半辈子。你还要看着林湛步你的后尘,被困住一辈子吗?! 赵江浑身一震,像是被什么击中,后退半步,手指下意识地颤了颤。 林湛趁机刷卡进了手术区,动作一气呵成。水珠溅在他手背上,带着冰凉的触感。指缝间的血、火场的烟尘和汗水,都顺着指缝被慢慢洗净,一同理顺的,还有那颗焦急揪痛的心。 手臂上的烫伤因水流此渗出暗红的血珠,林湛没有喊疼,只是低头换上手术服,动作克制而迅速。进入手术室时,肝胆科主任已经站在了无影灯下,见林湛进来,望了一眼窗外的赵江。 赵江很缓慢地闭了闭眼,算是无声的纵容。 林湛抬起头,看着窗外的他们,口罩下苍白的唇微微扬起,无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谢辞的衬衫被剪开,肋骨见裸露的皮肤浮现大面积的青紫与血迹。他的领带早被扯松,还歪在脖颈,厚实的缎料浸透血水,色泽沉重。 林湛手持手术剪,锋利的刃顺畅地割开面料,动作果断利落。林湛取下沾血的领带结,慢慢地放在谢辞的手心,与他短暂地五指相扣:我是你的主治医生。你现在只能听我的。 我要你,熬过去,活下来。 这场手术持续了整整七个小时。 肝脏和血管的破口像是决堤的大坝,他们在洪水中修补城墙,塌了补、补了塌;血压不受控制地往下坠,收缩压最低几乎落至20, 心率却几乎飙升到140;7袋冷冻血浆、10单位红细胞悬液,不间断地送入手术室;术中共下达了三次病危通知书,三次均由林湛亲自签署,血滴在签名处,宛若烫金的军令状。 手术室里,除了医疗指示,没有人说一句多余的话;空气凝重,浸着血的腥气,手指挤过血肉的黏腻声,被手术剪钳的金属脆响切断;连呼吸都显得聒噪,所有人的想法都倾注于此止血,快点,再快一点。 终于。 当清晨的第一缕微光透过走廊的玻璃窗,手术室的门终于被推开。林湛慢慢走出来,手术服血迹斑驳。长时间高强度手术,他的眼睛已经很模糊了,双手都抖,腿像是灌了铅。可他却安稳地将谢辞交到推车上,动作一丝不苟。 呼吸机下,浅浅的蒸汽时而浮现。谢辞苍白的面庞在晨光下泛起柔和的光,是生命最纯粹的颜色。林湛低下头,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脸庞,像是怕吵醒他的安睡。 窗外,阳光安静地洒落,薄雪初融。林湛迎着光,恍惚地眯了眯眼,很缓慢地吐出一口气,笑了。 他俯身,在谢辞耳边低语,声音落在晨光与寂静里,喑哑又温柔:立春了。谢辞,春天到了。睁开眼看看吧,陪我一起。 -------------------- 姐妹们。 看到第一章 的你们想不到最后俩人能爱到这种地步吧。 算是成长型攻受,情感发展的每一步都有迹可循。 能走到现在,他们都尽全力了。 不知道你们怎么想,反正我觉得这俩人真的。 嗯(哽咽) 祝小情侣百年好合,余生顺遂。 第77章 三十七度五 谢辞在医院养了整整五周,林湛就陪了他五周。 术后前两日,谢辞还陷在昏睡里,反复发烧;林湛每隔两小时测一次他的体温,对症下药。 术后第三天,谢辞第一次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心心念念的人,谢辞神情恍惚,一直愣愣地盯着为自己处理伤口的林湛,半是怀念、半是不舍。直到血肉缝线处传来尖锐的痛楚,疼得肌肉挛缩,汗如雨下,那一刻,他才终于摆脱死亡的阴影。剧痛缠身,他反倒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林湛猛然回眸,两人视线在尘光间交错浮动。林湛手里的毛巾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的水盆里。溅出环形的水珠,像是今年春天里开出的第一朵花。 术后一周,谢辞逐步脱离镇定药和呼吸辅助,开始尝试自主呼吸。林湛喂他喝下温水,谢辞配合地吞咽,只是每一次咽下都带着细微的颤抖。林湛会在谢辞疼得发抖的时候抱他,吻他,一点点暖着他的身体。谢辞的手指逐渐恢复气力,偶尔会轻轻触碰林湛的侧脸,缓慢地摩挲着,像是无声地回应。 第94章 术后两周,谢辞可以独自坐起,靠在病床上,缓慢而小口地进温软的流食。床头柜上搁着的天蓝色保温饭盒是林湛的,里面装着对方亲手做的鸡蛋面汤,面煮得格外软烂,抿一口就要在唇齿间化掉。林湛用小勺舀起,而谢辞已经相当熟练地张嘴等待投喂,眉眼带笑。 韩子宁偶尔路过,也要捂着眼睛摆摆手:拜托,你让谢老板自己吃吧。他手没残,能吃饭。别秀恩爱了,我酸死了...该死的,怎么又只剩我一只单身狗?! 师父也单着呢。 顺着林湛的视线,韩子宁瞥了一眼身后,望见某人手里的两只核桃,立刻惊慌失措地捂着耳朵逃走。林湛笑了笑,等两人走后,又偷偷喂了谢辞一口:其实子宁说得对。你是可以自己吃了。 可以,但不想。谢辞慢慢地嚼着,苦恼地感慨一句,身体素质太好也是一种罪过。我怎么恢复得这么快?我要不要再多见义勇为几次... 这等大胆言论,立刻收到了林医生的一记眼刀。 谢辞原地投降。 错了。错了。我嘴欠。再喂我一勺。过来,再近点;再近点,我够不到,嗯... 林湛在腹黑商人那一声声勾引里丢失了矜持。喂着喂着,林医生就被某位患者拽到了床头,说要请求林医生亲口治一治他嘴欠的毛病。 术后三周,谢辞被允许下床行走。第一次站起来时,他的手扶着病床边缘,双腿还带着隐忍的颤。林湛担心地想要扶他,却被对方笑着拒绝了:知道你爱我。但这一次,我得自己来。 林湛不远不近地跟在谢辞身边,生怕对方体力不支,随时准备接住倒下的人。谢辞擦掉额头上的汗,好笑地看向林湛:你是不是对我太好了?被你的病人看到,他们该嫉妒我了。 我不觉得我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林湛坦然地看向谢辞的眼睛,你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你。这样,很奇怪吗? 谢辞静静地望着林湛,眼底涌着两三分温柔的笑,忽得眉峰又一挑,抓着林湛的侧颈,把人按在储藏室的墙上,气喘吁吁地啃了一口。 林湛目瞪口呆;而谢辞义正词严,张开双臂,任人采撷:来。我怎么对你,你怎么对我。蹂躏我吧,不用手下留情。等我出了院,你再没有这种机会了。 林湛: 谢辞:?不,林湛,你刚刚是在用眼睛骂我吗? 林湛: 谢辞:嚯。至于吗,骂那么脏? 骂得越脏,亲得越狠,情趣而已。而谢辞的声称果然没错禁欲的人,瘾都大。 很大。 相当大。 嗯...巨大。 在一场漫长旷世的亲吻里,谢辞愣是没能找到一个准确的形容词,来彻底形容他家宝贝咬人时候的风华绝代。 没文化,真遗憾。 术后四周,谢辞已经可以独立走动,进行一些最简单的日常活动,甚至能坐在阳台边晒太阳。窗外春光浅浅,谢辞抱着手臂打盹,肩上一重,他迷糊地抬了眼,看见林湛担心地蹲在他面前,右手覆在他的前额:这两天,你很累吗?怎么一直在打瞌睡? 谢辞顺势把人拽到怀里,带着春光的暖意,下颌搁在林湛的肩窝,埋头懒洋洋的:在病房里压根睡不好,动不动就量体温,测血压。林湛,我想回家了。 现在还不行。林湛想了想,对了。前几天你父母来过几次,可是你好像每次都在睡觉。你要不要回家住一段时间... 我说的家,是你和我的家。 谢辞轻飘飘地略过了话题,而林湛大概能猜出个大概。他没再提起,只是在每次谢辞装睡的时候,主动地替他打圆场,帮他遮掩。 等到林湛端着药盘前来换药的时候,谢辞单臂支着额头,侧倒在枕头上,挑起唇角:正直的林医生竟然会为了我撒谎,我可真是太荣幸了。 不算撒谎。林湛用镊子架起棕色的消毒棉,撩起谢辞的病号服,掀起纱布,小心地在缝合处磨蹭,你的伤确实很重,用了猛药。嗜睡是药物常见作用。至于你为什么那么精神... 见色起意呗。 谢辞笑。 林湛手一抖,又用力地夹紧药棉,裂成两半的圆润棉花,还在滴水,看起来有点黄。谢辞忍了笑,握住林湛的手,带他完成消毒,最后把人抱进了怀里,顿了一会儿,唇角随便挑了个没笑意的弧度:我好多年没回去过了。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进那道门。当年闹得挺不愉快的,我差点就... 我知道怎么进。 嗯? 你的习惯是,左脚先走。所以,左脚先迈,右脚跟上。这就进去了。 谢辞被林湛又荒唐又合理的提议说服了。 他认真思考的空档,修长的右手搭在唇边,习惯性地点着唇。林湛盯着看了一会儿,慢慢地牵起那只手,认真地承诺:我陪你一起回去。我不怕被骂,我是医生,跑得很快。如果你回到那里,不开心,就拉我一下。我带你逃。 谢辞望着林湛,长久地说不出话。 他本来只想保护林湛不受伤害,不再期盼对方的回应;可连谢辞都没想到,有朝一日真的打开了林湛的心,对方竟会回馈给他这样不加掩饰的、热忱的爱。 他撑起身体,在林湛的脸上左看右看。 林湛不知所措地,右手抚着侧脸:怎么了?沾上脏东西了? 林湛,冰块化了,不是应该变水吗?谢辞笑眯眯的,怎么我们家的小冰块化成蜂蜜了啊。 林湛耳根一红,手中的化验单轻轻地打了一下谢辞的头顶:什么乱七八糟的。化学老师都要哭了。你赶紧回去把物化相变重新学一遍去。 第五周的周末,谢辞换药,拆线,结束了最后的治疗。 出院的那一天,阳光落在肩头,风里的春意撩动他的碎发,划过略显削瘦的侧脸。他们站在光里,狠狠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好像重新活了一遍。 我约了十点的车,一会儿就到。 林湛低头摆弄着打车软件,却被谢辞的手掌握住显示屏。 谢辞笑着摇了摇头,自己打了个电话,低头闲走几步,单手插兜,依旧是那副富家子闲散逍遥的模样。挂断后,他站在医院的台阶下,伸手向林湛:都安排好了。走,先去吃顿好的,然后去提辆新车给你。 新车? 嗯。谢辞将车钥匙搁在林湛的手掌心,认真地握了握,我现在对出租车ptsd了。你也稍微照顾一下我的病情吧,林医生。 林湛一愣,刚想推辞,忽得想到了什么,干脆利落地笑着收下了钥匙:好。 如果这样能让谢辞少些担心,林湛愿意抛弃那些无所谓的分寸感。 面前,云越的商务车停在他们面前,银色的logo在阳光下分外耀眼夺目,昭示着企业明朗的未来。半个月里,cloudwave s1成功上市,大获成功。曾经,被流言诽谤、全网谩骂的黑心企业摇身一变,成为今年最有潜力的医疗公司,等待着谢辞的采访已经排到了两个月后。 谢辞本人倒是优哉游哉,无论是褒奖、还是谩骂,于他都不及陪林湛提车试驾重要。 自动门缓缓打开。 谢辞正扭身笑着跟林湛说什么,转头时,脚步却猛地一顿。 身后跟随的林湛没来得及刹住车,一脑门撞到了谢辞的肩。他疑惑地偏头,视线越过那人的肩,看向车内。 一只龙头拐杖搭在座位上,白色胡须被风扫得吹起,映出一张精神矍铄的脸。哪怕过了十余年,林湛也能立刻从记忆里翻出这张脸的身份高中那些年,每天放学,那辆豪车摇下的车窗里,都是老人带着笑的样子。 ...爷爷。 开口的,是谢辞。 谢青山稍微撑着座位向外挪了半个身位,伸出嶙峋的手,抚着谢辞的下颌骨,很久,才略带颤意地笑:瘦了啊。 谢辞就那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任由对方抚摸,闭了眼,忍住眼底瞬间涌上的热。过了许久,才很轻地笑了下:老头,行了啊。要摸掉一层皮了。 ...快,上来吧。别吹风。 谢青山搀着谢辞上车,才看见谢辞牵住林湛的手。 视线从紧扣的十指上移,望见了那个熟悉的面孔。十年过去,那个孩子也长大了。不再是从前那副紧绷的模样,眉眼落落大方,让人心生喜欢。 第95章 老头慷慨地将后排让给了两个年轻人,自己坐在前排,反倒笑呵呵的。 看来你挺满意。不过我提前说好,你不满意也没用、我爸妈不满意更没用。我好不容易追到手的人,不会因为你们多说几句就放弃。 谢辞搂着林湛,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 谢青山立刻板起来脸:说什么屁话。小林那么乖巧,我为什么不满意? 林湛眨了眨眼,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轻轻笑了声。 谢青山也笑,他翻出一只方形加绒礼品盒,没回头,手一丢,准确地滚落谢辞和林湛的膝盖上。 给你的出院礼物。 谢辞将礼品盒托在掌心,按下圆形凸出的金属按钮。啪地一声,盒盖慢慢弹开。 哦?我倒要看看,这么多年,你选礼物的品味是不是... 在看到礼物的一瞬间,谢辞兴致勃勃的动作一顿,猛然看向林湛,而对方,也正震惊地看向他。 谢青山早已将二人的表情尽收眼底,笑眯眯的。他眼角的皱纹绽开,望向谢辞,带着心疼和宽慰:看来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还记得。这是你十二岁,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你说你特别喜欢,一直舍不得带。后来,它摔坏了,你就再也没碰过。我早就托人帮你修好了,但是一直没找到机会给你。现在,应该是时候了。 那只黑色的腕表静静地躺在礼品盒里。 表盘厚重,足有两指,样式繁复;电子显示屏上的墨色淡了不少,机械指针的声音嘈杂,像是干涩的齿轮。多年前的弄潮儿,终究也落得个落后时代的黯淡。 那年,它被林湛当众丢出窗外后,谢辞连夜捡了回来,发了狠地锁进了箱底,赌气地与它一刀两断。 可事到如今,有人将他重新翻了出来。曾经碎裂不堪的屏幕被人贴心地换过,表带也被洗过,却依旧能在细微处嗅见压藏多年的梅雨味,见证着多年的等待。 ...老不正经的。你还真的,什么都知道。 谢辞用大拇指缓慢地揉着表盘,神情柔软,笑意释然,像是解开了多年前的一道死结。林湛忽然伸出手,慢慢地拿起手表,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谢辞看他,温柔地:喜欢吗? 林湛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嗯。 一件失落的礼物,一声待问的心意,跨越浩瀚十年,终于传递给了对的人。视线交错间,他们仿佛又听到十八岁那年盛夏的蝉鸣,聒噪得像是彼此不肯服输的心跳。 谢辞食指一按,老旧的血氧、血压、心跳,迟缓地显示在屏幕上。 ...37度5?怎么又发烧了。谢辞皱眉念着林湛的体温,一把摸上他的额头,我还记得,你以前就总是发低烧,不偏不倚压在线上。说你没事吧,下一秒可能忽然窜到38度,病得要去医务室;说你病得重吧,但你还像个没事人似的看书学习吃午饭。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改天还得拜托赵老师给你做个全身检查。 林湛低头看看体温,又望着近在咫尺的谢辞,忽然抿着唇笑了下。 紧张的时候、或者想要什么的时候,可能会焦虑。焦虑就会发热,一会儿就好了。 紧张? 谢辞望向谢青山,刚想开口说什么,林湛却抓住了他的手,摇摇头:以后,不会了。这是最后一次。 真的? 谢辞表示怀疑,但林湛却很笃定地点了点头,挽起温暖又期待的笑眼。谢辞伸手拂了一下弯起的眼尾,也笑。 十指紧握间,他们一点点地填满彼此的指缝,也填满彼此受伤的心。 暗恋是一场漫长的低热。 但幸好,他们都已痊愈。 (全文完) -------------------- 完结了! 我好想哭。我先哭为敬。 = 这篇文的结构我很满意。完整写出来了我想写的。 文里有好多伏笔,有好多call back。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看出来,但不管有没有人愿意去回头再发现,我都用心在铺陈在写了。 我很想要长评。但没有也没关系。我们能彼此陪伴一路,也很棒了。无声订阅的读者,默默打赏的朋友。我都很感恩。 期间也经历了很多不愉快,但我还是坚持下来了。我也想给自己鼓个掌。 = 总之的总之,最后的最后。 它给我带来无数的烦恼,也给我带来了无尽的幸福。不管数据怎么样,它都是我的宝贝。 谢谢观看,希望你们能从文里找到哪怕一点慰藉,这对我意义重大。 再次感谢。 我们下次见。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