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樱缤纷》 第1章 [gl百合] 《落樱缤纷作者:雨起寒【完结+番外】 文案 温柔易内耗盲女年上x心怀不轨绿茶年下 【喜欢的话点个收藏吧~感谢感谢】 付暄自认运气不错,幼时多管闲事导致后天失明,被亲生父母遗弃后大病一场,偏有好心的亲戚愿意领养她;性格温和胆怯从不敢拒绝别人,一路遇到的却都是充满善意的人。 大二社团招新,她在角落里打杂,并不起眼,竟招来一位对她极为热情的小学妹。学妹很不礼貌,一上来便对她动手动脚,甚至追随她至课堂。 这位热情的学妹名唤景婕。付暄有点招架不住。她还发觉,景婕的每靠近一次,都预示着她要当众出丑一次。 付暄看出来了,景婕是有意让自己难堪,景婕以痛吻她,她报之以体贴、温柔、细腻、既往不咎。 付暄刚有了疏远的念头,这人便对自己有了救命之恩;付暄好奇对方靠近目的是什么,对方说:我需要你;明明已经习惯被丢下,却在对方丢下自己时有了小脾气。 一次又一次,她成为了她生命流动的迹象。 * 景婕从小就被告知付暄一家是杀人凶手,付暄是杀人凶手。 与付暄重逢,景婕震惊之余还有狂喜。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她自是不会轻易放弃,她跟到她的课堂,跟到她的宿舍,缠着她陪自己,再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对方难堪。 她发现,接近付暄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情。而付暄好像不会生气,总是温柔地对她,她想,你失去至亲至爱会是怎么表情呢。 她没有迎来付暄的丑陋时刻,迎来的是对方一次次包容,一次次陪伴,以及久违的心安。 景婕很不想承认,除了心疼,她还看到了她的丰盛。 ——2025.5.25晚 『【排雷&提示】』: 1.大学校园,私设多,无真实参考价值 2. 双洁双初,细水长流,be,短篇,不长 ——2025.3.16晚 灵感始于2024.10.26/均已存档 内容标签: 虐文 甜文 校园 轻松 be 主角:付暄,景婕(景谧);配角:看预收,求收藏;其它:都市,日常 一句话简介:宿疾难愈,锦书难托 立意:往事不堪回首,向前看 第 1 章 每年社团招新的时候尤为热闹。 寝室长陈文欣不放心付暄一个人待在宿舍,于是将其带在身边。她每喊一声“付暄”,付暄便默契地将小礼物递给新社员。 人越来越少,有大部分社团已经收棚回去了,陈文欣看着独自嘀咕道:“今年人怎么这么少?这都快上课了。” 付暄微不可察地偏头眨眼,道:“公共课不是还早吗,我陪你等等。” 陈文欣感到欣慰:“暄儿,谢谢你。” “你好,还招人吗?”景婕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将二人吓了一跳,付暄更是整个身子都向后缩了一下。 “招的。”陈文欣将纸笔摆在景婕面前,填表、进群,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付暄,把小礼物递给人家。”陈文欣数着表格上将将说得过去的人数,完全没注意到景婕愣神的表情。 付暄听到牛皮纸包装袋掉落的声音,双手在桌面上摸索,重新将礼物递给景婕,“不好意思,我刚才没拿好。” 景婕用指尖夹着袋子,看着坐在角落的人,轻声重复“付暄”二字,直勾勾地盯着付暄。她犹犹豫豫,试探性地将手掌放在付暄眼前来回摆动。 付暄察觉忽明忽暗的光感,猜测地小声道:“我看不见。” 景婕将手下移,抖着手撩开付暄颈侧的头发,伤疤从下颌蔓延至脖颈,狰狞丑陋。陈文欣抓住景婕的手,神情不算友好,不客气地甩开道:“同学,一上来就动手动脚,是不是有些不礼貌了?” 付暄感觉到被冒犯,起身向后退,抬起左手以盖住伤疤,顺便挡住景婕的目光。 “抱歉。”景婕收回手,目光停留在付暄失焦的双眸上久久不能移开。 付暄打圆场道:“没事,疤本来就在那里。我们不是还要上课吗,走吧。”她用盲杖戳了一下陈文欣,说:“你不是还要回宿舍换衣服吗?” 陈文欣将剩下的交给副社和社协,见景婕还站着不走,说道:“社团课等群通知,你——”她停顿片刻,说:“你们认识吗?” “应该不。”景婕含糊其辞地回答,眼神却一直死死地盯着付暄。 这一眼被陈文欣尽收眼底,她拉着付暄离开,等走远才问:“你们认识吗?就刚才那个......”付暄听到了纸张翻动的声音,“景婕。” 付暄:“不认识,她应该是认错人了。” 陈文欣回想景婕刚才的眼神,不像是不认识的样子,浑身发毛道:“那奇了怪了。” 公共课老师和学生各水各的是理想状态,但听说这位老师不好糊弄。第一节课例行点名,课上到一半,老师开始随机提问。 老师走到后排:“同学,你书呢?” 那位学生:“没带。” 老师:“......那你来回答。” 老师站在旁边听着,满意地点头,“你叫什么名字,给你加平时分。” 那学生站着沉默两秒,然后道:“付暄。” 付暄情况特殊,一开学就被班上师生记住了,这老师是第一次上公共课,所以不认识她。一向死气沉沉的课堂瞬间窃窃私语,不少学生开始寻找真正的付暄,就连付暄本人也疑惑地扭了扭头。 陈文欣边用手扳正付暄后转的脑袋边转头,问:“真的不认识吗?” 听到动静的老师问:“怎么了?你们在躁动什么?有什么不对吗?” 景婕站着望向窗外,她有点想跳下去。 学生听到老师这么问又都重新低下头,说着“没什么”。 “好,你坐下吧,下次记得带书了。”景婕得到准予“唰”地坐下,单手撑下巴望着付暄的后脑勺,见陈文欣回头看自己,她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谁知陈文欣瞬间回头,拉着付暄不知道在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一下课,陈文欣拉着付暄跑回寝室,付暄几次差点跌倒。 付暄:“慢点好不好?” 陈文欣:“快跑吧姐,有变态!” 景婕这次没有紧追不舍,而是慢悠悠混迹人群,一直“送”付暄到寝室门口。 景婕插兜站在紧闭的门前,“这次又该怎么称呼你呢?” “学、姐。” 明天就是国庆长假,宿舍现在基本人去楼空,除了没抢到票的。 陈文欣一进门就撞到了行李箱,疼得吱哇乱叫,“钱群群你干什么!?行李箱放门口撞我。” 钱群群无语道:“明明是你走路不长眼,怎么回事,这么着急?” 陈文欣将喘气的付暄推进宿舍,“不是,遇到变态了。” “变态!哪有变态?!”旺珍拉开床帘,惊呼道。 陈文欣指着付暄,想说“是她遇到变态了”,结果一口大气喘不上来,嘴里重复着“你你你”。 钱群群:“你是变态人付暄都不可能是变态。” “不是,”陈文欣坐下,“社团招新快结束的时候,有个大一女生,她上来对付暄动手动脚,试探付暄能不能看见,还看付暄脖子上的疤。我问她认识吗,她说,应该不。认识就认识,不认识就不认识,什么叫应该不?还有,刚才上公共课,她都跟到课上了,还说自己叫付暄。” “我觉得她在威胁付暄,而且那女生的眼神,”陈文欣伸出手指,来回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一脸严肃:“很不对劲。” “应该是认错人了,还是不要阴谋论自己吓自己的好。”一旁沉默良久的付暄终于说话了。 “你是把人想得太好了。”钱群群低头看手机,“反正注意安全准没错的。我先走了,我家人来接我了。” 陈文欣这才想起来自己改签的票,坐下来没两分钟立即起身:“我也得走了。” 这下四人寝只剩两人,旺珍也从床上爬起来穿鞋,“付暄,我请过假了,今晚我得回去陪我姐了,你一个人小心。” 舍友旺珍是西藏人,恰巧亲姐姐也在荆南上学,她平时大小的假期都是和姐姐待在一起的。 现在寝室只剩下付暄一个人了。 付暄推开移门,趴在窗户边,宿舍楼底下全是行李箱轮滑过地面的轱辘声,仿佛各有归所。 第二天付暄睡到自然醒,她敲着盲杖下楼,再小心走到食堂。食堂人很少,餐口基本没人,付暄没想到就这样自己也能撞到人。 餐盘里没吃完的饭菜全洒出去了,黏稠的汤汁顺着手腕滑到袖子里,付暄慌慌张张地说:“抱歉。” “啧,你他妈瞎啊!” 撞到的好像是个男的。付暄心想。 她低着头往旁边没走两步就被堵住,“不是,我这球鞋新买的,是新的!限量!你就想动动嘴皮子,你撞到人就想跑?你这样跑得掉吗?” 第2章 两个。付暄心想。她隐约听到一声“不自量力”。 呵斥声陡然响起,付暄难受地低头别开脸,说:“那个……多少钱,我陪你。” “都不正眼看我们,美女,不服气呢?” 付暄听出这话带有明显的讽刺意味,她没说什么,也没生气,秉持着息事宁人的理念掏出手机,准备赔钱。 她只是在懊悔:“今天就不该出来的,就该忍着。” 突然一只冰凉的出奇的手打断了她的动作,语气很冲:“你这是新鞋?你怎么不说自己是新生儿呢?” 景婕安抚着付暄坐下,“这么缺钱,在学校食堂讹钱?” “不是,关你屁事。”被泼了一身油的男生眼看讹钱无望,换了套说辞:“问你话呢,我这衣服就活该被你泼是吧?别以为你是瞎子我就放你一马,少在这装可怜。赔、钱。” 景婕站在付暄身前,破罐子破摔道:“要不你泼回来。” “我赔,按原价七折,多了就没有了。”付暄气势依旧很怯,这显得景婕更像多管闲事的了。 拿了钱自然是见好就收,只是还要过个嘴瘾:“真的是……切,瞎子就不要出来制造麻烦,你好我好大家好。” “你……” 付暄连忙向景婕道谢,更多的是为了打断景婕说话,事情已经解决,她不想因为一些口头争执再起波折。 景婕有些诧异:“学姐,我们昨天才见过,你记住我了?” “社团招新那天,你那天离我很近。”付暄解释道,“你今天喷的香水和昨天的是一个味道,有股淡淡的苦橘味。” “我虽然看不见,但是其他感官还是很不错的。我记得你身上的味道。”付暄说。 景婕抬起袖子闻了两下,反应过来,说:“是吗,我都不记得了。” “没什么事我先走了,你慢慢玩。”付暄拿着盲杖准备离开。景婕替她将餐盘放回回收处,提醒她:“学姐,刚才你的衣服刚才也被弄脏,不擦擦吗?” 这种视觉问题付暄是回答不上来的,一向听风就是雨,加上她本人有洁癖,便拜托景婕将她带到卫生间。 付暄畏手畏脚的样子景婕看着难受,“学姐我帮你擦吧。” 付暄:“擦个衣服而已,我自己来就行。你手很凉,回去记得多穿点。” “学姐,你好细心啊。”景婕道。其实是因为宿舍都是独立卫浴,又碰到国庆,宿舍楼里的人基本上都走光了,景婕为了能和付暄“偶遇”,在四壁萧然的浴室里站了一整晚。 她赌自己不会被发现。 付暄想起来问:“吃饭了吗?” 景婕:“吃了。” 其实没有。 景婕一整晚没睡,强撑着精神盯人,连吃饭都忘了。 刚才也算成功上演了一场英雄救美,在付暄心中的形象应该好了很多吧。她想。 景婕沾湿的纸巾,“脸上刚才溅到了。” 景婕端详着,隔着纸巾触碰付暄的皮肤,付暄的眼睫因感知纸巾的走向而微微龛动。时间临近正午,阳光穿过窗户投下七彩光芒,努力地为这件蒙尘又脆弱的瓷器套上颜色。 神使鬼差,景婕的目光从付暄无神的眸子转移到她下颌的疤;她意味不明,控制着指尖与这道疤的距离,仿佛不惹打扰,“这里也有一点,学姐,你不会介意吧。” “啊?”付暄一下没反应过来,“啊......不介意,谢谢。” 景婕:“嗯。” “我们,”付暄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心中疑惑:“真的不认识吗?” 景婕:“以前不认识,现在不就认识了吗。” 这个回答没什么问题,但对于不相信的人来说没有说服力。 景婕:“学姐,其实你长得特别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第 2 章 景婕的语气仿佛有种魔力,能让人无端地信任她。 水流声停止了,紧接着付暄听到一声叹息。景婕拉过她的手,撸起她的袖子,一点一点替她擦拭掉手腕内侧的污渍,“学姐,她和你一样,也看不见,我这么说希望你不要介意。” 付暄摇摇头,发丝随之飘起:“没事,我不介意,希望你也可以不用太在意。” 景婕似乎比她想象中更照顾自己感受。 景婕用手指了指自己脖子,反应过来轻轻触碰付暄的疤痕,“她脖子上也有一道疤。” 因为我。 “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也很早各奔东西了。”景婕放下付暄的袖子,有些怅然失落,“昨天还以为是久别重逢,结果是我认错了。” 付暄像个玩偶任她摆弄,心想:“记了这么久,感情应该很好吧。” 下一秒,她又觉得景婕对自己说得有点多了。 盲杖靠在水池边毫无征兆地倒下了,景婕顺手拿起,戏谑地伸缩调节,嘴上态度诚恳听起来很有礼貌:“抱歉学姐,给你带来麻烦了。” 付暄想了一会儿,说:“我们长得很像吗?” 景婕似乎很遗憾:“不记得了,分别的时候我们都很小,只是感觉像,感觉。” 付暄感觉到自己的手掌被托过,冰凉的触感带着初秋的寒意比盛夏的第一场雨还要郑重其事。 可惜付暄第一次并没有接住盲杖,她立即弯腰摸索,景婕蹲下身子握住她的手:“学姐,你说一声我帮你好了,我又不会捉弄你。” 虽然刚才才捉弄过,但谁让你看不见呢。 付暄只是条件反射似地说着谢谢。 二人离开食堂,付暄说要去超市买东西,景婕找了个借口,陪她一起去。付暄没有拒绝,不管有没有人陪,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学校位置比较偏,步行十几分钟才能走到地铁站,超市离地铁站还有一点距离。付暄之前在快递站弄倒过快递架,自那以后她便很少网购了。她推测:现在学校没什么人,又临近正午,超市人应该比较少。 景婕双手插兜,目光一直注视着付暄,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和付暄走在一起的时,她无意识地放慢了脚步。 景婕推着推车,对付暄说:“需要什么跟我说就好了,我帮你拿。” “谢谢。”付暄在她身边亦步亦趋,堆头陈列的罐装可乐在几步之遥外,景婕不做任何提示,一肚子坏水。 付暄忽然听着推车急促划过地面的声音,她侧身想问怎么了,“哐当”一声,重物劈头盖脸向她砸来。 付暄站在零散的商品中,声如细蚊地喊着“景婕”,意料之中地没有得到回应。她掏出被收起的盲杖,肩膀逐渐缩了起来,她能肯定的是,自己闯祸了。 付暄一瞬间头皮发麻,巨大的声响犹在耳畔。 理货员闻声赶来,原以为是小孩调皮捣蛋,结果看到付暄一个成年人站在那儿。这一地的罐装可乐垒起来不是什么难事,绑上去的“国庆快乐”丝带倒是个难题。 一旁的顾客提醒道:“弄倒了就帮忙捡一下,光站着……啧,也就难为人家理货员了。” “噢噢噢……对不起我……”付暄原地蹲下,低头抓着饮料,一着急,不分上下地摆在自己身侧。 理货员嫌付暄磨磨蹭蹭,不耐烦地摆手:“不用,你走吧。你该庆幸摆的不是玻璃瓶。” 付暄还待在原地,理货员抢过她手里的商品,“哎呀!都说了你不用捡了!” 景婕双臂搭在推车上,站在人群中冷眼看着付暄狼狈不堪又不能逃窜的样子。一低头,一罐可乐滚到自己脚边,她竟开始见异思迁地可怜起了付暄。 景婕心里五味杂陈地冷哼一声。 付暄还没从刚才的恐慌中缓过神来,摆好的饮料又被自己碰到,她将脸深深地埋在头发里,开始焦虑地扯头发。 人虽然没有平时那么多,但凑在一起也不少。越来越多的人自发围成一个圈,将景婕挤到外围。虽然不知道有什么可看的,但就是不走,窸窸窣窣的质疑声都是一个意思:“赖在这里干什么?” 理货员闷头整理着商品,直到听见付暄拿着盲杖剁向地面,他们才反应过来:她是盲人。 “你是走丢了吗?” 付暄将脸藏得更深了。 “你叫什么名字呀?跟谁一起来的?要不用广播替你找你下家人?” 付暄拒绝得干脆:“不用,不用麻烦。” 越来越多的人无视付暄的恐惧,叽叽喳喳地热心支招,最后理货员实在受不了了,“你一直赖这原地不动,我们也是要做生意的。” “我……我想走的……他们都堵我。”付暄的声音太小,没人听见她说了什么。 “不会也哑巴了吧?” 景婕开始莫名的烦躁。 “不好意思。”她闯进人群中拉着付暄就走,又不敢走太快,走两步停一下,导致付暄来不及反应,直接撞到她身上了。 等二人走到人少的地方,景婕明知故问道:“是我走太快了,你刚才没跟上吗?” 第3章 虽然她冷着脸,眼神里的情绪难以捉摸,但语气诚恳,正常人都能与之匹配一张关切担心的脸。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付暄总觉得自己惹了麻烦出了丑,这话在她耳朵里倒有了几分责怪阴阳的意味。 二人站在角落里,顶光透在她每一个不安的毛孔里,付暄没有一丝一毫责怪景婕的念头,或许来不及,又或许是不习惯,她只想离开。 “学姐。”景婕轻声喊了一声付暄,靠得越来越近,“没事的,我们只是不小心撞倒了商品,在这个超市里有谁知道、又有谁在意,更何况我们一会儿要回学校了。” 是和自己不熟,所以不方便发火么。景婕猜想。 几千个日夜过去,付暄似乎没什么变化,她记忆中一样温和,一样胆小谨慎,不会说半点责怪别人的话。 付暄始终低着头,脸上有一大片都是头发的阴影,她在发抖。景婕试着去拉付暄的手,发现付暄的双手和盲杖紧紧绞在一起,没留给她半点空隙。 付暄用力握住自己熟悉的物品,寻找平衡。有人伸手拨开黏在她嘴角的头发,柔声道:“学姐我们不是还要买东西吗?还有事情没做呢。” 付暄:“也不急于这一时。你买好了吗?买好了我们就回去吧。” 景婕:“没有。” 不等付暄开口,景婕说:“那学姐你是准备跑第二次?下次会有人陪你一起来超市吗?如果没有,又发生了刚才的事情学姐你该怎么办呢?你能全身而退吗?” 脚下的地面在微微颤动,付暄用盲杖敲着地面,难以抉择。她似乎被困在了刚才的处境里,但此时她又陷在一个名为“全身而退”的胡同里。 全身而退确实是她遇到困难时一直以来的奢望。 景婕瞅准了付暄的犹豫不决,说:“学姐,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付暄:“嗯?” 景婕:“当你犹豫要不要做某件事情的时候,你就去做。” 付暄不太能确定自己现在是否想离开超市,但她感觉到景婕不想离开。 那就不离开了。 “那好吧。”付暄重重地点头。 听到景婕长舒一口气,付暄知道自己判断对了,摇摆不定的风筝线终于被控制了。 “那麻烦你看好我。”付暄收起盲杖,依旧是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 手臂突然弯了下去,景婕低头一看,付暄正挽着自己。景婕不觉得自己刚才做得有点过了,她只是对这种象征信任的肢体动作有点别扭。 回去的路上,景婕很热情,故意将付暄引向人多的地方。在嘈杂的环境里,景婕的存在感更明显,付暄无法忽视身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景婕问:“学姐,你国庆不回家吗?” 付暄摇头,没说什么。 “我也不回去。”景婕张口就来,“跨了两个省来这里上学,离家太远。” 付暄应付地“嗯”了一声,眉眼下垂,整张脸都在放松,出神地想着别的事。景婕喊她第一声的时候她没反应,喊她第二声她才回过神,“怎么了?” 她不留神险些踩空,要不是景婕眼疾手快,拦腰接住她,她估计会摔得很难看。 景婕:“我是想提醒你到了,注意台阶。” 付暄心说:“其实我有数着台阶,心里有数。” 景婕将人送到寝室,提出要加付暄好友的要求。付暄没有拒绝,毕竟在大学里,学妹向学姐取经是常有的事。 可为什么是自己呢?她想。可除了取经还能有什么事,对于她这种人来说。 付暄想不明白。 “那学姐我走啦,有空找你玩。”二人认识的时间不长,付暄感觉景婕活泼地像个太阳。 “嗯,拜拜,”付暄说。 下个瞬间,付暄听到门框摩擦地面的声音,门被带上了。 付暄摸索着坐下,又摸索到水杯喝了一大口水。她记得舍友说阳台上的衣服都被收起来了,今天天气好,她起身将被子放到阳台上去晒。 宿舍全是上铺,她已经习惯脚下时不时的落空感。付暄拉上移门,在阳台站了半个小时,站得她都困了。 付暄拉开移门径直向门口走去,她并不像出门的样子,盲杖就在门后靠着,她没有拿。 付暄停在离门口三步远的位置,无奈道:“还不走吗?” “学姐,我们能继续认识认识吗?”从刚才关门开始,景婕一直背靠着铁门蹲下,注视着付暄的一举一动。胳膊笔直地搭在膝盖上,如果付暄再往前一步,景婕抬手就能勾搭到她的指尖。 听说盲人除了看不见,其它感官都很敏锐。 看来没错。 付暄原地蹲下,她的双眸像未抛光的黑曜石,总是带着砂粒的模糊感。 “景婕,你不诚实。” 第 3 章 换作是别人,付暄早就开始警惕防御了,她没有什么攻击性,也不会轻易信任别人,但她在景婕身上没有嗅到一丁点危险的气味。 这可能就是景婕口中的感觉吧。 二人就这样面对面地蹲着,付暄没有催促驱赶,安静地听景婕说话。 景婕说,一个宿舍就她一个是省外的,她不喜欢宿舍的氛围,也不喜欢宿舍里的人,待着难受。她不想回宿舍,至少不是现在,太早了。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她觉得自己和付暄很投缘,想和付暄多待一会儿。 付暄问她,为什么不喜欢宿舍里的人。 她说,就是不喜欢,磁场不契合,她相信第一感觉。 付暄本想安慰她,但听了景婕的话后选择把话咽下去。 付暄问:“你以后总不可能不回宿舍,那毕竟是你以后长期休息的地方。” 景婕倒是无所谓,想得简单:“反正也只是睡觉的地方。” 付暄感受到一束炽热真诚的目光,某人带着点鼻音,委屈地说:“学姐,我进你宿舍你的舍友会生气吗?我们宿舍都不让带人。” 付暄的宿舍关系挺好的,话到嘴边成了:“我不说就行了。” “哦。”景婕顿了顿,可惜压低了声音:“那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吗?” 秘密,这个词给人的感觉是最说不清道不明的,就像浴室玻璃门上的水雾。 “你说是就是吧。”付暄站起身,摸到椅子对景婕说:“你别一直蹲着,坐吧。” 景婕:“蹲麻了,等会儿。” 付暄:“要帮忙吗?” 景婕:“不用,学姐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这话说得听着倒像是付暄留她在这好久一样。 付暄没说什么,大概还没从这人刚才的直白和坦诚中缓过来。 景婕走出寝室,付暄算着时间接了电话。景婕在电话那头说,在楼下捡到了付暄的耳机,改天再还过去,她就不上楼了。 “那就麻烦你帮我收着了。” 付暄摸着口袋,是她上楼梯的时候不小心被景婕顺走了。付暄用手扶着额头,发愁道:“到底要干什么呀?” 国庆假期结束了差不多半个月,两个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陈文欣结束社团活动回到宿舍,看宿舍人都在,发起了牢骚:“不知道学校怎么想的,今年社团招新招这么晚,好几个小孩请假。” 钱群群:“早开晚开不都一样,分不想要随他们呗,你操什么心。” “你滚。几个人闹着要退社,我还得跑到主任那边。”陈文欣看了下四周,寻找付暄的身影,“付暄?” 付暄:“怎么了。” 陈文欣:“你在啊,呐,耳机。上次那个对你动手动脚的小孩让我还给你,说是你之前落下的。” 陈文欣将耳机递到付暄手上,付暄原以为景婕会以此为借口约她见面。不知怎的,付暄脸颊发烫,有点难为情,“为什么要那样想?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可见的。” 陈文欣转身又折返回来,在付暄手里塞了一张票,“付暄,那小孩想请你去看电影,让我跟你说一声,如果你不想去就在手机上跟她说一声。” 钱群群躺在床上刷着手机,闻言坐起,问道:“她怎么不自己跟付暄说?” 陈文欣摊手:“谁知道,现在小孩想法难猜得很,可能是不好意思。” 陈文欣高考一波三折,考了两次,加上上学晚,比她们大三四岁,平时都是一副老气横秋、苦大仇深的样子。 钱群群不屑地嘲讽:“都大学生了邀人见面还不好意思,又不是初中生谈恋爱递情书。” 钱群群晃了晃手指,对付暄:“以我之见,这种没诚意的,别去。” 付暄开口道:“那样会不会太伤人心了?” “估计青涩着呢。哎——不对。”陈文欣接过话茬突然反应过来,问付暄:“暄儿,你跟那小孩怎么回事啊?你们不是认识?” 付暄摇头,钱群群问:“你应该问,你们以前见过吗?” 付暄说没有,她信得过舍友,将那天的事情如实相告。 第4章 陈文欣不可思议,“你信了?” 付暄想了一会儿,“其实谈不上相不相信。” 钱群群扶着床护栏躺下,深思熟虑地嘀咕:“怎么感觉阴魂不散呢。” 付暄起身,陈文欣将盲杖递给她,“不相信你还去?” 付暄:“反正在宿舍闷着也是无聊。” 付暄出了宿舍,钱群群翻身伸出一只胳膊揪陈文欣的头发,让陈文欣转过身和她说话,“哎哎哎,陈文欣,她俩很熟吗?” “撒开。”陈文欣一巴掌拍开垂下来的那只手,“你信不信宿舍阿姨请付暄去看电影她也会去,她又不会拒绝别人,就那个脾气。” 景婕站在付暄宿舍楼下,她觉得付暄不会拒绝自己。在看到付暄下楼的那刻,抿成直线的嘴角有点小骄傲地上扬。 二人经历了上次牵强的对话,如今见面付暄并不觉得尴尬,可能她们真的投缘。 周三下午公休,对于有些专业的学生来说是出了周末难得的空闲时间。景婕看着身边接二连三经过一些严妆艳服的人,一看就是出去玩的。 付暄思考再三问出心中疑惑:“你加了好友之后为什么不说话?” “我不太喜欢线上交流,我喜欢见面。”景婕说,其实她也不知道问什么,她想问得太冒昧。 装作一个陌生人和付暄聊天吗?她做不到。 景婕想到的又是些容易冷场的问题,她特意上网搜了几个对话,发现大数据给她推送的都是情侣对话。 她有注销号的冲动。 “但一句话不说……看来很不喜欢网上聊天,”付暄心想,下一秒她又想:“是觉得我不会用手机吗?” 付暄问:“电影好看吗?” “最近新出的,听说很好看……”景婕突然噤声,然后补充道:“评分还不错,应该挺有意思的。” 付暄自从失明以来,太细致入微的善意总让她觉得会让别人很负担,有时候她根本不需要,不需要的原因也只是因为自己习惯了。 盲杖像雷达一样扫射,付暄说:“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在意口头上的表达,把话说清楚了就行。” 景婕挠了挠头,闷哼一声道:“要是我词不达意怎么办?” 付暄:“如果你不嫌烦可以多说几遍,我不会把耳朵堵起来。” 景婕停下脚步,静静地看了付暄几秒,付暄似乎感应到了,停下来问:“怎么了?” 景婕语气非常诚恳:“学姐你真温柔,好有耐心。” 二人接触的时间不长,景婕应该是付暄遇到过最直白的人,夸人更是直接,付暄有些承受不住。 这样的人也会词不达意吗? 景婕的朋友一定很多,付暄想。 电影票是景婕随便买的,买的恐怖电影。一开始看见付暄害怕的样子她还有点幸灾乐祸,但电影放了二十分钟后,她拉着付暄从影院出来,二人站着吹了半天冷风。 “那个学姐……抱歉啊。”景婕说这话的时候气都是虚的。 付暄:“……没事。” 付暄心想:“是我扫兴了吗。” 空气突然安静。 景婕:“回去吗?” 付暄:“刚刚舍友给我发消息,让我帮她买个蛋糕。” 景婕:“那我陪你吧。” 影院出门左拐直走有一家甜品店,挺偏的,钱群群经常光顾。这条路上的盲道有三分之一的位置是被共享单车占了,景婕看着这糟糕的路况啧了好几声。 付暄:“怎么了?” “路全被挡住了。”眼前三辆电瓶车横插在路中间,景婕是看得见的,知道下来走人行道,如果是付暄…… 景婕扶着付暄绕过障碍物,但付暄还是狠狠歪了下脚。盲道上空了一大块,条形引导砖不翼而飞,溅了付暄一裤腿泥。 是景婕将付暄背回寝室的,二人身上湿得差不多了。钱群群看付暄一瘸一拐地进来起身搭了把手,问:“干什么去了,怎么连路都走不了了?” 付暄从怀里掏出两袋子面包,“去给你买开心果夹心巧克力脆皮麻薯了。” “不好意思啊。”钱群群突然有些羞愧。 景婕将人放下,“学姐脚崴到了。” 钱群群:“这么严重,连路都走不了?去过医务室没?” 付暄:“没,雨下得太大,我们直接回来了。” 钱群群替付暄将湿衣服晾了起来,顺手把毛巾递给她。 付暄:“我还有一块毛巾,你拿给景婕擦擦。” 钱群群将毛巾扔了出去,景婕囫囵擦了两下,“学姐,我帮你去医务室拿药。” 付暄叫住了她,“伤的是我,你也不知道拿什么啊。” 也对。 付暄:“等到明天看看。” 景婕像个无措的小孩一样左右张望,将毛巾叠好放在书桌上,说:“那学姐我回去了。” “等等。”付暄叫住她,说:“门口那把红色的折叠伞是我的,你打着吧。” 等人走后,钱群群将门关上,问:“看的什么呀?” 付暄不是很想回忆,“恐怖电影。” 这对一个盲人来说是不是太残酷。 钱群群:“……你得罪她啦?” 付暄:“没吧。” “应该。”她补充道。 钱群群凑在付暄身边开玩笑:“估计是急着想约你出来,随便买的电影票吧?” “应该不会吧。对了,宿舍就你一个人吗,她们呢?”付暄闻到一股甜腻的气味,“好甜的味道。” “你不说我差点忘了!”钱群群搅动小锅中的糖浆,“宿舍楼底下的山楂熟了,她们去摘山楂了,回来做糖葫芦。” 一晚上下来,付暄脚肿了,山楂吃多了胃胀,淋雨发烧了,半夜生理期痛经。 雨只下了一夜。第二天阳光明媚,景婕去还伞,值班室门口围了一堆人,景婕推开人群,抬头看到远处宿舍楼飘着浓烟。 几人窃窃私语,开始猜测着火的原因。景婕在人群里穿梭,没有找到付暄的身影。 第 4 章 景婕给付暄发了几条消息,没有得到回应。值班室门口的人其实不算多,今天不是周三没有公休,这个点学生一般在上课。 烟雾越来越浓,付暄会不会在上面,又或者和舍友出去玩了?但万一付暄就在寝室呢? 但在寝室的话,着火了应该跑下来才对,为什么没看到人? 但是万一呢? 景婕一咬牙,扔了伞。 付暄你真的烦死了。 “诶——同学你去哪!” 付暄所在的寝室是第五栋的最后一单元的最顶层,不往里走只能看到四栋楼。景婕站在楼底向上望,浓烟正是从六楼飘出来的。景婕在一楼卫生水池弄湿袖口后,上去了。 浓烟弥漫在狭窄的楼道里,景婕捂着口鼻推门而入时,心中庆幸门没锁。景婕找到床位,一拉开窗帘,付暄竟真的在上面躺着,睡得还挺安稳?! 景婕踩着爬梯,死命摇人,“学姐学姐!别睡了!起来!着火了!咳咳——” 黑烟顺着门缝塞满寝室的空间,温度的攀升。付暄额头贴着退热贴,意识模糊,碎发被冷汗贴在惨白的脸颊上,连呼吸声都很弱。 景婕一看叫不醒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将人从上铺拽了下来,付暄的手机在书桌上响个不停,电话信息轮番轰炸,旁边是药盒和水杯,景婕顺手将手机塞进付暄睡衣里。 刺鼻的焦糊味直往鼻孔里灌,景婕拼命咳嗽,用手使劲挥了挥面前的黑烟。黑烟熏得景婕眼泪直流,连昏睡的付暄被呛了一口。 景婕将面色难看的付暄放在楼道尽头,再折返回来,进门、拉床帘,确认没人再进到下一个房间。 还好房间不多,景婕走到最后一个房间,确认了这层没人了。 墙体里传来噼里啪啦的炸裂声,景婕用打湿的袖口挡在眼前,走到尽头时发现付暄不见了。 “付暄——付暄!” 下去了? 景婕台阶下到一半,听到“哐当”一声,没办法,她一步三个台阶上去了。 她顺着声响寻人,发现付暄迷迷糊糊地靠在移门上,正准备往走到阳台。 景婕拉着人往外走,没注意脚下,付暄摔进了她的怀里。 付暄推搡着她,让她滚。 “付暄,是我是我!你看看我!” 付暄迷迷瞪瞪睁开眼,什么都看不到,摇着沉痛的脑袋,企图让自己听得更清楚些。 “你干什么呢?” “火......下去。”付暄迷迷糊糊地说道,显然脑子不太清醒。 下去?景婕望了一眼阳台,怎么下去? 不会是跳下去吧? “你烧糊涂了?!再怎么样你也不能跳楼吧?这是六楼!”景婕忍不住吐槽,“也真难为你跑到阳台。” 付暄:“啊?” 景婕拽着人往外跑:“别啊了,跟我走!” 第5章 二人走到三楼时,消防员已经正往上面去:“不是说楼里没人吗?上面还有人吗?” 景婕:“六楼除了我俩没别人,其它楼层不知道。” 景婕将人带到值班室门口才停下来大喘气,宿管阿姨一看从楼上下来两个人魂都要掉了,“没事吧?都没事吧?不是说楼上没人吗?我不是让你们打电话问问的吗?” 景婕摆着手,刚想发声便觉得喉咙里塞了一堆枯枝败叶。 景婕接过别人递过来的纸,走到值班室门口的全身镜前擦了擦脸,脸颊两侧黢黑,眼角下也有点脏,反观付暄,倒是白白净净。 景婕看付暄舍友回来了,将伞扔到人手里后直接走了,留下一脸茫然的钱群群。 钱群群没管景婕,直奔缩在角落里的付暄。一堆人叽叽喳喳问付暄怎么样、受伤没、为什么在上面不下来巴拉巴拉,付暄将脸埋在膝盖里,堵住耳朵,无论别人怎么问都一声不吭。 “人要是有事也不会在这儿。”钱群群没好气,双手叉腰横在人群里。 等这些人走得差不多,她蹲下身和付暄说话,“好了付暄,现在不吵了。你能告诉我,我们给你打电话发消息你怎么都不理?” 付暄很小声,似乎很难为情,“睡得死,没听到。” 钱群群仰头四十五度,闭眼直面天空,无语道:“不是姐你心真大呀,我们差点以为你死了。” 付暄心虚道:“你们盼我点好。” “是我咒你吗,你连个声儿都不给!”钱群群压低声音说。 “好啦,我错了。”付暄说着开始询问起景婕的踪迹,“你看到景婕了吗?” “她刚刚才走,怎么了?”付暄还发着烧,身上只穿了单薄的秋季睡衣,钱群群将外套脱下来给她套上。 付暄:“是她把我从床上扯下来的,我还......” “还没说谢谢。” 钱群群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多大点事,你要真想谢她,请顿饭呗。” 付暄沉默点头,脑子里全是自己刚才要跳楼的蠢态,她用双手盖住脸,深吸一口气,“真是没睡醒。” 起火原因很快查明,六楼寝室一女生使用违规电器,用小锅煮玉米的时候跑去拿快递,着火的第一时间未能扑灭火源,短路加上线路老化,加上下午的那个时间段基本都在上课,火就这么烧着。 起火的消息传遍大学城,以防万一,不少大学宿舍垃圾桶里有一大半是吹风机和小锅,不是怕起火,是怕宿舍检查被通报批评。 公共课只用上一个月,今天是最后一节课,阶梯教室人满为患,付暄坐在角落里偷偷织着围巾。 景婕从后门溜进来,在付暄身旁坐下。 景婕小声地喊了她一声:“学姐。” “哎呀!”付暄被吓了一跳,侧脸寻找声源,景婕蹲在窗帘后,扯着付暄的衣角,“学姐,我能坐这儿吗?” 付暄听到是景婕,安心道:“你坐吧。” 景婕张望四周:“上次跟你上课的那个学姐没来吗?” 付暄:“她有事请假了。对了,谢谢你前几天把我从床上拽下来。” 景婕:“不用谢。” 付暄放下手中的毛线,“找我有事吗?” “学姐,我给你发消息你怎么不回我?”景婕软绵绵地伏在课桌上,手臂交叠,脑袋歪向付暄。 发消息? 付暄翻着想要找手机,景婕握着她的手打断了她,语调慵懒没个正形:“学姐我都在这了,你还找什么手机。” 所以就直接来找我了。付暄被她的直球弄得有些招架不住。 景婕语气懒散,“哎呀~我下午没课,太无聊了,就是来看看学姐你好不好。” “我很好。”付暄建议道,“那你可以出去转转啊,荆南有很多好玩的地方,现在是工作日人应该不多。” 景婕长叹一声,委屈地说:“学姐,你是在赶我走吗?” “没有没有。”付暄连忙摆手,“我只是感觉有大好时光跑来蹭公共课挺可惜的,而且你来找我,会很……无聊的。” 付暄心里清楚,自己娱乐活动有效,而且做事效率低,就这一条纯色围巾,她熬了几个大夜、织坏两次才织好。 景婕:“我不是来蹭课的,学姐我是来找你的。” 付暄:“找我?” 景婕吭哧吭哧地点着头,微弯的眼睛亮晶晶,不知道为什么,付暄好像有种魔力,待在她身边莫名的舒服,整个人都能放松下来,“你送的锦旗我收到了。” “哈……是嘛。” 锦旗并不是付暄提议要送的。 付暄不知道怎么感谢景婕的救命之恩,陈文欣提议送锦旗,正反面烫金大字她都想好了:专业叫醒员。 理由一:她认为这样敷衍,不用心;理由二:太丢人了,她送不出。付暄一票否决,未被采纳。 其他三人光是想想那个场面就觉得好玩,陈文欣:“怕什么,我们宿舍有不怕社死的。” 于是陈文欣负责买,钱群群和旺珍负责送,留付暄在宿舍抓耳挠腮。 景婕问她:“学姐,你那天为什么没来?” 付暄张口就来:“我脚伤还没好,医生让我不要随意走动,好好静养。” 景婕向下望了一眼,伸手抓住她的脚踝:“那现在怎么样了,还疼吗?” 付暄:“不疼,走起来也不瘸了。” 付暄似乎听到某人狡黠的笑声,脚踝上的手指蹭了两下才离开,她连忙道:“真的没事了。” 景婕没话找话:“你们还在六楼住着吗?” 付暄说:“嗯,除了起火那个宿舍损失的比较严重,其它都还好。而且寝室也没烧到那种钢筋外露的程度。” 毛线越来越短,付暄藏起线头,左翻右折,将围巾送给景婕:“谢谢你救了我。” 原来她手一直藏在桌洞里是在织围巾。景婕其实不喜欢戴围巾,也不喜欢戴choker,这些东西总让她觉得脖子黏糊糊的,不利索,她喜欢脖子空捞捞的感觉。 景婕接过毛绒绒的围巾,极其幼稚地说:“学姐我收到了,我会好好珍惜的。” 围巾是红色,景婕问:“为什么是红色?” 付暄双手抓住裤子,“不喜欢吗?” “我想知道为什么是红色?” 付暄解释道:“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是秋天了,枫叶要开始红了,而且我觉得你是红色的。” 如果人是一种颜色,景婕就是红色。 景婕灵机一动:“学姐,我喜欢粉色。” 付暄伸手就要收回毛巾,已经想重新织一条了。谁知景婕按住她的手,说:“我又没说不要,明年樱花开的时候你再给我织一条吧,正好是我生日。” 付暄:“好,我先记着。” 最后一节课点名后提前下课,景婕拉着付暄去甜品店吃东西。 甜品店面积很大,二人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景婕让付暄先坐着,她出去买个东西。 店主端上甜品,付暄说了声:“谢谢。” 付暄不知道景婕干什么去了,正准备发消息问问,鼻尖突然被软滑的花瓣挠着,四周萦绕着淡淡花香:“你去买花了?” 景婕雀跃地嗯了一声,“第一次请学姐吃东西,正式点不好吗。” “为什么?”付暄不解地问。 “我想和你吃饭,当然要请你啦。”景婕说,她甚至补了一句:“还能为什么?” 景婕的不解之处正是付暄的疑惑点,在她的印象里求人办事才要请人吃饭,就像宿舍有人过生日,我送礼你请客,有来有回维持关系。更何况要请也是她请,她总归是欠景婕一个人情的。 景婕:“如果做任何事情想要想清楚原因,人生是不是太无聊了。” 付暄不语,这道理她当然知道,她只是想不通自己这样的人,景婕这样做的意义在哪里。 “学姐,我以为我们都很熟了。” 景婕总是这样坦诚,一点也不避讳表达自己的内心,比如表达现在的失落。 好像被说错话了,要被讨厌了吗。付暄心想。 见付暄不说话,景婕将饮料推给她。付暄感受到玻璃冰凉的质感贴着唇边,张嘴木讷地喝了两口饮料,下一秒,清新的奶油碰到唇边。 付暄只觉得耳垂发烫,她伸手道:“我自己来,你不用这么照顾我。” 叉子敲着餐盘发出“叮叮”的声响,似乎有些不耐烦,“哎呀学姐,我们好陌生啊。” 付暄无言以对,笔直地端坐着,手指抠着膝盖上的布料,干涩的摩擦声一下接一下,唇边的奶油融化,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像正在蒸发的肥皂水,烫的付暄觉得心有些痒。 她很久没这么坐立难安了。 付暄扯开话题:“你上次救完人怎么突然跑了?” 景婕:“这有什么问题吗?” 付暄感觉自己被泼了一盆冷水。 第6章 景婕两眼一闭,意识到语气不对,连忙纠正:“我的意思是,学姐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付暄顿了顿,“谢谢。” 她听到一声无奈的轻笑。 “学姐,我明明记得你说过不会在意这些口头表达的,怎么自己忘了?”景婕又喂来一叉子蛋糕,付暄张嘴吃了下去。 场子突然冷了下来,付暄不是会暖场的人,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声响,含糊不清地说:“你别一直盯着我看,我不好看的。” 景婕单手撑着下巴,比起精致可口的甜品,她觉得付暄的反应更有兴趣,“学姐,你怎么知道?” 付暄:“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感受的到。” “那学姐你好厉害呀。”景婕玩心大起。 这到底是开玩笑,还是怕我尴尬才接话的?付暄摸索着叉子,心不在焉地往嘴里塞东西。 “学姐,你的睫毛很长,每次低头的时候眼底都是一片阴影。” “双眼皮内窄外宽,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黑、这么圆的眼珠,但是眉毛却很细。” “山根不高,鼻背弧度非常好,嘴巴笑起来像爱心。” 付暄无地自容,下意识用手捂住脖颈处的疤痕,想让她别说了:“景婕……” “学姐,你想知道我长什么样子吗?” 第 5 章 陈文欣是圆脸戴眼镜,是个标准的甜美脸;钱群群是长相非常大气的高个御姐;旺珍长相偏异域风情,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少数民族。付暄亲手摸过、听过,她能想象出来大致的样子。 付暄含着吸管,手指转着吸管转得杯子叮当响。景婕伸手,慢慢地用拇指勾过付暄转吸管的那只手,“如果不想,就甩开,不强求。” 此话一出,付暄感觉自己被架上火上烤了。 景婕看着付暄逆光而立,周身环绕着暖黄色的光晕,她摸索着,一手撑着桌子,另一只手拂过景婕的手背、胳膊、肩膀,手掌经过布料摸到温热的侧颈,四指为强有力脉搏的短暂停留,仿佛拥有了景婕心脏的一瞬间。 付暄向上摸到清晰的下颌,摸到嘴唇时她基本可以确定景婕是薄唇,景婕山根很高,拔地而起,鼻头肉却不多。 指腹顺着眼窝划过眼皮时,付暄发现景婕提前闭上了眼睛,“你睁一下。” 付暄摸完左眼又摸右眼,在右眼下方摸到一小块不规整凹陷的地方,“疤吗?” 景婕:“胎记。” 接着,付暄在景婕的额头、太阳穴、颧骨的地方按了按,还挠了挠她的下巴,突然戳了一下她的脸颊,问:“你是不是营养不良,脸上怎么没多少肉?” 景婕:“这都摸出来了?” “我从小不爱吃饭。”景婕握住她的手指,“其实我今天是想让学姐陪我烘焙的,但是一见到学姐就饿了。” “你是第一个说我看着下饭。”付暄抽出手指,扶着靠背小心坐下,跟着附和一句。她坐下去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一时间分不清是自己太敏感还是景婕情绪跳脱太大。 付暄一切的小动作,景婕都看在眼里。 二人走出甜品店,天已经黑了,路灯逐渐亮起,落了一地的桂花被风卷起,金黄一片,付暄深吸一口气:“好香。” “呐,”景婕将买来的花塞到她手里,“这是你的。” 付暄小心地用手拢着花朵,拳头大小,花瓣滑滑软软,沾着水珠,香味几乎没有,她没见过这种花,于是用指尖描摹花瓣边缘,花瓣卷曲层层叠叠,像她小时候用卷笔刀削下来的铅笔屑。付暄嗅了嗅,问:“这是什么花?” “洋桔梗。”景婕说完便意识到了问题,有点愧疚,心想:“下次不买这种花了。” 回去的路上二人没怎么说话,付暄像个小孩一样,对怀里这捧不知名状的花束充满好奇。 景婕送付暄到宿舍楼下,付暄说有东西给她,她跟着上楼,站在宿舍门外。 付暄捧着一束花回来,舍友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出去玩了。钱群群剥着鸡蛋皮,“吠吠吠,又跟你那个小学妹出去玩了?” 付暄:“嗯。” “你早说,我就让你帮我买点青菜年糕回来了,我这煮了三个鸡蛋开花两个。”钱群群一边吹着手一边向陈文欣亮出收款码:“我赢了,转我。” 付暄不知道眼前发生的一切,问“啊?什么赢了输了?” 陈文欣解释道:“看你下课没回宿舍,我跟钱群群打赌,她赌你跟那个小学妹出去玩了,我赌你去逛超市了。” 输了二十块钱的陈文欣从椅子上慢悠悠地起来,走到付暄身边阴阳怪气:“付暄现在和别人出去玩都不跟我们说一声了,到底是年轻好啊。” 旺珍极为认真地说:“付暄,我要指责你。” 付暄:“啊,我做错什么了吗?” 旺珍和陈文欣将付暄围住,旺珍很严肃,一手按着付暄的肩膀:“你这样是不对的,如果你很晚回来,我们会担心你的。” 二人挡在付暄身前,付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用手指戳着二人的衣服,企图推开她们,“你们都在说什么跟什么呀?怎么怪怪的?” 她用花束挡在面前,考虑到景婕站在门外,很大声地说:“我和景婕就是好朋友嘛。” 景婕在门口听到这些,不自觉地弯了嘴角,敲了两下门,在得到付暄允许的指令后,半个身子探进屋内,遗憾地说:“学姐,我们一人就值十块钱啊。” “你们好啊。” 钱群群也是自来熟:“小赌怡情。” 陈文欣肉眼可见地忙了起来,低头原地搓了个澡后拉着旺珍去阳台收衣服。 钱群群递给她一个鸡蛋:“你好,要来一个不?” 景婕摆手拒绝,付暄让她拿一下花,自己打开柜子找个东西,找了半天没找到。钱群群见状,问:“找什么呢?” 付暄双手摸了摸裤腿,说:“开学陈文欣过生日,我在商场买的一个组合挂件,你记得吗?” 钱群群比了个“ok”的手势,嘴里塞了一整个鸡蛋,含糊不清地说:“记得。” 当时付暄跟着舍友们逛街,听舍友这东西可爱,到头来就她一个人买了。付暄不知道为什么要买这个挂件,其实可爱她也看不见。 挂件被钱群群扒出来,是对卡通迷你毛绒挂件。付暄递给景婕,“她们说这个很可爱,你挑一个喜欢的,我们一人一个。” “她们?”景婕在想付暄说的她们是谁,抬头对上陈文欣逃窜的眼神,估计是寝室里的舍友。 景婕将小熊挂件放在手心,付暄问:“喜欢吗?” 景婕:“喜欢,毛绒绒的,为什么送我这个?” 付暄:“你不是说做事可以不用想原因吗?” 景婕上前两步,探身在付暄耳边说:“就是想给我,对吧。” 付暄总觉得景婕在甜品店的情绪不对,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在复盘,没有一点头绪。 是自己惹她不开心了吗?不能吧,可除了自己也没别人。送你一个挂件,你就不要不开心了。 “对。”付暄猛地点头时恰好迎上景婕低头的动作,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又几乎同时傻笑,一点不觉得尴尬。 钱群群看氛围不对劲,等景婕走后,她问付暄:“是她先邀你出去玩的吗?” “嗯。”付暄有点累地趴在桌子上,将脸埋在花里打哈欠,“有什么问题吗?” 陈文欣从阳台回来,“我在学生会见过她几次,我大三大四的那些学姐说,她做事说话很让人舒服,比同龄人要成熟。付暄你是没看到,她在你身边和在学生会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付暄问:“哪里不一样?” “不一样,”陈文欣仰头回忆,钱群群一针见血地指出:“在学生会感觉她能说陈文欣两句,在你身边感觉是个表演痕迹很重的纯情学妹。” 陈文欣附和道:“对,很违和。” “景婕说话做事比较直白,最多会任性一点,没你说的那么复杂。”付暄第一个不同意,也不知道钱群群是怎么把“表演”和“纯情”这个词是怎么结合起来的。 “那你怎么解释社团招新时她奇怪的举动?”陈文欣说,毕竟她可是历历在目。 付暄:“她说自己认错人了。” 陈文欣:“认错成谁了。” 付暄思考了一番,整理措词:“她的一位故人。” “哇塞。”钱群群无语地鼓掌,她看付暄笃定的表情,估计对方真信了,“经典故人情,你不会真信了吧?” 付暄:“这难道还能有假吗?见到故人激动不是很正常吗?虽然她认错了。” 陈文欣慢条斯理地叠着衣服,看透一切:“别到时候人家专门奔着你来的,你还傻乎乎地觉得人家单纯。” 钱群群:“小心女同。” 付暄:“?” 旺珍听明白了,“这很坏,付暄你好笨!” 第7章 付暄:“……” 也不知道是谁大一的时候被钱群群捉弄地跳脚,高喊:“我不是你们的玩具!” “为什么要在我这样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听到陈文欣的猜测,付暄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她算得上是个孤儿,又眼盲,从小寄人篱下,没有兄弟姐妹帮衬,虽然和舍友们关系不错,但也只是舍友,够不上朋友那一栏。付暄可以说是要什么什么没有,至于奔着和自己谈恋爱的目的接近自己,那更不可能了,这人得有多想不开才会动这个念头。 “盲人虽然眼睛看不见,其它感官却敏锐得很。古时候,达官贵人会故意将姿色姣好的妓女弄瞎,有甚者弄瞎弄残,以此满足自己的特殊需求。付暄,你其实很漂亮的,我们私下都有为你偷偷惋惜过。”钱群群突然间说起,寝室里一阵沉默。 付暄心领对方的好意,“我知道,社会上有很多坏人,最沉重的伤害往往来自于最亲的人。但如果景婕想害我不用这么费劲。” 害人容易,害盲人更容易。 相处这么久以来,景婕主动、热情又周到,后者付暄觉得无所谓,但主动是很麻烦又很可贵的事情,她不想辜负。 “她说了她们宿舍关系不好,怕孤单……人之常情。”付暄说。 “我们付暄真是太善解人意了。”钱群群听了这话心软软。 陈文欣:“不善解人意怎么会每次回来都给你带饭。” “啧。”钱群群白了陈文欣一眼,回忆道:“上次我和旺珍送锦旗,她的寝室氛围确实不好,感觉我在门口站着都被翻了两个白眼。” “付暄你完了。”旺珍听了半天终于开口,手里爱播的安利视频也不剪了,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你一直在为她说好话,你已经被蛊惑了。” “你们都不相信我。”付暄转头将脸埋进花里,比先前埋得更深不见人,柔软冰凉的花瓣贴在脸上,她想:“我才没有。” 怎么会有人为我费这么多心思。 景婕和杨艳聊了几句,母女俩话不投机,杨艳这些年来阴晴不定,对景婕也是是好是坏。 前几天不知道抽什么风,打电话骂了景婕十几分钟,让她滚,永远别回来。景婕后来想想,可能是因为她爸的忌日快到了。 杨艳问她:“过年回来吗?” 景婕油腔滑调:“离过年不还早嘛妈妈,反正我现在上大学了,您要是不想见我,我就在学校呆着呗,又不会死赖着不走,您只管打钱。” “我告诉你你最好永远都没回来!我不想见你!我看到你就想不得杀了你!你说话啊你不是在听吗?你也知道我说得对,对不对?!你为什么还活着!还长着一张我不喜欢的脸!” 又来,又是这些话。景婕翻白眼叹气,“对——那您慢慢想,别累……” 嘟嘟嘟——杨艳挂了电话。 景婕看着通话记录无力吐槽,“啧,骂完人就挂电话,这么多年连还个嘴都不让。” 杨艳能莫名其妙地骂景婕八百个来回不重样,也能信息轰炸狂砸金币表达对她无微不至的关心,一阵一阵的,两个模式来回切换,有说杨艳疯魔的,也有说养小孩都这样,恩威并施。 景婕猜不透她。 景婕在操场逛了几圈,大衣的衣摆不断拍打膝盖,她随便找了个看台坐下,身影独树一帜,眼眶跟着风声空旷,飘落的银杏叶隐约带着桂花的香气。直到上晚课的学生下课,她吹够了冷风,才意识到自己也该回去睡觉了。 寝室其他三人已经拉上床帘上床了,她摸黑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将付暄送的挂件放在面前。 手指划过小熊挂件的刺绣眼睛,她仍然记得当年付暄一家同仇敌忾的样子,付暄父母似乎很爱自己这个女儿,她满脑子都是他们夫妻俩当时喊着“我女儿以后怎么办”的画面。 景婕不知是得意还是怎的,轻笑出声,一只手掩住嘴角。 还以为你过得有多好呢。 第 6 章 挂在移门的窗帘没拉好,给景婕留了片月光。 在大学里遇到付暄,景婕深感意外。此去经年,再见面时容貌已是今非昔比,她能认出付暄全靠付暄脖子上的那道疤。 疤。 景婕缓缓抬眼,镜子里只呈现出她的右眼,眼角下方的疤半截小指长度,经年累月地跟着她,和付暄的疤同宗源。 杨千艳曾经试过很多方法企图消掉那道疤,从国外进口的去疤油到乡野偏方,眼睁睁看着疤的颜色鲜红变成棕褐。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从小到大,景婕要留很长的刘海遮住眼角,为此她不知道被老师说过多少次。她不听,不改。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景婕瞥了一眼,是垃圾软件推送的垃圾消息,她左滑忽略。屏保完全显现,是她和杨千艳从前的合照。 杨千艳那时还年轻,明眸皓齿,笑的模样让景婕很陌生。是不是明艳的大美人都爱笑,她不知道,她已经没印象了。 景婕连上蓝牙耳机,打开聊天软件,语音转文字,是些让景婕去死的文字,再往上翻是问她为什么还活着的文字,再往上翻是冲出屏幕的关心和担忧。 ——已取消 ——到学校没有 ——【转账5000 请收款】 ——怎么不接妈妈电话? ——妈妈做错什么了吗? ——【已取消】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转账6666 请收款】 杨千艳总是阴晴不定,给个巴掌赏个枣,记性还一直不好。 景婕莫名烦躁,浑身都被毛白杨树花刺挠了一遍,上个大学下了十几个软件,气得她关了消息通知。 景婕每次听这种为数不多的语音时,她想:“这世上有不崩坏的母女关系吗?” 她不知道,她只有杨千艳这一个妈。 杨千艳作为一位母亲,所能展现出来的怨毒和慈爱被景婕囫囵吞下。对于饥饿难耐的人来说,阳光下的腐肉都具有致命的吸引力。景婕眼睁睁看着杨千艳把对她的爱怜转捩出冤仇塞进彼此的血肉里,一呼一吸扯着命脉。 因为是母女,所以她想恨杨千艳,因为是母女,所以她没办法恨杨千艳。 如果疤痕仅仅代表丑陋就好了。 环境黑暗灯光刺眼,景婕注视镜中的自己,眼泪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流了出来。 景婕想象幸福的模版,这些模版的主角都是付暄,想象付暄早已找到合适的眼角膜,继续拥有父母疼爱,会有好友相伴,说不定早早遇到命中注定的人。 想象这些当然也不是为了祝福付暄,木已成舟,她在孤立无援的年纪里首先学会了转移憎恨。 始作俑者的幸福总会让人恨得牙痒痒,景婕恨,恨是她在杨千艳身边喘息的贝壳。即使付暄可怜。 日久年深,可当她看到付暄被路障绊倒的尴尬模样,看到付暄连身边的盲杖都要摸索半天的着急神态,被正常人嫌碍事只能默默承受,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得意。 不是要恨付暄吗。 景婕拿着手机走向阳台,双臂悬于窗外,她总喜欢一个人站在阳台向远处望。 以前相处的回忆景婕记不太清了,如果她们是陌生人,她应该会对付暄这样性格的人生出好感。小到线上聊天,大到平时见面,付暄都没有拒绝过她,景婕有些为难,“该说你是软弱,还是该夸你温柔体贴?” 从一开始,她为了制造和付暄见面的机会,什么牵强的话都往外说。她好奇,付暄怎么会对她冷脸说出的那些话产生同理心的? 景婕拿着挂件在眼前晃,自言自语:“你怎么那么好骗。” “是没有怀疑过我的目的还是对我的出现无所谓?” 毛绒挂件像摆锤一样晃着,景婕眼前突然浮现付暄从甜品店出来的情景。付暄拿花的姿势很野蛮,一手要拿盲杖,一支胳膊横抱着给花来了个腰斩,又忍不住去嗅花的气味,纯真的神态在她一个二十几岁的人脸上一点也不违和。 景婕当时心里发蒙,事后才想明白,原来自己对付暄感到抱歉。 就是要买这种气味淡的花,就是要含沙射影地揭付暄伤疤,最后再轻飘飘来句对不起,让付暄觉得是自己敏感多事,要把这些年因为她在杨千艳那里受到的委屈尽数还她。 居然会感到愧疚?景婕,你不应该呀。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付暄发来的消息。之前都是景婕主动给付暄发消息,问候她早晚安,分享一些无关紧要的笑话,付暄今天是第一次主动。 付暄:【休息了吗?】 景婕:【没有】 付暄:【现在不早了,早点休息不要熬夜。】 景婕:【现在有点睡不着,刚才和舍友吵架,在阳台吹风冷静冷静】 付暄:【别冻感冒了。】 景婕:【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在阳台吹风?】 “嘶——”陈文欣听闻,插嘴道:“这小姑娘跟你撒娇呢?” 第8章 付暄反手捂着手机,“你不要偷听我们说话。” “你开外放你还怪我?你也跟钱群群一样无理取闹了是吧?”陈文欣对付暄的改变感到震惊。 钱群群为自己鸣不平,在床上一个鲤鱼打挺弹起,“什么什么什么!怎么又怪我?旺珍学烂梗怪我,付暄开外放怎么也怪我?” 也是哦。 付暄抱着手机走到阳台,顺便关上了移门,“不怪你,我去阳台。” 付暄:【不好的事情还是不要再回忆第二遍了。】 景婕:【哦】 景婕发完这条消息后便没了后文,付暄反手抓着发尾,心想:“我说错话了吗?” 付暄:【为什么在阳台吹风?】 景婕:【我怕黑,晚上要开着夜灯睡觉,影响到了舍友,我送她一个眼罩,她还是要我关灯,我是不可能关灯的,所以就吵了一架】 吵架当然是景婕胡编乱造的,她只是想看付暄会不会偏袒自己,偏袒意味着关系更进一步。她隐约觉得别扭,这些天付暄和自己的相处更像是一种礼貌。她的每次出现都别有用心,怎么可以被当成礼貌礼尚往来。 付暄:【那你每天是不是都要休息得很晚?】 这…… 没有责怪,没有中立,关系自己休息,是偏袒吗? 景婕:【无所谓,反正我死性不改】 付暄:【那你有点任性哦。】 付暄:【不要这么说自己。】 …… 透过冰冷的屏幕,景婕都能想象到付暄温柔的模样。 景婕头皮发麻,现在就算是十级台风来了她也冷静不了。她反手抓着挂件将拳头抵在嘴边,只当付暄的温柔体贴面向所有人,她有幸沾光。 付暄消息发得慢,一条接一条:【协商不成可以找导员换宿舍。】 景婕:【导员让我反思,说四人寝本来人就少,让我别没事找事】 景婕从小不合群,喜欢独来独往,反正付暄看不见,她上下嘴皮子一碰热情便能装出来,动动手指付暄便生出恻隐之心。 景婕说得有鼻子有眼,虚情假意付暄信以为真:【工作范围之内的事怎么能叫没事找事,明明就是不想负责。】 景婕:【学姐我没事的,我一个人来这里上学忍忍就行了】 景婕:【我只希望学姐以后可以多陪陪我】 景婕:【不聊了学姐,今晚查房,我还没有去扫码。晚安】 不等付暄反应,景婕合上手机逃之夭夭。不管了,先装一波可怜再说。 景婕望着她和杨千艳的合照,电子屏幕刺得她眼睛疼,她没有告诉杨千艳自己遇到了付暄,她怕杨千艳会疯。 景婕和杨千艳都尝过失去至亲至爱的滋味,她接近付暄无非也想她尝尝这种滋味。 景婕在想,付暄是天性如此,还是后天所致,让她变得小心翼翼,和付暄待在一起,她总是很舒服,难不成还真是磁场契合? 阳光洒在果实累累的山楂树上,楼下上早八的学生骂骂咧咧。 景婕对月祈祷了一整夜:“付暄呀付暄,你的前半生一定要像我想象的那样幸福,不然欺负瞎子我可是会愧疚的。” 付暄握着安静的手机发呆,上午发的消息景婕现在还没回。 钱群群提着外卖进来,看付暄歪头趴在桌子上,用手机贴脸,问:“你怎么了?肚子疼?不对,我记得你例假不是才走吗?” 付暄疲惫起身:“没有,我好得很。” 钱群群:“那你怎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有嘛。”付暄双手揉了揉脸,下一秒,她还是没绷住,叹了好长一口气。 钱群群:“你到底咋了,像你光打雷不下雨的人最讨厌了。” “就是……”付暄声音陡然变小,“景婕没回我消息,她以前都是秒回的。” 付暄忍不住抱怨一句,钱群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走到付暄身边挑开她的头发,对着她的脸弯腰质问:“啊??就为了这个?我一个星期没给你发消息也不见你这样,要不你再重新说一遍呢?” “这不一样,我天天都能见到你们。”付暄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别扭,很奇怪。 钱群群:“我现在买张机票说走就走。” 陈文欣拉开窗帘,吐槽钱群群:“你跟人家景婕比呢,景婕又是在食堂保护付暄,又是爬上六楼把付暄从火里救出来,正常人早就吊桥效应爱上了。” 钱群群“啪”地一下拍桌子:“哼,原来是这样,我们单纯的付暄已经被狡猾的景婕迷住了。” “神经病。”陈文欣给了钱群群一个白眼,转头建议付暄,“你要不打个视频问问?” 付暄:“会不会太打扰了?” 陈文欣:“啧。” 钱群群夺过付暄手机,“动动手指的事,磨磨唧唧地纠结半天。” 钱群群开了免提,见付暄忐忑不安地站起来却没有阻止自己的意思,和陈文欣心照不宣地对视。 第一次打没接通,钱群群打第二次的时候通了。 不等付暄开口,手机那头传来沙哑的声音:“学姐,怎么了?” 钱群群将手机放到付暄下巴下面,付暄一听声音不对,连忙双手握着手机问:“你怎么了?现在在哪里?” 付暄只听到“医务室”三个字。 景婕独自在医务室打点滴,一睁眼就看到付暄在摸自己额头。 “学姐,你……”她声音出奇地哑,清了清嗓子重新说:“学姐,你怎么来了?” 付暄没理她,问:“烧了多久了?多少度?” 景婕乖乖回答:“昨天烧的,三十九度七。” 付暄手心手背都贴了一遍景婕滚烫的额头,又摸到她身上单薄的外套,忍不住责怪:“发烧了怎么也不多穿一点。” 景婕如实招来:“我没有厚衣服,这个时候穿羽绒服会不会太早了。” “那可以叠穿嘛,多套几件。”付暄第一次觉得景婕死脑筋。 “我不喜欢那种感觉,太笨重了。” 付暄:“……好吧。”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付暄问:“你旁边没人吧?” “没有,学姐你坐吧。”景婕用另一只手拉过付暄,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景婕的脸滚烫、手冰凉,付暄随即撕下衣服里面的暖宝贴,侧身摸索着,按在景婕大腿上的那只手要是稍微乏力,她就要趴在景婕的身上了。 景婕不明所以:“怎么了?” 付暄将捂热的暖宝贴贴在针头上,打点滴的那只手凉得跟冰块一样,解释道:“给你捂手。” 付暄说话时脸总是侧的,眼珠总是向下的,景婕在总是这样表情的脸上里看出担心。 “我还以为学姐总是轻声细语的,原来学姐也是有脾气。”见付暄不理自己,她咳嗽几声,难受地喘息:“学姐,你在担心我吗?” 付暄不说话,脸藏在头发里看不到表情,将退烧贴一下甩到景婕脸上,她觉得景婕有点烦。 “学姐学姐你甩我脸上了,帮我弄正嘛。” “你有手,自己弄。” “它忙着打点滴。” “你还有另一只手。” “学姐,我现在没力气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你帮帮我嘛。” 付暄像个雕塑一样笔直地坐着,景婕歪头靠在肩膀上她瞬间僵住了,“哎,学姐我好难受,你帮帮我好不好?” 付暄:“景婕,我可以说你有一点点烦吗?” “不允许,我会伤心的。”景婕抬起头将下巴抵在付暄肩上,鼻息滚烫潮湿而又厚重地爬上她的耳垂,甩都甩不掉。 付暄好似接过珍宝一般,小心卷边,生怕弄疼她,凝胶贴片下的皮肤又热又潮,贴上额头时付暄收到景婕的太阳穴一闪,指腹被颤抖的睫毛蹭着,“那我不说了,你不要伤心,你快点好起来。” 不知怎的,景婕感觉自己被反将一军了,兴许是烧糊涂了,下意识地靠在付暄肩上:“学姐你知道吗,这么多年以来你是第一个在我生病的时候陪着我的人。” 付暄什么没说,脱下外套给景婕披上。 不知道为什么,景婕想起了杨千艳。从前,杨千艳在她生病的时候也是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只不过那时候她很小。后来便和杨千艳没关系了,后来都是景婕一个人。 “谢谢你啊学姐。” 景婕在合眼之前,似乎听到付暄说,你不用谢我,你退烧之后别忘了我就行。 第 7 章 景婕一睁眼,四瓶水差不多打完了,侧头想看付暄还在不在身边,发现脖子睡麻了。她动动僵硬的手指,撩开付暄耳边的头发。 “总用头发遮脸,不自信吗?”手指安分地停在一边,景婕趁此机会,好好观察付暄。 付暄低着头,呼吸很轻,两只手缩在袖子里放在大腿上,脸上的绒毛清晰可见,不知道是不是医务室的空调太热,付暄整张脸都是粉的。 第9章 真是人老实,睡姿也老实。景婕想。 鬼迷心窍,她居然觉得付暄这样很可爱,用手指蹭了蹭付暄的脸颊肉,付暄似醒非醒地嗯了一声,尾音上扬,景婕连忙抽手。 付暄的侧脸依稀能看出几分小时候的影子,是个美人。如果没有当年那场事故,付暄不会失明毁容,说不定付暄不会在超市里出丑,说不定追她的人会很多。 说不定我们会成为一栋楼里长大的小青梅。 景婕怕弄醒付暄,隔空描摹付暄脖子上的疤痕。她也好奇当初是怎么弄的,付暄脖子上居然会留下范围这么大的疤,白的看得见青紫筋脉的皮肤赫然凸起几条褶皱。 虽然杨千艳当初想起来淡化疤痕的时候为时已晚,但也是费过心力的。难道付暄父母没有想办法淡化吗?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 医务室屋顶的灯刺眼,景婕又想起当初在超市的那一幕:付暄坐在人群中抓着头发,无措恐惧。 这一幕景婕怎么看,都感觉付暄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景婕总想,就算付暄没有找到合适的眼角膜,那她也应该是自信的、勇敢的、从容的。 总之,付暄会很好,这样显得她更不好、更可怜,但怎么会这样。 景婕只是想碰一下伤疤,谁知付暄一瞬间睁开眼皮,好像应激似的,景婕有种做贼心虚的紧张感,逃窜般后仰却弄出不小动静。 “你醒了?”付暄反倒率先开口问她,好像自己没睡一样。 景婕看付暄没发现自己的小动作,顺着话茬说:“嗯,水都打完了。” 付暄叫来校医拔了针头,拿了景婕头上的退烧贴。二人都坐麻了,彼此搀扶着一瘸一拐地从医务室出来。 陈文欣和旺珍拿完快递途径医务室,看到两个人龟速挪动,陈文欣没忍住,问:“你俩怎么还舍不得走,搁着医闹呢?” 付暄:“没有,腿麻了。” 陈文欣:“你不会在这里呆了一下午吧?” 付暄点点头。 “哎呦,你俩真是……”陈文欣和旺珍一人搀着一个去食堂。 景婕没什么胃口,跟着付暄点了一碗玉米猪肉馅的馄饨。 付暄没听到钱群群的声音,问:“钱群群人呢?在宿舍吗?” “她想家了,中午就走了,在你去医务室之后没多久。”陈文欣举起筷子又放下,“你今年还在学校吗,我听说今年寒假不让住。” 付暄:“为什么?” 陈文欣也只是听说,“不知道,我听学生会说的。反正还有一个多月,消息真假还有待商榷,先跟你说你一声,万一是真的你这不好准备嘛。” 景婕昏昏沉沉的脑子开始有点清醒了,“学姐不难道放假都不回家的嘛?” 不等付暄作出反应,陈文欣:“她从来没回去过,你不知道吗?” 至于原因,寝室里人不止一次问过,但每次都被付暄搪塞过去,久而久之也就不问了。 景婕:“我一直以为学姐是离家远才不回去的。” 付暄应了一句:“没什么回去的必要。” “她是本地人,最远的是她。”陈文欣拍了旺珍的肩。 旺珍属于“窝里横”的类型,在外戴着鸭舌帽老实本分,对于陈文静的编排有些不满也只是小声地切了一声,“就你近。” 一顿饭下来,二人了解到景婕在外上学、没有朋友、寝室关系不好、独自吃饭挂水,眼前明晃晃呈现“孤独可怜”四个大字。 旺珍用胳膊肘捣陈文欣,小声说:“好可怜。”她以为自己很小声,但也只是她以为。 景婕不以为意,为自己辩驳:“我不可怜,我有学姐陪。” 陈文欣一边笑,一边用手在嘴边比嘘的手势。旺珍低头大眼睛像扑棱蛾子一样忽闪忽闪,疯狂用胳膊肘捣陈文欣让她安静,咬牙切齿:“陈文欣,你闭嘴!” “好啦好啦,吃饭吧。”陈文欣大手一挥,好似自己不计前嫌一般。不过她觉得旺珍说得有道理,于是对景婕说:“你要是觉得一个人孤单,吃饭可以和我们一起,反正我们平时都在食堂吃,就坐着这附近,位置挺固定的。” “谢谢你们。”景婕内心其实毫无波澜,本想装出一副可怜劲儿,但一想到付暄看不到,挫败感十足,凑到付暄耳边:“也谢谢学姐。” 景婕嗓子还是有点哑,听起来有点颓废低沉,陈文欣用筷子敲了好几下碗边,“哎哎哎过分了,当人面说悄悄话。” 景婕很排斥吃饭这件事,每次吃饭最多吃五口,多了她就恶心想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天没吃饭来了胃口,她盯着景婕,也吃了半碗混沌。 陈文欣陪旺珍去做美甲,就不和她们一起回去了。 现在天黑得快,校园里昏黄的灯光,耳边是广播站播放的流行歌。二人在学校的水泥路走着,并无言语,过耳的风声一阵一阵的,药盒碰撞出塑料声清晰可见,除此之外,就是盲杖划过地面发出的摩擦声。 应该是生病的缘故,景婕比平时话少很多,咳嗽了好几声引得付暄连连转头,意识到对方不是要和自己说话后又悻悻地回头。 分开前,付暄提醒景婕注意吃药,她闷声嗯了几下,付暄问她:“现在还难受吗,有没有好一点?” 景婕将拉链拉到遮住嘴,双手插兜,身体前倾,毫无征兆地与付暄额头相抵,“我忘记买体温计了,学姐你帮我看看。” 付暄没有推搡拒绝,期间景婕摇摇晃晃,站不太稳,她倒是十分认真地和景婕贴了额头,“还是有点烧的,明天应该还要打点滴吧?” 付暄听见景婕闹脾气地说:“还要打两天,我有点不想去打了,手背都肿了,我能不能只吃药。” 付暄无奈地叹了口气,“谨遵医嘱,病才可以好得快些。” 景婕是不常生病的人,一病整个人一蹶不振,双手抱胸斜靠在墙上,衣领埋住大半张脸,灯光刺眼,目光缠缠绵绵地盯着付暄,语调虚弱又可怜:“要是学姐明天也能来陪陪我就好了,一会儿就好。” “可以啊,那你回去好好照顾自己。”付暄说道,“再多盖一床被子吧,捂出点汗,不要吃辛辣生冷的东西,凉水也不要喝。” 付暄挤牙膏一样,想到一点说一点,生怕景婕一不留神又烧回去了。景婕满口答应,只不过再说离开之后,在楼梯台阶上坐了好久。 景婕没想到那一晚的对月祈祷让她一个星期都打不起来精神,她发誓再也不能为了付暄头顶月亮胡思乱想。 景婕没事就和付暄待在一起,除了那次陪她打点滴是主动的,其它时间不争不抢不拒绝,也不主动,和这样平和的人长时间相处,景婕感觉自己的生活节奏都慢下来了。 这天是圣诞节,寝室里陪姐姐的陪姐姐、回家的回家、有对象的出去约会,付暄在阳台和隔壁寝室的聊天,怀里撸着的小猫。 景婕敲寝室门没回应,推门看到付暄在阳台和别人说话,心里“啧”了一声,不大爽利。 “学姐。” 景婕这声学姐喊得很大声,阳台上两个人纷纷回头。 付暄已经习惯了,将怀里小猫举起,“要摸摸吗?” “哇好重啊,多大了?”景婕结果抱在怀里,小猫呼噜声不断。 隔壁寝室的回答:“八斤多了。” 景婕:“不是,我问得是猫龄。” 隔壁寝室的人说:“十一个月了。” 她说起如何在垃圾桶发现这只小猫的,一个寝室是如何养的,暑假是怎么带回家偷偷养了两个月的……人只要说到自家宠物话会变得特别多,就算对面是陌生人。 闹钟响起,她将小猫从景婕怀里抱回来,对付暄说:“付暄我走了,拜拜。” 等她走后,景婕问:“她找你有什么事吗?” “小猫找到领养的人了,临走前让我摸摸。”付暄感叹道,“养了快一年了,当初脚踝突然出现一块毛绒绒的东西吓我一跳。” 景婕:“学姐,你喜欢小猫啊?” 付暄:“一般般吧,谈不上喜欢。” 景婕感到很遗憾:“今天原本想去猫咖的。” 付暄惊喜道:“真的吗?” ……看来你也不诚实。 今天猫咖的人不少,也有牵着自家宠物进来玩的,说实话,景婕不太懂这种行为的动机。她给付暄找了地方坐下,抱来一只奶牛一只梨花,两只猫占据付暄的大腿。 付暄双手悬在空心,想摸又不敢摸,景婕替她收好盲杖,“左手是奶牛猫,右手是梨花猫。” 景婕看付暄放不开,她手掌盖过付暄的手掌,“小猫头在这里,你摸摸。” 付暄极小心地拂过头顶,猫耳朵被手指碰到一颤一颤的,付暄克制激动:“它耳朵动了!” 景婕:“你刚才碰到了。” 景婕握着付暄的手指,指腹对准鼻头:“这里是鼻子。” “它不会咬我吧?”付暄问。 第10章 景婕:“以前被咬过?” 付暄点着猫鼻头,说道:“嗯,被流浪猫抓过,后来被医生劝我不要自找麻烦。” 景婕闻言眉心一挑,这或许是付暄第一次来猫咖,可能她从来都没有养过猫,”不会的,我帮你挡着。” “谢谢你。”付暄低头笑地温婉,怀里的、地上的猫狗都在她身边徘徊。付暄的动作都十分轻柔,微微歪着头尽力感知这些生物的存在,景婕蹲下身子看她,感觉她周身仿佛被一道温柔的光包裹着。 付暄:“它的鼻头也是湿的。” 景婕站在付暄身后,用整个上半身环住她,将动感递到她手上,引导她喂猫:“还有哪只小猫的鼻头也是湿的。” 其实正常小猫的鼻子都是湿的。 “隔壁那只被领养的小猫,”付暄脸上的开心是掩盖不住的,“听说是只橘猫,不过它很懒,每次我抱它它都躺在我怀里不动,摸它也没有反应,好几次我以为它没气了,让别人过来看是怎么回事,别人说,没事啊,好着呢。她们说它是纯懒的。” “只在我怀里这样。”付暄又补充一句。 景婕替她不平,“只欺负你啊,这猫怎么这样?坏猫。” 付暄知道她是在逗自己,“它其实很乖的,是好猫,就是有点懒。” 付暄三心二意,摸着怀里的想着送走的,“希望它能找到一个好主人。” 景婕手心拖着她的手背,冻干放在她的掌心,付暄看着一脸镇定,实则整个后背都贴在景婕身上,景婕:“放心,我不会让她咬你的。” 付暄感觉掌心被湿巾擦过一样,猫舌头沙沙软软,粗糙感明显,整个毛团子埋进手心,她没忍住缩了下头,“好像有点痒。” 景婕不知不觉柔软了下来,告诉她:“小猫舌头都是这样的。” 景婕告诉她,她怀里这只是奶牛,黑白配色,握着她的手指告诉她哪块儿是白的,哪块儿是黑的,付暄:“这个我知道,小时候看过《黑猫警长》那部动画片。” “我去买点冻干,一会就回来。”虽然只是离开一两分钟,景婕也向付暄报备一声。 付暄乐不思蜀,在小猫头上挥手:“去吧去吧。” “啊——” 景婕正付着钱,突然听到付暄的尖叫,跑过去一看是一条异瞳的陨石边牧围在付暄身边嗅来嗅去。 付暄不知道身边来了什么东西,双手交叉于胸前,双腿收拢折叠在身前,低头将脸埋在头发里,缩成一团。 “付暄!”景婕三步并一步,走到景婕身边护着她,摸着后脑勺贴在她耳边安抚道:“没事,是只边牧。” “边牧?”付暄轻声疑惑。 “一只中型犬,别怕。”景婕圈着付暄,隔开一人一狗,眉头紧锁地吼道:“谁家的边牧?” 付暄的双臂还没来得及放下,抓着景婕的大衣往后躲,景婕刚才那一嗓子让她茫然抬头。这样的景婕,她有些陌生。 边牧的主人拿着遛狗绳七窍生烟,三下五除二地地套上绳子,主人很是抱歉,见狗子还想往前,拉过绳子:“它不咬人的,这狗就是没分寸感,你给我过、来——” 店长听到动静,闻讯赶来询问情况,“没事吧,有什么需要帮忙吗?” 付暄摇头,她伸手原本是想找盲杖的,却被一只手握紧。猫咖外面的风挺大,圣诞树挂着的铃铛一响一响,余音不绝,付暄觉得自己的心也乱得一下一下。 付暄摇头,问店主:“没有小猫应激吧?我刚才……动静应该不小。” “我看看。”店主仔细观察自家的小猫,确认没问题才和付暄说:“没有,我家猫胆儿挺大的。” 付暄微笑道:“那就好。” 景婕看她脸色不太好,“还玩吗,不想玩我们就出去玩别的。” 付暄问:“你不玩了吗?” 景婕握着她的手向下轻轻一拽,以此来表达不满:“我问你呢。” 付暄:“我没事。” “真的?”景婕握着人手不动,好像看穿了她的谎言,等着她说实话。 半晌,付暄一手捂着心口,“我也不知道,说不上来就嗯……心乱乱的。” 二人出了猫咖,发现人是真多。付暄一开始将盲杖收短一些,发现这样容易绊到人,后来完全依靠景婕, 景婕总感觉怪怪的,没惹住,“学姐,我怎么感觉我现在有点像你的导盲犬啊?” 付暄没发现景婕在和自己开玩笑,“不好意思,我担心一不小心绊倒人,现在人这么多,我怕发生踩踏。” 景婕:“学姐,你怎么老和我说对不起、不好意思,我们都这么熟了。” 付暄:“说习惯了。” 这条路人挤人,景婕搂着付暄吐槽:“去年人也这么多吗?” 付暄:“不知道,我节假日都在寝室呆着,总感觉我们这儿没有旅游淡季。” 二人被挤得脸贴脸,景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喘息,坐在石墩子边大口喘气,付暄拍拍她,问:“没事吧?” 景婕:“咳咳咳!没事,就是被二手烟呛的,那个学姐,你手机响了。” 景婕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是谁,只听到付暄一会儿舅舅舅妈,一会儿客套话。 等付暄挂了电话,景婕问:“怎么了学姐,你好像不太开心啊?” 付暄:“不开心?没有啊,和家里人说一下我今年不回去了。” 嘴比脑子快,景婕脱口而出:“家里人?为什么舅舅是家里人?” 随后,她觉得这话说得有些不妥,解释道:“我是说为什么不是爸爸妈妈,不对……我的意思是你舅和你家关系挺好。”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怪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是我舅舅舅妈养大的。我父母在我瞎了之后,就把我……”付暄挠了挠太阳穴,思考该如何措词,“扔了。” “两次。” 第 8 章 能搬上荧幕的感动父母的事迹,那必定是万里挑一、举世少有,付暄的父母不是。 付暄也是后来才明白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为了自己残疾的孩子殚精竭虑、奔波一生。付暄理解她的父母,毕竟扔了比养着轻松太多。 自打付暄记事起,她的父母就在一直吵,可以为一盘菜放几勺盐吵得翻箱倒柜,可以为一个饺子捏几个褶子吵得鸡犬不宁。 但只要出门,他们依旧是幸福的三口之家。 付暄十二岁的时候已经失明了。那天正值盛夏,天干物燥。等她醒来的时候,家中只剩她一个人,满屋子的烟味将她呛得眼泪直流,房间不大,可她怎么都走不出去。她看不见,在满屋子里面跌跌撞撞,跌倒了再爬起来,爬起来再跌倒,她打不开锁死的门和窗户。咳嗽声开始越来越大,烟味越来越浓,付暄有时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挺幸运的——她摸到了厨房,厨房的窗户没锁。 她在手忙脚乱,噼里啪啦的碎碗声不断,她在一堆陶瓷碎渣爬起,划破了小腿和掌心。 二楼不算高,她扶着洗水池,找到了窗户的位置。付暄一时间没有想太多,跳了下去。 她以为自己会半残,没想到只是扭伤了胳膊。 很多细节付暄记不清了,她记得那天父母回来得很晚很晚。她被刘月梅从邻居的看守中拉走,听到刘月梅向周围的人道谢了好半天,抱着自己痛哭流涕。 付暄从怔愣中回神,感知背后的疼痛,刘月梅在掐自己。 这么多人在,她不敢哭。 犯错了就要挨罚。这是付暄父母一向贯彻的理念,也是付暄一直所接受的。 付暄不知道家里为何会起火,不过它觉得刘月梅说得有理:“家里就你一个人,不是你做的是谁做的!” 付暄早就忘了自己的刘月梅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多高多胖。这么多年,她心中只剩一个囫囵的身影。 可能是瞎了,其他方面的感知力变得敏锐,付暄感觉晾衣架打在身上比以前都要疼。 刘月梅只打了几下,付利便从刘月梅手里接过晾衣架,付利让刘月梅歇着,嘴里关切地说:“你注意胎气,让我来。” 付暄以前不是没有被男女混合双打过,只不过付利打自己要轻很多,多半是做做样子。但是这次不一样,这次付利打得很重,像是在泄愤。 付暄从那时发觉,父母仿佛达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此刻他们才像一对真正的夫妻,心有灵犀、不谋而合,这种默契或许来得更早。只不过太多的争吵掩盖了他们是从一个被窝里睡出来的事实。 幼时,她从来不知道父母生气的点在哪里,失明后,她只能比从前还要小心翼翼,避免白白挨打。 这次失火,让付暄失去了自己的卧室。刘月梅说,她的房间被火烧坏了,家里腾不出地方,只能让她去杂货间睡。付暄没有提出质疑,真假并不重要。有些事情并不是非要有理由的。 她安慰自己:还好还有个睡觉地方,不至于出去流浪要饭。 第11章 付暄抱紧自己,用小手小心地摸着自己的肩胛骨,这是她勉强能够得到的位置,被晾衣架抽过的地方煞白凸起,小拇指宽的痕迹遍布整个后背,像被拔了刺的荆棘纵横交叠。 如果说父母对付暄从小至今的疼爱是浅尝辄止,那对付暄骂出的每一句话、落下的每一道伤痕恰是入木三分。 刘月梅又怀孕了,付暄没空想大人“等弟弟妹妹生下来爸爸妈妈就不爱你了”这些无聊的提问。付暄更多的是庆幸:“终于有人把爸妈的注意力分走了。” 刘月梅上一胎没保住,小月子又没坐好,所以这胎格外用心,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争吵了。 失明后的付暄总是挨饿,但是不怎么挨打了,也许是刘月梅忙着保胎、付利忙着赚钱。不管怎么说,这对她来说都算是好事。 家里的花销跟着越来越大,付利甚至挤时间打两份工,却没有丝毫抱怨,付暄能感受到,父母很乐意为这个孩子付出。 付暄在家里小心翼翼地躲着,不上学了。付暄这种情况正常学校不要,她也没蹬鼻子上脸去想所谓的特殊学校。 春节前后的人多热闹,刘月梅眼看着就快生了,想出去走走。父母这次没嫌丢人,把她带到街上了。 付暄没有被允许牵手,于是她就扯着付利的衣角,一路上走得磕磕绊绊。各种声音不间断涌进大脑,付暄那时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什么叫恍如隔世。 她自己怯生生地听了半个小时,听到付利“啧”了好几声,她不敢问,疑惑地“嗯”了一声。 付利:“街上人这么多,你这么大个人一直扯着我我怎么走啊?” 付暄:“怕,怕走丢。” “都是女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刘月梅转头,挺直了肚子,“你还要牵着她,看她装可怜吗。” 刘月梅拧着付暄的胳膊,付暄穿着厚厚的衣服竟能感受到丝丝疼痛,向后退了两步。 草莓就算腐烂外表也是娇嫩的,让人难以察觉,他们混迹人流,和街上那些幸福之家并无差别。 一家人难得出来一趟,谁都不想在街上闹得不体面,付暄识趣地松了手。 不出意外,她和父母在街上走丢了。 天旋地转的无措让她瞬间失了声。 很遗憾,她既没被人贩子拐走也没有被当街掳走。 她不哭不闹,没有寻得任何帮助,在大街上一躺就是四五天,怎么都赶不走,警察来了她不信人家是警察。 无奈之下,警察贴了全县的寻人启事。在压力之下,付暄被付利领了回去。 付暄再次躺在杂物间的角落里,月光一次又一次地抚过她伤痕累累的身体,带着某种刺痛的提醒可怜她。 付暄习惯在月光下做梦,做有人会带她私奔的黄粱梦,做有人会无条件对她好的痴梦。直到她浑身冷汗,被打回现实。 在某天风和日丽的上午,她才突然明白,这是父母第一次扔她。 刘月梅生产很不顺利,好在最后母子平安,坐完月子夫妻俩说添丁是大事,得回老家烧纸,一家人要整整齐齐的,所以带上了付暄。 “一家人”这三个字让付暄觉得很诡异,总觉得不是在说自己。 付暄对老家的坟没印象,付利哪座坟是她奶奶的,她就跪下去磕头。因为看不见,头发还被燃烧的纸钱燎到了。 付暄记得那天纸钱没带够,刘月梅带着新出生的弟弟回老家房子拿纸钱,让她和付利原地等待。 刘月梅去了很久,付暄从一开始站着,到坐下来抱膝盖,她有些困了,也有些冷了,想回去,于是问:“爸,妈什么时候回来呀?” 没人应答,她又问了一遍。 没人应答。 “爸——” “妈——” 回声在坟头和坟头草之间荡来荡去,风声阵阵。 “爸……” “妈……” 坟地就和付暄记忆中的一样大,付暄一直走啊走,走不出去。 从前,她惧怕鬼神之说,但当她累得不行躺在坟头草上睡着的时候,她觉得冷,觉得掌心结痂的伤口也是奇痒无比。 付暄醒了继续走,走累了席地而睡,她分不清昼夜,能确定的是自己没有走出坟地,脚下黄土一片,枯草一堆。 她躺在坟地里,摆成“大”字仰望天空,她开始忏悔,不是她想放弃,是真的走不动了,如果死了,阎王爷可不可以不要算自己自杀。 付暄不记得是听谁说的,自杀的人到下面要继续受罚,会很痛苦。 她怕疼,她害怕,她不敢。 她又阖上了双眼。 冬天还没走。 付暄是在柔软的床上醒过来的,被子上陌生的香气告诉她,她没有被送回家。她醒了,听脚步声,屋子里进来了两个人——她的舅舅舅妈。 虽然不常联系,但付暄对他们有印象。舅妈把她搂在怀里,又亲又怕,“老天保佑终于醒了,你真舍得睡,你知不知道你烧了一个星期了。” 突然亲密的举动让付暄一时间不知所措,她木然地喊着:“舅妈。” 付暄觉得自己该回去了,她在这里呆久了麻烦舅舅舅妈,回去又要被刘月梅打骂。她说她想回去,舅妈说不急,先吃饭。 付暄被拖了几天,她也不想一开始那么着急回家了。直到有一天,舅妈问她:“你想不想和舅妈一起生活?” 付暄不敢回答,只是问:“姐姐呢?” 舅妈说:“这不碍事,你只说愿不愿意?” 付暄又问:“舅舅呢?” 舅妈:“就是你舅的主意!” 就这样,付暄一养被养了八年。 “当时舅舅一家回乡烧纸,发现了在草地里高烧不醒的我。他们想找我爸妈,但从乡亲们口中得知我父母已经离开老家四天了。他们去城里找我父母,结果人去楼空,我父母早已搬家离开。后来他们再也没找过我父母,一直养着我。” “我时常被上天眷顾,我是幸运的。”付暄低着头,声音浅浅平静如水,食指有节奏地敲打着盲杖,像在讲和自己无关的故事。 信息量过大,景婕第一反应是付暄在骗她。 她瞬间觉得腰酸腿疼,双手扶着膝盖弯腰。她得喘口气。 付暄仰起脸,夜风吹起脸颊两侧的头发,月光映在她失焦的瞳孔里泛着淡淡柔光,“风好像变大了,我们回去吧。” 走了几步,盲杖被猛地抓住,付暄不解地啊了一声,“景婕?是你吗?” 他们对你好? 你的父母有找过你吗? 你是不是经常被欺负? …… 对不起。 好像也说不出口。 景婕抓着盲杖,顺藤摸瓜握住付暄的手,“那你为什么不回去看看他们?” “我现在有能力赚钱了,不能再赖着他们了。”付暄凭着感觉蹲下,“怎么了,走累了?” 见景婕没有回答自己,她问:“不舒服吗?” “可能吧,好像有一点点。” 付暄觉得自己是在拽着一块石头,无可奈何道:“你是……哭了吗?” “我舅舅舅妈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过得很好。”付暄连忙解释,但感觉景婕似乎更沉默了。 付暄:“景婕。” 没理她。 她又叫了一声,景婕才带着哭腔地“嗯”了一声,“干嘛?” 付暄有些手足无措,哄着她:“哎呀你哭什么,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把脸都哭裂了。” 直到此时此刻,一切行为动机失去支撑,恨意碎成砾石在血管里咯吱咯吱打转,硌着肋骨。 “你看你,怎么又不理人?” 景婕看着付暄抬起手笨拙地给自己擦眼泪,付暄的手被风吹得冰凉,意识到这点的她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在景婕脸上点来点去。 怎么会这样。 怎么能和我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第 9 章 下午没课,付暄和其他视障朋友一起排练。老师看出来她心不在焉,把她叫到一旁询问情况。 “付暄,我看你读几句台词唉声叹气几下,怎么了,紧张吗?” “啊……不好意思啊老师。”付暄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她说室内太闷,不太能喘得上来气,在教室外站一会儿就好。 自招收视障学生以来,每年元旦,学校都会为这些学生组织一个配音节目,配音对付暄来说是轻车熟路了,但现在她似乎有些力不从心。 付暄一回到寝室,稿子一丢,又叹了口气。 她这种情况维持了三四天,陈文欣都听烦了,“怎么了这几天,一直唉声叹气的?” 付暄:“没怎么,有一个特别感性的小朋友,不知道有没有被哄好?” 钱群群闻言,手中的晾衣架变成了指挥棒,“小~朋~友~特~别~感~性~,不就是景婕吗还小朋友。” 陈文欣眉毛一高一低,思考说:“你俩吵架了?你这软性子……不能吧?不会是她蹬鼻子上脸欺负你吧?” 第12章 付暄摇了摇手,“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呀,不过她伤心也是因为我。” 要知道就不说了。多嘴。 陈文欣:“那是你那配音的兼职腻了,你改行做幼师了?” “谁让人家小学妹年轻热情的,哎,像我们这样老油条是无法打动付暄的心的。”钱群群贱兮兮地凑到付暄身边,“小学妹这么任性啊,怎么能冷落我们温柔的付暄学姐呢?” 陈文欣用晾衣杆戳钱群群的痒痒肉,“钱群群一天到晚就知道挑拨离间,付暄,打她。” 付暄被她说得耳根子发烫,跳起来拿盲杖扫她,“你就知道编排我!” 陈文欣习以为常,晾衣服说:“年轻真好。” 盲杖无眼,钱群群毫发无伤,倒是扫到旺珍的胳膊了,手机屏幕直冲地面。 钱群群每次烦付暄躺枪的都是旺珍,日久天长,她接受了这一定律,于是语调麻木:“付暄,你打到我和我的手机了。” 付暄忙着道歉,钱群群忙着幸灾乐祸。只有陈文欣在想解决方案。 陈文欣:“付暄,景婕是学生会的,估计到时候元旦晚会结束她要忙扫尾,要不你们趁那个机会聊聊?” 而付暄的关注点却在于:“就她一个人扫尾吗?” “估计是哦,我听说她昨天和几个大四的吵起来了。”陈文欣边说手里晾衣服的动作没停。 “那几个大四的要是没犯病人家大一小姑娘能跟她吵啊,那些学院老师更是有病,骂他们我都嫌浪费口水。”钱群群将胳膊放在付暄的肩上,站姿放荡不羁,“你说是不?” 旺珍像拎垃圾袋一样、注视着拿起钱群群的胳膊,“谄媚。” “旺珍你嫌弃我!”钱群群深受打击,虽然这样的打击对于她来说几乎是每天一次。 “钱群群太讨厌了,付暄我们不要跟她玩。”旺珍不敢一个人去逛超市,于是拐上了付暄。 二人离开宿舍前,被钱群群叫住,旺珍平时可烦她了:“干嘛?我今天不给你带东西回来吃。” “下雨了,带伞。”钱群群说着将伞递上。凭着一伞之恩,旺珍短暂地原谅了她,决定给她带卤味回来。 元旦晚会顺利结束后,付暄没问到景婕人在哪。这些活动器材都会被送回体育馆二楼,她打算去那里碰碰运气。 元旦放假又逢雷雨天气,学校显得比平时冷清的多。打雷声一阵一阵的,付暄不常来体育馆,废了半天劲才摸到标志性建筑物。 体育馆二楼的走廊的霉尘味在这种雷雨天气里更为明显,付暄嗅觉敏感,几乎一直捂着鼻子。她尝试着喊了两声“景婕”,在意识到这样的场景蛮吓人以后,她选择了闭嘴,一间一间地敲门。 说是几个人一起扫尾,景婕等了十几分钟也没等到一个人,她准备离开时发现门锁不知道从何时被锁住了。 景婕:人呢? 小脑喂狗大脑喂猪:这些东西就麻烦你了,理理放好 景婕:你死了? 小脑喂狗大脑喂猪:我和老师说过了,弄不好是你的责任,唧唧歪歪,事多 等她再发出一条消息时,红色感叹号相当醒目。 “咳咳咳!” 景婕用力晃门,晃下来一堆灰。屋内的霉尘味比走廊里的还要重,老式电灯泡在屋顶中央发着摇摇欲坠的黄光。头顶“啪”的一声不知道落了什么东西,吓得景婕寒毛竖起,她用手一摸——墙皮,带着好多灰的墙皮。 …… 死学校穷成这样。 雨还在下。 体育馆外轰隆一声,景婕愣了两秒,又是雷雨天,她记得景乐平就是死在这样雷雨交加的晚上。 杨千艳守在景乐平的尸体旁,不声不响,景婕那时候还小,不知道景乐平死了。她以为杨千艳怕饭做早了凉,在等景乐平醒过来。 门框内,景乐平闭着眼靠坐上墙,杨千艳一手捂着小腹靠在景乐平肩上,半睁着眼睛。 景婕光着脚、抱着枕头走到床边,“爸爸。” 景乐平“睡”得很沉。 见景乐平不理自己,她拽着杨千艳的衣角,小声问:“妈妈,你今晚能不能陪我睡觉,打雷,我害怕。” 杨千艳没给她反应,景婕看着这对如雕塑般的夫妻,忍不住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醒过来?我饿了。” 杨千艳眼尾一闪,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下床时没站稳,一个踉跄跪在景婕面前,小腹上的布料晃得空荡荡,“你叫我什么?” 景婕抱枕头用力了些,“妈……妈妈,我饿了。” “你叫我什么!说话啊……怎么不说话了?”杨千艳布满血丝的眼球瞪着不到十岁的小女孩,渴求的眼神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似的,用力抓着景婕的胳膊,一遍遍重复“你叫我什么”。 景婕觉得她好可怕,抱着枕头只露出一双眼睛,“妈妈。” “对,我是母亲……好孩子……景婕我的好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景婕……” 杨千艳疯魔了一般重复嘴里的话,整个人湿答答地贴着景婕,景婕站得笔直,任杨千艳摆布。 景婕抽出一眼望向景乐平,景乐平的上半身沿着床头墙壁笔直倒下。景乐平已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颧骨隆起、眼窝突出、脸颊凹陷,惨白的闪电打在他脸上,双目早已闭上,此时正借惊雷注视着这对母女。 那一晚的雨就没止住,雷声没停过。 “让我走!让我走!有没有人啊!来人啊!” 门被景婕晃得咯吱咯吱响,她不能在这种棺材一样的房间里呆着了,散发着腐朽,死气,随时都会出现一只手带她走。 “滚啊!啊啊啊啊啊——滚开!滚开!!给我滚!”门被放开的那刻,景婕用一只胳膊蒙着头挡住视线掩耳盗铃,惊恐万分地向后退,退到墙边退无可退,沾了一身的灰。 付暄听出来是景婕的声音,受了几下拳头顺着声音摸索到人,将人团住,眼珠不明所以地乱转,“景婕,是我是我。” 怀里的人似乎安静了下来,反之用更霸道的力气抱住她,颤抖、哽咽、畏惧,正值深冬出了一声冷汗。 付暄一手揽住她的后颈,一手抱头,慌忙问:“是我,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又是一道雷声,景婕抱得更紧了。 原来是怕打雷啊。 付暄柔声安慰:“没事的,我陪你,不怕。” 景婕惊魂未定,眼泪横流,哈出的热气润湿了付暄放在肩前的头发,洗衣液的山茶花香驱赶了腐朽的霉尘味,混进了她的鼻腔。景婕像小孩抱着毛绒玩偶一样,依赖,不肯松手,“付暄,我害怕。” “没关系我会陪着你的。”付暄用手指拍拍景婕的后脑勺。 付暄自己心里清楚,她哄人的台词和动作都很笨拙,唯一起作用的可能就是她的声音——真有能让人安心的魔力,谁知景婕竟真的稳定下来了。 付暄刚想松开她,就被一把抱住,“别走,我需要你。” 长这么大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我需要你”这四个字。就是这四个字,鬼使神差地让付暄的膝盖又重新跪了下去。 霉味,灰尘,一曲夜雨,还有两颗心,一齐漫漶了。 付暄温柔地重复着“我不走”三个字,像哄婴儿睡觉般拍着她的后背,揉着她的脑袋,老式灯泡摇摇晃晃,暗黄的光照在付暄身上,让她有一种温煖的母性。 女儿在害怕的时候首先会想到妈妈。景婕希望杨千艳可以理解自己的恐惧,但杨千艳瞧不起,瞧不起她的恐惧。 她独自经历过很多雷雨夜,现在付暄却跪在她面前,温柔地告诉她“没关系,别害怕,我不走”,付暄不会推开她的拥抱,不会瞧不起她的恐惧。 体育馆外的雨声逐渐变小,景婕才肯慢慢松开她。付暄随之停止了动作,蹲下挪动,揉着跪麻了的膝盖找盲杖。 景婕将盲杖递到她手边,付暄接过说了声谢谢,递给她一只手,“要帮忙起来吗。” 景婕没有吭声,二人手拉手僵持在原地。 “怎么又不说话了?”付暄问,看她没有起来的意思,便摸到她身边坐下。 付暄换个话题问:“发生了什么,你怎么被关在这里了?” 景婕将来龙去脉告诉付暄,“学姐,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付暄:“我听陈文欣说了你和学生会的事,我自己猜的。” 景婕急了,“她怎么能让你一个人?” 付暄抱膝缩成一团,柔声道:“她要回家的,好不容易买的票不好改签,而且找你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人家没有义务陪我。她告诉我关于你在学生会的事我已经很感谢了。” 付暄说完没感受到景婕任何反应,只觉得肩膀一沉,下颌感受到轻微的痒感,颈间酥酥麻麻,“付暄,谢谢你。” 付暄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不用谢。” 第13章 在半年不到的时间里,景婕几乎都在注视着付暄,付暄出丑,她觉得自己应该得意;欺负付暄,她又良心不安。 谁让当年我们都有失去。 付暄见她一直沉默,不像她平时的作风,转脸像询问原因,谁知双唇碰到了人家的头顶。她故作镇定地转头,期望景婕不要注意到。 景婕目睹刚才发生的一切,从她呼出的热气中,能看出她的慌乱。 房间狭小拥挤,堆满各种各样的道具,随时都会熄灭的灯光碎成玻璃渣流进眼底,她毫不避讳地盯着付暄,锁定她颈间的宿疤,双目酸胀刺痛。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伪善的祝福,分摊开来的怨恨,都和付暄紧密联系,她无法对付暄的一切作壁上观,她也无法将付暄从她的世界抽离。她说自以为解开的死结此刻又重新系上,烦琐难消。 好像我在意的,在意我的,只有你。 空气陷入诡异的安静,体育馆外的雨停了,屋内正下着暴雨。景婕无声地叹了口气,渴望吐出包裹两肺间的腥气。 女人的眼睛总是最适合看女人的,看她体贴、细腻、沉默、狼狈、既往不咎。 奇怪,春天明明还远,怨恨的种子却正在冒芽,就像细雨,总是密匝匝地刺进皮肤,景婕问:“学姐你疼吗?” “什么?”付暄不明白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很好啊。” 下一秒,付暄圈着她就要起来:“你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医务室?” 景婕低声笑了笑,按着付暄让她坐下,“医务室现在应该没人,学姐你再让我靠一会儿。” “哦……你靠。”付暄整个人都有点懵。 “学姐。” “嗯?” “你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我?” 付暄解释道:“圣诞那天晚上回来后,你就没和我说过话了,我觉得你的情绪可能不太对。” “是不是我的事情像你传播的负面情绪,所以你不开心?嗷……那个我比较爱胡思乱想。” “如果你只是单纯地不想和我继续相处下去,你直说就好,我理解,真的!我主要是怕你因为我出什么事情,这就不好了。” 一场雨过后,连掉屑的墙壁都在吐息,景婕戏谑地笑着,有点累了:“学姐啊,那你是真的爱胡思乱想。” 下一秒,付暄听她不满地自语,好像生出了小脾气,“啧,怎么把我想成这么小气的人。” 第 10 章 付暄用手指绕着发尾,为自己辩解:“我没有觉得你小气。” 景婕:“真的?” 付暄点头,“嗯,骗人是我发不了财。” “那看来是真的。”景婕长舒一口气,无聊至极,已经开始捏付暄的手指玩。 “咳咳咳……” 付暄咳嗽几声,景婕大失所望:“啊~手指都不给捏。” 付暄捂着口鼻,艰难发声:“不是,这里的霉尘味实在是太重了。” 景婕起身拍拍屁股,拉起付暄:“我们出去吧。” “盲杖……” “我拿着了。” 二人站在体育馆外,雨后空气冷湿,泥土带腥,付暄:“对不起啊,刚才是我多想了。” 景婕的情绪总是很快地跳脱,现在她又回到以前的样子,“学姐,你怎么总是在道歉?如果我不和你说话,你就没有别的话对我说吗?” 空中传来放烟花的声音,付暄道:“那就祝你新年快乐吧。” “新年快乐。”景婕相当自觉地挽着她,付暄没有说什么,毕竟她平时和陈文欣她们也会搂个肩、拉个手什么的。 景婕突然问,“学姐,你会讨厌我吗?” 付暄笑道:“你都这么问我了,那当然不能啦。” 景婕看似不在意,说:“哦,原来学姐讨厌我。” “为什么会讨厌呢?你多好?” “哪里好?” “直率坦荡,粗中有细,热情,不怯场,会照顾人。” “其实也没有很热情。” “会和我分享日常。” “其实是没人和我说话,我才发给你的。” “那没关系呀,至少你还是愿意和我说话的,不是嘛?” 看付暄难不在意的样子,景婕心尖酸溜溜的,她问:“那平时没人和你说话吗?” 付暄想了一会儿,“以前是吧,但现在好多了,我的寝室熄灯最早,但却是最吵的那个。” “那挺好的。”景婕说。 杨千艳从来不会这么夸她,只有她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时,才会得到杨千艳的笑脸,比如:跳级,考个第一,上一个人人口中的好大学,以后找一个好工作,家庭美满。 原来得到夸奖也可以不用这么费劲。 于是,她用胳膊肘捣付暄,催促付暄多说点,“还有呢,我还有哪里好,学姐你快说你快说。” “你很有活力,对生活有热情,不嫌麻烦带我出去,我很感谢你。”付暄有些不好意思的,“真的。” 人多的地方不敢独自前往,人少的地方她也不敢去,都不安全。钱群群半年把荆南玩了个遍,她只玩了一两个地方,还是因为大一开学宿舍团建。 这话听起来虽然有点太幼稚,但确实真情实感。 付暄提着盲杖在晃了晃,说:“你也知道我看不见,走路要保持高度集中注意力,很累的。有时候想想觉得也没必要出去,呆着宿舍、在学校转转也行,但跟你一起出来也挺有意思,感觉你的朋友会很幸福。” “我没朋友。”景婕冷不丁来这一句,又让付暄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多嘴。 见付暄不说话,景婕解释道:“一开始是有的,不过我妈控制欲太强了,连我吃几粒米都要知道,他们嫌我扫兴,会避着我。我妈……” 她顿了顿,说:“她有时候比较亢奋,就挺不正常的,这件事传开来以后,大家怕引火烧身就不跟我来往了。” 难怪会跨两个省上大学。付暄想。 “那阿姨知道我吗?”付暄心底莫名不安,捏着头发在鼻底闻了闻,假装不在意。 景婕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半天才呼出去,随后眉头舒展,放松脊背,“我们悄悄地,不让她知道。” 回宿舍的路上,雨又猛得下起来了,一把伞不够两个人打,二人肩头各湿了一半。 阳台的窗户没关,狂风长驱直入裹着雨点,二人一进门被砸了满脸。 景婕抹了把脸,抬起胳膊挡在付暄面前:“学姐你们怎么还宿舍漏雨?” “是窗户没关。”付暄推开她,“我去关窗户,你帮我把灯打开,感觉又要打雷了。”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怕打雷。”景婕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有种伪装被识破的尴尬,“那行吧,你小心点。” 现在才一月初,按理说荆南下雨打雷的几率很小。一道雷声响起,付暄上一秒在嘀咕,下一秒被景婕的大叫吓得腿软。 “怎么啦……”付暄问。 付暄转身时,闪电将她的身影拉得扭曲变形,她走路本就小心缓慢,手里没拿盲杖,导致两条胳膊摇摇晃晃,头发下的脸顿时显得阴森森。 景婕握着上铺勉强站起,重新开灯,捂着心口说:“你刚才吓我一跳。” 付暄:“你也吓我一跳。” 付暄伸手试探周围,景婕原本是想搀着她的,但雷声响起,自己先挂在人家身上骂骂咧咧。 付暄拍拍她搭在肩上的手,安慰道:“没事,打雷就是吵了一点。不过你这怎么回去啊?” 景婕说:“这个点了,我们宿舍肯定都睡了,门也锁了。” “锁门?”付暄不解地问,她突然感觉自己遇到的是多好的舍友。 “嗯,我们宿舍有个人因为一些事情,睡觉必须锁门。”景婕解释道,略显尴尬:“我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这么晚回宿舍。” 付暄:“那你带钥匙了吗?” 景婕:“开学第一天就丢了。” 付暄:“……” 付暄让景婕先坐下,再想想办法,她喊了一声旺珍,没人回应。景婕扒拉着她胳膊,说:“学姐你喊谁?别吓我。” 付暄拿起手机,在宿舍群里发消息。 付暄:【旺珍你今天晚上不回来吗?】 旺珍:【我今天和我姐姐在ktv过夜,不回去了】 钱群群:【@付暄臭付暄,你又没看群消息,旺珍上面都说了】 付暄抱着手机,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呼之欲出。 陈文欣:【新年快乐姑娘们】 钱群群:【快乐快乐,我感觉星街道有一亿人,全是卖气球和买气球的,挤死我了】 旺珍:【你不要总说那什么,这样不好】 付暄:【那个,我想和大家说个事情。】 付暄:【景婕因为送我回寝室,导致她被宿舍锁在外面了,现在没有地方睡觉,我能让她在我们宿舍睡一晚吗?就一晚。】 陈文欣:【你干什么去了?这都凌晨了吧,你怎么才回寝室】 第14章 付暄:【没干什么。】 钱群群:【锁门?我没听错吧?踹门,我没睡谁都没想睡】 旺珍:【@钱群群要不你别说话了】 “我保证不损害学姐的寝室影响,保证不损坏学姐寝室的财产,保证……” 景婕看了一旁的付暄,“保证照顾好付暄学姐。” 景婕拿着手机说了三条保证,群内人员一致同意,唯一的要求都是别睡自己的床。 旺珍:【感觉你们在偷情】 钱群群:【@旺珍要不你闭嘴吧】 平时大家在群里都是语音聊天,旺珍这条语音也钻进了二人的耳朵。此刻,二人能清楚地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我们平时开玩笑的尺度挺大的,那什么我……我去给你拿睡衣。”付暄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肉眼可见的慌张,走出寝室时太急,手没轻没重地抓在门把手上,小拇指被蒯下来一小块肉她都没注意到。 不到一米宽的床两个人睡在一起未免有些拥挤,付暄没来由得燥热,掀开被子整个人侧身贴在墙壁上。 景婕注意到了她的动静,小声问:“学姐,我挤到你了吗?” 付暄像吃了哑巴亏,“没有,我有点热而已,你睡不着吗。” “嗯,过了我平时睡觉的时间了。”景婕抬起手脚,替付暄将被子盖好,“别冻着。” 付暄翻身,闻到了淡淡的苦橘味,手掌在景婕胳膊上缓慢而有节奏地拍打,“我小时候睡不着的时候,我舅妈就会这么哄我睡觉。” 景婕:“有用吗?” 付暄:“我觉得还是挺有用的。” 大概过了十分钟,付暄轻生喊道:“景婕,景——婕——” “嗯?怎么了?” “你还醒着呢。” 付暄拍了这么老半天, 景婕也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便说:“本来是有些困的,你刚才喊我给我吓得一机灵。” 付暄悻悻道: “好吧。” 空气又恢复安静。 “景婕。”付暄听了景婕半个小时的呼吸声,知道她没睡,“怎么办,我好像也睡不着了。” 二人不约而同地笑了,付暄缩着身子笑,将手举在身前,景婕凭空一抓便抓到了她的手,带着些质疑问:“真的假的?” 付暄吭哧吭哧点头,景婕怅然道:“哎呀,这可怎么办。” 付暄: “那就聊天呗。” 黑暗中,二人像拥抱一片云一样接住了对方的话,每个尾音轻轻吐出,然后被对方郑重接住,明明寝室只有她们两个人,却搞得像在说悄悄话一般,珍重又神秘。 大二课程结束的时间几乎比大一早一周左右,学生考完试拎个行李箱说走就走。旺珍是寝室最后一个走,拎个大行李箱从宿舍楼出来。 “学姐我帮你。”景婕顺手替旺珍将行李箱从台阶上提下来。 “谢谢。”旺珍说,“诶,付暄不是说你在考试吗?” “刚考完一门。”景婕朝楼里张望,“那个付暄学姐……” 旺珍:“她留校,人现在宿舍,你去找她吧,我给她发消息让她下来,你就别跑上去了,毕竟六楼呢。” 景婕:“谢谢学姐。” 旺珍:“那你找她干什么?” 景婕:“陪她兼职。” “那挺好的。”旺珍打完电话要赶火车,自己先走了,景婕像门神一样坐在宿舍楼台阶上等人,大概过了十几分钟,付暄才姗姗来迟。 “十一分二六秒。”景婕起身关了计时器。 “啊……太慢了吗?”付暄小声说道,其实她已经比平时快了。 景婕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是啊,所以等学姐的每一秒都会更加期待。” 景婕并没有客套地否认了她的尴尬,她一时觉得又惊又喜,挽着景婕说:“那走吧,别耽误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景婕感觉付暄的眼睛好像亮了一下。 现在是景婕期末周,她已经把一些不太重要的配音往后推了推。这几天,景婕一结束考试便陪她配音,一来二去和拿着工作人员也就熟了。 景婕呆着录音棚外面和自称刘姐的人聊了起来,“刘姐,付暄干这行多久了?” 刘姐想了想,说:“得有五六年了吧,反正我刚干这行的时候就见到她了。” 景婕:“那付暄怎么说她是兼职?” 刘姐用“你看你这就笨了吧”的看她,解释道:“付暄现在也不是把配音当工作,这不是在上学吗,学业为重,而且她目前配的角色都不重要,说是兼职也行。” 景婕双臂交叠趴在桌子上,偶尔能听到从录音棚里传来的声音,“那付暄应该很厉害。” 刘姐:“是啊,她可厉害了,十几岁的时候就上过我们这儿的电视台,春节档哦。” 景婕若是开学那会知道这件事,她大概觉得自己又多了一个怨恨付暄的理由,但她现在只觉得付暄好幸苦。 景婕又问:“那幸不幸苦?” 刘姐长叹一声,心想景婕还真是单纯,大概是觉得付暄情况特殊,会有什么优待,跟钱有关系的能有什么人情味。 刘姐说:“哪有不幸苦的工作?有时候一句话能录好几天,不过付暄足够机灵,也肯学。” 景婕突然起身,指着录音棚的害怕到贴着墙的付暄大喊,“好好的怎么摔杯子啊?” 刘姐按住她,让她淡定,“剧情需要,配音也是需要爆发力的。” 景婕放下心来,看杯子一个一个砸向付暄,一段戏配了好几遍。虽然她知道这是在演戏,但看付暄一次次颤抖害怕的样子,景婕忍不住地叹气。 过了一个小时,付暄和另一位配音演员从录音棚里出来,刘姐用手拍着脚本,夸奖二人:“幸苦了幸苦了,配了几天中午配出来了。” 另一位配音演员和刘姐开玩笑:“刘姐,你别到时候用第一条。” 刘姐:“不会的不会的,你们今天已经配出我满意的了。” 付暄待在景婕身边安静地喝水,听到他们提议聚餐,说:“我就不去了吧,我不喝饮料不喝酒,吃不了辛辣的,去了也是扫兴。” 刘姐瞟了眼景婕,说:“怎么能叫扫兴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欺负你?” 付暄突然抓着景婕的胳膊,景婕以为她有什么事,刚想问怎么了却听到她说:“主要是景婕她今天下午还有考试,人家为了陪我配音,今天起得很早。” 景婕迅速接话:“嗯,对。” 刘姐也不强求,拿起外套,“那我们走了,你记得把门锁上。” 等人走后,景婕吊儿郎当地说:“学姐,你现在都会用我撒谎了。” “那你一定不会怪我的。”付暄闷头喝水,又补了句:“对吧。” 景婕无奈地连连点头,“是是是。” 今天是工作日,路上的行人也少。景婕口袋里的录音接连响了几下,景婕一看,是杨千艳,于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付暄听到动静问:“怎么了?” 景婕:“是我妈的电话。” 她和付暄不一样,她得回家。她也不是不想回家,只是一想到回家就非常疲惫。 付暄:“怎么不接,不方便吗,要不我回避一下?” 景婕拉住她,说:“不用,我也不是第一天不接她电话了。” 付暄觉得这对母女的关系挺差,依照景婕的脾气,估计平时得硬碰硬。 “哎呀,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差。”景婕一眼看出她的心思,“我和我妈的关系蛮薛定谔的,算了,不聊她了。学姐,你平时都是一个人来录音室吗?” 付暄:“一般是和我们学校的视障同学一起。” “老师推荐我们去的,鼓励我们多接触人和物,丰富社会知觉,天天在我们耳边念叨我们都到了。” 付暄笑了,“毕竟我们这样的人也要融入社会、自己养活自己。” “那很厉害了。”景婕说。 口袋里的电话又嗡嗡震动,景婕拿起来听了不到一分钟,应了句“知道了”后就挂了。 付暄见此情形,“是有什么急事吗?” 景婕嗯了一声,“有个亲戚快死了,我妈让我现在就回去。” 第 11 章 景婕改签了机票,一下飞机连行李都来不及安置,便被杨千艳带去医院。 一路上,杨千艳都不肯说那个亲戚是谁,但景婕看她双眼布满血丝,眼球更是兴奋得快要蹦出来,景婕很害怕她这副样子。 冬天天总是黑得很快,医院诡异地安静,清一色的白大褂,不变的消毒水味,景婕甚至能听出各种脚步声的节奏。 杨千艳脚下短粗的鞋跟“噔噔噔”,一刻不歇,突然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杨千艳转头兴奋地望向景婕,她满头白发盘绕成髻拢在脑后,脸上堆砌粉末,但她看起来比同龄人还要苍老。 “景婕,你知道这里面躺的是谁吗?”杨千艳瞪着双眼,恨不得趴在景婕的眼球上对她说。 第15章 这幅样子景婕虽然看了很多年,但她还是无法适应,麻木地摇着头,“不知道。” 杨千艳脸上是无法抑制的兴奋,一潭死水的眼神现在终于鲜活了起来。 她语气轻快慎重,轻拍景婕手臂:“没事的好孩子,妈妈知道,妈妈告诉你……” 杨千艳推门而入,准确走到病床前,看到床上的病人浑身插满管子,捂嘴笑出了声,虽然她已经提前看过这幅场景,但高兴不减半分。 “知道他是谁吗?”杨千艳双手捧在面前问景婕,眼里闪烁的泪光是景婕从未见过的光亮。 “我……我不知道。” 景婕微不可察地摇头,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杨千艳的样子吓人,还是病床上的景象吓人。 “你那时候还小,没见过他,没关系没关系……妈妈告诉你,他就是当初在你爸鱼塘投毒的那个人,说什么都不知道结果第一个卷钱跑路!害得我和你爸欠一屁股债,东躲西藏,就是他!”杨千艳将浑身僵硬的景婕拽到病床前,“你看就是他,记住了吗!” 病床躺着的这个人,景婕一点印象都没有,可能她曾经见过,只是忘了。 这么多年杨千艳她恨啊,她一直恨,她恨的人太多,她活的越有力气。血红的指甲鲜艳无比,指着那张枯如树皮、暗似陈泥的脸。因为苍老,所以手臂乃至胳膊上的青筋暴起,插着尖锐闪着寒光的针头,因为苍老,让人分不清他手背上是淤青还是色素沉淀而成斑。 她又一次将景婕拖回冷湿的雨里。 病床上的老人吊着一口气,腐烂的气味充斥整个病房,景婕抬手捂住了口鼻,胃中阵阵痉挛,酸水翻涌。 “你们是谁?” 一位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见病房里出现两个陌生面孔,询问起来。 杨千艳不认识这个女人,猜测道:“二婚?” 女人尴尬地摸了摸自己后脑勺的头发,“我不是,他是。”说着指了指床上的男人。 杨千艳铆足了劲,一脚踹到病床上,女人大惊,用身子撑着床位,疯狂按铃,“你们干什么?护士呢护士!” 见男人没睁眼,杨千艳直接将一杯冷水泼了上去,景婕也觉得她做得有些过了,欲言又止:“妈……” 杨千艳叫他一直装睡不醒,摔碎了杯子,“别装了,我来不是催债的,毕竟你马上要死了。” “你胡说!什么债什么死不死的……”女人话未说完,病床上的男人出声制止了她。 他盯了眼前这对母女好半天,才想起来这是何人。他道:“杨千艳,真是好久不见了。” 又用那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景婕,“小谧都长这么大了。” 杨千艳咬牙切齿:“当年就是你在我们夫妻的鱼塘里投毒,害得我们夫妻东躲西藏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你还拿了那么多钱跑路,今天我们终于见面了。” “太久了,而且我也要死了。” 杨千艳怒目而视,慢慢靠近,“你以为你死就能抵消吗。” 突然,她笑了,笑得十分得意,“我听说你女儿有白血病,上个月刚火化,是不是?” “你们倾家荡产、好不容易给你们女儿找的骨髓,你猜为什么会突然被别人抢走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十几年了,杨千艳第一次笑得这么痛快过,高兴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男人不可置信,紧接着懊悔不已,“我们的这代人的恩怨为什么要牵扯到孩子,孩子是无辜的!” 杨千艳脸色一变,厉声质问:“无辜?她是你的孩子,她就不无辜!我活到现在就是为了看你们这些人痛苦!” 随后,她娓娓道来:“我知道你们五年前就在西城安顿下来,我等啊等,我发现你在给你女儿找骨髓,我终于等到能让你痛苦的事了。” “不不不,”杨千艳竖起指头,红色指甲来回摇摆,连忙否认,“我没杀人没犯法没行贿没威逼,你孩子失去骨髓,仅仅是因为你钱、不、够,有价高者。” “当然啦,价高者是我介绍的,谁知道这么巧,竟然也匹配上了?”杨千艳拍手叫好,扬眉吐气。 景婕站在一旁,从来没见过她这么鲜活的样子,也是第一次这么清晰地见识到她如此阴狠的一面。从前,她对杨千艳的印象只是喜怒无常、严厉、疯疯癫癫、世俗。 “你……你太恶心了!”女人嘴里念念有词,举着胳膊就要朝杨千艳抡去,杨千艳抬手甩包砸在她脸上,鄙夷道:“什么东西。”然后转身就走。 男人浑身插满管子,从床上颠下来,拖着身子在地板上朝杨千艳爬过去,“她才十六岁……她才上高中……她还那么小……” “你别走你不许走,我要报警抓你……我要让你偿命……” 杨千艳闻言停了下来,蹲下去俯视男人,“记住了,你孩子是因为你才死的,一定要记住了,要记到阎罗殿前告我的状。” 女人蹲下来一边扶自己男人,一边诅咒杨千艳不得好死。 杨千艳起身讥讽地看向这对夫妻,“不得好死?十八层地狱我也奉陪到底,我死——”杨千艳停顿片刻,然后语气像喝水一样平静:“也要拉上你们。” 杨千艳带着景婕离开时护士刚好进门,二人还没走出走廊,就听到护士大喊“65号床病人离世了”。 母女俩回到车上,景婕无法平静,她问:“妈,你真的做了那样的事吗?” 杨千艳一个猛刹,随后将车停在路边质问景婕:“那样?哪样?” “那个孩子骨髓的事情。” 杨千艳哼着歌,“人各有命,骨髓被抢就证明上天不让他活,我只不过是替上天办事,我这些年这么顺利,一定是上天在奖励我。” 车内开着暖气,景婕却头皮发麻,太阳穴直跳。一直以来,和杨千艳这样近距离说话她没有一刻是平静舒心的。 “可那毕竟是一条无辜的人命,你为什么……” 景婕停顿许久,吐出一句:“你不能这样。” “你也认为我是错的?”杨千艳出奇平静,机械地转过头,麻木不仁地盯着景婕。 景婕刚要开口,杨千艳突然暴起,双手死死地掐着她的脖子,将其抵在车窗,痛苦狰狞地回忆那段往事,“他们该死!如果不是你当初任性顽劣,付家女儿也就不会多管闲事地去救你,还把自己眼睛弄瞎,她爸妈就不会一直要钱,一直要!都是你,都是你……” “都是因为你,你爸才落得一个被医院扫地出门的下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你!你才是、才是……” “最该死的那个!” 副驾驶空间狭小,景婕的腿连蹬都蹬不开,她无力地掰着脖子上那双手,指甲把脖子抓出一道道痕迹,又捶又推,可杨千艳的手纹丝不动,眼神和刚才在病房中的一样狠戾。 景婕满脸通红,挤着声带发音:“妈……妈……” 路过的交警猛敲车窗,将杨千艳从过去拉回来。杨千艳打开车窗,交警疾言厉色,“光天化日的,你在大街上干什么呢?!” 杨千艳和交警面面相觑,一时间手足无措,望着趴窗干呕的景婕,“哦那个,我女儿不舒服。” 交警质问:“所以你要掐死她?” 杨千艳连忙用双手拍着胸脯,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局促地解释:“不不不!这是我唯一的孩子我怎么舍得!” “孩子都这么大了,也该放弃棍棒教育了。”交警说着撕下一张罚单,“这里不让停车,扫码交一下罚单。” “我没有我没有,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凭什么挑拨我们母女关系!我女儿只是被吓到了……我要哄她。”杨千艳恍然大悟,转过身要抱景婕,却被景婕一把推开。 景婕捂着脖子,斜倚在副驾上看着杨千艳,杨千艳委屈地说:“妈妈刚才……只是看错了。” 景婕打开安全带,准备下车,被杨千艳一把拉住,车内的灯光照亮她发根生出的白色,眼里是渴望又害怕被责备的目光,“你刚回来,不能陪妈妈吃个饭吗?” 是我不想吗? 景婕疑惑不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苍老,杨千艳脖颈上的青筋总是凸起。她不止一次想划开杨千艳的血管,看看她们的血能否融在一起。 她试着去理解杨千艳,为什么杨千艳总是不理解她?她们不是血脉相承的母女吗? 半晌,半开的车门被关上了。 杨千艳忙活到凌晨,全然不顾景婕这个一下飞机连水都没喝上一口的人。 圆桌上的四荤八素,有冷有热,景婕闻到香菜味就恶心,而杨千艳还不断往她碗里夹菜,“多吃点多吃点,长得再高点、壮点,你长得一点儿,一点儿都不像我……” 说到这时,杨千艳拿筷子的手微微颤抖,不过她下一秒就自洽,“这样也好,姑娘长得像爸,漂亮!” 见景婕没动筷子,杨千艳直勾勾地盯着她,轻声反问,“啊?怎么不吃啊,是妈妈做得不好吗?” 第16章 “我吃,我吃。”景婕开始往嘴里塞东西,无论是直冲天灵盖的葱姜蒜花椒八角还是臭虫味的香菜,她嚼两下就吞,像饿死鬼一样。 “你敷衍我。” “你敷衍我。” 于是,杨艳开始摔盘子,质问景婕为什么要敷衍她,为什么不好好吃她做的东西。景婕被汤汁溅了一身,从下飞机到现在她装了一路了,她不装了,起身嘲讽道:“当然是因为我不喜欢妈妈你呀。” 说完她便扬长而去,跑进洗手间,手指扣着喉咙,把刚才吃的东西全吐出来,吐出来她舒服多了,连同心头那股郁闷气吐了出来。 她排斥吃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杨千艳。杨千艳总喜欢逼她吃她不喜欢吃的东西,如果说逼她吃香菜姜丝是为了治好她挑食的毛病,那逼她吃八角桂皮花椒纯粹是为了折磨她。 杨千艳是死性不改,不过景婕也是一样,连一点好听的话都不愿意说给杨千艳听。 哎呀,还真是母女。 口腔里还有那些大料的气味,景婕趴在水池边漱口,当冰凉顺滑的水滑过口腔内壁时,景婕突然想到了付暄。 啧,这种场合想她好像有点不尊重人家。 景婕骂了自己一句,继续捧水漱口,她的动作慢了下来,水从掌心流出,酸涩的泪水接二连三地在水面上打出一个个好看的弧度。 如果她在,我应该不会这么难受吧。 下一秒,她摇头否定了自己的念头,苦笑着,“算了算了,这么狼狈,还是不要想她了。” 景婕往脸上拍了拍冷水,水珠溅得到处都是,沿着水池边滑到瓷砖缝里,悄无声息。她不去想付暄,付暄倒在想她。 第 12 章 和景婕相处的这半年里,付暄才发现自己以前的生活是有多无聊。 付暄心里突然冒出了这种声音。 配音搭档为了出片乱穿衣,当天便发起了高烧,这人一生病,嗓子状态就大不如前,为保证配音质量,工作只能暂停。 付暄也就跟着闲下来了,还好钱群群下午在宿舍群里拨通了视频电话,她和室友们聊天解闷,钱群群一句“哎呦,聊了两个小时了,姐妹们我先去了吃饭了,你们慢慢聊”,付暄又归于安静。 陈文欣这几天学钢琴,因为指法纠正不过来,天天被老师骂;钱群群装模作样地学习家里的玉石生意;旺珍帮父母打理酒店生意。相比之下,在寝室阳台坐了一天的付暄就非常得闲了。 如果景婕在的话,她应该不会这么无聊,至少不会像今天这样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这是怎么了? 付暄浑身不自在,她对于自己行为感受的变化非常敏锐,她以前不会这样。 从小到大,付暄几乎都是在独处:没有被遗弃之前,在小孩普遍想出风头的年纪,她在父母面前极力削弱自己的存在感,生怕招来一顿打骂; 和舅妈赵敏一起生活后,虽然二人对她很好,但这家女儿未必乐意,十六七岁已经会权衡利弊,又是心比天高的年纪。付暄知道自己是被选择爱的,她不知道为什么赵敏那么喜欢自己,所以她更加小心谨慎。 付暄对她这个姐姐有印象,但不多,她知道刘知暖是独生女,赵敏因为操劳过度流掉一个孩子,所以夫妻俩便将全部的爱都给了刘知暖。 知暖知暖,不求大富大贵、人中龙凤,知冷暖照顾好自己即可。 付暄对刘知暖的第一印象便是被父母骄纵惯了。 八岁时回奶奶家过年,刘月梅将炒鸡蛋放在刘知暖的碗里,赵敏见状说道:“大姐,小孩不吃芹菜,给我吧。” 刘月梅绕开赵敏接菜的手,“嗯——这可不好,小姑娘不要挑食,长大了没人喜欢。” 炒鸡蛋里放了刘知暖不喜欢吃的芹菜,刘月梅夹第一次的时候,刘知暖没动碗里的鸡蛋,刘月梅见状还用沾着她口水的筷子往刘知暖碗里夹菜,“怎么不吃啊,对姑姑有意见不喜欢姑姑啊?” 付暄羡慕地看着,她喜欢吃,但刘月梅从来不会给她夹她喜欢吃的菜。 刘知暖叫来家里的大黄,将碗里饭菜尽数倒在狗盆里,一粒米饭不剩。 刘月梅筷子一撂,带着她这个年纪、这个辈分所匹配的阴阳怪气,“你看看这小孩,有本事了。” “谁要你喜欢?!” 刘知暖将碗砸向刘月梅,没砸到,丢下这句话后抱着大黄跑出去了。赵敏夫妇跟在后面追,没追到,一家三口一只狗在饭店里吃得津津有味。 付暄是有些羡慕刘知暖的,她那时候还没有失明,能看见刘知暖身上所有的宠爱,不过她那时最羡慕的还是刘知暖那一头漂亮的发夹发圈。 付暄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转头对上了刘月梅难堪的脸色,刘雪梅在她额头上猛戳,“你看看这让父母惯的,你将来要是敢这样我打死你!” “你至于跟人家小孩计较吗?”付利咂了一下酒杯,这酒他越喝越不是滋味,他看了眼无能狂怒的刘月梅,不会来事儿、讨喜的女儿,又看了手中的酒杯,反手给了付暄一巴掌, “好好的日子。”说完,他便回屋了。 付暄捂着脸看向刘月梅,刘月梅也正含着泪望向女儿。 刘知暖相当霸道,和这样的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付暄躲都来不及。更何况,舅妈是很好的长辈,为了让姐妹俩和睦相处,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她更怕舅妈为难。 刘知暖才是拥有赵敏血缘的孩子,付暄将这一点刻在心里。 付暄以前没觉得一坐一整天有什么问题,可她现在觉得问题大了去了。 无聊。 真的好无聊啊! 她原以为自己会接受一辈子寂寞,现在有个人横冲直撞地打破了她的设想—— 景婕会带她去甜品店吃蛋糕,会带她去做陶艺,会带她“看”电影,会陪她捡来秋天红了的枫叶…… 她元旦那天晚上的所有夸奖和感谢都是真的。 不管景婕是缺少所谓的“搭子”还是出于什么目的,付暄从未想象过的、迟到的乐趣被她一一诠释,这些感受实实在在地落在了付暄身上。 想到这,付暄反问自己:“半年也不是太长,是我太矫情了吗?” 人都有逆反心理,付暄一下一下地敲着膝盖,“活了二十多年,难道对我这么好的只有她吗?” 好像……只有她。 付暄微微张嘴吐着热气,不知道为什么,她开始心慌,开始担忧。 太阳西沉,温度降低,付暄打了个哆嗦,准备起身回寝,手机响了起来,她的第一反应希望不是景婕。 一道熟悉的女生响起,“我这两天准备回家,你回去吗?不回去我就不往你学校那里跑了。” 是刘知暖。 “不回去,谢谢表姐。”付暄变得畏手畏脚起来,其实她挺怕刘知暖的。 “又不回去?你可别被野男人骗了,还傻乎乎地准备跟着人家私奔?”刘知暖在电话那头说道,“到时候又让我们费钱费心思去找你。” 付暄上大学后就没回过一次家,也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来。刘知暖虽然不喜欢付暄,但一个胆小怕事、寄人篱下的小姑娘总是不着家,难免不让人起疑。 况且何况付暄还是瞎子,比一般人更缺爱,刘知暖总怀疑她是听了哪个贱男人的鬼话,竟然连她父母的养恩都不顾,家都不回? 因此,刘知暖偷偷跑到付暄学校跟了她两个星期,发现付暄除了上课基本待在寝室,一切正常。 刘知暖得出结论:付暄纯没良心,白眼狼,养不熟。 她更不喜欢付暄了。 “表姐,没有的事情,我不会跟你们添麻烦的。”付暄用手拽着衣角,艰难说道。 刘知暖再熟悉付暄不过,说话像挤牙膏,她都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了,付暄也没多说一个字。 付暄听到刘知暖在电话里“啧”了一声,紧接着她问道:“那你干嘛去了?你别告诉我,你现在翅膀硬了瞧不上我们了?” “没有!”付暄连忙否认,消逝的每分每秒都在刮蹭她的脸颊,浑身发热难受,耳边嗡嗡,“我兼职挣钱,真的……我发给你。” “打住!我还没活不起到这种地步,什么时候轮到你给我钱了?”付暄仿佛能听到刘知暖的轻蔑声,一瞬间,她坠入谷底。 手机里传来导航的电子音,刘知暖说:“你把自己照顾好就行。” “我把自己照顾得更好。”付暄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似的。 刘知暖:“嗯,家你爱回不回,随便你。我马上上高速,挂了。” 不等付暄反应,手机里便传来嘟嘟声。付暄像经历了跋山涉水的旅行,整个人精疲力竭。 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只是想证明我有养活自己的能力而已…… “什么时候轮到你给我钱了?”刘知暖的话犹在耳畔。 还是瞧不起我,觉得…… 第17章 我本来是累赘。付暄心中默念这个事实。 付暄能感知到温度的变化,她估摸着现在已经天黑,拖着椅子回到寝室,按理说她现在应该洗漱。做事情的念头支撑着她回到寝室,可她在书桌前又坐下了,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像雕塑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付暄的手机又响了。手机被她落在阳台,她起身去找,坐得太久腿都坐麻了,付暄一手提着腿走到阳台,动作僵硬缓慢。 电话挂了。付暄祈求它不要再响第二遍,凭她的生活经验,骚扰电话不会响第二遍。 付暄扶着移门,思考自己要不要继续找,毕竟她现在的状态挺怠惰的。她思考着,电话响了第二遍。 阳台杂物不好,鞋架、空纸盒、盆全在这。因为着急,付暄弄到了鞋架,不知道踩碎了几个盆。 付暄不太会流泪,她归结于是自己小时候承受能力太差,被骂一句都能哭半天,哭多了,现在自然也就哭不出来。她越想越觉得,其实很多时候没必要、不值得哭一鼻子。 她说的最多的三句话便是“不好意思”,“谢谢”,“算了算了”。 前面两句是对别人说的,后面那句是对自己说的。 但她现在想哭,又不想让自己哭。所以她一手捶着发麻僵硬的腿,一手迅速抹眼泪不让眼泪流下来,一条腿一瘸一拐地挪着,四肢从来没有这么忙过,场面极其滑稽。 在电话响第三遍的时候付暄摸到了手机。 “付暄。” 是景婕。 付暄心里大喊“糟了”,这么久没接电话。 付暄已经准备好道歉的,她等着景婕的质问,毕竟打三次电话,应该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要和她说。 景婕问她:“学姐?” 付暄捶了两下心脏,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是我。” 付暄听见景婕在电话那头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付暄扯谎道:“没有,我睡着了。” 她觉得自己刚才的样子很难堪。 “那……”景婕在那头犹豫,“那我现在要挂吗?” “不用不用!我不困,更没有睡觉!你别挂电话!”付暄也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 景婕听她的话照做,但付暄却沉默了。 景婕见付暄前言不搭后语,半天不吭声,觉得不对劲。夜风一阵一阵,把她的脸吹得有些干了,她问:“你是把我当成骚扰号码了?” 付暄边摇头边说,连忙抹掉要从眼眶里晃出来的泪水:“不是。” 听到景婕怅然若失地叹气,付暄的心提了起来。 “看来学姐是不想和我说话呀。” 付暄双唇紧抿,用手捂着下半张脸,豆大的泪珠砸下,填满指缝间干涸的河床,景婕自始至终都没有要挂电话的意思,付暄知道她这是在逗自己。 “你……”付暄控制自己颤抖的声音,一字一顿道:“你不要说这种话好吗?我不觉得这样好笑。我刚才明明……” “我明明用了好多时间想你。” 第 13 章 景婕一听付暄的语气不对,扶着椅子把手站起,“是有谁欺负你吗?” “没有,我刚才和室友聊天,她们都有事情做,只有我是一直在阳台坐着,我不仅无聊,而且还无所事事。”付暄啜泣着,“虽然我以前也经常这样,但我今天无法忍受这种状态,我就是想到了你。” “我……”景婕试图去理解这话的内在逻辑。 她没明白。 付暄哭得噎住了,咳了好几声。人在委屈的时候情绪最容易决堤,什么话都往外倒:“和你相处之后,我从来没这么闲过,这么无聊过。” “啊——”景婕尾音上扬,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也在楼顶的阳台上坐了一整天,她极目远眺,远处的大屏放着广告,建筑鳞次栉比,“学姐这是在怪我吗——怪我破坏了学姐的平静生活?” 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听我说话? 付暄心里是恼的,但她这个人发不起来脾气,于是和她商量:“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说话?你知道的,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知道,那学姐这是想我想哭了?”景婕闻言扬了扬下巴,左臂弯曲撑着右胳膊肘,伸出一只脚来回触地摆动。她脚下的这座单元楼离市中心不远,目光所及皆是现代化的建筑,车流不息,人群扎堆。 景婕头再往上抬也看不见几颗星,霓虹灯柔和的光时不时在瞳孔底跳跃,明明是她在撩拨,她脑中却开始浮现付暄柔情的眉眼。 是这意思吗?付暄反问自己。 客观来说,是的 “算……算是吧。”付暄这话说出口的时候心里其实是不想承认的,因为这话听起来未免矫情。 景婕走到墙边,低头踢着墙体,像个幼稚的小学生没事找事,她都没发觉自己笑了。她问付暄想了多久,有多想,什么时候想的,只有今天想吗等等问题。 耐心这种美好的品质景婕自认自己没有多少,但付暄有啊。她以极认真的语气询问,像确认一个夸奖是否属于自己的孩子。 景婕知晓两个人的相处节奏,只要她问,付暄就不会对她糊弄,装聋作哑。付暄的性格她清楚,她隐约察觉到付暄一定是受了什么委屈,情绪才突然爆发。她不断插科打诨东扯西扯,让付暄脑子里现在只有她,任何负面情绪、该有的不该有的全都烟消云散。 等付暄回答完她所有的问题,付暄情绪也已经稳定下来了。 刮风了,付暄当初送的迷你挂件被她安在手机壳上,挂件被风吹得摇摆不定,毛绒的材质蹭得她手心有些痒。 “好巧啊,我也在想你。” 景婕趴在栏杆上,亮起的万家灯火尽收眼底,她看着建筑里的人影相互错开又重新相聚,“不过我想你更多一点,我想了你一整天。” 付暄不懂,这也要比出个胜负吗。她站得太久,打了个喷嚏。景婕抓住这个间隙,急忙说道:“你看你看,我现在就在想你。” 景婕仿佛能看到她窘迫的样子,心里的恶趣味又得到了满足,“那你只是想我吗,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这下付暄真被问住了,慢吞吞地原地蹲下,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着鞋带。她思考时手不闲着,有盲杖敲盲杖,没盲杖手里得有东西摆弄。 还真是千言万语一到嘴边化为乌有,付暄摸着扣着下巴,犹豫道:“你照顾好自己,要好好吃饭、规律作息。” 她咬着口腔内壁,不断吞着口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但又怕自己冷场会让景婕尴尬,手背来回试探脸颊两侧的温度,出奇地烫,血管里流淌着心跳的回响。 气氛欲盖弥彰,像她到了嘴边又咽下肚的话。口干舌燥地挤出一句:“谢谢你想我。” 景婕心里啧了一声,付暄就嘱咐这两条她一条都没做到,她感觉自己被闷头给了一棒子。 景婕鼻尖被吹得有些通红,开始解释:“付暄,我刚才不是有意忽视你的,我听出了你语气不对劲,也知道你难过。我只是觉得如果我直接问你发生了什么事,你肯定会糊弄过去,我不希望这样。”她顿了顿,而后嗫嚅地说:“至少……不要对我这样。” 此刻,付暄才意识被那些丢掉的橄榄现在又被重新拾起。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付暄眼眶发酸发热,闷哼一声:“嗯。” 景婕心脏突突地跳,不擅长输出鸡汤,她突然胆小起来,毕竟话都说到这了…… “学姐,我妈喊我吃饭了,我先挂了。” 话虽如此,景婕没有挂断,付暄也没有着急,二人就这么举着手机。 “付暄?” “嗯。” “你刚才、我是说……从始至终,你想的我都只是一个人吗?” 让冰冷的电子光映着脸侧,只有夜风有声。 半晌,夜风等来人声穿过屏幕,“我不会三心二意做事,你知道的。” 嘟—— 风越来越大,景婕温吞地将手机塞到口袋了,碎发糊了一脸,她露出的一双清亮的眼睛,很快又暗下去。 景婕站在顶楼的铁门前,今夜无星月,单元楼没有窗户,若是铁门关上楼道内没有半点光亮。亮光包裹着她身体的面积越来越小,“砰”的一声,景婕站在台阶上,闭上了眼睛。 下去的第一个台阶是最高的,尽管景婕做了心理准备,落脚时她还是吓了一跳,接着一阶又一阶……她先是扶着楼梯,但当碰到楼梯冰冷的柱子时,景婕浑身哆嗦,她总觉得楼梯柱子间的空隙足够伸出一只手将她拽走。 景婕闭着眼死命甩手,在同一级台阶上移动,摸着墙壁,现在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她胆战心惊。 景婕小心再小心,还是从台阶上摔了下去,楼道内的声控灯慢一步亮起。景婕已经适应了黑暗,霎时的灯光令她抬起手臂遮挡。 景婕睁开一只眼缓了一会,才放下手臂睁开双眼,她看着灰尘和冷汗浑为一体融在掌心,神情恍惚,恍惚了付暄说着“对不起”和“不好意思”的场景。与此同时,直挺的脊背也弯了下去。 第18章 “你怎么能一点埋怨都没有呢?” “怎么连小脾气都没有?” 过年前几天,杨千艳又一次拉着她去看一位将死之人。景婕深深排斥,排斥历历在目的腐朽和苍老,排斥生命总在没落的下场,可杨千艳极度亢奋,恨意不减半分。 除夕这天,母女二人去看了景乐平。杨千艳在墓前,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她的不甘和无助。 景婕在一旁听着,她真的无法完全和杨千艳站在同一战线上,但她总能理解她的母亲。 杨千艳早就不年轻了,只能靠粉黛承受行尸走肉的皮囊,她小病缠身,总是疼得睡不着,只有在这时候,景婕才能看出杨千艳如同记忆里的一般鲜活。 回到家,杨千艳心情很好,做了一大桌子菜,还拿了酒,“这酒你妈我藏了多少年了,今天咱娘俩喝一杯,庆祝庆祝。” 景婕蓦然失神,杨千艳倒满一杯她忙不迭地夺走喝完。原来好酒是不辛不辣不苦不涩,不会刺穿喉咙的。 杨千艳有些惊喜,笑得难得慈爱宠溺:“傻丫头,酒不是这么喝的。” 看她满杯酒下肚,杨千艳又倒了一杯,又被她夺走喝尽。 杨千艳无奈道:“看把你高兴的。” “高兴?”景婕剁地放下酒杯,伏身反问杨千艳:“高兴什么?” 杨千艳刚要解释,景婕打断她,质问道:“高兴你害人性命?” “高兴你毁人前途?” 景婕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她,杨千艳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你什么意思?你在怪我?” 景婕自知自己没资格责怪杨千艳,只得劝道:“别这样了,住手吧。” 杨千艳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你别忘了你爸是怎么死的!” 她看着景婕,恨铁不成钢,“就是因为你爸心软!所以最后才没钱治病,才会被医院的人扫地出门!你忘了吗?!” 景婕不吭声,杨千艳走到她身边揪着她的领子问:“说话啊!你哑巴了?!” 见景婕不说话,她抬手就要打。 “没有。没有忘。”景婕低着头,小声说道。 停在半空中的手还是挥了下去,十分响亮的一巴掌,咬牙切齿:“记得居然还说出那样的话,该打!” 伴随着酒的后劲,脸也火辣辣地烧了起来,景婕质问杨千艳,“因为上一辈的恩怨,可他们又有什么错,他们甚至什么都不知道。” “我呢?!我跟你爸又有什么错!?”杨千艳用额头抵着景婕,“你告诉我,我跟你爸有什么错?我们只想好好生活,为什么那群贱人要欺骗我们!?” “所以你也要变得和他们一样?” “哈。”杨千艳讽刺地笑出了声,一下下拍着景婕的肩,一下下将她按到地底:“我真是替人养的好女儿啊~” “我这么痛苦,为什么要看着他们幸福一生?” 杨千艳脸上的变化极快,下一秒,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大言不惭道:“我快乐的话,所有人痛苦也无所谓呀。” 杨千艳来回踱步,最后直立在景婕年前,双手握着她纤细的脖颈,轻声细语地说:“这世上,只有你没有任何资格指责我。” “只有你,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 杨千艳说得没错,景婕无言以对,按住她的手腕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是说那些人的子女、如果她的父母根本就不爱她,她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你也不会放过她,是吗?” 听着景婕问出的这些问题,杨千艳程序出了故障的机器人,机械般地扭着脖子,嘎吱嘎吱。 景婕一抬头对上了杨千艳布满血丝又空洞的眼睛,那双眼睛仿佛要把她吸进去一半,杨千艳双手死死按在景婕脖子上,开始用力。 “告诉妈妈,你遇见了谁,是不是?” 第 14 章 景婕听到杨千艳这么问,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杨千艳看似疯癫,对大事不露声色。这些年杨千艳对当年的人和事的咒骂大幅减少,如果杨千艳不是这些天一直带她去看将死之人,毫不避讳地说出背后的那些手笔,景婕真的会以为时间抹去了她的执念。 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景婕眼睫龛动,冷静后单手扶桌沿缓慢站起,掰开杨千艳放在脖子的双手。 不会的。凭杨千艳对自己的控制欲,怎么可能让付暄在自己身边这么长时间。 母女二人面色各异,景婕起身准备离开,杨千艳双臂张开挡在她身前拦住,“你去哪,今天可是除夕啊?” 景婕冰冷地回答:“去哪不重要。” “那就在家里待着不好吗?”杨千艳双手抓住景婕插兜的手,一脸恳求。 景婕抽出手,说:“不好。” 景婕最受不了杨千艳上一秒还在冥顽不灵,下一秒又是现在这副受害者卑微恳求的姿态,她这些年受得够够的,她反问杨千艳:“你还记得你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 “年轻?”杨千艳听到这个词愣了一阵,而后慢慢站直身体,理了理衣角,双臂折叠双手放在脸侧,无措又难为情地摸着脸。 她反复摸着充满粉感的肤质和皱纹时,难过地蹙眉垂眼:“妈妈知道自己已经老了、不年轻了、跟不上时代了,和你们年轻说不到一块了。你以前明明很乖,明明那么听话……” “啊呀——”景婕的眼泪一瞬间流下来,她用手遮住双眼抬头哽咽,声音颤抖得像呼救。 杨千艳忙不迭地跑到她跟前,手忙脚乱地替她抹眼泪,嘴里说着“不哭不哭,有妈妈在,跟妈妈说”。 景婕闹钟还有一些自己六七岁时候的记忆,她不止一次怀念年轻时候的杨千艳,虽然没耐心脾气臭,但不会像现在这样用软刀子捅人。 “您是不是记错了,我什么时候乖过?” 景婕解开彼此的伤口,“我要是乖,我爸就不会死,那家的女儿也不会瞎——” “胡说!”杨千艳伸手打嘴,力道不重,倒是有些嗔怒的意味在里,“都是他们的错,那些贱人死不足惜。” 景婕:“你别说了。” 杨千艳委屈地哀怨:“你怎么就不理解妈妈?” “你能不能别用这种受害者的语气跟我说话?”泪水将睫毛拧成几绺,景婕的手无力的垂在身侧,眨着泪眼,她无法第一时间看不清杨千艳。 在看杨千艳还是那副表情之后,景婕抹了眼泪,甩开杨千艳伸过来的手,杨千艳没有放弃,立刻握住景婕的手低头抚摸。 “我尝试去理解你,不代表我认同支持你的行为。我不想看死人,以后你的快乐不用和我分享,我不会再替你将恨意倾泻在其他无辜的人身上。” 酒的后劲开始显现,短短几句话让景婕乏力疲劳不已,她本以为说出来会很轻松。杨千艳拉着的手,她这次没有甩开。 杨千艳听到景婕这么说,忽然抬头盯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儿,景婕的五官长得不像她,也不像景乐平,滋滋怨毒扯出眼里的血丝,恨不能生吞活剥了景婕,她低吟浅唱般地说:“我很讨厌你这张四不像的脸。” 景婕挣开手,微微扬起脸始终没有低下去,“那就别看了。” 空荡荡的房子里传来一声巨响,继而是长久的寂静。杨千艳独自神伤,看着空无一物的手心,“我的女儿不是这样的……” “你不是这样的,你多听话……你是最理解妈妈的……” “你是妈妈最乖的孩子啊……景婕。” 景婕跑出小区大门才停下来,扶着柱子喘息,夹杂着凛冬的风削人三寸骨,让人止不住地哆嗦。 毫无征兆地,人中一热,景婕用指腹轻轻一摸,鼻血划过上唇延到下巴。 血越抹越多,腥锈的气味挥之不去。 小区门口超市的老板还在店里,一出店门看到景婕这副模样吓得心脏都快出来了,后仰身子警惕道:“你谁啊?别死我超市门口,这这这大过年的——” “我流鼻血了,止不住,帮帮忙。”景婕捂着脖子,血从指缝中渗出。 “我店里有棉签和纱布,你用完付钱啊。”老板将景婕扶进店里。 正午的太阳刺眼,景婕眼前只剩白茫茫的一片。 到底是在身边当女儿养了将近十年的丫头,也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赵敏和付暄还是说了一些老掉牙的话,但这天聊着聊着就开始生硬。赵敏开始心里苦涩:果然,不走动一定会生疏。 听视频那头没有声音,付暄小声地喊了声:“舅妈?” “哎哎,在呢,舅妈听得到。”赵敏答应道,随即问:“小暄,舅妈可以问问你为什么不回家吗?是不喜欢我们吗?” “没有。”听到赵敏这么说,付暄寝食难安,“我只是觉得,我该独立了。” 赵敏急不可耐,直接站起来说:“那也不用两年不回家啊,你知暖姐姐孩子都能跑好几年了,知暖姐姐还隔三差五地回来。” 第19章 赵敏就差把“死脑筋”三个字念出来了,刘知暖全程在一旁听着,插了一嘴:“小时候我看不是挺机灵的吗,怎么现在越活越木鱼了?” 赵敏啧了一声捂着手机,示意刘知暖闭嘴。刘知暖兴致缺缺,嘀咕:“说不定人家嫌回来麻烦呢,啧,小时候不是挺会讨人喜欢的吗。” 付暄是本地人,刘知暖一家却不是,从荆南坐高铁到家要两天一夜。 “不……”付暄支支吾吾,双手绞在一起放在膝盖上。 不一样的。我不是刘知暖。 “那你明年一定要回来,知道吗?明年是舅妈六十大寿,你不回来我就让你知暖姐姐把绑回来。” 刘知暖又不乐意了,两手一摊,“她回不回来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想见人家你自己去绑嘛,一天到晚净使唤我了。” 赵敏充耳不闻,一个劲儿地问付暄知道没知道没。 付暄只能妥协,“知道了舅妈。” 赵敏又是嘘寒问暖了好一阵才舍得挂掉电话,刘知暖调侃她:“不是舍不得人家吗,怎么不打到跨年?” 赵敏一副“你懂什么”的表情睨着她,“人齐了,我要去打麻将。” 赵敏夫妇在刘知暖是十一岁之前一直东奔西走,她们一家对节假日的期盼都非常一般,并不会赋予太多意义。 用刘知暖的话说,就是“有没有这个节,这一天照样过”,比如赵敏现在要出门打麻将,刘德军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钓鱼。 只不过在付暄来了之后,所谓的节日又被拾了起来。 今天注定是要熬夜的,付暄已经在等寝室群里零点的视频了。 付暄裹上羽绒服摸到阳台,附近已经开始出现烟花的声音,她估摸着距离零点没多久了。 留校的人不多,待在学校跨年的人更是一只手能数得过来。她突然觉得自己也没有习惯独处。 学校这种地方人一少,气氛便诡异得安静,今夜有风,枯枝瑟瑟发动。付暄听着这些细小的动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在阳台待了没一会儿便回到寝室坐着了。 也不知道景婕睡了没有。她想。 手机响了,付暄以为到了零点,接通道:“新年快乐,新年快乐。” “还没到呢。” 手机对面是景婕,声音异常得低沉沙哑。付暄问:“怎么了?” “没怎么就不能给你打电话,是吗。” “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出了什么事,听起来你的情绪很……”付暄顿了顿,调整措词:“低落。” “是吗?”景婕反问道,她以为自己都把情绪调理好了,没想到付暄一下听出来,她也不嘴硬:“可能是有点。” “所以是怎么了?”付暄耐心询问原因,“人际关系?生活压力?身体素质?天气?总归是有原因的。” “哇——学姐你总结得好官方。”景婕皮笑肉不笑,“听起来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景婕的声音越听越委屈,付暄淡淡一笑,问她:“那怎么样才算有人情味?” “你就不能先哄我吗?” “那我也得知道原因对症下药啊。” 景婕没了声音,像是意识到自己不占理,开始扯谎:“大概是因为今天我家那边雪下得很大,我出去买菜的时候摔了一跤,所以我很不高兴。” 付暄说:“恐怕不是吧?” “怎么不是?” 付暄:“因为你说了一种我最不好安慰的情况。” 想想也是,雪天路滑,自己摔倒的原因在里,付暄安慰法则的第一条就是不责备当事人。 景婕鼻子皱了皱,“那你还挺聪明的。” “有小聪明,不多。”付暄沾沾自喜,“你还好吗?” “我?”景婕故作轻松,语调上扬:“我挺好的,哎呀我没别的意思,这不太无聊了嘛,又挺想见你的,就想打电话烦烦你,真没事儿……” “景婕,”付暄打断她,双唇抿成一条直线,一字一顿道:“你之前说,如果我难过你不希望我糊弄过去,我对你也是一样的,我也不希望你糊弄我。” 景婕闻言望而却步,喃喃自语,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告诉你又能怎样呢?” 心脏砰了一下肋骨,付暄胡乱拍拍心口,“我知道我做事情效率很低,但……” 付暄对自己的情况一清二楚,但此刻她像是拥有了巨大的勇气,一寸一寸地让皮肉展开,莽撞又吃力:“但如果你在我身边,我至少可以抱抱你。” 随即,她将头低下去,心情转变很快,颤声说:“虽然对你来说可能收效甚微。” 电话那头一片安静。 付暄开始后悔,埋怨自己真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她贴着手机问:“景婕,你在听吗?” “那你现在可以过来抱我了。” 寝室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与此同时,楼外烟花噼里啪啦地炸开,照亮附近的高楼,景色逐渐虚化。 付暄听到声音将头扭过去,相隔几百公里的两个人出现在同一水平面上,手机里传来的电话声音和推门而入的声音先后重叠: “那你可以过来抱我了。” 第 15 章 烟花声渐行渐远,街景减退,万家灯明开始一一亮起。手机紧紧贴在耳边,景婕微微侧着头,双眼倒映着付暄错愕的神情。 “不会说话不算数了吧。” 外面积雪覆盖,景婕一路赶回来,冻得手脚冰冷,说话都在打颤。 付暄还没搞清楚状况,听到景婕这么一说,连忙撂下手机起身摸索。 景婕看着付暄慢腾腾起身,十指微张,指腹划过桌面、水杯、电脑,碰倒镜子时反倒将自己吓了一跳,付暄脚步在瓷砖上拖沓,险些被自己绊倒,显得很不利索。 景婕是个没耐性的人,现在却老老实实等着付暄走过来。寝室内灯光明亮,付暄发丝摇摇晃晃,颈侧的疤痕若隐若现。景婕将手机放在兜里,没有挂断电话,双指挑起付暄的发丝发在唇边,亲呢地碰了碰指甲柔软的质地。 付暄扶着门框,等了许久未听到景婕的声音,便像小动物一样懵懂地偏头,问了声:“景婕?” 景婕克制着情绪,闷声嗯了一声。听到声音,付暄寻着声源欣喜地向右挪了挪,“你怎么不说话?” 一切都像开了慢动作。景婕正不知道说什么,目光下移,只见指尖那片发丝随着付暄的动作自然滑落,发尾似有若无,戳着景婕上唇,四两拨千斤。 景婕长臂一伸,将付暄整个人揽入怀中,冰凉顺滑的头发贴着脸侧。景婕向前伸了伸脖子,将头埋的更深了。 滚烫的鼻息在她颈间游走,付暄僵在原地,回过神来双手指尖轻点景婕肩头好几次,蜻蜓点水般不知所措:“你还好吗?” 景婕闭上眼睛,埋头推卸责任:“我就嗯了一声连话都没说,你怎么知道是我,你有点太好骗了。” 总这样僵着怕是不太礼貌,付暄搂住她安抚:“因为我知道是你,我记得你身上的味道。” 景婕将头抬起换口气,在付暄肩膀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将下巴垫上去,反驳道:“那是香水味,你喜欢哪?你要是喜欢改天我多喷点儿。” 付暄摇头,没有做过多的解释,只是说:“不一样的。” 景婕貌似对这个角色答案不太满意,歪头用脑袋撞了一下付暄,力道不小,付暄简短地“哎呀”一声,“你头发上沾什么了?好凉。” 景婕:“外面的雪都老厚了,你不知道吗?” 付暄将人招呼进屋,拿出毛巾、吹风机让景婕把头发弄干,别感冒了。景婕不干:“我才歇脚,等会儿再弄。” 付暄给景婕倒了杯热水,景婕双手握紧水杯吹起,低头一看,付暄手机屏幕还是二人通话的界面,顺手给挂了。 她心里已经准备好一套措词,正等着付暄发问。“呼”地一道热风从脑后吹过,景婕懒得吹头发,付暄顺手帮她吹了。 “诶……”景婕刚伸手阻止,付暄像是感应到她的动作,接住了她伸过来的手,牵着她的手对准吹风机口,“手也吹一下吧,怪凉的。” 付暄一系列动作像安抚一只应激的猫,景婕乖乖坐好,任付暄摆弄。 景婕头发不长,很快就吹干,付暄习惯性将五指插进景婕的头发了,又习惯性低头闻了闻,想起来问:“外面下雪了吗?” “嗯。”景婕扭头正要回答,仰起脸时刚好对上了付暄的脸。 灯光下阴影一片,二人面部距离近在咫尺,景婕几乎是一瞬间屏住呼吸。付暄毫不知情,灯光从耳侧垂下的发丝中漏出来,丝丝热气朝景婕扑面而来,她只觉得心脏的每根血管都被扯直了。 不可否认,付暄是漂亮的。面部线条柔和流畅,皮肤白皙得能看见淡红色的毛细血管,五官不带一点攻击性,是传统意义上的温柔长相。 黑直的长发垂在肩头,齐刘海有些凌乱,付暄没听到景婕的回应,又问了一句:“我这两天一直在寝室躺着,没出去,外面是下雪了吗?” 第20章 付暄总是轻声细语,笑起来让人无端联想到水面上的涟漪,此刻却在景婕心里激起千层浪。 “是啊,还不小呢。”景婕不知不觉间伸出手,勾住付暄的脖颈,手掌冰得付暄一激灵。付暄缩着脖子夹住她的手掌,却没有想过要推开。 “学姐,你真好看。” 平日里,付暄也被别人夸过好看,但更多得是出于礼貌客套。景婕轻飘飘一句话,置付暄于火架之上,她开始思考、试着去推翻以前的结论。 反驳其实不算难事,付暄却觉得举步维艰,可她一旦推翻便又开始怀疑自己,反复如此,对她来说好像永远没有出口。 “我知道自己大概长什么样,你不用这样。”付暄进退两难,蹙起的眉头让景婕心里一阵钝痛。 付暄的情绪变化景婕尽收眼底,她看着付暄弯起的嘴角忽然僵住,而后不自然地维持弧度,眼睫忽闪,尽力回避。 景婕站起,拿掉付暄手里的东西,眼眶一阵酸涩。二人面对面站着,许久无言。 景婕突然笑了,笑得勉强,心疼道:“可是我说得没错啊,你就是很漂亮很漂亮。” 付暄懵懂地仰起脸,黯淡无光的瞳孔在明亮的房间内显得格外讽刺。付暄看不见,感知世界的方式靠听说,别人说什么她只能尝试去理解和接受,自己的感受也被先入为主。 别人一上来就夸她,一般没有好事, 景婕还是将自己的手掌放在付暄脖子上,疤痕经年累月地盘踞于此,像锁链缠在付暄颈侧,蔓延至下颌,如此这般过去多年,困住的不止付暄一人。 景婕用额头抵住她,怅然道:“新年到了。” 付暄闷头嗯了一声,没忘记给景婕回应。 景婕:“新年快乐,付暄。” 付暄:“你也是。” 二人客气礼貌地回应彼此,一来一回。 景婕忽然猛地抱住付暄,下巴抵在付暄肩上哽咽,郑重地搂住她,像捧着一件碎痕满身的瓷器。 “怎么了呀?”付暄轻轻拍了拍她,刚想说自己没事,又怕是自己自作多情、逾矩半步,惹得人家笑话。 虽然这里只有她们两个人,虽然付暄知道景婕并不是这样的人。 付暄摸着景婕后脑勺,两颗脑袋依偎在一起,柔声道:“怎么开始难过起来了?” “从现在开始,由我告诉你世界的颜色,月亮的盈缺,花开花落、斗转星移,好不好?” 付暄不答,景婕不催,一切仿佛静止。唯有二人心脏隔着彼此的肋骨跳动,振聋发聩。 付暄无可奈何地劝阻:“景婕你不知道,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情绪被一览无余是件让人尴尬又抓狂的事情,付暄不得不承认,景婕这个人有点讨厌。 “首先,你不是麻烦;其次,我不怕麻烦。” 景婕说完过了几秒,又补充道:“仅限于你。” 景婕语气笃定,生怕自己有一丝犹豫付暄就嫌弃她。 真可爱。 付暄紧绷的肩膀垂了下去,抿直嘴角又上扬,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景婕许久未得到付暄回应,搂着她撒娇晃了几下,“哎呀你快说好,刚才肉麻死了。” 她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可那双泫然未泣的眼睛仿佛将什么都说尽了,“那拜托你了。” “嗯。”景婕点头如捣蒜,下巴捣得付暄生疼。 二人松开彼此,都不好意思开口闲聊,说什么都显得刻意生硬,双双沉默。 “外面的雪足够堆雪人了吗,我好久没堆过了,你带我去好不好?”付暄勾着景婕的手指说道,下一秒她又觉得自己的要求不合理,现在都这么晚了,外面还那么冷,“要不还是算了吧,我就随便说说。” “走走走,现在就走。”景婕没想到这次付暄会先来开口,说什么都不会拒绝,连忙替付暄将衣服穿好。 二人朝操场上跑去,一路上不是在傻笑就是在傻笑的路上,一言不发但笑声不停,像傻子一样。她们倒真准备堆一个完整的雪人,二人动作迅速,雪人的下半身没一会儿堆好了。 付暄手机突然震动不止,她刚从口袋里摸出来,手机“啪”地垂直摔进雪里,景婕帮她拾起接通,温柔体贴地搓了搓她的手,“你看你,手都冻僵了。” 虽然她的手也没好到哪里去。 陈文欣:“付暄新年快乐!旺珍新年快乐!” 钱群群:“我呢,陈文欣你怎么就不祝我快乐!” 陈文欣:“好好好,钱群群你也快乐,旺珍你怎么不理我?陈文欣想有这待遇都得排队。” 钱群群:“陈文欣你什么意思,恃宠而骄是吧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旺珍困得眼都睁不开:“钱群群你还好意思说她,你到现在祝谁新年快乐了?” …… 三个人吵出了三十个人的气势,付暄等她们安静才开口:“陈文欣新年快乐,钱群群生日快乐,旺珍新年快乐,以上祝福根据姓氏首字母顺序排列,所含感情不分先后。” “还是付暄好。”钱群群傲娇地扬起下巴,顺便指责一下陈文欣:“陈文欣你看你?” 听到此话的景婕吭声一笑,拿着雪球说:“你们宿舍平时都这样啊,看不出来嘛。” 付暄温柔地说:“虽然有时候叽叽喳喳,其实也挺好的。” 景婕:“也是,总比死气沉沉好。” 陈文欣望了两眼镜头,“付暄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注意安全啊。” 景婕将雪球按在雪人身上,三步并两步地跨到付暄身边,将头凑近屏幕:“付暄学姐安全得很。” 听到景婕声音的瞬间,对面三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钱群群放下手里的料子开始切小屏,给陈文欣发消息:【?】 陈文欣同样回她一个:【?】 “你们好呀。”景婕对对面的沉默毫不在意。 旺珍刚才睡了小片刻,现在醒了嘴上没把门,瞪大双眼问:“大晚上的荒郊野岭你们在干嘛?” 陈文欣:“……” 钱群群:“……哈哈。” 景婕不做反应,好奇付暄怎么会回答。付暄挠了挠耳后根,不知为何,她有种背叛组织的愧疚。 付暄如实相告:“我们在学校操场堆雪人,没干坏事,旺珍你别这么说。” 切小屏的钱群群给陈文欣发消息:【不信。】 陈文欣回她:【我也不信。】 旺珍给陈文欣发消息:【我怎么觉得我像坏人呢?】 陈文欣回她:【错觉。】 旺珍回复陈文欣:【敷衍。】 “……”陈文欣觉得自己怎么一直在被谴责和被吐槽。 钱群群听到呼噜声,问:“谁?是谁在睡觉?” “我爸!”陈文欣义愤填膺,“他烦死了!每年都说要和我们母女包饺子跨年,每年都在客厅睡着!还打这么响的呼噜。” 尽管提醒了很多次,旺珍听到还是忍不住道:“陈文欣你不要说那个……说死这……” 旺珍急得挠了挠太阳穴:“哎呀总之这不好,每次都要提醒。” 陈文欣妥协:“好好好,我知道了我打嘴。” 几人各忙各的也不挂视频,想到什么说什么。陈母将煮好的饺子盛出来,递给陈文欣一碗,陈文欣将饺子咬了一个小口,对着吹气,看了一眼屏幕,问:“钱群群你不在家吗?” 钱群群父母和缅商吃饭去了,哥哥姐姐在单位的在单位,做实验的做实验,她实在闲得慌,跑到自家工厂了玩点危料。听到陈文欣这么问,她举着手里的玉石,故作哀叹道:“商人重利。” “好可怜。”旺珍朴实无华略带怜悯的三个字让钱群群瞬间破防,钱群群从板凳上跳起来,开会踱步。 钱群群狗急跳墙:“谁问你了谁问你了!旺珍你能闭嘴嘛!” 旺珍:“啊凭什么?我就说就说。” 看两个人不在一个频道上聊天,乐得陈文欣直拍大腿:“钱群群冷静、冷静!以后都是要当老板的人,别这么沉不住气。” 钱群群长舒一口气:“我不跟你计较。” 旺珍:“切。” 付暄忙着堆雪人,将手机放在口袋里开着外放,二人跟听小品似的,时不时被逗乐。 “砰”的一声,烟花声响。 景婕停下手里的动作,望着天空感叹道:“真美。” 付暄问:“是又放烟花了吗?” “嗯,从对面工厂放出来的。”景婕拉着她走过来,摆正她的身子,“感受到了吗?” 付暄虽然看不见,但能感受到光感,“好亮。” 付暄拿出手机,问屏幕里的三个人:“要不要看烟花?” 陈文欣吃着饺子,说:“看,我爸今年要买烟花被我妈拦住了。” 钱群群:“付暄我要看!你把镜头转一下!” 旺珍:“我也要看!” 陈文欣嫌弃二人:“你俩急什么,大家不都在一个屏幕里。” 第21章 付暄双手高高举起手机,景婕手把手教她调试:“往左来一点。” 两双发红发烫的手指叠在一起,付暄早已将室友们抛在脑后,心乱如麻地缩着肩膀。付暄整个人都在景婕怀里,景婕察觉到她的动作:“太冷了吗?” 说着便将脖子上的围巾戴在付暄脖子上,容不得付暄拒绝。 “啊?啊。”付暄不做解释,“那算是吧。” “都能看到吧?”付暄问镜头里的三个人。 此刻的烟花比刚才还要大、花样还要多,五彩斑斓。光感刺激着付暄的眼皮,尽管心里已经做好准备迎接,但每次都会被吓到。 景婕在她耳边细致地描述烟花的颜色和形状,“这朵烟花比上一个小点,外圈是紫色,里面是黄色,哇~这个配色好丑啊。” 付暄被吓到的时候无意识往景婕身上靠,虽然看不见,但心里可以想象的到,连连发出感叹。 景婕看着怀中人,说话的声音逐渐变小直至停止,趁付暄现在心思不在她身上,二人彼此依偎,身后的树枝蔓延至天际不带一片叶子,闪烁的光点一时分不清是雪还是星。 作者有话说: 收藏动了[加油][加油][加油]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是谁是谁!![星星眼][星星眼]你快吭个声儿,快让我亲一口,我亲亲亲亲亲亲[爱心眼][爱心眼][爱心眼][爱心眼][爱心眼] 第 16 章 零点一过,大家继续重复自己的生活。烟花声越来越小,陈文欣一行人陆续挂了视频,陪在付暄身边的声音又只剩景婕了。 荆南的冬天湿冷,空气穿透布料直达骨髓,人站着没一会儿便忍不住哆嗦。景婕见付暄吸了两下鼻子,提议道:“我们回去吧。” “好。”付暄两只手全搭在景婕一条胳膊上,肌肤间隔着些布料,她一用力就能摸到胳膊上的二两肉。 付暄来回捏了几次,景婕察觉到她的动作,笑着问:“干嘛呢,嫌弃我胖啊?” “这……”付暄将手伸进去试探布料的厚度。 景婕走得匆忙,外面只套了一件大衣,看付暄一脸担心,便明白她的意思了,说:“我不冷。” 付暄想起景婕之前不知冷暖,冻发烧在医务室打点滴场景,也不多说,景婕看着付暄要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裹在她身上,连忙劝道:“我真不冷,不信你看。” 景婕说着将付暄的手塞到脖子里,手指贴着脖颈处的皮肉,喉骨吞咽她在掌心滚动。付暄耳后根“唰”地一下熟透了,连忙将手抽回去,小声结巴到:“知、知道了。” 抽出去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又被景婕紧紧握住。景婕愣头青一个,见付暄着急害羞的样子觉得很好玩,于是逗她:“谁让你这么轴呢,说了你也不信,跟我妈似……” 景婕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眨巴两下眼睛,握着付暄的那只手开始大幅度摇晃,装作若无其事。 把付暄和杨千艳放在一起不合适。杨千艳才不会这样细致入微的关心我。 付暄察觉到景婕的情绪变化,抿着双唇。仔细想来,如果景婕说的是真的,她家离学校很远才对,怎么突然跑过来见自己?还是在除夕这么重要的日子。 今夜风紧,二人乍亲之后又寡言。景婕牵着她,二人脚步同频。付暄自认不会暖场,像往常一样保持沉默,却不知为何,她这次莫名地焦灼起来。 付暄拍了拍心口,试图让自己冷静,景婕注意到她的动作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太冷了,我们赶紧回去吧。”付暄急忙否认。 为了缓解那莫名其妙的情绪,她开始数景婕的脚步,脚下的雪被踩实破碎,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很解压。 “那个,你寒假一直在配音吗?” “没有,他们早回家过年了,我一直歇着。” 又是一阵沉默。 “谢谢你陪我跨年。” “不用谢,你太见外了。” 没话找话确实有点尴尬,二人默契闭嘴。景婕的胳膊没再晃了,却依然牵着她的手放在身侧,脚步却没有来操场时轻快,心事重重的感觉。 付暄低头,侧脸偏向景婕,抬起一根手指,用指甲挠着景婕大衣的布料,“沙沙”的摩擦声稍纵即逝,和踩雪的声音相比毫不起眼。除了她自己,再没第二个人知晓。 景婕将人送到寝室,说:“我就不进去了。” “那你有地方睡吗?”付暄头移在门框上,掩嘴打了一个哈欠,显然是困了。 景婕站在门外,室内的光照不到她身上。她欺负付暄看不见,抬手拨弄付暄的发尾,“我回酒店,我和我妈旅游路过这儿,明早还要出发呢。” 短短一句话,前因后果全交代出来了。 听到景婕故作轻松地叹气,付暄抬起眼皮,毫无光亮的眼珠动了一下,随后她意味不明地附和一句:“那你是不是很幸苦?” 景婕耸了耸肩,把责任推到杨千艳身上:“也不能说辛苦,父母一旅游腰不酸腿不疼,做子女的陪就是了,就是下雪有点烦人。” “瑞雪兆丰年,下雪未必是坏事。”付暄走出门外,单手牵着景婕的手,欲言又止,最后简单嘱咐两句:“注意安全,路上小心。” 景婕双唇微张,眼神随着付暄的动作游移,嘴角不控制地上扬,她反握住付暄的手腕,说:“我会的!” 景婕开心地忘乎所以,直到付暄催她她才肯离开。 付暄又困又累,整个人趴在桌子上,脑袋左摇右晃,怎么放都不自在,最终用下巴垫着胳膊,扯过头发盖住上半张脸,回忆着景婕那些话,“我看上去这么好骗吗?” “咔嗒”一声,付暄关了灯,拉上窗帘,寝室内一片漆黑,窗外的天渐明。不远处,一道白色的弧线飞上天际,候机大厅空荡荡,景婕坐在长椅上,手机被撂在一边,屏幕时不时闪烁,消息一条条弹出: 墓地-孙叔:【你妈又犯毛病了】 墓地-孙叔:【快把她带回去,大过年怪吓人的】 墓地-孙叔:【又吵架了吗】 墓地-孙叔:【诶,你妈也不容易】 景婕身体前倾,双肘撑在膝盖上,两手抵着眼窝以便托住低垂的头。不过这样的坐姿没维持太久,她整个人不耐烦地翘起二郎腿,最终瘫坐后仰在椅子上。她现在真的不想见杨千艳。 墓地-孙叔:【你妈晕倒了。】 墓地-孙叔:【真的。】 就算孙叔没有说后面的两个字,景婕也会信杨千艳是真的晕倒了。她们母女之间没有服软一说,两个人都是只会等,等矛盾冷却,等彼此对视时若无其事。这样,她们又可以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进病房的那一刻,景婕率先开口:“不是我送你进来的,是孙叔,他说你你在墓地晕倒了。” 杨千艳坐在病床上,望向窗外,“我知道,你还没蠢到那个地步。” 杨千艳对医院这种地方厌恶至极,就算请家庭医生,白眼也是翻个不停。景婕在来的路上,一直担心她会大闹,看着杨千艳如此平静,她反倒有些不适应。 窗外纷纷扬扬,杨千艳目不斜视,忽然感叹:“好大的雪啊,我跟你爸走的那天,也是好大的雪,你爸被医院扫地出门那天,也是漫天大雪。” 景婕走上前掖了掖被子,看似无心:“这都过去多久了,别想了。” “你忘了吗。” “你忘了吗。” 杨千艳直勾勾地盯着她,问了她两遍,声音飘飘然,语气一次比一次冷。景婕来回往返滴水未进,头昏脑胀,没力气解释争辩什么。 许是太久未合眼,眼眶开始酸涩起来。景婕提着两条腿,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空病床上,垂着脑袋,什么也不说,任由杨千艳像看死物一样看着她。 杨千艳在这个春节大病一场,精气神被偷走了大半。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景婕一声不吭,既不熟稔,也不冷漠,照顾着杨千艳的饮食起居。就如杨千艳这么多年,礼貌地养育她一样。 杨千艳如果说没有触动,那是假的。 大二开学比大一要早,景婕想了想,还是决定说一声:【我妈身体不好,我可能开学那天才回去。】 聊天页面一直亮着,付暄终于听到声响,放下手中织了半拉的围巾,起身拿起手机刚准备回复就听到一声哀嚎: “我我我的下巴!” 是钱群群,宿舍四人终于齐了。 旺珍见此情景,反倒觉得解气:“你活该,让你想吓付暄,明知道付暄经不起吓。” “没有,我就想打个招呼。”钱群群心虚起来。 付暄安慰景婕几句,便将注意力放在周围。 寝室有开学聚餐的习惯,钱群群提前声明:“我待会儿就要走了,还不知道要逛到什么时候。你们先去,不用等我。” 陈文欣:“去哪,是不是不想跟我们聚了?” “哎呀,不是。”钱群群:“城南有个赌石市场,我打算去看看。” 第22章 旺珍好心提醒:“你别被人骗了,我听说这水很深的。” 钱群群大手一拍,手腕上的镯子磕出清脆的声响,她质问道:“你瞧不起谁呢,我家就是做这个的,我就是学这个的,我要是被骗我老师能阴阳死我。” 旺珍白眼一翻,“好心当成驴肝肺。” 二人的声音太大,付暄嘴里一直念叨着“这个那个”,想插句话都无人在意。亏得陈文欣拉开二人,让付暄有说话的机会。 付暄先问:“钱群群,你去玉石市场干什么?” 钱群群:“镯子戴腻了想换换,怎么了?” “没什么。” 钱群群一看付暄的样子就知道她有事儿,钱群群:“那没什么事我先走了,我还约了人。” 听着人要走,付暄:“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赌石市场看看?” “诶——”钱群群吊儿郎当的踱步到付暄身前,脚步拖沓声此起彼伏,她双手抱胸,调侃道:“我记得你对这些金银首饰不感兴趣的,怎么突然变了性子?” 付暄抬手撩起耳后的头发,摸着耳后,小声说:“人总是会变的嘛。” 陈文欣语气戏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诶呦,也不知道是谁改变了我们付暄。” 旺珍:“是谁啊,好难猜。” 三人围住她,每当这时,付暄伸手出手,戳了戳她们,“钱群群你不是快赶不上了吗,我们快走。” 钱群群人高马大,头一扬:“没事,我现在不急了。” 几人一副非要付暄说着所以然的架势,付暄原地转圈,着急也说不出什么狠话,“你们不要这样。” 钱群群觉得差不多,搂过付暄,正义凌然:“啧,你们俩怎么回事?不要欺负付暄。” “不是,你什么人啊?挑拨离间。”陈文欣和旺珍手腕着手,嘴合上时嘎嘎响。 钱群群拿好盲杖,溜之大吉:“我当然是好人啦,拜。” 付暄对玉石是一窍不通,周围基本都是男人的声音,盲杖总是敲到石头,索性不用了。 钱群群挽着她,看她这样有些心疼:“你想要什么跟我说一声就行了,没必要自己跑一趟。” 付暄双唇抿起,然后说:“我觉得还是自己来一趟比较好。” “怎么,不信任我?”钱群群用胳膊肘捣了捣付暄,“你这样我可伤心了。” “没有,我信你。”付暄说,“不都说玉这东西看眼缘吗,虽然我看不见,但也想见见世面。” 钱群群东张西望,无心一句:“行吧,景婕还真把你的胆子练大了。” 哪有。付暄心里否定。 “这些很贵吗?”付暄问,毕竟赵敏身上那几件最便宜的也是小六。 钱群群:“什么东西都分三六九等,玉也一样。我手上这个加工费什么算在一起不到三百,咱们赌便宜的,碰碰运气,赌不到我从家里给你拿,你给原石价就行。” 不过运气还真让她们碰到了。一万块钱赌了一块原石拳头大小的翡翠,切开带春色、质地细腻冰透,种水非常不错。现场有人看她们是学生,以为二人什么都不懂,愿出三倍价钱购买,被钱群群一口回绝:“你猜我是怎么赌到的?” 设计这件事钱群群包揽了,根据付暄的要求来。她老师认识玉石加工厂的人,加工费也免了。 钱群群下课拿好东西,老师还是没忍住,问:“这东西是你的吗?” 作者有话说: 我也是出息了,有榜了。管它好榜毒榜,先写吧。 第 17 章 钱群群平时嘻嘻哈哈,跟老师每个老师走得都挺近的,一被叫住腿还是会哆嗦,“这是我的。” 老师不愿意糊弄自己的课堂,教学严谨,不好说话,但会给学生一些小福利:看中什么料子她会帮替学生去找,有什么想打磨的石头也可以找她,不收费。钱群群答应帮付暄的忙,这些首饰自然在她名下。 老师拿着项链,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翡翠,眉头紧皱,越看做不顺眼,“啧,怎么是这个图案?” 老师平时卖个面子,将东西送到工厂只拜托朋友帮忙打磨,不干预学生的设计,她也是今天才拿到所有首饰。 钱群群尬笑一声,“老师,这图案怎么了,不挺好看的吗?” “刻玉石上的图案都是有讲究的,看来上课没好好听啊。”老师睨了眼钱群群,阴阳怪气道。 钱群群:“哪有——老师你的课我听得最认真。” 听得最认真但不是最认真听的那个。 “刻什么不好,蝴蝶这么短命的东西,你们家不也是干这行的吗,家里人没说吗?” “佛、平安扣、貔貅这些图案从小看到大也看腻了。”钱群群装出一副马大哈的模样,说:“而且原石太小了想做手镯又做不成手镯,就做些小玩意喽。” 老师也没有太计较,将项链放在盒子里合上递给钱群群,“也是,你们正是追求美的年纪,拿好了。” “谢谢老师,老师你最好了!”钱群群赶忙溜之大吉。 付暄这几天什么事不干,一直在织围巾,钱群群一进门,又撞见她在织围巾。 钱群群先是喊了付暄一声,以防吓到她,将装着首饰的木盒子放在她桌上,开玩笑说:“这是织给我的吗?” “不是,”付暄小声说,毕竟否定别人不礼貌,对方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室友,“无聊,织着玩的。” “是吗。”钱群群一把夺过织着半拉的围巾,付暄刚想要回来,被打断:“别动!” 钱群群抬起手,仔细端详这条粉色的围巾:“首饰我帮你解决好了,你是不是要感谢感谢我一下?” 付暄垫脚想拿回围巾,却扑了个空,她退而求其次道:“我只会织纯色,太复杂的织不上来。你喜欢什么颜色的,我给你织,你还给我。” 钱群群站在她身后,翻着手里的布料,故意刺激她:“不用麻烦,我看这条就不错。” “这……”付暄摸了半天空气,才意识到自己方向弄错了,转身道:“这条不行。” “为什么?”钱群群一个劲儿地使坏,用毛线挠了挠付暄的人中,“这马上要都入春了,也用不着带围巾,你织它干嘛?” 付暄伸出食指,在桌子上画圈,“你就看在我帮你带这么多次好吃的份上,还给我吧。” “就不给哎——我……”钱群群被猛地撞出二里地,一个趔趄后又被拉住。 “臭旺珍你撞我干嘛!” “切。”旺珍轻蔑一声,扭过头满脸嫌弃,夺过钱群群手里的针线塞到付暄怀里,“谁让你欺负付暄,上个学期欺负我这个学期欺负付暄,你最烦了。” “等陈文欣回来我就告诉她,让她不给你代金劵。”旺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付暄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她就是欠骂,你骂她啊。” 付暄满心欢喜,柔声道:“钱群群只是跟我闹着玩的,谢谢你啊旺珍。” 钱群群:“就是就是,付暄才不舍得骂我呢。” 旺珍听付暄温柔的声音,神色一变,语气也软了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挠头:“哦那什么……这都小事,不用谢。” 荆南的大学城特别喜欢在“校园美食文化节”,其实就是把小吃摊请进学校,附近的大学生辗转各个学校,就为了一口吃的。 这次的校园美食文化节在周六上午八点半开始,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馋这些只知道熬夜不吃早饭的大学生。 景婕今天起得早,在图书馆门外的台阶上等着付暄她们。陈文欣将付暄过来,塞给了景婕一把代金劵,嘱咐她:“你带她好好玩啊,我朋友坐了一个小时的地铁来看我,我得先顾着她。” 景婕说:“应该的。” 杨千艳虽然没什么大病,但身体一直不见好,景婕为了照顾她,开学了两个星期才到学校。一些日子没见,难免会有些生分,付暄站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 景婕先忍不住笑了,自然地挽过付暄,“学姐,一阵子没见就不认识我了?” “认识,我认识你。”付暄心脏突突地跳,伴随着尴尬,有种被抓包的紧张感。 付暄问:“阿姨身体怎么样了?” 景婕说:“医生说是肠胃不太好,需要调理一些日子,我就在家多待了一会儿。” 付暄有大半的时间都在被照顾,能体会到这其中的不易,听景婕说话时懒洋洋的,问:“很辛苦吧?” 景婕“嗯”了半天,并不急着敷衍,仔细回想这个过程的始末,“还好。” 校园美食文化节的举行地点通常在一食堂西门,西门外是一条长街,连接宿舍楼、教学楼和图书馆,工作日人流量一直不错。一般周末上午九点的食堂没什么人,现在的人流量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 不过现在时间还早,摊位不算多,这些摊位老板平时和大学生接触多了,知道他们的尿性。多半是等着中午,学生差不多都起来了。现在就有人直接穿着毛绒睡衣,坐在长椅上直接等了起来。 第23章 景婕看着手里的长条纸片,问:“这能代什么?” 付暄解释道:“什么都可以,我建议你等到中午的时候再用,那时候好吃的多。” 一张代金劵可代十元,景婕说:“我还以为是‘限定’呢,看来学校也不是很抠。” 代金劵一般一人只有两张,付暄寝室四人的代金劵都是陈文欣从学生会那里薅来的,用她的的话来说,是“一天到晚给学生会当牛做马,不就是为了这些蝇头小利。” 现在才三月初,景婕对荆南高校的美食文化节有所耳闻,问:“我记得其他学校不都是在十月或者十一月吗,我们学校怎么这也早?” 校领导的心思谁能猜到,付暄顺口胡诌:“可能是因为春季精神疾病多发,吃点好吃的分泌多巴胺。” 景婕信以为真,“那还挺人性化的。” 付暄低头偷笑,心想:“好骗。” 这条街不仅有校外的小吃摊,还有校内的甜品社。景婕认识甜品社的社长,三言两语顺了一盒曲奇给付暄垫垫肚子。 二人坐在树下的长椅,边吃边打发时间。一片枯叶落进付暄脖子里,吓了她一跳,景婕赶忙替她将树叶拿出去,安慰道:“没事,树叶而已。” “喔……”付暄顿时觉得丢人,用手使劲搓了搓脖子,懊恼地“哎呀”一声。 “现在时间还早,绿叶子还没长全。”景婕仰头望了四周,余光撇到付暄从脖子红到耳后根,灵机一动:“不过等到夏天,掉的就不止树叶了,还有……” 付暄犹有余悸,觉得没好事,颤巍巍问道:“还有什么?” 景婕大声道:“还有又绿又长又软的虫子!说不定还有虫卵!” “啊?!”付暄被吓得瞬间蹦了起来,双手从上到下拍着衣服。 景婕笑得前仰后合,竟然还拍手。 “景婕!” 付暄知道自己被甩了,又气又恼,摸过盲杖就要离开,景婕能屈能伸,一看玩大了,顿时求饶:“错了错了~别走嘛学姐~这么久才见一面。” 付暄被拉着坐下来,别过脸去,不愿意和她说话,用收起盲杖推景婕的手。 景婕靠在她肩上,继续哄:“好了好了,骗你的。学校肯定会修建喷药,别担心别担心,没有绿虫子昂。” 付暄低声怒吼:“你还说!” “那我不说了,我闭嘴、闭嘴。”景婕打嘴,以表歉意。安静没两秒,她凑着个脸过去,问:“学姐,你怕虫子啊?” 付暄:“……” “我不是嘲笑你,我真心实意问你,下次你身边要是有虫子我就帮你偷偷拿开,所有是不是是不是啊?” 景婕晃着她的手问,付暄上一秒还在生气,见状也不忍心不理她,懦懦地说:“哪有女生不怕虫子的。” 付暄将手里的代金券全给了景婕,“你自己逛吧,我先回去了。” 景婕:“学姐别生气嘛,我真知道错了。一年就这一次,一次就两天,回宿舍多可惜呀。” 景婕建议道:“要不让你室友陪你?” 付暄:“旺珍跟自己的藏族朋友在一起,钱群群被她老师喊过去当免费劳动力了。” 景婕附和道:“好惨。” 空气突然安静。 “我没在生你气。”付暄哼哼唧唧半天,到嘴边只剩四个字:“人太多了。” 景婕:“人多怕什么,我们又不是没去过人多的地方,对吧?” 到了正午,景婕才发现自己低估了这些人对食物的渴望。 这条街拥挤的程度堪比荆南旅游旺季时景点的游客密度,旋风土豆摊位前的人能一直排到街尾。拿着三四十厘米长铁签的人,因为拥挤,被误伤的人随处可见,二人挤在人群里寸步难行。 付暄担心盲杖会绊倒人,将其收起放进口袋。来都来了,付暄决定就陪景婕好好玩一下,绝口不提回寝室的事。 “你俩走不走啊,一直堵在这儿?” 景婕本来就烦,被这么一催更烦了,低声骂了一顿,“前面那么挤你是看不见吗?” 付暄闻言连忙劝道:“没事,要不我们先让……” 她话还没说完,被人提着肩膀拽到后面,脚步不稳险些后仰摔倒,还好抓到景婕的手站稳脚跟。 二人龟速前行,最终找到一块人少的空地,入肺的空气都格外清新,付暄问:“你还好吧?” 没听到回应声,付暄晃了晃这人的手,关切地“啊”了一声。 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同学,你没发现你一直都抓错人了吗?” 作者有话说: 好想吃咸蛋黄肉松馅且皮薄馅大的青团,好想吃好想吃好想吃…… 第 18 章 这声音不是景婕。 付暄明显愣了,僵住的手还在勾着陌生人的手指。 那人低头看向两只攥着一起的手,大声喊道:“哎,哎!同学!” “不好意思,是我认错了。”付暄的失落溢于言表,连忙收回手,站在一旁不自觉地缩起身子。 “唉~我好像听说过你。”那人刚抬脚,对付暄这张脸似乎又有点印象,“你看不见对吧?” 那人踮起脚前后张望,“你是跟朋友走丢了,需要帮忙吗?” 付暄连忙拒绝,双手放在身前,“不用不用,我……我朋友就让我在这等她。” 听出来话中意思,那人也识趣离开,“那行吧,你小心点。” 付暄闷声点头,黑长的头发遮住她大半张脸,她咬着嘴唇内壁上的肉,从嘴里挤出一声“谢谢”,实际上人家已经走远,根本听不见她那细若蚊蝇的感谢。 付暄站在原地,形形色色的人从她面前经过,因为拥挤驻足片刻,而后离开,来去匆匆。这条街不仅有本校的学生,还有外校的,人越来越多,付暄能大胆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小。 所有人都是带着目的来到这里,没人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路过的人挺多图二三两新鲜,瞅两眼又忙各自的事情。 “让让。” “借过。” “啧,别挡路。” “麻烦让让。” …… 千篇一律的话将付暄推到犄角旮旯里,背后是一小片竹林,茂密杂乱的竹叶还没有经过修剪,时不时刺挠着她敏感脆弱的皮肤。刚被景婕用虫子吓过,被竹叶尖一碰付暄汗毛直立,烦躁地搓着那些被刺挠过的皮肤。 总站着也不是办法,付暄将双手护在身前,也学着那些人的话术,嘴里说着:“麻烦让让。” 一开始或许有用,但没走两步路就没用了。付暄怎么也走不到前面的水泥地,“麻烦让让。” 其他人被重复动静吸引,纷纷将目光投向她。他们也不明白,为什么有个女生低着头、看不清脸、披头散发的,对快递车说“借过”之类的话语。 付暄大概是叫了半天没得到回应,直到自己面前的不是活物,小心翼翼地摸了两下,判断东西脏不脏,然后再摸着它悻悻地绕开。 食堂门口的这片竹林是潦草得很,断枝乱放,入学那会儿付暄就听陈文欣吐槽过:“养就好好养,这样半死不活的叫个什么事儿。” 这段路付暄没走过,所以走得格外小心,脚底下时不时踩断竹签,噼里啪啦声一下接着一下。即使在普通人眼里再微小平常不过的声音,到付暄这里多少能吓她一星半点。 付暄毫无征兆地被突出来的水泥路绊倒,双腿搅在一起,整个人像断线的木偶般向前扑,双手下意识地寻找支撑物,被水泥地搓到好大一块皮。 粗糙的地面硌着皮肉,付暄甚至没有勇气直接抬手,以胳膊肘作为支撑点,缓缓将左右手抬起。 嘈杂声一下子变小,所有人都默契噤声。付暄猜测这里的人应该不少,她不禁想,她是不是该庆幸自己没有误伤到一个人。 付暄面朝地面倒吸一口凉气,尖锐感此起彼伏地刺痛神经,掌心火辣,尘土混进眼里,眼泪顺着眼婕滴落在地,风干之后消失不见。 又是在这种场合。她想,春节不是早就过了吗,难道那次超市捉弄我还不够吗。 付暄合上眼皮,颤抖着双唇深深吐出一口气。她得赶紧离开这里,不能再丢人现眼了。 看她有起身的意思,两个女生大概是一起的,小跑过去挽着付暄的肩膀将她扶起,走到长椅边坐下,“同学,没事吧,啊——” 一女生后怕地叫了一声,付暄手掌向上,掌心悬空,粉色的手掌肉露出,薄薄一层皮被搓成几条堆在一起,细密的血珠渗出,黏着皮肉。对于见不得血的人来说,这种伤口已经是触目惊心。 “同学,你手机响了。”景婕大概反应过来自己和付暄走丢了,一个电话发过来,问付暄现在在哪。 付暄还没想好说什么,沉默不言,一女生抢过话头,开了免提说:“那个,她受伤了,我们先去医务室,到时候在那里会合。” 第24章 付暄像是默认了她们的做法,“嗯”了一声。景婕电话挂得干脆,两个女生搀着她,说:“同学,我们先去医务室吧。” 付暄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嘴里说着不用,右手边的女生倒是一副没得商量的语气,“不用什么不用,你要不要看看你……” “啧。”左手的女生皱眉,提醒她注意言辞。 右手边的女生苦口婆心,边拉着人边说:“赶紧走,你摔得可惨了。伤口那里还有灰尘和小石子,不难受吗?来来来,把眼泪擦擦。” 春季多风,付暄甚至能感受到砾石滚过皮肉的轨迹。两个女生半路碰到景婕,将人交给她后离开了。 景婕带她到洗手池边先洗手,虽然伤口没流什么血,但水龙头冲下的那刻,还是带走了丁点粉色。付暄疼得肩头直抖,想拿开手,却被景婕死死按着,“还是用水洗一下比较好,用酒精估计你也受不了。” 付暄:“哦” 景婕问:“你刚才跑哪去了,我一转头你人就不见了。” 人太多,景婕都是被后面的人推着走,根本没有空间过头。 她还没说什么,景婕到先发制人上了。付暄有一种早知如此的平静,淡淡道:“可能是人多,被挤散了。” 二人回到医务室,正午的阳光穿透玻璃直射到付暄身上,泪痕干在脸上,又黏又紧绷,她问:“又湿巾吗,想擦一下脸。” 付暄听到一声利索地抽纸声,刚想抬手接过,景婕已经上手了。酒精湿巾冰凉,风干过后脸还是干巴巴的,不好受。 付暄没什么反应,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谢谢”,口气听着像对障碍物说的一样。 景婕一手拿着沾着碘伏的棉花,“会有点疼,忍着点。” 付暄嘴上答应,手掌传来的疼痛感席卷全身,她下意识地想缩回手,被景婕一把抓住。 “听话。”景婕的话听着不容商量,付暄沉重地呼吸,胸口闷的喘不过来气,她现在不是很想和景婕呆着一个屋檐下。 付暄问:“能不能等会儿再处理?” 景婕摊手,“一会弄也疼,长痛和短痛你选哪个!” 付暄不情不愿地把手伸过去了,医务室敞亮,比外面温度还低些,不知是疼还是冷的,她是不是微微哆嗦一下。 “我以前也自己处理过伤口,我来吧。”付暄刚伸出手的手被景婕用手臂推开。 “不用,你坐着就好。”景婕目不斜视,认真地处理伤口,没注意到付暄的脸色变化。 “怎么摔的?”她每点一下,付暄的手都会在她掌心轻轻颤抖缩瑟,一下一下,指关节被蹭得酥痒。 空气中弥漫着碘伏和消毒水的气味,几滴药水在伤口周围流淌,景婕用棉花擦掉多余的药水,鼓腮吹气,温柔地说:“没事,我给你吹吹,这样会不会好点?” 你其实不用做成这个样子。 “你怎么方便怎么来。”狠心的话付暄说不出口,沉默片刻,她说:“麻烦你了。” “不麻烦。”景婕轻声道,用指腹摸着被搓掉的皮,“我扯掉了啊。” 付暄:“嗯。谢谢你。” 又是谢谢,景婕心里“啧”了一声,不大乐意,举着镊子坐直身,懒洋洋地问:“学姐你怎么还跟我这么客气?” 付暄低头深呼吸,思考还用什么话堵她的嘴。 “你不也天天叫我学姐吗?” 景婕一下子被付暄问得哑口无言,歪着脑袋说:“那我以后叫你付暄行了吧?付暄付暄付暄付暄……” “你……你不用这样,怎么舒服怎么喊。” 景婕就算再迟钝,这么明显的敷衍她也听出来了,“到底怎么了嘛学姐,怎么感觉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付暄:“我觉得,你要是摔成这样心情也不会太好。” “那倒也是。” 付暄一股死寂感,不痛不痒地问:“还没处理好吗?” “好了好了,我上点云南白药,你……”景婕拿着纱布,有些不好意思,“你再忍着点。” “景婕。” “嗯?”景婕上扬着尾音,“怎么了?” “你是怎么发现我们走散了的?” “我一回头没看到你人,我一开始以为你回去了,但转念一想觉得不对,你不会不打招呼就走。”景婕将缠好纱布的那只手轻轻放到一侧,捧着另一只手继续说:“我想着还是打电话确实一下吧,谁知道你居然摔成这样?” 付暄一股死寂感,只是点头附和。 她在想,景婕和她真的走散了吗? 付暄突然有一种莫大的失望。 “我都说了,我不想在那里呆。” 这话听着没有情绪、没有力气,像是费尽心机选出来的一句话,已经把付暄的情绪耗光了。 景婕闻言愣了愣,付暄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付暄,对不起啊。” “你不用自责,反正我们本来也没多熟。” 作者有话说: 观察过身边出现的盲道,基本上都设置在路中间,我当时还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设计,心想:这样难道不会伤害到他们的自尊心吗,盲人出行一般需要盲杖,路中间的位置又很显眼。直到我从台阶上崴脚,目光瞟到一块块完整的导向砖,突然就理解了这样的设计:比起我自认的自尊心,实用性才是最重要的。设置在路中间,不仅可以规避诸如“崴脚”的危险,还可以提醒身边行人,给他们留出充足的活动范围,让他们可以大胆走路。之前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是写了这篇文才开始留心,惭愧惭愧。 第 19 章 微风从半掩的窗户吹进来,偶尔有几声鸟鸣。景婕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微微耸着肩,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付暄说完便没了下文,低着头,耳后的头发自然而然地缓缓滑下,遮住了小半张脸,她坐姿规规矩矩,看起来乖得不行。只是眼神空洞,悬在无边无际的混沌里,找不到焦点。 付暄说完这句话心里便没了底气,嘴唇小幅度地抿着,包扎好的那只手放在身侧,攥着耷拉在座椅上的布料。 她所有的小动作被景婕尽收眼底。 这话听着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有多重要。后悔和不安不遑多让。 周围有微弱的风声,窗帘时不时拍打窗沿的声音——很拖沓,鸟扑棱翅膀的声音,室内的空气有些干燥过头,还有几声是付暄自己鼻子难受的吭哧声。 偏偏没有景婕的声音。 说中了吗。 付暄的眼眶突然有些酸,皱着眉头挤压眼角,以防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 她刚要起身,随即一声轻叹,一只冰凉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背。 “怎么会呢?” 这声音听着有些怅然,景婕拿过她的手,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看着纱布上渗出来的血迹,声音有些不忍,说:“破了那么多皮,这么攥着不疼吗?” 付暄没有推开,手指随意卷曲着,平静道:“还好。” 景婕出神问道:“不熟?” 这更像是她的自问自答。付暄抽回手,却被景婕死死抓着,景婕并没有生气,还是问着相同意思的话:“学姐,我们不熟吗?” “是我先问的你,别……别把问题抛给我。”付暄神色倒是平静,心里已经波涛汹涌。 “看来学姐……”景婕突然停顿,继而道:“不,是付暄。看看付暄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对吗?” 景婕依旧温柔地替她处理另一只手上的擦伤,氛围说不来上的疏离。付暄敏锐地察觉到,现在的景婕和平时不一样。 “对,你呢?”付暄佯装镇定,每声吐息都带着颤抖,她从来没有像刚才说话那么冲过。 付暄擦伤的地方只有手掌,景婕却捏着她的指腹,歪着头,漫不经心,每捏一下,说一句:“怎么会呢,除了我妈,我最熟悉的人就是你。” “你着急的时候会扯自己的头发。” “思考的时候会玩盲杖。” “虽然对障碍物说了无数次对不起,到走到一条完整的盲道会开心很久。” “胆小、敏锐、怕疼、” “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也忌惮人少的地方。” “喜欢毛绒绒的东西。” “和人总有商量,没什么脾气。” …… 景婕不知道说了多久,直到付暄听到一句:“我说得对吗?” 说的每一条都对。 付暄微耸着肩,彰显自己对她的防御,看似如释重负吐出口气,“对。” “那我是你最重要的人吗?”景婕无论是动作还是声音都出奇得“飘”,风一吹便烟消云散,抓不住。 景婕:“你是怎么想的?” 付暄随口说出的气话,不过是想确定二人走散的真正原因,是景婕挑好日子、挑好时间故意为之,还是真的是意外。 这和在寝室的小打小闹不一样,二人也没唇枪舌剑、舞刀弄枪,不过是你来我往地说着只言片语,景婕也没逼迫她什么事情,付暄却寸步难行。 第25章 付暄:“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呢? 失落? 害怕? 不甘? …… 到底是什么呢? “我在想,你怎么会连我走丢了都不知道?”付暄低头,眼珠转向一侧,整张脸偏开的方向都在躲避景婕。 趁现在没人,景婕抬起她的下巴,动作极缓,突然说:“付暄,你总低头,是觉得自己做错什么了吗?” 付暄嘴巴张合了半天,没吐出一点只言片语。明明对话的侧重点已经偏移,她没来由地有种踏实感。 “对不起,是我粗心大意,我没想到人会那么多。”话音刚落,景婕双手交叠放在她腿上,隔着手将头伏在她身上,像一个乞求原谅的孩子。 这声道歉并没有让付暄感到占上风,她反而有些懊悔,“不怪你,你才大一,没参加过这种活动。” 付暄犹豫不决,最终绑着纱布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景婕的头上,掌心依旧缭着火辣的痛感,便用手指点了点她的脑袋。 “真好。”景婕伏在她膝上,感情攀附的支架终于稳固,紧绷的脑袋终于放松地靠在她腿上。 付暄不明所以:“好什么?” 景婕窃喜出声,挪着脑袋的位置又躺着下去,挪了两下脑袋,闭上眼心满意足道:“你从来没有和我这么说话,还挺好玩的。” 付暄嘟囔着:“这有什么好玩的?” “第一次看你和我红脸。”景婕弹簧一般弹起脑袋,问:“你真的在怪我吗?” “没有。” “那是为什么?” 这人没完没了了。付暄心想。 付暄:“我想嘴上占你点便宜。” 景婕:“哦,那行吧。” 景婕头放下去没多久又弹了起来,手也一并握住她,“那我对你重要吗?” 付暄眼睫快速眨了两下,迟迟不肯回答,一手大拇指搓着另一只手的大鱼际,上半身却不自觉前倾,抵住了景婕额头,笨拙地点头,“嗯……” “那你等会儿陪我去一个我一直想去的地方。” 付暄:“那我们现在走吧。” 景婕将脸埋在她腿间,埋冤道:“等会儿等会儿,这太阳晒死了。” “三月的太阳,”付暄随即偏了脸,“还好吧。” 二人坐了一个小时的地铁,景婕拉着付暄走着,付暄也大胆起来,二人一起走到书店门口。 总店门口站着一群拍照的人,一个快毕业的女生大步流星走到二人面前,拿着拍立得热情地问:“二位小姐姐要拍照吗?不会拍没关系,我可以给你们动作指导。” 二人被问得一愣,还没来得反应,女生指着店门口正中说:“一会我们可以在这拍,把店名拍进去。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跟你们进店拍,有大小两种尺寸,你们要哪一种?” “大的。”付暄扯了景婕的衣袖,“拍几张吧。” 女生喜笑颜开,“第一次来吗?来来来,他们走了,我们站这。” 付暄挽着景婕的胳膊:“嗯,第一次来。” 女生举着胳膊调整站位,景婕来回拉着付暄:“这里,靠近一点,往右去一点。” 二人动作磨蹭,女生走过来直接上手,调整好看看二人,开玩笑说:“你笑一笑,怎么感觉你有点害怕呢?” 付暄头向景婕的方向转,“我嘛?” 下一秒,她低头摸自己脸,“哦,好像是哎。” 景婕轻笑一声,又有些无奈,伸出手指将她的嘴角向上一挑,“笑一笑。” 女生:“拍照的时候别低头啊。” 付暄字正腔圆地“嗯”了一声,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景婕被她逗得开怀大笑,“干嘛这么认真。” 付暄小声道:“我已经有十多年没这么正式地拍照了,有点生疏了。” 景婕笑不出来了,缓慢地眨了两下眼,插兜的手伸进付暄的口袋,将她的手掏出来十指紧扣,“没事,以后我们天天拍。” 女生在前面大喊:“准备好了吗?” 景婕:“好了。” 女生又放下拍立得,“你大笑,像刚才一样,把牙露出来,看起来特别明媚。你旁边的小姐姐,看镜头呀,听我数321。” 付暄的手指在景婕手背上来回划了几下,她有些焦灼和慌乱。 “3!” 景婕靠近她小声说:“你觉得我在哪里,你就往哪看。” “2!” 付暄:“可以吗?” 景婕:“你觉得可以就可以。” “1!” 付暄感觉自己好像被闪了一下,紧接着女生跑过来将拍立得递给她们,“你们先用手捂一会,然后再撕。” 景婕将付暄的手覆在掌下,好像是在给她捂手。 付暄脸颊烧烧的,嘴唇轻启,沉重地吸了一口气,有些不知所措,和平时走路踩到人、盲杖消失时的不知所措不一样,好像多了一丝心安。 今天风大,女生埋脸看着二人,提议道:“好不容易来一趟,要不待会儿给你们单独拍一张?” 景婕问付暄:“要吗?” 付暄:“我都可以,看你的。” 她说的真话。 景婕拒绝道:“这一张就够了,纪念无关数量。” 女生也是个爽快人,“行,这不看你们需求嘛,可以撕了。” 景婕将主动权交给付暄,付暄还没来得及开口,女生提醒道:“这里这里。” 景婕手把手教付暄撕,女生这才意识到付暄的眼睛有问题。 女生拍了拍景婕的胳膊,往自己的眼睛指了一下又指了付暄。 景婕无奈摇头,笑得有些凄惨。女生双手合十,无声又重复地念叨:“对不起。” 拍立得由付暄收着,二人往里走。 付暄听了寝室长的建议,为了出片只穿了一件大衣。景婕替她将大衣带子系好,“不冷么?” 付暄连忙阻止,“别系别系,感觉会很丑。” “系好,感冒了没人替你难受。”景婕将大衣系好,避开人流,牵着人往里走。 “真的吗?”付暄扬起脸。 景婕:“什么真的假的?” 付暄:“你不难过嘛?” “嘿——”景婕有些诧异地看着付暄,双手捧起付暄的脸就搓,故作严肃:“脸冰凉。” 景婕牵着付暄往里走,“这坡有点陡。” 虽说现在电子书盛行纸媒衰退,景婕一如既往地爱看纸质书,和爱书的人自是比不了,倒是十分爱买,她觉得既然买了就总有机会看的。景婕买书的口味也挑剔,有一套自己的喜好。 付暄就站在她身边,听她嘴里喜欢这本、嫌弃那本。 景婕用书角戳着付暄的胳膊:“你也挑本回去呗。” “我?”付暄摇头,“算了吧。我要是买了,这书就真成废纸了。” “借过借过。”景婕拉着付暄往里走。 付暄不知道她这是弄哪出,“去哪儿啊?” 景婕翻开书,将付暄的手放在书封上来回摸索,“你摸摸看。” “这......这是盲文?”付暄的表情由疑惑变成新奇。 景婕:“这个区域是专门为盲人提供的。” 付暄:“我记得以前没有啊?” 景婕:“现在有了,他们也是最近才弄好。我就带你来了。” “真好,真好。”付暄摸着封面说。 “谁好?”景婕问。 付暄现在转身已经能对着景婕转了,她说:“都好。” 她们来书店,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没干——写明信片。 付暄太久没有写字了,会写的汉字忘得差不多了,就连握笔都觉得别扭。 明明来之前有一堆东西想写,现在反而不知道写什么了。 付暄在椅子上坐了半天,转头对景婕说:“我不知道写什么。” 景婕也承认,“我也是,这……” 景婕将明信片拿在手中来回翻着,明信片买都买了,总不好不写,带回去也不合适。 她侧转身,看后面那面明信片墙,上面有写遗憾的、有些圆满的、有些期许的、也有随手一写的,总之是写了点东西。 她不是很想随手一写。 景婕双臂交叠放在桌上,头枕着手臂,“为什么我们会相遇呢?” “好刁钻的问题。”付暄笑道,随后手指在桌面上有规律地敲着,很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嘴里念念有词:“是什么呢?” “你把我问到了。”付暄说。 “没事,你想说什么都行,我听听看,看有没有道理。”景婕说。 “缘分和天意吧。” 如果付暄没有赶上学校政策,如果景婕恋家没来荆南上学,如果付暄没有陪钱群群社团招新,如果付暄一开始就拒绝了景婕的搭讪。 好像走错了任何一步都不可以。 缘分。 天意。 景婕听着这两个缠绵羁绊的词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第26章 景婕眉眼里藏的苦笑付暄看不见,她本想拉着付暄的手亲一口,碍于周围人多,只是用大拇指在她的手背上来回摩擦,“如果有一天我告诉你,我是带着别的目的靠近你,你会恨我吗?” 付暄轻声说:“我有什么东西值得你这么费心思的吗?会有人做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吗?” 付暄明明看不见,景婕却不敢和她对视。 景婕故作轻松,说:“不要这么贬低自己,你很好。” “是嘛,”付暄趴在桌子上,头发遮挡住脸部,语气尽量欢快:“你想好写什么了吗?” “嗯,我想好了。”景婕的语气里透露着丝丝得意。 付暄写不出来,决定将明信片放在包里带回去。 景婕不知道从哪儿听来,书店会每周清理一次明信片,所以她将明信片挂得老高。 景婕看着高高的一面墙:“放进这么一堆里纸片子里,还真看不出来哪个是我的。” “我以前来过这里,当时跟着我爸做生意在荆南住了几天,我们一家还在店门口拍了照,不过我妈那天不开心,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付暄顺着她的话头问。 景婕笑道:“因为我妈那时候认识的字不多,她觉得我爸在嘲讽她。” 付暄问:“那你现在开心吗?” 景婕转过头,付暄表情舒展,嘴角的弧度微不可察,却让人觉得她在笑。 “开心。” 二人回来学校已经很晚了,景婕坚持送付暄回宿舍。二人从狗洞爬出来的那刻,都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付暄担心被发现,食指束在嘴边提醒景婕小点声。她的右手被景婕的右手牵着,走路有些不方便,她舍不得放手,于是换左手牵。 女人在晚上总是格外美丽,付暄笑起来总是很温柔,夜色浓重,宿舍楼下的路灯昏黄灰暗,将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光晕迷离暧昧,将付暄勾勒出几丝朦胧的美感。 都说灯下观美人,景婕伸手去捧她的脸,说:“付暄,你真好看。” 重重树影下景婕先摸到的是疤。付暄能感觉到自己被裹在一个巨大的拥抱里,用额头蹭着景婕的衣服,她从未像此刻贪婪地攫取景婕的气味。 景婕的声音伴随着心跳的鼓点,树叶也因风声颤颤。 付暄:“你心跳好吵。” “不是我的,是你的。”景婕耍赖道,嘴抵在付暄肩头,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是我的就是我的好了。”付暄双手描摹着景婕的五官,从额头到眉骨再到眼角,她迫切地想知道景婕长什么样子,催促自己“快点、再快点”。 付暄向前走了两步,景婕像是受不住她的力,整个人倒在了墙上,她也随之倒了过去。 那是她感受到了从未体验到的寒冷。 额头撞上了墓碑,付暄抬头第一眼就是景婕的黑白照片。 她在原地缓了好久,然后起身,猛然喘息,又再次跪在了墓碑前。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她又在墓地睡着了。 真的过去了好久好久。 这么多年了,我终于梦到你了。 她摸着墓碑上的黑白照,我早就原谅你了,为什么就不能让我知道你的样子,尽管那是梦。 第 20 章 付暄跪在墓碑前,从一堆为成熟的橘子里拿了一个放在鼻前嗅了嗅。 近几年,付暄睡得越来越少。 “你死之后,我几乎没睡过什么好觉。这半年以来,我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可我一点都不觉得累,反而很亢奋。” “我也想好好睡一觉,可我一闭眼,又什么都看不见了。总觉得,身边全是你的影子。” “我总失眠多梦,你很小气。”付暄剥开橘子,挨个摆在景婕墓前,她买的这橘子不好,没熟,果小,皮又厚又苦。 “十年了,才肯让我梦到一次。”付暄抬头对上了墓碑上景婕的照片,景婕笑容刺眼,付暄很恍惚。 你究竟长什么样子。 “我三天后要出差,可能赶不回来看你。” “我实在想你,提前那么多天来看你,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黑白照片上的人笑得灿烂,应该是不与付暄计较的。 付暄刚准备转身离开,思念如潮水汹涌而来。四周风声过耳,付暄背对墓碑伫立许久。 她当年以为景婕是突然消失的。 —————— 景婕将付暄送到寝室门口就回去了。 陈文欣给付暄留了灯,“回来了。” “这盒泡芙是景婕买给你们的”付暄点头,陈文欣伸手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我正好饿了。”陈文欣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翘着二郎腿腚不离凳拿出泡芙。 浅粉色便签贴在塑料盒正上方,右下方折着的角盖住了部分字迹。陈文欣撕下标签,字迹潦草,墨点晕开,“多谢你们照顾付暄”。 陈文欣笑了笑:“还挺懂事。” 陈文欣突然想起什么,拉着付暄说:“对了付暄,景婕生日我扒到了,这个月的21号。” 付暄喜悦溢于言表,但还是确认一下:“准吗?” “我对着表格一个个找的,万无一失你可以问一下景婕,你们都这么熟了。” 陈文欣在学生会有事没事就处理一些乱七八糟的表格,学号、身份证号、手机号这些只要想找就能找到,最多费点时间。 付暄点头,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是求人办事,“那辛苦你了。” “没事。”陈文欣泡芙吃了两个,剩下的没动给钱群群她们留着。她一通乱看,问:“你还买了本书啊。” “嗯。”付暄说着便把书拿给陈文欣看,陈文欣翻开,密密麻麻突起的小点看的她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感觉好废手,这是什么,小说?诗集?” “我也不知道。”付暄伸手,陈文欣便将书默契地递了过去。 手指在书页上摸索,半响,“漫天纷飞的花瓣,是我对春的妄想。” 陈文欣:“诗集。” “好奇怪,”付暄歪着头,吐出疑惑:“花瓣什么时候没有,为什么一定是春天?” “春天不是就花花花,可能是作者卖弄,这些东西不能细想,没什么好奇怪的。”陈文欣吃饱就睡,拉上窗帘,说:“你也早点睡。” 校园美食文化节没什么吃头,景婕不知道怎么想的,又对陶艺来了兴趣,付暄原本不想碰土,但被景婕三言两语哄了出去。 陈文欣一回来望着空荡荡的寝室沉默,显得有点可怜。付暄桌子上的书半敞着,陈文欣顺手将明信片夹进去做个标记,随后替付暄合上,“真是一有时间就把人家带出去。” 付暄坐在工作台前,景婕提前将泥揉好,将泥块摔在机器中心,问:“会吗?” 付暄没做过陶艺,如实相告:“没有。” 景婕抓着她的手指,将她牵引至机器前坐下,缓慢打开机器,“你用掌心拍拍。” 付暄拍得很轻,生怕拍坏景婕揉好的形状,景婕说要拍成一个锥形,让她放开手去拍。 付暄只是拍了几下,指腹和虎口处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泥痂,存在感挺强的,她问:“然后怎么呢?” 一双手覆住她的手放进水桶,浑浊的泥水在二人指尖流淌,滑腻的触感融掉了手上的泥痂,怪痒的。一只手托住她的掌心,“抓点水,滴在泥块上面。” 付暄听话照做,找不准位置的手被景婕摆正,“我抓着你的手,你不会介意吧?” 付暄将整个脑袋藏在头发里,不说话,疯狂地摇着头,指尖越攥越紧,连水滴的声音都变得格外明显。 泥巴被滴得油光发亮,景婕自然而然地覆盖住她的手,提醒她将手肘抵在大腿。付暄缩回手,胆怯道:“你来吧,我怕我搞砸了。” “搞砸了怕什么,多试试呗。再说了,你要不来我也不想要这个,又是泥又是水的。” “人生要尝试。”景婕再次握住她的手,泥水将二人手掌黏糊在一起。 二人手贴手,背靠肩,付暄说:“这话说的,怎么感觉你像我学姐?” 景婕不经夸,付暄才说没几句她便开始拆自己的台,“都老掉牙的话。” 转盘带起的凉风穿梭在二人交叠的指缝中,手背的热度隔着掌心过渡到湿润冰凉的泥块上,景婕带着付暄的手掌缓缓将泥捧起,泥浆顺着手指曲折地滑到手腕骨那里。 二人贴得很近,景婕喷出的鼻息缠绕在她头顶,垂下来的头发扎着她的耳朵,付暄被扎得时不时摇头,景婕问她怎么了,她只说没什么。 泥块被捧起又压下,动作如此反复。 景婕:“试着找一下中心。” 付暄:“我好像找到了。” 景婕:“这么厉害,我之前跟同学一起做这个,没找准中心,带了一个烟灰缸回去。” 景婕又往上面滴了些水,不少滴在付暄手背上,付暄清晰感知到水滴在手背划过的轨迹,淅淅沥沥。 第27章 付暄虽然看着紧张,手上的动作却很稳,凭着感觉抠出一个完整的杯壁。付暄发现也没想象中的那么难,重复动作而已。 景婕用海绵吸了吸里面的水,感叹道:“看来我是带对人了,一个动作重复那么多遍,指不定在哪一步,我觉得不麻烦梆梆给泥块两拳。” 旋转而飞的水珠溅到付暄脸上,景婕自然而然地替付暄擦掉,稍稍冰凉的手在滚烫的脸上轻轻一蹭,浮光掠影。 付暄心猿意马,手一用力,等她察觉到已经为时已晚,“是不是歪了?” “我瞧瞧。”景婕侧弯着腰打量了几眼,“是有点。” 付暄轻叹一口气:“那重新来吧。” 景婕:“这东西就得有耐心的人去做。” 景婕说着用手蹭了一下她脸上的水珠,她手也没写,一下两下越抹越黑,“我忘记洗手了。” 付暄抬起肩膀蹭了下脸颊,说:“没事,等做完再擦吧。” 二人重复刚才的步骤,景婕再次将手覆上去,陶泥经过刚才那段插曲已经湿润得不行。 两三个小时过去了,景婕洗了手回来一看,付暄整个人被镀上一层琥珀色光晕,光晕漫过她的眼睫,就连刚才越抹越重的泥痂也成了恰到好处的阴影修容。 付暄毕竟是个新手,取杯子的过程实在怕前功尽弃,听到景婕的脚步声靠近,“你来取……” 垂下来的头发被这人四两拨千斤地挑到耳后,水珠从未擦干的手指着陆到耳廓,随意散开、蒸发。 景婕嘴里说着行,看身侧之人眼下投出蝶翼般阴影,忽闪忽闪,灵动不已。 取完之后,景婕带付暄去洗手,回来让她选个颜色涂上去,付暄喜欢简约的东西,“涂粉色,不要那种泛着荧光的,钱群群她们说那种颜色不好看。” 景婕将笔刷塞到她手里,“正好是我喜欢的颜色。” 付暄淡淡地笑道:“是吗,那太巧了。” 万幸,废了半天劲的杯子没有烧毁。 景婕挽着付暄走在人行道上,看她捧着杯子时不时嗅了嗅,她问:“什么味?” 付暄想了想:“土味,火味。” “好。”景婕嘴角上扬,突然叫住了她:“等下。” 付暄懵懂地回头,“怎么了?” 景婕松开她,先一步从台阶上下去,站在平地上牵过付暄一只手,“小心台阶。” 付暄轻声说了句“好”。 路灯像舞台上的聚光灯,看不清彼此面目,一人动作轻浅,一人小心翼翼,像在共舞。 付暄落入平地时,突然被景婕抱住:“头有点晕,抱一会儿。” 话是这样说,可付暄发觉景婕的身体在不断下陷,怀在肩上那双手像斜挎包带子般勒着她。正当付暄想询问怎么了,景婕又若无其事地松手:“我们走吧。” 付暄回到寝室,向寝室里的人挨个炫耀了一遍,她们第一次觉得付暄有点烦。 物理老师粉笔乱飞,景婕生无可恋地托着头,手机嗡嗡地响,一看是付暄,终于活过来一点了。 景婕:【学物理跟把灵魂献给撒旦有什么区别】 付暄:【难得看你这么消沉。】 景婕:【这可是物理】 过了七八分钟,付暄发来消息,是挥动的手,旁边是委屈巴巴黄豆脸的表情。景婕瞬间明白她的意思。 付暄:【你知道,学校樱花道上的樱花开了。】 景婕望向窗外,太阳晒人得很,她用手遮阳,图书馆前已经围了不少人。 付暄:【我们明天去看好不好?】 景婕:【你要想看今天也行,我今天有时间】 景婕:【明天也有时间】 付暄:【不要,就明天。你今天好好上课。】 付暄这几天一直在问生日有关的话题,景婕心里猜个大概,也没多问。 景婕:【好】 二人约好了在图书馆大门前见面,付暄早早到场,第一次打扮得如此隆重,手里拎着礼盒。 怦然的心脏最后变得如落叶般悄然,嘈杂拥挤的人流逐渐稀去。图书馆管理员走到付暄身边提醒:“同学,我都下班了,你还在这里等吗?” 付暄一动不动,看着很执拗,管理员说:“快回去吧,天都黑了。” 好像,连路灯也不亮了,付暄与黑暗融为一体。 作者有话说: 主包后面的存稿全部要重写,下周又要忙到飞起,更新得频率可能会很慢托腮主包保证不会坑不会烂尾,不要走好不好可怜发现营养液变多了,也没显示是谁投的,不管了先暗恋一下吧 第 21 章 晚上十一点多,付暄提着一手东西回到寝室。 现在正值樱花季,大家最近回来得都晚,钱群群听到开门声,不用想就知道是付暄回来了,悠哉悠哉地拉开门,椅子向后仰十五度角,“回来这么晚,玩得开心吗?” 付暄收好盲杖放到一边,关上门,门框磨着地板发出拖沓的声音,沉默不言,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精气神。 付暄什么样子出去,什么样子回来,只不过妆有些脱了,眼眶也被冻得有些发红发干。陈文欣本来都上床了,见到此情景又麻溜下来,凑到付暄身边,搓了搓她的胳膊,关切问:“怎么了,这是?” 付暄只顾摇头,突然感到一阵恶寒,猛地哆嗦。 陈文欣和旺珍也围到付暄身边,拉着她坐下,给她倒了杯水。 付暄平静喝完一整杯水,一看就是渴坏了,双手握着被子,声音沙哑地说:“没有,她没来。” “为什么?”钱群群问。 付暄喉间哽咽钝痛,她用手揉了揉脖颈,哼哧地说:“我不知道。” 她推开水杯,说:“麻烦再帮我倒一杯,谢谢。” 陈文欣熟练地给她倒了杯水,“事出有因,你问过她没?” 付暄眯起眼睛,单手捂住双眼,“打过电话了,没接。” 钱群群是最恨放人鸽子的人,“这叫什么事!放人鸽子,太过分了!” 付暄反过来安慰她:“好啦,不要因为我的事情败坏自己心情。” “时间不早了,大家早点睡吧,我去洗漱了。”付暄将手放下,闭上的眼皮始终没有抬起。 “啊呀——”付暄撑着膝盖缓慢起身,疲惫不堪,两条腿不停使唤绞在一起,她就真的直直地跪了下去。 “诶……”陈文欣想伸手去扶,付暄胳膊向后一伸,示意她们别靠近。整个人跪在地上变成小小的一团,单手扒着门把手借力,一瘸一拐地走出寝室。好久没回来。 陈文欣侧身用指尖夹起付暄放在书桌上的校园卡,看了两眼,叹了口气。 礼物没送出去,扔了可惜收着别扭,像块烫手山芋。付暄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索性塞进柜子的角落里。 “凡事有始有终,总要问个明白。”钱群群一把扯出礼盒,重重地放在桌上。 付暄也不是没有想过,可如果景婕压根不想叫她,她跑过去岂不是自取其辱。 “我……”付暄用手捂住眼睛,眼泪浸湿了指缝,吐出的每个字都在抖,“我不敢……” 钱群群一听这话烦躁地挠头,眼神东张西望。她为人爽利,有时候实在不理解这类人的心思,心想:“问了话而已,怎么就不敢了,又不能吃了你。” 钱群群唉声叹气、欲言又止,这毕竟是人家的事情,自己也不好说什么。 “那什么,你自己在好好想想这样值不值得,人生不过三万天,怎么样不能活。”钱群群说要拿着书去上课了。 寝室又只剩她一人,一呼一吸都掷地有声。大概是哭累了,她拿着盲杖出去了。 付暄问了一路,确定自己没找错寝室后才放心大胆地敲门,开门的人以为是宿管来查违规电器的,付暄等了一两分钟门才开。 还好没跑空。她想。 那人先是开了一个小角,一看不是,来的人自己也不认识,便把门完全打开,朝里面不耐烦地问:“你们谁认识?” 付暄知道景婕的宿舍关系一般,这语气听着是不太友善。里面的人望了一眼,纷纷摇头。 付暄自告奋勇,“我来找景婕。” 那人上下打量着她,问:“你跟她什么关系?” 付暄说:“朋友关系。” “她不在。” 随后“砰”地一声,门关上了。 付暄明显是被这动静吓到了,脑袋瞬间当空,在门口一动不动,呆站了好几分钟。 付暄缓过神来,又开始敲门。 “你没完没了了事吧?这里是寝室,大家都要休息。” “对不起对不起。”比起先前要来找景婕的挣扎,道歉反倒轻而易举,这毕竟是她的口头禅。 那人又想关门,付暄事先预知了她的动作,将盲杖横在门缝里,“那你们知道她去哪了吗?” 那人像是被付暄这个动作气笑了,“不知道。” 第28章 “她。”付暄低头想了想,问:“她还会回来吗?” “我的意思是,景婕还会回来上学吗?”她补充道。 那人明显是被付暄问烦了,用脚尖将付暄的盲杖踢出门缝,“我们只是住在一个屋檐下而已,关系就这么简单直白,ok?” 关门时,那人又补一句:“要不是看你是个瞎子谁有这耐心在这跟你一问一答?连人家去哪了都不知道,还朋友呢,你要再在我们宿舍弄出声音,我就打电话喊宿管了。” 付暄下了楼,那也没有去,坐在楼下的长椅上等着。这次就算是自取其辱,她也认了。 “起来了。”钱群群提着付暄的胳膊,企图从长椅上拽起她,见付暄没有一点起来的意思,“天都黑了,你晚上是要睡这儿吗?” 付暄什么也不说,只是双手不停地抠着盲杖,指甲挠断了也浑然不知。旺珍坐在她旁边,轻声细语劝道:“付暄,你跟我们回宿舍吧。大晚上的,你一个坐在这里不安全,而且……” “而且你已经连续坐在这里三天了,有人把你挂表白墙了,说你这种行为瘆人。” 旺珍扯着付暄的袖口,付暄便用另一只手扯回她手中的布料。钱群群见此情景,指着付暄对旺珍说:“呦,来脾气了。”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钱群群不怕成为人群焦点。但旺珍怕,平时一个人去食堂吃饭都不敢,无论是被这么多人注视,还是在这么多人的目光中离开,她都害怕。 旺珍压低了鸭舌帽,瞟了一眼周围,腕上付暄胳膊,“付暄,我们回去吧,周围好多人看着我们,我怕。” 在旺珍晃了付暄两下胳膊后,付暄倒在了她的肩上。 荆南昼夜温差大,付暄从早等到晚,自然就发烧了。她在楼下傻傻等了几天,不如舍友张嘴去问。 当付暄听到“休学”这两个字时,她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 “不可能!”付暄第一次这么大声说话,她几乎是一瞬间反驳了陈文欣。 付暄也想来回踱步,但她又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自由活动,只是在原地转圈。付暄如鲠在喉,双手无措慌乱地举在半空,“不是,怎么会……这,这这……” 没理由啊……景婕为什么要休学?休学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连人家去哪了都不知道,还朋友呢,”那人的话犹在耳畔,付暄膝盖发软,双腿不受控地弯曲,重重跌落在身后的椅子上。 钱群群一屁股坐下,“景婕她宿舍一个会来事儿的都没有,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休学。” “真的吗?”付暄这声音像在自问自答。 陈文欣十分老成,“景婕她导员不只带她一个班,学生会一个人刚好是景婕导员的班长,景婕只在学生会呆了半个学期,我让那人问了一下。” 付暄嘴唇张张合合,吐出乱七八糟地气息,“我能问一下,是怎么问的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陈文欣宽慰道,“我就让那人问,我说,景婕在学生会留了个名额,每次开会、活动人都不来,这算个什么事儿,刚好二人导员是同一个,我让那人问问是怎么回事。” “结果景婕早就休学了。” “有原因吗?”付暄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好像是景婕家里人给她休的,总之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哎呦呦,哭了哭了!纸纸纸!我纸呢?”钱群群手忙脚乱,拿着卫生纸直往付暄脸上怼。 付暄沉默寡言,不吐一个字,温热的液体在脸上纵横又被擦干,循环往复。 付暄缓慢起身,沙哑道:“我困了。” 陈文欣连忙让路:“那……那困了就睡,饿了就吃。” 付暄连衣服都不脱,身子像个年迈的老人,上床时脚下踩空差点从梯子上睡下来,给下面那三人吓得不轻。 付暄别过头抹掉眼泪,手拉过被子随便盖上,捂着心口深呼吸。 你从一开始就在对我撒谎。 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了。 怎么就不长记性。 真是活该。 钱群群个高,看付暄又睡着了,替她拉好帘子,走出宿舍,面对一双眼巴巴地眼睛,轻叹一声:“还好是周末,不然她上次旷那三天课都够她留级了。” “哎呀!”旺珍急得直挠头,语气中流露着不解,“好烦啊!为什么要这个样子?” “这都几天了,不吃不喝一直睡。”陈文欣朝寝室内望了一眼,“这事不好说,但突然玩失踪就是景婕的不对。” “人家的事,我们也不好说什么。”钱群群用眼珠扫视一圈,欲言又止,“吃饭了你们?” 旺珍是不会自己一个人在校园内活动的,“走,一起,我刚好饿了,一食堂二食堂?” 陈文欣:“一食堂二楼吧,那个羊杂面好吃。” “那一起好了。”付暄不知道什么醒的,一只手搭在陈文欣身上吓了她一跳。她拿着盲杖裹着大衣,头发毛躁,双眼红肿,面无表情,浑身气质都冷了下来。 陈文欣:“不是,你怎么走路没声?” 付暄像是没听到一样,开口就要吃:“你们是不是要去吃饭,我也饿了。” 其她人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挽着付暄下楼。付暄的食欲不错,吃面还知道给自己加了炸蛋加鸡腿,狼吞虎咽。 “慢点慢点。”陈文欣替付暄撩开嘴角的头发,像个老母亲一样看着她,“这几天饿坏了吧。” 付暄倒是一本正经:“还好。” 陈文欣没想到付暄能答自己话,心中窃喜,跃跃欲试:“我零食柜空了,你待会儿陪我逛超市好不好?” 付暄回答干脆利落:“好。” 付暄这几天过得像梦,她不再在意景婕的事情,继续帮钱群群买校门口那家特别好吃鸡蛋灌饼,因为接不上来旺珍的梗而被她捉弄,她又和平时一样说说笑笑,只不过有时候发发呆,一发就是两三个小时。 付暄在樱花道上走了很久都没有闻到花香。樱花的花期就那么长,她错过了。 付暄回到寝室,钱群群目光瞟到盲杖,惊奇地问:“你去樱花道了?” 付暄:“嗯,你怎么知道?” 钱群群闻言提了一下盲杖,“盲杖底下沾了好多花瓣,还挺好看的。” 钱群群突然问:“哎,你下周六有空吗?” “有。”付暄拿掉盲杖上的花瓣,现在景婕消失了,她自然有很多时间。 钱群群抢到了两张演唱会门票,原本约好和别人一起去的,结果人家家里临时有事走不开。钱群群实在找不到人了,付暄决定出去走走,散散心,二人一拍即合。 付暄是第一次来演唱会,万人合唱的歌她倒也能哼上几句。粉丝互动环节,她的脸出现在大屏上时还浑然不知。 “和谁一起来的?” 钱群群用胳膊肘提醒她:“问你呢。” 付暄伸手指向钱群群,歌手问她:“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见的人?” 付暄的嘴张了老半天,大脑清空,想着没有,头先点上了。 “有没有什么话想对她说。” 钱群群买的内场票,工作人员将话筒递到她手上,付暄双手握紧话筒,舞台上的人提醒她:“太激动了哈哈哈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 “天天开心。” 活动环节继续,一个个答案蹦出来后,显得付暄的犹为平淡敷衍。 演唱会结束之际,歌手在舞台上说,“分离之后,下次相遇才会更加珍贵,期待我们的——” “再见!!!” 场内翻涌的声浪撞击耳膜,此起彼伏的呐喊伴随着眼泪接踵而至,歌手的话付暄听进去了并不认同,她想:“还是,不要有什么期待的好。” 第 22 章 “妈,我疼,吃不下。”景婕一把推开杨千艳喂饭的手,转头将刚吃进肚的东西吐了个精光。 杨千艳在景婕吐完后,又重新将饭菜递到她嘴边,难得温情:“多少吃一点,不然怎么有力气化疗。” 杨千艳已经将饭菜做得十分清淡,景婕看着还是恶心,干呕逼出眼角两滴泪。景婕紧闭双唇,杨千艳拿着勺子硬生生将饭菜灌下去,不出意外地景婕又吐了。 来换药的护士刚实习不久,见状多嘴:“她现在不愿意吃,治疗本来就痛苦,别再逼她吃东西了。” 杨千艳不为所动,掰开景婕的嘴灌下最后一口汤才冷漠地看向护士,“我照顾我女儿关你什么事。” 护士:“你......” 杨千艳自陪景婕住院治疗以来对外人永远冷着一张脸,她对景婕是有些温情,但外人看不出任何母女联系。要不是景婕喊了一声声“妈”,谁也猜不出她们是母女。 杨千艳的妆容已经跟不上时代潮流了,厚重的眼妆和鲜红的唇色遮不住她身上的老气,那张厚重煞白的脸就算是白天多看两眼也能被吓到。 第29章 二人在景婕的病床前就这么干瞪着,护士不想和患者家属闹出什么不愉快,传出去又是“医患矛盾”,忿忿地瞟了杨千艳一眼,继续在景婕满是针孔的胳膊上扎针。 “现在满口仁义道德,交不出医药费还不是把病人赶到大街上活活等死。混口饭吃的职业,拿多少钱干多少活,少给自己戴高帽了。”杨千艳端着水杯喂景婕吃药,没给护士一点眼色。 景婕握着她的手腕艰难地摇了摇,示意她少说点。杨千艳冰冷道:“吃你的药。” 景婕虚弱地躺下,杨千艳替她盖好被子,眼里柔情流露:“睡吧,好好休息。” 杨千艳说着就要离开,景婕拉住她的衣角,哀求:“我能不治了吗?” 杨千艳推开她的手,居高临下俯视着她,明明是血肉里扯着的母女,看着却像两棵对岸相望的树。 景婕半截身子离床,上半身快要掉到地上,仍旧攥着妈妈的衣角不松手,“你明知道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本就治不好,为什么还要我治?” 景婕狼狈抬头,颤声问出心底多年的疑惑:“你还在恨我是不是?” “看着我痛苦,你会快乐吗?” 杨千艳蹲下身掰开景婕的手,履平衣服褶皱,将她抬头病床上,“力气不小,看来这几天的治疗有效果。” “妈……” 啪—— 杨千艳一巴掌打断景婕说话,变得瞬间暴戾:“你爸当年是没钱治。你就算是死、疼死,也要把所有治疗方案都试了再死。” 杨千艳这句话说得更像是诅咒,吐出的每个“死”字都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杨千艳这一巴掌打破景婕最后的幻想,让她有种脚踩大地的踏实,恢复了对杨千艳多年的落空感。果然,这么多年,她还是适应不了杨千艳的嘘寒问暖。 她冷笑一声,“基因缺陷诱发的急性白血病全国不超过3例,你告诉我怎么治?” “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你花了八九十万了,你不留着钱养老,难不成是计划在我死了之后立刻就死?” 面对景婕的声声质问,看杨千艳一言不发,她心寒。 景婕问完后背对着杨千艳躺下,一言不发。她无数次用这种姿势渴望杨千艳说句好话哄哄自己,就这样盼了十几年。母女二人骨子里透着如出一辙的高傲、从来没对彼此低过头。 “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跟护士说,想吃什么让护士转告我。”杨千艳转身就走时,景婕心脏涌起滔天巨浪般的酸涩。 “你别走。”景婕突然叫住杨千艳。 杨千艳脚步一顿,景婕一盆冷水浇灭她眼底的希望和惊讶:“你把手机还我,你从来就不管我,怎么这么时候变了性?” 景婕撑着双臂艰难坐起,“我不觉得你是好心,你知道了,是不是?” “你连命都是我给的!”杨千艳向来冰冷,此刻彻底爆发,将床边的东西摔了个稀巴烂。景婕早已习惯,面不改色地闭眼转头。 杨千艳眼看实在没招了,掏出手机递给景婕,景婕没动:“我用我自己的,这么久不联系,付暄会误会我的。” “付暄”二字如杨千艳的心头禁忌,她又骂又摔又砸,脸上浮现条条长短不一的粉线,抓着景婕的肩如鲠在喉,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景婕你有没有心,你对得起谁?” “我不欠任何人。”景婕越说越没声音,或许是心虚,撑着的双臂不再紧绷,后仰的身体滑靠在床头,眼睑下垂,无力地闭上双眼。 好像做化疗都没这么累。 “这话你自己信吗。”杨千艳觉得她滑稽可笑,“自欺欺人,老实躺着,别耍什么花样。” 她听不清杨千艳的声音,摔门声陡然响起,在脑中回荡久久不绝。 在后面的两天里,杨千艳都没来医院。 母女二人向来如此,吵架先冷战,彼此再默契地装作无事发生。 护士进门给景婕换药,看景婕还醒着,调侃道:“还没睡呢,不困吗?” “还好。”景婕说。 护士看景婕将双手按在肚子上,问:“腹痛跟前几天比怎么样了?疼了还厉害吗?” 景婕苦笑:“那是好一点了。” 护士又问:“药吃了吗?” 景婕道:“没有,一会儿还要吐,再等等。” “你现在的病情处于缓解期,身体状况都很稳定,千万别多想。”进门的护士年岁稍长,自然比年轻人唠叨了些。她弯腰替景婕塞好被子,指着桌上的保温杯说:“那你记着别忘了昂。热水在杯子里,凉了你就按那个按钮我给你重新接。” 护士调整点滴,见景婕面无表情,估计是心情不好,开解她道:“和你妈妈还在冷战啊,我看你妈妈这几天没来。” 景婕张开眼睛,缓慢道:“她来了我就能好吗,反正她也不想见我。” “嗐,话不是这么说的。”护士道,“母女连心,儿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你难受她更难受,把话说开了就好。” “再不说就死了,对吧。”景婕说得肯定,没有一丝疑问的意思。 “呸呸呸,胡说什么呢!” 景婕高昂的头颅此刻彻底垂了下来,眼底是深深的、无力的沮丧,“说不开的。不可能说开的。” 景婕忽然抬头,这两天睡天睡地,她差点把正事忘了,“你手机能借我用一下吗?我给......” 她的声音突然顿住,而后道:“我报一下平安。” 护士略显为难,杨千艳交代过医院的人,不允许景婕接触任何电子产品,说是电子产品打扰景婕休息。熟悉景婕的医护人员,都把杨千艳想成极端控制欲的家长。 其实杨千艳在景婕丧父之后几乎没管过她。 景婕道:“我就打个电话。” “行吧。”医者父母心,护士最终心软了。 景婕三两句话结束聊天,将手机还给护士后继续躺在床上。 “你怎么来了?”护士正准备开门离开,门口站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鼻子上还插着管子。 小女孩怯生生地不说话,眨巴着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护士。 护士蹲下身,“怎么了?是睡不着还是想去卫生间?还是渴了饿了?” 小女孩摇头,眼都不眨一下,护士想牵她离开她也不走。 “进来吧。”景婕坐起身冲小女孩招手,小女孩一个灵活走位从护士腿边窜了过去。护士关门离开,景婕废了好大劲才把小女孩抱上床。 小女孩还知道给自己盖上被子,景婕问她:“这么晚不睡觉干嘛呢?” 小女孩瞅了景婕一眼,自以为面不改色,实则眼珠都快瞅到太阳穴了。小女孩反问景婕:“你不是也没睡嘛?” 景婕在小女孩面前摆谱:“我是大人,你跟我能一样吗?” “一样的呀,”小女孩说,“我妈妈说,在妈妈面前我们都是小孩,我有妈妈你也有妈妈。” 哪门子歪理。景婕心想。 “你来找我干嘛?”景婕看着小女孩问。 “这个嘛。”小女孩装模作样地枕着双手,但胳膊上不少新扎的针孔被她枕疼了,“刷”地将双手缩在被窝里。听到景婕嘲笑她,朝景婕肋骨上装模作样就是两拳。 景婕连忙求饶:“小屁孩装什么深沉,诶诶诶别打别打,疼。” 小女孩“切”了一声,“我都没使劲,你懂什么?” 景婕按着小女孩的光头就是一顿猛摸,“你这小屁孩,说话没头没尾的,说,找我干什么?” “你别摸了!”小女孩见无法阻止不了景婕手上的动作,小手一伸将景婕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和我一样,也是光头。”小女孩从床上蹦起来,将景婕被子里仅存的那点热气蹦了个干净。 “不一样的。”景婕拿回帽子重新戴回头上。 “有什么不一样的。”小女孩看她不理自己,又老实地钻进被窝、盖好被子。 “你什么时候出院?”景婕问。 “妈妈说半个月之后。”小女孩说着打了个哈气,“我那个房间里的人都不跟我玩,嫌我烦人。天天板着这个脸,要死了一样!” 景婕不痛不痒地在小女孩嘴上打了一巴掌,“小屁孩一个,张嘴闭口生啊死啊的,跟谁学的。” “怎么了嘛。”小女孩说。 “这里是医院,不许谈生死。”景婕伸出手指指小女孩,“听到没有。” “切。”小女孩翻身背对景婕,“生死是说什么就是什么吗?该活活,该死死,这叫生死有命。” 一大一小躺在床上不说话,景婕望着天花板。 她想付暄了。 她想,如果付暄在她身边,肯定不会像杨千艳那样对自己。 她想趴在付暄膝上,闻着付暄衣服上的香气,背对着太阳小憩。 小女孩见景婕不理自己,撅着屁股撞了景婕几下,景婕被她装烦了,问:“你怎么还不睡?” 第30章 “想爸爸了。”小女孩说。 “这样啊。”景婕似有似无地来一句。 自从景乐平死后,杨千艳收起了家里所有有关他的照片,任景婕怎么哭闹,杨千艳就是不给她看,并警告她不许提起景乐平。有人说,杨千艳这是怕睹物思人,景婕觉得,这是杨千艳埋怨自己的一种方式。时间一久,没人提起景乐平,看不到有关景乐平的任何东西,景乐平长什么样子景婕自然记不得了。 不记得也就不想了。 人人都说她的眉眼和杨千艳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想:“我应该长得更像妈一点。” —————— 荆南的暑假能蒸死人,付暄一个人往返录音棚,国庆过后,付暄吃到了钱群群的订婚喜糖,离寒假还有两个星期,她留校报告还没交上去,刘知暖便风风火火跑到她寝室,通知她:“这个寒假你跟我回家。” 寝室几人都在,都是长眼的成年人,都能看出这姐妹俩气氛僵硬尴尬得很。刘知暖一看不是善茬,付暄不擅长跟人吵架,闻言也只是低头扣着桌子,态度倒是摆了出来。 付暄自顾自地收拾桌面,小声说:“知暖姐,我在学校挺好的。” 刘知暖将皮草一撩,下命令:“好歹养了你这么多年,长本事了你,我让你跟我回去。” 钱群群是个人精,看出了刘知暖的欲言又止,一手扯着旺珍,一手拉着陈文欣,好声好气道:“姐姐,你们有什么话好好说,我们还有事,先出去了。走啊你!” 刘知暖随便给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翘着二郎腿,双手抱胸,眼神打量四周,注意到移门附近的墙体黑了一块,“听说你们这栋楼起火过,你当时睡得很死,是被人救出来的?” 付暄突然僵住,止住呼吸,随后重重点头。 “你命也是大。”刘知暖嘲讽她。 付暄推给她一杯水,畏畏缩缩地说:“知暖姐,你都当妈的人了......” “本事见长啊你,”刘知暖抬起胳膊发出不小动静,她倒没有打付暄的意思,凭付暄的耳力,纯吓唬,见付暄缩了一下脖子,她满意地别过脸。 显然这招有用,刘知暖屡试不爽。“救你那人呢,待会儿叫出来给我看看,这得好好谢谢人家。” “我谢过了,而且这事都过了很久了。” “那行吧。我这次只是路过你们学校,告诉你一声,反正这次寒假你得跟我回去,没得商量。” “别不说话!” 付暄从小轴得要死,她不想说话谁来了也没用,刘知暖不跟她计较,起身理了理衣服,假装不在意:“眼角膜找到了。” 作者有话说: 哈喽?嗨?摩西摩西?有人吗? 第 23 章 下了高速,姐妹俩也没说几句话。付暄绷着神经坐在副驾上,浑身不自在。 刘知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伸手调暖气,说:“还有三个小时。” “啊?”付暄反问一声。 刘知暖解释道:“回老家,你舅说没人给坟头那几个人烧纸,他睡得不安稳。” 刘知暖在付暄面前从不称自己的父母为“爸爸妈妈”,每次都是“你舅”“你舅妈”的这么喊,听着有些同二位老人生分的意思。 付暄在一旁干坐着,刘知暖觉得浑身难受,像她大学学车时那个教练。 “你坐我旁边我怪难受的。”刘知暖胳膊向后一伸,拿了毯子胡乱给付暄盖上,“自己理,我要看路。” “我不困。”刘知暖一声令下,付暄嘴上不可以,动作倒是实诚。 “怎么,”刘知暖打着方向盘,扯着嘴角,一脸不屑,“怕我趁你睡着把你丢在半路上?” “没有。”付暄说得极为小声,手指掩在毛毯下扣着手背。 “别人好歹还能跟我聊聊天、看看路,你只会让我不自在。” 在付暄的印象里,刘知暖人不坏,但跋扈。这么多年,尽管后来刘知暖嫁人她上学,二人不怎么联系了。可一遇到对方,她总是有些怕的。 刘知暖不再多说什么,过了两个红绿灯后她再看付暄一眼,果然睡着了。 她有些得意。 上车饺子下车面,孩子回家赵敏总会包顿饺子。她饺子还在包,二人先一步到家。 刘知暖一手拉着付暄,一手提着大包小包,气喘吁吁,乍一看狼狈极了。 刘知暖的一对儿女已经能跑会跳,一看妈妈回来了,欢天喜地地朝她跑去。刘知暖一看两个小孩跑过来,烦得眼都不想睁,扬着下巴连忙说:“去去去,把小姨牵走。” “你爸呢?”刘知暖问女儿,刘慕说:“跟姥爷出去钓鱼了。” 刘知暖一听心里翻白眼,两个小孩一人牵着付暄一只手,赵敏听到动静走不开,勾着头喊:“小暄呢?回来了没?小暄呐!” 两个小孩将付暄牵到赵敏面前,付暄摸着四周,刘慕搬了个椅子让付暄坐下,付暄拍了拍手上的面粉,“回来了,舅妈。” 人都在眼前了,怎么着也该有点反应。付暄才坐下去又被赵敏拉起来转了个圈,赵敏上下打量,仔细观察,得出结论:“头发长了,人也瘦了。” 赵敏不让她走,扣着人问东问西。付暄随便应付过去,毕竟老人也是好意关心,怎么着都该给点反应。 刘知暖在里面给付暄收拾房间,听到外面两个小孩围着付暄叽叽喳喳,心想:“这下有你受的了。” 刘知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半米长的玩偶,这还是当初她给付暄买的。付暄那时候刚到家,畏手畏脚的,连话都不敢说,也不敢一个人睡。 赵敏夫妇想着,都喜欢女孩,便让付暄和刘知暖睡在一起,让付暄适应了自己再自己睡。 刘知暖当初很不待见付暄,觉得她膈应,对她的厌恶也始于父母要自己把床分给她睡。她从那个时候便敏锐地意识到,眼前这个连话都不敢说的小瞎子,将来可能会分走她更多东西。 结果却恰恰相反,付暄始终保持着边界感,上大学后连家都不回了,发给付暄的红包她也不收,理由是她自己能赚点三瓜两枣。刘知暖当时狠狠嘲讽,付暄这才收下。 刘知暖对这一切并不高兴。 刘知暖当时有满床玩偶,这些都是她精挑细选,都是她喜欢的,自然一个也不想分给付暄。付暄也是死轴,在床尾靠墙直直地站着,困得摔下来也不睡。 刘知暖本来心脏就不太好,付暄搞出来的动静更是吓了她半死。 刘知暖睡觉喜欢开个小夜灯,她被吵醒时灯光昏暗,她当时看着付暄像贞子一样从床尾爬上来,手还在摸索,刘知暖当时直接一个枕头砸了过去。 刘知暖捂着心脏,问:“你不睡觉干什么呢,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明天有联考吗?” 付暄说了声“对不起”后,没了下文。 刘知暖:“眼瞎了嘴巴也哑了是吧?你再不说话,信不信我直接把你从楼上扔下去?” 付暄这才说,“我不敢。” 刘知暖不耐烦地闭眼皱眉:“真搞不懂你到底在怕什么东西?滚过来,睡我旁边。” 刘知暖屁股一挪,给付暄腾出位子,见付暄还在床尾站着,不得不再补一句:“我现在让你睡了。” 付暄迈着小步摸过去,上床,躺在床的最外边,和刘知暖隔了十万八千里。 刘知暖把付暄往里扯,“我要睡外面,你去里面睡。” 里面很宽敞,外面有刘知暖,不会掉下去。 过了好半天,直到付暄以为刘知暖睡了,才敢说:“谢谢你,知暖姐姐。” “谁是你姐?不许这么叫我。” 付暄心里一惊,“噢……” 刘知暖那晚睡得很不好,第二天头昏脑涨地睁眼,下床时才注意到自己的右胳膊一直被付暄抱着。付暄看着瘦小,劲倒不小,刘知暖胳膊内侧印着付暄的指印和发丝的形状。也亏得刘知暖那天没睡好,没心情和付暄理论。 刘知暖右胳膊像木头一样没有知觉,邦邦硬。上午第一场考试就是语文,开考十五分钟后刘知暖才动笔,作文差点没写完,她奋笔疾书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好你个付暄。” 考试放学早,晚自习砍两节,留下的时间给学生睡觉。刘知暖一出校门跑遍了附近的精品店,买了她手上这只玩偶。 刘知暖原本将玩偶摆在枕头旁边、靠近床边,想了想后还是将玩偶放在靠墙的位置:付暄喜欢贴着墙睡。 赵敏饺子没包太多,意思一下就行了。两个小孩坐在付暄旁边左右护法,刘知暖坐付暄对面。 赵敏将碗递给付暄,“晚上吃多对身体不好,随便吃几个意思一下啊。” 付暄双手握住温热的瓷壁,热气腾腾扑到脸上,“谢谢舅妈。” 家里已经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几个人吃着吃着就聊了起来,聊到了付暄手术的事情。 刘知暖在上次找到付暄时,拉着她去做了全身检查,一切正常,“手术时间定好了,大后天我们去京城。” 第31章 赵敏问:“怎么这么急?” 刘知暖:“对方好像身体不太行,最近状态不错。而且眼角膜这种东西算得上有价无市,当然越早做越好。” “多少钱买的?”付暄这个问题问得心里没底。 “对方活不长了。”轻描淡写一句话,让环境安静了好久,付暄突然觉得揪心。 “那就是,”付暄一听这话不太对劲,“还活着?” “嗯,”刘知暖说,“对方是活体捐献眼角膜。大概是怕自己的器官到最后自己不能自由安置吧。” “小姨,你要做的那个手术危不危险啊?”外甥女听着大人们净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话,将头伸进付暄的臂弯里。 付暄注意到这个小家伙在怀里的动向,“不会,小姨的运气一直不错。” “那就好。”外甥女往付暄的怀里拱了拱,“表姨,你别怕昂,到时候我陪你一块去,我就在医院里守着你。” “那小姨谢谢你了。”付暄伸出手想捏捏这小家伙的脸,手在半空摸索,还是刘慕将脸贴上,说:“小姨,我在这里。” 付暄已经能感受到外甥女一脸期待、求夸奖的表情了,她慢慢抚摸外甥女的后脑,“厉害厉害。” “你们为什么这么相信陌生人?”刘慕年纪小小,问题倒挺正经。 小孩还小,有些东西现在不必让她们知道,赵敏说:“善良的人还是很多的。” 刘慕一脸严肃,“老师说过了,陌生人不可信。小姨,如果你害怕陌生人的眼睛,我把我的眼睛给你。” 几人被逗笑了,刘知暖:“什么大话都说,这样你就看不见了。” 付暄附和着:“妈妈说得对。” 刘慕不以为意,“我看过你的样子就好啦,我知道表姨长什么样子。” 刘慕说着开始学着付暄的样子,摸付暄的五官,付暄任她摸着,“虽然不需要,但小姨还是要谢谢你,况且......” 况且我欠你们家的已经很多了。 刘慕扳正付暄身子,站在椅子上抱着付暄,竟亲了她一口。 刘知暖起身按着刘慕坐下,“你这孩子,危险。” 赵敏转头对自己丈夫说:“看来我们家慕慕比喜欢妈妈还要喜欢小姨呐。” 付暄扬着的嘴角僵住一瞬,“没有,孩子还小哪里懂那么多。” 她其实不喜欢被赵敏夫妇夸奖,尤其是当着刘知暖的面。 “怎么没有。”刘知暖冷不丁来一句,她笑呵呵回到位上,筷子在碗里来回剁着饺子,皮碎了、馅散了,是不能吃了,故作云淡风轻:“你嘛,反正从小就比我讨喜。” 气氛瞬间变得尴尬起来,赵敏缓和气氛,“好了好了,不说了,饺子要凉了。” 赵敏拿起筷子,指了刘知暖一下,来句:“你们姐妹的心思,一个比一个多,这点要跟慕慕好好学学。” 这顿饭刘知暖和付暄吃得都不自在。 手术的事情由刘知暖全权打理,付暄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做手术,还是有些忐忑的,好在手术很顺利。 付暄醒过来时,刘知暖嘱咐她:“拆线这事急不得,慢慢来,好好恢复别辜负了别人的精力,一些注意事项待会儿医生进来会详细告诉你,长了耳朵仔细听,厂里还有事,你舅妈她们会陪着你。” 刘知暖不再像青春期时那般叛逆,自从她经历了一些事情后,对付暄改观了不少。 眼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付暄觉得抬头都费劲。 “麻药劲应该还没过。”刘知暖又将人按了下去,“表面功夫就别做了。” 厂里来了笔大单,刘知暖得回去陪客人喝酒,眼看这里不是太需要她,准备转身离开。付暄躺在床上,触冷一般抖着脑袋,听到刘知暖脚步声,突然急切地叫住了她。 “知暖姐姐。”付暄咬紧牙关,也只是说:“谢谢你。” “还以为你憋了什么好话。”刘知暖转头轻蔑地笑了一声,离开时丢下一句:“谁是你姐。” 冬天的医院总是格外冷清,尤其是在京城,这个漫天大雪的季节。 今天是除夕,医院外寒风凛冽,付暄下床摸到床边,听着风声。 付暄孤身一人站在窗边,两手放在纱布上,她已经开始期待有色的世界了。烟花炸开的瞬间,她的笑容突然僵住。 明明去年这个时候不是这样的。 不知为何,她会想起景婕。 景婕已经消失了大半年。 或许人家只是一时兴起,觉得逗个瞎子好玩,她当初真的抱有期待;对方明明漏洞百出,可能是悦耳的承诺,也可能是时常的陪伴,她不在意;对方突然销声匿迹,她也真的以为自己不在意了。 好丢人。 零点了。她想,又该热闹了。 时间不断迎来送往,不疾行,不驻足。 付暄严格遵守医嘱,忌口吃药,恢复得很好,没有任何感染、排斥、愈合不良的问题,仿佛这双眼睛为她而生。 因为恢复,付暄休了学。寝室几人还是在开学前几天才知道付暄做了手术,纷纷在群里谴责。 陈文欣:【你真藏得住事啊】 旺珍:【感情淡了,互删吧】 钱群群:【@旺珍烂梗,过气梗。】 旺珍:【滚。】 陈文欣:【好了你俩别吵了。付暄你在哪家医院,现在还没开学,要不我跟了旅游团去看你】 付暄:【不用了,有点远。心意收到了。】 钱群群:【都不说在哪】 钱群群:【心碎emoji】 陈文欣:【感情淡了+1】 旺珍:【别学我】 付暄发了医院的定位。 陈文欣:【嘶——是有点远】 钱群群:【我准婆婆是这家医院的眼科主任】 陈文欣:【拎着我的那份牛奶水果去看人家】 钱群群人在京城住着,正无聊呢,现在有个现成的机会打发时间,她真拎着一手东西去医院了。 这家医院钱群群来过不少次,自认不会走错,看着这一万一万的vip病房,还在想:“看不出来,还挺有钱。” 钱群群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背对着自己、剃了头发、坐在轮椅上的身影。 还好提前知道了手术的成功的,否则钱群群也要跟着担忧,她声调高扬,调侃:“你怎么做个手术还要剃头发呀?” 那人大概是注意到有人进来了,推着轮椅回头。 钱群群怔住片刻,再也笑不出来了。 第 24 章 景婕斜靠在轮椅上,不知道是神经衰弱,还是因为看不见听力自动变好。她听到动静转着轮子转过身,气喘吁吁,看着很没有力气。 要不是景婕眼角下的小疤,钱群群一定觉得是自己认错人了。 这几天,景婕要打的药、要吃的药多了起来。对方进门后一直没有说话,她以为是来换药的护士,将胳膊从毯子里拿出来,等对方扎针。病房内的暖气闷人,景婕靠在玻璃上,闭上了眼睛,更像是昏睡过去。 景婕越来越不清醒,越来越不耐疼,护士都是在她意识不清醒的时候给她换药。 锁骨、手背、前臂乃至足背,因为针头频繁插入总是淤青红肿,一天又一天,不同颜色的液体顺着塑胶管往下流,一滴一滴,冰凉刺骨,好像永远滴不完。 钱群群从来没这么安静过,退出了病房。 她第一时间跑到护士台,询问景婕的情况。能问出这种问题的想必不是病人亲属,护士以这是病人隐私拒绝了。 正事还没办,钱群群心里堵得慌,走出大楼,整理了心情,“付暄。” 付暄一听是钱群群的声音,从床上坐起来,钱群群连忙招呼她坐下,“恢复得怎么样了?” 付暄:“医生说恢复得很好,再过一个月就可以拆线了。” “诶呦,还以为我能先陈文欣她们一步呢。”钱群群东张西望,企图忘掉刚才的场景。 “没事,总会看到的。” 一个看着时日无多,一个有了眼角膜,怎么看都不是巧合。 钱群群双手紧握,她平日里话很多,路过的狗都能逗半天,居然也会有无语凝噎的一天。 钱群群许久未开口,付暄察觉出来气氛不对,“怎么了?” “找了很久吧。”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钱群群快速眨巴眼睛,“没怎么,挺替你高兴的,想问一嘴,眼角膜是不是找了很久吧?” “嗯。”付暄开始回忆,“十三四岁的时候,舅妈她们就开始为我找眼角膜,后来大概是希望渺茫,她们不提这事了。” 付暄抬手摸着纱布,“我还以为我要瞎一辈子。” 钱群群故作轻松,又是拍床又是起身原地转圈,“怎么会,毕竟这事谁也说不准。” 她又问:“恢复过程顺利吗?有没有遇到什么插曲?” 付暄点头,“没有,非常顺利。” 二人话不投机。 第32章 钱群群向后抓着头发,她本来是打算不说的,可她偏偏知道了,又不能心安理得地装作不知道。 “这么好,说不定你们还是老乡呢。”钱群群开玩笑,“拆线后你一定要好好谢谢人家。” “是有这个打算,但人家不愿意见我。”付暄说着说着开始愧疚,“对方姓甚名谁,是男是女我也不知道。我问过医生护士,她们让我别想这么多,好好恢复才是重中之重。” “好没人情味。”钱群群说完,付暄也赞同。 “不过人家已经把眼睛给我了,不见就不见吧。”付暄说,接着回忆道:“听我姐说,对方是活体捐献,好像时日无多了。” 钱群群听到这句话后,撑在病床上那只胳膊突然脱力,整个人倒在病床上。 付暄被吓了一跳,“没事吧?” “没事没事。”钱群群找借口,“没站稳。我一进来看你脸色不好,还以为你是在为这个伤心。” 付暄低下头,说:“也不是,想着马上就能看到你们的样子......” “是在想景婕吗?”钱群群问。 付暄摸着心口说:“不管怎么说相逢是缘,和她相处的那段日子确实很开心,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想好好谢谢她。” “我还以为你都忘了。”钱群群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正常。 “脾气真好,我就做不到你这样,对搞突然消失的人以德报怨,还不如忘了。” 钱群群随口一说,付暄听进去了,解释道:“人无完人。而且每个人都是因为彼此的好才相遇相知,比起她的不好,我更愿意记住她的好。” 悸动是真的,期许是真的,失望是真的。在同一个人身上产生过这么情愫,大概是不能忘了。 “结果千篇一律的烂尾,可过程各有各的好,我觉得,”付暄声音在不觉间哽咽,“还是不要忘了。” “烦死了,好心好意来看你,刚才还跑错了,结果你跟我妈似的跟我说大道理。我还有事,先走了。”钱群群故作生气,找借口离开。她平时总这样,付暄也没起疑。 钱群群出了大楼,她记得婆婆今天在医院,给婆婆发消息询问她的位置。 钱群群进了主任办公室的大门,和婆婆寒暄几句进入正题,“有件事得麻烦您。” 付暄拆线那天天气很好,医生时不时轻声说:“别动别动,疼不疼?” 除了有轻微的牵扯感,付暄并没有什么感觉。最后一条缝线被剪断取下,医生叮嘱:“慢点睁眼,别急啊。” 付暄眉头微皱,眼睫颤抖,视线很快由模糊变清晰,颜色比记忆中的还要鲜亮,一齐爆炸在眼前,铺天盖地。 “诶,感觉如何?”刘知暖看付暄发愣,打了个响指吸引她注意力。 付暄眼神里突然有了光亮,试探性地望着刘知暖:“知暖姐?” 刘知暖:“嗯,是我。” 付暄:“原来你长这个样子。” 付暄以为刘知暖要么是面露凶相,要么跋扈矜贵,却不想弯弯细眉配杏眼,涂着裸粉色口红,身上颜色的饱和度都很低,到有一种母性光辉。 “怎么,没你想象中的好看?”刘知暖说着打开门,“进来吧。” 钱群群第一个跑进来,大喊一声付暄,付暄登时被她夺去了眼球。 “付暄,看我是谁?”钱群群双手抓着她的胳膊,二人大眼瞪小眼好半天,付暄:“钱群群。” “单眼皮,眼睛细长,不大但有神,眉也细长,鼻梁高挺小巧,嘴唇的厚度正好,你站起来。” 钱群群“唰”地一下站起来,付暄目测钱群群有一米八,感叹道:“果然好高,一直听说你挺御姐的,想不到看着这么明媚。” “看到没!”钱群群向身后二人炫耀,“我就说付暄会第一个看到我。” “付暄第一个看到的是她姐好不好。”趁陈文欣说话的间隙,旺珍已经挤开钱群群,用脚怼着付暄:“付暄,那我呢?我长什么样?” 旺珍摇头,付暄也跟着摇头,像两只小猫第一次见到同伴。付暄感叹:“果然是一眼少数名族的长相。” 旺珍:“还有呢?” 付暄:“嗯——脸尖尖的,应该是瓜子脸,浓眉大眼,双眼皮长睫毛,哇,眼睛真的好大,嘴唇也好薄。” 付暄指着旺珍的颧骨:“这里有点凸,还有一点斑。” 付暄扯了一下旺珍的帽子,说:“你好像很喜欢戴帽子。” “行了到我了。”陈文欣拉开旺珍。 “陈文欣你长得好可爱。”付暄感叹,没想到四人中年龄最大的、最成熟的,居然是最爱最可爱的。 “圆脸圆眼圆鼻头,也是双眼皮,不过没旺珍的那么宽,眉毛淡淡的,你脸上涂东西了吗?看着粉白粉白。” “没有。我们今天都是素颜。”陈文欣说。 刘知暖看小孩一样看着几人,听付暄细致地描述她们的长相后,从包里掏出镜子,“轮到你自己了。” 付暄举着镜子,摸着自己的眉眼,久久移不开眼,眼眶不觉间湿润,声音轻颤:“是我吗?” 镜子中人很陌生,她开始试着闭上眼睛,熟悉自己的脸。刘知暖见状一个脑门弹了过去,“有毛病吧你,你再犯那个可怜样试试?” “没有……我只是……”付暄激动慌张得像个孩子,半天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随后她又扯开衣领,观摩脖子上的疤,刘知暖又是一个脑门弹过来:“脸看明白了吗你?有恋丑癖啊?” 医生走过来询问有没有什么不适症状,并教她如何擦眼泪,“手上细菌多,不要用力揉眼,别持续流眼泪,有什么不舒服的立即反馈。” 付暄整个人还有点蒙,刘知暖已经把医生送走了。付暄终于想起来少了什么,“舅舅舅妈不在吗?” 刘知暖:“家里那边有老人死了,她们走不开。” 钱群群三人有人是请假来的,有人下午没课,待了没多久便离开了,赶回去上明天的课。 “好。”付暄没有在她们的事上停留太长时间,转眼又拿起镜子看自己,就这样反反复复看了几个小时。 接下来的日子,付暄像个咿呀学语的孩童,对这个世界充满新奇,一个不熬夜的人也舍不得睡觉,趴在窗口看夜空的颜色。若不是护士过来提醒她要合理用眼,她可能一晚上都不睡了。 如今阳春三月,盎然蓄势待发。 付暄在楼下散步,忍不住东张西望,绊了一下。抬头看见钱群群进了对面那栋楼,想起之前钱群群看望自己不小心跑错,跟了上去。 付暄越走越觉得冷,楼道静得能听见心跳声,她开始有些害怕。好在钱群群走得不是很快,付暄距她大约有十几米远,刚想开口叫住她,钱群群便神色凝重地走进病房。 付暄招呼的手停在半空,四周没有任何人,连护士也看不到一个,墙壁白的反光。付暄胆怯地环顾四周,模糊中,无数个她在对视。 一切都很—— 诡异。 付暄跟了上去。 门没关实,付暄贴在门口,听到的都是钱群群的声音,都是些类似“你确定要这样吗”这样听上去很无理由的话。 付暄听得很仔细,没听到回复声,她准备离开这里时,一道惊雷砸在她头上: “算了,反正这是你们的事,你看着办吧,景婕。” 付暄猛然抬头,门帘遮遮掩掩,什么都看不见。几乎是一瞬间,她握着门把手准备推门而入,便听到脚步声从里面传来。 付暄急忙走到对角线的卫生间,还贴着墙,她并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钱群群离开十几分钟后,付暄才扶着墙,六神无主地走出来。 付暄用手指撩开帘子,一道瘦得可怕的身影映入眼帘。 景婕靠在墙上眯起了眼睛,她很无聊,挑起手指理着那顶七彩毛线帽,青紫肿胀的手背似乎被掸起的灰尘震得生疼,脆弱得像一层薄冰,动作慢吞生硬,她只能小心再小心。 那个会跑到她病房的小女孩听说是治不起,回家了。现在情绪时好时坏的杨千艳,没人会和她说话,除了嗡嗡的空调声,只有活动柜上那盆快干死的吊兰陪着她。 景婕对着玻璃哈了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在窗户上比划着。她最近的注意力难以集中,总是容易走神。 薄薄的雾气间,玻璃上随意的笔画开始变得有棱有角,那个久未谋面的人的名字赫然居中。景婕僵住的手指瞬间垂下,在玻璃上划出一条笔直的线,手腕砸在窗台边。 付暄毫无征兆地,眼泪夺眶而出。 不可能…… 她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她绝对不会是这幅模样,绝对不会…… 付暄推开门,脚步迟缓地走到她身后,蹙眉哽咽,发出疑惑的哼吟声。 “景婕。”她轻喊一声,好久没喊过这个名字了,难过有些陌生。 见没有反应,付暄走到她身边蹲下,眼泪早已盈满眼眶,她歪着头,仰视景婕。 第33章 她说她眼角有一道胎记,中国有那么多人、不,这座城都有这么多人,会不会是巧合…… 付暄伸出手,闭上眼睛眼泪夺眶而出,从景婕的眼角开始摸起,起身去嗅她身上的气味,很苦。 景婕又昏睡过去了,毫无知觉。 是她,真的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 “这、到底是怎么了啊?” 付暄睁开双眼慌乱地打量着景婕,看到她手背的淤青,想碰又不敢碰,身后长长的塑胶管拖地,是前所未有的心慌,“你怎么可以让我看到的你......是这个样子?” 三月中旬的倒春寒冻得杨千艳一激灵。 这家医院伫立在市中心,大得像迷宫,进去转个弯便不知天南地北。 在大半年时间里,杨千艳带着景婕辗转国内外医院,希望越来越渺茫。刚开始医生说,景婕最多只有六个月的时间,多出来的时间全是景婕造化。 没料到的事,时间这一多就是半年,磨人心。 杨千艳抬头,一眼望不到头。她被榨干的时间、精力、金钱以及最微不足道的情感,全化作钢筋混凝土铸成一栋栋高楼大厦。 窗明几净,杨千艳上楼,对着玻璃抚摸自己憔悴的脸,倏地注意到发根长出的白发已经很长了。 杨千艳有定期将头发染黑的习惯,她拨着发丝,想:“已经多少年没见到冒出来的白发了。” 杨千艳对着玻璃整理仪表,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憔悴,理着理着手顿在半空。 这里是医院,进出大门的人行色匆匆,谁会在意自己,在意自己的人现在也看不到了。 杨千艳上楼,看到一个大概五十岁的女人在走廊尽头踌躇不前,来回张望,侧脸的眉眼与景婕有几分神似。 为了给景婕治病,杨千艳能试的都试了,不乏回到老家寻偏方。杨千艳太阳穴突突直跳,久未合眼的眼球布满血丝。 “你是走错了吗?”杨千艳好声好气地问,孙秀珍被吓了一跳,她对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没什么信任。 杨千艳咬牙切齿,面上依旧和气:“老姐姐,你是病人家属吗?我对这家医院熟!你有什么不知道的可以问我。” 孙秀珍猫着身子朝里望了望,似乎没辙了,说:“我、我找景婕。” “为什么?”杨千艳再次确认,“我的意思是你们是什么关系,医院都是有规定的。” 孙秀珍似乎难以启齿,杨千艳激她:“那老姐姐我先走了,我孩子还在等我去看她。” “诶——”孙秀珍拉住她,问:“母女!我们是母女!请问她住哪间病房?” 杨千艳说:“走廊尽头右边那间就是。” 果然是你。 人一老就不经摔,在孙秀珍离开时,杨千艳一把拽过她,将她推下楼。医护人员听到动静一窝蜂下楼,围在孙秀珍身旁,勉强将她搀起。 “休想。” 她们其实并没有见过,杨千艳依旧站得笔直,居高临下。 “景婕永远是我的女儿,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你。” 刘知暖闲着没事来看付暄,发现付暄不在病房,问了一路找到这来,看病房门居然没关,带着侥幸心理进来看一眼,要是走错了道个歉溜之大吉。 没想到她一进来就看到付暄蹲在地上,对着一个陌生人眼泪直流,顿时火冒三丈。她一把薅起付暄,“你在这干什么呢?!” “这样哭你会感染的!不许哭!”刘知暖拽起付暄,逼着她仰头,付暄呼吸不过来,猛地呛了一声。 景婕眉间动了动,她的睡眠质量变得很差,一点小动静都能将她吵醒。 刘知暖的声音景婕确定自己没听过,她转动轮椅,“是走错了吗?” 刘知暖将纸巾贴在付暄的眼眶边缘,眼泪瞬间浸湿纸巾,刘知暖回头看了一眼景婕,只一眼,便觉得这人是吊着一口气活。 刘知暖几个月前见到的景婕还没有虚弱成这个样子,拽着付暄:“对不起,我们走错了,实在抱歉,我们这就离开。” 付暄满脸通红,不停地咳嗽,将手搭在刘知暖手腕上,紧紧抓住,不停摇晃,却不说只言片语,独留刘知暖着急。 刘知暖实在不懂付暄实在闹哪出,吼道:“付暄,你是没瞎够吗!” 景婕软绵绵的身体突然抽搐,一口气堵在心口,恶寒顺着脊背蔓延全身,仓皇转身,握着轮椅的指尖发白,“赶紧滚。” 付暄一把甩开刘知暖,刘知暖也愣住了。 她冲到景婕面前,双手捧着景婕的脸,景婕始终不愿意抬眼看她,“你说你不是她,你快说!” 向来是好声好气、被视为没有脾气的人,此刻崩溃大喊。 “都来了。” 正午的阳光穿透玻璃,刺眼醒目,杨千艳打破沉寂,她审视一地鸡毛。刘知暖什么都不知道,横在三人中间。 该说不说,杨千艳这些年保养得很好,皮肉没松,和年轻时相差无几。她一步步朝付暄走去,有些东西昭然若揭。 作者有话说: 准备昨天发的,结果一写刹不住了,18:00还有一章 第 25 章 十个月前,父母不再为了鸡毛蒜皮闹得天翻地覆,他们商量着离婚,像踢皮球一样把付暄踢来踢去。 “你生的你凭什么不要!你不要你爹妈呢!死啦?!” “啊,怎么的?!你爹妈死了!你早干什么吃的,不想要当初别射啊!” “你妈了个逼的在你肚子里的东西他妈的现在想起来怪老子!” ...... 付暄低头站在门口,双手握着肩带,听着屋子里的两个人鸡零狗碎。 她听惯了他们之间的恶语相向,习惯到在心里暗暗嫌弃他们之间的对骂,翻来覆去就那几个词,苍白无力,挺没意思的。 付暄跑出单元楼,犹豫两秒最终在单元门门口蹲下。这片小区两极分化,一面是线条流畅利落的居民楼,一面是墙体斑驳掉屑的烂尾楼。 裸露的钢筋挑起一束刺眼的光,付暄眯起一只眼睛,抬手遮住阳光,她尝试用掌心感知地面温度,两道阴影投了下来。 “让一下。”一道陌生的女声响起。 付暄抬头,一大一小的两个人站在自己面前,似乎是自己挡了她们的去路。付暄两步挪了位置给她们让路,等二人走进里面,她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才惊讶地回头,像是遇见了什么新鲜事: 这栋楼居然还会有人住。 “你要人请才上去是吧?!”刘月梅倚着窗户,对楼下的付暄大喊。 付暄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刘月梅坐在饭桌边,质问她:“你刚才在楼下坐那么久干嘛呢?” “没干嘛。”为了不被刘月梅指出更多错误,付暄连书包都来不及放下,机械地收拾起残羹冷炙。 “不干嘛你为什么不上来!” 难道上来听你们吵,然后你再被当出气筒打一顿吗。付暄心想。 付暄摞着碗碟,说:“屋里热,下面刮风、透气。” 刘月梅抖动胸前粘着肌肤的布料,右指拿掉左胳膊上的头发,快步走到付暄身边:“你糊弄鬼呢。” 付暄被她拧得眼泪直流,用刘月梅的话来说就是矫情,挨不住一点疼。刘月梅就按着她的肩,以免她跑掉。付暄躲无可躲,摇摆着身体向后退,结果从远处看,倒像是她死命往刘月梅怀里钻一样,像在撒娇。 “对了,妈,我们这栋楼来了一户人家。”付暄想起来说,刘月梅在气头上,直到她说了几遍她的手才停下来。 付暄连忙跑开,举着手中碗碟,像是在防御,油污顺着指缝流了下来,靠在水泥墙上恐惧地看着刘月梅,“我们,我们......” 付暄:“我们要有邻居了。” “邻居?”刘月梅一点点向付暄逼近,“付暄,你该不会又想向外人告你亲妈的状?” “没、没有......是你说,如果我们这栋来人了要跟你说。”付暄拼命地摇着头,像握紧救命稻草一般死命攥紧盘子。 啪——盘子太滑,摔了个稀碎。 付暄迅速放下手里的碗碟,双手合十恳求地说:“妈,我错了,错了。” 刘月梅不顾付暄的哀求和哭声,拽着女儿肩上的书包带将她拖到窗户口。这栋单元楼在开发商卷钱跑路的时候只盖了一半,地还是水泥的,窗帘还是刘月梅自己买了块布挂起来的。 刘月梅用她那有力又粗糙的手掌按着女儿的脖颈,逼她像老天低头认错,“我们家的地有多很难扫你心里没点数啊!” “你知不知道现在大夏天汤汁滴到水泥地上味儿几天不消,你给我舔干净了我就放你下去!” 雪白的脖颈与刘月梅黄黑的手掌形成鲜明对比,刘月梅聚精会神地聆听女儿的求饶,眼都不舍得眨一下,她看着女儿羊脂玉般的脖颈因为自己用力而逐渐充血变得粉嫩起来。 一连串钥匙碰撞的声音响着,刘月梅别开指甲锉,避开自己的手指,对准女儿的脖子扎了下去,一下又一下。脖子处于人体的明显位置,指甲锉趁手,并不尖锐,不容易弄出伤痕。 第34章 这片烂尾楼就住了他们一户人家,简直可以用荒凉来形容。没有高大的绿植遮盖,付暄头顶着窗外还未落下去的灿阳,背后站着一具森森白骨。每次,刘月梅想把女儿推下去时,付暄就跪着,窗户没有防盗窗,高度只到胸部。她用双手死死扒着窗户口,毕竟,刘月梅真的会提起女儿的脚,把她扔下去。 得益于烂尾楼粗糙的建筑标准,二楼低于正常高度,摔下去也不会死。稚嫩的双手抵在水泥做的窗口,蹭出血的伤口好了又破,破了又好,如胎记一般纠缠着她。 成人爆发出的压倒性力量压迫在那根脆弱的颈椎骨上,“我对你那么好!什么好的都想着你都给你!要不是为了你上学我才不会来到这里、更不会在这里买房子!你怎么还是没有心!” “咳......咳呕!要......妈......”口水顺着人中滑到鼻尖,缠绵绵地滴在楼下的水泥地上。 要喘不过气起来了。 就算母女俩闹成这样,付利还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他相信,刘月梅不会把付暄怎么样的,顶多是说两句打两下。 小孩子还不能打了?他们小时候可没这么矫情。在这个教育理念,他和妻子是一样的。他想,既然谁打、谁说,承受者都是女儿,那不如让刘月梅来。直到门外“砰砰乓乓”的敲门声将付利从床上拽起来,他才舍得从昏暗狭窄的房间里出来。 付利瞥了一眼母女两,将上锁的铁门打开。 杨千艳站在门口,烈焰红唇和角度飞到太阳穴的眼线让她看上去很不好惹,中分刘海低马尾,耳垂上挂着夸张的耳环,大领口的花色短袖前还拖着一条金项链,看上去沉甸甸的。 见杨千艳头往里探,付利挡住她的视线,问:“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哦,”杨千艳正身,“刚才,你们家很吵。” “小孩皮,被她妈说了两下就哭天喊地、要死要活的。”付利抱歉似地笑了一下,用手指了指屋里,“跑房间里把我俩关在外面不让进,她妈拍门让她出来吃饭。” 杨千艳:“我们家孩子要睡觉。” 付利:“不吵了,现在。” 杨千艳临走前说:“这栋楼的隔音不好,邻里邻间的互相理解一下。” “是是是,都是邻居。”付利关上门锁好,目光从地面扫向窗户口,一览无余满屋子的狼藉,“丢人现眼。” 刘月梅:“你看看她把咱们家弄的!你一天天跟个窝囊废一样就知道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这孩子你不教我不教不就废了吗!” 付利:“人刚刚才走,你是想让那片楼的人也知道你们母女俩把咱家搞得鸡飞狗跳吗?” 刘月梅阴恻恻盯着躲自己远远的女儿,声音低沉还带着商量的口吻:“你跑那墙角干嘛?你又装可怜给谁看呢,不知道的以为我虐待你呢。” 付暄双唇紧闭。 刘月梅:“说话!哑巴啦!?” 付暄:“没有。” 晚风有一搭没一搭吹起窗帘,付暄胡乱塞了两口冷菜剩饭,按部就班地收拾好了餐桌,洗完了碗筷,擦干净了地面,回到卧室后关好门。她的房间就一张床,连一张凳子都没有,拿个塑料袋铺在水泥地上也能坐。 付暄坐在地上发呆,泪渍就像滴在水泥地上的菜汁狠狠地扒在脸上,双眼紧闭皱起带动脸部其他肌肉,难受得她不得不出去弄把水洗脸。 付暄没有注意的是,她背着沉重的书包在家里进进出出、忙里忙外,一刻也没有拿下来过。 付暄抹了把脸又回到房内里,掏出自己藏的那块碎镜片。刘月梅不让她照镜子,美其名曰:小小年纪净捯饬脸不学好,怕给她丢人。 小台灯的光,在这样一间狭小简陋的房间里总显得格外刺眼,付暄每次都会被灯光刺的眼睛不舒服,开一会儿就关上,所以她的房间是不常有光的。 付暄拿着块还没有她手掌大的镜子照着,喉咙上那几道交叠的压痕之间还蹭破了块皮,那是她被刘月梅压着时伸着脖子来回动弹造成的。她想:“明天能消下去吗?” 那一小块镜子包揽所谓的伤口,付暄摸着压痕,凹凸不平。 真的一点都不好看了。 忽然,窗外噼里啪啦,窗口挂着的那块布被瞬间打湿,沉甸甸地滴水,一阵滴答滴答。水珠顺着墙壁滚到墙角,耷拉着的布条是不是被热风吹起,闷湿裹挟付暄,她用漂亮的眼睛穿透水泥,书上说,这个时候,梅雨季要来了。 付暄突然爬起来,扒拉着窗边往下张望,每次下雨一楼都会被淹,暴雨中夹杂着稀碎的哭声,她想起来刚才说自己孩子要睡觉的女人,心说:“你这可就不要再怪我了。” 付暄一个人上学放学,在门口听到吵架声便折返楼底,安安静静地坐着。夏风熏眼,她什么都没干,滴了几滴眼泪。 今天很新奇,付暄在门口站了十几分钟,家里似乎很安静。 付暄刚要打开门,便与刘雪梅和班主任打了个照面。 付暄不禁担惊受怕起来:“老师,今天不是才放暑假吗?” “对啊,所以老师来家访了呀。”老师转头对刘月梅叮嘱:“付暄妈妈就到这吧,不用送了。就是教育孩子的方式还是要灵活变通点,这些孩子都是新世界出生的孩子,不能再用老一辈的思维模式。” 刘月梅:“老师说得对,我没念过什么书,哪知道这么多,这些道理还多亏了你告诉我。” 母女俩默契地站在家门口,目送老师离开。 刘月梅蹲下身按着付暄的肩,仰视付暄:“长大了就是不一样啊,都学会向外人告状了。” 付暄:“妈,我没有……” “我平时没亏待你吧,我是少你吃少你喝还是不让你念书?” 付暄:“没……” 刘月梅自顾自地说着,沉浸在自己的不易中:“是,我承认我打你,你不犯错我能打你,你出去问问谁家父母不打孩子?把自己当公主了?” “小公主?” 付暄哆嗦了一下。 “按照你们老师的说法,我是不是还要跟你说声对不起?”刘月梅别了下脸,盯着女儿的胳膊看:“就这么一块小疤,你一天天热死了是吧穿个短袖,成心让你们老师过来编排我,啊?” “小付暄,”刘月梅起身连带着推搡了一下她,“我告诉你,我上了那么久的班今天好不容易休息一次我不想说你,这么喜欢在外面待着你就继续待着!” 砰—— 铁门关上了。 付暄在门口蹲了两个小时,眼看日薄西山,她才试着用手推了下门——关着的。 “妈。” 付暄开始拍门又不敢拍太大声,于是扒着门框晃悠:“妈,我错了,你开开门。” …… “妈,开门。” …… 付暄回头,身后回应她的只有掉着水泥屑的台阶和穿透尘埃的晡时阳光。 如果我走丢了,他们会找我吗。她想。 付暄下楼快得像要跑起来一样,可她出了单元门还是执拗地朝二楼望一眼。水泥路的尽头是林荫草坪,走出林荫是柏油路,又从柏油路回到水泥路。 路没有尽头,付暄绕来绕去还是了回到原点,她最熟悉的路是回家的那一条,她自以为是的任性随着太阳一起日落西山。 作者有话说: 大家五一快乐 第 26 章 付暄已经分不清自己是晕倒还是累得睡着了,睁眼四目相对吓得她直接坐起。她缓过神环视四周,是与家里相似陈设。 “妈妈,她醒了!”小女孩从沙发上蹦下去,扯着自己家长过来。 “老实点,盘子要掀了。”杨千艳道。 付暄记得她们,是一楼新来的那家。 杨千艳看出付暄的疑惑,解释道:“你晕倒在我家楼底下,我给你领回家了。” 付暄脸颊微微发烫,小手放到肩膀抓了个空,杨千艳见状,头一扬,道:“书包放凳子上了。” “哦,谢谢阿姨。”付暄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坐着还是回家,下意识低头揪着裤腿,目光在陌生的家具上游移,下一秒又觉得这样不好,盯着角落里那盆硕大的吊兰。 吊兰叶片层层叠叠交织,膨胀下垂向外延伸,镂空的三角铁架被拖得摇摇欲坠,足有一个六七岁的孩子高。簇生的小白花拖垂到地面,被小女孩子一朵一朵地揪了下来。 “好好的花你揪它干什么?”杨千艳把女孩拎到饭桌前。 小女孩解释道:“它都拖地了,我不想要它拖地。还有妈妈你轻点,脖子要卡住了。” 杨千艳:“拖地你不能搬个凳子把小花放上去吗?你非得揪它。” 小女孩被架到靠椅上,挪正坐姿,“妈妈我记住啦,你不用说了,我要吃饭。” 付暄痴痴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杨千艳注意到她,说:“饿吗?饿就过来吃。” 可能是因为杨千艳的语气像命令,付暄迟钝起身,像个提线木偶似地驱动四肢。 第35章 杨千艳将女儿平时用的儿童用筷递给付暄,“要吃什么自己夹,别到时候传出去说我留小孩吃饭,结果让小孩吃不饱。” 付暄将头埋在饭碗,嘀咕道:“谢谢阿姨。” 屋内纱窗关着,头顶的电风扇嘎吱嘎吱地晃着,风带着脆生生的金属质感贴在付暄身上,付暄觉得这一切都很舒服。 杨千艳挖了几勺子菜堆在付暄碗里,付暄像个受惊的小白兔,一直点头说谢谢。杨千艳看着她胆怯的模样,“你能回答阿姨一个问题吗?” “嗯?”付暄双手捧着碗,懵懂地看着杨千艳。 哎呦,可算抬头了。杨千艳心说。 付暄:“嗯,阿姨你问吧。” 杨千艳双手交叠,“你一天天坐在我家楼底下哭干什么?” 付暄又低头扒饭了。 得。杨千艳心道。 小女孩拉着杨千艳的袖子撒娇:“妈妈,我头发散了,帮我扎一下。” 杨千艳无奈,熟练地扎起两个揪揪,一粉一蓝的发夹“啪”地拍在小女孩的额头。 小女孩:“头发不知道怎么就散了,这不能怪我。” 下一秒,小女孩说:“妈妈,我要喝水。” 杨千艳又起身倒水,小女孩握着茶杯,说:“我要喝凉水。” 杨千艳再次起身,倒了两杯凉水,一杯推到付暄面前,耐着性子问女儿:“这下可以好好吃饭了吗?” “嗯,可以啦。” 付暄提心吊胆地看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明明场面很温馨,不适感却紧紧包裹着她。 小女孩将脸凑到付暄碗边,声音糯糯地问:“姐姐,我叫景谧,你叫什么名字?” 杨千艳用筷子敲了敲景谧的碗,打断她:“你让姐姐好好吃饭,别烦人家。” “哼。”景谧转头冷漠地看了她一眼,继续盯着付暄看。 杨千艳:“......” 杨千艳看付暄应该是被问烦了,听见她怯生生地说:“我......我叫付暄。” 杨千艳:“春日负暄?好名字。” 付暄蒙头“嗯”了一声,其实她的名字就是付利随手翻字典翻的,闭眼指到哪个字就哪个,她运气比较好。 景谧小小的身子像摆锤左右摇晃,一会儿凑到付暄面前好奇地瞅她,一会儿凑到杨千艳跟前好奇地问:“妈妈我呢?我的名字有什么含义?” “你?”杨千艳夹了一筷子菜塞进景谧嘴里,“妈希望你以后能文静沉稳,别这么折腾人。” “唔......”景谧被菜噎到了,“我很安静的妈妈,还有妈妈你下次不要这样,我差点呛到。” 景谧直接向杨千艳提出要求,付暄很震惊,杨千艳说“好,妈下次会注意的,你好好吃饭行不行”更震惊。 “呦,吃上了。”大门被打开,景乐平将手中外套挂在门后的挂钩上,抱起向自己跑来的女儿。 景谧:“爸爸!” 杨千艳再次发愁:“你回来干什么,她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吃两口饭。” 付暄蹭地站起,给景乐平腾位置。 景乐平注意到站得笔直的付暄,这个和自己女儿年龄相仿的孩子似乎在怕自己,嘴角不自然地扯了扯,求助地看向杨千艳:“这咋的了?我吓到人小孩了?” 杨千艳:“没事,你坐下继续吃,吃饱了再回去。” 付暄平心而论,杨千艳的手艺比不上刘月梅,菜炒得多油少盐,又腻又没味道,卖相也一般,难怪景谧不乐意吃。但这却是她长这么大吃过得最安心的一顿饭。 按照刘月梅的话来说,人得见好就收。 “我吃饱了阿姨,我回家了。”付暄手背抹了把嘴,拎着书包就往门外跑,跑几步停下冲几人鞠躬,给这一家三口整得有些懵。她好像从那时才知道,吃饭不等父母吃饭是不会发生争吵、不用被说的。 杨千艳看付暄跑出去,对景乐平说:“给人丫头送回去。” 景乐平放下女儿,诧异道:“这丫头不就住楼上吗?你什么时候对别人这么有礼貌了?” 杨千艳瞪了他一眼:“啧,让你去你就去。” “行行行,我去我去。”景乐平没辙,刚到家还没歇下又被撵了出去。 两三分钟后,景乐平送人回来,才明白杨千艳的用意,像见到什么稀奇事,“我刚才敲门,话没说呢,屋里的那家人就让我滚。” 杨千艳冷哼一声:“那家人是把你当成那丫头了。” “哪有这样做爹妈的。”景乐平不是滋味地说了一句,问:“那丫头是咱闺女带回家的?” 杨千艳解释道:“不是。我和闺女买菜回来,就看见这丫头倒在地上了。我送这丫头回去,一开始好好敲门没人理,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我就哐哐拍门,结果被那家女人当成那丫头了,害得我白挨了一顿臭骂。” 景乐平:“不能吧,我听说上面那家人挺好的,夫妻举案齐眉,那小孩应该是跟父母吵架了吧?” 杨千艳走进厨房给他盛饭,“谁知道呢,房子不隔音,经常听见上面又吵又哭的。我也不想多管闲事,但咱闺女睡觉轻,上面那家总吵哄哄的,我去提醒一下,现在好多了。” 景谧拉着杨千艳的裤腿:“妈妈,我困了。” “回屋睡吧,妈妈一会儿就去。”杨千艳将女儿打发进屋,驳回景乐平的观点:“那片楼的人都瞧不起我们这片的,他们怎么知道的?举案齐眉,我看未必。” “你别总是把别人想得那么不堪。”景乐平屁股还没捂热,一低头,鼻血啪嗒啪嗒地滴在饭里。 杨千艳:“怎么又流鼻血了?” 景乐平仰头道:“天热,估计是上火。” 夫妻二人移步到水池边,杨千艳用冷毛巾敷在景乐平鼻梁上,“我问你,你嫂子这几天没打电话给我,你是不是又把钱借出去了?” 景乐平自知瞒不住,于是坦白:“不是万不得已谁愿意对人低三下四,再说了人家借钱也是为了自家孩子能上一个好高中,穷什么也不能穷了教育,都是为人父母的……” 杨千艳将毛巾狠狠扔在水池里,水花四溅,“你疯了是不是!” 景乐平小声道:“小点声,闺女睡觉呢。” “我看你脑子是灌浆糊了!我们现在都住在这种地方了,都这样了你还把钱往外借!?”杨千艳说,“再说了,什么低三下四,借钱的还想趾高气昂?你是上赶着给人送钱啊?!” 杨千艳大声喊道:“你以为你出海的时候为什么会几次三番掉进海里,船上那么多人偏偏就是你,你想过没有?” 景乐平竖起食指挡在嘴边,“嘘嘘嘘,小点声儿,这房子不隔音。” “还有那次你在你哥家被灌酒,医生说你差点就喝死了你是不是忘了,他们就是谋杀!就是见不得我们家过得好。”杨千艳重重地拍着掌心,“你要不要看看你都跟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相处?” 不等景乐平反应,杨千艳将脸一别,抬手道:“我不想听你废话,你赶紧在九月一号之前替闺女把学校找好。” 杨千艳回卧室前丢下一句话:“你要是再敢把钱借出去,咱俩就离婚,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景乐平拿起毛巾拧干,囫囵擦了把脸,没过几秒,止住的鼻血又再次顺着人中流出来。 景乐平将手指抵在人中,仰着头,血顺着手指划过他黝黑的胳膊滴进水池。水哗啦啦地从水龙头流出,可红色越来越艳,气味越来越腥,景乐平低头,血珠在水面中央漾出几道十分均匀漂亮的弧度。水面似乎生长出许多血管模样地蔓延,丝丝绕绕包裹着景乐平;漫到水池边的水滴答滴答,他浑然不知。 弦月逐渐东升,他想:“怎么就是止不住呢。” 今天早上,付暄故意晚叫刘月梅起床,刘月梅简单骂了她两句便出门上班了。她吃完饭顺手把碗刷了,再把家里的衣服洗了。接下来暑假的每一天,她都要重复做着同样的事情。 付暄已经开始盼望着开学了。 付暄不想刷锅洗碗,所以中午饭她便不吃了。 暑假作业薄薄几本,她靠近窗户,趴在床边,从书包里随便摸出一本闷头就写。 干脆短促的声音响起,付暄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一颗石子从她后背滚落。 接着,一颗、两颗……付暄趴在窗口,景谧正背着手,龇着个大牙冲她笑。 付暄看了一眼,没有理会,于是又一颗石子砸到进屋内。她的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块旧布遮挡。 “你干嘛?”付暄猫着腰冲楼下喊时,一颗石子不偏不倚地砸到了她的右眼。 付暄猛地后仰,吃痛地蹲下,躲在角落里。 “你下来!我错了!你下来好不好!”景谧一看人有消失了,急得在楼底下大喊,“对不起!付暄——” 名字这样被公之于众,小小的付暄很不好意思,尽管这附近没有人家。 付暄捂着眼睛下楼,面对景谧,她说:“你喊我干嘛,我不认识你。” 第36章 “我们昨天明明见过。付暄,是不是?”景谧歪着头想了一会,“你昨天睡在我家,还在我家吃饭,后来你跑掉了,我说的没错吧。” 付暄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你找我干嘛?” 景谧:“我看看你在不在家。” 付暄平白无故挨了一下,说不生气是假的。付暄眯着右眼,眼泪直流,带着点鼻音,说:“那你现在看到了。” 说完,她便躲在屋里不露面,任凭景婕怎么呼喊。 过了几分钟,楼下没声音了。付暄心中狐疑,双手扒着窗边露出一双眼睛,楼下阳光刺眼,愣是看不到一个人影。 正当她心存侥幸,有节奏的敲门声响了,付暄大概猜到是她,开门时没好气地问:“你到底要干嘛?” 景谧笑嘻嘻道:“你爸妈在家吗?” 付暄摇头,景谧说:“那太好了!我爸妈也不在家!” 刘月梅她们不在家她是该高兴,但杨千艳夫妇一看就是疼小孩的父母,付暄不知道她在好什么。 但景谧的喜悦不像装的。 “所以呢?”付暄问她。 景谧十分开心,仿佛付暄终于问到她想说的了,“我妈说如果她和我爸都不在家,我就可以找你玩。” 这个年纪的小孩是最有活力的,杨千艳纯属被景谧折腾烦了,她原话是:爸爸妈妈去赚钱,很长时间不在家,你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不许乱跑,妈妈不会一整天把你关在家里,会带你出去的。你要是实在忍不住,可以厚着脸皮求楼上的姐姐,但也要看人家愿不愿意,听到没?总之,不许乱跑。 眼看着景谧就要进去,付暄挡在门口,推了她一把,严词拒绝:“不行。” 景谧:“可你昨天都进我家了。” 面对景谧的疑惑,付暄有些慌乱又很为难,若是让刘月梅和付利知道她让外人进家门,估计到时候身上又得脱一层皮,“需要经过大人同意才行,我们都是小孩,做不了主的。” 昨天杨千艳抱着昏迷的付暄敲门无果,是景谧让杨千艳把人带回家的,对此,她并不信付暄的话。 付暄看景谧仍然站在门口,“反正你不能进来。” 这句景谧听明白了,“切,不进就不进,谁稀罕。” 景谧比付暄还矮一个头,转身就走。付暄紧咬下唇内壁的肉,站在门口许久,关上了门,继续待在昏暗闷热的房里写作业。 晚上,刘月梅她们都睡下了。夜风一直吹,付暄站起来抵在窗口,猫着身朝下望,楼下的灯还亮着,偶尔传来杨千艳哄景谧吃饭的声音。 一连几天,付暄像贼般偷听了很久。 到了夏天最热的时候,上班已经够烦的了,刘月梅也没心情去在意付暄。她刚出门没多久,敲门就响了,付暄想也没想就开门了,不是刘月梅。 杨千艳有些尴尬地扯着嘴角,旁边站着不太乐意的景谧。 第 27 章 景谧四十五度仰头,左摇右晃。“啧。”杨千艳拽了一下她的胳膊,让她老实点。 “你好,还记得阿姨吗?”杨千艳先这么客套地来一句。 付暄点头,不知道母女俩闹哪出。 付暄扒在门框边上,杨千艳被她看得有些发毛,朝她身后望了一眼,付暄:“家里就我一个人,阿姨,你找我爸妈有事吗?” 杨千艳连忙勾回头,“没事,阿姨是来找你的。” 付暄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杨千艳说:“你在家无不无聊?” 付暄:“有作业要写。” 啧,答非所问。杨千艳又问:“作业多不多?要不要来阿姨家玩啊?” 付暄:“多,很多。” “......”杨千艳彻底被回得没话说。 二人就这么站着大眼瞪小眼瞪了好半天,付暄率先开口,十分有礼貌:“那阿姨你有事先忙吧,我要睡午觉,先关门了。” 付暄关门带来的风送母女一阵清凉,母女俩站在门口像是被扫地出门一样。 景谧说:“你看吧,我都说了她很冷漠的,早跟你说别来了。” “我来是因为谁呀?”杨千艳带着女儿下楼不情不愿地下楼,“还不是因为你自己闲不住,想跟人家玩又不好意思。” 景谧:“我本来就没有!” “行行行,你没有。”杨千艳把人拎回家,看着墙上的钟时针指到十,又“啧”了一声。 人看着挺小,戒心倒挺大。 杨千艳扭头跟景谧说:“跟楼上的姐姐学学,别人跟你说句话你就能跟人家走。” 景谧:“妈妈,你不喜欢我了。” “你是妈妈最喜欢的人了,比喜欢爸爸还要喜欢。”杨千艳握着景谧的小胳膊蹲下,无奈道:“景谧,妈妈现在要很认真地跟你说话。” 家里现在正是经济困难的时候,光靠景乐平一个人挣钱是不够的,景谧九月份也到了上学的年纪。现在又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不能把景谧带在身边,但景谧又是闹人的年纪,饭不吃也得有人陪。 景谧“嗯”了一声,尾音上扬,“你说吧,我同意了。” 杨千艳:“,,,,,,” 杨千艳:“家里现在没钱,所以爸爸妈妈要出门挣钱,有了钱我们景谧才能吃好吃的、玩好玩的。” 景谧:“嗯。” 杨千艳:“但挣钱很辛苦,妈妈舍不得让景谧跟着妈妈一起受罪。所以景谧听话,一个人在家里待着,等爸爸妈妈回家好不好?” 景谧眨巴着大眼,似乎将话听进去了。随后,她说:“不好。” 杨千艳两眼一闭,深深地将头垂了下去,她知道自己晚上有得跑一趟了。 今晚家里又只有付暄和刘月梅,今天刘月梅回得早,做了一桌子饭菜,摆上整齐的碗筷,饭菜正中间是算得上精致的奶油裱花蛋糕,气氛压抑得让付暄喘不过来气。 母女俩干坐着了,一句话不说。刘月梅双臂叠在饭桌上,问付暄:“你就这么怕我?” 付暄一直低着头,闻言浑身一颤,闷躁的夜晚生出一身冷汗,“没有。” “没有?”刘月梅反问,“没有你刚才抖什么?” 刘月梅一手握着付暄的细胳膊,用力再用力,“你又不说实话?” 付暄:“实......实话。” “小付暄,我就这么好骗?我今天辛辛苦苦做了这么大一桌子菜,不就是给你过个生日?你连个笑脸都舍不得给我,付暄,你好尊贵啊。” 刘月梅每次爆发前,都用这种轻飘飘的语气阴阳怪气。 付暄疼得逼出两滴眼泪,害怕道:“是......是你说,大人不动筷小孩不能吃。” “对、对!”刘月梅语调突然上扬,“那就都别吃了!” 蛋糕被一掌掀翻在地,连带着菜汁溅了刘月梅一胳膊。付暄眼看着巴掌就要扇下来,敲门声响了。 付暄一开始以为是付利回来了,但付利有家里钥匙,用不着敲门。母女俩面面相觑,都愣住了。 刘月梅松开付暄,擦掉胳膊上的菜汁,理了理衣服,前去开门。付暄回过神,用手背抹了脸,两个人都在做些微不足道的小动作,以便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点。 敲门的人是杨千艳。 刘月梅原以为是自己的动静吵到她们,心有余悸地攀谈起来,结果还好不是。杨千艳找上门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方圆十里就住着她们两家人,她要出门赚钱,把景谧一个人放在家里景谧又不乐意,便和刘月梅商量,看能不能让付暄帮忙看着景谧。 杨千艳:“两个小孩年纪差不多,又都是女孩,我想着让她们多相处相处,反正大家都是邻居。” 刘月梅狐疑地回头瞥了一眼付暄,刚好看到付暄用看救星的眼神看杨千艳,登时冷笑一声。付暄也注意到了刘月梅,打了一身寒颤。 刘月梅单手攥紧了门框,发出让人牙酸皮软的声音,“可以啊。” 眼看刘月梅答应,杨千艳喜出望外。 “那真是太好了。”刘月梅顺手指向屋内的付暄,“不过她太安静了,不如你家孩子性子开朗,估计相处起来挺无聊的。” 杨千艳“嗳唷”一声,羡慕道:“要是我家孩子能像你女儿一样文静,我就烧高香了,我们家那个。” 住什么样的房子反应什么的阶级,歧视无处不在。杨千艳带景谧去对面那片住户人家,人家得知她住哪儿之后都纷纷不搭理她们。她后来才知道,这片房价之所以便宜是因为这片净是烂尾的学区房,因为房子这事,这片的住户闹过,怎么烂尾刚好烂到自己的栋,心里多少是有些不舒服的。 前人把路走窄了,便纷纷躲着烂尾楼这片的人。有几户搬走了,这么多年,住进去的没多少户,刘月梅一家住了有几年了,刚来不久的杨千艳一家是第二户。 刘月梅脸上一副愁容,“我也正愁呢,她越来越大了,总这样沉默寡言的长大可怎么办,正好和你家孩子互补,让她跟你家孩子学学。” 第37章 两个妇人间聊着聊着便熟络起来,杨千艳为终于有人能看着景谧而心情大好,和刘月梅聊了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用手搓着刘月梅的胳膊,亲昵道:“你还没吃饭吧?” “刚准备吃你就来了,进去吃点?”刘月梅料到杨千艳不会进去,才拉着她的手一副留人的表情,杨千艳果然拒绝了她。 “不了不了,我女儿现在该醒了,估计在吵着找我,我先回去了,谢谢你啊。” “你女儿很粘你。” 刘月梅和和气气地目送人离开,笑容还挂在脸上,眼神早冷住了:“小付暄。” 门缓慢关上,刘月梅一步步走向付暄。 付暄一直坐在椅子上,杨千艳的刘月梅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刘月梅蹲下,提溜着付暄的胳膊,像玩着什么物件一样,“你是嫌弃我让你孤苦伶仃地住在这?” “没有......” “没有?我怎么这么不信呢?”刘月梅自嘲一声,“虽然她找上门来,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嗯——听上去也很有道理——一位母亲担心自己活泼好动的孩子无聊,而主动和不熟的邻居交流。” “上上次我要打你,她出现了;上次,你离家出走,被她捡回家,被她老公送回来——你很喜欢她们一家人,对吧?” 刘月梅死死捏着付暄的下巴,问道:“你早就嫌弃我了,对吧?” “你早就想换个妈了,是吧?” 付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得拼命摇头。 她那么小,肯定与否不重要,刘月梅听不进去。 “你上次犯那个可怜样不就是想引起那家人的注意吗?你求我,我不就放你进来了?至于让外人知道吗?” 付暄害怕地闭上眼睛,刘月梅更愤怒绝望了。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付暄用看救命稻草的眼神看人,还是看一个外人。付暄不敢反抗,她从来看不见,她只瞧见:付暄连看自己一眼都嫌多。 “你知道这要是让你爸知道了我该怎么办!传出去了别人会怎么说!你爸会怎么想!” “不......不会的,我们周围,没、没有人,楼下那家不说,没人知、知道。”付暄断断续续把话说完,湿哒哒地泪水把睫毛拧在一起,委屈极了。 “你怎么保证?”刘月梅用食指狠狠戳了自己的胸口,而后又戳了付暄的,“这是要是从别人的嘴里传到你爸耳朵了,我、你,都会被你爸赶出去!” “我不是早告诉你,你爸这人最重脸面的吗?!” “你爱找谁当妈就找谁当妈,我不会再管你!”这一下,刘月梅陡然站起推倒付暄,付暄被吓傻了,倒在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刘月梅的怒声都变得悠扬起来。 第二天,杨千艳一大早在楼下等着,这是她和刘月梅昨天约好的。 杨千艳穿着紧身t恤,下身配肉色及踝长裙,她弯下腰,笑着朝付暄招手,“付暄?” 刘月梅把付暄向前一推,冷言冷语道:“没听见人家喊你吗?” 作者有话说: 要完结噜~晚安 第 28 章 付暄抓着书包带,抬头看着刘月梅,“妈......” 刘月梅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付暄,边推边催促道:“你不是很喜欢人家吗?现在扭扭捏捏地给谁看。” 付暄一个踉跄险些绊倒,杨千艳离得老远,见状担忧地伸出手,“诶,慢点。” 付暄最后还是走到了杨千艳身边。 刘月梅对杨千艳好言好语:“我先上班了,不然时间有点敢。”而后,又一脸冷漠地对付暄说:“你不要给人家添麻烦。” 付暄支支吾吾半天,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出口。杨千艳看付暄安静乖巧,喜欢得不行。不过凡事有利有弊,她和付暄说话付暄不应她,她也不恼。 杨千艳将人领回家,付暄一进门发现比上次来精致了许多,一看就是用心布置的。 “又跑哪去了?”杨千艳进门没看到景谧的身影,开始满屋子寻找,最终在衣柜里把她揪了出来。 “嘿,我平时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害羞?躲着不见人,怎么,你也有害羞的一天?”杨千艳将不情不愿的景谧提到付暄面前,二人大眼瞪小眼了好半天,随后,景谧“哼”地一声扭过头去。 杨千艳见状将景谧的脑袋扳正,景谧大概是觉得自己没面子,喊道:“妈妈你干什么呀!” “干什么?”杨千艳按住扑腾的女儿,“你给我老实点。” 杨千艳和付暄说话,景谧挂着个脸盯着付暄,见付暄注意到自己,别过脸“哼”了一声。 杨千艳理了理付暄额前碎发,揉着她的脑袋,付暄注意力全放在景谧身上,杨千艳的动作让她吃痛地后退一步。 手僵在半空,杨千艳问:“是阿姨下手重了吗?” 昨天被刘月梅一推,后脑勺到现在还疼。付暄闻言摇头,恢复如初。小孩自以为藏得很好,其实被大人一览无余,杨千艳并未多问,这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她说:“那阿姨就拜托你,今天带妹妹好好玩。” 付暄还是第一次被这么期待的眼神看着,刘月梅说得也并错处,比起亲妈刘月梅,她的确挺喜欢眼前这个温柔的阿姨。 付暄的目光从杨千艳脸上转移到她身后的景谧,她点点头,说:“没关系的阿姨,就是......” “怎么了?”杨千艳问。 景谧东张西望,白眼翻个不停。 就是你女儿好像不太喜欢我。 “没什么。”付暄说。 “没事就好。”杨千艳两手合于胸前,转身看到自家女儿这副德行,一个脑门弹了过去。 杨千艳将两个小孩带到沙发上坐好,离开前嘱咐一句:“一定要好好相处!” 二人之间的距离隔了十万八千里,景谧问:“哎!” 付暄茫然转头,景谧:“你来我家干嘛?” 付暄:“你妈妈让我来的。” 景谧又“切”了一声,付暄劝她:“你别切了,小心牙漏风。” “你牙才漏风!”景谧一点就炸,上次被付暄拒之门外让她脸上很挂不住,还被拒了两次,这次又被她挤兑,景谧怎么坐得住?人小,面子也是有的! 景谧指着门口,“你走,这是我家,不许你来!” “好。”付暄轻轻跳下沙发,没有一点犹豫,仿佛就在等她这句话。反正刘月梅和杨千艳现在都不在,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杨千艳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很早回来的样子。付暄没走两步想起来,对景谧说:“阿姨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我是下午走的。” 景谧整个人愣住了,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你回来!”景谧又突然叫住她,见付暄没有停下的意思,又重复一遍:“我叫你回来!” 付暄回头直勾勾地盯着她,大概觉得心思被看出来了,景谧补充道:“才不要帮你向妈妈撒谎,撒谎很......很不好,你知不知道。” 景谧斜着眼,付暄走到她身边抬起手,景谧以为付暄要打她,本能地胳膊挡在面前,“你要干嘛?” 这个姿势僵持了半天没有任何动静,她睁开一只眼偷看,付暄掌心又再次合上她的双眼,替她揉了揉,“眼老是斜着,也不累。” 景谧慢慢放下防御姿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鼻腔哼气,“不累。” 付暄向来不喜欢和人打嘴仗,闻言走到一边,从包里掏出作业开始写。景谧第一次见有人这么不愿意搭理自己,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胜负欲,凑付暄身边,“哎。” “嗯。”付暄头也没抬。 景谧晃着她胳膊,付暄没法写字,“我问你话呢,理我!” “你这不是没问吗?我又没说不理你。”付暄好像明白杨千艳找她的原因了。 景谧被噎的,那表情像吃了哑巴亏一样,“你干嘛呢。” “写作业。”付暄打量着景谧,问:“你上学了吗?” 景谧托腮摇头,“现在还没有,不过妈妈说再过几个月我就要上学了。” “挺好的。”付暄说。 “哪好?” 这小孩真是不好糊弄。 付暄:“会有很多人和你说话,陪你玩,你可以读书写字,会得到夸奖。” 景谧一想觉得美了,“喔~那我愿意上学。” 你不愿意也没办法。付暄心想。 “你上次为什么不让我去你家?” “要经过我妈同意。”付暄心头沉闷,呼吸变浅,鼻头一酸,“我没有骗你,我们的妈妈……” “不一样。”付暄说着低下头。 “好吧,我相信你。”景谧茫然地挠着头,付暄“嗯”了一声,情绪依旧低落,景婕:“我就问一下,你别难过。” 付暄:“没难过。” 景婕整个人趴在桌面上,往她身边凑了凑,一双大眼睛勾到她眼下,“嘿嘿。” 付暄:“......又怎么了?” 景婕肉乎乎的小手撑在桌面上,“没什么,你刚才是头疼吗?是我上次用石头砸的吗?我给你拍拍就不疼了。” 第38章 她说着将掌心伸向付暄后脑勺,装模作样地拍了两下,“好啦。” 付暄感觉,她是那种能和自己玩半天的人。 杨千艳一开门,撞见的是付暄给景婕梳头的和谐画面,景婕翘着脚乖乖坐好,付暄让她抬头她抬头,让她小声她小声。 “我回来啦!” “妈妈!”景谧一看杨千艳回来了,跑过去抱住她。 杨千艳揉着女儿小脸,问:“今天玩得开心吗?刚才姐姐是在给你梳头吗?” 付暄背好书包,走到杨千艳身边,喊了声“阿姨好”。 “嗯嗯!”景谧摸着头发,说:“妈妈,姐姐梳得比你好。” “啧,有了好处忘了娘。”杨千艳逗她,“哎?怎么愿意喊人家姐姐了,我记得你好像不欢迎人家啊?” “妈妈~”景谧害羞地用头拱她的大腿。 “麻烦你了。”杨千艳说。 付暄:“不麻烦。” 付暄说的并不是客套话,其实景谧一直在逗她说话,说累了自己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杨千艳想留人吃饭没留住,付暄得回家给刘月梅做饭。虽然刘月梅昨天那样说,但她一直这样阴晴不定,付暄向来保守。 刘月梅回家得晚,一回家就有口热乎饭吃,有些意外,但她从来不会和付暄好好说话,“还以为你今晚要在人家那儿住下了。” 付暄断了她的念想:“她家女儿好像不喜欢我。” 刘月梅将筷子抵在门牙,得意道:“那当然!那毕竟是人家妈,想什么呢你。” 付暄问:“那我明天还要去吗?” 刘月梅:“去!为什么不去?” “你不是喜欢人家妈吗,啊?”刘月梅吃饱喝足心情畅快,起身离开:“自找的。” 付暄从来没有说过“喜欢杨千艳”之类的话,而现在她不得不自我怀疑,“我真的说过这种话吗……” 刘月梅没高兴多久,第二天一早,景谧当着她的面牵起付暄的手,开心地晃来晃去,一只手牵不够她绕到付暄另一边,这场面像蝴蝶围着花一样。 杨千艳幸福地感叹:“看着两个小女孩,多可爱。” “是,可爱。”刘月梅咬牙切齿,扪心自问:“付暄,你看你,从不和我说实话。” 一个暑假下来,两个女孩相处得越来越好,这片是学区房,景谧和付暄上了同一所小学。二人上下学的时间差不多,二人一起上下学,现在杨千艳每天只用专心上班,孩子都不用接送了,对于付暄的喜欢只增不减;而刘月梅对付暄彻底失望,不再将注意力放到她身上,付暄得以喘息,笑容越来越多。 国庆得了几天假,这天,杨千艳在家里早早等着景谧回来,等到的却是医院的电话。 杨千艳赶到医院时,护士围着景谧,景谧整个人都傻了,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应,眼角露出一块红肉,渗着血。 杨千艳推开护士,“景谧。” 景谧终于有了反应,抱着杨千艳嚎啕大哭。杨千艳第一次见女儿哭成这样,心都要碎了,眼泪婆娑:“怎么了这是……跟妈妈说,妈妈帮你解决……” 她四处张望,抓着护士问:“我女儿怎么了?” 护士:“你女儿没事,有事的是跟你女儿一起来的那个、稍微大点的女孩。现在还不清楚怎么回事,等警察来处理。” 作者有话说: 立夏快乐~ 第 29 章 国庆人流量巨大,尽管学校已经组织错峰放学,依旧避免不了多数家长提前在校园外等候,各种私家车挤压在路上,行驶缓慢。 付暄出校门口的时候已经不止是人挤人了,景谧平时在学校大屏后等她,今日却不见踪影。 付暄到底还是个孩子,看着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夹在大人们身后,被推来推去。她都这样了,更何况比她还小的景谧。 听惯了人贩子趁乱拐小孩,不当回事,如今找不到景谧,心动急躁,乱了阵脚,什么坏念头都蹦出来了。 平时担心自己会被刘月梅打,最后真的被打了,因此她连忙掐断了这个念头。 没有找到景谧,付暄不敢回去,更何况景谧跟惯了自己,从不记路,自己跑回去的可能性不大。付暄沿着学校一圈大喊“景谧”,终于得到了回应。 根据监控显示,当时天色渐晚,人也不似刚放学时那样多,二人隔着一条马路,景谧被一对陌生夫妇架着。 “景谧!”付暄大喊道。 书包带夫妇俩一手提一个,景谧书包也不要了,胳膊向后伸直,从夫妇俩腿边灵活地跑出来,直奔付暄而来。当时人行道亮着绿灯,一辆摩托飞驰而来,是付暄推开了景婕。 多亏现在家长学生多,听到动静立刻围了上来,付暄被路人送进医院,车主没有任何安全措施,当场死亡。 付利在赶回来的路上已经了解了大概,他和刘月梅想好了,无论杨千艳说什么、如何哀求,她们只有一个目的:要钱。 夫妻俩敲了半天门,杨千艳大概受不了了,终于将门打开,招呼二人坐下。刘月梅一进门就被付利搀着,夫妻俩环视四周,还是没看到景谧的身影,问:“我女儿在医院躺着,你女儿倒像个没事人一样躲起来了。” 杨千艳整个人冰冷的不行,面对刘月梅的阴阳怪气她不为所动,轻飘飘地说:“抱歉。” 杨千艳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明显不像刘月梅好拿捏。付利声泪俱下,“抱歉?你一句抱歉就想把事情翻篇了?你女儿呢!我要她给我女儿偿命!” 杨千艳说:“犯不着,你女儿没死,只是瞎了眼。” 她又说:“哦对了,住院费替你们交过了,不用还。” “只是瞎了眼?你居然能说出这种话?”这句确实是付利的心里话。 “为何不能?”杨千艳怒极反问。 她对这对夫妇的第一直觉是对的,果然不是什么充满爱的和谐家庭。在医院时,刘月梅又是哭又是闹,一顿颠倒黑白,目的就一个字:钱。 杨千艳再喜欢付暄,也不会违背自己的原则,更何况,她对付暄的好感是基于景谧。有个免费劳动力可以帮忙照看小孩,何乐不为?若非当初景谧亲近她,就算付暄在家门口晕倒一百次她也不会多看一眼。 杨千艳从不多管闲事,现在有人借付暄触及她的核心利益,那些无所谓的情感自是丢的丢、扔的扔。 杨千艳在医院已经表明态度,钱,她不会多给一分。令她没想到的是,刘月梅夫妻俩竟如此厚颜无耻,将还在病榻上付暄推到学校门口。 付暄虽目不明,耳还能听,还有气,夫妻俩大拉“景谧是杀人犯”的横幅,在学校门口摆了好几天花圈。杨千艳不得不先把景谧藏起来,以免多生事端。 “你怎么有脸?!”刘月梅站起来反问她,“警察都告诉我们了,我女儿是为了救你女儿才瞎的。” 刘月梅咄咄逼人,这种用女儿换钱的把戏杨千艳见多了,“我知道。没有任何人强求你女儿救我女儿,撞你女儿的人当场就死了,不关我们的事。” “我告诉你,你休想从我这多得一分钱,杀了我也不行。” 她和景乐平现在正是缺钱的时候,如果不是因为缺钱,景谧就不会来到这种地方,住进这种破房子,更不会认识付暄一家,更不会有后面的事情。 景乐平欠着债,又要东山再起,拖欠工人的工钱就必须得发,景谧要上学的,一家三口还要吃穿用度。相比之下,付暄一个外人的处境自是可以忽略不计。虽然道德上让人诟病,但舒服是自己的。 更何况,夫妻俩只想用付暄讹笔钱,杨千艳就更不会给了。 “怎么不关!?你说得轻巧,那可是我女儿的一辈子,我女儿眼瞎了!脸也会毁了!一辈子都被你女儿毁了!!”刘月梅擅长歇斯底里,而杨千艳就这么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独身一人的气场并不输于她们。 过了这么多天,付利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劲了,恶狠狠发话:“你男人的!让他出来!关键时候当什么缩头乌龟,这么大的事情哪里轮到你一个妇人在这指手画脚?赶紧让他出来,否则别怪我让人砸了你这房子!” 杨千艳深知景乐平高道德感的品性,所以这件事一直瞒着他,绝不能让他知道,她千算万算,没算到夫妻俩的卑劣程度。 夫妻俩人在这里与她理论,却让七大姑八大姨将付暄从医院里搬出来,再次放在大庭广众之下,继续闹。 学校也不堪其扰,联系不上杨千艳便联系景乐平,景乐平得知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千里迢迢赶回来。他进门的那一刻,镇定已久的杨千艳终于慌乱,反观刘月梅和付利,她们差点笑出来。 “你回来干什么?”杨千艳抓着他的胳膊问。 景乐平斥责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能不告诉我?” “我什么事情解决不好,你赶紧走!”杨千艳说着就要赶走景乐平,付利哪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终于不是躲在老婆背后的缩头乌龟了。” 第39章 “滚!”杨千艳怒骂道。 刘月梅见杨千艳终于有了反应,心中畅快极了,扭头对景乐平说:“你女儿毁了我女儿一辈子!” “胡说!你闭嘴!”杨千艳立即反驳,景乐平抱住杨千艳,安抚她,对刘月梅冷眼相看:“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不就是想要钱吗?” 付利终于做了回关爱女儿的慈父,“那是你欠我女儿的!” “我女儿是怎么想的你不知道吗?我就说我女儿为什么突然那么叛逆、总惹我老婆生气,原来是你们母女在这挑拨离间!” 付利伸手指着杨千艳,怒斥她的罪行:“我女儿还小不懂事,你都当妈的人了,不知道小孩跟父母是最亲的吗!就是你!装作一脸和善的模样,哄得我女儿天天接送你家女儿,连家都不愿意回!你倒好,开开心心出去赚钱,回来再好好享受着母女情份!” 景乐平紧咬牙关,杨千艳和他上次见面还是在一个月前——景谧开学那天。一个月不见,不知他竟消瘦成这样。 景乐平:“你女儿我给你送回来了,人在楼外,你要的十五万就在你女儿身上,不过你那些亲戚围着你女儿团团转,到时候你们夫妻俩还能拿到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刘月梅和付利大概没想到景乐平这么好说话,早知道就直接找他了,也不用浪费钱买什么花圈、横幅了,还请亲戚吃饭让她们帮忙闹。 钱拿到了什么都好说了,付利气势不足地撂下一句狠话就灰溜溜逃走了。 杨千艳一巴掌甩在景乐平脸上,“你钱多是不是!” 景乐平知道自家老婆是什么脾气,老老实实挨了一巴掌,说:“你看,事情不就这么解决了吗。” “你以为她们会就此罢休吗?我告诉你不会!她们得逞一次就会要第二次、第三次!这种人永不知足!都是做父母的,你看她们刚才那个样子,是真心爱女儿的吗?用女儿换钱这种事我不知道见过多少次!” “你迟早要被你的脸皮,自尊……所谓的道德感害怕!”杨千艳来回踱步,揪着景乐平的衣领问:“谁让你回来的?今晚我本来都打算带着女儿去你那边了,你回来干什么?” 景乐平:“当然是为了你们回来。” “爸爸。”景谧从屋子里出来,半躲在门后,“妈妈。” “来。”景乐平一招手,景谧胆怯地朝他跑去。 景乐平将她抱起,指腹摩挲着女儿的眼角,那是一块红褐色的、已经结痂了的疤,形似柳叶,半个小拇指大小,“破皮了,还挺酷。” 景乐平掂了掂怀里的女儿,景谧这次格外安静,不吵不闹不回应。 景乐平:“怎么不理爸爸?笑一笑,好不好?” 杨千艳:“你经历一场车祸,看着一个成年人死在眼前,再看一个女孩浑身是血地倒在你身边,我看你笑不笑得出来?” 景谧搂紧了她爸的脖子。景乐平说:“你别吓到孩子。” 一切如杨千艳所说,刘月梅和付利发现这些钱根本不够用,再度索要时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夫妻一体,经过此事,付刘二人感情迅速升温,彼此闭口不谈离婚的事情,她们要好好过日子。 付暄瞎了,已经是个废人。找眼角膜这种耗钱费力的事夫妻俩断不会做,付暄一个大活人,活一天,就拖累她们一天,那不如消失。她们会有很多孩子,但不可以是付暄这种累赘。 不过付暄实在命大,车祸没撞死,煤气泄露居然没烧死她,甚至让小区里的人关心她们这个“瞎子女儿”,时常有人问起,不好动手。 可能是因为刘月梅后来又有了身孕,杀子这种事情着实让她不忍心。第一次,在闹市街头遗弃付暄没成功,她们终于在老家墓地里彻底摆脱付暄。 付暄被赵敏和刘德军捡到后,刘德军联系刘月梅无果,赵敏说,养着吧,又不是养不起。 赵敏一直喜欢付暄,她当初生刘知暖的时候,怀的是双胞胎,可医生说她胎里不足,两个孩子只能保一个。都是女孩,保谁都一样,刘知暖幸运。 付暄幼时是被姥姥带大的,刘月梅和付利外出务工,过年才能回一次家。不同的是,刘德军和赵敏经常回来,付暄牙牙学语时,抱着赵敏喊妈妈,认刘德军是爸爸。 赵敏当时就刘知暖一个孩子,自然骄纵了些,而付暄乖巧安静,她想,如果当初不是自己的身体不好,那个孩子的性格会不会和付暄相似。 —————— 景乐平回来就是为了带她们母女俩离开,他想得很好,可惜死在了半路。 那日,杨千艳拿完车票回来,看到的景乐平坐在候车大厅,口吐鲜血,景谧在一旁哇哇大哭。 医生说,景乐平的白血病是遗传,全国不超过十例,无力回天。 杨千艳后来想起,发现此事早有预兆,景乐平从来没说过关于他爸的事情,只说是他爸命不好,年纪轻轻就死了。 报告出来的时候,杨千艳不信,可医院不是做慈善,因为没钱,景乐平被医院赶了出来。 杨千艳把景乐平带回老家,她几乎床不离地,天天趴在景乐平的心口上,听着他的心跳微小、微弱、消失。 景乐平死前一直说,对不起,小艳,是我让你无聊难过的人生更加波折。 对不起,不用原谅我。 不要迁怒别人,不要怪景谧,她那么小。 而她,也因为伤心过度,流掉了二人唯一的孩子。医生说,胎儿两个月了,心脏都长出来了。 丧夫,失子,杨千艳判若两人,她想跟景乐平一起走。 景乐平死了,杨千艳迟迟不肯将尸体下葬,就算尸体腐烂发臭。是景谧,她跑到床塌前,喊了杨千艳一声“妈妈”。 从此,景谧不再是景谧,是景婕,是她已经流掉的孩子,是她和景乐平唯一的孩子。 付暄被捡回来的一个月里,高烧反反复复,作为意外的当事人,她还是从赵敏口中得知大概。而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赵敏说一遍就够了,连刘知暖也不会轻易提及。 那场意外的很多细节被尘封多年,而当她看到杨千艳那张脸时,记起来了,她全记起来了。 “杨……阿、姨。”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两章正文就完结啦,俺要多磨磨 第 30 章 过往嗡嗡地荡进进付暄的脑海里,荡得她头晕目眩。 她还跪在景婕身前,眯虚着眼,眼神空无一物,唯泪水盈盈,恍然大悟,嗟叹:“为什么是你啊……” 刘知暖嫌付暄不成样子,将人拽起来,目光从杨千艳脸上落到景婕脸上,想不通付暄和这对母女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以前从不这样,怎么这么……” 刘知暖形容不上来,将纸巾拍在她脸上,顿了会儿,道:“……这么奇怪。” 付暄现在是站不稳的,倚在刘知暖身上,刘知暖当她是病患,不和她计较。 一晃多年,一切变了又没变。杨千艳挡在景婕身前,看着付暄,一贯高傲冷漠声音,现在也只是有些沙哑:“我女儿的眼睛,你用得还习惯吗?” 景婕:“妈,不要说了。” “我说了什么很过分的话吗!”杨千艳瞬间应激,质问景婕:“我女儿——” 女儿好像看不见她。 杨千艳觉得自己整个人要被撕裂了,越来越透明,骨髓里的苦涩嘀嗒嘀嗒,蚀得她站不起来。杨千艳嘶哑惜叹:“我女儿的眼睛现在在一个外人身上,我连问都不能问了?” 景婕不作解释,别开脸。杨千艳总曲解她的话,解释来解释去,结果只会越抹越黑。她也累了。 付暄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留下来,被赶出来后整个人还是麻木的。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魂被一点点抽走,刘知暖见状也不好说重话,“回去重新把药抹了,都被你哭掉了。” 付暄毫无征兆地自嘲一声,边笑边连连哀叹,像疯了一般。 “到、底、怎、么、了?”刘知暖一字一顿,“这么大人了能不能别还跟小时候一样,一问三不知!付暄,你不会觉得自己这样很神秘很酷吧?我告诉你,很幼稚!” 付暄:“知暖姐。” 刘知暖还以为她不理自己,意外地“啊”了声。 付暄双手紧贴墙面,维持平衡防止自己滑下去:“你还记得我是怎么瞎的吗?” “你舅妈好像说过,当初你在学校附近出了车祸,是因为什么来着……”刘知暖尽力回忆,“是救人好像。” 刘知暖猛然反应过来,“不会吧……这么巧。” 刘知暖对这事还有些印象,听赵敏说被救的那家人挺没良心,说付暄是多管闲事、自作自受。刘知暖入社会几年了,有些社会阅历,该圆滑的时候很圆滑,此时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那还真是……” 造化弄人。 景婕接下来几天一直昏迷不醒,心率也很低。杨千艳和当初一样,时时刻刻守在女儿身边,听着女儿的心跳,不敢合眼。 第40章 这次睁眼和往常一样,又是一阵胆战心惊,看到女儿还有心跳才稍稍放下心来。她这几天基本没睡,精神很不好,即使是再微小的声响,她都足够警惕。 门把手向下弯,杨千艳直接开门。孙秀珍一脸错愕。 孙秀珍头往病房里探,杨千艳挡住她的视线,“跟我来,趁我还愿意跟你说话。” 杨千艳将孙秀珍带到楼下,她和孙秀珍从没见过彼此,“你怎么知道我这里,你又是怎么认出她的?” “你四个月前不是带着她回她老家了吗,也就是——”孙秀珍一时想不起景乐平叫什么,改口道:“她奶奶跟我说的,说她得了绝症,活不长了,说,我毕竟是她亲妈,怀胎十月,该去看看她的。” 杨千艳冷笑一声,咬牙切齿:“这个老不死的半截身子入土,话还这么多。” 孙秀珍心虚道:“她怎么样了?” “关你屁事。”杨千艳眼神冰冷说道。 “我是她妈,亲妈!”孙秀珍特意强调了“亲妈”两个字,仍能听出底气不足,“我不能让她在死之前连自己亲妈是谁都不知道。” “妈?不对,我才是她妈。”杨千艳突然耐着性子纠正孙秀珍,“她刚会说话时我就在她身边,是我供她吃喝,是我供她上学,她是我和景乐平的孩子。” “人人都说她长得像我,说她的脾气也和我一样。” “她妈不会丢下她跑了。” “她妈不会在她快要死的时候伤她心。” “她喊妈的人是我不是你。” “我才是她妈。” 这些话更像是杨千艳说给自己听的,“你休想,把她抢走。” 孙秀珍自知理亏:“我知道,是我对不起她,我只是想去看看她。” “不行。”杨千艳目空一切,悠悠说道。 孙秀珍自是不会听她的,双手一撂直奔景婕病房。杨千艳后知后觉,追了上去,两个年近半百的人你追我赶,场面滑稽。 杨千艳手里没有什么物件能使,抓到孙秀珍的衣角死活不松手,用手机狠狠砸向孙秀珍的头。 “她是我的孩子……” “她是我的孩子!你休想!你休想!!” 一下两下,血开始渗出,动静越来越大,吸引到了其她人,其她人连忙将二人拉开,温热的液体从白发中渗出,铁腥味弥散在空气中,孙秀珍手一摸,看了一眼就晕倒了。 杨千艳:“你想都别想……想都别想……” —————— 刘知暖在付暄面前总是蛮横霸道,门敲都不敲,两腿一迈直接进区,“听护士说你这两天没出病房啊?” 付暄呆傻地看着色板,“知暖姐,你阅历比我多,你说,人都是唯利是图吗?” “你是吗?”刘知暖反问她。 付暄将脸埋在膝盖里:“或许有一天是吧。” “这不就行了。有人说天下人因利而来为利而散,也有人说人间自有真情在。这种东西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看你怎么想。” “我想不通。” “不是我说,你真死轴。”刘知暖无奈地骂道,付暄讷然。 刘知暖:“我只能说,不要总把把别人那套道理套在自己身上,就当是为了让自己好受点。” 刘知暖抽走付暄手中的色板,犹犹豫豫开口:“我听说,那姑娘已经好几天没醒过来了。” 付暄扭头,望向窗外。 反正,你从一开始,就对我不诚实。 付暄站在病榻前,很不想承认眼前这个人是景婕,死气、陌生。 不该是这样的。 “人家只把你当成人家宝贝疙瘩的仆人使,你真以为人家是想和你相处吗。” “你现在这样真的活该。” ……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受欢迎啊?” “真是够蠢的,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女儿,就知道拖累我跟你爸。” …… “你真当真啦?!” “你也不看看你眼瞎毁容换来的是什么东西,人家根本不想搭理你,当初还眼巴巴地倒贴上去。” …… 当初付暄在医院躺着,景婕连看都不来看自己一眼。刘月梅在讹不到钱的日子里,天天说,每天都说!毕竟如果付暄痛苦的话,她真的会感受到快乐。 付暄也不想相信,可人早就不知道去哪了,她没有求证的渠道。她慢慢信了。 毕竟亲妈都能把自己当成讹钱的砝码,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又能对自己有多真心。 她悔恨,也委屈,她总是伤痕累累,她挤在杂物间的情绪没人听。 “是你吗。”景婕醒了,勉强撑开眼皮,她只是凭感觉问出这话,她觉得自己时间不多了,有些话不说就没机会了。 付暄默不作声。 “那日,是我失约了。我不是……有意的。” 付暄哽咽又作轻松语气,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声音极短。 听到回应后,景婕很开心,“现在、樱花是不是开了?” “现在时节正好。” “我欠你一场樱花雨,你陪我看一次,好不好。” 那日,景婕第一次把专业课旷了,满心欢喜地去赴约。 学校在这个时间人是最多的,尤其是图书馆前那条樱花道,简直是人挤人,摄影、模特,校内校外的全进来拍照留念。 人影重重,她只看得见付暄。付暄站在图书馆大门前的台阶下,温婉知性,手里提着一大堆东西,二人相隔不到五十米。 天旋地转,景婕倒在了人群里。 阳春三月,学校的道路两侧的樱花纷飞,同往年一样热闹。付暄推着轮椅来到湖边,湖水澄澈,柳枝飘摇。 付暄:“快到你生日了。” “生日?你还记着呢,记着干嘛。”景婕有些恍然,“原来一年过得这么快。” 付暄绕到她身后,自顾自地说:“当初和钱群群去赌石市场堵来一块原石,做了些首饰,想送给你当生日礼物。可惜你那天没来。” 付暄开始哽咽,“我后来想把东西全扔了,可他们都羡慕我,都说我运气好,扔了实在可惜。” “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图案,是陈文欣和钱群群她们说,说你身上的蝴蝶元素很多,手链是,项链是。” “后来我听旺珍说,钱群群被她老师骂了,因为蝴蝶寓意不好,说——” 付暄艰难发出声音,“说这东西短命,活不长。” 冰凉的玉石刚贴上皮肤,随后“咚”的一声,湖面漾起一圈涟漪。 景婕悲凄道:“扔了干嘛,如果真有阴曹地府,我好歹有个念想。” 付暄突然半跪在景婕身前,握着她的手哀求:“我一直等到天黑,图书馆管理员下班,我还在等,你能不能等等我,别那么着急走,我求你行吗,我求你……” 景婕没有力气将付暄拉起来,“付暄你别这样……你站起来付暄……付暄!” 付暄应该站起来了,她说:“付暄,你不要因为我难过,其实我每次靠近你都不安好心,我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料付暄苦笑出声,“景婕,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好骗?” “我一个半累赘,怎么会有人费劲心思只为了靠近我。景婕,我有自知之明。”付暄说,“更何况你给我的理由牵强,你的把戏拙劣,可……” “那你当初为什么不揭穿我?” “那你当初又为什么爬上六楼救我?” 二人都已哑言。两情缱绻,终不能执手相看泪眼。 景婕苦笑道:“付暄啊,真是对不住了。” 付暄问:“你现在道歉做什么,还是想让我愧疚一辈子吗?” “真是好算计。”付暄这句带着怨恨。 “一辈子?这也太长了吧,我这么重要?”景婕开玩笑道。 “付暄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一直期盼你过得好,期盼你早就找到了眼角膜,期盼你有爱你的家人朋友,这样,我的怨恨和咒骂更加理所当然。” “遇到你之后,我拼命地想看你出丑,看你气急败坏,企图发现你的劣根性,我想证明,证明你很烂。” “可你为什么要在雷雨夜抱住我,你明知道我是故意让你难堪,为什么不怪我,为什么要让我看到你的温柔平和,你的既往不咎?” 那些从杨千艳那里分摊开来的怨恨,那些伪善的祝福太可笑了,实在是太可笑了。 “付暄,我想我是喜欢你的。” “你会怪我吗?会原谅我吗?” 付暄不知道该如何说。 “好吧,看来是不会了。”景婕极其勉强抬起手,付暄向前走一步。 隔着布料,景婕默契地靠在她小腹上,心满意足地笑了,“好香啊,真舒服。” 付暄站得笔直,忍着哭腔,“你伸一伸手,就有花瓣落在你的掌心。” 景婕将信将疑地伸手,感受到掌心的花瓣坠落。她握紧花瓣,头在慢慢下垂,“你真的很好。” 第41章 景婕靠在付暄小腹上,欲坠的手被付暄握紧,而掌心的花瓣随风而去。 此刻狂风大作,落樱缤纷。 死生契阔,天人永隔。 第 31 章正文完 在毕业前,四人去了旺珍的家乡西藏,付暄险些因为高反下不来。珠峰就在那里,虔诚的信徒厚雪深埋,身边的地陪告诉她们,传说珠峰附近有修行的高僧,当登山者性命垂危之际,修行者便会伸出援手。 她站在珠峰脚下,心想,原来是我来晚了。 大学过得很快,陈文欣考公上岸,钱群群接手家里的生日,旺珍回家乡经营家里的酒店,付暄跨专业考研,二战上岸。从此,天南地北,各奔东西。 岁月在付暄身上留下沉稳练达,这些年她的追求者络绎不绝,有男有女,全被她一一回绝了。刘知暖也不再把她当小孩看,闲聊时会操心她的恋爱问题,说,你怎么连恋爱也不谈,小时候还以为你是沉闷乖巧的性子,所以不敢早恋。 付暄说,小时候是不敢,怕被骗。 刘知暖问,那现在呢。 付暄想了想说,记性太好了,还有人放不下,再等等。 她一等等了十年。 记性嘛,是越来越差了。 医生说是因为她太焦虑,睡得太少。是了,她这些年睡得越来越少,四五年前还能睡上四五个小时,现在每天就只能睡两三个小时,还总多梦。 药一罐一罐地吃下去收效甚微,副作用却如山倾,加上本身睡眠不足,精神自然总出问题。幻听,幻视,习以为常。医生试着让她找到自己的“阿贝贝”,玩偶、衣服、气味,只要是能缓解焦虑的东西都可以。她想了想,花了近两年时间买到市面上可能买到的香水,可惜不尽人意,效果还不如橘子,只可惜橘子皮闻着还不够苦。 好雨知时节,最近小雨不断,刘知暖给她发了个消息,说,有人要见她。 是刘月梅。 窗外小雨淅淅,沿屋檐滴沥落下。刘知暖将付暄送到咖啡店。付暄没有想到在自己会一眼认出刘月梅。刘月梅什么也不说,坐立难安,付暄抿了一口咖啡,真苦。 付暄:“你老了很多。” “人哪有不老的。”刘月梅局促地挠着头发。 付暄看着刘月梅,她还是和年轻时品味一样,穿着花色复杂的衣服,头发也剪短了,皱纹出来了,人也不比年轻时凌厉,比记忆中矮了很多。 刘月梅问:“听说你现在能看见了。” 付暄:“嗯。” “你现在长得真好。”刘月梅说。 付暄放下杯子,杯盘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低头了看自己的衣服。她多数时间呆在公司,穿衣风格一直是职场风,“到了你以前要求我出人头地、让你脸上有光的标准了吗?” 刘月梅如鲠在喉,她好像没资格回答这个问题,她悻悻笑道:“和小时候差别挺大的。” 付暄淡淡道:“你也和当年差别挺大的。” 刘月梅嘴里直念叨“老了老了”,她从见到付暄就一直搓手,躲避付暄直接的目光,“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咱娘俩还能再见面,我还以为你会认不得我。” 付暄问:“你认得我吗?” 付暄直勾勾地看着她,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看着,眼神如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懵懂无知唯独没有期待。 “嗐,哪有当妈的会不认识女儿。”刘月梅说。她心虚。 付暄听了这话没有任何反应,“从你和付利当初遗弃我开始,我和你们就没有任何关系了,你来找我干什么?” “看看你、我看看你就行了!”刘月梅说得急切,双手举在身前,一副要把心掏出来让人看的架势,瞧着是挺悔恨不已的。她说:“我没想到你会来。” 刘月梅双手握在一起,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关切:“听说你在你舅舅那里长大,我记得她家那个女儿脾气很不好,霸道又不讲理,你……还好吗?” 付暄不解地问她:“你问这做什么?” 刘月梅点了点头,“是、是,我不该问的,不该问的......” 付暄起身揉了揉眼睛,她有些累了。对于刘月梅的突然出现与违和的关心她并不感兴趣,也没有太震惊,她原以为刘月梅会难缠得很。没想到多年不见,爱与恨都寡淡了。 “看你也看过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不等刘月梅回应,付暄先走了,没走几步又被刘月梅叫住。付暄转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她,刘月梅站起来巴巴地看着她,手搭在桌角,“我......” 付暄突然站正:“我有问题要问你。” 刘月梅大喜过望,“你问、你问!” “当初在老家过年,你逼知暖姐姐吃你夹给她的菜,惹恼了她,付利为什么突然扇我一巴掌?那年我八岁。” 刘月梅没想到她还记得这件事,努力回想,惊喜过后是一阵愧疚,“那年你爸……那年付利的老相好结婚了,用你们的话来讲是他初恋,他心里不对付。” 付暄:“嗯。你们一直生活在一起?” 刘月梅点头,头垂得越来越低。 付暄:“一生一世一双人,挺好。” 一段非常无聊的对话结束了。 付暄说要自己转转,让刘知暖在车里等她。咖啡店离湖边不远,付暄撑伞来到湖边。湖边雾气蒙蒙,柳丝如线,春风吹透她锈迹斑斑的记忆,稀稀拉拉掉渣。 付暄看得出神,湖对面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她丢了伞,许久未这样兴奋过,正要追过去时被人从身后拉住。 “哎呀你知不知道这湖里有大鱼!你跳下去,没被及时发现、尸体都被啃没啦你知不知道!”那人唧唧呱呱说了半天,大概意思是付暄年纪轻轻,怎么想不开要跳湖。 付暄说:“抱歉,以为看到了熟人。” 这一年升职加薪,拿大单见甲方,好事忙昏头,她已经有大半年没去看景婕了。她要去墓地。 付暄精神状态时差时更差,刘知暖不太放心她开车,虽然嘴上说着“烦死了”,但还是会老老实实等她。 刘知暖的生活很无聊,孩子马上要上高中了,话不投机,自己安定下来还是谈生意,不断地谈生意!身边没个能说话的人。 她快四十了,从小跋扈惯了,经历社会毒打多年,时不时暴躁地发发牢骚。只这样,也会被说“更年期到了”,没人理睬她的情绪,也只有付暄不烦她,时常开解她。 至于姐妹俩谁更烦谁,刘知暖还是觉得付暄更烦她。 碑前有束鲜花,看来杨千艳最近来过。 付暄将自己的十朵桔梗花放在一旁。第一年一朵,第二年两朵,今年是第十年。 付暄平时话挺少,多数时间是个聆听者,在景婕面前想到哪说到哪。以前说两三句就走了,甚至什么都不说,现在一说能说三四个小时,一下午也就过去了。 “我今天见了刘月梅,她老了很多。人老了,嘴也笨了,按理说不应该。” “刘知暖说我比以前滑头了不少,你想象不出来吧,没事,我跟你说一声。” “上个月老板的女儿结婚了,请我们这些人喝了杯喜酒,很热闹,高朋满座、人声鼎沸。我总觉得你还在。” “你以前总带我去热闹的地方。” “我这几年酒量上来了,很能喝。那天饭桌上有几个老总,挺难搞的,我喝多了也喝醉了,被送回了家。” 付暄淡淡地笑出声,眼底是哀悯的柔情,“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陶艺烧的一个杯子。” “那杯子碎了,然后我醒了,立即去了医院。医生说我要是再晚来十五分钟,就喝死了。” 墓碑上的照片是景婕刚入学那会儿拍的证件照,有些失真。付暄擦了擦上面的灰尘,“你真的好小气,我总梦不到你。” “是因为当年我没说原谅你吗。” “怎么这么记仇。” “景婕”眉眼带笑,神采奕奕。 不出所料,付暄又待了很久。刘知暖靠在车门外抽烟透气。这片墓地依山傍水,花木扶疏,位置极佳,她都想给自己买一块了。 付暄面无表情地进入出来,听到开车门的声音,刘知暖灭了烟,说了句废话:“回来啦。” 付暄“嗯”了一声,小腿突然像灌了铅似地磕在限位器上,疼痛将思绪拉回现实。她不信邪,又试了试,但小腿确实没有一点力气。 “怎么了?”刘知暖太阳穴突突直跳,“要不要去医院查一下?” 付暄晚上还要回公司处理合同,本不想去,但拗不过刘知暖。 渐冻症。 付暄翻着报告单,“我还以为是睡得太少。” 刘知暖启动车子,打算带她去下家医院,付暄打断她:“已经第三家了,知暖姐,我还要回公司处理事情。” 刘知暖沉默了半个小时,带她回了公司,车尾气在停车位随风而去。 第42章 付暄已经是别人口中的“付工”了,她进公司这么多年勤勤恳恳,为人和善,口碑很好。 今年,公司里又来了批实习生,青涩稚嫩得很。实习生大多喜欢和她相处,把她当成知心大姐姐。 其中不乏有性格开朗会来事儿的。对于这种性格的人,她总会多看两眼,心想,这种性格真是到哪儿都讨喜,如果你也到了实习的年纪,是不是也这样。 那晚,付暄又有做梦的素材了。 这批实习生里有个关系户,公司让付暄多带带她,这个实习生很机灵,短短一个月时间便在付暄面前嬉皮笑脸。只是付暄对她的态度与其她人相比,要冷漠很多。公司里的人还以为她不待见新人,依照付暄在公司的处事风格,这也算是稀奇事一件。 同事说那小姑娘对她有意思,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付暄笑笑说,年纪那么小懂什么。 小姑娘娇生惯养年轻气盛,不撞南墙不回头。年轻人的热烈让人吃不消,付暄有些烦躁,更何况是公司特意让她照看的人,狠话也不能说,只能冷着。 小姑娘一直赖在付暄办公室不走,付暄在忙手上的事情,不予理睬。 年轻沉不住气,小姑娘一拍桌子,“你能不能歇歇,盯着电脑两个小时了!磨磨蹭蹭,什么工作需要处理这么久!?我等了两个小时了!” 付暄目光投向电脑一旁的相框,相框里是她和景婕当年的合照。 因为眼盲的原因,她前半生很排斥拍照。对此,她总责怪自己,为什么当初不多拍几张。后来想通了,因为她们那时总忙着见面。 付暄伸手蹭了蹭相纸上的景婕,心不在焉地说:“我没让你等我。” 付暄的表情变化被小姑娘尽收眼底,从对她刚才的冷冰冰到对一个死物柔情似水,她心里极度不平衡。 她夺过相框后有一瞬间愣神,拍立得有曝光,若不仔细看,倒觉得她和景婕的长相有三分像。 她问:“她是谁?你们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很微妙,付暄思考了很久。 “故人。” 与现在沉稳知性不同,学生时期的付暄看着更多的是局促。肢体动作骗不了人,付暄贴着景婕,景婕目光锁定付暄,即使没有看镜头笑容也和火星子一样烫人。 “她……”小姑娘顿了顿,“你们现在还在联系吗?” “不了。” “为什么?” “故人已逝。” 长着一张和死人相似的脸天天在人家面前晃悠,难怪不待见。 小姑娘单手夹着拍立得,讥讽道:“我能猜一下,你是因为她才对我这么冷淡的吗?” 付暄想伸手去拿回拍立得,小姑娘看出来她是真得在意,身子向后倾斜,指尖一松,相纸轻飘飘掉在地上。 付暄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随后起身。 “我今年已经三十一岁了,没有心力去揣摩你们年轻人的想法。但说实话,我确实不喜欢你这张脸。” “就为了一个死人?”小姑娘不可置信,“还是说你是随便印张照片骗我?” 啪—— 付暄巴掌甩出去,心里也舒坦了许多。至于小姑娘是怎么哭哭啼啼地跑出办公室,又是怎么哭喊,她也顾不着了。 手指不听使唤,她弯腰蹲下,用掌心将相纸捧起,“你看你看,一个陌生人都能欺负到你头上。” “景婕”依旧笑得灿烂。 公司还是比较尊重这些有能力的老人,让她明天有时间去和老板谈谈。 付暄第二天没去公司。 她平静地翻出多年前那张因为没话写而搁置的明信片,她从未如此亢奋,她早就等不及了。 对于付暄的家,刘知暖向来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她和平时一样霸道闯入,找了一圈没找到,才推开书房门。 橘子滚落一地,霉绿斑斓,窗外柔风暖阳,伸入室内的樱花枝桠满簇生花,飘落的花瓣糊在付暄脖子上的割口,窗户半开,窗纱随风而起,二人身影半遮半掩。 刘知暖看着付暄,直到她彻底断气后。 [三月二十一号十六时二十七分,本市知名工程师付暄在家中割喉自杀,享年三十一岁] [报案人为死者姐姐,根据现场调查,发现死者生前患有渐冻症] [除此之外,现场证据链完整,并未发现可疑现象] [请家属节哀] 舆论一瞬间哗然,绝笔在当天晚上寄往荆南。 2030年3月24日,荆南书店正值三十四周年店庆,台湾著名作家在此举办读者见面会。 店内人影渐消,作家和老店长一起处理该换下来的明信片。 店员高声喊道:“老店长,这儿有一封信寄到咱们书店。” “信?”两个老人互相对视,这年头写信都算是稀罕事。 老店长问:“确定是寄到咱们书店的?” 店员:“您看,写着咱书店的地址呢。 ” 作家伸手接过,放低自己的老花镜,“留寿春。” 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泛黄的明信片,用回形针别了一张拍立得。相纸上的女生看着像大学生,笑得一动一静。 “这是在书店门口拍的。”老店长凑近,指着照片上若隐若现的“荆南书店”四个大字说,“这么多年了一直这么拍,真是一点没变。” “嗯。”作家将拍立得递给老店长。老店长对照片上的人完全没印象,他拿下回形针,“这是咱们书店的明信片啊,得有好些年头了。” 明信片印有当地标志性景点,背后是大段文字。 “公元二零三零年三月廿一,未亡人拭泪行文。” “吾妻去,十年生死两茫茫,贪生十载。” ...... ...... “宿疾难愈,锦书难托。” “惟望来生续绵情。” “未亡人付暄绝笔。” 言罢,两位历经世事的老人泪不自知,双双嗟叹。 “店长,这怎么处理啊?要扔吗?”店员还当这是一封无主信。 老店长:“这封绝笔不远万里来到咱们这,怎么能扔?” 随后,老店长将明信片和拍立得放进相框内,一起放在店内最显眼的位置。 荆南又到了旺季,游客纷至沓来。 经年满腹心事,在不甚了了的落笔间被高高举起,人所共知; 荆南的樱花开了一季又一季,明信片挂了一波又一波,旅人故地重游风采不复当年,不知身边是否故人依旧; 人世间的尘埃落定又川流不息,时间泯灭一切,却赦免对爱毫无保留的人。「1」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1」:“时间泯灭一切,却赦免对爱还无保留的人。”这句话并未找到具体出处,第一次是在《碎镜》这本书的外封上看到的,标注一下,非本人原创。 这篇文现在已经有三十四个收藏了,谢谢大家陪伴嘿嘿最后一章删了删,还是不想让大家看得太有负担,谢谢大家陪她们到此(虽然大家很安静qaq)爱你们(^3^)好啦,正文到此结束,接下来把刘月梅、刘知暖、杨千艳她们三个人的番外解决一下。今晚自己乱七八糟地调了些酒喝,脑子晕晕的(_ _).o○祝好啊各位 第 32 章 我本来不想生下付暄的。 怀孕的时候我满心欢喜,可所有人都说我怀的是个女孩,我开始害怕。日复一日,我怕极了。我想打掉,我一到医院,医生说月份太大了,第一次妊娠的年纪太小,打不了,不然会影响我后面的生育,我这才不得不生下她。 果然是女孩。 我月子里没人照顾,我打电话给我妈,我希望她能来看看我。我妈说,她在刘德军家,没空。然后把电话挂了,我依旧能听见她们那头的笑声。 因为生小孩,我辞掉了工作,哪也不能去,日日夜夜挤在狭窄的房子里。小孩又哭又闹又不好哄,膈几个小时喂一次,我吃不好睡不好更没人来探望。 我尤其厌恶赵敏,我总不能恨我妈吧。赵敏嫁给我弟时就那么有钱,都请得起保姆,为什么我妈还要贴上去! 我讨厌刘德军,甚至以一种十分恶毒的情感去诅咒他。他出生后,我无数次希望他夭折,他逐渐长大,我无数次希望他长成一个没出息、啃老的人,这样我妈就可以多看我一眼。 可惜并没有。 在我们那儿,是没有女孩能念到高中毕业的。我独自一人出去打工,挣来的钱全寄到家里供刘德军念书。 我原本是不想寄钱的,但我妈说我这是再要她的命,我讨厌刘德军,可又舍不得我妈,只能往家里寄钱。 可刘德军偏成了八乡十里唯一的大学生。 我当时想跟她们摆脱关系,再也不要回来。我开始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我以为自己找到了真爱,一次又一次,我的结果总是脏破的。 一次又一次,女人总不缺重头再来的蠢念头,我相信了付利。他说,他可以养我们娘俩。 第43章 她们嘴里念叨的乡愁我不懂,我不想再回去,可我妈总得知道我结婚了啊。我妈对于我要结婚的事情态度不咸不淡,她说她知道了。 我一开始是庆幸的,感激付利,但结婚之后,我察觉到不对劲,他对我的态度变了。我怀着孕,说什么别人也只会说我这是什么“孕期敏感”。我也没有说话的人。 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终于、终于把付暄哄睡着了。她安安静静地躺在我身边,我望着她,在想要不要掐死她。 她那时才一丁点大,小脸还没我手大,当手碰到她下巴的那刻,这个温热的肉团子忽然别了一下脸,小嘴亲到了我的大拇指,一下一下。 我哭了,抱起她无声呜咽。我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怪她。我问她,你怎么能睡得这么安稳,你知不知道你妈因为你受尽白眼和冷落。 她时不时哼哼唧唧,小嘴一张一合,小手张牙舞爪蹭到了我的脸,看上去可爱极了。我破涕为笑,用手指着她的小鼻子,怪她,你呀你,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说,你知道吗,你妈一开始是想把你打掉的。所以你现在才这么闹人对不对,你在惩罚我当时的坏念头,对不对?你这么大点人,居然还惩罚上你妈了。 我说她好大的脾气,以后不能这样了。我告诉她,你知道吗,只有我们娘俩了。 我当时是把付暄当希望的。我告诉她,对你妈,你一定帮亲不帮理知道吗。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成为我和付利之间的隔阂,我把她交给我妈,我求我妈照顾好她。 我会担心,担心我妈会不会对付暄不好,就像对我一样。结果不是,我妈对付暄还算不错,她们说这叫隔辈亲。我并不开心。 听到刘德军混得越来越好,我记恨。凭什么。 我出去打工一年才回一次家,我回到家的时候,刘德军她们早就到了,我看到付暄缠着赵敏喊“妈妈”。 赵敏纠正付暄,我不是你妈。她抱着付暄,睨着眼看我,挑衅我,这才是你妈。付暄抱着赵敏不撒手,十分害怕地望着我,“你是我妈妈,她不是她不是。” 刘德军说:“姐,你别生气,你总不回家,侄女当然不认识你。” 付暄的第一声“妈妈”不是我的,赵敏什么都不用做,就这么坐享其成。 我生拉硬拽,将付暄从赵敏怀里扯出来,付暄哭了,更讨厌我了。我大声告诉付暄,我才是她妈!我是你妈!!! 她们不知道我为什么跟发了疯一样,怪我在大好日子扫兴。 谁说小孩什么都不懂,付暄喜欢可以用玩具逗她的赵敏,不认我这个妈。我是赚得没有赵敏多,也不如她漂亮,更不像她受我妈喜欢。 付暄是在嫌弃我。嫌弃我没钱没用!她背叛我!!她怎么背叛我!! 就算我那么严厉地告诉她,她还是眼泪汪汪地朝赵敏伸手,想让赵敏把她抱走,让她好远离我。 我又不会伤害你,我只是在纠正你的错误,我没有做错啊,为什么要这么回应我? 付暄并不愿意相信我是她妈这件事,向四周人确认。她们承认我是付暄的妈。刚才还在怪我破坏了好日子,说我发疯,现在都当起了让付暄“迷途知返”的好人了。恶心。 只不过是瞧不起我。 付暄用了好长时间,才叫了我一声妈,终于承认了我。我对此并不满意。 我以为我把付暄接到身边她会和我亲。并没有,她怕我,对我敬而远之。 这不行。 我们一定会是幸福之家。总不能什么都输给刘德军她们。 事事总是事与愿违。 付利想让我在刘德军面前说说好话,帮他某个钱少事多的差事。我不愿意跟刘德军产生任何联系,这种低三下四的事情我才不会做。 付利一面说理解我,一面说我不该这样,说成年人应该能屈能伸,让我别那么计较。他很会做事,但并不了解我。一旦认定了某种道理我是不会改变的。 付利开始嫌弃我的暴躁邋遢和不变通,说,难怪付暄都不想认我,我妈也不喜欢我,真是白娶我了。 我想反驳,可事实怎么反驳。 付利不想搭理我。我开始寻找付暄,里里外外、翻箱倒柜就是找不到她,去哪了去哪了!!!是不想见我吗,又是嫌弃我吗…… 我开始扪心自问。 家里被我搞得一团糟,付暄终于舍得出来了,我问她去哪里。她不想跟我说话,就那么直愣愣地审视我,在她面前我好像脱光了一样,丑陋至极不堪一击。皮肤不断向外扯,抓心挠肝,要裂了……要裂了! 付暄,你使我这么痛苦!一定是嫌弃我! 别人总说付暄是性格文静,所以话少。我不信。别人也说我话少,为什么我对付暄说了那么多话,她就回应我只言片语? 我知道了,她只是不想搭理我。她不是挺愿意和别人说话吗,她的老师,她的同学,楼下新来那家。 付利让我把她留在我妈那边,我没同意,我甚至用我全部积蓄二手卖了烂尾的学区房,为的就是给她上好一点的学校。如果当时也有人为我考虑这么多,我会不会和现在不一样。我做的一切都是为她好,她不领情。她真该死。 付暄能看出是个美人坯子,虽然她小但不影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付利都喜欢在家待了。 我在想,如果没有付暄,我和付利的感情会不会更好,毕竟我们可是夫妻啊。 为什么当初不掐死她呢,不然我现在也不至于这么难受。她应该比我更痛苦才对。 她那么喜欢楼下的那家人,是觉得杨千艳比我好么。我给过她机会,可她还是骗了我,毫不犹豫地朝杨千艳跑去。 你们才应该是母女。 没想到现世报来的这么快,付暄她瞎了也毁容了。开心我真是太开心了!她活该! 我有片刻的冷静,我妈虽然总是对我不闻不问,有事才关心两句,但我的痛苦和她脱不了干系。妈妈,每每那时,你会不会和现在的我一样狂喜。 妈妈,我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你不爱我的事实了。妈妈,我们不愧是母女。 妈妈,我是最像你的那个,我们是一样的,真好,真好。 我为付暄花了那么多心思,现在是她回报的时候了。但是没想到这么轻易,原本还想讹一点,但她们居然跑了。不过这么多钱也够了,该处理付暄了。 付暄也真是命大,煤气泄漏居然没烧死她,还让不少人知道我有一个瞎子女儿。不过最后总算丢掉了,真是一身轻。 我和付利的感情也越来越好,我还怀了他的孩子,这次一定要生一个儿子。前半生被付暄搓磨太多,我总算能为自己活一回了,这种感觉真好。 我想如果付暄在天之灵,她应该不会怪我的。 可她居然没死,还被刘德军收养了。不过我也不会认她,她是谁的女儿都无所谓。我要为自己而活。 我再次看到付暄的消息是在电视上。她居然能看见了,还成了工程师,听说一年能挣好多钱,我找到了她。 我知道一上来就道歉这太假了,我也不打算这么做。我装的可怜一点、愧疚一点,她应该就能原谅我了,毕竟每个小孩都有一个爸妈向她低头认错的白日梦,年轻时的我也不例外。 她居然说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对我的关系不予理会,真是狠心。 莫非当初我扔了她恰好随了她的愿,这样她就可以做赵敏的女儿了? 这就说得通了。 作者有话说: 角色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不要骂我啊orz 第 33 章 大年初八,小雪。 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她们甚至没有问过我的意见!!!?我就要和这个小瞎子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给我等着,我迟早给你撵出去。 2月10号,晴。 真是讨人嫌,被扔在坟地有人愿意养她,她不应该高兴吗?一天到晚畏畏缩缩都以为是我欺负了她!不想待就滚!!!真搞不懂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2月15号,晴。 我一点都不想在意她,但我妈有事没事就说我两嘴,让我不要小心眼~要多让让她~别欺负她~这谁能不在意啊!!!虽然我性格是不好,但也不是看谁弱小就欺负谁。真***烦死了!死付暄肯定又背着我跟爸妈说什么了!付暄,我记着你了。 2月21号,小雨。 我妈又开始愁,我现在也搞不懂她到底愁什么。我妈说:妈没说你欺负她,妈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只是提醒一下你。真是要被气笑了,含沙射影地膈应谁呀。 2月25号,阴。 付暄你真是装可怜的一把好手,我明天就把你赶出去。 2月26号,阴。 求求不要阴天了!!更不许下雨。 2月30号(刮掉) 3月3号,晴。 气糊涂了。我问爸,到底谁才是他和我妈的亲生女儿。我爸一脸“你较什么真”的表情,说:现在这点委屈都受不了了,以后到社会上怎么办。东拉西扯,看来脑子也不好。 第44章 3月8号,大雨。 我妈说好雨知时节。别好。我妈捡付暄回家,还是对当初的事情耿耿于怀。想养小孩随便去孤儿院捡一个不就行了,净惹一身骚替别人养小孩儿。哎,我心脏不好,体弱多病脾气烂。要养养个好的呗。 3月15号,小雨。 我***了,怎么又下雨。 3月22号,晴。 我知道了。付暄刚会说话那会儿,自己亲妈来了都不看一眼,抱着我妈喊“妈”。难怪她妈对我没好脸色,对她不好,该。她妈也是有病,跟一个刚学说话的小屁孩计较什么。怪不得连自己亲生骨肉都能遗弃,还遗弃在坟地那种地方。难怪之前一直高烧不退,咿,晦气死了。 4月2号,多云。 爸笑我想得单纯,说:你妈只是需要过渡,又不会养付暄一辈子。付暄这种和我们沾亲带故的,又不愁找不到下家。下家。不找付暄她爸妈是不想找,等养烦了再把人扔回去。做慈善呢。真以为我这么好骗?! 4月2号,多云。 不过想想也有道理。养个孩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儿。我以后会不会也这么冷血?算了,以后再说。 4月8号,晴。 小白死了,它是阿姨又抱回来了一只白狗,看着刚出生不久,眼都没睁开。小白死了,虽然有点舍不得,但毕竟只是给我解闷用的。 4月8号,晴。 从我爸工厂捡了只小土狗,她们养就好,到时候对我亲就行了。 4月16号,阴。 她睡不着关我屁事!!!害我作文差点没写完!都去死吧我****。我看她想吓死我继承我爸遗产。娃娃都是我买给她的,还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我道歉不就想让我成为众矢之的!!!装**的青春苦命小白花?我真是*了,虚伪**得要死!!!又把上个月的事翻出来,我差点掉出年级前十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我*了,我真是好脸给多了你给我等着。一群人眼全瞎了!自己要养的扔给我,哎呦我*了真是有病。 4月25号,晴。 染发又被我妈骂了,我妈让我学学付暄的乖巧。切,都寄人篱下了能不乖巧吗,装给谁看。也就是年纪没到,等她情窦开了,我看看她跟不跟死黄毛男的跑。我妈说我放屁。爱信不信。 5月3号,多云。 阿姨回家照顾儿媳月子了。来了一个新阿姨。我不喜欢她,看着浑身膈应。 5月15号,晴。 眼不见心不烦眼不见心不烦眼不见心不烦。 5月1…… “7”那一竖还没拐下来,刘知暖笔一撂、本子一合,不写了。 刘知暖最近火大得很,觉得付暄克她——家里又出现一个她觉得碍眼的人。虽然赵敏让她不要以貌取人,但刘知暖认为这和美丑无关,有些人她看着不舒服她就讨厌。 新来的阿姨姓何,刘知暖觉得她一天天不做事情,光奉承赵敏了。偏不巧,赵敏很喜欢这位新开的何阿姨,这让刘知暖很无语,她突然觉得是自己亲妈克自己。不然怎么她讨厌的人赵敏都喜欢,还都是她带回家的。 刘知暖上次警告过付暄,在她面前当个死人,一句话都别说。 不出意外,赵敏又来“关心”她了,刘知暖总结出规律,每次付暄有变化,她都是第一责任人。 “你都这么大了,就别跟她计较了。” “她很乖的,你也别没事找事了啊。” “你多让让她。” …… 翻来覆去都是这些话,刘知暖觉得赵敏很无聊。 刘知暖一直盯着手机,赵敏脸上挂不住,夺过她手机:“你妈跟你说话呢,别玩了。” 刘知暖掏出备用机,“我听着呢,你继续说。” 赵敏:“知道我说什么了吗?” 之前的阿姨姓吴,吴阿姨生日快到了,刘知暖在给吴阿姨挑礼物,一点不管她亲妈死活,“知道。不听。” 赵敏拿她没办法,刘知暖要是心软一点,懂点事,她也不会在亲女儿和付暄之间左右为难、不当人了。 刘知暖骄纵跋扈在外,只有赵敏知道,这丫头和她们不亲。 刘知暖刚出生那会儿,赵敏是排斥她的。原因还是那个原因。婴儿出生没多久,很闹人,本来生孩子就已经够苦的了,还要照顾她、养她……赵敏立即决定,花钱请个保姆。 夫妻俩一拍即合。比起累死累活、费神费力养育孩子,最后说什么“很高兴能参与孩子的成长”,她们还是更喜欢享受成果,看刘知暖亭亭玉立,懂事孝顺。这种的性价比更高。 于是,两口子忙着赚钱,钱赚得差不多了,她和刘德军又浪漫至死,夫妻二人甜蜜腻歪。刘知暖是一点不管,丢给吴阿姨,偶尔回来看一眼后继续甜蜜。 没想到刘知暖竟和自己想象的差这么多,脾气差就算了,仿佛一生下来就破罐子破摔,好说歹说都不行,软硬不吃。 自己的女儿怎么能和外人这么亲。好吃好喝供着的小猫总对自己哈气,这叫个什么事。 还好吴阿姨终于自己走了。既然走了就别回来了。 但情况没有任何好转。 赵敏想不通,到底是哪个环节出错了。而一想到这,她又开始庆幸在小孩最难养的那几年把刘知暖丢给吴阿姨。 按理说人越长大,道理明白得越多,越会换位思考体谅人。刘知暖真是...... “不是妈说你,你别那么自私?” 刘知暖斜睨了她一眼,“不是不说的吗。” 赵敏破防了,“你刚才是什么眼神?怎么能用这种眼神看妈妈呢?” 刘知暖低头将脸埋进闭环里,“妈,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是更年期到了?” “刘知暖我告诉你,你别以为爸爸妈妈宠你你就可以......” 可以什么? “真是太不懂事了,妄我和你爸年轻时累死赚钱累活养你,太失望了!” 这句话可信度很高,毕竟夫妻俩是真赚到钱了。 看着赵敏愤愤离去的背影,她又想起了刘德军的说辞,对此,她最多信一半。 5月17号,多云。 是挺可怜的,也挺讨人厌的。 刘知暖喜欢静静地打量付暄,注视她的一举一动。对于这位承受了父母过多关注和体贴的外人,说不在意是假的。 可能每个少女的青春期都是一片雨后挥不去的阴郁天。 刘知暖最近学会了抽烟晚归,说一对一的老师最近忙,她上课的时间要比平时晚一点。刘知暖知道她们是不会核实的,三言两语糊弄过去。 刘知暖这天回家都已经是凌晨了,猜想她们应该都睡了,便大摇大摆地进门,顺便把楼上楼下的灯全开了。 玩一天玩累了,刘知暖跑厨房给自己弄点吃的。她一转身,手里碟子碎了一地。 付暄像鬼一样穿着白色睡衣,站在客厅面无表情地面向她。 “你是不是有病!!?”刘知暖都不想细数这是付暄第几次吓到自己了。 付暄畏畏缩缩地说,“我听声音了,就下来......看看。” 刘知暖毫不留情地嘲讽她,“看看?你能看见什么?都过了这么久了,还不愿意接受自己瞎了的事实?” 付暄嘴里嘟嘟囔囔,刘知暖:“又装什么,这要是让你舅妈看到了又要说我欺负你。” 付暄:“没有.....你没有欺负我。” “废话,不然你还能在这好好站着。”刘知暖说着朝赵敏的房间看了一眼,上次她连人带玩偶将付暄扔给赵敏,丢下一句“你自己要养的”,这么大动静没听到? 刘知暖问:“你舅舅舅妈呢?” 付暄说:“前天就出去了,说有事。” 前天?刘知暖没注意。 刘知暖越看付暄越觉得她像索命的小鬼,也就脚上穿错拖鞋的让她看起来有点活人味。 刘知暖刚张嘴,付暄抖了一下。 “哎呦——”刘知暖向后抓了把头发,藏在发丝深处的挑染露了出来,在水晶灯下五彩斑斓,像个混子。 “你什么表情,嫌弃我?”刘知暖不可置信地反问,心中反省是不是好脸给多了。 “苦。”付暄皱了下鼻子,小声说,“有烟味,苦苦的。” 这么明显吗?刘知暖低头左右闻了闻,下一秒反应过来,不对,她说有就有啊?! 胳膊突然僵住,刘知暖透过缝隙看到付暄一脸清纯小白花的样子,正巧家里没人…… 刘知暖掏出烟,在客厅抽了两口,走到付暄面前吐了她一口烟,付暄被呛得难受也只是向后微微仰脸。 不说话,那就是是了。这么听话,难怪我妈喜欢得不得了。 刘知暖轻轻弹了两下,烟灰落在了付暄雪白如雪的肩头上。 刘知暖含着烟,用力捏着付暄的脸。因为看不见,付暄总是垂着眼皮,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像将流未流的泪。蹙着眉,抿着唇,一声不吭,看上去真是委屈又倔强。 第45章 瞧她还是不动,刘知暖弯下腰,一手将烟拿得远远的,吹走了烟灰。付暄的肩头落下了红印子。 “啧。”刘知暖兴致未满,上楼了。 刘知暖第二天起来糊弄两口准备上学,注意到厨房有血迹,她朝垃圾桶望了一眼,里面是昨晚碎掉的盘子,食物也不翼而飞。 刘知暖看着手里拿着的牛奶,又看看自己,冷笑出声。 等付暄反应过来的时候,新来的何阿姨已经打哪来回哪去了。 刘知暖有一个青梅竹马,两家父母又是熟人,在她还不懂男女关系的时候,身边的大人总是起哄,日久天长,她似乎也默认了这个关系。 竹马叫徐文博。趁着赵敏她们不在家,上门找刘知暖。 刘知暖对他态度冷谈,“你来干什么?” “当然是来找你。”徐文博东张西望,“你讨厌的那个女瞎子呢?” “关你屁事。”刘知暖并没有发现自己皱了眉头。 徐文博:“我这不得看看是什么人让我们刘大小姐整天愁容满面的,哎,在哪儿啊?赵阿姨都跟我说了,我来都来了,就替你出出气。” 刘知暖根本不想搭理他,徐文博见此竟直接上楼。 刘知暖猛地发现,她比自己想象中更“讨厌”付暄,这种“讨厌”蔓延到别人眼里,以至于赵敏刘德军对付暄的呵护堪称变态,外人喜欢替她出气欺负付暄,就像今早求饶的何阿姨和半知半解的徐文博。 “不对!”刘知暖反应过来一步三个台阶,认识这么多年对方什么德行她还能不知道吗。 刘知暖一打开门,只见付暄蜷缩在角落,身下一片血迹,徐文博一边堵着鼻子嫌腥,一边用付暄的白裙子蘸血往她皮肤上弄。 见刘知暖来,戏谑道:“赵阿姨也没说她是废人一个啊,开心吗知暖大小姐?” 听到刘知暖的名字,付暄才抬头,然后低了下去。 “你干什么我明明是在帮你出气好不好!??” 刘知暖一脚将徐文博踹下楼梯,鄙夷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滚。” “好心当驴肝肺!你发什么疯?!”徐文博大吼。 刘知暖:“你是孤儿啊,赖定了我家?” 最后徐文博是口吐芬芳地滚出去了。 外面发生了什么付暄听得一清二楚,正当她犹豫要不要出去时,刘知暖进来了。刘知暖命令她起来,她不敢违抗,捂着肚子站了起来,“知暖姐姐,我是不是要死了?” “什么?”刘知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不会问出这种问题。 “我流了好多……好多血……衣服地板都脏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刘知暖懒得听她废话,“因为你来月经了!你开始进一步长大!明白了吗!” 很显然,付暄并不明白。 付暄光溜溜地站在淋雨头下,刘知暖看着手中的浴球,越想越不得劲,“我居然还伺候上人了。” 于是,她恼得面红耳赤,将浴球一扔。 “知暖姐……” “闭嘴谁是你姐!卫生巾换上,出来!” “不会……” 刘知暖上一秒气鼓鼓地跑出去下一秒又折返回来,口吐芬芳地给她换上,将人用浴巾一裹带了出来。 付暄悠闲地坐在床上,反观刘知暖像个老妈子在拖地换床单,她一年干的活都没今天多。付暄接受了刘知暖两个多小时的愤怒科普。 6月5号,晴。 晴个屁!付暄你克死我得了! 刘德军一回来得知,自己的女儿不光脾气不好,还抽烟烫头逃课泡吧。 付暄被吓哭了,“都是因为我,我去道歉,舅舅你们别吵了……” 不要再和以前一样。 “有你什么事?!”刘知暖怒斥道。付暄去了不就等于她变相地低头了吗?“你要是敢去以后就别想进家门。” 刘德军一听吹鼻子瞪眼,拍案而起“什么你家?这个家!我想让谁待谁就能待!你信不信我现在让你滚出去。” 刘知暖突然沉默,整个人都冷了下来,注视着刘德军。赵敏大概是察觉到了,让刘德军别说了。 最后因为刘知暖踹人又死不认错,目前被锁在屋子里,扣了半个学期零花钱。 刘知暖是不可能乖乖听话的。房间就在二楼,摔也摔不死,她正计划着怎么出去,门锁突然传来钥匙碰撞地哗啦哗啦声,吓得她连滚带爬爬到床上。 是付暄。 付暄:“知暖姐姐,我知道你没睡,我刚才听到动静了。” 6月8号,凌晨四点。 嘿呦喂!气得我!我又一下窜起来,气势没有受到白天任何影响,我问她:跑过来看我笑话?她从身后拿出一个大塑料袋,说:知暖姐姐我知道你一天没吃饭了,我买了一点零食。你吃吧。 我拿过来一看,问:你什么时候买的?我家不允许出现这些美味的垃圾食品。她说:舅舅舅妈和阿姨睡了以后,我一人去买的。我关上门,坐在床边,塑料袋的声音被我翻的稀里哗啦响,我吃了起来:骗谁呢你,你知道怎么走吗。说谎不打草稿。 付暄没有说话,背着手准备离开。我叫住她:你以为这是你自己房间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一拍地砖,命令她,过来坐我旁边。啧,拍得我手生疼。 付暄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忍让,你让她干什么她干什么。付暄坐得离我远远的。我让她坐近点。付暄挪了挪屁股。屋里没开灯,我都不知道吃什么零食。我让她去把灯开。她一骨碌爬起来,把灯开了。灯开了之后,付暄站在开关那儿不知所措。 啧。我说,过来坐着。付暄坐到了我旁边。我把奥利奥放在她鼻子底下,问她,想不想吃。付暄摇头。分明就是想吃。所以趁她摇头的时候我把奥利奥塞她嘴里了。她慢吞吞嚼了起来。哼,我就知道。 依照她亲爹亲妈那个德行,我猜是不会买零食给她吃的。瘦成这样,一日三餐能喂饱就不错了。我爸我妈在我耳朵边念叨了十几年,说要淑女淑女~~~如果看到我现在这样坐在地上,岔开腿是零食,不知道会怎么想。管她怎么想,做都做了。果然,拿捏一个女人的心首先要拿捏她的胃。我时不时往付暄嘴里塞点。付暄一开始还装作矜持,现在我一翻袋子她头就往我这边蹭。 她买了很多,这些东西我只有在学校小卖部能偷偷吃几口。为什么,因为有爱告状的。爱告状的,滚。我问她,想吃什么?付暄一开始说什么都行,我胳膊搭在膝盖上,又啧了一声。付暄这才说,果冻。她想吃果冻。我嫌弃她,说,真是,有更更贵的你不吃。 她买的果冻都是那种什锦果冻。我帮她打开,让她自己吃。付暄一用劲,果冻连壳带肉滚到地上,汁水地上都是。我说,抱歉啊,忘了你看不见了。付暄这个没出息的。几块钱的果冻掉地上就掉地上呗,还准备捡起来往嘴里送。 我刚才还觉得有点对不住,现在又整这出。我打她手,说,能不能有点出息,袋子里又不是没有。我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处理地上的垃圾。不然我明天还没起,我妈就知道我吃零食了,又要说我。我问付暄,想吃吗。说着撕开果冻,好大的声音。嘻嘻,爸爸妈妈你们睡吧。 付暄点头。我最讨厌她能不吭声的样子,我让她说话。付暄说想吃。我用超市给的塑料小叉子一勺一勺喂付暄嘴里,我说,你这白天也没吃饱啊。我只是随口一说,谁能想到她是真没吃饱。不过想想也是,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次米饭只有拳头大小。吃不饱也正常。 真的是,吃不饱为什么不说?付暄又不说话了。kkkkkkk真是烦死了。我们家是养了一个有瞎有哑的人吗。我没给她好脸色,当然,她看不见。所以我又开始啧啧啧啧啧啧。付暄说,舅妈说小女孩如果在外面吃饭,就算没吃饱,但碗里的饭吃完了就不能吃了。 死要面子活受罪。该。 6月13号,晴。 我爸又骂了我,说我这样到社会上迟早吃亏。我愿意吃亏才行,如果吃亏什么都换不来,我又不是有病上赶着吃亏。我才是他亲生女儿,凭什么对所有人比对我都好。 6月17号,晴。 “一个女婿半个儿”,原来是这个意思,你们才是一家人吧这么惺惺相惜。 6月17号,晴。 如果不是政策原因加上我妈身体损了(刮掉)她们应该会继续生吧(刮掉)。 6月21号,晴。 揭穿她们的真面目恼羞成怒了。说我叛逆期,啧,无视我的情绪。 上了高三之后,刘知暖便不写日记了,知道她上大学。 9月1号,雨。 都下雨了,还举办什么开学典礼。还以为上了大学就遇不到有病的人了。听说付暄也上学了,她那样子不得被欺负死。?·…才好。 …… …… …… 大学毕业没过几年刘知暖便结婚了,她找了一个喜欢她她不喜欢的男人嫁了。不知道为什么,经过那次事情,她对恋爱这种东西没了兴趣。 第46章 自从她生了小孩以后,赵敏把对付暄的心思转移到她小孩身上了。 付暄总喜欢把脸埋在头发底下,在灯下像雕塑般精致美观,刘知暖突然想起来,问赵敏:“眼角膜还没找到吗?” “啊?对对对。”赵敏轻拍太阳穴,“你不说我都忘了,我改天去问问。” 刘知暖看付暄,还是窝窝囊囊、畏畏缩缩。眼空,心也空。刘知暖以为她会这样一辈子。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那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见付暄。她自认没到那种受不了孤独的年纪。 付暄的房间总是一股橘子味,和付暄这个人一样,看起来又酸又涩。 刘知暖一时没找到付暄,站在客厅,喊了一声声:“付暄。” 大概是多年相处的心灵感应,刘知暖推开了另一扇门。 “当时到底过了多久,我没有概念。我只觉得,当时那场景凄美极了。” “她的衣衫都是血,地上也有,我手上也有,腥的,锈的,相同的——和我身上流淌的。”刘知暖对心理医生说。 刘知暖想救她,手机从口袋掏出来,因为手抖又掉在地上,如此反复。刘知暖又气又急,猛捶这双废手。 “她没死,叫我知暖姐,声音黏黏糊糊,血堵在她的喉管里,我能听见那种咕嘟冒泡的声音。” “她求我帮忙,让我把她的绝笔信送到一个地方。我问什么地方,她不说。” “她淋着大好春光,说,知暖姐,你知道吗?” “我应该是想骂她的,想恶狠狠地骂她。” 事实上刘知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婆婆妈妈,她轻“嗯”一声,顺承付暄的话。 “我的生命终于……” “终于什么?”医生问她。 “盎然。”刘知暖说,“她说,她的生命终于盎然起来了。” “我是看着她咽气的。”第一次这么具体地感知生命的流逝。 “这种感觉——”刘知暖想了想,说:“很奇妙,你能理解吗?” “抱歉。”医生向她道歉。 医生告诉刘知暖,这事不怪她,和她没有关系,当时情况已经是回天乏术。 “知暖姐......你知道吗......我的生命终于......终于盎然起来了。”刘知暖注视着医生。 她悻悻地出了医院。她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丈夫开车,她坐在后座发呆,看车窗里自己脸上的皱纹。突然间,她被一路直行的绿灯刺晃了眼,干答答的脸被刺得支棱起来。 7月7号,晴。 我想起来了。她说,她要往北走,去没有樱花的地方。 第 34 章全文完 我本名不叫杨千艳。 我和景乐平初见时,我二十岁。 我十六岁就生了孩子。那个年代,乡下农村没有那么多规矩,女孩十七八岁就嫁人了,我属于嫁人比较早的那一批。 我妈在我八岁的时候,得病,没钱治,死了。我爸一直好赌,我妈死后我以为他会改。在我十五岁那年,他欠了刘大虎家好多钱,所以我就嫁过去了。 我嫁过去之后按部就班,没多久就生了一个儿子,日子也不是特别难过。 刘大虎总喜欢带他所谓的兄弟们到家里吃饭喝酒,也就是因为这,我才可以认识景乐平。 我之所以记得景乐平,是因为他还带了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过来,据说是他女儿。 一开始,我对景乐平的印象并不好。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刘大虎带回来的那些男人,喝多了总对我上下其手,说得话也难听,能敲断我的脊柱,我对他们总是敬而远之。 刘大虎对此倒是无所谓,他常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他还常说,我不老实就换了我。 那个年代男人们出去闯荡,遍地是机会,村里但凡是有点本事的男人,都不会只一个老婆。娘家,我不想回去,我也不指望刘大虎大彻大悟,毕竟他又蠢又坏。 我只希望自己在婆娘能过得好些,人总归要有个去处,女人是不能流落街头的,所以我一直忍着,默不作声。 那天,我忙完一切,照例躲在柴房塞两口饭。景乐平就在这个时候进来了,还抱着他的女儿。 我看着景乐平,觉得他似乎和那些男人不同,他先是斯文地叫了我一声大姐,又问我有没有小孩能吃的东西,米粥也行,他说,他女儿饿了。 我惊讶对他对我一个妇人这么有礼貌,我说,有些粥。 景乐平问,能不能借点。 我心里开始打量这个男人,毕竟一口粥而已,犯不着这般客客气气。 我说,用不着,怎么也不能让小孩饿着。 景乐平一连对我说了好几声谢谢,腰跟弹簧似的弯来弯去。 我端着碗,正准备喂他小孩,谁知他端走我的碗,抱着女儿喂了起来。 我又诧异了。毕竟我没见过哪个大男人会像他一样照顾小孩,这是女人做的事情,男人根本瞧不上。 我什么都没问他,他就开始跟我搭话,说他女儿刚满十八个月。 景乐平问我小孩几岁了,我说儿子不得年岁,要是算起来比他女儿大不了多少。 景乐平说,那我儿子应该能叫爹娘了,不知道他的女儿什么时候也能学会叫爹娘。 我没理他,出于避嫌出于烦,便继续坐在灶台边扒饭。 我不擅与人交流,在婆家我一天基本说不着什么话,净埋头做事:洗衣、做饭、捆柴、买菜……我又很多事要做,没时间说话。 村里人都说刘大虎娶了个哑巴,他们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惹怒我,看我破口大骂的样子,我对此并不理会。 我只想把日子过下去,好也行,坏也行,反正一辈子总能过完。 刘大虎大概是注意到景乐平长久地不回到酒桌,便亲自找到柴房,他看到我让景乐平喂她女儿吃饭,气得跳脚。他丑死了。 他骂我的话难听,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大概意思是我是干什么吃的,小孩饿了我不知道喂一下吗。 刘大虎觉得我给他丢人了,抬手就要打我。景乐平一手抱着小孩,一边挡在我身前,替我说话。 景乐平“诶诶诶”了好几声,说弟妹一个人忙前忙后,做那么大一桌子菜,都没人帮她,够累的。 刘大虎对于景乐平说的话很震惊,又说几句话,意思大概是,我再怎么累,也不能让景乐平喂小孩,他一个大男人。传出去别人会怪刘大虎照顾不周,丢他面子。 景乐平又说他女儿认生,别人一碰就哭。他人高马大,抱着小孩竖在我身前,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刘大虎更矬了。 景乐平对刘大虎说,这样,看在我的面子上,算了算了——我们城里人都不打女人,男人打女人说出人会让人瞧不起的。 刘大虎这几年一直在城里闯荡,十分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听景乐平对他这么说,不痛快地撂了撂胳膊,咕囔一句,你们城里人是事儿多。 我没去过城里,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平时赶集去的镇上。 城里是这样的吗?我那时想,如果我到了城里,是不是就不用挨打了? 我一直以为整个世界和我们村一样。那是我第一次萌生去城里的念头。 他们要喝酒,景乐平说他一会儿就到,刘大虎这才罢休。 景乐平抱着孩子,满脸歉意地问我能不能看一下他女儿,他女儿睡着了,饭桌太吵了了。 我说行。毕竟妇道人家看小孩这不信手拈来。 我有一个畜生儿子,总喜欢别人家的小孩。我抱着这小丫头,仔细看着,这小孩白白净净跟汤圆一样。 我感叹,小女孩是不一样,连睡觉都是老老实实地嗦自己手指,不闹人。 景乐平却笑了,他说他女儿也只有在睡觉的时候老实。 我后来才深刻体会到他这话含意。 景乐平替他孩子理了理衣服,说,大姐,那就麻烦你了。 我说不麻烦。 在景乐平走出柴房时我叫住了他,我问他孩子叫什么,他说叫“蜜儿”就行。 “蜜儿”,光是听着就甜滋滋的。我以为是蜂蜜的“蜜”,后来才知道是静谧的“谧”。 他们喝到了很晚,醉倒一片,就都在我们家睡下。景乐平是唯一还保持清醒的人,他醉醺醺地走到我面前,想抱回小孩又收回了手。 他应该是知道自己一身酒气,便对我说,大姐,那就再麻烦你一晚上了。 我将景谧放在床上,说,不麻烦。 景乐平憨笑着挠头,我看他向前走了两步又突然止住脚步,指着门口说那他去睡了。 我只顾忙着手里的活,没跟他搭话。我觉得我今天和这个陌生男人说得话有些多了。 等他走后,我才直起腰,望着他的离去方向。我那时想,这人和刘大虎说得一样,讲究真多。 第47章 景谧在我房里睡着,似乎要醒了,我又连忙抱起来哄。我一手托着景谧的屁股,一手拍着景谧的背,她一哄就老实,我知道这不是我的孩子。我当时还是很开心。 他们要在家里呆几天,以后的几天,刘大虎总是和他们在家里喝酒,顿顿大鱼大肉,家里开销不起。 婆婆让我劝劝,我什么也不说,心想,我的话什么时候这么有分量了。我伺候一家老小,有时还要伺候和我毫不相关的男人,哪有那闲工夫。 我婆婆看我装死,急了,骂我没用,就知道长张嘴吃,赚不了钱也不知道替婆家省不了钱。 我还是沉默,比起为自己理论和她大吵大闹,到时候传出去我就成了恶媳妇了。更何况她活一天少一天,我懒得跟她计较。 我的日子麻木又匆忙,没有喘息的余地。后来,是景乐平给我大口呼吸的勇气。 刘大虎总带景乐平到家里喝酒吃饭,一来二去的,我们也就能说上几句话了。 景乐平很细心,每次离开前都会买一袋桃酥和手油,说桃酥是给我儿子吃的,这手油是给我的,他说,我每次照顾他们吃喝不容易。 收到手油,我一时间手足无措,我不是嫌弃,是因为自己被看到了,一时间有点不适应。我婆婆也对景乐平赞不绝口,说这男人会来事儿,做事让人没有说头。 天气慢慢变冷,手上的裂痕和冻疮又要出来了。我接过东西,嘴上没说什么,心说,这人还真是讲究。 刘大虎听自己老娘夸别人,脸上不乐意了,说,那又什么用,景乐平老婆还不是跑了。 后来我才知道,景乐平前妻不是跟人跑了,是他前妻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很穷,前妻他爸不愿意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前途未卜的男人,让两个人分开。 刘大虎说,景乐平就知道装模作样,傲气得很,认点字就看不起他们。 “德行。”婆婆咂巴着嘴,睨了刘大虎一样转过身懒得附和他。 我想,我要是识字我也看不起刘大虎。 稀疏平常的一天,景乐平在家里吃饭,刘大虎喝酒犯浑,放着一众人的面打骂我,我早已习惯,死人一般没有反应。可男人嘛,就是这样,你越无视他他越变本加厉。 当巴掌要扇在我脸上时,景乐平拦住了刘大虎,他说,大虎,过了啊。 刘大虎满脸通红,摇摇晃晃地打出软绵绵的一拳,他说,我打自己的女人关你什么事。 刘大虎抓着我的头发,让我看着景乐平,说我挺有本事,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城里人。 景乐平沉默不语,在场无一人组织,他们笑得尖锐、大声,觉得这没什么,看笑话一样。 我哭了,也讨厌起景乐平来,讨厌他给我带来麻烦。 最后,景乐平掀了饭桌,与他们大打出手,阻止他打刘大虎的人也挨了他几拳。 混乱中,我听到最多的话就是“欺负女人你有什么本事”和“为了一个女人你居然跟兄弟动手”。 这件事在村里传开了,我知道我不会有平静日子过了。刘大虎不会把我赶回娘家,有老婆的男人让老婆回娘家,男人总是觉得丢人。 我不知道景乐平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他的条件放在我的认知里,属于很好很好的,是“上乘货”。 景乐平说他可以给我更好的生活,他又说如果我舍不得孩子,可以带着孩子一起跟他走。 我并不想带那个小畜生走,我怀那个小畜生的时候就吃尽了苦头,生他那天我差点死了。小畜生也从来不会站在我这边,他跟他爸一样,对我说的最多的话便是,你不听话,我让我爸换了你。 我觉得,他是为了她的女儿才要带我走,不少人说她女儿喜欢我,我虽说谈不上有多喜欢他女儿,但肯定不讨厌。 景乐平不避讳,他说,他有一个女儿,他不会放弃他女儿的,我要是跟他走了就一定得照顾好他女儿。不仅要照顾,还要照顾得好。 我很清楚,我要是跟他走了,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我告诉景乐平,我和刘大虎有一个孩子,还领了证,我跟他结婚就是犯罪,发现了会被投河的。我问他凭什么,他拿什么保障。 景乐平从口袋里掏出首饰,全是金的。他说,他用值钱的东西换了这些,能换的都换了。 景乐平一股气将东西塞到我手上,挺沉。我说他个呆傻的,平时惯能说会道的,现在跟哑巴似的。 他牵着景谧,景谧那时已经能跑会跳,只是话还说得不利索,她张着小嘴阿巴阿巴地说,妈妈走,走,妈妈。 景谧这小孩一出生就没妈,学说话那会时不时被景乐平带到刘大虎家,我还记得景谧叫我妈妈那天,所有人都哈哈大笑,没放在心上。 他们逗着不更事的景谧,挖苦景乐平,说景谧现在叫别人妈,她亲妈知道了不得伤心死。 还说,有一就有二,景谧说不定将来也能叫别人爸呢。 景乐平只是说,小孩不懂事,这么计较干什么。 后来,直到景谧死,她都只有我这一个妈。 景乐平挠挠头,傻笑起来。我问他能不能让我以后在城里生活,他说能,我就跟他走了。 从此,我叫杨千艳。 多少年以后,很多细节记不清了。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在村尾的河边见面,景乐平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他,我知道,我期待每次分别前他给我买的手油。 景乐平说到做到,给了我想要的生活,我的衣服越来越时髦,首饰越来越多,脾气也越来越蛮横跋扈,有时候脾气上来了对他非打即骂。他每次都替自己打抱不平,说,我只对景谧温柔有耐心。 每每这时,我就一副瞧不起的样子,说,你一个大人还跟小孩比。景谧虽然淘气,倒是肯听我的话,你呢? 自从我和景乐平在一起后,我让他以后别总带景谧到外面去。景乐平问我为什么,我说,你要是想让你闺女知道我不是她亲妈,你就只管将她带到外面去。 你好,总有人巴不得你不好。闲言碎语这种东西谁能拦住,你认真了反倒显得你没肚量了。这些话我没对景乐平说,说了他也不听。 景乐平闭嘴了,不再说一句话。这时候景谧就会跑过来,萝卜丁大点人拉着我的手,说,妈妈不要生气,爸爸不跟你说话,我跟你说,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你说。 或许在小孩子眼里,没人理会是天大的事。所以在景乐平死后的很多年,景谧只要一惹我不高兴,我就冷暴力她。可她不是景乐平,不会对我服软,不会哄我,我们母女只会对着干。 我跟景乐平在一起后,他什么事都让我,但只要是他认准的事情,八百头牛也拉不回来。 景乐平总是被人借钱,我一开始劝他没用。每每我好说歹说,他总会说,咱们有这条件,能帮一下就帮一下,他又说他也没少我吃穿用度,我说不过他。 直到后来,他的鱼塘被投毒、工厂被一把火烧了、合伙人跑路、借出去的钱没能要回来一份,他还不知悔改。我提出要跟他离婚,他才知道怕。 景谧这孩子,闲不住,打小没个女孩样,养她总要废些心力。小孩嘛,正是乐呵呵不知苦楚的年纪。 景谧上小学那会儿,工厂倒闭,我们给工人发完最后一笔工资后没多少钱了。景乐平带着我们母女再次背井离乡,他说,他要兑现让我们母女过上好日子的承诺。 就是这一次,我们遇到了付暄一家。 和付暄一家住在一栋楼,是因为她们那的房租最便宜,考虑到景谧和“活人气”,我对景乐平说,租哪儿不是住,就住他们家楼上吧。 这是我一生中做得最后悔的决定。 付暄一家,似乎没看上去那么和谐,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选择,点到为止。成年人的交流短暂易懂,如果刘月梅她们不懂,那就是蠢,我就更没有必要多管闲事惹一身骚。 我当时虽然这么想,还是对付暄还是生出一丝怜悯。好几次,我看到付暄被关在门外,那天我实在没忍住,把她领到家里吃饭。 付暄细细一条,看着营养不良,话都不敢说。景乐平当时居然说,景谧什么时候也能这么文静就好了。我看他是脑子坏了,付暄除了文静这一个优点,样样比不上景谧。 景谧从小就会给自己找乐子,她经常趁我和景乐平外出时,一个人从家里溜出来,跑到广场,跑到花园,找人说话,陪她玩。她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付暄肯定也被她祸害过了。我那时觉得景谧会开心,对此装作不知道。 我再次见到付暄时,是她为了救景谧,眼被撞瞎了。 刘月梅为了要钱,天天闹,甚至还闹到了景谧的学校。我勃然大怒,总之闹得很难堪。 景乐平道德感太强,他认为小姑娘也是因为景谧才瞎的,我们就当是破财消灾。可刘月梅居然还不肯罢休,我们没钱了,没招了,只能躲。 第48章 没过多久,景乐平咳血住院。 医生说,景乐平的白血病是遗传,是基因缺陷,治不好的。我不懂什么遗传,基因,我就是不信,医院分明是看我们没钱,为了赶我们走才这样说。 因为没钱,我妈死了,因为没钱,我被我爸嫁给了刘大虎,因为没钱,带我脱离苦海的男人死了。钱是困住我一辈子的东西。 我的丈夫死了,孩子也流了,医生说,是因为我伤心过度。 他们劝我振作,我是母亲,我要给小孩做榜样,我要挑起一个家的担子。 不,不对啊……为什么他们忘了,我的孩子没了,我的丈夫死了。我既不是母亲也没有家。 景乐平死后,我迟迟不肯将他安葬。我总觉得他还在,他只是被那些人伤透了心,不愿意醒来。 天不假年,我不怪他,都怪那些贱人。那些人最该死。 我把他放在床上,日日夜夜守在他身边,守到他的尸体发烂发臭,我还是愿意等。他说过他不会丢下我的。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景乐平不会醒过来了。 景乐平死了。 我那时想跟着景乐平一起走,是景谧——那个我不幸的导火索,她跑到我身边,叫了我一声妈妈。 我很清楚,我是看在景乐平的份上,才照顾她的。可她喊我妈妈的时候,我觉得她和我一样可怜。 景乐平以前总说,血缘才是这世上最紧密的联系。我那时并不认同他的说法,跟他犟嘴,现在我认同了,他也没能看到我的服软。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我就看着矮矮小小的景谧,觉得她像一颗小芽,诱惑着我生。 我下床抱着景谧,那晚雷电交加,我告诉景谧,从今往后,她就叫景婕,是与我一脉相承的女儿。 我时不时就告诉她,他爸是因为她的淘气才死的,但我不怪她,我告诉她该死的另有其人,是付暄,是刘月梅,是付利,是借钱的赵钱孙李…… 不怪她是假的。 在景婕看不到的地方,我偷偷恨着景乐平,恨他给我留下一个孩子,让我连死都不敢想。 每当我恢复理智时,我觉得我对景谧的怜悯也消失了,我是想让她跟着和我一起恨。可每当我被恨意裹挟地不能呼吸时,我唯一庆幸的是我还有她。 我每时每刻都在告诉自己,景谧就是景婕,就是我那个已经流掉的孩子。正因如此,我一直想把景谧培养成安静听话的孩子,抹除她作为景谧的痕迹,可她终究不是景婕。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眼看无法改变她的性格,我开始期盼她长得像景乐平,这样好让我自欺欺人。可老天从来不会让我得意,景谧长得一点也不像景乐平,所以我越来越讨厌她的脸。 景谧一直以为我嫌她长得丑。 景谧不知道我为什么脾气那么古怪,她大概只知道,我是一个疯癫的寡妇,一位偏执控制欲强的母亲。 所有人都羡慕我有一个这么争气开朗的女儿,只有我知道,景谧骨子讨厌着我呢。 景谧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大学,就是为了摆脱我对她的控制。我已经把她好好养大成人,景乐平应该不会怪我了吧。正好我也懒得管她了。 让我没想到的是,景谧和她的杀父仇人好上了。 她不仅仅是在对不起她爸,这更是挑衅我。她跟谁在一起都行,她已经是个成年,受过良好的教育,她和谁在一起反正我不在乎,也用不着经过我的同意,可她偏偏和付暄在一起。 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是景谧住院后。她也没有逃过遗传的宿命,不过她比她爸好点,她爸是被医院扫地出门,她至少有过生的希望。 我要强了半生,挣了那么多钱,想留住的人到头来一个也没有留住。 我常信人定胜天,国内国外,中医西医,算命卜卦,名药偏方,我全力以赴,一无所有。 景谧死了,死的比他爸还要早,付暄拥有了她的眼睛。 我把景谧埋在她爸边上,那个位子我原本是给自己留的。我没有告诉付暄景谧的墓在哪儿,但她还算有点脑子,一下就猜到了。 一开始,我不允许付暄去看景谧。她去干什么?无非是向死去的父女俩得瑟,得瑟自己还活得好好的。 知道付暄存在的那一刻,我是想弄死她的。我知道,景谧注定会死的。我已经没有在乎的人了。 是景谧,她浑身插着管子跪在我面前,求我放过付暄。 是景谧求我,她告诉我,付暄前半生也很凄惨。 景谧说,付暄瞎了之后就被亲生父母遗弃了,说付暄一直寄人篱下,她活得很不容易。 看她真的是鬼迷心窍了,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我当时气急了,给了她一巴掌,她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我问她,付暄的处境是我造成的吗。 景谧说,不是我,是她。 话音刚落,我也哑口无言。 景谧太虚弱了,爬到我身边,用插满管子的手抱着我的大腿,像她小时候让我给她买玩具一样抱着我。 她抓着我的衣角晃来晃去,她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用,便开始求我,她这么多年第一次求我。 我开始动摇,又很心酸。景谧没有向我低过头,我们置了半辈子的气。 我那时站着,显示我的态度,可眼泪却先一步流了出来。我说,付暄她只是一个外人啊。 景谧说,妈,我求你,你放过她。 我当时没做保证,因为我实在是说不出口,我一直站着,景谧一直跪着,直到她跪晕过去。 我知道,她的世界没有我了。 景谧大概是知道她死了以后,我便没有任何顾忌,居然把自己的眼角膜给了付暄,还是在她活着的时候。 不过也好,反正她早就厌烦了我,估计是在死之前不想看到我,眼不见为净。我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看她了。 景谧死后,我脑子也不大好使了,付暄倒是常开看我,我一开始不愿意见她,后来我累了。我好奇,付暄她能装模作样到什么时候。 这么多年我什么没见过,最后的结局都是跑去和男人结婚生子,年轻时轰轰烈烈,也就把自己了,结果没有一个人愿意提及。 我原本只是想看看,付暄能感动自己多久。因为一个死人。 一开始,付暄登门,我想着怎么也要好好骂骂她,可她用景谧的眼睛看着我时,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景谧啊景谧,你还在和我置气,死了都不让我舒心。 付暄我不想见,每每来都少不了一顿闭门羹。付暄也很识趣,把手里提的东西送到之后就默默离开了。 这么多年、大小节日、我有大小毛病,付暄都没缺席过,我一开始觉得她在怜悯我,打她想把她赶走。 付暄说,是景谧死前让她好好照顾我。 后来我累了,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吃饭都嫌累。 我辞了工作,住进了以前的烂尾楼,把病告诉了付暄,让她以后别来看我,我嫌烦,生命的最后日子我只想安安静静的。 付暄很听话,来得次数越来越少了,只会在春节看看我。 这片小区很从前大不一样了,住进的人多了起来,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当年没带走的东西还在,发霉的衣服被子难闻要命,住进来前三天我一直扔。还翻到了一些课本作业本,这是景谧的,我不扔。 跟了景乐平之后,我也识了字。我把书本晒了晒,先写没事就翻翻看。景谧的字迹很多都被晕的看不清了,不过能看出狗爬字的影子。 景谧小时候写作业不好好用本子,一页只写那么点字,她在田字格册写:“妈妈,我错了,妈妈不要生气好不好。” 字歪歪扭扭,丑死了。 我生活了两三年,一个自称是付暄姐姐的人找到我。她告诉我,付暄割喉自杀了,以后她来看我,有什么需求尽管和她提。 我问她,付暄的眼角膜呢。 那个中年女人说,没捐。她说付暄不敢把景谧的眼睛给别人,怕景谧不高兴,她要带着景谧的眼睛去找她。 我听完这些很平静,让她走,告诉她以后不用来看我。我讨厌生人。 其实是我早就没力气喜怒哀乐了。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到后来插着呼吸机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啊呀——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讨厌的地方。 心电监护仪发出持续的“滴——”声,很单调,我转头,望向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雪。 天地一色,白茫茫一片,终于干净了。 ——2025.5.20零点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一路看到这的读者们,谢谢你们[红心]祝你们三次顺遂无忧、得偿所愿,我要去准备一下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