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之外》 第1章 《意外之外》作者:张半天【完结】 简介: 寻找父亲死亡真相,却一脚踏入为他准备的陷阱。 三十年前,常有的父亲惨死于水泥厂安全生产事故。三十年后,一枚意外出现的军大衣扣子成为推翻案件定性的关键线索。本着对父母青春年华的追忆,城市边缘青年常有踏上寻找真相的路,却走进一个专门为他设计的陷阱。原来一切尚未结束…… 标签:悬疑小说 社会派 生活悬疑 青春 人性 家庭 第01章 葬礼和糖果盒子 在这座被时代抛弃的北方村庄里,死亡总是在深秋降临。这一次轮到了常有的母亲。 昨天晚上八点,常有跟往常一样关闭位于前街的小卖店回到家中,母亲也如常为他端上早已准备好的晚饭。不同的是,这顿饭比往日丰盛。 吃饭时,母亲对常有说:“吃完去把小慧和久儿接回来吧。你是男人,主动认个错,别等日子长了心散了,就过不下去了。” 常有深埋下头,心中有一万条自己没错的说辞,可当他余光看见母亲因为糖尿病而严重浮肿的脸时,还是回答了一声“好”。 吃过饭,母亲开始收拾桌子。常有站在一旁,迟疑着要不要向母亲说明他们两口子闹矛盾的真正原因。最终他什么也没说,骑上自己那辆破旧二手电动车出了门。 萧瑟秋风吹过街道,黄叶从挺拔的杨树枝头掉落,仿佛暗夜中死去的夏日精灵。常有明白,现在去大抵不会有好的结果,妻子临走时曾告诉他,只有他把欠的钱还完才会回家,如今半年过去,那些钱一分都没还上。 他也思念妻子思念孩子,但他始终觉得他不是故意欠下那么多钱的,对于他们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庭来说,这是一次意外灾难。面对灾难时难道真心相爱的两个人不应该一起面对吗? 一面是思念,一面是嗔怨,他带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来到妻子家门前。大门锁着,窗户黑着,寂静的院落中似乎还回荡着上次他来时激烈的争吵。他最终没有敲门,只在门垛前吸完两支烟便原路返回。 大概八点四十分,他把车骑进院中的棚子里,抬头张望,看见母亲的屋子还亮着灯。他向房子走,察觉到一点不对劲——父亲死后母亲跟他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不管他多晚回来,母亲都会迎出门来——这次却迟迟没有开门的动静。 他走进屋子,看到母亲悬在炕沿边,一只脚耷拉在地上,另一只脚直直地伸着,两只手一只捂着胸口,另一只伸向地柜的箱盖,手指的方向是一瓶速效救心丸。 母亲死了。但也许是早已料到会有这样一天,也许是为母亲终于不用再为家庭琐事操心而感到解脱,常有很快压制住心底的悲伤,喊来左邻右舍的老邻居帮忙。 这位从来不想给别人添麻烦的老母亲已经偷偷准备好一切,寿衣、白布、遗像都压在地柜里一个古旧的铁皮糖果盒子下面。人们在隔壁吴大叔的指挥下布置起灵堂,买来供果,戴上孝带,了无生气的小村庄因此忙碌起来,只不过这忙碌也了无生气。 后半夜,妻子田慧和儿子常久回来,家里第一次有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天亮后为数不多的亲属陆续赶到,尸体入棺停放,喇叭播放哀乐,院中支起席面,常有一家三口披麻戴孝向前来吊唁的人答礼。 吴大叔是常有父亲年轻时在水泥厂的徒弟,跟常父感情很深,下岗后分到房子住在他家隔壁,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帮衬着母子俩。他把这场丧事当成自己家的事情办,瘦小的身躯把所有程序指挥得井井有条,还时不时去劝慰常有一家人。 时间过去将近二十个小时,常有的情绪和身体都已麻木,只在脑海中一遍一遍回忆着打开地柜看见那些整齐物品时的情景。 通常情况下,一个家庭里的老人若是身体状况危急都会由家人偷偷把丧葬物品准备好,是活人瞒着死人。常母恰恰相反,她出于一个老年人对生命的敏感,预料到死亡,瞒着常有准备了后事,是死人瞒着活人。这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坚强,也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母爱。现在再回想起昨晚的一幕,常有意识到母亲让他把媳妇和孙子接回来也许是临终前唯一的牵挂,而他却连敲响媳妇家大门的勇气都没有。 母亲最后一刻在想着什么?是不安还是责怪?是解脱还是不舍?常有永远无法知道了,但他知道,自己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自责和悔恨填满他的心,让他不时眩晕。吴大叔好几次劝他吃点东西休息休息,他都固执地守在棺材旁。直到第二天傍晚,程序即将结束,至近的亲属留下,其余人相继离开,吴大叔再次走进灵棚,以批评的口吻对他们一家三口说:“都别难过了,你们小两口往后能好好过日子蔡大嫂在天上就能瞑目了。现在都赶紧歇着去,我陪大嫂一会儿。” 田慧犹豫一下抱着常久回屋。常有道谢,出了院子,向公共厕所走去。 这个村子是计划经济时代的厂区家属房,里面住着水泥厂、纺织厂和造纸厂的职工。在八十年代中期,三座厂子曾规划用这片土地建造家属楼,但因为审批资金等一系列问题,迟迟没有落实,然后到了九十年代初,企业改制势在必行,下岗潮突如其来,家属楼规划自然搁置,住在这里的职工不但没有住进楼房,反而失去工作。下岗后房屋作为抚恤金的一部分分给个人所有。再后来有人到外面闯荡,有人跟着孩子搬进城里,有人死亡,剩下的只有些安土重迁的老人。近几年城镇化进程突飞猛进,各种商业住宅拔地而起,但这片区域就像那些对社会失去作用的老年人一样被彻底遗忘。这里的一切都还保留着当初的模样,厕所是公用的,男左女右,中间由一道墙隔着。 常有方便完刚要走,忽听隔壁的女厕走进两个人。其中一个一边解裤子一边感叹道:“这人呐真得看开,该吃吃该喝喝,别等到死了那天儿啥都没了。你看蔡大姐,一辈子啥也舍不得,一门心思为了儿子,结果呢?儿子没出息不说,自己没过六十就没了。” 另一个人声音刻薄,带着老年人独有的夸张神气。“你还可怜这老妖婆子?要我说她这是因为谋害常大哥遭了报应,老天爷能让她活这么大岁数都是开恩了!” 前面的人压低声音,“人都死了,这事儿你往后可别提了,小心蔡大姐晚上上你家把你也带走。” 两个老太太窃笑着提上裤子,走出厕所,看见常有怒不可遏的眼神全都吓了一跳。末了,前面的老太太回过神,略带歉意地说:“常有啊你别太伤心了,谁都有这么一天儿,往后好好过日子吧。俺们俩这就家走了,明天早晨再过来帮忙。”说完,她们相互捅咕着匆匆逃向远处。 谋害?常有无奈地摇摇头,往院子的方向走,同时脑海中回想英年早逝的父亲。 两个老太太口中的常大哥就是常有的父亲常德发,三十年前是水泥厂的职工,因为为人仗义,喜欢打抱不平,所以跟他年纪相仿的人都管他叫大哥。可惜好人没好报,在水泥厂最后一次生产时,常德发进入碎料坑清理胶带传送机下面的漏料,由于军大衣下角的扣子不慎脱落,衣角被传送机滚筒绞住,进而卷进半个身子,送到医院抢救无效死亡。 且不说这是所有人认知里的一场安全生产事故,单是父亲死后母亲终身未嫁这件事就足以证明她们的夫妻感情。谋害?这可真是天方夜谭! 他暗道一声人言可畏,跟吴大叔打过招呼,回到房子里,吃了些东西,稍稍睡一会儿,一个人守灵直到天亮。灵车和帮忙的人准时到来,把灵柩拉到火葬场火化,然后按照丧葬程序把骨灰盒埋进常家的祖坟。 再回到家时,灵棚和宴席都被拉走了,亲戚朋友也陆续回家,院子里更显冷清。处理完最后一点事,吴大叔也离开。 天空阴沉,黄昏提前降临。常有进屋,看见孩子睡了,妻子田慧坐在炕边抹眼泪。他打开灯,刚想安慰她,却发现妻子的怀里抱着白天用来收礼金的鞋盒子。盒子现在空了,里面只剩下几张零钱。 妻子用红通通的眼睛盯着他,问:“钱呢?” 常有含糊地答道:“筹办葬礼和买骨灰盒的钱是吴大叔垫的,我还了。人家也不容易,不能欠着。” 妻子目光明显带着更多怒意,“剩下的呢?” 常有低下头,“正好我二伯来了,我欠他一万,也还了。还完就剩下这些,都在盒子里。” 妻子继续问,“那孩子下学期的补课费呢?” 常有的头更低,许久才小声说:“还有几天,再想办法吧。不行让你爸妈再……” 妻子的三声询问一次比一次尖利,到此刻委屈终于变成怒火爆发,“我爸妈多大岁数了你没数吗?这半年多孩子吃喝拉撒上学补课都是他老两口子管的,现在我回来了,你还好意思跟他们张口?你挺大个老爷们儿啥也不干,就天天搁家做白日梦!我真是上辈子作孽了嫁给你这么个窝囊废!” 第2章 常有理亏,没还嘴,默默坐下点起烟。有那么一会儿,屋子里只有田慧数落的声音。数落完了,她也不说话了,屋子便陷入死一般的沉默。往常吵架,常有母亲会过来批评常有,现在母亲没了,谁也不知道怎么收场。 不知过了多久,田慧抹抹眼泪止住抽泣,下地穿上外套,又把沉睡的儿子叫醒。 久儿揉着惺忪的睡眼,问道:“妈妈,不是说不走了吗?”田慧没再说话,强行把他拉到地上,给他穿衣服。 常有站起来,看着他们的动作,不知说点什么。直到娘俩都穿戴好向门口走,他才梦醒了似的跑上去拉扯。 田慧把他甩开,平静而决绝地说:“一年内你要不把饥荒都堵上,咱俩就离婚吧。” 娘俩头也不回地走进院子。常有追出去,迎接他的只有阴冷的北风和满院没来及收拾的垃圾。 常有虽然时常觉得妻子不够理解他,但并不真责怪她。就女人来讲,她足够坚强也足够贤惠。 常父死后,常有的母亲在前街开了一家小卖店,一个人拉扯常有长大,日子还算过得去,但可能是劳累过度加上多愁善感,日积月累患上了很多慢性病,日常药物支出不断增加,家庭开支面临着巨大压力。常有和田慧相识时田慧在雪糕厂打工,每个月有两千元左右的工资,她没有像同龄的姑娘一样把钱花在吃穿打扮上,而是一分一分积攒起来。他们俩正是用这份积蓄结的婚。但因为产后田慧着急去上班,没有得到足够修养,得了很严重的后遗症,无法久站也不能见凉,不能再在厂子工作,只能出去打些零工,日子过得更加艰苦。田慧建议由她打理小卖店,让常有出去工作,但常有觉得打工也不能改变命运,没有同意。就这么着,田慧也没说什么,省吃俭用照顾着家庭,尽全力给孩子送到全市最好的幼儿园。 矛盾的爆发在半年前,那时候久儿上幼儿园中班,开始接触课外补习。学习的内容基本是为上小学做准备,简单的数学、英语、语文入门知识,所有这些学科如果全部都学并且一次性交齐一年的费用有优惠,只需要一万块钱。田慧知道家中有一万元的积蓄,让常有拿出来交上,常有却支支吾吾地不肯。后来他们争吵,常有告诉田慧一万块钱花光了。田慧跟他大吵一架,向父母借钱交上学费。但事情还没完,有一次常有不在家,有人过来讨债,田慧询问得知常有不光花光了积蓄,还跟亲戚朋友借了钱。她四处打听,震惊地发现常有居然背着她拉下了四万块的饥荒。她以死相逼,让常有说钱都花在什么地方了,常有死活都不肯。田慧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钱花在什么地方常有从没向任何人提起,但他始终觉得,钱早晚会还上的,五万块钱影响不了他的人生。他需要的是时机而不是急急忙忙把自己的人生投入到某件不喜欢的事情上,用一辈子的庸庸碌碌换来自欺欺人的安稳。 怎么就对我这么没有信心呢?常有满心冤屈,却无人诉说,只能默默回屋面向母亲的遗像。他越发觉得爱情什么的都是扯淡,一个人活在世上,能给予最大理解的永远只有自己的母亲。很不幸,他现在失去了那个唯一信赖、理解他的人。 他默默注视着烛光中母亲的照片,悲伤阵阵袭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睛酸胀,转移目光的片刻,遗像旁一点金属光泽跃进视野。 他打开灯,看清那是母亲用来压寿衣的糖果盒子,当时情急,被他随意放在了箱盖上。 盒子有些年代,铁的,绿漆斑驳,一面画着白白胖胖的小孩,另一面是两个凸鼓的字“家庭”。看起来原本应该是一对,另一个盒子会写“和睦”或者“美满”的字样,但他家只有一个。 他晃了晃,里面沉甸甸的装满东西,大多数是不动的,只有一个很小的物体撞击铁皮发出清脆的声响。 回忆往事,他不记得母亲曾经拿出过这个盒子,一时有些好奇母亲在里面装了什么。 第02章 一枚纽扣 常有拿着盒子回到炕沿边,用力打开。盒盖很紧,随着“砰”的一声响,有东西甩到炕里散落开来。 他捡起来看,首先看到一张贴着黑白照片的类似于奖状的结婚证书,照片上父亲意气风发,母亲年轻貌美。再看其余的,是真正的奖状,“先进个人”“劳动模范”“行业标兵”等等,有父亲的也有母亲的,父亲的居多。 一股酸楚漫上鼻尖。这大概是母亲最珍贵的东西了,是他们的青春,是努力奋斗的见证。常有一张张收拾起来,小心叠放,想象着父母年轻时的恩爱与勤劳,如果不是九十年代的下岗潮和那场意外,他们大抵会一直幸福地生活到现在吧。 叠好后,他准备把这些荣誉放回去。这时,他发现盒子里还有一样东西。 一枚纽扣。 他把手探进盒子,用手指小心夹出来,看到是军用大衣上的一枚铜扣子,表面鼓起,有一个中空的五角星图案,五角星中间写着“八一”字样,翻过来看背面,是立体的扣眼,扣眼里穿着一缕黑线,线头整齐,看得出是从什么衣物上剪下来的。 起初的几秒,常有一直在想这枚扣子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被母亲跟荣誉证书放在一起珍藏着,而不是放在线笸箩里。某一个瞬间,他仿佛被雷击中,浑身下意识地一抖。 他扫一眼挂在屋北火墙上方的木头相框,跑过去搜寻,在被玻璃夹着的众多相片中看到想看的照片。 也是黑白的,是父亲和碎料组六个工友的合照,背景是水泥厂三座一排的高大水泥库。父亲在中间,强健的体魄看起来具有一股领导者的威严。所有人都淳朴地笑着,脏兮兮的脸上露出洁白的牙齿。他们都穿着军大衣,统一系着褐色的塑料纽扣,其余六人的衣服下摆都敞开着,唯独他父亲的下摆被一枚加置的金属扣子系紧了——这枚扣子跟此时他手中的扣子一模一样。 双手开始颤抖。他甩甩头,瞪大眼睛仔细辨别,在两者的“八一”字样上看到同样的划痕。 是同一枚扣子。 扣子显然不是原配,是后加在大衣上的,只要不傻都能看出来它的作用是预防衣角在工作中被刮住。三十年前父亲正是因为这枚纽扣脱落而惨死于地坑中,然而,这枚本可以不慎落在附近任何地方的扣子却是被剪掉的,还偏偏留在母亲手中…… 厕所里听到的谣言再次钻进常有耳朵,他的脑海中迅速涌出一个推测:母亲剪掉扣子,害死了父亲。老太太说的是真的? 有风顺着窗缝吹进,发出尖锐的叫声,地柜上烛火闪动,光影在遗像上勾勒出一个憔悴的笑容。 常有揉搓脸颊,让自己冷静下来,旋即自嘲地一笑。 这怎么可能呢?父母年轻时的感情有口皆碑,母亲是慈祥善良的家庭妇女,怎么想都跟害人这种事情不沾边。而且,单靠一枚扣子进行谋害实在不是聪明的做法——父亲随时都有可能发现,可以自己多加一些小心,也可以补上一枚其它纽扣或者用别的办法加固。 可是……这枚扣子为什么会在这里?它既然关系到父亲的工作安全,为什么会被剪掉? 古老的摆钟敲响八点,打断他的思路。他从思绪中走出来,揉揉太阳穴,准备填把柴火让屋子里暖和一些。就在这时,院墙外传来吴大叔的吆喝声。 他出门朝东院看,见吴大叔披着大衣、叼着手卷的旱烟隔着墙头喊他。大叔看见他,道:“常有啊,你啥时候有功夫过我屋来一趟,叔儿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常有知道,大叔准是听见刚才他们两口子吵架,想劝劝他。他道一声“等一下大叔”,回屋挑拣几样宴席没用完的熟食,提着走进吴大叔家的院子。 如果说母亲死后还有谁能让常有觉得是亲人,那么非吴大叔莫属了。那张合照里吴大叔就站在常父的身旁,七个人中他最瘦小,也最年轻,笑容里带着些许腼腆。据常有了解,吴大叔是最晚进入水泥厂工作的,没有经验,所以就由父亲传帮带。入厂两年开始改制,吴大叔主动找到厂长,说自己单身一人,业务也不太熟练,要求把岗位留给更能胜任的人。厂长把他树立成典型进行嘉奖,他成为第一批离厂的职工。下岗后第二天,他买来一辆倒骑驴(双轮在前一轮在后的脚踏三轮车),又成为第一批进城拉脚的人。那个时候这份工作收益很可观,他不仅养活了自己,还存下一部分钱。后来市容整顿,取缔倒骑驴,他开始到街边修自行车。最近几年干不动了,赶上市里普及社保,他用积蓄足额缴满,开始享受待遇。 常母活着的时候总是以吴大叔为榜样教育常有,让他脚踏实地,让他务实,如今再在大叔家的院子里看见那辆废旧的倒骑驴,常有心中别有一番滋味。 大叔在房门前等他。他递上打包的饭菜,说:“这几天辛苦你了大叔,我也没啥能报答你的,家里还有不少食材没用上,我捡好的给你拿过来了。” 第3章 大叔没有客套,默默接过,叹了口气,把他让进屋子。 两人坐在炕桌旁,大叔递上一袋烟,又倒了一茶缸热水,开口说道:“侄儿啊……叔说话你别不爱听,那两口子过日子没有舌头碰不着牙的,该过去得过去,你妈刚走,院儿里又剩你自己了,她要是泉下有知得多心寒?你就算不想想你妈,也不能让别人看你家的笑话不是么?” 常有认真听着,只管点头,虽说他心中也有万般委屈没地方说,但他知道唯有顺从才能不辜负吴大叔的良苦用心。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大叔继续劝,常有继续点头。后来大叔终于说累了,嗔怪地说:“你小子就是有个好态度,其实心里跟你爸一样,不进盐酱儿!叔儿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希望你们小两口和睦点儿。家里要是缺钱用别不好意思跟叔儿说。叔儿这老光棍子一个,没有花钱的地方,存着也是存着。” “谢谢叔儿。”常有心生感动,由衷地道谢。这时,他忽然想到也许吴大叔知道一些当年的细节,便说:“叔儿,跟我唠点儿以前的事儿呗,关于我爸的事儿。” “你爸?咋想起你爸来了?”大叔有些吃惊。 “叔儿,当年我爸是怎么死的,您能详细跟我说说吗?” “唉呀……”吴大叔对这个问题更感吃惊,不由得重叹一声。他揉揉眼睛,掐灭烟头,表情陷入回忆。“几十年了,你想听我就给你讲讲吧。俺们厂子那时候基本上都是三班倒,那天我记着我们那组是早班,上午八点到下午两点。那前儿我没家,天天在宿舍住。早晨我吃完饭就到门口等你爸。你爸是劳动模范,回回都来得早,那天也不知道咋地,等咱们几个都聚齐了他才来。俺们刚开始接班,你爸就跟上一组的组长吵吵起来了,机器太响我只听个大概意思,好像你爸在训那组长,地坑里漏料那么多也不知道清理清理,那组长嬉皮笑脸地告诉你爸都给他留着呢。你爸一脚把他踹了个跟头,他爬起来捂着屁股笑颠颠地跑了。” 见常有表情紧张,大叔缓和语气解释道:“你爸就那副脾气,看不惯工友偷奸耍滑,不是打就是骂,但但凡他动手都能说出理来,而且从来对事不对人,过去就拉倒,所以大伙儿都敬重他,偶尔有人就像小老弟熊老大哥似的搁他那偷偷懒。那天你爸把组长踢跑,俺们还起哄来着呢,完了他就下坑了,没多大一会儿,我感觉机器动静不太对劲,赶紧往坑里看,黑咕隆咚的都是灰,我就看见好像是他半拉身子在胶带底下。我头发都站起来了,一边喊人一边跑到操控台关机器。等俺们下坑,你爸已经不行了。后尾儿医务室的护士和救护车来把他送到医院。但他半拉身子都碎了,内出血,还没等抢救就咽气了。” 常有听完浑身冒冷汗,思索着说,“也就是说我爸出事故就是因为那枚扣子掉了。那扣子哪来的?又掉哪了,为啥我看那照片上只有我爸有那枚扣子,别人都没有呢?” 这一连串问题问得吴大叔发蒙,仔细看常有半晌也没明白。末了他咂舌道,“你这孩子今天咋有点怪呢……”而后回身从被阁的门框上摘下一张照片拿回来,“你是看着这张照片才想起来你爸的吧?我记着俺们组好像就照过这么一张合影。” 照片保存得不是很好,有水渍,泛黄褪色,但常有看出得跟自家相框里的是同一张。“就是这个,没想到大叔您也留着呢。你看就我爸衣服上有那个扣子,这到底咋回事啊?” 吴大叔戴上老花镜,端详着照片,布满老茧的手摩挲过每一张年轻淳朴的脸。“咱们这些个厂子里头,就属水泥厂爱出事故,上头每年给厂里两个死亡名额都不够用。在水泥厂里呢,还就属俺们这个碎料组最爱出事。那碎料坑设计的有问题,太小,新式传送机又大,在里面转身都费劲。他们说从建厂以来在碎料坑里缺胳膊少腿的职工有四五个。到俺们这茬工人,机器设备都老化了,更危险,在里面一眼照顾不到衣服就刮机器,拽坏好几件军大衣。你爸是俺们那伙人的头儿,就跟厂里反应换设备,但那前儿厂子也腐败,没人重视。直到有一回俺们组一个小伙儿下坑,衣服被绞住,拖着他就往机器里卷,眼看着就要把脑袋绞了,幸好你爸反应快,跳进坑里一铁锹砍了胳膊才救他一命。你爸是个急性子,人也仗义,直接拿着带血的铁锹冲进厂长办公室,逼着厂长换设备。厂长说换一套设备得不少钱,厂子效益不好,只能找人修修,让俺们等着,等的时候让俺们把军大衣下边儿用别针别住。这事儿罢了,但是整的俺们谁也不敢下地坑了,可工作还得干呐,你爸自告奋勇由他一个人负责地坑清理。最开始他用别针别着,后来你妈不知道从哪弄来一枚军扣给他缝上了,这才有照片上这景儿。至于这扣子掉哪了谁也不知道,你爸那时候骑自行车上下班,我估摸是在道上哪地方刮掉了。” “那天我爸下地坑之前知道扣子掉了吗?” “应该知道吧……那扣子扣着的时候蹬不了自行车,都得是下坑之前现系上,而且当时我看着他衣服下边敞着,我就喊他。他应该是听见了,但没当回事,瞅一眼就下去了。” 常有突然打了个寒颤,心头凝聚起一股无法驱散的阴云。吴大叔以为他冷了,就把自己身上的大衣给他披上。他闻到一股淡淡的水泥灰味,意识到这应该就是当年厂子发的大衣,心底本能地产生一种抗拒。“我爸既然知道碎料坑里容易出事,为啥下去之前为啥没想点别的办法固定一下呢?情况再急也不至于差这一会儿吧。” “要不老话咋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呢……你爸是多少年的老员工,平时又老说自己命硬阎王爷都不敢得罪他,可能当时就没当回事呗。唉……” 听到这,常有的一部分信念被瓦解了,因为之前他想到的剪去纽扣不足以达到谋害目的的疑惑有了答案。 母亲了解父亲,既知道他的工作环境,也知道他大大咧咧的性格,二者加在一起就能置父亲于死地,而且这样看起来更像是一种安全生产事故。如果这是谋害,就是一次伪装成意外事故的最恶毒最高明的谋害。 他想象着印象中母亲慈善的容貌,依然感觉这不可能,犹豫着问道:“叔儿,当年我爸妈的感情真的那么好吗?” “那还有啥说的了!他们俩是咱们三个厂子的模范夫妻,甭管是老两口子还是小两口子,提起他们都得竖大拇哥儿。别的不说,就说当年警察审讯的时候,你妈在审讯室里哭晕好几回,连女警都跟着——” “等一会儿!审讯?” 吴大叔一愣,片刻回过神来,“啊……忘跟你说了。警察当年调查你爸的案子了,还把你妈当成嫌疑人。” “为啥?”常有的心情仿佛晴天霹雳。 “因为你爸临死之前那莫名其妙的话呗。你爸到医院就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大夫说救不了,只能等死。俺们就搁旁边哭,完了你爸突然睁开眼睛,使劲拽着我说‘有人害我……蔡……蔡……’。这话很多人都听见了,就觉着常大哥的死有问题,要求警察调查。你妈不是姓蔡嘛,警察就把她当成了嫌疑人,寻找线索。但调查来调查去还是认定是安全生产事故。” “具体咋调查的你知道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警察破案都保密。” “你跟我爸那么好,后来也没问问我妈?” “后来就没人敢在你妈面前提这件事了,一提她就哭得上不来气,谁瞅着都揪心。”说着,大叔褶皱丛生的眼角变得湿润。他摘掉老花镜,望向黑漆漆的院子。“你妈是觉着愧对你爸呀,当初她好心给你爸缝上那枚扣子,可要是没有那枚扣子,你爸兴许兜里就揣了别针,要是揣别针,随时随地都能别上,也不会发生那种事。你妈肯定因为这件事自责了一辈子。” “后来我爸的遗言怎么解释了?那句话怎么听都像是在指认凶手啊!” “警察怎么解释的我不知道。但我最了解你爸,知道他为啥说了那么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为啥?” 吴大叔重新卷好一袋烟,低着头默默道:“你爸一辈子刚强,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竟然有一天会死在进出了无数次的地坑里。他说有人害他是因为不相信自己会这么轻易就死了。” “后面两个字呢?”常有语气颤抖地问。 大叔抬头,炯炯有神的双眼落在常有脸上好一会儿。“那是因为你爸不想让你妈觉得他就这么不负责任地走了。孩子啊……你应该多跟你爸学学,坚强点儿,像个老爷们儿,把日子过起来,别天天跟家圈着,三十多岁了,该有点作为了。” 常有顾不上大叔的语重心长。因为他知道吴大叔对整件事情的推测都基于没有看到这枚被剪掉的扣子的前提下,如果用这枚扣子加上父亲的遗言,任何人都会产生同样的联想。 可是,真的是母亲做的吗?如果是,母亲和父亲看似平静的家庭下到底隐藏着什么深仇大恨?如果不是,扣子为什么会出现在母亲手中,父亲的临终遗言又作何解释? 第4章 第03章 曾经的保卫科主任 常有离开吴大叔家后并没有回家,而是回到小卖店。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都喜欢一个人待在这,这就像是一个被时空隔绝的独立空间,让他可以暂且放下现实中的烦心事,憧憬未来。此时他来到这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无法再面对母亲的遗像。 他肚子咕咕叫,却丝毫没有食欲,一直到后半夜,才从货架上找到一个过期不是很久的面包吃下去。 一夜浑浑噩噩,一夜辗转反侧。当惨淡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到玻璃柜台时,常有从里屋爬起来。 下雪了,细小的雪片在晨光中闪耀,落地便消失不见。他想起什么,从水缸中舀出两瓢水倒进加热水壶里烧开,之后提着水壶走进隔壁老太太家的厨房,把暖水瓶灌满。 这位老太太三年前眼睛瞎掉了,自那时起,常有答应她每年下第一场雪时开始每天为她烧热水。 三十年前能住进这片房区的人都是国企职工,有工资拿,逢年过节有福利,孩子上学有专车接送,这是货真价实的富人区。三十年后,时代把往日的辉煌倾轧,下一代离开后大都没时间回来照顾老人,曾经的佼佼者们早已沦落为弱势群体。常有不想外出务工的一大原因就是感同身受地体会着他们的种种不易,想多照顾照顾他们。 上午八点,常有骑着电动车离开小卖店向城区驶去。眼前是繁华的高楼大厦,身后是落寞的破旧厂房,每次走这条路都让他有一种从八十年代驶向二十一世纪的错觉。 其实从区域规划上来讲,这个村庄已经跟城市接壤了,只可惜有三所废弃的工厂在村子另一端,所以城市没再往这个方向发展。往日繁荣时,厂区有独立的派出所,后来没落,这片区域一同划给城郊派出所管辖。 常有此行的目的就是城郊派出所,他想吴大叔的解释或多或少带有自己的主观印象,留在警方那里的案宗才是最客观的事实。 八点半,他来到派出所门口。两个年轻民警嘴里嚼着面包,一边戴帽子一边冲出大门跑向路边的警用面包车,而后车子在沉重的关门声中疾驰而去。他推开门,看见坐在窗口里的一个女民警,上前打听三十年前的案子。 女警表示自己最近几年才入职,没听说过那个案子。他又问可不可以看看当年的案宗,如果警察太忙的话,他可以自己看。女警耐心讲解权限,告知他如果对案件有疑议并且能够拿出重要证据,他们会根据程序重启调查,否则即便家属也没有权力看到案宗。他吓了一跳。他只是想了解事实,没有意识到还有重启调查这种说法。 他正迟疑着怎么在不说出更多对母亲不利的发现的情况下委婉地实现目的时,楼上走下来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儿。 老头儿戴着一顶毛呢帽子,穿着一件褐色的烫绒夹克,年岁很高,却是步履稳健,宽阔的肩膀还依稀能辨别出年轻时的强壮。他原本认真看着台阶,目光落在常有脸上时忽然显现出一些吃惊。常有以为这是村子里哪个认识自己的老人,礼貌地点头致意,而后再次向女民警申请能不能破一次例。 两人擦肩而过,老头儿偏过头继续打量常有,一直到门前,他才转回目光,推门离开。 女民警的态度变得严厉,又重复一遍相关规定,并申明常有这种行为已经涉嫌扰乱警方工作。 常有自嘲地想到:三十年了,哪还有人在乎当年的一场安全生产事故了。他道谢离开,出门跨上电动车,扭开钥匙要走,这时,之前那个老头缓缓向他走来。 看得出老头刚才没走,一直在台阶上等他出来。他努力思索,还是觉得不认识对方,便礼貌地问:“大爷,您有啥事吗?” 老头摘掉帽子,“地中海”的头顶折射着耀眼的阳光,光芒中一个年代久远的疤痕十分醒目。他向车头靠近一点,“不好意思啊小伙儿,我刚才无意间听见你好像在打听常德发的事,敢问你是他啥人?” 常有怔怔点头,“我是他儿子。您是……” 老头脸上露出一种见到故人的笑容,有些难为情地介绍:“我是当年水泥厂的保卫科主任,我叫李连海。那时的情况我知道一点,不知道能不能帮你啥忙。” 常有意外又惊喜。他知道,在那个时代,一个厂子的保卫科兼有部分派出所的职能,甚至一些大厂子里保卫科主任都能配手枪,碰着这种大事件肯定有参与,即便没参与,主动等他跟他打招呼,一定也跟父亲关系不错,说不定知道什么内情。 他想了想,对老头说:“李大爷,我叫常有,您要是不忙咱俩就找个地方坐坐?” 老头把常有带到派出所附近的一个公园,晨练的老年人刚刚散场,比较冷清。俩人把车停好,在一棵大柳树下的长椅上坐下。常有问道:“大爷,我爸出事那天早晨您看着他了吗?” “看着了,你爸那天来得晚,正赶上我在大门口截住两个用饭盒偷水泥的工人,你爸过来给他们求情。我放走那两个人,问你爸咋来晚了。你爸说昨晚喝酒喝得太晚,早晨没起来。就这么个照面就过去了,等我再看着他前儿就是抬他上救护车了。” 常有点点头,感觉有什么地方奇怪,细想又想不起来。他正思考着如何隐晦地问些更核心的东西,忽见老人投来精明的目光。“你这么早跑来派出所打听事儿八成是想知道当年的警察是怎么调查的吧?没事,别把我当外人,想知道啥你就直接问。” 常有再次点头,“是。昨天我跟吴大叔看照片说起这个事儿,我第一次听说我爸临死之前说了那句话,所以特别好奇。呃……那句话您应该也知道吧?” 老头略带骄傲地抿起嘴,好像刚刚破了一场大案。“那你问我就问对人了,我当年一直在协助警察调查,过程一清二楚。而且当年我跟你一样,一听到你爸那句话就想肯定是有人害他。可惜呀……到现在为止,他临终那句话仍然是个迷。” 常有注意到老头带着怀疑的语气,向前凑了凑,耐心听。老头用那种八十年代港警片里警察的语气继续说:“正常来说,一个人临死之前的话如果没有明确指向,警察不会转为刑事案件侦查,但你爸名号太响,加上我不依不饶地坚持说有问题,警察这才立案。可是很明显,事发时是你爸自己下的碎料坑,坑里也没有其它人,所以不可能是直接侵害,俺们只能从遗言本身下手。先是尸检,排除有人在‘菜’里下毒的可能,然后又把那个‘蔡’作为嫌疑人的姓氏开始调查,希望从嫌疑人嘴里找出新的侦破方向。厂子历史上有三个姓蔡的,其中两个早就退休了,都不在这生活,只有一个是同一时期的职工,叫蔡文友,在烧窑组。然后另一个姓蔡的关系人就是你母亲。” 说到这,老头故意停顿一下,更加仔细地组织语言。“调查就围绕着他们两个展开。首先是蔡文友,我刚才不是说你爸出事那天早晨喝酒了嘛,这酒就是跟蔡文友喝的,而且喝到很晚,你爸第二天早晨还处于饮酒过量的状态。当时我怀疑是他故意让你爸喝多,降低你爸应的反应能力,从而导致事故发生。恰恰那天也是蔡文友主动找你爸喝的酒。我们展开调查,但后来饭店老板证实,那天是你爸心情不好,在不停地喝酒,反倒是蔡文友在劝阻你爸不要喝多了影响第二天工作。最终他们离开时已经是凌晨两点,饭店老板亲眼看着蔡文友送你爸回的家。” 常有意识到自己刚才感觉奇怪的地方就是饮酒,他不知道父亲是不是经常喝多,但就一个劳动模范的角度来讲,应该不会出现醉酒上岗的行为吧?他问:“我爸经常喝酒喝多吗?” “俺们那前儿不像现在的你们有的是娱乐活动,俺们那时候唯一的爱好就是喝酒打牌,你爸喜欢喝酒,我也经常跟他们一起喝。但你爸酒量好,很少喝多,通常情况下都是他送我们回家。” “那为啥他跟蔡文友喝多了?” “这是最大的疑点。后来据蔡文友讲述和饭店老板证实,这个疑点也解决了。他们俩因为跟饭店老板相识,所以喝酒过程老板几乎一直在参与,他记得他们的话题始终围绕着企业改制和工人下岗,你爸想挽救厂子,但纵使他个人能力再大,也对抗不了时代趋势。考虑到你爸仗义的性格,因为这种事饮酒过量,很有可能。然后再考虑你爸跟蔡文友属于铁哥们儿,你们两家处得非常和谐,日常没有任何矛盾纠纷,加上事发时他正在烧窑组正常工作,没有靠近碎料坑,所以最终排除了他的作案动机。” “那……我妈呢?”常有小心地问。 “起初你母亲也很有嫌疑。因为据邻居反应,事发那天晚上你爸回到家后他们两口子发生了很激烈的争吵——” “吵架?”常有震惊地打断老人。因为他无数次听人说过,年轻时候的父母恩爱有加,从来没红过脸。 “对。而且不光是吵架,从你母亲脸上的伤来看,你爸还动手打了她。这一点你母亲也承认了。” 第5章 “还动手了!?因为啥?” “我们曾把这个作为作案动机进行审讯,但你母亲拒绝交代。而邻居又只听到你母亲反复强调自己没干什么,所以我们没有找到新的线索。只能转移方向。” “就这样放弃了?” 老主任尽量给予一个和善的笑容。“法律上来讲,你母亲有不回答问题的权力,就像香港录像带里演的什么陈堂证供那个说法。我们也试着用审讯套路让她说出来,但在审讯过程中她因为悲伤过度哭晕了三次,最后一次更是送到医院才得以恢复,这种感情绝不可能是一个嫌疑人能有的,然后事发时她没有出现在水泥厂,更不可能靠近碎料坑,所以嫌疑就排除了。那阵下岗潮,上头为了稳定人心不断催促警方结案,最终你爸的案件被确定为安全生产事故。” 讲完这些,老主任语气里之前那种怀疑消失了,常有的疑惑却是更重了。“那晚吵架之后我妈都干什么了,你们调查过吗?” 综合老主任的讲述,常有知道警方的调查都是围绕比如把被害人推进碎料坑或者下毒这种直接性侵害,而忽略了扣子的事情。他不会主动说出来,但仍希望能得到一点关于扣子的信息。 老主任没有着急回答,而是看着常有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似乎在琢磨他为啥对母亲的事情问得这么细。半晌,他说:“这个倒是你母亲交代的。当时你父亲动手打了她并且有持续撒酒疯的趋势,于是她抱着你跑到了一个姓于的纺织厂工友家,当天晚上住在那,一直到第二天得到通知赶往医院之前,她一直跟于姓工友在一起,这一点于姓工友和蔡文友都能证明。” “蔡文友?” “哦对,我忘说了。这个蔡文友跟你母亲有远亲,小时候是同班同学,恰好蔡文友的媳妇跟你们母亲又都在纺织厂,关系非常好。所以你们两家一直走得像亲戚。我们也试着问过于姓工友你父母吵架的原因,于姓工友反应当天她也询问过,但你母亲同样没说。总之,事情就这样定论了。” 常有如落霜后的叶子一样,整个人无比沮丧。因为事情正在一点点朝着对母亲不利的方向发展。作案手法是剪掉扣子,作案动机是父亲临死之前的那次争吵,一环证据似乎正在闭合。反复强调自己没干什么。母亲是在为自己辩解什么呢? 他的脑海中出现这样一个人,心里阴暗,小心谨慎,利用常德发的性格弱点以及工作中存在的危险,精心谋划出一场绝妙杀局,只要这个人不主动说出扣子的事情任凭谁也无法破案! 这怎么可能是我的母亲? 太阳继续升高,公园地面白色的地砖变得耀眼,儿童游乐设施运转起来,传来阵阵欢笑,路上过往车辆开始增多,城市终于爆发起全部的活力。 见常有半晌不动,老头从兜里取出一支笔和一页纸写上一串数字,而后站起身,目光中再次出现那种职业本能的精明。“小子,还有啥想不通的吗?” 常有强打起精神,“我爸妈的矛盾是之前就有苗头,还是那天晚上突然产生的?” 老主任说:“据我们了解应该是突然产生的,因为我们走访过的人都表示事发之前的时间里他们两口子一切正常。” 常有下意识点头,看出来老主任有离开的意思,便说:“谢谢大叔,我就不多打扰您了。” 老主任递上那页纸。“正好我约了工人修洗衣机,现在时间快到了。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如果你以后有什么发现一定要通知我帮你一起分析。你爸对我有恩,我拼上这条老命也得报答他。” 说着,他用力拍拍常有的肩膀,戴上帽子,穿过公园消失在修剪整齐的灌木丛后。 常有抬头目送他消失在人群中,此时才发现周围早已是人来人往。他把老头的电话号码存进手机里,骑上电动车,疑心重重地赶回家中。 第04章 母亲的闺蜜 越过城市边缘的主要道路,眼睛再次被荒芜的灰色房顶填满,在坑坑洼洼的道路尽头,水泥厂的筒状水泥库遮住了天际。 小卖店门口,一个瘸腿老大爷拿着一个罐头瓶坐在石墩上烦躁地等待。看见常有,他站起身,指了指手里的瓶子,大声喊道:“买糖!” 常有把车停好,走到他身边,对着他的耳朵说:“糖卖没了,还没上货呢,过几天你再来吧李大爷!” 老大爷凶狠地皱眉,靠近窗户边上,用粗大的手指狠戳玻璃。“那不是有吗?” 常有顺着看过去,看到货架上还没来得及藏起来的糖罐,想了想大声回答道:“那不是糖,那是盐!你家大娘昨天刚买过,买多了齁死你!” 大爷暴怒,将罐头瓶子摔在墙角,拖着一条腿愤愤离去。虽说是愤愤,但常有知道他走到家怎么也得半个小时。 李大爷年轻时也是正式职工,在一次维修工作中意外摔断腿,瘸了一辈子。他本来得到一大笔抚恤金,但得知自己永远无法正常走路后开始自暴自弃,染上赌博,将抚恤金输得精光,后来有人追债,又把他的耳朵打聋了。他有糖尿病,却很喜欢甜食,经常背着老伴儿偷偷出来买糖,每次常有都找各种借口搪塞他。 常有开门进屋,拿出工具清理门口边沟上的碎玻璃片,接着又找来一个差不多大小的空罐头瓶放到墙根下。 老大爷回家后肯定会因为丢了罐头瓶挨骂,会被老伴儿赶出家门再找一个,他能想到的唯一能弄到罐头瓶的地方就是这个小卖店,却又会好面子不好意思张口,所以常有主动放下一个,在他开口之前就能看到。 这是常有放在那的第四个罐头瓶,老大爷时而糊涂的脑子会怀疑是不是老天爷在帮他。 这种小小的“奇迹”是常有对这片故土的情怀,然而他多么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身上也能发生奇迹。 他洗了把脸,一边整理货架上的货物一边不由自主地琢磨起父母吵架的原因。显然,想要通过这些碎片还原全部真相还做不到,但冥冥之中他感受到,似乎有一股隐暗的力量在驱使他去揭开这桩埋藏了三十年前的往事。 整理完货物,又有两个抄近路的货车司机过来买烟,答对走他们,常有的手机响了。 是村子远端一个老太太打来的,要买一瓶醋。虽说一瓶醋的利润还不够给电动车充电的,但常有向来不计较这些。他觉得能给别人提供方便才是这家小卖店的真正价值。利润来讲,不赔就行。 他带上最便宜的醋,骑车给老太送到家。老太捋着皱皱巴巴的钱非要多给他一块。 老太说:“我也知道你做点小买卖挣不多少钱,三天两头给俺们送货还耽误时间。大娘没有能耐,只能把这给你当送货费了。你千万得收着。” 常有经常遇到这种情况,一概拒绝。于是他逃也似的跑进院子,大喊着,“大娘,我年轻力壮,咋的也比你赚钱容易,你就留着吧!” 他骑车要走,被倔强的大娘拉住后架。他不敢再给油门,只能把车停在原地继续推辞。僵持间,大娘家隔壁破落的院落闯进他的视野,让他蓦地想起一个儿时模糊的印象。 他记得这个院子大门垛上独树一帜的雨棚,在他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母亲难得地关店一天骑车驮着他到这个房子里看望病人。是一个阿姨,跟母亲年纪差不多大,好像跟她是一个厂子的工友。 他停下来问道:“阿姨,你家隔壁住着的是谁呀?房顶都要塌了咋不修修呢?” 老太看一眼,回答道:“这不是当年于翠翠他们家嘛,说起来年轻前儿她跟你妈是最要好的姐妹呢。现在人家不在这了,儿子在城里给买了楼房,享福去了。” 对,就是于翠翠。母亲念叨过这个人的名字,她就是老主任讲述中的于姓工友。随即,他想到当年母亲在跟父亲打架后跑到这里,即便没说吵架原因,一定也发生了一些什么。 思路瞬间打开,一丝灵感涌上脑海,他想到如果父母矛盾是毫无征兆地爆发的,那么一定有一个激烈的导火索,考虑父亲回家之前的事,这个导火索没准儿是跟蔡文友喝酒的时候点燃的。虽然饭店老板证实他们聊的是拯救厂子的事情,但在送父亲回家的过程中蔡文友跟父亲一定还有交流,刺激了父亲的东西兴许就在这交流之中。 无论如何,于翠翠和蔡文友两口子是最有可能知道更多内情的人。他决定去他们家一趟。 他向老太询问知不知道于翠翠在城里的地址。老太说之前听人说是在火车站后身的“七栋楼”,具体哪家不知道。 常有知道七栋楼,就在火车站旁边的平房区边上,几乎是这座城市最早的一批楼房,七栋六层的黄色楼房,小时候要是听说谁家有亲戚住在那,羡慕得不得了。不过今非昔比,经过时间的盘剥,它已没落成最旧最土最矮的楼,年轻人看不上,老年人图便宜才会在那安家。 他骑车进入不规则的半封闭院子,把车停在一座厢楼前,向院子里打牌的几个老人询问于翠翠的名字。其中一个知道,提供了单元号和门牌号。他遂又循着敲响一扇掉漆的绿色铁皮防盗门。 第6章 敲了好一会儿,门里传来细细的脚步声,跟着是一声“谁呀”的询问。常有琢磨着如何开口,门上的观察窗被打开,露出一双深陷于眼窝中的眼睛。 那眼神从疑惑变得惊奇,继而又变成喜悦,声音伴随着扭门锁的动静一起传出,“哎呀呀,你是小常有吧?” 常有帮着拉开门,看到一个只到她胸口的矮瘦老太太。老太太剪着齐耳短发,头发都别在耳朵后面,白色的多黑色的少。一张同样窄小的脸上布满皱纹,只有眼中显现出一股超越年纪的精力。 她热情地拉住常有的胳膊,拽着往屋里走。“婶儿一眼就能认出来你,跟小时候一样,像你妈,大模大样的。这一晃儿都多少年没见了,你咋找着我这儿的啊?” 常有感受到一种母亲般的热情,递过路上买来的一小袋水果,“我妈临去世之前老是念叨您,我过来看看。好不容易才打听到这个地方。” 那一瞬间,老太太的身体明显一晃,双眼因为震惊而睁大。“你妈没了?啥时候的事儿啊?”说完,红润漫上她的眼角。 常有带着歉意回答:“就前两天的事儿,心脏病,挺突然的,吴大叔帮我通知的亲人朋友,很多都没联系上。” 于阿姨陷入慌乱,手足无措地四下寻摸,似要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这一过程中她的眼眶里渐渐积满泪水。 常有急忙劝道:“您不用放在心上于阿姨。我妈这几年一身病,也被折磨得够呛,上那边儿也算解脱了,就是我没个出息,没让她过上一天儿好日子。” 于阿姨终于恢复长辈的神情,抹一把眼泪,反过来劝说:“孩子你可千万不能这么想,当父母的想让孩子出息不假,可他们最希望的还是孩子都能陪在身边,你能一直伺候着你妈,那就是尽孝了。咱不说这事儿了,改天有机会我到你妈坟上看看去。” 她接过常有的礼物,走向厨房,“孩子你先坐着,婶子把这水果给你洗了吃了。俺们家就我自个儿,十天半个月也吃不了。下回来可千万别买东西了。” 她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口,而后厨房里传来塑料袋和水流的声音。常有站在沙发前,下意识地打量环境。 就楼房来讲,屋子比较简陋,大概五六十平,长方形的格局,客厅在中间,左边的墙上有一大面玻璃,后面是卧室,右边一扇门通往卫生间和厨房。 他所在的客厅里挂着古老的管灯,棚角黑暗发霉,房门口一张黄漆的杨木桌子上放着电视,电视被乳白色的方巾蒙着,门的另一侧是铁质鞋架,摆着两双棉拖鞋和一双老年人的瓢鞋。沙发左面靠墙,前面有一张双层玻璃茶几,下层放着一些塑料袋和针线盒,上层放着一个白色茶缸,有“为人民服务”字样,茶缸旁边是一台斜支着天线的收音机。沙发右面靠着一个立柜,下部被沙发侧面挤住,上部是一扇对开的玻璃柜门,柜里也是上下两层,上层摆放着奖状,被玻璃上几张照片遮住,下面摆着一台录音机,也用方巾照着,旁边还有一个装满录音带的敞口鞋盒子。 所有这些东西都带有明显的八九十年代气息,却被擦得一尘不染,使得这间屋子有一股时间静止的感觉。 常有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几张照片上,走过去仔细看。里面有工厂的合照,也有家庭照片。其中一张彩色的照片尤为醒目,是他母亲和于翠翠的合照,背景是火车站广场。 于阿姨年轻时候就很瘦小,但大大的眼睛使她看起来尤其活泼伶俐。一旁的母亲要文静很多,戴着一顶白色遮阳帽,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脚上踩着黑色的高跟鞋,虽然照片有些模糊,但无论从气质、容貌和身材上,都不输给今天的美女。 于阿姨端着果盘出现,路过他身边,注意到他的眼神,问道:“你妈年轻时候漂亮吧?这张照片就洗出来一张,她跟我要好几回我都没舍得给她。” 常有点头说“漂亮”,然后顺势说道:“阿姨,我一直听我妈念叨你,还以为你们就是要好的工友,昨天听别人说我才知道,原来你家蔡叔和我妈还有亲戚呢。我蔡叔呢,咋没看见他?” 于阿姨把常有拉到沙发上坐下,从果盘里拿出一个苹果交到他的手上,自己则是像怕被嫌弃似的坐在稍远的位置。“可不是这么巧咋的,我跟你妈好,你爸跟老蔡好,等我跟老蔡结婚了才知道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可惜你蔡叔也是人贱命薄,老多年前就没了。” 常有虽然刚才就意识到蔡文友不住在这里,可当确定他死了的消息时还是有点失落。“蔡叔啥时候没的?我好像没啥印象呢?” “那个老没良心儿的死到南方了,咱们这边没几个人知道,再说那时候你没几岁,哪能注意到这事儿。”她又似乎产生一股老年人诉说往事的欲望,继续说道:“当年俺们两口子不都下岗了嘛,生活也没啥着落,他又死要面子,不肯干粗活。搁这边儿挺了几年,正好俺们家一个亲戚在南方做买卖发了财,一个人忙活不过来就想让他过去帮忙,结果这一去就死到外边儿了。剩下我自个儿带着孩子没着没落的,俺那个亲戚就让我过去。他说做买卖这玩意儿不分男女,只要勤快就能挣钱。我不是那块料,开一个卖衣服的小店儿没挣啥钱,勉强维持生计,倒是俺家孩子出息,在那边学习学的挺好,后来当个老师稳定住了。可能我是岁数大了,头几年天天做梦梦着俺家老蔡等我回家,我这才回来。孩子怕我自个儿遭罪,就给我买了这个房子。唉呀……要说我跟你妈俩好呢,连命都这么像,没个老爷们儿,啥都得自个儿撑着。” “你们俩真是命苦。”常有附和着,同时在心里盘算如何委婉地把话题转移到想要了解的问题上。想了想,他问,“哎阿姨?你知不知道我爸妈当年是咋认识的?他们俩真的从来都没吵过架吗?” “那还能有假了?”于阿姨表情夸张,“他们俩是自由恋爱,感情当然好得没话说!你妈年轻前儿可是俺们厂子的厂花,不光人长得好看,有知识,有文化,还时尚,咱们这片儿第一个把头发烫成弯弯儿的就是她,跟电影明星似的,整的那功夫大姑娘小媳妇争先恐后地排队去烫头。不光这样,她还心灵手巧,车间里干了多少年的老女工都比不过她。我记得有一年咱们省的各个纺织厂开交流大会,她特别被请到省城去作报告呢,主抓生产的副省长都起立给她鼓掌,她跟省长的合照还上了报纸,轰动一时。用今天的话说,那就叫火了。那阵儿不光是厂子里的年轻男工看他眼睛直,就连城里那些高干子弟都专程骑着摩托车到纺织厂门口蹲守,就为等她下班的时候看她一眼。可你妈心气儿高,都不正眼儿瞧他们,厂子里有老大姐给她保媒,多少次也成不了。后来有一回有几个小流氓搁道上把俺们俩截住,说啥就要处对象。正好你爸从那路过,一个人把他们四个全都打得站起不来了,完了你爸瞅都没瞅她,直接就走了。你妈从那以后就迷你爸迷得不行,歇班的时候隔三差五就喊我一堆儿去水泥厂看你爸。你爸那时候也贼风光,大高个儿,练过舞把操,连续好几年的劳动模范,也是多少大姑娘等着盼着的。然后他俩就走到一起了,好像处了一年就结婚了。再后来老蔡到水泥厂,你爸托人给我和俺家老蔡撮合的。唉呀……提起来这都多少年了……转眼俺们都成老太太了。” 听着这段往事,再看母亲年轻时的美丽不凡,消失许久的悲伤忽然涌上心头。常有苦涩一笑,“时间不饶人呗,我都三十多了。”但说到这他就止住了,因为于阿姨的回答过于肯定,让他不忍心直接询问父母吵架的事。 屋子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古老的摆钟“咔咔”作响。于阿姨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别光说话,吃个苹果吧孩儿。岁数大了,冷丁碰着个熟人就控制不住,嘞嘞起来没完,你可千万别怪婶子话多啊。” 常有微笑示意自己很喜欢听这些往事,无意间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沙发旁的柜子上,看见一张三个人的照片。于阿姨在里面,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儿,旁边站着一个留着八字胡神情有些木讷的男人。从姿势上看这是一张全家福,那么旁边的人一定就是蔡文友。 这个人他有些印象。 在他年少的记忆中经常有一些男人来他家看望,他们大都是打着帮助工友妻子的旗号来的,有的送东西,有的帮忙修理东西,但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大多数人都被常母拒绝,甚至是驱赶,只有两个人例外,其中一个是隔壁的吴大叔,另一个他不知道名字,但仔细回想能够确认,就是眼前这张照片上的男人。是蔡文友。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蔡文友不再去了,只剩吴大叔偶尔帮着干一些女人无法完成的活计。 他站起身,走到柜子前,看着那张照片说:“这就是我蔡叔吧?好像记着小时候他经常去我家帮忙干活。” 于阿姨也凑上来,打开柜门,去取夹在玻璃背面的照片。门轴有些不顺畅,抖动中照片落在录音带盒子上。常有帮着拿起,注意到这些录音带都是那个年代的流行歌曲,录音机也是当年最风靡的“燕舞”牌,但可能是掉在过地上,录音机的一角摔掉了很明显的一块。 第7章 阿姨摩挲着照片,好像之前的对话唤起了她对蔡文友的思念。“是啊……你爸临死之前那天晚上不是跟老蔡喝的酒嘛,老蔡就总觉着你爸是因为喝酒喝多了才出的事,很长时间都没原谅自个儿。后来我给他骂了,我说人都没了你搁这埋怨自个儿有啥用,你要是有这份心就勤往大哥家去去,帮蔡姐干点活啥的,也算为你铁哥们儿尽尽心。他这才缓过来点儿,俺们俩隔三差五给你家送点吃的喝的,修补修补东西。后来我找了个活儿,没时间了,就他自己去。不知道你妈跟你说没说过,你蔡叔和你妈是发小儿,小前儿还定过娃娃亲,所以他去的回数多了,街面上就传出来闲话了,老蔡又是一阵窝火,整天揣个镰刀头子,要攮那些讲究他的老太太。后来还是我劝他他才好点儿。但打那以后他去你家的回数就越来越少了。你爸是他铁哥们儿,他不想让他受一点委屈。再后来他去南方也有一部分这个原因,他想多挣点钱,从钱上贴补你们娘俩儿。万没曾想……我听说我那亲戚说老蔡临闭眼睛之前还在念叨着对不起你爸呢。他俩当年真是比亲兄弟还亲呐。” 常有赶忙接过话题,“您说这个我想起来了。我记着我妈说那天晚上我爸和蔡叔喝完酒回家把她打了,然后我妈带着我跑到你家来,那晚上到底发生啥了啊?” 于阿姨放下照片,抬头说:“那可能是他们俩唯一一回闹矛盾。我记着那天晚上老蔡喝完酒回家都是后半夜了,我刚伺候他睡下也就一个点儿,就听房门‘咣咣’响,我还以为遇着抢劫的了,正要喊老蔡起来,然后又听见你妈的动静。我赶紧去开门,看你妈像见鬼似的冲进来,眼眶铁青,嘴丫子冒血,手指头也淌血,把你衣服都整湿了。我一边给她擦血一边问咋地了,她哭得上不来气,反反复复说你爸疯了,要打死她。我问她因为啥,她说自己也不知道,说你爸像变了个人似的,谁也不认识了。我以为你爸是喝酒撞邪了,赶紧让老蔡上你家看看。后来老蔡说那天晚上他到你家之后看你爸正躺炕上睡觉呢,他陪一会儿感觉没事,正好天也快亮了,就直接奔厂子了,结果那天白天你爸就出事了。 “真把我妈打了,还打得那么严重!?我妈不可能不知道因为啥呀!你们俩那么好,之前没看出啥苗头吗?”常有的吃惊不是装出来的,听着于阿姨的描述,他能够想象到当年的惨烈景象,一阵阵心惊肉跳。 于阿姨回忆着,好像正在努力寻找什么迹象。末了,她笃定地摇头,“没啥苗头,之前他俩一直都挺正常的,你妈还说你爸因为厂子的事儿心情不好,天天跟我商量能咋安慰他呢。” “那之后呢?你没再问过她?” “后来谁也不敢在你妈面前提起你爸了,一提她就哭得不行。我倒是好事儿问过老蔡知不知道,老蔡也完全摸不着。他说那阵子你爸一直在郁闷厂子改制的事情,根本没提过家里有啥事,跟你爸喝酒时候也完全没唠家里的事儿。” “那那天蔡叔送我爸回家的过程中呢?他们俩都聊啥了?”常有脱口而出。“会不会跟这有关系?” “这……”老太太投来惊异的目光,凭借一个老年人的直觉,她意识到常有今天来的目的好像不仅仅是探望。半晌,她胆怯地问:“孩儿你今天来是有啥事儿吧?你要是有事儿就跟婶子直说,我知道啥就跟你说啥。” “您别误会阿姨。”常有赶紧压制住情绪,生怕伤害这个单纯的老人,“我就是想不通这件事。您不知道就算了吧。” “这样啊……”于阿姨稍微缓和一些,“这我真不知道。老蔡和你爸喝完酒唠啥了我没问过,不过指定不涉及他们两口子吵架的事儿。俺家老蔡绝对不是那种挑拨离间的人,他要是知道不利于他们两口子感情的事儿,指定先跟我商量着咋办。” “对不起于阿姨,我没有怪罪蔡叔的意思,就是太好奇了。”常有含糊地说着,太阳穴隐隐作痛。 让他头疼的不是没有了解到父母吵架的原委,而是母亲在在向所有人隐瞒着这个矛盾,这是不是间接证明母亲在有意隐瞒自己的杀人动机? 真的要相信是母亲做的吗?到底是什么样的矛盾让父亲对母亲拳脚相加?又让母亲实施了自己的谋害计划呢? 这时,于阿姨想起什么,惊讶地说:“对了孩儿。我记着你出生之后你妈赶时髦买了两个一样的日记本,说是你爸一个她一个,留着写日记,然后到老了一起回忆。你要是特别想知道这事儿,回家找找日记本吧,要是还在,兴许那上面写了啥东西呢。” “日记?”常有猛然抬眼,混乱的思绪中出现一个闪光点。 “对,日记。俺们那前儿有一阵特别兴这个,很多人都记,就是记着记着就懒了,把日记本撇了。你妈倒是一直在写。” 常有不记得家里有日记本之类的东西,但那个年代的人记日记倒是普遍的事儿,如果真的能看到日记,那上面完全就是没受时间影响的事实,或许可以给所有的事情另外一个解释! 他几乎立刻就要走,转念又觉得就这么走了一定会让于阿姨惦记这事,便心不在焉地说道:都那么久远了,估计够呛能留着了。”而后他随便找了个东西结束这个话题,“阿姨您和我蔡叔年轻时候也挺时髦的呀,这还有台录音机,还有流行歌曲。这东西搁到现在都算得上古董了。” 阿姨的脸上掠过一丝紧张,但这紧张转瞬即逝。她腼腆地笑了笑说:“我哪有你妈那新潮的劲儿,录音机是你蔡叔离厂的时候从厂子拿回来的。没人要了,他一辈子啥也没见过,当宝儿似的拿回来,听得劲劲儿的。他死了以后就没人听了,不知道还好使不好使。你……是想要吗?” 常有笑了笑,“我要它干啥,这是你们老两口子的回忆。那个……阿姨,我到时间去接孩子放学了。这就走了,您好好照顾自个儿,过阵子我再来看您。” 第05章 水泥厂宿舍楼 于阿姨披上外套一直把常有送到电动车前看着他骑出院子才往回走,风吹得她眼角通红,为那恋恋不舍的目光增添了些许凄凉。 常有忽然间明白当年那么优秀的母亲为何会跟模样能力都不出众的于阿姨成为最好的朋友了。她是个难能可贵的单纯善良的人,心底里不存在任何攀比、嫉妒,也没有对困难生活的抱怨,更不会花心思关注生活中的琐事,她简单地生活着,默默善待着身边的人。 下午三点半,北方的深秋季节天色已开始暗淡。常有穿行在车水马龙的城市道路上,忽然发现前面不远就是儿子的学校,于是转个弯朝那边骑去,停在距离校门不是太远但足够隐蔽的一棵杨树旁。 此时距离放学还有二十分钟,城堡形状的气派大门前横七竖八地停满了接孩子放学的车辆,其中很多是价值不菲的豪车,就停在黄色的网格状禁停线上,司机大都开着车窗,男的或是把脚架在窗户上躺着养神或是吸着烟,女的一般是对着化妆镜补妆或者隔着窗户跟相识的家长聊天。来往车辆暴躁地鸣笛,行人也大都带着怨气喊叫,卖玩具和糖葫芦的小商贩在没被禁止摆摊的地方撑起摊子大声吆喝,十分吵杂。 其实最初选择把孩子送进这所全市最好的学校时常有跟田慧持有不同的意见。 田慧觉得她和常有之所以这么没出息就是因为上学时都没好好学习没考上大学,所以她不惜节省一切开支,付出高昂的学费把常久送进这家幼儿园,这样可以让常久上最好的小学、最好的初中,获得最好的教育资源,进而考上重点大学。在她眼里拿到重点大学文凭就是成功。 常有则觉得时代已经变了,再也不是他们父母那一代人拿着文凭分配到岗位然后成为佼佼者的时候了,这个时代有无限的可能,最成功的教育是让一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不断认识自我,在面对人生路口时能够做出正确的抉择,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做不到这样,即便考上重点大学也是一个书呆子,即便有个安稳的工作也不会幸福。 妻子常说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但常有固执地认为,在现今社会里,父母就是孩子的起跑线,父母也还年轻,应该想办法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不是躲在“一心为了孩子”的借口中,把未实现的梦想都压在孩子身上。 经过一次激烈争吵,常有最终妥协了,他没有被说服,只是不想让妻子每天都生活在遗憾中。 让常有欣慰的是,常久是个懂事的孩子,安静地上课,安静地参加活动,从不跟同学争抢玩具,这一定程度上取得了老师的好感,弥补了逢年过节时他们家送去的寒酸礼物。但反过来,这也让常有赶到心酸,孩子实在太懂事了,懂事到已经失去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不要零食,不要吃穿,老师的批评和奚落都藏在心里,从不对他们两口子讲。有一次老师要求孩子跟自己家的车合影,他们俩生怕伤害孩子自尊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常久却是笑嘻嘻地跨上他的电动车让他们照相。 第8章 孩子说:“我爸的车最快了,放学时别人都堵在门口,我最先到家。我最棒!”当然,常有注意到过每次放学时常久看着同学登上高大吉普车投来得意目光时的羡慕。 时间流逝,更多车辆汇聚,跟他家庭条件差不多的家长纷纷骑着电动车扎到校门口,田慧也在其中。而后放学铃响起,孩子们以班级为单位被领到大门口,有的孩子有说有笑,有的孩子吵闹着要买门口的好吃的,有的家长拿着玩具,常久则是默默地跟老师挥手再见——即便老师根本没有注意他,拉住母亲的手,母子俩悄无声息地离开。 能看他们娘俩一眼,常有已经心满意足。他朝不同的方向驶去,心里暗道:“相信我,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回到家时天黑了,宁静的村庄里回荡着狗叫。常有打开灯,尽量避开母亲的遗像寻找于阿姨口中的日记本,他觉得日记本肯定会留下,因为母亲几乎留着他们两口子年轻时候用过的所有东西,应该不会把最能代表记忆的日记丢掉。然而他翻遍所有箱子柜子,又找遍所有夹空,均是一无所获。他想了想,又锁上门回到小卖店。 小卖店是母亲一手开起来的,那年厂子黄了以后,设在这里的代销点也搬走了,政府鼓励下岗工人自主创业,常母用自己分得的那套家属房跟别人置换了临街这个小一些的房子,经过简单改造,变成可以经营的门脸。时至今日,常有都记得冬天时母亲骑着三轮车把他罩在一个塑料棚子里到城里批发点进货的情景。为了省几毛钱,母亲叉着腰跟人家讨价还价。 小时候他从来没关注过母亲是不是漂亮,现在想起来,当年的母亲跟人吵架的模样也一定很美吧? 房子有里外两个屋,原本临街的大屋是卧室,里面的小屋是厨房。改造之后卧室的炕扒了,修了一条火墙,火墙对面是玻璃柜台和箱柜一样的货架。天气凉的时候母亲就把火墙烧热,顾客过来买东西会在那上面坐着拉家常。里屋的厨房原本只剩下一口锅,其余空间用来存货。常有接手之后才又在那里修了一截短炕,因为那时候有一些外地来打工的人在附近租住,这些人早出晚归,基本都是大清早或者晚上过来买东西,住在这里可以方便他们,也能多赚一点钱。 也许母亲把日记藏在了小卖店的某个地方,毕竟她不会想让孩子了解自己的心事。常有一边鼓励自己,一边翻找小卖店所有能装得下日记的空间,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还可能在什么地方呢?常有回到柜台前思考,忽听窗外的道路上响起脚步声。 来者是吴大叔,买了一瓶酱油。付完钱后,吴大叔道:“常有啊,我来前儿道上听着厂子那边呼啦呼啦地好像有很多车,你知道是咋回事不?” 常有不以为意,“叔儿您别大惊小怪的了。从这边绕路走能避开城区上国道,有车正常。再说您都离厂多少年了,厂子跟您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咋回事还能咋的。” 大叔忧心匆匆,“别的我倒不担心,我就担心那个看门的老张头子,别碰着偷东西的再把他伤了。他这人轴得很,这么多年厂子里的东西看得死死的,谁要真是动了歪心思,保不齐他跟人来硬的。” 常有大笑,“这都啥年代了叔儿,光天化日,哪还有敢明目张胆抢劫的。您赶紧回家歇着吧。” 大叔不敢反驳,却又不想走,迟疑一会儿,他道:“要不你陪我过去看看去吧。万一真有事儿呢。” 常有很理解这些国企职工对厂子经久不息的眷恋情怀,不打算再争竞,“有事儿您也帮不上忙。这么着吧,你先回家,我过去看看去。” 大叔眉头舒展,似乎又觉得给常有添了麻烦,不太好意思。常有穿上衣服,拿上手电,爽快地说:“这事儿包我身上了,你安心回家等着,有情况我回来跟你汇报。” 那时是晚上八点多,村庄里寂静无声。常有跟吴大叔一起出门,果真听见水泥厂方向有隐约的轰鸣。大叔叮嘱他多加小心,目送他朝那个方向走去。 计划经济时代东北作为全国最重要的重工业基地兴建了很多工厂,水泥厂就是那时候建起来的。后来国企改制,大部分工厂转包给个人继续经营,附近这三座工厂因为没有区位优势,机械设备也相较落后,迟迟没有找到下家,占有留守名额的职工陆续调走后,这里就被彻底遗弃了。小时候常有唯一做过的不听话的举动就是跟玩伴偷偷到水泥厂“探险”,还曾被一个留下看守的职工找过家长,长大后他很少到那边去,那个职工也变成了老头儿,时不时过来买点东西,跟他吹嘘这么多年在自己的看管下厂子一粒沙子都没丢过。 走到村庄尽头,墙壁、办公楼和厂房开始占据视野,水泥厂的窑炉和各种高大建筑、机械插入晴朗星空,深沉而壮观。在这恢弘的景象之中,几点灯火闪现,机械轰鸣变得更加清晰。 继续前进,路过一条废弃的窄轨铁路,路两旁开始出现瘦削挺拔的速生杨,杨树后就是水泥厂的水泥院墙。 常有记得那些树是他上中学的时候学校组织栽植的,为的是美化环境,但或许是水泥厂的烟尘早已经与土壤融为一体,杨树的叶子也先天带有水泥的灰色,有风的天气从这路过总感觉满脸石灰。 这个位置已经可以确定厂子里的确正在发生什么,灯泡支在院内的高大木架上,好几辆车在墙后往返,引擎的声音间隙中可以听见人语,应该是在干活。 他恍惚觉得是不是水泥厂要重新投产了,加快脚步赶过去,首先看到水泥墙外几个戴着黄色安全帽和头灯的民工正在杨树间拉扯施工用的警戒线,间隔一段距离还挂着高大的告示牌,上面写着:施工重地,禁止靠近。 路过他们再向前走,轰鸣从洞开的长城状大门中涌出,电焊光接替闪烁,俨然是一幅紧张忙碌施工景象。 他站在门口翘首张望,忽被一声呵斥吓了一跳。寻声望去,一个披着深蓝色假警服的年轻保安冲出警卫室朝他走来。 保安比他小几岁,大鼻子宽下巴,拧着眉头,目光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一番。“说你呢!干啥的?” 常有急忙递上一支烟,帮其点着。“我是那边儿村里的,搁这路过看着动工呢。你们这是要干啥呀?” 保安不太熟练地吐出烟雾,再次打量常有,神情中多了一股优越感。“搞开发呢,有个非常有钱的大老板包了这三个厂子,要规划成旅游区,从水泥厂开始。你们家搁附近能借光,往后道啊路灯啊指定都能配上。” 看他那副洋洋得意的神气,常有深刻体会到狐假虎威的意思。他转身要走,却忽然想到自己为什么不到父亲出事的地方看看呢? 想了想,他收起厌恶情绪对保安说:“老弟,我爸以前是这个厂子的职工,我进去看看行吗?” 保安斜乜他一眼,眼中闪现警觉。“那指定是不行呗,就算你爸当年是这儿的厂长现在这儿也姓赵了。把你放进去丢了东西我可赔不起!再说,别一口一个老弟的,我现在是赵氏集团下属水泥厂主题公园保安队的队长!” 常有朝空空的守卫室看看,心说你这队长管的人还真多,转身离开厂子大门。 沿原路回到铁轨附近,他转下道路顺着铁轨向厂子的东面院墙走。这条窄轨铁路是水泥厂的专线,用来运输原料和水泥,前方有一个装卸货用的侧门,小时候他们就从那扇门下爬进爬出。 他来到近前,发现小门已经被焊工焊死,旁边堆着准备封死这扇小门的砖垛和沙堆,于是踩着砖垛翻墙而入。 双脚落地,腾起厚厚的灰尘。这边是水泥厂的最后一道工序——成品车间,厂子生产出来的水泥在这个车间里灌进牛皮纸袋标上号码装上火车送往全国各地。直到现在,他家炕柜下面还垫着父亲当初从这里带走的残次牛皮纸。 这里距离前院较远,工作的声音在建筑中回荡扭曲。常有站在阴影里分辨,知道往右是水泥生产线,往左是办公楼,办公楼后面是职工宿舍楼。他隐藏一会儿,确定周边没人看管,顺着一系列建筑朝生产线方向走去。 建筑的墙上也蒙着厚厚的灰尘,或者说以水泥为主要建筑材料的它们正在分解出灰尘。沿途随处可见用红色铅油写的安全生产标语,可惜那时候人们的安全生产意识仅仅停留在宣传方面,职工们还有那种为建设祖国牺牲一切的激进心理。 从成品间向前,路过熟料磨、熟料仓、旋窑除尘器、均料场等几个主要场地,前面就是生料工作区。常有从两座生料库之间的夹空中通过,来到碎料坑附近。那里离大门口已经比较近了,可以清楚地听到工人们交谈的声音,有人开玩笑说历来水泥厂的碎料坑都是万人坑,提醒工友不要靠近,否则里面冤死的鬼魂会上身。常有深吸一口气,隐匿声音,来到碎料坑边上。 说实话他已经预料到这里不会是当年的模样,但当他看见传送机和碎料磨都已不在,原地只剩下一个满是塑料垃圾和破树枝的湿漉漉的水坑时心中还是有些失落。 第9章 有工人朝这边走来,他急忙走远,转身的瞬间,他似乎看到身穿军大衣的父亲正站在碎料坑边看着他,嘴里重复着那句:“有人害我……蔡……蔡……” 他也念叨着这句话,心里忽然产生一股执念驱使着他径直从阴森森的办公楼穿过前往宿舍。 两栋楼隔绝了施工噪音,周遭恢复安静,借着星光可以看见办公楼和宿舍楼之间曾是一个规划有致的花园,古老的花坛东倒西歪,里面长满荒草和灌木,花坛边上是一些半死不活的果树,果子落在地上腐烂干燥,像是乞丐头上的癞疮。他从树丛中穿过,站在共有五层的宿舍楼前。 楼的门不在中间,而是分别在左右两边,应该是男工和女工走不同的门。楼外表毫无特色,所剩不多的完好玻璃上都有一个圆形的孔洞,那是冬天用来架炉子烟囱的。在三楼下沿的墙上,固定着一排褪色的红字:凝固现代,筑造未来。 他从左边的门走进宿舍,映入眼帘的是满眼破败。它的结构很像小时候的教学楼,靠北是一条走廊,一扇扇门均匀地陈列在走廊南面。走廊里堆满废弃的家具和杂物,门也参差不齐,在手电光中留下一个个黑洞,绿根白面的墙壁上有用油漆或者记号笔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字:十年梦想,一朝结束;我把青春奉献在这,现在净身出户;我恨这个世界……想来都是下岗职工内心的独白。 他打着手电沿台阶走向三楼。他不知道父亲的宿舍具体是哪个屋子,但记忆中谁好像跟他说过是位置最佳的三楼。 三楼一样破败,他伫立一会儿,一共看到十扇门,便想从第一个屋子挨个看一看。然而他刚要迈步,前面不知哪间屋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第06章 有钱的组长 常有急忙收住迈出的脚,关掉手电躲进楼梯拐角的墙后,跟着又听见一声叹息。这叹息很长很重,像极了某个老年人在回忆自己不如意的一生。 然而,叹息过后一切又都恢复平静,既没有人语也没有声响,好像刚才只是幻觉。常有稳稳心神,探头朝走廊里看。没打手电的情况下,可以看见走廊地面印着一条细长的光线,从第三扇门边斜着伸向对面墙壁。再看那扇门,微微开着,用来遮挡门玻璃的白布帘子微微飘动。 光印较暗且很稳定,常有觉得是从窗户投射进来的天光,于是深吸一口气,重新来在走廊里,跨过几根斜支着的木料小心摸进。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扇刷着绿漆的木门上,收起后脚时不小心刮到一根木料。木料落地,在静谧的空间中发出很大的声音。 门后终于有了动静,继而门开了,一个提着新式马灯的人出现在常有面前。两人相距几米,谁也没动,好像都要从对方的下一个动作中判断出对方来这里的目的。 僵持一会儿,那人似有了眉目,不悦地问:“你不在前院干活到这做什么来?” 常有站稳,支支吾吾地回答:“那个……我……不是工人,随便看看。” 那人举起马灯,向前靠近,另一只手攥着对讲机,似时刻准备着喊人抓贼。 常有进一步解释道:“我家住在附近,我爸年轻时是这个厂子的工人,我来他的宿舍看看。” 那人停下脚步,调暗灯光。此时常有终于看清,眼前是一个红光满面的富态男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穿着一身价格不菲的名牌运动服,右手手腕上戴着一支金光闪闪的手表。 上下仔细打量常有一番,那人问道:“你爸是哪位?” 他的声音里夹杂着北方人的粗犷,又带有淡淡的南方语调。 常有小心回答:“常德发。是这个厂子最后一批工人。我……” 马灯晃动一下,那人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神色,眼睛也因这惊喜而睁大,“你是常德发的儿子?”不待常有回答,他向前走来,“嗯,嗯,长得确实像!我要我没记错,你应该叫常有吧?” “对,您认识我爸吗?”常有的心落地,又激起一丝波澜。 “何止是认识!我当年是碎料组的组长,天天跟你爸在一起干活儿呢!”他来到常有面前,激动地抓住常有胳膊,目光上下打量,“你都长这么大了,我真是太久没回来了。家里人都挺好的吧?” “还好。您……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常有回忆那张碎料组的合照,大概对上父亲右边的那张脸。但此时他能够感觉到眼前这个人不再是那种寒酸身份,无法想象他深更半夜一个人在破楼里干什么。 “这个说来话长了。你刚才说要上你爸宿舍看看?” “对。”常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父亲的秘密,含糊地回答,“我晚上搁这路过,听门口的保安说这要改造了,就寻思看看我爸以前生活过的地方,要不然以后就没了。” “唉……”组长叹一口气,“你爸可是个大好人呐!可惜命不好。跟我来吧。” 组长转身,领着常有回到第三个房间内。屋子里比较空,靠墙四角分别有四张生锈的铁架床铺,床板裸露在外,有一张床板上垫着一张烧黑的电褥子。在靠窗的两张床之间,一张带抽屉的黄色桌子和一个暗色的五斗橱紧挨着,二者顶面差不多一般高,窗外的光芒透过完好的玻璃落在表面上,照亮一个铁皮暖瓶和一支没有握把儿的茶杯。窗户上烟囱的孔洞蒙着一张坏了的报纸,风灌进来,“噗啦噗啦”响。 组长走到窗前,把马灯放在五斗橱上,照亮左边的床铺。“这就是你爸当年住的地方,位置最好,他掰手腕赢了同寝的三个人赢去的。” “您不在这住吗?” “不在。我们组有七个人,我和其他三人在隔壁屋子。” 马灯将床附近的狭小区域照得通亮,可见墙面上有一排用铅笔反复描绘的标准印刷字体:明天会更好。字体下面贴着一张一角耷拉的纸,常有上去扶正,看到是一张罗大佑的海报,左下角写着两排他不认识的英文。 组长说:“你爸是俺们这伙儿人的老大,能文能武,写得一手好字,还会弹吉他吹口琴唱歌。当年他出事后你母亲来把他的东西取走了,就剩下这点儿。唉……都是回忆啊!” 常有进门前的一刻还在幻想父亲的日记会不会是落在了宿舍里,现在一听,幻想被打破——即便父亲是在宿舍记日记,母亲当年一定收拾走了。 他漫无目的地拉开一个抽屉,想问问组长知不知道父亲年轻时候的事,但眼前这个人的富贵气息让他产生一种天然的距离感,不像跟父母其他的工友那样亲切,所以没开口。 抽屉里只有两个没用的螺丝钉,他旋即又关上。组长凑上来,关切地问:“你是要找什么东西吗?” 常有急忙否认,“没有。就是我看道我爸的照片忽然很怀念他们年轻的时候,过来看看。” 组长满眼欣慰,从兜里取出两支上等香烟,分给常有一支。递烟时常有发现,这个人的左手食指上有一条很深很老的疤痕。 组长望向窗外,“这可不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嘛。汗水洒在这儿,理想也在这儿,爱情和兄弟感情都在这儿,然后下岗就像一场滔天洪水把这些都冲没了,把我们这一代人冲散了。现在还好,还有人记着,以后等你们这一代人老了,我们这一代人没了,当年那种热火朝天建设家乡的画面就成历史了。所以我特别想把这一切留住,让后人记住我们这一代人为时代变革做出的巨大牺牲。” 常有哑言。这几天他听到很多当年人讲述当年事,他们大都也饱含对往事的怀念,却从没有情怀包含在里面。此时组长的情怀让他感同身受。 继续观察一会儿,实在没有太多父亲的痕迹,常有便要告辞。组长忽然有些不舍,“好不容易遇见的,大爷请你吃点宵夜聊聊天怎么样?” 常有本能地同意,俩人一起朝宿舍楼外走去。途中组长了解到常母去世的事实,简单询问了一下死因,表示哀悼。 来在厂子门口,看门的保安正在跟一个年轻人唠嗑。组长招了招手,年轻人赶紧丢掉烟头朝停在墙根下的轿车跑去。保安屁颠屁颠地迎上来,看见常有,眉毛又立起来,“兔崽子,你他妈搁哪进去的?我看看你偷东西没!”然后他又对组长说:“对不起老板,我都把这小子赶走了,不知道他偷摸儿从哪进去的。” 常有局促地要展示自己的双手。组长止住他的动作,把保安叫到眼前,“看好了,这是我兄弟的孩子,往后他来这儿就跟回自己家一样。” 保安夸张地一拍脑门儿,“哎呀呀呀!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么不是?老板您放心,您朋友我肯定记得比我爹都清楚。” 组长把对讲机和马灯丢给保安,保安接过去躬着腰立在一旁等着。一辆气派的奔驰轿车开到面前,组长拉开车门,让常有进去,自己跟着坐进后座儿。 车子离开大门,保安挥舞双手告别。 开车的是刚才那个年轻人,驶上小路后,他小心问:“老板,咱现在去哪?” 第10章 组长思索一会儿,反问道:“上回跟那个姓王的市长吃饭的地方叫啥来着?去那吧,环境还不错。” 司机殷勤回答:“翡翠湖。” 组长没再做任何指示,默默看着窗外,语气和缓地给常有讲述当年这条路的繁荣景象。路过小卖店时常有很想申请下车,因为他始终觉得这个人身上有一股有权势的人自然散发出来的凌人气息,在这种气息的作用下,即便组长对他态度和善也让他感觉压抑。 但最终他还是没提出来,因为他得到的这种不同于保安和司机的特殊关照让他无法开口拒绝。 车子直接开到酒店的门厅下,司机下车开门,然后打开后备箱拿出两瓶茅台,服务生上车开去泊车,三人一起进入酒店。 司机先去跟吧台打招呼,一个身材苗条的女服务生热情地引着他们来到三楼包间。没用点菜,也没有吩咐什么,司机把茶叶交给女服务生,又把酒瓶从盒子里取出来放在桌上,立在一旁等候。 组长瞅他一眼:“你开间房休息一会儿吧,走时我喊你。”司机动作麻利地离开。 不多时,女服务员倒上茶水,十几样精致菜肴陆续摆满桌子,组长亲自打开瓶盖,在两个杯子里倒满酒。 动筷之前,门被敲开,一个西装革履的高个子端着酒杯,领着几个同样衣着光鲜的人走进屋。 组长稍稍皱眉,但转瞬换上笑意起身与其握手。来者笑容满面地说:“赵董来了咋不跟我打个招呼?我也好提前安排呀!咋样,这几样菜还满意不?” 组长环视众人,随和地笑着说:“我就怕王总你多心啊,你要是给我弄一桌满汉全席,那我得搭你多大人情?” 众人随即附和着大笑起来。常有知道这个王总,他是全市有名的青年企业家,既是这家酒店的管理者也是股东,经常上电视。想来他身后的这些人是酒店的领导班子。让常有意外的是,组长似乎比这些人更有地位。 几人继续站着聊天,不时发出陪衬的笑声。期间王总的目光曾落在常有身上几次,每一次都满是嫌恶,好像不确定眼前这个衣衫破烂的小子是不是偷偷溜进他的酒店来的。 常有不敢跟他对视,甚至不敢礼貌点头,只能假装观察环境来掩饰心中的窘迫。 这大概是这家全市最好的酒店里最好的一个餐厅,主墙上有一幅巨大的金属抽象浮雕,其它三面墙也挂着带有讲解的艺术画作,头顶是大面积水晶吊灯,脚下是厚重的编织地毯,桌子和椅子都是带着金光的实木木料,边角镀金,玉石陪衬。桌面中央有一尊银光闪闪的孔雀雕塑,浑身烫着彩色羽毛。 的确,常有自嘲地想到,这种金碧辉煌的环境甚至超越他心中对最美好的生活的想象。 对话在王总敬组长一杯酒后结束。组长道:“王总太忙,我就不留你继续喝了。我跟我大侄子叙叙旧,吃完就走,改天专程过来拜访。” 王总的目光再次落在常有身上,之前的嫌恶霎时消失。他快步走过来抓住常有的手,“我就说这公子器宇轩昂一表人才,原来是赵董的侄子。失敬,失敬!” 常有的脸红了,半晌都没想好该回答什么。组长坐回椅子上,清清嗓子,盯着桌上的菜,拿起筷子。 王总知趣地松手,道:“那我就不耽误二位用餐了,有啥需要随时吩咐。”说完,他领着众人出去,亲自回身把门关紧。 屋子再次安静下来,一股难以名状的自卑填满常有思绪。“赵董,我是不是耽误您聊正经事儿了?” 组长探身往他的盘子里夹菜,脸上不再有刚才那种虚假笑意,完全是长辈对晚辈的慈祥。 他笑呵呵地说:“你叫啥赵董,我跟你爸是一起吃喝拉撒的兄弟,你要不嫌弃往后就管我叫大爷。他们就是过来买个熟脸,万一以后有事好跟我开口。不用搭理他们,咱求不着他什么。” 常有点头,机械地吃着。他知道自己正在一个绝对不属于自己的氛围里。 气氛依然尴尬。组长举起酒杯,跟常有喝一口道:“孩子,在我这你真不用紧张。我给你讲讲我跟你爸的事儿吧,讲完你就知道你不应该拿我当外人了。” 组长说他叫赵学旺,小时候家里穷,兄弟姐妹又多,念不起书,初中没毕业就开始到烧砖厂打工,一天挣一块多钱,因为他个子矮,所有人都欺负他,后来有一次跟人家打架,被人家用砖头砸断手指,打那以后就离开砖厂不干了。他父母让他在家务农,但他觉着种地翻不了身,一个人到城里来闯荡。他刷过盘子,蹬过车,运过蜂窝煤。有一次他蹬车拉活儿的时候碰着一个教师把钱包落车上了,他就寻着里面的地址给送到学校。正好这教师跟水泥厂的副厂长是把兄弟,把他介绍到水泥厂当工人,算是有一份稳定工作。就是在那时候他认识的常德发。他体格小,干不动重活,但是多年社会经验让他特别会处理人际关系,一来二去,副厂长把他任命为碎料组的组长。那时候的人都比较倔强,一听说他这个组长是靠溜须上来的,全都不服,休息时冷言冷语奚落他,工作时他说东人家就往西,弄得他们组精神面貌最差,他也窝窝囊囊提不起精神。后来常德发看不下去了,对大伙儿说:“别都一个个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都是一个锅里吃饭,谁当组长能咋地?你们谁要是有心思当组长就踏踏实实干活,你要是表现好了,还兴许当厂长呢!”这些话说完,工友虽然还是不太待见他,但没有人再敢故意跟他作对了。 他说常德发那时候虽然年纪跟他没差多少,遇事却敢拿主意,敢出头,在水泥厂是个踩一脚颤三颤的人物。他感恩常德发维护他,后来干脆只当名义上的组长,具体的事儿都让常德发拿主意。他还说常德发是厂子里最可交的人,只要你把他当兄弟真诚相待,他绝对不跟你藏心眼儿。就这么着,他们俩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然后一直到下岗那会儿,常德发发生意外,他到南方创业,跟常有家的联系才断了。 听组长讲完这些,常有的心情终于轻松了一点,他端起酒杯,有些羞涩地说:“大爷,我敬你一杯酒。我不认识啥有钱人,但在我的印象里有钱人基本上都不注重感情。向您这样过了这么多年还记得当年情分的,真不多见。” 组长跟他碰杯,实惠地干了一大口。“这人呐,啥都是身外之物,就这经历是自己的,眼睛闭上那天儿从眼前过的指定不是钱,而是跟自己共处过的人。你就好比说我,搁南方待了大半辈子,钱有的是,到老了不还是想回自己家扎根儿嘛。这叫个落叶归根。啥是根?就是你对故土和故人的感情啊……我把南方的产业都折腾了,就留点儿过活的营生,往后专门把咱这几个景区干好,让我那帮老哥们儿老姐们儿都借借光。对了孩子,大爷有什么说什么,我看你生活好像不太如意,往后要是有啥需要大爷帮忙的,尽管跟大爷说。别的帮不上,给你拿钱干点啥买卖那是富富有余。” 常有下意识低头,“大爷您放心,我现在挺好的,一直在努力改变生活,等哪天真有迈不过去的坎儿,肯定跟您开口。”想了想他又问:“赵大爷,您当年跟我爸感情那么好,知不知道他出事之前家里有没有啥事?我听说他这辈子都没跟我妈吵过架,但那阵子好像有啥矛盾。” 组长的笑容忽然僵住,夹菜的动作也停了。常有本能地觉得他要说出什么内情,却见他目光转移到别处,感慨似的说:“啥矛盾都过去了。有时候当晚辈的不去了解长辈的隐私也是一种孝顺。来,侄子,咱俩一起敬你爸一杯!” 这杯酒下肚,组长面色涨起酒气,人也越来越像一个普通的老年人。他转移话题询问起住在家属房中的工友们都好不好。常有如实回答说:“都凑合吧。好一些的被儿女接走了,大多数勉勉强强混口饭吃,还有一部分都因为疾病早早去世了。” 组长随即表示自己想去探望健在的工友,问常有愿不愿意陪同。常有当然赞成,但他说现在家属房那片住得已经不归堆了,他也弄不清楚谁家在哪,最好让吴大叔陪着。 组长同意,随后打电话叫来司机,让他按照常有的要求去准备一些实用的礼物。俩人越说越起劲儿,最后组长竟然让司机把明天的行程都推掉,做出先去坟上祭拜常父再去看望工友的安排。 当晚,司机把常有送回到小卖店。常有躺在炕上,被酒精麻醉的大脑反复琢磨着组长的那句话,“啥矛盾都过去了。有时候当晚辈的不去了解长辈的隐私也是一种孝顺。” 他确定组长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同时又陷入自我怀疑:这样去窥探一个历尽艰辛把我养大的人的秘密,真的对吗? 第07章 一个疯子 又是一夜煎熬,直到天亮时常有才感觉一丝困意,可他没时间再睡了。昨晚约定,今早司机过来接他去酒店吃早餐。 司机准时到达,在门口按三声喇叭。常有出门,看见门口停着的是一辆大型皮卡车。副驾驶的玻璃下滑,年轻司机转过脸来看他。谁也没说话,常有兀自爬上副驾驶的位置。 第11章 车子启动,向清晨欣欣向荣的城市进发。一路上司机始终看着前方专心开车,仿佛与车融为一体,没有对常有表示友好,甚至缺乏一些该有的礼貌。常有有意无意地观察着,看出他也就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但神情和举止都非常沉稳,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 常有忍不住回想自己像这么大时候的样子,最后无奈地认识到即便现在这个年纪他也不及人家那种城府。他知道这源自于自己根本没见过什么世面。 三人一起吃过饭,再次上车,沿途停靠在各种店铺,把皮卡车后斗装满预订的鲜花、水果和烟酒。 大概四十分钟,车子驶进山区。组长按下车窗,享受般地呼吸着山里带有粮食芬芳的凉爽空气。路两旁的田地里农民正在收庄稼,不时可以看见蓝色的农用三轮车和红色的拖拉机在地头穿过,皮卡车路过时他们大都会停下来老远地张望。 在常有的指挥下,司机把车开上一条羊场小路,最后停在一个水泡子边上。水泡子北面是一片山坡,坡上长满黑松,在松林和水泡子之前是一片光秃秃的缓坡阔地,阔地上立着几个坟头,最下面的一个最高最新,坟前花圈闪耀着色彩。 三人把东西搬到坟前摆好,常有跪下对着石碑说道:“爸,妈,赵大爷来看你们来了。” 组长跪在常有旁边,将一沓黄纸点燃,而后扭开一瓶酒向常父常母敬酒,说了些思念的话。连续添加很多黄纸,组长又点燃一支烟放在砖头垒成的简易祭台上,情绪越发悲伤。 司机悄悄从后面捅了捅常有。常有意识到自己应该给组长留下一点私人空间,于是起身跟司机一起退到水泡子下面的小路上。司机递烟又点燃,依然没说一句话。 大概半个小时,组长自己下山来,三人返回城里到批发市场装上礼物,接上吴大叔,挨家挨户去探望工友。 礼物都是米面油蛋等日常生活所需。常有告诉组长工友们最需要的就是生活物资,给他们买什么滋补品他们也舍不得吃,都会拿到城里卖掉,得不偿失。为此,组长让司机多准备一些红包,每个红包里塞了一千元现金。 车子缓慢行驶,吴大叔和组长坐在后座闲聊。吴大叔带着几分戏谑的口吻说:“这可真是没处说理去,当年业务最次的人,现在竟然混得最好。瞅这家伙显摆地,要是国家不管,你都能整个坦克回来耀武扬威。” 组长皱眉,“我要是开坦克回来第一个把你这老不死的轰死,这么大岁数了没儿没女,全靠社会养活你。这不是给国家添麻烦嘛!” 吴大叔瞪眼,“操!说你胖你还喘起来了,我这身子骨儿可比坦克炮弹还硬实,有能耐咱俩比比谁能活,谁死在前头谁是儿子!” 常有没有料到这俩人会以这种态度相处,紧张地想着如何缓解。可转瞬他看见吴大叔笑了,组长也跟着笑了。组长把手跨过吴大叔的肩膀狠狠搂了搂,两人对视一眼,笑得更加大声。 那一刻常有才明白,这大概是只属于他们那一代人的玩笑。隐藏在这挖苦和讥讽背后的是一生都不会变的友谊,是一起奋斗过、无比了解对方、不分贫贱富贵的亲情。 拜访从沿街的人家开始,渐渐深入到村庄深处,有些地方车子没办法开进去,组长就跟大家一样亲自扛起面袋子,提起油桶。被拜访的对象有些已经认不出组长了,通过吴大叔介绍他们才恍然大悟,急忙把组长拉到炕头唠嗑。 老工友们对组长的态度不同,有些跟吴大叔一样大大咧咧地开着不礼貌的玩笑,有些则是像接受政府捐助似的卑微地表示感谢,还有一些可能是生活实在贫困,麻木地看着礼品,完全不提感情,好像一切都是应该的。 组长对他们一视同仁,欢迎他的他就多坐一会儿,对他冷漠的他就尽早结束。常有明白,像他这种地位的人根本不需要这些穷苦朋友领什么情,他不过是本着某种责任,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罢了。 下午一点左右,吴大叔列出的清单上只剩下最后一人,名字叫郝志成。吴大叔忽然打了退堂鼓,最后还是组长坚持,他们才把车开到郝志成家的大门口。 隔着只剩下一半的铁管大门,常有正在猜测这个人是不是跟组长他们有什么过节,忽见房门开了,里面一瘸一拐地走出一个老头。 此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但常有还是一眼看出,他也是父亲那张黑白合照上的人,是碎料组的工友。他有一双凸鼓的眼睛,目光反常地明亮,天然带着怒意,走路歪歪斜斜,口齿不清地自言自语着什么。等看清门口人的模样后,他的愤怒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王八羔子,你们来干啥来了?” 吴大叔抢前一步,“老郝啊……老赵回来了,想过来跟咱们这些工友叙叙旧。你挺好的吧?” 郝志成打量几人,恶毒的目光掠过组长落在常有脸上,忽然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猛地抓住常有的领子,“你是常德发的小王八羔子吧?给我滚犊子,敢迈进俺家大门一步我整死你!” 常有一头雾水。他从没跟这个人打过交道,甚至不知道村子里还住着这样一号人,对方怎么一见面就跟他有这么大仇恨呢? 他尽量友善地问:“郝叔,我是常德发的儿子,但我好像没得罪过您吧?您这是……” 郝志成怒不可遏,一把把常有推了个趔趄,“你那搞破鞋的妈没告诉你吗?你爸是靠举报我得到的留守名额,他妈的,老天爷真长眼睛让他死了!我听说你妈头几天也死了,真他妈高兴。操!” 常有克制着怒意,退到后面不再说话。他能察觉出来,眼前这个工友大概患有什么精神疾病。 吴大叔出来打圆场,“老郝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咋还这么大火气呢?再说当年的事儿是你做得不对,不能怪常大哥。” 郝志成随即朝吴大叔身上吐了口唾沫,“别装好人了!你就是常德发的狗腿子,他说啥是啥,说不定那事儿就是你告诉他的。你也不是啥好玩意儿,往家偷牛皮纸,偷铁珠子卖!” 吴大叔窘迫地站着,也不再说话。这时,组长放下面袋子,语气和善地说:“老郝!就算你跟常大哥存在误会,也应该知道当年我在厂长面前给你说了很多好话吧?这次我领他们来,你总该让我们进屋坐坐吧?” 郝志成剧烈喘息,突然从门垛子后拎起一把铁锹,毫不犹豫地拍向组长的脑袋。 说时迟那时快,司机一个闪身冲到前面,一脚蹬在锹把上。木杆折断,锹头飞出去老远。 司机拦在他们中间,目光平静地看着郝志成,双拳紧握,随时有可能把对方打倒在地。这时常有才意识到,他还是组长的保镖,他展现出来的那种冷峻气质,一定程度上源自于职业素养。 郝志成抓狂暴叫,丢掉锹把,把脑袋伸向司机。“来,你往这整一脚,不敢整你是我做着!”说着,他又咬牙切齿,“都他妈别搁我面前装好人,咱都是小偷儿,就是你们合起伙来针对我。老天爷瞎眼了让你们活得这么好,让我遭一辈子罪!” 吴大叔拉住司机的手腕,生怕他再动手。“老郝,你这人咋这样呢?俺们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咋把屎盆子往俺们脑袋上扣?” 郝志成狞笑,“得了吧吴老蔫儿,你敢说你没偷过牛皮纸没捡过铁珠子?还有赵后门儿,你没鬼鬼祟祟地去我屋拿过东西?你们自个儿说。说假话天打五雷轰的,敢说吗?” 喊叫声引起越来越多的人注意,附近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有人朝这边张望。组长的耐心渐渐耗尽,脸上出现生意人谈判失败时那种冰冷,但素养让他没还嘴,只默默走向皮卡车。 待三人都坐好,司机最后跳上车,点火开动。车后面,郝志成捡起他们留下的礼物,一样接一样地朝车子丢来,人似疯了。 常有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询问这是咋回事。吴大叔告诉他这个郝志成是跟他们一组的工友,跟他和常德发住在同一间宿舍,年轻时候人也不错,就是有点小偷小摸的毛病,后来常德发教训他一次,他就改了。一直到临下岗那阵,他知道自己留不下就跟厂子的运输队合起伙儿来要偷厂子的存煤。他们计划的很周密,白天拉木料的车故意把厂子的院墙撞倒,晚上下班再安排人请保卫科喝酒,趁着喝酒的时间从墙豁口开车进来装煤。可他万没想到,车开到煤库的时候常德发就在煤堆上坐着呢,手里拿一把三棱刺。常德发告诉他们谁要是敢动厂子一块煤,他就捅死谁。当时的人都野蛮,有几个参与的流氓掏出棒子要动手,就在僵持的时候警察来了,把他们那些人绳之以法。因为考虑到当时下岗有很大的社会矛盾隐患,再加上常德发跟组长一起为郝志成说情,最后警方把主要责任落在运输队头上,把郝志成下岗时将得到的抚恤金作为罚金扣除,不追究刑事责任。本来一切还挺圆满的,可这事儿之后常德发确认留厂,郝志成身败名裂,他心里不平衡,一蹶不振。下岗后的两年时间里,他没挣一分钱,他的妻子忍受不住生活压力,跟孩子烧炭自杀。他把所有的事儿都怪罪到常德发头上,常有小时候他天天琢磨着拿他们娘俩报仇,后来他得了一场重病,这才消停下来。 第12章 郝志成的愤怒得到合理的解释,但常有还敏感地抓住了另外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他小心翼翼地问,“郝志成为什么那么说我妈?” 车内的气氛忽然有些奇怪,刚才谈笑风生的组长和吴大叔全都失去了那份儿从容。许久,吴大叔才说,“这个郝志成就是魔怔,逮着谁骂谁,啥难听骂啥。” 常有感觉这个回答有点敷衍,但考虑到街头巷尾老人们通用的骂人词语,也没再想什么。 组长转而把话题转移到郝志成年轻时做过的其它事情上。总的来说,这个郝志成一直都是心胸狭隘的人,在厂子里很不招人待见。 常有细细琢磨着这段过往,品味着郝志成那股凶恶的眼神,心中的疑团忽然有了新的方向。 回到村子的主路上。他想到于阿姨家还没去,于是跟组长说起蔡文友的家庭情况。 组长一反常态地冷哼了一声,“姓蔡的就算了吧,就算他活着我也不想可怜那种人渣。走,咱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在吴大叔的坚持下,司机把他们送到吴大叔家的小院儿,由常有提供食材,吴大叔亲自下厨做些家常饭。太阳西斜,金光照亮门口的老杨树,几人把酒畅谈。 可能是一天下来有了更深的接触,也可能是郝志成的对比让常有感觉到父亲跟吴大叔和组长的感情更加真切,他心中跟组长的距离感渐渐消失,于是当吴大叔无意聊起常有的夫妻状况时,他鼓起勇气请求道:“赵大爷,您要是方便的话,等转年旅游区开发起来能不能给我媳妇找一个工作?她做事挺细心的,而且特别吃苦耐劳,但最好……最好能在办公室里,她……” 组长喝醉了,凑到常有耳边颇有豪情地说,“你问我方不方便就是没把我这个大爷当亲大爷。来,我让你看看大爷咋把你当亲侄子的。”他用力拍拍常有肩膀,爬到炕梢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说道:“小许,跟你说个事儿你记下,我安排个人进公司,这几天她跟你联系,你给办张工资卡,从这个月开始发工资交保险。嗯,同级别最高标准……岗位你看着安排就行……但一定要坐办公室……” 常有的激动之情难以言表。这是他第一次亲身感受到小人物与大人物之间的天壤之别——对他这种小人物来说可望而不及的东西,在大人物那里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相应的,这也几乎是他第一次感觉到被一股强大力量照顾的安全感,填补了他成长过程中始终缺失的依靠。这两种体会让他更加崇敬当年父亲和工友们的神圣情谊,组长的形象也越发高大。 第08章 一截竹片 那天晚上很晚,司机把组长接走,常有醉醺醺地回家,欢喜地拨通妻子的电话向她说明工作的事。 田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三确认才终于放下心来,而后紧张地问什么时候去上班,都需要准备什么。常有告诉她先不用着急,这几天他们两口子找机会去组长家拜访一下,然后再去公司报道。田慧沉默半晌,说道:“常有……以前我……对不起你。” 这一天一夜的事情不仅给常有的家庭生活带来新的希望,也终于让父亲的事有了其它可能。 他一直想弄清楚父母的矛盾,从而维护母亲的形象,可母亲偏偏在向所有人隐瞒这个矛盾,越是听人讲述就越迷雾重重。现在这个郝志成让他想到:父亲的遗言会不会根本不是在指认母亲是凶手,而是想告诉母亲有人谋害他呢?如果能够证明是别人害的父亲,父母的矛盾就不显得那么反常了,毕竟再恩爱的两个人也不可能一辈子都没有争吵,而两口子吵架的内容大都不想被外人知道。 按照这个思路,首先要肯定的是,父亲是主动下的地坑,坑内也没有其他能致命的东西,所以父亲所说的“害”还是指剪掉扣子。那么是谁剪掉扣子害父亲死于非命呢? 现在最有嫌疑的就是郝志成。 从组长和吴大叔的讲述中来看,父亲守护煤库得罪郝志成的时间大概就是出事前不久,而这个郝志成跟父亲一个宿舍,一个工种,对父亲了解甚深,完全有机会、有动机也有条件剪掉纽扣设计这场意外。虽说父亲头一天晚上没有在宿舍住,但很可能是头一天下工时剪掉的,然后父亲去跟蔡文友喝酒,到家又跟母亲吵架,忽略了扣子。事后,母亲因为某种机缘巧合得到那枚扣子,善良的她没有主动联想有人以剪掉扣子的方式谋害父亲,只是拿到家中珍藏。 想到这,常有如蒙大赦。但有什么东西能证明是郝志成剪掉的扣子呢? 第二天早晨,常有拨通组长的手机想预约一下去他家拜访的事情,组长说接下来几天都有应酬,让他不用多心,安心到公司报道就可以。 有钱人都有很多应酬,常有特别理解。思来想去,他觉得还是等待几天去跟组长表达一下心意再上班比较好,于是打理好小卖店的事情,再次赶往水泥厂宿舍楼。 经过昨夜的思考,他想到如果郝志成作案后把扣子随意丢到外面,母亲是不太可能重新得到的,母亲得到扣子的唯一合理解释是郝志成把扣子留在了宿舍里,母亲收拾父亲的东西时找到的。这样一来郝志成应该不算个高明的凶手,没准儿把剪掉扣子的工具也留在了宿舍,那上面会有他的指纹。 当然,有指纹也不能证明一定是郝志成剪掉了扣子,但或许一把剪刀或者一把刀子能给他带来新的思路。总之,有一股力量催促着他再次回到那里看看。 较之前相比,水泥厂的工人更多了,工程车来来往往,把大堆废弃垃圾装进翻斗车运走,另一部分在加固建筑的危险处,更多人则是在用水枪清洗随处可见的厚厚水泥灰。几个穿着崭新迷彩服的年轻人对照无人机传回来的影像在水泥厂平面上圈圈点点,估计是设计师在规划游览路线设计公共设施。 保安老早地迎出来,站在常有面前敬了个礼,开口喊道:“大哥您来了。有啥吩咐,请说!” 常有说前晚太黑没看清楚,今天想再去宿舍看看。保安又敬一个礼,挑一条没有工程车的路线,几乎是搀扶着把他送到宿舍楼前。 那里也有很多人在工作,花坛里的杂草和死去的果树被清理出来堆放在一旁等待运输,瓦匠在尽量保留花坛主体的情况下把废砖搬走,还有人在用塑料布为仍活着的树木支起防风墙。宿舍楼的窗户上一部分人在敲掉碎玻璃片清理腻子,另一部分人在测量那些老式铁架窗框的数据。 常有走进宿舍,告诉保安可以回去了。保安则歪着脑袋说:“您这就是砸我饭碗了。老板前天明确说你再来让我陪着你,往后不管你啥时候踏进这儿,我都不能离开你半步。” 常有忽然不太讨厌这个保安了。他发现这个人并不是印象中的势利小人,仅仅是有些愣,他所表现出来的刻意的殷勤和对陌生人的强横更像来自于长辈让他好好混社会的教诲。 他们一直走到三楼,发现走廊里的杂物都已被清空,几只破旧的沙发被简单擦拭后放在楼梯口处待用。绕过沙发进入走廊,第一个屋子的门玻璃已被擦拭干净,透过去可以清楚看见屋内被归置过,屋地不见任何杂物,墙角的蛛网和棚顶的灰掉也被清扫掉了,窗户玻璃一块都不剩,风灌进来,冷飕飕的。 正观察着,第二个屋子里走出来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个戴着安全帽扎着马尾辫的女人。她对身后的四个保洁阿姨说:“这个屋子就这样,你们赶紧清扫,除了灰尘别的东西都留下。” 说完,保洁开始干活,女人又带着三个男工和一个老太太走进第三个屋子。常有和保安跟着进去。 女人起初没有发现常有,仔细环顾屋子一番,用一股下命令的语气说:“破电褥子丢掉,床板补齐,窗户上的报纸撕掉,小心别碰碎玻璃。那墙上的字很珍贵,干活时用塑料罩起来保护一下,还有那张海报,都好好保存。你们几个把那桌子和柜子抬出来,我看看还能不能修理一下。”她转向老太太,“阿姨,您有什么补充的吗?” 老太太仔细看看床铺,又看看柜子和桌子,摇摇头。工人手脚麻利地开始干活。这时,女人才注意到身后的人,吓了一跳。“小德子你来干什么?” 保安上前一步,挺起胸膛。“这是咱们老板的朋友,过来看看他爸的宿舍。我感觉你们应该听听他的意见。” 女人的目光落在常有脸上,礼貌地跟他握了握手,热情说道:“那可真是太好了。赵董给我的命令是尽全力用三十年前的东西还原三十年前的生活环境,您看这间屋子需要添置什么吗?或者方不方便咨询一下您父亲当年都摆放了哪些物件?” 这个女人是个干练的角色,语气虽是在请求,却自带一股别人无法拒绝的魅力。可惜常有根本不了解当年这个屋子什么样。 这时,一旁的老太太说话了。她缓慢地向屋子中央走两步,指着被工人抬起来的黄色桌子说,“我想起来了,这上面原来摆着一台录音机。俺们那时候那可是个新鲜物儿,下工的时候放磁带,走廊里窗户下面挤得都是人。” 第13章 女人惊喜地掏出笔和本子记录起来。“阿姨,这可是最具年代感的提示了。您能具体形容一下那台录音机是什么样子的吗?还有那时候都听什么音乐?将来我们可以让游客也听到那种音乐。” 老太太想了想,“录音机就是长方形的,前脸两边是音箱,中间能打开放两本磁带,上边儿有一排按钮。对了,那时候好像有一种牌子特别出名,叫什么……” “燕舞。”常有回答说。“应该是燕舞牌录音机。听的都是当时的港台流行音乐,你看那张海报。” 女人看向海报,目光明快。“太好了,《明天会更好》,这很符合当时年代的主旋律,表达下岗工人的正能量。” 工人检查完杨木桌子,向女人报告修补后可以继续使用,而后开始检查旁边的五斗橱。 五斗橱就在常父的床头,跟整个屋子的氛围不是很搭配,看起来像是领导层淘汰后被常父要过来的。工人小心拉开抽屉把里面的东西都拿出来放在杨木桌子上。常有看到除了那两枚生锈的螺丝钉外还有一把生锈的铁尺以及一瓶空墨水瓶,并没有剪刀之类的东西。 女人又在本子上记录,同时小声叨咕着这些物品的种类。写完她道:“这三样东西都扔掉吧,投入使用后我买相同的补充上。” 工人照做,而后轻轻把五斗橱从夹空中搬出来。这个木质家具松松散散,似随时有可能散架。他们小心放下检查表面,又把抽屉全部拉出来,最后两人抬起两角,要把五斗橱翻过底面。 就在这时,一个东西滚落,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常有看过去,见是一截只有几厘米厚的中空竹片,该是从某根竹竿的一端锯下来的。竹片滚动一段距离倒在地上,可见上部平面微微倾斜。 工人以为这是五斗橱的某个零部件,先行捡起来,待五斗橱被倒扣在地上时拿过去比对。常有向前凑了凑,和他们一起看到桌子底部贴着的一条黑色胶带。胶带年久失去韧性,像纸一样脆,中间出现一个大致呈圆形的缺口。工人把竹片按在里面,严实合缝。 工人挠挠脑袋,对女人说:“这玩意儿是被胶带粘在这的,不是家具的一部分,保留吗?” 女人道:“放在抽屉里吧,柜子修理好后再粘回去。赵董一直教导我们说做事不能光做表面,把看不到的地方都还原才会营造出更好的氛围。” 一个工人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拿出电转和螺丝钉,对杨木桌子和五斗橱展开修补。女人再次向老太太征求意见,得到“这样就可以了”的答复后,她又带领工人走出屋子。 整个检修过程让常有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屋内所有能装东西的空间和容易被忽略的角落,根本没有他想象中的剪刀,唯独奇怪的地方是那截竹片,不管是材质和功能它都不属于五斗橱的一部分,那父亲把它粘在五斗橱底下是为什么呢?是要藏起来吗? 他本能地觉得这东西不平常,于是追到门口,喊住女人说:“不好意思,刚才那个床铺是我爸的,我能不能把那截竹片留着?” 女人爽利地一笑,“没问题。那我就让工人再弄一个一模一样的粘上去。” 说完,她的手机铃声响了。她接起来,简短回答几个“好的”匆匆向楼梯口走去,到拐角处挂断电话回头对工人说:“你们几个先把检查完的东西修了,我半个小时回来。回来前你们不要进新屋子。” 女人消失在楼梯口,没有工作的工人原地坐下抽烟,常有返回屋子把那截竹片揣进兜里。再出门时,他看到老太太站在门口。 老太太有些胆怯地看着他,嘴角含着一丝慈祥的笑意。因为这位老人比常父常母的年纪更大,所以方才常有并没有联想到她或许认识父亲,现在看到这副神情,他才想到这可能也是当年的工人,并且认出了他。 果然,老太开口道:“刚才我听你说你爸住在这个宿舍,敢问你爸是哪一位呀?” 常有礼貌回答:“他叫常德发。您认识吗?” 老太的胆怯消失,慈祥放大。“那咋能不认识呢。当年我负责男寝这边的楼道卫生,跟他们熟了去了,要不然小赵也不会把我找回来帮着还原寝室的模样。你跟你爸长得可真像,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 “嘿嘿。那太好了,有您在这寝室肯定跟原来一点不差。”常有知道,老年人像小孩子一样需要肯定和鼓励。 “你妈还挺好的吧?你爸走后,她应该挺不容易的。” “呃……我妈去世了。头几天的事。” “咿呀!”老太因惊讶而无法言语。半晌,她才说:“人都得服老啊……在我印象里你妈还是那个年轻的小媳妇呢,这算起来,也都得六十多了吧?” “是呀……六十三。您跟我妈也很熟悉吗?” “谈不上熟悉,就是你爸没了之后她过来收拾遗物,那前儿工人都不怎么上班了,是我领着她进的这个屋。她一边哭一边收拾,我也跟着淌眼泪,心里头想不通这么俊的姑娘咋会摊上这样的事儿。” 常有眼前突然一亮,把老太拉远几步,问道:“是您跟我妈收拾的遗物?您知道她都拿走什么了吗?” “也没啥东西。”老太抬头,似隔着棚顶看着那一幕往事,“寝室楼是给单身的姑娘小伙儿准备的,结后一般都能分到家属房搬出去住,所以你爸就是偶尔赶工时在这住,东西不多。我记着有一套刷牙的缸子她拿走了,还有一把木梳一支钢笔,一套被褥,一张别人送他垫床的黄狗皮。” “她有拿走一枚军大衣的铜扣吗?” “好像……”老太太一边回答一边回忆,语气变得肯定,“没有。我就在她旁边收拾,没有扣子。” “那日记本呢?有没有拿走一本日记。” “哎对!她是说要找日记本来着,但俺俩翻遍抽屉也没找着。找不着的还有你爸的那把吉他和口琴,应该是都被人偷走了。厂子里人太多,总有那些手脚不干净的。” “还有人偷日记?” “那咱就不知道了,可能是觉得新鲜呗。那时候俺们写东西都用厂子发的信纸,就你爸用那种表面带花儿的硬皮本儿。” “这样啊……” 常有再次生出无力感。老太太也证明扣子并不是从宿舍中拿走的,那么按照之前的逻辑反推,基本上可以排除郝志成的嫌疑。他感觉到有一堵墙打在他面前,截断了其它可能性。 这时,老太太忽然变得犹豫,好像想到什么必须说出来又难以启齿的话。好一会儿,她腼腆地问:“孩儿啊,你妈之前没说过怪罪我这个保洁老太太的话吧?” 常有不太理解,友善地笑了笑,“怎么会呢阿姨,您不认识我妈还好心帮她收拾东西,她感谢您还来不及呢,咋会怪您。”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老太太勉强地笑着,但从表情看还是有什么事没有释怀。 “您……和我妈之间是有什么误会吗?”常有心生好奇,试着问道。 “哎呀都是我呀!”老太太吐了口气,语气自责,“都怪我嘴没个把门儿的呗。你爸没了她就够伤心的了,我再那么劝不是给她的伤口上撒盐嘛。这么多年我一想起她那好看的模样就觉得伤害她了,后悔那么劝她,可惜一直都没有机会回来跟她说声对不起。” “阿姨您放心吧,我妈绝不是那种耿耿于怀的人。不过,我倒是很好奇您跟她说啥了,怎么会觉得伤害她呢?” 老太太又开始犹豫,目光瞥向周围的其他人,见他们没人注意这一老一少的谈话,这才开口。“不是这么回事嘛。那天我帮你妈打开门收拾东西,看着她脸上有伤,手指头上也有个挺长的口子,就猜着她是跟你爸打架了。我是过来人,知道寡妇不容易,临走前儿就劝她小心着点街面上的风言风语,以前你爸在啥都还好说,你爸没了很多事情就说不清楚了,寡妇门前是非多嘛。她听完眼圈就红了,嘴上说谢谢我,但肯定很伤心。我这一辈子就喜欢劝人,劝好劝坏不说,唯一后悔的就是这回,往后有机会你要是到你妈的坟上,就帮我跟她说声对不起。” 常有忽然感觉面前的那堵隐形墙壁裂开了一条缝隙,让他隐约看到墙后的情景,急切地问:“您为什么这么劝她?” 老太太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许久才继续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跟你说也没啥的。我那么劝她是因为那前儿街面上有很多女人在背后讲究她生活不检点,说她跟别的老爷们儿有事儿。不过孩儿啊,我可没信过也没传过这些话,我是觉得她长得那么漂亮又那么贤惠不应该背这种骂名。可闲话就是这么个玩意儿,谁也堵不住别人的嘴,只能自己去避嫌。她年轻不懂这些,我比她大十五六岁,见过的多了,就想帮帮她,可惜好心办了坏事。” 墙上的裂缝变得更大,让常有意识到真相好像就在墙后。他克制着不断涌上大脑的一些细节,尽量语气平和地说:“我知道阿姨您肯定是好心,但那些关于我妈的传言有什么根据吗?” 第14章 “那能有啥根据!我猜就是那阵儿下岗潮,你妈因为太优秀可以留厂,别的女工嫉妒她,就诋毁她呗。你千万别走心啊孩子,要是这么着,我可真是到死都不能原谅自个儿了。” “没有阿姨,多少年的事儿了,我怎么可能放在心上,再说我妈是啥样人我还不知道嘛。” 常有苍白地笑着,匆匆走向楼梯口。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双手都在颤抖。 在楼梯拐角处,他想起之前于阿姨讲述的一个细节,强撑着回头问道:“对了阿姨,您说我妈的手指头受伤了,您知道是怎么弄的吗?” 老太太感觉自己又伤害了常有,小心翼翼地回答,“我看着那伤口以为是她和小常打架前儿动家什了,但我问她是咋弄的,她说是做活儿时被剪子铰的。” 常有快步走下楼梯,楼道里回荡着他的声音。“阿姨您继续工作吧,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 第09章 四次求证 听完保洁阿姨的讲述时,郝志成那句无意的辱骂和离开郝志成家后组长和吴大叔奇异的缄默一同闯进常有脑海。这些细节拼凑出一个最合理的解释——一件足以让任何男人失去理智的事情——一个任何女人都不会向外人坦露的词语——出轨。 常有如此想着,同时顺理成章地想到这样一个场景:蔡文友跟父亲喝酒回家的路上说了关于母亲出轨的闲话,父亲被激怒,回家后父亲逼问母亲,母亲反复强调自己没有,然后父亲对母亲大打出手,母亲怕丑事败露也怕父亲的威力,临走之前剪掉了父亲的扣子,想要谋害他,焦急之下,她剪破了手指。 可是,母亲真的会是一个如此狠毒的女人吗?她那么贤惠,那么踏实肯干,呕心沥血独自养育儿子,怎么可能是那种人?谁又可能有那么大的魔力迷得她做出那么恐怖的事情?可如果不是呢?这件事情还有什么别的解释?父亲虽然惯用暴力,但一定不是一个不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如果那只是谣言,父亲的选择一定是撕烂那些造谣者的嘴,除非蔡文友说了板上钉钉的证据,他才会把矛头指向母亲。 一面是对母亲人品的信任,一面是对父亲人品的信任,两者针锋相对地组成一种矛盾,折磨得常有几乎崩溃。 他感觉到真相已经误打误撞地来到眼前,只差最后一层窗户纸了。他受够了这种无端的猜测,决定主动捅破它。现在,蔡文友死了,唯一能给他的答案只有吴大叔和组长。 常有先来到吴大叔家里。当时吴大叔正在扫院子,看他火急火燎地走来,赶紧放下扫把把他让进屋子问发生了啥事。 混乱和不安让常有脸色苍白,也使他失去了耐心。他直截了当地问:“大叔,我妈年轻时候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这是啥话?你急三火四地跑来就问个这?” “跟我说实话,大叔。算我求你了。” “是个好人呗。这有啥好问的?” “那那天为什么郝志成那么骂她?” “咋又扯到郝志成那去了?你到底咋地了?”大叔坐到炕沿边扯过烟口袋,一边卷烟一边莫名其妙地应答。 “叔儿,我听说了,听说我妈年轻前儿跟别人出轨。我爸出事前的那天晚上他们吵架就是因为这事儿。我不相信别人,只相信你,你跟我说说那是咋回事?” 吴大叔突然丢掉卷到一半的烟纸,狠狠甩了常有一巴掌,直打得常有眼前一白。等他缓过来,发现吴大叔眼里满是愤怒的泪水。“常有你给我听好了,这一巴掌是替你爸打你的!你妈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你竟然专门跑来问我这种事?你要是我儿子,我他妈今天就把你腿打折。我老吴拍着胸脯告诉你,你说这种事我从来没听说过,你来问我不光对不起你妈,也没看得起我。现在你就从这给我滚出去,到你妈坟上给她磕头认错,要不然你就永远别踏进我这个门。我家装不了你这种丧天良的东西!” 说完,大叔连踢带踹地把常有推向门外,常有扒着门框死活不撒手,声泪俱下地说:“我也不相信这样,可为什么不止一个人这么说了?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请您告诉我,我要是不知道真相,就得一直被这个念头折磨!” 吴大叔怒不可遏,抄起门后的烧火棍狠狠抡向常有。常有跑进院子,他就追进院子。一直把常有撵到院外,他道:“你妈一辈子什么都没做错,唯一错的就是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说完,他粗暴地关上了门。常有回头,看见的只是他因愤怒而颤抖的背影。 常有默默离开,深吸一口冬日冰冷的空气,连同心中的委屈一同咽下,喃喃道:“我也不相信这样,可谁能给我一个答案啊?” 这边得不到答案,就只剩下组长可以询问了。吴大叔是个温和而传统的人,不关心流言正常,愤怒也正常,但组长不一样,作为一个善于处理人际关系的人,想必消息很灵通。 他拨通组长的电话,那头先是传来其他人讲话的远声,而后才是很小的应答声,“我在市里参加招商引资推进会,结束后打给你。” 说完,电话挂断。常有回到小卖店,坐立不安地等待。他不是个没有耐心的人,可这种关头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无比漫长。一直等到中午,组长还是没有回话,他又没有理由因为这种事再去打扰人家,于是想到另外一个可能知道真相的人。 他锁住小卖店的门,骑着自行车来到郝志成家,几经犹豫,鼓起勇气敲响大门。郝志成依如那天一样满身火气,看出是他进院立刻举起扫帚要打。他一边躲避一边询问那天为什么那么骂人。 郝志成听完倒是安静了,放下扫把,满眼狡黠地嚷嚷道:“因为你妈是个养汉精,到处勾搭男的,跟谁都有一腿!你小前儿在家没看着过吗?你家的窗户沿都让老爷们儿敲坏了吧?哈哈哈哈!” 常有狼狈地逃跑,暗暗责怪自己一定是疯了竟然会向一个精神病人求证。 接连问过吴大叔和郝志成,他暗暗明白一个道理:像吴大叔这种跟父亲关系好的且正直的人,即便知道当年的往事也不会愿意说,毕竟他们理解不了母亲出轨和父亲被害之间可能存在关系;而像郝志成这样跟父亲有仇且心胸狭隘的,即便当年没什么事也一定会编造出来点什么事泄愤。 这样一来,似乎另外两个人会是得到答案的最佳人选。她们本性上并不坏,但局限于家庭主妇的天性特别喜欢在背后议论别人。 这两个人就是那天厕所里的两个老太太。常有赶到一个老太太的家里,恰巧另外一个也在。 起初她们以为常有是来吵架的,表现得特别小心翼翼,直到常有认真地让她们评价起母亲,她们才放松下来。但她们什么不好的话也没说,只反复讲母亲是她们的好姐妹,年轻的时候经常给她们讲外面流行的东西,还会送她们小礼物,是个很好的女人。 常有厌恶这种虚情假意,直接说起厕所里的流言。两个老太太大为惊骇,随即义愤填膺,“谁那么没良心会说蔡大姐这种话呀!这种人真是该千刀万剐。你放心常有,往后谁要是再说这种话,你就跟俺们姐俩说,俺们姐俩不骂得她房倒屋塌就不算完!” 又一次失败,常有的情绪压抑到了极点。回到小卖店后,组长的电话打了进来。 前车之鉴使常有明白,如果像问吴大叔那么问估计也得不到答案,加上连日来对组长建立起来的信任和依靠,他索性把自己对母亲杀死父亲的怀疑以及母亲出轨可能的证据全都说出来了。 他的目的很明确,希望组长多给他一点理解,帮他证实推测或者推翻推测。他更倾向于后者。 让他意外的是,组长只是波澜不惊地听着,好像是在听一个孩子给大人讲一个幼稚的故事。等到常有再无话可说,他才回答道:“孩子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这次恐怕我没有能力帮你。且不说我没有证据证明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就算你再听我或者别人讲到另外一段往事,你真的就能肯定你母亲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吗?我觉得不能,你之所以这么在乎,是因为你太爱她,爱会让人迷失,永远也找不到正确的方向。真正能帮助你的只有你自己,你要学会放下,让过去的事情过去,当你放下了,你眼前的迷雾自然会消散,让你看到三十年朝夕相处的爱才是最清楚的真相。好了,我还有个应酬,过后闲下来我们再坐在一起聊,你先冷静地想一想我说的话。” 话虽简短,却在常有心头掀起一片惊涛骇浪。他拿着手机,半晌都没有想起来放下。 是啊……就算吴大叔、两个老太太、郝志成或者组长真的讲述了一段关于母亲出轨的往事,我真的就会完全肯定是母亲害死了父亲吗?答案肯定是不能,那可是三十个年头没日没夜照顾着我的亲人啊!换句话说,如果他们真的讲了什么,带给我的不会是答案,而是更深的疑惑和痛苦。这不仅仅是迷失方向,还是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路,越走就越黑暗。 第15章 所以最好的答案就是放下。让往事随风散去,那样母亲依旧是那个慈祥的母亲,父亲依然是那个刚强的父亲。如果说非要一个放下的理由的话,组长的话也有了提示。三十年来,母亲跟我朝夕相处,如果她是个出轨的女人,并且因为情夫干出谋杀亲夫的勾当,爱到这么疯狂,怎么可能不改嫁给情夫呢?而事实上,生活中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己在扛着,这是最好的证据。至于扣子,可能就类似于找不到钥匙这种平淡无奇的小事吧。 放下当然是最好的,可是为什么这一番询问下来,感觉上好像所有人都在有意隐瞒着什么呢?常有慌燥不安,离开小卖店,步行朝厂区的另一端走去。 第10章 另一段往事 从村子往工厂的方向走,穿过厂区后有一条河。常有小时候河水丰沛,经常有人在那里野泳,非常热闹。后来那里被开发成沙场,野泳被完全禁止,再后来沙场关停,那里终于沉寂下来。 小时候常有被别人欺负或者被母亲批评时会偷偷跑到那边,用使用过的演算本折成纸船放在河里任其顺水流走,船里装着他说给父亲的想念或者埋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河流上游修建了一座高速公路桥,上面车辆不分昼夜呼啸穿梭,河边又成了一处露营地,夏季时水草丰茂,很多人拖家带口地开车过来,帐篷沿着沙滩一直伸到桥墩下,人们在这里或是钓鱼或是野炊,十分快乐。 此时深秋,沙滩上没剩下多少绿色,人也看不见一个,有的只是没被水冲走也没被风刮走的垃圾。 常有曾经以为自己不来这里的原因是随着年龄增长学会了坚强和担当,然而再次来到这里,他才发现自己依然如年少时那么脆弱。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这次似乎找到了自己脆弱的根源。 他点燃一支烟,望向离草甸最近的一座房子。那是他小时候唯一一个朋友的家,他的朋友每次从窗户看见他一个人在沙滩上折小船就会过来陪他,告诉他没有爸爸没什么了不起,只要自己的拳头够硬就没人敢欺负他。长大后那座房子最终荒废,他那个朋友也成了骗子。 半年前,别离十几年的朋友衣锦还乡,同学聚会期间常有了解到这个朋友在外地炒房赚了大钱,这次回来一是为了看望同学们,二是为了带着玩伴儿一起发财。朋友说在省会城市有一片新开发的楼盘,旁边准备规划一所小学,现在把房子买到手,半年就能成为学区房,翻倍收回资金。 聚会结束后的第三天,朋友提着一堆贵重礼品去常有家探望。母亲客套地夸奖他,并对比着说常有没他有出息。说者无心,常有听了却很不是滋味。临走时,常有把朋友送到门口,问道:“你上回说的挣钱的路子要是百分之百,我就跟你干了。” 朋友“嘿嘿”一笑,抖了抖手腕上的金表,看着时间说:“百分之百谁也没办法保证,投资嘛,肯定有风险。不过你放心,咱俩不仅仅是同学,还是兄弟,你啥时候想挣钱了就跟我言语一声,我保证带着你。今儿就到这,明天有个河景小区开盘,我得提前安排人去抢。” 他急匆匆地走,常有步步跟着,一直到巷子口,一辆崭新的宝马轿车开过来。他合紧衣服上车,朝常有挥手。常有鼓起勇气,“我想跟你去看看。” 朋友又看看时间,答道:“今天没时间了,改天吧。你这几天跟家里人准备准备,阿姨和嫂子孩子都一起过去玩玩。给我打电话,我派车接你们。” 常有觉得自己浪费一次机会,埋怨自己的胆怯。然而,两天以后,朋友主动给他打来电话。 电话中说:“哥们儿,咱又抢了两套房子,全都交的首付,转手就租出去了,租金正好交月供,等价格涨到合适我一卖,基本上就是干赚。你准备咋样了?我下礼拜去深圳房交会,这礼拜休息,你看看能不能在这礼拜过来?我好好陪陪你们。” 常有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当天下午就关了店坐上火车。大约两个小时的车程,他出站坐上朋友的车。不是那辆宝马,是一辆更豪华的越野车。当晚,在朋友的安排下,他生平第一次住进酒店,吃了很多精致的菜肴,而后是洗浴和娱乐城。第二天,朋友拉着他前往城边临近公园的一个建筑工地,指着那些鳞次栉比的混凝土建筑框架对他说:“这就是我之前说的那个盘,现在周边配套设施还没上呢,不知道内情的人不敢买,知道内情的就愁资金不够。” 随后他们又参观湿地公园和已经批复的校址。末了,他们像小时候一样站在河边打水漂儿,朋友用力丢出石头,感慨着说:“世界变了常有,再不是咱父母年轻那会儿靠劳动挣钱的时代了。现在得靠脑子和胆量。胆大的越待着越有钱,胆小的越努力越穷。” 常有看着石片点过水面,荡开一环环涟漪,狠下心来,“我跟你干了,我能拿出来一万块钱,到时候不赔就行。” 胖友搂着他的肩膀,开心地往回走。回去的车上,朋友道:“一万块钱投进来最多也就收回两万。这么着吧,我借你四万,凑五万,到时候给你个整数。咱这就去售楼处看看有没有好位置。” 售楼处里人头攒动,虽说不是人满为患,却也非常忙碌。售楼小姐急匆匆地带他们看沙盘,又到外面指引实地位置。朋友跟她探讨几个专业的问题,当场就要交十万块的订金。 常有慌了,“我身上没带钱。” 朋友又搂住他肩膀,“跟你说了,咱俩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比别人更近一层。你回去凑够了把钱给我打卡里就行。说实在的,我也不差你凑那五万八万的,主要是你这性子我白给你你也不能要。” 办理完手续,常有告别朋友回到家里,满心喜悦地把事情告诉妻子和母亲。母亲还好,说现在的世界她不懂,只提醒常有别被骗了就成。妻子则态度强烈地反对,理由是像他们这种人根本不可能遇着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还是踏踏实实靠双手攒钱稳妥。 那是常有第一次跟她吵架,也是第一次觉得妻子原来是这么一个目光短浅的人。 偷偷地,常有把家里的一万块积蓄打给朋友。由此朋友俩的关系更加亲密,三条两头打电话问候,朋友还定期向他汇报房子进展,把照片发给他。 大概一个月后,再通话时,常有觉得朋友的语气有些含糊,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好意思开口。他再三询问,朋友说:“实在不好意思老同学,深圳那边准备囤几套房子,那边儿房价高但挣的也多,所以你看能不能先把我借你的四万块钱还我?嗯……我也知道你手头不宽裕,不过哥们儿想赌一把,要是赌成了咱资本就翻翻儿了,你全家都搬深圳来,孩子教育水平更高。” 常有的心已经完全被朋友引入到外面的世界,再考虑田慧最关心的孩子的教育问题,他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之后他偷偷走遍亲戚和朋友家,一共借了四万块钱,再次打给朋友。 虽说背了饥荒,可常有心里却踏实很多。骨子里他是个老实人,总觉得如果用朋友的钱跟朋友分红不太好意思,现在他出钱了,分钱时就能心安理得。 之后的一个礼拜,他做梦都在计划着等钱到手一定给媳妇买一套像样的衣服,给孩子买一件像样的玩具,再给母亲买一个先进的糖尿病治疗仪,剩下的钱他就找一个兼顾城区和村子的合适位置把小卖店开成便利店。 美梦持续一个礼拜,他意识到朋友好久没打电话过来了。拨回去号码,居然已经关机。他苦苦等待半月,被逼无奈一个人去寻找。朋友的别墅换了人,打听得知别墅是做短租的。他又来到售楼处,见到那个售楼小姐。售楼小姐说当初的确是交了订金,但那天晚上订主就毁约把钱取走了。她还提醒常有,这种人现在很多,都是以集资炒房为由骗亲戚朋友的钱然后跑路。 天塌了,常有回到家,去派出所报案,警方立案调查,让他等待结果。 转眼半年过去,又一个不幸消息传来,警方已经查明朋友是个惯犯也找到了诈骗的证据,但他醉酒后不甚跌落河中而死,名下没有任何财产和存款,直系亲属只剩下六十多岁的老母亲,基本没有偿还能力。常有当即表示自己不需要偿还,并暗暗发誓永远保守这个秘密,因为在寻找朋友的时候,他目睹了朋友母亲穷困潦倒的生活现状。 这件往事跟父母往事的困惑一样,让他沮丧地想到:自己一直以来都过于依赖别人。被朋友骗是因为依赖朋友的眼界和智慧,被父母的事困惑是因为过于依赖长辈的佐证。他是个好孩子,从小母亲让他做的事他就努力做好,不让做的事断然不会做,除了学习实在没有天赋外,所有的事情都是母亲在帮他做主,包括经营小卖店,娶妻生子,照顾邻里乡亲,所有的一切都是母亲的希望。他习惯了当一个懂事的人,用听话来回报母亲的养育之恩,可相应的,他也丧失了自己做抉择的能力,他虽然不甘眼前的捉襟见肘,却在等待有人能像母亲一样帮助他去改变。真正把他困在这里的是内心深处对外面世界的深深恐慌。他必须承认自己是个无能的人,没有眼界,没有胆量,也没有务实的精神。他不及父亲一丁半点。 第16章 常有在河边坐到天黑。夜幕降临,水泥厂背面蒙上一层绚烂的霓雾。他终于打定主意——先把田慧的工作弄好,然后到外面闯荡,积攒一些钱后就回来完成自己的梦想。 回家的路上,他发给组长短信:谢谢您赵大爷,我想通了,这些事真的没有意义,我决定到外面闯一闯,用自己的双手挣钱完成梦想。 组长很快回了短信,言语诚恳:你这么想我很高兴,这是一个男人开始成长的标志。不过常德发的儿子要是出去打工就太丢我赵学旺的脸了。明晚七点你来我家,我让你大娘准备点家常饭,我们聊聊你的梦想值不值得我来投资。 常有再次回短信答应下来,不过不是希望得到组长的投资,而是想拜托组长一家照顾好田慧和常久并表达一下自己的感谢。 这时他高兴地想到,自己并不算太无药可救,依赖也好,懦弱也好,被骗也好,但他从没期盼过不劳而获。 第11章 录音机和闭合的链条 那晚回到小卖店以后,常有烧了一大锅热水,里里外外地把屋子擦拭干净,想以此激励自己放下疑惑,开启全新的生活。可两个小时下来,当他大汗淋漓地坐下欣赏焕然一新的小屋时,依然感觉心里的某处紧紧揪着。他翻来覆去地想,终于想到这个纠结之处:父亲临死之前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抛开所有目前无法验证的细节不谈,一个人临死之前说自己被害,这本身就不正常。难道只是像吴大叔认为的那样,父亲是在谵妄之际无法相信自己死于意外的事实进而幻想出了被害的事情? 一夜过去。清晨明媚的阳光让常有振作些许精神。他洗漱干净,刮净胡须,擦掉衣裤上的污渍,准备出门购买一些拜访组长的礼品。就在他跨上电动车刚要离开时,一辆汽车停在小卖店门口,急切地按响喇叭把他叫住。 他单脚撑住车子回头,看到汽车里走下来两个人。一个是那天在宿舍楼里指挥工人干活的年轻女人,另一个是保洁老太太。 女人笑脸盈盈地朝他走来,略带歉意地问:“不好意思,你这是要出门吗?” 常有点头,“出去买点东西,你们有什么事吗?” 女人搓着双手,“有一点小事,可不可以耽误你几分钟时间?如果实在来不及,等下我可以开车送你去。” 常有下车,向跟在后面的保洁老太微笑示意,而后重新打开房门把她们让进屋子。“我的事不着急,你们先说吧。” 女人站在门口,扫视一圈屋子,收回目光说:“是这样,今天我们开始往宿舍楼里添置物品了。我在网上找了很久都没能找到一模一样的‘燕舞’牌录音机,正巧阿姨说您父亲寝室里的那台录音机被您母亲带回来了,所以我就想过来看看你是不是还留着。如果留着,我希望你能把他卖给我,当然,我会给你一个合适的价格的。” 常有显然一惊,回想昨天的情景,保洁阿姨的确说父亲的寝室里有一台录音机,但是没说被他母亲拿走了,从他懂事开始,也从没见家里有果录音机。 录音机,录音机……于阿姨家的录音机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让他的心一阵阵地乱蹦。 他疑惑地看向保洁老太,后者羞怯地解释道:“岁数大了记性不好,那天你问我小蔡都带走啥了,我想起来那些小物件儿,反倒把那个大家伙给忘了。真是不中用了……” “这样啊……可我从小到大家里根本没有那种录音机。阿姨您看您是不是记错了?那台录音机会不会不是我爸的?离厂后被别人拿走了?” “不可能呀!那台录音机是你爸从碎料坑里救人后人家托人从南方带回来答谢他的,能放歌,能录音,你爸喜欢得不得了,平常谁都不敢碰,就巴望着他能放歌给大伙儿听。而且我清清楚楚地记着,那天你妈把录音机从桌子上提下来,因为她手上有伤,录音机又太沉,一下没拿住掉地上磕坏了一个角儿。这事儿我肯定没记错,你家要是没有,兴许就是你妈给卖了,毕竟那时候你妈太不容易了,那录音机是个挺贵重的东西。” “磕坏一角?”常有倒吸一口凉气,于阿姨家的录音机清晰地出现在他脑袋里。他抑制狂涌的思绪,问道:“阿姨,您还记得那录音机磕坏的是哪个角儿吗?” “好像是……右下角。对,是右下角。磕掉一个茬,看上去挺明显的,但应该不耽误用。” “当年那种录音机在厂子里多吗?” “不多,就那么一台。那时候你爸总是在午休前儿放歌,男的把这屋挤得里三层外三成,女工就拿着饭盒坐在楼下的花坛上一边吃一边听。别地方听不到。” “正是因为阿姨确定别人没有我才来找你的嘛。真的希望你能跟我做成这个交易,一来你能得到一些钱补贴家用,二来这也算是帮助老板完成一桩心愿。” “不好意思,”常有果决地回答,“我真的没有。这样吧……你们先回去,这几天我帮你在附近的人家找找,如果能找到,我就联系你。那东西搁在现在根本不值钱,顶多是一种记忆了。” “那……”女人再次环顾四周,最后笑了笑,“好吧!这件事就拜托你了。我有一千块的预算,价格你自己谈,剩下多少都算是你的辛苦钱。” 送走女人和保洁阿姨,常有没心思再出门了。之前所有被他淡化的细节全都重新出现在眼前,且由录音机组成了一个闭合的链条: 首先,厂子里只有一台录音机,这台录音机是别人为了答谢父亲送的,父亲很喜欢,死后由母亲收走,过程中磕坏一角。于阿姨家的录音机也是从厂子拿走的,也磕坏了一角,是同样的一角。天底下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所以这两台录音机是同一台。 当然,好友之间赠送礼物或者蔡文友为了帮助母亲买走录音机也无可厚非,但问题在于,蔡文友跟于阿姨说谎了。既然母亲已经拿走录音机,那么不管是她在半路交给了蔡文友还是在家放置一段时间才交给蔡文友,蔡文友的回答都应该是从母亲手中得到的,而他说的是从厂子拿回去的,还是没人要的。他为什么要对于翠翠说谎呢? 这是一个看似微不足道却值得深思的问题。因为还有另外一个细节如缝衣针一样一下一下刺着常有敏感的神经。据于翠翠所说,蔡文友曾经常来帮助他们母子俩,后来因为街上有闲话就不来了。那时候一起帮忙的应该还有吴大叔,为什么偏偏只有蔡文友有闲话而吴大叔没有? 然后再从母亲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录音机是父亲的心爱之物,母亲不会不知道。正常情况下,年轻的丈夫去世,年轻的妻子一定会把他最喜欢的东西珍藏起来,就算外人再喜欢也不会送走。除非这个人跟母亲有超越父亲的感情。 综合这三点来看,常有不得不怀疑蔡文友和母亲的闲话是由来已久的,蔡文友就是那个出轨对象!是父母吵架的原因!也是母亲痛下杀手的根源! 假设这一点成立,再回过来分析,更多细节变得清晰,逐渐绘制出一幕无法回避的真相。 第一个,母亲被父亲打,逃出家门,逃到村子另一头的蔡文友家,她就不怕半路被父亲追上吗?那样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如果她只是想躲避,最合理的选择是邻居家,除非蔡文友家能给她更大的安全感。 第二个,于阿姨讲母亲和蔡文友娃娃亲,虽说那个年代娃娃亲已经像是长辈之间的一种玩笑了,但如果两个人彼此喜欢,还是更能催生出感情的。感情是出轨的客观条件,所以,会不会是因为他们两对夫妻经常接触,使得蔡文友和母亲的感情死灰复燃? 第三个,是之前常有证明母亲没有出轨的一项证据——母亲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情,为什么没有跟情夫在一起。以这个结论为前提,现在不光不能证明母亲的清白,还反过来解释了这件事情。因为蔡文友到南方后死了,根本没有再和母亲在一起的机会。再进一步想,蔡文友去南方赚钱会不会是在为何母亲在一起做准备? 当所有一切线索组合起来再摆在常有面前,昨天组长劝说的效果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加之母亲手上那赤裸裸的伤,他开始觉得直觉不过是自欺欺人,真相就是母亲因为和蔡文友出轨而谋害了父亲。 眼下,就只剩下一点说不通。按照之前的推测,父亲是从蔡文友口中得到母亲出轨的确凿证据才发生争吵的,作为当事人,难道蔡文友是主动承认了事实?他了解父亲的性格,不怕没命吗?可事实摆在这,几乎不可能推翻了。蔡文友的行为该用什么解释呢? 常有感觉浑身发冷,跑到外地重新在灶坑里架起柴火,当通红的火光扑在他脸上时,他忽然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 解释他想到了,更恐怖也更让人无法接受。这个解释来自于另一个不正常之处,母亲怎么可能会在父亲施暴的过程中谋划出这么精巧的阴谋呢?如果情急之下她想杀掉父亲阻止暴力,首先想到的一定是用利器直接动手。除非…… 第17章 除非剪掉纽扣谋害父亲是蓄谋已久但迟迟没有实施的计划。这样就可以解释蔡文友为什么会坦白自己出轨的行为了。他就是想给父亲和母亲制造矛盾,逼迫母亲实施计划。换个角度想,如果蔡文友说的不是自己的事,父亲会因为他的话就对母亲大动干戈吗?凭借父亲的性格,大抵不会把道听途说就当成事实。 好阴险的蔡文友啊!喝酒、送父亲回家、坦白,一切事情都平淡无奇,却要了父亲的命。可惜人间自有公道,他躲过法律的制裁却没能躲过报应。可怜父亲到临死之前才明白这一切,奄奄一息的他已经没有力量再维护自己的尊严,只说出那么一句话。 多明显啊!“有人害我……蔡……蔡……”,两个“蔡”,不正是两个人吗! 第12章 小小的理想 常有不知道那天接下来的时间是怎么度过的,他感受不到外部世界,以为自己一直躺在床上,事实上却始终坐在灶坑门口。直到有人来买东西,他才恍然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看一眼时间,答对走客人,匆匆从货架上拿走四样勉强可以算作礼品的东西,前往组长家。 组长家距离水泥厂并不远,是全市最好的小区之一。年轻女保安在门口的罗马柱岗亭里站岗,美得像是一尊大理石雕塑。常有靠近时,男保安把他拦住,他说明情况并拿出身份证登记才被允许进入。 院中的欧式路灯照亮各种被修剪整齐的植物和喷泉景观,一栋栋地中海风格洋房被掩映得神神秘秘,带有世外桃源般的宁静。此时虽然天已经黑了,但是亮灯的人家不多,窗户黑幢幢的,这显现出它们唯一的缺点——缺少人气。 常有知道有钱人就是这样,花大价钱买大房子,却很少把它们当成家。 穿过几栋洋房来在小区中央,再走过半圆形的中央广场,后面位置最佳那栋楼的一层亮着灯光。他按响门铃,不多时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人笑脸盈盈地打开门把他让进去。 屋子是大平层,占据整个一楼,中式原木家具显现出敦厚庄重的氛围。但无一例外,房间里的东西都有些陈旧。 路过门廊,迎面就是宽敞的客厅,组长正闭目仰在桃木沙发上,似乎一天的应酬让他十分疲惫。 常有踩上客厅中的地毯,组长揉了揉脸起身迎上来,略带歉意地说:“太累了,睡着了。” 他拉着常有到沙发前坐下,吩咐女人把准备好的饭菜端上桌子。常有打量着这个女人,年纪应该和他差不多大,笑容端庄,举止得体,既显现出热情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坐上饭桌后常有才知道,这就是组长口中的大娘,是一所重点大学毕业的博士生,精通理财的贤内助。晚餐很丰盛,几样海鲜,另一半是可口的家常菜。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看上去养尊处优的女人竟然能有这般厨艺。 吃饭时常有心不在焉地称赞房子的豪华,组长说这是租来的,景区开发过程中他会在水泥厂后身开辟一个院子,借建造民宿的幌子为自己盖一栋别墅,往后就住在水泥厂里,养些小动物,过田园生活。他还说这几个主题公园会完美还原三十年的模样,可以用作影视基地使用,等公园进入后期施工时顺便把家属房区的主街也开发出来,复原当年的代销点、劳保店、两元小吃什么的,既发挥真正的功能又能烘托年代感,如果常有的妻子有管理能力的话,可以安排她管理这条街道,如果管不过来就经营代销点就行。 说这些时,组长的态度十分自然,根本没给常有任何表达谢意的机会。大概半个小时,大娘吃完,礼貌地走进客厅旁边的一条走廊里,很远后才响起开门的声音。 这时,组长像个终于挨走了家长的小孩子一般搬着椅子凑到常有身边,给他点起一支烟,带有几分狡黠说道:“年轻女人不好对付,总是有各种为你好的理由阻止你在家抽烟喝酒。” 他又拿起红酒杯跟常有碰杯,放下后和颜悦色地问:“你真想通我说的话了吗?” 常有诚实地摇摇头,“本来已经想通了,可今天上午我又有一个新的发现,证明好像事情不是我愿意相信的那样。”他想起看望工友那天组长对蔡文友那股厌恶的态度,看向别处,“大爷……您好像很讨厌蔡文友啊,这里面有什么故事吗?” 组长的脸定格,转瞬又融化开来,“那人一根筋儿,当年跟我唱反调唱得最欢,你爸说话都不好使。我倒不是讨厌他,就是这种人能不见就不见的好。我知道他跟你爸好,他媳妇也跟你妈好,你要是觉得咱们不去看望他不对,改天我就准备点儿东西,你给他送过去。” “他早就死了。” “死了?” “对,前些日子我去过于阿姨家,于阿姨说他离厂没几年就死在南方了。” “唉……善恶到头终有报啊……”组长意味深长地长叹一声,“真可是举头三尺有神灵。” 说话时组长看着常有,那双老练精明的眼睛似乎看穿了他的内心。所以常有明白,这就是组长的回答,虽然他还没有问出想问的问题,但组长猜到了,并且隐晦地给了他答案。 他忽然间不想听组长继续讲下去,因为讲下去事情就会被证实。如果只是一个模糊的真相还好,如果被证实了,他该怎样面对母亲的恩情和父亲的冤屈? 又喝一口酒,组长适时停止,“年轻人要学会心里装事,你能装的事情越多,将来的成就就越大。现在跟我说说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吧,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常有也咽下一口酒,有些腼腆地说自己还没有具体打算,现在就是想到外面赚点钱,在满足家庭开支的前提下,尽量攒一部分钱回来开一家便利店。 说到这他就停住了,然后想说些拜托组长帮忙照顾妻子和孩子的话,毕竟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便利店这种东西对于赵学旺这种身份的商人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可他却见赵学旺听得十分认真,目光充满期待,好像在跟另外一个同层次的人规划什么商业蓝图。 他忽有一种被赞同的喜悦感,习惯性地把手插进裤兜里,续上刚才的话题。“其实我没有挣很多钱或者做成大事业的理想抱负,就是想开一家小店,能支撑起家庭,顺便照顾家属房区的这些老人们。可能是我看到我妈把我养大太不容易了,所以能想到生活在这片区域的人也不太容易。我不想离开这。我看过关于便利店的书也调研过城里的很多便利店,我觉得它们都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便利店,不管多大都只是在卖货。真正的便利店应该具有一种服务特质,为辐射范围内的居民带来生活上的便利。我想这个小店应该像我小时候村子里的大柳树,累了可以坐下歇歇脚,闲了可以过来聊聊天,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可以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反正就是我想把小店开成一个既能买卖东西又能让大家互相熟识的场所,要不然现在的人与人之间太冷漠了,完全看不见您这一辈人年轻时那种融洽的关系。” “童年。”组长目光炯炯地吐出两个字,“我读过一本书,那上面说一个人对未来的设想大都带有对美好童年的回味。因为童年永远回不去了,所以他们想在未来以另外一种方式实现。” “对!”常有也是眼前一亮,“我一点也不想生活在大城市,就想在这片土地扎根,我做梦都在回忆小时候跟我妈一起到大柳树那玩的情景,一帮一帮的孩子,女人聊天,老人下棋。” “很不错的点子嘛!”组长若有所思,“跟我开发水泥厂的初衷十分相似,让现代人体会过去的简单质朴的生活。不过……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特色,便利店做得最好的是日本,台湾省也不错,那是因为他们有那种人文氛围,但大陆的社会进程太快,相应的人们生活节奏也快,买完东西还要加班或者回家看孩子呢,好像很少有人能去发挥便利店的便利性。” “这个我也想过。”常有道,“可以针对不同的区域构建不同的经营方向。就好比现在,我的小卖店的顾客都是老年人,我进的货物主要是他们需要的。如果开在学校旁边就可以多弄些学生用品,做些在他们消费能力内的餐饮,同时照顾住校生的方便,还可以在购物袋上做些文案什么的,具备一些社会教育的意义。当然,那就是以后的事了,现在我最想做的就是一家为这些照顾自己比较困难的老人服务的小店。” “太好了,太好了!”组长大声称赞,“很多年轻人往往需要经过大风大浪才能沉淀下来回归生活的本真,你现在就有这么简单质朴的理想,实在太难得了。说句到家的话,你干这个永远不能像大爷这么有钱,但你一定比我们这些有钱人生活得快乐,也能给自己家人更多陪伴。太好了。这么干吧,明天你就去选地方,多少钱我给你出,要是经营得好,咱完全有实力干一个全国连锁!” “嗯……”常有知道组长会这么大方,可他在感激之余并没有很高兴。“实话说赵大爷,我不想用您的钱,开一家这样的小店十万块钱怎么也够了,我出去干几年应该能攒够。我今天来只是想求你在我不在的时候帮忙照顾我妻子和孩子,尤其是孩子,照顾一个孩子需要的社会关系太多了,只有您能帮我。” 第18章 “社会关系倒是小事,多少个当官的求我把投资算作他们的招商引资成果呢,我说句话就能办很多事。”组长目光中满是不解,“十万块钱对你来说应该不是小数目,你为啥不想用现成的,非要自己去赚?我又不要利息,赔了算我的,挣了算你的。” “就是这样我才不想用。我也说不明白,我始终觉得付出之后的收获才有成就感,一步一个脚印地走才踏实,您一下子支持我达成目的我有点不踏实。” “哈哈哈!”组长大笑,“那你可大错特错了,现在已经不是靠劳动改变命运的时候了,人得学会利用身边的一切资源,我现在就是你最好的资源啊!别说你现在身无分文,就是翡翠湖的老板不也巴结我想利用我的资源么。不过你骨子里有这份要强是好事。这么着吧,我们走正常的投资合同,合同里会规定我投资的金额以及对你的营业额的要求,盈利后我拿一部分分红。这样既能满足你的虚荣心也能督促你好好经营。咋样?” “虚荣心……”常有傻了,简单三个字概括了他刚才的话。他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个打拼多年的老人面前基本是透明的。 组长又严肃地强调:“有了合同就证明这不是看在你爸的面子上或者看你可怜才给你钱,这是我在投资一个具有巨大商业价值的创意。怎么样?”组长站起来,开玩笑又不失认真地伸出手,“如果你同意,明天咱们就操作,你肯定比我的旅游区先一步干起来嘛,常老板。” 常有被打动了,虽然虚荣心还在作祟,但投资、合作、分红等字眼儿给了他另一种荣誉,一种被成功人士肯定的荣誉。他从兜里伸出手,跟组长白胖有力的手握在一起。“谢谢您,赵大爷,我回头就着手准备,然后跟你详细汇报。” 地面上传来一声不易察觉的声响,两人一同朝地面看去,看到是父亲宿舍里那截竹片。常有弯腰捡起来,起身的刹那,他注意到组长的脸色异常难看。 第13章 更加不堪的真相 “这是啥东西?你兜里揣来的吗?”组长漫不经心地问,目光却锁定竹片。 “是。我上午又去了一趟宿舍,工人在修我爸的柜子时从柜底下找着的。您知道他为啥要把这东西粘在柜子底下吗?” “我看看。”组长拿过竹片,在手指间摩挲。在他手里这东西像是一枚廉价的戒指。“这是一截竹子吧?估计又是你爸修什么东西用的零件。天知道他脑筋有多灵活,厂子里多年的维修工束手无策的机器运转卡顿的问题,被他用一双拖鞋就搞定了。哈哈。这个你还想留着吗?” “没用了。我原来觉着他可能跟我爸的死有关,现在我基本了解到真相了,等会儿我出去扔外面吧。” “这么拘谨呢?”组长责怪似的说,随后把竹片仍在了餐桌下面的纸篓里。 两人再次坐下,屋子里出现奇怪的沉默。常有等待组长继续刚才的话题,组长却是笑着看着桌子上的菜,目光空洞,好像正在用心思考着什么事情。 很久,组长的目光重新聚焦,严肃又带着悲伤地问:“在你爸这件事上我可能没给你该有的理解,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想了解从未谋面的父亲的过往是一种精神慰藉吧。”他的目光更加专注,“你真的那么想知道当初是怎么回事吗?不管怎样你都能接受?” 常有又一次傻了。他完全没有料到组长会在沉思后提起这个话题,一时不知道该同意还是否定。 组长给自己倒一大杯酒灌进嘴里,举杯时可以看见他的额头上满是细小的汗珠。 放下酒杯,他说:“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对你爸的遗言念念不忘,我们都是人,都有情感,听见那么一句话,任何一个被你爸关照过的人都难以平静。我也怀疑过,调查过,尝试推测过真相,可惜没有证据。后来我去外地发展,这件事情自然而然就放下了。那天在宿舍看见你,知道你是常德发的儿子,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是在找什么线索。再到你给我打电话说出的这些怀疑和发现的这些线索,我几乎断定我当初的推测是正确的。但我真不想让你知道,这对你来说太残忍了。” 常有目不转睛地看着组长,似乎那目光是他唯一的依赖。组长继续道:“在厂子的时候我跟你爸走得很近,不过俺们的哥们感情有种江湖味道,并不关心各自的家庭,我只知道他有一个非常好看、温柔贤淑的妻子。到厂子领导层刚刚决定留守人员名录并偷偷散出风来探听职工反映的某一天夜里,赶上我值班,我在院子里例行检查后回到值班室,看见你爸坐在那等我。他问我听没听说下岗人员的事情,我说听说一部分,应该有我。他说的确有我,但是没有他。当时我完全诧异他那种无助的神情。在我们所有职工心理,你爸都是那种不会畏惧任何困难的男人,甚至我一度猜测留守名额名录没有他是他主动申请的结果。但事实恰恰相反,说完这句话,你爸跪下来求我把名额让给他。我以为他喝多了,一边往起拉他一边劝他说私营经济现在如火如荼,凭借他的胆识和头脑,到外面肯定能闯出一片天地。他说他不是不敢而是不能,当时你母亲在纺织厂占有留厂名额,他不想让她继续留下,但你母亲死活不肯。你母亲的理由是除非你爸留厂,否则就没人养家了。现在想来,我依然十分感谢你爸,如果没有他的恳求我很可能下不了离厂的决心,也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 想象着父亲的模样,常有吞了口口水,问道:“我爸为什么不想让我妈留厂?后来我妈为什么真没留下?” 组长极其为难地继续说:“我们这些人享受惯了国家的各种福利待遇,没有人想离开,而那时候的留厂名额寥寥无几,所以大家都在想方设法留下,托关系的、使钱的、闹事的、自残的,一些女性职工甚至会出卖身体。这是赤裸裸的现实。” “您的意思是……”常有心弦随之紧绷,小心翼翼地问。 “不知道你是不是听说过,你母亲曾因为自己的美丽和时尚赢得很多人的倾慕,这些人中一大部分考虑到你爸的威信在他们结婚之后就不再有什么想法了,但少数人可能是太痴迷,依然对你母亲念念不忘。这其中就包括纺织厂厂长。听说他不惜用手中的一切权力偏袒你母亲,苦苦求她能放弃跟你爸的婚姻。这些事情你爸也知道,但他信任你母亲,根本不在意。直到那天你爸求我的时候跟我说,那阵子好几个人跟他反应看见你母亲中午坐上厂长的车离开,下班才回来,这他就不能不起疑心了。他偷偷跟踪,发现他们两个的确总是一起神神秘秘地外出。他询问你母亲,你母亲说了很多理由。后来街上开始有谣言说你母亲用这种方式换来了留厂名额。” “这是他们打架的原因!?”常有既震惊又迷惑,“难道不应该是蔡文友吗?” “这不是他们打架的原因,你爸很有主见,一件事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他是不会采取行动的。但是婚姻中的信任就像是一堵墙,完好的时候能把一切隔绝在外,一旦出现裂缝,哪怕只是很小的裂缝,透过去都可以看到整个墙后面的情景。你爸看到的正是蔡文友。” 终于还是听到了,虽然常有就是奔着这个来的,但当它真正被说出来时还是痛苦得无以复加。他浑身都失去了知觉,只能感觉到心脏在狭小的胸膛里蹦跳。 组长苦笑着问道:“还要听吗?” 他木讷点头。 组长继续说:“当你爸的信任消失后,他渐渐发现你母亲并不是他印象中那个人。在家人和朋友面前你母亲是贤妻良母,所有的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在外面却是个轻佻放荡的女人,像交际花一样在男人之间游刃有余。他亲眼看见你母亲和蔡文友私会卿卿我我。我第一时间没理解他这么血气方刚的人为啥没选择打残蔡文友,反倒以那么不堪的方式来我这里乞怜,直到他跟我说他想挽留婚姻,让你有一个幸福的成长环境时我才明白,再坚强的男人也有软肋,而你就是他的软肋。所以,我答应他了,并答应帮他保守这个秘密。我让他留下,守住你母亲,也守住你们的家。我很乐意做点什么回报他对我的关照。后来你母亲没能留厂,因为厂长跑路了。再多的细节我就不知道了,但加上你的线索,大概事情就是你想的那样吧。不过!”组长加重语气,“我依然不相信你母亲会故意害死你父亲,她也许只是失去理智时想让他吃点苦头,没想到直接要了他的命。” 他的语气又缓和下来,总结似的说:“不管结果如何,你母亲在独自把你养大的过程中,肯定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她一生都留着那枚扣子也许就是在向你父亲忏悔吧。” 常有的思绪凝结在父亲跟蔡文友喝酒的那天夜里,猜想也许父亲是想说服蔡文友离开母亲,却从蔡文友口中亲耳听见他跟母亲有过更荒唐的行为所以回到家才大发雷霆的吧?他坦坦荡荡一辈子,敢于直面伤害自己的人,却没想到死于小人的算计。 第19章 风突然猛烈地摇晃起窗外的遮阳棚,继而大雨拍打窗子,外面好像瞬间换了世界。沉默许久,常有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站起身,向组长告辞。组长说可以派车送他回家,被他拒绝。 后赶出来的年轻大娘眼神询问组长真的要这样让他走吗?组长回答道:“你记得新兴的社区商业吗?他是个很有商业头脑的人,也有一种天生的服务意识,就是历练还不够。咱们得让他经历更多的痛苦,迅速成长。” 尘埃落定,常有冒着大雨往家骑车,半路途中电动车没电,他就踩进积水里推车赶路。雨越下越大,伴随着还有今年的最后一场雷电,分叉电光接连照亮厚厚的云层,仿佛要把天空劈开。到家时他浑身湿透,却丝毫没感觉到寒冷。 他沉浸在自己的内心里,并没有对母亲的责怪。厂长最后说的话起了作用,凭借他的感知,不管母亲当年做过怎样荒唐的事,在养育他的这些年中也已完成了自己的救赎。 折磨他的是一种心疼。父亲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而为了家庭,为了孩子,他放弃自己惯用的暴力,放弃尊严,独自承受这份重创。他向坏事妥协,委曲求全,最后换来这样一个结果,可以想象在知道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他心中该有多么悲凉。对世界的失望让他最终做回自己,指认凶手,想让罪恶得到惩罚,想为自己遭遇的不公平讨个说法。但这个谋杀做得太精明,也有太多巧合,没有这枚扣子谁也无法认定凶手。 一种古怪的冲动在心底滋生,越来越大,常有想到向派出所举证——涉事的人都死了,不会对任何人产生影响,而把安全生产事故改为故意杀人却可以慰藉父亲的在天之灵。 第14章 雨夜访客 常有拿起电话,拨通组长的号码说了自己的想法。组长又是那副失望的语气,“所有人都不在世了,即便警察还原真相,法律也无法再惩罚任何人,所以其实你还是在考虑你自己的感受,你想为自己的情绪找一个宣泄口,卸下这个重担。但身为男人,你要学会承受重担才能有所作为。当初我答应你父亲不向任何人提起这个秘密,这么多年就守口如瓶。我作为一个异姓兄弟都能承受这些,你是他的亲儿子难道不应该承受更多吗?放下这件事情想想以后吧孩子。” 放下电话,悲伤到达极点,常有伏在炕上嚎啕大哭。风雨更猛,拍打玻璃,挤进门缝,仿佛要把这座小屋撕碎。 许久,一阵敲玻璃的响动传进常有因缺氧而蜂鸣的耳朵。他支起身子细听,听见含糊的人语,“有人吗?方便进去躲躲雨吗?” 他赶忙抹掉脸上的泪痕,向前屋走去,看见一个人影印在玻璃上。他打开灯,看到是一张干瘦的老头的脸,于是过去把门打开。 老头进屋,停在门口,连连鞠躬感谢,雨水顺着头发和裤管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上流淌汇聚。他一边清理脸上的水一边满含歉意地说:“不好意思,等一会儿不淌水了我帮你收拾。” 常有轻松道:“没事,咱这大小也是个公共场所,你随便坐一会儿吧。”这时他意识到屋子里竟然冷得像个冰窖。 他走到后屋,发现暖瓶里的水还热着,倒了一杯加入点糖拿到老人面前,而后返回后屋升起灶火。 火烧起来,他再回到前屋,递给老人一条毛巾,又拿出自己干活的衣服,对老人说:“我这也没啥像样的衣服,你要是不嫌弃就换上,把你的衣服放在火墙上烤一烤,雨停之后就能干。” 老人再次感恩,擦干头发后,接过衣服开始换。常有为了照顾他的感受,送毛巾时多在后屋停留了一会儿。 换完衣服,老人把自己的衣服对着充当垃圾桶的油漆桶拧干,小心抻平褶皱后铺在火墙上等待温度上来。 那是一身正装,黑色的西服西裤,白色衬衫,还有一条暗红色的领带,不过都很旧,套在里面的毛衣毛裤都带着补丁。 这种着装是八九十年代的人们的体面,能一直保持这个习惯的当年大都比较有知识涵养。 忙碌过后,屋子的温度渐渐升高,常有坐回到柜台里,询问老人要不要吃点什么。老人表示自己在火车上吃过了。说话时常有看到老人身边放着一个用方便袋包裹着的旧本子,雨中赶路时,应该被他掖在怀里,表面不是很湿。 常有从口音中听出他是本地人,但容貌全然陌生,于是问道:“大爷您是从外地探亲回来的吗?” 老人回答:“我是这里人,一直在外地生活,这次回来是想看望一个故去的老朋友。” 这次常有的注意力集中在老人的外表和举止上。他的年纪大概在六十五六岁,细长的脸型,头发黑中带白,不久前剪过的,胡须也刮得很干净,跟他的着装很配。稍显奇怪的是,他的目光中显现出一种过度的卑微,身体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好像稍有不慎就会得罪什么人一样。 老人再次开口,“小伙子,我看你是个热心肠的人,有个事儿想跟你打听一下,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常有一笑,向前挪了挪,“这有啥不方便的。您问吧,我知道肯定告诉您。” 老人看一眼窗外,转回头来,“蔡文秀是在这个村子住吧?你知道她家具体在哪吗?” 这个问题让常有吃了一惊,因为蔡文秀是他母亲的名字。他思索一下,回答道:“是在这个村子,不过头几天她过世了。您刚才说看望故去的老朋友,是说她吗?” “是啊……我俩年轻的时候认识,后来我走了就再没联系过。我从朋友那里听说她过世的消息,专程回来拜祭一下。路上火车晚点,到这黑天还下雨,没时间打听,看到你这亮着就先跑到你这来了。” “您是她的工友吗?” “嗯……算是吧。确切地说我是她们当年的厂长。” “你是纺织厂的厂长?”常有猛地站起,目光闪现出惊讶,继而又是一阵怒意。 老人惊愕于这个反应,急忙用一种卑微的语气说:“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现在就是一个干巴老头子。呵呵。” “你这厂长还挺关心员工的。几十年没联系,知道她去世还专程赶过来看看?”常有又坐回去,阴阳怪气地问道。 “也不是啊。”老人装作没注意这份奚落,规规矩矩地说,“它确实是我的员工,但我对她还有另外一种感情。人到老了就怀旧,本来放下的事说不定啥时候又在乎起来了。不说了,不说了,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等雨停了麻烦你帮我指个路吧。” “你们那是一种啥感情啊?”常有逼问。在老人面前,他很少有这么没礼貌的行为。 “这……” “咋?你都敢回来看她,还不敢跟别人说吗?不是啥见不得光的感情吧?” “嗨……”老人很快接受了常有的莽撞,“一个糟老头子跟年轻人说这个实在不好意思。不过不是啥见不得光的事。当年她是我们厂子的女工,方方面面都很出众,我当时也年轻,还没结婚,迷恋她迷恋得不行。” “可是当时她已经结婚了啊!”常有脱口而出,努力掩盖的愤怒展露出来。 “是啊……她结婚了。”老人依然接受常有的语气,好像欠着对方多大人情似的。他语气和缓地说:“你们年轻人应该更懂这个,这男人要是爱上一个女人,哪还管那些乱七八糟的。当时我也年轻气盛,而且是厂长,有权力,我就拼命地追求她,给她多开工资,给她送花送衣服,还时不时约她去看电影,想让她离婚。”老人眯起眼睛,好像那样的日子也让他挺开心的,“可惜啊……她根本不稀罕这些,啥都打动不了她,我要是跟她说点过头的话,她就闹辞职。我是深了也不是,浅了也不是。后来厂子倒闭,我就走了,但是这份儿感情没变过,我一辈子都没看上过别的女人。现在老了,也分不清那是对她的感情还是对年轻时的怀念,总之就是得知她的死讯时,特别想回到这个地方看看。” “哼!你少说了一件事吧?下岗之前你没利用职务之便跟她走得更近一点?” “这……”此时老人好像才注意到常有语气中的不正常,迅速打量一下他问,“小伙子,我冒昧地问一句,您是蔡文秀的什么人吗?” “别管我是什么人。你先说说你都干啥了!”常有的咄咄逼人让他自己都很意外。 “那我就当你是吧……”老人苦笑,“反正我这辈子都在被这件事情报应。下岗那阵,我手里攥着留厂名额,就寻思利诱她一下。你可能不很理解,那个年代继续留厂和下岗绝对是天上地下的区别。我有点得意忘形,把她叫到办公室,告诉她只要她答应我一次,我就给她名额。但是你都想象不到她强硬到什么程度,她居然抽了我一个嘴巴,然后告诉我明天她就离厂,这辈子就算她饿死也不会用那种勾当换饭吃。后来我还是把名额给她了,可能她这种刚强的性格才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吧。”老人说完十分羞怯,被雨水冻白的面皮整个都红了。 第20章 “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我是当年全市最年轻的厂长,有权有势,想跟我在一起的姑娘有很多,如果不是真心喜欢她,我咋能一辈子都不结婚呢。” “那下岗那阵你天天开车拉她外出怎么解释?” “这你都知道?”老人震惊。 “巧了,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老人沉默了,仿佛这个问题击中了他最深的秘密。半晌,他再次望向窗外,“我也受到惩罚了,告诉你就告诉你吧。其实下岗影响的不只是普通职工,对我们管理层来说也是一场灾难,大家就都动起了歪心思,有的卖留厂名额,有的偷卖备用设备,还有的报假工伤骗抚恤金。那时候东北都是重工业,轻工业稀少,所以纺织厂效益在咱们市的三个大厂里最好,活动资金就多。我一时鬼迷心窍,打起了这些活动资金的主意。我原本想跟会计一起干,可那会计胆小,说不会举报我,但绝对不会帮忙。我想到蔡文秀业余时学过会计,就骗她说想把资金先转移出去,等以后下岗时多给工友们发抚恤金。蔡文秀心地善良,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为全厂的工友做事,当然这里面也包含对我的感激,她打了我,我不但没有责怪她,还给了她留厂名额,而且自从她打我之后我就再没有对她说过混蛋话,这多少也值一些情分。那阵子我们俩白天做账,下班之前把做好的金额存进银行。等账全都抹平,我就跑路了。过了大概三四年,上头把我查了,但因为我们俩做账的事从来没告诉过别人,所以我就说都是我自己做的。我蹲了十多年监狱,出来时就差不多就是个老头子了,再也没脸回到这个地方看她。” “你说的都是真的?”常有再次站起身问。这回他的底气明显没有刚才足了。 “我一把年纪了孩子啊……年轻前儿造的孽让我从上层社会跌落成阶下囚,我骗你能有啥好处。”老人第一次直视常有,眼角通红。 “你咋能证明?” “这个。”老人拿起身旁的方便袋,哆哆嗦嗦地打开,“这么多年我每次想她就拿出来看看,这次来除了看她也是想把这个还给她。” 常有看着他把手伸进残留着水珠的袋子,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本封面上印着一排人像的硬皮日记本。 第15章 母亲的日记 老厂长颤颤巍巍地起身,好像刚才的讲述消耗掉了他很大一部分体力。他把日记本放在柜台上,“看看你母亲的日记你就明白了。要是你听别人说过我们俩的谣言,这上面也能证明她的清白。她是我见过的最正直最坚强的女人。” 常有集中全部注意力在面前的日记本上,看到它很古旧,褪色较为严重,表面还鼓起好几个气泡,但依然能够看出它的封皮是以蓝天白云为背景,下部密集排列着将近三十个年轻明星的半身像,上部印着几个大字:明天会更好。大字下面是几行小字:没有人会孤独,我们都是社会的一部分!没有人有权力绝望,我们要使明天更美好。我们一起手牵手,期待明天会更好。 这是一首歌。常有记起《明天会更好》是的一首八十年代末的台湾流行音乐,由罗大佑作词,李宗盛、巫启贤、余天等三十多位明星共同演唱。看起来罗大佑应该是父母年轻时的偶像了。 常有喉咙不自然地蠕动,动手翻开有些变形的硬纸封皮,后面是一张空白页,娟秀挺拔的字体写着常母的名字:蔡文秀。这种字体常有十分熟悉,它无数次出现在小卖店的记账单上。 再向后翻,橙色的条线开始出现,最上面印刷着《明天会更好》的第一句歌词: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下面的条格上便全是常母那独特的字体。 1988 年 4 月 26 日 天气晴朗,南风吹来泥土的芳香,附近的农民应该已经开始翻耕土地了。 今天是个好日子,因为我们终于约定结婚了。我把这两个日记本作为礼物送给我的另一半一本,用来记录生活的点点滴滴。人可以什么都没有,就是不能没有回忆,而人的记忆力是有限的,如果到老了想到什么事却记不起细节就太难过了。有了日记就不会了。我们约定在退休之前不去看彼此的日记,留给三十年后的我们一个惊喜。 希望从今往后的日子里我们可以一直彼此理解,彼此照顾,相互依偎,白头偕老。只要我们有所向往,明天就会更好,不是吗? 1988 年 4 月 27 日 多云,风更大,有点冷。 今天好开心啊!他居然跑到我们厂向我所有的工友高调宣布我们即将结婚的好消息。别人一定以为他是在炫耀能够娶我这样一个漂亮的老婆,其实才不是,他是想告诉所有人从今往后我就是他的人了,警告那些喜欢我的人好自为之。虽然我的工友百分之八十都是女人,哈哈。他就是这样,不管在外面有多么强横,在感情面前就像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孩子。 其实我开心并不是因为他那么在乎我,而是因为我也十分庆幸从今往后他也注定是我的了。 日记写得很满,间隔几页最上方就会出现后续歌词,除此之外没有一行空着,翻过来背面也都在正常使用。因为纸张质量不是很好,墨水偶尔会晕开。 常有品味着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心绪,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照片上母亲落落大方的模样,仿佛自己是一个穿越者,回到了父母年轻的时代,心头莫名一阵阵悸动。 他继续向后翻,前面部分基本都是在记录母亲与父亲之间的生活琐事以及热恋中人微妙的情绪。看得出,母亲的确很爱父亲,这种爱既包含着少女任性的情愫又包含着女人对男人细致的关怀。 大概翻过五分之一,父母结婚了。母亲说那是她人生当中最幸福的一天,她是工友里第一个穿婚纱坐汽车结婚的女人,父亲穿着一身帅气的西装,看起来像个功夫明星,工友们对他们表示真挚的祝福。写日记时他们已经做过新婚之夜该做的事情,父亲呼呼大睡。那篇日记最后写到:真想依偎在他怀里一分一秒也不分开,可是这样美妙的一天如果不记录下来就太可惜了。 结婚的第二年夏天,他们生下孩子。父亲给其取名叫常有,父亲说人的一生不用有太大权力,也不用太多财富,只要顺顺当当的,该有什么的时候有什么就可以了。母亲说孩子集合了他们俩的优点,长大以后一定是一个样样出众的人才。她发誓说:我要成为全世界最好的母亲,为孩子遮风挡雨,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再往后生活归于相夫教子的平静,常有快速翻阅,看到内容大概分为三种,一种是孩子的成长,比如哪一天会叫的“爸爸”,哪一天会叫的“妈妈”;第二种是家庭生活,比如父亲尝试着在院子里给她烤鱼,竟然没有取出鱼内脏,烤到一半鱼爆炸了。再有就是厂子的事情,跟于阿姨之间的友谊,跟其他女工之间的矛盾,间或有某个男工色眯眯的玩笑。 这种和谐向上的氛围占据日记后面很大的部分,到最后几页开始出现企业改制、下岗等字眼,情绪急转直下。 那几页日记间隔时间很长。母亲写:真不理解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没了工作大家该怎么办,从哪里取得收入,孩子上学怎么办?真不想这种厄运降临在我的头上,也不希望降临在任何一个工友头上。难道所有人把青春奉献在这里,把家安置在这里,最后只能落得这么凄凉的下场?这世界真不公平。以后该怎么办?怎么办? 还有:这几天他的心情太糟了,每天闷闷不乐,跟我说话时也没有好脾气。我知道他是在为厂子难过,比起大多数人为自己的明天担忧,他是在为厂子担忧。他把自己全部的精力都奉献在那,这辈子都不会离开那。他就是这么一个心怀大家的人,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实在太渺小了,什么都改变不了。希望他早一点想开,毕竟我们都还年轻,只要一家人永远在一起,没有什么难关是过不去的。 倒数第二篇:今天发生好多事啊!他居然去市里找领导理论了,可是全省都在发生这种事,市里的领导也解决不了吧?他回来后更生气了,我知道那不是因为这件事本身,那是每次他觉得自己没有得到该有的礼遇时才会有的脾气。市领导是什么人啊?能轻易接待一个普普通通的职工吗?我劝了他好久,希望我的话能给他点力量,让他平静地接受这些,投入以后的生活。 今天的我也很不顺利,该死的厂长居然拿留厂名额诱惑我,真是让我失望透了。以前虽然觉得他烦,可也佩服他的头脑和能力,今天我才看清楚,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人渣。明天我就不去厂子了,看到他那张脸就让人觉得恶心。 翠翠跟我哭了,她说自己肯定留不下,老蔡也没什么机会。他们的孩子马上就要上一年级了,听说下岗后厂区小学也要跟别的学校合并,孩子得跟别的孩子一样交书费、学费,真够他们两口子受的。真想自己是个有钱人,能帮帮所有深陷绝望中的朋友。 第21章 最后一篇:今天是最近以来最开心的一天,虽然我打了厂长,他还是把名额留给我了。这么看来他还是一个比较有风度的人,弄得我反而有些愧疚。我答应他做那件事了,这大概不合法,但他说只要我保密工作做得好,出了事情他也会保护我的。为了保密,这件事情我就不写在这里了,但这么大的事,到老了我也不会忘记,那时候一切都会烟消云散,我再告诉他吧。真的喜欢这种在危难关头所有人团结一致互相关爱的感觉,要是这场灾难永远不会到来就好了。 日记到这里结束,本子后面剩下很少的一部分空白。常有失魂落魄地继续寻找着哪怕一个文字,许久才回归现实。 时间过去一个多小时,雨转小些,玻璃上蒙上一层水雾,不时有水珠流星一样滑下来。老人依然坐在原地,身旁的衣服在火墙上蒸腾出淡淡白汽。 厂长局促地戳了戳手,“看完了吧孩子,至少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坏吧?你不知道,当我看到你母亲原谅我的时候,我真止不住眼泪。她一直都那么善良。” 这时,常有想到一个尖锐的问题,警觉地问:“我妈的日记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厂长又是一惊,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放手后,常有注意到那里有一道细小的缝合疤痕。厂长说:“那时候你爸应该是看到日记了,也听说过不好的消息。于是一天下午冲到我的办公室,把我的下巴打断,威胁我老实交代。我知道他的名号,不敢跟他打架,就告诉他我的确喜欢你母亲,但从来没做过过分的事。然后他拿出这个日记本指着最后一页问我到底跟你母亲在干什么保密的事。我绝不可能透露,但又不想影响他们俩的感情,就让他回家问你母亲,如果你母亲告诉他了,我也就认命。他走之后我看见日记本在我桌子下面,可能是打我的时候不小心掉的,我把这当成你母亲的念想藏起来,之后没几天资产转移完,我就逃了。” “你就那么确定我妈会帮你保守秘密?” “不确定,所以我说如果她告诉他我就任命。但事实证明,你母亲为了大家守住了这个秘密,否则我不会在逃走几年才事发。你父亲太正直,一旦知道肯定会检举我。” “你敢发誓你跟我讲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孩子啊……我这一辈子风光过,落魄过,被人伺候过,也伺候过别人,到这个岁数,啥都能看开了。土埋半截的人,让我为自己辩解也不会了。” 第16章 年轻的大娘 日记写得干净利落,情真意切,任何一个初次看的人都会得到这样一个印象——母亲时时刻刻都在关心着父亲,渴望自己能够在生活破碎的关头给他力量——这绝对不是一个出轨的女人对丈夫会有的情感。但这一切跟组长记忆中父亲的讲述截然相反,跟已经被多次推断出来的谋害亲夫的结果也相悖。这该怎么解释呢? 常有脑子一片混乱。出于本能他更愿意接受日记上的结果,并且回想起保卫科主任跟他讲的母亲在审讯时哭晕的事情,更坚定了这种信念。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如果组长不是和父亲关系要好,以那么高高在上的身份断然不会对一穷二白的他这么关照,既然关系要好,他说的也应该是实情。那么差池出现在哪里呢?是母亲故意用日记美化了自己,还是父亲为了得到组长的留守名额故意把自己说得那么惨呢? 权衡再三,他觉得都不太可能。首先来说母亲,如果她跟蔡文友真的爱到了杀人的地步,完全没有必要在日记上惺惺作态。再说父亲,几天来通过各种人的讲述,他能确定父亲绝对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不会为了一个留厂名额就把自己的妻子说得那么不堪。那么……是还遗漏了什么吗? 雨终于停了,风摇曳着房檐上残余的雨帘,不时敲一下窗子,外面温度急剧下降。厂长不知道常有在想什么,只能凭空猜测自己伤害了这个曾经最爱的女人的孩子。 他脱下常有的衣服,套上依然发潮的正装,来到门口说:“对不起啊孩子,你好心让我躲雨,我却给你讲这么多难受的消息。估计你也不愿意让我去一个罪人见你母亲,我这就走了,如果可以说的话麻烦你告诉她我来看望过她就行。” 常有从思绪中挣扎出来,绕出柜台拉住老厂长。“对不起,是我错怪你了。喜欢一个人没有什么错误,我现在就带你去看看她吧。” 两人出了小卖店向村子里面走。路上的积水冻结成冰,把手电的光斑模糊成一片,远处偶尔有几声狗吠,好像在告诉熟睡的人们这场雨过后冬天就要来了。 回到屋子,点着灯,再次见到母亲的遗像,常有发现自己的心态平和多了。他看着母亲为今生准备的最后一张照片上,嘴角强装的微笑和眼中掩盖不住的沧桑时,内心突然笃定:问题绝对不会在母亲这边,而是在父亲那边。 厂长点着香,插在装满谷粒的小碗里,跪下来喃喃道:“文秀妹子,老哥来看你来了,我都不确定你还记不记着我,但是这么多年我一直记着你呢。那年我没告诉你就自己跑了,万没曾想后来的人会拿走你的留厂名额,要是你能留下,也不至于一辈子窝在这么简陋的环境里啊……” 常有没再听下去,悄悄到外屋生上一把柴火,关上门,把空间留给这位痴情的老头儿。几天下来,他对当年那代人的种种情感理解得更加透彻了。 后半夜,厂长就在常有的屋子里睡下,天亮时常有睁眼,发现厂长已经走了。他急切地想找点什么事情做,以预防稍有松懈就会钻进大脑的混乱猜测,这时,门外响起电动车的声音。他抬头张望,看到是田慧回来了。 两口子的隔阂在见面的那一刻消解,谁也没提起之前的争执。田慧进屋后就开始准备早饭,吃完饭又开始收拾屋子,冬日里的炊烟和饭锅蒸腾出的氤氲终于让这个冰冷的家恢复了生气。直到中午,他们才开始说话,说的都是对即将开始的工作的憧憬。最后他们商量着下午一起去学校接常久,之后买些礼物去组长家拜访。常有提前给组长打电话,组长表示非常欢迎。 在前往组长家的路上,田慧骑车驮着孩子,常有驮着礼物,两辆车并排走着。常久紧紧搂着妈妈的腰,笑眯眯地看着爸爸,不时做着鬼脸,眼中满是幸福的光芒——对于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的孩子来说,也许最大的愿望是父母和睦相处吧! 小区里依然看不见几个人,年轻的大娘开门把他们让进去,告诉他们组长临时有个很重要的会议要开,向他们表达歉意,她已经订好了饭店,晚上他们三人一起吃饭。 常有急忙说:“不麻烦了大娘,我们就是过来看看。改天等大爷有时间的时候我请你们吃顿饭。” 大娘开玩笑似的说:“改天的事情改天再说吧,吃饭是你大爷交给我的任务,我一定要完成。” 说完,她的注意力集中在常久身上,欣喜地张开双臂,“这是谁家的小帅哥呀!来,快让奶奶抱抱。” 常久躲到常有的身后,怯怯地回答说:“不是奶奶,是小姨。” 几人尴尬地笑了。 的确,组长的妻子应该比田慧年长几岁,但看起来就像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对比之下,田慧要老气很多。 几人在客厅里坐下,大娘扫视一圈,把摆在电视柜上面的几个摆件拿到常久面前,“奶奶家没有玩具,先拿这个玩吧。奶奶给你拿好吃的去。” 大娘离开。常久好奇地看着眼前的牛顿摆,刚想伸手碰,被田慧打了回来。“别乱摸,摸坏了爸爸妈妈赔不起。” 常久抿抿嘴,规矩地收起手,只把下巴枕在茶几边沿,眼珠随着铁珠左右晃动。 大娘回来时端了一盘水果和一盘零食,蹲在常久跟前问他几岁、叫什么名字之类的问题。她似乎很喜欢小孩子,熟悉一些后,又申请可不可以抱他一下。 完成这个带孩子串门必须要走的仪式,大娘在田慧身边坐下,询问起她工作的情况。田慧说自己还没去公司报道,然后真诚地表示自己并没有一技之长,问是不是需要考核一下再决定。 大娘拉住她因为常年干粗活而粗糙厚实的手,仗义地说:“不用这么见外呀妹妹,公司里的人都是指老赵吃饭的,谁有权力过问咱们家的事?你要是不好意思去,明天我带着你去。我看谁敢惹咱。” 说完,她调皮地笑了,然后又补充道:“往后咱俩论姐妹吧,总是在老赵那边论亲戚,都把我论老了。”她用手指轻轻在常久脸上刮了一下,“你说是不是啊常久小帅哥?” 接下来的对话都围绕着女人的话题。这个过程中常有发现年轻的大娘似乎特别精通为人处世之道,询问田慧的所有问题都像姐妹一样坦诚率直,又不会让田慧感觉到身份差异带来的窘迫。田慧也终于敞开心扉,似乎跟大娘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聊到最后,大娘领着田慧去参观豪华的屋子,回来时手里拎着好几大兜子东西。 第22章 常有立刻道:“这不行,你跟大爷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我们咋还能要你们的东西呢?” 大娘道:“女人的事情你就不要参合啦。这些衣服都是我为了帮你大爷应酬才买的,穿一回就再也找不到合适的场合了。还有化妆品都是那些巴结你大爷的老总的媳妇送的,我一个人用不过来。正好田慧妹子跟我肤质差不多,送给她最合适了。等往后你们的日子好起来,你可得把我妹子照顾好了,要不然到老了吃苦的可是你。” 常有看得出,田慧其实是很喜欢这些礼物的。她看着他的目光中满是给对方丢脸的愧疚,而手却迟迟没有放下东西。 这时,大娘抱起常久,“走喽,跟奶奶吃饭去喽!告诉奶奶你最喜欢吃什么,奶奶让人给你做!” 常久不吱声,恋恋不舍地看着桌子上一个木制的帆船模型。大娘用一只手抱着他,另一只手把帆船拿起来,“喜欢咱们就拿着。男孩子千万不能腼腆,喜欢什么一定要勇敢地说出来,这样长大了才能敢作敢当。”她轻轻在他圆嘟嘟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常久也还给她一个吻,开心的样子就算终日陪伴他的田慧都很少见到。 出了门,大娘从车库里开出一辆红色的奔驰 g500 载着他们来到饭店,一路上常久都贴着副驾驶的玻璃向外面看,似乎在体会同学们从吉普车内向外看的感觉。 不是上次的星级酒店,但一样是常有不敢尝试的高级餐厅。大娘点了一些中餐,又按常久的愿望点了披萨、薯条和甜食。这么丰盛的晚餐让常有和田慧同时感觉到自己像是个混吃混喝来的,消失已久的拘束又表露出来,吃进嘴里的东西都没有滋味。 大娘敏感地察觉到了,神秘兮兮地对他们说:“今天趁着老赵没在这儿咱们得抓紧机会多吃点。他要是来了,一会儿这个过来敬酒那个过来点烟的,谁都吃不消听。而且他这个人吃饭特土,不管什么餐厅都跟人家要大葱蘸大酱,服务员说没有,他还说人家没有见识。碰上国外服务员,人家肯定在那里想,这位顾客是吃草的吗?怎么葱还可以生吃吗?哈哈。” 气氛有所缓和。大娘继续说:“不过老赵这人傻人有傻福。当初他离开这去深圳创业,刚到那十万块钱本钱就被人骗光了。这要是放在一般人身上肯定寻死腻活的,结果人家一点都没上火,在火车站跟一个要饭的混了半个月,半个月下来要饭的瘦得跟麻杆儿似的,他呢?好家伙,还胖了三斤。哈哈。每个人的一生都不会很平顺,最重要的是有一个好心态,只要两个人不分心,肯努力,肯吃苦,谁知道十年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呢!你说是吧,常有?” 常有有些愣了。他感觉年轻大娘知道他被骗的事情,也知道他和妻子闹矛盾的事,却又不记得自己跟她说过。但这一番话却是安慰了他们两口子自卑的心里,之后的气氛一直都很融洽。 吃过饭,大娘开车回到住宅,再次跟田慧确认明天去公司报道的事情,之后三口人骑着电动车回家。路上田慧看着放在踏板上的一堆礼品说道:“我其实很想把它们还回去的,可——” 常有打断道:“喜欢就留着吧,你也到了该保养的年纪了。以后等我赚钱了,我们就可以用自己的了。”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那一刻,他们仿佛回到了几年前第一次亲吻的那个下午。 来到城区边上,他们抄近路拐进一条小胡同,电动车的车灯在狭窄的小巷里左右晃动,照到两个瘦削的人影。俩人走得匆匆忙忙,每个人都背着一个双肩包。 看到有车来,他们面向墙壁避到一旁。待三人从身旁过去才回身继续走。 常有给足电力,加速驶出胡同,对妻子说:“你带孩子先回去吧,我教育教育这俩小毛贼。” 第17章 两个毛贼 其实除了田慧以外的大多数人都没有注意到,常有在一定程度上遗传了他父亲的性格,喜欢打抱不平,尤其是涉及到左邻右舍的事情上面。此时听常有说完,她想起后面的俩孩子是谁,没说什么,只留给常有一个关切的眼神,带着常久离开了。常有目送他们走远,关掉车灯,靠在一旁的墙壁上静静等待。 脚步声临近,伴随还有两个正处于变声期的男孩的对话。其中一个抱怨道:“现在的有钱人脑子都有病似咋的,家里不放钱,放着个保险柜,保险柜里还就装个破本儿!白瞎我这开保险柜的手艺了!” 另一个劝道:“你懂个屁,人家那可能是账本啥的,有钱人都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得锁在保险柜里。你就别操闲心了,我估计这点烟酒最少能卖五百,咱俩回头找个地方卖了,一人二百五也不能让咱爷爷奶奶失望了。” 前面的男孩又说:“二百五也比啥也那不回家取强,就是有点不吉利。哎刚才你瞅没?我咋感觉骑车过去那三个人里的男的像是常有哥呢?可别被他发现了,我可没脸见他。” 后面的男孩笑道:“不可能,哈哈。我都听说了,常有哥的媳妇不想跟他过了,他现在估计正满哪借钱还饥荒呢,不可能一家三口人这么恩爱地在大街上溜达。” 说完这句话,他们迈出胡同口,看见一旁斜眼看着他们的常有。他们下意识往回跑,可转身又不约而同地改变主意,停下脚步,规规矩矩地走回常有面前,低头招呼道:“常有哥。” 这俩孩子年长一些的叫郭大成,年少一些的叫孙小洲,都是城郊另一个村子的,父母常年在外面打工,把他们留给爷爷奶奶照顾。俩人一个班级,学习成绩稳居班级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同病相怜之下他们颇为江湖地拜了把子,到初中一起辍学混社会。为了惩罚他们,父母不再给零花钱,爷爷奶奶也疏于管教,俩人就一起小偷小摸起来。 有一次他们在网吧花光钱,偷东西偷到常有的小卖店,被常有逮了个正着。俩人跑,常有追。 常有这个人虽然没有学习天赋,但却有极强的体育天赋,一直追到河边很远,把那俩孩子跑服了,抓回到小卖店里询问。 俩孩子如实相告,满以为会被常有带着去找家长,结果常有没打也没骂,更没有去找家长,而是把它们偷的吃的送给他们,还把小卖店的备用钥匙给了他们一把,告诉他们往后要是饿了就直接进来,东西可以吃,但是不能拿钱。 俩孩子很意外也很感动,不仅没来拿东西,反倒是在有钱的时候带着其他的朋友一起来消费,还亲切地称呼常有“大哥”。时间一长他们之间越来越熟悉,就跟常有成了朋友,时不时过来探望。在常有的劝说下,他们一起去修车厂当学徒,一晃有一年多没见了,常有刚才看见他们鬼鬼祟祟的背影,就猜到他们很可能老毛病又犯了。 眼下常有生气地看着俩人,分别在他们胸口擂了一拳,“出息了啊你们俩,一年多没见修车没学成,学会撬保险柜了?” 俩人谁也不敢吱声。常有又问:“别跟我俩装哑巴!啥时候回来的,家里知道吗?咋不学修车了?” 孙小洲捅了捅郭大成。郭大成低声说:“学不下去了,有个师兄虎了吧唧的老欺负俺俩,俺俩忍不住就给他揍了,老板把俺俩撵回来了。这出去一年一分钱也没拿回来,没脸见我爷我奶,俺俩就寻思偷点东西卖了,回家好有个交代。” 常有又擂他们,没好气地拽下他们的背包。“还知道跟家里有个交代?你们的交代就是出去一年回来变成小偷了?” 他打开背包,看到郭大成的包里是好几瓶茅台酒。正是之前跟组长吃饭时喝的那种,一瓶好几千块。再看孙小洲的背包,里面是五六条上等的香烟,奇怪的是竟然也是组长抽的那种,他不知道具体价格,只知道很贵重。 他粗略算了一下,咬牙道:“你俩胆儿真肥,这几样东西值好几万,要是被警察抓住够给你们送到少管所的了!” 闻听这话,俩人都怕了。他们原本就是想偷个一两千块钱,回家孝敬孝敬奶奶,几万块钱,就算摆在那他们也不会拿那么多。 “那咋办呐?要是值一两千人家那么有钱不一定能报警,好几万人家肯定要找啊!”孙小洲急得团团转。 “是啊,常有哥!”郭大成眼巴巴地跟着说。 “还能咋办?给人家送回去承认错误呗!等人家报警就晚了。” “我可不敢去,别人可不像你这么好,逮着偷东西的往死里揍!” “兔崽子!现在知道害怕了?告诉我地址,我带你们回去,到时候态度诚恳点儿,人家要是打你你就使劲装疼承认错误,人心都是肉长的,谁能跟你们俩小屁孩较劲。” “太好了常有哥,你可真是我们的好大哥。不过地址我记不太清楚啊。就知道是江城首府,中间那个楼王的一层。那家伙老大了,整个一层都是他们家的,俺俩都走转向了,出来前儿差点没找着门。” “走吧,现在就——”常有刚想说现在就回去,可话到嘴边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位置他好像很熟悉,于是问:“是那个门口有女保安站岗,里面都是复古路灯的那个小区吗?” 第23章 “对!”俩人异口同声地说。 “你们偷的是喷泉广场后面那栋楼的一楼?” “对!” “他家的家具都是棕色的,铺着红地毯,茶几上摆着个牛顿摆?” “别的都对,没看着牛顿。” “哈哈!”常有忽然惊奇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巧的事儿,可笑着他又觉得如果是组长家倒比陌生人难办了。组长一家没把他当外人,请他吃饭答应他投资,给田慧安排工作又给贵重的礼物,可他要告诉人家自己认识的都是小毛贼? 看着俩孩子畏畏缩缩的眼神,他无奈地吐了口气,硬着头皮拨通组长家的座机电话。 接电话的是年轻的大娘。常有先告诉她他们已经安全到家了,然后询问她家是不是丢了烟和酒。大娘并不知情,确认一下后才告诉他的确是少了一些。常有说了这两个小孩子的情况,替他们认错,然后说这就把东西给他们送过去。 大娘对这个巧合的兴趣多于对丢失的东西的关注,大笑道:“这也太凑巧了吧。没事,反正东西没落在外人手,他们有需要就送给他们吧,正好我想让你大爷戒掉烟酒呢。” 常有坚持说这样不行。大娘又说:“你大爷还没回来,我已经卸妆了,有点不方便。要不明天你赔田慧一起过来,然后再把东西拿回来,这样可以吗?” 常有让孩子该大娘道歉,然后挂掉电话,把两个孩子领回到小卖店。路上俩孩子一直在惊讶常有竟然认识那么有钱的人了,求他以后要是发达了一定要雇他们俩当保镖。 其实常有心里很想拿个三百二百的给他们,老人不会希望孩子给自己带回来多少钱,但在他们的认识里,孩子会往家拿钱是一种成熟的标志,那种欣慰比钱本身更重要。可他实在没有钱,只能下碗挂面让他们吃饱。 吃过饭,三个人就如以前一样坐在小卖店里聊天。常有发现这俩孩子距去年相比长高了不少,也更壮了一些,所接触的行当让他们的皮肤粗糙黝黑,从内向外散发着一股机油的味道。 两个孩子中郭大成比较老成,有主意,乐观开朗,跟常有在一起时总是嬉皮笑脸的,此次偷盗的目标、时间都是他策划的。孙小洲比较内向,不怎么爱说话,但是蔫儿坏,从小上学什么都不喜欢就喜欢各种物理实验,此次偷盗提供技术支持。 常有本来还在数落他们俩这种分工合作,孙小洲的目光突然锁定放在柜台上的常母的日记,下意识站起,走上前来,拿起本子。 不等他翻开,常有猛一把夺回来,训斥道:“啥你都敢碰,我让你看了吗?” 孙小洲舔舔嘴唇,“不是,常有哥,这本儿跟那有钱人家保险柜里锁着的一样啊!你俩是不是一起干啥见不得人的买卖呢?” 这时,常有回想起俩人露面前说到组长家保险柜里锁着的破本的事情,也惊奇不已。他把本皮面向孙小洲,“你们俩之前说的在保险柜里看着的破本跟这个一样?” “对呀。这不明天会更好么。” “光是图案一样还是哪一样?” “一模一样。”孙小洲强调。“就是一样的日记本,大小都一样,我感觉掉色程度都差不多。” “你确定?” “确定啊。我亲手打开的保险柜,指定没看错。” 奇了怪了!常有心中画上一个重重的问号。这时郭大成装着大人模样分析道:“这有啥好大惊小怪的?常有哥这本子估计是蔡大娘留下记账的吧?那家的老爷们儿那么有钱,估计岁数跟蔡大娘差不多了多少,兴许就是那时候流行,他们买了同样的本儿呗。” “你们看那本儿上写啥了吗?” “那没看。这是我第一回 干这么大的买卖,紧张得要死,看见没钱就赶紧给锁上了。” 常有的疑惑小了一些,可接下来孙小洲的一声嘀咕让这疑惑又扩散成一片迷雾。 孙小洲说:“保险柜里放个本儿就算了,还放一小片竹环是啥意思。蔡大娘那一辈也流行这个吗?” “啥竹环?”常有敏感地问。 “就是……我都没法儿跟你形容这玩意儿。就是竹竿儿你见过吗?用锯子贴着一头儿斜着锯下来短短的一小截儿,中间空的。那么个玩意儿。” 常有的心里“咯噔”一下。因为这东西不就是被父亲粘在柜子底下那个竹片吗?在组长家组长说可能是父亲修什么东西剩下的,还亲手丢进纸篓里,怎么又给锁到保险柜里了呢? 保险起见,他找来一张废纸,拿来一支笔,让孙小洲把那东西画在上面。 孙小洲心灵手巧,三笔两笔就画完了,果真是那个东西。 第18章 两部手机 事情虽然反常,但两个小孩子的话还不足以在常有心中掀起什么波澜。当天晚上,孩子们睡在小卖店,常有回到家中。第二天一早两口子把常久送到幼儿园,按约定来到组长家。 组长一夜未归,两个保洁阿姨在打扫卫生,年轻的大娘也在收拾自己。常有把东西交回去,让大娘数一数,顺其自然地问:“大娘你们家有保险柜吗?我昨天听那俩孩子说看见一个保险柜,琢磨半天没打开,我不确定他们说的是不是实话。可千万别丢了什么贵重的东西。” 大娘稍显紧张,起身朝走廊走去,常有跟在后面。在最里面的一个储物间里,大娘摘下一幅画,露出一个镶嵌在墙里的保险柜门。 常有期待着她会打开,可大娘只是简单检查锁钮和门缝,用一种女人面对复杂机械时的天然懵懂语气问道:“这样应该是没被撬开过吧?” “从外面好像看不出来,您最好打开确认一下,要是丢了什么东西我让他们赶紧还回来,过几天那俩孩子要走,就不好找了。”他下意识退向门外,准备回避。 “这个保险柜的密码只有老赵自己知道,晚上我让他确认一下吧。没事的,我们已经习惯遭贼了。”大娘玩笑地耸一下肩膀,挂回画作,往外面走。 “那也太奇怪了,我大爷在保险柜里锁了啥贵重东西,还要瞒着你密码?”常有装作漫不经心,却是集中全部注意力捕捉大娘的脸色和语气。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大娘听完这句话忽然停步,转身面向他,语气落寞地说:“其实你不了解你大爷这种人物的夫妻观,我们永远也不可能达到像你们两口子这样坦诚。所以,凡事有利有弊,珍惜你们平凡的生活吧。” 说着,大娘抿起鲜艳的嘴唇,如秋水般深邃的目光注视着常有的眼睛,竟看得他满脸通红。 回到客厅里,保洁还没收拾完,但大娘似乎不想再等了,只叮嘱她们把角落都清扫干净,走时把门反锁好,便带着两口子前往公司。 公司在城区一间租来的独栋二层小楼,门口挂着一张崭新的招牌,上面写着:山水旅游开发管理有限公司。不得不承认,这家小小的门脸跟组长的地位很不匹配。 大娘告诉常有和田慧这是组长回来之后为了开发三座厂子专门成立的公司。这里面的主管都是从组长名下其它公司调来的,目前正是在招聘人手的时候。组长是个比较有商业眼光的人,因为受经济大环境和环保压力影响,北方的很多县城都把发展方向转移到旅游开发上来了,但政府一般都不懂旅游商业运作也没有足够资金,需要借助专业公司,所以公司刚刚投入运营就接到很多景区规划和景区管理的业务。这里面不乏一些具备良好旅游资质的地方,规划后组长会通过投资公司进行投资,那样就能赚大钱。 常有无奈地表示自己对商业一窍不通,田慧甚至开始犹豫要不要迈进这个门槛。大娘则是对他们说:“归根结底,都是人脉,过来谈业务的官方或者小企业无非是想认识老赵,有机会拉他投资,所以你们不用懂,只知道他是你们的大爷就 ok 啦!” 看见这辆显眼的红色豪车,保安立刻出门敬礼,大娘微微点头致意,走进大厅,里面年轻干练的男男女女门不约而同地停下活计站起来问候:“董事长夫人好。” 大娘神态自然地享受着这份礼遇,环视一圈道:“大家工作辛苦啦,今天中午食堂加餐!”说完,他们在欢呼声中来到二楼。 二楼是一间间毛玻璃做出来的隔间,用作独立办公室,十分安静。大娘推开一间写着人事部的门,带着常有他们走进去。 办公桌前坐着一个比他们三人年纪要大的女人,看得出她跟大娘十分要好,看大娘进去,热情地拉住她的手嘘寒问暖。寒暄过后,大娘说明来意,女人表示之前赵董已经打过招呼了,立刻带着田慧填写各种表格办理入职。等手续完成,女人询问田慧有没有什么专长或者具体的职位意向。田慧紧张地绞着手,不停重复干什么都可以。 最后大娘道:“还没想好就先这么着吧,什么时候想好了再过来上班。” 田慧立刻表示自己万万不会白拿工资,而后挪到门口,拿起拖把说:“要不必然我先打扫卫生,顺便帮许经理打打下手,等我学会了啥再安排具体的工作。” 第24章 大娘的善解人意让她没否认这个提议,只用目光征求常有的意见。待常有点头后,她说:“那也行吧,就从零活开始先熟悉公司的业务。许姐,在你屋里给她安排个位置,我这个妹妹身体不好,不能一直站着,也不能着凉,你除了要教她业务,还要照顾好她哦。” 许经理职业微笑,“放心吧妹子,你亲自送过来的人我还不知道咋对待嘛。白天先这样,下午例会时我跟大家介绍介绍。” “那就全交给你了。”大娘转向田慧,“妹妹,你还有啥需要我帮忙解决的事吗?” “没有了,没有了。已经给你添太多麻烦了。” “客气啦!以后要是有啥需要就跟许姐说,不用不好意思,这都是咱们自己家人。” 这是一句告别的话,可大娘说完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没再跟许经理说话,而是若有所思地摆弄起办公桌上的一小盆仙人球。沉默几秒,许经理好像猛然想起什么事似的,打开门朝走廊里喊:“来几个人,搬张桌子和椅子上来,再去库房取台电脑。” 直到看着众人把田慧的办公桌安顿好,大娘这才跟许经理告别离开公司。常有也是在此时才搞明白,大娘那是在暗示许经理田慧在她心中的位置,确保她以后会对田慧好。 回去的车上只有大娘和常有两个人,大娘专心开着车,脸上的神情却让常有感觉陌生。 那是一种忧郁的神情,不同于在组长面前的服顺,也不同于在公司里的凌厉,甚至不同于有田慧在场时的落落大方,看起来她好像已经忘记了常有的存在,在努力回忆着什么不愿意向外人提起的往事。 正当常有想找个话题破解这奇怪的氛围时,大娘突然问道:“你觉得老赵在保险柜里锁了什么东西?”说话时,她没有看常有,而是随手拿起一支纤细的烟点燃。 常有以前挺讨厌女人抽烟的,但大娘的这幅神态和脸上精致的妆容跟她吸烟时的从容神色很相配,也使她看起来完全像是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人——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 他紧张道:“这个我没想过。” “猜一猜。”大娘按下车窗,把夹烟的手搭在外面,烟灰随着冷风飘走。 “我瞎猜啊,会不会是金条或者珠宝什么的?” “哈哈哈!”大娘掩嘴笑,手拿回去扶方向盘时红唇间露出洁白的牙齿。“他的资产要是换成金银珠宝能装满一个银行的保险柜,没必要弄一点放在家里的。而且,他有没有跟你讲过,我的职责是帮助他管理资产,所以里面要是能用钱来衡量价值的东西没必要瞒着我。” “这样啊……那我就不知道了。” “再猜猜。用男人的直觉猜猜。” “不是钱那就兴许是什么对他来说特别珍贵的东西吧?赵大爷是白手起家,肯定经历过很多难以想象的苦,兴许那里面是他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艰苦岁月的东西。就像朱元璋的珍珠翡翠白玉汤,本来是很不起眼的,但对他来说意义重大。” “哈哈哈哈……朱元璋。”大娘又笑,“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不过这个说法不错,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即便是夫妻之间也不能分享。” “你可以问问他呀,大爷那么随和一个人,肯定会告诉你。” “我试过,在我第一次发现这个保险柜的时候。他不肯说。后来我们搬过几次家,每一次他都专门找人把保险柜镶嵌在墙里,每次我都问,他也都不告诉我。” “总有办法问出来的吧。反正我在田慧面前是啥也藏不住。” “后来被我问烦了,他就增加了合同条款,禁止我再问了。” “合同?”常有一头雾水。 “呃……没什么,”大娘急忙否认,然后转移话题,“我一会儿去健身房,你要不要跟我去,然后一起吃点什么?” “咱俩?” “对呀。”大娘这才第一次转头看向常有,眼睛里再次出现离开保险柜屋子时那股落寞的专注,“你不会真把我当成长辈吧?” “这……” “那我很容易让你感觉到距离感吗?” “没有,没有。”常有避开她的目光,“我得回小卖店,这几天一直没怎么经营,周围那些老年人肯定又坐在炕头骂我了。” 大娘不失礼貌地微笑,把车开回到楼下。常有下车前,她叫住他,从手抠里拿出来两部最新款苹果手机,“这个送你们两口子的,一人一个,信息时代没有一个好的通讯工具做什么都不方便。” 常有推脱。大娘的眼神中闪烁着不容拒绝的执著,“所有的事情都是老赵为你们做的,只有这两部手机才是我自己的心意。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这个人。”说着,她探身到副驾驶把手机放在常有手里,关上车门飞快离开了。 常有呆愣愣地立在原地,感觉大娘好像在传达什么信息。他猜不透,却感受到阵阵暖意。 他骑着车往家走,开始认真思考这个巧合背后的隐秘。首先可以肯定的是,保险柜里锁着的是组长一个人的秘密,一个不想让任何人包括自己妻子知道的秘密。这个秘密不可能是金钱,也不太可能是某种组长难以忘怀的情史——组长的年纪比大娘大那么多,而且有钱有势,有情史太正常了,按照大娘的情商也不会过多关注这一点。那么这个秘密八成就是一些涉及身家性命的机密,就像郭大成说的,每个有钱人都有见不得人的勾当,组长走到今天这份儿上,即便没有见不得人的勾当想来也肯定有一些打法律擦边球的东西。 不管里面装着怎样的机密常有都能接受,这跟他无关,令他无法安生的是,这里面装着的到底是不是父亲的日记?如果是,父亲就跟组长的勾当有巨大的关联,且这种关联是隐秘的,因为组长在跟他讲述种种过往时,都没提起过这个日记。 这个机密会不会与父亲的死亡有关系呢?常有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但出于对组长的信任,他还是安慰自己:那是一本跟父母日记本一样的本子,但跟父母没有关系,像郭大成说的,那是当年流行的本子。然后那截竹片不过是组长留下来的对父亲的念想。 这么想让他心里轻松,直到驶进村子,看见小胡同里歪歪斜斜地走出来一个人。 第19章 潜入豪宅 出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疯疯癫癫的郝志成。今天他依然穿着那日肮脏的衣物,病情似乎更严重了些,一边走一边用油条棍子抽打路边的野草,恶狠狠地咒骂着什么。 常有犹豫一下,把车停在胡同口,问候道:“郝大爷,您这是要干啥去呀?” 他始终有一种信念,父母那代人的恩恩怨怨跟他没有关系,他要对每个人保持尊重。 郝志成看出常有,疯狗一样冲上来,半路途中捡起一块石头狠狠丢过来。常有赶紧拧油门,驶到二十米开外。 郝志成追到主路上,摔了一跤,爬起来后又向前追,常有继续逃跑。大概有个百八十米,郝志成累了,停在原地破口大骂:“王八羔子!往后看见我躲远点儿,要不地我把你脑瓜子拧下来。” 常有听完停下了,解释道:“郝大爷,你们那辈人的恩恩怨怨早都过去了,咱和平相处吧。你要是觉得我爸对不起你,我就替他给你赔个不是!” 郝志成闻言又上前,“赔不是有用吗?你们这些贼都吃香的喝辣的,我就偷点煤就家破人亡!还买点东西来看我,你们就是当婊子立牌坊!操你妈的!” 常有无奈地吐了口气,感觉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可准备上路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那天探望时郝志成说的一句话。这句话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微不足道,但结合新的发现好像又隐隐指向了什么问题。他松开油门,换上一种严厉的语气质问道:“你老说他们偷东西,你有证据吗?他们都偷啥了?” 郝志成继续向前赶,颇有些轻伤不下火线的气势。他恶狠狠地回答道:“我都看着多少回了,吴老蔫儿用吸铁石找灰堆里的铁珠子,还从成品车间往出偷牛皮纸。我眼睛就是证据,还用别的吗?” 常有大概了解一点,所谓的铁珠子是在水泥生产流程中用于增加水泥强度的,铁块经过搅拌和高强度摩擦最后剩下一些铁珠,那属于是废料,且搜集需要付出额外的劳动。牛皮纸也有残次品,厂子用不了被职工拿到家里使用,这两种东西都算不上是偷。 但常有想问的不是这个,所以没有辩解,而是追问道:“先不管吴大叔偷没偷这些东西,赵组长肯定不会偷吧?你说他不是血口喷人么?” 郝志成气得浑身哆嗦,脸色苍白。“他也不是啥好鸟儿!我没看着他偷啥,但他指定从俺们宿舍拿走东西了,你爸死那天晚上,俺们屋的别人都在医院,我在宿舍走廊里看见他鬼鬼祟祟进我们屋又走一步三回头地出来。不是大东西,掖在衣服里要不就是裤子里!” 说完,他走已来到近前抡起油条棍子。常有的车猛地窜了出去,没再停下。 第25章 常有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之前的某个时刻曾怀疑过郝志成有谋害父亲的动机,现在想来多少有些可笑,因为如果一个人杀死了自己的仇人,决不能在三十年后还在咒骂,这样容易暴露,也不符合正常心理反应。 他关心的答案是,组长当年从父亲的宿舍里偷走了东西——郝志成提供了额外的信息,那是一个不大的、可以被藏在衣服里的东西。这个东西在母亲去收拾遗物的时候找不到了。 这个东西很可能就是父亲的日记!虽说郝志成的话不能当作证据,但已经有理由怀疑保险柜中的东西真就是日记了。 更深层次的问题是,如果是组长偷走了父亲的日记,那就证明那个机密不是他和父亲共同持有的,而是组长自己在隐瞒什么。 再加上偷窃发生的时间——父亲出事的那天晚上、所有人回来之前,组长偷偷潜入宿舍拿走了日记,那日记上有他想隐瞒的东西…… 一个闪念让常有毛骨悚然。他不敢再往下想,强迫自己把所有思绪暂停在这个层面,理清头绪思考起如何才能确认保险柜里装的就是父亲的日记。 结果很显然,大娘不知道保险柜密码,直接去问组长更不可能得到答案,所以只剩下一条路可以选,就是偷偷进去看看保险柜,这样也能获得日记上至关重要的信息。 常有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学习开保险柜。他把两个孩子叫来,假装感兴趣让孙小洲教给他技术。孙小洲很兴奋能在大哥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特长,可惜开锁这玩意儿绝对需要天赋,而且眼前根本没有保险柜供他实际操作,他琢磨了一天,心中依然没底。 无奈之下,他安慰自己这是一件正义的事情,只要不被发现,不会对两个孩子造成什么影响,而后向他们说出了自己想要潜入豪宅的计划。 俩孩子听后都用鄙夷的神色回应他。“别逗了,常有哥,你这肯定是考验俺们俩呢。这种阴损缺八辈子大德的事儿俺们再也不会干了。” 常有羞愧难当,嘴上只道:“我是认真的,我要是没发现想知道的事情,这事儿哪说哪了。要是发现了,我再告诉你们真相。” 俩孩子对视一眼,再转回头,立刻拿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好像要去侦破一场百年悬案。 这时,郭大成说道:“要是想去,今天晚上就可以。今天是星期五,据我多日观察,星期五的晚上那家的男的都去会所消费,女的七点准时出门,干啥不知道,但九点钟准时回来。” 常有给了他一脑勺,“你小子惦记人家多久了,踩盘子踩得这么清楚?” 郭大成憨笑,“我这不是为了破案嘛!” 那天放学时,常有把常久接回到家中做好饭,等田慧回家后他说自己有事要忙,领着两个小孩来到组长家小区附近。 那时候是六点左右,几乎刚一到那,就看见组长的司机开车载着组长离开。又等了一个小时,冬夜降临,红色奔驰也开出门。这辆车的风挡膜不是特别黑,可以模糊看见大娘的模样,依然是那幅落寞神情,像个经历过伤心故事的风情美女。 为了进一步确认,待车子消失以后,常有用新手机拨通了大娘的电话号码,问她和组长今晚有没有时间。大娘回答说:“你大爷有事要处理,我要去上形体课,你是自己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着急的话我就推掉课程。” 常有撒谎说自己想到一个关于便利店的新点子,想跟他们探讨探讨,不是着急的事,什么时候有时间再说吧。 时机成熟,他在两个孩子的引领下绕到小区没有开门的北墙,之后沿着一个夏天城市内涝时冲出来的破洞钻了进去。郭大成在前面带路,避开小区的监控,让常有惊讶的是,这小子居然连哪个摄像头不好使都知道。 来到单元门前,孙小洲开始发挥特长。他爷年轻时候是城里的锁匠,他没继承这个衣钵,却从小与各种锁头和配钥匙机器相伴,偷了很多艺。他直接拿出上次配的钥匙接连打开单元门和房门,在脚上套上塑料袋领着常有潜入屋子,把郭大成留在外面望风。 又一次踏入这个古色古香的房间,常有的心境截然不同,屋子里的每一处家具摆设都让他感觉陌生,窗帘、柜缝等等地方更像是有眼睛在盯着他。他十分庆幸自己选择让两个孩子一起来,因为如果不是怕在孩子面前丢脸,他肯定不会迈进去第二脚。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听着“咚咚”的心跳和脚底塑料微弱的摩擦声快步走进走廊,来到里面那间储物室。 门没锁,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大娘出门前喷的香水味。孙小洲小心取掉挂画,拿出听诊器罩在密码锁钮旁边,开始解锁。这时常有忽然有一个疑问,组长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锁在里面为什么不用一个高级一点的保险柜呢?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很多保险柜都是指纹的并且拥有报警功能。 随着一声微弱的脆响,孙小洲收起听诊器,让出身位,而后离开储物室转移到别的屋子。他不是要去偷东西,而是要去一个有窗户的屋子用手电给郭大成打暗号。 如果说孙小洲是个开锁天才,那郭大成就是盗窃天才,他知道让望风的人了解同伙的进展很重要。 当然,此时最煎熬的人是常有。他扶着柜门,不敢想象如果自己的推测得到验证该怎么面对这个世界。毕竟,在他的印象里,组长是一个头脑聪明、事业有成、重情重义的大好人。 沉重的柜门被缓缓拉开,常有紧张得好像里面会倾泻出一场风暴。他看见了,手电光下,保险柜里面是两层,上面一层空着,下面一层放着那本日记,日记上还放着粘在父亲柜子下面的那截竹片。 是父亲的日记。他没用看已经得到答案,继而之前不祥的推测如坚韧的竹笋一样捅破土壤: 是组长偷走了日记,为的是不让外人知道日记的内容。他在父亲出事的当晚偷走日记,不可能是想隐瞒别的秘密,而是想隐瞒父亲的死亡真相。他可能就是那个谋害父亲的人,然后通过某种手段栽赃给母亲——向常编造常母出轨的谎言的真实目的,那截竹片是证据——第一眼看见竹片时组长失血的脸色可以证明,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应该可以在父亲的日记里找到端倪。 第20章 父亲的日记 常有轻轻拿掉竹片,颤巍巍地把日记捧在手里,小心翻开。空白页上是父亲的名字,用的是写在墙上的那种标准的印刷体。之后一页是跟母亲日记一样的歌词,一样的日期。常德发写道: 女人就是爱搞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让我记日记不是难为人嘛。不过最好还是按照女人说的做,要不然就给别的男人机会了。今天除了这个日记没发生啥大事,我要睡觉了。 紧跟着是第二天:这帮王八蛋,看着日记居然瞎起哄,我跟他们摔跤来着,老王的门牙磕床脚整掉了,跟我叽叽歪歪的,真磨叽,我答应他发工资后给他装一颗好的。现在这帮人都睡了,呼噜打得跟猪圈似的。我还真有点想她了。 看完前两页,父亲的音容笑貌浮现在常有眼前,虽然这日记不像母亲的日记那样含情脉脉具有强大的表现力,却能让他更加真切地感受到父亲的豪爽性格。 这样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居然会遭到别人谋害! 愤愤不平的心情给了常有勇气,催促他加速翻阅后面的内容。后面也都这样简短,既无文采也无逻辑,最多的四五行,最少的只有一句“我有点想她”,这也是出现频率最高的句子。内容上来看基本上都是些厂子发生的小事,他跟谁打架了,谁跟谁打架了,谁瞅他不顺眼了,或者谁偷拿东西被他发现了,间或有一些机器故障或者购买东西的记录,都无关紧要。但有一点让常有五味杂陈,就是父亲的日记几乎每天都记,甚至有好几天都写着:今天没啥事。可以想象不善于表达情感的父亲正是通过这份独到的勤奋来表达对母亲的爱的。 终于,翻到最后一部分内容了。常有渐渐放松的心态突然又紧紧崩了起来。首先一件事情得到了肯定,父亲写到:这帮见钱眼开的王八蛋,居然贩卖起留厂名额来了,难道留厂名额不应该留给那些岁数比较大、下岗后生活就没有着落的人吗?明天我就找他们好好说道说道去。 然后又写:他妈的!居然想拿留厂名额贿赂我,真是狗眼没看得起我常德发,我要早知道你们这样,早就自己走人了。我要到市领导那里去反应这种以权谋私的行为! 后面的记录都很短,概括起来就是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市领导的重视,他心情很糟糕,而后间隔很长一段时间,再出现记录时他的情绪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第一天:好像没什么别的办法了,我得认命吗?我真需要考虑自己的明天了?像那些自私的人一样互相挤兑各自逃命?这就相当于在战场上背叛战友当逃兵啊! 第二天:我把纺织厂的厂长打了,他妈的,怂包一个,都不敢还手。那些传闲话的人也该打,我常德发是什么人?要是秀子看上别人了,告诉我一声,我奔儿都不带打的,不稀罕你了你干还磨磨唧唧的那叫啥老爷们儿!可秀子没看上他,那这帮传闲话的就是在侮辱我的名声。等被我堵着,把他们腿打折。可惜。这个世界真可悲。 第26章 第三天:这个世界真可笑,屋漏偏逢连夜雨,确认了,我谁也救不了了,也救不了我自己。现实一点吧常德发,想想老婆孩子,明天去跟老赵说说,看他能不能让出留厂名额。有些事是你改变不了的。 看到这里又可以肯定一件事情,就是父亲的留厂名额的确是赵组长让出来的。虽然常有从字里行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好像还有什么其它烦恼缠扰着父亲,但全无头绪。 接下来是最后一篇日记,时间直接跨越了两个礼拜,出奇地写得很乱,也很长,看得出写字人是在承受着巨大压力下完成的。 所有的努力都做了,事情基本上也板上钉钉了,日记以后我都不会再写了,这是个可怕的世界,老赵是个好人,我应该感谢他。只是还有一件事情我放不下也没有胆量承认,就在这里写出来吧,反正被人发现也不能再把我怎么样。 我一直以为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会犯错误,却没想到正义和罪恶就在一念之间。我遇见她的时候已经结婚了,她也结婚了,但就算一个再能约束自己的人,也没有办法克制自己的感情,更何况这种感情还是王八看绿豆。 我对不起我的妻子,也得承认她没有我的妻子漂亮,更没有我的妻子温柔贤惠,可当她看着我时,给我的那种踏实的感觉却是我这辈子都没有感觉到的。后来我无意间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工作在造纸厂,离我很近,就特别想接近她。奇怪的是我每次故意从那里路过都能恰好遇见她,她跟我说话,声音干净利落,那股眼神里带着一股似曾相识的亲切,就好像我们以前在哪见过。后来我才知道,我每次都能遇见她的原因是她也想遇见我。 机会终于来了,那是在兄弟市召开的一次经验交流会,我们住在同一个宾馆。因为同市只有我们两个人,自然聊得多了,吃完晚饭我们一起去散步。她跟我说了很多心事,她说因为自己长得不好看,厂子里的女工都看不起她,她没有一个朋友。因为她很健壮,被厂长安排到了多为男性职工的纸浆池工作。她剪短发,不穿裙子,跟男工们一起说黄笑话,以此来掩盖自己生活中的窘迫。可她毕竟是女人,还是免不了伤心。她觉得世界不公平,为什么有的女人天生丽质,有的却生成了丑八怪。但是她能接受这些,容貌不过是外在,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得好不好取决于内在,取决于是否勤劳和善良,他一直想拥有那个可以让她愿意倾尽一生去照顾的人。 她曾经以为自己找到了那个人,跟他结婚,白天工作,其余时间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日子还算幸福。可这幸福在医生宣布她不能生育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她的男人变了,先是冷言冷语,后来演变成拳脚相加,她忍耐着,承认着错误,并偷偷外出看病,想恢复一个家庭中妻子应尽的义务。然而,世界上没有奇迹,即便有,也没有降临在她的头上。等她再也找不到任何治愈可能的时候,日子突然间恢复了平静,这份平静不是因为她的男人改变了,而是因为彻底决裂了。在婚姻中,如果两个人还能争吵,证明还有感情,一旦懒得吵了,就证明两颗心再也无法产生共鸣了。她说这就像台风过后的海岸,虽然听不见声音,但无声中已是一片狼藉。想不到她还是个很诗意的人。 我开始喜欢她了,因为她粗犷的外表下隐藏的是一颗细腻而坚强的心,她对生活的感悟超越了我所认识的所有女人。这是一个越来越浮躁的社会,所有人都只注重外在,美貌、金钱、权力,而很少有人去思考生活的真相,她却是这样一个人。我不由自主地爱上了这个女人。那天晚上我们就住在了一起。 错误就这样发生了,回去后我深感自责,无颜面对妻子,可我无数次都忍不住想念那个夜晚她对我说的话和对我做的事。我们越走越近,到了几乎疯狂的地步。而令我更感不安和愧疚的是,我的妻子很信任我,很多次晚上我出去和她私会,妻子也从没怀疑过我,即便在外出的借口被识破时,她也没有抠根问底。我相信她也是爱我的,这种爱开始让我冷静地思考我的处境。我是个丈夫,也是一个父亲,她虽然不是人母,却已经是别人的妻子。我们在一起注定要毁灭两个家庭,让世界上多出更多被伤害的人。 我退缩了,开始减少跟她见面。她也发现了我的态度,开始跟我吵闹。她说我一开始是她的解药,见到我就能平复她的心情,只要她能想到世界上有我存在,就不畏惧任何冷嘲热讽。可是这解药吃多了就产生了以来,就变成了毒药,一种上瘾的毒药,戒不掉了。如果没有我,她宁愿去死。我不想伤害她,只能答应多跟她见面,那段时间我们几乎是疯狂地在一起,我借口住在宿舍,彻夜不归,我们在小树林里、玉米地里做那种事,她很努力取悦我。在一次结束后,她赤裸着跪在我面前说她想离婚,问我愿不愿意也离婚跟她在一起,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哪怕一起沿街乞讨也可以。 我害怕了,我从没有想过她有这种疯狂的想法。我拒绝了她,她却什么也没说,穿上衣服就走了。然后第二天,我在厂子里发现了她,她说是来看望我的。她的丈夫是我的工友,这是多么可怕。但因为大家都相信我的人品,只感觉她是在开玩笑,毕竟我们经常开这样的玩笑。然后她几乎每天都来,她看着我的眼神再也不那么温柔,而是十分狡猾。她是在警告我,如果我敢辜负她,她会不惜一切代价毁灭我们两个。 这是我不能接受的,我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个爷们儿,我的名誉不能受到任何污染。我开始后悔那个夜晚,也开始讨厌她。可我没有别的办法,正好那阵身体不太舒服,我就休假回家躲避。又是第二天,他来到我家,对我的妻子说知道我病了,过来看看,而我的妻子以前根本不知道我有这样一个朋友存在,那种感觉让我毛骨悚然。但让我欣慰的是,我的妻子也没有追问这个人是谁,还好心地向她表示感谢,并把她带来的东西做给我吃。 家里我是不能待了,只要她再来第二次,即便妻子再相信我也会起疑心的。我找到她,跟她郑重其事地谈了一遍,她好像什么都听不见,只是不停地哭泣着亲吻我。我再也感觉不到一点喜欢了,对她只有厌恶。就这样僵持到前段时间,下岗开始了,在这人心惶惶的年月里发生了很多事,于我来说更是不幸,我想拯救厂子无能为力,我也要面对下岗,我保护煤库得罪了很多人,我也病了,在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候,我的妻子陪在我身边,让我意识到能平平静静的生活才是生活的真相。我的妻子从没跟我讲过什么人生真谛,而却是在用实际行动践行着自己平凡而伟大的信念。当我看见妻子的日记,猜测她跟厂长有某种秘密行为时,我怒不可遏,这愤怒让我知道,我心底最爱的人还是我的妻子,她只不过是一个美丽的错误。我下定决心找到她跟她断绝关系,那一次她没有哭也没有闹更没有哀求,她微笑着看着我,告诉我只有一条路可以选,就是下岗后跟她一起远走高飞,否则她会把全部的事情都告诉我的妻子。她展示给我看她记录的我们发生关系的每一个日期,以及每次我跟她说的话。 我答应了她,因为我得稳住她,同时一个更加邪恶的念头在我的心里出现——只有她死了我才能永远隐瞒这个秘密。 事实证明杀死一个人太简单了,而且可以做到天衣无缝。那天晚上她跟我抱怨第二天要下纸浆池清理出浆口,我就有了主意。这跟我的工作多么相似啊,而且一样的危险。我前一天夜里偷偷潜入,用锯子锯掉了梯撑的一端,再把端口磨旧,梯撑插回去,倾斜的一面朝下,第二天她踩在梯撑上,跌入纸浆池,面罩碎裂,里面沉积的毒气要了她的命。 在做这件事之前我想到即便这一招不能杀死她,也能让她受很严重的伤,无法行动或者无法清楚表达自己的意思,也能达成我的目的,但我十分犹豫,因为如果她因此变成了生活不能自理的人我会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很幸运,她死了,一了百了,警察无论如何也怀疑不到平日行侠仗义的我的身上。事实上警察根本没看到第一现场,她死在医院后才有厂子的人向警方报告,警方简单向一些工友了解情况后便认定她死于意外,她的工友讨厌她,她的丈夫比我更希望她死,甚至厂方也会从安全生产事故中平息下岗潮引起的负面舆论。这是她的可悲。她跟我们每个人一样十分渺小,决定不了自己的生命。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后悔,但我没有别的选择,希望我的妻子和孩子以后生活得很好。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一心一意倾尽所有照顾我的家庭,可惜没有机会了。 第21章 虎口脱险 这篇日记的出现几乎颠覆了常有心中的世界,他憎恶过那些传播闲话的老太太,怀疑过母亲,怀疑过那些跟父亲有过节的人,却万万没曾想到自己崇拜的父亲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曾经辜负家庭,并且制造意外杀人害命的人。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崩塌了,在他三十年来平静安宁的心底激起滔天巨浪。 第27章 那一瞬间,他也明白了组长为什么会偷走日记,并且把它跟那截竹片一起锁进保险柜里。这两样东西是涉及父亲一生荣辱的秘密,组长不想让第二个人知道。组长利用谣言来玷污母亲的名声,以此来打消他寻求事实的兴趣。组长默默地守护着父亲的名声,为此不惜一切代价。可惜善恶到头终有报,用制造安全生产事故来杀人灭口的父亲,最终也死在了安全生产事故中。真是天意啊! 沉痛的心情让常有忽略了郭大成在外面吹响的口哨,等孙小洲跑回储物间找他时已经晚了。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孙小洲心急火燎地看着毫无反应的常有,下意识捂住他的嘴把他推到墙边。狭小的储物间安静下来,只有两个人心跳的声音。 此时常有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静静地听着,听出进来的只有一个人,从高跟鞋被丢在地上的声音来判断应该是大娘。 大娘换上拖鞋,走进客厅,声音小了一些。常有急忙把日记本放回到保险柜中,又小心把柜门锁好,孙小洲心领神会地把画作挂到上面,这样即便他们被大娘发现,也能找别的借口搪塞。 这是个愚蠢的主意,但对于常有来讲,能守住父亲的秘密比其它事情都重要。 客厅里几乎接近无声,但马上,拖鞋的声音重新出现,并且顺着走廊朝储物间走来。那一瞬间他脑海中掠过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比如主动出去承认错误,或者从储物间拿一样东西假装是上次被两个孩子偷走的然后说还回来,亦或者趁其不备把她打晕逃之夭夭。 事实是他什么都没做,只呆定定地等待着大娘过来,好像一个死刑犯在等待法警把他带到行刑室处死。 在储物间门前,大娘的脚步停顿几秒,而后转进一扇门,脚步声再次消失。孙小洲急忙贴在常有耳边说:“她进卧室了,应该是要换衣服,咱们赶紧走,小点声。”然后不待常有答应,他已经蹑手蹑脚地走进走廊里去了。 做贼需要强大的心里素质。常有行动的同时也开始佩服身边这个孩子。 卧室的门虚掩着,射出一道光线,照亮走廊里的地毯。孙小洲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示意常有停步,贴着门缝探头往里瞅一眼,然后迅速朝身后招手,迈出一大步从门缝前跨过。 常有学着他的样子跨过去,可不知道是不是实在做贼心虚,他也朝门缝里看了一眼。 这一眼,她看见大娘正背身脱下贴身的内衣,洁白苗条的后背在灯光下散发出一股优雅的性感。 惊诧间,脚落地,塑料袋发出声响,大娘警觉地回头,用脱到一半的内衣捂住胸口起身过来查看。千钧一发之际,郭大成驴叫一样的歌声在卧室窗外响起,大娘又急忙跑回去拉紧窗帘。 这短短的空当里,两个人成功转移到房门口,轻轻打开门又轻轻关上,夺路狂奔。 关门的声音很脆,也很大,但常有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们跟郭大成汇合,钻出墙体的破洞,一口气跑出三个街区才停下。 周围路灯明亮,各种店铺的招牌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辉,车辆来往穿梭鸣笛阵阵,人行道上熙熙攘攘,这种炫目和吵杂给了常有一种安全感。他们在附近溜达一会儿,确认没人来抓自己,这才回到组长家小区前面的自行车停车位,骑着车返回小卖店。 刚一进屋,郭大成放声大笑,就好像自己刚从一场自然灾害中幸存下来一样,边笑他还边说:“太刺激了!太刺激了!你们就说哥们儿激灵不吧,我围着房子转了一圈,看见那个屋亮着灯,赶紧唱歌给你们打掩护。我都佩服我自己!我的工作完成了,你们俩咋样?发现想发现的东西了吗?” 常有眉头紧锁,一个字都没提。郭大成转而问孙小洲。孙小洲表示里面的确是那个本子和竹片,但自己什么都看不懂,而后俩人一起追问常有。常有躺在炕上,像个身患重病的病人。问了几遍,他们感觉什么也问不出来,意识到事情好像比较严重,便问:“常有哥,还有啥俺俩能帮忙的吗?” 常有摇头,低落道:“没了,你们俩走吧。以后要是有警察调查这事儿你们就说没参与,我自己把事儿都揽下来。” 郭大成嘟囔着什么,但没说出口,悻悻地朝门口走,路过货架时从上面拿了一根香肠。孙小洲见状也拿了一根。 门在风中大力关闭,屋子里只剩下常有一个人,静得有些可怕。田慧打来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回答说自己今晚在小卖店住了。 经过逃走时的慌乱和回家路上的风吹,常有心中对父亲所作所为的震惊渐渐淡化,三十年过去了,往事与他无关,但另一个问题随之浮出水面——会不会是那个纸浆池女工的丈夫为了报复而杀死了父亲?比起家庭争吵和举报偷煤,这才是最合理的作案动机,足以置人于死地。可是这个人是谁呢? 答案似乎也很好得到,毕竟在闭塞的乡村里,死人总是被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于是一夜过后,常有再次找到吴大叔。 吴大叔记得造纸厂的事故,死去的女工叫彩云,姓啥不清楚。他说之所以记得这个名字是因为当年那个女人在这一带是个名人,长得五大三粗,脾气还暴,精神不好,经常跑到别人家门前骂人,祖宗八代什么难听骂什么,别人看着她都躲远远的。她为了多挣钱跑去干男人的工种,看着啥好处都恨不能自己独吞,属实不招人待见。 有了父亲日记中的印象,常有觉得这是一种偏见,没太在意,不过有一个不易察觉的点激发了他的灵感——这个人叫彩云,所以父亲临死之前会不会是在指认她或者她的丈夫?蔡,彩,只是一个语调的区别。 这坚定了他的推测,同时也产生疑问:日记中提到这个女人的丈夫是父亲的工友,也就是吴大叔的工友,吴大叔怎么没提起来呢? 他思索一会儿,故作轻松地问道:“这样一个女人谁要是娶回家那是倒了血霉了。她应该没嫁出去吧?” 大叔回答:“我影影乎乎记着她好像有家,但具体情况我就不清楚了。估计谁要是娶了这么个物儿,肯定不好意思跟别人说吧。哈哈。” 果然不知道。常有有些失落,继续询问附近有没有人可能知道这个女人的家庭情况。 大叔说知道的无非是造纸厂的职工,不过当年造纸厂的情况跟另外两个厂子不太一样,因为当时附近一个城市的造纸厂转交个人经营,那里的老板过来把工作能力突出的造纸工都聘走了,所以留下的人不多,再加上陆续搬走和死亡的,估计没剩下啥了。 看大叔眼中出现狐疑,常有逃之夭夭,回到家里努力回忆以往跟周边老人的谈话,试图找出有没有谁跟他聊过造纸厂。 还没等想出来个子午卯酉,电话响了,常有一看号码,心情立刻紧绷起来。是大娘打来的。他紧张应答。大娘严肃地对他说:“下午我去接你,有点事情想跟你谈。” 语气冷淡。常有意识到好像昨晚的事情被发现了。他逃无可逃,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一点半,一辆普普通通的黑色丰田轿车停在小卖店门口。常有张望一会儿,见它没有走的意思,出门迎出去。 开车的正是大娘,今天她穿了一件运动款的薄羽绒服,头发随意地扎成一个马尾辫,脸上的妆容也变了。常有不懂化妆,只从感觉上区别出以往的大娘很端庄,像个三十多岁的成熟女人,而今天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刚到恋爱年纪的活泼少女。 他忐忑地坐上副驾驶,关上车门,几乎就要承认错误。这时大娘转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他问:“怎么样?这样我看起来就不像个长辈了吧?” 常有支支吾吾半天,说出一句令人哭笑不得的话。“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大娘。” 大娘狠踩油门,向城区驶去。她的行为举止也跟自己的妆容很搭配,一路上车速飞快,掀起漫天尘土。 车子里,常有忐忑不安,既希望奇迹发生,又希望那一刻快点到来。他小心观察大娘的情绪,寻找有没有被发现的蛛丝马迹,结果一无所获。他又主动寻找话题,询问大娘为什么没开之前那车。 大娘回答:“那辆车是夫妻共同财产,这辆车是我的私人财产。” 探话探不出来,常有决定直奔主题。他清了清嗓子问大娘今天到底有什么事。大娘神秘兮兮地告诉他到了就知道了。 这句话对于常有来讲就像是告诉囚犯正在挑选刑场砍头,本就七上八下的心变得更加不安。 结果很意外,车子开进全市最大的商场的地下车库,大娘戴上口罩领着常有开始逛街,逛的都是男性专柜。大娘给出的理由是,一个即将开始创业的男人一定要有像样的行头和彰显身份的配饰,这样能给人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提前混进成功人士的圈子,缩短与成功之间的距离。 常有忍不住想象假如自己穿着正装戴着名贵手表站在便利店门口收银会是怎样滑稽的情景。他几次拒绝,大娘却根本不给机会,什么东西只要看上了试都不试直接就买。 第28章 看她花钱如流水一样,常有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一个更加白痴的问题,“你这样花钱大爷不会问吗?他要是知道了会不会误会呀?” 大娘忽然停住,直直地站在他面前,眼神中闪现出怒意,“你觉得我这是在勾引你吗?” 常有面红耳赤,一种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羞愧感漫上心头。大娘皱了皱眉,干脆挂住他的手臂,大大方方地走进人群。“我给你花的钱都是我个人的积蓄,他没有权力过问,除非你跑到他面前告诉他。”常有把自己的胳膊拉回来,默默地跟着她往前走。她又投来莹莹闪动的目光,用一种小心翼翼的声音追问道:“你会吗?” 常有急忙摇头。大娘笑出声音,宣布似的说:“放心吧,他会很高兴我这么对待他的亲人的。除了我,他再也雇不到能帮他维持方方面面关系的妻子了。” 这句话让常有想起之前谈话中提到过的合同,转个弯问:“你说你帮大爷管理资产,这应该是一项很忙的工作吧?怎么总也看不见你上班呢?” 大娘坦率地回答:“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工作是决断。我工作的具体内容是帮他炒期货,让资产生出更多的资产,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有我管理的一帮人,他们每天盯着大盘卖出或者买进,小的事情他们自己做决定,只有遇到高回报高风险的大额投入才需要我亲自出马分析局势。”她忽然炫耀地一笑,“没想到我这么厉害吧?” 常有木讷地点点头,“听起来你好像是别人说的股神。”不知为何,大娘赤裸的后背又浮现在他眼前。 逛街花去将近两个小时,收获颇为丰盛,常有提着所有东西尽量寻找财大气粗的感觉,却怎么都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拎包的跟班。 俩人在商场里的咖啡厅坐下,里面只有他们两个客人,服务生上来两杯拿铁后大娘摘掉口罩点燃一支烟。服务生急忙制止,大娘问为什么,服务生说这里禁烟。大娘又问为什么,服务生说会影响别的客人。大娘问他一天营业额多少,服务生说一万。大娘从包里拿出两万元的现金,对服务生说:“我付你两天的营业额,你们暂停营业一个小时,这样就不会影响别人了。” 服务生没敢拿,惊慌地跑到后台,不多时经理过来交涉,收起钱在门上挂了暂停营业的牌子。而后店里所有的服务生都消失了。 常有再次紧张起来,因为他惊讶地发现眼前的大娘变回了在公司里那种主掌一切的模样,而大娘接下来的问题更让他吃惊。“我的后背好看吗?” 第22章 情人 这个问题让常有如芒在背。很显然,大娘知道了昨晚的事情。他本能地装出一副不知所云的表情,重复道:“后背?” 大娘抿嘴低头,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你应该庆幸昨天晚上回去的是我,如果是你大爷后果就不可想象了。他是决不允许别人去窥探他的那个秘密的,哪怕是他最好的兄弟的孩子。” 常有深埋下头。他是个薄脸皮的人,干不出那种死皮赖脸抵赖的事情,但此刻实在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 大娘深吸一口气,忽又像个打探同学八卦的小女生一样,神秘兮兮地问道:“所以那个保险柜里锁着的是什么?” 常有放松了一些,“我没看着,我试着打开那个保险柜,但是没成功。对不起啊大娘……我就是特别好奇,真的不是想偷钱,你和大爷对我们家那么好,我是绝不可能去偷你们的钱的。” 大娘悠然地弹掉烟灰,又抿一口咖啡。“放心啦,不用解释这么多,我能看出来你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不过……我也能看出来你心里隐藏着什么秘密,可以跟我分享吗?朋友之间的分享。” 常有急忙想否认,可话出口的刹那,他意识到这个问题中隐藏着一个陷阱。如果他否认自己有秘密,就代表他潜入的动机只能是偷东西,这跟他前面的话自相矛盾。 他犹疑着,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大娘苦涩地咂了咂嘴,“看来我也不能从你这知道老赵的秘密了。真可悲,他永远都不会像我爱他这样心甘情愿地把一生都交给我。” 常有解脱地抬头,看见大娘满眼寂寞,此时此刻,似乎有什么致命的羁绊在烦扰着她的内心。也是这一刻,常有才第一次意识到,不管大娘多有钱,情商多么高,归根结底也是像所有女人那样渴望着心爱之人的疼爱。 大娘将半截烟按在烟灰缸里,散碎的烟屑持续冒着烟,“你很好奇我和老赵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吧?我可以跟你分享,朋友之间的分享,但你要答应我保守秘密。” 其实此刻常有根本没有心情去了解这个秘密,但大娘的语气和神态似乎有一种魔力,全然掌控着他的思考能力,让他无法拒绝。 他点头。大娘说:“在普通人印象里,像老赵这种身价的人每天都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吃喝玩乐,游山玩水,其实不然,这个世界上收获和付出总是成正比的,他们需要不断了解大的经济形势捕捉新的商机,需要经营自己的人脉减少敌人多交朋友,还需要耐心琢磨如何让自己的员工心甘情愿地为自己付出。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老赵事业巅峰的时候每天早晨六点起床一直工作到晚上九点,期间不间断地开了三十多个会。那些成功人士总是在媒体前面说自己淡泊名利,劝世人多回归家庭,但名利不是想淡薄就能淡薄的,商场就像战场,你不努力使自己变得强大,就会被动挨打,这种情况,家庭自然成为了次要因素。所以常会有成功人士成功后抛妻弃子的事情发生,这里面不乏有变心的因素,但我觉得大多数成功人士都是在不被家庭理解的情况下做出离婚决定的。离婚后,他们不会甘心自己辛苦奋斗出来的财产被半路加入的女人分享,但拥有一个和睦的家庭又代表着他们的颜面,所以,像我这种职业就出现了。” 大娘停顿一下,满意地看着常有惊诧的表情,继续说:“维持我们的夫妻关系的不是结婚证书,而是一纸雇佣合同。合同上规定妻子需要做的工作,大多数情况是应酬朋友,孝顺父母,照顾家庭,夫妻义务,关怀员工等等,少数一些还有生儿育女,像我这样有专业技能的,也帮忙理财。这些资产都不是夫妻共同财产,我跟员工一样,完成工作,拿薪水。然后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另外一群人在帮忙监督资产动向,以防我图谋不轨。我是个很物质的女人,上大学时我就跟别的女孩不一样,我不憧憬工作,也不憧憬爱情,我只想变成一个有钱的人,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我还挺漂亮的,也挺会为人处世,所以经人介绍成了老赵的情妇。然而现实给了我当头一棒,我低估了这份工作的细节性,掌握不好尺度,有时候玩笑开的过头了,有时候又显得很死板,我以为在酒桌上有色狼对我动手动脚时,我应该强烈地表达不满才是合格的妻子,但老赵却告诉我只要不陪人睡觉,所有的一切都应该顺其自然。老赵是个温和的人,给我机会,让我在错误中学习成长,可我成长得很缓慢,终于在一次没有他的宴席上,我因为没有分清谁才是最有实力的那个客人而让人感觉怠慢,害得老赵损失了一项可以持续盈利二十年的业务,他大发雷霆,要解除合同。我跪在他面前,求他给我一次机会,发誓一定会做得更好。他答应了,我也开始了魔鬼般的学习,礼仪、形体、化妆、厨艺、沟通、语言、表演等等等等,我还挺聪明的,很快就悟透了这些精髓,后来我能做到二十几个人名只听一遍就全部记住且准确对上模样,能用三种外语帮老赵跟外商交谈,能施展魅力俘获大多数男人的心促成商业合作然后在合作模式运转起来后巧妙地拒绝保持暧昧。我越来越多地得到老赵的信任和认可,开始接触他的资产,再后来开始参与投机运营。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向好的方向发展,我很得意,可有一件事让我十分震惊。我发现我好像真的爱上这个足可以当我父亲的男人了。” 有服务员小心出现,询问他们是不是要添加饮品。大娘应允,而后再次把他赶走。她盯着热咖啡蒸腾出的微弱热气,眼圈含泪,楚楚可怜。 她接着说:“老赵不像别的有钱人那样飞扬跋扈,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没有怪癖,也默默经营自己的事业,表里如一,除了在工作中展示夫妻之间的感情之外,偶尔闲下来也会问我想不想看电影,我因为什么事烦躁的时候他也能像丈夫一样安慰我,跟我讲他创业时很多丢脸的小事情,最难得的是在我生日的时候他居然花两个小时给我做了一顿晚饭。吃饭时,他端起酒杯认认真真地对我说,‘抛开合同不谈,你从一个女孩变成一个女人,把一生中最宝贵的年华用在了我身上,我非常感谢你。’那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发自内心的哭。也是那次我发现自己真的爱他,年龄和合同都不是问题了,我想一辈子都陪着他。然而,我还是为自己的天真付出了代价,当我觉得我们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基础跟他说可不可以结婚时,他告诉我一辈子都不可能,然后告诉我,如果我想离开,可以随便挑一家公司独立出去,算是给我的奖金。我意识到,我还是一个员工,只不过他私自在合同里加了一个看不见的条款——满足他对感情的渴望。失望归失望,我也想过离开,可每次想到以后将没有他独自一个人生活时,从他那获得的任何东西我都觉得没有意义了,然后我就在不断的喜悦与悲伤中留在他身边。可能是生意耗尽了他的精力,最近几年他明显老了,身体也大不如前,然后他决定急流勇退,把几乎所有的资产变现,无偿捐献了一部分,回到家乡过平凡的生活。一切都安顿好了那天,我们进行了一次续约谈判,他拉着我的手告诉我如果我愿意跟着他,在他完成一件事情后可以跟我结婚,但他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完成,所以让我选择是现在就离开还是等他。我真是太高兴了,我以为他会跟我说以后再也用不到我了。那一刻我开始肯定,他一定也爱我,只不过有什么我还不曾触及到的事情拦在我们之间。回来后我几次问他要做什么事,表示我可以全力以赴帮他,却只得到敷衍,最后一次问急了他告诉我永远不会让我知道,如果我不想等马上可以走人。从我第一次跟他签订合同到现在,十二年过去了,他的私生活我了如指掌,唯独那个保险箱的秘密是一片空白,那个秘密比我更重要,而且他要做的事情一定跟保险柜中的秘密有关,所以我十分想知道那个秘密,帮助他完成想做的事,那时也许我手里的合同就能变成结婚证书。” 第29章 讲完了,大娘保持着得体的笑容,脸上却是挂着两行泪痕,她握住常有专心聆听时放在桌面上的手,恳求似的说:“我不想违背他的意思主动去窥探那个秘密,如果你知道什么请一定要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常有感觉到大娘手心里的冰冷传递到他的手背上。透过这份冰冷,他感受到隐藏在大娘精致妆容和从容变化的气质之下的付出与炙爱,那是他不曾体会过的东西,教人动容,也让人嫉妒。但同时,他也在思考,保险柜里就是父亲杀人的秘密,组长保护它就算了,还要拿它做什么呢? 他最终还是没能说出这个发现,不是因为不信任大娘,而是因为他还没有得到最后的答案。那一刻他已经暗暗发誓,等他理顺了所有的一切,一定会让这个深情的姑娘得偿所愿。 离开咖啡厅前,大娘去洗手间补了妆,回来时她又变成那个神气少女,好像刚刚的对话不过是一次对神父的忏悔,忏悔过后一切如初。 他们一起离开商场,去学校接常久,然后在附近吃快餐,三个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分别时常久恋恋不舍地拉着大娘,偷偷在她耳边说了什么话。常有好奇地询问,大娘和常久异口同声地说:“这是我们俩的秘密。” 到家时天刚刚黑下来,因为提前通知了田慧,田慧正在一个人吃晚饭,桌子上是一盘清淡的炒白菜。看着父子俩进屋,田慧先是抱抱常久,而后询问他们还要不要再吃一点。常有没吃,坐在桌子前面陪着她。看她额前垂下来的一缕细发中的白丝他心中五味杂陈。 那天晚上常久睡了以后,夫妻俩钻进一个被窝,互相亲吻着,好像找回了新婚时的激情。激情过后,田慧疲累地睡下,常有望着棚顶上已经落灰褪色的结婚时的拉花,那个问题又浮现在脑海:组长想做的事情跟父亲的杀人行为有什么关联呢?是父亲临死之前的某个遗愿吗? 第23章 梦想起始 大娘的音容笑貌更加深刻地印在了常有的心里,使他产生一股莫名的冲动想帮助大娘完成心愿,而他也知道直接去询问组长不会有结果。他唯一能肯定的是父亲被害一定与父亲的行凶有关系,所以或许破解了父亲的案子后就能知道组长想做的事。 事情回归到最原始的疑问上,给他增添了额外的动力。他花了一晚上时间来整理事情的始末以便明确下一步方向。 起初母亲葬礼上听到的谣言加上母亲莫名其妙珍藏的扣子让他开始怀疑是母亲杀害了父亲,而后向吴大叔咨询时得到了父亲有可能指认凶手的遗言。紧跟着她去派出所了解情况遇到保卫科老主任,谈话中提到蔡文友和于翠翠,他去于翠翠家探访,了解到两家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可能存在的父亲的日记。之后他到水泥厂寻找日记,认识了组长并在第二天找到一截奇怪的竹片,从保洁阿姨口中得知录音机。录音机的出现让他第一次把所有线索集合在一起,做出母亲出轨对象是蔡文友的推断,无奈之下他向组长求证。组长看见竹片后告诉她母亲的真实为人,但随后出现的纺织厂厂长又带来母亲的日记证明组长的话是道听途说,并最终证明母亲的清白。这时两个小毛贼的意外出现带来父亲日记在组长保险柜中的消息。他又开始怀疑组长,偷开保险柜。父亲的日记上记录了一段骇人听闻的往事,引出女工彩云被父亲害死的真相,所以现在矛头指向了彩云的丈夫——这一点居然连跟父亲同组的吴大叔都不知道,实在有些可疑。 梳理完来龙去脉,常有意识到无法解释的事情现在有两点,一点是扣子为什么会在母亲手中,如果是别人剪掉扣子害死父亲,扣子一定不会到母亲手中的。第二点是父亲的临终遗言到底指向什么,如果说那是“彩”的话,父亲应该是想说“彩云的丈夫”,可日记中显示父亲知道彩云的丈夫是自己的工友,关键时刻,他应该直接说那个人的名字才对呀。难不成工友里还有与“蔡”谐音的人? 这个问题让他想到一个人,就是保卫科老主任。当年他为侦破案件付出很多努力,应该想到过与“蔡”谐音的工友,更重要的是他或许有门路调查一下彩云的背景,毕竟那次事故警方也参与了。 对于常有的造访,老主任很意外和很热情。常有把父亲日记上的内容删删减减变成从别处听到的小道消息讲给他听。他当即对常有的怀疑表示赞同,同时保证自己会查出彩云的丈夫是谁,让常有回家等待消息。 常有已经厌倦了等待,但他能相信的人只有这么几个,又不能告诉他们父亲杀人的事情,所以只能在信任与隐瞒中继续等着。 在这期间,组长打来电话,询问常有便利店的进展。当常有表示自己还没开始时,组长变得有些生气,训斥他说:“做事一定要雷厉风行,有我给你撑腰,你就大胆地实现你的想法,要是这样还做不成事,我敢保证我的投资要打水漂了!” 常有立刻开始行动了,组长的话让他想到无论事情结果如何,他的日子还要过,他还有一个让妻子和孩子摆脱生活现状的理想。可能是为了监督他,大娘随后就到来了。大娘表示,自己奉命而来,直到便利店开起来前她要一直作为他的财务总监和咨询顾问陪着他。 这件事让常有既欣喜又惶恐,欣喜的是他终于有一个合理的理由可以经常见到大娘了,惶恐的是,他竟然因为这个而感到欣喜。 毫无准备的,常有践行梦想的行动就这么开始了。他们先在村子和城区结合的地方挑选了一个新开发出来的门市,因为靠近城边,那里的居民不是很多,附近又没有学校,虽然可以实现常有照顾村子里老人的目的,其它条件却都不太理想。 大娘告诉他正是这样这里才是最理想的位置,因为地处偏僻,房价比较低,将来这里的业主必然是努力工作还房贷的年轻人,他们早起晚睡,没什么经济实力,很需要常有这种能把他们当成朋友的便利店主。在此之前,他的顾客会是在这里搞装修的民工,这也正是常有想服务的群体。 常有茅塞顿开,当即同意。但当他看见旁边已经有一家小超市后又打了退堂鼓。在他的印象里,这属于抢生意。他不想做这种事。 大娘又给他讲《微观经济学》中的一个理念——没有竞争的市场只存在于理论想象之中。一旦踏入经商这个圈子,哪怕只是一个小小早餐摊都涉及到竞争,躲是没有用的,要战胜他们。见常有还是犹豫,她问了一个颇为有效的问题,“假如这家超市是在你开起便利店之后才开的呢?你就要搬走给他们腾地方吗?” 那肯定不能,所以常有点头了。 选定位置,接下来就是装修,常有坚持按照自己无数次的设想装扮小店,拒绝包给装修公司,俩人又到建材城挑选装修材料。那些个体户看见开着豪车的两个年轻人都以为是要刚要结婚的情侣,介绍产品的时候不忘对他们表示一下羡慕。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常有的脸都红得不行,绞尽脑汁想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大娘却是毫不在意,有时候居然还会故意称呼他为“老公”。 这件事大娘也用来给常有上课。她说:“每个人的时间都是宝贵的,我们是不是要装修婚房的情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挑选最满意的产品。所以我们与其花时间跟他们解释不如顺着他们的意思说,既能节省时间又能满足他们的心情从而得到更真诚的服务。以后你经营的时候也要这样做,无关紧要的事情一定要顺着顾客的意思,这样能增加好感。诚实虽然是做人的根本,但高质量的沟通才是销售的法宝。” 教育完,大娘还不忘缓和气氛。“我叫你老公你不觉得吃亏吧?哈哈哈哈。反正我是不怎么觉得吃亏。” 常有讨厌轻浮的女人,但他已经了解到大娘对组长的感情,所以不但不觉得大娘轻浮,反倒觉得这个女人既有忠诚的情感又能坦率地玩笑很让人喜欢。而每次当大娘开过玩笑向他投来一瞥时,他又能感觉到这种玩笑是基于同样的信任和喜欢的基础上的。 这种感觉真美好,就像谈恋爱。他不由自主地对比起田慧来,感觉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田慧贤惠却古板,大娘天真又风情。 三天下来,所有的材料都挑好了,店名也想好了,招牌、灯具和货架等一切事物都预订妥当,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请工匠把所有这些东西组建起来。常有不知道具体花了多少钱,但知道是很多钱,急切地询问是不是到了签订投资合同的时候。大娘告诉他不急,在合适的时间她会拿合同来的。 为了庆祝这阶段性胜利,大娘邀请田慧和常久过来参观,晚上他们四人一起共进晚餐。席间田慧唯唯诺诺地问是不是花了很多钱,担心将来还不上。大娘给她讲解投资和借贷的区别,让她安心,但是最后大娘说:“其实客观地讲,这种独资的合作模式是不太理想的,你们最好也能投进来一部分钱,哪怕是一两万也是原始股。虽然老赵不会在意跟你们的分红,但做生意嘛,凡事能做到有法律保障,心里才踏实。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建议,你们不要有太大压力就好。” 第30章 这个建议常有听进去了。他不懂这些繁杂的合作方式,只觉得人家帮着自己,如果自己不竭尽全力,总像是在投机取巧。 吃过饭,回到家中,常久按时睡下。常有躺在田慧身边问她怎么想大娘的建议。 田慧说:“我觉得姐说得对,虽然人家不在意这几个钱,但我们不能接受得这么心安理得,最好也花一点,不管多少,这是我们出的力。将来如果经营不好,对赵大爷也有个交代。” 说完她偏头看向常有,发现常有也在用同样的目光望着她。那目光中显示出一个问题:从哪里弄钱来呢? 他们又不约而同地苦笑一下,不约而同地望着棚顶,最后不约而同地吐出一句话,“不行把房子卖了吧……” 夜色无声,对美好生活的憧憬第一次让这对年轻夫妻达成了共识。常有想:便利店的门市是双层的,第一层用来经营,第二层用来做仓库,如果把货物归置起来应该可以腾出住人的地方,这样坚持四五年,一定能成倍赚回来钱,到时最不济也能买一个二手楼房。 说干就干,第二天常有就在村子里散布出了打包卖住房和小卖店的消息,同时托郭大成和孙小洲去网吧在专门网站上发布消息。 他的标价很低,平房两万,小卖店一万五,一共三万五。即便这样常有也在担心卖不出去,因为现在人口都在流向城市,农村已经很多年没人盖新房了,闲置的住宅更是比比皆是,如果不是有什么特殊的需求就算白送都不会有人要。 但结果让他非常吃惊,几乎就在消息发出之后的 24 小时内,便有人循着网上的联系方式打来电话,了解过基本情况后,人家要求看房子和手续。 为此,两口子连夜清扫一番,竭尽所能让房子看起来新一点,等待买主到来。 买主是一个从事建筑行业的民工,家在偏远山区,因为最近几年一直在城里的建筑工地干活,便想让家人搬到附近来住,楼房他暂时买不起,只能先找民房,一间给媳妇和孩子住,一间给父母住。他的条件也不宽裕,在表示对房子的满意态度后,询问常有能不能再给他便宜一点。 常有很同情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直接给便宜了五千块,但他也提出一个要求,就是自己可能要继续在这里住一到两个月,希望对方能在那之后再搬过来。民工颇为理解,告诉常有自己早一天晚一天都没关系,只要过年之前搬过来就行。 买卖达成,两个同样为生活奔波的男人就此产生友谊。之后的一天他们就完成了付款和更名等等程序。 常有拿着三万元钱找到大娘,告诉她这是自己所有的积蓄,准备拿来入股。大娘告诉他钱先留着,写合同的时候算在里面就成。 一切都很顺利,常有继续满怀期待地等待下来。等待老主任给他反馈消息,等待自己的梦想生根发芽。 第24章 绿岛 又一场大雪过后,北方真正的冬天来了,城市里再也看不到一点绿色,取而代之的是清晨满树的冰晶和车轮下肮脏的街道。远处新工业园区里的烟囱没日没夜地冒着白烟,近处的水泥厂也在组长的努力下焕然一新,因为气温下降,主题公园在完成基础改造后停工了。总体而言,这座城市正在大雪的掩盖下为明年春天储备新的生机。 生机也存在于常有心中。这几天他起得很早,做完早饭就去便利店查看进展,九点时候回到小卖店营业,下午去接孩子放学,晚饭后田慧辅导孩子写作业,他再返回便利店。 看着这家店从一栋黑漆漆的毛坯房变成光明干净的空屋子,再由空屋子变成一个摆放了货架和崭新柜台的店铺,他就像是农民看见庄稼出苗一样喜悦。他确定,他的理想将随着明年的春风一起绽放出美丽的花朵。 在这欣欣向荣的氛围中,还有两件事情让常有放心不下。第一件是老主任迟迟没有消息,他曾主动打电话问过几次,老主任说年头过去太久,以前的档案都没有网络备份,人工筛查几乎不可能,他正在让以前认识的退休警察想办法。第二件事就是大娘在购买完装修材料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也没联系了。 在常有心中,第二件事比第一件事更让人难受。他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心中对大娘感情的变化,努力挥散不时出现在眼前的大娘的音容笑貌,可每一次思念被他强行压制下去后,再袭来时就变本加厉。 很多次他坐在便利店窗边的卡座上望着窗外直通城市内部的道路时都想起咖啡厅中的情景。他猜想也许以后这个座位上会坐下一对年轻的情侣,各自握着一杯热奶茶,互相讲述心事。 很多次他想拨通大娘的电话找个借口见她一面,可他能找到很多借口把大娘找来,却骗不了自己,一旦打了电话,思念就会决堤让以后的生活永远不得安宁。 很多次他也放任自己的思绪,让自己当一个负心人,尝试琢磨明白自己到底想得到什么。奇怪的是他没有过分的欲望,更不贪念她提供的物质,他只是想见到她,看她笑,听她说话。 在放任思绪的时候,他也时常想起田慧和常久。他依然爱自己的妻子,体谅她为家庭默默的付出,心疼她的节俭,再对比自己的想入非非,他觉得羞愧难当。 可是不管怎样,他必须得承认这份感情的存在,他可以控制它,可以隐藏它,但它就是存在。 终于,便利店的主体装修交工了,只剩下一些零零散散的活计,按照约定,检查验收由常有负责,工钱由大娘结算。 那天早晨,常有在工头的陪伴下走进店里,正巧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越过城市照进窗户,使得这个崭新的小屋温馨而宁静。工人讲解了每一个细节,得到认可后让常有签字。 工人离开,常有开始欣赏自己的杰作,从地板到壁纸,从货架到棚顶,从灯具到空白墙壁的装饰……看着看着,他忽然意识到所有的这些里面都有大娘的影子: 绿色的主色调是她选的,代表着希望;梵高的《夜晚的咖啡馆》挂画是她喜欢的,代表着对生活的爱;印有店铺标志的圆形主灯是她挑的,代表着对未来的憧憬;甚至店铺的名字也是她取的,绿岛——一家真正的便利店……而这一切,也恰恰都符合他的心意。 这时他才恍然发现,正是大娘用自己的眼光和见识填补了他与理想之间的空缺,让每一个他无法准确表达出来的想法变成了现实。这个人该多了解我啊! 由此他也恍然明白过来产生那种无关欲望和物质的思念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了。就是这种寂静无声的理解,这种不需言表的默契。世界那么大,找到一个伴侣太容易了,但在茫茫人海中遇到一个完全懂得自己心思的人何其困难。这也许就是人们苦苦追求的所谓真爱吧。 大娘的影子浮现在他眼前,这次他没有着急赶走,而是会心地笑了起来。 他点燃一支烟,坐在卡座上望向窗外。太阳高升,城市复苏,市井的喧嚣好像一场无声电影在眼前徐徐展开,让他感受到此生从未感受过的满足与安宁。忽然,他的心头一阵悸动,收回远眺的目光,红色的奔驰越野车拖着白气停在窗子前。 大娘夹着一个文件袋下车,朝窗内投来喜悦的微笑,而后快步走向大门。她今天恢复了端庄,红艳而不张扬的嘴唇,修长而不夸张的睫毛,阳光落在她带着微微波浪的长发上映出内敛的暗红色。她穿着一件驼色毛呢大衣,黑色的笔筒裤子,一双小巧的平底靴子,从容干练。 常有拉开门把她让进来。她把文件袋放在桌子上,一边搓手一边打量屋子,抱怨道:“今天真是太冷了,冷得我都不想出门了。”而后没等常有反应,她就检查起屋子里的设施来。 一楼结束是二楼,在挑出几处微小的瑕疵后她返回一楼,坐回到卡座前,从大衣兜里掏出眼镜盒,将一副大框眼睛戴上。 这眼镜又给她增添了一股知性的美。她理了理头发,从文件袋里取出两份文件,开始说话,“总体来说还是不错的,工钱我已经结完了,各种材料的尾款也都付了,你仔细看看这份合同,如果没什么问题,就可以签字了。” 常有笑了笑,拿起笔就要签。大娘却把他拦住,“你至少应该看一看条款吧?” 他继续笑,“咬文嚼字的东西我看也看不懂,与其相信我自己,还不如相信你呢。我就有一个问题,我的钱什么时候给你?” 大娘似乎受到某种触动,“你的钱就用来进货吧……然后……这个合同我也没看过,这是老赵名下投资公司的法务起草的,我只负责传达。” 不等她说完,常有已经埋头填写合同需要填写的部分,然后翻到最后一页,签下了字。他是乙方,甲方处写着组长的名字,盖着公司的印章。 他注意到大娘的失神,停笔后询问她怎么了。大娘急忙回神,泯然一笑,“没什么。现在老赵交给我的任务完成了,只剩下我一个小小的心愿了,帮我一起完成吧。” 第31章 常有不解地看向她。她起身收拾东西,回答道:“其实你挺帅气的,也挺有男子汉气概,只是不太会打理自己。我们一起去打扮打扮吧,这么精致的店铺怎么可以被一个又土又衰的人经营?”说完,她不待常有回话,就连推带拉地把他拽上了车。 目的地是一家很大的美发沙龙,刚刚开门营业,还没有客人。常有迈进去时看见两排延伸几十米的座位,只感觉自己走进了一个散场后的教堂。以往他理发挑的都是城边的小店,五元一次,理发师要么是上了年纪的女人,要么是奇装异服的杀马特。他们基本上只有一种技能,就是把长发剪短。 这家店截然不同,他们刚一进门,二十几个身穿统一休闲西服的员工便整齐问好。而后一个瘦高精神的男性员工走上来热情地跟大娘打招呼。 大娘应该经常来,员工称呼她为“淑姐”。这使得常有意识到自己竟然还不知道大娘的名字。同时他看到男员工的胸牌,上面写着发型顾问。 顾问一面引导他们向里面走,一面问大娘这次有什么需要。大娘回答说:“帮我男朋友理一个帅气一点的发型,他应该没什么主意,你帮忙设计一下吧。” 顾问当即眼前放光,好像在说这个男的也太幸运了。他把常有安排在屋子中央的一面镜子前坐下,一边用手指反复勾起常有两个月没理过的长发,一边琢磨着说:“老板的脸型偏瘦,五官比例完美,额头弧度自然,气质偏文艺,大概是从事创作行业的。我个人觉得应该剪去鬓角,把脸颊完全露出来,然后这个刚刚好的成熟年纪,可以适当地展示一些智慧,来一个复古的油头吧,跟你很搭。” 常有弄不明白复古油头是啥意思,想告诉他剪短一些就好,可话还没出口他就听见大娘兴奋的声音,“我也是这么想的,叫你们最好的发型师过来。满意的话有小费。” 顾问表示感谢,把他们留在原地,自己离开。不多时过来三个人,其中一个给大娘端上饮品,一个带着常有去洗头,另一个在镜子前检查理发工具。 常有拘谨地执行着每一个步骤,不但没有感觉到享受,反而觉得像是在上刑,不过能多跟大娘待一会儿,别的他都不在乎了。 理发开始了。理发师全神贯注地剪下每一剪,不时切换不同种类的剪刀,期间既没有家长里短也没有推销产品,那一刻好像世界上只有他和常有的头发。常有一开始还很好奇经营这么大一个理发店肯定需要很大成本,为什么这些理发师不建议烫头什么的,直到剪完后回到车上他问大娘才解开这个疑问。 整个过程持续将近一个小时,除了处理发型还包括修整发际线、修理眉毛和胡须。每次常有感觉到厌烦时都能从镜子中看到沙发上的大娘在笑脸盈盈地看着他,然后每次又都希望这个时间能慢一点再慢一点。 终于,理发师收起手,回归人类世界,扯下常有胸前的苫布:“麻烦洗个发,之后我给您做造型。” 洗过头发,常有坐回来,发型师又是喷又是抹又是梳,鼓捣好一阵,终于后退一步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问道:“哪里还需要调整一下吗?” 大娘凑到近前,仔细看了看,惊呼道:“哈哈哈,我就说你很帅气吧!你是千里马,我就是你的伯乐,把你在人群中抓住了!” 他掏出钱交给理发师,拍拍他的肩膀,打趣地说:“干得不错小伙子。你记住这个客人,往后他来时就由你负责了,我跟你们经理说好,小费从我的会员卡里扣。” 理发师鞠躬感谢,收起工具离开。常有看着镜中的自己才知道所谓的油头就是背头,两侧的头发很短,上面的长发背到脑后,因为喷了很多发胶,看起来油亮亮的。他感觉自己的脸变胖了,也并不觉得比之前的发型好看,可看见大娘惊艳的眼神时,他还是由衷地笑了。 离店之前,大娘叫来经理,告诉他以后常有每半个月过来一次,消费全部从会员卡里扣除,然后又让经理推荐一些造型产品,满意地离开。 上车后,常有问出那个疑问。大娘说:“不合时宜的推销只会引起顾客的反感,像理发师那样专注才会取得顾客的信赖。喋喋不休的推销可能会暂时盈利,但假如把我惹生气了,他们损失的可就是几万元的会员费。” 常有瞠目结舌,“咱们这回花了多少钱呐?” 大娘想了想,“不到一千块。放心吧,以后你只管来,卡里没钱了他们会通知我的。” 常有不再说话,他第一次感觉自己与大娘之间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心有灵犀,他们之间还存在穷人和富人的观念差距。 这种隔阂感转瞬变成了深深的恐惧,恐惧大娘说出送他回家,那样他就只能带着这种隔阂感结束这次会面。他接受不了只属于他的种种喜悦回忆中有这样的裂痕,即便这种回忆注定是一场幻梦。 大娘也不再说话,车子沿着公路缓慢地行驶,路过公园广场,路过地标雕塑。许久,大娘转过头,失落地抿着嘴问:“我的愿望完成了,是不是应该送你回家了?” “不用。呃……也应该回家了,反正也没什么事了。” “你有事情要做吗?” “接孩子放学。” “那要到下午呢。” “那就没什么事了。” “要不然……带我去玩吧!这么帅气的发型直接回家太可惜了。” “好啊。呃……我好像不知道哪里好玩。” “有没有那种只属于你自己的好玩的地方?你在这里长大,一定有什么地方对你有特殊的意义吧。”大娘提示道。 “还真有,不过可能不好玩。” “就去那!” 第25章 一夜荒唐 车子驶出城区,穿过家属房区,向着厂区后的大河边前进。看着车窗两边的景色由繁华变得萧条,再由萧条变得荒芜,最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白色雪野,常有暗骂自己得多差劲才想到这个么馊主意。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北风和寒冷。 大娘却是始终兴致勃勃,满眼惊奇地欣赏着雪景。等到地势变得陡峭,她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孩子一样拉着常有向洁白无瑕的雪地中跑去。 跑了几步,她忽又停下,收敛起笑容,说道:“我还是先听听这里对你来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吧。” 常有慢慢地向前走,讲述起父亲的意外身亡,也讲起母亲的种种不易,讲着这一切给他的童年带来的种种困扰,以及他成长过程中向大河说下的心事。 讲完时已经接近河边,石头和荒草拱出雪被,像是窥探人间的小小精灵。河面处于半冰封的状态,只在河心留下一条黑色的弯曲缝隙流着水,“哗哗”的响声不绝于耳。 大娘咬着嘴唇,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啊,我从来不知道你过得这么辛苦,也不知道这里对你来说是这样的意义。” 常有释然感叹,“早都过去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比起跟我一起长大的很多人,我还算是幸运的。” 大娘追问:“你真的不在意吗?” 常有点头。 大娘又问:“那是不是说就算我怎么开心都不会让你觉得我是个没有同情心的人?” 常有愣愣地再次点头。 大娘忽然放声大笑,朝河边的平坦雪地奔去,边跑边喊,“我真是太喜欢这个地方了,我要把它承包下来变成我的私人领地,以后每个冬天都来这里撒野!” 天高地远,空气澄净。大娘旋转着,欢呼着,跳跃着,把雪捧在手里扬起漫天雪花,又顽皮地从雪窝中抠出石头丢到冰面上。常有不由自主跟着奔跑起来。“其实这里不光冬天美,每个季节都有独特的景色。你要是喜欢,每个季节我都可以带你来!” 哈气从嘴里飞出,冷气在胸中回荡。村庄、高架桥、旷野、白雪都能让人感受到一种不受打扰的安宁,这种安宁可能是一个人从孩童时代到生命终结都在不断渴求的东西。它可以让人放下烦恼,放下羁绊,肆无忌惮地展露本性。 大娘跌倒在雪地里不动了,常有急忙上前。赶到近前,大娘突然翻身爬起来,向他脸上扬了一捧雪,然后大笑着跑开。 雪花随风飞扬,勾勒出阳光的轮廓,大娘的身上映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在这个冬日的午后,常有仿佛看见了人世间最美丽的风景。 大娘大笑着说:“我当然要来了!你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我现在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自己,我不想要钱,不想要权力,不想要爱情,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简简单单地活一辈子!” 追逐,嬉笑,打闹。两个成年人似乎忘记了年龄,忘记了身份,也忘记了生活中的种种牵绊,像顽童一样放肆大笑。 那一刻常有才终于懂得眼前这个女人。懂得她的刻苦学习、她的风情万种、她的超高情商都不过是为了获取更好的生存资源做出来的伪装。就生活而言,她是个成功者,有办法获得想要的一切,而最为可贵的是,她在这表象之下依然坚守着一颗对世界的童真的心。那才是真正的她。也是她最为迷人的地方。 第32章 也许每个人都永远是个孩子,只不过生活不断在他们肩膀压上重担,让他们跌倒,让他们受伤,然后在伤口愈合时他们学会规则,学会坚强,学会伪装。这种规则、坚强和伪装组成了最坚固的铠甲,帮助他们抵抗生活里的种种狂风暴雨,坚不可摧。然后当他们恍然发现有一个不存在任何伤害的地方时,这沉重的铠甲顷刻瓦解,使他们回归到真正的自我。 常有也是一样。他虽没有像大娘一样成为一个优越的人,却也早已在困境中学会隐藏自己。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这片河岸留下的不只是伤心往事,还埋藏了他对未来的最初期许。 那一刻他们是快乐的,所以不曾认真去想,让他们卸去铠甲的不仅仅是这片现实中的净土,还因为他们心中有着同样的向往。 我们还是一样的,只不过选择的生活方式不一样。常有心中的隔阂感随着嘴里吐出的白气消失无踪。 终于他们累了,大汗淋漓,身上发间满是雪花。大娘躺在雪地里,四肢伸开,好像要与大地融为一体。常有也在她身边躺下,享受这种未曾想象过的快乐。他听着大娘的喘息,闻着汗水蒸腾后四散的香气,忽然很想抱抱她。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许久,大娘收起笑容,转过头,问道:“常有,你知道我为什么对设计便利店这么得心应手吗?” 常有摇头。大娘又问:“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这个便利店取名字叫绿岛吗?” 常有又摇头。大娘眯眼望着淡蓝的天空说:“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就像是一汪苦涩的海水,人们在海水里挣扎着,不管是学习还是工作,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都是为了生存不得已做出的事情。所有这些人都渴望能够找到一座岛屿,一个只能容纳下她自己的岛屿,让她落脚,让她们可以不必再挣扎,不必再跟同行的人争抢,不必被感情牵绊,不必随波逐流,在她的岛屿上做她自己的国王,与世无争。我想这座岛屿一定是绿色的,绿色代表着生命,那是刚刚出生、不曾受世界侵染时的我们的色彩。然而这些似乎都只存在于想象中,我们就出生在海水里,就算足够幸运找到那座岛屿,那时也肯定已经伤痕累累。那天偷听你讲小店的设想,我就肯定那一定是你心中的绿岛。你是个有趣的人,因为不管生活怎么艰难,你都保持着初心。这太难得了你知道吗?你不懦弱,也不愚蠢,你是别人都不懂的勇士,是充满梦幻的诗人,勇敢地面对琐碎的世俗,宁愿穷困潦倒也不妥协。你走的那天夜里我一夜没睡,我赫然发现这样一个小店也是我苦寻不得的绿岛。我开始畅想在即将被青春抛弃时,过上平静的生活,经营一家小店,满足自己,方便别人,等到生命终结,我就在这座岛屿上埋葬。这是一件值得付出全部精力的事,只可惜我走过的路让我无法回头,所以特别想帮助你完成这个心愿。我开始查阅关于便利店的资料,开始构想,开始咨询,看着你对我的主意百分之百赞同时,我知道我的付出没有白费。所以,”她转回头,目光澄澈如水,“经营好它啊!等老赵不在了,等我变成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太太时,也许经常要去那里坐坐的。” 蓦然间,常有看见大娘眼睛里晶莹的泪珠,感觉她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自己,在鼓起勇气向他讲述一个更加真实的他。他再也无法抑制喷涌的喜爱,伸手拭掉那泪珠,亲吻上去。 那双眸苦涩,却满含温度。他又触电般坐起,仿佛一道闪电闪过,万物归于黑暗。他觉得自己迈出了跌进深渊的最后一步。 大娘先是慌张得不知所措,而后却又笑了。她再次望向天空,“同样希望你不会觉得吃亏哦!哈哈哈!给我讲讲你的困惑吧,沉默的人心里一定有困惑的事。” 常有很自然地讲起父亲的疑案,讲起父母的日记,讲起自己的调查。他不再防备,不再小心翼翼,因为他觉得眼前的人就是自己。 直到身上的热汗变成冷水,寒冷钻进骨头,大娘搂紧衣服站起来。她没有对终于得知组长的秘密表现出开心,也没有对组长想做的事情表示疑惑,只是满含歉意地说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生活在伤害过你之后一定会给你一颗糖,你不需要反抗,只需要忍耐。” 她挽起常有的胳膊,依偎在他身边往车的方向走。车子发动,驶向村庄,恹恹冬阳在他们身后落向天边。 一路上他们没再说话,只有偶尔心照不宣的对视。快到小卖点时,大娘把车停下,不舍地问:“你是不是应该回家为她们准备晚饭了?” 常有早已因为那个吻而满心焦虑,理智告诉他必须离开了,于是他说:“是啊,我得去接孩子放学了。今天……对不起……” 没等他说完,电话响了。是田慧。她说自己今天下班早,准备接常久回父母家看看,今晚就不回来了。 放下电话,狭小的车厢陷入安静。忽然,大娘大笑起来。她没有说话,而是狠踩一脚油门,加速穿过村庄。 重新回归繁华,夕阳西下,城市已经在晚霞中拉开灯红酒绿的序幕。大娘选择一家音乐串吧跟常有用烤串和鸡尾酒填饱肚子,待到酒精迷醉神经,她慵懒地枕住常有的肩头,微笑着闭上双眼问:“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跟你待了这么久吗?” 常有摇头。大娘说:“老赵已经到海南了,处理完你这件事,明天我也要动身了。我们可能要等到三月份才能回来,或者永远都不会回来。” 常有惊慌,“大爷不是说要在这里开发旅游区,还要盖个别墅养老吗?怎么又永远都不回来了?” 大娘摆摆手,“他老了,又在南方待得太久,已经不能像年轻时候一样适应北方的冬天了。我不是他的妻子,要么陪着他,要么离开他,唯独改变不了他的主意。”她依偎得更紧,突然转变话题,“我走了你会想我吗?” 常有很明确会,却呆若木鸡,无法把话说出口。大娘自嘲似的一笑,“真希望你会。因为我会很想你。”说着,她双手搂住常有。“你别动也别说话,坐着听我说就好。其实我们两个的遭遇都好像,我只有几岁的时候我爸跟别的女人跑了,丢下我和我妈不管不顾,我妈为了给我更好的生活条件跟各种男人在一起,花他们的钱,用他们的人脉,也承受着亲人朋友的鄙视。她努力让我过得像一个条件优越的孩子,却告诉我一定要努力学习本领,将来靠自己撑起生活。可能我学得不好,可能我早已经在管很多人叫爸爸的过程中变得下贱,我想让我妈妈在人老珠黄没人要了之后依然过以前的日子,但我的力量太渺小了。可笑吗?最后我成为了像她一样的女人,用她养育我的方式赡养她。她跟我生气,骂我打我,可我觉得自己没错,这是个男人的世界,女人不过是那些成功男士的玩物。直到后来她去世了,我才感觉到一丝后悔,但那时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常有。我好想早一点遇到你啊,跟你一起开家小店,朝夕相处,三餐四季,陪你笑跟你闹,可能不富裕,但我们可以用自己的头脑和双手满足生活所需,日子简单却一定满足。这几年我好累啊,每次我圆满地完成老赵给我的任务都没有觉得满足,而是觉得自己就是个演员,表演他所需要的一切,来获得别人歆羡的目光。我可能就是一只寄生虫,或者像鄙视我们这些情妇的人对我们的称呼一样,高级妓女。我不认同,但也觉得自己很恶心。现在总算老赵决定归隐了,我获得了一切,也不再年轻了。我想有个归宿,找回那个丢失的自己,嫁给他。可听你说完那个秘密,我知道,我太傻了,我永远都不可能走进他心里。我爱他,爱他在商场上的叱咤风云,爱他受人敬仰时的谦逊,也爱他带给我的父亲一样的关怀。我想嫁给他,跟自己爱的人在一起,那样我就能用试试堵住别人的嘴。可遇见你时我才知道,我最需要的是一个跟我心心相通的人,跟你在一起,所有原本我无比在乎的东西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她突然起身灌了一大杯酒,双眼迷离地看着常有。“可惜一切都晚了不是吗?你爱你的妻子,爱你的孩子,爱你的家庭,即便可能你也有一点喜欢我,但你从不打算把它说出口。” 常有的心跳得厉害,炫彩的演艺灯光在他眼前模糊成一团。他也端起酒杯猛灌一口,却依然无法言语。他发现身边这个女人还有一点让她迷恋,就是这种敢爱敢恨的性格,喜欢就勇敢地去表达,喜欢就勇敢地让别人知道,喜欢就尽可能地攥在手里。 当然,他也理解大娘所说的爱和喜欢的区别。他爱田慧,却喜欢大娘,这两种情感并不冲出,只是道德伦理让产生这种情感的人备受煎熬。这也许就是人的本性吧。那一刻,他忽然想起父亲的日记,可能对于父亲来讲,女工彩云就是更懂他的人吧。 舞台上有人在唱歌,舞台下有人在欢呼,喧嚣之下,大娘依然紧紧搂着常有,好像松开以后他们就会被汹涌的人潮冲散。常有木偶一样坐着,听着她喋喋不休的讲述,感受着她炙热的温度。他不停地喝酒,以麻醉自己的罪恶感,让这次相拥变得心安理得一些。直至曲终人散,大娘突然松开手,擦掉眼泪,宣布似的说:“曲终人散!我送你回家!” 第33章 走出餐厅的大门,夜空洒下青雪,烟花在城市上空爆炸,绽放出绚丽的花火。大娘向街上走,服务生谄媚地过来招呼道:“美女,停车场在那边。您和您朋友都喝多了,需要帮忙为您叫代驾吗?” 大娘从兜里掏出一沓钞票,摔在服务生身上,“滚!别打扰老娘散步!” 服务生拿上钱乐颠颠地跑开。常有扶住踉跄的大娘,“停车场真的在那边,但你好像开不了车了。我们还是打个车吧,先到你家,然后再到我家。” “家?”大娘抬起沉重的眼皮盯着常有,“我哪有家?”然后她大步向前走,手舞足蹈,大声嚷道:“哪里都不是我的家,我他妈的就是这人间地狱里的孤魂野鬼!” 常有急忙追上去扶住她,局促地说:“你喝多了。如果你觉得那不是家,就回赵大爷的房子吧。” “赵大爷的房子?这是什么笨蛋说法?哈哈哈,我这么聪明的人居然会喜欢上一个傻瓜!哈哈哈。”她已笑弯了腰。 常有不知所措,只能默默跟在旁边。大娘又凶狠地转头,“白痴,把你的外套给我,跟女孩喝酒之后一定要殷勤一点。” 常有乖乖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她神经质地安静下来,努力抹抹被泪水弄花的睫毛,“开玩笑的,我得回家,我得回家。那里就是我的家,我还得嫁给老赵呢。” “回家我们就得坐车。” “不坐!” “那你打算怎么办?” “走回去。” “一个城区呢,走回去得一个多小时。” “哈哈,你还真走过。”她闪到常有的胸前,“相信我,不远。如果你也有那么一丢丢喜欢我,我的家离这不远。” 冷风吹拂,越来越浓烈的酒劲侵袭着大脑。之后的路上常有渐渐分不清东西南北,也看不见行人车辆。他只记得路人鄙夷的目光和过路司机摇下车窗破口大骂,然后眼前出现柔光,照亮一个温暖的房间。 大娘关上门,把他压在门板上,踮起脚用嘴堵住他的嘴唇,肆意亲吻。然后她一边脱他的衣服一边拥着他走向浴室,边走边说,“别害怕,我不会让你成为一个像我爸爸那样的男人的。今晚之后什么都不会改变,只有我们会多一个美丽的秘密。” 第26章 噩梦的开始 一夜的大雪把城市变得银装素裹,清晨耀眼的光明穿透酒店纱帘照在常有脸上。他睁开眼,感觉大脑隐隐作痛。下一秒迷蒙的记忆涌上脑海,让他打了个寒颤,猛然坐起。 他看向身边,被子掀开着,空空如也。再看屋子,一张厚实松软的圆形大床,豪华的家具,暖色的窗帘,干净的地毯,一切静如止水,也没有大娘的身影。 记忆碎片渐渐在脑海中拼凑成完整的画面。他不敢说话,只迅速穿好衣服到起居室、盥洗室寻找。还是没有。他回到床边坐下,看到床头的台灯上粘着一张便签:对不起。谢谢你。便签上还有一个淡淡的口红印。 心和屋子一样空寂无声,巨大的寂寞将常有包围,让他怅然若失。他颤抖着点起一支烟,不知道应该想点什么,应该做点什么。他摸起电话又放下,又拿起又放下。他想大娘或许是出去买早餐了,一会儿就会回来,也想大娘肯定已经走了,飞向那个他从未去过的温暖的地方。他不知道哪个结果是他向往的,只知道他从没像此刻一样想见过大娘。如果她出现在他眼前,他一定会鼓起勇气说一句喜欢她。 就这样坐了不知道多久,他终于站了起来,穿上外套和鞋子向门口走去。关门之际,他转身回望一眼屋子,大娘的身影似乎还留在那半冰冷的床上,在那里安睡。他又吸了吸鼻子,捕捉留在这空气中的淡淡的香水味道。他关上门,仿佛关上一场让人心慌的梦。 他灰溜溜地走过冗长的走廊,穿过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推开旋转门。没有大娘在身边,他觉得自己狼狈得像是一只过街老鼠。 走下台阶的那一刻,雪后的低温将他打透,也把他拉回真实世界,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坠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恐惧、惊慌、无助一并袭来,催促着他大步跑进街道,跑向昨晚吃饭的地方。大娘的车子已经不见了。他又一口气跑回便利店。昨天的气息荡然无存,只剩下装修的气味。接着他跑回小卖店,假装自己刚刚睡醒。可躺下的那一刻,他又噩梦惊醒似的发现自己最想见的人是田慧。 他不做停留,跑到外面,骑上电动车直奔公司。公司照常营业,每个人都在埋头干着自己的工作,很少有人抬头看他一眼,即便看了也似乎不记得他。直到他跑上二楼,冲进田慧的办公室。 田慧正在打扫卫生,拿着拖把和水桶呆呆地看着气喘吁吁的他,惊奇问道:“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这个问题把常有问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干什么来了,更不知道要说点什么,愣愣地定在原地。 许姐笑脸盈盈地站了起来,“我有点事去处理一下,你们小两口聊一会儿吧。” 她走出门,屋子里剩下夫妻俩。常有忽然不受控制地把田慧搂在怀里,“我就是想看看你。” 田慧的脸红了,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放下工具,理了理额前的碎发,低着头说:“大白天的说这个干啥?” 常有感觉自己好像不是自己了,开口道:“我们别再这里干了,跟我回家吧。” 田慧傻了,那眼神明显是在问常有是不是疯了。然后不等她说话,常有又自我否认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我走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下楼,钻进苍白的城市中。那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想见田慧的原因是想抵消自己的罪恶感,可刚才说出那些话不但没有让罪恶感消失,反而让他觉得自己更加恶心。 他就这样往家走,感觉不到整个世界,好像正身处于一个充满白色的虚幻世界。在这忏愧和悔恨中,大娘的音容笑貌再次出现,好像冰天雪地中的暖阳,让他向往。 他清楚地想到,往后余生可能都要受这件事情的折磨,可他没有想到更加现实的苦难已然悄悄降临在他的头上。 首先是第二天早晨,买房子的民工赶来,让他们一家赶紧搬走。常有问不是要说好要等到过年呢吗?民工说自己有事。常有说男子汉大丈夫说好的事就得照办。结果人家拿出购房合同,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房屋所有人,并没有写搬离日期。常有只能自认看错了人,求人家宽限一天收拾东西。 当晚田慧回来。常有把事情告诉她。她苦涩地说道:“早晚都得搬走,兴许是人家有什么要紧的事呗。反正便利店也建完了,我们就搬过去住吧。” 他们收拾到半夜,然后去吴大叔家借三轮车。吴大叔得知情况后竟惊愕地哭了出来。 哭也没办法,他还是帮着常有一家把寥寥无几的家当送到便利店二楼,然后一个人骑着车往家走。临走时,他握着常有的手说:“没事儿一定常到叔这来看看啊!” 新家的第一夜,没有兴奋也没有欣喜,有的只是常久的哭声和常有的唉声叹气。那一刻他才体会到村子里一些老人不愿意跟儿女进城的原因。一个人对自己生活过的地方总是有感情的,那是一种无法解释的牵挂,一旦离开,就好像树叶离开了大树。 屋子里充斥着刺鼻的气味,田慧打开窗户,冷风扫荡过后把屋子里变得冰冷。她把常母的遗像摆好,把被子铺在地上,简单整理一下,搂着常久睡下。睡之前她安慰常有:“别想了,房子已经是别人的了。这里比之前强多了,好好休息,把小店经营起来吧。” 第二天田慧继续上班,常久继续上学,常有在失落中振作起来拨打批发点的电话,让他们送货。忙活到晚上田慧进门,小店已经装满了基本的货物,干净整洁,琳琅满目,即便是田慧也说了那个形容词——温馨。 常久开心得不得了,虽然没有得到允许他不会擅自拿货物,但在这些崭新的货架里面转悠已经无比满足了。常有和田慧的心情也随之好转,咽下苦水,期待未来。 孩子睡后,他们坐在卡座前观看城市的夜景。田慧说:“你可要记得感谢姐啊,没有她的话你一定不能把这里整得这么好。” 常有心头猛一阵疼痛。因为此时此刻,他的心依然在不由自主地期待坐在他面前的是大娘。炫目的霓虹中出现沙滩、椰树和海浪,大娘悠然地躺在沙滩上,旁边坐着的是赵大爷。她在干什么?有没有也在想我?她快乐吗? 接下来的一天是从美好中开始的,一个顾客过来买了一瓶饮料一盒香烟,二十几块钱,是绿岛的第一笔收益。他把钱放进崭新的收银机里,看到抽屉的把手上拴着一个书签,上面是大娘清新的笔迹:加油哦,常老板。 然而到了晚上,又一场灾难降临。十几个五大三粗的人冲进便利店质问常有为什么没得到准许就用他们的房子。常久吓得大哭,田慧躲在一旁,常有跟人家讲事情的来龙去脉,问是不是有误会。 第34章 对方说房子是姓赵的借的,说用几天囤货,没说搞装修,现在已经有买主上门了,因为房子格局被改变过,买卖催了,让常有赔偿损失。说完,这些人粗暴地推倒货架,推搡常有。常有只好给赵大爷打电话询问,电话却是始终打不通。他又打大娘的电话,同样处于关机状态。 被逼无奈,他拿出合同试图寻找可以使用这座房子的证据,结果不但没有发现证据,反而看到合同上一个致命的条款。便利店装修费用总共三十万,经营方前三个月每个月的营业额需要达到五万,否则投资作废,常有需要偿还三十万欠款。 当初选择这里是为几年后住户满了以后打算的,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每个月的营业额达到一万块都困难,更别说五万了。 没能拿出证据,那些人不由分说地把常有他们赶到门外,然后把新进的货物全都抛到外面。田慧哭喊着捡拾,那些人却又冲到二楼,把他们的行李扔进雪地里,常母的遗像也在其中。 最后这些人抢走钥匙,锁死卷帘门。临走之前,领头的恶狠狠地对常有说:“看你这穷鬼也拿不出钱来,赔偿我们就不要了。但你要是再敢打这个房子的主意,我把你腿打折。” 人们走了,周围安静了,一家三口站在街头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一定有什么误会,常有这样安慰自己也想这样安慰田慧,可却见田慧眼中满是埋怨。她一定想说出那句话:“我就说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现在好了,连个家都没有了。” 田慧并没有这样说,只是把衣服脱下来披在常久身上,让他乖乖地在旁边等,自己去抱起常母的遗像。“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吧,今晚回我妈家吧。” 常有没脸面对妻子孩子,更没脸面对岳父岳母,他给他们带上一些东西让他们回家,他一个人到火车站过了一夜。 第二天他再次回到便利店,尝试联系大爷大娘,得到的依旧是关机的提示。他打电话让田慧询问公司的人有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得到的却是没有。第三天还是一样的情景,环卫工人抱怨着扫走了门前脏脏的货物。 第四天,常有终于开始怀疑一切事情的发生是不是有些反常。就在这时,保卫科老主任打来电话,兴冲冲地对他说:“找着了。那个出意外的纺织厂女工就是赵学旺的媳妇!他们俩只领了结婚证,没有办婚礼,所以很少有人知道他们是夫妻关系!” 第27章 意外的背后 常有感觉一座雪山崩塌,露出了事情的真相。三十年前,常德发跟赵学旺的妻子有染并在情急之下杀死了他的妻子,他通过日记得到真相对常德发恨之入骨,他想报仇,常德发却死了,三十年后,他成功归来报复常德发的儿女,害他们无家可归,背上巨债。 所有的一切都是安排好的,赵学旺出谋划策,大娘依靠自己强大的伪装能力来执行。他们都是技艺高超的骗子! 常有无比震惊,也无比愤恨。但他接受了这种惩罚,父亲破坏人家家庭罪有应得,他自己贪恋美色背叛家庭罪有应得。 他唯独接受不了的事情是大娘那所有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都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获取他的信任,甚至获取他的心,把他放在很高的地方然后重重摔下。所有的一切都特别简单,哪怕他只是稍微谨慎一点看看合同都不会到今天的局面,可他偏偏没有,并且是在大娘提醒他后依然没有。大娘早已把他看透,像玩弄傻瓜一样玩弄他。 他崩溃了,绝望了,发疯一样在街上狂奔,恨不能一场意外也降临在他的头上,夺走他的生命。 他累了,跪倒在无人的街角,无声痛哭。这时,田慧打来电话。她没问事情的进展,也没再责怪,而是说道:“回来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事情总有解决办法的。” 常有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温暖,一种久违的温暖。这种温暖让他明白只有妻子才是最爱自己的,她可能古板,可能不解风情,但隐藏在这背后的是一颗跟他患难与共的心。 他回到田慧家。岳父岳母脸上的神情说明他们大概知道了这个噩耗,但他们什么都没说,只用沉默宣示自己的不满。 晚上,老两口带着孙子睡在一个屋子,常有和田慧住在另一个屋子。常有再也假装不了,把被骗的事情跟田慧说。田慧脸上的血液霎时流空,呆定定地问:“那怎么办?” 常有摇头,“我也不知道,还是想办法联系他们吧。也许我能说服他们不追我们的债,剩下的再说吧。” 田慧一遍遍地抹眼泪,“看来这个班我不能上了,还是回厂子去吧,这么长时间我都没犯毛病,兴许好了呢。你也别做白日梦了,踏踏实实找份工作。咱们是穷人,但穷人有穷人的志气。” 虽然田慧的语气冷冰冰的,常有依然能感觉到那是一种不离不弃的信任。他更加觉得对不起眼前这个女人,她从没有跟他享过一天福,却遭遇了他的背叛。 但,组长的阴谋还没有结束。就在他想抱抱田慧安慰她时,田慧的手机忽然响了一声。是大娘送给他们的手机。田慧拿起来看,面色顿时惨白如纸。 她下意识捂住嘴,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脑袋不受控制地拼命摇晃。“没想到啊常有……我真没想到啊……你还能要点脸吗?你是畜生吗?”她颤抖着把手机屏幕转向常有,上面是一张照片。 酒店的大圆床上,常有和大娘盖在一张白色的被子下,常有赤裸着上身,大娘一手拉着被子捂在胸前,一手举起手机笑眯眯地拍下这张照片。 常有的脑袋“哄”的一声,险些晕厥过去。太阴险了,手机也是阴谋的一部分。原本田慧的手机是无法接收照片的。 他大脑空白,无法呼吸,思维也处于短路状态。等好不容易缓上这口气,田慧突然发作,将手机狠狠砸在他头上,拽着他的头发拼命向门外扯,踢打他,撕咬他,好像在对待自己的仇人。她歇斯底里地喊叫:“你给我滚!给我滚!你不配在这个家待着!你身无分文我嫁给你,从没跟你要过啥,就因为觉得你踏实,可你呢?干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情。我跟你掏心掏肺,吃糠咽菜,我还得咋样啊常有?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孩子跟你遭的罪吗?” 常有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愤怒,他没辩解,在赤裸裸的事实面前,一切都苍白无力。他是个人渣,是背叛妻子的畜生,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他不配再待在妻子面前。 他挣脱开,跑出院门。那一刻,他意识到整个阴谋最大的后果不是无家可归,不是欠债,而是失去家庭,失去妻子的信任,从今往后,他的世界里不会再有温暖,只有无休无止的悔恨和折磨。 他知道,这才是组长的目的,死对于一个人来讲太轻松了,只有这种折磨才能慰藉组长失去妻子的恨意。他认输了。 他把电动车留在田慧家,留下自己唯一的可怜的财产,徒步走回靠近家属房区的一家小酒馆,把自己喝了个大醉。而后在酒精的麻醉下,他穿过工厂,走向大河,躺在冰封严实的河面上。 寒冷将他侵蚀,麻木他的神经,挺过最初的煎熬,一切都宁静了。他的眼前出现田慧穿着婚纱腼腆的样子,出现一岁时的常久笑着朝他爬来,也想起大娘那柔媚的容貌。他笑了起来,像老天许愿让自己死掉,然后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然而生活就是这么喜欢捉弄人,很多人在满怀期待中遭遇飞来横祸,另一部分人对生活绝望却注定要苟延残喘。不知道多久,他醒来了,看见糊着旧报纸的棚顶和老式房屋的柱子。 两张笑脸出现在他眼前。 是郭大成和孙小洲。 郭大成依旧是那副洋洋得意的神情,“你可算醒了常有哥。你知道我俩是咋发现你的不?哈哈。俺俩去小卖店找你玩,那里边儿的老爷们儿居然说你把房子卖给他了。还是给俺俩看房照。俺俩问他你去哪了,他不说话,用棒子要打俺俩。俺俩能受那气吗?等他睡着俺俩又回去用石头砸了他家的玻璃。完了我就觉着你肯定是发生啥大事才把房子卖了的,肯定心情不好,就到小河边找你。好家伙,你是不嗑药了,咋还在冰面上睡着了?得亏俺俩力气大,换班儿才把你背了回来。” 常有顾不上他们。濒临死亡让他明白了死亡的可怕,也让他找回了一点理智。他把两个孩子赶到外面,拨通田慧的手机。 田慧接了,但是默不作声。许久,常有道:“我想跟你解释解释。你想听吗?” 田慧抽泣一声,而后笑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从今往后我们俩再也没有关系了。孩子跟我,你要同意我们就去民政局离婚,不同意我们就走法律程序。我不会让孩子有一个一事无成、作风不好的爸爸。” 她的语气是平静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平静,却让人心碎。这让常有意识到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但给他希望的是,田慧并没有要求见面商量离婚的具体事情。 第35章 都冷静冷静吧。他放下电话,看到现在是白天,纸糊的窗户把阳光隔绝在外,使屋子昏暗无比。隔壁房间传来一声老年人的咳嗽。他想到自己应该是在郭大成家。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点什么,索性重新躺回到炕上。不多时,孩子小心翼翼地摸回来,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郭大成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需不需要帮忙。 他突然一骨碌起身,抓起衣服就要走。起身的刹那,他头重脚轻,差一点摔倒。他病了,但固执地说:“我的事跟你们没关系。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说完,他推门走到外面。两个孩子紧紧跟着。郭大成道:“一点都不麻烦。反正我爸我妈三年二年才回来一回,你要是……要是没地方去了就在俺家待着吧。” 常有不说话,只走得更快。孩子也不再劝,就在后面跟着,好像不管这位大哥哥去哪他们都会毫无理由地跟着。直到出村,常有转身给了他们一人一脚,让他们滚蛋。 孩子躲到远处,依然不肯离去。孙小洲道:“常有哥,虽然你比俺们大不少,但俺们俩一直把你当大哥。小说里不都说江湖讲究患难与共吗?以前你的条件那么不好,也没忘了接济俺们俩,现在你有难处了,俺俩也不能坐视不管。你要是想离家出走俺俩就跟你走,可至少你应该收拾收拾行李带点盘缠啊!” 常有再也骂不出来了。小时候他失去了父亲,长大后又失去了母亲,在这个世界上他再也没有亲情了。他辜负了田慧,又被大娘欺骗,也不再有爱情。现在两个半大孩子的话让他想到,他最后居然沦落到只剩下这股幼稚的兄弟情谊了吗? 他再次上路,报复似的讲自己出轨的事,讲自己被人骗的事,然后叫道:“这就是你们的大哥,一个蠢人,一个人渣!”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俩孩子并没有跑开。对视几秒,郭大成愤愤道:“我就说那老头子不是好东西吧?那么大岁数找那么个狐狸精本身就不正经。他妈的,早知道当初咱俩就把他们家的东西都偷走好了!我要再看着他,饶不了他!” 孙小洲也说:“说实话你这事办得的确不咋地,田慧嫂子那么好,你还背着他干那事儿,太缺德了。不过考虑到那狐狸精那么迷人又主动引诱你,犯错也理所应当。我妈和我爸在外面就老因为这种事儿干仗。但是哥,咱不能认输啊!人家把咱祸害成这样咱要是不反抗,那也太不是老爷们儿了!” 郭大成补充。“他不是在开发水泥厂么?今晚咱就去放火去,反正我是未成年人,谁也不能把我咋地!” 孙小洲道:“这主意好,我看老疙瘩家下屋里有一桶柴油,咱晚上偷出来,烧得更旺!” 眼看着俩孩子跃跃欲试,常有急忙把他们按住。“这事儿归根结底是我爸欠人家的,父债子偿,我应该认。这叫罪有应得。” “屁!”郭大成满脸不满,“你要是罪有应得,天底下就没有好人了!俺们俩长这么大偷过多少东西了,哪次被人抓住不是被打得半死?只有你不光不怪罪俺俩,还给俺俩钥匙,你才是好人。他那么有钱有势,欺负你一个普通老百姓,那他妈才是人渣。他要是有能耐就应该找你当面锣对面鼓说开,一对一单练,谁输了谁认倒霉的,那叫老爷们儿。操!” 孙小洲附和,“就是!也就是搁在现在,要是搁在我常大爷在那会儿,他敢这么欺负我常大爷的儿子,我常大爷肯定打得他满地找牙!他真是个孬种,不敢弹拢我常叔,就等现在欺负你。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操!” 常有忽然定住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在这巨大的打击下居然忘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事情——父亲的疑案还没有答案。他之前已经想到纺织厂女工的丈夫是害死父亲的凶手,如果这个人是赵组长,作案动机、时间以及其中包含的种种看似巧合却必然的环节都是水到渠成啊! 那么如果能找到证据证明赵学旺杀死了父亲…… 第28章 反击之计 即便能证明赵学旺是杀死父亲的凶手一切也都不可挽回了,但这个念头给了常有振作起来的理由——父债子偿,你祸害我到什么样我都能认,但既然你想算账,杀人的账我也得跟你算算清楚! 古人说置之死地于后生不是没有道理的。此刻常有的人生已是穷途末路:父母死亡无法复生,妻儿远离无法复合,曾经跟他最心有灵犀的那个女人被证明是骗子,他无家可归,负债累累,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伤害他的呢?更为重要的是,他认定了自己是个坏人,原则和道德对坏人而言不过是擦屁股纸。再没有什么能牵绊他,那就不择手段放手一搏吧! 想到这些,常有忽然轻松下来——一种看淡人间冷暖的、前所未有的轻松。 轻松之下,他换了一种思路。通过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基本上找过所有当年和这件事情有关系的人,这些人提供的线索指出一个又一个嫌疑人,却不曾有一丁点迹象表明这件事跟赵学旺有关系。这样基本上可以断定赵学旺作案的证据已经被时间抹去,这种情况下想让赵学旺伏法,只有一种办法,就是让他亲口承认,然后录像,再到公安局举证。 无论如何,都得先跟赵学旺取得联系。常有不相信他那种人物的手机会始终处于关机状态,唯一的可能是赵学旺和大娘跟他联系的号码是新的,那么在什么地方一定有他们其它的联系方式。 他首先想到的是那家旅游开发公司,一家公司总是会有通讯录的,这张通讯录很可能在许姐那里。当然,直接问许姐要肯定是要不到的,想要得到,只能去偷。 郭大成自告奋勇,经过一天的摸查后。他向常有报告说这家公司现在有二十六个员工,三个部门主管,早晨九点钟准时上班,晚上五点准时下班。下班后有一个老大爷在那打更,只要想办法把那个老大爷引走,就能轻松潜入办公室。 引走打更大爷的办法郭大成也想到了。白天他踩盘子的时候装孙子跟大爷聊了一会儿,了解到大爷的家庭住址,以及家庭情况,大爷每天晚上住在公司,上午在公司干些零活,中午回家,下午吃完饭再回到公司上班,加以利用就可以让大爷离开一个小时左右。 计策已定,第二天下午三人分头行动。郭大成按照住址找到打更大爷的家,蹲守在楼里面,看到恩爱的老两口买完菜回家做饭,吃过饭后大爷下楼骑上自行车赶去公司,家里只剩下老伴儿一个人。 他估摸着时间,待到天色将晚,楼道里漆黑一片,悄无声息地走到大爷家的防盗门前,用胖乎乎的拳头狠狠敲了三下门,而后迅速跑到上一层躲避起来。 这是一栋旧楼房,大体跟于阿姨家差不多,门的隔音不好,谁家打个喷嚏都听得一清二楚。就在郭大成隐蔽起来的同时,屋子里传来一个老太太的声音,“谁呀?” 郭大成不吱声。过一会儿,门带着刺耳杂音打开一条缝隙。老太太的声音更加清楚地出现在楼道里,“谁敲门了吗?有啥事?” 没人回应。老太太咕哝一句,把门关上,从里面反锁。郭大成耐心地等待五分钟,再次跑到楼下敲门,再回到楼上。 老太太又喊“谁呀”,又出来看。但很显然,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问不出来。 一连三次,老太太终于怒了,站在楼道里朝楼上楼下骂人。郭大成只是偷笑。等老太太骂够了回去,他第四次敲响门。 这次老太太几乎是马上就来开门了,伴随着脚步还有拖布把儿摩擦地面的声音。但她那个腿脚肯定比不过毛贼出身的郭大成,她再次扑空了。 毕竟是一个老年人。骂人归骂人,在治安落后的古旧小区里发生这种事还是让她感觉害怕。再次回屋后,铁门后面传来老年手机巨大的拨号声音。电话接通后,她道:“你到哪了?赶紧回来一趟,不知道哪的兔崽子一直敲咱家们。不知道要干啥。” 此时此刻,打更大爷刚刚赶到公司打开守卫室的灯,正准备到二楼巡视。接到电话,他犹豫一下,但似乎觉得这里即便不用人看着也不会丢什么东西,便留下灯光,用“u”形锁锁住玻璃门,骑上自行车火急火燎地赶回家。 常有觉得这个主意实在是缺德,同时却也十分佩服郭大成当贼的天赋。因为大爷不会关上卷帘门在郭大成的预料之中。他给出的理由是,大爷肯定害怕万一有公司的人从这里路过觉得他擅离职守。 接下来该孙小洲出场了。他取出祖传的工具,三下两下便打开“u”形锁,两人像回自己家一样走进公司,直奔二楼。 如果说郭大成当贼的天赋体现在智谋上,孙小洲则是体现在谨慎上。这次他同样准备了鞋套和橡胶手套,最大程度减少留下痕迹的可能。 两人咬着手电,在三个主管的办公室里搜寻。因为刚刚开张不久,并没有太多积压的文件材料。可他们翻遍所有的抽屉,都没能看见类似通讯录的东西。一筹莫展之际,孙小洲突然叫道:“电脑!一定存在电脑里边儿。” 第36章 他们接着又去翻电脑,终于在许姐的电脑里看见了一张通讯录。大概三十几个人名,里面没有赵学旺的名字。常有有些失望,孙小洲却是嚷道:“哥你快记呀,这里面的人肯定能知道人渣的电话,回头再问!” 常有慌忙拿出手机打字。孙小洲好悬背过气去,“哥你照相啊!这么写写完都他妈开春儿了!” 常有拿出手机,对着电脑屏幕拍照。这个时候他报复地想到:还真得谢谢你的手机啊大娘。 一切都很顺利,他们刚刚逃到楼外锁好大门,打更大爷便骑着自行车回来了。 三人成功回到郭大成家,郭大成往灶坑里填把柴火,回到炕上跟他们一起研究起号码来。时间才是晚上八点多,上班一族都应该没睡呢。常有拿出电话,准备从第一个开始打。 郭大成把他制止,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手机,“用我这个,路边摊办的卡,不是实名制。” 通讯录上的第一个人叫夏小书。彩铃响过三声,对面响起略带沙哑和慵懒的语气,“谁呀?” 空气瞬间凝固,常有仿佛像被雷击中一样无法说话,他听得出,这是大娘的声音。对方又问。他深吸一口气,道:“对不起,打错了。”迅速挂掉电话。 他的心“咚咚”巨响,前几日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实事求是的讲,他心中对大娘的怨恨要远远低于大爷。他总是会想起在酒店醒来时床边的便签。“对不起”。这似乎说明大娘对他的感情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她为了钱或者爱情出卖自己的身体来骗他,多少也有些无奈吧?而老赵居然让她做这种事,怎么可能真心爱她呢? 夏小书,这是她的名字。真没想到是在这种时候知道她的名字。 他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打消依然存在的对大娘的好感,拨通第二个号码。 是个陌生的男人。常有谎称自己是赵学旺的老朋友,忽然间联系不上了,想打听联系方式。对方“呵呵”冷笑,挂断了电话。 再往下打,他想了各种各样的理由,基本都没得到回答。 只剩下几个人,郭大成突然抢过电话。接通后,他演技上限,哭天喊地地说自己是赵学旺的私生子,这个人渣十多年前抛弃了他妈,现在他妈得了癌症,需要钱化疗,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赵学旺。对方恶狠狠地说道:“兔崽子别他妈跟我哭丧,你妈死了跟我有啥关系。” 郭大成大怒,“你们都是一个窝里的王八。我告诉你,赵学旺是个杀人凶手,离开水泥厂之前他杀死了自己的工友。你趁早别跟他混了,要不然吃不了兜着走!” 恐吓也没有效果,对方挂断电话,不过这通咒骂给了孙小洲一点提示。等所有电话都打完,孙小洲说道:“这么问指定问不出来,谁听说咱们打听那么有钱的人都指定觉得是骗子。我有个主意,咱可以试一试。没准儿他能主动联系咱。” 常有和郭大成把脑袋凑上去。他继续说:“老赵头之前不是想嫁祸蔡大娘吗?这证明常有哥调查常大爷死因这事儿在老赵头的计划之外。他一定害怕这个。他怕什么咱们就整什么,把这事儿弄得谁都知道。他肯定知道是常有哥说的,到时候就能联系常有哥了。没准儿还能主动认个错。” 郭大成一拍巴掌。“这好啊!这叫打草惊蛇。他有钱有势不可能不在乎自己的声誉,咱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的确。事到如今,常有已经不需要守护父亲杀人的秘密了,只有鱼死网破才能换取一丝生机。于是三人再次从头开始拨打电话,这回换了孙小洲的手机,也不客气,上来就说赵学旺杀人。虽说大多数人听两句都挂了,但他们能确定对方挂电话时心里都在琢磨这件事。 所有电话打完一遍,三人又趁热打铁,连夜赶到城郊的网吧,在孙小洲平时经常上的一个侦探论坛上添油加醋地把案件经过讲述一遍,请求网络侦探们破案。附带着,他们还上传了水泥厂和纽扣的照片,提高真实性。 这么做不可能破案,最多只能引发各种想象得到不同版本的故事,但却可以引导网友去查询赵学旺这个人。当他们发现这个人是个隐形富豪时,一定会引起不小的仇富效果。他们要的就是这个! 第29章 有钱人的威力 如他们期待的那样,当他们离开网吧回到家中时,这个帖子已经被版主置顶,浏览量将近三万。最开始跟帖的人们都是在询问疑案中的赵学旺是不是就是前一阵子高调捐献资产的赵学旺,然后不用孙小洲他们回答,已经有人列举出了赵学旺的生平履历和发迹史,对号入座下,事情无需再被证实。 随后是一阵胜过一阵的谩骂,一大部分人都在说这个老东西人面兽心,另一部分则说这是商业对手在栽赃,应该相信这个捐出几个亿的老人是清白的,反骂怀疑派仇富。双方吵得不可开交。只有很少的一部分理智的人在劝大家不要激动,如果想主持公道就必须查清真相。就在这种争论中,帖子的浏览量迅速火爆论坛,并由其他领域的版主作为社会现象转发至别的载体进行评论,赵学旺做过的种种好事和可能有过的种种劣迹都被扒了个底朝天。 这个效果大大超出了孙小洲的预料,也让几乎与网络隔绝的常有见识到了舆论的威力——和它比起来,村子里流传的母亲的谣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当晚他们满怀期待地睡去,常有甚至开始酝酿跟赵学旺通话时怎么套出杀人的事实。然而他们还是太天真了,他们不了解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很多事情是可以用钱摆平的。 第二天早晨醒来,孙小洲惊诧地发现论坛被关闭了。不是帖子被删除,是整个论坛都被关闭了。他急忙用常有的手机搜索其它媒体上的消息,无一例外,所有不利的评论都无法再访问。取而代之的是对这次恶意造谣事件的痛斥,其中包括慈善机构有意无意列举出的赵学旺的捐助清单、视频博主的动情说法,甚至还有律师们分析这个帖子发起人触犯的法律以及建议有关部门介入调查以保护公众人物隐私维护社会公德的慷慨陈词。 常有有点害怕。他被逼无奈带着两个孩子去偷东西已经是底线,绝不会让他们因为这件事被追究法律责任。 郭大成拍着胸脯道:“别怕常有哥,有事儿俺们俩顶着。咱们又没指名道姓地说是哪个赵学旺,是那帮网友自己分析出来的。咱只要不承认充其量定个寻衅滋事,关不了几天。” 孩子的确很义气,可常有毕竟是成年人。他想了想,对两个孩子说:“这事儿就先到这吧,谁也别对谁说。我出去打听打听,有需要的时候再联系你们。” 常有如一只幽灵一样游荡着穿过村庄,思考着事情的解决办法,思考着田慧和孩子,也思考着自己何去何从。 从村子北头走到南头,他看到一栋破旧房屋上贴着出租的告示。告示的箭头指向隔壁一个正冒着炊烟的房子。他摸了摸兜里进货剩下的零钱,敲响那户人家的门。 一个老太太开门,看见常有忽然吓得后退一步,而后哆哆嗦嗦地指着他的脸说:“是你!肯定是你!我们老两口子一直找不着你,怎么你自己找来了?” 常有摸不着头脑,疑惑地看着老太太,许久才发现她的表情源自于感激和惊喜,但却记不得自己跟老太太之间有什么国王。老太太拉着他的胳膊进屋,指着炕上趴着的一个老大爷说:“你看看他,有印象没?” 记忆回溯,常有隐约记起几年前的一个雪天他从城里进货回来遇到一个摔倒的老头儿。他把货物卸在路边,拉着老头去医院。因为送医及时,老头保住性命。他在家属赶到后简单交代一下匆匆离开。 那个摔倒的老人正是炕上的老大爷,较几年前相比更瘦弱,神智也更不清醒。常有在炕沿边坐下,也品尝到一丝缘分的意味,“真是太巧了,没想到还能在这遇着您。您最近身体怎么样?” 老大爷用枯瘦的胳膊努力支撑身体,眼睛因为用力而瞪得老大。他张开嘴想说话,却只流出一道哈喇子。 老太太嫌弃地把他放倒在炕上,解释道:“别介意啊小伙子,快不行了,说不出来话。不过我能看得出来,他还记着你。他连自个儿儿子都记不着了,却记着自己的救命恩人。” 常有眯眼一笑,“没有这么严重,谁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就是您要多辛苦照顾他了。” 老太太苦笑,“辛苦说不上。老伴儿老伴儿不就是为了老了有个伴儿嘛。啥苦我都吃得起,怕就怕他哪天咽气了,剩我自个儿孤苦伶仃的没意思。”她吸了吸鼻子,掩住将留下来的眼泪,“不说这个,你咋突然找到咱家来了?有啥事吗?” 常有这才想起自己进来的目的,有些难为情地说:“是这么回事大娘,我现在遇着点困难,没地方去了。我看您旁边这个房子写着出租,寻思过来问问还租不租?” 老太太睁大眼睛,“你要租房子?” 第37章 常有点头,“对。不过我手头不宽裕,可能只能按月付房钱。但您放心,我肯定给得上。” 老太太好像听到一个笑话,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你可真是折俺们老两口子的寿呢!救命恩人来了,俺们还管你要房钱?你随便住,乐意住多长时间住多长时间。你要不嫌弃,大娘还管你饭,做好给你送屋去,他埋汰!” 接着她又劝道,“孩子,有啥事别往心里搁,这世界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你这样的好人指定有好报。” 如果是往常,常有一定不答应,他固执地认为一个人要是用自己做的好事换取回报就是投机取巧。但此时不同,考虑到兜里的钱可能还有别的用处,他答应了。 因为一直要出租,屋子还算干净,有整套的被褥,能满足基本的生活。常有还在发高烧,虚弱得很,直接钻进被窝里躺下。大娘抱来柴火,把炕烧热。那一刻,他感受到这个寒冬的第一缕温暖。 就是在这个昏暗温暖的小屋子里,常有接到了那个人的电话。是一个很有磁性的男人的声音,语气平和有力,好像受过讲话方面的训练。他询问常有是不是帖子的发起人。常有感觉到一阵惶恐,没敢回答就挂了电话。 只间隔不到一分钟。那人再次打来,开门见山地说:“不要害怕朋友,我是来帮助你的。你也不用告诉我你是不是帖子的发起人,我判断得出来。现在,我想跟你确认你是不是有赵学旺谋害常德发的确凿证据,以便我指导你的下一步行动。” 常有保持着警觉,“你说的事我根本就没听说过,你要想了解什么案件应该去找警察。” 那人笑了,“你现在身无分文,无家可归,还有什么怕失去的吗?为什么不赌一把这次会多个帮手呢?” 的确,他没什么再能失去的东西了。再换个角度想,如果对方是赵学旺雇来的人,证明这个计划已经开始生效了。于是他问:“咱俩素不相识,你凭什么帮我?” 那人道:“实不相瞒,我受了一个我不能拒绝的人的委托。你的号码就是那人告诉我的。如果你不着急,我可以等你做出决定,相信我或是拒绝我。”他停顿一下,“拒绝的话我的任务可能更容易完成一点。随你。” 常有讥笑道:“不会是赵学旺雇你来探听我掌握的证据,然后销毁证据吧?” 那人语气毫无变化。“看来你是个多疑的人,这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件好事。不过我相信你应该没有证据,否则也不会去网络上散布舆论攻击赵学旺。”他再次停顿,总结似的说,“好了,让我们停止猜疑吧。如果你有证据,我建议你去举证,并且要拿出得不到公平就不罢休的气势,因为案件追诉期已经过了,凭赵学旺的社会影响力肯定被列为非必要追诉那一类,你只能看着他继续逍遥法外。如果你没有证据,在网络上散布消息只是为了逼他现身,然后引诱他亲口承认作案事实,我想眼下就有个机会。” 常有惊讶,因为这个人猜到了他的目的,而且那慢条斯理的语气中隐藏着一股蔑视权贵的能量。他再无法拒绝,把自己掌握的疑点跟对方讲了清楚。 那人认真听完,思考一会儿道:“我需要提示你一下,你对事情的初始怀疑源于那枚扣子,现在你母亲的嫌疑被排除,扣子一定无法跟赵学旺建立直接联系。你认定父亲被害,且凶手就是赵学旺的心里依据在哪里?” 常有带着一丝怒气回答道:“我爸的临终遗言证明他是被害的。赵学旺是那个最有动机的人。是个人都能明白是他害死了我爸啊!” 电话那头出现长久的沉默,而后那人道:“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姑且按照你的计划试一试吧。这样,三天后上午十一点你到你们城市的翡翠湖酒店门口等着,在那里你会看见赵学旺。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上前,事后赵学旺就会主动联系你。” 常有不太理解这个神秘的指示,但注意到一个矛盾的地方。“既然我不用上前就能让他联系我。我为啥还要过去?” 那人似乎料到他会这么问,立刻回答:“因为你会看到我是怎么帮助你的,从而彻底相信我。然后……请你放心,我帮助你是为了还一笔人情债,这种债务是绝不会被赵学旺花钱收买的。” 电话挂断,常有心怀忐忑。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够了解他的困境,并且愿意帮助他。还有一个疑问是,难不成赵学旺一直都在这里,没去海南? 为了验证第二点,他在之后的三天里坚持到赵学旺和大娘租来的房子门口蹲守,结果没发现两个人出没。第三天,他按捺不住,偷偷潜入屋内,发现已经人去楼空,保险柜也被搬走了。 三天后是个阴霾的天气,厚厚的云层低垂垂地盖在城市上空,反常的南风使温度回升,一切潮湿黏腻,仿佛春天。 因为怕错过什么,常有八点半就到了翡翠湖酒店前面的绿地广场,坐在一个正好能看见酒店大门的椅子上等待。随着时间推移,陆续有豪华汽车赶到,一个个西装革履满身富贵气息的人物从车里下来走上台阶。 台阶上铺着红色的地毯,另外一些同样衣着光鲜的人站在台阶上迎接。每有一个人上去,他们就热情地迎下台阶握手寒暄,而后有专门的服务人员引导来者进入酒店。 应该是要开什么会议,来的都是富商,台阶上的是本地领导。常有做出判断,随着这个思路寻找,终于在酒店玻璃大门后面看到一张指示牌。有绿植遮挡,看不太清楚,只能看出是什么冬季招商交流会。 将近九点,车辆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多。九点十分,经过一波小高潮后,车子渐少,有服务人员在领导身边说了什么,领导领着人回到酒店大厅。随后大门被关闭,门厅前只留下少数几个服务人员。 一次普通的会议。常有曾听一位退休的公务人员讲过,这些肩负着全市经济社会发展重任的领导们大都只有五年任期,下一步能不能升迁很大程度上是由在任期间的政绩决定的。政绩中经济指标尤为显眼,而短短五年想要从本地民营企业中培育出带动 gdp 迅速提升的大规模企业不太可能,所以几乎所有的北方城市都会把招商引资作为拉动经济发展的动力,借助外力迅速积累政绩。 会议虽是很常见,但对于常有来说并不平常,因为他想到赵学旺作为投资商之一,一定就在这群人中。更让他惊讶的是,那个神秘人物居然确切地知道这座小城的一次寻常会议。 他猜测着神秘人物的身份,也期待着神秘人即将使出的神秘手段。然而,一切依然风平浪静,在这片人烟稀少的新城区里,放眼所及,只有冷清的马路和孤兀的高楼。 大概十点,两辆白色面包车相继停在酒店门口,两男两女下车,在距离酒店台阶不远的地方支起三脚架,架起录像机,然后开始调试设备。 看起来是记者。 这引起了台上工作人员的注意。有人走下台来交涉。常有听不清,向前挪了挪。 在广场边缘,他听见对话。大概意思是工作人员询问记者哪个单位派他们来采访的。女记者出示记者证,告诉他们是网络媒体,之前无意间在网络上看见赵学旺董事长的慈善数据,专程来采访。她还特别向工作人员求证赵董事长是不是本地人,得到肯定后,她盛赞这个城市的风土人情,询问可不可以做一篇关于本地的宣传报道。 他们谈话的过程中,又陆续有十几辆新媒体车赶来,长枪短炮地架起设备,其中一些车上写着一些知名网络媒体的名号。工作人员情绪激动,把他们安顿好,消失在酒店里。 可想而知,他是回去请示领导了。也可想而知,领导们是绝对不会浪费这一次宣传城市的机会的。工作人员再回来时,身边多了一个年纪较大的女领导。她更加具体地询问了记者们的目的,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欢迎,同时轻车熟路地指导穿着马夹的志愿者们为记者提供食物、饮品和保暖设备,并在台阶下拉起隔离线。二十分钟后有人送来拱门,上面写着此次招商会议的巨大标题。 一切准备妥当。女领导拿起话筒面对着镜头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本地的历史地理环境、社会风貌、区位优势以及未来发展战略,在她口中,这是一座即将步入现代化的中等发达城市,号召全国的投资商过来投资,也号召所有喜欢北方生活的人才落户新区。 常有有点拿不准主意了,原本他以为这些记者是那个人找来的,现在看来好像跟这件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继续等着,大概上午十一点半,一直维持秩序的女领导离开一会儿,而后酒店大门全部打开,更多领导和富商出现。他们之前都得知了外面有记者的消息,一个个意气风发,气场十足。在这人群中常有敏锐地看到了地位最突出的赵学旺。 一场临时的新闻发布会就此拉开帷幕。带头的领导先讲话,除了对记者们关心关注这座城市表示感谢外,他从更专业的角度讲了这座城市的经济、社会、民生等等事业的发展,得到商人和随从们的阵阵掌声。 第38章 这时,一个女记者询问这些投资商中是不是多数都是本地人回来建设家乡,申请询问他们问题。 领导满口答应,外地商人们也识趣地向后退,把本地商人凸出在前面。这些人自然站成以赵学旺为中心的队形。 提问随后开始,问题多数是家乡情怀、慈善事业、未来打算等正能量,气氛融洽和谐,站在一旁的领导们忍不住交头接耳,不时满意地点头。 就在这歌功颂德的气氛中,有人突然把话题引到赵学旺身上,询问他之前捐出一半资产是出于何种动机。赵学旺不太情愿地站到前面,冠冕堂皇地论述起企业家的社会责任,奉劝世人不要贪图功名利禄,要学会热爱社会热爱故乡热爱家庭。他谦逊地表示,对于社会来讲,一个商人和一个普通劳动者是平等的,他们唯一的区别是为国家做出贡献的方式不一样,没有贡献大小之分。他还让记者们多多去关注那些平凡而伟大的劳动者,因为正是他们铸就了社会进步的基石。 这番话引来一阵持续的掌声把氛围推向高潮。如果搁在之前,常有一定也会被感染,可此时此刻,他只想起一个词——人面兽心。 按照古训,物极必反。就在所有人以为今天这次新闻发布会即将圆满落幕时,忽然有人在屏幕上投上照片,而后质问赵学旺是不是存在诈捐行为。 照片一张一张播过,都是偏远山区的破落小学,衣不蔽体的孩子们在没有窗户的教室里坐在石墩上读书。屏幕上还详细描述了每一个小学的名字,以及赵学旺做出捐建一百座希望小学承诺的具体时间。 这一下,所有人的脸都白了。领导和商人们下意识地后退,离赵学旺远远的。 赵学旺看着屏幕,久久都没能回答。记者们露出了看不见的獠牙,义正言辞地让他给出解释。 几番逼迫下,他回答道:“事情我肯定是做了的,一定是有人在恶意诋毁,你们记者要搞清楚情况再来询问,千万不能当居心叵测者的帮凶。” 他急忙要走。又有记者上前,简洁明了地让他给前几天网络上的谣言做出合理的解释。他们有备而来,知道几乎全部水泥厂的往事以及赵学旺与常德发的关系,逐一询问,好像丢出一颗颗炸弹。当然,他们避开了常德发跟赵学旺妻子出轨的事情。 赵学旺几乎跌倒。他再也顾不上自己的形象,恶狠狠地说:“这是造谣!是诽谤!你们收人钱财找我麻烦,有悖于记者的职业道德。” 话音未落,一个人走到镜头前,声泪俱下地说自己是那个侦探论坛的版主。在事发之后,有人出高价威逼利诱关停了他的网站。他号召全体网民帮他讨回公道。 事态一下子失去控制。商人们从最初的静观其变变成幸灾乐祸,冷眼看着赵学旺如何收场。 领导展现出机智的一面,再次站出来说:“网络信息时代,真假难辨,请各位社会精英保持理智客观的态度看待这件事情。赵董为人宽厚,乐于奉献,是当代商人的精神楷模,不会出现这类事情。至于事实如何,相信赵董会有相关的澄清。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请大家回去耐心等待。” 说完,他带着下属匆匆离场。之前维持秩序的女领导指挥志愿者涌上去,用身体堵住摄像机镜头。记者们出奇地点到即止,转身面对着直播镜说:“赵董答应向社会做出合理的解释,请大家保持理智与耐心,等待真相浮出水面。” 人们很快散去,工作人员撤走宣传条幅,偌大的场地外只剩下常有一个人。刚才他几乎就要冲上去指责赵学旺,但想起神秘人的提示他止住了脚步。 他看到赵学旺的狼狈,恍然明白这个左右逢源的人并不是无懈可击的。他固然可以暗箱操作,但暗箱操作需要一个暗箱,如果把一切暴露在阳光下,不给遮蔽的时间,所有的事情都将原形毕露。这一切要归功于能调动如此多重量级记者的神秘人。 第30章 正面交锋 这次“新闻发布会”结束后,常有回到出租房焦急地等着。按照神秘人的计划,赵学旺会很快给他打电话,但他首先等来的不是赵学旺的电话,而是神秘人的电话。 神秘人提示他:“从现在开始,所有陌生的号码你都不要接,直到赵学旺用他跟你联系时的号码打给你。他会和善地跟你说话,你要保持不卑不亢,把见面地点选定在公共场所,最好是生意火爆的饭店包厢。做好这一切后,向我报告。” 事情都在神秘人的预料中。常有的手机陆续进来三四个陌生号码,有的打了一遍,有的打了几遍,他一律不接。直到第二天下午手机再次响起,他拿起来看,是第一次吃饭时赵学旺留给他的联系方式。 也如神秘人预料,赵学旺没有表现出丝毫强硬,更没有对常有展示软弱。他的态度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只说:“侄子,我从海南回来了,过几天还要走,临走之前想跟你见一面。约个时间吧。” 常有早就想好了时间地点,成功预约后,马上通知神秘人。神秘人认真思考,指导他谈话时需要注意的细节技巧,最后提醒他,“一定不要主动说破事情,要想办法激怒赵学旺,这是让赵学旺承认事实的唯一方法。 傍晚时分,常有来到位于城区边缘的一个家常菜饭店。饭店门脸很小也很旧,但生意非常火爆,二层楼里坐满了人。常有进入预约的包间,尽量节约地点了几个菜,调出手机的录音功能,开始等待。 晚上六点,赵学旺准时赴约。如之前在电话里一样,他整个人的表现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全然不见被算计的颓丧和想要报复的愤怒。他提着两瓶上次喝的酒,撵走司机后坐下来倒满两杯。 再次看见这个衣冠禽兽,尤其是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常有心中怒火中烧。这愤怒让他对组长的畏惧荡然无存,双眼直盯盯地看着他。 赵学旺端起酒杯,“你跟你爸一样,有点什么情绪就全都写在脸上。你一定有事想问我,喝下这口,想问什么你就问吧。” 常有干掉一口,几乎就要问出核心问题,好在之前有神秘人的提示,他才强压住这股冲动。“不是您约的我嘛,我还以为您有什么事情要说呢。” 赵学旺尴尬地笑了笑,“你和这件事情没关系?” “什么事情?” “你真的不知道吗?” “不知道啊。” “嗨……你不知道也好。”赵学旺露出欣慰的神情,“能确定这一点我就无所谓了,他们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吧。那今天咱们就不说别的了。来,大侄子,咱们再喝一杯。” 喝下这杯酒,常有有点犯迷糊。因为他一直以为赵学旺这份淡定是装出来的,但从事实来看,赵学旺好像当真不害怕事情的后果。这不在神秘人的指导里,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服务员开始上菜,四道油腻的东北家常菜摆在桌子上,赵学旺胃口大开,一边大吃一边说:“你选这家馆子真不错,这么多年我山珍海味吃了个遍,总感觉都差点意思,现在看来是我吃错了地方,这才是我年轻时候的味道嘛!” 常有只能跟着吃喝,足有半个多小时,俩人都没聊什么实质性的问题。眼见着酒下去半瓶多,常有再也忍不住了,决定适当地转回话题。 他道:“赵大爷,前几天我遇到点困难,一直想联系你,怎么打都是关机,这是咋回事啊?” “烦呗!我回到这个地方来就是想远离圈子里的吵杂,没想到一回来就被本地官员盯上了,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谈项目拉拢感情。我去海南想躲一躲,手机全都关了。” “那也太巧了。就在你走之后没几天我的便利店被人收回去了,我的房子还卖了,无家可归不说,好像还欠了你三十万的债。这又是咋回事啊?” 赵学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停下筷子,反问道:“你打算怎么还这个钱呐?” 常有冷哼一声,“你放心,这钱我会还给你的。我虽然半辈子没啥出息,骨气还是有的。但我也会跟你算一笔账。” “哦?咱俩还有什么账?”赵学旺精明地问。 “你——”常有腾地站了起来,但把话咬在嘴边。他豁然发现眼前这个家伙就是人精,每一句话都是陷阱。 气氛一下子凝固。常有说出来就违背了神秘人的交代,不说又没办法收场,就那么呆愣愣地站着。 好一会儿,赵学旺又慈祥地笑了。他把常有拉回到座位上,俯身吃力地提起一个满满登登的大皮包,从里面取出那份合同,当面撕得粉碎,而后把包口打开推到常有面前。 常有投去目光,看到里面是满满的成沓红色钞票,他这辈子都没看见过这么多钱。他紧咬着牙,“你这是什么意思?” “商场如战场啊孩子……”赵学旺语重心长,“你有个纯真的理想很难得,但一旦你踏入商业圈子,就要面对各种尔虞我诈。你太天真了,不给你上一课将来你会吃大亏。你应该庆幸,第一个骗你的人是我,这会让你毫无成本地变得成熟。这里面是五十万,去找那家店铺的销售商谈,付房子的钱足够了,剩下的归你支配。” 第39章 常有脸色煞白。因为感觉被侮辱。他站起来,狠狠一脚把钱兜子踹到地上,怒吼道:“你真以为钱是万能的吗?我会因为钱就放弃追究我爸的死亡真相?” 赵学旺看着不住哆嗦的他,冷脸点起一支烟,“果然还是你。我不怕网上的舆论,小小几个记者奈何不了我。我也不怕股票缩得那点水,我决定退隐后已经把很多资产套现了,真正倒霉的是那帮翻脸不认人的王八蛋。”他抬起头直视常有的脸,“我怕就怕这一切跟你有关系,我看着你就像看着德发一样,接受不了一点怀疑。这是对我人格的巨大侮辱。” “你还觉得侮辱?你杀人害命,栽赃陷害,还觉得自己是被侮辱?”常有最终还是把理智抛在了脑后。 “自从网上开始有谣言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夜里反复琢磨怎么会突然冒出来这么个说法,直到今天听见那些记者的提问我才极不情愿地想到,他们的消息是你提供的。只有你对德发的死有疑问,也只有你才知道那么多细节。现在跟我说说吧,你为什么会怀疑我?因为你觉得我坑害你无家可归?那也不至于就如此唐突地把德发的死算在我的头上吧?” “因为只有你才对我爸恨之入骨。” “恨?为什么?” “因为……”常有犹豫了,但转瞬他想到自己已经被激怒了,局面再也无法挽回,索性抛开顾虑,“因为我爸的日记在你那,我看见他跟你的妻子出轨,还杀了她!” 话说完的一秒,赵学旺好像石像一样定住,而后怅然后仰,整个人瘫在椅子里,双目紧闭,眉头紧锁,仿佛天塌了一样。末了,他双手掩面,苍白的嘴唇里发出一声叹息,“天呐……” 常有感觉到胜利的喜悦,继续道:“你对他怀恨在心,设计害死了他,多年以后又回来报复我。所以收起你的脏钱吧承认事实吧!让我看看你还是个敢作敢当的老爷们儿!” 许久,赵学旺都没能做声,无助得像是一个得知自己得了不治之症的老人。末了,他似重新鼓起勇气,重重点点头,坐直身子,“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但你有没有想过,我掌握着这么重要的证据为什么要锁在保险柜里,而没有交给警察?” 常有再次蒙了。连日来他的思维都被重重阴谋论左右着,从没想过这个简单的问题:赵学旺既然掌握着父亲杀人的证据,既然彩云的死也经过警方认证,他应该把证据交给警察依法处理啊。没有道理冒着犯罪的风险自己去杀人啊! 他大脑混乱,组织不起语言。“你是想亲手报复我爸……”他的声音十分没有底气。 赵学旺无奈地笑了笑,“像你这个年纪大概不会知道包办婚姻是怎么回事了。我们的确是夫妻,可从没有过夫妻感情。就因为我们两个的父亲是战友,我就要娶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就要跟她过一辈子,否则我爸就威胁把我的腿打断!我宁愿瘸一辈子也不愿意娶她,可我不想当一个不孝顺的儿子,我不想看着我爸在为了掩护他而牺牲的战友面前食言。我能强迫自己接受这桩婚姻,可感情这东西是强迫不来的。我们在老家办了婚礼,然后逃出来,向别人隐瞒我们的婚姻。我曾以为我将如此委屈地过完这一生,可事情远远比我预想的更难以接受。她就是个疯子,太强势,太彪悍,在我没有水泥厂这份工作前,每天都在她的数落下活着,动不动因为一点小事把我打得遍体鳞伤。那段日子我几乎可以用忍辱偷生来形容。后来我有了工作,以为可以有点家庭地位了,可她依然认为我是世界上最一无是处的人。我知道她是在对比,却不知道她是在拿我和谁对比,后来我惊讶地发现她竟然在跟我睡觉的时候喊常德发的名字。我太震惊了,开始调查,了解到那个不堪的真相,但你知道当时最困扰我的是什么吗?不是屈辱,不是伤心,这个烂女人做出什么事情来都不足为奇,困扰我的是,德发如果继续跟她混下去就将身败名裂。他是我兄弟,是我的恩人,我绝对不会让他毁在一个烂女人手上。我几次想跟德发讲讲其中的利害关系,可你知道,这种事情是很难开口的。无奈之下,我只能从她这边入手。我拿棒子打她,棒子都打断了。当然,她也没闲着,给我身上留下了很多伤。事后,她变本加厉,竟然公然跑到我们厂子去找德发,还去过你家探望她。就在我无计可施的时候,她死了。我真是太高兴了,她这种人活在世上就是个累赘,是我的累赘,也是德发的累赘。她死了,这是罪有应得。不久后,我无意间看到你爸的日记,发现她竟然是死在德发手上。我更加佩服他了,一个敢爱敢恨,敢做敢当的人,如果我有他半点勇气,也不会让这烂女人祸害那么多人。然而生活就是这么无常,好人坏人都逃不过命数。你爸也死了,在别人悲天悯人地谈论他时,我惶恐地想到他的日记还锁在抽屉里。于是我把它偷了出来,这么多年一直藏在身边。我绝不会让一个好人的名声毁在一个下贱女人的手中。” 说到这,赵学旺老泪纵横,嗓子嘶哑难听。他吞了口口水,仰脸看向常有,“这就是全部事实,你看不起我的钱没关系,恨我也没关系,我只求你不要迁怒于你爸。他就算犯过错误,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谁有幸被他当做朋友,都是可以炫耀一生的荣耀。” 常有再一次被这种他不曾想象的兄弟情义所感动,之前种种坚不可摧的怀疑变得摇摇欲坠。他努力思考,想要找到一点证据推翻赵学旺的话,可此刻他发现,竟然一点证据都没有。 他陷入自我怀疑:是不是我太过想当然了?找不到证据不一定是时间和方法的问题,还有一种可能是根本就不存在证据。因为事情根本没发生? 赵学旺擦掉眼泪,又点起一支烟,重重吸了一口,连同打火机和烟盒一起丢到常有面前。“你之前跟我说过你的想法,你认为的杀掉你父亲的方法无非是剪掉纽扣。可你应该还不知道,自从答应你爸把名额让出来后,我就去南方的亲戚那里寻找商机了,他出事前的那几天我根本不在厂子里,直到听说他的事我才赶回来,根本没有机会剪掉纽扣。这事儿你问吴老蔫儿或者其他人都可以作证。” 他起身捡起散落的钞票,装回袋子里,又放在常有面前,“孩子啊……这几天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就是残酷商场里的真实写照,他们以为利用你可以扳倒我,但这么多年我一直秉承着诚信的理念,根本不曾做过一点有悖道德和法律的事情,只要我信任的人不背叛我,他们不会有任何机会。往后你也要这样,像你爸一样行得正坐得直。彩云给我留下了对女人的阴影,这辈子都没娶妻,也没有个一儿半女,看见你就像看见我自己的孩子,等我老了干不动那一天,我希望你能支撑起我留下的产业。”他疲惫地仰进椅子里,仿佛隔着棚顶看着多年以后的时光,“人生在世,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当一个人年迈回首往事时,只有家庭和感情才能让人体会到满足。” 常有看向他,目光闪动,紧握着的双拳慢慢松了。“可你跟我说的我妈的事情并不是真的,我见过我妈的日记,她很爱我爸,不可能做出那种事。” 赵学旺点头,“我也不相信,即便你爸亲口告诉我,我也觉得不可能。可我想不到除了要看住你母亲,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你爸那么害怕离厂,也想不到你爸的临终遗言还有什么别的解释。所以我一直劝你把这件事情放下,人死了恩恩怨怨就都烟消云散了,我们费尽心思去探知事实对他们并没有好处。” 第31章 牢狱之灾 临分别之前,常有特别询问赵学旺知不知道大娘送他们手机的事?赵学旺说不知道,但他表示大娘的钱都是他给的,送点什么也理所应当,不需要感谢。 手机的事表面上跟案子没什么关系,但常有却有自己的考虑:如果手机不是赵学旺送的,就一定是大娘送的,那么破坏他家庭的事就不是赵学旺的主意,而是大娘的主意。他们无冤无仇且情意相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肯定不是为了得到他。那答案就只有一个,大娘想利赵大爷的阴谋激起常有的仇恨,再利用这个仇恨毁掉赵大爷,她或许是别人安插在赵大爷身边的商业间谍。 再仔细想与大娘相处的每一个细节不难发现,她一直小心隐藏着对赵大爷的秘密的关注,并且最终通过手段得到了真相,然后一切迅速发生了。她可真是个可怕的人! 无论如何,这次谈话让常有再次建立起对赵学旺的信心,他对赵学旺全部的恨意都转移到了大娘的身上。 夏小书,再次品味这个诗意的名字时,他已感觉不到幸福,而是强烈的憎恶。 当天半夜,神秘人给常有打电话询问谈话结果。常有理直气壮地说:“我不想跟你谈了,你让夏小书跟我说吧。” 那人没有辩解也没有疑问,只简单说了一句,“看起来你这个蠢蛋失败了”然后挂断了电话。 第40章 常有再次变回孤身一人,忽然对这件事情厌倦了。尤其他给吴大叔打电话,确认赵学旺的确是在父亲出事的那天晚上才从外地赶回来时,他彻底陷入了迷茫。 他觉得对不起赵大爷,删掉与他的谈话录音,躺在炕上细数自己有意或者无意了解到的真相:母亲有出轨的嫌疑,父亲不光出轨还杀了人,他自己也没禁得住诱惑跟夏小书有了一夜情。他了解到的结果只是,他们一家子都是些行为不端的人。 怎么可能会这样?他心力交瘁,有点想念田慧。他天生就是个心事重的人,以往每次因为什么事情而难过,田慧就会给他讲笑话。田慧不怎么会讲笑话,他还因此取笑过她。可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她在身边,不用讲笑话,甚至不用说话,只要陪着他就行。 我不能没有她。他躺在寂寥的冬夜里,心底发出这个声音。然后不顾已是凌晨,拨通了田慧的电话。 这次他没有请求,而是直接说道:“你听我说,说完如果你还不能原谅我,你怎么做决定我都不反对。” 田慧没说话,但听得见抽泣的声音,很显然,她并没有睡觉,而是在夜里抹眼泪。 常有不再隐瞒,把从葬礼上听到谣言到此时此刻了解到的实情全都讲了一遍,最后着重说了夏小书可能存在的损害赵大爷的目的。他向田慧承认错误,发誓自己经历这么多已经认识到了错误,以后永远都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说着,他积压在心中的郁闷和委屈喷薄而出,失声痛哭起来。 田慧也跟着哭泣,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许久,她才问:“你为什么这么不相信我?为什么做什么事都不想让我知道?我跟了你这么多年,难道我会害你吗?” 这语气有残存的愤怒,但更多的是心疼。常有明白,自己已经得到了原谅。于是他说:“原谅我吧小慧,赵大爷给了我一大笔钱,我们可以重新把店铺开起来,搬进去住,这次绝对不会再出意外了。以后我什么事情都不瞒着你,什么事情都跟你分享。” 田慧沉默了。然后就在常有感觉结果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好时,她突然问道:“你还是觉得她更漂亮更有能力吧?” 常有迟疑一下,说了他这辈子说过的最感人的情话,“谁也没有你好,你才是最心疼我的人。” 田慧再次沉默。许久,她道:“把你想做的事情做好再来接我们吧。我不想让孩子再沦落街头。” 常有连连应答,喜悦地挂掉电话。结束跟赵学旺的谈话时,他特别想拒绝这笔钱,此刻他十分庆幸当时自己放下了脸面。然而,还没高兴一会儿,电话又一次响了。上面是两个醒目的字:大娘。 他愤愤地按下拒接,把电话丢在一旁。 电话再响,还是她。他又一次拒绝。 电话第三次响起,他愤然接起,怒吼道:“你害我还不够吗?还找我干什么!” 大娘仿佛没注意到这语气里的嫌恶,慌张问道:“昨晚赵学旺是不是给了你一笔钱?” “他要是没给我钱,我还不知道你是骗子呢!” “昨天的录音还在吗?” “果然是你找的那个家伙。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没时间跟你解释,录音还在不在?里面有没有录到他说给你钱的话?” “录音被我删了。因为现在我终于知道谁才是坏人了。” “果然……”大娘吞了口口水,似乎在拼命想办法,“你听我说,这又是他的陷阱,赶紧带着钱离开那儿,天亮警察就会去找你。” “凭什么?因为他给我钱?” “白痴!你不知道我家有监控啊?你们三个偷偷潜进有保险柜的那个屋子被录得一清二楚。我帮你删了一次,但赵学旺让技术人士找回来了。现在钱在你手上,只要他把录像交给警方,你一百张嘴都说不清楚!” “你——”常有仿佛挨了一拳。 “我什么我!我一定是疯了才他妈会真喜欢上你。明天我带律师坐飞机赶回去,见到我之前你要躲好。” 大娘挂断电话。常有感觉大脑缺氧,他的第一感觉是这又是大娘想利用他干什么,可仔细想又想不到这一招对大娘来说还能获得什么益处。他诋毁过赵大爷之后,仅存的价值被榨干了。 而后他又试着相信大娘的话,这让他感觉到不安。如果屋子里真有监控录像,那么他们三个毛贼潜入豪宅就是不争的事实,虽然他们没有拿东西出来,但谁能证明不是藏在衣服下面呢。事实上这一兜子钱就是他捂在衣服里从饭馆拿出来的——因为怕别人看见。现在钱就在他身边,如果赵大爷坚持说家里丢了五十万,可谓人赃并获! 他想到一个荒唐的主意,把钱丢掉或者烧掉然后等警察来。可这样虽然他手上没有赃物,但一旦被发现,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又想到给赵大爷打电话确认,可赵学旺的电话再次处于关机状态。 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原地猜测,各种混乱的思绪搅得他心惊肉跳。末了,他找到一个理念:大娘害我家破人亡留下一声对不起就走了,这证明她根本不在乎我,现在怎么反过来帮我?这是计谋!我一定不能带着钱走落入她的陷阱,即便警察过来,总不会真的把白的说成黑的。 他就这样在矛盾与煎熬中坐到天亮,就像这十几年来他等待梦想实现一样。然后警察真的来了,把他和他怀里搂着的钱兜子一并带走。 常有生平第一次进派出所的审讯室面对满脸严肃的警察。一共有两个人,一个坐在桌子前盯着他不说话,另一个在旁边做笔录,桌子上还放着一个录音笔。 他害怕,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所以还不等警察开口,他就说:“我是被人陷害的,这钱是赵学旺给我的。不是偷的。” 警察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你这还真是不打自招啊!我还没告诉你什么罪名,你就知道是偷钱的事儿?”他突然一拍桌子,“进了这里就别想着耍花样了,老实交代争取宽大处理才是正道。” 常有反复否认,反复强调钱是赵学旺给的。警察又问:“你有证据能证明钱是他给的吗?” 常有忽然灵光一闪:“你们去调查调查,钱是他和他司机带进饭店的,饭店应该有监控看见他拿着这个包儿!” 警察提高声调儿,“别以为警察是傻子,我们不会听一面之词就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因为一句狡辩就放走一个坏人。你想看监控画面是吗?我来给你看。” 做记录的警员起身,拿起遥控器按下按钮,伴随着细微的摩擦声,一张白幕靠墙垂下。随后,白幕上出现画面。 是那家饭店的门口,常有先进去,大概十分钟左右,赵大爷的车停进车位,他和司机一起下车,除了赵大爷手里夹着一个包外,只有司机提着两瓶白酒。然后屏幕切换到室内,照着他们那个包间的门,也是常有先进去,赵学旺和司机跟在后面。还是一样,他们俩什么都没带着。 看到这,常有才猛然想起,俩人进屋的时候他正看着,真的没拿东西,可赵大爷分明是从自己的脚边提起这个兜子的! 常有叫道:“一定是他们提前放在桌子下边儿的。钱是从那里拿出来的!你们应该查查全天的录像,还我一个清白!”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负责审讯的人说:“先别管全天录像了,我再给你看看别的录像。这上面的人是不是你?” 画面再次切换,变成赵大爷家的房子。他领着孙小洲鬼鬼祟祟地走进去,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屋子里,然后大娘回来,他们又小心翼翼地溜到外面。画面无缝衔接,变成小区外面他领着两个孩子狂奔的画面,其中包括小区的外围监控还有街道上的“天网”摄像头。 那一刻常有才意识到,在当今社会,想要做点什么隐秘的事情太难了。你以为天衣无缝,其实很多双眼睛在看着你。 他低下头,毫无底气地辩解说:“我的确上他们家了,但是我们真的没拿钱,你们看画面上也没有照到钱啊……” 警察有些生气,“证据就摆在这儿!我们进行过实地调查,你们进入的屋子正是存放保险柜的屋子。如果不是去偷钱,你倒是说说你们去干什么了!” 日记!常有陷入极度的恐慌之中,保险柜中只有日记和父亲作案的证据,他要是说出来,父亲杀人的真相肯定会被调查。他不知道赵学旺是不是吃定了这一点,只知道自己宁可承受冤屈也不愿意让父亲背上杀人的罪名。 审讯室里安静了,空气仿佛凝固,只有心跳得像擂鼓一样。他无助地低下头,陷入绝望。 时机成熟,警察又换一副谆谆教导的语气说:“我们了解过,你在你们村子里口碑不错,是个乐于助人的好青年,这些都对你将来的判罚有力。只要你能配合我们,老实交代,相信法律会给你个公正的处理。” 常有无力地摇头。“没有,我没有!我长这么大都没偷过东西,钱是他给我的。真是他给我的……” 第41章 审讯意外地结束了,他被关进狭小的羁押室里。三面经过软包处理的墙壁,一面冰冷的铁栅栏。如果说人生有低谷的话,他觉得自从母亲死后,他已从一个低谷不断跌入更深的低谷,永无止境。 接下来的一天,他水米未进。混乱的大脑里不断回闪着父母、赵学旺、大娘、吴大叔和所有人的形象,此时此刻,他已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可以相信。而更让他痛苦的是,他终于还是把两个孩子拉下了水,郭大成和孙小洲在哪?他们俩会不会傻乎乎地仗着自己是未成年人就主动承担罪名? 那一天过得像一辈子那么长。再次被带进审讯室时,警察告诉他两个消息,一个是他们调查了饭店的监控,确认没人把这个包裹带入饭店,另一个是,在赵学旺家保险柜前的画框上发现了孙小洲和郭大成的指纹,他除了盗窃巨额钱财的罪名外,可能还要被认定为教唆未成年人犯罪。 指纹!常有打了一个机灵,“那个包上应该也有赵学旺的指纹,可以证明是他把包交给我的!”说完,他马上又蔫了,喃喃道,“包是他的,有他的指纹太正常了。” 警察作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应该勇敢承认错误,接受法律制裁。一次犯错代表不了什么,只要你坦白,未来还是光明的。” 常有摇头又点头,他受够了这种折磨。“我想见赵学旺,见到他之后我就交代。”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没有回答,走出屋子。然后那天下午,常有在一间特殊的会客室里见到了赵学旺。 第32章 披着羊皮的狼 赵学旺依然云淡风轻,向警察表示自己想跟侄子单独聊聊,让他接受教育。然后在警察不在场的情况下,赵学旺终于摘下了披在身上的羊皮。 他玩味地打量着常有,笑而不语,好像一只老猫在看着奄奄一息的老鼠。 常有恶狠狠地盯着他,咬牙道:“这都是你干的!” 赵学旺嘴角勾动,“是你逼我这么干的。我本不想搞得这么难堪,让你众叛亲离、无家可归、不能翻身也就算了。你却反过来利用舆论攻击我!?那就对不起了,我玩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臭虫这么简单。” 常有怒吼,“为什么!你杀了我爸还不够吗?为什么过了三十年还要来害我?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就没有一点良心想想没了我我的妻子和孩子该怎么生活?” 赵学旺笑了笑,“你的妻子和孩子我会关照的。田慧现在知道你偷了我的钱,不想再见你了,而且她好几天无故旷工,按照合同,我可以开除她,然后她在这座城市可能再也找不到像样的工作了。孩子嘛……还小,等他长大之后知道自己有个杀人的爷爷还有个偷钱的爸爸就足够了。等你出狱,他会欢迎你的。哈哈!” “到底为什么?”常有本能地想起自己打给田慧的电话,想到当她听说那笔钱是偷来的该作何感想,也想到长大后的常久。他浑身像是散了架。 “因为……”赵学旺的笑容霎时消失,猩红的眼睛里满是凶恶的光芒,“因为我恨死你爸了!” “可你已经杀了他!” “放屁!他的死跟我没关系!他是作恶太多遭了报应,而我只能满怀恨意看着别人继续敬仰他,把他当成标杆,即便他死之后三十年,我成了最有钱的人,别人谈论他时还是竖起大拇指,谈论我时都觉得我是个只会投机的混蛋!曾经我过够了露宿街头的日子,好不容易有一个机会过上体面的生活,我倍加珍惜,我买书学习操作技术,像狗似的吹捧着那些技术工种,巴望着他们传授点经验,我比他认真,比他更懂怎么跟别人打交道,可那些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老员工,在他面前就听话得像孙子!我忍了,我憋着一股劲儿,给工友送礼,把自己的工资一分一分攒下来去南方给领导买新鲜玩意儿。领导终于把我提拔成组长,可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你爸不稀罕才轮到我。不想干就不想干吧,我努力干好活,管好人,可他妈那群王八蛋还是听他的!他有数不清的荣誉,有坚不可摧的权威,有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女人,不管我怎么拼命就是比不过他!还有我媳妇,我看不上那个精神病,可那也是我媳妇儿!你想过你媳妇看过别的男人一眼就连做梦都念叨着他是什么感觉吗?你想过整天逼着我洗衣服做饭伺候大爷一样伺候她的女人竟然向别的男人献殷勤的感觉吗?我苦苦求着她她才肯跟我睡一被窝,可她在他面前肯定主动得像个妓女!我真想杀了他们俩,而且已经制定了让你爸永无翻身之日的计划,可他就死了,死在工作岗位上,带着他的荣耀和名声死了,然后这个形象一直留在了工友的心里,谁也撼动不了了!就算眼下,当我决定把厂子打造成主题公园的时候还有人建议我要把常德发的故事宣传成水泥厂精神!你说得对,我回来就是报复你的。因为你爸死得太轻松了,没有遭我遭过的罪!现在,我要让你替他遭这份罪!” 常有愣住了,因为他一直都以为赵学旺报复的动机是因为父亲私通他的妻子并杀了她,现在看他凶神恶煞地讲出这些事,好像更大的原因是嫉妒,而非仇恨。同时,看着赵学旺隐藏在狰狞表情下的宣泄的快感,他终于肯定一件事,父亲的死的确跟他没有关系。 他道:“那你为什么要把留厂名额让给他?以你的理解,他要是没有这个留厂名额说不定也会混得妻离子散,流浪街头。” 赵学旺大笑,“因为我太享受他在我面前诉苦的情景了。那么风风光光的一个人物,要把他从不舍得让别人碰的录音机送给我,跪在我面前,求我把留厂名额让给他。那是我唯一战胜他的一次!” “所以,其实我妈的谣言是你编的吧?” “是我编的。”赵学旺不加思考地承认,“而且是我在你爸求我的时候编的,看着他听见这个消息时候淌眼泪的模样我太高兴了。他他妈居然也会哭,我还以为他是铁打的呢。” “我真是太傻了,当初居然会向你求证。”常有兀自摇头,“可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什么会把留厂名额让给他。你也很聪明,不会因为一时解气就放弃一辈子看他笑话的机会。” “这个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了。你获得不了我的谅解,你得带着这个疑问在监狱里待至少十五年。那时候估计已经没有我了。哈哈!” “呵!你放心吧,没做过的事我是不会承认的。法律不会包庇你这样的坏人,真相会大白天下,让你这种小肚鸡肠的人渣原形毕露!” “小肚鸡肠?哈哈哈哈!真是一句中肯的评价呀!”赵学旺得意地拿出手机,“我给你听一段录音吧。” 说完,他按下按键,手机播放通话录音。里面是郭大成和孙小洲的声音,“姓赵的,你别为难我常有哥。你的钱是俺们俩偷的,这事儿跟常有哥一点关系都没有。俺俩还年轻,就算劳教几年出来还是年轻人,到时候你就是个糟老头子,看俺俩整不死你!” 听到这句话,常有最后的希望破灭了。他无法确定两个孩子是什么时候跟赵学旺通的电话,但能确定这是板上钉钉的证据。而且可以想象,俩孩子在审讯室里也一定为了掩护他承认了罪名。 他感觉天旋地转,呼吸困难。这时,赵学旺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应该清楚,主犯和从犯是不一样的,主动犯罪和被教唆犯罪的判罚也天差地别。你是常德发的儿子,你应该知道怎么做。”说完他就在常有的眼前大摇大摆地走了。 被拖回审讯室的过程中常有不断权衡眼下的境况:两个孩子的口供已经拿到了,不管他自己是否承认,不管他是否说出保险柜里父亲的日记,肯定都逃脱不了干系。所以,他能选择的只是死扛或者认罪。如果认罪,孩子会从轻判罚。 可是我也有孩子啊!还有一个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妻子,该怎么让她了解真相? 可是那是最少十五年的判罚啊!现在三十岁,出来的时候就是四十五岁了,到时候什么都晚了! 可是这分明是赵学旺的奸计啊!孩子被他利用了,如果我承认就是让他得逞了! 所有思绪在他脑海里碰撞,掀起滔天巨浪。然后,当他再次坐到审讯席上时,父亲的形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父亲应该是个侠客,打抱不平,光明磊落,要是他面对这种情景,一定会选择独自承受所有的误解和罪名,不拖累任何人。 审讯警察清了清嗓子,“你的愿望我们已经帮你完成了,希望你不要辜负我们的好意,现在老实交代。” 常有点点头,带着笑意说道:“我交代,钱是我偷的。那两个孩子是被我引诱去的,一个帮我放风,一个帮我撬锁,盗窃行为是我亲手实施的。我现在觉得特别对不起那两个孩子,他们从小就缺少父母的爱,把我当成大哥,我却把他们引入歧途。” 说完,他意识到自己正挺直着身体,高昂着头颅。他这辈子的呼吸都没如此顺畅过。 第42章 可转瞬,他的脑袋里开始崩现火花,视线开始模糊,世界颠倒,他看到警察慌张地朝他跑来,他的头重重栽向地面,被一双手拖住。 炫目的灯光下,常有的鼻子里钻进一丝百合花的香气。他睁开眼,视野中一张笑脸逐渐清晰。 是夏小书。没有化妆。面色憔悴,嘴唇苍白,眼睛看起来也不那么大,不那么有神。但她笑得真诚而亲切。 透过大娘的长发,常有看到医院专属的白色网格天花板和挂吊瓶的铁架子。屋子里没有其他人。他收回目光,问道:“我怎么了?” 夏小书回答,“你在审讯室里突发晕厥,我找了一个足够可靠的人给你作担保,让律师帮你办了保外就医。现在你应该把所有事情跟我讲清楚,看看还有没有办法帮你。” “帮我?”常有偏头面向纱帘外明亮的阳光,“你不害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那都是赵学旺的主意。为了跟他领结婚证,我必须按照他说的做,这些我都给你讲过。” “照片也是他让你发给田慧的?” “我——”夏小书欲言又止。 “说呀!” “是,那是我的主意,帮他完善他的计划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但请你相信我,当时我只知道他是想历练你,并不知道他真的想害你。” “别说了,我不会相信你的。你们都是聪明人,只有我是傻瓜。” “你的确太傻。前晚为什么不按我说的做?” “我还没笨到那种程度,我拿着钱跑就是畏罪潜逃,如果再被抓会是更重的罪过。”常有直视夏小书的眼睛,“求你别骗我了,现在我已经承认了偷钱的事实,你要是想帮我就回去告诉赵学旺,这把我认栽了,多少年我自己扛着,只希望他饶过那两个孩子和我的妻儿。” “你还以为我是跟他一伙儿的?” “要不然呢?” “我他妈跟他一伙儿还冒着被他发现的危险回来救你?” “鬼知道你们又有什么阴谋诡计。你们都是社会精英,害起我们这种底层小民来得心应手。” “你——” 夏小书满眼怒气。可她没有发作,而是强行搬过常有的脸,把嘴唇印在他的额头上。抬起脸后,她问:“这样相信我了吗?” 常有目瞪口呆。夏小书又信誓旦旦地说:“我是逼不得已害过你,用你这种正直的人看不起的手段。但请你相信我,在做这些事情之初我已经想好了帮你收场的方法。你丢掉的一切我都会以十倍还给你。现在他这招计策在我的计划之外,我也保护不了你了,除非我们能在取保期结束之前一起撕掉赵学旺伪善的嘴脸!” 第33章 遗言的玄机 常有再次惊讶得说不出话。夏小书的语气中有一种心照不宣的诚恳,可这样一来又是一对无法理解的矛盾——她爱赵学旺,不择手段成为他的妻子,成功了之后反而要与他作对?还有,赵学旺的秘密不是已经坦白了吗?还要怎么撕开? 看他懵懂的神情,夏小书收起温柔的表情,严肃地说:“从你口中了解到三十年前水泥厂的种种纠葛之后,我明确了调查方向,加大调查力度。我发现几个至关重要的信息,你仔细听好。第一,赵学旺离职后带去深圳的十万元钱中有两个组成部分,一个是他妻子意外死亡厂方按照政策给他的抚恤金,五万元由水泥厂账户打进他的个人账户;另外五万元是他自己在营业点存入银行的,而以当时他的经济能力和收入水平,这笔钱不可能是自己积攒的。第二,这次搬新家后我打开了保险柜,偷看了你父亲的日记。嗯……坦白地说,不光是我自己看的。经过专业人士的分析,这篇日记不管是篇幅、语气还是叙事风格都与你父亲之前的日记截然不同。第三,据我了解,赵学旺有很多值钱的东西都存在外国银行的保险柜里,那里的保险程度接近百分之百,而把自己想保存的秘密放在私人保险柜里来回运输,保险率只有百分之三十。这三点加在一起,你想到了什么?” 常有并没有太大感觉。因为当这三个夏小书认为的疑点说出来时,他基本都有答案。 五万元钱可能是赵学旺从亲属那借的,就像他当初借钱炒房,且存钱跟今天的局面实在没有关系。父亲的日记的确反常,但考虑到他是在承认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心理一定紧张得不行,说得详细也很正常。把日记放在保险柜里随处带着而不是存在银行或许是因为赵学旺太恨父亲了,需要时常拿出来看看,况且日记上记录的是父亲杀人的事情,他其实根本不怕被人看见。 想完这些,他失落地说:“考虑到我跟他的接触,我觉得这些事情都特别容易理解。他嫉妒我爸,因而恨他,可他没有能力和机会报复我爸,三十年后回来报复我。这才是他伪善的面具,他在派出所已经跟我坦白了。” 夏小书不但没有失望,反而好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她在床边坐下,抿着嘴说:“你是个好人,但绝不是个聪明人。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个矛盾,既然他这么恨你爸,为什么还要把留厂名额让给他?看他笑话不才是正常选择吗?” 常有终于提起一点精神,“这一点我跟他谈话时也觉得匪夷所思。我问他,他说这辈子都不会让我知道了。还有一点我注意到,他始终在强调恨我爸的理由是我爸处处比他强,拥有他得不到的一切,反而没怎么说我爸杀了他妻子的事实。这也很奇怪,这不应该才是他的切肤之恨吗?” 夏小书激动得一拍巴掌,从床上跳起来,大笑道:“最接近胜利的时刻也是最容易失败的时刻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老狐狸的尾巴终于漏出来了!”她停顿一下,“你调整一下情绪,现在我要跟你说我的推测了。” 常有不知所云,但还是听话地深呼吸一口。而后他听见夏小书说出让他惊掉下巴的论断。 夏小书说:“在认识你之前我跟他一起生活了将近十年,用我掌握的心理学知识可以轻易推断出,他心里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不会是别人的,而是他自己的。起初我并不在意,有钱人基本都有想要隐瞒的过往,直到他决定还乡的那一刻,我发现他经常取出保险柜里的东西来看,每次看完都心事重重,有时在他耳边说话他都毫无反应。他的行为说明他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会是还乡的决定吗?一定不是,因为他虽然叱咤商场,如鱼得水,却从来都厌倦商场的尔虞我诈,还乡是他实现理想的时刻,应该高兴。所以他的反常举动表明他还乡之后有一件必须谨慎又谨慎的事情要做。显然,他想做的事是报复你。可是这真的值得他那么谨慎吗?想想他迫害你的手段,假装善良,拉近与你的关系,用钱和势力把你捧到很高的位置再突然夺走你的一切。这种事他几乎每天都在做,绝不值得那么谨小慎微。所以,他真正谨慎的是,迫害你有可能给他带来什么致命的后果。他要实现迫害你的目的,同时避免对他不利的结果发生。很明显了吧?这个对他不利的结果肯定和你爸的案子有关系。” 常有原本听得入神,此刻又悲伤起来。“不可能的,我爸的死因就是那枚扣子,而我了解过,他没有机会剪掉扣子。” 夏小书拉住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他有没有谋害你爸先且不论,但我们有理由相信他杀了另外一个人。” 常有倒吸一口凉气,脑海里乱如缠丝的思绪突然被绷断。不待他问出口,夏小书继续道:“他杀的人是他的妻子。你一定了解他在世上唯一的一段婚姻里彩云是个怎样的角色,有时候我们一起做夫妻之事时他会变态地让我扮演那个人,然后对我用上虐待的手段,兴奋时大喊杀了我。我每次回头看到他的眼神都感觉害怕,那种时候他绝对不是在做游戏,而是真的在泄愤。所以很可能是他制造意外杀死了彩云,从而得到五万元的抚恤金。这个能证明为什么他在你面前享受胜利的喜悦时,没有强调杀妻之恨。杀妻是他自己做的而非你父亲。” “可我爸的日记里——”常有想要坐起来。 “别着急。”夏小书把他按回到床上,“我一步一步帮你分析。你应该知道你爸是个爱管闲事的人,而且跟彩云有着朋友妻子以外的关系。之前我去临市的造纸厂找到当年被聘去的退休工人,从她口中了解到一些情况。那个不被任何人待见的彩云其实患有间歇性精神类疾病,厂子曾默许让她回家吃空饷,可她偏偏又要强,不想被当成精神病一样对待,别人越照顾她,她越歇斯底里。在那个各种法规还不太健全的年代,对这种人能采取的强制措施极为有限,谁也没有办法,只能期望着她不犯病的时候多一些。那个女工说彩云后来犯病的时候越来越少了,都说是因为遇到一个人,是谁不知道。按照你爸的日记推测,这个人应该就是你爸。有一种心理学说认为精神类疾病患者都是孤独的,当这份孤独在承受范围内时会正常,一旦超出范围,就会表现出各种各样奇怪的病症,所以大凡精神类疾病的医嘱基本都包括,多理解,少偏见,多陪伴,少孤立。但并不是任何人的陪伴都能起到正面效果,对她满是嫌弃的赵学旺肯定不行,正直的、仗义的常德发倒是个不错人选。所以我开始觉得,常德发经常跟彩云接触是在帮她治疗。” 第43章 “这的确是我爸的为人。不过这只是你的推测,就算我愿意相信别人也不会相信。”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又托关系找到了精神病院,看到了之前彩云的主治医师。他给我看了向彩云了解治疗效果的记录,”她从包里取出几张复印件,“就是这个。这上面清楚地记录了彩云描述的跟你爸在一起时的平和心态。后面还有医生写给你爸的医嘱,以及彩云答应让你爸协助治疗的签字。” 常有接过来,看到上面潦草的字迹,前面不时提到“常德发”这个名字,内容跟夏小书讲述的一致,医生称这种医治方法为陪伴治疗法。最后的医嘱里面包括这样一句话:为了减少对病人的刺激,稳定住病情,建议病人亲属不要让第三人提及治疗过程,以免病人再遇不必要的刺激。 这上面没有父亲的字体,常有却仿佛看到了父亲坐在医生面前时认真听讲的模样。这才是父亲,一个默默帮助身边人的人。可是…… 他小心折好几张纸,整理思绪,再次问道:“可是这跟日记里写的不一样,也不能让人联想赵学旺杀妻。” 夏小书清清嗓子,继续说:“下面就是了。跟彩云的接触让你爸了解她跟赵学旺的家庭生活,赵学旺应该不止一次说过要杀死彩云的话。他总是那样,生气时就叫嚣杀这个杀那个的。所以当彩云死于意外之后,常德发起了疑心。他应该是进行了调查,并且找到了赵学旺杀害妻子的证据。然后,在他去找赵学旺请求留厂名额时,要么是出于威胁要么是出于教育兄弟的目的说出了这件事。然后他们达成了交易——这是赵学旺最擅长的事情,你爸写下那篇日记把杀害彩云的罪名揽到自己头上,相应的,他得到了留厂名额。所以,那篇日记只有笔迹是你爸的,其它都是赵学旺编造的。赵学旺故意让你爸把彩云写成家庭受害者,这样才能天衣无缝。因为你爸做出的所有仗义事情都源自于他心中巨大的同情心,唯有同情,才不会让今后看见日记的人起疑心。赵学旺自从离厂后一直把这篇日记带在身边的真实原因是,他害怕警察会调查彩云的案子,时刻准备着拿着日记当做洗脱嫌疑的证据。所谓做贼心虚,内心再强大的人都不能免俗。” 这一番逻辑清晰的推推理让常有的太阳穴阵阵刺痛,一半是因为震惊,一半是因为喜悦。他回想自己了解到的所有真实或者有待商榷的事实,回想跟赵学旺进行的每一次聊天,发现夏小书的这个推测才是最合乎情理,最合乎父亲的性格的。但这也有一个不附和逻辑的地方,父亲天不怕地不怕,怎么会因为一个区区留厂名额就妥协到冒名出轨、杀人呢? 他提出这个疑问。夏小书说,“不知道你有没有仔细看你爸的日记,在那篇长篇大论之前,他简短的话里一直透露着对命运的遗憾。我想他应该是遇到了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要不然……或许你母亲出轨的事情就是真的。” 常有摇头表示自己不相信。夏小书轻松下来说,“当然,这不是最紧要的事情。紧要的事情是如果能证明你父亲的清白和赵学旺谋害妻子的真相,我们就可以要求他撤销对你的诬告,你和两个孩子就不用再受牢狱之灾了。所以……”她减慢语速,等待常有思考,“你觉得最有可能的线索会藏在哪里?” 电光火石间,常有脑海中被绷断的丝线亮出灵光。“我爸的遗言!他说的有人害他不是说害他死这件事,而是说害他承担杀人的罪名。比起生命,他一定更在乎自己的名声!那两个‘蔡’是他留起来的证据,毕竟他已经提前把那截竹片藏起来了!” 第34章 证物丢失 人生在世,有的时候不得不相信缘分这种东西,从最开始的偶然相识,到后来的惺惺相惜,再到分道扬镳,当常有和夏小书再次相聚时已经接近了事情的真相。聪明也罢傻也罢,真诚也好利用也好,总之在这个世界上注定有属于他们的奇怪默契。 达成共识后,夏小书并没有着急与常有分析线索,而是说:“老赵很快就会知道你被带出来了,我现在还不能公然背叛他,不能一直陪着你。你的手机我充好了电,在里面存了我的新联系方式,想到什么立刻打电话给我。” 说完,她穿上厚实的羽绒服,戴上帽子和墨镜,臃肿而笨拙地走出病房。她这幅打扮,就算面对面站在常有面前都认不出来。 病房里只剩下常有一人,他得空打量这里,发现是一个单床位的高级病房,干净得像是一家酒店。花香再次钻进鼻子,他扭头看,见床头一个崭新的花瓶里插满了红色的玫瑰和鲜嫩的百合。 她该是怎样的人啊?这种火烧眉毛的关头也不忘了浪漫。常有起床走向窗边,感觉到自己依然头重脚轻。 他拉开窗帘,扶着略带凉意的窗台板,看到楼下是一个停车场。停车场四面被高楼围住,只在南面的楼旁有一个空当,有人和车进进出出。 他确定了自己所在的位置,坐回到病床上,这才重新开始思考父亲的遗言。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这两个“蔡”字不可能是指人了,父亲既然选择用隐晦的方式藏下证据就一定不会把它告诉任何人。那么会是藏东西的地点吗?考虑到他的活动范围,如果是地点,一定就在水泥厂或者家属房中的某处,可这些地方并没有跟“蔡”相关的地名啊,而且埋藏这种方法并不稳妥。 想来想去常有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什么线索都没有,只有一句令人难以捉摸的遗言。但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告诉他,这次他的思路是对的,只要破解了这个“蔡”字,就能知道真相。 痛苦的思考伴随他一整天,直到冬阳西斜,医院的院子被阴影覆盖,病房门被推开,一个人走进来。 这个人的出现让常有毛骨悚然。不是别人,正是赵学旺的那个年轻的司机。 较之前相比,他的面容更加冷峻,目光平静而僵直。他左手提着一大袋子水果,右手提着一篮鲜花。确认床上躺着的是常有后,他把水果和鲜花放在柜子上,一声不响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看着常有。 袋子里的苹果自然滚动,滚到柜边后顺着袋子口落到地上滚入床底,整个过程司机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依然目不转睛,像极了影视剧中经常出现的一根筋的滑稽角色。 常有下意识向后退,问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司机开口,“赵总知道你病了,让我来看看你。” 常有道:“我没事,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们。法律会给我和他一个交代的。” 司机没有任何表示,继续等着。他的所有举动和神情都好像是在告诉常有,“我是来看着谁在帮助你的。” 常有明白,这个狠人搞出杀人灭口的动作也很有可能,留在这里十分危险,于是等了一会儿见对方仍没有走的意思,他突然按响床头上用来招呼护士的按钮。 两个护士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常有指着司机说:“这个人妨碍我休息,请你们把他赶走。” 护士松了一口气,转而面向司机。长得瘦小文静的一个说:“病人的话你听到了,请你离开这里,给病人良好的休息环境。” 司机摇头,目光依然不离开常有。“我进来就说了一句话,没打扰他,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文静护士叉起腰,“你这是扰乱公共秩序,你要是不肯离开,我可就要叫保安了。” 司机不为所动。文静护士拿起电话。 她刚要拨号,另一个身材矮胖的护士上前一步,一拳擂在司机的胸口,“请你滚出去!” 司机蒙了。可能他长这么大都没被人打过。他愤怒地站起身,双手攥成拳头。可他似乎忽然想到在医院动武的后果,紧绷的双臂又放下去,如来时一样默不作声地走到门外。 矮胖护士安慰常有一句,跟着走到外面。这时常有听到一句更让他如芒在背的话。“去把隔壁的病房给我开开。我要住一个月。” 文静护士气愤地强调这是医院不是酒店,想要住院需要医生开具手续。然后声音越来越远,消失在走廊里。 短暂思考几秒,常有疲累的身体回光返照般地迸发出新的能量。他悄悄下地,关好病房的门,从衣柜中找出自己的便服,迅速换上,确认走廊里无人看守后,沿消防通道偷偷下楼,走进夜色朦胧的城市。 他必须躲开赵学旺的监视,因为他不想牵连夏小书。当然,他也不想把自己离开的事情告诉夏小书,因为他不想再浪费脑筋去信任任何人。他打定主意:从现在开始,必须依靠自己解开遗言的秘密,让赵学旺的丑陋嘴脸暴露在人前。 他搂紧衣襟,穿行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寒冷袭身,刚刚逃走时的精力迅速耗尽,整个人呈现出醉酒的状态。他跑到药店,买一些退烧药服下,又找到一个回收旧手机的店铺,低价卖掉了手机。 他不是个善用计谋的人,但在别人的计谋中生存这么长时间,多少也成长了一些。他明白赵学旺如果真的想弄清楚谁在帮助他一定会提前布置好隔壁的病房暗中监视,派自己的司机如此明目张胆地出现在他面前,一定是想恐吓他,刺激他逃走,这样他就是在保外就医期间逃逸的人,肯定罪加一等,还会牵连出为他担保的幕后人物。 第44章 他依然觉得愧疚,觉得自己对不起夏小书的帮助。可经历了这么多,他已然发现自己一直被人玩弄在股掌之中的原因不是他笨,而是他太喜欢为别人着想。 从小到大他都太懂事了。他理解母亲的不易和家里的贫穷,从来不要任何东西,怕给母亲带来困扰。同学欺负他,他也骂不还嘴打不还手,怕给母亲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感同身受地理解母亲,理解街坊的每一个老人,帮助他们,照顾他们,即便生活窘迫,他也舍不得离开这片故土。久而久之,他心中丧失了自我,不管是面对朋友还是面对敌人,他都本能地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任何风吹草动都可以让他让步。现在,残酷的现实给了他致命一击,让他终于认识到,一位地用理解和宽容去换取别人的理解和宽容在这个世界上根本行不通。他必须要考虑自己,去实现自己的目的,哪怕这个过程中会伤害到其他人。 眼下,他选择了这条逃逸的路,剩下的就只是孤注一掷,卖掉手机,减少警方追踪的可能,背弃夏小书,减少别人的干扰,尽量为自己争取多的寻找证据的时间。然后,当一切真相大白后,他再回去跟警方说明情况。 一个人的光明磊落不仅仅体现在一辈子只做正确的事情上,还体现在敢于笑着承担后果、敢于直面世人的误解上。 他想到自己的父亲,那个仗义、豪爽、热情、最后不知因何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的男人。他本来应该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直到临终的一刻忽然醒悟了什么,大喊自己被害,大呼可能帮他还原真相的证据! 会是什么呢?“蔡……蔡……”,在那个年代,如果一个人想留下一些事实,会用什么记录呢? 他感觉真相已经无限接近了。父亲临死之前的形象出现在他眼前,无情的机械伤害了他渺小的身躯,却没有损害他刚强的精神。他用这精神支撑着即将陨灭的身躯,说出这几个字。 一定不很清楚。那或许只是听起来像是“蔡”,而很可能说的是别的什么东西。会是什么呢? 突然,他定住了,所有零星的、原本与事情毫无关系的碎片拼凑成一幕完整的图景。他在思绪和现实中游离,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未经改造过的狭窄老街里,街边的洗头房和足疗店一家挨着一家,粉红色的招牌灯照亮门脸后花枝招展的妇女。这是个灰色的区域,一个随着时代发展换汤不换药的街区,在很久以前,这里都是录像厅,不仅出租出售各种录像带、磁带,还提供特殊的服务。 他猛然抬起头,看向火车站的方向。罗大佑的海报、明天会更好、一台舍不得让别人碰的录音机要送给赵学旺。蔡……蔡…… 秘密就在那里!药力发作,汗水涌出汗毛孔,冲掉所有的不适。他迈开双腿,疯了一样狂奔过整个城区,路过火车站,来到于阿姨家的小区。 八点半。他用力敲响于阿姨家的大门,然后不等惊魂未定的于阿姨问他有什么事,他就直接冲向沙发边那个古老的柜子。 父亲不是在说“蔡”,而是在说“磁带”。《明天会更好》是一本磁带。虽然大多数人使用录音机都是在使用播放功能,但它之所以叫录音机是因为它还能用磁带录音! 然而,当常有拉开柜子的时候,发现录音机和一整盒磁带全都不见了,原地只剩下原本用来遮尘的方巾。 他急切地转头看向于阿姨。发现这个孤独的老人正睁大眼睛满眼惊慌地仰望着他。 第35章 倔强的老蔡 于阿姨看起来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瘦小的脑袋以极小的幅度不住左右摇晃。最终,她双腿不稳,后退一步,踉跄着坐进沙发里。“对不起啊孩儿,婶子跟你撒谎了。那录音机不是老蔡从厂子拿回来的,是你妈为了感谢俺们两口子一直帮她才送给老蔡的。老蔡特别稀罕,经常一个人翻来覆去地听那些磁带。他没了以后,我就总感觉这录音机一响就像是他又回来了似的。那是我的念想。上次你来,我怕你想把它要走,才骗了你。可是……婶子没用啊……今天早晨起来竟然发现它丢了。我报案了,但警察说价值太小不能立案,以后要是借着别的案子找到那个小偷儿才有可能帮我要回来。”说着,她像个不小心打碎茶杯的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常有被她感染,强压着心头的急切,在她身边坐下,问道:“能大概猜到是谁偷走了吗?” 于阿姨摇头,“没有,我睡醒就没了,昨晚啥动静都没听着。警察看我可怜帮我查了,可我住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周围几百米都没有个摄像头,没法找。你放心孩儿,我会追着警察找的,等找着了我就还你。” 常有挤出一个微笑,“放心阿姨,我不是来要录音机的,我是想听听一本叫《明天会更好》的磁带。你记住了,警察要是能找到的话你马上通知我就行。” 说着,他就要走。他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出来是赵学旺指使人偷走了录音机和磁带,虽然不能确定他是怎么知道这本磁带的,但显然磁带一旦到了他手中,立刻就会被销毁。他必须抓紧时间看看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这时,于阿姨忽然显得有些疑惑。她拉住常有的衣服说,“你说这个我想起来了。就在前两天,咱家来一个人要买录音机和磁带。还特别问我里面有没有一本《明天会更好》。我没舍得卖。你说能不能是他因为没买着才返回来偷的?” 常有再现希望,“那肯定是这么个事儿啊!你跟警察说了吗?那人长什么样有印象没?” 于阿姨皱眉思考,“我没跟警察说,因为那人看起来面熟,好像年轻的时候见过,咋看都不像小偷儿。还有……对了!他脑袋顶上没头发,有一道刀疤。” 保卫科老主任!?常有再次遭受打击,脑海中一片问号:老主任偷磁带干什么?如果他有了这么重要的发现为什么没跟我说?他是不是被赵学旺收买了? 于阿姨还在思考,且从常有的表情中发现眼下问题的严重性。她试着问道:“你们为啥都找那本磁带呀?老蔡当年去南方之前也翻来覆去听,而且还是深更半夜背着我听。后来他死了我也听过,不就是那几首老掉牙的歌嘛,后面还有很长一骨碌窜音儿了,没有歌,好像两个男的搁那唠嗑。有啥稀奇的吗?” “你听过?”常有不受控制地抓住于阿姨的肩膀,“你记着里面那两个男的都说了什么吗?” “不记着,”于阿姨呆呆地摇头,“我耳朵不好使,根本听不清楚。而且我就听过那么一回,发现不是歌就不听了。” “你总该记着一点吧?一丁点儿就行啊!”常有情绪失控,几乎是吼出来的。 这可把老太太吓得不轻,脑袋再次不受控制地摇晃起来。常有急忙控制住情绪,换上一副和善的表情,“对不起阿姨,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我现在必须走了,求您帮我想想,要是想到里面说的啥,哪怕一个字也告诉我,行吗?” 于阿姨怔怔地点点头,就要送他离开。到门口时,她突然想起来什么,叫一声“你等等”,跑回到屋子里翻找。 不多时,她返回来,拿着一个掉色的账本儿。“这是你蔡叔在南方做买卖前儿记账用的。我一直留着没舍得扔。这后边儿有一段儿记录好像是对话,我也不认识多少字,不知道是不是磁带里的。” 说完,他把账本翻倒最后面,送到常有面前。常有只看一眼,便心血翻涌。 账单是那种成沓的白色薄纸,一面光滑一面粗糙,大概有十厘米那么厚,前面三分之一写着一些数字,中间隔着大量空白,最后几页才是那段对话。值得注意的是,这对话是用圆珠笔写成的,繁体字和简体字交替使用,每一个字都被描了好几遍,很多字被反复修改,好像这个誊抄的人曾无数次确认这些字的正确性,并描摹它们努力从中思考出什么。对话具体内容如下: “咿呀大哥,你咋闲着到值班室来了呢?” “等你半天了,找你说点事。” “啥事你还亲自跑一趟?喊我一声我就到你屋去了啊。” “别跟我整这套溜须拍马的事儿。录音机送你了,求你帮个忙。” “客气了不是?有事你就说,只要兄弟能办的,指定帮你办。” “那我说了。我打听留厂名额的事儿了,有你没我,我想求你把名额让给我。” “不能吧……前几天我还打听了呢,说是上头还没定下来。你这信儿准吗?你这么多年都是劳模,厂子里有口皆碑,不可能没有你。” “甭管我从哪得到的消息。指定准了,你就说能不能让吧。要是让了我欠你个人情,往后指定还你。要是不让就当我没来。” “大哥你别走啊,你得让人说话不是?你真在乎那个名额?” “在乎。” “为啥呀?” “就就是在乎。没为啥。” “这你可骗不了我。大哥你这么多年我都看在眼里呢,别说是个小小的留厂名额,就是天塌了你都不带眨么眼睛的。我都打听了,别的厂下岗的都去南方下海了,据说只要有本钱,胆够大,肯定能赚着钱。大哥你这胆识魄力肯定能发横财呀!” 第45章 “就是不想让呗?” “不是,不是。你的话对我来说那就是军令,必须执行。关键你得给兄弟个底儿啊!” “没啥事,就说让不让吧。” “嗯……是因为我嫂子的事儿吧?” “你嫂子?啥事?” “啊……那没事。没事儿。” “快他妈说,你嫂子啥事?” “别,别,大哥,别动手。我说还不行嘛。不过咱得先说好,我都是道听途说,不一定可信。” “快点儿。” “就是……我嫂子和她厂长的事儿你没听人说吗?” “他俩啥事?” “哎呀,你真是让兄弟为难啊……我最近听人说她俩走得特别近,上午躲在一个办公室里,下午两三点钟一起开车出去,下班点儿才回来。人家都说嫂子有留厂名额是这么换来的。你看……” “这事儿我知道,我把那个厂长打了,看他那怂样儿不像是敢干这事的人,你嫂子也不是那样儿的人。” “嗯……那好吧,我信你的。但是大哥,咱有啥说啥。你要是想留下来看住嫂子,我指定把名额让给你,我不能看着你到南方闯世界家里不安生。但你要不是……兄弟我也有自己的考虑。我这辈子没啥知识,也没文化,有这么个工作那是捡个驴镫套脚上了,没了这个工作我就得回大街上要饭。你就不一样了,你方方面面拔尖儿,离开这份工作也肯定不愁吃喝。” “你就还是不想让呗?” “不是不想让,是不能让。” “算我求你了。” “求我也不行啊,大哥。要不你去求求别人呢?” “别人不行,要么是生活无依无靠不能离厂的,我不能要;要么就是花钱买来留厂名额的,人家让我也不能要。我来求你是我觉得咱哥们儿平时感情不错,而且你小子滑腾,到社会上不吃亏。你不是已经在往南方铺自个儿的后路了吗?” “哎呀大哥,你这是难为我呀。您不老是骂我废人一个嘛!对我这种废人来说,留厂就是命根子,我要是让给你,就是要了我的命。去南方的事儿那是万不得已的后手。” “我这辈子跪过老祖宗,跪过父母,从来没给别人跪过。这把给你跪下求你,你让不让看着办!” “哎呀大哥,你这是折我寿呢啊!我真不能让,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俺家那口子刚死,我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也对不起她的在天之灵啊!” “少他妈搁这装人了。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是你干的。” “啥是我干的。” “还装,你看看这是啥?” “你——” “我真他妈替彩云屈的慌。虽说她精神不好,不是打你就是骂你,那也是你媳妇。一日夫妻百日恩,临了竟然死到你手里了!” “不知道你说啥呢。”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我问你你手上那伤是锯梯子的时候拉的吧?这东西上面有你的指纹,只要跟你比对,认准你没跑!” “你把它给我!” “给你也没用。你锯东西的锯被我挖出来了,那上面也有。锯我藏起来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好啊,你他妈威胁我!” “不是威胁你。我要是想拿这个说事儿,早就上警察那举报去了。我不想揭发,一是想给你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二是觉着彩云这么疯疯癫癫下去也不是办法,死了算是享福了。警察没发现,算你逮着。但你别在我面前虚情假意的!” “操!咱俩谁虚情假意?别以为你跟彩云那点事我不知道!你俩自从一起出差回来之后就眉来眼去的,她也不神经了,睡觉念叨的都是你。你现在倒是跑我面前来数落我来了。你好意思吗?” “俺俩没事儿。是大夫说我有可能治好她的病,让我多陪他。” “去你妈的,你编巴也不打个草稿儿。大夫告诉你你就干了,你知不知道他是我媳妇啊?你要是没有黄鼠狼的心,咋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儿?再说,男的那么多,为啥非得你能治她。因为你伺候女的伺候的舒服吗?” “我今天来不是跟你打架的。大夫跟我说的话彩云也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了就没有效果了。告诉你就等于告诉她。我常德发吐口唾沫都是钉儿,现在彩云没了,啥事都过去了,你的事儿我指定不举报。现在就问问你能不能把名额然给我。” “你就那么想要。” “想要。我不能离厂。” “实话说,彩云死了我得了好几万抚恤金,够去南方做买卖了。但看惯你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今天跪在这儿像个孙子我还真有点舍不得走了。除非你能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太了解你了。不就是想要这些证据吗?我给你,都给你,你不答应我也都给你。” “你把我想的太蠢了,事儿你都知道了,证据给我有个屁用。以你的威名到外面说一嘴,公安局长都得当个事儿。到时候把我抓紧去大刑伺候,我还得招。所以嘛,给我证据也不能让我放心。” “那你说咋办?” “嘿嘿!你不是爱写日记么,写个日记承认这事儿,再把这些证据上都印上你的指纹。那样你要不说还则罢了,你要是说了,你就是杀人凶手。你敢答应吗?” “男子汉大丈夫,有啥不敢的?但我告诉你,我按这个说的做了之后你把名额让给我,我也不欠你人情,是你一辈子欠我人情。你是想让我欠你还是想欠我你自己想好。” “人情值他妈几个钱?我倒真是好奇了,你到底遇着啥事非得留厂不可?这种罪名都敢认?” “这就跟你没关系了。我回去就写,写完把日记给你保管。” “别回去了,你现在就把日记拿来,我说一句你写一句,然后我去跟厂长说名额的事儿,厂长答应你了,你再把日记给我。咱俩达成一笔买卖。咋样?” “成交。但这录音机我就不能给你了。” “谁稀罕这破玩意儿。你不知道南方都兴录像了,还有声儿还有影儿。这玩意儿最终就得随着你那套生存法则淘汰!” 对话就写到这里。跟常有了解到的情况基本一致,跟夏小书的推测也惊人地相似,以至于那一刻他在想夏小书到底是做出的推测还是已经提前了解到了真相。 同时,他也明白了赵学旺对蔡文友的恨意从何而来。蔡文友一定是无意间听到这段录音,反复琢磨了解到真相,想还父亲一个清白或者也在怀疑父亲死于赵学旺之手,然后在南方时找过赵学旺。再后来他就死了,临死之前因为没能给父亲讨回说法,才一直重复对不起他。蔡叔是个犟骨头,也是硬骨头,他不善言谈,却把兄弟感情体现在了行动中。这么想来,也许他的死也跟赵学旺有关系。 常有总结现在的状况。意识到时间已经相当紧迫,一要拿回磁带,因为这里面写的话不能算作口供;二要赶在赵学旺之前拿到锯子和梯子等相关证据,说不定上面还能留下赵学旺的痕迹。 第36章 争分夺秒 常有离开于阿姨的家,骑上于阿姨的自行车直奔保卫科老主任的小区,路上他用于阿姨的手机打给老主任,一直打不通。他虽然不愿意相信老主任能帮助赵学旺,但经历这么多,他已深深体会到了人心叵测的道理。 随着时间推移,他因为突破性发现而泵血的心渐渐冷静下来。他意识到老主任几乎是事情成败的关键,因为父亲和赵学旺的对话虽然提到了锯子等一系列证据,但并未提到具体隐藏的地点,它们被赵学旺销毁了也说不定。那么磁带几乎是唯一有力的证据。 再无别的方法可言,唯有赶路。他双脚猛蹬,窄小的车轮碾过路面“嗡嗡”作响。 在老主任家单元门前,他直接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跑进楼道,敲响那扇破旧的铁门。三秒、五秒、半分钟,没人应答。他大声喊,还是没有应答。 老主任不在家,应该是和赵学旺在一起。常有万念俱灰,但在绝望之中,还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催促着他去找点什么。 他想起夏小书,拨通她的电话。他这些年经营小卖店虽然没赚到钱,却是练就了一副对数字敏感的脑子,任何一个数字,只要在眼前过一遍,他就忘不了。他能轻易说出每个街坊邻里赊了多少账,更能轻松记住每个老人的电话号码。 他说明身份。夏小书长舒一口气,“你逃走太好了。护士告诉我老赵的司机在医院出没,我还以为你被他骗到别的地方去了。你在哪,我去找你,那是个十分危险的人物。” 常有道:“我很好,不用担心,我找了证据,你猜的都对,但抱歉我还不能告诉你经过。你要真的是在帮助我,就请想办法把我爸的日记和那截竹片拿到手藏起来。以后我会用到。” 夏小书哑言,许久才说:“有点困难,老赵已经把保险柜里的东西拿走了,但我会尽全力争取的。不过请你听好,这不是为了获得你的信任,而是为了告诉你我觉得对不起你。在此之前,你要保护好自己,老赵为了报仇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第46章 这个女人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或许是来源于她的智慧,或许是来源于她的美貌,或许是别的什么,令人捉摸不清,但正是这股力量让常有在极端的紧张中冷静下来,思维越发清晰。 他想起昨天谈话时赵学旺的一句话,“我真想杀了他们俩,而且已经制定了让你爸永无翻身之日的计划,可他就他妈的死了,死在工作岗位上,带着他的荣耀和名声死了……”赵学旺虽然没杀父亲,但却制定害他身败名裂的计划,会是什么呢?肯定是要在所有证据都印上父亲的指纹后揭发父亲杀死彩云的罪行。 能够佐证这个推测的是:对话中赵学旺和父亲约定的是达成交易后日记由赵学旺保管,可据郝志成的印象,日记是赵学旺从他们寝室偷出来的,本来日记就在他那,为何又要从寝室中偷出来呢? 因为,日记被赵学旺偷偷放回到父亲的寝室了,他想让跟父亲有仇的郝志成看见,从而检举他,这样他就能在一旁看热闹。但后来父亲死了,一切没了意义,他又取回了日记。 按照这个来继续推理,带有父亲指纹的证据一定也不会被销毁,而是放在造纸厂里容易被找到的地方。这样警察调查取证时候会第一时间拿到,不给父亲辩驳的机会。 好奸诈的人!好善于利用别人的人!利用郝志成与父亲的仇恨,再利用父亲说一不二的性格,把一切瞒天过海,把罪名转嫁他人。三十年后又回来利用我的单纯和我生活的窘迫,完成一出捧杀的大戏。这种人渣怎么会活得这么好呢! 可归根结底还是那个疑问,父亲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才会不顾及名声,去答应这种交换条件? 接着常有又想起另外一个细节,给他奔向真相的力量。在第一次接触时,他看到赵学旺手指上明显的疤痕,比照对话,那应该就是赵学旺在锯梯子时锯到的,那个伤口很大,当时一定流了很多血,这些血会渗透到竹子做的梯撑里,也有可能会渗到木质的锯子手柄里,他们可以擦掉上面的指纹,却永远无法抹除渗入的血液。就像一个人不管表面如何光鲜,总也无法掩盖渗入骨髓的丑恶!到时候从木柄里提取出 dna 一定能锁定赵学旺! 爸啊!如果你有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找到它们,不管当初你为了什么事妥协,我都相信,那是正义的事! 造纸厂很快就来到眼前,破败的院墙,生锈的大门,满院的荒草。常有翻墙而入,想起小时候经常听说的造纸厂闹鬼的传闻,想来故事中横死的女鬼指的就是彩云吧。他也记得这里曾经换过好几个看门大爷,有的会好心带孩子们参观,有的则像门神似的把所有靠近的人赶走。他们大都有同样的结局,身体不适,不想再待在这。人们都说是闹鬼闹的,后来干脆政府只让锁头看门了。 踏过积雪,高大的厂房来在眼前。那个年代还没有彩钢等轻便建筑工艺,所有的建筑都是实打实的钢筋混凝土,所以虽然时隔三十年,这里依然保持着当时的模样。 常有一边走一边注意痕迹和动静,让他意外而欣喜的是,这里好像没有人来过。他继续靠近,凭借记忆找到那扇锁死的黑色大门,确定这里面是最早被封闭的闹鬼的车间。 有风吹过,铁门微微作响。他警觉地想到或许赵学旺对他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已经安排了人在这里等他,一旦他进入,就会被套上麻袋谋杀。这里没有监控,鲜有人来,当有人发现他时,他或许已经成为一具腐尸,一具在就医期间逃离医院的犯罪嫌疑人的腐尸。 他再次想起彩云的天衣无缝的死法,想起蔡文友客死他乡,想起夏小书的提醒,拨通了田慧的号码。 信号不是很好,断断续续。他没让田慧说话,直接说道:“媳妇,我没偷赵学旺的钱,我被他害了,我现在逃了出来,正在搜集他杀人的证据。我知道这很没有说服力,但我没时间了。这辈子我对不起你,要是有下辈子,希望你还能嫁给我。我会学着向生活低头,不谈理想,努力赚钱让你们幸福。” 田慧回答了什么,完全听不清。常有也不管自己的话是不是被对方听见,挂断手机,沿着黑色铁门下面的缝隙爬了进去。 污浊的气息扑鼻而来,呛得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声音在空荡荡的空间内回响,好像无数人正把他包围。他贴紧大门,尽量让自己不再发出声响,努力观察四周。 里面太黑,伸手不见五指,唯独铁门下挤进来的微弱光线照亮前方一米左右的范围。他看到右手边的一扇小门,隐约想起小时候偷偷进来探险时从那里发现过蜡烛,于是推门走了进去。 小屋里没有窗户,更加黑暗。他点着打火机,发现是一个储藏日常工具的狭小仓库。仓库靠门有一个歪斜的柜子,柜门向外张着,露出一些用过的劳保手套和几支半截蜡烛。小时候来时,手套和蜡烛都是成袋的,现在没了,想必在无人看管的这些年中,有人关顾过这里。 还好给我留了些。他在心里庆幸,先给自己戴上手套,而后点着蜡烛替换打火机。光线终于稳定了一些,他又揣上几根蜡烛备用,准备返回到车间里寻找。 仓库!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个念头从心头闪过:这间屋子是用来储存日常工具的仓库! 他转回身,把蜡烛固定在柜子里,又点燃一根新的往里面走。这下他看到仓库里其实大部分区域都用来摆放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了,除了门口这个一米见方的地方,里面根本进不去。一些损毁的修理工具和替换下来的废旧机器零部件随意地放在桌子上下,全都落满厚厚的灰尘。在这陈旧杂乱的场景中,他没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摆放在工具中的一把弯柄手锯。 他走过去,拿起锯子,吹去上面的灰尘,看到锯身已经被厚厚的铁锈侵蚀,裸色的木质手柄却完好如新。在木柄和锯身接触的地方,明显有一块黑色的痕迹。他用麻线手套轻轻蹭了蹭,灰尘被进一步擦除,痕迹和木头纹理更加清晰。 不是表面的污渍,是渗入里面的。肯定就是这把锯子。在最显眼的位置。 他激动得有些颤抖,又开始寻找梯子是不是也在这里。扫视一圈,没有收获,他捡起一个军绿色的旧兜子把锯子放在里面,背着回到外面的车间。 豆大的烛光再次变回沧海一粟,不过依稀可见小半个车间的轮廓。所有的大型设备都被运走了,只留下撑着高大棚顶的柱子以及地面上略微凸出的纸浆池入口,状如荒坟。 一定就在这里,他屏息凝神,一面小心听着动静一面沿墙向车间的一头转移,准备从头找起。 车间长有几十米,因为常年不通风,到处都是发霉的味道。他来到第一个纸浆池旁边,看到入口处的铁栏杆已经歪斜,留下一个只有一身宽的黑洞洞的开口。 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讲,这个开口并不叫入口,而是叫观察口。按照造纸流程,造纸原料会在上一个车间经过蒸煮,分离纤维变成最初的纸浆,然后输入到这里混合酸、碱和漂白剂进行漂白,再送到下一个车间进行洗涤筛选,最后抄片干燥储存备用。这个观察口是用来观察纸浆池内的机器运转情况的,只有发生机械故障或者输入口堵料等问题时才会成为入口。 因为观察口很小,通常情况下纸浆池内会严重缺氧,而且因为纸浆池底部是凹陷的设计,每次使用后大都会残留一层无法完全输出的存浆。存浆不多,也就是几厘米厚,但这不起眼的浆液发酵会产生硫化氢气体。所以没有发酵则以,一发酵就是要人命的东西。 在安全生产不断被重视的今天,很多现代化造纸企业已经用全新技术解决了这个麻烦,一些传统工艺厂子也会在有必要进入纸浆池时给员工穿上防护服、绑上安全绳,并且是在对纸浆池经过散气处理后再下去,以确保万无一失。 但在当年,没人注意安全,所有的事情都只靠着一股建设家乡的激情。纸浆池需要下人了,工长马上就会派人去处理,工人戴上简单的防护措施(基本上是口罩),再把梯子插入纸浆池,工人就踩在梯子中间进行工作,有的时候工人上一秒还在和观察口外的人说话,下一秒就没了动静,等外面的人发现,工人已经中毒跌进池底,这种情况基本救不回来。更有甚者,发现有人跌落,会有另外的人下池进去施救,结果是下去一个死一个。在二十世纪末的时候,每年都会发生很多起纸浆池事故,很多工人为自己的鲁莽和勇敢付出了代价。或许这也是彩云的事故没有被重视的原因。 回到眼下,常有蹲在纸浆池入口处,尽量把蜡烛探进去,想看看里面的情况。可惜纸浆池太深太大,蜡烛只能照到入口附近。他想了想,把绿兜子上的绑带抽出来,系在蜡烛中间,慢慢垂下。 随着光源深入到一半,能够看到这个池子大概有三米深,长宽分别是五米和四米,左右两侧各有一个通道,还有搅拌用的机器,所有的东西上都挂着一层苍白的干涸纸浆。 第47章 没有梯子,也没有别的东西。常有收回蜡烛,撤回脑袋,继续走向下一个。他不由自主地想象起彩云跌进这样一个空间时还有多么绝望,她知不知道这一切是自己的丈夫做的?知不知道她父亲和赵学旺父亲用深厚战友情谊促成的这段姻缘最后要了她的命?想到这,常有感觉脊背发凉。 第二个纸浆池里也空无一物,但飘浮着一股淡淡的臭鸡蛋味道,呛得常有头晕。他知道,这就是硫化氢的味道,但他不知道,硫化氢的密度比空气密度大,如果不经过长时间的挥散,会顽固地留在纸浆池底部。 从第二个纸浆池离开,再到第三个纸浆池。他刚想探头查看,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的一个物体。 他转回头,锁定目标,心情激动。是一架三米多高的大型竹梯子,斜靠在承重柱子上,柱子旁边就是第四个纸浆池。 他快步跑过去,检查梯子,发现梯子中间缺了一根横撑。撑杆上留下一对圆孔。 就是它了!他一寸一寸寻找,并没有发现锯子上一样的血迹,于是想到当年赵学旺应该是把梯撑拆下来处理后再装回去的,血液一定残留在梯撑上。而这截梯撑或许还留在纸浆池底部。 他小心放下梯子,点着两支蜡烛,用绳子顺下去照明。起初他什么都没看见,只看到白茫茫的干涸纸浆,但随着蜡烛不断接近地面,在成片的白色浆片中出现一个类似于骨棒的长条轮廓。 他继续放长绳子,想要进一步辨别,怎奈绳子到头了,蜡烛也突然忽闪一下熄灭了。 二氧化碳。常有做出判断,开始思考如何安全地下到里面。他侥幸地想只有三米高的距离,干纸浆一抠就破,下去把梯撑取上来应该用不了一分钟,憋气就可以完成。 他咬了咬牙,一边深呼吸加大肺活量一边检查梯子上每一个梯撑的牢固程度。确定安全后,他把梯子插入纸浆池口,反身爬了下去。 客观地说,常有这半生算是一个老实人,一个善良人,但绝对不是聪明人。世人总说傻人有傻福,但更多时候,考虑事情不周全一定是会付出代价的。 就在常有憋着气下到纸浆池内部,集中注意力把梯撑从纸浆下面抠出来时,他身后的梯子正在一点点被抽上去。他听到响动时,梯子已经被抽走一半。他慌忙跑回去跳起来去抓,指尖够到撑杆下部,可惜没有抓到。 梯子消失在入口处。他朝上大声问是谁在外面,没人回答。喊了三声,他又听到拖拽东西的声音,而后洞口被盖住,黑暗降临。 第37章 无言的报恩 蜡烛又一次熄灭,周遭黑暗无比。刚才剧烈的动作消耗了常有的气闭,迫使他大口呼吸。可是这呼吸没有带来活力,反而引起一阵隐隐的头痛。 他立马憋气,拿出手机照明,同时向墙壁摸索。由于要用来架梯子,纸浆池的开口是贴着一侧墙壁的,如果有借力的地方,可以爬上去。可是,刚到近前他就发现那里光滑如纸,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 气闭再次结束,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头痛加剧。短暂的呼吸之间,他的鼻头凝聚起一丝刺鼻的硫磺味,让他在短时间内失去了对肢体的控制。 他搞不清楚毒气和缺氧哪个更致命,干脆放开呼吸,抵抗着肢体末端传来的巨大无力感,努力靠住墙壁让头脑保持在较高的位置。这时,他想起用电话求助,赶紧去按键。 第一时间他想起的是夏小书,可按了几个号码他才发现,于阿姨的老年手机屏幕上正闪烁着“仅限紧急呼叫”几个字——纸浆池下面信号已经不准许正常通话了。 那就紧急呼叫。这几个字每个人都曾看到过,却从没有人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用到。 救援,119。常有拨打,不知道占用了哪种信号,竟接通了,他在杂乱的声音中说出自己的地点和情况,然后请求帮忙叫 120。 说完这一切,他最终靠着墙壁滑到地面上。电话断了,对方是否听见他无法确定。 如果之前他只是想象彩云在纸浆池里的绝望,那么此时此刻他已经深切体会到这份绝望。三米高的距离,横着放在地面上,两步就可以蹦过去,立起来跳下去也不会受伤,可此时,仰望着这三米高度竟然像宇宙一样漫无边际。 他想象着从电视中看见的情景:警铃一响,消防官兵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穿上防护服,跳上消防车,在急促的警笛声中奔赴火场。那些十八九岁的孩子不辞艰险,训练有素,赴汤蹈火。他这种情况不需要穿防火服,也不需要开消防车,带一根绳子就行,应该比出发救火更快。可对他来说还是太慢了,他的大脑已经从父亲和彩云的安全生产事故中总结出生命的脆弱,并把它转化成死亡的味道传递到舌尖。也许消防员到达的时候,只能看见一具尸体,一具一辈子一事无成的尸体。 我还能做点什么呢?他迟钝地想起来这里的目的,爬向纸浆池中央,把那截梯撑抠了出来。可能是因为有纸浆裹着,梯撑光亮,一端平直,一端倾斜,倾斜的那一端茬口里浸着黑色的血迹。 他坐下来,忽然找不到方向,感觉屁股下面的地面是软的。他跌进这个软绵绵的坑里,许久才发现自己是在躺着。他又使出全部力气把包里的那把锯子拿出来,跟梯撑放在一起。也许这两样东西会引起消防员的怀疑,调查出赵学旺杀人的事实。 做完这一切,痛苦消失了。和之前躺在冰面上不同,他虽然接受了死亡的结果,却是满心不甘,这不甘让他莫名其想象起父亲临死之前的情况。 他为什么没求助呢?碎料地坑没有纸浆池里的毒气,不会短时间内剥夺人呼救的权力,从发现被机器卷住到身体被扯进去,一定有一个痛苦的挣扎过程,虽然机器噪音很大,但周围的人离他并不远,死亡将近他应该疯狂喊人救援才对。可吴大叔说是机器卡顿让他发现的异常。 常德发的脸出现在常有面前。是那张照片上年轻的脸。这个世界真奇妙,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死了人们记住的就永远是他年轻时候的样子,一定程度上早死的人才永远年轻。 思绪开始错乱,肺部好像被掏空了。常有仿佛看到了还没有记忆的小时候,父亲在悠车外面注视着他。无比真实。他开心笑了,长这么大,他只知道父亲的模样,却从没有体会过被父亲凝视的感觉,那一定很有安全感吧。如果有父亲在,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忽又生出一种渴望,伸手去摸父亲布满胡茬的脸。接触的那一刻,幻象被击碎,黑暗遮眼。他惊恐地去抓,什么都没能抓到,视线越过手指间,一个古怪的东西出现在朦胧的视野里。 他努力把眼睛眯起来,借着手机屏幕淡绿色的光芒,看到那是纸浆池内部用以推动浆体防止沉淀的螺旋桨。它在纸浆池一角,在高处。 空气也在高处。常有感觉这是父亲在指引他,于是支撑着爬起来向那边走去。事实上他不确定自己是只有精神动了,还是真正操控着身体在动。他走到机器下面,搜集起最后一丁点力气,用力向上一跃,双手抓住机器的杆臂,贪婪地深吸一口气。 这一口气比蜂蜜还要甜美,比毒品还要让人亢奋。他感觉到凝固的身体被渐渐融化,重新生出了一股新的力气。这股力气让他看到自己的确是吊在半空中,也让他在几秒后看到被封堵的观察口里照进来重生般的光明。 一个模糊的黑色人形轮廓踩着梯子迅速爬下来,像是摘上吊的尸体一样把他卸下,然后背起他吃力地向上爬行。整个过程中他什么都看不清,只看到一块光斑在眼前晃动,光斑由中间被分割成两半。 呼吸,剧烈的呼吸。空气,纯净的空气。常有感觉到一股能量在体内游走,让干瘪的细胞再次变得饱满。而后,他闻到灰尘和化学物品的味道,感觉到彻骨的寒冷。眼前的迷雾渐渐融化,他看到漆黑空旷的厂房以及门缝下的条形光线,接着又看到坐在一旁的保卫科老主任。 老主任面色苍白地低着头,光秃秃的头上布满黏腻的汗水,使那道疤痕看起来更加复杂丑陋。 他努力集中注意力,忍着大脑中刀劈斧凿般的疼痛思考着应该是老主任救了自己。这证明老主任不是赵学旺一伙儿的,顿时喜由心生。他想说话,却找不到舌头。 老主任摇摇头,疲惫地一笑。想必纸浆池里的环境也给他身体带来了不良影响。他从里怀兜掏出一本旧磁带,交到他手里。“万幸啊……下边儿的毒气不多。” 常有接过来看,正是那本《明天会更好》。他有些不解,气若游丝地说道:“它在你这!” 老主任道:“我昨天从蔡文友家偷来的。那天跟你说完彩云的情况,我做梦梦着一件以前的事儿,是录音机刚到你爸手里的那会儿,我问他为啥这玩意儿不叫放音机叫录音机?你爸说它学名叫唱录机,能唱歌也能录音,然后给我演示它怎么把人的声音录进去。人老了就迷信,我总觉着你爸是在提醒我啥,就翻来覆去地想,这么着猜着你爸临死之前说的很可能是磁带。我先前以为在你家,去了之后没找到还听说你因为偷东西被抓起来了。常德发的儿子怎么可能偷东西呢?指定是那个赵学旺在报仇。我就想着磁带里肯定有猫腻。然后我影影乎乎想起来很早以前老蔡文友支支吾吾地跟我打听录音机咋录音的事儿,就找到了他家。现在好了,你爸很清白,咱们能拿着它们去举证了。这个赵学旺,一辈子都是这猪狗不如的德性!” 第48章 常有试着坐起来,身体僵硬麻木。他环顾四周,道:“还好你提前偷走了磁带,要不然今早就被赵学旺拿走了。其它证据还在下面吧?” 老主任点点头,“还在下边儿,我累了,等我歇歇再下去拿。我得先救你,你活着比证据重要。” 常有从这句话中感受到父亲般的关爱,一时无法自已流下激动的泪水。有些时候,那些朝夕相处嘘寒问暖的人并不是真正的朋友,反而是那些平日默默无言的人愿意在关键时刻为你两肋插刀。 他像个孩子一样搂住老主任,失声道:“谢谢你,李大爷。我爸真幸运有你这样的朋友。” 然而,就在一切看起来尘埃落定之时。车间的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阵铁管敲击地面的声音。他们寻声望去,看到一个戴着鸭舌帽和黑色口罩的人朝这边走来。 来者捂得十分严实,但常有还是一眼看出他是赵学旺的司机。显然,刚才的一切都是他干的。他回来应该是想确认常有死亡,然后打开纸浆池的盖子让一切看起来像另外一场意外。 常有晃晃荡荡地站起身,吼道:“制造意外不成,现在要杀人灭口了吗?” 司机在三步外停下,手中一截一米多长的生锈暖气管托在地面上。他伸出带着皮手套的手,勾了勾手指,说:“磁带。” 常有继续道:“你好好想想吧!制造意外可能蒙混过关,但你要亲手行凶,警察肯定会找到你。你为了一个杀人凶手搭上自己的人生值得吗?” 他的身体还很虚弱,这两次说话引起一阵气短,不住咳嗽。这时老主任站了起来,“说这些没用,这个人不过是赵学旺的杀手,是个牺牲品,他来就是要我们死的。” 常有更加紧张,他亲眼看见过司机凶狠的身手,别说是刚从纸浆池里捡条命回来的他俩,就算是正常情况下他们也打不过他。而且此时此刻他才感受到,跟司机接触时那种让人脊背发凉的气息,正是一股漠视生命的杀气。 来硬的指定没戏,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拖延时间,等待消防官兵过来。 他一边说一边拉着老主任后退,司机则是步步紧逼。就在此时,手机毫无征兆地响了,巨大的铃声吓了所有人一跳。 司机第一个反应过来,以超越常人的速度踢倒常有。常有以为他要抢夺磁带,尽全力护住,却不料司机先一把从他兜里扯出手机,狠狠摔向地面。 手机脱手飞向地面的瞬间,杀手不小心按到接通按键。夏小书慌张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 信号不好,声音嘶嘶呀呀,但常有敏锐地捕捉到了两个关键词——水泥厂、田慧。 手机碎裂,声音戛然而止。司机再次发动袭击,铁棒抡向常有的脸,只一下就打掉了好几颗牙齿。 常有感觉大脑在颅腔内剧烈动荡,剧痛无比,视野冥白。他重重摔在地面上,依靠本能一手捂着兜里的磁带,一手捂着脑袋预防下一次重击。 可是很久,他都没有再受殴打,只有蜂鸣的耳朵里传来剧烈的喘息和挣扎的声响。视觉恢复,他看到老主任拦在他身前,笨拙地躲过司机的一棒。 老主任继续周旋,余光回视,“没时间了常有,我拖住他,你快去救你媳妇。一定要保护好磁带,如果没有磁带,这里的证据都不能算作证据,赵学旺不会认罪。” 妻子和水泥厂联系起来一定不会是好事,可这一边一旦他走了老主任也注定凶多吉少。一面是结发妻子,一面是救命恩人,他一时无法做出抉择。 转瞬,司机又密集击向老主任的要害,均被老主任躲开,只有肩膀等处挨了几下。这一过程中,老主任始终保持在常有和司机之间的位置上。 见常有迟迟不动,老主任拍了拍头顶的疤痕,笑道:“自从那年你爸从几个亡命徒手底下把我救下来,我就跟他学拳脚,虽说岁数大了没有当年猛,对付这个小瘪犊子还够用。你爸一辈子没干过一件后悔的事儿,临死前说那么句话证明他后悔答应赵学旺这件事,咱们必须还他清白,让他在那边儿也坦坦荡荡!” 这么耗下去绝等不到消防员过来,如果磁带被司机拿到,赵学旺将继续逍遥法外。而自己多待一秒,田慧就多一秒危险。想到这,常有的心渐渐坚定起来,他大喊一声“对不起了李大爷”咬牙滚向大铁门,从门缝下钻到外面。 第38章 善恶到头 北方冬季的深夜,天空澄净,星稀月朗,空气干冷。常有捂着磁带,翻出院墙,骑上自行车直奔水泥厂。他没听清田慧出现在那里的原因,但他知道一定跟赵学旺有关系,赵学旺也一定在那里。 城市在无声中继续闪耀,仿佛暗夜里落陷的星河,厂区的另一端不时传来大货车疾驰而过的声音。那些为了生活而昼夜奔波的人们一定不会知道,他们路过的地方正上演着一幕人命关天的大戏。 水泥厂很快来到眼前。让常有奇怪的是,这座工厂像坟地一样寂静,感受不到任何紧迫的氛围,甚至连看门的愣保安都不在,敞开着的大门好像在欢迎他的到来。 他停下自行车,穿过大门,一边向里面跑,一边大喊田慧的名字。直至来到直插天空的水泥库前,他第一次听见回应。 是田慧的声音,在很高的高处。 他抬头仰望,好不容易在水泥库顶部的平台上看见那个渺小的身影。笔直地站着,孑然一身。 田慧略带欢喜地问:“赵学旺已经答应不再告你偷钱了吗?” 常有回答:“没有,我逃出来了。你在那上面干什么?很危险!” 田慧道:“我告诉赵学旺如果不撤销控告我就从这跳下去。他答应考虑一下给我回话。” 常有仿佛被人猛扇了一巴掌。“你别干傻事!我没偷钱,他告我也没有用。你快下来,我们有别的办法解决问题。” 田慧忽然沉默,再发出声音时声音已扭曲。“对不起啊常有……我想不到别的办法救你。我怎么会相信你偷钱呢?那肯定又是赵学旺的奸计。可人家准备好了,咱们斗不过人家,只能拼命了。再等等,他不会希望他新建的厂子死人的。” 常有哭着喊道:“这都是我的错!就算拼命也用不着你去拼,你下来!这水泥库多少年了,边上随时都可能塌下来。你——” “我该为你做点什么了。”田慧大声打断他,“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绝望,有多恨你。我想当初嫁给你什么都不图只求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安稳日子没得到,我就跟你一起努力,你怎么还会这么对我?后来我想通了,这不能全怪你,我有什么呢?我没有那个女人长得好看,没有她有钱,没有她聪明,也没有她知书达理,我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妇女,甚至没跟你说过关心话的话没说过爱你,换了是谁都会喜欢她吧。爱情是相互的,我从没让你得到过什么,怎么可以反过来要求你这要求你那呢?我总怪你不信任我不跟我分享你的心事,可现在想来,那大抵是你在默默承受着一切吧。我不理解你,这才是我们渐渐疏远的原因。”她深吸一口气,“常有,我太笨,不知道怎么表达你对我有多么重要。但是请你相信,只要有我在,我就不会让赵学旺得逞,我不会让他毁了你的一辈子!你还要实现你的理想呢,不是吗?” 听完这些话,常有早已泣不成声。田慧的确不聪明,所以才会想到这么笨拙、幼稚、足以在事后让她永远无法抬起头来的主意,然而他也明白,当她站在上面的那一刻起,她已经放弃了尊严、父母、孩子甚至是生命。从恋爱到结婚,五六年的时间里,她的确从没说过一句“我爱你”,可她站在这里已经诠释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爱。她是个普通得不普通的女人,可她也是一个伟大得不能再伟大的妻子。的确,男人都喜欢夏小书那样的姑娘,可他们真正应该珍惜的是那个甘愿用一生陪伴他们的平凡女人。 他发出一声疯狂的呼喊,拔腿奔向水泥库的外部阶梯。他已经让她失去了太多,绝不可以再让她如此狼狈。 在阶梯入口处,一个身影挡住他的去路。他急忙停步,看到看门的保安正像发情的鸟一样努力扎开双臂,龇牙咧嘴地摆出一副滑稽的凶狠表情。 “你他妈也要成为杀人犯的帮凶吗?”常有吼道。 “老板说了,她这么做不能抹除你的罪行,还会对你的判罚不利。我不能让你上去。” “你他妈猪脑子!要死人了!” “老板会救她的,也会跟警察为你求情。他对你这么好,你却偷他的钱,我都替你大爷感觉憋屈。” “我滚你大爷的!” 常有大骂一声,一脚蹬向保安的肚子。然而保安身体敦实,牢牢抓住他的脚,把他摔到一旁。常有咒骂着往外挣扎,保安却是骑在他身上不让他动。 剧烈抗争下,体力迅速亏空。常有叫道:“你用你那猪脑子好好想想,赵学旺为啥没报警!他就是想害死我媳妇!” 第49章 保安固执地说:“老板说这事儿被警察知道对你没好处。你应该明白老板的良苦用心,他拖延这么一会儿就让你们两口子重归于好了,再等一会儿,他一定会答应你媳妇的。那时候她就下来了。” 常有恨得咬牙切齿。心说好个赵学旺啊,做世界上最坏的事却能始终把自己标榜成最善良的人。 他使出一股激劲,努力翻身把保安掀下去,可还不等起身,保安又抓住他的腿,重新把他拉住。 他连蹬几脚,把保安的鼻子蹬得冒血。保安依然咬牙不放,“我没啥能耐,只能借老板的光儿干点好事。等你想明白了也会感谢我!” 这时,常有的身体触电一般痉挛一下,双眼惊恐地望向头顶,双手下意识摆出接人的动作。保安也立刻弹起来,一边伸直双臂,一边向上寻找落下来的田慧。 可是他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水泥库的轮廓把夜空切成一个半圆。他明白自己上当了,回头再看,常有已经跑进阶梯入口,把门反锁住了。 他叫一声“你妈”,赶紧去晃铁门,晃不开后又绕到一旁试着从围栏上翻进去。他太笨拙,试了两次都摔了回去。 这个时间里,常有沿着螺旋形的外部阶梯跑到水泥库顶部。那里有两条路,一条继续走,穿过一扇栅栏门直通天台。另一条是开在墙壁上的一扇铁门,进去后是水泥库内部。 可能是田慧为了显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决心,上去时锁住了第一条路,且这条路周围都被铁丝网罩着,根本无法翻越。常有只能试着看内部能不能通往天台。 那扇门其实也锁着,但年久失修,门板支翘着。他疯狂踹几脚,门板脱离墙体整个飞向内部。 常有迈步进去,脚下方才传来门板落地的巨大回响,伴随着有风从下方吹来,带来石灰的味道。 这是一个高将近三十米、直径十六七米的巨大中空罐状建筑,除了身后这扇门和库顶的坏通气孔泄下来的光芒外,再没有其它光源,一切黑漆漆空荡荡的,仿佛无边地狱。 常有的手摸到粗糙的栏杆,视觉终于习惯环境。借着这虚弱的光线他看到与脚下这扇门连接着的是一条紧贴墙壁的只有一人宽的环形过道。过道沿着罐状空间上沿围成一个巨大圆环,下方立陡的内壁上残留着水泥灰,凹凸不平。 他努力辨别,依稀看到圆环对面有一道向上的铁梯,铁梯顶部有光线倾泻,于是沿右手边向对面走去。同时,他记起这应该是一条作业道,水泥厂生产时,工作人员会定期从这条过道上垂降,清理挂在内壁上的水泥灰。 门洞离他越来越远,恐惧感和压迫感相继袭来,尤其是当他感觉到手边的栅栏和脚下的铁板在不停颤抖时,他已明白这条环形作业道随时可能发生塌方。 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继续义无反顾地向前。 门洞的光源越发渺小,大概走过环形墙壁的四分之一时,前方黑暗中忽然亮起一束耀眼的手电光。 他用手臂遮住眼睛,隔着臂弯的缝隙向外看,看到是拿着手电筒等在前方的赵学旺。 他果然在这!常有几乎就要冲上去。可刚迈一步,脚下用以支撑路板的钢筋折断,一大块路板落入深渊,他紧紧抓着栏杆才没有跟着一起掉下去。 赵学旺的手电落在惊魂未定的常有身上,像极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他用满含祈求的语气说:“别再往前了,大侄子,这里太危险。把磁带给我,我打电话给田慧,她就会下来。” 常有怒不可遏。“事到如今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吗?磁带我是不会给你的!你要是敢拦我,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赵学旺沮丧地摇摇头,“大侄子,你还没明白吗?我认输了,我隐忍三十年,只为在你身上宣泄对常德发的憎恶。可我几次花在你身上的心思都被你化险为夷。现在,你掌握着足以要我命的证据,幸运也好,聪明也好,这盘棋你赢了。给我个机会吧,就像你爸那样,在每次得胜的时候收手,那将比赶尽杀绝更能令人臣服。” 常有因极度的愤怒而大笑,毫不犹豫地向前走去,“赶尽杀绝用在你身上才合适吧!我第一次相信你,被害得流浪街头妻离子散。第二次相信你害得我锒铛入狱有冤难伸。现在我妻子就在头顶,随时有可能结束生命,你还想骗我?我虽然笨,但不是白痴!” 赵学旺也缓慢迎上来。“田慧的事是我预料之外的,当我得知她在这里时我吓得要死。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我真羡慕你,一无所有居然会有女人这么死心塌地地跟随你,为了救你连命都不要了。正是她让我认输的,是她让我看到了我渴望了一辈子的相濡以沫是什么样子。说实话,我不怎么钦佩你,但我钦佩她。所以我还没报警,报警对你和她来说都没有好处。看在我依然在为你们着想的份儿上,看在德发老弟也曾害得我夫妻反目的份儿上,把磁带给我吧,我们往日的恩怨一笔勾销。” 常有继续笑着,狰狞而凶恶。“你这个人渣!我爸跟彩云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是在遵从医嘱帮彩云治疗精神病!虽然我没生活在那个年代,但我能想象我爸是在努力帮助你解决掉生活里最大的烦恼。他把你当兄弟!而你却恨他。” 说完这句话,两人面对面。常有从兜里掏出病例复印件丢到地上,“你自己看看吧!” 赵学旺蹲在地上捡起来,用手电照着迅速阅读。起初他的眼神充满疑惑,随着纸张从手中翻过,他整个人都蔫了,不由自主地摇晃脑袋。 突然,他像遭受了巨大打击一样抱头跪在地上,悔懊地叫道:“怎么会这样呢?这么多年我一直误会着德发老弟!我的天呐!我到底做了多么愚蠢的一件事啊!” 常有看着眼前这个无助的人,第一次觉得他跟村子里那些生活清贫的老人并无二致。他的确有钱有势,可以掌握别人的性命,可他也是人,也有不堪一击的一面。 常有再次开口,声音中的愤怒变成轻蔑,“现在你明白了吧?人们都尊重我爸而不尊重你是因为我爸心胸宽广,你心胸狭隘!你总在埋怨那个女人给你暴力让你窝囊,可你反思一下,你给过她理解吗?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嫌弃她?你觉得用嫌弃和冷落能换来关爱?彩云阿姨要是再对你好那可真是天理不容!” 他顿了顿,“你的确不如我爸,再有钱也比不过他。因为如果是他,要么打死不从这门婚事,要是答应了,就会全心全意对她好。他之所以能获得所有人的信任和尊重,就是因为他做事正大光明,敢作敢当!” 这声音在周围回荡,悠长而洪亮。那一瞬间,常有发现这番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而后当他的思绪回归现实,他发现那个在人前备受崇敬的老人竟然倒在地上缩成一团。 他向前走,准备从他身边挤过去找田慧。但在近前,赵学旺突然抬起老泪纵横的脸,哀嚎着说:“我知道我错了,大侄子,再给我一次机会吧。你的妻子在等你,你大娘也在等着我啊!我曾经以为我对女人绝望了,不会再娶妻,即便在我发现我是真心喜欢夏小书的时候也不敢相信她。现在她终于经过了我的考验,我已经跟她领了结婚证。难道你想让她这么多年的努力白费吗?我看得出,她对你也是用了心的。就像我为了田慧没有选择报警一样,你也看在她默默陪我这么多年的份儿上放过我吧。” 说完,赵学旺竟抡起巴掌左右开弓抽向自己的脸,边打边说:“我输了,我永远也比不过他!我恩将仇报!我是个人渣!” 随着抽打,鼻涕和眼泪一起飞溅。 这次轮到常有发愣了。他忽然想到:夏小书才是在最高的地方操控一切的人,她隐忍在赵学旺身边,窥探着赵学旺的秘密,当她发现那个秘密可以置赵学旺于死地的时候又反过来帮助我。她成功地让赵学旺的阴谋得逞,激起了我的愤怒,而后又在我身陷囹圄的时候多次出手相助反过来调查赵学旺的不堪往事。赵学旺的这次栽赃一旦得逞,那么就没人能揭开他杀人的事实了,所以她被迫亲自出马,给我逃走的机会并带来最终的提示。她不喜欢我也不爱赵学旺。她真正的目的已经在她第一次聊天时说了出来,“我是个物质的女人”——她真正想要的是赵学旺的财产! 奇怪的是,常有没再憎恨夏小书,但他的确开始同情眼前这个老人。三十年前他混迹街头,家庭不幸,好不容易找到一份比较体面的工作后有又活在父亲的阴影下,连他的妻子也对父亲。三十年后,他带着完美的复仇计划荣归故里,机关算尽,却没想到又遭遇身边的女人的背叛。 他固然成就斐然,可实在可悲。常有的心头有什么东西加速流动,让他透过眼前的肮脏看到光明的一幕。 他亲眼看到赵学旺对复原水泥厂的用心,赵学旺说那是他们的青春;他看到过赵学旺亲自扛着礼物送到曾经的工友家,不管是欢迎还是奚落他都一视同仁;他也亲眼看到过在吴大叔家,他醉醺醺地握住吴大叔的手,跟他说:“兄弟,我真他妈想你们啊!” 第50章 赵学旺是个可憎的人,可他靠自己的坚韧战胜了卑微的出身,成为了一个高不可攀的人物;他对自己生活过的厂子和一起奋战过的工友留有很深的感情;他选择退隐时有太多地方可以去,却偏偏选择回到自己家乡把曾经的厂子建设成旅游区。抛开他跟常家的恩恩怨怨不谈,难道他不是一个重情重义又热爱家乡的老人吗? 反过来讲,如果不是我一开始对母亲产生怀疑从而去水泥厂探索真相,可能事情不会发展到这步田地。常有开始原谅他了。尤其是他看见赵学旺那悔恨的泪水时,所有的恨都恨不起来了。 他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此时是父亲站在这里会作何选择呢?会是一笑了之,还是会赶尽杀绝? 片刻后,他有了答案。他取出磁带,握在手中,说道:“你的杀手还在造纸厂执行你的任务呢。让他放过李主任,我就最后相信你这一次。” 赵学旺惊惶地掏出电话,拨通号码,怒吼道:“你他妈干了什么蠢事?我让你拿到磁带,没让你害人!快给我滚回来!” 说完,他把手机屏幕朝向常有。明亮的屏幕上显示着通话的计时,通话对象正是“司机”。 常有点点头,“我相信你没有让他害我们。现在我们的账一笔勾销了。” 他做出一个友善的微笑,把磁带递向赵学旺。后者颤颤巍巍地爬到近前,像是一个死囚在领取赦免书。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磁带的那一刻,他突然改变方向,抓住常有的手腕,迅速起身将虚弱的常有推向栏杆外面。 第39章 终有报 一切都只在瞬间发生。常有的身体翻向深渊,双手本能地抓住栏杆。而后伴随着一声崩裂的脆响,栏杆折断,把他甩向墙壁,一张铁板在他眼前无声切过。 等常有反应过来时,发现作业道断了一截,一根铁管垂向深渊吊着他。他再向上看,看到赵学旺就站在离他两米高的头顶,在断茬边缘,得意地俯视着他。 赵学旺把玩着手中的磁带,开了口,“你可真是不长记性啊!居然真的相信我真心悔过。知道我为什么会跪在这儿吗?因为只有这里的栏杆脆弱到让你看起来像是跌下去的。哈哈,你这个恩将仇报的盗窃犯,让自己的妻子逼迫我这个可怜的失主,然后在赶来跟他汇合的时候不慎从水泥库中跌落死于意外。而我,一直是一个对你们好言劝你的人。” 如果世界上有两面人的话,赵学旺已经做到极致,一面弱小无助,一面灭绝人性。他随手一扬,复印件翩然飞向深渊,“几张伪造的纸就想让我相信你爸的清白吗?不可能!这种把戏三十年前我就用过了!就算这是真的,也是他把彩云迷得神魂颠倒,他逼着我对彩云下手。是他害死的彩云!害得我这么多年见不得光!” 常有看到他眼中闪烁着的癫狂的火焰,已然明白再说什么都已于事无补。他早已下了杀心。他这种惯于使用阴谋诡计的人是不会相信世界上有真挚的感情的。这是他的可怕,也是他的可悲。 常有努力抓着冰冷的钢管,想向上挪动,可他失去太多力气,加上手心很滑,每动一下钢管就从手中脱离一点。 挣扎之下,作业道“吱哑”作响,另外一段用于支撑的钢筋在墙孔里松动,随时有可能崩脱。常有不敢再动。 赵学旺后退一步,站到安全的地方,享受着胜利的喜悦。他似乎不太满意常有的沉默,问道:“难道你就不想求我放过你吗?” 常有还以冷笑,“你真是把我看扁了。我求过你是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值得尊敬的人。现在你连畜生都不如,我还求你干什么?我不想死,但我更不想没有尊严的死。” “呵呵,还真是跟你爸一样有骨气啊!那你就不想想你死了你的妻子会有什么下场吗?” “你想干什么?”常有眼前出现依然在寒风中傻傻等待结果的田慧,再次品尝到恐惧的味道。 “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仨和那个傻保安。他看到田慧自己走来,听见了他威胁我的话,但他绝对看不见我把她推下去。水泥厂还真是一个容易发生意外的地方啊!哈哈哈。” “她跟这件事没关系!你已经杀死了我爸,现在还要杀死我,就算你恨我爸,也没必要杀死她!”常有渐渐失去力气,手滑到铁管的末端。 “杀死你爸……我也多么希望是我杀死了他……”赵学旺缓慢地向后退去,伪装出来的表情从脸上退下,展露出赤裸裸的妒火。“我暗中跟你爸较劲较了一辈子,比起他处处压制我,比我更有名望,害我杀人,我多么想亲手杀死他!可他永远那么出人意料,竟然为了你和你妈用那么残忍的方式自杀!” “自杀?”常有的脑袋轰然作响。 “他那么精明一个人,如果不是自己想死,下一万次碎料坑也杀不死他。他是自己想死,用自己即将结束的生命给你们拇指换一点抚恤金。” “你说什么?” “看在你也要死的份儿上,我就告诉你吧。他求我让出名额是想让你们母子有个着落,但后来他知道如果他正常病死,所有的福利待遇都跟你们母子无关。恰巧他得知彩云意外死亡我获得五万元抚恤金的事实,于是想到了这么个出人意料的主意。” “你胡说!” “不敢相信是吧?”赵学旺把手伸进棉衣兜里,掏出一沓古旧泛黄的纸,“他死后我也一直很好奇,于是想起有一天我偷偷跟踪他时发现他好像在花坛下面埋了什么东西。我挖出来,看到是一个糖果盒子,里面装着是这张化验单。他是癌症晚期。真他妈让人嫉妒啊!我得了癌症是绝对干不出这事儿的!而他不但选择用生命去换你们的保障,还在自杀之前的头一天晚上找借口动手打了你妈,这样你妈就会恨他,不会因为他的死而伤心!你相信吗?世界上居然有他这样的人。他死后我以为不会再有了,可今天田慧站上天台时我发现,居然还有,而且居然都在你们家!”他狠狠咬着牙,牙齿几乎磨碎。 “我本不想杀死你们,可你一步步找到线索把我逼到了这里,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你们这种无私的人就到下面团聚吧,这个世界是属于我们这种唯利是图的小人的。哈哈哈。对了,你们母子没有得到那份抚恤金,是因为厂子竟然因为我让出名额的事情觉得我跟常德发关系最好,委托我把抚恤金交给你们。哈哈哈哈……” 说完这句话,赵学旺转身背手步履蹒跚地沿着环形作业道向另外一个方向走。他的背影显得不再那么精力旺盛,却是轻松无比,好像是一个赶了很久路终于卸下重担的旅人。 他的重担是他对常德发的嫉妒,以及因为嫉妒产生的扭曲的怨恨,这怨恨深入骨髓,如今卸下,他已疯狂。 笑声依旧在回荡,常有的心在滴血。他无数次从街坊邻居的口中得知父亲是个好人,却从没想过父亲比他们说的还要伟大。这种钦佩之情给了他一股莫名的力量,让他发誓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妻子和孩子,就像三十年前父亲做的那样。 他手心炙热,坚持不了多久了,更没有爬上去的可能,而他的敌人正在向妻子逼近。那一刻,有一股阳光照亮他的心扉,让所有的焦急与恐惧一扫而空。 他曾付出巨大的努力去宽容敌人,宽容一段过往,宽容整个世界。他觉得自己像极了父亲。三十年来他一事无成,却秉承着最大的善念,他虽然没能给妻儿带来富裕的生活,可这一刻他确认自己可以成为他们的骄傲。就像父亲一样!他不是坏人,不是盗窃犯,他问心无愧。那还有什么畏惧的呢! 照顾不了你们了,田慧,常久。他暗念一句,而后大吼一声“赵学旺”,待赵学旺停步回头时,他猛地晃动身体,把全部的重量都压在那根钢筋上。 如他所愿,钢筋松脱,作业道继续垮塌,好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向赵学旺的脚下涌去。赵学旺手脚并用,如过街老鼠一样仓惶逃跑。常有也在这一过程中不断向下坠落,他身体擦过的地方,残余在墙壁上的水泥灰大块脱落。 然而就在赵学旺跌倒,即将被塌落吞没之时。作业道突然卡在一根坚固的钢筋上停下了。常有在钢管末端继续用力,怎奈现在他距离那个水平面已有十五六米的高度,力量已转导不过去。 赵学旺惊魂未定地站起身,看看周围的情况,忽然大笑。“哈哈哈!谁说这个世界上好人注定有好报?胜利永远属于我!” 说完,他转身继续上路。然而下一秒,他突然漏过作业道,整个人伴随着一声尖叫划过虚空,落在水泥库底部,发出一声闷响。 常有的眼睛被水泥灰迷住,没看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但从声音和位置中判断出,是他进来时踩脱的那片路板。他欣慰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这个世界还是好人有好报。” 此时,他已耗尽手上最后一丝力气。一切都结束了,他默默闭上眼睛,任由铁管从手心滑落,身体飘向黑暗。 第51章 恍惚中,他好像听见有很多人在下面喊叫,看见在无尽的灰尘很多人涌向他落地的方向。下一秒,他的身体接触到坚硬的东西,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尾声 几天以后,常有在医院里醒来,看到自己的手脚都被白色的石膏固定着。他听见响动,转脸看向床边,看到田慧。 田慧正坐在那里做针线活,一件病号服铺在腿上,左手捏着一枚即将脱落的扣子,右手拿着剪刀伸向因为松脱而拉长的扣线。随即剪刀闭合,扣子离开衣服。这时,她似乎猛然察觉到什么,触电一样站起来。当她看到常有的眼睛,本能地丢掉扣子和剪刀扑在床上搂住他的脖子,喜极而泣。 从田慧口中,他得知昏迷这段时间的事情。首先他没死不是因为命硬,而是在他进入水泥库内部的时候保安跑到村子里喊人,村里所有的老人集体出动,抱光了家里所有的被子赶来。他们本来是想救田慧的,却听到水泥库里的对话,在常有跌落的瞬间,把所有被子铺在下面才救了他一命。说这件事时,田慧指了指床头柜下堆得满满的笨鸡蛋和各种小米、白面等礼物,告诉他老人们一直都很关心他,让他好好尽快好起来卖他们东西。 第二件事关于夏小书。在昏迷期间,夏小书来医院探望过,她告诉田慧其实那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她虽然有时候不择手段,但特别羡慕这种平凡的爱情,不忍心把它毁掉。说话时,田慧拿出一个文件袋交给常有,说是夏小书留给他的。常有打开来看,是绿岛便利店店面的产权和钥匙,还有一封信。信很短,只有几行字:谢谢你让我找到生活的意义,她那么爱你一定不会偷看的,所以我想偷偷告诉你,睡你是假的,但喜欢你是真的。 还有一件事,也是最悲伤的一件事。消防员赶到现场时,发现李主任抱着司机死在了纸浆池里,随行的救护车采取紧急措施,但没能救回来。同时警方已经重启了对三十年前彩云死亡案子的调查,并听取了赵学旺身上的磁带,虽然锯子和梯子上的血迹因为年头太多已经无法提取出 dna,但警方有足够的证据把赵学旺列为最大嫌疑人,正在进一步展开调查。还有,涉及赵学旺的诈捐事件以及各种违法商业行为都被立案侦查。因为夏小书从手机备份平台提取了赵学旺交给常有钱时的手机录音,常有的指控已经被撤销。 一年以后,常有身体恢复,开始经营便利店。那天晚上,田慧和常久先睡下了,他给一位老人送完货回到店里,看到电视机里正演着一档访谈节目。 “……是怎样的精神驱使着一位坐拥巨额资产的女人用全部资产成立孤寡老人基金会?是怎样的经历让一个女人在最美好的年华里风尘仆仆地行走在慈善事业前线?今天,我们就将走近这位神秘而伟大的女性,了解她的内心世界。” 主持人说完,摄像机镜头拉远,沙发的另一端出现一个用帽子和口罩遮住脸的女人。常有心照不宣,默默地点起一支烟,坐到窗边的卡座前。 半个小时节目结束,镜头给到特写,女人说:“我曾经以为生活富足是孩子能给父母最大的回报,后来遇到一个人让我明白,平安和善良才是父母最希望孩子拥有的财富。生活的重担驱赶着年轻人去城市里奋斗拼搏,父母们故作坚强,留在家乡默默守望。世间的爱大都跨越山海奔赴相聚,唯有父母的爱历尽风雨走向别离。向天下所有平凡而伟大的父亲母亲致敬!”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