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越山河》 第1章 [gl百合] 《星越山河作者:易夕伊年【完结】 文案 【前排排雷:正文第一人称日记体,结尾第三人称】 在一起的第三年,温星河捡到了一只猫。 以此为始,她逐渐走进了越关山的内心。 …… 2009年,越关山12岁,丧母,辍学,挣来的钱怎么也填不平父亲的赌债,身上永远带着淤青。 2027年,越关山30岁,博士毕业,财富自由,感情稳定。 许多人眼里,越关山聪明、坚韧、富有亲和力,不论身处何等逆境,都能淡然处之,用自己的努力换来转机。 只有温星河知道,那些都是她用来遮盖内心脆弱的外壳。 她从原生家庭出走,在大城市漂泊多年,可她的灵魂,从未离开过那片埋葬了她所有亲人的愚昧土地。 过去太过沉痛,像荆棘,像泥潭,将她牢牢困锁。 她曾以为毕生都无法解脱,直到那一日,爱上温星河。 …… 越关山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 但一次偶然,将她送到了自己身边。 “苦难不值得被歌颂,但它让我遇见了你。” “星河,这世界有你存在,便不算太糟。” …… 温星河一生顺遂,了无烦恼,渴望的总能得到,期待的总能实现。 唯有一件,她做不到。 “关山,如果有来生,我希望你永远快乐。” ———— 观前提醒: 【本文为隔壁4399副cp的扩写(仅延续人设,不看隔壁也能读懂)】 【人设:从不内耗阳光小狗x洞察人心美强惨,双初恋,互攻】 【短篇日常向,两条时间线穿插,he】 内容标签:都市天作之合 成长 治愈 日常 主角:越关山,温星河;其它:下本《云间有鹤归》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往后余生,有我陪你 立意:命运所不能改的,便用爱与陪伴。 第1章 温星河的日记(一) -2026年12月30日- 今天下午去接关山回家,在校门口站了没多久就被她们学校隔壁小吃街的香味勾了过去,临时起意拎了盒蛋挞走。 算得上是缘分,当我走到街尾一个小巷子口时,看见一只小奶猫正趴在青石板路上,嗷嗷的叫着。 上午刚下过一场冬雨,坑坑洼洼的石板路还积着冷水。小猫在路中央挣扎着,无头苍蝇似的兜着圈子,周围空空荡荡,它怎么也脱不开那摊水渍。 它已经完全湿透了,青石板上经年的脏东西被雨水稀释成沥青一样的东西,粘了它满脸满身,看上去简直像是一坨陶艺馆里被初学者们做歪了的烂泥团。 我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它的妈妈或者兄弟姐妹,路边行人的脚步也没有因它而减缓。 我不是第一个发现它的人,但它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 我不是什么爱心泛滥的人,不,应该说我比大多数人都要铁石心肠。毕竟我们曾做过无限流游戏的玩家,在这个国度,没有多少人经历过比我们更多的血腥场面,以及随之而至的遗憾或告别。起初还会为此揪心,到了后来,却是麻木了。 可现实和游戏是不一样的。就像三年前刚进游戏的我也想不到三年后的今天,我还能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披着关山给我挑的毛绒围巾,拎着一盒热腾腾的蛋挞站在这里。 话说回来,在看见那只小奶猫的时候,我的第一感受并不是可怜它,而是忽然感觉到两根塑料绳在勒着我的手指。塑料袋里的蛋挞还是一样的重量,但刚出炉的热度已经被冷风吹跑了大半,而且正在不断地散失。 就好像……这只小猫的生命一样。 当时的我被这种莫名的联想吓了一跳,并且至今回忆起来仍然想不通原因。 现在,这一天的深夜,当我坐在书房里,以令人惊诧的速度写下这么大段的字,我明白就是当时的这种状态使我萌生了记录下一切的冲动—— 我想挽救一些东西。或许不仅是这只小猫,还有更深的、我一时无法发现的意念存在于我的内心。 一阵刺骨的穿堂风带着巷子里的臭气吹到我的脸上,把我从那神奇的状态里拉出来。地上的小猫叫得更凄惨,也更虚弱了。 我知道我必须做点什么了。 要把它带走吗?这个念头在我的心里迅速扩散,但随之而来的还有犹豫。 我从来没养过宠物,当然也没有养护这种小猫的经验。我生平唯一一次照顾人以外的活物,是十五岁的时候给我弟养的金鱼换了一次水、加了一次食。第二天,它们就都被撑死了。从此,我就被他勒令不准靠近他养的任何活物一步。 我的心里出现了一架天平,一边是把小猫带走,另一边则是视若无睹,期待会有别的好心人捡走它。 但我很快就发现这么做实在多余,因为这架天平的砝码差距太悬殊了。 最大的变量就是关山的出现。 我也不知道那时她是怎么找到我的,她拥有一种神奇的能力,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我,不管我事先有没有跟她提过自己的行踪。奇怪,明明游戏里的技能和道具是不能被带出来的,她是怎么做到的? 好像又跑题了。难道是太久没写过作文的缘故? 总之,就在我开始犹豫的时候,或许只有几秒钟的时间,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从背后围过来,立刻就驱散了来自常年不见阳光的巷子的水腥气。 紧接着,我就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钻进了我的衣兜,像磁铁一样自动吸附到了我自己的手上,和我十指相扣。 关山的手脚一年四季都很冷,我恰恰相反。所以一到冬天,她就格外爱粘着我,喜欢像只小猫一样蹭我的脸和脖子。当然还有…… 咳咳,跑题了。 关山的手温在我的口袋里迅速回暖,可那只手仍然是僵的,好像我握住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块冰,表面被我的体温融化些许,但内里依然坚硬。 关山的鼻息轻轻喷到我的侧脖颈,和往常相比,显得气息更短。 过了几秒,我听见她带着一点鼻音说道:“你想带它走。”声音很轻,但不是疑问,而是确切的陈述。关山总能第一时间看透我的心思。 我点点头,她松开了我的手,走上前,没有一点犹豫,蹲下来,用极其温柔的力度把小猫捞了起来。 她从口袋里拿出纸巾包裹住小猫,然后示意我伸出手,看着我认真说:“不要让自己后悔。” 没错,就这一句话:不要让自己后悔。 我心里刚支起来的天平在关山的一句话下彻底垮向一边,打消了所有的顾虑。 我摊开双手,从她的手里接住了小猫。 它在我的手里安静下来,不再嗷嗷叫了。它闭着眼,抬头寻找着什么,关山伸出一根手指,它便自然地吮吸起来。 我感受到它的体温,比人的更高。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于是,几个小时后的现在,我们从宠物医院回到家,关山正在洗澡,而我坐在书房里,身边放着一个垫着毛毯的小窝,窝里躺着的,是已经洗干净吃饱奶的小猫。 交代了这么多背景,其实总结起来我就想说一句话:我!有!猫!了!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一只猫。它的毛挺长,虽然洗过了,还是有几块因泥垢太顽固而轻微发灰,其余地方则是毫无杂色的纯白。它的小眼睛半眯着,关山刚刚给它喂过一次奶,嘴唇周围还沾着一圈奶渍,粉红色的小舌头露在外面,不时咂一下嘴,翻一个身。 它还会打哈欠!(好像是句废话)它还会伸懒腰!!(也是句废话) 好可爱! 好!可!爱! 好了,话说完了,这篇日记也该被打入数据冷宫了。以后应该也不会再写了(吧?) 总之!这种碎碎念极其不符合我温星河平常的人设,所以我会把它藏在电脑的最深处,挂三把锁,一定不会有任何人看到! 对了,如果我突然挂了,一定要记得把我的电脑和手机全都格式化! ———————————— -2026年12月31日- 没错,我食言了。 现在是凌晨一点,距离我给上一篇日记上完锁其实只有两个小时,我就又把它给挖了出来。 (果然,谁都无法料准自己下一刻的心思) 关山已经睡下了,她明天,不,今天有晨会。小猫也睡着了,我们在卧室里给它搭了个保温箱。关山还教会了我怎么给它喂奶,医生说它只有一个月左右,需要仔细照顾才行。 两个小时前,我刚写完上一篇日记,关山就来了。我赶紧关掉电脑,蹲到小猫面前假装自己在看它。 那时小猫正好醒了,打了个好大的哈欠,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两颗蓝宝石一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俩。它很乖,我伸手去摸它的时候它会主动伸长脖子用后脑勺去够我的手。 第2章 我感受到手心一团毛茸茸热乎乎的东西在耸动,然后就感觉到自己的后脑勺也在被一只手轻柔地摸着。 先是慢慢地打着圈抚摸,然后轻轻挑起几缕,在手指上绕着向下,一直捋到发尾。 这样的动作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很快这几根手指就离开了我的头发,转而开始描摹我耳骨的轮廓。 刚洗完澡的缘故,关山的手不冷,还带着些温暖的湿气,给指尖的摩擦增加了些阻力,传导到我这儿的外在反应,就是我的耳朵红得特别快。 不用回头看都知道关山这是想干什么。 一定是暖气开得太足,我的脸也变得通红。我想按住关山不安分的手,却又舍不得这份温存,于是我灵机一动,指着又快睡着了的小猫说我想给它起个名字。 我说干脆就叫它蛋挞吧,要不是我一时兴起想去买蛋挞,我们就没这段缘分了。 关山的手一顿,却没有说话。我感觉到那两根停在我耳后的手指正在微微发颤,而那指尖的温度似乎也随着水汽的蒸发迅速地削减了。 停顿持续了一小会儿,大约是两秒到五秒吧,关山收回了手。 和耳后的冷意一起传入的,还有关山很轻的叹息,轻得让我产生了一种仿佛那只是窗外一阵风声的错觉。 这当然不是错觉。和关山相比,我对情绪的感知力算是很迟钝,但我可不笨,我也能读懂空气,能察觉到关山的内心正在发生当时的我还未能完全理解的震荡。 她在悲伤吗?还是恐惧?又或是比二者更加浓厚更加阴沉的情感,透过她的皮肤,她的呼吸,还有萦绕在她身边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场,也感染到了我的体内。我咽了下口水,不自觉地回头看她。 我看见了关山纯黑色的眼睛,以及她眼中我自己的倒影。这种感觉很熟悉,几个小时前,我从她的手里接过小猫时,她也是如此看着我的。 我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我看不见关山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种诡异的感觉,明明她就在我的面前,可当我看向她的眼睛时,我看不见越关山这个人,我感受不到她真切的存在。换句话说,关山把她从自己的心里抹掉了。 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三个年头,我知道关山有着很多不愿回首的过往,也知道她其实始终没有从过去中走出来。 但,仅此而已。 在这一刻,我终于发现了,要真正读懂越关山究竟有多困难。 我是这个世界上她最亲近的人,可我仍旧对她陌生。 好在我并非一无所知。至少我明白,在这种时候,不论我内心有多少疑惑,我都不该去戳她的痛处。 于是我伸出手去,用我的掌心温暖她的耳垂,并轻柔缓慢地抚摸她的头发,就像她一直对我做的那样。 “没关系,”我说,“我们还有大把时间呢,不急这一时半会。” 我一手顺着关山的发丝往下滑,另一手上则垫着已经睡得七倒八歪的小猫脑袋,让自己的声音和语气都变得轻缓:“没关系,关山,没关系的。” 就在这时,小猫忽地打了个喷嚏,脑袋一下离开我的手掌,又咣几一下落回到软垫上。 关山看看正在发懵的小猫,又看看我,一下笑了起来。 她先是低声笑,然后便像止不住了一样久久地笑起来。她的一双杏眼被笑容拉成椭圆,嘴角的弧度也越来越开。可是,我并没有被她的笑意感染,而是静静地看着她。 我看见她眼角有一点水光正在闪烁,被头顶的暖灯照得很亮。 她的笑声没有响亮过,很快变得更低,逐渐消失了。 我们各自盘腿坐在地板上,我第一次看见关山主动伸出手,抚摸小猫的毛发。 她的视线从我的身上滑落到小猫身上,同样的暖灯如今打在她的侧脸上,那颗眼眶中的水珠消失不见了,我只能看见关山眼下一颗红色的小泪痣,以及她温柔地翘着的嘴角。 “抱歉,”她摸着小猫,在小猫舒服的呼噜声里说道,“我不是有意要扫你的兴。” 她的动作很熟练,并不是第一次接触猫该有的样子。 她没有停下手,也没有在看我,像是自言自语,但我知道她是在对我说:“名字是一种羁绊,也是一份责任。” 她深吸了一口气,话音颤抖:“我害怕……自己不配拥有。” “可我必须面对它。”她话锋一转,“因为有些事情只有面对了才会过去。” 说出这句话时,她的目光重新投注到了我的脸上,准确来说,是我的眼里。 在这一刻,我觉得关山有哪里不一样了。我说不上具体,如果非要给一个定义的话,那么是她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除外界以外的东西。 我透过眼睛,重新看见了关山。 “就叫蛋挞吧,”她说得很淡,目光重新滑落,手指离开了小猫的身体,“是个……很甜的名字。” 我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关山又看了我一眼,没等我悟出她眼神中的含义,她就率先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宽大的睡袍带起的风拂到我的脸上,我们的对话就到此为止了。 我们一起回到卧室,我、关山,还有睡得很沉一点没发现自己已经被连窝端走的小猫蛋挞。 关山很快就睡熟了,她的呼吸在我的注视下逐渐平缓下来。我侧躺在她身边,抱着她,静静数着关山浓密的睫毛,听见自己的心脏正在规律有力地跳动。 我怎么也睡不着,脑中一直回放刚才我们的谈话。我觉得事情并不应该就这样结尾。 于是我悄悄爬起来,溜回书房,打开电脑,把一切飞快地记录下来。 当我写到这儿时,我大概明白了那股堵在我心里的气是什么了。 “关山,我愿意做你的聆听者。 我愿意知道你的过去,愿意理解你的内心。 我爱你,爱任何时候的你,所以,请你不要有顾虑,我愿意包容你的一切,包括你的过往。” 这是现实中的我绝不可能说出来,被我定义为“矫情”的话,却是我真正想说的,关山真正想听的。只有在日记里,我才能如此毫无保留地将其记录。 这时候我才明白,方才的我错过了一个多宝贵的机会! 我的确太迟钝了,以至于完全没发觉当时的关山其实是不想轻易结束我们的谈话的!她本想对我诉说更多,关于那些她从前不愿意面对,而今天忽然想要面对的事情,关于她的过去,还有她的内心。 从前在游戏副本里,关山常说,倾诉是解脱的一部分。我不禁在想,如果当时我多想一步,直接问出来,那么关山的解脱会不会也要早一点? 我后悔到捶胸顿足,险些一巴掌把桌上的键盘拍飞。(好像太夸张了点,这把键盘是金属制的,一般人没这个力气) 和关山在一起这么久,我也没学会她身上半点的沉静。这大概和我弟有关系,我们是一对相当互补的双胞胎,他天生沉稳可靠,我则自由随性。我以前对此没啥意见,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现在整天坐在办公室里看天书的那个人就该是我了。 但现在—— 不行,不能再这么想下去了。后悔是没用的,如果我只会后悔,那就说明我记录下的这几千字都是白费。 我学着关山的样子深呼吸几次,如鼓的心跳逐渐平复下来。 不用这么着急,我告诉自己,现在还不晚,关山还有时间诉说,我还有时间聆听。 如果说关山的过去是座沉重的大山,那么我愿意做个愚公。 关山说过,我们都是由过去的经历塑造而成的。但人不会被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压死,我的关山正是走出了那座大山,才成为了如今的她。 那一定是一条艰难的道路,而我,想要做她的同行人。 (ps:第二天醒来回看我写的这一段,原来我这种没心没肺的人也写得出这样深沉的话啊!深夜真是个神奇的时间段!) (pps:尝了一下昨天带回来的蛋挞,很甜)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啦[撒花] 尝试了一下全新的风格,希望小可爱们能喜欢呀[害羞] 第2章 越关山的日记(1) -2008年12月20日- 妈妈又怀孕了。自我记事起,这是第七次。可能更多,那时候我太小,不记得了。 爸爸和爷爷奶奶都很高兴,但我高兴不起来。 今天课上李老师让我们写作文,题目是《我的家人》。我本来想写妈妈,又想起老师说过,作文的内容要积极向上,所以我放弃了。 我拿着笔绞尽脑汁,直到下课铃响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我的妈妈是个疯女人。所有人都说她疯得很厉害。爸爸、爷爷奶奶、邻居家的叔叔婶婶,村头的大娘和学校里我的同学们都这么说。 只有我知道不是这样的。 家里人都不喜欢我,因为我是个女孩。爸爸脾气暴躁,打人很疼,而且动手前从来不说为什么;奶奶常念叨我是个赔钱货,喜欢掐我的胳膊和大腿;爷爷不会动手打我,但我很不喜欢他眯着眼看我的样子,每当他做出那副表情时,我的整个头皮都会发麻。 第3章 这个家里,只有妈妈会对我好。她会抱着我,给我梳好看的发型,给我唱她年轻时候的流行歌。妈妈唱歌很好听,声音软软的、柔柔的,和她平时说话很不一样。 妈妈还会教我背很多很多的诗,有的是古诗,有的是现代诗,有一些是课本里有的,也有一些我从来没听说过。 我把那些我很喜欢的诗都抄了下来,藏在语文作业本里,前天交作业的时候不小心一起交了上去。昨天上学时李老师拿着其中一首诗来找我,问我知不知道这首诗的作者是谁。 我不知道,因为妈妈在念它的时候没有告诉我作者的名字。但我记得她念诗时的情形:那天下午我放学回家,没有带伞,走到中途时天上突然下起好大的雷雨,我被淋成了落汤鸡,还被路上的石头绊倒,差点摔到田里去,浑身都沾满了泥巴。 走进家门时,我心里很害怕,因为如果被奶奶看见我这个样子,她一定会狠狠骂我、不让我吃饭的。但当我推开门,我发现家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只大公鸡从鸡圈里跑了出来,正在院里溜达。 这时候,妈妈走了出来,她把我拉进灶间,给我烤火取暖、烧水洗澡,又煮了热热的姜汤和面条。等我吃饱了饭,干干净净地坐在被窝里后,她才告诉我,爸爸去了县城办事回不来,爷爷奶奶也去隔壁山上的姑姑家里了。 那时天色已经很暗了,妈妈在我的床头点了一盏灯,自己则坐在窗户前,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雨。 大雨变成了小雨,银丝一样的雨滴唰唰地打落在屋头的瓦片上,被画成一条条银线一般的水流,掉在石板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很好听。这时我想起妈妈给我念过的一句诗:“大珠小珠落玉盘”。我没有见过琵琶,但我想,或许一千多年前的古人听到的就是类似的声音吧。 借着昏暗的光线,我看见妈妈在微笑。她脸上的皱纹被光抹平了,另一边嘴角的淤青变得很淡,她的眼睛里倒映着窗外的景色,像两颗黑珍珠一样美丽。 这时候,我听见她正在小声念着什么。我一开始听不清,却又担心打搅了妈妈,所以我屏住呼吸,悄悄地爬到床沿。妈妈在念的,就是这首没有署名的诗。 她反反复复地念着这首关于江南雨季的小诗,声音时而轻,时而响,语调时而缓,时而急,念到后来,我发现妈妈的脸上不知何时已布满了泪水。她一边用袖口擦眼泪,一边继续念。我不知道妈妈究竟念了多久,因为我很快就睡着了。 那天我做了个梦,在梦里,我看见一条覆着青石板的江南小巷,一场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女孩子坐在窗边,怀抱着琵琶,轻轻拨弦。 我仍旧不知道那首诗的作者是谁。昨天放学回家,我本想问问妈妈,可那时爸爸刚刚喝醉了酒回来在屋里摔瓶子,奶奶说妈妈又发疯了,就把她锁在了阁楼里。 然后,就到了今天,妈妈还是没能下楼,爸爸告诉我,妈妈得在楼上养胎,如果我去碍事,“让他的儿子有什么好歹”,他要把我打死。 傍晚,我看见奶奶给妈妈送了饭上去,然后,用一条很粗的铁链锁上了阁楼的门。 已经很晚了,爸爸的呼噜声从隔壁传来,比后面圈子里的猪还响。冬天的夜晚真的很冷,我的手僵得握不住笔,眼泪还没流出来就要被冻成冰霜。 明天还要早起,可我不想去睡觉。我在想妈妈,想我和妈妈一起经历的事情,想爸爸、奶奶、爷爷,想妈妈为什么会发疯,想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 对不起,李老师,这篇关于家庭的作文我真的写不出来。 -2008年12月28日- 爸爸最近总往镇上跑,我问奶奶他去干什么,奶奶让我少管闲事。 妈妈还是被锁着,我的房间就在阁楼的正下方,但楼上静悄悄的,听不见一点声音。 今天早上去学校,李老师让我们上交昨天写的作文,我没交。 下午,李老师来找我,问我为什么不交作文。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垂着头,盯着我的脚尖发呆。 李老师看上去很生气,骂了我几句。我听见我的后桌在那里偷笑,并且开始和其他人说悄悄话,是关于我妈妈的难听的话。 我本来没有太多感觉,听到这些窃窃私语后脸就噌得红了起来。 全班同学里我最讨厌的就是他,他家离我家很近,在学校里他最喜欢做的就是告诉其他同学我妈妈的事情。我不怕他,自从我在他想揪我头发时先下手剪掉了他留了很久的小辫子之后,他就不太敢欺负我了。 我脸红是因为他让李老师知道了我的事情。李老师是新来的支教老师,她讲课讲得很好,对学生也好,有时她会让我想起我的妈妈。我很喜欢她,我不想让她讨厌我。 让我没想到的是,李老师听到了他们的话,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对我露出讨厌的表情。她只是让同学们安静,然后把我单独带到了办公室,给我道了个歉。 当李老师向我鞠躬时,我特别惊讶。从来没有一个大人会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更别说向一个小孩子道歉了。 我突然很想哭,然后真的哭了起来。我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掉眼泪是什么时候了,在我的家里,哭是最没用的,如果我哭了,他们只会骂我打我更狠。 可是我忍不住,眼泪一个劲地从眼睛里冒出来,怎么擦也擦不完。 李老师用她的纸巾给我擦了眼泪,纸巾上面有香香的味道,还印着小花纹。被泪水遮得看不清眼前的时候,我忽然觉得站在我旁边的不是年轻漂亮的李老师,而是我的妈妈。她们明明这样不同,可我觉得她们好像。我觉得我的妈妈应该也和李老师一样,身上穿着大城市里才有的昂贵衣服,喷着好闻的香水,头发打着圈,脸上没有皱纹和伤痕,只有发自内心的笑容。 可我的妈妈不是李老师,她是个疯子,被关在阁楼里,一遍又一遍地怀孩子,一遍又一遍地流产。 不再哭泣后,我问了李老师一个问题:可以帮帮我吗? 李老师看着我,沉默了很久很久。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放学铃声响了,她让我先回家。 我回到家,不知道自己应该期待,还是应该失望。 夜深了,妈妈还是没动静。黑洞洞的天里,偶尔传来几声羊叫,只知道吃草的小羊也会有人一样的烦恼吗? -2008年12月31日- 今天天气很好,是一个大晴天。清晨时雾气很大,我去割猪草时露珠沾湿了我的衣服。到了中午,天空一下放晴,很快就变成了艳阳高照。 今天李老师告诉了我一个消息,她马上就要走了,等放了寒假,她就要回城里去了。她的家在h省,是我只在书里见过的大城市。 虽然李老师只和我们相处了一个学期,但大家都很舍不得她。老师说,下个学期会是隔壁班的朱老师继续教我们。李老师来之前,学校里只有朱老师一个语文老师,他之前教了我们四年。朱老师人不坏,我还是更喜欢李老师。 放学后,李老师叫住了我,又提起了那首诗的作者。我说不知道,她看上去很失望,抱了我一下,让我早点回家。 回到家,爸爸又不在,爷爷去钓鱼,奶奶在菜地里没回来。 在我上小学之前,爸爸都在外面打工,后来他忽然不干了,回家务农。 小时候,爸爸对我不差,偶尔高兴了,还会带些外边的玩具给我。可是后来,妈妈一直流产,渐渐成了大家口中的疯女人,爸爸对我也就没那么好了。 我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说妈妈疯了,她从来不像其他疯子一样乱喊乱叫,也不会打人,她只会缩在角落里,一躲就是一整天,好像变成了一株树、一块石头,就是不肯挪动。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对男孩有这么强大的执念,奶奶也是女人,她是家里做农活最快最好的人,她还会做衣服,隔了几座山的人都闻名而来。可她总说,男的好,男的有用,男的有出息。 究竟什么是有出息,什么又是没出息?难道在他们眼里,只有男的才算是人吗? 明天就是2009年了,按照虚岁来说,我13岁了,可我不知道的事情还是太多。 我希望日子快点过去,希望我能长大,这样我就可以离开这个家,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我又希望日子不要那么快,因为我怕长大后的我不会变成自己梦想的那个样子。 我想到了妈妈,我不想变成下一个妈妈。 第3章 越关山的日记(2) -2009年1月12日- 前两天爸爸都不在,昨天晚上他回来了,浑身带着烟酒的臭气,脸色很可怕。 奶奶问他要不要煮碗粉当宵夜,他没理,而是拿钥匙直接上了楼,打开了阁楼的锁。 我跟在他身后,看见他一打开门就冲到了妈妈身边,一脚把妈妈从铁架床上踹了下去。 那时妈妈正在织一件毛衣,长长的毛衣针在她跌倒时扎进了她的手掌,我看见一根钢针从她的手背上顶起来,血像喷泉一样往外冒,竟一下让我想到了过年杀猪。 第4章 我扑上去护住倒在地上的妈妈,爷爷奶奶听到声音也赶了过来。趁着爸爸因为用力过猛而站不稳的空当,我把妈妈手上的针拔出来,用自己的衣服捂住伤口。妈妈一直一动不动,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我知道她这是又发病了。每次爸爸打她,她都会发病,有时候是几个小时,最长有五天。 我拉着妈妈的手臂,想把她扶起来,可紧接着爸爸的大脚就落到了我的侧腰上。巨大的冲击力使我和妈妈一起向前栽倒,我的鼻子撞到了妈妈的胸口,眼睛被布料盖住。明明我的身后就是铁架床生了锈的尖角和坚硬的地板,可我只感觉到自己被一团软软的东西接住,一点也不疼。 当我爬起来,我发现本该浑身僵硬的妈妈用她的双手环抱着我,而她自己则砸在了倾斜的屋顶上,然后撞上床架,一路滑到了地上。 爸爸还要抬脚,我又一次冲上去挡住他,妈妈又回到了什么都做不了的僵硬状态,好像刚才的保护只是我一瞬间的错觉。 这时候,爷爷奶奶终于冲上了阁楼,一人一边架住了爸爸,好说歹说劝了好久,才让爸爸看在妈妈肚子里的孩子的份上,先别再打了。 爸爸嘴里还是骂骂咧咧的,突然弯下腰,在地上吐了一大滩黄水,然后浑身就没骨头一样软了下去,被爷爷奶奶扶着下了楼,回房间睡去了。 等他们都走了,楼下传来爸爸的呼噜声,我才敢站起来,把妈妈扶到床上坐好,打了一盆水给她洗干净伤口,从爷爷的药箱里拿了外伤药和绷带给妈妈包扎好伤口。 爷爷年轻时当过一个赤脚医生的学徒,伤药是人家祖传的土方子,药效很好,但刚敷上去时会很疼。妈妈还是一点不动,两只眼睛呆呆地看着前方,好像这时的她已经去往了另一个世界,只不慎落下了一具身体,在这个世界做了一个任人摔打的沙包。 昨天的我实在太累,也没有心情写日记,我留在阁楼上陪着妈妈,就这样抱着妈妈睡了一夜。 妈妈肚子里的孩子一点没有事,我甚至隐约听到了咕噜咕噜的胎动。我恨它的坚强。 今天快中午时,姑姑突然回来了,抱着奶奶哭得很伤心,说姑丈对她不好。她只是把爷爷钓的鱼做成了酸汤而不是姑父想要的清汤,他就一下发了火,掀了桌子,狠狠扇了姑姑一巴掌,还把滚烫的汤全都泼到了姑姑身上。 姑姑在家里哭了一夜,觉得实在忍不了了,于是一大清早就出发,想找她的爸爸妈妈还有哥哥给她撑腰。 爸爸一听就火冒三丈,连连拍桌子痛骂姑父,奶奶也抹起了眼泪,摸着姑姑手臂上亮出来的烫伤一个劲地叹气。 没过多久,他们就一致决定,要帮着姑姑,一起去找姑父要个说法。 “我家可容不下这么欺负人的混蛋!”爸爸这样说。 于是他们就这样气势汹汹地出了门,还带上了被磨得很锋利的砍柴刀,看架势,姑丈这回一定有大麻烦了。 看着他们匆匆忙忙离去,看着姑姑脸上慢慢露出高兴和自豪,作为姑姑的侄女,我本也该高兴的,可我的心里只觉得很不公平。 爸爸骂姑丈,说他不该打姑姑,说他是个混蛋。那么昨天晚上,以及过去他打我和妈妈的那么多次,又算是什么呢? 难道我和妈妈的痛苦就不是痛苦吗?难道在他们的眼里,我和妈妈就不是他们的亲人吗?姑姑哭了,他们说姑父可恨,我和妈妈哭了,为什么没有人说爸爸可恨呢? 我想不通,越想越觉得可怕,想哭,也想吐。 我很不喜欢这种情绪,更不要哭,想做点什么来让自己没有功夫胡思乱想。 我发现奶奶走的急,没有带上阁楼的钥匙,于是我先去给家里的羊挤了奶,从鸡窝里掏出两个鸡蛋,一起煮好后上到阁楼,把清早奶奶锁回去的阁楼又给打开了。 我本以为爸爸昨晚那么凶,妈妈的病不会好得这么快,但打开门,我看见一道白色的影子从床上窜了下来,钻进打着铁栏杆的窗缝里,跑到了屋外的瓦片上。 那是一只猫,看上去很小很瘦,只比田鼠大一些。阳光恰好照到它的背上,纯白色的短毛全都炸开来,看上去闪闪发光。 我看看窗外的小猫,再看看坐在床边的妈妈,笑容还停在她的脸上,阳光穿过结实的铁栏杆落了进来,她的脸也在发光。 阁楼很小,两边屋顶倾斜的角度很大,只有从门口到小窗的这一小块地方能够站人,被摆下铁架床后根本放不下桌椅,成人只有弯下腰才能侧着走到窗口,还得当心别撞上挂在天花板中央的电灯泡。 妈妈比爸爸还高,但大部分时候,她都驼着背,我很少见到她站直的样子。从前我不明白,但是现在,站在这个逼仄的阁楼里,我似乎有些明白了。脑袋撞到屋顶很疼,爸爸的巴掌和踢脚也很疼,第一次被关进这里的妈妈,脑子里会想什么呢? 我想,如果不让自己变傻变疯,妈妈是没法活下去的。 我把羊奶蛋羹放在妈妈床尾的黑色小木桌上,这是除了床和马桶以外这个地方唯一的家具。木桌的一只脚缺了一块,露出了里面木头原本的颜色,那是昨天晚上被爸爸那一脚踹飞出去磕到地上的结果。 桌上还放着一个小碗,碗里是一些肉碎,我想起那是妈妈昨天的晚饭,原本早上奶奶应该会来收走,但姑姑来了,她就忘了。 妈妈把自己的晚饭留下来喂了猫。 可能是鸡蛋羹的味道太香,原本已经跑开了的小猫也重新跑回了窗口,钻进栏杆,踩着床架走到妈妈的身边,身体向前趴,脖子伸长,盯着正在冒着热气的碗口一动不动。 妈妈摸了下小猫的脑袋,再望向我。我做了一个没关系的手势,于是她挖了一大勺蛋羹,吹凉一些后放进小碗,把小碗放到小猫面前。 小猫先是凑近闻了闻,然后便飞快地啃了起来,吃得狼吞虎咽,一边吃着还一边喵呜喵呜地叫着,一幅享受的模样。 妈妈的笑容又出现了,妈妈的眼睛和我的一样,都是很黑很黑的颜色,但妈妈的眼睛比我的大,我在里面看见了小猫的倒影,然后,是我的影子。 妈妈对我招招手,示意我也坐过来。小猫大概也知道我不是坏人,一点也不怕我了,甚至主动抬起脑袋去碰我的手,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于是我也笑了,一下一下地摸着小猫的毛,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虽然阳光已经消失,我却不再觉得这地方阴冷。 妈妈抱住了我,缠着绷带的右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我问妈妈这小猫是哪里来的,妈妈说,三天前她发现窗外有猫叫,就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她挑了一片肉出去,小猫很快就窜出来,一口吞掉了肉。她再丢,小猫再吃,再丢,再吃,每丢一次,小猫就离阁楼近一点,等到妈妈碗里的肉全都进了小猫肚子,她们也就自然而然地变成朋友了。 这是只绿色眼睛的小猫,浑身都是雪白雪白的,毛有点长,炸开来时简直像朵蒲公英。小猫吃完了蛋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然后爬到了妈妈的腿上,把身体盘成一个圆球,就这样睡了起来。 村里也有人养猫,但那些大猫都不怎么理我,这还是我头一次离一只猫这么近。 我很喜欢它,问妈妈有没有给它起个名字,妈妈突然沉默了,然后摇摇头,用很认真的眼神看我。 我被她看得有些心慌,然后听见她说:“名字是一种羁绊,也是一份责任,如果没有下定决心长久相伴,就不要随便取名。” 妈妈的声音很轻,语气和她念诗时有些像,更像是上课时的李老师,让人一字不落地听进去,记在心里。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猫在这时翻了个身,露出了雪白的肚皮。 我摸着它柔软的肚子,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我不知道妈妈真正的名字。我只知道她姓越,平时大家都叫她小红,但这不是妈妈的真名,奶奶说,是因为她来到这里时身上穿了一件红色的衬衫。 妈妈从来不肯告诉我她的真名,也从来不喊我的大名,只叫我囡囡。 我的名字是爷爷取的,叫王盼仔,仔,也就是男孩的意思。 盼仔和小红,都是随便的名字,我都不喜欢。 如果是妈妈给我取名,她会让我叫什么呢?我一时猜不出来,但我想,一定不是姓王。 等我长大了,我要给自己换个名字,跟妈妈姓。 我会用那个新的名字,在一个新的地方,认识很多新的朋友,活出和现在完全不同的人生。 会有这么一天吗? 我很期待,可我期待的事情从来没有实现过。 第4章 温星河的日记(二) -2027年1月31日- 今天是小年,关山生病了。 前两天我回了一趟s市,打电话时听出她有些咳嗽,但她说只是小感冒,把我忽悠了过去。 第5章 谁成想,昨天晚上我回到家,发现这人缩在被窝里,整个人都是滚烫的,一量体温,比蛋挞都高。 她不想去医院,说吃点药能扛过去。她很怕医院,连体检都怕,每次都像个小孩子一样求我,对我撒娇。以往我都依她,问过医生没什么大碍后放过了她,但这次没得商量,连夜把她扛去了医院。 一检查,扁桃体肿胀化脓,都快要堵住喉咙了。医生说能忍到像她这种程度才来医院的简直是神人。 医生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我一个劲点头,压根不敢看医生的脸,并且心里庆幸这回没有听关山的。 医院的暖气开得很足,把关山的脸吹得更红了。原本在车上她还能哑着嗓子说几句话(当然是说她没事、没什么大碍、不用折腾这一趟这种鬼话),但还没走出诊疗室,她就双腿一软,直接栽进了我的怀里。 我和医生一起发出尖锐爆鸣,我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直接把关山打横抱起,一路飞奔着把她送进了急救室。 不幸中的万幸,关山很快就醒了,不过一时半会她是走不出这医院了。 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我和医生就越关山女士的扁桃体进行了一番洽谈,最终出具联合通报:做手术! 当事人没有异议(其中省略我和医生的两百升口水),但用手语问了一个问题:猫怎么办? 我这才想起还有猫这回事,小家伙现在很黏关山,每天关山回家,这还没我拖鞋大的小东西就会从自己的窝里飞到门口,扑到关山的腿上迎接她(不知道是不是两个星期前来我们家串门的那条大胖狗教的)。 我刚开始还有点吃醋,关山这一个月都很忙,平时是我喂她多,铲屎也是我一手包办,为啥她更喜欢关山呢?但很快我就自洽了,要不是关山把她从地上捞起来,恐怕现在我都没有机会吃这飞醋。再说了,也不看看和我比的是谁,没有人能不喜欢越关山女士!猫也没有! 呀,又跑题了。 就当一切不存在,总之在关山的提醒下,我火速安排靠谱的人去家里照顾猫,同时找了另一批人把我和关山的生活用品打包运到医院。一个小时后,作为一个进医院的次数一只手数的过来的家伙,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医院顶楼vip病房不是玛丽苏小说里瞎编的东西。 感谢我弟,我也是才发现早在我搬来m市之前,他就注资了这家医院。 原来做关系户是件这么爽的事! 不好,话题又歪了,再说下去就偏离价值观了,不行不行,得赶紧掰回来。 手术安排在明天,不对,已经是今天了,下午。关山的烧退了一些,但睡得很不踏实,也吃不了东西,整个人一下就憔悴了下去。 关山的体质一直都不好,在游戏里刚认识的时候,因为玩家不会生病,再加上积分可以用来提高身体数值,所以被她遮掩了过去。 刚一离开游戏,也就是前年这个时候,关山就生了一场病。当时我还在s市,在电话里听见她声音不对劲,连夜跑到m市才发现这人都烧得说胡话了。真不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那之后不久,我就搬到了m市,用我家祖传养猪手艺给她喂胖了十斤,总算看上去有点血气了。 谁成想,功亏一篑了!(不知道靠养猪发家的到底是我家哪代祖宗,但我好像是给您丢脸了) 现在后悔是来不及了,只能努力想想之后的投喂计划这样子。我决定了,要从爸妈那里薅两个厨子过来,营养师也要!爸妈的私人医生不能动,但我弟的那位倒是没问题(相信我亲爱的弟弟不会介意的),不管关山乐不乐意,大全套体检给我安排上!! 要么干脆再换套房子吧,家里在m市好像有个疗养庄园来着……哦对了还有保姆也得从爸妈那边调过来,光靠我这种糙人可不行…… 还有……还有啥呢?我得好好想想…… -2027年2月3日- 今天天气很好,关山睡着了,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她的脸上,睫毛轻轻抖动着,好像整张脸都在发光。 我蹲在她的床前,默默看了她很久。她真好看。 我本想摸摸她柔顺的头发,但我不忍心打扰她。生病以来,她很少有睡得这么安稳的时候。一缕刘海落下来,随着她呼吸的节奏轻轻飘起,再缓慢落下,周而复始。发丝的阴影留在她的鼻梁上,被倾斜的光线拉得细长弯曲,一直连到她的嘴角,好像她在梦里笑着。 我和关山在一起已有三年多,可就连我这样和她最亲密的人也没有看过几次她完全放下防备时的样子。这么说似乎有点拗口,但我也找不到更好的说法了。 我们都是对方的初恋。和我这种遇见她之前都对谈恋爱不屑一顾的人不同,关山对亲密关系一直抱着恐惧。虽然她一开始就对我抱有好感,但她的整个成长经历使她不敢信任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更不愿因为自己的原因而伤害到另一方。以上这些都是关山的原话,是我第一次向她表白时她对我说的话。时隔三年,我也很惊讶自己居然能记得这么清楚。 当然,我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退缩,我说我愿意等她,等到她能够接受我,或者说接受一个恋人的那一天。 这一天并没有相隔太久,充满危险的游戏副本是一场又一场的吊桥效应,两个本就互有好感的人很容易就突破了那层界限,自然而然地被对方吸引,也吸引对方。 之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我们一起闯关,一起面对危机,一起见证历史,一起离开游戏,然后我搬来她的城市,她继续读博,我在她学校附近开一间酒吧,每月回两三次s市和我那帮伙计排练乐队,或是写写歌,拍几条vlog发到网上。虽说一开始都是玩票性质,这些年下来,也有了些名气。 不知不觉间,时间就过去了好久好久,完全习惯了我们两个人彼此分不开的生活。 从三年前到现在,有一个感受在我的心里越积越深,就是关山虽然接受了我进入她的生活,但是始终没有对我敞开心扉。我爱她,我知道她也爱我,但彼此相爱的人未必是知道爱人全部秘密的人,更何况是关山这样……沉重的秘密。 关山有很严重的ptsd,连我这种门外汉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就是学心理的,当然也明白,可她不愿意接受),平时生活中经常能遇见一些触发她不安或者恐惧的事物,她会明显流露不安,瞳孔放大、呼吸短促、身体僵硬、手心出汗。 这种情况往往不会持续太久,她很快就会调整好状态,做出一幅无事发生的样子,让人以为她真的没事。只有和她相处久了的人,比如我,才能发现她不对劲的地方。 比如前段时间捡到蛋挞那时候,就是她最典型的反应。我能发现,但我不理解为什么,不知道是什么诱因导致她神经紧张。 这也是12月31号那篇日记里我会对自己错过和关山聊这些事情的时机这么后悔的原因——因为那是我们认识三年多以来我第一次有机会真正认识关山的内心! 不过还好,这不是唯一一次机会。 两天前的下午,关山做完手术,很快就醒了。她刚从麻醉中苏醒的时候,我甚至怀疑过她被夺舍了。 她睁开眼,眼皮抖动两下,看见了站在她床边的护士,然后突然浑身发抖,眼神游离,呼吸急促,像是面前有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一样,迅速地从床上弹了起来。然而那时的她还没完全恢复力气,于是刚抬起的两条腿都掉到了床外,连带把她整个人一起拽下地来。 关山摔到地上,上半部分的脊背还磕到了她身边的器械,我趴在外面的玻璃上,看得心急如焚,恨不得直接穿透墙面跑过去把她抱起来。 关山很快被转移回了病床上,表情看上去像是要哭,仿佛一只误入人类领地的小鹿,怯懦恐惧的样子,让我的心一揪一揪地疼。 门打开的第一时间我就冲了上去,抓住关山的手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关山没说话,只用力握了下我的手,轻轻摇头。 回到病房后的几个小时里,关山的情绪都不怎么高,眼睛一直盯着一个地方,像一尊会眨眼的雕像。我一直坐在她旁边陪着她,时不时有护士过来查看她的情况,她都努力配合,但当他们走后,便又会低落下来。前几年有个词很流行,叫破碎感,很贴切。不仅贴关山,也贴我。看着她这个样子,我真的也快要碎了。 我不知道关山在这几个小时里都想了些什么,我也没办法很快理解她那些复杂的心思,但我知道我该陪着她,不论多久,只要她不那么难过。 早就过了晚饭时间,我本不觉得饿,可忽然听见自己的肚子叫了起来,简直像活吞了一只癞蛤蟆,咕呱咕呱地响了好久,空荡的病房里甚至能听见很清晰的回音,变成了□□二重奏! 我眼皮抽搐,赶忙捂住肚子想让它赶紧停下,可一挤压,反而叫得更响! 这时候,我看见关山笑了,她从病床上坐起来,把手搭在了我的肚子上,轻轻揉了两下。 第6章 她半眯起眼睛,眼神很温柔,嘴角的笑没有消失,而是变成了脸上很淡的一条纹路。就我的经验来看,这是一个标志,说明关山已经从负面情绪里恢复过来了。 我听见她用很沙哑很缓慢的声音说:“去吃饭吧。” 之后她停顿了一下,思考了一阵,又补充了一句:“等我好了,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从那之后,关山没有再陷入低落。从爸妈那儿喊来的厨子很快到位,她做病号饭很有一手。关山虽然嗓子还很疼,但每一餐都会努力吃多一点,脸上的血色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过来,整个人的精神头也好了不少。 今天早上,她还开始织毛衣了——我从来不知道她还有这项技能。 我一直记着她说的话,但我没有主动提起。这很不“温星河”,但这是我能想到最温和、最没有可能伤害到关山的方式了。 追其原因,是因为我曾见过关山崩溃的样子。 那是在游戏里,一个山村副本。如果不是我用尽所有力气拦住她,关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冲进那片火海,和那些怪物同归于尽的。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我的ptsd,但我真的希望永远不会有第二次。 一直以来,关山都在扮演一个极具亲和力且精神极其稳定的角色,游戏里或游戏外都是如此。可关山也是人,不是什么全自动自走安抚机器。她只是把自己的情绪藏了起来,不愿轻易释放。虽然我很想知道关山的过去,但我不能因为自己一时的好奇而让本就活得很累的关山又一次陷入困境。 我一向是个很没有耐心的人,但如果是关山,我愿意等。 等到有一天,她准备好面对过去,也准备好接受让我走进她的过去。 就像最开始,我等着她接受我做她的女朋友一样。我们的人生还长,我等得起。 …… (以下是几个小时后的续写) 关山醒了,吃了点饭,靠在床头织了一会儿毛线。她的动作一开始还有点生疏,不过很快就熟练起来,手指绕得飞快。 她织的不是毛衣,而是给猫的背心。为了确定尺寸,她还打开家里的监控,照着正在睡觉的蛋挞织。(这小东西一点睡相都没有,睡得像只肚皮朝上的王八) 我提醒她要把尺寸织大一点,小东西现在每次能吃一盆猫粮,一天一个样,说不准等她出院了,背心就穿不上了。关山想了一下,果断把套头背心改成了系带肚兜:“这样就能穿久一点了。” 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然后发现她手里那块喜庆的红色片状物还真的更适合做一块肚兜(而且是那种年画里的胖娃娃穿的款式)。 她很快织完了,对着我撑开展示,问我看着怎么样。 她的手背上还留着这两天输液的针孔,微微青白的肤色被红色衬得好像发光的青玉,本来就修长的手指搭在两边,不仅捏住了肚兜的系带,也框住了她的整张脸以及那上面的浅笑(还有我的唾液分泌腺)。 天杀的这个女人怎么拿着这种土到爆炸的东西都那么好看! 我一下乱了神,听见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往上鼓动,同时我意识到自己脸颊的颜色正在向那个肚兜的颜色飞速靠拢。我赶紧低下头,随后发觉不对,于是又抬起,小鸡啄米式地点头算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显然,我欲盖弥彰的遮掩没有瞒过关山,她拉长了眼角,把肚兜放到一旁,用相同的手指捏住了我的鼻子,然后是我的脸颊。 “怎么,你也想要一个吗,小猫?”她的气息喷在我的耳朵里,不止耳朵痒,而且…… 这下是真不用再掩饰什么了,除了红绿色盲以外的任何人都能知道这个女人逗我跟逗狗一样轻松。 我眨两下眼,咽了下口水,还没开口,嘴唇上就多了一根竖起的手指。 “不行。”关山用那根手指把我的脑袋推离了她,“我还没好。” 我恨扁桃体! -2027年2月4日- 关山突然想吃糖,缠着我求了好久。 我学着她昨天的样子,用一根手指抵住她的脑袋,做出严肃的表情:“不行,你还没好。” 关山的笑容转移到了我的脸上。 爽! 第5章 越关山的日记(3) -2009年1月19日- 今天是小年,出去打工的人都回来了,村里很热闹。 学校早就放假了,但李老师还没有走。最近市里面有什么领导要来视察,学校里的老师都要陪同,像李老师这样来支教的也不例外。 前两天村长还特地到我家里来,让我也作为学生代表一起过去,但是我生病了,走不了那么多路,只能留在家里。 听说有电视台的人来,要给大家拍合照,爸爸很兴奋,要和我一起走,不过我走到半路就实在走不动,被他骂骂咧咧地带了回来。 我感觉浑身像一块炭那样烫,没有力气,握着笔的手在发抖,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的,很不好看。 刚刚奶奶走进来,拿着一碗漆黑的汤药让我喝。那是爷爷配的草药,据说很有用。可我已经喝了四天了,反而越烧越厉害。 不知道时间,只记得是阳光快从我的窗口消失的时候,爸爸过来看了我一次,把迷迷糊糊坐在桌前的我推醒。他的脸皱得很紧,然后拉起我的胳膊走出房间,说他要去镇上找朋友,顺便带我去医院。 刚走到院里,奶奶就从厨房里冲出来,把我们拦下。 “去什么去!”奶奶的嗓音很尖,“在家喝几副药的事情,浪费钱干什么!” 爷爷也走了出来,背着手站在奶奶身后,摸着下巴慢悠悠对爸爸说:“儿啊,你还不放心你爹吗?我当年也是学过医的,还不知道医院里那些小年轻的花头吗?那群西医啊,就是骗你钱的!” 爸爸很快就被说服了,松开了我。我甚至没力气站稳,只觉得自己的骨头变成了烂泥,直接摔到了地上。地上很冷很硬,反倒让我清醒了不少,但睁不太开眼睛。 我感觉到有一双手我的腋下穿到胸前,把我提了起来,拖回我的房间,丢回我的床上。 我听见房门砰地一声关上,漫天的灰尘扑到我的脸上,堵住了我的喉咙,我几乎没法呼吸。 我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只记得当我再次醒来时,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窗户开着,奶奶说要通风才能散病气,但是很冷。瓷碗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从外头传来,我用笨重的脑子思考了一会儿,知道现在应该是晚上六点左右。 有点饿,但知道他们一定没有给我留饭。索性放弃。 我摸了摸额头,觉得没有之前那么烫了。我咳嗽两声,发现自己的嗓音哑得吓人。 我尝试着张嘴,喉咙很痛,发不出声音来。 我一下慌了,想下床去找人,正要掀开被子时突然发现重量不对。 我借着月光,看见被子上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在动。 我先是被吓了一跳,立刻松开抓住被角的手,但下一刻我就反应过来,重新躺好了。 就在这时,大概是被我的动作吵醒了,团在我被子上的小猫抬起了头,用它那双在夜里闪闪发光的眼睛看着我,然后缓慢地站起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沿着我的床边走到我的眼前。 它用它的小脑袋蹭了蹭我的头发,两只小爪子则贴在我的脸颊上,给我发烫的脸降温。 它的胡子刺得我脖子发痒,粗糙的舌头舔着我的脸,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尝试着抬起手摸它,一下一下地抚摸它的毛发。它在我的耳边轻轻打着呼噜,我感觉自己好像没那么难受了。 我想开口问一问它,为什么会来找我,但我说不出话来,也知道它没法回答。 不过我想,这一定和妈妈有关。这是很符合妈妈风格的安慰方法。 我抬头看天花板,妈妈就躺在离我不到三米的地方,虽然我们彼此不能相见,但我仿佛能透过这层楼板,看见她。 我的梦里有小猫和妈妈,是个美好的梦。 -2009年1月21日- 我能说话了,妈妈也被放了出来,我很高兴。可她一出来,奶奶就把所有的活都交给了她。奶奶说,她已经过了头三个月,胎稳了,就该干活。 她的手浸在冰冷的水里,泡得通红。我要帮妈妈,可她不让。她说我的病还没好,不能碰冷水。她把我推出家门,让我去找朋友玩。 我没有朋友,没有人愿意和一个疯子的女儿做朋友。我不怪妈妈,我不知道应该怪谁。 我走出家门,发现有几个人正往这边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爷爷的堂弟,我管他叫三爷爷。跟在他后面的人我不认识,听说三爷爷的两个儿子都在大城市打工,应该就是他们了。 他们走到门前,问我爷爷奶奶在不在,他们是来串门的。 我这才发现他们最后面还跟着一个看上去比我小一些的男孩儿。他有点矮,长得很结实,厚厚的羽绒服裹在他身上,简直像个皮球。他是三爷爷的小孙子,叫王坤鹏。 第7章 坤鹏,很好听的名字。比盼仔好听无数倍。 大人们进了正屋,围坐一堂,让我带着堂弟出去玩。 堂弟第一次回村里,对什么都很好奇。我发着低烧,跑不快,只能气喘吁吁地跟着他,生怕一不留神就把人看丢了。 不知不觉的,我们就走过了大半个村子。 我走慢了一步,突然间面前就找不见堂弟的踪影了。我喊了两声,然后听见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那是人家在杀猪。 我快步赶过去,发现堂弟站在门口,正盯着那头被五花大绑的猪,一动都不动。 我牵起他的手,想带他回家,可他不肯,还说如果不让他看他就告诉爷爷我欺负他。 我没办法,只能依他。 我看见几个男人合力把猪拖走,用麻绳捆紧猪的四肢,将它抬上桌板。 一旁有人嚯嚯地磨刀,猪的惨叫声延绵不绝,早已准备好的热汤锅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人们的脸上露出狰狞,而我的脸上已满是冷汗。 王坤鹏却是很兴奋的样子,当那把雪亮的刀被高高举起时,我甚至听见他在拍掌欢呼。 我不想看了,想走,可王坤鹏拉住我,硬让我留下 。 血从猪的脖子里喷了出来,喷到了地上和人们的身上。 他们拿一个大盆接住猪血,哗啦哗啦,滴答滴答,好像永远也流不尽。 猪还在动弹,四肢无用地挣扎,破损的喉咙里发出漏风的哀鸣,仿佛一架残破的风琴。 血的腥味被风吹得很远,浓重的气味仿佛拥有放大功能,把我和猪之间的距离一下拉得很近。我甚至觉得自己只要再上前一步就能踩到猪的鲜血。 我看见了那头猪的眼睛。起先还很明亮,在呼哧呼哧的呻.吟里,很快便暗了下去。 它死了,硕大的脑袋被割下,宽阔的鼻子直冲天空,而那双曾经目睹过这片天地的眼睛也终于闭上,竟还有几分安详。 它被肢.解,肚子破开,臭烘烘的内脏流了出来,人们很快散开,清洗还在跳动的尸块。 肠子和肚子里的脏东西被掏出来,堂弟嫌臭,瘪着嘴跑开了,而我呆呆地站在哪儿,直到那盆猪血上方飘着的热气完全消失。 我睡不着。猪濒死的喘息还在我的耳畔回荡,而只要一闭上眼,我就能看见满地的血。 血在我的梦里流成一条大河,浩浩荡荡的浪花把站在岸边的我卷走,吞没了我。 我没法呼救,没法挣扎,只能沉入水底。 深红色的水草从我的头顶和下面钻入我的身体,把我吸干,最后变成那河底淤泥里无数具粉红骷髅中的一员。 -2009年1月25日- 一直在做噩梦,一直在发低烧,差点忘了今天是除夕。 我终于知道爸爸这段时间在忙什么了。 他在镇上认识了一个女人,很喜欢她。前不久,她说自己怀孕了,是个男孩。 爸爸给她在镇上租了个房子,给了她很多钱,还偷拿奶奶的嫁妆给她打了一个金戒指,说之后一定要娶她。 可之后有一天,他到镇上的房子去,发现里面来了一大堆人,说是女人的夫家,来捉奸,要是不给钱,就把他打死。 爸爸这才发现自己被骗了,但他已经无路可逃,只能答应他们的狮子大开口,写了欠条。 他躲了几天,可那些追债的人总是能找着他,到了今天,追到了家门口,爷爷奶奶这才知道爸爸的所作所为。 爷爷气得浑身发抖,奶奶则坐在地上大哭,我躲在门后,看见爸爸毫无骨气地跪在几个追债人面前,一个劲地求他们再宽限几天。 就这样僵持了很久,人家还是不饶他,甚至拿出刀来,扬言要剁了爸爸的手抵债。 屋外聚了一群围观的邻居,爷爷实在没办法,把压箱底的棺材本拿了出来,把他们打发走了。 当爷爷迈着颤抖的步伐走出来,把钱交给他们时,他仿佛老了十岁,面色也变得像抹了锅底灰一样难看。 讨债人走了,家里的氛围变得无比沉默,大家完全忘记了今天还是除夕,也忘了家里除了爷爷奶奶和爸爸,还有两个人。 不过,我还记得,妈妈还记得。 小猫也记得。 这个晚上,家里的灯早早灭了。他们的沮丧没有感染到我,反倒使我一阵阵庆幸,还有些开心。 我很早就知道爸爸在外面有人,不止一个。家里人都知道,包括妈妈。但大家什么都不说,让它成为了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常常在想,妈妈对于这个家来说到底算什么。或许,他们需要的只是妈妈能生育的子宫,妈妈能干活的躯体,而不是妈妈这个人。 他们总埋怨妈妈,说她生不出孩子,没用。可她是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用“有用没用”这样形容东西的词来评判呢? 我知道太多,可我能改变的太少。所以只能沉默。妈妈也是这样。 幸好,在万千件无奈之中,有一件是确定的:我知道爸爸之后还会拿我和妈妈撒气,但至少在今天,他没有心思管我们。 这时机太宝贵,足以让我暂时忘记思考后果。 我听见楼上妈妈轻轻敲地板,小猫跳进我的房间,这是我们先前约定的信号。家里有地窖,大家平常不会上到阁楼去,没上锁时,阁楼是整个家里最静谧的地方。 我带着藏在火炉里烤得热乎的番薯和香肠偷偷跑上阁楼,和妈妈坐在一起,怀里抱着小猫,听着窗外的鞭炮响了一夜。 妈妈搂着我,教我织毛衣。小猫对毛线团很感兴趣,追着它满床跑跳,玩累了就窝回我们怀里,用脑袋蹭我们的手讨香肠吃。 对有些人来说,这是最糟糕的新年,而对另一些人来说,这是最美好的新年。 这天夜里,我不再做噩梦了,我梦见了另一个家,没有暴力,没有歧视。只有我、妈妈,还有小猫,我们生活在一起。 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家。 只可惜,它只在我的梦里出现。 第6章 越关山的日记(4) 【几页纸被扯破,几页纸被撕走,黑色的划痕力透纸背,印到了下一页。潦草的字横跨上一页纸残存的一角,几个字被拦腰截断,只有特定的角度才能拼凑完整】 -2009年2月10日- 心脏疼。连呼吸都痛。 脑子很乱,眼泪止不住,看不清东西。 吐了一遍又一遍,胃里早没有东西。 手在抖,腿也在抖,整个人都很烫。 手上有血腥气,鼻子里也有,浑身都有。洗了很多遍,手上破了皮,感觉不到痛。 我在写什么?我不知道。 但我要写出来,我应该写出来,不写出来的话,我没法呼吸了 我应该冷静,可我做不到 肺快要炸开,好像有一把刀在搅动大脑,一双手在捏紧心脏。 我会死吗? 我不知道。 【笔记本上布满了泪痕,几行无意义的字符之后,字迹渐渐能被看清】 小猫死了。 爸爸杀的。 他说猫来穷,家里不能有猫。 他说他现在这么倒霉,全都是因为我们偷偷养了猫。 他趁我去上学妈妈去下地时抓住了小猫,杀了它。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也是我的生日。 锅里煮着肉,我的房间门上钉着一张白色的猫皮。 他是恶魔 谁来救救我们 救命 救命 救命 【两页纸上写满了大小不同的“救命”,角落里留下一道狭长的血痕,已经氧化变黑】 妈妈把门上的……摘了下来抱在怀里。他用皮带打妈妈,我砸了锅,冲上去推开他,于是他开始打我。 妈妈晕倒了,他打了我一巴掌,我的额头被钉子划破,流了很多血,过了好久才从天旋地转中缓过来。 为什么会这样?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我们做错了什么? 如果我们做错了,那小猫又做错了什么? 老天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们? 为什么? 为什么? 【纸上被“为什么”填满,血迹变成了水滴状,像一棵梅树开在纸上】 妈妈还没有醒,我羡慕她脆弱的神经。 如果能一睡不醒该多好,如果能就这样死去该多好 我的梦彻底碎了 【最后一页纸被血染红了大半,字写在红色之上,晕染至无法辨认】 ———— -2009年2月11日- 不记得是第几次听见猫的惨叫声。 在教室里,在操场上,在路上,一遍一遍地反复。 李老师已经走了,朱老师没有问我头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 听不进去课,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一闭上眼就是小猫,还有它的…… 那些字无法用笔写出来,我怕会吐血 仍然无法接受,宁愿自己是瞎子,是聋子,是傻子。 第8章 我想跑,跑到天边去,想跳进河里,把自己淹死,想跳下悬崖,让自己摔死。 可我不能。因为我还有妈妈。 我想问老天,为什么要让我生在那个家里,做那个恶魔的女儿。 如果这些都是无法改变的命运,那么只我一个人就好,又为什么要让我妈妈来到这里受苦? 我以前不相信天堂,但现在,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换小猫去天堂。 请带着我的希望,再也别回来了。 -2009年2月12日- 失眠,发烧,已经习惯了大脑昏沉,记忆却仍然无法忘却。 耳边的猫叫声只在夜里格外清晰,而眼前的画面一点没有模糊。 每一次眨眼都会让心脏刺痛,每一口呼吸则是钝痛。 要花多久才能走出来?或许是永远。 我把小猫的皮埋在了山里。今天上学前偷偷去的。 只有皮的小猫能升上天堂吗?我没办法。我找不到其他了。 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我们只认识了两个月没到,我太没用,是我害了你。 如果真的有来生,请远离我吧。 我不配。 -2009年2月13日- 妈妈又被关回了阁楼,这回不是奶奶锁的。 她仍然一言不发,又一次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我羡慕妈妈。 逃避现实不是懦弱,而是睿智。 不论怎样失眠和幻听,我都没有发疯。 从没有这么恨过我坚强的神经。 书里说基因会遗传给下一代,我究竟遗传了哪一些? 我有妈妈的纯黑色眼睛、妈妈的高鼻梁,妈妈的薄唇。 可我的身上也有他的一面。我的眉毛像他,我的脸型不像妈妈那样圆润。 我害怕我还遗传了他的残忍。 那样我宁愿死。 -2009年2月27日- 失眠的第17天,出现了幻觉。 我看见课桌上蹲着一只白猫,我一走近就会变成一锅肉。 -2009年2月28日- 失眠的第18天,幻听加幻觉。 看见小猫被绑在院子里,握着刀子的手凭空出现,顺着肚皮一路划下,把皮毛完整地扒下。 叫声尖得要把耳膜震破,但很快就像那头猪一样,低弱下去。 闭上眼睛,画面仍旧存在。两颗绿眼睛在死去的猫脸上发光,没有皮的血淋淋的小猫跳下桌板,一步步向我走近。 咔吧一声,头掉在地上,再一声,四肢被分解,内脏掉出肚子,掉进滚烫的锅里,又一次发出惨叫。 我或许真的疯了。 -2009年3月1日- 在课上睡着了。 这么多天来第一次没梦到猫。 被绑在院里的是妈妈。 -2009年3月2日- 一会儿是猫,一会儿是妈妈。 -2009年3月3日- 看见了我自己。 -2009年3月4日- 忽然不再发烧,忽然不再做梦。 反而更加恐惧。 我怕我还在梦里。 我怕看见那些,却更怕我忘掉。 我不该忘掉。痛苦能让人记住恨。 我很清楚自己该恨什么。 -2009年3月5日- 我向他认错,求他把妈妈放出来。 他答应了。 晚上妈妈陪我睡。 我问妈妈,如果没有他,她会过得更好吗? 妈妈愣了很久,然后摇头。 她说这是她的命。 我不信命。 我只知道自己还很小,小到进不了监狱。 -2009年3月6日- 妈妈发现了我的计划,没收了我所有的东西。 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我太幼稚。 她又开始说命,说这个家里除了他之外还有爷爷奶奶,说只要这个家里还有一个人,我们的生活就不会变好。 我忽然开始害怕,但不知道在怕什么。 我觉得妈妈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2009年3月9日- 今天朱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今年县里的实验中学有提前招生的名额,免一切费用,还给发奖学金,问我愿不愿意去试试。 我想去,但我担心妈妈。 我不知道留下她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 回到家,我告诉了妈妈这件事。 妈妈很认真地按住我的肩膀,说:“一定要去。” 在这一刻,我看见妈妈的眼里闪着水光。 她想哭?为什么?对妈妈来说,我的离开意味着什么? 他不同意我去,奶奶破天荒和他吵了一架,说没文化的人嫁不到有钱人家,至少要把初中读完。 我只想笑。奶奶家里曾是地主,她没读完初中就嫁给了爷爷。妈妈读完了大学,可她嫁给了爸爸。或许妈妈说的对,这就是命运,无关自己的努力,无关身份地位,只是生在这里,因此注定了而已。 在这个地方,女人的文化水平只是谈价钱的筹码。有文化的那些就像菜市场里的野猪肉,要比没文化的女人多花上两个子儿。等吃进肚子,消化了,和普通的肉也没什么分别。 -2009年4月2日- 仍然会做梦,在车上吓出一身冷汗。满车的汗臭味熏得我想吐。 希望明天的考场上不会有猫皮。 -2009年4月3日- 不知为什么一夜没睡着,总觉得心里很慌。睡在旁边的姐姐在磨牙,咯吱咯吱的,像啃楼板的老鼠。 早上又发起烧来,幸好还拿得动笔,走得动路。于是赶快跑去考场。 实验中学很大,宿舍楼和教室之间离得很远,差点迷了路。 天气出奇的冷,坐在窗边,冷风从窗户的缝隙中漏出来,我的脸渐渐被吹红了,脑子发胀,胀得像气球,把五官也张开。 头好沉,眼皮快撑不住了。 连抬头看时钟都那么困难。 不行,要坚持,就快写完了。 题目不难,我很快就答完了。但旁边人都没停笔,我不敢提前交卷。 十五分钟。好漫长。 想趴在桌上,想用脸去贴桌面,可我不敢。 这个机会太宝贵,或许就是我这一生唯一一次触摸到大山之外的世界。我没有资格浪费。 再检查一下吧。 纸张变得很沉很硬,灯光晃眼,把纸反射得很白。 就像……一只猫。 我一下惊醒了,然而那双绿色的眼睛已经缠上了我。 又一次。 不仅是绿眼睛。 还有黑色的眼睛。 纯黑色的,妈妈的眼睛。 她悬挂在我的眼前,不论我的目光走到哪儿,她都在那儿。好像晴朗夜空下的月亮,永远停在最显眼的位置。 铃声响了。 一切都结束了。 猫、眼睛、月亮,都不见了。 老师从讲台后转出来收试卷。 教室里人不多,她走得很快。 她停在我的旁边,俯下身问我还好吗。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汗已经流到了桌上,在试卷的角落留下半个潮湿的巴掌印。 万幸,没有把字模糊掉。 我勉强抬起头,对她点点头,但我实在没力气笑了。 她收走我的试卷,人们陆续站起来往外走。 我仍然坐着,慢吞吞收拾我的东西。其实只有两支笔、一把尺子和一块橡皮而已,可我觉得自己捡了很久,每一个都有千斤重。 老师还没走,我扶着桌子向教室外走去,隐约感觉到有一道目光正在注视我。 一个声音告诉我,那是猫。 另一个声音告诉我,那只是老师。 我没有走出教室。 教室外的光很亮,而我倒在了门口。 我听见课桌被推开时桌脚和地面的尖锐摩擦声,我感受到身体撞上坚硬东西的疼痛。 然后,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眼睛依然在。 第7章 温星河的日记(三) -2027年2月5日- 今天有两件大事。 关山出院,以及除夕。 爸妈悄悄从s市过来了,我弟成了留守儿童,不是,留守青年。 二老看上去还挺高兴,倒是关山被吓了一跳。我们常驻m市,二老也都忙,不怎么过来,关山和他们只在前两年过年的时候见过,要说熟吧……实在算不上。 老妈一上来就拉着关山的手一顿嘘寒问暖,用她一级演员的声压和吐字对越关山女士的身体表达了深切关怀。老爸则回忆了一把当年下海前的从政生涯,就越关山同志之后的健康管理做出系列建设性指示。 越关山女士本人亲切回应了二老的关心,同时主动汇报并总结近日自身健康情况,对未来发出理想展望。 以上内容均与本人无关。我只负责点头哈腰,端茶送水。 -2027年2月6日- 昨天睡得太香,起来居然已经到了下午一点。 想仔细写一写昨天发生的事情,不过脑子还有点懵,能想起多少是多少吧。 第9章 首先,我们搬到了爸妈的疗养别墅里(其实按占地面积算已经是庄园了,不过老妈坚持说没有高尔夫球场和停机坪的不算庄园)。我本来以为他俩只是过来慰问一下,没想到他们趁我留在医院照顾关山的那几天,直接杀到家里把连同猫在内的一切东西都端走了。 我提出他们这是私闯民宅,然后被驳回。老爸说我的房子小得像鸡窝,腿都伸不开,老妈说房子地气太寒,对她女儿和孙女的身体不好。所以他们一致决定——换! ps.女儿特指关山,孙女特指蛋挞那个小猫崽子。没错,她已经自动认定这只猫是她的长孙了。 这猫也是个有眼力见的家伙(换句话说,势利眼的家伙),见着我妈比见着她亲妈都兴奋,我妈进门换个鞋的功夫,她就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冲进她的怀里,中途还因为地板太滑而漂移了一段路,整个过程简直可以原封不动剪进猫和老鼠里。 虽然之前没有养过比耗子体积更大的哺乳动物(这一串限定词当然是为了把我弟养的蛇和蜥蜴排除在外),我妈突然觉醒了隐藏在她体内好多年的母爱,准确来说……祖母爱?居然提前预判了蛋挞的动作,蹲下来张开双臂迎接白色小炮弹的冲击。 当然,小东西也没忘记是谁把她从水坑里捡回来,又是谁天天定闹钟给她喂奶的,在我妈怀里喵了几声后就跑到了我和关山脚下,踩着脚背冲着我俩的裤腿使劲蹭,卖力程度堪比生产队的驴,不把自己的气味厚涂在我俩裤子上就不罢休的样子。 关山还没好全,吸入太多猫毛对伤口恢复不利,所以抱起小猫并且赐予她宽阔的双开门肩膀王座的苦差就交给我啦。 不过这小家伙并不满足于站在我的肩膀上看世界。她爬到了我的头上,然后蹲在了我的头顶。 她明显又重了,两个多月的年纪,我感觉自己像顶了个菠萝在头上。 幸好这只菠萝还算老实,蹲在我的头顶几乎不怎么动,否则我的头皮怕是会被抓成九宫格。 之后的事情好像没什么好写的,但为了故事的连贯性,还是一笔带过一下吧。(不过我这个人一向爱跑题,天知道这个“一笔带过”会有多少字) 时间还早,关山去睡了一觉。医生说她伤口恢复得不错,算是预后很好的那一类,但手术实在伤元气,关山的腰摸上去都比之前细了一圈,还很容易累,原地都能睡着的那种。 好在关山不认床,医院的病床能睡,宿舍的小床能躺,这里的床也能一沾就着。 我捞走了偷偷爬上床企图窝在关山胸口的蛋挞,轻轻关门,让她能好好休息。 接着我就下了楼,被老妈拉去给她配戏。她年后要进组,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再熟悉一下剧本。 是的,除夕,过年,她还是如此热爱工作。大过节的不好意思麻烦同事,所以就折腾女儿,哦,还有老公。 不过我爸那个演技实在是……难以恭维,没过几句台词就被我妈贬成场外观众了。和我妈这个一出道就拿了大奖的神仙结婚三十多年了,还能演成这个样子,可见他的天赋点是完全没往这方面偏。 至于我……母亲大人倒没有把我也撵下去。当然也是因为当下她再找不到一个能入她眼的家伙了。 这种时候就特别想念我弟,而且佩服他。从上高中直到进副本前,我都在满世界乱晃。上学时是修满学分就溜,等毕业了更是不得了,每年在国内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到两个月,更不常回家,每年和爸妈相处的时间大概就只有过年那几天,且每次回去基本都是大睡特睡、昼伏夜出,很少能和他们凑在一块儿。 我弟就不一样了,他毕业后就回到了s市,一点点学着继承家族产业,陪爸妈的时间远比我多,多年培养下来,情商比我高出不知多少去。而且他也是继承老妈演技天赋最多的那个,老妈从前总开玩笑说,万一我们家破产了,让我弟进娱乐圈混几年也能东山再起。 我不擅长演戏,也早忘了如何与长辈相处,不过老妈看上去很开心,我也就放心了。 蛋挞这个小崽子也很开心,她大概觉得我和老妈是在逗她玩,一直在我俩周围转圈,时不时还要跳过来撒娇。我总是忍不住分心去摸她,然后在我妈的死亡凝视下拎起小崽子的脖子,丢到远一点的地方去。(我妈的心理素质不是一般的牛,居然这么长时间一点没有要去摸猫的冲动,明明之前还搂着猫亲了又亲的……) 就这样陪着我妈一遍遍走戏,还要一句句打磨台词、调整细节,时间一下子过得飞快。 等快到晚饭的时间,我爸和蛋挞这祖孙俩都已经在沙发上快睡着了。(他俩分别坐在沙发的最角落里,要不是沙发只有这么长,恐怕还能拉得更远) 挺奇怪的一点,蛋挞和谁都自来熟,就是不喜欢我爸。我妈说是因为他年纪大了,脸上皱纹总耷拉着看上去太严肃,吓着孩子了。我爸有些郁闷,不停照镜子摸脸,试图做出一个最和善的表情来。然后……把孩子吓得跑更远了。 冬天的白昼总是很短,天色慢慢暗了下来,我瞄了眼时间,觉得应该去叫关山起床了。 一抬头,发现关山正站在楼上,静静地俯瞰我们。 我一下对上了她的眼睛,先是被她晦暗的神色一惊,随后发现这人居然连件外套都没穿就出来了!我赶紧冲上楼去,脱掉外套伸开双臂从后面把她圈了起来,顺便喜提一个香香软软还能完美匹配我脸部轮廓的颈窝。 “哎……”关山的肩抖了一下,却没有躲,脑袋自然地往我这边偏移。 她的回应驱使了见色起意的我,肌肉记忆的推动下,我往上抬了下头,亲上关山的脖子,发出啵唧的声音,然后再把脑袋埋回去,狗熊蹭树一样哼哼唧唧地蹭关山。 做完这一套小连招,我突然觉得怀里这人似乎有点僵硬。一睁开眼——关山的表情看不见,倒是一下发现下边正站着抬头看我的两个人,两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相似的迷之微笑。 天!忘了这屋子里不止我和关山俩人! 我大脑宕机,除了飞快眨眼之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支配身体,只能像个木头人一样呆站着。 尴尬,好尴尬,从来没这么尴尬过。虽然他们是我爸妈,虽然他们清楚我俩的关系,但是,但是——被人围观撒娇还是太超前了好吗! 还是关山脑子转得快,咳嗽几声,然后转头给我使了个眼色。 我立马接收到她的信号,往前走一步背对栏杆按住关山肩膀,语速像机关枪似的:“关山你怎么了?是不是又着凉了?哎呀医生都说了你要注意保暖嘛!走走走赶紧回房间去!” 说着我就推着关山,逃荒一样地往里头走。直到走进房间,关上房门,我才听到自己胸腔里那口悬着的气涌了出来,变成好长一声叹气。 好险,差点我在爸妈眼里的形象就要从30岁跌到5岁了。 再一回神,发现关山已经笑得倒在床上了。 也不知道是哪里戳中了她的笑点,她简直要笑得喘不过气来,肩膀一抖一抖的(还挺规律),像蛋挞平时睡觉一样侧躺着蜷缩在被子上,低低的笑声不断地传过来,脸颊也因为这阵笑而变得越发红润。 我叉起腰,撅起嘴,眯起眼睛看她,然后一个飞扑上去砸到关山的身边,撩开她散乱的头发,揪住她的耳朵,凑过去用超绝低音炮气泡音问:“看我出洋相很好笑吗?嗯?” 关山手臂一撑从床上坐起,另一只手抬起来抹眼角笑出来的泪花(她居然把眼泪都笑出来了!),半眯着眼睛看我一阵,很认真地点头:“很好笑。” 我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嗷一下把关山扑倒,冲着她的脸一顿猛亲,边亲边重复:“好笑吗?”(不知道这段从观众视角来看会是什么样,该不会……像在发癫吧……) 关山没躲几下,任由我亲着,被她亲过的地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好像一刹那开遍的玫瑰。 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嘴唇上的温度正在一点点上升。 气氛的转变只在一个瞬间。 趁着我亲累了喘口气的时候,关山的两条手臂悄悄地绕到了我的脖子上,动作缓慢却不容半点反抗。她轻轻下压手臂,让我的整个身体顺着她的力量向下,直到和她的嘴唇相碰。 她给了我一个很长很深的吻,仿佛无风夜晚的浪花,一遍遍流连我的唇齿。 我起初还很小心,因为担心她的伤口,不敢太投入。 但没一会儿,等我再一次回神,我俩都已经翻到床的另一边去了。 没有开灯,房间里光线昏暗,关山侧对着我,和我十指相扣,两条腿紧紧缠绕在我的腰上,暧昧地摩擦。 她的气息将我俩完全包裹,萦绕在我的鼻尖,她的眼睛像黑珍珠一样在闪光,映进了我的瞳孔。 我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嘴唇上的酥麻和灼热,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变肿。 第10章 大多数时候的关山都是克制冷静的,习惯被动地接收我的索求而非主动要求。但偶尔,她也会放纵,就像此时,把身体一切外在的东西都抛开,只遵循自己的渴望而动。 我一时无法总结她转变的因素,不过我很喜欢这种时候的关山。喜欢她的热情。让我忘记一切,只想着眼前人。 “可以吗?”我听见她的嗓音慵懒而沙哑,她的皮肤甚至比我的更热。 这一次,是我主动吻了上去。 不知道几次深吻,不知道几次转身,不知道是她在上还是我在下。 只知道越来越多的皮肤被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而后被温暖的吻点点覆盖。 好像在给彼此的轮廓划定边界,用自己的温度守护另一个躯体,生怕垂手可得的实体化作飘渺的空气。在疏离和交融之间游离,忘记了谁是谁,只听见她的声音忽而变得很远很淡,又在下一秒突破那层人与人之间模糊的隔膜,直刺入心头,让我心颤,乃至发抖。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时间的度量在那时的我看来已毫无意义,只有被一点点填充的身体的渴求在告知我一切正在不断过去。我从未如此深切地感知到关山,感知到她的喘息、她的战栗,她的汗水和泪水,以及她的声音。 她呼唤我,不停地呼唤着。我熟悉关山的声音,也熟悉她的咬字和字里行间流露的情绪。可朦胧间,我的意识先于直觉出现,给我带来了与先前完全不同的感知力。 在这一刻,或者说在这个空间里,有一个早先便已萌芽,且不断在我的心里成长的念头充满了我的内心:关山有哪里不一样了。 仿佛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终于落地,或是一颗早已成熟的果子掉进水里。我无法定义这种现象,但以我朴素的视角来看,它一定是好的、对关山有利的,也是关山一直以来希望的。 现在的我觉得,像是释怀。 结束了,我抱住关山,关山也抱住我。天色暗沉,我们依偎着彼此,心跳同步。 今夜没有月光,月亮带着旧日沉入地下。 (妈呀,我居然能写出这么艺术的一大段话,我是文豪!) 第8章 温星河的日记(四) 接2027年2月6日 (以下又是几个小时后的续写) 下楼吃了个早饭(也是中饭),顺便把关山拖到客厅晒太阳。 蛋挞也跑了过来,窝在盖着我俩腿的毛毯中央,给我们加了个动弹不得的封印。 爸妈不在,听说是去沙滩上了。老头老太确实觉少,昨天熬到看完整个春晚才睡今天还能一大早就起床散步,佩服。 都说南方冬天的太阳像是冰箱里的灯,但只要天气够好,也能把人烤得像便利店里的烤肠。 客厅朝南,远处就是大海。万里无云的晴空下,海和天的边际被模糊成一片湛蓝,海面上光的反射好像一条大鱼的鳞片。 关山和蛋挞都睡着了。一人一猫在我身边打着此起彼伏的小呼噜。 阳光斜了三分,照亮关山的半张脸,浅粉的唇色被镀上金光,上翘的弧度和她怀里的小猫一模一样。 我不愿打扰她,悄悄拿起手机,把她们拍了下来。 一时兴起翻看相册,全是关山。每翻开一张,就能想起当时的场景。她在做饭,她在读书,她在睡觉,她在……咳咳这个不能播。 对了,好像昨天的事情还没讲完!哎呀我这个人真是健忘。 写到哪儿了来着? 哦哦,该吃年夜饭了。 这也没什么可讲的,吃饭嘛,都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今年少了我弟,外加菜色清淡了不少。 值得一提的是我爸跟我拼酒没拼过,喝大了之后追着蛋挞一顿嘬嘬嘬,孩子嫌他烦,炸起毛哈他,差点没一巴掌把他鼻子拍破皮。 从小到大我家都没有发压岁钱这个环节,关山来了之后,事情就不一样了。 双方照例拉扯了一阵,最后由关山收下这个超大红包作为收场。事实证明,哪怕是两个大美女也拯救不了这种无聊剧本。 相比起来,春晚的语言类节目都要好看得多了。 我妈前几年非常热衷于审判春晚节目,她资格老辈分高,又是电影学院的老师,台上台下的不是晚辈就是学生,再不济也是同事,讽刺起来特别顺手。 平时和她打过交道的人都说岑老师人特别随和,遇事都是笑呵呵的,从来也不生气。呵,那是他们没见过看春晚时候的她。我没文化,只能想起字字珠玑这词来形容岑女士贯穿整个春晚的审判历程。 如果她去说脱口秀,那内娱恐怕要地震了。 不过近两年她的热情没那么高了,大概是年纪大了,学会放过自己的乳腺了。 我家不兴守岁,看到快十一点时关山已经困了,我让她赶紧去睡,但她坚持陪我们直到倒计时结束。 我看着关山吃完药,乖乖躺好闭上眼睛,过去把床帘的缝隙拉好,再调高了一度室温,在关山那边的床头放上一杯水,然后拎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来的小猫崽子抱在怀里,关灯,关门。 回到客厅,爸妈还在。老爸的酒醒了不少,倒是老妈开始喝起来了。 我一走近,他俩就一起抬头看我,整得我头皮发麻。 我结结巴巴问他们什么事,老妈放下酒杯,意问深长地叫我坐下。 之后的事情……虽然我知道关山不会偷看这些东西,不过她实在是太敏锐了,万一表现得太明显她一定会猜到的,所以我觉得还是不写下来为好。 (反正等结束后我之后还是会写的,现在就让它留在我的脑子里吧) -2027年2月10日- 今天是关山的生日。 我俩从前都把生日当普通日子来过。我是嫌烦,不喜欢整那些虚的,最多是爸妈偶尔想起来,给我多打点钱什么的。 至于关山……我从来没问过,也不敢轻易问她。 2月10号,每到这一天,她都会特别恍惚,整个人变得浑浑噩噩的,好像时时刻刻都在想些什么,陷入自己的小世界一样,别人喊一下都能把她吓一跳。 这个日子一定对关山有着特殊的意义,会让她想起她的过去,以及在过去的这一天里发生的不好的事情。这是我猜测的结果,我觉得也应当属于她ptsd的一部分。 不过这一次,事情有些不一样了。 昨天晚上,我想给蛋挞剪指甲,满屋子抓猫。眼看就要抓到了,那小混蛋突然从我的□□溜走,一溜烟跑进关山的睡袍底下,躲着就是不出来。 可笑,她还以为关山会护着她,结果关山只是比我的动作温柔了一点,先把小家伙抱在怀里假装哄哄,然后悄悄给我递眼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捏住她的爪子,我抄起剪子咔嚓咔嚓就剪完了一只手。 这时候她才反应过来,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一边嘤嘤嘤,一边把脑袋扎进关山怀里当鸵鸟。 我认真给蛋挞剪指甲,顺便还给她梳了个毛(这小家伙的毛挺长,她又不爱自己舔,一个没注意就要打几个死结)。 正心无旁骛的时候,突然听见关山一边摸猫头一边说:“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我没多想,随口问:“什么这么久了?” 关山的手停了一下,思考了一阵似的,然后又开始摸猫,一边摸,一边用很慢的语速说:“我的……十二岁生日。” “不知不觉的,就过去了十八年。”她的声音像是怀念,也像是叹息。 我眼珠子一转,把目光从猫的爪子转向关山的脸,再猛然低下,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大约是我脸上的欲言又止太过明显,关山只瞄了一眼就把手挪到了我的头上,用和撸猫一模一样的手法揉我的脑袋。 “不用这么紧张,我没事。”她说,“还记得我做完手术那天和你说的话吗?” 我连忙点头。 关山没有立刻开口,转头看了眼时钟再转回来看我,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轻轻点了下头,然后说:“我应该兑现这个承诺了。” 她又去看时间,眼睛向上抬,把手重新放回猫头上,头也低下去看猫,但还是在对我说话:“马上是我的三十岁生日了。” “星河。”她忽然叫我的名字,把猫端正地抱在怀里,深吸了一口气,踌躇了几秒后才看向我,眉毛有一瞬间皱在一起,随即又舒展开来。 “如果,我是说如果,过去的我不像你想的那样无辜……或者,或者说我——”她没把话继续下去,只垂眼,扶额,轻轻摇头,像在责怪自己的慌乱。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语无伦次的关山。她的眼睛里映着我,表情是我描述不出来的复杂,好像紧张,好像害怕,也好像期待。 我知道她是在担心我的反应,于是我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用我三十年人生中所能拥有的最认真的语气对她说:“关山,我是你的爱人。” 第11章 “我爱你,爱你的全部,不论过去或将来。” 她像只突然被人抚摸脊背的小猫,眼珠子左右慌乱地转着,尝试了几次才发出一个音来:“我……” 泪水迅速地充满了她的眼眶,我吻去了她的眼泪。 她吸了两下鼻子,闭上眼等待了几秒,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滚动,又是以她独有的方式飞快地平复情绪。 明明已经见过这么多次,我仍然如此心疼她。 我继续吻她,终于说出了我一直想告诉她的话:“关山,在我面前,不用掩饰什么的。” “脆弱的你、生气的你、害怕的你、不安的你、狡猾的你……这些都是组成越关山的一部分,是我爱的那个人本就拥有的东西,而不是什么需要被压抑被舍弃的缺陷。” 我这番话听上去或许僵硬且尴尬,但这就是我的真情流露,是我一直想对关山说的话。 我们生来被社会和生活训导,我们要把自己塑造得更加“完美”,不论在什么时候都要“积极向上”、“乐观开朗”,任何负面的情绪都是不应该出现的东西,都该被屏蔽被转换被唾弃。 可我们都是普通人,喜怒哀乐都是我,悲欢离合也是我。人生本就曲折,既然不可能一直向上,那么也不可能一直积极。 隐藏不是出路,宣之于口才是。 所谓的自洽,其实只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最终会在心里淤积,成为刺伤自己的利刃。 那么为什么,不能对自己好一些,忘记那些被强加的桎梏,接受那个不完美的自己呢? 我的关山呀,一直以来都活得太累。她背负着那样多,又走了这样远,过去的每一个日子对她来说都像是一场马拉松的最后时刻,是要紧绷着、咬牙坚持着,才能触摸到明天的开端。 对很多人来说,哪怕三天都是难以忍受的,可关山她就这样活了整整三十年。 我是个浅薄的人,我的人生实在简单,因为没有经历过,所以我只能在漫长的相处中用自己微弱的感官体会关山内心的痛苦。但哪怕是这样润物无声的领悟,其中浓稠到近乎凝固的悲恸情感也令我倍感痛心。 我抱着她,她在我的怀里啜泣,眼泪落下时发出的噼啪声仿佛一场小雨。蛋挞被我俩的动作吵醒,翻了个身,用双手抱住脑袋继续睡。 关山用手背擦去眼泪,再用干燥的指腹摩擦蛋挞的脑袋。小猫愉快地打着呼噜,睡得更香。 明明是如此平常的时刻,却让我也有了哭的冲动。 新的一天开始了。 今天是2027年的2月10日,越关山的三十岁生日。 我坐在亮如白昼的灯光下,聆听她过去的故事。 这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故事。故事里的女孩是我的爱人。 她的讲述很平淡,仿佛那并非自己的经历,而只是一段从书上偷来的虚构故事。 可正是这份平淡,使我心酸,更令我胆寒。 这个世界太大,容下了太多的荒唐和残忍。当这些触目惊心的事情被身边人以轻松的口吻说出时,我的后背渐渐浸满了冷汗。 希望、绝望,陪伴、永别,一次次以为峰回路转,实则一次次阴差阳错地跌入更暗的深渊。 我和关山相遇在26岁,我不敢去细想过去的26年里,她走在那条泥泞的路上,有多少次萌生了放弃的念头。 又有多少次,越关山的命运会因为一个转念而天翻地覆。 26岁,因为游戏结识,在游戏里相爱,延续至今。对人类的寿命而言,这当然不算晚。但对我来说,却已错失太多。 我没能参与她的过去,更无法伸出援手。我只能站在时间的另一端,望着那个无助的孩子步步向我走来。 我们的缘分真的很浅,浅到只要有一分一毫的偏差我便会和关山的人生失之交臂,每一个如果的导向都将把她的名字推到千里之外,每一个可能都让我们成为永远不会相见的陌生人。 但幸好,在千千万万的平行宇宙里,我偏偏生活在和她相爱的这一支里。“如果”和“可能”都不过是虚假的设想,无法撼动现实的我们。 我拥有爱她的权利,过去,当下,未来,都是如此。 我是幸运的。 (边摸眼泪边写的,希望关山没发现。) (天呐我最近真的好文艺好伤感,人到岁数了都这样吗?) 第9章 越关山的日记(5) -2009年4月4日- 在医院醒来,记不清医生都说了什么。 身体变得很轻,但每动一下都很累。感觉自己像一只填了铁丝的布偶,四肢被钉死在木十字上,丝线的灵魂飘在上空。 心跳震耳欲聋,恐惧如巨兽吞噬胸膛。 窗外钟响,走廊雨落,万物如常。为什么这样难受? 突然被从病床拽起,隔壁床上男人呕出的脏东西险些沾上我的头发。 看见自己的脸映在玻璃上,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喷溅的血覆盖。 像是幻觉,但不敢再看第二眼。 如今想来,是个征兆。 … 从急救走出,又从急救进入。看见熟悉的可恨的发紫的脸横躺着从眼前穿行,送入生死的未知域。 从他人口中得知真相。一刹那就要变成孤儿。 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不知该哭谁,该笑谁。 枯坐一夜,在死亡中祈祷一场死亡。 未能如愿。 医生从里走出,我上前追问,得知他已安全。 这不公平 -2009年4月5日- 不愿听不愿看不愿想 唯有不接受,才不会痛 -2009年4月6日- 或许是仍然心存希冀,期盼着妈妈会从某个地方出现在我的眼前,带我离开。 只是不愿意相信自己被抛弃。 -2009年4月7日- 姑姑回去了,病房里只剩我一个人。 仪器嘀嗒作响,他睡着了。 站在窗边,思考六楼是否足够和世界永别。 绿色的眼睛长在墙上,闪着光凝视我。 不敢再动。 只能活着。 -2009年4月8日- 该接受现实了。 隔壁床的阿姨总用可怜的眼神看我。我无力反驳。 短短一天,失去三位亲人,仅剩的一个则躺在面前。 努力逃避,不去想过去和未来,然而内心的厌恶不会作假。 我恨他,但我什么都不能做。 因为这是我唯一的通路。 只有让他以为我们是同类,才能让他想起我和他的血缘。 才能让他放松警惕。 -2009年4月9日- 如何也梦不见妈妈,为什么? 就算你抛下了我,难道连一场梦都不愿施舍吗? -2009年4月10日- 他出院了,回到那个被称作家的地方,这里如今变得无比冷清。 他的脾气不再那样暴躁,不知是因为仍旧虚弱,还是因为我已是他唯一的“亲人”。 越是如此,就越让肠胃抽痛,叫嚣着赶紧远离这份“亲情”。 可我不能表现出来。 我有我的计划。 妈妈未完成的,让我来做。 ———— 【纸张皱褶,像是被紧紧攥过后再努力摊平】 -2009年4月12日- 从床底找到了一个铁盒,里面放着妈妈的信。 没有哭泣,只是瞬间的刺痛席卷全身,使人无法站立,只能弓起背,蜷缩着从缝里窥探信纸。 只看过一次便痛到不敢再看。生怕唯一的遗物被破坏,藏在哪里都不安心。逼着自己一遍遍读,记住每一个字,藏在心里。 【一张折成两叠的草稿纸夹在日记的下一页,背面打着潦草的数字,展开之后,内里的字迹娟秀工整。】 [宝贝,我是妈妈。 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达成了我人生中最后的渴望,去往另一个世界了。 很抱歉,一直以来,我都没有能力保护好你。让你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长大,是我一生最大的错误。 我是个软弱无能的人。刚刚来到这里时,我也曾尝试反抗或逃离,然而只是一次次地被抓回、被殴打、被虐待。到了后来,我已不敢再做什么,只能让自己沦陷进无知无觉的境地,以此来逃避现实。 然而,出于一种自私和恐惧,我总是会忘掉,除我以外,我的孩子也在受苦。 人都说为母则刚,都说母爱是无私奉献。这样的我,根本不配被称作母亲。 宝贝,我无法用言语来表达自己十二年来对你的愧疚,更深知这个家庭给你带来的痛苦比我更多。 我恨他们对我的所作所为,更恨自己的无所作为。我将你带到这个世界,让你带着施暴者和受害者的血脉诞生,我想不到比这更加残忍的身世。 而这一切的悲剧,都是因为我。 宝贝,我是你的拖累,是你的枷锁。我曾无数次地想象,如果你没有一个疯子妈妈,那么你就不会被同学排挤孤立,如果你没有这样多的怜悯之心,那么你也不会因为要保护我而承受他加倍的怒火,如果……我可以说出成百上千个如果来,所有的前提归结起来都是唯一:如果没有我的话。 第12章 是的,我其实什么都知道。我放任自己目睹你的痛苦,却从不承认。因为我不敢走近你的内心,无力分担你所经历的那些残忍。 有的时候,我甚至会恨你。恨你和我一样敏感,精神却比我坚强百倍,恨你对我从不淡化的感情,我却无法回报分毫,恨你的健康,恨你的年轻,恨你的早慧,恨你的存在困住我的人生——让我再无法将一了百了作为开启第二天的第一选项。 是啊,我就是一个卑劣的人,我把你当做我的依靠,把我的孩子,我本该竭尽所能呵护的宝贝当做维系我可悲生命的稻草,其结果却只是让我们全都陷入深渊无法自拔。 像我这样的人,或许活该经历无法解救的磨难。 宝贝,我的人生是一场巨大的荒谬记事,每一个岔路的终点都是地狱。我的挣扎是无谓的空谈,我的逃避是拉我向下的千斤坠。我被迫接受过去自身所承受的一切,没有力气也没有信念再脱逃。可对于你,我无论如何都想要弥补你的十二年。 哪怕一点点的转机也好,哪怕是微弱如星点的亮光,再如何微不足道,总也好过一辈子没有希望。 我知道,就算我立即死了,也不会对你的命运有一丝一毫正向的影响。我陷入死局,直到那一天,你告诉我你有机会去县城读书。 我意识到,机会来了。 不,其实更早,在我们的小猫死去的时候,这个念头就已经在我的内心扎根了:只有他们都死了,才是你的命运唯一的转机。 可我没有任由其自由生发,而是竭力按捺,乃至让你深深感受到我的软弱,竟萌生了自己动手的念头。 宝贝,那时的你一定很迷惘,很难以理解我吧。的确,哪怕是现在的我,也会对当时的自己生出极端怨怼的。 那时候,我的精神仿佛被分割成了两半,在我的脑子里存在了十多年的可悲的我说:放弃吧,忍忍就过去了,过去的那些日子,不都是这样的吗? 而新生的、用尽全部力气去期望改变的那个我声嘶力竭地反驳她:不!你忘了你的孩子吗?你想让她变成下一个你,永远被困在这里吗? 那天晚上,就是我发现你的计划的那一天,两个自我最后一次在我的脑子里纠缠,最终,后者吞噬了前者,真正的转念只需要一瞬:我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的孩子身上。我不允许我的孩子有一丝一毫沾染污点的可能性。 宝贝,我要你干干净净地走出去,用所有普通人都能拥有的权利大大方方的走出去。你要去读书,去考试,用最平常也最顺利的方式离开这座大山。像一只雨燕,飞得高且远,飞往没有人认识你更没有人歧视你的地方,筑下只属于你一个人的全新的巢,与过去残酷世界里的一切彻底诀别。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我愿意做任何事,哪怕代价是——我的生命。 宝贝,看到这里,请不要对此有任何负担,因为我所做的选择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达成自己的夙愿。 我早便说过,我的人生行至此了无意义,我的存在于任何人而言都是累赘和污痕。我已活过33个春秋,属于我这个人的生命却终结在20岁报名支教的那个夏天,往后的十三年,不过是苦熬着苟活。 所以,我的宝贝,与我血脉相连的女儿,请让我这个不配被称作母亲的母亲,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替你修剪人生前路上的荆棘,堂堂正正地走完人生吧。 期望在我走后,在这个依然艰难但已无人能成为你的牵绊的世界里,你能活出属于自己的精彩。 不,请你一定要过得好!一定! 一定,一定,一定 爱你的妈妈 越青溪] …… -2009年4月13日- 眼睛干涩刺痛,没有泪水流下。 泪已化为血流干,让整个胸腔变作空洞。 将身体浸泡在硫酸里,骨肉一并成碳,所承受的痛未必会比现在的我更多。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灵魂深处在啸叫,双手双脚都是麻木,藏在墙角的阴冷里,靠抱紧妈妈的铁盒才能找回一星半点的存在感。 外在的感官完全消失,屋外不是黑夜,而是无光的地狱。我陷入其中,如同进入沼泽,被窒息裹紧。 不能呼救,无法发出哪怕一个音节。因为唯一爱我的人已经不在。 和遗忘缠斗,纸上属于妈妈的每一个字都要被刻进脑海深处,遗忘就是犯罪。 可恨,可怖,可悲,可笑。 提笔太累,叹气太累,流泪太累,于是只能痴坐。 终于感受到心跳的存在,却是悬在脑后,如同在喉管里填满血块,一次的涌动能招来整个上半身的钝痛。 数着痛,睁眼度过整晚,看见外面霞光万丈,听见隔壁鼾声如雷。后院的鸡在打鸣,叫得这样嘹亮,充沛的活力让人心寒。 终于攒足了回忆妈妈的勇气,临到下笔,脑中又变成空白。 明知再如何回忆都是于事无补,不过是让自己心中更恨。 恨阴差阳错,恨造化弄人。 恨自己的迟钝,明明与妈妈朝夕相处,明明知道她和我一样恨他们,却没有想到她早已给自己判下死刑。 恨爸爸,恨爷爷奶奶,恨每一个欺侮我们唾弃我们把我们逼迫至此的人。 甚至恨妈妈。恨她擅自为我安排了前路,却未曾想过我是否愿意用她的死亡换取自己的前程。恨她的天真,恨她宁愿选择死也不愿为我活着。 更恨的是命运。毒药的剂量足够杀死一双老人和一个孕妇,却给一个成年男人留下了自救的机会。 让她所做的一切都成了可笑的徒劳。 他没死。我的父亲,我们最恨的这个人,逃过了妈妈的计划。 妈妈为我规划的前途这样美好,可我丧失了踏上去的资格。 多想她能活过来,多想用血脉捆住她的生命,多想告诉她你的前路不通,强迫她推翻所有的计划,去幻想一个有她存在的新的未来。想得发疯。 看不到希望,哪怕阳光再亮,仍旧是冬天。 她说她懦弱无能,她说她的存在没有意义,她说她一心求死,她说要我活着,活出精彩。 都是假的。 真相是深渊,是我无法摆脱的家庭,是我仍然活着的父亲,是我走不出的大山,是我注定不会如她所愿的命。 我也开始说命了。 原来这就是绝望。 第10章 越关山的日记(6) -2009年4月15日- 唯一能做的,是活着。 默念妈妈的名字,让她成为我的羁绊,这样,就能想象她的眼睛漂浮在我的眼前。在水缸里,在灶台边,在床榻下,在房顶上,只要她还注视着我,我就不会想到死。 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那双属于小猫的绿色眼睛的含义,原来是要栓住我。用一场死亡栓住我的生命,然后等待另一场更加浩荡且荒唐的死亡加入它的队列。 小猫的死是开端,也是征兆,更是预演。 至少那时,我还能流出眼泪,还能将一切宣之于口,用纸笔发泄,在梦境和幻觉中怒吼。 总好过一切如常地活着。 越青溪……越青溪……越青溪……妈妈……妈妈…… -2009年4月18日- 深夜无眠,隔壁在咳嗽,假装没听见,在孤独里发呆。 每一次见到他的脸都让我恶心,却还是在事无巨细地照顾他,就像从前奶奶做的那样。 他的确对我好了不少,不是错觉。 他的身体恢复了许多,甚至能帮我做家务,主动早起喂鸡。好像血缘真的有如此强大的力量,真的把我当做他的至亲,要为了我俩的生活去努力。 我当然不信。 不过是做戏,为的是留住我,充作他往后的仆役。 明明这样清楚,有时却也会生出不该有的动容。 奢望一份从来没有过的感情,真是荒唐。 努力活过白天,装得像个正常的十二岁孩子。直到灯光熄灭,才借着月光一遍又一遍地读信。把每一个字掰开揉碎咽进肚里,让自己铭记,妈妈用尽所有为我规划的那个未来里绝不该有他。 如此汲取活着的勇气。 然而还是梦不见妈妈。 回忆落到实处便成空,好像水中捞月,拼凑不出哪怕一个碎片。只能将信纸贴上胸膛,对着一行一字无声倾诉。 可写在文字里的不是妈妈。 至少不是我心里的妈妈。 我从不觉得妈妈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无能。她聪明,博学,善良,她教我明事理,让我懂得待人接物,她给我的爱是我最珍贵的宝物。她是我仅剩的希望。 她否定自己的人生,极力言说自己的失败,每一句话都像钉进我心里的钢针,否定她的同时也否定了我。 我知道,她是太痛苦了。 整整十三年的折磨让她崩溃,她想要寻求一个发泄的口子,以此追溯自己痛苦的源头。然而她又太善良。 第13章 她本可以恨我的,因为我是她痛苦的见证,是她被强按在这片土地上的象征。我是她的镣铐,是她的伤口,是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人。 可她没有,相反的,她用尽全力去爱我、呵护我,把她身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我的身上,以至于……没有给她自己剩余半分。 所以她只能恨自己。坚信自己也是加害者,是造就我们痛苦的一部分,是需要用自己的一切去赎罪去弥补的可悲可恨之人,如此……才能在漫漫长夜里拥有闭上眼睛的勇气。 妈妈……妈妈……我该如何找到你,我该如何告诉你,不是这样的。 为时已晚,我们已经分别。 妈妈,求你入我的梦,求你给我一个再相见的机会,哪怕,哪怕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也好过永夜。 妈妈…… -2009年4月19日- 他突然说要去后山找草药,回来时给我带了一捧花。 很香,很好看。 一遍遍告诉自己,他不爱我,他只爱他自己,他对我好,只是因为我对他有利可图。 把花放进盆里,数着日子,等着他原形毕露的那天。 -2009年4月20日- 回到学校,同学看我的眼神变了。 忽然觉得他们变得很小,和我差了许多岁的样子,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透着令人憎恶的幼稚。 课间惯例是吵闹的。听见他们谈论本命年要穿红色内衣裤,镇上的书店里新上架了哪些漫画,拿着自制的卡片在桌上拍响。 我缩在教室的最角落里,竖起课本窥探孩童的世界。 哦,原来我也只有十二岁。 从朱老师那里知道自己提前批的成绩,全县第一。 其实只是两个星期前的事情,那场考试在我的脑中却如此遥远,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情。 物是人非事事休,原来就是这样的感受。 -2009年4月21日- 靠期待妈妈入梦的念头一天天熬着,往往要睁眼许久才能抓住困意,然后在陷入黑梦的下一刻清醒,由此反复直至天亮。 噩梦也成了奢求,连这样卑微的愿望都不配被满足吗? 我到底该怎么做?难道要让我忘记一切,变成一个真正的傻子,整日开怀大笑吗? 难道要将那些长存于记忆的残忍和暴力和着血剪下,流产一样地从身体里刮出吗? 我不愿意。 -2007年4月22日- 天亮了,鸡叫了。 天在下雨,他在熟睡。 我披上雨笠,走进雾里。 雨丝是浓密的,泥泞溅在鞋面上,裤脚耷拉着贴上脚踝。 突然无法忍受潮湿,只顾奔跑,不慎跌倒在地。 惊雷在耳边炸响,闪电照亮眼前,白得像雪。 视野循着光穿越森林,在无数棵树中偏偏投中那一棵。 是小猫长眠的地方。 乌云盖满天空,窒息般地向下迫近,恐惧和极寒蛮横地冲撞进胸怀,不由地闭上眼,蹲在雨里发抖。 雨越下越大,在无数道坠落的声音里聆听到一个声音——飘渺地游荡着,仿佛风。 是妈妈的声音。 她在唱歌。 那样轻,那样柔,那样美。 眼泪终于不再踌躇,我掀开帽子,让云的泪冲散眼眶的热气。 发誓是最后一次大哭,所以不再咬牙,不再忍耐,跪在地上,锤击路面。 手指渗出血来,向下的水流被泡成淡红色。感受到从骨头里反出来的疼,但远不及心里的痛。 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砸,一声又一声地喊。 要用这双血肉铸就的手生生砸开坚硬的地面,从地底拉回我的希望。 她还在唱着,用她惯有的带着些许口音的语调唱着家乡的歌谣。哄孩子的摇篮曲,风儿静,月儿明,好宝贝,快安睡。 风不静,月不明,孩子独留世间,无法安眠。 哭到头痛欲裂,手臂再无半分力气,跌跌撞撞地站起。脚踩在月壤上,找不见天国。 远处传来铃响,无法打断细弱的歌。 终于明白那不是风里雨里的幻听,而是在我心里唱着的希望。 妈妈不在地府,不在天堂,她活在我的内心。 勉力睁开红肿的眼睛,重新望向森林。树还在,歌还在。 学着妈妈的样子,双手向后捋顺头发,在脑后盘起。 雾散了,雨不停。淌过积水,蹒跚向前。 她伴着我向前。 不必是梦,不必是人,不必是幻影,不必是真实。 只要像这样一点点的声音施舍于我,就足够支撑我的脚步了。 … 走到学校,甩干雨水,在他们惊讶的目光下坐好,谎称自己在路上摔了一跤。 没有人怀疑什么,也不在乎他们如何看我。 只要她还在。 只要她能陪着我。 … 傍晚,雨仍然在下。 从教室后面提前离开,跑得比早晨更急。 天色正在黯淡,横生的粗壮枝丫和低垂的藤蔓将树林烘托成死寂的鬼地。 一点不害怕,用全部的脑力回忆那片被自己刻意封锁进记忆冰窖的土坡。 不记得跌倒多少次,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烂泥堆里,摘掉头发上的杂草继续向前。 终于找到了她。 没有墓碑,只有一块潦草的牌子,写着“越小红之墓”。 用削笔刀仔仔细细地刮去墨迹,一笔一划刻下“越青溪”。 破损的手指反复描摹刻痕,给冰冷的方块字渐渐染上血色。 想用这继承了她血脉的身体赋予它转瞬的存在感。 哪怕下一刻就会被无情的雨冲散,也好过了无生气地矗立在这里。 她叫越青溪。不是越小红,不是疯女人。不是谁的母亲,谁的妻子,谁的儿媳。 她读过大学,去过远方。她喜欢写诗,会弹琵琶。她本该鲜艳地活着,毫无顾虑毫无仇恨地活着。就像她的名字,青溪,平静地流淌到岁月的终点。 她死于三十三岁的春天。她被草草埋葬于异乡。 越青溪,越青溪,越青溪……越来越用力地摩挲,要把这三个字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也要让这片土地记住,她曾经存在过,她曾经抗争过。 天上的乌云变薄了,黑色的雨水积起浑浊的水洼,残存的紫色辉光照出我的倒影,雨点的波纹模糊了与她不同的特征,仿佛她就在我的眼前,与我对望。 不受控地伸出手,腾起想要触碰她的绝无可能的冲动。指尖的血先一步滴落,晕染的红色好像她流出的血泪。 不敢再动,只是守着木牌,守着她。 好想就这样守候到时间的尽头。 雨停了,她消失了。 该活下去的,该好好地活下去。 为了一首歌,为了一场雨。 为了在自己的身上听见她看见她。 人总要有期盼。从前是她,今后也是她。 靠回忆,靠幻想,靠生活。靠绝望时分的转机,靠悲伤时分的恍惚。 只要她在。 -2009年4月29日- 提前离开学校,在妈妈的墓前度过傍晚,直到天色全黑。整个白天都是为了这一刻的独处,渐渐成了习惯。 春雨刚停,层叠的黑云从天空的一角向外散开,紫色的余晖仍然停留在山的尖顶上。 我感受到傍晚的风吹起树梢,叶片上的水珠噼啪掉落,草上趴着蜗牛,仔细嗅闻能撞见到花的甜香。 光逆着木牌照到我的眼睛里,柔和的暗色并不刺目。 她的名字正在被黑暗吞没,背对着太阳落下的方向,一点一点地隐藏起来。 我扶着木牌站起,让它在土里扎得更深。 没有再去触碰,因为黄昏是不可改的天象,是已写好的命运。 她的脚步注定停在过去,能走出去的只剩下我。 一个念头从心底生发,如同这春天里无数正在生长的草木,向我张开嫩绿的芽孢:我要走出去,带着心里的她走出去。 能走多远是多远。 我要活成她本应该的样子,不被这座大山困住的样子。 这是我新的希望,唯一的希望。 第11章 温星河的日记(五) -2027年3月21日- 旁听了关山的博士答辩,挤在她的一众师妹师弟堆里,看她在台上从容淡定地讲着。 因为听不懂内容,所以绝大部分时间里,我的目光都是随着关山的动作而转动的。 昨天晚上,关山做了个梦,一下从床上弹起来,把窝在她身上的蛋挞掀飞出去了。 我当然也醒了,不过我是被跳回床上的蛋挞踩脸踩醒的。 三月底的m市,白天已经相当暖和了,但深更半夜的,光是看着外面的夜色都会不自觉地缩起脖子。 我拨开企图往关山胸口钻的小猫崽子,挪了两下用双臂抱住关山。她的皮肤已经冷了下来,我听到她的心跳声,跳得很快,很乱。 第14章 “没事的,”我说,“肯定能通过的,不是一直都很顺利吗。”我以为她是在担心今天的答辩,所以这样安慰她。 我抱着她,而她把脸贴在我的胸口,没有说话。 我感受到一点湿润流进了我领口里,是关山的眼泪。 没等我做什么,她就主动脱离了我的怀抱,抬手把眼泪擦干。 然后她低头去摸蛋挞,一下一下地给她顺毛。 我那时还没清醒,半闭着眼睛,一只手拍她的背,一只手伸过去给蛋挞舔(小家伙最近很喜欢这么玩),突然听见关山开口对我说:“我梦见了我妈妈。” 我一下醒了,眼睛也睁大了,眼珠子和脑袋一起转向她。 她看我这幅反应过激的样子,反倒是勾起了嘴唇,靠在床头,淡淡说:“别这么紧张,只是个梦而已。” 紧接着,她又转头看我:“我想……让你听听我的梦。” 我瞄了眼时间,关山的答辩会定在早上八点,而现在是凌晨四点。这时候是最尴尬的时间点,听她讲吧,怕她没睡饱白天会犯困,不听吧,又怕她话憋在心里睡不好。 我明白这个梦对于关山的意义。这是她整整十八年的执念。哪怕她早已走出那座大山,从失学少年一路走到博士,她也从来没梦见过她的妈妈,那个用自己的命为她开出最初的生路的人。 所以,没什么可犹豫的,我点点头,打开床头灯,盘腿坐好,乖乖听她讲。 关山是很会隐藏情绪,用舒缓的语调讲述故事的。以前她做过一段时间的睡前故事博主,专门讲那些治愈的小短文,因为声音温柔吸了不少粉。哪怕是前段时间,和我讲她自己的过去时,她的语调也没有因为自己的情绪波动而出现太大的改变。 但是这一次,虽然嘴上说着这只是个梦,讲述的过程中,她却几度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因为这和关山身上已经过去了的那些事情不同,不会随时间而淡化伤痛。只要她的妈妈一天没有入梦,那么她走得越远,反而越无法释怀。 其实这是个很短的梦,在梦里,她独自走在一条铺着石板的小路上。天边下着小雨,路上行人不多,有的打着伞,走在雨里,有的站在屋檐下,三两地站着等雨停。 关山原本也站在屋檐下,看着雨幕,伸长了手去接从屋顶滑下来的水滴,但一滴都没接住。突然,有人从后背猛推了她一把,她踉跄着向前倒,完全暴露在雨里。 她回头想回到屋檐下去,可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看不清脸也看不清身体的影子,用她根本无法甩开的力度拉起她的手,拽着大步她往前走。 雨点斜着打在她的脸上,打湿了她的衣服,她想要挣脱,然而走出好远都没能如愿。 在两双脚踩在积水上的清脆溅落声里,她听见了一个声音,遥远的,好像一阵风一样吹进了她的耳中。 就是在这一刻,那个影子消失了。她呆呆地站在路中央,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她看见了她的妈妈,年轻的越青溪。妈妈撑着伞,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拂去她头发上的水珠,轻声叫她的名字。不是代表着轻视和痛苦的旧名字,而是由她自己为自己取的新名字:“关山,我的孩子。” 雨越下越大,母女两人漫步在雨中,没有打湿一丝一毫。 她们走得很慢,一边聊着今晚的饭菜,一边向着被雨雾朦胧了的前方走去。 直至身边人被大雾吞没,梦,彻底醒了。 “这样普通的场景,却只能出现在我的梦里。”关山说道,神情在灯光下显得越发落寞。 关山的妈妈在十八年前去世,她看不到自己的孩子长大,无法得知她的新名字,更不会知道她现在的模样。 和已经去世的妈妈同行,是关山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奢望。而让妈妈看见如今的自己,是她用过去十八年的人生做的一场注定无法实现的梦。 所以这就是关山今晚如此崩溃的原因。她要让妈妈看见自己十八年来的努力,可她又清楚地知道妈妈已经死在了过去,她看不见任何东西。存在于心里的那个妈妈,不过是一道自欺欺人的幻影。 彻头彻尾的矛盾,让她所做的一切都像是徒劳。 讲到后来,关山已经无法再像一开始一样风轻云淡地坐着了。她像个孩子一样缩近我的怀里,眼泪一行一行地顺着她脸颊的弧度往下流,打湿了我的睡衣下摆。 而我也像哄孩子那样,轻轻地拍着她单薄的后背。 但这一次,我觉得自己能做的不止有陪伴。 “关山,”我说,“你有没有想过,你之所以这么久没有梦见你的妈妈,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 她愣了一下,缓缓摇头。 于是我接着说:“这些年来你过得太累了,对自己简直像是一场虐待,从来没有过让自己休息一下喘口气的时间。” “这样的你,不是你的妈妈想看见的样子。不论是你心里的幻影,还是真正的她,都不愿看见。” “你想要一步步往上走,让她知道你现在有多优秀。你马上要拿到博士学位,你的未来一片光明,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可怜巴巴的孩子了。 “可是关山你忘了吗,她想要根本不是什么文凭什么成就,她只希望你过得好。” 关山的呼吸猛地凝滞了,下一刻,更多的泪涌了出来。 我没有停下:“她不入你的梦,或许是因为——她心疼你,不忍心看到你疲于奔命的样子。” “那么,”关山用力闭了下眼睛,把眼眶里残存的泪挤出去,努力地让声音听上去正常,“我今天又为什么能梦见她呢?” “因为……”我停顿了一下,眨眨眼,“因为她是你的妈妈呀。” “不论你在哪里,做什么,她都会支持你,鼓励你。虽然她不能到现场见证,但她也会送出自己的祝福。” “关山,她希望你能满意这个由你自己创造的未来,希望你不再执着于过去,放下心里的执念,真正地朝前看。” 人活在世上,总需要支撑。这支撑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一口气,不论如何,总要是自己相信的,能让自己过得好的。因为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只有自己才能永久地陪伴自己。 现实与想象,其实何必分得那么清楚呢。活在心里的未必是假的,关山这一路走过,她自己就是最好的见证。只要明白了这一点,就不必再向任何人证明什么。 我也不记得自己究竟说了多久,如果录下来,可能会絮絮叨叨活像蚊子叫吧。 不过我的这番话对关山有用,那就不枉我顶着本科学历的脑子给我亲爱的心理学博士(差五个小时毕业版)女朋友输出一水桶量的心灵鸡汤了。 关山重新睡着了,哭了好久但幸好看上去眼睛没怎么肿。大概睡得不太沉,睫毛还一颤一颤的。我没敢打扰她,轻手轻脚地下床,精准无误地揪住蛋挞的后脖颈,把它请出了我们的房间。 小家伙本来就精力旺盛,被关山叫醒之后索性就不睡了,刚才就一直在旁边上蹿下跳的,还几次爬到我的头上揪我的头发,把气氛破坏得死死的。我早想教训她了,只是还没哄好关山,腾不出手而已。 关山睡了,可我躺着她旁边,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辗转了一阵子之后,我觉得这样不行,索性爬起来,悄悄跑到琴房,怒写两个小时歌,越写越兴奋,一口气就把之前一直憋不出来的半首写完了,录完了demo编完了曲,感觉自己从来没有灵感这么充沛过! 啊哦,话题扯得稍微有点远。让我们把注意力拉回来,放回关山的答辩现场。 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关山本来就准备充分,加之她从来也不是会怯场的人,哪怕下头的专家问得再怎么咄咄逼人,她也都是不卑不亢地回答他们。 宣布授予博士学位的时候,我坐在台下,和关山对上了眼神。众人的掌声中,她的眼睛里闪着泪水,我也是如此。 没有人比我见证过更多她的努力,也没有人比我更懂得她的艰辛。 生在黯淡森林里的小树苗,需要耗费比其他人多十倍甚至百倍的汗与泪,才能向着阳光伸出枝丫。 想再写几句煽情的话,可到了这种时候总是词穷。 一切复杂的情感归纳起来,只剩下一句话:我的关山呀,我真的真的很爱她,也真的真的为她高兴。 千帆过尽,前路昭昭。 我的越博士,毕业快乐。 … 和她并肩走出会议室,不知什么时候就成了十指相扣。 天上响起一道闷雷,很快下起了小雨。我和她站在走廊边,她将手掌伸出屋外,细密的雨丝落在她的掌心里。 “我的梦里,也是这样的天气。”她松开我的手,走进雨里。 她抬头仰望薄薄的雨云,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久久地凝视着灰色的西方。 一千六百公里,十四年。那是她的来时路。 第15章 “妈妈,”她轻声呢喃着,“你看见了吗?” 亮色的闪电划过,像是回应。 我走进雨里,没有打伞,只是站在她的身边,与她呼吸着同样一片潮湿而富有生机的空气。 这就足够了。 -2027年3月25日- 这两天折腾开分店的事情,昼夜颠倒,回到家都已经是凌晨了。 等我走进房间,却发现关山正站在窗边,静静看着窗外的黑暗。 “怎么还不睡?”我一边把她笼进怀里,一边问她。 “最近睡太多了,睡不着。”她回答道。 答辩完了之后,关山可算是卸下了重担,有时间好好放松一阵了。原本她还想跟我去店里忙活,被我强按在家里休息,严格按照正常人的作息走,每天都得给我睡足十个小时。 她执行得不错,我晚出早归,基本见到的全是她的睡颜。 “喝酒了?”她耸耸鼻子,问我。 “嗯,一点儿。”我点头,揪住领子闻了两下,“味道很重吗?” “没有,挺好闻的。”她替我把衣领抚平,凑近闻了闻我的脖颈,头发刺刺的,弄得我脖子挺痒,心里也是。 “想看日出吗?”我正要抱住她,她忽然问道。 “好啊。”我倒还真没见过m市的日出,指指外面,“就在这儿看?” 她摇摇头,拉住我的手,带着我快步往外走:“跟我走。” … 她开车离开了市区,在乡道上走了一段,然后拐进一条土路,直通海边。 幸亏是关山在开车,否则深更半夜的往这么偏僻的地方钻,就算是我弟我都会怀疑他要把我卖给运奴船。 “到了。”关山停好车,准备开门出去。 “等一下。”我一把把她拉回来,掏出放在车里的备用围巾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才满意挥手,“可以了。” 不出我所料,一打开门,潮湿的寒气就扑到了我们脸上,带着轻微的海腥气,把我们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 我把衣服拉链拉到顶以抵挡海风,开始四处打量。 这是一片礁石滩,应该没有开发过,到处都是嶙峋的黑色巨石。 海浪不断涌上石滩,拍打在石壁上,破碎的涛声在深处的洞穴里产生共鸣,长久地盘旋,好像野兽的低吼。 天已不像来时那样黑,灰蓝色的光从东边一路蔓延到海的尽头,越是往远处看,石头的尖角就越是夸张。它们锐利地刺向天空,好像一根根矗立着的尖矛,使人想起古战场。 肃穆而诡谲的景象,在黎明到来之前,仿佛整片天地都属于我们,是我们的王座,我们的秘境。 我明白这地方的意义了。 关山爬上了一块大石头,坐在上面,面朝着大海,脚下就是浪花。我很快也爬了上去,坐在她身边,静静等待。 整片海洋都在我们的脚下。 我翘着脚,看天一点一点地亮起,关山的眼睛也越来越亮了。 “星河,谢谢你。”她转过来,眼里的天光变成我的倒影,“谢谢你愿意陪我。” 我没应她,而是吹起了口哨,随心的旋律,听着轻快。 “像这样说走就走,很爽吧?”我歪头笑着看她。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叹出,站起来,脚踩在石头上,抬手解下发绳,奋力丢进海里。 海风吹起了她的长发,自由地飘着。 “是啊,”她看着越发明亮的天际,“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我也站了起来,对着海洋大喊:“那就继续疯下去——” “去看日出日落,看潮起潮落,去看山看水看天看地,去追,去找,去拥抱一切你渴望的东西!” “只要……只要你高兴。” 日出了,耀眼的橙黄驱走所有的黑暗,为天空覆上灿烂。 一行飞鸟从海上飞来,划过天际,很快变成一行黑点,消失在遥远的天边。 我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又要去往何方,但我知道,它们是自由的。 第12章 温星河的日记(六) -2027年4月6日- 老妈的剧组在m市取景,我们过去探班。 过去之后才发现今天是熟人局,这部电影的导演及另一主角贺南晴阿姨的女儿孟鹤归和她的女朋友戚云间也在。 哦莫,这句话看上去关系好复杂的样子,让我来解释一下。(虽然这是我自己的日记,但是万一几十年后我得了老年痴呆啥也不记得了,这段解释可就太必要了) 老妈和贺阿姨是很好的朋友,还合作过很多电影和话剧。和老妈这种从小就受熏陶的演艺世家不同,贺阿姨是十七岁那年在街头被导演发现,拉去演了个配角之后才进入演艺圈的。 她们认识时老妈二十四岁,贺南晴阿姨十八岁。 我记得那是贺阿姨的第二部电影,也是她第一次做主角。当时老妈已经拿到了国内外几个大奖,是炙手可热的红人,但在围读剧本时,原定当女主的她觉得自己并不适合这个角色,主动推荐了本要给她做配的贺南晴,两人的角色互换。 果然,电影一上映就引发了热潮,成了影史经典,贺阿姨从此一炮而红,一举斩获影后。而两人也因此结缘,成了几十年的闺蜜。哪怕后来她们先后结婚,有了各自的生活,她们的友情也从没淡过。 贺阿姨在二十五岁那年嫁给了比她大十五岁的z省首富孟伯逸,不久便生下了孟鹤归,渐渐淡出了娱乐圈。老妈虽然结婚比她早,却从来没放弃过事业,一直都活跃在荧幕前后。 这次的电影,就是贺阿姨的复出之作,老妈看过剧本后果断应下了闺蜜的邀请,做了故事里的另一个主角。 至于我和孟鹤归……因为母辈的关系,我俩从小就认识,但她比我小四岁,也不在同一个城市,玩不到一块儿去。 我在u国上大学的时候她也出国读高中,这下离得近了,所以交流也多了起来。慢慢的,我就发现我俩倒真挺像的,爱好差不多,性格也一样的不着调。 大三那年我们和其他几个朋友一起组了个乐队,她打鼓,我做主唱,快十年了也没散。 毕业之后我满世界旅游,写歌拍vlog,她做了翼装飞行运动员,也是满世界的飘。不过我俩去的地方总是错开,一南一北一东一西的,除了回国排练乐队的时候,见的也不多。 再后来我就进了游戏,在里面遇见了关山,出来后外边已经过了小半年,从此收了心,乖乖待在关山身边,直到现在。 两年前孟姨丈意外去世,孟鹤归回到国内帮忙处理她们家集团的业务,认识了她现在的女朋友戚云间,从此也留在了国内,不常跑出去了。 恋爱使人稳定,这话用在我俩身上格外合适。 她的对象戚云间我见过几次,只知道以前在金融行业,后来辞职创业开甜品店,分店已经开到m市来了。 关山和她还挺熟的,可能是学霸之间的惺惺相惜吧。 好了,再写下去就成人物介绍了,还是说回剧组探班吧。 她们的剧组很有意思,严格执行早九晚六的工作时间,夜戏则都集中安排到后面方便倒夜班,大概是全国唯一一个符合劳动法的剧组了。 我和关山到时她们刚结束早上的拍摄任务,有一段午休时间。 拍摄地在一个偏僻的小渔村,道旁堆满了渔民晾的渔网,每家每户屋顶都晒着海鲜干货,一路上走来能闻见很重的鱼腥味。 在这样的环境里骤然撞见两个大美人,真的是很有冲击力。 贺阿姨坐在监视器后边吃甜品,老妈一手端奶茶一手拿剧本,两个人还顶着剧里的朴素妆造,有一种在小渔船里吃了顿下午茶的割裂感。 孟鹤归吊儿郎当地坐在器材箱上,吹着荒腔走板的口哨,见我走过来才停。 “哟,你也来送温暖啊。”她跳下来,上下打量我,“你的探班礼物呢?不会连杯奶茶都没带吧?” 我冷笑一声,抬手指向停在场外的餐车:“看见没,就那个。” 孟鹤归啧一声,没再回我,眼珠子从我身上转走,很快落到正向我们这边走来的关山身上。 “关山姐~”这人对关山的态度和对我完全不一样,就这一声能让我起两斤鸡皮疙瘩。 关山应一声,问她:“云间哪儿去了?” 我这才发现戚云间没在,明明这对小情侣平时恨不得长一起来着。 “她……”孟鹤归刚开口,忽然把目光投向关山的脚下,眉毛一皱,“哪儿来的猫?” 蛋挞好像感应到有人在看她,喵喵叫着扒我的腿,示意我把她抱起来。 “我家的咯。”我抱着猫,捏着猫爪子在空中挥一挥算给她打招呼。蛋挞当着她的面打了个好大的哈欠,标准地叫了一声喵。 孟鹤归突然变得有些不自然,眼神闪烁欲言又止:“你们也养猫了……” “什么叫也?”我不禁追问。 第16章 关山给我使了个眼色,我立刻带着蛋挞走远,让她陪着我妈。小家伙现在除了关山就最黏我妈,大概是她经常带着猫出门溜达的缘故。 关山问了几句,但孟鹤归什么也没答,只告诉我们:“别跟云间提这事儿。” 我觉得她的反应特别奇怪,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怎么开口似的,完全不像从前的她。我想问,但关山悄悄拉我袖子,我识相地闭了嘴。 不过没一会儿,我就把这个插曲忘掉了。 因为戚云间出来了,居然也做了剧里的造型。 她从里头走出的那一刻,我清晰地听见了旁边孟鹤归的吸气声。 连我也在心里暗自感慨。 戚云间的确很美。她的美是一种很独特的感觉,不像老妈的端庄,也不是贺阿姨的艳丽,而是一种飘渺的,甚至带着一些哀愁的清冷。 她的妆造更加质朴,麻料的旧长裙,头发松松地盘在后脑,脸上是完全的素颜,像用一道模糊的滤镜把她隔在了多年以前,使人不忍触碰,生怕她如泡沫般消散在过去。 见我们都在看她,她有点不大好意思,低下头解释说她今天要客串一个角色。 这一下,角色的影子便从身上抽离,又变回了2027年的戚云间。 我对着拍摄计划翻剧本,果然,我猜的没错,她要演的就是那个跳海而死的孤女。 这个角色还有另一个身份—— “吁,”孟鹤归对我吹口哨,“快叫外婆。” 我:“……别逼我揍你。” 放在三年前我或许干不过她,但我现在可是接受过副本洗礼的顶尖玩家,收拾一个嘴贱的家伙——两招就够了。 没错,戚云间饰演的就是老妈的亲生母亲,一个未成年时便怀了孕,生下不知父亲的孩子后便跳水身亡的悲剧角色。 身后响起一阵掌声,贺阿姨走了过来,满意地打量戚云间:“我就说我选角的眼光好吧,活脱脱就是从剧本里走出来的嘛。” “是是是,”老妈像幽灵一样飘到我们中间,用卷成纸筒的剧本轻敲贺阿姨的肩,“看来你不仅是天生的演员,还是天生的导演咯。” 贺阿姨一点不推脱,高抬下巴:“那当然。” 老妈眯眼一笑:“那么请问贺大导演,这戏都开拍两个星期了,靳夏的演员你定下来了吗?” 贺阿姨的嘴角马上垮了,撅起嘴,撒娇似的拉老妈的胳膊:“芸芸姐,你别拆我台啊~” 她从老妈手里抽走剧本,一下一下地敲手心:“要早二十年,不,早十年也行,我就自己上了。哪知道这年头青年演员的素质能差成这样,面了这么久,一个能入我眼的都没有。” “你是不是想说,幸亏你这些年淡了圈,否则会被一代不如一代的小年轻们气个半死?” “不不不,那是芸芸姐你的想法。”贺阿姨摇摇手指,“当年要是知道现在做演员这么舒服赚得还多,傻子才不干呢!” “没办法,没有后悔药可吃哇。”老妈把半边身子都搭在贺阿姨肩膀上,语气懒懒的,“你还是想想怎么解决演员的问题吧。” “秦冬有了,”她对戚云间努努嘴,“总不能没有靳夏吧。”秦冬就是戚云间角色的名字,而靳夏则是收养秦冬女儿(也就是老妈的角色)的女人,贺阿姨角色的母亲。 “唉,”贺阿姨叹气摇头,一幅为难模样,“实在不好找啊,我可不想勉强选完人拍到一半觉得不对味又推翻重拍,那可太折腾,也太费钱了。” “首富夫人也开始谈省钱了?”老妈打趣道。 “什么首富啊,都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贺阿姨翻白眼,“再说那又不是我自己的钱,花着可不安心。” “那你还不是花了二十多年……”孟鹤归小声念叨,收获了来自母上的一记眼刀。 “不过——”贺阿姨一秒收回表情,眼珠子滴溜一转,目光从老妈的脸转到戚云间身上,又转向我和关山这边,“你倒是提醒我了。” 她的眼睛里闪起了精光,我忽然有种神奇的预感。 下一秒,她便笑眯眯地看着关山,语气出奇地温柔:“关山呀,愿意帮阿姨一个忙吗?” 我的眼皮猛跳了一下,关山牵着我的手也是一紧。 关山缓慢抬手,指指自己:“我、我吗?” “是的是的就是你。”贺阿姨两步走至关山面前,热切地拉着她的手往化妆间走,语速飞快,“你应该看过剧本吧,没看过也没关系,阿姨跟你好好讲讲这个角色。不用有什么负担,就试一试而已,不合适也没关系的,也是一种体验嘛……” 她压根没给我留下打岔的空子,叫停的手还悬在空中,人就走没影了。 “真是雷厉风行啊。”老妈叹道。 我的嘴角抽搐起来,一时不知道贺阿姨是想省一份片酬,还是她真的火眼金睛,只看了关山几眼就挖出了她和靳夏这个角色之间的相似点。 靳夏,没有读过书的普通渔民,一生都没离开过村庄,怀孕七次,生下五个孩子,只有长女顺利长大。脾气泼辣,和丈夫相看两厌,经常动手打架。四十岁时因难产离世,死后不久丈夫便以三千元彩礼的价格将女儿嫁给邻村的老鳏夫,给自己续娶了一位年轻妻子。 从表面上看,这角色的生平和性格都跟关山毫无关联。初次看过剧本的我也这样认为。不,别说是我了,就连老妈这个老戏骨也从来没把关山和靳夏联系到一起过。 可是,在关山讲述了她这些年来的故事之后,我渐渐地便从剧本的字里行间嗅到了熟悉的味道,也明白为什么除夕那天我和老妈在客厅里走戏,站在楼上的关山会看得如此出神了。 关山出来了。 这下,倒吸冷气的轮到我了。 其实仔细看来,她和戚云间的妆造相差不大,脸上只打了一层比肤色更深的粉底,改变了一下眉毛的走向,修窄眉头,让眉峰更高一些。 但这一点的改动,足以让她的气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看什么?”发现我的目光,关山挑眉叉腰,“我有这么好看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我……”我呆了一下,就见关山大步上前,对我爽朗一笑。 “姑娘,你长得倒也是不赖。”她上下打量我,“家里哪儿的?来我屋头坐坐?” 音调完全不像她平时说话的样子,表情更是放肆盖过了内敛。要不是确定眼前的就是关山,恐怕会觉得自己撞见了一个风风火火的渔民姐姐。 “对咯对咯,”贺阿姨在后面探出头来,“就是这样的女人才生得出陈闻莺(贺阿姨角色),养得出秦红叶(老妈角色)嘛!” 关山微微勾唇,温和的浅笑让她又变回了原本的关山,褪去了锋芒,带着点书卷气,使人见之心生好感。 “那……”她看向贺阿姨,“咱们今天先拍哪场?” … 改了拍摄计划后,整个下午就没有老妈的戏了,于是她就和我还有孟鹤归一起,坐在场外围观她们的拍摄全过程。 总结起来的话,就是丝滑。 不,这都算说太轻了,简直算是恐怖了。谁见过两个第一次演戏的纯外行能条条一次过,甚至还即兴发挥,简直像被角色夺舍一样啊! “说起来真奇怪,”老妈捏着下巴看我和孟鹤归,“怎么你们两个亲生的就一点儿没继承我和南晴的天赋呢?” 我俩只能心虚干笑。身为普通人,却和一群神仙做家人,我们也难啊! … 两人的戏份都不多,进度像坐了火箭一样猛窜,一个下午就完成了大部分的拍摄任务。 戚云间结束得更早,演完最后一场跳海戏后也加入了我们的围观队伍。 蛋挞很喜欢她,刚一坐下就跳到了她的腿上,舒舒服服地把自己团成一个圆球。孟鹤归看上去很紧张,从蛋挞出现在视野范围内开始就一直盯着人家,简直让人怀疑这是个猫贩子。 戚云间反倒没什么过激反应,只轻轻摸了几下猫头,默默地充当了人肉猫窝。 当然,也或许是因为我们都太迟钝,没察觉出她真实的内心。她和关山一样,都是很擅长隐藏自己情绪的人。难道这就是高材生们的特殊技能? 关山的最后一场是在傍晚。我们的运气很好,等到了灿烂的晚霞。 靳夏的二女儿去世了。她一个人爬上了茅屋的屋顶,坐在上面,静静地望着太阳西沉的地方。 光把她的脸照得很暖,渐渐的,又暗了下去。 整个片场静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远处传来孩子的喧闹声和狗叫声,她忽然笑了,脱掉自己的鞋子远远丢下,用方言大声呵斥起来。 好像所有的生命力在那一瞬间回归体内,将不被命运眷顾的伤感囫囵吞下,不顾一切地向前奔去。 我竟不自觉地湿了眼眶了。 拍完了,关山沿着梯子下来,我等在下面,一把抱住了她。 第17章 “那么多人看着呢。”她小声说着,却并没有推开我。 我没松手,反而抱得更紧。关山身上还沾着冷风的味道,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用自己的体温软化她。 关山的耳朵渐渐红了起来,不自然地咳嗽两声,示意我别太放肆。 我把她放开后用了很长时间平复心情,直到回到家里也觉得有口气堵在胸口,只是不知道这口气该读作什么写作什么。 我在书桌前坐了好久,手上机械地转着一支笔。关山洗完澡来找我,坐在桌脚,轻巧地把笔抽走,在我面前敲两下。 “不高兴?”她歪头看我。 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让我猜猜……”她撑着下巴,笔帽有规律地点着桌子,“是为了靳夏的故事?” “不不,”她瞄我一眼,随即改口,“是为了她的结局。” 她走到椅子后面,圈住我的脖子,声音很轻:“你觉得像靳夏这样充满生命力的女人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对吗?” 我伸手撩拨关山垂到我身前的发尾,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含糊的“嗯”来。 经关山这一说,我渐渐想明白了心里这股气的来由。其实,不仅仅是靳夏,还有—— “可是,星河……”关山松开我,从旁边的桌旁拉来椅子坐下,“这就是她们的命。” “生于斯长于斯,最后死于斯。终其一生,都无法离开。”关山仰头看灯,像是要掩盖眼底的外溢的情绪。 “像我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数。” “更多的,是世代的循环,走出娘家的山,又落入婆家的山,生生世世走不出。”关山叹着气低下头,纤长的手指纠结在一起,几缕半干的长发粘连起来,反着光亮。 “哪怕拼尽全力抗争,把自己逼成疯子,也只是在山脚下原地打转片刻,根本看不见出路。” “所以,”我忽然觉得嗓子很干,“才能显出关山你一路走来的不容易,才能说明你有多优秀。”刚说完,我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不,这无关努力和天赋。”关山坚定摇头,“唯一需要的,是幸运。” “那是一座狮驼岭,天才成枯骨,遍地是烂肉。想逃出去,要的是比天赋更罕见的绝对幸运。” “靳夏也好,我的妈妈也好,都是岭下万千头颅中的一个。” “婚姻和孩子把她们锁在了那里,不得超脱。” “这就是她们的命,也曾经是我的命。” “我最幸运的地方在于,我不止有一个爱我的妈妈。” “我是踩着她们的尸骨、吸着她们的活气才看见了出口的那一抹微光。” 她张开手掌,像是要网住光:“命运难以改变,但因为她们,我有了机会。” “关山……”我低声唤她,却不知接下去该接什么话。我不像关山,我的单核大脑无法很快消化这样复杂的情绪。如果储存下如此海量情感的人是我,我整个人都会变得迟钝而麻木的。 关山往前挪了一步,我们的膝盖贴到了一起。 “星河。”她抬起我的下巴,让我的脸正对着她。她的眼睛好像星星。 “我饿了,想吃宵夜。” 第13章 越关山的日记(7) -2009年6月1日- 学校放假半天,他让我上山采药。 说起来真可笑,他被这药草害得走了趟鬼门关,到头来反倒靠它发了笔横财。 这东西并不是什么特别名贵的药材,但只长在这片山里,是个土方子,要反复蒸煮晾晒才能去除毒性。爷爷是有名的采药人,很擅长做这个,他正是死在自己的手艺之下。只需要一锅煮过生药的水,就可以轻易伪装成一桩意外。 前不久有个药商到了镇上,高价收购药草。他从爷爷那里学过炮制方法,一下看见了商机,便开始自己采药制作然后卖给药商。 十几斤药,卖了一千块。 那天他攥着钱回来,格外兴奋,直说药草是他的福气,是老爹在天上保佑他,一定能让他发大财。 我没有附和他,他也不在意,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我只觉得荒谬。从小猫的死开始,过去的几个月里的一切都是如此荒谬。这种荒谬让我发现自己的内心正在丧失某些东西,像长着蛀虫的树干,也像凿穿底板的木桶,一点点地被啃噬、被流空。 或许,可以叫它麻木。 这些天,他都让我上山采药,自己则留在家里制药。他借了三口大锅,支在院里见天地熬,走火入魔了一样,到半夜都不肯停。 我并不反感去采药。相反,比起留在屋里和他抬头不见低头见,我更乐意去山上。至少我能去陪陪妈妈和小猫。 只有坐在妈妈的墓前,我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从村口的山道到妈妈的墓,一共要经过六个没有碑的坟包,两个已经长满了高草,两个还是新翻的土。它们就长在路边,不像墓,倒像是山的隆起。它们存在于此,只为等待风雨里飘来的种子在此生根发芽。 他们说,未出嫁的女人不能立碑,出嫁了没生孩子的女人不能立碑,还有些人家,没生出儿子的女人也不能立碑。仿佛女人这一辈子几十年,只有从胯.下长出过儿子,她才会被当做人,才配拥有一次把名字刻上石头的机会。 我不知道她们都叫什么,家住何处,不知道她们死时多大,是否有人还记得她们。我只知道,从我开始走这条路起,从没见过谁在她们的坟前驻足。 大约是忘了,或是不在意。 这些话,我写在纸上,也说给妈妈听。偌大的山林,只有偶尔飞过的鸟儿能听见我的声音。 它们匆匆地落下,停留片刻,跳跃,或是啄食,而后振翅一飞,眨眼便在天边。 我羡慕它们的自由。 初夏时节,山里常有小雨,淅淅沥沥地打在宽厚的树冠上,积在大而厚的叶片上,让水珠零散地落地,没能打湿深厚的红土。于高大的乔木来说,天空慷慨。而于树下的小草,它格外吝啬。 雨停了,我看了眼背篓,还没装满一半。 我站起来,拨开浓密刺人的草丛继续深入。 天气越来越热,药草越来越少,能找到的大多也已过老,失去了药用价值。只能继续往高处走,期望那里还能有一些晚熟的植株。 雨后的路不太好走。雨水和泥灰搅和在一起,踩上去很容易打滑。 我站在不知被谁新开辟出来的窄路旁,看见不远处的沟边有一株药草长得正旺,于是想过去摘它。 它长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边,我站在石头上,蹲下去伸手去够。忽然,我感到身体有些晃动,应该是石头不稳。 我想要站起来,从石头上下来。可就在我迈出第一步时,我踩到了石头上的青苔,身体无可挽救地向后倒去。 我体会到强烈的坠落感,然后是后背和树干相撞的冲击力,紧接着是树枝折断的咔嚓声,以及重物碾压草地的刷啦声。大小不一的锋利物体划过我的皮肤,撕扯我的四肢,天空在我的眼里不断旋转,泥土和青草的气味裹住了我的全身。 最后,我停了下来,晕死过去。 当我苏醒时,太阳已经触碰到了西边山头的轮廓。 从没有这么疼过,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喊,哪怕一寸的挪动都如此艰难。 鼻尖有浓重的血腥味,大片的刺痛附着在额头,后脑则是钝痛。无法起身,努力维持着呼吸,在脑中重构自己的经历,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在眼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坠落,把身上的每个伤口都和坡上的压痕一一对应。 据说,有的人死后会被困在原地,永久地重复死前的场景。大约就是像这样吧。 借着从树叶缝隙里透过来的天光,我看见沟顶自己掉下来的地方,不算太高,但很陡。应该又下过雨,或是刮过风,身上有很多落叶,像一层薄被。 过了很久,我终于攒足了起身的力气,也终于想好了该如何回到沟顶。 身体像关节没有上油的木偶,被拙劣的木偶师捉着,数不清中途跌倒了几次、身上的伤口裂了几条。左脚扭伤了,每一次踩地都钻心的疼。 我爬上来时,天已经黑了大半。我捡起背篓,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山。 不想被人看见,所以绕过村子,走水边的小路。一推开屋门,他丢开熬药的锅铲,健步上前,给了我两个巴掌,喷口水骂我耽误他的大事。 我已经累到没有力气争辩,顺势仰倒,让背后的药草散落一地。 大约是我的样子实在狼狈,我竟从他的眼里看见了转瞬的迟疑。 他弯腰把药草捡起来,把背篓取走,然后踢了我一下,叫我收拾一下赶紧去做饭。 我扶着门爬起来,先回房间把脏衣服换下,用冷水擦洗身上的伤口,来不及找药上药,匆匆找了件干净衣服换上,去厨房给他做饭。 菜做好了,他挑了两筷子,嫌我油放少了,不够香。我说早告诉过他家里油盐都不多了,请他去买,他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第18章 他不让我碰钱,也不许我去镇上,想用这种方式把我牢牢地锁在这里。 我不是不明白,也不是认了命。我只是不想再在这些事情上耗费心力。 妈妈的事情过后,虽然旁人都说这只是个意外,但我总担心他察觉出什么。如果被打几下被骂两句能打消他心里的顾虑,让他觉得我也只是个骤然没了妈只能依靠他的孩子的话,那么忍耐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我会长大,我会隐忍,但他是不会变的。妈妈离开后,再也不会有人帮我了。我若想要改变我的命运,只有一条路可走。 再熬三个月就好了。 只要去了县城,读上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已经自学了一部分初中的知识,我还可以去打工赚钱,不管做什么,只要能离开这里,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的,我相信。 我必须相信。 -2009年6月22日- 学校放假了,药草的季节也彻底过去了。 药商走了,他的财路断了。他带着药草走了镇里县里好多药铺,终于有一家肯收,但价钱比先前低了几倍。 他不肯卖,骂骂咧咧地把药草又背走了。他坐在三口已经闲置了的大锅前抽了几个晚上的烟,最后还是把药草全都贱卖了出去。 我原本猜想他会满身怨气,已经在思考该如何避开了。然而当晚上他回来时,我却发现他脸上带着喜气,不仅没有冲我发脾气,还罕见地问了我家里有没有缺什么东西,他明天就去买。 我觉得古怪,多问了一嘴。他不仅不烦我,反而按住我的肩膀,说我这段时间太辛苦,以后有人分担,家务事可以轻松点了。 我的心里莫名响起了警铃,飞速思考他这句话背后可能的含义。 其实逻辑很简单。他从来觉得家务是女人的事情,自己偶尔的插手不过是一种施舍。能给我分担家务的,当然也只有女人。 他要再娶了。 我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加快了流速,手脚也在以鲜血涌入心脏的速度变得冰凉。我的额头上出现了冷汗,它们隐藏在发缝里,好像一条隐蔽的紧箍咒。 并非因为这个“家庭”未知的关系和我的将来,只为那个即将踏进屋门的可怜女人。 村里不乏有人续娶,我三年级时的同桌就有个后妈。她很恨自己的后妈,因为后妈生了个弟弟,对她不好。她没上完四年级就辍学了,上次我路过她家门口,见她抱着两个娃娃,腰弓得像稻穗。 同样的事情或许也会发生在我身上,说不担心是假,可在我心中,另一件事的分量超过了它。 我很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妈妈的结局不过两月有余,而她的苦难正是从踏进这扇门开始的。 囚禁、暴力、生育……不知道明天和拳脚哪一个先到来。痛苦就像那长在她腹中的一个个被称作“胎儿”的瘤子,敲骨吸髓,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摧成一张空荡的皮囊。 整整十三年的折磨,让她崩溃,乃至发疯。她没有选择,无法脱逃,所以只有用最极端的办法,才能完成最后的解脱。 我不想这样的悲剧再发生一次。 我不想看到第二个妈妈走进这间屋子,像永无休止的循环。 可我能改变什么呢? 我什么都做不到。 长在泥潭里的鱼,没有资格怜悯即将落入池沼的种子。 第14章 越关山的日记(8) -2009年7月1日- 今日宜嫁娶。 没有大红花轿,也没有吹拉弹唱,一切朴素得像一场儿戏。 他借了一辆摩托车,早上走,傍晚回时车上多了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人。 去年过年时糊的红灯笼挂在门口,几块红布和喜字潦草地装饰房间,除此之外,也便没有什么了。 她很美。约莫十八九岁的模样,皮肤是小麦色,眼睛很大很黑,眉毛很挑,嘴唇略厚,嘴角有一颗小痣,挺高挺瘦。 她先下车,笑着和站在门口的我打招呼。她的声音很好听,像银铃。 她也姓越,叫相逢。好听的名字。 她和妈妈不一样。妈妈的美是柔弱的,是无法在这片群山中生存下去的温室里的美。而她的美是扎根在土地里的,像长在山里的野花,风雨也无法弯折。 或许,她不会重蹈妈妈的覆辙。我一度这样希望。 我望着她的笑颜,望着这个主动选择踏进我身后屋子的女人,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和声音来面对她。 她知道这里曾经发生的事情吗?她知道这个带着她离开家的男人是什么样的人吗?她知道就在两个月以前,另一个和她有同样身份的女人拥有怎样的结局吗? 她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是无知到觉得自己的未来会不一样? 我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并不鲜艳的红色,像被水洗过多遍又藏在橱柜深处,带着一股潮气,陈旧的样式和她的气质完全不符,袖口和胸前也显得过于窄小。 我动着嘴唇,想要对她说点什么。可是说什么呢?我一下撞上了他的目光,冰冷的、暗含威胁的。 “进去。”他停好车,拉住她的手臂,快步走了进去。在她的脸转向前方之前,我看见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我本能地想要捉住她的衣角,但理智很快占了上风。 我在门外又坐了一会儿,村里人远远地围着,指指点点的。看不清他们的表情是怜悯还是鄙夷。 出了那事之后,他们都避着我们走。他们说他的命硬,是借了父母的寿才保住自己的命。 不过他不在意那些人的看法,从前如此,如今亦然。父母死后两个月便再娶,爷爷的兄弟们都说他不孝,他也不听。 至于我,一个疯子的孩子,本就不招人待见。现在,不过是多了一层晦气。 起风了,深山里的晚风是凉的,让我发抖。 我站起来,走进去,将门紧紧合上。木门很重,门栓很紧,门缝却大。大到堵不住闲言碎语,躲不开惶惶人心。 我提前做好了饭,六个菜,道道带荤。但作为一场婚姻的开头,实在太简陋。 以至于当我看到坐在桌边的她时,心中率先产生的是恍惚。 越相逢,我还没能习惯她的名字。或许是在我的潜意识里,拥有这样飒爽名字的人,根本不该出现在这儿。 饭桌上很安静,他破天荒地没有挑剔我做的菜,甚至夸了两句。我低着头,很快明白过来他是要给新妻子一个好印象。 他不时还给她碗里夹菜,真是一幅关切的好人模样。若非身上的淤青还未淡退,我都要信了。 她很能吃,吃得很香也很快。我的厨艺算不上太好,可她每吃一道菜,眼睛都是亮亮的,好像这是什么珍馐一样。 看这样的人吃饭是一种享受。 但他不这么觉得。他很早就放下了碗筷,但又不走,就坐在桌边,一边喝酒,一边抽烟。是心里存着事情,等得不耐烦了的表现。 粗糙的手卷烟,味道很呛。风向正对着她,把烟灰都吹到了她的筷子上。 她咳嗽两下,小声让他先别抽了。 他弹烟灰的手一顿,扭头盯着她。 如果是妈妈,当他露出这幅表情时便会迅速低下头、缩起身子,因为很快他的巴掌或拳头便要落下来了。 但她并不知道这个潜规则,把筷子端正地放到桌上,仍然用平静的目光看着他和他手上的烟,一幅绝不让步的样子。 他们僵持了一会儿,最后,他把已经燃烧了大半的烟头狠狠地碾在桌边,再一甩手,熄灭的烟头便弹跳着被掼到了她的脚边。 她对他一笑,拿起筷子继续心无旁骛地吃起来。而他把空酒瓶从桌上拿下,重重敲击地面,厉声叫我再去拿两瓶酒来。 我有些犹豫,没有立刻迈开腿。他的酒量并不好,现在就已在喝醉的边缘,如果让他再喝下去…… 我很清楚借着酒劲发疯的他是什么样子。 但我不想让她知道。至少不是在她踏进家门的第一天。 可我还是去了。 或许是出于一种心理不平衡,又或者是单纯的不想再和他起冲突。 不论当时的我心中如何想,这都是现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我内心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窗外挂着盈月,屋头掠过鸦鸣。房子的隔音很差,我可以清晰地听见从墙壁那头传来的一切响动。 从一个巴掌,到一声尖叫,然后是床架的吱呀声和布料的撕裂声。 男性粗鲁的呼吸声和女性尖锐的呼救声像两条彼此平行的线被强力扭曲在一起,让我的手和心脏产生了同频的颤抖。 我坐立难安,再写不下一个笔画。 这不是丈夫和妻子,而是罪犯和受害者。 我离开了自己的房间,站在他们的门前。 里面的声音间或传来,我的呼吸因极度的紧张而变得急促,我几次举起手,又在指关节触碰到门板的前一刻骤然缩回。 第19章 她的嗓音慢慢低弱,而我的手背也在长时间的踌躇和焦虑间刻上了深深的牙印,乃至渗血。 和里面正在进行的暴行相比,我这点疼痛算什么。 是胆怯吗?还是冷漠? 直到月亮埋入黑云,内里回归静寂,我也没有敲响那扇隔绝犯罪的木门。 我只是默默地离开,缩回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紧。 好冷,好冷。 -2009年7月2日- 他一大早就出去了,骑着摩托车,没告诉我去哪儿。 我等他走出很远,才走回去,轻敲房门。 没有回应,我缓慢地推门,让光尽可能少地透进来。 她裹着被子蜷缩在床头,头发丧失了昨天的光泽。 “别进来。”她仍旧埋着头,声音隔着布料透出来,低沉的、无力的。 我不敢看她,垂眼看灰色的地面,房间里难闻的气味渐渐散开了,我越发觉得窒息。 他们说得对,我的确是个没用的人。 还是走吧。独自待着对她或许会好些。我只能这样想,才能稍稍减轻我内心的愧疚。 “等等,先别走。”握住门把手时,她在背后叫住了我。 我回过头,撞见她的目光,无神的眼睛里只有一片黯淡的黑。 “能……”她刻意回避我的注视,“能帮我拿件衣服吗?” 我赶忙应下,从柜里翻出一套妈妈的衣服递给她,然后避到一旁的墙角。 “好了。”她动作很快。 “要吃点东西吗?”我问她。 她摇摇头,拍拍床示意我坐下。 我坐过去,闻见被子正散发出汗臭和酒臭。 “家里有伤药,”我说,“我去拿。” 她还是摇头。 空气里一时充满了沉默。 “都是这样的吗?”她看着我,问道。 “不是的。”我用尽全部力气摇头,“只是他……” “痛吗?”她止住了我的话,轻轻抚摸我额头上的伤疤。 “不痛了。”我回答道。它们已经结痂变淡,只偶尔会发痒而已。 “你呢?”我反问道,“痛吗?” 她缓缓地眨眼,点头:“痛。” 她的脖子上有深色的掐痕,淤青凝在眼角,像白玉上的一块斑。 “对不起。”我不敢再看她了,唯一能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只有这一个词。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有温热的东西流到了我的脸上,而我过了许久才在模糊的视野中意识到那是我的眼泪。 一只冰凉的手碰到了我的泪和我的脸,替我抹去无谓的悲伤。她的手很粗糙,指腹带着厚厚的老茧,是粗重的劳动留下的痕迹。 “别哭,”反倒是她在宽慰我了,“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她抚摸我的头发,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无奈还是动容:“你一个小孩子,又不是你逼着我嫁进来的,你说什么对不起呢?” 不,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不是这样的。 我本可以在门外提醒她,本可以不去拿那瓶酒,本可以敲开他们的门…… 可我什么都没做。 她也是别人家的孩子,她比我大不了几岁,她凭什么要承受这一切呢? 我沉浸在无限的自责里,竟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尽数脱口而出,没有半分保留。直到房间里陷入新一轮的沉默,我才意识到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我看见她悬停的眸光,如晴天下湖面上的粼粼水波。 她一定会讨厌我的,是我间接导致了她的痛苦。这想法充斥在我的脑中,让我的呼吸都开始凝滞。 我的身上有他一半的血脉,我是帮凶。 然而,她的手又一次毫无芥蒂地搭上了我的肩膀。 “不是的,”她认真地看我,“不要这样想自己。” “你从来没有错。” 我彻底呆住了,为这个只相识了一天的女人的一句话。 她应该怪我的。她为什么不怪我? 她该怪我的。 她仿佛读出了我的内心,声音越来越沉,透着坚定:“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不会,也不应该责怪你。” “嫁给他是我自己的选择,世上没有后悔药,如果非要找个罪魁祸首,那么只能是命。” “怪命让我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也走不出这里。” 她的手搭在我的手上,手指微曲,贴合着我手掌的曲线:“知道我为什么要嫁给他吗?” 我摇头。 这是我最想知道的问题。她年轻,大可以去打工赚钱,她还长得好,哪怕去嫁人,也有得挑,为什么要选择他? 她浅笑一下:“为了两万块钱。” “我爸在我出生前就死了,是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的。初二那年,她生病了,我就辍学给她挣药钱。” “起初我还能去打点零工补贴家用,可很快她连床都起不来了,没人陪着实在不行,我就辞职回家专心照顾她。” “一晃四年,她的病越来越严重,到了非动手术不可的地步。但以她的情况,哪怕做了手术,好转的概率也不大。” “我想试试,至少是个机会。可我家太穷,方圆十里的人家都被借遍了,实在凑不出手术费……”她的讲述起先很淡,像在念一个枯燥的故事,直到这一句的结尾,却忽地颤抖起来。 “这时候,有人给我指了条路。”她的眉头渐渐紧皱起来,“他说一个鳏夫想续娶,愿意出两万块钱彩礼,而且同意我把我妈接过去一起住。” 我的第一反应是怀疑:他没有这么好心,愿意照顾一个久病的老人。 很快我想明白了,在他的盘算里,这其实是一个划算的买卖。两万块的彩礼钱,哪怕在深山里也是个低廉的价格,更何况他还带着我这个拖油瓶,没有多少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而如果娶了越相逢,除了丈夫,他还会成为她的恩人,自然便高她一头,还没有娘家掣肘,不论他做了什么,她都无处呼救。 至于她的妈妈——在山里,死一个久病的老人从来不是新鲜事。早早抛开孝道的人远比像越相逢这样不离不弃的多。等她们过来了,一切就由不得她们说了算了。 和他一起生活十几年,我甚至能在脑中构建出他盘算这些时脸上的扭曲笑容。 可是…… 可是昨天她是一个人来的。 中间出了什么事? 我猛地领悟,手指倏然攥住了衣角。 她的笑容变得很苦:“因为我妈妈死了。” “就在……就在我告诉她我要嫁人的第二天。”她的手指紧紧缠在一起,眼睛奋力地闭起,方能找足把话说完的勇气。 “她死了,上吊。” “她只给我留了三个字,用血写在她的枕头下:‘好好过’。” 她的嘴唇蠕动着,想要说更多,但能流露的只有唇上深深的血印和春雨般嘀嗒掉落的泪珠。 她的悲伤没有渐起的过程,表露的一瞬后便爆发出凄厉的哭声。累积到极致后的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我能做的只有拍拍她的肩和背。她比我想象得更瘦,几乎能隔着布料摸到节节脊骨。 渐渐的,我的鼻子也变得酸涩。 越相逢的情绪稳定下来后,我向她讲述了妈妈的故事。 命运是个可恨的东西,它在赐予我们苦难的同时给了我们微弱的光芒,让我们感受到生命里唯一的温暖。却过早地收回了她们,并且给予她们相同的结局,让我们这些依然活着的人堕入更深的地狱。 妈妈,她的妈妈,我的妈妈,她们都是为了我们选择死亡。她们不愿成为拖累,不愿困住我们的未来。 她们从来不是累赘,而是希望啊! 她们死后,我们的生活有好一点吗? 我仍旧和他住在一起,他出钱替越相逢埋葬了她的妈妈,条件是仍旧嫁给他。 两个失去母亲的孩子相聚在一起,能改变的仍旧太少。 这就是命运吧。我们憎恶它、痛骂它,却无法逃开它。 因为没有勇气。 没有勇气抛下一切远走,没有勇气舍下再看自己在乎的人一眼的机会。哪怕明知头上这顶大伞破败不堪,透过洞眼,能望见曦光。 哭一场吧,或笑一场。权当是祭奠。 她的眼睛肿了,我的也是。两对核桃彼此对视,明明长相毫不相似,内心的颤动比任何血亲都要深厚。 “我不想叫你小妈。”我鼓起勇气说,“我不喜欢这个称呼。”她不该被束缚在这儿,被冠上服从于一个男人的称呼。 “好啊。”她答道,“那么,你就叫我阿姐好喽。” 在这一天,我有姐姐了。 … -2009年7月5日- 今天是实验中学报名的日子。我没去成。 我被锁在阁楼上。 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麻木。 第20章 经年的大梦终于破灭,方才从沟沟壑壑里捡回现实的碎片。 分裂出另一个站在世界之外的自己,冷眼看待一切。 他从来就不想让我去读书。他是所有人里最反对的那个。和读书有关的一切都是奶奶在管,上六年级那年,好几个同学辍学了。如果不是奶奶拦着,他也想把我带走。 那件事之后,都不一样了。 先前有妈妈教我,还有奶奶力排众议放我去考试,他几次为此和奶奶争吵,字里行间就一个意思:我一个女孩,就该留在家里帮忙,然后早早嫁出去。 如同这山里所有女人的一生。 现在,奶奶不在了,妈妈也不在了,我的命运落入他一人手中。 像坠入深不见底的谷涧,我只有一次攀爬机会,而他有千百种办法阻止我,让我跌落回原点。 回到深山。 这些天来,他真的完全不知道我心中所想,看不出我对读书的渴望吗? 不,或许他早已心知肚明,只是任由希望发酵、膨胀,等待着时机,一举打散。 他烧掉了我的课本和录取通知书,只有藏在铁盒里的日记和妈妈的信没被发现。在阿姐来之前,他每次出去都要反锁大门,把现金和户口本带在身上。 我从前的一切遐想都寄托在一根渺茫的成功丝线上,以为依靠它,我就能起飞。现在,它断得彻底。 取而代之的是牢不可破的铁笼。 熄灭的未来,用火柴如何能照亮? 空想而已。 其实早该明白,但蒙昧能让人活下去。 或许我该庆幸,至少有饭吃,有水喝。 阿姐送饭时给我捎来了笔和纸,使我得以记录下这一切。 至少我的四肢完整,至少我的大脑清明。 人对生活的标准就是如此步步降低的吧。 活着吧。 活着吧。 -2009年7月6日- 阿姐半夜悄悄来看我,隔着门板低声问我还好吗。 我很好,至少我没让她也受到牵连。 是我主动走进了阁楼,也是我让她别去和他起冲突。 也算是……我对她新婚那夜不作为的赎罪吧。 我躺着狭窄的铁架床上,数着屋顶的木纹打发长夜。 脚边没有动过多少的饭菜飘着发酵的气味,狭窄的窗缝里间或钻进一缕风,搅起几片灰。闷热如重压在胸口的石头,使我丧失抖动手指的力气。 热力和绝望融化外在的所有,只剩腐烂的□□蠕动。 明天会怎样呢? 妈妈,我不是雨燕,我只是地里的蚯蚓。 穴居的生物看不见光芒。 第15章 温星河的日记(七) -2027年6月18日- “最近难得闲下来,不如出去走走吧。”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关山金口玉言。 正合我意。 分店的经营已经稳定下来,我又变回了闲人,关山顺利留校,下半年才正式任教,能空出很长一段假期。 不算上次看日出,我们的确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去旅游过了。我都快憋坏了! 关山把选择目的地这事儿全权交给了我,所以这几天,我一直在绞尽脑汁地想。 我迅速检索了一遍自己以前流浪的经验,然后飞快把它们全部排除。 我总不能让关山也跟我一样,背着个破包睡人家沙发吧。 虽然关山还挺感兴趣的…… 为了打消她这念头,我顶着羞耻翻出了我早年的旅行vlog。 结果,别说关山了,我自己看着都觉得慎得慌。 年轻就是耐造,要换现在,在海拔五千米的无人区负重二十斤徒步几十公里的第二天我就该睡进永远的家了。 不过这些视频提醒了我一件事:原来在进入游戏、遇见关山之前,我是这样活着的。 连我自己都快忘了那些日子。去零下二十度的冰湖里潜水,去野象群出没的热带雨林里露营,开着破吉普连夜穿越世界最大沙漠,爬上六千米级的雪山看满天繁星…… 流浪的过程不总是快乐的,但回忆像大浪淘沙后的碎金,每一刻都在熠熠生辉。 所有的风景,所有的美好,我都想带关山去体验。 正因如此,才难以选择。 我想了几天,眼睛在地图上来回转悠,每选定一个地方,脑中很快便会诞生这地方的缺点,几番权衡后放弃。 选择困难症就是这么来的啊。 到最后,还是我的视频给了我们灵感。 正巧,还能应上爸妈过年时候跟我说的事。 不过,我还需要一个正式些的场合跟关山聊聊。 说实话,因为关山的过去,我的心里对这事儿一直很没底,所以才会把事情拖拉上小半年。 唉,看来还是得逼一逼自己,再拖下去可真就没完了。 -2027年6月22日- 关山是神!! 她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从我前几天悄悄确定好旅游计划开始她就发现了吗? 不不不不对,回想一下刚才的场景,我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晚上我俩去分店,难得乐队全员和家属都在,唱完歌之后还留下玩了好一会儿。关山也破例喝了几杯,很快上了脸,变成了限定版草莓味女友。 结束后我们把那群家伙挨个送上车,在路边扫了两辆共享单车慢慢往家骑。 夜晚的环海绿道很安静,路灯是暖色的,天空的角落留有暗紫,与海岸相接。 远处的海浪声规律地传响,近处的虫鸣附和着它。我们没有说话,只踩着车,让链条与齿轮的摩擦成为平铺的夜曲。 我骑在前面,海风吹到脸上,仿佛皮肤也能尝到咸味。 忽然听见一声长啸,天上炸开一片烟花,金粉色的流光映了满天,像一场雨般飘落到海的那边。 我们不约而同地停在路边,静静地观赏这场不期而遇的灿烂。 看着看着,我的身侧便多了一片温热,关山的呼吸比平时急些,含着淡淡的酒香。鼻息喷洒在我的颈窝,让我的半边脸颊也热了起来。 “星河,”关山将脸贴在我的肩头,声音轻柔,“花开了,我们去看吧。” “哪里的花?”我一下没反应过来。 关山抬头看天,眼里倒映着尚未熄灭的烟火:“我们的婚礼上。” 我差点没扶稳车把手,要不是关山靠在我身旁,我恐怕还得踉跄一下。 没错,我的确是想趁着这次旅游的机会办一次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旅行婚礼,除夕那天老爸老妈找我,也是问我有没有和关山结婚的打算。 我从前讨厌仪式感。不,与其说讨厌,不如说是害怕,害怕仪式感带来的枷锁把我困住,让我不再自由。 直到遇见关山,我坚信会共度一生的女人。 我终于明白了婚礼和婚姻的含义:仪式不再是枷锁,而是纽带。尽管我们并不能真正被律法承认,但誓词、祝福以及那时的氛围,能让我们在世俗中彼此唯一。 人说如果爱一个人,就会心甘情愿地将最好的捧到她的面前。我这辈子,自由散漫惯了,除却关山,没存住任何值得珍惜的,哪怕把自己掏空也无法为她捧出什么。 好在我还有经历,还有记忆。我无法为关山带来什么,但我可以为她打开通往世界的窗。 那曾是我的生命,是我的十六岁到二十六岁。 我将它赠予关山。 但在搞什么旅行婚礼之前……总得先求婚啊! 我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呢,关山怎么就先知道了啊? “关,关山……”我看着关山的眼睛,结结巴巴地不知下面该接什么话。 “嘘,”她的嘴唇凑近我的耳畔,用气声说,“想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吗?” 我腿发软,用点头掩盖。 她却忽然远离了我,狡黠一笑:“不告诉你。” “走吧,回家。”她走回自行车旁,利落地踢掉脚撑,越过我往前骑走了。 烟花已经结束,关山的身影逐渐缩小,我渐渐从茫然中回过味来,赶忙追上去。 我没和关山并肩,而是跟在她后面。道旁的灯光渐趋明亮,柔光把关山的影子拖得细长。 我看着她的背影,单薄却挺立,心无旁骛的向着家的方向,心中汩汩流淌的血液都暖了三分。 复盘到这个程度,若再不明白关山的意思,我就可以转身出门再也不用回来了。 关山实在太了解我了。 她本就善于观察分析,我又不是心里能藏住事的人,稍稍思考就能明白我是在纠结怎么向她开这个口。 起先觉得可以随意些,搞个突然袭击,后来觉得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机会,应该要正式些,搞得声势浩大些。 思来想去,方案越想越多,搅得我头脑发晕,又犯了选择恐惧症,拖拖拉拉一晃过了几个月也没想明白。 第21章 回想起来,或许从过年开始,我就露出了马脚,而关山一直等候着,直到意外的烟花打破静谧,适量的酒精补足勇气,以及独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天与海。 是最合适不过的机会了。 第16章 温星河的日记(八) -2027年6月23日- 上一篇其实也应该被算作23号的日记(因为当时早就过了凌晨十二点),不过我懒得改,正好也能和这一篇做个区分。 用一个词来形容我现在的状态,那就是:神清气爽! 写上一篇时,我正在客厅里和蛋挞玩。一边甩逗猫棒,一边抽空用手机打字。 突然闻到一股清淡的香味从背后吹来,我甩开逗猫棒,先一步张开双臂,让关山扑进怀里。 “怎么头发没吹干?”我捏着她湿漉漉的发尾,微微皱眉。 我的目光顺着她的发丝缓缓下移,然后……然后就挪不开了。 深绿色的绸缎勾勒她的身形,放得极低的领口描摹胸前风光,垂下的发丝如春日细柳,摇曳生姿。 “什,什么时候买的?”我不争气地咽了下口水。 关山的脸噌一下变红,不大自然地咳嗽一声,把胸口的蕾丝往上扯一截:“是不是太……” “不不不不不!”我把头摇成拨浪鼓,像松树抱着树干一样贴着她不肯撒手。 关山的皮肤是温热的,指尖仍旧微凉。她的身上尚带着水汽,不至潮湿,只顺着我们的动作将那份柔软的湿润蔓延到我的身上,将我裹紧。 她的唇灵动而富有侵略性,她的手轻盈而极具亲和力。主宰了我的全部心神,支配了我的每一寸肌肤。由表及里,直达心窍。 我心甘情愿地沉沦,将完全的自己奉献给她,也将完全的她揉进我的身体。 心跳的速度慢慢降了下来,我们十指相扣,交换手心的温度。 灯光昏暗,我们的声音变得空旷。 “什么时候出发?”关山光滑的背抵着沙发,脸颊的轮廓被昏黄的光描摹,像覆着金色的绒。 “后天,哦,已经是明天了。”我答着,将我们盖进同一张薄毯。 关山用下巴蹭着毯子的毛边,青葱般的手指搭在一旁,眼底未散的水光仿佛要被翕动的睫毛扇成一场晨雾。 “猫怎么办?”她抬眼看向蹲在沙发背顶端的蛋挞。小东西显然没明白人类生命运动的含义,正伸长脖子好奇地看侧躺着包成鸡肉卷的我俩。 “一起带走。” “开什么车?” “房车,就我妈停车库里那辆。” “你会?” “c本能开。” “那我们换着开。” “行。” “去哪儿?” “没想好,要么……掷骰子?”我转了一圈眼珠。 “或者,我有个主意。”她笑得很狡猾,“我们玩个游戏吧。” 我登时有种不祥的预感,不禁缩了下脖子:“说、说来听听。” 她扭动一下,靠近我的耳朵,用气声说了一串。 越听,我的眼睛瞪得越大。 原因无他,这游戏大胆到光是听着都让人面红耳赤。而这些话从向来矜持的关山的口中说出,更多了几分肆意的反差。 我是真没想到,关山还有这么……的一面啊。 但,感觉并不坏。 “好啊。”我勾起她的下巴,舌尖仔仔细细地描画她的唇形。 “我的‘手艺’你可是最清楚的。我们从哪里开始?”我刻意加重了“手艺”的咬字。 “方向。我选东。”关山舔舔嘴唇,微微眯眼,“还记得上次吗?你哭鼻子的那次。” 我的胜负欲立马窜上来:“那我选西。我先来。” “三、二、一——计时开始。” 【以下省略若干字不能播的】 总而言之,几轮游戏下来,我们确定了旅行的方向和大致范围。原本还可以继续,但关山已经累到没有力气动手指,我的手腕也变得酸痛,只能到这里为止了。 (与此同时,这张沙发大概也不能要了。) 关山难得起得比我晚,蛋挞吃完第二顿饭跑进房间在她身上上窜下跳的时候,她才从被窝里哼哼唧唧地探出脑袋,撑开眼皮瞄一眼,再一翻身,把搅她好梦的小崽子抖到了地上。 白团子掉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原地转了一圈后那双蓝眼睛对上了旁观的我。于是这小家伙喵喵叫着,撒开腿往我身上冲来,好像有天大的委屈要找我评理一样。 那她可算是选错人了。我象征性地拍拍猫头,接着绕开她往里走到床边,蹲下来,亲了下关山的耳垂。 关山从喉咙里挤出“唔”的一声,懒散地转过头,睁开一只眼睛看我,像用眼神在问我:“干嘛?” 我坏笑着往搓着的手指尖哈了口气,从被子的一边伸入,顺着关山的锁骨一路往上爬到脖子。 “小~懒~猫~”我拖着尾音,“起~床~啦~~” 她最受不了这个,我一挠她便把脖子整个缩了起来,逐渐烫起来的耳朵压在我的手上,而我虽然被夹着,仍然没有放弃继续深入,调转了方向,顺利地摸到了关山的耳后,她最敏感的部位,像撸猫耳朵一样打着圈抚摸它。 “别,别,我投降了!”关山哪里能忍得住,几个圈下来就猛地往后退了一截,捂着耳朵刷一下坐起,上气不接下气地举手求饶。 我得意挑眉,识趣地放下手。 关山坐在床上,侧看我,手撑着下巴思忖一会儿,手指对着我的方向转一圈:“你,转头。” 我不明所以,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过了一秒,我反应过来,噗嗤笑出声:“关山你是在害羞啊。” 我伸长脖子:“是不是我昨天亲得太——” “啊啊啊啊别说了!”关山的脸瞬间爆红,举起被子拉过头顶,手里胡乱抓起一团布料丢向我:“再讲就打你了!” 我接住这团光滑的飞行物,脸上表情一下玩味起来:“关山,你确定要用这个打我吗?” 床上露出一个长着滚圆眼睛的脑袋,关山的目光死死落在我的手上,仿佛想用凝视把那块布料烧成灰烬。 “你——”她紧咬下唇,红晕已经蔓延到眼尾,眼睛扑棱棱闪烁着,眼中填满了羞涩,几个眨眼间又有几分心虚,像干坏事被抓包后企图用美貌蒙混过关的小猫。 “别这样……”关山裹着被子,嘴唇微微撅着,分明是示弱,我却从字里行间寻见了挑.逗。 这一招对我可太有用了。我只觉得自己的心正跟随关山眨眼的频率跳动,不自觉地收起了玩笑心思,虔诚地向她靠近。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的倒影逐步放大,逐渐清晰。她的发丝尚有些凌乱,红晕消退成自然的血气,柔嫩的唇瓣如沐浴晨露的鲜花般惹人怜爱。 恰有一寸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出,变作一道光幕隔在我们之间,仿佛金色的纱帐,为我们之间流淌的爱意增添一分庄严。 我的躯体距离关山只有几寸,我的手指已经滑过关山的面颊。关山的眼眸半睁半闭,下巴迎着我的动作抬起,只等待一个吻的落下。 就在这时,一声哗啦的巨响把我们拉回了现实,紧接着的还有一道闷声闷气的猫叫。 我们同时去寻声音的来源,发现并不在这个房间里。 急促的猫叫打断了我俩的四目相对,关山恍然一拍被子,我当即从床上弹射起来,连鞋都顾不上穿便跑进衣帽间。 转过拐角,透明衣柜里,一只炸成毛球的白猫可怜巴巴地扒拉着柜门,见我过来,叫得更急切了,还跳了两下,爪子沙沙地划拉着玻璃。 我三两步冲上前,手已经搭在柜门上,却在拉开前一瞬忽然停住。 猫还在叫,我的嘴角则抽搐起来。 我干笑一声,扶着柜门阵阵无语。 这小崽子的脚下踩的不是柜板,而是——一些不可描述的东西。。。 “怎么回——”关山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回过头,匆匆拢住睡袍的关山脸上露出了和我几乎相同的表情——尴尬、无语、想骂人(猫),还有点想笑。 我默然打开柜门把猫放走,小崽子胡乱冲撞的四肢在慌乱逃窜间又勾到了一根长带子,只听见“刷啦”一声,便像犁地一般将满地的东西通通翻到了地板上。 我和关山面面相觑,沉默持续了许久。 “我的错。”关山扶额叹气,“我昨晚忘了把房门和柜门关好。” “下、下次注意。”我实在想不出回话来,弯腰捡起倒扣在地上的筐,把东西一件件捡回去,关山也蹲下来帮忙。 捡着捡着,我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好像……数量变多了。还有好些都没拆过封,显然是新才买的。 “关山——”我回头想问,定睛一看,发现原本在我身后的人只剩下了一片迅速消失的衣角。 我抱着筐,看看里面的东西,再看看关山溜走的方向,忍不住笑出声来。 第22章 自知闯了祸的蛋挞悄默声地回到了我的脚边,围着我的脚脖子殷勤地打转,睁着明亮的大眼睛,想用撒娇蒙混过关。 我把沉甸甸的筐放回柜子最顶上,伸手把猫捞到胸前,在她的腮帮子两侧大大地亲了两口。 蛋挞满脸疑惑,却也没挣扎,只那两只蓝眼睛眨动的频率快了些,大约是她那核桃大小的脑袋实在没法明白为什么人类表示惩罚的方式忽然变成了亲吻。 我把她高高举起,往上抛一下再稳稳接住。蛋挞显然很喜欢这个游戏,我一把她放下就主动往我身上跳,哇哇叫着要我继续。我爽快地满足了孩子,自己上翘的嘴角也一直没放下过。 可爱! 猫可爱,关山更可爱! 第17章 温星河的日记(九) -2027年6月24日- 旅行的第一天。说着要早起,其实等收拾完零零碎碎的行李,从家里出发时已经接近中午了。 我们的行路方向朝着西北。没有给每天的行程立一个特定的目的地,只开到哪儿算哪儿。 出了城,先沿着高速开了一段,中午时拐到县城吃了顿便饭,然后就沿着国道进了山。 天气不错,山里气温正舒服。车有点儿高,偶尔树枝擦过车顶,发出唰唰的声音,留下一两片绿叶。 拐过一个大弯,一丛不期而遇的清泉自山壁上落下,打湿大半路面。水花溅进车窗,正滴到趴在窗边好奇往外探望的蛋挞头上,激得小猫把自己炸成了个鸡毛掸子,一溜烟钻进柜子里,剩下一个圆球似的屁股露在外面。 穿过几个长隧道,路终于不再蜿蜒曲折。路旁出现了一条清澈的河,不算太宽阔。车一路开,小河始终跟随。 海拔稍稍抬升,河变成溪,水流也变得湍急。白色浪花翻滚成片,阳光映上去,仿佛无数条金鲤逆流而上。 路过一个村庄,见有人在溪边野餐,烧烤的香气飘得很远。于是也找了个岔路口,将车直接开下河滩,停到溪边。 关山给蛋挞戴好牵引绳,一打开车门,小猫率先跳下车,在细沙河滩上撒欢跑跳。有时候我会怀疑这只猫的壳子里其实装了只狗的灵魂,不仅一点儿不怕出门,还是个人来疯,完全推翻了我对猫这个物种的刻板印象。 我搬了两把休闲椅下来,支在车旁,问关山想吃什么。 关山握着绳子,已经被拽到了十米开外,听到我问就挥了下手,背身道:“烤肉!” 我翻翻冰箱,还真从里头找到了两袋腌好的肉,袋子上还贴了标签,写着口味和搭配,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我把肉拎到桌上,按标签上写的挑了几样蔬菜丢进洗菜池。等我把菜洗好切好,那只狗猫也总算发泄完了精力,被关山搂着带回了车上,缩进自己的小窝里睡大觉去了。 此时天色已不再那样明亮,没有树影遮挡的溪流反射出天空中的青与红。风穿过林子、抚过水面,送来属于山野的丝丝凉意。草木的淡香充斥鼻尖,使人一时忘却这是在仲夏时节。 关山找出了铁板和炉子,外带两瓶冰啤酒。我们对坐在岸边,烤肉在面前刺啦刺啦地响着,盖过了流水潺潺。白烟袅袅升空,又为这片山林增添了几分生活的惬意。 “星河,天上的星星好少。”关山靠着椅背,抬头仰望。灯光顺着她的侧脸轮廓下滑,她的声音也如灯光之外的暗影一样幽深。 我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硕大的一片天空中,只有一轮弯月执拗地悬着,模糊的月晕圈起它的真身,并不太皎洁。 “这儿虽然是山区,但离城市太近。”我说,“有污染,看不见太多星星的。” “已经足够了。”关山的声音像滑过丝绸的一根针。 她仰脖喝尽了杯里的酒,剔透的玻璃同样反着光,被残存的液滴扭曲了的光线斑驳地停在关山的侧脸,显得那条因清瘦而清晰的下颌线更加锋利了。 关山的五官是有些冷而硬的,当她闭上眼时,尤其能从她较粗的眉毛、较尖的下巴以及微微抿着的薄唇中看出严肃的意味,好像一柱极北的冰棱,阳光如何也照不透。 但她的眼睛总是温柔的、如一潭水一般的,因而抵消了那些生人勿近的部分,从尖锐的冰变作蔓延的雾。 在一起的时日里,我已渐渐学会了从她的眼里读出她心中所想。 我看见了怀念。 “上一次这样看星空,还是在十多年前。”关山放下酒杯,抚摸着蹲在她腿上的蛋挞的脑袋。 “那时候……”她停顿了一下,脸微微侧向我这边。 我没有搭话,暗自在心里屏息。除了生日那天,关山不常提起过去的日子。用她的话说,是因为那个世界和现在太过不同,没有回忆的必要。 我尊重关山的想法,但记忆并不总听从意念指挥。在某些时刻,它会不经意地探出头来,将现在与过去相连。 就像现在,我们仰望着同一片天空,头顶悬挂的是同一个月亮。既如此,又何必避而不谈呢? “那时候的天比现在亮。”关山缓慢地说着,手伸向空中,月亮从她的指缝中漏出来。 “那时候,我站在院里,能看见满天的星星。” “小的时候,我很喜欢看星星。因为当夜幕降临,屋外的一切都是漆黑的,林子像黑洞一样,看一眼都让人发晕。” “只有月亮,和星星,是那片夜里仅有的光。” “那时候,我以为世上所有地方都是这样。我们活在一个个被山围绕着的孤岛上,山的外面还是山。” “后来,我知道并非如此。” “山是有尽头的,山的外面有平原,有大海,有整夜通明的城市,高楼大厦发出的光比月亮更强。” “所以,我渐渐不再看天了。我想走到山的尽头,想去看养育了妈妈的城市,去看永远也不会熄灭的灯。” “你做到了。”我轻轻搭上关山的手背,哪怕在六月里,她的手仍然是冷的。 关山的手指动了动,嘴角流露的浅笑不知是轻松还是苦涩。 “是啊,做到了。”她低下头,“可代价实在太大。” 我明白关山的意思。她一直觉得自己的今天是用别人的命换来的。她的妈妈,她的阿姐,她们用自己的人生托举着关山,让她最终走出了大山。 她从没有明说过,但我能感受到她的心事,潜藏在骨髓里,不知何时便会被搅动,惹出钻心的痛楚。 没有谁能轻松摆脱过去的影子,它需要漫长的岁月去淡化、去释怀。 而我能做的,就尽力是让那些岁月不再孤单,不再沉重。 不知从何处传来虫鸣,融化在溪流里,汇成一片清脆。 “关山,”我站起身来,指着水面,“你说这条河最后会流到哪里?” 关山有些疑惑,但还是认真答道:“大海。” 我抓起桌上的酒瓶,把瓶里的酒全部倒在面前的沙地上。 “你这是……”关山也站了起来,站在我的身后。 “我没有机会见你的妈妈和阿姐,”我对她道,“但我想请她们喝一次酒。” “就在这里,”我手指向地,“在这条发源于山,奔向海的河边。” “万物生长不休,水的循环从未停止。我们所见的每一滴水,每一片云,都有可能来自千里乃至万里之外。” “或许,它们也曾短暂地进入人体,维系了某个人的生命,组成了血液,随着心脏跳动。” “所以——”我看向关山,她于是接过我的话:“所以在这以亿万为记的水滴里,也留存着她们的痕迹,她们的血脉。” “她们离开了,又或者从未离开过。” “星河,”她的杏眼里盛满了我的倒影,声音如玉般圆润坚实,“遇见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 我们举起酒杯,对着星河,对着关山,对着明月,对着溪涧—— 干杯。 -2027年6月25日- 开了一上午的车,终于出了省。 爬座山当做放松,路上遇到一对姐妹带着一只萨摩耶,在半山腰的凉亭里一起坐了会儿。 蛋挞一点儿不怕狗,反倒是那大个子有点畏畏缩缩的。蛋挞兴冲冲地奔上去,还没沾着一根狗毛,它就嗷呜一声,夹着尾巴躲到了主人身后,任她们如何鼓励也不敢抬起脑袋来。 小家伙愣在中央,慢动作似的扭头看我和关山,眼里像是在问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她大概是自己想明白了,鸡毛掸子似的尾巴重又竖起,轻轻晃两下,然后举起一只爪子,眯着眼睛舔了起来。 恍惚间,我看见她的脑袋上长出了两个恶魔尖角。 果不其然,就在这只名叫大米的萨摩耶颤颤巍巍地探出脑袋的下一秒,蛋挞这个坏东西便拖着牵引绳嗖一下窜到它面前,却在大家都以为她要伸爪子打狗时猛地一个刹车,扭转方向呲溜一下跳到了石桌上,对着人姐妹俩细声细气地喵一声。 第23章 我去拉坏猫绳子的手随之悬在空中,连带着四对大眼瞪小眼。 至于受害狗呢,它的屁股咣得一下墩在地上,嘴巴微张,眼神直愣愣的一下不敢转,整只狗呆得活像一架座钟。 过了半晌,吓呆了的狗终于缓过神来,嘤嘤嘤地小声嘟囔着,想寻求主人的安慰,没走两步却又被蹲在桌上的坏猫吓到不敢前进,兜兜转转的,竟直直把嘴筒子怼进了坐在最远处的关山的臂弯里,两只前脚也搭到她的腿上,给关山的白裤子印了两个硕大的黑爪印。 关山愣了一下,随后本能地用逗猫的手法安抚狗子来。效果倒是立竿见影,没摸几下它就不再发抖了。 趁此机会,我眼疾手快地揪住了肇事猫的后脖颈,把牵引绳在手臂上紧紧缠几圈,确保她再也不能使坏了。 小崽子显然是不服气加吃醋了,一双蓝眼珠子使劲瞪着狗的方向,不时挣扎四肢,尾巴也在大幅摆动,喉咙里还呼哧呼哧的响,要是能翻译出来,大概是一串脏话。 看来这一猫一狗的关系暂时是没法缓解,只能把它俩尽量分开。我们先行告辞继续往山顶上爬,肇事猫就被关山抱在怀里(准确来说是锁在怀里),绝对没有一丝惹事的可能。 当我们走过几段栈道,来到山的另一边时,远远地还能望见那一百多斤的大毛球在原地赖着不肯走,被两个主人一起拖着才勉强挪动了几步。 山不高,我们回到车上时才刚到中午。 关山在做鱼,腥味飘过来,把蛋挞急得团团转,只差喊出狗叫。这猫爱吃海鲜,尤其是鱼,一闻到味道就兴奋。以前每次家里做鱼都会单独分出一点,用白水煮了给她吃。 但今天她可就没这待遇了。我把猫箍在怀里,让她眼睁睁地看着关山把所有的鱼都放进锅里,连一点渣子都没给她剩下。 “看见没,”我捏着猫耳朵,恶魔低语,“下次再欺负小朋友,被丢进油锅里的就是你了。” 她好像听懂了,瞬时扭头看我,脸上表情写满了震惊。 我微微一笑,刻意又走近了些,腾出手来把猫头掰回去,正对着锅。 这胆子奇大的小崽子这时候终于显出一点儿慌张来,喵喵叫的语气也变得婉转了,像是在向我求饶。 我一点儿不留情,让她结结实实看完了鱼被煎得两面金黄、盛进盘子里的全过程,才大发慈悲地把她放回了地上。 四脚刚一着地,她就飞扑到了我们的床上,爪子在叠好的被子中间扒拉一会儿,拱进里头连根毛都不肯露出来了。 “何必吓唬孩子呢。”关山端着白瓷盘,哭笑不得地说。 我双手叉腰:“就得让这小崽子也吃吃瘪,不然真就无法无天了。” “我寻思平时她在我们面前还挺乖的啊,”我摸着下巴,“怎么还有两幅面孔呢?” 关山扑哧笑了,见我一脸疑惑,解释道:“那是因为她知道你不会惯着她。” “嗯?”我一皱眉,脑子里登时想起一个人——“我妈!” “嗯哼。”关山耸耸肩。 我一拍手,大彻大悟。前段时间我和关山都忙,蛋挞又正好处于最闹腾的年龄段,我妈当时还在m市,就经常带着猫出去遛弯,让她发泄一下精力。(估计狗公园也没少去) 就我妈对这家伙的态度,说是千依百顺都算轻的了。我觉得哪怕猫冲进衣帽间把她一屋子高定全抓成流苏款,她也会夸孩子审美好的。 这么一想,蛋挞今天在我们面前还是收敛了,至少没真对无辜的小狗动手不是。 “唉,果然不能让长辈带娃。”我由衷叹道。 关山也认同点头,回身继续切菜,边切便说:“别太担心,孩子还小嘛,现在教回来也来得及。” “也对,”我打个响指,“时间还长,看我怎么收拾这小兔崽子!” “加油。”关山对我竖了个大拇指。 我得意地昂起头,心中霎时充满了斗志。 “等等——”过了一会儿,我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刚开口,关山恰好把菜下锅,刺啦声盖过了我的声音,她只能提高音量问:“什么——” 我也扯开嗓子:“我怎么觉得我俩刚才的话这么像是夫妻在讨论人类幼崽的教育问题啊——”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 “那有什么关系——”关山降低了火力,声音也变低变柔了,“蛋挞就是我们的孩子嘛。” “说得也对哦。”我捏捏下巴,立马自洽了:谁说养猫不能谈教育了?猫也是分乖猫和坏猫的啊! “别傻站着了,”关山对我招招手,“去,把那口锅洗了。” 我乐颠颠地去刷锅了,路过灶台时顺手捏了一条炸里脊,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嘴里。(关山原本是要做糖醋里脊的,但不知怎么的,一盘里脊就变成半盘了呢。哎呀,好奇怪呢) -2027年6月30日- 在n省和j省交界处拍下了我们的第一张婚纱照。 云雾缭绕密林,露珠凝了满地。忽而一束天光穿透云层的罅隙,点亮幽暗。 金色的光凝在皮肤上,又为一切镀上神圣的朦胧。 我们相视一笑,携手走向晨曦。 画面很唯美,当然,得忽略掉摸黑赶路平地摔了个狗啃泥、不小心踢到三脚架相机差点掉悬崖、抄近路被村里的大鹅当成贼撵了一里路(这个应该怪我太贱,非要跟关山打赌这个点鹅有没有醒着,然后往人家窝里捅了一下……)。 以及,被热情邀请我们来吃中饭的大娘腌的青辣椒攻击,辣到大脑宕机了好一会儿,连灌了三瓶水才缓过来。 但是—— 我们还是挺开心的嘛! 滚圆的太阳很快升了上来,浓雾被山风吹散,树上的水珠被摇落,勤劳的飞鸟从头顶掠过。远处村子里的公鸡叫得嘹亮,间或夹杂鹅叫和狗叫,渐渐的出现了吆喝声和嬉闹声,是不掺杂任何城市繁忙的生活气息。 村里的土鸡肉质鲜嫩,杨梅又大又甜,从菜园子里拔来的新鲜青蒜配着腊肉爆炒,香到能连下两碗饭。 有美景,有美食,有我爱的和爱我的人陪伴。 足够组成值得铭记的美好回忆。 下午下起了大雨,偶尔响起几声闷雷,但看不见闪电。密集的雨滴打在车上,叮叮咚咚地唱着。透过车窗向外望,像隔着一层流动的冰,剔透的,带着丝丝凉爽。 关山说她从前不喜欢下雨。那会让她想起泥泞的小路,发霉的衣物,墙上蔓延的青苔,还有那些在雨中滋生的悔恨。 可今天,她趴在车窗旁,推开一条小缝,让雨丝倾落在掌心,她的脸上扬起的微笑不再带有半分忧愁。 关山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看着书,而我靠在床头,抱着电脑剪视频。(我好歹也是个百万粉的旅行博主,虽然这两年歇着了,但还留着记录的习惯,这些天的素材累积下来,够发好几期了) 车里音响放着我们喜欢的音乐,蛋挞在地毯上四仰八叉睡得很香。 大雨持续了几个小时,直到黄昏时分才抽抽嗒嗒地停下。 雨后天空格外明朗,夕阳也透彻。 我们并肩看太阳落下,橙黄的暖光把蛋挞映成了一只橘猫。 或许这就是旅行的意义,去发现一切美好,并拥抱它们。让它们成为一种力量,抵消那些总会出现的不如意。 也是生活本该有的样子。 第18章 越关山的日记(9) -2009年7月10日- 我从阁楼出来了。虽然已习惯了沉闷,但不用再躺在那片生锈的铁架上,听整夜的蚊子和苍蝇振翅,也是好的。 对现在的我来说,只要还能活着,便没什么再能激起我内心的翻涌了。 天气渐热,屋里太闷,吃晚饭时便把桌子搬出来,坐在院里。 气氛很诡异。他不可能不明白我恨他,可他仍旧安然地坐着,喝着酒,嘴里哼着不着调的小曲。 而我,深知正是面前这个人一手造就了我的困境,却也仍旧坐在桌边,直起疼得像脊椎错位一般的腰,用跌倒时折在地上的手指勉强握住筷子,默不作声地往嘴里推白饭。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待在阁楼里太久,下楼时被太阳晃了眼,不慎腿软跌了下去而已。 菜是阿姐做的,很香。他嫌太素,没油水,挑了几筷子把肉片吃光后便不再动了。 我很快吃完了饭,拿起自己的碗筷,正要走向厨房时,他忽然叫住了我。 我转身,垂眼问什么事。 他没开口,从兜里摸出烟来,慢吞吞地点上,冲着我吐出一团呛人的雾来。 我的鼻子本能地拱起田垄般的褶皱,意识回笼的转瞬即消失不见。我很想把瓷碗用力掷出去,砸到他的脸上,让碎片四处炸开,撕破他可恨的嘴脸。 但我只是攥紧那只没有拿碗的手,一言不发。 “想明白了没有?”他叼着烟,斜眼看我,话音含糊。 第24章 “人呐,就要认命,要明白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他的二郎腿翘得很高,连带着桌板也在抖动。 “那些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听听也就算了,要是当真信了,那就是蠢!”他的巴掌拍起桌上碗盘一阵震荡。 “你那个妈也是,自己成那样了,差点把你也带坏了。幸亏死了,不然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乱子来。” 我要用尽全力才能扼制住脸部肌肉的颤抖。 他手指夹烟,往地下吐口唾沫:“算了,我是你老子,你是我崽,我不跟你计较。” “以后啊,乖乖呆在家,听我的话,保准你能嫁个好人家。” “来,过来。”他对我招手,我站在原地,淡然看着他,没动。 他从喉咙里清出一口浓痰,吐在地上,用鞋底使劲摊平,却没再抬手,只烟头在上下翻飞,自顾自道:“明天四爷爷家的崽办满月,你早点去帮忙。” 他仰脖吐出一个烟圈,滚动的喉结像古树的瘤子。 “知道了。”我点头,并不看他,而是凝视空中逐渐散去的烟尘,“还有事吗?”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粗大的舌头蛇一般滑过焦黄的门牙,挥手厉声道:“走开,别在这儿碍眼!” 我走进厨房,把碗放进水池,双手撑在边沿,头深深埋进胸前,长长地吸气。 空气里残存的油烟味沿着喉管向下,渗透进每个肺泡,沥青般胶粘着,堵死了呼吸。 认命吗?或许该认命了。 他说的没错,现在的我没有资格触碰遥远的妄想。 甘心吗? 怎么会甘心呢。 没有力气再去争了。 抛下一切痴念,将大脑泡进村头的浊水塘,身躯埋进山后的红土。这才是我的归宿。 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命,还能再奢望什么呢? 就这样吧。 “不想去的话,我替你。”没有听见脚步声,阿姐的手轻柔地搭上我的肩。 “不用了。”我摇头,“我可以的。” 他们不喜欢阿姐。说她是个不要脸的骚.货,亲妈刚死就觍着脸嫁过来。 我去,至少他们还会看在我们之间的那点血缘,不会很难为我。 我松开手,对阿姐挤出一个笑脸,用最平常的语气岔开话题:“今天的炖蛋是怎么做的呀?教教我吧,我总是做不好。” 她的眼睛里依然存着对我的担忧,看透了我这层浅薄的伪装,望见我心底的厌烦。 我讨厌村里的一切,讨厌里面的人,或老或小,或男或女,讨厌他们对我、对妈妈、对阿姐的偏见和轻视,讨厌他们的愚昧、短视、封建和刻薄。 偏偏,正是他们组成了我的整个世界。 明天的满月酒,是四爷爷二儿媳妇的“独生子”。她嫁过来时只有十七岁,七年间她生了四个女儿。四爷爷提到她们,总说是四个赔钱货。如今这一个生下来,他们却说他是王家的宝贝根苗,管他叫独生子。 独生,独生,多可笑的称呼。像是在说,从前的女儿都不算人似的。 我也不喜欢我的那些堂姐堂妹。她们中的每一个都或多或少地嫌弃过我的妈妈。她们会在来家里时,像避瘟神一样躲开从旁边走过的妈妈、对她的背影吐口水,会尖叫或大哭着抗拒妈妈的靠近、打掉她友善的手,会在走出我家大门后,毫不犹豫地把妈妈送给她们的东西丢进水沟……在路上遇到我,她们也总是远远地避开。上学时,那些有关妈妈的话之所以能在同学间流传如此之广,也少不了她们在背后嚼舌根。 这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当然明白是那些大人告诉她们不要和我们走得太近,这不妨碍我对她们的恨。 说到底,我就是一个锱铢必较的人。我没法对那些人宽容。既然她们能如此对待无辜的妈妈,那么我为什么不能讨厌她们? 难道为了搏一个善良的好名声吗? 妈妈是善良的,她善良到不忍心恨我。她的结局是什么? 我绝不做第二个妈妈。 但我并不打算违抗他。 因为那会给我带来更多的麻烦,也会让阿姐难办。 说到底,她还是他的妻子。她想要在这里立足,就得融入这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而非被他们越推越远。 我了解那些人,要是阿姐堂而皇之地过去,他们会耻笑她,说她不要脸、倒贴,一个劲地孤立她。 我去则不同。我毕竟“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做小伏低、逆来顺受对我来说并不难演,不论心里对他们有多少不满,在长辈们眼里,我也是个安静的“乖孩子”。 我要让他们对阿姐改观,让他们知道她对这个家有多好,让他们明白她是个懂得报恩的好人。 这些事对我不难办,我从来就擅长察言观色,能看出他们是真心待人还是表里不一。我很小就明白,对强硬的人要顺从,对暴躁的人要安静,对狡猾的人要装傻……对每一种人,都有不同的对策。 妈妈说这是一种天赋,但我从前并不好好珍惜。我总是随着自己心意,并不时时刻刻带着假面。 那时我以为,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妈妈离开这里,走出山村,去最大的城市,上最好的大学。既然不会永远留在这里,那么又为什么要哄着所有人呢?那太累,也太卑微了。 第一次听说心理学时,我便暗自认定,我一定要去学这个,我想用科学的方式发挥我的天赋,让它们成为我的成就,而不仅仅为了生存。 现在,我明白这想法有多可笑了。 连眼下都过不好,还谈什么未来? 只是,只是…… 只是为什么胃在绞痛?刚咽进肚里的饭菜随着阵阵翻腾涌上喉咙,争先恐后地要往外冲。 整片肚子都带着刺痛,我已无法站直,唯一能做到的是蹲下去,感受体温的飞速流失。 不知过去多久,只感觉到自己正在移动,手臂被托着,缓慢地走向看不清的前方。 眼前最初显现的是灰白的轮廓,好像一丛丛鬼影在晃动。 肺里像在拉风箱,粗重艰难的一呼一吸间,重新发现了颜色。 面前的是一把蒲扇,并不牢固的扇柄发出细微的嘎吱声,送来的风带着点残羹冷炙的气味。 “有好点吗?”阿姐的脸挤开了蒲扇,长长的睫毛下,那双黑眼睛里藏着浓郁的担忧。 腹部的不适已经淡退,不知为何,我的脖子又变得很疼。 喉咙里堵塞着一口无法吐出也无法咽下的苦水,抑制了发声,只能用最轻微的点头回答她的问题。 每一次向下点头都像将脑袋往一把钢锯上撞,勉强找到一个角度,略略驱散大脑的迷雾。 那一瞬我看见了星空。灿烂得仿佛一场梦,使我怀疑是否只是大脑缺血造成的一刹幻觉。 但它们没有散。那些星星,或明或暗的,来自遥远的宇宙,傲然空悬着的星星们,它们发出的光在我的眼前组成了无比绚烂的长河,比任何时刻都要明亮。 周围寂静一片,连往日喋喋不休的蝉鸣都没了踪迹,蒲扇的风被自然的风取代,疼痛也随之消弭。 我想伸出手去,把它们揽在自己的怀里,但手臂没有分毫力气,于是只能仰望。 突然,耳畔响起“砰”的一声,面前的桌边多了一碗黑沉沉的汤药。 “喝了,治肠胃。”他遥遥地丢下一句话,甩手走进了房间。 我像从噩梦中醒来般,浑身的汗毛都因他的出现而竖立。我如落水的人一样拼命的向前向旁抓握,企图捞到一株岌岌可危的稻草。 “别怕,别怕,我在呢。”阿姐的声音隔了层膜般传进我的耳朵,她牢牢地抓住我的双手,把我拥进她的怀里,低声但坚实地安慰道。 碗边摇着白沫,像破碎的星星。 第19章 越关山的日记(10) -2009年7月11日- 天不亮就被叫起来,脑子昏昏沉沉,不知是因为缺少睡眠,还是昨天情绪崩溃的后遗症。 明明只过去了半天,满月酒上发生的事情却都记不太清了。 只知道来了很多人,说了很多话,笑了很多次,干了很多活。 阿姐不放心我,还是跟来了。免不了被那些人奚落几句,但有我挡着,加上事情太多,气氛总不算太僵。 他又喝醉了,幸好喝得太多,没力气拳打脚踢,一沾床就睡死过去。 晚上阿姐和我一起睡,我帮她揉手臂和腿,把带回来的菜热好端给她。她一整天蹲在后院洗洗刷刷,饭也没吃上两口。 今天的夜空全是乌云,连月亮都被遮盖。 外边全是漆黑一片,天也好,地也好,都是同样的黑洞。 家里的猪和羊早被卖掉,后院几只鸡也已睡熟。寂寥的世界里,只有碗筷碰撞的叮当声给我以生的安慰。 万幸,我还有阿姐,我还不孤单。 -2009年9月12日- 第25章 他最近总是早出晚归,情绪也阴晴不定。 阿姐来了之后,他打人的次数变少了。因为我们发现虽然他身体健壮,同时面对两个人也很难完全占上风。 所以更多时候,他就是砸两个碗盘,踹两脚桌椅了事,不像从前对妈妈那样动不动就挥拳头或抽皮带了。 是好事,我心底却总有点酸涩。为妈妈,还有从前的自己。 但我知道这是没法对比的事,那时除了他,还有奶奶和爷爷在,就算妈妈不逃避,我们也完全没有胜算。 他不是一个人出去的,我偷偷跟到村头,见他跟村里几个同辈人一起坐上摩托车,往镇上的方向去了。 我担心上回追债的事情重演,追上去问他能不能带我走,我很久没去镇里了。旁边我该叫表叔的男人吹了个轻浮的口哨,说带着我玩玩也行,让我直接上后座。 他瞪了那人一眼,扇了我一巴掌,让我滚蛋。 他打得不太疼,我揉着脸回到后院,悄悄叫住正在掏鸡蛋的阿姐。 她先是被我脸上的巴掌印吓了一跳,满脸紧张地问我怎么了。 我把先前的事情告诉她,和她说了我的猜测。 出了妈妈那件事后,他不大可能再去找新的,一是因为没钱再养一个,二是因为有了阿姐,他又何必再去找那些要花钱的给他生儿子。 至于那些“随手睡的”,也用不着从早呆到晚。 我厌恶他的思想,然而既然要分析,就必定要将这些肮脏的话说出来。 他们说要去“玩”,对这些人来说,什么叫“玩”呢? 吃喝嫖.赌,无非是这几样。 家里的田荒了几个月,他没有丝毫出去打工的意思,采药草的狂热过后,他再没有拿起过镰刀。 家里的状况一天比一天差,如今已全靠我和阿姐做竹编贴补。现在他却说,要出去“玩”? 说到这里时,我已明白了大半。身上涌起阵阵恶寒,七月里的阳光也照不暖。 “可是……”我咽下口水,紧咬牙,“可是他怎么敢呢?” 奶奶的爹就是因为赌博败掉了所有家产,奶奶从前念叨过无数遍她小时候的事情,讲她们家从前多么阔绰,后来又是怎样潦倒以至两个妹妹都被生生饿死。 在奶奶的管束下,过年时的麻将扑克是不许进家门的,更不让他去别家玩。听说他有朋友在外边赌,她不由分说地逼他绝交,还说如果哪天他去赌了,那就立马把他扫地出门,一个子都不给他留。 他是有些怕奶奶的,所以虽然他抽烟酗酒家.暴养姘.头,也没敢往赌博那个无底洞里投过一分钱。 可是现在…… 是啊,奶奶不在了呀。 因为奶奶不在了,没有能压着他了,所以他可以为所欲为了呀。 我怎么会这么蠢,想不到这一层呢? 大约是我忘了,不是所有人都会把母亲的影响揉进自己的血脉里,当做此生最珍贵的宝物流传的。 对我来说,妈妈是希望,可对他来说,奶奶只是个烦人的老太婆。 他的冷血是从骨子里蔓出来的,世上的人于他而言只分有用没用,无关所谓血缘。 他虐待妈妈,因为她生不出孩子,脑子还不正常。他控制我,拳脚相加偶尔又露出关切,因为我虽然是女孩,但还能帮他操持家务,往后嫁出去能拿份彩礼。 所谓孝道,他是嗤之以鼻的,只因为从前父母活着,能照顾他,手里握着给他兜底的积蓄,他没必要和他们作对。现在他们死了,钱握在他自己手里,唠唠叨叨的教诲自然也可以见鬼去了。 说起来,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是我的父亲,他的父母是我的爷爷奶奶,对于他们的死,我有过任何惋惜和追念吗?而对于他本人,我的恨意难道就是一个女儿对待父亲该有的情绪吗? 这就是血缘,我的确遗传了他的冷血,对此全然不感到愧疚。 我只祈祷他能赢点钱,至少别输太多。 否则我和阿姐没法活下去。 我们已经活得够累了。 …… -2009年10月15日- 阿姐去镇上卖竹编,带回来两只小猪仔,还有一套初三的课本。 “买这些做什么,又没有用。”我不断地抚摸褪色课本毛茸茸的卷边。 “都太旧了,书摊里准备卖废纸的,不值钱。”阿姐站在我身后,笑着说。 课本被藏在背篓的最底下,粘了些草屑,带着股小猪身上的味道。 不过,没关系。 书的前主人显然不大爱惜它们,内页布满了各种涂涂画画,潦草的笔迹写着几个下流段子,插图的人物被涂黑了大半。 不过,没关系。 我用指尖轻触规整的印刷体,感受到纸张的皱褶在皮肤上留下不规则的颗粒感。 鲁迅、老舍,雨果、济慈,苏轼、柳宗元……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从我的眼前与指尖掠过,这一刻的欣喜盖过半年来我所有的岁月。 “谢谢你!阿姐!”我大力地抱住她,几乎把自己挂在她的脖子上。 她又惊又喜地回抱住我,同时低声叫我别太兴奋,他就在隔壁,会被发现的。 她的话一下把我从狂热的边缘拽回现实,但我还是很高兴,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是,我没法去上学,甚至没法离开家,可那又怎样?哪怕结果是一场空,也该抓紧梦的尾巴,开心一下。 不是为了走出去,仅仅为了被我握在手中的知识,为我又一次与外界取得了联系。 我没有被世界抛弃。 -2009年10月27日- 傍晚时他带着狂喜冲回来,抱着阿姐转圈,嘴里说着阿姐是他的福星。 阿姐满腔疑惑地叫他放下自己,而在一旁围观的我已经看出了端倪。 他从兜里掏出钱包,鼓鼓囊囊的,一看便知道是赢了不少。 他打开钱包,抽出一叠钞票拍到阿姐手上,说她这些天来受累了,这些全拿去补贴家用。 他随即挺胸,一幅得意模样:“这些钱,我明天就能再挣回来!” 挣回来,说得可真好听。以为我们真被蒙在鼓里,满心觉得他是去外头辛辛苦苦打工挣的钱呢。 “你——”阿姐攥着钱,眼睛转动一圈,下定决心想要开口。 “那要是你明天赚不回来怎么办?”我迈步到阿姐身前,率先开口。 “你什么意思?”他挑起一边眉毛,语气中带上了不悦。 “哎……”阿姐拉住我的手,轻轻晃动,示意我别和他起冲突。 我依旧微笑,只在身后稍稍摆手慰藉阿姐。 “打个赌呗,阿爸。”我说得轻松,也放肆。 他的嘴角垮下去,但因为今天心情好,也没有和我翻脸:“你想干什么?” 我转身从阿姐手里拿过钞票,飞快地点了一遍。六千块钱,比他从前辛苦打工半年挣得都多。这种无本万利的事情,怎么会不心动呢。 “你‘赚’这么多,本钱是多少?”我把钱还给阿姐。 “什么本钱?”他企图装傻,“这是老子自个儿靠真本事挣的!” 我很想嗤笑一声,忍住了,只略挑眉点头当做回应。 我瞄一眼他的钱包,里面还剩千把块:“就你手里的这些钱,五天时间,如果能‘赚’回六千块,那么以后家里的钱就随你花,包括我,哪怕你明天就把我嫁出去,我也没一点怨言。” “但如果你没‘赚’回来……”我眯起眼睛,“舅公当了村长,姨婆家的表舅是镇上派出所的所长,他们都和奶奶一样,最恨赌博了。” “如果让他们知道你在干什么——” “小婊.子你敢威胁我?”他猛扯我的衣领,几乎要把我揪得双脚离地。 我感到呼吸困难,衣领摩擦皮肤,带来阵阵刺痛。他真的能杀了我。这想法在我脑中漂浮。 可我仍旧笑着。因为我戳到了他的软肋。 十二年来,我第一次站在了他的上风。 -2009年11月8日- 事情似乎在变好。好得不真实。 阿姐的竹编卖得很好,每次去赶集都能卖出很多,最近还接到个大单子,能挣不少。 他前天垂头丧气回来,因为输了钱也输了赌注,在我们面前也没多说两句,自己回房呼呼大睡。这两天他没出去赌,起了大早去帮阿姐砍了竹子回来。一幅要痛改前非的样子,其实只是因为我手里捏着他的把柄。 他鲜少遇见这样受制于人的情况,讨好我们的方式显得刻意。 我白天也学着做竹编,我学得很快,没多久就能做得有模有样的。到了晚上,我悄悄点灯看书,阿姐给我的手仔细涂上药膏——做竹编是个很费手的活儿,阿姐手指上的厚茧正是因此而来。我还不熟练,被竹刺扎得更多,每天晚上手都会肿得像萝卜。 阿姐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 书上的物理公式她看一遍就全懂,数学也是一样,说起化学元素来,能把周期表从头背到尾。我翻开课后题给她,她竟一下做出全对。 第26章 她腼腆地搓搓手,说她以前学过,还记得一点儿。 我认真地按住她:“阿姐,这可不是一点儿,你学得比我好多了呢!” 她并不习惯这样直接的夸奖,连连摆手:“没没没,我也就剩这点小聪明了。” 我吸一口气,想继续反驳,可忽然间,怎么也无法把话说出来了。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我,还有阿姐,对着一套破旧的课本,对着不可能再回去了的学生时代,争论永远也用不上了的学习天赋,还有什么用呢? 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妈妈。在被拐卖到这里之前,她是个大学生啊。然而在这里,她从学校里学到的东西有任何用武之地吗? 我的记忆力很好,阿姐算数特别快,我们现在能用这些天赋做什么呢? 只有算一算家里的账,清楚哪只母鸡总生软壳蛋要多补点营养、哪只猪晚上总叫唤怕是吃错了东西,盘算哪些竹编款式好卖、之后可以多编一些而已。 仅此而已。 学校和生活格格不入,我们主动或被迫地走上同一条歧路,无法回头。 第20章 越关山的日记(11) -2009年12月11日- 有只鸡莫名瘸了腿,我追它进了鸡窝,意外踢到稻草下的一块硬物。 扒开一看,是个小盒子,里面装着钱。有零有整,大钞被压在最下面,硬币哗啦一声倾斜向下,便露出粉红的半个头像。粗略数数,不下八百块。 我心里一惊,赶忙把盒子盖好,原原本本地放回去,再从旁边扯上些稻草仔细铺上,确保一点看不出端倪,方才忐忑地走出鸡棚。 我到前院张望了一阵,没见着他。 “鸡呢?”阿姐坐在小凳子上织一个鸡笼,看我空着手出来,问道。 “他人呢?”我低声问。 “出去了,”阿姐没抬头,“三叔家的老四摔断了腿,去看看人家。” “什么时候的事?”我一皱眉,觉着奇怪。 “就早上,说是昨天一晚上都在外边混,刚被人抬回来的。” “伤得怎么样,重吗?”我并非真心关切这个我该叫四叔的男人,而是因为他也是那天一起去赌博的其中一员,又是一夜未归,使我的心里萌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不知道,”阿姐摇头,不大关心的样子,“左右死不了。” 阿姐很讨厌三爷爷家那几个男人,因为那天去四爷爷家帮工,他们调戏过她。 “好了不提这个。”她晃晃脑袋,把不高兴的话题揭过去。 “咱家那几亩地不是空着嘛,”她放下竹编,遥遥指向屋外,“不如种点儿草药吧。” “好啊,”我也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掐着指头想了一会儿,“这个时节……能种的东西也不少呢!” “是吧,”阿姐嘿嘿一笑,“我上回去赶集打过招呼了,人家把种给咱留好,下回去拿就行。” 这片山里大多是红土,肥力不高,偏酸,种粮食收成总不太好,倒是适合药材生长。因而不少人家都改当了药农,虽辛苦,一年下来收入也不差。 我拉来小板凳坐到阿姐身边,抱住她的腰:“阿姐你真棒。” “傻丫头,”阿姐抚摸我脑袋的手缓慢而有力,“这话听着倒像哄小孩子一样呢。” 我仰起头,见阳光照在阿姐的脸上,被她长长的睫毛拦下一片扇形,扑簌簌的,好像蝴蝶。 “阿姐,”我更凑近些,在她耳边道,“你藏在鸡窝里的钱,是干什么用的?” “你……”阿姐的动作停顿了一刹,而后将双手都搭在我的肩上。 她的表情里带着为难和无奈,伴随其中的竟还有浅笑:“知道瞒不了多久,没想到你发现得这么快。” 我的心中本存着许多种想象,可看见她如今的模样,好像一场旋风刮走了悬浮的恶意,留下的只有触及我心底的那一种,最不可能,也最可能的猜测。 我的瞳孔颤抖起来,老朽般缓慢地伸出手,指向自己:“这钱……是给我的?” “是啊。”阿姐爽快承认,“不过现在还不到时候。” “可,”我的手心沁出汗来,嗓音也变得干涩,“可用来做什么?” 阿姐径直看我,声音如石:“读书。”光线越发明亮,如同为她的脸画上柔光,如梦似幻。 我的心,也如坠入梦境般懵懂。 读书?读什么书?谁读书?去哪儿读?……无数个问题如炸开窝的马蜂般冲进我的脑海,嘈杂无序的振翅声搅扰所有心弦,封固一切遐思,将我钉在原地、从古至今也未改变过的天光之下,将我抽空。 我听见阿姐的声音嗡嗡地传来,说着她的展望。她做竹编能攒些钱,等药材种下去收上来也能挣不少,还有些鸡零狗碎的营生,也是份补贴。她知道我想读书,我也能读好。她想过了,等她攒够了钱,她就找个赶集的时候送我走。我可以带着钱,去县城,或者干脆去市里,我成绩好,肯吃苦,天大地大,总有学校会要我。 我仿佛置身于一面大鼓中,分明阿姐就在我眼前,我却看不清她,听不清她,她的一切都与我相隔一层崩得极紧的鼓皮,鼓面上的每一次敲击,都传到了我的脑中。过于震撼,因而过于沉闷。 “可是,”我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清了,不知道仅凭记忆的声带震动是否真的能发声,“可是你呢?” “可是你怎么办呢?” “我?”阿姐的话里有笑意,盈盈的,如水波,“等你找到地方,给我写封信吧。” “不!不!”我像个坠入冰洞的孩子,竭力伸长自己完全僵硬了的双臂,岌岌可危地违逆下坠和严寒,毫不吝啬地舍掉所有的自尊和矜持,只为了那一束从头顶深厚冰层中射入的一束光,哪怕黯淡,哪怕转瞬,那毕竟是光啊! 我怎能丢下她呢? 我胡乱地抓住她的手,语无伦次:“不,不行,我不能,你不能,我们一起走,好吗?我们一起走!你别丢下我,我不要你丢下我!” 阿姐似乎是慌了,又或是此刻的我将自己内心的恐慌无限放大,以至于将其假想为传染病般的存在,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了她的身上。 我哭了,却不再是号啕大哭,而是将整个脑袋埋进阿姐胸前的衣料里,颤抖着,低声地啜泣。 砰! 仍是一声巨响,难以忍受的巨响切断了我的情绪。或许它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响亮,只是因为我恨透了造成它的那个人,因而放大了一切。 “这是在搞什么?”模糊的世界因他的一句话而重获清晰,我从未用如此毫无保留的仇恨目光看他,几乎想要冲上去,在他的身上刺出数个血淋淋的窟窿。 都是因为他!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阻拦,我和阿姐都不会被困在这里!如果他死了该多好,如果他从来没存在过该多好! “没什么,”阿姐挡在了我的身前,用她并不宽厚的肩掩盖我过度外放的恨,“她被竹子扎了手,我在帮她处理。” “哦。”他没怀疑,脚步声渐渐远去。 忽然,脚步停了,他的声音再度响起:“厨房左边柜子里有药膏,给她涂点,管用。” “嗯,知道了,我去拿。”阿姐滴水不漏地应答,目送他走进房间。 房门嘎吱合上,阿姐转过身,我迫不及待地拉住她的手,用力攥紧:“阿姐,我不想一个人走,你跟我一起,好不好?” “嘘。”阿姐没有应我,只将手指竖在唇上,然后轻轻擦去我的泪,“别哭了,他在里面呢,别让他看出来。” 我止不住哭泣。她一边擦,我的眼眶里一边涌出更多。 我没有对某件事如此执着过,因为失望过太多遍,渴望的没有一件如愿。 但这次,我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执拗,我不肯放开阿姐,我决不能放开她! 我已经失去了妈妈,我不想再失去阿姐。 阿姐只是叹气,深深地长叹。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机会让给我。她身强体壮,去城里打工也能挣上不少,足够她独立生活。 难道她就当真甘愿在这儿蹉跎一辈子吗? 可不论我如何问,她还是什么也没回答。她只让我先回房,她的竹编没做完,要赶不上单子了。 我想不明白,如何也不明白。 -2008年12月12日- 在路上遇到表姐,她是舅公的孙女,平常住在镇上,是全村唯一一个考上县里中学的人。不,除我以外唯一一个。 我问她学校好吗,她皱着眉说:“一点都不好,作业多死了!” 我心中迅速升起一个盘算,试探道:“我可以帮你做。” “你?”她歪头看我,“你不是没上学了吗?” “试试看呗,”我死皮赖脸道,“万一我真会呢?” 她将信将疑地带我去她家,把一张数学试卷递给我。我很快在草稿纸上写完了所有答案,告诉她自己再抄一遍就行。她看得目瞪口呆,然后默默把语文和英语也递给我。 第27章 我拿着试卷,先不动笔,问她:“你多久回村里一次?” “我住宿,最多也就一星期回一次。”她答道。 “够了,”我点头,“以后的周末作业我都可以帮你写,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我想要一套高一的教材,新旧无所谓,但科目要全。下回带给我。另外,我们俩的事别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我阿爸。” “没问题!”她一口应下,“我姐家里有旧课本,回城里就帮你拿!” 我带着她的作业回去了。晚上做完卷子,我看见窗外的星空在闪烁。 我到底在做什么?我的前路究竟是什么? 难道真要抛下阿姐,一个人远走吗? 不,我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一定能弄清楚她不愿离开的原因,并说服她。 我们的未来是一体的,她休想丢下我。 -2009年12月19日- 老四的腿果然不是摔断的。 他在赌坊里输了钱想赖账,被人生生打断了腿,若非有人及时报警,恐怕远不止于此。 他也一阵后怕,在屋里悄悄把事告诉了阿姐,庆幸自己这几天没出去,逃过一劫。 阿姐劝他以后别去了,老实留在家里打理田地。他没吭声,只叫她赶紧睡觉。 -2010年1月17日- 他已有两个多星期不着家了。我知道这是因为老四的事情过了,镇上的赌场又开业了。 狗改不了吃屎。我本也没指望他会痛改前非。 不过我已想明白了。就任由他去吧。 现在阿姐手里捏着一笔可观的钱,我们完全可以脱离他自己过活。哪怕他败光了家底,我们也可以一走了之。 可不知为什么,当我说这些话时,阿姐表现得很沉默。 她究竟怎么了? 第21章 温星河的日记(十) -2027年7月5日- 第二张婚纱照,竹林里,溪水浸过关山的脚踝,她撩起裙摆,捧起水花向我泼来。 我们一直玩到傍晚,然后关山感冒了。 -2027年7月10日- 一个好心的姐姐把她结婚时的银饰借给我们,还帮我们拍了第三张婚纱照。 关山很适合穿少数民族的服饰,对襟布衫配百褶裙,仿佛从哪片丝帛里走出的美人。 银饰在头顶叮叮当当地响,像奏着一段乐曲。我不常穿裙子,但这次还不赖。 姐姐夸我俩登对,嘿嘿嘿嘿嘿嘿。 -2027年7月16日- 现在是y省的雨季。这里的雨并不像江南的梅雨,一下起来就没完,下到一切都湿漉漉的,像泡进水里,怎么都晾不干。 y省的雨是断断续续的,时而飘一阵雨花,云很快便散,露出热烈的太阳,把积在路边的雨水照得明艳。待到下午,又来一片轰隆的大雨,一下便浇灭了暑期该有的酷热,蓄起丝丝沁凉。 关山有个师姐在y大工作,带我们逛了一圈市区,还推荐了几个超正宗的馆子。 y省的菌子种类繁多,味道也各有千秋。我和关山在省城呆了几天,觉得自己都快变成某种蘑菇了。 在湖边看日落,意外见到了火烧云。火红的霞光铺了满天,无风的湖面宛若一面明镜,恍惚间照出了一座天空城。于是赶紧拍了一张。 这便成了我们的第四张婚纱照。 -2027年7月20日- 房车进不了原始森林,就找了个向导,坐她的越野车带我们进去。 虽是中午,森林里还是幽暗。阳光从云端坠到数十米的树冠,如层叠的跌瀑般一级级地降下,最后只剩下一丝一缕的幸运儿拥有触及地面的机会。 颠簸的土路很快到了尽头,我们下了车,在林中徒步。 狭窄的小径旁铺满松软的地衣和低矮的蕨类植物。一个个光点好像森林的雀斑,在地上反着金光。 迈过一截横在路上的树干,发现一头长着奇怪的植物,花冠像铃兰,通体却如水晶般剔透,好像是由冰雕琢而成的艺术品,不忍触碰。 风里送来松柏和泥土的清香,抬头看树枝,微风扬起细纱般的浅绿菌丝,像给树穿上纱衣。松鼠在其间穿行,偶尔停下来,呆在原地,鼓鼓囊囊的脸颊里塞满了刚寻来的食物。 这里的松果真大呀,每一个都有拳头大小。我捡了两个干燥完整的装进包里,带回去给蛋挞当玩具。 原本要一直走到瀑布边,但向导妹妹说前几天下了场暴雨,路上塌了,只能走到大约三分之二的地方便要折返。 脚步的尽头是一棵巨大的枯树,树干业已成空洞,但依然挺立着,同其余活着的树一样,向天空伸展它干枯的枝条。 树干的洞里挤满了翠绿的爬藤植物,叶片的缝隙里夹着几颗粉红的果子,一束光照在上面,格外娇嫩。 我们就在这里拍下了第五张婚纱照。 其实说是婚纱照,我们也没真穿上婚纱。 要走七八公里的路,我俩都换上了适合徒步的户外装束(同款不同色的那种),踩着半干的土路,鞋子上还沾满了黑泥。除了都是接吻姿势外,和刻板印象里的婚纱照大概再没一点儿相像之处。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所谓的婚纱照,其实就是一种标志、一种见证。至于穿什么衣服,摆什么姿势,全由自己定义。 而在我看来,只要我们彼此相爱,那么每一张记录了我们爱情瞬间的照片都可被称作婚纱照。 对了,由于今天出门没带蛋挞,小家伙生了我们好久的闷气,直到关山煮了鱼和虾给她当晚饭才勉强原谅了我们。 -2027年7月23日- 起了大早看日照金山,没等到,只等到一片黑云,外加轰隆一声巨雷。 眼看金山是没了,别变成金山寺就行。索性打道回府,缩回车里继续睡大觉。 谁知走到半路,黑云呼啦一下全散了。灿烂的阳光像漫过堤坝的河水,汹涌地吞没了黎明前的黑暗。它将整座山以极其立体的方式投到我们的眼中,白色的雪、灰色的石,如今全都成了相同的金色!仿佛在人的心中敲响一面大鼓,从上至下每一个毛孔都极力张大,在凌晨的寒气里呼吸太阳。 十二年前,我在大洋彼岸,也曾见过一次日照金山。但那时的我只觉得那山太大,令我生畏。 十二年后,我终于读懂了当年的自己——我想要的从来不是升起的太阳和金山,而是陪我看一场日出的人。 我们牵着手,并肩站着。我们看见的是同一片风景,我们沐浴的是同一片天光。 “真好啊。”关山轻声呢喃着。 “是啊,真好。”我笑着应她。 第六张婚纱照,我们以雪山为背景,在朝阳中相拥。 岁月会流逝,我们会老去,但回忆不会散。 -2027年8月1日- 第七张婚纱照。 第一次听见冰川裂开的声音,清脆得像咬碎一颗水果糖。 关山在路上捡到一块黑石,上面的纹样像极了银河。 -2027年8月8日- 第八张婚纱照。 草地、小溪、云杉林,大概是此行最适合办一场婚礼的地方。 我们在这里……双双踩进了泥坑。 -2027年8月16日- 真想再在这儿住上两个月! 关山终于学会赖床了!欣慰! -2027年8月21日- 返程没走原路,而是去了c省。 这一路关山开的多,因为我——被c省的辣椒击败了。。。 -2027年8月25日- 回到m市已是晚上,蛋挞坐了一天车困极了,一进家门就跑回自己的窝里,缩成一团呼呼大睡。 我悄悄把关山拉到一旁,躲开其他人的视线。 关山问我怎么了,我挤一下眼:“还剩一张照片没拍。” 我们十指相扣,一阵白光过后,空气陡然变得干燥。 “这里是——”关山惊讶地捂住嘴,眼珠不住地转动打量四周。 月光将沙漠照得如银色的绸缎,空旷而荒凉的沙漠谷底里,一座废弃的钻机孤独地矗立着。 “还记得吗?”我抚摸着它爬满锈斑的钢铁外壳,“那时候,我就站在这里。” 关山的眼里映着星辰,嘴角噙着温柔:“当然。” “怎么会忘呢?” 她向我伸出手,月光流到她的脸上,明亮如昼:“你好,我叫越关山。” 我身体前倾,握住她的手:“温星河。” 她的指尖不再是冷的了。 风沙卷地,月色如纱般笼罩我们。时间正在倒退,当朦胧的光散去,我们仿佛回到了四年前,那个副本中的夜晚。 2023年9月8日,与她相识。 对视的第一个瞬间,情愫已生。 “结盟吗?”我看着她深邃的眼睛,问道。 “好啊。”她的眼中映着我的影子,如同用眼神拥抱我,“不准反悔。” 我笑着,竭力扼制想哭的冲动,对她眨眨眼:“一定。” 第28章 第九张婚纱照,回到故事的开头。 -2027年8月26日- 我们没有回去,而是久违地留在游戏里住了一晚。 游戏运行早已稳定,不需要人为干预处理。我们虽然还顶着个管理员的名头,但也只是为方便大家进出,偶尔见个面什么的。 我们从前在游戏里搭建的房子被保留了下来,说起来,这里才是我和关山亲手打造的第一个家。 我这才想起,自从离开游戏,这还是我和关山第一次住回这里。 回归现实世界后,大家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都是忙忙碌碌,几乎要把副本里的半年时光当做一场逼真的梦。 加之秦光霁的事情……原本五个人的队伍生生缺了一个,虽说知道他没有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心里也总不是滋味。 一晃,便过了四年。 我翻身挽住关山的胳膊,问她要不要把人都叫回来,在这儿聚个餐。 “就像以前每次从副本里出来那样。” “行。”关山应得很快,随即又开始犹豫,“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空。” “肯定有。”我答得斩钉截铁。 说是大家,其实除开我和关山也就两个,其中一个还是我那个“大忙人”老弟。没空也得给我硬空出来! -2027年8月27日- 我去!秦光霁复活了! 不不不对,他本来也没死啊…… 算了不管这个,总之我现在就是一整个大震撼! 想当初他跟我们道别的时候说的什么来着? “也许往后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但我会永远活在你们的身边,你们的记忆里。如果想我了,就来游戏里逛逛吧,你们看见的每一片云、每一束光,都有可能是我的影子。” 再也没有=3.5年 由此可见,人不能把话说得太满,不管好话坏话。 但不论如何,当然还是开心的啊! 当然,高兴至于,还有一些遗留问题要解决。比如说,我们大家都是实打实的长了四岁,这家伙却是实打实地失踪了四年……幸好离他下落不明满四年还差个几天,否则都可以直接宣告死亡了…… 不知道他回到现实世界后会怎么跟他的人类父母解释这一切,不过这些问题对他来讲也是小意思啦。跟打败系统和对抗高维度的神明相比起来,这都不算事儿! 等等,他这个情况,真的还能回到现实世界吗? “可以啊,”他点头,“我还要回去读书呢,怎么着要把毕业证拿到手吧。” “我能做到的可比你们想象的多多了。”他得意道。 就因为听了这句话,所以吃完饭后我悄悄去问他,进出游戏的权限是不是只能发放给人类。 他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看我的眼神里带着无语:“你想干什么?” 我吐一下舌头:“其实吧,我和关山最近养了一只猫,然后……” “好了不用说了,”他夸张地捂住胸口,“不要用你们那些腻到发齁的恋爱日常攻击我这个刚活过来的虚弱单身狗。” 他打了个响指,一簇淡粉色的火苗出现在他的指尖。 他眼神微动,火苗便自行向我飞来,在我的面前停住。 “接着,回去后把它贴到猫额头上,它就能跟你们一起进来了。” “谢啦!”我捏住火苗,它自行融化在掌心,成了一片小小的花钿。 他摆摆手,随后又补充一句:“以后多来看看我啊,你们不在,这儿怪冷清的。” “没问题。”我一口应下。 他笑一下,不知怎的,我觉得他变了好多,沉稳了,也沉寂了。不再是刚认识时那个举着铲子冲上去和怪物干架的莽夫了。 “要么你也找个伴呗,”我看他站在灯下的样子,形单影只,有些萧瑟,“人找不到,像我们一样养个猫啊狗啊也行嘛。” “还是算了。”他只是摇头,“我不是人类,身上还背着游戏这个担子,不该和世界有太多的牵绊。” “像你们这样,能和自己爱的人一起,生活在没有风波的平常世界里,其实是相当的幸运。” 他故意用了轻松的语气,但话里的怅然仍使我有些难受。 但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他倒先扑哧笑了:“我刚才那样子,像不像空巢老人?” “怎么,你不会真被我骗过去了吧?不会吧不会吧?” 我的嘴角抽搐了两下。 不管他是真伤感还是假伤感,这幅样子都挺欠揍的。 … 临走时,秦光霁忽然叫住了我们。 “这个送你们,”他一挥手,将两颗形似水滴的珠子送到我们手中,“就当是新婚礼物吧。” 我拈起珠子,半透明的内里浮现出葱郁的群山。 我看向关山,她的那颗里是闪烁的星海。 “好了,回去吧。”秦光霁一眨眼间便退到了客厅正中,背着手笑盈盈地望我们。 “祝你们幸福。” 传送开启的一刹,我感到额头变得湿润,一股从容的暖流流遍四肢百骸。 回到现实世界后,我们发现刚还攥在手里的水滴不见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我问关山。 “不知道。”关山也有点茫然,努力寻找自己身上的变化,结果是一无所获。 不过很快我就不纠结了:“依他的风格,说不定要等过上很久,我们才会恍然大悟,惊呼他料事如神呢。” 第22章 温星河的日记(十一) -2027年10月1日- 学校果然还是那个黑心学校。关山一忙起来就昏天黑地的,今天一大早腿都迈出家门了才反应过来已经放假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把她按回床上强制关机补觉这样子。 另,蛋挞因为连续三天狂揍寄养在我们家的两只狗子,把俩孩子吓得不敢出门拉屎,被我扭送去劳改了。(其实就是把它送到游戏里,让她去折腾“空巢老人”) -2027年10月14日- 紧赶慢赶写完了电影的主题曲,旅行vlog的工程也终于……剪到了y省的部分。 好啦我承认自己确实剪得很慢,每次打开账号后台,收到的都是各种鬼哭狼嚎式的催更。 感觉按我现在的速度,攒的素材可以一直发到明年暑假。 -2027年10月17日- 老妈今天杀青,还是在m市原来的取景地。我们也去了现场。 戚云间也在,估计也是来庆祝杀青的。也对,毕竟她不仅是家属,还是演员嘛。 拍摄非常顺利,我连剧组午饭都没蹭上。 但是关山吃上了。她要留下来补录了几个镜头,我本也想陪她,但被我妈拉去录音棚录主题曲(老太太精力挺旺盛,天不亮就起来拍戏,现在还一点儿不累)。 录完回家的路上,我问我妈为啥拍摄都到尾声了还要把关山叫回去补拍。我妈说是因为编剧看了关山的表演,觉得靳夏这个角色还可以表现得更丰满一点。 “那为什么不早点拍?这样子来得及送审吗?”我问。 老妈看我一眼:“早了关山也没空啊,总不能耽误她的工作吧。” 我恍然点头:“贺阿姨人还怪好的。” 老妈抿一下嘴:“其实你贺阿姨是想当即把关山喊回来的来着……是我和编剧把她劝住了。” “说起来……”我眨眨眼,“我还没见过你们的编剧老师呢,按理说编剧不是也要跟组的吗?” “咦?”老妈惊讶道,“你不知道她是谁吗?” “嗯?”我一头雾水,“我应该知道吗?” “文狸……”我念编剧的名字,“啊,有点耳熟诶,还是个作家?” 老妈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我,点点头。 “家里书架上有她的书呢,我看过一点,文笔很细腻。”我仍旧毫无察觉,“妈,回头帮我要个签名呗。” “你自己去要。”老妈看上去在憋笑,“她今天也在片场,你去接关山的时候能遇上。” “嗯?她在吗?我怎么没看见?” 老妈皮笑肉不笑:“不仅在,而且——她跟关山的关系可不一般呢。” “?等会?啥意思?”我企图追问,但车已经停下,老妈拉开车门,头也不回地溜走了。 “小姐,要去接越小姐吗?”司机问我。 我刚要说是,忽然收到了关山的信息,说她去和剧组吃饭了,不用来接,之后贺阿姨会安排人送她回家。 我本想回句嗯,临到嘴边,多加了一句:【编剧也在吗】 关山:【在啊,怎么了?】 我盯着问号沉默了一会儿,心里像鞋进了石子怎么也倒不出来一样硌着,在短短的对话框里翻来覆去地删改措辞,支离破碎不成句子。 我用指甲敲打手机屏幕,发出的脆响不仅没使我好受点,反倒越加烦躁。 今年的天气格外奇怪,十月中旬了,还是热得像夏天。空调出风口发出的噪声在寂静中格外突出,我反复开关手机屏幕,锁屏上关山的脸在我的眼前闪烁。 第29章 【给个地址,结束了我去接你】我鬼使神差地发了这句话,直到按下发送键的前一刻也没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不会……是吃醋了吧? 哈,怎么会呢?不不不不不绝对不是这样的! 我怎么会吃醋呢?还是吃这种压根没见过面的人的醋。 而且那只是老妈的一句玩笑话而已吧,说什么“关系不一般”,她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关山的感情,要是真有情况的话,她怎么可能撂下话转身就走呢? 但是—— 但是! 好吧果然还是很在意啊! “小姐?”司机又问了一遍,我抬手示意他等一下,两秒后,我接到了关山的回复:【不用了,你不是还要去店里吗,我之后直接去找你吧。】 我深吸一口气,憋了一会儿才长长呼出。 “不用了,我自己走走。”说完,我开门下车,在傍晚的阳光下站着,然后是蹲着。 太阳完全跌入地平线后,我开始走动。起先是漫无目的,然后在路旁看到共享单车,于是扫了一辆,顺着海岸线往店里的方向骑。 我越骑越快,月亮被我甩在身后,头顶一颗星星也没有。 上一次在这条路上骑车,是四个月以前,但那时是我和关山两个人。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胸口沉闷,头也发昏,需要一些海风让自己清醒。 风里还带着些许白日的热气,越往前,夜晚的清凉便越明显。 而我也在机械地蹬踏板的动作中逐步放松下来,开始学着关山的样子,分析自己的内心。 那不是简单的吃醋,而是占有欲在作祟。 我不能容忍关山的身边有一个我并不知晓的潜在威胁,即使那可能只是个误会,对我而言也同样不可容忍。 说到底,是我太害怕再次错过关山的人生了。 我已经错过了二十六年,丧失了她的童年和青年,并且直到一年前都对其一无所知。 我痛恨这种无知,以及无知背后关山独自背负了数十年的痛苦。 悔恨、遗憾、叹惋……种种情绪汇聚在一起,组成了我对关山的占有欲。 这种占有欲体现在方方面面:认识关山的每一个同学和同事,经常参与她们的日常聚餐;坚持早起送她,不论多晚都要亲自接她回家;不再去s市排练乐队,而是把地点改到了m市;假期时几乎每时每刻都黏着她,不论去哪儿都要跟着…… 因为已成了习惯,所以并不觉得有多依赖。 我停下车,靠在路旁的栏杆上。天没有完全暗下去,面前的海面尚印着紫红的余晖。 我并不打算把方才自己心中的不悦遗忘。恰恰相反,我会继续攥着它。 占有欲并非贬义,若能利用好它,反而能巩固我们的感情。 我要去见见那位“文狸”,彻底弄清楚她和关山的关系。然后迅速消除一切威胁。 这事对我来说并不难办,我有经验。 大约两年前,我注意到关山有一个学妹对她产生了特别的好感。倒不是我有多么火眼金睛,而是那妹妹表现得实在太明显了——尤其是知道我俩关系的时候,眼里的惊慌都要溢出来了。 关山其实早看出来了,但她决定冷处理,特地把我拉过来就是要让她慢慢死心。 我嘛,当然是要更进一步。 我从关山那里套出了她的理想型,给她介绍了一个女朋友。 听说俩人现在感情很稳定,马上要去国外领证了。 这么想来,我刚才的那一番焦虑根本就没有必要嘛!什么情敌,什么威胁,都是易如反掌! 我如此想着,内心登时充满了斗志。 就在这时,一股热风从身后飘来,打断了我的思路。紧接着传来的竟是关山的声音:“星河!” 我惊讶扭头,见她坐在一辆陌生的车的副驾,正趴在完全降下的车窗边对我笑。 “咦?你不是……”我不由皱眉。 “本来是要去的,但是想到你一个人看店怪孤独的,就先回来啦。”关山双手扶着脸颊,眉毛弯弯,翘起的唇边露出虎牙白色的尖儿,像只狡黠的小猫。 “那这车是——”我伸长脖子往关山身后看。 “星河姐。”关山主动靠到一边,露出戚云间的脸。 “啊,是云间啊。”我恍然点头,同时不着痕迹地埋藏自己心中刚刚升起的一缕敌意。 “来吧,上车。”关山冲我招手。 “等我一下。”我张望四周,把单车还到附近公园的入口,然后上了戚云间的车。 关山不知何时换到了后座,车里萦绕着淡淡的柑橘香气,放着轻柔的纯音乐,让人很舒心。 “你们今天不是庆功宴吗,云间你怎么出来了?”我心里还是记着编剧的事情,有旁人在场也不好直接问关山,于是找了个切入口问戚云间。 “啊,今天的不是庆功宴,只是剧组大家聚一起吃顿饭而已。”戚云间的车开得很稳,说话也是一样的温和。 “我一会儿送完你们就回去,本来妈妈是想要自己来送的,但她喝了酒,所以就换成我了。”这里的“妈妈”指贺阿姨。 “噢噢。”我心不在焉地附和,盘算着该怎么把话题带到自己想要的方向。 “对了,云间你之后还有要补拍的镜头吗?”倒是关山先开口和她聊起来了。 “应该是没有了,”前面是红灯,戚云间一边减速一边答,“秦冬这个角色和靳夏不同,最好不要有太多戏份,保持点朦胧感比较好。” “这几天我也在和妈妈商量补拍的问题,”绿灯很快亮了,戚云间始终直视前方,“场地的租约马上到期了,定好终稿后估计要加几天班了。” “你同时还要管‘空山’那边的事情吧,”关山轻叹道,“好辛苦。”“空山”是戚云间创立的甜品店品牌的名字 “还好啦,”戚云间把乐声调小了些,“m市目前的门店只有两家,经营也都没什么问题,用不着我操什么心。” “倒是关山姐你这么忙,”她的话里带着些歉意,“还要把你叫过来补拍镜头,是我改剧本的时候欠考虑了。” 我默默地听着她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同时手上不安分地去勾关山上衣边缘的细绳。当戚云间说完这句话,我先是没在意,随即又把话在脑中过了一遍,立刻意识到不对—— “等等云间你刚才说什么?”我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剧本是你改的?” “欸?”声音里的惊讶一点儿没妨碍她打方向盘的动作,“是呀。” 一个真相迅速成型,其中蕴含的信息让我忘记了控制音量:“你就是文狸?” 这回轮到戚云间吃惊了:“是,是啊。原来星河姐你之前是不知道的吗?我还以为岑阿姨早就告诉你了呢。” 平心而论,因为知道老妈选剧本有多挑剔,我的确从来没问过她有关编剧的事…… 但是……误会发小的对象是情敌什么的……真的好尴尬…… 我绞尽脑汁打着哈哈,企图给自己方才的过激反应找个合理的解释。 情况之外的关山看看我,又看看戚云间,然后再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哦”。 “你该不会是误会——唔……”关山的话说到一半,被我紧急堵了回去。 “求你别讲,”要不是空间不够,我几乎要给她跪下,“给我留点面子,好吗?” 关山点头,我放开她。 然而话的确没说出口,笑却是没少笑。 关山的笑点有时真的很奇怪,直到下了车,和完全在情况外满脸懵的戚云间道别的时候,她看着渐渐远去的车影,终于憋不住了,扑哧释放出笑声来。 “啊啊啊啊!!!!”我胡乱抓头发,陀螺似的原地转圈,发出土拨鼠尖叫。 救命啊怎么会是这样?! 我捂脸蹲下,虽然面对墙壁,还是能听见背后关山因为笑得太放肆而杂乱的呼吸声。 好尴尬好尴尬好尴尬好尴尬好尴尬 好丢脸好丢脸好丢脸好丢脸好丢脸 而且还不是那种自己悄悄踢几下墙之后还能被掩盖过去的尴尬,居然一下就被关山看出来了!我活了三十年,头一回遇到这么丢脸的情况好吗! 一定是我妈的问题!谁让她丢下一句含糊不清的话就跑掉了。她明明什么都知道,肯定是故意要让我误会好借机嘲笑我!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都怪我妈! 我在心里默默画圈圈,而后忽然听见身后一阵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好啦快起来吧,我不笑你了。”关山的手轻拍我的肩膀,顺势滑落到手肘。 我扭头:“你保证?” “我发誓。”关山举起三根手指。 我握住她的手站起来,做出威胁的样子:“不笑了啊!” “嗯嗯!”关山重重点头。 但仅仅两秒…… 第30章 “唔噗……”关山以极快的速度捂嘴转身,但并没有成功阻挡声音向我耳朵的传递。 “关山!!!”我一下跳起来,从背后环抱住她,紧紧按住她的嘴唇。 “唔唔唔——”关山举起双手投降,含糊的语音像是在说:“我错了。” “走!”我放开她,紧紧攥着她的手,大步向前,“陪我喝酒去!” “要是你再笑的话……”我眯起眼睛。 “你打算做什么?”关山眨眨眼。 我贴近她的耳朵:“那就让你明天下不了床。” “…哇哦。” “嗯?你的语气听上去好像不信?要试试看吗?” “不不不不不,我信!绝对信!我们家星河最厉害了!” “嗯——虽然是敷衍,但听着还不错。” 我们一起推开酒吧大门。 …… 之后的事情记不清了,大概就是喝多了,耍赖不想回家,拉着关山的手把自己误会她和编剧的全部心理活动都倾诉了一遍,说完后还在大马路上表演大变活人进了游戏,把完全懵逼的蛋挞捞进怀里又亲又抱,在小猫咪的耳边又嘀咕了一遍今天的经历。 最后我大概是累了,在游戏空间里随便找了个草丛,变出一个睡袋,自个儿钻进去睡觉了。 据关山说,当她找到我的时候,我都已经在打呼噜了。 酒精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呢。 啊哈 啊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哈 -2027年10月30日- 时隔两个星期,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劲。 我的酒量不差,且几乎不贪杯,怎么偏偏那天喝醉了呢? 我跑上楼去找关山。蛋挞已经改造好回来了,正蹲在关山腿上看她织围脖。她最近学了钩针,热衷于给猫织各种围脖和帽子,蛋挞像是知道自己戴上好看,整天昂首挺胸地向我们展示,不肯解开。 “关山你那天是不是故意把我灌醉的?”我开门见山问。 “哪天?17号吗?”关山低头,手没停,“是啊。” 我:“??你就这么承认了?!” 这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样啊? 关山放下手里的半成品帽子,在蛋挞脑袋上比划大小:“只是没想到你到现在才发现,我都快憋坏了。” 我:“为什么你理直气壮的……” 关山握着钩针,手肘撑着下巴:“因为喜欢你喝醉时候的样子。 “喜欢你的碎碎念,喜欢你单纯的眼神,喜欢你粉红色的脸颊,喜欢你嘟起嘴巴,喜欢你亮晶晶的嘴唇。” “很可爱。”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一句吐槽的话都讲不出来。 “只可惜,”她耸耸肩,“第一次干这种事,没把握好度,最后居然让你溜走了。” “下次就有经验了。”她用两片水润的嘴唇叼起曲着的食指,嘴角勾起的弧度里满含狡猾,简直像衔着一块玉的小狐狸。 我被她蛊得几乎失语:“那,那你下次注意。” 坏狐狸伸手摸摸我的头发,拍拍我的脸颊,笑容越来越放肆。 “等等,不对!”我终于反应过来了,“怎么还有下次啊!” -2027年11月30日- 给蛋挞过一岁生日。因为不知道她具体哪天生的,就按捡到她的日子往前推了一个月。 现在的宠物行业真是发达,居然还有专门给猫狗做生日蛋糕的店。 不过—— “把送给猫的蛋糕做成猫爪形状……”我翻着店里提供的款式例图,悄悄跟关山吐槽,“这不跟把普通生日蛋糕做成人手的样子是一个意思吗?” “嘶……”关山懵了一下,“好像有道理欸。” “那这几个猫头形状的也不行,”她指着图片说,“对小猫来说简直太地狱了。” 挑来挑去,最后我们决定还是让孩子自己选。蛋挞在照片周围打转了好一会儿,选定了——一条三文鱼。 虽然这蛋糕的造型总让我想到诡异的光,但谁让孩子喜欢呢。 -2027年12月31日- 跨年夜,在家里看烟花,顺便测试了一下关山新买的小道具们。 非常好道具,使我吃得饱饱。 -2028年1月25日- 又是一年除夕夜。回想过去的一年,似乎经历了很多事,又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岁数一年年地长,日子一年年地过,若说不同,也就是餐桌上的菜色,以及围坐桌边亲人的数量。 我们回了s市过年,计划在这儿待到假期结束为止。 蛋挞还是第一次见到我弟,按辈分讲应该叫舅舅。 一人一猫刚见面时各自拘谨了一会儿,很快便混熟了,舅舅的西装上粘满了侄女猫毛。 老爸开了一坛他自酿的桂花酒,好喝! -2028年3月28日- 连着跑音乐节和livehouse,三天睡8小时。 人已死,勿扰 -2028年4月1日- 在s市,陪关山去给朋友扫墓,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去世时只有十七岁。 -2028年4月14日- 终于剪完了旅行的所有素材,同时账号粉丝也突破了八百万。 一家媒体采访老妈,她非要把我也拉去。她不会是要让我正式进娱乐圈发展吧?我才不要! -2028年4月19日- 做饭时不小心切到手,关山大惊失色,拉起我就要往医院跑。 我说这点儿伤,怕是医院还没到就愈合了。 -2028年4月24日- 关山问我当初在副本里为什么选择和她结盟。我说:“因为一见钟情。” “我是认真的。”我补充道,“见到你的第一眼我的心跳就变了,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你。” “这样啊……”关山若有所思。 “你呢?”我问,“为什么同意和我这个陌生人结盟?” “因为一见钟情呀。”她说着,俯身轻吻我的额头。 今天的关山格外温柔。 第23章 越关山的日记(12) -2010年2月11日- 阿姐流产了。 在我茫然无知时,她已怀孕三个月了。 这就是她不愿走的原因。 都是因为我。 我太蠢了。 如果我没有和他打那个赌,就让他一烂到底,或许阿姐就会早点看清他。那时的阿姐还没有怀孕,没有顾虑。 又或者,他会被卷入老四的事情,被人打断腿或手,被迫在家休养,几个月出不了门,也就没法出去惹麻烦。 不论事情的走向如何,都好过现在。 他输光了钱,于是去找阿姐要钱。 阿姐不给,劝他收手。他对阿姐怒吼,疯了一样地翻箱倒柜找钱,把所有东西都泼到地上。阿姐企图拦他,他大力推开阿姐,让她重重跌倒在地。 当我寻着声音冲进房间时,我看见了血 鲜红的,从阿姐身下流出的,魔鬼般的血泊。 都是我的错。 都是因为我。 都是因为我! 老天啊,你为什么不来折磨我呢?为什么总让我爱的人痛苦呢? 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的性命,你想要什么尽管来取呀! 为什么是她们呢? 为什么不是我呢? -2010年2月12日- 阿姐昏迷了整整一天,我守在她身边,一寸未离。 他把阿姐送到了镇上的医院,便带着钱离开了,再没出现过。 哪怕已把他设想得足够无情,现实总能颠覆想象。 阿姐是他的妻子啊!他怎么能抛下她不管呢? 难道他真的没有心吗? 难道他真的看不到她的痛苦吗? 她是活生生的人啊!她是刚从鬼门关走了一趟的人啊!她是大出血一千多毫升苍白如纸片般躺在床上的人啊! 他怎么能……就这样丢下她,拿着她辛辛苦苦攒下的钱去挥霍呢? 哪怕是对一只难产的猪或羊,他所表达的关切也要比现在更多啊。 痛恨造物主的不公,总给予女人更多的苦难。逼迫她们肩负生育的重担,与之相配的却是数不尽的轻蔑。 他们说,哪个女人不生孩子 他们说,没见过谁这么矫情 他们说,忍忍算了,都是这么过的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 我们是女人,可我们也是人啊!是和他们一样的,会哭会痛的人啊! 难道不是吗? -2010年2月13日- 阿姐醒了。仍旧虚弱,但已能说话。 她握着我的手,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13号。”我说。 她望着泛黄的天花板,想了一会儿:“是除夕夜啊。” 是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啊。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阿姐的手冰凉,输液留下的针眼和淤青与紫红的冻疮长在一起,干燥的皮肤裂开鱼鳞般的纹路。还有手心里她没日没夜赶工留下的伤痕与茧子,这是一双千疮百孔的手,是阿姐努力生活的证明。 第31章 可生活给予她的是什么? 半年来拼命攒下的钱一朝散尽,占身体四分之一的鲜血顷刻流尽,而那个始作俑者,至今仍在销金窟里享乐。 这公平吗? 这世上真的有公平吗? 我早该知道答案。 我曾在脑中无数次设想自己的结局,在无数个长夜里。 我会带一把锋利的小刀,藏在袖子或是口袋里。我会若无其事地走到他的身旁,拍拍他的肩,或是轻声叫他。当他面向我时,我会一刀捅进他的喉咙,割破他的气管或者动脉。旁边的人这时也会反应过来,但因为怕被波及,他们不会冲上来阻拦。他不会立即失去意识,他会反击,幸运的话,还能夺走我的刀。或许在丧失力气之前,他可以反杀我,又或许他撑不到那个时候,我能安然无恙地目睹他的死亡。 他将是我短暂人生中压轴的死亡,而最后一场,是我自己。 我没办法改变这个世界,对于已经发生了的痛苦,我无能为力。 我见证不公,经历悲伤,我爱的已长眠地底,我恨的凭什么肆意生活? 就像妈妈那样,我心甘情愿地接受自己的死亡,只要在那之前,我能把他拉入深渊。 我会用那把沾满与我有一半相同基因的鲜血的刀,把自己送进地狱。 到那时,被无数扭曲的鬼手拽下黑暗的我,一定能在头顶逐渐远离的天光中,求得属于妈妈的那一束吧。 如果没有阿姐的存在,这一定会是我的结局。 可是阿姐,阿姐,你这样的人,像太阳一样充满活力的人,为什么要靠近我,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要如真正的姐姐一样爱护我呢? 心里存着这样阴暗残忍思想的我,不配和你做亲人。 阿姐,你真的认识我吗?你知道我内心真正渴望的不是出走,而是鲜血吗? 你知道坐在病床边,为你擦脸的这个人,身体里填满的并不是爱,而是恨吗? 你知道在和隔壁床的阿姨聊着天气时、在和你讨论着医院的餐食时,那些浮动着安宁与平静的空气里,我的心中暗暗积蓄了多少找不到出口的愤怒和偏执吗? 终于,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阿姐,”我把毛巾放进盆中,水已经不热了,手上的擦伤浸入水里,痛感几近麻木,“我们走吧。” “什么?”阿姐似是没听清我的话。 “我们走吧,”我跪在地上,虔诚地牵起她的手,“我们两个人,只要能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 “傻孩子。”她只是摇头,嘴边的笑像无奈也像讽刺,“我们没有钱。” “不,有的!”我拼命摇头,“那个铁盒,藏在鸡窝里的那个,你说要攒给我读书的那些,我这就……” “已经没有了。”阿姐打断我的话。 “什么?”我的心猛地一抽。 “那天,他……他把我推倒的那天。”阿姐说得艰难,刻意扭头避开我的眼睛,“就是因为发现了铁盒里的钱,才来找我吵的。” “没了……”我浑身都在颤抖,大脑一片空白,只默然念着同一个词,“没了……” 没了 我们攒了半年的钱,就这样没了。 肌肉与骨骼无力支撑躯壳,我瘫倒在地上,嘴唇机械地张合,声音从喉咙里漏出来:“没了……” 感官逐渐紊乱,眼前的光亮在闪烁,极寒与酷热交杂着显现,呼吸和心跳的声音无限放大,随之而来的还有尖锐的耳鸣。如硫酸腐蚀,如刀刃贯穿,如钝器锤击。 什么都没有了。 希望还未展开翅膀,便坠入现实的污泥。 残酷的,不得不承认的现实。 “钱还会再有的。”阿姐说。 “我答应过的,一定要送你去读书。”阿姐说。 “相信我,好吗?”阿姐说。 “一定都会实现的。”阿姐说。 不,不会的。 我知道不会的。 不会再好起来了。 不会再有希望的。 阿姐,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你为什么还是如此天真呢? 你为什么还相信自己的努力能得到应有的回报呢? 你为什么还是这样勇敢呢? “不是勇敢,是懦弱。”阿姐说。 “是怕自己这幅样子走不出去,所以留下。是怕我们在外面活不成,所以留下。”阿姐说。 “是顾虑太多,恐惧太多,所以连试一下的勇气都不敢有。”阿姐说。 我明白了。 是绝望过后,接受了命运。 生来就被钉死了的命,哪怕那个男人抽烟喝酒赌.博嫖.娼打女人,他也毕竟是丈夫,是家人。离开他,离开这片山村,未来是全然的未知域,而留下,则是自小熟知的生儿育女、劳碌一生。 懦弱的人没有勇气面对未知,剩下的,便是一句“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们被灌输的就是这样一套观念,留在家乡,留在家人身边,嫁给一个男人,生下一堆孩子,一辈子陀螺一般围着他们转,这样才是最好的安排,最好的选择。 多可笑的钢印,却让那么多代人至死信服。 阿姐和妈妈不一样。妈妈不属于这里,她来自外面的世界,所以一心想要我也跳出去,去那个本该属于我们的地方。 而阿姐生在这里,没有离开过,她对外界、城市以及贫穷的恐惧几乎是留存在血脉里。 或许与其他人相比,阿姐的勇气已是非凡。她独自照顾患病的母亲,她继承了祖传的竹编手艺,她赚的钱不比任何一个男人少。 可她的世界还是太小,她的坚韧是被种在水井里的树苗,没有见过外界的雨雪,自然便将它们想成洪水猛兽,不敢触碰。殊不知,外面的大树并不被污水浸泡根系,她们所受的苦痛并不比在外打拼低弱多少。 无数代人共同编织的弥天大谎,想要打破它,实在太难。 那么,我呢? 我生在山里,我从小听着长辈的规劝,但我也从妈妈那里获知了外界的生活,并向往它。 那么,我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我对一切心知肚明,欺骗、压榨、鄙夷、虐待,我见过这样多的苦难,为什么对此一言不发,只敢将它们记在心里、写在纸上呢? 我真的什么都做不到吗? 不,我至少能改变一个人,那就是我自己。 在过去的半年里,我有很多个出逃的机会。如果我狠心一些,舍得抛下阿姐,那么或许今天的我早已到了远方。 更早些时候,妈妈刚刚离开,而他的身体尚未恢复。如果我聪明些,及时割断对妈妈的所有不舍,抛开可以凭借成绩跳出去的妄想,我也可以离开。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 因为我的软弱,因为我的愚蠢,亲手放走了无数个转机。 我没有落入那张“男人是天”的蛛网。捆住我的绳索,名叫自己。 -2010年2月14日- 他回来了,补交了医院的欠款,给阿姐办出院。 她还那样虚弱,怎么能出院呢?可我拦不住他。 他让我好好照顾她,然后走了。 又一次,一走了之。 他到底把阿姐当成了什么?任他摆弄的玩具吗? 夜里阿姐发了烧,浑身滚烫。我听见她不时的呓语,叫着“阿妈,阿妈”。 第二天凌晨,她终于退烧了,我仍然守在她身边,没有合眼。 不敢闭眼,怕绝望再次席卷,怕想到未来。 未来会怎样呢? 哪里有未来呢?只有一轮又一轮的苦熬罢了。 -2010年3月9日- 所谓希望,不过是吊在驴子前面的胡萝卜。一旦抛开,便发现人也能像牲口一样活着。 阿姐一点点恢复,他欠的债一点点累积,一边照顾阿姐,一边努力赚钱还债。 不是没想过独自出走,就像他每次一言不发地离开那样。 但总是……不忍心抛下阿姐。 过去的我牵绊了妈妈,过去的阿姐亦被她的妈妈牵绊。这条代代相传的锁链如今捆死在我和阿姐的身上,除非同时鼓起勇气挣脱,否则便是死结。 -2010年4月2日- 每次头昏眼花,便抬头去看星星。 从表姐那里借来的课本已经换成了高二的。不是为了什么奢望,而是单纯想要读点与现实相距甚远的东西。 读到《滕王阁序》时,手电筒忽然熄了。漆黑一片的眼前留下看见的最后一行字,飘然如云: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关山难越。 纸面上浅显的四个字投射到现实里,便成了翻不过的十万大山。 第24章 越关山的日记(13) -2010年4月3日- 妈妈的忌日。一年前的今天,她为我的未来搭上了自己的命。 我终究让她失望了。 阿姐陪着我,把妈妈墓边的杂草一一除尽。 第32章 我仔仔细细地擦拭妈妈的名字,不知不觉间,已与她分离了这么久。 与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一次都没有梦到过妈妈。其实这一年以来,连噩梦都屈指可数。能睡着便是万幸了。 阿姐取出纸钱,我们对坐着,默默地烧纸。 火舌将黄纸一张张吞没,没有风,灰白的烟径直升上蓝天,渐渐消失在高空。 似乎已经丧失了表达的能力,万千种情感如海浪般涌入脑海,留下的只有不可触及的泡沫。 火灭了,烟散了。连泡沫也不再有。 该走了。 “我昨天……”阿姐忽然开口,“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抱着一个死去的娃娃,独自在山里游荡。”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已完全黑了。我看见前面有火光,于是跑了过去。” “我来到的就是这里。”她指着地面,“梦里的景象和今天我们刚到时一模一样,连一根杂草的位置都没有变化。” “我看见你在坟前烧纸,边哭边烧。” “我靠近你,想要叫你。这时我怀里的孩子忽然活了过来,开始动,开始哭,紧接着它变成一缕白烟钻进了我的肚子。” “小腹剧痛,我向前倒去,醒来的前一刻,我看清了墓碑上的姓名——” “是我的名字。” 我猛然抬头,对梦境内容的茫然和恐惧交织在一起,使我毛骨悚然。 “这梦代表什么?”我问。 阿姐摇头。 “或许,是我的结局吧。”她说。 她笑:“这里风水不错,埋在这儿不算坏。” 她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认命了? 我不想知道。 “试一次吧,阿姐!”我紧紧抓住她,祈求道,“为什么不能试着逃一次呢?如果我们真的能成功呢?如果我们真的可以生活得更好呢?” 我看向妈妈的牌位:“难道你想像妈妈一样,永远躺在这里吗?你甘心吗?” 她迟疑了。或者说,她心动了。 “这里没什么值得你留恋的,”我继续说,“你知道妈妈的故事,她怀了七次孕,最长的一次怀到五个月——她是被活活打到流产的!” “如果再不走,你一定会走上妈妈的老路,难道你想躺在她的旁边,去地底和她见面吗?” “可是……”她垂下眼睑。 “没有可是!”我毫不犹豫地打断她,“没有钱又怎样?我们有手艺,有力气,有头脑,只要离开他那个无底洞,钱什么时候都可以再赚!” “大不了去住桥洞,去睡大街,不管去哪儿,都比在这里白白给他填坑来的好!” 说完话时,我已泪流满面。 莫名升起的力气在话音消散的那一刻莫名抽离,我喘着粗气坐到地上,眼睛仍执拗地看着阿姐。 她犹豫了很久,眼球终于不再胡乱转动。 “好。”她蹲下来,点头,“试一次。” 最后一缕青烟也散了,火盆中留下层叠的灰烬,被风吹乱。 试一次,赌上一切,为一个可能。 -2010年4月7日- 赶集的日子,也是我们准备出发的日子。 昨天晚上他没回来,前天也没有。 我嗅到阴谋和危机的气息,但我不愿理会。 任何事都阻挡不了我们。 -2010年4月8日- 我和阿姐提前准备好了要带的东西,几件衣服和一点吃的,装在背包里,和要拿去卖的竹编一起放到也去赶集的同村阿伯开的小三轮上。 为了防止旁人发现,我们要正常卖到中午十一点,集市结束的时间。接着,趁着人流杂乱,我先走,带着背包和卖竹编的钱去车站,买两张十二点钟去县城的票。 他们等不到我,阿姐便顺势来找,与我汇合。我们一起去县城,之后转车去更远的地方。 本该是这样的。 可是为什么会有人跟踪我,为什么他们会在车站前把我拦下,跟我说:“还想跑?” 打头的男人脸上有道深深的疤,从右眼一直连到左脸颊。“***的,王老三那个龟孙子果然留了后手!” “小妹妹,”他向我摊手,“把钱交出来。” “我不认识你。”我抱紧怀里的包裹,小步后退,“什么钱,我不知道。” 车站很小,并不在镇中,而是在国道边上,因为各个村子的村民来镇上时大多都会在途径镇中心时提前下车,并不坐到底,因此除了发车时间外,这里人都不多。 为了躲开人群,我走的是靠河的小路,河道一边是树林,另一边是房子的后门。污水和生活垃圾都往河里排,哪怕冬天也是臭气难忍,鲜少有人会从这边走。 这意味着,没人能帮我。 “不知道?”男人狠狠往地上啐一口,黑黢黢的脸上露出十足的凶相,“你把老子当什么,傻子吗?” “老子不为难小孩和女人,你告诉我你爹在哪儿,马上放你走。” 我耳朵一动,立即从他的话里明白了大半真相。 这就是他失踪的真相,欠了钱,然后跑路,把烂摊子尽数甩给我们。 的确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他欠了你们多少?”我硬着头皮,故作镇定问道。 “十万。”他说,补充道,“三分利。”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我一边观察四周,一边说,“你们找错人了。” 前面三个人把路堵得很死,后面也站着两个壮汉,都是气势汹汹的模样,完全无法脱逃。 或许——我用眼尾余光看向河道,五彩的油光覆盖河面,河水被上游的工厂废水染成了黑色,越是靠近,刺鼻的恶臭便越发难忍。 “耍老子?”男人怒喝,大步上前,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捏住我的下巴,几乎要把我提到半空。 他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脸上皱纹狰狞地绽放,两条肥大的嘴唇上下翻飞,唾沫随口臭一起喷到我的脸上:“你爹那个***从前天起就找不见人,你要是不知道,怎么会偷偷跑到车站来?” 窒息感传导至大脑,眼前阵阵发黑,一字一句都说得艰难:“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突然松开手,空气瞬时涌入。双腿软到无法支撑,我靠在河岸的栅栏上,努力地吸气。整个喉咙都火辣辣地痛,每一次的呼吸都像在钉板上滚过。 男人的声音由远及近,却始终像蒙着一层皮一样听不真切:“不知道是吧,行,那他欠的就你来还吧。” “喏喏喏,多好看的丫头……”他咂嘴时露出一条滑腻的舌头,笑得极其下流。我挣扎着站起来,但手脚刚一用力,便被一记重击打倒,再次跌坐下来。 我努力缩起身体,然而他的脸和手仍在接近,逐步靠近的温度将我拉入愈来愈深的恐惧。 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我确信这一点。 他们人太多,我讨不到好。 但总要试试。 我大声呼救,双手抓起掉在一旁的包,奋力地挥舞。 我打向他的脸,抓着包带在身前横甩。 他哼一声,高抬腿踢向我—— 手腕一阵剧痛,背包脱手,噗通落入河中。 我听见各不相同的淫邪笑声,然后是同样大力的两只手分别攥住我的手臂,将我的上半身抬起。 我找准其中一人的裆下踢去,那人惨叫一声,松开手,重重掴下一个耳光。 腥甜的血气在口腔中弥漫,尖锐的耳鸣久久不散。我咬牙忍住强烈的晕眩,解开的那只手抬起到另一个抓住我的人的手臂上,竖起指甲挠了下去。 “*!”那人痛呼,立刻松手。 我用最快的速度爬起来,毫不犹豫地翻过护栏往河里跳。 有人抓住了我的脚,将已迈过半边护栏的我生生拽了回来。 我的额头被护栏的尖角划破,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还挺烈!”不知是谁先骂了一句,几人一拥而上,对我拳打脚踢。 不多时,我倒在地上,呕出一口血来,再没有力气挣扎。 他们又一次拉起我,将我拖进树林深处。 枯枝败叶从我头顶掠过,太阳亦被遮挡。 极度的疼痛和恐惧撅住了我,使我的呼吸凝滞,血液阻塞。 “救命……救命……”嗓子里充满湿黏的血块,呼救也变得微弱。 脑海中只剩下唯一的念头:难道,难道真的逃不掉了吗? … “放开她!!”严厉的喝制伴着急促的脚步声,是阿姐的声音! 从头顶留下的血把视野染红,恍惚中,我看见一群人从远处跑来。 打头的是阿姐,跟在后面的还有那些和我们一起赶集的摊主们。 树林里光线昏暗,大家逆光的身影映在我的眼中,仿佛一幅版画。 “阿姐——”我用自己残存的理智,用自己所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竭力喊道,“救我!!” 第33章 这之后,我彻底失去了意识。 当我醒来时,已是夜晚。我躺在自己的床上,阿姐握着我的手,趴在床边睡着了。 一如两个月前,我守着她的模样。 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疼痛,我盯着长着霉斑的天花板,良久,闭上了眼睛。 一滴泪滚入耳鬓,很快便凉透。 好难 怎么会这么难呢 好累 真的好累 -2010年5月1日- 那些人之后又来过一次,直接追到家里,在里头打砸了一番后发现我们是真的没钱,于是几人带走了家里的四只鸡。猪太重,带不走,他们竟在商量是不是直接杀了拉倒。阿姐拼命拦着,才保住了它们。 临走时,刀疤脸的男人忽然拿小刀割断了鸡的喉咙,用鸡血在我家门上写下几个大字:欠债还钱。 他们走后不久,门外响起了细碎的人声。甚至不必去看,我都能想象出村里人指指点点的模样。想来他们这些日子饭后闲谈不会缺话题了。 对我做的事情并没有给那些人带来多大的麻烦,那天阿姐报了警,他们只是被带到派出所做了次笔录,连罚款都没有便被放走了。 他们就像沼泽地里的水蛭,一缠上便死咬着不松口,非要吸得肚饱滚圆,在人身上留下鲜血淋漓的口子方肯罢休。 肋骨骨折的地方仍在作痛,每一次呼吸仿佛都能感受到肌肉的撕裂。鼻腔里充满血腥味,连咽下的口水都是苦的。 这一次,是真的走不了了。 -2010年5月28日- 虽然差不多痊愈了,干地里的活还是有些勉强。 村里的小孩都躲着我,大人则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下午我照例去表姐家拿作业、给她补课,她妈妈表面上没说什么,我一走出她家大门,毫不收敛的训斥声便传了出来。 看来以后也不用去了。 犯错的、该被人鄙夷的当然不是我,而是施暴者。 可又有谁会在意对错呢? -2010年5月30日- 集市上多了好几家卖竹编的,质量不如我们,但价格便宜不少。生意一下差了大半,半天下来,不仅没接到订单,普通的竹篓子都剩下许多。 我和阿姐商量了一宿,觉得该另找个工作,否则别说还债,利息也付不出。 可是,该去哪儿找呢? 村里只通一条公路,三天来一班汽车,途径几个大村子,连到镇上,再远的便要去镇车站转车。那些男人是镇里新来的一波混混,颇有些关系,没人敢惹他们。因为出了他跑路的事情,他们总在车站附近游荡,手上很不干净,专挑落单的人下手,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已出了好几起事故。 他们像一重重壁垒,将我们的脚步阻隔在两点一线的山林中,再走不出一步。 妈妈说,当你觉得自己被困住时,便去看天空吧,去看那数千米高的云,那三十八万千米外的月亮,一点五亿公里远的太阳,以及要花费成千上万乃至几亿年才能把一缕光送进眼中的星星,那是一个人一生所能看到的最远的地方。与它们相比,地上的一切都是相等的渺小。 可是妈妈,我能看见几百亿光年外的星星,与我无法抵达距此百里的小城之间,并不冲突。 我也是渺小的。 我知道世上多有不平事,但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因为清醒,所以更加痛苦。 第25章 越关山的日记(14) -2010年6月17日- 找到了工作。镇上新开了一家网吧,我在里面做收银。 老板是个胖胖的阿姨,人很好。我第一天上班时什么都不会。她很耐心地教我怎么开机子,怎么用电脑。工作时间是十二个小时,老板说晚上怕有醉鬼,女孩子不安全,只让我上早班和中班。 店面楼上是宿舍,上下铺的六人间,我住在最靠里的下铺。房间很小,但有窗户,不算太闷。天花板上的腻子已经片片剥落,墙角裂开的缝里长满了青苔。好在被子是新的,夜里洗澡也有热水。 工资不多,可是包吃包住,同事们对我也很照顾。虽然辛苦,和从前的日子相比算是天堂了。 阿姐去了镇政府的食堂打饭,她下班后来看我,常给我带饭。 我们并排坐在宿舍床边吃饭,月光透过窗户,把铁饭盒照得反光。 -2010年7月16日- 那群男人来了网吧,要收保护费。和刀疤男对上视线的那一刻,我浑身的汗毛都树立起来。 老板挤开我,让我去里头收拾桌子,自己独自应付他们。 -2010年10月2日- 发了工资,债仍旧还不上,利滚利欠得越来越多。那伙人知道我住哪儿,每到收债的日子就在网吧周围打转,把客人吓跑了不少。 我想走,老板不让,说我一个小姑娘自己出去容易出事。阿姐也不让我操心,告诉我她另有办法。 不知怎的,她说这话时的笑容让我心慌。 -2010年10月10日- 心慌得越来越厉害,夜里被噩梦惊醒,却已忘却了内容。 阿姐不太常来陪我了,她会在傍晚打个电话到店里,或是托人把饭盒送过来。 晚上下班后我去阿姐宿舍找她,她不在,同事说最近都是很晚才回来,不知道去干了什么,身上带股怪味。 “哎小姑娘,”我刚要走,同事叫住了我,“她是你谁啊?” “姐姐。”我答道。 “长得不太像啊。” “不是亲的,”我勉强扯出一个笑,“我们都像自己妈。” “你这么小,怎么不去读书啊?” 我眨着眼,做成失落的表情:“家里……家里没条件。” 同事唏嘘两声,转身从自己抽屉里拿出一小包芝麻糖:“家里炒的,拿着吃吧。” 走出大门,我在巷口的路灯下站了一会儿。怀里的糖被体温融化,黏黏腻腻地贴在塑料袋上。 灯光昏黄,一只毛色灰白的流浪狗从我身边经过,翘起脚,冲着电线杆撒尿。 热风吹来淡淡的骚味,楼上传来铲子和铁锅相碰的声音,有些刺耳。 头顶的光忽然闪烁两下,小狗受惊似的狂叫几声,跑走了。 我穿行在巷子里,吹到脸上的风渐渐冷了下来。 -2010年11月17日- 第十次站在街口,却没有一次拥有踏进去的勇气。 其实不该来的,这里鱼龙混杂,很不安全。小小的一条街里挤着几家红紫灯光的按摩店,最里面的开着一家游戏厅,两旁则是小麻将馆。 我很早就知道这里面都是什么人,是他带我来的。那年我六岁,半夜来了很多警察,他和一个穿得很少的女人被一起带下来。 回去时,我挨了他一顿打,说我不吉利,偏就那一次遇到了扫.黄的。 过去与现实在脑中交汇,第二次踏足这里,心情远比当初复杂。 为什么不进去呢?为什么不让心死个明白呢? 大约是还心存幻想。 以为只要不进去,只要看不见阿姐的身影,就能心安理得地把一切当做自己的幻想。 活在世间的人,只要不低头,就会相信炼狱根本不存在。 夜深了,醉醺醺臭烘烘的男人多了起来。 我该走了。 -2010年12月31日- 今天是阿姐的生日。 我借老板阿姨家的厨房做了一个蛋糕,打算送给阿姐。 我去了阿姐的宿舍,却发现宿舍楼下围了一群人,正一件一件地往垃圾堆里丢东西——那都是阿姐的东西! 我快步冲上去,张开双臂拦住他们:“你们干什么?!” “呐,你就是越相逢那个小.婊.子的妹妹啊?”站在最前面尖嘴猴腮的男人弹掉手里的烟灰,眼睛眯得像蜈蚣,“长得倒标致。” 我狠狠瞪他:“你谁啊?凭什么动我阿姐的东西?” 男人深深吸一口烟,从鼻子里喷出一股白气:“我是她老板!” 他把烟头丢到地上,用脚使劲碾压:“我已经把她开了!” “那个婊.子勾引人家老公,还在外边当……” “你住口!”我厉声喝道,“你这是污蔑!” “污蔑?”男人吐一口痰,睁得很大的眼睛上方浮现三道很深的抬头纹,“人领导的老婆早上都来闹过一场了!你真以为你姐姐是什么好东西吗?” 旁边响起一阵尖锐的笑,紧接着是几道不同的议论声: “婊.子的妹妹也是婊.子,小小年纪的就学会胡搅蛮缠了。” “那种人身上指不定带着多少脏病呢,我们可都是正经人家,怎么能和她住在一起。” “我说啊,早看出她是个不安分的,你看看那长相,不活脱脱一个狐狸精吗?”…… “闭嘴!!”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搅,一股猛烈的火焰在身体里游走,我的脸涨得通红,几近崩溃地叫喊,“你们都给我闭嘴!!” 然而迎接我的只是短暂的停顿和更多的嘲讽:“啧啧啧你看看,急了吧,现在倒知道要脸了,给人家睡的时候就想不起来?” 第34章 “你!!!”我扬起手掌,那一刻真涌起了用力扇下去的冲动。 我忍住了。那人却伸出手,一把将我推倒。 “小姑娘我劝你赶紧滚,别在这丢人现眼,晦气!” 地上很湿,我闻到垃圾腐烂的味道,像我的人生。 我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捡起摔在地上的蛋糕,站起来,抢过他们没丢完的东西,离开了。 手提袋的细绳在掌心勒出道道红痕,后背的压痛则使脚步艰难。口腔里弥散着血腥味,是竭力忍耐的牙齿咬破了舌尖。痛感于我已无足轻重,因为现实远比身体要痛。 给过我芝麻糖的姐姐想拉住我,我躲过了她的手,没有回头。 天上下起了小雨,路上蒙着一层水雾,仿佛走在冰层里。 这个冬天真冷啊。冷到让人活不下去。 -2011年1月1日- 我又去了那条街,是昨天傍晚的事。 蛋糕没完全坏,我把没脏的一半分出来,躲在杂物间里吃完了。 我还是想见阿姐。我想她。 自欺欺人已成了过去。我可以被人奚落,被人咒骂,我可以忍受一切耻辱,可以抛下名誉和廉耻。人在活不下去时,这些东西一文不值。 可是阿姐,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我想见二十岁的你,哪怕一天,一个小时也好,我想你笑得像个孩子。 所以我去了。生平第二次走进去。 我看见你了,穿着鲜艳的红裙子,挽着一个男人的手,站在游戏厅的门前说话。 你也看见我了,我站在雨里,浑身湿透。 你愣住了,男人拉你,你挣开他,冲进雨里。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牵着我冰凉的手,把我带到屋檐下。你脸上的水光在闪烁,分不清是雨点还是泪珠。 “阿姐,”我的声音很轻,“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给你做了蛋糕,可是摔坏了。”我抬头看着你,你的眼里映着我。 想必你也能从我的眼中看见自己吧。我们都有明亮且深邃的眼睛,本该如黑珍珠般闪耀,如今却只剩下空洞。 “那个人,是谁?”我指向等着你的男人。 “游戏厅的少东家,”你答道,“也是……也是放高利贷那伙人背后的老大。” “你——”我的身体猛地抽动一下,过去的记忆汹涌地淹没神志,无数个字词抵在喉头,却像被人紧扼住一般无法吐露。 “我知道,”你抱住我,在我耳边极快地说着,“我知道你恨他们,对不起,对不起……” “但是,但是他答应我,”你抹掉眼泪,把我的手拢在自己的掌中,“只要我陪他,做他的……,我们欠的钱就可以一笔勾销。” “只这一次,”你嘴中吐出一团团白气,呼吸慌乱,“就这一次,你原谅我,原谅我好不好?” “我不是想说这个。”我打断了你,目光落在你单薄的衣衫,以及衣袖之下青紫的伤痕上。 曾经,妈妈的身上也布满了这样的伤。 你答应过我,不会做第二个妈妈。 我拉开袖子,更多的伤口暴露出来,很快被我的泪淋湿。 “阿姐……”我说不出话来,只定定地望着你。 我心疼你,我的心在抽痛,我的五脏六腑都被腐蚀,我泣不成声。 可事到如今,哪里还能回头呢? “阿妹,”你的眼泪一串一串地落下,只是摇头,“我没办法,我没办法……” 如果有的选,谁愿意这样呢? 谁不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谁愿意被人磋磨,被人欺侮呢? 你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我忍得了的,没关系的。” 你的声音软得像天上的云:“这里太乱了,往后别来了,好吗?” 我没有应你,“往后”太远,我不知道它会是什么样。 男人不耐烦了,阿姐追过去,她擦干了眼泪,赔着笑。 她走了,红裙摇曳,在我被泪模糊了的视野里凝成一个明艳的点。 因为没办法。 我们都没办法。 -2011年2月2日- 除夕夜,老板阿姨给我们放了假。 宿舍里的其他姐姐都回家去了,只剩我和阿姐。 烟花把天空点亮,街边铺满了炮竹纸碎,浓厚的硝烟把夜晚凝成稠密的粥。 老旧的窗框没法隔绝冷气,尽管已尽量封堵,仍有几缕寒风灌进房中。 我们挤在小床上,紧紧抱着。我能听见阿姐胸膛里,心脏强有力的跳动。 忽然开始牙疼,疼了一夜。 -2011年2月10日- 十四岁。阿姐买了一双鞋子送给我,还有蛋糕,不是我做的那种只有胚子的半成品,而是有奶油、有造型的大蛋糕。 奶油很甜,可我忘不了它是由什么换来的。 我吃下的每一口蛋糕,踩着新鞋走过的每一步,都是在啃噬阿姐的骨头,践踏她的鲜血。 -2011年4月8日- 坐在医院走廊里,望着倾斜的日光,想象如果躺在人流手术台上的人是我,事情将会如何。 诸如此类的幻想还有很多,比如如果给他们下毒的不是妈妈而是我,如果迈出出卖身体那一步的不是阿姐而是我,现在的生活会好一些吗? 但幻想本身也不过是幸存者对于受害者最无用的一种怜悯。 因为现实就是现实,永远不会随某人的意志而变。 命运如荆棘,我们是笼中鸟。 -2011年6月30日- 阿姐忽然打电话来,叫我复习一下初中的知识。 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我打听到镇中学还有插班的名额,只要走过场考一次试,就可以去读书了。” 她的声音很是激动:“阿妹,回去上学吧!” 我却没能高兴起来:“代价是什么?” 她沉默了,我便明白自己猜对了。 那男人是个精明至极的人,他不会无缘无故帮我们。 我又问了一遍:“阿姐,你答应了他什么条件?” 又是一阵沉默,随后是阿姐犹犹豫豫的回答:“我,我又怀孕了。他让我留下来,等大点了去做鉴定,是男孩儿就生。” 我的眼睛倏地沉下:“我不会去读书的。” “但那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啊!” “别说了,”我握紧拳头,猛地砸到桌上,“我怎么可以为了自己牺牲你的未来?” “而且,”我闭上眼睛,“我早就不想上学了。” “可是,可是我答应过你——” “你也说过,你只是为了钱才跟的那个人,等钱攒够了,我们就一起走!”我对听筒吼着,旁边的客人抗议式地敲打柜台,我无暇理会他。 “阿姐,”我的声音变得强硬,“别让自己后悔。” “想想过去的自己,你被伤得还不够吗?” 对面静了下来,随后响起电话挂断后的短音。 手里的听筒霎时有了千斤重量,要用上全身的力气才能将其放好。 我不该这么对待阿姐的一片好心。但我不后悔。 有些底线是不能被突破的,我已经躺在阿姐的血肉上过了太久,不能再进一步了。 -2011年7月19日- 阿姐打掉了孩子。前不久,男人的老婆找到阿姐,求她把孩子打了。 那是个很瘦小的女人,头发粗糙,面色蜡黄。她没有威胁阿姐,也没有让她离开自己的丈夫,只是流着泪,求她别生孩子。 女人走后的第二天,阿姐独自去了医院。之后,她告诉男人,孩子是不小心跌倒流掉的。 -2011年8月9日- 互联网是个很好的东西,我可以在上面学到很多知识,连历年的高考卷子都可以下载。 同时,也能学到该怎么帮人处理那些隐蔽的、不宜被人发觉的伤。 自从孩子没了,男人对阿姐更狠心了,但在之后,他给的钱也变多了。 -2011年11月25日- 阿姐最近和那个男人来往得少了,大概是他腻了,又找了新欢。 对我们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我和老板阿姨讲好,做完这个月就走。 我们会先到县城,然后去省城,坐火车去,我们从来没坐过火车呢。 我们还要去看海,其实并不远的,从省城出发,坐车只要三个小时。 我们都很喜欢大海,我在电脑上看那些图片,湛蓝的水面,金灿的沙滩,有海风,有水鸟,浪扑在脚背上,一定很舒服。 我想,未来我要住在海边,要有一幢大房子,足不出户就能见到整片海。 未来,我终于有资格再谈未来了。 … -2011年12月1日- 他回来了。 我的“父亲”,阿姐的“丈夫”,欠下高利贷转身就跑,把我们留在绝望里的人,回来了。 他直接找到了网吧,揪住我的头发把我从柜台里拖出来。老板阿姨拦着,他却反咬一口,说她雇佣童工,要报警把她抓进去。 第35章 我坐上他新买的摩托车,十二月底的风从耳边挂过,小镇的楼房飞快地倒退,道旁的景色很快变成了稀疏的平房,随后是无尽的树和草。 村庄一如既往地平静,如蛰伏的巨兽,将我吞吃。 为什么? 为什么总要在希望最旺盛的时候扑灭它? 难道我不配吗? 是啊 我不配拥有希望 第26章 温星河的日记(十二) -2028年5月27日- 参加了电影的首映礼。 虽说之前也看过样片,但在大荧幕上看见关山的脸,感觉还是有些奇异。 我很少写这种风格的歌,也是第一次有机会将自己的声音与关山的脸聚合在同一面银幕里。不得不说,还是挺配的嘛! 电影的色调偏暗,昏沉的光映在银幕外关山的脸上,她看得很认真,很投入,仿佛真的来到了银幕那头的世界,为她们的命运而揪心。 我这人没啥影视鉴赏素养,生平最怕那种云里雾里的文艺片。老妈有段时间很喜欢接这种,还经常在家里放,那正好又是我最叛逆的时候,她一放,我就烦,然后跑出去好几天不回去。现在想想挺对不起她的。 幸好幸好,这部片子我能看懂,而且不知是不是年纪上去,变沉稳了,完全不觉得无聊。 故事发生在偏僻的小渔村,主角是一对姐妹,陈闻莺和秦红叶。两人几乎同龄,从小形影不离。 渔村的生活平静且沉闷,那时岁月艰难,一锅白饭不会吃完一次,要煮了又煮,加上几遍水熬成糊才算寿终正寝,菜色一年到头也不过是各种腌鱼和虾酱。 两人童年时没什么玩乐,倒是很早便学会了赶海,辨别海滩上的大小孔洞。 秦红叶笨拙,总让海鲜溜走,陈闻莺嘴上嘲笑她,却每次都把自己桶里的匀给她。 一天雾气蒙蒙,两人坐在岸边的礁石上,潮水渐渐涨了上来。 “那是什么?”秦红叶忽然指向海面,神色惊异。 “云而已。”陈闻莺撇嘴。 “不对,是云的后面!”秦红叶攥住对方的手臂,“那是——” 天与海的交界处,海水正在倒流,瀑布般向天空中灰暗的云团涌去,如同世界成为封闭的方块,而我们正栖息在方块的底边,仰望天与海的转角。 两个女孩呆住了。 “走!”半晌,陈闻莺突然拉紧秦红叶的手,跳下礁石,双脚踩在及膝的海水里,溅起大片水花。 “去哪儿?”秦红叶跟随她的脚步,追问道。 陈闻莺没有回头:“去看倒流的海!” 大雾天里,渔民是不会出海的。两人悄悄解开了小船的缆绳,向海的方向划去。 离岸越远,雾气越浓,很快便看不见岸上的灯,周遭只剩一片白茫茫。 “大雾像潮湿粘腻的蛇,它勒住我的喉管,挤出胸腔中最后一□□气。 我张口呼救,只吞下一团更浓的雾——四下无人,她消失了。” 画面一转,中年秦红叶敲下最后一个字,怔怔地看着电脑屏幕。眼镜上映出黑色的文字,她的手指悬停在删除键上,迟迟没有落下。 夜色渐暗,她离开桌边,走到阳台上,点起一支烟。 镜头闪回,低矮的石头房、堆积的破渔网、海滩上搁浅的大鱼,随浪飘荡的渔船……所有的物体凝缩成另一幅景象——幽暗的夜里,女人张开双臂,坠入海中。 手中的烟烧到手指,烟头掉到窗台上,滚下,消失不见。 手机嗡嗡响着,接连不断的消息来自丈夫、孩子、情人、编辑。 【离婚协议拟好了,明天过来签字】 【我一个人挺好的,用不着你操心】 【想了很久,我们还是断了吧】 【红叶姐,抱歉哈,这篇可能没法发表了】…… 她走回室内,老旧的阳台门发出嘎吱声响。她坐在书桌上,脚边杂乱地堆着五花八门的书,靠墙的书柜却空置着,只中间一层端端正正地摆满奖杯。 她打开柜门,小心取出中间一座,用衣袖仔细擦拭。奖杯底座上,用金色的字体刻着:《倒流海》。 她把奖杯放回原位,蹲下来,拉开抽屉,从层叠的文件夹底下翻出一本纸页泛黄的小册子,对着一串褪色的字迹,一下一下用力且缓慢地输入号码。 嘟——嘟——嘟—— 忙音持续了一分多钟,“咔哒”,接通了。 对面没有说话。 “闻莺,是我。” 电话那头,没有灯罩的白炽灯忽闪一下,昏黄的光包裹女人的身形,拿着听筒的手背上,粗糙的纹路如树皮般突兀。 “我知道。” … 秦红叶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渔村,住进了从前的家中。 陈闻莺没有孩子,丈夫也早已去世,她便回到娘家独居。老房子的变化并不大,除去加修了电灯和自来水,几乎与儿时无异。 早习惯了城市生活的秦红叶处处别扭,生火时熏了满屋的黑烟,在屋后喂鸡被公鸡追着啄,好不容易杀好的鱼搁在桌上,被不知什么时候溜进来的野猫偷个精光…… 陈闻莺也像从前那样,对着狼狈的秦红叶哈哈大笑。 小时候的秦红叶总是会因陈闻莺的嘲笑而羞恼,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抹眼泪。而陈闻莺也总是因为这事儿被母亲责备,勒令她去道歉。 两人会别扭一阵,之后又和好如初。 “记得吗,小时候我们经常去赶海,”秦红叶指着墙角的红色水桶,“你抓的永远比我多。” “那是当然,”陈闻莺搅和盆里的面糊,舀一勺倒进烧热的锅中,发出美妙的呲啦声,“我从小就比你灵活。” 秦红叶浅笑,眼里闪着期待的光:“那你一定也记得——倒流的海吧。” 陈闻莺没有表情:“不记得,我不记得。” 秦红叶站起来,声音变高:“你不可能忘的,那天的大雾……” 铁铲与铁锅接触,刺耳的声音打断她的话。 “没有雾,也没有什么倒流的海,那都是假的!”陈闻莺端着盘子,厉声道,“现在你给我坐下,吃饭!” 盘子咚地砸到桌面,手指收回的刹那,时空回溯。 六岁,二妹高烧不退,牙关紧咬,连药都喂不进去。 三天后,她死在母亲的怀里。 很快,所有人都忘掉了她的存在,连最疼她的母亲都不再提起。 时间重回当下,如常推移。 已至中年,两人的身上难免有病痛,每天晚上,秦红叶都帮陈闻莺换肩上的膏药,陈闻莺则帮秦红叶按摩腰椎。 被岁月遗忘的渔村平静且安宁,秦红叶渐渐适应了和陈闻莺相处的日子。 摆在窗台上的花从水仙变成了桃花,院里茉莉朵朵盛开,蝉鸣与蛙鸣齐奏,吵得人不得安眠。 采桂花酿蜜,黄叶飘落,秋风愈凉,愈要挤在一张床上,彼此怀抱才能安心。 秦红叶并不死心,没有忘记自己来此的目的,几次尝试提起倒流的海。 陈闻莺始终否认,只一味回溯。 母亲一次次怀孕,弟妹一个个离去。 直至那天—— 十八岁,母亲难产而死。 大雾弥漫,她们跪在床边,向死去的女人磕头。 早已活过了母亲年纪的两人站在窗外,目睹三十年前的痛彻心扉。 那之后,陈闻莺放弃了高考的机会,嫁给大她二十岁的鳏夫,秦红叶考上首都的大学,再也没回来过。 两人的人生就此分道扬镳。 大四时,秦红叶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说《倒流海》,一举拿下了国内含金量最高的文学奖,以一名作家的身份定居在首都。 陈闻莺从没离开过自己的城市,很长一段时间都随丈夫在海上打渔维生,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只是市区的医院。 两人也曾通过话,但她们都默契地遗忘了从前的悲伤,只谈论眼前。 若亲历者也不再提及,任其飘落在记忆的角落,积起如雾般的灰尘,那么过往是否也会像那倒流的海,成为一场不知真假的幻梦? … 故事的最后,两人回到了最初的海滩,是秦红叶的母亲自杀的地方,也是她们见到倒流海的地方。 她们像儿时那样,搭上小船,向大海划去。 云开雾散,她回过头,她还在身边。 天亮了。 … 电影的名字也叫《倒流海》。 究竟有没有倒流海呢?没人敢轻下定论。 究竟什么是倒流海呢?是不能遗忘的过往,无法逃脱的悲伤,不甘命运的反击,还是某种噩耗的暗示?每个人心中都有不同的理解。 而作为一个俗人,我只想说:感谢各位主创把结局改成了he! 在最初一版的剧本里,倒流海又出现了,陈闻莺独自出海,彻底消失在雾里。正如故事的开头,秦红叶写下的文字。 第36章 我并不知道改剧本具体是谁的主意,两版结局也的确各有千秋,但是我打心底里不希望她们的人生就这样落幕。或许,她们并不只是一部电影中的虚构人物,某个平行时空中,她们也在好好活着。 文字与镜头短暂地突破了世界之间的隔膜,向我们展示了她们生命的一隅,但当故事步入尾声,她们仍有继续向前的希望。 另外的,就是我的一点私心。 虽然我爸健在,老妈老爸的感情也很稳定,这么做有点儿不道德,但是——秦红叶和陈闻莺,以及岑芸和贺南晴真的很好磕! 谁会不喜欢自家cp的he呢! -2029年6月10日- 老妈和贺阿姨的cp上了热门。 我就说她俩好嗑吧。 自己动手给她们剪了一段cp向,关山路过看见了,表情很复杂。 “你,你开心就好……”她扶额苦笑。 她走出两步,又倒回来叮嘱道:“记得换个号发。” “放心!”我昂首挺胸,“我小号可多了。” “哦?”关山的眼神变得玩味起来,“这我倒是不知道。” 她走近我,手撑在桌上,俯下身,鼻尖凑到我的脸侧:“有没有什么……我不能看的东西?” 我本想坚定回答“没有”,转念一想,真记起我有个小号的收藏夹里全是……绳艺教程 “咦?”关山的呼吸一顿,“真有啊?” 我的脸霎时通红。 “那个,关山你听我解释!” 我赶忙举起双手,然而支支吾吾了一阵,实在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掏出手机,登录小号,视死如归地拿给她看。 关山接过手机,我仔细观察她的反应,先是疑惑,然后——变成了忍俊不禁? 站着笑还不够,她还拖来椅子,坐着,一边笑,一边拿出手机翻。 她把手机递给我,这回轮到我傻眼了:居然……有好多重合!? “我们两个啊,”她抬头看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2029年6月15日- 我妈转发了我的视频?!! 连夜跑去s市给我爸负荆请罪还来得及吗? -2029年6月22日- 塞满账号后台的不是催更私信了。 求求你们别再问她俩是不是真的了! -2029年7月2日- 不是,为什么她们要在文狸x关山的cp向视频底下@我啊???? 这是我拉娘配的报应吗? 忽然就共情了老爸(虽然他比我大度得多,我妈拍戏这么多年,合作过不知道多少人,他也从来没别扭过)。 不行,赶紧拍两条视频秀一下。 看清楚没!这是我老婆!我的! -2029年8月15日- 《倒流海》正式下映,总票房超过20亿。 因为篇幅的限制,关山在正片中的戏份并不多,但她仍然凭借靳夏这个角色获得了相当的关注,有了自己的粉丝群体。 现在网友们的考古能力非常恐怖,关山没有在网上分享自己生活的习惯,是个典型的潜水怪。但她在我的账号里出镜多次,自己的账号虽然很久不更新,但仍能正常访问,且粉丝不少。她们便通过这些顺藤摸瓜,几乎推导出了她的整个生命轨迹。 甚至有人晒出了关山十几年前在s市打工的旧照,连她自己都要辨认好久才确定真是本人。 从旁人的眼中重新认识关山,越是翻阅,就越觉出她这一路的艰辛。 十六岁外出打工,在城市的夹缝里生存。她刷过盘子,送过外卖,搬过水泥,在电子厂里打过螺丝,在写字楼里扫过厕所。十九岁,通过自考上了专科,之后升上本科。二十一岁,抓住短视频起飞的风口,作为睡前故事博主收获百万粉丝。二十四岁,考上m大的研究生,一路读到博士毕业。 十六年前,那个名叫王盼仔的女孩一无所有,但她从来没有放弃过向上攀爬,十六年后,她成为了人们眼中闪耀着的越关山。 这是一条很长也很难的道路,仅是目睹便已使人喟叹,而我的关山,征服了它。 -2029年10月12日- 长尾效应是好事,但是——我真的不想每次和关山出去都被人围观了啊啊啊啊啊 -2029年11月19日- 第一次到颁奖现场。《倒流海》一共拿了七个提名,老妈和贺阿姨一起得了最佳女主。 她俩接下去可有得忙了。我也有得忙了,因为我得了最佳音乐的提名。 后悔了,当初就不该心软答应老妈帮她们写歌。 第27章 温星河的日记(十三) -2029年12月2日- 我居然三十三岁了! 最近总觉得时间比从前过得快多了。关山说,这是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人脑对于记忆的敏感度也在下降。 打个比方来说,当我们五岁时,新增的记忆占全部记忆的比重是20%,而当我们三十岁时,过去一年所提升的比例就降到了3%。而那其中更有许多重叠的日常,大脑并不将它们存入记忆,只记录新鲜事物,因此实际的比例会更低。 如此一来,自然便觉得时间比小时候走得快了。 -2030年2月3日- 每年都写一遍春节,每年都是在差不多零点时开写,快成肌肉记忆了。 总而言之,忙碌了一年的老温师傅和小温师傅终于有了休息的机会,和我们一起去度假了。 今年没有无聊的压岁钱极限拉扯环节,他们换了个办法,把m市的两套房产过户给了我和关山。 大概是全国最贵的压岁钱了。。。。 -2030年4月1日- 三年过去,捡回来时只有老鼠大小的蛋挞也慢慢长成了大猫猫,象征她步入壮年的标志是:饭量有了显著提升。 老师这团重达十二斤的白色椭球体到底是谁家孩子啊?不会是我们家小蛋挞吧,不会吧不会吧? 更可怕的还在后面,我妈丝毫不觉得她可爱的小孙女和三年前相比有什么变化,总要把猫抱在怀里。 如此行为的结果是——她肌肉拉伤了。 -2030年6月10日- 天杀的今天怎么这么热! 穿着西装站在露天舞台上,完全是靠信念才没有当场撅过去。 我的同行们都是铁人吗? 但下台后关山给我擦汗附赠亲亲。值了! -2030年9月7日- 和关山去了一个刚开发没多久的湖边划船,划到湖中央时忽然下起了大雨。 雨点如子弹般密集地打下,我俩什么都没带,连顶件衣服在头上挡雨都不行,唯一能做的是拼了老命地划桨。 人慌起来反而笨手笨脚,我们顶着让人睁不开眼的大雨瞎划了一阵后,居然还比之前离岸更远了。 船中的积水很快漫到脚踝,湿透了的发丝紧贴着脖子,好像女鬼阴冷的手指。 “再这么下去船会沉的吧!”我扯开嗓子道。 “那我们就得游回去了!”关山也喊道。 岸上有人在冲我们挥手,但我们实在漂得太远,根本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雨滴打在湖面上,细密的水珠在空中悬停,形成了朦胧的水雾,能见度变得越来越低。仿佛被世界排斥,只剩下一艘岌岌可危的小船容纳我们。 明亮的闪电穿行在云中,霎那间将整片天染成了白色。紧随其后的是巨大的雷声,如一颗炸弹在耳边爆炸。 在这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相较于自然的渺小,我几次尝试冷静,几次败于无法控制的恐惧。 怎么办?湖岸究竟在哪个方向,湖水有多深,水面下是否有漩涡,头顶的闪电是否会劈下,我们的船能否撑到雨停……许多个问题充斥着我的大脑,不知该先思考哪一个。 忽然,关山抓住了我的手,我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迅速驱散了雨水带来的寒意。 雨水不断地灌进眼中,我艰难地撑起眼皮,与关山对视的一刹那,我明白了她的打算。 “三、”无孔不入的水珠滑进嘴里,我尝到苦涩的尘土味。 “二、”她加入了我的倒数。 “一!” 相扣的手上同时亮起金色的纹路,下一刻,雨声与雷声消失,干燥的温暖包裹住全身,淡淡的花香钻入鼻间,明亮的灯光驱散恐惧。 “啧啧啧,”吊儿郎当的声音率先响起,过了几秒,秦光霁才拐角处转了出来,“你们这是……跳湖殉情了?” “穿着衣服游了个泳罢了。”我扯扯嘴角,动用管理员的权限给自己和关山加上干燥buff。 “外面下暴雨,我们被困在湖中央,进来躲一下。”关山正经解释道,“没有条件避开人,但当时能见度很低,应该不会有人见到我们凭空消失。” “没事儿。”秦光霁摆手,“最多也就是找你们拍一期《走近科学》而已,我其实还挺想知道那些专家会怎么编故事的。” 我左右看看,觉得这里和之前有点不一样了,稍稍回忆,发现是旁边多了一个花架,明明只长了一株植物,开出的小花都是水滴状的,很透的幽蓝色。叶片是嫩绿色,并不繁茂,只点缀在花朵中,若不细看,会误以为它也是花的一种。 第37章 “这花好像从来没见过,副本里搞来的?”我走过去,想用手触摸花瓣。 “别——”秦光霁的话只说了一半。 指尖与花瓣相碰的一刹,硕大的电火花伴随着噼啪声炸开,钻心的疼痛顺着手指直达大脑,我被后坐力弹到五米开外,大脑嗡嗡地响。 “碰……”我茫然地盯着秦光霁,感觉他的脸上正在不断地冒出金星。 关山赶忙扶我,秦光霁无奈地解释道:“我在试验新的身份识别系统,你们的信息还没有被录入。” 我咳嗽两声,感觉自己的喉咙里堵塞着一团焦土:“你往家里搬这种等级的危险品之前能不能通知一下我们?” 秦光霁转一圈眼珠,心虚道:“这不是刚装上,没来得及嘛……” 我咬牙咽下脏话,捏紧拳头,然后向他摊开:“这是工伤,得赔!” “啥?”他怪叫一声,夸张地打量我,“你觉醒黑心资本家血脉了?我看上去很好宰吗?” “我不管,”我一屁股坐沙发上,翘起腿,“你要赔我精神损失费。” “是吧,关山,”我对关山挤眉弄眼,“那东西打得可痛了,现在还在脑瓜子还嗡嗡的呢!” 关山扶额,违背良心一般点头:“是是是,你说得对。” “你们——”秦光霁的手指在抖,怒气从鼻孔里喷出来,“怎么忍心欺负我一个弱小无辜可怜连个实体都没有的牛马?” “啊哈!”我得意挑眉,“谁让你没有对象帮忙呢!” 一听这话,秦光霁的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可偏偏他又没法反驳,于是也一屁股坐到我的对面,九十度扭头不看我。 “两位,请问你们今年上幼儿园了吗?”关山站在我俩中间,看我们的眼神完全像看熊孩子。 “还没有哦~”我故意夹着声音回答,拉住关山的手臂,撒娇似的晃悠,“好心的姐姐,你愿意带我走吗?” “噫——”秦光霁使劲揉搓双臂,一幅见了鬼的表情,“你真的恶心到我了!” 我轻蔑一笑,对他做个鬼脸。 他挥手调出外界的画面,拍到我眼前:“看见没,外边雨停了,赶紧走,我这儿不接收小孩儿和装小孩儿的恶心大人!” 我拉着关山的手站起来,临走时不忘留下一句:“精神损失费,我可记着呢!” 他没理我,化作一道流光消失了。 回到现实,雨已经停了,船底的积水也消失不见。雾散去后,我们才发现其实自己离岸边并不远,只需要划几桨便能抵达岸边。(当然,这其中很可能有某人的助力) 我们顺利下了船,租船的摊主守在岸边,表情像是快哭出来了。他眼睛睁得很大,直到我们的双脚都踩上陆地后,才捂着胸口闭眼长出一口气。 雨虽然停了,但天空仍是暗色,我们站在岸边,牵着手慢慢往回走。 没走出几步,后边传来摊主的嘀咕声:“咦?那么大的雨,船里面居然还是干的?” 我们相顾一笑,默契地眨一下眼。 雨后的树林不大安全,只需要一阵微风就能把存在叶片上的水珠晃下来,噼里啪啦地再下一场小雨。我们绕了些路,找了条居高临下的小路,远远地能看见停车场。 路只是两片草坪之间一条条石板铺成的窄道,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行。关山走在前面,我跟着她。 我低头看路,走着走着,关山忽然慢了下来。我一不小心撞了她一下,赶忙给她揉搓,她也没反应。 我刚要发问,她转过身,面对湖的方向,皱着眉,咬着下嘴唇,一幅沉思模样。 “星河,”她轻轻拉我的手,“你刚刚在游戏里……”她欲言又止。 我眨眨眼,以为她是要问我精神损失费的事,便摆手道:“那就是犯个贱和他耍耍嘴皮子而已,以我俩的记性,下次进去的时候肯定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啦。” “不是说这个,”关山摇头,“我是在想那些花。” “花?”我仔细回忆了一下那盆杀伤性武器的样子,“看形态应该不是咱们这个世界的本土物种吧,难道关山你有印象?” “没有,”关山摇头,“但是那花有点古怪。” “嗯……”她面露难色,“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那不只是识别系统那么简单。” “那下次去问问呗,”我没有太纠结,“他没必要瞒着咱们。” “嗯,”关山微笑,轻声说,“好,下次去问。” 虽然听她的语气,并不对获知真相抱太大的期待,只是随便顺着我的话往下说而已。 我依然没法跟上关山的脑回路,很多时候,我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到两层的事情,她早已看透了五层。从这个角度来看,我远远谈不上了解关山。 但爱人和知己并非完全的同义词,没有人能完全读懂另一个人的内心。我们能做的,是尽自己所能地理解并支持对方,宽慰她,保护她。 再说,我也不笨好吗!关山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想得太多,且总爱把事情积压在心里,轻易不愿吐露。 “好啦,别想了,他又不会害咱俩。”我抱住关山的手臂,亲昵地贴着。虽然我总是和秦光霁拌嘴吵架,他那人有时也很不着调,但他本质上是个善良且温柔的家伙,信他会害人不如信蛋挞会开战斗机。 “晚上想吃什么?”我欢快地问关山,“在家吃还是出去吃?” “在家吧,”关山没有犹豫,“我做。” “好耶!”我小小地欢呼一下,几乎把自己粘在关山身上,“那我要吃锅包肉!你做的比饭店里好吃!” “好好好,”关山侧过脑袋看我,继续问,“还有吗?还有什么想吃的,今天都满足你。” “唔……拔丝地瓜!” “没问题。” “我还想吃螃蟹!现在大闸蟹应该上市了吧。” “行。” “还有……” “停!咱们只有两张嘴和两个胃,再多就要浪费了。” “哦……有道理。” “那我再加一个,就一个好不好?” “什么?” “焦糖布丁!” “晚饭后给你做。” “啊啊啊啊关山我爱你!” “嗯哼,我知道。” 走着走着,云便散了,阳光照在水面上,耀眼而温暖。 -2030年10月26日- 罕见的秋台风登陆了m市,自天亮后,天空中便聚拢了整片黑云,仿佛从天而降的五指山,要把我们全部压倒。 风的声音像极了洞箫,将树木吹成清一色的大背头,不时有不明飞行物掠过窗外,除了枯枝残叶,竟还有一只大青蛙。 蛋挞第一次见这种阵仗,起先风没那么大的时候还蹲在窗边张望,一根被折断的树枝忽然拍到玻璃上,把她吓得弹射起步,跳高一般地头朝下戳进关山怀里,再也不敢往外看了。 台风过境一段时间后,风力减弱了,但雨仍然没停。关山把蛋挞放到我的怀里,走到落地窗边,拉开窗帘,将手贴在玻璃上,静静地站着。 我遥遥看去,见外边的院子已是一片狼藉,满地都是被风吹落的草木残骸,还有些不知从哪里飘来的垃圾。 关山站了一会儿便把窗帘拉了回去,走回我身边坐下。 她的手变得很冰,甚至细微地颤抖。蛋挞踩着我的腿过到她身上,她便把手垫到猫肚子下,用猫的体温暖手。 “别怕,”我安慰她,“只是大一点的风雨而已。” 关山点点头,往我这边挪了挪,把头靠在我的肩上。 我搂着她,很快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她睡着了。 我听着外头的风雨,数着关山的心跳,不知怎的,突然觉得这偌大的房间空得让人害怕。 于是我将关山搂得更紧了,她的鼻息喷在我的脖子上,驱散了我心中的不寒而栗。 明明只是一个台风而已,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2030年12月29日- 昨天半夜我起夜,发现关山坐在床边,身体蜷缩着。 “怎么了?”我从后面抱住她,“睡不着?” “嗯。”关山攥着我的手,掌心潮湿,“心慌。” “你继续睡吧,”她松开手,转向我,“明天不是还要早起嘛。” “可是你……” “我没事,可能是下午的茶太浓了,现在有点亢奋吧。” 她几乎是把我按回了枕头上。 我的确困了,大脑无法维持思考,没多久便睡了回去。 第二天闹钟响时,关山已经在楼下吃早餐了。她看上去精神很好,不像失眠的样子。 难道昨晚的事情只是一场梦? -2031年2月4日- 关山把手机落在客厅里,我替她接了一个陌生电话。 对面是一个年轻男声:“越关山堂姐,还记得我吗?” 我登时眉头紧皱,一想起这称呼背后代表的家族,心中便警铃大作。 第38章 “她在忙,你哪位?”我用冷淡的语气答道。 “你是她谁?”对面又问我,语调很不客气。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没事的话我就挂了。” “等会!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你让越关山自己来听电话。” “我说了,她在忙。你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说吧,我转告她。”我不想让那些人和关山再有一丝一毫的接触。 “不是你到底谁啊?我是她堂弟,这是我们的家事,轮得到你管?”对面忽然吼了起来。 我把电话拉远,刚要回嘴,手里的手机忽然被抽走了。 我回头一看,是关山。 “我是越关山,你找我有什么事?” “关山……”她举起手指示意我别说话。 “王坤鹏,好久不见了。”关山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最近怎么样,还在做健身教练?” 她和对面寒暄了几句,听上去似乎关系没我想得那么差。 “你大费周章地找到我的号码,不是想跟我叙旧的吧?”关山话锋一转,眼神随之锋利起来。 对面不知说了什么,关山忽地一顿。 她下意识地捂住嘴,牙齿衔住手背的皮肤,留下一排很深的牙印。 我赶忙上前拉开她的手,用自己的掌心捂住。 “你,你说什么?” 她靠上墙,抬头看灯,脚后跟不住地踢墙。 “我……”她的眼眸垂下来,睫毛的阴影使我看不清她的眼神。 足足迟疑了十几秒,她才回答道:“我会去的。” 她抬手抓住头发,眼睛紧闭,一幅竭力克制的模样,声音却没有丝毫变化:“我知道怎么去。” “嗯,我明白。” 说完,她挂断了电话。 她的脚步踉跄一下,我赶忙扶住她。 “怎么了,他说了什么?”我问。 她却躲开我的手,顺着墙壁滑下去,坐在地上。 她曲起膝盖,埋着头,肩膀耸动着,不知是哭还是笑。 半晌,她开始看我,眼眶很红,嘴唇却是上翘:“星河,他死了。” “我的……父亲,他死了。” 第28章 越关山的日记(15) -2012年1月2日- 为什么不逃呢?为什么总是抓不住机会呢? 为什么总是这么没用?自己是废物也就算了,还要连累阿姐。 阿姐回来了,一群人围着她,美其名曰“劝回来了”。 无法用言语形容我此刻的心情,愤怒、憎恶、悲哀、讽刺,甚至还有一丝猜测被验证后的欣然。 他能带回我,他的“女儿”,自然也不会放过阿姐,他的“妻子”。 为了“劝回”阿姐,他几乎发动了村里所有的男人。 其实大家都明白他因为什么才跑路,也知道为了还债我们有多难过。大门上用鸡血写成的大字至今仍有痕迹,那段时间甚至没人敢走我们门前的道路。 可是如今,他们仍然乐于攻讦她,唾骂她伤风败俗,指责她恩将仇报——他可是帮她办了亲妈的后事啊,不报恩便算了,怎么有脸跑呢? 其实阿姐是能离开的。 那天,我被他带走的那天,她可以走的。可是她没有。 因为我们约定过,要一起走。 她留下来,等着我逃出来,等到的却是气势汹汹的村民们,将她带回地狱。 像我这样的人,除了当别人的累赘,还能做什么呢? 妈妈如此,阿姐也是如此。 你们为什么要在乎我呢?我是他的女儿,我身上带着他的基因、流着他的血脉。你们为什么不厌恶我呢? 为什么……要为了我放弃自己的美好呢? -2012年1月8日- 阁楼冷得像冰,很久没晒过的薄被散发出浓郁的霉味,我裹着它,觉得自己像一只长了霉的橘子,在阴暗中暗自腐烂。 楼下传来不堪入耳的声音,我紧捂住耳朵,用后脑撞击墙面,以晕眩抵抗心尖的剧痛。 月亮好圆啊,光透过窗缝,连地面也在反光。 活在阴沟里的我们,怎么配拥有这样明亮的月华呢? -2012年1月10日- 天气很好,但再暖的阳光也驱不走内心的寒凉。 表姐来看我,隔着上了锁的大门,透过门缝看见我眼底的乌青,她吓了一跳,问我怎么了吗。 我当然没事,我没有被打,也没有挨饿,受到的最大的委屈也不过是被子没法抵挡夜里的冷气,打了几个喷嚏,流了些鼻涕。 我很好,真的很好。 我只是……该认命了。 -2012年1月20日- 夜里又下了一场大雨,外头的路被冲垮。过年期间,没人修,不知要坏上多久。 他被迫留在家里,坐在火塘边,一根一根地抽着烟。 我在网吧打工,认识了很多烟的牌子。他抽的已经是中上等了。 他哪里来的钱?我问过阿姐,他们把她带走时没有发现她的存折,他用的不是阿姐赚来的钱。 这些时间他在外边都做了些什么?他又为什么要回来? 我对此一无所知,并且明白哪怕问了也不会得到答案。 他变了,笑得比从前多了许多,但眼里总透着狡诈。 如果说过去的他是一头熊,直来直往,只顾自己爽快,没钱了就要,不给就打,那么现在的他就是豺,会表面关心阿姐,话里话外却都在问她有没有藏钱,警告她不准动歪心思。 -2012年1月31日- 路还没有通,因为早已习惯了和阿姐相伴,和他共处的时光变得格外难忍。 -2012年2月8日- 他已经不常去赌了,喝酒也变得节制。我当然不觉得他是改好了,可是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我尝试看清他,但对他过去一年多经历的缺失使我无法掌握他的内心。 他不让我们出门,像锁住两只鸟一样锁住我们,却又不再对我们挑刺,不再打骂,甚至允许我在家看书,不再对阿姐施暴。 有时候,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仿佛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一件货物。 我的心里忽然萌生一种恐怖的猜测。 我祈求这不是真的。 -2012年2月23日- 阿姐怀孕了,又一次。 他格外高兴,甚至说这孩子是上天补充他的礼物。 究竟是怎样狠心的上天才会将女人的痛苦包装成礼物,送给一个亲手杀死自己孩子的人? 我不希望这个孩子出生,不希望它生在走不出的山里,不希望它重蹈我和阿姐的覆辙,不希望它睁开眼看到的是这样荒谬的世界。 但我没法改变什么,他要孩子,阿姐能生孩子,仅此而已。 世界并不公平,从来没有公平过。 -2012年3月5日- 惊蛰,闪电划破天空,乌云笼罩天穹。空气潮湿,头顶的雷声使人喘不过气来。 阿姐一夜未睡,她一躺下就烧心,只能坐在床头,不时扒到边上,一阵阵干呕。 雷响了多久,她就坐了多久。我睡在她身边,本想一直陪着她,不知不觉间却在伏在她的腿上睡了过去。 直到天缓慢地亮起,屋外公鸡啼鸣,我才醒了过来。 一睁开眼,便是阿姐疲惫的脸。她的脑袋歪在一边,眉毛仍未舒展,挤在脸上,像两条快要相会的毛毛虫。 我坐起来,一手垫在她的脑后,小心翼翼地让她平躺。 她仍旧睡着。我伸出手,用指腹一下一下地抚平她脸上的褶皱。 抚平,皱起,再抚平,再皱起。我重复着没有意义的动作,静静地端详阿姐的脸。 阿姐的脸比从前光滑,可是嘴角的笑意已消失不见。 她太累了。白天要干活,晚上睡不好,食欲衰退到连半碗饭都吃不下,而且很快便会将它们全都吐出去。 阿姐肚子里的,是和我同属一脉的血亲,我没法爱它。 可我不希望它消失,因为那会给阿姐带来更多的痛苦。 我只希望时间快点过去,它快点出生,快点长大,快点懂事,不再需要谁来照顾。 书里总说母亲伟大,总是歌颂母爱,可若换作他们自己,是否会愿意承担这样的责任呢? 如果孕育的代价是折损另一个生命,那么怀孕本身是否值得被如此歌颂呢? 这不是现在的我该思考的问题,它们离我的世界已经太远,不论结论如何,都是徒增烦恼。 现在的我,只希望阿姐的痛苦早点过去。 -2012年4月20日- 今年的雨水格外丰沛,从惊蛰到谷雨,一个多月里只见过两次太阳。 今天是第三个晴天。我把椅子搬到太阳下,铺上薄毯,让阿姐坐得舒服些。 他不让阿姐再做竹编生意,很快也不再给大门挂锁,随着阿姐的肚子一天天隆起,他对我们的约束也在一天天放松。我仍然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做什么,或许这个孩子让他意识到自己真的要做父亲了,以孩子的视角肆意活了四十年的他终于醒悟过来,要好好挣钱了。 第39章 或许吧。虽然希望微小,但总要相信。 阿姐的肚子已经有了明显的隆起,书上说,这时候的孩子已经有一个苹果大小了。 我将手搭在她的肚皮上,肚子随着呼吸平和地起伏着,完全想象不到此时的内里竟潜藏着一个已成型的生命。 它让阿姐夜不安眠,让阿姐不思茶饭,让阿姐日渐消瘦,仿佛一只寄生兽,蚕食着她的血肉。 奇怪的是,从前妈妈也怀过孕,我的记忆中却并没有留存她的这些变化。 与其说是我长大了,不如说,因为失去过,所以懂得了反思。 我的妈妈也是经历过相同的折磨才生下了我。当她怀上我时,她会想什么呢?我想,她一定憎恶过我,视我为耻辱。她或许尝试过扼杀我,用尽手段摆脱我。 我的出生是一场暴行的见证。有人说,孩子是无辜的,可以这种方式得来的孩子,作为罪恶的成果降生的孩子,真的完全无辜吗? 我讨厌孩子,不仅因为它给母亲带来的痛苦,更因为厌恶以如此途径获得生命的自己。 太阳消失了,空气又变得潮湿,我呼吸不过来。 -2012年5月20日- 出去捡柴火,远远看见一朵很艳丽的花。走近才发现,那花是长在一个无名坟墓前的。 风雨反复冲刷,几年前高高隆起的土堆变得低矮了许多,或许曾经有过墓碑,但如今已不知姓名。 这样也好。因为若有墓碑,一定会写着她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现在,她只是一缕没有牵挂的孤魂,她可以是任何人——只属于自己的人。 阿姐的口味变了,从前她爱吃辣,如今则闻不了一点辣味,连尝到菜里的姜味也会反胃。 他很讨厌阿姐在他面前干呕,却碍于她的身体不敢对她动手,于是每次都摔筷子走人,自己回屋里生闷气。 我很乐意见到这样。 忽然对这个孩子有了一丝的感谢。哪怕明白他并不真心爱护阿姐,只是把她当做承载孩子的容器,但在此时此刻,她们是一体的,他对孩子好,也就是对阿姐好。 这是一种精神胜利法,是在逃避现实,扭曲真相。 可我又能怎么办呢?人活着,总要学会欺骗自己。 -2012年6月5日- 阿姐夜里经常抽筋,床太小,她的脚撞到我,我一下清醒,起身帮她揉腿。 黑暗中,我看见阿姐满是汗水的脸,黝黑的眼睛里写着疲累。 她有多久没睡过一个整觉了?我都记不清了。 -2012年7月7日- 感受到胎动,像隔着鞋面摸翘起的脚趾。阿姐说,夜里它动得更多,还会向上踢,踹得她胸口疼。 十五年前,瘦弱的妈妈也曾感受过这样的疼痛吗?那时候的我,也会在她的腹中拳打脚踢,搅得她难以入睡吗? 妈妈…… -2012年8月23日- 肚子越来越大,阿姐却越来越瘦。肚子上布满深色的纹路,脚肿得没法走路,皮肤蜡黄,脸颊长满大小不一的斑点。 阿姐经常觉得喘不过气来。别说干活了,从房间走到院子这一点距离都会大喘气。 昨晚几个亲戚来家里吃饭,明知道她如此难受,非但不体谅,还对她呼来喝去,一幅理所当然的模样。 他们说:又不是没见过怀孩子,人家媳妇快生的时候都在地里干活,肚子顶得腰都直不起来,也没喊过累。哪有这么矫情的人,生个娃还把自己当王母娘娘了。 阿姐没有心力和他们争辩,我想反驳,却被她拦下。 阿姐用眼神示意我回去,自己赔着笑跟他们说抱歉。 我回到厨房,将剁好的肉馅又在砧板上细细砍了一遍。 他们围坐着,没有给我和阿姐留位置。烟灰落了满桌,晚风送来酒臭,阿姐猛地弓身,呕得撕心裂肺。 酒桌上的喧嚣停顿一瞬,他恼起来,拍桌子厉声呵斥我们,叫阿姐滚远点。 我冷冷看他一眼,没有说话,扶着阿姐默默离开,坐到门外的树下。 这里的风很平静,热力散去,空气里充满树叶的清香,夕阳落在我们背后,天空是血红色。 阿姐的呼吸缓和下来,但不知为何,我的心跳迟迟无法降下。 肠胃一阵阵痉挛,涌上心头,变成一串串酸痛。 我闭上眼,企图让自己沉入自然的世界。 然而仍未能摆脱内心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阿姐坐着睡着了,她的头靠着我的肩膀,温热的呼吸喷洒在皮肤上,均匀却虚浮。 她太累了。 第29章 越关山的日记(16) -2012年9月22日- 早晨时分,阿姐开始阵痛。起初只是腰酸,她便回屋躺下,以为休息一会儿会好。 到中午时分,疼痛迅速加剧,她躺在床上一句话说不出来,汗水浸透了床单,紧咬的嘴唇渗出丝丝血迹。 阿姐是很能忍痛的,哪怕到了这时,也没有喊一声。直到我走进屋内,发现她晕了过去。 我用力晃她的头,让她清醒过来,我看见她身下正在汩汩流出透明的液体——那是羊水。 我的第一反应是要带她去医院。 他不在,不知去了哪里,外面空气炎热,灼得我头脑发晕。 我去敲门,挨家挨户地敲,求他们把阿姐带出村子,带去医院。 没有一个人答应我。 他们说,羊水不吉利,会脏了他们的车。 有人给我指了条路,让我去隔壁村找一个姓刘的奶奶,她是个老接生婆。 头顶被太阳晒得刺痛,我踏上热浪中扭曲的小路,没命地奔跑。 半个钟头后,我找到了她。 我带着她往回走,她年纪大了,走得很慢,我心急如焚,一个劲地催促,她却走得越来越慢。 我背着她走完了最后一段路,等回到家时,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打开屋门,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阿姐没有再晕,因为剧烈的疼痛不断地搅动她的神经,连晕厥都是奢望。 接生婆查看了阿姐的情况,说下口已经全开了,能看见孩子的头。她问阿姐是什么时候开始痛的,我报了一个时间,她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生得太快是件极危险的事情。 她让我去准备热水和剪刀,我飞快地冲出去,等回来时,看见她涨红了脸拼命用力,额头根根青筋暴起,眼里全是血丝。 她终于喊了出来,撕心裂肺地咒骂,仿佛要将过去所有的委屈都掏出来,狠狠踩碎。 我看见她在笑,那笑容被疼痛扭曲,但仍是笑。 她在笑什么? 明明那么痛,为什么还在笑呢? 我攥着她的手,附和她的只有眼泪。 我扶着她,企图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也在心里斥责这个孩子:你快出来啊!你忍心折磨你的妈妈吗?你知道她为了生下你流了多少血多少汗吗? 你出来啊! 你为什么不出来啊! 仿佛上天真的听到了我的声音,孩子不久便出来了。 接生婆说,是头胎里她见过最快的一个。 她给孩子剪脐带,给他擦身。是个男孩,头发很多,脸通红,浑身皱得像老头,哭得像小猫。 是阿姐的孩子啊 是阿姐精疲力尽,却还要伸长了脖子去看的孩子啊。 我把已经包好的孩子放到她眼前,孩子闭着眼睛,没有回应她的呼唤。 此时,是下午三点整,离阿姐开始阵痛只过去了六个小时。 屋里仍然很热,外头的阳光也没有消散,一切都那么像夏天。 阿姐忽地打了个寒噤。 “怎么了,冷吗?”我问道。 阿姐摇头,张开嘴要说点什么。 可她突然惊叫了一声,眼睛瞪得滚圆,原本握住我的手登时松脱。 “救——”一个未完的字从她仿佛被谁掐死了的喉咙里漏出来,她向上向里抓挠着喉咙,脸霎时变成青紫色。 她的嘴里发出咔咔的声响,如同生锈的齿轮在摩擦,她的身下溢出大量的血液,颜色浓得发黑。 “阿姐!!”我惊恐地扑到她身边,扭头发现接生婆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无边的恐惧轰然涌上我的大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浑身的力气都在阿姐一阵阵癫痫般的抽搐中散失,我瘫坐在地上,强烈的耳鸣取代了一切声音。 到底怎么了 她怎么了 为什么会这样 我该做什么 救命 救命啊 救命啊 救命啊!!! “救命啊!!!”我尖声大喊,想冲出去求救,刚一动身,我发现阿姐的手正在空中挥舞,她想抓住我… 我涕泪横流,我匍匐着,捏住她的手,从没有这么冰冷过的手 我感受到她的力气正在消失,她的温度正在消失,她眼里的光正在消失,她的一切都在我的手中消失。 第40章 她在消失! 我的一切思考都已停止,唯一余下的是:她要死了。 眼泪很快模糊了视野,我使劲抹干它,努力看清阿姐的脸,可它们还是不断地涌出,我着急,我恐慌,我愤怒,我绝望,我的每一口呼吸里都充满了血腥。 我被从人间揪出,被浸泡在地狱的血池里,萦绕在我周围的不是空气,而是极寒与极热。 濒死的感觉顺着手指从阿姐身上传递到我的脑中,呼吸停滞,心脏停跳。 她的脖子在转动,她的眼睛是空洞。 “阿姐……是我啊。”这是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颤抖着,哽咽着,坚持着,渴求着。 奇迹从未眷顾我们。 她最后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里映出我的影子。 是黑色的 她死了 我瘫在床边,几近呆傻。 她死了。 她就这样死了。 她竟然就这样死了。 她死了 她死了 她死了 她死了。 -2012年9月23日- 我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多久,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时候把家围住,不知道他赶到时是什么时间,不知道他们把我拉开时我有没有反抗。 或许有吧。或许会像拼死守护幼崽的母鸡一样拦住他们,或许会哭喊着扑到阿姐身上,或许会在被拖走时疯狂挣扎,或许会晕,或许会疯,或许会…… 太多个可能性,但为什么……我什么都记不清了? 眼中的世界是灰色的,寂静无声。 无数张嘴一张一合,无数双眼一眨一睁,为什么我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脸? 世界原本就是这样的吗? 或许是吧。 -2012年9月24日- 是孩子在哭吗? 还是我自己在哭? 我怎么会哭呢? 为什么厅里放着一口棺材? 是谁死了吗? 没有人死了 怎么会有人死呢 不会的 不会死的 -2012年9月25日- 天空好蓝啊 阿姐怎么不见了 我找不到她 我找不到她!!!!! 他们为什么要把她埋起来 他们为什么说她已经死了 他们凭什么这样说 他们凭什么不让我见她 明明她就在那里啊 就站在我面前 就在…… 为什么 我看不见她了 -2012年9月26日- 后院的山羊在叫,好吵 孩子在哭 好吵 为什么那么吵 是我在尖叫吗 -2012年9月27日- 山怎么一下变绿了,地是凉的,天是黑的,灵魂是透明的,死人是不会出现的 孩子太闹,他不舒服吗? -2012年9月30日- 月亮好圆 阿姐,是你在看我吗? 阿姐,为什么你的孩子要我来带 你的孩子没有妈妈吗 -2012年10月1日- 腿好疼 我是从哪里摔下来的 屋顶吗 我为什么要去屋顶 我不知道 孩子呢 他还哭吗 他饿了吗 他要换尿布了吗 他想妈妈了吗 我想你 我好想你 天气凉了,你走得这么急,带够衣服了吗? 吃得好吗?那边的饭菜合你口味吗? 钱够花吗?那边也有银行吗? 你会做梦吗?会哭吗?会笑吗?会遇到其他人吗?会和他们一起玩吗?会爱上别人吗?会告诉他们自己的过去吗? 你会提到我吗? 我好想你 真的好想 -2012年10月4日- 阿姐,我去看你了。 阿姐,你怎么变得这么矮呀。 阿姐,你真的住在了妈妈的旁边,就像那天你说的梦一样。 阿姐,你会遇见妈妈吗?她还好吗?你会和她聊起我吗?你会告诉她我已经十五岁了吗?你会和她谈起我们相伴的那些日子吗?你们会变成好朋友吗? 阿姐,你说你的梦想是去看海,你实现它了吗? 阿姐,他们给孩子起了名字,叫王成业。我还是喜欢我们给他起的名字。你还记得吗,你说孩子要跟你姓,男孩叫越风,女孩叫越露。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句话你还记得吗? 阿姐,你还记得你给我买的课本吗?我已经把高中的知识都学完了。你还记得我给你念过的文章吗?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是《滕王阁序》。我好喜欢这句话啊。 阿姐,你的墓碑不好看。妈妈的墓碑被大水冲走了,他们给她换了一个石头的,和你的一模一样。 阿姐,有一天,我也会住进来的。 阿姐,到那时候,你们会欢迎我的,对吗? 阿姐,你怎么不说话呢? 阿姐,你为什么抛下我呢? 你们为什么抛下我呢? -2012年12月30日- 阿姐,孩子走了,去找你了。 一场小感冒而已,他为什么就死了呢? 是你想他了吗 是你想带走他吗 你为什么不带走我呢 你不爱我了吗 -2013年1月1日- 好小的土堆。 人这一生,不管活了三个月还是九十年,最后的归宿都是一样的呀 那么活了十五年的我,我的土堆会有多大呢 第30章 越关山的日记(17) -2013年2月1日- 很久没有在意过他了。 浅薄的记忆里,他变得很暴躁。 我不想再探究阿姐在他心中的地位,没有用了。 或许他喜欢一个玩具一样喜欢过她。或许他真的爱过她。或许他对她从来没有感情。或许他只喜欢她的子宫,喜欢自己娶她时花的钱。 都没有用了。 我十五岁了,他会把我嫁出去,随便指给哪个出得起彩礼的人家。 无所谓了。 那些幻想,那些奢望,都无所谓了。 -2013年2月3日- 媒人来了。 他们当着我的面谈价钱。 他们吵了很久,我坐在旁边,昏昏欲睡。 我最近睡得很多,却睡得很浅。他嫌我懒,打了我几次,已经不觉得疼了。 忽然有人叫我,我睁开眼,媒人在看我。 “你愿意吗?”她这样问。 我本要点头的。 不管那人几岁,有没有不良嗜好,家里有几口人,会不会打女人。 我都无所谓的。 可是 可是 可是—— 我不愿意啊! 我不要嫁人,我不要生孩子,我不要死在这里,我不要变成下一个妈妈,下一个阿姐! 我不愿意啊! 好像有什么东西冲破了脑内层层迷雾,好像一道惊雷刹那落下,迅速生根发芽,顺着每一根血管向外蔓延。 好像脑中的万千思绪都在这一刻复苏,好像记起了曾经的努力,好像看见了过去的不甘,好像听见灵魂在呐喊,神经在呼啸,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 我不愿意! 我不能答应他们!我绝不要嫁人!我要用尽一切手段摆脱这一切! 哪怕身体被摧残,哪怕精神被折磨,哪怕变成疯子,变成傻子—— 我都要走! 对,我要走! 我要走出这座山,我要走出这一座座山,我要去外面的世界,去和这里截然不同的地方。 这是我十五年来的愿望,是支撑我活到现在的信念啊! 我怎么能不实现它? 我怎么敢不实现它? -2013年2月10日- 大年初一,很喜庆的日子。 2月4号,媒人来的第二天,男方也来了,乌泱泱一帮子人。我见了那男的,三十几岁的样子,跛着脚,一只眼睛里蒙着一层白翳。他娶了两次妻,都是生孩子死的,一尸两命。 他们说,是那两个女人没福气 他急着把我嫁出去,大概是手头又紧了,着急拿彩礼钱,男方也急着娶我,大概是着急传宗接代。 双方一拍即合,一天后,彩礼就送来了。 二月六号起,他便把我关在了阁楼。客观来说,我的确继承了他的血脉,哪怕我恨他,也不得不承认我们之间的思维模式十分相近。 他一定是从我的表现中看出了端倪,害怕我会逃走,所以千防万防。 不过没关系。 我一定会成功的。 我恨他,但我不能让恨左右我的大脑。我需要思考,无时无刻不能放松。我必须冷静,只有绝对的冷静之下,才能思考出一条绝对缜密的路线。 夜里很冷,冻得人脑子木木的。我用头撞墙,狠咬手臂,让大脑重新活动起来。 第41章 不能有一丝纰漏,哪怕极其微小的错误都可能导致彻底失败。 不能睡,继续想,在脑中一次次复盘,一遍遍地推倒重演。 想想妈妈,想想阿姐,想想我,想想我的未来。 下一天,姑姑来了,她要代替妈妈的位置,送我出嫁。她带来了一套嫁衣,还有些化妆品,都在我身上试。 “阿哥也是的,”姑姑一边给我盘头,一边说道,“怎么能让你住那个阁楼呢,毕竟是自己女儿,倒像防贼一样。” “不过没关系,等嫁出去就好了,那家宅子可比这儿大多了。”她的手指从我的脖子上擦过,皮肤干裂,指甲盖边长满倒刺。 我笑着应她:“是啊,就剩三天了,忍忍就过去了。” “好了,”姑姑挪正镜子,“看看,合适吗?” 我对着镜子一点点抚摸我的长发,它们在头顶盘成一个圆润的髻,上了胶,原本顺滑的发丝变得坚硬牢固。我轻敲它,又晃动脖子。很重,很紧,好像头上顶了一个锅,扭头都费劲。 但我点头:“嗯,好看的。” 而在暗地里,我下定决心,那天清晨,决不能等到盘完发髻再走。 收音机里说,这次寒潮会持续整整一周,温度早已降到零下,若足够幸运,前一天晚上还会下雪。 接亲是中午,但要梳洗打扮,我问过姑姑,大概清晨就要起床。 我的脑中浮现出村子的结构,顺着溪谷向两边延伸,南面是竹林,东边便是深山——妈妈和阿姐都在那个方向。 村里没有大路,车没法开上来,天寒地冻,摩托车也开不了。但我不能走大路,竹林太平,没法躲藏,我只能往山里走。 会是一场硬仗。 趁着姑姑去上厕所的时间,我偷偷溜到自己的房间,从床下找出妈妈的铁盒,拿出里面妈妈的信、打工那年阿姐帮我办的身份证和两百块钱,塞到鞋垫下面。它们或许会有大用。 然后我坐回去,若无其事地等着姑姑回来。 时间过得很快,十号凌晨,我醒得很早。我把鞋里的东西转移到内衣里,让它们贴着我的皮肤,难以掉落。 姑姑来叫我,外面的风刺骨的冷,但没有下雪。 他没有醒,我刻意将酒坛挪到了显眼的位置,昨晚他的酒瘾果然犯了,不顾姑姑劝阻喝了很多,站在屋外就能听见他的鼾声。 “哎呀,阿哥这个人真是的,女儿出嫁还睡懒觉!”姑姑拍大腿,打算去叫他。 “晚一点吧,”我说,“爸爸昨天累了,反正时间还早,过一会儿再叫也来得及。” 姑姑想了想,同意了。“那我先给你梳头。”她拉着我的手往里屋走。 姑姑是被奶奶宠着长大的,她嫁得早,因为是长媳,婆家管得很紧,几年都难得回来一次。她不清楚妈妈的境遇,也没见过阿姐。对于我和他之间的事,她或许知道些,但绝不会了解我对他刻骨的恨。 她比我大二十岁,却比我单纯得多。这样的人,是很好骗的。 “姑姑,”我做出一幅为难表情,“我饿了,可以先吃点饭吗?不是说接亲的人要中午才到吗?我可等不到那时候。” 姑姑没有怀疑,立马点头:“那我给你下碗面吧。” “好。”我笑得很甜。 天渐渐亮了,我听见厨房里风箱的声音,闻见柴火被点燃的味道。 “姑姑,”我走到了后院,厨房里的人看不见这里,“我上个厕所。” “哎,好。”姑姑远远应了一声。 我不再说话,拉开厕所门,用一条细绳挂住锁栓,合上门,同时拉绳子两端,门便顺利锁上。之后再拉住绳子一头把它抽走,便能造成里面有人的假象。姑姑若来找我,多少能拖延些时间。 我走到后院的墙边,屏住呼吸向上跳起,双手攀住石墙的凸起处。天气太冷,鸡窝顶上加了木板,我伸脚过去踩住木板,猛地一蹬,浑身肌肉提供的升力便助我爬到了墙顶。 后院的墙外是条泥路,村里的牛羊常从这里过,路上的每一个坑洼里都堆着粪便。但低温足够把它们全部冻成踩不烂的冰坨子,不会给我留下可供追查的足迹。 我顺着小路往山边跑,天色尚早,没有遇见一个人。 我跑进山里,眼前的画面迅速扩大,展现出整座山的走势。山不算高,有很多曲折的小路,可以甩开追兵。 山里有雾,能见度很低。地上的树枝被冻得脆硬,每一脚踩上去都会发出很大的动静。衣服擦过挂着霜的树丛,沙沙的声音不断回响,在寂静的空气里折磨我的神经。 我跑了很久,心脏咚咚地跳着,呼出的气在眉毛上凝成水珠,很快结成白丝。 我努力回想每一条岔路口通往哪里,哪里离村子最近,哪里又最陡峭。 我脱掉了棉袄,胡乱得拔掉路边的几株草,踩倒灌木,将裹着草的棉袄顺着坡滚到沟底,跌进很深的蒿草里。我希望这能给他们造成一种假象——我在逃跑时不慎跌落,晕倒在沟里。 我继续向前,我选了那条最偏僻的路。这里的草长得最疯,几乎将路完全盖住,因为只有每年清明时大家才会走这条路。 路边的孤坟渐渐多了起来,还有些是放着空棺材的土坑,那些是迁坟留下的痕迹。 我没有任何清理道路的工具,走得越发艰难。 明明应该是早晨,天却越来越暗。我踩在一片草上,谁知那底下竟是空的,我猛地下坠,双手只来得及捉住一株长满利刺的灌木。 根根长刺扎进手心,我紧咬牙关,生理性的泪水不断掉落。我挂在坡边,远远地听见底下有人声。 我听不清究竟,但心里已将它们认作是来抓我的人。 我更加用力地抓住枝条,双脚用力蹬踢侧边。松软的土层一次次剥落,终于露出了里面较为牢固的岩石。 我踩住石头,双手双腿同时发力,将自己缓缓地托举上去。 我爬回路上,松开枝条,我的手上满是深深的血孔,但我没有时间处理伤口,只掀开衣服,将血抹在里衣上。 我走了一会儿,攀爬得更加谨慎,每一脚都要轻踩确认之后才踏上。 我看见不远处长着一株草药。我奔上去摘掉它,塞进嘴里嚼烂之后才发现它的根上连着一个融入土色的骷髅头。 我胃里一阵翻腾,但生生忍住,直到将草药涂到自己手上,用地上宽厚的落叶包好才将堵在喉咙里的酸水尽数吐了出来。 我把骷髅头放回原来的位置,继续向前。 气温回升了一点,我的汗水在头顶蒸腾,好像整个人都在冒烟。 我一直在走,有时加速奔跑,有时累到只能匍匐。但我没有停下脚步。 我翻过一座山,然后是另一座。我捡到几个可以吃的果子,三两口啃掉,把果核丢进草丛。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长时间,走了多少里路,我只知道身后再也没有传来过人声,只有我的呼吸,我的脚步,以及深林里各种动物的嚎叫。 天一直是黑的,或许是因为我累到看不清颜色。 黑夜里,这些声音本该可怖,但我没有一丝恐惧。 我的内心只被一件事情占据:逃出去,逃出去! 蹚过溪流时,我的鞋子掉了一只,脚底被河滩锋利的石子刺穿,流了很多血。 我一瘸一拐地走,脚上的伤口越来越多,疼得没法沾地。 低温、疲累、失血、神经极度紧张,我感到一阵阵目眩,连眼前五六米的位置都看不清了。 在被绝望完全笼罩前,我将手伸进衣服里,摸到了妈妈的信。 妈妈,你看见了吗?如果你看见了的话,就告诉我我一定会成功吧! 我扶着树干,每一寸的挪动都无比艰难。就这样走了不多时,我的眼前闪起一片星点般分布的灯光——我到镇子了。 那灯光如同太阳,将我身上所有的痛楚都抹除了。我不再觉得痛了,我的心里重新充满了力量。 我想去找之前收留我的网吧老板阿姨,但很快,我意识到这里并不安全。 他在山里找不到我,便会猜测我是否已在镇上落了脚。男方有汽车,他们来得比我快的多,找到我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我绕开了镇子,继续沿着山路走。直到灯光从聚集变成三两散乱,我才找了一片不太陡的山坡,下到一条溪边。 这是什么溪?会是家门口那一条吗?我没有力气想了。溪水很冷,我只把手伸进去一会儿就浑身打哆嗦。但低温让伤口变得麻木,没有那么痛了。我操着僵硬的手指,一遍遍地洗掉手和脚上的血,皮肤被冻得通红,没有一点儿知觉。 我对着水面照自己的模样,头发上挂满了草碎和土屑,身上的衣服也脏得不成样子。我把发绳拆掉,用手一下一下地缕头发,滤掉大片的脏东西,然后把它们浸在溪水洗净。衣服上的脏块洗不掉,我便把它翻过来,让相对干净的反面露在外面。 第42章 离溪水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公路,是条省道。我对着路牌,往东边走。 一辆辆车从我的身边驶过,每一次带起的风都使我战栗——我不能走在这么显眼的地方。 每一辆本地牌照的车上都有可能载着寻找我的人,哪怕并不相识,生长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也都是不可信任的。 我必须避开一切潜藏的危机,我必须将自己的警惕拔高到极致,风声鹤唳也好,草木皆兵也罢,都不为过。 这时,我发现前面的路边停着一辆打着双闪的货车,被尘土覆盖的车尾处用淡色的油漆画着外省的车牌号。 我下到路旁的沟渠里,悄声走近,发现那上面装的都是猪崽。 司机已经回到了车上,他没有发现我。 或许,可以赌一把。这是当下的我所能收获的最为简单也最为保险的一根稻草—— 光靠走路是离不开这里的,我必须舍弃心中某处的犹豫和恐惧,攥紧它,为的是赌出一条真正的生路。 我爬回路上,后退两步,瞄准车厢挡板,一跃而起。发动机的轰鸣掩盖了我的攀爬,我成功爬了上去,在猪群中找到了坐下的机会。 车子起步,加速,几只猪哼哼唧唧地拱我,踩着我的大腿,嚼我的头发和衣服。我抚摸它们的脑袋,感受到温暖。 车平稳地开在路上,天空中飘起了雪花。 起先如盐粒,而后如鹅毛,打着卷儿地落下,在风里飘摇。 雪花落到我的头发上,落在小猪背上,落在车顶,落在路旁。很快,世界都成了很干净的白色。 我又累又困,猪粪的臭味一直往我天灵盖蹿,熏得头晕目眩。没有顶盖的车厢四处灌着冷风,把我的脸吹得如刀割般刺痛。 但是 好美啊。 -2013年2月12日- 货车又停了下来,一个中年男人下了车,他是司机。紧接着从后座下来一个女人,两人看上去是夫妻。 我很紧张,企图把自己隐藏起来。但我实在比小猪们大太多,怎么藏都显眼。 司机直起背,手握成拳头敲打脖子和后腰,打了个大哈欠。 然后他看见了我。他的嘴巴张成了标准的o型,下拉的人中使得鼻孔完全露出,两只发黄的眼里写满震惊,额头上显出深刻的川字纹。 我不敢与他对视,低下头,一心想要爬出车厢,赶紧跑。但我的腿被压麻了,我刚一站起,整只小腿便失去了知觉,我被迫向前倒去,额头撞到挡板,狼狈地瘫坐。 我扶着额头艰难地爬起,见司机正慌忙地向旁招手,压低声音叫道:“老婆,老婆!” 女人也过来了,看见浑身沾着猪粪的我,也是满脸惊讶。 我没有再看他们,撑着晕眩的头脑,双手扶住栏杆,抬起格外沉重的腿往外翻。 “小姑娘,别!”司机叫了一声,我没有理会他。 饿了太久,我实在没有力气,原本可以轻松做到的动作,如今竟是一下脱力,顺着车边滑到了地上。 我缓了一下,想爬起来跑走,但这时司机夫妇已经从一开始的惊讶中回过神来,来到了我面前。 两道黑影盖住我的视野,我两天来头一次升起了恐惧。 但他们只是把我扶起来,帮我拍去身上的污垢。 “小姑娘,别怕,”女人的声音很温柔,“我们没想赶你走。” 我完全懵了,看着他们,不知自己该怎么做。 他们把我扶到了驾驶室,还给我倒了一杯热水。 空调风很热,我感到久违的暖意,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 随之而来的还有警惕。 我从他们的脸上读不到一丝敌意,可正因如此,我才更加恐惧。 我不敢靠近任何人,我赌不起。 可是,可是…… 坐在这里,坐在他们身边,真的好温暖。 我真的太累了,我真的撑不住了。 不行,要清醒,万一他们别有所图呢?你想功亏一篑吗? 两种思想在脑中纠缠,使我的内心变得极其矛盾,不知到底该听从谁。 我的肚子开始绞痛,不知是饿太久,还是脑内纠结的具象化。 他们翻出一个馒头递给我,我飞快地啃完了它,干馒头噎得我直咳嗽。 “造孽哦,”司机皱起两条粗眉,又给我倒了热水,“娃儿咋把自己搞成这么样子咯。” 我握着水杯,热气蒸腾我的脸,手上和脚上的伤口又恢复了痛觉。 好疼,连着心的疼。 “我……”我本想解释,可话一出口,鼻子就变得酸涩。泪珠紧接着掉落,使我喉头哽咽。 我泣不成声。 “没事,没事哈,”女人轻拍我背,安慰道,“想哭就哭嘛,我们不会笑你的。” “你看看你,”她打了丈夫一下,“一点不会说话,看把人家小姑娘搞的。” 我努力吸鼻子,拼命按下心中汹涌的悲伤。我用手背抹掉眼泪,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断断续续地说着我早编好了的话:“我,我家里人都死光了……我想去找亲戚,可是,可是他们赶我走……我没有办法,只能——” 说到这里,我掩面哭泣,用泪水挡住他们对我这番话可能的怀疑。适当的柔弱会给人以好感,他们会同情我,因为害怕触碰痛处,所以不再深究 女人叹了口气,果然没再说话,只唏嘘一声。她在后座的包裹里翻了一阵,找出了一双袜子和一个鞋盒。 “这是我给我家娃儿买的,”她说,“你试试,合不合脚?” “我,不不……”我惊讶于她的慷慨,企图拒绝,她却不由分说地弯下腰,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把袜子套上。 “我,我自己来。”她手指的触感让我很不适应,我忙拿起另一只袜子和鞋子,自己动手。 袜子很暖和,鞋子也正合适。我向她道谢,脸变得很红。不仅因为鞋袜,也因为我的谎言——我绝不会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任何人。我不能轻易相信他们。 “我们回c省,”司机说,“娃儿你去哪儿?我们可以载你。” “我……”我做出一幅极其为难的模样,努力思考。我早看见了车子c省的牌照,又是新年时节,他们应当是要回家和亲人团聚。 但c省太远了,我不想跟这么久的车,哪怕他们都是好人,但说得多错得多,我不能和他们呆太久。 “到下一个县城。”我怯生生地回答道,又补充一句,“我家有亲戚住在那里。” 他们没有怀疑。车内很快安静了下来,只有空调风仍在吹拂。 司机的手机屏幕亮了,我看见上面的时间:2013年2月12日下午3点。 距离我离开家已过去了两天十一个小时。 不,那不是家。那是痛苦,是绝望,是挣扎,是永别。但唯独,不是家。 再两个小时后,车子停在县城城郊,我的目的地到了。 我挥手和夫妇二人道别,转身时,听见女人问:“小姑娘,你叫什么?” 我笑得腼腆:“越关山。” “我叫——越关山。” 我不再回头了。 第31章 温星河的日记(十四) -2031年2月9日- 我们先坐飞机到了x省,转高铁到y市,在当地租了辆车前往z县。抵达县城时天色已晚,我们便决定第二天再走。 从县城到村里,一共要开四个小时的盘山路,这还是通了公路和隧道后的时长,若走原本的老路,要花整整一天,还得走上很久的土路。 我握着方向盘,视线在前方的道路、两旁的高山,还有身边的关山之间来回移动。 山体的坡度极其夸张,像极了一根根竹笋,高耸的树木铺在山上,远看像绿毯,凑近了,却像一片刺目的钉板,给人以幽邃的恐惧。 十八年前,那个冷得彻骨的凌晨,穿行于这样的山林间,关山的心里会想些什么呢? 此刻,十八年后,坐在车里,凝望着窗外的关山又在想什么呢? 关山的父亲是一个星期前死的,在此之前,他已因中风瘫痪在床近十年了。 这十年来,起先是由他的妹妹接到家里照顾,后来妹妹的婆家不同意,便又送了回来,由几个堂兄弟轮流照顾他。据说,照顾得并不太好(准确来说,是一点也不好),他死后两天才被发现,因为常年卧床,背后长了好几个巨大的褥疮,每个都大到能把整个拳头放进去。他瘦得像个骷髅,因为有创口,皮肉腐烂得特别快,一打开门就臭不可闻。幸好现在是冬天,若是春夏时节,肯定要爬蛆了。 这些情况都是给关山打电话的那位堂弟说的。他曾在副本里见过关山,应该是通过网络上关山的介绍顺藤摸瓜找到了她的联系方式。他后来又打来一次,询问她到底什么时候能来,恨不得赶紧把这烫手山芋甩开似的。 和我说起这些时,关山的语气表情都很平静。就像几年前,向我讲述她的过去那样。 第43章 她答应过我,不会再刻意压抑自己。她没有说谎。她是真的对那个人,以及他与自己之间的牵绊没有情绪了。 但从坐上去往机场的车开始,她变得越来越不安了。起先是偶尔神情恍惚,然后开始不自觉地咬下嘴唇、吞咽口水,到了现在,距离村子还有不到半小时的路程,她的呼吸都加快了。 我把车停在了靠山外一侧的停车点,握住她的手——她的掌心满是汗水。 “嗯?怎么停车了?”她这才回过神来,疑惑道。 “没关系的,关山,”我看着她的眼睛,“不想去的话,我们现在就掉头。” 关山望着我,笑了一下,摇摇头:“我没事。” 见我不信,她便撒娇似的晃我,眼睛一眨一眨地很诚挚:“我真的没事。” “我只是在想……”她看向窗外的山,“原来这座山是这个样子的啊。” “我曾经以为永远也走不出去的地方,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啊。” “是啊,”我附和道,“明明是同样的地方,换个视角来看,就会截然不同的。” 所以关山,你现在是在以什么视角看这片山林的呢?是茫然的孩童,是归乡的游子,是犹存恨意的幸存者,还是完全释然的陌生人? 关山哂笑着,收回了目光:“星河,你知道吗,昨晚我做了个梦。” 她靠着椅背,声音畅然:“我梦见了妈妈和阿姐,她们站在彼岸,牵着手,看着我。” “十八年了,我终于又能见到她们了。” “所以,星河,”她回握住我的手,“我不是害怕,我是高兴。” “我又要见到她们了!” 我愣了一下,发现关山的眼里噙着泪水,是没有一点悲伤的、因久别重逢而兴奋的泪。 “那——”我觉得自己也快要哭了,“你可要好好把我介绍给她们。” 关山吻了我的脸颊:“一定。” … 到达村子时已是下午两点,我把车停在村口的水塘边,之前下过雨,村里的路上都覆着一层橙色的土浆,我刚下车,裤腿便溅上了泥点。 空气里散着一股牛粪和腐鱼混合的气味,偶尔又飘过一缕烟熏味,直往人天灵盖钻。 我环顾四周,村里的房子参差不齐,少数还留着原本的土墙青瓦,但大多都翻新过,成了规规矩矩的平房,当归功于扶贫办。 “人呢?”我张望着,没瞧见人影,“不是说来接我们吗?” “不用了,”关山牵住我的手向前走,“我记得路。” 元宵已过,和大多数偏远农村一样,外出打工的人们先后离开,留下的基本都是老人,一路走来,压根没见几张年轻面孔。 村子不大,我们沿着溪边走了两三分钟便能看见一座门外封着白对联的老房子。 我们穿过狭窄的小道来到门前,关山站在正中,静静地凝视它。 大门早已斑驳得不成样子,虽关着,但两侧各漏了一道手掌宽的缝,完全能窥见里头的模样: 砖石地面坑坑洼洼,屋顶漏了一个洞,几块碎瓦散在地上,一口大缸只剩了个缸底,里头积着一层黑水。 墙上爬满干枯的藤蔓,角落里积满褐色的泥垢。陈腐的木料堆在一起,底下筑了一个硕大的白蚁窝。凹陷的屋脊上蹲着一排黑鸟,“哇——哇——”地叫着。 正对门一间的屋檐下挂着一个白灯笼,写着一个大大的“奠”字,下置一个铜盆,里头的灰被风吹得到处都是。除此之外,再无半点人的痕迹了。 关山上前推门,木门发出颤颤巍巍的吱呀声,浓重的霉味扑了上来,好像一下往人肺里塞满了孢子,很呛人。 关山没有在院里停留,她绕过火盆,径直走进屋内。我停在门槛外,静静等候。 屋里靠墙摆着几张黯淡的桌椅,都积满了灰,墙上朝着门挂了三张遗像,分别是关山的爷爷奶奶和父亲,没有她的妈妈和阿姐。 关山仰起头,与摆在中央的彩色遗像对视。照片里完全是一个干瘦的老人,两颊凹陷,头发稀疏,额上皱纹很深,眼皮无力地耷拉着,眼底发灰。简而言之,找不到与关山的半点相似之处。 “十八年没见,”她轻声说,“你老得好快。” 她往前一步,声音沉着:“阿爸,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说罢,她忽地笑了,不再看他。 “星河,走吧。”她很快走了出来,我们重新牵起手。 我跟着她的脚步,问:“去哪儿?” 她领着我走向不远处一座比较新的房子:“去找他的骨灰。” 我应了一下,跟着她走了两步,忽然发觉不对:“啥?你真要给他送葬?”我可不觉得关山是个多愚孝的人,那个男人给她的童年和少年造就了如此多的痛苦,别说安葬了,把他骨灰扬了我都觉得污染空气。 关山什么都没说,只对我挤了下眼。 我不明所以,但本能地相信关山。 她早已不是十几年前的那个犹豫不决的孩子了,她是越关山,内心极其坚定且行动力极强的越关山。 … 大门开着,里头院里有几个在抽烟的男人,或站或立,浓重的烟味比方才那屋里的霉味还要难闻。 听见脚步声,最年轻的矮个子男人挑了一下眉:“呀,终于来了。”听声音,就是关山的堂弟,王坤鹏。 他把手里的烟头丢到地上碾灭,然后站起来,走到我们面前。 他的脸上挤着假笑:“你倒是一点没变啊,王——” 关山做了个“停”的手势,表情未变:“我姓越,越关山,请你记住。” 王坤鹏咬着后槽牙,没讲话。 “小崽子你什么态度?”倒是旁边一个光头老人叫了起来,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眼神凶狠,“以为自己有几个臭钱了不起是吧?” “吃里扒外的东西,”另一个又高又瘦像个竹棍的也跳出来,指着关山鼻子骂道,“你爹养你这么多年,就养出这么个白眼狼!” 关山冷冷地扫视他们,不怒自威的模样令两人不自觉地退后了两步。 她没理会他们,从堂前穿过,走到最里面。 几个男人追上去,我挡住了他们。 “你谁啊?滚开,那是老子侄女!我们老王家的人!”光头瞪我。 “侄女?”我冷笑,“老伯怕是记性不行,刚听过的话就忘了。” 我看他的眼神像在看垃圾:“她叫越关山,不叫王盼仔。她和你们没有半点关系。” “我*你**!”光头气得脸通红,撸起袖子就要冲向我。 我只微笑看他,没有躲。 下一秒,他便被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的保镖揪住后脖颈,像拎小鸡一样被丢开。 “小姐。”保镖唤我一声,没放开那人,“怎么处理?” “别闹太僵,”我对她点头,“年纪大了,伤筋动骨很麻烦。” 她应下,松开手,另几个保镖鱼贯而入,把几人看得死死的。 笑话,我们怎么可能毫无防备地来这儿。 而且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就我一人,对付这几个老头也绰绰有余。我们可都是在副本的血海里滚过的,打过的鬼怪能凑一打花名册,何况是几个普通人。 我走进屋里,突如其来的穿堂风使我瑟缩一下。 关山站在门边,里面的桌子上放着一个骨灰盒,旁边坐着一老一少两个女人。 “表,表姐。”年轻女人站起来,神情尴尬。 她看上去要比关山年长,操劳的模样,皮肤粗糙,眼袋很重,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着也很干净。 她是关山姑姑的小女儿,在镇上开早餐店,前两年离了婚,把母亲接来一起住。 年老的女人,也就是关山的姑姑抬起头来,用她浑浊的眼睛看着关山,然后笑了:“你长得很像你妈妈。” “姑姑。”关山往前走了一步,垂眼没有看她。 她递出一个白信封,里面装着一张卡:“钱你收着,密码是我走那天的日期。我不会再回来,怎么安置他由你来定,不论是下葬还是存殡仪馆,都随你。” “要是还有多的,就算是这些年你照顾他的辛苦费。” 说完,她便将手缩回了大衣口袋里,转身离开。 姑姑握着信封,怔住了。 “等一下。”她忽然叫住关山。 “你,你这些年过得很难吧……”她的眼里存着泪,双手扭在一起,背佝偻着。 关山愣了。过了一会儿,她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是啊,很难。”她的话尾带着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但,都过去了。” 她走出门外,眼角的微红转瞬便消失。 起风了,她的长发飘起来,其中一缕遮挡了眼睛,随睫毛扑闪着,再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星河,我们该走了。” … z县直到十年前才完全施行火化,关山妈妈和阿姐都是土葬的。 第44章 从村里到她们的坟墓边,要爬相当险峻的一段山路,直通山顶。 关山仍然记得这条路。多年之后,充当标记物的树木有的枯死有的长大,路旁满是长草和长刺的灌木,蔓延到路中,但关山走得没有半点犹豫。 她拿着一把砍柴刀,走在最前面,挥舞劈砍,清出一条通天的路。 两座孤坟矗立在眼前,杂草覆盖了整个土包,石碑上挂满蜘蛛网,名字也已看不清。 我们仔仔细细地擦拭墓碑表面,不久字迹露出,一个写着:“妻越小红之墓”,一个写着:“妻越相逢之墓”,描色均已淡退。 关山在两座墓之间跪下,磕了一个长头。 “妈妈,阿姐,”她对着沉默的坟茔说,“起身了。” 一直等候着的人们开始了各自的工作,将土堆挖开,露出棺材,妈妈的那副时间更久些,看着也要更薄些。 十多年过去,两个曾经鲜活的人都成了发黑的骨架,散乱地躺在棺材里,寥落的景象使人眼睛发酸。 头骨是关山亲自捡的,其余的则由一个专业的捡骨人一块块寻找、摆好,用酒擦净后逐一装进坛中。 我和关山一人捧着一个,下山时天色已有些暗了。 “看来只能明天再去火化了。”我看了看时间。 “没关系。”关山捧着妈妈的坛子,语气温柔,“十八年都等下来了,何况一个晚上。” “好久不见,妈妈,阿姐。” 第32章 温星河的日记(十五) -2031年2月10日- 今天一早,我们去了县殡仪馆,将妈妈和阿姐的遗骨火化了。头炉,保证不会掺别人的灰。 选骨灰盒时,导购给我们推了款带小相框的。 “没有照片,”关山说,“一张也没有了。” 我们去老屋里找过,也问过姑姑,没有一张照片留了下来。她们的模样刻在关山的心里,但是,也只能在心里了。 等等,我忽然想起来—— “关山,”我拉她的手臂,“你跟我说过,你在网吧打工的时候,那位老板给你和阿姐拍过照的对吧!” 关山的眼睛霎时亮了,猛地点头。 “所以——” “她那里或许还有照片!” “只是这么多年了,还能找到她吗?”我犹豫道。 “一定能的!”关山的情绪登时从失落转变为斗志满满。 我们真的找到了她。 她关掉了网吧,一个景区门口开了一家影楼。 她还认得关山,见她走进来,一下惊讶地叫了出来,然后冲上来给了关山一个熊抱。 当我们表明来意后,她忙不迭点头:“有的有的!那时候的照片我都存在网盘里了!” “哦对了!”她拍下脑袋,把关山拉到柜台后面,在电脑上点一阵,调出一张合照,指给关山看。 只一眼,关山的泪水便如断线的珠子般落了下来。 “这,这是——”她捂住嘴,浑身都在颤抖。 老板把纸巾递给她:“看来我猜得没错。” 电脑屏幕上是一个很像关山的青年,大约十七八岁,坐在中央,笑得很甜。 我揽住关山的肩,一下一下给她顺气,问老板:“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年来,关山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妈妈的家,但因为年代久远,档案残缺,单凭“越青溪”一个名字,始终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 为什么妈妈的照片会出现在这里? 老板继续递纸巾,缓缓讲述:“大概六七年前吧,有个客人来我们这儿拍照,我就加了她的微信,一直也没删。” “然后有一天我翻朋友圈,发现她发了这张照片,配文是怀念旧友之类的,我一看,这人真眼熟!所以就保存了一张,一直没删。” 听完这一系列巧合,关山的眼睛都瞪大了,我也激动起来:“快!把她的微信推给我!” “关山!”我蹦起来,“我们要找到妈妈了!” -2031年2月11日- 我们回到了m市,将阿姐安葬在一片临海的墓地里。 在她短暂的一生中,她只见过一重又一重的大山,而现在,她可以听见她梦寐以求的海风了。 关山在她的墓碑前摆了很大一束花(墓碑上带着她的照片,正如关山所说,是很热烈很有生命力的长相),还有一盒糖果。 她说阿姐从前最爱吃甜的,但她牙不好,吃一点就疼。 “现在,你可以尽情吃了。” 我们在海边坐了一会儿,m市这两天天气晴朗,海风是暖的。 “这里离家不远,我们可以经常来看她。”我说。 “还可以给她带不同牌子的糖。”关山晃着脚补充道。 “这里的风景真美。”她张开双臂,拥抱天与海。 我看见她的眼睛,天蓝色的欢快覆盖了幽深的伤感,阳光照进去,透得像冰。 “是啊,”我说,“真美。” -2031年2月14日- 顺着老板提供的微信,我们成功找到了妈妈的父母——他们都还健在! 同时,我们也从发布旧照的阿姨那里获知了妈妈的前半生。 她叫越青溪,1977年出生于z省j市的一个小镇,父母都是中学教师。她性格文静,会弹钢琴和琵琶,文笔很好,以“菱荇”为笔名在杂志上发表过几篇散文和诗。 这位名叫邵寻桃的阿姨曾是她的编辑,因为都喜欢当时的一位歌星,两人成了很好的朋友。 1994年,越青溪考上了w大中文系,升大二的暑假,她报名参加支教,瞒着父母去了x省。 从此,她的人生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邵阿姨说,越青溪从前并不是关山回忆里那种逆来顺受的性格,她虽安静,但遇事绝不退缩。有一次在街上遇到露.阴.癖,她一脚下去差点把那人的家伙踩折。 但我们都明白她的转变是因为什么。 关山深吸了一口气,将头转向窗外的车流,端起杯子将咖啡喝尽。 从勇敢的越青溪到沉默的“越小红”,其中的区别越大,就越能证明她遭受的折磨令人发指。 “对了,我还没有把你们的事情告诉越叔叔和林阿姨。”邵阿姨拿起手机,“你们什么时候去看他们?老人家一定特高兴!” “等等!”关山忽然喊住了她,眼神闪烁。 “怎么了?”邵阿姨疑惑道。 “我,我们……”关山欲言又止,双手扶住咖啡杯,捏得很大力,恨不得把它捏碎的样子。 我心里登时一紧,对邵阿姨抱歉笑笑,将关山带到一边。 “你不想去见他们?”我观察关山的神情,低声问。 “嗯。”她眼睛眨动的频率很快,显然心里还存着话。 “因为妈妈的事情吗?”我猜测道,“盼了三十多年的女儿,如今却成了一个盒子,你怕他们一时接受不了吗?” 关山抿着嘴,眉毛微皱:“是有这方面的顾虑。” 看来没猜到点子上,于是我转念又想,指指我自己:“是因为我吗?担心他们会因为我们的关系而不欢迎你?” 这次,关山坚定摇头:“怎么可能,我说过的,不会隐瞒我们的关系。” “那到底是——”我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使我的心里一抖,“是因为——你的身世?” 关山闭上眼睛,痛快地承认了。 “是。” “我的身上流着加害者的血,我的出生是妈妈受到侵害的证明。”她眼神飘忽,嘴巴一张一合地说着,努力和内心的情绪作斗争,将自己抽离出来,使自己听不懂话中的含义,便不会痛苦。“对他们来说,我的出现或许并不是件好事,反而……反而会让他们更痛苦。” 我心底一酸,将她揽入怀里,手掌摩挲她的脊背。 我听见关山的呼吸声,有些急促,正在缓慢地平复下来。 我很想跟关山说,这不是你的错,你也是受害者,你不该对此有负罪感。 话很合情理,也很适合安慰人,但我很清楚,关山自己比我更明白这些道理,这些话在她心里存了三十几年,她不想再听。 所以我说:“你已经做到自己能做的全部了,关山。 没错,你的确是他的女儿,没有谁能斩断你们之间的血缘。 那又怎样呢?难道你自己就不恨吗? 可你没法选定自己的出身。你能做的只有通过后天的努力将他的影响降到最低。 你做到了啊!你看看如今的自己,和他有半分相似吗? 你聪明、勤奋、善解人意,你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所有和你有过接触的人都会夸你。大家看见这样的你,难道还会和挂着墙上的那张照片联系在一起吗?” “关山,想一想你的名字,越关山。你是真的越过了那一座座山才走到了今天。过去磨练了你,但它并没有塑造你——真正塑造你的是你自己,你的意志。” 第45章 “你曾经叫王盼仔,但现在,你是越关山,越青溪的女儿,越相逢的妹妹,这就是现在的你仅有的身份标签。” 不是一味否定,而是换个思路。对于已经发生的既定事实,我们没有懊恼的余地。唯有行动,让自己跳出内耗的怪圈,才是唯一解。 -2031年2月15日- 我们今天前往j市。离s市非常近,开车只要一个半小时。 汽车无声地行驶,高速路牌上的路程慢慢缩短:一百公里,八十公里,五十公里、二十公里、三公里…… 一百零四公里,汽车一个半小时,高铁只需半个小时,甚至还有跨shi'qu联通的地铁,把屁股坐烂也就三个小时。 可就是这条平坦的通路,我的关山走了十八年。 关山睡着了,给她搭了一条毛毯,她迷迷糊糊地裹住了,没醒。 她昨晚整夜没睡,天擦亮时才迷糊了一会儿,但等外边的鸟儿叫起来时,她便径直起了床,彻底醒了。 我劝她再去睡会儿,但她拒绝了,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做完早餐,又跑去修剪院里的梅花,拆了几个快递,打了一会儿毛线,一个早晨做了好多事。 她是在紧张,想让自己忙起来,不去想那些即将到来的事情。 她很久没有过这样紧张的时候了。但也是人之常情。没有人能够做到真正坦然放下自己的软弱,那大多是伪装,努力不让人看不出破绽罢了。 我可不喜欢关山这样做。每个人都有恐惧,这很正常,没必要掩饰它。鼓起勇气面对它,便已强过大部分人了。 妈妈的骨灰盒就放在我们身边。头像用的就是邵阿姨发的那张照片。对关山来说,这是从未见过的年轻的妈妈,但对于老两口来说,这是女儿留在他们记忆中最后的样子。 邵阿姨本想和我们一起来,但关山婉拒了她。有些事情,她想自己面对。 车到了,停在街边。我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关山按住我,让我等一下。 她几次深呼吸,然后,打开车门。 周日的小镇,街上人不少,我俩并肩都有点儿挤不下。 走进单元门,拾级而上,登至五楼,站在妈妈的家门口。 老校区的楼道狭窄昏暗,头顶的感应灯早已坏掉,唯一的光源是楼梯间一扇没法关严的窄窗。 关山站在黑暗里,对着怀中的骨灰盒,轻声说:“妈妈,回家了。” … 遗传的力量格外伟大,关山和外婆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在外婆身上,我仿佛看见了关山年老的模样。 两人的性格也很像,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沉稳类型,哪怕内心的起伏多么剧烈,表现在脸上,也只有两行热泪。 相比起来,外公的反应就要外放得多了。他抱着女儿的骨灰盒,哭得肝肠寸断,极富感染力,使人不由地想陪着他哭。 关山一直安慰他,他抬眼看看关山的模样,哭得更厉害了。 外婆扶额,悄悄抹掉眼角的泪花,把我叫到了隔壁的空房。 这是妈妈的房间。一切陈列都是三十年前的流行样式,小小的书桌上摆着很多相框,有一家人的合照,也有妈妈的单人照,都被擦拭得很亮。 外婆的背已经弓了,头发也是花白。她小步走到桌前,拿起相框,仔细地端详画中人的笑颜。 “你和关山认识多久了?”她放下相框,问我。 “七年多。”我回答道,“我们当时进了同一个项目,是队友,慢慢的就……”我忽然打住,拿不准在老人家面前讲这些是否合适。 她笑一下:“不用紧张,我虽然年纪大了,却不迂腐。一进门我就看出你们关系不一般了。” “而且我看得出,”她的目光落在我左手的戒指上(这是我们的对戒),又停在我的项链上(这也是一对的),“你们的感情很好。” 我松了一口气,同时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在和老年版的关山对话了——相同的洞察力、相同的亲和力,连说话的语气都如此相似,你们老越家的基因稍微有点太稳定了吧! “孩子,你叫星河对吧。”她握住我的手,粗糙的手指轻抚手背,触感很奇妙。 “星河,能和我讲讲关山的事情吗?”她的目光很诚挚。 紧接着,像料到我的心思一般,她又补充道:“关山是个好孩子,但有些时候,好孩子是会吃亏的。因为她们总不想让人担心,就把什么心思都藏起来,轻易不肯说出来。” “就像刚才,她一直在跟我们说有关青溪的事情,却只字未提自己。” “我想知道,”她的眼里又蓄起热泪,“她这一路走来,都遇见了什么?” “孩子,你们是彼此最亲密的人,我相信关山一定和你说过很多她的过去。”她紧紧抓着我的手,“所以也请你,把你所知道的一切告诉我们,让我们这些迟到了三十年的老家伙也知道该怎么弥补她、呵护她,好吗?” 她话里满溢的渴求使我动容。我明明不是个爱哭的人,可这些日子来,我泪目的次数实在太多。大约因为:这是亲情,是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好。”我吸一口气,将即将落下的泪咽下,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应道。 我向她讲述了关山的童年,贯穿始终的暴力与妈妈泣血的遗书。她的少年,与阿姐的相依为命终结于那个闷热的初秋。然后是青年,寒潮中历时整整两天的逃亡,以及那场覆盖一切的大雪,孕育了“越关山”这个名字,带来了崭新的十八年。 我将自己记得的一切尽数倾倒出来,只模糊了我们在游戏中不为人知的经历。 我不记得自己讲了多久,只知道伴随着我的讲述,关山的生命如一幅长卷般缓缓铺开,仿佛能够伸手触摸到其中的每一个节点,穿越时光,与那时的关山感受到同等的情绪。 我的关山呀,你的过去像一条长河,汹涌且曲折,苦难深重,难以释怀。但河流终会通向大海,人生也是如此。曾经的你只有妈妈和阿姐,但现在的你有我和亲人们,有那么多的朋友,未来广阔无垠,你的路不会孤独。 天暗了,天上有星星和月亮,是个明亮而温暖的夜晚。 -2031年2月18日- 我们为妈妈举行了海葬。 海面风平浪静,阳光很好。骨灰纷纷扬扬地落到海面上,如同一场雪。 最后的时刻,关山拿出了二十二年前妈妈写给她的那封信。多年来,她辗转几个城市,换过不知多少个住址,却始终完好地保存着它。 她将信放入水中,泛黄的纸面浸润湛蓝的海水,沉入海底。 “越青溪,你自由了。” 天上飘过一朵纤薄的云,水面拂过淡然的风。仿佛天上天投下的注目。 -2031年2月20日- 关山的假期结束了,我们返回了m市。关山忙着赶进度,我蒙头写自己的新歌。 外公外婆仍旧住在小镇的老屋里,他们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不愿挪动。 生活不会因任何人停滞,大家都在以不同的方式继续向前。 或为了牵挂的人,或为了必须铭记的事,或为了未知的将来,总要走下去的。 人生漫长,我们以爱为名,负重前行。 第33章 越关山的日记(18) -2015年12月23日- 忽然想起自己已两年多没写过日记了。刚出来时是没有条件,到后来想写,却是没有精力了。 今天听见一句话,“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或许是在暗示我什么。 时间太少,事情太多,我想原原本本地讲述这两年来我的生活,它们本完整地躺在我的记忆里,但当提起笔时,却又不可捉摸地逸散,仅剩下那些记忆深刻的片段供我挑选。 2013年2月12日,我在县火车站购买了一张前往省城的火车票,票价是28元,两个半小时。抵达省城后,我给自己买了一件上衣和一条裤子,砍价砍到二十五块,再去了一个工地边,买了一份盒饭,八块钱,找了一个角落,一滴菜汤都没有剩下。 然后,我开始找工作。那段时光不太容易,我急需钱,但很多地方都嫌我年纪太小,不肯收我。我只能四处去找日结的零工,平时去分拣、打包快递,周末到商场门口促销或发传单,我长得好,笑得甜,商家都乐意要我。 晚上我睡在一家肯德基的角落,它开在商场边,我可以趁商场即将打烊的时间段溜进厕所简单洗漱,那里的母婴室有热水,很舒服。 省城吃饭太贵,我也没有地方开火,就每三天去一家开在小巷里的包子铺买六个白馒头,五毛钱一个,一天吃两个,包子铺的老板人很好,每次都送我一袋咸菜。 后来我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小工厂缝袖套,每天工作时间是早八点到晚九点,因为是临时工,工资不高,不过管饭。原本不包住,但老板相信了我家里人死完被亲戚赶出来的说辞,同意我睡在厂房仓库里。 第46章 两个月后,我离开省城,去了g市,进了一家电子厂,工作十个小时,月休四天,工资比之前高了一倍多,住宿条件也更好。 宿舍是十人间,大家都比我大,有几个还是我的同乡。有个姐姐在厂里交际很广,我“无意间”和她提及了自己的身世(当然是编的那个),很快便传了出去。被大家同情后,我能被照顾些,连食堂阿姨给我打饭时都会额外多浇一勺肉汤。 我在电子厂做到年底,主要任务是贴标签,之后开始打螺丝。过年前夕,我辞了职。 车间主任劝我再做段时间,说年后会给我加薪,我婉拒了他的好意。 其实那时的日子已经不艰难了,我肯吃苦,性格好,和谁都能聊得好。主任的孩子成绩差,我便在晚上下班后去帮她补习(起初他们觉得我这个小学文凭不合适,我当即买了一套高中数学试卷,一口气写完一张后,他们服气了),不收钱,只提出想用一用他们家的电脑。 他家孩子虽然调皮,脑子却不笨。我教了她一些自己摸索出来的讨巧的解题办法,她的成绩进步得很快,主任因此很感谢我。 是我自己不想再待下去。 这是一种一眼能望到头的生活,宿舍车间食堂三点一线,每天重复机械的劳动,用脑子的地方实在太少。 一时为了生活也便算了,时间长了,我害怕自己会麻木,会忘却曾经的理想。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妈妈的信,也从未放弃过她为我描绘的未来。走出那座山只是第一步,不论这条路有多曲折,我都得走下去,去接触妈妈曾经的世界。 这个工厂是我的落脚点,却不是我的阶梯。 我赶在春运前去了s市,两百二十块钱的火车硬座,耗时二十六个小时。 下了火车,我第一次坐上地铁,去看s市最繁华的地方。 曾经只在图片上看过的景象真实地崭新在我的面前时,我的内心产生的并非震撼,而是胆怯。 s市的气温比g市低许多,我在外滩的寒风里坐了很久,忽然开始茫然:它与我曾经的世界天差地别,我真的能在此生存下去吗? 华灯初上,游人如织,大家的衣着都这样鲜亮,使我自惭形秽。我不由地裹紧了自己的外套,一个突兀的线头挂在袖口,我不敢去扯,怕整个袖子都要脱线。 天彻底黑下来后,我提着行李原路返回。我搭了很久很久的地铁,找了一个小旅馆落脚。 隔音很差,隔壁的鼾声震耳欲聋,竟使我在恍惚中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村庄,我的房间。 我缩在床头,在黑暗中想了很久。最后我翻出了妈妈的信,叠成小块握在掌心。 妈妈,这就是你生长的世界吗?我问她。 妈妈,你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吗? 妈妈…… 我不该再问下去了。我必须睡觉了。 旅馆的被子是潮的,仿佛能拧出水来。我盖着它,过了许久脚还是冰的。 我就在寒冷和噪声中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按照自己在地铁站广告上看到的地址,找到了一家名叫扬帆的教育机构。 我做了清洁工,负责整栋楼的三层。 工作不忙时,我可以站在走廊里听老师讲课,我买了一个能揣在兜里的小本子,把听到的知识点都记在里面。 这里的学生都与我年龄相仿,却天真得可怕。我刚来时,他们对我很好奇,当我克制地透露自己的情况时,他们的反应大多是不相信,觉得我在夸大其词。 我并不生气,只觉得讽刺。他们与我不同,他们出生在发达的大城市里,享受着顶尖的资源,他们住在每平米高达数万元的楼房里,他们的一件上衣就抵得上我整月的工资。他们课间谈论的是明星、旅游、美妆、球类运动,是无数我甚至听都没听过的东西。他们不会为生计发愁,他们的生活一帆风顺,大约最沉重的苦难也不过是考试考砸了被父母狠狠训斥一顿。 他们不知道多少父母会为了几千块钱卖掉自己的孩子,不知道多少女人被生生逼疯,不知道多少女婴被扼杀在襁褓中。他们不知道在我曾经的世界里,被他们深恶痛绝的学习是件多么珍贵的事情,为了获得它,要搭上两位亲人的姓名。 他们端坐在象牙塔里,对我施以高高在上的同情,但他们永远不会理解我,也永远无法想象我曾经的生活。 他们只会问我:为什么不继续读书呢?为什么要辍学呢?虽然很难,但为什么不勇敢点去试试呢?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就是这么大。我从来清楚,且必须清楚。我来这里,就是要让自己看看这些和我截然不同的人,警醒自己,逼迫自己,让自己自卑,从而产生动力——往上爬的动力。 机构里有很多旧课本和旧练习,像废纸一样堆在柜子里,定期清理。我拿走其中一两本,不会有人在意。 我住的地方离市区不远,一个小阁楼,除了单人床,还放得下一张小书桌,下班后我便在这里写带回来的练习册。 s市的消费奇高,一份工资仅够吃住,我便买了一台二手电动车,在夜里跑外卖。起初开得不熟练,摔得有些狠,但很快就习惯了,一晚上下来,挣得不少。 s市的冬天很冷,且常常下雨,夏天又非常闷热,街上充斥着汽车废气,憋得人头晕。可对我这样跑外卖的来说,恶劣的天气往往意味着更多的单子,更多的钱。 所以,我开始喜欢这些坏天气了。 时间弹指一挥,转眼便到了现在。我已对这座人口比老家多出百倍的大城市有了许多了解。 这里有璀璨的夜,有挥金如土的人群,他们站在高楼之巅,俯瞰众生,不知疾苦为何物。 这里也有黯淡的天,有无时无刻不为生活发愁的人们,他们是林立的楼宇之下最不起眼的蚂蚁,日复一日地奔波。 现在的我是后者,但总有一天,我会爬上去,站在那些人面前,告诉他们——你们并不比我高贵。 今年二月,我满十八岁,第一时间去给自己改了名。很麻烦,折腾了好久,还花了些冤枉钱,但最后还是改好了。我拿到新身份证的那天,天空很蓝,我将其举到阳光下,“越关山”三个字格外闪亮。 言而总之,这两年间,我的日子与过去相比已算是天堂了。从前的我是没有未来的,我被困在厄运中央,被锁在泥沼里,眼前环绕的不过是嫁人生子这一种。 而现在,我能看见自己的前路,我站在阳光下,我有选择的权利,也有向上的机会。那么即便当下仍不免遭受委屈,我也都能泰然处之。 如此一想,提笔时会有记忆流散也便不难解释了——苦难不该成为美好人生的前置条件,那些记忆之所以会消失,是因为它们本身不值得我铭记。我只需汲取教训,从中获取力量,那便足够了。 但是,虽然我在下笔时省略了许多己身的经历,有一件事却不能不提。 事情该从今年二月底,也就是14年第二学期开学时讲起。 我在这里干了一年多,和机构的老师们都混熟了,和几个来补习的同学也聊得不错。 和我关系最好的是一个长得很可爱的女孩子,叫许优瑗。她从初中起便在这里补习数学,今年上高三了。她读书很刻苦,每次都是来得最早,走得最晚,实在困了,就去厕所冲冷水让自己清醒。 和其他同学相比,她的家庭条件不太好,穿的鞋子是便宜的牌子,手机也比别人落后几代。 我和她的相识源于一场意外。那天早晨,我因为痛经和低血糖晕在了厕所里,她唤醒了我,将我带到外面,把自己的早饭给了我,还给了我一颗止痛药。 那之后,我们便渐渐熟悉起来,她因为来得早,我扫地时常能碰见她,我们便在一起聊聊天。这里的学费很贵,她家里负担起来不轻松,她的父母管她很严,一直拿给她补习这件事道德绑架她,逼她玩命读书。她之所以来得这么早,也是想暂时脱离窒息的家庭环境。 我也和她讲了些我的事情,但我没有提起妈妈和阿姐,只是以孤儿故事为底本,增加了有关他的真实情况。 她和那些同学不太一样,对于我的讲述,她所抱有的并非猎奇式的唏嘘,而是发自内心的悲悯。 这学期开学时,她格外高兴,因为只剩下三个多月的时间,她就可以脱离苦海了。 她告诉我,她不想留在s市,想把志愿填得远远的,不回来了。 她认真设想了自己的大学生活,学校、专业,以及之后的工作,都一一规划。 可就在我以为她的计划会顺利进行下去时,她忽然不见了。 开学第二周、第三周、第四周……我再也没见到她。 不仅是补习班,我询问了许优瑗的同班同学,他们告诉我,她连学校都没再去过。 第五周,我知道了答案。 第47章 2015年4月1日的凌晨,许优瑗从跨江大桥上跳下,几个小时后,两位钓鱼的大爷发现了她飘在江心的尸体。 那天,是她的十八岁生日。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她的同学说,她是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她的父母为此闹到了学校,声称学校给学生的压力过大,逼死了他们的女儿。但其实只要稍微了解一点内情的人都知道,许优瑗喜欢学校胜过在家。 许优瑗的死在机构也引起了相当的讨论,长达一周的时间里,她那个班的学生们都对此津津乐道。 但人就是这样一种生物,在对出乎意料的死亡表达震撼的同时,那个人生前的模样也会被大脑飞速抹去。很快,大家便都忘却了。 只有我,仍旧想不通。 她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她该去高考,该去读大学,她要去学法律,去做律师,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不该死在那个午夜。 我尝试分析,忍着内心的酸痛,用理性分析这件事情的始末。 许优瑗的确有轻度的抑郁症,但那源于压抑的家庭和繁重的学业,她绝不会因此选择自杀——一个对未来有清晰规划和强烈憧憬的人是不会轻易将自杀放在内心考虑之中的。 她一定是遭遇了某些极端的困境,它打散了她对未来和对自身的全部向往,彻底地改变了她的世界,使她痛苦,令她绝望,她的前路因为这件事完全熄灭,她别无选择,只有用最极端的方式结束这一切。 所以,那困境究竟是什么? 我开始了调查。 首先,我要知道许优瑗的异常最先出现的时间。 从她的同学那里,我得知她是从3月9日开始请假的。那天是星期一,而就在两天前的星期六,我刚刚在机构的教室里见过她。那时的她很正常,还从家里带来了零食分给我,和我聊了下最近刚上映的一部电影。 那么问题只能出在星期天——3月8日。 她们学校是周日晚上返校,她通常会在家睡个懒觉,下午一点来补习英语,在这儿留到晚饭时分,然后由家长直接送去学校。 她来补习都是车接车送,能接触到的人太少,出现异常的时间大概率在补习期间。 那天不是我的班,我找到同事,得到的答案是:许优瑗照常来得很早,没什么异常,但那天楼下的同事请了假,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没有到教室,不知道下课后的情况。 我又去找了当天有课的老师,她告诉我:因为是妇女节,机构老师有聚餐,所以大家都走得很早,下午四点最后一节课结束后,办公室就空了。 “有哪个老师没参加聚餐吗?”我问她。 “嗯……是有几个。”她努力回忆道,“化学的宋老师去和男朋友约会了,语文的林老师家里孩子发烧,吃到一半就走了……还有,哦,还有英语的谢老师,他人没到,但是给我们每个女老师都送了花和小礼物。” “你看,就是这个!”她从办公桌的一角拿起一只星星形状的玻璃罐子,里面装着用彩纸包裹的糖果。 我的喉头兀地哽住了。“这个,能给我看看吗?”我感到喉咙干涩,口腔中泛着苦味。 她把罐子递给我,冰凉的玻璃弗一接触皮肤,我的心便是一阵战栗,险些失手将它滑落。 我竭力刻意自己汹涌的情绪,让手指平稳地将罐子过渡到桌面上。在对方不解的注视中,我缓慢地转身,一步、一步、一步艰难地朝办公室外走去。 我见过那些糖果,还有那个罐子。糖果在许优瑗的遗物里,而罐子——在我那里。 4月1日,噩耗未曾传来的早晨,我来上班时,它就放在我的保洁室门口,罐口扎着粉色的缎带,精心系了一个蝴蝶结。 罐子里装的不是糖果,而是折纸星星。 那时我以为是谁不慎落下的,便收了起来,放在我的保洁车里,等着失主来问,却始终没人来领。 原来,那不是谁的粗心大意,而是她向我发出的绝叫。 我几乎是把自己摔进了保洁室里,跪在地上,从抽屉里摸出了那个罐子。手指变得如此笨拙,以至于花费了足足三分钟才解开缎带,打开瓶盖。 从掌心溢出的汗水流到指尖,罐身变得湿滑无比,掉落到我几无知觉的腿上。 我几次重新拿起,尝试从狭小的罐口抠出星星,始终未果,索性将它翻过来,将里面的星星尽数倾倒到我向上翻起的外套上。 我颤抖着拈起一颗,狭小的空间里混杂着洗涤剂和灰尘的味道,空气被我的呼吸染得闷热,汗水从额头始,迅速沿着脸颊滑落到下巴。 我吞咽口水,不敢呼吸,麻木的手指一次次从接口处滑过,却如何也无法将其拆开。 并非做不到,而是恐惧。恐惧存在于自己脑中的真相,以及真相背后她无人知晓的绝望。 我不记得自己用了多久才打开它们。窄条形的彩纸边缘被手汗浸透,在它的中央,是许优瑗的字迹: [3月8日下午四点半,谢正诚在3-108教室强.奸.我] 整整九十九颗星星,每一颗都是如此。 真相是泪,是血,是污秽是绝望——是根植于每个女性内心的噩梦。 我近乎窒息,眼前阵阵发黑,连握着纸条的力气都丧失殆尽。 脑中仅剩的声音是自己的呼吸,目光涣散,而后聚焦,而后再涣散,周而复始。 我只想问老天——为什么? 为什么要一次次地打落我的情感? 为什么要将我亲近的人尽数斩断? 我以为自己离开了大山,以为未来会是灿烂,可是为什么,我所见的还是晦暗的死亡? 我在无声地尖叫,在用灵魂呐喊,我想控诉,想报警,想让施暴者付出代价。 可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因为一个飘忽在外的声音在告诉我:没用的。 那是我的理智。 许优瑗死了,3-108教室的监控是坏的,那天没有目击者,许优瑗悄悄丢掉了自己的贴身衣物。我们没有直接证据,单凭这些纸条,远远不够。 但我不会轻易放过他。 妈妈死了,我自欺欺人,阿姐死了,我浑浑噩噩,我总是被动地接受,从来没下定决心争取过一次。 现在,我决定反击。 谢正诚,我会让你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第34章 越关山的日记(19) 谢正诚,男,48岁,离异,育有一女,归前妻扶养。老家k省,985师范院校毕业,曾在老家一所私立学校任教导主任,五年前来到扬帆,任英语组组长。 在同事们口中,他是个儒雅随和且体贴的人,他记得每个老师的生日,以及他们是否婚育,每年的妇女节、母亲节、圣诞节都不忘分派礼物。 而在他的学生眼里,他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老师。他声音好听,语调温和,发音很标准,讲起知识点来清晰明快,都是非常实用的应试技巧。而且他从不拖堂,作业也布得少,逢年过节常在群里发红包。 他的确伪装得很好。连曾经的我都被他的假面迷惑了。 他的教室和办公室都在一楼,不是我负责的区域。我见他的次数不算多,但对他印象很深:因为他对我热情得奇怪。 很少有人会主动和我这个清洁工说话,顶多也就是点个头、打个招呼,他却每次都要刻意停下与我攀谈一会儿,有时会给我一种在没话找话的感觉。 我本能地警觉,曾和许优瑗谈过他,许优瑗告诉我,他也经常和她聊天。他说,因为她很像他的女儿——离后,他们很久没再见了。 于是,我便以为是他知道了我的一些身世,联想到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儿,也和其他人一样,觉得我可怜。 现在想来,我真是愚蠢得可怕。 当然不排除完美人设的存在,或许真的有人就是如此儒雅随和、彬彬有礼、热情大方。但这概率太小。 当以“他有问题”为前提回顾记忆时,一切便有了截然不同的面貌。 他对我、对许优瑗所抱有的感情,难道真的仅是因思念女儿而产生的移情吗? 答案已呼之欲出了。 此外,我还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他或许并不是首犯。 他侵犯许优瑗是在3月8日,许优瑗自杀则是4月1日,中间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常。 他照常上课,照常与我交谈,他对大家的态度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他甚至去参加了许优瑗的葬礼,用一个老师该有的态度对她的父母道一声“节哀顺变”。 如果不是他的心理素质极强,对许优瑗的死毫无愧疚和恐惧,那便是他已有了经验,知道该如何调节才能维持自己的完美假面了。 我联想到了他的婚姻,他口中“很久没再见”的女儿,以及他已至中年忽然辞职来到s市,当了一个工资比先前低不少的机构老师经历。 他离开k省,到底是因为什么? 第48章 四月份的自考结束后,我去了谢正诚的老家:k省f市。 谢正诚原来的学校是一所六年制的私立中学,在整个k省都颇负盛名,通过学校网站,可以轻松找到他的工作经历,以及他和学生们的合照。 我联系到了他在这个学校教的最后一届的班长,她也当了老师,也在这个学校。我谎称自己是谢正诚未婚妻的妹妹,以想要调查自己未来姐夫的人品为由,和她见了一面。 谢正诚根本不是主动辞职,而是学校逼他走的。让他引咎辞职,都算是很大的面子了。 “为什么要开除他?他做了什么?”我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 “他……”她不敢直视我,脸上写满为难,“我毕竟也是学校老师,要是领导知道这些事情是从我这里传出去的——” 我能够理解她,于是我告诉她:“你不用和我说话,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点头或摇头就好。” “那时你们班是不是有人出了意外,且是个女生?” 她惊恐地望我,犹犹豫豫地点头。 “女生的家长有没有闹到学校?” 摇头。 “女生现在还活着吗?” 摇头。 “这件事情被学校压下去了吗?” 点头。 “现在还能在网上找到有关这件事的信息吗?” 她先是摇头,然后迟疑了。不久,她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划到底下,亮给我看。 我长舒了一口气:“谢谢。” 我将咖啡一饮而尽,站起身:“你没有和我提及任何有关他的事情,我来找你,只是因为家里亲戚想考你们学校,咨询一下流程。” 说罢,我便离开了。 我记住了那串号码,它的主人是f市日报的一名记者。 我向她表明了来意,她在电话里表现得很激动,当即从出差地赶回来,邀请我去她家聊聊。 五年前,她曾深入调查过谢正诚此人,并发现了许多可疑之处。但因为当时学校一力弹压,她没能将报道发出去。 她猜测,受害者其实不止两人,除许优瑗和五年前那位名叫李梦月的女生外,至少还有他的女儿谢婉柔。 谢正诚的确离过婚,但他没有亲生的孩子,所谓的女儿其实是继女。她母亲在她很小时就和谢正诚结婚了,直到她十四岁时才分开。她如今在国外工作,她的妈妈三年前患癌去世后,她便没再回来过。 我们分别联系了李梦月的母亲和谢婉柔本人,但没有人愿意参与控告谢正诚。 是人之常情,毕竟没有人会乐意将已经结痂的伤疤再撕裂一次。 记者姐姐很失落,我却一早料到了结果——我本就不是为了请她们加入。 我几次联系她们,只是为了得到一个回答:如果他再次犯案,她们是否愿意配合警方调查,说出真相? 两人都考虑了很久,第二天,我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我很快回到了s市,继续做清洁工。 我谎称自己扭了脚,爬楼梯不便,找领导把自己的工区换到了一层——也就是谢正诚所在的楼层。 我有了频繁接触谢正诚的机会。而他对我的兴趣也更甚从前了。 他旁敲侧击地问我对许优瑗的看法,我按捺胃里的恶心,垂着眸说完全想不到她的抑郁症已经到了那么严重的地步。 他相信了我的话,安慰我说:“或许在优瑗心里,这是一种解脱。” 于是我适时落泪,而后掩面哭泣,他给我擦泪,最后,他的手臂揽住了我的肩膀。 我没有反抗,仿佛完全沉浸在悲伤中。 那次之后,我开始展现对他的好感,主动对他微笑、和他聊天;仔细整理他的工位,每天给他桌旁的盆栽浇水;他上课时,我总要在窗外旁听,站在最显眼的位置,使他一眼便能望见我脸上的钦佩。 慢慢的,他也变得大胆了。他开始给我带礼物,零食糖果、发圈发卡、这个年龄的女生会喜欢的各种小装饰品,得知我没有智能手机,他还把自己的旧手机送给了我。他会在给我递东西时用指尖触碰我的手,借别发卡的名义抚摸我的耳朵,下课后,他会留在学校陪到我下班,然后送我回家。 这个过程,历时一个月。 差不多该收网了。 五月底,我忽然告诉他,我要辞职了。 他很诧异,竟一下抓住我的手腕,问我为什么。 “你放手!”我慌乱地甩开他,刻意喊得很大声,路过的一个老师疑惑地往里瞄了一眼,走远了。 我怯生生地后退两步,双手紧紧抓住上臂,将整个人瑟缩起来,结结巴巴地答道:“我,我觉得……觉得自己不适合留在s市,想,想回老家发展。” 我一步步退到门边,一边拉门把手,一边高声道:“我这周做完就走了,你,你别送我,我自己能回家。” 说完,我夺门而出,奔到街上——监控正对着的位置,抹起了眼泪。 那天回家后,我去找了记者姐姐。她请了假来到s市,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 “一定要这样吗?”她面带不忍,“如果失败了怎么办呢?” “一定。”我凝视窗外的灯火,“这是最简洁的办法。” “不会失败的,他必须付出代价。” 5月31日,周日。晚上六点半,天才擦黑,学生已经走光了。 我独自在保洁室里收拾自己的东西,用削水果的小刀拆快递纸板、踩实、捆好,把可以卖的杂物装袋,整理自己的东西,同时和记者姐姐保持着通话。我们聊了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走廊尽头远远地传来脚步声,我将手机垂直放进铁皮柜子的缝隙,松手,让它滑到底端。我“哎呀”一声,对电话那头说:“我手机掉缝里了,你自己挂一下吧。” 随后,我转向另一面的柜子,蹲到门口,把手指伸进缝里努力掏起来。 门在我身后打开,无比熟悉的洗衣液味飘进来,他锁上了门。 我猛然站起转身,手拍在柜门上,发出很大的响声。 “谢,谢老师。”我叫了一句,将后背抵上柜子。 “找什么呢?”他眯眼笑着。 我咽下口水,用无辜且畏惧的目光盯着他:“我的手机掉进去了……” “哦,”他点头,“掉哪儿了?老师帮你找啊。”他企图拉我的手。 “不用了!”我声音尖细,而后稍趋平缓,“我自己可以的。” 说罢,我小步挪到了柜子的另一边,弯下腰,做出努力寻找的样子。 他走了过来,脚步声在粗糙的地面上格外清晰。 他从后方环住了我的脖子。 我立即站直,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声,而后声音便充满了恐惧:“谢老师,你放开我!” 他轻笑,反而将头凑得更近:“听说你要自考啊?以后想干什么工作呀?” “你别——”我用手肘向后推他,没有推动。 他的呼吸粗重,他的手滑过我的肩膀和腰际,发出布料摩擦的声音。 “谢老师,你,你想干什么?!”我浑身战栗,声音颤抖。 “别怕呀,老师不会害你的。”他语气油滑。 “你别摸我,你放开!”我小幅挣扎,他攥住我的手腕,将双手按到柜门上。 金属的震荡声里,他的脸蹭上了我的脖颈:“我都说了,别怕。你不乱动,老师是不会动粗的。” “乖乖听话,好吗?”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你一个人来s市,很不容易吧,嗯?” “你别,我,我求你,你别——”我的眼里充斥着冰冷的恨意,发出的却是满怀哭腔。 “小越,我喜欢你,你跟我吧。”他稍稍远离了些,松开控制我的一只手,开始单手解皮带。 “别走了,我养着你,不好吗?”他的笑声越来越兴奋了。 就是现在! 我爆发出绝望的哭声,双手登时挣开他的控制,同时背部猛地向后用力,将他撞倒。 他失去重心,一只手拽住我的衣袖,生生撕出一道大裂口,劣质的衬衫扣子亦四处崩飞。 他的后脑磕在柜子上,巨大的声音掩盖了我猛踹他裆部的响动。 他的眼睛充满震惊,似是不明白我哪儿来的力气和勇气。 而我的脸上出现了难以掩藏的残忍笑意。 “你!!”他发出愤怒的吼声,猛地又扑过来,双手死死掐住我的脖子。我哭着喊着,无意义地尖叫着,背在身后的手从裤子的松紧带的破洞处拿出早已卡好的小刀,齐根刺进他的小腹。 鲜血喷涌而出,溅到我的眼里,视野一片艳红。 “唔……”他的喉咙堵塞了,他松开了我的脖子。 我紧握刀柄,推开他。 刀刃脱出身体,我刺下了第二刀。 这次,是他的下.体。刀刃转动,肮脏的血液和污物一起流出。 噗通——他晕死过去。 第49章 咣当——小刀坠地。 保洁室的空间狭小,满地流淌的湿滑使我跌倒了几次才成功爬起来。他横躺在两面柜子中间,我只能跨过他才能逃出去。 “慌乱间”,我又在他的下.体处狠狠踩了几脚,才哆哆嗦嗦地打开门锁,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我顶着破裂的衣服和凌乱的头发冲出机构的大门,撞到一个路人身上。我用带血的手抓住那人的衣袖,我跪下去,哀求他报警。 警车来得很快,随后是救护车。 我的伤口得到了妥善的包扎,随后,一名女警和一名护士陪同我在病房里做完了笔录。 我说了自己的遭遇,说了我因恐惧而向谢正诚刺出的两刀,说了许优瑗的绝笔,说了他一直以来对我的骚扰。 我将一个受害者所能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期间几度哽咽到说不出话来,绵延不绝的眼泪打湿了病号服的整片领口。 匆匆赶到的记者姐姐提交了我们间的通话记录,它完整地记录了谢正诚的犯罪经过,以及我的正当防卫。 我的刀没有刺中要害,他的命保住了,但已成了一团烂泥的生.殖.器没有成功接上。 警方很快发布了案情公告,记者姐姐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发布了她几年来持续跟踪调查的结果,隐去了受害者的信息,呼吁重判凶手。 大众舆论激烈,无数有同样遭遇的女孩为自己和身边人发声,在互联网上引发了一轮声势浩大的“metoo”运动,许多个自以为逃之夭夭的施暴者因此被揪出。 昨天,12月22日,是谢正诚的一审,我作为证人和受害者第一个出庭。除我之外,还有许优瑗的父母、李梦月的妈妈,以及其他六名受害者的家属。她们有的曾就读于k省的私立中学,有的则是在扬帆。当事情发生时,有两个女孩甚至不满14岁。 那时的她们没有勇气说出自己的痛苦,但现在,她们不再沉默。 出乎意料的是,谢婉柔没有选择书面或视频作证,而是亲自来到法庭,控诉谢正诚在自己八岁到十四岁所做的一切。 她的证词是一柄利剑。 他的判决是:死刑。 … 晚上,我买了一瓶许优瑗最喜欢的气泡水,走上跨江大桥。 我的脚下是江心的滚滚浪涛,晚风飒飒地吹拂我的衣袖,发出猎猎的声响。层叠的高楼包围了江的两岸,哪怕深夜也灯火通明。 这是一座极度繁荣的都市,两千多万人在此栖居,每天都有三百多条生命在此流逝。我们就像这条永不停歇的大江,奔波着,翻腾着,本以为能汇入大海,却总有人被推上堤岸,以出乎意料的方式早早逝去。 s市的夜是亮的,看不见星星。 这天也是沉的,照不见月光。 我拼尽全力挥开浓雾,但个人的力量实在单薄,仅能握住一寸的光,使其短暂地闪耀。 而黑暗,永不消散。 我打开瓶盖,将气泡水尽数倾倒进江中。 饱含气泡的水珠被灯光照得晶莹,仿佛璀璨的宝石,刺得我眼睛生疼。 风里响起了飘渺的女声。 是我在哭吧。 是我在笑吧。 不,那是我们的声音,是越关山,是许优瑗,是李梦月,是谢婉柔,是越青溪,是越相逢……是世上无数个不知姓名不知年岁的女人的声音。 我们哭,我们笑,我们哀恸,我们尖叫。 我们用自己的生命前仆后继地发出呐喊,只为了能盖过那呼啸的风。 我听见了。 世界,你听见了吗? 第35章 温星河的日记(十六) -2031年6月24日- 戚云间死了,自杀。 今天是她的葬礼。 我的心情很复杂,恍惚,想哭。怎么都想不明白。 明明,她才三十岁,明明,不该是这样的啊。 三个月前的一场车祸,把她撞进了鬼门关。她捡回一条命来,却伤到了脊椎,下.身瘫痪。 可是,明明,她已经在恢复了啊,明明,她每天都在努力复健啊,明明,她有重新站起来的希望啊。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孟鹤归一直呆呆地站在她的身边,像一截凋朽的树干,感受不到外界的一切变动。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戚云间,可她的爱人永远不会再回应她了。 她死在浑浊的江水里,那水是腥臭的。 晚上回家后,关山靠在阳台上,一根一根地抽烟。 她不会抽烟,吸一口,被呛一次,咳得撕心裂肺。 可她还是继续抽。 我把她的烟和打火机抢过去,丢进草丛。 她茫然地望我,手指还保持着夹烟的姿势,眼泪忽然间散了出来。 “星河。”她的脸隐没在黑暗里,“如果我说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你会相信吗?” 她没有等我回答,只径自哂笑:“我做过那么多次的自杀干预,写过那么多篇论文,给那么多人做过心理咨询——” “到头来,却连自己朋友都没能抓住。” “我早就发现她的情绪不对,可是……可是我却没有告诉你们。” “因为我忘了她和我不一样。我没有经历过身体的损伤,无法体会当她知道自己双腿残疾时内心的绝望。” “我自以为我懂她,以为从她身上看到了向上的希望,可实际上——那只是她的伪装。” “如果我早一点说出来,让大家警醒,她是不是就不会死?”她的眼里出现了孩子般的疑问,竟使我感到一丝悚然。 “星河,我不想信命的。”她喃喃着,“可是为什么,我越是想要摆脱,就越会重蹈覆辙?” “妈妈死了,阿姐死了,许优瑗死了,现在戚云间也死了。” “我的亲人和朋友一个个死在我的前面,就像是一种诅咒。” “星河,我真的……不想信命的。” 我没有说话,只抱着她,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背。 “这是意外,”我说,“和你没有关系。” 关山有看人的天赋,但有些人天生是隐藏情绪的高手,比如戚云间。 关山能发现她的异常,可是世上没人能完全料准另一个人的行为,戚云间的事情怪不了任何人。 但是,哪怕如关山一般极度理性的人也会有无法冷静的时候。 戚云间的死,就是一个楔子。 “星河,我只剩你了。”她呜咽着,把我抱得很紧。 “你答应我,一定要走在我后面,好吗?” 我答应了她。我们拥吻,却没有任何更进一步的心思。 躺在床上,关山断断续续地讲了很多,我迷迷糊糊地应她,却什么都记不清了。 人究竟要花多久才能走出心里那座山? 我不知道答案,或许根本没有答案。 -2031年6月30日- 孟鹤归也死了,酒精中毒。 她是从来不喝酒的。 她是去找戚云间了吧。 这样想,我们都会好受些。 贺阿姨的头发全白了。 -2031年7月6日- 孟鹤归和戚云间的骨灰撒在了太平洋上,是戚云间遗书里的请求。 那里离家很远,但很安静。 -2031年9月2日- 关山重启了建立家暴及性犯罪受害者心理救助中心的计划。 举步维艰,遇到了很多从未预料到的困难。 但我相信她会成功。 -2031年10月19日- 带蛋挞出去遛弯,路上遇见了一只小猫。 是只小黑猫,从草丛里蹿出时我还以为是只老鼠。 它比蛋挞被捡到时大一点儿,两三个月的样子,通体黢黑,眼睛还比别的小猫小一圈,活像只小黑熊。 它的肚子圆滚滚的,身上毛发很顺,被太阳照得如貂毛一般蓬松。 小猫径直冲到了我的腿边,扒着我的裤腿就要往上爬,发出的叫声不是“喵喵”的,而是“哇哇”的,比蛋挞的声音还粗。 我和蛋挞都懵了一会儿,蛋挞先是抬头看我,又歪头看努力爬树的小黑猫,眼珠子左右晃几下,有了主意—— 她一跃而起,伸出巴掌精准击中了小黑猫的脑袋,摘果子一样将它从我的腿上拍下。 小黑猫发出“哇”的一声,还没开始挣扎,就被蛋挞叼住后脖颈,挂了起来。 蛋挞叼着小猫,“嗯嗯嗯”地喊我,同时冲我挥手,示意我听她指挥。 我蹲下来,她又开始扒拉我的手臂,于是我向她摊开双手。 她把小黑猫交到我的手上,退后两步坐下,尾巴尖一摆一摆,一动不动地观察小猫。 这小家伙倒是一点不怕我俩,居然就地躺在我手上,一点没有要爬起来的意思。 到这时候,我终于反应过来——这孩子是找我碰瓷来了! “哎,小家伙,”我双手都被当成了猫窝,又怕一下站起会吓着孩子,于是仍然蹲着,左手稍微抬起,让它的脑袋向着我,“你家长呢?” 第50章 小猫哇哇两声,一歪脑袋,开始用脑袋来回蹭我的手。 养猫人的肌肉记忆使我不由地开始回应它的动作,拇指往返摩挲它的眉毛,它登时便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我的嘴角浮现笑意,但下一秒,那弧度便消失了: 我对上蛋挞直勾勾的眼神,心里登时有一种犯了事被抓包的感觉,于是赶紧停下,讪笑。 蛋挞翻了个明显的白眼,低下头舔起了自己的胳肢窝。 我正不知该怎么办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我已经练就了不必转身便能判断关山步伐的技能,低着头直接喊起来:“关山!我你过来看!” 关山加快走到我身侧,把外套给我披上,定睛一看,却是疑惑起来:“咦?这猫好像有点眼熟。” 她也蹲下来,从我手里接过小猫,拎到面前仔细端详:“没错,我昨天见过它。” “不过那时候……”她左右张望,“它是和它妈妈在一起的啊。” 我也和她一起探查四周,却没有发现另一只大猫的踪迹。 “奇怪。”我挠挠额头,“难道它妈把它丢了?” 关山思索一下:“也……有可能。” “那——”我的目光落到关山身上。 关山转头与我对视,一段无声的对话电光火石间发生了。 “养吗?” “养!” 于是我俩一起看蛋挞—— 蛋挞慢吞吞地走上来,舔了舔小猫的头。 “好嘞!”我把蛋挞捞到怀里,大力亲她的嘴筒子,“乖宝!” 我头一回知道猫也会无奈叹气。 秦光霁这家伙到底都教了孩子什么啊! … 总而言之,我们有二胎了。 为了给孩子起名,我和关山废了一筐脑细胞。 “要么就叫煤球吧。”我躺在沙发上,把手机丢开,揉揉酸痛的眼睛,“虽然查重率很高,但很贴切嘛。” “实在不行,叫黑熊精也成。”关山扶额,把我的手机从沙发缝里拔出来放好。 “这——”我扯一下嘴角,“倒也不用这么贴切。” 虽说这孩子的确很像黑熊精幼崽版,但——“谁家会给孩子起这名儿啊……” “所以,”我一转眼珠,问关山,“正常家长都怎么给孩子起名啊?” “哦,我问错人了。”没等关山回我,我就拍了一下脑袋,“当我没说。”关山的名字是她自己起的来着…… 关山一点没介意,倒是忽地想起什么:“你提醒我了。星河,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啊?” 看着关山充满求知欲的双眸,我怀疑她其实早就想问了。 但我仔细思考了一会儿:“嗯……不知道。”活了三十几年,我从来没向爸妈问过自己名字的由来。 “我打电话问问。”我抓起手机,给老妈打电话。 两分钟后,我们得到了答案: “没啥特别原因,”老妈现在应该是在剧组,背景音有点嘈杂,“就是生你那天天上星星特别多,所以就叫星河咯。” “那我弟呢?”我又问,“他为啥叫星火?” “为了和你搭配啊。”老妈不假思索道,“星河星火,一听就是一家的。” 我无言以对,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虽然草率,”关山下了结论,“但至少是好听的。” 我只能点头。 所以到头来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起名啊! “算了,”我又把手机甩开了,舒舒服服地枕上关山的腿,“等孩子大了让它自己翻字典起吧。” 关山失笑,轻轻捏我的脸:“清醒点,你养的是猫,不是人类幼崽。” “而且哪怕是人,长到会查字典的年纪也要好久呢。”她一本正经补充道。 “我不管!”我把头埋进她的衣服里,瓮声瓮气道,“不是说有的猫智商能比得上七岁小孩儿吗!” 关山被我逗(气)笑了,拈我的耳朵,柔声道:“我看啊,你才像是七岁小孩儿。” “是啊。”我把头转过来看她,眯眼傻笑,“我25年生的,今年虚岁7岁,你看不出来吗?” “哦?”关山的眼里流露玩味,嘴巴溢出坏笑,“那我接下来想做的事……可就违法了呀。” 她俯下身来,脑后扎得松散的头发滑过肩膀,发尾扫过我的肌肤,与我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刺得我心痒。 我不由得屏住呼吸,眼睛微睁,下巴抬起,等待关山的气息将我包裹。 嘴唇相碰的前夕,关山忽地停顿了。 她撑起身来,手指勾住我的下巴。 “小孩儿,”她另一只手在我的身侧游走,“再说一遍,你几岁了?”她的声音缱绻。 “我……”我的心跳乱了,大脑也变得迟钝,不知关山是何用意,索性随便说了一个,“我……26岁?” 她轻轻摇头:“说错了,有惩罚。” “什——”没得我的话问完,她倏然低头,唇齿含住我的一边耳垂,极其克制地咬了一下。 “嘶……”其实不痛,可我还是吸了一口气。 关山的鼻息喷撒在我的脸颊,她的鼻尖正沿着我的下颌线缓慢向下。 “再给你一次机会,”她的唇贴在我的脖颈处,我越发强烈的脉搏透过血管与皮肤,振动她的睫毛,“你几岁了?” 我抚摸她的后背,手指颤抖着碰触衣服的褶皱,漫不经心地回答:“我……16岁?” “还是不对。”关山轻叹着,身体猛地压住我,如猎食者般迅猛地叼住了我的喉咙。 我感到呼吸一滞,情不自禁地发出短促的惊呼。 她的舌尖在我的喉结处打着圈,牙齿偶然触碰,引发更深的战栗。 喉结滚动,而吻始终在,仿佛在无垠的海面上漂着,一沉、一浮,一沉、一浮…… 她松开我,愈发昏暗的房间里,我们的脸都被斜阳染上了暧昧的色彩。 被她舔舐过的地方,湿润的皮肤曝露在空气中,带来诱人沉沦的凉意。 “还有第三次机会吗?”我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她只是望我,眼中流转的全然是爱欲。 “想知道答案吗?”她的手指搭在我的领口,一颗,一颗,一颗,慢条斯理地解开,“我告诉你呀。” 越来越多的凉意涌了进来,我的心随着她的动作而跳动,时而高涨,时而低回。 我闭眼享受她给予的若即若离的欢愉,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时刻—— “等一下——”我猛地睁开眼,举起手,按住了关山光滑的肩。 “怎么了?”关山抬起头,红润的唇边粘着一抹水光。 我缩起双臂,坐起来,喘着气环顾四周:“我们……好像忘了点什么。。” “什么?”关山将散乱的头发撩到背后。 “嗯——”我皱眉,却怎么也想不出自己究竟是忘了什么,只觉得这地方的氛围有点怪怪的。 “关山,”我拉拉关山的袖子,“我们回卧室吧。” 说罢,我便翻身下了沙发。 突如其来的腿软使我向前踉跄一下,关山将我拉回,替我把敞开的衣服扣了回去。 我低头看见自己的模样,脸变得更红了。 卧室门合上的瞬间,那股如芒在背的感觉霎时消失无踪,我舒了一口气,主动抱住关山的脖子,将她按到了门板上。 我们共处了很久很久,久到忘记了外界一切,全身心都被对方霸占。 朦胧间,我听见外边似乎有什么动静,吱哇的,像蝉。 这个季节还有蝉吗? 算了,不管了! … 半夜,我醒了,闻到一阵香味从不远处飘过来。 睁眼一看,穿戴整齐的关山正坐在书桌后拆外卖盒子。 “醒了。”关山对我点头,“来吃饭。” 我掀开被窝,发现关山已趁我睡着时给我穿好了睡衣。 我坐下,接受关山投喂的虾仁。 “之前我们……的时候,外面没发生什么吧?”我一边掰开想要凑过来偷虾壳的蛋挞的脑袋,一边问关山。 “没有。”关山对蛋挞挥手,把手里剥好的蟹腿喂给她。 “哦,有一件。”她漫不经心道。 “咱们带回来的那只小家伙顺着窗帘爬到了客厅吊顶上,在那里被困了好久。” “客厅吊顶?”我眨眨眼,忽然明白过来,“那不就是——” “嗯。”关山点头,把装着满满蟹肉的蟹壳推到我面前,“你之前忘了的事情,应该就是发现找不到它了。” “我不是说这个!”我猛拍大腿。 “它在上面看我们,那不就什么都看到了吗!!”我有点崩溃,虽然对方只是一只猫,但该有的尴尬还是一点不会少。 关山仍旧平静,低头拆了一盒醋:“这个倒没有。” “欸?” “我爬上去看过,那个角度正好被吊灯挡着,什么都看不见。” 第51章 “那就好那就好。”我简直要用五体投地表达自己对关山这份严谨的感恩。 “那现在猫在哪儿呢?”我低头找,没看见那团黑色的小毛球。 “这儿。”关山褪掉手套,拉开自己的睡袍。小黑猫正藏在里面,仰面睡得很熟。 我悄悄伸手摸它的肚皮,它哼唧一声,翻个面,继续睡。 “对了,”关山看我,“我想好它的名字了:十九。” “嗯,挺好听的。”我点头,又问,“因为今天是十九号吗?” 关山对我眨眼:“嗯哼。” …… -2038年4月30日- 不记得上一次人到得这么齐是什么时候了。孟鹤归和戚云间去世后,我们这群组乐队的家伙便很少再聚。一是各自工作都忙,二是事情突然,大家都需要时间缓冲。 今天难得大家都在,才发现她们俩的死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七年过去,大家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在各自的领域也都闯出了名声,但聚在一起,好像还是二十多年前的那群小孩儿。 吃完饭,时间还早,我们商量要不要再去哪儿逛一圈。 “去你酒吧呗,”有人提议道,“就当我们是来友情驻唱的。” “喂,”我打量说话的家伙,她这几年一直驻外,新闻上倒是常见,但真人却是忙得没影,“你都多少年没唱过了,别把我客人都吓跑了。” “哟,瞧不起我?”她一拍桌子,“当年要不是老娘带头,乐队压根组不起来好吧!” “行行行,”我举手投降不跟她争,“想去就去吧,反正我那儿乐器都有。” “但是——”我扫视众人,“缺了鼓手怎么解决?” 大家簌地沉默了。以前在乐队里,孟鹤归是鼓手。 我本无意挑起大家的伤感,可是人都走了那么久了,总该要正视事实。 “我有烟,你要吗?”我问我们的外交官女士。 “肺不好,戒了。”她甩手,仰脖把酒喝干。 “其实,”关山默默举手,“我知道一个人选,而且现在有空。” “谁啊?”我毫无头绪,“我认识吗?” “认识,”关山点头,“大家都认识。” … 关山叫来的人,是贺南晴——孟鹤归的妈妈。 她的头发已经染回了黑色,衣着打扮很入时,身材也保持得很好,说是和我们同龄也大有人信。 贺阿姨跟我们打了招呼,然后便开始调鼓,看架势显然是个熟手。 “我不记得贺阿姨有这项技能啊,”我悄悄问关山,“她什么时候学的?” “她们走后不久,”关山回忆道,“那年年末就开始了吧。” “我以为妈妈会告诉你的,原来没有啊。” “我妈那个人你也知道,”我这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几百页的台词倒背如流,生活里的事扭头就忘。指望她还不如指望咱家那俩猫崽子。” 关山深觉有理。 … 周五晚上,又是假期,酒吧里客人不少。我们一行人虽是悄悄从后门来的,但很快就被人认了出来,有找我和关山合影的,也有找贺阿姨签名的,把我们堵得好久没法上台。 因为是临时起意,我们没准备很多曲目,便只唱了乐队的成名曲,以及我的《倒流海》。 我站在台上,想到陈闻莺就坐在我身后,而靳夏就站在我的眼前,忽然便有种梦幻感,仿佛两个世界在此刻交融,两个世界中的人与事混杂起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乐声渐起,台下的许多双眼睛里,我独独撞见了一双纯黑的。 那是关山,我的关山。 我与她对视,唱起自己的歌。 海不能倒流,过往亦然。 我们能做的是铭记,以及释怀。 像越关山,像贺南晴,像秦红叶,像陈闻莺。 像每一个曾有悲痛而终究走出来的人。 -2038年5月1日- 不知是谁把我们的演出发到了网上,没想到我们的乐队销声匿迹了这么久,竟还有那么多听众记得,早就不活跃了的乐队账号一下涌进了好多粉丝。 可惜,哪怕有那么多粉丝呼吁我们重组乐队,它终究是过去式了。 死去的人不会回来,我们也不再是从前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我登上乐队账号,删掉原本写着乐队成员的签名,写上:【这是一个树洞,如果有难以忘怀的记忆,就来这里倾诉吧】 然后,我找到了我们七年前的最后一张集体照,以及昨天晚上拍的演出照,按下发布。 配文为:【致岁月,致离别,致死亡】 第36章 温星河的日记(十七) -2042年8月25日- 外公去世了。梦里走的,没有痛苦。 老两口的墓地四十年前便买好了,那时候,女儿失踪,老两口疯了一般地找了几年,始终一无所获。后来,他们怀疑女儿不是失踪,而是死了。 绝望中,他们想要一起自杀,便买好了墓地,约定好了时间。 临到头,却是外公后悔了。 万一,万一青溪没有死呢?万一,她也在等着我们带她回家呢?他哭着对外婆说,把准备好的东西一股脑全毁了,抱着女儿的照片像小孩儿一样不肯撒手。 说起那时候的事,外婆的眼中没有悲伤,而是纯粹的怀念。 “多亏了老头子的话,”她说,“否则,我们关山在世上就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那倒不是,”关山搂住我,“我还有星河呀。” 外婆咯咯笑了:“那你们可得加油了,要都长命百岁,才能一直在一起啊。” 我们相顾一笑:“一定。” -2047年8月2日- 做了个心脏手术。 查出病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要死了,把后事全交代了一遍,对着关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歉,说自己没法陪她到老了。 结果,刚迈出医院大门,就又活蹦乱跳了,一顿饭能吃一只鸡,比二十几岁时候胃口都好。 关山把我麻醉没醒时候的事情全给拍了下来,我一听,跟小孩儿找妈一样一个劲喊关山,抓着她的衣服就是不让走。 不懂就问,用什么工具挖地洞会比较快? 急急急急急! -2054年11月15日- 蛋挞走了。 二十七岁,对于猫来说,已经是妖孽老祖级别的年纪了。 我们把她安置到了生前最喜欢的房间,和小十九一起。 一黑一白两个小猫罐子并排蹲着,彼此依偎,就像她们还活着一样。 有人劝我们再养一只长得像的猫,但我和关山都觉得,不必了。 不管多相像,都不是原来倾注了无数感情的那个了。 而且,我们虽然伤心,却也不是无法接受。 十九走得比蛋挞早,痛苦也比蛋挞多,关山一度觉得是她起的名字不好,才害孩子吃了那么多哭。 可是十九活了二十二岁,除了最后一年被病痛折磨外,剩下的二十一年都是开心的。有种说法是,猫的一年等于人的七年,以此换算,又有哪个人能收获整整一百四十七年的幸福呢? 没有什么是尽善尽美的,我们已为我们的孩子营造了足够多的快乐,我们知道世界上曾有如此无忧无虑的小猫咪存在过,这于我们,于小猫,都是一件幸事。 送蛋挞去火化的那天,我和关山约定好,以后不再养小动物了。如果想要撸猫撸狗或是其他物种,就去找秦光霁。 说起秦光霁,他在自己四十五岁的时候搞了一场死遁。他不是人类,也没有拟态功能,现有的外表会永远停留在年轻时候,三四十岁也就算了,要是年纪再大下去还顶着张二十岁的脸,可就太科幻了。 所幸他原本对现实世界便没什么流连,生理意义上的父母去世后,他的最后一点牵挂也没了。他编了个意外身亡的理由,我们一群知道内情的朋友给他办了场葬礼,他便安安心心到副本的世界里逍遥去了。 这些年来,他走过了很多个副本世界,若把自己的见闻写成一本书,一定会是一部奇幻巨作。不知是不是他刚复活时我与他的那场对话触动了他,归隐后,他便开始四处搜集各个世界的物种。主要都是和主世界大相径庭的东西,像什么头顶会开花的鸟啊、尾巴会冒火的老鼠啊、浑身散发七彩光芒的羊啊,诸如此类的。几年下来,养在他家里的物种不论数量还是种类都能和中大型动植物园相媲美。 我很喜欢一只流体动物,它被散养在房子里,平时会像一滩水一样四处游走,秦光霁把它当扫地机器人用。 遇到人时,它能根据人类的偏好变换出各种拟态,每次我和关山过去,它都会变成猫的形状,还模拟出猫的体温,像一只真正的小猫一样冲我们撒娇。 不过听秦光霁说,这家伙只在我和关山面前这样,大部分情况下,它更乐意变成来人最害怕的东西,悄悄从背后靠近,以吓唬人取乐。 第52章 说起来,从自那只流体动物死后,我们也很久没去找过秦光霁了。 唉,大概真是年纪大了,这几年喜欢怀念过去,总拉着关山念叨从前年轻时候的事情。因为记性差了,还总是反反复复地讲,前天刚提过的事情,今天便又说起来了。 不想再提这事儿了,还是说回秦光霁吧。 我们今天晚上去了他家,也就是游戏空间。 一进门,一滩清澈的积水便以海啸般的速度向我们冲了过来,在距离我们五米的地方“唰”地变成了一只大狗。 它汪汪叫着,兴奋地往关山的腿上扑,我心里一紧,忙把关山往我身侧拉,躲开这座目测重达九十斤的狗山。 谁料那狗子一个转身,管制刀具一般的尾巴径直横扫到了我的腿上,我登时感觉自己的腿骨被一根铁棍重击了,“嗷”的一声吼了出来。 狗山登时吓住了,又变成一滩水,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溜走了。 “我说你们能不能对一个57岁的老人家好一点!”我捂着腿,龇牙咧嘴地指着远去的积水骂道。 不过,虽然被打的一瞬间有些痛感,现在却是一点没感觉了。 关山不知情况,一直蹲着给我揉腿,焦急问:“还痛吗?” “嗯,好多了。”我拉她站起来,拍拍她衣角可能存在的灰尘。 “扑哧——”秦光霁忽然出现到我们面前,脸上一点没有愧疚,全是幸灾乐祸的笑。 “你还笑!”我瞪他,瞬时捂着腿又演了起来,“你看看,都打瘸了!” 他打个响指,我们闪现到了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出现两杯关山爱喝的花茶。 他懒散地靠着椅背,漫不经心道:“行啦,别演了。” “早就不痛了吧?”他斜眼看我的腿。 “谁,谁说的,当然很痛啊!”我眼神躲闪,“你这个叫虐待老人知道吗!” 他不看我,只调出一个悬浮面板:“那要是我把你的痛觉屏蔽关掉——” “别!”我能屈能伸,不跟小年轻计较,“我承认,演的有点过。” “那小家伙是哪儿来的?”我赶忙岔开话题,“你又去捡了一只。” “没,就是原来那个。”他的回答令我意外。 “没错,我复活了它。”没等我提问,他便继续答道。 “唔,准确来说不是复活,只是根据它的记忆在平行时空中抽取了一个极度相似的年轻个体。”他拍拍手,肇事狗便主动游到他身边,垂头丧气地在地上蹲好。 “如你们所见,”他拍拍狗头,“严格意义上说它并不是从前那只。” “哪怕外貌、性格以及经历都完全一致——”他捏住狗的两条前腿,把它提到沙发上,团吧团吧,变成一只猫的大小。 被迫变成猫的小家伙仍旧汪汪地叫着,秦光霁轻叹一声,松开手,它便又成了原本的模样,来回横甩它那条粗硬的尾巴,把茶几腿撞得咣咣响。 “终究还是不同的。” 秦光霁的脸上流露与外貌完全不符的惆怅,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想起他也早不是三十年前那个孤身对抗神明的年轻人了。 不论是何身份,时光总是平等地对待我们。现实世界里的我和关山经历了许多次遗憾与别离,身处于游戏空间里的他,同样有属于自己的不可求。 “不过!”他一扫失落,语气登时恢复了玩世不恭,“养狗也没什么不好的嘛!” “你看!”他捉起狗尾巴,“还附赠防爆棍。” 我:“……”替他担心实在是太多余了。 关山一直默默地喝茶,突然开口问:“你刚才说,它是根据记忆被你抓取出来的?” 秦光霁的眼神闪烁一下:“是,怎么了?” “那就意味着它脱离了自己原本的世界,”关山的神色有些严肃,“世界的因果被更改了。” 秦光霁更紧张了:“姐……” 看他这幅模样,关山晃了一下,忙补充道:“我不是想责备你,我只是怕你会因为这件事被那些——” 她指指头顶,暗示那些世界之外虎视眈眈的存在。三十年前,若非有他,恐怕我们的世界早已被入侵。 秦光霁松了口气,摆手道:“我知道分寸,姐你就放心吧。” 关山略略点头,继续喝茶。 不知为何,我感觉这俩人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可是,有什么是不能告诉我的吗? 我一时想不出来,遂拉倒。 反正他们不会害我。 … 晚上临睡前,关山熄掉床头灯,凑到我这边。 “星河,”她靠着我的肩,“你对秦光霁说的那件事怎么看?” 我回忆一下,不太好意思道:“其实吧,我没怎么明白他那个抓取的原理。” “打个比方来说,这就像是一个宇宙层面的搜索引擎。”关山解释道,“以一个个体的记忆为关键词输入,就能得到所有包含这些关键词的结果,也就是一个个平行世界。” “而抓取的过程,就是将搜索到的平行个体进行复制,使其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 “好酷!”我眼睛放光,“居然可以做到这种程度啊!” “可是这种做法的问题在于——”关山话锋一转,“我们无法判断究竟哪个结果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 “宇宙中有太多个平行世界,就像现实的网络里也有浩瀚的信息一样。输入几个关键词后,我们仍能得到海量的结果,仅凭几段记忆,我们很难找到那个真正的ta。” “进一步说,因为信息量的不足,我们甚至无法辨析所得结果的真伪。” “而且,”我也思索道,“哪怕真的找到了完全一致的个体,没有了共处的记忆,ta还是我们期望得到的ta吗?” 关山轻笑,闭上眼睛:“嗯,这是一个很值得探究的哲学论题。” “我们所求的究竟是可以找寻的特定灵魂,还是无法复刻的共同回忆?” “这些,就留给秦光霁去头疼吧。”我打了个哈欠,“我们呐,只是两个凡人而已。” -2065年5月9日- 老妈的葬礼来了很多人,有很多是她的学生,也有多年的影迷。 她与老爸合葬,两人早在二十年前就挑好了墓地和墓碑的款式,敲定了葬礼所有的细节,谁知他们命长,到现在才用上。都过时了。 老宅子仍旧是他们生前居住的模样,一个被角都没有挪动。其实最后这几年,尤其是老爸去世后,老妈就不怎么活动了。 我坐在主卧阳台的躺椅上,在毛毯上找到了属于老妈的一根白发。这样的痕迹当还有许多,只是我不愿去找了。 人老了,离别是常事,但总该给自己藏些惊喜。否则,家里的活气就真散了。 -2074年12月2日- 77岁的生日在大西洋上过。 年轻时候不把生日当回事,等年岁见长,忽然便开始在乎这日子了。 其实生日本没意义的,若随便从人生中摘一个日子出来,硬说这就是你的生日,难道你就能感受出自己从这天起便又增了一岁吗? 就像超市货架上的牛奶,标着今天过期,但它也并非到了12月2日的零点就忽然变质了的。 我们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象征时光的标志,以及可以为这个标志附加的一切仪式感。 比如今天,我77岁了。关山用船上的烤箱为我做了一个蛋糕,还给我打了一件暖和的毛衣。 露台上落了几只海鸥,比欧洲海岸边的任何一只都礼貌。我们切了一小块蛋糕分给它们,它们三两口啄完,追逐着飞走了。 “真好啊。”关山望着它们远去的影子,“飞着的感觉一定很好。” 我打开了客厅里的音响,舞曲滑出,我向关山伸出手:“那就——一起飞一次吧。” 我们在蓝天与碧海之间游走,海风令衣袖飞舞,阳光使笑颜生辉。 相爱五十年后,我们不再年轻。 但我们依然能飞。 … -2095年- 很久也没习惯一个人的日子。床变得好大,房子也空,晚上躺着,总觉得被窝太冷,却不愿加床被子。 听不见翻书声,便打开书架,自己七七八八地读了不少。那几排看不懂的专业书始终保持着原样,怕换了顺序她找起来不方便。 关山的老花镜盒子摆在桌上,我试着戴上,只一眼便晃得脑子发晕。 家族的小辈偶尔来看我,太吵,且总是弄乱东西,要他们按着照片一一复原才放人走。 每半月去看一次老弟。被关山教了多年,总算学会了围棋。跟她对弈赢少输多,跟老弟则相反,大约是他在让我。 去给关山扫墓,爬上去要废不少力气,本就是擦个墓碑的功夫,每次却要留到太阳西斜才走。 爱和她说鸡毛蒜皮的琐事,偶尔也谈大事。和她讲自己看的书,自己做的饭,阳台上的兰花开得很好,门口水塘子里每天早上都会飞来两只白鹭。 第53章 怕时间走得太快,说不完自己的思念,又怕时间太慢,留我一人在世上,冷冷清清。 我们的世界没有天堂和地府,人走了就是走了。关山的灵魂早就散了,我知道的。 我固执地守着她留下的痕迹,无助地望着它们的流逝,沙一般地从我的掌心溜走。 到最后,剩下的便该只有我自己了。 … 近来有所感应,又交代了一遍后事,最后一次去找了秦光霁。 他仍然那么年轻,甚至令我嫉妒。但我明白他也不好受。 仍旧是关山喜欢的花茶和点心,但家中的陈设已大变样了。 他坐在一株百年榕树般根系错综复杂的高耸植物上,从中折取一束幽蓝色的花,送到我的手中。 “这花……”我努力回忆着,“我好像见过。” 他跳下来,身手依然矫健:“的确,见过一次。” 他拍一下手,繁茂的枝桠便如人的手臂般向我伸来,编织成一条向上的小径,直通深邃的内里。 “你想再见她吗?”他忽然问道。 “什么意思?” 他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轻轻一吹,花瓣便化作一束流光消散。 “字面意思。”他笑着说,“我有办法让你们重逢。” 重逢。这个字眼在我的脑中来回打转,顺着神经深入四肢百骸,染指血脉,使我久违地感到了心潮澎湃。 记忆一旦被提起,便会如复通的水渠般狂奔。很快,我便想起了四十一年前,我与关山的那次夜谈。 “不,算了。”我的血冷了下来,缓缓摇头。 他仍是那份贱兮兮的表情:“你不会以为我要用四十年前的技术给你抓一个平行世界的老婆回来吧?” 我愣了,看他:“你的意思是——” 他没说话,颔首招来一片浓如云雾的花,示意我触碰它们。 一阵温暖从皮肤相接的地方传入,我的身体变得轻盈。 睁开眼,那些星点般的花竟在瞬间绽放了。 那些五彩斑斓的花瓣,那些在我的眼前招展着的艳丽,它们的内里并非花蕊,而是关山的模样——年轻的关山、年老的关山,笑着的关山、哭着的关山,层层叠叠的,都是关山的一举一动! 泪水夺眶而出,被压抑多时的思念登时倾泄,浓厚的痛楚将我的膝盖压垮,我跪下来,泣不成声。 我的声音,还有,我的模样…… 我的手不再粗糙,我的声音不再沙哑,我,我——变回了年轻的样子! 我抬起头,无数个关山正在注视我,她们的眼睛是相同的深邃,而那些深邃里,倒映着的全都是我! 她们向我挥手,咫尺的距离,我的呼吸近乎凝滞。我不敢伸手回应,恐惧因自己的举动毁坏这超乎想象的相见。 我低下头,我的手里仍旧握着那束幽蓝的花,我在其中见到了我自己。 尘封的记忆如潮水,将我带回2027年的那个暮夏,以及2030年的那场暴雨,那两枚消失的水滴,那一排带电的花架。 我明白了。 我站起来,抹去泪水,用年轻的声音说:“这里面,是我们的记忆。” 眼前的一切,是由我和关山的记忆交织而成的——我们所有的回忆。 “原来,”我笑着,亦哭着,“她走时独自来见你,是为了这个。”她将自己的记忆留在这里,等待我的到来。 “好久不见啊,关山。” 我的掌心靠近,记忆中的关山们亦伸出了她们的手,那么多个关山,那么多片记忆。 我们掌心贴合,仿佛握住了整整七十二年的相处…… 等等,那几片回忆是—— 不,不对,那画中的关山为什么这样年轻? 眼前的我,又为何这样年轻? 一个强烈的疑问从关山的眼中传到我的脑海:我们真的相识于二十六岁吗? 我凝望关山,而她也静静地望着我,用眼神诉说她全部的爱意。 “想知道答案吗?”秦光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自己去找吧。” 面前的阶梯迸发出璀璨的光,如同温暖的邀请,将我引向那全新的星海。 “那是八十年前的世界,”他说,“你们的世界。” “那是她送给另一个自己的礼物,而礼物的钥匙,是你——她的爱人,她的希望与救赎。” “她在那里等你。” … 两天后,我于家中去世,享年九十九岁。 与此同时,记忆穿越时空的隔膜,飞抵八十年前的灵魂。 新的人生开始了。 第37章 尾声 第一次见到她,是2015年12月22日。 越关山作为证人,出席了谢正诚的一审判决。 走出法院时,许多记者拥堵在门口。她本以为他们是来采访自己,正想着该如何避开,却发现他们已围住了一辆车。 快门咔嚓咔嚓地响起,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人从车里下来,走到话筒前。 媒体的拍照声停了下来,他们低声唤她:温小姐。 来者带着宽边墨镜,一身中性风的穿搭凸显少年感,小指上的银圈在光下闪着亮白。而她浑身的气场却是极端的冷冽,带着上位者独有的不怒自威,令靠近者心生畏惧。 她接过一个媒体的话筒,冷声道:“这是非公开审理的案件,各位的行为已侵犯个人隐私,我们会依法追究责任。” 说罢,她将话筒交还给已变得唯唯诺诺的记者,不再停留。 她没有看见站在远处的越关山。 她走路时带风,衣角撩起露出笔直修长的双腿,摘下墨镜时,越关山瞥见了她浅色的眼睛,透得使人心慌。 彼时的越关山尚不知什么是心动,只觉得自己的心忽然跳得大声起来,涌流的血液溢满胸膛,连眼眶都在发热。 晚上,回到自己的小阁楼里,她仍忘不了那个匆匆一撇。 她打开了微博,几番周折找到了与她有关的帖子。那是一桩多名演员联名起诉某知名导演性骚扰的案件,她是其中一位原告读电影学院时的导师的女儿。 她的名字是:温星河。 几分钟后,那篇帖子被删除了,同时,发布者的账号也被封禁。 越关山几次下拉刷新,望着缓慢转动的白圈,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冷风从阁楼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她打了个寒噤,朦胧的神思方才清醒。 她切回首页,在搜索栏里一笔一划地写下:“温、星、河”。 她找到了她的账号,五十九万粉丝,一百零二条动态,三百二十七张照片,三十九个视频,其中十二条是超过半个小时的长视频,十五条仅为三十秒的日常。 她写了三首原创民谣,她的足迹遍布五个大洲,甚至到过遥远的南极。 温星河,富商与影后的女儿,生于繁华的s市,就读于u国顶尖大学,活得那样肆意,那样张扬,与她,长在大山深处、只有小学文凭的越关山,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幽暗的夜里,她循环播放那三十九个视频,努力拼凑属于温星河的人生。 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仿佛她们间的距离已被想象力抹除,仿佛伸出手就能触碰她的眼,她的唇。 她伸出手,握住的只是冰凉的被角。 她抚摸自己的肌肤,心里升起了一种晦涩的渴望。 夜还长,来得及想象。 … 第二次见到她,是2016年3月9日。 越关山在送外卖。外卖车只能停到小区门口,当她送完一单匆匆赶回时,大风忽起,将车刮倒。 远远的,她看见一辆车忽然停下,一个身穿长风衣的人从驾驶室下来,小跑过去将外卖车扶起,又小跑着回到车上,驶入车库。 只一眼,她便认出了她—— 温星河。 越关山缓步走到车边,站在寒风里,被那人的手握过的车把早已冷却,破损的坐垫被胶带密密地缠过,翘起的边缘残留着属于她的半个指纹。 她怔怔地呼吸已没有那人气味的空气,凝望她离去的方向,心猛然跳动了一下。 她抬头看那林立的楼宇,猜测其中的哪扇窗户中会映出她的影子。 如果,是说如果,会有那么一天,她也能站在那扇窗户边,留住她不会消散的体温吗? 她小心翼翼地裁下了那节胶带,如同怀有至宝。 … 第三次见到她,是2016年7月22日,越关山当了物业的夜班前台。 三个月来,她再没见过她。 通过账号动态,她知道她远在万里之外,一个欧洲小国。 但她从未与她这样近过。 6号楼,19层,1901,是她独居的公寓。 她曾几次悄悄来到她的门前,带着口罩,躲着监控的死角,走楼梯爬上十九楼,只为看一看她贴在门外的春联——那天,她亲眼见她贴上的,贴歪了。 第54章 端午节那天,物业给每户住户准备了一个艾草福袋当做礼物,越关山挨家挨户地挂到门把手上,唯独1901这一户,她多放了一束雏菊。 第二天,花和福袋都不见了,门上贴着一张便签,画了一个笑脸。 她摘下便签,藏进袖子,回到家,夹进自己的日记里。 s市的夏天极热,今天又是大暑,越关山走在楼道里,汗水顺着后背一直滚到腰窝,头脑亦是发胀。 汗压到睫毛上,阻挡视线,她正欲抬手擦汗,忽然听到一旁的走廊里传出电梯抵达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闷响。 她看一眼楼标:十九层。 她悄悄将防火门打开一条缝,看见了温星河——倒在地上,醉得不省人事。 她的心完全慌了。脑中没有第二个念头,径直冲上去,将她扶起,背到自己肩上。 温星河的呼吸很轻,浑身很烫,带着酒香的气喷到越关山的脖子上,令她的脸变得比酒后的人更红。 她将人背到了门口,用她的左手食指打开门锁,把她平放到了宽敞的沙发上。 醉酒的温星河像只粘人的大猫,缠着越关山的脖子不肯放手。 越关山花了很久才将她的手掰开,刚一转身,便又被拉住了手。 “别,别走。”温星河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哼着。 越关山愣在原地,迟迟没有再次拨开她的手指。 她本该走的。她应该遵循那些与温星河肌肤相接时忽然出现在自己脑中的记忆——从温星河的手机里找到她家人的联系方式,发短信告诉他们她醉了,然后删掉信息,抹掉记录她行为的监控视频,悄然离开。她一向神经大条,只会当是自己迷迷糊糊地回了家,迷迷糊糊地给人发了信息,等第二天醒了,便什么都不再记得。这样的经历于十九岁的温星河而言并不陌生,她本就活得随性,她的思想哪里会像楼中的污水管一样,有这许多的弯弯绕绕呢? 没有人会知道有一个叫做越关山的人曾来过这里,曾与醉酒的温星河有过些许亲密的接触,曾被她抱过脖颈、牵过手掌,曾在夜半聆听她的醉话,曾用指尖战战兢兢地触碰她湿润的唇瓣,曾凝望她的眉眼,让她的呼吸杂乱地吹拂自己的鬓角,仿佛她们是世间万千情人中最平常的一对。 温星河不会知晓她的存在。她们太不平等。越关山与温星河,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今夜的接触,已是越关山一生中最大的奢侈了。 她不知道那些记忆究竟是什么,或许是她的未来,或许仅是一个梦。有那么一刻,她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她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幻境,她不敢相信那会是自己的人生,因为实在太美好,好到连当做梦都觉得离奇。 越关山会等到一场奇异游戏的降临,会在其中再次遇见温星河,那时,是自己二十六年来第一次站在与她平等的位置上,享受她发出的邀请,以独特却又是合情理的方式与她结识,与她并肩,甚至让她一步步爱上自己,追求自己,对自己告白,最终顺理成章地成为恋人,与她相守。 如果那真是事实,或许便是当下的越关山能得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可是,可是…… 可是为什么迈不开腿呢? 大约是不甘心吧。 不甘心将浓厚的爱掩埋,不甘心让记忆只存在于脑海,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她,等上又一个七年。 她不想再熬了。 哪怕于记忆中近百年的生命而言,七年也并非转瞬。那些夜夜辗转的思念,那些爱而不得的自卑,以及那些无时无刻不占据自己脑海的欲望——她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越关山没有走。 她违背了她的记忆,她留了下来。 她恐惧变动带来的蝴蝶效应,但她更恐惧的——是轻易地失去温星河。 她转过身去,弯下腰,在年轻的温星河的眉间落下如羽毛般轻缓的吻。 吻落,近在咫尺的爱人睁开眼,其中不再有一丝醉意。 “关山,”温星河笑着,泪水晶莹,“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我好想你。” 星越山河,岁月流转,她们在十九岁的盛夏重逢。 那是2016年7月23日的凌晨,她们还有漫长的时光,等待一场日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