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鸾》 争鸾 第1节 书名:争鸾 作者:云山雾潋 文案: 【娇纵公主x偏执权臣】 #双重生/先婚后爱/男二火葬场# 前世国破之际,傅瑶光自宫墙之上一跃而下。 大乾的公主,是绝不会成为逆贼的战利品,苟活于世间的。 尤其,那所谓逆贼,还是她成婚三年的夫君,谢瞻。 一朝重生,谢瞻还是姜国送来的质子,她还是宫中最恣意的公主。 她再不会信谢瞻那些鬼话,磨着父皇死心塌地非要嫁给他。 只是她并不知晓,前世她当众表意谢瞻之前,父皇已经拟好了她同晏朝的婚书。 她死之后,也是晏朝亲手杀了谢瞻,扶她幼弟登上皇位,承继大乾基业。 而如今,那封前世并未赐下的婚书已经拟定。 - 晏朝一生清正公允,旁人眼中最是淡泊温和。 从无人知,早在他做太子伴读时,便已将禁宫中最明艳的小公主镌刻于心。 他十四岁三元入仕,十年间政绩斐然,三次向陛下求娶公主终成宿愿。 旨意未下之前,七国使臣入京拜寿,宫宴之上,公主当众死谏,求陛下为她和那个姜国质子赐婚。 晏朝手中酒盏骤然碎裂,他垂首敛眸,全了她的心意,此后再无一日良宵。 公主死在国破之际,而他在手刃谢瞻后,又辅佐她的幼弟十年。 还政之后晏朝溘然长逝。 许是上天怜悯,给他一个圆满。 前世她嫁了旁人,满城喜贺,独留他一身落寞,至今回想起来,心头仍是那股子摧心剖肝般的滋味儿。 此生不管她如何心系旁人,她都只能嫁与自己了。 #闷葫芦自我攻略失败后的吃醋现场 内容标签:白月光、先婚后爱 主角:傅瑶光、晏朝(zhao) 配角:谢瞻 一句话简介:曾是他的无数个不眠夜 立意:谈恋爱还是要坦诚一点嘛! 第1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 云山雾潋文 - 开元四十一年。 傅瑶光站在宫城中最高的城墙上。 宫门之外谢瞻一身白袍染血,枪下丧生的亡魂无数,皆是她大乾无辜的将士百姓。 她看着他杀了禁宫统领,看着副统领为他打开宫门,看着他杀尽她的兄长姐姐们,杀了疼爱她的父皇。 最后,看着他来到她所处的宫墙之下。 凛风烈烈,旁边的大乾军旗被呼啸寒风摧折得摇摇欲坠。 傅瑶光大红宫裙单薄,面色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看上去孱弱到令人心疼。 她隐约听见谢瞻急切地在同她说着什么。 “瑶儿,下来,别闹。” 他声嘶力竭,声音断断续续,却喑哑地不像话。 傅瑶光望着他,只觉这一幕讽刺至极。 他亲手诛尽她的血亲,戕害她的子民,亲自领兵践踏她的国土,最后,反倒让她别闹。 她同他相识十年,成婚三载,竟从未发现他温柔外表下的狼子野心。 想起当日在太成行宫,七国使臣入京贺父皇寿诞,众目睽睽之下,她说她心爱晋王,用自己的清誉和大乾公主的体面,向最疼爱她的父皇逼婚。 父皇失望地责备她,令她禁足,最后备下了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丰厚嫁妆,为她和谢瞻完婚。 三年过去,父皇成了乾坤宫外阶下的一具冰冷尸身。 而促成这一切的,便是她自己挑的驸马,她自幼便倾慕的晋王,谢瞻。 他口口声声说爱她,可直到如今傅瑶光才明白,他爱的并不是她,他爱的只是身负荣恩的安华公主。 他是姜国求和投诚后送进京都的质子,十余年卧薪尝胆,注定他只会娶大乾皇帝最尊贵、最受宠的公主,名正言顺搬进公主府,留在大乾繁华的京都,好继续筹谋他的大业。 傅瑶光不再看他,俯瞰着这座她从小长大的禁宫,望着宫城中的尸山血海,闭上眼朝前倒去,自宫墙上蹁跹落下。 他们都死了,她如何还能苟活。 自十余丈高的宫墙上触及地面,血流了满地,可地上石阶早已血迹斑斑。 那是她大乾的宗亲、将士和宁死不愿降敌的老臣之血。 却不知她还配不配同这些人死在一处。 傅瑶光浑身如被碾碎般痛得不行,可她心里的疼比此身经受的这些还要痛百倍、千倍。 恍惚间她似是被人抱在怀中。 她知道,是谢瞻。 “瑶儿……” 谢瞻浑身颤栗,紧抱着她的双手不住地抖。 她被他弄的更疼了。 傅瑶光勉力睁开眼,她眼睛似是被血糊住,模模糊糊一片血色。 她看见谢瞻,她的驸马,那个十余年质子生涯都没能压弯他脊梁的男人,颤着声音,似哭未哭地低声同她说着。 “别怕……” “你不会有事……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别、别睡……你会是我的皇后……” “……我……” 她太痛了,也太累了。 听不清他说的最后一句,最后便只记得那残忍无情的男人好似杀红了眼一般,眼底猩红又疯狂,惊怒交加地让她不许死。 就这样吧。 傅瑶光陷进黑暗中,再无意识。 - 开元三十七年,京都府暑气难消。 七月时,当朝天子带着宗室朝臣以及进京贺寿的七国使团一同去太成行宫避暑。 眼下已近中秋,今日便是陛下的寿诞,行宫的晚宴,外国使臣和朝廷重臣皆要出席。 太成行宫东侧的永彰宫外,通传报门的小公公细着嗓子扬声通传: “殿下,晋王求见。” 妆镜前的少女青丝垂坠,望着镜中那张姣好的芙蓉面,她眸光恍惚微散,不知在想什么。 正要为她盘发的侍女轻轻唤她,“公主,晋王又来了。” “不见。”傅瑶光似是回神,凉凉说道。 她话音落下,外间的侍女便出去传话,打发通传的小太监离开。 “公主这阵子对晋王一冷下来,宫里那些人,连送去那边消暑的例冰都少了许多。” 傅瑶光闻言望向说话的侍女,她本就是明艳至极的长相,又是宫中最受宠的公主,性子素来娇纵,这一眼轻飘飘瞥过去,方才说话的侍女膝盖一软。 “殿、殿下,是琼珠多话了,琼珠甘愿领罚。” “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罚俸半年,以后该说的、不该说的心里都有数些,你且退下吧。” 傅瑶光收了目光,倦倦地说道。 她宫里这四个一品侍女,对她素来都是忠心的,琼珠年纪小,不够稳重,方才那话也不过是知道她往日待晋王亲厚,还没转过来弯罢了。 莫说琼珠,连傅瑶光自己都还没适应。 她本来从京城禁宫的宫墙上跳了下去,再睁开眼,便又回到刚及笄那年,伴驾出宫随行来到太成行宫避暑。 想来是她识人不清,死得太惨又太过不值,连地府阎王爷都不愿意收她这个眼瞎心盲之人。 傅瑶光纤长手指摆弄锦盒中的南海鲛珠,这是南边琉国送来的贡品,一颗可抵千金,父皇得了这么一盒子,后宫嫔妃一人一颗,剩下的全给了她。 父皇素来待她好,她母妃是岭南徐氏的世家女,她出生时,父皇已逾不惑之年,许是老来得子,如珠似宝地爱她护她,前几年幼弟出生后,徐氏晋升贵妃位,她在宫中日子愈发舒坦。 这么好的日子她不要,非要去招惹谢瞻。 争鸾 第2节 想到谢瞻,傅瑶光抿唇叹气。 这几日她都没见谢瞻,若是以往,她定是日日都要去谢瞻的住处,看看他那边有没有什么短缺不周的,自己好给他添至周全。 前世行宫里,她便如此。 是以后来她说自己心仪谢瞻,人也早就是他的了,阖宫上下竟没有一个人不相信。 她这几天想了许多,前世他兵临京都,从北地边关一路长驱直入,许多州府甚至是不战而降,这般筹谋,绝非一年两年之功,只怕他在大乾京都为质,私下便已经纵横谋划多年。 重生的前一日,谢瞻还陪她一起去跑马,她马术不精,那匹马儿忽地发疯,谢瞻纵马疾追,将她带到自己的马上。 他将她环在胸口,傅瑶光偏头偷偷看他温润漂亮的侧脸,心里怦怦地跳不停。 那天他带她看了什么玩了什么,她全都不记得,就记得最后回到行宫时,他将自己抱下马时,她环住他,贴在他耳畔低声告诉他: “谢瞻,等父皇寿宴,我就告诉他,我非你不嫁。” 她眸中星星点点,映在谢瞻温和的面上。 他拂过她鬓边微乱的发丝,声线温柔地像月夜下的淙淙山泉水。 “好,子慕此生决不负公主。”他当时说。 子慕是谢瞻的表字,他的语气虔诚至极,只眸光灼灼,是他少有的失礼。 他素来不会这般直白地盯着她瞧。 傅瑶光自幼时就喜欢追着谢瞻跑,十余年的倾慕终得他这么一句话,那一晚上,傅瑶光心底的欢喜压都压不住。 但毕竟纵马疯玩一天,到底累了。 她睡下后,一场南柯大梦,等再醒过来,她便已经是从宫城上决然纵身的傅瑶光。 那个一心爱慕谢瞻的小公主,前世死在十八那年的宫变,今生,或许死在了十五岁的行宫罢。 “公主,今晚宫宴,戴这套鸾凤累丝金钗?”身后为傅瑶光盘好发髻的烟萝拿起其中一只发钗比了比,笑着问她。 傅瑶光望着这套镶嵌着红宝石的金钗,有些出神。 这套钗环一共六枝,是母妃的嫁妆,她及笄那日母妃亲手为她簪好。 前世她同谢瞻成婚后,父皇恼母妃对她的管教不够,也不再见母妃,她成婚后的第二年,母妃在宫中病逝。 她真是造孽。 “公主?” 烟萝没等到她的回应,小心翼翼出声。 “就这套吧。”傅瑶光轻声道,“把给父皇准备的寿礼清点好,烟萝,你待会亲自去盯着,别出什么问题。” 烟萝巧手翻覆,将傅瑶光头饰钗环都佩好,服侍她换了宫裙,而后退出去清点寿礼。 大乾帝王的六十整寿,周遭臣服的附属国尽皆来使拜寿,除了贺寿,还要为十几年前各国遣送至京的质子请恩旨,让君主国的国主为质子许配皇族之女赐婚。 太成行宫位于京都府以北,行宫周遭皆是皇家园林,马场猎场汤泉一应俱全,此次随行而来的除了机要大臣,宗室皇亲,还有七国的使团。 二十年前大乾皇帝亲征,将边疆诸国收拾地服服帖帖,周遭各国派使臣请送国书求和,甘愿纳岁贡奉大乾为君主国,并遣送嫡出皇子入京为质。 太成行宫清平大殿内,乐伶鼓奏,歌伎应和而歌,舞姬踏歌而动,这些能在宫宴献艺的伶人各个皆是百里挑一的。 傅瑶光高坐大殿上首,坐在她之上尊位的,除了皇帝,便只有太子。 “瑶儿今日这是怎么了,谁还敢惹你不成?” 皇帝虽喜歌舞,但到底不再年轻,这几年对这些享乐之事皆淡了许多,这会瞧见自己的小女儿兴致缺缺,笑着问道。 傅瑶光乍听父皇关切的话音,心里难过,她压下情绪,望着玄金龙袍的皇帝笑道: “父皇明鉴,儿臣方才只是在担心,万一儿臣给父皇准备的寿礼,不是父皇最喜欢的该怎么办。” 皇帝听罢笑得很是开怀,“偏你会说话,瑶儿,今晚这些东西,你喜欢的你都拿走,父皇只留你送的可好?” “谢父皇赏赐。”傅瑶光起身站起,行大礼谢恩。 皇帝一愣,复又笑骂,“朕还没赏,你倒先谢上了。” “说罢,瞧上什么了?” 傅瑶光直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朝下方走去。 她从谢瞻的位子走过,他手持酒盏,酒盏中清液微晃,傅瑶光与他对视一眼,勾唇笑得温柔。 “公主。”谢瞻低声唤。 傅瑶光不语,从他身前走过,刚抬头便对上另一双沉暗冷淡的眼。 她面上的笑意未尽,芙蓉般的艳色落进那人眼底,令那道目光愈发冷峭。 傅瑶光微怔。 若她没记错,这位是晏国公府的世子晏朝。 晏氏一门仅本朝便有一后三相,当朝皇后是晏氏女,太子也算是半个晏氏子孙。 前世朝中,当年未致仕的老国丈爷、国公爷,还有面前这位世子晏朝,三代祖孙,皆曾官拜相位,是京中最为显赫的勋贵世家。 只是,她印象中确实从未得罪过这位一门三相的国公府世子,这人这会怎么这样看她。 像要吃人似的。 傅瑶光顶着那道凛凛目光缓步走到台下,对正位的父皇跪下行礼。 “儿臣瑶光恭祝父皇圣体安康,万寿无疆,愿世清平,国运永昌……” “今日父皇寿诞,本不应提国事令父皇烦心,但儿臣听闻七国贵使呈上了为几位王爷请婚的国书。” 她知道谢瞻在看她,可惜今日他必不能如愿了。 “儿臣知父皇的疼爱之心,儿臣亦心疼父皇。” “儿臣愿、愿为父皇分忧。”她声音轻颤。 在场所有人皆能听出这位大乾最尊贵、最娇艳的公主语气中的仓惶。 质子婚配,未嫁的公主是决计绕不开的。 她若不做些什么,只顺水推舟的话,说不得又要同谢瞻凑成一对。 “瑶儿可是有了心仪之人?”坐在高位的帝王听不出喜怒。 “回父皇,”傅瑶光抬眸,眸中清正,一字一句道,“儿臣只想为父皇分忧,并无他想。” 一室寂静,只众人眼风止不住。 “起来吧,国事便是国事,还不需要你一个小丫头跟着操心。” 皇帝语气中带了些安抚。 “瑶儿,你的婚事,父皇会为你做主。” “儿臣谢过父皇。” 她心神微松,有父皇这句话,此次赐婚大抵不会再落到她身上了。 跪地之后,傅瑶光只觉如芒在背,似是周遭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父皇命她起身时,她听到身后不轻不重的一声脆响。 是晏朝的酒盏落了地。 路过他的时候,他淡漠目光扫来,冷峭面容上似有几分讶色,只是待傅瑶光再看,却也只能望见他那双黑沉沉的眼。 第2章 宫宴尚未结束,傅瑶光却已经从清平大殿内退了出来。 前世今晚她当众逼婚,父皇怒不可遏,命人将她带离后禁足在她的永彰宫中,一直到离开行宫,都再没有传召过她。 还是琼珠在寿宴后的第二日告诉她,父皇寿宴当晚竟然有刺客混进行宫,意图毒杀卫国的使臣。 七国使臣入京贺君主国寿诞,本应是载入史册的一桩美谈,却在寿宴当日遭逢毒杀,各国使臣皆是人人自危。 前世便是因着此事,这一年的年终岁贡,卫国也没有按时上缴,再后来谢瞻领兵攻破大乾京都,这卫国也是他的助力之一。 如今再看,傅瑶光心中疑窦渐生。 这桩毒杀案,说不定便和谢瞻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朝着备宴的膳房走去。 膳房在行宫的西所,因着今夜寿宴,管事公公正忙里忙外,生怕出了差错。 傅瑶光认出,这位管事的公公正是父皇身边最得力的王禄亲自教出来的,至少前世直到宫变时,这个王禄对父皇都是忠心的,但却不知他带出来的徒弟是个什么样的秉性。 对于前世这桩毒杀使臣的案子,傅瑶光知道的信息也极为有限,事发之时她便不在场,如今也不能确定究竟是何人下毒,更不知毒物为何,贸然查验,说不得反而还要打草惊蛇。 这会这位膳房的管事已是看见了她,急忙碎步朝她跑过来行礼。 “奴才见过安华公主。” 傅瑶光点点头,让他起来,语气稍显冷淡。 “你是王禄的徒弟?叫什么?” “回公主的话,小的王喜,是师父给起的名字。” 许是没料到傅瑶光竟对他有印象,王喜跟在傅瑶光的身后,面上堆满了笑,颇有些受宠若惊地回话。 傅瑶光径直走进膳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里面的情状。 今晚夜宴已过大半,还未呈进的热菜也已布好,只等传菜的宫女来取,傅瑶光随意瞧了瞧,只问道: “这些便是要给各国使臣的?” “各国来使的口味偏好可都晓得?” 王喜有些奇怪地朝她看过来一眼,并未多问,只恭声答她的话: “回公主的话,各国贵使的饮食偏好我们哪敢打听,不过公主放心,宴席上的菜品皆是按照各国的风俗备下的,又有过往国宴的惯例可循,此前几次大宴都是这些菜式,断然不会惹忌讳,且各国也不会派太过挑剔的使臣来访,公主不必多虑。” 如此说来,便是连传菜、布菜之人也不确定到底哪些是给卫国使臣的,傅瑶光还待再问,却见王喜正挑着一双眼狐疑地看着她,见她望过来,露出一个讨巧的笑,而后垂下头。 傅瑶光瞥他一眼,便知道他在怀疑什么。 争鸾 第3节 也确实,自己亲自来膳房过问这些,的确让人生疑。 她想了想,望着王喜问道:“那如此说来,哪些菜品是给姜国使臣的,你也不知道了?” 闻言,王喜恍然,他在宫中侍候已久,自然也听说过安华公主和晋王谢瞻之间的那些传言,晋王是姜国的质子,傅瑶光关心姜国使臣倒也不奇怪。 王喜面不改色回道: “这些热菜每桌都是一样的,不过最后这道茶点却是按照各国风俗习惯做的,给姜国贵使们准备的是枣酥和西山白露。” 他躬着身子,侧仰着头望了望傅瑶光,又解释道:“姜国口味偏甜,早前南边进贡上来的西山白露正好解腻。” 傅瑶光朝着王喜示意的桌台看了眼,见分门别类摆着的茶点各不相同,她也不确定哪些是给今夜将会被毒杀的卫国使臣准备的,又不好细问,默默思索片刻,而后扬起头吩咐身后的侍女烟萝。 “之前听晋王说过,姜国京中人士都不喜甜,只有民间才好这些甜食,烟萝,你让人将这些茶点都带回永彰宫罢。” 说完,她看向王喜,“王公公,这些茶点若是呈给姜国使臣,只怕是要失礼数,但若撤了,没道理只撤了给姜国的,便都不要上了。” “若是回头你师父问你,便说是我来过了。” 王喜不敢阻拦,但又心急,下意识回嘴道:“公主,姜国贵使不喜甜,我们换一道便是……” 不待傅瑶光说什么,烟萝已然喝声道: “大胆奴才,何时轮得到你来教公主做事了?” “公主指明要的东西,你还敢拦阻不成?” 傅瑶光微微笑着,瞥了眼王喜,什么都没说,转身出了膳房。 烟萝让人带着撤下的茶点一同出来,小心跟在傅瑶光身后,见左右皆无人了,她朝傅瑶光走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 “公主,这些茶点……” “送回永彰宫,你亲自守着,莫要让人接近,其余的等我回去。” 傅瑶光轻声吩咐罢,朝着清平大殿转回。 殿中仍在舞乐,傅瑶光坐回自己的位置,而后提着心气打量阶下各国的使臣,尤其是卫国使臣的方向,连舞姬靠近一点,她都未曾错眼。 她这幅关切模样,倒惹了皇帝的好奇,望着傅瑶光打量许久,缓缓点她的名。 “瑶儿,瞧什么呢?” 傅瑶光收了视线,慢吞吞坐好,微微探身朝着皇帝的方向凑近了些,抿唇犹疑片刻,小声答话: “回父皇的话,儿臣……” 她有些为难地又朝着方才望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一副不知该不该开口的模样。 见她这般,皇帝也再度朝那边望去,那边自上首而下,依次是晋王谢瞻、卫国的使臣、还有姜国的使臣,皇帝似是想到什么,渐渐沉了面色,盯着傅瑶光,等她将话说完。 面前逼视她的正是大乾的国君,她的父皇,而来自阶下的几道视线也将她虚虚实实地笼着,令她也莫名地紧张起来。 她压下心中的诸多情绪,令自己的目光看上去无辜又带着孺慕。 “父皇,儿臣方才一直在看那位舞姬,她生得真好看,舞也跳得美。” 皇帝再度朝那边看了眼,见到那边的那位舞侍玲珑身段,皎白面容,确是生得极好,便是他踏足帝位几十余载,这名舞侍都是难得的好容色,他提起的心慢慢松了下来。 傅瑶光和那个姜国质子的那些似有若无的流言,他其实早有耳闻,甚至,作为宫中最具权柄的人,他其实远比旁人知道地更多。 于这位大乾的君主而言,这些小国质子不过是权衡朝局和时势的棋子,施恩抑或是惩处,都只是这偌大棋盘之上的一小步腾挪,不过是他拿捏震慑这些附属国的手段罢了。 而晋王谢瞻,虽算是比较得脸的质子,那也不过是他抬举谢瞻,凭这便想娶他的公主,简直是妄想。 只是近来傅瑶光也似是转了性,不像以往那般对谢瞻那般热络,倒也让他放心许多。 也正是因这阵子傅瑶光对谢瞻的冷落,这会皇帝便也信了傅瑶光方才的说辞。 “瑶儿喜欢?”皇帝笑眯眯问道。 “回头朕让她们排些宫灯舞,一并送去你宫里给你解闷。” “儿臣谢过父皇。” 傅瑶光应了,笑着坐了回去。 这会席面已至尾声,茶点被她拦下了,这会呈上的茶是京中人偏好的,各国使臣不管喝不喝得惯,皆是一脸惊叹地称赞,皇帝高坐正首,目光从各处使臣和质子的面上一一掠过,一言不发地笑笑。 傅瑶光也在留意各处使臣,尤其注意那卫国的使者,只是这会舞姬皆已退场,她也不敢再如方才那般明目张胆地看,只眉目流转间暗自留意着。 卫国使臣这会一盏茶已是饮尽,卫国尚武,素来觉着茶道一途无非是附庸风雅,只会消磨血性,对茶艺礼乐皆不推崇,这会喝这茶点,便如牛嚼牡丹,旁人瞧着不美,他们自己喝得也没滋没味。 只是傅瑶光打量着,见这些人除了眼底流露出的不以为意,再无异样,她也稍稍宽了心。 前世琼珠来禀告时,只说是宴席未完之时,那倒霉的卫国来使便已然毒发,眼看再过一会酒宴便歇了,这些卫国的使臣仍无中毒的征兆,如此看来多半还是她换掉的那些茶点有问题。 她心念微动,转而去瞧一旁的谢瞻。 若前世这桩毒杀案是他的手笔,那这会眼见卫国使臣安然无恙,他可会有什么反应? 只是傅瑶光将将朝谢瞻望去一眼,便觉察到这人这会看都没看卫国的使臣,正一瞬不落地望着她,见她朝他望过去,眉眼温和地朝她笑笑,双手抬起朝她一礼。 傅瑶光心一惊,但余光中瞥见似乎并无旁人看见谢瞻这一番动静,便也只作不觉,再没朝谢瞻那边望去一眼。 随着皇帝率先离开,今夜的夜宴就此便要散了,傅瑶光也无暇与些不相干的人寒暄,眼看父皇离了大殿,便也起身欲离开。 她让人撤下了有毒的茶点,心中一直惦记着,从清平大殿一出来,便径直往自己的永彰宫回。 烟萝确是听话的,那些茶点自被带回永彰宫,便一直没离开过她的视线,这会见到傅瑶光进来,立时便迎过来行礼。 傅瑶光示意她起身,来到这些精巧华美的茶盏前,持盏端起那原本要呈给卫国人的清酿端详半晌,轻轻将茶盏放回茶盘中。 “烟萝,我有些醉酒,不大舒服,你去将太医院的顾大人请来。” 烟萝立时应了,正要朝殿外走,琼珠从殿外进来,对着傅瑶光禀道: “殿下,晋王求见。” 傅瑶光一怔,她本是想请自幼便为她诊脉的太医来验看一下这些茶点,但瞧着谢瞻这番动作,不打自招一般,想来也无需再验看了。 她想了想,点点头。 “让他去西殿等着。” “烟萝,你不必去了,便在这里守着,谁都不要让进。” 第3章 永彰宫内,琼珠带着四五名小侍女,浩浩荡荡地跟着傅瑶光走进西殿。 谢瞻只身一人,见到傅瑶光,他躬身礼过。 “公主,子慕深夜前来,多有失礼了,望公主勿怪。” 实则他素来最是守礼,至少表面上的这些礼节从不会被人挑理,也就今日这般夜访,有些不合规矩。 若是往昔时日,傅瑶光定不会受他的礼,每每都是他刚刚屈身她便到了他身旁将他扶住,而这会她却没有。 谢瞻倒是神色自若,瞧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但面上挂着温和的笑,霁青袍服衬得他身量修长,人也清俊,朝她望过来的眸光似是缀着朗星。 他看着傅瑶光,傅瑶光也在看着他。 自前几日大梦初醒,傅瑶光除了在今日父皇的寿宴上,隔着老远遥遥对视过几眼外,她和谢瞻再无旁的交集。 若非是她尚有些事没弄清楚,正需要个机会试探下,今夜谢瞻是断然进不来她的永彰宫的。 “公主,晚宴时您去了膳房,可是今晚的席面不合口味?” 离得虽近,可此时谢瞻面上神色有些看不清。 “嗯。”傅瑶光看他一眼,轻轻应了,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谢瞻蓦地笑了,声音显得有些缥缈。 “公主可是发现了什么?” 他问得直白,静寂殿内,未尽的话音在殿中回荡。 落进傅瑶光耳中,甚至有些有恃无恐的意味在。 傅瑶光好看的眉头渐渐拢起。 她根本没想到,谢瞻竟这般毫不遮掩。 区区质子,饶是有着晋王的位份,终不过是空中楼阁,铡刀高悬头顶,稍有行差踏错都是送命的代价。 他哪来的底气这般理直气壮。 傅瑶光沉吟片刻,一双盈润水眸望着谢瞻。 “是你授意的吗?” 她并未说她在膳房到底发现了什么,也没有径直问谢瞻到底做了什么。 但她声音轻缓,眸光温软,好似一如往日时待他那般,敛着说不尽的情意。 谢瞻眸色微深,片刻后似是将诸般情绪尽数敛去。 他垂下眼,微带着些叹息,“家国之命,不得不从。” 他从袖中拿出一封手书递过来,站在傅瑶光身边的琼珠上前接过,小心拆下火漆,折着里页的信笺不敢看内容,只反复眼看过后,双手托着,呈到傅瑶光面前。 傅瑶光接过那封信,将之展开。 看罢,她望向谢瞻,“是你父王逼迫你?” “为何非要杀了卫国的使臣?” 谢瞻长叹一声,“当年国战,大乾兵力强盛,卫国率先提出要同我们姜国联盟,可临战之际,他们却做了逃兵,我的两位王兄一死一残,父王对此耿耿于怀多年。” “我身为质子,实是身不由己。” 傅瑶光只知道当年国战时,周边这些小国皆不敌大乾的兵马,死伤俱是惨重,若非如此,也不会有如今周遭各国遣送质子,向大乾称臣的盛景。 只是不出五年,如此光景的大乾尽数葬送在面前这一身清雅的男人手中。 却不知若是卫国与姜国之间有这般宿怨,为何后来谢瞻反叛时还会联合卫国的军队。 但无论如何,傅瑶光都不能再让卫国站到谢瞻那边。 只是眼下,尚不能让谢瞻生疑。 争鸾 第4节 傅瑶光朝谢瞻走近了些。 “若今日事成,你会死的。” 她看他一眼,低声又道:“倘若父皇查出是你做的,定会问责。” 宽敞的窗棂外,澄净月色似水如镜,堂皇殿内灯烛通明,满室清辉交映。 她声音低地几乎听不见,可却清清楚楚在谢瞻的耳畔响彻。 “谢瞻,我不想你死。” 谢瞻似是有些意外,笼着她的温柔眸光中带了些错愕。 傅瑶光看得分明,她知道这段时日对他的疏远也令他有些生疑,此前是她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怕露了破绽,今夜这一面,反倒让她心中定下来了。 “谢瞻,父皇有意让我和梁国质子联姻,我不想嫁他,今日只能这般应对,你会怪我吗?” 大抵傅瑶光看他的神色太过真诚,谢瞻自进她这西殿时起便暗自绷着的神色松缓下来,连同那些试探和防备一同散去。 “怎会。”他清润声音似含着笑意。 “我永远不会怪你。” “无论我做什么?”傅瑶光好奇道。 “嗯。”谢瞻唇边衔笑。 傅瑶光和他若有深意的眸光对视,片刻后有些受不住这样的眸光。 她心中有些讽刺,过往近十年,自她记事时起,便一直追着谢瞻,若以往的她能得他这样一句话,只怕能开心上小半月。 实则宫中她的玩伴很多,包括兄弟姐妹、世家伴读、还有其他的质子,都知道她最受宠,从没人敢拆她的面子。 唯独谢瞻,她一门心思追着他这么些年,也就这几年才得他些温和的神色言辞,如今想来,只怕其中却也是少了几分诚心。 “谢瞻,我有些累了。”傅瑶光只道。 谢瞻却有些迟疑,半晌后终是什么都没说,“那臣便退下了。” “今日之事多谢公主相护,待会臣让人将那些茶点一并带走尽数销毁。” 这是谢瞻今日头一遭提及这些茶点,他这般一说,傅瑶光便也能大致确认了,这些茶点大抵确是有问题的。 她不动声色,“明日我派人送过去。” 谢瞻看她一眼,微怔,而后点头笑道:“也好。” 眼见谢瞻身影融进行宫夜色中,再不见踪迹,傅瑶光让琼珠先回了永彰宫,她则顺势在永彰宫外的花林间独自走了走,月照花林,连娇妍花瓣上的水珠都映得一清二楚。 她有些心不在焉,垂眸盯着花叶,抬手轻轻一拨弄,水珠滚落空留一道水痕,再抬头时却不期然遇见一道颀长身影站在她身前不远处,一双漆黑沉静的眼正定定地注视着她。 傅瑶光慢慢站正,回望来人。 “晏大人。” “殿下。” 晏朝倾身行礼,面容沉肃。 他着一身鸦青色官袍,气势凛然瞧着格外迫人。 隔着娇妍花林,傅瑶光堪堪能瞧见他面上神情中的几分不悦。 她倒是也不奇怪,面前这位国公府世子,如今官至三品的晏大人,自开蒙后作太子伴读时起,便一直是这幅冷沉样子。 这般规矩的人,傅瑶光向来对其敬而远之。 她平日里是最爱玩闹的,幼时宫中最吵嚷的动静大多都是她折腾出的。 如晏朝这般作为给未来太子亲臣培养的世家子,跟着太子一起,在十几位帝师教导之下,越长大越板正,傅瑶光每每见了便浑身不自在。 她转身便朝自己的永彰宫去。 “为什么让人撤去膳房准备给各国使者的茶点。” 身后传来晏朝的问话,言辞间甚至听不出多少感情,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 思及平日里父皇对晏氏父子的看重,傅瑶光只当是膳房的人将她去过的事报给了父皇,令晏朝知晓了。 可若是父皇便罢了,何时轮得到旁人过来盘问她了? 傅瑶光置若罔闻。 本想径直回宫,只是转念间又想到晏朝是朝中肱股,也是太子哥哥未来的臂膀,总归不想没了他的情面。 她顿住脚,在永彰宫门外,回身朝晏朝望过去。 “我想吃茶点,不可以吗?” 她声音淡淡,“晏大人连这也要过问?” “不敢。” 晏朝负手而立,显得不卑不亢。 “只是若是殿下有意包庇罪证,臣却不能坐视不管。” 晏朝抬眸朝谢瞻离开的方向看了眼,眸色微深。 朝她望过来的眸中也现了几分嘲色。 “殿下换了晋王毒杀卫国使臣的茶点,不是吗?” 傅瑶光心中微紧。 谢瞻意欲毒杀卫国使臣,面前这位与自己、与晋王皆无来往的晏大人又是如何得知的? 几息之间,两两无言。 片刻后,傅瑶光试探开口: “晏大人所说之事,我确是不清楚。” “多谢晏大人深夜告知,那些茶点我不会用了。” 晏朝沉沉眸光望着她,而后素来冷肃的面容上竟现出几分笑。 “那殿下如今知道了,倒不如将那些毒物交由臣来处置。” 月夜花间,丝毫没给这人增添几分柔色,晏朝气度凛然,连面上那些许若有若无的笑意都显得极轻极淡。 像是嘲她,又像是自嘲。 “殿下可愿意?” 他虽是对她发问,可平静的语气,似是心中已笃定她的回答。 傅瑶光自然是不愿的。 谢瞻所图谋之事,不仅关乎她个人生死,更牵系大乾的万千黎民,在没有摸清楚如今谢瞻的底牌前,她还不想将谢瞻逼至绝境。 “晏大人放心,若方才晏大人所说是真的,我自会去同父皇说明。” 她的话音刚落下,便见到晏朝正朝她走近。 “殿下此刻既是不愿意,为何今日殿内还要说那一番话。” 那一番话? 傅瑶光立时想到她在大殿内以退为进,实则拒婚的那一番话。 可这和晏朝有什么关系? 她神色冷下来,“晏大人,请回吧。” 言罢,傅瑶光也不再看他,转身朝自己的永彰宫走去。 待她走近永彰宫的宫门,身后男人声音缓缓入耳。 “今日殿下命人撤下的茶点,是没有毒的。” “公主,您扰乱了臣的布置,难道不应该给臣一个交代?” 第4章 炎夏灼人,当今皇帝年年都会来太成行宫避暑,这几乎已成了定例。 往年这场寿宴过后便要准备回京了,但今年却迟迟没有动静。 例行请安的时候,傅瑶光才知道,宫宴那晚有人意欲给卫国使臣下毒的消息不胫而走,这几日便已然在各国使臣之中传遍了。 这些入京贺寿的使臣,很多是由各国能参政的皇子带使团来的,本是为了露脸,结果如今一个两个都在想还能不能活着回去。 请安过后,傅瑶光被皇帝留了下来,直到看到晏朝和几位朝臣通禀后进来,她才后知后觉地想通,大抵还是为着卫国使臣的那些事。 她将目光投向晏朝。 那日在永彰宫外,她被这人质问地哑口,到最后终是什么都没说,径直回了寝宫。 但心头到底是存了疑虑,回了寝殿之后她让烟萝将给每份茶点都取了样,送去让太医院的顾太医查验过,确是都是没有毒性的。 谢瞻是亲口承认他在茶点中下毒了的,可晏朝却知道,被她撤下的这些茶点都是没有毒性的。 傅瑶光坐在皇帝身旁,看着晏朝一行人跪礼,垂眸将烹好的茶俸给皇帝。 “起来吧,不是朝会,不必这般拘谨。” “给几位大人看座。” 皇帝握着茶盏,轻抿一口,笑眯眯地吩咐。 他看了眼傅瑶光,而后道:“怀安,你先说罢。” 怀安正是晏朝的表字。 闻言,晏朝起身上前一步,面容平和淡漠。 “是。” “陛下寿宴当日,原在膳房当值的高元受人胁迫,在给卫国使臣的差点中下了毒,臣和方将军知道此事之后,便将有毒的茶点撤换,并打算引出幕后之人。” “但当日安华公主忽然造访膳房,将已经撤换过的茶点尽数带回永彰宫,微臣知道之后,与方将军商议后,认为幕后之人定会想办法再出手,便没再继续搅扰陛下的寿宴。” 争鸾 第5节 皇帝眯着眼听着,面上并无意外之色,显是早已知晓。 待晏朝说完,皇帝那双古井无波的眼朝傅瑶光望过来。 “瑶儿,有什么想说的?” 傅瑶光起身跪倒。 “父皇,儿臣不知晏大人和方将军这些筹谋,误了大事,儿臣向父皇请罪。” “你为何当日会去膳房?” 皇帝语气温和,但自上而下投来的目光带着几分审视。 云纱水袖之下,傅瑶光手指缓缓握紧。 她面上一派镇定,心头却有些慌。 “父皇容禀,儿臣……” “儿臣在京中时,曾听皇兄和各国的几位王爷提及家乡风物,梁王、晋王几位王爷也都说过,自己家乡民间和贵胄之间的饮食很多都是不一样的。” “儿臣知道父皇重视此次寿宴,不想在这种细微之处出了差头,便想着去膳房看看。” 一番话她说得轻声细气,稍作停顿之后,她朝着皇帝的方向悄悄看了眼,而后又道: “儿臣知错了,愿领父皇责罚。” “朕听王禄说,王喜交代,你是为了晋王才撤换的那些茶点?” 傅瑶光知道,这些事肯定是瞒不过皇帝的,方才本也没想隐瞒。 她斟酌着,半真半假地开口回道: “不只,晋王说在姜国,京中人皆不喜甜食,只民间好甜,还有梁王殿下也说,在他的国家,京都喜好浓茶,民间却难寻见,还有卫国,卫国朝中大多是武将,根本不喜茶点。” “只是当时只说是晋王之故,未提其他,因为儿臣往日也跟晋王相对熟悉些。” 傅瑶光这番话实则有些不合规矩的,可确是诚恳,皇帝沉吟着,而后点点头让她起来。 “怀安,先前让你查的,继续去给朕查清楚,但与此事无关的,也莫要牵涉进来。” “明日,四皇子、还有怀安你,同几位质王一起,为朕去安抚一下的各国使团。” “微臣领旨。” 傅瑶光听闻,沉吟片刻,对皇帝道: “父皇、儿臣可以和四皇兄一起去吗?” “周国带领使团入乾国的是公主,好些使臣也都是女子,四皇兄等人都是男子,只怕会有不便。” 皇帝睨她一眼,倒也没为难她,笑着点点头道: “也好,你想去那便一起去吧。” 他摆摆手,将配合晏朝的那几位大臣的一一安排罢,让他们一并退下。 走到殿外,傅瑶光才松了口气。 身后脚步逼近,不待她回身,晏朝便几步走到她身畔。 “臣同殿下也算半个同窗,此前竟从未看出,殿下也有为官的天分。” 言外之意这是说她巧言善辩? 傅瑶光也未回头,搭上烟萝扶过来的手慢悠悠道: “多谢晏大人夸奖。” “儿臣儿臣,既为儿女,也是臣工,应该的。” “殿下。” 晏朝音色微沉,带着些说不清的意味。 “殿下是大乾的公主,一切都应以大乾为先。” 傅瑶光觉着有些不解。 诚然之前那些茶点,在她不知有无毒性的时候,不愿将之交予晏朝,在他看来确是有包庇之嫌,可她本就没有必要同晏朝解释,晏朝也没有资格过问她这些。 倒不知这人眼下是用什么立场来同她说这些话。 她本就不是个温婉的性子,转过身朝向他。 “晏大人莫不是还想来过问我的私事?” 沉闷的雨前热意难消,本就令人无端烦闷。 晏朝诸般思量堵在心头无从开口,素来淡漠的双眼微生波澜,沉沉地望着傅瑶光。 “我对晏大人素来敬重,反倒是晏大人自己,对我似是有些偏见。” “大局和私心,我分得清,便不劳晏大人耳提面命一次次地来提点了。” 晏朝无言许久,片刻后冷声道: “殿下说的最好是真的。” 傅瑶光再不同他多说,径直朝永彰宫走去。 翌日,傅瑶光刚出永彰宫的门,便看到宫外的谢瞻。 冠服佩履,无一不是珍物,雪色缎袍、金丝纹绣,腰间白玉通润灵秀,清雅矜贵。 他天生含情温柔的眉眼,每每朝她望过来,都让她心生错觉,迷失在他编造出的幻象中。 傅瑶光垂下眼,走下石阶。 她再也不会被他这副表象蒙骗了。 “晋王殿下。”她慢慢唤道。 谢瞻微怔。 平素她都是唤他谢瞻,年幼时唤过一阵晋王哥哥,印象中她从未这般生疏地唤他。 “公主。” 他只一瞬分神,而后便神色如常地朝她行礼。 “使馆设在行宫较偏远的地方,想着公主可能会觉着无趣,便来与公主做个伴。” 傅瑶光弯着唇笑意浅淡。 “晋王殿下有心了。” “公主唤臣的名便是。” 谢瞻微微拧眉,“公主可是还在为那件事生气?” “臣身为他国质子,却做了如此违逆之事,公主为此而不悦是应该的,臣无可辩解。” 他望向宫道两旁妍秀的花叶,微带叹息地说道: “只是见公主这般,我有些难过。” 谢瞻素来一副温和面貌,以往无论对什么人都不会太过亲近,便是从前的傅瑶光,也都是她主动地多。 曾经她希望在谢瞻心中,她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如今她却不需要了。 她望向谢瞻,绮罗繁复的宫裙衬得她高贵不容直视,步摇花钿浮着细碎珠光,晨光映地她此刻娇艳如初绽芙蓉。 “谢瞻,若我想去封地,你会同我一起去吗?” 傅瑶光的封地很大,北地的十二州郡都在她的封地之内,比许多不得圣宠的皇子要大许多,只是谁都知道,皇帝不会让傅瑶光去封地。 前世谢瞻与她成婚,想来便是不想离开大乾的京都。 她话音落下,谢瞻似是有些怔神。 片刻后,他勾起笑意,垂着眼轻声道:“只要公主愿意,臣自然也愿意。” 傅瑶光紧紧盯着谢瞻的神色,并未错过他眉眼间一掠而过的迟疑。 她也带着笑意,随口道:“好,我记下了。” “若日后我去封地,定会向父皇请旨。” 言罢,不再看谢瞻的反应,傅瑶光回过身想继续朝着使馆的方向去。 只是这一转身,便瞧见前面不远不近的地方,晏朝一身玄青官袍负手而立,平静眼眸无波无澜地望着她和谢瞻的方向。 对上傅瑶光的视线,晏朝倾身礼罢,淡声道: “公主。” “晋王殿下。” 他定定地朝傅瑶光望了一瞬,而后道: “公主,既是在此遇见,不如同行如何?” 第5章 行宫使馆离皇亲朝臣的居所还要远些,平日里若有人往这边来,便是极为惹眼的。 傅瑶光此前也没来过使馆这边,今日亲自来走这一趟,才知道这边的偏远。 先前她还设想过,谢瞻若想和卫国私下达成什么协议,至少前世的这个时候便应该是有所动作的,但夜宴那日他离间卫国使臣的计策失算,这几日他便是有心想做什么,只怕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往使馆这边来。 见谢瞻走在她身侧稍靠后的位置,傅瑶光微一侧身,状若无意地问谢瞻道: “谢瞻,你之前来过这边吗?” “整个太成行宫内我都没见过桂花,这边竟然栽了这么多。” 她只稍稍偏朝向谢瞻,他便微微倾下身,专注而温和地听她问话,待她问罢,谢瞻微微摇头,温声道: “并未来过,到行宫之后,若不是陛下和公主传召,臣很少出宫门。” 谢瞻言罢,另一边晏朝淡然出声: 争鸾 第6节 “晋王殿下慎言,自到行宫之后,安华公主可还从未传召过什么人,晋王说公主传召,可有文书?” “晏大人说得是,此前本王只是陪同公主跑马游园,但若论起,公主确是未曾下过亲旨传召,是本王言辞不够严谨。” 谢瞻望着前面的路,复又笑道:“若非要有个说法,大抵是本王同公主有缘,偌大行宫望不见边际,却总能碰巧遇见。” 同晏朝的这几次遇见,他言辞间惯是这幅冷硬态度,她已有些见怪不怪。 但在傅瑶光印象中,谢瞻是鲜少说话这般夹枪带棒的,她有些意外,侧头朝谢瞻瞧了瞧,正对上他一双温和含笑的眼眸,她没再言语。 晏朝方才那话其实是没什么问题的。 她身为公主,会见外男的确是要以亲旨文书传召约见的,只是往日里谢瞻本就住在宫中,她又得父皇偏爱,鲜少有人会以这事来做文章。 毕竟若说她行事不合规矩,此刻她跟着这些人见各国的使臣,这是更加不合规矩的,更不用说以往父皇为她破的那些先例了。 傅瑶光不是恃宠而骄的人,她清楚地知道,父皇对她的疼爱是有限度的。 但只要不触碰到底线,她便永远可以做大乾的安华公主。 实则这么多年,她也只对谢瞻一人有执念,前世宁可舍去一切都要选他做自己的驸马,可便是这样自作主张,父皇在大怒一场后最终仍是准了。 一想到这些,傅瑶光心头更加坚定。 前世种种,绝不会再发生了。 桂树枝条在石板小径投下疏疏散散的照影,风微微动,树影也微微地乱。 行宫使馆之外,另外几位质子也已然到了,见到傅瑶光纷纷过来见礼,一番礼罢,宫道另一边,傅瑶光的四皇兄傅琰最后一个到。 一行人中,若论齿序,傅琰是傅瑶光的兄长,但这会这些人都是在京都长大的,众人心知肚明,若说谁在皇帝陛下面前最为得脸,显然还是傅瑶光,傅琰虽是皇子,可实是算不得如何受重视。 今日这一出,本就是因卫国使臣而起,自然也是要先去卫国的临时使馆。 这边早已通传过,卫国的大皇子这次亲自率领使团前来,这会已经等候有一会了。 卫国的本朝的成年皇子,大皇子是宫女所出,二皇子是皇后嫡出,被送来大乾为质十余年,封号为燕王,三皇子被乃是嫡次子,被立为太子,和在大乾京都为质的燕王乃一母同胞。 燕王虽然和谢瞻一样身为他国质子,可素来同谢瞻没甚交集,傅瑶光与这位燕王自然也算不得交好。 只是这会见燕王一进卫国使馆,便一副同率领使团的卫国大皇子韩庭极为亲近的模样,傅瑶光心头也有些好笑。 一个是生母位卑、自出生时便与皇位无缘的庶出皇兄;一个虽为嫡长,却被迫在他国京都为质、此生再无缘故土的皇弟。 于傅瑶光这般外人看来,此二人生于皇家,却是差不多的尴尬境遇,可在他二人各自的心里,只怕却是互相瞧不上的。 那边皇兄傅琰与卫国的这些人交谈,傅瑶光闲闲坐在一旁,一边品茶,一边留意着谢瞻。 谢瞻和燕王韩彰对坐,身旁正是卫国的大皇子韩庭。 皇帝派他们这些人来,便已是安抚,若仍心中不满,便视为不敬。 卫国的这些人也心知肚明,不管心中作何想,口中却是不敢说的。 “陛下天恩,我卫国上下自当承沐,绝不敢有半分疑怨。” 待傅琰等人将来意言明,卫国大皇子韩庭立时躬身笑道。 他坐于谢瞻身侧上首,谢恩起身的功夫,一抬眼便对上傅瑶光望过来的目光,立时便有些恍神。 寿宴当日,隔着高台垂帘,遥遥大殿之内,他压根没机会得见傅瑶光一面,这会乍见她朝自己的方向望过来,心头便有些说不出的痒。 原本行宫内传开的所谓皇帝要毒杀各国使臣的流言,这卫国的大皇子韩庭便没往心里去,他觉着皇帝根本没有理由做这等事,退一万步讲,便是皇帝当真有此意,被毒杀的也不会是他。 他心下轻松,这会便有些按捺不住性子。 他觉着挡在他和那貌美的公主之间的皇弟、同为卫国皇子的燕王韩彰此刻简直是碍眼无比。 他往左,韩彰便挡在自己的左边;他朝右,韩彰便恰好挡在他的右边。 正待起身,他身侧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那位晋王蓦地出声: “特使大人在看什么?” 各国出使入京的使团中,带队之人皆有大乾天子派发的特使任命诏书,谢瞻这会唤韩庭大人实则也没错,只是韩庭听惯了唤他殿下的称谓,骤然听闻谢瞻称大人,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他也没应谢瞻的话,起身绕开身前的燕王,径直走到傅瑶光面前。 “小王入京前便想着,此行若能有幸见安华公主一面,这一趟跋山涉水便也值得了,却不曾想,公主竟能亲自来慰问小王,实是荣幸之至。” 韩庭对她连礼都未行,一番话说完犹未尽兴,直直望着傅瑶光,又道: “使馆逼仄,公主可烦了?不知可有幸邀请公主同小王一起在园中走走?” 傅瑶光自幼生在宫中,从来只有她不愿守的礼,还从没有人在她面前这般失礼过。 她连恼都没觉着,甚至有些新奇。 倒不知卫国为何会派这样的人出使,韩庭这样的性子,卫国竟然也放心。 她朝韩庭微微一笑,“我不想去。” 韩庭下意识皱起眉头,复又缓下绷紧的面色,盯着傅瑶光道: “那公主何时愿意?” “韩庭,注意你自己的身份。”谢瞻起身站到傅瑶光身前。 他这一动,又将韩庭看向傅瑶光的视线遮住,韩庭心头火渐起,望着谢瞻的神情愈发不善。 “你又是个什么身份,竟敢对我如此无礼!” 背对着韩庭坐着的燕王这会插言道: “兄长慎言,这位晋王殿下可比弟弟要风光得多,陛下抬举,公主也对晋王青眼有加。” 这一番话无异于拱火,韩庭怒目望向谢瞻。 “你给本王让开。” 谢瞻不言,纹丝不动地挡在傅瑶光身前。 傅瑶光瞧得有趣,也不吭声,甚至还示意自己的皇兄傅琰,让他不要出声。 谢瞻有意拉拢卫国,且前世里,卫国也确是他的助力,她今日来便是不想错过谢瞻和这些使臣会面,不亲自来看看总觉着不大安心。 只是她没想到谢瞻竟会如此和卫国的使臣正面起冲突,哪怕是这位卫国的大皇子失礼在先,可傅琰都没说话,她也没说什么,谢瞻便这般不客气,在这些出使的使臣眼中,必然都是能上升到国与国之间的大事。 傅瑶光微微向后靠了靠,恰好越过谢瞻的背影,对上韩庭犹带怒意的眼。 她弯起唇,笑盈盈地回望了一眼。 谢瞻看不到,韩庭却看得分明。 瞬时,韩庭似是受到了什么激励一般,对着面前的谢瞻,说出的话愈发难听。 其他的卫国使臣都已经惊了,齐刷刷地跪成一片,一句话都不敢说,就怕受牵累。 谢瞻和韩庭纠缠之际,傅瑶光身侧传来一道略有些冷诮的话音。 “殿下,开心吗?” “什么?” 傅瑶光半倚半坐,姿势舒展,手中还捧着盈润的瓷盏,望着谢瞻和韩庭,漫不经心地回问。 “臣问殿下,隔岸观火,可还开心?” 片刻后,傅瑶光回了神,她转而望向晏朝。 这会离得稍有些近,她甚至能看到晏朝眼下的小痣,他端坐另一侧,执盏垂目,一副万事皆不过心的漠然态度,若非这会傅瑶光身边只有他一人,她都以为方才是旁人同她说话。 可能这般态度对她说话的,除了这位晏大人,再无旁人了。 实则傅瑶光也有些不解,从来都只听闻,晏国公府的这位世子素有君子之风,虽冷僻寡言,可却也不是刻薄之人。 偏她每此遇见,听他一开口,便觉着堵心。 她朝晏朝举了举茶盏。 “自然开心,只是尚有些意犹未尽,晏大人可莫要扫兴。” 晏朝面色似是又沉了几分,“殿下开怀,是为了眼下这一幕而开怀,还是为了什么人而开怀?” 傅瑶光轻抿了口茶,望着谢瞻的方向,轻声道: “自然是为了人。” 言罢,她顿了顿,心底玩性渐起,复又转向晏朝。 她弯唇浅笑,颊边绯色瞧着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眸光中却带着几分刻意的顽劣。 “若是晏大人有朝一日也能如此待我,我会更开心的。” 第6章 傅瑶光说完,好整以暇地端详晏朝的神情。 可令她略感失望的是,这人平静面容上是他惯有的冷然,对她方才稍有些出格的言辞置若罔闻。 甚至他那双沉而凛冽的眼这会正望着的也不是她。 她顺势也朝他目光所及之处望去。 那边除了谢瞻和韩庭二人似乎也没旁的可看了。 谢瞻挡在她的身前,寸步不让,言辞也不留余地,似是压根没将这位卫国本朝的皇长子放在眼里。 “卫国特使,这是大乾国都,便是在这卫国的使馆里,仍已不是你卫国地界。” 他雪缎锦袍映着天光,整个人的气质都带了几分锐色。 傅瑶光看着谢瞻,竟依稀瞧出几分前世国破时,他衣襟染血杀进宫门的模样。 只是那时的谢瞻远比现下的他更加深沉难测。 今日这一出过后,谢瞻又会如何同卫国勾连? 还是说因为她的许多决断,已然让许多事发生了改变? 傅瑶光不知道,但倘若能将谢瞻的助力一一折去,应不会再走到前世那般的绝境了吧。 并未理会身前不远处稍显剑拔弩张的二人,傅瑶光看向另一侧跪倒一片的卫国使者们。 争鸾 第7节 许是这些人也没想到,他们的大皇子竟会这样荒唐,先对安华公主言辞不敬,而后又和晋王如此争锋,哪头都不是他们能劝得住的,只能老老实实跪成一片,不住地给另一旁也瞧热闹瞧地起劲的燕王殿下使眼色。 燕王瞧得是清清楚楚,可这些使臣既非本国权贵,又不是文武清流,遣来出使的都是本国朝中说不上话的朝臣,他虽是大乾的燕王,可到底也是卫国的嫡长子。 他韩彰的人情,这些人可还够不上格。 “王兄,算了吧。” 韩彰起身来到韩庭身侧,抬手将韩庭微显凌乱的大袖理正,转过头笑着对谢瞻道: “晋王殿下,我兄长他吃醉了酒,实是失礼了,方才多有冒犯之处,还望晋王殿下勿要同他一般计较。” 谢瞻不豫地侧开头,清冷声线中不复平日那般温和。 “我便是要计较,如何?” 这几句话说完,性子本就急躁的韩庭更是满心满眼压不住的怒火。 韩彰那一番话他听得便憋屈至极,可还不待他说什么,面前这谢瞻更是可恨。 他一把将韩彰推到一旁。 “软骨头的东西,韩彰,这么些年在这当你的燕王,早把你身上那点我们卫国人的血性磨干净了,往后你可别说你是我们卫国的皇族,我都替你觉着丢人。” 韩庭说完,也没再看韩彰神情如何,转而望向谢瞻,冷笑一声。 “谢瞻,你们姜国人也是软骨头,害怕大乾的兵马,又不愿降,跑来求我们卫国帮你们打,想得多美呢,活该你们当时战死那么多人,父皇当年本想借战事让你们姜国灭国的,倒是可惜了。” 这一番话说完,屋中瞬时静了,一旁跪着的卫国使臣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头上不住地冒着虚汗。 傅瑶光盯着身前动也不动的身影,很有些好奇眼下谢瞻面上是个什么神情,只是谢瞻背对着她,她根本看不见。 若按照前世她对谢瞻的了解,虽然他从未同自己当面提过,可姜国在他心中仍是极为重要的。 只是如今想来,她对谢瞻的了解大抵也只是他有意展露给她的那些表面,为了他深藏的野心,谢瞻到底能忍辱负重到什么程度,傅瑶光也不确定。 她朝一旁的四皇兄傅琰示意了下。 韩庭已经提到几十年前的那场国战了,虽是针对姜国的,可若再说下去,口不择言地说出什么来,只怕到时连她也会被父皇问责。 只是傅琰还未有什么动作,傅瑶光便瞧见另一侧原也坐得极稳的晏朝将手中压根没怎么用的茶盏放到一旁,落下一声轻响,眉目疏淡地瞥她一眼,缓缓站起身走向傅琰。 “四殿下,还是先让卫国贵使起身罢。” 傅琰正踌躇着,看见晏朝主动开口便也松了口气。 若是寻常,晏朝是不应如此对皇子说话的,可晏朝是太子的人,便是如今朝局之上,他也是重臣,如傅琰这般的皇子,平日见了晏朝也是要唤他一声“晏大人”的。 更何况眼下这般情景,晏朝愿意出言,待此间事了,如当真父皇追责于此,还有晏朝与他同担。 思及此,傅琰立时走向一旁跪成一片的卫国使臣,亲自将他们扶起,低声说着安抚的话。 晏朝也没管这边,来到韩庭身前,长眸微挑,从韩庭犹带怒容的面上掠过,平直声线中蕴着难言的意味。 “卫国特使这是在做什么?” 微顿片刻,晏朝垂眸低笑了笑,复而开口时连言辞间都带着几分轻嘲。 “你冒犯的不仅是姜国的皇子,更是我大乾君主亲封的晋王。” “个中差别,卫国特使可要想清楚些。” 大乾京中权贵总共就那么些,韩庭率领使团进京前便已经将如今朝中朝外的情况了解了个遍,便是不识晏朝其人,却也听过晏氏一门的名头。 韩庭不仅知道晏氏,他更清楚地知道,如果能得傅瑶光青眼,那他在大乾接下来的许多事都能好办地多,甚至今日之前,他还想着要如何才能有机会结识傅瑶光。 只是令韩庭没想到的是,方才他只是想和傅瑶光说上几句话,好歹让公主对自己有点印象,便被谢瞻横加阻拦,待他想挑起大乾和姜国过往的龃龉,又被晏朝打断。 事到此处,他心知肚明,不能再闹下去了。 方才晏朝的话算不上客气,给他搭过来的台阶实是生硬,可他不得不下,否则待他回到卫国,往后在朝中更是寸步难行了。 韩庭冷哼了声,避到一旁,还不忘朝一旁半晌没动静的燕王横一眼。 见到韩庭消停下来,晏朝缓缓望向谢瞻。 谢瞻朝他一拱手,清俊面容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半分不复方才那般气势逼人。 “多谢晏大人。”谢瞻轻声笑道。 晏朝稍稍侧身,避过谢瞻的礼数,却也并未回礼,甚至也没什么要同谢瞻客套的意思。 他望向谢瞻的神色,比起方才面对韩庭时还要冷上几分。 “晋王殿下虽是姜国皇子,可对大乾的回护之心着实令人动容。” 晏朝稍稍错开视线,却在下一刻对上傅瑶光饶有兴味的目光。 他顿了顿,而后朝谢瞻走近了些,气势竟比谢瞻还要凛然。 “晋王殿下,有心了。”低沉话音微带讽意。 无论是对韩庭,还是对谢瞻,晏朝似是都在提醒着,谢瞻是姜国遣送进京的质子。 但事实上,虽然这些事在京中人尽皆知,可面对诸如谢瞻、韩彰这般在大乾还算体面的质子,多少年都没有人这般一次次地提起这些了。 毕竟质子身份,每提一次,便如同在戳人心窝一般,许多不便言明的意味被毫不留情地掀开。 身为质子,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国家是败军称臣的附属国,出身嫡长,却注定与帝位无缘。 晏朝这番话,几乎是在明晃晃地讥嘲谢瞻乐不思蜀。 偏偏谢瞻又不能辩驳。 傅瑶光看着谢瞻动也不动的沉寂背影,也有些坐不住,缓缓起身朝着晏朝和谢瞻二人的方向走近。 她真的很想看看谢瞻现下的神色。 大抵是听到了身后的动静,本是一瞬不落地同晏朝无言对视的谢瞻缓缓垂下眼。 “晏大人说的是。” “往日里子慕承蒙陛下信重,又有公主时而照拂,是以确是听不得卫国特使言辞中对公主有不敬。” “现下想来,也实是冲动了,小王这便去向陛下请罪。” 谢瞻微微笑着回望晏朝,一字一顿地说罢,转身朝傅瑶光和傅琰躬身施礼告退。 傅瑶光站在离谢瞻不远处,她知道不论谢瞻这番话中有几分真心,都是说给她听的。 她抚了抚繁复宫裙的裙摆,再度朝他走近了些,想了想道: “谢瞻,父皇不会责怪你的。” 她说的是事实。 父皇对这些小国使臣其实算不得如何看重,只要人都活着,受点委屈根本不算什么,谢瞻和卫国特使的不豫乃是为了回护她,回护她便是回护大乾,谢瞻去请罪,请的也不过是些不轻不重的责罚罢了。 只是傅瑶光这话,听到在场的旁人耳中,却似是掺杂了几分旁的意味。 她话音刚落,谢瞻似是得了她的回应一般,那张漂亮至极的眼朝她望过来,眼底似是敛着许多难以言诉的心意。 他微阖下眼,朝傅瑶光再度躬身一礼,一言不发地带着人转身出了使馆,见状,一旁的燕王也一道跟了过去。 傅瑶光遥遥望着谢瞻的背影,心绪有些散。 方才谢瞻想要得到她一个回应,若是以往,她定会不管不顾陪他一起去,再不济,也会说一些更加坚定的话给他听。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许多事、许多话,她已经做不出也说不出了。 若非她还想暂时安抚住谢瞻,方才她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殿下舍不得?” 一道有些莫名的声音,打断傅瑶光的思绪。 她看向晏朝,笑意浅淡。 “晏大人何出此言?” 晏朝不语,无声地朝使馆外看了眼。 傅瑶光缓缓笑开。 “晏大人咄咄逼人,瑶光舍得还是不舍得又能如何呢?” 晏朝拧眉望向她,片刻后道:“殿下心中有怨?” 不知是不是错觉,明明晏朝的面色一如前几次那般,平静而冷峭,可傅瑶光总觉着现下的晏朝好像较之先前要温和许多。 她将目光从被他鸦色长睫半遮着的那颗小痣上收回,望着晏朝一字一句说地很是真诚。 “并无。” 见晏朝面上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傅瑶光便以为他不相信,她看了看不远处的卫国使臣,犹疑片刻,再度朝晏朝走近了些。 她这一动,几乎是到了晏朝抬手便能触碰到的距离,甚至能感受到她清浅的呼吸。 晏朝全然没料到,几乎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殿下——” 他连气息都滞了一瞬。 傅瑶光并未察觉出晏朝此时的不自在,见他向后退了下,复又走上前几步。 这次晏朝没再有何动作,只是素来冷寂的眼底滚着涌动的情绪,如同蕴着山雨惊雷,定定地锁着身前几寸的她。 见晏朝不再避开,傅瑶光踮起脚,似是想贴近他耳边。 可晏朝比谢瞻还要高出来许多,她便是踮起脚也只堪堪到他下颌附近。 她皱起眉,小声命令道:“你低下来些。” 晏朝沉默着,却依言微微倾下身,朝她侧过来。 大抵看出傅瑶光似是有些犹疑,晏朝也不催促,耐心地等她思考。 傅瑶光看着晏朝侧边硬挺的线条,稍有些走神。 前世直到她死,晏氏一门都是忠于皇室的,若能得他一句承诺,来日若谢瞻当真逼宫造反,也更能多一些把握。 她定了定神,踮脚久立让她稍有些站不稳,手指本能地拉住晏朝官服的袍袖,她也顾不上旁的,只在他耳畔压低声音道: “晏大人,你听没听说一句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争鸾 第8节 傅瑶光说完,松开晏朝的衣袖,原也没什么害羞的神情,坦然地朝晏朝望去。 这时她才觉察出不对来。 她有些错愕地看着晏朝红透的耳尖,后知后觉地竟也开始脸热。 晏朝,他这人也太奇怪了吧。 这有什么可脸红的? 第7章 和煦日色洋洋洒洒铺开,行宫的使馆之内明亮通透。 可傅瑶光却觉着哪哪都不舒服。 卫国的那些人已然被傅琰请到里间谈话,傅瑶光也没兴趣听他们周旋客套。 今日之后,谢瞻便是有心寻求卫国的助力,大抵也不会选择这位大皇子韩庭,且即便他有心示好,卫国使团想来也不会领他的情面。 且谢瞻说是去父皇那边,她也想去看看。 她抬眸往晏朝所在的位置瞧了瞧。 晏朝垂着眼,动也不动不知在想什么,且方才他红的只是耳尖,现下连颈边都泛着红。 看他这副情状,傅瑶光欲言又止,可开口却也不知道说什么,片刻后,她转身便朝外走。 其实她本只是见晏朝此前察觉到了谢瞻的行动并有所安排,兼之又几次冷言提醒于她,让她不要忘了自己作为大乾公主的身份,如今她便也想试探一下晏朝的动机。 可傅瑶光却没料到晏朝反应竟然这样大,这若是落到外人眼里,怕不是还以为她方才是同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鬼使神差地,她想到重生前那一夜。 当时她也是如方才那般,不,甚至比方才还要近得多,她是有意贴在谢瞻的耳畔,告诉他自己非他不嫁。 那时的谢瞻好像也不似平日里那般温和,但便是隔着夜色,傅瑶光也看得出,他并不像方才晏朝那般大的反应。 晏朝这般同她素无往来的男子,在她无心的接近时,也会脸红,可前世谢瞻待她,似是自始至终都没有过失态的样子,也就是她死的那天,谢瞻看上去很有些难过。 可区区一个她,大抵也敌不过问鼎天下后的喜悦罢。 傅瑶光走出使馆,脚下朝着父皇所在的宫所走去,可心思却早已不知飞到何处,待她后知后觉回过神,烟萝上前几步小声提醒了句,她这才觉察到晏朝的存在。 他是鲜少带随侍的,几次见到他都是只身一人,无声无言地走在她身后的宫女之后。 见傅瑶光停下来,回过身望着他,晏朝坦然与她对视,半分不见方才那般神色。 “殿下。”片刻后,晏朝开口道。 “臣有一问,还望殿下为臣解惑。” 随侍傅瑶光左右的侍女退至旁处,晏朝一步步走近傅瑶光。 “殿下方才……” “晏大人当年三元入仕,学识何其广博,连晏大人都想不通的事,瑶光自然也不会知道。” 傅瑶光并未让晏朝把话说完。 无论他问什么,她都不会回答他的疑问。 况且,若她没想错,晏朝大概还是想问她,为何要在行宫同他说那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话。 她当时是想要试探他的立场,却并不打算向旁人解释自己做事的缘由。 正值八月时节,天高云远,有风拂过桂枝。 宫裙摇曳,桂叶飘落,不远处假山流水,水声泠泠,不知惊动了哪道心弦。 傅瑶光声音柔婉,“今日同晏大人说的那些话,是瑶光冒昧了,还请晏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晏朝沉沉望着她,许久,他轻轻点头。 “陛下交待的公务尚未了结,殿下这是要去哪?” “去见父皇。” “……为了晋王?” 晏朝平静问道。 “算是吧。”傅瑶光半是敷衍地应了声。 旋即她看了眼晏朝,不动声色地将他的话还回去。 “父皇交待的公务尚未了结,晏大人怎么也要离开了?” “殿下忧心国政,想去看看,臣亦是如此。” 言罢,晏朝似是瞧见什么,微一皱眉,片刻后抬步朝她走近。 傅瑶光不解其意,尚未反应过来,便见晏朝蓦地抬手伸向她的头顶,傅瑶光下意识地低头回避了下,却什么都没感觉到。 正待开口问,晏朝已然退开了半步,同她隔开不近不远的距离,朝她摊开手。 在他掌心的,是几瓣桂花的叶片。 随着傅瑶光的视线落下,晏朝手掌微翻,任由几片残叶落至地面。 他慢条斯理地拭了手,而后再度望向傅瑶光的发顶。 “公主的发髻,有些乱了。” 晏朝那双冷峭的眼底掠过点点笑意,躬身行了礼,缓声同她道。 “微臣告退。” 直到晏朝的身影消失在桂树林间,傅瑶光才后知后觉抚上自己的发顶,毫不意外地摸到几片桂叶。 她从来都最是注意这些的,只要是公众场合,她的衣裙发髻首饰都绝不会有半分不整齐的,怎么可能发髻会乱。 也就是这林间时有花叶飘落,这才会落到她的发上。 说到底也还是因为晏朝,若非是因为他,自己也不会站在这里这么久。 傅瑶光唤来烟萝,确认自己周身再无其他,这才继续朝着皇帝的宫所行去。 待傅瑶光行至,一番通传过后,她走进大殿,来到皇帝身前缓缓跪下。 “儿臣瑶光,拜见父皇。” “嗯,起来。” “王禄,看座。” 皇帝声音听不出喜怒,傅瑶光直到坐下,才抬起头环视殿内。 殿内这会人倒是不少,不仅有谢瞻,还有跟着谢瞻一道过来的燕王韩彰,以及先她一步来到的晏朝,下面还跪着几个原本在使馆侍奉的宫女。 瞧着似是已然经过一番询问了。 刚到殿外等着通传的时候,傅瑶光候在门口,依稀尚能听到殿内的话音,虽然分辨不出在说什么,但父皇的声音中的怒意她却听得分明。 可这会她进到殿内了,莫名地便静下来了。 她正想着如何开口,皇帝便已然唤她问道: “瑶儿,今日之事,你有何想法?” “回禀父皇……儿臣认为,是卫国使臣咎由自取。” 傅瑶光迟疑片刻,低垂着头轻声说了句,而后她再度跪倒,伏在地上又道: “父皇恕罪,儿臣知道使臣进京乃是国政,尚轮不到儿臣置喙,可卫国特使实是太过无礼,儿臣一想到便觉着委屈。” 她维持着跪伏的姿势,动也未动,言辞却并不含混。 “是儿臣辜负了父皇的信重。” 主位上皇帝沉吟不语,殿内一片寂静,连呼吸的声音都轻极浅极。 “瑶儿,起来回话。” “卫国特使对你不敬?” 皇帝似是刚听闻一般,随口问道。 “是。”傅瑶光应地笃定。 皇帝声音淡淡,“卫国特使言行无状,为何是晋王站出来回护你?” 傅瑶光微顿,不动声色地望了望谢瞻,语气带着几分莫名,小声说道: “父皇,晋王心中做何想,儿臣怎会知晓。” 一阵无声的沉默之后,傅瑶光仰起头望向皇帝,有些胆大地又说了句: “更何况晋王在宫中这么些年,与儿臣本就有交情,燕王和那卫国特使还是亲兄弟,一样也为儿臣出头说话。” 她点到燕王,但当时燕王其实并无对她回护之意,更多的只是想让他那位亲兄弟与她、与谢瞻都交恶,这才适时开口,试图激怒韩庭。 但这会燕王也不会蠢到自己站出来否认她的话。 一旁谢瞻跪得笔直,自傅瑶光进殿时起,便没见到他有什么反应。 唯有方才,她用燕王和他一并比较,说无论是他还是燕王,都会做一样的事时,他微微侧过头,朝她望过来一眼,清润眸光中掠过些许莫名的情绪。 “怀安,你如何看?” 皇帝转向另一旁的晏朝,闻言,傅瑶光也朝晏朝所在的方向望去。 晏朝站起身,冷然目光从谢瞻和韩彰二人身上掠过,片刻后道: “回陛下,晋王、燕王虽非大乾之人,但自幼便在宫中启蒙读书,学的是大乾的君臣礼义之道,又与公主算是半个同窗,心中对大乾、对安华公主多有回护,臣能理解。” 旋即,他语锋一转。 “然则到底是与卫国使者发生争执,还是应该给卫国一个说法。” “只是微臣以为,卫国本便是大乾的属国,特使无礼在先,对晋王和燕王两位殿下的惩处若是重了,反而不合适。” 傅瑶光有些意外,晏朝话里话外竟也似是在为谢瞻求情。 争鸾 第9节 她是知道父皇不会因为这些外国使臣便施以重责,怕逼得谢瞻太紧,反而要陷入被动,晏朝这般又是为的什么? 她正暗自思量着,便听到父皇的声音。 “都退下吧,晋王、燕王回宫候旨。” “瑶儿,你留下。” 傅瑶光不解其意,也不敢问,只心中微有些紧张,目送着殿内诸人谢恩告退,往殿外走去。 她不知为何被留下,只小心打量父皇这会面上的神情。 待众人尽数退至殿外,殿内只剩下皇帝和跟了皇帝多年的王禄,皇帝朝着傅瑶光望了一眼,目光渐渐温和下来。 “瑶儿,来。” 皇帝起身来到软榻旁坐下,朝另一侧指了指。 “坐吧,王禄,去传些公主喜欢的茶食。” 茶台上清香渐起,傅瑶光接过皇帝递过来的一块芙蓉酥,掩袖象征性地吃了口,将剩下的拿在手中,安安静静等着皇帝开口。 “瑶儿如今也及笄了,对你自己的婚事可有什么想法?” “当时来行宫之前,你母妃还说,让朕为你多加留意些。” 傅瑶光有些怔。 她这阵子心里琢磨的事有很多,可的确是一次都未曾想过婚嫁之事。 “父皇这是瞧儿臣瞧得烦了。” 她压下心头乱成一团的思绪,故作委屈地说道。 “朕可不曾这样说。” 许是这会殿内没有外人,皇帝对她的态度亲和了许多。 “瑶儿,朕有心想先回京前将你的婚事定下来。你若是有什么想法,可以同朕讲。” 言及此,皇帝看她一眼,沉声又道: “你近来倒是长进许多,倒是令朕很欣慰,莫要辜负了父皇对你的期许和爱重,知道吗?” 言外之意,傅瑶光听得分明。 她如今本就不会再执意嫁给谢瞻了,只是她两世为人,也只对谢瞻一人倾心过。 若不嫁他,那无论嫁与何人于她而言都没差别了。 她看向父皇。 “儿臣全凭父皇做主。” “父皇都觉着好的人,想来必定也是万中挑一的。” 殿门微敞,天光倾泄,门边映下一道颀长身影。 殿内娇婉少女声音断断续续传至殿外,片刻后,殿外那人抬步离开。 皇帝将目光收回,望着傅瑶光的神色柔和许多。 这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他亲自为她选的人,必定能护她一生无虞。 第8章 当日卫国使馆中的那一场乱子,皇帝最终也只是罚了晋王和燕王两位王爷的年俸。 不过不知是不是因着这次冲突,皇帝下旨将东林猎场开放,随行来到行宫的皇子、武官、还有各国的使团俱在受邀之列。 猎场周遭旌旗飘展,护旗的将士迎风岿然不动,远看气势如虹。 傅瑶光的马术不精,原本对围猎兴致缺缺,但到了今日仍是换了一身骑装来到猎场。 因着卫国使臣险些被下毒的传言,各国的使团原本也无意出这次围猎的风头,谁也不至于这般想不开,在这大乾地界杀乾人的锐气。 但今日皇帝亲自宣布,这次围猎的彩头乃是减免未来三年的岁贡,传旨的公公话音刚落下,原本没精打采的各国使团立时来了精神。 每年送至乾国的岁币年供真的不是一笔小数目,原本当年的国战便已是极大的消耗,这么些年又连年上供,年前西南那边又逢地动,几个小国几乎一年颗粒无收,各国率领使团前来的几位特使皆是本国的皇子,都想将这岁贡减免纳入囊中,回国后也好交差。 只是大乾的好些武将,也不会放任这些小国外使在自己眼前耀武扬威,国战是他们父辈赢下来的,这岁贡该上缴的自然还是要上缴,免得这些小国有了节余尽数拿去养兵,到时又要起战事,受罪的还是百姓。 猎场之上鼓乐气鸣,傅瑶光生在宫中,礼乐听得很多,可如这般的金戈之音她还是头一回听。 这一般都是行军前鼓舞士气的,今次也是为了震慑各国使团,莫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伴随着一声号响,马踏尘沙起,傅瑶光也站起身,打算去景楼上歇着,等今日结束。 可她刚一动身,另一侧谢瞻行马至她面前不远处,翻身下马来到她近前。 “公主不是喜欢跑马?臣陪殿下在猎场外围转转可好?” 傅瑶光反应了一瞬,想起刚到行宫那几日,她央谢瞻陪她时随口提的说辞,她说她想去跑马,但马术不精,要他教自己。 可当时谢瞻是怎么说的,他说他也不擅马术,不敢擅专,怕护不住她,还是她坚持不懈地磨了他好些时日,他才应下的。 眼下这会倒是识趣了。 傅瑶光点点头,对着谢瞻温和的目光,扬起笑意点点头。 烟萝牵来一匹毛发油亮的小马,算不上高大,踩着脚凳,傅瑶光自己上马。 若说马术,她最拿得出手的也就是上马、下马的这两个动作,以前宫中教习时,她就看人家动作干净,一上一下之间极是飒落,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将这动作学的神韵俱佳,连父皇看罢都笑称了句“半分瞧不出只是花架子”。 只是坐上马背后,傅瑶光便觉着颠地她浑身都疼。 上次跟谢瞻一起跑马后,她连着好几日,周身上下动哪都疼的不行。 她偏头面向谢瞻。 他控着马,在她侧边慢慢踱行,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傅瑶光总觉着这会谢瞻温和的面容下竟显得别有心事。 “谢瞻。”她轻唤道。 “你在想什么?” 谢瞻一顿,片刻后笑开: “臣在想,方才唤公主来跑马是不是唐突了。” “公主看上去兴致并不高。”他望着她道。 傅瑶光紧了紧手中的缰绳,垂下的眼睫敛去她面上的嘲色。 分明是他意不在此,却反过来说是因为她兴致不高。 她也不接他的话,耳畔是猎场内的欢呼和惊唤,身侧是谢瞻含笑的眉眼。 “我确是不大开心。”她轻声道。 “谢瞻,你说日后,还会再起战事吗?” 应是没料到她竟会这样问起,谢瞻平缓的神色渐渐凝肃,唇也下意识抿直,片刻后,他坦然道: “公主见谅,臣的立场,不能在这种事上妄言。” 傅瑶光平视前方,淡声道:“若我偏要问呢?” “一定要打仗吗?争来争去,就这么大的地方,就这么些人,都杀光了,便也不剩什么了,有什么意思呢。”她自顾自道。 有风轻柔拂过面,和她自宫墙上纵身时如刀剐般的烈风截然不同。 傅瑶光转过头望向谢瞻,轻声道: “你不必说旁人,说你自己的想法便是了。” “旁人的想法,我本也不在意。” 可她等了许久,跟在她身旁的谢瞻也只是沉默着。 她也不再多言。 意料之中罢了。 傅瑶光轻笑了声,“是我又给你出难题了。” “谢瞻,这里有没有野兔啊,我想看看。” “有,臣陪公主去找。” 这次谢瞻应得很快,听得出似是松了口气。 只是还未走出多远,便听猎场林间传出阵阵喧哗声,盯着从林间骋快马飞奔而出的侍卫和面露惊色的太监,傅瑶光心渐渐往下沉。 猎场内的侍卫统领来得极快,带着千百来人,将所有人都围在原地,傅瑶光也下了马,和谢瞻一并站在这里。 过不多时,皇帝带着一众朝臣官员也来到这边。 原本不日便要回京,太子殿下早在宫宴当日之后便已回宫去做准备,这会跟在皇帝身边的除了还在行宫的几位皇子之外,最为惹眼的便是走在皇帝另一侧的晏朝,连几位当朝二品的老大人都走在晏朝的身后。 傅瑶光几乎是一眼便瞧见了晏朝。 她看着晏朝,晏朝也正定定地看着她。 林间树荫,两匹马儿神采奕奕,比肩而立紧紧挨在一起。 一旁的谢瞻站在傅瑶光侧方,专注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晏朝的神色一点点冷了下来。 见到皇帝等人,傅瑶光立时朝这边迎过来。 “父皇,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皇帝却不答,看她一眼,又朝不远处躬身行礼的谢瞻望了望,似是有些不悦。 “瑶儿,你过来。” 傅瑶光依言走到皇帝身边,晏朝自然而言地退后半步。 皇帝朝身边的王禄示意了下,王禄对傅瑶光躬下身低声道: “殿下,猎场刚刚来报,姜国特使、姜国的三皇子谢屿,刚被发现死在了猎场林中。” 争鸾 第10节 傅瑶光半晌没缓过神。 下意识追问道:“怎么死的?” 王禄却不再回话,只是摇着头退回到皇帝身后。 姜国的这位三皇子谢屿,前世是登上姜国皇位的皇子,只是后来谢瞻起兵,最先吞并的也是姜国。 前世的谢屿是谢瞻杀的,这一次呢? 傅瑶光跟着皇帝一起朝林中猎场深处走,心头便想到今日他主动与自己说,要陪她在猎场外围跑马。 是巧合吗?还是知道今日不会太平,有意避嫌…… 路过谢瞻时,傅瑶光忍不住看向他。 他神色平静而坦然,一副俯仰不愧于心的安静模样。 “公主,小心。” 身后传来冷淡的男人声音。 傅瑶光收回目光,小心避开脚下勾连的枯枝,轻声道: “多谢晏大人提醒。” 事发的地方确是深入林间,里间已然被御林军管控住,并为出现什么乱局。 皇帝走进临时营帐,将十几位相关的人尽数传进来。 傅瑶光安静地从旁听着。 这桩事,听上去倒更像是意外。 卫国特使韩庭打马狩猎,林间瞧见一只野鹿,搭弓射箭,一箭封喉。 待身后的随侍捡收猎物的公公走近,却并未瞧见什么野鹿,只有被一箭射穿咽喉已然断气多时的姜国三皇子,谢屿。 傅瑶光坐在上首皇帝身侧,居高临下听完了所有目击之人和在场之人的口述,每个人口中所说的话都是详实清楚的,连韩庭本人都说自己记不清当时到底是否清楚地看到是鹿还是人。 只是跟着韩庭一起的卫国人都说,当时韩庭射箭的方向一片是灌木丛,还不足几岁大的稚童身量高,若当真是个人,怎么可能会匐在那里,看到箭朝自己射过来还一动不动的。 因此,卫国人声称,若当时韩庭射箭的方向不是鹿,而当真是谢屿本人,那在韩庭射箭的时候,谢屿便已经是死了。 一行人争论不休,皇帝听得心烦意乱,让王禄去传太医院的太医。 另一边,大理寺下属的仵作也候在殿外,只是姜国的使臣不愿剖验,尚未得通传。 傅瑶光心中仍觉可疑。 皇子亲领使臣入京,却被另一国的皇子亲手射杀,这本就是一件大案。 单看现下不依不饶的姜国使臣,以及另一边气势汹汹的卫国人,便知这事不好处理。 更何况,她直觉这事和谢瞻有关。 只有尚有疑虑未解,她便觉着不能安心。 她有些坐不住了,起身朝皇帝的方向靠近。 “父皇,儿臣可以问几句话吗?” 皇帝似是心烦至极,阖着眼挥挥手,示意她只管去问。 傅瑶光来到韩庭面前。 “卫国特使,你的骑射水平如何?” 事到此刻,韩庭仍傲然道:“自是极好。” “百步穿杨?” “……那倒也不至于。”韩庭一滞,讪然道。 “但是读书虽然不行,可骑射上我还从未失手过,便是你们大乾的弓马我有些不适应,也不至于把个活人看成只鹿啊。”他自语道,语气很是苦恼不解。 傅瑶光点点头,望向韩庭身后的侍从。 “你们特使今日的猎物可还在?” “回安华公主,都在呢。” “今日跟着你们大人的,都是你们卫国人?” “是,我们殿下这几日心情不大好,连燕王殿下都被甩开了。” 那便是只有卫国来的这些人跟着韩庭了。 傅瑶光转过身,走向姜国人这边,望着跪立最前的人问道: “今日围猎,你们为何不跟着你们殿下?” “回禀安华公主,三殿下从来都不喜侍从跟随,这么多年身边都没人侍奉左右的。” 这几个姜国人,其实从相貌上看,很有谢瞻的特点。 卫国人尚武,聚到一处,瞧着格外的精神干练,姜国的这些人一看便都是文人。 傅瑶光打量片刻后问道:“谢屿的骑射如何?” 许是在姜国从未听到过有人这般直呼三皇子的名讳,姜国的使臣愣了半晌,低下头答道:“我们姜国不讲究这些,除非投军,否则鲜有人精于此道,三皇子虽略同一二,却也只是陶冶情操罢了。” 陶冶情操。 那便是难登大雅之堂了。 只有不擅长的事,怎么都练不成的,才会被说成是陶冶情操。 那这位三皇子,既不擅长骑射,又独自一人往猎场深处去,莫不是辨不出方向了? “姜国特使的马呢,可在事发之地瞧见了?” 傅瑶光望着在场之人问道,可一群人俱是摇头说没看到。 越问越觉着可疑。 傅瑶光心头暗自思量着,却在眼风掠过姜国使臣时顿住。 这会她才瞧见,这些姜国的使臣,也和谢瞻一般着一身白衣。 只是谢瞻平日穿的是常服,这些姜国使臣身上的乃是雪缎官袍。 她皱眉问道:“你们三殿下今日穿得也是这身衣裳?” 姜国使臣莫名其妙道:“是啊,这是敝国御制官服,今日这般场合,我等又不打算在猎场上一较高下,自当着官服以示心中敬重。” 傅瑶光望向韩庭问道:“雪白的鹿?” 京郊附近的野鹿大多都是灰色皮毛的,雪白的鹿,傅瑶光只在话本中见过。 韩庭也回过神,他虽不记得当时灌丛后面究竟是鹿还是人,可当时他开弓出箭时,眼中的猎物颜色断不是姜国使臣身上的这般颜色。 他脱口而出道:“不,不是!灰的……” “是青灰色的,不是白的,不是白的!” 然而不待傅瑶光说什么,另一侧将谢屿尸身敛起陈至营帐的侍卫这时开口道:“可是,殿下,属下当时瞧着,姜国特使身上的衣裳也是灰色的。” 他旁边的几人纷纷也应声,“是,这个是属下亲眼所见。” 傅瑶光这一番对话,并未遮掩,皇帝也听得分明。 姜国使者来时是一身雪缎官袍来的,被发现的时候却已然换了一身衣裳。 “给朕查。”皇帝怒道。 这场狩猎本就是为了这些使团才操办的,如今出了这桩事,只怕是适得其反了。 “晏朝,你们大理寺三日之内把这事给朕查清楚。” 皇帝这般一说,傅瑶光才知道,晏朝如今官职竟是在大理寺。 她印象中的这些世家大族的年轻一辈入仕,大多都是在礼部和吏部,再就是直接入翰林院赋个闲职。 如晏朝这般年纪入仕,还能供职三司的,她印象中寻不到第二个人。 只是这些倒是和她无关。 傅瑶光来到皇帝身侧,“父皇,我可以跟着,一同去现场看看吗?” “您看方才儿臣也不算白问那么多话,是不是?” 皇帝皱起眉,片刻后蓦地望向晏朝。 “晏卿,朕若是让公主与你同去,可会影响你办案?” 傅瑶光没想到,父皇竟会这样问晏朝,她下意识朝他看去。 “晏大人……”她轻声唤了句。 晏朝朝外走的动作一滞,片刻后面向皇帝,低声道: “任凭陛下做主。” 第9章 事发的地方是在猎场深处的林间。 确是如同方才那些人口中所说,这边高大树木遮蔽天日,两侧的低矮灌丛连片,一走一过甚至还会勾扯到衣摆。 跟随晏朝一并过来的那些大理寺的官员,到了这边便四散开去搜查。 傅瑶光见晏朝仍在她附近,便对他笑道: “晏大人不是还有案子要查?不必跟我一起的。” 晏朝也不应声。 他分明听见了她的话,却只做未闻,也不知这样性子的人,到底是怎么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的。 她不再管他,朝着谢屿被发现时的地方走去。 那里已经被做好了标记,傅瑶光俯身看了看,在一旁的草叶和灌丛间都发现了不少血迹。 争鸾 第11节 只是这会血痕已然干涸发暗,傅瑶光盯着瞧了片刻,却也瞧不出什么来。 她蹲在地上,用指腹轻轻捻过那些血痕,回过头仰看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晏朝。 “晏大人,有什么办法能检验出这些血迹是人还是动物留下的吗?” 晏朝看着她白皙指尖的点点血迹,眉头拧地更紧。 眸光从她旁边被标记着的谢屿躺过的位置掠过,面色愈发不好看。 旋即,他朝她走近。 傅瑶光也不知道这人到底要做什么,见他仍不答自己的话,便转回身,用其他的手指轻触另外几道血迹。 但还不等她仔细辨别,便被晏朝单手从地上拉起。 “晏大人?” 她莫名其妙地看向他。 晏朝冷瞥她一眼,从袖中拿出手帕,隔着她的衣袖抬起她的手腕,将她手指上的血迹擦干净。 傅瑶光本有些没反应过来,这会回过神了,也没挣,任由晏朝将她手指擦干净。 她这会有点明白了。 这人大概不仅自己是极为好洁的,也见不得旁人触碰脏污。 傅瑶光倒是没这么多讲究,毕竟好玩的地方,大多都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 市井茶摊,人来人往,风尘仆仆,少了茶道的精雅,可却有些禁宫中没有的烟火气。 郊外野炙,露天席地,还要多人一同分食,可生熟焦俱是滋味。 傅瑶光勾唇笑着看晏朝将她手指尖的几点血迹擦干净,而后盯着那方帕子,冷肃面上毫不意外地露出难言的神色。 她轻笑出声。 “谢谢晏大人,只是可惜了这方绢帕。” 她有些好笑地道谢。 言辞是道谢的言辞,可语气确是瞧他热闹的语气。 晏朝看她一眼,将手帕慢慢折起,作势便要收起。 傅瑶光扯了扯他的衣袖。 “你既是爱干净,扔了便是了,这不算失礼,我也并不介意。” 她自问算是站在晏朝的角度考虑的。 他既是爱洁,连别人触碰这些脏污他都不能忍,何况是他自己随身的帕子。 可晏朝仍是将手帕收起。 傅瑶光也不在这问题上费口舌,只问道: “晏大人,对这桩案子,你可有什么头绪?” “并无。”晏朝言简意赅。 “那,晏大人只管去查,若是父皇知道我耽误晏大人办案,回头说不得还要责怪我。” 傅瑶光回过身,一边四处观察,一边同晏朝说道。 “不会。”晏朝轻声道。 傅瑶光叹了口气,忍不住望向晏朝。 “晏大人,瑶光冒昧问一句,你平日和家人一起时,也是这般吗?” “哪般?”晏朝反问了句。 “就是,现下这般,问一句应一声,或者就是前几次那样,语带冷嘲,一句话听着怎么都不顺耳。” 傅瑶光想起此前同他见的那几次,随口答道。 她这般说完,回身去看晏朝,正对上他望过来的神情。 晏朝眸光中似是有什么在渐渐冷却,见他如此,傅瑶光心头也生出几分歉意。 “是瑶光口不择言,晏大人勿怪。” 她站起身轻声道。 虽然自己身为公主,而晏朝只是人臣,某种意义上,她是君,他是臣,无论她说什么,她都不需要道歉。 可现在毕竟是私下里,傅瑶光自觉说错话,心头也有些过意不去。 “不必抱歉。” 晏朝看她一眼,淡声道:“公主说的,本就是对的。” “殿下,您同晋王一起时,也会这般小心试探、这般客套吗?” “晋王?”傅瑶光下意识重复了句。 “和晋王有何干系?” “公主今日不是一直和晋王一起?”晏朝反问道。 “是又如何?” 父皇等人来到的时候,她和谢瞻当时确是正好站在一处,可连父皇看到了都没过问,晏朝又是哪来的立场盘问她这些。 “不如何。”晏朝微顿,随口应了句,好似当真不大关心一般。 再度沉默下来,傅瑶光也没有再同晏朝搭话的想法,只自顾自地在这附近查看。 晏朝仍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傅瑶光知道,却只作看不见。 片刻后,傅瑶光越想越觉着心头火起。 她自问如今也算是摸出些晏朝的性子了,这人只要是开口,便不会说废话,否则断不会多言。 那他方才问她谢瞻,莫不是和她一样怀疑谢瞻,而且还疑心她会帮谢瞻销毁证据,这才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宫宴当夜他怀疑自己要帮谢瞻销毁罪证时便是现下这幅模样,沉着脸,默不作声地定定瞧着她。 傅瑶光蓦地转过身,望着晏朝道: “晏大人,我确是同晋王有些交情,可我同晏大人也算是半个同窗,当年太傅教过的许多道理,瑶光素来铭记于心,一刻不曾忘过。” “瑶光只是想不通,为何在晏大人心中,瑶光总是不分是非、不辨对错,只会偏袒我身边人的形象?” 她刚开口时,晏朝面上似是尚有些讶异,可随着她的一番话说完,他面上神色几乎堪称阴沉。 “身边人么……” 他别开眼,点点头,“公主问心无愧便好,何必在意微臣说什么做什么。” 晏朝话音落下,傅瑶光顿时没了继续同他说下去的想法。 “晏大人说得是,本公主同晏大人原本便也没有什么交情,更不是同一路的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便也没必要再追根究底了。” 傅瑶光说完,也不再看晏朝的反应,继续蹲下身,一处处在灌木根处细细寻找着什么。 和晏朝说那些有的没的,平白耽搁时间,难不成到时候谢瞻兵临城下,他还能上阵杀敌不成。 这世间,除了她自己,谁都靠不住。 傅瑶光原本仍觉委屈憋闷的心绪慢慢平复,她眸光一处处扫过面前的灌丛,最后落在一处灌木枝干上。 枝干上的血痕细微得几乎看不清,可颜色仍是和灌木枝原本的颜色有差别,她在这附近又小心地查看,在另外几处也寻到差不多的血痕。 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向晏朝,正要开口,后知后觉地想到方才她和这人的对话,立时便又转回身。 傅瑶光仔细观察了一会,手指伸向灌丛旁边铺就的石阶上,试着推了推,手感似是略有些松动,她立时便要用手拨开石阶旁的浮土。 站在她身后的晏朝微叹口气,旋即蹲到她的身后,一手拦下她的动作,另一手朝她方才要碰的地方触碰过去。 正待此时,林间忽地鸟惊,刹时破空声响起,傅瑶光只觉余光中一道寒芒飞速掠至,都没来得及转头便被晏朝单手扣住背,朝他的方向一牵一带,翻覆间便被这人护在身下。 似是有热意喷至她的面上,傅瑶光怔怔看着晏朝手臂上的羽箭,半晌说不出话。 这时附近大理寺和御林军的人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几队人马朝方才射箭的方向追去,另外的人朝晏朝和傅瑶光这边快速走来。 晏朝似是丝毫不觉着疼一般,也没管自己手臂的箭伤,径直将傅瑶光从地上拉起,看着她面上的血,皱起眉沉声问道: “受伤了?” 傅瑶光摇摇头,她指了指他手臂,“晏、晏大人,你……要不先去处理一下。” 晏朝只是细细地打量她,见她当真没什么事,方才说道: “多谢公主关心,臣没事。” 他指派了两个大理寺的人,朝着方才傅瑶光发现的地方指了指。 “挖开。”他沉声吩咐。 两个人应声而动。 而后晏朝看了眼自己的箭伤,目光慢慢转向方才自己中箭的地方。 那里原本对着的,正是傅瑶光的后心。 盯着羽箭射来的方向,晏朝心头泛起铺天盖地的杀意。 “……” “晏大人……” “……晏朝!” 见到晏朝终于回神,傅瑶光这才有些急切地说道: “你这箭伤,得尽快处理才是。” 晏朝任由她打量,这会她望着自己的神色有着他从未见过的担心和关切。 片刻后,他听到自己问道:“公主这是在关心臣?” 傅瑶光只当他还在为先前她说道那些话而介怀,也没往心里去,只低声说道: “晏大人这是因为我才伤的。” 争鸾 第12节 “去处理一下吧。” 她水眸盈盈,望着他轻声道。 “好。”晏朝缓缓垂下眼,应声道。 只是她不知道,对他而言,这根羽箭扎在他的身上,确是算不得疼。 和傅瑶光一同往回走的时候,晏朝默默地想。 第10章 晏朝受伤一事先前便早已有人来通禀过,太医们正守在营帐附近,见到傅瑶光和晏朝的身影立时便迎了上来。 眼见晏朝在一行太医簇拥下去了旁边的营帐处理伤口,傅瑶光心头一直紧绷着的弦才松了下来。 刚对晏朝说了那些交浅言深的话,转眼间便又被他不计前嫌地救了,傅瑶光越想越心里不是滋味,待跟着王禄一并来到皇帝的营帐中坐下,她神情仍显得有些没精打采的。 方才那一箭,若不是晏朝替她挡下了,那伤的人便是她了。 和晏朝从事发之地往营帐这边来的时候,傅瑶光总是忍不住去看他手臂的那道箭伤。 晏朝身上的玄青色官服色泽沉暗,浸了血也瞧不出什么,只隐隐能看出一片湿痕,带着浓重的血气。 那道伤应是不轻,箭尖没入手臂足有寸许,晏朝虽是什么都没说,在她身旁时还极力遏着自己的气息,可半分血色都瞧不出面色和微微发颤的手臂表明他也不过是强自忍耐罢了。 射箭之人出箭时是毫不犹豫的,也是半分余地没想留的。 这些贼人分明是想要她的这条命。 原本傅瑶光猜想,谢屿被杀,和谢瞻是脱不开干系的。 可到了这会,她竟有些不确定了。 她是真的希望今日的事和谢瞻无关。 至少今日之前,对于谢瞻其人,她心中仍尚有犹疑。 虽然今生再不可能与他成婚,可毕竟前世种种,今生还未发生过,便是如今占得先机,她也只是想将死局解开,不想让三年之后的京都如梦中那般成为血海一片。 但倘若他当真杀谢屿在先,对自己动手在后,那她也不会再去纠结,前世的谢瞻和今生的谢瞻,恩怨到底要如何清算。 她不喜欢欠人情,但更不喜欢被人亏欠。 傅瑶光心事重重,直到晏朝带着大理寺的人在外请见,她才回过神。 “父皇,晏大人来了。” 皇帝瞥她一眼,示意王禄将众人都传进来。 晏朝走在大理寺一行官员的前面,瞧着行动也没什么不便利的,面上平静地全然不似刚受过伤,只垂着一侧的手,另一手似是拿着什么东西。 “臣晏朝参见陛下,见过安华公主。” “晏卿不必多礼,坐吧。” 皇帝将手中的公文放下,看了眼晏朝身后的大理寺官员,摆摆手道。 “不是伤到了?朕让太医给你看伤,你怎么和他们一起来了?” “案子要紧,伤是小伤,并不碍事。” “胡说,哪有伤是小伤,该重视还是要重视。” 皇帝语带关切说了句,又道:“怎会伤到,是查到什么了?” 晏朝顿了顿,看了眼傅瑶光。 “公主在林间灌丛边的石阶处发现有异,正待查看的时候,林间有人暗使弓箭意欲灭口,大理寺和御林军的人闻声赶到,臣命人搬开石阶,在下面发现被人挖开又用浮土埋起的浅坑,里面埋着的是一只死鹿。” “是鹿?”傅瑶光出声问道。 “我只看到那里残留的血迹像是被人仓促抹去的,难不成也是鹿血……”她喃喃道。 “怀安,你方才说意欲灭口?这箭原是射向公主的?”皇帝沉下脸问道。 “应是灭口,只是使弓箭的人御林军已去追了,眼下还未回来,现只是臣的一点猜测。” “晏大人,那只鹿的身上可有伤口?”见皇帝沉吟着未曾开口,傅瑶光按捺不住出声问道。 “有,喉部有箭伤,但也已被人处理过,附近也并未发现箭柄和箭锋。” 皇帝皱起眉。 “可还有什么发现?” 站在晏朝身后的大理寺几位属官上前一步,接连开口。 “陛下容禀,这卫国皇族中人,身形和力道皆与大乾不同,臣等已查证过,今日狩猎给卫国使者准备的箭矢乃是由兵部特制的,大理寺下属仵作比对了今日卫国特使猎场中所携的羽箭,刃口刃长皆与死鹿喉部的伤口吻合。” “依姜国特使中箭倒地的方向来看,特使中箭之前正面朝西向,而西面既非无猎区,也无马道,特使的行为有些不合常理。” “臣等在现场勘验时还发现,姜国特使身亡之处附近的血迹也有些异常,现场的血迹呈喷射状,但特使身上所中箭矢乃是狩猎专用的箭,箭身并无血槽,按理并不会有这般多的血迹。” 见皇帝沉吟不语,似是也在思考,大理寺的这些属官依次将勘察时的发现一一回禀。 实则平日里大理寺办案,这些细碎的线索是不能这样上达天听的,都是案情水落石出后,写成公文一并上报,但今日案子牵涉甚广,也不容他们慢慢查证推演了。 傅瑶光这才知道,原来只这么一会,这些官员便已发现这么多的疑点。 她看向大理寺的几位属官,“依几位大人说来,卫国特使当时说他看到的是鹿,射的也是鹿,应是真的了?” “回安华公主,此时暂还不能确定。” 其中一位官员垂首回道:“因为此前从姜国特使身上取下的箭头,也正是今日卫国特使所用的那种特制的,今日猎场,也只有卫国贵使使用这种形制的羽箭。” 晏朝一直在观察皇帝的神色,这会适时开口。 “陛下,公主所言也是此案的一处关键所在,须得尽快确认此事与卫国使臣有无关联,否则案子拖下去便是卫、姜两国互相攀扯,再想查明便难了。” “此案背后之人藏于暗处,又对安华公主怀有杀意,微臣以为,应尽快将事实查清,陛下也好安心回京。” 皇帝微微颔首,寒着脸道: “好,怀安,你且去继续为朕查,务必将背后之人找出一并肃清,朕决不允许如此胆大妄为之人逍遥于法外。” “是。”晏朝沉声应下。 “去吧,有进展便呈上来,有什么不方便的事,尽可与朕说,朕来安排。”皇帝寒着脸道。 “陛下,现下便有一事,臣等做不了主。” 迎着皇帝的神色,晏朝道:“姜国特使的伤口有异,但姜国使者执意要将其身敛入棺椁,不愿大理寺验看。” 皇帝微思量着,片刻后道:“你们先去吧。王禄,你去传姜国使臣。” 顿了顿,又道:“让晋王也一并过来。” “瑶儿,你也下去吧,回去歇歇。” 这会傅瑶光哪里想走,她看了眼皇帝,小声开口:“父皇……” 她这一唤,皇帝朝她望过来。 堪堪对上皇帝微显不耐的视线,傅瑶光便知道,父皇不会容她继续留在此地。 “父皇,您也不要太过烦心了,晏大人定会将此事查清的。” 她面上带着孺慕,声色也极为贴心。 “儿臣也会为父皇分忧的。” 说完,不待皇帝开口,傅瑶光行了退礼,跟在大理寺一行官员身后出了主帐。 御林军的统领周则安正在外面候旨等待通传,见到晏朝便过来打招呼。 “晏大人。陛下可是歇了?”年轻的将领低声问道。 晏朝摇头,“陛下尚有要事,周将军可能要再等等了。” “多谢晏大人告知,这都不妨事,只是我等办事不力,恐怕要受责。” 晏朝沉默片刻,皱眉问道:“是没查到林间那人的行踪?” “将那东西拿出来,给晏大人过过目。”御林军的统领长叹了声,吩咐身后的副将。 傅瑶光这会也来到近前,见到她,一众武将立时请礼。 “各位将军必不多礼。” “周师哥,你们可是查到了什么?”她笑着随口问道。 周则安的父亲曾是太子太傅,也在宫学中教习经史。 这位周老大人非常博学,讲什么都很有趣,傅瑶光刚开蒙的时候坐不住,总心心念念地想着去御花园中玩,周大人在课后还会去御花园中寻她,选一些格外生动好听的经史故事,变着法地说给她听。 便是卸任宫学太傅之后,仍是对她时有指导关照,前世周大人宁死不降,在宫中阶下触了柱,其独子周则安也死守宫门,最后血尽而亡,一家满门皆是忠烈。 在傅瑶光心中,周大人也是她心中极为敬重的师长,这会乍见周则安,她下意识便唤出幼时叫惯了口的称呼。 周则安和她也算是相熟,见她过来玩笑道:“臣哪里担得起公主的师哥,公主这般称呼,若是我爹听见了,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 “太傅成天嚷嚷着要打你,也没见他真舍得碰师哥一下。”傅瑶光笑道。 “公主莫不是还真想看我被我爹打啊。” “周将军,方才查到什么了?” 晏朝蓦地开口,语气似乎是比方才稍显不耐。 周则安知道晏朝的性子,也没往心里去,只是再度叹声,对傅瑶光道: “旁的便算了,差事没办好,说不得我真得挨一顿揍。” 他朝身旁副将呈上来的物事指了指。 “就这玩意,方才找到的。” 傅瑶光端详片刻,“这是行凶之人所用的弓?” “这是弩。” 看着那把弩,周则安满脸皆是郁色。 争鸾 第13节 “而且这不是大乾的弩。”晏朝沉声道。 “晏大人对军中的这些兵器也有了解?”周则安讶道。 “之前受命帮兵部整理过名录,大乾的弩没有这般制式的。” “这应是……梁国的机弩。”晏朝辨认后,言道。 “梁国的弩?”傅瑶光重复了句。 “周师哥,是吗?” 她不大确信地望向周则安。 晏朝乃是文臣,若论起这些兵器刀剑,自是自小便在军中的周则安更了解些。 “晏大人连这都能看出来!” “我还是因为当年亲眼见过一次,这才对梁国的这种机弩格外有印象。” 听周则安这样一说,傅瑶光便知道,晏朝说的大抵是没错的。 她心头也渐渐沉下来。 姜国三皇子身死,卫国的皇子牵涉在案中尚未洗脱嫌疑,眼下又出现了梁国特有的机弩,这事情越查越复杂。 她忍不住望向晏朝。 晏朝并未瞧她,只抿着唇肃着脸,若不是几次见到他时,他都是这副模样,傅瑶光几乎要以为自己哪里惹到他了。 左右他都是这样子,傅瑶光也没往心里去。 想了想,她问周则安:“周师兄,你可瞧见是什么人留下的这柄机弩?” “难受就难受在这,我连个人影子都没追上。” “待会若是陛下问起,我一说不清这东西哪来的,二也没能追上那行刺公主之人,更不知道这外面如这般的机弩还有多少。” 周则安越说越萎靡。 “连我自己都觉着,我就该被我爹打断腿,也好省心。” “今日这事原也有许多疑点,连晏大人都没能查到什么,父皇应不会苛责周师兄的。”傅瑶光有些好笑地宽慰了句。 正这时,王禄从营帐中出来,朝这边走过来。 “殿下、晏大人。” “周将军,陛下传您进去回话,请吧。” 周则安朝傅瑶光和晏朝一拱手,带着几名副将随着王禄往营帐里走。 傅瑶光看周则安进了帐内,转回身望向晏朝。 “晏大人,方才都没来得及问,你手臂的伤严不严重,会不会留疤?” “不严重。” “方才在殿内听你大理寺的人说,那些箭尖都是没有血槽的,拔箭的时候肯定要疼死了,怎么会不严重。” 傅瑶光忍不住朝他伤了的那一侧手臂望去。 可他这会穿的已不是先前受伤时穿的那套官府,虽瞧着是一样的,可手臂那一侧完好如初,并无破损。 想想也是,他那般爱洁,应不会继续穿那套带着血污的衣裳。 非亲非故地被这人救了,人家还因为自己伤了。 傅瑶光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她跟在晏朝身后,随着他一并往外走。 “晏大人,你今日这也算是因我而伤的,你伤好之前,若有什么我能帮你的,你只管开口,瑶光绝不会推辞。”她郑重许诺道。 傅瑶光其实很诚恳,也是发自内心的想还了这个人情,但在她的设想中,晏朝十有八九不会接她这话茬。 但出乎傅瑶光意料的是,晏朝只闲闲地问道: “伤好之后呢?” “什么?”她有些没反应过来。 “臣伤好之后,若是有求于公主,公主便会置臣于不顾?” 傅瑶光不解其意,但仍答道:“自然不会。” “晏大人可是已经想好了?” “没有,随便问问。” 晏朝平视前方,声音淡淡。 这人实是不好说话,也不知道平日里他的同僚都是怎么和他沟通的。 傅瑶光不再开口,但脚下仍是下意识跟着晏朝同行。 片刻后,晏朝停下来,半侧过身,不作声地盯着她。 “怎么了?”傅瑶光被他看得有些莫名。 “微臣与公主也是同窗,为何公主唤周则安师哥,唤臣只却唤大人?” “……太傅当年对我格外照顾,我唤周将军师哥是因着太傅的情面,这与晏大人有何关系?” 这没什么值得避讳的,傅瑶光坦然答罢,却见晏朝眉头拧起,似是在思考,片刻后又道: “公主既是这般守礼,臣同懿之乃是表兄弟,臣的姑母,公主要唤她一声母后,若依此论,公主应唤臣表兄。” 懿之乃是傅瑶光的兄长、当朝太子傅瑜的表字,傅瑶光虽不是皇后所出,可却是要唤皇后为母后,且无论是皇后还是兄长,素来对她都极好。 可是这和晏朝没有关系啊。 她唤母后、唤兄长,乃是纲常,可晏朝和她是拐着弯的,从来便没有这样论的。 傅瑶光看向晏朝,这人冷峭眸光中带着几分打趣,颇有些悠闲地望着她,似是在等她的回答。 “晏大人许是忘了,瑶光的母妃乃是岭南徐家的世家女,我母妃嫡姐当年便是正是嫁去了晏大人的母族,若是按晏大人这般,七拐八扭的关系都要论说一遍,那瑶光也不介意晏大人唤我一声……” “小姑姑。” 她朝他走近一步,含笑说道。 第11章 所谓的“小姑姑”不过是傅瑶光随口说的。 实则也连她也不知道,倘若是要从她母妃那边论起来,晏朝到底要唤她什么,毕竟她母妃的嫡姐当年嫁的是位年长二十余岁的男子,她的辈分只会比这更高,没准她还是祖母辈分的。 晏朝的神色实是难言,傅瑶光别开眼,又正色道: “如今京中的这些世家大族,大多都是沾亲带故的,若是哪哪都要论个亲疏辈分,那恐怕往后也没人愿出来宴饮了,光是认人都要累死了。” “晏大人觉着呢?” “公主说的,自然都有道理。”晏朝不咸不淡地应道。 又是那般听着不大对味的话,傅瑶光也不恼,只顺着笑道: “那晏大人可要记得清楚些,下回我说什么,你只管应下才是。” 晏朝答地格外认真,“好。” 她原本只是玩笑的语气,人也是笑盈盈地,晏朝说完,她怔忪半晌,不知应说些什么缓和一下这会有些紧张的气氛。 片刻后,傅瑶光方才开口。 “那……晏大人,你带我去看看谢屿吧。” 她顺势提出要求,将自己的目的道出,并悄眼打量晏朝的神色,在心中猜度他这副神情是会应下还是会拒绝。 “你带我去,回头若是父皇问起,我自有办法应对。” “我想看看谢屿身上的致命伤。”她缓声同他商量。 “殿下为何如此关心这桩案子?”晏朝问道。 “此前臣还从未见过殿下如此关心政事。” 傅瑶光原想说,这案子牵涉广,她也是关心国政。 但晏朝似是知道她会这般说一般,直将她几欲脱口而出的话堵了回去。 她索性便道:“人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莫不是在晏大人心中,瑶光便是冥顽不灵的朽木不成?” “……” 晏朝长眉微挑,欲言又止。 片刻后,他微微颔首,“殿下想看便跟来吧。” 谢屿的棺椁停在猎场外营帐的外侧,旁边紧邻着都是些下人房。 因着平日里鲜有贵人来,这边几乎都没怎么修建,连路都是不平整的,一走一过便扬起阵阵尘土。 傅瑶光今日穿的骑装和马靴都是颜色极为光鲜的,尤其是脚下那双雪白的马靴,虽是不耐脏,可她就觉着这双些配上枣红色马儿肯定很好看。 左右她骑马也是装样子,便挑了这双。 谁知道今日还会发生这么些事,这会从这扬着连片尘土的道上走过,都没走几步,她身上的衣装便不似来时那般好看了,鞋子也肉眼可见的覆上一层尘土。 心里不开心,傅瑶光的神色也显得恹恹的。 来到停放谢屿棺椁的小院之外,晏朝停步,回过神朝她望过来,这一见她面上实算不得好的神情,微微顿住。 “公主可是累了?” “这边暂时进不去,还要等陛下亲旨。” 傅瑶光摇摇头,朝院内看去。 里面似是有姜国随行的使臣守在谢屿的棺椁旁边,使臣中品阶较高的这会已被传去面圣,剩下这些没资格被传召的,尽数都留在此地。 “姜国使臣难道不想查清楚他们的三皇子是为何而死吗?”盯着院中的姜国使臣,傅瑶光心下觉着有些异样的情绪,她低声问晏朝。 争鸾 第14节 “他们只想自己查,应是不愿除他们姜国以外的人插手。”晏朝道。 “对于这些使臣而言,谢屿之死的结果,只要我们大乾给了说法,无论他们信与不信,都只能接受,他们现下既不能对结果提出异议,回姜国后也没办法交差。” 傅瑶光想了想,觉着晏朝说的也有些道理。 “那如此想来,这些使臣应也挺为难的。” “不过可惜,他们便是现下不接受,最终也还是要认下这个事实,到底是在大乾境内,哪有他们来讨价还价的余地。” 正说着话,从方才傅瑶光和晏朝来的方向,又有一行人从林间走出来。 傅瑶光一眼便认出,走在前面的正是谢瞻,身后是姜国的使臣,还有父皇身边的王禄,以及带着几名御林军的周则安。 来到傅瑶光近前,那几位御林军先朝她行跪礼,周则安笑着上前道: “公主,臣等奉陛下之命,在回京之前,负责保护殿下的安危。” “周师哥,父皇责骂你了吗?” 傅瑶光让他们都起身,看了看周则安,而后打趣道。 周则安只是哀叹,“不骂更让我难受,公主您知道吗,臣现下比方才心里还要愧疚得多。” “那是好事,周大将军心中愧疚,当值时便能更上心些,我也不必担心再有人想要杀我了。”傅瑶光玩笑着说。 “公主放心,臣定不会辜负陛下和公主的信任。”周则安正色道。 “公主,有人刺杀您?”谢瞻蓦地出言问道。 闻言,傅瑶光转身朝向谢瞻,并未否认,“是啊。” 谢瞻面上的关心之色不似作伪,“公主可伤到了?” “没有,晏大人为我挡了一箭,倒是伤得不轻,大抵背后之人是想要我的命。”傅瑶光垂下眼,声音显得有些轻飘飘的。 她说完,谢瞻朝一旁的晏朝望去。 自方才这一行人来到这边,晏朝便一副冷清模样,随行而来的那些大理寺属官站在他身后,本想将方才面圣的那些经过简单汇报一下,只一抬眼便瞧出今日晏大人心情实是算不得好。 想想也是,任谁平白无故挨上一箭心情能好。 这般想着,这些官员便也没人敢吭声。 谢瞻朝晏朝微微一笑,“晏大人如此忠心,实是令子慕敬佩。” 说完,他朝晏朝躬身行了一礼。 若按常理,晏朝是不能受谢瞻的礼的,可他淡漠面容平静又坦然,任由谢瞻行了礼后起身,他才开口,声色似如寒潭般森冷。 “晋王如此,难道殿下不是忠直之辈?” 四下一片寂静,晏朝这话如同诛心一般,当着大乾的公主和朝臣的面,身后还有姜国的来使,无论谢瞻认同与否,都不是那么回事。 谢瞻似是听不出晏朝言辞中的讥讽,他温和地望了傅瑶光一眼,笑道: “说的也是,想来任谁当时伴在公主身侧,都会率先保护公主的,是本王关心则乱。” 他朝守在另一侧的周则安拱了拱手,“若当时是周将军当值,周将军定然也会保护公主。” 而后望着傅瑶光道:“本王也一样。” “晋王殿下,这哪能一样。” 不待傅瑶光说什么,一旁的周则安便开口道: “晏大人乃是文人,晋王也并非武将,倘若是臣当值,断不会让那贼人在眼前脱身。” 晏朝神色如常,对周则安的话置若罔闻,只似笑非笑地再度开口。 “周将军,使那柄梁弩的人可找到了?” 周则安语窒,顿时又没精打采地长叹一声。 饶是都不大客气,可这几人竟也聊得有来有往,傅瑶光渐渐有些不耐。 “父皇应不是让你们过来闲聊的吧?” “诸位还是先说正事吧。” 晏朝微一侧首,站在他身后的大理寺属官觉察到他的目光,立时上前,斟酌着回禀。 “见过安华公主,臣等乃是大理寺下属仵作,是奉命前来验看的。” “姜国贵使们要求,要晋王来主持验看,便一同过来了。” 谢瞻顺势道:“待会只怕场面不堪,殿下不若便在外面等候如何?” 并未回应谢瞻的话,傅瑶光目光转向他身后的姜国使臣。 “我要进去。”她声音轻缓,语气却不容违抗。 这压根不是商量的语气。 但姜国的使臣实则也并不在意她到底进还是不进。 事已至此,都已经应下了让大理寺带着人来验看,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但使臣中仍有一人面露迟疑,只终归是一声不吭,什么都没敢说。 周则安带着他的一众御林军在院外部署守卫,傅瑶光则跟着姜国使臣和大理寺一行人一并进到院中。 谢瞻是和姜国使臣走在一处的,见离得不算近,傅瑶光有意落后了几步,来到晏朝的身侧。 “晏大人,你脸色不大好,是伤口还在疼吗?” 傅瑶光原本要说的话在见晏朝那副寡淡又冷峻的模样后,便下意识地改了口。 “不疼。”晏朝道。 “你脸都白了,还说不疼。” 她细细打量他片刻,而后低声道。 “晏大人如此,倒让瑶光心中有愧。” “确是我当时不该任性,执意非要跟去。” 她垂下眼,“反正便是没有我,晏大人也不会错过石阶下的线索。” 晏朝低头侧过身朝她望去,似是想瞧她的神色,却也只能瞧见她鬓上玲珑剔透的一颗颗南珠,映着天光熠熠生辉。 他别开眼,“便是公主不在,发现石阶一样会被人暗中下杀手。” “但若是没有公主,说不定这会臣已然命丧机弩的箭下。” 他声音略略带出几分笑意,“如此说来,公主也算是救了臣一命。” 他这一番自圆其说,似是歪理,可再想想又觉着也有些道理。 只是这样的话,从晏朝这般正经的人口中说出来,傅瑶光也忍不住笑意。 这会便要进到正殿,傅瑶光余光中看到谢瞻站在棺椁前,正要开棺,她也顾不得此前想说的话了,转过头对晏朝道: “晏大人没事,那瑶光便也宽心许多。” 说完,她便欲要朝谢屿的棺椁走近。 只是刚一动作,便听到身后人似是一声闷哼。 她回过身,看向晏朝。 他瞧着和方才并无异样。 见她转身,晏朝坦然同她对视,平静目光从不远处的谢瞻等人身上掠过,慢声说道: “无事,方才只是牵动到箭伤了。” 第12章 晏朝漆黑的双眸定在谢屿的棺椁处。 或者说,是定在谢瞻所在的方向。 “晋王殿下,这些事还是臣等来做吧。” 站在晏朝身后的几名大理寺属官似有所觉,上前一步笑道。 谢瞻从善如流,退至一旁负手而立。 “如此,便辛苦几位大人了。” “不辛苦,不辛苦。” 这几位大理寺的属官,顶着姜国使臣算不得友善的目光开了谢屿的棺椁,傅瑶光走近了些,压着心头的不舒服,仔仔细细地盯着谢屿。 和那几位经验丰富的大理寺属官不同,这还是傅瑶光第一次看到已然收敛在棺椁中的尸首。 安详、了无生气,带着异样的安静。 看得她心头发闷。 仵作来到前面,犹疑地望向傅瑶光,想是见她并无回避之意,便也只好当着众人的面,将谢屿身上的衣衫解开,开始验看他身上的致命伤处。 另一旁的姜国使臣满面愁容,敢怒而不敢言。 只是这会也没人理会他们作何想。 这些仵作都是经验极其丰富的,验过的尸身这么些年来都不知有多少,只是今日情形特殊,姜国的使臣、晋王、他们大理寺的一众上官,甚至还有安华公主俱是在此殿内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手底下便加了万分的小心和认真。 约莫着一盏茶的时间都过去了,其中一位仵作率先站起身,朝傅瑶光一礼,而后斟酌着开口: “姜国特使这个……” 他起了话头,却并未说下去,欲言又止地跟另几位仵作对视着,似是彼此在确认什么一般。 姜国的使臣中有一人有些按捺不住,催促道: “什么这个那个,我们准允你们大理寺来查验,又不是让你们来对戏的。” 这些大理寺的下属仵作无论是官职还是地位都比不了姜国的这些使臣,这人甫一开口,这几名仵作气势上便矮了一截,只是口中却不卑不亢的,只赔着笑说道: “贵使稍安,只是这查验一事本就是细致活儿,实是不能心急,否则若是结果出了偏差,我等虽死不足惜,误了正事总归不好。” 争鸾 第15节 大理寺的一名官员问道:“可是需要剖验?” 一听剖验二字,姜国一众使臣俱是变了脸色,不带他们说,先前那位仵作便道:“姜国特使的死因明确,倒是不必剖验。” 他转向晏朝的方向,迟疑着说道:“只是姜国特使的伤处确是有些奇怪的地方。” 傅瑶光闻言便看向谢屿喉间的伤处。 他被发现的时候乃是一箭封喉,血流地满地,这会血迹已被拭去,原本插在他喉间的箭也在一旁,只他伤处惨白的皮肉层层豁开,令人目不忍视。 一旁晏朝的声音沉肃清冷。 “可是凶器和伤口不符?” 他是在发问,可叫人听着无端便觉着信服,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那几名仵作。 几名仵作目中带着钦佩,先前说过话的一人道: “晏大人慧眼如炬,这般眼力比起我们这些入行十余年的仵作还要老练。” 小小奉承了一句,这人脸不红心不跳,半点不见羞赧之色,顿了顿再度开口,这次显得底气十足。 “正如我们大人所说,姜国特使的这道伤口和这支羽箭是不吻合的。” “这支箭乃是猎场特供的狩猎用箭,箭锋锐利,血槽极浅,一旦刺入皮肉,只少量血会沿着血槽流出,而伤后若是将箭取出,箭尖处的三对外扩形的倒钩会对伤者造成更重的伤害。” “下官几人观这姜国特使的伤处,和这支自特使伤处取下的箭锋并不吻合。” 先前那位姜国的使臣听到这再度开口: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箭可是你们大乾的人从三殿下伤处取下的,莫不是还要将这事推诿至我们姜国这边来?” 谢瞻不着痕迹地拧起眉,片刻后笑着望向大理寺的人道: “王大人此般乃是关心则乱,诸位莫要往心里去。” “只是小王也有些没听懂这位大人此前的这番话,这箭乃是从特使喉间取下的,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但晏大人方才起疑,几位大人经过一番勘验,也认定这箭和伤处对不上,却不知这到底是诸位的猜测还是已定的事实?” 他语气温和,神态言辞俱是谦逊有礼,言罢,他看向晏朝歉然一笑: “晏大人见笑了,只是本王既是奉陛下之命前来做个见证,不愿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自是应将真相查清,若是有冒犯之处,还望晏大人多加担待些。” 谢瞻说完,站在他不远处的一众姜国使臣面露忿然之色。 另一人道:“晋王殿下,您是我们姜国的嫡长子,更是大乾君主亲封的晋王,何故要对区区一位臣子如此谦卑,也不看看他受不受得起。” 这话说得格外刺耳,人人都能听出不妥,或许从姜国人的角度看来,自是他们姜国皇室的皇子最为尊贵,可现下是在大乾行宫,哪里容得了他们如此放肆。 他话里话外意指的虽是晏朝,可大理寺的一众官员皆如同受了冒犯一般,立时便要起争执。 傅瑶光看那使臣一眼,似笑非笑冷声道: “这位大人所言差矣,晏大人出身自晏国公府,晏氏一门绵延数百年,乃是三朝帝师、六朝宰辅的世家名门,若论纲常,除却宗亲,如晏氏这般的世族皆是我朝之肱股,姜国来使方才言语有失,此后还请慎言。” 她顿了顿,想起当时往这边来时和晏朝之间的对话,有些促狭地复又说道: “更何况晏大人的姑母更是当今的国母,当朝太子的母后,也是本公主的母后,若只论人伦,连本公主都要唤晏大人一声表兄。” “晏大人,瑶光说得对吗?”她笑着问。 晏朝却并未说话,只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单看神情,竟瞧着比此前被姜国使者说那番话的时候还要冷肃。 “殿下觉着对,那便是对的。” 傅瑶光微怔了瞬,晏朝的反应似是有些不悦,她将自己方才的话回想了下,又觉着自己应是并未如何得罪到他才是,且她说得大多是实情,她本意也是不愿大乾的朝臣在自己眼前被人这般讥嘲,这才会开口如是说。 她思来想去,便觉着应还是自己用他此前那番表兄的说辞打趣他,让他心中不悦了。 这人未免也太容易不悦了些。 傅瑶光无趣地转开眼,见谢瞻正面露探究之色打量着晏朝,那几位大理寺的仵作俱是垂着头不敢开口,她抬手示意了下道: “继续说吧,方才说到哪了?” 此前答话的仵作松了口气,“回禀公主,姜国贵使认为我等是为讨好上官,才推论说姜国特使的伤处和这支箭不符合。” 傅瑶光点点头,瞥了眼被她一番话说得偃旗息鼓的姜国使臣,顺着问道: “那你们是吗?” “公主说笑了,我等若是这般谄媚之人,晏大人也容不下我等继续留任大理寺。”那人笑答。 他刚说完,便瞧见傅瑶光面上的几分笑意,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刚说的这番话听上去还是很谄媚,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赶忙找补道: “殿下请看,姜国特使喉前的这几处伤口,伤处的形状颇有些相似,共计四道,两两相对,呈十字花状。” “这样的伤口,多是锥形的箭头所造成的。” 说到这些,这名属官越说越顺,他拿起旁边的那支羽箭,“而今日猎场所有过了明路的箭,都是这般的瞧着有些扁的,上下两头偏窄,左右两侧铸有倒钩,要宽长许多。” “这种箭锋,中箭之处不会出太多血,取出时还会对伤处造成二重伤,种种皆与姜国特使的伤处不符合。”另一位仵作也出声道。 一旁一直未曾出声的王禄这时走到近前,朝姜国使臣一拱手: “姜国贵使,如此可还有什么疑虑没有?” 他笑地和善又亲切,“陛下特意交待老奴,务必不能让诸位心中委屈而不敢言,若是仍觉着咱们大理寺有失公允,也可继续查验,绝不让诸位心有顾虑。” 姜国使臣俱是无声,显是被方才大理寺仵作的陈述所说服。 谢瞻对着王禄一拱手,“王公公,大理寺所言详实有据,如今还是追查凶手要紧。” “特使到底也算是小王的同族兄弟,如今便权当是为他尽一份心意了。” “晋王殿下太客气了,特使泉下有知必定也会感怀殿下的仁善。” 王禄对谢瞻躬身一礼,而后对着傅瑶光和晏朝等人的方向道: “公主,几位大人,若无其他事,老奴便先去回话了,卫国特使现可还在御林军那边喝茶呢,应是对这事也是心中关切这呢,便不在这边耽搁了。” 傅瑶光这一听才知道,此前卫国的那个韩庭被当做是误杀了谢屿的凶手,现还在御林军手里关着,如今查证出谢屿并非是死于他射出的那一箭,倘若后续没有其他的证据证明这事和韩庭有关,自是不能一直关着他。 她点点头,见大理寺的这几人似是还有安排,她便打算先行离开,回去好好想想今日的这些事。 这屋中也没什么人值得傅瑶光特意通禀告辞的,她也没理会旁人,提步便朝屋外走去。 谢瞻跟在她的身后紧随而出,行至院中,他唤住她。 “公主留步。” 日往西斜,云霞漫天,映得她的脸半明半暗。 傅瑶光侧过身看着他,目光清凌凌地。 “何事?” 谢瞻一愣,若无其事的笑道: “无事,只是想和公主道声谢。” “适才多谢公主为我解围。” 傅瑶光思忖片刻,猜度着他指的是方才姜国使臣讽嘲晏朝,她看不惯而后说的那番话。 她有些意外,原来她的那些话还能这样理解吗? 望着谢瞻,她随意地问道:“你是这样想的吗?” “嗯。” 谢瞻笑意温和,打量她神情半晌,复又道: “姜国的使臣对晏大人无礼,虽是为了回护臣,可冒犯晏大人也非臣之心愿,那般境地下,无论如何说只怕都要得罪一方,若不是有公主出言,臣是真进退两难了。” 傅瑶光有些奇异地看着谢瞻。 她竟从不知,谢瞻还有这样的一面。 追着他十余年,谢瞻对她都是那种若即若离的态度。 她稍稍近些,他便疏远些,她稍稍远一些,他又总有办法让她心软,忍不住再度走向他。 而如今,她不过是稍稍变了些态度,他便如此迫切地、一次又一次地试图确认她的心意。 谢瞻太急切了。 急切地让傅瑶光觉着自己很可笑。 原来她心心念念那么多年的,竟是她唾手便可得到的。 原来只要让谢瞻知道,他得不到她了,她再不似以前那般满心满眼地对他了,他便会主动贴上来,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傅瑶光心中倾慕于他。 傅瑶光轻轻笑了。 “谢瞻,若我说,我当真只是见不得旁人诋毁我大乾的朝臣,并无其他意思呢?” “无论公主是有心还是无意,臣都会记得公主的情分。” “晋王殿下讲话的风格,倒是和姜国使臣如出一辙。” 自后面走近的人声色似如凝着冰,冷硬地让人不知如何回应。 傅瑶光循声望去,正瞧见晏朝沉着脸走上前来。 “本官的老师现在翰林院主持修撰经义,待姜国使臣回国之时,本官也会着人送上几车经史礼要供姜国未来有志入朝的学子学习一二,以免再如今日姜国使臣这般失礼。” 他不再看谢瞻,望向傅瑶光的目光专注而和缓,言辞间却仍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殿下,借一步说话。” 第13章 傅瑶光眸光盈盈,借着日色的余晖,不动声色地打量晏朝。 在她心中,一直都觉着谢瞻生得极为出众,行止间俱是风致,可现下晏朝只着一身官服站在这里,竟比谢瞻还要惹眼些。 她也是这会才觉出,原来这身官服也是格外挑人的。 至少这身衣衫在旁人身上,断不会有晏朝这般的气度。 须臾,傅瑶光转向谢瞻,朝着他身后屋室的方向示意了下。 争鸾 第16节 “谢瞻,姜国使臣中的那位王大人,应是姓王、便是方才你提过的那位使臣,他似是有话想与你说。” 谢瞻顺势回身看了一眼,转过来对她笑着点点头。 “多谢公主提醒,王大人是来寻我的。” 他温和的眸光探究地望向晏朝,复又对傅瑶光道: “原是想与公主同行的,但实则臣想说的话也已与公主说完了,只是觉着此处与永彰宫相去甚远,心中有些放心不下,但既是晏大人与公主还有要事,那子慕理应也当回避一二。” 身后不远处那位王姓使臣满面的焦灼掩都掩不住,傅瑶光收了目光,望着谢瞻,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晏大人的话我可还未应下呢。” “谢瞻,我现下想回宫了,你要送我吗?” 她话音落下的同时,面前的谢瞻和晏朝二人俱是变了神色。 且不说晏朝几乎是一瞬间气息便冷晦阴沉下来,另一边的谢瞻也面露意外之色。 许久,谢瞻斟酌开口:“那公主稍候片刻可好?臣……” 傅瑶光了然地看了眼几丈之外的那位王姓使臣,语气随意。 “有什么事你让那位王大人过来说便是。” 比起以往,此刻的她显得有些不讲道理,谢瞻那副温和的模样再挂不住,眸中敛着锋色,无声地看向傅瑶光,像是想从她的神色中寻得一二端倪。 “算了,不想你送我了,你自去和他们说罢。” 傅瑶光似是有些倦,显得人也恹恹的,本是一副明丽的容色这会反显出几分娇意。 她说完边朝外走,似是和谢瞻赌气一般。 这般情形,和此前她同他置气时的样子差不多,谢瞻似是骤然轻松了许多,也并未去追她,眼见晏朝也径直离开,他皱起眉,朝着二人离去的方向看了片刻,终归还是朝着那位姜国使臣走过去。 谢瞻的反应,傅瑶光一点都不意外。 他压根便也没想送她,也听清了晏朝此前说的话,却还非要在她面前装一下卖个好。 多无聊呢。 走过这处别院的二道门,傅瑶光将纷散的思绪从谢瞻身上收回,旋即便后知后觉地发现,晏朝悠悠地走在她的身后。 想起方才当着他的面对谢瞻说的那些话,对上此刻晏朝一双沉寂的眼,傅瑶光难得有些气短。 她顿住脚,等了等晏朝,待他走到自己身侧后,和他并肩朝外走。 晏朝也没看她,瞧着也没有缓行的意思,方才瞧着他走得优哉游哉,这会不过只跟着他走了片刻,傅瑶光便觉着跟地吃力。 他身高腿长,步子迈地也大,若再这样走一会,她便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这人脾气原便算不得好,此前傅瑶光便总听皇帝一边看晏朝递上来的折子,一边怒骂他和他爹是一丘之貉。 可骂了这么多年,晏氏一族在朝中仍是举足轻重,备受重用。 傅瑶光当时只顾着堵谢瞻那么几句,其实并没什么特别用意,也没什么必要,不过是她看着谢瞻的反应心中觉得能畅快些罢了。 但如晏朝这般自矜又要脸面的,被她当着旁人的面那么无视了,他的心中应是不大畅快了。 她竭力跟着晏朝往院落外走,悄眼打量他的神色,在心中摸摸掂掇一番,小声试探着开口: “晏大人此前想与我说什么?” “现下没有旁人,瑶光洗耳恭听。” “无足轻重的琐事罢了。” “那也好。” 傅瑶光顿了顿,又道: “那晏大人,方才的案子,可有头绪了?” 她不过是没话找话,原也没想他能回应,正想着下一句说些什么,便听到晏朝简短的回应。 “有。” 原本被晏朝这般不咸不淡的应和着,傅瑶光便已有些聊不下去,这一段路她跟着他的步子走得又累,先前因自己口不择言而生出的那点愧疚也渐渐褪去,只剩下些许不豫萦绕于心。 可骤然听他说,谢屿的这案子已有了头绪,她的那点退堂鼓瞬时便被抛至脑后。 只是等了半晌,也没再听晏朝开口。 他只是回答她方才的发问,答完了,便没了下文。 哪有人这样回话的! 傅瑶光的脾气也有点上来了,眼见他还是那副要死不死的冷淡样,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她也失了继续和他说话的兴致。 左右她还能去找父皇,什么案件进展、细节头绪的,到时都让他当着父皇的面一字一句地细细说给她听。 她渐渐慢下来,没几步便和晏朝拉开了距离,盯着他的身影,傅瑶光不知怎地反而想起尚在京中时听过的那些论调。 京中的女儿家大多都是倾慕谢瞻的多,都说晋王温润清雅,姿容无双,更有君子之风,令人心向往之。 可旁的不论,现下她前面不远处的那道颀长身影,如松般挺拔,甚至气度犹在谢瞻之上,可她鲜少在哪次宫宴间听到京中的那些夫人向母后打听过他。 应是都觉着他不大好接近,人太过寡淡了罢。 的确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傅瑶光复又看了他一眼,有些着恼地在心底编排他。 可这一眼望过去,她才发现,晏朝这会并不似此前走的那般步履如飞,这么会功夫,方才和他拉开的距离已是近了不少。 傅瑶光若有所思地盯着那道岿然自如的身影,慢慢停下,在廊桥边转了个弯,便在院中稍有些简陋的石桌便坐下来。 过不多时,晏朝缓缓走到石桌的另一侧。 他一动不动地,只是堪堪站在那便将傅瑶光头顶那轮新月遮得严实。 她坐着同他对望,片刻后故作惊讶道: “晏大人怎会在此,瑶光以为晏大人这会都要回到猎宫了。” 晏朝顿住,面不改色地坐到她另一侧。 “有些累了,随便寻个地方歇歇,臣没想到公主竟也在此。” 他这一动,笼在傅瑶光身上的阴影顿时散开,如银月色漫开,平平无奇的石桌满映清辉。 月色温柔,傅瑶光用指尖轻轻触向石桌边的几道瞧不出是何物的轮廓清影,心境也松快许多,漫不经心开口: “我还以为晏大人是来寻我的。” 晏朝沉默不语。 没应声,却也没否认。 傅瑶光想了想,看向他,“适才在院中,我对晋王说的那些话不过是随口试探,我知道他并未打算送我,只是说漂亮话罢了。” “我如今也多少了解了晏大人的为人,知道若非有正事,晏大人也不会与我说想要借一步说话,原便是要应下和晏大人同行的。” 比起她清透而温软的神色,晏朝背着光,面容很难瞧地真切,傅瑶光正想着如何将话题折到谢屿的这桩案子本身上来,便听面前人道: “若是晋王愿意来送公主,公主可还……” 他声音有些低,话说了一半又没说完,傅瑶光下意识追问:“什么?” “没什么。” “公主对谢屿这桩案子可有什么想法?” 一听他说到正事,傅瑶光也不再纠结那些旁枝末节,她思索片刻,理了理思绪。 “卫国的那个韩庭多半是受了陷害,又在案发现场不远处发现了梁国的机弩,但不知后续还会不会将其他的国家也牵涉进来。” “不会。”晏朝笃定道。 “为何不会?”傅瑶光不理解。 晏朝并未回答,只是淡声道: “公主方才说,以为臣是有意回来寻您的,其实臣确是有此意。” “此前姜国那几个使者于臣与晋王之间挑唆,公主当时尚且出言为晋王解围,为何方才又给晋王难堪?”他语锋一转,出言问道。 傅瑶光有些怔。 这话在她听来便如同过问她的私事一般,若非面前的人是晏朝,她几乎要以为这般问的人是别有用心。 但晏朝声线平直,朝她望过来的眸光也格外平静,傅瑶光只当自己多虑了,沉吟着开口: “我并无为晋王解围的意思。” “我们大乾的朝臣,无论官职品阶高低,都轮不到这些使臣当面出言讥讽。” 晏朝别开眼,月色斜斜映在他微侧的面容上,原是有些冷峻的人,这会瞧着也温和许多。 “如此说来,公主是为了臣才那般说,而非为了晋王?” 傅瑶光却摇摇头,如实道: “也不算吧,当时那般情景,无论被姜国使臣讥讽的是何人,我都不会置之不顾的。” “我同晋王确实要比同晏大人更相熟些,可眼下谢屿这桩案子,连姜国使臣自己都未曾洗脱嫌疑,这世上贼喊捉贼的事也并不少见。” 谢屿身死,案情本身如何她现下也说不清,可案发之前谢瞻有意与她在一处的行为稍显刻意了些,虽方才瞧着姜国那些使臣面上神色一个比一个悲愤,可她对谢瞻的疑心仍半分未曾消减。 借着和晏朝说话,她有意提到姜国使臣,也想试探一下他的心中有何推断。 只是令她有些失望的是,晏朝好似未曾听到她的话一般,他背着光,眉目隐在暗色间,只堪堪能辨出他在看她,却看不清他的神色。 须臾,他站起身。 “有些晚了,臣送公主回行宫。” “公主稍安,明日这案子大约便能初步结了。” 傅瑶光讶然,站起身走到他身旁,仰头问道: “晏大人说明日?” “可是又有了什么线索?” “算是吧。” 争鸾 第17节 晏朝不置可否,悠悠地朝院外走,似是想到什么,又开口道: “公主,若无意外,不日便要回京了。” 他的语气并无感慨,而是陈述,听着像是只说了半句,没说下句,傅瑶光等了许久也没听到他把话说完,有些莫名地朝他望去。 遥夜沉沉,月色浮落在晏朝肩侧,连他官袍上的绣纹都似缀上清辉点点。 他方才的话未曾说完,但瞧着这会他也没有再度开口的意思。 傅瑶光和他一同在院外走,饶是同行,却两相无言。 虽然不知回京后晏朝有什么要事,多半还是朝政,和她大抵没甚干系。 可走过别院的正门时,傅瑶光蓦地想起来此前皇帝留下她时,对她说的那番话。 父皇当时好像说的是—— “瑶儿,回京前,父皇打算先把你的婚事定下来。” 第14章 傅瑶光原是要直接回去永彰宫,但她和晏朝尚未走出猎场,便被皇帝派来的人接引着径直来到了猎宫这边。 皇帝今晚并未回行宫,傅瑶光听来接引的王禄徒弟说,陛下是打算今夜径直歇在猎宫这边,听闻下面的人传话说大理寺这边的人已经尽数回了,便传了晏朝来问话。 先一步回来,现早已等在猎宫门外的王禄这会见到傅瑶光,面上笑意更是热切了些,直道: “奴才出来前陛下还叮嘱过,让叫人将您也一并请了来,猎宫这边的东苑也为您收拾出来了,您宫中的烟萝和琼珠两位姑娘现下也在东苑候着,永彰宫路远,陛下这是心疼您呢。” “多谢王公公,不用问也知道,烟萝和琼珠必定是您为我唤过来的,这么些年王公公对瑶光总是这般周到。” 傅瑶光上前将王禄从地上扶起,“公公可知,为何今夜父皇传召的这般着急?” 王禄引着傅瑶光和晏朝往殿内走,面上只是笑着应傅瑶光的话,“陛下关心案子,也担心殿下再遇险事。” 这也应了傅瑶光原本的猜测。 她往猎宫走的路上,就想着父皇应是想问问案子的进展,但自晏朝方才说了不日便要回京,她便不由自主地想了许些有的没的。 这边的猎宫自修建之后平日里便鲜有人来,虽是猎场与行宫相去甚远,可这边远不似行宫那般宽阔,大多时候皇帝还是更愿意回行宫歇息。 这内殿已算是起居室了,傅瑶光自外面一路走近,俯身盈盈下拜。 “儿臣瑶光拜见父皇。” 她刚低下身,便被皇帝止住。 “瑶儿起来,坐,晏卿也坐吧。” “姜国使臣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傅瑶光坐在皇帝身边,并未吭声,只望着下首的晏朝,等他开口。 “回禀陛下,大理寺查验过谢屿的尸首,在谢屿伤处发现的骑射所用羽箭,和谢屿伤口的创面并不吻合,臣命人又去比对了公主此前发现的那头死鹿,大理寺仵作研判羽箭是先射中鹿的喉口,复又被拔出后插进谢屿的伤处。” “韩庭应是被冤枉的,大理寺也比对了谢屿的伤口和今日在林间射过来的那只弩.箭,基本上能初步断定谢屿是死于弩.箭之下。” “好,王禄,你去安排,先让那个韩庭回使馆去。” 皇帝沉吟着吩咐,复又问道: “朕看过周则安递上来的机弩,和当年的梁国使的那种确是极为相似,瞧着机簧都是差不多的,晏朝,可能寻到这东西的来路?” “回禀陛下,已经在追查了,臣今日也见到了那只机弩,虽是梁弩,但弩身上装的铁片与京中兵机营的制式差不大多,这般大小的机弩,若不是城防关隘的官员渎职,想要入京还不被发现是极难的,臣已经派人去核查在京的所有官营的铁匠铺,顺便走访有无不在册的私营铁铺,应是这几日便能有消息了。” 晏朝语气沉稳笃定,傅瑶光听着,也跟着他的思绪走,她忍不住插问道:“晏大人的意思是,这只机弩是在京中寻人做的?” “应是,且应不止这一只,机弩上的铁片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形制,寻常带锁的盒子上也有些差不多样式的,只是宽窄薄厚这些细节上有些差异,这种铁片,铁匠铺大多不会只接一枚两枚,基本都是按批次来造的。” “晏卿,这件事务必要查清,这般兵弩,无论在何人手中,都是极大的隐患,朕明日便拟密旨许你特权,现今尚有产出的几处铁矿这些年的往来,你一并去查,不过也先莫要声张,一处处去查,有问题的尽数报给朕,届时朕一并处置。” “臣领旨。”晏朝道。 “这事可与梁国有关?” 傅瑶光有些忧心。 这些事前世未曾发生过,或者说发生过但未被她知晓,她不知道这些变数和她的许多抉择是否有关系,心中终是有些担忧。 “公主不必太过忧心,依着如今看来梁国应也只是受了牵连,这弩只是样式上仿了梁弩,但弓簧机芯都是京中这几年的改制,描这图纸之人要么是兵机营的将官,要么便是京中那些职权比兵机营还要高的官员。” “晏卿,此事便由你大理寺负责,你全权查办,朕也不给你设时限了,你且去查,若有什么为难的事便与朕说,朕来为你做主。” 傅瑶光在一旁听着,只觉着父皇的态度是难得的和蔼,便是对着她,父皇都没这般好说话过,她打量片刻,笑着去牵皇帝的衣袖,故意道: “父皇,您对儿臣都没这般宽容过,从前罚儿臣抄《礼记》,还要限一月内抄完呢。” 皇帝听她这一番胡搅蛮缠也笑起来,侧身睨她道:“你倒也好意思说,罚你一月抄完,一个月过去你给朕交上来几副字?” “父皇……” 傅瑶光还要继续说什么,便被外面传来的王禄话音打断,语气很是郑重,皇帝便将他唤进来。 “何事这般着急?” 王禄通传时的语气便有些郑重其事的,这会面色也不大好看,皇帝见了也跟着皱起眉。 “陛下,方才御林军送卫国使臣回使馆,御林军刚离开,卫国特使便去找姜国使臣对峙,这会还在使馆那边折腾呢。” “这些个卫国人,真是没个消停。”皇帝听后怒道。 傅瑶光听着也哭笑不得。 她在宫中这么些年,似卫国那个韩庭这般一点就着的人也实是见得不多,但一想到这个韩庭此前当着她的面折腾的那一出,又觉着也是意料之中。 “晏卿,你现在便去使馆走一趟,顺便也替朕安抚一下卫、姜两国的使臣,让他们这些日子都各自消停些。” 皇帝心烦地摆摆手,一转眼又看到一旁的傅瑶光,他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又朝着晏朝瞥了眼,顿了顿后继续道: “瑶儿,你也去看看,便当是代朕亲去了。王禄,你跟着公主走一躺。” “儿臣遵旨。” 傅瑶光起身俯身应了,直到退出殿外,都没回过味。 诚然她方才正琢磨着如何求父皇允她也去一趟使馆,可还未开口,便得了这么一道莫名其妙的旨意,虽是遂了心意,可到底心里不大踏实。 这事和她有何干系,父皇怎会愿让她也跟着来这一趟? 她忍不住看向晏朝,朝他走近几步,小声道: “晏大人,父皇为何叫我与你一起去?” 晏朝侧身看她一眼,复又移开目光,声线很有几分清淡。 “公主不愿与臣同去?” “若是不愿,便不必去。” 傅瑶光水眸盈盈,似晃着月和星影,望着晏朝,眉眼间俱是灵动笑意。 “晏大人说得哪里话,和晏大人同行,瑶光求之不得。” “晏大人学识好,人品好,性情……性情也还行,想来父皇也是想让瑶光多向晏大人学一学,也好有些进益。” 一番话她说得抑扬顿挫,听得晏朝眉头直跳,终是忍不住看向她,正对上她明媚干净的神色,盈满了笑,满是打趣地看着他。 林间夜风抚过,空濛月色之下,什么都没有眼前的她生动。 晏朝别开眼,神情也不大自然,片刻后轻声道: “殿下,看路。” 看路,别看他。 走在晏朝的身侧,他这会也不似白日那般快行,傅瑶光跟得并不吃力,离得太近,她几乎抬眸便能瞧见他颈间微泛着薄红的皮肤。 他是不大舒服? 傅瑶光忍不住朝他面上望去。 “晏大人……” “你是不舒服吗?” 她看向他的手臂,“是箭伤很痛?” “……嗯。” 晏朝抿着唇,鬼使神差地应了。 “那、那让太医也去使馆候着。” 傅瑶光盯着他的手臂,可暗沉沉的官袍什么痕迹都透不出,她也不知道他的伤到底现下如何了,她回过身对王禄道: “王公公,劳您辛苦一下,去帮晏大人传位太医吧。” 晏朝微顿,下意识便要回绝,可一偏头正瞧见傅瑶光关切的一双眸,几乎能看到她清透如水的眼底映着他的身影,话到嘴边便再说不出了。 他停下脚步,也朝王禄望过来。 “伤口似是有些开裂了,劳烦王公公了。” 王禄有些犹疑,可对着傅瑶光和晏朝二人,他又实是难推脱。 他自然知道,皇帝是想让公主和这位晏大人多相处相处,可这不代表陛下愿意这二人独处。 “王公公?”见王禄半晌没动静,傅瑶光催促了声。 王禄看向晏朝,见他面色确是发白,瞧着不似此前在殿内时那般自如,垂下头看了眼,地上竟有点点血迹,终是躬身应了。 “你、疼得厉害吗?现下可还能走?” 见王禄小跑着离去,傅瑶光来到晏朝身畔,似是想扶他,又碍着礼节有些无措。 “怎么忽然就这么严重了……” “莫不是方才在殿内也一直忍着?” 傅瑶光自说自话,可目光却一直落在晏朝的身上,眉间忧色不似有假。 “公主不必担心,臣没事。” 争鸾 第18节 晏朝这会声音轻缓,语调是他一贯的平稳,可不似此前那般既笃定又游刃有余。 听着便不像没事的样子。 “还说没事,晏大人对我讲话可还从没这般温和过。” 她一边小声说,一边再度打量他的神情,这一看她便有些吓到。 晏朝这会的面色已是惨白,拧着眉一副强忍痛楚的神色,和方才那只是不大正常的样子判若两人。 傅瑶光再顾不得那些没用的规矩,立时便扶住他的手臂,这一沾手,便摸到一片湿冷。 借着月色,她瞧见满手的红。 再看他的衣袖袖摆,正瞧见向下滚落的血滴。 晏朝沉默着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另一手从怀中拿出帕子,轻轻去擦她手上的血。 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还管她手上的血迹。 傅瑶光下意识便要推开,想带着他快些去到使馆,让太医给他处理一下。 “别动。”晏朝低声道。 “手上沾着血会很不舒服,臣也只这一只手方便,公主若动,便擦不干净了。” “那你快些,这伤是你的伤,血也是你的血,真不知道该是我急还是你急。” 傅瑶光有些无奈,任他一点点擦拭她的掌心和指腹,他动作轻柔,弄得她莫名的痒,她耐不住,最终还是从他手中拿过那方帕子,自己擦了擦,而后将帕子放回他朝她摊开的掌中。 “可以走了吗,我的晏大人。”她一字一顿。 晏朝怔忪了一瞬,而后弯起唇,“可以了,殿下。” “使馆也离不远了,快些先让太医给你处理下,韩庭那些人,便让他们再等会也不急。”傅瑶光扶着他小声道。 “晏大人倒是矜贵风雅的很,走得一点都不着急,都不知道疼一样。” 晏朝一侧手臂被她扶着,隔着里外袍服的缎面,很难说有什么特别的触感,可夜风清凉,蝉声无鸣,这空寂林中似是只能听到她的声音。 她像是有些恼,低声地和他抱怨着什么。 许久,他低低地笑了。 “臣确是一点都不着急。” “你说什么?” 傅瑶光只听到他说了句什么,却未听清,追问道。 “没什么,使馆快到了。” 他垂眸看她一眼,“今日,多谢殿下。” 第15章 傅瑶光和晏朝来到使馆时,太医在王公公的催促下也刚好紧赶慢赶地来到使馆门前。 御林军也留了人在外面等着,见到傅瑶光一行人便迎了上来,傅瑶光听了听动静,隔着老远,依稀还能听见些喧哗人声,她望向御林军的护卫统领。 “里面怎么样了,为何会忽然闹起来?” “回禀殿下,卫国特使说自己是受了冤屈,一口咬定是姜国使臣陷害于他,在姜国使馆里吵着要亲自问问谢屿,到底是谁杀的他。” 说到这个,御林军的人也面露无奈,这般荒唐的说辞,也亏得卫国那个韩庭说得出口。 一行人走进别院,太医将晏朝的衣袖小心卷起,白纱已经被血染透,傅瑶光和御林军的人说完话,一转眼便看见太医也沾了满手的血,傅瑶光欲言又止地望向晏朝。 他正微微侧着身由着太医处理手臂的伤口,见她望过来,也默然地与她对望。 她扬起眉,指着太医的手故意对他道:“这么多血。” 晏朝垂头看了眼,尚未开口,便听一旁太医说道: “这原来的箭伤也只是刚止了血上了药,现下又崩裂开,旧伤未愈,再加新伤,这血自是一时半会儿都止不住的,且不说这血多不多,臣都想问问晏大人,这是如何弄的,臣看那些刚挨过板子、受过罚的,正常上值行走,都不至于再伤成这样,多疼呢您说说。” 傅瑶光原是打趣他,想看看他这会见到太医手上沾了血,会不会也要让太医把手擦干净,但听着太医这番话,心头反而有些不是滋味。 到底这人也是为了救她而伤的,无论他是出于臣子本分,抑或是当时下意识救人的反应,她都是应该承这个情分的。 “先前也没见父皇让你做什么,在殿内时也只是坐着说话,怎么在林子里走了会就这样了?”傅瑶光轻声自语。 “这可不是走一会便能伤成这样的,晏大人实是太不拿自己的伤当回事了。” 太医将他的伤处上了药重新扎好,摇头叹声道。 “晏大人如今年轻,这伤尚能不当回事,可到底也是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了,也没多少年岁能这般不经心了,可莫要如那张侍郎的儿子,刚刚而立之年,周身处处都是经年累月的老毛病,白白遭罪啊。” 太医口中所说的这位张侍郎之子,傅瑶光也略有耳闻,说是这位张小公子爱好马球,身上都是些打球游玩时落下的伤,受了这种跌打伤也不愿意好好将养,伤了又伤,如今将至不惑之年,已是好些年都没再马球场上见过他了。 但这种事若是放到晏朝身上来看,傅瑶光也有些忍俊不禁,看着这人此时一脸正色,故意俯身凑近了些道: “依我瞧着,晏大人实是也算不得年轻了呢,这伤可得好好将养,别像张小公子那样,到时候一把年纪了,右边手臂连抬都抬不动了,文人若是动不得笔杆子,到时我父皇朝中可不养闲人。” 她离得近,说的话虽听着不大对味儿,可眉眼间的笑意止不住,晏朝眸中也掠过几分笑,见太医已经处理好了,便站起身,一边整理衣袖,一边淡声道: “公主多虑了,臣除了有朝廷的年俸,也是宗亲,臣的爵位乃是世袭,便是臣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也照样不缺银钱。” 他觑她一眼,弯起唇,“但不知是一品国公府世子的岁俸多些,还是公主的例银多些呢?” “王公公,夜深了,辛苦您送太医回去。” 傅瑶光.气结,转过身便朝着姜国使馆走去,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微恼。 她一走,晏朝也跟着她一同往姜国使馆走,他也没走到她身侧,就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后。 虽是未曾回头,可傅瑶光仍是觉着,她几乎能听到他在她身后的低笑。 傅瑶光有些气不过,可又辩不过他。 她的例银算是公主中最多的,父皇对她有偏爱,一众公主中只她一人有封号,因着这封号,好些皇子都没她的例银多。 可若说和一品国公府世子相比,那还是差了些的。 如今能受这般爵位的门户,不是当年血战沙场的武将世家,便是宰辅书香的文坛领袖,这般门户光是赏赐便已是几辈子用不完的,受封的公侯世袭都是荣恩,皇帝为了表示信重,这些表面上的功夫从来都是挑不出理的。 她再如何受宠也只是公主,自然比不了国公府世子的岁俸。 也就是这些时日以来她掺和在这一桩桩事里,看着皇帝和他们这些朝臣议事,亲眼见到父皇对晏朝的赏识,总让她忽略了他其实和此前与自己交好的那些在朝中挂闲职的玩伴一样,都是身有爵位、一辈子吃穿不愁的。 “公主生气了?” 身后那人轻笑着问。 “没有。” 她有什么好生气的。 “银钱于我无用,若是公主介意,来日陛下为殿下开府,臣便将自己的年俸都捐了去为殿下修公主府如何?” 傅瑶光脚下一顿,回过身望向他的神情更是忿忿。 “我的公主府还需要你晏大公子捐钱才能修完吗?” “自然不用,是臣冒昧了,公主不愿那便算了。” 晏朝立时道,语气很有些惋惜。 傅瑶光盯着他不作声,片刻后扬眉问道: “你说你要为我修公主府?难不成你要将你这些年所有的年俸都捐了?” “如果公主愿意,臣自然愿意。”晏朝温声道。 “好啊,晏大人忠肝义胆,那瑶光便却之不恭了。” 她一字一顿地说罢,又道:“回头我便告诉父皇,晏大人愿意将这些年所有的年俸都捐了给我修公主府,到时候你若是反悔也来不及了。” “好,臣也等着。” 晏朝面上笑意清浅,将眸光中的温柔一并敛在夜色中。 傅瑶光无趣地转过身,只觉着这人像一团棉花,说几句不疼不痒,打了也不解气,越和他说话越堵心。 她自顾自朝前走,心里犹觉着不可思议。 这世间怎么会有人愿意将自己所有的年俸都拿来给和他毫不相干的自己修公主府。 莫不是话赶话被她激得不得不应下? 她偏过头瞧他一眼,还是觉着说不通。 这人瞧着也不是逞能的人啊。 “公主,走过了。” 晏朝在她身后淡声提醒道。 “姜国使馆在后面。” “谁说我要去姜国使馆,我要先去卫国使馆不行吗?” 傅瑶光下意识嘴硬,又小声道:“你不也走到这了。” “嗯,臣也想去卫国使馆。”晏朝缓缓道。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姜国使馆离又传出几声瓷器碎裂的声音,伴随着听不甚清的人声,傅瑶光顿住脚,转过身,正要开口,便听晏朝道: “殿下,不如先去姜国使馆看看如何?” “嗯。” 傅瑶光看他一眼,见他面上神色如常,也舒了口气,轻应了声,越过他朝姜国使馆走去。 身后的晏朝莞尔,跟在她的身后。 姜国使馆之内,这会已是不知碎了多少杯盏了,傅瑶光走进的时候,迎面便是一只茶盏从殿内飞出,惊得她险些没躲过去。 身后晏朝虚虚扶了她一下,见她站稳便松开手,沉着脸走近,半身挡在傅瑶光身前。 “卫国特使这是在做什么?” “怎么,你们大乾的人还要包庇这些杀人犯不成?” 争鸾 第19节 韩庭有一瞬几乎被晏朝的气势赫到,片刻后梗着脖子怒问。 “韩庭,你少在这血口喷人,我们姜国还未向你追责,你倒先来反咬一口,在我们姜国使馆如此打砸,这是什么道理?” 一位的姜国使臣愤而怒道,旋即面向傅瑶光和晏朝。 “公主殿下,还有这位大人,您们也见到了,卫国特使言行无状,如此欺辱我们,大乾可会给我等一个公正的说法?” 晏朝沉肃着脸,明锐眸光从殿内诸人身上一一掠过,片刻后在一人身上顿住。 傅瑶光见到,也顺着望去,一眼认出这是姜国的使臣,下午验查谢屿尸身时还对晏朝有冒犯,谢瞻唤他王大人。 她打量片刻,见这人只是不似其他人那般愤慨,旁的也瞧不出什么异常,她再度看向晏朝。 这人莫不是在记仇? “姜国使者,本官也很想知道,贵国特使身死一案,最终为何会查到贵国使团自己这边来?” 望着满地玉器瓷盏的碎片,晏朝眉心拧起,朝着使馆内跪在外殿抖地不行的宫人看了眼,对那个管事的太监道: “让人把这些收拾了。” 他看向傅瑶光,“殿下稍候片刻。” 一旁的那位王姓使臣不耐打断道:“我等无论如何也是朝中的四品官员,如今出使,位从三品,大乾为何指派如此年轻的小辈前来,便是我等为附属国使官也不应受如此冷待吧?” 他顿了顿又道:“难不成在大乾朝中,出身权贵名门,便比得上寻常学子寒窗苦读这些年的辛苦,随随便便就能位列朝中踩着寒门学子的功名往上爬?” 这人此前听傅瑶光那番话,便只记了个晏朝的出身,这会再度相见,也不知是晏朝哪句话刺痛了他,竟再度发难。 “王大人慎言,晏大人如今也是我朝三品重臣,便是卫国使臣冒犯在先,我们姜国之人也不当如此失礼。” 尚在殿外的谢瞻人未到声先至,清润声线中带着一丝警告。 谢瞻进了殿,却也未走近,只站在傅瑶光身侧,言辞听着是对着傅瑶光和晏朝二人说的,可他目光专注,只望着傅瑶光一人。 “公主,晏大人,这么晚了还要为姜国和卫国这些小事走这一趟,实是辛苦了。” 傅瑶光与谢瞻对视片刻,面上泛起漫不经心的笑意。 “不辛苦,晋王这会儿不是也来了?” 望着正收拾满地碎瓷片的宫人,谢瞻看向傅瑶光的神色带着担忧。 “公主可受伤了?” 傅瑶光摇头,“没有。” “那便好。”谢瞻似是放下心。 “晋王来得正好,今夜便也来做个证,免得贵国使臣疑心我大理寺处事不公。” 晏朝走至傅瑶光侧手边,不偏不倚正挡住谢瞻的半个身形,朝着傅瑶光正色道: “这殿内实是污秽,本不应让公主到此,但既是陛下的御令,也只能委屈是公主稍待片刻了。” 他先迎着傅瑶光走进内殿,而后转身对谢瞻平声道: “晋王也请自便吧。” 第16章 傅瑶光坐在姜国使馆的主位,自上而下地望着殿内一众使臣,不作声地打量着殿内这些人。 “晏大人是吧?” 一位此前都未曾出言过的姜国使臣陡然开口。 “此前听大人口中所言,难不成如今敝国三皇子之命案,大乾朝中的决议是想要我们姜国自己认倒霉?” 这人也是面向晏朝发问,傅瑶光也想到此前晏朝对姜国使臣的发问,也侧目朝他望去,想看看他如何作答。 比起这会人人皆一脸怒意的姜国使臣,晏朝显得很是平静。 “大理寺只看实证。” “姜国特使谢屿死前着一身灰衣,在诸位与本官一同查验谢屿尸身之时,我大理寺的人奉陛下亲旨简单搜查了一下使馆,很不巧,就在贵国使馆中发现了谢屿今日所穿的官袍。” 晏朝的话音轻飘飘的,连带着让他所说的话都显得似是无足轻重一般。 可搜查使馆什么的,连傅瑶光听了都觉得心惊。 她一直和晏朝一同往返于猎宫,都不知道父皇何时下的旨意。 可这种事,所无圣旨,大理寺的人哪来的胆子,更何况使馆附近还有御林军值守。 “搜、搜查?” 连卫国的使臣都震惊出声,语气中带着些幸灾乐祸。 “姜国特使一案陛下重视非常,大理寺此番乃是奉命行事。” 刚送走了太医,又折返回来的王禄走到傅瑶光身边站定,话音中犹带着微微的喘。 傅瑶光并未让他们继续追问为何要搜查使馆,无论哪国使馆,都是在大乾的行宫,查都查了,也没什么可同这些人解释的必要。 “所以姜国使者,为何谢屿被人换下的官服会出现在姜国使馆?” 她的语气重了许多,目光却从这些使臣面上流连,细细打量他们的神色。 这些人的神情,有震惊,有不解,还有疑惑的,瞧着都和她一样,都是刚知道谢屿的官袍在他们姜国的使馆。 傅瑶光忍不住去看谢瞻。 他站在殿内角落,似是在出神,又像是看向什么,负着手神色难辨,却未曾察觉到她的目光。 他在想什么?或者说,他在看的是什么? 傅瑶光循着谢瞻视线的方向,一一看过去,最终落在一人身上。 是今日屡次冒犯晏朝的那位王姓使臣。 他垂着头,什么表情都看不到,双手不住地交握,隐约能看得出在微微地发抖。 这么一会,他的额头便见了细汗,自始至终,都未曾察觉到傅瑶光看他的目光。 傅瑶光想了想,打算给晏朝提个醒。 这个人一看便和其他那些人不一样,想是知道些内情的人,现下若是做什么恐怕要打草惊蛇,应当禀明父皇后由大理寺或者刑部带去审一审,说不定能问出一些什么。 可她刚一站起,视线所及的范围内便瞧见,这人也动了。 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眸中空空,像是失了神采,半点不见当时他讥嘲晏朝时的趾高气扬。 他环视一周,惨然一笑。 “不是想知道谢屿怎么死的吗?” “我杀的。” 他话音落地,殿内瞬时哗然。 韩庭立时站起来,“你杀的?” “你杀就杀了,你还嫁祸老子,你们姜国人都是这样没骨气,敢做不敢当。” 卫国其他使臣将韩庭安抚住,歉意地朝着傅瑶光和晏朝笑笑。 好不容易这事和他们卫国无关了,生怕再惹火烧身。 这会也没人顾得上卫国使臣如何想,傅瑶光盯着这姓王的使臣,他面上犹带着讥讽的笑,大有一副要豁出去的样子。 他这会面上那种反常又不对劲的神色便尽数暴露在众人眼前,他只刚朝着傅瑶光走了几步,一旁的晏朝也沉着脸走到她旁边。 “王大人——”晏朝肃容开口。 傅瑶光一扯晏朝衣袖,打断了他的话,而后轻声道: “王大人神色有些不好,可是累了?不如去旁边休息一会?” 身边的晏朝没动静,任她拽着一点点衣袖,甚至手臂也朝她的方向微微支起。 傅瑶光盯着眼前的这位王姓使臣,也不催促。 这人这会一副赴死的模样,可他额头满是汗珠,周身忍不住地发抖。 他应也是不愿的吧? 她放缓了声音,又道: “王大人,若你知道谢屿一案的线索,说出来了也算是首告有功。” 她说完,求证似的望向晏朝。 他的衣袖还在她手中,素来都是平平整整的这会已被她揉成一团捏在手中,她说话间不经意地牵摇,晏朝的思绪也跟着她的动作一下下地荡。 他看向面前那个王姓使臣。 “陛下对这案子极为重视,若你知晓内情,便和本官去留一份口供,只要谢屿不是你杀的,便不会过多牵连于你。” 顿了顿,晏朝又道,“即便是你杀的谢屿,也应当按大乾律法另行论处,且不说旁的,至少心里坦然无冤无愧,王大人,你觉得呢?” 面前这人本就天人交战许久,已是强弩之末,这会听到晏朝说到无冤无愧,竟是落了泪,他像是骤然失去了主心骨一般委顿在地,有些大理寺的几名属官撑起他去往一旁的偏殿留口供。 傅瑶光松了口气,方才这人一副要赴死的模样,她也跟着紧张得不行。 姜国其他的这些使臣见这一番变故俱是面露茫然,倘若那人赴死,只怕谢屿这个案子便要成了悬案,届时姜国、卫国甚至梁国只怕都要互相攀扯再说不清了。 她看向姓王的这个姜国使臣。 他垂着头往外走,也不看其他人,路过谢瞻的时候,大理寺的几名官员微微避了避身,那人似有所觉地猛然望向谢瞻,片刻后复又垂下头去。 傅瑶光觉着有些奇怪,隔着些距离,打量立于外殿廊下不声不响的谢瞻。 他眉宇间稍显沉郁,抿着唇,手里捏着一串檀珠,随意的一颗颗捻着,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她印象中还从未见过谢瞻戴过这样的珠串佩饰,比起这些,他应是更喜好玉件。 傅瑶光盯着那串珠子,余光所及正瞧见已经走过谢瞻身侧的王姓使臣复而又朝着谢瞻的手回望过一眼,但来不及她多看,几人便已离了殿内。 她心里觉得有些不舒服,下意识又要去拽旁边晏朝的衣摆,手一动才发现她方才便一直抓着人家的衣袖,平整的面料被她捏成一团皱。 想起这人那副爱洁又板正的做派,傅瑶光有些羞赧,立时便将手松开,一边帮他将衣袖抚平,一边低声道: 争鸾 第20节 “晏大人,我也想去看看大理寺审问,方便吗?” 一直站在外殿的谢瞻转身出了使馆,晏朝将目光收回来,垂眸看向傅瑶光。 她两只手都搭在他的衣袖袖摆处,一点点将方才被捏成一团的褶皱抻开抚平。 “为何?” 他任她动作,移开目光转向一旁,轻声问道。 傅瑶光犹疑着,不知该怎么开口。 她心里不踏实,总觉得要生变,可这毫无根据,如何能说服旁人? “父皇既说让我代他来看看,那大理寺审嫌疑人,我也应该代他在场。” 她抬出父皇的名头,可说话间实是不大有底气,望向晏朝的神色也带着几分试探。 晏朝看她一眼,也没再问,见她自认已抚平他衣摆的褶皱,松开了他的衣袖,便朝殿外走去,一边自己整理着袖摆,一边道: “公主既然想看,那便一并去看看吧。” 傅瑶光都没想到他能应下。 方才还想着若是他为难,自己便直接去,左右也没人敢拦她,大不了回头被父皇骂一顿罢了。 她立时跟上,还不忘嘱咐王禄一句。 “公公您先在这边盯着些,我和晏大人去偏殿看看。” 一走出殿内,傅瑶光便瞧见院中长身而立的谢瞻。 他站在院中的位置,几处院落都能瞧见他。 傅瑶光望着他,心头怪异的感觉更加强烈。 她没应声,跟着晏朝一并走进偏殿内,刚一进去,便听见里面传出的几声惊呼。 偏殿内的书案旁,几名大理寺的官员手忙脚乱扶着那名姜国使臣,其中一人往外跑出似是要报信,一见到晏朝和傅瑶光二人立时跪下,连声说道: “大人,他好像服了毒,臣去请太医来。” “快去。”晏朝沉声道。 傅瑶光往里走进,这会偏殿内味道谈不上好,她也无暇顾及,一眼瞧见口唇乌黑、鼻腔出血的那名使臣,她皱起眉,拿起案上已然按了血手印的口供一行行看起来。 说是口供,实则是一份认罪书。 自述他跟随姜国三皇子进入林间,因私仇而心生报复蓄意杀人,而后清理现场伪造证据,试图混淆视听,将一切栽赃到正好经过的卫国使者身上。 该有的都有,但仍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若当真是这样,写都写完了,何必又要自尽。 晏朝走到她的身后,借由她的手快速扫了那份口供一眼,眼见那王姓使臣面目逐渐不堪,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一低头便瞧见傅瑶光也怔怔盯着那使臣。 他皱起眉,正要开口,便听傅瑶光道: “这份口供,还能作数吗?” 晏朝提步往外殿走,“殿下为何这样问?” 傅瑶光越过桌案木椅,跟上晏朝。 “他写完画了押就服毒了啊,说明他是被迫写得。” “晏大人,你们会查清楚的,对吗?” “若是他不愿被收监至大理寺监牢,宁愿一死呢?”晏朝声音淡淡。 “……可是——” 傅瑶光还想说什么,晏朝便打断她问道: “殿下,你是在怀疑什么?” 顿了顿,晏朝朝院中望去,原本站在庭中的人这会已然离去,他偏过头,沉沉望着傅瑶光。 “或者说,你怀疑谁?” 第17章 对视片刻,傅瑶光率先别开眼。 “我只是觉得不合情理,并无指定怀疑的人。” “晏大人难道便不觉着奇怪吗?”她反问道。 良久,晏朝道:“待会请卫国使臣回使馆后,臣回猎宫面见陛下,也会将殿下一并送回猎宫。” “公主今日应也累了,便不必为这些琐事忧心了。” 他望向她,语气中似是带了些不甚明显的安抚之意。 傅瑶光还想说些什么,院外太医和王禄一同走进院中,太医跟着大理寺的人进了偏殿,王禄走到傅瑶光近前。 “公主,陛下那边来人催过了,该回了。” “公公,我想听听太医怎么说。”傅瑶光轻声道。 虽是方才见到那王姓使臣时,他便已然是一副活不成的样子了,可总要得个结果,免得今日她这般不上不下的回去了,心中一直惦记着。 一旁晏朝和几位大理寺的属官一并从殿内走出,过不多时,太医也出来朝这边走近。 “殿下、晏大人,王公公,这姜国使臣用的是烈性毒,已是药石无医了。”太医叹息道。 “可能查出是什么毒?”晏朝问道。 “这……若想查验毒药成分,那必定是要剖验才行,使臣到底身份特殊了些,恐怕……”太医显得有些为难。 晏朝点点头,“好,若有需要,届时回京之后可能还要劳烦太医走一趟大理寺。” “晏大人客气了,这些都是应该的。”太医笑道。 待这边诸多事务都安排好,傅瑶光和晏朝一同离开使馆,往猎宫回。 这会已是月上梢头,远处的零星灯火从密实林间透过来,她走得心不在焉。 好像自从宫宴那日之后,很多事情便和前世都不一样了。 而她虽身在局中,却越发觉着,她能做的事情实是有限。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傅瑶光望向前面不远处的晏朝,快步追了追,来到他身侧。 “晏大人,那王姓使臣,大理寺能剖验吗?能不能查清楚毒药的来源?” 晏朝缓步朝前走,闻言侧目看向她。 “公主很关心大理寺办案?” “……毕竟亲眼看到了事情的经过,总想知道个结果。”傅瑶光半真半假地应着。 “公主问的这些,臣现下也没办法作答。” 听着晏朝平静的话音,傅瑶光也没觉得失望。 她斟酌着,小声开口: “当时大理寺的人带着那个使臣去偏殿时,我看到晋王手中拿着一串珠子,那个使臣看到那串珠子就一直回头看晋王的手。” “我当时觉着有些奇怪,这才说我也想去偏殿看看的。” 她故意将那使臣的反应说得夸张了些,实则她也不知道当时看到的那一幕到底是不是巧合。 傅瑶光说完,心里默默回想了下,自觉应是没什么问题,便抬眸望向晏朝。 他也正定定看着她,眸中既有不解,也有探究,神色复杂地令她辨不出他到底信没信她方才的话。 “……晏大人?”她出声唤了声。 晏朝垂下眼,片刻后朝她伸出手,傅瑶光顺势望去,便瞧见他掌心的一颗檀珠。 乍见之下,和当时她瞥见的谢瞻手中的珠串有些相似。 “这是……?” 傅瑶光下意识想去拿,却又顿住手。 “我可以看看吗?”她望向他问道。 晏朝微一点头,傅瑶光轻轻将檀珠拿起端详。 她微凉的指尖碰过他的掌心,晏朝将目光从她的手上收回。 “公主在晋王手中见过的,与这檀珠可有相似之处?” “好像是有点像。”傅瑶光也有些不大确定。 “这是在姜国的使臣手中发现的。” “只是公主为何要将晋王这些事告诉我?”晏朝问道。 傅瑶光不解其意,“大人与晋王又无私交,为何不能说?” “再则,即便是有私交,瑶光也信晏大人会秉公处理,既不偏私,也不会牵连。” “……” 比起傅瑶光的不解,晏朝略显沉默,平直声线带着些不情愿,凉凉道: “公主不是与晋王交好?” 傅瑶光盈润眸光落在手中的檀珠上。 晏朝说的没错,阖宫上下都知道她待谢瞻素来亲近,如今物是人非,个中缘由哪里还说得清。 她朝着晏朝追了几步,只作听不懂他方才的言外之意。 “晏大人,你觉着我们现在算是有交情吗?” 所谓的交情,只要是认识,说得上话,便够得上一句有交情。 争鸾 第21节 她不仅同谢瞻有交情,同他晏朝也可以算是有交情。 只要是说过话的,都可以称作是交好之人。 想到这,傅瑶光心里也有了底气,抬眸直直望着晏朝,等他的回话。 “不算。” “对呀,我与晋王有交情,与晏大人也……” 晏朝冷清话音刚落,傅瑶光便下意识开口,将打了半天的腹稿一并说出,只是刚说了一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人方才说的是—— 不算? 傅瑶光朝他望去。 他神色坦然至极,似是在说一件极为寻常自然的事。 “事事过问,时时关心,如此这般都只能算是有交情,那臣同公主只怕连陌生人都算不得。” 这话听着不大是滋味,但傅瑶光也无从辩驳。 她从前待谢瞻就是极好,事事都很上心,这一世至少来行宫之前,她亦是如此。 夜风吹得林间隐隐作响,傅瑶光皎白面容上,清亮眸光比今夜的月还要澄澈。 “可是晏大人,此一时彼一时了呀,我原是与晋王投缘些,现下我觉着晏大人才通古今,更令瑶光钦佩。”她眉目流盼,十分诚恳地说道。 “再则,虽是晋王瞧着比晏大人温和些,可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晏大人也不是瑶光原想的那般冷淡。” 傅瑶光想办法找补,可到底和这人相处的不多,了解有限,这话越说越是回旋,越说越显得生硬。 她有些说不下去,逐渐也安静下来,眉眼恹恹的,看上去有些低落。 “我知道晏大人心中如何想。” “无非就还是父皇太傅说过的那些说辞,顽劣,任性,我知道我以前做错了许多事……” “我没有这样想。” 晏朝蓦地停下来,侧身看向她,正色道: “公主本性纯善,聪敏而灵秀,臣远不及公主洒脱。” 傅瑶光没想到晏朝竟会说这样的一番话,半晌,她才回过神,望着晏朝平静的面容,眸中渐渐也恢复了神采。 她将手中的檀珠递给他,复又问起: “那晏大人,姜国使臣的这个案子等结案后,可不可以与我说说?” 晏朝眸光从她面上掠过,弯起唇角,却也不答她的问。 “公主,若是此案当真与晋王有牵扯,届时可会后悔今日同臣说的这些话?” “不会。” 傅瑶光面向前方,答得坚定。 “父皇宵衣旰食,从无一日惫懒,满朝文武官员俱是忠心实干之人,百十余年的苦心,几代人的努力,才有大乾如今的气象,无论何人想对大乾不利都不行。” “包括晋王?”晏朝轻飘飘地问。 傅瑶光听出他言辞间似有几分打趣,她小声哼道: “包括晋王,也包括晏大人。” “陛下若是听到方才公主的这番话,应会很欣慰。”晏朝慢声道。 “那晏大人可会跟我父皇转达一下?”她笑问。 “不会。” “那太可惜了。” 傅瑶光故意笑着说道。 “我难得说这么好听的一番话,父皇都没听到。” “王公公会帮你说的。” 晏朝望着前面不远不近带路的王禄悠悠说道。 王禄闻声回头对着傅瑶光笑道: “公主如今这般体谅陛下,陛下心里定然也觉着欣慰。” “不过陛下这阵子也是一大堆操心的事,公主若是有心,便多陪陪陛下,陛下也能开怀些。”王禄若有深意地看了看晏朝,复又笑道。 “父皇是为了姜国使臣的案子吗?” 傅瑶光下意识开口。 王禄这会也没计较她不应该打听陛下的动向,只斟酌着道: “不仅,还有为各国质子许婚一事,也是头疼事。” 傅瑶光沉默下来。 这不仅仅是为各国质子许婚,还有她自己的婚事。 她如今是真的没心力应付旁人,可到底还是不愿再违背父皇。 说到底,对她而言,如今嫁谁都是一样的,左右她有自己的府邸,未来也没人敢给她气受。 她这辈子受过的最大的委屈,都是谢瞻给她的。 再也不会有什么是比国破家亡更委屈更不值的了。 “有什么可烦心的,父皇是一国之君主,他亲自指的婚,谁还敢有异议不成。”傅瑶光低声道。 “回头便应告诉父皇,什么都没他自己的身体要紧,这些事都不值当他烦心。” “若是陛下随意给公主指了婚,公主也愿意?”晏朝蓦地出声问道。 傅瑶光摇摇头,“晏大人这话问的没意思。” “难道父皇随意给晏大人指婚,晏大人心里会愿意?” 她也不等晏朝回答,只自己接下去说道: “不过便是如此,那我也愿意。” “而且我信父皇,他给我挑的人,我都愿意。” 晏朝缄口不语,复又听她在身旁继续道: “不过我还是希望,父皇便是给我指婚,最好挑的这人也别大我太多,也莫要太刻板太规矩了。” 前面王禄笑着问道: “那若是公主便不嫁了?” “若是,日后我便不让他进我的公主府,省得瞧了心烦。” 傅瑶光半是玩笑地说罢,有些狐疑地望向王禄。 这话题怎么就莫名扯到她的婚事上了。 “王公公,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她越过晏朝,朝着王禄跑了几步。 “你悄悄告诉我是谁,也好让我心里有个底啊。” “公主可别难为老奴了,陛下的心意,老奴哪里知道。”王禄笑着讨饶。 “公公您就悄悄告诉我,哪怕几句也行啊。” 傅瑶光连声问,“您放心,哪怕那人身有丈高,三头六臂,性情暴烈,貌丑不堪,我……” 她一连串说完,那句“我都愿意”便有些说不出口。 顿了顿,她又道:“貌丑不行,至少也得长得能入眼。” “再不济,也得像教坊司的那些伶官那样,笙箫琴鼓会一些,闲时也能给我解解闷。” “殿下,晏大人,留步吧,老奴先进去通报一声。” 说着话便来到猎宫门外,王禄松了口气,对傅瑶光和晏朝拱手说完,便朝殿内走进。 傅瑶光叹了口气,回过神对晏朝道: “王公公的口风可真紧。” 晏朝面容沉肃,似是在思考什么一般,也没应她的话。 “晏大人,你成婚了吗?” 看着这人一脸严肃的样子,傅瑶光故意笑问道。 “尚未。”他看她一眼,低声道。 傅瑶光似是想到什么,神色间有些戏谑。 “韩国的王女也在此次指婚的名列中,说不定来日便要和晏大人凑做一对。” 晏朝倏地朝她看了眼,慢声开口。 “公主方才问臣,若是陛下为臣指婚,臣可会答应。” 大概没料到晏朝当真会应她这些无聊的话,这会他一开口,傅瑶光有些讶然,却也望向他,等他继续说。 “臣不会。” “臣心有所爱,若不是她,便再不会有旁人。” 傅瑶光实在是意外至极。 两世为人,她从未听过晏朝有什么心爱之人,前世直到她死那年,晏朝都未曾娶过妻。 当然,具体他府中有没有旁的女子,她便不知了。 可这般冷清的人,竟然也会有心仪的女子吗? 傅瑶光看向他,心中有些唏嘘。 玉石草木皆有情,连晏朝这样淡漠的人心底都有情意在,谢瞻却没有。 争鸾 第22节 前世她十几年的相伴,都成了谢瞻手中搅弄风云的筹码。 傅瑶光不再说话,晏朝也沉默下来,正无言时,王禄从内殿走出。 “晏大人,陛下请您进去。” 晏朝撩了下衣摆,抬步朝殿内走进。 王禄走下台阶,来到傅瑶光面前,礼道: “殿下,陛下说今日太晚了,让您先回去歇息,明日起了,用了早膳再来就行。” “猎宫这边您来得少,老奴为您带路。” 傅瑶光这会也累了,也没执意要进去,她仰头望向殿内的方向。 殿内通亮的灯火,映出一道清俊挺拔的身影。 她收回目光,转身跟着王禄离开。 寝宫内一应俱全,烟萝和琼珠服侍傅瑶光洗沐过后,退至外殿守着。 傅瑶光躺下后却没什么睡意。 原是有些累,可心里事又多,闭上眼好些事便纷纷乱乱地往外涌。 不知怎的,她蓦地想到晏朝同她说的那番话。 “臣心有所爱,若不是她,便再不会有旁人。” 曾几何时,她也有过这样的孤勇。 最后才知道,这不过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 但愿晏朝心中喜欢的那人,值得他如此用心。 傅瑶光渐渐睡下,烟萝和琼珠轻手轻脚熄了灯,也歇下了,寝殿内渐渐静下来。 万籁俱寂之时,宫门之外,晏朝伫立良久,转身离开。 翌日醒来时,傅瑶光只觉着头有些昏沉。 到底是这几日太过忙乱,跟着大理寺的人折腾来折腾去,她身体有些吃不消。 随意用过早膳,傅瑶光应旨来到皇帝的书房。 皇帝还在前殿议事,傅瑶光便在这边等着。 她也不知道父皇这么早传她过来所为何事,但她原本也是有事想问,便也没心急。 傅瑶光坐在案边,心里想着姜国使臣的事,余光却无意中瞧见了个熟悉的名字。 谢瞻。 她起身将那封未拟完的谕旨拿起。 这是一封婚书,拟将嫁与谢瞻的,是端王府的小郡主。 若论亲缘,端王算是傅瑶光的堂叔,他的嫡女也是在此次联姻的贵女人选之中。 傅瑶光将婚书放下,心头莫名涌上些愧疚之意。 她如今也算是清楚地知道,谢瞻未来必然是会反的,无论谁嫁给他,都不会有好结果。 最好的结果便是谁都不会嫁给他,如此哪一方的势力谢瞻都借不到光,未来谁都不会因他而受到牵连。 傅瑶光正想着,却蓦地在下面几封婚书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将谢瞻那封放下,将自己的那封抽出来,这一看却有些失望。 上面确是有她的名字,可也只有她一个人的名。 这是一封尚未拟完的婚书,可礼部和宗府的大印俱已盖好。 这说明,父皇已经将她和她未来要嫁之人的生辰八字送去合算了。 她在桌案上翻了翻,看到一封折子,上面写着这次指婚的许多人的生辰。 傅瑶光简单对了对,最后也只剩下那么几个名字,有她不认识的,也有她认识的。 其中甚至还有晏朝的生辰。 “陛下驾到——” 外面的通传声将她的思绪打断,她再度看了眼那几个名字,默默记在心里,起身走向外殿。 第18章 皇帝自殿外走进,沉着脸,见到傅瑶光亲自将她扶起。 跟在父皇身后,傅瑶光想的却是方才瞥见的几封婚书。 “昨日还听王公公说,父皇在为质子婚配一事而烦心,但儿臣方才瞧着,该定下的也都定的差不多了。” 并未隐瞒自己已经看到了那些婚书的事实,傅瑶光轻声道。 “嗯,回京前后便要落旨了,自是该定下来了。” 皇帝看她一眼,示意她来烹茶,而后笑道: “瑶儿没看到自己的,可是有些失望?” 茶道于傅瑶光而言实是得心应手,只是大乾上下,也就父皇和母妃尝过她亲手烹的茶,听到皇帝的问话,本已执起调盏的手又松开了。 “失望,儿臣失望得不行,已是连茶都不会煮了。” 她的语气微嗔,皇帝听了忍俊不禁,片刻后摇头笑道: “也就你敢在朕面前这般胡诌。” “瑶儿的心意,父皇不是不知道,若能挑个合你心意的,朕也愿意成全,只是如今京中的这些质子却是不行的。瑶儿,你明白吗?” “儿臣明白的。” 傅瑶光垂眸望着漆金雕龙的茶台,手上动作未停,可心思却恍似回到前世。 她当时得了和谢瞻的婚书,满心喜悦地去父皇所在的崇政殿谢恩,父皇沉默许久才让她起身,今时今日,她几乎都已经记不起当时父皇的神色。 应该是既失望又无奈吧。 “父皇,京中的这几位质子和儿臣确是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可婚嫁之事,儿臣全凭父皇和母后做主,别无他意。” 傅瑶光将茶盏呈到皇帝手边,抬眼看了看,复又笑道:“再则,只凭着京中这几位质子的年俸,只怕是养不起儿臣。” 说起年俸,傅瑶光立时想起此前和晏朝的那番话,她坐到书案一侧,将离得近的公文折起摞好,笑着对皇帝说道: “父皇您知道吗,前次儿臣和晏大人一起往使馆那边去,路上闲聊,应也是话赶话了,晏大人竟说要将他这些年的年俸都捐了给儿臣修公主府。” 皇帝闻言也笑起来,放下茶盏看她一眼,故意道: “那也好,倒省了朕去开私库给你出银子了。” “那怎么行,父皇,儿臣还想要有葱郁竹林、有蜿蜒清溪的园子,要那种四面通透、抬头便能看见月亮的角亭,要像父皇御花园中那样好看的牡丹花,晏大人那点年俸哪里够,父皇,您不会真的打算不管儿臣了吧?” “你连朕的牡丹园都惦记着,你倒是会挑。” 她脱口而出一连串要求,皇帝听得几乎气笑了。 “行了,瞧你就心烦,回去吧。” 皇帝摆摆手让她退下,又道:“没几日便要回宫了,瑶儿,你这几日便先住在猎宫,永彰宫那边朕让王禄去为你张罗,你便别去折腾了。” 傅瑶光有些疑惑,却也没说旁的,点头应是,将手中最后的几封公文叠放好,起身退出殿外,往自己的寝殿走回。 * 从行宫返京,傅瑶光一路都显得格外没精神。 她是最受不住车马的,连日以来头都是晕的。 回京前,姜国使臣一案便已有了结果。 最终还是以印了王姓使臣的手印的那份口供作为证据,认定是他先杀了谢屿,后栽赃陷害韩庭,因畏于大乾律法而自我了断。 当时傅瑶光听着琼珠的回禀,什么都没说。 这也是她预料到的结果,毕竟王姓使臣自尽而亡,无论他知道什么内情,都无法再开口了。 她有些惋惜,明明当时已经觉察出不对,却仍没能阻止后面的这些意外。 自行宫回到宫中,傅瑶光给太后母后母妃依次请安后,回到自己的集兰宫。 殿内燃了她喜欢的香,傅瑶光来到美人榻旁坐下。 回京的这一路,她都在想那日在父皇书案上看到的几个名字,除去晏朝是她认识的,另外两人一位是文家的小公子文宣,另一位是定远侯府的小侯爷宋玉。 傅瑶光自忖应是比较了解父皇的想法,多半还是想为她寻一户没什么功名但家底殷实的夫君,想来想去也就这二人最为合适。 这两位她都没见过,京中的这些小辈,她能唤得上名字的,大多都是在宫中给她的各位皇兄做过伴读的。 定远侯父子戍边多年,几月前才得调令,现今俱在返京的路上,约莫半月后才能进京,而文家并非京中人士,文大人入仕后便外放出京,这几年才调任回京,如今京中,她能有机会见一面的也就是这位文小公子了。 “烟萝。”傅瑶光唤道。 “事情办得如何了?” 见烟萝面露犹疑,傅瑶光皱眉问道: “不顺利?” “殿下,您命奴婢打听文家公子的去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傅瑶光抬眸看向烟萝。 她有些意外,烟萝向来办事都是稳重的,鲜少会如眼下这般过问她行事的缘由。 她看着烟萝不说话,烟萝立时跪下。 “殿下,是奴婢多嘴了。” “文宣公子今日在知鹤楼夜宴,可是公主,现已经入夜了,再过一会便宫禁了……” “起来吧。”傅瑶光扶了扶烟萝。 争鸾 第23节 “你去准备一下,随我出宫走走。” 烟萝顿了顿,再度跪下,“殿下……” “烟萝,父皇要为我赐婚,我总得见见这人,再不济,我还能挑个合眼缘的,总不能相看两生厌地过一辈子吧?”傅瑶光半真半假地柔声道。 “你随我去,若是父皇知道了,我定也不让他罚你。” 烟萝摇摇头,“奴婢不是怕受罚,只是怕影响了公主的名声。” 傅瑶光有些意外,往外走的动作顿了顿。 “名声?” “知鹤楼是……?” “是京中这几年起来的有伎伶的酒楼。” 提到这个,烟萝面上忿忿。 “这位文宣公子既是有机会与公主订婚之人,竟还敢往这种地方去。” “殿下,晋王今夜似是也在知鹤楼。”一旁的琼珠忽然道。 “公主命奴婢留意晋王的举动,晋王宫中的洒扫婢女和奴婢是同一批入宫的,便多问了几句。” 傅瑶光原只是有些意动,想看看父皇给她挑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可如今听着,谢瞻莫不是和这位文宣公子有什么来往不成? 她不想和谢瞻再有牵扯,和他相关的人,更不能和自己有牵扯。 “知鹤楼今晚倒是热闹,走吧,我们也去瞧瞧。” 傅瑶光大大方方地出了宫门。 她从前便时常这般往外跑,父皇还许过她一块腰牌,可以由着她进出,只是若是夜里,御林军的人会暗地跟着她。 虽是有些不方便,但傅瑶光现下也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 入了夜的乾京仍是灯火繁华,沿街有许多小贩摆摊,烟萝给她带路,径直来到知鹤楼外。 傅瑶光虽是薄纱覆面,但跟着她的和她身边的烟萝、琼珠二人,光看衣着打扮便知是非富即贵的大户出身,知鹤楼外的管事一见便赔着笑迎过来。 “哎呦,小姐,您这是……” 烟萝递过去几颗金珠,“听闻知鹤楼的琴声一绝,我家小姐刚到京都,便想来看看,劳烦管事的给我们小姐开个雅间,上壶好茶。” “够了够了,几位请进。” 知鹤楼本就不拒女客,只是今日有些特殊,但这管事的一听她们说自己是外来的,便也放下心,收了金珠,引着傅瑶光一路走上三楼。 “我刚入京,往日都没听过你们知鹤楼的名头,听人说你们这有京中最好的琴声?”傅瑶光有意压了压声音,娇声问道。 “我们知鹤楼的停云姑娘,琴筝俱是一绝,道一句京中最好也不为过。”管事的嘿嘿笑道,语气很有几分与有荣焉的意思。 “定是夸张呢,我才不信,还能比登仙楼的小周氏更出众不成?”傅瑶光故意道。 小周氏原是登仙楼的乐人,后来有幸得她母妃赏识,从登仙楼中赎了身,去了宫中教坊,如今也算是女官了。 “姑娘外来的吧,如今京中,除了我们停云姑娘,哪还有旁人的名头了。” “是么,那你让她过来,也让我听听这京中一绝的琴技。”傅瑶光顺势吩咐道。 “……这个,姑娘,今日可不行,停云姑娘今日实是脱不开身,姑娘是贵客,可这京中遍地都是贵客,都是我们这开门营业的得罪不起的,这样,我们念云姑娘的也擅琴艺,今日让念云来给姑娘解闷如何?” “我只要停云姑娘来。”傅瑶光悠悠道。 “这样,停云姑娘今日在何处会客,你把旁边的厢房腾给我,我只听琴,不见人,这样可好?” 那管事的稍犹豫了一瞬,再看看傅瑶光周身的用度,也不愿得罪了,顿了顿便道:“姑娘若只是想听琴,那倒也成,但姑娘,我们知鹤楼中,也常招待当朝的贵人,若是您得罪了这些大人物,惹上麻烦,可莫要怪小的没事先提醒您。” “这间和今晚停云姑娘会客的雅间也只隔了这一道墙,姑娘想听便听,有什么需要再吩咐我们。” 管事的引着傅瑶光走到一处隔间,将茶点奉上,还有几道特色的糖糕,退到屏风外低声说完,转身出了隔间带上了门。 傅瑶光让烟萝和琼珠一并坐下,也没碰这里的茶点,也没等多一会,便听到旁边传出的琴声和乐声。 她此前虽未曾来过知鹤楼,但登仙楼却去过几次,一般琴声起了,客人便也快要到了。 琼珠将门边的屏风折起,只留下一道帷帘,傅瑶光靠坐在软椅中,望着外面来往的人。 她猜着今夜若是有如谢瞻、文宣这样身份的人来,知鹤楼定会将最拿得出手的美人美酒一并奉上。 她想知道谢瞻和文宣今夜是不是一起的,若待会瞧不见这二人,她待会便装作走错,冒险进一次旁边的隔间。 只是她还没动,方才那位管事的复又敲敲边门。 “小姐,有位公子自称您的故人,想要见您一面。” “故人?可说了姓名?”傅瑶光皱眉问道。 “没说,那位公子只说自己姓晏。” 管事的语带几分尊敬,晏氏的人,不管是本家还是分支,都不是他能得罪的了。 遍寻京中,也没第二个晏氏了。 傅瑶光实是意外,她是万没想到,晏朝竟也会来知鹤楼。 她带着烟萝和琼珠一起,跟着上到四层的一间厢房外,推门走进。 屋内的晏朝闻声朝她望过来,黑而沉的眸中掠过几分不知名的情绪。 他起身朝她走近,傅瑶光刚关上厢房的门,转过身险些便撞上他的胸膛。 晏朝半步未让,垂眸盯着她,片刻后抬起手在她额间发鬓处动了动,无意间触碰到她颊边的指尖带着些莫名的温度。 他将她覆面的面纱紧了紧,将她半张脸遮得只剩下一双灵动的眼。 “很晚了,臣送公主回宫。” 第19章 傅瑶光仰起头看向晏朝。 “我不回去。” “再说,便是回宫,也没道理让晏大人亲自送我啊。” 她绕开晏朝,白皙指尖轻轻拂过一旁的四折山水屏风上的纹章落款,随意道:“这屏风上的画仿的是张崇文老先生的《绵山图》,画工不错,但匠气重了些。” “你喜欢山水图?”晏朝看了眼屏风,淡声问。 “不喜欢,但父皇喜欢,总逼着我学。” 傅瑶光叹了口气,“晏大人,我可以进去坐坐吗?” 晏朝微微沉默着,而后走到门边将门开了,示意烟萝和琼珠站到门口屏风外,转身进了内室。 他什么都没说,但傅瑶光明白他是为她的名声着想,即便这里除了她的两个侍女也没旁人认识她,但到底她和晏朝都是未婚未嫁,关上门总不是那么回事。 但实则门是傅瑶光进来时方才自己关的,如今她根本也不大在意这些。 “晏大人今日为何在知鹤楼?”傅瑶光好奇问道。 “有应酬。”晏朝在她对侧坐下,慢声道。 傅瑶光目光在这间厢房中打量片刻,看向他问道: “有应酬,却独自一人在这喝茶吃点心?” “不想去。”晏朝言简意赅。 他看她一眼,“殿下为何而来?” 傅瑶光不答,看看他也反问道:“晏大人今日赴的,是何人的宴请?” “陈王殿下亲设的酒宴。” 难怪了。 傅瑶光恍然。 陈王算是她的皇叔,向来不涉朝政,是个诗酒风流的闲散王爷,最喜欢的就是才名在外的文人,他的宴请,晏朝确是不大好推。 她点点头,“如此说来,谢瞻应也是受了皇叔的邀请,晏大人,你今日见过晋王吗?” 此前晏朝也没少在她面前提及谢瞻,傅瑶光现下也没甚可避讳的,径直便问了,可她说完,晏朝的神情便愈加冷沉。 “殿下今日来知鹤楼,是为晋王?”他看她一眼,硬声问道。 “那倒不是。” “我是听说文家的文宣今日在知鹤楼,便想着来看看。”傅瑶光不甚在意地说道。 “文宣?” “我看过父皇书案上写了一半的婚书,也看了这次指婚的名录,想来想去也就这位文宣公子还有定远侯的小侯爷能入父皇的眼,听说今日他也在,便想来悄悄看看,万一不合眼缘,我还能去磨磨父皇,让他给我换一个驸马。” “嗯,对了晏大人,你见过这个人吗?他长得如何,可能入眼?” 傅瑶光并没有提此前她对文宣和谢瞻之间是否相识的那些猜测,只笑着问道。 “不能。”晏朝别开眼,淡声道。 傅瑶光有些意外,打量着晏朝的神色,片刻后小声问道: “能入选赐婚的名列,应不至于如此不堪吧……” “文家是和晏氏有过节吗?他父亲得罪过你?” 晏朝这会神色再瞧不出半分异样,慢声开口: “谈不上得罪吧,但确实和文家交往不来。” “能和晏大人交往得来的人应也不多吧。” 听着晏朝四平八稳的话音,傅瑶光忍不住小声接了句。 “文家人行事骄奢张狂,文宣也是京中风月之处的常客。” 提到文宣,晏朝神色更是淡漠,“这样的人,陛下是不会考虑的。” 傅瑶光闻言也有些失了兴致,随手摆弄着桌上的玉石棋子,片刻后望向晏朝,“那便算了,晏大人,你去赴陈王叔的夜宴吧,瑶光便不叨扰了。” 争鸾 第24节 她不想就这样回宫,便打算先从晏朝这离开。 还未起身,便听晏朝道: “今日尚有公务在身,宴席便不去了。回头送份例礼给陈王赔礼便是。” “晏大人来都来了,竟然还有公务?”傅瑶光讶然。 她知道父皇对晏朝的重用,却也没想到这人竟忙成这样,连赴宴都不得消停,她心中有些同情。 “回头我定帮晏大人在父皇面前说说话,哪有让人连日都在忙公务的。” 晏朝轻笑了笑,起身郑重朝她行了一礼。 “那臣便先行谢过公主了。” 傅瑶光将手中捏着把玩的一枚白子扔回棋盘上,也站起身,无人瞧见,原已是死局的残局被她无心一动,局势霎时翻转。 “晏大人客气,既是还有公务,瑶光便也不耽搁晏大人的时间了。”傅瑶光带着几分寒暄客套的意思,说完便往门边去。 没走出几步,便察觉到晏朝在她身后跟着她。 见她询问般地望过来,似是不解他为何跟着,晏朝淡声道: “臣方才说了,要送公主回宫。” 她面露不豫,晏朝看了看她,略作沉吟,片刻后朝她俯近,复又低声道: “公主不是想知道姜国使臣一案的后续?” “自然,若是公主现下不感兴趣了,那微臣也不强求,送公主出了知鹤楼,臣便去赴陈王的宴。”晏朝慢条斯理地说着。 傅瑶光眨眨眼,立时笑着应道: “那便辛苦晏大人了,都这么晚了,还要因为瑶光往禁宫走一趟。” 她往外走,低声吩咐着烟萝和琼珠什么,晏朝走在她身后不远处,看着她的身影,无声一笑。 走下知鹤楼的回转楼梯,晏朝似有所觉地回头,二楼某间厢房外的镂空雕栏旁,谢瞻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晏朝只瞥了一眼,便回过身,温和眸光渐渐定在身前不远处。 他放手过,也成全过,最后亲眼看着她走到绝路。 等他回京之时什么都结束了,她安安静静躺在那,只一眼,他心便如似刀剜,自此再无一日是真正活着的。 上天垂怜,大梦方醒时,他回到了这一年。 她虽仍已对谢瞻动了心,但这一世,她再不会有机会嫁予旁人了。 她是他的公主,是他藏在心底几十载的妄念,亦是他心中最不可触碰的禁区。 知鹤楼外,街上人潮渐散。 傅瑶光停步等了等晏朝,待他走到自己身侧,她轻声问道: “姜国使臣一案,晏大人在继续查吗?” 那王姓使臣死的有蹊跷是当时在场之人有目共睹的,但现下不明不白地结了案,明面上便已经揭过去了,再行追查只怕会惹火烧身。 晏朝竟会愿意做这样的吃力不讨好的事吗? 傅瑶光也不清楚,她对这人了解实是太少。 “嗯。”晏朝淡声道。 “结案平息事态是一回事,真相又是另外一回事。” 傅瑶光扬起头望向他,通明的灯火洒在晏朝玄色衣襟之上,银丝云纹缀着流光,在乾京最繁华的街巷上,连他这般冷清的人都显得格外有人情味。 她笑开,故意道:“晏大人,好官!” 听她打趣,晏朝眼底也浮起笑意。 “多谢公主夸赞,臣惶恐。” “那可有结果了?”她复而问道。 “尚未,但已有眉目了。” 傅瑶光反应了一瞬,蓦地看向他。 “所以现在是还什么都没查到?” “也可以这么说。”晏朝点点头,轻飘飘地说道。 “臣只是不愿去赴宴,借了公主的光躲了清净。” 他看她一眼,缓声问道:“公主会怪罪于臣吗?” 傅瑶光确是意外。 他这人惯是正经,说什么都一副笃定模样,格外让人信服。 想想方才他说话间那副做派,她只觉好笑。 “我若是能向晏大人这般,不管说什么都面不改色的,当年逃课请假定能少挨几次罚。” 眼见快到宫门时,傅瑶光轻声问道: “晏大人,你手臂的伤好些了吗?” “小伤,不碍事。” “会落疤的。” “没关系。” “会不好看。” “……” “晏大人,还没跟你说过谢谢。” 傅瑶光慢慢停下来,转过身朝他行了一个谢礼。 “当日在猎场林间,谢谢你救了我。” 晏朝缄口不语,片刻后缓声道: “公主言重了,这是臣应该做的,不必为此挂怀。” “夜深了,公主请回吧。” 傅瑶光点头应了,转身走向禁宫内,琼珠将她的腰牌递给值守的御林军,而后跟在傅瑶光身侧一并走进禁宫。 洗沐方歇,傅瑶光躺下,想起从知鹤楼下楼时,无意中瞥见的那道身影。 谢瞻半倚半靠地站在二楼,也不知道他瞧没瞧见自己,但他的身影哪怕只一眼,她也不会错认。 他将要和端王府的小郡主成婚了。 不知道是不是有所察觉,他这一段时间都没再来过集兰宫,反而是与如今在京的梁国和齐国的几位质子以及出使来的皇子很是交好。 大抵在他心中,她仍是百般权衡后被放弃掉的那一边。 傅瑶光很平静,心里只觉着是向来如此,本应如此,连一丝难过的感觉都没有。 她慢慢闭上眼。 如今,她大抵是真的不再喜欢他了。 这一夜傅瑶光睡得都很不安稳,几经梦魇,皆是宫变那日如被血洗过的乾京,醒来时还尚未破晓,她阖着眼没动,昏昏沉沉地也不知又过了多久。 烟萝将她寝殿的幔帐卷起,小声唤她。 “殿下,该起了,圣旨到了,王公公都在外面等了半天了。” 傅瑶光撑着烟萝半坐起来,声音都是有些哑的。 “什么圣旨?” 刚问出口她心中便也有了猜想。 圣旨,王禄亲自过来的,还能是什么圣旨。 除了她的婚书,也不会有别的了。 她由着烟萝和琼珠等几位内殿的侍女为她拾掇着,待一切妥帖,自殿内走出,行大礼接旨。 王禄恭恭敬敬宣读,她一字一句听着。 修公主府,赐婚,择日完婚。 她垂着眼,心中无波无澜。 直到听到最后的婚书,听到王公公宣读出一个于她而言根本不可能的名字。 晏朝。 第20章 自赐婚的圣旨下来之后,一直到傅瑶光成婚前夕,她都没再得到机会出宫,连日来光是她自己的这些事便让她脱不开身。 她的婚事是要在所有许婚的质子成婚之前办完的,便从下婚书那日开始数,满打满算总共也没有几个月时间了。 但好在她的公主府早便已经开始修建了,在她婚事敲定之后,不足一月便已经有宫中的人进府采买置办了。 晏氏的聘礼礼单也一封一封地往她的宫中呈,若不是亲眼所见,她都不知道晏氏竟有如此夸张的家业。 在她仅有的印象中,当年的谨国公,也就是晏朝的祖父,常年便只是儒袍文人打扮。 她没见过晏朝的父亲,但此前几次见晏朝,他也是穿那身官袍穿得多,她虽然知道国公府定然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可乍见这般丰厚的礼单,她仍是惊讶得不行。 不会因为和她的这一门婚事,把晏氏家底都搬空了吧…… 如今傅瑶光倒是也能接受父皇把她和晏朝硬凑到一起的事实了,是她此前低估了父皇对晏朝的欣赏,若单论如今京中各家的子孙后辈,再挑不出第二人比晏朝更出众了。 大概父皇只想着给她挑个最拿得出手的,完全没想过以她的性子和那锯嘴葫芦一般的晏大人到底能不能合得来。 还有,也是傅瑶光心里最担心的事,当日晏朝亲口说过的,他心有所爱,父皇如此突兀地下了旨,连她都措手不及,晏朝定然也是没料到的。 她这也算是断了他心里的念想。 争鸾 第25节 娶她,无论日后与她过得是否和睦,都是再无可能另娶或纳妾了。 傅瑶光将手中绣帕最后一部分绣面绣好,收了针,将绣绷拆下来,看着自己折腾许久的成果。 其实她出嫁用的绣品都是有专人为她做的,但过几日要送去晏府的回礼中理应有她亲手所出的绣件。 绢帛之上原想绣的是一片竹林,但她的绣工有限,绣出来的竹子瞧着半分骨气都没有,索性便重新画了图样,改绣成一根竹上的枝叶。 她盯着瞧了半晌,在旁边又勾出另一根竹枝,也舒展着枝条,但和原有的那只半分没有牵连。 续上针线,傅瑶光将绣帕慢慢绣完,看了看,心里也觉着很满意,她扬声唤来琼珠。 “将这个拿去放到给晏府的礼单中吧。” 琼珠看了看,笑道:“别家小姐大多都绣鸳鸯,偏殿下喜欢绣竹子。” 傅瑶光弯唇也笑:“‘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鸳鸯有什么好,总要分别的,本公主可是新婚,绣鸳鸯多不吉利。” “什么‘头白鸳鸯失伴飞’,平日里没见你多喜欢背诗,到你自己成婚了,反倒冒出这么一句来。”皇帝自殿外走进,佯怒道。 “父皇,儿臣只是随便说说。”傅瑶光立时起身笑着相迎。 “朕刚从你母妃那边过来,顺道来看看你,你的公主府可让人去看过了?还有有什么不合心意的或者想要添置的?”皇帝拍拍她,让她起身。 傅瑶光顺从地坐到一旁,“让烟萝和琼珠去看过了,哪里都很好,听琼珠说宫中牡丹园中的牡丹和御花园中的锦鲤有一多半都送去了儿臣的公主府,儿臣受之有愧。” “受之有愧?” 皇帝睨她一眼,“朕可没看出来。” 傅瑶光笑了,正要开口,便听皇帝说道: “瑶儿,怀安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学识人品都是上佳,未来你皇兄继位,怀安许能更进一步,为你和他指婚,也算是朕的私心,旁的人朕都不放心。” 傅瑶光点点头,“儿臣明白。” 她自然知道父皇的用心,只是不知道父皇这般决断,会不会让晏朝心中反感。 自然,就算他反感,婚事也是板上钉钉的。 再则那人就算心里百转千回,面上也就表现出来那么几分,便是他当真不愿,她也权当看不见便是。 “明白就好,瑶儿,朕听闻你宫中的人近来也在关注着晋王和端王府的事?” “回父皇,不仅晋王,还有燕王,父皇此次要许婚的几位王爷,儿臣都让人去留意了一下。” “为何?”皇帝瞥她一眼,沉声问道。 傅瑶光垂下眼。 “毕竟婚期相近,易生攀比之心,儿臣不愿因自己的婚事带起这种不正之风,届时反而令父皇为难。” 她实则只是关注谢瞻的事,她不想端王府的小郡主和他成婚,平白让谢瞻借力不说,事后说不得还要受他的牵累。 若能找出点什么把柄,让谢瞻脱不开身,不说取消婚约,也能拖延一阵。 只是她知道自己的动作瞒不过父皇的眼睛,便也没遮掩,事先也已想好了应对之辞。 皇帝看她一眼,也没说信与不信,只道: “朕令你先办婚事,便是要压一压这些小国的心思,不过一个质子,终归比不了朕的公主,瑶儿,你的事不仅要办,而且定是会大办的,不过这些也不需你来操心。” “再则,朕嫁女儿,谁还敢来说什么不成。” 傅瑶光心头微松,也笑道:“那儿臣先谢过父皇盛恩。” 她没跪也没拜,皇帝睇她一眼,“哪有你这般谢恩的。” “行了,朕也就是来看看你,你歇着吧,若有什么短缺的,便让你的人去找王禄让他给你置办,这几日得空了你也多去陪陪你母妃。” “是,儿臣记住了。” * 成婚当日,是近一月来傅瑶光起的最早的一日。 天光未亮时,她还困得不行,眼都未睁开,便被琼珠和烟萝从床上拉起来。 她阖着眼,任由着烟萝和琼珠摆弄,口中还不情不愿地说着: “只听过起早赶考,可没听过半夜三更便爬起来上杆子嫁人的,我多睡会,他们晏家还敢拒婚不成。” “听听殿下这是说的什么话。快,来人,把净面的水送进来。”烟萝哭笑不得,只吩咐外面的小宫女道。 粉黛精描,勾出她的眉眼,鬓边鸾钗步摇满缀着南珠红宝,烟萝和琼珠二人细致地为她戴上凤冠。 “公主大婚,凤冠上用的是千金难求的贡品鲛珠,嫁衣是贵妃娘娘亲手所绣,待会出宫时的辇轿是当今皇后娘娘的仪仗,只怕是日后再没谁能比得了咱们殿下这般体面了。”烟萝笑着对琼珠道。 傅瑶光未曾言语,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有些走神。 女子婚嫁从来便是大事,前世她嫁的也是风光至极,但仍比不了今日这般的排场。 到了吉时,傅瑶光拜过父皇、母后和母妃,坐在母后为她备好的辇轿中,出了宫门。 她坐在轿中,尚看不清外面是什么光景。 宫门两侧光是仪仗队便排了老长,红绸铺地望不见尽头,晏朝自午后便等在宫门外,迎着她的轿辇往晏府走。 满京城的人都在观望这场备受瞩目的婚事。 晏氏乃是京中最为显赫的世家,晏府的世子晏朝,当年三元入仕,未来更是前途无量,便是性子再如何不知冷不知热,说亲的人仍从来都没少过。 谁会想到晏府竟也舍得让这样出息的晚辈尚主。 晏朝坐于马上,面容平静而冷清,只握着缰绳的手紧紧攥着。 方才从知鹤楼外经过,挨窗的一侧,他瞥见谢瞻也在瞧着这边,那般神情,他最是熟悉不过了。 前世的自己也曾这样看过他们。 尚主,这不是尚主,这是他经年夙愿一朝得偿,此时此刻,他旁边凤辇中的,不是大乾的公主,只是他晏朝一个人的公主。 浩浩荡荡的仪仗最终停在晏国公府的府门之外。 傅瑶光由烟萝和琼珠扶下轿,晏府大门大开,晏氏府中所有人尽数跪迎,待她走进中庭,其余人方才起身,晏朝自门外进入来到她的身旁,琼珠和烟萝自行退至一边。 傅瑶光蒙着面,视野内什么都瞧不见,不知怎的烟萝和琼珠便退下了,她下意识伸手拽旁边的人,不期然被一双手揽住腰。 “殿下,这边。”晏朝低声道。 他的声音和平时一样的冷淡,全然听不出新婚的喜悦,傅瑶光心头也发沉。 晏朝果然对于和她成婚一事兴致缺缺。 说不定心中还会生怨。 傅瑶光什么也瞧不见,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想着,蓦地听身后主婚之人唱和道:“拜——” 她也来不及细听那一连串的祝词,跟着晏朝跪于软垫之上。 一拜。 二拜。 三拜。 晏朝握住她的手,带着她起身。 他和傅瑶光会在晏府住三日,第四日入宫谢旨,而后回公主府。 朝外面庭院中看了看,满院皆是前来观礼贺喜的宾客,晏朝知道自己还要去应酬,一旁的烟萝和琼珠也迎过来,要送傅瑶光往晏府的新房去。 拜过了天地高堂,她便是他名正言顺的妻。 这一都来的太不真实,方才行跪礼时,有一瞬他几乎以为自己尚在梦中,待一睁眼,便又回到了那个已经没有她的乾京。 她的手有些凉,晏朝与她相握的手紧了紧。 “殿下,别怕。” 他其实不太想松开她的手,但终是松开,让烟萝和琼珠将她扶住。 晏府的人也迎上来,引着她们往后院去。 晏朝瞧了许久,方才转身。 没关系,来日方长,今夜也会很长。 毕竟那么多年他都一个人走过来了。 第21章 直到坐在晏府新房的喜床上, 傅瑶光都没明白,晏朝方才对她说的那句“别怕”是何意。 烟萝和琼珠跟着晏府的人一步三回望地退出了房间,她实在耐不住了, 抬手将遮面的红绸掀起,打量着所处的这个房间。 内室布置的很喜庆,但除去那些因新婚特意置办的装饰,这间屋室的陈设竟是哪里都很符合她的喜好。 眼见天色渐晚, 傅瑶光坐在大红喜床之上,心里莫名地觉着焦灼。 从方才晏朝在她旁边的寥寥几句低语中, 完全听不出他有什么新婚之喜,平静地和此前他办公查案时几乎都什么没区别。 这人肃着脸时,总能让她想起当年被太傅训教责罚时的情形。 亏她的父皇千挑万选百般思量,最后竟似又给她挑了一位太傅长史来做她的驸马。 傅瑶光心里正胡乱想着,耳边便听外面的喧嚣人声渐近,她连忙将盖头放下来, 正襟危坐地坐好等着。 不多时,外面渐渐静了。 片刻后门被推开, 一人带着些酒气坐到她的旁边, 极为自然地牵住她的手。 她知道是晏朝,便也没挣。 可她等了许久,都没见身边的人再有什么动静。 傅瑶光有些心急, 正犹豫着要不要自己把盖头掀了,旁边的人便动了。 他似是先熄了房中的几盏燃得正好的烛台,只留了那些喜烛明明灭灭地燃着, 而后走到桌边拿起了什么物事, 复又来到她的身侧。 这回她面前的盖头被挑起来。 她垂着眼,慢慢适应了室内稍显昏暗的光线, 微一抬头,便对上晏朝的一双眼。 争鸾 第26节 这是她第一次离他离得这般近。 他便是和她一般坐着,上身也仍要高出她许多。 晏朝将盖头和喜称放到一旁,而后又抬手将她发顶的凤冠小心解下来。 “你还会解这个?” 见他动作有条不紊,傅瑶光有些惊奇。 “不会。” 晏朝微垂着眼,低声应她,“但也不难。” 他解下她的凤冠,手指复又探向她的婚服。 那繁复的结扣被他一勾一挑便轻易解开,傅瑶光怔怔望向他。 “累了吗?” 他将她母妃亲手缝绣的婚服挂起,回身低声问她。 傅瑶光点点头,“有点。” 她看上去太过紧张,和平日里那副自在模样判若两人。 晏朝看她片刻,起身走去门边,推门走出,门外晏府的婢女立时应声。 “世子爷。” 他似是吩咐了几句,声音太低,傅瑶光听不清楚,正要起身走过去,晏朝已经合上房门走进。 方才被他熄灭的灯盏这会又被他点亮,房间内瞬时明亮许多。 繁琐的婚服解下,沉重的凤冠也解了,满室明亮烛光,傅瑶光心里也渐渐松缓下来。 她捏着手指,斟酌着开口: “晏大人,我真的不知道父皇会为你我许婚,若我知道,定会事先与你知会一声。” 这时房门被轻轻扣响,晏朝应了一声,而后房门被打开,傅瑶光坐在床边,微微探身往外望去。 看打扮是晏府的婢女,端着些杯碟盘盏走进来,轻手轻脚地摆到桌旁,领头地婢女规规矩矩行礼,恭恭敬敬地退下,自始至终都没见有哪个敢乱打量的。 待人尽数退了,傅瑶光也起身来到桌边。 桌上是刚呈上来的桂花糖粥和不知是什么做的软糕,她这一整日都没吃什么东西,原也没觉着如何饿,这会这些摆到眼前来了,她便觉着自己确是饿了。 可今日是她新婚,哪有新娘是洞房夜当着夫君的面吃夜宵的。 便是她的驸马,那也不行。 她朝桌上的餐食看了眼,慢腾腾地想坐回床上去。 “殿下见谅,臣一整日没吃什么东西,方才又喝了些酒,不大舒服。” 傅瑶光顿住,转过身朝他面上看了看,瞧着似是也没什么事,但想想还是坐到他旁边。 “那需要传太医吗?” 晏朝盛粥的动作滞了滞,而后道:“不必。” 他极为自然地将粥碗推到她面前,傅瑶光犹豫了一下,抿唇轻声道: “那我陪晏大人一起吃些,免得我看着你,你也吃不下。” 闻言晏朝微弯起唇,眸中泛起笑意,口中却道: “嗯,多谢公主体谅。” 浅浅喝了些粥,傅瑶光也觉着舒服许多,渐渐便有些心不在焉。 她的纠结和顾虑几乎明晃晃地写到脸上。 晏朝放下羹匙,垂眸敛住眼底的情绪,低低开口: “陛下指婚,可让公主觉着委屈了?” “公主不必害怕,臣不会勉强公主。” 傅瑶光盯着梨木方桌上的木质纹理,有些恍神。 片刻后轻声道:“是晏大人当日说过,心有所属。” “我若心中有旁人,便不会甘愿另嫁,同样,我也不愿找心中有旁人的人做我的驸马。” 她自顾自地说着,“只是这婚事敲定的太快,我也来不及做些什么,如今也不知该如何弥补。” “倘若晏大人觉着与我成婚心中尚有不甘,或是心中仍另有牵系,瑶光自会去与父皇说清楚。只是退婚定是不成了,只能和离。到底还是要委屈晏大人心中的那位姑娘了。” 傅瑶光低垂着眼,说得很委屈,并未注意到晏朝神情的变化。 她说了那么多,实则晏朝只听到她的那句,“我若是心中有旁人,便不会甘愿另嫁。” 今日知鹤楼临街的二楼,他几乎是一眼瞧见谢瞻手中拿着的那只荷包,上面绣着的一对鸳鸯。 而他怀中的绣帕,上面绣着的却是竹枝。 方才在前厅喝酒,终是压不住心头的闷堵,从不好酒的他也难得地多喝了几杯。 可她如今在他的府中,在他的身边。 她亲口说的,若她放不下那人,便不会与自己成婚。 晏朝下意识去拿桌上的酒盏,可杯中空空,他顿了顿手。 一旁的傅瑶光见了,拿过放在她这一侧的酒壶,给他满了一盏,也给自己倒了一盏。 婚房内的不是烈酒,带着清冽的香,入喉却也是辛辣的。 晏朝放下酒盏,傅瑶光又给他倒满。 他捏着酒盏,垂眸想了想,望向她道: “殿下可还记得,当日行宫宫宴之后,臣问殿下为何要去膳房换了茶点时,殿下是如何回臣的?” 她如何回的? 当时她似是随口说了句,“我想吃茶点,不可以吗?” 没待她回答,晏朝便继续道: “殿下当时说是想吃茶点,但当时,殿下真的只是想吃茶点才这般说的吗?” 傅瑶光似是理解了他的言外之意,她偏头望着他问道: “所以当时晏大人只是不想作答,便也随意说了个缘由?” “可当时你说的很真诚,很像真的。”她微微皱着眉说道。 晏朝望向窗外,今夜明月高悬,圆似玉盘,可爱至极。 他微一笑,慢声开口。 “公主方才说,若心中有旁人,便不会另嫁,臣与公主是一样的想法,若臣心中有旁人,便不会应下婚事。” 他的话听上去有些旁的意味在,但傅瑶光陷在方才的思绪里,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对,她抿了口酒,轻声哼道: “父皇指婚,晏大人还能拒了不成?” 她一举盏,晏朝也端起酒盏饮尽。 “陛下是明君,若臣当真回绝,自是也不会执意许婚。” 这倒也是,傅瑶光算是默认了他的说法。 话说开了,她心里也松快了,转过头瞧着他这副冷沉模样,便也起了些玩笑心思,她给他满上酒,举着自己的酒盏望着他笑: “我听说民间婚嫁习俗中是有合卺酒一说的,不知晏大人可愿意?” 烛火摇曳,满室红彩,面前的她一双眼满盈着笑意,晏朝无声地举起酒盏,绕过她纤细雪白的腕,阖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那些他独身一人走过的许多冷寂又无趣的夜,无数次入过他梦寝的一双灵动的眼,都从未曾见过这样明媚的笑。 他将酒盏放下,也将她手中的酒盏接过,将剩下的酒饮尽。 望着近于咫尺的她,他声线犹带着克制,眼底敛着的却是从未见过的强势。 “可会后悔?” 傅瑶光闭上眼,环住他的颈,也不答他。 倏地身子一轻,她便被他轻松地抱起来,投到床上。 明明灭灭的红烛撑起的一点点光亮已被晏朝遮了大半,他好像是喝醉了,朝她望过来的眼底清明不复。 她身上剩下的婚服也被他一寸寸扯开,有几根缀着南珠的金线断开,随着他慢条斯理的动作掉落到地上。 离得太近了,以至于他此时眸中的沉沉欲.色根本无处遁形。 傅瑶光觉着呼吸都有些艰难。 到了此时,她不可避免地感到很紧张,也觉得很有压力。 可是她与晏朝如今已经是夫妻了,躲是躲不过的。 她不敢看他,垂着头,勾着他的衣襟。 他微敛着眸,将她放下的时候,手犹不忘在她脑后挡了一下。 他的气息渐渐变得滚烫,被扫过的地方带起一阵阵颤栗,她有些无力地撑着他,微微地喘息,连眼都是湿漉漉的。 他附在她的耳畔,轻轻吮了下她耳垂的软肉,“闭眼。” 晏朝低下头一瞬不落地看着她,只觉着她要将他逼疯。 泪珠从她眼睫之下不住地滚落,他也一寸寸地吻过,却自知他已是愈发地失控。 她的声音微哑,落着泪,犹在语不连贯地控诉着。 “晏大人,你,欺君……” “嗯。” 他眸中暗沉一片,也微微地泛着红。 “臣知罪。”对她的话,他照单全收。 争鸾 第27节 “晏朝。” 他爱怜地吻过她的脸颊,在她耳畔低声引导着。 “唤我的名字。” 傅瑶光已经辨不出他的话意,迷迷蒙蒙地由着他,他让她唤他的名,她便一声声唤他。 她泪意止不住,乌黑的发丝铺散,手也搭在他覆着汗意的手臂边,无意识地一下下掐着他。 晏朝单手撑在她上方,将她的手拢住,引着她环住自己,指腹将她的眼泪擦干,可擦了又擦,还是有。 他低笑,故意地停顿,捏捏她的脸颊。 “公主这是在伤心?” 傅瑶光掀开眼,似是不敢相信他竟会这样待她。 她气息尚未平复,掐着他,刚一开口又是一串泪珠滚落。 “……你,你出去。” 晏朝吻过她湿润的眼尾,抬手勾过一旁的锦衾。 “公主便在这里,臣又能去哪里。” 子夜过半,一番重新洗沐过后,晏朝将她放到里侧,自己也和衣躺在外侧。 喜烛不知何时早已经燃尽,他却了无睡意。 床边的帷幔并未放下,稍微偏头便能瞧见窗棂外的月。 前世他也有过很多个不眠夜,也曾这样看着月明月落。 那些他踽踽独行的漫漫长夜,他从不曾期待过天明。 今夜于他,也是漫长而难忘的,也是一样的辗转而难成眠。 他身体疲惫又兴奋,半分睡意皆无,恍惚地望着月色,却分不清楚此时他到底是期待这夜再长些,还是在期待天亮地再快些。 若今宵不过也是他的酣梦一场,他宁愿永远都不要醒。 身旁的人蓦地动了,片刻后,他怀中钻进来一人,在他胸前蹭了蹭,片刻后安静下来。 她身体柔软却是冰凉的,晏朝翻过身将她揽进怀中,渐渐也睡了。 窗外晓星初上,天光渐渐亮起,这一次,他也不必再等了。 傅瑶光醒过来时,房中只剩下她自己一人。 她堪堪坐起身,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寝衣,身上除了有些乏累,并没有旁的不舒服的感觉。 想起晏朝那人那般爱洁的脾性,大抵便是困得再如何睁不开眼也会去沐浴的。 她确是乏地不行,只觉着自己此前看晏朝是看走了眼。 从来见到晏朝,就没见过他情绪有什么大的起伏,原来这样的人沾上情.事也会难脱身。 傅瑶光慢腾腾起身下了床,来到铜镜前,只瞧了一眼便将铜镜挪开。 房门从外被推开,晏朝一身清净地走进来,正瞧见她挪开铜镜的动作,有些失笑。 “公主这是怎么了?” 他不在还好,他这会瞧着神清气爽,似是一夜好眠一般,傅瑶光瞧了更觉着气不顺。 “你出去。”她娇声道。 晏朝含笑地瞧着她,片刻后点点头,“好。” 言罢,转身便要推门出去。 她的婚服正被搭在一旁,绷断的金线勾着几颗鲛珠将落未落,她随手拿起一粒朝他扔去,忿忿道:“出去了就别再进来了。” 她并未使力,那珠子都未到门边便落到地上,慢慢朝前滚落,晏朝俯身拾起来,朝她走近。 来到她旁边,他从一旁随手拿起早上琼珠送进来的衣衫,披到她身上,将她散落的长发顺至耳后。 “殿下怎么了?” 傅瑶光也知道自己方才朝他乱发脾气,有些心虚地看了看他,见他面容平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竟感觉他看着自己的神情有些温柔。 她收了目光,望向铜镜,神色沮丧。 “我还从没有过晨起后神色这般差过的时候。” “晏朝,你府上是不是……” 她话头止住不再说下去,没精打采地盯着铜镜。 晏朝站在她身后,也望向铜镜,和镜中的她对视,浅笑着接道: “我府上怎的?风水有问题?”他将她未尽的话意道明。 傅瑶光不吭声,晏朝低笑着,轻轻落下一吻在她的颈侧。 傅瑶光浑身都僵住了。 他方才贴过来便已经让她有些没料到,这会青天白日的,面前又是那么大一面的铜镜,她又羞又恼,反身去推他。 他带着她面向铜镜。 “很美,很好看,气色也不差。” “是晏大人眼神不好。” 傅瑶光别开眼,脸上泛起热意,小声说道。 这人怎么能一本正经地用那种和老太师探讨学问的语气同她说这种话。 傅瑶光也不照镜子了,推着他往外走。 “你快出去,别耽误我,让烟萝和琼珠进来,待会还要去你家祠堂祭祖,而后给你父母奉茶。” “这些不急,吃些东西再去。”晏朝温声道。 “那你也出去。” 傅瑶光把他推出去,关了门,回身靠在门上,面上犹有些热。 待傅瑶光收拾齐整出来时,时辰已不算早了。 晏朝坐在院中,见她出来便站起身,握住她的手。 见她穿得单薄,手也有些凉,他低声问:“冷吗?” 傅瑶光摇头,今日的裙衫是她成婚前便挑了许久才定下的,她素来喜欢这般明艳的颜色,便是冷也是要穿的。 她任晏朝牵着,心里觉着有些奇妙。 昨日之前,她与晏朝尚还有些生疏,一朝一夕之后,她竟和他一起去祭祖,去见他的父母。 她实在是紧张,两世为人都没有过的经历。 她忍不住悄眼看他。 要是他父母是和他一样的性子,她可真是没辙了。 她也没问,自顾自在心里思量着,跟着晏朝一并来到祠堂。 晏朝燃了香,递给她,自己手中也拿了,两人将香供至灵位前,而后跪下叩首。 便是未曾与晏朝成婚,傅瑶光心中对晏氏一门也极是敬重。 祠堂内自上而下供奉着三十余块灵位,几代肱股重臣,百十余年清名,她身为皇家公主,从来对这些人都是心怀景仰敬意的。 她跪拜而叩首的动作格外的虔诚,晏朝起身后,她方才慢慢起身。 走出祠堂时,傅瑶光回身望了许久,心中仍觉沉重。 她的家国便是有许多这样的人守护过,才有今朝的气象,她没有那般好的学识和阅历,这辈子也不会如这些人一样,或为宰辅开创清明盛世,或为名将驰骋沙场镇守一方,可她断不能让一切再度走到前世那般惨烈的结局。 再不济,也还应该延续这祠堂的香火,护住这些人的后辈。 她走在晏朝的身边,安静地想。 晏朝的父母比起晏朝要和善许多,她为他们敬了茶,晏朝和他的父亲去了书房,傅瑶光留在后院和晏朝母亲蒋氏说了半晌的家常话,还得了一只玉镯。 走出庭院,蒋氏与她一同在园中走,她握着傅瑶光的手,温和笑道: “修明这孩子,也是幼时他父亲逼得太紧了,越长大越是性冷,但他待你是有心的,公主,你们好好的,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就安心了。” “婆母您放心,瑶光记住了。” 傅瑶光应下,而后有些不解,“修明?” “修明是他的别字,当年他祖父为他取的,表字一直用的便是修明,后来他入仕,陛下爱重,为他取了怀安这个表字,修明便用作别字了,只是这么些年我们都叫习惯了。”蒋氏解释道。 傅瑶光点点头,再一抬眼,便瞧见晏朝站在二门边正等着她,见她们走近,晏朝上前一步。 “公主,母亲。” 蒋氏听到他的称呼,眉心微微蹙起,望着他的目光中带着忧虑。 自婚书下到晏府,她便没睡过一日好觉,京中待了这么些年,陛下对安华公主的偏疼满京城的人都看在眼底,往日她也曾私下说过,来日若是谁家尚主,只怕地位是一辈子都要比公主矮一截。 哪曾想,最终这婚事竟落到自己儿子这了。 昨日公主进府,连她和晏朝的父亲都要跪礼,她是身负诰命的命妇,进宫面见皇后娘娘时,娘娘都不曾让她行过跪礼。 如今成了婚,儿子称呼自己的夫人,竟只能唤公主,蒋氏听了心中便觉着难受。 可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这会只一眼,便瞧出他望向公主的目光是她这么多年都从未见过的温柔。 蒋氏既错愕又新奇,她从不知自己儿子还有这样一面。 再看正朝他走过去的傅瑶光,方才她未曾注意,也压根没往别处想,这会却一眼瞧见她遮得严严实实的衣襟,还有在她发髻拢起后,白皙后颈上的几处红痕。 “母亲,儿子回去了。” 晏朝声音平静,蒋氏也没说什么,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只是笑着点点头。 看着晏朝牵住傅瑶光的手,就着她的步子,慢悠悠地和她往自己院子走,蒋氏也稍稍宽了心。 她这辈子就没见过晏朝什么时候走这么慢过,从来见他从自己这请安离开都是大步流星,三步五步出了院门再想看一眼时连人影都见不着了。 当日夫君同她说,这婚事是晏朝自己去陛下面前求来的,她压根就没信过,只觉着儿子是被迫应承,还想让他们宽心。 争鸾 第28节 彼时的她只觉着心疼,自家孩子本是个冷淡的性子,对什么都是没什么执念的,若再娶个于他而言可有可无的夫人,往后的日子该有多寂寞难过。 但到这会,她方觉着,这桩婚事,说不定真的是他自己求的。 她看了许久,笑着慢慢回身往屋里走去。 傅瑶光跟着晏朝,往他的院中回,她有心事,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一路上都显得心不在焉。 晏朝看着她,慢慢拧起眉。 他知道自己母亲对这婚事多少有些意见,但他自己的事向来都是他一人决断,何况母亲不是刻薄的性子,按理说也不会对她有什么为难之处。 可他只是被他父亲叫去下了半盘棋,他有意让了十几子,早早便从书房出来了。 自他十二岁后,这还是他父亲头一回赢了他,父亲笑着打趣他,说这局棋,他不是输给旁人,是输给公主了。 他没否认,若不是为着傅瑶光,父亲再研究十年棋谱都赢不了他。 可这会她瞧着却不开心。 为什么会不开心呢? 不愿意和他一起经历这些繁琐的习俗礼节? 若不愿,不做也没什么,哪里值得她为这些而烦心。 回到房间,傅瑶光坐到软榻旁,望向他道: “晏朝,你今日有公务吗?” “没有,陛下许了五日的假。” “那,可以聊聊吗?”她抿唇问。 晏朝点点头,坐到另一侧,等她开口。 傅瑶光犹疑着,片刻后轻声道: “当日在行宫时,宫宴那日过后,你说是你换掉了晋王的茶点,他下过毒,你换了,是真的吗?” 听到晋王二字,晏朝垂下眼,半晌才应声。 “嗯,怎么了?” “那,有证据吗?物证?或者人证?” 晏朝别开眼,淡声问她:“公主为何忽然问起此事?” 傅瑶光抿唇想了想,半真半假地试探开口: “从行宫回来,我便一直在想那些事,虽然我也没证据,但我总觉着那些事背后有晋王的手笔,我觉着他很可疑。” “谢屿死的那天,我试探他,我问他以后还会不会打仗,他都不敢回答我。”她斟酌着,慢慢说道。 说完,她在心里想了想,自觉着没什么问题,而后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人。 很奇怪,她和晏朝其实也只是行宫之后才熟悉起来,但她仍觉着他是可信的。 晏朝望向她的眼神很莫名,带着难以言喻的情绪,他看她许久,将目光移开。 “所以,公主是因为觉着晋王有意谋反,才不愿与他来往了?” 在傅瑶光心中,晏朝一直是那种一心公务,满脑子都是朝政的人,她根本没想到,他正襟危坐,在那沉思那么长时间,最后问她的竟是这个问题。 但她仍是顺着他的问话想了想。 她不说话,晏朝也不语,冷冷清清地往后靠坐着,手搭在小案的边沿,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问的。 在陛下书房内,他请旨求赐婚时,皇帝也曾提及。 “瑶儿和晋王交好,有一起长大的情谊。” 陛下的话说得委婉,他比谁都知道,那不仅仅是一起长大的情谊。 他亲眼见过她带着满腔孤勇,搭上自己的所有,在众目睽睽之下,求陛下为她和那人许婚。 重回今世,他也遗憾自己为何没有回到她七八岁的时候。 他既没机会和她如晋王那般一同长大,又错过了她情窦初开的年华,他比谁都觉着遗憾。 即便如此,他仍是请了这封婚书。 彼时他想,只要她在自己身边,只要她好好的,他这一世便是值得的。 但世人都是贪而无厌的,事到临头,晏朝才知道,自己也不能免俗。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不是你说的那样。” 傅瑶光想了许久,很有些懊恼。 “若那些事最后都与晋王没有关系……” 晏朝还未说完,傅瑶光却已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她有些恼,想说又被气得说不出话,下意识在美人榻边的桌案上想寻个什么东西扔他一下。 茶盏不行,会砸伤人不说,湿漉漉地好像有点羞辱人。 博山炉也不行,太重,又太脏,他还那么爱洁,也不合适。 …… 她瞧了半晌,最后只是不悦地站起身,扬眉看着他。 “我会不会什么?会不会和你和离去找谢瞻?” 她还想说什么,却也说不出口,转身便朝外走。 晏朝立时握住她的腕将她扣住带进自己怀中,径直咬上她的唇瓣。 他去解她的衣裙时,傅瑶光撑住他的手。 晏朝停下来,在她脸侧轻轻贴了贴。 “我没有那样问你。” “你是那样想的。” 晏朝从她身上起来,也松了桎梏她的手,揽着她坐起,让她半靠在自己怀中。 傅瑶光尚有些不适应这样亲近,可到底也没有推拒。 她手无意识地卷起自己衣襟上的边缘,一下下地抠着上面的绣线。 “晏朝,我觉着现在这样就很好,父皇、母后、母妃、皇兄还有弟弟,他们都很好,我不想打仗,也不想失去现在这样平静的日子。” “这些小国投诚十几二十年了,仰仗着大乾照拂他们的子民,若有什么旱涝,父皇还会出钱出力赈灾,若是打起仗,又要死很多人。” 晏朝无言,静坐许久,他低声道:“你想知道晋王是否有反意?” 傅瑶光点头。 谢瞻不是有反意,他是一定会反的。 傅瑶光想了想,扯住他的衣袖,轻声道: “晏朝,我不想让端王的小郡主和谢瞻完婚。” “女子婚事太重要了,她若是嫁与谢瞻,日后会被牵连,她很无辜。” 晏朝沉默良久,方才开口:“晋王的婚事是端王亲自去求的陛下,端王说,郡主以绝食相逼,非晋王不嫁。” 傅瑶光极是震惊。 旋即心头也觉着无力。 想来此时前世也是有过的,只是因她的缘故,才让这位小郡主的婚事落空。 “那便算了。”她轻声道。 她想说的话说完了,便也不再想这些一时半会也解决不了的事,她仰起头,戳了戳他的衣襟,轻声唤了声。 “晏大人。” 晏朝看她一眼,等她开口。 她眨眨眼,“……晏修明?” 他微怔,而后有些无奈,“母亲和你说的?” 傅瑶光点点头,她好奇地问道:“修明应是很久以前的一位美人的名字,为何取作你的表字?” “这公主应去问我祖父。” “不过我觉着晏老太师给你取的这个表字,比父皇为你取的怀安要好听。”傅瑶光轻声道。 “公主愿意怎么称呼都可以。” “那晏大人是更愿意唤我公主吗?”傅瑶光反问他。 晏朝却有些沉默,良久,他温声道: “公主便是公主,一直都是臣心中的公主。” 傅瑶光想起方才他唤自己公主时,蒋氏眼底一瞬而过的难过,她抿起唇,轻声道: “父皇赐婚是有些突然,可是我们现在毕竟是夫妻,而不是只君臣了。” “你若是一直唤我公主,父亲和母亲听久了说不定会不喜欢我。” 她很聪明,也很敏锐,不仅觉察到母亲的心思,这会还跟着他改口唤父亲母亲,怕他听了心中对她有芥蒂。 晏朝叹了口气。 “方才在园中是我疏忽了。” “母亲只是关心我,没有旁的意思。” “我知道的。” 傅瑶光坐起身,“为人父母自然最在意的都是自己的孩子。” “只是你唤我公主,本身就显得很生疏。” 她想了想,下意识又说道:“就像你也不喜欢我唤你晏大人,昨日一直让我唤你的名字。” 她说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争鸾 第29节 他让自己唤她名字,那是个什么光景。 回过神,她什么都不想说了,也不敢看晏朝,立时便想起身。 晏朝将她圈紧,反身撑到她的上方。 “唤公主生疏,那臣应唤什么?” 他压低了声音,在她耳畔问道:“唤瑶儿么?” 傅瑶光只觉着羞,浑身都要蜷起。 她抬手遮住他那双眼,连着他眼睫下的小痣一并遮起。 “你快起来。” 晏朝果然松开她,起了身。 她收了手,慢吞吞地坐起来,下一刻便被他抱起来,从美人榻上来到床边。 他抱她似是一件极其轻松的事,好像她没分量一样。 傅瑶光挣不过他,也觉着累,她闭上眼。 白日便白日吧,婚都成了,谁还敢管她房中的事不成。 可好半晌,预料中的事都没发生,她睁开眼,晏朝站在一旁,正慢慢悠悠地解他的衣衫。 她不示弱地盯着他看,可他面上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她越看越觉着羞,索性转过身背对他,再不看他。 片刻后她听到晏朝在她身后低低地笑了,他什么也没说,将衣衫挂到一旁,在她的身边躺下,抬手从后环住她的腰。 “公主,臣好几日都没怎么合眼,昨日也没怎么睡。”他轻声说着。 “陪我躺一会,晚上我们去知鹤楼,可好?” 傅瑶光来了兴致,“今天晚上?可以吗?去做什么?” “喝茶,听琴,看戏,只要公主喜欢,都可以去。” 他将圈着她的手紧了紧,低声应道。 “那你快休息,好好休息,多睡一会。” 傅瑶光也没转身,她的背靠着他温热的胸膛,看不到他此时的神色有多和软,只拍拍他环在自己腰际的手,轻声道。 身后,他轻轻应声。 “好。” 第22章 傅瑶光从未想过, 有朝一日,她会和晏朝一起来到知鹤楼喝茶听曲看美人跳舞。 说起来上次她出宫过来,也是这人沉着脸, 把她送回宫中的。 坐在知鹤楼专门为各路权贵预留的厢房雅间,傅瑶光眼看着知鹤楼的东家亲自上来,赔着一张笑脸,将知鹤楼中名动京城的美人们尽数唤进来, 每每开口皆是讨好的说辞。 知鹤楼的东家将一位管事扯到一旁低声吩咐罢,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厢房内阶下四周琴筝笙箫俱全, 清泠乐声渐起,迎声相和,衣衫轻薄的舞姬鱼贯而进,一时间屋内裙袂翩飞。 她实在是耐不住,靠近晏朝,悄声问他: “这, 很贵吧?” “倒也还好。”晏朝淡声道。 满室清音,傅瑶光看着下面的舞姬, 心情很不错, 她挨在晏朝耳边同他小声说道: “方才来前我还以为只是随便来看看的。” “父皇此前还说要将他宫宴的那几个舞姬送给我解闷,到现在也没下文,他定是舍不得了。” 她是同他说着话, 可实则像是自言自语。 晏朝没应声,也不打断,耐心地听她讲。 门外复又进来几人, 晏朝随意望去一眼, 旋即便拧起眉。 傅瑶光也留意到后进来的人,她有些意外。 进来的是几个年纪一看就不大的少年男子, 生得白皙清瘦,若单看年岁,兴许比她还要小一些。 他们是进来烹茶的,一进来便走到傅瑶光和晏朝近前,恭恭敬敬行了礼。 傅瑶光有些好奇地看着这几人,他们身上穿着的宽袍,只系着一根松松垮垮的素带,手一抬,便露出白皙的臂,俯下身,胸前便敞开大片。 许是见傅瑶光朝他们几人望去,有几人一边洗盏,一边时不时扬起脸朝她投来几个怯生生的目光。 自进来知鹤楼坐进雅间,晏朝便没怎么留意过其他。 他素来对这些舞乐兴致缺缺,每每参加那些他推脱不掉的筵席,他都只觉着吵,喧嚣的乐声自四面八方往他耳中灌,待一切归于平静,只会让他更觉着寂寥。 何况,有她在的地方,他从来都瞧不见旁人。 可她不是。 她就在自己身旁,可她看了弹琴鼓瑟的乐伶,又去瞧那些舞姬。 现下连舞姬也不看了,盯着那几个侍茶的少年瞧得兴起。 晏朝冷眼瞥去,一眼便瞧见那个坐在她正对面的少年,轻咬着唇,欲说还休地朝着傅瑶光望去一眼又一眼。 心里渐渐烦躁,可若是他做主将这些碍眼的人赶出去,她或许心里会恼她。 他手中空空的茶盏被他捏着,无意识地转了一圈又一圈。 终是有些受不了,他将茶盏放到一旁,正待对她开口,便听身旁她轻声道: “行了,你们几个退出去吧。” 其中一个大胆些的,跪行两步,有些犹豫地看了晏朝一眼,仍是开口道: “是青禾做错了什么吗?” 他将自己的名念的清清楚楚,再抬头时,微红的眼泛着水光。 这少年最多也就十三四岁,这般小的年纪便落到这种地方,看得傅瑶光也有些心软。 可她这是新婚的第二天,若教父皇知道她拉着晏朝来这种地方玩乐不说,还同这些人有旁的牵扯,父皇非得再往她的公主府里塞上几个古板的长史老头不可。 “出去。” 她皱起眉,淡声重复道。 她的声音带着凉意,话一出口,也没人再敢说什么,垂着头规规矩矩地退下。 傅瑶光看了看晏朝,心头也有些忐忑。 来前他问自己想有什么想看的,她说想要看舞乐,要听琴,还要尝尝知鹤楼最好的茶。 可谁会知道这知鹤楼里最好的茶,竟是这样的茶! 晏朝看着没什么表情,垂着眼睫,和平时也没什么不同的。 她戳戳他的手臂,试探地唤他:“晏朝。” 他侧过头望向她。 傅瑶光端详片刻,可从他的平淡面容上什么都瞧不出来,心头不免有些泄气。 “我只说我要喝茶,这些可都是你叫的。”她小声道。 晏朝目光投向阶下似是不知疲倦的舞姬,却也没什么欣赏的心思。 对她的话,他确是也无从辩驳。 又听她在一旁小声同他道:“你不会告诉我父皇吧。” 傅瑶光双手撑在他的手臂上,上身朝他欺近。 “你若是说了,父皇定又要罚我。” 她忍不住轻轻晃了晃他,“晏大人……” 晏朝无奈,在她心中,他大抵和那几位专门给她告状的太傅没差别。 他抬手扶住她,“今日是我带你来的,陛下要罚,自也是罚我。” 她认同地点点头,而后拍拍他的肩,“那我也不告诉父皇。” 傅瑶光抬手唤来旁边的管事,示意他让屋内其他人都退出去。 她笑着对晏朝道:“让她们都出去,就当今日只是来喝茶的。” 说是喝茶,可煮茶的人被赶出去了,杯盏空空,无茶可用。 傅瑶光看他一眼,想了想,走到茶台边,“这世上除了父皇母妃,可还没人喝过我亲手煮的茶。” “看在晏大人今日如此破费,就当是礼尚往来了。” 她正要拿起方才刚烫过的茶壶和茶盏,便被晏朝牵起,带着起身。 他朝案上茶台看了眼,拧起眉,斟酌着似是要说什么。 傅瑶光看看他,又看看茶台,思量片刻,了然道: “哦,晏大人觉着这里的东西不干净,不愿入口?” “那平时你出来应酬,都从来不吃不喝的吗?”她奇道。 “不是不能入口,只是不愿公主沾手。” 他如是说,傅瑶光自是也懒得再费事,她坐回软榻,不知怎地又想起方才那几个年岁不大的少年。 “公主,可愿去西陵河畔走走?”晏朝缓声问道。 傅瑶光自然愿意,她如今没有了宫禁的限制,哪里都很想去。 若不是还些解决不了的烦心事,她甚至都想去她的封地走走。 她看着晏朝签了账单,跟着他从知鹤楼走出来。 争鸾 第30节 西陵河沿岸今夜有许多人,她跟在晏朝的身旁,一边走一边看。 晏朝任她拉着他的衣袖,她似是并不习惯他牵她,虽然他牵过去时她不会拒绝,但过不多一会她便会挣开,而她从未主动牵握他的手,大多时候便是现下这般,拽着他的衣袖。 “在想什么?”他看她一眼,低声问道。 “我在想方才在知鹤楼遇见的那几个侍茶的人。”傅瑶光如实道。 晏朝沉默下来。 “那个叫青禾的,瞧着还没我年纪大,应也就十三十四的年岁。” 她的语气很有些同情。 “十三四岁,臣应已是入朝为官了,似是六品。” 他平静的语气,说得却是自己的过往。 偏偏她又听不出其中是否有什么弦外之音,满腹的感慨也有些说不下去了。 “晏大人确实很厉害,可是往前看百十来年,也再找不出第二个十几岁便能做到像你这般的人了。”她低声道。 晏朝弯起唇,带着她来到桥上高处站定,抬手又将她挡风的披风紧了紧。 “明日我让晏府的人去知鹤楼走一躺。” “不过这些人其实不一定便觉着自己处境艰难。” “嗯。”傅瑶光点点头。 其实她也知道,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在看不见的地方不胜枚举,帮是帮不完的,人家也未必会领情。 可知道是一回事,心里不舒服又是另一回事。 她没再多说,看着夜幕下的西陵河,映着摇摇晃晃的灯火和月星,荡开一层层涟漪。 河岸两侧的游人很多,但她和晏朝在的桥上却只有她和他两人。 傅瑶光望向晏朝,正要开口问,蓦地河畔两侧的游人俱是哗然。 她循声而望,映入眼帘的是无数盏莲灯从河中央亮起,随着水波,飘飘荡荡地浮沉。 更远处的夜空上,漫天绽开的烟火似同繁星,将夜幕点亮。 傅瑶光似有所觉,望向晏朝,可心里又觉着不大可能。 这样招摇又高调的行事,完全不像是这人的作风。 可不待她问出口,他已经朝她望过来。 “公主可还有什么心愿吗?” “这些真的是你让人做的?”傅瑶光不确定的问道。 晏朝避开她的目光,望着满目的莲灯,出口的话只说了一半。 “是陛下允的。” “父皇让你这样做的?”傅瑶光半信半疑。 转念间又想到当日父皇同她说,她的婚事不仅要办,而且定时要大办。 她看着桥两侧守着的御林军,倒也信了七八分。 莲灯随着水流渐渐飘远,远处的沉暗夜空仍有焰火绽开。 傅瑶光眸中也清清亮亮的,仰头看了晏朝一眼,他仍是沉肃而平静的,她勾了勾晏朝的手臂。 “晏大人,成婚第一日,一起许个愿吧。” 晏朝垂眸看她,“好。” 傅瑶光面向河面,默默闭上眼。 她这一世,和前世经历的种种全然不同。 但愿,但愿她能改变那些事情。 她想到当日对父皇贺寿时脱口而出的祝词。 那不是她的托词,而是她的心愿。 愿世清平,国运永昌。 晏朝站在一旁,无声地看着她。 她说成婚第一日,让他许个心愿。 自他入仕时起,两世轮回之间,于政事朝纲之上,他从无一日懈怠。 在大多时候,他都只信自己,不信神明。 但若问他有何心愿—— 他只希望有朝一日,他待她的情意和珍重,可以不必再如今时这般遮掩。 他要的从来都不是怜悯或感动。 毕竟,只有她爱他,他过往经历的万千岁月才有意义,那些他深藏于心底的爱意于她而言才不是沉重的负担。 不知过了多久,傅瑶光轻声道: “晏朝,我有些累了。” “嗯,回府?” “好。” 第23章 因着西陵河畔的一场热闹, 临近宵禁的时候,街上的人仍是极多。 晏府和宫城离得不远,傅瑶光和晏朝也没用车马, 只缓缓步行,从西陵河畔慢慢往回走。 远处的焰火仍未歇,无止尽一般已是燃了大半个时辰,今夜的乾京不知有多少人为此驻足惊叹过。 傅瑶光一边走一边看, 她是有些累,但仍觉着今日这般的盛景实是难得一见, 不愿在车马中就此错过。 若无意外,她这辈子也就成这一次婚,说不得日后她再想看时,父皇也不会再准允了。 “晏大人,你方才说,这些是父皇让准备的?” “是。”他回答地极快。 “你说后日回宫谢旨时, 父皇会不会说今日的开销从我府中账上来扣?” 晏朝莞尔,口中却故意道: “有可能。” 傅瑶光看着远处的天, 手牵着他的衣袖, 拽了拽。 “那到时候晏大人可得帮我说话。” 她朝他转过来,“毕竟你进宫时的身份可是我的驸马,不是父皇的大理寺卿。” “嗯, 臣记住了。”晏朝含笑应她。 傅瑶光轻轻拍拍他的手臂,“你倒时候若是不帮我,出宫后我便不让你和我一起回公主府。” “若只论距离, 臣平日上朝, 还是晏府更近些。” 晏朝垂眸看看她,弯起唇慢声同她说着。 “那晏大人便一直在晏府住着吧, 左右住了这么些年,都已经习惯了。”傅瑶光轻哼。 晏朝眸中带起笑,正待开口,却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见过公主,晏大人。” 站在二人面前不远处,谢瞻躬身行礼后,轻声说道。 他面对着他们二人,可眸光却是定定地落在傅瑶光的身上。 夜幕焰火和月光一并投在谢瞻的雪色锦袍之上,傅瑶光眼尖地一眼瞧见他腰间系着的不是他惯常佩的玉,而是一只荷包。 说是荷包,可实际却要比荷包小一些,不像是能装东西的,反而更像是饰物,依稀可以看到上面绣着的一对鸳鸯。 像是女子送予的绣品。 傅瑶光收了目光,仰头见晏朝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便道: “都要宫禁了,晋王不回去吗?” “定远侯的小侯爷日前回京,今日在知鹤楼设了宴,臣有些醉,出来醒醒神,待会还要回去。” 他清润声音今日听着却显得格外涩然,望向傅瑶光的目光中也带着几分低落。 “知鹤楼与西陵河畔隔着大半个京城,晋王这酒醒地倒是有些远,可需要本官遣人送晋王一程?” 晏朝的声音冷然,谢瞻却好似听不出一般。 “如此甚好,本王确是有些不胜酒力,今夜走了许久也没缓过酒劲,便劳烦晏大人费心了。” 他走上前几步,看着晏朝,温和眉眼似是带着若有若无的挑衅。 “承蒙公主照拂多年,才有子慕如今,连日来事务繁多,匆忙间,都未来得及为公主道贺。” “愿公主日后事事称心,得偿所愿。” 傅瑶光心头有些奇怪。 也不知谢瞻口中说的连日匆忙,是托辞还是实情,父皇是不会给谢瞻什么重要的公务的,若近期有什么值得他忙碌的,那多半是他与端王府郡主的婚事。 她看向谢瞻,“听闻晋王好事将近,望晋王莫要辜负端王郡主的一番心意。” 言罢,她挽了下晏朝的手臂,也没等谢瞻行退礼,径直便要越过他离开。 擦肩而过时,谢瞻转过身,在她身后低声道: “若这是公主的心意,臣自当铭记。” 傅瑶光觉着这人简直就是给她添堵的。 争鸾 第31节 她是新婚,他大老远来这一趟,摆出这么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特意过来扎她的眼。 好在她和晏朝只是成婚,不似那些如胶似漆的情热爱侣,尚不至于心生嫌隙。 毕竟此前她与晋王有些来往,晏朝也不是不知道。 只是还是应该解释几句才是。 傅瑶光仰头看向晏朝。 他面上神情淡漠而冷峻,也瞧不出他到底是不是因为谢瞻而有什么情绪。 她也有些拿不准。 对晏朝,她到现在也算不上了解。 便如眼下,他这般模样,若是放到旁人身上,那定是心中不悦,可他这人,平时瞧着也是这副样子。 若是方才这点插曲,这人压根就没往心里去,她还去解释一番未免又显得太过刻意。 “晏大人。”她小声唤。 “嗯。”晏朝应了声。 听着声音似是较寻常时还要低沉些,又似是没差别。 她想了想,随口挑了个由头故作无意道: “你方才看到晋王腰间挂着的那只荷包了吗?绣着鸳鸯的那个。” 晏朝垂眸看她一眼,“怎么了?” “你说那个会不会是端王府的小郡主送给他的?”傅瑶光小声问道。 晏朝一侧的手臂被她挽着,平整衣袖早已被她抓出一道道细褶,另一侧她看不到的地方,他握紧的指关渐松。 他将她挽在腕间的手带下来反握住,“不知道,没注意看。” 傅瑶光也不奇怪,这种物件,她也只是无意中看到的。 “我觉着像,那对戏水鸳鸯绣的很好,我就没有那样的绣工,母妃的一手绣工我是半点都没学来。” “已经很好了。”晏朝缓声道。 “什么很好?” “竹子。” 晏朝看她一眼,面上渐渐浮现几分笑意。 “公主绣的竹子,比臣小时候画的还要好。” 这话听着不阴不阳的。 傅瑶光沉默片刻,偏头诘问道: “和你小时候画的差不多,晏大人就是这样夸人的吗?” 晏朝低笑,也不答她。 “待会回府,我非要让人去寻几幅你小时候的画和现在的画,亲自比一比不可。” “公主。” 倏地,他缓声开口,“晋王和端王府郡主的婚事,你很在意吗?” “是有一点。”傅瑶光想了想说道。 “但不只是为着婚事,若只是单纯成婚,他爱娶谁便娶谁,我才懒得费心思,可端王府是有府兵的,端王和我父皇之间也算不得是兄友弟恭,这两个人搅到一处,我心里总是有些惦记。” 她自顾自地说着,晏朝安静地听。 待她说完良久,他才应了一声: “嗯。” 眼见便要到晏府的大门,她本是想试探下他的态度,可最后反被他问了一堆有的没的,该说的话还是没说出来。 傅瑶光想了想,终是拽着他手停下来。 “晏大人。” 晏朝跟着她停下,转过来看着她。 “晏朝。” 她换了个称呼,顿了顿,又主动拽住他的衣袖。 “方才在西陵河畔,谢瞻是故意那样说的。” “多半是故意来膈应我的。” “你心里,会介意吗?”她小声问他。 晏朝微有些沉默。 谢瞻今日是故意来膈应他的。 只是他没想到傅瑶光会这样直白地问他。 方才谢瞻的那副情态,他心头不是没有怒火的。 只是一路行至晏府门外,他的心头火早便已被熄了。 “介意。”他慢着声音悠悠道。 “公主,臣心中很介意。” 晏朝微微一笑,抬手为她拢了拢披风。 “怎么办?” 傅瑶光也没料到他会这般说。 她自己扶住身上披风垂落的流苏系带,看看他小声道: “可是你不是知道……” 他没让她说完,只是道: “臣是知道,但还是介意。” 晏朝的语调四平八稳,声线平和而低沉。 “公主会怎么做?” 傅瑶光思忖片刻,也没想出来什么结果。 她根本想不出,依这人的性子到底会期待自己给他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那,晏大人想我怎么做?” 晏朝弯起唇,眸中带起几分笑,揽过她到自己身边,慢慢往晏府内走进。 “不敢强求公主,臣如今只担心进宫谢恩之后,还要自己一人回晏府。” “我方才那是开玩笑的。” 傅瑶光任他带着朝他的院落走,“晏大人可真记仇。” “嗯。” “臣自小记性便很好。” 走过前院,他侧首看她一眼,缓缓道: “公主不必为往事而心生歉疚,许些事情也不是公主的错。” 傅瑶光不再言语。 她知道晏朝的宽慰并无他意,可她仍是不可避免地想到前世的那场宫变。 满地满地的血,那么多熟悉的脸,有的她唤得出名字,有的唤不出。 对那些人和事,她心中至今仍满是歉疚和羞愧。 只是她无人能说,也不敢忘。 但晏朝的话,仍让她觉着得到了些许宽慰。 “晏大人比我原想地要体贴得多。” 她被晏朝揽着往前走,本也累了,索性也没推拒,在他怀中扬起笑,对他说道。 “公主也比臣原想地要温婉些。”晏朝也道。 “我原来不够温婉吗?” “臣不体贴吗?” 傅瑶光忍不住笑开。 “一般吧。” “嗯,公主也是。” 回到院内,傅瑶光让烟萝和琼珠为她洗沐,晏朝则去书房处理文书,她也没有要等他回来的意思,躺下后便让烟萝把近处的灯熄了,朝着里侧睡下。 睡意刚起时,她被身后不知何时回来的人圈进怀,细密的吻落下,她柔滑的寝衣被扯开。 她下意识地推了推,却推不开。 今晚的晏朝比昨日还要强势,她根本招架不住。 她实是难耐,在他俯下身时咬住他汗涔的肩。 晏朝微阖着眼,任她咬也任她掐。 她说对了。 他从不是温柔体贴的人。 温柔又体贴的那个人也从来都不是他。 许久,晏朝躺到她的身侧。 他气息久久平复不下,带着重重的喘,贴着她低声问: 争鸾 第32节 “过几日我要离京一趟,大概要月余。” “和我同去吧,瑶儿。” 他贴了贴她软嫩的脸颊,低低道。 她昏昏沉沉,抓着他的衣襟,蜷在他的胸口。 似是听到了他的话,又似是没听到。 “……明日再去。” 她下意识胡乱应着。 晏朝低低笑了,抱着她起身去洗沐。 “嗯,明日再去。” 第24章 晨起之后, 傅瑶光坐在床上,想了好半天,到底也没想起来昨日晏朝到底同她说了什么, 只记着自己应他说今日再和他同去。 烟萝正为她梳妆,没多一会儿琼珠也从外面进来。 “殿下,奴婢问了前院的云澜,他说驸马今日并无旁的安排, 现应在书房处理公文。” “嗯。”傅瑶光微一点头应了声。 烟萝将珠钗插进她的发髻间,傅瑶光将衣裙简单理好, 起身走出房门。 晏朝的书房她还没来过。 实则她在晏府住的这两日也没怎么好好在晏府走一走。 穿过回廊,她来到书房门外,门边有人值守,看见她过来立时迎上来行礼。 “云澜见过公主,见过两位姐姐。” 他唤姐姐,跟着过来的烟萝和琼珠都忍不住笑。 傅瑶光也笑了, 望着云澜问道:“你们大人呢?” “大人正在书房,吩咐说若是公主来了, 不用通传, 直接进了便是。” 傅瑶光看他一眼,点头笑了笑,也没多说。 烟萝和琼珠也留在门外, 傅瑶光推开书房的房门,提步迈过门槛进了房中。 书房内不比她在的新房,这边的陈设古朴简单, 一案一床, 一香一灯,窗微敞, 檐外几根翠竹,晏朝坐于案前,持笔应是在写什么,专心至极的样子,似是连她进来都未曾觉察。 她走进,也没打扰他,坐到一旁的床上。 这木床硬又窄,还没主屋新房中的软榻宽,她摸了摸,只觉着宫中给宫人准备的床都没这般不舒服。 京中大多世家显贵虽不说是奢靡成风,可到底家底殷实,吃穿用度无一不精,从没听说哪家国公府世子的书房是这样简单的,不像显贵世家子,反而像是个寒门学子。 傅瑶光看了床,看了窗,看了燃着香的博山炉,又看了屋中仅有的那盏灯,晏朝还是一动不动也未曾抬眼。 他持笔的手指修长,长袖半挽,微微垂首,眉目间既沉稳又笃定。 她蓦地来了兴致,想看看他在写什么。 起身来到他身侧站定,正待她低头望去便被一双手环住腰身,轻轻往下一带,只转瞬间,她便跌坐在他的怀中。 傅瑶光抬手去推他的肩,却反被他握住腕,尚来不及出言发问,便被他抬起头,覆住唇。 片刻后,她扬起头,稍稍同他错开些,“晏朝你……” 她刚出声,话音便因他顺势落在颈前的吻而变了调。 晏朝并未继续,只抵着她,会意地轻笑。 傅瑶光作势要起身,却被他揽得更紧,见挣不脱,她也没同他较劲,只借力倚在他的臂弯,掐了掐他的腰侧。 “你方才故意的。”她忿忿道。 “故意什么?”他莞尔而问。 “故意装作写东西看不见我,还装模作样写地那么认真。” “嗯,被公主看穿了。”晏朝神色自若,慢声承认道。 晏朝的语调似有调侃,又听得不大明显,傅瑶光也懒得和他辩驳。 如今她也发现了,这个人有点表里不一,和此前在处理公事时给她的印象截然不同。 她借着晏朝手臂的力道,偏过头望向他的桌案,低头去看他方才到底在写什么。 案上应是要呈给她父皇的奏章,她微微支起身,拿过奏章逐字看完,她转头望向晏朝。 “你要去定州?” “嗯。” “什么时候?” “陛下批复后便要走。” 傅瑶光想了想方才奏章上一笔带过的信息,轻声问道: “你去定州查案,那你要去多久?” “现在尚不确定。”晏朝语焉不详。 “定州,若是我没记错,定远侯此前便是戍守定州?” 傅瑶光皱起眉,思索片刻抬头问道。 “嗯,若定远侯在定州,很多事情也不便查,正好借此次定远侯回京,打个时间差,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晏大人,我们是新婚。” 她从他怀中坐直,望着他的一双眼瞳黑白分明,语气很是正式。 晏朝收了收手臂,微微扶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哪有刚成婚没几日便要出远门的夫君。” 傅瑶光看他一眼,小声道。 “我要与你一起去。”她将心里想的径直说出来。 晏朝看着她良久,微微一笑,开口却只道: “定州路远,舟车劳顿,公主会很辛苦。” “你去查案也很辛苦。” 她本是被他抱着,侧身坐在他腿上,抬眼便能看见晏朝平静冷清的面容,他望过来的眸光也和他人一样冷清。 对视片刻,傅瑶光移开脸,小声揣度他的想法: “晏大人不想让我去。” 晏朝目光有些复杂,圈着她的手也微微松了松。 “定远侯在定州扎根多年,陛下也恐有异,这才在年前下了调令。” 他叹了口气,温声道:“或许会有危险。” 傅瑶光朝他欺近了些,手攀扯上他平整的衣襟。 “那就是,你不愿我与你一起同去,对吗?” 晏朝看她片刻,别开眼,不答她的话。 他不言语,傅瑶光也不与他说话。 晏朝只说是查案,可定州是前世谢瞻起兵的地方,此前猎场射伤晏朝的那支梁弩上所用的铁片来源尚未查清,而定州又恰好有宁和矿山,她直觉这些事中定然是有关联的。 傅瑶光看向晏朝。 查案这种事轮不到她一个公主来做,直接说想离京,父皇断然不会应允,她得先说服晏朝,再让晏朝帮她一起去同父皇说。 她想了想,伸手环住他的腰。 “晏大人,你是我的驸马,你得听我的。” 成婚后的这几日,两人间的亲密举止并不算少,可这是她头一回主动抱他。 虽然带着些旁的目的,稍显刻意了些,可晏朝仍是无法拒绝。 他手在她颈后背脊轻轻顺过。 “臣想要公主同行,只是怕公主遇险。” “公主若愿意去,臣会竭尽所能护住公主。” 傅瑶光有些意外。 她原以为要费好一番功夫,才能让他松口,没想到她打了半天的腹稿都没来得及开口,他便应下了。 她松开晏朝,笑吟吟地点点头,“那便说定了。” “晏大人也不用太过担心,我开府时,父皇将周师哥调派到我的府上了,他是我府中的护卫统领,两年后才会再行调任,若我离京,周师哥也会去的,他身手很好的。” “周则安?”晏朝拧眉问道。 “嗯,周师哥此前追查猎场刺客无果,父皇没责备他,却降了他的职。” “公主很信任他。”晏朝淡声道。 “周师哥是个很有趣的人,幼时有几次我去太傅府上请教,周师哥还悄悄带我去喂周府园中养的锦鲤。” 说起这些,傅瑶光也止不住笑意,“不过后来我才知道,那些锦鲤不能那么喂,因为这事,周师哥还被太傅罚了好几次抄书。” 她一口一个周师哥,听得晏朝唇抿地越来越紧,见她说完,眉眼俱是笑盈盈地,心头更觉着不顺当。 他就没见过她提起自己时是这样的神情。 他抱紧她,冷不防地站起身,将她带至书案之上,手撑在她的两侧,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瞧。 窗外风吹进,帘微动,从来只读过书写过字的长案之上,多了些圣贤书中从未写过的情境。 争鸾 第33节 没有哪部典籍教过,他若是不想听她那般轻快地提及旁的男子,这谏言到底应该怎么进。 傅瑶光回过神,看着身前的晏朝,他此时的神情既陌生又熟悉,令她瞬时便不可避免地想到许多不甚连贯的片段。 饶是如此,她仍觉着诧异且不可置信。 “……这里是你的书房。” 她小声道,看了看他,又道:“我进来时也没有关门。” 晏朝不甚在意,轻轻贴了贴她的唇,“没关系,待会云澜便会关门了。” 待会云澜过来关门。 云澜无缘无故是不会贸然过来关门的,除非他知道里面是个什么光景。 傅瑶光脸渐渐红了。 这种事只想想便觉着羞愤,他怎么能这么平静地将这样的话说出口。 她在他腰侧掐了一把,推开他拦在自己身侧的手,跳下他的长案。 晏朝淡笑着看着她,手在她身后虚虚地扶了一把。 “慢些。” 傅瑶光坐到一旁,看他一眼。 他面上什么反应都没有,见她坐下了,才转过头,站在桌旁垂首将书案上的公文和奏章一一折起放好。 她偏过头,望向窗外。 檐下竹枝疏落笔直,她看了片刻,莫名想起来昨日他打趣自己绣的竹子不如他十余年前的画作。 傅瑶光向后靠坐。 “这里有没有你的画,你让我看看。” 晏朝低头整理书案,闻言手下未停,口中却道: “公主昨日还说臣记仇,臣看公主也不差。” 她轻哼:“你说我绣工和你十余岁的画技差不多,总得让我亲眼看看才是。” “臣十余岁的画作远不如公主的绣工。” 晏朝含笑看向她,“便是如今的,也和公主没法比。” “明日去宫中谢旨时,我若问你,你也会这样说吗?” 她眸中清亮,笑盈盈地问着。 “嗯。” 晏朝将书案收好,走到她旁边。 “公主何时问,臣都会这样答。” “公主。” 他垂眸看向她,“今日要和父亲母亲一同用膳。” “公主想去吗?” 傅瑶光理所当然应声:“自然是要去的。” 她看他一眼,“他们是你的父亲母亲,我当然得去。” 第25章 回宫当日, 傅瑶光和晏朝自宫门外递上宫帖,宫门的守卫开大门将二人迎进宫门。 盯着晏朝手中的宫帖,傅瑶光感觉很是微妙。 她在宫中长大, 如今回个宫竟还要和那些重臣夫人一般,先往宫中递了帖子才能进来。 走过满是御林军值守的肃穆宫道,傅瑶光抬手牵住晏朝衣袖,见他低头朝自己望过来, 她小声问他: “你以前进宫也要递帖子吗?” 晏朝摇头,“臣有陛下特许的敕令。” “只是如今却是要特殊些, 递上去的帖子,内务和宗府都要再行抄录的。” “如此说来,成了婚,晏大人反倒要麻烦许多。”傅瑶光笑道。 “公主如此说,倒也是实情。”晏朝慢声道。 他握住她的手,还顺便理了理衣袖, 微一偏头,便瞧见她目光已经投向宫道旁的锦鲤池。 无声地瞧了良久, 在她转过头时, 晏朝也收了目光。 他紧了紧与她交握的手。 成婚算不得麻烦,次次入宫都要递上拜帖也不算麻烦,若次次入宫都能看到她与旁人成双成对, 那才是真的麻烦。 尚未走到皇帝的崇政殿,王禄便已在半路迎了上来。 “公主,晏大人。”他笑着行礼。 傅瑶光让他起身, 而后笑问道: “王公公, 你为何不唤他驸马,而还是唤作晏大人。” 她的语气听上去有些不满, 但人却没什么恼意,王禄也笑: “本朝驸马官从五品,大理寺卿乃是三品,老奴便按前朝官职来论了,反倒是忘了今日算是公主和驸马的家宴,惹公主不悦了。” 傅瑶光看向晏朝,“听起来你同我成婚好像都没得到什么好处。” “怎会,臣如今多了一份俸禄。” “哦?晏大人如今还缺驸马的这一份俸禄不成?” 晏朝淡笑着应声:“嗯。” “毕竟陛下御花园中的牡丹和锦鲤皆是贵重至极。” 傅瑶光听着他的话想了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移去我府中院子里的牡丹和池中的锦鲤是你出了银子的吗?” 她有些忿然,“我就说父皇怎么会忍痛割爱,原来是这样。” 说话间也正来到崇政殿外,傅瑶光得了通传,和晏朝一并进入殿内。 皇帝赐婚后,回宫谢旨素来是有其固定的流程,几番跪礼诵词,礼部和宗府的一群老大人心满意足退下。 傅瑶光和晏朝一起留在宫中用了膳,皇帝似是还有许些公务,用了午膳便让他们离开。 出宫之后,傅瑶光和晏朝派人去晏府送了信,而后一同往她的府去。 宫外备下的马车是未出嫁公主的规格,车内这会同时坐着她和晏朝两个人,再怎么样也算不得宽敞,稍稍有点颠簸,她的肩膀便要在车壁边缘的木梁上不轻不重地撞一下。 傅瑶光忍不住往晏朝的方向靠了靠,下一刻便被他展臂揽进怀,他的手落在她肩侧。 这下她的胳膊撞的不是坚硬的木板,而是他温热的掌心。 在他怀中动了动,换了个不那么折腰身的姿势,她觉着舒服了,将头也枕在他肩上。 “我以为你今天会向父皇递折子自请去定州。”她轻声道。 “奏折昨日便让人送去大理寺,与要上呈的文书一并递了上去。” 晏朝沉沉的声音自她上方落下,“若无意外,公主会与臣同去。” 傅瑶光意外极了,她今日在父皇那,一直便想着应该怎么开口同父皇提起这事,只是一直没寻到合适的机会说。 她坐起来,转头望向晏朝,“你怎么和我父皇说的?” “他怎么会同意?” 晏朝手也没往回落,仍是挡在她肩膀旁,开口却也没答她的问话,只是道:“殿下,此去定州,明面上是去查年前那场恩科的一桩舞弊案,臣到定州也只是以皇商的身份去,公主的身份……” 他有些迟疑,傅瑶光望着他,等他把话说完。 “臣以用曲江陆氏的名义进定州,陆氏如今的少东家唤陆文清,是臣的表兄,发妻早亡。” 傅瑶光懂了,她看着他片刻,蓦地扑进他的怀中,手攀住他的肩。 “陆大公子。” 她娇声唤了声,而后仰头问他:“是这个意思吗?” 晏朝低笑了声,环住她的腰。 “差不多。” 他垂眸看她一眼,“公主若是觉着委屈便算了,化名虽是有些考量在,但直接去查,结果也不会有失。” 傅瑶光也没往心里去,“不过做戏罢了,难不成私下里晏大人还敢对我不敬不成。” “公主说得有理。”晏朝淡笑道。 马车缓缓停下,傅瑶光从他怀中挣出来,下了马车。 她的公主府建成后,她还一次都未曾来过。 上次还是选址时来看过一次,那时这边还是无人打理的荒园。 府中人早已得了信,一应人等俱是在府外等她。 开府时,皇帝给她府中派了一位长史,原是谏院里一位极为刻板的老头,傅瑶光打心里便觉着,这是父皇不想天天见这他,这才将他打发到自己府中来。 这位姓林的长史这会一见到她,便迎上前来,看着她正要说话,便瞧见晏朝也从她方才下来的马车中走下来,顿时便拧眉道: “驸马怎能与公主同乘?” 傅瑶光一听他说话便觉着头大,回身挽住晏朝的手臂,一边往府里进一边道:“我的驸马自然要与我同乘,不仅要同乘,以后日日都要同乘一架马车。” 她话音中带着些嗔怒在里,比起方才她扑进怀中故作矫揉的一声“陆公子”,此时反而更要娇气许多。 晏朝任她挽着,就着她的步伐和她同行。 争鸾 第34节 这位姓林的长史原与他参加同一年的会试,也算是同年,虽算不得投缘,但多少对彼此都有些了解,他惯常和这些儒生打交道,也曾在谏院当过言官。 若当真论说起来,如这位林长史这般,上道谏折在朝会被陛下斥责几句便要触柱死谏的,实是算不得难缠。 只是晏朝尚未开口,便已被傅瑶光一句话堵了回去。 余光瞧见这位林大人骤然黑脸的神色,晏朝心里也有些好笑。 大抵这人在谏院待了六七年,还未遇见过如傅瑶光这般同她说话的。 傅瑶光是没注意这林长史的反应的,她说完了话便没再理会他了,只是没走出多远,便瞧见身边晏朝面上含笑,竟比平时还要温和。 她看他一眼,低声问道:“你笑什么?” 晏朝也没说旁的,将他与这位林姓长史是同年的事给她说了,而后又道: “方才见他面色,臣便想起他在朝会屡次进言,陛下一怒便要去触柱,难免有些好笑。” “我就知道,父皇把他派到这来,定是想图个清净。” “林大人学问极好,为人也正直,人虽刻板了些,但是极有原则的,”晏朝安抚道。 傅瑶光反问道:“那林大人学识好,还是晏大人学识更好?” “……”晏朝顿了顿,缓声道:“臣与林大人是同场会试同年入仕。” “你们那年出来的人,是不是都是这样刻板的性子?” 她看了一眼身后,望向晏朝说道。 本就是闲聊,傅瑶光说完也未等晏朝的回话,过了前院园子的二门,琼珠正等着她,看见她便迎过来。 “琼珠,都收拾好了吗?” 见琼珠应是,傅瑶光笑着看了眼晏朝,也不说话,牵着他跟琼珠往里走。 傅瑶光并没有径直去主屋,而是在进了正院后,往东苑走。 晏朝看了眼方向,也没问,任傅瑶光牵着,只将她挽在臂弯的手握在手中。 来到一处房门外,琼珠将门打开,而后停在门外,傅瑶光拉着晏朝往里进。 晏朝进到室内,便是一怔。 这是间书房。 是一间和他晏府的书房布置地差不多的书房。 傅瑶光看了看,觉着很满意,转头去看晏朝的神色,却也没瞧出什么表情。 她有些失望,摇了摇他的手,“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我原来在这边给你准备了一个很大的书架,四开的,想着你是文人嘛,肯定会有许多书,但昨日见你自己的书房,感觉你好像更喜欢清净简单一些的,便画了样式,又让人回来改的。” 傅瑶光说着话,走到窗边,那里摆了一盆牡丹。 她抬手摸了摸牡丹的花瓣,又道:“竹子我喜欢,父皇便让人栽到我主屋后院了,移过来几支倒是没什么,只是要找人,需要些时间。” “我觉着牡丹也很好看,便让人给你也摆了一株。” “晏朝,我知道外面那些话,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你前途无量,如今尚主住在我这很不值当。” 她看向他,“虽然这婚事不是我求的,可我对你是有敬重的。” “父皇既让我们成婚,我也不愿让你心里不舒服,晏府我也很喜欢,你这几日待我也很不错,我想你在我这也能自在一些,日后若是无事,陪你回晏府住也可以的。” “我不知道你对你未来的妻子有什么样的期待,但到底如今你也没机会再找旁人了,就各自都舒心些,不要被那些不好听的话影响了心情。” 傅瑶光说了半晌,都未听到晏朝的回应,她忍不住偏头朝他望去。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你喜欢吗?” 他站在门边,眸光沉而深地看着她,对上她的视线。 许久,他垂眸一笑,反手关上门,朝她走近。 来到她近前,他将她抱上书案,轻柔地吻过她的耳畔,吻过她的颊边,低声同她说着: “嗯,很喜欢。” 第26章 晏朝的折子递上去, 朝会的时候皇帝特意将这桩事点出来讨论了一番。 定州年前的一场恩科考试,乡试选出的几名考生入京参加会试,其中解元考生的答卷与此前抄录递上来的乡试中所作文章的水平差得太多, 主持会试的考官特意去定州调了去年乡试的卷子,经比对后认定两篇文章非同一人所作,回京呈报后皇帝大怒。 大凡恩科取士,多是皇室有大庆之时才会加开, 但此前定州地动,那年的会试, 定州无人入京参加,皇帝体恤定州学子,在情势平稳之后加开了这场恩科,结果如今却查出,其中有舞弊的情况出现。 朝会上,一众朝臣俱是上表要严惩不贷。 如此情势之下, 皇帝当即决断,让晏朝前去定州走一趟将此事查清。 其实并无旨意表明傅瑶光也可以和晏朝一起去, 但是也没说她去不了。 晏朝的任命书送至公主府时, 傅瑶光正在园中折腾她的那些锦鲤。 晏朝今日是婚后头一次去朝会,散朝后被几位同年的同僚拉去知鹤楼吃酒,说是要庆贺他的新婚。 午间刚过没多久的时候, 烟萝从前院过来,她本是在打点出门要带的东西,这会过来一脸正色来寻傅瑶光。 “公主, 晋王来了, 正在门口等着,说是有要紧想要同您说。” 这会园中并无旁人, 但烟萝仍是靠近傅瑶光,低声道:“晋王说公主如今成婚,有些东西便不适合继续留在他那里了。” “晋王还说,关于定州一事,他也有些话想与公主说。” 傅瑶光漫不经心喂锦鲤的手顿了顿。 谢瞻这是生怕她不见他,把能想到的说辞都说了。 她将手中的白馍递给烟萝,“让他去前院正厅等着吧。” 旁边的琼珠有些犹豫,片刻后垂着头低声道: “公主,真的要见吗?如今外面本就有些传言,关于……关于殿下和晋王之间的,在府中见面会不会影响殿下的名声。” 傅瑶光垂下眼,“琼珠,你当这些话是谁传出去的。” “在府中不方便,可若是在外面便成了私会。有些事无论如何都是说不清的,没必要解释,也没必要听进心里去。”她低声道。 她从前是常去央着谢瞻陪她玩,但去处大多也都是皇家私园,什么一起折梅踏雪、游园赏花,这些细节除了她,便也只有谢瞻知道了。 此前从没听外人提过这些陈年旧事,如今她这才成婚几日,便已在京中传得有鼻子有眼,她几乎怀疑父皇对她和晏朝出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想让她避避这些闲言碎语。 只是她不知道晏朝心中对这些事作何想,这几日他瞧着也没什么不对的,想来应是也不大在意。 这也很正常,若是易地而处,她也不会过多去过问晏朝的过往。 在这一点上她和晏朝的想法倒是很一致。 傅瑶光一边想着,一边回到后院换了身衣衫。 她方才撩拨那些锦鲤,鱼跃而戏水,溅得她鞋袜裙摆早已尽数湿透。 让烟萝去给她拿了身干净的衣裙换好,傅瑶光来到前院的正厅。 谢瞻正坐着等她,他低着头,看不到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连她进来都没注意到。 “晋王。”傅瑶光淡声开口。 她径直坐到上首,而后望向谢瞻。 他着一身清隽白衣,和印象中一样的温润气度。 傅瑶光静静看着他,彼时宫园之内,他轻阖眉眼望着她浅笑,和他待宫中另外几位公主态度截然不同,她以为他待自己便是不一样的。 她多自以为是啊。 他天生的一双含情眼,只要他想,他连看父皇都可以是含情脉脉的,她竟然会以为他对自己是不同的。 刚重生回这一世,每次见他时傅瑶光都想问问他,到底是多硬的心肠,才能做到一边谋大业、勾结举事、攻城掠地,一边还同她温存,对她诉说他的情意,还告诉她,他此生必不负她。 可她知道,面前的人,既是他,又不是他。 那些她一个人经历的过往,注定永远都不会再有旁人知晓了。 傅瑶光收了目光,没再开口,也没再看他。 “今日朝会,陛下亲点晏大人去定州查恩科舞弊一案,但不知公主可会与晏大人同去?” 谢瞻面上笑意清浅,朝她望过来的眸光温柔却稍显感伤。 “这与晋王今日的来意有关吗?”傅瑶光反问道。 谢瞻微微顿住,面上笑意渐显几分苦涩,低声道:“是臣问得失礼了。” “也许公主会恼,但臣还是想与公主说。” 他朝她望过来,神色带着几分别样的凉意,“臣希望公主不要去。” “你希望?”傅瑶光好笑地重复道。 谢瞻平静点头,瞧她半晌,而后轻轻笑了。 “公主与晏大人如今燕尔新婚,不愿分开也实属正常。” “倒是臣逾矩了。” “如此,便也没有旁的话可说了,以前的好些东西如今已然不适合继续留在臣手中了,只是毕竟是公主所赠,臣思来想去还是将东西还予公主,便任凭公主处置吧。” 谢瞻站起身,“带来的东西方才已经转交给烟萝姑娘了,公主后日若是与晏大人一同离京,想来这两日事情也很多,臣便不多打扰了。” “愿公主此行一切顺遂,早日回京。” 他说完,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开。 傅瑶光看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也没吭声。 谢瞻的话让她听着心里便有一种很异样的感觉,她沉默良久,带着琼珠一起往外走。 也没什么可琢磨的。 她就是直觉定州的事与谢瞻前世的谋反有关,这才执意要去,她不怕谢瞻有什么动作,就怕谢瞻什么都不做。 争鸾 第35节 她回到主屋房内,烟萝已经将谢瞻带来的东西清点过,没什么有问题的,其中有些是她看了都觉着眼熟的东西。 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如今瞧着既唏嘘,又觉着格外棘手。 公主第一次绣成的帕子,旧得有些发白,上面是一个歪歪扭扭的“谢”字。 公主伴架出京,在外面随手买的一对憨态可掬的瓷娃娃,当初回京送给晋王想博他一笑,犹记得当时还被晋王泼了冷水,回了句“臣并不喜欢这些”,气得公主那天晚上一个人哭了好久,她和琼珠都不敢进去劝,权作不知。 公主亲手画的折扇、送去晋王宫中的琉璃盏…… 这些东西没有问题,但是却不应该出现在如今的公主府。 傅瑶光一进来便瞧见烟萝的神情,她心中一紧,走近了往那锦盒中瞧去。 她微怔,而后轻嗤了声。 这里每一件皆是她当年亲手送出去的。 看罢多时,傅瑶光觉着有些可笑。 谢瞻将这些东西送到这来,莫不是觉着晏朝心里会在意不成。 晏朝那人,便是瞧见了,多半也不会在意这些。 她随手翻了翻,倒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扔出去吧。”她随口吩咐。 傅瑶光走到妆镜前坐下,转头又看了一眼,复又道: “罢了,收进仓库去吧。” 这些东西今日扔出府去,说不得过几日她又要被传些什么话本子一样的事出来。 正说着话,门从外面打开,傅瑶光温声望去,便瞧见一身官袍的晏朝自外走近。 他面色实是算不得好看,薄唇紧抿,神色显得冷冰冰的。 傅瑶光见他回来,正好也有事想和他说,起身朝他走过去。 尚在几步之外,傅瑶光便能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酒气。 他不怎么喝酒,在晏府和他父母一起用晚膳时,他父亲喝的时候,他都一滴未碰,也不知今日这是为着什么由头喝的。 “怎么会喝这么多酒?”她轻声道。 酒气虽重,晏朝人却没什么醉意,他看上去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看她片刻,淡声应道:“同僚间的应酬,懿之知道是为贺我新婚,亲自带了酒来。” 傅瑶光点点头,“原来是皇兄去了,难怪你都推辞不掉。” “琼珠,去厨房准备些醒酒的蜜水。” 琼珠应了声正要退下,晏朝却道: “不用,你们都出去。” 琼珠一愣,旋即望向傅瑶光。 傅瑶光也有些意外,但也没说旁的,摆摆手让屋里的人都退了出去。 屋中只剩下她和晏朝二人,她看向他问道:“是有什么事要说吗?” 晏朝却不看她,只道:“没有,人多很吵。” 方才烟萝和琼珠还有几个燃香掌灯的侍女,连句话都没说,哪里会吵。 再则能进她屋中侍奉的皆是记在宫中女官名录上的,都不是寻常的侍女,怎么可能敢吵到他。 她看了晏朝半晌,蓦地抬起手探向他的脸颊。 只是她手刚要碰到他时,他却侧身避开,抬手握住她的腕,将她手放下后松开。 傅瑶光皱起眉,“我只是想看看你醉没醉。” “臣没醉。” 晏朝一言不发,越是沉默,面上神情便越冷,眸光也愈发地沉。 良久,他轻声问道:“晋王来做什么?” 傅瑶光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他来了?” 旋即她便想将谢瞻今日来时说的话做的事讲给他听,可只一转眼,她看见旁边案上的锦盒,一时间有些无从开口。 今日谢瞻来,这件事本身她就没想瞒过他,何况也根本瞒不了。 而且今日谢瞻说的话,她也觉着有些不对劲,本就想跟晏朝说一下。 只是她没料到的是,谢瞻会送来这些东西。 她再如何坦荡无愧,终归还是不情愿和旁人提起这些。 傅瑶光一时无言,一副欲言又止的纠结样子,晏朝看着她,许久,他低嘲地笑了笑。 “公主不愿说便不用说了,本也只是随便问问。” 这会傅瑶光算是看出来他这会确是有些不对劲了。 不是因为酒,而是因为谢瞻。 她想了想,轻声道:“不是不愿告诉你,本来就是要和你说这事的。” “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知道了,倒不用我说了。” “是云澜告诉你的吗?”她笑着问道。 “不是。” 晏朝看她一眼,“臣回府时,正好看见晋王从府中出来。” 多有缘呢。 他的同僚好友为他道贺新婚之喜,他回来,正和谢瞻迎面撞见。 站在前院的廊道中,谢瞻笑着和他打招呼。 “散朝时便听到几位大人说要去为晏大人道贺新婚之喜,原以为晏大人今日要晚些才能回府,没想到这么早便回来了。” 晋王朝他看过来,个中神色他最是清楚。 某种意义上,他或许和谢瞻是同类,还有什么是看不穿的。 彼时他只是微微一笑,“昨日应了公主今日散朝要早些回来陪她,倒是让晋王见笑了,” “待来日晋王与郡主大婚之时,本官定会与公主同去为晋王道贺。” 谢瞻走时神色也不怎么好,可他从府中后园走出来,刚见自己时面上扬起的那副胜利者的得意神情,就这么一直在晏朝脑海里盘桓。 再瞧瞧他的公主,衣衫也不是今晨烟萝给她备下的那套,而是昨日才送进府中刚做好的新裙衫。 为了和谢瞻见面的那一会,竟要这样隆重吗? 晏朝看向傅瑶光,她面露关切,神色坦然,倒让他心里静下来许多。 曾经喜欢谢瞻不是她的错,如今不喜欢自己也不是她的错。 说到底,是他想要的太多,又太过急切。 他缓了缓,将声音压得四平八稳。 “晋王今日来,可是有事?” “我正想和你说。” 他语气听着没什么不对的,傅瑶光放松下来,她斟酌片刻,而后开口道: “他今天说的话听着有些不对,他说让我不要和你一起去定州。” “他说这个话的语气就够奇怪了,后面还说,我若一定要去的话,就祝我一路顺遂,这话说得就更不对劲——” 她的话说了一半,却没说下去。 因为她看到晏朝随手拿起锦盒中的一件她极为眼熟的东西。 晏朝确是随便拿的。 那锦盒中的画轴实是惹眼,用的绢帛是陛下御前专贡的,两端的楠木轴头之上,用的是宫中的描金鸾凤纹,他并未多想,随手拿起展开,只一眼便认出上面熟悉的字迹。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皇皇兮既降,飙远举兮云中。……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是她写的。 写给谢瞻的。 以云中君比谢瞻,他哪里配得起。 再看那锦盒中的其他东西,哪里是他原以为的她的首饰。 零零落落的小玩意,都是他从不曾参与过的,她和别人的过往。 实在是捺不住心头的戾气,晏朝将那副抄着《九歌》的绢帛放回。 他想寻个说辞,比如大理寺还有公务,或者去定州要有些文书要准备,再或者别的什么,可他最终只是缄口不语,片刻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径直出了房门。 傅瑶光看着他一声不吭地走出去,也有些恼。 这还是晏朝头一次和她冷脸。 她本就是想将这些东西处理了,尚未来得及,他便回来了。 饶是没什么心虚的,可大概任谁看到这些心里都不会舒服。 想了想,她还是起身往书房走去。 她不喜欢被误解,总要把该说明的说清楚,说完了,她心里才能痛快。 第27章 让琼珠去准备了一壶醒酒茶, 傅瑶光来到晏朝书房门外。 新月初上,天色却还不算晚,书房的门微开着, 房中似是燃了灯。 傅瑶光带着琼珠走进书房时,晏朝正在处理前几日休假积攒下来的公文。 争鸾 第36节 她示意琼珠将醒酒茶放到一旁,而后让她出去,将房门带上。 小案之上, 便有备好的茶盏,傅瑶光给他倒了一杯, 走近放到他书案上。 “醒酒的,你先喝些。” 晏朝看了她一眼,抬手接了,口中却只道:“臣没醉。” “没醉便当润润口,醉了便醒醒酒。” 傅瑶光坐到一旁慢悠悠地开口,“你先喝了, 然后再说旁的。” 晏朝垂眸看了眼手中的茶盏,温热的触感透过釉质传到掌心, 他默了默, 端起饮尽,而后望向她。 “公主有何事?” 这会他看上去倒是没事人一样了。 傅瑶光沉吟片刻,“晏朝, 你便没什么想要问我的?” 晏朝捏着手中的茶盏,垂下眼道:“没有。” 他答得快,又极平淡, 傅瑶光瞧他良久, 她本以为他是言不由衷,可他的神情又不像。 她想了想, 抿唇轻声道:“也好,那你忙吧。” “早些休息。” 她说完起身便朝外走。 刚走到门旁边,晏朝从身后牵住她腕。 他只是牵住她,见她没再往外走,便也没再有下一步动作。 “还有些公文没看完,公主陪臣多坐一会吧。” 站在她身后,他微带叹息的声音片刻后响起。 傅瑶光轻轻动了动手腕,欲挣开他的手,晏朝似有所觉,将她手腕松开。 顿了顿,晏朝又道: “若是不愿,那便不看了,臣送公主回去。” 傅瑶光转过头看他一眼,“你先看吧。” 晏朝似是滞住,半晌没有动作,直到傅瑶光转过身,走到软榻旁坐下,他绷紧的身子方才松缓下来。 他也回过身,来到书案旁坐下。 傅瑶光坐下后,拿起杯盏也给自己倒了一盏她带来的醒酒茶。 看着晏朝低头处理公务,她是真觉着有些头疼。 她从来都应付不来晏朝这种性子的人,就好像是天生比旁人少生了张嘴。 犹记得少时和他同在宫学上课,晏朝大她一些,她还是个奶娃娃的样子,他便已经是个极好看的少年,整日与太子哥哥同进同出。 那时她也就六七岁的年纪,几位皇兄每次见她都会陪她玩,跟着皇兄的几位伴读也都是世家贵胄的嫡子,对她从来也都是和颜悦色的。 只有这位晏国公府的小公子,从来都只是遥遥站在一旁,不说话,也不走,就那么冷冷清清地看着他们,一声不吭地等着。 有一次歇课,她邀了宫学里大半的人一同去谷园野炙,特意跑去问他要不要一起,那年他也就十一二的年纪,抱着书,站在御花园中,停下脚步皱眉问她为何要邀请他。 “人多会很好玩,而且几位兄长都去,太子哥哥也会去。” 她掰着手指将应她邀约的每一个人名都报出来,而后眼巴巴看着他。 她喜欢长得很好看的人,实则宫中念书的这些人没有不好看的,可是她还是很想让这个最好看的哥哥也陪她一起去玩。 但他并未如她所愿欣然答允,而且他的回应还格外冷淡: “我不喜欢野炙,也不喜欢热闹。” 她这辈子第一次被人拒绝便是这一次。 那也是她头一遭感觉自己听懂了旁人的弦外之音。 她觉着他不是不喜欢野炙,也不是不喜欢热闹,只是单纯看不惯宫里最闹腾的她,所以他从来不会和其他几位兄长一样喜欢带着她玩。 从那以后,傅瑶光见他都绕道走。 再后来,她认识了谢瞻。 后来名满京都的如玉君子,当年也是个漂亮至极的少年,起初她也只是喜欢找他玩,再后来她情窦初开,又是无知无畏的年纪,自己踩进谢瞻为她编造的陷阱中直到死方才得解脱。 重活一世,她对很多事情都有期许,唯独情爱没有。 爱.欲于她而言,便如钻冰求火,到最后期待落空,徒劳而返,还要落下满手的伤。 若这一世她能得偿所愿,往后的日子,她只想自己能过得舒心。 晏朝能让她舒服,她便待他好些。 若他让她不舒服,那便各自安好,谁也莫要去打扰谁。 他将手中最后一册公文看罢放下,而后起身朝她走近,挨着她在榻边坐下来。 “公主。”他低声唤她。 傅瑶光没吭声。 晏朝瞧她良久,抬手欲将她圈进怀,却被她用手挡了下。 “你要说话便好好说。”她低声道。 她说完话,身后人却没动静。 好半天他才开口,说的却是问她的话:“今日,公主生气了吗?” 傅瑶光不答,反问道:“晏大人今日生气了吗?” 她侧过身,朝他的方向转过来,看着他,等他回话。 又是一阵沉默,而后晏朝方缓声道:“臣气的不是公主。” “不是吗?” 傅瑶光笑意淡淡,“如今京中传的那些我同晋王的传言,你定是听过吧。” “那些都是真的,还有方才你看见的那些东西,谢瞻今日特意送来的,都不是假的。” 说到这些,傅瑶光心头憋着的一股劲尽数翻上来,她看向他。 “晏朝,不仅如此,有一段时间,我真的想过和谢瞻……” 和谢瞻成婚。 她想这样说,但是没能说完。 晏朝将她按进怀中,抬起她的颌尖,在她唇上重重地咬了一口。 他眸中似有怒意,终于不是那副平静如死水的模样。 傅瑶光觉着自己也算是赢了他一次,只是这并未让她感到开心。 “怎么,你接受不了?” “接受不了便……” 她的话再一次被他打断,晏朝将她困在身前,微微闭了闭眼。 “公主。”他有些无奈。 “这些事,我一直都很清楚,但我不想听。” “你不想听,总有人会提的。”傅瑶光淡声道。 “臣方才确是情绪不好。” 晏朝缓缓道,“但不是对公主。” 他看着她,落在她颊边的吻很轻柔。 “任谁新婚,乍见这些东西心绪都难免会有些难平。”晏朝自嘲一笑。 “我本来其实是要扔了的。”傅瑶光语气渐缓。 说到这,傅瑶光仰头看他一眼,“不过,我以为你不会在意这些。” 她回想了下,继续道:“我同晏大人虽是这段时间方才熟悉起来,可到底不是第一日认识了。” “从我记事时起,我印象中你好像便没有过什么特别喜欢的。” “我皇兄爱茶,周师哥好名刀,其他几位一同长大的也都各自有喜好,但好像我从来没见过你对什么事情特别在意特别有执念过。” 她说完,朝他望过来,清透眼眸中带着一丝好奇。 晏朝默然。 自他三岁开始识字,父亲便对他寄予厚望,延请名师为他开蒙,教他读书写字。 同在晏府,他半个月能见父亲一面,一个月才能见母亲一面。 父亲每回见他便是考较学问,比几位夫子还要严苛,而且每一次他的回答应对,父亲都不满意。 而母亲,每次见到他都只是哭,心疼地拥着他,哭诉自己没有用。 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既不能达到父亲的期许,又不能让母亲感到开心,经文史籍中那些为人子女的孝道,他似乎从来都没有做好过。 他背了很多书,也做过很多文章,仍没能得到父亲的夸赞。 而他无论怎么与母亲说,他很开心,夫子待他很好,母亲仍是要掉眼泪。 后来他便不做这些无用功了。 他按部就班读书,作文章,后来进宫,跟着一群同龄人在宫学念书。 周太傅第一次看他的文章,欣赏又惊叹,说他十岁作的文章已经比许多贡生还要好。 那是他第一次得到旁人的肯定。 后来他十三岁那年,周太傅亲自举荐他去参加当年的科考,那年他连中三元,父亲第一次夸他,说他是晏氏未来的希望,也是他的骄傲。 只是那个时候,他已经不需要了。 在遇见傅瑶光之前,他确实没有什么旁的执念。 争鸾 第37节 那时候他已经不需要父亲的赞赏,也不再需要母亲的关怀,他也从来都没什么想要的。 只有禁宫中仅有的那一抹亮色,穿过他心头密布的阴云,开裂出一道裂缝,生生透出了一丝光来。 彼时他不懂情.爱,更不觉得自己会为情.爱所困,是后来漫长又寂寥的无数个夜,教他知道何为执念。 他怀中的人,便是他的执念。 晏朝眸光掠过她颈侧的吮痕,再度覆住落下细密的吻。 “瑶儿。”他唤她唤得亲昵而缱绻。 “往后,不会再如今日这般了。”他低声同她说着。 “今日哪般?” 傅瑶光将他推开些问道。 “不会再这样直接离开,留公主一人。” “便不能说不生气吗?”她有些好笑。 晏朝微微沉默,似是当真在考虑她的笑言,片刻后,他低声道: “说自然可以说,但是注定做不到。” 他气息灼热,说出的话却冷静。 傅瑶光在他肩上小口咬了一下,“晏大人真的好没情趣。” 晏朝哼笑,低着头不再说旁的,手臂一使力便将她抱到自己身上,圈着她的腰。 “臣只知情趣解作性情与志趣,公主说得情趣,臣却听不懂。” 傅瑶光被他带着坐在他腰上,她还从未在这样的角度看过晏朝,她垂眸盯他良久,而后蓦地一笑,按着他的胸膛将他往下面的床板推去。 “那还是晏大人悟性不够高。” 她故意压着他,也在他的颈侧轻轻地蹭。 “你唤我瑶儿,我该唤你怀安,还是修明?” “那便是修明了。” 傅瑶光了然地笑笑,贴近他,唇瓣蹭过他的耳畔。 “修明。” 晏朝圈着她,将她压进怀中,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动作,便听她在耳边道: “晏大人,我饿了。” 她笑吟吟地,在瞧他热闹,见他望过去,她又道:“我中午便没吃什么东西。” “真的很饿。”她眨眨眼道。 晏朝望着她,而后抱着她起身,她被迫主动环住他,在他怀中很小声地问:“去哪?” 他就这样带着她来到门边,放下她,弯起唇道:“回房。” 傅瑶光还想说什么,又听他慢声道: “回房,先陪公主用晚膳。” 第28章 午后那会谢瞻不请自来, 一下午傅瑶光都没得消停,到这会才传了膳。 晏朝和她一起吃了些,见她停了筷, 便也没再动了,只让人将餐食一并撤下。 傅瑶光吃完,正觉着有些不爱动,一转头便对上晏朝暗含笑意的眼, 他在旁边坐着,姿势端正却很舒展, 见她望过去,他一笑,道: “吃好了?” “……” 傅瑶光和他对视片刻,下意识便道: “我要出去走走。” 她说完便起身,晏朝一撩衣摆也站起身,跟着她一起走出房门。 他径直牵住她的手, 动作自然而顺理成章,傅瑶光低头看了看, 倒是也没挣。 园中暮色萧萧, 廊桥下的湖面,有鱼儿摆尾俶动,荡开一圈圈涟纹。 傅瑶光瞧了半晌, 偏过头看向晏朝笑着开口: “我小时候就很喜欢喂父皇御花园中的鱼儿,随手扔一把饵,便都欢欢喜喜地簇拥过来, 瞧着便让人很高兴。” 她说完, 再度低下头看向水中。 天色渐沉,乍看水中深不见底, 她瞧了良久,低声道: “晏大人,有什么是你特别喜欢的吗?” 方才在书房,她便问过一次了。 从成婚当日到现在,傅瑶光心里便一直都有些安定不下来。 不是不愉快,这几日以来,她和晏朝除了今天都很愉快。 实则今日也不算是不愉快,他当时是很不开心,但对她也没说什么重话。 只是晏朝这人性子太过冷淡,饶是同他算不上陌路,可她从来都不知道他的喜好。 更何况,她自小便有几分怕他。 她辨不出他的喜怒,更不知道他的喜怒源于什么。 今日晏朝看见她曾经写给谢瞻的那首《云中君》时面色沉地什么一般,可他打从今日进屋,神情就算不得平和。 同样地,她去了书房,本是想了一路的话尽数被他堵了回来。 最后她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他便好像翻篇了一样,什么事都没有了。 她既看不透他,也不知道到底要如何与他好好相处。 和谢瞻的那点事,她这辈子再也没办法改变了,若每次触及都要来这么一出,她这往后日子可就太难过了。 “没有。” 他没有什么事是特别喜欢的。 晏朝站在她身边,低声地说道。 “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做了这么多年的官,见过那么多人,难不成你从来都没有过特别想要得到的东西吗?” 她觉着这人难以理喻,有一瞬间,她甚至怀疑他就是在敷衍自己。 晏朝和她像是天生的两种截然不同的人。 便如此时,她随意倚在廊桥栏上,偏过头便能瞧见旁边的他,嶙嶙而立,松形鹤骨。 傅瑶光忽然觉着泄气。 “怎么会有人从来都没有喜欢的东西呢?” “也不是从来都没有。”晏朝低声道。 闻言,傅瑶光望向他,眸中映着清亮的月,等他把话说完。 晏朝垂眸瞧她,良久,笑笑说道: “早些年读书的时候,我很喜欢作画,常常废寝忘食,甚至有几次忘了还要去宫学上课。” 傅瑶光点头,“我听你提过,你这么聪明,想来于书画一道也极为擅长了。” “只是我前次在晏府,好像也没在你书房中见过你的画作?” 晏朝神情淡淡,连语气都没什么变化。 “后来被父亲知道了,将我书房中的所有藏画一并烧了。” “所有的藏画?”傅瑶光惊讶问道。 “嗯,前人名家的古画,还有我自己的。” “那后来呢?”她轻声问道。 “后来我便不再画了。” 他一字一句都很平静,似是时过境迁,旧事早已不再困扰于他。 可傅瑶光听着却如鲠在喉。 她在周太傅的府中,看过十二岁的晏朝画的《鱼戏图》,她当时看了便很喜欢,回宫后总是惦记着想让晏朝再给她也画一幅。 可她不知道要用什么来和他交换,金珠可以换来周则安的漂亮刀鞘,背诗可以让太子哥哥带她出宫游玩,连谢瞻,她都有办法让他应下自己的要求。 可唯独晏朝,她一连观察几日,都想不出结果,后来她得了父皇寻来的两只猫儿,就将这事忘到脑后了。 “好可惜。”她低声道。 “没有什么可惜的。” 傅瑶光听他讲的这些,听得心里很难过。 上次在他的书房,她便觉着那里简单朴素太过,反倒有种别样的压抑。 当时她只以为他喜欢这样布置,特意让人回公主府把这边的书房也改成那样,只是还到底还是觉着素淡太过,便让人在屋中多摆了一株牡丹。 却不知当年尚是少年的他,书房中是否也有许多相映成趣的小物件。 如今想来,大抵当年那一把火,不仅将他的藏画烧成灰,还一并烧尽了许多旁的东西。 想起和他一起在晏府与他父母用晚膳,当时她还想,他的父亲和母亲瞧着俱是亲善,不知为何偏他的性子这般拧巴。 她莫名有些同情。 还好她的父皇不是这样的。 傅瑶光想着他的话,心头却仍有顾虑。 争鸾 第38节 “我好像根本都不了解你。” “你的喜好、忌讳我一概不清楚,这几日你待我很好,但也让我很有压力。” “什么压力?” 晏朝问得认真而正式。 “就是,我不知道你现下为何会待我好,也不知道未来会不会就不像现下这般好说话了。” 许久,晏朝都没动静,傅瑶光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了。 天色早已黑了,她直起身,打算回房洗沐歇下了。 正待转身,晏朝揽过她的腰身,将她带入怀中。 “臣很喜欢公主。” 圈在她腰身的手一点点收紧,身后贴着的男人声音沉沉,微热的呼吸一下下喷在她的后颈。 他的唇在她颈边流连,令她几乎站不稳,被他扣在腰间的手托着,整个人都软在他的怀中。 “别……” 她想同他分开些,被他反而扣得更紧。 她咬了他手臂一下。 晏朝躲都未躲,习以为常般地低笑了声,将她转过身抵在廊桥的栏边,周遭随行的侍女提着灯,早在他将她圈入怀中时便背过身去。 他手撑着她的背,轻轻贴了贴她的唇。 傅瑶光犹记着是在外面,将他推离些。 借着不甚光亮地夜色,她看到晏朝眼下半掩在睫下的小痣和他微微弯起的唇。 他动情的时候,沉邃的眼会微微敛起,会将锋直的唇线弯出好看的弧度,会像现下这般轻柔又缠绵地落下吻。 喜欢她,他大概的确很喜欢她的身体。 也只有入了夜,在昏暗床榻间,她能看到和白日里不一样的他。 不是那种一丝不苟慢条斯理的,也不是冷沉且不近人情的,而是带着欲求,满是情绪的。 傅瑶光在他怀中别过头,小声道: “原来你也会说这样哄人的话。” “什么话?” 她眼神直往一旁背过身的侍女方向瞧,晏朝将她松开,理顺她交叠的前襟,抚平细细的褶,淡笑着反问。 “喜欢公主吗?” “这不是哄人的话,臣的确很喜欢公主。” “你快别说了,我不想听了。” 傅瑶光怔怔看着他,蓦地回过身,转身便往院内走。 方才他那般,已是让她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这会他反而一身清闲,面不改色地同她继续说这些话,她只觉着比方才还要难招架。 晏朝说他喜欢她,她是不信的。 这才成婚几日,连她自己尚且还要适应他的存在,他那样的人,身边多个人,定然是更加不习惯。 最多是不讨厌罢了 她对他便是这样的,谈不上多深的感情,但总归是不讨厌。 细说起来,这大概也能算作是一种喜欢。 一路回到房中,方才用餐的杯碟早已被人撤下,将屋内收拾好,还燃了凝神香。 她进到内屋,晏朝和她一起进来。 谢瞻送来的那一箱子东西仍摆在她的桌上。 她下意识去看他。 晏朝这次面容倒是很平静,来到桌边,随手将方才他未曾收好的那副字卷起放好。 “公主这字写得一般。” 傅瑶光看他那样子,几乎想拿起那副字扔他脸上。 她看他一眼,不吭声,径直坐到妆镜前,也没唤人,自己慢慢解下发髻上插着的珠钗环饰。 “你要是看不顺眼便扔了,本来也是要扔的。” 晏朝随手摆弄几下,将锦盒装起来。 “收去仓库便是了。” “我原是也这样想的,扔了难免要节外生枝,只是若你心里介意,那便扔了,我……” “公主府的东西,扔了不好。” “留着吧,说不定日后还能派上用场。” 晏朝将衣衫挂起,而后来到她的身后,将她手中解了一半的钗环接到手中,将缠绕的发丝一点点解开。 “公主当时,很难过吧?” 他手上动作不停,将她的首饰一件件拿下来,透过铜镜看她一眼,低声问她。 傅瑶光以为他问的是今日。 摇摇头道:“你当时看着确是有点吓人,但是难过倒是没有。” “不过你会在意,我还挺意外的。” 她会错了意,晏朝也没解释。 手下愈发轻柔,她觉得很舒服,微微眯起眼,头向后轻轻靠在他的腰腹。 她靠过来的动作自然,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信任和亲昵,晏朝将她所有首饰尽数解下放到妆镜前的匣中,拿惯了纸笔的手在她柔顺的发丝间顺了顺。 “当然会在意。” “臣说了,很喜欢公主。” 他眉目疏淡,口中却缓声同她说些个不着边际的话,见她半转过身朝他望过来,他将她抱起放到梳妆台上,俯下身的亲吻却不温柔。 镜中映出一双交缠人影,修长有力的指关顺过乌黑的发丝,一手抵住背,一手揽着腰。 “……去床上。” “这里不好吗?” “晏朝,去床上。” “好。” …… 第29章 傅瑶光离京那日, 朝会后没多久,琼珠便传来消息。 说是朝会之上卫国特使韩庭带了名女子进了朝会的大殿,那女子自称是姜国已故的那位王姓使臣的姐姐。 这女子带着一箱子金银和一封带着血手印的手书, 状告晋王谢瞻以银钱收买逼迫她的胞弟,手书是那王姓使臣的亲笔,将谢瞻意欲谋杀卫、姜两国特使,挑起几国矛盾的图谋尽数陈于纸面上。 她说弟弟的死讯传回后, 她日夜难眠,便想起弟弟跟着使团出使前, 交给她保管的一个箱子,打开便瞧见这一箱金银和这封手书。 刑部的人将当日这位使臣画了押的认罪书上的字迹手印与手书上的仔细比对鉴定后,确认是同一人所留。 大理寺的属官将当日从行宫膳房中截换下的带毒的物证一并呈上。 有太医院几位太医在当时查验后亲笔所书的留证,又有当时在膳房的那位王喜公公做人证,也算是证明了当日宫宴上未能成事的毒杀案确有其事。 但即便如此,仍是没有实际的证据关联到谢瞻身上, 他一点慌乱都没有,只说这女子是受了卫国使臣的指使胡乱攀咬于他, 又说晏朝借大理寺之手有意针对他, 行事有失公允。 几经辩驳,陛下听得不耐,斥责了谢瞻之后, 让他在宫中禁足反思,命刑部接管此案,尽快审定。 傅瑶光和晏朝出京的时候, 谢瞻已经被陛下明旨斥责, 一应人证和物证尽数被移去刑部核审。 斜月挂于中天,京城百里之外的官驿外, 傅瑶光撑着晏朝的臂弯下了马车。 这几日都是这样,白日行路,入夜了便寻官驿入住。 烟萝打了水,傅瑶光洗沐后回房,来到床边。 晏朝只着了一身中衣,靠坐在床上,见她进来,将手中的书收起。 他身形长,腿交叠着搭在床边,将不大的床板占去好大一片,看她在旁边踯躅,眸中浮起浅淡笑意,却也没给她让位置。 看他这副模样,傅瑶光便知道他是故意的,原本要开口让他让一下的话便没说出来。 她轻哼了声,推了推他的腿,“你不让,我可踩了。” 床上的晏朝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她想在他腿上掐一下,可她探手去捏他腿时却根本捏不动。 “怎么不掐?”他眉眼微挑,淡笑着问道。 傅瑶光推他一下,“你给我让让。” 她说完,他仍是不动,稳得什么似的,傅瑶光抿唇看他半晌,不再理他,她踩着床檐上去,正要从他身上翻过去,便被他拦腰抱住扣在他身上。 她坐在他的腰腹间,被他环着腰,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身上。 “不是说要踩?”他又问了句。 “你就是想这样,我就知道。”她小声控诉。 她看他一眼,忿忿道:“我怕踩了你,明日你走不了,还要耽误行程。” 晏朝指腹捻过她的唇珠,“公主可以试试,看看明日是谁走不了。” 傅瑶光微有些恍神。 争鸾 第39节 他平直的话音,令她甚至有些不确定他的话中是否有她想的那种暧昧之意。 可他说完,落在她腰际的手便拂开她中衣的衣角,贴着她的后腰一点点摩挲。 他也是刚洗沐过,手掌的温度微有些凉。 实际上他手只是停在那里,可那个位置,无论是往上还是往下都很敏感,而他既没向上抚,也没往下探,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动,令她的心绪渐渐也被他勾地不上不下。 傅瑶光看向他,她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现在大致是什么样子。 方才他拦腰抱过来的时候,她便觉着脸热,更不用说这会了。 可瞧瞧,他的手还留在她中衣之下,他看上去连点旁的反应都没有。 她不服气,手也往他衣下去探去摸,也往他颈边轻咬。 他大概都没想到她会忽然这般,几乎是同时,身下他的身体骤然绷紧,气息也急促许多,下一刻便被他拉起。 “不想睡了?” 他的声音沉而哑,盯着她问道。 这人也就是能装了些,实则也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游刃有余。 傅瑶光心里的那股劲顺了,手也不乱摸了。 她的姿势有些累,方才也一直撑着,不想压得他太重,但只这么一会,腰和腿俱是有些累。 她靠进他的胸口,“今天真的好累。” “坐马车坐得我浑身都疼。” 她的话音落下,腰间的手便松了,下一刻便被他翻身带到里侧。 身子落到床边上,她松了口气。 晏朝抬手扯开锦被将她盖好,起身下去熄了灯,躺回她的身边。 傅瑶光至今仍不习惯同榻相拥而眠的姿势,但背对着他时倒是还好。 只是这一连多日,每每醒来时,她都是缠在他怀中的,也不知道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身旁晏朝的手搭上她的腰。 连日来都是在马车上度过的,傅瑶光是真的累,但是她躺下却没有睡意。 她往后靠了靠,贴进晏朝怀中,他的身上很暖,靠着他让她很舒服。 “不想睡?”他低声问。 “睡不着。” 傅瑶光闭着眼,应声却应得快。 似是想到什么,她转过身,平躺着偏过头道: “晏朝,离京那日的事,也不知道刑部现在查出结果没有。” “查不出。” “你怎么这么肯定?” “本来就没什么可查的,没有证据,刑部查也不过是磨时间罢了。” 傅瑶光有些失望。 可想想又觉着不对,她狐疑地看向他。 “这事和你有关系?” “算是吧。”晏朝平淡应声。 他看她一眼,“和公主也有些关系。” “当日在那使臣手里发现的檀珠,是他这姐姐不离身的饰物,那一颗是从他姐那里取下的其中一颗,他也从不离身。” 傅瑶光不知道这些,她这会更是没了睡意,忍不住追问道: “是当日谢瞻手里的那一串吗?” “不是,我亲自审过那女子,她的那一串檀珠一直戴在她的手上。” “所以当日谢瞻只是用檀珠提醒那个使臣,如果他不认罪,他姐姐就会出事?” “不知道。”晏朝看她一眼,慢声道: “并没有实际的证据能证明,这些事是晋王授意,说不定他当真是冤枉的。” 傅瑶光听着晏朝的话,越听越觉着奇怪。 “你审过那个女子?” “那为何她是被卫国那个韩庭带进朝会的,不应该是大理寺吗?” “若是大理寺将她作为人证,案子就也应该是大理寺来办了。” 她皱眉问道:“你不想把事情查清楚吗?” “公主。”他偏过头看她一眼,“晋王当日说我是以权谋私。” “他没说错,我确是公报私仇。” “再则,宫宴上给卫国使臣下毒,猎场中射杀谢屿,这两件事如今查出来的经手过的人,皆已认罪后自尽,证据链完整,根本扯不到晋王身上,即便那使臣留了一封手书,可仍只是片面之词,查上十年也查不出结果。” 傅瑶光沉默下来。 现在就是这样,无论谢瞻在她眼中再如何可疑,拿不出证据便只能看着他继续做戏。 “那你还任由那女子被卫国使臣带进宫。”她小声道。 “公主不是不想让晋王和端王郡主成婚吗?” 晏朝声音淡淡,“即便如今已经赐婚,但有韩庭和那女子在,晋王的嫌疑洗不脱,陛下是不会让端王郡主下嫁的。” 傅瑶光微怔。 她确是不想这桩婚事成。 不管是谁,都注定会被他牵累,她对端王郡主既不忍又同情。 在她心里,谢瞻便不应该成婚。 只是她的这种想法,若是落到在外人眼里,那便是她得不到谢瞻,又见不得他另娶。 她没想到,晏朝会将她无意中说的话记在心里。 更没想到的是,他分明介意自己和谢瞻的旧事,却仍然愿意达成她的心愿。 “晏朝,你不会认为,我是有……有别的私心吗?”她低声问。 “没有私心。” 他捏捏她腰侧的软肉,“公主只是不忍心。” 她有些痒,将他的手拉开。 “我本来确是有些不忍心。” “只是上次听你说,郡主是自己想嫁的。” “不过现在这样也挺好,也免得到时候让谢瞻和端王越走越近。” 晏朝不再多言,侧过身看她一眼,微一动撑在她上方。 “公主方才不是说累了?” 傅瑶光和他对视片刻,将身上的锦被拉起遮住脸,只露出一双眼,望着他闷声道: “我累了,我要睡了。” 她两手抓着被子的边,动作很有些小孩子气,晏朝蓦地将被子拉起来,连她的头一并蒙起来。 “你做什么?”她将脸露出来,佯怒地看着他。 如水的月夜,晏朝的眸光格外柔和。 见她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他将她手绕过自己的颈。 “不想睡?”他轻吻落在她的唇边。 傅瑶光缩回手撑住他压过来的动作。 她和他靠得极近,他气息神色还有身体的变化,几乎立时便让她领会到,他这会正在想什么。 她试探着开口:“想睡。” 出乎她预想的,晏朝将她松开,坐起身将床边的帷帐落下,躺下后也没再动她。 “想睡便睡吧。” 再不见月色,便是睁眼,入目也是黑沉沉的。 傅瑶光闭上眼,良久,还是忍不住往晏朝那边摸了摸。 他和自己隔开了许多,中间足足能再躺一个她。 片刻后,她朝他那边钻过去。 他只以为她是睡着了。 她一直如此,睡熟了便往他这边靠,反而是醒着的时候从不会这样。 晏朝任由她靠近,只是她并未如他预料那般,不安分地缠上他的腰和腿。 片刻后,他听到她在怀中小声道: “晏大人,你真好。” 第30章 将要进定州地界时, 傅瑶光在马车上正在和未下完的棋局残局较劲。 这一路走来,她和晏朝不知对弈了多少场,她一次都没输过。 争鸾 第40节 诚然, 她胜的每一局,最终数出来都只能胜他一子。 当时也就是两三场,她便觉察出来,晏朝在让她。 这让她心里很不高兴。 她觉着晏朝这人没劲, 下棋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她又不怕输, 再则她长这么大,学棋也不过只是学了那么两年,输给他再正常不过了,哪里用得着他让自己。 那时她将桌上残棋推乱,用手中白子扔他。 “你故意让我。” 晏朝从旁捻起她随手扔过来的棋子,轻落到桌上。 “是啊, 不然公主怎么会赢。” 傅瑶光被他的话堵得不行。 他让便让了,偏让得这般明显, 这会这话又说得理所当然。 她不想理他了。 和他对弈还不如去和烟萝琼珠一起看话本。 她心里忿忿地想。 “公主不想玩了?” 他笑看她一眼, “也是,反正不管怎么下,公主都只能胜臣一子, 结果都是一样的。” 她更生气了。 明知道他故意激她,可仍是忍不住道: “你是说你每次都能只让我胜你一子?” “我才不信。” “再下一局。” 她瞥他一眼,不服气道。 “好。” 晏朝点点头, 抬手不紧不慢地将棋子拾起收进棋盏。 自那日之后, 只要晏朝不用处理公文,她便让晏朝和她下棋。 这一路行来, 已是不知对弈多少场,她很不愿意承认的是,她当真每一场都只胜他一子。 起初她是和他置气,想赢他,后来是想让自己输,故意给他送子,再后来是想多胜他几子。 可无论她怎么应对,最后棋局的结果都是她只胜他一子。 最开始傅瑶光心中因他故意让她而产生的那点不悦早已散尽,且因着每一场都是她在赢,也没觉着烦闷,只想着怎么才能打破胜他一子的这个结果。 这么一路过来,她和他之间的一局棋从最开始一盏茶便结束到如今一下午都不停,在此之前,傅瑶光还从未对下棋这般热衷过。 而且这也是她头一次觉着,晏朝如果性子再好些,应该也能是个挺不错的玩伴。 于棋艺上,她本也没花过太多心思去钻研,与他本就不是相匹配的对手,若正经与她对局,大抵她和他都会觉着很无聊,不会如现下这般一连半月仍觉着很有趣。 这会傅瑶光正纠结的残局,是午时和他下了一半的。 她落子犹豫了足有半盏茶的时间。 如今她落子不似之前那般鲁莽,也会和他一样往后算算棋路,虽然她算棋的思路也是他教的,有时候他落子又总能落在一些她想不到的地方,但大部分时候,至少接下来十几子的走势还是和她预想的差不太多。 “晏大人。” 她拉了一下他的手腕,而后在棋局上两个位置轻轻点了点。 “这,和这里,你觉得哪更好?” 进攻,将他的黑子咬死,牺牲一大片白子。 守局,放弃掉的,可能是这下了将近两个时辰的棋局的唯一转机。 晏朝看着棋局的形势,微微沉默片刻。 “公主要知道,便是在这里同我的黑子厮杀,也不一定能得偿所愿。” 傅瑶光自是也知道。 她想要胜他,不是胜一子,是胜很多子。 “我还是想下这里。” 她将棋子落下,将他的几枚黑子提出,而后看向他。 “赢不赢总要试试才知道,怕输可能就真的输了。” 她做出了选择,等着他落子。 可许久他都没有动作,她看向他,却瞧见他面色发沉地盯着马车外面。 傅瑶光好奇地坐到他那边往外看,却被他落下轿帘遮住视线。 晏朝将她揽紧。 “外面怎么了?”她不解地问道。 话音刚落,便听到外面蓦地传来激烈交手的刀剑轻鸣。 “没事。” 他垂眸看她一眼,“公主害怕吗?” 傅瑶光摇摇头,他这般不慌不忙,似是早有预料。 她想了想,问道: “他们是谋财还是索命?” “应是要命吧。” 晏朝从棋盏中捻起一枚棋子,落到棋盘之上。 一子落定,局势霎时翻转,她原以为的胜机,即将要被她围死的一片黑子,原是他有意做成的败势,现下他落一子便已将黑子的败相逆转。 傅瑶光也没气馁,这次没再犹豫,径直去守她的白子。 她几乎以为要输了,这会她早已不想用输来打破他胜一子的记录,她想赢,最好赢他个几十子才开心,她一心防守,如此几经来回,竟被她再度占了上风。 只是这一次最终,她胜他三子。 她反复确认过,而后不大确定地看向他。 “这不是你让我的吧?” 晏朝轻笑,摇头道: “实至名归。” 这算什么实至名归。 她和他下这么久,好些技巧都是学他的。 但是赢了他,傅瑶光仍觉着开心。 她正要开口,外面传来人声。 “公主,晏大人,都解决了。” 晏朝将她松开,“公主在此稍候。” 他撩衣摆起身,被傅瑶光牵住手腕。 傅瑶光心中犹觉着不可思议。 方才明知外面在交手,有刺客图谋不轨,她竟然被棋局吸引着和他将残局下完。 是晏朝太坐得住了,他问完话便落了子,自己便变幻的棋局被吸引住了。 这会见他要下去,下意识便抓住他。 “我也下去。” “外面情形可能,不会太好看。” 傅瑶光起身跟在他身后,手不自觉地挽住他。 “没事,谢屿的尸身我也一样看过了,也没什么稀奇的。” 她甚至起了开玩笑的心思。 “反正我若是晚上睡不着,还有晏大人陪我呢。” “……好。”晏朝低笑了声,应了。 下了马车,不远处御林军处理地上的尸身,傅瑶光一眼瞧见旁边的周则安。 周则安带着公主府的护卫,和陛下派给晏朝的御林军站在一起,御林军的统领名作林川,见到晏朝,立时上前一步抱拳回禀。 “晏大人,来人确是都是死士,没有活口。” “是自戕还是含了毒?” 晏朝瞥了眼被拉走的死尸,问询的声音平稳。 “应是咬毒。” “收了他们的兵刃,查验毒药。” 傅瑶光听了半晌,皱起眉来到周则安旁边。 “周师哥,你们这是早已经计划好了?” “应是晏大人和林统领商议定了,但这几日我看一直在这附近慢行,再看御林军的部署,心里也有些猜测。” 周则安说到这,望向她,“公主勿怪,臣也不确定是不是多想,也不愿让公主忧心,便没同公主回禀。” 傅瑶光点点头,淡声道: “周师哥,若下次还有这样的事,你要告诉我。” 周则安点点头,“好,臣记住了。” 争鸾 第41节 这会晏朝和御林军的人也交代完了,他朝周则安走近。 “周将军。” “接下来的几日,周边的护卫便交给周将军了,林统领那边要去核定这些人的底细,需要些时间。” 周则安点头应下。 晏朝来到傅瑶光身旁,不待开口,便听到傅瑶光道: “你应当事先告诉我。” “我也只是猜测。”晏朝应道。 “不过现下倒是确定了些事情。” 晏朝握住她的手,和她上了马车,车外御林军一边清理一边整顿。 他带着她坐下,方才低声道: “公主不妨猜猜,这些人是谁派来的。” 傅瑶光想了想,沉吟开口: “你是为那桩舞弊案而来的,或许便是牵涉其中的人,再或者,定远侯在定州多年,有事情不愿被你知道,见你来了定州,做贼心虚坐不住了。” 顿了顿,她复又道: “还有你离京前还给谢瞻找了些麻烦,说不定他蓄意报复。” 晏朝点点头,“公主分析的很有道理。” “所以,是谁?”她小声问。 “不知道。”晏朝慢声应着。 “说不定都不是,这些人只是劫道的,也说不定,公主猜的全对。” “是与不是,查查便知道了。” 晏朝声音有些冷。 傅瑶光仰头看看他,心中竟觉着莫名地安定。 她将心头迭起的思绪压了压,只问道: “那现下去哪?听周师哥说,马上要到定州了,若是定州的人派来的刺客,那贸然进去应是不妥当。” “先不去定州。” 晏朝将桌上她收了一半的棋子一粒粒捡起放进棋盏中,他也没回头,只缓声问道: “周则安如今是公主府的护卫,为何还要唤他师哥?” “不管他是不是护卫,是哪的护卫,都是师哥啊,不唤师哥唤什么?” 傅瑶光拿起旁边的棋谱正翻着,听他发问,应答地也有些莫名其妙。 “周将军、周统领,唤官职不是更敬重?” 闻言傅瑶光望向他。 “唤官职会更敬重吗?那我往后也多唤你晏大人。” 晏朝偏过头盯着她瞧了半晌,蓦地侧过身撑在她旁边,轻轻在她唇边蹭过。 “原来在公主心中,臣与周则安是一样的。” “晏大人和周师哥,哦是周将军,晏大人和周将军当然不一样了。” 她任他欺近,不躲也不推,“周将军只是儿时的玩伴。” 她说完故意停顿了许久,身前人却未如她料想那般顺着她留下的话茬发问,只是沉沉地望着她,耐心地等她继续说。 他不问,傅瑶光也不说话。 和他相处这么些日子以来,连她自己都觉着,她比以前要沉得住气。 她神情生动又促狭,晏朝看一眼便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无声低笑,既不问她,也不等她说下去,覆住她微微开合的唇。 相比平时和晏朝之间的那些,这会的他有点凶,手上动作也不温柔,许久才将她松开。 她有些发懵,眸光水盈盈的。 “晏朝……” 她下意识唤出声。 晏朝眼底掠过笑意。 她也只在故意消遣他时会拿腔拿调地唤他“晏大人”,而有些时候,她下意识唤出的只有他的名字。 他指腹捻过她的唇,起身坐回旁边,将她方才看的那本棋谱从马车内的地上拾起,翻到她方才看的那一页,放到她的手中。 “先歇会吧,快到了。” “今晚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他话音刚落,傅瑶光将书塞进他怀中,声音很娇气,语气却有些忿然。 “你胡说些什么!” 她这般,晏朝反而意外,将她塞过来的书合起放到一边。 看她一眼好笑地解释道: “待会要去的驿站,我的表兄陆文清已经在那等着了,明日你我乘陆府的车马进定州府,自是要做些准备,我说有很多事要做,说错了?” “……没有。”她顿了顿,应道。 “公主以为臣说的是什么?” 傅瑶光从书桌边将方才扔回去的棋谱拿回来。 “谁要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公主说得是,是臣不该问。” “你不许笑!” “好。” 官道之上,车马渐行渐远,话音也随之远去,只剩下被扬起的尘土慢慢落下,将宽阔官道两侧地上不甚显眼的血迹一并覆住。 第31章 对于晏朝提到的这位陆姓表兄, 傅瑶光一直是只有耳闻,从未见过其人。 曲江陆家是靠做书局起家的,几百年的苦心经营, 当家掌权人都是陆氏嫡系,这么一代一代传下来,到如今,陆氏除了有书局, 还做笔墨纸砚的生意,现今时下上好的笔墨纸砚大多都有陆氏的字号。 傅瑶光虽然对这些东西并不热衷, 但她素来用的东西都是极精致讲究的,便是于书画一道是外行,她对陆氏的名头却并不陌生。 只不过对于陆氏如今这位少东家,她确是从未见过的。 她和晏朝到达驿馆,一行随从停车歇马,傅瑶光跟着晏朝来到一间房门外, 推门而进。 门一开,傅瑶光便被里间浓郁的甜香熏得一皱眉。 片刻后, 里面传来年轻男子略显戏谑的声音, “怎得做了这些年的官,还是这么没长进。” 片刻后,从里面转出来一男子, 堪堪披着外衫,单手随意地拢着衣带,仪态实是轻浮而风流。 “这么单刀直入地往里闯, 若不是提前知道你要来, 怕不是还要以为今日这是遭了贼。” 另有一女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衣衫不整, 满面的春情褪不尽。 这二人来到外间的茶室,男子随意坐到一旁,女子极为知趣,安安静静跪坐在他的旁边,拿起茶壶为他斟茶。 晏朝拧眉,盯着另一边的茶座,半晌都没动。 “晏大人,若陆某没记错,你这是有求于人,若是还如以往那般挑三拣四,那便请回吧。” 男子接过身旁女人倒来的茶,开口的语气听着有几分洋洋得意。 晏朝顿了顿,带着傅瑶光坐下。 其实不是不洁净,只是这屋子,还有对面这两个人,太香了,香得人头疼。 而且这两人虽然没什么出格的举动,但一举一动都带着一股子非礼勿视的劲。 “这是我表兄,陆文清。”晏朝给傅瑶光介绍了句。 便是他不说,傅瑶光也听得出来。 他没给对面这二人介绍她的身份,因为她与晏朝离京,也只京中那么几人知晓,知道的便知道了,不知道的人自是也没必要特意去提。 傅瑶光朝陆文清和那女子微一点头。 “陆公子,姑娘。” 她说话的功夫,晏朝偏头看她一眼,神色和缓。 对面陆文清目光在她和晏朝之间流连许久,摇头笑道: “看你身边有女子,我真觉着我像是还在梦中。” “说正事吧。” 对着陆文清,晏朝便没了方才的好态度。 “有什么可说的,这驿馆,陆家也算半个东家,什么消息都透不出去,待明日一早,你和这位姑娘从我这出去,坐我的车马,然后爱做什么便去做什么,我呢,便只能和熙儿以身犯险,坐你晏大人的车架去定州府官驿里住下,去给你装装样子。” 陆文清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倚靠进那被唤作熙儿的姑娘怀中。 看着晏朝,他懒洋洋问道: “晏大人,草民这算是为国效力吗?在定州这段时日也算是公务吧,给不给银子啊?” 晏朝没理他,从袖中拿出几封文书,将印着龙纹的文书展开,递给他。 “陛下亲旨,要你配合办案。” 争鸾 第42节 陆文清接过看了一眼,放到一旁。 “人不在朝堂,还不得清净,若不是因为你请的这道特旨,我可懒得往定州这破地方折腾。” 晏朝将另一封带着火漆的信也推过去。 “此前你让我帮你查的事。” 这封信递过去,傅瑶光便瞧见陆文清的神情骤然变了。 原本懒散悠闲的气势瞬时散了,不过几息之间,这人便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他接过撕开火漆,只看了几行神色便阴沉下来。 他死死盯着那封信,手指越攥越紧,片刻后嗤道: “她倒是真敢。” 晏朝倒是平静,他朝陆文清身边垂眸不敢说话的女子望去一眼。 “这般惦记,也没见你身边少了人。” 陆文清将信笺随手投进旁边的香炉中,盯着那信纸一点点烧成灰,他嗤笑。 “旁人如何能和她比。” “罢了,左右你也不懂。” 他收了目光,看了晏朝一眼说道。 许是这会已然缓过来了,陆文清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神情。 他将旁边的女子搂进怀里,抬起她的下颌,端详片刻,似笑非笑道: “熙儿这是,害怕了?” “公子这么好,熙儿不怕。” 陆文清笑笑,慢腾腾起身,将她横抱起来。 “这才乖。” 他也没回头,只慢悠悠道: “我没带随从,明日你们自己走便是了,待会让你那个云澜来一趟,好歹也让我认认人。” 傅瑶光看着陆文清走出房间,她耐不住好奇问道: “他是在找什么人吗?” 晏朝点点头,“当年他西行想将陆氏买卖的门路扩到外域去,却被困在雪原险些冻坏了腿,回来后好几年下不得床,临川江家的二姑娘瞒着家里自愿进了陆府,以婢女身份在他身边侍奉照顾好几年,后来便同他成婚了。” “所以他找的是这个江姑娘?我记得上次听你说,陆文清发妻早亡,便是她吗?”傅瑶光回想了下问道。 “嗯,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去年得了消息,这位江姑娘似是没死。” “你竟然帮他查这种事。” 傅瑶光轻哼,“说不定是他对不起人家。” “年前陆氏的一单生意被旁人捷足先登,他托我查的,是截下陆氏生意的商号背后有没有朝中人,算是探探底细。” “和这位江姑娘有关是吗?”傅瑶光猜测道。 “确是和临川江氏有关联。” 傅瑶光将桌上的茶盏拿起,给自己倒了一盏,又给晏朝也递过去一盏。 她端起茶盏小口轻抿着,“你为何会帮他查这些?” 她随口问,晏朝却沉默下来。 端起傅瑶光递来的茶盏一饮而尽。 “算是交易吧,毕竟他也帮了我的忙。” 傅瑶光不再言语,许久都没动静,晏朝垂眸看她。 她似是有些累,正倦倦地往他身上靠。 他半扶着她,心头想的却是方才陆文清说的那句,他不懂。 有什么不懂的。 陆文清才是真的不懂。 再寻来成百上千个和那个人哪怕有一分相似的,也再拼凑不出第二个她。 失去的便是永远失去了。 饮鸩或许还能止渴,如陆文清这般,只怕连他自己都骗不过去。 身旁傅瑶光靠在他身上,喝着茶盏里陆文清备下的茶。 她不是靠在他的肩上,而是贴进他怀中,半倚到他腿旁。 她很少会这样,但晏朝很喜欢她无意识的亲近。 他撑着手臂,垫着傅瑶光的头。 渐渐地,她的眼神涣散而迷茫,颊边耳畔颈侧,瓷白的肌肤泛着薄红,在他怀中腰腹附近一下下地乱蹭。 晏朝这会也觉出不对来。 他向来不是重欲的人,或者说,他是个很能克制自己的人。 于情.事上,他不是没有欲望。 只是对于晏朝而言,让她因自己而开心,远比索取片刻的欢愉重要。 只是—— 晏朝目光落在陆文清留下的茶水上。 他叹了口气,将她从衣襟下乱摸的手拽出来。 傅瑶光只觉着头晕,浑身哪哪都不舒服,她下意识地唤着他。 “晏朝……” 她觉着脸上很烧,攀着晏朝,脸颊本能地往他衣襟交叠处未覆住的皮肤上贴。 她无意识的动作于晏朝而言,似是油锅触了火星一般。 他将她按进怀中,抬起她朝向自己。 他从没有过这样难自控的时候,掌下的腰身不盈一握,怀中的她蹭过的地方几乎立时便要带起灼痛。 他将她带到身上,拨扯开她衣襟下的结扣。 大抵还从未被他这般直接地对待过,傅瑶光很不适应地在他身上乱动,他碰一下,她便躲一下。 晏朝将她两只手一并制住。 “不愿意?” 他抵着她,不再动她,阖着眼犹带喘息地问着。 傅瑶光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为何。 她只是觉着不舒服,哪哪都很不舒服,往他怀里钻。 “晏朝,好难受……” 晏朝长眸轻阖,将她压在怀中往下按。 他不该问她,她一开口,那般声音,他仅存的理智尽数被瞬间升腾的情.欲消磨尽。 晨星微亮时,晏朝将她抱回床上。 傅瑶光捏着他的衣襟,人却早已睡得昏沉。 他喜欢听她唤自己。 无论是晏朝、晏大人,也无论是微恼的,还是带着哭腔的,每听一次都让他心中悸动无比。 应是陆文清那壶茶的缘故,她今晚缠人又主动。 对着他,大多数时候,她都是被动接受的态度,大抵是成婚了的缘故,她鲜少会拒绝他。 自然,她也从未如今日这般主动过。 原来她也可以和他对她一样,对他有需求有渴望。 只是不一样的是,她是受了外物的影响才会那样待他。 晏朝很清楚的知道自己。 他对什么事都很淡,除了她。 若不是因为陆文清那壶该死的茶,他还可以很耐心地慢慢引她走向自己。 她如今会主动勾他的手,会央他陪她消遣时间。 想不通事情的时候会问他,遇到解决不了的事也会找他商量。 他本来对此很满意。 可是这还不远远不够,他实是贪恋今晚的她。 只是他和陆文清不同。 陆文清会用这些外物欺骗自己,而他不会。 假的永远都是假的。 如观水中月,赏镜中花,须臾欢畅过后,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落寞。 便如此时,他身体尚且犹未冷静下来,她在怀中睡得安静,他心绪纷乱,心头的躁动和侵略半分都压不下。 只是到最后,晏朝也只是用手轻轻抚过她的背。 他不能心急。 更不能吓到她。 争鸾 第43节 第32章 傅瑶光是在马车上醒过来的。 马车上鹅绒软毯铺了厚厚一层, 帷帘色泽沉暗,将两侧的小窗遮挡地严严实实。 她醒过来的时候,晏朝正坐在她卧躺的榻边, 背对着她,看不见在做什么。 她睁着眼,打量着陆文清的马车。 金丝楠木作车板,提花云锦作帘帐, 鹅绒软毯,貉裘地垫, 连榻边的小案桌边都嵌着松石青金。 这般用度,傅瑶光在京中这么多年都少见。 皇家用物皆有定数,她一个身有封号的公主,规制的车马銮驾用度可能还不如公侯府上的嫡小姐。 有的权贵之家好奢靡,只是毕竟是天子脚下,尚有节制, 更不用说如晏府这般好古朴的世家,在这些身外之物上更不似陆文清这般奢豪。 像眼下陆文清这般毫不掩饰的, 傅瑶光是当真从未见过。 看罢多时, 她慢腾腾坐起身,晏朝听到动静,将手上东西收起, 回过身看向她。 “醒了?” 见她没有要继续睡的意思,晏朝起身将遮光的帷帘挂起,只留了层纱帘遮住窗扇。 日色瞬时透进马车, 傅瑶光这会才觉察到, 瞧着天色,现多半已是过午后了。 “饿了吗?”晏朝坐回一旁低声问道。 傅瑶光偏头看向晏朝。 他今日换了一身月白色缎袍, 不似着官袍那般沉闷,瞧着很有几分清逸,相比之下,足足睡到这会日往西沉方醒的她颇为狼狈。 若不是他,她哪里会这般不舒服! 她收了目光,转过头不再看他,也不应他的话。 晏朝似是轻笑了声。 “那看来是不饿。” “倒是可惜了。原就听闻定州城内淮水畔的集贤楼炙烤是一绝,还想着晚些时候同公主去看看,看来公主兴致不高。” 他的语气平静又带着几分顺理成章,朝她望过来的目光带着清浅笑意。 他故意这样说给她听的! 傅瑶光更觉得气不顺,看他一眼,轻推了他一下。 “你坐远些,挡光。” 晏朝从善如流,当真便坐远了些。 应是说话间这一会的行驶,马车在官道上变了些方向,方才有他挡着,傅瑶光尚不觉着如何,这会他一让开,天光斜斜刺进来,立时晃得她睁不开眼。 她不得不坐起身来,稍稍前倾些,方才堪堪避开刺目的日色。 晏朝微微一笑,终是起身坐到她的身侧,抬手撑在她的腰背处。 借着他的力道,傅瑶光稍稍往后靠了靠。 她觉着心头刚醒时翻腾着的那股劲有些顺了。 “你怎么不叫我。”她小声嗔道。 “左右这里也没旁人,想睡便睡会,也没什么。” 傅瑶光半倚着他,想给自己睡到这会才醒寻个合理的由头: “我也没想这么晚,可你昨天好凶。” 她随口说了句,说完后想了想,瞬时便怔住了。 旋即浑身都变得不自在起来。 “我是说你对陆文清……” 傅瑶光想解释一句,可听着旁边人的低笑,她的声音也越说越小。 她到底在胡说些什么东西! 晏朝抬手给她递过来一盏茶。 “问过了琼珠,她说你爱喝这个。” 他神色淡然,好似没听出她方才那话的弦外之音,但方才她说完话他便笑了,傅瑶光听得分明。 饶是羞恼,可这会他并未追着她的无心之言不放,倒让她自在了许多。 她默不作声接过茶盏,将入口时又生生顿住,仔细看了看茶底。 昨夜种种,她记得清清楚楚。 罪魁祸首十有八.九便是陆文清备下的那盏茶。 茶里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但这茶大抵只是助兴,不会迷失心智,她不仅记得昨日的晏朝,也记得昨晚她是怎么缠着他的。 那茶她昨天是亲眼看着陆文清入口的,根本未曾想到里面是加了东西的。 也不知道陆文清这人到底是个什么习性,连日给自己用这些下流玩意。 “我不喜欢你的表兄。” 傅瑶光端着茶盏抿了几口,递还给晏朝。 “嗯,我也不喜欢。”晏朝将茶盏放到一旁道。 “你谁都不喜欢。”傅瑶光小声诽道。 晏朝偏头朝她望过来,点点头,片刻后撑在她身后的手便松了。 他收了手,应她的话:“确实,公主说得很对。” 他的手一撤,傅瑶光立时便有些坐不住。 方才他没扶着她,她自己坐着的时候,她尚不觉着累,可这会收回手,感觉却不一样了。 她扳过他的手腕,“你让我靠一会。” 晏朝微微一笑,复而抬手将她环住。 “当日离京之前,在公主府时臣说过的话,公主还记得吗?” 傅瑶光半倚在他上,身下是柔软的鹅绒毯,纱帘之外时有树影飞掠而过,余晖洒进马车内,她心里渐渐轻快起来。 “晏大人说什么了?”她在他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慢悠悠地追问。 晏朝却没言语,垂眸看她一眼,低笑了笑。 他当时说的是,他很喜欢她。 * 到定州府城外时已快到晚上,城门处的守卫仍是很多,晏朝递了陆文清准备好的文书,守卫也没细看,扫了一眼便放行了。 走进城门时,傅瑶光看了眼,莫名地觉着,这些人似是在等什么人来一样。 为傅瑶光和晏朝赶马车的车夫也是陆文清的人,进了城门,将马车最终停在一方小院之外。 “公子,小夫人,到了。”他恭声道。 傅瑶光下了马车,车夫叩了门,里面人打开门,最先出来的是一位管事的男子,他见了晏朝便迎过来。 “大公子。” 晏朝随意点点头,勾着傅瑶光的腰身径直往里进。 被他带着往里走,傅瑶光看了看他,觉着他这会举手投足确是有几分陆文清那人的样子。 但想到昨日跟在陆文清身旁的女子作态,傅瑶光却怎么都有些学不来。 身后正门关了,跟在晏朝身边的管事方才笑着低声道: “表公子,我们少东家已经来了信,这段时日您便在这住着,里里外外都打点过,都是自己人,不会有问题,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他朝傅瑶光看了眼,却不知该怎么称呼。 国公府世子和公主的婚事,如今虽是人尽皆知,但公主怎么可能会来到定州,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 可是若公主没来,他们这位表公子乃是新婚,竟也会带着娇客前来定州吗? 管事的有些犹豫,转念间却想起自家公子那副风流性子。 这位管事再没多言,只道: “这里是我们接了信后为您新置办的,若有什么还需要添置的,您也只管吩咐。” 听闻这话,傅瑶光看向晏朝。 这一听便知道是说给他的。 昨夜都快四更天了,他还去寻了云澜,回来后将房中床上铺陈的东西尽数换了。 诚然她也用不了旁人用过的东西,不过昨日那房间,陆文清是特意给她和晏朝准备的,除了旁边的美人榻,基本旁的都是没碰过的。 晏朝微一点头,将人打发下去。 马车上有琼珠备下的衣物,傅瑶光一番梳洗后,换了身衣衫,方才回到房中。 “累了吗?”晏朝望向她问道。 傅瑶光摇头,“白日里睡得多了。” “那便出去逛逛?” 晏朝也没说去哪,见她点头,带着她站起身朝外走出。 傅瑶光跟着晏朝出来,也并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 直到来到淮水河的桥边,她才看到不远处星火辉映的集贤楼。 迎门的是个岁数不大的女子,见晏朝出手阔绰,一路陪着笑尽说些漂亮话。 傅瑶光和晏朝并没有去楼上的雅间,而是在二楼的散座中寻了处空桌。 争鸾 第44节 席面排开后,她小口吃着东西,一边留意周遭的其他人。 若不是有别的打算,大抵晏朝是不会主动选这种地方的,怎么说也得开个雅间,不过她倒是无所谓。 旁边确有有一桌人渐渐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桌席面之上几人皆是醉态横生,其中一人酒至微醺,摇摇晃晃地站着同身旁人说话: “……我跟你说,你就是脾性太好了。” “这若是我家那个,你看她敢不敢这么跟我说话。” “对啊,方兄,那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聘金一分都没少给的,难不成你还亏待了她?”另一人道。 这几人说话皆是带着酒劲,傅瑶光听这话头忍不住皱眉。 那边先前站起来开口的男子又大声道: “方兄,我告诉你,你回去便绑了她的手脚,该打就打,这往后日子可还长着呢,若不立立规矩,你这还不得一辈子抬不起头。” 傅瑶光听得没了胃口。 她放下筷,垂着头挨着晏朝低声道: “这几人竟也是读书人,书怕不是都白读了。” 她不知道晏朝今晚来做什么,因此也不愿节外生枝,只压低了声音同他小声说着。 可晏朝便好似无顾虑一般,望着她开口,声音不大不小。 “瑶儿这话说的不对,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唤作是读书人。” 他声音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戏谑和轻蔑,连他此时的眉眼也微带嘲意。 她微一怔,片刻后反应过来,但都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晏朝便勾过她的腰身,手中酒盏既自然又亲昵地递至她唇边。 “有些人读书只通其文,不解其意,说这些人是读书人,瑶儿可太抬举他们了。”他悠悠笑着说。 傅瑶光眨眨眼,配合地借着他的手抿了下,他的酒盏里是集贤楼特有的花酿。 晏朝定定看着她,弯起唇将酒盏中剩下的酒饮尽。 旁边那桌的人自然听到了他这番话。 这集贤楼中,今晚做儒生打扮的也就他们这一桌人。 最先开口那人朝晏朝望过来。 “你又是哪来的,怎么着,这饭是不想吃了?” 桌下晏朝捏了捏傅瑶光的手,开口的声音平静而冷嘲: “如几位方才那般言论,陆某实是羞于为伍。” “不过,如此品性,想来便是有心入仕也是极难。” 那人被晏朝几句话讽刺地面色有些难看,正要再说些什么,同行的一人将他拦下。 这人先前一直不曾开口,也是此前这几人口中说的方兄。 他望着晏朝打量了许久,朝晏朝一抱拳。 “我这几位兄弟喝多了些,让兄台见笑了。” “不过若说功名,我这几位兄弟也是有的,只是年前恩科考试如今尚未有结果,总不好到处大肆声张。” 他对晏朝举了举杯。 “兄弟间的几句胡言,还望兄台莫要往心里去。” 晏朝却也没理会这人,他目光从这几人面上随意掠过。 “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不过是有些失望罢了。” 他带起傅瑶光,“我陆氏的文刊向来能上达天听的,本想着年前恩科取士,定是出了许多锦绣佳作,倘若都是几位这般,可着实令人失望,倒枉我如今来这一遭。” “瑶儿,我们走吧。” 晏朝这话说的不轻不重,但说完周遭便静了静。 他也没回头,牵着傅瑶光走下楼梯。 傅瑶光倒也多少明白些他的想法。 陆氏的文刊是当下最受文人追捧的文集,晏朝应是想以此为由,接近定州有心入仕参加恩科的这些考生。 却不知接近考生又能如何,难不成作弊的人还会自己主动与外人交代不成? 都没走几步,身后便有人追出来。 “这位公子是曲江陆氏中人吗?” “难不成今年的文刊要在我们定州出?” “……” 这会发问的不仅仅有方才被他讽过几句的那一桌人,旁的好些人一听他提到陆氏文刊俱是坐不住。 晏朝低低笑了笑,对这些人的问题不置可否,揽着傅瑶光越过厅堂,往外走去。 走出集贤楼时,傅瑶光听到晏朝带着歉意的声音,他压低声音同她道: “接下来几日,府中可能都不会太清净,不过也就是这几日的功夫,不会拖太久。待事情了结,定同公主在定州好好游玩尽兴。” 第33章 自从那日和晏朝在集贤楼露了个面, 接下来一连多日,她和晏朝所住的那一方小院不仅人来人往,门外更是排了许多送礼的。 陆氏书局在这些读书人心中确是有名望, 虽然定州没有陆氏的买卖,但是定州的学子却无人没听过陆氏的名头,都希望自己的文章也能被编订进陆氏书局刊印的文刊之上。 晏朝在集贤楼的那短短几句话,就在这几日传遍定州府, 而后拜帖和荐书纷至沓来,傅瑶光每每到书房寻晏朝, 他都在看那些送过来的文章。 傅瑶光坐到晏朝旁边,撑着书案看着他。 他看过的文章都是分开放的,有的扫几眼便放下,有的看几遍放到另一边。 她将他看完的文卷理了理。 “这几日可是待得无聊了?” 晏朝将手中的文卷看完放到一边,朝她侧过身问道。 傅瑶光看看他,却也没答他的问, 只道: “你一连看这么些天,都看出什么了?” 他面容上带着倦色, 稍稍直起身往后靠了靠, 微阖着眼,抬手点了点她方才理过的文卷。 “乏善可陈。” 听他的评断,傅瑶光莫名地很想笑。 他连熬几夜, 阅了这么些文卷,最后就得出这么个评价。 “那这些呢?”她指了指另一边一眼看去便少一些的文卷。 “尚可。” “你难不成还真要编文刊?”傅瑶光好奇道。 晏朝将另一边几分文卷递给她。 “这些时文大多都是这几年有望入仕的考生所作,作这几份文章的学子多半和眼下这定州的恩科舞弊有些关联。” “这也能看出来吗?是看字迹?” 傅瑶光接过看了看, 轻声问道。 “京中会试后从定州调上来的文卷我看过, 单看走笔的力道,行文的风格, 大体也能圈出这些人来,只是还是要见见这些人才能确定。” “这么多人吗?” 傅瑶光翻了翻,这些也有十几份了。 光是一桩舞弊案,竟有这么多人牵涉其中吗? “不一定都涉案,但也不会少。” 说起正事,晏朝略带疲惫的神色中带着凝肃。 “来定州前,我原以为只会试头名舞弊,如今再看,只怕这此恩科选出的前十,其中一半都涉案。” 傅瑶光此前不知道这桩舞弊案具体情况如何,这会听他这般说,也很意外。 “我还以为这案子你到了定州很快便能解决呢。”她半枕在书案上,侧着头看着他说道。 “现下也不会耽误太长时间。” 晏朝看她一眼,将她从桌上揽到怀中。 “坐累了?” 其实并没有累。 她在屋中带了好几日,连日里除了躺卧便是坐倚着,哪这么容易累。 不过是他这里的座椅太硬太不舒服了。 只是傅瑶光在他怀中抬起头。 他的气色实是不太好,眉宇间染着倦意,人也较平时冷些,不怎么爱讲话。 打眼看着,几乎和她最开始在太成行宫每次见到他时的样子差不多。 比起这副模样,她还是更习惯他这段时日以来的样子。 其实很多事好像都不太一样了。 她似乎已经有点熟悉他陪在自己身边了。 眼下已然入秋,有晏朝在时,她从不觉着冷,可这几日他太忙了,夜里她睡后他便来这边处理这些公务,一夜里她便要醒来好几次。 刚和他成婚时,她还想着,就这人那般的冷沉性子,只怕是日后和她要相看两生厌。 争鸾 第45节 她对婚事本没什么旁的期许,若可以,她其实宁愿不成婚,当时应下婚事不过是不想辜负父皇待她的好心,便想着若能相敬如宾,那有人作伴也很好。 可出乎意料的,他远不似她原想的那般难相处。 这世间人与人之间的情分,大多都是有底线的,可晏朝待她,好像没什么底线,在他这里,她想做什么他都会应。 让她也想要待他好一些。 傅瑶光想了想,伸出手环住他的腰身。 “我有点困了。”她小声道。 “可是我自己又睡不着。” 晏朝没料到她会主动抱过来。 他其实还有些没看完的,可她这会眉眼恹恹的,似是确是困乏,他顿了顿,带着她起身。 “嗯,回去睡。” 她并未松开他。 “你也回去。” “烟萝和琼珠都不在,都没人和我说话。” 晏朝将她贴在怀中的脸抬起来朝向自己。 “不是说困了?还要人陪着说话?” “可是这边我只能找你陪我了。” 她看他一眼,抿唇小声道:“你不愿那便算了。” 傅瑶光本意也不是困,只是想让他也休息休息。 她难得主动一次,原以为他会应下,结果便听他这般多的说辞,像是不情愿似的,令她莫名有种自作多情的羞恼。 她松开他,也没说旁的,只道: “那你继续忙吧,我先回去了。” 说完话,也没等他,傅瑶光转身往书房外走。 推门走出来,正待回过身关门,里面的人也到了门边。 见晏朝撑住门,傅瑶光便松了手。 他将书房的门从外面带上,走到她身旁握住她手,与她一起走进院中游廊。 “你不看了吗?”她低声问。 “我没说不愿。”晏朝语气无奈。 他在旁边跟着她走,傅瑶光垂着头,唇边渐渐带起几分笑意。 这间院落并不大,拐个弯便回到正屋。 她没让陆文清的人进来侍候,自己解了发髻,回过身看到晏朝也将他的衣衫解下,坐到床边外侧。 傅瑶光慢腾腾收拾好,朝床这边走近,都没挨到边上,便被床上男人牵住腕带了上去。 她手撑住他,望着近在咫尺的他,小声道:“现在还是白天。” “白日又如何?” 他的吻落在她的唇边。 “天不黑不能睡觉?” 旁的不了解,可这会她对晏朝的神色变化却极了解。 他方才那般神情,分明是在想些旁的。 “我困了,我要睡了。”她小声道。 晏朝笑笑,躺回她的身侧,手犹在她腰际。 本只是不想他再那么熬着,可这会躺下,她便也有了些睡意。 不过身后人似是累极,这还是头一回她还醒着,他便睡了。 傅瑶光悄悄看向他的方向。 他闭着眼,呼吸很轻,却很平稳。 这人便如现下这般睡着,眉宇间都带着冷。 她看了许久,渐渐也有些睁不开眼,在他旁边沉沉睡去。 待睡醒时,晏朝也已经醒了。 见她望过来,晏朝将她面上零散的发丝拨开。 “可休息好了?”他笑问。 傅瑶光点点头,看了眼他手上拿着的公文一样的文书,“你待会还要继续去书房吗?” 晏朝摇头,看见她的目光,将手中东西递给她。 她不知道是什么,接过展开后随意看了看,而后也有些意外。 “这位姓方的学子竟然和定州知府是这样的关系。” 这既是请帖,也算是一封自荐信。 这人名作方沅,是那日在集贤楼见过的人,多年前为求学来了定州府,在学馆里读书考学。 他很勤勉,学问又好,乡试几年前便考过了,原本早便应该入京参加会试,可头一年时遇见定州天灾,便生生耽搁下来,而后也是那一年,他得人推引,竟然被知府看中,将小女儿下嫁给他一介白身。 大抵知府对他也极为看好,认定他几年内定能入仕。 只是年前这次恩科,连参加乡试的学子中并没有他。 信中他对自己未能过乡试的原因一笔带过,只说是水平不够,但他在信后附了一篇自己的文章,通词达意,文采斐然。 信的最后,他说过几日定州府要在西郊办文会,并附上了两张请帖。 傅瑶光很是意外,拿着那两封请帖看向晏朝。 “这是给我的?” 晏朝点点头,“可愿意去?” “不想去便不去。” “文会要做什么?不会要我作诗吧?” “不会有人敢为难公主,倒是公主可以为难他们,随便点他们作文章比试。”晏朝慢悠悠应道。 他也很多年没参加过这种文会了。 入仕之前倒是去过几次,说是以文会友,实则一个两个都只想自己露脸,想证明自己是学问最好的那个。 “看方沅信中说,他当年自愿和知府的小女儿成婚,但听那天他们在集贤楼言语之间说的,好像也不是那么融洽。” 傅瑶光回想了下当日的情形,轻声道。 这几日她还在想,那天被称作方兄的,回府后会不会当真去他那几个朋友说的那般对待他的夫人。 若他的夫人是定州知府的女儿,那大抵他也只敢酒后胡言几句了。 晏朝将书信和请帖放到一旁。 这会天色已经晚了,他垂眸看向她。 “他若真有胆子对知府的小女儿动手,也不会在和朋友喝酒宴饮时仍郁气难消。” 傅瑶光将手缩进锦衾,偏过头看着他笑着应道:“晏大人说的有理。” “却不知他和这位知府的小女儿之间到底有何不睦。” 晏朝沉吟着没出声。 方沅自荐的这篇文章和他印象中一份会试的答卷行文习惯极为贴合,若单看两篇文章,他觉得出自同一人之手的可能性极大。 可方沅在信中提及他恩科失利,字里行间难掩落榜的颓丧,连荐文都不怎么有底气,不像是牵涉进舞弊案,反而像是受尽了打击后的失意。 他复又拿起方沅的那篇文章。 一旁傅瑶光往他肩上靠了靠,借着他的手也看向纸笺上的文字。 “这个写的很好吗?”她问道。 “比起这几日看过的,已经算是出挑了。” “那,比你如何?” 晏朝将文章折起放回,低笑了声,朝她欺近。 他唇落在颈间,手也往她衣襟里探。 “公主觉着如何?” “……我觉着,那定是远不如晏大人十三四岁时作的好。” 她一边躲他,一边笑着说。 晏朝哼笑,也没往下继续说,轻轻在她颊边贴可下,捏了捏她腰际的软肉。 “起来吃些东西,晚些时候我们出去走走。” 第34章 那日方沅送来的请帖中所提及的文会定在了重阳当日。 这几日府门外人从不见少, 傅瑶光都只能在入夜之后人都散了,方能和晏朝出去走走,白日里都只在府中待着。 这边的这间院落不大, 既没个园子,也没什么花鸟,且傅瑶光对陆文清的观感又不怎么好,对他派过来的人实是不大信得过, 平时闲暇了也不怎么愿意让人进来侍候。 她实是有些待烦了。 饶是对这重阳文会兴致不高,可毕竟能出门, 傅瑶光心里还是期待的。 争鸾 第46节 况且她也想晏朝尽快把这舞弊案结了,她对定州的矿务心中有些疑虑,很想走一趟去看看。 文会当天,大抵是因为要以陆文清的身份赴会,晏朝出门时穿了一身霁色缎袍,底纹绣着仙鹤, 清雅而文气,和傅瑶光的月白罗裙正搭到一处。 在京中时, 他大多时都是挑颜色格外深沉的衣衫, 如今到了定州,倒是也会挑些浅淡的颜色了。 坐上马车,傅瑶光一边摆弄手腕上的玉镯, 一边轻声道: “京中好像都没怎么办过这样的文会,都是些马球会、花集、再就是各府办的赏花宴。” “也有,但京中文会多是学子, 鲜少会邀请女客。” 晏朝看她一眼, “且大多都不会这般正式地发请帖。” “所以今天也有女客吗?” “应是有的。” 傅瑶光来了兴致,“不知会不会遇见能以一人压群儒的女先生。” “多半不能。”晏朝慢声道。 “为何不能?难不成这学问只你们男子作得, 女子便不成?” 晏朝太过笃定的语气,听得她很有些不满。 “公主误会了,古往今来,无论是文坛还是沙场,从不缺巾帼奇才建功立业,她们的功绩青史留名,便是很多男子一生都及不上。” 晏朝手覆住她的腕,指腹在她手腕间的玉镯上摩挲。 “不过这边的文会上,来参加的女子,更多的还是为了各自的婚事来相看。” “真没劲。”傅瑶光小声道。 “文会本就没劲。” 晏朝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她腕间的玉镯,向后倚着马车中的软靠,淡声说着。 “这类学子之间的文会不知办过多少,一年到头也出不了几篇好文章,参加这类文会,都不如多看些书更能得进益。” 片刻后,他将傅瑶光手腕抬起,拨了拨那只玉镯。 “母亲给你的?” 傅瑶光侧过头看他,挣开他握过来的手,朝他晃了晃腕。 白玉镯子在她细腕上摇摇荡荡,抬手间袖摆也垂落至手肘,露出晃眼的一片白。 “好看吗?”她笑着问。 晏朝看她良久,垂下眼将她手腕间衣袖放下来理好。 “公主不是不喜欢玉饰吗?” “你怎么知道的?”傅瑶光讶异道。 “我原来确是不喜欢,觉着玉饰有些老气横秋的。” “不过我越看越觉着母亲送的这只玉镯很漂亮。” 她将衣袖往上拉开了些,露出玉镯。 “而且你不觉着,它和我今日的裙子很配吗?” 言至此,她微微顿了顿,看了晏朝一眼,又道: “罢了,问你做什么,你又不会看。” 她说话间,晏朝只含笑看着她,待她这会不说了,他顺势握住她的手。 “公主怎么都很美。” “不过公主喜欢这只玉镯,我心里也很高兴。” 傅瑶任他牵着,没作声。 听他说他很高兴时,她心里竟也觉着轻快。 她小声问道:“是因为这是你的母亲送的,所以我喜欢你很开心?” “我入仕那年,陛下御赐的嘉赏中便有一块天然的玉石,慈安寺中的古闻大师与我忘年相交,也曾做过我的西席老师,他最擅琢玉,将这块玉石亲自雕琢打磨后又为其开光。” “便是这只玉镯?”傅瑶光轻声问道。 她不知道这玉镯背后还有这样的过往。 当日他的母亲随手递给她,什么都没说,她也以为因着京中那些流言的缘故,他母亲不大喜欢自己,送的玉镯多半是贵重有余,但大抵上是少了些心意的。 只是到底是他的母亲送的,她便一直收在身边。 这镯子玉质透亮,白糯细润,她越看越觉着顺眼,今日便带了。 原来这是他当年三元入仕后父皇给的嘉赏,兜兜转转竟回到自己这了。 晏朝从怀中拿出一物递过来,她下意识接过看了一眼。 是一枚玉佩,不过并未编绳结坠流苏,和她腕上挂着的玉镯是一样的质地。 “这是一起的?” 将玉佩递还给他,她轻声问道。 “嗯,”晏朝目光落在她的腕间,“公主今日之后可会将这玉镯取下?” 傅瑶光被他问得一时语滞。 她其实带的时候也没想那么多,可这会他问的话,她若说一直带着,感觉像是承诺了些什么一样。 可他说他看见自己带这玉镯很开心,若她取下了,他会不会失望? 傅瑶光悄悄偏头看他,却正对上他望过来的眼。 她转开目光,想了想道: “晏大人是想要我一直带着吗?” “公主喜欢便带着,不喜欢便放着,都可以。” 晏朝看她一眼,微微一笑道:“我只是随便问问。” 傅瑶光看看他,他神色如常,她心头微松。 应是她想多了,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意她带什么饰物。 “我不知道这玉镯还有这样的来历,但我会好好保管的。”她笑道。 “既然送给公主了,那便是公主的东西,也不必太过在意。” “可是这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也是母亲送我的,自然要好好收着。” 她说话轻声细气,晏朝听得心里几乎软成一片,他看她一眼,眉眼间格外柔和。 那只镯子,前世陪他很多年。 陛下当年赏赐的那一整块通透的玉石,允他随意打磨雕琢成喜欢的样式。 他本是想自己亲手尝试,但因为不通雕琢之道,特意去慈安寺请教古闻大师。 老师见了这块玉,只道是通灵,于佛家和他都极有缘,亲自解玉雕琢。 晏朝当时不明白为何一块玉非要打成两件物事,老师却并未多言。 后来他向陛下请旨赐婚,当时也曾想着,这玉镯也有了它的主人。 可事与愿违,这玉镯一直到他死,都只由他一人收着。 这一世重生回来,他不想时时被前尘往事困住,便将玉镯收进府库,却不想被母亲寻了出来,如今更是带到了傅瑶光的手上。 大抵这便是老师当年说的缘分吧。 一旁傅瑶光微微倾身,拉开车壁的帷帘往外看去。 晏朝无声地看着她,她性子其实和他记忆中没什么变化,好奇、好动,娇气但不扭捏,有些小性子却并不跋扈。 前世她成婚后半年,他上递奏折请求外放出京,自请去了一处边陲府城做知州。 那里和京城的她相隔几万里山川,可外守着大乾的国门关隘,另一边紧挨着的,便是她的封地。 她和谢瞻留京,这辈子大概都不会来到封地了,但他仍想护住她的这三州十二城。 年末的时候他回京来,在新岁的宫宴上,看到和谢瞻并肩坐在一处的她。 她成熟了许多,不像小时候那般爱笑了,可她看着谢瞻的神情满盈着情意。 一桩锦绣良缘,他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第二年的宫宴上,他喝得半醉,回府时他心中这样想着。 第三年他没有回京,从那年之后,他再也没机会见到她了。 晏朝抬手落下窗边的帘帐,将她拢进怀中。 她似是对被他打断很不满,可想要抱怨的话未及出口便被他封住唇。 傅瑶光推他却也推不动,也不知道这人忽然发的什么疯。 她一直以为晏朝即便成婚了也是那种老太师一般古板又保守的人,直到和他成婚才知道,他这人根本不像他平时表现出来的那样。 他会在书房的漆木桌案上拂开典籍和公文将她抱在上面亲吻,也会在她动情时将她压到镜前迫她看着镜中交颈相卧的一双人影,还会在她最耐不住的时候要她一遍遍地唤他,唤官称,唤名字,唤表字,最过分的一次还让她唤过夫君。 哪有古板保守的人,是这样不分场合不分时间的。 哪有人会在马车里这样亲近的! 她终于推开他,控诉般地看向他。 “你这样,一会我怎么见人。” 他吻落在她的眼眉间。 “那便不见了,我们回府。”他喑哑的声音犹带着揶揄笑意。 傅瑶光好半天没缓过神。 “不见什么,你还要去那文会上找人呢。” 晏朝故意道:“也不急这一日,我今日不去,明日下一场文会的帖子便能递进府中。” 争鸾 第47节 “急,怎么不急,我父皇给你发俸禄,你就是这样办案的!” 她看他一眼,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可声音却听着没什么底气。 “怎么办案的?去赴会的路上调转车马和公主回府?” 晏朝语气慢悠悠的,指腹捻上她的唇瓣,将口脂和水光一并拭去。 “回府后呢?我们做了什么?”他低声笑问。 傅瑶光思绪被他的话带着,当真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回府后的事。 回府后,回府后还能做什么! 她又羞又恼地看着晏朝,他这会已经将她松开,慢慢靠到软靠上,一副矜贵又从容的调性,淡笑地看着她。 他闹了她一通,而后还反过来在这看她的热闹。 亏她以前还觉着这位晏大人是个格外要脸的人。 傅瑶光手背贴了贴脸颊,犹有些热。 想都不用想,这会定是没法见人了。 她看向晏朝,两个人一起的,总不能只她一人这样。 于是,她蓦地欺近他,按着他的两只手,张口咬住他的颈侧。 晏朝全无防备,她唇齿覆住他白皙颈下的一瞬间,他浑身都绷起来,不自觉地哼出声。 片刻后,傅瑶光松开他,想要坐回到旁边,可他反钳住她的手,箍住她的腰身,抬起她的脸垂眸看着她。 “公主这般,莫不是当真想要现在回府?” 第35章 傅瑶光当然不想回府。 可她被晏朝禁锢在身前, 不过只略略挣扎了那么几下,隔着柔滑的缎面,她便清晰地感知到在这几息之间他身体的明显变化。 她不可思议地看向晏朝。 他冷峭面容上, 望着她的眸光幽深且灼热,在她望过来的时候,握着她腰身的手掌甚至还压着她往下按了按。 相对于她的讶异震惊,他显得格外平静。 “回府?”晏朝问她。 傅瑶光不敢再动, 他握着她一只腕,引着她环住他的颈。 可这般境地, 她又不敢当真卸了力道偎进他怀中,只虚虚地将手搭到他的肩上。 “不回去好不好?” 她小声同他商议着。 “好。” 晏朝点点头,应声道。 都尚未来得及松口气,她便被他反身压到厚实柔软的鹅绒毯上,瞬时间她的呼吸便被他攫取。 他的气息沉重,眼睫垂敛着, 掩去眸中翻覆着的沉暗情绪。 这世间就是有许多的心不由主。 她自宫墙上自绝而下,玉碎珠沉, 他并未亲眼目睹, 可那一幕仍成了囚住他几十载的梦魇。 晏朝阖着眼,指关沿着她细嫩颈间一寸寸地抚下。 这是他两世的心念所系,从无人知晓的满腔情热, 自始至终,都只给过她一人。 他心腔激荡,无从言说, 也无人能说。 他这不是失控。 他是要疯了。 傅瑶光也要疯了。 这里可是陆文清的马车上, 这马车方才她往外看时还是在闹市。 现下虽多半已是出了城门,可城郊仍是有许多的摊贩和行人, 更不用说今日西郊外有文会,除了行人之外还有好些三五成群的学子。 她被他困在这方寸之地,头枕着他的手臂,身下是柔软的白鹅绒,腰下还被他垫了个软枕。 无论她是哭,是求,还是将晏朝的手臂胸膛掐出一道道红痕,他都不为所动。 甚至会更凶。 车板不甚隔音,偶有外间人声飘进,傅瑶光屏住呼吸,紧咬着唇连哼都不敢哼出声。 终于,他呼吸渐渐平复,将她面上泪痕拭净。 “哭什么。”他低哑着声音轻声道。 “……你……有辱斯文。” “瑶儿,你我是夫妻,这些不是很正常?”晏朝半是哄半是笑。 “哪里正常,谁会在马车上……” 她这会过了羞怯的劲,越说越恼。 “哪有你这样的文人,书都读到哪去了!” 晏朝扶起她,将她的衣衫打理好。 那几道指痕一并被拢住,他低叹了声,将她带进怀中。 “是我的不是,公主恼是应该的。” 他手掌抚过她散落下的长发,一下下地在她背后顺过。 傅瑶光原本只是羞恼,可被他这般安抚,心头渐渐被一股莫名而来的酸涩委屈盈满。 未能听到她的回应,晏朝欲将她头从怀中抬起,却被她避开。 她攥着他的衣襟,头在他肩侧抵着。 没多一会,晏朝的衣襟便被洇湿一大片。 婚后相处至今,除了在情.事里她哭过,其余时候还从未这般伤心过。 见她如此,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捏了一把。 “公主……”他的声线显出几分艰涩,却不知该说什么。 “晏朝,没有你这样的。” 傅瑶光越想越气,越想眼泪越止不住。 从来只听过那些荒唐纨绔子在马车里这般的,那些夫人在母后的席面间提起这些事,眉眼间带着不屑,用的词也格外难听。 她们形容这些风月事,只说是狎妓,到头来男子只被笑几句风流荒唐,女子却要被戳脊梁骨说是败坏无德。 晏朝,他怎么能这样待她。 晏朝无声地抚过她单薄的背。 他难得词穷,沉默地任她将他衣襟印出一片湿印。 “是我不好。”他重复道。 方才的欢愉于他而言有多强烈,现下她的眼泪便让他有多心疚。 他不是贪淫好色的宵小之辈,可他做的事却和那些人没什么差别。 “臣心中对公主绝无半分轻薄之意。” 晏朝一手环在她背上,另一手也绕至她的身后,将她圈进怀中,他下颌抵住她的肩。 比起他方才做的事,无论他作何解释都格外苍白。 可方才势同燎原般灼烧他的心火,是他经年累月沉积在心底的欲.求,更何况还有连他自己都解释不清的怪力乱神之道,如何能与人言说? 他只能将她抱紧,沉默地轻抚过怀中人的后脑和脊背。 许久,傅瑶光推开他。 低垂着头,自己整理衣襟,泪珠无声地往下落。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般委屈,本来也没觉着,就他方才莫名其妙抱过来,越是安抚,她越觉着委屈。 更气了。 他做都做了,为什么要来抱她。 傅瑶光理顺了衣衫繁复的结系,一处处系紧,而后抬手去整理发髻。 出门前挽好的发髻垂落了大半,这里也没有镜子,她胳膊渐觉酸麻,耳边便听“咔”地一声脆响,她手中捏着的那只发钗应声而断。 她将两截的发钗拿下来,挽了半天的发丝再度散落下来。 这发钗不可能是她这会弄断的,她手腕到这会都不大能使得上力,多半是方才撞到车板损坏了。 她将那两段发钗朝晏朝扔过去。 晏朝一直看着她,但她一直没理他。 这会蓦地被她用发钗扔了一下,他接过一段,又从旁边拾起另一端,放到一旁。 “臣来为公主挽发,可好?”他低声道。 “都断了,你拿什么挽。” 晏朝从袖中取出一支金钗递给她,“用这个。” 他说罢,微微顿住,而后看向她: “用这个,可以吗?” 傅瑶光接过垂眼看了看,这是一支她从没见过的样式。 争鸾 第48节 钗身金纹镂空,雕工细致,钗头点缀了一颗鲛珠,更让她瞧了眼熟。 “这是什么?”她低声问道。 她声音细软,犹带着刚刚哭过的尾音,面上泪痕也未干。 “发钗。” “做好有一阵了,只是一直没寻到合适的时机送给公主。” 晏朝指背轻轻拭过她的面颊,“也怕公主不喜欢。” 傅瑶光指尖轻轻摸了摸那颗鲛珠。 “这像是父皇赏赐给我的。” “嗯。” 晏朝也朝那颗鲛珠看了眼,眸中掠过浅淡笑意。 “这是新婚第一日公主拿着扔臣的那颗。” 他不说还好,她原本都没想起来。 现下听他一说,立时想到那日晨起后,她漂亮的婚服上,丝线被他扯得七零八落,后来琼珠还试着为她修补过,也没能补好。 当时她浑身都乏地不行,铜镜里映出她没精打采的脸,他便从外面走进,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她瞧了便生气,随手捻过半落不落的珠子便朝他扔了过去。 这会再见到这颗珠子,竟又是这种时候! 她将发钗塞进晏朝的手中,颇为生硬地命令他。 “你给我挽头发。” 晏朝将她垂落的发丝拢到手中,指腹在她发间轻轻顺过,他其实此前也从未挽过女子的发髻。 但他拆过。 凭着记忆将她的发髻挽好,晏朝顺带着将她衣衫也细细整理过,而后将她的手握在手中。 “公主是臣心中唯一的妻,臣待公主,从未有过他意。”他轻叹道。 “今日乃是情难自禁,是臣逾越了,但臣心中绝无半分轻薄羞辱之意。” 晏朝的声音低沉,一字一句说地也格外郑重,听得傅瑶光心里莫名也跟着怦怦地跳。 她何时听过他同她说这些,除了那些床笫之间的羞人话,绝大多数时他说的都是公事,是正事。 “情难自禁?” 她小声重复了句,而后看向他。 “为何情难自禁?” “……” “晏朝,你是喜欢我吗?” 她挑着他言辞间的字眼,轻飘飘地问了句。 闻言,晏朝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他朝她看过来一眼,片刻后复又移开。 “嗯。”他低低应声。 他的回答格外直接,让傅瑶光有些没缓过神。 她有些不大确信地追问道: “不是瞧得顺眼,也不是相处和睦,也不是喜欢和我……和我欢好,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晏朝看着她。 她瞧着并不怎么欢喜,面上神情也谈不上羞赧,问他这些话时,神情和她平时问他那些她不懂、不明白的事时差不太多。 此前晏朝几次同她表意,都说得语焉不详,因为他不希望她因为不爱他而心怀愧疚。 但今日是她主动问及的,他虽不会主动说,却也不会否认自己对她的感情。 可饶是他明知自己现下从她这里得不到同样的回应,心中仍是不可避免地感到失望。 他将目光从她面上移开。 “嗯,便和公主当年待晋王一般,臣待公主也是一样的喜欢。” 傅瑶光微微有些出神。 她和晏朝成婚到现在总也不过月余,他竟然就说他喜欢自己。 尚未回过神,她被晏朝极轻柔地抱了抱。 “公主,你我已是夫妻,我待你有珍重,也有情意,这都是应该的。” “倘若臣做不到这些,陛下说不定还要问罪于臣。” 傅瑶光想了想,轻轻回抱了他。 他说的对,他们是夫妻了。 便是无关情爱,这一世本也是要携手共度的。 “公主。”他低声唤她。 傅瑶光刚应了声,便听他问道: “公主可还觉着气恼?” 她在他怀中稍稍偏头,想看看他的神情,却被他揽在胸口挡了大半视线。 “……我不喜欢在外面。”她小声道。 “嗯,那下次不在外面。”他笑着应她。 “文会多半开始了,公主同臣一起去?” 顿了顿,晏朝又道:“或者先送公主回去?” “我要去。”一听要回去,她立时道。 “那便同去。” 言罢,晏朝牵动旁边的摇铃,片刻后,马车缓缓驶动。 傅瑶光后知后觉地想到,若按着正常的时间和路线,这会早便已经到定州府西郊的珉山了。 她掀开帷帘往外瞧了瞧,却也没认出来这是哪。 晏朝将她带进怀,往后靠了靠。 “只是在附近绕了绕,离得不远。” 绕了绕。 她都没听见他吩咐,车夫便主动绕了路。 瞬间她脸颊便觉着似是要烧起来。 她不说话,也不看他,只抬手在他腰间拧了一下。 晏朝只是瞧着她笑。 他实是喜欢她因他或羞恼或嗔怒的样子,只是这会也确是不敢惹恼她。 他朝着车夫所在的方向看了眼。 隔着帘帐,什么都瞧不见。 这车夫大抵是跟陆文清久了,对这些竟显得极为熟稔,主动在珉山外绕了一圈又一圈。 重阳文会定在珉山山腰的璇玑亭,坐落在半山腰处一块极为平坦的山石旁,是前人兴建的七座观景亭台,在山顶俯瞰正能看清这七座亭台乃是按璇玑北斗星阵排列。 十几丈远之外是自山顶湍流直下的飞瀑,落至山腰处沿着蜿蜒小径正好在这观景亭周遭绕了一整圈,而后沿着北坡顺流而下。 傅瑶光和晏朝来地足足晚了一个时辰。 但因后来的人说,看到了陆大公子的马车出城,这边的人竟一个都没走,尽数在这等着。 这会见到她和晏朝,不,主要是见到晏朝,三个两个的尽数围上来。 他们不敢挡了路,只亦步亦趋跟在两旁。 “陆公子可算是来了。” “方才还觉着惋惜,没想到这会便见到了。” “……” 都是些年轻的学子,有几个不大安分的,眼睛还往她身上打量,被晏朝瞥了眼便讪讪地收回目光。 傅瑶光倒是不太在意这些目光。 一进这边的几座观景亭台,方才进山沿北坡上来的乏累便一扫而空。 最靠南坡的亭台中,几位妙龄少女抚琴而奏,傅瑶光只这么一看便瞧见了琴筝琵琶还有几支萧。 她是喜爱音律的,这么些年,好琴音不知听过多少,只一耳朵便能听出鼓奏之人技艺的高下。 此间的琴和筝虽也是纯熟,可比之那把琵琶到底还是要逊色些。 傅瑶光走近坐到一旁,饶有兴致地听这些官宦之女们斗曲。 宫中的舞乐素来不是这般带着比试性质的,她瞧得新鲜,倒是也不大在意技巧的高低了。 一连听了几曲,终是觉着无趣了,傅瑶光转头去寻晏朝的身影。 进珉山前,他让人回府去取了两套熨烫好的衣衫和她换了,他的衣襟被她眼泪浸湿,而后留下一大块湿痕。 这会他眉目舒展,唇边噙着笑,坐姿也不是他惯有的端直,而是随性又肆意的。 他在一众在定州甚至附近州府都小有名气的文人中,显得既轻松又随意。 和她熟悉的晏朝都不像一个人。 他们对诗,赋颂,旁边有书童将成文抄录后挂起。 这些与他而言似是轻松至极,别的人冥思苦想,他则信手拈来,且无人能出其右。 争鸾 第49节 傅瑶光瞧得正有几分出神,却不期然对上他投过来的眸光,他面上笑意浅淡,对上她时反而真切许多。 蓦地一声琵琶清音响彻,她收了目光,不再看他。 那抱着琵琶的少女对方才那一声打破和谐韵调的失误不甚在意。 她将琵琶放下,起身走到那一众文人边,在一年轻人旁边站定。 “兄长,我有些累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她的声线似是春日里的鹂莺,带着小姑娘的娇憨,实叫人难生恶感。 那边点诗评文的议论声骤然小了,一众目光尽数汇聚到她的身上。 她看上去丝毫不见局促,迎着那些人的目光,站在兄长后,望向对面的晏朝。 晏朝侧头望着山下的方向,看也未曾朝她看去一眼。 “珍珍,莫要失了礼数,这位是陆公子。” 少女身旁的年轻男子轻声说了句,而后望向晏朝,对他拱手笑道: “陆公子,这是家中小妹,平日里在家中都偏疼了些,让陆兄见笑了。” 晏朝面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 “令妹既是坐不住,许二公子只管带她回府便是。” 那被唤作许二公子的年轻人微怔,而后看了自家妹妹一眼,道: “珍珍,你回去再待会。” 他看了晏朝一眼,又道: “你不是最擅长那首《月儿高》吗?今日也算是应了景,珍珍,便当是给二哥奏一曲,如何?” “兄长一出来便不愿回府,回家后爹爹若是罚你,到时可别怪我不帮兄长说话。” 少女娇声斥了句,裙摆一转慢慢回到这边坐下。 傅瑶光静静看着她往回走。 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名唤珍珍、擅琵琶的少女,心意自然也不是真的想要回府。 父皇后宫里的低位宫嫔中,使过这些招数的都不知有多少了。 那少女也看了看她,可神情犹为倨傲。 她抱起琵琶,轻轻拨弄琴弦,一首《月儿高》映着新月半升半落的暮色山峦,确实有几分欲说还休的意境。 这一曲无论是比起这少女自己前面那几首,还是旁人演奏的曲子,俱是曼妙许多。 傅瑶光却不如先前那般有心情听。 莫名其妙地,她总觉着这一首情感充沛的琵琶组曲是奏给晏朝的。 这让她心里格外不是滋味儿。 一曲奏罢,对面的少女将琵琶放到一旁站起身,朝傅瑶光走近几步,坐到她身旁。 “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她一开口,另外的几位姑娘也俱是望过来。 傅瑶光看着她,淡声报了个名,“秦瑶。” “我叫许念珍,我爹爹是定州的知州。” 许念珍打量她半晌,轻声道: “我知道你,陆公子发妻早亡,一直未曾娶妻,这几年身边便只有一名秦姓的婢女。” 她语气在婢女二字上重重顿了顿,而后继续道: “秦姑娘,我想不明白,都说男子若是真心喜爱一名女子,便会三媒六聘将她娶做妻子,为何你陪在陆公子身边几年,陆公子都不愿将你纳入府?” 傅瑶光看着她,面上神情有些无措,咬唇道: “公子待发妻情深恩重,不愿再娶。” 许念珍嗤笑,“这话秦姑娘信了?” “秦姑娘信,我却不信。” “说到底,还是秦姑娘身份不够。” 傅瑶光心头有些好笑,口中却只仓惶道: “许姑娘说得是。” 她快速地抬眼看了眼许念珍,故意道: “秦瑶不求旁的,只要能日日伴在公子身边就好。” 她说完,身旁许念珍轻轻笑着,朝她望过来的眸中带了几分恶意。 “秦姑娘,我方才说过了,我爹爹是知州,五品,是定州府官位最高的人,我大哥名作许明鸿,不知道你听没听过他的名字,他是今年恩科乡试和会试的头名,我二哥身上也有功名,只待下一场考试便也能入仕。” “陆公子进定州之前,家中便听过他的名头,陆氏虽是皇商,可说穿了不过是商户,父亲原是有意让我与陆公子结亲,我原是拒绝了,可今日我改主意了,不过我也明说了,我容不下姑娘,还请姑娘早做打算。” 许念珍连声说完,傅瑶光在心中又将她的话过了一遍。 她此前都不知道,今年恩科选出来的那位漏洞百出的头名,是定州知州的长子。 如此说来,舞弊一案定和这位定州的父母官脱不开干系了。 这位许大人不仅牵涉舞弊案,还有心想要将女儿嫁给陆文清,却不知这其中有没有什么旁的考量。 还有—— 她看向许念珍。 这位许姑娘不过今日才见这位和她素昧平生的“陆公子”一面,便改了主意? 她怎么不觉得晏朝这副皮相有这么勾人? 傅瑶光看向晏朝,他勾唇浅笑,端着一身清雅矜贵的做派,举手投足甚至带了几分陆文清身上的浪荡劲儿。 可她觉得,他现下这会,甚至远远比不上他平日里那副沉稳又冷肃的模样。 她慢慢收了目光,看向面前这个十有八九是对她的驸马一见钟情的姑娘,心里莫名不大舒服。 “多谢许姑娘提点。” “那秦瑶便祝姑娘心想事成。” 傅瑶光轻声细气地说着,语气也犹为平淡,听到许念珍耳中便觉着她是在有意挑衅。 许念珍起身坐回远处,抱起琵琶再度拨弄起来。 泠泠清音,仍是傅瑶光熟悉的曲目。 可这会再听,她只觉得嘈杂而扰人心,再不觉着弹奏琵琶之人技艺更胜一筹了。 她坐在亭边,俯瞰珉山以南的宽阔平原,视野尽头,天地间共一色,遥月朗星缀着天幕,疏阔夜色,让傅瑶光心里也慢慢静下来。 不过都是假的,这里没有陆文清,也没有秦瑶。 他是晏朝,是父皇明旨赐婚的驸马,他这辈子都没机会和旁人在一起了。 更遑论今日下午,他还亲口同她说,他喜欢她。 可是傅瑶光心里仍是不安。 她没想到,许念珍的一番话,她竟然会这般在意。 即便所有的身份都是假的,可坐在这里的人是真实的。 让许念珍转变心意的,也是坐在此间的晏朝。 傅瑶光随手拿起一块亭椅旁的小石子,往山下扔去。 下一刻便听到她熟悉的声音。 “瑶儿。” 晏朝走到她身边,轻轻抚过她的发顶。 她乌黑的发间簪着他亲手雕琢镶嵌的发钗,腕间摇摇荡荡地坠着那只对他而言意义非凡的玉镯。 他瞧着心中实是喜爱。 他微微俯身撑在她旁边的藤木栏边。 “累了吗,我们回府?” 傅瑶光本没觉着,可他一问,她便觉着累了。 她往他身上靠了靠,“你事情办完了?” “差不多了。” “那我们回家吧。” 晏朝将她带起来。 “嗯,我们回家。” 她和晏朝的来去自然不需要和这里的任何人说,傅瑶光任他带着往外走。 没走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许念珍的声音。 傅瑶光下意识回头看了眼。 许念珍正也看着她和晏朝这边,开口却不是对她说的。 “二哥,我也累了,我们也一起下山吧。” 第36章 傅瑶光和晏朝一起往珉山脚下走。 静谧山野, 好风好月,可傅瑶光却只觉着吵。 争鸾 第50节 文会上不少人是与她和晏朝一并沿着来路下山的,沿着山径往下慢慢走, 一路上耳边那些奉承话便没停过。 傅瑶光也觉得很意外。 若说身份贵重,京城满地权贵,哪个不必一介白身的陆文清身份更贵重,倒也没见谁是这样的阵仗。 可瞧着这些人开口必恭维一句“陆公子”, 真情实意地令傅瑶光都为之侧目。 还有走在晏朝另一侧的许氏兄妹。 尤其是那位许姑娘,这一路上话音便没停下来过。 从她那位乡试、会试俱是头名的长兄, 一路谈到她幼时学琴每日练几个时辰割破了几根手指。 “舍妹不知事,怕是今日搅扰了陆兄的好兴致。” 这位知州大人府上的二公子,说话要比他的妹妹圆融地多,也知道察言观色,这会见晏朝面色淡淡,似有不豫, 便止住了许念珍的话音,笑着说道: “她只是钦佩陆兄人品学识, 并无他意, 莫说舍妹,便是在下,今日一见, 也对陆兄格外钦慕。” 待他说完,晏朝方才慢悠悠道: “许兄过誉了。” “今日这文会,许兄文墨堪称高绝, 长赋短歌文辞卓然, 不过风格有些似曾相识,倒教我想起此前在京中见过的一位朋友。” 晏朝声音淡然, 似是闲聊一般,饶有兴致地继续道: “说起来,我的那位朋友也姓许,也是定州人士,与你算是同乡。” “恕小弟冒昧,陆兄的这位朋友,莫不是名唤许明鸿?” 晏朝长眸微微挑起,淡笑着斜睨他一眼。 “怎么,许兄也认识?” “实不相瞒,小弟名作许明渐,明鸿乃是我与珍珍的长兄。” 许明渐面上笑意不变,甚至神色较之方才还要亲近许多,他朝晏朝看了一眼,似是想要观察下晏朝的反应,口中接着说道: “家兄自幼开蒙读书,后来我与小妹也到了进学的年纪,兄长便也时时指点,文风便有些接近。” “原是如此。”晏朝意味不明地淡笑应声。 “若我没记错,此前会试中,你的兄长乃是头名会元。” “我大哥哥既是解元,又是会元,如来日殿试能被陛下点做状元,想来未来成就也不会比晏氏那位世子差到哪去,同样是三元及第,比起国公府,我大哥哥可算是寒门了。”一旁的许念珍娇声开口。 “珍珍,休要胡言。” 许明渐低声斥了句,而后对晏朝笑道: “让陆兄见笑了。” 晏朝倒是没什么反应,傅瑶光看他一眼轻声同他道: “听闻当年晏府小公子入仕时尚不过十余岁,实是令人钦佩,公子在京中时,可见过那位晏府公子?” “瑶儿对他很感兴趣?” 晏朝偏头看她,眸中掠过几分笑。 傅瑶光也笑,挽住他手,望着他口中故意说道: “晏府公子与我何干,瑶儿心中只有陆公子一人。” 晏朝似笑非笑,反握住她的手,慢声说道:“瑶儿这话,我记下了。” 这会已快至山脚,视线所及之处已经能看到陆文清那惹眼的马车。 身后蓦地追上一人,“陆公子。” “今日原是在下相邀,却一直没能寻到几乎与公子说上话,更不用说照应一二了,在下心中实是惭愧,但不知公子可愿给在下一次补过的机会好好招待公子和这位姑娘?” 颇有些熟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傅瑶光循声而望,认出说话之人是日前见过的方沅。 他朝晏朝望过来的目光格外热切,像是在看什么救命稻草一般。 旁边的许明渐笑道: “原来是方兄,兄长在家时便时常提起,夸赞方兄的学识和文才,连他都自愧弗如,方兄,一场考试算不得什么,凭你的真才实学,明年秋闱定能展露头角,说不定皆是你我还有机会做同年。” 闻言,方沅只是苦笑,“借许二公子吉言了。” 一旁的许念珍看了看方沅身后,轻声道: “我婉姐姐呢,怎没同你一起?” 方沅避开许念珍的目光含混道: “她在家里。” 他看向晏朝的方向,面上很是难堪,却仍是开口: “陆公子,不知在下的文章,可还能入眼?” 对着方沅,晏朝面色比之面对许家兄妹时要平和许多。 “你那篇文稿很有些意思,只是今日也没来得及同你细说。” “没事没事。”方沅面色激动。 “那陆公子何时得空,小弟可否再行约见?” “这半月我都在定州府,不过事情很多,怕是没时间同你会面,若你方便,倒是可以再送些你的手稿来。”晏朝淡声道。 “方便,方便,我明日便差人,不,我明日亲自送过去,陆公子只管去忙,我绝不搅扰!”方沅连声应着。 晏朝和方沅说话的间隙,傅瑶光余光也留意着许家兄妹的反应。 在晏朝说到不能约见方沅的时候,许明渐明显松了口气,和许念珍对视了眼。 而后许念珍笑道:“那我可以也送些文稿去请陆公子指点一二吗?” “不必了。” 晏朝看她一眼道:“许三小姐若想有进益,不妨再多看些书。” 听他这般说话,傅瑶光垂头敛去唇边漫开的笑意。 这话一听便知是晏朝会说的,若是陆文清断不会这般直白。 这会便到了马车边,车夫见到晏朝和傅瑶光,立时从车板上下来,朝二人行了一礼。 傅瑶光一见这车夫,便觉着脸热,强作镇定地和晏朝一起走到马车旁边。 一同下山来的其他许多人也一并来到近前道别。 冷不防地旁边不知是何人的马车忽地嘶鸣一声,似是受惊一般朝着这边的方向驰跃,在众人都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从众人旁边夺路而过,几息之间便消失在山林间。 和那匹马原本套在的车轿,此时也侧翻在地上被拖行出去老远,还被马的后蹄踏了几下,一看便知是没法用了。 这会众人方才回过神,既惊又后怕地彼此对视,找这马车的主人。 自己的马车自然不会认不出。 方沅面目都有些呆滞。 这是定州西郊,相距定州府城几十里地的珉山,而他住城东。 下山前天色便已经暗了下来,定州府虽不似有些地方天黑便不让进城,可且不说他府上还有门禁,若是晚了他那夫人都未必会让他进府,现下他连马车都没了,若是走回去,明日天亮都未必能回得了定州府城。 一旁的许念珍适时开口: “方大哥,你与我和哥哥一起回城吧,便当是看在婉姐姐的面上,再则你若是回去太晚,婉姐姐还要生气,我与哥哥送你回去,也好为你同她解释一下。” “是啊,方兄放心,我和小妹的马车宽敞得很,足够坐得下了。”许明渐也笑道。 傅瑶光盯着这兄妹二人,不动声色地在袖摆之下握紧晏朝的手,微微晃了晃。 方沅那马车,惊马是一瞬间的事,天色又暗,她确是什么都没瞧见。 可方才离那车马最近的便是这兄妹二人。 “前日听我们公子说起,方公子似是住在城东,与知州府邸还是远了些。” 傅瑶光望向晏朝轻声道:“公子,不若我们送他一程?” 许念珍神色有些不大好看,动了动唇却没出声,也看向晏朝。 晏朝眉眼间带了些凉意,锐利眸光从几人面上掠过。 不待他出声,方沅便道:“不敢劳烦陆公子与小夫人。” 言罢,他看了看自己那马车,也有些颓丧,面色很是为难地对许明渐道: “许二公子……” 许明渐盯着傅瑶光打量一瞬,而后对方沅道: “方兄不必为难,举手之劳罢了,再则婉妹妹也算是我半个妹子,我心中当你也是亲弟妹的。” 方沅扯了扯唇角,牵出几分不甚好看的笑意,口中犹谢道: “多谢,烦劳二公子了。” 恰是这会,晏朝淡声打断道: “方沅,我今晚倒是当真有些空闲,你若是愿意,倒是可以同我回去。” 他目光从许氏兄妹二人面上掠过,又道:“只不过你今夜便不能休息了,待将文稿修订后再走,如何?” 方沅眸中一亮,片刻后似是想到什么,犹疑道: “只是在下怎好与公子和小夫人同乘,这太失礼了。” “不若待我同二公子一并进城后,再去府上拜会?虽是深夜前去仍是失礼,可也比同乘一趟车马方便些。” 晏朝眸光缓和些许。 “后面还有府上管事随从的车马,你可介意?” 方沅似是松了口气,“不介意不介意,如此甚好。” 他看向许明渐,“多谢二公子愿意援手,不过还是不劳烦二公子三姑娘了。” 一旁的许念珍似是还想说什么,晏朝却已经护着傅瑶光上了马车,而后他唤来管事,让他带着方沅去后面的马车一并回府。 争鸾 第51节 看着方沅的背影上了马车,晏朝也没再理会旁边的许明渐和许念珍,径直转身上了马车。 坐在车中,凉风自窗外掠进,晏朝将帷帘挂好,坐到傅瑶光身旁。 傅瑶光轻声道:“我觉着方沅的马车,可能和许家兄妹二人脱不开干系。” “方才在亭中,许念珍同我说起她的兄长,我才知道,那位恩科会试第一名,竟是定州知州的长子,在京中时,我还以为他是白身。” “不仅他,定州府知府的长子,方沅的舅兄梁书安,是恩科的第三名,更巧的是,这位梁公子的文风,和她的妹婿方沅是如出一辙的含蓄绰约。” 晏朝坐到车上,周身气息慢慢沉寂下来。 他环住傅瑶光,让她靠过来的姿势舒服些,微微阖着眼沉声同她说着。 “除此之外,进到会试的这些人中,名次靠前的学子中,有一多半都是定州官宦之后。” “但我记着在京中时听闻此案,只说是头名,也就是那个许明鸿,他的卷子笔迹和乡试递上来的初卷不符合。”傅瑶光闻言,想了想后说道。 “嗯,梁书安的试卷前后字迹便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晏朝轻声道。 傅瑶光想了想,有些奇怪:“为何偏偏只有许明鸿一人的卷子出了这种纰漏,这有些不大合理。” “还有一事。” 傅瑶光坐直身子,“这桩舞弊案当时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定州是定远侯的驻地,事情发生这么久,定州的人竟然全无察觉。” “今日许念珍还同我说,她的兄长许明鸿是今科乡试会试的头名,正在京中准备殿试,似是对许明鸿等这一批学子已被收押一事毫无所知,定州这么多官员,总不能一点京中的人脉都没有,出了事什么风声都吹不过来吧?” “晏朝,你来定州,应也是为了查宁和铁矿的矿务吧?”傅瑶光斟酌着问着。 她看着晏朝,“此前在猎场上,伤了你的那柄机弩,当时父皇命你追查其上铁片的来源,这件事是不是查到与宁和铁矿有关?” 晏朝并未否认,只道: “我奉命来定州,让陆文清以我的身份进定州,便是为了私下行事方便,陆文清自入定州府官驿后,一连多日被邀着吃酒听戏脱身不得,如今看来,定州这些大小官员怕是也都不清白,矿山那边调账务须得用定州府知府的官印,还是要先将眼前这舞弊案了结。” “那位方沅,你打算怎么办?” 傅瑶光想了想,轻声道:“我总觉着许家兄妹两个对他似是有些不怀好意。” “回去直接问他便是。” “若他是自愿配合舞弊,过来试探你的呢?” 傅瑶光看他一眼,终是道:“方才在珉山脚下,我只是觉着许家兄妹有些不对劲,并未想到这么多,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没有。” 晏朝无意识地捏着她的指尖,低声道: “我方才的确疑心有异,但他很有可能是证人,让他和许明渐一起走确是不妥。” “具体如何,待回去后审审便知道了。” 自西郊一路回到定州城,傅瑶光回到宅院门外,下了马车也没往府中进,亲眼看着方沅自后面马车下来,跟着他一起的还有多日未见的周则安。 周则安路过她时虽未请礼问安,但仍微微躬身致意。 走进院门,大门自外向内关好。 周则安立时将方沅拿住,而后朝她行礼。 方沅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走进院内正要与晏朝说话,便被周则安三下两下制住手压到地上。 他好半天没回过神,不明所以地望向晏朝。 “陆公子,这是何意?” 晏朝也没理他,只望着傅瑶光温声道: “公主累了吗,可要一起?” “嗯。”她是累了,但还是要去听听。 几人一并带着方沅往书房走,满院玄甲携刀的御林军,他一进门便被那位和他同行一路、畅聊一路的小兄弟一脚蹬到地上,缚住手脚被人带着像犯人一样往院中走。 再看旁边那位他极为敬重、想法子要讨好的陆公子,此时此刻却对那连日来跟在他身边的貌美姑娘唤“公主”。 这陆府,竟好像比他的府邸还要可怕。 书房内,周则安提着刀,站在两旁,方沅被按到下首的椅上。 他身上口中尽数被检查过,没有利刃也没□□,便只是缚住手腕,让他自己坐着。 晏朝一改今日文会上的闲散模样,换了身官服,和傅瑶光从外推门而进。 方沅看到他身上官袍的官纹,比他那位岳丈、定州的知府还要繁复显赫。 他岳丈的官位乃是从四品,眼前这位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男人至少是四品往上。 方沅看到这身官服,心里反倒安定许多。 他既不敢乱看,也不敢乱开口,跪至地上,望着晏朝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位……大人,不知小人这是犯了何事?” 晏朝让傅瑶光坐到一边,为她斟了盏茶,又命人给她拿了些茶点摆到旁边,而后来到桌案之前,从一摞文卷中抽出几份,随意翻了翻,拿到方沅面前。 “先看看。” 最上面的文卷是他那日送来荐书时所附的那篇文章。 但他手被绑紧,没办法翻看别的,正为难时,晏朝看向周则安。 “给他松开吧,有周将军在此,他也做不了什么。” 周则安一笑,“那倒也是。” 他拍拍方沅的肩,“方兄,转个身,我给你把手解开。” 方沅简直欲哭无泪。 这一屋子人,年纪应都不如他大,但都比他身份高。 旁边这人最是可恨,口口声声称兄道弟,踹人绑手时半点不含糊,他膝盖到现在都还隐隐作痛。 心中胡乱想着,方沅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 他揉了揉手腕,也不敢耽搁,开始一份份翻阅其他的几份文卷。 晏朝耐心等他看完,从下面抽出一份,放到最上面,修长手指随意叩点几下。 “熟悉吗?” 方沅看一眼,露出几分苦笑。 “如何能不熟悉,这是小人年前参加乡试时于考场中所作。” “小人家境贫寒,父亲早早便过世了,母亲靠着磨豆子赚些生计银子,省吃俭用供我读书,她说,我爹是秀才,是有功名的,我也要考,要去读书,去做官,做一位好官,再娶位贤顺的妻子,日后生的孩儿便都是书香门第出身,再不用如我们母子这么些年这般辛苦。” 他像是被勾起了某种回忆,神情有些麻木,但提及他母亲同他说的话,声音都是颤抖的。 “娘为了我,赚的那么些辛苦钱全拿去送我进学,她不是指望我日后如何待她好让她风光,她就希望……就希望我日后能过些平顺的日子。” “几年前定州那场地动,不知有多少人一夜间便受了难,城里的日子还好过些,我和娘这样住在城外的,哪有人管我们死活,地动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是地动之后饥荒和涝灾一起,娘病了,磨不动豆子,更不让我进城去买药,我买回来,硬是喂给她,可怎么也不见好,最后……” 方沅眼中有些无神地盯着文卷,自顾自地说着。 大抵是太久没有人好好听他说话,他有些语无伦次,但晏朝和傅瑶光都没打断,让他自己一边回忆一边说着。 “娘走了,我就想着,怎么也得考上,等我做了官,我也像那些大户人家一样,立个祠堂,把爹和娘的牌位都给供起来,续上香火。” “我以为还要等几年,后来知道陛下开恩科,我是真的高兴,我几乎是没日没夜地看书,作文章,准备恩科的那场乡试。” 方沅手指一寸寸划过面前的文卷,苦涩地笑着。 “但我没考上。” “大人,小人不知犯了什么事,也不知您为何要抄录小人这份落榜的试卷……” 他的话音被晏朝冷沉声音打断。 “这不是我抄录的。” “这是今年恩科会试第三名的考生所写,这篇文卷,是定州递进京城的,说是这名考生乡试所作的考卷原卷。” 晏朝将文卷往方沅面前推了推。 “你再好好看看这字迹,便当真不觉着眼熟?” 第37章 方沅低头再度看向被晏朝推过来的文卷。 他苦读二十余载, 清辞丽句、锦绣文章不知读过多少,直到现在,他仍觉着自己的这篇文章作得很好。 很好, 但他落榜了。 放榜那天,他站在定州府衙外的布告栏前,从前到后,从后往前, 反反复复数过那红底黑字写成的每一个人名。 直到人都散了,他还站在那里, 最后府中来人寻他,是梁婉身边的嬷嬷,皮笑肉不笑地请他回去,说夫人正在等他吃晚饭。 读书、进学、科考,方沅在这条路上走了很久,也一直都很坚定。 他很踏实, 也很勤勉,学馆中很多人都想过年少进举、一朝及第后要如何风光、如何扬眉吐气, 他从没这样想过。 好好读书, 好好做官,好好过日子。 娘缠绵病榻直到临去前都一直反反复复念叨着的,是她辛劳半生的唯一心愿, 也是一位母亲对她自己孩儿的殷切期许。 方沅一直记在心里,一刻都不敢忘。 天资、眼界、书香世家的耳濡目染,他一样都沾不上。 但那些晦涩的文章, 他抄写背读到深夜, 一样可以记得一字不差,人皆道是寒窗苦读, 可窗是寒窗,他心里却从不觉着苦。 母亲在屋外研磨豆子,他在房中燃灯读书,那么些年里,他觉着连入口的凉水都是甘甜的。 乡试的那篇文章,他落笔时一气呵成。 彼时他想,名列前茅或许很难,但他凭这篇文卷,入会试应是不难的。 可是最终的红榜之上,并没有他方沅的名字。 争鸾 第52节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心中憋闷又挫败,头一次在入夜后去敲了梁婉的房门,妄图能得到些许安慰。 自他和梁婉婚后,除了每月的十五他可以去正屋过夜,其余时候他都只能睡在书房。 那日不是十五,枝头依稀是轮上弦月,正屋庭院里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值守。 他推开门,走进屋中,踏着满地散落的衣衫,怔愣地看着床榻之上沉睡的一双人。 是他的妻子梁婉。 和许明渐。 方沅一双眼死死盯着面前的文卷,双眸空洞,呼吸急促。 良久,他颤着手划过那文卷之上让他既陌生又熟悉的每一个字,抬起头望着晏朝,开口时声音哑地不成样,求证般地问道: “大人您方才说,这篇文章被评作乡试的三甲?” “嗯。” 晏朝应声,又从下面抽出一份文卷,放到上面。 “还有这个,也一并看看。” 方沅方才已经看过一遍,只是当时尚有些不明所以,这会再看,心境已然不一样了。 他盯着看了半晌,不受控般地蜷起手指将文卷抓出一道道折皱,却在下一刻骤而松了手,欲将折痕抚平。 可皱了便落了印迹,再怎么都抚不平。 他讷讷说不出话,片刻后落下泪,他掩着面,哽咽道: “我一直以为,是我太差了。” “上面这篇,应也是你的文章罢?” 待方沅情绪缓过来些,晏朝缓声问道。 “是,大人怎知道?” 晏朝却不答,只道: “这篇是今科会试第三的考生在会试时所写,方沅,这人,你认识吧。” 方才晏朝便问过他一遍,可他没答,现下晏朝再度提及,方沅却沉默下来。 他垂下眼,良久却只问道: “敢问大人如何称呼?” 晏朝睨他片刻,从书案上拿过他的官印递给方沅。 方沅双手接过小心查看,待看清上面的纂书字样,他看着晏朝,开口时语气仍是犹疑: “晏大人,久仰了,您当年入仕时所作的几篇文赋,在下也曾反复拆解摹写过。” 他将官印小心交还,而后双膝跪倒。 “大人,公主,请恕在下冒昧,但不知晏大人今日所查问之事,是有当今陛下的皇命授意,还是……” 方沅话未说完,便被晏朝沉声打断。 “方沅,需要本官给你看看钦差调令和圣旨吗?” “小人不敢。”方沅一滞,低垂下头轻声道。 “这桩舞弊案关系甚广,不仅会肃清,而且所有涉案的官员俱是要从重处置,而后待撤换了定州的官员,陛下会重启恩科,重考重判。方沅,本官问你的话到底应如何作答,你要想清楚。” 晏朝看他一眼,点了点在方沅旁边桌案上的文卷,沉声再度问道: “文卷上的笔迹,是谁的?” “……是梁书安。”方沅跪在地上低声道。 见方沅终于肯开口,晏朝让他起身,淡声追问。 “梁书安是何人。” 方沅坐下后抬眼看了晏朝一眼。 晏朝语气中毫无意外,也不是真的在问话,方沅叹了口气,如实道: “是定州知府梁大人的长子。” “……也是梁、也是小人妻子的兄长。” “但是大人明鉴,梁书安这些事,小人从头到尾都不知情,小人愿对亡父亡母起誓,我……” “方沅。” 晏朝看他一眼,没让他把那话说下去。 “会试的这篇文章,你是什么时候作的。” “去年。” 晏朝拧眉追问:“具体。” “是会试前,乡试前,还是更早。” “应是……乡试之前。” 方沅回想了下,而后确认道:“对,当时梁婉,也就是小人的妻子,她给我拿来几道文题,说是她爹爹问了京中的大官,押了这些文题,她哥哥也已经看过了,让我也跟着看看,当时我还很感激,便认真作了。” “乡试之前便能压中几月后京中会试的原题,可真是好大的官。” 一旁的周则安忍不住道。 “其余的文题,你可还记得?”晏朝问。 方沅点头应声,“记得。” 晏朝将递过去副纸笔,片刻后方沅将写好的纸晾了晾,双手递给晏朝。 周则安低头看了一眼笑了:“方兄,你这字可真不错。” 另一旁傅瑶光一直静静看着,并未打断他们。 这会听着周则安的话,她忍不住笑道: “看来周将军这是认出来了。” 她起身来到晏朝身后,也想看看方沅写了什么。 听了这么多,她对方沅的遭遇心里其实很同情。 见方沅面露不解,便道: “你临摹的字是本朝周老太师的吧?” 见她走过来,方沅立时垂下头,根本不敢看她。 “回,回禀公主,确是周老大人的。” “周老太师正是这位周小将军的父亲。” 方沅一愣,旋即又要行礼,被周则安按回到座位上。 “行了,别麻烦了。” 傅瑶光来到晏朝旁边,见晏朝沉着脸看着那几道考题不作声,她看向方沅。 “方沅,你为何会与定州知府的小女儿梁婉结亲?” 闻言,方沅长叹一声,他神情有些麻木,低声道: “当年定州天灾,我和娘住的房子塌了,后来等地动过去了,我搭了个草棚,和娘勉强撑着过活,娘当时也说,等朝廷来人赈灾了,定州的日子便不会这么难了。” “可是朝廷的银子和粮食到了定州,日子却并未好起来。” “粮食都在官府的仓库里,想吃便要拿银子买,混着糠草,还要比灾前最好的粮食贵出好几倍来,娘舍不得,就说攒攒银钱,等灾情过去了再寻个住处,左右她有手艺,我还可以为人抄书,我们娘俩总归饿不死。” 听到这,傅瑶光渐渐皱起眉。 定州地动她是有印象的,当时不仅地动,还有饥荒和洪涝,后来还发过一场时疫,父皇拨了好些银两,前后足有七八位朝臣来定州主持赈灾。 定州民间百姓的日子若是当真如方沅所说这般,那当年来定州赈灾的官员只怕是有渎职之嫌。 傅瑶光看了晏朝一眼,他也将方沅写的几道文题放下,听着方沅继续往下说。 “本来也就那么凑合过来了,然后定州下了两场春雨,再后来便发了水,我和娘住的那个草棚被冲散了,哪哪都是水,那水足足能没过我的腰身。” “我和娘在水里泡了三四日,实在是没办法了,我背着她,蹚水厚着脸皮去寻了学馆中教我的先生。” “先生让我在学馆里住着,学馆虽然也全是水,房屋也倒了不少,可到底能住人了,我和娘住进去,然后娘就病了,等洪水退了,能进城了,我不顾娘的阻拦,花光了所有的银钱买药请大夫,最终也没能治好她。” “也就是娘病着的这段时间,梁婉和我认识了,她和梁书安来学馆找先生请教问题,先生要选址重建学馆,便让我替他接待这兄妹二人,他们问的问题其实都很浅显,也确实不需要先生亲自过来,如此一来二去便熟悉起来了。” “梁婉当时,她当时很好,特别好,娘病着时,她还时常陪着说话,私下里娘也曾和我说,若我也能有功名,日后也能娶到梁婉这般知礼又体贴的好姑娘。”说到这,方沅自嘲地笑了笑。 “娘走了之后,我身上一个铜板都没剩下,莫说安葬,我连个草席都拿不出来了,是梁家帮我买了棺椁,让我娘入土为安,也是梁家给娘刻的墓碑,我当时很惶恐,觉着无以为报,我还想过去梁府里当个小厮下人。” “我去找梁大人,也跟他这般说了,他却告诉我,他不用这些,他说梁婉喜欢我,想嫁给我,他也很欣赏我,问我愿不愿意。” 傅瑶光了然,她看着方沅问道: “那你喜欢梁婉吗?” 方沅眸光暗淡,摇摇头。 “不怕公主笑话,梁婉那样的姑娘,在我当时看来和天仙无异,便是在梦里都没敢肖想过。” “可是梁大人说她喜欢我,我回到学馆,隔了两日,我后知后觉地开始觉着高兴,我想着,可能是我书读地还不错,生得也还算能入眼,兴许像她这样家世好的姑娘,都不在意那些旁的,只看重人品学识。后来再见到她时,我同她说,若她愿意下嫁,我定会对她好一辈子。” “看重你的学识,倒也没说错。”周则安叹道。 方沅嘴唇嗫嚅着,却什么都没说,连笑都笑不出来。 傅瑶光想了想道: “方沅,定州地动之后,城外像你和你母亲这样的人家多吗?” “多。”方沅道。 “地动过去之后,城外不知多少人日子都过不下去,我和娘当时还有个草棚,好些人都是幕天席地的,连个遮蔽都没有。” “地动,饥荒,洪涝,当年朝中接连六次拨款派人来赈灾,是我朝自开朝以来最大力度的一次赈灾,方沅,你可记得当年定州官府有何举措?” 争鸾 第53节 晏朝声音冷凝,蓦地问道。 “没有,当真没有。” “但凡当年有人管过我们,定州便不会死那么多人,后来的那场时疫完全是人祸所至,仅地动和饥荒,死的人就已经很多了,埋不过来,也没人核对,官兵将人抬到壕沟里,就那么掩埋了,后来发了洪水,那乱葬沟被冲开,不知多少人死后还被冲到外面,后来便发了时疫。” 傅瑶光听得心中难受。 她只以为前世宫变的情形就够惨了,可方沅口中所说的,远比宫变可怕得多。 如她这般的皇族、晏朝这般的宗亲、还有京中的那些朝臣,因宫变而受难是很正常的,改朝换代从来都是要死人的。 可祸不及平民。 更何况如方沅所说的这般惨况,其中不知有多少官员涉嫌渎职,亲眼看着百姓遭难而无动于衷。 傅瑶光牵住晏朝的衣袖,“晏朝……” 晏朝将她揽住,轻轻抚过她的背。 “公主放心。” 她点点头,往他身边靠了靠,“真可恨。” “嗯,真可恨。”晏朝低声顺着她道。 方沅怔怔地看着他们。 他早便听过晏国公府的世子尚主,被陛下指婚,与公主成婚。 那时他和梁婉早已无话。 他当时还同情过这位晏世子,觉着他和自己的处境很有几分相似。 同样因学识过人受到赏识,迎娶身份贵重的妻子,从此永远要低上一头。 可公主说话并不像梁婉婚后待他那般颐指气使,那对着他既面冷又寡言的大人,对着公主时像变了个人。 他看得出神,冷不防对上晏朝冷淡而带着锐色的眸光,他心里一激灵,立时垂下眼,再不敢多看。 傅瑶光看着桌案上的文卷,心中百转千结。 她不知晏朝如何想的,看她来定州,为得是定州宁和矿山的矿务。 谢瞻当日同她说,不想让她来定州,她几乎能确定,定州和谢瞻定然有不明不白的牵扯。 她一度以为,这舞弊案只是晏朝来定州查案的幌子,到了便能迎刃而解。 可舞弊案背后,是整座定州府官员的渎职和不作为,背后的背后,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因此而受罪。 她从晏朝臂弯中挣开,从旁边拿起梁书安写的那两篇方沅的文章,从头读罢,心头更是发堵。 这文章中,除了有一位寒门学子经年的苦读,更有一位母亲半生的劳碌。 傅瑶光将文卷放下,坐到一旁。 她看了晏朝一眼,他似是在沉思着什么事,并无开口的意思。 想了想,她望向方沅。 “今日文会上,我看你和许家兄妹二人相熟,是因为梁婉的关系吗? ” 一提到许家兄妹,方沅面色难看许多。 他点点头,“是,许家小姐是梁婉的闺中好友,许二公子是梁婉的……是梁婉一起长大的玩伴,就也算是兄妹吧。” 方沅面无表情地说道。 “那你和许明渐相熟吗?”傅瑶光问道。 “他的学识如何?比你又如何?” “……” 方沅对许明渐很是抵触,可傅瑶光发问,他又不敢不答。 也有心问问为何要问许明渐的事,可话到嘴边也不敢问,最终只是道: “应是比我好吧,我同他认识时间不算长。” “我同梁婉成婚后,他和许家小姐时常到府中来和梁婉作伴,梁婉也同我说过,许明鸿是这科的头名,下一科许明渐下场,也不会差。”方沅垂下眼道。 “你同许明鸿相熟吗?”晏朝蓦地出言道。 “不熟,大人,我同梁婉成婚前,根本没资格认识这些人。” 方沅想了想,又道:“便是如今,我也没资格和他们平辈相交。” 晏朝看他一眼,从一旁拿出另一篇文章递给他。 “待定州事毕,这些人轻则流放,重则处斩,他们同你自是不同。” “你看看这篇文章,可认得出?” “大人的意思是,许明鸿也是……” 方沅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晏朝方才这话并非是贬损于他,反而带着几分鼓励。 他没再多问,看向手中文卷细细读起来。 良久,他将文卷放下。 “大人,这是……?” 他似是有所觉察,但不敢轻言开口。 晏朝将另一份字迹不同的递过来。 “许明鸿的考卷。” “方才那篇是乡试的,这篇是会试。” 方沅看了眼便下意识道: “这笔迹……” “许明鸿是乡试会试两场考试的头名,可两场考试所作文章字迹却大相径庭,这才牵出定州这一舞弊案。” 晏朝望着他道:“这篇文章,你可辨得出是何人所作?” “大人,小人在定州进学,可相熟之人确实不多,我从不参加宴饮,不怕大人笑话,今日是我第一次参加文会,此前我从来都不去。” 方沅叹了口气,“您让我辨认笔迹文风,我确实辨不出。” 顿了顿,他犹疑半晌,又道: “不过大人,定州地方其实也不算大,但凡学问作的好的,都小有薄名,便是在下,在定州也不算是籍籍无名之辈。” “所以后来落榜,很多人也私下里笑我是徒有虚名。” 方沅叹了口气,看向手中文卷,“定州能写出这般文章的,也就那么几人,只是这些也只是小人的揣测,倘若许家寻的是其他州府的人,恐怕会耽搁大人的正事。” “定州府内,都有何人?” 晏朝往方才递过去的纸笔示意了下,让他写下来。 方沅写了几个名字递过来,其中有几个人,晏朝看了后眉头微挑。 他回到书案边,从满桌的文卷中翻查许久,而后将文卷放下,来到方沅面前。 “你今日说的这些,皆要录于纸上,签字画押,日后也要你当堂作证,可有问题?” “没有。” 方沅不知晏朝是否有什么发现,见晏朝没说,便也没问,径直跪下行了大礼。 “谢谢公主,晏大人和周将军今日救了小人性命,还愿意为小人做主。” “如今知晓了其间因果,想来今日在珉山脚下,小人的马车并不是个意外,谢谢各位贵人施以援手。” 傅瑶光有些意外。 她确实疑心方才回城时,许氏兄妹二人要对方沅不利,可她没提,晏朝也没提,但这会这人倒也猜到了。 也不算是迟钝。 “方沅,我带你回府,确是为了查问这桩舞弊案,但是我对你文章的评断也是实话,你荐书后附的文章虽然不错,但和梁书安誊抄的去年你作的文章相比却还是有差距。” “梁书安用你去年的文章能考进三甲,但若你现在下场,恐怕前十都难。” 晏朝声音淡淡,言辞却有些不留情面,看了神色显得颇为落寞的方沅轻声继续道: “你既是关键证人,但同样,你也有与梁书安合谋舞弊的嫌疑,今日之后我也不会让你出府,若你还有心思再考,你可以将文章拿给御林军,我在府时可以帮你看看。” 说完,他也没等方沅的回答,让周则安带方沅下去,而后来到傅瑶光身旁,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往外走。 傅瑶光和他走出书房,她偏头看看晏朝道: “晏大人对着方沅倒是还挺好说话的。” 晏朝看她一眼,眸中掠开笑意,“臣待公主更好说话。” “是么,我怎么不觉着。”傅瑶光轻哼了声。 她想起方才的事,晃晃他牵住她的手腕,“许明鸿顶的是何人的考卷?方才你也没问出来,怎么就不问了?” “太晚了,公主今日那么辛苦,应该睡了。”晏朝淡笑着道。 “你胡说什么。”傅瑶光推他一把,“哪有你这样办案的。” “公主今日不累吗?” 晏朝偏头看她一眼,慢悠悠问道。 “一点都不累。”她小声道,听着却没什么底气。 “那挺好。” 正好走到正屋外,晏朝推开门,回身望着她慢声道。 “公主,太晚了,该休息了。” 傅瑶光看看他,并未往里进。 甚至还退了半步。 “我……” 争鸾 第54节 她正要开口,晏朝低低笑了笑, 他朝她伸出手,中庭澄净的月色映在他望过来的眸中,遮去他眼底的温柔。 “别多想,今晚好好休息,明日我们去见见那位被许明鸿顶了名次之人。” 第38章 昨晚听晏朝说, 今日要去见见那位被许明鸿顶替的学子,傅瑶光便以为是要早早出门,然则一直到天色将暗时, 她才和晏朝出了府门。 只她和晏朝二人,穿街过巷,最终来到城西的江边码头附近。 这条江将附近的几座州府连通,江水平稳的那几个月还可以行船, 江中还产时鲜,几年前的那场涝灾让无数定州人.妻离子散, 可几年过去,仍有很多人要靠着这条江水养活全家人吃饭。 眼下也正是可以行船的时节,除了商船客船,入夜后甚至还有花船,这会江畔除了好些光膀子的劳工,还有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 举止妖娆而勾人地招揽客人。 傅瑶光便是从前贪玩,但即便是出宫, 去的也都是京中极讲究的地方, 下道些的地方乾京不是没有,可还从没有人敢带她去过。 这会看到这些衣着露骨的花娘一个劲地往那些下了值的劳工腰身上摸,只几眼她便觉着脸热。 “这是要去哪里?” 傅瑶光拉住晏朝的袖角问道。 “妍朱坊。”晏朝慢声道出个名头。 傅瑶光不知道这都是哪些字, 可光是听着便也听出个大概来了。 她想了想,有些不大确定,“是被许明鸿顶替的人在那里?” “嗯。” 晏朝低声同她道:“方沅昨日写的那几个人名中, 只有两人是没有给我送过荐文的, 除此二人,其余人的笔迹皆对不上, 其中一人叫陈琢,日间让人查过,他在妍朱坊有差事。” “不是有两人吗,为何确认是他?”傅瑶光有些不解。 “猜的。” 晏朝言简意赅。 见她望过来,便道:“另一人是通判府的次子,便先来这边看看。” “通判府的次子?” 傅瑶光回想了下,但也没什么印象。 “他也是今科的考生吗?” “会试没有他,乡试的名单要等过些时日去府衙里查过,才能知晓。” 傅瑶光有些意外。 大凡贪墨舞弊一类的案子,州府上下的官员多是沆瀣一气,同赃同罪,而眼下的这桩舞弊案,定州的知府和知州俱是牵涉其中,可同为定州官员的通判府,既无人应考涉案,又在定州相安无事地过到现在。 她还想说什么,可这会已经到了码头边,妍朱坊的画舫便停在不远处,她和晏朝上了小船,晃晃悠悠地渡过去,旁边有船夫,也不好再说旁的。 一旁的船夫手撑着木桨,探头探脑地看看晏朝,又看看傅瑶光,咧嘴一笑道: “我说公子,您瞧您这多新鲜啊,老头子我在这江边十来年了,可还没见过像您这样带着姑娘来找乐子的。” 他看看傅瑶光,咂咂嘴又道:“再说就您身边的这位,进了画舫那不是砸场子吗,这江上画舫也就是给些个爷们解解闷的,您这般的贵客要想找乐子,那应该往城里面去,咱们这边怕是难入您的眼。” 晏朝连坐都未往下坐,方才在码头他便留意到那些落到傅瑶光身上的各色目光,他心里很是不悦。 实则出门前,他不是没想过这般情形。 但她从前便不愿带面纱,觉着累赘,在京中时尚有顾虑,如今到了定州,她定不愿那般费事。 晏朝沉默着,微微侧过身遮住傅瑶光。 他看向那个船夫,端详片刻后沉声开口: “妍朱坊的迎送一直是你负责?” “对啊,这边妍朱坊的几艘画舫都是我和我两个儿子负责的。” 晏朝的语气不似闲聊,但船夫也并未往心里去。 “那你可听过陈琢这个名字?”晏朝径直问道。 “陈琢?” 船夫皱眉想了想,片刻后看着晏朝,面露恍然:“你们找小陈啊,难怪了。” “我方才瞧着你们,就和平时那些客人不一样,要是来找小陈的,那倒也是说得通了。” 这话听着有些莫名,晏朝不动声色地追问:“此话怎讲?” “这整条江上,可没有人不知道小陈的。” “妍朱舫上唱的词曲可都是他写的,写得那叫一个好,若没有他,我们可比不过这江上的其他同行。” “公子,你看着就是一身文气,和那些个大老粗不一样,往时也有许多文生打扮的来找小陈,说是听过他的诗词,想和他讨教讨教,您瞧着就和那些文人差不多。” 傅瑶光从晏朝身后绕出来。 方才他挡到她身前,一下便将她的视线遮了大半。 她看向船夫笑道: “老伯,我们也是听了他的词,觉着写的很好,便想来见见,麻烦您帮忙带个路,银钱我们照给。” 她是觉着晏朝说话太过冷硬,也怕他听了这船夫方才说他和那些文人学子差不多的言论心中不豫,这才开口转圜几句。 可她话音落下,那船夫便看向晏朝,打量许久而后怪笑道: “得嘞,倒是我看走眼了,方才看这位公子这一身周正又文质,还以为是多正派呢,老头子我还寻思,公子这一看便不像来寻乐子的,合着也不是这么回事,私下里跟这位天仙似的姑娘听这种曲子,还意犹未尽地过来找,您这也没比旁的客人强到哪去。” 傅瑶光怔住了。 她也不知道她方才说的话,到底为何能得出这样的评价,她下意识看向晏朝。 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见她望过去,晏朝弯起唇,俯身贴近她的耳畔,压低声音道: “臣也不知公主喜欢。” “但即便是淫词艳曲,臣写的也比旁人好些。” 他说话时,微凉的唇擦过她耳边。 傅瑶光都没反应过来面上便已然开始泛着热。 何况,他方才说的什么词什么曲! 后知后觉地,傅瑶光也反应过来。 这种画舫花船上会唱的曲,怎么会是她平日里听得那些曲子。 她一心想着这位陈琢也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可却忽略了他如今是在这种地方营生。 晏朝倒是没什么旁的反应,迎着船夫打趣的目光,他神色自若。 “陈琢现在何处?” “就那条船上。” 船夫控着小船转了个弯,往他指的那艘船划去。 “不过小陈怕是要走了,他从不在船上过夜,说是要回去照顾他夫人。” “他有夫人?”傅瑶光问道。 “当然了,他早都成婚了,再则他这都十八了,我像他这么大时,我家老大都能起身了。”船夫道。 傅瑶光看向晏朝。 她没记错的话,他应是已经行过冠礼了。 但不知前世他何时成婚的。 “两位,到了,请吧。” 船夫将船停靠到画舫边,对着她和晏朝道。 傅瑶光撑着晏朝手腕上了画舫,二人说明来意,付了银子,在二层的舱中如愿见到陈琢。 这是个眉目极为清秀的年轻人。 只是眸中冷淡,知道她二人来寻他,却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垂着眼收拾了案上的文稿,将几块茶点小心包进油纸收进怀中。 “一副词三两,一首曲五两,词曲都要便是七两,先交银子,再谈其他的。” 他抬眼打量了一眼傅瑶光,又扫了一眼晏朝,淡声道。 “你的词曲若值这些,你便不会只在这江上花船中谋出路了。” 晏朝走近陈琢面前的凭几,随手拿起几张文稿,边看边道。 “二位若觉着不值,便请回吧。陈某只是个卖弄文墨的,不会陪贵客闲聊。” 他说完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皱起眉,似有些焦急地欲往外走。 “陈琢,这篇文章是你作的吗?” 晏朝将许明鸿乡试的那篇文章递过去。 陈琢接过扫了一眼扔回到一边,漠然道:“不是。” “是么?” 晏朝拿过陈琢案上的文稿放到一起,修长手指轻轻敲了敲。 “陈琢,官府掌刑名的部门有专门鉴别痕迹的人,何况你这几篇文稿,都不需查证,一眼便能认出。” 傅瑶光走上前,将案上的文稿拿起。 一眼看过去,便瞧见几行字,“莲足轻缠腰,狭径翻浊涛。” 她好似烫手一般扔下,退了一步没再言语。 争鸾 第55节 这几篇文稿字迹如出一辙,一眼便能辨别是同一人所写,可他那些诗词…… 她看向身前的晏朝,他方才说,他也会写,写得还不比旁人差? 他写出来的,也是这样的诗文? 晏朝和陈琢俱是没料到傅瑶光会过来看,一时间舱内气氛都有些凝下来。 半晌,陈琢嗤笑了声,“是我写的又能怎么样。” “难不成,作过风月文章的,便不能针砭时弊写些时文了?” 聊到这,连傅瑶光都觉察出陈琢的异样。 来之前,她以为陈琢的情况和那方沅一般,是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顶了功名,可现下瞧着反而像是另有隐情。 陈琢也不再看他们,从案上收好箱子挎到肩上。 径直出了房门,连声招呼都没打。 傅瑶光想了想,拉住晏朝,也往外走。 画舫附近并无船夫,陈琢见她和晏朝跟出来,既无奈又显得气急败坏。 “不管你们想做什么,我就一句话,我什么都不知道。” “请回吧。” 傅瑶光看他一眼,淡笑着说道: “我们不想做什么,难不成只许你坐船,不许旁人坐船? 陈琢无言。 只沉默地望着江上,等着迎送的船开过来。 过不多会,她和晏朝一起,跟着陈琢一同搭上船,船夫不是来时的老者,看年岁,多半是老者的儿子。 “几位客官,陈哥,您们这是往哪去?”年轻的船夫笑着问道。 她看出来陈琢似是赶时间,方才也听那位船夫说他每日都要回去照顾他的妻子,猜着他多半是要回家,便赶在陈琢开口之前道: “我们与陈公子顺路,以往他到哪里,便还是哪里。” 第39章 船夫和陈琢应是熟识, 傅瑶光说她和晏朝跟着陈琢一起,船夫看向陈琢。 不大的小船上,除了船夫和傅瑶光, 其余二人一个比一个沉默。 陈琢漠然坐在一边,似是没听到傅瑶光的话一般,既不反驳也不应声,另一边的晏朝, 比陈琢坐地还稳当,只单手微微扶在傅瑶光身后, 护住她在随波而浮沉的小船上坐稳。 等了半晌,也没再听谁开口,船夫便当陈琢也是默认,手一推一摇,船筏摇摇晃晃地往江边去。 渡江而行,年轻的船夫不似他爹那般健谈, 见陈琢不吭声,船夫也只闷声摆渡, 傅瑶光看了陈琢一眼, 想着方才在画舫时他的举止动作,心中大致有了些猜测。 她下意识想问问晏朝作何想,转头望向他时, 后知后觉地想到,方才她见陈琢要走,第一反应便是要跟上去, 不管他去哪, 总是要将真相查清楚,便径直抓住晏朝的手跟了上来, 都没问过他一声。 这会想到了,傅瑶光心里有些不过意。 可旁边有外人,说话又不方便,她犹豫了下,而后伸手去握他另一侧的手。 晏朝微觉意外,但任她握着手。 今日来寻陈琢时,他也并不能肯定他到底是不是被许明鸿顶替之人,可看过他的文字,虽是风月词文,但依稀可辨其文风。 他和方沅大不相同,方沅这两年是荒废了,可陈琢并不是。 他反握住傅瑶光的手,却是看向陈琢道: “陈琢,依你之见,何为文心?” 陈琢自登船便一直阖着眼,手握成拳,神情漠然,这会听到晏朝的发问,他眉微微动,望了晏朝一眼,却仍是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见陈琢不应声,晏朝便道: “我自七岁开始作文章,笔落定,文意自成,可其间却不见得有文心。” “摹写,翻拓,初时的许多习文不过是拾人牙慧,那些习作便是再如何另辟蹊径、独具一格,都是伪作。” “但陈琢,你不是这样,便是情场风月词,仍能见其中风骨。” 傅瑶光想了想方才看过的寥寥片语,欢场上撩人助兴的词句,她倒是不知晏朝从哪看出的风骨。 她看了眼晏朝,这几日下来,她看他行事,觉着他似乎对方沅和陈琢颇为耐心。 另一边陈琢沉默良久,嗤笑了声: “文心,若是从前大人问我,光是清明理想,我便能同您说上几日几夜,这世间也就这些读书人好骗,读过几篇前人捧圣的酸腐文章,便想着自己未来也能做一代名臣,可如今方知,什么文心风骨,那都是像大人您这样不愁吃穿的人才配想的,我这般的贫贱命,能填饱肚子便应感激涕零了。” 一旁的船夫也跟着笑。 “陈哥您哪能算贫贱命,您作一副词、写一首曲,便能顶我和我兄弟我爹在江上忙活到半夜的银子了,您若是贫贱,我们家还不得去投江了。” “我爹就总说,日后让我和我兄弟的孩儿也都去读书,像陈哥这样,作读书人,靠笔杆子吃饭,再不像他老子这般辛苦。” 说话间,小船泊近江岸,船夫将船定住,手撑着木桨笑着道: “几位,到了。” “陈哥,替我向嫂子问个好。” 陈琢没吭声,起身上岸。 傅瑶光和晏朝付了银钱,也下了船。 陈琢只身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傅瑶光小声问晏朝: “我们跟着他吗?” “方才我就想着不能让他走了,便拉着你一起过来了。” “无妨,正好跟他再聊聊。”晏朝道。 “他若是一直不想说呢?” 想着今日陈琢不甚配合的态度,傅瑶光轻声问着。 “那便让周则安过来带他回府,再行审问。” 先礼后兵,倒也没什么问题。 傅瑶光看陈琢转个弯进了前面的胡同,跟晏朝也走了进去。 “他的文章当真那么好吗?”傅瑶光问道。 “尚可。”晏朝淡声道。 “那你方才……” 晏朝偏头看她一眼,面上带起几分笑意。 “随便说说,大凡读书人,都喜欢被夸赞有风骨。” 傅瑶光确是没想到。 方才听他那般言论,她还想,那些……那些不堪入目的媚俗词句,到底哪里看得出风骨了。 竟是他在这信口胡诌。 陈琢停在一处小门外,抬手去开上面的木栓,旁边挨着的另一扇门外,一老妪坐在门口,见到他回来笑眯眯道: “小琢回来了啊,你媳妇今日好多啦,中午时多吃了半个馍馍呢。” 听到老人家的话,陈琢今日头一次露出几分笑来。 “我不在家时,全靠您照拂着了,回头我拿了工钱,定给您带几条鲜鱼回来。” “那可好啊,到时候我做了鱼汤,小慈也能喝些呢。” 门打开,陈琢进了门,正要关门,一眼看见面前的傅瑶光和晏朝二人。 他顿了顿,似是也不想再费口舌,也没关门,转身进了屋。 傅瑶光看了他一眼,和晏朝一并走进屋。 这应是傅瑶光见过的最逼仄的宅院了。 说是宅院,实则既没有院子,也算不上是屋宅。 就一到微微有些漏风的木门,进去便是屋中,旁边有个方桌,上面摆着几只未捡的碗,里面还有些残羹冷菜。 陈琢自顾自坐下,将剩下的半个馍三口两口吃净,而后将碟碗收起,拿到后院井边,打了水后便开始一只只地洗。 里间似是有人听到动静,片刻后有什么重物跌落到地上的声音,而后傅瑶光听到很微弱的一声女子轻呼。 “蕴之……” 傅瑶光听不清,可后院外的陈琢都没听到,她这会也猜到,里面多半是他的妻子,大概是病着。 擅自进人家的内屋卧房,其实是极其失礼的,可她和晏朝本就是不请自来,又多多少少知道里面的情形,她有些不放心地看了晏朝一眼,也没说话,径直撩开帘子走了进去。 确是一位极其瘦弱的年轻女子,面色惨白,正艰难地从地上起身。 傅瑶光走近,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这女子其实一点力气都没有,但她实在是太瘦了,傅瑶光虽然觉着有些吃力,但仍能将她半抱半揽地带起来扶到床边。 女子坐到床上,慢慢地喘着,好半天,她才转向傅瑶光,一看她便有些愣住,良久,她笑了笑,有些落寞地说道: “姑娘,您真好看。” 傅瑶光听过很多人赞叹她的容貌,有不动声色的,也有直白表意的。 她早便习惯了,已经对这类话无动于衷了。 上次还是新婚后的第二日,晏朝同她说的那句“公主很美,很好看”,让她心生波澜。 可她是第一次听到一位女子,用这般复杂的语气夸赞她。 傅瑶光听得格外难过。 眼前这位孱弱又柔软的女子,并不是在羡慕她生得好看,而是因病而自怜。 争鸾 第56节 傅瑶光让她靠在床边,柔声道: “方才听门口的婆婆讲,你叫小慈是吗?” “我叫乔慈,姑娘是……” 她眸中带着不安和打量,却没有半点恶意。 傅瑶光朝门边的晏朝指了下。 “我,我叫秦瑶,我们想找陈琢问些事。” 乔慈看了晏朝一眼,垂下眼道: “姑娘不用骗我,你是我婆婆之前说的那位蕴之的表妹吧。” 她眼渐红,眸中落下几滴泪,“我身子不行了,怕是也没几年日子了,婆婆想让蕴之续弦,我都知道。” “我不介意的,是我对不起蕴之……” 蕴之大概是陈琢的表字。 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可乔慈话说得清楚,连续弦二字都说出来了,听得傅瑶光心里直发堵。 傅瑶光握住乔慈的手,“乔姑娘,你误会了,我真的不是。” 她看了晏朝一眼,想他大概听不到她说话,便贴近乔慈道: “外面那个人,是我夫君,我真的不是你说的什么表妹。” 乔慈看了看晏朝,又看看她,慢慢笑了笑。 “姑娘和那位公子,很配。” “你和陈公子也是鹣鲽情深,很让人羡慕。” 提到陈琢,乔慈摇摇头,眉眼落下来。 “是我对不住蕴之,若他娶的人不是我,他会过的更好。” “至少如他这般的才学,不会像现下这般困顿。” “我夫君也是读书人,他,他此前偶然读过陈公子的文章,很是心慕,便贸然上门寻来了,乔姑娘可会怪我夫妻二人冒昧?” “怎会。”乔慈看着她慢慢笑了笑。 “蕴之平时都没人能同他聊聊那些,他从前读书时很随性健谈的,都是我连累他了。” 乔慈似是对陈琢满心内疚,三句两句都不离她连累陈琢之类的话。 “陈公子对你这般顾念,定是很心爱你的,怎会觉着你是拖累他呢。” “我和蕴之是自幼便认识的,小时候他从书塾下学,便会路过我家给我带些小玩意哄我玩,后来再大些,都知礼知防了,他便不怎么来了。” “后来我便病了,家里没钱,娘去世后,爹险些把我卖了,是蕴之给爹付了聘礼把我娶回来,大抵是因着小时候的那点情分吧,反正从那时起,蕴之便一直照顾我。” “我这病好不了,每年光是药钱便要花上好些银子,蕴之为了我连书都不读了,他本可以做官的。” 乔慈有些哽咽,她看向傅瑶光,似是怕她不信。 “姑娘你知道吗,蕴之他,他学识很好,若是,若是他去考,乡试便不会是许家的那位公子。” 傅瑶光不知道这位病恹恹的孱弱女子对于陈琢的事到底知道多少,她想了想,只道: “那确是很好。” 乔慈看傅瑶光一眼,握住她的手。 “我说的是真的。” “若他愿意下场,定然也是我们定州的解元。” “姑娘,我看你夫君气度不似等闲人,你能不能……” “能不能让你夫君帮帮他。” 乔慈看着傅瑶光的目光带着恳求,哭得格外难过。 “他不该,不该委屈在那种地方,做那些他从前最瞧不上的事,他以前便说过,这是,是……” 乔慈语塞,想了片刻,继续道:“他说,那样是有失风骨。” 傅瑶光听着她的话,心中却有些狐疑。 为何乔慈会这么肯定,若陈琢下场,便能是解元。 就算是对陈琢有信心,可也不该是这样笃定的语气。 她有心再问,陈琢却已然沉着脸进了屋。 看到乔慈面上的泪痕,他眉头拧起,看了眼傅瑶光,转向晏朝道: “我同你们没什么可说的,你们走吧。” 乔慈立时咳了起来,她说不上话,只朝陈琢伸出手。 陈琢握住她,走到床边坐下,拥着她让她靠在怀中,“不舒服?” 傅瑶光便要起身,可乔慈牵着她却未松手。 乔慈手劲很轻,但傅瑶光并没挣,便只站在一旁,任乔慈牵着。 “蕴之,不怪他们,我很喜欢这位秦姑娘。” “好久都没有人陪我这样说过话了。” 陈琢捏捏她没什么肉的脸颊,“你就惦记着旁人,从不记我的好。” “你又不是女子,哪里能一样。”乔慈笑道。 “男子女子又有什么分别,小慈,你想聊什么都可以和我讲,我都喜欢听。” 乔慈抬手覆住陈琢的唇。 “还有旁人呢,你不要胡说。” 陈琢眉眼间俱是疼惜,在她额间蹭了蹭,从怀中拿出他从画舫收起的几块茶点,掰下来一小块,递到乔慈嘴边。 乔慈看了眼傅瑶光,有些不好意思。 傅瑶光也很脸热,这二人的气氛太过亲昵,她站在旁边都不敢动,生怕打扰了。 这会见乔慈终于想起来她,她朝乔慈笑笑,将她手松开,掩进被中,便想离开卧房。 陈琢在身后低声道: “姑娘,此前是在下失礼了,烦劳您和外面的那位公子稍候片刻,我待会亲自向二位赔礼。” 第40章 傅瑶光从陈琢家中的卧房中走出来。 她只觉着心里沉甸甸的。 吏治朝纲, 这些都是以往和皇兄他们一同上课时太傅们才会讲的。 傅瑶光听了,也只从耳边过一遍,而后便尽数抛诸脑后。 她觉着自己只是一个公主, 这些事都离她很远。 可这几天和晏朝一起,晏朝对方沅和陈琢的惜才之意,她看在眼中,也格外能理解。 读书从来都不是一件易事, 但凡能读出些名堂的,都是下过苦功的。 如方沅和陈琢这般, 一试便能得名的,都是既有天资又肯苦学的,若是定州没有舞弊之事,他二人定不会如现下这般困顿。 方沅虽是耽搁了,可至少目前来看,他并未牵涉进来, 待案情明了他还可以下场,只是未必会再有那般好的成绩了。 但陈琢, 方才听他和乔慈的言辞, 他是明知而为,自此后,只怕仕途便要断送了。 虽这些都是他的选择, 可根源还是在定州府的这些官员身上,是他们将原应公正取士的科考化作了谋取私利的温床。 而且更不敢想象的是,如今大乾治下, 不知还有多少如方沅和陈琢这般境遇的学子。 陈琢并未耽搁多久, 他从里间出来,看了眼站在屋中的傅瑶光和晏朝, 走去后院搬过来两把木椅放到餐桌边,又将桌面椅面一并重新擦了一遍,将桌椅摆正低声道: “我这也没别的了,这两把椅子也是画舫中不要的,但是我这里最好的了,屈就二位了。” 傅瑶光看了眼晏朝。 见晏朝面不改色地坐下,她便也坐到了另一边。 “今日此前,在下多有得罪了,还望勿怪。” 陈琢在她和晏朝面前,拱手行了一礼,而后深深躬下身。 傅瑶光让他起身,“没事,陈公子,坐下说话吧。” 陈琢在屋中原本的那只凳子上坐下。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傅瑶光一眼。 方才行礼,竟是这位姑娘让他起身,身旁那位气度不俗的男子对此也没什么异议,甚至在她开口时眉眼都很舒缓。 “二位来寻我,是为了年前的那场乡试?” 陈琢面向傅瑶光,低声道。 案子上的事,傅瑶光是不会过多干涉的,她偏头望向晏朝。 晏朝将此前便拿出来过的那份乡试文卷放到陈琢面前。 “陈公子,现下可能说了?” “二位直唤陈琢便是。” 陈琢看了眼文卷,平静开口: “就如二位想得那般,文章是我的,字迹也是我的,但乡试解元不是我的。” 他垂下眼,“也没什么可说的,他们要我的功名,我要他们的银子,银货两讫,谁也不算吃亏。” “二位,我不知道您们是何人,但若只是为着一时好奇,在下斗胆先奉劝一句,今日从我这离开后,便莫要在定州停留了。” 争鸾 第57节 “你们既是能得到这篇文卷,定然也知道这位解元是何来历,既是知晓了这些事,还是尽快离了定州才是。” “陈琢,许家应你什么好处,让你愿意舍去自己的功名?”晏朝沉声问道。 “好处?大人您也是读书人,您觉着多少好处能换您十来年的苦读?” 陈琢淡淡一笑,不待晏朝回答,又道:“您一看便是和我不同的,多少钱都换不了您的。” “若不是走投无路,又有谁愿意亲手断送自己的前途。”他低声叹道。 “许家给你的是银钱?给了多少?” 晏朝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径直问道。 “六十二两。”陈琢嗤笑了声。 “六十二?”傅瑶光低声重复。 竟还是有零有整的。 “是啊,乡试之后出成绩之前,许家那位二公子来到我家。” 陈琢半是回想半是陈述,“应是叫许明渐吧,他说,我乡试的文章写得很好。” “我当时听了还挺高兴,紧接着便听到他让我开个价。” “他说这篇文章他们许家瞧上了,让我随便开价,他们出银子,等我拿了钱,乡试的这篇文章便和我无关了,无论最后能不能得名次,他们都认,不会来找我。” “你同意了?”晏朝盯着他淡声问道。 陈琢摇摇头。 “没有。” “许明渐找我,我便知道,我这篇文章定然会得到名次,我答应过小慈,会做官,到时候带她一起去乾京生活,给她看病,自然不会答应。” “那然后呢?”傅瑶光轻声问。 “然后……然后我帮忙抄书的学馆说,我抄录的几十本书都各自有疏漏,不仅不能给我工钱,还赔付补偿,一册一两,每一册都要赔。” “我看过,我抄的那些每一册都被人撕扯过,学馆的先生私下里告诉我,我得罪了惹不起的人,让我赶紧想办法。” “我抄一册书也才几十文,这辈子都没赚到过几十两银子,小慈每月都要买药,我可以饿着,可我不能赚不到钱,书馆虽然没逼我太紧,但我再想抄书赚些银钱却是不可能了。” 和方沅不同,此时的陈琢平静地像是在说别人的遭遇。 “我去找到许明渐时,他在集贤楼喝酒,跟一大帮人一起,看我过来,什么也没说,就让我跟着喝。我这辈子都没喝过那么多酒,那一晚上,许明渐将集贤楼上下所有人的账单都付了,百十来两,就那么花出去了。” “我和他不同,我还得求他,求他高抬贵手放我一马。走出集贤楼时,我拿着他给我的六十二两,想着在集贤楼里许明渐跟我说的话,心里其实还很平静,想想也是,读书入仕,这样好的事情从来都和我这样的穷人没有关系。” “许明渐和你说什么?”傅瑶光皱眉低声问。 “他说,就算我这一科考的不错,挤进会试,最后过了殿试,以我的出身,最多是个八品外放官,干个三年五载都未必能拿到六十二两银子,并不算是亏待我。” “为何是六十二两?”傅瑶光还是没听到答案。 “许明渐给我算了笔账,小慈今年十八,每年药钱大概二两左右,许家付了未来十年的,我去年是二十岁,自四岁开始读书,一共是十六年,每年也补偿我二两银子,剩下十两,是许二公子自己给我的,是我那晚陪他喝酒的赏钱。”陈琢原是有些回避,但沉默许久,终是淡声开口。 屋内响起低低的啜泣,听着乔慈压抑的哭声,陈琢顿了顿,片刻后神色如常地笑道: “我其实觉着现在这样挺好的,做了官,也不一定有现在这般的自在。” “我如今在画舫,一年赚的比二两还多些,也挺好的,我这边也没有看上去这么困顿,只是我还想着再攒攒路费,带小慈进一趟京城,听说京中名医很多,很多医堂还有从宫中太医院退下来的圣手,我总能将小慈治好的。” “陈琢,许明鸿后来参加会试的这篇文章,也是你写的吧。” 晏朝看他一眼,将另一份誊写的文卷递给陈琢。 陈琢看了看点头道:“这是许明渐后来拿过来的几道文题之一,一篇给五两银子。” “许明鸿靠你的这两篇文章,乡试和会试俱是头名。” 晏朝声音淡淡,“陈琢,恩科进士出身的学子入仕,最低也是七品,你若是解元身份入殿试,即便不是状元榜眼或者探花,也能得从六品官籍,便是外任出京,多半也是通判官职,光是一年的年俸便不只六十两了。” 陈琢沉默下来。 晏朝将自己的官印和文书拿给他。 “定州恩科舞弊,陛下明令彻查,陈琢,你既牵涉其中,难免要被一同问罪。” 他话刚说了一半,屋中便传来一声惊呼,而后便是几道闷响,陈琢立时起身进屋,片刻后屋内传来不甚清楚的哭声和低语。 傅瑶光和晏朝都没动,她看向晏朝,明知不该,但还是小声问他: “他会被视作同犯?” 晏朝微一摇头,低声道:“陛下向来惜才,他是人证,多半不会追究太多,不过……” 他看向旁边陈琢的文章,默了默,“不过此生再无可能入仕了。” 从陈琢家中出来已是入夜,傅瑶光和晏朝在胡同外上了马车,周则安带来的人将陈琢和乔慈二人一并带回府中。 陆文清准备的这方院落也只有左右两间空置的厢房,正好方沅和陈琢都住了进去。 傅瑶光来定州,随行的人中是有太医的,只是除了周则安这些护卫,其余人俱是在府衙陆文清的身边,她有心让人给乔慈看看,却也不好现在去传人。 一连几日,晏朝都是忙到天亮,才能回来浅眠一会。 日间她走进晏朝书房时,方沅和陈琢二人都在书房内一同整理梁、许梁家涉案的细节和证据。 见傅瑶光进来,方沅和陈琢立时起身行礼。 她将茶盏轻轻放到晏朝身边,顺着他的手看向他面前文书上的文字。 “……是还差什么证据吗?”看了几行,她低声问道。 晏朝接过茶盏,浅酌一口放下,起身牵住她往外走,路过方沅和陈琢二人时他沉声吩咐:“你们继续。” 周则安在屋中看着,晏朝和傅瑶光出了书房,回到正屋。 “旁的倒是没什么,只是陈琢乡试的那篇原卷,原是不应该被递进京中的,许家再怎么也不至于犯这样的疏漏,应是被旁人故意替换过了。”晏朝低声道。 “那这个人,应该就是知道定州这些事情的,是和许家梁家有恩怨的?”傅瑶光想了想道。 “这人倒不算关键,陈琢和方沅二人手中都留有物证,足够给许、梁两家定罪了,不过方沅所说的,此前的定州赈灾,其中也有贪墨渎职的情况存在,我想趁这几日多了解些当年的情况。”晏朝拥着她一边往屋中走,一边道。 “这几日都没怎么得空,公主心中可怨?” 走进内室,晏朝话风一转,将她抵到旁边的博古架边。 傅瑶光这几日确是觉着有些寂寞。 但他本就有公事在身,她若是让他时时陪着,父皇说不定还要骂她。 她勾住晏朝的衣襟,身后博古架使不上力,只轻轻靠一下,便摇晃起来,她不敢往后,便扶着旁边的古拙雕栏,微微扬起脸看向他。 他微有些倦色,应是这几日没怎么歇好。 鬼使神差地,她抬手抚上他的眉心,并未怎么用劲地揉了揉。 “晏大人这几日好辛苦。” 晏朝将她手握住放到唇边轻贴了下。 “原是有些累,但现下不累了。” 他将傅瑶光打横抱起,往一旁的拔步床走。 “踢我?” 他压住她,不让她乱动,松了松自己的衣襟,在她颈下咬了一下。 “这可是午时。”傅瑶光推他。 “午时怎么了。” 晏朝再度吻了吻她的颈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又不是没有过。” 傅瑶光都没想到,为何她只是想给他送盏茶,最后便又送回了床上。 她正想说些什么,门外周则安的声音低低响起。 “殿下,晏大人,梁家和许家来人了,陆文清陆公子也在,已经到巷口了。” 晏朝面不改色应了声,正要起身,怀中人却头一遭主动环住他的颈将他往下压。 她扬起脸,吻在他唇边,甚至还在他唇瓣上很轻地舔了下。 看向他的眼中,有他爱极了的神色。 “晏大人,来人了,怎么办呀。” 她双眸莹澈,不染情.欲,却仍是勾人的。 甚至,只这一会,她凉而软的手已经摸进他敞开的衣襟,一寸寸地撩拨他,最后环在他腰后。 “你还说你作的词文不比陈琢差多少。” “晏修明,你现在给我念一首,不然我不放你出去。” 第41章 一想到许家和梁家的人马上要到府门外, 傅瑶光心里便觉着有恃无恐。 实则她也不是真的想听那些。 但二人间,惯常都是他看她笑话,如今她也想看看他的热闹。 傅瑶光看着他, 带着些旁的意味,贴着他耳边轻声道: “晏大人,你看你这样,怎么见人呀?” 她另一手仍环着晏朝, 落在他唇边的吻一触即离。 只刚松开他,便被他单手垫到后脑, 而下一刻他的吻便落了下来。 和他相比,她哪里都是娇柔温软的。 “见不了,便不见了。” 晏朝顿在她身边,微带喘息地低声笑道。 争鸾 第58节 只这一会,门外院中便已有人声。 府上的管事的话音听不真切,但院中已然进了人。 他肘撑在她身侧, 覆住她的手只微微动了动,她便不由自主地仰起头轻哼出声, 下一刻便往他怀中缩。 她推不动他的手, 只将他敞开的衣襟敛起,再不乱摸,隔着轻薄的衣衫, 抿唇闷声道:“外面有人。” “公主不是还要学诗?”晏朝在她上方低声问。 “……不想学了,你快起来。” “那怎么行。” 晏朝将手抽出来,将她脸从怀中抬起, 指背自她颊边轻轻蹭过。 “臣既是安华公主的驸马, 自当事事以公主为先。” “殿下,是定州知府和知州, 还有陆公子,带着官府的人,说是要拿人。”门外周则安声音有些莫名,语气比方才也重了些。 “可能要晏大人出来见一下。”他顿了顿,提示道。 周则安这莫名其妙的话音,指不定在想什么,方才撩拨晏朝时,傅瑶光尚不觉着脸热,这会反而害羞起来。 她手撑着他,任他抬着自己下颌,闭着眼不看她,只道: “你快去。” 晏朝低笑了笑,在她额间轻轻吻过。 “也好,公主想要学诗,今晚再学也不迟。” 他起身站到床边,慢慢整理身上的衣衫,看着她在床上拉开锦被盖着自己,而后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他将一旁的官服拿下来也理顺穿好,在屋中稍坐片刻,听着外间逐渐压不住的人声,起身走出房门外。 听着房门阖紧,傅瑶光方才转过身。 盯着拔步床边的帷帐,想着晏朝方才低沉的声音,还有同她说的话,她颊边的绯色却怎么也褪不尽。 良久,她也坐起身,将身上衣衫里里外外都整理好,起身来到镜前。 发髻齐整没乱,是他方才扣在她后脑的手,没让她在枕边和他襟前将发髻蹭乱。 外间人声渐消,傅瑶光薄薄上了层脂粉,换了件外衫,推门走了出来。 几乎是一眼便能瞧见院中央那道沉肃冷峭的身影。 晏朝面容半分不复方才待她时的温和,凛冽似晓时沆砀雾凇,不请自来的那几人,这会已在他对侧跪成一片。 一旁的陆文清嗤声笑道:“来时看两位大人那般阵仗,还以为二位多大的能为呢。” 跪立一旁的二人中,其中一位怒视他道:“晏……陆公子,这段时日我们可是尽心尽力地招待您,便是如今虎落平阳,也轮不到您在这冷嘲热讽吧?” “虎落平阳?” 陆文清重复了声,而后面露几分戏谑,“梁大人可真会说话,可还会些旁的什么词吗?陆某倒是还想听几句。” 另一人只盯着晏朝硬声道: “晏大人动作倒是快,不过晏大人年纪还是轻了些,须知好些事可不是凭蛮力便能触动的,可莫要因着初入朝堂的一腔热血,最后引火烧身,累及满门。” “许大人如今若还有这般闲心,倒不如先想想来日许家满门应当如何,我晏氏的门楣便不劳许大人费心了。” 晏朝往前走近了些,复又开口: “再则,许大人还可以想想,为何京中会试之后,事发至今,许大人都没收到半点京中相关的消息?” “便是许大人在朝中孤立无援,既无同乡,又无同年,为何连定远侯都未曾以书信提醒一二?” 晏朝看了眼方便垂头而立的方沅和陈琢,“若得提醒一句,再不济,也还能灭个口,总比被人拿个人赃并获强不是?” 言罢,晏朝转向另一边的御林军,“将几位大人请去定州府大牢中羁留候审,许氏、梁氏相关涉案之人一并收监,女眷单独关押。” 御林军是皇帝亲自授命的,此番出来的皆是精锐,周则安亲自带一队,编入傅瑶光的公主府随行护卫,其余人跟着另一位御林军统领林川,领受晏朝的调派。 没多大会,林川已经带着人将院中肃清,方沅和陈琢也一并被带走候审,晏朝跟陆文清一起去了府衙,傅瑶光将周则安唤进书房。 “周将军。” 傅瑶光坐到一旁,让周则安也坐下。 “这几日都没得空问你,当日来定州时遇见的那一拨刺客,可查清楚了?” “……” 周则安沉吟着没应声,面露几分难色。 “公主,此事……” 傅瑶光打量他神情,思索片刻后径直问道: “是针对我的,还是要杀晏朝?” “当日混战,其实来的是两拨人。” 周则安如实道:“其中一部分人身份已经核实,多半是定远侯派来的人,另一拨人,却查不出,线索只能查到定州,虽还是指向定远侯,但晏大人却没下定论,只说让继续查。” 定远侯的人,多半还是针对晏朝可能性大些。 剩下要杀她的这伙人却查不出来历。 傅瑶光想了想,心中有几分猜测,却也没说什么。 她没再问,只让周则安退出书房。 坐在晏朝平时坐的位置,她也没翻动他的那些公文,只拿起旁边的毫笔随手摆弄着,自顾自想事情。 舞弊案查到现在,定州的一把手二把手如今都被关去定州的大牢,后面再想查探什么,便也不会再有什么阻碍了。 傅瑶光这几日都在想前世时,谢瞻自定州拥军自立,几乎是一夜之间,他便有了数千兵马,便是靠着这几千人,他率先登上姜国的帝位,而后才再次踏足大乾的疆土。 如今虽然比起前世谢瞻起兵尚早了一年多的时间,可无论是兵马粮草还是军需饷银都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养出来的。 就在现下的定州,定然能寻到些端倪。 傅瑶光一边思量,一边漫无目的地端详晏朝的书案,却冷不防在一摞公文的夹层间看见一方绣帕。 杏黄的浅色绣帕。 她盯着看了半晌,终是抬手将那帕子抽出来。 绣帕上是一对堂前燕,檐下窗棂内绣线勾着一道女子背影,旁边换了金线,绣着几个字。 ——晓看天色暮看云。 傅瑶光看了半晌,默不作声将帕子塞回去,却又盯着一沓公文边露出的绣帕一角愣神。 良久,她又将那帕子抽出来,终于在那道女子身影旁边绣着的一方小匣子旁边看到两个小字。 珍珍。 只一瞬间,傅瑶光便想到文会当日,在珉山上见过一面的许念珍。 她竟然给晏朝送来了一方绣帕? 傅瑶光这块帕子,莫名想起来成婚前她给晏朝送去的那方。 很不愿意承认的是,许念珍的绣工比她可好太多了。 至少晏朝多半不会对着这方帕子说,勉强和他十几岁时作的画差不多。 晏朝适时开门,从外面走进。 云澜跟在他的身后,捧着好些案卷往里进。 似是没想到她在,晏朝看到她时微微怔了怔,让云澜将案卷放下便退下去了,他走到傅瑶光身旁,撑在案前微微俯下身正要同她说话,她却起身从另一旁绕开,朝她扔过来一团什么物事,声音凉凉地问道: “‘晓看天色暮看云’,下一句是什么,晏大人知道吗?”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晏朝自然知道,他一听便明白过来,接过她扔过来的东西一看,确是昨日许念珍送来的那方绣帕。 他随手将帕子放到桌边,走到她身旁。 “有些记不清了,公主知道下句吗?” 傅瑶光推开他揽过来的手。 “我也不知道。” “我累了,回去歇了。” 她要走,却终是被晏朝带进怀中。 “公主不开心了?” 被他拥着,傅瑶光挣了挣,倒也没太使力。 “你收到旁人赠的绣帕,难不成我还要为你庆贺不成?” “不过是想弄清楚,许元武想让许念珍嫁给陆文清的意图,这才放在这边了。”晏朝低声道。 许元武是定州知府的名。 “她绣得很好。”傅瑶光道。 “远不及公主绣工灵气。” “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偏过头,仰起脸看他,“你当时说我勉强比得上你十几岁的画工。” “臣十几岁时,作的画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他故意道。 看着她嗔怒的神情,晏朝低笑了声。 “且当时臣说的是,公主绣工比臣画技好得多。” “我记得,你不是这样说的。” “那是公主记错了,臣就是这样说的。”他悠悠道。 “晏朝,以后你说话,我得让你给我立字据。” “臣对公主说的话,应公主要做的事,都会记在心中的。” 争鸾 第59节 晏朝眉目疏淡,望着窗檐外的庭院,低声道。 他朝她望过来,神色格外柔和,“不过若是立字据能让公主开心,那也很好。” 傅瑶光轻哼了声。 她看了眼桌边的绣帕,“那,那个帕子,你要留到什么时候。” “待会便让云澜送去陆文清那,左右是送给‘陆公子’的。” 晏朝不甚在意地说了句。 他垂眸看向她,良久,他别开眼低声问道: “公主方才不开心,是因为,心中在意吗?” 第42章 是因为心里在意吗? 傅瑶光被晏朝问得无措。 几乎是不受控地, 她目光落在被他随意搁置在案上的那方绣帕上。 方才在他书案公文中将这帕子抽出来,再见他的时候便觉着这人哪哪都不顺眼。 不是不知道他的性子,也不是不习惯他的怀抱。 可此时此刻, 他沉静面容、不紧不慢的举止还有圈在她腰间那双有力的手腕,一切都让她心绪烦乱。 一想到他在这里处理公文,只略略一抬眼便能看到许念珍送给他的这方花足了心思的绣帕,她心里就很着恼。 但, 这应该不算是在意吧? 只有喜欢、只有心中爱慕,才会在意。 她同晏朝成婚, 乃是父皇乱点鸳鸯谱的结果,自重生以来,她心中对情.爱便没生出过半分向往。 傅瑶光任晏朝将她圈在怀中,怔怔地有点出神。 她不是情窦未开的懵懂少女,可在她心中,如今面对晏朝, 和当初面对谢瞻时是全然不同的心情。 和晏朝成婚后的这段时日,她其实过得很舒服。 她从未曾期待过和晏朝成婚后的生活, 可这两三个月却是她两辈子都从未有过的放松和心安。 这些都是他给她的。 她应该只是熟悉他了, 也很舍不得现下这般的舒心日子。 就好像是,有晏朝在身边时,她什么都不用担心。 就连今日看到那方绣帕前, 她还想着,将她对谢瞻的那些怀疑说给晏朝,问问他的想法。 可即便如此, 还是说不清楚在文会时, 听到许念珍趾高气扬地说要嫁给他时,自己打从心底立时升腾起的不悦是从何而起。 傅瑶光偏过头, 转向晏朝。 刚成婚时她还想过,若是他和自己相看两生厌,那日后便各过各的,他喜欢谁便纳谁,自己便是知道了也会权作不知。 但她好像高估了自己的气度。 倘若是如今,晏朝告诉她,他要纳谁家的女子,不管是不是许念珍,不管是什么门户出身,不管这人是美是丑,又是何名分,她都不能接受。 不仅如此,只要一想到他在外面有旁人,也会为旁的女子挽发画眉,交颈而卧,她便想把他的书案一并掀了。 她眉头轻蹙,紧盯着晏朝。 “晏朝,你是我的驸马。” “嗯。” “大乾的宗法确是有说,驸马可以提请上奏纳妾,可自开国至今,可还从没有过纳妾的驸马。” “我,我也容不下。”她一字一句道。 晏朝点头,“嗯。” “臣也无意。” 她神情微微松缓,看了眼他书案的方向。 “如无必要,你也不能再收旁人送你的这种私物。” “好,不收。”晏朝低笑道。 傅瑶光慢慢回抱住他,在他襟口的绣纹上蹭了蹭。 “晏朝,同你成婚前,我其实不是这样想的。” “那时候我想过,要是我们相处不来,我们便各过各的,我绝不为难你,但是我觉着,你比我想象中好相处。” “我如今觉着现在这样就很好。” “你觉着呢?” 她在他怀中小声问他,心里竟有些紧张。 晏朝抚过她的面颊,揽过她的肩。 他也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 “臣也觉得,很好。” 其实并没能听到他想听的回答,但晏朝也不打算再问了。 他将她抱起,“瑶儿,你就是在意。” 昏暗室内,傅瑶光被他扣着,伏在他的身上。 她在上位,可身体上无论是欢愉还是疼痛,都不是由她自己控制的。 掐着晏朝的肩,她呜呜咽咽地哭,“……晏朝,你松开我。” 晏朝眸中沉暗一片,手牢牢捏在她的腰身禁锢着她,咬了咬她的唇瓣,道: “瑶儿,你该唤我什么?” “晏大人……” 他阖着眼,撑着她,“不对。” “瑶儿,我教过你的。” “修明……” 她俯下身,想要抱他,他任她抱过来一瞬,在她颊边轻轻亲吻,复而又被他推高。 “唤夫君。”晏朝沉声道。 她抿着唇,眼泪落到他的颈边,没入锦衾之间。 晏朝抬手抚过她漉湿的眼,低声哄诱,“瑶儿,唤我夫君。” “……夫君。” 细声细气地,入耳却格外好听。 晏朝敛着心性,翻过身覆住她的唇,最后在她哭得迷迷蒙蒙的时候,他贴着她的耳边轻咬着。 “瑶儿,我只要你。” 天光未亮时,晏朝准备起身,猝不防被身后的一双手缠住腰。 她困得连眼都睁不开,含混问道: “你去哪?” “去府衙。” 他将她手送到被中,将被子掩好。 “还早,再睡会。”将她面上散乱的发丝拂落,晏朝低声道。 刚要起身,又被她牵住中衣的一角,“你不许去。” 晏朝靠坐回床边,抬手将她拢到身边,一下下顺过她的背,“睡吧。” 半晌,她攥着他衣角的手松了,晏朝将床边的帷帐掩好后离开。 傅瑶光醒来时,因着避光的床帐遮了大半的光亮,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她乏地不行,腿上更是一点劲都使不动,在榻上磨蹭好半天,她才坐起身将帷帐打开。 烟萝和琼珠正在她屋中,见她醒了,便将净面梳洗的水打进来。 “殿下。” 傅瑶光有些愣,“你们怎么会在这?” “驸马派人来传了话,让我们过来的。” 烟萝递上漱口的茶轻声道。 应是定州府这边没什么大事的,晏朝便让她府中的人都过来了。 收拾妥当,烟萝传了膳,傅瑶光慢慢吃完,让人撤下去,正打算将前几日没看完的话本翻完,门外晏朝便推门走进来。 傅瑶光合上话本,望着他走近有些惊讶。 她还以为他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对了,我有点事情正好要问你。” 傅瑶光坐起身,“陈琢和方沅会怎么处置啊?” 晏朝坐到她身旁,借着她的茶杯润了润口。 “方沅没什么事,梁家人的口供和他此前说的基本属实,等案子结了便能回家,听他说是想要明年再考。” “梁婉和他是夫妻,可会和离吗?”傅瑶光问道。 争鸾 第60节 “梁婉虽是方沅的夫人,但原是也要被案子牵连的,不过她怀孕了。” “怀孕了?那方沅的意思呢?”傅瑶光问。 晏朝沉默了一瞬,却并未多言。 当时在大牢内,方沅私下曾同晏朝说,梁婉的孩子多半是许明渐的。 可是梁婉是他名义上的妻子,那他便只能是这孩子的父亲。 更何况如今这般情状,无论是梁家还是许家,都不会承认这件事。 只是这些事也不必说给傅瑶光听,晏朝想了想道: “按大乾刑律,便是方沅想要和离,也要等她生完这个孩子才行。” “至于陈琢,他是牵涉在其中的,要等陛下看过案卷亲自决断了。” “那乔慈呢,她现在怎么样了?” 自梁家和许家的人被收监,乔慈便执意回了家中。 “她只说要等陈琢回来,这几日都在家中。”晏朝道。 傅瑶光看向晏朝,“我可以让太医去看看她的病吗?” 晏朝点点头,“自然,这点小事,公主自己决断便是。” “晏朝,还有一事。” 傅瑶光斟酌着开口:“前几日我问过周将军。” “他说当日入定州时遇见的那场刺杀,其中有谢瞻的人?” “嗯,虽无实证,但确是和他有干系。” “如此心急,定州定然有他不愿被人觉察的隐秘。”傅瑶光轻声道。 “定州确实隐秘不少。” 晏朝声音淡淡,“公主想想,定州的知州知府都不知京中消息,为何要对乘你我车马进定州的陆文清百般盯梢防范?” “再则,舞弊一案,不仅许明鸿和梁书安二人牵涉其中,其余的定州进士中也有涉案之人仍未查出,但也有人交代了从梁家和许家买卖试题的实情,这些银钱,连同当年定州天灾的赈灾银,虽是过了梁家和许家的账,可实则都根本没流进梁家和许家人的手。” 如此说来,这些银钱只是在公中走了个账,但具体流向却不清楚。 傅瑶光若有所思,未及开口,便听晏朝又道: “公主,我要去一趟豫城,约莫要三五日。” 她心里一惊。 豫城不仅是定远侯的驻军之地,更是最近宁和矿场的地方。 她立时道:“我也要去。” 晏朝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又道:“陛下交待了差事,有些急。” “公主若是想去宁和矿场,待臣将陛下交待的事情办完,公主再去也不迟。” “这次公主去不大方便,豫城有驻军,臣去也是住在军中,女子去很不便,且依照宗法,公主也是要避嫌的。” 他这一说,傅瑶光也想起来。 皇室中人若无圣旨和虎符,都是不可以擅自去各处军队驻地的,只是这多是针对皇子,她一时便没想到,若依着规矩,她也确是不能擅进。 正话反话都让他说了,她看了晏朝一眼。 “你也算是半个皇室中人。” 晏朝微微笑了笑,“陛下的遣令圣旨今日刚到。” 他看向她,“公主在这边,臣也安心些。” “让林川带着御林军跟我去。” “那周则安你也一并带上。”她抿唇道。 晏朝摇头,“让他留在定州。” “那,你何时走?” “迟则生变,今日便出城。” 待林川清点好人,晏朝起身往府外走,傅瑶光看着他,莫名有些不舍。 他走出府门时,傅瑶光扑到他身后,将他环住。 晏朝微微顿住,片刻后转过身抱了抱她。 “公主这是舍不得?”他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问道。 “才不是。” “你……走吧,我也回去了。” 她说完便松开他,看他一眼,转过身往屋中回。 她走得慢腾腾地,晏朝看她的背影,有些莞尔,看她进了房门,他才转身往外走。 傅瑶光在门缝中看着他出了门,回过身靠在门边,屋中莫名其妙显得空荡荡的,她心里也觉着空落落的。 晏朝走地突然,不知道父皇交代了什么急事,刚接了旨便往豫城去。 她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尚亮着,约莫还要一两个时辰才能黑天,依着定州府城和豫城的距离,他差不多天黑前便能到,倒是比行夜路要安全些。 接下来的一连几日,傅瑶光都有些没精打采的。 她时不时会去看看乔慈,听着乔慈同她说和陈琢一起长大的那些事,心里却不知怎地总能想到少年时的晏朝。 那时他对她从来都是不假辞色的。 少年时的他端着一副和那些老太师一样的板正作派,从没有过哪一次答应下她的请求,可偏偏她常常玩闹的地方,又总是能看见他。 傅瑶光直到走出乔慈的家中,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听着乔慈断断续续的倾诉时,自始至终她都没有一次想到过谢瞻。 自始至终,她心里想到的都只有少年晏朝那副冷淡的模样。 他不仅是少年时冷淡,便是在成婚之前,他待她也一直很冷淡。 也就是婚后至今,她才觉着,他真的很好,比她原本以为的还要好。 只是晏朝当日只说去三五日便回,可七日过去,他仍是音信全无。 她觉着,现在好像有点想念他了。 入夜之后,傅瑶光辗转至夜深方才浅眠片刻,却被烟萝微有些急迫的声音唤醒。 她让人进来。 琼珠掌了灯,烟萝自外走进,带着秋日深夜的寒意,低声同她回禀道: “殿下,宁和矿区塌陷,好些矿工都在矿下面……” 傅瑶光坐起身,她没怎么休息好,有些晕沉,却也听得心惊。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昨日,好几处矿区接连塌陷。” 烟萝神情有些不对,可到底不敢瞒报,她垂下头,轻声道: “殿下,豫城刚传来的消息,晏大人也在矿区下面。” 第43章 听到烟萝话的一瞬间, 傅瑶光困意全消。 她披上衣衫坐起身,“什么时候的传信?信上怎么说的?” “回殿下,是周将军发现定州府周边军兵的异常调动, 觉着不对劲,便让人去查了。”烟萝回禀。 “那……” “罢了,你让周则安来一趟书房。” 傅瑶光欲言又止,却没再继续问下去, 只让烟萝出去叫人,琼珠为她将衣衫发髻整理好, 和她一起往书房去。 周则安进到书房中时,面色也是少有的凝重。 一见到傅瑶光便请罪道:“原是不该深夜惊扰殿下,只是事出紧急,还请殿下见谅。” 傅瑶光让他起来。 “周将军,矿山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为何会塌陷?可有伤亡?” “这几日定州城的兵马调动频繁, 臣想着晏大人如今在外公干,便让人多留意了下。” “昨日下面回报上来的消息, 说宁和矿山因不明原因塌陷, 矿上还有数百矿工,矿山附近被豫城兵马围禁,定州兵马也在几处要道把守着, 但从昨日到臣属下传信时,都没看到有人进出矿区救人。” 傅瑶光理了理,低声道:“所以伤亡情况不清楚是吗?” “豫城和定州府的兵马可有救援的动向?”她又问道。 “没有。” 周则安将下属传回的公文呈上。 “殿下, 若是救援, 臣的人便也能进到矿区,但其时不仅豫城军横加阻拦, 连定州府的兵马态度也极强硬。” 傅瑶光看罢,手心冰冷,她捏着指尖,强迫自己一点点冷静下来。 她想了想,对一旁的琼珠道:“琼珠,你去让云澜来一趟。” “周师哥,让你的人再去一趟矿区,除了关注豫城军的动向,顺便打探一下定州和豫城附近几城的兵马调动,还有医馆药材、看诊大夫有无被征用的,先确定他们是不是真的要救人,明日午时之前一定要回报。” 其实自晏朝同她提过一次之后,傅瑶光便没再唤过周则安师哥,而是唤周将军,她原是觉着生疏,可大抵是男儿血性,她看得出,周则安也更喜欢被唤周将军。 这会她心里到底有些着急,儿时的称呼便脱口而出。 周则安微微一怔,片刻后低声安慰道:“殿下,晏大人不会有事的。” 傅瑶光点点头,慢慢坐到罗汉榻上,让周则安出去安排,等着云澜进来。 争鸾 第61节 晏朝去豫城只带了林川等一众御林军精锐,云澜则留在定州,整理定州的积年卷宗。 他根本不知道矿上出事的消息,在琼珠找来的时候,犹在伏案而作。 “云澜,你们大人此前在定州府查的案子中,除了年前的恩科舞弊一案和当年定州赈灾贪墨案,可还有什么旁的案子?”傅瑶光开门见山问道。 云澜有些愣神,他不知道傅瑶光为何忽然这样问,毕竟这么些日子以来,这位公主还从未来过问过这些公事。 只是这会傅瑶光娇妍面容凝重而冰冷,云澜还从未见过这位整日都是笑吟吟的公主露出过这般神情,也不敢含糊,想了想一五一十地说道: “回禀公主,大人主要在查的就是这两件案子,舞弊一案连卷宗都已经送去京中,赈灾贪墨也是确有其事,只是其中牵涉到不下十位朝臣,大人只说再查地细些,便还没有呈送公文走大理寺的流程上报朝中。” “不过这些年定州积弊不少,除去这两桩大案,其余也还有些兼并案、剿匪案等这些特事特办的小案子,其中牵扯到银钱的部分也有些不清不楚含混带过的,这几日属下都奉大人之命留在定州核查。” 傅瑶光没言语。 方才听周则安的奏报,她只是有所怀疑,这会听了云澜的话,她更觉着如今这场的矿难另有蹊跷。 “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云澜问得小心翼翼。 “是有些事,云澜,这段时间你们大人不在,他走前可给你留了什么话?” “没有,大人只说,他不在时,让一切听从公主的吩咐。” 傅瑶光点点头,“嗯,你先回去吧。” “是大人那边……” 云澜有些担心地开口,傅瑶光看他一眼道: “什么事都不会有。” 云澜有些恍惚,只觉着这会依稀从这位公主的举手投足间看到了他们大人的影子。 不知为何他也定了心,也不再多问,恭敬退出了房间。 人都出去了,傅瑶光靠坐在榻边,往里靠了靠,琼珠去为她沏了壶茶水,烟萝在一旁将房中点亮,看向傅瑶光道: “殿下,还早呢,回去再歇会吧。” 傅瑶光接过琼珠递来的茶盏,“回去也睡不着。” “殿下还是要休息休息,明日还有更多事要做呢。”琼珠也劝了句。 她摇摇头,“你们出去吧,我在这躺会。” 烟萝和琼珠对视了一眼,将榻边的被褥铺开,而后退去书房外。 傅瑶光半倚靠在一边,总能想到晏朝前几日看完公文,在这里陪她下棋时的清闲模样。 他走的那日,她都没同他好好道个别。 那时他问自己是不是舍不得。 当时她自己觉着不是,可若当真不是,她便不会扑过去抱他。 她现在知道了,她就是有点舍不得他。 傅瑶光将一旁的木窗推开。 清冷秋夜,疏桐摇遮月影,一抹残月映进窗棂,百十里外的宁和矿山地下,不知是什么光景。 她望着月影怔怔出神。 晏朝,前世他是什么结局呢? 孤寂的夜幕给不了她任何回答。 她唯一确定的是,前世他并未死在今年。 前世的这个时候,她和谢瞻成婚,她的公主府落成时,晏朝离京就任,依稀记着第二年时,他还回过京。 第三年时他没回来,连宫变的时候,他都不在京中。 如今再想起这些事,她竟有几分觉着庆幸。 似他这般的文人,若是当时在京中,只怕是也要命丧于叛军刀剑之下。 前世时她看着那么多人宁就死而不愿降,心如刀绞一般。 贪生畏死或可以封官进爵,忠魂傲骨却只能身首异处。 傅瑶光心绪搅成一团,凉风侵进衣襟袖口,她拉过一旁的锦被,却不愿关窗。 不知道宁和矿山之下,能不能见到这一弯残月。 前世的现在,定州是没有发生过矿难的。 因为她的重生,改变了许多事,那是否也因为她与晏朝成婚,改写了他的结局? 她翻过身,面向窗外,月儿弯弯,皎净月色温柔拂过她的面颊,依稀看得清交错的泪痕。 她好像,是真的对他动心了。 傅瑶光闭着眼,在心里想。 这边书房是东院,日光亮起时,窗棂仍是敞着的,饶是傅瑶光这后半夜睡得并不踏实,仍是被刺目日色晃醒。 她半坐起身,下意识唤烟萝,一开口嘶哑的声音却把自己惊了一下。 傅瑶光这才后知后觉,这几日她本就没怎么休息好,又是这般时节,她竟开着窗,睡了小半夜。 这会不仅头疼,喉咙也痛得很。 她坐起身,拿过一旁已经冷掉的茶水润了润嗓子。 烟萝和琼珠也进来了,她们二人一进来见她这般也惊了一瞬。 “我去请王太医。”琼珠立时便要出去。 傅瑶光也没拦,她确实需要喝几服药,这个当口,她是真没心思好好将养。 她看向烟萝道:“几时了?” 似是知道她想要问什么,烟萝道: “周将军已经来过了,已经得了回禀,这是呈报。” 傅瑶光接过看了看,放到一边。 果不其然,无论是定州府城的兵马护卫还是豫城军,自始至终都没有要下矿区救人的意愿。 只是将矿区围堵地水泄不通,不让外面人进入,好些矿工的家人得了信在外面连番跪着哀求,还被蛮力驱赶。 “琼珠,你去一趟官驿,请陆文清过来一趟。” 傅瑶光让太医为她把脉,转头对琼珠吩咐道。 太医开了药,烟萝拿着方子去抓药,傅瑶光想了想,将往外走的烟萝和太医一并唤住。 “王大人,若是发生矿难,有人员伤亡的情况下,若要救治,需要些什么药材?” “矿难?” 王太医有些意外,却未多问,思索片刻后正要开口: “矿难一般都是外伤,疮药必不可少,还有些断肢接续的,或者要缝合的,止血止疼的也需要,还会有人出高热,有些后面还会出疫病,殿下,是何处出了矿难?” 傅瑶光摇摇头,满定州府都无人知晓宁和矿难,她也无意细说,只道; “您多写几个方子吧,我让烟萝带着人去抓药,回去您和顾太医也准备准备,这几日可能要随我出去一趟。” 烟萝和太医出去不长时间,琼珠便带着陆文清过来。 傅瑶光让人进来。 她盯着陆文清不说话,陆文清也不开口,对她一拱手行了礼,熟门熟路坐到一边的桌椅处。 因着这次此前那些行径,傅瑶光对他印象实是很一般。 但他与晏朝是表亲,晏朝肯坐他的车马,住进他的府宅,说明这人对晏朝而言是可信的。 她看着他,随着晏朝的称呼唤了声“陆表兄”。 陆文清慢慢笑起来。 “这辈子都没听修明那小子喊过我几声表兄,弟妹既然这般唤了,有什么事便只管开口。” 傅瑶光将宁和矿区的情况告知他,而后道: “我要去一趟矿场,但是我走后,定州这边若有人有异动,还请陆表兄将人关进牢中,陛下应是给过你一道特遣任命书吧,就凭那个拿人,周则安会给你留人,至于其余的便等我与晏朝回到定州后再说。” 陆文清点头应下,而后挑眉看向她。 “矿区既然有定远侯治下的豫城军,弟妹如何往矿区里进?” 傅瑶光垂下眼。 “定州虽是定远侯的驻地,可寿陵不是。” 连琼珠听了都很意外,“殿下要去调寿陵的卫军?” “可殿下,这不合规矩,您也没有虎符,私自调遣兵马可是大忌。” “陆表兄,旁的便与你无关了,只要你看住定州剩下的这些官员,旁的你都不用管。”傅瑶光声音有些哑,说话显得有气无力,可字里行间不容人拒绝。 “好。”陆文清含笑应下。 正如傅瑶光所想的,寿陵兵马确非定远侯的人。 可是她意料之外的是,寿陵卫军竟是由一位女将军节制的。 还是见面之后她方才想起来的。 寿陵所葬的是一位寿终正寝的皇贵妃,算是她的皇祖母。 虽不是皇太后,可连她的父皇都是由这位皇祖母带大的。 在父皇继位之后,她请旨回到她的生地恩养,死后便也葬于此地,便是寿陵。 这位皇祖母是武门之后,可自入宫后便再未有过跨马持枪的逍遥日子,在她恩养期间,似是收养了一位身世不详的孤女,后来还为这个女子请了女将的封号,皇祖母过世后,父皇也头疼过这位从未上过战场的女将军到底要如何善后,还是她自己上表要留在寿陵为皇祖母守陵。 傅瑶光带着人出定州,一日的路程便到了寿陵。 她给京中递了信,走得却是她与父皇私下信笺的信路,这样虽是慢了些,可却不会被人截下。 她手中只有当年受封号时父皇给她的一道私印,到底能不能说动这位节制寿陵的将军,她心里也没底。 争鸾 第62节 傅瑶光看着对面的女子,也有些震惊于她的年岁。 她瞧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徐将军。”她轻声道。 “徐潇。”女子声音很是清脆。 她对傅瑶光一笑,“是祖母当年为我取的名。” “很好听,很配。”傅瑶光赞道。 “公主来此,有何事?”徐潇看着她问道。 傅瑶光将此前周则安下属的奏报和那道父皇的官印放到桌上。 “此番前来,是以瑶光个人名义,想请将军助我。” 徐潇看罢,望向她问道:“公主没有虎符?” “没有。” “那公主请回吧。”徐潇微笑道。 “徐将军,父皇亲授官印,如他亲临无异,这边的事我已经上表,所有后果由我一力承担。” “虽无调兵虎符,定州和豫城的兵马也是擅动,如今矿场之下尚不知还有多少生机,将军,如今的情况当以救人为先,不是吗?”傅瑶光紧盯着她道。 “可是,这些也只是公主的一面之辞,至少如今,本将军尚未听到任何有关宁和矿场塌方的奏报。” 她看了傅瑶光一眼,“不如这样,殿下在这先住几日,我让人去一趟核证一下,说不定届时陛下的旨意也到了,岂不是更顺遂?” 傅瑶光摇头。 “既是如此,本公主便不搅扰徐将军了,留步吧。” 她起身便往外走。 徐潇看她片刻,起身来到她的旁边,“安华公主。” “附近除了寿陵,便都是定远侯的驻地,您从我这离开,下一步打算如何?” “便不劳将军费心了,再不济,我还可以直接往矿区里闯。” “若公主说的都是真的,他们连那么多人命都枉顾了,难不成还会怜惜公主的性命?”徐潇似是在笑她的天真。 傅瑶光回头看她一眼,轻声道: “我没有这样想。” “只是我知道,我应该去。” “我既受公主荣封,便不能明知矿下尚有生机却什么都不做。” “你只是公主,又不是皇子,不涉权柄,何必想这般多?” 傅瑶光拧眉看着她。 “将军是我朝仅有的女将军,当年皇祖母为你请封时,定当没想过你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罢。” “我所能做的事确是有限,但该是我做的,我绝不会瞻前顾后、权衡利弊。” 看着徐潇,傅瑶光心中略感失望。 或许徐潇是对的吧。 但她自己心中,总是要尽力而为才是。 徐潇走到她身后,再度开口道: “末将还有一问,公主是为了那位晏府世子,还是为了矿下的那些矿工?” 傅瑶光顿了顿,“既是为他,也为他们。” “但便是晏朝不在矿区,我也会想办法救他们的。” 她自嘲一笑,“但若是他,他那么聪明,定然能想到比我更周全的办法。” “公主也很周全了。” 徐潇从旁取下佩剑,“末将愿意护送公主。” 她看了眼远处乌压压的云层,“公主放心吧,定远侯的那些个酒囊饭袋,根本不够看的。” 峰回路转,这是傅瑶光没料到的。 她看了看徐潇,也没多言,只是点点头。 从寿陵到宁和矿场其实相去并不远,傅瑶光跟着徐潇,头一次行了夜路。 正如周则安所说,几处要道都被封堵了,几乎是一见面便动上了手。 徐潇说这些人是酒囊饭袋,还真不是她夸大言辞,在寿陵卫军和周则安的御林军面前,这些人确实不堪一击。 徐潇的人和几路兵马缠战,周则安一行人则护在傅瑶光身边,破开重围后便一路无阻地进到宁和矿山。 自到定州来,傅瑶光便想着来这边一趟。 却没想到是今日这般来的。 此前只知道塌陷,可却没亲眼见过,如今再看着一片废墟,处处都是了无生机的模样,傅瑶光心头直往下沉。 徐潇的人马陆陆续续追上来,“公主,要下去现在就得下去,明日怕是要下雨,救人还是要趁早。” “嗯。” 傅瑶光小心地往矿山下的废墟走进,其余人马也俱是小心往下探。 山间慢慢飘起细雨,外面交战的声音渐弱,也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传来几声喊,带着喜意:“这边有人!” 傅瑶光立时往那边去。 她一直避免让自己去想,这里面到底还有没有人,或者说还有没有活着的人。 抱着一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心劲,她一天一夜未合眼地行路,在这废墟中极力分辨每一道细微的声音。 听到那句“这边有人”,她呼吸都紧迫起来。 不管是不是晏朝,她都觉着没白来。 可她还是很期待见到他。 她太想他了。 第44章 发现人的是徐潇带来的寿陵军。 这支在寿陵卫陵的军队人数其实并不多, 傅瑶光是实在没有别的选择了,当时才会往寿陵去。 但进矿区时,徐潇节制的这支军队要比定远侯的豫城军要训练有素得多。 在亲眼见到矿区这边的情况后, 徐潇立时指挥几名副将各自带着人往深入去探,也是其中一位副将这会发现了里面的人。 在一处未塌尽的矿洞里,十几个人听到外间的动静,不住地轻轻敲着石壁。 傅瑶光走到矿洞之外。 从矿山外围一路深入至此, 矿下塌方时来不及躲避的矿工,尸身便混在废墟之中, 光线昏暗,有些尚能辨出依稀形貌,有些已经残损不全。 现下深入到了这里,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傅瑶光连眼睛都觉着刺痛,可她还是和徐潇一起往里进。 寿陵军将人轻手轻脚地抬出。 傅瑶光看过每一张脸, 却没看见她最想见的人。 这些人状态都很不好,若是她今日不来, 这些人绝大多数撑不到明天。 直到最后一人出来, 她仍没能看到晏朝。 她盯着漆黑一片的矿洞怔怔地说不出话。 一旁徐潇看她如此,轻声道: “这下面很深,这样的矿洞不知还有多少。” “殿下, 其他地方定然还有人。” 傅瑶光点点头,沿着矿洞往里走。 越往深进,越是上不来气, 里面还有些没能撑到她们来的矿工, 周则安带来的御林军也在帮忙清理。 走到尽头,却发现这边尚有另一条矿道透着光亮, 她拨开断木碎石走了进去。 身后徐潇带着一小队人跟着过来,周则安也在她身边跟着。 这边矿道的地面是有车辙的,应是采上的原矿往外运出的通路。 单侧的壁灯早已熄了,借着点点渗透下来的微弱天色,她在一旁堪堪看清几只舀水的铁具,像是被人为放在这里盛着上面漏下的细微水流。 旁边是一段接一段的布条,系在一起,这边绑在一根支出来的断木木棍上。 傅瑶光盯着其中一段布片,是她极为眼熟的鸦色缎面,和其余的棉麻布片系在一处。 她走进轻轻摸了摸,心地剧烈地跳动起来,手抚着这段不知会引至何处的布条,沿着往深走。 这是很长的一段,越往深走越暗,这长长一根系在一起的布料本也应是为了引路,怕取水后回不去。 布条另一端被系在几块铁矿的原矿上,傅瑶光径直进到旁边的矿洞里。 先前那边的是一处已经开采过的矿洞,人并不多,这边却是正在开采的矿坑,里面横七竖八躺了好些人。 这些人早已没了力气,看见人来都已经说不出话,徐潇身边的副官立时回撤去唤人来救人。 过不多时,寿陵军和御林军都来到这边,外面已经开始下雨,若再耽搁下去,雨水渗透下来说不定便要再次塌陷。 大家都很心急,只是到底矿道狭窄,人手也有限,只能一趟趟地进出。 傅瑶光紧咬着唇往里走,目光执拗地看过这些人,最终在最里面的角落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一动不动地,半靠着身后的石壁,面色有些苍白,似是在睡着。 她几乎是一瞬间眼泪便落下来,径直投进他怀中。 争鸾 第63节 被困在下面不知多少日子,晏朝周身昏沉而乏力。 这几日合上眼便是纷乱的梦魇,有前世的,也有这一世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着大抵他和傅瑶光是真的没有缘分,两世都没能得到善终。 但若这一世,她嫁给自己,能避开前世那样的结局,那就很好。 却不知他和她还有没有下一世。 晏朝乏累地不行,只想沉沉睡一觉,怀中蓦地一凉,像是什么东西在他胸前乱蹭。 他艰难地睁开眼,一眼看见的,是他那支鲛珠金簪,他亲手雕琢镶嵌,也是他亲手别进她的发间的。 可是,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应该在定州府,而不是这脏乱又危机四伏的宁和矿下。 “晏朝……” 傅瑶光连抱都不敢使力,只小声微带哽咽地唤他。 怀中人冰凉身体的真实触感,衣襟浸湿的一大片水痕,晏朝的呼吸也急促起来。 他将她从怀中带起。 其实晏朝手上这会什么气力都没有,但只是微微一动,她便顺势而起。 傅瑶光看着他,抹了把脸上的湿痕,犹带哭音,小声嗔他:“你推我。” 她紧紧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苍白面容,又是一串泪珠滚落。 “……你不让我抱。” 她哭得他心里好像有钝刀子在一寸寸地搅。 他缓缓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子,轻轻蹭过她的脸。 “让抱。” 他擦干她面上的泪痕,手臂有些无力地慢慢垂下,那方帕子却攥地紧。 “公主,怎么会来这里。” 傅瑶光看着他。 她何时见过这么虚弱的晏朝。 好像一碰就要碎了似的。 “你在这里,我定是要来的。”她垂下眼低声道。 “……” 晏朝似是想说什么,却好像是牵动了什么痛处,短促地喘息半晌,而后强撑着眼,目光微有些涣散,却仍是在看着她,再度问道:“我在这里,为何公主便要来?” “殿下,晏大人。” 一旁过来的周则安带着人来到旁边,“没事就好,快些出去,这里好像是又要塌了。” 傅瑶光如梦方醒。 她看见他的一瞬间,只想着哭,什么都忘了,竟在这里平白耽搁许多时间。 这边其余人也有徐潇手下的人救援,傅瑶光想从地上起身,可另一手被晏朝紧握着,他阖着眼,握她的手却未曾松开半分。 傅瑶光没挣脱,她和周则安一起,将他扶到御林军的软担上。 这边的矿坑里没了旁人,刚走出来,身后便落下几块碎石。 周则安立时道:“不能再留了,得先撤出去。” 不仅傅瑶光带来的人,还有徐潇等人,带着仅剩的几名伤员往外走。 这会天色已然亮了,寿陵军在矿山外以西扎了营帐,先前救出的百十余人也都在这边,两位太医带着徒弟忙地直打转。 雨越下越大,时不时地便有几处塌陷下去,傅瑶光看得心惊,但先前出来的几名矿工这会也醒了,他们说下面只一处矿坑在开工,外面那个矿洞是下工回来休息的,里面的是正在干活的。 傅瑶光心下稍安,但再担心也无用,得等雨停了,才能让人慢慢再下去。 好些留在矿山外的家属这会也得了消息来到寿陵军营帐这边,有的认出自己家人,有的难免失望一场,但最后也都没闹,在傅瑶光的主帐外跪拜过,便和其余人一起照应那些伤员。 傅瑶光却没心思想旁的。 晏朝的情况实是算不得好。 顾太医和王太医都先后来看过。 晏朝胸腹间伤到骨头,一直在发热,两位太医为他处置过伤处,只是这高热还是要他自己撑过去。 傅瑶光在他旁边看着他。 他伤得那般重。 顾太医只说是来得及时。 她心里也庆幸。 刚见到他那会,她没轻没重地,不知道是不是让他更疼了。 她摸了摸他的脸,还是很烫,烫得她眼泪止不住。 哭是没用的,她知道,可是这会她实是忍不住。 她想要他好好的。 想要能陪她说话,陪她下棋,会不动声色引她靠近的晏朝,哪怕是他总欺负她,也总比这般连呼吸都虚弱地不行的样子要好。 出来的时候,她才看到他手中一直紧攥着的、在下面为她擦过眼泪的帕子,是她成婚前绣的那方,上面是几根竹枝。 彼时她绣的那几根竹子,彼此间泾渭分明,枝枝叶叶俱是疏薄。 她当时的意思,他定然不会看不出,可他仍是不离身。 傅瑶光将坐在榻边覆住他一直握着自己的手,却被他反握住,她反应了片刻,倏地看向他。 他已经醒了,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你,觉着怎么样?” 她问得有些干涩,顿了顿,又道:“顾太医给你施了针,应是能止些疼的。” 晏朝慢慢坐起身,傅瑶光看他不甚在意的动作,看得替他觉着疼。 “你注意些,你身上很多伤。” “我没事。” 晏朝看了眼手中的帕子,微微顿住,慢慢折好收进怀中,而后面色自若地看向她,“公主还没回答我。” “什么?”傅瑶光不解其意。 “为何臣在这里,公主便要来?”他目光灼灼。 “……我不该来吗?”傅瑶光别开眼问道。 “不该。” 晏朝看她一眼,半敛住眸光沉声道: “这边并不安全,公主不应该来。” “顾太医说,若是再晚些,你便没命了。” 傅瑶光不看他,低声道:“你是为我父皇的旨意而来,我,我作为皇家公主,不能弃你于不顾。” “若是为此,公主更不该来了。” 晏朝声音淡淡,“臣为大乾朝臣,既奉皇命,也为朝纲,便是身死也无怨尤。” 他看向她道:“公主是君,而我为臣,臣为君死,天经地义,却从来没有为君之人甘为臣子涉险的。” 晏朝声音有些虚弱,语气渐渐也显得平淡许多,一番君君臣臣的道理,说得傅瑶光心中又不豫又委屈。 她为他担心焦灼这么多日,几天几夜未曾有过一次好眠,谁要听他说这些啊! 难道在他心中,只是因为她是公主,他们之间是君臣,他才对她那么好吗? 傅瑶光怔怔看着晏朝平静的神情。 如此想来那一切倒是说得通了。 他成婚之前,待她一贯是不假辞色的,她一度觉着他心里是厌烦自己的,所以时常冷脸,说说话面色便沉下来。 所以他是成婚后,不得不应对她,才耐着性子哄她玩吗? 她看着他,哽噎着开口问道: “所以,晏大人待我,是,是和待我父皇一样,是吗?” 他亲口说的,待她如君臣,敬她爱她是他为臣子的本分,他是尚主,先是君臣,后才是夫妻,所以他说的喜欢她,也是因为他别无选择。 傅瑶光已经不想听他的回答了。 她真可怜,两世为人,竟又踩进坑里,一点长进都没有。 她起身便要走,可她刚一动,晏朝便牵住她的手腕。 “……”他似是要开口,可动作太剧烈,想说的话被一阵止不住的咳打断。 “瑶儿。” 他微微喘息,却平复不下来,看着她道:“是我说错话了。” 他用力握住她的腕,“我如今没力气,你想挣便能挣开。” “可是瑶儿,你回答我,你为何会来。” 傅瑶光只是哭,别过脸不让他看。 蓦地她的手上碰到一片柔软,她转向他,正看见他抬起她的手,轻柔地吻在她手背。 “瑶儿,这几日我都在想。” “若是我当真就在那不见天日的地下长眠,那我这一辈子也很值得。” 他看向她,“除了还是没能同你偕老,我心中再无憾事。” 争鸾 第64节 “哪里值得,你还这么年轻。”傅瑶光断断续续地说道。 晏朝笑了笑,抬手拂去她的眼泪,慢慢将她带进怀中。 她没挣,只是小心避开他的伤处,他握紧她的手。 “公主哭地这般难过,总该告诉我,你为何会哭,又为何会来?” “是因为,心中在意,对吗?” 晏朝斟酌着措辞,想挑个她可能会接受的说法。 即便是明知她有可能会否认,可他到底还是不太想听。 傅瑶光在他肩上蹭了蹭。 “晏朝,你方才说,我不该来,可是你心里是想看见我的吧?” “嗯。”晏朝顿了顿,低低应了声。 “你真没劲。” 她小声嗔道,“口是心非。” “……嗯。” 他又应了声,傅瑶光不想他一直撑着自己,微微支起身子,俯在床边盯着他道:“你想听我说什么?” 她弯起唇,慢慢勾起笑意,“说我是担心你,想见你,不想你出事,所以来找你?” “还是想听我说——” “瑶儿会来,是因为心里喜欢晏大人?” 第45章 晏朝的腰腹间一抽一抽地疼, 只是不愿在她面前显得太过病弱,强撑着坐起来,这会听她的话, 气息骤乱,几处伤俱是撕痛起来。 可他这会全然顾不得这些了。 喜欢晏大人,她说地轻轻巧巧,却直直撞进他的心底。 可此时她眸中星星点点的笑意似是在昭示, 她不过是故意在撩拨他罢了。 听听她方才说的话,她问他心里想听什么。 她就是故意的。 他沉沉看她良久, 抬手扣住她的后脑带向自己,微阖着眼咬上她的唇瓣。 轻柔的触碰远远不够。 他要的,也从不仅仅只是她的一点点好感。 自重生以来,他对她抱以足够的耐心。 他知道她倾慕谢瞻,更知道谢瞻对她也有一样的心思,襄王有意, 神女也有心,可他不在意。 从一开始, 他便没想过要公平竞争。 傅瑶光被他吻地懵懵怔怔, 几乎要软在他怀中。 她早已习惯了他,手不由自主地往他怀里钻,只是刚一碰, 便听他痛哼了声。 后知后觉地,她回过神。 他才刚醒过来,她应该去请太医过来, 而不应是现下的这般情状。 她不敢推他, 可他却不放开她,甚至揽在她腰后的手还想将她往榻上带。 她咬了他, 同他分开。 他唇上带着水光,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旁的,微微红着眼,气息急促且纷乱,目光沉沉地掠过她的唇瓣,最后和她无声地对视。 见她不说话,作势又要吻过来。 傅瑶光不是不想说话,她是说不出话来。 她本就是风寒未好,嗓子不大舒服,又刚哭过,这会气息也和他一样地乱,开口只怕都不成调。 可这会见他如此,傅瑶光抬手覆住他的唇,垂着头避开他。 “……你身上有伤。” 下一刻她似是被烧烫了一般缩回手。 被他顺势吮吻过的指根几乎已经不会动了。 “是啊,我身上有伤。” 他眸光从她细嫩白皙的手边收回,低头轻轻吻过她唇瓣。 “所以瑶儿,不光是我,你也轻一些。” 晏朝反握住她的两只手,一下下地吻她的唇畔和颊边。 他的声音太近,直直掠进耳畔,和她说些什么让她也轻些的话,往时她确有几次哭着求他,让他轻些,一瞬间她面色红至耳尖。 她抽回手,避开他。 “你不要胡说。” 晏朝低笑了声,“我胡说什么了。” “是我轻些?” “还是让你轻些?”他笑着问。 傅瑶光看他一眼,抿唇轻轻戳了戳他的胸口。 不是他的伤处,但离得不远,一碰他身上便是一颤,呼吸立时重了许多,面上也带了痛色。 她立时缩回手,关切地打量他。 确是故意的,饶是知道他会疼,可不想他太得意,她故意碰在那里。 可见他真的疼了,她又觉着愧疚且心疼。 再一眨眼,她便掉了眼泪。 “我……”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晏朝看着她,这回却没什么旁的动作。 看了半晌,他缓缓靠回到床边,望着她笑道: “猫儿哭鼠?” 傅瑶光微微顿住,片刻后也抿唇笑了。 她故意弄疼他,他还没说什么,自己便先哭起来,确是显得不怎么真诚。 “我不该故意碰你伤处。”她小声道。 “无妨。” 晏朝目光掠过她犹带着泪意的颊边,带着几分意犹未尽垂眸道: “而且臣觉着,疼得很值得。” 傅瑶光看他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便觉着不甘心。 她朝他靠近些,“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来找你吗?你怎么不问我了?” 晏朝笑了笑,“不用问了。” “公主不是已经说了?” 不待她继续开口,他便继续道: “公主是因为担心我,想见我,不想我出事。” “公主还说,公主心里喜欢我。” 他看她一眼,“我记下了。” 方才故意撩拨他的话,这会被他原样复述了一遍,傅瑶光羞地想立时转身出去,头一次如此气恼他记性这般好。 “我没有这样说,我那时是在问你。”她别看眼道。 “只是这样么。” 晏朝声音淡淡,静静看着她问道: “所以这些话,都不是真的,是吗,公主?” “……” 傅瑶光觉着自己好像被他架在半空,不上不下的。 她心底怦怦地乱跳,无意识地一下下抠弄自己的指尖。 “那,我要是说是呢?”她抿唇问他。 晏朝目光柔和,听她这般说也只是低笑了笑。 他声音缓慢而平静。 “那臣有些可怜。” 他望过来,专注,温柔,轻声说道: “公主的喜欢是假的,臣却是真的。” 他既未抱着她,也没有牵着她握着她,离得甚至也不算很近,至少还隔着榻边床檐,可傅瑶光仍觉着他好像将自己笼在他的领地,挣不脱逃不掉。 不过她也不想挣。 她稍稍起身欺近他,俯身低头吻住他。 他敛住眸,微抬住她的颌尖,半是迎合,半是带引。 直到她主动分开,他顺势松开她,无言地看着她。 争鸾 第65节 “不是假的。” 她再度轻吻在他唇边,“瑶儿确是喜欢晏大人。” 傅瑶光小声说了句便起身,她有些脸热,不再看他,只低声道: “我去给你叫太医。” 她走出他的帐内,站在门外吹了好半会的凉风,这才往太医所在的营帐走。 跟傅瑶光一起来的两位太医,加上各自的徒弟,一共也才六七个人,这边光是发了高热的便有十几二十个,还有些急需处置外伤的矿工,实是忙不开。 附近的几处要道皆是被封堵了,若非在豫城军封路前,附近府城有几家医馆药店得了信主动过来,光是她带来的那些药材,只怕是早便不够用了。 她走进营帐内,满地的矿工伤员,他们不知道她的身份,只知道她和另一位女将军救了他们,这会一见便要跪下磕头。 傅瑶光让他们都躺好。 她看着他们,心里格外的沉重。 这场矿难事故,仅仅到现在,清理出来的尸身便已过百人。 再见这些幸存之人,有些人已是残肢断骨,终生都要落下残疾,还有些虽未伤残,可高热昏迷,尚不知能不能度过今明几日,眼看已是半只脚踩到了阎王殿。 是天灾便也罢了,若当真如她所想,是人为的,背后主使的这些人,她定是要追究到底。 一边的王太医过来朝她行了一礼,却也没称呼出声,起身后道: “可是大人那边有什么情况?” “他醒了。”傅瑶光低声道。 她本是来请他们去看看晏朝的,但这会这件帐篷内,每个人瞧着好像都比晏朝要严重。 至少他还能清醒地同她说话,还会反过来打趣她。 “醒了?” 王太医面带喜色。 “大人伤那般重,竟这么快便醒了。” 他拿上药箱,对傅瑶光做了个请的手势,“先去看看大人现下情况。” “那这边……”傅瑶光看了眼里面其他人。 “这边一时半会还醒不过来,我徒儿他们在这边看着,有问题会去叫我的。”王太医笑着解释道。 傅瑶光点点头,在帐内环视一圈,转身走了出去。 “他伤得很重?” 走出帐内,傅瑶光轻声问道。 “主要是矿下环境实是太过恶劣,加上身上的外伤……” 王太医顿了顿,又道:“不过晏大人能醒来便是好事。” “若是晏大人当真出了问题,回了京陛下非得治老臣的罪不可。” 王太医半是玩笑地叹道,傅瑶光也轻轻笑道: “那我也不会为王太医求情的。” 这位王太医和顾太医,是父皇专门给她的人,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多多少少也算是长辈了。 “晏朝他,何时能好?” “按理说是能醒便没什么性命之忧了,但也还要待会看了才醒,不过若说能走动,少说也要半月,不过要想痊愈,半年一年的可不好说了,若像此前晏大人那般没日没夜地熬着,只怕一年都好不了。” 说话间也来到晏朝的帐外,傅瑶光率先走进。 王太医将药箱放到一旁,一番检查后,他点点头起身。 “还是年轻,不像那些上了些年纪矿工。” 他看向傅瑶光道:“没什么大碍了,按时服药,养养就能好起来。” “这几日可能还会有些发热,夜里要留人看着些。” 傅瑶光应了,将王太医送到帐外,让烟萝送他回去,将药方递给琼珠,让她亲自去煎药。 吩咐完,她走进帐内,在晏朝旁边坐下。 到这会,她心里方才算是定了下来。 晏朝微微侧过身看着她,抬手在她头上轻轻抚过。 “没事了。” 傅瑶光半身搭在床檐边,许久,她低声问道: “你为何会到矿场下面去?” “是查到了什么吗?” “是。”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矿难,七日之内定远侯便要被抄家。” “宁和矿内的账务没有问题,但是有几处矿洞未经上报便已被开采殆尽,流向不知,也没有明细账。”晏朝淡声道。 “所以,是因为你查到这些,才会发生的这场矿难?” 傅瑶光皱眉道:“只是想要毁灭证据?” “应也想顺便灭我的口,了绝后患。”晏朝像是在说旁人的事。 傅瑶光垂下眼。 这一场矿难,死伤无数,还有好些矿工被压在矿井之下,尚未能重见天日,若是有人策划这样一桩惨案,只是为了谋求私欲,为了争权夺利,她绝不能容忍。 她看向晏朝,伏在他的床檐,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 “他们这样欺负你,我绝不会放过他们。” 晏朝顺势捏捏她的脸颊,含笑低声道: “嗯,那臣便等着,等安华公主为臣作主。” 第46章 寿陵军据守在矿山附近, 借着地势,和豫城军遥遥相对。 只是一连几日看下来,豫城军并没有要强攻的意思, 似是打算就这样困死他们。 傅瑶光和徐潇也并未着急。 在刚到这边确认了矿难确有其事后,徐潇先遣人分路快马加鞭呈急报回京,而傅瑶光早在去寿陵之前便往京中送了私函。 她在等周则安的消息。 周则安并未一同来到寿陵军大营之内,在豫城军沿要道封路之前便先行回了定州府, 算算时日,京中若是有回信, 这几日便也应该到了。 烟萝和琼珠在傅瑶光帐外通报了一声后走进来,一人端着一只药碗。 她看了一眼,“怎么这么多?” “殿下,这个是王太医给您开的,您风寒未好,不能大意。” 傅瑶光看了一眼, 让她们放到一边的桌上后退下。 她拿起烟萝端进来那碗,三口两口喝净, 又给自己倒了杯清水喝下, 而后将晏朝的拿给他。 晏朝看了一眼,半晌后道: “臣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不用再喝了。” 他说得极笃定, 听得傅瑶光也不确定起来,她将药碗放到一旁。 “是两位太医这样说的吗?” “……”晏朝唇微动,却未开口。 傅瑶光等了片刻, 也没听到他的下半句。 见他只是看着药碗不吭声, 她想了想,猜度着问道: “还是你想……让我喂你?” 她说完, 晏朝似是有些意外,他又看了眼那碗汤药,顿了顿低声道: “如果公主愿意的话。” 这几日他都没提过这般要求,头一次烟萝把药送进来时,她还想过他会不会借机提要求,结果转眼的功夫,他便全喝了,根本没给她细想的机会。 她忽地来了兴致,在他床边坐下,端起那碗药汤,调羹舀起一点,送到他唇边。 长这么大,她都没这般服侍过旁人。 莫说这辈子,便是前世里,谢瞻都没让她这般过。 但她感觉倒也不赖。 如果他能再配合一些的话。 傅瑶光看着他紧抿的唇,手臂都举得有些酸了,他方才喝了一小口。 再舀起一匙,他拧着眉,默不作声别开脸。 她将调羹放回药碗里,看他一眼,福至心灵一般,她觉着她好像知道这人在想什么了。 大概就是还是像以往的很多次那般,他想让她主动亲近他。 “罢了,谁让你是病人呢。”傅瑶光小声叹了口气。 她端起药碗,抿了一口俯身探入他的唇,慢慢渡给他。 晏朝面上似有意外之色,片刻后他扶住她,慢慢阖上眼。 他将她手中的药碗接过来,扣着她压向自己。 良久,他松开她,看着她有些发懵的样子,他低笑了笑。 争鸾 第66节 傅瑶光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小声道: “你的药好难喝。” 她喝的药是管风寒的,调的方子里也加了些甘叶,谈不上好喝,可比起晏朝的却要强上太多了。 “嗯,确是难喝。”晏朝道。 傅瑶光慢慢回过神,她看向他,蓦地开口道: “你……” “方才你托辞不愿喝,只是因为这药难入口?” 晏朝看她一眼,微微一笑,将药碗中剩下的汤药一饮而尽,而后扣住她带进怀,再度咬住她的唇,带着满腔的苦,和她勾缠在一起。 “我原是觉着这药有些难入口。” 他指腹捻过她的唇,“但如今看来,还是公主比臣自己更了解臣一些。” 没理他的打趣,傅瑶光将头埋进他肩侧。 竟还真是她想多了。 “我都不怕吃药,你竟然怕。” 她小声嘲他一句,觉着有了些底气,抬起头看他一眼,又道: “哪有男儿怕苦怕吃药的。” “跟小孩子一样。”她小声道。 “哦,小孩子。” 晏朝看她一眼,握住她的手腕顺势往下探。 他没什么旁的表情,只反问道:“小孩子?” 傅瑶光想缩回手,手腕却被他握地更紧。 外面还有巡守的寿陵军,一走一过带着甲胄披挂的轻响,隔着衣物傅瑶光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灼人的热度。 亏她以前将他想得那么正经,实则这人对她向来都有些不分场合。 她收不回手,还被他半圈着腰身,又不想碰到他身上的伤,只看着他小声道:“你松开我。” “小孩子?”他沉声问。 他像是笃定她害羞,不紧不慢地盯着她问。 傅瑶光紧盯着他重复道:“松开。” 晏朝慢声道:“若是不呢?” 傅瑶光抿唇看他一眼,见他确是一副她不改口便不罢休的架势,她也来了心气。 她单手勾住他的颈,贴近他耳畔咬了一下,被他制住的手顺势抚过他。 他意外于她的胆大,重重地喘了下,握紧她的那只手力道也松了。 她立时挣开他,从他怀中推出来,在床边站起来,隔着些距离,她俯下身指尖在他唇边点了点,小声同他耳语: “就是小孩子。” 在他回过神来之前,傅瑶光起身退开,走出帐内。 琼珠看到她,走过来道:“殿下,刚刚徐将军来过,没说什么事。” 傅瑶光点点头,转身往徐潇营帐走。 她到时,徐潇和几位副将都在,见到她后纷纷行礼。 “公主,豫城军这几日有些异动,像是有人往定州府去,却不知如今定州可有人坐镇?”徐潇问道。 “有,是晏大人的表兄,手里有父皇授命的特遣任命书。” “表兄……” 徐潇似是想到什么,她皱起眉问道: “敢问是晏大人的哪一门表亲?” “曲江陆氏,陆文清。” 傅瑶光言罢,徐潇面色似有些怔然,片刻后她回过神。 “这些权贵皇亲,末将实是了解不多,不过既是公主和晏大人都觉着是可信之人,那便没有什么问题。” “只要守好定州府门,便不至于殃及定州百姓。” 徐潇拔剑在身后的舆图上某处点了点,“依殿下此前所言,陛下得了这边的奏报,必定是从这几处州府调兵平乱,最近的一处便是兖州,且兖州与别国不接壤,不必担心调遣兵马后,有外敌趁虚而入。” “兖州的兵马脚力,到我们这里少说两日,多则四五日,这几日中,只怕豫城军要等不及了。” 傅瑶光点点头。 若是矿难是为灭口,如今她大张旗鼓救了人,背后指使之人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这几日便辛苦诸位将军了。” 徐潇看着她,有些欲言又止,终是没说什么,行礼后目送傅瑶光出了营帐,而后背过身转向那面舆图,再无动静。 傅瑶光回到营帐内。 她觉着徐潇似是有些话没说完,但到底不算是熟悉,她也不好问。 慢慢坐到晏朝旁边,她想了想,低声问道: “晏朝,除了被私自开采的矿洞,你还查到些什么旁的证据吗?” 晏朝沉吟良久,从袖中抽出半片残笺递给她。 傅瑶光接过来一看便有些怔神。 这是一片未被烧尽的书信残片,上面的字迹,她实是熟悉。 谢瞻的笔迹。 她前世反复描摹过很多次,便是这一世,她重生前也时常拿他的字反复摹写。 她看了眼仅剩的文字,却有些失望。 这上面并没有什么关键的文字信息,只是一封私人书信,像是写给友人的,相约年末于京中见面。 甚至字里行间都很有谢瞻那股细致又温文的气质。 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旁的了。 没有名头称呼,也没有落款,若非她认得出谢瞻的字,只怕旁人都未必能辨出这是他写的。 傅瑶光看了半晌,反反复复读了几遍,都没瞧出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她看不出的深意。 她看向晏朝,“这是从何处得到的?” “定远侯身边的杨副将烧了一半,没烧尽。” “不过没有称呼,也没落款,不知是何人所写。”晏朝淡声道。 闻言,傅瑶光神情有些莫名地看向他,片刻后低声道: “不知是写给何人,但应是谢瞻写的。” 她微微顿了顿,看着他轻声道: “可是,你若是不知道这是谢瞻所写的,你为何会留下这一小片信笺?” 晏朝只道:“公主对晋王的字迹倒是辨得清楚。” 傅瑶光将纸片递给他。 “晏大人心里觉着不痛快了?” 她慢慢笑开,“你不是故意拿给我看的吗?” 晏朝别看眼,抬手按了按腰腹间的伤处。 傅瑶光看他动作,也轻轻在他手落下的地方揉过。 “伤口疼了?”她小声问道。 “不疼。” 他反手将她抱上榻,撑住她。 “公主可能一眼认得出我的字?” 他时常将这样抱她,让她坐在他身上,但如今他伤处也在腰腹间,她根本不敢使力气。 她自己撑着床板,小声道:“当然能。” “真的?” 晏朝勾起唇,淡淡一笑,“下回试试。” 他抬手将她落下的鬓发撩起至耳后。 “公主不必紧张,若是公主认不出,臣也不会如何,慢慢教公主记下便是。” 傅瑶光俯下身,在他颈侧咬了下。 他扶着她的手微松,她顺势翻身躺到里侧,想了想,小声说道: “晏大人,我真的认得你的字。” “以前父皇和太傅都让我摹过你的字。” “倒是你,你不要不把你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她抬手轻轻戳戳他的肩膀。 “我记得当日在猎场,你中箭伤时,太医就叮嘱过,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就这般不上心。” “疼的人不还是你自己吗。”傅瑶光叹声道。 她就这样躺在他的身边,温软目光中满是依恋。 在晏朝记忆中那样遥不可及的一双眼,眸光皎净似远山寒月,但最灵动最温情的目光从来都只会给旁人。 争鸾 第67节 如今她眼中却只有他了。 她不会知道,伤在他身上的,从来都算不得什么。 再不会有比看她走至绝路却为时晚矣更痛的事了。 晏朝慢慢别开眼,没再说旁的,只是低声问道: “太傅让你摹我的字,然后呢?” 第47章 然后? 没有然后了, 她只是摹过一阵子,后来她从周太傅府中得到了几幅谢瞻写的楚赋,怎么看怎么喜欢, 甚至一度觉着晏朝的字远不如谢瞻的漂亮,后来便一直拿着谢瞻的那几篇摹写了。 彼时她只观其形,不解其意,见谢瞻喜欢楚辞, 她便也一篇篇地背,却从未想过他读楚辞, 读的究竟是民生家国的士大夫情怀还是满纸间去国怀乡的离愁别绪。 只是这些却不能同晏朝说了。 难不成她要告诉他,后来我觉着你的字不如谢瞻写的好,所以便不再临摹了? 傅瑶光悄悄抬眼看向他。 他姿势舒展,没什么特别的神情,望着帐内桌边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后来我觉着晏小公子不大喜欢我, 我便不也不想摹他的字了。” 她往他怀中蹭了蹭,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襟。 “晏朝, 你那时候可比现在讨厌多了。” 晏朝微微偏过头看向她。 “是么。”他应她话音, 语气却平平淡淡,不似反问。 “是啊。” 傅瑶光枕在他里侧,翻身平躺下来, 慢声道: “你从来都不像皇兄和其他几位哥哥那般陪我玩过。” “有几次我主动央你同行,你都没给过我好脸色。” 她侧头看他一眼,小声数落着。 “有一阵子我看见你都只想绕道走。” “陪过的。”晏朝低声道。 “我记得当时……” 傅瑶光正回忆着开口, 便听到他低沉的声音, 要说的话生生顿住。 她想了想,看向他道:“什么陪过?” “臣陪过公主的。” “没有。” 傅瑶光睁着一双清清亮亮的眼, 翻旧账一样地盯着他。 “你一次都没答应过我。” “宫里都没有旁人敢像你那样和我讲话,偏偏父皇、太傅包括皇兄全都向着你说话。”她很不满。 “开元三十三年元宵,京中灯会,公主被陛下禁足在宗府。”他忽地提起。 傅瑶光回想了下,确是有印象。 她第一次和谢瞻出去跑马就是那一次。 那次之前她一次都没单独骑过马,学的马术也全是花架子,但那是谢瞻第一次答允同她出宫游玩,她甩脱了所有的随从和禁军,结果上了马后不到半刻便再坐不住,只能下马在郊外歇脚,若不是在京郊见到父皇的御林军亲卫,只怕她便要和谢瞻同乘一匹马穿街过巷。 回宫后父皇命她去宗府紧闭思过,那几日正是元宵灯会,她心心念念好长时间,在宗府祖祠中看着满眼的祖宗灵位和白烛,难过地不行。 她知道自己错了,不该擅自甩开随侍,更不该和谢瞻单独二人一起,父皇罚她,她一点都不觉着委屈,可一想到等她出了禁闭,一年一次的元宵灯会也结束了,她心里便失落得不行。 但也就是元宵当夜,她坐在祖祠的蒲垫上,忽地听到紧锁的宗府门外好似有什么动静。 片刻后门下递进来一张纸片,寥寥几笔勾出几尾鲤鱼,其一跃至拱桥高处,半身化作龙形。 惟妙惟肖,傅瑶光看了便很喜欢,小声道: “是鲤鱼跳龙门吗?” 外面却没有动静,片刻后又从门缝下推进来一张纸。 也是一则神话传说,她念出名,过不多一会便会再递进来一张。 那一晚上她得了小几十张画纸,每一幅她都很喜欢。 “你画的真好。”她隔着门对外面人说道。 约莫小半刻,她都以为不会再有下一张了的时候,门下又递进来一张纸。 上面不似前面那些画那般简单,一勾一划俱是细致,是她在父皇寿宴上为父皇抚琴献艺的小像,但这幅画像下面,有一小行工整如拓印一般的篆书。 ——瑶阶月上。 暗合着她的名,说她似九重天上瑶池边的神女。 当日那些极为生动的画纸让她一整晚没再想元宵灯会的事,待她出了禁闭的日子回了宫,便听烟萝说今年的元宵灯会延期至月底。 说是晏府那位小世子无意中听到母亲说元宵灯会当日人多没能尽兴,不愿母亲遗憾,将自己刚领的年俸送去户部,贴补了灯会的开销,将灯会延期了。 傅瑶光渐渐回神,望着淡然自若的晏朝,渐渐有些心虚。 如今听到晏朝提及这桩事,她自然明白过来,当年给她画画的那人多半是他,可在今日之前,她都一直以为那人是谢瞻。 “所以那日是你在宗府外给我画画,是吗?”她轻声问。 晏朝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问她:“不然公主以为是谁?” 傅瑶光抿唇不言语,片刻后看向他小声道: “我确是没想过是你。” “在那之前,我同你说话,你都不愿意理我。” 晏朝沉默。 她说的是事实。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心里对她是刻意回避的。 有她在的地方,他总忍不住去留意她在做什么。 若是在窗边,那她的目光定然是落在檐下的鱼池中。 若是在御花园,那便是在折腾太妃娘娘的几只白白胖胖的猫儿。 她在,他便不能专心。 甚至会静不下心。 她第一次问他,要不要去野炙时,他几乎立时便要答应她。 可他不仅仅叫了他,除他之外,宫学中好些人都会去,甚至她是最后问到的他。 会问他,想来还是出于礼貌,有他还是没有他,于她而言大抵也都没区别。 她从不缺玩伴,他也不会做她众多玩伴中可有可无的那一个。 只是她去京郊野炙那日,他在府中枯坐一日,读不进书,也不愿作画。 晏朝探手绕过她的颈,似是想使力又有些使不上。 “瑶儿,过来。”他低声道。 傅瑶光犹豫了一瞬,还是顺着他的意思,贴进他怀中。 “我很喜欢你当时画的那些画,后来我回宫还将那些画纸装裱过。” 晏朝抬起她的脸,淡声反问: “是因为喜欢那些画才装裱起来的,还是以为是旁的什么人给你画的,所以才装裱起来?” “自然是因为晏大人精妙绝伦的画技。”她眉眼弯弯,立时答道。 晏朝在她唇上咬了一下。 “最好是这样。” “就是这样!” 傅瑶光环上他的颈,“我一直以为你看谁都一个样,原来那么早就觉着我很好看。” “该不会是为父皇献曲那次,晏小公子便对本公主倾心了吧?”她故意道。 晏朝敛住眸光,什么都没说,手指挑开她衣饰赘余的结扣,垂下头重重碾上她的唇。 太成行宫的清平大殿,关于她的记忆,有两段最为深刻,前世记忆中如似跗骨随形,日日夜夜都在他心头不断重演。 那年皇帝的寿诞,她为陛下献曲,他第一年入仕,坐在席间,弦音勾绕,惊鸿掠影。 他在宫学里的那几年,对这位宫中自在又明艳的公主不由自主的所有好奇和关注,伴随着箜篌清音一点点化作从此再难言明的情意。 彼时他以为这不过是少年慕艾,难得长久。 他对自己素来明悉,便是再如何喜欢的东西,也没有过拿得起放不下的时候。 辗转几年,他两次请旨赐婚,皆被陛下婉拒,他以为是自己做的还不够,第三次陛下问他想要什么奖赏,他平静道出同样的回答,这此陛下允了,言年底若无意外便为他和傅瑶光赐婚。 正是那年行宫,她一袭宫裙恰似当年,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也是那时他才知,她心有所爱。 晏朝饮尽杯盏中的酒。 飞鸿踏雪无踪,箜篌已成绝响。 她的心意,他成全便是。 傅瑶光任由他将自己压进榻,这边营帐内没有遮光繁复帷幔,天光正亮,他眸光暗沉地盯着她,衣襟微敞,气息很乱,她摸摸他的脸,指尖轻柔抚过他睫下的小痣。 争鸾 第68节 她微微错开些,避过他落下来的吻。 “晏朝,你还没好……” “嗯。”晏朝低低应声,仍是覆住她的唇。 他用不惯香囊,只书房内偶尔会燃些檀香,反而这会他身上带着些涩苦的药味。 这几日也不是没亲近过,却都不是今日这般,傅瑶光只觉着混沌,手下意识探进他衣襟,也不知碰到哪,他痛哼了声。 傅瑶光瞬时回神。 “你……” 刚一开口,她便顿住。 这会她的声音,也太让人难为情了! 她不再说话,缩了缩身子,露着一双雾濛濛的眼望着他。 有些可怜,还有点委屈。 晏朝微阖着眼,吻过她那双勾去他心神的眼。 他近在眼前,再不是她一个人在定州时的光景。 傅瑶光在他怀中扬起头,主动蹭过他的唇,她忽然很好奇,他到底是何时对她动心的。 宫宴献曲什么的不过是她故意打趣他,同他成婚前,她从不觉着这位冷清的晏世子对她另眼相看。 多半还是婚后,却不知是何时。 她小声追问于他。 晏朝抬手制住她的颌尖,气息沉沉地落下吻,同她勾缠在一处。 良久,他在她颈侧低笑了笑,“公主不是已经知道了,在宫宴上。” “怎么可能。” 她避开他些小声说道:“你从前都不怎么理我。” “喜欢公主便要对公主献殷勤吗?”晏朝淡笑道。 “旁人便算了,我还真好奇,若是你的话要怎么献殷勤,也会如他们那般变着法地讨我欢心……” “他们?” 晏朝松开她,指腹在她颈边被自己刚吮出的痕印上抚过,悠悠重复了句。 “都有哪些人,公主不妨说来听听。” “……” 傅瑶光往他肩颈间蹭了蹭,避开他伤处,环住他的腰身。 “有晏朝、晏怀安、晏修明……好多好多,记不清了。” 她声音温软,连他的几个官名都念出来了。 晏朝任她抱着,没再言语,她也不再说什么,只最后仰头蹭了蹭他。 “晏朝,你没事,真好。” 晏朝一下下抚过她的背。 他躺回她旁边。 她不信他是那时便将她藏进心底。 莫说是她,彼时连他自己都不信。 后来那年的元宵,他从崇政殿走出,看到她没精打采地跟几位长史往宗府去,出宫门前,他想起前一年的元宵灯会。 他站在登仙楼的高阁之上,临窗而望时,在人群中一眼瞧见那道裹着雪白狐裘的灵动身影。 那日她玩得很开心,他亦觉着开怀。 这一年,她若是只能关在宗祠禁足,怕是会很难过吧。 自那年父亲一把火烧了他全部的画后,那年的元宵夜是他头一次提笔。 最后他画了一副连他自己都意外的小像,但听声音她似是很喜欢。 那年的年末,他率使团出使,满朝文武不愿揽下的烫手差使,被他做得极是漂亮。 回京后陛下问他要什么,他第一次上表请婚。 陛下的态度意外而犹疑,最后只是推说公主年纪尚小,又提了他的官,便将此事揭了过去。 两生两世,如今她终是到了他的身边。 晏朝一下下安抚她,半晌,他低笑道: “公主早前还说要为臣做主,怎么反倒先怕了。” 傅瑶光闷声闷气:“没怕。” “周则安今日来了信,他奉父皇旨意去调遣兖州军,等回到定州府,州府上下的这些官员,有问题的一个都跑不掉。” “定州的跑不掉,京中的呢?”晏朝慢声道。 “定远侯也脱不开罪责,不过宁和矿场的这次矿难,还是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是人为的,还要查。”傅瑶光抿唇道。 “那,晋王呢。” 晏朝看向她,轻飘飘地问道: “若臣想要晋王的命,公主可会顾及旧时的情谊?” 她心念微动,想了想试探着开口: “可是你查到了什么?” 晏朝微微一笑,指腹轻柔蹭过她的唇瓣。 “便不能是臣难耐心中妒意,公报私仇?” 如今的晏朝在傅瑶光心中可不再是刚相熟起来时那般的明堂正道、公允无情,这人时会同她一脸正色地说些怪话。 他多半应还是查到了些什么。 “那到时候,晏大人可要叫我也去看看。” 傅瑶光扬起脸,唇在他喉间滚动的凸起处轻轻蹭过。 “我可太想看看晏大人妒火中烧,为我与旁人起纷争的样子了。” 第48章 子夜过半, 傅瑶光被一阵喧嚷惊醒。 帐内亮如白昼,入耳便是刀兵相向的交战声,有那么一瞬间, 她几乎觉着自己好似回到了宫变的那一日。 她慢慢醒过神,问向身边人道: “什么时候了?” “还早。”晏朝淡声道。 “是豫城军?”傅瑶光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不大确定地问道。 “嗯。” 晏朝往帐外看了眼,从旁拿过水递给她, “快结束了。” “你怎么都不叫我。” 傅瑶光接过水抿了一口,起身越过晏朝站起身, 将杯盏放到一边往外面走。 帘帐外是周则安,见她出来立时走近。 “惊扰殿下了,豫城军已经降了,几名副将俱已就缚,御林卫和兖州军正在清点。” “矿工们的营帐可还好?”傅瑶光打量着四周,轻声问道。 “豫城军的两名副将确是带着人往矿工们的营帐冲杀, 臣到时这边已经交了手,若非徐将军事先安排了人, 只怕还真会有失。” 周则安往远处看了眼, 徐潇手持长剑,一身银盔映着寒光,说不出的飒落, 忍不住称赞道: “徐将军实是英豪,所节制的寿陵军比起定远侯的驻军毫不逊色,早先我便听祖父同我提起过我们大乾这位女将, 当时我同许多人一样, 觉着不过是空占封号靠朝廷恩养着的,今日一见方知是我心胸狭隘, 待会应亲自向徐将军赔罪才是。” “周将军也不差,如此年纪便这么好的身手,也是少年英杰,父皇还曾赞周将军是未来的将才,如今将你调到我这也不过是一时的,待来日回京父皇也会再度调周将军的军职的。”傅瑶光笑道。 周则安正色道: “臣之心愿确是镇守一方,护国安民,但护佑公主安危,也是臣的职责所在。” 说话间,徐潇也来到傅瑶光近前,她对周则安点头示意了下,而后道: “殿下,既是周将军到了,待交接后,末将便率军回寿陵了。” “徐将军且慢。” 周则安立时道,他示意了身后的御林军副统领一下,递过来一封加盖兵部印鉴的公文信函。 “这是给徐将军的。” 徐潇接过展开,一旁的周则安笑道: “公主去寿陵之前已将此间事尽数呈与陛下知晓,此番矿难后续事由尚需查问,在此期间,定州驻军暂时也交由徐将军来节制,这是调遣涵。” 言罢,周则安拱手对徐潇一礼。 “此前不知徐将军风采,也曾对将军有过无礼言论,实是惭愧,特此向将军赔罪,望将军勿怪。” 徐潇有些没反应过来,她看着周则安打量半晌,微有些迟疑地问道: “周将军这话反倒叫……叫徐某不安,若在下没记错,今次应是第一次见过周将军罢,何来所谓‘无礼言论’?” “虽非当面,但是此前并非不知将军之名,虽素昧平生心中却有所偏见,是在下浅薄了。”周则安道。 “祖母……先皇贵太妃为我请封后,好些人甚至当面讥嘲过,但如周将军这般会与我赔礼的此前还从未有过,周将军磊落,徐潇佩服。” 争鸾 第69节 徐潇不甚在意展颜一笑,映着火光,随意绑起的马尾轻扬着,她看向傅瑶光。 “公主,既受皇命,那末将便去豫城整顿定州驻军,公主若要回定州,天亮后末将遣人护送。” “不去定州,去豫城。” 晏朝自傅瑶光身后的营帐内走出,将外氅搭到她的身上,一边为她系紧,一边淡声道。 傅瑶光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先去豫城安顿下来,把该审问查办的都办完再回定州府。” 周则安闻言便道:“既是如此,臣这便去安排。” 顿了顿,他看向晏朝,“晏大人,林川那边……” 他有些犹疑,后面的话迟迟说不出口,晏朝看他一眼道: “他有旁的任务,过几日在豫城便能见到了。” “林兄没事便好。” 周则安长舒口气,神情也松快下来,拱手对傅瑶光道: “殿下稍事休息,臣先去和兖州军一并去安置那些矿工们。” 看着周则安往矿工们的营帐走,傅瑶光转向徐潇道: “徐将军,这几日辛苦了,今晚豫城军夜袭,寿陵军的将士们可有伤亡?” 她话音落下,却见徐潇目光落在晏朝身上,神情间似有几分对峙之意,觉察道傅瑶光的打量,徐潇垂下眼微微笑道: “殿下此先便已经料定,豫城军会夜袭,末将做足了准备,周将军等人来得也及时,兄弟们大多没什么事,不过原以为豫城军会针对殿下和晏世子的营帐,却未想到那位杨副将会拼死杀向矿工们的营帐。” 傅瑶光想了想,低声道: “那回城前,这些矿工们的安危也要劳徐将军多费心了。” “应该的。” 徐潇应道,她看向晏朝,似有些欲言又止,却终是什么都没说,抱拳一礼后转身离开。 晏朝牵住她往营帐中回,傅瑶光按下心中的疑虑跟在他身后道: “你能起身了?身上可还有哪处不舒服的?” “哪里都不舒服。” 晏朝也没回头看她,只紧紧握着她的腕往里走,不急不缓地淡声道: “周则安被太傅送到御林军中,这么些年不过六品武职,便能被公主赞一句少年英杰?” 傅瑶光任他带着坐到榻边,故意道: “周师哥未及冠龄便已是六品带刀侍从,父皇还亲点他从五品将军衔,编百人御林军精锐,自然是少年英豪。” 方才还是少年英杰,这会便成了少年英豪,晏朝牵着她手微一用力,将她带进怀中。 “故意说给我听的?” “周将军是我府中的护卫统领,也是父皇特意派给我的,若不是因我要和你来定州,哪里会让周太师府中的嫡长孙做护卫的,若是你把周将军气走了,那我便上请父皇,让晏大人去给我守公主府的大门。” “公主,臣自入仕便是六品,第二年便擢升至正五品少卿职。” 他声音冷清,语调也平直,面上也一副淡然模样,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而后便无声地看向她。 傅瑶光觉着有几分好笑,沉吟片刻点点头,而后问道: “晏大人十余岁入仕便居五品,这么些年才升至三品呀?” 她眉眼间带着止不住的笑意,故意道: “父皇当初还说要为我挑大乾最出众的男子做驸马,如今看这所谓的最出众之评断似是有待商榷。” “哦,有待商榷。” 晏朝往后靠倚在榻边,微微笑了笑,睨着她道: “还有何人值得商榷,公主不妨说说,臣也为公主参考一二。” “那,晏大人可会客观评断?” “自然不会。” 晏朝应得从容,抬手将她拢进怀中,在她腰间捏了捏。 “但公主心中觉着谁更好,倒是可以说来听听。” 她被他捏地有些痒,边推他的手边往他怀中躲,环住他的腰笑道: “我想了想,还是觉着晏大人最好。” “如此年纪便身居高位,晏大人真的好厉害。” 晏朝轻轻笑了笑,抬手蹭过她泛着绯色的颊边,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 “这话,瑶儿不妨留到晚上再说。” 他连说这种话都说地面不改色,傅瑶光反应片刻才领会他的弦外之音,她翻手便掐了他一下。 “你不要总是乱讲。” “乱讲什么?”晏朝慢声反问。 “什么都不要讲。” 她抬手覆住他唇,“你好好养伤才是。” 天光大亮时,外面一行俱是清点好了,一行人自矿场外往豫城行进。 豫城外的守军如今已经得了消息,但也只知道军中几位副将牵涉进了一桩大案中,却不知到底是为何事。 傅瑶光一行人入豫城时,豫城军中的几位副将皆是被羁押着送进豫城,守军见这阵仗尽数低下头去,也不敢拦阻。 一路进到豫城的参将府,安置妥当后,晏朝便堂而皇之在参将府中翻查起这些年来的所有案卷。 他看卷宗,傅瑶光便在他旁边看话本。 只是看着堆满书案的一册册卷宗和往来明细,傅瑶光心中却觉着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从她来到宁和矿山,到如今进豫城,期间已经过了好些时日,如今晏朝竟还能在豫城的参将府中看到有用的卷宗吗? 傅瑶光放下话本,起身来到晏朝身旁,借着他的手看了看他正在翻阅的明细账。 “这写的是什么?”她站在晏朝身旁问道。 晏朝放下案卷,抬手揽过她的腰,让她坐于自己怀中。 “往来的私名账目。”他淡声道。 双手环过她单薄的肩,一手持案卷,另一手在其中几条名目上轻点。 “光是这几笔账目便和这些年定州府上呈的州府账对不上。” “竟然真的有问题……”傅瑶光皱眉道。 闻言晏朝眸中掠过笑,他将她带进怀中,让她靠在自己胸前。 “瑶儿想到什么了?” 傅瑶光看着他方才给她示意的那几笔明细录,犹豫片刻后偏过头看他道: “这会不会是假的?” 晏朝摇头,他看向纸张上的文字,“这本账册前后用墨、痕迹、包括记录之人这些年的字迹力道变化,都不是作假能做出的,且这几笔账务虽未记来往,但其中的入账与另一册宁和铁矿的私账入账是对得上的。” “所以这些未经上报的入账是直接送去宁和矿场了?用做什么能查到吗?”傅瑶光顺着问道。 晏朝神色淡淡,敲敲堆满卷宗的书案。 “总能查到的。” “……” 傅瑶光看他一眼,轻声道: “可是,若这些都是真的,在我们顺利进到豫城之前,为何没有被销毁,反而尽数留在这里让你查。” 想到徐潇此前同她说的,定远侯的豫城军不堪一击,趁夜突袭,除了一位副将一路冲杀,其余的那些将士收拾起来毫不费力,进豫城前她还问过周则安,周则安也说,豫城军的战力与定远侯这些年的军功不匹配。 更何况,她已经能断定,宁和矿山这些来往不清不楚的明细账,多半和谢瞻是有关联的,若此前只是她自己的猜测,在从看到晏朝拿给她的几乎那份烧成残片的谢瞻手书信笺时,她便能确认这个想法了。 谢瞻做事断不会给自己留下这样的隐患,留着这么多证据任后来者查问整理,这里面必定是有问题的。 只是这些想法她没法开口。 她看向晏朝,“我是觉着,若我是这些人的话,我就算明日便要被晏大人关进牢中,今晚也得冒险把这些证据一把火烧了,烧了证据,我还有机会能出来,留着这些,那罪责不就都坐实了吗?” 晏朝低笑起来。 他在她颊边轻轻吻过,“公主也觉着这是圈套?” “你也觉着是吗?”傅瑶光松了口气道。 傅瑶光原还怕他会不信她说的,这会听他这般问道,反而放下了心。 她又看了看满桌案的卷宗,“你既知道,还这么一册册地看。” “证物都是真的,自然要看,何况既然有人想让我查,那我便查给他们看看。”晏朝不甚在意地说道。 他垂眸注视着她,片刻后将她发髻中挽着的发簪拆下来,随着他的动作,她柔顺青丝垂散而落,他看了眼那支发簪,将它放到案上,低声问她。 “一直戴着?” 傅瑶光从案上拿过那支发簪,轻轻碰了碰上面嵌合的鲛珠。 “我很喜欢,而且这是你亲手做的,和别的不一样。” 她看向他,朝他晃了晃手腕,宽袖落至腕间,露出那只白玉镯。 “这个我也戴着了。” 她坐在他腿上,指尖拨弄着玉镯,小声道: “不过我也没有旁的和你有关的东西了,不然我都戴给你看。” 她环住他的颈,在他怀中扬起头。 “晏朝,你喜欢吗?” 争鸾 第70节 第49章 夜幕深深, 常年空置的参将府中,唯有书房透着些微光亮。 傅瑶光在一旁的美人榻上醒来,身上搭着软毯, 晏朝仍在书案旁翻那些案卷。 他外衫随意披着,面上神情冷沉而凝肃。 她也没出声惊扰,只是侧着身看着他。 他真的很能坐得住,他书案上的那些卷宗, 方才被她无意识地拂乱,掉了满地, 他折着她细白的腿,一面低声哄她,一面不容她拒绝地将她压在案上,最后连何时被他抱到榻上来的她都不记得。 “醒了?” 晏朝看她一眼,将手中案卷放下,去一旁倒了杯水, 来到她旁边递给她。 傅瑶光接过杯盏喝了几口放到一旁,看向他问道: “你……身上疼不疼?” 晏朝哼笑, “这话应是问公主才对。” 他手探进软毯中在她腰间捏了捏, “公主身上疼不疼?” 傅瑶光将他手推出去,看着他故意道: “自然不疼。” “我为何会疼,又不是我重伤未愈。” “公主都不觉着疼, 臣更不会觉着疼。” 晏朝慢慢将外衫理正,手指似有意又似无意地划过缎面上的湿痕。 她慢慢别开眼,他衣上襟前和肩上都是她方才哭湿的。 晏朝从旁拿过她的外衫和大氅, 将她从榻上带起。 “把衣衫穿好, 回房里睡,这边夜里会冷。” 傅瑶光借着他手臂起身, 顺势便靠进他怀中。 她摊开他的手掌,指尖一下下地划过他掌心的纹路。 “那你呢?” “……” “我要把这些看完。” 晏朝任她摆弄,迟疑片刻仍是低声道。 “那我也不回去。”她闷声道。 “我不打扰你,你看你的。” 她想了想,环住他的腰,贴在他胸口处又道: “你要是不答应,那你便回去陪我。” 下一瞬,晏朝便将她从怀中带起,径直出了书房。 此时尚未入冬,有厚实的软毯裹着她,倒也不觉着冷。 穿过参将府院中回廊间,他冷峻面容近在咫尺。 她忍不住贴近他小声道: “晏大人是要送我回去,还是想回去陪我?” “公主以为呢?”他垂眸看她一眼反问道。 “定是要送我。” 傅瑶光轻哼道,她紧了紧环着他的手。 “若是一会我不让你走呢。” 卧房的门被踢开,里间拔步床上,连帷幔都是参将府中管事新置办的。 傅瑶光被他刚放到床上,便缠上他的腰。 晏朝撑在她的身侧,看着她半是试探半是故意地一点点将他勾紧。 他低低笑了笑,将她身上的软毯一点点解开,松了衣襟,将帷幔落下。 “臣本也没想走。” 傅瑶光生涩却主动地迎着他。 她不讨厌和他这般亲近。 只是她让他回来,原也是想让他多歇歇。 而后的一连多日,只要晏朝在书房,傅瑶光都在书房和他待在一起。 前几日他翻看那些繁冗的卷宗,后几日都在写公文。 傅瑶光想看看他忙了这么多日子,都查出些什么了,便来到他身旁看他写完的那些。 是一封要送呈京中的奏报。 她看完后放下,望向他问道: “这些都是真的?” “算是吧。”晏朝平静道。 “此前定州府的舞弊一案,银钱流向不明,加上几年前的天灾,赈灾的银两也不够清楚,定州府的公账是入了许家和梁家,实则是送到了豫州来。” “在定州敛财,借豫城军编制囤蓄私兵,私开铁矿扩充军备,定远侯是要造反?”傅瑶光皱眉问。 “许是一品军侯当腻了,想挣个开国元勋。” 晏朝看她一眼,将几封拆过火漆的信递给她。 “他和晋王来往的信函。” 傅瑶光打开一一看过,确是和谢瞻的私函,但也只是寻常往来的信函,最早的一封是三四年前的了。 但是晏朝写的的文书上对谢瞻却只字未提。 “可是若你认定定远侯是为谢瞻做事,为何文书上不上报给父皇?” “只凭这些,定州的事是牵涉不到晋王身上的。” 晏朝看了眼傅瑶光放下的那几封信。 “不过也快了。” “豫城军中,竟有上千人是未在兵部造籍的?” 傅瑶光仍觉着讶异,“这么多人是自愿追随的吗?” “他们在定州是有军籍的,造的私册,职级薪俸都是一样的,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未在兵部造册的私兵。只怕到时定远侯那几个副将一声令下,这上千人连自己都不知道便成了叛兵。” “当日你奉旨来豫城,是查这件事吗?”傅瑶光想了想轻声道。 “只是你奉的是父皇的密旨,父皇为何会先知道这些。” “是定州通判,这位宋大人安置了妻儿,独自进京面圣。” “年前的恩科,他的长子也参加了考试,梁家许家的人为他也找了替写,只是这位宋大人怕事情败露,进考前一天,让自己的儿子淋了三四桶冷水,吹了一夜的冷风,第二日在考场上病退,这场风寒好悬没把他这儿子命要了去。” “竟是这样?” 傅瑶光想了想,猜度道:“那陈琢的那份乡试原卷,是不是也是他送进京的?” 晏朝点点头,“他原是怕事情成不了,祸及全家,但避开了这场考试,又怕梁家许家事成,反过来再来灭他的口,便想办法把陈琢的原卷一并送进了京。” “定州府这些所谓的父母官,竟没有一人在好好做官。”傅瑶光在旁边坐下,有些低落地说道。 “如宋通判这般的人,若非遇见许、梁两家这般心术不正的,也应是可以踏实做事的,倒是可惜了。”晏朝缓声道。 “他最开始也是应下作弊一事的,哪里可惜了。” “朝廷中多是宋通判这样的官,似这般外放的地方官,上面的官贪腐是为私利,下面的那些分些汤水拿着都觉着烫手,不过是为了保命罢了。” “若不是知道你一直在京中,听你这些感悟,我都要以为你做过外放官。”傅瑶光看他一眼笑道。 言罢,她蓦地想起前世里,他确是做过外放官的。 而且那地方紧挨着她的封地,离京城很远。 若不是相去遥遥万里,后来宫变时,如他这般的国公府世子必定也会被牵涉进来。 “但即便是外放,晏大人定也是一位好官。” 想起前世他刚离京的那两年,他政绩不断,便是不在朝中,他呈送进京的公文也都被父皇下放各部传阅学习。 晏朝淡笑着听她说,也没应声。 随手整理了桌上的文书,晏朝将写好的公文一并放起。 “你不让人往京中送吗?”傅瑶光看他这般,有些不解。 “不急,说不定还要再改改。” 他盯着那本公文,眸中掠过几分凉意。 “回去歇歇,今晚只怕不大能休息好。” “……” 傅瑶光本是在想,到如今,所有的事情仍没有能和谢瞻实际关联起来的线索,正有些出神,便听晏朝这般说。 她被他带着往外走,出房门时,她反手扯住他的衣袖。 “你忘了王太医那日说的,你要静养。” “好,静养。”晏朝点点头。 “但是,公主。” 争鸾 第71节 他看她一眼低声道,“今晚却是没法静养了。” “有位很重要的人证,晚些时候会来。” 晏朝慢声同她说着。 “什么人证?” “晚上一见便知,公主说不定认识。” 因着晏朝这几句话,傅瑶光心中惴惴,一直等到夜里,晏朝仍是靠在床边看书。 眼见便要过子夜,她来到他身旁,“什么人证都这么晚了还不来?” 傅瑶光话音刚落下,冷不丁门被从外重重踹了一脚。 她惊了一瞬,正要去看,被晏朝揽住带到身边。 “不用管。” 这么会功夫,外面已经传来交手的声音。 伴随着激烈的刀剑相交之声,傅瑶光看向晏朝,他看上去一点意外之色都没有,莫名地她心里也安定下来。 “这边是你说的证人?” 她贴在他旁边小声问道。 “不知道,待会看看便知道了。” 没多会,外面声音渐渐平息。 周则安的声音也在门外响起,“殿下,晏大人,可受惊了?” 傅瑶光起身,打开门看向院中。 并不是她料想的那般满低横尸,反而是有几个被生擒的。 她来到院子里,一旁除了周则安,还有许久未见的林川。 自他跟着晏朝来到豫城后便没再见过他,只是知道他没事。 晏朝自他身后出来,林川上前一步道: “大人,有几人没来得及,自尽了。” 晏朝点点头,看向被擒住的其中一人,示意了下,旋即那人便被迫抬起头,露出脸。 “你是,青书?” 傅瑶光盯着他道。 晏朝说的倒是没错。 这人她确是认识。 他是跟在谢瞻身边的人。 “公主竟记得在下的名字?” 青书嘶声笑了笑,看了眼晏朝摇头道: “也是,毕竟公主从前,对我们公子可是上心得很。” “公主实是薄情寡恩。” 青书虽是对着傅瑶光说话,可目光却看着晏朝,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知公主可还记得……” “不对,公主如今有了新欢自是记不得了,只是青书却记得清楚。” “老皇帝寿宴前,公主殿下和我们公子在行宫相会,同乘一匹马而行,公主那日还同我们公子说,非他不嫁。” “公子回去后多喝了好几壶酒,这么多年都没见他那般高兴过。” “却不知那不过是公主的手段罢了,更不知如今公主待晏大人,可有半分……” 青书后一番话说得又快又清楚,只是到底未能说完。 周则安和林川也是刚反应过来,提刀正要让他消停些,便见到晏朝寒着脸几步走到他面前,捏着他喉口径直将他从地上提起。 连青书自己都没曾想到晏朝会亲自动手。 半晌,晏朝松了手,青书一下子委顿在地。 双眼微微翻起,气息萎靡,好半天才急促地咳着。 他睁开眼,死死盯着晏朝,却说不出话来。 “放心,你死不了。” 晏朝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他一眼,冷嗤道: “方才那番话是晋王教你说的吧。” “他也就这么点算计了。” 晏朝示意林川,将这几人一并带下去。 青书似是缓过来些,还想说什么,被周则安从后蹬了一脚。 可另一边,傅瑶光不认识的另一个人,起身时却从怀中掉了个什么东西,原是没人发现的,可他挣扎着要捡。 林川以为是什么关键的信物之类,将那人捆去一边,弯身捡了起身,借着月色看清了手中的东西。 是一把折扇。 他小心看了眼傅瑶光的神情,见她看了一眼,没什么反应,知道这把折扇多半不是这位公主送给晋王的,便随手展开。 反复看了几遍,也没瞧出什么问题,便递给晏朝。 “大人,从方才那人怀中掉出来的,不知是不是信物或是证物。” 他将折扇递过来,却发现晏朝盯着那折扇上的字,面上的神情比起方才那叫青书的人一句接一句说个不停时还要阴寒。 傅瑶光也看清了折扇上的字。 那是她背下的第一首楚赋。 也是她写给谢瞻的,晏朝也见过的一首。 《九歌·云中君》 第50章 院中渐渐静下来, 傅瑶光看向晏朝。 今晚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她根本没料到今晚会在这里看见谢瞻身边的人。 她朝晏朝走近了些。 上次谢瞻送来那一盒子旧物,彼时才刚刚成婚没几日, 他便极是不豫。 可那时他心里作何想其实她并不是很在意,只是不想未来会和自己朝夕相处的这个人成日对她冷着脸,才主动去书房寻他。 那时她心里想的,更多的还是想让自己舒心。 可如今, 她想让他也开心。 傅瑶光牵住晏朝一只手,见他没什么反应, 另一只手便揽上他的颈,踮起脚轻轻贴了贴他的唇。 “……夫君。”想了想,她抿唇很小声地唤了一声,说完便觉着脸热。 她一手勾着他的颈,另一只手将他紧攥的手指一点点打开,同他握在一起。 踮脚有些站不住, 她慢慢踩实在地上,贴进他怀中, 心里想着现下该说些什么。 是应说些什么的。 只是方才青书口述所说的那些都是实情, 对于过往,她本就没什么能辩解的。 她握着他的手,本应是十指相扣的, 可她没感觉到他回握自己。 晏朝他定是恼了。 可是她却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心里好受些。 傅瑶光心里觉着很无力。 无论她这会同他说什么,解释什么,青书的那些话他终是听到了, 她曾经送给谢瞻的那些, 他也一件不落地全看过了。 宫宴前夕,她的马惊了, 被谢瞻带着坐到他的马上,她当时同他说的那些话,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晏朝说得对,无论是青书说得那些,还是后来那人掉落的那柄折扇,只怕都是出于谢瞻的授意。 虽是前世亲眼见过谢瞻起兵逼宫,但抛开感情和立场,傅瑶光如今也能理解他所做的这些事。 是她将自己看得太重,又从未看清过谢瞻心底潜藏的野心,她和他天生便是立场不同的,他为质十余年,怎么可能不怨不恨。 只是他怨的恨的,都是她的血亲,她的子民。 她理解谢瞻的抉择,只是她无法原谅他罢了。 但除去这些,今次是傅瑶光头一次打从心里觉着看不起谢瞻。 似这般行事之人,在京中竟有如玉君子的雅号。 “小人。” 想到这些,她低声忿忿道。 下一刻晏朝抬起她的脸,同她对视,他淡声道: “说我?” 傅瑶光立时摇头,“不是。” 她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掌心,“晏大人才不是。” 她沉吟着开口,软下声同他道: “方才那些话,你不要往心里去,好不好?” 争鸾 第72节 他指腹轻轻在她颌尖唇畔一下下地轻抚。 “不是,那便是说晋王了?” “臣还以为,方才公主是想同我说些什么,原来是在想旁人么。” “我确是想同晏大人说些……” 傅瑶光开口应他的话,话未说完,他抚在她唇边的拇指便往她口中探进了一点点。 她的话说不下去了,唇齿下意识地抵住他的指尖,手扶上他的手腕,往外推他,原本同他握着的手便也松了。 “……” 她说不出话,只小声哼了声,眼底也带着水色望向他。 晏朝缓缓松开钳制她的那只手,同她原本握着他的那只手交握起来,低下头欺近她。 他逆着月色,神情眸色俱是瞧不清,傅瑶光只听到他此时的声音,比她听过的任何时候都要低。 “方才唤我什么。”他沉声道。 他沉而乱的气息同她交错,傅瑶光心头似有所觉。 学着他方才的动作,她挑过他的下颌勾向自己,在他微凉的唇瓣上一下下吮过,在他吻落下来之前,她同他分开些。 晏朝气息较方才愈发沉重,见他似是要抱过来,她主动偎进他怀中。 “方才,我唤什么了?”她轻声反问道。 她手落在他颈侧,柔嫩的指尖划过他喉间,一寸寸往下落。 “晏大人?还是……夫君?” 她唇轻轻蹭过他耳边,“你心里,想听我唤什么?” 晏朝揽住她纤细的腰,“唤夫君。” “瑶儿,再唤一声。” “夫君。” 傅瑶光回抱着他,应他的话,唤他想听的称呼。 “你不要不开心,也不要往心里去,好吗?” 她声音显得闷闷的,说完她等了会,却没听到他的回应。 是心里还是觉着难平吗? 可是那些都已经发生过了,她再也无力改变了。 时到今日,她竟也觉着遗憾,为何她没能回到对谢瞻动心之前。 为何,她当初喜欢的不是晏朝呢。 她不敢看晏朝的神情,只是越想心里越是难过。 身前的人蓦地动了。 晏朝将她抵到她身后不远处的石桌上。 抬起她的脸瞧了瞧,垂眸在她面颊上轻轻吻过,指背拭去她的眼泪。 “臣还没哭,公主便先哭了。” 他贴贴她的唇,“瑶儿,这是什么道理。” 傅瑶光抱住他。 她其实不是爱哭的性子。 只是不知为何,对着晏朝,她总是很容易掉眼泪。 就像此时,他动作轻柔,沉冷的话音中带着安抚,听得她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她拽着他腰间的玉带不松手。 晏朝无声垂眸看着她,月夜清辉映在她娇艳面容上,大抵月宫仙子也难及他的公主之万一。 只是他的公主这会眼泪落得止不住。 她拽着他的腰封玉带,小声对他道:“你,还生气吗?” 晏朝吻过她唇角,“公主很在意吗?” 傅瑶光任他亲,待他稍稍分开时,她看着他道: “很在意的。” “我不想你不开心。” 晏朝扣着她的手,撑在石桌边,俯身咬上她的唇。 他心中戾气仍是在,但对上她时,不是为发泄,而是在索取。 “瑶儿。” 他手一下下顺过她的发,指尖划过她的脊背。 “我确是生气。”晏朝轻叹。 “但不是对你。” 晏朝垂眸看着她,低声道: “晋王如此行事,公主会心里难过。” “公主同晋王的那些,臣早已知晓,只会嫉妒,但不会迁怒。” 他将她带进怀中,抵着她的发顶。 在她看不到的角度,晏朝的眸光带着爱怜。 “只是这些过往一次次被旁人提起,公主心里也会不好受。” 傅瑶光贴在他襟前。 他话音沉沉落进她的心底。 “瑶儿,不用避讳,也不必自责。” “我前次便同你说过,这些不是你的错。” 他抬起她的脸,在她湿湿凉凉的颊边捏了下,“这次要记住,知道吗?” 傅瑶光说不出话,想往他怀中钻,却被他手掣制着下颌。 他拭去她面上的湿痕,“公主再哭,臣这件衣衫也不能要了。” “那便不要了。”她垂着眼道。 “好,那便不要了。” 晏朝低笑了声,“那公主继续吧。” “继续什么?”傅瑶光怔了怔,看向他道。 “公主不是要哭么,哭吧,臣看着。” 他低沉声音微带笑意。 “……” 傅瑶光侧过脸不看他。 他这话听起来,怎么想怎么怪。 “哭不出了?”晏朝盯着她低声笑道。 也没等她回应,他将她从石桌上抱起,往屋中走。 “哭不出,那便一会再哭吧。” 傅瑶光被他投到床上,看他关了门,燃了灯,慢慢解外衫,一举一动很是从容。 房中所有的灯烛都被他点亮,他回过身,正对上她一双明眸。 见他望过来,傅瑶光侧躺在床边。 “晏大人真好看。” 晏朝睨她一眼,笑意淡淡,越过茶桌茶台走近床榻边。 “这时应唤什么,瑶儿又忘了。” “没关系,多唤几次,总会记得的。” 傅瑶光笑着撑住他压过来的胸膛,看着他小声要求道:“熄了灯烛。” “为何要熄?”晏朝解着她衣裙的结系,慢声问道。 “为何不熄?” 她避着他的吻,反问道。 “我喜欢。”晏朝在她肩侧低声道。 刚燃起的烛火较之寻常时还要明亮,床边连帷幔都没拉起。 他手动一下,她便轻哼一声,晏朝眸色深沉,在她身上落下一串红痕。 傅瑶光是第一次这般清楚地看到这般时候的他。 他动情了,似是痛,又不像是痛,神情间满是克制隐忍,睫下小痣勾着她,让她不由自主地看向他微阖的双眸。 对视时,他眼底晦暗,望过来的眸中满是侵略和强势。 是平日里从不会对她露出的神情。 傅瑶光抬手欲遮住他的眼。 下一刻手臂便因他的动作而无力地垂下。 他将她抱起,带到身上,迫她看向床榻里侧墙壁上他和她投下的一双影。 她羞得连脚趾都蜷起,匐在他身前不肯抬头,却被他握着腰停在不当不正的地方。 无论她亲他或是咬他,他都不为所动。 争鸾 第73节 “瑶儿。” 他声线喑哑,语调也不似平时那般沉稳。 傅瑶光咬住他的颈,“夫君……” 良久,晏朝展开旁边的锦衾盖好,将她抱在怀中。 他擦去她面上的眼泪,笑道:“这次哭够了?” 傅瑶光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半晌,她翻过身贴近他,在他唇上亲了亲。 “瑶儿喜欢晏大人。” 她连声音都还带着哑意,听得晏朝微微一怔。 不待他做什么,她又亲了一下。 “也只想要晏大人一人。” 唇上再度传来轻柔的吻,片刻后她低声道: “只喜欢夫君一个人。” 晏朝俯身覆住她,他手臂紧实有力,扣着她低声道: “瑶儿,你不想睡了,是么。” “不想。”傅瑶光抵住他微带薄汗的胸,小声道。 她被他压着,困着,还主动亲吻他。 晏朝气息再度沉下来。 他原想着,待她睡了,他亲自去审一审那个青书的。 他俯身掠过她软嫩的颈肉,覆住此前便有的红痕。 “不想,那便别睡了。” 第51章 天光微亮的时候, 屋内的烛火早已燃尽。 她被晏朝抵在窗棂前,紧闭的窗被他开了道缝隙。 饶是明知外面没有人,她仍是紧张地不行, 蜷着身子往他怀中缩。 她一下下地吻他,说尽了他想听的话,偏他不遂她的意,甚至还让她给他一句句地背那首《云中君》, 任她哭或是掐他咬他,他都只是低声哄她, 让她念了上句再念下句。 她人早已是懵的,一句都要断断续续想半天,若是错了顺序他又让她从头背,连她自己都不记得到底给他背了多少遍。 最后晏朝抵着她,安抚性地吻过她面上的泪。 “瑶儿……” 他声音哑地不行,停在她肩侧重重地喘, 久久难平复。 “你放开我。” 她哭着,无力地推搡他。 “嗯, 是我不好, 瑶儿,别哭了。” 晏朝心知,他今晚是有些失控的。 实则对于她和谢瞻的那些, 他远比她想的要知道得多。 前世他亲眼看她成婚,在西陵河畔的桥边,她仰头亲吻谢瞻的面颊。 自他重生时起, 他便有意克制着, 再没放任自己想过这些。 可当青书一字一顿地说,她曾说她非谢瞻不嫁的时候, 还有那人故意掉落的那柄写着《云中君》的折扇的时候,他心头仍是觉着愠怒。 仍觉着,想亲手杀了谢瞻。 夜间凉风入窗棂,怀中人颤了颤,没再推他,甚至往他怀中贴了贴。 晏朝回过神,将微开的窗扇关紧,从旁拿起他的外衫罩在她身上。 “公主。” 他将她抱进怀中,敛眸在她发顶落下轻吻。 “臣来服侍公主沐浴,如何?” “我还没有原谅你。” 她靠在他身前,手拢着衣襟哑声道。 “我不要你,我要烟萝和琼珠。”她故意道。 烟萝和琼珠都在定州府,这夜半三更,便是遣人去传,也得明日才能到。 晏朝眸中掠过笑意,“那,公主如何才能原谅臣?” “要不臣也给公主念一遍《云中君》?” 傅瑶光掐他的腰。 谁要听他背诗。 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听到《云中君》了。 “我一贯不太喜欢楚赋。” 晏朝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吻了下,慢慢开口。 “君臣抱负,清明治世,读书人的那点清高理想,屈大夫几乎都写尽了,读罢只让人心中悲切。” “不过公主,现下我倒是有些喜欢了。” 晏朝垂眸看她半晌,蓦地贴近她,低沉嗓音微微含笑。 “这首《云中君》臣是记下了,下次公主再教臣一首旁的,如何?” 傅瑶光半坐在窗檐下的木梁上,靠着他,他的胸口随着他一呼一吸微微起伏,这会她心气也顺了。 听着他微带打趣的话,她仰头看向他。 “是么,那你也背一遍,本公主要听。” 他似是没反应过来,傅瑶光仰起头,望着他故意说道: “方才晏大人不是还说要给我念一遍吗?你念吧,我听着。” “当真要听?”他看着她问。 “要听。怎么,晏大人不愿意?”傅瑶光反问道。 晏朝垂眸盯着她。 她大概不知道她如今是个什么光景。 她身上只披着一件他的外衫,看着遮得严严实实,实则他知道,她身上也只那一件,白皙的颈他一寸寸吻过,窗檐下淅淅沥沥泛着湿。 半靠在他的怀中,她湿漉漉的眼中带着笑意,犹在一句一句地撩拨他。 晏朝修长的指关掠过她露在外的颈,半抬起她的脸,俯身咬上她的唇。 须臾便分开,他手在她脸颊抚过,而后低低开口。 还是那首《云中君》,他沉沉盯着她,一字一句低声念给她听。 “公主,臣记得可对?”他低声问她。 傅瑶光早便听不下去了,他正常念倒也罢了,偏偏他停顿的地方,都是先前她不甚清醒时背不连贯的地方。 连她自己这会都记不清当时到底都断在哪里,他竟然清清楚楚全都记得。 “我要沐浴。” 她偏过头不再看他,细声细气地说道。 参将府的热水也是一整夜都备着的。 晏朝低笑了声,将她抱起,往洗沐的房间走。 “还是公主教得好,臣读书时,楚赋从来都记不住。” “公主,下次我们记《离骚》如何?” “那首长些。”他慢悠悠道。 傅瑶光整个人浸在热水中,浑身都舒服起来。 她伏在沐浴的池边,探出手圈住他的颈,将他拉向自己。 “那首不行呀。”她弯唇轻声道。 “那首,实是太长了,怕是还没背完一遍……” 她话都没说完,晏朝似笑非笑地起身,和着中衣便进了她沐浴的池中。 水汽升腾,翻覆水声和轻吟低诉被尽数隔绝在秋夜的破晓时分。 傅瑶光醒时,已经快近午时。 睁开眼便是床边将天色尽数遮起的帷幔,这帷幔一夜都未曾合拢,反而是晨色渐起时被他拉起,大抵是不愿让天色搅扰了她的睡意。 但实则她睡到午间,仍是疲累至极。 她都不知道今晨她是怎么回来的,只记着她反反复复给他念那首又长又晦涩的楚赋,可她自读书时便从来都没背全过,只听他念一句,她便跟着昏昏沉沉地重复,他像是同她较劲一样,她不念完一遍便不放过她。 傅瑶光抬手覆住面。 两世为人,还从没有这般放纵过。 晏朝,她竟还一度认为他是个内敛寡言的正人君子。 她看君子的眼光实是不太准。 争鸾 第74节 掀开帷幔,傅瑶光坐起身。 她身上穿着寝衣,熨烫好的衣裙挂在一旁。 一番梳洗后,她走出房间,参将府原本的仆从她用不惯,但问个话还是能问的。 她打算去见见那个青书。 只是刚走出院中,她便见到林川在主院二道门外徘徊。 傅瑶光走出来时,正好林川也看见了她,立时朝她走过来。 “林统领,有事吗?”她站在原地,轻声问道。 “殿下,臣冒昧前来,想……” 林川似是有些纠结,但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 “想请殿下去大人那边看看。” “是有什么事吗?”傅瑶光皱眉问道。 林川迟疑着。 他是陛下派给晏朝的人,自然对傅瑶光极为熟悉。 早几年这位公主和晋王出城,险些要和晋王同乘而归,便是他亲自护送公主回宫的。 他跪下,垂着头恭声道: “殿下恕罪,臣实无冒犯之意。” “只是晨时大人提审晋王派来的那几个刺客,可他们……” “要紧的他们一句没说,开口便是……便是殿下同晋王的私事,属下见晏大人面色不大好,便想斗胆请殿下去一趟。” “那个青书实是可恨,偏他是要紧的人证,要留着性命,但就这么任他编排殿下,总归不大好。” 林川说地有些为难,傅瑶光倒是听明白了。 她没说什么,只点头道:“林统领带路吧。” “我原也是想去见见这几人的。” 听她的话,林川起身引路,傅瑶光跟着他一路走到参将府偏院的一处厢房外,傅瑶光推门走进,刚一进门便听见里间传来的动静。 她站住脚,没往里走,站在屏风后听着。 “还有旁的吗?” 是晏朝的声音,冷厉而微带着讥诮,和昨晚的他判若两人。 “翻来覆去这么几句,怎么,晋王就没些旁的新鲜事?” “公主和我们公子这么些年,岂是三句两句说得清的。” 晏朝似是笑了声。 “说不清,便慢慢说。” “一日说不清,明日继续说。” “……” 青书似是疼痛难当,闷哼着却未呼出声。 半晌,他微微喘着,笑不似笑声,哭也不似哭声,仍是嘶哑地说道: “……晏大人,何必呢。” “您三次上书请旨,为得不就是安华公主?” “若不是有那封婚书,公主早便同我们公子成婚了,哪还有您什么事。” “不过也没什么,原本公主也早便是我们公子的人了,哦,您不知道吧,御花园的假山内、我们公子的宫中,还有公主的寝宫……” 青书的话音戛然而止,随之传出的便是一阵光是听着便觉着悚然的惨呼。 傅瑶光也在这时绕出屏风,走进内室,一眼看见坐在一旁面色阴沉的晏朝,另一边是几名御林军,和上着刑具的青书。 青书身上的衣衫几乎要被血染透,只是不待她细看,晏朝便已经起身来到她近前。 他挡了她看过去的目光,带着几分愠怒地望向门外。 片刻后他低声道:“林川同你说的?” 也不待她回答,他又道:“瑶儿,回去。” 傅瑶光摇摇头。 这内屋血气重了些,她有些不适,但仍是绕开晏朝。 她欲走近青书,晏朝抬手拦她,连语气都重了些,“瑶儿。” “公主还是回吧。” 里间青书嘶声笑道:“可莫要看了。” “枕边人手段这般残忍,公主看了,只怕此后要日夜难眠了。” 傅瑶光方才听了青书那些编排的话,心头也带着火气。 她没理青书,在他身前,小声唤道。 “夫君。” 见晏朝仍是拧眉拦在她身前,她忍不住叹气。 如今唤他夫君都不管用了。 她反握住晏朝的手,在他掌心轻轻勾了勾。 “没关系的。” 她推开晏朝的手,慢慢走到青书旁边。 他跪在地上,顺着膝下不断有血色漫开,确是一副被折腾了很久的样子。 “公主,好久不见了啊。” 他哑声笑道:“只可惜青书如今没法如以往那般向公主行礼了。” 傅瑶光居高临下打量他。 片刻后,她随手拨了拨他锁骨处打穿的铁链。 “青书,你倒是说说,在御花园的假山内,晋王的宫中,还有本公主的寝宫中,都发生了什么。” 青书痛得浑身颤栗,但仍是不可置信地望向傅瑶光,似是不敢相信她会这般反问于她。 见他这般,傅瑶光心中冷笑。 “这些话,也是晋王教你说的?” “看来你们王爷是真恨我。”半晌,她笑道。 闻言,青书忽地愤怒起来。 “什么王爷,我们公子是姜国的中宫嫡长子,老皇帝给个王爷的封号,以为是什么恩赐,实则于我们公子是莫大的耻辱。” 傅瑶光看他一眼,他怒地真情实感,片刻后她嗤笑了声,故意淡声道: “巴掌大的小国,仰人鼻息苟活,打个仗还要蝇营狗苟地筹谋盘算,莫说你们公子是送到乾京的质子,便是他是姜国太子,也抵不上我大乾随便一位宗亲尊贵。” 她说完也不再看青书。 走到进来前晏朝坐的书案边,翻了翻,找到她看过一部分的谢瞻与定远侯的私人信函,这次她看得仔细,一封封看罢,她从中抽出几封。 拿着来到青书面前,摊开放在他能看到的地方。 青书看了眼,手下意识攥紧又松开。 “青书,你既然记性那么好,那本公主问你,你可记得四年前晋王生辰,本公主送到你们王爷宫中的几幅字画都有哪几幅?” 她提到生辰,青书显得有些茫然,可待她说到字画,他神情便紧张了许多。 傅瑶光指了指旁边的一份名录,在其中几幅字画名头上点了点。 “你既是晋王心腹,不如便给本公主一个解释,这几幅加盖了父皇朱印的古画,是本公主赠予晋王的贺礼,算是御赐之物,你们王爷同定州许家的交情,竟好到了连这种来历的字画都能相赠的地步?” 青书狐疑地盯着那几分古字画名录。 他只是谢瞻身边比较得脸的,但并非是最心腹的那几个,确是不知傅瑶光当年送的到底是哪几幅字画。 实则他也不必说了。 傅瑶光将谢瞻贺许知府升迁至定州时道贺的那封信以及礼单拿给晏朝。 晏朝随手递给旁边的御林军,握着她的手转身便往外走。 实则傅瑶光还想再问问旁的,但晏朝面色实是不好看。 她跟着晏朝,走出厢房院外,拽了拽他。 “晏大人,我算是帮了你的。” 晏朝牵着她,一言不发地往她在的院中走。 她勉强跟着她,打量他的神情,片刻后她紧握着他的手,站在原地。 “我走不动了。”她轻声道。 晏朝微微顿住,转过身看着她。 她有些不适应他这般冷淡,想了想看着他又道:“我腿疼。” 他目光落在她印着海棠花的裙裾上,面色倒是缓了些。 “公主今日不该去。” “我腿真的好疼,你昨天弄得我……” 傅瑶光话未说完,便被晏朝打横抱起。 她笑着环住他的颈,翘了翘脚,伏在他耳边道: “别沉着脸了,我的晏大人。” 争鸾 第75节 晏朝垂眸看她一眼,半晌后道: “公主不该看到那些的。” “我帮了你的忙。” “慢慢审,再硬的骨头也一样能撬开口。” 他看她一眼,“且不仅这礼单有问题,旁的还有,一样要审。” 傅瑶光沉默下来,她靠在他肩上,蓦地问道: “可是晏朝,若我今日没过去,青书说的那些,你会信吗?” “不信。”晏朝沉声道。 言罢,他看向她,“但是,公主,此前的每一年,你都会送晋王生辰礼吗?” 傅瑶光语塞。 生辰礼,每年都过生辰,自然每年都会送礼。 她眨眨眼,小声道: “今年不送。” “以后也不送。” “以后瑶儿只给晏大人准备生辰礼。” 晏朝似笑非笑,“瑶儿,臣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开元十七年腊月十九”傅瑶光立时道。 “我记得的。”她笑盈盈地说道。 晏朝什么都没说,片刻后,眉眼间倒是现出几分笑意。 走进正院,傅瑶光环在他颈间的手紧了紧,她盯着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轻声同他说道: “晏大人,方才青书所说的,你曾三次请旨,想要同我成婚……” “这是真的,还是他乱说的?” 第52章 晏朝良久无言。 无论是朝堂论辩、御前奏对或者异国出使, 他都从未有过半分踯躅。 可每次她问的那些话都让他觉着难以招架。 直到回到房中,晏朝将她放下。 他回身插上房门,再转回身时便被她压到门前。 傅瑶光踮起脚, 手腕搭上他的肩,也只能堪堪和他对视。 她扬起脸,作势欲亲他,却在他阖眸吻过来时退开了稍许, 星眸灿灿,她笑着以手覆住他的唇。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看向他嗔道。 晏朝眸光掠过她, 低笑了笑,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握住她的腕环在自己颈后,俯身将她圈在怀中。 “什么问题?”他神色间隐含笑意。 “你明知故问。” 傅瑶光同他对视,轻声道。 晏朝反身将她抵到门边,低头一下下地轻吻。 “公主的心里, 期待什么答案?” 他语气很淡,但望过来的眸光深深, 饶是心中已有猜想, 傅瑶光仍想听到他亲口说。 “你真的问我父皇请过很多次婚旨吗?”她低声问道。 确是很多次了。 在那些不为人知的岁月了,他已经爱了她很多很多年了。 “是啊。” 晏朝的吻强势却格外温存,她几乎软在他的怀中, 他微带喘息,缱绻又贪恋地低声唤她,“很多次了, 公主。” “那第一次呢, 是什么时候?” 傅瑶光在他怀中抬起头,轻声问道。 “公主被禁足在宗府那年的元宵节后, 臣出使回京后。” 是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傅瑶光没想到这个时间竟这么早。 她怔怔地看着他。 “原来上次你说宫宴上对我……” “竟是真的。” 晏朝淡声道:“不怪公主不信,彼时连臣自己都不觉着会长久。” “所以,晏大人,当时在行宫时你对我那般态度,是因为……” “你在吃醋吗?”她在他怀中仰起头笑着道。 “我就说,我都没得罪过你,偏你当时每次提及谢瞻都阴阳怪气。” “没有阴阳怪气。” 晏朝声线平直,“臣向来都是实事求是。” “这样啊。” 傅瑶光点点头,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朝他晃了晃。 “那谢瞻给我的私信,实事求是的晏大人想看吗?” 晏朝面色微顿,倒是没夺,盯着信封上的火漆瞧了一眼。 “什么时候的信?” “今天刚收到的。”傅瑶光笑道。 “信中写了什么?” “晏大人想知道?那可以直说想看,本公主并不介意。” 傅瑶光纤白的指尖夹着那封信,在晏朝眼前晃了一遍又一遍。 迎着她笑吟吟的神色,晏朝从她指间将那封信拿起,面色从容地拉开她的衣襟,慢条斯理地将信一点点地推回她怀中。 “既是公主的私信,臣并不想看。” 晏朝将信收进她衣怀,也不抱她了,也不在困着她了,转过身走到茶桌边坐下,自斟自酌,垂着眼也不看她。 傅瑶光看他片刻,也来到他对侧坐下,再度将信封拿出来,拆开火漆,打开信纸,就在他正对面逐字逐句看得尤为认真。 可直到她看完,晏朝仍是在她对面喝茶,一副全然不介怀的模样。 她看他一眼,想了想又道: “既然晏大人不想看,那想必我给谢瞻写的回信,晏大人也不想看了?” “公主请便。” 傅瑶光慢慢伏到桌上,将信摊开递给他。 “是父皇的信。” “晏大人你真没劲,一点都不配合。” 晏朝手中的茶盏不轻不重落在桌上,蓦地起身来到她近前,揽过她的腰和腿,将她扔到床榻上,扯下帷幔和衣上了床,勾过她的脸便覆了下去。 “想看我吃醋?” 他在她颈间重重地吮过。 “喜欢在我面前提谢瞻?” 晏朝解下她发鬓间的珠钗环佩放到一旁。 “还想在我面前给谢瞻回信?” 他单手撑在她上方,另一手解了腰间的玉带钩塞到她的手里,他弯了弯唇,沉声慢道: “公主可要拿好了。” “若是掉了,到时候公主又得哭了。” “真的不是谢瞻的信,在桌子上,是父皇写的。” 傅瑶光下意识握住他塞过来的玉带钩,低声重复道。 “不是么?”晏朝不置可否。 他从袖中抽出另一封信,放到枕边。 “那封信不是,那这封呢?” 傅瑶光偏过头看,一见便觉着血气往上翻。 纸笺是她宫中父皇特赐的、镂着海棠花的金笺,是她受封号那年贡进宫的。 她从旁拿起,抽出里面带着金纹海棠花的信笺。 确是她曾经写给谢瞻的私信。 其实只是寻常的邀约,约他去赏梅花,只是上面的名头是子慕,是谢瞻的字,落款落的是瑶光,她当时想写瑶儿,但多少还是有些害羞,又不愿落安华公主的封号,觉着生分。 但这些其实也都不是最主要的。 争鸾 第76节 她转过来望向晏朝。 晏朝见她认出来,眸光也从纸笺上收回。 “公主的字,写得不错。” 他语气淡淡地赞了句,“和晋王不相上下。” 傅瑶光也有些懊恼。 这封信不用问也知道,还是谢瞻让他的人故意拿出来的。 她摹谢瞻的字,早些年写得还不算是像,近几年的,几乎能以假乱真了。 方才是明知是父皇的信,才故意那样说的。 若她知道谢瞻会将她的信拿给晏朝,断不会那样激他。 她环住晏朝的腰身。 “夫君……” “不唤晏大人了?”晏朝沉声道。 “是晏大人,也是夫君。”她看向他,轻声道。 晏朝松开她,从旁拿起那封纸笺。 “臣倒是真没想到,再见这纸笺,竟是公主写给晋王的私信。” “什么?”傅瑶光起身伏在他手臂处,闻声不由偏头问道。 “海棠金笺,公主喜欢吗?”他平静问道。 “当然喜欢啊,只是可惜,后来再没有过了,想寻人买都找不见,听父皇说是贡品,可也只那一年送进宫来过,我总共也只得了百十余张。” “是一百三十六张。”晏朝道。 “这是那年陆氏最好的纸。” “是,不过后来父皇去是使人问过,同品的纸倒是还有些,但带着这样镂金压纹的海棠花的却是没有了,他们做的雕版是一次性的不成。” “不是雕版。” “公主便没发现,这上面的海棠花,每一张都是不一样的吗?” “……” 傅瑶光顿了顿。 他只见过这一张,却知道她手里的纸笺每一张上的海棠都不一样。 “这个也是你让人寻到的?”她若有所觉地问道。 “不是。” 他将那张写给谢瞻的信放到她手中。 “公主受封那年,集兰宫外的海棠,开得最盛的一共有一百三十六枝,都在这上了。” “这些,是你送给我的?” 傅瑶光坐起来,盯着纸边精致的海棠金纹轻声道。 “嗯。” “我绘的图样,雕的金箔,压的金纹。” 晏朝姿势舒展,微微偏过头看着她,淡声道: “公主,那年宫中的海棠,开得很好。” 开得很美的海棠,却不是她和他同赏,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留下。 几滴眼泪落到纸上,将墨痕晕开,从金箔片上滑落。 “晏朝,你故意的。” “没有你这样的。” “你故意说这些,让我心里难受。” 她垂着头,心里是说不出的酸胀。 这些带着海棠花的纸笺,前世她也是收到过的。 可他却说,这是他亲自绘的她集兰宫外的海棠,亲自雕镂的金箔,亲自一张张压进纸笺上。 他前世,竟也喜欢她吗? 是她和谢瞻成了婚,所以前世的他直到她死的那年,都从未娶过妻子。 “你早做什么去了。” “同你成婚前,你哪里有半点喜欢我的样子。” “现在同我说我这些,除了让我心里难受,还能有什么用。” 晏朝将她头抬起,端详片刻,点点头淡声开口:“臣确是故意说给公主的。” “瑶儿,从前的事都过去了,你心里的人,从前想的是谁,喜欢谁,想邀请谁同你一起赏花看月喝茶,这些都随你。” 他握住她的腕,见她到这会仍握着他方才塞进她手里的那枚玉带钩,眸中泛起几分笑来。 “只不过,公主方才故意提起谢瞻,却还是高看了臣的气度。” 傅瑶光却有些听不进他的话。 她这会满心都是当年和他有关的记忆。 她在御花园中逗太妃娘娘的两只猫儿,其中一只尤为喜欢让她抱着摸,她坐在紫藤下,抱着白白胖胖的小猫,抬眼便瞧见另一边宫道桥上,一身清贵的晏府公子似是望着她这边。 彼时她觉着只是凑巧,她看了看身后,确是她的太子哥哥匆忙走过。 她收了目光继续逗猫,过会再抬眼,他果然已经不在那里了。 可如今思及此,他当时看得,只怕也不是她的皇兄。 傅瑶光钻进他怀中,靠在他肩上无声地哭。 他将她腰圈紧,压进怀中,却没有安慰她。 良久,她抬起头望向他。 他不似寻常她哭时那般,目光怜惜而心疼,也没有抬手拂去她的眼泪。 此时此刻,他眸光津津,一副若有兴味的模样。 见她不哭了,他低头瞥了眼他肩上洇湿的痕渍,很是有些惋惜。 “还以为公主还要再哭会。” “你好像很高兴。” 她犹在哽咽,看着他道。 “是啊。” 他垂首不紧不慢地将那封她写给谢瞻的信收进信封。 “原来公主喜欢听故事,下回有机会,臣再给公主讲讲旁的。” 傅瑶光蓦地凑近他,在他颈上咬了一口,留下一圈泛红的牙印。 “不用下回了。” “晏大人不妨给我说说,你第三次请婚是在何时?” 她盯着他,小声问道: “是在行宫吗?” “父皇当时试探我,应就是你提过了吧。” 晏朝沉默地望着她,也不说话。 她面上泪痕犹在,一颦一笑仍是勾人心。 她半跪坐起身,和他平视,盈盈秋水,顾盼生辉。 “晏大人,知道你这么喜欢我,我有点得意,怎么办呀?” 第53章 傅瑶光看着近在眼前的晏朝。 本朝开国至今, 年少入仕,三元及第,弱冠之年便已经官至三品, 莫说大乾这几百年,便是放眼历朝历代也是惊艳至极的人。 可就是这样的晏朝,他说他喜欢她,很多很多年。 过去的这十几年里, 不知还有多少如那些海棠金笺一样的精致物件陪在她的身边,不为讨她的欢心, 而仅仅只是为博她一笑。 她受封的那年,他在谏院做言官,每每弹劾驳斥,所言所书文辞犀利,偏那年谏院进言父皇为她一个公主操持封礼于制不合,也是他回京后的第一次朝会, 以一人辩群官,最后她的封礼几乎是仅次于皇兄受封太子的排场。 却不知那年他独身走在她宫外的海棠花下时是怎样的心境。 又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思, 一笔一划将那年的海棠纂刻于金箔片上, 最终以陆氏的名义贡送进宫。 傅瑶光渐渐回过神。 近在咫尺的晏朝眸中似有凛凛寒星,本应是极冷然的眉眼,偏此时带着些微笑意。 他抬手顺过她垂至颊边的鬓发。 “知晓这些旧事, 让公主很开心吗?” 傅瑶光慢慢摇了摇头,倚进他的怀中,用手中握着的那枚玉带钩一下下地勾戳他衣襟上的绣纹。 “晏大人, 其实在我心里, 你一直都是那种冷清又内敛的性子,除了公务, 也没见过你有何关心喜好,若不是同你成婚,我永远都不会想到你我之间也会有今日。” “我一想到你其实喜欢的是我,我就忍不住地欢喜。” 她抬手勾住他的颈,埋在他颈侧肩上,声音有些闷,“可是,我们还是错过了很多。” 争鸾 第77节 “至少,原本那些海棠花,我们原有机会一起看的。” 不仅是那些海棠,若算起前世,她和他错过的不仅仅是那几十年的光阴,还隔着生死。 “不晚。” 晏朝揽住她,温热的掌心覆在她的颈后。 他慢慢阖上眼。 成婚后,他敛着满腔的爱,近乎自苦一般地引着她一点点地走近自己。 他自幼便是极自矜自傲的一个人,只要是他想要做的事,从来都没有做不成的。 可唯独她,是他两世际遇中仅有的变数。 他情不自已地为她所吸引,待他觉察时已是泥足深陷。 更何况他自情动伊始,便从未想过要脱身。 从始至终,他想要的,唯有她的心意罢了。 只是情爱是最不能强求的,以真心换真心不过是痴人的自解,真心真意、满腔情深,能换得的只有无尽的愧疚和负担。 倘若她永远不会爱他,那他对她的爱意,她便永远不会知道。 她说她有点得意,有点欢喜。 晏朝轻轻吻在她的耳畔。 此间光景,他才是真的欢喜。 “怎么不晚呢。”她抱着他,小声道。 “若我早点喜欢你,海棠花我可以和你一起去看,你描金刻印,我还可以陪你一起,你作画时,我还可以为你研墨……” 她的话都未说完,便被晏朝覆住唇。 他将她抵在床榻的雕梁边,吻过她的唇,又去撩拨别处。 她在他怀中微微地颤,很小声地喘息,手却不老实地去解他的衣衫。 衣衫之下,她的手一路往下探。 “晏大人,现在可还是白日,你这般,有失体统。” 晏朝哼笑,“有失体统?臣却不知,何为体统?” “状元郎竟不知何为体统,我要让父皇罢你的官。” 晏朝覆着她的掌微微捏紧,带出一连串的轻喘。 “罢我的官?”他不置可否地笑。 “且罢去,官位爵位,公主只管拿去。” 他将她困在身前,低头含吮过她软白的颈肉。 “愿为安华公主裙下臣。” 傅瑶光被他抱着坐于他膝上,只这一会,腿上便已经开始酸痛。 她下意识地动了动,搂着他小声道:“你松开我。” “我不要这样坐。” “那怎么做?” 他低笑了声,反问道。 “这样腿疼。” 她抬头看他一眼,抿唇道。 晏朝目光落在她跪折在他腿旁的两条细直的腿。 他抬手抚过她颈边,指腹一寸寸划过她的面颊,低声道: “公主喜欢躺下?” “可是怎样公主的腿都会疼的。” 他圈着她的腰,慢声开口。 傅瑶光后知后觉地回过神。 他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她挣开他起身,坐到床榻里侧。 晏朝淡笑着看她,也没旁的动作,只顺势靠在梁柱边,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襟衣袖。 良久,他站起身,朝她望过来。 “公主,臣的玉带。” 傅瑶光这会明白过来他多半是还有旁的事,方才只是故意那般说的。 她从锦衾下探出手,朝他扬了扬手。 “晏大人可说了,让我不能松开这个的。” “除非你求我,否则我不给你。”她笑道。 “看来公主是不想臣走。” 晏朝放下手,望着她悠悠叹道。 他将方才理顺的外衫脱了,作势便要往她这边来。 傅瑶光立时将手中那枚玉钩递给他。 他随意接了拿在手中,俯下身勾起她的脸。 她眨眨眼,环住他的腰身,贴在他腰际仰头看他。 “没骗你,我真的很累了。” 晏朝眸中隐隐带着笑,慢慢抚过她的发。 “嗯,我知道。” “好好歇着吧,不闹你。” 看着他走出房门,傅瑶光缓缓躺下。 她其实很乏累,但是心里事情多,又已是睡了很久,这会实是睡不着。 其实她确实不想让晏朝走。 她想让他陪她。 只是到底他还有公务,和她不一样。 傅瑶光想起方才父皇的信。 此前她将宁和矿山那边,周则安和徐潇的调查结果一并送进京中。 定远侯的那个副将当时拼死也要杀进矿工的营帐,她当时便觉着有些异样,便让周则安将那些矿工的底细一一核查过。 盘问一番后,竟发现其中有几人亲眼见到了定远侯手下的人炸了矿坑。 其中一人留了当时的一截引信,足以证实这矿下塌方并非意外。 她将这些事一并写进信中送回京,父皇回信来说,会加派御林军往定州这边来接应,将一众豫城军的副将遣送入京再行处置。 当时她送信时,青书这一行人还未来到这边,她一心想要就塌方这件事为晏朝讨个交代,彼时也没想过这些事会否和谢瞻有关。 可如今再看,定州、定远侯包括豫城军,皆是和谢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说不得宁和矿山下的事,也和谢瞻有关。 想到谢瞻,傅瑶光心头格外恼火。 这个人简直就是小人行径。 从前她喜欢他的时候,他从未主动表意过,秉持着一副若即若离的态度,她靠近些,他便疏远些,她冷淡些,他又主动些。 不算前世,若说他和自己有何关系,也只是行宫那时她同他说的那句话。 当时他应得也不是说他非自己不娶云云,而只是说他不会负她。 他从未亲口同她说过,他喜欢她,想要她,偏偏她和晏朝成婚后,这人几次三番拿些个旧物来膈应她。 还有那个青书,说她负心薄幸,负心地话,她如今心系晏朝,勉强能算负心的话,薄情却不知是哪里论出来的。 前世那几年,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对不起谢瞻的地方,可他手起刀落血洗乾京时半分怜悯都没有。 不知到底是谁薄情。 她心里希望定州事毕,能将谢瞻的那些事也一并了结。 等回京,他做下的事一一都要付出代价,这是他罪有应得,然后从此往后,她再也不会和这个人有牵涉。 但显然晏朝不愿她看他审这些人,她便也不打算再去,左右等晏朝审结时,她也会知道结果。 却不知青书会不会再说出什么杜撰的谣言。 更不知道他们这一帮人,手中是否还有什么旁的她从前的旧物。 毕竟今日,连那封几年前她写给谢瞻的信都拿出来了。 傅瑶光越想越气。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 将心比心,她若是如今乍见从前晏朝写给旁的女子的私信,哪怕也只是寻常的邀约,她仍会觉着堵心。 前次看到那个许家的小姐给晏朝送绣帕她就很不高兴,彼时她尚未认清自己的心思,可直到现在她仍记得那绣帕的样子。 她从枕下摸出她缠发髻的金簪。 是那支晏朝亲手做的。 迎着窗棂外西斜落日的余晖,傅瑶光指尖一点点触碰过簪身镂空的纹路。 她笑意渐渐漫开。 晏朝,他好像什么都会做。 争鸾 第78节 书画便已是极精,雕金篆玉也不在话下,做什么都能做地这么好。 不像她,给他绣帕子绣的都不如旁人的好。 傅瑶光仰卧着,拿着金簪的手放在胸口,另一手慢慢覆住脸。 这样的他,竟然喜欢她喜欢了那么多年。 她一想到他说的话,便还是觉着止不住地开心。 待回京后,她也要带他走遍她所有的私园,翠竹牡丹,金桂腊梅,她都要让他和她同赏。 他们还有未来很多年可以共度。 第54章 傅瑶光是在皇帝派过来的人到豫城后才又见到青书那几人的。 一应口供晏朝早已旁人录过了, 这几人连着关了好些时日,负责押送他们入京的御林军将青书几人从偏院带出来时,傅瑶光也在院中。 应是有人处理过了, 这几人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口,只是面容惨白,眼下发青,搀着他们出来时这几人的腿脚俱是无力地拖在地上。 晏朝寒着脸站在一旁, 只在几人被带到傅瑶光面前时朝她望过来。 傅瑶光打量这几人,他们的衣服也是换过了, 半点血迹都没有,但即便如此也看得出,这段时日里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盯着这几人打量,却觉察到旁边晏朝一直在看她,她望向晏朝,“是都审结了吗?” 晏朝缓缓笑了笑。 “差不多了。” “我想看看他们的口供。”她轻声道。 晏朝顿了顿, 却也没拦阻,示意林川将几人的口供递上。 几分文书是已经抄录好的, 原件并不在这里, 但内容是没区别的。 傅瑶光展开一份份地看下来。 几分口供正好能将定远侯和谢瞻的往来拼凑出来,其中也包括一并被招供出的几处暗桩。 “这几间铺子已经去过了吗?”傅瑶光指着那几处传送消息的铺面问道。 “人赃并获,都在定州大牢里关着呢。”一旁的林川恭声道。 傅瑶光点点头, 将文书递给林川,上前几步来到青书旁边站定。 “青书。”她淡声道。 “你此番来豫城,谢瞻是让你销毁证据还是要杀人?” “有区别么?” 青书嘶哑着声音垂着眼皮反问。 一旁的晏朝皱眉示意了下, 林川走近了些, 一脚蹬在青书后心的位置。 “不会回话?” 青书早已脱力,被这一脚踢得半晌起不来身, 他伏在地上,偏头瞪着林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你不是谢瞻身边最得力的那几个人,他会选择让你来,而非知道他更多事的人来,也是防着今日呢。” “青书,从你们任务失败的时候开始,对于谢瞻而言你们就已经是死人了。” 傅瑶光指了指林川手中的那份口供。 “若是你还有知道的却帮谢瞻隐瞒的事,那如今只怕最想除掉你的便是谢瞻自己了。” “你好好想想,还有没有什么没交代完的,待这些口供送进京中,你便是再想说也晚了。” 眼见青书面露犹疑,傅瑶光复又问道: “他遣你来,应不会只让你销毁证据这么简单的,他让你杀的人,是定州的证人,还是晏大人,还是旁的什么人?” 青书却只是闭着眼,不看她,躺在地上再不开口。 过了一会,见他确是不打算开口了,一旁的御林军将他从地上提起来,对傅瑶光一拱手。 “殿下放心,看这人多半是个忠心的,路上我们也会好好招待的。” 看着这一行人走出院子,傅瑶光和晏朝也上了马车,如今豫城军由徐潇暂时节制,她也遣了一对兵马护送傅瑶光等人回定州。 坐在马车上,晏朝方才开口道: “公主是觉着青书还有隐瞒?” 傅瑶光想了想,望向他道: “我不是质疑你做事,只是我觉着谢瞻他行事,不会这般直接。” “青书的口供说他奉命来定州只是想要销毁和定远侯的书信,可定远侯身边的那个杨副将却说,这些年和晋王的往来书信都是阅罢即焚的,从来如此,这应是谢瞻和定远侯之间心照不宣的事。” “若青书不来,定州这边的事便没有直接证据关联谢瞻,可偏偏青书他们那晚来了,反倒是落下了证据。” 她沉吟着道:“这般行事,没道理,除非这些人有非来不可的理由。” “京中现在是什么形势?”她蓦地开口问道。 “定远侯下狱,晋王在府中幽闭。” 此前递送回京的种种文书或是信笺,都只有定远侯牵涉其中,她私信里提及了谢瞻,让父皇多加留意,想来应是一并斥责了,若是如今定州的这些线索一并整理递送回京,谢瞻应便不会只是幽闭在府中了。 她看向晏朝,“现下的这些,你是如何打算的?” “待回京后再上表。”晏朝道。 “我也是这样想的,那今日回了定州府,明日便启程回京。”她轻声道。 傅瑶光顿了顿,看着他又道: “晏大人,等我们到京中,差不多也要到日子了,到时候我请你去赏今冬的第一枝映雪寒梅。” 晏朝抚过她腕间的玉镯,低低笑着应道: “荣幸之至。” * 回到京中时,已是冬月。 公主府这边事先得了信,傅瑶光和晏朝进府时府中上下事务俱已备好。 晏朝是一回来便去了书房,她则先去泡了热汤,一路上的疲累在热水浸至颈侧时便都已经松缓下来了。 她的汤池修在暖房里,水中调了精油还撒了花瓣,自她离京便没再这般舒服地泡过澡。 仰靠在池边,她闭上眼,暗自想着接下来要做的事。 押送一众涉案人员的御林军早了几日进京,除了定州府和豫城军的大小官员,包括方沅陈琢还有青书一行人在内的所有人等现在都已送到天牢,等朝会后,在府中幽闭的谢瞻多半便也要被送进天牢里了。 他指使豫城军策划矿难,徐潇后来统计了死难的矿工,百十口人因此而无辜丧生,就只凭这一件事,他死上多少回都不足为过。 傅瑶光阖着眼。 刚重生回来时,她其实并未想过要谢瞻的命。 不是不恨他,只是今生他还没有做过那些事情。 可事到如今,行宫中他几次出手,在定州郊外也遣人刺杀,定州种种,背后更是有他的手笔。 便是不为自己,不为晏朝,为着那场矿难丧命的矿工,谢瞻的这条命都不够相抵的。 他死了也好。 若他死了,前世的那些事便再也不会发生了。 谢瞻,他欠大乾的,从来不仅仅只是他这一条命。 “公主……” 守在浴房外的侍女蓦地扬声开口,傅瑶光以为是要进来侍奉的,当即应声。 “嗯,进来吧,我正好有些乏,你也帮我按按。” 她话音落下,门应声而开。 片刻后一双手按在她的肩颈和手臂上,一点点地细致揉捏过。 许是太久没有人这般侍奉过她泡汤浴,定州那边根本没有合她心意的汤池,她觉着今日格外的舒服。 背靠在池边,水没过她的肩,她轻哼着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回头去琼珠那边记个名,以后这边都你来。” 按在她手臂上的手顿了顿,身后传来轻微的笑,声音低沉。 “臣的名字么,晏朝。” 她吓了一跳,立时坐起回身去看他。 躺着还能没过肩的水,这一坐起身,便只堪堪到腰间。 她低呼了声用手遮住自己,半嗔半恼地看着他。 “谁许你进来的。” 傅瑶光低声说完,尝试着想去够放在旁边的衣衫,可略略一抬手,他那目光便落到她身上。 晏朝眸光幽沉。 她半身浸在水中,青丝半湿半散,薄纱似的浴衣贴在她的身上,什么都遮不住,又是一副那样的神色。 “公主方才亲口说的。”他看着她,低声道。 “公主还说以后都让臣来侍奉。” 他微微笑了笑,“而且方才,公主分明很满意。” “我……” 许是水温太热,傅瑶光浑身都烧得慌。 争鸾 第79节 她自己都觉着难言,她和晏朝之间,再羞人的事都已经做过了,更不用说这会她身上还穿着浴衣,可偏偏对上他的目光,她便觉着无所适从。 “瑶儿。”他盯着她,低声唤道。 “还想要我继续为你按吗?” 躺下总比坐着好。 她朝他这边蹭了蹭,似他进来时那般躺下。 可她靠在池壁,微微仰头便能瞧见他。 他垂眸紧盯着她,见她躺过来,手捏上她的肩。 都不待她松缓心神,他便俯身朝她吻下来。 仰卧的姿势和他此时恰是反着的,他这样压下来,她不由自主地扬起脸。 可这一挺身,他的手从她肩侧便抚上别处,另一手勾着她的背将她从水中带起,让她坐于池边。 她那浴衣半解未解,被揉成一团乱,浸过水的乌黑长发丝丝缕缕缠在他的手腕。 晏朝身上的衣衫也被她打湿,可掌心的触感几乎实是难言。 她在沐浴,实则便是夫妻,他也不应进来。 可他还是进来了。 傅瑶光半倚在池边,攥着他的衣角,勉力撑着坐起。 他松开她,又碰了碰她的唇,她下意识咬了下,想着外面还有她府中的侍女,若他在这里待久了,抑或是待会有什么动静,实是太过羞人了。 便是府中,浴房也是有两间,这边是她的,他的那间在另一边。 若他今日在这里停留太久,被府中的长史知道,不仅要在起居录上记上一笔,还要如以往那般连日劝她节制。 哪有公主成天被一个天命之年的老头天天劝这种事的,更何况她府中还有位长史是晏朝的同年。 她主动去亲吻晏朝的唇。 “晏大人,你先出去好不好。” 晏朝抬起她的脸,拨过她贴在身前的发丝,被他指尖有意无意触过的地方泛着痒。 “好啊。”他低低应道。 只是应了声他也没立时出去,手拢在她腰间背后,再度覆住她湿软的唇。 直到傅瑶光勾着他的颈,几乎坐不稳,他才松开她。 他站起身,一点点整理他早已湿透的衣襟,朝她望过来的眸光却直白至极。 看着她半天缓不过神的模样,他低笑了声。 “瑶儿,要和我一起回去吗?” 第55章 晏朝站在浴池边, 低声问她要不要和他一起回去。 可傅瑶光知道,他是故意的。 是他心里想让她和他一起,偏不想说, 想让她自己说出口。 她在水池里,隔着升腾的水汽看着他,抬手将湿漉漉的发拢到身后,然后拨了拨水, 朝他的方向扬了下。 “你近一些。”她小声命令道。 晏朝从善如流,面上隐着几分笑意, 俯下身贴近她,低声道: “瑶儿,同我回去?” 傅瑶光指尖在他冷峭的面容上轻轻划过,带出一道水痕。 他是常年都这副山崩于前而面容不改的样子,和她不一样,她手触过他的脸, 划过颈,勾过他湿透的衣襟。 可明知她在故意招惹他, 晏朝呼吸仍是重了许多。 他任她解开他身上的外衫, 手揽过她没于水下的腰身,微微一使力将她从水中带起。 “不想回房间?”他垂眸看了眼自己的衣衫,盯着她沉声问道。 “想回呀。” 傅瑶光漫不经心地应他, 低着头将他的外衫解下,披到自己身上,仰起头看他。 “可是我的衣衫湿透了, 不能穿了, 借晏大人的穿穿吧。” 她站在水池中,他的外衫衣摆没入水中, 但实则上身襟前也早已湿了。 什么借他的衣衫穿穿,不过是托辞罢了。 都心知肚明的事。 “没事了,你快出去吧。”她看着他笑着说道。 晏朝笑睨着她,也没再说什么,虽是外衫给她了,可他也半点窘迫不显,慢慢起身淡声道: “好,那臣告退了。” 他转身朝外走,推开门,直到走出房间也没再看她。 傅瑶光在水池里看着他离开,竟也没了方才故意撩拨他时心底油然而生的那股莫名欢喜的劲头。 她想了想,将身上他的衣衫放到一旁,坐回池中。 片刻后她扬声唤人,这会进来的确是她府中浴房的侍女了。 这些人都是她开府后送进来,是母后身边的嬷嬷亲自调.教的,她虽然不熟悉,但是和这几个月在定州遇见的那些仆从比起来却要规矩可信地多。 她洗沐好后,随意梳拢了长发,换了身衣衫,让人将她换下的衣衫和晏朝的那件外衫一并送了下去。 回到主屋门外,看到房中燃着灯,她心里莫名地紧张,还没进屋便有些脸热。 却不知这会晏朝是什么样子。 不对,他那人怎么会有什么旁的反应,多半便是倚在床边看书。 她轻轻打开门走进,却一眼看到烟萝。 傅瑶光微微一怔。 若是晏朝在,烟萝这会是绝不会在她房中的。 但她还是忍不住往房中瞧了瞧。 “晏朝呢?”她轻声问。 “回殿下的话,驸马尚未回来。” “……” 傅瑶光忽地泄气。 方才进门前的紧张、欢喜一并落空,她有些不开心。 “他在哪?” “奴婢这便去问。” 烟萝微怔,立时往外走。 傅瑶光拦住她,“罢了不用了,我自己去找他。” 她转身走出去。 若晏朝不在卧房,那便只能是在书房了。 她穿过游廊,随着她走动,月影在檐墙边隐现,风吹地她有些凉。 这个时候了,她府中都是下人除了当值的,大多都歇了,她一路来到书房外。 他的书房却是亮着,隔着窗便能瞧见他坐于岸边的身影。 傅瑶光站在檐下,盯着那道身影微微有些走神。 清绝傲骨,凛霜寒松,诸如此般的形容从她心底浮现。 实则窗棂上投出的不过是一道朦胧的人影,可她心里,他的面容格外清晰。 她在窗檐下站定,抬手轻敲木窗。 屋中那道人影却动也不动,甚至看他动作,似是还翻了页书。 冷性的人便是这般,有时候总是少些情趣。 傅瑶光低哼了声,又敲了敲窗。 屋中的人起身,朝窗边走近,窗开半扇,他的面容也露出一半。 晏朝眸光平静而疏冷,在对上她的目光时渐渐带了几分笑意。 “古人诚不欺我。”借着半敞的木窗,他低声笑道。 傅瑶光看着他,“古人不欺你什么?” “书中确有颜如玉。” 傅瑶光仰头看着他笑。 “真的有吗?” “那我也要看看,看看书中有没有比晏大人还好看的人。” 窗檐外的竹影摇摇晃晃,沉湛夜空有星有月,风拂竹叶,云微动而闭月。 她未施粉黛,长发随意拢在身后,眸光清清浅浅,比今夜月色更美。 晏朝垂眸紧盯着她,心底渐觉躁动,面上却不显。 “很冷,公主进来说话。” 他说完便往门边走,一瞬间便瞧不见人。 争鸾 第80节 傅瑶光说不上心头什么感觉,只慢腾腾地往门边走。 她以为她这会过来寻他,他会很开心的。 可方才对视,他似是确是有几分开怀,可却没她心里期待的那般开心。 难不成是觉着她打扰他了? 有一瞬间她想走,可脚下仍是来到书房的门前,晏朝推门走出,握住她的手,不容她再细想地将她带进书房。 门关上的一瞬间,他的吻也落下来。 她被抵在门前,甚至能听到门外的虫鸣和门缝中的风声。 这么会功夫,他便已经换了身衣衫,她攥着他衣襟,被他抬着脸吻地再无暇细想他方才到底在想什么。 傅瑶光闭着眼,柔顺地迎合他,还主动地勾着他一遍遍重复着这个吻。 直到他主动分开,指腹蹭过她唇瓣,带着沉沉地喘息不远不近地盯着她,良久,他低笑了笑。 “公主府的人都很有眼色。”他忽地开口道。 迎着她不甚解的目光,他继续道:“前次公主随口提了一次这边冷,如今书房暖炉后毯便都安置好了。” “这是应该的,母后宫中送来的人,从来都不会出错。” 其实傅瑶光还是没听懂他说这些又何意,却仍是轻声道。 她的声音这会低软而柔媚,晏朝眸中更沉了几分。 他抬手到她身后,解开她束发的发带。 “所以,今晚,公主也不会觉着冷。” “你……” 她随意缚着的发丝蓦地松散开,因着刚刚洗沐过,这会格外地垂坠,有些垂落至她身前,她下意识抬手拢了下。 “你解我发带做什么。” “公主这样很美。” 他低声应着,慢条斯理将她束发的烟青色发带系在她手腕间,她纤细的腕间还带着他的那只白玉镯子,镯子边是他刚系在她手腕上的结系。 晏朝系好,那双既精书画又擅解玉的手,在她腕间余出而飘曳的丝绸发带上顺了又顺。 他似是很喜欢。 傅瑶光看着他,心中如是想。 她抬手将他环住,贴进他怀中。 “你抱我。”她在他耳边轻声道。 那根发带在他眼前飘落而下,轻轻搭在他颈边,他有些痒,却不知是因为她腕间的发带还是她清浅的气息。 他将她抱起,从门边走到榻前,正要放下她,她却将他环地更紧。 “我不要在这。” 她唇瓣蹭过他耳骨,“我要去你书案上。” 晏朝盯着她看了一瞬,不言不语地抱着她来到书案边。 她都未来得及看清他案上都是些什么书文,便被他俯身覆住唇,只一息间,气息便尽数被他攫取。 他几乎比任何时候都要凶,一手捏着她的缠着发带的那只手,另一手撕扯她洗沐后刚换好的衣衫。 “晏朝……晏朝,你……” 傅瑶光一句话被他扰地断断续续,她也不说了,任他动作,唇齿在他肩颈出擦掠,连咬带吮,他衣襟敞开的地方渐渐也不能看了。 烛火燃至尽头,书房中只余清净月色,傅瑶光被晏朝抱着坐在书案前的椅上。 乍看二人衣衫俱在,细看却见这衣衫没一处系好的,都只是随意敛着,她那衣衫外层的料子甚至已是被撕坏的。 她手搭在她身前,头枕在他颈前。 “你又把我裙子弄坏了。”她小声道。 “我要告诉父皇。” 晏朝低低地笑,胸腔微震。 “公主此话当真?” 他一反问,傅瑶光也想到,这种事哪里是能告诉父皇的。 可她仍是哼道:“自然当真。” “届时让那跟你是同年的长史天天也去劝谏你,让你节制些。” 她话音既娇又嗔,听得晏朝不受控地想起方才她一声声唤他夫君的情形。 他垂头轻轻吻过她的额间,“臣知错,殿下饶了在下吧。” 傅瑶光拉起他的手,双手一下下随意捏过他的指关。 她压了压嗓子,学着他的语气道: “再唤我一声。” 晏朝自然不会听不出,他低低笑了笑,任她捏他的手。 “殿下。” “再叫。” 方才他可不只是让她唤一句两句,想起他方才恶劣地行径,她哼道。 “殿下。” “再叫。” “殿下。” 傅瑶光仰头看了看他,正对上他看她的一双眸。 眸光温柔地几乎不像他,她微怔住,随之一并而来的是她一瞬间几乎克制不住地心跳。 她蓦地别开眼,垂着头盯着他的手掌。 半晌后,她低声道:“你继续。” “你方才让我唤了你多少声夫君,这会便要还我多少声殿下。” “这样啊。” “倒是也公平。”他低低应声。 “只是,方才公主唤了多少次呢?”他在她耳边轻声问。 这傅瑶光哪里记得,她微顿了顿,道: “……你先唤二十声,让我听听。” “只二十次吗?” 晏朝淡笑着反问。 “不止吧?” “公主是不记得了吗?” 他吻了吻她的颈,压着她的腰身抵着她。 “臣帮殿下回想下?” 他抱着她起身,来到榻前,软毯格外的厚实,他手抚过她另一只什么都没有的手腕。 也不算什么都没有,隔着月色,雪腕上依稀看得见几处指痕。 晏朝沉下身,低头吻过她的腕。 “不若这样,一会我们数一数,到底有多少次,如何?” 第56章 腊月伊始的时候, 京中落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晏朝应她出游,一连着忙了几日,终是空出了时间来, 和傅瑶光往京郊别苑走了一趟。 这处园子是傅瑶光最喜欢的一处。 园中一处小镜湖,湖中央筑堤之上有小楼暖阁题名鹭汀,自暖阁二层眺阚,湖面覆薄雪, 映斜阳,疏冷寒梅缀于岸边, 相映成趣。 她捧着温酒,靠在美人榻边,晏朝在另一侧的书案边,正在看她这边的几本孤本藏书。 傅瑶光原是没看他的。 这处园子是她母妃所赠,一处一景俱是应她喜好的,连园子的名都是母妃亲笔所书, 名作瑶安,只是这园名嵌着她的名, 只有题名, 却很少被口头提起。 前世她自婚后便没再来过这边了,这处园子相去京城实是有些远,来一趟向来都是要住一两日, 谢瞻一次都未应承过她。 她将目光从湖面收回,偏过头看向晏朝。 他一身鸦色常服,正看她的那几部古籍看得专注。 饶是自己方才也没看他, 可这会见他看书看得专心, 一眼都不曾看她,她仍觉着不满。 “晏朝。”她轻声唤他。 晏朝放下书, 抬头看向她。 傅瑶光起身走到他旁边,“这书很有趣吗?” 那几本藏书她只知道是古籍,却没什么兴趣研读,只留在这边的书阁撑个场面。 “这书是前朝文人陈敬之的随记,我手里有另外的三册,剩下的两册寻了很久,倒是没想到会在公主这里见到。” “这样啊,你若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吧,想来这些书大抵也是更想跟着你的。”傅瑶光在他背后,环住他的颈,靠在他肩侧轻声道。 晏朝反手扣住她,偏过头吻她。 争鸾 第81节 片刻后,他笑道:“但臣更想跟着公主。” “这两册便放在这边吧。” “为什么?” 傅瑶光看了眼那两本古书问道。 “我手中的几册是陈敬之谪居西南时作的许多文章,是一些官家事,这两册写的确却是一些其他的随记。” 晏朝随手拿过方才他看的一册翻开,“如这篇所写,陈敬之拜访道观,三日后方才回府,他妻子知他回来,亲手为他置办酒菜,两位爱妾侍于一旁,一位斟酒布菜,一位则为解语花。” “陈敬之当晚作这篇文章,叹那老道自封是方外逍遥客,却不知何为红尘乐事。” 傅瑶光松开他,轻哼道: “原来是这种文章,也就是骗骗读书人罢了。” “若我说,这陈敬之定是在编故事。” 晏朝蓦地笑了,他放下书,侧过身仰头看她。 “怎么讲?” “他既是谪居,那必定是贬黜外放,道观既能接待他,那显然不是年岁忙的时候,非年非节,他还敢一妻二妾同时留于正院,除非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升了,否则光是前朝的那群言官便能把他脊梁骨戳折了。” “确是如此。” 晏朝看了眼书,又道: “这篇文章后有另一篇文记,言自道观回府,醉后大梦一场,娇妻美妾不过是醉时梦呓。” “原来是做梦。” 傅瑶光笑看向他,“那晏大人醉酒后也会随手写文章吗?” “不会。” 晏朝揽她到腿上。 “臣从未醉过酒。” “真的呀?” 傅瑶光起身走到榻边,拿起酒壶和酒盏,又回到他旁边。 “那今天便让晏大人醉一醉。” 她也没将酒盏递给他,只是自饮一口,而后覆上他唇。 如此几次,酒壶便见了底,一壶温酒尽数被晏朝饮尽。 他确是很少喝酒,但也不是不会喝。 若细论起来,她酒力可能还不如他。 傅瑶光坐在他怀中,看他面色如常,起身便到门旁低声吩咐: “琼珠,再温两壶酒送来。” “是。” 不多时,琼珠目不斜视地送了两壶酒到暖阁内,而后退下反手关了门。 傅瑶光捏着她的琉璃盏,也没让人再送个酒盏进来,只自己满上。 她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让晏朝醉,只是玩心起来,故意想和他嬉闹。 每每喂他吃酒,她也都是看着他的神情并无异样,才给他喝。 又一盏酒见了空,他还是那副样子。 “晏大人……” 她话开口道了半句,便被他蓦地抱起,他将她放到美人榻上,抬手将轩窗推开,站在榻边沉默地盯着她良久,而后俯下身覆住她。 傅瑶光醒过来时,轩窗已然阖上,满室静谧,晏朝也不在暖阁中。 她坐起身,有些头昏,想起未醉时,她原只是想让他醉一醉,但后来剩下的那壶酒她也喝了不少。 后来的事她也记不大清了,但总归也就她和他二人,当不至于出什么问题。 她套上外衫,走出暖阁。 晏朝站在湖边,听见动静,朝她望过来。 “醒了?”他沉声问。 “你灌我酒。”她走到他身边低声道。 “公主再想想,今日是谁灌谁的酒。” “你灌我的酒。”她小声重复道。 傅瑶光任晏朝揽过她的腰身,看着湖面上的薄雪,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着话。 “晏朝,定州的那些事,父皇那边是如何决断的?” “陈琢会因为舞弊一案被判流放吗?” 她想起乔慈当时看陈琢的眼神。 若是陈琢流放,乔慈只怕要去了半条命。 只是她虽是心中怜惜乔慈,几次进宫请安却也没开口求过情。 这段时间,谢瞻被禁足在府,定州入京的那些人俱是被羁押在牢中,一切都是尘埃落定的,倘若说她还有什么挂念,那便是乔慈了。 回京前她遣人问过,乔慈只是留在定州,守着和陈琢的那方院落,她留了人,又安排了药堂的大夫定期为她看诊,可仍是有些放不下心。 “陈琢不会被重判,不过他倒是也无缘科考了。”晏朝道。 “那其他的人呢?” “定州官员或杀或流放,只等刑部过文书了,定远侯抄家,不过他只认敛财,和晋王也只是私交,将和晋王勾结一事尽数推到他的副将身上了。” “因指认晋王的多是人证和口供,定远侯如是辩解倒也是合理,不过前日上朝陛下明旨判定远侯罢官流放,如今也只剩下一个晋王了。”晏朝淡声道。 “谢瞻这阵子在府中禁闭,到底还是舒服了些,如今定远侯判决下来,下一个便也该轮到他了。” 听着傅瑶光这番话,晏朝微微沉默了会,低声道: “今日刑部便要去晋王府中拿人。” “今日?”傅瑶光惊讶道。 “那你还同我来这边?” “晋王一案大理寺不经手,这也是陛下的意思,要避嫌。”晏朝声音淡淡。 “……” “因为我?”傅瑶光沉吟着问道。 “是,也不是。” 他看她一眼,“交由刑部三司也好,对上晋王,我心中确是难有公允。” “所以这阵子是在核定定远侯的判决?可是审定远侯,谢瞻便一点动静都没有?” 傅瑶光心里有些不安,“定远侯若是罪名落实,他也离死不远了,怎么会这么消停。” 一直回到别苑的卧房,傅瑶光都有些心不在焉。 她让烟萝派人回京去打听一下,可派出的御林军还未回报,宫里的人便已然来到别苑请见。 更深露重的时候,她和晏朝来到偏厅。 传旨的小公公一脸凝重,对她和晏朝行过礼,而后细着嗓子道: “陛下命晏大人即刻启程回京面圣。” “可是京中出了什么事?”傅瑶光皱眉问道。 来的这个小公公也是皇帝身边王禄的徒弟,他看了看二人,倒也没隐瞒。 “回殿下的话,晋王谢瞻私逃出京,今日刑部和御林军却是扑了空。” “私逃出京?” 傅瑶光惊讶,“御林军和禁军一同去拿人,还能让人跑了?” 若是这样,京中如今得闹成什么样。 “不是今日走的。” “晋王府中书房内,只一个和晋王身形相似的亲随,进府时都没反抗,任由刑部的人将他带走了,只是无论是问他什么,都拒不开口。” “晋王府中还有何人?”晏朝蓦地问道。 “所有的随侍仆从都在,但刑部的人却也不能确认哪些人是晋王身边的亲随。” “竟然逃了。” 傅瑶光喃喃道,她看向晏朝。 “父皇宣你回京,那我同你一起回去。” “我想去晋王府看一看。”她低声道。 所谓的晋王府,也只是父皇赏赐的一处京中不大起眼的宅邸,对于他们这些异国质子,住在宫中还是府中,全看父皇一句话罢了。 傅瑶光看向来传话的小公公。 “还请公公在外稍候。” “好说,只是殿下可要快些,陛下那边实是传得急昭,耽搁太久总归是不大好交代的。” 满脸焦色的小公公退了出去。 从京郊连夜回了城内,晏朝进宫复命,傅瑶光则径直回了公主府,她唤来周则安。 周则安也是刚回到府中。 “晋王府现下情况如何?” “阖府上下的人都已经被下狱了,方才晏大人带着人去抄了晋王府,这会府里已经封禁了。” 争鸾 第82节 “你也在吗?”傅瑶光皱眉问道。 周则安微怔,而后道:“是。” “你们进去时,谢瞻的府中是什么情形?” “人倒是都已经被拿了,但书房卧房里倒是文书什么的都还在,我随手翻了翻信函,有几封还是近期和定远侯、端王等人联络的。” “端王?”傅瑶光凝声反问。 “他和端王郡主的婚约不是已经被搁置了吗?” “是,殿下离京之时,陛下斥责谢瞻后,便没再提过和端王郡主的婚事,但这段时间几位质王俱已成婚,端王府和谢瞻倒是也没断往来,方才晏大人查了晋王府的礼单,陛下命晋王禁足之前,端王郡主还到过府上。” “端王郡主自己?” “嗯,郡主和她的随扈。” 傅瑶光沉吟着,片刻后她压低声音。 “周师哥,能不能请你应我一个私请?” 她看着他,面色有些为难。 “你替我去一趟端王府,不要惊动任何人,看看现下郡主可还在府中。” 周则安似有些意外,但仍是道: “若是为此,那也不必去了。” “端王郡主和端王妃一同回了端王妃的祖地,说是端王妃的祖父病逝,回去送行。” “何时走的?”傅瑶光立时问道。 “公主和晏大人自定州回京之前便……” 周则安说到这也觉着不大对,他看向傅瑶光。 “难道……” “周将军,你遣人去查端王妃祖地查一下此事,走了这么久,现下也应是到了。查查这位端王妃祖父的事,顺便看看端王妃和郡主走的是哪条路,带了些什么人,现下可还在那边。” 周则安一一应下。 “琼珠,备笔墨,我要写信。” 看着周则安退下去安排,傅瑶光坐在殿内思索片刻吩咐道。 晏朝回府时,傅瑶光也还没睡。 他洗沐过躺下,身旁的人便将他拥住。 “没睡?”他顿了顿,问道。 “嗯,外面是什么情况?” “定远侯本已判决,现又被重新问审。他应是同谢瞻达成协议,此前故意拖延时间,托着刑部和他硬耗。” “你现在是调到三司了吗?”傅瑶光闷声问。 “陛下并未明旨,但确给放了权,不过也得看这案子最终如何,说不得到时候臣要和定远侯一同去流放。” 这个时候,他竟还有心思讲这些玩笑话。 傅瑶光拧他的腰。 “你若是流放,我可不陪你,到时候你流放到什么偏远地方做苦工,我就再寻几个漂亮少年来和我作伴。” “那也很好。”晏朝沉默片刻,低声道。 傅瑶光不爱听他这话。 想了想,掐他道:“你心里真的觉着很好?” “我想找漂亮少年,可不需要你先去流放,我现在就可以找。” 他没动静了。 良久,傅瑶光低声道: “你分明不愿意,还这般说。” “能不能不要总是这样心口不一。” 晏朝环过她。 “公主说得不过是气话,臣知道。” “……” 傅瑶光往他怀中蹭了蹭。 “谢瞻的案子,很棘手吗?” “是,也不是。” “他大抵是知道这次陛下不会容他全须全尾地出天牢,虽然不知他现在何处,但他府中装成他样子的那个人日日在他书房里,可就连和定远侯联络的那些信函都没来得及销毁。” “他私逃出京,想来应也是仓促,顺着他留下的那些东西查查朝中还有何人和他有来往。” 傅瑶光轻声道,沉吟片刻,复又开口道: “周则安说,端王府近日也和他有来往,你们若是要问审端王,应是要父皇的谕旨吧?” “不只,端王乃是正统皇亲,即便是统领三司,官至中丞,若想要拿端王刑审,不仅要有确凿的证据,也还需由太子殿下亲自到场。” 傅瑶光不再言语。 朝堂的事她了解的实是不多,可只一想到,她回京这么长时间,谢瞻却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京,她便有些羞惭。 是这阵子事情都太顺了。 定州、定远侯、青书一行人以及谢瞻,一桩桩一件件,拔出萝卜带出泥,一路审至谢瞻头上,她一度以为事情尘埃落定。 却没想到,谢瞻压根没想在证据上做文章,留了满地的把柄,人却早已逃出京城。 若他当真是跟着端王郡主一同离京的,如今再想捉这人可也难了。 只是明日她还是要去一趟晋王府的。 他人虽走了,但保不齐还留了什么后手,即便是她如今帮不上晏朝什么,可这些事,也还是要亲自去一趟才能安心。 谢瞻,他既走了,这些年他在乾京的筹谋从此便尽数付诸东流了。 第57章 对于傅瑶光而言, 谢瞻府中,一草一木俱是熟悉至极。 府中已然空置,府门外贴着封条, 今日原是刑部的一众属官过来再行搜查的,傅瑶光请了旨意,和晏朝等人一同进到府内。 她径直进到书房。 许些书信俱已被刑部收走,大凡可疑的物证, 现皆已经不在这里了。 剩下的好些东西,其实她是眼熟至极的。 榻边案几是她从皇兄那边搜罗过来的吐火罗贡案, 博古架上是她送的定窑瓷瓶和笔洗,书案边好些书画散了满地。 傅瑶光随手拾起一幅展开,画上作的是乾京西陵河畔的夜景,桥边人行来往,桥上对影成双。 看用印和题字能辨出是谢瞻亲笔,但只这一打眼却也看不出画上是不是另有玄机。 地上的画半遮半展, 傅瑶光一一拾起看罢,其中大多也都是些山水画。 她将画卷放到桌案上, 从书柜上将上面摆着的几个锦盒拿下来。 这几个锦盒和当初她刚成婚时, 谢瞻送来的那个其实很像,只是这几个上了锁,另一旁的周则安过来, 抽刀将几个锦盒的锁扣震开。 最先打开的盒子里,是些书信,傅瑶光拆了一封, 是谢瞻写给别人的信, 里面的人名是她从未听过的,但看内容多是姜国朝堂的事, 应是他和姜国朝中之人的信函。 其余的信函也多是和姜国人的来往信笺,当时行宫中的种种,这些信中也有涉及,更早的还有几年前姜、楚、梁三国之间的几次边境小冲突,背后也有谢瞻的手笔。 晏朝使人将这些信一并封存,送去刑部慢慢整理。 周则安将其他几个锦盒尽数撬开,口中却似是自言自语地问道: “这种书信,竟然能留到今日,早烧了不是早干净了。” 傅瑶光想了想,轻声道: “这些书信多半也是那些姜国朝官的把柄,谢瞻和这些人应是互相图谋,并不能完全掌控这些人的。” “若他销毁了,这些姜国官员却留着书信,那便是谢瞻受他们所制了。”看着刑部的人将信函一封封录入封存,晏朝淡声道。 “这好像是……” 一旁另外几位刑部属官正翻看旁边的锦盒,蓦地低呼出声。 话音戛然而止,几人互送眼风,却俱是缄口,最先将那卷画轴展开的人将画放了进去。 晏朝眸光冷厉,半晌低嗤了声,朝那锦盒走近。 傅瑶光心中若有所觉,也跟着过去。 果不其然,最上面被那两名官员烫手山芋一般扔回的画卷,画中人正是她。 疏曲梅影之下,她的裙踞没进雪中,手中一捧雪,雪上浮一片梅瓣。 连她自己都记不起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看落款是四年之前。 她看向晏朝。 晏朝没什么特别的神情,随手又打开一副。 梨花桃花争相绽开,花瓣漫天飘散,绯色红裙的少女踮脚折枝。 那两名刑部的属官早已退至一旁。 不敢再看,更不敢告退。 毕竟他二人打开这锦盒之前,也没想到这一盒子画作,画中人都是公主。 争鸾 第83节 傅瑶光看着一幅幅人像,俱是不同时候的她。 她不知道谢瞻是何时作的画,可画上景色衣裙她俱是有印象。 看画轴和装裱的工艺,也确是京中不同时期的技法。 她扯扯晏朝的袖子。 “我觉着画得不如你好。” 晏朝也没看她,仍是一幅幅地展开,看一眼,放到一旁,淡声反问: “公主见过臣这般装裱起来的画?” 傅瑶光一滞。 她自然没见过。 眼见他又打开一副,是她在行宫马场飞身上马时的样子,青丝挽起,飞扬而飒落。 这是今年的画。 傅瑶光一瞬间想起来,这是她重生之前最后一次和谢瞻出去玩。 谢瞻身边的青书也曾亲口告诉晏朝,她那次说她非谢瞻不嫁。 “……” 她想说点什么,尚未来得及,便见晏朝拿起有着同样画轴的另一卷展开。 画上是她的半张侧脸,下面是烈马鬃毛,她回过身望过来,颈下耳边的两颗小痣,依稀能辨是她。 是很少见的人像画法。 这个视角实是太近了。 晏朝瞧了半晌,放到一旁,又拿起另一幅。 傅瑶光挨着他,往他身上蹭了蹭。 他随手扶了她一下,又去看另一卷。 “这些画远不如你当年给我画的那些神话故事生动。” “谢瞻画技不错。”晏朝淡声道。 “不好看。”她小声重复。 “所谓‘春云浮空,流水行地’,谢瞻这幅,没有神魂也有形貌了。” 晏朝言罢,将手中那副递给她。 傅瑶光被他这幅不咸不淡的态度堵得不上不下。 她看他一眼,低哼了声。 “晏大人不愧是丹青大家,随口点拨便让人觉着醍醐灌顶,现下再看,我倒是也觉着顺眼了。” 她手中拿着他方才递过来的画,画中的她在御花园中,怀中抱着一只猫儿,裙边趴着另一只。 “‘春云浮空,流水行地’,如此看来,谢瞻落笔颇得画圣之意蕴。” 她看向晏朝。 “晏大人,若这画没有什么问题,挂到你书房里怎么样?” 晏朝默不作声看她,对上她明亮又带着几分恶劣的笑意。 他慢悠悠点点头,“公主若是喜欢,不如挂到卧房如何?” 话是这般说,下一刻他便从她手中接过那副画,扔到另一旁。 傅瑶光看他动作,笑着反问: “不是要挂去卧房?” 晏朝似笑非笑看她一眼: “等刑部清点过的,臣亲手为公主挂到卧房。” “好呀,晏大人说话要算话。” 傅瑶光看他一眼,又道:“最好再挂一副晏大人自己的,也好让我比比,到底谁更好些。” 她随口同他胡诌着。 实则相处这么久,她对晏朝这人也还是有些了解的。 至少这会,他是当真没怎么生气的。 想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还得感谢谢瞻。 若非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使人在晏朝面前提这些事,今日乍见这些,晏朝必定会不悦。 傅瑶光看向晏朝。 他垂着眼,面上什么神情都没有,只一幅幅将锦盒中的画卷展开叠放到一起。 她心念微动,在他抬手时弯身从他臂弯下钻过去,环住他的腰身,仰头在他面上轻轻吻过。 书房内一同进来的几名大理寺官员早在看到第一幅画时便低头退到屏风附近,另一边的周则安倒是瞧见了,立时低着头作不见状。 晏朝的目光从周则安处收回,手随意搭在她背后。 “怎么了?”他低声问。 “晏大人真好。” 晏朝哼笑,随手拿起另一幅,用仅二人能听见的话音,低声同她道: “这话,公主晚些时候再说不迟。” 他说完,展开手中的画,眉眼间的疏淡笑意下一刻便凝住。 傅瑶光也垂头看过去,只一眼便觉着怒从心起,而后只觉着浑身发冷。 她盯着那画,下意识解释: “……我没有。” “不是我。” 她在他怀中抬头,看着他道。 “我真的没有。” 画上也是在这书房,就是后面的榻上,旁边是她送来的那方案几。 画中之人只一袭轻纱,窈窕身姿不堪掩,躺卧在榻边,颈侧似是以女子唇脂点的几处红痕,腿上膝弯甚至带着两个指印。 她越看越觉着手脚发冷。 满盒子都是画的她,最下面是一幅这样的画,她说不是谁会信。 旁人信不信她都不在意,也无人敢多言一句,可晏朝,他是知道她喜欢过谢瞻的,他若是不信…… 傅瑶光仰头看向他。 他神色阴沉,再不似方才那般平静。 这般模样,一瞬间便教她想起在豫城时,青书说那些话时他的神情。 他是信了吗? 傅瑶光很委屈。 他是她的爱人,他应该信她的, 若他也信了旁人,那她再没人可以信任了。 可是捕风捉影的事从来都解释不清,半真半假的事情,信则有,不信则无。 她盯着那副画。 偏偏这画没有落款也没有题字。 “晏朝……” 傅瑶光有些无助,原是环在他腰际的手也慢慢松了。 适时他揽在她背后的手抚过她。 “不是公主,我知道。” 她听着他的话,心头委屈难言。 “瑶儿。” “没事的。”他沉声道。 晏朝将画卷放到桌边,手探过来抚过她的脸颊。 “他这般,无非是故意留下的。” “我只是恨他屡次以女子清名作文章,不是疑心旁的。” 他手指点过画中女子发髻上的钗环。 “这不是公主头面的规制。” 傅瑶光看了眼,画中女子鸾钗叠缀,五鸾齐飞,左右簪钗各一支。 确是不是她。 自她记事时起,她的鸾钗便是母后赐下的九鸾套钗。 且她不喜欢鸾钗,除非正式宫宴,大多时候她都更喜欢别致又独特的钗环。 画中人的首饰头面,应是郡主的规格。 “这是,郡主?” 她心中第一反应是端王郡主,可她不愿点明。 倘若这画中人不是,那她便成了和谢瞻一样的小人。 更何况,这只是一幅画,说不得是谢瞻…… 争鸾 第84节 是谢瞻随意而作,只是为了攀扯于她,让她不得清净。 “谢瞻将这画放在这里,应故意的。”傅瑶光想了想轻声道。 “但若是他故意这般,为何……为何不将鸾钗多画几支。” 晏朝眼底淬着冷,面带隐怒,却没说旁的。 他没法告诉她。 谢瞻画风精细,一笔一划俱是写实。 至少他作画时,这榻上却是有一位这样的女子。 簪着五鸾钗,轻纱半掩,眉目含情。 她不是傅瑶光。 但是在作画之人眼中,这女子大抵也不是她自己。 否则他不会不画女子的容貌,更不会在女子颈侧耳边点上两颗痣,和那幅马背上的女子侧边一样。 和傅瑶光一样。 至少谢瞻画这幅画时,他看着这女子,想的却是傅瑶光。 这个认知,晏朝只要想到,便觉着满心戾气陡生。 他将那画卷起,放到一旁。 傅瑶光看了几眼,小声问道: “这个画,也要送去刑部吗?” 没待晏朝回她,她便继续道: “这画中女子虽面容不辨,可到底是这样的画……” 让刑部一群年龄不一的男子转手反复研看,实是不美。 她有些说不下去。 晏朝顿了顿道:“这画要先拿去封存,待痕检司查验过,若没有旁的,便不会在刑部官员手中流传。” “应该去见见端王郡主的。” 傅瑶光盯着那画,“我不想无端揣测,可是她应是最有可能的人。” “可惜她现不在京中。” “她不在京,但端王在京中。” 晏朝看她一眼,“公主若是有兴致,今晚间可同我一起去拜访端王府。” “你要去端王府?” 傅瑶光一惊,“端王如今嫌疑最大,贸然上门会不会有些危险?” “不是贸然上门。” 晏朝将画轴和其余的画作放到一起,命屏风后的两名刑部属官整理封存。 他带着傅瑶光来到另一边,随手打开锦盒。 “刑部现下连传唤的权利都没有,所有种种不过是无凭无据地揣测,自然不会贸然登端王府。” 晏朝说到这,面色带着冷意和讥嘲。 “是这位端王给我下了邀帖。” “鸿门宴。” 傅瑶光哼道。 “你要去?”她问。 “嗯。” 他看她一眼,“自然要看看,端王想同我说些什么。” “那我同你一起去。” “我让长史记下,以公主府的仪仗去。”傅瑶光道。 虽是声势大了些,可这样宫中便会知道她和晏朝去了端王府。 晏朝淡笑了声。 “如此,今晚臣便全权仰仗安华公主了。” 他一字一句皆正色,偏傅瑶光能听出言辞间的调笑。 她扯扯他的衣袖,“外人在呢。” 晏朝不甚在意地低笑,将另一方被周则安撬开的锦盒打开。 傅瑶光现在看到锦盒都觉着头疼。 只是这方锦盒中,里面却不是和她有关的东西。 她借着晏朝的手,一点点往下看。 最后的这个锦盒里,账册,名录,有的是她略感耳熟的,有的是从未听过的。 这些应是谢瞻在京的私产,还有他和本朝官员来往的礼单。 有些铺面在京中经营几十年,不知是何时被他收拢到自己名下,一面盈利赚钱,一面还能做联络的据点。 除了这几方上锁的盒子,周则安带着人在谢瞻府中几乎掘地三尺,在假山之下和正厅的梁上发现两处不大的隔间,一处空空如也,一处里面有几本文集,有几页折着,却不知是何意。 晏朝命人将文集一并封送。 离开谢瞻的府中,傅瑶光和晏朝一起回府。 她已经让人回来传了话,府中也已经将去端王府的一应准备都备好。 往端王府去的路上,傅瑶光也在揣度端王在这个当口邀请晏朝的用意。 坦陈,又或者是,示威? 第58章 今日之前, 傅瑶光从未私下来过端王府。 端王和父皇兄友弟恭了这么些年,但因着当年太上皇在世时对端王的偏爱,亲旨言明允端王练府兵千余, 封地每三年许铸银万两,享以官银流通。 傅瑶光曾听周太傅提过这些旧事,太上皇年迈,对亲养于膝前的端王乃是一片慈父心肠, 与她父皇初初被封太子时的步履维艰几乎是天壤之别。 但太上皇对端王也从未想过要以江山托付,自然不会如对她父皇那般时时鞭策, 只是百般悉心疼护到底难免让人心生期盼。 后来太上皇病重,唯恐她的父皇在自己去后把他这位疼惜了十几年的幼子也送到下面陪着他,三下圣旨,提前赐府邸,赏百人御林军精锐,允蓄千人府兵, 连封地的一任官员都是亲手安排的。 只是还未等到端王就封,太上皇便去了, 端王委委屈屈在宫门外跪着, 言自己只想再送太上皇最后一程。 再后来又在京中守孝,四十九日过了要守百天,百天过了又要守一年, 一年过了又引经据典,言孝期乃是三年。 每每父皇想让这位皇弟就封,朝中便有太上皇的近臣触柱进言, 哭着喊着什么太上皇九泉之下不得安眠。 傅瑶光也曾问过周太傅, 若是父皇严令遣送端王就封,这位皇叔早便走了, 哪还能有后来的那许多事。 周太傅却只是笑,太傅说这么些年来,那些为端王求过情的,后面几年或贪腐或侵地,又或者是牵涉进什么旁的大案里,如今也没谁会再为端王死谏了,就不就封也就不那般重要了。 只是踏进端王府大门的时候,傅瑶光还是觉着,早让端王就封,总比如今这人还在京中逍遥自在要强得多。 至少不会有如今这许多麻烦事。 端王府内实是有些冷清的。 不仅冷清,端王似是也并没有要尽地主之谊的意思 端王府的管家是在傅瑶光和晏朝快到正厅的时候才迎上来,径直将她引至院后廊亭内。 傅瑶光给这位皇叔行礼。 端王坐在上首,等她这一礼罢方才慢声开口道: “侄女快请起。” 他打量她一眼,面上掀起几分笑意。 “若按位份,实则侄女还要比我这个皇叔要高些,但今日是家宴,便忝居上首了。” 傅瑶光笑了笑,“皇叔言重了,位份尊卑不过都是父皇的抬举罢了,若瑶光在自家皇叔面前还要摆谱,那岂不是太过不识好歹了。” 她说完,也没看端王的脸色,和晏朝一同走上前去坐下。 端王举盏朝她二人扬了扬。 “我原还有些顾虑,这才只给晏大人递了邀帖,若早知侄女也愿来赏光,便往侄女府中送贴了。” 顿了顿,他又叹息道:“今日一见方知,此前京中那些流言到底只是些无根之言,没凭没据地造谣罢了。” 晏朝为傅瑶光倒了盏酒,头也未抬地淡声道:“谣传皆止于智者。” 见端王似是还想说些什么,晏朝端起面前自己的酒盏,朝端王举了举。 “端王殿下今日想必也不是只为闲聊,还是先说正事吧。” 端王面露不解,“这我可就听不懂了。” “我既是请二位来府中吃酒,这除了吃酒,哪还有旁的事呢?” 见端王如是说,晏朝也并无意外之色。 “若皇叔无事,怀安却有些不解之事想请教皇叔。” 他顺着傅瑶光的称呼,面上却也看不出敬重不敬重。 “如今姜国质子谢瞻出逃离京,想必如今京中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不知端王殿下对此事有何看法?” 端王往后靠坐,带着几分了然,望着晏朝的目光透着笑意。 “贤侄也太心急了。” 争鸾 第85节 “也是,如怀安这般的文人,多年死读书,不通兵道也正常。” “皇叔今日便提点提点你,这纵横谈判之道也如用兵一般,你看那两军谈判之时,有谁是先把底牌亮出来的吗?” 晏朝也笑了笑。 “两军谈判?皇叔慎言,你我皆是大乾宗亲,何来两军之比?” “还是说端王殿下也已经不将自己当做大乾子民了?” “贤侄不愧是文臣出身,咬文嚼字的本事令人自愧弗如,我不如贤侄那般有学问,更不会这般牵强附会。” “不过贤侄方才问谢瞻之事,这不做亏心事,不怕鬼上门,既然你开口问了,本王也没什么可回避的。” “愿闻其详。” 晏朝略略颔首淡声道。 “本王就一句话,谢瞻之事与我端王府无关。” 端王坦然望着晏朝,一字一句说道。 “无论是他图谋什么,端王府皆不知晓。” 他看了眼傅瑶光,又看向晏朝。 “若是二位今日是为此事而来,只怕今日是要失望而归了。” “本王蒙受太上皇天恩,多年来又多受皇兄照拂,得以留在这京中,从来都是恪守郡王的本分,半分懈怠都不敢有。” 傅瑶光听他这一通说完,既未顺意附和,也没什么不认可的神情,只是笑道: “今日不是皇叔亲下的邀帖吗?怎还反过来问我们来意了?” 端王顿了顿,还未说什么,便听晏朝道: “端王殿下言重了,不过本官今日倒也并非是为诛心而来的。” 他对身后站在亭外的云澜微微抬手,云澜上前几步递上一物,呈到端王面前的平滑石桌上。 傅瑶光看了一样,是一方丝帕,比翼双飞的一对鸾鸟,下方绣线绣着两个字。 一个是瞻,一个是琅。 傅瑶光了然。 她的这位郡主堂妹,名字便作琅玉。 “这是在谢瞻府中得到的,除这一方丝帕之外,还有许多郡主私物,另有周太师之孙,周小将军查证,郡主离京之时,谢瞻也在一行人中。”晏朝道。 傅瑶光闻言也觉意外。 周则安确是调查过此事,可他若查到此事,定会第一时间告知于她,而不会先行告知晏朝。 她不动声色地望向端王。 端王面沉如水,盯着桌上的这方绣帕。 女儿出生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还是父皇膝下的孩子。 他此生只这一个女儿,不是不想要嫡子,实是他当下的境况不容许他有自己的嫡子。 更何况,早些年的那些雄心壮志,如今也磨灭地差不多了。 女儿大了,有了心仪之人,他这辈子第一次真心实意地下跪去求那皇位之上的兄长也是为了女儿。 他也是权欲中心浸染出来的皇子,如何不知谢瞻并非良人。 后来婚约名存实亡,他也松了口气,这谢瞻和定远侯的那些烂事,他权当看热闹。 可那晚女儿跪在他面前,哀哀哭求陈情,那该死的姜国质子站在一旁,静静地望着他,跪都不跪地看着他骑虎难下。 他第一次打了她。 她一滴眼泪都没掉,只说自己已经和晋王有了私情,此生也不会再嫁旁人,若谢瞻死在乾京,她也不想活了。 作为父亲,他心疼女儿。 可身为皇子,他最明白权势是多大的诱惑。 没有任何一个皇子甘心屈居人下。 他非嫡非长,尚是如此。 谢瞻虽是那边陲之地的姜国质子,可他也是姜国皇族的中宫嫡长,若非入乾京为质,他本是姜国名正言顺的太子。 俯首称臣,谢瞻如何甘心呢。 他不是另认谢瞻为主,跪皇兄,他认了,这是他的命。 可谢瞻算个什么东西,若他有心附逆谢瞻,那这皇位都还不如让他自己来坐。 他让人将女儿带下去,让人看着。 可没过几日便意外陡生,自那日之后,端王府便被卷进漩涡之中,再无宁日。 端王定了定心神,他看向晏朝。 “我儿和晋王有过婚约,三书六礼都走过了,有些个私物也没甚稀奇的,婚约作罢之后,自然也没必要为了些细碎琐物在两府之间往返,谢瞻心念我儿,留了这些东西珍之重之,自然最正常不过。” “至于你说的,谢瞻和玉儿同行离京,这是不可能的事。” 端王笃定地说道:“玉儿离京,同行之人三十余人皆是嬷嬷和婢女,哪来的谢瞻。” “是么,端王殿下,您能保证,这些人皆是女子?” “高门贵女离京远行,只带年长的嬷嬷和年轻的婢女,连护卫都没有,本官着人查过,近十年间如这般出京的,只贵府日前这一次。” “那又如何?” 端王盯着晏朝反问道。 “晏大人,您这话,是想暗示什么?” “没什么,如皇叔所言,闲谈趣事罢了。”晏朝淡声道。 傅瑶光垂眸掩了掩眸中的笑意。 他这副不咸不淡地说是在闲谈趣事,总有些违和。 “皇叔。” 傅瑶光看了眼那方绣帕。 “你方才说,谢瞻是将这些珍之重之,所以堂妹的这些私物才会出现在谢瞻的府中。” “可是若当真是珍之重之,怎么会又任由三司官员拿着郡主的私物反复核检,传了不知多少手,这算什么珍之重之?” 晏朝适时道:“端王殿下,如今私纵谢瞻的嫌疑都落在端王府,若非这些私物,也不会有今下的局面。” 他敲了敲石桌的桌面,“若我是谢瞻,也会这般做的。” “京中谁人不知,端王殿下是先皇在世时最为疼爱的皇子,当初陛下初登帝位,朝中好些官员甚至当面驳斥陛下,意欲拥殿下上位,却不知殿下当年可曾想过那个位置?” 望着端王,晏朝悠悠地问着大不敬的话。 端王一个激灵,朝着宫中的方向拱了拱手。 “晏大人慎言,本王可从没有过这般想法。” 晏朝笑了笑,又道:“殿下赤诚之心,自然不会有这般大逆不道的想法,否则陛下也不会对端王府这般荣宠。” “可是纵使殿下没有,难保民间悠悠众口,若是京中传言殿下有反心,偏又在谢瞻的府中查出些可疑的证据,届时便是陛下仍旧相信端王殿下的忠诚,只怕也难以服众吧。” “晏大人方才不是说了,流言止于智者。”端王面色不大好看地说道。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和夫君之间关系的谣传,外人如何评断于我们并无影响,可若朝臣和百姓皆疑心皇叔有反心,届时皇叔该如何自处?”傅瑶光笑着问道。 “皇叔越是焦头烂额,谢瞻便越能得喘息之机。”她轻声道。 端王看了眼傅瑶光,却没什么反驳的话,他往亭外看了眼,那边站着的是傅瑶光带来的侍女和护卫,以及晏朝的几个随侍。 “却不知晏大人如今在谢瞻府中查到了什么证据?” “端王殿下,三司亲自查办的重案细节,您确定要问?”晏朝慢声道。 端王一滞,倒也不再提了。 他盯着桌上的丝帕,缓了缓,看向晏朝。 “晏大人,我不问你细节,若是依照大乾律法,我端王府……” 对上晏朝似笑非笑的眼,端王将剩下的话咽下。 若晏朝能回答他这个问题,那便是等同于告诉他案子的细节了。 “晏大人,你若能保证日后不株连,我便将内情说给你。”端王咬牙道。 晏朝摇头。 “我不会给你任何保证。” “你今日可以什么都不说。” 傅瑶光看着端王,她也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开口。 可她知道,如今这桩案子,其实晏朝手中也没什么实证,和方才说谢瞻和郡主一同离京一样,不过是有所猜测,诈一诈他罢了。 问罪,证据,这些都不是如今最要紧的。 最要紧的,是尽快将谢瞻本人缉拿回京,关进大牢,再去考量这些后事。 不过她鲜少和这位皇叔打交道,原以为是和谢瞻一样野心勃勃的,今次见了反而觉着不是那样。 端王也疑心有诈,他紧盯着晏朝良久,终是开口道: “实则我也是要和皇兄坦陈的。” “谢瞻确是和玉儿一起离京的。” “他扮做郡主身边的婢女?”晏朝平静问道。 “不是。” 端王似是也觉着难以启齿,片刻后才开口。 “谢瞻身量高,扮做婢女太过显眼,是装扮成玉儿的一位嬷嬷,那嬷嬷罗锅,这么些年身子几乎弯曲成虾米,他只要学着那嬷嬷的样子,蜷着身子慢慢走,应付过守卫便可。” 争鸾 第86节 闻言,傅瑶光却不如晏朝那般平静。 谢瞻竟是这样离京的,她都想象不出他扮做郡主身边的嬷嬷时,心中在想什么。 八成还是恨吧。 “皇叔为何要帮他?” 傅瑶光问道:“莫非皇叔当真为他所用?” “他也配。”端王嗤道。 “只是玉儿喜欢他,总是要帮扶一把的。” 他看向晏朝。 “定远侯的事原也和他无关,想来还是临死之人的肆意攀咬,他不过是想求个活路,既是已经离京,此生也不会再回来了,穷寇莫追的道理,晏大人应不需我多言吧?” “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晏朝起身,居高临下望着端王道: “端王殿下,今日便告辞了。” 他来到傅瑶光身旁,朝她伸出手。 “公主,我们回家。” 傅瑶光搭上他伸过来的手,起身和他往外走。 端王被晏朝和傅瑶光这说走就走的架势唬住,片刻后起身追来。 “这是何意?” “莫不是本王的话,你们不信?” “信与不信,与端王殿下无关。” “端王殿下留步吧,若当真有心,倒不如规劝郡主,让她将谢瞻送回京。”晏朝道。 傅瑶光低声叹道: “想也知不可能了,穷寇莫追,可有些人,就应该赶尽杀绝的。” 一直到坐上回府的马车。 傅瑶光都在想方才在端王府中时,这位皇叔的话。 她看了看晏朝问道:“你在想什么?” 晏朝一根根地捏她的手指指关。 “来之前,我还不能确定谢瞻是否当真是和端王郡主一起离京的,如今倒是确定了。” “他竟然甘愿扮做嬷嬷。”傅瑶光仍觉着惊讶。 “你知道吗,他幼时刚到乾京时,宫中有些拜高踩低的嬷嬷时常欺辱他,我亲眼见过母后宫中出来的一位嬷嬷打他的耳光。” “然后呢?”晏朝问道。 “什么然后?” “嬷嬷打了年幼的质子,公主瞧见了,然后呢?” “我身边的嬷嬷制止了。”傅瑶光轻声道。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个打了他的嬷嬷,多半是被母后送走了。” 傅瑶光想了想,叹道:“母后她统御中宫,我虽然不是母后亲生,可也对她的品格格外景仰。” 晏朝不再言语,只是双手同她交握。 “晏朝,端王不知道谢瞻的那些图谋,将他放走,会怎么判处?”她轻声问。 “端王能在京中这么些年,是个聪明人,谢瞻瞒不过他的。” 晏朝靠坐在马车靠背上。 “如此说辞,或是端王想为自己脱罪,或者是有什么旁的考量。” “他说希望不株连,说明他知道后果,铤而走险,要么是为了一己私欲,要么是为了郡主。” “郡主亲自带他离京,算算时间的话,也有几个月了。”傅瑶光轻声道。 “周将军说郡主不在端王妃的祖地,谢瞻也不在,莫不是当真要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不成。” 晏朝沉吟不语。 若是旁人,隐姓埋名尚有可能。 可是谢瞻却不可能。 这一点,他和傅瑶光都心知肚明。 几日之内,悬赏通缉便下发到各州府。 御林军的精锐和各地的驻军也皆受了调遣,在所辖之地严查所有的男女老少。 京中连日来也不算安生,这么些年谢瞻也不算白白经营,他来不及处理的好些信函和名录上,和他相关的人尽数被缉拿关进天牢。 一番刑讯之后,牵连出的他所有的铺面和暗桩也一一被剪除,有些收到风声的,便是连夜离京,也在别处被缉拿遣回。 也就是这几日,边地的呈报和军中加急的信函一并送进京。 边地呈报,几月之前,便有和悬赏令上差不多的一行人途径于此,皆是女子,有老有少,只说是商人的女眷,也核查过,确是姜国香料商人的证函文书,便放行了。 另一封军中加急的信函则简要许多。 姜国宫变,新帝登基。 第59章 姜国宫变。 傅瑶光乍听这一消息, 虽心里也觉意料之外,可细想又觉着也是合情合理的。 谢瞻放弃了在乾京筹谋多年的局势,除了回姜国赌上这条命, 大抵也没旁的选择了。 只是他实是动作太快了。 待纷繁杂乱的消息传进乾京,朝臣俱是震动。 军报来的比边城州府的呈报要快一些,但没过几日,各地的奏报也纷至沓来, 姜国的这场宫变细节也在一夜之间传遍乾京。 遣送入京十余年的质子,大乾受封多年的晋王殿下, 谢瞻,在朝勾结朝臣,意欲谋反,定远侯入狱前夕,见事情败露勾结端王郡主私逃离京,这已经是京中这几十年来都没有过的大事了, 更何况现下的情况是,谢瞻逃回姜国皇城, 手刃姜国太子, 软禁亲父,逼宫上位,忠于太子一党的姜国朝臣尽数死绝, 中间派唯唯诺诺不敢说话,还有一部分重名分和传承的,认定谢瞻上位名正言顺。 如今的姜国皇城, 言必道新帝是顺应天时, 下承民意,有此君主乃是姜国的时运, 莫说死去的那个这么些年毫无建树的太子,便是如今的先皇,此前的姜国皇帝,也远不及如今的新帝。 就在这样的浩荡声势之下,周遭的一些小国心思也尽皆活泛起来。 作为大乾的附属国,他们都很想看看,这从乾京逃回姜国的质子谢瞻,如今的姜国皇帝,最终会是怎么个结果。 毕竟向大乾称臣的这么些年,有太多人都蠢蠢欲动,想要变一变天日了。 可这些也不过只是开始。 很快,在朝中大臣还在辩争该不该开战的时候,大乾同姜国接壤的几座城池接连遭了战火。 谢瞻不仅是举姜国全部的兵力,他甚至说动了大乾其他附属国的君主,借调几方兵力,亲自领兵攻入大乾的国境。 有人说他要报当年姜国险些被灭的国仇,也有人说他只是想要泄愤,以解他于大乾为质多年的屈辱。 不到半月,乾国边防被打得节节败退,原本守城的大将被谢瞻斩于城门之下,败兵或溃或降,这一战大乾被打得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震动乾京的同时,其余邻国也明了,如今的乾国兵将再不是几十年前那般不可战胜的铁骑。 皇帝书房内,傅瑶光放下父皇拿给她示意她看的奏报。 是谢瞻回姜国后的种种。 将奏报合起放回,傅瑶光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父皇,没作声,今日入宫,她本就心里有数。 这段时日各种消息她也听了不少,父皇是想让她去姜国拖住谢瞻,至于下一步是打反攻还是和谈,还得看届时她去了姜国后的局势。 傅瑶光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大乾君主。 她出生的时候,父皇已经不年轻了,彼时他觉着,自己大概是他最后的一个孩子,便对她格外的温情。 封号、尊荣、疼爱,她想要的很多东西,父皇都会尽量满足。 但是她是养在皇后娘娘膝下的孩子。 她的母妃和她不亲近,但也不疏远,她的母后待她有教养,却也不是对亲子那般的疼爱。 她虽是宫中最受宠的那个公主,可在遇到晏朝之前,她从没有得到过无条件的疼爱。 母后是贵胄名门之后,对她尽了嫡母的义务,可从未没有如对太子哥哥那般,对他的喜好了如指掌。 母妃是清流世家贵女,性情温和不争,幼时每每去请安时,她对自己就像是应付什么差事一样,关心有之,考较有之,只是少了些情分。她待自己,和她应付父皇的态度,几乎没有区别。 最不知事的年纪里,傅瑶光也曾因为父皇的偏疼而无忧无虑过。 可稍微大一些的时候,她就知道,在这宫中,没有无缘由的爱。 她要表现得明礼知事,母后才会对她笑;要面带孺慕,母妃才会送她些亲手做的绣物;要童言童语地对父皇撒娇讨巧,父皇才会将她抱在膝上,哄着她说“瑶儿是朕最疼爱的公主。” 傅瑶光从不是无知无虑的,也正因为如此,前世谢瞻对她表意,他说他非她不娶,说他此生不负,她才会那么那么的义无反顾。 她适应着宫中的规则而长大,却仍对情浓时谢瞻说的那些话心中向往不已。 算计、权衡,皇族之人谋事,无非就是这些弯弯绕绕。 桌案上博山炉中香烟袅袅,父皇的面容渐看不清,可个中心思她却读得懂,父皇待她好了这么些年,如今是打算要她的回报了。 谢瞻想逼她去姜国,父皇也想她去姜国,巧了,她本也是想去的,只是不能这般两手空空地去。 傅瑶光起身,缓缓跪到皇帝面前。要她去姜国当然可以,可她有条件。 她不能去送死。 她可以付出任何代价,但她一定要亲手了结谢瞻这条命, 三日之后,傅瑶光离京。 不知怎的,她要去姜国的消息不胫而走,有京中百姓三三两两离着老远来为她送行,这是傅瑶光没有想到的。 争鸾 第87节 放下马车的拉帘,傅瑶光看向一旁的晏朝欲言又止。 那日她出宫后,便想着回府后要怎么和晏朝开口说这件事。 可她回府,一番思忖后去书房寻他,刚开口唤他一声,话都没说两句,便被他抱至书案上,亲吻和吮咬一并而至,动作之间也算不上温柔。 第二日他上朝入宫,不知是不是公务多,快宵禁了他才回来,又被他带着去沐房,在屋内暖池中厮磨至尽兴。 昨日他带她去了京西郊的无名山,她以为是要看落日,可行至山顶时,日色早已落了下去。 漫天星辰,山峦覆雪,傅瑶光被严严实实裹在大氅中,听到耳边人对她说:“看你睡得熟,便没忍心唤你。” “是我来的晚了,方才会错过日出和日落。” 他站在她身后,用自己的外氅将她圈住,挡住山巅的烈风,隔着她的兜帽以唇触碰她发顶。 “可是夜晚星子也很美。明日亦会有日出和日落。” 傅瑶光在他怀中摇摇头,从大氅中探出手去牵晏朝的手,十指交扣时她用力地握住他的指关。 “没有错过。” “我们今日本就是来看星星的,日出日落下次看也是一样的。” 她摘去兜帽,回过头看向他,有星辰落在她眼底,也落入晏朝心里。 晏朝垂眸看她,比任何一次都要认真,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为她将兜帽重新带好。 今晨下山她伏在晏朝的背上,更深露重,可她觉着自己好像拥着一团火,不灼人,但足够温暖。 当日同他成婚时,她从未想过这一世会得到这个人这样的爱重。 离京的马车在城门外停下,随行的人有人小声提醒,“晏大人……” 傅瑶光也回过神看向晏朝。 他不能和她同行。 这几日她不是没想过,能不能同父皇说,让他与她同行,当日在父皇的书房,她提的条件父皇一一应允,在她离开时,父皇说,可以让晏朝与她同去。 她当时拒绝了。 晏氏这一辈虽也有几个出挑的,可似晏朝这般的却再找不出第二个,傅瑶光知道,他的父母对他寄予厚望,此行虽生死未卜,但她必须要去,她要亲手将这两世的孽缘做个了结。 可他不是,他和谢瞻没有她这般两生两世的仇怨,自然也不会有她这般的心结,她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将他也带进生死难料的危局。 晏朝似是没觉察出她的欲言又止,望着她温声开口: “公主此行定会顺遂。” 言罢他起身下车,傅瑶光蓦地心里一慌。 他此刻平静地和这几日夜里折腾她的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他不对劲。 在想清楚哪里不对劲之前,傅瑶光已经先一步在他下马车之前拽住他背后的衣襟,马车的垂帘轻晃,晏朝已被她抵在马车的车板上。 他反手扶住她,“小心些。” 他甚至还有心情叮嘱她。 傅瑶光皱着眉盯着他,试探着开口:“我要走了。” “嗯。” “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回京了。”她补充道。 “……好。” 傅瑶光咬牙:“我要去姜国。” “谢……” 她想说谢瞻也在,但话音未尽,面前视线便是一暗,唇瓣上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瑶儿,我支持你做的任何决定,但这不代表我心里不会嫉妒。” “大人,都备好了。” 马车外晏朝的随从低声道。 “好。” 晏朝应声,而后看向她。 她要去的姜国国都他其实也很熟悉,那里同她封地的几州接壤,而他前世自请外放的潞州亦在那里,那也是前世他死的地方。 前世她同谢瞻成婚后,他外放到潞州,冬至那日休沐,他只身一人出城去了趟寿山,正遇大雪封山,天泛苍色,阴沉不见云霞。 自来了潞州后他便有意让自己不去想京中那些人和事,可当大雪苍茫,天地间似只余他一人时,他才惊觉,这些日子以来,他从未有哪一日是真的不曾想过她。 他从不认为自己会是用情至深之人,少时为她心动时也未曾想过未来自己也会如书中痴人一般为情所困。他掩饰过,否认过,有时他也想,她爱的人半点也不如自己,她看人的眼光实是难言,何况如今更是罗敷有夫,他也应该放下了。 可潞州山间的苍茫白雪似明了他的心声,少时那似能穿透雾霭云层的明亮色彩渐渐被大雪湮没,若没有后面那些事,他大概会死在任上,衣冠归于京中,骸骨便留在这潞州山林。 他会永远守着她的疆土,而她不必知道。 这样就很好了。 然而惊变只一夜间便将他的希冀打碎,他的公主死得那样惨烈,而他则连死都不能。 可大抵还是命运待他太好,世事倒转,因果翻覆,于前世的他而言,见一面都是奢望的人今朝已是他的妻。 晏朝无声看着傅瑶光,阖眼轻轻拥住她。 他知道,他的公主有自己想要做的事,他不会越俎代庖,将她想做的事一一揽过,但也不会让他的公主孤身而战,让她成为自己身边的附庸。 重活一世,他希望他的爱不会束缚她。 “昨夜观星时见有木星合月,公主此行定会旗开得胜。” 他说话时微冷的唇瓣轻轻擦过傅瑶光的耳骨,她捏捏他的掌心,小声问:“你还懂这个?” 晏朝反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微凉,他握得更用力了些。 “我知你心意,你有自己要做的事,那日你从宫中回来后我便知你的决定,我不会劝你、更不会拦你。” “昨日我已请太子殿下上书出使姜国,陛下已经允准,公主,我们姜国见。” 第60章 姜国皇位更迭, 十余年前送去乾京的皇长子一朝回到故土,便令得朝堂内外局势大变。 如今的边地州府人心惶惶,这里虽是地处大乾和姜国的接壤之地, 可到底是多少年都没打过仗了,百姓们早已过惯了平静安稳的日子,而如今的时局,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 哪里还有半点这些年来的平顺。 然而一旦交战,只怕便再无宁日了。 傅瑶光沉默着放下马车的帷帘。 她是半月前离开乾京的。 东西带了不少, 亦有禁军随行保护于她。 随行的还有从小跟着她的烟萝和琼珠,除此之外看似也没了旁人,她放下马车的帷帘。 她摸了摸腰间挂着的不大起眼的香囊,里面鼓鼓囊囊的,她无意识地一下下捏过,而后慢慢放松下来。 她仍记得当日在父皇宫中, 她提出自己的条件后,父皇看向她的眼神。 冷然、探究、不悦, 有对她提出要兵符的猜疑, 也有对她还敢反过来提条件的不满,唯独没有一位父亲对于女儿的疼惜。 想到这些,傅瑶光心中微嘲。 她明明是已嫁的公主, 大概连父皇也知道,这事做的实是不体面,她来此, 名义上竟还是顶着长公主府年仅九岁的英寰郡主的名头来和亲。 是的, 虽然她本意也是要来这一趟的,但只因为谢话里话外点名要她, 所以父皇便也顺势将她送过来。 这一路上她偶尔也会想,作为从小看她长大的父亲,在受谢瞻这样的要挟时,有没有一瞬间想的是,为了维护大乾的颜面和女儿的尊严,绝不能让谢瞻遂了心意。 她不知道,但想到当日她提出要虎符,要让人去调兵,父皇眯起眼隔着紫金博山炉的袅袅烟雾看她时的眼神。 想来还是没有吧。 至于谢瞻,如今的谢瞻,急需一场胜仗来坐稳他刚夺得的皇位,而姜国朝中有骨气的文臣武将几乎已经被杀绝了,谢瞻却不在意,这一仗若是打起来,他势必要亲征。 父皇要她在见到谢瞻后,寻机会刺伤或是刺死他。 父皇说,她得手后可能会受一点点苦头,但大乾的将士会亲自将她迎回乾京。 可傅瑶光知道。 这一趟姜国之行于她而言危险重重,且不说如何从谢瞻那里讨到好,便是事成之后,她又要如何面对父皇? 父皇又当真会让她活着回到乾京吗? 她顶英寰郡主的名头来此,父皇的态度已是不言而喻,她以见不得人的身份来到姜国,做的也是见不得光的事,父皇想来是不愿她活着回到姜国的。 她知道,在她离京前,长公主的小女儿,真正的英寰郡主已经被送去长公主的封地,待过个一两年,就会被带回京,会有嬷嬷作证,当年长公主一胎双生,却因为种种原因,骨肉失散。 而备受陛下疼爱的安华公主,或许会在今年年末因病而亡。 傅瑶光蓦地想到晏朝,当日分别晏朝说会在姜国同她相见,带她回家,估计父皇不会容许,她也真的希望他不要来。 他待她好,她自然也希望他好。 父皇说她身为公主,就要承负对大乾的责任。 彼时她和皇位之上垂暮之年的老人对视良久,眸光平静而坦然。 而那个给过她疼爱呵护,给过她尊贵地位的年迈老人似是不喜欢她这般无礼的目光,冷了神色,连声音也阴沉下来,盯着她道: “瑶儿,怀安是朕钦点的使官,也是未来这仗的监军。 “和姜国的这一仗若是败了,主将、副将、监军,这些人朕都会株连。” “父皇,儿臣不明白。” 傅瑶光别开眼,顶着面前王禄递给她的那份姜国的国书,轻声开口。 “几十年前大乾和诸国交战,也是使了这样不堪的手段吗?” 她声音轻柔,听不出嘲讽的语气,似是真心的发问。 争鸾 第88节 可其实她并不是求答案。 当年的战事毋庸置疑,她今日有此一问对当年的忠魂名将都是侮辱。 可她就是要问。 她看着她从来都是既敬又畏的父皇眼中流露出恼怒的杀意,她心里却一点都不害怕。 她甚至期待父皇怒极而处置她。 可他没有。 他不敢。 因为在现在的皇帝心中,她是他应战姜国的筹码。 她的这位父皇,没有当年皇祖父征战的勇武,也不精于领兵布阵的用兵之道,如今垂垂老矣,更是畏战。 怕输,又怕大乾江山毁于他手,所以看出谢瞻的弦外之音,看到有捷径,便有些迫不及待了。 最终皇帝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命禁军将她看护起来,直到她离京。 如今到了边境,眼看便要进入姜国地界,傅瑶光反倒平静下来了。 她曾以为她拿住谢瞻的把柄,将他图谋的事早早掀开来,翻到明面上,便能早早扼杀绝了后患。 可事实却是他狗急跳墙,反倒将她自己逼入穷巷。 但如今她走的这条路,看似万般不如意,却是合了她的心愿的。 她是真的想亲手杀了谢瞻。 两世恩怨,她问心无愧。 若苍天有眼,也应该站在她这边。 守城的大乾将领并不认识她,隔着马车,向她行礼,雄厚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憋闷。 战事未定,却送了和亲的公主,戍守多年的将领自然难以接受。 更不用说旁边还有趾高气扬的姜国参将。 交换了文书,一路护送傅瑶光的那位禁军统领对她恭敬行了礼后,带着几分任务完成的轻松语气同她道别。 而后她的马车缓缓驶入姜国的国土。 一日之后,她来到京都,被径直送入皇城。 傅瑶光来,一应事务自有受父皇指派的官员去交涉。 她则进到皇城内,被几个姜国后宫内的老嬷嬷送到京都的皇家别苑。 大抵谢瞻有安排,整个别苑除了层层把守的护卫,没有太多的人,同她一起的烟萝和琼珠也在这边陪着侍奉她。 见到谢瞻是在三日之后。 她用过晚膳,刚让人撤下去,便听到有人在外面敲她的房门。 “殿下。” 旧时的人用着旧时对她的称呼。 语气听起来也恭谨如昔时,可不待傅瑶光应声,外面的人却已经自顾自推开门走进来。 谢瞻还是一袭白衣,形貌上有几分记忆中昔日晋王的影子,只是傅瑶光总觉着他微笑望着她时的神态,和她那远在乾京的父皇颇有几分相似。 甚至他比她的父皇更无礼,更肆无忌惮。 “许久未见,殿下近来可好?” 他坐在她对面,笑望着她柔声问道。 傅瑶光任他如望着战利品一般地肆意打量的同时,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他。 谢瞻也没有等她回应的意思,他指关一下下点在她面前的桌上,慢悠悠地开口: “公主想必是不太好的。” “殿下被老皇帝亲手送到敌国京都,公主此时心里定是同我刚到乾京一样彷徨无助。” “既不知道牵挂的故土将来会如何,更不知道自己未来会怎样,可又不敢愤怒,不能怨恨。”谢瞻微笑着说道。 像是说她,又像是在说他自己。 隔着不大不小的桌案,谢瞻抬手欲抚摸她的脸。 “无妨,当年我有公主护着,如今我……” 见他如此动作,傅瑶光几乎是下意识的,立时抬手挡了去,一时竟断了他的话头。 谢瞻被她动作格开,也没把话说下去。 他顿了顿,起身朝她走近,站在她身前,居高临下盯着她的脸。 半晌后他沉声道: “公主这个神情,我很不喜欢。” “怎么,大乾的公主,可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未来的夫君?” 谢瞻的语气半是讽嘲半是不悦,都不待她说什么,便继续道: “公主不是已经成过一次婚了?怎么,莫不是那位晏大人太过死板无趣,讨不得公主的欢心?” 傅瑶光知道他今日来便是有目的的,本是打定心思任他说什么都不予回应的。 可他提到晏朝,她仍是有些细微反应。 旁人看不出来,可这些情绪瞒不过谢瞻。 他掰过她别开的脸,逼迫她对视。 片刻后冷笑了声。 “公主在意他。” “没关系。” 谢瞻渐渐收了他的情绪,似是方才一瞬间的不悦只是傅瑶光的幻觉。 他松开她,并稍稍退开了些,慢慢笑起来。 “公主知道吗,你的父皇送你来,无非是不想同我打这一战。” “可他不知道,我对大乾、对他,恨之入骨。” “子慕此生在乾京,唯有和公主相关的记忆尚有几分美好,可惜,公主对子慕不能从一而终。” 他似是很惋惜,“不过也无妨,我对待心上人,总有几分心软。” 谢瞻慢慢走到门边,回过身望向她。 “昨日我已经下令攻城,你们那位老皇帝一心只想和谈,过不了几天你那位晏大人便会奉命前来见我。” “公主,若是到时候你表现的好一点,来日你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门被谢瞻从外面带上,倒也没落锁。 在这别苑里,谢瞻似是并没有关着她的打算。 他来这一趟,一个人自顾自说了一堆话,似是只想让她知道一些外面的消息。 傅瑶光让琼珠给她换了壶热茶。 平顺了心气,一点点整理着思绪。 谢瞻似是认定,她被送过来,证明父皇只想和谈不想交战。 可实际上她知道,她的父皇只是拿她当做赢得一场胜战的棋子。 让她伺机而动,刺杀谢瞻,成了便可借机攻打吞并,姜国如今的朝局再经不得第二次宫变。 若她没能做到,必定会受尽折辱,无论她生还是死,都会极大地刺激大乾的军心。 从乾京到这里,傅瑶光已经是想的不能再清楚了。 可方才听到谢瞻说,待晏朝来见他时,让她表现的好一些。 听谢瞻的意思…… 竟是要让她同他一起会见晏朝? 第61章 傅瑶光坐在妆镜前, 听着琼珠小声地同她说着这几日打听来的零碎消息。 日前从姜国和大乾的边境一路走过来,路上所见的百姓一个两个皆是人心惶惶的,仿佛过不了几日两国便要开战了。 可实际上, 姜国的京都内却是一派歌舞升平。 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谢瞻为了这个皇位有多心狠手辣,前世傅瑶光已是亲身体会过了。 如今的京都,曾经那些官声显赫的世家大族少了一半,这几个月被谢瞻扶植起来的朝廷新贵更是不少。 短短月余, 姜国的朝堂气象便已剧变。 “琼珠,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势?” “大乾的使团现今在何处?”傅瑶光轻声问。 “回殿下, 姜国如今朝堂上的人皆对晋王……对谢瞻十分畏惧,姜国京都之内声名鹊起的几位官员皆是如今谢瞻朝中得力之人。” “大乾的使团前些时日在乾军驻地,似是得了谢瞻的邀请,已经往京都来了。” 琼珠微微停顿了片刻,又道:“殿下,听杨统领说, 使团此番赴京,不仅是因为谢瞻的邀请, 而是得了陛下的圣谕。” 琼珠说的这个杨统领是她那位父皇安排在她身边保护她的人, 只是这位杨统领却不是她熟悉那几位禁军统领,多半他除了保护之责,也奉命监视着她的动向。 傅瑶光面上没什么反应, 半晌后嗤笑了声。 “父皇对我还真是有信心。” 争鸾 第89节 她放下随手把玩的几颗圆润的珍珠,“烟萝,你去跟外面的人说一声, 让谢瞻来见我。” “是。” 烟萝领命出了房间。 谢瞻是晚间到的。 傅瑶光让烟萝传话时尚不过午时, 可见到谢瞻时已是月挂中天。 他轻车熟路地推开她的房门,惊了外间的烟萝和琼珠二人。 “放肆!”琼珠喝道。 莫说如今, 便是谢瞻尚在乾京时,因着傅瑶光的回护,也没人敢这般怒喝于他,几乎是一瞬间,谢瞻便沉了脸。 他站在门边,冷冷淡淡地瞥了眼琼珠,“滚下去。” 这会烟萝也反应过来,她和琼珠一左一右站在内室边,挡着谢瞻。 “晋王殿下,公主给您带话时可没说让您在宵禁之后来。” “我们公主歇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不迟。” 谢瞻凉凉盯着烟萝。 “若非你二人是她身边的人,这会只怕早已不能开口了。” “滚下去,莫要让我重复第三遍。” 他面上满是戾色和不悦,似是也懒得掩饰半分,烟萝和琼珠二人却也不惧,寸步未让,琼珠甚至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藏于袖中的匕首。 谢瞻似是失了耐心,摆摆手,敞开着的门外忽地进来几人,抽刀便朝着二人砍来。 “住手。” 傅瑶光从内室走出来。 她看了眼谢瞻的阵仗,淡声问道:“谢瞻,你是来我这里杀人的吗?” 见到她,谢瞻面上杀意渐缓,他让侍卫退下,也没再看烟萝和琼珠两人。 “近日公务繁忙,下午实是没缓出手来,这才晚了些。” 竟是在解释他深夜到访的缘由。 傅瑶光有些意外,望着谢瞻的神情带了几分探究。 这人上次见时,一副发狠的模样,好似恨极了她一般,和眼下这般截然不同。 “你们退下吧。” 傅瑶光示意烟萝和琼珠,烟萝似是有些忧色,还想说什么,琼珠却拉了她一下,微微示意之后,看了眼傅瑶光,轻声道: “殿下,我们去外面守着。” 望着二人退下的身影,谢瞻波澜不惊地慢声开口。 “你这两个侍女对你倒是忠心。” “只是……” 他微微停顿,侧过头盯着傅瑶光道: “若我当真想做什么,公主觉着凭你们能拦下我?” 傅瑶光摇摇头。 “我既被父皇遣送过来,便知自己处境,如今你为刀俎,我没什么可选的余地,所以我让她们下去,免得断送无辜的性命。” 谢瞻望过来的神色莫名,蓦地朝她走近,带了几分说不出什么意味的笑,戏谑又讥嘲地将她逼向身后的梨木高柜。 “如此说来,今夜……” 傅瑶光半退了些,便不再动,平静地看着眼前的谢瞻。 “不错。” “我身边只烟萝和琼珠二人,你想做什么我管不了,也拦不住。” “我既来了,便没想着活着回家。” 她看他一眼,“但你知道我的,我最怕疼了,所以并不想无端受苦。” “回家?” 谢瞻原还算是平和的神情骤然阴沉,他低低重复。 “公主所说的家,指的是宫中,还是晏府?” 傅瑶光微顿,而后垂下眼,声音淡淡。 “自然是我的公主府。” 谢瞻淡哼了声,倒也并未继续追问什么。 他离得太近,连他身上用的熏香都能闻得到,这种莫名亲密的感觉令她不太舒服,正要同他拉开距离,谢瞻却忽地抬手过来,似是要揽她的腰。 她下意识躲过他伸过来的手,却被他钳住,下一刻他另一只手掐住她颈颌相接之处,他手上劲力一点没放松,她又吃痛又有被钳住颈的窒息之感。 “怎么,如今不愿意我碰你了?” 谢瞻看她挣扎,打量她难受的神情,嗤笑了声继续道。 “公主,这么些年,你同我明里暗里表过多少次心意,如今你同那晏朝成婚才多久,便不再是那个你了。” 他说话时,拧着傅瑶光迫使她同他对视。 傅瑶光呼吸都很不畅,被他掐地疼得眼前直发黑,却也能看清楚此时他的冷鸷神情。 前次和这次见面,谢瞻都表现得极为介意她同晏朝成婚,一副她始乱终弃的受害模样。 可且不说过往,便是她另嫁,他同端王郡主也有了夫妻之实。 明明就没有那么喜欢她,又哪里来的立场反过来指责她不能做到矢志不渝。 傅瑶光抬腿重重蹬他下盘,谢瞻避开之后望过来,本就算不得好看的神情,这会更是阴沉。 他退开些,片刻后缓缓道: “你胆子倒是大。” “谢瞻,我扪心自问,自觉这么些年从未有半分对你不起,如今你却满心怨尤,我竟不知你是这般是非不分之人。” “是非?” 谢瞻好笑地看她一眼,坐到一旁桌边。 “当初在太成行宫,公主亲口同我说,此生非我不嫁,莫不是都忘记了?” 傅瑶光摇摇头,冷声道: “既然你说行宫,你杀谢屿之后,在猎场林间,你安排的人箭锋也是射向我的。” “谢瞻,你几次三番置我性命于不顾,却又要求我一心待你。” “你未免有些太贪心了。” 她声音有些飘忽。 其实她并未想过这辈子还会和谢瞻这样对坐而谈。 此时此刻,想的除了此前发生过的那些事,还有许许多多只有她一人记得的梦中前世。 “罢了,谢瞻,我叫你来其实也不是想同你吵这些。” 不待谢瞻应声,傅瑶光便继续道: “我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想要你一个回答。” “你费尽心思算计,让我父皇把我从京中送至此地,你想要的,是我的命吗?”她轻描淡写地看着他试探道。 谢瞻却不答,看她一眼,慢慢笑起来。 “公主不知我想要什么,我却知道公主为何而来。” “我猜想,你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定是要你找机会杀了我,至于这机会怎么找……”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身上梭巡,意味不言而喻。 “你那父皇,将手中皇权看得比性命还重,什么都可以牺牲,包括你这位安华公主。” “我都知道,所以我送国书过去便将这里收拾出来,安排了人等你被送过来。” “不过,我不介意你想办法找机会。” 谢瞻看着她,起身来到她身前,“而且,我很期待。” “你不怕我当真杀了你?” 傅瑶光看着他,声音轻柔又平和。 “如果你做得到。”谢瞻笑笑,不甚在意地说道。 他微微低头看着她。 “如何,今晚要不要试试?” 这两次见面,他唯独对她和晏朝的事有情绪,除了这个,倒是还能正常沟通。 此时他也在试探,只是语气却较她要强势几分。 她想了想,并未说应还是不应,只笑了笑,而后道: “如果你一定要留在这,那请自便吧。” 谢瞻有些意外,扬了扬眉眼,而后笑地有些挑衅: “怎么?不想给你的晏大人守活寡了?” 傅瑶光不动声色地攥了攥手指,口中只道: “我既在这里了,自然不会再有旁人。” 她抬眼看他,眸光流转,映出室内的灯影。 自姜国京都再度相见,谢瞻到此刻方在她脸上看到熟悉的神采。 记忆中的安华公主,是乾京绝无仅有的国色,他为质十年的屈辱中为数不多的温存回忆也都只和她相关。 争鸾 第90节 只是那样的神采,那样的眸光再也不是只给他一人的了。 谢瞻盯着她,指背轻轻蹭过她的眼睫,很是带着几分怀念。 良久,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出了房间。 傅瑶光方像是脱力一般坐到地上,长舒了一口气。 门外烟萝和琼珠走进来,见她这般立时过来,将她扶起。 “殿下,您还好吗?” 借着灯火,烟萝看到她颈上清晰可见的几道指痕,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事。” 傅瑶光接过琼珠递过来的水喝,喝了口低声道。 “我去烧水,伺候殿下沐浴。”烟萝垂着头说了声,也没多问便出去安排了。 其实烧水这种事平日里也用不到烟萝和琼珠。 烟萝只是知道她的习惯,想让她舒服些,今夜睡个好觉。 琼珠陪在她旁边,许久,终是有些不解地问道: “殿下为何要传信让谢瞻来这一趟呢?” 她半是呢喃半是询问,话一出口便顿了顿,而后跪到傅瑶光身前。 “是奴婢逾矩多嘴了。” “没事,起来。”傅瑶光将琼珠扶起来。 “琼珠,你和烟萝是我身边最贴心的人了,其实当初来姜国前,我并没有想带你们一起来。” “到底是受了我的牵连。”傅瑶光低声叹道。 琼珠摇头。 “当年若不是公主将我要到身边,奴婢怕是要给太监洗一辈子的衣服,若非公主心慈,也不会有如今的琼珠,公主去哪里,琼珠便去哪里。” 傅瑶光默然,半倚在榻上,似是疲累至极,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阖上眼休息。 上次同谢瞻相见太过仓促,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谢瞻,谢瞻的情绪也谈不上好,她如今在姜国京都堪称孤立无援,便是想达成什么目的,也得是先弄清楚当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形才是。 她让谢瞻来,不过是想看看他的态度,好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时间。 见过谢瞻之后,她反而有了几分底气。 谢瞻走时看她的神情,似是笃定她对他尚有余情,认为有朝一日她还会接受他。 而且他也不觉着她有什么值得他忌惮的。 他似乎还想要她。 正思索着,门外传来几声扣响。 这动静自然不是烟萝,琼珠来到门外,片刻后进来,将手中之物递呈给她。 “殿下,谢瞻的人送过来的。” 傅瑶光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封请帖。 是姜国京都赫赫有名的顾氏,如今的护国将军府送来的请帖,邀请她这位大乾送来的英寰郡主去参加几日之后的马球会。 乾京其实也有很多马球会,只是傅瑶光鲜少赴会。 她只喜欢和自己看顺眼的人一起玩,不喜欢凑别人的热闹,规规矩矩地和一群夫人小姐枯坐一整日。 只是这请帖是谢瞻遣人送来的,意思便是要她去。 见烟萝已将沐浴的一应物事备好后回来请她过去,傅瑶光将请帖扔到桌上,起身往外走。 既是请她去,那她便去。 如今她已然身处龙潭虎穴,进或是退,皆是绝境,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有比现在更糟的处境了。 第62章 细说起来, 姜国的马球会和乾京办过的那些实则也没甚差别。 一模一样的奉承话,大差不差的场面流程。 不过是其间的主角如今换了人罢了。 傅瑶光坐在席间,看着场上人打马扬鞭、场下周遭人簇拥着将军府夫人句句道赞, 面上不动声色,但心思却是转了又转。 便是再没眼色的人也瞧得出,今日的主角便是场上一袭红彤彤骑装的姑娘,来时便见过的那位护国将军的幺女, 顾时安。 这会场上恰一场结束,得了彩头的顾时安利落下马, 动作漂亮又熟稔,站稳后回过身往这边走过来。 傅瑶光坐的位置离将军府夫人的席位不远不近,正能听得少女清清亮亮的声色。 “娘亲方才看到了吗,方才那一式可还是从前哥哥教我的呢!” “看见了看见了,瞧你,这气都没匀下来呢, 快坐下歇歇。” 顾时安坐下,喝了几口茶, 又拿起桌上的桃片吃了起来, 似是还要说什么,旁边一直笑看着她的妇人又关切道: “刚跑完马,待会再用这些, 免得回去了不舒服。” “都是要嫁人的年纪了,还这么孩子气,教我和你爹爹怎么放心的下。” “再放心不下不还是要安排我嫁人吗, 这种不疼不痒的话母亲还是别说了。” 少女带着几分抱怨的嗔语隔着席间垂帘低低传来。 傅瑶光收了目光。 她是不擅长马球, 也不太会骑术,可她看得出, 方才和这位顾七小姐同场的几名少女中,另有几位可也不比这顾时安差多少,但仍是心有顾忌不敢出头露脸。 今日这球会便是为这位顾七小姐办的。 是以旁人都不敢压了她的风头,为了个马球会的彩头得罪如今的护国将军府,实是不值当。 这也是从前傅瑶光不爱凑这马球会热闹的缘由。 她是素来爱瞧热闹的,也喜欢看旁人打马球,可她不爱自己打,便懒得自己操办。 可旁人操办这种大宴多是有各种明里暗里的目的,到最后,马球反而成了陪衬,越看越无趣,后来便也不去了。 看来姜国的马球会也是一样的。 傅瑶光隔着层叠的垂帘望向顾时安。 这位被唤作顾七小姐的姑娘既是要嫁人,按着如今姜国这京都里的情势,若是她这父母是真的疼爱她,所择定之人必是有真才实学但远离朝堂的后生俊杰,即便是世家子,也是不会站队又底蕴深厚的清流一类。 毕竟当下局势不稳,一旦若是起战事,护国将军府等一众武将必定要领兵出征,若是将军和夫人心疼女儿,必定会保全她,既不会将她嫁进前途未卜的武将世家,也不让她嫁去那些已经站了队的门户,卷进如今暗潮涌动的朝堂中心。 可若是这炙手可热护国将军府,还想用女儿的婚事谋些前程好处,那便是哪里风头正盛便将这顾七小姐送去哪里。 傅瑶光抬手拨了拨旁边置的一方古琴,伴着几声弦响,便听外面扬声唤道:“陛下驾到。” 一时间周遭所有人皆战战兢兢下跪请礼。 傅瑶光席间侍奉的姜国婢女也跪了一地,大抵余光里看到了她这位乾京送来的和亲郡主仍稳坐席间,更是惊惧地浑身颤栗。 她自然没有跪,不仅她没跪,她身后的琼珠和烟萝也是站地笔直。 偌大的园中,谢瞻踱步至她不远处,隔着帷帘同她对视。 “英寰郡主……” 跟在谢瞻身边唱礼的公公尖声欲喝,刚开了头,却被谢瞻随意抬手打断。 他低声同身边另一位侍者说了几句什么,便往将军夫人那边行去。 “免礼——” 方才欲呼喝的那位公公朝着傅瑶光这边瞟了眼,似是不知为何喜怒不定的新君竟对这位失礼的敌国郡主如此纵容,却仍是对着众人尖声尖气地扬声唱道。 傅瑶光周遭方才跪成一片的侍女仆从这会更是惊惧不已,大气不敢出的垂眼站在一边。 她也没理这些人,她不是故意难为她们,也不是要显出自己有多与众不同。 她只是想看看,若她不拜,谢瞻会是什么态度。 这会走进两位方才跟在谢瞻身后的侍女,恭恭敬敬将手中端着的瓷盘呈在她面前。 “郡主,陛下特意吩咐送给您的。” 傅瑶光看了眼,里面是些她从前喜欢的茶点,样式摆盘甚至所配的茶都是和她喜好相同的。 她盯着看了几眼,也没碰,只让她们退下,而后看向谢瞻的方向。 同谢瞻御驾一同前来的,还有今日到场的朝臣贵胄,这会那位护国将军也在,正陪着笑同谢瞻说话,一旁的顾时安乖巧坐在将军夫人身旁,只瞧着倒是其乐融融。 傅瑶光了然笑笑。 看来这护国将军和将军夫人为女儿择的佳婿,是他们姜国这位新君。 如此说来,今日请她这位和亲郡主来,还是一种无声的警告,日后共事一夫莫要同这位顾七小姐争抢。 她没碰谢瞻送来的那些东西,端着将军府招待的茶水抿尽,只觉好笑。 方才顾时安从马球场上下来,将军夫人字字句句俱是真心实意的关切,到头来还是带着各种盘算,筹谋爱女的婚姻。 就和她的父皇一样。 疼爱、荣宠,都是真的,至少,曾经都是真切的。 可一涉及到大局,涉及到利益,她便从父皇最疼爱的小女儿转变成可利用的筹码。 “陛下……” 一旁的公公压低了声音,欲同谢瞻低声说些什么,被谢瞻不耐打断。 “什么事。” “……傅姑娘来了,要见陛下。” 许是被谢瞻斥了句,那公公便是有些犹疑,但仍是一字一句通传。 争鸾 第91节 旁边俱是一静,片刻后谢瞻眉微微扬了扬,声音淡淡:“让她过来吧。” 这一声傅姑娘,惹得傅瑶光心中一动。 盯着不远处被簇拥着遥遥走近的人影细细辨认,身后的琼珠低声道:“确是郡主。” 傅瑶光也不语点头。 那人走到她席位不远处,隔着重重帷帐帘影,似是往里瞧了瞧,傅瑶光顺势低下头没让她细看,可只一眼,她便瞧出,来人是她的那位堂妹,私纵谢瞻、助他回到姜国的端王郡主。 “见过陛下。” 傅瑶光看着她跪下行礼,又被谢瞻亲自扶起来。 “不是说不舒服?怎么又过来了?”谢瞻半揽住她起身,低声询问着。 “妾确是不大舒服,可听闻乾京送来的英寰郡主今日也来了……” 她半倚在谢瞻怀中,手捻着谢瞻的衣襟,声音越说越低。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只觉着这二人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傅瑶光瞥了眼,若非隔着帷幔,她甚至还想看看护国将军一家人此刻面上是个什么神情。 “这位便是傅姑娘?” 那位顾时安从将军夫人身边适时起身,竟走到谢瞻不远处,声音娇娇柔柔地开口笑道: “早便听闻陛下从乾京带回来一位绝色美人,很是疼爱怜惜,今日可算见到了。” 傅瑶光有些意外于此时这位顾小姐的言行,而一旁将军夫人已然起身跪下,声音惶恐请罪道: “陛下息怒,是妾身教女无方,望陛下看在她年纪小不经事的份上能网开一面。” 另一侧,那位护国将军也跪下请罪。 “是小女和夫人失了礼数,臣任凭陛下惩处,绝无他言。” 一片静默中,顾时安也跪在母亲身侧,垂着头不再言语。 谢瞻似是并未挂怀,含笑扶她起身,又将顾将军也一并扶起。 “大将军实是太过苛责了,不是什么大事,二位不必放在心上。” 将军和夫人连连称罪,却在相顾对视之后,只是二人回了席间,留了顾时安仍旧站在谢瞻身侧。 “殿……陛下,妾方才说……” 傅瑶光只看到端王郡主贴近谢瞻说了些什么,片刻后,谢瞻遣人来到她身前。 “乾国英寰郡主,陛下有请。” 这是戏台搭好,伶人也已入了戏,好似只等她亮相了一般。 见傅瑶光慢悠悠起身,烟萝率先走出帷帐,将垂散的帘帐卷起。 傅瑶光来到谢瞻和端王郡主面前,没跪,也没请礼,施施然站定后看着眼前几人。 一旁的顾时安乍见她愣了愣,悄眼打量着谢瞻的神情,又再度朝傅瑶光望过来。 “你是哪来的乡野丫头,面见陛下竟然还不跪下请礼。”顾时安娇声斥道。 这位顾七姑娘倒是有些意思,只不过傅瑶光现下却不愿节外生枝。 傅瑶光看了眼顾时安,却没同她交谈作答。 转过头对上谢瞻灼人的眼风,傅瑶光定定回望。 “……这位、这位便是乾……乾京遣送来的,英寰郡主?” 站在谢瞻身侧的人,盯着傅瑶光,将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 “是,这位便是英寰郡主,怎么,琅儿在乾国时见过?” 谢瞻单手圈揽着她,漫不经心地垂眸问道。 “自然、自然是没见过的,妾虽也是乾京长大的,可……可不过是商户女,从未见过贵人。” “贵人?”谢瞻面上笑意淡了些。 “乾国皇族,都是罪人,哪来的什么贵人。” “……是,妾记住了。” 傅瑶光望着这位阔别已久的堂妹。 其实她们原本就不熟,前世无旧事,此生无旧情,只是因着谢瞻的缘故,她其实对这位原本要嫁给谢瞻的端王郡主多了几分愧疚,便自然而然地想要保全她。 可到底是陷进情爱里没撞过南墙的,她这位郡主堂妹,枉顾端王府上下几百人的性命,放弃大乾郡主的身份,舍却女儿家的清名,也要留在谢瞻的身边,以期得到那人的怜惜和爱重。 就像前世的自己。 可怎么可能呢。 没有心肝的人,永远只能看到自己,配不上赤诚的真心真意,也永远给不出全心全意的爱。 傅瑶光没理会旁人,只看着谢瞻,慢慢笑起来,低声道: “谢瞻,若我是罪人,那你岂不更是。” 谢瞻目光从她修长细白的颈边落到她的面上。 他怀中还揽着旁人,却仍是定定地瞧着她,开口的话却是对顾时安说的。 “顾七姑娘,你先退下吧。” “是。” 顾时安不敢多言,她再度看了看傅瑶光,眸中带着思索和探究,却再未发一言,依礼退下。 “真是想不到,当初那般风光的安华公主,竟也有今日。” “皇伯伯不是最疼你了吗?竟也舍得送你过来,还顶了英寰郡主的名头,传出去怕不是要笑死人。” “看来这位乾京长大的商户女确是从未见过贵人,莫不是将本郡主认作旁人了?”傅瑶光似笑非笑回问道。 “傅瑶光,时到今日,你还有什么可得意的,真要是那么有骨气,皇伯伯送你入姜国时你怎么不自尽保全名声,既是选择来了,还在这里摆什么公主的款。” 傅瑶光看着她。 她任谢瞻圈揽着,侧着身子依附在谢瞻胸前,手指无意识地攥着谢瞻的衣摆。 “傅琅玉。” 傅瑶光轻飘飘地瞥她,面上却露出几分和从前在乾京时如出一辙的骄矜张扬,故意慢声道: “我们可不一样。” 傅琅玉听她这般说,不知想到了什么,紧攥着谢瞻衣衫的手慢慢松开,仰起头欲说还休地看向谢瞻,抿唇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谢瞻勾起她的脸,毫不顾忌地同她耳语,片刻后望向傅瑶光淡笑道: “郡主,她想看你打马球。” 傅瑶光并未纠结于到底是谁想看,只反问道: “她想看,我便要去么?” 谢瞻望着她笑,若有深意地慢声开口: “自然不是。” “你不想打马球,自然可以不打。” “你不愿做的事,都可以不做。” “只是,你知道的,凡事皆有代价。” 谢瞻揽着傅琅玉的手未松,可言辞间也没朝她瞧上半分,只盯着傅瑶光一字一顿道。 傅瑶光不擅骑术,只表面招式学得漂亮唬人,这一点,即便旁人不知,谢瞻同她相识十余载,却不可能不知道。 他不过是想看她对他服软。 她没吭声,视线越过谢瞻和傅琅玉,望向了坐在席间正盯着她的顾时安,笑了笑,扬声道: “方才顾七姑娘赢了彩头,都赞姑娘马术精湛,可我在一旁瞧着,却觉着不过如此。” 顾时安没料到傅瑶光有此番言语,愣了愣,便要起身,却被身旁的将军夫人拦住。 她隐晦地望向谢瞻,而后面上带着不达眼底的笑意,对着傅瑶光道: “小女不过玩闹罢了,不敢同郡主相争。” “娘,既是办的马球会,哪里有那么多顾忌,何况郡主方才都这般说我了,我可忍不了这种话。” 顾时安站起身,挣开将军夫人桎梏她的手,看了眼傅瑶光,径直走向另一边去选马。 傅瑶光定了定心,转身也往那边走,却被谢瞻攥住手腕。 “不必去了。” “我让人送你回去。” 挣脱谢瞻的手,傅瑶光来到顾时安旁边。 这会顾时安已经选好,她飞身利落上马,挥鞭进了场地。 烟萝一边替傅瑶光整理衣襟袖摆,一边道: “殿下这是何必,若是伤了自己,多不值当。” 傅瑶光没多言。 她看着不远处马上的顾时安。 谢瞻如今身边只傅琅玉一人,这些日子琼珠打听的消息,凡是对谢瞻这位新帝的后宫有点想法的门户,皆是将家中女儿调教地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投着谢瞻的喜好,希望能得他青眼,为家族挣个前程。 可琼珠打听得的那些消息中,没听哪家姑娘技精马术的,都是些琴棋书画一类的,兼之这位顾姑娘几次在谢瞻面前故作骄纵蛮横,逾矩又失礼,若非是没脑子,那便是有自己的想法。 傅瑶光翻身上马,动作也做得漂亮飒落,琼珠和烟萝欲言又止,她已经打马入了场。 她赌这顾七姑娘,也是个不一样的。 争鸾 第92节 第63章 在大乾宫中顺风顺水地过了十几年, 傅瑶光不想学的东西,大多都是连蒙带骗地糊弄过去了事。 比如这打马球。 从前她觉着没有什么场合会需要她下场打这马球,是以学也只学了个皮毛, 和她那马术一样的银样镴枪头。 轻飘飘飞身坐上马背,不远处正一瞬不落紧盯着她动作的顾时安眉微微挑起,口中却不咸不淡地说道: “难怪你敢同我邀战,原来也有些本事。” “大乾的郡主, 若你能赢我,今日我得的那些彩头随你挑便是。” 顾时安看了看不远处顾将军和夫人的席位, 这边却看不见他们面上神色了,她转过头望向傅瑶光,冷哼了声而后打马进场。 傅瑶光却只是笑笑,催马也进了场。 这是双人对战,球场已是清过场的,几声锣鼓之后, 顾时安一夹马腹,身下那匹骏马便如箭一般飞出, 她单手持缰绳, 半身悬坐马背,持球杖的手却极稳,手一挥, 球便如划定了路线一般,遥遥飞过,正中傅瑶光身后不远处的球门。 一击而中, 周遭潮水般的喝彩声几乎是同时响起。 傅瑶光心中微叹, 若是正经的马球赛,她还真没什么必胜的胜算, 可到底这会场上只她和顾时安,没有队友配合的。 她重重打马,马儿吃痛疾奔,几息之间便越过了顾时安,几乎是瞬时,傅瑶光带过球回转,顾时安在她身后紧追,傅瑶光只作不见,再度重重抽了马一鞭子。 她这般催马,顾时安被她甩在身后,眼见快到球门,傅瑶光方才击球。 不是如顾时安那般远远一击,遥遥打进球门,可却也是和规矩的。 一声锣响,她得了一分。 身后顾时安追上来,坐在马上瞪着她,半晌说不出话。 “我还没见过谁女儿家如你这般打球的呢。” 傅瑶光忍住马背上那点不适,轻声道:“能赢便行。” “就这,想赢我?你做梦呢?”顾时安嗤笑。 这一过手,她便瞧出来,傅瑶光只是上马打马的动作漂亮唬人,看着厉害,实则落到真章上却是不行的。 傅瑶光是知道自己斤两的,她骑马久了便晕眩地厉害,也正是因为此,从前她躲懒不愿好好练马术,阖宫上下也都由着她。 方才她往狠了催马,这一停下来,那股难受劲已是慢慢返上来了。 她想了想,从头上拔下一枚不甚紧要的发簪握在手心,催马再度朝着球的方向疾掠。 每当她觉着晕眩无力时,便用发簪狠扎一下自己的腿。 借着这么个偏门的办法让自己保持清醒,一来二去的,这场球竟还真教傅瑶光占了胜机。 决胜的一球,傅瑶光腿上已是不知挨了自己多少下,她往后看了眼顾时安。 顾时安几乎要从马背上站起身,在傅瑶光身后不远处纵马疾追。 然而,已经是结束了。 傅瑶光将余光收回,将球杖稳稳挥开,这一球毫无疑问地进了。 随着几声鸣锣,傅瑶光停住马,球场外的烟萝和琼珠急地一路小跑过来,将她从马上扶下来。 这会身上所有的不适都好似被放大了一般,强烈的晕感之外,腿侧被她自己刺出来的伤口也皆在泛着疼。 不远处的顾时安将马绳交给将军府的侍女,朝着傅瑶光走过来。 “哪有你这样玩的?” “你根本就不会打马球!” 傅瑶光借着琼珠和烟萝撑过来的手堪堪站稳,看着顾时安几乎泛着重影。 “顾小姐说的是,可到底、还是我赢了。”她有些费力地回道。 “愿赌服输。” 顾时安点点头,她看向傅瑶光的目光仍带着审视。 正待开口,余光却瞧见球场外谢瞻身边跟随的人正要往这边过来。 她抿唇想了想,从腕间脱下一只镯子,又指了指不远处摆放那些彩头的地方。 “你赢了我,我说了,今日的那些彩头随你挑。” 顾时安朝着傅瑶光晃了晃手里的镯子。 “那些是将军府备下的彩头,这镯子是我的私物。将军府送出去的东西件件皆有记录,拿出去便知道是我顾府的东西,无论是当或卖,皆能得好价。” “但我的私物却没这般好处了,不仅外面不认,我今日送给你,回头你便是拿着它来寻我,我也不会承认的。” “你想要哪件?你挑吧。”顾时安看着傅瑶光道。 傅瑶光同她对视片刻,欲要开口,却实是有些撑不住,只指了指她手中的莹白玉镯。 顾时安微微弯起唇,往场外看了眼,朝她走近了些。 她抬起手,将手中玉镯套上傅瑶光的腕间。 “大乾来的郡主,你有些对我的脾气。” 顾时安看了眼不远处走过来的谢瞻的人,低声对傅瑶光说道。 再抬起头,顾时安面上又显出那副略显娇蛮跋扈的模样。 “你根本不会打马球,只不过是一味的催马,凭你这般,也配得我将军府的彩头?” 傅瑶光背对着马球场的入口,见她这般,却也知道是有人来了,她握着烟萝的手紧了紧。 烟萝会意,立时扬声道: “我们郡主可也不稀罕这些个小玩意,倒是顾姑娘,输了便是输了,怎还学那些不经事的小孩子耍赖?” “怎么回事?”烟萝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传来谢瞻的声音。 只是不待傅瑶光回转过身,便听到傅琅玉柔声笑道: “顾姑娘的话却也不无道理,郡主原就不会马球,硬要逞能,也不怪顾姑娘觉着不尽兴。” 傅瑶光这会目的达到,懒得再同傅琅玉纠缠做戏。 她看了眼顾时安,以袖遮住方才她套在自己手腕间的镯子,冷哼一声,也没理会谢瞻,转过身便朝外走。 “我今日累了,先回去了。” 越过谢瞻和傅琅玉身侧,傅瑶光淡声道。 傅瑶光这会一转过身,谢瞻才看清楚此时她面上的神色。 她肃着神情,一副很不悦的模样,眼角颊边却带着泪痕,原应是红润的唇瓣紧抿着,几近泛白。 谢瞻骤然拧眉,几步行至傅瑶光近前,垂眸打量片刻,再度望向顾时安的神色已然是带着阴沉怒意的。 正要开口,却被傅瑶光凉凉刺了句。 “你看旁人作甚,不是你的人要看我打马球?” 傅瑶光将谢瞻推开了些。 “这里既然都是你说了算的,旁人拿我寻乐子自然也是得了你的授意。” “何况你我之间的事,本就与旁人无关。” 宽长的袖摆遮着她紧攥的手指,她敛去眸中不耐的厌恶,再扬起头望向谢瞻时,眸中光景好似当初她成日追着他的那些时日。 彼时她是安华公主,他是质子晋王,她给他的目光却真真切切笼着情意。 谢瞻连呼吸都急切许多,抬手正欲将她带近怀中,却被傅瑶光一把推开。 她不再看他,垂下眼睫时却落下滴泪,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执拗和认真,低低地说道: “陛下既已不是晋王,我便是来到姜国,也只会是英寰郡主。” 她第一次以君主的尊称称呼于他,听在谢瞻心底却反而觉着如针扎磨碾一般刺痛。 谢瞻立于原地,傅瑶光却没再回头看他哪怕一眼,只由那两个从前在乾国便跟在她身边的侍女搀扶着慢慢走出场外,直至看不清身形。 身后傅琅玉小步追过来挽住他,正要说些什么,却被谢瞻抽出手推开。 “送傅姑娘回去。”他吩咐身边的人道。 “陛下?”傅琅玉不可置信道。 谢瞻看也未看她,也没理会不远处跪了半天的顾时安,低声同身边近侍吩咐了几句,而后径直离开。 他一走,顾时安便自顾自起身往外走,经过傅琅玉身边时,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笑意同她道: “此前在宫中时同傅姑娘有缘见过一面,彼时姑娘那般神气,我还以为姑娘不日便要入主中宫了。” “今日方知,原是我误会了,傅姑娘这还差得远呢。” 顾时安面上笑意不变,说出口的话却失了笑意。 “傅姑娘,下次再下旁人面子,还是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摆也不迟。” 傅瑶光走出来之后,径直回了车里,吩咐回到她所住的别苑。 直到回了住处,傅瑶光才稍稍松缓了些。 她抬起手,打量着顾时安送她的那只镯子。 同这位顾七小姐比试这一场马球,更让她确定,这位顾小姐便如她想的那般,是不甘心听从家中安排的。 顾将军和将军夫人多半是想将她送去谢瞻的后宫,她不想去,却也没法在外拆父母的台,便只能处处不得体,以此期望届时她父亲向谢瞻开口时能被他拒绝。 只是可惜,便是她貌若无盐,言行举止俱粗陋不堪,若是谢瞻有意拉拢顾将军,仍会娶她,甚至还会温情脉脉地让人挑不出半分理来。 当时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想来顾时安多半还会来寻自己,傅瑶光将那镯子拿下来收好。 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今日在马球场中,她有意同谢瞻说了那样一番话。 在谢瞻眼中,她对他痴心一片十余载,定然不会一朝一夕间便改了心意,即便是她已然另嫁,大抵谢瞻仍自认为,在她心中,他是特别的那个人。 那么他将自己弄到这同乾京相去遥遥万里的姜国,要么是为了羞辱她而泄私愤,要么便是对她仍有几分念想。 若他当真如她所想的那般,对她仍有些念想,那么他定然会来见她。 争鸾 第93节 傅瑶光望着她妆镜前的瓶瓶罐罐,似有几分犹豫。 良久,她自嘲地笑笑,拿起其中一只玉瓶,递给琼珠。 琼珠一惊,正要说什么,却见傅瑶光疲惫地摆摆手。 “晏朝……晏大人他们不日便要到姜国京都了。” 她从镜中望着站在她身后的琼珠,眼睫微微颤抖,却没哭。 “琼珠,我不能让他在这里见到我,更不想成为谢瞻要挟他的把柄,便只能……” 只能…… 只能什么呢? 琼珠却似是懂了,她望着她服侍多年的公主,沉默片刻,将那玉瓶收起。 门外烟萝快步进来。 “殿下,谢瞻来了。” 傅瑶光同琼珠对视一眼,琼珠拿着玉瓶悄然退下,而傅瑶光却未起身,只坐在妆镜前纹丝未动。 “让他进来吧。”她轻声应道。 第64章 深夜造访而来, 谢瞻却是一副主人般的架势。 他坐在美人榻边,手中捧着的是他自己带来的茶具茶盏,正慢悠悠地喝着。 他不说话, 傅瑶光也自顾自煎茶,只作他不存在。 二人沉默对坐良久,谢瞻一盏茶也喝完了,他揽袖将茶盏放回桌边, 望向她道: “公主,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他用了旧时在乾国的称呼, 也没了今日在外时那边凌人的架势。 傅瑶光低垂着眼煎茶,蓦地抬眼看了眼谢瞻,复又垂下头,片刻后她慢声道: “谢瞻,是你来寻我的。” “也对。” 谢瞻笑着点点头。 “公主,你知道为什么我要你来吗?” 傅瑶光慢下手中动作, 静静看着他,谢瞻往后靠坐, 就那么直直地盯着她。 “当日在行宫的猎场, 那个月夜,你同我表心迹,我应了你, 你可记得我当时是如何说的?” “我说我此生必不负你。” 谢瞻面上现出几分自嘲,“我为质十余年,虽谈不上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可到底日日都是屈辱苟活的, 承蒙公主青眼相待,年年岁岁陪伴, 如何会不心动?” “可是公主后来做了什么呢?” 那些桩桩件件的过往,从前是傅瑶光心头的一根刺,如今却再也撩拨不起她的心弦了。 听着谢瞻的话,竟像是在听旁人的故事。 “即便如此,公主于我而言到底是不同于旁人的。” 谢瞻看不清傅瑶光的神色,继续说道: “我无意逼迫你,也不愿再纠缠于过往,便是你当初欺骗了我,事到今日我谢瞻仍想要你留在身边。” 他顿了顿,眉间神色渐沉,言辞话锋也冷厉下来。 “但我实在是介意你同那个姓晏的之间的这场婚事,所以,我想了个两全的办法。” “当初你迫于老皇帝的压力,舍弃我而选了旁人,如今我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若你此次能让我满意,你和你在意的那些人,都能活着。” 他说完,饶有兴味地打量她神色的变化。 片刻后坐直身子,从袖中带出来件什么物事,慢悠悠推到她面前。 傅瑶光顺势望去,下面的金漆龙纹封底她再熟悉不过,是大乾的国书,在上面的是一封已经打开了的信笺。 她也没避讳,谢瞻递给她,便是要她看。 国书上寥寥几句,大意是除了使团要到姜国京都,就连太子也亲自从乾京过来,说是来主持半月后的乾国和姜国之间的谈判。 而另一封则是一封密呈,应是谢瞻的眼线呈送回来的,里面是三枚虎符。 傅瑶光不认识那三枚虎符是哪方军将,只勉强认得出不是乾国的。 谢瞻伸过手从虎符上一一拨弄过。 “我知道乾京那老皇帝怎么想的,不过是依托着乾军数目是我们这些小国的几倍,便仍觉着现下的乾国还是当初一统天下的大乾。” 他嗤笑了声,“你们也不想想,光是人多,一个两个的都是中年老将,上了战场还能出几分力气。” “这三枚虎符,可调遣的兵力足有十二三万了,皆是青年兵士,壮马良弓,不知比你们驻守边地的乾军如何?” 因着知道谢瞻和姜国的野心,同姜国接壤的几处隘口俱是拥兵重镇,从来是大乾军费开销的重头。 可这几处加起来,总不过七八万的兵力,姜国人加一起都没七八万人,大概除了亲眼见到虎符的她,再没人会信谢瞻能指挥的兵力竟能有如此之数。 谢瞻慢悠悠将虎符装回信笺里,又拿过国书端详起来。 “你说,若是待你们乾国的太子入我京都,然后他死了,连带着一整个使团的人都死了,乾国还能忍辱负重跟我和谈吗?” 他一字一句说着,甚至神情带着几分恶意的愉悦,眸光掠过她的眉眼,继续道:“若是打起来了,也不知边地那几万人够不够我这十几万大军战个痛快?” “这些将士难道不是你的子民吗?”傅瑶光皱眉反问。 “还真不是。” 谢瞻带着几分讽嘲轻笑出声。 他随手将那装着虎符的信封收了,慢声开口: “这可都是梁国、卫国的护国柱石,只不过是叛国背主的护国柱石罢了。” “主帅通敌,和将士无关。”傅瑶光声音微冷反驳道。 “随你怎么说罢。”谢瞻无所谓地应声。 “公主倒还在意这些,倒不如想想届时大乾和公主自己的处境。” “你说这些,不过是虚张声势,想逼迫我做选择罢了。” 傅瑶光将煎好的茶给自己添了一盏,抿了一口,而后看向谢瞻。 “怎么,话都说到这了,不想说完吗?” 谢瞻低笑出声。 他拿起傅瑶光准备给他的茶盏,也给自己斟了一盏,晃了晃,看着茶汤道: “公主亲手煎的茶,连我从前都没机会品尝过,不知那姓晏的可有幸用过?” 也不等她回答,谢瞻作势要喝,却又将茶盏放下。 “我知道公主的心思,不忍看战火四起,生灵涂炭,眼下倒是还来得及。” “你此次前来,顶的身份是英寰郡主,但你定然带了当年受封公主的封诰文书,皆时你们乾国太子和使团同我姜国使臣和谈,只要你自认安华公主身份,阐明你如何来的京都,届时这三枚虎符,定然派不上用场。”谢瞻道。 两国斡旋,其余几国必然也紧盯着情势。 既想知道姜国到底是雷声大雨点小,还是真的一改从前畏畏缩缩的做派,有想看看乾国底线在哪里,能否容忍姜国这般行事。 这个当口,她表明身份,相当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指证她的父皇,大乾的君主送女求和,行事还如此不堪,送的是已经嫁过人的公主,顶替着未嫁郡主的身份来和亲,姜国完全可以借题发挥,哪怕这原本就是谢瞻自己的要求。 而在这一行径背后,更是表明了,当年王师挥纵四方的大乾现今是如何的畏战。 除此之外,她和这位姜国新帝,当年的质子晋王,以及代代帝师宰辅满门清贵的晏氏世子之间的种种,也会被世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津津乐道。 最重要的是,她这般行事,相当于站在了谢瞻的立场上,从此乾京的故人,她的家人、还有晏朝,只怕是同她都再无干系了。 谢瞻说完,便没再多言,只眼锋稍显阴沉,有一搭没一搭地瞥向她。 傅瑶光似是陷入自己的思绪中,良久,她拿过旁边的调羹,往茶汤中加了几勺蜜。 她小口抿了抿,似是觉着不够甜,又添了两勺。 一盏茶用完,她将茶盏放下,瞥了眼谢瞻面前的茶盏,茶汤是满的,他一口没喝,但已是冷了。 她抬起头,正撞上谢瞻似带着笑意的眸光。 “这个抉择竟需要思考这么久吗?” “我原以为公主都不会觉着为难的。”见她望来,谢瞻慢声道。 傅瑶光给自己的茶盏中添了茶,又添了蜜,而后道: “我有什么可为难的?” “我的父皇为了利益将我送到这里来,母后待我不亲近,母妃更是素来冷淡,同晏朝的婚事是父皇强加给我的。” 她看向他。 “更何况,如今大乾早也没了我牵挂的人。” 谢瞻捏着茶盏的手松了又紧,他盯着她,反问道: “那,公主牵挂的人,如今在哪?” 傅瑶光只弯唇笑了笑,却没言语。 两人俱是沉默下来。 这几次会面,她同谢瞻总是聊到沉默,大抵是真的聊不来。 蓦地,谢瞻低笑了声,望向她道: “公主,你还没有回答我,届时你会作何选择?” 傅瑶光只道:“我以为你听明白了我的意思。” 争鸾 第94节 “是么。” 谢瞻不置可否地笑笑,而后执起茶盏晃了晃。 “如此的话,公主同我便是盟友了,却不知公主在这茶中添了什么?” “能让你死的东西。”傅瑶光答道。 谢瞻眉眼神色冷了一瞬,复又温和下来。 “就这么恨我?” 傅瑶光认真看他一眼。 “你让我来到这里,让我只能在你身边依附于你。” “只是物是人非,你我虽是故人,却也只能是故人了。” 她一番话说得极慢,似是伤怀,又好像是在劝慰自己。 谢瞻顺着她的话追问道: “为何只能是故人。” “你不能接受我另嫁,但你身边也有许多旁人。” “虽是如今情势在你,我身不由己。” 傅瑶光平静道出自己的处境,却并不如何惊惶。 “可我决不会再如我母妃那般,日日等着一位后宫三千的帝王的垂怜。” “就像我刚到这里,你只手几乎要拧断我的脖子,我想杀你,这很稀奇吗?” 这话听着实是不成体统,可谢瞻却像是被取悦到了一般。 他将茶盏中的茶汤倒到装着茶渣的水盂中,而后拿过傅瑶光用过的茶盏,将她给自己添好调好的茶饮尽。 “不稀奇。” 谢瞻将她的茶盏放到她面前。 “我从前竟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一面。” “那又如何?” 傅瑶光松了口气,不着痕迹地松开桌下捏着裙衫的手。 “不如何,只是和我很像。” 谢瞻指背轻轻蹭了蹭她的脸。 “我很高兴。” 正说话间,外面谢瞻带来的人隔着门通报,声音有些颤。 “陛下,傅、傅姑娘托人送来餐盒,是姑娘亲手做的汤食。” 大概见里面无人回应,通传的人又大着胆子道了句。 “姑娘还说,今日在马场吹了风,身子不大舒服,用了晚膳吐了大半,本也不便再见驾,所以送来这食盒当真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担心陛下的身子,也请郡主宽心。” 傅瑶光低笑出声。 傅琅玉的动作真的很快,不枉她特意安排琼珠去透了消息。 在谢瞻开口前,她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扬声道: “送进来吧。” 第65章 傅琅玉送过来的食盒, 一看便知道是用足了心思的。 外层用的金丝楠木,内里的隔层用的也是上好的锦缎,琼珠在一旁将里面的餐食一一拿出, 一应摆盘俱是精致。 最下面放着一方丝帕。 傅瑶光看了眼,却也没碰。 满桌的吃食,坐在桌边的两个人谁也没有动筷的意愿。 傅瑶光心里却有些着急。 谢瞻没喝的那盏茶里其实没有毒,是那只她给他备下的茶盏有问题。 但她原也没指望他会用。 他如今对自己的态度, 既过分的亲昵,又带着试探和防备。 只不过若是他当真毫无防范地喝了那盏茶, 倒也算是一了百了。 她今日有意引他来,确是有自己的目的。 谢瞻防了她备下的茶具,却不会对她也喝过的东西起疑心。 她用过的茶具、亲手煎的茶俱皆没有问题。 有问题的是调盏中的蜜。 当日父皇亲手给她的好东西,无色的春毒,味道却是甜腻的,谢瞻却不好甜食, 若是加在其他吃食里,谢瞻断不会碰一口。 这毒大约一个时辰便会发作, 和青楼教坊里那些东西的药效差不多, 只不过若是当着借着药性找人纾解,最多不出三个月,人便会虚弱地连卧病多年的老妪都不如。 若是自己一个人撑过去, 那便只会发一身汗,睡一觉便没事了。 父皇给她这玩意,其中意味不言而明。 只不过她却不想把自己也搭进去, 特意去让琼珠假作说漏了一般, 让傅琅玉以为,她今夜不择手段也要留下谢瞻在她这里过夜。 傅琅玉是真没让她失望。 只是看谢瞻这模样, 竟是不大想走。 思索片刻,傅瑶光轻笑了笑,而后道: “说起来,端王郡主同你本也是要成亲的。” 她看向他,“如此说来,我现今反倒是多余了。” 谢瞻沉默着,打开汤盅喝了些,望向她的神情里带着歉意。 “我会解决好这些。” “怎么解决?” 傅瑶光倒是当真有些好奇。 谢瞻并未正面回答,他的眼底带着势在必得的冷色,朝她望过来时,几欲让她想起当年他逼宫杀进皇城时的模样。 “待我一统天下,你会是我唯一的皇后。” “本也没说听说过哪朝哪代的皇后同时有许多人的。” 傅瑶光笑着反诘了句。 她将餐盒下的那方丝帕拿出来,瞧了瞧,笑了。 “谢瞻,你看看这上面是什么。” 傅琅玉怕是真的觉着,她至今仍对谢瞻念念不忘,一听到她让琼珠放出去的消息,只怕是都没闲着。 说不定待会谢瞻再不过去,她的人还要来找。 “不过是普通的绣件罢了。” 谢瞻拧眉看了眼,不动声色地放在一旁,淡声道。 “这上面绣的,可是石榴。” 傅瑶光抬手拿起来,将绣帕翻转,放在谢瞻面前。 “这种样式的绣件,连石榴花都少见,何况是这石榴呢。” “谢瞻,方才我可听到了,你的人通禀时说她不舒服,还吐了。” “都说石榴有多子多福的寓意,还真是灵得很。” 望着面前的绣帕,谢瞻面色渐渐难看起来。 正这时,外面人再度小心通传。 前次得了谢瞻的回应,大抵是觉着在谢瞻心里,她还是不如傅琅玉重要,这小厮再来时便有底气多了。 “陛下,傅姑娘方才晕过去了,院子里的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特意来请示,可否去外面为傅姑娘请一位大夫诊治一下看看?” 傅瑶光这会也觉着身子有些不大利落,她悄眼看谢瞻见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大抵他习武,身子底子好些,不比她这般,药性也不似她发作地这般快。 她定了定神,故意推了下那食盒,吩咐琼珠。 “闹眼睛,都装回去。” 琼珠依她吩咐,将摆出来的杯盘汤盅又装回食盒。 傅瑶光站起身来,看着谢瞻,一字一句道: “谢瞻,带着旁人的东西,赶紧从我这里离开。” 大抵他自己也觉着这会再不适合同她说些有的没的,他唤人进来,将傅琅玉送来的食盒拿上,起身欲往外走。 行至门旁,谢瞻回过身对她道: “瑶儿,不管你信不信,这么些年,我谢瞻当真只对你动过心。” 他背对着中庭的月色,傅瑶光看不清楚他的脸,自然也看不到他说这话时究竟是何种神情。 不过也不重要了。 如今的谢瞻,涉足帝位,华裳贵饰,早已和前世她对他动心时的谢瞻判若两人。 又或者说,她从来便没有看清楚过他这个人。 贪得无厌,又凉薄自私。 争鸾 第95节 从前她看得清他的面容,却看不清他的心思。 如今月夜遮掩着他的身形,他的所思所想却无处遁形。 傅瑶光这会已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见她没有回应,谢瞻出了门,快步离去。 视线再看不见他的人时,傅瑶光腿一软,便跌坐到地上。 琼珠立时过来将她扶起来。 “殿下?” “没事,有些腿软罢了,扶我进去。”傅瑶光低声道。 坐回床边,烟萝打了水来,傅瑶光这会已是很不舒服。 她勉力撑着,低声吩咐着。 “今晚不要让旁人靠近我这里。” “琼珠,你盯着点傅琅玉那边,看看谢瞻今夜是不是在那边过夜的。” 顿了顿,她又道:“还有,看看能不能打探到她是否真的有孕。” “殿下是怕因她这孕事再节外生枝?”烟萝问道。 傅瑶光摇摇头,“我怕谢瞻为了迫我在和谈时做出他想要的选择,可能会落胎。” “到底也是我的亲族,便是傅琅玉自愿,也不至于……” 她没将话说下去,似是累了,也不想再开口,只让她们也都出去。 “烟萝、琼珠,今晚辛苦你们了,但在这里,旁人我实在信不过,切莫要让外人进来我这。” “殿下放心。” 房内只余下傅瑶光自己一人。 这会距离她喝下那掺了东西的茶差不多也有大半个时辰了,她将自己缩在榻上,被衾本是冷的,榻上也没半点温度,可她身上直发热,哪哪都不舒服。 从乾京一路来到这里,她背负着两世的恩怨,又因着皇族公主的身份,被莫名的权欲和利益缠绕其中不得解脱。 她从不觉着自己有什么特殊的,也没想过以己身承担世间如此重负。 可偏偏两世为人,竟都要做这两国相争的牺牲品。 从离开乾京的那一日,她就克制着自己,不再去想那个人。 不敢想,不愿想,更不期待见到他。 她怕看到他,怕他误会也怕他伤心难过。 更怕看到他冷漠又失望的眼神,平静又淡漠地同她问好,当真唤她那个假的英寰郡主的名头,从此再和他没有半分关系。 这几乎成了她这些时日的梦魇。 可此时此刻,她浑身不适,在异国异地看不清前路,迷迷蒙蒙之间,却仍在无意识地一声声唤他的名字。 “……晏朝。” “嗯。” 晏朝低低应声。 他坐在床边,沉默地瞧她现在的样子。 良久,他轻柔地抚去她的眼泪。 这会已是子时过半,夜已深了,她仍是一副极不清醒却又极难受的模样。 晏朝任她抱着,只是将她在身上乱摸的手拿开了些,靠坐在床边将她揽紧在怀中。 他今夜刚到姜国国都,便来了这里。 对于傅瑶光来到这里的名头,傅瑜给他的说法是,他的父皇是想为他扫清后患,牺牲一个女儿,除掉谢瞻,吞并姜国,震慑四海,以此换得他继位后的太平盛世,换大乾的百年清平气象。 对于老皇帝而言,这大抵是很值得的。 在客栈的客房内,晏朝看着面前星夜兼程赶路、犹带着一身寒气的傅瑜。 自晏朝开蒙,便是太子伴读,傅瑜是他的至交好友,更是他认定的主君。 当今陛下作何抉择,他不做评判,他只是看着傅瑜问了句: “殿下也觉着,这样值得?” “修明,你这是说的是什么话?” 傅瑜拧起眉,似是有些不悦,却仍是如以往那般,开口时唤的也不是皇帝给晏朝起的表字怀安,而是晏朝祖父为他起的表字,修明。 “我若是也赞成父皇如此决断,我如何现在会在这里?” “立国之本应是民生,是正道,怎会是这样的歪门邪道?” “再则,若是我也同父皇一样想,我何必现在又告诉你这些事?” “更何况,你这么些年的心思,我又如何不知道,而且瑶光也是我的妹妹,当日没能劝谏住父皇,我已是极自责,如今亲自前来,也只是想要她知道,她不是没有退路,莫要一时想不开,自己走了绝路。” 正这时,傅瑜暗中派这跟着傅瑶光的人回来,说是听到琼珠同傅琅玉的人说的话,觉着事大,立时来通禀,晏朝这才过来这一趟。 这会傅瑶光已是在他身上胡乱攀摸,晏朝用浸了冷水的帕子小心为她擦拭,爱怜地将她带进怀中。 她唤他,他便应声。 一直到天光微亮,她方才慢慢睡熟。 晏朝一夜未曾合眼,从床榻上起身,将她盖好,穿好衣衫推门往外走。 门外的琼珠和烟萝也一夜未合眼,哪怕是晏朝来了,也仍是守在门外。 这会见到晏朝似是要走,烟萝和琼珠对视一眼,二人犹豫着正想说些什么,晏朝却已是开口。 “好好照顾她。” “不要说我来过。” “晏大人不带殿下一并离开这里?”烟萝低声问。 晏朝回过身,朝屋内看了眼,却没说什么。 夜里他倒是当真想过就这样带她走。 虽然她都已经安排好了,看起来也能将自己保护得很好,可只要一想到若是依着皇帝的意思,她这幅情形,却是在谢瞻身侧,他心头火便熄不下来。 可他来这里之前也问过了傅瑜的人,她这阵子当真做了不少安排。 想来即便是被逼来此,她也有想做成的事,他总要问问她的意愿。 若她想要得到什么,他会尽全力帮他达成。 若她做这些是只是为了保全自己,那他便会带她离开,这些麻烦事,自有他来解决。 只是这些事她不必知道。 晏朝再度望向房中她在的方向,顿了顿后道: “好好照顾她,待她清醒后,我会安排同她见面。” 第66章 傅瑶光醒时正是午间。 她坐在床边, 面上满是迷茫和犹疑。 昨夜昏沉之间,她觉着似是看见了晏朝,她摸了, 也抱了,好像还想做什么时,却被他挪开了手。 烟萝和琼珠知道她醒了,便端着热水和早膳进来, 傅瑶光面上热意稍退,想了想唤住琼珠: “琼珠, 昨夜……谢瞻可是在傅琅玉那歇了?” 琼珠一怔,而后点点头道: “是,昨夜郡主那边不仅唤了太医,还让人去连夜寻糕点师傅做了些郡主喜欢的点心。” “而且听说,是谢瞻的人亲自去寻的,也特意叮嘱了, 妇人有孕,不要放太过寒凉的食材。” 听琼珠这样一说, 傅瑶光点点头。 她本来还有些担心, 想着若是傅琅玉当真有孕,谢瞻那样不择手段的人,说不定会觉着她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看他这般小心, 看来反倒是自己想多了。 傅瑶光沉吟着,片刻后看了琼珠一眼,再度问道: “……昨夜, 傅琅玉那边, 叫水了吗?” 琼珠面上微红,却明白她的意思, 点点头。 “叫了,陛下的人在那边盯着,叫了不止一次。” 她顿了顿,有些不大确定地继续道:“而且后半夜又传了一次太医,说是郡主身子不舒服。” 傅瑶光这会已是梳洗好了,起身来到桌旁坐下,端起粥碗,小口地喝着。 烟萝将水盆端出去,不多时快步回来,将手中之物递给傅瑶光。 “殿下,方才护国将军府上的人送过来的,说是府上小姐相邀,在云仙楼雅间一叙,这是帖子。” “知道了,去回了吧,我会去的。” 傅瑶光点点头算是应了。 云仙楼算是京都小有名气的酒楼,只不过闻名之处并非是菜肴和美酒,而是酒楼内别致的布局和装潢。 傅瑶光跟着顾时安留在外面等她的人一同往里进,只见这云仙楼的一楼便都是私密的隔间,不像寻常的酒楼,一楼大堂置下许多散桌。 酒楼内的过道回廊两侧的书画,傅瑶光只一眼便瞧得出,必定是出自名家大家的手笔。 顾时安定的雅间名号是云阔,傅瑶光到时,她正在用茶。 “来了?快坐。” 争鸾 第96节 看见傅瑶光到了,顾时安随意同她说道,态度熟稔的好像她二人不是昨日才相识,而是相交多年的闺中好友。 不待傅瑶光坐好,顾时安便起身来到她身侧,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宽大的衣袖往上掀。 傅瑶光不解其意,却任由顾时安动作。 她腕间今日没带旁的首饰,只昨日顾时安亲手套上去的那只镯子晃晃荡荡地挂在她白皙手腕上。 顾时安指尖点了点这只镯子,而后放开她,坐回到对面,笑吟吟地说道: “我很开心,这杯便请你喝了。” 言罢,她拿起一旁的杯盏倒满,推到傅瑶光近前。 傅瑶光一怔,却没说旁的,径直拿起喝了一口。 只这一口,她喉中腹中便火烧火燎地,辛辣地令她眼泪立时落下来。 入口的哪里是茶,分明是酒,这酒还不似乾京贵族喜好的那些一样平淡无味,而是极其烈的酒。 见她这般,顾时安笑起来,从一旁给她倒了杯水。 “还真像哥哥说的那样,你们乾京的女子都不好饮酒。” 顾时安摇头叹息了句,而后一双清亮的眼就盯着傅瑶光笑。 方才这一口酒下去,好半天傅瑶光才缓过劲,一抬头便对上顾时安的眼睛。 傅瑶光知道她是故意的,却不知为何,偏又觉着她没什么恶意。 “倒也不是从来不喝,只是确是没喝过这么烈的酒。” 傅瑶光回想了下方才入口的味道,又道:“我现在只觉着辛辣,也喝不出好坏,若是姑娘要我品鉴,我是当真道不出什么话来。” 顾时安笑笑,眸光却有些散,似是在回忆什么,片刻后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从前我也觉着这东西难喝,哥哥那时候总骗我喝,然后看我辣地直掉眼泪,他在旁边笑的几乎都要直不起身了。” “后来我长大了些,年节时候哥哥回来,我同他坐在房顶,对着天和月共饮,哥哥说边地军中清苦,冬日时将士们也没什么御寒的东西,每每喝上两口,便觉着身子暖和些。” 傅瑶光听得有些入神。 乾京内同她相熟之人鲜少有亲自带兵出征的,从前也没人同她说过这些。 “不过喝了酒大约也只是身子不觉着冷了。”她轻声道。 顾时安点点头。 “哥哥也是这样说,可是只是不觉着冷,多少也能舒服些吧。” 乾国和姜国是东西接壤的,姜国最北之外,尽是外族之人,那边确是极冷的地界,若当真如顾时安所说,需要用这种望梅止渴的办法取暖,那她口中的哥哥多半是在那边戍守了。 “你的兄长,驻守的是姜国北境之外?” “嗯。” 言及兄长,顾时安神色格外怀念,她看了傅瑶光一眼,低声道: “原本先皇让他和父亲一起去驻守乾国和姜国的交界的,但哥哥当时却说,不管是乾国姜国,还是梁国卫国,实则大家都是同根同族,比起内斗、互相屠戮,还不如让他去北境之外驻守。” 傅瑶光沉默下来。 她不喜欢战事,也不愿看到百姓受难,可是她是乾国的公主,在今日之前,其实她心中的子民,言及的也只是大乾和归附于大乾的百姓。 如顾时安口中,她的兄长所说的这般话,她还是头一回听到。 确是如此,无论是乾姜梁卫,还是其他的几国,他们有着共同的语言、共通的文化,几百年前的的确确是同祖同宗。 “你的兄长,很了不起。”傅瑶光说得很真诚。 “那是自然,我的哥哥是这个世间最好的男儿。”顾时安理所当然地说道。 “顾将军现在也在北境吗?” 傅瑶光觉着哪里似是不大对劲。 若是顾时安口中的这位兄长当真有如此的胸襟抱负,如今姜国这般局势,顾家又在风口浪尖,他如何还能安心守在北境? “……” 顾时安神情渐渐冷凝。 “哥哥他……” “死了。”她盯着酒盏轻声道。 “……” 傅瑶光默了默,“抱歉。” 她猜到了些,却仍是问了,有几分故意戳人痛处的意思。 “没什么,我几日既同你说起,便没有要避讳的意思。” 顾时安轻声道,“哥哥刚走的时候,我确是接受不了,可如今我总要振作起来,做些什么的。” “哥哥是死在战场上的,从前他去北境时,便与我说过,他不喜战事,可父亲领兵多年,他是父亲的长子,必然也要投身于战场之上,北境之外蛮人奸杀抢掠,边地百姓不堪其苦,哥哥在那边领兵的这几年震慑地那些蛮人连边城百十余里外都不敢接近。” “今岁年初时,他回来,我们像小时候那样一起上屋顶喝酒,他那时便与我说,最快明年的这个时候,他就能将那些蛮人赶回他们原本生活的土地,将那块失了三百多年的故土夺回来。” 傅瑶光听出来几分不同寻常,却没开口打断,静静听着顾时安往下说。 “姜国宫变内乱时,哥哥在那边打仗正吃紧,原本要送到北境的粮草补给因为京都的内战耽搁了足足一个月,等增援送到那边,哥哥和他带领的四万将士在前线因后方断了粮草,早已没了活路,全都死在了山野。” “那些蛮人早就恨透了我哥哥,他们将他带走了。” 顾时安眸中蓄着泪,低声说完,泪水盈满眼底,落进杯中。 傅瑶光听得难过,想了想,抬手握住她的手。 顾时安抹去眼泪,她朝傅瑶光看过来。 “你是乾国送来的郡主,不是我们姜国人,可是哥哥说过,人只分好人恶人,与人相交要看是否是同道中人,而不是看是乾人梁人卫人还是姜国人。” “昨日的马球,你虽然玩的不怎么好,可是我很欣赏你,我想你大概也看出来了,我顾家处境并不好,十有八九,我要被送进新帝的后宫里,保全我的家族。” 顾时安顿了顿,毫不避讳地继续说道: “可是他是间接害死我哥哥的人,我厌恶他,况且抛却个人的感情,他登位后的这些行径,既不配我,更不配那个位置。” “你既然是送过来同他成亲的,能否借你乾国的势,迫他身边只你一个,成全我?” 顾时安颇有几分为难地说罢,她起身来到傅瑶光身前,屈膝跪下。 “若郡主愿施以援手,我愿以京都内三条街的商铺和一间票号作为谢礼。” “这是我能给郡主的所有了。” 似是顾时安自己也觉着,许诺银钱有些俗气,怕傅瑶光不稀罕,又补充道: “这是我能做主的所有了,我没办法许诺顾家会帮你,也不能动用旁的东西,只希望郡主海涵,不过将来若是郡主有需要,我定会尽全力回报。” 傅瑶光没想到她会同自己说这番话。 可惜,她的目的和顾时安想要的完全不同。 沉默良久,傅瑶光将腕间顾时安送她的镯子脱下来放到桌上,在顾时安失落的目光中,轻声道: “昨日我确是故意引起你的注意,也确是想要借助你和你背后顾家的势力达成我自己的目的。” “只是今日你说的这些,我还要再考虑一下。” 傅瑶光起身,“顾姑娘,听你讲述,你兄长的为人确是令人景仰,只是如今我在京都举步维艰,一举一动皆是慎之又慎,便是再如何同情你们兄妹的遭遇,我都不会头脑发热地在现在给你答复。” 顾时安眨眨眼,也站起来,看着傅瑶光的神情带了几分恳求。 “既是如此,我等得,三日够不够?或者七日?三日后我给你递帖子,若是你没考虑好,七日后我再递一次,若是你还不接受,我便不会再来叨扰。” 傅瑶光没应她的话,只道: “顾姑娘请留步吧。” 她从这件名作云阔的雅间走出来,站在三层的回廊中,走得有些漫无目的。 顾时安将她的身份和目的想得太简单了。 今时今刻,她只想要谢瞻的性命。 他欠她太多,总要还回来些才公平。 若是顾时安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她恨谢瞻篡位,波及她远在北境战场的兄长,那即便她知晓自己想要谢瞻死,便是不能成为助力,总不会站在谢瞻那边,最多就是隔岸观火。 可她不能确定顾时安今日说的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倘若她只是不想嫁去谢瞻的后宫,才同她说得这番话,那她贸然说了真话,说不得还要引火烧身。 总要再让人去探探顾家的事情,才好再同这位顾姑娘接触。 傅瑶光一边想着,一边在三楼慢慢往楼口那边走。 行至一处雅间的门旁,却忽然被里面的人抓住手腕,一牵一带,傅瑶光便被拉近房内。 她惊得不行,可再一瞬间便被抵在门上,一抬眼却看见了她此时最不可能看到的人。 晏朝。 第67章 被晏朝抵在门上, 傅瑶光目之所及便只有他一人。 他神色淡淡,垂着眼不动声色地望过来,瞧得傅瑶光有些发怔, 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都知道了吗? 傅瑶光心头有些茫然地想。 “在想什么?” 晏朝平静地问道。 “我……” 傅瑶光避开他的眸光,嗫嚅着开口,可到底也不知这话头要从何说起。 面前的男人却忽地笑了笑,稍向后退了些, 微侧过头端详她的神情。 争鸾 第97节 “不认得了?” 他说话时的样子太过于冷静,以至于傅瑶光都不大确定, 他方才是不是在同她讲玩笑话。 她抬手攥上他臂弯的衣袖。 “认得的。” “晏大人。” 她小声唤他,目光却有些游离。 晏朝定定瞧着她的眼微眯,眸中似有几分不满,在傅瑶光还没搞清楚状况、更没想好到底要如何应对的时候,将她攥在自己臂弯的手带到自己颈间,另一手环至她的腰后, 将她再度抵上门板。 下一刻,他重重咬了她的唇。 实则两人分别不过月余, 可历经的事太多, 以至于傅瑶光许久都没再同旁人亲近过,下意识地惊呼出声。 门外原本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她身后的烟萝和琼珠骤然见她被拽进门内,这会也在门外拍门板, 正听到她的声音。 “公主?”烟萝急地都没顾上称呼。 傅瑶光被她一喊,便挣扎起来,晏朝稍稍放开她, 又在她唇上轻轻蹭了蹭, 而后对门外沉声道: “是我。” 隔壁似是出来了什么人,恭声同傅瑶光的人行礼, 而后晏朝低声同傅瑶光道: “让你的人去隔壁坐会,我有事同你说。” 傅瑶光此时也缓过神来,她低声对外面道: “我没事,你们在隔壁等我。” 烟萝和琼珠二人昨日便见过晏朝,知道他在京都,这会也听出了他的声音,放下心来,跟着去了隔壁的房间。 外面的动静渐渐消停了,傅瑶光也放松了许多,她人仍被晏朝扣在怀中,却仰头看了看他,伸手戳了戳他的胸膛。 “晏大人好像瘦了些。” 顿了顿,又抬手摸了摸他的脸。 “好像也没怎么休息好。” 晏朝面上有了几分笑意,捉住她的手握住捏了捏,看她一眼低声道: “这会不怕我了?” 他握着她的手并未用力,她一挣便挣开了,而后她抬手环上他的颈,头也埋进他的怀中,再开口时声音便有些闷闷的。 “我不怕你。” “我只是怕你气我。” 晏朝不喜用熏香,但这会傅瑶光埋在他怀中,却总觉着有熟悉的味道。 他原本抚在她腰身的手这会就像安抚小孩子一般,一下下地顺过她的脑后,让她觉着说不出的心安。 可他越是这般,傅瑶光便越是觉着委屈。 渐渐地,晏朝胸口处的衣衫洇湿了一大片。 “哭什么?” 他将她的头从怀中抬起,皱眉问道。 傅瑶光犹有些哽咽,一听他问,更是忍不住眼泪。 她别过他的手,再度埋进他胸口。 “……你越问,我越想哭。” 话音方落,傅瑶光便觉着自己身子一轻,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攀紧他,而后才反应过来她被他抱起来往这房间的里间走。 此处并未置下能入睡休息的床,只一张供人对坐的美人榻,榻上一方小案放着酒盏。 晏朝坐在榻上,也没松开她,就顺势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连个说话的功夫都没留,便扳着她扣向自己。 他抱着她走过来时走得不紧不慢,可仰头吻她的动作却急切甚至带着几分狠劲。 “方才唤我什么?” 许久,晏朝同她稍稍分开些,他的气息沉沉,紧盯着她问道。 傅瑶光被他撑着坐在他身上,她的气息也不稳,一双眼湿漉漉的,下意识地应他。 “晏大人。” 他不吭声,只靠坐在榻边,面上瞧着是一丝不苟,可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手却顺着她腰身一寸寸地往上抚,望着她的目光带着少有的侵略意味。 傅瑶光知道他的意思,指尖点点他的唇。 “晏朝。” 他似是还想再说什么,傅瑶光同他对视片刻,忽地俯身贴近他。 这一动,她湿软的唇瓣轻轻蹭过他的脸颊,而后她在他耳边小声同他道: “你是不是想听,夫君?” 晏朝没言语,只将她圈紧,抬起她的脸欲再度吻过来,却被她躲开,而后用手挡住他的唇。 “我偏不这样叫。” 她用手捏了捏他的脸颊。 实则没什么肉,也不够软,可她瞧着他被自己捏住侧脸便觉着有趣。 “你是我的驸马,你得听我的。”她笑着说。 这么会功夫,她又哭又笑,面上的妆早已在他身上蹭了个干净,发髻和衣衫也算不得齐整,可落在晏朝眼底仍是可爱至极的。 于他而言一贯如此。 他瞧她良久,而后点点头。 “我是你的驸马,你呢?” “你是我的公主还是……谁的英寰郡主?” 他这样问她时,面上竟还是笑着的。 听到他这话,傅瑶光似如梦方醒般回神。 眼下不是晏府,更不是她的公主府,她同他之间也早已不是当初在乾京那般的光景。 好像被人兜头泼了冷水似的,傅瑶光挣开他的手,从他身上下来坐到一旁。 一旁晏朝从案上拿起酒盏,自斟一杯饮尽,抬手揽住她的肩往自己怀中带。 “是我说错话,自罚一杯。” “晏朝,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她轻声问。 “昨日。” 傅瑶光似是想起什么,蓦地看向他。 “那,昨晚不是梦,当真是你来过?” “我昨天、我……” 她后知后觉地开始不自在,支吾半天,终是问道: “我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晏朝低低笑了声,侧过头看她时,眼底带着浅淡笑意。 “更不该说的不也早就说过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什么不该说的、不能说的,傅瑶光被他这话绕了绕,抬眼却对上他含笑的眼。 ……更不该说的? 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是此前那些同他共枕同眠的许多个夜晚,他诱着自己说的一句两句、许许多多句不足为外人道的那些话。 她半是恼半是羞地嗔他一眼,再不看他。 同这人分别这么长时间,此番再见面,傅瑶光几乎要忘了,这人私下里对着她原就最是喜欢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 “是我没能护住你。” 良久,晏朝声音低沉,在她身旁自语一般地说道。 “我原以为你在京中会很安全,即便是陛下近些年愈发喜弄权术,疑心过重,可我想着你是他的女儿,便是时局不稳,总不会再波及你。” 傅瑶光微微发怔。 父皇这般决断,她自己初听闻时犹不敢信,更何况是旁人。 她自乾京来此,从未怨过旁人。 是她和谢瞻之间的恩怨,所以被送来这里的才会是她,也只会是她。 她摇摇头,握住他的手。 “这同你有何干系?” “父皇让我来时,你早已不在京都,况且你身边大概也不会有人知道我的这些事。” “父皇也不会让你知道的。” 傅瑶光说到这忽地顿了顿,而后望向他喃声道: “可,你现在还是知道了……这怎么会呢?” 晏朝沉默了会,并未回她的问,反而问她道: “瑶儿,若我说我现在将你送走,远离这些人和事,你可愿?” 傅瑶光想也不想便道:“不愿意。” 她看着他,正色道: “躲又能躲去哪里呢?我离开了,这里便能不打仗、不死人了吗?” “更何况,有些事注定是我要做的,我也不能躲,否则只会牵累更多人。” 争鸾 第98节 晏朝定定地垂眸看着她,许久方才开口。 “当我听闻你故意刺激傅琅玉,惹她生疑,结交顾家,又给谢瞻用了毒,我便知道你有自己的打算。” “昨晚有那么一瞬我是想直接带你离开的。” 他顿住话头,再度自斟了一盏酒,饮罢继续道: “你想做什么?杀了谢瞻?” 傅瑶光犹豫半晌,终是点头。 “他该死。” 自今日见到晏朝时,一直到此刻之前,他朝傅瑶光望过来的神情都是平和温柔的,可此时此刻,他再不似先前那般。 他眸中似有暗色,带着几分强势问她道: “杀了他之后呢?” “什么?” 傅瑶光有些没理解他的意思。 “你杀了他,然后呢?你有什么打算?” “即便是谢瞻如今不得民心,可若是死了,罪魁祸首也难为姜国所容。” 晏朝话中的弦外之音便是,她若是杀了谢瞻,只怕姜国人也不会放过她。 可她被逼迫着来到这里,便觉着谢瞻只要活着便会生事,她和她在意的人便都不得安生。 两辈子无论自己是否嫁与他,都不得安生。 天意如此,那她想要改变这一切,自是要做些什么才是。 “父皇让我来此,给我那样的毒药,给我开了刃口的匕首,要我做这些事,事情办成了,不会让我死在姜国的。”傅瑶光半真半假地说道。 晏朝轻笑了声,“这倒是,英寰郡主是不会死在姜国的。” 他看着她继续道:“但是英寰郡主大概也回不去京都了。” 他一字一句说得平静。 傅瑶光没否认。 她就是看清楚了这一点,此前便知道,自己同晏朝只怕是再无可能了。 她顶了英寰郡主的名头来到这,于父皇而言可能只是一统天下的一步棋子,棋下完了,不够完美的棋子自然要剪除掉才能顺心如意地布局下一盘棋局。 谢瞻死了,她大概也就时日无多了。 原本傅瑶光觉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今日一见到他,她就觉着舍不得,觉着好像这个世道还是不大公平。 蓦地,傅瑶光手里被晏朝塞进来一物。 她拿起看了一眼便是一惊。 “这……这不是兄长带着不离身的吗?” 手上的是一枚扳指,是太子傅瑜从不离身的私物,是他四岁开蒙时,太上皇亲手交给他的。 如今却在晏朝手里,现下更是静静躺在她的掌心。 “傅瑜昨日到了京都。”晏朝道。 傅瑶光恍然,“怪不得你知道了我的事。” “他让我将这扳指交予你。” 晏朝看向她,“瑶儿,你还有家人。” 傅瑶光眼底有些泛酸。 其实傅瑜同她算不得亲近,他是她敬重的兄长,他待自己和其他的姐姐从来都是一视同仁的。 皇兄从来都不赞同以姻亲来稳定朝局,当初父皇欲送她来此,皇兄也是极力反对的。 只不过如今会将此物给自己,除了不满父皇如此决策,也有晏朝的关系。 傅瑶光想了想问道: “皇兄现下在何处?若是我想见他的话,方便吗?” 若是傅瑜愿意帮她,许多事她做起来就便利多了。 晏朝点点头,“他今日也在,晚些时候便见到了。” “晚些时候?”傅瑶光顺着他的话反问。 “嗯。” 他忽地倾身过来,抬手将她揽进怀。 “现在,让我抱一会。” “瑶儿,我很想你。” 第68章 快到晚膳的时候, 隔壁过来人唤晏朝和傅瑶光一同用膳。 傅瑶光便是听见这通报的人声才醒的。 这段时间她几乎没一日是睡得踏实的,每到入夜便辗转难安,便是睡了, 也是接连的梦魇,也就是今日,虽然在这不甚宽敞的地方,甚至连腿都伸不开, 可她睡得很好。 就是被压在下面的手有些酸麻。 她坐起身,一边揉着手肘, 一边往门边看。 晏朝这会也走进来,见她醒了,坐回到她身侧,朝她的手腕看了看。 “不舒服?”他问道。 “麻了。” 傅瑶光看看他,弯起唇笑了,故意同他道: “定然是被你压着了。” 晏朝低笑了声, 抬手将她手拉过来,一下下揉地很轻缓。 “公主明察秋毫, 臣自愧不如, 待日后回京了,看来这三司的刑狱之事公主比臣适合。” 他刚开口时,傅瑶光还以为他是真的在夸耀她, 哪知道这话越听越不对味,她觑他一眼,轻哼着道: “晏大人牙尖嘴利, 依我看正适合带使团出使。” 她说完便弯唇笑起来, 晏朝慢慢也笑了。 “臣比不了公主。” 他松开为她揉手腕的手,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低声道: “可觉着饿了?去隔壁见见你皇兄?” 傅瑶光方才也听到门外来人请她和晏朝过去的话音了,她点点头,却忽地想起什么来。 她的衣衫发髻这会定然是没法见旁人的。 可她在屋内四处看了看,却没瞧见妆镜。 实则也正常,这酒楼的雅间,压根便没留置休息小憩的地方,自然也不会有女子梳妆的妆台。 她有些羞恼地戳了戳晏朝。 “都怪你。” “我现在发髻定是乱糟糟的。”她小声道。 晏朝闻言,朝她头上打量半晌,点了点头。 “确实。”他声音淡淡。 傅瑶光听得更气,看他一眼,趁他不防备,抬手欲解他的发冠,可还没碰到,她的手便被他攥住。 他眉眼含笑,将她手拢在掌心,连声音也带着笑意。 “我去给你唤烟萝和琼珠过来可好?” “嗯,准了。”傅瑶光煞有介事地应道。 她翘着脚坐在床边,看着晏朝往外走的身影,眸中是她自己都没发现的欢喜。 烟萝和琼珠动作很快,一刻钟后,傅瑶光跟着晏朝来到隔壁的雅间。 傅瑜正坐在主位上喝着茶,见她进来,便起了身。 同晏朝之间傅瑶光自是不需要讲什么虚礼,可此时见傅瑜却不行。 傅瑶光来到近前,规规矩矩行礼。 “见过皇兄。” “在这边不必拘礼了,唤兄长便是。”傅瑜微笑着道。 他将傅瑶光扶起,也没让晏朝行礼,将房中侍奉的人尽数屏退,只让人去传酒楼备好的晚膳。 傅瑶光挨着晏朝坐下。 她同傅瑜一贯不亲近,京中许多同她相识、一同长大的宗亲世家子弟,幼时玩得好的她都是唤哥哥,可从来她见傅瑜都是唤一句“皇兄”。 从前在宫学读书时,他倒是也会应下她的一些不出格的请求,甚至允她出宫去玩,只不过她这位太子哥哥对谁都是一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架势,便是待谁好,说破了天也就只是三分好。 傅瑶光悄悄看了眼晏朝。 她是今日方知,皇兄和晏朝的关系竟是真的很不错。 想起这两人平日里见面时冷冷清清的情形,又觉着情有可原。 都是这种闷葫芦一般的寡淡性子,一般人大抵也交不来。 争鸾 第99节 她一边吃一边胡乱想着。 用过晚膳,换了茶台上来,傅瑶光想了想,没让旁人来奉茶,主动起身煎茶,而后敬给傅瑜。 “瑶光敬谢皇兄。”她没说缘由,只是十分诚心地说道。 傅瑜笑着接过。 “自家兄妹,不须如此。” 傅瑶光又给晏朝倒了一盏,却只是递给他茶盏,什么都没说。 晏朝接过,极自然地将她揽到身旁,从一旁推过来另一只满盈的茶盏。 “你这茶你若是喝了,晚些时候又睡不着了,给你准备了梨汤。” “从前你我还笑陆文清无状,如今我看,你同他也没什么差别。” 一旁的傅瑜瞧了半天,而后笑着感叹道。 傅瑶光有些好奇,“皇兄也见过陆文清?” 对于晏朝的这位表兄,傅瑶光只当初在定州时见过一面,被他留下的茶摆了一道,又听晏朝讲了些他和临川江家姑娘的旧事,着实是没留下什么好印象。 只不过这人未入朝堂,傅瑜竟也知道他的事。 “当初在外游历时见过,是个有趣的。”傅瑜应道。 同晏朝和傅瑜这种冷淡的性情相比,陆文清确实配得一句“有趣”。 傅瑶光喝了口梨汤,心底里暗暗地想着。 “瑶光许是不知道,这云仙楼也是陆氏的产业。”傅瑜随意地说道。 傅瑶光是当真不知道。 她只知道陆文清的生意在大乾规模不小,却不知道原来姜国也有他的产业。 难怪如今京都满是谢瞻的眼线,傅瑜和晏朝仍然敢在这里见她。 “不仅姜国有,梁国、卫国这些地界也有陆氏的产业。”傅瑜又道。 傅瑜望向傅瑶光。 “正因如此,梁国卫国的动向我才能知道地一清二楚。” “只这一月,这几个国家临近姜国的几处关隘,镇守的主帅均已变节,想来如今眼下姜国的这位新君,随时都能调用这十几万大军。” 傅瑶光怔了怔,她还在讶异于未入朝堂的陆氏竟也是为太子效力的,便听闻傅瑜这番话。 “原来兄长已经知道了。”她松了口气,轻声道。 “那兄长可有应对之策?”傅瑶光问道。 这本就是她最担忧的事。 无论她想做什么,谢瞻手上这十几万大军都是实打实的,真要是打起来,只靠着现下这几万的驻军,定然是吃不消的。 傅瑜默然摇了摇头。 “莫说是我们大乾,十几万人,哪国都养不起这般数目的皇属军。” 他这般说,反教傅瑶光哑然。 她本以为皇兄亲自来此,自是想好万全之策,否则何必走这一遭,日后不知要受谏院多少口舌。 傅瑜却似是瞧出她心中的想法,只正色道: “我们大乾没有畏战之师,此行周则安与我同来,会亲自领兵三万,边地驻军也有五万人马,虽比不了十几万的数目之多,可也有一战之力。” “更何况,那十几万人乃是主帅投诚,军心不稳,倒也不必太过担忧。” 傅瑶光却知道这不过是自我宽慰。 她看向傅瑜,“皇兄此行千里,竟是来背水一战?” 这种决断,实不该出现在一国的储君身上。 傅瑜听出她话中的弦外之音,却是笑了。 “若是一家之主不能保护好家人,便是家主无能;倘若一国之君守不住国土,护不住臣民,便是皇室德不配位。” 他看向她。 “瑶光,你是我的皇妹,是我近臣爱重的妻子,除此之外,也是我大乾的子民。” “若是每每危难之际都要以牺牲来求活路,那这国家倒也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傅瑜一字一句说得平淡而冷静,身旁的晏朝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只傅瑶光自己一人,听着一贯最受夫子赞赏的皇兄说出这番堪称离经叛道的话,听得心惊肉跳。 这若是让父皇听到,只怕要问皇兄的罪责。 “父皇年岁大了,想为我铺路,可我不需要。”傅瑜淡声道。 傅瑶光缓了缓神,想了想自己这阵子经历的事,半晌后看了晏朝一眼,而后拿出那枚扳指放在桌上,对傅瑜斟酌着开口: “兄长赠我此物,愿意接我回家,我也想为兄长做些能做的事。” “当初父皇送我来此,要我做两件事,一是给谢瞻下毒,二是……” 傅瑶光微顿了顿,在晏朝和傅瑜的目光中垂下眼,继续说道: “二是伺机了结谢瞻的性命,届时群龙无首,姜国这一滩浑水便任由大乾予取予求,若是没能成功,便要我自尽,而后有人会将我送去驻军之地,以此激起战意。” 晏朝手中的茶盏蓦地被重重掷到墙上,撞出几声脆响,而后滚落在地。 傅瑶光吓了一跳,下意识握住他的手,方才后知后觉看向傅瑜。 傅瑜没计较,只皱眉道: “难怪我当初问起,父皇只同我说此番送你来此,或能将姜国之事永绝后患,竟是这样的永绝后患。” “不怕皇兄怪罪,我虽应了父皇的话,却并未打算这般做。” 傅瑶光如实道,“只是我确是想杀了谢瞻,所以毒我用了。” 她想了想,继续说道:“应是成了的。” “谢瞻手里这十几万大军,我是知道的。他给我看过他手中的虎符,自那时起,我就在想这件,只是一直没什么头绪,不过今日来此走这一趟,现下又见到兄长,我倒是有了些想法。” 傅瑶光神情有些犹疑,半晌没往下说,似是没什么底气,不知道当不当继续讲。 傅瑜笑道:“无妨,你只管说便是,只当是闲聊。” 她想了想,看了眼晏朝,开口却是问了个旁的事。 “姜国朝中的那位护国将军,你们知道吗?” 傅瑜同晏朝对视一眼,晏朝开口道: “顾氏?” 傅瑶光点点头。 “前些年因着公务,见过顾氏的那位世子。” 晏朝沉吟片刻道:“确是一表人才。” 傅瑶光没想到他竟然见过,立时追问道: “那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顾时温。”晏朝想了想答道。 他一道出这个和顾时安差不多的名字,傅瑶光便觉着晏朝见过的这个人,十有八九便是今日顾时安提到的哥哥。 她看向晏朝问道:“那这人如今在何处你可知道?” 晏朝缓缓摇头。 “只当初有过几面之缘。” 一旁傅瑜却忽地说道: “这位顾氏的世子我虽是没见过,可却有些耳闻。” “他的父亲此前是驻守乾姜两国边境的驻军,当初都以为这位世子也会去他父亲的军中,我便让人留意过。” “只是后来他自请去了北境,现如今应是在北地同那些蛮人交手。” 傅瑶光想起顾时安说的关于她这位兄长的事情,摇了摇头道: “我今日听闻了一些事,说是这位顾府的长子如今已经命丧北境。” 傅瑜和晏朝俱是一愣,便听她继续道: “我有心无力,许多事也不方便做,不知能否请兄长帮我打听一下此事是否属实?” “若是属实,最好也能一并探清楚个中缘由。” 她说的正色,傅瑜也没多问,径直应了。 “我记下了,待会便安排人去查,三天内定给你答复。” 傅瑶光笑着点点头。 “如此便多谢兄长了,至于我的想法,还是先等这件事的查到结果后再同兄长说罢。” 她眨眨眼,“左右也不差这几天,便容我先卖个关子。” 傅瑜也笑了。 “好,既是这样,那今日便先这样。” 他看了看晏朝,又笑着开口道: “时候不早了,我也不打扰你们了。” “再待下去,修明定会觉着我碍眼。” 晏朝并未否认,只是淡声说道: “臣不敢。” 这一句不敢,实是没什么真情实感,不仅傅瑶光看得出来,傅瑜自然也看出来了。 他哼笑了声,倒也没在多说什么,只看向傅瑶光问道: 争鸾 第100节 “你现下作何打算,是就同我们在一处还是想住哪里?” 他这一问,晏朝也朝她看过来。 傅瑶光顶着晏朝的目光,一时却不知该如何答话。 她还是想先回她这阵子住的那处别苑。 顾时安哥哥的事虽然暂时没什么结果,但如今晏朝和傅瑜在京都,她心里有底气多了,只是不想被谢瞻察觉出异常,再节外生枝。 她正纠结,晏朝已经开口,声音冷淡地让傅瑶光想起刚同他熟络起来的时候,只是此时却不是对她。 “殿下还不走?”晏朝看向傅瑜问道。 傅瑜笑起来,片刻后站起身。 “瑶光,眼下周泽安在驻地的军营那边办事,待他也到京都,我会让他在暗处保护你,若是有什么事,便直接让他同我或是修明联系。” 见傅瑶光点点头,又起身要送,傅瑜一摆手,径直离开了。 傅瑶光坐回去,喝了几口梨汤,而后往晏朝身边靠了靠。 “你呢,你能待到什么时候?打算何时走呢?” “待送英寰郡主回了别苑,臣自会走。” 晏朝神情平静,定定瞧着她慢悠悠地说道。 第69章 虽是晏朝说要送她, 然而到底傅瑶光也没让他走这一趟。 毕竟还是在姜国的京都,满大街如今不知有多少谢瞻的眼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傅瑶光离开云仙楼时已是入夜, 行至街巷尽处,傅瑶光似有所感一般回望,隔着憧憧灯影楼台,其实什么也瞧不见了, 可她总是觉着,登仙楼三层的窗边, 或许有人也在遥望她的身影。 今日原本是应顾时安的邀约,来时她心事重重,也谈不上开怀,同现下几乎算得上是两种心境。 “殿下。” 烟萝忽地开口打断了傅瑶光的思绪。 她朝着不远处的马车示意了下,“殿下,那架马车前站着的人, 瞧着像是谢瞻身边的。” 傅瑶光微一皱眉,朝着烟萝说的方向看过去。 马车上的纹饰, 虽不是御用, 可打眼一看便知里面的人非富即贵,车前站着一人,正是常年跟在谢瞻身边的人, 从前在乾国时,傅瑶光还时常给他赏钱。 “看这架势,应是在等人。”琼珠低声道。 傅瑶光的马车停在临街, 若是谢瞻是来寻她的, 要么是在她的马车附近等她,要么便应该直接到云仙楼外了。 她想了想, 自觉着他多半不是来寻自己的,这会她也没心思同他绕弯子,便想径直回去,只作没看见便是。 她收了目光,一步未停地朝临街走,可偏巧这时,那马车所停之处不远的医馆中,走出来一男一女,女子身边跟着侍女,很是紧张地扶着她,一副生怕她跌了碰了的小心劲,在女子身后,男子负手跟着从医馆走出来。 这两人,正是傅琅玉和谢瞻。 傅瑶光瞧见他们的同时,谢瞻也似有所感般朝她这边看过来。 两相对视,谢瞻似是怔了一瞬,而大步后朝她的方向走来。 本就没离着太远,傅瑶光看着谢瞻由远及近,转瞬间便到了眼前。 他身后的傅琅玉在看到她的时候,面上的笑意顿时冷凝下来,犹豫了片刻,也朝着傅瑶光的方向走过来。 “瑶儿。” “姐姐。” 谢瞻和傅琅玉竟是同时开口道。 傅瑶光笑了。 她看了看谢瞻,又看了看傅琅玉。 这两个人面相和周身气度都生得好,这会并肩站在一块,瞧着是一个温润一个娇俏,竟还很登对。 若是旁人见了他们,定然要道一句天作之合的。 只是谢瞻望向傅瑶光的神情,竟比方才从医馆内走出来时望向傅琅玉的时候温柔了不知多少。 傅瑶光实在是有点没心思和这两个人打交道。 她点点头,转身便要走,刚一动便被谢瞻拉住手腕。 “不是说来见顾时安吗?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他不悦问道。 “随便逛了逛。” 傅瑶光随口应道,她看了眼谢瞻,目光从他身旁的傅琅玉身上掠过,笑了笑反问道:“不可以吗?” 谢瞻握着她手腕的动作僵了僵,而后将她放开。 “自然不是,我是担心你的安危,眼下的京都不太平。” 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地纠结,只温声道: “我送你回去。” 傅瑶光看着他,有些不可思议。 他同傅琅玉的关系,她和谢瞻自己皆是心知肚明的,不论话头上说没说破,可总归是骗不了旁人、更骗不了自己的。 而此时此刻,傅琅玉便在他旁边看着,他竟还用这种暧昧不清的态度同她讲话,还说要送她回去。 连傅琅玉身边的侍女看她的眼神都几乎要将她洞穿了。 傅瑶光正要回绝,傅琅玉竟然笑着开口道: “天色确是晚了,姐姐若是愿意,我和陛下便先将姐姐送回别院。” 她停顿了下,含情地望了谢瞻一眼,似是看不到谢瞻警告的眼神一般,再度道: “只是如今我有了身孕,这阵子身子又实是不大安生,姐姐不嫌弃我麻烦就好。” “离开乾京这么久,看见亲人总是觉着格外亲切的。”傅琅玉笑道。 傅瑶光心头暗叹。 她其实对傅琅玉并没有什么恶意,甚至一直以来,对她都有几分感同身受的理解。 只是彼此的立场不同而已。 所以一直以来,她只想早点解决掉由谢瞻引起的这些麻烦,不大愿意同傅琅玉有正面的矛盾。 只是在傅琅玉的视角中,自己大概也是不清白的。 傅瑶光目光望向傅琅玉的小腹,眸中看着没什么情绪,心中却是叹息。 傅琅玉根本不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形,她大概只觉着自己是来同她相争的,她说自己有了身孕,却不知道,她若是不说,大抵这个孩子还能好好出生,如今说了,只怕是难以保住了。 若是傅琅玉此时能看到谢瞻的脸,便能看出来他面上的冷意。 不远处谢瞻和傅琅玉走出来的那间医馆,坐诊的大夫方才是送他二人出来,口中似是还在同傅琅玉的侍女交代着什么话,只是隔着太远,却不大听的清。 傅瑶光思忖片刻,看着傅琅玉道: “你有孕了?” “方才看到你从医馆出来,这最好的大夫大多进了太医院,为何要来外面的医馆?” 她问了句听起来不大相干的话,傅琅玉似是想到什么,神情羞怯地望了谢瞻一眼,而后盯着傅瑶光笑着道: “是陛下说,太医院不方便,这间医馆的大夫也跟着陛下许多年了,自然也不会差。” 说到这里,她似是想到什么,回头看了医馆一眼,又道: “方才徐大夫也出来而来,姐姐没认出来吗?” “还是说原先在乾京,连姐姐也没见过徐大夫?” 听这话的意思,这位徐姓的大夫竟是谢瞻的亲信。 傅瑶光原还想着明日让人过来打听一下傅琅玉的情况,现下倒是不用了。 若这人是谢瞻的亲信,那想必是问不出什么的。 想想也是,以谢瞻的性子,想来这些私事他定然不愿旁人经手。 傅瑶光看傅琅玉的神情中有几分同情。 谢瞻的亲信,自然是什么都听谢瞻的,到底是医者仁心还是居心叵测,左不过是谢瞻一句话的事。 “罢了,琅玉,我先让人送你回去。” 在傅瑶光看着傅琅玉不吭声时,谢瞻适时开口。 别说是傅琅玉,谢瞻这话一说完,连傅瑶光都觉着讶异。 她看看谢瞻,又看看傅琅玉,瞬息间想到的,却是前世的自己。 彼时父皇还是宠她的,但她执意同谢瞻成婚,婚后便全身心地信任倚仗他,最后落得那般惨烈的下场。 如今的傅琅玉何尝不是。 若非谢瞻,凭她端王郡主的身份,哪里会受今日这般委屈。 可瞧瞧,她同谢瞻私逃至此,在这姜国受委屈,又哪里还会有端王来为她做主呢。 傅琅玉还想说什么,可谢瞻是已经做了决定,而非同她商议。 方才说完便命人去安排,他唤了两名亲卫护送傅琅玉,自己站在傅瑶光身前,看着傅琅玉坐上马车离开,方才转过来若无其事地对傅瑶光说道: “来时将马车停在哪了?” 傅瑶光目光也在看着傅琅玉离开的方向。 听他发问,转过头看他。 “谢瞻,傅琅玉在你心中……” 她下意识说了心中的想法,只是刚一开口便自知失言,生生断了话头。 争鸾 第101节 谢瞻仍笑得温和,他看她一眼,竟答了她的话。 “瑶儿,这世间,断无人能及你万分之一。” 傅瑶光看他一眼,没再同他说什么,只朝着马车停靠的巷口走去。 他大概不会知道方才她想说什么,便是知道了,也不会理解她为何会这样说。 这会傅瑶光只觉着同他多讲一句话都腻味地紧,上了马车一路假寐,只是谢瞻似是很感怀,打开车帘看着外面的夜色,温声开口: “记着当初我十五生辰,公主来我宫中与我庆生,当时也是这样的月夜。” 他朝傅瑶光看过来。 “阖宫上下,也只有公主会记得我的生辰。” “那次应是公主头一次喝酒,不过两盏,便说要去牡丹园中炙烤,还要人去太妃娘娘宫中去将公主喜欢的两只猫抱过来,最后还是……” “谢瞻。” 谢瞻正说地兴起,傅瑶光蓦地睁开眼看向他将他话音打断。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中也沁着凉意。 “我且问你,对于傅琅玉,你打算如何安置她?” 傅瑶光方才就在想这件事。 思来想去仍是觉着,她若是直接问,大概他也会如实答。 谢瞻沉默了一瞬,片刻后道: “我原打算将她送离京都,但她……有了身孕。” 他微微一顿,抬眼观察着傅瑶光的神色,见她没什么反应,继续说道: “虽然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但一时半会也确实没法再送她走了。” “你倒是真舍得。”傅瑶光冷笑了声道。 谢瞻微微一笑,看向她,极是坦然地说道: “同她相识,是老皇帝的意思,当初留她在身边,也是她自己愿意的,我随了他们的心意,也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怎么,在你看来,我对她也有所亏欠?” “感情一事,本就是玄之又玄的事,你情我愿是一回事,两情相悦又是另一回事了。” 傅瑶光语塞,不是被他说服,而是觉着没必要再说下去了。 她前世那般,大概在他心里也是所谓的你情我愿。 车马停稳,傅瑶光下了马车,谢瞻跟着也下来了,随着她一并往里走,正要说些什么,傅瑶光回过身看他道: “谢瞻,你不会觉着,只凭你轻飘飘说几句话,我便会留你住在我这里吧?” 谢瞻顿了顿,而后点点头,看着她微微一笑说道: “也罢,既是如此,那我便不进去了。” “你好好休息。” 他竟当真站在原地不动,似是打算看着她进去后再走。 傅瑶光松了口气,也没再说什么,进了院子将门一并带上。 她快步走向自己的住处。 今日见了太多人,她这会头都有些发昏,方才回来的路上她一句话不敢多说,生怕无意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这会只剩自己,总算能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要做的事了。 第70章 自上次在云仙楼同晏朝和傅瑜见了一面, 接下来一连几日傅瑶光都没再出门。 不过三四天傅瑜那边的人便有了消息回禀,要她在今晚再去一趟云仙楼。 这段时日谢瞻并未如她刚来时那般,处处监视限制她, 反而留在她这的人还撤去了不少。 昨日她让琼珠去帮她传话,说她觉着闷,想出去走走,谢瞻还亲自过来了一趟, 给她送了些精致漂亮但没什么用处小玩意,临走时他同她说, 日后她想去哪里都行,不必特意请示于他。 不怪谢瞻如此有恃无恐,如今姜国的几处官道隘口,过路便要登记,没有他亲自用印的文书,旁人想出入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大概很自信, 觉着无论她怎么折腾,都不会逃得了。 谢瞻如何想傅瑶光并不在意, 她本来也没想逃, 现下反而方便了她同傅瑜和晏朝联络。 现下乾国使团的人都住在使馆,只不过谢瞻一时半会儿并未召见。 烟萝将几只海棠金簪插进傅瑶光的发髻中,傅瑶光看了看, 透过镜中望着烟萝道:“是不是有些太显眼了?” 她今日走这一趟还是越不惹眼越好,这一套头面若是戴全了,想不惹人注意都难。 她既是开口了, 烟萝也只能卸下来几支簪子, 但还是留了一支在发间。 “殿下这段时间都没怎么戴这些首饰,今日总该好好打扮下才是。” 烟萝说完, 琼珠在一旁也笑。 傅瑶光瞧她二人一眼,打量着镜中的自己,似是想起什么来,在妆台上的首饰盒子中拿出另一只金簪反手递给烟萝。 “戴这支吧。” 烟萝瞧着这支鲛珠金簪愣了愣,而后接过来笑道: “是。” 烟萝从小便为傅瑶光梳妆,这会将她的发髻解下又重新挽起,那支她递过来的金簪便簪好了。 傅瑶光看了看觉着也很满意,时间这会也差不多了,她站起身,带着烟萝和琼珠出了房门。 从傅瑶光住的别苑到城内的云仙楼,怎么也要小半个时辰,到云仙楼门口时,天色都有些晚了。 今日街上来往的人并不多,也不知是不是谢瞻下令严查出入往来行人的缘故。 前次来这里,是顾时安的人在门口迎她,这次却是云仙楼的掌柜,一见她到了,从柜面后躬身小跑过来,压低了声音同她请见。 “陆三见过殿下。” 傅瑶光愣了愣,看向他问道:“你认识我?” “东家是晏大人的表亲,殿下自然也算是我们的半个东家,虽是不曾有幸得见殿下,可既是东家,便早已记在心里了。”陆三笑着道。 看来是陆文清的人。 傅瑶光点点头没作声,跟着陆三往楼上走。 不知怎地,推开雅间的门往里进时,她甚至莫名地觉着有些紧张。 走进才发现,里面除了晏朝和傅瑜还有别人。 这一次,周则安和陆文清也都在这里。 见她来了,除了傅瑜,其他二人皆同她行礼,晏朝也站起身,只在旁边静静瞧她。 她同傅瑜行了礼,而后周则安先开了口。 “原本我还担心殿下来这边后心中惊惧忧思,还想着怎么开导殿下,此番一见,原是臣多虑了。” “周师哥。” 傅瑶光知道他这会是故意打趣,笑着依着以往的称呼应声道。 “周则安,瞧你这不解风情的劲,有他在这,弟妹哪里还能惊惧忧思。” 一旁的陆文清一坐下便又是那副没正形的做派,举着酒盏瞥了周则安一眼,懒洋洋地说道。 “若问解风情,周某确是比不得陆公子,方才我一进来,陆公子美人环抱,好不自在,到底是在野的人,便是火烧眉毛到眼前,也还有心思想着玩乐。”周则安盯着陆文清嘲道。 陆文清看了傅瑜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而后望向周则安冷笑了声道: “我听着周小将军这意思,难不成是觉着领兵打仗辛苦,心中羡慕我这闲云野鹤之人?” “这倒是好说,左不过殿下一句话的事。” 傅瑶光还真是头回见到,周则安和人拌嘴竟还不大说得过。 小时候这位周小公子最是伶牙俐齿,也不怕人,无论是面见父皇母后,还是在周太傅面前,只要说他一句,必定三句四句地讨回来,虽然最后都是被周太傅关禁闭罚抄经史文集。 她也没插这二人的话,挪到晏朝的旁边,在袖下勾了勾他的手,指尖触碰到他指关时捏了捏他,在他想握她手时收了回来。 虽然手上做着些小动作,她面上却也没朝他看,只微微翘起唇角,眸中笑意盈盈。 傅瑜这会打断了周则安和陆文清,将房内的随侍尽数屏退,而后让众人坐下。 陆文清原本就是坐着的,这会看了晏朝一眼,慢悠悠地问道: “我这人虽是资质差了点,可是却很好学,就像我一直不大能弄清楚你们朝中宫中那些弯弯绕绕的礼节,但又怕失礼,好在现下只当是朋友小聚,而非什么正式场合。” 他说到这,忽地顿住,而后看向傅瑜问道:“是吧,殿下?” 傅瑜笑睨他一眼,点点头。 陆文清也煞有介事点点头,“那我放心了。” 他朝傅瑶光望过来。 “我方才看公主进来心里便在想,眼下公主的座次应安排在哪里呢?” “虽是出嫁从夫,可我这表弟是尚主,再则若是坐在表弟的身边,那岂不是要坐在陆某下首?这实是不妥,也太折煞陆某了。” 他看着晏朝冷淡又平静的神色笑道:“依我看,公主应该坐在殿下的下首,我们这些人的上首才对。” 傅瑶光还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听他兜着圈子绕了半天,听到最后才反应过来他就是单纯想给晏朝找点不痛快。 只不过,这会傅瑶光是当真想要坐在晏朝身边。 她看着陆文清正要说些什么,傅瑜已然开口。 “既是如此,那瑶光坐在我身侧,修明既是驸马,便应挨着瑶光坐,若这样论的话,你还得换换位置才对。”他对陆文清说道。 傅瑜是笑着说的,话音落下,几人俱是望向陆文清。 陆文清顿了顿,觉着有些没趣,他端起酒盏对着晏朝举了举后饮尽。 争鸾 第102节 “得,当我没说。” 晏朝淡淡瞥他一眼,蓦地微微笑了笑。 “听闻临川江氏最是知礼,早些年有爱慕江家二小姐的世家子弟带媒人聘礼欲上门求娶,却连江府的大门都没进去。” 陆文清惯是一副风流浪荡的姿态,可每每只要提及这位临川江氏二小姐便像是被戳了心一般。 他说自己不知礼,晏朝便说江府喜欢知礼数的。 当真是越熟悉的人越是知道这刀子该往何处扎最能让人觉着疼。 陆文清端着酒盏再度倒满,将酒一饮而尽,这会倒是彻底没话了,。 原就是互相拆台打趣,谁也没往心里去,傅瑶光挨着晏朝坐下,顺势将手搭在他腕上。 晏朝反手握住她,而后似有所觉,在她腕间摸了摸。 傅瑶光侧头看他不语,刻意抬手拿起桌上的酒盏,动作有些大,将袖子落至手肘。 她腕间玉镯衬得她手腕白皙纤细。 她给自己倒了一盏酒,换至另一手执起酒盏,挨着晏朝的那侧手臂便又顺势搭上他的手上。 晏朝握着她,拇指一下下地拨弄她手腕上的镯子,傅瑶光侧过头瞧他,见他眸光和软,微勾着唇,便知道他此时开怀。 她抿了口酒,转开眼便瞧见傅瑜也正含笑瞧着她。 傅瑜没说旁的,见她望过来,便开口道: “上次只说了一半,正好此番人也齐些,便将你唤过来,也省的再一一费口舌。” “此番出来,可有什么麻烦?” 这是在问她谢瞻是那边什么态度。 傅瑶光只道:“没事。” 她看向傅瑜径直问道: “皇兄,上次我请您帮我查的顾家的事,可是有结果了?” 傅瑜点点头,而后朝陆文清示意了下。 陆文清从桌边拿起几封书信递给傅瑶光,而后道: “这个顾家的顾时温,此前其实与我和修明有过一面之缘,彼时聊得投机,只不过当时他不知道我二人是乾国人。” “却没想到,一别经年,如今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傅瑶光展开书信,信应是陆文清的属下呈送的,详细说了顾时温此人。 前次顾时安同她说的,大半都是真的,只不过其中有些细节她没提及,不知是不想说,还是连她也不知道。 看罢书信,傅瑶光长叹一声。 这位顾将军,是真的令人惋惜。 有一瞬间甚至傅瑶光在想,若是她当时没有逼迫得谢瞻仓惶逃回姜国,如今的局势会否是另一番光景。 “北境之外的那些蛮人,祖父当年也曾亲征过,只不过战场同顾时温驻守的地方隔着一座边城,当年祖父原也是觉着那些蛮人是个隐患,想除去以绝后患,可后来梁国和卫国联手欲征讨大乾,便耽搁下来,也是同卫国的这一战,祖父伤了腿,这北伐的事便再没了后文。” 见傅瑶光看完了书信,傅瑜叹息着说道。 “这位顾时温,确是难得的将才,在军需粮草俱是紧张的前提下,以少胜多,几场大战还俱是大胜,若非姜国内乱,只怕如今北边便已是姜国的地盘了。” “可能姜国确是没这个运道。” 陆文清声音淡淡,“除却物资补给耽搁了,在顾时温率领将士在前线拼杀时,他的副将通敌,将作战计划泄漏了出去。” “这个副将,是谢瞻的人。” “想来比起已过天命之年的顾老将军,这位用兵如神的顾小将军更令谢瞻忌惮,他压根没想要顾时温活着抵京。 傅瑜冷声笑了笑说道。 周则安此前不知道这些事。 他拿过书信看罢,颇有些义愤填膺,此时又听傅瑜这般说,更替顾时温不值。 “他是该忌惮,若是顾时温能回到京都,只怕如今姜国皇位上的人未必就是谢瞻。” 傅瑶光心里也觉着有些堵。 良久,她沉吟着,再度看向傅瑜问道: “依皇兄所见,经历了失子之痛,顾家对姜国还会忠诚如故吗?” 第71章 傅瑶光这一问实则是有些直。 一旁的陆文清蓦地插言道:“这应该问周小将军才是, 毕竟是都是领兵打仗之人,对这种事多少都能有几分感同身受吧?” 周则安横他一眼,“陆兄慎言, 乾国并非姜国,我周家也不会是顾家,怜悯同情固然有之,可还谈不上感同身受。” 他二人这一拌嘴, 傅瑶光才反应过来,这种颇为敏感的话题这般问傅瑜多少是有些不合适的。 可这个问题的答案对她而言又至关重要。 傅瑶光下意识转向晏朝。 晏朝有一搭没一搭地握着她手腕, 一会儿拨弄那只镯子,一会儿摆弄她,这会儿不待傅瑶光说什么便已开口道: “顾氏在姜国也算是世家大族,又是将门,若只是世子于战场上亡故,多半还不会对心生怨怼。” “可是……” 傅瑶光欲再说些什么, 晏朝了然般点点头。 “公主是觉着顾时温并非是葬身于战场之上,其中还有许多说不清楚的缘由, 对吗?” “此前我同顾时温结识, 曾同他彻夜相谈,此人心胸抱负俱是上佳,若非英年早逝, 定能助姜国成就一番事业。” 晏朝面上带了几分怅惘,似是在为顾时温的死心生惋惜。 “能教出这般出色后辈的家族,也不会因一家之苦而枉顾祖上百年对姜国的耿耿忠心。” 他看她一眼, 声音平静, “若我也如顾时温这般,父亲母亲亦是如此。” 一旁周则安这会颇为认同地点点头。 “周家亦然。” 傅瑶光沉默下来。 前次见顾时安, 知悉她对兄长之死的态度,便有些想当然地认为顾家一族俱是如此。 毕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个中苦楚自不必说。 可晏朝这番话也不无道理。 她心中沮丧。 如今的局势,于他们而言是极为被动的,谢瞻手握这十几万大军,便是什么都不做,都足以震慑四方,更何况他如今虎视眈眈,只想讨回这十几年为质的屈辱。 有时候傅瑶光甚至觉着,他要自己来,就是要她也尝尝他这么些年于乾京为质的滋味。 原想着若是顾家能作为突破口,可若是摸不准顾家的态度便贸然接触只怕届时只会起反作用。 “倒也不必下定论。” 傅瑜蓦地开口。 “这些天我也让人查了查顾家在谢瞻谋反之后的行事。” “顾将军夫妇二人如今一心想将女儿送到谢瞻的后宫,这一意图多少有些不大合情理。” “便是再忠诚的臣子,也都是有些自己想法的。” 傅瑜也没什么要避讳的意思。 “顾时温身死,谢瞻定然是脱不开干系的,但凡是看得清楚局势的家族,在这种风尖浪口上也大多会选择明哲保身,何况是这种百年武将世家,可看顾家近来的动向,竟是半点没有这个意思。” “皇兄是觉着,顾家想将女儿送进宫,也一样是有自己的想法?”傅瑶光想了想问道。 傅瑜垂眸笑笑,却没言语。 “因为顾时安同我在几日后有约,她所求我虽然不会应允,但以如今姜国的局势和顾家的处境,我反而觉着顾家是友非敌。” 傅瑶光沉吟着说罢,试探性地看向傅瑜。 “依兄长看呢?” “瑶光可以先去同顾时安聊聊。” 傅瑜并未表明自己的态度,只如是道。 一旁陆文清却道:“我倒是觉着,这顾家若是当真如殿下所言,是有所图谋方才意图将顾时安送进宫,只怕没那么容易答允同我们合作。” 傅瑶光心头也没底,可见傅瑜听陆文清这般说完竟是摇了摇头,她有些摸不准这位太子皇兄的意思,忍不住望向晏朝,这一看才发现,晏朝这会也如傅瑜一般,一副心中早有定算的模样,只是也一样不言语。 正想靠近晏朝小声问问他的看法,一旁的傅瑜却唤她道: “还有一事,瑶光,前次你让人来传话提及的那间医馆,其实也不必费心思。” 傅瑶光愣了一下,皱眉道:“是谢瞻的人看得太紧?” 傅瑜笑笑,而后道:“那间医馆曾在乾京开了许多年,看诊的徐大夫更是京中许多大家族的常客,医术好,口风也严实,只是从前也没人知道他同谢瞻有联系。” 说到这里,傅瑜停顿了片刻,看了晏朝一眼,笑了笑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没再往下说。 这话听了一半,说话的人却不说了,傅瑶光看着悠悠喝茶的傅瑜,一时有些语塞。 身旁晏朝蓦地开口道: “当初谢瞻离京前,我无意间见到他几次出入那间医馆,为防万一,便做了些安排。” “什么安排?” 傅瑶光这会是真意外,下意识追问。 “徐大夫离京时说是家中老人过身,打算回家料理后事,往后便也留在家乡,不再回京了,所以京中许多医馆的伙计是当时便遣散了,一路从乾京到此的那些伙计也都是临行前采买的。”一旁的陆文清道。 争鸾 第103节 他瞥了晏朝一眼,又道:“我这表弟此次请我帮忙都是为着这些个不大相干的事。” “所以如今那间医馆内,有我们的人?”傅瑶光看着晏朝问道。 “嗯。” 晏朝点点头,他朝她看过来。 “你想的没错,谢瞻确是不打算要傅琅玉的这个孩子。” “我就知道。”傅瑶光冷声道。 “瑶光。” 她还想说些什么,便被傅瑜打断。 “以傅琅玉所为,便是来日能回乾京,也是叛国之举,更遑论她纵谢瞻私逃,也害你至此,便是父皇看在端王手中有皇祖父的信物,父皇也亲手写过诏书,只要端王无反意,必不会为难于他,可如此大的事,这郡主的封号,还有端王府的尊荣只怕是都保不住。” 傅瑜看她一眼,又道: “我此行来此,一是为了止战事,二是确是不赞同父皇的决断,三也是知道修明的心思,倘若你甘愿留在谢瞻身边,我行事也不会顾及你是我的皇妹,更遑论傅琅玉。” “她如今是听不进人劝的,若你对她心怀不忍,只怕会反被她利用。”傅瑜淡声道。 傅瑜此言直白,但傅瑶光听罢沉默着点点头,也没甚反驳的意思。 实则她心里都清楚,她对傅琅玉是有几分怜悯,因为前世这位端王小郡主嫁的是朝中一位文臣,官位不高,家世不显,但二人感情很好。 谢瞻血洗乾京时,这位文臣同一众朝臣一同拦阻,被谢瞻身边的副将一刀封喉,傅琅玉也自尽在他身旁。 因着这些往事,如今在看当下,傅瑶光便总觉着是自己今生的行事,改变了傅琅玉的经历。 可说到底,很多事还是她自己发凭本心做的选择,无论何种境遇都与旁人无关。 傅瑶光看着傅瑜认真道: “皇兄的话,我记下了。” “嗯,我话语气是重了些,不过没有旁的意思,如今你自己尚未能脱身,行事还是要谨慎些。”傅瑜语气缓下来笑道。 “旁的事修明都清楚,便让他慢慢同你说罢,今日便各自散了罢。”傅瑜含笑望了瑶光一眼,对众人道。 陆文清听罢,行了礼便朝外走,像是早便坐不住了,周则安似是有话想说,但也没开口,只告退后出了房间,晏朝看了傅瑜一眼,眉眼间也带着几分笑意。 “多谢殿下。” 傅瑶光同皇兄道别,而后跟着晏朝来到隔壁间。 方才外人都在,便是有些酒菜点心,傅瑶光也没怎么碰,这边晏朝命人备好了一桌,二人相对而坐。 这会傅瑶光方才觉着轻松下来。 她动筷挑了些自己喜欢吃的,放到晏朝面前的碗碟中,而后一言不发却满含笑意地盯着他。 晏朝夹起她放过来的菜品,慢悠悠咽下,而后见她仍瞧着他,便道: “在看什么?” “看你。”傅瑶光笑意盈盈。 她看了眼他面前自己夹过去的菜,而后反问道: “不让看吗?” “……” 被她这一反问,晏朝默了默。 他放下筷。 本就是怕她没吃好,方才命人准备的。 他早便知道傅瑜会留他二人说话的时间。 只不过这会看她,似是也没什么用饭的心思。 晏朝起身走到她身旁,将她带到一旁的软榻上。 他抬手拂过她发间,眸光从她发鬓间掠至她的面上,对上她盈满笑意的眼。 未及他开口,便听面前人道: “你看出来了吗?” 傅瑶光又朝他晃晃细白的腕。 “发簪是特意让琼珠帮我带的,你送给我的那支嵌着我婚服上鲛珠的金簪。” “还有这只镯子,是当日母亲送我的,也是父皇……是陛下当年嘉奖你三元入仕的玉石雕琢而成的。” 他当然都认得。 今日她一进来,他便瞧见她发间只这一支金簪挽发,较她往日那些宫中打扮清素,可仍是极为漂亮的。 “特意带给我看的?” 晏朝手抚过她脸颊,指腹从她颊边划过。 “其实公主怎样都很好,戴自己喜欢的首饰便好。” 他的话说得委婉,言外之意便是不需要为了讨他喜欢,去刻意做些什么。 她怎样他都很喜欢。 傅瑶光反手覆住他抚在自己脸颊的手,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从来都是如此,他一贯都是这样,给她一种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会无条件在她身边的感觉。 哪怕是那时骤然知道她同谢瞻的旧事,他心绪不定,脸色沉地什么一般,仍会安慰她,告诉她,那些过往不是她的错。 傅瑶光看着他。 将手环在他颈后,倾身贴了贴他的唇。 “不是为了讨你喜欢,是我真的喜欢。” “晏朝,和你有关的一切,我都好喜欢。” 第72章 月上枝梢, 傅瑶光踏着清冷月色,自云仙楼中离开。 她的车马早已备好,琼珠坐在她不远处, 看着她这会的模样,有些欲言又止。 公主方才出来前,大概是没见过自己这会的样子。 面似芙蓉娇妍,双眸剪水含情, 甚至衣领交叠处还隐着些说不清楚的红印子。 待会若是回去撞见了什么人总是不大好。 可到底是陪着傅瑶光这么多年的人,如何瞧不出眼下这会, 正是她这段时日里少有的放松和开怀。 若是出言提醒,只怕是要扫兴吧? 琼珠和烟萝对视一眼,想着左右夜色也深了,多半是不会再见到什么人了,俱是未曾开口。 傅瑶光是当真未曾注意到这些。 她几乎是从云仙楼中逃出来。 当时晏朝那架势,竟让她有种他今夜都要留她住下的错觉。 只是她走出房门, 仍忍不住回身去瞧他。 彼时他神色平静,只那双墨色的幽瞳定定地瞧着她。 虽是一语不发, 可对视的那一眼, 却胜过千言万语。 傅瑶光自云仙楼出来唇边便挂着的笑意渐渐消隐。 良久,她轻叹一声。 只是刚刚分别,她便心生许多不舍。 她掀开车帘, 有风透进来。 接下来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呢,还不是她可以放任自己的时候。 过不多时,马车缓缓停下, 傅瑶光长出了口气, 下了车往院子里走。 今夜这边格外安静,但这阵子谢瞻已是将监视她的人撤下了许多, 兼之还有周则安也在附近,傅瑶光再不似刚到这边时那般不安了。 可刚一推开房门,傅瑶光便觉察出不对劲。 果不其然,一进屋便瞧见坐在她房中软榻上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喝茶的谢瞻。 她站定,看着谢瞻,慢慢皱起眉。 谢瞻也就那般坐着,一双冷厉的眼漫不经心地从她身上一处处掠过,眸光却越瞧她越是沉冷。 倏地,他唇边划过笑。 “坐。” 他垂眸从旁拿过茶盏为她倒了一盏,放在他位置的对侧。 “今日出去玩,可开心?” “公主……” 一旁琼珠上前一步隔开谢瞻如鹰隼盯猎物般的视线,正待说些什么,猝不防被谢瞻抬手扔掷过来的茶盏正砸中后腰,当即便是没站稳地扑在傅瑶光身前。 “滚下去。”谢瞻淡声道。 傅瑶光不知道谢瞻又要折腾什么,但她自忖他多半是不会直接对自己动手,可对着琼珠和烟萝却又不好说了。 她示意琼珠安心,让她和烟萝一起下去。 反手关上门,傅瑶光坐到谢瞻对面。 他不说话,她便也不吭声。 “我在问你话,今日出去,可玩的开心?”片刻后,谢瞻问道。 争鸾 第104节 “还行。” 傅瑶光淡声应他。 “还行?” 谢瞻嗤笑,他从榻边站起,走到傅瑶光身前,按住她立时要起身的动作,居高临下地捏住她的脸。 “不是见过那姓晏的了?怎么就只是还行?” 不待傅瑶光答话,他松开捏着她下颌的手,轻佻地勾过她的衣领往外一扯,顿时便露出她颈边的一寸寸白皙皮肤。 他指腹从一串串红痕处划下,而后再度重重捏住她的下颌。 “解释。”他淡声道。 傅瑶光用尽力气将他推开,站起身来。 她恼怒地不行,可眼下的光景又实是难以言说地令她心慌。 可她这段时间的情绪大多都压着,今日被他这般理所当然地质问,实是压不住了。 “谢瞻,你到底是哪里来的立场,同本公主要解释?” 他哪里是在要她解释。 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事,他却如此咄咄逼人地质问,这不是要解释,而是在羞辱她。 更何况,她如何来到这里,如何陷落到这般境地,他更应自知,他又是哪里来的身份立场,来问她要解释。 傅瑶光.气极,哪怕前一刻心头还在想,这会外面沉沉夜色,她不应该刺激他,否则只对自己更不利,可终归难以忍受谢瞻的怒意。 怎么就会有人,这般地理所当然,这般地不要脸! “你为质子入我大乾,是你父亲做的决定,当年的国书上还有你父亲的御笔亲书,即便是你对此事耿耿于怀,也当去找当年决定了你去留的那些人报复,可你蝇营狗苟十余年,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最后竟还千方百计逼迫于我。” 傅瑶光一口气把憋在心头的话尽数说出来,眼见谢瞻面色越来越难看,她索性也就将话说完。 “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的事,情起无怨尤,情过自是无悔,你如今的所作所为,只教我觉着作呕。” 谢瞻冷笑着朝她走近,但这会傅瑶光眸中带着怒意,半分不让地同他对视,却在下一刻被他捏住颈,迫着她仰起头。 他盯着她那双眼,本应是含情带笑的,这会只看得出厌恶和憎恨。 片刻后,谢瞻点点头,单只手制着她,另一手慢慢解自己身上的腰封玉带。 “很好。”他怒而笑道。 “傅瑶光,你现在的样子,倒更让我觉着有趣了。” 他将傅瑶光的双手在她身后以腰带缠缚住后系紧。 顺势压着她便要解她身上的衣物。 冬日里她出门穿得厚实,可眼见身上外氅落地,裙衫松落,傅瑶光再难忍受这般羞辱,她猛地探头重重咬向谢瞻的喉间,被他一避,咬偏了些,可她这会力道大得出奇,顷刻间便见了血。 傅瑶光挣不开手,便也不松口。 谢瞻自是吃痛,可怎么也推不开傅瑶光,且她越挣越动,他便也越发地痛。 最后他终是将她甩脱,满心怒意难抑,反手便是一巴掌。 傅瑶光是脱了力,委顿在地上,脸上被他打的这一下也如火烧灼般地疼,可心里却只觉着快意。 谢瞻这一下打完了,似是清醒过来了,立时弯身欲扶她,被她甩脱后避开。 “滚。” 傅瑶光低声道。 谢瞻讪讪收了手起身,似是想说什么,可看着傅瑶光,良久也没开口,而后他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行至门旁,他回身瞧她,低声道:“对不起。” 傅瑶光没理,谢瞻也没指望她会回应,只将门带上,转身朝院外大步走去。 他一走,方才被谢瞻的人制住拦在外面的烟萝和琼珠便冲了进来。 傅瑶光撑着她们的手站起身。 见她面上狼狈,唇边还沾着血污,烟萝红着眼去打了水来,琼珠也寻了干净的衣衫为她换了,而后拿来药膏。 她看了看琼珠,朝她腰处指了指。 “那一下,痛吗?” 琼珠红着眼眶只是摇头,她看着傅瑶光的脸颊,简直心疼得要死,饶是身上还有伤痛,这会也顾不及了。 这会傅瑶光再没心力说话,只任由她二人折腾着。 经此一番,往后她只怕更难出入了,谢瞻大概也不会再同她装模作样,说不定还要怎么羞辱于她。 她今夜是冲动了。 可不这般,她还能如何? 如她那位好父皇所说,一切全依着谢瞻,什么都由着他? 她根本就做不到。 傅瑶光坐在床沿发怔。 衣衫换了,也将那些血污尽数洗干净了,被谢瞻打的地方上了药,这会清清凉凉,也不疼了。 烟萝和琼珠在她旁边小声宽慰她,她却没心思听她们说的话。 甚至觉着有些吵。 傅瑶光慢慢看向烟萝和琼珠。 “你们先出去吧,我有些累了。”她轻声道。 两人互相对视,无不担心她此时的状况,可也还是听了她的话。 烟萝小心扶她躺下,将帷幔拉起,吹灭了灯,轻手轻脚往外走。 门被关上了。 傅瑶光在一片漆黑中睁开眼。 帷幔遮光,连清浅月色都映不进来,她其实什么都瞧不见。 她只是想好好的,想要身边人也好好的,想要在意的人都好好的。 这么平淡的愿望,竟然这么、这么、这么地难达成。 傅瑶光其实并无多少睡意,可这般静静躺着,便也有些昏沉,不只是过了多久,房中竟似是有些轻声响动,傅瑶光本就未睡踏实,惊了一瞬便清醒过来。 有人来了。 傅瑶光平静地握紧在枕下的匕首。 若来人当真是谢瞻,那么明日,他或自己,总有一个再不会醒来了。 她床边的帷幔被拉起来,月色瞬间倾泻下来,傅瑶光手握匕首直直朝着来人伸过来的手划去。 这人似是没料到她醒着,虽是避了避,可到底被划在腕间。 一声痛哼。 却不像谢瞻的声音。 她方才挥匕首的动作全然是下意识动作,动过手后她借着月色也辨出这道身影也不是谢瞻的身形。 更遑论来人身上也没有谢瞻惯用的熏香味道。 “晏朝?” 傅瑶光尤不敢信,小声喃喃问道。 晏朝并未在意腕上的伤,只一言不发地从她手中接过匕首,而后俯身隔着锦被抱她入怀。 他气息算不得平顺,身上甚至带着冬夜的寒意,贴着她脸颊的颈侧皮肤格外的冰冷。 傅瑶光怔怔地任他抱着。 片刻后探出一只手环过他的背,慢慢又探出另一只手回抱他,然后一点点圈紧。 “晏朝。” 她闭着眼,头挨在他颈间,轻声唤他名字。 “嗯。”晏朝应她。 “晏朝。” “嗯。” …… 傅瑶光一声声唤,他一声声应地也格外认真。 他的指尖缓慢而轻柔地抚过她的脸颊。 “痛吗?”他低声问。 “不疼了。” “可是我觉着疼。”晏朝叹声道。 “真的不疼。” 傅瑶光声音闷闷的,不愿继续说这件事,有些拙劣地转开话题。 “你怎么会来?” “皇兄该拦住你的。” 她声音轻柔,语气平静,可无端听着便让人心里发堵。 “我来……” 晏朝看不见她神态和动作,刚欲同她说什么,便被她侧过头咬住了唇。 便是寒风凛冽的冬夜,仍有一触便能燃起的火星。 她主动亲吻他。 争鸾 第105节 勾连缠绕尤觉不够,还一寸寸去吮吻他的颈间,环在他背后的手也胡乱地去解他的衣衫,在他身上四处撩火。 良久,晏朝低喘着,止住她作乱的手。 “瑶儿,这里不方便,我们……” 话都未说完,她便覆住他的唇,微凉的手也从他掌心脱开继续触碰他。 傅瑶光实是受够了那些不知所谓的大局,也受够了那许多的身不由己,现下她只想顺从自己的心意,做一些自己想要做的事。 她同他稍稍分开,手指攥住晏朝微敞开的衣襟,借着若有似无的月色同他对视。 “晏大人,若你不愿,那我也可以去找别人。” 她的唇瓣几乎贴着他,说话间一开一合,也剐蹭着晏朝的唇。 她说的话,也在撩拨晏朝仅存的理智。 找别人,这里还能有什么别人? 即便是明知她故意,可心头邪火仍是难却。 昏沉月夜,他一言不发,手却已划开她单薄的里衣,她肌肤娇嫩滑腻,今夜的她又热情而迎合,幸而有夜色满盈于室,她瞧不见他此刻的深沉眸色。 否则她定然会怕。 会如以往那般,哭着求他轻些,求他温柔些。 他重重地喘息,她也一声声胡乱唤他。 而这会,门外却再度有了声响。 “……公主。” 谢瞻的声音在这夜里格外的清晰。 他似是想要开门,却没能从外打开,唤她也没人应声,而后便是衣物摩挲的声音,带着几声杯盏碰撞的响动。 隔着一道拴紧的木门,门内春宵暖帐,却听得到门外已是半醉的谢瞻坐在门外地上,自斟自饮。 “……我不过是想寻个人说说话,公主不必紧张。” “你……你睡了也好,没睡也罢,就,听着我说便是。” 他应已是喝醉了,借着酒意来到傅瑶光的房门外,这会前言不搭后语,却在回忆当初在乾京时的旧事。 “……无论我们之间、发生什么,我谢瞻……我对你是有真心的……” 谢瞻断断续续地在门外说着。 傅瑶光却无心听他的话。 自他来始,晏朝原本温柔的动作便带了几分狠劲。 她的腿酸麻无力,却仍被他重重按着。 到这会,她实是受不住,又怕门外谢瞻觉察,又怕她太紧张惹得晏朝更凶,只无力地攀着他,依着他胡乱地应他。 门外谢瞻尤在说些什么,他喝醉了酒,回忆从七八岁开始一直说到傅瑶光成婚。 他说他那日看着她进晏氏府门的心境,晏朝只觉可笑。 他此时的气息错乱,压着她在她耳边问道: “同我走,好不好?” 傅瑶光早已不知道他在问什么,只从他语气辨别自己是该摇头还是点头。 这会他语气温存和缓,低声哄她,她下意识点头,下一刻便又被他覆住唇。 “……公主,你我一同长大,有十余年的情意,你当真舍得?” 门外谢瞻的声音再度传进两人耳畔。 晏朝撑在她上方,朝门外瞥了眼,再度俯下身。 “十余年的情意。” “瑶儿舍不舍得?” “嗯?舍不舍得?” 他重重沉下身,微喘着贴近她。 “瑶儿,说你爱我。” 第73章 天光大亮的时候, 傅瑶光自睡梦中醒来。 思绪尚未清醒,她便察觉自己竟是睡在旁人怀里,腰上还搭着旁人的手。 瞬时这一夜的记忆也断断续续涌上心头。 她蓦地转回头去, 正瞧见晏朝的面容。 他阖着眼,但仍是拧着眉,容色平静,眉目间却笼着沉郁。 “晏朝, 你不许睡了。” 她在他紧闭的唇上咬了下,小声道。 晏朝本就是浅眠, 她一动便醒了。 傅瑶光翻过身,钻进他怀里,手摸上他腰侧捏了捏。 “翻墙溜门的贼子。”她看他一眼故意道。 听她这话,晏朝也笑,揽她的手臂在她背上抚过。 “嗯,那英寰郡主可要报官?”他故意提起这个名号。 “报, 待会便去报官。” “那既是要报官,不知殿下要以何种名目报官?” “没有名目, 待我回京再同你清算。” 傅瑶光从他的怀中起身, 来到外间用冷水简单洗漱了下,坐到镜前自己搭理妆面。 眉黛似罥烟,唇脂缀点芙蓉面。 自到姜国以来, 她实是很少有过这般精心打扮的心思了。 身后一双手托起她的长发,几勾几挽,再簪上钗环。 对着铜镜, 她看不到他的神情, 只看得到他修长灵活的手。 上一次他为她挽发是什么时候呢? 傅瑶光也不记得了,当日在京中时, 她时常缠着他为她梳发,每每拆下那些累赘的发饰,他便会用木梳轻轻梳过她的发丝。 她望着鬓边簪起的鲛珠发簪,再度回想起当时他送她时的情形。 从她嫁衣上散落下的鲛珠,还有他亲手雕琢的簪身,不能言语的死物,却似是蕴有千言万语。 发髻簪好,傅瑶光回过身搂住晏朝的腰身,闭上眼将头埋在他身上。 她一言不发,晏朝也无声地任她靠着。 像是过了很久,傅瑶光闷声闷气地开口: “你是不是要走了。” 肯定是该离开了。 他又不能在这里多留,纵是再如何舍不得,到底也还是要先顾全局势。 “是该走了。”晏朝应声。 傅瑶光将他松开,抿唇点点头,扬起头朝他笑笑。 “万事小心。” 晏朝抬手抚过她睫下将落而未落的泪珠,带着几分不容分说的力道将她带起身。 “走吧。” 走到门旁,傅瑶光按住他开门闩的手。 “你……” 晏朝任她握着自己的手腕,另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将她往身后的门上抵去。 和前夜不同,也和从前许许多多个吻不同。 只是轻轻地亲吻,比起宣泄爱意,更像是安抚。 “对不起。” 晏朝抵着她,阖着眼沉声道。 世人皆道落子无悔,他行于世间的两生两世,在她这里却总是难以得周全。 总是让她委屈,让她受苦。 傅瑶光摇头,紧紧环住他。 谢瞻行事偏激又无耻,谁人又能事事滴水不漏呢。 更何况当日进宫之前,连她自己都没想过她的父皇会将她送至此地。 她松开晏朝,理正他衣襟的细褶,望着他冷清的眉眼,弯唇漾起笑意: “晏大人既然都决定了,那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傅瑶光牵起他的手,同他十指交握,抬手推开门,朝屋外走。 “我还有些东西……” 她说出口的话在看到院中人时戛然而止。 那人好似一夜寒露未散,晨曦落在他面容上,惯被称赞清雅无双的翩翩公子此时此刻形容不知有多狼狈。 争鸾 第106节 傅瑶光顿身,望着谢瞻不说话。 他大抵是一夜未眠,满身的酒气散不尽,院中七七八八有好些空坛子。 只不过夜间喝的酒,这会想必是醒了。 他望向傅瑶光时眸中现出的热切,在看到晏朝的一瞬间便消失殆尽。 谢瞻阴阴冷冷地盯着晏朝,扯了扯嘴角却没有笑意。 “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一字一顿地开口,语气听着阴沉而蛮含杀意,无端让人想到渴血的刀刃。 晏朝眉目也冷肃。 他状若平静地与之相视一眼,却像是瞧不见一般,带着傅瑶光走下青石阶。 快到谢瞻近前时,谢瞻低声嗤笑。 “姓晏的,你们乾国把你们这些士族当成祖宗一样哄着,可这里是姜国。” “若你再往前一步,明日京都城门上便会挂上你的脑袋。” 傅瑶光听得心中紧了紧。 脚下却没含糊,只跟着晏朝,一步都没慢下。 她心中虽然担心,可是她愿意信晏朝。 对于谢瞻的叫嚣,晏朝如若未闻。 这般态度也正激怒了谢瞻。 他怒不可遏地拔出佩剑,剑锋直指晏朝的后心。 晏朝微微侧了下身避过这一剑,抬腿一脚蹬在谢瞻持剑的手臂上,这一下太出乎谢瞻的意料,他硬受了这一脚,收回手,闪身站到一旁。 他的神情格外难看,盯着晏朝不错眼地打量,许久,他冷笑出声。 “怪不得敢来我这,原来不是来送死的。” 傅瑶光心中也大为震惊。 她从不知道晏朝竟然也有这样的身手。 在她心里,他一贯是文臣模样,可方才看他一招一式竟也利落得很,全然不似不通武艺一般。 “谢瞻,你便没有起疑心吗?为何这么长时间,你身边的十六卫竟然一个都没现身。” 晏朝慢悠悠地开口。 谢瞻阴沉不定地盯着晏朝。 “与你何干。”他不动声色反问。 “与我何干?” 晏朝似是听到什么可笑的话,斜斜睨了他一眼。 “你不妨回你那姜国皇宫去看看,到时便知道与我何干了。” 他牵着傅瑶光的手。 “至于这几日的招待,我也记下了。” “谢瞻,你我之间,届时也总会有个说法的。” 谢瞻不知道在想什么,像是投鼠忌器一般,眼中满是冷冽杀意,却是眼睁睁看着傅瑶光同晏朝一起,从这处小院相携扬长而去。 一直到回到驿馆,傅瑶光都没想通为何谢瞻没动手强留她和晏朝。 她被晏朝带到他的住处。 “你会武?” 傅瑶光坐在软榻上,望着事事亲为忙里忙外的晏朝好奇问道。 晏朝为她斟茶的手顿了顿,旋即温和笑道: “确是学过一些。” “我一直以为你是文臣。” “确是文臣不假。” “……” 傅瑶光语塞。 顿了顿,她盯着他唤道: “晏修明。” 晏朝将茶盏递到她手里,挨着她坐下。 “嗯,臣在。”他含笑应着。 他抬手去解晨间时分他亲手挽好的发髻。 青丝垂落而下,更衬她雪肤明眸。 他抚过她的长发,将她揽至怀中。 “瑶儿。” 他亲昵唤她,在她发顶似是落下轻吻。 “先休息,待你醒来后,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好?” 第74章 傅瑶光醒时, 晏朝正坐于小榻对侧的桌案前在写些什么。 他微微垂着头,眉眼间似有倦色,也并未如平日里那般束发, 却另有几分凌厉。 她朝他看过去时,檐窗外的枝梢被风搅地正颤,雨落于无声处,湿润的风却闯进屋来, 将晏朝散着的发吹拂至身前,他没理会, 只再度执起笔。 傅瑶光坐起身,随手披了件衣裳来到他身侧,将他落至身前的鬓发拂至他耳后,正欲偏头去看他手上的文书,便被他环过腰身带着落入他怀中。 熟悉的气息笼过来,其实晏朝很少用香, 可每每在他身侧,傅瑶光都觉着他身上的味道令她格外心安。 她动了动, 在他怀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 脸颊蹭了蹭他的下颌,被他偏过头极轻地落下一吻,她也笑起来。 “我的晏大人在看什么?” “没什么, 是下面呈上来的线报。” 晏朝调整了下坐姿,也想让她在自己怀里舒服些,而后将手中文书折翻至最前页, 手环绕过她, 将文书展开给她看。 上面写的都是这几日姜国京都的一些动向,大多都是和谢瞻关系相对紧密的一些人, 晏朝右手边的位置放着纸笺,方才大抵是在写批复。 见她看得认真,晏朝也一页页地为她翻至最后。 “谢瞻竟然调兵把使馆围了?” 她有些不可思议,“有些不大像他一贯行事。” 谢瞻这人从不是这般沉不住气且不顾后果的人。 晏朝目光掠过方才的那些文书,微微摇头。 “只不过是让人在周遭布控,虚张声势罢了,大部分的人手还是在宫城大内。” 无意强攻,却又摆出一副随时要攻打进来的架势。 傅瑶光沉吟不语,思忖半晌,她看向晏朝问道:“皇兄如今怎么打算的?” 晏朝倒也没瞒她。 “将计就计。” “谢瞻想让我们以为他要强攻,引我们去调兵增援,我们便当真遣人出城走一趟。” “何时?” 傅瑶光闻言微怔,反问道。 “今夜。”晏朝道。 “今夜……” 她喃声重复着,片刻后她看向晏朝,神色间微带犹疑,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晏朝看出她的神情,既未追问,也不没岔她的话,只摸摸她的发顶,耐心地等她开口。 “我想……我想见见顾时安。” 傅瑶光微微偏头,对上晏朝专注温和的眸光,正想继续开口说些什么,便见晏朝点点头,“好。” 他径直应了。 傅瑶光有些不确定,想了想继续道:“不需要问问皇兄吗?” “且最好是能避开谢瞻的人。” “还有父皇的那些耳目,最好也避开,否则……” 她犹在思量着,自顾自说着,下一刻晏朝抬手,指背在她颊边抚过。 “是臣之过,才让公主这般辛苦。” 他眼眸专注而柔和,他大抵是当真觉着内疚,可傅瑶光也没错过他眼底一掠而过的锋芒。 她也如他那般,摸摸他的脸颊。 “晏大人也辛苦了。” 她也想似他一样正色,可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晏大人这段时日,定是也十分思念本公主。” 闻她此言,他微微一顿,而后低笑了声,“‘也很思念’么?” 晏朝垂下眼。 争鸾 第107节 他肖想了两辈子,‘思念’二字实是太轻太容易了。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在她发顶揉了揉,而后低头浅浅在她眉心吻了又吻。 檐下雨水淅淅沥沥,房内开着窗,却也不冷。 傅瑶光坐在晏朝怀中,双手搂着他紧实的腰身,侧脸贴在他的胸口,只闭着眼不发一语,很偶尔时会有水光没入他的衣襟。 但她不是委屈、更不是害怕。 她是欢欣且雀跃的,这一点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第75章 两国交战在即, 这一点无论是远在乾京的皇帝,还是在姜国国都的傅瑶光一行人,抑或是谢瞻自己都心知肚明。 只是局势尚不明朗, 这一仗到底是要怎么打、在哪里打却始终没有定论。 谢瞻发兵攻打的第一座城池是潞城。 那里是她的封地,似乎前世晏朝外放也是去的潞城,如今谢瞻占了潞城,称要在新岁前一日将城中人屠尽。 傅瑶光同傅瑜带来的兵马一同先行来到潞州, 她远远望见潞州的城门时,谢瞻派来等她的人便已经到了。 “末将见过安华公主, 我等是奉陛下之命在此等候公主,请公主下马与我等一同去面见陛下。” 领头的中年武将犹豫了片刻,还是按着在乾京时的称呼开口,他看了看傅瑶光身后的兵马,微一皱眉,又道: “公主的仪仗也请留在此地, 未经陛下准允,不可擅动。” 傅瑶光坐于马上, 居高临下望着这位武将。 “谢瞻呢?你让他自己来见我。” 她刻意做出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 她料定谢瞻的人不敢妄自对她动手。 她并不是来自投罗网的。 她手中有父皇亲笔印鉴和虎符,父皇准许了她请求调遣兵力的提议,自京中一路行至此地, 她心中也是有底气的。 “我也不难为你,你去回谢瞻的话,就如实说便是, 让他自己过来找我, 我当面同他说。”傅瑶光同那位参将道。 参将犹疑片刻,同身边的副将低声商量了几句, 朝着傅瑶光拱手行礼后调转马头,快马朝着城中奔去,不足半刻钟的时间,城门再度开启,有将士整装待阵排开,为首一人骑马率众而来。 谢瞻身着一身白袍战甲,不知怎的,竟和傅瑶光记忆片段中的人影重合,彼时她是即将亡国的公主,他明明是她的夫君,却如杀神一般领兵亲自攻至宫墙之下。 今时今日再见谢瞻,傅瑶光心中只觉厌恶非常,她一直清楚,前世之事今生只能当做南柯一梦,她本也不愿自己困于梦魇,只想改写梦中那惨烈非常的结局,可想来大抵还是命数,她和谢瞻之间竟又一次走到今日这般的对峙的境地。 原是她从一开始便想错了,她和谢瞻之间从来都不可能是善终。 谢瞻在他面前不远处止住马,摆手让身后随行的一干人等尽数散开,他坐于马上,目光越过傅瑶光,看向她的身后,片刻后微微笑了。 “公主,又见面了。” 他望着她温声开口,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如当年在乾京她照拂他的那些年,他还是姜国质子、大乾晋王,她也还是宫中最耀眼的安华公主。 “公主可知,当下潞城有多少人?” 没等到傅瑶光的回应,谢瞻也不以为意,依旧是那副温和模样,连开口时的语调听起来都是一副循循善诱的语气,好像他不是敌军的将领,而是她的夫子老师。 只是他说的话却并非什么寻常话题。 “潞城其实不如乾京那般繁华,不过也算是不错的了,昨日刚叫人查过,男丁七千余人,城中算上妇孺和孩童也快有万数了,已经比得上我姜国大多数城池了。” “不愧是安华公主的封地,老皇帝对你确是有些偏爱的。” 他看着傅瑶光,弯起唇,轻快又愉悦地评价道。 “公主想要这些人活命吗?” “而今只要我一声令下,城中便有火起,没有一人能够逃出这座城,不出一日,我便能将这里烧成一座空城。” “但是我不忍心。” 谢瞻望着她时,有鸦鸟自林中飞出,带起残败的叶片自树上打着旋落下。 “他们是你的子民,公主,若你来我身边,乖乖听我的话,我便放过他们,如何?”他温柔地同她说着。 傅瑶光自刚刚见到他时便未发一言,只静静看着他,到了这会他终于将想说的话说完了,她轻声开口: “既然你问我潞城有多少人,那我也问问你,你如今在潞城有多少兵将。” 谢瞻没料到她会有此问,微怔片刻,正要开口,便听傅瑶光继续道: “姜国兵力原也不过三万,便是你如今弑亲上位,和楚国、梁国达成暂时的联盟,也仍未到十万吧?” 她平静道破他如今的倚仗,对于谢瞻手中能调用的兵马,她在来潞城之前心里便已然有数了。 见她这般,谢瞻神色微滞,半晌后仍是笑道: “那又如何?我十万兵马,顷刻间便能让你的潞城化为一座死城。公主,我知道你现下心里恨我,可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总是要将你留在我身边的。” “与其如今在我这里同我费这口舌,还不如听我的话,只要你听话,潞城依旧是你的,日后我会将姜国国都移至潞城,还会封你做我的皇后……” 傅瑶光冷眼看着他。 她印象中从没见过谢瞻如此刻这般,看着几乎有些病态,她出言打断他的臆想。 “我是大乾的公主,你是大乾的仇敌,我怎么可能做你的皇后。” 闻言谢瞻面露不悦,正待开口便听傅瑶光继续道: “不过,若你答应我的条件,我可以同你一同进潞州城。” “我还会把我随身的护卫都留在城外。”她平静出声道。 “谢瞻,若你只是想做姜国的皇帝,要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那你不会大动干戈,以潞州迫我来见你。” “既是你我之间的私事,那便你我二人亲自解决,如何?” 傅瑶光说话间,她身后领兵的将领带着麾下兵马也来到近前,她听到铁蹄声,没动也没同他们说话,只盯着谢瞻。 谢瞻面色不大好看,他不在意眼下傅瑶光带来的这些人,但他不想硬拼,除了傅瑶光,他还想要几个恨之入骨的人的命,还有大乾的国土,乾京的皇宫,这些曾经带给他屈辱的一切,在他登上姜国皇位的时候,便已经被他视作囊中之物。 若他此刻同傅瑶光硬拼兵马,那老皇帝的目的便达成了。 谢瞻同他身后副将低声嘱咐半晌,那人朝傅瑶光的方向看了一眼,领着一队兵马从官道离开,谢瞻打马让出一条路,看着傅瑶光,示意她自己同他进城。 她催马而行,带来的人也跟着她来到潞州城门外,她让他们留在这里,谢瞻也下了马,又要过来牵她,她侧身避过了,谢瞻也不恼。 这会他反倒是一副好气性了。 傅瑶光随他一同上了城门。 她自上而下俯瞰,竟有一瞬间感觉恍惚。 潞州的城墙比起乾京禁宫的城墙稍矮些,可站在上面往下看时仍令她有些心悸。 她转头看向谢瞻。 傅瑶光以为自己到这个时候会是有畏惧,亦或者心中是快意的,可她心中平静如一潭静水。面前的人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却是眼神阴鸷,眼底似筹万般算计的,让她想到阴暗处结起蛛网的蜘蛛,在满是尘灰的角落等着猎物堕入其中,但这次她不会是他的猎物了。 这次,他会成为她的猎物。 第76章 自潞城城墙上远眺, 傅瑶光盯着密林中的某处,那里似有袅袅炊烟升腾,谢瞻随着她的目光看了眼, 以为她好奇,便道:“应是林中的猎户开灶。” 傅瑶光随意点点头,并未搭他的话,她不再看向那里, 而是转过头朝向谢瞻,这会日头西斜, 高处风渐起,她闭了闭眼,再次望向谢瞻时,她眸光和软,甚至还带着浅淡笑意。 她现在的样子应该和谢瞻记忆中那个眼里只瞧得见他一个人的傅瑶光很接近了。 对着谢瞻瞧向她的眼神,她在心中这样想着。 “谢瞻, 在乾京的这些年,你就只是觉得屈辱吗?” 她微微偏起头, 面上现出回忆的神色,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情形,你刚被送来大亁,和其他的质子们一起。” “当时正逢新岁, 朝觐父皇的使官致了贺词,奉上年礼,你们这些被送到京中的质子在后面叩拜, 你跪在最后面。” 而她坐在最高处的席位上, 靠在父皇怀中,未经允许, 殿中跪谢叩首的那些人可能直到退出大殿,都不知道高台之上,大亁皇帝怀中还坐着他的小女儿。 谢瞻不知道她为何忽然提起这些,从他被父皇放弃,被遣送至乾国京城的时候开始,他便立誓,有朝一日他有了自己的势力,定要踏平乾国和姜国,以泄多年为质的愤懑之情。 “是你同那个人求了情,他才让我们这些入京的质子直起身回话。”谢瞻不知道想起什么,笑意浅淡,接着她的话道。 傅瑶光摇摇头,“我并非是求情,只是那日宫宴之前,我在父皇书房听到他和朝臣们说,要把你们安排去宫中最脏最累的地方,心中不忍。” “那日宫宴之前我就见过你的,送你入京的那位姜国使臣打了你,两记鞭子打得你几乎站不稳,他走之后是我让人给你送了药。”她回忆着轻声说道。 当年她年纪尚小,养在深宫,在那之前她连点血色都没有见过,但她至今都记得那时抽在谢瞻身上的那两鞭子,一鞭下去便已然皮开肉绽,同样的位置又打了第二鞭,谢瞻痛得浑身都在颤抖,却紧咬着牙关硬生生捱住了。 她远远看着他,阴云蔽日的天色下少年默然静立,孤寂又可怜的身影便在那一晚入了梦,于是她开始好奇他都经历过什么,或刻意或巧合地,她渐渐了解他的文识见地,读他写的文章,央他也为她作画。 后来,后来便是阴谋、算计、背叛,她和他决裂,绝望之下自断生路……不,现在还不能想他们之间后面发生的种种。 傅瑶光按捺住胸腔中涌起的恶心,面上依旧是清亮和软的神情。 “那时候同你一起进学,你学什么都很快,来讲学的太傅对你时常是欣赏又惋惜的态度,课后你去找他请教他也不像对旁人那般细致耐心,我总觉得不公,觉得是因为你的质子身份。” 她说到“质子”时,似有意似无意地看向谢瞻,并未错过他眼中掠过的阴霾。 “所以那几年在宫里我总想让你好过一些。” 她像是想起什么,自嘲一笑,“谢瞻,那几年我待你的心意从不曾作伪。” 立于傅瑶光对面的谢瞻似是被触动过往的记忆,他看向她的时候神情也较之方才温和许多,可也只是一瞬,而后便又是一副阴沉模样。 他朝她冷笑,“‘心意’?什么心意,今日与我约定终身,隔日宫宴便和那姓晏的眉来眼去?” 谢瞻上前一步,抬手径直握住傅瑶光的下颌,“公主莫不是忘了?先毁弃我们之间承诺的人是你,背叛你我之间情谊的人也是你。” 他钳握着她下颌的指腹同时收力,看着傅瑶光面露痛色,他反而笑起来。 “公主如今在这里同我聊过往,莫不是后悔当日的决定了?” “那也不错,便在此处,若你愿委身,谢某倒还愿意再给你次机会。” 他说完,松开钳住她的手,负手站在她身前,一副等着她示好逢迎的作态。 争鸾 第108节 “毕竟,公主在我心里的地位还是同旁人不一样的。” 背叛…… 傅瑶光心中冷笑,她定定地看着谢瞻,她站得直,平静而一字一句道: “谢瞻,或许你真的觉着屈辱不公吧,但这世间,你是最没资格说我背叛的人。” 她望向城楼之外,天色渐暗,城中城外俱是寂静,没有炊烟也没有篝火,她有些失望,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再度望向谢瞻时,她已经整理好自己的表情。 “那日我同你说,‘等父皇寿宴时,我非你不嫁’,我确实这样做过了,在父皇的寿宴上,当众表意于你。” 谢瞻闻言立时冷嗤,“公主莫不是……” “你听我说完。”她淡淡打断他。 “当日我说完,父皇大怒,可我当众提请,心意又坚决,他那时拿我也没办法,大抵也被我磨得心冷了,回宫之后他召你进宫,没多久便为你我赐了婚。” “婚后我们过了一段很美好也很平静的日子,你对我有求必应,凡是我想要的你都会想尽办法为我寻来讨我欢喜,寻不到的便亲自画出来,我随口提的荒唐要求你尽数满足,会因为我一句喜欢,哪怕数九寒冬,天寒地冻的时节,你也会在我睡后只着一身单衣去园中造出满园的雪景。” 谢瞻微怔,她说得煞有介事,可分明她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过他,那一晚她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她玩弄他心意的一场骗局。 可倘若……倘若他和她当真有这样的可能,他当然会这般待她。 他这一生辜负过很多人,可却从未想过要辜负她。 他说过很多很多谎言,做过很多很多虚伪的事,可那个夜晚,他说他此生必不负她,是彼时他心底真得不能再真的真心话。 若她说的都是真的就好了。 他沉默地听着,脑中勾勒她深爱他的样子。 初雪的游园,亭廊楼阁俱是皑皑,满园冰雕雪景比不了她一袭火红猎氅,他本是想让她开心,可她一见他便红了眼眶,解下自己身上的猎氅,披在他的身上,他笑着擦她的眼泪,拥住她吻她的额心…… 不、不对,不该是这样。 谢瞻皱起眉,他在寒冬腊月穿着单衣冻了一夜,那他不该抱她,更不该让她把猎氅披在自己身上。 他怔怔看向傅瑶光,而她也适时开口。 “你对我好得全无底线,我那时也蠢,满心满眼都是你,从前那些我追着你跑的时候,你待我从来都是若即若离的,从来没有过这般热切的时候,倘若是有了,那定然是装的。可我看不穿,我只当你是因为成了婚,不再像以往那般恪守礼节。” “可其实你从前便不是个规矩的人。” “我见你第一面你就知道我在,故意激怒那个姜国的使臣,生生挨了他两鞭子,每一次我找你,只要有旁人在你定然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久而久之,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我心系你。” “那时你为我造满园的雪景,那日之后你病了小半个月,我既心疼又内疚,可其实你是刻意穿着单衣出去的。” 言至此,傅瑶光实是耐不住自己心底的讥讽,既笑他虚伪,也笑前世的自己自作多情,竟从未怀疑过他的用心。 “你付出的三分心思,总是要装成七分,然后索取十二分的回报。” 傅瑶光上前一步,指尖从谢瞻眼尾向下寸寸勾划而过,停在他喉间微微滚动的硬处,指甲重重地抠下去。 “谢瞻,你从来就不是什么情种,莫要装得太久,连自己都骗过了。” 他硬受了她这一下。 缓了缓神,他皱眉看向她,不知道是疼得还是怎么,声音格外干涩。 “你说的那些……都是什么?” 他语焉不详,但傅瑶光知道他问得是什么,她其实有些讶异他这般态度,至少开口之前,她并无太大的把握让他信她。 当然,他若不信,她也还会有别的办法分走他的注意力。 傅瑶光贴近谢瞻,红唇开合,似笑非笑。 “什么也不是。” “就算曾经是,如今也早已什么都不是了。” 谢瞻却忽然握住她的肩,将她压向城墙的边沿。 “那些事是发生过的!对不对?” “我在园中为你雕冰花雪兔,你穿着红色的猎氅,耳上坠着的连枝雪梅是我亲手为你画的图样,你将那身猎氅披在我身上,扑在我怀中哭……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对吗?” 她不言语,只看着谢瞻冷笑,他眉宇间凝起阴沉的戾色,将她半身都压至城墙外,“瑶儿,回答我。” 前世也许他也曾这般唤过她,今时今日骤然听见他如此亲昵地称呼她的名字,她自心底升腾而起一股难言的不适,她半身都在城墙之外,微微失重的感觉让她想到一些更不愉悦的回忆。 谢瞻这会只是握着她的肩膀,她的手腕仍能活动,于是她从袖间露出藏好的短刀,看着近在眼前的谢瞻,对着他的胸膛便刺了下去。 她没想过一刀毙命,因为知道谢瞻习武多年,对于致命的攻击有近乎本能的防范,她等待的信号还没有传出来,还不能将他逼急了。 这一刀谢瞻毫无防范,扎进血肉足足一寸多深,血流如注,顺着刀身淌到傅瑶光手心和手腕上,她松开刀,将谢瞻推开站到一旁,用手帕擦拭手上的血迹。 可惜这里没有清水,帕子上都是血,身上的血迹仍擦不干净,她皱着眉将帕子扔到一旁,沾上他的血,这帕子她是不想要了。 谢瞻此时如梦方醒,他急切地将那方手帕捡起来,捧在手心,浑不知痛地拔出她刺向他的刀,目光恳切地看着她。 “那些事……” 他太想要一个答案了。 他这辈子从来都是被挑选被抛弃,他永远是被牺牲的那一个,父王牺牲他换自己稳坐江山,兄弟牺牲他换己身在姜国平安富贵,至亲之人从未爱过他,教养他的老师用他的消息同自己的好弟弟做交易,是他亲手杀了教他读书习文的师长。 师父师父,是师如父,他既没有父亲,也没有老师,从前没有手足至亲,此后也不会有血脉相承的子侄,他这短短二十几年的生命中,最明丽的色彩、最温暖的回忆都是她给的,不,都是他从她那里筹谋算计得来的,他以为她深爱他,可她也背叛了他。 连她也要放弃他…… 连她都要放弃他! 谢瞻曾为此耿耿于怀,日夜不成眠,他越是得不到,就愈发想要,每每看她对着不相干的人笑,他打心底里就往上漫杀意。 他总觉得这一切都该属于他。 她明媚秾丽的笑颜、坦荡热烈的偏爱,这些都应该是他的,只给他一个人的,偏偏一次又一次地,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展露给另一个男人。 她凭什么这么对自己? 那个男人又凭什么被上天、被她这么眷顾,轻而易举便能得到他求而不得的东西。 他常常在心里这样想。 可如今竟教他从她零落的只言片语中拼出一个匪夷所思的事实,也许她和他也曾真实地经历过那个梦境。 梦中有她坚定选择他,他们成婚、情投意合,共赴白首之约。 谢瞻连呼吸地放轻了,他觉得这一切才是应该发生的事,她爱他那么些年,怎么可能一朝一夕间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他顾不得身体的疼痛,迫切地想要向她求证: “那些都是真的,对不对?” “你也选择过我的,对不对!” 远处炊烟袅袅如丝,傅瑶光松了口气,她看向谢瞻,笑了。 “是啊,我的情意不假,你的背叛也不假。谢瞻,若那些都是真的,那你我之间,可就是有血仇的了。” “谢瞻,你出身卑贱,蝇营狗苟,见利忘义,虚伪至极。” 随着她一字一句说出的话,谢瞻的脸色也一点点难看起来,她没理会,扯着他的衣襟领口将他半边身体也推到城墙外。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当然不会再选择你。” “你欠我的,是当年满京城内流不尽的血仇。” 风振振,谢瞻心绪纷乱,被她这样一推上半身失重险些跌出墙外,但到底是有功夫的人,腿上使力稳住了身形。 可她推他的一瞬间,他似乎也看到了许多画面,他和她大婚,从始至终没有那姓晏的什么事,他待她如珠似宝,在她的公主府里,他此生第一次感觉自己有了家。 那段时间他和他所有的旧部尽数切断了联络,他真的想就这样和她过完这一生的。 可是不行啊,姜国他那位好弟弟对他这条命惦记得很,派了一拨又一拨的杀手,好几次还险些被她的人察觉。 一开始他只是想拿到姜国的皇位,想解决这些无休止的麻烦,何况那本来就是他的,若他不曾被遣送乾京为质,他继位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是什么时候开始迁怒她的呢? 大抵还是那时,他的那个好弟弟临死前当着姜国文武百官的面,大肆讥讽他苟且偷生、认贼作父十余年,又手刃血亲夺位,是姜国开国以来最低贱最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帝。 那时他看向阶下的朝臣,那些人什么都没有说,可他知道,他们就是这样想的。 他第一次觉得那么恨,恨姜国的人,也恨乾国的人。 所以他把被他恨上的人全都杀了,杀到最后只剩下她。 他不恨她的,可她恨上他了。她站在高墙之上摇摇欲坠,他在下面看着只觉如坠冰窟,五脏六腑像是有一根丝线穿引而过,揪扯着细细密密的疼。 她跌落,他耳边似乎也清楚地听到“砰”的一声闷响。 像是有什么东西断了,勾连着他身体里的那根丝线也断了。 第77章 谢瞻握紧傅瑶光的手臂, 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我都想起来了。” 他全然不在意自己半身都在城墙之外,只一瞬不差地盯着她, 不错过她脸上每一个表情,“你也记得的。” “那些,都是真的,对吗?” 傅瑶光知道他在问什么, 她不清楚他怎么会想起来这些,但并未纠结, 世间玄妙难言之事太多,她身上亦有许多说不清楚的事,更遑论旁人。 她不言语,只弯起唇看着他笑,手上使力便要将他推下去。 谢瞻浑不在意,他只是仅仅攥着她的手腕, 在她发力时反身而起,落到另一边。 他看着她笑, “瑶儿别急, 我现在还不想死。” 只是他这一番动作后,便明显有些脱力,他顿了顿看了傅瑶光一眼, 从怀中摸出一瓷瓶,倒出几粒药丸径自吞下。 几息之后,他苍白面容上终于显出几分血色, 而后他也朝着城墙处远眺而望。 “我知道你在等什么, 无非是想拖延时间等那姓晏的来救你。” “他来不了了。” 谢瞻的语气中带着怜悯和快意,“瑶儿, 你选错了人,不过没关系,今日之后,我再不会让你有选择的机会了。” 争鸾 第109节 他看着她,如同在看一件精致的瓷瓶玉器,是他攻伐赢略的战利品,“你我之间,从来没有第三个人,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你注定只能属于我。” “把人带上来。”谢瞻蓦地扬声道。 傅瑶光心头漫起一股冷意,像是预料到什么一般,她转头,正瞧见一道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那人一身广袖青衫,隔着新月朦朦,她看不清他面容,可见到他身影的一瞬间,她就知道是他。 他为什么是被谢瞻的人带来的? 傅瑶光心里乱糟糟的,骤然见到晏朝,她原本的计划都被打乱了。她站在原地没动,只是朝晏朝的方向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 谢瞻却死死盯着晏朝,瞧着瞧着,他便有些不高兴了。 同样是受制于人,他当初多狼狈啊,凭什么都这会了,这姓晏的还摆出这么一副死样子。他随手拿过一旁傅瑶光刺向他的刀,对着晏朝肩膀便是一刀。 刀锋入骨,又拧出,而后再刺进皮肉。 谢瞻有意折磨人,处处避开要害,晏朝冷眼看他,好像伤的不在自己身上一般,面上渐渐显出几分不屑和讥嘲来。 他越如此神色,谢瞻越是恼恨。 傅瑶光指间又湿又凉,她看出谢瞻这会只是想让晏朝服软,可晏朝只面色苍白了几分,而随着谢瞻动作,先前傅瑶光刺向他的刀口再度撕裂流血,满地的血竟分不清是谁的。 她走上前劈手夺过谢瞻的刀。 “你有完没完。” “我们之间的事,你将他弄过来做什么?” 她在极力克制语气中的在意,可她控制不了身体的发颤, “做什么?自然是报仇。” 谢瞻也不恼,只看着她笑着开口。 “夺妻之仇,难道不该报吗?” 他看着她,又偏过头看看她身后的晏朝,忽然觉着碍眼,冷声道: “瑶儿,过来我这里。” 傅瑶光站着不动,谢瞻再一次重复,这一回语气都含着威慑,“我说,来我这里。” 眼见谢瞻被一点点激怒,正要说什么,傅瑶光身后的晏朝轻嗤着开口: “晋王好歹也在我大乾为质十余年,竟还是一副边陲小国的强盗做派。” “夺妻之恨?”晏朝轻声重复了声,而后笑了。 “倒是也没说错。” 晏朝朝着城外遥遥示意,“晋王不妨瞧瞧那是何人。” 傅瑶光朝下看了眼,此时城门外已经多了许多人,甚至她的皇兄赫然在列,旁边囚车中的是傅琅玉。 她认出来了,谢瞻自然也认出来了,他只觉着好笑。 “晏朝,你莫不会以为,区区一个女人能威胁到我吧。” 晏朝摇头。 “没想威胁你。” “不过是让你知晓,傅琅玉已经认罪,届时她会和我们一道回京候审。” “谢瞻,她应该是当今这时间最爱你、最支持你的人,如今她也放弃你了。”他平淡地陈述。 谢瞻阴郁的目光投向下方的囚车,手中刀握紧又松开,片刻后他冷哼一声移开眼。 “放心,今日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他朝傅瑶光走近,不远处近侍得了指令亦上前来。 “公主,此处是你的封地,对吧?” “此前我便说过,我要把这里烧成一座死城。” 那近侍走近,傅瑶光才看清他手上端着的木盒,里面是一些瓷瓶,不知道装着什么。 “这些药是我们姜国讯问时会用的一些小手段。”他耐心向她解释。 “瑶儿,我向你保证,这些药不会要了他的命,你亲手给他灌下去,我即刻便让人撤去城中百姓家中埋着的引信火药,如何?” 谢瞻自认局面尽在把握,他一边要求傅瑶光,一边观察晏朝的反应,但令他有些失望的是,他既未如预料之中看到晏朝的忿恨,傅瑶光也没有如她想得那般答应他的要求。 她在想什么?她不是来救人的吗? 难道为了晏朝,她可以放弃潞城的百姓? 若她可以为晏朝如此,凭什么要苛责梦境中他的所作所为,甚至要用自己的死亡来惩罚他? 是的,方才那些难以为外人道明的种种,他已经认定她的自戕是为了惩罚他。 可若她现在可以不顾那些平民只要晏朝活着,那她就没有资格怨怪他枉顾乾国百姓血洗帝都。 是人都会有取舍,凭什么她身为大乾公主可以舍弃百姓性命,却反过来要求他——一个姜国送到乾京的质子,不可以杀乾国的百姓。 他明明就恨死乾国的人了。 他本就应把那些人全杀光的。 他如今是没能杀进乾京,若今时今日也能杀到乾京,他定然还会杀进禁宫,把那皇位上的老东西的脑袋割下来,挂到城墙上晾晒个七天七夜,然后再丢到京郊的护城河水渠里去。 谢瞻不大高兴地盯住傅瑶光,那种目光好似阴冷蛇信缠绕过来,令傅瑶光浑身不适。 她此时此刻无比庆幸自己并不是走投无路的——倘若她真的只是无助的乾国公主,被逼着来到这里,那摆在她天秤两端的就是她的子民和她心中所爱之人。 还好她不是。 她还有第三种选择。 傅瑶光示意谢瞻身边的人走近,她随意拿起其中一只端详片刻,又放了回去。 她看了看远处的林间,然后轻声开口: “我不要。” “不要?” 谢瞻扯起唇角,重复她的话,他像是在笑,可在傅瑶光看来,只觉着仿若什么地狱中的恶鬼在龇牙。 “好,很好,瑶儿你记住了,潞城的百姓,你的封地的子民,今日皆因你而死。” “他们不会死的。”傅瑶光看着谢瞻平静地说着,“今日只有你会死。” “你早就该死了,当年你母后过身,你便应该死在姜国的王宫里,你父王和继后诞下幼子,你就应该死在后宫的争斗中,姜国送你往乾京来,你应该死在进京为质的路上……” “谢瞻,你活着,实是受了太多人的善心关照,可你却几次三番挑起战火,你这样的人,竟还敢肖想这世间的至尊之位?” 谢瞻不知道傅瑶光在这里说这些怪话有什么意思,拖延时间吗?反正今日那姓晏的都是要死的。 他不爱听她的话,一口一个他该死,他凭什么死,这世间对不起他的人一个两个全都好端端地活在世上,他凭什么要去死! 他失了耐心,走到那个呈着瓷瓶的侍卫近前,随手拿起其中一瓶,径直来到晏朝的面前,作势便要给他灌下去。 令他意外的是,傅瑶光动也没动,只看着他,甚至都不开口。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傅瑶光紧握着手指,她知道自己的手心几乎要被指甲划破,汗涔涔又渗着血。 这些谢瞻都不知道。 他看着貌似无动于衷的傅瑶光,觉着自己好像明悟了什么一般,看向晏朝,笑得意味深长,带着几分恶意开口:“姓晏的,你输了。” “她不在意你是生是死,她看着你马上要被我弄死,甚至都不如方才她指责我的背叛难过。” 他有些无趣,好像自己原来纠结的并不是个多么复杂的难题,现在看来,分明那些答案是那么明显,简直就是明晃晃的,只是他从前没有注意到,但他心中又实在是有些得意。 “果然,她当初选择你,只不过是心里气恼我罢了。” 杀了晏朝,傅瑶光大抵还是会气他一气,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他们还有很多时间,他们之间的问题还可以慢慢解决。 结束这边的事情吧,他也不太有耐心再在这里对着这姓晏的这张寡淡的脸,谢瞻一边想着,一边欲将手中打开的瓷瓶灌进晏朝的口中。 正这时,城楼之下忽然传来喧哗声,有清亮而英气的女声响彻此间天地,“末将救驾来迟——” 也是同一时间,傅瑶光走进谢瞻和晏朝所在的位置,劈手夺过谢瞻手中的瓷瓶扔去一旁地上,而后她看向城下,一身银白披甲的女将军手持缨枪,身后人马正是她的寿陵兵。 见到徐潇,傅瑶光终是松了口气。 徐潇是她请援来到潞城的,虽然方才已经看到林中炊烟作传讯的讯号,但未见她人亲至总是有些放不开手,现下看到她,傅瑶光知道,交给徐潇的事情,办成了。 她心中稍定,收回目光望向谢瞻。 徐潇出现在城楼之下,说明潞城此时的其余几处城门已经是徐潇和周则安的人马来把守了,城中百姓也俱已安全转移出城,如今便是谢瞻真的命人去烧,也不会有什么惨烈的情景了。 谢瞻此时带来的人马也觉察出不对,傅瑶光知道,没多会谢瞻的人便会来给他通报消息,她也听听他的人打算怎么说,可等了又等,城门之上始终安安静静,连只鸟都没有飞过来。 若不是不合时宜,连傅瑶光都想下去看看是什么情况了,更不用说谢瞻这会脸色难看的什么一样。 偏此时,晏朝轻笑了声,他随意推开身边谢瞻的人架在他颈边的刀,他一动,原本面无表情一直用刀抵着他的两名侍卫便低着头退到一旁。 他走到那个端着瓷瓶的侍卫面前,随手拿过另一只瓷瓶,端详片刻,他瞥了谢瞻一眼,放回到一旁,那个端着瓷瓶的侍卫也垂着头站到晏朝身后。 晏朝来到谢瞻面前。 “很疑惑是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人上来给你通风报信?” 谢瞻冷冷看过那几个侍卫,“这几个没用的东西是你的人?” “那又怎样,我——” “不只他们,下面的那些,还活着的都能算是我的人。” 晏朝挡住傅瑶光看过来的视线,对着谢瞻微笑。 “你的人,已经没有能说话的了。” 第78章 谢瞻身边已经没有能用的人了吗? 傅瑶光目光在那些侍卫身上一一扫过, 他们都垂着头退至一旁。 争鸾 第110节 谢瞻死死瞪着晏朝,忽地上前一步扼住那个先前呈上毒酒的侍卫的咽喉,他手上用力, 看着那名侍卫因窒息而面色胀红,痛苦到不自觉地挣扎,谢瞻本因受伤又强行以药物压制住而显得苍白的面色此刻竟也恢复了血色。 “你是不是忘了,你全家性命都在我一念之间。” 在那侍卫快要晕厥之际, 谢瞻将他松开,复又看向其他人。 “还有你们……” “怎么, 都不想活了?” 被险些活活掐死的侍卫伏在地上咳喘不止,一旁有人不怕激怒谢瞻,大着胆子开口:“你暴虐嗜杀,对我们还有我们的家人随意打杀,不顾姜国国力肆意开战,所谋也不是为我们姜国谋福祉, 便是赢了今日,我们一样活不下去。” 旁边其他人亦接着道: “总归我们这些人都要死的, 那倒不如不开国战, 免了更多人因你一己私欲而丧命。” “对啊,晏大人说了,他国盟军都已撤了, 只剩我们姜国这么些人,开战不是白白送死么。” “我们这些跟着你的本也没指望活下去,为姜国我们责无旁贷, 为你一己私心, 我们不愿意!” “潞州百姓也没做错什么,这么些年跟我们从无龃龉, 边地两州百姓本就只想好好过安生日子,好端端地非要屠城,我们……我们不乐意助纣为虐。” 谢瞻冷冷看着这些人,他本就没指望过他们对自己有什么赤胆忠心,因此他此刻也并没有什么被背叛的复杂感情,他只是觉得愤怒,此时此刻,他只恨不能现在杀他们全家。 这会已有人上来接应,徐潇派来的人一上来便护到傅瑶光身侧,一同上来的人还有姜国顾氏的人,谢瞻也认出来了,但他已经不在意了。 他看向晏朝,比起那些从未被他放在眼里的人,他更想将眼前这个人杀之而后快。 一切都发生地很快。 谢瞻虽已重伤,但底子还在,他忽而暴起,跃至晏朝身前,一掌拍向晏朝心口,在场之人大多知道谢瞻秉性,傅瑶光甚至一直提防着,她以为晏朝也定然会有所防备。 可是晏朝避也不避,在谢瞻掌风落至胸口的同时,他以短刀直插进谢瞻左肩,二人几乎同时倒下,傅瑶光扑至晏朝身侧将他扶住。 谢瞻垂死挣扎,想要以命换命,可他到底是中了毒也负了伤,这一掌虽是拼进全力,却没能如他所愿重伤晏朝。 晏朝对自己伤势并不在意,傅瑶光却怒极,她让晏朝靠坐到一旁,自己则挡在晏朝身前冷冷盯着谢瞻,这会谢瞻是真的没了劲力,委顿在地,神色恍惚,见她走近,望着她痴痴笑起来。 他多喜欢她啊,他想。 刚到乾国时他满腹怨愤,只觉全天下的人都对不住自己,唯有她……只有她觉得他是世间最好的男儿,初通情爱时,他便认定她是自己未来的王后。 他怎么可能背叛她。他爱她都来不及,从未想过伤害她! 那些纷乱的梦境一定是假的,明明是她欺骗了他的感情,他才会沦落至今日。 谢瞻看着傅瑶光,眼底似是糅着痴狂和痛苦,他不甘心、又得不到,王位是这样,天下是这样,连她也是这样。 傅瑶光提着谢瞻衣襟,拖着他的身体将他推至城墙之上,谢瞻已经没了力气,他甚至还想靠在傅瑶光身上,却被她推开。 她往下望了望,神情漠然,“虽和禁宫城楼不同,但也差不太多。” “谢瞻,就用你的血为这些日子以来无辜受累的潞州百姓赔罪吧。放心,你死之后,我会将你烧成灰烬带回乾京,将骨灰扬在乾国的疆土、乾京的长街上。” “你这一辈子,结束了。” 言罢,傅瑶光松手,将谢瞻从城墙上推落,她的视野中,谢瞻的身影渐渐缩小,摔落在地上时他身下也洇开一滩红,混着血和水,像是一大片艳丽至极的杜鹃花。 原来摧折旁人的性命是这般容易的事。 她在高处轻轻一推,落地时闷闷地一声甚至都听不太清,都不消半刻钟,人便断了气,恍恍惚惚中,傅瑶光在心中这样想着。从高处落地的痛楚傅瑶光其实已经记不得了,前世她切身经历过的一切,至今思及竟像是与她全然不相干的旁人的经历。 谢瞻死了。 困住她的梦魇好像也散了。 身后抵上坚实的身躯,晏朝覆住她的眼睛,温热的掌心接触到她的眼睫,将那里含着的泪水触落,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她还是哭了。 她怎么能哭呢? 谢瞻死了,她甚至想放炮仗放上个几天几夜,好好去去晦气。 她推开晏朝的手,用长袖重重抹去眼泪,谢瞻这种人死了是死有余辜,是死不足惜,她不该为他掉眼泪。 她不仅不会为他哭,她还要牢牢记住今时今日。 傅瑶光站在城楼边缘,睁大眼睛看着下方那一团模糊血色,她要将这一幕拓印在心里,她再也不要午夜梦回时看到他如杀神一般屠戮她的臣民。 “……” 身后人不再遮挡她的视线,只发出一声低低的痛哼,傅瑶光如梦初醒,回过头去看晏朝,他身上衣衫也被血浸透,摸上去湿湿凉凉的,她不敢乱碰他,小心扶着他手腕轻声问他,“……你哪里痛?” 晏朝不言语,握着她的手转身欲往城楼下走去,只是刚走出几步他便觉脚下虚浮无力,侧头看向她低喃了句什么,便再撑不住一般倒下。傅瑶光站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她好像听见他对她说“别怕”,又好像大脑嗡鸣什么都没听到。 他是死了吗?是他死了还是自己死了?谢瞻是真的死了还是一切都只是自己死后的幻象? 她似乎听到很多声音,城楼上风也萧萧,雨也萧萧,她的身上不知道沾着谁的血,恍惚间眼底好像也看到了很多人的血。 好累…… 她隐约看到很多人,前世因她识人不明而被牵累的无辜人命,两世缘分却至亲至疏的父皇母妃,爱过恨过如今再难在她心湖中荡起一丝涟漪的谢瞻,从高处坠下的谢瞻,血红艳色下瘫软而微微起伏的身体,最后他会随着他微弱呼吸的停止从此间天地中消失。 她知道那种感觉,抽离了身体,飘飘荡荡地,看着一切事物与此身再无干系,悔恨或不甘都不会影响最终的结局,她曾经历过这一切,知道那种感觉有多无助。还好,今生不会再有那样的事了。 她曾付出的代价、曾欠下的血债,如今终于偿还了千万分之一,她感到欣慰,却仍不能得解脱。也许前世那些人命、京都流过的那些血,会如影随形地伴着她、追着她,至死方休。 失去意识之前,傅瑶光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晏朝的方向。 这一世是他来招惹的自己,除非是她自己不要他,否则他不论生死都不能摆脱她。 - 三个月后。 乾京的公主府内,烟萝正在为傅瑶光簪发,外面忽地有人来报,琼珠去问了几句回来笑着同她报:“殿下,您要的车辇陛下已经让人送到府门外了。” 傅瑶光起身朝外走,笑着说道:“皇兄的动作也太快了,我还寻思要等上几个月呢。” 当日潞城城墙上,傅瑶光体力不支昏了过去,后来才知道那日她杀了谢瞻后,是傅瑜着人善后的,姜国,现如今应唤安州了,这座曾经的王城如今彻底归入乾国。 令人唏嘘的是,那些曾经的姜国子民竟也没什么不满,或许是覆巢之下无完卵,又或者连这些百姓也厌倦了两国之间百十来年的纷争,朝堂之争和他们无关,可边陲的百姓在不打仗的那些年里,通婚往来,安居乐业,也早已习惯了。 她和晏朝在潞城养病,待傅瑜和晏朝将新安州的事务安置地差不多,便一起回到京城来,上月父皇退位,太子傅瑜登基,她亦被封为安华长公主,民间不清楚她的事,却只知道姜国的那位新君谢瞻是死在她手下,也正因为如此,笼罩在两国边地的一场大战也就此消解,乾国未废一兵一卒便瓦解了姜国的利益同盟,又将在短期内将姜国吞并,没给其他几个小国从中作梗的机会。 傅瑶光走出公主府大门,看着傅瑜命人新打的车辇,心血来潮便打算去晏府走一趟,她让烟萝跟着,带着自己的仪仗来到晏府,守门的小厮见到她便迎上来,对她行礼后快步跑进去通传。 傅瑜登基,晏朝擢升正三品,眼见便是一道位极人臣的路,晏朝的父亲于上月便请旨辞官,带着夫人离京游山玩水去了,否则若是晏老国公和老夫人在府,她定不会如此般带着仪仗来到门口,等里面的人出来迎接。 没多会她便瞧见她想见的那道身影。 晏朝应是刚下朝,官服都没褪下,便听门方的人来报,说长公主到了,他有几日没见到她了,这阵子事情多,她又因为刚刚受封,宫中典仪也不少,要频繁出入宫中,这几日都回的公主府,没回到他这里。 他在府门外站定,隔着车辇的帷帘看着她,忽地屈膝俯身向她行了大礼。 “臣晏朝拜见长公主殿下。” 实则原本他为臣她为君,依着乾国的礼法,行大礼是应该的,但他与她有夫妻之实,如今也算是半个皇家人了,自然不必再如此行拜礼了。 可晏朝仍是如此行了跪礼,片刻后他听见她含笑的声音:“晏大人请起。” 晏朝也笑了,起身后来到车前,傅瑶光熟稔地搭上他的掌心走下车辇,和晏朝一并进了府门。 她跟着晏朝来到他那间书房,此前这书房中薄榻孤灯,简淡地不像话,如今虽陈设没甚变化,但如今添了许多颇有生趣的小物件,他的书案上还摆着她早上让人送来的几株绣球花,瞧着热热闹闹的,很是可爱。 她站在书案前拨弄那几株绣球花,身后被晏朝环抱住,他抱着她,头抵在她右侧肩膀,她侧过头去看他,见她转向自己,在她颊边轻啄了下,傅瑶光顺势抬起手拍拍他的发顶。 像哄小孩一般,晏朝有些失笑,却只是低着头任她摸,片刻后将她转过身朝向自己,就着书案的支撑细细地吻她。 “长公主今日怎么赏光到臣这里了?”喘息的间隙,晏朝低声问她,言辞中都好似缠着情意和眷恋。 傅瑶光听出他话音中的打趣,也不恼,唇瓣轻轻蹭过他的唇,反问于他: “怎么,难道我今日来得不是时候吗?”她咬他颈下的软肉,“若是你这里还有旁人,怎么不给我引见引见?” 言罢,她又轻轻捶他胸膛,“把人藏哪了,老实交代。” 晏朝捏住她的手,握在掌中,将她的手覆在自己胸口,覆住她的唇舌。 “藏在心里了。” 他的书案在动作之间被搅得乱成一团,他的公主仍环着他不放,晏朝拿起旁边中衣披在她身上,起身将她抱起,来到旁边的榻上。 她睡在他的臂弯,他只阖着眼,不知怎的忽然想到很久之前,那一世他守在她的封地,有一夜她入了自己的梦,梦里他不在潞州,而是在京中国公府的书房,书房中摆了许多他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放在书房的小物件,墙上还明晃晃地摆着她的画像,而她就坐在他的书案上,公务和书信散了满地,放在平时是绝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可梦里他全然不在意,满心满眼都是他眼前的人。 他惊醒时,床榻间的狼藉好像某种亵渎神明的罪证,他感到难堪,可更让他难堪的是他身体上的燥热竟毫无消退的迹象,甚至随着他意识清醒,梦里的景象更加清晰更加让他感到渴望。 她是他藏于心底多少年的秘密,年少时不是没有臆想过,可自从她嫁给那个质子,他一次都没有放纵过,但那一晚他几乎是不受控地想着,想着那个难以启齿的梦,想着她看向那个质子时投去的目光,他放纵了自己的渴求,可他仍难纾解。 越是放纵,越是清楚地知道,这荒唐的梦境,只他一人沉沦其中,无人能解他心魔。 可今时今日,他的书房中处处都是她添置的摆设,她会想念他,她会同他在他的书案上纵情,这会儿她正睡在他怀中,前世几乎成他梦魇一般的场景如今一一实现,他忍不住轻吻她额发。 大抵世间万千缘法,总还是照应着她的。 老天爷都看不过眼,给她一次重来重选的机会,让他有机会将她留在身边,此后再不会让她承受分毫的痛与苦。 晏朝阖眸,若此世真有神明在看着他们,他愿意为她承受全部的因果。 他只要她此世欢愉,平安。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