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骨[废土]》 第1章 [gl百合] 《枯骨[<a href=https:///tags_nan/ptb.html target=_blank >废土] 作者:椒盐橘【完结】 简介: [双强|异能|相爱相杀]迷途羔羊x魅惑骨妖 【一】 从二十岁起,安鹤每晚都会做同一个梦。 梦里的枯骨立在雾气中央,低声唤她的名字:“安鹤,到这里来,到这里来……” 梦魇日复一日持续了三年,将安鹤折磨得几近疯掉。频繁的昏迷伴随着噩梦而至,直到生日那天,安鹤陷入了长眠。 再次醒来是在未封棺的墓中,安鹤在土坑中睁眼,发现世界全变了样。 天色晦暗,瘴气弥漫,高铸的铁墙在荒原伫立。 守城人说,要塞外边,是噬人的野兽,和变异的万物,已经没有幸存的人类。 可安鹤分明看到,一个红衣女子站在雾气中凝视着她,朝她招手。 梦中人血肉俱在,眉眼含笑,毫无边界感摸她的脸,按她的唇:我叫骨衔青,记住我的名字。 【二】 世界成了一片废土,人类宜居地秩序重新洗牌。 觉醒天赋的安鹤在人与怪物之间周旋,名叫骨衔青的女人明里帮助她,引导她,暗里戏弄她,要她臣服,死心塌地。 安鹤不依,她将长刀刺入骨衔青的腰,咬破对方的舌头,分不清是谁的血腥味,充盈口腔,沾上眼睫。 深吻成了动心的赌注,血液和伤口是附赠的奖励。安鹤发誓,死心塌地的,应该是骨衔青才对。 她和骨衔青之间从不说爱,只说恨、说欲望、说目的、利用,以及“不要死,你对我还有用。” 【三】 无人之境,枯骨已在青石板上躺了多年,藤蔓缠绕上它的腿骨,攀过脊椎,在空荡的左胸膛里,开出一朵红艳的花。 某天,它终于等来一个女人。 女人的指尖拂过它的脸颊,划过玉化的颈椎,抚向裂痕斑驳的肋骨。 最后,那只手滑进它的胸腔,掐断了唯一的生机。 骨衔青:“感受不到我的心跳吗?” 安鹤:“你已经死了。” “我可以为你再死一次。”——哈,骗你的。 —————— 没意外的话固定晚九点更新,周末一般休息,偶尔勤奋。 阅读指南: 1.暴力废土,战损多。背景是科技倒退,文明重建,资源短缺的社会。并非赛博朋克。 2.是剧情流剧情流剧情流,很重要,感情为辅,群像,全女。 3.私设多,从零开始引入,女主之一的骨衔青不算常规好人,完完全全的相爱相杀,欺骗利用很多,不好这一口的慎入。 4.不太会写文案,只能算个引子。文案后续时会改,核心梗不变。 5.为保持心态,只看&回最新章的评论。 开了段评,收藏文章可评。 —————— 内容标签:强强 异能 相爱相杀 升级流 正剧 废土 主角视角安鹤互动骨衔青配角阿斯塔海狄苏绫伊德罗拉塞赫梅特闻野忘闵禾薇薇安安宁言琼贺莉塔娜斯基莱特西阿尘索拉小不点 一句话简介:感受不到我的心跳吗? 立意:荆棘中仍有一盏明灯 第1章 “救命!!!” 她应该是死了。 平躺在未封顶的坟墓里,视线被土坑切割成长方形,睁眼只看得见灰蒙蒙的天,空气中飘着无数细碎的炭黑色颗粒。 奇怪,这些颗粒肉眼可见地在流动,转眼就顺着呼吸游进了她的鼻腔,很呛,呼吸道的黏膜瞬间被刺激,开始散发痒痛的信号,像毛刷粗暴地剐蹭着她的咽喉,令她无端联想起毛虫爬过皮肤带来的不适。 她下意识咳嗽。 很克制,但咳嗽声实在大得吓人。周围太寂静了,但凡有点响动都被无限放大,令她怀疑是否周围没有任何活物。 “安鹤。” 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安鹤!” 又来了,女人阴魂不散的呢喃贴着她的耳廓,恨不得要钻进她的脑子里。安鹤飞快地抬手挡住侧耳,呵斥:“别吵!” 这声音尽管听了无数次,安鹤仍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刚刚又做梦了。噩梦清醒的后遗症仍未消失。 三年来,她总是做同一个梦,梦里看不见面容的女人站在昏暗的雾气中,身上的血肉逐渐流脓、腐烂,不求救,不挣扎,平静地站立着,保持着低吟的语调唤安鹤的名字,直到完全成为一具白骨。 诡异得像某种邪恶的禁术。 每一晚的梦境都相同,又戛然而止。时间久了,安鹤甚至能很快地辨别出,那具骨架的指骨和尺骨较前一晚,又新添了哪些伤口。 它是活的。 安鹤已经逐渐习惯这件怪事,可就在刚刚,她睁眼之前,梦境有了新的变化。 她回忆起,梦中那具枯骨好似长出了新的血肉,破开雾气中走来,梦境的诡谲在此刻达到了巅峰,每一秒,枯骨的形态都在发生改变,像橡皮泥被不断重塑,最终定型为一个高个子的年轻女人。 安鹤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女人穿着火红的丝绸衬衫,袖口的绑带收紧,衣摆整齐地扎在束腰黑色长裤中,她的头发很浓密,栗色,稍微有些卷曲,自然地垂在身后,衬得她的皮肤很白,那双少见的湛蓝眼眸温柔地注视着安鹤,口中仍旧喊着她的名字。 明明是呢喃细语,女人也从未做出伤害安鹤的行为,甚至看起来十分无害和亲昵,安鹤却本能地察觉到危险正在逼近。 或许是因为女人束腰的皮革上挂了两道锈迹斑斑的金属扣,用来存放刀具刚刚好。 又或许是女人脚上的黑色长靴有着粗粝的划痕,那是从无数砂石中蹚过才会留下的痕迹。 安鹤被强烈的不安笼罩,在梦中也绷紧了身子。 可她无法动弹,她在梦中,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 女人却来去自由,缓步绕到安鹤的身后,拨开她的头发,若即若离地攀附在耳廓边,试探她的忍耐力。低吟的声音好似魅惑的咒语,每喊一声安鹤的名字,她的神智也跟着沉沦。 “到我这里来。”温热的气息透过皮肤直冲天灵盖,危险和迷醉的信号同时拉扯着安鹤,像是一种新型的折磨。 “来找我……” 直到睁眼,安鹤仍旧能听到女人的声音。 她是谁? 安鹤口干舌燥,沉默地盯着昏沉的天空,耐心等待耳畔的幻听消失,直到什么都听不见了,她才抖掉身上薄薄的一层泥土,从一人深的土坑中起身。 安鹤应该感谢这个怪异的梦。 三年来,在她经历过恐慌、焦虑、崩溃,又认命般归于平静之后,她的接受程度比以前高了许多。 如今,再有任何怪事,她都能出人意料保持冷静。 就好比现在,刚过完二十三岁生日的她,昏迷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坟坑里。 离谱。 有一种淡淡的死意。 安鹤无数次确定——她有病。 多梦,幻听,幻视,昏迷,自言自语。她拥有着无可比拟的罹患精神病的潜质,尽管没有医院为她做出确切的诊断。 算了……来都来了。 土坑很高,安鹤用手指紧扣住边沿的泥土,手脚并用,费了点力气才翻出去。 所处的地方是一片荒芜的平原,整个天地被笼罩在一层厚重的灰雾中,像过滤了所有的色彩,满眼只剩下黑色和灰色。 大幅运动导致她吸入更多的黑色颗粒,胸腔火辣辣地疼,她意识到,这些粉尘有毒。而这样流动的微粒遍布在荒原上的每一处。 没有生物,也没有声音,只有正前方有一片干枯的林子,枯瘦的枝桠绝望地指向天空。 这已经不是她所生活过的世界。 这是哪里? 肺部开始胀痛,安鹤在原地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当务之急需要先处理空气带来的不适,再弄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捡了块锋利的石头,割破短袖的袖子,绕过脑袋套在了鼻子上,隔绝了一些尘土。 她还穿着昏迷前那套衣服,黑色短袖,纯棉的居家长裤,长裤上被蛋糕沾到的痕迹已经没了。比较糟糕的是,她光着脚,没穿鞋,脚心踩在砂石地上,很快就被石子儿硌出了紫色的瘀痕。 安鹤动了动自己的脚趾,以便避开那些尖锐的石头。 她并非一点都不害怕,只不过比起梦魇和昏迷带来的困扰与折磨,到一个未知的世界,对她而言反而是种解脱。 很奇怪,这里的空气如此难闻,气氛也诡异,却让安鹤无端静下心。犹如齿轮终于被放置到合适的位置,咬合,开始滚动。让她怀疑自己是否生来便属于这片荒土。 林子里有东西晃了一下。 安鹤余光瞥到了一抹红。 她终于百分百地确定自己疯了。 那刚刚在梦中出现的红衣女人,如今就站在枯黑的林间,像一只火红的狐狸。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朝安鹤招手。 第2章 安鹤看到那女人的双唇轻轻开合,没有听见声音,却无比确定,女人在喊她的名字。 装神弄鬼! 安鹤光着脚冲了出去。 她感受到脸上的棉布阻碍了她的呼吸,脚下传来尖锐的刺痛,安鹤却越跑越快,这是好事。她能动,不像梦里那样被禁锢,管它是幻觉,是癔症,是鬼怪,既然她能动,就要抓住这个女人,掐着对方的脖子问问,为何缠着她不放,把她好好一个大好青年,给逼疯了。 大不了,同归于尽! 红衣女人瞧见了安鹤的动作,略有些吃惊,她将搭在前肩的卷发拨到身后,随后抱着双臂倚在一棵树上,脸上露出被挑起兴致的笑容。 安鹤瞧见了女人的笑,又升起强烈的不安。 只要看这张脸,她的脑海就自动升起危险的信号。 安鹤逐渐拉近和对方的距离,终于一脚踏进枯林的边界,这里的粉尘颗粒更加浓厚,本就昏沉的光线被直插云霄的枯木一挡,能见度骤降。 在她靠近之时,女人转身绕进了树林,只一眨眼,隐入枯林不见了。 她甚至没看清对方怎么消失的。 安鹤不得不停下了脚步,胸腔因为跑动剧烈起伏,喘息让她的咽喉更为难受。 环视一周,林子已经将她包围,再看不到女人的身影。再深一些,她就会迷失在这片树林里。 安鹤没有选择贸然进入,沿着自己的脚印试图回到荒原上。 这无人的密林将孤寂的氛围渲染得更为浓烈,安鹤心想,除了那个女人,这片土地上,好像已经没有存活的人类。 不,那女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健全的人类。 仿佛是为了驳斥她的猜想,没走上两步,前方的枯木边,出现了两个结队的人影。 安鹤第一感觉是奇怪,那两个人影穿着厚重的麻布衣服,像是将披肩裹在了身上,连同头部一起包裹得密不透风,腰间缠着枯藤做的绑带,手和脚都被黑色的布条缠绕,看不见一点皮肤。 那两人看见了安鹤,转身走向她。 两人非常细瘦,转身的那一刻,从侧面瞧过去犹如薄纸,麻布像是挂在衣架上,没有厚度。但两人却走得非常迅速且稳当,等到走得近了,安鹤隔着棉布忽然嗅到一股浓烈的腐臭气息。 安鹤惊觉,那不是正常人身上该有的气味。 但是晚了。 其中一人迅速抓住了安鹤裸露的手腕,那只手骨瘦如柴,却极为有力,像是钢钳卡着她的皮肤,勒紧的触感带来剧烈的疼痛。 安鹤心惊,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掰动,试图将自己的手腕抽离,当然徒劳无功。另一个人影围堵着她,抓住了她另一只手。那人的口中发出含糊的声音,叫嚣着什么,像是破碎的气管失去功能,根本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拉扯之际,对方的麻布露出一条细缝,安鹤看见了那人的眼睛。 从未见过人的眼睛如此鼓胀,像是凸出的死鱼眼,眼睛周围的肌肉呈现出腐烂的暗红色,偶尔掺杂着一丝白,看不出是骨头露了出来还是生了蛆。 那一刻,死亡的威胁瞬间当头罩下,安鹤感受到一种全新的恐惧,不同于以往精神上的折磨,这次是实打实的属于变异生物的威胁。她的手骨,几乎要断了。 再之后,会是她的头颅,她的血肉,都将被这骇人的怪物啃噬。 在这里喊救命,会有人来救她吗? 当然不会! 这片林子唯一出现过的人,就是红衣女人。安鹤不认为她会来救自己。 她恶向胆边生,拧转被抓住的手腕,张开五指反手扣住了对方的手臂,使劲往自己方向一拉,同时抬脚踹向对方的下腹。要是不成,她会用上牙齿。 她应该是得手了,也得脚了,光着的脚底传来僵硬的触感,好像隔着麻布直接踹到了骨盆。因得这股力气,被她拉住的黑色布条从那人手上脱离,顷刻间,一截高度腐烂的手骨暴露在眼前。 安鹤指尖还抓着布条,浑身的寒毛一瞬间倒竖。她从未见过腐烂成这副模样还能行动的人,溃烂生疮的皮肤像布条一样挂在骨头上,被这一拽,血肉簌簌往下掉。 只剩下骨架。 难怪这么单薄。 这是丧尸? 安鹤不敢确定,传统意义上的丧尸不会有这么正常的行走姿势,以及如此敏捷的行动力。 她这一举动彻底惹怒对方,手腕上忽然传来刺痛,那变异生物的手骨如同爪牙,划破了安鹤的皮肤。 同一时间,两个变异生物口中爆发出无意义的嘶吼,寂静的林子忽然变了样,四面八方响起同样的咕噜吞咽,夹杂着两声类似人的低语。 林子活了。 更多的怪物冒出头。 这玩意儿,是成群出现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安鹤,立刻给自己判下了死刑。她只能用上最后的办法。 “救命!!!” 安鹤丢掉手中的布条,用最大力气发出求救信号,庆幸的是她已经离林子的边界不远,安鹤一边呼喊,一边紧绷着往荒原疾奔。 她的声音稳而响亮,倘若跑不出去,就是死在这里了,也算是一种归宿。 她说过了,她接受程度很高。 但不能坐以待毙。 在被变异生物抓住腿骨、失去平衡跌倒的一瞬间,忽然一阵破空气流,几乎贴着安鹤的头皮,飞射向后方。 那是从林子外疾驰而来的一枚子弹。 子弹正中变异生物的眉心,接着,以眉心为起点开始自燃,高度浓烈的汽油味溢出,两息之后,安鹤清楚地看到抓着她的那只变异生物,成了一个挣扎的火球。 它仍旧抓着她的左脚不放,火焰顺着它手上的布条,燃到了安鹤的裤腿上。 安鹤皱眉,用右脚猛蹬那只燃烧的手,在脚底烫出水泡之时,终于挣脱了禁锢,她就地打滚,用泥土扑灭裤腿上的火。 就在自救的间隙,数十枚子弹擦着她的身躯飞过,百分百地击中了林中汇聚起来的变异生物,没有一颗浪费。 外头响起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车轮在沙地上摩擦带起尘土,安鹤仰头,看到外边荒原上停了一架她从未见过的奇怪车型,像是辆越野改装车,但车后还衔接着铁皮车厢,六个巨大的轮胎上装了钢刺,前头的越野车只剩下骨架,有人在钢架上架起了枪。 那些特制的子弹,仍有条不紊地从枪口急射而出。 安鹤不能起身,那些子弹不是冲她去的,但毫不顾忌她的存在,只要身子再抬高点,便会和后方的生物落得一样的下场。 安鹤曲着手肘,爬出了枯林。 不知什么时候,枪响停了。有人跳出了越野车,厚重的靴子将砂石蹬飞,随即一阵跑动的声音,安鹤抬起头,看到一个红头发、小麦肤色的女人停在眼前。 女人的着装着实古怪,身形也高大,口鼻上裹着挡灰的布条,陈旧的丹宁外套束着袖口,打着补丁,只不过作为补丁的是尖锐的铁器。里面的背心起了毛边,左臂和工装裤上都缠着一团厚重的金属器械。不仅如此,靴子包头的部分还嵌有倒刺。 谁会在鞋子上嵌倒刺?被踢上一脚,能收获五个血窟窿。 女人拉下脖子上的灰麻布围脖,以便更好地打量地上趴着的人。这一拉,左颧骨上染灰的创可贴露出来,安鹤发现,这次是货真价实的人类,皮肤完好,没有腐烂到掉碎肉。 只不过,女人脸上手上有很多疤痕,像是战斗的痕迹和岁月的磨砺,疗伤的纱布很脏,松松垮垮,充满了不加修饰的野性。 那人上下审视着安鹤,抬起手,咔嚓一声,子弹上了膛。 黑压压的枪管,精准抵上安鹤的眉心。 安鹤注意到了对方的眼睛,目光里没有一丝对幸存者的同情和善意。 像在俯视一个异类。 第2章 骨蚀病 “名字。”持枪的女人简短有力地开口。 “安鹤。” “哪个要塞跑出来的流失者?” 安鹤察觉到自己正在被审问。 女人的口音很奇怪,像是多种语言混合的产物,声调更为抑扬顿挫。安鹤能听懂,但和她原本世界的通用语言比起来,有些出入。 这次安鹤没有回答,她不知道女人口中的“要塞”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流失者”是指代哪一类人。 连编都无从编起。 因为她的沉默,女人搭在扳机外侧的手指开始弯曲,看样子准备开枪。 “哐当”。 猛一声响,越野车的门被粗暴地踹开,安鹤这才发现车上还有一位戴护目镜的女士。 护目镜女士淡定地收回脚,趴在方向盘上,喊道:“阿斯塔,省着点你的子弹,我们的子弹只用在骨蚀者身上。” 被称为阿斯塔的红发女人不耐烦地回头:“我知道,不需要你提醒。” 车上的人跳下来,一边走一边将护目镜抬升到额头,露出一双深黑色的眼睛:“那你还准备开枪?” 第3章 “进入荒原的流失者百分百会被感染,海狄,她受伤了。”阿斯塔用下巴示意名叫海狄的同伴,去瞧安鹤左手腕上的伤口。 安鹤跟着低头。 她的手肘还撑着砂石,左手腕靠近手背的位置,两道很深的血痕很整齐地并列,血肉翻出,伤口很显眼。 看见血液的那一刻,安鹤才感受到锥心的疼痛。同样具有火辣痛感的,还有她被烫出水泡的右脚。 “还真是。”海狄果断弯下腰,扯下安鹤脸上的布条,翻看她的眼皮。 海狄手上戴着半指的皮手套,只有食指和中指全被包裹,粗糙的手套贴着安鹤的眼皮,让她有种被兽医看病的错觉。 安鹤移动眼珠,同时也在观察着海狄。 海狄和阿斯塔又不太一样,稍矮一些,很年轻,看着只有二十出头,戴着纱布面罩,穿着卡其色背带裤,头顶上的护目镜压扁了她的黑色短发。 她的护目镜很笨重,细看有很多精密的结构,尤其左边部分像是无数个精妙的金属镜片堆叠在一起,不知道是作何用。 大约是常年戴着护目镜的缘故,她的眼睛周围有很明显的晒痕,黑白分界线将她鼻梁上的雀斑串联起来,配上她大大咧咧的动作,有些好笑。 “眼睛正常,没有红肿,口齿清晰,没有发烧,攻击性不明显。”海狄收回贴着安鹤额头的小指,熟练地检查,“受伤之前,应该是个健康人。” 安鹤听出些不对劲,那受伤之后呢? 不等她发问,海狄伸手揪住她的后衣领,强劲的拉扯力让她离开地面。 安鹤趔趄着站起来,右脚底的烫伤水泡触及砂石,不由自主倒吸一口冷气。 痛。 海狄戴好护目镜,拨弄了左侧的金属片,望向枯林,像一只警觉的海鸥——原先追上来的怪物已经被阿斯塔全部清除,但不确定枯林里是否潜伏着别的生物。她往前踏了一步:“先带人上车。” “不行。”阿斯塔用枪杆拦住了安鹤,显然不赞同海狄的做法,“她受伤了,感染了骨蚀病,有可能会变异。” 海狄微微皱眉:“你要将她扔在这儿?” “谢谢你的建议,不失为一个好的处理方式。” “别开玩笑了阿斯塔。”海狄松开安鹤,扯下面罩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荆棘灯的守则里从来没有见死不救这一条。现在不是十年前了,受了伤也不一定会被判定为变异,别草木皆兵弄得像往年那样人口锐减。我们现在带她回去,还来得及接受治疗。” “是你太儿戏了。”阿斯塔端起枪,并没有被同伴说动,“从这里,到要塞需要一个半小时,如今骨蚀病的潜伏期最短只有四十分钟,万一她进入要塞,发生我们阻止不了的突变,全要塞的人都会遭殃,我不会拿大家的性命来做赌注。” “那也不能把她丢在这儿,我们明明有机会救她。”海狄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夸张地伸出食指戳着对方的肩头:“别忘了,落单的人类也是荆棘灯保护的对象。第九要塞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人凑起来的,你,和我,都是。” 海狄懒得再费口舌,她和搭档的理念一直都不太相同,也不止这一件事。海狄打算直接带人上车,伸出手去却牵了个空。 她往地上望去,发现那个来路不明的幸存者在她们争论之际,曲着腿,四平八稳地坐回到了地面。 两人停止了争论,双双低头凝视着安鹤。 海狄想,这个名叫安鹤的幸存者实在是有些特别。 她有着纯粹的古东方面孔,眼睛浑圆,眼尾尖锐上挑,面部稍短,显得脸庞偏小。鼻梁高,不说话的时候嘴角微微向下,看上去很凶,像猫科动物的长相,有种野性与纯粹并存的矛盾。 但她的眼神里,并没有很强的攻击性,也不爱说话。 宛如荒原里沉静的沼泽地。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海狄朝安鹤挑眉:“怎么?你不想走。” 安鹤抬起头:“不是,我脚痛。” 她想走,荒原上危机四伏,她没有食物和兵器,一定活不过今晚。好不容易出现两个正常的人类,她当然选择结伴跟随。更何况,她能够通过两人了解这个未知的世界。 但是两人起了争执,她在一旁单脚站立着,真的很累。安鹤不知道两人还要争论多久,她不想一直站着。 她很难跟两人解释,坐着比站着舒服。 如果不是海狄刚刚拉她起来,她宁愿趴在地上。 海狄愣了一下,片刻后露出爽朗的笑容,被安鹤一打岔,她也不想再和阿斯塔对着干了。她架着安鹤的肩膀,再次将人拉起,同时扭头和同伴说话。 “阿斯塔,既然我们谁都不肯退让,那我有个折中的提议。东南方向二十公里处有个哨所,归属于第八要塞,我们绕点远路给她做个血液检测。如果她的病情在可控制的范围内,再带她回去。只不过作为交易,我得给第八要塞的人一些好处。” 安鹤想,海狄真是个好心的大善人。 “阿斯塔,我向你保证……”海狄再次开口,“如果她的血液有问题,我会先你一步,崩了她的脑袋。” “嘶。”安鹤觉得脚趾缝里,卡进了一块坚硬的石头。 “可以。”阿斯塔默许了海狄的提议,她嫌安鹤一瘸一拐走得太慢,直接伸手圈住了安鹤的腰,像搬运麻袋一般夹在腋下。 安鹤双脚离了地,她忽然有种错觉,感觉自己被起重机提了起来。 她刚刚就发现了,这两人的体型完全超出她的常识,自己一米七的个子,在阿斯塔和海狄面前,就像只瘦小的羊羔。 这里的人,都是吃什么长大的? 阿斯塔将安鹤塞到后座,回头望了一眼树林:“有生物围过来了,海狄,车子开快些。” “不用你提醒。”海狄撑着栏杆一跃,从镂空的车顶翻进了驾驶位。 驾驶台上螺钉和电线裸露,方向盘直接用铁管焊接而成,安鹤有些吃惊,她完全没看清海狄是如何启动了这辆奇怪的车子,一眨眼,发动机嗡鸣,整架车连同后面连接着的车厢大幅度拐弯,扬起一堆的砂石。 而车门还没关,安鹤险些被甩出去,阿斯塔轻巧地从副驾钻到后方,砰一声,大力关上了安鹤左侧的门——原来不是海狄粗暴,这就是简单直接的开关门方式。 那车门摇摇欲坠,上面像打补丁一样镶嵌着铁片螺丝,看起来毫无用处,却又奇迹般地卡住车框。整辆车,连同头顶上镂空的铁架上,都有深深浅浅的凹陷,其中一个,刚好可以卡进一个五指并拢的拳头,也不知道是什么生物留下的杰作。 安鹤收回目光,她有很多疑问,但不敢多问,因为阿斯塔留在了后座,她身旁的位置。 阿斯塔的左手一直对着安鹤,手背上套着个金属环扣,正中心是一把尖刀,安鹤在娱乐作品里见过这样的袖刀武器,只要按下某个按钮,或是甩动手臂,袖刀就会瞬间弹出。 阿斯塔依旧很防备她。 如果她做出任何异常的攻击行为,这把刀会毫不犹豫刺穿她的腰腹。 安鹤心想,阿斯塔实在是高看了一个连鞋子都没有的人类。 她假装没看到,重新用布条掩住口鼻,望向车外。 那片林子已经缩成了一个黑点,安鹤又想起了林中的红衣女人。 这辆破车开得很快,安鹤想,应该能甩掉她了。 …… 所谓的哨站,只有一排铁皮房子和一个架高的瞭望台。这里的物资非常稀少,安鹤留意了房间内的布置,处处都彰显着粗犷。 海狄和第八要塞的哨兵交涉,从后车厢取了一小袋盐。安鹤才知道,后车厢里装的是食用盐。她推断,海狄和阿斯塔在荒原上行走,就是为了运输这些物资。 为了借用验血仪器,海狄还戴上护目镜替哨兵调整了一下望远镜的零件。 安鹤悄悄观察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海狄的职业,她是个机械师。护目镜上的金属片有放大镜的功能,可以帮助她辨别很微小的结构,转动时还会发出很有质感的响声。 很酷。安鹤在心里赞叹。 海狄修东西的间隙,安鹤被抽了一管血,等了半个小时,终于等来了结果。 坏消息,她被感染了。 阿斯塔花了半秒钟时间给子弹上膛,又花了半秒钟,对准安鹤的脑袋。 “等等。”海狄劝住同伴,“还有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是,安鹤体内一种名叫骨噬性孢子菌的真菌,活跃度非常低,远远低于一般骨蚀病潜伏期的水平,还达不到变异的程度。按这个情况看,至少需要四天,她才会出现变异症状。 而且海狄说,如今,处于潜伏期的骨蚀病,可以被治愈。 安鹤对此没有概念,不过,阿斯塔听完报告后就收起了武器。 这个原先一直很紧绷的红发女人终于放松了肩膀,看向安鹤的眼神终于带上了“我们还是同类”的意味。她不知道从哪个旮沓里找出一只旧鞋子,递给安鹤,还贴心地只给了左脚:“抱歉,我性格比较谨慎。重新认识一下,我是荆棘灯第九要塞先锋队207队的队员,我会带你回去治病。” 第4章 安鹤接过鞋子,从阿斯塔柔和下来的眼神中,安鹤确认了一件事,她安全了。 那么,她是不是可以问问题了? 她有很多问题要问。 “我总听你们提起荆棘灯,那是什么?” 阿斯塔眯起眼睛:“你不知道荆棘灯?”她再次打量了安鹤的衣着,“从第一要塞跑出来的?” 安鹤不知道阿斯塔的推断从何而来,不过这是个借坡下驴的好时机。 “嗯……”安鹤用脑袋小幅度地画着圈,尽量让人看不出是摇头还是点头。 嗯字也拉长音,让人听不出是犹豫还是肯定。 “那就是了,只有第一要塞的蠢货,才会把手腕脚腕等弱点暴露出来。”阿斯塔抱着手臂,简短解释:“荆棘灯,是保护人类和要塞的武装组织。” 安鹤再问:“那你们说的骨蚀病,又是什么?” 海狄和阿斯塔脸上都露出奇怪的神色:“不知道荆棘灯还情有可原,不知道骨蚀病……” 海狄问检查的哨兵:“你确定,她脑子没问题?” “不,我有问题。”安鹤自己回答:“我有精神类疾病。” 不久前,她刚给自己下的诊断书。 “那真是不幸。”海狄接受度出奇地高,“不过没关系,要塞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既然你搞不清骨蚀病是什么,我路上再给你解释。先上车,我们得先把车厢的物资送回要塞。” 值得庆幸,大家都有精神病,安鹤想,那太好了。 她总不至于显得太突兀。 车子离开哨所,重新闯入灰黑色的尘沙中,拐了个弯,往西北的方向开去。 “你在林子中见到的那些变异生物,就是骨蚀病患者。这种病原先是一种辐射病,空气中这些粉尘就是辐射留下的产物。”海狄打碟一样拨弄着方向盘,向安鹤解释。 “辐射?”安鹤重复了一遍。 “对啊,你没学过历史?”海狄扭头看了她一眼。 安鹤学过,但海狄口中的历史,肯定跟她理解的不一样。 海狄继续说:“可不要相信各个要塞里流传的神学之说。骨蚀病的源头就是辐射病。追究起来,还得怪罪那场强太阳风暴将世界拽入全面断电的黑暗时代……总之,之后几十年,很多人出现了缓慢的放射性损伤,畸形,溃烂,淋巴组织、造血组织受损,就是现在骨蚀病的初级症状。” 海狄说得详细,安鹤暗中记住了她提到的词。太阳风暴并不会直接造成放射性污染,中间一定还发生过核泄漏。 她不由自主往前倾斜着身子:“既然是缓慢损伤,那刚刚阿斯塔说潜伏期最短四十分钟是指?” “缓慢损伤都是几千年前的历史了,现在早*就不一样了。”海狄笑起来,解释:“最初,这病还是辐射病,但是,接合菌门下的弗氏孢子菌总是寄生在这些伤口上,时间久了,逐渐演化出了一种新型的骨噬性真菌,它们能快速地通过黏膜进入生物体内,释放孢子,造成的损害比辐射更为严重。被感染过的,就称为骨蚀者。” 海狄腾出一只手,指向车外:“不只是人类,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它们都能进行寄生。可惜,我们的文明已经陨落,很难和它们对抗。不过,还是有一代一代的人类在进行研究,不用担心,现在我们已经能够正确地认识它了,科普手册将感染期划分成了四个阶段……你要听吗?” “听。” “很好,你比教会里那些家伙上道。”海狄的知识储备很高,她带着向混沌的愚民科普的口吻,一口气讲了下去,仿佛讲过很多次。 “第一阶段潜伏期,患者会觉得乏力、困倦、懒动,严重点的才会出现感冒症状,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难以界定,这个病就是这么狡猾。要是干预得早,潜伏期的患者能够被治愈。” “如果进入第二个阶段,出现临床症状后便无法遏制了。患者身上会长出大片红疹,开始发热、眼红、皮肤长出水泡,并出现严重疼痛、口腔炎、脑炎的症状。这和传染性疱疹病毒很类似,导致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你可以想象,在与之对抗的历史里,人类走了很多弯路。” 安鹤点头,疾病的攻克非常难,越常见的症状反而越容易误诊,她问:“那第三阶段呢?” 海狄没有马上回答,她往左侧瞥了一眼,忽然重重地踩了一脚油门,整辆车瞬间蹿了出去。 “到第三阶段,患者肌肉开始坏死。此时孢子菌已经在脑部繁衍、分裂,它们的菌丝完全覆盖大脑和骨髓,夺走了对躯体活动的控制。感染者会逐渐被分解为一具骨架,这些骨架仍旧可以行动,它们坚硬,且速度迅猛,这也就是你在林中看到的那些变异的东西。” 安鹤打了个寒颤:“听起来已经成了非人生物。都这样了,还有第四阶段?” “有。往你的左后方瞧瞧。”海狄突然放声笑了两声,她猛地提高声音,用极快的语速说道:“第四阶段,它们会互相融合,人类、甲虫、兽类,你所能想到的一切死尸骨架,全部混合在一起,冷不丁在荒原任何一个地方出现……阿斯塔!” 海狄突然从喉间爆发出强有力的呼喊:“骨蚀者已进入进攻范围,架枪!!!” 安鹤猛地往后扭头。 同一时间,海狄将放在挡风玻璃处的一块铁砖压向油门,而她自己,从座椅下掏出一把机枪,松开了方向盘,离开了驾驶座。 哐当,两边的车门同一时间被踹开,海狄和阿斯塔一左一右悬挂在车门边,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地往后方猛烈射击! 无人操控的改装车处在失控的边缘,偏又平稳笔直地冲向前方。 不用海狄再进行详细描述,安鹤越过窗弦,看到了第四阶段的骨蚀者。 庞大、诡异、畸形的非人生物,正在灰色的沙尘中快速移动! 第3章 荆棘灯 看不清它是如何移动的,无数长腿一样的骨头在沙地上滚动,像骨化的千足虫,眨眼就攀附到了车厢的附近。 可它又比千足虫大上许多,各种动物的骨头以意想不到的姿势黏合在一起,像是长了数十条腿,数十只手,以及数十个头颅,铁皮车厢只有它腰部高,如果那能称之为腰的话。 如果只是干枯的骨头也就罢了,偏偏还有风干的兽皮、脱落的眼球,以及像菌丝一样遍布全身的红色细线。 沙尘里扬起腐烂的味道,令人作呕。 安鹤手指抠着车舷上的铁片,不自觉用了力,她的视线紧紧盯着骨蚀者,它的身上挂着一只仅剩骨皮的老鼠,老鼠头骨已经扁了,绒毛上沾着血,后半身的骨头嵌在胸腔的位置,前爪还在朝她挥动。 她可不认为这只老鼠是在和她打招呼。 “轰!” 阿斯塔的汽油/弹精准地击中了骨蚀者,安鹤看到那只老鼠的脏毛在火光中被迅速燎卷,紧接着更多的汽油/弹掠过车身,无一例外全部命中,熊熊火光倒映在三人的眼中。 安鹤回头,看到探出车架的阿斯塔抿着嘴,黄绿色的眼睛直视着前方,被风带起的红色额发飘起又坠下。 她应该三十多岁了,但脸上毫无疲态,安鹤忽然感受到力量所带来的震撼。 安鹤很轻易地辨别出,在另一边开枪的海狄是辅助者,而阿斯塔才是战斗的主力军,这人的枪法过人,且冷静、谨慎。 那几枚汽油/弹降低了骨蚀者的速度,它被迫松开勾住车厢的“爪子”,落在后面,和她们的车子拉开了距离。 但危机并没有解除,那名身上染着火球的骨蚀者,仍不依不饶地跟在车后。比林子里一击即倒的骨蚀者强上百倍。 超出射击范围后,阿斯塔不再开枪,她很爱惜她的子弹。 阿斯塔:“海狄,通知荆棘灯警戒。” “好嘞。”海狄收了枪,缩回驾驶室,重新接管车子,她取下操作台上一个巴掌大的无线电,按下按钮快速汇报。 “监控台请注意,第九要塞东偏北三十度方向出现第四阶段骨蚀者,数量一,危险等级未知,距离要塞十公里,注意防御,注意防御,后勤成员海狄、先锋队阿斯塔发回警报。” 无线电滋滋响了两声,而后一个外放的女性声音回应:“收到,已开启三级防御。” “不,三级防御不够,至少提高到两级。”海狄回复,“目前只发现一只骨蚀者,但通常它们不会单独活动。请提高警戒,如果我们甩不掉它,请关闭进出口,等安全后再来回收车子。” “收到。”对面的成员停顿了一瞬,“祝您和阿斯塔好运。” 安鹤的心咯噔了一下,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像离别赠言? 她注意到海狄只提醒了加强防御,并没谈其它,安鹤敏锐地往前探了下身子:“不请求救援吗?” “不救援。”海狄哈哈一笑,将对讲机放回原位,一踩油门,“三年前,我们遇到过同样的情况。两名去塞外交易物资的队员遇到了六只骨蚀者,她们,连同赶去救援的人,全部牺牲了,损失惨重。所以现在,我们荆棘灯成员外出,不设置救援选项。” 第5章 “为什……”安鹤有些说不出话,这听起来有些不近人情。 海狄语气很轻松:“没办法,荆棘灯成员很稀少,所以要用在刀刃上保护要塞和人类。要是牺牲在救队友上,就太不值当了,我们都有这个共识。在荒原碰上骨蚀者了,我们就靠自己的力量存活下去,并确保不要将它们引入要塞。” “那你们,不也算是人类吗?” “我们?”海狄爽朗地笑了一声,“也……算吧。我们是可以被牺牲的那一批,对荆棘灯而言,成员必要的牺牲是可以被接受的,可以将伤亡控制到最小。” 海狄笑得很开心,她好像一直很爱笑,但安鹤觉得现在不是能笑的场合。 她不太能理解所谓荆棘灯的理念,之前阿斯塔说这是个武装组织。 安鹤想象中的武装组织,应该是个拥有强大力量的政府/军/队,但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这样。 她对荆棘灯升起了强烈的好奇,“荆棘灯,到底是什么?”她又问了一次同样的问题。 依旧是阿斯塔回答了她,这次,阿斯塔换了一个答案:“生存和重建文明的路上布满荆棘,而我们是保证人类存活的明灯。” 她像是念了一句格言。这一刻安鹤突然觉得,所谓的荆棘灯成员,像某种拥有特殊信念的兵器,完全将“保护别人牺牲自己”植入了大脑。 不,安鹤忽然又觉得不对,不是兵器,海狄和阿斯塔拥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和独特的个性,如果硬要形容她们,她们更像是草原上雌性首领率领的兽群,强壮者担任起保护族群的职责,寻找食物,该进攻时进攻,需要牺牲时绝不后撤,聪明、强大、生机勃勃。 并且,不害怕死亡。 安鹤终于厘清这两人身上那股野性从何而来。这就是文明陨落、归于蛮荒后,人类回归原始建立起的生存方式吗? 和她想象中,有些不太一样。 安鹤扒着车窗,又往后看了一眼,骨蚀者身上的火被沙尘去掉了一些,现在冒着火星子,它仍旧紧追不舍,并且越跑越快。 “不过今天的情况有些不同。”阿斯塔微微歪头,靠着枪托,头一次对准了瞄准镜,“今天车上还有新的伙伴,海狄,尽可能将骨蚀者甩掉,把安鹤和食盐送回去。” 海狄朗声回应:“那就得看我们的运气了。” 安鹤似乎被重点关照了,她生出些隐晦的不配得感,她自认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人生也很失败,并不值得别人舍命相救。 她很少会有这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但现在因为她帮不上忙,这种想法就冒出了头。 安鹤抠着手指上的倒刺,问阿斯塔:“你之前不是不想救我吗?” “既然确认你不会那么快变异,那我们就是同类,荆棘灯的职责,就是保护你们这样的同类。” 安鹤哭笑不得,这位红发战士的分类真是简单粗暴。 “好了朋友们,来活了,四点钟方向出现了新的骨蚀者。”海狄敲了敲铁杆,指向右侧的后视镜,“等进入攻击范围再动手。” 安鹤探出车窗,果然,另一只体型稍小的骨蚀者出现在尘雾中,它不像前一个大块头那样直立行走,更像一只移动的巨型甲壳虫。 原来每一只四阶骨蚀者长得都不太一样。 海狄从储物箱中取出一瓶液态气体,连同一只打火机丢给安鹤:“它们怕高温,要是你不幸被抓着了,点着可以应急。” 安鹤握在手中:“它们吃人吗?” “用嘴吃?不吃。”海狄熟练地打着方向盘,不断改变着行进路线,“它们会撕碎你,感染你,然后把你的骨架塞到它身上某个空缺处,用菌丝黏合,等到腐烂风干,你就成了它们的一部分。” 安鹤不由自主想了一下挂在骨蚀者身上的样子。 一定很臭。 “所以,它们在壮大自己?” “是的,体型越大的四阶骨蚀者,破坏力越强。” 谈话间,阿斯塔已经进入了战斗状态,不断变换着射击方位,弹起的弹壳乱飞,风卷着热浪喷到车里,隔着布条也能闻到汽油味。 精准命中,但它们并不能被轻易杀死。 整辆车猛地一震,后车厢好像被抓住了。海狄猛打方向盘,车厢甩出一个巨大的弧度,撞在骨蚀者身上,发出砰的一声! 安鹤心跳加速,险些被甩出去,她赶紧握好气罐,腾出一只手抓着车栏。一抬头,发现阿斯塔已经越出车顶,背着枪,如履平地地从她头上跨过。 阿斯塔大跨步,一跃到了后车厢上。 整辆车像是沙漠里曲线前进的蛇,不断倚靠着惯性来摆脱骨蚀者的纠缠,而阿斯塔沉稳地半蹲在车顶,架枪瞄准。 填弹间隙,她从车厢上抠下一枚手榴弹,甩臂一挥,手榴弹弧线划过天空,恰好挂在骨蚀者突出的骨头上。 轰! 爆炸离得极近,整辆车都跟着一震,阿斯塔的红发被燎了边,不等烟尘消散,她转身从车厢上抠下另一枚爆炸/弹。 这车上所有顺手的地方,都用米色胶带粘着武器。 安鹤第一次见到,如此野蛮无畏的进攻方式,仿佛要以自身血肉为引,直面怪物。 这人是真的不怕死啊。 车厢被重击出现了大量凹陷,但奇迹般地没有炸裂。 车子在荒原上又开出一段距离,先前那只大的骨蚀者被阿斯塔干掉了半边身子,但它仍然在动。 咯噔一下,整辆车又是一震,海狄皱着眉头大喊了一声:“阿斯塔!车厢钩锁被破坏了!” 稍小的那只骨蚀者用它坚硬的刺骨,破坏了车头和车厢衔接的地方,只剩下一层铁皮相连着。而阿斯塔还在车厢那头。 安鹤心跟着一跳,这些东西会用战术,这意味着,骨蚀者是有智慧的。 “王八蛋,这可是一个月的食盐。”海狄暗骂一声,故技重施,她松开油门探出身子:“阿斯塔,别等了,用嵌灵!” 嵌灵,安鹤又听到了陌生的名词。 但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随着海狄话音落下,她看到海狄的肩上,凭空出现了一只棕毛的松鼠。 安鹤第一反应是骨蚀者身上的东西被甩了过来,她赶紧往后仰身,这才看清那松鼠的额头上,戴着一个小型的护目镜。 什么东西?! 那不是真的松鼠,更像是一团灰尘,一个投影。 松鼠从海狄的背带裤扣子上取下小扳手,顺着车架子,蹬蹬蹬跑向车厢衔接处,看样子是要去修车。 安鹤以为之前见到的就够离谱了,如今的情况更加魔幻。 还没等她消化眼前的状况,车厢处传来一声兽类的嘶吼,安鹤回头,发现阿斯塔的身边,站着一只体型强壮的雌狮,那头狮子和阿斯塔一样,有着一双令人胆寒的黄绿色瞳孔。 雌狮一跃而起,矫健地扑向小型骨蚀者,咬住它的头部,猛地扭头一甩,一截白骨被拉扯出来丢弃到荒原上,两者在双双滚倒在黄沙上,拼死缠斗。 车子仍在往前开。 阿斯塔趁这个机会,跨在车头和车厢的位置,双手拽着铁架,以一己之力维持着车子的完整。给海狄的松鼠争取维修的机会。 嵌灵。这就是嵌灵。 安鹤猛地抬头,难道,这才是荆棘灯成员真实的身份?! 安鹤一边瞪大眼一边探出身子给小松鼠递扳手。海狄仍旧在前面开着车,但她此刻不再说话,进入了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 情况紧急,所以没有人留意到,从浓雾中又钻出了两只更小的骨蚀者。它们沿着车底钻到了车头的位置,趁着阿斯塔不备,十个指头忽然抓住了阿斯塔的右臂。 她要被扯下车了! 安鹤皱起了眉,果断钻出后座,用海狄给的气罐对准骨蚀者一顿狂喷,打火机一点,一股烧灼的热浪烫红了她的脸颊。 骨蚀者被烫得缩手,但同时,它抓着阿斯塔的指骨并没放松,指尖已经扎破衣服,嵌进血肉,将阿斯塔往下拉拽。 安鹤眼疾手快,丢掉气罐一把抓住阿斯塔的左手,安鹤的伤口仍在作痛,让她难以使劲,她不得不把身子更往外探,这下子,她看到阿斯塔的腿仍旧死死勾着车厢,直到那只松鼠修好连接锁,阿斯塔才松开了腿。 力气一松,再被骨蚀者一拉,阿斯塔后半身往下坠落,蹭到了夹缝处的砂石上。车子仍旧在往前开,鞋子边沿的金属几乎与砂石摩擦出火星。 出乎意料,阿斯塔很冷静,“松手,坐回去。”她命令安鹤。 安鹤不敢松手,阿斯塔迅速抬脚勾住车厢旁边的铁栏杆,猛地甩开安鹤的胳膊。 安鹤根本抓不住,脱了手,阿斯塔却并没有掉下车。 这位战士用双脚和腰腹稳定自己,倒吊在车厢上,与骨蚀者用蛮力对抗。 她用空出的左手探向车底粘着的胶带,摸出了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刀。 在安鹤眨眼的瞬间,阿斯塔用那把长刀,挥向了自己的右臂。 第6章 滚烫的血啪嗒一下溅到了安鹤的脸上。 安鹤愣住了。 “记住,被四阶骨蚀者勾住,就没有挣脱的可能。”阿斯塔继续用那把带血的长刀,砍向夺走她手臂的两只怪物。 安鹤被一脚踹回了座位。 “不需要你帮忙,躲去座位底下。”阿斯塔单只手抓着车栏,击退了骨蚀者后再次翻上了车厢顶上。 她编好的红发已经散开,背着枪,单手握着刀,“海狄,我们两人对付不了四只骨蚀者,我争取时间,你抓紧机会往前开。” 安鹤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 好像真的要贯彻她们那个该死的理念,阿斯塔朝远处发出一声奇异的呼声,那只雌狮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奔回来,随后,阿斯塔纵身一跃,和雌狮一起跳下车,一左一右扑向车后的怪物。 阿斯塔应该是开了枪,不然怎么会有腾天的火焰? 可能还带走了车上的手榴弹,不然怎么会有震耳的爆炸声? 车子还在往前开。 海狄还真听了阿斯塔的话。 安鹤跌坐在位置上,看着斜后方死死地瞪大了眼。 她接受程度应该很高才对,但是刚刚发生的一切,像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像擂鼓一样冲撞着她的神智,她感受到四肢的血液在翻江倒海地奔腾。 野蛮的、文明的、原始的、秩序的火种轮番炙烤着她。 她感到震惊,人怎么能这么果断走向死亡? 火光在她眼中如此清晰,甚至可以看到烧灼过的毛发在火中腾起的样子。倒退的景象变得极其缓慢,车轮扬起的沙尘在她眼里,颗颗分明。 “阿斯塔。” 她念了一声同类的名字。 一瞬间,冲天而起的影子遮盖了天空,黑色羽毛从越野车的后座腾起,铺天盖地飞向已经远去的火光。 海狄猛地抬头,惊讶地看着这群突然出现的鸟类。她在书上看过,这是白令渡鸦,黑羽,红瞳,巨大而凶猛。 海狄还在惊异这些东西从何而来,忽然瞥见安鹤起身,从车架子间的缝隙钻了出去。她无视车速,跃进砂石,踩着她左脚的鞋子,冲向阿斯塔消失的地方。 “安鹤!”海狄犹豫了一瞬,猛打方向盘,车子在砂石上拐了个大弯。 安鹤已经听不到海狄的喊声,她跑得太快了。 海狄赶忙把车开回了着火点附近,并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但赶回这里时,火已经散了,骨蚀者不见踪影,渡鸦也消失了。 茫茫灰雾中,只有安鹤在向车边靠近。 她瘦小的肩膀上架着一个人,有着熟悉的红发。 海狄头一次把护目镜摘下来,重重摔在座位上,骂道:“不怕死啊你!” 第4章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挺黑暗的人。” 安鹤感到异常疲惫。 海狄从她手中接过昏死的阿斯塔,抬到了后座,非常熟练而简单地用旧布条包扎。“怎么回事?”海狄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问安鹤刚刚发生的事。 “我不知……道。”安鹤扶着额头,察觉到黏腻的触感时,才发现手上全是鲜血,不知道是她的,还是阿斯塔的。 她好像,短暂地失忆了一下。 细究起来,也不是失忆,更像是灵魂被挤走,一种未知的东西接管了她身体的控制权。她像一个平静的旁观者,看着自己的身上腾飞出密密麻麻的鸟群,看着自己跑下车,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跑向阿斯塔。 然后…… 然后发生了什么,记忆就变得异常混乱了,直到海狄的车轮声将她惊醒,她才收回意识,发现阿斯塔倒伏在她肩上。 安鹤放下手,耸肩:“我可能又犯病了,就是我说的,精神疾病。” 她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状况,在心理咨询室,医生说这叫“解离”。 是解离吗?好像又有点不太一样。毕竟刚刚她并未遭受不可承受的创伤。 “你真有病啊?我以为你说着玩的。”海狄深吸一口气,“那群渡鸦,跟你有关?” “大概?”安鹤歪头。 海狄的神情变得很古怪,她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赶紧将安鹤推上车:“走走走,先回去,你这人太奇怪了,我得把你上交给组织。” 安鹤隐约觉得,海狄急切得像是怕她跑了。 车子重新回到通往要塞的路。 安鹤坐回了后座,阿斯塔枕着她的腿。 尽管她很努力让自己不去看阿斯塔的身体,但鼻尖萦绕的血腥味,让她控制不住回想阿斯塔的伤势——阿斯塔割断了自己的右手,腿也被炸断了,以此为代价,阿斯塔完全地炸死了一只骨蚀者。 而那些散落的骨头,被其它骨蚀者带走了。 “她还能活吗?”安鹤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紧张有些发抖。 海狄更加迅猛地开着车:“不好说,第九要塞的医疗水平,不够高。” 海狄的语气里并没包含太多感情,她甚至畅想了一下,扬起嘴角:“如果救不活,我们会为她举行葬礼,你听说过大象对逝去同伴的葬礼吗?就像那样,我们会围起来,对阿斯塔的遗体致以敬意,轻轻触摸她的额头、手心和脚踝,触碰我们最常接触的部位,悼念她。” “像阿斯塔这样的战士,我们还会为她建造一座丰碑,她的名字会刻在碑上,和石头一起永远地存活。”海狄似乎已经在葬礼现场了,她打了个响指,“很酷。” “你盼着她死?” “那倒没有。”海狄哈哈一笑,“但是死亡对我们而言,是很平常的事。” 安鹤瘪瘪嘴,海狄的反应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因为很平常,所以能淡然地接受。安鹤已经见识过了,荆棘灯的生死观很难用常识去理解。 “不过,我还是希望她活着。”海狄说,“我十五岁起就和阿斯塔搭档,老实说我很讨厌她,她很死板,原则性太强,所以我们出行的时候总是吵架。” 海狄顿了顿:“但是吧,我也很欣赏她,你别看她之前拿枪顶着你,实际上她救过很多人,加上你得有十三个。有她这样的人在,要塞才会变得更好。” 海狄哼起了歌,将车子飞快,飞溅的砂石蹭到轮胎上的钢刺,噼啪作响。 她从背带裤的口袋里掏出一块长方形的金属,转头递给安鹤。 安鹤用衣服蹭掉掌心的血,接过来,发现那是一个陈旧的口琴。 两边的金属很光滑,看得出经常擦拭,很干净,和这满车的破铜烂铁完全不像,“这是什么?” “阿斯塔的口琴,每次外出她都会交给我保管,等回去时再还给她。”海狄瞥了昏迷的阿斯塔一眼,“在要塞的时候,她用它来吹奏古老的调子,老实说,可难听了。” “就是你刚刚哼的那首?” “是的。” “你哼得也很难听。” 安鹤有心帮阿斯塔扳回一局,海狄明显趁人昏迷说人家坏话,看来她们平常关系真的不怎么和睦。 不过,安鹤没想到,看起来严肃粗犷的阿斯塔会有这种爱好。 “哼。”海狄重重地表达不满,“我只是随便哼哼,艺术在这里没有太大的意义,生存才是大家最关心的事。” 她闭了嘴,但片刻后,她又开始哼起小调。“奇怪,这旋律,怎么进了脑子就不走了呢。” 安鹤用心听了一会儿,那是首陌生的曲子,悠扬,有很多转音,在她家乡,像是北方大陆上会流行的那一类民调,时而豪壮,时而深沉。 但海狄哼起来像是抽风。 在这样的旋律中,安鹤看到远处的雾气隐约出现了一道高耸入云的城墙,这个人造物拔地而起,将荒原阻隔。隔得太远,看不清由什么堆砌而成,但昏沉的太阳光在上面留下了反射的弧线,显得光滑而冷峻,不像是砖块和混凝土。 看来,那就是第九要塞了。 安鹤小心地挪了下发麻的腿:“海狄,嵌灵是什么?” “嵌灵啊,你刚刚不问我,我还以为你知道呢。”海狄稍稍有些惊讶,她眨了眨眼睛,还是耐心解释。 “嵌灵是我们的精神力幻化,可被召唤,可被看见,可辅助进攻。像我们这样觉醒了能力的,被称作嵌灵体。你瞧见我的小松鼠了吗?可不可爱?” “可爱。”安鹤觉得她在炫耀,“大家都会觉醒吗?” “当然不是。不如说,非常稀少,两三万人里才出一个。” “那,为什么会变成嵌灵体?”安鹤低头看向自己的伤口。 那些渡鸦出现的方式,和海狄的嵌灵很相似,如果那是安鹤的嵌灵,她只能想到跟之前的抓伤有关。 难道,她因祸得福了? 绝不可能,这是小说女主才会有的配置。 这种好事怎么会落到她头上呢。 但海狄给出的答案出乎意料:“我们这种能力来源于我们的母亲。” “嗯?”安鹤停止胡思乱想,起了好奇心。 第7章 海狄判断着进入要塞的时辰,缓慢开口:“我们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搞懂嵌灵体的来源——感染了骨蚀病、且在潜伏期就愈合的母亲,生下或培育出的女孩,小概率会觉醒嵌灵。这些母亲是低活真菌携带者,但神奇的是,她们的孩子完全对骨蚀病免疫,即便受伤也不会异变。” 海狄形容:“就好像母体成了屏障,将疾病拦截,演化出特殊能力作为礼物赠送给孩子。” “不过,这个结论并不能倒推,染病的母亲不是都能生下嵌灵体,这个概率仍旧很小,小到我们仍未摸清这个规则。” 听起来,这像是骨蚀病留下的bug,在侵蚀人类的同时,人类的躯体也与之对抗,神奇地演化出某种剑走偏锋的机制。就像长期被虫子困扰的植物,会演化出相应的毒素。 这颗星球上的生物,此消彼长,就是这么奇妙。 海狄转头看了她一眼,“你是不是觉得这是件好事?” 安鹤小声问:“不是吗?对骨蚀病免疫,听上去很幸运。” “很遗憾,嵌灵体普遍活不长久,我们会比别的孩子长得更快,身形也更大,但我们的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岁,加上战斗伤亡,这个数值锐减,三十岁就算是长寿。大多数小孩的觉醒年龄在十五岁,我刚觉醒五年。” 海狄说,“所以大家并不认为这是件很好的事,并且风险太大了,不会轻易去尝试孕育嵌灵体。” “不过。”海狄语气轻快起来,“阿斯塔都三十一啦,说不定未来能将寿命大大延长呢。” 她一直很乐观,听起来很有希望的样子。 安鹤又看了一眼伤口,奇怪,那她怎么也会觉醒? 她的妈妈根本不可能感染骨蚀病。 安鹤回忆起自己的母亲,最先想起的是母亲严肃下撇的嘴角。 海狄没察觉到她的神态,仍旧耐心做着讲解:“当然,嵌灵体天生就适合战斗,所以几乎所有姐妹都加入了荆棘灯。除了嵌灵,我们还会觉醒天赋,比如视力很好,力气很大之类的。每个嵌灵体一生只能觉醒一种天赋和一种嵌灵。” “都是动物吗?” “是啊。我们认为,人类原始的精神形态就是野兽,所以嵌灵大多数都是动物,且跟嵌灵体自身息息相关。 海狄说,“性格、品性、爱好,都会极大地影响觉醒时嵌灵的形成。当初我和我的小松鼠第一次见面时,还失落好久呢,一点都不适合战斗。” 海狄腾出手调整了护目镜,“你的渡鸦……嗯,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挺黑暗的人。” “我没有,我不是。”安鹤否认,她并不黑暗。 硬要跟渡鸦挂上钩的话,可能是她身上那股子将死未死的气质吧。 她猜。 那堵高墙离得近了,安鹤才看清,这是用钢铁铸造成的墙面,很光滑,光滑到骨蚀者也无法攀爬,并且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道凸出的防御工事,上面有人在巡逻。 它很宏伟,且让人觉得安心,安鹤无端想起海狄刚刚提到的词汇——母体的屏障。 守城的人看见了海狄的车,打开了进出的关口,这辆伤痕累累的越野车,终于载着她们驶入安全的地方。 “最后我想说的是,”海狄驶入宽阔干净的道路,等到出入口的闸门被关紧,才开口:“所有人的嵌灵,都只有单只生物,哪怕是鸟类。所以,安鹤,你方方面面都是个奇怪的人。如果你只是普通的幸存者,我会将你放置在宜居区的医院……” 海狄回过头,摘了口鼻上的防尘布,仍旧笑得灿烂无害:“但现在,抱歉,我会直接将你送往荆棘灯的研究室,确认你的危险等级,请原谅我限制你的自由。” 那双漆黑的眼眸干净清澈,安鹤还是看出,海狄并不像她表现得那般毫无心眼。 这些人都不简单。 安鹤无端生出些紧张,以及一些莫名其妙的危机感,她几乎是下意识绷紧了肌肉。 她是谁、她怎么来的、她有没有威胁,安鹤自己都不清楚,谁知道会得出什么骇人的数据,被研究出个什么名堂来。 大意了大意了大意了。 她真的要被上交给一个未知的组织了。 第5章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安鹤没有轻举妄动,她不知道自己的危机感从何而来,但她此时不可能再回到荒原上。她需要一个宜居的地方。 最好的办法是走一步看一步。要真出现什么变故,她再跑不迟。 所谓的研究室在要塞的正中间。 阿斯塔被医疗队接走,车子驶入主干道,安鹤才发现第九要塞比她想象中要大,这里完全具备一个城镇的规模,并且全都在铁墙的保护之内。 要塞依山而建,最外围是荆棘灯的驻点,正中间是平民的居住区。山脚下配置着医院、学校、教会和食品交易点。 显然,这个要塞已经建立了好长一段时间,新文明和新秩序已经逐渐成型。 尽管一切设施都有些陈旧,灰败,但这里确实相当宜居,空气也比外面好了许多,不戴防尘布也不会觉得肺部不适。 让安鹤感到吃惊的是,要塞中心有两座大山。 那不是常规的青山,从远处看有一半的山体都是土黄色,山上有很多器械在进行某项作业。海狄看出她的疑惑,介绍道:“那是我们的地下避难所,同时也是我们的矿山。” “矿?” “对,以铁矿为主。” 安鹤一瞬间想通很多事。 她刚刚就在疑惑,资源匮乏的世界,怎么能铸成这*么大面积的铁墙。再看海狄,她身上随处可见的金属扣,以及她被炸弹波及也没毁坏的车,都有了解释。 这里的金属冶炼业很发达。 海狄解释说:“这里的十三个要塞,每个要塞都把持着一种必要的生存资源,铁矿就是第九要塞在荒原上立足的根本。毕竟非污染区的矿山很稀少,能进行开采的就更少了。” 安鹤很快理解她语气中的强调。 金属不像食物,对人类的存活没有直接的用处,但人类要是想重新发展,提高生产力和战力,和骨蚀者对抗,金属就成为了不可或缺的事物。 拿刀对敌,总比徒手对敌更有胜算。 第九要塞,跟安鹤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透过车窗,安鹤看见道路两旁有些普通民众,她们并不像海狄和阿斯塔一样高大,因为资源的短缺,她们的着装都很朴素,大多是耐磨的牛仔和皮革,脖子手腕等脆弱的部位,镶嵌着金属环扣。因为缺盐和肉类,她们看上去有些水肿的并发症,但并不严重。 视觉上的差异让安鹤终于有了切实的感觉,她确确实实,穿越到了资源匮乏、秩序重建的废土世界。 安鹤作为一个外来者,开始留心观察每一处。 她发现,出现在视野里的人,都是女人。人们的发色、瞳色和肤色都不一样,大灾难后人类迁徙,基因被混合,到现在,她们很难用单一的人种去分类。 整条街,只有安鹤是最纯粹的东方人。 包括出现在她梦里的红衣女人,面相也包含混血的特征。 也不是没有怪异之处。 这里的人面临着死亡威胁和物资短缺,应该看上去很惊恐才是,可安鹤发现,人们的脸上毫无颓靡之色,相反,她们的眼睛中跳动着希冀的火苗。 车子经过闹市,海狄将车速放缓,一位路过的阿姨看见了她,从车窗里递进来一个干瘪的苹果:“指挥官说你去换食盐了,辛苦了海狄。” “谢谢贺莉塔娜斯基阿姨。”海狄自然地接过苹果啃了一口。 豁,好长的名字,得亏海狄能记得住。 安鹤能从这些人的眼神中感受到,她们很爱护荆棘灯的成员,这些细小的相处不是假装就能装出来的。 “你瞧。”海狄嚼着苹果开车,有意给安鹤介绍:“没有战斗力的民众,就负责炼铁和基础建设,我们荆棘灯保护的就是她们这样的人。” “都是女性吗?” “是啊。第九要塞是母系族群,我们相互扶持,这么说吧,就像大象那样。”海狄又拿大象举例子,“我们很适应流血和病痛,不会被轻易击垮。” 这话有理。安鹤肯定地点头。 见了这些民众,她才理解海狄和阿斯塔的信念因何而来,这里的氛围,确实会让人自发地维系,哪怕付出生命。 “所以,你要是检查没问题就可以留在这儿。”海狄终于暴露了她带安鹤绕远路的意图,“既然你觉醒了嵌灵,要不要考虑一下加入荆棘灯?我观察过你,你能保持冷静又能随机应变,很适合加入荆棘灯,最重要的是,你不怕死。” “这算是夸奖?”安鹤歪头。她很难看清自己身上的优点,她因为焦虑和疑神疑鬼,除了医生很少跟外人接触。 “是夸奖,我很喜欢你。”海狄大方地承认,她送安鹤去检查是因为这是必要的程序,抛开这点不谈,从个人角度出发,她很喜欢安鹤。 第8章 海狄夸赞之后,也毫不遮掩地泼冷水:“遗憾的是,你本身的体能不是很强,这会影响对嵌灵的操控。要是你加入荆棘灯,会派人锻炼你的体能,并且教你如何发挥嵌灵的作用。” “真的?” 安鹤有点心动。也就是说,她会有一个专门的教练,教她如何变得强大,然后在荒原活下去。 这是好事,会让她很快适应这个地方,少走很多弯路。 安鹤没有动过回原来世界的念头,很奇怪,她对那个世界并没有太强的归属感,既然到了新的世界,她就打算找地方扎根了。 第九要塞就是个不错的宜居地。 “真的。”海狄给出肯定的答案。 “只要通过检查就可以了吗?” “是的,会给你做危险评估,检查你的精神力和各项身体机能,以防失控。”海狄想了想,还是收敛了表情:“当然,还有一个大前提是,你不是我们的敌人……不过这无所谓,你都舍身救阿斯塔了。我等你好消息。” 车子在一栋三层高的大楼前熄火,海狄领着安鹤进了二楼的一间研究室,她们前去时,正好碰上有位教授拿着本子着急忙慌地出门。 “哎苏教授。”海狄拦住这个戴眼镜的女人,“我带回来一个人,需要测一测精神力。” “我现在没空,你可以找我的助手。”苏教授头也不回。 海狄有些奇怪,觉醒检测在第九要塞是件大事,凡是有可能觉醒的人,苏绫苏教授都会亲自经手,难道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看着苏绫远去的背影,海狄不确定地又添了一句:“从荒原上带回来的嵌灵体,你真的不看一看吗?” 苏绫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她很快地折返回来,透过镜片打量着安鹤:“荒原上来的?” 安鹤注意到,苏教授的重点不在嵌灵,而是“荒原”两个字。 “是,阿斯塔救下的人,我正打算和第一指挥官汇报这件事。”海狄站得笔直。 苏绫看了她一眼,没有过多废话:“你赶紧去,人交给我就行。” 很快,安鹤被带进一间金属建造的屋子,助手指引她,躺在专门测试精神力的金属架上。 苏绫在她脑袋上套了个半圆的器械,又往她身上贴了好多金属贴片。 安鹤扭头看到旁边有细微裂痕的电子屏幕,看样子,测精神力,就是测试脑部受到刺激时所产生的波动。 苏绫拿着巨大的针筒:“我会给你打镇静剂,以防你失控伤人。” 苏绫三十来岁,有着亚洲血统,黑发,大概从事的是室内工作,皮肤很白,她避开安鹤的目光,将针头对准了安鹤的右手。 针头反射着寒光,安鹤下意识躲开了一下,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危机感再次席卷了她。 但她没能躲避成功,苏绫的助手已经给她绑上了固定卡扣。 海狄说得没错,她体能太弱,金属卡扣完全束缚了她,嵌灵也并没有因为她的精神波动而被召唤出来。 和苏绫对视的那一秒,安鹤有那么一瞬间认为海狄在骗她。 第九要塞的人,好像并不那么友好。 最主要是,这支针筒那么大,镇静剂的剂量,显然超了! 海狄,骗子。 竟然还给她画饼! 和无良hr有什么区别! 安鹤在心里大骂。 “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你。”苏绫察觉到了她的紧张,开口安抚,但她的语气并不温柔,至少,接下来这段话说得很生硬,“你需要做一些检查,放心,睡一觉,睡醒了检查结果就出来了。” 傻子才信。 安鹤咬着牙不回答,她很难再起身,便趁着苏绫回头检查器械的时候,将身子往左边移动,那边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些医用钳子。 她得确保自己再次醒来时,无论用什么方法,能够用身体勾倒桌子。 镇静剂很快发生了效用,安鹤感到双眼困顿。 闭眼之前,她看到助手在填写病历本,而苏绫在给她抽血,很正规的抽血方式,安鹤强压下心头的不安,无法抵抗地陷入昏睡。 …… “结果出来了。”苏绫抱着一个纸盒走进办公室,她将文件往铁桌子上一放,桌子后方的女人正在缠手腕带。“海狄带回来的那个人,确实是嵌灵体。” “评级呢?”女人拿起桌上的资料,仔细翻看。 她有着金色的头发,二十六岁,不战斗时披散在脑后,胸口处别着的金属徽章——那是由火焰石矿做成,在紫外光下会显现出岩浆般的耀眼纹路,同时也是荆棘灯总指挥官身份的象征。 “没有评级。”苏绫扶正眼镜,“她的嵌灵很特别,你听海狄提起过了吗?是一群渡鸦,一群。我们无法评级,天赋也有待评估。她的精神波动超出了仪表盘的数值,伊德,这太奇怪了。” 苏绫略过姓氏,直呼指挥官的名。 伊德的神色开始变得严肃:“你是说,她的精神力超过a?” “没有。”苏绫深吸气,才接着开口:“有时候,爆表,有时候,为零。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觉醒者。你知道,嵌灵体的精神力能保持稳定,所以才能被检测。而她的精神力很不稳定。另外,她本身的各项数值都很普通,按理说,驾驭不了这样的嵌灵才对。” 伊德若有所思:“所以海狄说她忘记了救援阿斯塔的过程,原来不是她有心隐瞒,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嵌灵?” “大概?我们没有这样的数据可供参考。”苏绫拉了张椅子坐下,“如果只是这样,通过训练可以解决。渡鸦是一种很高级的嵌灵,数量又多,假以时日经过训练,她会是个完美的战士。” “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害怕。”伊德缠好双手的腕带,开始细心地扎头发,她还没有穿上外套,手臂上的肌肉因为抬手的动作而清晰分明,只不过那些肌肉上,布满大量的伤口。 苏绫把目光移开:“第一要塞间谍的事,还没有眉目么?” “这才爆出来一天,没有。”伊德捏着安鹤的报告,“不仅没找到,现在又冒出一个精神力不稳定的嵌灵体。苏教授,这件事太过巧合了。” 苏绫后怕:“还好我提前接到了你的通知。” 伊德苦笑了一下:“你来之前,海狄跟我说了安鹤不少好话,她沾沾自喜,说已经给安鹤种下加入荆棘灯的思想火种,我罚她去扫厕所了。” 苏绫皱紧了眉头:“这不能怪海狄,她去交易食盐,走了五天。要塞的变化她还不知情……” 伊德很无奈。 这片土地大多数地方已经沦为辐射污染区,仅剩的低污染区被人类阵营瓜分,资源被把控。各个阵营在血泪的摸索中,好不容易建立起交易的平衡。 但现在,这种平衡被打破。 前一天,伊德接到合作方的情报,第一要塞的人违反了契约,往别的要塞安插了间谍,目的很简单,摸清各个要塞的运转方式和资源点,准备夺下要塞。 不是所有人类都推崇善意和合作,对抗骨蚀者的同时,人类之间开始资源争夺是历史的必然。 苏绫叹了口气:“第一要塞的做法完全违背我们建立的合约,这样下去,没有人敢救援荒原上的流失者,其余要塞还会效仿。” “那帮蛮横的财阀总盼着统一人类要塞,获取全部资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伊德很重视这件事。 人类保存下来的医术和科技核心,几乎全被第一要塞垄断。 其它要塞应该庆幸,第一要塞还没有太多建立武装部队的物质基础,一旦有,这帮人会挪平这片大陆。 伊德盘好头发,“我们要塞不一定有被入侵,抑或者,已经被入侵了我们还不知道。无论是哪种情况,这个叫安鹤的嵌灵体很可疑,她不能加入荆棘灯,更别提什么训练。” “你看看这个。”苏绫拉过桌上的盒子,递给伊德看:“这是安鹤身上的衣服,你的祖母在第一要塞生活过,认认是不是第一要塞的服装。” “人造丝,涤纶,棉布。”伊德摸了摸布料,“的确像是第一要塞的人造物,款式也像。” 如此一来,安鹤卧底的身份又有了佐证。 “我会派人看着她,苏绫,等她醒了你先问问她,如果她有撒谎的迹象,在评估表上记下来,交给我。” 伊德穿好外套,一瞬间,身上骇人的伤口全被掩盖,她从墙上取下一支重枪,“阿斯塔受了重伤,她的腿保不住了,我们折损了一名优秀的a级嵌灵者。如果我们遭遇袭击,处境会很不妙,我需要紧急建立防御工事。苏教授,如果安鹤有问题,我允许你动手。” “好。” 伊德踏出步子,硬鞋底在石头上叩出响声,两步后,她又折返回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苏绫:“但你要记得,优先保护好自己,苏教授,我可无法承受失去你的痛苦。” …… 安鹤又做梦了,她很清楚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第9章 这次的梦有了场景,刺眼的白灯,冰冷的器械,安鹤环顾一周,这不就是她昏睡前的研究室吗?! 红衣女人又出现了。 站在阴影处,正在翻看安鹤的病历,见安鹤躺在金属床上斜着眼睛盯着她,女人放下病历本,缓慢走到安鹤的身边坐下,俯身抚摸安鹤柔顺的头发。 “小羊羔。”女人唇边噙着看戏的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被怀疑成卧底了。” 第6章 “我叫骨衔青,好好记住我。” 安鹤的第一反应,她在胡说八道。 安鹤并不相信梦魇说的话。 红衣女人读出了安鹤的情绪:“不信?”她停止摆弄安鹤的发丝,手指逐渐往下移动,顺势摸上安鹤的侧脸,“小羊羔,别用这个眼神看我,你看起来很凶。” 安鹤想翻白眼。 不凶难道要对她笑嘻嘻?她做不到。 下一秒,红衣女人用手指强制推起安鹤的嘴角:“多笑笑,保持好心情。” 安鹤有些崩溃。 这个要求太无理了,没有谁失去身体的控制权,被一个陌生女人摆弄,还能保持好心情。 而且这女人太自来熟了,安鹤感觉到被女人摸过的皮肤在发烫。 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依旧不能动弹,唯一能够自由活动的是她的眼珠。 这点微小的变化被安鹤捕捉,她有些吃惊,以前的梦境可是连眼珠都无法转动的。 好像在抵达这个世界之后,梦境就完全发生了变化,就如同从一个简单的动图,延续成了一场完整的电影。 它不再机械似地重复,场景更加真实,连女人指尖的温度也能感受得一清二楚。 这是好事,安鹤想,微小的变化代表着,她有希望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女人感受到了安鹤的抵触:“省点力气,你还没能力和我对抗。”她松开了安鹤,站起身:“我来找你,只是想卖你个人情,告诉你一些你一定需要的信息。” 什么信息?安鹤的视线随着她移动。 女人主动往下说:“荆棘灯在抓第一要塞的卧底,你出现得不巧。你觉醒了嵌灵,又来路不明,和你一起回来的荆棘灯还受了重伤,你身上的嫌疑叠得比小山还高。”她语气里有些惋惜,同时又有点幸灾乐祸。 女人如此具体地描述了安鹤的处境,不像在说谎话,安鹤不得不顺着她的话思考。这一思考,安鹤放松了对女人的警惕,两秒后,她立刻对女人的话深信不疑。 女人再次俯身柔声提醒安鹤:“荆棘灯对自己人很好,但是对于敌人,那可是毫不留情的,有些人的嵌灵会让你活着比死了更难受。”她语气平实地陈述着事实。 安鹤想象出嵌灵将她撕碎的画面。 女人继续提醒:“接下来你大概率会受到审问,记住别说谎。趁着昏迷,想想怎么脱身吧。” 她用食指戳安鹤的腮帮子:“对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骨衔青。好好记住我,以后可别翻脸不认人了。”语气亲昵缱绻地像在和情人说悄悄话。 安鹤有很多话想问。 你怎么知道的? 你是谁? 给出这些信息是安了什么坏心? 可她无法说话,女人也不像海狄,没有耐心替她一一解释。 梦境消失得很突然,像电影突然结束,没有后续字幕,安鹤的视野直接漆黑。 她应该在沉睡中,但有趣的是,她能够在沉睡中思考。这让她的时间比别人多出了很多。 安鹤冷静下来,眼神完全恢复平静。她并非什么都没做,从骨衔青出现的那一刻起她就在不遗余力地观察,至少,她得出了两个信息。 最明显的一点,骨衔青能够随时随地进入她的梦,并且,梦境的主导权在骨衔青手上。只要安鹤陷入昏迷或者是自然沉睡,骨衔青就能够侵入她。 侵入。安鹤咀嚼着这个词。 这个神秘的女人有某种能力,能够让她动弹不得,而且,每一次骨衔青和她说话,安鹤的心跳和血液便会不可自抑地沸腾,思路一旦被牵着走,就会坠入迷恋和信任的陷阱。 像传说故事里,魅惑别人的狐妖精怪。 安鹤细心地回忆着骨衔青的用词,她说“你还无法和我对抗。” “还”字暴露了很多信息,这说明骨衔青潜意识认为,安鹤是有能力和她对抗的,只是现在还做不到。 安鹤想,她不能一直处于这种被动的关系里。 她必须想办法,尽快学会使用自己的能力。 …… 醒来的时候,苏绫已经架好了凳子坐在床尾。 安鹤身下的金属床被调整成了座椅模式,上半身得以支起,但手腕上仍旧套着固定卡扣,研究室里没有人,只有面带微笑的苏绫一个。 苏绫发现安鹤在观察卡扣,出声安抚:“检查的副作用还没结束,所以仍限制着你的自由,等结果确认了就会解开了。” 苏绫说得温声细语,如果不是刚刚骨衔青提前警告了安鹤,她大概率就信了。 “这样啊。”安鹤思量过后决定先不动声,如果此时跳起来大喊“我不是卧底”,就相当于坐实了卧底的身份。 她不可以那么蠢。 “那要多久可以确认结果?”安鹤平静地问。 “很快。”苏绫给了个模糊的答案,“在这之前,我有一些事情想问问你,这也是评估的一环,只要如实回答就好。” “嗯。”安鹤点头,看起来很乖巧。 “你从哪里来?怎么到荒原上去了?”苏绫直视着安鹤的眼睛。 第一个问题就十分尖锐,安鹤没有立刻回答,她解释不了自己的来历。 如果她不知道自己被怀疑,她就会毫无防备心地编一个答案,就像之前糊弄阿斯塔和海狄。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安鹤很警觉。 苏绫是荆棘灯的成员,是否也有嵌灵和天赋? 这里没看到嵌灵,但,苏绫的天赋是什么?安鹤对天赋还完全没有概念。 安鹤脑子转得飞快,回忆起骨衔青提醒过她,不要说谎。 不要说谎! 苏绫是一个人来的,研究室的金属门关得很严实,敢独自审问被当作卧底的人,苏绫一定有自己的过人之处。她如何分辨自己有没有说谎? 等等,她难道,能够分辨自己是否说谎?! 安鹤内心一惊,余光扫过苏绫膝盖上放着的测量表,白纸黑格上空无一物,苏绫还没有下笔。 安鹤意识到,她不能再随口编个借口,失忆也不行。只要第一个问题没答好,她的信任值就会大幅降低,无论之后答得多好也洗脱不了她的嫌疑。 糟糕的是,她犹豫了几秒,已经错过了最佳的回答时间。如果此时再开口,便是说谎最常见的犹豫特征。 安鹤干脆抿着唇,垂着眼没说话。 “怎么不回答?”苏绫意味深长地问她。 “我在思考要如何跟你描述。”这是真话。 “为什么?很难描述清楚吗?” “是的。”安鹤这次答得很迅速,“因为我并不清楚我如何到了荒原,在那之前,我生活在和这里截然不同的地方,说出来你应该不会相信。” “展开说说。”看来这个答案并不能让苏绫放心。安鹤仍旧来路不明。 这就是安鹤头疼之处,她在这个世界没有原本的身份,很难拿来当挡箭牌。 编造不行。 糊弄也不行。 只能冷静地发疯了。 安鹤想了想,笼统地描述:“我原先居住的那个地方没有骨蚀病,高楼林立,电力充足,也不会被食物短缺所困扰。” 苏绫仔细留意着安鹤的神情,这人看不出情绪波动,“识谎”的天赋并没有察觉到不对。 苏绫在纸上画了一道看不懂的符号,同时开口:“你的意思是,你来自绿洲?” “绿洲?”安鹤重复,“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绿洲。”苏绫奇异地看了安鹤一眼,“那是在荒原上流传的传说。据说大陆上有一处从未被污染的土地,水土丰饶,牛羊成群,并且古代所有科技都有保留——当然,我们只把它当作童话故事讲给孩子听,人们从未找到这样一处地方。” 苏绫露出微笑:“你是不是把童话故事当真了?”她怀疑,安鹤的嵌灵太过于强大,让她产生了幻觉。 安鹤沉默两息,她没有顺着苏绫的话说,而是坚决摇头:“不是,我们没有绿洲这一说,只要是人口聚集的地方都很丰饶。” “荒原上没有这样的地方。”苏绫重复了一次。 “但我确实来自那里。”安鹤坚持。 只有她坚持,苏绫才会觉得她脑子有问题。 “你加入过教会吗?”苏绫突然问。 “没有。”安鹤看着对方的眼睛,提高了语调:“我没开玩笑,比起这里,那里的生活条件简直是天堂,那里……” 第10章 “好了。”苏绫看向安鹤的眼神逐渐变得同情:“我们不必再纠结这件事。”她看了一眼安鹤的精神检测,决定把嵌灵过强会影响人的精神状态记录在册。 “下一个问题,你多少岁了?” “二十三。” “二十三才觉醒嵌灵,算是非常晚的年纪,你的母亲,有感染过骨蚀病吗?” “没有。” 安鹤没料到苏绫会提起自己的母亲,她仔细回想,发现母亲的面容开始变得模糊,连五官也很难想起来了。“她是个老师,有些职业病,但从未感染过骨蚀病。” “老师?”这下轮到苏绫反问,“学校里的职员吗?” “是的,高中老师。”安鹤说。 “高中。”苏绫重复,“真是个古老的词汇,我们这里只分一二三级的老师。” 安鹤没有给出反应。 “我听海狄说,她和你介绍了荆棘灯,你想加入荆棘灯吗?”苏绫问。 安鹤斟酌字句:“想。” “噢?为什么?”苏绫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倘若有间谍想摧毁防御,加入荆棘灯绝对是第一首选。 “因为海狄说我体能很差。”安鹤如实回答,“加入荆棘灯,会有专门的导师教我如何使用能力,对吗?”安鹤反问。 “是这样没错。” “所以,我想学会操控嵌灵,增强体能。”——然后抓住骨衔青。这是她刚冒出来的想法。安鹤隐去了后半句。 “而且,海狄说荆棘灯的关系很好,第九要塞的人们都很和善,我很喜欢这里。我没有任何归宿,留在这里是我最好的选择。” 她特意提到自己没有归宿。 不是归属于哪个要塞的间谍。 苏绫微怔:“是这样没错。只要不是我们的敌人,我们都很和善。” “海狄也说过一样的话。” “这是我们的共识。” 苏绫从测量表下抽了张黄色的草纸,上面用矿石颜料画着一个圆形的图标:“见过这个吗?” “应该没有。”安鹤没有完全否定,也没有肯定。 人的记忆庞杂,很难马上回忆起相关的事,图案题答得太过坚决反而可疑。 她答完后,仍仔细看了一眼那个颇具设计感的圆形。圆形中心画着一只鸟和一棵树,树梢上悬挂着一轮太阳。 安鹤把视线移开,隐约觉得不太对劲。 她答得很快,回答时确实没印象。 但仔细查看时,安鹤发现这个圆形的图徽,好像和她母亲任职学校的校徽有些相似。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安鹤后背上开始冒冷汗。 事情好像有些脱缰。 “这是什么?”安鹤一边提问,一边用绵长的呼吸来稳定自己的心率。 “第一要塞的图章,高层财团的象征。”苏绫说。 安鹤:?! 老天奶,她不会真是个间谍吧? “真的没见过吗?”苏绫又问了一次,缓慢地将那张纸放在了膝头。 安鹤盯着苏绫的眼睛:“嗯,我从未在这个世界见过这个图章。” 苏绫盯着安鹤看了一会儿。 安鹤安静地和她对视。 一秒,两秒三秒。 苏绫最终收回了目光,海狄说得没错,这孩子就像是沼泽深不可测。苏绫的天赋没什么波动,她只好在测量表上画了一样的符号。 安鹤瞥见这串符号,在崩裂边缘徘徊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至少她的年龄没有说谎,既然苏绫画的符号都一样,那代表着她通过了这次审问。 “对了,问个私人的问题,你昏睡时梦见什么了?”苏绫突然抬头,“你睡着时,脑信号非常活跃,比你清醒时波动还大。” 安鹤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屏幕,她头上身上的装备仍旧没有摘掉,屏幕上的数值仍在跳动。 “梦见一个女人。”安鹤斟酌着字句,“她、她摸我的脸。” 绝对的实话。 “噗。”苏绫突然笑出了声,“不必用这么严肃的表情提起这件事。你还年轻,因为激素做一些梦是很正常的事,不用为此感到紧张。” 安鹤:?她不是这个意思。 “评估没大问题……”苏绫将文件夹合拢,看了一眼安鹤手腕上的固定扣,“但是你的嵌灵很特殊,精神状态也不稳定,再观察两天吧。能等吗?” 苏绫特意问了安鹤的意见。 安鹤露出疑惑的神情:“我的嵌灵有问题?” 她知道苏绫不放她走人是因为间谍的事。但她不能让苏绫知晓,自己已经知道这件事。 “是有些问题。”苏绫借坡下驴,她想了想,按下金属床上的呼叫按钮,“我让助理把你的检查结果送过来,你可以自己瞧瞧。” 当然,是处理过的。 安鹤在心中评价。 好,大家都在装,都装得滴水不漏。 很快,苏绫的助理拿来一个文件夹放到安鹤的腿上。金属床的角度不够,安鹤阅读得有些吃力,助理便伸手帮安鹤调整了一下床架的角度,抬动了安鹤的脖子,让她躺得更自然些。 原本是个很正常的动作,但突然间,安鹤察觉到了一丝不适。 她的皮肤还没有经过黄沙烈日的摧残,说是细皮嫩肉也不为过。 因此,安鹤能很明显感受到,助理虎口贴近掌心的地方有一层茧子。 做检查的人,虎口怎么会起茧子? 安鹤不再盯着纸上的字,而是把目光移到了助理的面部。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女性,很普通的面孔,没有任何的特色,深色头发,平和的五官,尽管她之前给安鹤绑过扣带,但直到现在,安鹤才真正留意到她。 助理察觉到安鹤在打量她,两人对视了一瞬。 甚至对视都算不上,只是余光扫过的一次重合。 但是,安鹤脑海中闪过一声惊雷,这人的眼神绝对有问题。 安鹤还没做出反应,助理忽然松开她,附在苏绫耳侧:“苏教授,她刚刚看我的眼神很奇怪,我感觉到了敌意。” 小助理的声音不小,安鹤听到了。 这是贼喊捉贼来了! 安鹤看着苏绫,很快意识到现在不是为自己辩解的时候,为自己开脱没用,她处于比助理更不利的位置。 最主要的是,这个助理选择跟在苏绫手下做事,说明她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她有自己的方法能够获得苏绫的信任。 而安鹤对这人一无所知。 这是遇上硬骨头了! 安鹤脑子转了个弯,自证是下策,她不准备自证,安鹤把难题丢了回去:“抱歉啊,你手上的茧子太硬了,我还以为你想害我。” 她难得地露出了笑容,笑得很乖巧,露出两颗可爱的尖牙。 助理的眼睫毛颤动了几下。 安鹤维持着笑容,她想,助理,还有图章的事,她必须要弄清楚了。 第7章 “要拿起你的武器!安鹤!” “我手上的茧,是我在第三要塞搬石头时长的。”出乎意料,助理坦然地伸出手,给安鹤看她手上的茧子,“苏教授已经习惯它们的存在,如果咯到了你,是我的疏忽。” 助理淡然地低下头,朝安鹤微微欠身。 意思是,苏绫知情,安鹤大惊小怪了。 安鹤没有急着说话,她看见助理的胸牌上,写着“罗拉”两个字。 很普通的名字,这里的人因为混血取名的方式五花八门,什么姓氏都有,就像骨衔青。 而“罗拉”这个名字显得毫不起眼,跟她的长相一样。 苏绫笑了笑:“嗯,罗拉是我亲自带回来的,刚来时,还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现在都两年了。”苏教授想起往事,有些感慨。 安鹤读出很多信息。 她并没有打消对罗拉的怀疑。相反,心中更加警觉——罗拉有完美的履历,她在第三要塞做过苦工,恐怕还有一段悲惨的过去,使得苏绫能够将她带回来放在身边当助手。 苏绫很信任罗拉。 太完美了。 完美到挑不出任何错漏。这正是间谍应该具备的身份,而不是像安鹤一样,脸上明晃晃写着“可疑”两个字。 安鹤不认为罗拉无辜,她想起和罗拉对视时的眼神,直觉告诉她,罗拉不简单,安鹤相信自己的直觉——她才刚吃过一次亏,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忽略自己的感受。 “好,是我多虑了。”安鹤垂下眼睛,决定从长计议。 “苏教授。”罗拉看着安鹤,忽然主动开口,“我最近不忙,可以替您照看着安鹤。您最近忙着评估荆棘灯的成员,一夜没睡,我担心您太操劳了。” 苏绫想了想:“也好,我确实脱不开身,就交给你照看吧。不过安鹤现在需要休息,你先帮我处理一下数据,下午再来看看她就好。” “好的苏教授。”罗拉回答。 安鹤坐实了自己的猜想,已经预设了罗拉卧底的身份。 第11章 罗拉的算盘都蹦到她脸上了,如果罗拉来照看她,她们将会有大把时间独处*,会发生什么?罗拉总不会把她抹脖子了吧。 安鹤打了个寒颤,随即否认了这个想法。应该不会。 如果她们是同僚,可能会出现牺牲一个保全另一个卧底的局面。 但她们不是,或者说还不确定是不是同僚——罗拉不会现在杀死她,毕竟安鹤卧底的身份还没坐实,现在杀死她对罗拉的脱身没有任何益处。 但不排除,罗拉会只留着她的命,而摧毁她行动和辩解能力的可能。 到那时,安鹤只能任人栽赃。 审问已经告一段落,安鹤看着两人起身出去,金属门打开,片刻后,从门外照射进来的阳光逐渐合拢成一条细缝,罗拉回头看了安鹤一眼,接着,她啪一下关上了门。 就好像要堵住安鹤的生路。 冰冷重新笼罩着实验室。 安鹤收回目光,借着白炽灯看放在腿上的检查报告。 报告很简洁,只有一张纸,不需要她翻页。上面写着两条结论。安鹤得知,她的精神力很不稳定,且嵌灵强过她本身,这是从未在嵌灵体身上出现过的情况。 其次,她体内的骨蚀病真菌被逐渐代谢,已经完全没有了。果然,嵌灵体对骨蚀病免疫。 这意味着,她确确实实是个嵌灵体。尽管她会失控,且不像阿斯塔那样高大健壮。 安鹤试图召唤自己的嵌灵,以便接下来和罗拉对峙时自己能够占据上风。 但无论她念咒语,还是使劲把脸憋得通红,那群渡鸦都没有出来。 “急急如律令!” “古娜拉黑暗之神!” “请你在我面前显示你真正的力量!” 安鹤确认室内没监控后,把什么口号都念了一轮。 实验室空空荡荡,只回荡着她略带羞耻的呼喊声。 安鹤终于认清一个事实,她的嵌灵,不是很听话。 安鹤闭了嘴,细细回想上次渡鸦出现时自己的状态。 说实话,她当时并没有感受到任何不对,若要说反常的一点,是她对阿斯塔的赴死感到震惊。她自己面对死亡时并没有这么强烈的情绪,但见到阿斯塔和海狄时,她被荆棘灯的信念和人性光辉所打动。 她不想眼睁睁看着阿斯塔赴死,也不想同伴成为骨蚀者的一部分,所以她带着非常强烈的情绪跳下了车。 情绪。 安鹤捕捉到了这个词。 她忘记是谁告诉过她,情绪很重要,那是一个人能迸发出力量的根本。喜悦、愤怒、感动、恐惧、不甘心,无论正向还是负面,人们被它驱使着,做出各种各样的选择。 它是一切行为的源泉,是盾牌,也是武器。原始、尖锐,丑恶,是在受到侵害时,冒出来捍卫自己的本能。 “要有情绪,安鹤,要不甘,要愤怒,要拿起你的武器!安鹤!” 安鹤盯着头顶的白炽灯,她想不起来是谁告诫过她了,她显然没听劝告,很长一段时间,她的情绪被摒弃在角落蒙尘,只有这样她才能够顺应周围过得舒服一些。 原来如此。 安鹤想试验一下自己的猜测,她龇着牙,试着让自己愤怒,但显然,假装的情绪不是本能,且强度不够,她的嵌灵依旧没能被召唤出来。 当初阿斯塔和海狄很容易就召唤出了嵌灵,并且收放自如。这就是荆棘灯的过人之处吗? 她们能够驾驭自己的情绪,以此驱使自己的精神力发挥作用。 太了不起了。安鹤知道这有多困难。 这就是荆棘灯成员会受到的训练吗? 她一定,要学会! 安鹤放弃召唤自己的嵌灵,她瞥向左边的桌子。罗拉下午会过来,既然嵌灵帮不了她,她得想办法增加存活的筹码。 桌子上的医用钳子已经被收走,但桌面上有一支铅笔,应该是写登记表用的,平放在桌子中心,靠在一堆文件边上。 笔也是武器。 安鹤仍旧戴着束带,她很快分析了一遍处境,这张桌子贴着床放置,且造型单薄,并不稳固,她身下的床也并不厚重,只比担架厚上一些。 看清楚情况后,安鹤开始大力挣扎,金属床因为她的动作被摇得咯吱作响,钢制的桌腿和石头地板摩擦发出刺耳难听的声音。 还不够,安鹤继续摇晃,手腕被束带勒出红痕,她的伤口做过简单处理,但因为身份特殊,苏绫并没有完全治愈她,此时这些结痂的伤口又开始渗出血珠。 还不够! 安鹤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撞着床板和桌子,一遍又一遍。 在她的努力下,哗啦一声,旁边的桌子终于倾倒,桌上的东西洒落在床上、地上,到处都是。 “怎么了?!”门被猛然推开,剧烈的响动惊扰了外面的人。 安鹤先是看到一个拿枪的守卫撞开门,守卫很快退开,接着一个研究人员冲进室内,第一时间来确认安鹤的状况。 在她靠近之时,安鹤用指尖勾住掉在床沿上的铅笔,在手腕有限的活动范围内,将铅笔怼进了袖口——有人替她换过衣服,现在,她穿着宽松的长袖病号裙,恰好有袖子为她做掩护。 “我想上厕所。”安鹤说。 “你按铃就好了啊!”研究员说完才想起安鹤的手被束缚着,她按不到侧面的铃。 “算了算了。”研究员想了想,还是解开了安鹤手上的扣子,“我带你去。” “谢谢。”安鹤这声道谢说得真心实意。她发自内心地觉得,第九要塞的人都太有人性了,尽管她身份可疑,但坐实身份前,她们仍旧允许她去上厕所,杜绝了嫌疑人失禁的局面——那太悲惨了。 这样一个地方,怎么会有人派卧底来摧毁呢? 而这样有人性的地方,被摧毁之后所面临的苦难只会成倍增加。 弱肉强食的地方,良善永远不及贪欲来得锋利。 所以它才弥足珍贵。 安鹤被带去上了厕所,她很乖巧,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的举动。 一是因为可疑的行为会让她的处境更加不利。 二是她发现,原来外侧的走廊上,有很多手握枪刀的守卫。显然有人下了指令要看住她。她跑不出去。 回到研究室时,桌子已经被扶正,东西也都已归位。 安鹤躺回金属床上,研究员重新扣上固定卡扣时她悄悄拱起了手腕,留出半拳的位置,安静地等着罗拉的到来。 …… 她猜对了。 午后时分,罗拉端着一个盘子,独自走进了研究室。 门被打开,阳光投射下的影子在安鹤脸上一闪而过,随后罗拉关上了门,咔嚓一声从里面落了锁。 “吃饭。”罗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里没有其她人,她收起了礼貌,冷淡地像一把闪着寒光的手术刀。 盘子里的东西非常简单,一块干巴的粗粮黑面包,一小杯水。罗拉把金属床调成座椅模式,然后将面包递到安鹤的口中。 安鹤咬了一口,寡淡,干硬,难以下咽。 但她将近两天没有进食,仍旧努力吞进了嗓子,她需要力气。 “罗拉。”安鹤嚼着面包,半边腮帮子鼓鼓囊囊,她盯着罗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申请来照看我,是想和我说什么?” 安鹤跃过了繁琐的试探,单刀直入。 第8章 “不,我不杀死你。” “现在说说吧,你什么来历。”罗拉在安鹤的床边安静地坐下来,她把面包放回了盘子,不再给安鹤喂饭,看样子打算认认真真和她谈会儿话。 “来历我已经和苏教授提过了。”安鹤咽下口中的面包,“你应该看过评估表,我没有说谎。” “这么说你知晓苏教授的天赋。”罗拉认真地打量着她,“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在苏绫面前,只要你坚信自己说的话,那就不是谎言。” 呵,说得容易。 作假的人怎么可能相信自己的谎言?那得多大的能耐才能骗过大脑。 安鹤看着罗拉平静的面容,顿了顿,狐疑:“所以,这就是你能留在苏教授身边的原因?” 罗拉没有回答。 不会吧?安鹤暗暗吃惊,难道罗拉真的能相信自己的谎言? 这个世界的人,脑回路都有些离谱。 “你有问题。”安鹤百分百肯定。 “你也一样。”罗拉这次没有反驳,“我们是同类,我一眼能看出你很特殊,不然我不会找你谈话。” 从没有人看出过罗拉的不对劲。 但是,散发着同样气味的野兽在丛林中相遇后,即便隐藏得再好,都能异常敏锐地闻出对方的味道。 安鹤重复着对方的话:“我们是同类……” 吗? 她眼眶周围的肌肉微微紧锁,看起来像猫科动物捕猎前的瞄准。 罗拉察觉到安鹤细微的神态,她坐直身体,双唇轻轻开合,空气经过唇齿摩擦逐渐凝结成一句庄重的话语:“瓦尔薇恩的英灵。” 第12章 安鹤:? 什么有的没的? 这话听上去像一句誓言,但此时此地,由罗拉说出来就只有一种可能——这是一句暗号。 罗拉在试探安鹤的身份,而她根本不知道暗号的下半句。 安鹤暗自思忖,迟疑着开口:“眼睛瞪得像铜铃?” 虽然不太对,至少押韵了。 罗拉:…… 她站起身,眼里的温度一瞬间褪去,一甩手,从袖口处滑出一枚闪着银光的尖刀,无声无息坠落在她指缝间。 那把尖刀十分精巧,只有手指长,很薄,安鹤一眼就看出,这不是第九要塞的东西。 之前途经过闹市,安鹤观察过了,第九要塞虽然冶炼金属,但这里所有器械包括载具都主打一个实用,粗犷不加修饰——人们在达到安居乐业水平之前,不会追求工具的精美。而这把刀,上面还雕刻着细小的纹路。 安鹤紧盯着罗拉,左手暗自捏成了拳头。 那把锋利的刀却并没有落到安鹤的身上。 罗拉稍微扯开衣领,在左颈窝的凹陷处划了一道细小的口子,紧接着,她伸出手指,挤开伤口,从锁骨下抠出一枚金属片。 鲜血汇聚在她的颈窝,而罗拉眼睛都没眨一下,只用口袋里的粗麻布吸掉了血渍。 安鹤看得心惊肉跳。是个狠人。 罗拉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指甲盖大小的芯片,那也不是第九要塞的东西。 她接着之前的话:“安鹤,就算你没有问题。但现在,你有了。” 她擒住安鹤被禁锢的左手,两指夹着芯片对准了安鹤被骨蚀者挠过的伤,挤开快要愈合的皮肉,将芯片硬塞进了皮**隙中。 安鹤瞬间疼出了一身的汗,金属的坚硬质地和血肉相互排斥,手臂上鼓起一小片包,强烈的异物感裹挟着疼痛让安鹤头皮发麻。 她眼神冷却下来,但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挣扎,安静地等着罗拉将它放好。 罗拉指腹按在稍微鼓起的皮肤上,不顾死活地往下压了压:“等你的尸体被丢弃,我再将它运出去。” 那是这两年费心收集到的资料,她还有机会拿回来。 “你要陷害我。”安鹤忍着疼痛出声,罗拉的心思昭然若揭,栽赃陷害,连物证都准备好了。安鹤抬起头:“只是这点,怕是不够。” “单单这一项是不够,不过。”罗拉很平静:“我看过苏教授给你的精神判定,她对你的疑心仍旧没有消除——正好,我已经和她说了,你故意感染了真菌,而你进入要塞,就是为了让骨蚀病在第九要塞扩散。” 安鹤皱起眉:“什么意思?” 她一时没明白过来。 “你是嵌灵体,能够免疫骨蚀病,但要塞的居民不能。恰巧海狄带你经过闹市,贺莉塔娜斯基女士还和你们有过接触,这多可疑啊,她可是染上骨蚀病治不好了。”罗拉藏起尖刀,站起身,眼睛平静如水。 安鹤的心脏猛地抽痛了一下。她仍记得那位名字很长的女士,脸带笑容地给了海狄一个苹果。“她感染了骨蚀病?” “第二阶段,刚刚出现发热的临床症状。” “我没和她接触。”安鹤斩钉截铁。 “你当然没有。” 罗拉没有再坐下,她站在安鹤的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对方:“贺莉塔娜斯基女士在矿洞里工作——早些年有矿工感染后不上报,躲进矿洞里卡在了缝隙中。前些日子,贺莉塔娜斯基女士作业时不小心被土层里的趾骨划伤。” 罗拉将染血的麻布塞进口袋,“但是,谁会知道这件事呢?她来求助时,我告诉她这是天神赐给她未来孩子的礼物,让她不要到处宣扬,就这样,她错过了治疗时间。你瞧,你进入要塞已经一天了,足够弥补潜伏期的时间差。苏教授和指挥官,只会认为是你把真菌带来并感染了可怜的女士。因为只有你有过明确的诊断记录。” 安鹤抿紧了唇。 她不知道自己一进要塞就被盯上了,是海狄告知她要去检测的时候,还是等阿斯塔被接走的时候?她竟然没有察觉到危险,忽略了自己的直觉。 贺莉塔娜斯基女士递苹果的事很可能也受罗拉指使,即便那事没发生,以苏绫助手的身份,罗拉有一万种方式哄骗那位女士和她们接触。 罗拉没有直接参与进来,她只是轻飘飘地无视了居民发病。 安鹤半垂着眼眸,心中有股无名的火气:“你既然知道要塞里出现骨蚀病,怎么能不上报?” “能利用的事情为什么要上报?”罗拉神情冷漠,“我一直有暴露的风险所以随时准备着后路。现在你来了,正好推到你头上。” 安鹤有些难以置信。 罗拉顿了顿,“你会被打上间谍的烙印,海狄会被追责,当然,阿斯塔的治疗也会终止。因为骨蚀真菌可能会大面积扩散,每个人都自顾不暇。 “当然,这场混乱也有可能被平息,不过那时伤亡惨重,作为帮助苏教授辨别骨蚀病的研究员,我可有得忙了。” 安鹤意识到,罗拉已经盘算好了,每一步都对她极其有利,她不会被暴露,并且会被当作重要人力留下来,这个举措,在以摧毁这个要塞为代价。 安鹤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熊熊燃烧。 这个时代怎么还会有人,不顾一整个要塞群众的安危,而放任骨蚀病蔓延?她太低估了人类战争所催生的恶意和贪欲。 而且,阿斯塔和海狄会被她拖下水。 安鹤皱紧了眉头,她好不容易捡回阿斯塔一条命,又要让阿斯塔毫无行动能力地死去,一个战士死在病床上,太荒谬了! 安鹤垂下了眼,努力平复着心跳。攥紧拳头的掌心被指甲掐得生疼。 罗拉俯下身子,伸手摸了一下安鹤的侧颈。 安鹤睁开眼看她,漆黑的眼眸如一潭死水:“现在,你要让我失去说话能力了?” 罗拉顿了顿:“不需要我动手,你刚刚咽下的面包……” “你没必要骗我。”安鹤打断她,“当时你还没确认我是否是你的同伴,不会在面包里下毒。” 罗拉少见地有了表情,她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海狄形容得准确,你果然对死亡没有恐惧,我无法拿它来刺激你让你失控。这么看来,你比我更适合当这个间谍——我会转告苏教授这一点,你很有当死侍的潜质。” 安鹤没想到,海狄对她的夸奖,竟然也会成为间谍身份的佐证。 “放心,我不会剥夺你说话的能力。”罗拉伸手摸到颈上的血管,“你能说话更好,最好将我们今天所有的谈话都告诉苏绫,这样,我才能成功站在被污蔑的位置,有理由全面地对你展开调查,有理由宣泄我的敌意,再揪出你身上的芯片。” 安鹤明白了,罗拉不是平白无故和她说这么多废话。罗拉根本不是话多的人,今天说的每一个信息,都是撒下的网。 她要安鹤去告状,将她描述得越可怕越详细才好。无论安鹤说什么,她都能不费力气,把这些罪证全部推回给安鹤。 她知道,安鹤精神状态不稳定,在苏绫那里信誉为负。 天衣无缝,一环扣一环。 在罗拉的推波助澜下,荆棘灯只会认为,一个不怕死但业务生疏的间谍,一出现就被抓住了尾巴。再加上骨蚀病蔓延,混乱之下,没有人会详细追究。 好,非常严谨而恐怖的计划。 安鹤注视着罗拉,她的预感没有错,罗拉是一个极其可怕的人,从她到第九要塞不过两天,罗拉就完全想好了对策。这个世界通讯应该极其不发达,不然第九要塞早被摧毁了。 骨衔青怎么没有警告她,第九要塞还有这号人物? 罗拉将安鹤的表情尽收眼底:“不过,我得送你点东西,你既然精神状态不稳定,额叶和颞叶受损也是应该的事,这样你的嵌灵才会失控,说出的话,才会更符合你的精神状态。” 罗拉从口袋里拿出一枚指尖长短的针筒,里面装的乳白色液体只有花生粒大小,安鹤直觉,那是非常危险的药物。 她深吸一口气,静静地、沉默地看着对方。 罗拉毫无辨识度的脸凑近,俯下身,针尖扎入了安鹤的皮肤。金属十分冰凉,但与安鹤团积在心中的怒火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按上针筒软塞那一刻,安鹤的眼眸里炸开无比强烈的情绪,被她有意积压下来的情感像是迸发的岩浆,找到了一个释放的闸门! 敌视,同情,愤怒和惋惜,像晕染的颜料混合,成了利刃。 安鹤猛地一扭手腕,小指和无名指瞬间骨折,再加上预留的半拳缝隙,整只左手毫无阻碍地从卡扣中抽出。眨眼间,紧握的铅笔尖锐地扎向罗拉锁骨细小的伤口! 断指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安鹤像阿斯塔那样,对断指弃之不顾。 两人的距离很近,所以铅笔精准扎中颈窝上的伤口。 第13章 安鹤能感受到,笔尖扎入血肉的阻碍和搅动一团烂泥没什么两样。 她猛地扭转手腕,铅笔一转,石墨断在了罗拉的血肉里。 罗拉没来得及按下针筒的橡皮塞,她只好抽身,疼痛让她额上出了冷汗,她和安鹤一样没有出声喊叫,沉默着忍下了肩上的伤。 但很快,安鹤拔出铅笔扎向罗拉的眼睛。 安鹤的动作太快了!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那支铅笔带着冲破脑袋的势头,毫无阻碍地冲向人体最脆弱的眼珠子! 罗拉快速抬手,却不是空手来接,而是召唤出了一只动物挡下了安鹤的进攻。 那是一只全身漆黑的薮猫,高耳,长腿。身形细瘦而灵活,薮猫扑身一口咬住了安鹤的手腕。 罗拉召唤了嵌灵。 安鹤略微低着头,凌乱发间显出的眼神如凶狠沉默的野兽,她毫不理会薮猫的啃咬,扔掉铅笔强制收回手掌,用还能活动的三根手指快速解开右手和脚上的束带。 视线里罗拉阻止她的动作变得极其缓慢,空气中好像注满了水,让卡扣落下的声音都有些延长。 整个空间,只有安鹤在迅速流畅地动作,她撑着金属床,猛翻起身,双脚踩在石地板上那一刻,身上腾飞出五只巨大的渡鸦! 脑海里鼓鼓涨涨,安鹤险些再度失控,但这次,她刻意收了势。 没有混乱的声响,研究室里除了卡扣轻微撞击又落下,再没有任何人或事物发出声音。 两人各自站在一角,相互对峙,平静而又汹涌的杀意充盈在她们周围,空气猎猎,宛如掀起滔天巨浪。 研究室,沉寂得可怕。 安鹤的米白色病号服沾了血点子,罗拉的白色研究服被伤口染红,在她们的身侧,六只黑色的嵌灵怒目而视,互相敌对。 渡鸦悬停在安鹤的肩后,它们的个头比乌鸦大上两倍,坚硬的鸟喙如钢刀,羽翼并非全黑,在白炽灯的照耀下,呈现出蓝紫色的流光。 安鹤的身影被五只大鸟包裹其中,显得无比渺小,而又无比凛冽。 “唰!” 急飞的渡鸦毫不客气冲向薮猫,眨眼之间咬住了薮猫的后颈。 同一时间,安鹤赤着脚冲向了罗拉。罗拉才刚抬起手中的尖刀,安鹤就已经冲至她的跟前,在安鹤眼里,罗拉的速度太慢,慢到像卡帧的动画片。 罗拉意识到,安鹤释放了大量的精神力! 安鹤用右手扼住罗拉的喉咙,眼神森冷,宛如嗜血的猎杀者,她低吼:“别惹我。” 罗拉从未想过会在这么乖巧的人身上,看到这样阴冷的眼神。 也从未知晓,一个人的速度可以快到如此地步。她知晓安鹤的天赋是什么了,简直是绝佳的战士。 一只渡鸦的鸟喙啄伤了罗拉的肩膀和脚踝,撕扯之下血肉模糊,罗拉终于忍不住皱起了眉,她咬着牙对抗:“你要杀死我吗?” 失控杀死她,然后畏罪潜逃吗?真是愚蠢,她活不了,安鹤也待不下去。 罗拉笑出声,尽管她的咽喉被扼住喘不上气。 安鹤冷静得出乎意料:“不,我不杀死你。” 她不会杀死罗拉,那对她毫无意义。这还是罗拉刚刚教给她的手段。 罗拉是她接触的第一个间谍,从第一要塞而来——那个有着圆形图章的地方。 安鹤要利用她,弄清自己的身份,最好能反向进入第一要塞。 在这之前,她还要借助罗拉找到第九要塞矿洞里的感染源头,揪出贺莉塔娜斯基女士,阻止骨蚀病大面积扩散。 借势,比自己搭建势力所用时间更少。 罗拉失算了,安鹤这次没有失控,她冷静得很,冷静让她容忍到现在才动手。 “告诉你一件事。”安鹤压低了声音,“苏教授给我看的图案,画错了。那不是一棵树,而是入海归一的河道,也不是白鸽一样的鸟,而是一只鹰。对吗?” 她想起了校徽的细节。 的确是一个有野心的图案。 罗拉冷静的表情忽然像冰面般破碎,她诧异地看着安鹤:“你怎么会知道……你不是……” 看着罗拉的反应,安鹤有了新的想法,她压制着罗拉:“你手上有茧,说起来在外至少待了三四年了,甚至更长,是吧?没人告诉过你吗?组织的接头暗号早就替换了,现在是……” 她想起图章上代表太阳的红色,缓慢开口:“现在是——‘初升的太阳’,当我这样说时,你应该接,‘时代在召唤’。” 罗拉一瞬间瞪大了眼睛,思维短暂地陷入了混乱,副官确实说过,新的黄金时代在召唤她们。 “你是英灵会的人?”罗拉眼底的惶恐一闪而逝。 管它什么英灵会。 “是的,我是。”安鹤回答。 第9章 “那可不行,我怕你咬我。” “把我们的伤治好。”安鹤坐回床上,平静地提出要求。 她没有收起嵌灵,五只红眼的渡鸦在罗拉身后虎视眈眈。 罗拉的余光扫过鸟喙上的血,那喙间还啄着一丝红肉,是她的。刚刚安鹤所展现出来的天赋几乎碾压她的薮猫,罗拉毫不怀疑,安鹤随时都会让渡鸦再次进攻。 事实并非如此,安鹤没有收回渡鸦,只是因为她不知道要如何收回。 安鹤捡起断掉的铅笔,放回到桌子上:“既然我们是同僚,打架的事得瞒下去,接下来我们需要合作。” “如何合作?” 安鹤盯着罗拉的眼睛:“我要进入荆棘灯。”她想起了阿斯塔,补充了一句:“加入先锋队。罗拉,请你帮忙打消苏教授对我的怀疑。” “这是你的任务?”罗拉问。 “只是为了更好达成目的。我们的目的,不都一样吗?” 安鹤语气很平静,实际上她很紧张,罗拉不是个情绪丰富的人,因此很难从这张脸上读出太多有效的信息。 所以安鹤不敢确定,罗拉是否真的相信了她。 但刚刚描述图章的时候,罗拉剧烈的情绪波动表明,知道这个图章真实形状的人很少,而她完美地给出了答案。至少,她能够利用这一点获取罗拉的信任。 安鹤在赌。 并且赌赢了。 “好,苏教授那边我来处理。”罗拉打开研究室上锁的柜子,取出了医疗箱,清掉了两人身上的血迹。简单做了包扎后,又用铁板固定了安鹤骨折的两指,细心缠上绷带。 罗拉说:“我着实没想过,前脚刚告过你的状,后脚又要我去圆回来。” 安鹤故作高深:“我们行走在钢丝上,未知和突变才是常态。” 罗拉笑了笑:“你说得有道理。” 室内的一切归于正常,仿佛刚刚的对峙没有发生过。 可实际上,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固定好指关节后,罗拉抓起安鹤的左手,摸到了手臂上凸起的金属片。安鹤知晓了她的意图,将手抽了回去:“东西留在我这里。” 罗拉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疑色。 安鹤缓慢解释:“你之前说苏教授忙于评估荆棘灯的成员,实际上就是变相的审问,对吗?她迟早会查到你的头上,不如把东西先放在我这里,我为你打一次掩护,等到你通过审问再取回去。” 罗拉想了想,安鹤的提议确实帮罗拉解决了一个麻烦,她提醒安鹤:“第九要塞金属探测技术很发达,你会承担很大的风险。” 安鹤垂下目光:“正因如此,我们才更加需要合作。非常时期,组织派我来做接应,就是为了分担风险。” 她看似说了很多,实际上怎么解读都可以。 “非常时期。”罗拉重复了一次,“最近的确不太平,第三要塞的同僚被抓,指挥官收到通知变得警觉。第五、七、九要塞之间交易的汽油和钢铁被屡次劫走,安鹤,是组织有所行动了吗?” “我没有收到相关通知。”安鹤反复思索着稳妥的答案,“但不排除有了变故。” 罗拉没有再追问。 “对了。”安鹤现在才抛出她真正关心的问题,“贺莉塔娜斯基女士住在哪儿?” 骨蚀病的问题迫在眉睫,安鹤必须先解决这件事情,但她的嫌疑还没完全消除,仍未恢复自由,不能亲自出马。 但直白地让罗拉去阻止骨蚀病的蔓延,摆明了要做好事,相当于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打破。 安鹤不会选择这么蠢的方式。 罗拉也不一定会听从她的指令。 果然,罗拉的动作顿了一下,只给出了个模糊的答案:“西区,你想做什么?” 安鹤一听到回答,立刻变换了策略:“我想让你看着她,延缓她病发的速度,并且,暂时先不要让她和别人接触。” “为什么?”罗拉问。 安鹤:“现在还不是时候,她是我们的炸弹,炸弹就要在正确的时机被点燃。你还没收到进攻指令,不是吗?” 第14章 罗拉有些犹豫。 但如果安鹤是同僚,确实不需要再用贺莉塔娜斯基女士来对付安鹤,引而不发也好。“可以。”她回答。 安鹤放下心。 海狄和她科普过骨蚀病的发病阶段,第二阶段的人会发热红疹,但仍有自我意识,还不到攻击力变强、随意伤人的时候。 只要罗拉保证不任其扩散,她就还有时间处理。 罗拉起身,将安鹤重新扣回到金属床上:“你先休息,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她严格控制着自己的送餐时长,端着餐盘走了出去。 研究室只留下安鹤一个人。 安鹤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一丝放松,她用绵长的呼吸平复着自己的情绪,随着她的平复,角落里的五只渡鸦逐渐消失。 安鹤睁着眼睛看头顶的白炽灯,灯具的铁皮有生锈的迹象,她盯着某一处卷起的铁皮,仍旧在思考。 罗拉没有完全信任她。安鹤得出结论。 这个人十分聪明,且手段高明,不会因为刚刚的事情就完全相信她的身份。 刚刚罗拉答应下来的事,有多少能实现,还没有定数。 安鹤认为自己不能放松警惕。 她原本以为,跟着海狄进入第九要塞,会过上平淡稳定的生活,结果海狄给她画的大饼一个都没实现。她进入这个安稳的要塞,面临的却是最复杂的情况—— 现在,她既要获取罗拉的信任,也要获取荆棘灯的信任,同时,还要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处理好骨蚀病的事。 好消息是,她的能力比她想象中要强,她从未想过自己的脑子能转得这么快,这像是重压之下被激发的本能,搁置已久的大脑终于被使用起来,发挥作用。 尽管某些细节处理得有些生疏,但她会越来越熟练。 同时,安鹤终于搞懂了所谓的天赋,在她出击的那一瞬间,她能感受到自己的时间流速和周围不同步,天赋表现的方式,便是她能够快速移动,而敌人不可以。 她具备旁人没有的能力,类似于摄影技术上所说的子弹时间,而她本身,是那颗高速运转的子弹。 安鹤还不知道这种能力的命名方式,但荆棘灯,一定需要这样的能力。 安鹤仔细分析了自己的状况,当务之急,除了她接触不到的贺莉塔娜斯基女士,她还有两件事必须要做。 一是,尽快打消荆棘灯对她的怀疑,学习控制嵌灵和天赋。 如果罗拉没有食言,那么罗拉会帮她处理掉最棘手的苏绫,这样一来事情就成功了大半。 但如果罗拉食言了,这就延伸出第二件事——她需要想办法,让罗拉完全地信任她。 但信任成本太高了,短时间内难以做到。所以安鹤选择剑走偏锋,她要抓住罗拉的软肋,让罗拉受制于她。 安鹤被关在这里,能做的有限,但是,她还有一个神秘的“朋友”。 骨衔青——那个消息灵通的“情报贩子”,她的梦中人。 安鹤只希望这个梦中人不是她的敌人。 想到这里,安鹤开始有所动作,罗拉特意为她松开了右手的固定卡扣,好让她有一定的活动空间。安鹤扭身,再次拿过桌上的铅笔,同时从文件里撕下半张空白的纸。 她咬掉笔尖的木屑,单手在纸上留下两句话。 她得想办法,让骨衔青帮帮她。 …… 荒原上起了风,遮天蔽日的尘土被卷入半空又抛下,能见度降到极低。 两辆镶嵌着倒刺的装甲车陷进*了黄沙,开车的司机已经失去了生命。 五只四阶段骨蚀者将司机拽出了驾驶座,红色的菌丝开始蔓延,试图将尸体接入到右手的位置。 “收网了!” 黄沙之中,传出机车的发电机嗡响,一辆疾驰的破旧摩托车载着两个人影疾驰而过,车子朝前飞撞出去,轮胎扬起一大片黄沙。 而车上的人已经飞身一跃,跳到了停留着的装甲车上。 一抹鲜艳的红色在黄沙中格外显眼。 骨衔青拔出束腰皮革上的匕首,几个跨步冲到车头,手起刀落,斩断了一位骨蚀者蔓延的菌丝。 刚收完刀,轰的一声,一枚子弹从她耳侧飞过,顷刻间精准嵌入骨蚀者的躯体,爆炸声起,零碎的骨头和弹壳一起被抛入黄沙。 “言奶奶,瞄准一点,别打着我了。”骨衔青的栗色卷发用布条简单束着,只有在荒原上抢劫的时候,她才会扎起来。 身后的言奶奶是个灵活的小老太太,浑身用麻布包裹着,只露出一张脸,她正在用嘴吹枪口的烟,试图给枪身物理降温。期间她还抽出时间嘱咐骨衔青:“赶走它们就好了,不要起争执。” “当然,我只是要留下司机身上的东西而已,又不跟它们抢骨头。”骨衔青快速扒掉司机身上的装备,自己钻进了驾驶室。 车子被重新启动,一下子窜出去好远。 骨蚀者没有追赶她们的车,剩下的骨蚀者茫然地在原地待了片刻,然后回头,隐入黄沙之中。 骨衔青把战利品集中到一起,两大桶汽油,一箱猎/枪,一桶食盐。骨衔青清点了车上的物资,认出这是第七要塞的车。 言奶奶笑得见牙不见眼:“真不错,赶紧带回绿洲。” 骨衔青回头,战斗的凌冽从她身上褪去,她恢复了平时柔和明媚的表情:“这位老人家,绿洲早就沦陷了啊。” “是哦!”言琼一拍脑门:“我老糊涂了……那你抢这些东西干啥?我们又不需要。” “我们需要。”骨衔青打断老太,果断搬起车厢里的食盐丢在荒原中,只留下了汽油和猎/枪,开着车扬长而去。 她们停下的地方是一片枯林,不是之前遇见安鹤的那一处,这里的枯林离第九要塞更近些。 骨衔青找了棵大树,将猎/枪堆成一堆:“我们回不去绿洲,也无法进入人类的要塞,所以我决定自己扎个营地,武器总是必要的嘛。” “在这里?”言琼十分惊讶,“二十公里处就是第九要塞的铁墙,你要在这里扎营?” “不可以吗?”骨衔青挑眉,她盘腿坐下,用黄土擦匕首上的菌丝,这玩意儿恶心死了。 言琼抱着枪杆坐在她旁边,斜眼看她:“昨晚你是不是动用天赋去找安鹤了?” “我也不是只找她一个。” “别人无所谓,梦醒了就忘记你了,安鹤不一样。”言奶奶语重心长,“你小心她之后找你麻烦。” “这样才好,我看上的目标,没点本事还入不得我眼。”骨衔青抬起匕首,仔细打量着刀锋,“我会帮她成为人类阵营的领袖,最好和其余要塞对打起来,到时候,我们总能借机拿到些好处。” 匕首的寒光一闪而过,刀身背后,是骨衔青那双湛蓝的眼睛。 她总是笑着说话,但看似澄澈的眼底并没有太多笑意。 “说起来,我跟这种真菌一个模样,都会侵入别人然后从中汲取养分。但我看着它,怎么觉得那么恶心呢。”骨衔青放下刀,从刚刚的战利品里取出一个打火器,烘烤着刀锋。 骨噬性真菌不长菌丝的时候,是看不见的,还得经过高温杀毒才好。虽然这玩意儿对她们无害,但是骨衔青不喜欢自己的刀上沾了脏东西。 “今天就把东西都转移到这里吧,言奶奶,搬汽油的事就交给你了。”骨衔青收起刀。 “我?”言琼弯下了脊背,“你一点都不懂尊老爱幼,你看我能搬得动汽油吗?” “可以。你身子骨硬朗得很。”骨衔青温柔地笑。 言老太太嘟囔了一句:“我有没有说过你掌控欲好强。” “怎么会?你误解我了。”骨衔青松开了头发。 骨衔青没有一点自觉,言琼只好起身,麻利地去搬汽油,顺势将摩托车骑进了林子。这也是她们抢的,在偌大的荒原上,还是有个代步工具方便一些。 言琼停好车,她左思右想,还要再劝阻:“你就不怕安鹤有一天压制你?” 骨衔青正在清点子弹,闻言,她思考了一会儿。 “怕。”她认真地说。 言琼以为她会说“不怕”,结果骨衔青乱回,言琼准备好的说辞没用上,只好叹了口气:“哎,你这嘴里吐出来的,也不知道是真话还是假话。” …… 骨衔青一眼就见到安鹤今晚有些不一样,虽然还是躺在金属床上无法动弹,但手心里,拽着一张纸条。 侵入别人梦境时,骨衔青一般不会花心思编织场景,她需要了解被她锁定目标物的实时情况,所以她大多直接调取目标物的潜意识,还原当下的场景即可——除非有时候她不能调取。 她的天赋跟她本人一样独特,是“梦境侵蚀。” 金属床上,安鹤的手腕又添了新伤,神情也很疲惫,睁着眼睛注视她,看起来乖巧可怜。骨衔青忍不住俯下身,伸手摸摸安鹤的头发。 第15章 唉,真是只可爱的小动物。 “你受伤了?”骨衔青用指腹拂过安鹤的伤口,按了按:“和谁打架了?苏绫?不太对,苏绫很少动手打人,有伊德在,她不需要亲自动手……让我猜猜,那就是罗拉。” 骨衔青眨眨眼睛,看到安鹤警惕又欲言又止的眼神,忍不住露出笑容,“你有话要说?” 她明知故问,慢悠悠地掰开安鹤的手心,取出了那张纸条,一边打开一边夸张地赞叹:“很聪明,你知道我要来找你,还给我留了言。” 那张纸条上只写了四个大字:让我说话。 “可惜,不行。”骨衔青笑着将纸张揉成一团:“说话就代表着你能动嘴,我怕你咬我。” 被这尖牙利齿咬住,那可不得了。 她的答复让安鹤的眼神黯淡下去,小羊羔看起来很受伤,眼里的希望一下子熄灭了,看得骨衔青都有些于心不忍。 不过,她是不可能心软的。 片刻后,安鹤视线往下,一直盯着骨衔青手里的纸条,看起来还是有话要说。 骨衔青只好依着她,再次展开那团皱巴巴的纸,扫了两眼。她发现,纸条背面竟然还有三个小字。 ——求你了。 第10章 “我竟然不是唯一一个。” 安鹤知道自己又赌对了。 骨衔青捏着那张纸,皱着眉头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妥协似的对她微笑:“真没办法呢,小羊羔,我见不得你这么可怜,今天就破例让你说一次话吧。” 听上去像是心软的语气,脸上也露出了心疼的样子。 也不知道骨衔青是如何操作的,安鹤忽然间感受到,自己夺回了声带和嘴唇的控制权。 她盯着骨衔青的眼睛,分不清这人到底是敌是友。不过,管她如何,眼下她装模作样挣得了机会,她就要牢牢把握在手中。 安鹤斟酌着字句,刚想开口说话,骨衔青却伸出食指按在了她的双唇上:“先说好,不要问我多余的问题,我不会回答的。” 多余的问题?比如你是谁?从哪里来? 安鹤很听话,既然骨衔青做了说明,她就不必浪费宝贵的机会问多余的问题。 “我们能合作吗?”安鹤单刀直入。 “合作?”骨衔青扬起了眉毛,“你是指哪一种?偷鸡摸狗还是杀人放火?”骨衔青露出柔和的笑,挨着她坐下来,用手虚浮着临摹她的五官。 安鹤读不出骨衔青话里的意思。她和人对峙时,喜欢盯着人的眼睛观察对方的神态,顺带给人压力。 但骨衔青躲开了她的视线,兀自半垂着眼,目光落到她的双唇上。 安鹤正要洽谈合作的事项,骨衔青却突然转移了话题:“咦,之前没发现,你的嘴唇很丰满,接吻时触感一定很好。” 嗯?什么玩意儿?! 安鹤察觉到脸上的皮肤有些发烫,她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的行为完全在她预测之外,看似心软答应了让她说话,却好像故意要逗弄她。 这种行为模式让安鹤感到不安,因为她不知道,骨衔青下一步要做什么。 那种熟悉的危机感再次袭来,安鹤又一次进入了戒备的状态,骨衔青的手指停留在她唇边,安鹤很担心骨衔青做出什么离谱的事情。 骨衔青还真的动手了,原本放在安鹤唇间的手指往下,按压着安鹤的唇珠,不仅用了些力气,还往上揉捏,想要查看她露出牙尖的犬齿。 这举动太过冒犯了。 安鹤有些窝火地张开嘴,一下子咬住了骨衔青的手。 骨衔青皱了皱眉:“我就说你会咬人,你瞧,这不是真咬了?” 强词夺理! 安鹤暗骂,明明是骨衔青故意惹恼自己,当自己进行反抗时,这人还有脸跳出来指责她“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安鹤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既然咬都咬了,安鹤干脆下了狠劲。 这样一来,骨衔青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掰着安鹤的下颌,把手指抢救出来,再一细看,上面已经多了两个整齐的牙印。骨衔青居然没有生气,只是淡淡挑衅她:“你不想说话了?” 安鹤:…… 想。 她抿着唇,只好放柔了声音:“对不起,我以为你要伤害我。” 天杀的,她还没切入正题,仍需要保留说话的功能。 “算了。”骨衔青在安鹤的病号服上擦干净手上的水渍,一转头又发现了安鹤手上的绷带:“手指断了?”骨衔青像发现好玩的事,贴着指节上的绷带按压,确认看看还有没有知觉。 安鹤忽然明白过来,骨衔青顾左右而言它,就是不提合作的事,这女人明显是故意而为之。 安鹤承认,骨衔青答应让她说话时,她有些微的胜利感,认为拿捏住了骨衔青。 现在,骨衔青在用行为告诉她,没有,是骨衔青在拿捏着她。 梦里的主导权,仍旧在骨衔青手上。 骨衔青将手中的线团收回又抛远,让安鹤徒劳地一趟趟来回奔跑。 骨衔青应该觉得很好玩吧? 既然如此,安鹤果断丢弃合作的事,换了策略。 她又何尝不能做出让骨衔青预料不到的行为呢? 安鹤感受着骨衔青放在断指上的手,软了语气,小声问:“你很关心我?” 她生平头一次,试着流露出摇尾乞怜的姿态,很生疏,且笨拙,但是这丝生疏刚刚好。 骨衔青好奇地看着她,给出肯定的答案:“嗯,我很关心你。” 这句简短的回复发的并不是重音,微微上挑,带着柔媚的尾音,听得安鹤有些怔愣。 安鹤差点就信了。 但是她能察觉到,骨衔青并不关心她。 如果真的关心,发现她受伤时就会变得急切,第一时间查看她的伤势。骨衔青没有,这个女人,只是像见到一个受伤的、在她掌控之下的小动物,露出居高临下的心疼神态,但是毫不心疼地按压她的伤口。 这不是关心,这是完全掌控着她行动能力的人,裹着糖衣的怜悯。 安鹤按兵不动,再次开口问骨衔青:“那,除了我,你还去别人的梦里吗?” 语气,越小心翼翼,越好。 骨衔青没料到她有此一问,没有回答她的话。 那就是默认了! 安鹤偏开视线,声音小了下去:“我竟然不是唯一一个。” 是了!她不是唯一一个! 安鹤福至心灵,也就是说之前对骨衔青的猜测完全正确,这个女人能够操控别人的梦境,如此一来,情报的来源就说得清了。 多么惊人的天赋,只要骨衔青想,人类的大脑对她完全开放,由她控制,几乎无可阻挡。 安鹤不知道骨衔青能不能探清自己的潜意识,在感受到恐惧的同时,安鹤又感到十分兴奋——她需要骨衔青的能力,这是当下她脱困的唯一帮手。 安鹤决定继续装可怜,她判断,当她装可怜时,骨衔青大概率会同意她的请求。 谁会拒绝一个耷耳垂目,眼泪汪汪的“小羊羔”呢? 安鹤不再说话,撇开眼睛不去看骨衔青。 “怎么还失落起来了?”骨衔青捧着安鹤的脸,强行让安鹤正视她,“说吧,你想和我合作什么?” 计谋有效,她们终于绕到了点子上。 安鹤看到骨衔青眼中明目张胆的逗乐意味,但无所谓,只要能够达到目的,谁会在意是不是真心。 安鹤弯起嘴角,眼中不加掩饰地恢复神采:“我想知道罗拉的软肋。你会帮我的,对吧?” “要我帮忙?”骨衔青弯起眼睛,“那我有什么好处呢?” 安鹤仔细思考:“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我可以还你人情,两个要求任你提。” “真的?”骨衔青这次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她捏捏安鹤的脸蛋:“你这限定词加得真是稳妥,那就按你说的,往后,两个要求任我提。” “你可以现在就提。” 骨衔青看着她:“当然不。安鹤,你现在能做的太有限了。我要留着,等到你以后再成倍还给我。” 她们终于再次对上了视线,有那么一瞬间,安鹤想,或许她们对彼此的惺惺作态心知肚明。 但也有可能,一无所知。 这场博弈的迷人之处,在于每一步都是未知。安鹤心跳鼓动起来,她算是知道,骨衔青为何乐于和她逗乐周旋了。 因为真的,有些乐趣。 第11章 “伤害往往来源于关系。” “苏教授。”罗拉毕恭毕敬地跟在苏绫身后,她已经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直到苏绫从伊德的办公室出来,罗拉才抬起头露出表情,像刚启动的机器。 “你还在啊?”苏绫边走,边将头发拨到耳后边别住,略显疲惫的眼睛从发丝里露了出来。 罗拉抱紧了怀中的资料:“苏教授,我建议您歇息一会儿,天赋使用太久非常损耗精力。” 第16章 她们一起离开,身后还未来得及关合上的门缝里,指挥官伊德正头疼地捏着眉心。 罗拉计算着,这两天苏绫已经审问了二十一个人。荆棘灯的嵌灵体有四十多人,还有五十一个普通民众是荆棘灯的编外人员,每个人的谈话时间都维持在两小时以上,全都审问一遍,苏绫累都要被累死了。 “还好,我没事。”苏绫揉着鼻根处缓解疲劳,罗拉恍惚觉得那是和伊德一样的习惯。身后的门终于吱呀一声合上了,苏绫忽然顿住了脚步,转过身上下打量着罗拉:“你身上怎么有股血腥味?” 苏绫的神色里饱含着紧张,并不是警惕,而是出对下属不加掩饰的关心。 “照管安鹤的时候受了点伤。”罗拉顺从地提起裤脚,她脚踝处缠着绷带,看不出伤成什么样子。 “她失控了?”苏绫问。 “不算失控。只不过确实召唤了嵌灵。”罗拉平静地放下裤脚,“她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我想,她可能不是个当间谍的好苗子。” 苏绫转过身,边笑边走:“你才刚跟我说过,她很可疑。” “是。”罗拉跟上苏绫的脚步,“但是派一个随时会失控的人来当卧底,实在是很没脑子的策略。”罗拉说得恳切,这确实是她的想法。“而且,安鹤自己也受伤了。” “把自己给伤了?” “嗯,折断了自己的手指。” “这么失控?”苏绫叹了口气,“那骨蚀病的事怎么说,你有问她吗?” “问了。那应该是个意外。我向海狄确认过了,安鹤是在觉醒之前受的伤,如果不是她及时觉醒了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发病了——在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被感染的情况下故意受伤,也是很没脑子的决定。” “这么说是没错。”苏绫陷入了沉思。 罗拉用余光瞥了一眼苏绫,她能感受到,苏绫仍旧在使用天赋。她跟着苏绫很久了,又因为自保,需要对苏绫的习惯进行细致的观察,因此,她能从一个非常细微的表情里,判断出苏绫当下的状态。 所以罗拉也知道,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引起苏绫的怀疑。 真是奇怪。在完全信任安鹤之前,她是故意将真话假话混着说的,安鹤这位天降的“伙伴”,所作所为居然能完全躲开苏绫的测谎,的确有些本事。 罗拉其实并不信任安鹤。 所以她并不打算全力帮忙,最好让安鹤在研究室里关上十天半个月,两个月,再糊弄过去。 如果安鹤不是她的同僚,那正好,她会果断地清理掉她。 但罗拉更偏向于安鹤真的是她的同僚——所以,罗拉更不想放安鹤自由。 罗拉看着前方苏绫高半头的背影,将心底的想法藏得很好。她想,英灵会的同僚不该来的,同僚的出现只会扰乱她的计划。这座城迟早会被攻陷,矿山会被英灵会牢牢把控在手里,无用的人会成为第一要塞的低等公民。罗拉毫无愧意,这就是她的工作。 但是,在那之前,她需要为一个人准备好后路。 苏绫忽然慢了下来,逐渐和罗拉一起并肩而行,这位温柔的教授伸手摸了摸罗拉的脑袋:“辛苦你了,罗拉,待会儿你跟着我去拿些疗伤的药,不用太为我操心。” 罗拉一如既往地平静:“好的。” 苏绫收起了能力,挽起了罗拉的胳膊,她怕罗拉脚踝受伤走得太艰难,还腾出手搀扶着对方,让罗拉将重心靠在她的掌心上。 “罗拉,我这些日子很苦恼。”苏绫略微垂下头,耳后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又滑落下来,遮住了她的神情。 “怎么了?有什么事情我可以为您分担。”罗拉问她。 苏绫抬头望向走廊前方:“我没想过,我的天赋有一天会用在荆棘灯身上,原先,我们用来判定不愿意就诊的骨蚀病患者,现在,却要用来怀疑自己人,这让我很难面对。” 罗拉先是沉默,继而移开了目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苏教授太看重第九要塞的人了。” “是啊,这里的每个人对我而言都很重要。”苏绫笑起来,不知想起什么,脸上的疲惫也缓和了一点。 “您可以不必这么拼命,我仍旧觉得,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为此拼命,比如教会的那些家伙。”罗拉感觉到脚踝上的伤口,开始丝丝缕缕地疼起来,“虽然荆棘灯有保护要塞的责任,但必要时卸下重担也是调节心情的方法,苏教授可以不用一直将责任背负在身上。” “所以,你认为这种责任是种负担吗?”苏绫笑起来,温柔地低头看她。 “我只是不希望您太过操劳。” “可是,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苏绫拍拍罗拉的手背:“你不在第九要塞出生,可能感受不强烈。我们花了三代人的力气才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新的秩序。除了荆棘灯的战士,其余每一个人都是第九要塞宝贵的财富。我记得最初带你加入荆棘灯时,你问我,‘为什么这里对防御建设毫无贡献的人,也能享受和荆棘灯战士一样的待遇?这和第三要塞完全不一样。’你还记得我如何回答你的吗?” 罗拉低头:“记得,您说这是重建文明过程中必要的一环。” “是的。我依旧这样认为。我们并不比别人高贵多少,这里有的人擅长寻找矿脉,有的人擅长冶炼,有的人擅长建造,即便是教会的人,她们也为饱受病痛折磨的人提供心灵支柱。只是荆棘灯的能力,刚好是擅长战斗而已。所以,只有擅长战斗的人保护好她们,为这些所谓的“弱者”腾出发展‘无用’技能的空间,文明才会在这里扎根。” 苏绫耐心地扶着罗拉,放慢了步子顺应罗拉的速度:“这就是我和伊德存在的意义,荆棘灯在指引文明。” 罗拉没有说话,她低着头,看她们投射在地上的影子,苏绫比她要高,两人的影子并排地走着,像一对友好的姐妹。 罗拉毫不怀疑苏绫的信念,苏绫和荆棘灯的每一位成员,确实长久地贯彻这种信任彼此、帮助彼此的理念,越是艰难的时候,就越是如此。 在长久的相处中,罗拉越发理解第九要塞的人们为何如此喜欢苏绫——指挥官伊德甚至下令,她死了可以,一定要保护好苏绫的安全。因为苏教授的温柔和包容,就是第九要塞最为宝贵的明灯。 不过,罗拉还是出言劝解道:“伤害往往来源于关系,或许苏教授可以试试不要那么相信她人。” 苏绫只是浅笑,想到最近的事,她的笑容里又多了一丝无奈:“你说得没错,偏偏我是一个愿意相信她人的人,却得了这样一个天赋……罢了,能够识别谎言也是老天对我的保护吧。” 罗拉没有回答,她认为,苏教授还是太天真了。 只有这么天真的人,才会看她可怜,把她从第三要塞的晒盐场带回来,长久地留在身边像姐姐一样照顾着她。 也只有这么天真的人,才不知道,她是故意浑身带伤地出现在了苏绫的视线里。 罗拉不再接话,她感觉,稍微有些难受。 颈窝的伤口麻痒得很,像是愈合前身体给出的信号,但是,那里面还断了节石墨,她没有取出来。 像个异物,被身体本能地排斥。即便融进了血肉里也无法成为真正的血肉。 她自己就是第九要塞的异物。 罗拉抬头看高墙上逐渐沉下去的夕阳,因为漫天的黑雾,原本明亮的太阳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开始设想,如果她也是建设第九要塞三代人中的一代,如果她没有在更残酷的地方生活过…… 她的设想像一条危险的毒蛇,将她的专业素养咬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模糊了她的意志,她忽然开口,声音沙哑难听。 “苏教授,如果间谍没找到,第九要塞要是失守了……请您把我带在身边,我会拼死把您带出去。” 苏绫拍了罗拉一下:“又说什么傻话呢。第九要塞会安全的。”苏绫抬起头,温和的目光望着长长的通道,光逐渐落下去了。 从办公室出来的走廊,今天变得格外长。 当晚,罗拉做了个冗长的梦。 应该是个美梦,她很放松。 只不过梦醒之后,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12章 这太可怕了! “你还真是每晚都来。”今夜的梦境,安鹤主动说了第一句话。 “我让你说话,不是让你阴阳怪气。”骨衔青将安鹤的身子往旁边推了推,很自然地坐在她身边,两人挤在一张床上,小小的金属床咯吱了一声,不堪重负。 骨衔青俯身,扯过桌子上的旧报纸,趴在桌上用铅笔快速画着图案。她遮挡了白炽灯的光,阴影投射在安鹤的脸上,等到写完,也不起身,直接摊开纸让安鹤观赏。 “你要的情报我给你带来了,罗拉的软肋是苏绫,她好像对苏绫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骨衔青笑得不怀好意,慢悠悠地长叹,“无论归类为哪种情感,都是犯了卧底的大忌啊。” 第17章 纸上画着简笔画,后边是爆炸的高墙,前面是两个携手出逃的小人。骨衔青捏着纸张炫耀:“我让她做了一场好梦,如她所愿,让她带着苏绫逃走了。” “你人还怪好心。” “好心?”骨衔青眯起眼睛笑了一下,宛若一只狡猾的红狐,“这种美梦杀伤力比噩梦更大,食髓知味的贪念会长久留在潜意识中。安鹤,你懂那种钝刀慢剐的感觉吗?它会让你毫无怨悔地奔向深渊,当你反应过来时,你已经无法回头。”骨衔青松开手,让纸张自然飘落在安鹤的身上,“你要是不信,下次让你试试。” “不必了!”安鹤很快拒绝。 她把目光从纸张上移开,盯着骨衔青的眼睛:“你的能力确实很强大……既然如此,罗拉在英灵会的经历,可以直接告诉我吗?” “那是另外的价钱。”骨衔青笑着戳安鹤的脸颊,“小羊羔,你得掂量掂量,你还有能力答应我更多条件吗?” 安鹤:…… 她没有。 她不能为了套消息,把自己全然卖给骨衔青,把主导权交给她人是最愚蠢的做法,万一她以后还不起,那才是真正坠入了深渊。 安鹤阻断了自己的念头,既然最棘手的事已经解决,英灵会的事还是自己打探更加稳妥。 “好了。”骨衔青放开安鹤,从袖口处扯下一根布条咬在唇间,抬起手将茂密的头发拢在脑后,她问安鹤:“你知道罗拉的软肋后,打算怎么做?” “无可奉告,我们还没有熟到这种程度。” “你还真是有翻脸不认人的潜质。”骨衔青束好头发,拍拍安鹤的脸蛋,“再见,我也没时间跟你耗,今晚我还有事。” 骨衔青站起身,调整了一下腰间和靴子间的金属扣,安鹤斜着眼睛看到上面挂着刀具。她很少看到骨衔青如此利落干练的神态,好奇心驱使她出声询问:“你去哪里?” 骨衔青回头,盈盈一笑:“无可奉告,我们还没有熟到这种程度。” 梦境很快暗下来,骨衔青的背影越走越远,漆黑的浓雾很快淹没了那团艳丽的红。 安鹤安静平躺,醒来时,胸前的那张纸完全消失。梦境中的东西没有留存到现实上,报纸完整地放在桌子上,并没有被画上什么小人。 安鹤对骨衔青的能力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她一边细细琢磨着骨衔青,一边等待罗拉的到来。 …… 两天后,安鹤终于等来了罗拉。 当室内只有她们两人时,安鹤毫不客气:“罗拉,你两天没来见我,加上我来这里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天。我在这里待了太长时间了,你没有完全信任我,打算耗着我,是不是?” 罗拉实在佩服安鹤的敏锐,但她没有理会安鹤的质问,自顾自地补充病历上这几日的情况。 安鹤却露出笑容。 罗拉看上去仍旧无波无澜,要不是骨衔青帮忙,谁会知道这个素质过硬的卧底,竟然也会动真情。 人类真是很奇妙的生物。 安鹤端起餐盘上的碗,放松地喝着碗里的清粥。不同于前一次的拼死博弈,这次和罗拉的谈判,她完全不用紧张,托骨衔青的福,现在她有绝对的碾压优势。 安鹤喝完粥,捧着这个用铁做成的饭碗仔细端详,她忽然开口打破了研究室的沉默。 “你知道,为什么我能提前知晓苏绫的天赋吗?”语气淡漠得像是随口一提。 罗拉没有回答,但是看向安鹤的视线闪了一瞬。 安鹤说了一半,忽然又停止,罗拉等了半晌,意识到装死行不通之后,不得不给出反应:“为什么?”——安鹤从未走出过这间房子,也是第一次见到苏教授,海狄和阿斯塔都没有向她提起过苏绫的天赋,罗拉也很困惑,安鹤为什么!就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苏绫是组织的目标,我们查过她,也准备招揽她。” 安鹤想了个借口,她无意伤害苏绫,但是她需要用苏绫来做文章。 之所以提到组织,是因为安鹤前一次和罗拉对峙时,便敏锐地捕捉到,罗拉提起英灵会时眼中一闪而过惶恐和不安,安鹤推测,对罗拉而言,英灵会应该不是个什么快乐平和的地方。 罗拉的神色有了波动,看向安鹤的目光,带了一丝警觉和杀意,她本不该多言,但一分钟后,罗拉仍旧选择开口:“希望你能通知组织,苏教授太软弱,不适合去英灵会。” “我也这样认为。”安鹤点头。 罗拉没料到安鹤会这样回答,来不及掩饰地愣了一瞬。 安鹤接着说:“我只和苏教授接触了一次,但她审问我时,甚至还抽空教导我应该正视自己的梦。我能看得出,她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罗拉掩去神色:“所以呢?” “所以,我不想苏教授和我们一样,为英灵会办事。” “所以呢?”罗拉藏在脑海深处的弦好像被精准拨动了,她不再和安鹤对视。 “所以,你尽全力帮我,无论是恢复自由,还是加入荆棘灯。”安鹤省去说明,直截了当地提出条件,“不管你信不信我,只要你和我站在一条线上,第九要塞沦陷时我会特意放苏教授离开,并送她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罗拉好半天没说话。 再抬起头时,眼神发生了细微的改变:“你是不是调查过我?” “干我们这一行的,没点看家本事很难混下去,放心,你的事情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安鹤没有用上一点威胁的语气,她甚至露出了微笑——骨衔青也知道这事,但这个游走在梦境和荒原的幽魂,应该不算是人吧。安鹤想。 …… 在安鹤分心的时候,罗拉完全地、僵直地陷入了沉思。 她察觉到,这次英灵会派来一个十分厉害的人,不只是嵌灵和天赋厉害,更厉害的是安鹤有洞察人心的武器。 安鹤明明一直待在研究室,却能够精准地、一针见血地找到她的弱点。安鹤甚至什么铺垫都没有,非常直白、不带一点迂回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哪怕这个立场背离了组织。 这十分可怕! 罗拉想,这意味着安鹤有完全的实力让她臣服,她被安鹤捏住了命脉,即便这次有幸逃过一劫,以后也随时会被安鹤抓住把柄。 如果说上一次的对峙让罗拉感到震惊,这一次,就让罗拉感到害怕。 这是个等级比她高很多人,无论是心态还是实力,在英灵会,至少要到队长位置才能具备这样的潜能。罗拉暗自评估。越评估越让她觉得安鹤这人深不可*测。 罗拉不得不揣测起安鹤话里的意思。英灵会等级森严,苏绫在那种地方,会完全身不由己,她身上所有美好的品质会被组织抹杀,成为一个杀戮和巩固权力的武器。 对罗拉而言,这是比苏绫殒命还要严重的后果。 罗拉低下了头,她应该怕安鹤的,但是,这个深不可测的人,居然提出要跟她站在同一边。眼下无异于她独自在河中飘了许久,忽然见到了一截不知承载力的稻草。 这稻草,是抓,还是不抓? 罗拉内心天人交战,明明是她和安鹤在对峙,但安鹤什么都不用做,几句话就让她独自在内心分裂对抗。 这太可怕了…… 安鹤还在耐心等她的答复。 罗拉无措地闭上了眼睛。 研究室的安静再度被打破时,已经过了很长时间,罗拉站在床前:“我只问你一句,刚刚说的话,当真?” “当真。”安鹤答。 “你不会把这事上报?” “不会。” 罗拉顿了半晌,终于给出了她的答复。 “好……我姑且信你一次。” “那么,这事就这样定了。”安鹤朝罗拉伸出左手,“你可以忽略我英灵会的身份,我们是一个新的同盟,同盟的连接点就在苏教授身上。” 罗拉盯着那只裹着绷带的手,终于缓慢地、不顾一切地握住,摇晃了一下。 这事,稳了。 无论她们曾经在不在一条线上,是不是都来自英灵会,如今,安鹤都用苏绫把她们绑在了一起。甚至在罗拉眼里,她们同样都对组织有异心,互相抓住了把柄,在第九要塞期间,这种关系比同僚来得更加稳固。 她们不会是长久的同伴。信念不同,善恶观不同,注定走不到一条路上。但不要紧,她们会一起同行一段时间,直到坦然地迎来抉择的瞬间。 罗拉嗫嚅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念了一句:“初升的太阳。” 安鹤:? 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隔了一会儿才出声回应:“时代在召唤。” 那沉默的一顿,倒显得口号更加庄重——安鹤有一种把自己坑了的感觉,如果将来被利益绑定的盟友越来越多,这两句随口胡诌的短句会不会成为她们队伍的口号? 她设想了一下,这太可怕了! 第18章 …… 罗拉又待了一会儿,她答应尽全力配合安鹤的行动,并且把安鹤的伤口全部重新处理了一遍,以便好得快些。 安鹤脚底的烫伤已经结痂,不妨碍行走,只有两节指骨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恢复。 罗拉准备离去时,有人急切地敲开了研究室的门。 “罗拉女士,苏教授请你过去,有急事!”门外站着的居然是海狄,她全副武装,戴着自己的护目镜,看上去准备外出执行任务。 罗拉看了安鹤一眼,选择当场询问:“什么急事?” “我们的车被骨蚀者劫了!”海狄一边回答一边卷着自己的护腕,“送货的成员好不容易逃回来,现在处理伤势的人手有些不够,请您过去帮忙。” “被劫了?”罗拉预感有些不妙。 金属床上,安鹤支起身子,竖起耳朵偷听。 “是啊,这两天荒原上的骨蚀者异常活跃,物资车消失了好几辆,第七要塞的汽油,第五要塞的淡水,还有我们的要塞的武器都弄丢了!” 罗拉转过头和安鹤对视。安鹤读出其中的意思,罗拉在问她,是不是组织开始行动。 问题是,安鹤也不知道啊。 她摇了摇头,示意不应该,既然门外站着的是熟人,安鹤选择直接问海狄:“第一要塞的人干的?” 海狄探出头看了安鹤一眼,笑着打了声招呼,但很快又恢复了凝重的表情:“第一要塞?不是,第一要塞的货运车也被劫走啦!”海狄解气地干笑了几声,“而且现在很少人愿意和第一要塞交易,这些违背誓约的家伙,真不是个东西,活该!!!” 海狄对在场的人一无所知,当着当事人的面破口大骂。 安鹤和罗拉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忍住了表情。 海狄催促着罗拉:“快走吧,指挥官准备派人去荒原调查,间谍的事还没弄完现在人手又告急,我还有事要忙。” 罗拉只好端起盘子走出去。 关门时,安鹤叫住她:“罗拉,如果指挥官缺人手,我可以去当那个去荒原探查情况的人。” 罗拉顿住脚步:“你确定?” “我确定。”安鹤朝罗拉眨了眨眼,无论劫车的是哪儿来的恶人,无形中都给她创造了一个完美的机会,她可以借机申请加入荆棘灯缓解用人的压力,再加上罗拉推波助澜,这事难度很小。 门被关上的前一秒,安鹤意味深长地叮嘱:“罗拉,剩下的事情就靠你了。” 罗拉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一天后,安鹤被放出了研究室。 不用经过血流成河的苦战,也没有任何损失地重获了自由。 安鹤站在阳光之下,呼吸着并不好闻的空气,大踏步走向指挥官的办公区。 罗拉说,荆棘灯最高指挥官伊德,提出要见见她。 第13章 “那我以后,得叫你老师了?” 安鹤终于见到了荆棘灯的指挥官。 和她想象中一样,是个身形高大的女人。伊德在办公室等她,金色的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鬓边两缕短发丝垂下来,发尾恰好搭着颧骨上的伤疤——据说那是被骨头划伤的。 伊德站行坐立都很稳重,周身萦绕的强大气场给人以无形的安全感。安鹤见了她,便知道荆棘灯为何发展成如今的样子,伊德是当之无愧的首领。尽管她还很年轻。 “坐吧。”伊德抬手示意安鹤坐下,自己则站在墙边装备武器,她已经背好一张长弓,以及一支重枪械,陈旧的皮衣外套将她衬托得野性十足。 “长官,您叫我来,是同意我的申请了吗?”安鹤主动发问,她如今,越发习惯主动发问,这还是在和骨衔青以及罗拉的对峙过程中,新养成的习惯。安鹤意识到这能够让她掌握一些主动权。 伊德回头,静静地看着她:“是,我打算让你去探探情况。” 伊德绑好护腕,走到办公桌边抵着桌沿,抱着双臂低头看着安鹤,“你心里应该清楚,我并未对你报以完全的信任,答应让你去冲锋陷阵是因为,你的能力恰好能补足我们人手的短缺。” 安鹤感到意外,伊德说得很直白,并不是那种将你当耗材,还给你画大饼上价值的上级。她对荆棘灯的好感又暗中加了一层。 安鹤歪了歪头:“您的意思是说,您并未同意我加入荆棘灯,而是一个编外人员。即便我在出任务时牺牲了,您也不会感到可惜,是吗?” 这下子轮到伊德略感意外:“你很聪明。是的,你的猜测没错。”她站起身:“即便这样,你也要主动申请外出吗?” 审视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安鹤的身上。 “是。”安鹤很快给了答复,这是她获取信任最快的方式,看来罗拉确实帮了她一把,伊德尽管仍旧不信任她,也给了她一次重新考虑的机会。 当然,安鹤已经考虑清楚了。 “但是指挥官,有一件事我不能隐瞒,我的嵌灵还不稳定,我不太清楚应该如何使用它。” “这件事苏教授已经和我说了。”伊德摆摆手,“我没有时间让你好好练习,这两天骨蚀者异常活跃,有三只四阶骨蚀者已经进入了我们的警戒线之内。所以,明天,你得跟着我一起出去,辅助我解决掉这些骨蚀者。如果你能活着回来,后天你需要跟着海狄去打探货车被劫的事。” 伊德一下子安排了两个任务。 “我,跟你?”安鹤微怔。 她知道伊德这样安排的用意是为了监督她,也确认安鹤保护第九要塞的决心,毕竟危机情况下最容易暴露一个人的本质。 如果安鹤能力不行,或者行为异常,伊德会顺势丢下她,杀死她。伊德完全有能力做到这件事。 但是安鹤仍旧欣喜起来,这意味着她能见识到伊德如何使用嵌灵。 “是的,我跟你,就我们两个人,我需要考验你。”伊德肯定了她的猜想,威严的指挥官挑了挑眉:“怕了?” “没有。” 伊德笑了一声:“罗拉说得没错,你心性确实不错。”她看着安鹤穿在身上的病号服,“但你这样出去可不行,走,跟我去取件像样的衣服。” 安鹤跟着伊德驱车离开要塞中心,一直到铁墙边才停下。等到伊德带她登上高墙,她才发现这堵铁墙并非只作防御用——仓库、哨兵站、荆棘灯成员的住所,甚至还有监狱,都建造在这面铁墙中心。 十五米宽的铁墙内部有很多房间,在保证稳固的情况下,把物尽其用发挥到了极致。 伊德带着安鹤进了仓库,放她自己挑选合身的衣服。 荆棘灯的衣服布料比普通民众的更为结实,多数是皮革和牛仔布,肩膀和手腕都做了加厚,衣服上还有很多用来挂武器的金属扣子和口袋。 安鹤挑了一条黑色工装裤,一件黑色背心,以及一件藏灰色自带兜帽的披风外套。 考虑到荒原上的黑色颗粒,她还拿了一条灰色防尘薄围巾绕在脖子上。 合脚的工装靴也是黑色,毫无空隙地保护着她的脚腕。 除此之外,伊德告诉安鹤,她还必须套上多功能腰带,背心外侧,还需要套上黑色皮革制成的肩带,手腕上需要多加一个金属护腕,用来藏住细小的武器。 等到换完衣服,安鹤借着反光的铝门打量自己,恍然间有些错愕。她已经完全融入当地粗犷的装扮,黑灰色的衣服包裹着她,面容在薄围巾的遮掩下只露出一半,那双略微上挑的眼睛透露出来,同样野性而凶戾。 和她的渡鸦有些相似。 伊德一直在观察着安鹤,等到安鹤换好衣服,伊德询问:“会觉得沉重吗?” “还好。”安鹤动了一下四肢,衣服的面料虽然粗糙,但是很好地贴合在身上,并不会阻碍行动,这里的气温不高,穿上外套正好合适。 “那好。”伊德走过来,按了一下安鹤的金属护腕:“记住了,这里藏着细钢丝绳,紧急情况下可以使用。腰带上这个金属铆钉,按一下会弹开,里面有一枚小刀。这里,还有这里,都藏着铁针。” 安鹤大开眼界,直到刚刚,她都以为这只是寻常的衣服和腰带,如今才知晓是自己孤陋寡闻了。再看伊德的衣服,安鹤总觉得每一块布料下都有玄机,她不由得退后了一步。 “以前我们的衣服没这么多花样,这些都是海狄捣鼓设计的。”伊德拍拍安鹤的臂膀。 海狄。安鹤想起海狄的面容和夸张的大笑,肃然起敬。 “行了,你还需要挑选些武器,擅长用什么?”伊德带着安鹤去了隔壁的武器库。 这里的武器科技含量并不高,都是安鹤能认出的枪支弹药,甚至还有弩箭长弓,都是远攻型武器,使用的子弹和弓箭都和汽油燃料做了结合,同时还有些化学武器。 伊德问安鹤擅长什么,这倒是把安鹤给难住了。 “枪会用吗?”伊德拿着一柄重枪。 第19章 “不会。”安鹤摇头。 “弓呢?” “呃……也不会。”她一个三好公民,哪里接触过这些东西。 “在荒原上,不会用枪可不行。”伊德皱着眉头想了想,带着安鹤往前走。 “你的天赋罗拉告诉我了,你拥有超乎寻常的速度,时间系和速度系的天赋我见过几个,但你的能力应该是两者皆有,罗拉说你失控时,她的时间流速变慢,好像被胶质笼罩,视线范围内只有你和你的嵌灵能快速移动……如何,给你的天赋取好名字了吗?” 安鹤诧异:“我自己取?” “如果嵌灵体不清楚自己的天赋,一般由我来取。”伊德看了她一眼,“所以,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能力。” “是的。”安鹤才知道伊德在随时随地试探她。 “既然如此,叫破刃时间如何?敌人的利刃随时能被你击破,这是只属于你自己的时间。” “好。”安鹤倒没什么所谓。 伊德跳过了这个话题,从墙上取下一柄军刀:“不会用枪,暂时先用刀,随手乱砍总会吧?” 安鹤接过那柄精铁打造的武器,刀有手臂长短,单刃,开有放血槽,入手有些重,恰好有踏实的重量感。她挥了两下,军刀本身的自重带着惯性,挥出去快而稳。 伊德看着她略显生疏的动作,满意道:“我们一般不会用刀。和骨蚀者对战,近战非常吃亏,我们都用汽油/弹和猎/枪,但是安鹤,你的天赋很适合近战,并且,你的嵌灵又很适合远攻。” 伊德看着她:“至于怎么使用,就看你自己摸索了。但我提醒你一句,骨蚀者用刀是砍不死的,除非你能精准清理掉菌群的核心。” “菌丝的核心?在哪里?”安鹤问。 伊德摇头:“没有固定的位置,每一个骨蚀者都不同,而且,菌群肉眼见不到,你只能看到它蔓延的菌丝。这些事情,你去问阿斯塔吧。今晚让她教你两招,明天就看你表现了。” 安鹤心中一动:“阿斯塔吗?” “嗯,如果你通过考验加入了荆棘灯,阿斯塔就会是你的导师。”伊德说,“她是我最引以为傲的战士,可惜她现在不能再外出执行任务……不过,培养接班人是没问题的。” 晚上,安鹤被罗拉接去医院时,才知晓伊德口中“不能再外出执行任务”意味着什么。 阿斯塔躺在病床上,正在安静地吹她的口琴。而她的双腿已经被截去,接在她腿上的,是两堆冰冷漆黑的钢铁。 罗拉看了两人一眼,主动退出了病房等在外边。她不是很想参与这种“故人”叙旧的场合。 阿斯塔看到安鹤,没有停止她的吹奏,她的红头发放下来垂在脑后,也不知道是因为扎辫子的缘故还是本身就有些卷曲,现在发顶和发尾都卷翘着,倒显得阿斯塔比之前更加鲜活。 悠扬的曲子通过口琴婉转而出,流转在病房间,比海狄哼出来的流畅几百倍。 “怎么样?好听吗?”一曲过后,阿斯塔放下了口琴,脸上很平静。 “很好听。”安鹤坐在阿斯塔床边,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去看阿斯塔的腿,怕一不小心触及了阿斯塔的伤心事。 “你被怀疑的事,海狄和我说了。”阿斯塔坦然地看着安鹤,“你也被我怀疑过,应该习惯了吧?” “哈……哈。”安鹤干笑了两声,“那还得感谢你先给我打个样?” 阿斯塔没接她的冷笑话:“指挥官也跟我打过招呼了,我觉得,她还是偏向于相信你的,希望你不要让我们失望。” 安鹤张了张嘴,最后说了声“嗯。” 她看着阿斯塔放好自己的口琴,病房里安静下来,安鹤绞尽脑汁想要宽慰一下阿斯塔,阿斯塔却主动提起了自己的腿:“你很在意这个?这双机械腿,是海狄给我加装的。” 安鹤略微有些吃惊,这才细心去看那双铁疙瘩,并不好看,也很粗糙,但是该有的精密零件都有,关节处也能弯曲。“我们有机械腿的技术吗?”她问。 “跟黄金时代的机械肢技术无法比拟,那种技术要第一要塞才有了。”阿斯塔说,“不过,辅助我行走站立是没问题的,相当于拐杖。” 她拿起床边剩余的配件给安鹤展示,机械腿的侧面能够用几根钢架条连接到左臂和护腰,只要身体力量足够,就可以用手臂和腰部的力量带动双腿移动。 没有神经连接,纯机械支撑。 不知为何,它们让阿斯塔看起来更多了一丝狂野。大概是因为她脸上毫无悲痛之色,很快接受了这东西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安鹤恍然间觉得阿斯塔只是在描述一件很平常的事。 安鹤欲言又止。 阿斯塔拆掉了零件,躺了回去,她看出安鹤的不自在,安慰道:“放心,我们征战沙场的人,情绪和心态控制都是一流,没那么脆弱。你瞧这个,海狄还在右腿上给我雕了个狮子。” 安鹤凑近去瞧,果然看到一只狮子的简笔画刻痕,圆圆的眼睛,大大的脑袋,还吐着舌头,无处不透露着拙劣,拙劣中透露着一丝可爱,实在跟威猛的阿斯塔很不搭。 阿斯塔抚摸着上面的刻痕:“海狄还说我,现在能天天在要塞吹口琴了。” “她还真是爱讲地狱笑话。” 安鹤笑起来,阿斯塔也弯了一下眼睛。 “行了,把你的武器拿来,我教你些简单的劈挥砍刺。”阿斯塔惯用长狙,但所有的武器她都擅长,她提醒安鹤,“你用冷兵器,就得记住专砍骨蚀者的关节衔接处,再找菌群核心。这些菌有些智慧,会用布满的菌丝迷惑你,实际上菌群核心都在内部很难接触到的位置,光用刀不够,你得带上点火的东西。” “嗯。”安鹤掀开外套,她腰间的工具袋里放着数十枚纽扣弹,弹里装着白磷,纽扣弹外面的煤油层和隔水层一旦被破坏,摩擦和撞击会使白磷自燃,产生千度高温。 “指挥官给了你这个,看来明天要苦战了,这玩意儿产生的气体有毒,切记不要用在人身上,也不要被毒气波及。”阿斯塔叮嘱。 “好。”安鹤答应下来。 阿斯塔最后才说:“嵌灵的控制方法需要长期的学习和训练,安鹤,记得相信你的大脑。等你加入荆棘灯,我再教你控制方法。” 安鹤放下衣服,拉了拉脖子上的灰布,露出白牙:“那我以后,得叫你老师了?” 阿斯塔那张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明显的笑容:“等你有那个本事再说。” 第14章 “它是狼王吗?” 第二天一早,伊德带着安鹤踏出了第九要塞。 伊德开了一辆两座的改装车,安鹤从没见过这样的车子,前轮还算是正常的车胎,但是后两个轮子明显是从别的货车上拆下来的,巨大,双轮,使得整辆车子前低后高,裸露的金属管道和倾斜的车身让它看上去颇有赛车的架势。 车子依旧没有棚顶,只在挡风玻璃处有粗粝的钢铁骨架。 副驾位前面的钢架上,已经架好了机枪。此外,轮胎和车门两边,都装有钢筋倒刺,和海狄的越野车如出一辙。 全副武装的伊德轻巧翻进驾驶位,她示意安鹤坐上副驾,摆弄了那柄枪:“已经装了一梭子子弹,保险锁也去掉了,你不会用枪,扣扳机总会吧?省着点。” 摸到枪把的瞬间,安鹤不自觉吞咽了一下:“好。” 她话音还没落下,伊德一踩油门,车子猛地从要塞出口蹿了出去。安鹤跌回座位上,抠住了车门上的凸起。 改装车没有安全带,第九要塞的人开车都太狂野了! 一出要塞,黑色颗粒混着被车轮扬起的黄尘扑面而来。安鹤拉上了围巾紧紧缠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 时隔一周,她竟然又回到了荒原上。 改装车速度极快,伊德开着车子绕着铁墙行驶,引擎的声音很大,安鹤很快适应了这种声音,她转头,发现要塞的出口仍旧打开着。 “哨兵两小时前捕捉到了骨蚀者的踪迹,在西南十公里处,等处理完,我们马上回来。”伊德看了她一眼,一脚油门踩到底,整辆车在荒原上狂奔。 很快,铁墙在视野里只剩下雾蒙蒙的轮廓。 到达哨兵提供的坐标点后,伊德将车速放慢了一些,但她没有停车,而是开着车子在荒原上兜圈子——这里周围都是光秃秃的小山丘,豌豆大的砂石堆了满地,骨蚀者不见踪影,不知藏到了哪一处。 这些被真菌操控的生物拥有一定的智慧,包括不限于识别同类,合作和竞争,埋伏和追击,这一点,安鹤已经深有体会了。 伊德目视着前方:“安鹤,能召唤出你的渡鸦吗?我需要它进行低空探查。” 低空探查,好方法。安鹤没想到伊德已经安排了她嵌灵的用处,她低声回应了一句:“我试试。” 伊德扭头看了她一眼,露出拭目以待的神情。 第20章 一秒、两秒、三秒过去。 安鹤的头上肩上空空如也。 伊德望着天空:“鸟呢?” “看来是……失败了。”安鹤手心出了点汗。 阿斯塔让她相信自己的大脑,哪有那么容易?召唤嵌灵难之又难,面对伊德探视的目光,安鹤头一次生出些尴尬。 她憋红了脸,又试了一次。 情绪呢?波动呢?老天奶!这玩意儿怎么难召唤啊?! 伊德最终收回了目光,什么都没有说,她猛踩油门,厚实的车胎离开平坦的地方,四平八稳地攀上了小山丘。 安鹤如芒在背,她意识到,自己很难凭空生出什么剧烈的情绪。当自己被逼到绝路时,她能够依靠本能进行反击,但现在,骨蚀者没有出现。 更重要的是,伊德在她旁边。 伊德太强大了,与这位身居高位的指挥官同行,很容易被安全感所包裹,这种感觉就像“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一样。 安鹤潜意识里认为,有伊德在,能够解决大部分危机——这不是安鹤自己能控制得了的念头。她信任伊德,这些天的见闻不断在强化这一点,她很难把伊德当成敌人。 但是,这会导致伊德不信任她。 安鹤苦恼地摸了摸额头。失算了。 当她放下手掌时,改装车已经攀到了小山丘的顶端。 伊德终于熄了火,沉默地坐在驾驶位,手指轻点着方向盘,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安鹤转头看她。就在那一瞬间,伊德的头上突然跃出一只庞大的生物,眨眼间,它跳到引擎盖上,砸出砰的一声。安鹤还没看清是什么,这只生物再次迅猛一跃,四肢稳稳地落在了地面,扬起了一缕黄沙。 这下安鹤看清了,那是一只半人高的巨狼。 巨狼体型高大,灰白相间的皮毛蓬松而飘逸,一双琥珀色黄瞳熠熠生辉,和伊德的发色有些接近。它皱起长鼻,露出尖牙发出低吼,俯身紧盯着安鹤,这分明是战斗的姿态。 安鹤略微往后仰身,紧盯着那只巨狼的一举一动。 她都没看清伊德是如何召唤嵌灵的,伊德的神情没有任何的改变,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召唤出了一只巨狼。 怎么做到的?过程呢?步骤呢? 安鹤偷学的计划被掐死在摇篮。 而且这只巨狼,还对她虎视眈眈。 “长官,你对我有意见?”安鹤小声问。 “没有。”伊德答得很平静。 也没看见伊德如何动作,巨狼忽然收起了獠牙,转过身,往更远的山丘冲了出去。伊德说:“介绍一下,这是马更些苔原狼,我现在派它去探查情况,等到引出骨蚀者,我们就行动。” 安鹤注视着苔原狼远去的身影。这片小山丘范围并不算大,但山丘之间有些凹陷的盆地,倘若有骨蚀者潜伏在这儿,被黄沙碎石一埋,便很难辨认得出。伊德的意思,让苔原狼以自身为饵,冲进小山丘打头阵。 安鹤略有些吃惊,伊德的嵌灵是一只狼。 阿斯塔的嵌灵是一只狮子,安鹤以为伊德的嵌灵只会更加强大凶猛,但今日一见,仅仅是狼而已。 安鹤在心中暗自琢磨,看来嵌灵在动物界的地位等级,跟人类等级并不对等。 她想,伊德的强大不是假的,这位指挥官的过人之处,应该不在体型和体力上。 抛开狮子不谈,苔原狼的体型也很大。伊德的这只嵌灵自重堪比人类,速度快如闪电,安鹤看到它的身影在山丘之间穿行,仔细一深究,它的行经路线竟是有过规划的,左来右往,一片区域都没落下。 看得久了,安鹤竟然产生了庞大狼群在协同捕猎的错觉。 但明明只有那一只。 “它是狼王吗?”安鹤不由得出声询问。 对于狼,她有些概念,狼是群居作战的动物,协作性和社会性很高。其中领头的狼王拥有强大的领导能力,善于谋略。大型狼群再一分工,作战能力不比其它动物差。 伊德的嵌灵,怎么说也得是狼王级别。 “狼王?”伊德的回答出乎安鹤意料:“不是。” 伊德隐约笑了笑,再次踩下油门,车子从山坡上急速滑下:“安鹤,记得,嵌灵这种东西是服务于嵌灵体的,不要本末倒置。” 这句话倒是新奇,阿斯塔没教过安鹤。 伊德没再解释嵌灵的事,她让车子跟着苔原狼行动,同时快速下达了安排:“既然你的嵌灵不稳定,跟我换位置,你来开车!” 伊德没有停车,她直接单手撑住座椅,踩在靠背上。 安鹤趁机挪到了驾驶位,伊德跳下座位时已经取下自己的重枪,架在了机枪旁边。 “等骨蚀者出现,就只踩油门,不要踩刹车,会吗?” “会。”这次安鹤答得确切。 “你要再不会,我得把你丢下去喂骨头了。”伊德笑了一声。 安鹤意识到,伊德对她并不满意。 不清楚是不是罗拉把她描述得太强了,伊德对她产生了过高的期望。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安鹤已经提醒过伊德自己的精神力不稳定,是伊德不听。 她想了想,决定不要内耗自己,要外耗上级。安鹤专心开起了车子,车子全都经过改装,只有简单的启动和刹车,比电动车还好操控。 在连续越过三座高矮不一的山丘之后,安鹤听到谷地间传来一声响亮的狼嚎。 不用伊德提醒,她一扭方向盘,改装车原地打转,轮胎在砂石上摩擦一阵后,猛地蹿向了苔原狼的位置。 伊德战斗经验非常丰富,视力也极好,车还没靠近,她就告知安鹤:“有一只匍匐型骨蚀者,轿车大小,危险等级d。安鹤,冲过去!” 直到伊德说完,安鹤才看到苔原狼站着的位置,有黄灰色的尘土动了一下。 而伊德已经判断出了它的大小。 好强。 安鹤直接松开了踩刹车的脚,整辆车以最大马力撞向了骨蚀者。 苔原狼围着骨蚀者咆哮不止,它吸引了骨蚀者大部分的注意力,骨蚀者已经抖掉身上的沙子,追着苔原狼紧咬不放。 这只骨蚀者和安鹤之前见到的小型骨蚀者相同,匍匐前进,身上还挂着很多动物的腐尸。 在苔原狼和骨蚀者对峙的空档,伊德已经沉稳地架枪、瞄准、扣枪,一系列动作之后,一、二、三枚子弹前后脱膛而出,弹壳蹦出撞在车门上的那一刻,伊德已经重新填装了子弹。 隔了一秒,轰然的爆炸声这才争先恐后涌进耳朵,其中,还夹杂着伊德的提醒:“冲过去,别停。” 改装车离骨蚀者的距离越来越近,汽油燃烧的热浪席卷而过,安鹤咬咬牙,将油门一踩到底。 汽油/弹炸开的味道穿过纱布被吸进了鼻子,火光燎卷了发丝,安鹤不由得细想,真的要撞过去吗?这怎么撞得过去?苔原狼怎么样了?被炸飞了吗——伊德会稳住局面吧? 几个念头电光石火地闪过,车子已经载着两人冲进了烈焰之中。 砰! 安鹤感觉到车身周围的钢刺撞上了骨蚀者,她不敢松开油门,车子仍旧在往前冲,轮胎上卷动的钢刺像榨汁机一样卷进了一些骨头。 沾了汽油的地方,火苗不断舔舐着白骨,安鹤强忍着闭眼的冲动,在火烧眉毛的橘光中,她看到苔原狼精准避开了子弹里溅射的汽油,仍旧咬着骨蚀者的前爪,撕裂了骨头上附着的菌丝。 车子推着骨蚀者前进,而这一刻,伊德竟然用枪插进骨头的缝隙,将自己吊离了车身! 在有限的时间里,伊德十分快速地摘掉腰间的两颗手榴弹,咬掉保险栓,挂在了骨蚀者突出的骨刺上。 伊德松手落下来,恰好和车尾错开两步,她迅速用力,把重枪甩回到车子中。 但是人还没跟上来! 安鹤回头,犹豫要不要停下车子等她,还没做决定,就看到伊德两三个跨步,靠着自身强大的爆发力追上了车尾,熟练地躲开钢刺翻上了车。 “专心开车!”伊德喊。 两枚手榴弹悬在头顶,安鹤不敢懈怠,车子以最大力气撞散骨蚀者的“腹腔”,从骨蚀者腹下飞快地冲出。 伊德并未回到驾驶位取枪,她半跪在车尾的铁皮处,利落地取下背上的长弓,紧接着,腰间携带的折叠钢针舒展开来,成了一支细细的钢箭。一搭,一拉,箭矢带着顶端的汽油/弹如闪电般飞射向身后的骨蚀者。 目标精准,这支箭冲向了特定的方位。 箭矢的弹头和手榴弹同一时间爆炸,砂石被掀飞,炸出一道浅坑。 安鹤忍不住回头,她看到伊德的苔原狼冲出焰火,犹如踩在浪头,快速奔向了车子。 伊德却没收回嵌灵,在脱离爆炸范围后,苔原狼即刻停住脚步,回头露出尖牙,再次俯下身子准备着第二次出击。 而伊德已经搭上了第二支箭。 第21章 安鹤回过头,打着方向盘,厚实的轮胎再次攀上了附近的山丘,改装车开到了高地上。 盆地里燃起熊熊火光,和之前不同的是,那一团火焰挣扎了两下,再没有移动。 在汽油的助力下,骨蚀者仍在被烧灼着,皮毛、骨头、没来得及腐烂的碎肉,和菌丝一起被燃烧殆尽。 “可以停车了。”伊德收起没射出的箭矢,回头嘱咐安鹤。 安鹤踩下刹车:“它这就死了吗?” “我射中了它的菌群。”伊德跳下车盖,踩在了砂石上。 安鹤诧异:“你怎么找到的?”她不记得伊德什么时候做了这个举动。 “我让你接近它,撞击它,可不是为了看清它长得多可怕。” 伊德回头瞥了安鹤一眼,“虽然我*的本意是指望激发你的天赋,近距离帮我找找菌群,结果还是得我自己来。” 安鹤:…… 她听出了埋怨,她也想埋怨,伊德怎么这么多心眼? 伊德耸耸肩:“但不可否认的是,你辅助得很好,很有勇气地听从了我的指挥。” 安鹤心情复杂,这到底是贬低还是夸赞?她皱了皱眉:“长官,我和你说过我的劣势了。” “好吧。”伊德说,“闯入警戒线的骨蚀者还剩两只,希望你的嵌灵不要偷懒。” “我尽力。” 这只骨蚀者彻底不动了,安鹤也跳下车子,两人一前一后站在山丘上,火焰带起的风吹起了她们的衣角。 安鹤看着伊德的背影,她想,伊德太强了,竟然以一己之力杀死了一只小型骨蚀者,还可以无伤而退。要不是看过阿斯塔对战骨蚀者,她会以为这是件很容易的事。 实际上,并不简单。 她回忆着伊德的行为,从苔原狼出来的那一刻起,伊德就已经想好了对战方法,苔原狼的调度,包括对她的调度都井井有条,伊德在进攻的同时还精准指挥着她们打配合。 安鹤望着底下的火光和仍守在一边的苔原狼,问道:“长官,我能问问,你的天赋是什么吗?” 她想不通,刚刚并没有看到伊德使用天赋。 “我的天赋,是锁定。”伊德没有看向安鹤,只伸手指向燃烧的骨蚀者,“我的精神会变得高度集中,能够捕捉任何的风吹草动。目标物在我眼里就是被标记的红靶子,你听说过狼群咬住猎物死不松口吗?目标一旦被我锁定,无论跑到哪儿,就只有死亡一种结局,哪怕是同归于尽。” 伊德毫无顾虑地、平静地解释着自己的天赋,最后,这位年轻的长官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眸凝视着安鹤。 安鹤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背对着火光,她看到伊德飘散的发丝边缘镀上了一层光圈,金黄的颜色绚丽夺目,阴影之下,伊德的眼睛,仿佛和苔原狼那双骇人的眸子重合了。 那一瞬间,安鹤恍然大悟。 嵌灵算什么,伊德才是那只掌控全局、统领手下出击的狼王! 第15章 她应该做到! 第二只骨蚀者很快冒出了头。 它被枪声和爆炸声惊扰,从休憩中苏醒,于黄沙之中缓慢抬起了身子。 安鹤和伊德同一时间注意到了远处的动静。 在她们的注视下,靠近铁墙方向的一座小山丘开始移动,那竟然是一整只骨蚀者,体型比前一只大上整整一倍。 伊德立刻翻进副驾,架起重枪,她从腰上取下一截加长枪管、一枚瞄准镜,三两下组装成了一把长狙,将射程延长了一百米。 瞄准、扣枪,在骨蚀者抬起上半身的那一刻,子弹旋转着从枪口喷射而出! 轰隆一声,子弹命中了骨蚀者,它的“脸”被瞬间洞穿,半截骨架垂直砸落。 伊德紧紧瞄准着敌方:“直立型骨蚀者,之前哨兵观测情报有误,这只危险等级到b级了。安鹤,开车!” 哨兵的情报,是三只c级及以下的骨蚀者。 安鹤越发熟练地跳进车子,一踩油门,整辆车朝着骨蚀者的方向前进。 她发现,伊德的声音变得低沉严肃,这意味着接下来的战斗并不轻松。这只骨蚀者比前一只,危险等级提升了整整两级。 伊德的苔原狼没有被召回,它直接随着车子奔跑,毛发被风吹得悉数往后,像一条条密集的速度线。 “还撞吗?”安鹤问伊德,那只“无头”的骨蚀者开始朝她们奔来,数十根腿骨在砂石地上快速移动,随着距离逼近,安鹤不得不仰头看它。 这只骨蚀者一定是重组过了,它身形不壮,但很高,骨架上的红色菌丝比安鹤见过的任何一只骨蚀者都要多,并且,这些菌丝还在重组扭动,从远处看去,就像是一堆不断挥舞的铁线虫。 很快,被菌丝“送”上去的骨头填上了“头颅”的空缺。它的修复速度极快,同时,还在敏捷地移动。安鹤逐渐摸清,伊德对它的评级不是空穴来风。 “撞,瞄准它的支撑腿。”伊德快速下达了指令,她仍在开枪,但她并未盲目浪费子弹,安鹤看得出她在思考,每隔一段时间,当风向和距离合适时,伊德才会扣动扳机。每一颗子弹都精准命中,爆炸的惯性让骨蚀者接连后退。 当安鹤故技重施,踩下油门向骨蚀者冲撞而去时,那只朝她们奔驰而来的骨蚀者忽然从身上揪下一部分躯体,重重扔向她们。大量凝结成一团的骨头,直接砸在了她们的引擎盖上。 挡风玻璃碎裂,钢筋也弯了一半,驾驶台上的零件电线劈啪作响,被坠落的骨刺勾住,扯断了。 安鹤猛往右偏才躲开了这一击,没让骨头扎进她脑袋里,伊德像没事人一样吩咐:“继续开车。” 安鹤再次踩下油门,朝骨蚀者右腿冲过去,但是,这一次意外发生了。 刚做出进攻行为的骨蚀者,忽然停住了脚步。 脚下砂石滚动的声音骤然消失,骨蚀者变得异常安静,两人疑惑抬头,伊德很快看出了怪异之处:“有些不对劲。” 她接连开了三枪,三枪命中,那只骨蚀者却对她视若无睹,直接转过了身。 同一时间,更远的迷雾中突然响起一阵古怪的声音,类似于骨节高频率敲击所发出的声响,咯咯咯咯咯,听得人头皮发麻。 同样听到声音的两人迅速扭头,发现在右前方的沙尘里,显出了另外一片阴影。 那是另一只骨蚀者,它离车子很远,但更靠近铁墙,骨节敲击的声音正从那边传来。 “这是什么?”安鹤逆着风大声询问,两只骨蚀者同时出现,她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而她们前面的骨蚀者在声音的召唤下,开始转身朝铁墙的方向奔跑。 “它们在交流。”伊德皱着眉头只沉思了一秒,背着重枪,无视车速跳了下去,她落地一滚,再一起身,直直冲向那只转身的骨蚀者。 “情况紧急,分开追击!”伊德大喊。 “分开?”安鹤一踩刹车,险些没反应过来。 她以为两人会一直一起行动。但显然,战场上无时无刻不存在变化,而伊德更适应这种变化——伊德已经跑出去一段距离,干脆果断地舍弃了安鹤。 “它们的目标是第九要塞,安鹤,想办法阻拦它!”伊德边跑边喊,这次,是不容反驳的命令。 远处骨蚀者的阴影逐渐被尘沙遮掩,短暂的沉默过后,山丘上响起引擎的声音,安鹤一踩油门,同时猛打方向盘,整辆车在砂石上漂移,扬起大面积尘土。 显然她车技并不过关,转弯的时候车身单侧悬空,差点翻倒,但安鹤稳定情绪是强项,短暂的惊慌之后,她重新稳住了车子。 安鹤想,伊德的反应很快,指挥也没有问题,她已经见识过了,骨蚀者成群出现是常态,她们碰上了最坏的局面,对面的两名敌人不仅会伪装、合作,还会交流。 这里离第九要塞太近了,她们必须得分开行动。 并且,安鹤必须要派上用场。 安鹤将车子开到最快,两个人在荒原上分道扬镳,伊德留在山丘对付之前那只骨蚀者,而安鹤去追刚露面的那一只。 敲击声早就消失了,在马达声响逼近之时,那只迷雾中的骨蚀者掉头,往前方奔逃。 逃?不是。 安鹤追上了它,发现它根本不是在逃,而是直直冲向铁墙的方向。 她看清了这只骨蚀者的样子,它很新,新到身上有好多刚死不久的尸体,人类的,动物的都有。细密的菌丝覆盖了全身,爬满了尸体的表面。其中一具尸体的手臂垂下来,驱车的安鹤瞥见了一块袖章,像是哪个要塞的武装/部队。 这只骨蚀者应该是新的菌群,要么是老菌群分裂出了新的一部分,它食物储备异常丰厚,不顾一切的吞噬、扩张、长大。整只骨蚀者,比安鹤的车子还要高大。 c级?b级?安鹤分辨不出,这只骨蚀者的速度和体型,完全不输于之前的b级骨蚀者,它匍匐着,无数只脚在地上移动,被菌丝覆盖的皮肉很快糜烂,被消化,血水啪塔啪塔滴在地上。 第22章 安鹤腾出一只手,转动副驾驶上的机枪,枪口对准右侧的骨蚀者接连射击,但这样盲目消耗子弹并不是解决办法。 很快,骨蚀者被她惊扰,猝然加快了速度。 车子的速度已经是极限了,四五秒间,安鹤就被拉出一段距离。她试图召唤出嵌灵做些什么——让渡鸦清理掉骨蚀者身上的腐尸和骨头,将它啄得四分五裂,或者用天赋截停骨蚀者,什么都好。 但事与愿违。 不知道是不是她情绪长久剥离,如今激活得还不够,还是骨蚀者没有主动进攻她让她命悬一线,嵌灵并没有听她的话。 安鹤深呼吸,迫使自己全神贯注开车,紧紧地追着骨蚀者寻找机会。 她认为自己还有时间和骨蚀者耗,直到,她猛地想起一件事——她们离开时,要塞的进出口没有完全关实,伊德说她们会很快回去。 但显然,她们获取的信息不足,误判了骨蚀者的情况。而前面这只骨蚀者,开始沿着铁墙的墙根,往东南的方向快速移动。 正是进出口的位置。 安鹤突然意识到,它不攻击自己,是因为它发现了更多“猎物”藏身的地方。 它们也在收集情报! 太近了,安鹤皱起了眉,太近了,再过一公里就是进出口的位置,她的嵌灵却派不上用场。 安鹤一把抓过操控台上的无线电,学海狄的方式给第九要塞发送警告。 无线电扯空的时候,安鹤才想起驾驶台上的仪器被砸坏了。 安鹤立刻丢掉无线电,拽掉挡风玻璃上方的钢管,学着海狄抵在油门上,她让车子自动驾驶,自己起身挪到了副驾,双手搭上了机枪的枪身。 低头瞄准目镜的时候,安鹤最先透过目镜看到了远方的进出口,第九要塞行车的大门是厚重的闸门,由机械转轴控制,而非两扇,这样才不会被骨蚀者从中撞开。 从她这个角度无法判定闸门是否放下,她和骨蚀者,都沿着墙根在运动。安鹤果断移开目镜,对准了疾行的骨蚀者。 菌群,菌群在哪里? 目之所及全都是红色的菌丝,如同裸露的血管,恍惚间安鹤觉得它们还在起伏,那是菌丝蔓延时产生的晃动,像呼吸,像脉搏。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这个怪物,让安鹤肾上腺素飙升,她无法控制地想到了后果——如果这东西冲进了闸门,守门的荆棘灯能不能拦得住它? 它有智慧,它高于b级,它会不会丢掉身上的骨头,让自己的孢子洒满第九要塞每一个角落?街道、学校、教堂、人类的身上——如果她是骨蚀者,她就会这样做。 安鹤感觉到手心出了汗,她开了一枪,子弹居然射偏了,击在铁墙上,就在她眼前发生了爆炸。 她被热浪烫醒过来,察觉到自己的手在抖,还未愈合的两节小指不受控制,为什么在抖——如果她是第一要塞的间谍,应该很乐于看到这种局面。把骨蚀者放进去,不费力气拿下第九要塞,等到骨蚀者带着尸体离开,她们再进行清理消杀。 多么便捷,和罗拉的计划不谋而合。 但安鹤十分排斥,她不想。 她不想。 她想保护第九要塞的人们,像她未来的导师,阿斯塔那样! 愿望从未如此强烈,她能做到的。无论有没有嵌灵的帮忙,她应该做到! 安鹤沉下眼,一歪头,再次抵在了瞄准镜上,机枪冰冷的枪身硌着她的面颊,安鹤深吸一口气,目光沉着地射出了膛中的一颗子弹。 她仿佛听到了子弹在枪管摩擦的声音,后坐力撞击着她的肩窝,磕疼了她的颧骨。 安鹤没有放手。 目镜之中,旋转的子弹破开气流,直直地穿过尸体的空隙,穿过骨蚀者的“胸腔”内部,穿过复杂的菌丝,击中了前方一颗已成白骨的骷颅头。 弹头受到撞击,细微的喀嚓响起,紧接着,整颗子弹在骷颅眼眶的位置爆开。 轰! 火焰腾起的一瞬间,安鹤松开机枪,起身抽出腰间的刀,从疾驰的车身上一跃而下! 她进入破刃时间了! 坠地的惯性仍旧让她在地上翻滚了两圈,她起身,外套的兜帽因为滚动套在了她的头上,她来不及处理,她不知道破刃时间能维持多长,只顾着死死盯着前方速度慢下来的怪物。 安鹤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能跑这么快,她追上了骨蚀者,右手握刀,卡进了骨蚀者尾部的关节,甩臂挥刀,一截动物的扇骨被利落卸下。 她并没有停止,她成了那颗出膛的子弹,从尾骨的空隙里穿进去,穿进骨蚀者的胸腔! 安鹤借着惯性滑铲进骨蚀者的内部,这里面横七竖八地粘合着无数根骨头,安鹤弹射出手腕上的金属细线,缠绕住骨头,整个人踩在了骨架和尸体之上。 骨蚀者仍在移动,但在安鹤的眼里已经减缓了速度,卷起的黄沙吹到了安鹤的眼睛里,她来不及眨眼,不管不顾地寻找着菌群。 阿斯塔说过,菌丝会迷惑她的判断,目之所及都是菌丝,菌群不知道藏在哪一处——太棘手了,她是第一次自己寻找菌群核心,甚至没有经过专业训练。 安鹤太阳穴突突地跳,这怎么找? 她想了个剑走偏锋的办法。 一瞬间,骨蚀者上方的光被黑羽遮住,无数的渡鸦俯冲下来,它们张开尖喙,开始猛烈地啄食红色菌丝和腐肉,哪里最多,就往哪一处啄。 安鹤察觉到,手中握着的那节骨头开始细微的颤动,菌丝疯狂地退开,又蔓延,仿佛延时摄影开了倍速。 但菌丝蔓延的速度比不上渡鸦的啄食,这些渡鸦,和安鹤一样凌驾于时间之上。很快,一小撮菌丝被逼退到一个角落。 安鹤冷静地盯着这撮菌丝,发现它们又开始不遗余力地往周围疯长。 而所有菌丝收束的起点,就在她的脚下。 安鹤低头,底部一具还未完全腐烂的尸体,和她对上了目光。 那人仍旧睁着眼睛,眼珠像烂掉的果冻,这里没有菌丝,什么都没有,但安鹤仿佛觉得以眼球为中心,蔓延着红色细线,密密麻麻,布满眼眶。 这原本是一个人类的眼睛,现在成了菌群的寄所。 有那么一瞬,安鹤直观地感受到这个世界残酷狰狞的一面——如果死去,就会被残忍吞噬,成为一具受怪物操控的,枯骨! 安鹤无声地凝视着那颗眼珠,然后,没有任何犹豫地取下腰间的白磷纽扣弹,徒手按在了眼珠上。她甚至摊开手掌,按稳,压实。 紧接着她松开另一只抓着骨头的手,收回钢线,双手握着军刀,一劈而下! 纽扣弹的防水层收到重击,遽然炸裂。 里面包裹的白磷如水珠般迸溅,洒落向各处的骨头,白磷接触到空气,落下来时已经自燃成了火星。 安鹤全神贯注地躲避,在她眼中,连飞溅物的速度都变慢了。 耗费了大量精力,让安鹤的脑袋像针扎一样疼痛,刺鼻的毒气透过纱布试图钻往鼻腔,火已经燃烧起来。 安鹤维持着清醒,左手拉住兜帽,从摇摇欲坠的骨头缝隙里,俯身一跃,钻出了腹腔。 落地的那一刻,安鹤的掌心被砂石磨破,她立刻起身往远处跑了两步,同时还不忘喝退嵌灵。 在她远离骨蚀者的瞬间,破刃时间猛地结束! 身后的一切又开始快速移动,火刷一下燃得猛烈,骨蚀者回到原速跑动,没了菌丝的支持,骨头和尸体边跑边掉,越跑越慢。 那辆仍在前进的改装车恢复了车速,骤然冲向骨蚀者,两者相撞,断裂的线路被点燃,再次发生剧烈的爆炸。 轰—— 空气加上撞击的摩擦,无数的火苗蹿起来,这些掺了白磷的火不会被沙土扑灭,它会一直燃烧。 燃烧到骨头、皮毛、血肉变得焦黑,直到没有任何东西供它舔舐。 骨蚀者最终栽倒在铁墙边上。 安鹤用军刀撑着自己,趔趄着转过身。 帽檐之下,那双锐利的眼睛,仍旧死死地盯着墙边的骨头。 橘色的光倒映在她眼中,鸦群在她身后盘旋,羽翼展开,漫天狂舞如黑色的焰火。 第16章 “欢迎加入荆棘灯。” 直到确认那只骨蚀者完全死亡,安鹤握刀的手,才松开了一寸。 半秒钟后,所有的痛感才一起朝她涌来。 她的腿跳下车子时好像崴到了,身上也有被骨头划破的伤口,她当时毫无知觉,直到现在才发现浑身在疼。大腿上的皮肉连同裤腿,都被撕裂,应该是扑身而出时勾到了尖锐的骨刺。 安鹤用两指掀开被血润湿的布片,皱了皱眉,刚穿上新衣服,就被她弄得不成样子,这下她算是知道,阿斯塔衣服上的金属补丁为什么会那么多了,受伤对荆棘灯来说是常态。 整辆车还在毕剥燃烧,安鹤抬头望着半空中未收回的渡鸦,试着指使一只前去观测远处的闸门。无论如何,她得确认进出口的安全。 第23章 她其实不知道该如何操纵渡鸦,之前的战斗都出于本能,但此时,阿斯塔“相信大脑”的策略终于有了成效。当安鹤生出强烈的主观意愿时,盘旋的渡鸦中有一只脱了队,展翅飞向两百米外的进出口。 片刻后,脑海中接收到了渡鸦传回来的电信号,那是种很奇妙的感觉,好似受到冲击时的头皮发麻,她不用做什么额外的事情,便知晓了渡鸦传回来的信息,这些信息在她脑海中行成了画面,和阅读文字时是同样的感受。 渡鸦传回来的信息中,闸门已经早早闭合上了,最底下留了一条缝隙供人出入,但这条缝隙的两边已经布好了机枪,门后应该有荆棘灯的成员在等着接应。 安鹤胸中的那口气,这才非常缓慢地长吁出去,她自嘲地低下了头,早该想到的,伊德不会放任闸门不管不顾地打开。 那么,她们离去时没有关合的大门,以及伊德说的那番话,就是这位有谋略的指挥官故意做给她看的。 原来,这才是考验。 考验她保护第九要塞的决心。 伊德真是煞费苦心。安鹤想。 但她因祸得福。 咔嚓。 安鹤听到身后有骨头坠地的声音,她回过头,借着渡鸦的视线,得知伊德就在远处的山丘后边。 伊德半边袖子都是血迹,而她单手端着枪,一动不动地瞄准着改装车的方向。 伊德应该早就在了,黑漆漆的枪口准确无误地对着靶子,连同安鹤一起容纳在射程范围,但她没有开枪。 在伊德身后,是另一只骨蚀者散落的骨架。 安鹤很快弄清楚局面,伊德搭了个便车追赶上来,然后不遗余力、利落地干掉了“便车”。 伊德垂下枪口,踩着砂石走向安鹤。安鹤看到她的影子被模糊的日光拉得老长,两人沉默地相视,直到伊德走完这段长长的路,站到安鹤跟前。 她朗声夸赞:“干得不错。”指挥官亲自赞赏了这位新晋的勇士。 安鹤掀掉七扭八歪的帽子,认真地看着对方:“长官,如果我没有能力杀掉这只骨蚀者,你会解决它的,对吗?” “当然。” “不会让它进入第九要塞?” “我拿性命担保。即便同归于尽,我也不会放任它进去。” “那么。”安鹤深吸了一口气,“我通过你的考验没有?” 她没必要追问伊德为何算计她,站在伊德的立场上,她也会这样做。安鹤只是平静地询问考验的结果,她仰起头,没有什么太大的情绪,澄亮的眸子认真地注视着指挥官。 伊德顿了一下,背好枪,伸出左手拍了拍安鹤衣服上的尘土,那只沉着有力的手掌停留在安鹤的肩上:“只有愿意保护第九要塞的人,才会在这种情况下拼死一搏,安鹤,你做得很好。” 安鹤移开视线,看到伊德右臂上的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到泥土里。 她们同样狼狈地站在此处,但幸运的是,都还活着。 片刻后,伊德放下手掌递到安鹤面前,郑重地开口。 “欢迎加入荆棘灯。” 安鹤注视着那只宽阔的手,两天之前,她也曾像这样朝罗拉伸出手,这代表着接纳、联合、命运与共。 只要相握,利益也好,信念也好,无形的精神会将她们的生死连结在一起,她们会变成一排联合的树木,根系盘结,一起在这片土地上扎根。 安鹤终于等来她想要的答案。 她露出笑容,伸手与伊德相握。并且,摇晃了一下。 那一瞬间,她终于感觉眼睛里的沙石硌着的不适,于是抬起小臂,歪着头揉搓眼睛。 伊德松开她,皱眉:“这么感动?我不知道你加入荆棘灯的愿望有这么强烈。” “……” 安鹤没有回答,伊德说是就是吧。 伊德转过身,往进出口的方向走,她曲起右手小幅度地晃动着,看起来至少没有折断。她告诉安鹤:“你恰好是荆棘灯招收的第一百名正式成员,所以你的编号是100。” “一百?”安鹤转身,一瘸一拐地跟上了伊德的脚步,“荆棘灯有这么多嵌灵体吗?” “现在没有。这是荆棘灯成立后,正式成员的总数,有些人已经牺牲了,但我们的编号依旧保留,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号码。”伊德边走边说。 安鹤认真地听着,伊德开始信任她,给她介绍荆棘灯的情况。 “我祖母那会儿,还只有五个嵌灵体,然后是十九个、二十七个,现在幸存的嵌灵体,算上你一共四十九个。除了你们,荆棘灯还有百来个编外人员。”伊德说。 这个武装规模对于一整个要塞而言,还是太小了。安鹤生出一种很矛盾的感觉,第九要塞,是个很强大的要塞,每个人都有一身不容小觑的本事。 但同样,她又是个异常脆弱的要塞,人们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像呵护一株沙漠里的幼苗。 “往后会有更多人吗?” “会有更多的。”伊德的回答让人安心。 “对了,你的嵌灵。”伊德指指头上仍旧跟着她们的渡鸦,“知道怎么使用了吗?” “不是很清楚。”安鹤如实回答,“不过搞懂了一点,我无法躲在后方,指望嵌灵帮我做成什么事。而是我主动要做什么事。我是主体,嵌灵的所有力量,都靠我本人掌控。是不是?” “悟性还不错。”伊德想了想,“有些人会把嵌灵当成守护神,或者同伴,但其实不是,嵌灵就是你自己的一部分,是你的手,你的肢体,你灵魂的一部分,它只依附于你。” 安鹤露出似懂非懂的神情。 伊德笑了笑:“安鹤,如果你发挥不稳定,那请记住,是你本身还不够强大。” “指哪一方面?” “所有方面。心性、信念、体能,还有你的战斗经验和危机意识。当你越来越强大,你的嵌灵能发挥的作用就越高,使用天赋的时间就会越长。”伊德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上限。” 没有上限吗? 安鹤忽然感觉到四肢百骸一股热流,她确实被鼓舞到了。 两人经过烧得焦脆的骨架,头也不回地往要塞的进出口走去。 伊德抬头看着天上仍在盘旋的渡鸦:“看到你的嵌灵,我突然想起儿时听过的故事。” “什么?”安鹤问。 “我的祖母告诉我,在大灾难发生之前,狼和鸦经常会组成联盟合作捕猎。鸦会帮狼寻找猎物的踪迹,而狼捕捉到猎物后,会给鸦分一杯羹。你知道这件事吗?”伊德回头问。 “我第一次听。” “那应该是个童话故事吧,不过我们现在确实组成了联盟。”伊德端正了语气:“不管故事真假与否,我既然同意你加入荆棘灯,便相信你的能力。安鹤,我认为你不会让我们失望。” “……”安鹤嗯了一声,“你和阿斯塔,对我讲了同样的话。” “不难想象。”伊德笑起来,颇为轻松地往前走,“荆棘灯待一起共事久了,我们的行事逻辑会变得越来越相似,当然也不排除有荆棘灯的成员总和我持不同的意见,比如苏教授。但,阿斯塔的想法总是和我不谋而合。这些女人们之间的联结,比大家想象的都要深。” 伊德低头看向安鹤:“总有一天你也会这样的。” “是吗?”安鹤踹着地上的小石子,她现在还想象不出来。 在离进出口还有五十米时,伊德突然停下脚步,圈起手指吹了三声响亮的口哨,然后抬头望着铁墙上的某一处。无线电毁了,伊德在用原始的方式通知哨站开门接人。 很快,铁墙边热闹起来。 荆棘灯的后勤人员带着消杀的工具,将铁墙附近的骨头焚毁。炸毁的汽车经过高温消毒后拖回了第九要塞的处理厂,在那里,这些宝贵的零件会再次经过消杀处理、熔炼、锻造,成为新的工具。 安鹤看了一眼忙碌但井然有序的后勤部队,这里面除了海狄,其余人都是生面孔,大部分人,都是没有嵌灵的普通人。安鹤第一次见到她们,从今往后,她和她们会有越来越多的交集。 安鹤迈着步子踏进了闸门,直到那一刻,苍穹下的渡鸦才一一消失。 等到天空只剩下一只渡鸦时,安鹤猛地一震,她急忙回头,荒原上空无一物,目之所及全被黑色颗粒笼罩。 可她明明从渡鸦的信号里,得知远处有一个红衣服的女人,站在苍茫的黄土上,抱着胳膊望着天空。 骨衔青。 安鹤心跳猛地加快。 她能明显感受到骨衔青在遥望她的渡鸦,明明没有视线接触,她却好似和骨衔青对视了一般。 安鹤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第二次出现在了梦境以外的地方,并且,就在第九要塞的周围。 第17章 还未曾了解过的人 伊德察觉到了安鹤的反应,跟着回头望向闸门外:“怎么?有情况?” 第24章 安鹤拢住外套,将自己包裹起来。伊德问话的期间,仅剩的那只渡鸦丢失了骨衔青的位置,这个女人又如鬼魅一般,消失了。 “没事。”安鹤深思熟虑后隐瞒了骨衔青的存在,“我应该是发病了吧,总觉得后颈凉飕飕。” 高墙上的哨兵没有给出危险警告,伊德回过身,认真考虑起了安鹤的病情。 “你的病……”伊德提出建议:“让苏绫为你开些精神类的药物,按时服用,可以遏制幻听幻觉。另外,在要塞内碰上教会的修士记得离远一些,不要听信她们的宣扬。” “为什么?”安鹤问。 “她们也跟你一样精神不稳定,你们待在一块儿只会越来越严重。” 安鹤抬起头:“你的意思是指,海狄说大家都有病是真的?” “她这么跟你说的?完全不是,只是信教的居民对于苦难接受程度不同,创伤的表现方式也不同。”伊德板起了脸,“我会让海狄扫厕所的。” “嗯……”安鹤随意地应了一句,再次回头望了一眼,她的脑海被另一件事占据着——眼下通过了伊德的考验,下一个任务,就是去探查荒原。借这个机会,她可以追上骨衔青的本体,搞清楚这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当晚,安鹤住在医院接受治疗,她的伤都是皮外伤,没有损坏筋骨,但由于伤口太多太密集,需要细心处理防止感染。 只是,入夜后,骨衔青破天荒的,没有出现在安鹤的梦境中。 这太奇怪了。 奇怪到安鹤清晨醒来之后,仍旧盯着天花板发愣。她不明白骨衔青为何不来找她,放在以前,这是值得放鞭炮庆祝的好事,但眼下,安鹤只觉得心慌和不安。 骨衔青为什么不来?是在谋划什么?白日里那惊鸿一瞥,是警告?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人真的是很奇怪,往日里总盼着她不来,如今她真的不来了,安鹤又无法停止地思考和担忧。究其原因,是骨衔青太神秘了,安鹤极度想要抓住她,扒了她的皮,看她内里藏着什么样的阴谋。 这样的感受像心中长了根刺,隔着皮肤挠痒,却总挠不到真正的痒处。 安鹤生出些烦躁。 直到罗拉来到医院探望安鹤,将她从病床上叫起来,安鹤才放弃思考骨衔青的事。 罗拉简单询问了昨天出去的细节。 在得知安鹤独自斩杀了一只骨蚀者,并且成功获取伊德的信任加入了荆棘灯之后,罗拉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最后,罗拉赞叹了一句:“很强,我还是太低估你了。” 安鹤不知道罗拉把她想成了什么,不过她没有干涉,换好换洗衣服出院之前,安鹤问了罗拉一个问题:“苏教授的嵌灵是什么?” 她已经得知了大部分人的嵌灵和能力,但苏教授的嵌灵,她没听人提起过。 罗拉沉默地看着安鹤。 安鹤保证:“你不告诉我我怎么保护她?” “好吧。”罗拉妥协下来,“在我进入第九要塞的这一年里,从未见过苏教授使用嵌灵,她是后勤人员,不需要参与战斗,使用嵌灵的场合少之又少。不过她好像有提过,她的嵌灵是一头小象。” “象?”安鹤心中一震,在海狄的影响下,她很难不对“象”这个字产生反应。 罗拉好像没有这种触动,只是简单“嗯”了一声。 伤口丝丝麻麻的疼痒,跟随着震惊一起钻入脑海。 安鹤一直以为,维系第九要塞和谐和稳定的,是指挥官伊德。现在看来,这个和善互助的族群核心,应该在苏绫身上才是。 难怪,骨衔青说有伊德在,苏绫不需要亲自动手打架,罗拉也被苏教*授牢牢吸引,整个第九要塞受苏绫庇护,又反过来保护着苏绫。 安鹤缓慢抬起头。 等任务结束,她还得多了解苏绫一些才好。 …… 踩着清晨的迷雾从医院离开后,安鹤要求罗拉带她去看一下贺莉塔娜斯基女士。罗拉答应了。 贺莉塔娜斯基女士住在西区的一间小房子里,独身一人。罗拉带着安鹤站在屋外的阴暗处,透过窗户看见贺莉塔娜斯基女士双手合十,正在诚心祷告。 日头还没升上高墙,第九要塞被一种淡蓝色的晨霭晕染。贺莉塔娜斯基女士的屋子里开着灯,灯光洒在她身上,冷调和暖调交织在一起。 “我告诉她,这些天都别出门,暂时把她隔离了。”罗拉看着那一处忽明忽灭的灯光,要塞的电压不是特别稳定,有时候,昏黄的灯泡会闪烁一下。 贺莉塔娜斯基女士小声地呢喃,她们在窗外听不见声音,只能从侧面看见双唇在念叨着什么,在这位女士的膝盖上,还放了一本摊开的书。 “她信仰教会?”安鹤又想起了伊德的话。 “嗯。”罗拉转身离开。 安鹤最后看了一眼这扇窗户,转头跟上了罗拉的脚步:“她还有多长时间?” 骨蚀病第二阶段的人,已经治不好了。 “有些骨蚀病患者一年都不会进入下一个阶段,有些人两天内就会恶化。”罗拉说。 “那她呢?” “我私下为她诊断过,她体内的真菌还处于稳定的状态。”罗拉仍在往前走,声音无波无澜,“放心,你交代我的事我有在执行,在我们有明确的计划之前,我不会让骨蚀病蔓延出去。” 安鹤没有说话,目不转睛地盯着罗拉的后背,罗拉忽然停下脚步,快速扭头瞥了一眼安鹤的神色。 “安鹤,你在为她感到可怜吗?” 安鹤没有表情,反问:“你觉得她可怜吗?” 罗拉看了安鹤一眼,转过身,开始大步向前走:“她不可怜。在你了解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之前,我劝你不要抱有善心。” “你要这么说,我也不太了解你。”安鹤耸耸肩:“组织没给我你的资料。” 罗拉没料到安鹤将话题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她的背影顿了一下:“你会了解的。” 安鹤不再接话,两人沉默地走完了这条路。安鹤想,贺莉塔娜斯基女士的事,她还要晚些时候才有空处理。 …… 当天安鹤便接到通知,指挥官伊德让她做好准备,下午跟着海狄探查第九要塞周围二十公里的情况,目标是弄清骨蚀者开始活跃的原因。 考虑到安鹤身上还带着伤,伊德特意嘱咐,只探查,不要和任何生物起冲突,有什么情况及时通报给荆棘灯来处理。 安鹤从办公室出来之前,伊德叫住她,将一支崭新的袖刀交给了安鹤:“欢迎你入队的礼物。” 袖刀很小,恰好可以装嵌在安鹤的护腕里,藏在靠近手背的那一侧。 “我在阿斯塔那儿也见过这种武器。”安鹤说。 “那支袖刀也是我送的。”伊德交给安鹤使用方法,“这样,甩动手腕就会弹出来。” “谢谢长官。”安鹤试了一次,刀尖很锋利,只比钢针略宽,闪着寒光,真是件出其不备的暗器。 安鹤辞别伊德赶到进出口时,海狄已经等着那辆越野车旁了。 海狄又晒黑了好多,护目镜摘下后晒痕越发明显,黑白的肤色在她脸上各自为营,一分为二,像唱戏的面具,也正因如此,她笑起时一口白牙特别醒目,有人会觉得这样滑稽,但她本人并不在意。 车上又加装了一些防护刺,此外,车子尾部的排气管处,还多了一个喷火装置,海狄说,这是防止骨蚀者“咬尾”。 安鹤坐上副驾,她换了一身新的衣服,旧衣服交给专门负责修补的后勤了。安鹤将绷带扣紧了一些,问海狄:“所谓的骨蚀者活跃,具体是指什么情况?” 海狄扯开车门,坐上来,她没有立刻开车,而是先和安鹤解释:“你还没有系统地了解过骨蚀者,在以前,四阶骨蚀者通常三五只为一群,但一般而言,这三五只都是由同一个菌群分裂而来。不同的菌群之间会有抢夺资源的竞争,在竞争之下,荒原上不会有特别庞大的骨蚀者族群出现。” “原来如此。”安鹤恍然大悟,“抢夺资源,指尸体和骨头吗?” “对,它们以血肉为养分,以骨头为武器。几乎每一个四阶骨蚀者都会不遗余力地扩张自己的体型,有时也会吞并同类。”海狄瘪瘪嘴,“尽管它们的核心菌群特别小。” “现在不一样了吗?” “是的。”海狄继续说,“以前它们会游走在荒原各处,没有很固定的停留场所。送货的人,一般倒了大霉才会碰上它们。但是最近,却是百分百会遇见,它们扎根在各个要塞的交易通道上,少则三只,多则十几只,专门蹲守货运车。你们昨天杀的那三只,就是尾随着人闯进警戒线的。” “这么说来,它们有组织了?” “谁知道呢?”海狄耸耸肩,启动了车子,“这就是我们要查的事情。” “死的人多吗?”安鹤问。 第25章 “不太清楚具体的数据,我们要塞的成员只是受了伤,但听说第七要塞和第一要塞都死了几个人,唔……”海狄挠了挠头,“我猜其它几个要塞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吧。” 海狄还告诉安鹤,每个要塞之间资源不共享,所以交易就变得尤为重要,要是货运被阻断了,其它还好说,淡水和食盐短缺相当于断了要塞的命。 眼下这件事非常重要,要么阻止骨蚀者截车,要么重新找安全的路线,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在海狄踩下油门的时候,安鹤已经习惯性伸手,抓住了车门上的凹陷。 车子往前开,海狄敲了下方向盘:“另外还有一件奇怪的事,要说骨蚀者拉走尸体也就算了,但各个要塞的人再去找遗落的物资时,物资也完全找不着了,这很少见。真是邪门。” 安鹤将围巾往上拉了拉,陷入了沉思。 她第一感觉,荒原上出现了未知的东西——或者说,未知的势力。 骨蚀者是不会带走物资的,它们还没进化到能使用武器的程度。那么,丢失的武器和汽油,大约是人类干出来的。 安鹤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出现了一抹红,她很难不想起骨衔青,那个女人太可疑了,明明拥有超高的天赋,却甘愿在荒原上当个游魂。 难道,除了十三个要塞外,荒原上还有一个神秘且庞大的组织? 骨衔青就是其中一员? 那,骨蚀者的异动,跟骨衔青会有关系吗——安鹤想不明白,这些菌群该不会也做噩梦? 怎么看都是天方夜谭! 安鹤及时按住了脑海中胡思乱想的念头,有什么疑问,等抓住了骨衔青再说。 她就不信,现实世界还会是骨衔青的主场。 第18章 去见见我的小羊羔。 骨衔青单脚踩着悬空的树枝,后背抵着树干,她的袖子卷到手肘处,露出肌肉线条匀称的小臂。 常用的米色发带干干净净系在手腕上,既像绷带,又像优雅的饰品。 骨衔青优雅地捡起搁置在枝桠上的锤子,然后对准某颗放置好的螺丝钉,干脆利落地砸下。 在她面前,是已经快要搭建好的两层庇护所,悬空的上一层住人,下一层堆放物资。这里的树大多已经死了,不太牢固,无法用来做支撑,所以庇护所的材料就全是钢架——反正她们不缺。 现在,从货运车拆下的铁皮,被骨衔青固定在庇护所顶端,用来做遮风挡雨的屋顶正好合适。 “有招到帮手吗?”骨衔青一边修一边问言琼。 “帮手,难找哦。”言琼缩成一团蹲在庇护所二楼,双手撑着她那支不离身的长枪,“最近要塞的进出把守变严格了,没碰上什么合适的流失者。” 骨衔青无所谓地笑了笑,把屋顶砸得噼里啪啦响:“不急,慢慢找。” “话说回来。”言琼伸手递出最后一颗螺钉,“我觉得你抢的东西有点多了,我们只有两个人,怎么用得了五十支枪。你瞧瞧,都没地方放了。” 地上堆着满满的物资,除了盐和食物骨衔青没要,其它汽油、淡水、钢铁等东西围着树干摆放,一直延伸到十米开外。 骨衔青从言琼头上的铁栏杆上跳下来,扔掉手中的锤子:“没关系,林子堆不下就堆到荒原去。只要我能踏足的地方,就都是我的地界。” 她把胸前的头发随意拨到脑后,踮着脚测量二楼的高度:“我们还要组建势力,等以后人多了,五十支枪可不够分。” 言琼拿枪管戳骨衔青的后腰:“你口气倒是不小。” 骨衔青笑着躲了一下:“我从不说大话。” 她停止了忙碌,撑起手坐在了言琼的旁边,在脑海中设想:外来的人们发现这些物资的神情,一定会很夸张。 骨衔青嘴角弯了弯,但可惜这种场景她见不到了,很难有人有本事闯进这片林子。 这片广袤枯林的外面,有大量四阶骨蚀者被她和言琼吸引过来,成了天然的屏障。 想要打赢这些骨蚀者,得要一个团、至少两个营的人才行吧,没有要塞有这么多可供挥霍的兵力。 而且,所有要塞的幸存者都默认两件事:在荒原上一不进枯林,二不进沼泽地,因为这两个地方的危险程度直线上升,到不可估量的程度。 “说起帮手,”言琼继续刚刚的话题,“林子里那些骨蚀者,不能当帮手吗?我看你跟在它们身后捡漏捡得很起劲。” 这些天,骨蚀者杀人,她们越货,狼狈为奸,她们手上甚至都不用沾染鲜血。 “说是这样说。”骨衔青歪了下头,“但是这些四阶骨蚀者只能利用,想要控制它们,我可做不到。” 骨衔青要的,是能够听她调遣的东西,“言奶奶,你还是帮忙拉拢流失者吧。” 所谓的流失者,是指从各个要塞中逃离出来的人。 大多数是感染了骨蚀病、不想被处死焚化的病患。 这些病人拼死一搏从要塞逃离,祈祷自己能有奇遇,可以活得更长久一些,但往往事与愿违。 除此之外,还有少部分是不满要塞压迫而被迫出逃的健全人。 这一部分健全人,又有极少数会被其它要塞救治。 其余的,大多死在去其它要塞的路上。 骨衔青微笑地看着树林里的战利品,悬空的双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着。 无论是哪种流失者,在进入荒原之后,十有八九都会感染,逐渐成为其它骨蚀者的一部分。 言琼现在要做的,就是在她们病情恶化、失去人类本性之前,从天而降“救助”她们,再将她们收入麾下。 “最好是第二阶段的骨蚀病患者,最差也得是第三阶的才行。”骨衔青提出自己的要求,“二阶骨蚀病患者还保持着人类的模样和意识,比较干净。” 至于健全人,骨衔青不考虑。 抛开旧怨不提,健全人避着她们还来不及,很难被拉拢。 除非像安鹤这样,有利用价值、还十分可爱的人类,她才会多看两眼。 骨衔青慢悠悠地思考着,忽然一顿,定住了目光。 片刻后,她拿过旁边的一支长狙,上膛,平举,小臂流畅的线条瞬间绷紧。拉动保险之后,她盯着瞄准镜开了枪。 子弹唰一下射入三米外的树枝。 枯枝摇晃了一下,牢牢地咬合着那颗子弹。 没有自爆。 这是从第一要塞货车里抢到的枪支,普通子弹,没做加工,英灵军通常用它来处置不听话的公民,单靠子弹的势能就足够要了普通人的性命。 骨衔青稍微放下枪杆,皱了皱眉。 她开枪太急了,没打中目标。 言琼往远处瞟了一眼,那双浑浊的眼睛精准地看到有东西在动:“你要打那只蚂蚁?” 骨衔青没有说话,老人家摇了摇头,用枪管稍微抬了一下骨衔青的枪口,教她:“说过很多次了,有意瞄准无意击发,注意平正关系。” 骨衔青再次抬枪。 瞄准镜里,一只被麦角菌科真菌寄生的蚂蚁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菌丝渗入它的体内,它摇摇晃晃,爬向枯枝的高处寻找潮湿的环境。 在真菌的操控下,蚂蚁正用双颚咬紧枯枝固定自己的躯体,好让自己更好地成为真菌的培养皿。 等到时机成熟,细长的子实体就会从尸体上长出来,产生孢子,寄生新的生物。 周而复始,不死不休。 骨衔青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 她在绿洲的书库里了解过,在许多年以前,这些真菌会寄生在蝙蝠蛾科昆虫幼虫身上,长出来的复合体,人们管它叫冬虫夏草。 当时的人们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成为某种“虫草”。 骨衔青看得够了,再开了一枪。 子弹旋转脱膛,精准地击飞了蚂蚁的头颅,好心为它结束了痛苦的蚁生。 弹头继续往前飞,直到钉入后方另一棵大树里才停止。 骨衔青平静地收了枪,像没事人一样接着刚刚的话:“我会为这些无处可去的患者提供生存空间和资源,同样,她们为我办事,成为我的手下。这是好事一桩。” 言琼望着骨衔青,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说建营地是说着玩的。” “怎么会呢?你总不把我的话当真。”骨衔青伸手搂过言琼的脖子,“等到咱们的队伍壮大,从人类手里抢到更猛的武器了,就杀回绿洲去。” “绿洲?你的目的是这个?”言琼吓了一跳,“你这次是真话还是假话?就凭我们?” “就凭我们。”骨衔青点头,她湛蓝的眸子闪亮亮的,弯起眉眼笑得和善,“倘若这些患者不想来,你就告诉她们,‘我们会带她们去绿洲进行治疗,那里有治病的方法’。” “懂了,坑蒙拐骗。”言琼说。 骨衔青反驳:“怎么能算坑蒙拐骗?人类的教会不都是这样宣扬的吗——住在富饶之地的神明会带走病痛,降下福音,净化灵魂。” 第26章 “带走病痛?”言奶奶想起骨衔青刚刚杀死蚂蚁的行为,升起一股恶寒,她从骨衔青的手臂下钻出来,坐远了一些。 什么神明,世上从没有神明,人类靠挣扎自救才延续了火种。行走在世间的,就只有恶魔。 “所以,你抢淡水,是给这些手下准备的吗?”言琼问。 “啊,这倒不是。”骨衔青伸手指向后方,“原本是用来洗澡的,我准备在这儿搭一个洗澡棚子。” 言琼白了她一眼:“净搞些用不着的玩意儿。” 骨衔青微笑着不搭话。 她可是爱干净的人呐,衣服要保持整洁,沾了黄土和血迹,就要及时清理掉,不像有的狼啊鸟啊人啊,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血渍粘在身上多难受。 骨衔青仔细看自己的手,干干净净,不染一丝鲜血,林中昏暗的光线将她皮肤衬得很白,几乎看不见血色。 骨衔青放下手,从二楼轻巧跃下,皮靴将泥土踩出一个坑。她把那支普通的狙击背在了背上:“言奶奶,今天我得独自出去一趟,你就自由活动吧。” “你去哪儿?”言琼拉开脖子间的麻布,往下望。 “去见见我的小羊羔。”骨衔青仰着头轻轻地笑,声音里带着一丝宠溺,“她最近和别人走得太近了,我不喜欢,作为惩罚,我带她出去逛逛。” 言琼:“……” 骨衔青灿然一笑,只不过转身之后,笑容骤然间从她脸上消失。 她边走边解下手腕上的布条,细心扎好头发,又仔细地整理好衣袖,踩着枯叶钻出了林子。 放在林间的摩托车还在,骨衔青取了车,熟练跨上座位。 周围游荡的四阶骨蚀者又增多了。 骨蚀者听到引擎的动静慢悠悠地往这边围拢过来,骨衔青皱起了眉,有些厌恶。这些东西不会主动攻击她,但会被她和言琼吸引,对骨衔青而言,这是利害参半的事。 被这些恶心的东西跟着,总会觉得烦躁的。 她一拧油门,轮胎在泥土地上空转,车子很快掉头,骨衔青收回抵在地上的脚,加大马力,车子载着她直直地冲向两只骨蚀者。 相撞之前,骨衔青腾出一只手,摸上腰间的刀具,噌一声响,匕首闪着寒光划破空气,精准地沿着右边小型骨蚀者的关节削下。 同一时间,她毫不客气一脚蹬在骨蚀者身上:“别挡我路。” 声音一改人前的状态,语气冰冷而凛冽。 摩托车速度丝毫没减,就这样从两只骨蚀者中间的空隙,硬挤了出去。 出了枯林,骨衔青独自一人沿着砂石路往东边开。 荒原苍凉又壮丽,下午的阳光昏昏沉沉,常年不散的雾气将一切都变得模糊。 最终,摩托车开过平原,爬上了附近一座小山丘。 骨衔青停下车子,望了眼第九要塞,又回头望向南方——从这里开车一直往南,会途经一片巨大的沼泽。跨过沼泽,再往南走上两天的路程,才会到达第一要塞的领地。 骨衔青倚在车上思索着,食指有一下没一下敲击着车把手,片刻后,她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 天空中出现了大量展翅的渡鸦,远远望去,犹如一个个漂浮的黑色灰尘。 只不过,这些黑鸦正朝着和骨衔青位置相反的方向前进,越飞越远。 骨衔青叹了口气:“走错了,我在这儿呢。”她取下背上的长枪架在摩托车车头上,利索地换上八倍镜,装上消音,再略微调试了准星。 然后,骨衔青伏在摩托车上,对准了天上的渡鸦。 锁定的那只渡鸦在队伍最尾端。 骨衔青勾起唇角。有意瞄准,无意击发,她轻启双唇,发出个拟声词。 “啪。” 搭在扳机上的手扣动,毫不犹豫地开了枪。 目镜之内,那只渡鸦猛地一震,紧接着,右翅下垂,直线坠落。 骨衔青平静地看着那个小黑点如烟花下坠。她想安鹤应该还不知道,嵌灵,是可以被伤害、甚至是“杀死”的。 骨衔青抬起上半身,重新收好枪背在背上,抬头望天。 她已经站在足够显眼的位置,安鹤这么警觉,应该一眼就能看到她吧。 …… 安鹤觉得脑海里一阵剧痛,好似某根细微的神经崩裂。她和海狄正在追寻某只落单的骨蚀者,回头却发现有只渡鸦直直坠落在地上,不停挣扎着。 它的翅膀中弹了。 “等等!” 安鹤按着太阳穴急忙喊停海狄,其余的渡鸦纷纷掉头,传回来的画面一瞬间涌进安鹤的大脑。 是骨衔青,这人再一次出现了。 在肉眼看不到的远处,骨衔青站在山丘上和安鹤的渡鸦对视,荒凉的灰黑色中,只有这个女人,是天地间唯一明亮的色彩。 在看见渡鸦转向的那一刻,骨衔青抬手挥了挥,安鹤恍惚间又回到了梦里,浑身血液不受控地冲上大脑——骨衔青伤了她的渡鸦。 而那个女人,还在笑。 这种混沌危险的感觉安鹤太熟悉了,骨衔青一定还在说话,说那句她听了无数遍的话。 “安鹤,到我这里来。” 第19章 “捅你一刀不过分吧。” 安鹤跳下车捧起那只受伤的渡鸦,她才发现,嵌灵竟然会流血。 渡鸦巨大的羽翼被血浸润,红眸森寒,它仍旧不甘心地展开翅膀,试图再次升上天空。 每挣扎一次,安鹤的脑海便如脉冲一般疼痛一次。 海狄踹开车门:“先上来安鹤,将它收回去疗伤。” 安鹤坐上了车,将渡鸦放在她的膝间。 安鹤低着头凝视着这只孤鸟,脑海连接的无数双红眸却紧紧锁定远处的骨衔青。 她没察觉到,自己有那么一刻,眼中蓄满了蓬勃的杀意。 “怎么疗伤?”安鹤用袖子擦掉渡鸦羽毛上的血,沉闷地开口。 “召回它,至少三日不要唤它出来。只要它没有完全消逝,你的精神力会自动修复它的伤口。”海狄似乎见惯了嵌灵受伤的例子,十分熟练地给出治疗方案:“但这段时间,你的行动肯定也会受到影响,嵌灵伤得越重,你损耗的精神就越多。” 安鹤沉默半晌:“你说的消逝,指死亡吗?如果它死亡了,会怎样?” “你的精神会受到极大的损害,在临床表现上是大脑某些区域受损,有可能疯傻,也有可能陷入虚无惶惶度日。”海狄往枪声的方向开着车子,“不过,你有很多嵌灵,我想,单只的伤亡应该不会对你造成太大的影响,别担心。” 海狄好心安慰了安鹤,但安鹤并没有她想象中那般惊慌失措或是感到庆幸。 安鹤只是抿着唇不说话,片刻后,海狄看到安鹤拨开渡鸦的羽翼,按住伤口,竟然徒手取出了一枚染血的子弹。 海狄倒吸了一口凉气:“疼不疼啊你?”嵌灵和人是一体的,虽然伤口不会同步,但精神连结很强烈。 安鹤很疼,疼得胸腔剧烈起伏,额上冷汗津津,但她一声不吭。 膝间的渡鸦不再挣扎,翻腾了一下,同样一声不吭地蹲在她的膝头。 安鹤捏着那颗细小的子弹仔细打量,应该是射击距离过远,子弹失去势能才留在翅膀里的。 海狄无意间瞥了一眼,突然一脚踩下了刹车:“等下,这颗子弹!” “你认识?”安鹤顿了一下,递给海狄。 “是第一要塞的产物。我们几乎不生产这样的钢心弹。”海狄恍然抬头,声音高昂起来:“开枪的是第一要塞的人?!” “我不知道。”安鹤并不知晓骨衔青来自哪股势力,因此裹挟着报复的探究心越发浓烈,她盯着挡风玻璃开口:“人就在南边,海狄,我们追上去。” 不用她提醒,海狄在这里见到跟第一要塞挂钩的事物,已经猛踩油门,车子犹如离弦的箭蹿进了荒土。 南边的地势延绵起伏,视线时时受到土坡遮挡,海狄看不见前方有人,只能根据安鹤的提示,不断变换着方向。 骨衔青也在变换着方向。 越过三个土坡后,海狄忙中瞥见那只受伤的渡鸦还待在安鹤膝头,“你怎么不把收它回去?” 安鹤没有搭话,只是盯着前头。 海狄意识到了症结所在:“安鹤,注意控制你的情绪。” 安鹤低下了头。 海狄见她这样子,唉了一声:“指挥官不该让你这么快出任务的,你还没学会自我管控。” 安鹤低头抚摸着渡鸦润湿的羽毛,不,海狄说得不全对,她是能够管控自己的,她已经摸到了召唤嵌灵的门道。如果她们追逐的,是骨蚀者,或是其她人,安鹤完全可以掌控自己的意志,凭心意操控嵌灵。 可她们这次追逐的,是骨衔青。 因为是骨衔青,安鹤无法自抑地产生了强烈的情绪波动。那是由危机感、探索欲、报复心混合而成的复杂心情,和往常每次见到骨衔青时一模一样,甚至更加浓烈。 第27章 尽管她们已经在梦中“和平”交流过几次,但这种危机感从未被安鹤忽视。她一直很防备骨衔青,哪怕骨衔青对她做出亲昵的动作,并提供了“友善”的帮助。 直到刚刚,直到骨衔青开了那一枪,安鹤终于明白自己为何那么警觉。 她恐惧她、排斥她、提防她,这些都是应该的,这是第六感不断发出的警告! 今天,骨衔青可以毫无顾忌地伤了她的嵌灵,那么,也可以毫无顾忌地伤了她本人。 安鹤终于坐实了自己的猜测,骨衔青这个女人,从未对自己抱有真正的善心。 啧,玩弄人心的家伙。 渡鸦穿回的视野里,骨衔青始终在最远端,当安鹤的渡鸦丢失信号时,骨衔青甚至还会专门停下车子等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安鹤觉得她们像荒土里摆尾的鱼,而骨衔青以身作饵,将她们引入毁灭的深渊。 车子在荒原上疾驰了好久,已经超过任务限定的二十公里,日头下落,太阳光也越来越昏暗。 周围的地形发生了变化,原先延绵的小土坡已经消失了,车轮下原本坚硬的砂石越发细碎,不知不觉间,她们追进入了沙地。 “不能跟了。”海狄及时地踩了刹车,“这不是行车的主干道,再跟下去会有危险。”她停了车,翻上引擎盖,拨弄着护目镜的金属片,尽管视野变得清晰,但没有俯视视角,海狄只能看到一片灰黄,连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开枪的人还在吗?”海狄回头询问安鹤。 “还在。” 骨衔青不仅还在,甚至还掉了头,朝着她们前进。 安鹤眉心一跳:“她过来了。” “真的?!” 悬在眼前的“胡萝卜”又递了过来,海狄咬咬牙,赶紧跳回驾驶室,又发动了车子。 荒原上再次展开了追逐,安鹤无比确定骨衔青在吊着她们,因为当两车缩短到九百米时,骨衔青借着沙丘的掩护,又再次掉头,往前开。 这条路线,是骨衔青特意选的,无数沙丘遮挡了视野,海狄甚至看不到她。 只有安鹤。 她只让安鹤知晓她的存在。 再继续追逐十分钟后,海狄再一次发出了警告:“无论怎样,我们得放弃了。” 安鹤捏了捏拳,尽管十分不甘心,但无可否认,海狄的判断很正确。“我们回去吧。”她妥协。 海狄调转了车头,但是刚走没多久,她们忽然在左侧的沟壑里,发现了一辆废弃的货运车。 这意外的情况让两人都有些吃惊,海狄翻进货车里查看了情况,车里已经完全没人,引擎盖上有凝固的鲜血和骨蚀者打斗的痕迹。 不知道是哪个要塞的车队遭到了骨蚀者的进攻,被拖到了此处。 原本两人以为是辆空车,海狄打开车厢后,却惊奇地发现,车厢里有一辆旧摩托,看起来刚刚维修过,还能使用。 更重要的是,车厢里还有五桶食盐和十筐包菜,放置得不算太久,蔬菜表层黄了叶,但内里还完好。 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了! 海狄什么都表现在脸上,她急忙用无线电通知了要塞的哨兵,喜上眉梢:“还好我开的车有连接扣!我们把这些东西带回去。”这些都是珍贵的物资,不可能放任它腐烂在荒原中。 安鹤有那么一瞬间,以为骨衔青和她们兜圈子,是为了让她们捡到这些物资。 她甚至还为之前的恶意揣测,小小的愧疚了一下,想要撤回对骨衔青的指控。 但当海狄在改装车后接好车厢,准备返程之时,安鹤的渡鸦看到,远处的骨衔青又架起了枪。 瞄准的方向,仍旧是她的渡鸦! 安鹤心中咯噔一下,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紧接着,枪响了! 呼啦啦的鸦群急飞,安鹤猛然站定,调动十足的精力驱使着渡鸦散开,子弹落了空。 下一刻,所有的渡鸦,连同受伤的那只,合成一股,如一柄黑色长剑直直射往骨衔青的方向。 安鹤发了怒。 她终于意识到,骨衔青没有想要放过她,无论她选择追逐还是退回,这个人今天盯上了她,不达目的不罢休。 而骨衔青的目的,安鹤根本不知道! 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猜想,视野里骨衔青再一次举起了枪,这次,对准了海狄。 “快开车!”安鹤大喊,车子冲了出去! 骨衔青的这一枪,只打在了车顶的钢架上,偏得有些厉害。 安鹤心有余悸,她思考两秒,果断翻出座位,跨过车顶,进入后车厢找到了那辆摩托车。 摩托启动得很轻巧,安鹤驾驶着它,从车厢上俯冲而下。 “海狄,你先回去汇报情况。”安鹤控制着摩托车和海狄平行,她看上去异常冷静,可那沼泽一样的眼眸,终于掀起吞没一切的波澜。 “不要和我一起走。”安鹤叮嘱。骨衔青的目标是她。 海狄面露犹豫,她并不同意分开的事。她们跟着伊德作战,对分开行动并不陌生,但眼下情况不太一样,她们连对方是谁都还不知道。 只是安鹤主意已定,已经调转车头。 海狄只好探出车窗,把车上的无线电摘下扔给安鹤,大喊:“隔一个小时报一次平安,你注意安全,最好把第一要塞的王八蛋抓住!” 海狄已经默认了开枪的是第一要塞的人。 安鹤将无线电挂在腰带上,比一般车辆宽大的车轮压住沙面,猛速前进。她的车技并不是很好,但这辆车在沙地上行驶得很稳,马力很足,连油也是满的。 远处骨衔青已经收起了枪支翻身上了机车,渡鸦紧紧跟在她身后,锐利的鸟喙就悬在她的头顶,只要抓住时机就会狠狠咬下。 可是,安鹤看到,骨衔青在笑。 骨衔青甚至,还回头看了安鹤一眼。 映着夕阳,骨衔青微卷的头发和米色的发带在风中飞舞,鼓起的衣袖猎猎作响,但她动作异常利落,每一次转弯和漂移,都精确万分。 安鹤赶紧压着她走过的路线紧随其后。 两人在沙地上飙车,油门踩到底,老旧的发动机咆哮着,轮胎随时有打滑的风险。 可是,没有人松开油门,像两个疯子紧咬,车子一前一后疾驰而过,风沙打在机车外壳上,发出刺耳的噼啪声。 安鹤的车子明显马力更足,很快,她就闯入骨衔青后轮扬起的尘土。 安鹤紧盯着骨衔青的背影,她后悔没有来得及学枪,也后悔没有带枪,骨衔青离她越来越近,但她缺少远程武器,无法将子弹钉入骨衔青的右臂,让这女人尝尝中枪的滋味。 周围的景色因为速度而变得模糊,很快,两辆车齐头并进。 无边的荒原上,只有她们两人在往更广阔平坦的地方狂奔。 沙丘上不知不觉起了风,安鹤的渡鸦受到了逆风的干扰,反而没有安鹤本人那么灵活。 安鹤立刻改变策略,死死盯准骨衔青。 机会来了。* 突然之间,安鹤松开车把手,飞身一跃扑向了骨衔青,她紧紧抓着骨衔青的肩膀,靴底在地上蹭了两下之后,安鹤翻上了后座,同时伸手去拔腰间的军刀。 被丢弃的摩托车在沙地上滚了两圈,一眨眼,就被远远甩在后面。 “疯子。”骨衔青柔声骂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兴奋的喜悦,她并未慌张,整辆车子车速未减,仍旧笔直地往前冲去。 安鹤拔刀的那一刻,骨衔青也腾出了手,精准地往后按住了安鹤的刀背。 安鹤正要反击,骨衔青忽然中途变招,改为后探下抓,越过安鹤的手臂握住了刀柄后面的一截,手腕向下,猛地一扭。 安鹤始料未及,军刀因为惯性脱手,被骨衔青反手又插回了刀鞘。 这个女人甚至没有回头,只是低头瞥了一眼。 安鹤心里一跳,放弃了军刀,她伸手绕过骨衔青的肋间,从后方掐住了骨衔青的脖子——安鹤早就想这样做了,但在梦里她无法动弹,骨衔青在梦中有绝对的压制实力。 而现在不一样了,安鹤可以随意调动四肢。 骨衔青没有戴防尘面罩,安鹤能够感受到骨衔青被风吹得发冷的皮肤,以及皮肤下犹如错觉的微弱脉搏。 安鹤什么都没说,拇指用力,将骨衔青整颗头颅按向自己的肩膀,算是为刚刚的几枪报仇。 骨衔青被迫扬起头颅,她胸腔剧烈起伏着,分不出是在喘息还是在笑。 可是,安鹤显然低估了一个在荒原上游荡的人,用来保命的搏斗能力。 骨衔青忽然踩着机车的侧面起了身,她单脚承力,腰身一扭,轻巧地从安鹤的臂弯间扭身出去,下一秒,骨衔青握着车把,毫不客气地往后扫腿。 安鹤有所防备,仰身躲过,谁知骨衔青又立刻屈腿回踢,膝盖不偏不倚,正好撞在安鹤的肩膀上,这一踢带着十足的狠劲,骨肉相撞,安鹤一声闷哼,半边身子往右栽倒,差点翻下了车子。 第28章 车轮的速度不减,安鹤整个人倒吊,只能靠双腿稳住身形,风沙打在安鹤脸上,她意识到,骨衔青会些格斗的能力,而她不会。 她失算了,出了梦境,骨衔青依旧压制着她! 安鹤双眸一凝,心中发狠,终于触发了破刃时间! 那一秒,安鹤死死抓住骨衔青的衣服翻身而起,而骨衔青似乎随时提防着她使用天赋,在这一刻骨衔青第一时间拔走了安鹤的军刀。 安鹤不需要军刀。 她贴近骨衔青的后背,伸手圈住骨衔青,在死死禁锢住骨衔青的腰身之后,右臂上的袖刀一甩而出! 安鹤曲肘,刀尖没入骨衔青的右腰。 然后,在车子越过沙丘腾飞的那一刻,袖刀毫不迟疑地一刺到底! 周围的一切都放慢了。 包括泵溅出来的血点子。 骨衔青闷哼了一声,被安鹤圈在怀中的身躯轻微发抖。 安鹤压着声音,说出了她们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你伤了我的嵌灵,我捅你一刀不过分吧。” 车子随着她的话音重重落地,破刃时间消失的那一刻,两个轮子嗡鸣着飞蹿出好远。 片刻后,骨衔青沉默着松开车把,终于捏下了刹车。 她们停在一处荒芜的平原,远处似乎有些微水光,被太阳的余晖照得闪闪发亮。无数只渡鸦在头顶盘旋,随时待命。 骨衔青扔了军刀,低头看着自己腰间的伤口,两秒后,她出乎意料地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安鹤。”她修长的腿支在一边,整个人卸了力气顺势躺在安鹤的怀中,仰头靠在了对方的肩上:“你真是让我惊喜。” 荒原寂静无声,摩托车的嗡鸣也没有了,只有车上相依偎的两人,远远看去,她们好像亲密无间的爱人,头挨着头,连剧烈的喘息都归于一个频率。 可是,全然不是。 安鹤低头瞥见骨衔青唇角的笑,右手毫不客气又往前递了一寸。 鲜血再次喷涌出来,连带着自己的手背,都溅到了湿热的温度。 骨衔青长长的睫毛颤动,她半垂着眼,不知道是疼的还是笑的,眼角渗出些泪光,看起来媚意透骨。但她并未反击,只是仰头凝视着安鹤,同时握住了安鹤悬在她腰间的手。 然后,骨衔青无视伤口的深度,一寸一寸、非常缓慢地将袖刀拔了出来。 刀身离开躯体的那一瞬间,鲜血和她的红衣晕染在了一块儿,看不出个区别。可她表情依旧。 安鹤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这个女人,好像也不怕疼。 骨衔青松开袖刀,缓慢抬手摸上安鹤的脸颊,手掌接触到的鲜血顺着指尖,沾染到安鹤的眼皮上、脸上。 骨衔青蹭掉安鹤的围巾,故意且疯狂地将剩下的血渍沾到了安鹤的侧脸和下颌上。 温热、黏稠、好像烧灼的火药。 安鹤的睫毛沾了鲜血,视线里带上模糊的红色,她低头,胸中的快意和惊惧翻涌,这种奇异的感觉让她头皮发麻,她低声骂了一句:“疯子!” 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疯子。 骨衔青听见这声骂大笑起来,笑容明媚妖艳,她像梦中一样温柔地拍拍安鹤的脸蛋,然后附在她耳边低语。 “很好,现在你已经知道,嵌灵是可以被伤害的了。” 这句突兀的话再次触动了安鹤的神经。 她的嵌灵没有再受伤害,隔了这么久,骨衔青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一句。 “什么意思?”安鹤警觉地问。 第20章 (三合一)“带你见见这个世界真正的样子。” “意思是,你对嵌灵一无所知。”骨衔青脸上挂着迷人的微笑,“安鹤,你对我一无所知。” 在说话间隙,骨衔青放下手,调整了腰间的皮革束带,她用皮革压住伤口,然后猛地一拉缠得更紧,粗暴地止了血。 因为疼痛,她的身子在安鹤怀中轻微发抖,像琴弦的余震,唇边的笑意却绽放得更加灿烂。 “为什么这样说?” 安鹤仍旧死死地禁锢着骨衔青的腰,有那么一刻,她恍然觉得骨衔青是朵盛放的罂/粟,极致的疯狂在那双湛蓝的眼眸里翩翩起舞。 “第九要塞那些家伙,真是原始得过了头。”骨衔青轻喘着答话,“她们认为嵌灵都是动物,这个认知说不定已经过时了。” 安鹤紧紧皱眉,一时分不清骨衔青是在骗她,还是对第九要塞有什么偏见。 嵌灵还有别的形态吗?她从未见过。 骨衔青没有明着解释,安鹤还想再问,骨衔青却忽然仰起头,逼近安鹤的脸颊。 那双柔软的唇掠过,一个轻若无物的吻如蝴蝶翅膀扫过安鹤的侧脸,以此为中心,酥麻的痒瞬间在安鹤的神经上游走。 在安鹤惊慌后仰的那一瞬间,骨衔青抓紧时机猝然发力,再一次,精准且成功的,把安鹤踹下了车子。 安鹤略显无措地跌在地上,因为惊讶而张开的双唇还没合上,整个人就和地上的军刀待在了一处,浑身滚满了泥。 骨衔青迅速启动车子扬长而去,等开出两步,还回头细细观赏了安鹤错愕的神态。她十分张扬地大笑——安鹤真是只迷途的羊羔呢。 可爱。 那只羊羔很快站起身,凝了目光,捡起军刀,不屈不挠地迈开双腿,试图追上摩托车的尾巴。 骨衔青略微加快了马力,在安鹤无法追上的时候,又放慢了速度。 她知道,以安鹤现在的孱弱体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二次使用天赋了。 所以她慢悠悠地往前开,然后,又停下等一会儿。 骨衔青太懂怎么牵引安鹤了。 她让她好奇,让她恐惧,让她迷惑,但从不给她正确的答案。 然后,再让她想追追不到,想甩甩不开。 犹如一根无形的牵引绳,一头拉拽着安鹤,而另一头,骨衔青牢牢攥在自己手中。 骨衔青观察了安鹤许久,她们在每一个梦中相会,她了解她每一个深藏的潜意识。 所以,骨衔青决定要当安鹤的朋友,抚摸她的脸颊,给她提供帮助,让她依赖。 又要当她的敌人,给她留下伤口,流出鲜血,让她憎恶——教导?骨衔青从不信奉苦口婆心那一套,没有什么比苦痛和仇恨,更刻骨铭心…… 身后的人追了两步,在意识到两条腿跑不过两个轮子的时候,愤然掉头。 骨衔青停下车子看着安鹤远去的背影,不甚在意地眨了眨眼,她知道,安鹤不会就此一走了之的。 她太懂如何拿捏人类了,最危险的才最迷人。 当她神秘又危险地出现在安鹤眼前,当她的宿敌,安鹤才会想尽办法了解她,靠近她,和她不死不休地纠缠。 骨衔青乐在其中。 她下了车,用视线测量到沼泽地的距离。 已经不太远了,远处的水洼失去太阳的照射,完全地被吞入了黑暗。 深蓝色笼罩下来,黑夜即将接管这片土地。 视线内,只剩下骨衔青一个人还停留在荒原上,安鹤离开了,渡鸦也消失了,时不时刮起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骨衔青闲适地抵在车身上,抽出空隙低头摸了摸腰间的伤口。 隔着皮革按压,很痛。但无所谓,她给别人的痛苦,和给自己的痛苦等量。 她耐心地等待着。 半个小时之后,荒原再次被马达的轰鸣惊醒。骨衔青抬起头,发现安鹤原本消失的方向,出现了一抹熟悉的影子。 骨衔青露出笑容——看吧,安鹤果然舍不得放过自己,小羊羔捡回了那辆被丢弃的车子,再次追了上来。 …… 砰—— 安鹤直直地撞在骨衔青的车上,前轮离骨衔青的腿只有两厘米,要剐蹭到了绝对会出现一个硕大的血口。 骨衔青丝毫没有躲闪,她只是抱着双臂皱眉:“机车在荒原上可是重要物资,温柔些,安鹤,它来之不易。” “来之不易?”安鹤眼中闪过戾色:“你故意留的?” “喜欢吗?”骨衔青歪着头。 安鹤察觉到被戏耍:“也是故意开枪的?” “嗯,不然怎么引你来找我。” “既然是找我,你为什么对海狄开枪?” 骨衔青看到安鹤提到海狄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愤怒,她抿紧唇角,头一次露出轻蔑的冷笑:“你还真是护着你的伙伴。” 安鹤扔掉车子,一步一步走向骨衔青,在对方退无可退之时,安鹤屈身将她压在了车上,手中军刀的刀柄恰好抵着骨衔青的伤口:“警告你,不许伤害我的同伴。” 安鹤很凶,但落在骨衔青眼里,像虚张声势。 骨衔青感受到背后摩托车的零件硌着她的大腿,而安鹤似乎怕她跑了限制了她活动的空间,那双近在咫尺的瞳孔盈满警告,安鹤在为了别的人,警告她。 骨衔青眯起眼睛:“同伴……我没有必要伤害你的同伴,我要是想杀她,那颗子弹已经钉在她脑子里,而不是在车架上。”骨衔青神色冷了下去,她的枪法是跟言琼学的,第九要塞除了阿斯塔和伊德,没有人能跟她媲美。 第29章 骨衔青俯视着安鹤,轻轻推开对方的肩:“不威慑你,你怎么会离开她,跟着我来?” 两人沉默了好一瞬,互不相让地对峙,视线纠缠,刀光剑影地猜测着对方的本意。 “你是不是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安鹤板着脸发问,她注意到了,骨衔青的目的是引诱她,在她跟上来后,骨衔青再没有用过那把狙击/枪。 “嗯,怎么现在才意识到?”骨衔青没再笑了,但依旧是梦里那副轻佻的口吻,听得安鹤火大。 “那我们要去哪里?” 骨衔青眯起眼睛,眼眸深处迸射出近乎危险的魅力,神秘,又深不可测。 她指尖抵着安鹤的肩,将她缓慢地推开,然后,小声而暧昧地低吟:“带你见见,这个世界真正的样子。” …… 她们重新骑上了车子。碾着夜色,一直往南。 安鹤跟在骨衔青身后,她没再召唤嵌灵。尽管她不愿意承认,但她确确实实,被骨衔青勾起了极大的好奇心,在对这个世界一知半解的时刻,没有人能够抵抗得了恶魔的邀约。 她清楚地知道,骨衔青就是那个恶魔。 安鹤甘愿以身犯险。 不知不觉间沙地已经消失了,变成了戈壁,继而,变成了沾水的湿地。 这片区域的地形十分多变,安鹤第一次走出这么远的地方,深刻体会到这一带的诡谲和荒凉。 这里的风是有颜色的,灰黑的颗粒形成了气流,好似要钻进衣服的缝隙,钻进鼻腔和颈窝。 同时这风,又是有味道的,腐烂的臭味、淤泥的腥味、颗粒的烧灼味,和那看不见摸不着的辐射一起,笼罩在这片荒原上。 地平线已经逐渐看不分明,看似广阔的天地间,只有她们两人——还好有两个人。 骨衔青十分习惯在荒原上赶路。 她对气味和气流都视若无睹,平稳地开着她的车子,甚至在前面小声哼起了小调。 安鹤发现,和阿斯塔吹的曲调完全不一样,是更加柔和的,舒缓的旋律,简单四段,来来回回地重复,像是摇篮曲的调子。 安鹤没听过。 她终于打破寂静,开口搭话:“你哼的是什么?” 这句问话应该被风送给骨衔青了,因为骨衔青突然止住了声音。 但她没有回答安鹤的问题。往后半小时的车程,她再没有哼过这个调子。 安鹤骑得快了一些,几乎压着骨衔青的车尾前进,地上的淤泥变多了,她们的车速不自觉慢下来。 很快,安鹤在泥土中看到了不知名的骸骨。 冒着泡的淤泥像是有了生命,将骸骨吞噬了大半部分,露在上面的只剩下一个头颅,空洞的眼窝盯着安鹤,让她终于产生了一丝惶恐的情绪。 黑夜包裹着未知的危险,终于完完全全地降落下来。 骨衔青从车头边取下一个手电,骤然亮起的白光终于破开这无尽的黑。 安鹤暗自松了一口气,她听见骨衔青在前面提醒:“跟着我走,有些地方偏了一厘米都会要命,知道吗?” 安鹤只好应了一声。 “嗯。” “终于不张牙舞爪了,真乖。”骨衔青在笑。 安鹤:…… 摩托车宽大的轮胎在淤泥中行驶,并非笔直前进,而是绕着圈子迂回,到某些地段,还会往回走两圈。骨衔青熟练地像在自家圈子散步。 安鹤发现轮胎底下的泥土是结块的,而左右两边的区域是货真价实的沼泽。 安鹤推测这片地方原先应该有条道路,只是现在肉眼看不到了。 她暗中记住了这些路线,如果骨衔青对她有过激举动,她得确保自己能原路返回。 不知道走了多久,再抬头时,她们已经完全被沼泽地环绕。 目之所及没有一只生物,只有沼泽地斜生的枯枝投射下的阴影,枝桠上吊着死物,远远看去像悬挂的人尸。 按理说这里应该寂静无声才对。可除了轮胎在湿泥上压过的黏腻声音外,荒原上突然多出无数无法描述的嘶鸣,像猫头鹰,又像是婴儿的哭喊,没有既定的频率,总是冷不丁地爆鸣一声,让人后颈发凉。 偶尔借着月华瞥见天地相接的地方,还会看见快速闪过的庞大影子。 这是真正的荒原,无人之境。 沉寂的泥土下,全是找不到故土的亡魂。 安鹤看着前面那一抹暗红色,有那么一瞬间她意识到,骨衔青或许和这里的亡魂一样,游荡在这里,归属于这里,骨衔青甚至不用防尘面罩,在充满辐射的土地上来去自如。 这种猜测让安鹤心神不宁,所以余光瞥见左前方一抹黑影朝她冲来时,安鹤一时没能做出判断。 骨衔青快速倒车,别了安鹤的车轮一下。整辆车失去平衡倒下的那一刻,一个两人高的黑色影子从她们头顶呼啸而过。 跌入淤泥的那一瞬间,安鹤的手腕被骨衔青稳稳擒住。 但这个女人并非拉她起身,而是揽着她的腰一转,将她压在身下,扑倒在地之前,骨衔青还贴心地为她拉上了兜帽。 然后,安鹤的整个后背,都砸进了淤泥中。 骨衔青整个人不偏不倚地压在安鹤身上,她们有一瞬间的鼻息相闻,骨衔青用血迹未干的手隔着围巾捂上了安鹤的口鼻,同时,手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关掉了。 两人一声不吭地叠合在一起,安鹤的余光看到,那只高大的不明生物又倒了回来。 “屏气,不要召唤嵌灵。”骨衔青压在安鹤耳边呢喃。 紧接着,安鹤瞪大了眼。 借着朦胧的月光,她看到那个黑影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弯下腰,没有肩膀,没有关节,像气球人氢气不够时,硬生生地弯折。顶端形似椭圆的头颅,拧了好几个圈,然后一动不动地,和她对视。 安鹤看不清它的模样,所以,在大脑的加工下,滋生了十倍的恐惧。 安鹤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快速鼓动,仿佛要传递到骨衔青身上。 一秒,十秒,二十秒,当安鹤终于忍不住要呼吸之时,那个黑影终于直起腰,大跨步走开,高跷似的脚跟踩在淤泥上,转眼就消失不见。 骨衔青松开压住安鹤的手,但并没有起身。 “骨蚀者吗?”安鹤努力平复着呼吸,压低声音问。 骨衔青用气声回答:“骨蚀者不会来沼泽地。” “那,刚刚是什么东西?!”安鹤听到自己的气声,有一丝颤抖。 “被遗忘的辐射物。”骨衔青依旧躺在安鹤的身上,她小臂上的肌肉不再紧绷,这意味着危机已经过去了,但骨衔青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我们不能动吗?”安鹤天真地问。 在安鹤疑惑的目光中,骨衔青用干净的手拍了拍安鹤的脸:“你现在体脂太高了,别说,躺着还挺舒服。” “起开!”安鹤瞬间沉下眼,低吼。 “行。”骨衔青听话的、踩着安鹤翻上了摩托。 起身的时候,还用安鹤的外套蹭了蹭鞋边。 安鹤终于明白过来,骨衔青拿她当垫背——她整个后背都被淤泥弄脏,而骨衔青只是靴子和裤脚沾了秽物,身上脸上只有血迹,没有淤泥。 安鹤咬咬牙,探出手摸了摸身下。 两人倒下的位置很巧妙,是骨衔青计算过的,淤泥只有一厘米,下方就是坚硬的土块,所以她们躺了半天,都没有被沼泽淹没。 “真脏。”骨衔青睥睨,“你打算什么时候起来?” 安鹤怒不可遏,这女人居然还要骂她脏。 她起身,快速摘掉湿答答的兜帽,往骨衔青的怀里塞了团腥臭的泥巴。 两人怒目而视。 “你今晚最好别入睡。”骨衔青威胁着抖掉身上的秽物,不打算现在跟安鹤计较。 她快速往远处望了一眼:“今晚辐射物很活跃,夜里不能再往前走了,就在摩托上歇着,天亮再走。” 安鹤扶起自己的车子,骨衔青往后倒了两步,和她的车并在一起。 这里的硬土范围比较宽阔,骨衔青将手电的光亮调到只剩一个微弱的光圈,然后挂上车把。 摩托车的脚撑很坚固,骨衔青抬起腿搭在车头,头朝后直接仰躺在了车身上,看样子真的打算歇息。 她真睡得着! 安鹤谨慎地盯着光圈外的黑暗。她视力不错,但光圈之外,黑色浓度高到不见五指,微弱的月光被手电削弱了,所有景物都是雾蒙蒙的。 安鹤睡不着,她仍旧正正地跨坐:“那东西不会再回来了吗?” “有可能会。”骨衔青将双手搭在脑后垫着,毫不在意,“回来就再躲呗,刚刚那种东西视力和听力都不太好,装死就行,别被抓住。” 安鹤吞咽了一下:“你说的辐射物,是人,还是别的东西?” “什么都有。”骨衔青望着天空,慢悠悠地说,“你能想象到的一切,都有。但它们,已经不是人类了。” 第30章 “为什么?” 骨衔青顿了一秒,她脸上不再有笑容,缓慢地诉述着远古的往事:“黑暗时代后人类社会爆发了激烈的洲际战争,因为各种辐射和化学武器,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和动物,逐渐产生了严重的畸变。骨蚀病,只是被传播得更为广阔的其中一类。几十年后,有些新生儿一生下来就布满血瘤,没有鼻腔。两个头、三只脚都算是最轻微的症状。” 安鹤屏住了呼吸。 “这些人的病不具备传染性,但在资源越来越少的年代,这些人逐渐被当作怪物驱逐出了宜居区。随后,它们就一直生活在荒野,后代长相也越发古怪——你应该不知道,人类觉得刺鼻的这些黑色颗粒,是它们赖以生存、减少苦痛的良药。” “所以,要塞周围才没有这些生物?” “一般情况下,它们不会进入人类的活动地界。”骨衔青难得有心情解释,她语气平稳,“不过,有一段时间,它们的后代曾被召回宜居区,被人类豢养过——当人类发现它们具备十足的破坏力之后……” “它们可以被豢养?怎么做到的?” “人类的贪心可以造就一切工具。”骨衔青停顿了一下,略过了这一段,“但后来,它们又被丢弃了。和很多被人类豢养、在灾难来临时又被首先抛弃的生物一样。猫、狗、动物园里的狮子老虎,甚至人类的同类。不都是这样吗?” 骨衔青笑了两声,意味不明:“不过,它们被丢弃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它们不可控。安鹤,不可控的武器,注定是要被抛弃的。” 骨衔青的语气,像是在说什么奇怪的谶言。 “这就是你要带我见识的残酷世界吗?” “这个?”骨衔青说,“不是。只是路过这里碰上了,和你解释一下。现在很多要塞的居民,都太不知晓它们的存在。新生儿从一出生,只被灌输不要进入枯林和沼泽的思想,这些东西对她们来说只存在于母亲的恐吓里。” “那你为什么知道?”安鹤借着灯光打量骨衔青。 “我读过书。”骨衔青瞥了她一眼,揶揄:“你不会没读过书吧?文盲?” 安鹤把话咽回肚子,你才是文盲! 骨衔青在刻意搪塞她,既然要塞里的居民不知晓这些往事,那么即便读过要塞里的书,也不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骨衔青不仅知晓它们的来历,还知晓应对它们的方法。 安鹤很难不认为,这是她通过梦境从别人脑袋里偷来的。 话题到这里,就画了个句号。骨衔青没有再细说的意思。 安鹤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骨衔青的脸上,光线离得太远,她的神情隐藏在黑暗中,看不出情绪波动。 视线再下移,安鹤便看到,骨衔青腰间衣服上的血渍,已经开始凝固变硬。 “不痛吗?”安鹤鬼使神差地问。她的袖刀有二十厘米,应该扎穿了骨衔青的内脏,可这人毫不在意。 “痛啊。”骨衔青的话飘散在夜空中,小声呢喃,“只有痛苦,才让我觉得像个活人。” 安鹤不知这句话是真是假。 在骨衔青睡去之后,她一刻也不敢放松地守在周围。 独自待在陌生的环境,犹如惊弓之鸟,稍微一点细微的响动都能让安鹤戒备许久,而骨衔青似乎很习惯这样的处境,睡得很沉。安鹤不禁怀疑,这个女人,难道不会像她一样也有胆怯的时候吗? 安鹤瞥了一眼那张狐媚的脸,骨衔青不知道又去了谁的梦里,在逗弄哪一个受害者。 一夜紧绷,导致天亮之后,安鹤有些头昏脑涨。 而骨衔青醒来后精神抖擞发动了车子,她们似乎还没有到达目的地。 一直往南开了半天时间,她们才走出了这片沼泽,又马力全开走了许久,绕过了三条漆黑的河流,当汽油逐渐告急时,骨衔青终于降低了速度:“到了。” 她们停在一处褐色的山崖上,脚下是几百米高的垂直崖壁,骨衔青的前轮撞飞了一块砂石,石头一路顺着悬崖跌落。 安鹤的视线沿着这颗小石头,一直往下,然后,她看到了一片截然不同的广袤平原。 好似麦田怪圈,焦黑的平原上出现了一个硕大的圆形围墙,从东往西占据着二十公里,如果不是站在高处,很难望见全貌。 这是一座要塞。 和第九要塞截然不同,这座要塞,被直径一公里的绿植包围,这里的树木是活的。 再往内,是看起来没什么威慑力的铁丝网。网内,一个杂糅了繁华、破败、精密、颓靡的城市,骤然出现在安鹤眼前。 骨衔青从车上取下一副古铜色的望远镜递给安鹤。 透过那两个细小的镜片,安鹤看到了许久未见到的街景,这里有高耸入云的大楼,泛着水光的沥青路划分出整齐的街区,形状颇具艺术感的大型雕塑坐落其中,间或有翠绿草坪环绕。 可是,一切又都和她记忆中有所区别。 离圆心越近,建筑越高,这里的建筑有着奇异的造型,有的是旋转上升的双塔螺旋结构,有的又像高低不平的珊瑚堆,摩天大楼的玻璃窗密密麻麻,从远处看去就像是紧凑的网格线。 其中,又以最中心那栋高塔建筑最为醒目——圆形的钢铁塔楼直指云霄,反射着银灰色的光芒,旋转的外墙装置如楼梯一样,蜿蜒向上,一直延伸到收缩的塔尖。 其余的建筑,如簇拥的群臣分布在周围,悬空的轨道恰似游乐场的过山车车轨,绕着这些冰冷的高楼,共同组成一个庞大的建筑群。而最外层的铁丝网,紧密地包裹着这片建筑群。 很新奇,但,建筑很旧。 安鹤看得出来,那些轨道好多已经断裂,高塔的塔身被灰尘和雨渍覆盖,一些颜色诡异的暗紫色苔藓攀附其上,没人清理。这种破旧,离高塔越远的建筑,就越明显。 “这……是第一要塞?”安鹤放下望远镜,回头问骨衔青。 “是的。”骨衔青走到她身边,“以前人们叫它母亲城,取大地母亲之意。” 母亲。安鹤默念着那两个字。 “现在我们叫它伊薇恩城,在黄金时代,它更加庞大,整片哈米尔平原都是它的土壤,现在,它只剩下最核心的巴别塔部分——这座钢塔,就叫巴别塔,出自古老宗教里通天之塔的传说。不过,现在除了第一要塞,已经没有这种说法了。”骨衔青特意停下来为安鹤解释。 她暂停了片刻,继续说道:“就这些部分也不是伊薇恩城的原址,而是大灾难过后,从地底升起来的防御建筑。你看到外面那些网了吗?那是黄金时代留下的壳膜,硬度足以抵御骨蚀者和入侵的人,第一要塞的人能占着资源存活至今,全靠这层不起眼的东西。” 安鹤再次抬起望远镜,才发现原来那不是什么铁丝网。纵横交错的网格线像鸡蛋膜一样,将整个要塞包裹在其中。 安鹤脑海中回想起第九要塞的模样。 和第一要塞比起来,第九要塞就像是原始人还在山洞里生活,而第一要塞已经迈入了信息时代。 安鹤十分不解,从外形上看,这个地方非常宜居,辐射小,住所也大。但第九要塞的人提起这里,都带着嫌恶。 “一个拥有这么好资源的要塞,怎么还觊觎别人的资源?”安鹤问道。 “你是说卧底的事?” 安鹤点头,骨衔青真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她不必像和罗拉谈话一样谨慎,骨衔青十分清楚她在说什么。 “因为这一批人,根本不会使用伊薇恩城的资源。”骨衔青勾起唇笑,“城里的人早在黄金时代就死绝了,死于内斗。现在住在这里的,是废土上新生的后代。流浪的人们找到了它,启动了它的地下防御基地。但人们对它一无所知,连这层壳膜运作的机制,也没人知晓。这里的资源依旧是稀缺的,不仅如此,它脆弱到难以想象。” 骨衔青的话编织成一幅摊开的画卷,上面寥寥几笔记载了人类的战争和血史。 黄金时代、强太阳风暴、黑暗时代、洲际战争、大灾难降临、到如今的废土……安鹤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这片土地历史上的模样,和她记忆中的,完全不重合。 “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吗?” 骨衔青点头:“这就是真实的世界。” “你要给我看的就是这个?” “不是。”骨衔青再次否认,她重新骑上车,“我想给你看的,不是它有多么繁华,而是对你有用的事物。” 安鹤把望远镜挂在脖子上,骑着车跟了上去。 两辆车一前一后,在根本没路的山崖上行驶,好几次安鹤差点滑下山坡,而骨衔青总是很平稳地在前面带路。 这片区域不像是行车的,包括那块沼泽地也是,骨衔青应该是抄了近路,因此她们没有见到任何人。 很快,骨衔青再次停下了车。 她们停在一个直径二十米的深坑旁边,这个坑在山崖下面的谷地里,离第一要塞有些距离,周围同样寸草不生。 第31章 深坑内堆积了无数烧得焦黑的骨头,最中心的骨头已经炭化,而堆积在坑边沿的尸体,并没有那么明显的灼痕。 甚至有些尸体,还能看得出面貌和衣着。 “这是?”安鹤按住了围巾,她实在不能忍受这里的气味。 “焚化坑,第一要塞处置骨蚀病患者的地方。” “看上去,工作人员偷懒了。”有些尸体并没有经过焚化,安鹤站远了一些。 “偷懒是应该的。运尸的人,是最底层的愈合者,干最脏的活拿最少的资源,要我,我也偷懒。”骨衔青像是在说揶揄的反话,她眼中带着森寒的笑意,但同样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这里不是要塞内部,即便不处理干净,真菌也不会对要塞造成任何影响,只不过会便宜附近的骨蚀者罢了。第一要塞有强大的防御屏障,无所谓。别的要塞可不敢这么做。” 安鹤沉默地站着,她见过第九要塞处理骨蚀者和报废车辆的流程,非*常细致,绝不会因为在铁墙之外,就任由骨噬病真菌蔓延。 “占据了丰厚资源的人,往往觉得自己人生的舒适度是自己挣来的。”骨衔青笑了一声,“她们只不过是运气好托生在这里罢了,而底层的人被她们视作能力低下的蝼蚁。” “你是指英灵会的人吗?” 骨衔青耸耸肩:“算是其中之一。” “你去过第一要塞?”安鹤再次发问,她发现骨衔青对第一要塞不只是熟悉,而是带有很明显的感情倾向——厌恶。在这一点上,和海狄不谋而合。 “待过,不过只有短短三天。”骨衔青这次居然认真回答了有关自己的事。 三天,安鹤默念,这么说来,骨衔青并不是第一要塞的人。安鹤不断揣测着话外的信息,藏在心里。 骨衔青没有留意她的神情,只说道:“再久一点,我就能把她们老巢端了。” “你一个人?端了第一要塞?”安鹤终于露出了笑容,“说什么大话。” “现在不是有你了么?”骨衔青突然开口。 安鹤立刻撇下了嘴角,不笑了——她的心瞬间被攥紧,那种熟悉的危机感紧随而至。 骨衔青说完这句话,竟然沿着坑边的黄土滑到了一具尸体旁边。在安鹤的注视下,她毫不犹豫地伸手,将一具尸体的袖章扯了下来,回头递给了安鹤。 “这是?” 骨衔青移开大拇指,露出袖章上的徽章:“我前天晚上听说,第一要塞处置了一批英灵会的人,这不赶巧,带你来瞧瞧。” 那枚徽章画着正确的图案,和安鹤之前描述给罗拉的,一模一样。 “你应该对骨蚀病免疫,拿着吧,当我送你的礼物。”骨衔青把袖章塞到安鹤怀里,头也不回地远离了土坑。 安鹤回头看了一眼那具尸体。 那位无名的英灵军有着和她们相似的长相,都是实打实的人类,黑色长发梳得一丝不苟,垂下的眼眸好似睡着了一般,只不过胸腔处,有一个碗口大的豁洞。 安鹤物伤其类,她低头仔细凝视那块袖章,针织的袖章有凹凸不平的纹路,比她记忆中更加细致,十三条分叉的河流归位一条,上面的太阳,红得像被鲜血浸染过。 安鹤撇开眼,快步追上了骨衔青。 “前天晚上……”安鹤算着时间,“所以你没来我的梦里?” 骨衔青眉眼一弯:“怎么?想我了?” 想个屁。 安鹤不搭话,远离了焚化坑。 骨衔青饶有兴致地扬起眉毛,“正好,我也想你。” ——才怪,她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她故意不去找安鹤,故意让安鹤胡思乱想。一成不变多无聊,只有让安鹤不适应,才能让她紧追不放。 安鹤充耳不闻,仍旧低头看着袖章的纹路。 片刻后,汽油的味道弥漫出来,她一抬头,发现骨衔青正在把摩托车油箱里的汽油,用管道引流到安鹤的车里。 “这是在做什么?”安鹤将袖章贴身放进口袋,快步走向机车。 “汽油余量不多了,你还得回第九要塞。”骨衔青麻利地处理完车子,“记得回去的路吗?我知道你会记路。” 渡鸦,是很聪明的物种。安鹤也是。 安鹤没有回答问题,反问:“你不回去吗?” 她心里竟然有一丝慌乱。她一直假定,两人会一起回去……不对,回去哪儿呢?骨衔青的住所在哪儿? “我有自己的事要做。”骨衔青拧紧油箱的盖子,拔掉了管道,然后把背上的狙击递给了安鹤:“里面还有三颗子弹,我想你应该用不上。” 安鹤第一时间没接,她稍稍侧目:“你带我来,就是为了走这一趟长长见识?” 骨衔青叹了一声,正视着她的眼睛:“安鹤,你很善于思考,事到如今,你应该猜出我的目的了。” 安鹤抿着唇,没有说话。 她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所以,在骨衔青递给她袖章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 ——骨衔青用第一要塞的枪攻击荆棘灯的成员,现在又把枪和袖章交给安鹤,这些东西安鹤不可能自己私藏着,那么骨衔青的意思,是让她把东西交回给荆棘灯复命。 而所有这些不经意的举动,意图都不在安鹤身上,而是指向了第一要塞。 在这个混乱的节骨眼上,这个女人,似乎要加深第九要塞和第一要塞的隔阂,意图挑起战争。 安鹤小心做假设,没有坐实。 但骨衔青添了一句:“哦对了,记得把物资被抢的事,也推脱给第一要塞。你就说,第一要塞的东西被抢,只是她们放出的烟雾弹——老实说,骨蚀者也没抢她们东西,我还花力气救了人,结果她们怕被怀疑特意放出了假消息。” 骨衔青用云淡风轻的语气描述着让两个要塞都很头疼的大事。 安鹤的瞳孔猛然收缩。 骨衔青到底在其中做了多少手脚? “物资被劫是你干的?”安鹤问。 “是骨蚀者干的。” 时常有这样的情况,骨衔青遇到不想答的问题,就不会对她说真话。安鹤眯起眼睛,再问:“你,跟第一要塞的人有仇?” “跟我有仇的人多了。”骨衔青再一次没有正面回答,她下颌微微扬起,“放心吧,第九要塞的人,我不会杀的。我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那么她所做的事,就都带着目的性! 意识到这一点的安鹤,心脏猛缩了一下。 骨衔青给她带路,让她亲眼看到这座颓靡的城市,细心为她讲解——讲解得如此细致,这都不是骨衔青善心大发策划的二人旅程,每一步,骨衔青都带着目的前进。 一丝不可名状的背叛感从安鹤的心头闪过,那纠缠她三年,又是为哪般? “别问,不答。”骨衔青简短堵住了她开口的意图。 安鹤最终伸出手,接过了那支狙击枪。 她把路线和第一要塞的模样重新在脑海里描绘了一次,再抬起眼时,眼中一片清明。 无论如何,骨衔青帮了她大忙,她对第一要塞有了直观的印象,她知道了这片平原的原名,知道了这座城古老的别称,以及城内标志性的建筑。 她有了更多和罗拉周旋的筹码。 她又何尝不是,在利用骨衔青? 安鹤的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心照不宣地不再追究。她骑上摩托,发动了引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会上报给指挥官的。” 孤独的摩托车原路返回。 骨衔青抵着自己空了油箱的座驾,沉默地看着安鹤远去的背影。 那个背影还是很脏,沾满淤泥的衣服没来得及清理干净,但是泥土之下,那柄锐利的剑锋已经开刃了。 骨衔青低头,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安鹤是她参与铸造的,最趁手、最可控的武器。 第21章 虽然她讨厌骨衔青……但是,感谢骨衔青。 独自骑行两天后,安鹤顺利回到了第九要塞。 她每隔一段时间便用无线电和海狄报平安,因此,当她的身影冲破黄沙,进入哨兵的视线范围后,铁墙上正在指挥防御工事的伊德立刻得知了消息。 她们放下手中的工作,登下铁墙,在闸门口等她。 那位孤独的勇士骑着机车,从无人之境驶来。灰色的披风外套和围巾包裹着安鹤,只露出一双染血的眼睛。 她的右脸上、围巾上,是已经干涸凝固的血迹,浑身的淤泥让她看起来像一个狂傲的战士,仿佛刚从一场生死搏斗中取得胜利,带着战利品凯旋——至少,在海狄的眼中是这样的。 后勤部队的人已经听海狄大肆宣扬,新加入荆棘灯的安鹤独自追着第一要塞的人去了,如今安鹤回来,她们吊在脚手架上好奇地往下张望,眼里充满了赞叹和关切。 安鹤将车停在闸门口,下了车。 “你还好吗?”海狄第一个冲上来询问。 第32章 “困。”安鹤太困了,出去这四天她几乎没有睡上好觉。她又不是骨衔青,哪儿都能天地为床为被。 不敢睡,也没条件睡,偶尔在荒原上打个盹,都会立刻惊醒。 所以当安鹤看到熟悉的第九要塞时,整个人都松懈下来,这种困倦一瞬间席卷了她,让她看人都有些恍惚。 回答海狄问话时,安鹤没有多余的力气回头,是冲着墙答的。 所以,海狄误会了她:“呃……那精神状态呢?”干嘛对着墙说话? “我精神状态很好。”安鹤肯定。 海狄欲言又止,眼露同情地看着同伴,安鹤整个人脏兮兮的状态和混乱的背影,看上去实在不像是很好。 短暂的沉默表达了海狄的质疑。 “我精神状态很好。”安鹤认真地重复了一次,“真的,状态很好。” “行了行了,别强调了,瘆人。”海狄敷衍地拉下她的帽子,将她扳正,“路在这边。” 安鹤刚想解释她只是撑着墙歇会儿,海狄打断了她:“指挥官和苏教授都在等你呢。” 苏教授? 听到苏教授也在,安鹤立刻把话咽了回去,刚接管大脑的倦意一下子烟消云散。她下意识伸手,摸到背后冷硬的枪。 差点忘了,现在还不是松懈的时候。 有人在前面等她。 转身的那一刻,安鹤狠狠按下左臂上仍在愈合的旧伤,痛感能让她保持头脑清醒,她深吸一口气,睁眼时瞳孔再次恢复明亮。 远处阳光照射到的地方,伊德和苏绫等在那儿。 安鹤是第一次看到指挥官和苏教授并肩站在一处,所以,她略微惊叹了一声。 身形高大的伊德随身背着长弓,因为劳作袖子卷到手肘上,露出疤痕虬结的小臂,金色的头发仍然盘得端正,一双狼王的眼睛沉稳地看着远归的安鹤。 而她身边便是苏教授。 苏教授单手插在大衣口袋中,黑色头发披在身后,没有扎起来,眼镜和衣服都很干净,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朝安鹤招了招手。 朦胧的光线洒在她们身上,背后是苍黄色的道路和房屋,有那么一瞬间,安鹤觉得自己误入了一幅中古世纪的油画。 大约只有最顶尖的画家,才能描绘出她们的神采,蓬勃的生命力和温柔的光辉,在那一刻有了具象的表现。 因此,安鹤仍旧紧张,但她奇异般的,并不觉得危险,荒原上的惊惧被洗涤,转眼间像是跌进了一个柔软且安全的怀抱。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安鹤走近,站在两人面前。 然后她错开视线,这才看到了苏绫身后矮半个头的罗拉。 罗拉面无表情地站着,存在感很低。 安鹤略微一顿。 大家……还真是闲呢。都来看她来了。 伊德敏锐地注意到了安鹤背上的枪:“发现什么了?有结果吗?” 安鹤本想更加随意地答话,但如今苏绫也在,她便不得不斟酌自己的用词。思考的时间,她取下枪递给指挥官:“发现了第一要塞的人。” ——死人。 “和海狄猜的一样,枪确实来自第一要塞。”安鹤如实回答,“我把枪带回来了。” 伊德反复地打量那支枪,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么说来,第一要塞的人闯进了我们的领域?” “我觉得是。”——罗拉不就在那儿嘛。 安鹤面不改色地从口袋里拿出那截袖章:“另外,我还发现这个。” 罗拉:? 她在见到袖章的那一刻,迅速抬眼看了一眼安鹤,心中惊讶万分。可在见到安鹤胸有成竹的表情之后,罗拉逐渐静下了心。 罗拉想,安鹤能力不低,她这样做,一定有她的原因。 伊德捏紧了那枚袖章:“在周围潜伏的……只有一个人吗?”她问。 “嗯,一个人。” “奇怪。”伊德低头,“如果是有预谋的攻打,不会单派一个人出动。” 海狄一拍手掌:“啊!” 因为太过大声,所有人都转头看向她。 海狄连忙说道:“难道那人就是所谓的卧底?她还在找机会潜进来,结果被巡逻的我们发现了?” 她面露惊讶,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苏教授忙着抓卧底抓了十天都没有苗头,说不定人还在外面没进来呢。” 安鹤笑了笑没搭话,但是其余人认真考虑起了海狄的猜测。 所有人都信息不对等,这反而方便了安鹤的行动,至少安鹤交出袖章这个行为,将她放置到一个非常安全的位置,不会再有人怀疑她。 果然,伊德收起了袖章:“也不是没有可能。那个人呢?死了吗?” “我重伤了她,一直跟到了第一要塞外面。她应该还留着一条命,但是不知道去了哪里。”安鹤直接讲起了骨衔青的事。这几天高强度的危机让她很快适应了这种周旋,偷梁换柱信手拈来。 苏绫也揪不出她的错漏。 “可能逃回了第一要塞。”伊德接话。 “对了。”安鹤主动开口,“在和对方交锋中我得知,第一要塞的物资和车辆都没有被劫,我们拿到的消息有误。长官,我们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第一要塞自己提供的数据。”伊德若有所思,“曾经我们签下了契约交易资源,因此,要塞的最高长官之间维持着通讯,重大事情上我们会联络。第一要塞……确实是最后才发消息的要塞。” 安鹤不知道伊德联络的是谁,但,她总有一天会知道。 安鹤非常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果断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长官,我认为第九要塞应该加多一些针对人类的防御工事,如果第一要塞发动攻击,我们需要能应对的方案。” 安鹤状似无意地扫过在场的众人,在瞥向罗拉时,四目相对,然后安鹤的目光又转移到苏教授身上。 罗拉:? 罗拉踌躇不安,安鹤这样做,是为了苏教授吗? 安鹤再次开口,这次,她目光平稳地直视着第九要塞的指挥官:“如果有必要,我们需要主动进攻。” 掌握先手的机会。 但以第九要塞的情况,荆棘灯很难主动侵犯别人,因此,安鹤又补了一句:“至少,需要准确掌握第一要塞当下的情况。” “你说得有道理。”伊德思维转得很快,她很赞同安鹤的想法,狼群不打没准备的仗,安鹤的提议和她这几天的想法不谋而合。 伊德低头赞许地看着这个小个子成员,一个想法悄然成形,她按下不表,只说道:“干得不错,安鹤。接下来,我希望你尽快接受荆棘灯的专业培训,我会让阿斯塔不遗余力地教给你所有的本事,并且压缩训练时间,会很辛苦,你愿意接受吗?” 安鹤抬起头:“愿意!” 这正是她眼下最迫切的需求。 “好,如果你遇到瓶颈,可以随时随地来我办公室,我会尽可能给你支持。” 安鹤因为兴奋手心出汗,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一个事务缠身的长官,愿意为自己的战士让出任何时间,这代表伊德已经非常器重她。 因为这次行动,她获得了增强能力的机会。 感谢骨衔青,虽然她讨厌骨衔青……但是,感谢骨衔青。 安鹤眼眸中闪着亮光,露出笑容。 当伊德和安鹤谈完话后,一直默不作声的苏绫才伸出手,擦了擦安鹤眉骨上的血,关切地询问:“这么多血,你受伤了吗?” 安鹤抬起头和苏绫对上视线。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为何罗拉愿意对苏绫臣服,苏教授的目光真诚而温暖,当指挥官只询问了安鹤侦查情况时,苏绫会注意到她的伤口。 安鹤有一种被关怀了的感动,苏绫像姐姐、像母亲,像一切亲切的女性长辈。 果然,温柔和善良是苏绫最强大的武器,破甲穿壳,无可抵挡。 安鹤也不能。 她垂下眼,小声地答:“谢谢苏教授挂心,我没有受伤,这是敌人的血。” “那就好,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吧,我看你很困。”苏绫很自然地拍拍她肩膀,“听伊德说,你的房间已经安排好了,让海狄带你去吧。” 房间! 安鹤又是一喜。 到这个世界之后,她不是待在研究室,就是在医院,要么就在荒原上过夜,现在,她终于有自己的房间了! …… 安鹤的房间在东侧八区的铁墙上。房间号807,正好跟阿斯塔和海狄同一层。 等到安鹤在公共活动区洗漱好后,海狄便引导安鹤入住,她非常开心地介绍自己的房间就在806号,和安鹤是邻居。 作为一个热情的邻居,海狄先带安鹤去了自己的房间,准备送给一些闲置的“家具”给安鹤。 安鹤跟着海狄踏进了屋子,她看到这小小的方格子里,摆放着很多细小的铁制品,铁丝被巧妙地弯折、穿插,做成一个个小狮子、松鼠等玩偶。 第33章 紧挨着床头的工具桌上,钳子和杂物堆在一块儿,一个未完成的小象安静地躺着,还差四条腿和尾巴。 “啊,这个。”海狄反而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挡在工作台前,“晚上睡觉前做着玩的,快别看了。” 安鹤抿着唇笑,这个人,上次还说艺术在第九要塞毫无意义来着。 “很好看。”安鹤真心地夸赞,“你很喜欢象?” 不止桌上这只,一群已经做好的大象摆在旁边的铁架子上,有高有矮,最前面领头的那只体型最大。 “喜欢?应该是吧。”海狄挠挠自己的短发,“我小时候阿姨送了我一沓旧绘本,上面画了象群长途跋涉回家的故事,我很喜欢。” 安鹤拉长声音“噢”了一声,海狄并没有提起苏绫相关的事,可能海狄和罗拉不一样,是真切地喜欢着象群。 安鹤参观的时候,海狄从铁床下面拖出来两个铁板凳和一个水桶:“这是我用废铁做的,平时我也用不上,送你了。” “谢谢。”安鹤开心地接过东西,顿时感觉自己成了富婆。她有鞋了,有衣服了,现在还有房间和水桶,白拿真好。 “那个……”海狄咳了一声,垂在前面的手交叠着抠着指甲,“你要是真的觉得这铁疙瘩好看,我改天给你做个渡鸦,要么?” 难得见到海狄这么扭捏的时候,安鹤大笑起来:“当然要!能不能多做一点,我想要一群。” “可以!”海狄搂着安鹤的肩膀,两人一同前往安鹤的房间。 荆棘灯分配的房间并不大,朝要塞内部那一面,有可以打开的窗户。面向荒原的另一侧是走廊。走廊上也有一块可以掀起来的铁板,考虑到安全性,这块铁板只有排风口大小,用作观测。 安鹤的房间里,有放置好的床褥被套,还有衣柜、一张简易的铁桌,和一把椅子。此外,别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海狄背着手感叹:“真好,我刚住进来时也这么干净整洁,现在我的房间都堆满杂物了。” “你要是有不要的东西,可以放到我这儿。”安鹤说。 “得了吧,到时候你自己的东西都堆不下呢。”海狄摆摆手,“屋子,就是会越住越多杂物的。除非是临时住所,认为自己随时要走的人,才会下意识保持简洁。” 安鹤愣了一下。 她突然想起罗拉,罗拉的房间,可能和刚住进去没有区别吧。 安鹤放下家具:“那我尽量好好利用空间。” “嗯,水房和公共洗漱区你已经去过了,我就不带你转悠了。”海狄替安鹤铺好被子,“你先睡一觉,等你醒了,我带你去看看阿斯塔的房间。” 安鹤惊讶:“她出院了吗?” “昨天出院啦。她是外伤又不是患病,住两天就可以自己休养,她在801房。”海狄一边说一边走向门口,帮忙拉上了房门。 离去之前,海狄朝安鹤露出大大的笑容:“安鹤,真开心你能活着回来,祝你做个好梦。” 安鹤挥挥手,松了力气,一下子瘫倒在床上。 好柔软,有被子真好。半梦半醒间,安鹤仿佛回到了从前和平的日常,她蹬掉鞋子,抱着被子滚了一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缩成一团。 好梦吗? 安鹤困顿地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思考。 这一觉,也不知道骨衔青会不会出现。 第22章 “这是我为你制定的课表。” 骨衔青没出现。 该死,又没有出现! 安鹤睁开眼,鲤鱼打挺一翻而起,认真梳理其中的细节——难道骨衔青的能力跟距离有关,隔得太远无法侵入她的梦境? 不应该啊,当初她在另一个世界都被这个女人纠缠了三年之久,怎么现在距离就成了问题? 安鹤蹬上鞋子,在房间内踱步,骨衔青说她有自己的事要做,忙到这种程度,是什么样的麻烦事? 杀人?放火? 有危险吗?会死吗? 她以后都不来了吗? ——真好! …… 不,不对,这样也不好。她还需要骨衔青帮忙。 鞋子踢到床脚,猛地发出咯吱一声响,安鹤从混乱的思考中惊醒,怔怔地停下脚步。她在这件事上,好像很容易陷入不稳定的状态,一细想,就花费了过多的心神。 安鹤盯着床脚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低头仔细系好鞋带。 骨衔青什么的,见鬼去吧。 推开房间的窗户,外面的光线很柔和,看上去像早上七点的阳光。 已经跨入新的一天,安鹤发了一会呆,她居然从昨天下午一直睡到了今天早上。 昨晚没有做梦,不是做了然后忘记的那种,而是整整一夜无梦。对于安鹤而言,这就像上天见她太过努力而赐下的赏赐,实在太过珍贵。 足够的睡眠时间让安鹤今天的精神状态很好,困倦一扫而空,气色也恢复了很多。她揉了揉自己的脸蛋,然后端着荆棘灯发放的洗漱用品前往公共水池,又去用餐区吃了早餐。 上午八点,海狄敲响了安鹤的房门。 海狄戴上了她的护目镜,看起来今天也有任务要做。 “昨晚我见你太累,就没来找你。”海狄站在门口,“对啦,阿斯塔的房间只能下次再去参观了,她现在已经在训练场等你了,让我通知你一声。” “训练场?我的培训课程开始了吗?”安鹤穿好外套。 “是啊,指挥官给的指令是即刻开始。”海狄说,“东区有专门的荆棘灯训练所,我给你带路。” 途中经过铁墙的时候,安鹤发现,伊德的效率非常高,昨天下午安鹤提议增强对人类的防御,今天铁墙上就已经开始加装炮筒、枪支,以及某种钢弹高速发射装置。 这种细小的实心弹对骨蚀者没用,但是通过机械动能砸出的子弹,足以击穿人类的血肉。 安鹤十分动容,跟英明果断的女人们待在一块儿,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到了东区训练场,安鹤远远便看到了阿斯塔。 阿斯塔太显眼了,冷峻的钢铁支撑着她,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她站在训练场中间,仿佛没有在病床上躺过,神采依旧,她仍旧是神武的战士。 所谓的训练场占地面积不是很大,和操场类似,但是土地利用率很高,跑道、靶场、拳场错落布置,没有一丝闲置的废地。 除此之外,还有室内的部分。海狄说那是之后的课程。 海狄送完人就立马开车离开,去忙她自己的工作。要塞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 “老师。”安鹤站在阿斯塔的面前,露出笑容:“还记得我们之前说的,我现在算有本事了吗?” 阿斯塔低头看着她:“挺好,多笑笑,你待会儿应该就笑不出来了。” 安鹤一愣,紧接着,阿斯塔递给她一张纸。 “这是我为你制定的课表。” 安鹤扫了一眼,阿斯塔预言得没错,她的笑容逐渐消失。 课表上密密麻麻全都是体能训练,接下来两个月时间,如果不出任务,安鹤需要每天六点起床,绕着要塞内部进行十五公里全装备疾行。 ——全装备的意思是,重装武器和弹药一个不许少,荆棘灯出任务时带什么东西,训练时就需要带什么东西。直到熟悉这些武器在身上的重量和位置,一抬手就能精确知晓如何使用的程度。 每隔一天,安鹤还需要绕着矿山进行负重越野——要塞里有的是负重铁块,绑腰的绑腿的,都堆在训练场的角落里。 剩余的时间,安鹤需要进行格斗、射击射箭、荒野伏击和一些理论课程。 所有的训练,教练栏上的名字都是阿斯塔。这意味着安鹤需要和阿斯塔待上一整日,一直到晚上七点,训练才会结束。 这样的强度不科学,就不怕她运动过量肌溶解吗? 安鹤看着课程表上精确到秒的时间表,眼角直跳。昨天伊德和她提起课程压缩的时候,她有过心理准备,但显然,心理准备还不太够。 这声“老师”叫早了,还可以撤回吗? “只有体能训练,没有嵌灵的训练吗?”安鹤不确定地抬头,她觉得阿斯塔的课表可能有什么错漏。 “你现在的情况,急着训练嵌灵用处不大。至少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加强你的心肺能力和核心能力,其间我会穿插着讲些理论知识。”阿斯塔解释,“但是,只有当你的体能强大了,再学习嵌灵运用技巧时才能一点就通。这就好比先学爬,再学走一样。” 说是这样说…… 不过…… “一百个卷腹、一百个俯卧撑……”安鹤念着接下来半个小时的训练规划,上面标注的是“热身运动。” 热身?然后呢?还不如直接杀了她。 阿斯塔根本不知道一个四肢不勤的应届毕业生到底有多脆弱。 她不知道! “怎么?觉得难度很大?”阿斯塔不解地询问。 第34章 啊?难道很简单吗? 安鹤嘴角向下,笑容彻底消失。 “我看过你最初的检查表,这些对你来说确实有些着急。不过,我会给你指导,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循序渐进。”阿斯塔软了些语气,“时间紧急,最起码,你得尽快降体脂,增肌肉。” 体脂,安鹤被精准戳中痛点,她伸手摸上自己的肚子,骨衔青揶揄过她肉软、肌肉少,躺着很舒服。 那张欠揍的脸又闯进安鹤的脑海,安鹤骤然有了力气。 她凝了目光,坚决:“难度不大,我练!” “好。”阿斯塔很满意安鹤的冲劲,“我会陪着你热身,就当作复健了。” 安鹤张了张嘴,谁家好人做复健一百个俯卧撑…… 她瞥了一眼阿斯塔的身高和肌肉,突然又觉得,发生在荆棘灯身上,也合理。 “练这个我能长高吗?”安鹤攥着纸,仰望自己的老师。除了罗拉和她差距只有十公分外,几乎所有的嵌灵体都比她高出整个头,在战场上一对一时,体型代表着极大的优势,在动物界,这种优势则会更加明显。 “你都多少岁了还想着长高?”阿斯塔看着面前的安鹤,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安鹤的脑袋,“唔……你确实比较特殊。” 阿斯塔顺便揉了两下。 “不过,体型小有小的优势。我们一直这样认为,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优势。”阿斯塔放下手,“你的天赋跟速度有关,现在的体型更利于你保持灵活,我觉得正好,不必为此灰心。” “谢谢,有被安慰到。”安鹤捋顺了头发。 细想起来她确实利用过这个优势,不费什么力气就钻进了骨蚀者的腹腔,找到了菌群。而伊德和阿斯塔,都没有使用过这种打法。 甚至于在以后某些必要时刻,她还能够更轻松地隐藏自己的身形。 阿斯塔转过身,示意安鹤跟上:“还有些数据我需要测试一下,跟我来,看看你的拳力。” 第九要塞的测力器很粗犷,评分标准也有所不同。机械式的拳力测试机上只有十个刻度,四是合格,七是优良,特别优秀的维持在九以上。 在测试之前,阿斯塔特意给安鹤示范了一下用法。 她用她完好的左手对准测试桩,握拳,出击,疾风破空,铺了软垫的测试桩翕然震动。砰的一声,飞弹的铁块恰好落在了“九”的刻度。 阿斯塔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拳力也靠腰腹腿带动,所以,你尝试的时候记得绷紧核心。” 虽然阿斯塔没有什么表示,但安鹤猜测,如果是以前的阿斯塔,全力一击数值应该会接近于“十”。 这个项目看起来难度不大,阿斯塔打得很轻松的样子。 安鹤信心满满,她现在跃跃欲试,强得可怕。 阿斯塔将铁块拨回底部,让出足够的位置给安鹤发力。 安鹤调整呼吸,绷紧全身肌肉,握拳出力,啪一下砸在测试桩上。 她听到铁块从卡槽里飞蹿出去的声音,结果应该还不错。 但是,在看清结果之前,阿斯塔无情的吐槽先一步抵达:“你在给它挠痒痒吗?” 安鹤看到了结果。 数值“四”。 恰好到及格位。 机器不会坏了吧? 安鹤认为自己应该比普通人强上不少,所以她才能够数次死里逃生,尽管死里逃生不完全依靠她的体能,而是她瞬间爆发的战意。 再怎么说,总好过有些年轻人,常年久坐,屁股和肱二头肌已经死了。 但阿斯塔不满意。 在阿斯塔眼里,安鹤的“四”,什么都不是。 “看来,我还得为你增加几项拳力的训练。”阿斯塔本身就不苟言笑,当起教练来就更加严厉,“沙袋也安排上吧。” “老师……”安鹤眉毛跟嘴角一起耷拉下来。 “不愿意?”阿斯塔拍拍她的头,“虽然我们会用武器,但也时常出现贴身肉搏的情况,只有你拳头够硬,握力够大,掐住敌人脖子时也能比对方先一步捏碎咽喉,这是必要的训练,知道了吗?” 掐脖子。安鹤曲了曲手指,难怪她掐不死骨衔青。 那怎么行? 安鹤抬头,目光坚定:“好!我练!” 艰辛而枯燥的训练就此开始,安鹤进行了基础的肌肉激活训练,当完成俯卧撑等一系列“热身运动”之后,阿斯塔试着让安鹤背负最轻的两公斤负重带,先跑两公里。 安鹤累得汗流浃背*,轻薄的短袖训练服几乎全湿。这和那种三五分钟的危急时刻全然不一样,长久的、持续地使用肌肉,会让一个人的意志受到最极致的挑战。 在这些项目之后,阿斯塔还让她不要休息,试着把枪端平。 她端不平,安鹤几乎丧失对身体的掌控权,浑身发抖。 但阿斯塔不断提醒她:“掌握你的身体。” “感受你的身体。” “注意呼吸,控制你的每一块肌肉。” 阿斯塔的重点在于,感受和控制。 当安鹤真的去感受身体每一处发力、每一次脉搏时,才知晓一个人类的身躯有多么奇妙。 当她抬足,她需要调动脚掌、小腿、大腿的肌肉、绷紧臀部和腰部的核心、用摆肘来维持平衡,然后,调整呼吸,目视前方。 从头到脚,没有一块肌肉多余。它们会共同合作,完美地、充满力量地完成一个不起眼的跨步。 这个跨步,能让安鹤像猎豹一样,迅猛地冲出去。 在阿斯塔的督促下,安鹤终于察觉到,身体像一个精密的仪器,牵一发而动全身。 原来这就是,掌控。 “当你学会掌控自己的身体后,掌控嵌灵也会很简单,指挥官应该告诉过你了,嵌灵是你的一部分。”一天结束后,阿斯塔简单做了总结,她把瘫在地上的安鹤揪起来:“需要我把机械腿让给你做支撑吗?” 安鹤笑着摆摆手,她自己强撑着站好,不用等到第二天她已经感觉到浑身酸软,但是流汗后的舒畅和醒悟的喜悦,冲散了这些不适。 她甚至开始,有些享受这些不适。 “意志力不错。”阿斯塔还是伸手扶着她,只不过这次没有像夹鹌鹑一样夹着她,“你的意志力一直很优秀,这会是取胜的关键,安鹤,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战士。” 听到导师的夸奖,安鹤总算觉得汗水没白流。 “荆棘灯的食物是粗粮和减脂餐,希望你用餐愉快。”阿斯塔将安鹤带到了用餐区。 “老师,我想问个问题。”安鹤嚼着嘴里的黑面包,缓慢发问。 “什么?” “你见过谁的嵌灵不是兽类动物的吗?”安鹤抛出了她的疑问,骨衔青那句莫名其妙的言论仍旧盘旋在她脑中,什么叫第九要塞的认知过时? 这个问题安鹤同样问过海狄,但没有得到答案。 “第九要塞的人,都是兽类,曾经听说第三要塞有人的嵌灵是昆虫,不过这也不算特殊,差不多都是这样。” 阿斯塔的答案和海狄类似。 安鹤“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绕到了嵌灵训练上。 这个问题,直到安鹤有机会询问罗拉时,才得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 罗拉看着她:“第三批试验体早已经失败了,难道,你曾见过人类形态的嵌灵?” 第23章 游走在梦境的红衣使徒 彼时安鹤刚结束一天的训练,从阿斯塔身边抽身出来。 罗拉终于找到机会和安鹤独处,两人踩着夜色,穿行在第九要塞西区的工地中间,随意聊起了“嵌灵”的事。 罗拉说,第三批实验体失败。 “第三批试验体”。安鹤听到这个词精神为之一振,这意味着第一要塞,在做实验。 事实上,当第一次听海狄讲起嵌灵体的觉醒机制时,安鹤就有一闪而过的警觉。 觉醒嵌灵的诱惑力太大,既能抵御骨蚀病又会拥有超强的战斗力,不可能不激发人类本性的贪婪。 当一种颇具风险但受益颇大的机制诞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会有人研究这个机制、试图掌握这个机制,直到凌驾于这个机制之上,并企图创造新的机制——哪怕它风险重重 人类因此而进步,但人类也因此而陨落。 极端武器、股票投资、机械智能都有同样的发展轨迹。安鹤想起骨衔青提到的“豢养辐射物”,也是如此。 当听到海狄提起“人们不会尝试制造嵌灵体”时,她曾经放下了这份警觉。 但如今随着对世界的深入了解,安鹤发现,这个结论只是海狄的结论,或者说是第九要塞的结论,这并不代表所有幸存人类都是同样的想法。 “第九要塞原始得过了头……” 安鹤又想起骨衔青的话。当她亲眼见到第一要塞时,安鹤几乎毫不犹豫地肯定,第一要塞绝对会进行某种试验。 母城留存下来的科技是宝贵的资源,第一要塞的人不可能不借助这些资源进行探索和研究。 第35章 试验体,第三批。 还有多少?都试验了什么? 安鹤推算着,罗拉离开第一要塞起码有四五年时间,如果期间她并未和同僚通讯过,那么,在罗拉离开之前,第三批实验就已经宣告失败了。 四五年前…… 安鹤注意到罗拉提到的另一词“人类嵌灵。”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组合,嵌灵是人类的帮手,战斗力自然越强大越好。但人类…… 相比起雌狮和苍狼,人类一无尖利的牙齿,二无爆发力的四肢和肌肉,也没有抵御伤害的外壳,在对战中毫无疑问处于劣势。 培育人类嵌灵的好处,在哪儿?单纯是因为一个好用的脑子吗? 不管嵌灵的脑子好不好用,安鹤的脑子很乱。 无数念头在她大脑里高速游走,她不得不面对一个更加离奇的猜测——一个早就呼之欲出的猜测。 如果、如果嵌灵有人类形态,那么骨衔青,到底算什么东西?! 安鹤觉得自己的心跳如擂鼓,她假装思考,低着头保持着前进的速度,但脑海里已经波涛汹涌——当她伤了骨衔青,狠狠地刺下那一刀之后,骨衔青告诉她,嵌灵会受伤。 嵌灵是会受伤的!鲜血,殷红的鲜血抹到了她的脸上下颌上。安鹤恍然间再次闻到了血腥味。 “你对嵌灵一无所知,安鹤,你对我一无所知。”骨衔青的话像吐信的毒蛇钻入脑海。 安鹤往前回想,骨衔青有天赋,应该是个嵌灵体没错,但在被安鹤袭击时,骨衔青也从未召唤嵌灵相抗。 骨衔青在荒原上来去无踪,她吃什么?喝什么?她甚至把蔬菜食盐“送”给了第九要塞…… 嵌灵吗? 那骨衔青的本体呢?嵌灵可以脱离本体存活吗? 她难道跟第一要塞的实验有关? 不,不太可能,骨衔青说她只在第一要塞待过三天。 那她到底是什么? 安鹤恍然间抬头,察觉到自己一直握着军刀的刀柄,而手心,已经冒出了冷汗。 罗拉的声音忽远忽近,像隔着一层薄膜,安鹤回过神,才清晰地听到罗拉在问她:“看你的状态,你真的见过?” 安鹤隐去了神情:“这个事,我也只是怀疑。” “不太可能。”罗拉语气很平静,“虽然这项实验也是保密项目,但保密等级并不高,当时还在下城d区引起了轰动,结果,试验体全部失败。” 安鹤细心咀嚼罗拉的话,能引起轰动的事大约跟民众息息相关,她发挥废话原则:“当时确实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是啊。”罗拉眼中有些微痛色,“还以为能够给骨蚀病患者第二次生命,多少人翘首以盼,结果并没有成功。” 安鹤紧紧抓住了关键词,第二次生命,她脑海中闪过一道惊雷!意思是,研究人类嵌灵的目的,并不在于提高战斗力,而是让无药可治的患者,再作为人类存活一次?!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拉拽住了安鹤,荒谬之下又觉得,人类做出这样的举动是情理之中。 人类对死亡的恐惧与生俱来,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人类可以做出任何荒谬的举动。 可这,跟阿斯塔和伊德的理念完全相悖。安鹤说:“如果嵌灵体已经风烛残年了,嵌灵也很难强大健康。” “这个难点无法解决。”罗拉耸耸肩,“所以我们全盘失败。” “奇怪,当初上头为什么想要做这个实验来着?”安鹤小心斟酌,大胆套话。 “具体不太清楚,研究所那边的项目总是很奇怪。”罗拉凝神想了一会儿,“据说是见到过成功的例子。” 安鹤再次捏紧了刀柄。 成功案例,会是骨衔青吗? 她不动声色,假装埋怨:“到头来这个项目也对我们没什么用处。” “嗯。”罗拉赞成,她看了安鹤一眼:“毕竟对英灵会而言,忠诚的战士才是必要的。” 安鹤听出些感叹,英灵会的战士吗?她和罗拉?安鹤朝着罗拉弯了下嘴角,哈!她俩好像都不是很忠诚。 罗拉看出安鹤明晃晃的嘲讽,只好接回之前的话:“不过,项目要是成功了,圣君会多一项统领民众的筹码。” “你是指,为骨蚀病人谋出路吗?”安鹤也正感到奇怪,第一要塞还有这么人性化的试验。 “这是把控公民的手段,圣君从不做没意义的事情。”罗拉不咸不淡也不忌讳地说道,“要知道,在圣君推崇和把控的教会里,嵌灵被尊称为,神明的恩赐。当然,由教会来决定,谁会获得恩赐。” 罗拉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她们穿过无人的工地,越过街道,再次停留在贺莉塔娜斯基女士的窗户前。 屋内的灯光亮着,贺莉塔娜斯基女士仍旧坐在餐桌旁,双手合十用心祷告。 这一次,罗拉带着安鹤推开门,走进了房间。 “贺莉女士。”罗拉用了简称,“我带荆棘灯的成员来看你了。” 罗拉提起手中的篮子,里面装了一些珍贵的梨子。 贺莉微微颔首,腾出手示意两人在一边的木头沙发上就座,然后她收回手,双手合十继续祷告。 罗拉非常习惯地带着安鹤坐下,她小声告诉安鹤:“我们需要等她念完一个篇章。祷告不可以半途而废。” 安鹤点点头,她的余光扫过这间被暖光萦绕的屋子,这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贺莉女士应该刚用过晚餐,还带着湿润的菜板沥在水槽附近,碗筷一个个摊开,等待水珠蒸发再放进餐柜。一截食用了一半的黑面包用罩子罩着,打算下次食用。 安鹤很久,都没见过如此日常的场景。这是长久居住,才会留下的生活烙印。 她沉默着继续打量,靠近厨房的那一面放置着三个高低不同的陈旧木架,其中一个摆了餐具,另一个摆了生活用品,最靠近窗边的那一个架子上,摆了好几排用土烧制成的陶罐。 安鹤原先以为这些陶罐是用来酿制食物的,直到她视线继续往上,看到陶罐里插着几根枯掉的木枝,枝桠上用麻绳吊着各色各样的彩色矿石,像一束手工制作的插花。 安鹤想起来,贺莉女士在矿山工作。她收集了很多小型且绚丽的石头。 在贺莉女士身前的那张桌子上,也有类似的小小陶罐,桌子铺着一张整齐的碎花麻布,一本摊开的经书压在上方。 安鹤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了贺莉女士的身上。 这是一位五十来岁的中年妇人,她身上有很明显的劳作标志,粗糙且有力的双手,宽大的骨节,被日晒和汗水雕刻出沟壑的面庞,都昭示着她曾经在矿场上,是优秀的劳动力。 但是如今这位女士已经不再出门。 她藏在衣领下的颈部已经长出红疹,眼角开始出现红血丝,指关节上,两三个明显的水泡用旧纱布包起来,但是水泡破了,纱布上渗出了脓液。 第二阶段的骨蚀病患者,已经会出现严重疼痛的症状,但贺莉女士没有表现得很痛,她温和地垂着眼眸,开始念起了三章节最后一段经文。 安鹤仔细听她念的内容。 “来自富饶之地的神啊,请降下恩泽庇护您无辜的子民…… “我们虔诚祷告,请求您驱除这片土地上无边无际的病痛和黑暗。 “沉沦之人将接受洗礼,罪恶之人诚心忏悔,请降下恩泽让我们的生命续存…… “我们将会成为您最虔诚的信徒,追随您在人间的使徒,供养您,侍奉您。” 安鹤微微皱起了眉。 最初还有些正常,但听着听着,好像有些奇怪。 贺莉女士仍旧在祷告:“神圣的母亲,我为我的贪婪无知而诚心忏悔——感谢您降下神罚,吞噬我躯体里的污秽,净化我的灵魂。我将诚心改过,直到您收回神罚,赐予神明的恩赐。” 嗯?安鹤听出了些眉目。 她一直听海狄和伊德提到教会,直到今日切实接触到教会的成员,安鹤才知晓她们如何看待骨蚀病。 贺莉女士认为,这是神明对罪恶之人降下的神罚,当这种蔓延的真菌蚕食着人体的时候,是神罚在吞噬污秽,而患者在接受洗礼。 只有经历过神罚的人,才有资格获得神明的恩赐——觉醒嵌灵。 也确实是这样。 这是一整套无懈可击的自圆其说,无论哪一个嵌灵体,都可以被她们认为是神明提供的恩赐。 难怪海狄提起教会时如此头疼,科普起来又如此熟练。 安鹤揣测,这样的教会应该存在已久,恐怕在骨蚀病出现之后,就催生出了一整套完整的信仰体系,因此,只要是人类聚集的地方,这样的教会就都存在。 第一要塞的圣君,利用教会来把控民众。 而第九要塞的做法,是与之共存并开展科普。 安鹤现在还没有足够的信息来判断,该以何种态度对待这样的教会,直到,她听到贺莉女士念出了最后一段祷告。 第36章 “仁慈的神明,请接管我的灵魂,赐予我无尽的能力。 “游走在梦境的红衣使徒啊,我愿追随您觐见神明。” 安鹤表情诡异地一变。 红衣使徒,等等,这就是伊德所说的“幻听幻觉”?! 安鹤倒吸一口凉气,她看到,做完祷告的贺莉女士,已经转过身,一双布满血丝的红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此时又出现电压不稳的状况,头顶的灯光忽然啪一下,灭了。 视野陷入黑暗,安鹤下意识握住了腰侧的刀。 她的肌肉很酸痛,但训练效果很明显,安鹤比以往更懂得如何调动全身的肌肉,她看到黑暗中贺莉女士在朝她靠近。所以,安鹤的拇指抵在刀柄上,推动。 唰,冷铁出鞘两厘米,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很快,贺莉女士缩进了距离,走到了安鹤跟前。 第24章 “过两天你会主动求我。” 安鹤抬起头仰望着贺莉女士,心跳突然停了一拍。 她看到这位女士在笑,双唇咧开一个诡异的角度,在接近人类极限时仍未停下,笑容无限放大,好像被菌丝牵引着一直要咧到耳边去。 察觉到安鹤的注视,贺莉女士微微低头,和安鹤的目光交错了一秒,然后,锁定了她。 安鹤脑子嗡的一声响,仿佛看见死亡的红色瞳仁悬在贺莉女士的身后,复杂缭乱的呓语像菌丝一样钻入她的脑海,让她动弹不得。 不过一息,所有声音又如潮水般褪去。安鹤疑心自己看错。 黑暗中什么都不清晰,大脑对图像的加工容易无限夸大,这种夸大甚至影响了她的听觉,幻听一闪而过,安鹤仔细听时又什么都听不见。她感觉太阳穴突突的跳,防备心让她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弛。 贺莉女士忽然俯下了身子。 安鹤颈上血管暴凸,如果贺莉女士做出什么反常举动,她会拔刀相向。 就在她按捺不住的瞬间,这名妇人越过安鹤的头顶,伸手按住了后面墙上的电闸。 啪咔。 电闸拨弄两下,屋内的灯光骤然被点亮。 突然的光线刺得眼睛酸疼,安鹤不得不眨眼,她立刻抬头注视贺莉女士,发现这位女士并没有在笑,整张脸如祈祷时那般平静,只有那双显出病症的红眼睛真实存在。 暖黄色的灯光落在女士身上,面前站着的只是位寻常的妇女。 幻觉? 安鹤汗流浃背。一是为这诡异的瞬间,二是为她差点动手杀了人。 贺莉女士并没有留意到安鹤的动作,她站稳后随口抱怨:“罗拉,你能和荆棘灯反应一下吗?用电高峰期,西区的电压经常不稳定。” “我们的后勤部队已经在解决了。”罗拉对刚刚的诡异毫无察觉,她甚至还略感意外地瞥了眼额上出汗的安鹤,感到奇怪——你有事吗? 安鹤悄然放好军刀,不理会罗拉,身体仍旧紧绷着坐在椅子上,心中快速思索。 伊德是不是说过,让她不要和教会的修士接触,说待在一块症状会越来越严重? 安鹤以为是伊德随口一说吓吓她,难道这也是真事? 她出现幻听幻觉了? 安鹤无法忽略自己的判断,她盯着贺莉女士,问她:“女士,你刚刚有感觉到身体不适吗?” “没有。”贺莉女士面露疑惑,“怎么了?” “没事了。”安鹤心中生疑,但贺莉女士并没有任何做戏的样子,安鹤决定先将这件事搁置在一边,问问红衣使徒的事情。 她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刚刚的祈祷词:“游走在梦境的红衣使徒……” 祈祷词还没念完,贺莉女士的眼神突然出现了光亮,整个人变得神采飞扬变得极其有活力。她探出双臂似乎想抓安鹤的手,被安鹤不着声色地躲开。 女士不甚在意地高喊出声:“这位朋友,你也信教吗?” 安鹤松了一口气,原来女士是在确认同好。 她不信教,安鹤忍着没有把话说出来,她需要借助眼下的情况套一点线索:“女士,你梦见红衣使徒了?” ——骨衔青那个家伙,果然到处潜入别人的梦境。 “噢,仁慈的主。”贺莉女士略显遗憾,双手交叠地放在胸前,“我还没有资格梦见红衣使徒,那是我的祷告。我还在赎罪阶段,你瞧,我的身体正在得到净化。” 她拉开脖子上的旧围巾,上面布满了细小的红疹,像经络一样顺着颈动脉往上蔓延,看样子再过些日子,就要爬满脸庞。 “我以为您见过了。”安鹤装作虚心请教。 贺莉女士耐心解释:“红衣使徒是神的代行者,虽然掌管神权的修士都穿红衣,但传说中只有最高级的使徒才可以在梦中游走。能梦见红衣使徒就说明被神指引了,我还没有这个福分。” 这么巧? 安鹤眯起了眼睛。红衣和梦境,和骨衔青都有关系。 因为安鹤刚才的试探,贺莉女士对安鹤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她端详着安鹤的脸庞,回忆起来:“我在海狄的车上见过你,你现在加入荆棘灯了是吗?” “是的女士。”安鹤耐心地回答,看来贺莉女士仍不知道自己被罗拉利用过。 “那我可以在你身边坐下吗?你们这些获得恩赐的战士,不会被我们的神罚影响。” 贺莉女士非常有善心,在确认安鹤不会被真菌影响后,才坐在了安鹤的旁边,再一次微笑着拉起了安鹤的手。 这一次安鹤没躲。 安鹤注意到贺莉女士的用词,“获得恩赐的战士。”原来,敬爱荆棘灯和信仰教会并不矛盾,因为“神的恩赐”这层滤镜,她们甚至比一般的民众还要更加爱戴荆棘灯的成员。 真是歪打正着的关系。 “你叫什么名字?”贺莉关切地问。 “安鹤。” “安鹤。”贺莉露出自然的笑容,“如果你有时间,可以来参加我们的礼拜日,我认为接受过恩赐的子民需要向神明表示感谢……呃,虽然我现在不能出门,但我可以为你介绍引领你的修士。” 安鹤略显无措,贺莉已经热情地卖起安利来了! 罗拉打断她:“好了女士,荆棘灯的成员任务很繁重,没有时间参加礼拜。” “好吧。”贺莉女士略感失望,“不过,神明是宽容的主,主会尊重你们的选择。” 安鹤瞥向罗拉。 罗拉对教会很熟悉,虽然她对教会并没有表现出好感,甚至因为见识过第一要塞圣君控制的手段,罗拉对教会有些微的排斥。 但是,安鹤对教会一无所知。 她不能一直一无所知,既然第一要塞推崇教会,她就必须先了解个大概,不遗余力地从各个方面入手。 安鹤略一思考,非常坚定地反手握住贺莉女士,双眼倒映着室内的光:“我有兴趣,请让我加入!” 罗拉拿梨子的手一顿:?您没事吧? 贺莉女士非常高兴,同样两眼放光地握住了安鹤的手,场面一度十分温馨。 片刻后,她起身给安鹤拿来一本厚重的旧书:“这是我们的《古神新经》,你可以提前翻阅,如果你有疑问可以随时来找我……我一个人居住正好闲得无聊。” 贺莉女士这次和蔼地笑起来,笑容正常且自然,她塞书的动作极为热切,生怕安鹤下一秒会反悔。 安鹤接过了书本打量了两眼,书本很旧,应该传阅了好久,经常翻阅导致纸张的边角卷了边,封面是烫金的羊皮纸,安鹤摸了摸,将它郑重地放在膝头。 在寒暄了三五句,确认贺莉女士病情没有进入下一阶段之后,安鹤和罗拉双双辞别,离开了贺莉女士的房间。 一出门,安鹤脸上的笑容迅速掩去,她望向贺莉女士的房门,回头严肃地告诫罗拉:“我接近教会的事不许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 安鹤:“我这样做,自然有我的打算。” 没想到罗拉对这个解释接受度奇高:“原来如此。” “为什么第九要塞不取缔这个教会?”安鹤边走边问,“荆棘灯明明更信仰科学。” “这一套神学理论能够让骨蚀病患者接受病痛,不至于从精神上被击垮。”罗拉解释,“你瞧,贺莉女士甚至能够一声不吭地忍下痛楚,安静待在房间内,等待神明的恩赐,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所以,荆棘灯尊重她们的信仰,让她们不那么恐惧地死去,这是非常具有人道主义的做法。安鹤揣测,甚至很有可能,提出要保留教会的是苏教授,这很像苏绫的作风。 同样允许教会的存在,但第一要塞和第九要塞引导的方向,几乎背道而驰。 安鹤再次看了眼手中的经书。 贺莉女士无疑是一个热爱生活、善良友善的阿姨,这些生活细节是伪装不出来的,哪怕罗拉也不能。但是,黑暗中那一次对视让安鹤非常不安。 第37章 她的幻觉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 难道,真菌已经开始侵蚀贺莉女士的面部神经了吗?那些诡异的呓语是什么?真菌会传递某种看不见的神经信号? 可罗拉并没有受影响,受影响的只有她安鹤。 安鹤是第一次接触仍有意识的骨蚀病患者,她不明白,是所有人都有这样诡异的举止,还是贺莉女士有什么不同。 这名女士从哪里感染骨噬型真菌的?安鹤回忆了一下和罗拉对峙时的谈话,是了,是在矿洞里! 安鹤板起脸——她发现罗拉并不排斥她用略带命令的语气说话。 安鹤问:“矿洞的感染源还在不在?” “还在,我没处理。” “不怕感染别人吗?矿洞还有很多人在作业。” 罗拉短暂地停顿了一会儿:“我之前是不是和你提过,不要觉得贺莉女士可怜?那个缝隙,寻常人根本不会进去。她发现了那份骸骨,没有上报,然后不小心被划伤——她向我求助时说的是不小心,但我见过很多第一要塞的教徒,会因为渴求神明的垂怜而主动感染骨蚀病。” “不怕死?”安鹤惊讶。 “在进入坟墓之前,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幸运的那个人。”罗拉认真回答。 她补充:“不过,人们通常会狡辩,是神明指使她们这样做的。” “你确定,贺莉女士是故意的吗?这里不是第一要塞。” “我不知道,也无所谓,结果不都一样吗?”罗拉的语气毫无波澜,“我并不看好人的本性,大多数人类丑恶又贪婪,谁能保证所谓的和善不是为了融入社群才做出的妥协。” 安鹤颇为惊讶地瞥了罗拉一眼,她差点忘了,这个女人并不是个有善心的人。 安鹤要求罗拉:“告诉我骸骨的位置,我明天在矿山拉练的时候抽空看看。” …… 晚上进入被窝之前,安鹤翻开了那本《古神新经》。 里面详细地介绍了教会信仰的来源。这是一个新兴的教会,第九要塞流行的书籍显然经过处理,更加温和一些,没有残害她人的教条。 安鹤大致翻阅了一遍,厘清了几条重要线索。 教会所信仰的神明,被称之为不朽之神,曾是负责宇宙永生和维护秩序的天神。 大灾难后,祂痛恨人类因为贪欲造就世界毁灭,而对人类失望,降下所谓的神罚。 戴罪之人经过神罚的洗礼,觉醒的嵌灵被称作神明的“恩赐”。 没能经过得住神罚和洗礼的人,彻底失去自我意识堕落为骨蚀者,接受永生永世的桎梏。 也就是说,嵌灵体和骨蚀者是同根同源的一体两面。 所谓的不朽之神住在富饶之地,从未在世间露出过真容,新经将祂的意志描述成“不知形态、不可描述”的存在,所有的旨意由红衣使徒代行。 之所以是“红衣”,信徒们认为这是代表神明的色彩,安鹤想起,被称作“神罚”的骨噬型真菌菌丝也是鲜艳的红色。 骨衔青是红衣使徒吗?代行神的旨意?她实在太像是可以在梦中游走的高级使徒了。这种巧合不像刻意营造出来的,单单是这本书,年龄就应该大于骨衔青的年龄。 这太巧了,难道这个世界真有神明的存在? 匪夷所思! 安鹤翻回扉页,上面用繁杂的字体写着一句启示词。 “血肉会腐烂,花朵会枯萎,失序之邦埋葬我的灵魂、我的器脏、我的发肤。只有骨头,是所有必朽之人都能拥有的不朽之物。”1 安鹤用指尖抚过那行字,莫名感受到从脚底升起的寒意。 她意识到,神学和科学各自阐述着这个世界,各自拥有自己的“信徒”。科学将骨蚀病当做寄生和污染,神学将骨蚀病当做洗礼和恩赐。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消灭不了谁,它们交织着共存,有人臣服于它们,有人利用着它们。 而误入这个世界的安鹤,正提着灯站在岔路口上。 她低头看周围的路,四通八达,每一条路都布满荆棘,前进的方向弥漫着黑暗,不知通向何处。有人站在科学那端,有人站在神学那端。骨衔青藏在黑暗中,时隐时现,不知道要往何方游走。 安鹤在抉择的最后关头,选择追上了那抹红色。 然后黑暗席卷过来,古老的呓语席卷过来,红色的血潮席卷过来将她淹没,丝丝缕缕钻入她的肺腑。安鹤试图听清混沌低语传达的讯息,可全然听不懂。 在她双眼被黑暗蒙蔽之时,一股酸入骨髓的疼痛让她睁开了眼。 她竟然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酸痛来源于过度使用的肌肉,安鹤以为又到了新一天的早上,但突然啪的一下,一只手掌再一次拍向了她的大腿。 嘶。安鹤痛得想蜷缩起身子,但她发现,自己不能动弹。 不,不是早上,她还在梦里。 是熟悉的感觉。 安鹤以为骨衔青今晚也不会闯入梦境,谁知骨衔青从不按常理出牌。 那个女人又来了,笑意盈盈地坐在安鹤的床边,用拇指和食指拧安鹤本就酸胀的腿肌。 天杀的,比酷刑还酷刑。 “训练强度这么大,看得我心疼。”骨衔青面露疼惜地感叹。 假情假意。 骨衔青应该换了一身衣服,腰间被袖刀刮破的洞没有了,但款式依旧和之前的衬衫相同。安鹤恍惚间觉得这红衣就像渡鸦的羽毛一样,半永久穿在骨衔青的身上。 骨衔青摸了摸安鹤的被子,又绕着房间走了一圈:“住得真好,被子也是新的,没人打扰还清静,下次我来你这儿过夜。” “你这不是已经来了?”安鹤警惕地看着她,“来做什么?” “来看看你呀。”骨衔青拿起摊在安鹤胸前的经书,“两天不见,你都开始接触教会了,怎么?你要加入这个神神叨叨的教会?” 骨衔青扬了扬手中的书,然后毫不客气地伸手,把扉页撕下来揉成了一团。 安鹤平静地看着她的动作:“你不是红衣使徒吗?红衣使徒对教会都如此不敬吗?” “使徒?”骨衔青挑眉,眉眼间露出轻蔑的笑,她捏造梦境,一团火点燃了陈旧的纸张。但骨衔青并没有回答安鹤的问题。 安鹤抓紧时间追问:“神明真的存在吗?” “神明不存在。” “那你是谁?” “我是我。”回答掷地有声。 骨衔青一张张撕掉经书,每一页纸张都腾起焰火,像被点着的蝴蝶,灰烬落在安鹤的被子上,被子却安然无恙。 “不朽之神这种东西不值得信仰,安鹤,你可以利用它,但不要相信它,更不要接纳它。” “为什么?” “会变得不幸。”骨衔青像是随意乱答,“奉劝你一句,教会的事不要查得太深入,那些人都是疯子,没有结果的。” “你第一次给我如此严肃的警告。”安鹤发现,骨衔青此次前来好像就是为了这句警告。 自从提到不朽之神后骨衔青的笑容就全然消失,现在的骨衔青自己都没察觉到她的表情很严肃。安鹤顿了顿:“我听见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什么声音?” “听不懂,像蛇语。” 骨衔青的表情缓和了一些,静静地看着她:“那是幻觉,不听、不想、不用理会。” 好,安鹤肯定了,那不是幻觉。 骨衔青不希望她参与这件事,那她,偏要参与。 “你是嵌灵吗?”安鹤话锋一转,紧跟着发问:“第一要塞的第三批实验跟你有关,是不是?” “罗拉告诉你的可真多。” “她没告诉我,是我自己的猜想,你是嵌灵。”安鹤这次用了陈述句。 骨衔青的神情凝固,然后再次绽开笑容:“我还以为你要更晚一些才会发现,脑子不错。” “*你的本体呢?” “你今晚问题太多了,真是不乖。”骨衔青紧紧捂住她的嘴,“提问时间结束。现在,你该认真听我说话。” 骨衔青今晚心情很差,安鹤判断,非常差,到这里后就更差了。因此捂在自己嘴上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气,骨衔青在笑,但五指毫不疼惜地捏紧,下巴都要碎裂。 安鹤只能眨眨眼让步,示意让狠人先说话。 “我读取了你的记忆碎片。”骨衔青命令她,“你们要塞里有个叫贺莉塔娜斯基的人已经进入骨蚀病第二阶段,把她带出要塞,交到我的手里,我会在上次见面的地方等你。” “唔唔唔……”安鹤的声音被捂住,口齿不清。 “说的什么东西?”骨衔青嫌弃地松开手,“好好说话。” “你要对她做什么?”安鹤冷下声音。 “你不用管。” “我不会听你的安排,她是第九要塞的人。” “你也没想好如何处理她不是吗?”骨衔青笑着拍她的脸,语气笃定:“现在不答应没关系,过两天你会来主动求我。” 第38章 “求你?我不会。” 骨衔青低头俯视,未成形的黑暗像潮水一样淹过来,隐含着让人无法质疑的力量。 她拉住安鹤的衣领,轻声开口:“走着瞧。” 第25章 这玩意会污染她的神智。 早上六点。 安鹤准时起床,她比阿斯塔更早到了训练场地,自行穿戴好了所有的装备。 接下来两个小时的时间,她需要绕着要塞内部进行十五公里的全装备疾行。 她身上带了两支枪,一柄小口径突击步枪、一支应急用的格/洛克手枪。此外还有她自己的长军刀,一柄隐藏匕首,一个通讯器,一个照明灯,两个纽扣炸弹和两枚手榴弹,两枚打火机,以及少量罐装汽油。 武器装备净重在五公斤以上,妥善地分散在身上随处可以拿得到的位置。 尽管好多武器安鹤还未学习如何使用,但阿斯塔说,需要习惯它们的重量和带在身上的感觉。 昨天阿斯塔已经给安鹤说明了线路,很简单,从训练场开始,绕过东区的炼铁厂房,一直沿着铁墙边跑步,十五公里正好跑完半个要塞。途中会经过交易所、生产资料加工厂、矿山,再绕过教会和中区主干道回到训练场上。地形比较复杂,特别是矿山部分,需要翻山越岭。 每一代荆棘灯入职时都会经过这样的训练,因此,地上被踩出了非常明显的痕迹,安鹤沿着前辈的“脚印”走便不会迷路。 阿斯塔不会陪着安鹤拉练,但会统计她的练习时间,太慢了不行,会被阿斯塔判定为不合格。 不合格次数多了,阿斯塔会向伊德建议让安鹤留在后勤部队,而不是先锋队——先锋队的成员承担了保护要塞的重任,不让没有能力的人上场,这是对当事人和要塞民众负责的表现。 因此,阿斯塔非常严格地执行着规定,并没有因为安鹤救过她一命而对安鹤降低标准。 “你今天很积极。”阿斯塔亲自帮安鹤调整了装备,“我以为你会因为肌肉酸痛而表现出抗拒。” 安鹤一点都不抗拒,她很沉着地站在起点上,面容凝重且目光灼亮,甚至渴求训练快点开始。 她的目的并不只是拉练。 她需要绕路去矿山探查,因此她必须跑快些,在其它地方省出时间来进入矿洞。 最好能在罗拉不知情的情况下,立刻处理掉那具骸骨。如果来不及,至少得保证不让它成为隐患。 此外,她必须尽快强大起来,保护好贺莉女士不被骨衔青抢走,她还不知道骨衔青要带走贺莉女士做什么,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不得不说,骨衔青像悬在她头顶的一把刀,让她一想到就充满危机感,并且催生出与之抗衡的动力。 “刚开始可能会肌肉酸痛,跑起来就好了。”阿斯塔拍拍她的肩膀,倒数三声之后按下了秒表。 安鹤迈开步伐跑动起来,身影很快消失在训练场外围。 左肩头的无线通讯器传出阿斯塔的叮嘱:“安鹤,最开始跑慢些,分配体能也是课题,别等下没力气了爬着回来。” 安鹤当然知道,但是她没时间慢慢跑。 如阿斯塔所说,肌肉被调动后酸痛的感觉逐渐消失,她适应了这种强度。 步枪背带扣得很紧,安鹤很庆幸第一天还不需要端枪跑,她边跑边扣好身上所有晃荡的武器,迈开双腿摆动双手维持着奔跑的节奏。 还有呼吸。 安鹤努力保持鼻吸嘴呼。炼铁厂独有的机械油味和硫化物味道钻进鼻腔,安鹤抬头打量了一眼,炼铁的高炉和供料系统呈现出粗粝的冷铁色,这是第九要塞赖以生存的产业,像个稳重的秤砣,压在这片土地。 安鹤加快了脚步。 她花了四十五分钟才抵达矿山,因高强度的跑步呼吸混乱得一塌糊涂,脑浆都感觉要摇匀了,直觉得眩晕。她站在矿山边沿,适当歇息,努力平复着心率。 阿斯塔通过无线电问她到了哪个方位,安鹤按住按钮回答:“还在生产资料加工厂。” 实际上她比预计快了十五分钟,在矿山稍作停留后,就滑下了矿坑。 时间还早,还不到七点,天刚蒙蒙亮,整个矿场呈现出一种蓝色和岩灰交杂的冷色。这是三号矿坑,圆形向下凹陷,高大的作业设备悬在矿坑正中,环形的运输路一层一层地盘旋。 这个时间点一个工人都没有。 这里太阳升得迟,又因为灰尘的遮挡,要八点才完全天亮,第九要塞的作业时间是九点。 正好给了安鹤机会。 罗拉提供的地址,是39210工作面,即三水平九号矿层二采区第十甬道,骸骨在第十甬道中区的左边墙缝中。矿坑的位置标识非常仔细,她可以毫不费力找到入口。 她将步枪从背上取下来,挂到胸前装好了子弹,全装备拉练正好给了她行动的底气。 据罗拉所说,矿洞里卡了一具不能动弹的骸骨,这具骸骨身上应该是有菌群的,即便在销毁它的时候出现意外,安鹤身上的武器也完全够用。 安鹤没有上报给伊德处理,一来这个骸骨曝光,就必然会牵扯出贺莉女士的伤病,在苏绫的盘问下,贺莉女士保不齐会透露罗拉的事,由此会牵扯出她自己。 她和罗拉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已经绑定了,现在暴露谁都没有好处。 同样,她也不能当着罗拉的面销毁骸骨,毕竟她和罗拉说的是这是摧毁第九要塞的定时炸弹。 所以,安鹤选择一个人前来。她决定一个人把“弹”给拆了。 很奇妙,她处在一个平和的要塞里,但仍旧像在走钢丝。罗拉、骨衔青、苏绫伊德,每一个人都认识她表现出来的一部分,关系线都收束在了她身上,却并不知晓彼此的存在或是意图。 安鹤很适应这种感觉,这会让她毫不止步地往前走,不要温和地停下来。 进入甬道的矿车是机械式的,可以在车上手摇式操控前进或是后退,第九要塞非常注重实用性,因此操作方式设计得很简单。 安鹤摸索了一会儿,打开了保险闸,坐上了一辆小矿车,抵达了第十甬道中区。 中区的范围很广,前后三百米的矿道都属于中区,安鹤需要尽快找到所谓的裂缝。 她离开矿车的光源,打开了随身携带的探照灯,专心在左侧墙上摸索。 感谢前三年的梦境,安鹤现在独身一人处在黑暗中,居然没有产生太过强烈的害怕。同样是无边的昏暗和一具骸骨,和她的梦境异曲同工,她很适应。 安鹤意识到,她好像更加怕有意识的敌人,而不太害怕骨蚀者和骸骨。 矿洞里的裂缝有不少,还有很多岔路口,那是探索矿脉时留下的废弃道路,还有一些是岩层自然形成的洞穴。手电光一照,夹在岩层中某些无用的矿石还会反光。 这样找下去太费时间,安鹤快速整合了得到的信息。 罗拉说寻常人根本不会进去,说明不是明显的废矿,入口一定不会开得很大。 但是贺莉女士被感染了,说明入口也不会窄到无法通行,贺莉女士是劳工,身形也壮实,应该比对着来寻找。 最后应该考虑的是,里面卡了一具骸骨无法动弹。 也就是说,这条裂缝,必然是呈现出一人宽细、外宽内窄、或是向下的样子。 这样的条件筛掉了大部分缝隙,左手边的墙面上只剩下一条。这是山体自然形成的洞穴,在离矿车十五米远的地方。安鹤调整好装备,把手电咬侧咬在嘴上,手上拿着更加灵活的匕首,侧身挤了进去。 她前进得很顺畅,贺莉女士能挤进去的地方,对安鹤来说绰绰有余,她甚至还有活动空间将汽油和打火机绑到更顺手的腰部。 唯一要担心的是,她不能花太长的时间。 但是,这条逐渐收窄的裂缝,竟然比她想象中要深。 奇怪了。贺莉女士怎么会进来这样的地方? 安鹤踩着地上坚硬的岩层往里走,手电光在墙上左右晃动,她一边计算着距离一边计算着时间,已经步行了五分钟,如果通道确实太长,她就得考虑打道回府,下次再来。 在安鹤决定放弃之时,脚下的路戛然而止,再往前,是一个深坑。 安鹤脚尖踢起的石块滚了两圈,落到坑中,砸在什么东西上噼里啪啦滚动了几圈。 “咚。”那应该是石头落地砸出的响动。 “咚咚……”竟然还有回音。 “咚咚……咚咚……” 安鹤猛然止住了脚步。 那不是什么石头砸出的回响,而是心跳的声音。 沉闷的搏动声从脚下的坑洞里传来,似乎引起了安鹤的共振,她低头,恍惚间自己的脉搏也开始变成一样的频率。 四周的黑暗唰一下改变,尽管还是黑暗,却如潮水一般暗流汹涌。 安鹤立刻取下手电照射脚下。 面前是一个两人高的天然石坑,乱石堆叠,不算太高,所以手电光一下子就照到了底。 第39章 一具高度腐烂的骸骨贴着墙面,往上仰着头,伸着手,似乎想尽力爬出来,但整条腿卡在石缝里面,已经变得褴褛的衣服贴在它身上,死了起码有几十个年头。 鲜艳的菌丝从骨头缝里攀爬而上,一直延伸到它的腰部,将它死死固定在了地面上。 这些菌丝是新长出来的,还没有大片成型,菌丝的收束处,是一片已经干涸但新留下的鲜血。 那是贺莉女士的血迹吗?她果然被划伤了。 安鹤正在判断情形,忽然脑子一阵嗡响,复杂缭乱的呓语,再一次像菌丝一样钻入她的脑海。和昨天的情况一模一样。 这次她听清楚了,确实有东西在说话。声音的来源,就是那具骸骨的头部。 一个低沉声音沙哑呼唤:“我的子民,到我这里来。”周围安静得可怕,只有这弥漫着恐惧的声音震耳欲聋,在安鹤的耳边回荡。 它在召唤她,在引诱她。话术竟和以前的骨衔青出奇地相似。 贺莉女士就是被这东西引到这里来的? 教徒竟然没有说谎。 安鹤不再犹豫,她伸手扶住左边的墙壁,抬手摘下了腰侧的汽油罐。 子民?她的老祖宗是某只不知名的雌猴儿,就算往上数几十亿几百亿代,那大家都是单细胞原核生物,谁比谁高贵。 骸骨上的菌丝忽然大面积失控,末端高高扬起,像长虫一般前赴后继往上爬动,安鹤面无表情地掏出了打火机。 就在火机口腾出橘红火焰的那一刻,安鹤猛地看到那团橘红色的火焰变成了眼眸,一轮血红的眼睛就在她鼻子跟前,用竖直的瞳孔注视着她。 安鹤赶紧松手,打火机带着那只眼眸滚落到坑底,被菌丝覆盖。 火光熄灭,安鹤迅速清醒,她意识到刚刚的瞳孔不是真的,她看到的是幻觉。 这玩意会污染她的神智。 就这一晃神,骸骨上的菌丝从坑边攀爬而出,极快地攀附上了她的脚踝,又从脚踝顺着裤子钻上小腿。贺莉女士留下的那摊鲜血消失不见,彻底成了菌丝的养分。 菌丝极速收紧,和之前见过的菌丝不一样,这次的丝线竟然有了十足的力气,厚重的靴子被挤压变形,安鹤被拽得一趔趄。跌倒之际安鹤极其快速地反握匕首,如切断布料一样在菌丝上划了一刀。 刷的一声,经过锻造无比锋利的刀刃毫无阻力一挥而过,紧绷成弦的菌丝骤然断裂,甚至有些在空中弹出了弧线。但更多的菌丝补充上来,开始陷入无边无际的暴涨。 这样斩效率太低,安鹤不再挥刀,任由它们缠绕上小腿。她不是贺莉女士,即便被寄生也不会感染骨蚀病。安鹤果断腾出手,单手拉开汽油罐的拉环,毫不犹豫地往自己脚上倒下。 带着刺鼻气味的汽油顺着菌丝纹路流淌,安鹤已经取下了第二枚打火机,凡事有个备用,这就是荆棘灯出任务时的习惯。 安鹤啪一下按下点火按钮,她得好好想想,该怎么跟阿斯塔解释自己出去跑个步,裤子就被火撩了。 第26章 精神状态很稳定的疯子 点火的瞬间,小腿上的皮肉传来猛烈的刺痛。 安鹤手一松,快速拉开了裤腿。这次的菌丝与她之前遇上的有些不同,明明是柔软的菌丝,却如钢针一样破开她的皮肉,不断地钻入深处。 按理说应该会有鲜血流淌出来,可伤口刚冒出一丝血液,就被菌丝一滴不落地全部吸收。 它们在寄生她,以她的血液为养分,变得鲜艳无比。皮肤上开始隆起一个个细小的鼓包,然后,逐渐连成一片红疹。 安鹤见过这样的红疹。 在贺莉女士的脖子上。 她立刻将打火机凑近小腿,但停了一瞬。她看到被火焰照射到的空气中,漂浮着一种明黄色的颗粒,这种灰尘一样的颗粒被飞舞的菌丝洒落到空气中,在气流的扰动下翩翩起舞。 在她不注意的时候,火光下、黑暗中,已经全是这样的颗粒。 是孢子。 现在捂口鼻已经来不及了,安鹤意识到自己已经吸入了大量的孢子,她不怕感染什么真菌,但这种孢子明显有些不对。很快,她察觉到自己用不上力气,整个人好像被泡在水中,不过两秒,她竟然主动松开了握着打火机的手。 火光消失,汽油味弥漫,只剩下手电惨白的光。 腿上的红疹越来越多,沿着皮肤快速蔓延,逐渐爬满整个右小腿。 最开始安鹤以为这些红疹在沿着血管扩散,但很快她发现,这些红疹连起来的图案非常特殊。如同古老的楔形文字形成的符文。它在鼓动,像是红疹此消彼长地冒泡,心脏搏动的声音又出现了,和红疹保持了一样的频率。 紧接着,安鹤整个人被菌丝缓慢地拖进了前方的坑洞。 她分不清,这是真实发生的,还是吸入孢子导致的精神污染。 因为她感受坠落的失重,却没有感受到坠地的疼痛。 乱石应该在她身上留下伤痕才是,可她安然无恙地站着,站在一片漆黑的空间里,恍惚间灵魂已经被丢弃在宇宙之中,无数双手拉拽着她,让她无法呼吸,无法挣脱,仿佛预见死亡。 更重要的是,她看到了一个、两个、三个、无数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面孔。 她们聚集在前方,戴上了兜帽,肩并着肩,围绕着最中间的一个人。那人也和安鹤长得一模一样,她披散着头发,外套披风在她身上无比服帖。明明是一样的着装打扮,她却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像个“神明”。 神明睥睨着周围,伸出手掌,放在前面一位“安鹤”的头上,如同被圣光笼罩的王为臣服于她的忠诚骑士赐予恩泽。神明轻启双唇,开始说话,复杂的呓语萦绕在整个空间,荡起无数回音。 出乎意料,安鹤很冷静,但她分不清谁才是真正的自己,她仿佛存在于任何一个人的身体里,又没有任何一个人是真正的她。 她环视着周围,看到除“神明”以外的所有“安鹤”都低垂着头,顺从、臣服,双唇无声地和“神明”念起了一样的话。 唇齿摩擦产生的嘶嘶声开始同频,像某种祭祀场所里才会出现的画面。她应该跟着念了,通过无数个咽喉,无数张唇,在重复到第三十个音节时,她终于听懂了这奇怪的话语。 是贺莉女士念过的祈祷词。 “神明”换了语调,开始劝导:“接纳我,供奉我,我将赐予你更多福泽,助你去追寻和传播光明。” 安鹤看到,“神明”的指缝中长出菌丝,菌丝旋转着往上,逐渐凝聚成一股纠缠的藤蔓。 片刻后,藤蔓断裂,腾空的菌丝缩紧环绕,变成一颗花生仁大小的菱形菌核。 菌核仍在随着频率鼓动,像她身上的红疹一样。 在“神明”的神力加持下,菌核飞速落下,飞向接受“恩赐”的“安鹤”,菌核渗入她的右小腿,陷入皮肉,牢牢地钻进了她的身体,和她融为一体。 安鹤脑海中深处敲起了警钟,她想起骨衔青提醒过,没有什么神明。 不要相信它! 不要接纳它! 可是,被赐予“福泽”的“子民”顺从地仰起头,甚至眼中露出感激的光芒:“仁慈的主,我已经有天赋了,还可以接受更多天赋吗?” “你当然可以。”神明充满慈爱,“你是特殊的子民,是人类存活的希望,你身上流淌着我的血液,你接受了我的恩赐,我将永远与你同在。” “我是特殊的吗?”子民露出懵懂的神情,“贺莉女士是否也同样接受了您的恩赐?” “她没有。孩子,只有你和你的姊妹有这个资格。”神明低语,“不过,我很感激这位女士,通过她我才定位到了你的存在。” “姊妹?您是说我的同事们吗?” “当然不是。”神明说,“你的同事只是未经点化的嵌灵体,她们无关紧要。你的姊妹——我指的是那批和你一样特殊的人,你们的天赋没有上限。不过,我丢失了她们的信号,不知道她们被带去了哪儿。” 神明的语调尖锐了一瞬,继而慈爱地抚摸着眼前的人:“没关系,现在我找到了你,一切就都有了希望。来吧,将神的洗礼传递给更多人,你的天赋会更加完美,人们都会歌颂你的存在。” 她诱惑的话语如同裹满糖霜的甜点,让“子民”们无法抵抗,“安鹤”虔诚地仰起头:“我该如何做呢?” “试试你的新天赋。”神明拉起“子民”的手,“我管它叫[寄生],生命最伟大最根本的力量,它和我同根同源。” “子民”伸出的手掌心中,开始冒出细小的菌丝,它们如此“微弱可爱”,在空气中浮动着,甚至颜色都偏淡粉,只有一小簇,像是某种毛绒玩偶的布面。 “它可以帮你短暂地寄生目标,操控目标的行动。”神明缓慢地介绍,她俯下身,用随身的匕首割开“子民”的小腿,安鹤看到,寄生在“子民”腿上的菌核,在她身体里分裂成了两个。 第40章 神明取出其中一个,递给“子民”:“然后,你再将真正的菌核寄生到人类身上,为她们洗去罪孽,灵魂得到升华。” “神明”的声音落下,所有的“安鹤”都抬起头,羡慕地注视着那簇菌丝,这是神明的力量,神明亲自降下“神罚”的力量了! 她们开始合念起了之前的祈祷词:“仁慈的神明,请接管我的灵魂,赐予我无尽的能力。我将永远追随您,供奉您。”狂热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空间,仿佛编织成了一张网,越念越快的祷告如咒语一般刺耳。 安鹤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开始与她们融合,一股想要臣服的压制力,和另一股想要逃离的求生欲拉扯着她,几乎将她撕裂。安鹤静静地注视着这些和她一模一样的人,脑海深处的声音疯狂叫嚣。 看啊,这果然是一帮疯子。 她果然是一个疯子。 那么,疯子就该有疯子的样子! 安鹤陡然睁眼,看到的景象仍旧和刚刚相同,但,视野开始像老旧的电视一样屏闪个不停,所有信徒的脸如同玻璃一样瓦解,然后再次拼凑。 安鹤怒吼着,没有地方能听到她真正的声音,但她仍在嘶吼。这该死的幻觉,该死的污染,她不知道挣脱的方法,那,只要杀掉就好了吧。 那位接受恩赐的“子民”忽然抬起头,不再跟着众人潜心祷告。她周身气质全然变化,凌厉的杀意毫不掩饰地散发,现在,她离所谓的“神明”只有一步。 没有空歇,她紧握拳头,转胯扭身挥拳,如同击打拳力测试机一样,猛地砸在“神明”的脸上。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被击打出红印,连带着肌肉都被惯性带往一侧,安鹤感觉到疼痛,但她毫不理会,第二拳第三拳接踵而至。 她躲开周围“信徒”的阻拦,沉默地推倒“神明”,将她压制在地,扼紧她的喉咙,膝盖抵住她的腰腹。然后她取下步枪,用枪托一下又一下地砸向“神明”的眼睛、额骨、鼻梁。 头脑从未如此胀痛,犹如重锤击打又如神经撕裂,安鹤意识模糊,但双眼清明。 她下手更加狠厉,所有强加在她身上的压力,全都尽数返还给“神明”。 她不管真的神明是否存在,在她没有同意的时候强行闯入她的意识,那就是神明的不对。 她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颅骨碎裂的触感如此真实,拳拳到肉,飞溅起的鲜血染上了她的脸,也溅射到旁边的“信徒”,更多的“子民”眼神开始发生变化,她们加入进来,按着地上的一模一样的自己,痛下狠手。 如果这种孢子对精神的污染,是让人对自己的脸产生共情,那找上安鹤就完全是找错人了。她已经很习惯受伤,并且很多次,这种伤痕都是她自己给自己的。 她是精神状态很稳定的,疯子。 在疼痛达到顶峰的那瞬间,安鹤丢掉枪托,双手死死掐着“神明”的脖子。既然“神明”给了她恩赐,那就看看,这恩赐用在“神明”身上是什么效果。 她使用了新的天赋。 指缝间柔软的淡粉色菌丝沿着“神明”的伤口钻进去,然后脱离“安鹤”这个“母体”,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伤口处,紧接着,安鹤接管了“神明”的控制权。 她凝下眼神,感觉到自己住进了另一个身体,她紧盯着“神明”残缺的额头,在她的操控下,“神明”吃力地摸索着一旁的枪,然后扬起枪托,一下又一下地击打着自己已经破损的脑袋。 丝毫不停,但“神明”眼露恐惧。 这就是[寄生]。 在对方还有本体意识的情况下,夺取了对方对身体的控制权——和骨蚀病患者还是人类时,被真菌操控做出不可控的行为一样。 安鹤终于更深切地体会到,嵌灵体是另一种骨蚀者,都拥有随意支配普通人生死的力量。 而嵌灵体更加强大,她们不被排斥、拥有智慧和沟通的能力,能够比骨蚀者杀掉的人更多。 安鹤拉回思绪。 “神明”死了,在安鹤的脑海里,在她的主场上,毫无反抗能力地死去。 “祂”并没有多么无坚不摧,所有的控制都来源于精神污染。 紧接着,一阵电流的声音替代了祷告声,阿斯塔的声音在周围环绕:“安鹤,你到哪个方位了?” 顺耳多了。 不过,安鹤按下肩上的无线电,发现并不能通话,她仍未脱离这个奇怪的场景。 “安鹤。”阿斯塔反应很快,在没有收到安鹤回应后她的声音变得异常警觉,“请立刻回答我,十秒后未给出回应,我将派出医疗队来搜寻和救援你,听到请给出回应!” “安鹤!” 阿斯塔严厉的呼声逐渐变大,几乎占据了安鹤整个脑海,在越发刺耳的呼喊中,安鹤猛地睁眼睛,终于回到了现实。 此时的安鹤确实跨坐在坑底,被她按在地上的,是那具旧骸骨。她的手中还握着一块碎石,尖锐的棱角狠狠击打过骨头,整个头骨全然碎裂,再看不出模样。 菌丝不见了,地上只有她和这具破损的骸骨。 阿斯塔已经倒计时到了“二”。 安鹤急忙扔掉石头按下无线电,快速回答:“老师我没事,刚刚摔了一跤,没有大问题,现在回来了。” 阿斯塔沉默了一瞬,似乎在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她无可奈何又凶狠地说:“不是大事就好,赶紧回来!” “好的老师。” 安鹤关掉无线电,眼中的凶狠还未褪却,她起身,踩着碎石摸到坑洞边沿,捡起半罐汽油和打火机,将坑里的骸骨处理了。为了节省时间,她还用掉了一颗白磷纽扣。 等待火烧间隙,安鹤看了一眼背带上叩着的机械表,时间并没有过去太长,从她跌入洞里失智到现在,也就过去了五分钟。 还好,还能弥补回来。 裤子除了被划破了个口子,其它地方还完好,也躲过了被烧灼的命运。 只不过,安鹤撩起裤腿,看到自己腿上的菌丝已经不见了,整个皮肤安然无恙,仿佛之前的一切也是她的幻觉。 那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菌核呢?寄生的天赋呢? 安鹤思考片刻,捡起匕首,在小腿上划了一道口子。皮肉割开的那一瞬间,她瞳孔骤然放大,就在皮肤组织下不深的地方,一颗连接她血肉的菌核,正在缓慢鼓动。 分不清谁在吸食谁的血肉,她的脉搏和菌核的鼓动同频共振。安鹤不敢怠慢,调整刀尖,将整个菌核挑了出来。 那颗菌核,还是软的,只是菌丝凝聚在一起而形成的物体,像血肉一样。 安鹤毫不客气地用石头碾碎了它,它成了一摊血泥,内里已经开始孕育子实体,将来,便会有无数的孢子通过子实体散发出来。 安鹤对它免疫,但“神明”让她用这玩意儿“洗礼”别人。这就是感染骨蚀病的过程吗?那些失控变得攻击性极强的骨蚀病患者,就有传播孢子的表现。 原来,骨蚀病第三阶段也有神学方面的解释。 安鹤连土带石头一起踢进了火堆。 她的腿破了一道口子,正好,就当作摔跤的证明,和阿斯塔说是尖锐的石头刮伤的吧。 在化合物的助力下,骸骨完全变成了骨灰,高温烧灼杀死了菌群。安鹤计算着时间,用土层灭了火,将坑底的骨灰掩盖。退出去时又取了几块大的石头塞到缝隙之中,把这条路封好。 她整理好衣着和身上的东西,原路返回走出了矿洞,继续中断的训练项目。 后半程,安鹤不再有心情去看街道上的景象,她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揣摩着洞穴里发生的事。 这些菌群应该可以保留很久,当沾染了活物和鲜血,它们仍旧可以再度生长。这点她在荆棘灯的手册上也看到过,一定需要高温消杀才可以杜绝。 但是,呓语和菌核,在手册上还没有任何科学的解释。 安鹤揣摩着“神明”的话,“祂”说姊妹,说新的天赋。 安鹤敢确定,她从未有过任何姊妹,她是独生子,家里的孩子只有她一人,连堂姐堂妹也没有。 要么就是“神明”也虚假,是她的幻觉在胡说八道。 要么,她本身的经历,也是虚假。 被她刻意忽略的念头终于按捺不住,安鹤很早就有怀疑,为何母亲任职的母校能跟第一要塞扯上关系,为何她能够觉醒嵌灵。 二十多年的生活经验还在她的脑海,但当她想要再仔细回忆时,却又发现记忆在逐渐褪色,变得好遥远。甚至,她连母亲的面容都想不起来了。 昨晚,罗拉说,第一要塞在做实验。 那她,是某个“试验品”吗?什么实验?算成功还是失败?目的是什么? 安鹤还不能够确定,她只能做出这样的猜想,然后去寻找答案,解决问题。 姊妹吗? 如果她是试验品,她完全不想拥有任何姊妹! 第41章 安鹤越跑越快,心中奔涌的情绪鞭笞着她,让她如疾风一样穿行在中区的主干道。 笔直的长街从矿山一直延续到第九要塞进出口的闸门。这个时间,只有她在不顾一切地疾奔。 太阳从她身后缓缓显露出来,越来越亮,越来越耀眼。 阿斯塔没有等在训练场,她戴着她沉重的机械装置站在主干道的尽头,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还叫来了提着药箱的罗拉。 在看到安鹤狼狈但健康地站在她面前时,阿斯塔紧皱的眉头不动声色地松开了,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问安鹤:“受伤了吗?” 安鹤扶着膝盖大喘气,她跑得太快,思考的时候全然忘记了正确的呼吸方式,导致她现在整张脸涨得通红。身上全是在碎石坑里粘上的灰尘,脚上还有汽油味。 她把用空了且专门砸扁的油罐子递出去:“老师……我不小心摔下了矿坑,汽油漏了,纽扣也压扁了一个……”她上气不接下气,抬起头时眼中显露出一些委屈和无辜,因为缺氧导致她眼睛看起来有点泛红,正好显得有些可怜。 罗拉站在后面翻了个白眼,她见过安鹤是什么德行,才不信安鹤会哭鼻子。 阿斯塔接过油罐,执着地问:“受伤了吗?” “划破了道口子,没事。”安鹤拉起裤脚,就在此时,她略微顿了一下。 她自己划的口子她当然知道该有多深,但现在,小腿上的口子变得只剩下浅浅一层。 “还好,不是大事。”阿斯塔瞧了一眼便没有仔细再看,这样程度的伤,甚至比不上工人不经意划到的伤口严重,根本不值一提,安鹤能跑能跳,那就不是大事。*她转过身朝罗拉微微欠身:“罗拉助理,是我大惊小怪了,耽误了你工作的时间,你先去忙吧。” “嗯,没事。”罗拉提着药箱离去,转身时悄无声息地朝安鹤投去一瞥。 安鹤仍在打量身上的伤口,现在安静下来她便能够感受到,一股丝丝麻麻的痒在她伤口处流转,像是有东西像在修补她的血肉。她蹲下身子,扒开皮肤表层,红色的肌肉组织肉眼可见地交叠,长出新的肉芽。 修复的速度很缓慢,不是什么快速愈合的天赋。更像……更像是红色的菌丝也变成了血肉,被她同化,成了她身躯的一部分。 安鹤陡然一惊,立刻放下了裤腿。 她已经挑出菌核了……一定是在她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这些菌丝和她融为了一体。 会有害吗?会传染吗?她没有感受到任何的不适,这些代表着死亡和不祥的菌丝,竟然会被她同化,她现在也不详了吗? 安鹤回想起“神明”赐恩的过程,便是将那枚菌核种进她的身体。难道,她真的可以拥有不止一个天赋? 安鹤翻来覆去查看自己的双手,发现没有任何粉红的菌丝出现。 “手有问题?”阿斯塔打量着她,“摔骨折了?” “呃,没有。”安鹤赶紧放下手掌。 “没有那就继续吧。”阿斯塔说,“拉伸一下,开始做俯卧撑。” “啊?”安鹤眼角一跳,阿斯塔的话意味着她的全装备拉练合格了,但坏消息是,今天还不能休息。安鹤差点真的流出眼泪:“老师,现在受伤还来得及吗?” 阿斯塔没有理会她,安鹤只好拖着疲惫的身体跟在阿斯塔身后,两人调了个方向,一前一后前往训练场。 阿斯塔高大的背影遮挡着安鹤,安鹤踩着她的影子,跟着她的步伐。 安鹤仰头,忍不住想,如果世上真的有神明,那应该像阿斯塔这样在前方引路,而不是躲在后方让子民送死。 内心激荡的一瞬,她察觉到手心微微发痒,安鹤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那团毛茸茸的菌丝绕着她的指尖,往阿斯塔的方向探去,它感受到了那个方向有人。 安鹤即刻握拳,菌丝啪叽一下几乎碎成泥,安鹤沉下目光。 对此,她竟然没有太过意外。 她拥有了第二天赋[寄生]。 不知道这是因为“神明”的恩赐,还是她身体异于常人,被菌核寄生导致的结果。 毕竟,她来历不明,可能真的很特殊。 安鹤心中细细谋划。 “神明”让她用菌丝操控别人,再传播菌核,将她当工具来用。她偏不。 现在,菌核被她砸爆了,要是再长一个,她就再挑一个。 至于[寄生]的天赋,既然到了她手上,菌丝寄生谁,就由她说了算。 安鹤背起手,软绵绵的菌丝在她掌心无力地挣扎一下,最后选择放弃和妥协,安鹤收回了它。 这件事,安鹤不打算告诉任何一个人。 第九要塞不能说,没有人拥有第二天赋,她要是被抓去做研究,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会因此瓦解。 罗拉也不能说,第一要塞的人可以是她的盟友,但还没有成为她的朋友。 至于骨衔青……安鹤眯起眼睛,她防不了她探取潜意识,要是骨衔青知道了,安鹤就只能在她身上试验一下[寄生]的效果了。 被骨衔青操控梦境这么久,现在,正好看看谁能够操控谁。 第27章 “那位名字很长的女士,是什么来头?” 以防万一,安鹤前往研究室,让罗拉给自己做了个检查。 检查结果很正常,她体内没有骨噬性真菌,不是低活跃,而是完全没有。 菌核被挑走后,进入她的身体菌丝有了奇妙的变化,不知不觉中改变了特性。 既然身体内没有真菌的存在,那么也不会感染普通人。 为此,安鹤谨慎地做了试验,她在矿山上找到了两只甲虫,用罐子装着带回了宿舍。接下来两天,她轮流用自己的鲜血和菌丝,触碰甲虫的口器和眼睛黏膜。在观察几天之后发现,甲虫活蹦乱跳的,并没有感染骨蚀病。 安鹤得出结论,她体内确实没有携带真菌,可以和普通人接触。在这之后,安鹤才恢复去食堂用餐,尽管她们都有自己的餐具。 菌丝作为新天赋的外化表现,成了一种隐藏的、可控的武器。它们通常出现在安鹤的手心,可以脱离安鹤存在,然后悄无声息地钻入其它生物的皮肤。 安鹤仔细地观察过它们,它们颜色很淡,也很顺从。最初,它们还会往有人的方向主动伸出“触角”,当安鹤一而再再而三地捏断它们后,它们完全被安鹤驯服,以至于平时都懒懒散散的,只有在安鹤想要进攻时它们才会表现出极强的活跃度。 至于被寄生的目标生物,是限定在活物,还是骨蚀者也可以被控制,就得等安鹤下次出任务时再验证。 不过唯一遗憾的是,安鹤发现,她的两个天赋,不太能够同时使用。 小腿上的伤口这几天都没有愈合。 不是菌丝失去了治愈效用,而是安鹤每晚睡前,都会将快要结痂的皮肤划开检查。 在确保真的没有新的菌核产生,身上也没有任何红疹出现后,她才完全地放下了心。 这个新得到的天赋能力,好像真的被她的身体屏障拦住了不好的部分,只留下了对她有利的部分。 安鹤暗自对着自己的躯体说了一声对不起,和一声感谢。 对不起总是弄伤它,也感谢它不遗余力地保护着她。 这几日骨衔青没来,好像很忙。安鹤偶尔会拿起床头那本经书仔细阅读,骨衔青在梦里烧毁了它,但现实世界它仍旧存在。 所以,骨衔青的天赋也不是万能的。 安鹤阅读时没有看得太仔细,如果认真思考,确实很容易被书中的内容牵引着走。安鹤始终保持着主见。 她认真梳理了当下的情况。 现在,围绕在她身边的有四股势力。 一是第九要塞,原始、狂野、落后,但人们团结友善。站在前方引路的荆棘灯保留着人类最本真的善心,同时拥有着最强大的力量。 二是第一要塞,一个拥有着高科技但还在探索阶段的要塞,从安鹤接触到的信息来看,她们更加聪明、更有手段,也更加贪婪。 如果仅仅只有这两股势力,那还是人类与人类之间的冲突,能够简单、直接且暴力地解决。但真实情况往往更加复杂。安鹤在不经意间,接触到了第三股势力——教会。 教会所信仰的“神明”是一个未知的存在,似乎会借助孢子对人类造成一定的精神污染。它们给信徒带去希望,又残忍地收割她们的理智和性命,骨蚀病也因此而被广泛传播。 棘手的是,这样的教会如同一个寄生物,存在于任何一个要塞里,吸食人类血肉,又反过来被人类利用,和人类的关系盘根错节。 它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也不是露了面的神明,很难辨认,很难根除。 第四股势力,便是骨衔青。 安鹤至今没有弄懂骨衔青归属于哪一方,她似乎跟第一要塞有所牵连,又好像和教会的“神明”脱不开干系,但对第九要塞的人,又不会刻意去伤害。 第42章 她游走在罪恶和善意之间,混沌、神秘、不知目的。 安鹤当下最为忌惮的,就是她。 骨衔青很强大,武力值高,天赋也惊人,更重要的是,这人的行事风格难以预测。 就好比一筐有所属的苹果掉到地上,善良的人会捡起它放回筐里,贪婪的人会带走它占为己有,而骨衔青……你无法预料她会做出什么样的行为。 她可能会捡起苹果或者带走苹果,也很有可能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让行动不便的老人自己慢慢捡拾,还要掏出一包瓜子。 她甚至还有可能走过去把苹果一一踩烂,或是将它埋起来种成一棵大树,然后拿去砸牛顿的脑袋。 这一切的未知,都源于安鹤不了解她。 安鹤想要了解。 现在,安鹤最担心的是贺莉女士的问题。骨衔青说,她迟早会因贺莉去求她。 骨衔青放了狠话之后不声不响,反而让安鹤心神不安。 她偶尔会去看看贺莉,从贺莉女士和海狄的双重解释里,安鹤了解到一些发病的症状——第二阶段的患者并不会主动伤害别人,但当她们进入第二阶段尾声,即将跨入第三阶段时,会变得非常不可控,攻击性变强,本体意识变得抽象。 海狄管这个叫神经受损,贺莉管这个叫“没能承受住神明的考验,被恶魔接管了灵魂。” 贺莉女士告诉安鹤,她也曾听到神明的呓语,所以她才会不由自主地进入那条裂缝。 和安鹤不一样,贺莉很虔诚,她坚信这是神明给她的启示,非常顺从地听从了神明的话。不过,神明并没有跟她提起恩赐和天赋的事,只让她好好承受洗礼。 这意味着贺莉不是神明的目标。这个诡异且不可言说的神明,还会看人下菜碟,这让安鹤不能将它完全归结为污染和幻觉。 它有指向性,就好像真的存在不可言说的生物一样。 安鹤有时会有一种错觉,在和贺莉交流的时候,她们很像两个患者在交流病情,两人都神神叨叨的。 原本以为,事情还没有太糟糕。 但是,三天后,安鹤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那日下午,她正在训练场练沙袋,罗拉抱着文件走到了阿斯塔身旁,请示:“阿斯塔,我需要和安鹤说两句话,是关于她精神力水平的事。”安鹤的精神力判定一直没有结果,因此罗拉也负责替她监控数值的任务。 阿斯塔允许了罗拉的请求,让安鹤自由活动。 安鹤脱下拳套,跟着罗拉离开了训练场,她知道,罗拉这么明目张胆来找人,一定不是什么精神力的事情。 果然,除了罗拉,安鹤还看到另一个人等在训练场外边的围墙边。 是贺莉女士。 贺莉戴着帽子,穿着宽大的外套,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有人路过认出了她,笑道:“贺莉你怎么把自己包成了粽子?对了,我记得你之前说是生病了,怎么样?还好吗?” “不太好。”贺莉拉住外套将自己裹紧,浑身发抖,她回答那人:“我有些发冷,感冒加重了些。” “发冷是小事,只要不是发热就好。”那人笑着闲聊了两句,并没有放在心上。 安鹤出来的时候,聊天的那人正好离去。安鹤听到了后半段对话——贺莉说谎了,她不是发冷。 她很热,帽檐下鬓角两端已经被汗水浸湿,脸色潮红,鼻尖冒出豆大的汗珠,不由自主地左顾右盼。 浑身发抖也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她控制不住想要靠近别人。 罗拉抱着文件,面无表情地告诉安鹤:“今天早上,她不受控制地离开了住处,我只好把她带在身边。安鹤,她的病情开始加重,体内的真菌开始变得活跃,可能要进入下一阶段了。” 下一阶段,贺莉会被真菌完全寄生,变得攻击性极强,她会不顾一切地给周围人造成伤害,散播真菌,直到她失去意识和血肉,完全沦为一副骨架。 不可逆转,不可治疗。 罗拉问:“你怎么打算?” 她开始征求安鹤的意见。 安鹤垂着眉思索——这事很难办。贺莉女士的病情如果严重下去,她无法再待在第九要塞,等到完全发病再想对策,那就太晚了。 但是,在贺莉女士还有意识的情况下,将她放逐到要塞外面,活不过一天就会被骨蚀者分食干净,还不如亲手杀了她更干脆。 但,安鹤不忍心下手。 她这两天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每当想要亲自解决这个“祸患”时,她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贺莉女士的家——那些摆放整齐的厨具,以及挂着彩色矿石的装饰,都是贺莉女士存活过的痕迹。 该死,她好像并没有那么干脆果断,第九要塞的人都是怎么处理这些曾经朝夕相伴的患者呢? “算了,先带她去检查数值。”罗拉说,“边走边聊吧,我替你向阿斯塔请了半个小时的假。” 贺莉女士的检查是私下进行的,罗拉将工具放在自己宿舍,她需要回去取。 三人经过中心主干道,下午时分,第九要塞在外活动的人很多,除了工作的人,还有一些年岁稍小的孩子在街上玩游戏。 贺莉女士非常主动地避开了她们。 “安鹤,昨晚我梦见红衣使者了。”贺莉女士突然挨着安鹤小声说了一句。 安鹤眼皮一跳:“长什么样?” “不能妄议使者的尊荣。”贺莉女士不安地四下张望,“不过,我也没想到是个年轻的女人,她的卷发可真茂密,羡慕。” 骨衔青!该死,安鹤早该想到,骨衔青会自己去找贺莉女士。 “她说什么了?”安鹤问。 “她说她要带走我,庇护我。”贺莉女士帽檐下的眼睛露出向往的神情,“这个意思是,要带我去觐见神明吧?经书里是这样写的。” 觐见神明?安鹤暗自摇头,要是贺莉变得不太可控,骨衔青大概率会送她去见死神。 “最好不要去。不要听她的。”安鹤皱紧了眉。 “看来你还不太信仰我们的教义。”贺莉女士深信不疑,“她让我想办法离开第九要塞。但是这很难,每个人出去都要找指挥官报备,伊德会抓住我的。所以,红衣使徒告诉我,可以来找你求助。” “找我?”安鹤咬牙切齿,骨衔青这家伙就会祸水东引。 贺莉关心的不是这件事,她欣然道:“没想到红衣使徒居然知晓你的名字,瞧,我就知道你跟神明有缘分。” 罗拉瞥了两人一眼,终于出声打断她:“你们晚点再交流病情,时间不多,走快一些。” 三人加快了脚步。 很突然的,主干道上冲出来一个小女孩,她个头很小,也许只有六七岁,此时惊喜地伸出手,想要拉贺莉的袖子:“是贺莉阿姨!妈妈说你生病了,我好久没见到你了,阿姨你好些了吗?” 不妙。在安鹤阻拦之前,贺莉已经扯过自己的袖子,离远了一些。 但是,贺莉整个身躯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她低着头紧紧地看着小女孩,鬓间的汗水顺着她粗糙的脸颊流到下颌,然后啪一下砸在衣服上。 “安鹤……安鹤。”贺莉女士伸出手抓住安鹤的手臂,“扶我一会儿,我有点难受。” 安鹤伸手抓住她,抬头对上了贺莉女士恳求的目光,她在说话,但是嘴唇动了两下并没有发出声音,看口型,是让安鹤赶紧带她离开。 那个小女孩毫无知觉,欣喜地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彩色石头,她追上几人的脚步和贺莉说话:“阿姨,你上次送我的骸骨水晶石好漂亮,下次阿姨见到,能够再给我带一颗吗?我想给我的兔子玩偶做眼睛,还差一颗。” 女孩礼貌地摊开手,那颗矿石的名字叫“骸骨水晶”,在太阳光下呈现出幽微的荧光蓝。 贺莉身子颤抖得厉害,她突然停下脚步,开始露出狰狞的一面,伸出手,往小女孩手中的矿石探去。 但是她的目标并不是矿石,而是小女孩稚嫩的血肉。有什么东西开始啃噬她,控制她,让她对着第九要塞的亲朋好友们下毒手了。 她眼角流出眼泪,和汗水混合在一起。 安鹤低吼一声:“罗拉!” 罗拉四平八稳地绕过两人,堪堪挡在了贺莉和小女孩的中间。 但是,贺莉竟然伸手粗暴地推开了罗拉。 安鹤眼神冷凝下来,她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贺莉放倒。所以她不断尝试召唤天赋,在贺莉再次越过罗拉之前,安鹤成功地发动了[寄生]——扶着贺莉的手心悄然无息地长出无比纤细的菌丝,菌丝刺破衣服,钻进了贺莉的身躯。 贺莉伸出的手停顿了,狰狞的表情消失了。 她怔愣了一会儿,伸手压了下帽子,拉上围巾遮住口鼻,仅露出的眼睛朝着小女孩微笑:“好,下次阿姨见到,给你带回来……如果我没能带给你,也会托别人交给你的。” 第43章 “好耶!”小女孩伸开臂膀欢呼,“那我请阿姨来我家喝茶,妈妈说这叫等价交换。”她有些不好意思,“虽然茶很苦。” “好。我有空就去,你先去玩吧,阿姨还有事做。”贺莉说。 得了承诺的小女孩开心地走了,贺莉望着街角扎堆的小孩,抬手捂住了眼睛。 “好了,没事了。”安鹤说着,收回了菌丝。 贺莉放下手,感激地看了安鹤一眼,她并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回过神来时危机已经解除,她只好跟安鹤道谢,“谢谢你拉着我。” 罗拉没有发现异常,只是冰冷地告诫:“你状态很不稳定,趁你现在还清醒,赶紧走。” “好。”贺莉整个人萎靡下去,接下来一路都在喃喃自语:“进展到这一步,我应该无法再通过神明的考验,我是罪恶之人,神明没有接纳我……我,我不想伤害这些孩子。” 安鹤顿了顿,拍了拍贺莉的肩膀:“红衣使者不是找你了吗?别灰心,或许她会指引你。” 安鹤很不情愿说这样的话,但现在,这是安慰贺莉最好的办法。 果然,贺莉想起这一点后,整个人又挺直了腰背:“对对,我差点忘了,红衣使者会指引我。” 安鹤一时感慨万千,贺莉女士死于信仰,又生于信仰。 现在,安鹤总算是知道,骨衔青为何那么笃定自己会求她了——这种被拿捏的感觉很令人不爽,但是,安鹤认真考虑起了骨衔青的提议。 她打算送贺莉离开第九要塞,如果骨衔青没有欺骗这位勤劳又迷信的妇人,那么,骨衔青或许真的会为贺莉提供庇护所。 她需要和骨衔青认真地谈判一次。 …… 骨衔青用拇指和食指捻起安鹤肚子上的字条,挑眉:“认真的吗?” 纸条上轻描淡写地写着一行字——算我认输,求你安顿好贺莉女士。 骨衔青翻来覆去看了两眼:“这些话是不是说不出口?打算拿张纸条糊弄我?” 安鹤咬牙,移开目光。 骨衔青将纸条揉成一团,似笑非笑:“我让你不要理会的事情你偏要理会,惹恼了我然后来求我。这种东西用一次有用,用两次可就太没新意了吧。” 她伸出手,掐出安鹤的下巴,非常缓慢又突兀地将纸条塞进了安鹤的嘴里。指尖滑过唇珠时,骨衔青还故意按了一下。 安鹤瞪大了眼睛,她立刻用舌头将纸条顶出去,怒不可遏地低吼:“你要什么新意?” “说出来,说求我。”骨衔青摸着她的侧脸,低语,“或许我会心情好一点。” 这是什么怪癖? “你很喜欢看别人臣服于你?”安鹤眯起眼睛,“我前些天也遇见一个这样的人,我敲碎了祂的头骨。” “你杀掉的,应该只是你的幻象。”骨衔青不为所动,“如果你也对我动了杀心,那么吃亏的只会是你。” 骨衔青暧昧地抚摸着她:“你需要我,就像我需要你一样。” 安鹤一时无法反驳这句话。自从上次见面后,她们对对方的攻击性心知肚明,谁也不会天真地觉得她们会真心相待,友好交流。但是,她们确实需要彼此。 骨衔青的目的未知,但安鹤的确因为骨衔青的信息,得到了不少好处。 该死。亲口说“求”,和写出“求”字,意义完全不一样。安鹤很难说出口,她无法真心地将自己放在低位,即便她处于弱势,她也要跳起来露出尖牙。 但是,梦里是骨衔青的主场,她试过了,无论是寄生还是破刃时间,她都无法运用出来。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安鹤眯起眼睛,她发现了,骨衔青因为生气在为难她。 骨衔青生气时也会笑。但笑容完全不一样。她运筹帷幄时的笑容,就好像看见一个可爱的宠物,而现在的笑容,是死神挥刀前极力压制的疯狂。 “我没生气啊。”尾音上挑。 “说谎。” “别装作你很了解我。”骨衔青轻抬眼皮,指腹沿着下颌滑到脖颈,放在安鹤脆弱的动脉上。“我只是对你的无知感到恼怒。你冲动的行为差点让你死在矿洞……我不知道你的幻象和你传递了什么内容,但是,你不该回应……不要低估祂的能力。” “你惧怕祂?依我看祂也没有多厉害。”安鹤咬牙,“而且,即便我死了,那也只是我的事。” “你的事?”骨衔青这次气极反笑,费心培养起来的武器差点折了,武器说不关你的事。她深吸一口气,按住安鹤的颈动脉,“好好活下去,别一天到晚想着寻死。” 安鹤抬起眼睑,和骨衔青深邃的目光交错。有那么一瞬间她发现,她还挺享受把骨衔青气得不轻的样子,安鹤露出笑容:“下次还敢。” 骨衔青:…… 这个女人危险地眯起了眼睛:“这可不像求人的态度。” 她换了种轻快的语气,但是说出的话重重压在安鹤心上:“你在第九要塞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不堪一击,伊德要是知晓你和罗拉的事,不知道会怎么处置你们……而且贺莉的事情,你不打算处理了,是吗?” 安鹤笑容消失:“在威胁我吗?” “嗯。”骨衔青大方承认,她才不管这么做是否卑劣。 “好吧。”安鹤权衡一番,败下阵:“我们来谈谈贺莉女士的事,你准备让她干什么?会伤害她吗?还是真的会带她去见神明?” “安鹤,我再说一次,没有神明。”骨衔青重复,“她会成为我的手下,我给她提供住所和水源,保她不会被四阶骨蚀者伤害。如何?这样的答案是否合你的心意?” “说到做到?”安鹤问。 “平时不会说到做到,不过这次我可以答应你,因为对我有好处。”骨衔青扬眉,“那么,现在就看你表现。” “我什么表现?” “求我。” “你一定要逼我吗?”安鹤咬牙切齿。 见她被拿捏的样子,骨衔青的心情意外地变好,她的食指触碰着安鹤的锁骨:“凡事总有代价。” 好一个凡事总有代价,安鹤内心诽谤,迟早骨衔青会被孽力回馈,向她求饶。 她记下了! “……求你。”安鹤假情假意,声音细如蚊呐。 骨衔青微微一愣,“就这样,很可爱。”就要这般不顺从却不得不妥协的屈服,骨衔青终于舒展了眉眼,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真心实意地感到愉悦。 …… 言琼站在背风坡下方,坡顶上留了一辆摩托。 “你确定她会带人出来吗?”言琼拉紧自己的衣服,夜色朦胧,昏暗的月光下,她们三人像是夜下的游魂。 “会来的,再等等。”骨衔青抵在土丘上,风吹动她披散的卷发,她不经意抬手将乱飞的发丝拨到耳边,望向天空。 言琼撑着长枪:“这大半夜的,她怎么躲过哨兵?又怎么解释要塞里少了一个人?” “这是安鹤该关心的问题,不该我来操心。”骨衔青的声音听起来不近人情。 “好吧。”言琼耸耸肩,“那位名字很长的女士,是什么来头?” “一个矿工。身体强壮,曾经负责第三矿洞一整个采区的调度,还算有些能力。”骨衔青仔细回忆了一会儿,“十多年前孩子夭折后她加入了教会。正好,从第一要塞带回来的那批恶人需要个管理员,让她来恰好合适。” “你这都安排好了。”言琼小声嘟囔。 在她们头顶的土坡上、那辆旧摩托的旁边,趴着的小女孩曲起身:“大姐头,我好像看到人了!” “不要叫我大姐头,你们要塞那套行不通。”骨衔青皱眉,声音冷冽:“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执行任务时不要用‘好像’这种词。” “好的大姐头,有人来了!”小女孩撑起她的棒球棍,棍子那头绑着密密麻麻的尖刺。她把白色头发编成了辫儿,脸上贴着创口贴,卷边的无袖背心上画着粗糙的简笔画,蔓延的红疹像刺青一样缠绕着她裸露的手臂。 她滑下土坡,笑嘻嘻地询问骨衔青:“那么,我们现在要做什么?打架吗?” 第28章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打架?”骨衔青眉梢微挑,她缓慢地抽出腰间锋利的匕首,拔掉刀鞘,刀尖向下插入长靴之中,“没错。” “好耶。”小女孩张扬地将棒球棍砸在地上,迸溅起一颗石子儿,“我最喜欢打架了,说吧大姐头,打谁?” “没让你打。待会儿你和言奶奶把新成员接回去,其它事你少管。”骨衔青站起身垂眸看着眼前的小孩,语气冰凉,“多余的事情别做,小心我打爆你的脑袋。” 小女孩笑容瞬间消失,她露出尖牙朝骨衔青愤恨地呲了一声,一扬辫子赌气地爬到山坡上。 言琼用枪杆戳了戳骨衔青的腰:“小不点刚招回来,你不要对一个小孩那么凶。” 第44章 “凶?”骨衔青嘴角轻轻一撇,似笑非笑:“她来自第一要塞下城区黑。帮,这就是她们交流的方式。” 言琼笑眯眯的:“还是对她好点,再怎么说,好歹人家把一整个帮会都叫出来给你使唤了呢。” 骨衔青沉默地回想这件事,确实,一整个帮会的幸存者,二十一个人,都被这个小不点“贡献”给了骨衔青。骨衔青语气淡然:“那还不是她把整个帮会都传染了,这帮恶人,全都无处可去。” 第一要塞对待骨蚀病人非常严苛,不管是第二阶段还是第三阶段,被纠察队发现,便会立即抓捕囚禁,没有多余的流程,直接枪毙或是焚毁,再丢弃到要塞外围。此外她所接触的人也会受到严苛的盘查。 骨衔青遇上小不点是偶然。 在和安鹤分别后,她在第一要塞外围办事,正好碰上这帮亡命之徒为躲避焚毁政策而私自出逃。她们有些倒霉,好不容易躲过纠察队的枪林弹雨,出塞后又被四阶骨蚀者追得团团转。 骨衔青发现她们时,小不点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缩在地上大喊妈妈,哪有现在威风。 当时的骨衔青,只是站在暗处沉默地看戏,在她们命悬一线的时刻,才出手捞人。 于是,从天而降一举降服骨蚀者的骨衔青,就成了她们信服的老大。 这帮人不是什么善人,她们生活在第一要塞下城区,和斑鬣狗一样善于撕咬和抢劫,打爆别人脑袋和吃饭一样简单。 上城区投下来的物资就是一块限量的肉,想要活下去就要互相争夺物资。这是第一要塞从上到下一以贯之的作风。 她们异常团结,却又无法团结。 而现在,骨衔青给了她们机会,让她们不用相互抢东西,而是去抢别人的东西。对此,小不点非常“慷慨”地邀请:“我建议大家多抢抢第一要塞的车子!” 她天真地归结着仇恨。 正合骨衔青的意。 加上言琼这些天从别的要塞搜罗回来的患者,枯林里的患者已经有二十七个。 骨衔青很满意,二十七个,队伍已经非常庞大。 要知道,第九要塞成立最初,也就只有五个人——五个从第一要塞逃出来的人,其中就包括伊德的祖母,那时也就和小不点一样大。 这片土地上势力更迭,谁也不知道当初形单影只的幸存者会建立怎样的势力。 人类短暂存在,而时间永恒。 历史的疾风从海洋吹向大陆,吹向鳞次栉比的高楼和璀璨霓虹,又越过层层堆叠的黄沙枯骨,无情地、带着无可战胜的力量席卷过去,短暂地经过这个小山坡,没有停留。 这才是真正的不朽之神。 骨衔青身处其中,她知道这股风永远不会停止。 骨衔青不在乎这些人的过往和善恶,对她有利的人就是有用的武器。 但是,队伍里只有恶人完全不够,她的营地不是什么恶人帮,骨衔青需要一个平衡的支点。 所以,她今晚亲自等在这儿。 山坡还是之前骨衔青射击渡鸦的那个山坡,她行至山顶,站在摩托车旁。 远处的黑暗在涌动,好像活了一般。很快,从雾气中钻出两个更黑的人,她们一高一矮,浑身上下都裹着黑衣,从苍茫大地的另一端,踱步而来。 然后,和山坡上的人汇合在一起。 骨衔青望着安鹤的眼睛:“顺利出来了?有些本事。” 她不知道安鹤规划了许久,才找到一个哨兵换班的间隙。在破刃时间的加持下,从铁墙上的哨所站往下速降,才把贺莉女士成功护送出来。 这个过程非常艰难,要是行差就错一毫秒、一厘米,两人都会被当成叛军。 骨衔青不知道也不在乎,她看中的人,要是这点事情都办不到,那别想潜入第一要塞。 安鹤只看了骨衔青一眼,她的目光停留在旁边的一老一小身上,长久地注视。 原来骨衔青有队友,这个女人并不是孤身一人。 安鹤有些庆幸自己赴了这趟约,至少,她对骨衔青的了解又多一点。 了解敌情是很重要的事。 这里很安全,离第九要塞大于二十公里,又是深夜,没有任何人类会愚蠢到在夜里晃荡。 除了这几个胆大包天的女人。 贺莉很激动,她一直虔诚地凝视着骨衔青,红衣使徒在梦中出现就足够让她感到惊喜了,如今,她又在现实世界见到了这位使者。贺莉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生怕惊扰了神明的使徒。 骨衔青朝她微笑,夸张地伸手:“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你需要跟我在荒原上待一段时间,如果你能挺住病痛,活得够久,我会送你去富饶之地。” 贺莉十分欣喜,她虔诚地搭上骨衔青的手*,触觉有些发凉,但是很柔软,这让她更加感到安心。 安鹤掀掉兜帽,眼角微微一颤。 骨衔青的余光一直打量着安鹤,所以这点微表情也没能逃过她的目光,安鹤在想什么?恐怕在诽谤自己欺骗信徒,真有意思。 “接下来你要带她去哪里?”安鹤问。 “告诉你不就等于暴露我的住所了嘛。”骨衔青让言琼带走贺莉女士,“这点套话的小心思用在我身上,不够用。” 安鹤蹙眉,眼中凝聚着警觉,这种警觉多了就酝酿成了怒色:“你要是敢违背我们的约定,我会……”顾及贺莉在场,安鹤没有发出声音,但是后面三个字,很显然是“杀了你。” 骨衔青没有反应,但是骨衔青身后的小不点突然冲出来,用棒球的一端指着安鹤,铁刺就悬在安鹤的眼球前方。 小不点厉声恐吓:“和大姐头说话客气点!” 安鹤垂眸,看着这个小女孩。 她这两天,见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孩子。 拿彩色矿石的那个小女孩,礼貌、澄澈、安静。她已经度过了最容易夭折的时段,在大人的保护下健康成长。 到十五岁,她或许也会觉醒,然后成为荆棘灯坚韧不拔又满怀信念的一员,心中永远亮着一盏明灯。 而眼前这个小女孩,凶狠、暴戾、张扬。她之前显然过得不太好,像是从腐尸里摸爬滚打地站起来,小小的身影站在尸骸之上,从此以后便再也没有成功走下来。 仇恨和暴力淹没了她,滋养着她,修补着她的血肉。 安鹤垂下目光,脑海中陡然生出一个荒谬的比较——这世道,究竟哪种人会活得更长久些? 她没有答案。 安鹤没有躲开,骨衔青也没有劝阻,反倒是贺莉怕安鹤受伤,最先冲上来,一把拽住小不点的手臂:“你真没礼貌,你家人没教过你吗?” “要你管!”小不点听见最不想听的话瞬间炸毛,她不停地扭着身子,试图挣脱贺莉的手,贺莉手上的茧子磨得她的红疹非常疼。 谁知,这个得病的女人力气却很大,常年的劳作锻造了她的体魄,小不点一趔趄,被贺莉轻易地拉向身边。这个倔强的孩子一咬牙,另一只手挥着棒球棍照着贺莉当头砸下。 贺莉抓住了她另一只手臂。 “言奶奶!”体型差异下,被压制得动弹不得的小不点开始求助。言奶奶乐呵呵地笑:“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打什么架嘛。” 言奶奶没有动手,谁都没有动手。三个嵌灵体旁观两个普通人打架,眼睁睁看着这个小鬣狗被大象一样的人牢牢卷住。 贺莉看清了小不点的脸庞,她略微一怔,问:“你多少岁了?” “要你管!”小小的人类张牙舞爪。 一旁的骨衔青露出和善的微笑,准备好的说辞脱口而出:“十一。” “十一。”贺莉喃喃。 第九要塞设备落后,不是所有繁育的小孩都能适应辐射空气存活下来,如果当初那个婴儿能够生存,现在也是这个年纪。贺莉有些失神,望向骨衔青的眼神既有迷惑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然后,她看到红衣使徒朝她盈盈一笑,眼露慈悲。 慈悲,是啊,红衣使徒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贺莉在那一刻完全诚服,她收回目光,松开了一只手。 小不点正张开嘴打算撕咬,一只大手突然落在她的头顶轻轻抚摸。这颗“糖”比巴掌来得有效,小不点完全地定住,像被一道奇异的咒语硬控,嘴还没来得及合上。 “你不懂礼貌,我教你。”贺莉蹙着眉,语气有种伪装出来的凶狠。 “你教我个p……”小不点话没说完就被捂住嘴,贺莉摇头:“看来还得花点时间。” 骨衔青满意地收回目光,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注视着一切的安鹤:“言奶奶,你和小不点先把贺莉带回去。” “诶?那你呢?”言琼一怔。 “我的事,还没完。” …… 山坡上只剩下两个人。 骨衔青缓慢地走到安鹤身边:“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是吗。”安鹤隔着面罩,露出的那双眼睛里,暗流涌动。 第45章 骨衔青微笑,她当然知道。她在梦中压制了安鹤这么久,诱惑、戏弄着对方,以安鹤这个以牙还牙的性格,又有多小的概率不会在现实中讨要回来,她们见面的机会可是很少的。 现实中的安鹤,不是只有嘴和眼睛能动。 上一次她就讨教过了。 那她,乐意奉陪。 骨衔青垂眼一瞥,看到对方宽大外套下一闪而过的寒光。安鹤早已除掉了刀鞘,没有渐入渐出的多余前奏,无声的战歌就此奏响。 安鹤反手握刀,铁刀铮鸣地切割开空气,以极其恐怖的速度朝着骨衔青的眼球划过! 寒光如箭,仿佛要切开骨肉渴饮鲜血。骨衔青往后一仰,披散的一缕发丝堪堪擦过安鹤的刀锋,切口平整的发丝落在刀刃上,然后被惯性扬了出去。 这只是虚晃一枪,安鹤破空抓向骨衔青的左手,才是真正的后招。 她掌心的菌丝正表现得极为活跃,挥动着尖端毫不客气探向骨衔青,仿佛在为将要钻入别人的脑子而欢呼。 凌厉迅猛,就像安鹤要拿下骨衔青的决心。 还有两厘米就能得手,安鹤仍未打消念头,她要在骨衔青身上试试[寄生]! 安鹤知晓骨衔青的武器,那把匕首的刀鞘还挂在腰上,但她没有看到骨衔青探向腰间的动作。 骨衔青不还手吗?不,不对,安鹤余光瞥见骨衔青的腰间,同样只剩下刀鞘了! 一瞬间,骨衔青弯腰拔出利器,起身挥动了左臂。 如同隐藏的鼓点突然抢占了主声道,酝酿的风暴终于倾泻而下。 骨衔青同样反握着匕首,迅猛的寒光滑过安鹤的眼球前方,比军刀更加尖锐灵活的匕首贴着安鹤的眼睫毛,像拨动琴弦一样掠过。一瞬间,安鹤的视线几乎失焦。 但她眼睛一眨不眨,不躲反进,只顾伸手。 她们在博弈,看谁更加惜命,看谁会变进攻为防守,防守的那个人毫无疑问会失去优势。 但安鹤似乎低估了骨衔青的疯狂程度,她们不相上下,同样疯癫而不自知! 夜晚的荒原冷冽寒峭。 骨衔青同样也没躲,她刀势不停,在安鹤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匕首精准地贴着安鹤的掌心匆匆一掠。 如同寒冰的触感让安鹤陡然发震,手掌皮肉无损,但冒出头的菌丝被连根削断,啪叽一声滚入黄土。 这些菌丝在安鹤手里也仅仅是落得个烂泥的下场,但在骨衔青这儿,被齐根斩断,菌丝遭遇了更大的暴力。 “你瞧,我确实知道你要做什么,想掌控我嘛。”骨衔青唇角微扬,眼神却寒冷如剑,她猛然扑向安鹤,抓住对方的肩膀,利落且迅猛地屈起膝盖。 手心的触感结实,安鹤这十天来的训练成果还不赖,她不再是之前那个不会运用肢体的羊羔,如今的安鹤,居然懂得一些格斗知识了。既然这样,骨衔青陡然加速用了更大的力气,重重屈膝撞击向安鹤的腹部! “唔……”距离太近,安鹤不可避免地挨了这一腿,她感觉胃部在重击之下发出绞痛,这让安鹤更加冷静。 短暂的休止符后,更加密集的旋律炸响。安鹤咬牙,借势弯腰,然后回旋反身,左脚狠狠踹向骨衔青的腹部。 骨衔青的伤口还没好吧?即便好了,那也不妨碍她再添一道伤口! 她们脚下的尘土被带动,飞扬起的沙尘落在她们的衣服上,很快,又被急速的动作而甩落。拳拳到肉的搏斗夹着寒刃,除了搏斗产生的轻微击打声,竟然没有一个人发出痛喊。 长夜只剩窸窣。 所以,直到小不点无意间回头才发现,远处山坡上的两人打起来了! 小不点操起棒球棍就要冲上去帮忙,被言琼一把扯住了后领:“大人打架,小孩别插手!” 贺莉既惊又怕,原本也想回去劝架,听到言琼的话之后一时也不知道该动还是不该动。 好好的,怎么就打起来了? 只有言琼乐呵呵的,她搭在扳机外侧的手曲起,温和“劝导”,用枪杆推着两人转身:“别看了,我们赶紧走。” 骨衔青的事,没人能管。 …… 安鹤撤退了两米远,单脚屈膝撑地。她用力咬着牙齿,太阳穴上的青筋暴凸,安鹤的防尘围巾被骨衔青扯落了,肺部一阵刺痛。 痛感让安鹤皱起眉,眉心与鼻梁间的皮肤挤出褶皱,像愤怒的野兽。 她就不信了!自己会处处败落! 安鹤无声嘶吼冲向了骨衔青,在离她一米远时,猛蹬地面,腾空一跃,拳头带着破空之声狠狠砸向对方的脸。 骨衔青仰头,瞳孔倒映出安鹤和安鹤背后的月色,如同一个拉长的音符,这黄沙冷月,竟然如此契合她们! 两人目光交接,空气中燃起交锋的火花,骨衔青抿唇忍痛,沸腾的血液让她颤栗。 在安鹤砸下的瞬间,骨衔青伸手揪住对方的领子,两人紧紧贴合滚在地上,顺着坡度不断往下滑落。 军刀和匕首双双坠地,黄沙裹了一身。 两人面对着面,眼眸里只剩下对方,灼热的汗水帖服在鬓角,心跳如鼓点同频,连出手的速度都一样。 如同不断反转的攻势,她们仍未停止对峙。原始地、粗鲁地、狠厉地砸向对方的脸。 安鹤快速挥拳,双膝夹紧骨衔青的腰腹,死死禁锢。察觉到骨衔青因为受制而剧烈起伏的胸腔,安鹤感到振奋,振奋让她心脏鼓胀阵痛,她终于抢占先机,狠狠挥拳。 滚烫的呼吸是挑衅,灼烫着神经末梢,她们清楚地看到彼此的眼睫,因此,安鹤也能看到对方深沉眼眸里的嘲笑和不屑。 在滚到坡底的那一刻,被压在地上的骨衔青,伸出舌尖舔掉了唇上的鲜血,扬唇一笑。 像是旋律消失了,为骨衔青让步,鲜血将她的笑衬得如此妖艳,胜券在握的信心蓬勃耀眼。安鹤头皮发麻,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就在此时,骨衔青曲肘击向安鹤掐着她的手肘,在安鹤吃痛的瞬间,另一只手按住安鹤的后脑勺,猛地压向自己。 两人距离被蛮力拉得更近,安鹤以为骨衔青要拿额头撞她,但并不是,在两人鼻尖相贴的那一刻,骨衔青屈腿别住安鹤的脚跟,猛地顶胯、发力、返身,一套近乎完美的动作过后,攻势逆转。 骨衔青用一个柔道技巧,轻而易举地掀翻了安鹤,骑坐在上面,结实的双腿更加有力且稳固地压制着身下的安鹤。 “这叫起桥。”骨衔青立刻伸手,更有经验地一左一右按住了安鹤的手腕,“你的对战经验还是太少,学了几天就敢和我对打。” 安鹤扭动着腰腹,企图挣脱。 骨衔青嘲笑地盯着安鹤因为充血而泛红的眼睛,急促的呼吸打在安鹤的面部,骨衔青一字一顿地告诫对方:“别乱动,我可以轻而易举打爆你的头骨。” 骨衔青比上次更加冷冽,更加凶狠,也更加熟练地作战,沾血的红唇让安鹤不由自主地感到颤栗,害怕和失控。 安鹤才知晓,骨衔青藏有很多后招。 她察觉到痛,被骨衔青压着的小腹很痛,手腕也很痛,之前被骨衔青击打的面庞也在痛。安鹤被外套遮掩的脖颈疼出青筋,口干舌燥。 但这种痛,同样作用在骨衔青身上,这样安鹤在痛苦间感到愉悦,她们谁也没有比谁好过。 “打碎我的头骨,你试试。”安鹤卸掉力气,“能下得去手吗?” 骨衔青奇怪地看着她:“你认为我不舍得下手?” “当然……”安鹤呢喃出声,“不是。” 那一瞬间,在余韵间歇下去很久之后,安鹤突然起身,用最后的利器——牙齿,狠狠地咬在骨衔青的脖子上! 阿斯塔说什么来着,只有蠢货,才会把脖子手腕暴露出来! 骨衔青的衣服早就在打斗中扯乱,因此脖子毫无遮掩地暴露,安鹤像是死咬猎物的野兽,衔住对方脆弱的命脉。她管对方是嵌灵还是人类,会流血,就会受伤! 骨衔青吃痛闷哼。 她摸过安鹤的尖牙,当然知道这犬齿的厉害,尖锐的疼痛好像刺破了皮肉,而安鹤在吮血。 安鹤不肯松口,唾液分泌导致她开始吞咽,鼻息间的热浪喷洒在脆弱的肌肤上,骨衔青捏紧了安鹤的手腕,曲起了身子。 神智好似被抽走了,血液带来的亢奋、渴望,撩拨着脆弱而敏感的神经。 她们亲密无间,甚至血肉相融,但想要杀死对方战胜对方的念头,像是被锐利激昂的电吉他演奏出来,通过音响无限放大。 就那么一瞬间,骨衔青察觉到手背爬上了异物。 糟糕!安鹤咬人是幌子,她没能防住安鹤的菌丝。 难以察觉的刺痛过后,骨衔青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松开了安鹤的手——尽管她并不想这样做。 安鹤离开对方的脖颈,抬手擦掉唇上沾染的血迹。骨衔青白皙的脖子上留下一道齿印,她才不管白不白皙,好不好看,这齿印,算是她胜利的勋章。 第46章 安鹤摸着那道“勋章”,狡黠地笑起来:“原来嵌灵也适用[寄生]。”也是,毕竟嵌灵也是精神的一部分。 安鹤心情大好,新得的天赋真不错。尽管过程困难了点,但总算开发了新的用法。 她认真思考,一直以来都被骨衔青控制,接下来,该让骨衔青做些什么好。 两秒后,骨衔青眼睁睁看着自己抬起手,四指并拢,张开拇指,掐向自己的脖颈。 要她掐死她自己吗? 骨衔青眼神冷凝,升起一股无垠的愤怒,哈,原来无法掌控自己的四肢,被她人操控是这种感觉。 可是,安鹤太小看一个脱离本体、常年在外游荡的嵌灵所拥有的精神力了。 骨衔青维持着呼吸,发丝与荒原中的风同舞,她的灵魂、她的意志早已和这片大地最深处的灰暗相连,翁笛声在她耳中静静地起伏,所有感官都在尖锐地刺痛。突然间,风声止住了,翁笛消失了。 骨衔青抬在半空的手忽然改道,姿势不变,啪一下掠过安鹤的脸颊。 她消解了[寄生],而且,扇了安鹤一耳光。 安鹤完全地懵了。 拳头落在脸上,和巴掌落在脸上,所携带的攻击力竟然有这么大的区别。 这是加了什么侮辱的buff!打架就算了!可以随意扇人耳光吗?! 她明明,接管了骨衔青的意识! 安鹤感到愤怒,她猛地推开骨衔青,就地一滚,翻身半跪,一瞬间进入了破刃时间。 安鹤摘掉袖刀冲向骨衔青,抬手刺下的那一秒,一声非常轻微的响动钻进了安鹤的耳朵。 那是石头被踢动的声音,来自她们右前方的土包,因为破刃时间的缘故,这声响动延长,被安鹤察觉。 骨衔青也听到了,她的听力比安鹤敏锐,两人隔着时间差,一快一慢地扭头,余光同时瞥见一道闪过的黑影。 有人! 离得极近的两人立刻停下搏斗,非常默契地调转进攻目标,当机立断,一前一后出手! 唰! 安鹤手中的袖刀立刻改道,飞射向黑影的方向。 三秒后,骨衔青掷出的武器跟随而至,那是从腰带上拆下的金属钉。 如同利剑刺破夜幕,黑暗里骤然响起一道干脆的嗡响。混杂的乐器在这一刻终于合并到一条轨道,演奏同一个清脆的节奏。 破刃时间仍未结束,凝固的空间里只有武器在快速移动。暗处的人躲避得太慢,眨眼间,安鹤的袖刀穿破扬起的灰尘,直直扎进潜伏者的左肩,尖锐的刀尖贯穿而出! 骨衔青的金属钉姗姗来迟,速度变慢、但势能不减地钉入了潜伏者的右臂。 “钢琴”重重按下最后一个键,刀尖上的血液这才开始迸射。 安鹤压低声音,拉上兜帽冲了出去:“去看看!” 第29章 “你们死了,也会归于黄土吗?” 那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从未见过的高大女人同样穿着一袭黑衣,她长得很普通,要说有什么特殊,就是她手中握着的枪。 金蓝色相间的手/枪一看就造价不菲,枪身改造过,枪口很大。在被袖刀击中的那一瞬间,潜伏者的枪口冒出一缕残烟,子弹无声无息地脱膛,旋转着飞向安鹤。 一支,没有任何击发声的枪。 安鹤盯着那支枪。 她在自己的时间里拔足狂奔,子弹掠过她的额前,她侧头打量,铜黄的弹头光可鉴人,映出她一双凌厉而冷静的眼睛。 这样的子弹,来自别的要塞。 这里出现了未知的敌人,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 安鹤身上的气质全然变化,更加冷静、沉着,她褪去一切汹涌的情绪,以强过刚才十倍的力量,猛地挥拳砸向潜伏在暗处的人。 潜伏者瞳孔缩紧,敏锐地察觉到眼前的人和之前有了不同。刚刚还略处于弱势的人,顷刻间以比拟沼泽的力量扑身过来。她错开安鹤的帽子,看到后方那个红衣女人慢悠悠地爬上了山。 她们是敌人吗?是敌人的话,红衣女人怎么不趁机进攻? 潜伏者路过此处被声音吸引过来,只看到两人如野兽般相斗,其中一人的装扮和第九要塞的人相似。潜伏者想过出手解决掉她,或是就此离开此地。 但不等她做出决定,相斗的两人突然停下,刀刃朝向了她的方向。 刚刚打得那么狠,竟然只是闹着玩的?! 潜伏者毫无头绪,她看到对面小个子的速度快如闪电,还未反应过来,脸上就遭受了重重的一击。 安鹤伸手去拔潜伏者肩窝上的袖刀,刚握上把手,抓握的手心陡然一空,一个那么健壮的女人,突然不留痕迹地、完全地消失在她眼前。 安鹤很快意识到,对方也是个嵌灵体! 出现在第九要塞周围,手拿陌生武器的嵌灵体……安鹤站起身回头,眼中浮上了一层肃杀——只有第一要塞的人,才会鬼鬼祟祟潜伏在周围。 难以置信,海狄竟然说对了,第九要塞周围竟然真的有潜伏者。 她来干什么?发生了什么事需要和罗拉接头吗? 还是,她察觉了什么不对? 安鹤眯起眼睛,无数渡鸦在夜色的掩盖下腾飞而出,成为黑夜,又藏于黑夜。 无论这个潜伏者的目的是什么,接下来她是要回到第一要塞通风报信,还是潜入第九要塞使坏,安鹤都不会放过她。 她看到了安鹤的面孔和着装,看到了安鹤和骨衔青有交易,说不定,还看到安鹤带出了第九要塞的人。 这是秘密,影响到安鹤能否成功在第九要塞立足。 安鹤不会放她走。 安鹤迅速回头搜寻潜伏者的身影,骨衔青正弯腰捡拾她们之前掉落的军刀和匕首,而在骨衔青的背后,潜伏者悄无声息地出现。 是空间跳跃类的天赋! 遮天盖地的渡鸦俯冲而下,骨衔青早已有所准备。 看到安鹤快速冲过来的动作,骨衔青欣慰一笑。她没有起身,直接弯腰扭转,一瞬间拔下腰间另一枚金属扣,一甩手腕,金属扣的四条边遽然伸直,成了一枚钝头的钢针。 骨衔青往上方一递,在对方的枪口对准自己的眉心时,钢针势不可当地刺穿潜伏者腰上的肌肤。 明明她处于低位,但是比跳跃而下的潜伏者先一步抢占了优势。 破刃时间仍在继续,对于安鹤而言,她们的动作变得缓慢了。但对于骨衔青和潜伏者而言,两人只是在正常搏斗。 潜伏者吃痛低头,看到骨衔青的眼睛时莫名抖了一下。那是腐朽者的眼神,好像一个死人,抑或者,好像看向一个死人。 潜伏者很快意识到,这个人,好像比那个小个子人更难对付!怎么回事!刚刚两人打架没用全力吗!她完全误判了两人的实力! 只过了一秒,骨衔青另一只手顺手一捞,同时捡起军刀和匕首挥向潜伏者,渡鸦降下来了,尖喙刺伤了潜伏者的后背。 安鹤也追上来了,骨衔青将军刀丢给她:“接住。” 潜伏者再度消失。 但这次,她很快出现,她似乎反应过来了,对两人的实力有了正确的判断,因此她发挥了全部的实力。身体带给她的速度和爆发力发挥到了极致,潜伏者在安鹤头上一厘米的地方现身,骤然开枪! 即便安鹤闪躲速度很快,但这么短的距离没有人可以毫发无伤,更何况这支枪毫无动静。 安鹤察觉到有风的时候急忙侧头,躲开了一些,但毫秒之间子弹钻入她的手臂。安鹤急忙低头一瞥,子弹像落入水面一样,将她的衣服和皮肤击出凹陷,在慢镜头下,弹头钻了进去,只剩半颗子弹尾。 而此时,子弹尾部的黄铜突然崩裂,在安鹤眼中如同慢动作一般成了一缕缕的铜丝。 糟了!安鹤和骨衔青同时变了脸色。 这是进入人体后会二次爆炸的达姆弹! 危急时刻,安鹤心神激荡,一只渡鸦全速低飞,鸟喙精准叼起只剩半厘米的子弹尾,一掠而过。 在弹头完全脱离安鹤的身躯之后,爆炸毫无预兆地发生! 子弹在安鹤眼前炸开,鲜血迸射,整只渡鸦跌落在地! 安鹤的神经宛若崩裂,弹片弹飞带来的剧痛,和神经崩裂带来的不适一同席卷了她,她无法再感受到这只渡鸦。 杀了她! 安鹤抬起头,吞没一切的怒火在心底燃烧,杀意如狂风般席卷。她原本只是想抓住这个人,但现在,她不想这个人活着走出这片黄土。 安鹤头一次,非常决绝地起了杀心,她终于被裹挟着站到最前面,直面最残酷的弱肉强食。 在她身后,骨衔青的神情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冰冷。 如果不是破刃时间还在继续,刚刚的安鹤,已经死在她面前。她可以动手,但别人不行。 她都只打渡鸦的翅膀,但这个潜伏者,造成了一只渡鸦的死亡。 第47章 两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静,荒原上刮起的夜风如海浪,寂然无声下掀起滔天的风暴。 在潜伏者再次进行空间跳跃,近距离对准安鹤脑袋,打算故技重施的那一秒,骨衔青用尽全力朝安鹤回旋一踢! 安鹤和她打过架,她知道安鹤会往哪里躲,因此,这一脚完全没有踢到安鹤,而是踢中了潜伏者手上的枪和手背! 唰,刚出膛的子弹偏离了,这次没有击中任何生灵! 潜伏者立刻摆正枪口,骨衔青这一脚踹碎了她外侧掌骨,她身强体壮,这点伤势无关紧要。 不过,她不得不躲开俯冲下来的渡鸦,被啄伤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这些渡鸦的喙太尖锐。 所以她召唤了嵌灵,在渡鸦接触她的瞬间,一只碗口大的毒蛛沿着鸟喙爬了上去。 安鹤眼神一凝,其它渡鸦迅速替同伴叼掉毒蛛,安鹤挥刀相向。 这个潜伏者不好对付,体能很强,身形飘忽且反应很快,从头到尾一直看准安鹤打,很明显在消耗安鹤的精神力。对方已经看出安鹤的精神力更弱。 即便安鹤有破刃时间,还有渡鸦相助,但进攻之时这个怪物会立刻跳跃至别的地方,然后在不经意间再跳跃回来暗算。 这种时候,就只能靠骨衔青牵制着她,才能避免让安鹤再次被击中。 骨衔青这次真切地生了怒,她瞅准机会抓住潜伏者,一脚蹬在对方的膝盖窝上。骨衔青用了十足的力气,这一脚让潜伏者疼出冷汗,膝盖骨几乎碎裂。潜伏者立刻闪身,再现身已经在三米开外。 骨衔青盯着那柄枪口,声音冰冷:“安鹤,不能让她施展天赋。” 不用过多解释,极度冷静的两人默契出手! 没有人可以阻止别人使用天赋,但安鹤可以。 她完全无视自己会再度中弹的可能,解除了“破刃时间”的天赋。将防御完全地交给了骨衔青。 所有人的速度再次回归到同一水平线上,潜伏者有些惊喜,她以为,安鹤的天赋时间到极限了!所以,她折返回来,贴着安鹤的咽喉再度开枪!她也一样,不能让第九要塞的任何人,知晓她出现过。 食指扣下半截,潜伏者以为一击必杀,没有人能躲得过她的一击必杀。 谁知,那个跌出天赋状态的小个子竟然主动堵住了枪口,然后伸出掌心抓住了她的脸。 有什么东西从五官钻了进去! 安鹤屈起手指,把渡鸦的血迹一同抹在了潜伏者脸上。 潜伏者惊恐地发现,扣枪的手指再没有推进半毫米,不仅如此,这支枪的枪口,还调转了头朝向了自己。 同一时间,那个红衣女人风驰电掣地朝着她的心口捅了一刀。 她没躲!她竟然没躲!空间跳跃的天赋好像失效了一样!这怎么可能! 匕首没入刀柄,骨衔青面无表情地,拧转了一下。 潜伏者瞪大了眼睛,她感受到自己的四肢不受控制,眼神也是,无法受控地转头,只能望向地上那只被炸烂的渡鸦。 她不愿意相信。 她的天赋如此特殊,此前战无不胜,原本她可以悄无声息地潜入第九要塞腹地,找到盟友。 她还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没什么能力的苏绫,超额完成组织交代的任务。 甚至,她拥有可以媲美第九要塞指挥官的体能,可以和伊德一战。 所以、所以组织才会在这个节骨眼派她前来。 她只是不巧,只是不巧在错误的时间碰上这两个怪物打架,不巧碰上有个嵌灵体,想要绕道离开时被人发现。 她选了错误的路线。 该死,她只是选了错误的路线! 或许她可以再等上一会儿,等到对面的天赋时间耗尽她再进行十倍的反击。但是,对手不是她以为的那种蠢货。 潜伏者再次开枪。 这次对准了自己的脑袋。 安鹤仍旧拿那双沉默的眼神望着自己的敌人,抑或者,自己的同僚。她开口,声音沙哑:“瓦尔薇恩的英灵。” 潜伏者的瞳孔倏地扩张,诧异和不解,成了她留在脑海里的最后一种情绪。 …… 安鹤走向自己的渡鸦,她蹲下身捧起它,轻声问身后的骨衔青:“你也是嵌灵,面对死亡时你会感觉到痛和害怕吗?” “当然。” “你们死了,也会归于黄土吗?”安鹤缓慢地将它放下,抓起一抔尘沙,“就像真正的生灵。” 骨衔青沉默了一秒,语气淡淡:“你可以把它召唤回去,或许你的神识,才是它最好的坟墓。” 安鹤停下动作。 海狄说得没错,失去嵌灵她的精神遭受了极大的损害,刚刚还不明显,现在痛感越发强烈,太阳穴突突跳,像这只渡鸦最后的悲鸣。 但海狄也说对了另一件事,单只的死亡,并不会让安鹤大脑严重受损。她仍旧可以自由地活动。 但这只渡鸦的死亡,给安鹤上了无比珍贵的一课——在这片土地上,生命和脚下的砂石一样,随时会随风消逝。 实际上,杀人的感觉不太好受,甚至因为承受过载,导致这种难受被一层胶质包裹,悬在安鹤的心口处不上不下,安鹤觉得有些不真切。 可是,即便是教导每一个队员要保持和善的荆棘灯,手册上也会要求每一个队员,对待敌人时要毫不留情。 在这片充满着对抗和争夺的土地上,生死是不可避免、需要直视的一件事。所有的原住民,从出生起就非常明白这个道理。 就像现在。 如果她们没有发现这名敌人,那么后果,她们可能无法承担。 安鹤也成了这里的一员,所以,她要求自己花最少的时间消化情绪。 在心情平复之后,安鹤听从骨衔青的建议把死亡的渡鸦召回了神识,它完全消失了。 以防万一,安鹤还指使其它渡鸦探查了周围的情况,这个潜伏者只身前来,车子就停在远处的盆地里。 安鹤踱步到那位潜伏者的尸体旁边:“你认识她吗?” 骨衔青毫无顾忌地蹲下,开始翻尸体上的物品:“不认识,你把我当什么了?我也不是谁都认识。” 这个人身上没有能够彰显身份的物件,唯一不太一样的就是枪,骨衔青捡起那把枪递给安鹤:“要吗?” 安鹤忍着脑海中的剧痛:“要。” 骨衔青眼露赞赏:“还挺干脆。这是你杀的第一个活人,是不是?” 安鹤顿了片刻:“嗯。” “尽快适应,你以后还会杀掉更多的人。不然,死的可就是你了。”骨衔青语气淡淡,丝毫不觉得杀人是什么大事,她颇为欣慰地鼓励安鹤以后多动手杀人。 安鹤认真而郑重地点了下头。 她没接那支枪,只盯着上面精雕细琢的纹路:“帮我保存,这东西我不能带入要塞。” “不上交吗?”骨衔青食指勾着扳机,枪在她手中帅气地转了个圈。 “不上交,我没有办法向荆棘灯解释得到它的过程。”安鹤考虑得仔细,她这趟出塞名不正言不顺,不能暴露,“而且,这是第一要塞的配枪,对吗?” “没见过,即便是,也是新研制的吧。”骨衔青眯起一只眼,胆大包天地去瞄枪口,“你怎么笃定,对方来自第一要塞?” “我说了英灵会的口号,她的反应非常强烈。” “我还以为你随口一说。” “你说的,不做没意义的事。”安鹤脱口而出,忽然一顿。 骨衔青也有些诧异地看着她,继而微笑:“我的小羊羔,有在好好学习嘛。” 笑容之下,骨衔青极力压制着来自肺腑的寒冷——安鹤学习得太快了,她如同一块汲水的海绵,为了活下去,不遗余力地学习着周围所有人的长处,这种行为甚至是无意识的。 她还能成长得多快?会超出自己的掌控吗?骨衔青仍然维持着微笑,既有些欣慰又不由自主感到颤抖。 安鹤不理会骨衔青没有边界的调侃,移开目光*:“而且,这东西对我将来潜入第一要塞有用。” 骨衔青挑眉:“你要潜入第一要塞?” “我有这个打算。”安鹤说,“你应该比我清楚,伊德抱有同样的想法,她迟早会给我派任务。” 上次安鹤从塞外归来,和伊德短暂交流后,两人对彼此的想法心知肚明。 虽然伊德没有明说,但她让阿斯塔加强安鹤的训练,为的就是将来能够准确掌握第一要塞的情况。 她们在等,等安鹤完成训练变得强大,也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骨衔青微微一笑:“我又不是每天都去别人梦里串门,我怎么会知道伊德的想法。” “你不是吗?”安鹤歪头,“我以为你是。” “当然不。”骨衔青拉好衣领,盖住脖子上的伤,暧昧地说,“这可是你独享的特权。” 安鹤晦涩地凝视着骨衔青的脖子,这才注意到喉间腥甜的味道,她刚刚好像无意间咽下了骨衔青的血,再加上骨衔青毫无羞耻心的调侃,让她感到略微的怪异。 第48章 安鹤似笑非笑:“你的话,总给人很不可信的感觉。”骨衔青的亲昵,和她的情绪一样无法捉摸,安鹤果断选择不信。 “是吗?”骨衔青无所谓地耸耸肩,“那真是令人伤心。” 安鹤抬手擦掉唇边早就干掉的血迹,低头拔下了尸体上的袖刀。她半蹲着,用袖刀的刀尖悬在尸体上方,在手腕和锁骨点了两下,最后,在尸体颈窝的凹陷处,极快地划了道口子。 刀尖从皮肉下挑出一枚细小的芯片,这人果然来自第一要塞,这是第一要塞的惯用手法。 安鹤用拇指蹭掉血迹,放到眼前细细打量,和她手臂里那枚芯片不太一样,这枚芯片更薄、更小,还是骨白色。如果不仔细看,会以为是碎掉的骨头渣子。 这意味着,这几年间,第一要塞的科技仍在发展。占据着好资源的人,再怎么样,都比别人更具有优势。 安鹤问骨衔青:“这种芯片,你那儿有读取的机器吗?” “没有。”骨衔青略微一顿,“需要吗?需要我给你抢一个,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我试试。” 安鹤透过芯片,视线聚焦到骨衔青身上,果然这个家伙是个强盗。“那好,我需要。” 安鹤站起身,问骨衔青:“你情报多,能告诉我,第一要塞为什么派人来吗?”按理说,罗拉还在要塞中,近日又有货物被抢的事,第一要塞不应该当出头鸟,沉寂下去养精蓄锐才对。 “我不知道。”骨衔青看见安鹤露出怀疑的目光,认真回应:“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确实不知道,她们在提防我,专门为我设置了某种思想防御。” 这一次,骨衔青毫不客气地表示:“不然,我费这么多力气找你干嘛?” 这是骨衔青第二次说这样的话。上一次提起对付第一要塞,骨衔青说“现在不是有你了么?” 安鹤这次百分百下了定论,骨衔青找上她带着强烈的目的,她们的目标,都是第一要塞。 那就互相利用吧,各怀鬼胎地联手吧,我吸食你的血液,你啃噬我的皮肉。高尚不值一提,她们行走在暗夜,短期目标一致,共同沉沦又何妨? “我明白了。”安鹤收起那枚芯片,拉起兜帽的帽檐:“如果找到读取设备,及时通知我。” “要走了吗?”骨衔青抱着双臂,眼露缱绻,“我还想和你多玩一会儿呢。” “多玩?指打架吗?”安鹤拍掉外套上的尘土,“是我学艺不精输给你,你等着,下次见面,这一巴掌我会还回来。” “大话倒是说得很溜。”骨衔青露出轻蔑的笑容,到底是没打击她的信心,好心劝学:“好好训练吧,时间不多咯,真正的敌人才不会等你慢慢成长。” 安鹤果断转身,衣袍被夜风吹起。再过两个小时,天就要破晓,安鹤是步行,这段路,她还需要花很长时间走回去。 第一要塞有了异动。等回到要塞,还需要想法子给伊德苏绫提个醒才是。 骨衔青跨上摩托,再一次看着安鹤远去的背影。从黑暗中走来的人,很快又走回黑夜。 她收回目光,皱着眉头拍掉身上的尘土,真是,安鹤弄得她身上脏死了。 干燥的灰尘一拍就掉,骨衔青拉开衣领,摸上脖子上的伤。她的指腹细细滑过齿印,触感凹凹凸凸。她用力一按,因疼痛导致的闷哼溢出唇齿。 该死,安鹤咬人可真疼,她扇一巴掌都算是善良的了。 下次也得让安鹤尝尝被咬的滋味。 骨衔青转念一想,算了,无聊。 小孩子打架才会动嘴咬人。 第30章 “苏教授总和我持不同意见。” 贺莉女士的失踪,安鹤没有花费太复杂的心思来掩盖,只烧掉了一件衣服。 她不需要费心隐瞒其她人,只需要处理好罗拉。 罗拉第二天一早就发现了贺莉的失踪。在和安鹤四处找寻无果之后,安鹤不经意间提出猜测:贺莉会不会追随红衣使徒去了? “怎么追随?那也不可能整个人消失,这些都是幻觉和无稽之……”罗拉浑身一震,随后转身,踩着晨光主动带着安鹤前往矿洞。 贺莉不可能失踪,也不可能离开铁墙,没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离开。罗拉试过了,对她而言哨兵的防御非常严格,对贺莉就更加不用提。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贺莉还在要塞内。 罗拉注意到矿洞里的裂缝有人为堵过的痕迹,她之前来过一次,但上次并没有进得太深,只瞥了一眼确认有具骸骨就立刻离开。 而这一次,深坑里的骸骨已经变成了骨头渣子,被火灼烧过,和碎石混在一块儿。 石头缝间,还卡了一片没有燃烧完全的布料。 布料和贺莉女士的外套一模一样。 像是一起被烧灼了。 安鹤站在深坑边缘,往下凝望:“你说,信徒们产生的幻觉,是真的吗?这算不算以身供养她们信奉的神明?” “怎么可能是真的。”罗拉皱了皱眉:“你是说,幻觉让贺莉女士主动自焚了?我看你们……真有病。” 安鹤不置可否,转身走向外面。罗拉没有出现过幻觉。那再好不过了,这代表着她无法理解教徒的行为模式。既然无法理解,那么再反常,都是正常。就好比疯子管蚂蚁叫妈妈,也没有人会去深究。 这样正好,骸骨被摧毁的事,和贺莉失踪的事,恰好合在一块儿解决。她不用额外再给罗拉多余的解释。 “贺莉失踪,你来想办法对上汇报吧,特别是苏教授。”安鹤很熟练地将烦恼丢给罗拉,“毕竟你时不时探望感冒的贺莉,大家也知情。” 罗拉苦恼地捡起石头,帮安鹤一起把裂缝再度封好:“有些棘手,只能先不张扬,就当贺莉仍旧在家里独自养病。真菌的事,要瞒吗?” “瞒。”安鹤说,“不棘手。现在大家不会放太多精力在这上面,因为,有更大的风暴就要来了。” 就像现在,她的手段也略显生疏,并不精细,但没有人会有心思细究这件事,包括罗拉。 安鹤说的大风暴,是指第一要塞有所异动。 …… 一天后,安鹤处理好了潜伏者的问题。 她也并没有做出什么多余的举动,只是暗示时常会去要塞外围巡逻的海狄,要多去东南方向——即之前两人被骨衔青袭击时所在的山坡看看——谨防有新的敌人出现。 海狄认为她的谨慎非常必要,所以,很快,第九要塞的巡逻组发现了第一要塞潜伏者的尸体。 这具尸体竟然没有被四阶骨蚀者捡走,身上盖了一半的黄沙,所骑的机车就压在尸体上方。 尽管这辆车子做了很强的伪装,从模样到材料看上去都像出自第七和第三要塞的手笔,但精通机械的海狄拆开了发动机,敏锐地发现,里面有一些第一要塞的加工零件。 尸体被子弹和匕首所杀,都不是第九要塞的武器。枪没了,尸体死因也成了谜团。 这样的谜团,反而让第九要塞的人更加警觉,[第一要塞又派人前来挑衅]的情报,很快被海狄传给了所有人。 安鹤听到的时候,还假装惊讶了好一阵,她平时情绪不太外露,因此,只是沉下眼眸,海狄就能感受到她的忧虑和愤怒。 “不用担心。”海狄安慰她,“我们会用性命好好保护第九要塞的。” 安鹤垂下头。 片刻后,她击打在拳力测试桩上的力道,比最初重了好几倍。 海狄和阿斯塔都关切地看着她,深刻地感知到安鹤是真的在生气——就像每一个与第九要塞命运与共的荆棘灯,都感受到了被挑衅的愤怒。 这样的警戒还不够,安鹤需要和伊德聊一聊。 抵达伊德办公室时,安鹤听到了吵架声。实际上也算不上吵架,更像是两个人在强压不悦、铿锵有力地争论。 办公室的门没有关严实,留了一道缝隙,安鹤挺直腰板光明磊落地站在门口偷听。 透过缝隙她看到苏绫和伊德站在办公桌的两端,两人隔着一张桌子,正在对峙。 她们都没有看到她,也都顾不上理会她。 啊,安鹤心想,伊德之前说“苏教授总和我持不同意见”原来确有其事。 苏绫双手撑在办公桌上,长发别在耳后,露出因为争论而变得赤红的耳尖,镜片后面的眼睛锐利地盯着另一端的指挥官。 她的声音仍旧柔和悦耳,但此时带上一种少有的威严:“我依旧认为,你不该将第九要塞置于危险的境地。” 指挥官伊德抱着双臂站在另一端,平静地看着眼前的面孔,只有微蹙的眉头表达了她的不悦。 这种蹙眉的微表情惹恼了苏绫,苏绫深吸了一口气:“你不该莽撞给其它要塞发出警告,说什么联合防御。第一要塞的卧底早就在其它要塞扎根,这代表她们早有准备并且不知道拿到了什么情报。 “现在,你如此直白地站出来提出联合防御的方案,相当于直接的、决绝地把矛头引向了第九要塞。有几个要塞给了你回应?伊德。” 第49章 苏绫胸腔起伏,愤怒让她难以平复呼吸的速度。 伊德动了动唇,移开了目光:“两个。” “只有两个。”苏绫撑在桌子上的手握成了拳头,“那么,激怒了第一要塞,我们两方现在交战,第九要塞的民众怎么办?” 伊德眉间的褶皱加深:“我既然提出这个建议,就代表我有能力承担得住,也有能力保护好她们。” “是吗?”苏绫的眼镜反射着灯光,“那么,你准备率领多少荆棘灯的人应敌?所有人吗?后勤部队、在后方的民众,是不是要拿起铁镐和铁锤,跟你和你的队伍一样,勇猛地战斗到最后一秒?” 她保持着缓慢的语速,并非在质问,可每个反问都确实在表达她的不满。 “为何咄咄逼人?”伊德紧盯着苏绫的眼睛:“你又要质疑我给荆棘灯灌输的信念吗?我们没有在谈这个话题。” “我们就是在谈这个话题。”苏绫微微低头,“你的行为意味着,你们不怕战争,不怕第一要塞的挑衅。也同样意味着,你们会在战斗中毫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苏绫顿了顿,在片刻的沉默过后,她整个人颓然下来:“伊德,你考虑过吗?如果你……或者你们突然死了,第九要塞会变成什么样子?” 伊德没有说话。她额前的两缕金头因为她的呼吸而晃动,垂在她的眼睛前方。 “你是荆棘灯最年轻的领袖,荆棘灯没有人比你更加强大。”苏绫的语气里带上了请求,“所以,一旦领袖牺牲,整个要塞会瞬间陷入无主的状态,没有人能立刻接替你,发挥和你一样的作用。 “如果第一要塞在这场战役里取胜了,剩下的民众即便活着被纳入第一要塞的管辖,她们也不会过上任何好日子。因为她们的领袖反抗过,所以会更加被统治者排斥和提防。没有人会让她们安居乐业,巩固权力的统治者不会给这样的机会。” “之前的十四要塞,不就是这样吗?”苏绫再度抬头,“你需要考虑大家的情况,勇猛不是唯一的方案。” “我当然在考虑。”伊德放下双手,同样撑在桌子上:“但是苏教授,第九要塞早就被盯上了。如果你认为我们躲在其它要塞后方,就可以安稳度过这次危机,那么我明确地告诉你。不会。” 伊德声音低沉,言语铿锵:“敌人已经将触手伸到第九要塞的外沿,这是一种侵犯行为,我们要做的难道是请求对方停止入侵吗? “如果我们退缩、撤退、露出害怕的念头,或者是躲到别人身后渴求别人的帮忙,那么,只会有一种结果——告诉对方我们很脆弱,可以随意侵害。” 伊德撑着桌面的指头因为用力而泛白:“你拿十四要塞举例子,我也有无数的例子。这片荒原上,在交易盟约出现之前,随时随地都在发生流血的战争。如果不露出獠牙,不站起来联合力量抵御,只会被人分食。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抱着必死的决心,每一次。” 她紧紧盯着苏绫的眼睛,两人的视线交汇到同一水平线上,伊德再次开口:“所以,我要做主动反击的那一个,还要做最狠的那一个。即便我输了,我也要让入侵者付出惨痛的代价,这样她们下次想要出手时,才要掂量掂量,是愿意舍弃一条腿还是愿意丢掉一条手臂!” 苏绫静静地注视着年轻的指挥官,片刻后,她问:“那你们,也要以丢弃双腿手臂为代价吗?” 伊德微微怔住。 苏绫垂下眼眸:“我上次给阿斯塔做心理测量……她竟然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无所适从,尽管你让她给安鹤做导师,让她忙碌。但她回到宿舍之后,总是感觉生命像黄沙一样正在从指缝中流逝。她们没有学习过,或者早早抛弃了日常的状态,她们想象不出不战斗的未来。大多数荆棘灯四十岁就会死去,她们认为,她们只会死在战场上。” 苏绫轻轻长叹:“我并非阻止你进行反攻。我只是不愿意看到,你的手下只把自己当作武器。所以,我仍旧是那句话,希望你多惜命一些,不要把你和你的队友当作靶子来用,尽量避免伤亡和牺牲。” 苏绫一直,对荆棘灯的理念颇有微词。 “我没有。”伊德说,“我很重视她们。” “但结果是一样的。”苏绫说,“你看安鹤,她刚进入第九要塞时就像一张白纸。但现在,她训练时也完全不顾受伤的风险。你可能看不出来,她正在把你和阿斯塔当作精神坐标,从今往后,她会跟你们一样。你如何看待她人和自己的性命,也会影响到新加入的年轻人。” 苏绫抬起头,深邃的视线移到门口的位置。 伊德微微一震,也从争论中抽身,直起身子望向门口的细缝。 安鹤正站在那里,略带惊讶地微张着双唇,她的肩膀高高地耸起来像憋着一口气,然后又缓慢地垂下来,这股气像是延伸到了她的手上,她逐渐捏紧了拳头。 伊德极快地撇开视线,低头望着左下方,额前的发丝因为她的动作晃了一下。 伊德拉紧了身上的外套:“我仍旧坚持我的理念,来犯的敌人我会立刻迎接。当我们蛰伏时,敌人也会蛰伏,风险只会增长。所以我要在一开始,就让敌人知道侵犯我们领土的代价。 “当然……”伊德语气软下来,抬头,压抑着眼眸深处的情绪凝望着苏绫,“苏教授,我会考虑你的提议,争取用最小的代价做最大的事情。如果有紧急情况,民众疏散的事……就拜托你了。” 苏绫错开伊德的视线,她低下头,挂在耳畔的黑发悄无声息地垂落,搭在她的眼镜边上。她沉默良久,然后小声呢喃:“好,我仍旧信任你的谋略。但愿这次我们也能一起渡过难关。” 她们没有再多说别的内容,空气中剑拔弩张的氛围逐渐消失。她们经常意见相悖,这样的场景也时常发生,甚至收尾时不需要多余的结束词和示好词。 但她们确定,对方会听信彼此的建议,因为她们出发点一致。 苏绫整理好头发和着装,平静地走出了办公室,路过安鹤时,苏绫朝她微微一笑,笑容里有鼓励和略微的抱歉。 “进来吧。”伊德拉开凳子坐下,朝安鹤招手,“有什么事吗?” 安鹤松开拳头,她再一次,深深地将空气吸进胸腔,等长吁出来的那一刻,安鹤睁开半垂的眉眼。 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力量和决心。 她迈开步子果断地踏过门槛线,大步走向指挥官。 第31章 “我们需要你。” 安鹤走出办公室时已经到了深夜十点,她和伊德畅谈了整整四个小时。 在来之前,安鹤已经向阿斯塔告了一个小时的假,现在她走出办公室,离开中心区,站在中央大道上,眺望夜空。 这个世界很少有人会眺望夜空,它们通常都被厚厚的一层雾气遮挡,投射出来的光线朦胧模糊,显得更加凄凉孤寂。 但安鹤今夜觉得,刚刚好。 她踩着夜光,慢慢在寂静的主干道上踱步。 这四个小时里,大多数时候,是伊德在讲话。 不知道是苏绫的哪句话触动了伊德,伊德为安鹤讲起了十三要塞的历史,其中一些事情,安鹤在阿斯塔的理论课堂中简略听过,但所知道的并不清晰。 这些事情所发生的时间远远早于伊德出生,伊德的祖母将这些往事告知她的妈妈,她的妈妈口述给了她,现在,伊德将这些往事,告诉给了安鹤。 伊德提起,这片荒原上仅存的十三个要塞,也是经过了长久的斗争和重组后才得以形成——资源匮乏必然会导致这样的局面,她们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你不可能要求所有女人都温柔和善,她们会释放善意给自己的氏族,但同样也会为了权力和资源大打出手。当然,和旧时代不同,失败属于她们,胜利也属于她们。 伊德耐心和安鹤说明了十三个要塞把控的资源分别是哪一些,每个要塞的优势和弱点,又有哪些要塞与第九要塞有长久的来往。 在伊德的讲述中,安鹤时常听到两个要塞的名字,一个是生产食盐的第三要塞,一个是把控汽油的第七要塞。答应伊德联合御敌的也正是这两个要塞。 两者综合实力排名皆在中等,领袖与伊德关系还算交好,但联盟毕竟是联盟,以利益为重,伊德话里话外的意思,并非要全指望她们。 她仍旧是,想要把控着局面、相信自己实力的“狼王”。 在了解了格局之后,伊德提起了第九要塞的过去。 安鹤这才得知,第九要塞的五位创立人全都来自第一要塞,她们保留了部分伊薇恩城留下的宝贵遗产。比如双雌或孤雌生育技术、神经信号监测技术、机械工程技术,同时又摈弃了第一要塞的阶级结构。在往后的多年里,她们聚集了各个要塞的流失者,在争夺和发展中守住了这一片土地。当初的五人中,有一名是医生,医生姓苏,是苏绫家的长辈。 第50章 当然,现在这些人早已化为了星辰,沉默、永恒地守护着第九要塞。 她们还聊起了更多的事。 伊德说,这一代人已经鲜少有人知道,在十三个要塞外其实还有更加广袤的天地,有可能还有更加宜居的地方。比如其它大陆,或者海岛——但伊德并不知晓海洋是什么模样。 安鹤这才惊觉,这片土地上的人,大部分都没有见过大海。留传下来的文字和图书会提及这两个字,但有些景色没见过是想象不出来的。 伊德的形容里,海洋,大约是蓝色的荒原。 但是,十三个要塞并没有往外扩张。因为这片荒原以外全是黑雾弥漫的强辐射区。 四五十年前,还有探索队为了寻找新的生存资源,试图扩张领土。但无一例外,探查队生命体征全都消失。 到现在,已经没有人再做这样无用的尝试。 安鹤心中的版图,在这场谈话中,终于被一片片补齐了。 最后,伊德才给了安鹤机会,聊起防御和进攻计划。 伊德的目标很快有了细微的调整,她们决定,尽量用最小的人力营造出最大的威慑。 往后几日,伊德会和荆棘灯的重要成员开会谋划,但在计划实施之前,谁也不知道真正的方案是什么。 夜深后寒露渐重,安鹤独自逛了一会儿,等梳理好脑海中的信息后,才独自回到了宿舍。 接下来半个月,安鹤仍旧紧锣密鼓进行训练。 她知道暗处一定风谲云诡,死掉的潜伏者很可能已经引起第一要塞的警觉,所以更加需要抓紧时间。 第九要塞的火力加固如火如荼地进行,方圆二十里的地面,已经做好了布防。 伊德的联盟计划也不断地在变更。 联盟多了两个要塞加入,但就像小组作业一样,有人在前面冲锋陷阵,就有人在后面划水摸鱼。伊德并不在意和她联盟的人出不出力,或者出多少力,这是后话。她现在最需要的是这个名头,要虚张声势,要让第一要塞先有所忌惮。 这样五比一的对峙,反而让荒原安静了好一阵,谁都不敢莽撞地踏出第一步。 在这样的情况下,安鹤又多了一些训练机会。她不顾一切地快速成长,白天锻炼,晚上温习理论。 在力量训练、速度训练、耐力训练达到阿斯塔要求后,安鹤立刻投入到射击课程和嵌灵战术学习。 一个月后,她已经能够流畅地召唤嵌灵,她的信念和心性有了质的飞跃,和一个月前不可同日而语。的确,感受嵌灵就像感受肌肉的存在一样,控制感非常重要。现在渡鸦的覆盖范围已经拓展到直径一公里内。 阿斯塔说,安鹤的嵌灵除了侦查,还很适合发动空袭。只要有合适的武器能让它们衔住,从高空往下扔就是绝对灵活的投弹手,因此,安鹤和阿斯塔一起想了很多嵌灵的战术用法。 安鹤的天赋范围覆盖二十米,所能维持的时间,也延长到了十分钟以上——这是罗拉做的测试,只用作参考。 真实作战中面临的情况不同,所维持的时间也不同。 好消息是,随着安鹤对肌群和身体的控制力加强,她的精神力也趋于稳定,不再上下波动。 但遗憾的是,她的精神力等级只在c级。如果伊德不是见证过安鹤出色的作战实操,她会把安鹤的能力排到海狄之后,让她待在后勤队。 幸好,这个结果出来得晚。 见到精神力等级后,安鹤反而很平静,这个成绩非常不显眼,对于以后的任务来说,可能也算是好事。 新一轮的训练开始,阿斯塔给安鹤的学习计划完全改变,她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去学习求生技能、潜伏技巧、压力训练。近乎高压的学习规划和风声鹤唳的局势,也成了锻炼心理承受能力的最佳助力。 某天,安鹤和阿斯塔一起回宿舍,她的手背不小心触碰到了阿斯塔冰冷的机械辅助腿,安鹤脑海里突然想起了苏绫的那番话,阿斯塔也会感到无所适从吗?这个坚毅的红发女人几乎看不见任何脆弱。 但越是这样的人,越难以察觉到心理问题,连她自己也不能。 “老师。”安鹤放慢了脚步,“你会在宿舍吹口琴吗?我好像从不曾听见。” “宿舍怎么能吹,会影响别人。”阿斯塔的回答非常规整。 “这样啊。”安鹤若有所思。 海狄睡前还会雕刻下工艺品,阿斯塔会做什么呢?安鹤觉得,阿斯塔回到宿舍后可能会长久发呆。 安鹤停在801的门前,她瞧着阿斯塔掏出钥匙和她告别,安鹤想了想:“我住进来时,海狄就说要带我去你宿舍逛一逛,结果被训练耽误,现在都没去过一次。”安鹤问,“我可以去你宿舍看看吗?” “可以啊。”阿斯塔很爽快地答应,“你要是嫌无聊,可以叫上海狄。” 这个提议很好,安鹤敲响了海狄的门,然后两人抱着海狄之前省下来的苹果干、番薯干到了阿斯塔的房间。 阿斯塔的房间很整洁,她是个非常守秩序的人,所有的家具都还摆在刚住进来时的位置,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 但并非完全冰冷,她加入荆棘灯已经十六年,虽然杂物稀少,但生活痕迹到处都是——起床时会先坐起来将双腿放在地上,因此床架上被磨出更浅一层的颜色。生活动线也非常明显,从门口到书桌再到床铺的水泥地板,被磨得很光滑。仿佛一看就知道阿斯塔平时如何走路一样。 她的桌子上,还放着海狄送的铁制工艺玩偶,此外,还有个专门的盒子用来放口琴。 安鹤仔细留心着这些细节。她们吃掉了那些海狄囤起来的小零食,嘻嘻哈哈地聊天。大多数时候是海狄在说以前的趣事,阿斯塔反驳,安鹤时而惊讶时而大笑,看她们斗嘴吵架——海狄很忙,她们很少有机会再一起行动,所以这种日子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今晚是难得的欢乐时光。 离去之前,安鹤站在窗边眺望整个要塞,清冷的光辉毫无保留地洒在每一寸屋檐上。安鹤回头看向阿斯塔:“老师,要不我向指挥官申请,明天我们三个出去巡逻吧,我,你,还有海狄。” 阿斯塔整个人都顿了一下:“说什么胡话呢?” “只是巡逻的话,没问题。”安鹤说,“现在荆棘灯有三条巡逻路线,我们走最近的那一条。这些日子骨蚀者没有太靠近要塞,我们甚至都不用下车。” 安鹤将手撑在窗台上:“去吗?” 她看到阿斯塔的眼睛又有了一些神采,不是很明显,好像只是室内的灯光电力突然又加强了一样,被安鹤敏锐的眼睛捕捉。 “老师也很关心现在的战况吧?”安鹤抬手别了一下鬓边的头发,披散的发丝被撩拨到耳后,“现在局势紧张,多一个人帮忙也多一份力量。老师,我们需要你。” 阿斯塔没有反应,倒是海狄一把抱住阿斯塔,举双手赞成:“好诶!只要指挥官同意,我愿意调整我的排班!跟我们出去吧阿斯塔!” 隔了很久,阿斯塔才点了下头。 …… 伊德很快就同意了安鹤的请求。她挑眉看向站在办公桌对面的安鹤:“这是你的提议?还是苏教授给的建议?” 安鹤歪头疑惑:“怎么会想到苏教授?这是我的提议。” “那好。”伊德露出赞许的目光,“别走远了……记得保护好阿斯塔。” “好。”安鹤转身往外走去。 离开办公室前伊德突然又叫住了安鹤,这位一直都很有魄力的指挥官此时有些尴尬地挠着额头,不太情愿地小声提醒:“对了,别太刻意,别让她发现你在保护她。” 安鹤微微一笑,伊德竟然会露出这种别扭的神情,她高声回应:“知道了长官。” 伊德有些过虑了。 阿斯塔可能需要一些关心,但她不需要人保护。 安鹤换好了出行的装备,距离上次光明正大出任务,已经过了一个月。安鹤身上的装备更加齐全,她拿上了枪,并且现在也学会了使用方法。虽然射击准度不算太高,但在破刃时间的加持下,她比别人有更多时间瞄准。 不过今天,这些武器都不会派上太大用场。 她们走的是最近的一条巡逻路线,绕着铁墙往东,距离铁墙不会超过一公里。这是绝对安全的路线。 海狄依旧开着她那辆只有她才会开的破车子,三人再一次回到了荒原上。 恍若隔世。 阿斯塔这次端正坐在副驾,她稍稍拉开了一点围巾,嗅到了独属于荒原上的燎灼气味。因为不用战斗,阿斯塔平时扎着低辫的红发头发此时披散开来,随着荒原的风飞舞。好像富有生命力的彩色河流,奔腾、流淌、生生不息。 安鹤坐在后座,手臂撑在窗台上,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一只渡鸦停在车架上。 前方的两人在聊她们之前出任务的往事,主要是海狄在兴奋地聊,阿斯塔在认真地听。海狄还细心给阿斯塔讲了如今在荒原上的布防,她们的车子绕开陷阱,按着特定的路线稳速向前。 第51章 时不时就有渡鸦在车上歇脚。 在经过东南方向时,安鹤摸了摸左臂的皮肤。 今天申请出围墙来,不单单是来增强革命友情、进行心理疗愈的,安鹤还有另一个目的——骨衔青昨晚侵入了她的梦境,告诉她,找到了一台可以读取芯片的旧机子。 但这个机子现在还不能运进第九要塞,安鹤不能亲自使用。 所以,安鹤悄无声息地,将指尖夹着的两枚芯片递到渡鸦的喙中。渡鸦展开双翼安静地飞走,它会前往约定的地点,将芯片压在一块石头下方。 渡鸦很聪明,安鹤也很聪明。她已经和骨衔青约定好了:“你先帮我查查,查到的资料,到梦中告诉我。” 梦境真方便,安鹤没想过有一天,会感谢曾经无比讨厌的梦境。 第32章 “我想,她们一定也需要情报。” “你要的东西。” 骨衔青坐在安鹤的床上,右手撑着床沿外侧,另一只手上凭空出现了几张白纸。 那应该是她在梦境里编造的东西,不是现实中存在的实物,但纸上确实有些字迹。 安鹤没有伸手来接,她平和、且舒服地躺在床的里侧,这次很放松。 尽管这些天她发现随着她的能力增强,已经能够在骨衔青的控制下动动手指头,对抗感就好像戳破保鲜膜那*样,但安鹤依旧没有动。 这是她和骨衔青博弈时的后招,要留到该用的时候才用,而不是现在——现在,她在和骨衔青和平地讨论着情报。 在对抗第一要塞这件事上,两人出奇地一致,且互相信任。 “念给我听。”安鹤只动嘴巴。 “首先是那位不知名潜伏者的芯片。”骨衔青看着最上面的白纸,“没有什么内容。这是个空的芯片,应该刚投入使用不久。 “里面有两行说明。其中有一段翻译过来,写着‘负责人lisa’,潜伏者向一个叫‘lisa’的人汇报,这意味着什么,知道吗?” 骨衔青移开纸,望向安鹤。 “什么?” “意味着你永远找不出这个叫丽莎的是谁。”骨衔青露出看好戏的笑,“这是个化名,而且这个名字使用率非常高,哪怕是在第九要塞,十个人中,就能揪出五个名字带有丽莎的人。” “所以,只有这个潜伏者才知道丽莎是谁。” “是这样没错。”骨衔青重新把目光落到纸上,“还有另一条信息,是个编号。” 骨衔青抽出那张纸,反过来,递到安鹤眼前。 “hxsi70096-18。”安鹤一字一顿读出了那个编号,“芯片的生产号?” “不是。我曾经有幸见过这样格式的东西。”骨衔青慢悠悠地说:“hx代表研究所的工作组,si是指第六,后面的数字大约代表着某个项目,最后的18,是指这个嵌灵体的编号。” “研究所,你的意思是,这个嵌灵体来自研究所的成员吗?” “不。”骨衔青很快否定了她,“我的意思是,这个嵌灵体来自某个项目。她的天赋能力,可能是人为改造的结果。” 安鹤猛地一惊:“改造天赋,第六……批?” “大概?”骨衔青歪着头,“如果真是这样,她们现在行动也就有迹可循了。这么多年,大概终于有什么项目大获成功。” 她的语气很淡定,但是安鹤心中惊涛骇浪,这位嵌灵体的天赋,可以无视第九要塞铁墙的阻拦,显然是有针对性的人工改造。潜伏者的编号为18,那么,一样强大的试验体大约不低于18个,可怕的是,她们不知道上限。 假定她们俩今晚的猜测是事实,这批人很大概率会用于战斗,她们杀掉那个人,不过是一个探风的引路虫。 骨衔青看出了她的忧虑,卷起手中再无信息的那张纸,敲安鹤的额头:“你现在最担心的是什么?” “如果天赋能够选择,你觉得,最有用的会是什么类型?”安鹤沉声问。 “领土战争里,最有用的当然是无法拦截、无法阻挡、无法识别的能力。” “也就是说空间系、力量系和伏击类的天赋?” “你是这样区分的?”骨衔青宠溺地望着她,“很新颖,总之,我猜少不了破坏力强的天赋,也可能搭配着使用。” 安鹤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她给自己吃了一颗定心丸:“但值得庆幸的是,敌人的武器再厉害也只是人,而不是其它具备大规模杀伤力的弹药。” 安鹤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基于第一要塞迟迟没有发动进攻,要塞与要塞之间仍在僵持,这代表第一要塞也不是完全没有顾虑。 在和伊德的谈话后,安鹤对局势有了更全面的了解。 她推测,除了改造的嵌灵体,第一要塞并没有能够大面积量产的机械武器——技术是一回事,有没有实现技术的材料是另一回事,量产武器所需要的钢铁合金和汽油分别被第九要塞和第七要塞把控,恰好这两个要塞又是联盟。 敌人武器资源也紧张,不能随意挥霍,这可能就是对方想要趁早拿下第九要塞的原因。 既然没被碾压,那她们就还有胜算。 “先别忙着担忧,再来看看罗拉这边的情况。”骨衔青扔掉那张没有多余信息的纸,抽出了下面几张。 罗拉的芯片没有特殊格式的编号,但是也有一个叫“tina(缇娜)”的负责人。相比起前一张芯片的空白,罗拉的芯片里则藏了大量的内容。 最详细的是第九要塞的布防图——包含铁墙上的哨兵站、炮筒位置、调兵动线、武器布置。 其次是炼钢厂的控制中枢。 最后是后方民众的布防,包含矿坑及地下避难所的位置和启动机制。 令人胆寒的是,罗拉甚至整理出民众里谁是比较有威望的领头人,以便第一要塞攻陷这里后,更高效率地煽动这些幸存者。 安鹤还注意到,别的荆棘灯信息寥寥,只有伊德被罗拉重点标注。包括但不限于伊德的天赋能力、精神力评级、体能状态、住所和饮食习惯。在报告最后,罗拉整合了伊德的行为逻辑,测算出伊德的应敌方式。 骨衔青递给安鹤看时,安鹤好半天都回不了神,后怕和惊讶连番在她内心翻涌。 罗拉的潜伏能力实在强大,并且这种强大是隐藏的、低调的、不露于表面的。在安鹤和她接触的这段时间,罗拉一直都很安静,动线也很正常,似乎没有做任何特殊的事情。 她战斗能力不高,但她明显有她的过人之处,以至于只在一个助手的位置,就获取了大量的情报。 细想起来,她不仅在接触荆棘灯,负责众人的精神力测试和后勤保障,也在接触民众。并且,这种接触是毫无感情、目的不纯的。 安鹤突然想起,过去了这么久,苏绫一次都没有问起贺莉女士的事,在不知不觉间,罗拉已经把事情摆平了。 她不能小看了罗拉。 “第九要塞真该感谢诞生了一个苏绫。”骨衔青饶有兴致地提着两张纸的一角,“要不是这个‘小黑猫’有所留恋,迟迟没把情报递出去,在你到来之前,这里就已经沦为战场了。” 安鹤咽了口唾沫。 骨衔青把纸张抖了抖:“都看完了。怎么样?有想法吗?你们准备如何应对?” 安鹤没有回答,再一次陷入了沉默,然而这次沉默却并不是她无法应对的反应。正好相反,无数信息从她脑海中飞速滑过,彼此碰撞、破裂和重组,她一言不发,尝试抓住这些飞驰的念头,找出一个万全的办法来。 骨衔青没有再提出疑问,耐心地等着安鹤的回答,在此期间,她百无聊赖地松了力气,横着躺下,头枕在安鹤的肚子上。 此时的安鹤全身心地投入思考,没有空闲理会骨衔青。 半个小时之后,安鹤终于再次发出开口:“我们没有办法应对。”语气不急不缓,并没有带着显著的悲观,“局势比我想象中严峻,而且我们对敌人的能力一无所知。” “所以呢?”骨衔青闭着眼睛,慢悠悠地晃悬空的双腿。 “所以,情报很重要。”安鹤说,“可惜,我们拿不到对方的情报,也不知晓她们的天赋,不过……”她曲起的手指非常轻微地在被子上敲了一下。“好消息是,敌方也对我们知之甚少。” “我想,她们一定也需要情报。”安鹤盯着天花板,一个大胆且疯狂的想法成型,她再次开口,眼中熠熠有光:“罗拉的情报,不是正好合适吗” 骨衔青动作一顿,缓慢睁开了眼睛:“你的意思是?” “让罗拉把情报传递出去。”安鹤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那万一敌方知道的情报和事实不符呢?那将会浪费敌人很多时间,并且她们的会损失很大。” 既然有卧底,那她要充分利用假情报,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这就是她和伊德所聊的,要予以反击的同时控制伤亡,以最小的人力,做最具威慑力的事情。 第52章 安鹤很幸运,她拦截了这些情报,还可以使用这些情报。更幸运的是除了骨衔青外,她比所有人都知道得更多。甚至比骨衔青更有优势——她可以和伊德,和罗拉在互相信任的基础上进行沟通。所以她有底气在其中周旋。 “你要改动芯片?”骨衔青问,“这可能很难做到,她们用了独有的设备来进行记录,其它设备改动会留下痕迹。” “不改,那样会引起罗拉警觉,我也没有接头人的联系方式,这东西只能让她亲自发送。”安鹤的回答出乎意料,“所以,我要改的是第九要塞的习惯。” 好在,这个芯片从安鹤到来之后,就再没有增添过新内容了。 “而且,我需要第一要塞尽快发动进攻,这场仗必须要打。”安鹤半垂下眼睛,这次眼眸里不再是光明磊落,“这个时间节点很好,我要让罗拉做出行动,冒出头。这样,我可以借着这个机会,跟着她,名正言顺地反潜回第一要塞。” 安鹤不打算规避这场战争,她要罗拉有所行动,要第一要塞有所行动,同时,第九要塞这场仗还不能惨败。 在众多应对方案中她选择了最难的那条路,以求获得最大的利益。除了第一要塞,每个人都会获得满意的结果。 “疯子。”骨衔青从她身上起身,用胳膊肘撑着上半身静静地打量她,“你要带罗拉一起去第一要塞?” “她不能留在第九要塞。”安鹤眨了眨眼睛,“而且,辛辛苦苦搭建的势力,不能就这样弃之不用呀。” 骨衔青鼻腔轻哼一声,不知道是冷笑还是赞许地望向她,眼中的神色难以言明。 “放手去做吧,安鹤。当第一要塞的兵团踏入荒原进入沼泽边界后,你会从我这儿得到更多有用的情报。”骨衔青笑着说,“以及,我会送你一点小小的帮助。” 第33章 “别忘了我们的任务。” 今夜下起了毛毛雨,因为雨滴带有细微酸性,晚上八点,整个要塞已经没有人在外游荡。 “这个还给你。”安鹤站在阴影处,撑着伞,递出了芯片,“现在两边要开战了,想个办法,尽快把你的情报发送给组织。” 罗拉站在路灯下,抱着文件夹的手略微收紧,她不解地看着安鹤,对上的是安鹤藏在兜帽下的那双沉寂的眼眸。 “你确定?”罗拉反而成了犹豫不决的那一个。 “当然啊。”安鹤抬起目光,“你潜伏这么久不就是等这一刻吗?现在组织要动手了,正好给我们的伙伴提供一些帮助。” 罗拉没有第一时间去接,她垂眸望着那枚细小的、决定了第九要塞未来的小小芯片,低声说道:“你在荆棘灯这么努力,我都差点忘了你来自英灵会……” “别忘了我们的任务。”安鹤表现得不近人情。 罗拉颤抖了一瞬,终于接过了芯片:“我之前说过,第九要塞的无线电海狄一直在监控,我一用塞外通讯就会被她察觉。” 安鹤记得这件事,这段对话发生在她们结盟之前。 “这是之前搪塞我的借口吧?我知道你有你自己的办法。”安鹤说,“组织让你来证明你有这个能力。放手去做。出了问题,海狄那里我会帮你牵制。” 罗拉是很重要的一环,这枚芯片,一定要送出去。 “你现在的样子,倒有些像那些人了。”罗拉平静地评价。 安鹤站在阴影里,深不见底的眼眸盯着猎物,极其像那些让人感觉到可怕的家伙。 安鹤笑了笑,不置可否。 罗拉沉默了一会儿,现在,她再也无法质疑安鹤的立场,并且由衷地希望安鹤不是来自英灵会。片刻后,罗拉攥紧了那枚芯片发出了最后的疑问:“那么,我们之前达成的约定,可还算数?” “苏教授?”安鹤拉了下兜帽边沿,“当然算数,我拿性命保证,她一定会平平安安。” 当然,最好大家都平平安安。 这个肯定的回答像一个精心打磨的钥匙,正好咬合锁孔里的齿轮,无声的咔嚓之后,所有精心谋划的事情开始转动。 “那好,跟我来。”罗拉毫不犹豫地转身,灯光下,和苏绫一样的长外套飞扬,衣角脱离了伞的保护,被毛毛雨浸润。 安鹤跟着她,到了罗拉的宿舍。 和她之前猜想的一样,罗拉的宿舍干净整洁得像没有住过人一样,地上没有一根没清理的头发,也看不出她的任何生活习惯,理性而克制地抛弃了一切无意义的装饰和杂物,简直可以随时腾出来,让给新人入住。 但这间房里也有秘密。 安鹤收起黑色的雨伞放在门口的架子上,她肩膀抵着墙面,看到罗拉拉开了柜子的抽屉,然后,将手心朝上,从抽屉顶部的位置,抠下一枚软乎乎的木色橡胶。 安鹤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罗拉也没有,她两手捏开橡胶,从里面取出了一块很普通的纽扣电池。电池由里外两个圆环组成,罗拉一手固定着外面的圆环,一手按特定的顺序拨动里面的铁块,按着逆时针-顺时针-顺时针-逆时针,重复三次之后,罗拉把纽扣电池放置在了桌面。 安鹤打了个哈欠。 她满不在意,余光瞥见纽扣上方出现了一个虚拟电子屏。应该是某种可互动的投影技术,不算特别高级。 虚拟屏上的背景图是第一要塞的外围,安鹤见过一次,绿色的植被很惹眼。安鹤小声感慨:“真怀念哈米尔平原的绿色大树啊,这样翠绿的植被其它地方很难见到了。” 罗拉回忆起往事:“嗯,看来它也给你留下过美好的记忆。” 安鹤耸耸肩,没有说话。 罗拉先是读取了芯片里的内容,然后触摸电子屏滑动,其间,她抬头看了安鹤一眼,紧接着,她点开了屏幕上某个图标:“海狄那边会留下信号发射纪录。监控终端其实就是她床底下的工具箱,待会儿,你找机会按下工具箱侧面的第一个凸起,可以像磁带一样清除掉两小时内的数据。” “好。”安鹤答应了,对她而言,这完全是件小事。 无线电有特殊的编码方式和接收终端,安鹤瞥见,罗拉给负责人“缇娜”发送情报时,输入了一串数字。 罗拉不太避着安鹤,为了证明真的有将情报发送出去,她甚至都没太调整屏幕的角度。 安鹤记下了那行数字。 情报发送,尘埃落定。 在回宿舍之前,安鹤去海狄的房间玩了一会儿。海狄履行承诺,抽出时间专心地为安鹤制作小小渡鸦,目前已经完成了五只。 …… 第二日起,安鹤开始更加频繁地出入伊德的办公室。 这种“频繁”毫不起眼,因为所有先锋队的成员,都被伊德轮流叫进去开会,连阿斯塔也不例外。 和以前不一样,这次伊德没有和大家说明整个作战计划的详细细节,而是将任务碎片化,每个人交叉负责不同的任务。 她们像往常一样,在要塞的正面和东面架起炮台,但只有伊德比较信任的几位荆棘灯才知晓,伊德还在西面和后方也做了布防。 二号坑洞的地下防御基地,在某个深夜更改了密码,并且这个基地不会投入使用。 同一时间,早被废弃的一号矿坑防空洞里,增加了无数的应急装备。 伊德开始改变自己的作战习惯,她好像真的听从了苏绫的建议,告诉荆棘灯的队员们,这次作战不需要全体人员都不要命地冲在前方。 一改常态,她将先锋队分成了三批,最前方的那一批,反而不需要做太多抵抗工作,如果遇到炮火攻击,她们最紧要的目标,是紧急撤退。 安鹤被分在了第二批。 大家都私下议论:苏教授这次肯定是吵赢了,并且是大赢特赢。 和大家猜测的相去甚远,伊德的顿悟是在和安鹤的谈话中发生的。安鹤给了她当头一棒。 那位年轻的荆棘灯以独到的眼光为她提了个醒:“长官,习惯是很危险的事。一成不变的防御体系一定会让要塞走向灭亡,不要让你的敌人太过于了解你的作战方式。” 安鹤说出口的那一瞬间,自己也愣了一下。细想起来,这不就是骨衔青的策略吗?永远让她捉摸不透。 所以伊德很敏锐地改变了作战计划。当然,考虑到自己会有思维惯性,她让荆棘灯们提出了很多建议,然后私下采纳了和她想法背道而驰、但有用的方案。 安鹤长舒一口气,伊德是个强大战士的同时也是个聪明的谋略者,沟通起来完全不费力气,她甚至考虑得比安鹤还要细致。 最能体现这一点的,便是伊德在原先薄弱的后方防御面上,加装了毫不起眼但火力十足的陷阱——在那之前,从未有人从后方袭击过第九要塞,因为相隔不远就是北方的强辐射区。 第一要塞在南面,只有昏了头才会穿过强辐射区绕到后方进攻。 伊德便假设对方真的有昏头的可能。 第53章 她们清空了大部分武器库存,做了最坏的打算。也期待最好的结果,祈祷只用上一小部分。 又过了五日,安鹤暂时压缩了训练课程的时间,和阿斯塔一起积极地投入到防御建设中去。 期间罗拉跟着苏绫到铁墙上的哨所来过两次,两次都是给阿斯塔做辅助装置的评估。 安鹤也在,她穿戴整齐,两只手端着枪,神采奕奕地站在墙边,在和罗拉对视的一瞬间,安鹤往苏教授的方向跨了一步,并露出令人安心的笑容。 在退出哨所的那一刻,罗拉握着门把手略微迟疑,她看向安鹤,又瞥了一眼阿斯塔火红的头发,最后点点头,沉默地关上了哨所的铁门。 砰。 …… 砰砰砰。 靠墙站着的侍卫打开厚重的合金大门,看清敲门的人是谁后,脱帽行了一礼:“上尉。” “出去吧,我有事找圣君。”年轻的造访者戴着金边的军官帽,白色的西装礼服有些小了,盖住了她健壮的肌肉,同样也和她黝黑的肤色形成了对比。 侍卫熟练地撤退,同时轻巧地把门合上。 空旷房间的最前方是一把暗红色的沙发椅,椅背几乎有两人高,坐在椅子上阅读文件的圣君没有放下纸,即便有人进来,她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有平缓的语调从纸张背后传出来:“作战会议开完了?缇娜。” 圣君叫了她的代号。 “开完了,所以恨不得马上脱掉这层恼人的衣服。”缇娜解开了西装最上方的一颗纽扣。 “你在荒原行走惯了,穿得随意点可以理解,但是,在巴别塔不能那么随心所欲。”圣君说这些话时,仍在阅读纸上的文字,“我教过你,重要的不是衣服而是气场,乞丐和将军的威慑力大有不同,别让其她人看你笑话。” “……圣君教训得是。”缇娜收敛了一些,她挪了下位置,好让自己的鞋子不要踩到地毯上绣着的白花。 “作战计划出来了吗?”圣君问。 “出来了,罗拉的情报正好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特别是炼铁厂的控制中枢部分。”缇娜一边汇报,一边卷起了袖子。“针对情报的内容,这十天里我们做了详细的计划,现在看来,我们不用花费太大的力气就可以拿下第九要塞的钢铁资源。” “那些情报,可信吗?”纸张往下移了一些,露出圣君精明的双眼。 “别人的手下我不敢保证……不过,罗拉的情报,绝对可信。”缇娜露出自信的笑容,“十年前英灵会的筛选流程比现在严苛十倍,她能从下城区脱颖而出已经足够优秀,又和旁人一样接受了信念植入技术,那孩子会一直忠于英灵会。” “更何况……”缇娜终于卷起了麻烦的袖子,找到了一个舒服的状态:“在成为我的下属之前,她在丑恶和残忍的环境里长大,对弱肉强食的体会比任何人都要深刻。她就像个机器,对于人类的弱势很难感同身受,更不会抱有感情,换句话说,她的指针绝对准确。” 面对侃侃而谈的下属,圣君只淡淡回应了两个字:“是吗。”她放下纸张,整张脸完全地露了出来。 缇娜站直了身体,右手搭在左肩上行了个礼。 在弯腰的那一瞬间,缇娜不自觉地感慨——圣君已经老了。她已经站在了中年的尾巴上,两鬓长出了白发,很少,但是混在盘得整齐的黑发里尤其显眼。岁月雕琢了她的脸颊,让她皮肤失去水分,颧骨更加显眼,下颌紧绷,整个脸部轮廓变得极为硬朗。 这些年,唯一不变的只有圣君那双猛兽似的眼,深褐色,永远庄严而阴沉,叫人害怕。 缇娜起身,望向圣君的时候,又觉得自己的判断失了误——不对,圣君从未显出疲态,她依旧拥有着所有人都无法撼动的实力,单单是那双小麦色的胳膊,就能完全地夹碎一个人的头骨。脸上的褶皱,忽然又成了她在权力场上周旋三十年的勋章,每在斗争中赢下一次,就镌刻一道。 在阶级森严、皇权复杂但可被推翻的第一要塞,想要巩固圣位,她必须拥有这些勋章,做出让人心服口服的实绩。 “圣君不信任罗拉吗?”缇娜收回视线,忐忑地询问。 第34章 “做好准备,好戏即将开场了。” “给我一个信任她的理由。” 圣君的手掌撑着桌沿,被她放平的纸张正在她的手指下方,那上面记载的,是一个月前,壳膜21-8-7区的失效检修报告。 缇娜直起腰,信誓旦旦地保证:“罗拉的情报里提到很多细节,并且相互交错。如果是假情报很容易出现前后矛盾的错漏,罗拉的情报里没有,无论哪一处细节都能完全对应。”缇娜顿了一下:“圣君,可是有什么忧虑吗?” 圣君没有给出答复,她慢悠悠地推开椅子,离开了办公桌,略微皱起的眉头暗示着她在权衡信任罗拉所带来的利弊。 缇娜提的内容不是关键。关键在于,信任罗拉的情报会带来什么好处。 她考虑得更加深远,这份情报是一场及时雨,如果按照这份情报来备战,她们的战士很快就能出征。这是一份胜利的筹码,持反对意见的臣子定然失去了不出战的理由,她便不再需要再和其它势力周旋,那些短视怕死的大臣,从来不知道管理一个要塞需要付出多大的心血。 圣君的鞋子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却沉甸甸重如玄铁——反之,如果不信任罗拉,她们需要和第九要塞僵持更久,甚至迟迟不战。 能拖吗?显然不能。一个月前,早已黯淡的21区壳膜终于出现了失效故障,在壳膜失效的短短五分钟内,两只四阶骨蚀者恰巧出现在故障处,差一点便闯入要塞——尽管这是片无人区,21区的人群很多年前就已经被她疏散,但这样严重的事故仍旧是头一次发生,以至于它像巨剑一样,悬在了圣君头上。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这是更严重的战与不战的抉择。 圣君背过身,缓慢开口:“那就好。” 这个回答,显然让缇娜松了一口气,圣君信任了罗拉。 缇娜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随即又挺直腰背等待圣君下一步的指令。 圣君背对着缇娜,在打量墙壁上的油画。在她面前两丈高的拱形墙面上,是一幅名为巴别塔的古老画作,巨大的画幅衬着渺小的圣君仿佛也成为了画中建造高塔的人类。 和现存的高塔不同,这幅油画中的巴别塔并没有竣工,半截塔身立在天地间,像是一座废墟。 在多年前圣君接过权杖之时,工匠们曾在油画上覆盖了一层新鲜的颜料,涂上了如今真正存在的通天之塔的模样。只不过,这些新颜料和伊薇恩城古老的遗迹无法比拟,如今,颜料和墙纸一起褪色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旧痕。 圣君打量着这幅油画,略微侧过身子。 “那份情报里,除了伊德和阿斯塔,还有特别棘手的对手吗?” “没有,现存的荆棘灯,四十八个,没有能力特别突出的对手。” “苏绫呢?” “您是说她们要塞的后勤?”缇娜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情报里没有过多描述,只说她负责第九要塞的后勤工作,从未召唤过嵌灵,且几乎没有战斗能力……对了,罗拉还说,她是个拎不清的善良之辈。” “善良?”圣君听到一个陌生的词,皱紧了眉头,“在饭都吃不饱的年代,自以为是的善良,只会造就更大的恶。” 她觉得错愕,反问缇娜:“你猜,在城池被攻略的时候,塞内那些手无寸铁的子民,会不会埋怨首领平时将她们保护得太好,而紧要关头又没能保护住她们?” 缇娜笑起来:“这样的例子也不罕见。” 第一要塞历史上也有过许许多多的案例,仁慈所导致的最严重的后果,便是君王失权,各处暴/动。 要知道,人类只要还有私欲和需求,就不可能在匮乏的土地上建立起乌托邦,那比神明显灵的概率还要微小。 如今的圣君见证了前者的陨落,在她眼中,只有绝对强权才能守住自己的位置。 也只有压倒性的实力,才有资格拿到想要的资源——大家都视若珍宝的东西,难道低声下气求得来么? 缇娜作为她的拥趸,自然也十分赞成。 “我见过苏绫。”圣君再次打量着那幅古老的油画:“早些年各个要塞建盟之时,伊德经常带着她在要塞间往来,她从不主动说话。” 圣君露出失望的神色:“当时我还以为她会有什么过人之处,既然没有,这样的人现在还活着也是个奇迹。” “或许,她也是被伊德保护得太好了。”缇娜颔首应和道,“我深刻地鄙视躲在后方还善心泛滥的人。” “那就算了,杀了吧。”圣君轻描淡写地抬头,冷静地打量颜料剥落的残痕。 “可惜,伊德是个不错的战士,我本想要留她一命,只不过这莽撞的青年定然自绝也不愿意臣服……第九要塞的荆棘灯都杀了吧,她们的意志是可怕的魔鬼,不要给自己留下任何祸患。” 第54章 “是。” “士兵们准备好了吗?”圣君问。 “准备好了,她们会针对性进攻,对敌人的了解比对自己还深,特别是伊德。”缇娜对此胸有成竹,但片刻后她又停顿了一下,“只不过,她们还没有长途跋涉的经验,需要做些全面的检查。” “实战就是最好的经验。”圣君露出不悦,“古往今来科技爆发式增长的时段,往往面临着和其它势力对峙的压力,战场就是检验技术是否有用的最佳时刻。流程精简一些,这些人是开了刃的大刀,不要当作铅笔刀来用。” “是。”缇娜被圣君的果断深深折服。“我们会给予她们满级配置。” “什么时候出征?” “五天后。”缇娜说,“几位将领讨论后认为……” “太迟了缇娜。”圣君干脆地打断手下准备好的长篇大论。她身上的红色丝绒披风收束在金色的胸针处,反着刺眼的光。 那双褐色的眼睛望着台阶下的臣子,语气不容置疑:“就定在明天,去准备。” “……是。” …… “使徒,我不怎么会用枪。”贺莉端着手里的铁疙瘩,面露惶恐。那杆枪的枪管还有些烫手,两分钟前,小不点兴高采烈地拿去玩,刚被骨衔青用蛮力抢回来。 “不会用枪?”骨衔青蹙眉,“要我说,就是苏绫将你们保护得太好。”她伸出匕首,用刀尖抵着贺莉的手肘:“胳膊肘打开,别夹着翅膀,枪管对准目标物。” “那倒不是。”贺莉只能抬起枪,对准远处沼泽地边缘的枯枝,顺便为苏绫开脱:“我们有自己的长处,苏教授认为,如果我们所有人把时间都花在用枪上,那么不会有人力去做别的事,要塞一辈子都不会发展。” “哦。”骨衔青无所谓苏绫的想法是否正确,她说道,“你在我这儿不一样,我们不需要发展。大家只需要在有限的生命里做效用最大化的事。” 她用匕首绕了个刀花,最后,刀尖压住了枪管,“上膛,瞄准,扣扳机。就这几个动作。会了吗?” 小不点举手:“她不会我会!” “你枪都拿不稳会什么会!”贺莉压着小不点的声音立刻开了一枪,因为劳作导致她的手很稳,完全能够承受得住长枪带来的后座力。 “准度不高,但够用。比小不点好一些。”骨衔青给予肯定,丝毫不理会小不点的抱怨。 贺莉捂住小不点吵闹的嘴,问骨衔青:“我们需要在这里埋伏多久?”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人,骨衔青带了十三个人出来,每个人手中都持着长枪。她们在沼泽地边缘潜伏着,好几辆摩托车埋在沙地里。日头正高,离日落还有些时辰。 “下午,或者,傍晚。”骨衔青站起身,慢悠悠地说,“等地平线的那一端,出现了人,你们就开枪,不要打人。” 第一要塞的兵团已经出发了,触动了骨衔青一个月前埋在路口的红外感知器,她收到了提醒。算算时间,这批兵团会在将要日落的时候,绕过沼泽地。 如果没有意外,敌人会在边缘的荒地里驻扎一晚,等到第二日,再继续前往第九要塞。 整个兵团的长途跋涉比不了单兵,单兵可以不分昼夜、加大马力地赶路,像她和安鹤出行的那一次。 但是,大型兵团出行,特别是战斗前夕,就必须养精蓄锐。所以,这批人大约要走上两天一夜才会抵达第九要塞。 骨衔青气定神闲地在荒原上踱步,顺带考虑起了今晚何时去见安鹤比较合适。 贺莉抓紧时间熟悉了一下枪支:“我们不打人,那打谁?” 骨衔青眯起眼睛,盈盈一笑:“打沼泽地里的辐射物呀。”她伸手指向大伙儿身后的沼泽,所有人沿着她的指尖望过去,无论老少,神*情全都凝固了,一代一代被传说支配的恐惧像电流一样蹿过脑海。 白日里的沼泽地寂静无声,连咕噜的冒泡声也停歇。好像所有的声音和生命都被黑洞一样的沼泽给吞噬,湿腐的腥味被风送过来,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 小不点完全不闹了,整个人往贺莉身边缩了一下:“辐射物?是那些长得很恐怖的变异人吗?” 骨衔青微微扬起下巴:“我不知道大人们怎么和你说的,不过,是的。就是它们。” “那我们不是自寻死路?”有人问。 “不会,当你们用枪击打它们之后,再迅速用枪,击打被我引过来的四阶骨蚀者。” 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辐射物还不够,还有骨蚀者,死定了。” 骨衔青好整以暇:“放宽心,有我在,你们一个指头都不会少。” 她身边的言琼悠然地点点头,佐证了她不是在夸大。 “我们不会成为它们的目标,我们只是搭桥牵线之人。”骨衔青露出温和无害的笑容,她挺直腰背站在阳光底下,火红的衣服被太阳晒得发烫,像是荒原的领主。 小不点看呆了,贺莉也看呆了。 骨衔青伸出手掌,两掌相击,清脆的响声把大家的思绪从荒原上拉扯回来。 “好好消化一下吧朋友们。”骨衔青的声音轻柔,却像是海啸来临前骤然刮起的微风,“做好准备,好戏即将开场了。” 第35章 “欢迎来到荒原。” 夜幕很快降临。 今天天气不太好,荒原上刮起了狂风,不到五点,整个天边已经被一片灰色的积雨云笼罩,日光完全看不见了。 在这样的昏沉下,身后的沼泽地似乎苏醒了一般,开始显现出它真正的面目。 ——泥土活过来了,冒出了许多细小的气泡,然后炸开,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毫无规律的声响,将众人的神经拨弄到最紧绷的状态。 ——黑暗也活过来了,腥臭的浓雾像是长了腿脚,裹挟着未知的巨大阴影席卷过来。狂风将这些雾气吹得翻滚挪腾,却始终吹不散。雾里影影绰绰,很难判断黑雾中到底藏了多少怪物。 小不点完全收起了嚣张的气焰,在不知不觉中缩进了贺莉的怀里。 年少的人想象力总是最丰富,当黑雾与天边的积雨云相连、闪电在云中乍现时,她仿佛看到了灭世的魔鬼即将降世。 但雨始终没有落下来。 所有人都趴在地上,她们听从骨衔青的指令,穿好了雨衣。 视线之内,只有骨衔青没有更改着装,她无所畏惧地站在摩托车旁边,简单束着的发丝随着狂风飞舞,袖口鼓风,而她丝毫不受干扰。 比起下午,骨衔青身上多了很多东西。 她背上了枪,左肩上增添了一个棕色的单侧护肩,两条皮扣绕过胸前和腋下,稳稳固定。这条护肩不是为了装饰,而是插着手电和哨子等物品。 她的脖子上还挂着一副古铜色的望远镜,此时,骨衔青正举起望远镜,观察着远处的地平线。 当黑夜完全降临之时,地平线出现了两束不属于荒原的人造光线。 先是一辆装甲车的大灯刺破了浓雾,紧接着,一条长长的车队亮着白灯紧随。 队伍很长,一眼望不到头,车子沿着沼泽地边缘前进。大概受到了恶劣天气的影响,车速显然放缓了一些。 骨衔青放下望远镜,唇边带笑,她小声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 “欢迎来到荒原。” 这片土地,永远充满惊喜和变数。多变的天气,未知的敌人,始终让人预料不及。这就是荒原的魅力所在。 她潇洒地跨上摩托,回头朝一众手下打了个手势:“准备了,待会儿记得听我号令。” 沉稳的语气驱散了恐慌,神奇地让人感到安心。小不点从贺莉的保护下钻出来,朝着骨衔青的背影喊道:“没问题大姐头!” 众人拿上了武器,检查了弹夹和预留的子弹,早早上膛,两人一组,分别瞄准了东南西北各个方位。 骨衔青骑着摩托开向沼泽地,不过片刻,她的身影就已钻入了浓雾。 很快,在一旁休息的言琼也跨上了另一辆摩托,行进方向和骨衔青相反,朝着无尽的砂石地开去。 十五分钟后,沼泽地里响起了很多吓人的怪异声音,有的像婴啼犬吠,有的像哨子爆鸣,直到声音由远及近,冲到身旁之时,小不点才发现哨响声是骨衔青发出来的。 骨衔青回来了! 小不点瞪大了眼睛。沼泽地驾驶摩托车的人,正有条不紊地钻出黑雾,朝她们的方向疾行而来。 这小半个月,小不点也听贺莉说起过红衣使徒的事情。她不信教,单方面认为骨衔青是她们的大姐头,不是什么神的使徒。 但此刻,小不点突然信了贺莉的那一套说辞,因为破开浓雾、在沼泽地上如履平地的骨衔青,真的像拥有神力一般! 骨衔青单手握着车把,伏着身子,甚至没有完全挨着坐垫,她靠双腿撑着身躯,以便随时可以做出灵活的闪避动作。 她空着的一只手拿着手电,时不时照向后方的浓雾。同样,唇间衔着的哨子,也时不时发出固定频率的哨声。 第55章 在手电频闪的短短瞬间,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在离骨衔青很近的位置,出现了无数只古怪的巨大黑影,正追逐在她的身后! 一瞬间,仿佛群魔现世,黑雾将那些影子吞没,又在灯光下显现,死死追着前方骑摩托的渺小人影。 可是骨衔青毫不慌乱,她收敛了笑容,但扬起的眉尾仍旧说明了她游刃有余。 骨衔青平稳地驾驶着摩托,以最大马力穿过了沼泽地。 在驶出沼泽边缘的瞬间,因为哨声和灯光追赶过来的辐射物突然放缓了脚步。 骨衔青对此早有预料,她一扭车头,绕开趴着的众人,奔往第一要塞的车队。 在经过众人之时,她压低声音,低沉而又稳健地下达了指令。 “开枪。” 枪声四起,淹没在婴啼犬吠之中,竟然毫不起眼。 漫天飞舞的子弹急射向辐射物,不需要什么准头,她们的目的不是击中辐射物的要害,正相反,骨衔青不希望子弹击中要害。 大量乱窜的子弹彻底激怒了辐射物,它们离开沼泽地,以十倍的速度掠过黄沙的边界,冲向开枪的众人。 贺莉身上的无线电传出骨衔青的声音:“停火。” 现在停火?这个指令让众人摸不着头脑,那不是放弃自保吗? 就在此刻,一只三人高的怪物冲向小不点和贺莉,所有人的心脏都漏了一拍,有那么一瞬间,她们以为骨衔青在欺骗她们。 可是,尖锐的哨声适时响起,一枚更加精准的子弹越过她们的头顶,打中了辐射物的下巴。这一枪,是骨衔青开的。 在枪声响起的同一时间,远处车灯的光线一扫而过,紧接着,从车顶蹿出一枚汽油/弹,精准地射向后方如小山高一样的黑影——这一枪,是第一要塞的人开的,她们还未靠近,但用了远程炮。 辐射物发出的声响惊动了车队,而它们,正好处在车队的必经之路。 这两枪来得刚刚好,所有辐射物被灯光和哨声吸引,一时间全都改变了动作。 骨衔青用无线电小声提醒众人:“它们视线退化了,靠声音和光线辨位,别出声。” 果然,停火后一声不吭的众人,让辐射物失去了目标。 但现在,有更明显的目标出现了,它们毫不犹豫地转了方向,朝着车队的方向疾冲而去。 远处第一车队发生了混乱,当人类在黑夜里遭遇未知袭击时,第一反应便是用灯光照射目标物,试图看清怪物的形态。所以,车队一致用灯光照射着辐射物。 此举正中骨衔青下怀,这些辐射物被灯光刺激,变得攻击性极强。 骨衔青游走在暗处,仍旧在吹响哨子,这哨子的声音就像是辐射物的怪叫,吸引着辐射物紧追不舍,同时也迷惑了第一要塞的兵团。 哨声飘忽,时而在左时而在右,摸不清方位。 当辐射物离车队越来越近时,它们已经完全将这些亮着大灯的东西,当成了目标猎物。在光线的刺激下,无数辐射物发狂地冲向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兵团。 此时,祸水东引的骨衔青,已经不见了踪影。 片刻后,贺莉的无线电里传来她的吩咐:“一队已经完成任务了,好好藏着看好戏吧。” 她的尾音高高扬起,声音里有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大伙在她指挥下,悄悄转移了阵地,她们躲在另一个方向的山丘后面,不再说话也没有亮灯。 小不点兴奋地趴下来,心神激荡,太极限了!这比她所有打过的架都要刺激。 刚刚她都以为自己要死了,但骨衔青不仅信守承诺护着了她们,还为她们上演了十分精彩的一场追逐戏码,骨衔青果然是她的大姐头! 小不点放好枪,掏出自己的小小夜视望远镜对准了远处。 这还只是前菜,车队的后方,悄无声息出现了新的变故。 那个平时总缩着身子、看上去快要散架的言老太太,此时正舒展着身躯在荒原上驰骋。在无数的马达声和怪叫中,言琼无所顾忌地驾驶着她的摩托,在她身后,黑压压的骨蚀者紧追着她,几乎要舔舐她的轮胎。 潜伏在她那一侧的队友听从了她的指令,零星开了几枪,中弹带来的伤害同样让骨蚀者变得躁动。 和辐射物不同,这一堆骨蚀者行动异常安静,它们如同突然出现的鬼魅,在黑夜里逐渐接近第一要塞的车队,无数根白骨做成的腿搅起了黄沙,杀意四起。 第一要塞的车队,被前后夹击了! 小不点压住惊叹倒吸了一口气,透过望远镜镜片,她看到骨衔青也出现在了言琼的身边。 两人如同荒原上的牧羊人,将无数的羊群赶往同一个方向,飘忽的身影穿行其中,并且在两类怪物的夹击下,毫不费力地全身而退,仿佛一切都在她们的掌控之中。 这是凡人能够做到的事吗? 小不点几乎要惊叫出声。 一旁的贺莉同样也感到震惊。 她听别人问过骨衔青在荒原上待了多久。骨衔青说四年。 只有四年,时间不算长。但荒原上危机四伏,踏错一步都是生死险境,或许也正因如此,练就了荒原上的王者。 骨衔青不是神明的宠儿,她们都有看到,骨衔青虽然衣着干净,但她惯用的皮具腰带早已刻痕无数,而鞋子边缘的划痕,也逐渐加深,这意味着她很习惯在荒原上战斗。 她有着轻车驾熟的战斗技巧,那绝对是千锤百炼才能造就的身手。 同样,她还有无可比拟的知识储备,在所有人对辐射物知之甚少的时代,她竟然能够清楚地了解每一种辐射物的特征,也对荒原的地形心中有数。 更要命的是,她还有着清晰缜密的头脑。她在用她的双手,将无数个细微的步骤,像珠串一样精准地串联在一起,组合成一个坚固的牢笼,吸引目标物主动进瓮。 她的每一步都踏对了方向,且只有她知晓全局。 这像是红衣使徒的神力,不,这更像是她自己锻炼出的神力! 在众人屏息观战的时候,辐射物和骨蚀者已经逼近了第一要塞的兵团。 当兵团发现自己被突然出现的怪物前后夹击之时,沉睡的荒原被无数炮火声惊醒。 第一要塞大范围开枪了!而此刻,怪物们也进行了猎杀。 酝酿了许久的大雨终于在此刻悬落,豆大的雨点带着弱酸腐蚀性砸向这片土地。 雨衣上的水珠被溅起,偶尔两滴水珠溅到了小不点的皮肤,她不在意地抹掉,这点腐蚀的疼痛跟骨蚀病比起来,不值一提。 透过雨幕,小不点发现,骨衔青和言琼不知道什么时候远离了战圈,她们带着另一方的队友,绕了远路,和这边的人集合。 相聚之时,骨衔青没有多余的闲话,也没让大家就此撤退。 她只是沉默地俯在砂石地上,举起望远镜观察远方的战况,食指细微地调整着望远镜的转轮,缩放倍数。 对第一要塞而言,这场突袭和大雨,是一场措手不及的变故。 对骨衔青而言,这不过是她收集情报的前奏——现在还没有人知道,她办这些事,从来不是想要造成第一要塞的伤亡,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第一要塞的兵团需要出手自救,只有出手,她才能了解她们的能力,转而“送”安鹤一份“大礼”。 这才是她的目的。 黑夜漫长,属于荒原游猎者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36章 “寒暄就免了,说点你想听的吧。” “防御!”缇娜站在装甲车的车头,眉头紧锁指挥着自己的队伍。 突如其来的袭击扰乱了她们的阵脚,黑夜将这种袭击的危险度放大了数倍,有几辆车直接发射了珍贵的远程炮弹,她紧急制止。 她们的车辆,是沿着沼泽地边缘走的,这条路运送货物的车队走过好几年,从来没见过未知的怪物。 尽管第一要塞老旧的资料里有记载,沼泽地里藏着一些辐射变异生物,但这些生物从未离开过沼泽,难以追踪,更不会像今日一样,直冲着她们的车队而来。 这样的突变导致队伍里的年轻士兵一下子慌了神。 在荒原上,最怕任何的“未知”。“未知”意味着不知道对方的特征和弱点,也很难很快找出解决办法。 有作战经验的普通士兵还能很快镇定下来稳住心神,反而是那些没有长途跋涉过的第六批试验体,反应最为激烈。 缇娜皱紧了眉头,果然,在荒原上行走,经验比能力更为重要。 雨滴越下越大,酸雨带来的刺痛让大部分士兵都难以适应。这就是辐射区不能住人的原因,健康人在这样的酸雨里待上一整天,直接会烂掉一层皮。 但是现在,她们不得不冒着雨应对危险。 缇娜迅速朝身后的骨蚀者开了数十枪,作为带头出征的上尉,缇娜有很丰富的作战经验,这种经验大多来源于和骨蚀者的对战,因此,在看清后方突袭的怪物是骨蚀者后,她反而放下了心。 第56章 在干掉了最前面的一只骨蚀者后,她攀上了车头,跟随她很久的部下立刻补上她的空缺,给她腾出时间。 缇娜拔出腰间的长剑,迅速发出指令:“列队!所有人听我指挥!” 雨滴击打在圣剑上,发出清脆的噔响,与之相反的,是缇娜沉着有力的嗓音。 短暂的混乱后,所有人安静下来,她们的车辆很快从一字形围成了一个圈,外表坚固的装甲车在外围,其余车子在里侧。她们不准备开车逃走,在地形多变的荒原上,车子很难跑得过骨蚀者,所以,她们必须战斗。 怪物已经冲到了跟前,撞得装甲车左右摇晃,它们尖锐的指甲在铁皮上挠出划痕,异常刺耳。 有个没来得及缩进保护圈的士兵被骨蚀者勾住了肩胛骨,在被骨蚀者和辐射物联合撕裂之前,缇娜果断给了同伴一枪。 随后,她切换武器对准了辐射物硕大的两颗脑袋,带着怒火的两枚爆炸弹,同时炸碎了这两颗肉瘤一样的东西。 众人因为她沉稳抬枪的举动而安静下来,立刻跟上了她的节奏。 缇娜站在摇晃的车顶上,和黑夜融为一体——她终于换上了自己的战斗装束,黑色的人造防水布料贴合着她的肌肉,皮革护着她的要害和关节,让她每一个动作都干脆利落。她一边指挥部下开枪,一边扫视周围,很快做出了判断。 “关掉车灯,戴上夜视装备。”她近距离瞧见了那些被灯光照射变得狂躁的辐射物,立即下令,“一队二队外围支援,1至80号的士兵,出列!” 拥有编号的士兵,便是第六批试验体。这些编号不会沿用,要是谁死了,新的嵌灵体便会继承前者的编号。 在第一要塞,没有人独一无二不可取代,也包括缇娜自己。 很快,那些还没有太多作战经验的新人,在漫天的兽吼和指甲刮蹭的声音中,聚拢过来,翻上了就近的车。 车灯骤然熄灭,在夜视镜下,缇娜看到这些新面孔有着不同的神色,有人跃跃欲试,有人面露紧张,缇娜仿佛瞧见自己第一次出征时的样子。圣君说得没错,只有实战才会让她们快速成长。 “所有人,按训练时的分组快速就位,不想死在这里,就不要保留你们的能力!”缇娜面容肃穆,语气不容置疑,她没有多余的指挥,平时训练时已经将这批人按天赋能力分好了组别,她们有些人的天赋是互补的,配置也精心安排过,这一批人的力量超乎旁人想象。 缇娜用坚硬的鞋底踹掉爬上车顶的辐射物,下达了最后的指令:“车里的远程武器省着些,不到紧急关头不许再使用。” 热武器和子弹是消耗品,无论有没有击中目标,用一个就少一个,她们此行的目的不是跟变异生物硬打,这些宝贵的资源要夺取炼钢厂时使用。 而嵌灵体的天赋能力和嵌灵,只要不死,只要精神力还没有枯竭,就可以一直使用。 她要求所有新人,使用自身的本事,不留余地地战斗! “是!长官!” 缇娜退到防御圈中心,给新人腾出位置,她纵观全局调度着这些新人,为她们补足经验和判断上的短板。 进行实验的教授是天才设计师,这些嵌灵体的天赋搭配几乎无可挑剔。缇娜也是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这一点。 拥有“爆裂驱策”天赋的08号嵌灵体可以以任何物品为媒介进行爆破,现在,在08号手心的尘土被赋予了淡金色的光芒,她抬手一扬,尘土所至之处接连爆炸。这是具备大规模杀伤力的天赋,几乎无法阻拦。 而和她一组的62号,具备“绝对防御”的天赋,作为队伍中的辅助,负责保护拥有杀伤力天赋的同伴。 仗着天赋的特殊性,她们两人直接跳下车子,冲进了辐射物的包围圈里,无差别进攻。火光频繁出现,爆炸所产生的刺眼白光像烟花一样在黑雾里明明灭灭。 而另一方,拥有着“异化”能力的02号和拥有“精神疗愈”的71号也是同样类型的高攻高防组合。异化的能力会大量消耗嵌灵体的精神力,以此获得的奖赏,是强于常人十倍的绝对力量,和她搭配的同伴恰好能补足她精神力的消耗,成了她的“补给袋”。 除了这一类无法阻挡的天赋,她们还有拥有“空间传送”的嵌灵体,可以精确地将庞大数量的同伴送至目标物的身后,发动突袭。在如今这场战斗中,她们已经在这样做了,且颇有成效。 更重要的一点,这批试验者只有天赋进行过改造,但不代表她们的嵌灵不可怖。 成为试验者的前提条件之一,就是她们的嵌灵需要符合英灵会的指定。 夜幕之下,豺、獒、虎、豹相继跃入战圈,几乎全是体型庞大的猛兽。 辐射物和骨蚀者相当难以对付,它们很难被杀死。 但是,同样的,嵌灵体的进攻也毫不留情,双方打斗到一处,战况异常激烈。 很快,车队的外围,就围堵起了一圈尸山。士兵们站在怪物或者同伴的尸体上,全力一搏。 只有在出现伤员时,缇娜会紧急支援,将伤者从战圈里抢夺出来。被骨蚀者勾住不能再救的,她会先一步了结了手下的性命。 战斗到白热化的那一刻,缇娜听到一声高昂的鸟叫。 她抬头,发现1号士兵的嵌灵“金雕”被召唤出来,正在低空盘旋,翅展接近三米的金雕如一片乌云,巨大的勾爪和尖喙准确地对准了辐射物的眼睛和咽喉,高速俯冲一击,担得上猛禽之王的称号。 “1号。”缇娜接连跨过车顶,赶往前线指导,“别忙着当小兵,派你的嵌灵观察周围情况,尽快估算变异物数量。” “是!”高大健壮的1号接收到指令,立刻从打斗中抽身出来,纵观全局。 金雕的视力非常出色,可以在几千米的高空准确锁定两公里外的野兔,并且它的眼睛能够适应不同的光线环境,如今的场合正是它该发挥作用的时候。 金雕立刻调转方向,往高空中腾飞。经过缇娜的时候,它的鸟喙中落下一枚细小的东西。 缇娜反应很快,伸手一接,一枚带血的子弹稳稳当当落在她的掌心。 这枚弹头还带着变异物的体温,染了污血,弹头很新,不是在荒原上存在已久的旧物。 缇娜内心惊觉不对,她立刻回头看向金雕刚刚袭击的目标——那是一个有六只手的辐射物,肩头被金雕啄出一个大洞,这枚子弹,就是从那里叼取出来的。 “等等。”缇娜赫然厉声喊住1号,“让金雕重点搜寻周边荒原上有没有人类出现!” 缇娜面色变得极其严肃。她以为这场变故是偶然,但这枚弹头的出现,意味着这可能是一场人为的袭击。 如果是人为,那她和她的队伍就得小心些了。 缇娜缓慢地取下自己常用的配枪,望向越发浓郁的夜色。 十分钟后,金雕返回,它绕着方圆两公里的距离飞行了一周,1号向缇娜汇报,没有发现任何人影。 “没有吗?”缇娜用力捏着那枚弹头,看样式,这枚子弹像是十三要塞的东西。十三要塞是个新建的要塞,不成气候,怎么也来掺一脚? 这更像是个烟雾弹。 缇娜将子弹抛起,稳稳接住,紧攥在掌心之中。 …… “大姐头,我们这么早就走了?”小不点坐在贺莉的车子后座,忍不住问并驾齐驱的骨衔青,“我看她们刚打起来,还没分出个胜负呢。” “不用等胜负,第一要塞的兵团已经逆转了局势,骨蚀者和辐射物很快会被驱散。”骨衔青语气很淡然,并没有感到多么失望,“她们赢了。” 这是预料中的情形,第一兵团的人数在四百人以上,她们引过来的骨蚀者和辐射物数量不太够,想让第一要塞全军覆没,那是不太可能的事。 这批人有真本事,而且,她们还有一个出色的指挥。 骨衔青抿紧了唇角,再次想起站在车顶上拔出圣剑的那位指挥官,她认识她。 那是索拉上尉,三十一岁,第一要塞圣君精心培养的大将军。她在任职的前十年,消灭了大量在第一要塞周围的骨蚀者,三次平原清扫行动,全部成功。她战功赫赫,除了有一点点无伤大雅的自傲之外,脑子十分好使。 最早发现第一要塞成员梦境出了问题的长官,就是这位上尉。索拉察觉到伤员的脑电信号异常,然后向研究所提出建议,在主城区加装了对精神类天赋的屏蔽装置。 骨衔青看到索拉上尉是兵团首领时,颇为头疼。“啧。”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所以,当看到队伍里竟然有“金雕”嵌灵后,骨衔青立刻叫上众人,在爆炸声的掩护下,提前离开了观测地。 这个人不太好对付。 不过,骨衔青并不气馁,甚至还有些开心,她已经拿到了足够多的情报。 在第一要塞的嵌灵体不遗余力地使用战斗天赋时,她和言琼站在远处,仔细观察着大部分人的行动。 第57章 安鹤还真没说错,这些改造过的天赋大多跟力量系、空间系挂钩,骨衔青作为一个合格的观测者,很快地将众人的天赋分门别类,在心里做了个比较。 她这一队“老弱病残”没法做出正面进攻,但是无所谓,第九要塞的人可以啊。 骨衔青看了看时间,扭转着油门,打算偏离道路的地方寻个高处,歇歇脚。 …… 安鹤双眼被挡住,入睡后帽檐便不听话地滑落下来,让她大半张脸都埋在阴影之下。发现眼睛能动之后,安鹤语气里隐隐有些埋怨:“怎么才来?我在等你。” 骨衔青忽略了埋怨,选择只听话语本身:“等我?真乖。”她抬手把安鹤的帽子往后拉了一些,以便能够看清安鹤的眼睛。 安鹤此时双手撑着她的军刀,缩成一团蹲在角落。这是哨站,不是宿舍,她在角落里小憩,等待换岗。 这两天,荆棘灯的所有人都进入了高度戒备状态,各个哨站都安排了人值守,安鹤也在其中。 “你再晚一些,我就醒了。”安鹤等得很着急。 “放心,我有你的排班表,一定如约而至。”骨衔青微笑着,脸上看不见着急之色。她紧挨着安鹤蹲下来,随意坐在地上,“寒暄就免了,说点你想听的吧。” 骨衔青伸出手指,在安鹤身前的空气里随意划了一道,一张荒原的3d缩小模型就出现在安鹤眼前。像是创世神的魔力,微缩模型如此逼真,不仅有黄沙沼泽,甚至还模拟出了乌云和雨丝。 骨衔青随意点了两下,模型里出现了车队、出现了被围困的第一要塞兵团,以及大量捏造的骨蚀者和辐射物。 安鹤的眼角跳了跳。 骨衔青很少在安鹤的梦境里施展造物能力,如此逼真的演示,还是头一次。安鹤毫不怀疑,只要骨衔青想,她能把她梦境的景色全部替换了,让她直面骨蚀者的威压。 但骨衔青没有这样做,为了让安鹤更好地看见第一要塞的情况,她选择了一个俯视的视野,这个悬空的模型,还可以在骨衔青指尖转换方向。 骨衔青笑着说:“第一要塞的军团正在通过沼泽地,原计划明天傍晚会到达第九要塞,不过我给她们介绍了一些新朋友,她们这会儿正热闹地打成一片呢,再加上休整的时间,大约要明晚深夜才能抵达这里了。” 安鹤看着眼前出现的辐射物和骨蚀者,才知晓骨衔青做了这么大一件事,骨衔青不会和她汇报自己的计划。但安鹤做什么,骨衔青都能轻易知晓。 安鹤暗中留了个心眼,认真看俯视图上的车队:“她们有多少人?” “第一要塞这次出征的人不算多,从车队规模来看大约四百来人,具体的数值未知。在沼泽地应该折损了七八十个人,现在剩余三百多人左右吧。” 骨衔青两指缩放着眼前的略缩模型,前面的车队有着很清晰的细节,但她自己也不太了解的部分,模型就会糊成一团。 “三百人?全是嵌灵体吗?” “不是。这里面有嵌灵体,也有普通士兵。噢忘了告诉你,第一要塞比较出色的普通人也会上荒原应敌,这点和第九要塞不一样。” 骨衔青指向模型中的一个小点,继续解释:“两者很好区分,普通士兵的肩章是黑色,嵌灵体是红色。这一批红肩章,应该就是我们猜测的第六批试验体,她们作战时很生疏,但学习能力很强。我观测到,大约有八十多人使用了天赋。” 安鹤暗自心惊,这个数量,几乎比第九要塞多了一倍。 她们如果毫无准备地正面对战,绝对没有胜算。 “都有哪些天赋和嵌灵,看清了吗?”安鹤问。 “进攻、防御、辅助型的皆有,她们分了组,天赋搭配得很完美。你们可以重点关注这六个人。”骨衔青放大其中一个区域,模型上出现了很明显的人物特征,她一一介绍:“这个黑头发的大刀疤,天赋是爆破一类的能力,具备大范围攻击性,我见过她把尘土当成炸弹使用。” 安鹤看清了这人的面容,长得很凶,不算年轻,额头上确实有一块撕裂的疤痕,她记住了这张脸。这种攻击性极强的人,需要首先解决掉。 “在她旁边这个熊猫眼,有金色护盾。”骨衔青指了指另一个人,“你要是想解决大刀疤,得先干掉她。” “熊猫眼……”安鹤看到那人的眼袋很深,骨衔青擅自给人取了花名,就好像她的“小羊羔”一样。骨衔青取花名的方式完全不看别人嵌灵是什么,而是抓取这个人本身的特征。 安鹤很难理解。 “还有呢?” “这个一直平举着手的‘小僵尸’是个疗愈师,能长久地给旁边这个横冲直撞的‘小野猪’供给精神力。异化类的天赋很消耗体力,但她的队友补足了这一点。这人能够以一己之力单挑三只辐射物,这个组合耐力超群。” 安鹤略微蹙起了眉,骨衔青重点标记出来的,都是些难以对付的人。 骨衔青将模型图转了个方向:“还有最后两位,这个橘色短马尾的‘金丝猴’,天赋是大范围的空间传送,这个能力很特殊,跟我们之前杀死的潜伏者不一样,这个人不仅能自我传送,还能传送整支小队。” 安鹤一惊:“她们是否能直接传送到铁墙内?” “我就知道你会关心这个。”骨衔青不慌不忙,“我观察过了,她每次的传送点都在她的视线之内,大约需要扫描地形后才能定位。但麻烦的是,跟她搭配的一位平头将士,嵌灵是一只金雕,会帮助她拓宽视野。” “金雕?那种体型巨大的猛禽?”安鹤问。 “是的,这只嵌灵甚至比常规的更大,这个平头姐没有施展过天赋,我还不知晓她的能力是什么。不过,这只嵌灵,就足够你们费些力气了。” 骨衔青收敛了笑容:“金雕同时拥有猛兽的攻击力,还拥有高空锁定猎物的视野,你和伊德的嵌灵合起来才能拥有的能力,它都拥有。” “这是专门来对付伊德的吗?” “我认为是。”骨衔青抱着双臂,“在古代记载中,金雕也会猎食狼崽,并且拥有和成年独狼一战的能力,它们通常不会碰头,但一旦打起来了,就会斗得两败俱伤。更别说,这些人的嵌灵里还有猞猁和虎豹助*阵。” 这是针对性极强的一次袭击,安鹤握紧了手中的刀。 她不能让金雕飞进高墙之内。 “对了,她们的指挥官你需要认识一下,索拉。”骨衔青放大了缇娜的面容,还顺手在上面画了个叉,“这位指挥官,是英灵会的首领之一,好好记得她的脸,你要是杀不死她,就帮我多打几拳。” 安鹤狐疑地看着骨衔青,骨衔青挑眉:“利益交换,我给你这么多情报,帮我干点活不过分吧?” “行。”拿人手短,安鹤应承下来。 她盯着那个模型出神,脑海中开始思考对策。 安鹤并没有因为这些情报就盲目乐观。 这不是一场能够速战速决的战斗,敌人很强大,且实力远远超过她们。 掌握情报只是第一步,必须想办法用好这些情报,才有获胜的可能。 不得不说,骨衔青的情报的确很及时,且非常有用,她们提前一天知晓了敌人的天赋和嵌灵,有充足的时间来做准备。 一天,对于瞬息万变的战场而言,足够了。 再过两个小时,安鹤就会换班,她会借着巡逻的机会驶出要塞,然后将这些情报“洗”一遍,真假参半做些手脚,然后假装是渡鸦带回来的模棱两可的情报。 不管伊德相不相信,心里都会有个概念,不会被突袭扰乱得措手不及。而且以伊德谨慎的性子,在这个节骨眼上,伊德一定会做好该做的布防。 她们最大的优势在于,眼下,敌人对她们新的布防图一无所知。 伊德做了很多手准备,这些准备像一个烟雾弹,连荆棘灯的自己人都不知晓哪边才是防御的重点。作为医疗后勤的罗拉,就更难摸清楚状况了。 她和伊德完全可以利用这一点,在看似薄弱的防御线上,给敌人重重一击。 安鹤陷入了长久的沉思,这次的敌人非常棘手,她在几方中斡旋,几乎让她焦头烂额。但是,强劲的敌人仿佛一个有力的推手,极大地激发了她的潜力。 身边的人不再开口说话,安鹤没有发现,骨衔青待了一会儿就主动离开了,只把模型留给了安鹤。 整个梦境变得无比寂静,恰好适合深度思考,和之前安鹤被怀疑是卧底时一样,骨衔青这次,也给安鹤留置了充足的应对时间。 黑夜更深,两小时后,站岗的哨兵推醒了安鹤。 安鹤缓慢睁开眼睛。她并不觉得困乏,骨衔青的梦境对她的精神没有任何消耗,一觉醒来,反而像是做了个好梦般精力充沛。 她拉好兜帽,背好军刀,全副武装地踏出哨岗:“等等阿斯塔会来替我的班。” 第58章 哨兵礼貌地问:“那你呢?” “我申请外出巡逻。”安鹤驻足转身,她站直身体,灰黑色的风衣围巾遮住了半张面容。 她已经召唤出了两只渡鸦,一只驻足在她肩头,另一只直接通过哨站的窗口,飞出了铁墙。 渡鸦不是金雕那般能归类为猛禽,但胜似猛禽,如今,它们藏在暗夜中,静静等待猎物的出现。 …… “轰!”突然炸开的尘土直接掀翻了一辆装甲车。随即,散开的汽油如同流星拖着焰尾,坠落在车队各处。 黑夜里燃起火苗,像是橘红色的鬼火。 “该死。”缇娜立刻叫停车队,所有人原地不动。 昨晚,她们打跑了骨蚀者和辐射物,心惊胆战地过了一夜,却半个偷袭的人影都没见着。抱着疑虑赶了一天的路,第二日子夜时分,她们终于进入了第九要塞的领地。 但在距离铁墙只剩下六公里的地方,她们竟然又遇到了埋伏。 不,不是埋伏。缇娜看清车轮下炸开的深坑后,很快做出了判断,她们进入了第九要塞的陷阱区——这帮家伙竟然如此警觉,在六公里外就铺设了炸弹。 这是新增加的布防,罗拉的情报里没有。果然,之前派出的18号还是惊动了第九要塞。 四周寂静无声,看不见人影。仿佛这声爆炸,只是她们运气不好踩了个响雷。 不能再按这条路前进了,车轮下的黄土松散,指不定哪里又埋了个大家伙。 “1号。”缇娜喊出那位留着平头短发的高大下属:“这个距离,金雕能飞进高墙内吗?” 她们远眺第九要塞的铁墙,这高大的人造物只能隐约看到个轮廓,第九要塞技术极其落后,但这堵铁墙却让第一要塞羡慕不已。 这是极其坚固的防御,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技术,冷峻,宏伟,在某种程度上,比第一要塞的壳膜更加让人感到安心。 “距离有些远。嵌灵不一定能达到。”1号给出答复,片刻后她眼中闪过跃跃欲试的星火,“不过,我可以尽全力试试。” “嗯。”缇娜允许了她的请求。“如果飞不进去,就改变目的,探查一下铁墙外围的情况。” 金雕展翅,急掠过黄沙。 很快,1号皱起了眉头:“不行,无法越过墙面,金雕一靠近要塞就被哨兵察觉了,有人放枪有人射箭,我选择了撤退。” “箭?伊德吗?” “看不清。”1号汗流浃背。 “铁墙外有人活动吗?”缇娜还惦记着子弹的事。 “没有。” “那就好,放轻松。”缇娜并不着急,反而松了口气,“她们正面的防御向来严实,哨岗上人多不多?” “窗户太小,看不清细节,不过金雕靠近过一次铁墙,听到很多人的呼喊声,非常响亮。” “看来第九要塞的兵力都集中在了正面,罗拉的情报果然没错。”缇娜回头和几位中尉交代了一下细节,“那就按我们最新的计划,到后方突袭。” “我们要绕过强辐射区吗?”黑色肩章的下属问。 “不用进入辐射区,我们先退出这片雷区,往东北方向绕路,等到距离足够,让55号分批传送。” 她们的天赋,不是放着摆设的。 “收到!”把橘色发丝扎成短马尾的士兵立刻领命,作为拥有“空间传送”天赋的主要兵力,她调整位置,到了车队的最前方。 一行人舍弃了被炸毁的装甲车,趁着夜色往东北方向快速移动。 …… 阿斯塔站在高墙顶端上的防御塔内,缓慢收起了伊德常用的弓箭。她长弓不如伊德用得好,但也算是精通,只不过接近要塞的那只金雕灵活度极高,箭头没能射中它。 不过,这个活物的出现,代表着安鹤昨夜带回来的情报没有错,敌人游荡在第九要塞的外围。 她们戒备了一天,每个人的精神都高度集中。 现在,等待的一刻终于来临! 但是,阿斯塔不得不转过身,和哨站一大群渡鸦面面相觑——那长着黑色羽毛的家伙,仍旧在腾飞高喊:“有敌人有敌人!快支援快支援!” 声线尖细,像是人们惊慌失措时发出的尖叫,数十只渡鸦一起大喊,比五十多个人还要吵闹刺耳。 “你什么时候发现渡鸦会学舌的?”阿斯塔回头看向全副武装,正准备离开哨岗的安鹤。 “和海狄巡逻的时候。”安鹤装好子弹:“海狄一直在抱怨扫厕所很辛苦,它听得多了,便一直重复扫厕所三个字。老实说,我吓了一跳。但苏教授告诉我,鸦科动物确实拥有很强的语言能力。” 一旁的海狄尴尬地挠头,她用手指抠着越野车的钥匙:“行了别说了,金雕已经飞走了,快收了你的神通吧。” 安鹤操控着渡鸦闭了嘴,它们又成了威武神气的冷面酷鸦,安鹤指使其中一部分飞出要塞,在极限范围内尾随金雕探查情况,另一部分则收回了神识。 接下来,她和海狄需要尽快离开正面哨站,进行下一步任务。 离开之前,安鹤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阿斯塔。 实际上,正面的哨岗上只有二十来个人,除了五个嵌灵体外,大多都是后勤部队的普通人。伊德已经带走了大部分荆棘灯,分散在炼钢厂和要塞后方。 安鹤海狄现在也需要前去支援。 而驻守大门的重任,就落到了阿斯塔身上。她非常欣然地接受了这项任务,即便行动不再灵活,但作为伊德的心腹,阿斯塔完全能够胜任调度兵力的工作。 安鹤朝阿斯塔微微颔首:“老师,正面防御就交给你了。” 尽管她预测,第一要塞不大可能往正面进攻,但以防万一,她们需要做很多手的准备。 “好。”阿斯塔应承下来,她扶着铁墙,顿了顿,“注意安全……指挥官说这次不必那么拼命。” “你也是,注意安全。”安鹤微微一笑,转头大步离去,跟上了海狄的脚步。 海狄将车子开得轮胎冒火,越野车在空无一人的中央大道上疾驰。 冰冷的夜色下,没有房间亮出灯光,整个要塞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所有的居民已经在苏教授的指挥下,藏进了重启后的一号地下防御基地。 苏绫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要塞失守,她会和无辜的民众坚持到最后一刻。 而此时的罗拉,也在协助苏教授安置居民,这是苏绫特意做出的要求——罗拉此时大约也心神不宁吧。安鹤分神揣测了一下罗拉的心态,她伸手探进口袋,指尖拂过软乎乎的木色橡胶。那是她白天趁罗拉不在,从宿舍里偷出来的通讯工具。 她得保证,罗拉无法向她的接头人发送即时情报。 一切暗处的筹备都已就绪。所有人员就位,现在,就等着有人发号施令,面对面地放出第一发明枪。 在冷冽的要塞之外,强辐射区与荒原的边界处出现了一个孤独的人影,寂静的月光和辐射的黑雾轮番吞噬着她红色的衣服。 她是抢占前排的观众,也是幕后的推手,此时的骨衔青正悠闲地靠在摩托车边上,任由黑雾淹没她栗色的长发。 第37章 “所有人,进攻!” “报告长官!东偏北三十五度发现金雕踪迹,敌人确实在往要塞后方移动!” 东面高墙上的哨兵捕捉到金雕翅膀掠过的踪影,及时通过队内通讯机,给伊德传递情况。 伊德按下无线电上方的按钮:“好,听我指挥,一队二队荆棘灯即刻前往后方支援。” 安鹤赶到要塞后方防御所时,挑选出来的三十二位荆棘灯已经集合完毕,正分散在新增的炮筒旁各自待命。 她们从东区西区赶过来,走的是塞内通道,自然比绕着铁墙转大圈的敌军要快一倍。 加上驻守城墙的四十个后勤兵,所有人都全副武装。 和平时巡逻时的装扮不同,这一周内,她们的衣服经由制衣坊的阿姨们亲手改造,在胸膛、腰腹上都新增了薄钢护甲。一些能力稍弱的荆棘灯,还分发了额护,绑于头顶,以防被子弹爆了头。 这些临时赶工的护甲有些沉重,粗糙的金属表面不加打磨,钢钻留下的刻痕仍在。但对于荆棘灯而言,非常实用,而且这点重量和训练时的负重比起来,不值一提。 这就是第九要塞具备冶炼技术和铁矿的好处,她们可以在短短一周内,对防御工事大范围进行翻新。 同样进行翻新的还有后方的炮筒、子弹,和埋在铁墙外围区域的燃烧炸弹。 说起来,这还依赖于伊德的结盟计划。经过交涉,第七要塞在斟酌后决定不出兵力增援,毕竟人力对每个要塞都很宝贵——但作为长久交好的同盟,她们为第九要塞提供了足量的汽油,伊德回馈了一吨纯铁。 所有荆棘灯都带上了足量的枪支弹药。 她们将改造后的子弹分为了三类,一类是之前对付骨蚀者的汽油/弹,进行大面积攻击时使用。一类是普通尖头子弹,单人对决时使用。 第59章 最后一类,是作为保命底牌的钢珠实心弹。尽管攻击力大不如前两者,但胜在工艺简单,产量大。 她们的围墙上,有着大量的钢弹发射装置。 和第一要塞对比起来,荆棘灯人手少了三倍,但武器为她们扳回了一部分优势。 剩下的,就看哪边的指挥官战术更加出色、更能适应变化了。 所有人就了位,安鹤站在伊德的旁边。 这里的防御所距离地面有十米,三层楼高,底下没有像正面一样的进出大门,整扇墙面十分光滑,想要翻上来除非借助绳索,再花费大量时间。 墙上的窗口内侧架着一台火炮、一台经由海狄改造过的夜视望远镜。旁边的小窗口,已经搭好了十来个速降滑轮。 窗台下方看似空无一物的平整沙地,其实是一大片雷区——在原本的布防图中,这里是要塞最薄弱最容易被忽视的地方。 现在成了她们最有用的防御线。 “哨兵瞄准天空,不能让任何嵌灵越过高墙。”伊德一身铿锵重甲,背悬长弓和长枪,她眉心微皱,沉着下令:“其她人准备,敌军一旦进入爆炸范围后,听我指令,按批次引爆。” “是!” 透过窗沿,所有人都望着沉寂的黑夜,她们放缓了呼吸,胸腔中的心跳仿佛趋于同一个频率,一下一下,重重地跳动。 …… “传送位置就定在这里,弃车,做好准备。”在强辐射区的边缘,缇娜毫不拖泥带水地下达了命令,她们离第九要塞后方还有一公里,距离恰好够55号扫描地形。 “运载车全部留置。十辆炮车集中到55号的传送范围内,所有枪械上膛。”手下的中尉立刻安排着更细节的事。 缇娜下了车,朝着强辐射的区域望了一眼,这里的黑雾看起来好像某种沙尘暴风墙,弥漫的尘土吹袭,分界线内的土地也变成了黑色。 她挪开左脚,看到了留在砂石上的明显脚印:“等等,还有一件事。” 所有人都望向她。 缇娜抬起头,她想起了不久前被炸翻的装甲车。 第九要塞这帮家伙已经警觉,她不得不考虑对方也在要塞后面设了陷阱的情况,尽管这种概率极小,第九要塞也没有资源多到可以在整个要塞外围都埋雷。 但是,有那么一瞬间,缇娜选择相信自己的谨慎。 伊德可不是个能小觑的对手。 缇娜果断开口,临时改变了计划:“55号,将传送距离调整得远一些。我们需要步行靠近。听我指令,放弃之前的集中队形。排成一列,普通兵打头阵,拉开距离,只要前方有一枚炸弹爆炸,所有人跟着我撤退,重新准备突围!” “是!” 在士兵们做好准备后,一个直径五百米的传送阵出现在众人的脚下,半秒都不到的短暂失重后,所有人已经离开原地,到了55号精心挑选的目的地。 她们在一个斜坡上,再往前,就是一片平整沙地,这是罗拉特意圈出来的防御薄弱点。 这里离铁墙已经很近了,往上望,几个哨岗都没有亮灯,墙上漆黑一片。在缇娜的备用计划里,如果金雕飞不进围墙,她们还可以借由哨岗突袭进去。 “准备好爬墙绳钩,1号,让金雕先探路。” 一直腾飞的金雕逐渐逼近铁墙,靠近之后,铁墙上只有零星两支长箭从哨站飞射而出,金雕轻易躲过。 “和情报一致,这里驻守的哨兵只有一两个。抓紧时间列队!”缇娜抬手一扬,“兵分两路,1号和55号准备扫描地形,进行传送。其余人跟我前进准备翻墙,无论哪一方失败,立刻进行备用计划。” 她们不能在原地等候,那会给敌人通讯的时间。 黑肩章的士兵排到了前方,每人间隔半米,纵队进入了平整沙地。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而又快速地移动,当二十名士兵踏入沙地之后,缇娜突然叫了一次暂停。她已经踩到了沙地的边缘,但没再前进一步,脚下一块细小的碎石透过鞋底,让她感觉到了细微的膈应。 缇娜挪开左脚,低头打量。 …… “不按吗?”海狄一头冷汗地藏在黑暗处,手心握着炸弹操控按钮,不确定地询问伊德。 早在金雕靠近之前,就有一部分荆棘灯条件反射想要进攻了。 但是伊德制止了她们。 现在,连敌方的指挥官也进入了雷区,在那人脚下,就埋着一颗足量的汽油/弹。 安鹤感觉到手心在发烫,同样,她看到伊德的眉头越皱越深。夜间低温的天气,伊德的额发,竟然已经被汗水打湿。 安鹤转头凝视着窗外,那位被骨衔青重点标注的索拉长官,一动不动地踩在土地上,似有察觉地低头检查。 安鹤和海狄一样,认为伊德可以下令按下按钮了。 金雕已经提升了高度,准备越过围墙,如果此时不出手,她们不仅会错失阻拦金雕的机会,还会错失炸死索拉的机会——哪怕现在,敌军的大部分嵌灵体都还没有进入雷区。 也不知道索拉发现了什么,等她反应过来,撤退回去就更没有机会出手了! 现在动手,还能炸死几个! 可是,伊德始终没有下令。 所有人都内心焦急,但都恪守秩序一声不吭。 “还不到时间。”伊德语气很平稳,但她额间的青筋鼓胀起来,暴露了她整个人紧绷着,大脑在飞速思考局势。 伊德认识索拉,她知晓对方从不只做一手准备,稍有风吹草动,索拉就会改变计划。 她不能现在下令,如果急着下令,她们不一定能炸死索拉,也伤不到第一要塞军团的根本——在看见敌军队形的那一刻,伊德就明白,前二十几个人显然是索拉用来探路的,对方有所警觉了。 沉不住气早早开火,只会让这一地的燃烧炸弹,全都丧失用武之地。 她在等,也用经验在赌。这是一场指挥官间的博弈,任何细微的差错都会引发无可挽回的局面。 周围的温度好像更低了,每个人的心跳都在加速,空气仿佛压缩到极致,连心跳都变得极为鼓噪。 伊德相信自己的判断,索拉不可能会发现端倪,她们的地雷没有埋得那么表层。 她捏着手中的无线电,驻守铁墙顶端的哨兵还没有给出警报,那么,她们就还有时间!这是经验给她的底气。 再等一秒,就一秒。 伊德发丝上的汗水凝成了水滴,终于承载不住重量,滑落下来。 水滴倒映着黑夜,同样倒映着远处终于开始恢复前进的敌军队伍。 那位索拉长官踢开脚下的石头,重新带领着部队继续靠近铁墙。 没有炸弹陷阱爆炸,她的所有部下都还存活着,先是黑肩章成功踏进了平整沙地,然后是装甲车,最后是红肩章的士兵。 金雕盘旋的高度已经超越了围墙上空,再过五秒,就能够翻越进去。 “长官!”铁墙顶端的哨兵终于厉声汇报:“金雕要越过危险线了。” 伊德将无线电一把握在手心:“所有人,进攻!” 仿佛气球终于鼓胀到临界值,数十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同时爆开,汽油如雨滴散落,火花如焰火飞舞。 冲天的子弹和围墙下方的炸弹,组成了比铁墙更加坚固的防线。金雕知难而退,选择了撤离,重新寻找进攻时机。 高墙上、泥土下,一大团奇异的火焰以惊人的冲击力掀翻了目标物。爆炸过后,是不断燃烧的汽油,大团火焰蔓延开来,远处的地形被照得清晰可见,蹲守在墙头上的士兵甚至可以看到,地面上被掀起三丈高的黑色沙土。 这只是第九要塞开火的第一波。 烫人的火气沿着铁墙攀升的那一刻,负责操控机器的后勤部队,把炮筒和钢弹发射装置推出了窗口,除了火炮,无数靠着机械动能发射出的钢弹,射向底下弥漫的烟雾。 落空的钢弹砸在地上,扬起的沙土竟然达到两米高! “第一批先锋队员,准备速降!”伊德的面庞被火光照红,在她身侧的十名先锋队立刻将腰间的铁扣挂上滑轮,从窗口扔出钢绳,极速往下滑。 坚固无比的钢丝绳确保了她们安全降落,除了天空上方,其余地方的炮火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 “先锋小队听令,进攻!”伊德通过无线电发布命令。 十名荆棘灯开始按计划行动。 透过久久不散的烟雾,一名成员看到,敌军的车子被掀翻在地,一些尸体堆在车子周围。 燃烧炸弹显然超过了敌军的预料,最强大的武器,被用在了她们认为防御最薄弱的地方。伊德的时机把握得非常好,大部分敌军都已进入雷区,正正踩到炸弹上方。 敌军猝不及防,折损了一些人手。 但是,并非所有人。 安鹤扣好卡扣的同时,迅速召唤出一只孤零零的渡鸦,渡鸦穿过浓雾,红色的眼睛机灵地转动。 第60章 好多人在紧急关头使用了天赋和嵌灵来应对,此时正是扫视战场的好时机。 “长官,嵌灵体死亡十余个,她们有金色护盾,护住了索拉和二十来个嵌灵体,剩余嵌灵体靠天赋硬撑过去,受了些伤。” 安鹤微微蹙眉,那些被骨衔青重点标注过的嵌灵体,都还健全活着。 棘手! 她们不能指望炮火消灭所有强敌。 安鹤借着打量情况的由头,名正言顺地为伊德和其她荆棘灯报上了敌人的天赋。 重点在于那六个强敌,每一个人的天赋,安鹤都简短又精准地描述了一遍。 “知道了。”伊德紧盯着下方的战况:“小队听令,抽出两个人围困那个橘发马尾的人,她会传送,不要让她和大部队会合,直到我们接应。” 被率先派下去的十名荆棘灯早已开始行动,她们并非战斗能力很强的队员,不过她们有一个共性,都很擅长跳跃和奔跑。 如同荒原上的猎豹,十名荆棘灯召唤出嵌灵,进入了天赋时间,她们趁着幸存的敌军头脑嗡响、还未反应过来时,迅速补刀,除掉了那些还没恢复行动力的伤员。 至于那些健全的劲敌,除了伊德指定的人,荆棘灯一反不畏强敌的行事准则,避得远远的。 她们的任务,就是先除掉伤员,削减人手。 四周的喷散的汽油仍在燃烧,将黑夜照如白昼。浓雾稍稍散开后,驻守在铁墙上的后勤部队再次触发了钢弹装置。她们瞄准了远离十名荆棘灯的区域,扫射刚好喘过气的敌人。 安鹤是第二批队员,她拉上面罩,戴好护额,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 跟她一样的第二批十五名队员,已经做好了接应的准备。 伊德也同样需要亲自上场。 她们的战线,一定得停留在高墙之外。 在注视着队友行动的同时,安鹤突然喊住了伊德,极其快速地开口:“长官,我申请和你调换一下位置。” 伊德略微一怔:“什么?” 她们原先商量好了,伊德会去对付最强劲的对手。而安鹤和其余能力较强的荆棘灯对付剩下的敌军——具有什么样的实力,就杀什么样的敌人,这既是计划,也是战斗的共识。 “长官,她们最强的嵌灵体都没有死,你应该看出来了,这些人的嵌灵专门针对你,你挑最强的硬打我们的胜算不大。”眼见着底下的敌人已经喘息过来,安鹤用尽量快的语速:“听过田忌赛马吗?如果没听过,你只要理解为强对中,中对弱,弱对强。” 安鹤原本不想用这样的险招,毕竟输掉人命不是输掉赛马,没有重启的机会。 但对方六个棘手的嵌灵体、以及索尔,全都躲过了爆炸袭击,那么,按常规的强对强,弱对弱的分配,她们会把战斗时间拉得极长,消耗下去没有任何胜算。 她们的天赋对敌人来说是已知,对方天赋比她们更强大,想要获胜就要靠脱离常规的战术。 底下幸存的敌人已经反应过来,瞄准十名荆棘灯开始进攻。 安鹤紧盯着敌人的动向,做好了速降的准备。她快速说道:“长官,你去对付护盾、异化,还有转移能力的金丝猴,绰绰有余,能花最少的时间解决掉这些辅助。只要打散了这六个人,我们就有赢的胜算。” 伊德没时间理会金丝猴指的谁,她很快反应过来,“你的意思,你是那个‘弱’?你对付谁?” “我不是弱,我是那个‘未知’,别的要塞一定没见过有一群渡鸦的人。”安鹤放出去的孤鸟开始腾飞,逐渐和盘旋的金雕同一个高度。 这只金雕嵌灵针对性极强,又和她一样都是鸟类,它的主人——那个平头大高个,天赋连骨衔青都没试探出来,那么,这一定是最棘手的敌人。 安鹤转头面向伊德:“我来对付这只金雕。” “你确定?”地面上驱使金雕的那个人,看起来比两个安鹤还要强壮。 “确定。”安鹤说,“我不一定能杀死她,我的目的是给你争取瓦解敌人防线的时间。长官,请批准我的申请。” 如果伊德是个有长官架子的人,一定不会同意手下这个提议,从强者的视角来看,这相当于让她杀鸡用牛刀。 但安鹤知道,伊德不在意什么架子。 “好。”伊德思忖片刻很快给出了回答,她用复杂的眼神望向安鹤:“我不用你拼命,不管成与不成,有危险你就撤退,我除掉几个辅助会尽快来支援你。至于索拉,我会让其余荆棘灯拖住她一阵子。” “我努力。”安鹤并没有想要拼命,她当然想活着,只是也没那么怕死。 伊德沿着新计划快速做好了分配。海狄会带着四位强过她的荆棘灯,去引开索拉。 地面上,第一批荆棘灯和敌军已经打起来了。 索拉已经准备好了要与荆棘灯战斗到底的准备,谁知,那十位荆棘灯一反常态,根本不跟她们对抗,只顾着往铁墙边回跑,在钢弹的掩护撤退。 像逃兵。 索拉等人再次陷入了巨大的迷惑之中——这和她们对第九要塞的认知完全相悖,她们克制对方的手法甚至还没来得及使用。 就在迷惑的瞬间,十名荆棘灯被接应上墙,在她们的脚底离开地面的那一刻,埋伏在更深处的第二波燃料炸弹,再次被引爆——伊德这一次打得一点都不光明磊落,她藏着收着,采纳了其余下属的建议,将弹药分成了好几批,让敌人措手不及。 谁都不知道,地下还会不会有弹药,也不知道,这些弹药什么时候会再次炸响。 刚收势的火光再次腾起,燃烧成了一大片。趁着烟雾,荆棘灯真正的核心部队,沿着钢绳从天而降,踩上了铁墙外的土地。 漫天的火光照亮了她们的身影,冷峻的铁墙反射着橘色的光线,仿佛也要将她们的倒影一同灼烧。 她们踩着汽油和血肉的混合物,踩着被炸碎的装甲车零件,踩着被鲜血浸染的黑色泥土,目标明确地、毫不迟疑地冲向侵略她们土地的敌人。 十五名荆棘灯训练有素地分散,冲进战火。 安鹤降低重心,拿着军刀跑在伊德的后面,指挥官高大的身影完全挡住了她,在逼近对方大高个时,伊德突然改道,一改攻势迎向敌方的辅助人员。 原本平头的大高个已经做好了迎接伊德的准备,突然间,伊德闪开,衣摆后方,安鹤那双深邃的眼睛,伴随着冷铁的寒光遽然出现。 时间似乎变慢了,像是充满了胶质的凝固物。在大高个缓慢抬头的瞬间,那个拥有着陌生眼眸的荆棘灯突然一跃而起,照着脑袋一挥而下。 她的速度极快,快到不可思议,在挥刀的瞬间,她甚至还有空闲拔出了腰间的枪,对准了对面的咽喉。 高空之上,一只黑色的渡鸦往后仰着羽翼,以同样的速度飞向了滞空的金雕。 这个战场上,出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敌人。 一个只露出了眼睛的敌人。 第38章 “人活着才有希望。” 她得手了。 军刀从上至下,划过了敌人的肩膀,锁骨,一直到下肋。 锋利的刀刃与作战服相接,竟然摩擦出一些刺目的火星。破刃时间的加持下,敌方作战服混着的金属丝材料一根根崩开,接着,鲜血如细长的玛瑙碎玉一般迸溅而出。 一道三十厘米的伤口赫然出现! 没有多余的动作,安鹤稳稳收刀。 可惜的是,对方躲了一下,这刀没有切中要害。紧接着,安鹤的子弹擦着平头姐颈边掠过,对方尽力躲避,但是颈边的皮肉仍旧被击碎。血肉崩裂,溅飞的血珠砸在平头姐的左眼皮上。 差一点,就击中动脉。 安鹤身负未知天赋,让对方措手不及,她因此一击得手,造成的伤害不小,至少比她预想中的结果要乐观。 安鹤立即后撤,调整好刀锋角度后,再度出击。 对方是十分强劲的敌人,很难一击毙命,更重要的是,她们互不了解。 安鹤时刻防备着对方使用未知的天赋。 但是,这位强劲的敌人一直没有主动反击,她抬手抹掉眼皮上的温血,毫不在意身上的伤口,一双眼睛一直盯着快速移动的安鹤,连稳重的呼吸都没有变化。 安鹤二次挥刀的瞬间,和那双视线对了个正着。一股侵入骨髓的寒意从手心升起,她感觉到自己被当成了猎物瞄准。 对方在观察她。 安鹤顿时心生警觉,一刹那,空气中发生了细微的风向变化,她立刻收刀躲开,下一秒,四根比手掌还长的尖锐利爪贴着她的发丝,掠过她的视线——那只金雕捕捉到了她的位置,以极快的速度收翅俯冲,利爪朝前,试图戳进她的头骨撕裂她的血肉。 这种俯冲猎食的极限速度,几乎可以和安鹤的破刃时间媲美。 要是没有天赋时间,站在此地的是伊德的苔原狼,此刻,咽喉应该被划破了口子。 第61章 安鹤抓紧时间就地一滚,俯身半跪,躲开金雕挥翅袭击的同时拔枪射击。砰,旋转的子弹脱膛,击中金雕的翅尖,击飞了一根羽毛。 几乎是同时,一只渡鸦同样俯冲而至,尖锐的鸟喙啄向金雕的眼睛*。 两只鸟禽各自长啸,脚不沾地相斗,纠缠着一同腾飞向高空。 几根难以分清是谁掉落的羽毛,从安鹤和平头姐的中间飘然下落,两人的视线被遮挡了一瞬,复又清明,她们都看清了对方。 安鹤此刻才真切地感受到,对方有多强壮。 和伊德、阿斯塔的强壮又不一样,眼前这位敌人,沉稳得像是一座小山。不仅仅是体型,她的速度、敏捷度和反应能力都超群。 常规嵌灵体的强大多多少少依赖于天赋和嵌灵,而这位敌人本身,就如同一个高攻击的炮筒。铜筋铁骨,对身体的开发程度到了惊人的地步,单单是她小臂上的肌肉,就足够虬结有力。 这不是一时兴起的健美,更像是怀揣着某种目的将自己的血肉揉碎重造,练成这样,不知道得需要多大的毅力。 安鹤站在对方面前,甚至怀疑军刀划过对方咽喉时,是否也会迸溅出火星。 平头姐仍旧没有使用天赋,也没有处理伤口,只是静静地俯视着安鹤,像是在寻找她的弱点。 远处伊德率领着荆棘灯已经和敌人打起来了,前后左右厮杀声和爆炸声轮番炸响,到处都是喊声,分不清是炮火的火星还是温热的鲜血,落在手背上滚烫。 安鹤这边却静得出奇。 敌人有所保留,安鹤也有所保留。 她只召唤了一只渡鸦,在这样的敌人面前,太早地暴露后招,只会被更快地找出弱点。 天空中那两只鸟禽仍在缠斗,渡鸦和金雕的体型完美复刻了她们本身——渡鸦没有金雕飞得快,也没有它飞得高,看上去被完美压制。 但是渡鸦的脑回路看上去要比金雕多了好几个弯,它卓越的智力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在此刻得到发挥——渡鸦趁着金雕上升的时段,抓住机会咬住对方的后颈羽毛,站在了金雕的背上。 它张开羽翼维持平衡,却没有再飞,直接把金雕当成了便车,避开了和金雕的正面冲突。 在它的利趾抠进金雕躯体的那一刻,地上的安鹤同样快速绕到了平头姐身后,迅速开枪。 子弹突突射进平头姐的后背,有些被防护服挡下,有些钻进了皮肉。平头姐不遗余力地闪避射向要害的子弹,但那些击中她手臂、大腿的子弹,她顾及不了。 接着是冷刀。 安鹤毫不犹豫地使用着天赋,敌方身上又多了好几道口子,她开始近身靠近平头姐,试图割断对方的脖子,或者切换成寄生天赋让对方丧失行动能力。 她不能把战线拉太长,对方比她强壮,长时间使用嵌灵金雕依旧飞得平稳,这意味着对方的精神等级没有s级也有a,拉太长安鹤没有胜算。 几番周旋,安鹤找到了机会。 她死死抓住对方肩头的伤,一脚蹬着对方的腿窝,趁机翻身而上,小臂的肌肉和上臂的肌肉发力,锁住了平头姐的喉咙。这是阿斯塔教习的近身裸绞,能让对方短暂处于呆滞状态。 紧接着,安鹤切换了破刃时间,手心的菌丝开始钻向对方的伤口。 但是,在她发力之前,平头姐突然双手探向身后,抓住了安鹤肩膀上的衣服,将她整个人往前掀翻。 安鹤被隔空甩了出去,腾空前翻的刹那,平头姐照着安鹤的脑袋猛然出拳,逐渐放大的指节比子弹的威慑力还大。 安鹤的眼神变得更加冰冷,她再次花费精力切换天赋,借着破刃时间在空中奋力扭转了身体,堪堪使得拳头只砸在她的肋骨上。 安鹤跌落,沙土被惯性拉出拖痕,她毅然决然抹掉唇边的血,再次起身挥刀。 反应迅速、毫不留情、不在意伤口,她和对方一样,已经成了一个合格的战士。 必须,要撑到伊德来接应的那一刻。 …… 伊德的出现令好几个嵌灵体短暂地露出惊讶的表情。 这完全打乱了第一要塞军团的计划,按理说,现在应该是01号牵制着伊德,但和01号对打的,却是伊德的手下。 几个嵌灵体想要去接应01号,结果被伊德的**逼退到墙根。 伊德近距离使用了汽油子弹,毫不顾忌自己也会被炸伤,因为每一枪,都使用了“瞄准”。弹无虚发,爆炸的火星落在人身上立刻燃起火苗。 这使得62号不得不一直使用“绝对防御”的护盾,保护着同组的同伴。 但是伊德不是单独出击的,她的手下和巨狼组成了一个训练有素的“狼群”,她们左右周旋,竟然隔开了拥有“爆裂驱策”的敌人。 而剩下的首领伊德,在开了几枪之后迅速掌握了全局,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专门瞄准了62号和有“精神疗愈”的71号。 两位都是辅助,进攻不是强项,跟伊德比起来实力差了一大截。伊德完全避开了几位高战力的敌人,只瞄准这两位辅助。 62号疲于保护自己,又要分心去保护同僚。 她和同僚被一面火墙隔开,选择保护谁成了难题。伊德发现了,62号不能不自保,如果队伍里没了护盾,在炮火攻击下第一要塞的伤亡概率直线增加。 但矛盾的是,对于这位辅助而言显然是保护同僚更加重要——只有队友们活着,护盾才有存在的意义。 所以这位士兵,不得不跟随伊德的枪口来回切换护盾。几息过后,伊德轻易捕捉到了对方使用能力时的空白时间。伊德迅速调转枪口,抓住空隙,果断杀掉了62号。 安鹤判断得没错,伊德的确能用最短的时间,解决掉这些辅助。 对待敌人,荆棘灯的头领毫不手软,拥有“精神疗愈”天赋的敌人很快被解决。 接着被消灭的,是几个冲上来想要围剿她和安鹤的嵌灵体。 伊德替安鹤拦住了大部分敌人。 就像安鹤为她拦住最强劲的敌人一样。 拥有“异化”天赋的敌人比辅助更难以对付,伊德在搏斗过程中无可避免受了伤,她开始收势,转攻为守。 没了精神疗愈的队友,使用“异化”的嵌灵体很快地消耗着自己的精神力。 而狼的耐性,高出其它动物一大截。 她的嵌灵是狼,她也是狼。 她昂着头,围绕着“异化”踱步,当对方表现出一丝微不可察的虚弱之时,伊德和苔原狼一跃而上,一举拧断对方咽喉。 鲜血迸射之际,伊德抽空朝安鹤的方向看了一眼,那边的战局不是很乐观,安鹤好几次被平头大高个击中。 但伊德还不能前去接应,因为安鹤特意提及的“金丝猴”,她还没有解决。 这个拥有转移能力的金丝猴,一直被其余士兵保护在中心。早在战斗开始之前,她就被第一批荆棘灯驱散,因此,在伊德落地之时,金丝猴立刻改变战术,将计就计就近转移了一批嵌灵体和士兵到安全的位置,此时她离战圈很远,已经离开了雷区。 但她并不是打算逃走,伊德发现,金丝猴时刻在留意金雕的位置,准备和队友配合,一举将剩余的兵力转移到高墙内。 都这样了,敌人仍在寻找机会进攻,像拧不断的苇草一样棘手。 伊德作为指挥官,快速扫视了整个战场。 第一要塞的兵力还剩下一半,除了死掉彻底不能动的,如今大约还剩三十多个红肩章和七十多个黑肩章。这些人里,有人带了重伤,有人还行动自如。 无论她们杀了多少个强敌,敌人的人数,对比荆棘灯仍具备压倒性的优势。 伊德带着苔原狼大步冲向火光,奔跑的同时拉开长弓,箭头死死瞄准敌军中心的“金丝猴”。 她必须尽快解决掉她——要是索拉在这里,已经组织队伍进行转移了。 庆幸的是,索拉此时已经不在战圈。 …… 海狄发狠地开着敌人的装甲车,车上所有的枪口全部对准了前方的索拉。 原本这辆车的操作台在爆炸里已经被炸毁了一部分,不过海狄翻上车后,捣鼓两三下把两条毫不相干的线路接到了一块,现在,这辆大家伙在她手里重新活了过来。 作为唯一一个和先锋队一样出墙战斗的后勤人员,海狄堪称最强辅助。在荒原上,没有她驾驶不了的车子,除了沼泽地和强辐射区外,也没有她不能抵达的土地。 在伊德和安鹤目标明确地杀敌时,海狄载着其余四位荆棘灯,也在目标明确地追击索拉。她们没有用车上的炮火冲进敌军里胡乱扫射,索拉比几十个敌军,更重要。 车速飞快,但车辆依旧平稳,海狄紧握着方向盘,以便倚在车架上的四位荆棘灯能够更平稳地架设狙击枪。 那只戴护目镜的小松鼠此时正坐在操作台上,举着两只爪子,疯狂用趾头按装填弹的发射按钮。 第62章 随着它的动作,数十枚低空炮弹脱离弹道,拖着长长的尾烟砸向前方二十米远的移动物。 …… 缇娜感受到了很强的敌意,刚一开战,她就被一辆横冲直撞的装甲车强行逼出了战圈。 人始终难以和车头对抗,她翻上一辆完好的装甲车,沿着强辐射区的分界线往南方开。身后的车子紧追不舍,炮弹几乎要击中她的车轮,这让她感到十分恼火。这些用来袭击敌方的弹药,竟然被敌军反向利用,实在荒谬! 接二连三的突变让她感到愤怒,她意识到了,伊德早有准备,她们精打细算,却一步步钻进了伊德的陷阱,该死。 现在在后方追着她的,都是些不入流的荆棘灯,没有伊德,也没有阿斯塔,只有那个叫海狄的她有一点印象,是个机械师。 到底是在生死场混过二十多年的将军,索拉避开了弹药,猛打方向盘,单手在操作台上拨弄了两下,车顶上传来机器滑动的吱呀声,弹道掉头,朝向了后方的车子。 开炮的按钮按得毫无顾忌。爆炸的一瞬,缇娜从后视镜里看到追击的车子趔趄了一下,有一个人中弹坠车,她猛踩油门,打算掉头。 刚一掉头,铺天盖地的弹药再次飞来,车尾的铁皮被整个炸飞,后路被完全堵死。 缇娜瞥了一眼车旁的黑雾,小兵难缠,她没有时间和这些人耗,必须尽快回到战场指挥。 片刻后,她拉好面罩,面色阴沉地做了个决定,一踩油门毫不犹豫地冲进了强辐射区。 “她疯了吧!”海狄猛地敲向方向盘,紧急踩下了刹车。她们不可能跟着缇娜闯进强辐射区,那里面不是人待的地方,一旦在黑雾里迷失方向,那就是自寻死路。 海狄立刻调转车头,一边沿着分界线驾驶,一边赶回战场。 缇娜感受到浓雾弥漫过来,这些颗粒像是在空中游动的生命物,融进皮肤钻进她的大脑,她很快感到一阵恍惚,分不清东南西北。尽管感觉上保持直线前进,但车头很快偏离了原本的位置。 缇娜毫不慌神,这不是她第一次这样进入强辐射区。 在儿时,她曾被当作“探索队”培养过一年。当然,现在探索队已经解散到不剩下一人,那都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 缇娜捏紧方向盘,终于使用了自己的天赋。她将强大的“精神禁锢”能力作用在了自己身上,精神力瞬间被冻结,如果将精神力比作流动的信息数据,她的天赋,就是一个硬盘,一个盒子,将其容纳。 她很少使用天赋,精神系天赋对骨蚀者都不太有用。不过,作用在敌人身上,就可以成为一个牢笼。 用在自己身上,就成了保全她精神稳定的堡垒。 缇娜很快恢复了清醒的意识,她调整车辆的位置,将油门踩到底,尽管她天赋过人,但依旧不能在强辐射区里待太久,这地方的诡异之处超乎寻常,不能用人力去与之抗衡。 缇娜听到炮火声,算着与战场的距离。 应该近了,她没有走得太远,离伊德离开高墙,大约只过去了五分钟。 缇娜打算冲出强辐射区,在她扭转方向盘的下一秒,一辆摩托车突然从黑雾里飞窜出来,沿着她的车头,飞向了挡风玻璃。 啪,轻微的响声过后,玻璃像蛛网一样被分裂成了无数个碎块,玻璃摇摇欲坠,缇娜抬头,看到一只脚底正踩着她头颅上方的玻璃。 车上还有个人。 那个人稍稍移开摩托车,俯视着下方,露出没有温度的笑容:“原来你的天赋是这个,真是隐蔽。” 缇娜看到这张似曾相识的脸孔,大吃一惊,她以为这个人已经死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柄黑黢黢的枪口对准了驾驶座。 开枪的瞬间,刹车被重重踩下,整辆车因为惯性往前猛蹿,缇娜差点被甩出了座位。但也因此,她侥幸躲过了一击。被击中的座椅炸开了棉花,缇娜在飞舞的棉絮中立刻拔枪。 但是头顶的摩托已经启动,那只脚收回踩在摩托架上,整辆摩托车越过车顶扬长而去。 缇娜探出车窗,漆黑的迷雾围拢过来,什么都看不清,很快,连摩托车的响声也全部消失。 如果不是挡风玻璃上的裂痕,她会以为这是强辐射区给她造成的幻觉。 缇娜愣在原地,但很快,她恢复了清醒,尽管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女人似乎有意要引她在迷雾中追逐,但缇娜立刻放弃了追逐的念头,毅然决然启动车子选择前往战场。 她作出了正确的选择。 冲出浓雾的那一秒,她看到正前方退出战圈的己方军队,以及军队中心的55号。 同样她也看到,55号的手臂被炸伤,而此时,伊德的长箭正直直飞向55号的脑袋。 缇娜高喝:“调整队形!重新分组。1号,进攻!” 一只吊睛大白虎从天而降,在箭尖触碰到55的额头发生爆炸的前一秒,白虎衔住箭身,一跃落入军队之中,对着远处的伊德怒目而视。 那是缇娜的嵌灵。 …… 安鹤抹掉唇上的血,越过平头姐的肩头,她看到敌方指挥官索拉回来了。 该死,就差一步就能杀掉金丝猴。 “长官!”安鹤叫住不远处的伊德,“千万要小心。” 她听到了索拉的指令,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位指挥官的声音犹如虎啸,剩余的兵力马上进行了重组。 安鹤的肩胛骨和肋骨隐隐作痛,那是被平头姐硬生生打碎的。 同样,和她对战的战士也犹如从地狱里爬出来,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浸湿,安鹤给其造成了大量的伤口。 尽管谁都没有杀死谁,但安鹤依旧感到一丝不安,因为,到现在,对方都还没使用天赋。 这个人不可能没有天赋。 下一秒,安鹤一直担心的问题就得到了解答。在索拉发出重组指令的那一刻,平头姐的眼神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她没有看向安鹤,而是看向离她十米远的伊德,就在那一瞬间,金雕长啸,完全无视渡鸦俯冲向伊德的苔原狼。 而同一时间,索拉的白虎、不知道是谁的猞猁、花豹,全部冲向伊德的方向。 她们仍旧对伊德下手了! 安鹤立刻进入破刃时间,拔刀狂奔前去阻挡,但她突然发现,自己的速度并没有变快,或者说,别人的时间,并没有变慢。 安鹤猛地扭头看向平头姐,她现在总算知道索拉口中的“1号”,具备什么样的天赋了! 方圆二十米,所有荆棘灯的天赋,在一瞬间全都失效,这就是1号的天赋。 更令安鹤胆寒的是,敌方的天赋仍旧在无障碍使用,安鹤恍惚间以为1号的天赋能识别敌我。但天赋不像嵌灵能自主活动。它就是一个工具,一个扳手,不能具备这么精确的准度。 当安鹤看到索拉轻轻抬眸时,才猛然意识到,这位长官的天赋,恐怕也是精神系,索拉和1号重组,一位护住了己方的人,一位压制了敌人。 这样下去,战场上只会变成单方面的屠杀。 这就是未知,所带来的危害。 所幸,伊德除掉了对方的大部分强将。不然无法想象六位嵌灵体毫无顾忌地进攻,会带来怎样的高额伤害。 更庆幸的是,嵌灵还能动。 安鹤猛地沉下眼眸,一瞬间,在她身后的高墙上空,猛地蹿起大量的渡鸦,数量比任何一次都要多。数不清多少只禽类高叫,它们呼啦啦展开双翅,飞下高墙,俯冲向敌人。 每一只嘴里,都衔着一颗手榴弹的保险环,它们甚至会用爪子拔掉环扣,无数颗手榴弹精准地投向疾驰而来的嵌灵。 阿斯塔的嵌灵战术课,安鹤认真听了。也认真用了。 新一轮的爆炸转眼即至,整个区域地动山摇,金雕展翅高飞躲过一劫,但在陆地上走动的嵌灵根本避之不及,被弹片炸飞的炸飞,被热浪掀翻的掀翻。 扔掉弹药的渡鸦迅速掉头,啄向敌人的眼睛。 真正的混战终于吹响了号角,失去了天赋的伊德纯靠体力和众人厮杀,她浑身被鲜血染红,却眼睛都不眨一下,无视渡鸦扔下的炸弹,仍旧冲向了被索拉护着的55号。 她仍旧秉持着瞄准的准则,坚决要杀掉55号。 在一片混乱之中,安鹤忽然发现,那只金雕不见了踪影。 糟了!她立即抬头,发现金雕已经以最快的速度飞向了高墙。 该死,安鹤差点被骗了,伊德是个靶子,当所有人都被指挥官的生死牵引心弦之时,趁乱离开的金雕才是索拉的首要目标。 杀死伊德是过程,夺取要塞才是索拉的最终目的。 安鹤立刻操控着渡鸦掉头追向金雕!她按住肩头的无线电:“哨兵防御!” “御”字尾音还未落下,一只手肘猛地从后方圈住了安鹤的脖子,1号没有去追逐伊德,她把目标对准了这个新出现的敌人,冷静地吐掉口中的鲜血,手肘发力。 第63章 安鹤一瞬间涨得脸庞通红,她的天赋失效了,破刃时间和寄生都发挥不出来,而01号的体能,永远都不会失效。 在感受到窒息的瞬间,安鹤之前所有的疑问都得到了答案——这位1号不是平白无故过度训练自己的体能,在所有人失去天赋之时,只有她,丝毫不受影响。 她的天赋不能给她带来能力加成,因此,她选择锻造自己。 该死。 该死! 只过了十秒钟,安鹤就感受到喉间的剧痛,她的声带像要被搅碎一般,脖子上的皮肤痛到很快失去知觉,她已经开始缺氧,意识也陷入混乱,以至于,1号用枪抵着她的背部她都没有察觉。 追击金雕的渡鸦因为她的精神力混乱而摇摇欲坠,1号偏开了头,搭上扳机——这位站上沙场的将士,竟然不想要掐死自己的敌人,而是想要用子弹干脆地送走安鹤。 子弹出膛的前半秒,安鹤不受控制的手指终于摸到了腰部的皮革口袋,那里装着相当于自毁的武器——安鹤所使用过的白磷纽扣。 她停顿了一秒,然后将纽扣重重撞击在1号的手肘上,随即,一只疾飞而来的渡鸦用鸟喙啄烂了保护壳,火焰迅速腾起,几百度的高温立刻将两人一鸦裹挟。 1号吃痛,终于松开了手肘,安鹤因为重力往下滑落了一些,那颗子弹穿过她的肩胛骨,险险擦过她的心脏,停在她前胸的位置,几乎洞穿。 痛。比任何一次受伤都要疼痛,几乎要将她最后的意识剥夺走。 她跪倒在地,任由白磷的火焰落在她的衣服上。 1号试图扑灭火焰,不得不松开了她。 安鹤用仅剩的理智快速脱掉外套,摆脱火星之后,她抬起头,远处的索拉越过火光皱着眉望向她的方向。 索拉口中喊着什么,安鹤双耳嗡鸣,听不清楚,她连蒙带猜,才得知好像是金雕越过了围墙,扫描到了地形。 1号在被火焰吞噬的过程中,仍旧用通信机为55号报上了一串数字。 那是她们内部使用的坐标标记方式。 安鹤强撑着回头,白磷一旦点燃无法熄灭,即便用沙土也不行。所以她看到1号身上的火焰愈烧愈烈。 在安鹤的注视下,1号完全放弃熄灭火焰,她仍旧在快速报着方位,试图让金雕直接穿过高墙,报出更精确的位置。 但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墙顶上的哨兵击中了金雕,下一秒,安鹤也拔枪,坚决果断地射向1号的额头。 1号竟然没躲。 她已经汇报完毕,平静地望着索拉的方向。 在她身后,金雕重重地砸在高墙上,在冰冷的金属上留下一道很长的血痕。 1号死了。安鹤猛地回头看向索拉的位置,原先那批被伊德炸到仅剩下的二十多名敌军,在一秒内全都不见了! 该死,她们失败了。 安鹤感到偌大的愤怒,手心抓起的砂石咯红了她的手心,她讨厌战争,讨厌精神系天赋!也讨厌空间系天赋! 大概晃神了半分钟,或许更久,一个浑身是血的高大人影冲到她的跟前,架起了她:“安鹤,起来,我们得赶回要塞。” …… 缇娜捂着腰,她被伊德的炸弹炸伤了,此时血流不止。不敢想象,身边还能行动的兵力,竟然只剩下了二十多人。 花了这么大的代价走到这一步,再难回头。 55号还在,使用爆裂驱策的08号也还在,另外还有三个战斗能力还算不错的嵌灵体。 缇娜的眉头皱得比川壑还深。 伊德的能力比她想象中更强,失去天赋还能带走一大帮人,实在是超乎她的预料。 更加超乎预料的,是那铺天盖地的渡鸦,那是什么鬼东西!缇娜目眦欲裂。 “长官,接下来我们怎么办?!”55号向缇娜请示。以牺牲01号为代价,她们已经进入了高墙。但她们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墙上的哨兵已经追杀下来了。 缇娜很快回神:“分兵两路,一队去地下防御基地控制居民,一队去炼铁厂夺取控制权。” 只夺下炼铁厂是没用的,她们损失惨重,留下来的人数太少,即便夺下炼铁厂也不一定能镇得住场子,恐怕还是走不出第九要塞。 所以,她们需要同时控制居民,抢夺主动权,伊德才会束手就擒。 缇娜很快给出方案:“所有人分成两组,每组十人,立刻行动。” 她顿了顿补充:“对了,英灵会有个同盟,化名叫罗拉,她是苏绫的助手,很有可能跟苏绫待在一块儿,去救出她。” 缇娜用了“救”这个字,她仍旧选择相信罗拉。她认为,罗拉寄出情报后被第九要塞捕获了信号,所以伊德完全改变了第九要塞的布防。如果是这样,现在罗拉的处境,应该不太好过。她得把她救出来。 当然,也不排除罗拉叛变、给了假情报的可能。但即便是叛变,那也该把罗拉带回去交给圣君处置。 缇娜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在如何分配兵力的问题上,她犯了难。如今这种情况,炼铁厂一定有人把守,她需要强大的兵力配置。 但是,地下防御所也是重中之重,她必须保证自己的十个人,在居民面前有足够的威慑力。 此时不是细想的时候,她必须很快下决定,缇娜转过身:“55号,寻个高处,直接传送去地下防御所,08跟随。” 她决定,把剩下综合能力最高的两个人都派去控制居民——怪就怪她太了解伊德了,对伊德而言,居民的性命,永远排在任何事物的前面。 她要拿捏住伊德的命脉。 “剩下的人,跟着我去炼铁厂。”缇娜分好了队伍,分头行动之前,她回头叮嘱:“08号,你的爆炸天赋谨慎使用。记住,非紧急情况不要伤害幼小。 缇娜又说:“但是,我准许你杀害她们的领袖。” 杀害幼小没有任何作用,她们并不以杀戮为乐,只为了夺取资源,这是生存所需。如果大家都能很富足地活下去,没有人喜欢杀戮。甚至于,缇娜非常讨厌杀人,同样,圣君也不喜欢。但是神明总喜欢开玩笑,她和圣君的手上,染满最多的鲜血,怎么洗也洗不掉。 08号点了点头。 没有人再说话。 一群人寂静无声地分散成两个队伍,趁着夜色前往不同的方向。 …… “阿斯塔……”安鹤捂住心口咳了两声,她的声音嘶哑难听,声带受到了一些损坏,脖子上已经出现了大面积的瘢痕,“我看到敌人往炼铁厂去了,请你带人前去阻止!” 现在,安鹤已经和伊德原路攀上防御所,进入了要塞内部。炼铁厂在东南边,离阿斯塔所在的大门距离更近,安鹤现在从正北赶去炼铁厂肯定来不及,只能请求阿斯塔撑一会儿。 她和伊德都陷入了巨大的自责,她们没能把人拦在铁墙外,没想到,连伤员都要亲自上场。可这种自责,都没有在她们脸上表现出来。 她们依旧没有放弃拯救这片净土。 在她联系阿斯塔的时候,伊德已经调取了所有留守在要塞的荆棘灯,不遗余力阻止索拉。她们还没有失守,还不到束手就擒的时候。 “长官,我们得抓紧时间前往炼铁厂。”安鹤扶着楼梯的栏杆,她用护肩的皮带紧紧盖住伤口,将皮扣拉到最紧以此止血。 “等下,安鹤。”伊德却突然止住了脚步。 安鹤头一次看见运筹帷幄的指挥官,脸上出现犹豫和挣扎的表情。 伊德陷入了理智和情感的拉锯战,在去往炼铁厂还是前往防御基地之间,她无法自抑地产生了动摇。 炼铁厂是第一要塞的目标,索拉肯定已经前往炼铁厂夺取控制权,伊德最理智的做法,就是亲自去阻止索拉。 但是,她不能对第九要塞的居民弃之不顾。 没有时间让她细想,她必须很快做出决定。 伊德抬起头,散乱的发丝下是决绝的眼神:“我无法赶去炼铁厂,我得去救第九要塞的民众。安鹤,我希望你能前去支援阿斯塔,拜托了。” 伊德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惜,她知道索拉一定拿捏了她的品行,索拉会拿居民来要挟她、拖延她,好让她没有时间顾及炼铁厂。 索拉一定知道,伊德会选择前往地下防御基地。 该死,伊德感到恼怒,她为了这次大战,做出了许多改变,甚至改变了自己的作战策略。但是,这一次,她无法更改自己的想法,只能做出让索拉如愿的选择。 “长官……”安鹤张了张嘴。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劝解的话,如果伊德放弃了炼铁厂,相当于放弃了第九要塞的命脉,那这个要塞,以后还会存在吗? 她没有问出口。 但是伊德给了她答案。 伊德背好枪,毅然决然走向和安鹤相反一侧的楼梯:“无论怎样我得保证人活着,只有人活着,未来才有希望。” 第39章 苏绫想,是她错了。 第64章 矿山在要塞中心位置,山体的轮廓即便是在深夜也非常显眼。 它静静伫立,不会移动,不能逃跑。 以55和08号为首的十个人,很快抵达了二号矿坑。空间传送的天赋为她们省去了很多时间。开车需要十五分钟车程的路,55号传送了两次,就抵达了目的地。 她们只花费了一分钟。 按照罗拉的情报,二号矿坑靠近东侧的那一部分,是第九要塞最新建造的地下防御基地。矿坑的地图她们已经看过,对方位滚瓜烂熟。 55号带着队伍,非常轻易地找到了二号矿坑的入口。但是,当她们根据情报里提供的密码试图启动闸门时,却发现,整个防御基地的启动机制已完全被更改了。 这种情况在她们意料之外,但几人并不觉得惊讶——经过之前的战斗她们已经清醒意识到,第九要塞的防御系统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很快有人注意到脚下毫无踩踏痕迹的平整泥土:“我想我们找错地方了。” 她们在这里浪费了两分钟。 整队人立刻转换了目标——罗拉的情报中提到,第九要塞还有一个废弃的一号防御基地,尽管罗拉特意备注这个基地因为防御落后已经不再使用,但她仍旧尽职尽责标注了详细的位置。 对地形和方向有着超绝敏锐度的55号,立刻带人前往一号矿坑的旧基地。 她们找到了大量人类经过的证据。泥土上留有混乱的脚印,还有小推车的车辙,像是不久前刚运送过物资。脚印做过简单的遮掩,但是,没有人会在紧急撤离下把所有脚印消抹。 她们沿着泥路,找到了旧基地的闸门。 08号在路边发现了一颗被挤落的干花生,沾了泥土,她将它捡起来,放在眼前打量了一会儿,然后伸手,将它塞进有些生锈的闸门锁孔。 这个旧基地采用的是齿轮机械锁,咬合严丝合缝。它很坚固,但同样,它很落后。 尽管也需要密码启动,但跟第一要塞已经掌握技术的生物信息锁相比,就像化石一样原始。 有人再次试了一下密码,闸门毫无反应。 “用破锁机械蜂吧。”08号舒展了眉头,她颧骨上的刀疤也因此平整开来,变得更加狭长,“现在不需要分心对付敌人,我们还有些时间,高温射线切割枪也请准备一下。” “好。” 她们跟着索拉出征必然也学了些本事。索拉向来是个喜欢做多手准备的人,上头早已设想过密码可能出错的情况,她们没有量产的大型火炮,但她们身上携带了一些第一要塞才有的科技工具。 那些人造的小玩意儿毫不起眼。 但这是夺下要塞的关键。 08号后退了一步,打算先引爆那枚花生壳拓宽锁孔,再使用机械蜂和切割枪。 …… 沉闷的爆炸声穿过厚重的三层金属闸门,整个山头重重地抖了一下,灰尘从矿洞穹顶洒落下来,落在人们的脸上、肩上。 低声的吸气声像是蝉翼抖动般微弱,但没有人惊呼。大人护着小孩,小孩依偎在老人身边,年幼的少年们*害怕发出惊叫,各自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罗拉沉默地站在苏绫的身边。 她看到苏绫的手指离开肩扣上的无线电,然后取下了腰间的枪。苏绫今日没有穿大衣,质朴的衬衫和工装长裤让她看起来少了两分平日的温雅,掉落的泥土粘在她的头发上,眼睛里的神色,早已被决绝所取代——三分钟前,伊德告知苏绫,铁墙失守了。 “来,让大家退到后方。”苏绫吩咐。 罗拉和几位助手立刻听从了她的指挥。尽管情况紧急,苏绫的声音依旧平稳,她露出让人安心的浅笑,让大家全都站在她和几位荆棘灯后勤的身后。 可罗拉仍旧注意到,苏绫转头的瞬间呼吸紊乱,握枪的指尖也在轻微发抖。 她们所处的地方,是一个防空洞样式的防御基地,早已布置好的手电筒在墙上闪着冰冷的白光。基地上下三层,穹顶有五米高,也足够深,可以容纳上千人。 但是,当这里站满全部居民时,就显得拥挤和狭隘。 很快,大家就有序地退到了基地最里面。在移动的过程中,那些常年劳作的矿工、建筑工人和炼钢厂的成员,像是簸箕摇动后留下的大颗砂石,悄无声息地留到了最外层,而孩子则被轻巧地转送到下面两层空间里。 没有人让她们这样做,苏绫也没有传达过这样的指示。 但大家依旧这样做了。 爆炸声过后,响起了刺耳的金属切割声,炼钢厂的员工十分熟悉这样的声音,这是金属被破坏、塑形、分块时会产生的响动。 但是,比她们的机器更加小声和流畅。 敌人有未知的工具。 “罗拉。”苏绫的枪上了膛,她挺直脊背紧盯着十米开外的闸门,呼喊最亲近的助手的名字:“到我旁边来。” 罗拉顿了一下,同样拔出备用的枪支,拉开保险,站到了苏绫的旁边。她双手举着枪,手臂笔直,枪口稳稳对准前方。 “这里估计要失守了。”苏绫说。 从离得知铁墙失守到现在,只过去了三五分钟,这么短的时间内,敌人就已经出现在基地外围。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意识到了情况不妙。 即便伊德赶过来,也需要十几分钟的时间。 战场上分秒间就会有无数条生命消失,她们不一定能撑到伊德救援,不得不做拼死一搏的准备。 “嗯。”罗拉给出了简短的回应。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苏绫轻轻开口,“害怕吗?” 罗拉不理解苏绫这么问的用意,可能人在越紧张的时候,越想交谈些什么。罗拉略微垂下眼眸:“不怕。” 声音很飘忽。 “是吗?”苏绫深吸了一口气:“我怕。” 听到答案的瞬间,罗拉的枪口开始细微地抖动,她赶紧用另一只手制止了自己的颤抖,再次抬起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 罗拉想,苏绫不应该怕。 这位一直温和劝导各位患者和伤员“别担心,别怕”的教授,此时却说出了“害怕”两个字。明明刚刚她很稳重地引导着大家躲避,也很勇敢地站在了最前面。 但是此时,苏绫说她害怕。 这两个字如同砸入水面的石头一样,给了罗拉重重一击。 “您害怕什么?”罗拉问。 “不知道,可能怕保护不了所有人吧。”苏绫的声音很轻,几乎像是呢喃。 罗拉沉默不语,她即嘲笑苏绫的天真,又为之而感到愤怒,荆棘灯的人都什么时候了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外面的声音仍在继续,如果第一要塞的将军带着大部队冲进来,这三扇防护门,根本拦不住。 苏绫怎么可能保护得了所有人。 罗拉的枪口再次抖动起来。 刚刚,她说谎了。 一股无力的撕扯感拽住了她,她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法把苏绫带走,即便她或者安鹤有这个打算。但苏绫现在的状态,看上去要和第九要塞的人共存亡。 她可能带不走她。 恍惚间罗拉觉得这种感受似曾相识,仿佛自己做过这样的梦,梦里的结局完全记不清了。 两分钟后,闸门上的锁被完全破坏,预料中闸门被炮火摧毁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在锁孔旁边,只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 黑漆漆的洞口没有出现任何枪支,也没有人探手进来,只有一只人眼,快速贴近洞口扫视。 苏绫和几位荆棘灯立刻朝着洞口开枪,子弹迸射在圆形的切面上,弹射嵌入旁边的墙壁里。 下一秒,有人凭空出现在基地里侧。 人们还没反应过来敌人是如何进入了基地,接连的爆炸迅速充盈了视野,飘洒的尘土在苏绫脚边炸响,所有人不得不后退三步。 等到这阵威慑过后,十个人端着枪,和各式的嵌灵排成一排,如小山一般挡在了众人的前面。 和罗拉设想中的完全不同——不是第一要塞的大部队,也没有任何眼熟的军官,出现的同僚只有十个人,并且每个人的状态都相当惨烈,被炮火燎卷的头发,贯穿躯体的伤口,每个人都板着一张紧绷的脸,一刻也不松懈地端着手中的枪。 罗拉感到疑惑,她原本以为第一要塞会大获全胜,没想到没有。 她也想过,安鹤可能会在两方中周旋,提前到这里来带走苏绫,没想到也没有。 如今,安鹤不在,伊德也不在,曾经承诺过要保护苏绫的,只剩下她。 大约只僵持了两秒,苏绫就组织了荆棘灯后勤进行反击,站在前面两排的强壮劳动力也拿起了枪,所有人组成了密不透风的人墙,对抗着第一要塞仅剩的士兵。 可是,这十个人表现出了超强的破坏力。 爆炸再次席卷了狭小的空间,整个基地被人为洒出的尘土都成了危险的弹药,子弹在狭小的空间里弹射,不知道是对方的子弹,还是闸门反射回来的子弹都成了夺命的武器,将荆棘灯撕裂开一个口子。 第65章 罗拉感受到有人倒在她的手臂边,失去支撑缓缓下滑,不知道是谁的鲜血,溅到了她的脸上。 再往后,就要伤到更后方的居民了。 “苏教授……”罗拉灵活地躲开炮火,试图为苏绫挡下点什么,但是,她被一个巨大的黑影遮住了视线。 一声高昂的象鸣盖过炮火声在整个空间回荡。 苏绫在炮火中召唤了嵌灵! 那的确是一只象。 一只茁壮的、即将接近成年的象,它的背脊离穹顶还有一些距离,大约三米高,并不如成年象那般高大。 但它仍旧强壮,布满褶皱的皮肤像是大地的脉络,粗壮的四肢如柱擎天,充满强劲肌肉的躯体成了移动的山丘,如天地幻化之物,扬起它已经足够长足够尖锐的象牙。1 它横在中间,用身躯为第九要塞的民众挡住了炮火,子弹穿过它厚实的皮肤,在这片“干裂的土地”上留下创痕。 它原本是温和的,但它现在发了怒。 高昂的咆哮穿透耳膜,长腿冲撞着踏出去,尖锐獠牙扫过撞上来的嵌灵,那些蛇虫虎豹,被踩踏、被刺穿,躲闪及时的那些,转眼又被象鼻甩飞出去,然后又翻身冲上来撕咬。 第一要塞的士兵退到了后方精准地瞄准了象的额头。 战火仍未停止,两败俱伤的结局悬在众人的头上,苏绫腕表上的指针不为所动地往前划着刻度。 一枚子弹,贴着象的耳边爆炸。苏绫同样受到了影响,捂住嘴的指缝中渗出了鲜血。 在这间隙,08号突然停止了进攻,和55号对望了一眼。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两名敌人绕过巨象,闪现在苏绫的身边,几乎不留余地禁锢了这位教授的手臂,并且将枪口对准了她的脑袋。 罗拉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没见过这些人,也从未知晓过这些同僚的天赋能力,在她试图保护苏绫的那一秒,这些人已经完美绕过防御线,挟持了苏绫。 “罗拉?”08号扣着枪的同时,喊了一声同僚的名字:“索拉上尉让我找到你,你的任务完成了,请站到我们旁边来。” 罗拉整个人陷入僵直。 索拉上尉,也就是缇娜,她的上级。 这些人应该看过她的画像,认出了她。并且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不合时宜地拆穿了她。 罗拉第一时间看向苏绫,她没能看到苏绫的眼睛,因为苏绫正望向后侧的民众,那些都是她要保护的人。 但罗拉依旧很细微地发现了,苏绫在发抖,这位教授咬着牙,有大量的鲜血从嘴角滑落下来。苏绫不再看她,不再关切地注视她,像是决绝地把她从保护名单上剔除了出去。 罗拉沉默地放下没曾开过的枪,往08号的方向跨了一步。 她警告过苏绫了,不是所有人都值得苏绫为此拼命,也没必要过于相信别人。她警告过苏绫了。 是苏绫没听她的。 为什么要那么善良。 罗拉抬起头,在愈演愈烈的枪声中,面无表情地又踏了一步。 她曲起搭在扳机外侧的食指,悄无声息地扣在了扳机上。 这枪,她仍旧没有扔掉。 在她不受控制思考着射击哪里才能救下苏绫时,08号的声音如一枚炸弹完全控制整个局面。 “都别动,所有人放下枪,不然我立刻杀了她!” 如一句神奇的魔咒,炮火在顷刻间消失。 一瞬间,包括罗拉,竟然没有一个人轻举妄动,寂静诡异地接管了整个洞穴,双方都停火了。 …… 苏绫显然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整个人愣了一下。 “动手。”她站直身体,朝不远处的后勤传达命令,“不用理我,不要投降。” 但是,这一次没有人听她的。 苏绫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她因为职责站到了队伍的最前方,成了众人的保护者。 但是,她显然没意识到,自己竟然也是第九要塞其她人的软肋。 没有人愿意苏绫当着她们的面死去,所以一时间,竟然没有任何人,再主动开枪。 这样怪异的情形让苏绫始料未及,她看到众人惊惶失措地发抖,甚至有人流出了眼泪,她们刚刚受伤的时候都没有流泪。 不该是这样,苏绫感到自责,她和伊德费尽心思保护的要塞,不能因为她,而落入别人的手里。 08号更加用力地扣住了苏绫的肩,并且搓揉了一下苏绫肩上的衣服:“会爆炸。”这位脸上有刀疤的战士摊开手掌,半是威胁半是好心地提醒了一句。 她们不再将枪口对准其她人,活下来的七名敌人,无一例外,将枪口都对向了苏绫,只要有一人开枪,苏绫便会即刻被打成筛子。 到时候,那个最大的威胁——她的嵌灵象,也会不复存在。 但08号并没有急着开枪,她也知道,苏绫是底牌,开了枪便如同洪水决堤,这些居民反抗起来她们就只能大开杀戒两败俱伤。08号不想这样,所以她的目的是完全控制苏绫,将她当作人质,等着伊德来进行谈判。 55号从荆棘灯后勤的手上夺下了武器,她语气淡漠地劝降:“放下你们的枪支,所有人蹲下。只要服从,我们不会开枪,并且会安顿好各位。” 没有人相信这些话,所以也没有人有所动作。想想都知道,投降的人即便活着也只会成为第一要塞的低等公民。 见此情景,55号换了一种说法:“把武器扔出来,十秒后,哪怕你们手里留着一把枪,我们也会杀掉她,还有格尔塔,露娜……”55号报了一些平民领导的名字,然后开始倒数:“快些,十、九……” 苏绫看到,第一把枪被投掷出来,砸向55号。55号敏捷地接住了枪:“很好。” 然后是第二把、第三把…… 苏绫痛苦地低下了头。 第九要塞不是所有人都会用枪,不是所有人都是心智坚强、反应敏捷的战士,所以,第一个扔枪的人,是位不那么胆大的女士。 苏绫无法指责什么,是她说的第九要塞允许弱者存在。 可是,当她们失去武器,失去獠牙,就只能被敌人要挟,即便伊德赶到,也无济于事。 伊德面对着被挟持的居民,一样也会被捆住手脚低下脊背。 苏绫抬起头,这一次,她终于正眼瞧向了罗拉。 罗拉依旧站在她身侧,不如说,站在第一要塞的同僚们的身侧。 察觉到苏绫的目光,罗拉移开视线盯着脚底,她的声线依旧没什么变化:“苏教授,往后请不要轻易相信别人。” 苏绫没有发怒,她只是询问:“还有往后吗?” 罗拉的指甲掐进肉里,低着头,但苏绫那双温和的手再也不会落到她的头上,“您应该早些怀疑我。” “在带你回来的时候,我曾经怀疑过你。”苏绫移开目光,“但是,我选择相信了你。是我做出了错误的判断,我对不起第九要塞。” 她仍旧没有苛责罗拉,只苛责了自己,这让罗拉平静的表情开始破裂,出现了极为痛苦的神色。 苏绫不再留意罗拉,她望向里侧的民众,她和她们的视线交汇,寂静无声地对视,如象群用低于人类听力频率的次声波交流一般,没有人说话,却像是说了许多话。 苏绫想,是她错了。有些人不值得相救。 她确实不该太过相信别人,第九要塞像个真空,让恶意没有氧气滋长,但这并不代表这片土地上的人类都善良无害。人本来就复杂到无法分门别类,在第九要塞这个温室建立之前,存活下来的,本都是狠厉自私的人的后代。 是她忘了。 苏绫没再说话,她指缝间的血低落在地上。然后在尘土飞溅的那一刻,高大的象突然发动了反击。 那些所有指向她的枪没有来得及掉头,象鼻卷起了一部分枪,踩向她们的头颅,冲撞向她们的方向,毫不减势,尖锐的象牙仿佛要连同苏绫一起刺穿。 炮火再次毫无征兆地燃起。 苏绫奋力挣扎。 是她错了。 她不能躲在谁的身后,第九要塞,也不能奢求躲在别的要塞身后度过这次危机,当她们束手就擒、当她们露出脆弱,敌人反而会将她们踩在脚下不留生机。她想起那天和伊德的争论,她后悔了,她没有立场指责伊德,当遭到冒犯和侵略时,确实要反击,要不顾一切。 象牙穿透她的肩膀,挑走了她肩上的布料,同时,撞开了身后的08号。苏绫捡起了地上的枪,在混乱中击向55号,她发现了这人的天赋存在巨大的威胁。 她有些疏于锻炼,杀敌并不是她的强项,因为小象中弹她还有些飘忽,但她忍着痛,依旧发挥着指挥和战斗的职责。 她需要战斗,她应该战斗。 身后的人群在那一刻突然涌上来,想要接应她。 苏绫并没有往人群中跑去,她无视08号的爆炸警告,以一种自毁的方式冲向了55号和08号。 第66章 敌人拿她要挟第九要塞的居民,使得她们放下了枪,可她自身得拿起枪。 如果她活着成了胜利的阻碍,那么,干脆就此死去,为大家和伊德摘掉软肋。 会有一些痛,像一场手术,但只要过段时间愈合后就好了。 那一瞬间,苏绫才完全地理解了荆棘灯的自我牺牲理念。 当她站到战场,当她直面生死存亡的残酷,并且无人可以求助依赖时,才发现,这并非伊德为大家灌输的理念,这是每一位荆棘灯临死之前,自发的信念。 她又搞错了。 猛烈的爆炸声贴着苏绫的耳朵响起,那个大刀疤权衡之下还是动了杀心,苏绫的耳膜被冲击,短暂地失去了听力,眼前的画面像是被抽掉了声音,象的咆哮、同伴的呼喊全都消失。 身上被炸伤的地方剧痛,像儿时觉醒嵌灵时长个儿时一样,激昂的、壮烈的、绚烂的、可贵的生长痛再一次席卷了她。 挡在前方的象猛然长啸,它似乎变得更加高大了些,怀着怒火和勇气踩向敌人。游走在崩溃边缘的象有着可怕的摧毁力,闸门被它撞得摇摇欲坠。当它退后两步时,55号沿着闸门缓缓滑落。 苏绫差点忘了,象群本来就拥有恐怖的战斗力。 濒死的55号,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旧朝着苏绫开出了最后一枪,苏绫无暇顾及,她调转了目标击杀08号,所以她放弃了防守。 子弹逼近,一个矫健而瘦小的身影飞身推开了苏绫,替苏绫挡下了这颗子弹。 弹头穿透罗拉的腹部,在她身后爆炸。 罗拉那张向来没有太多表情的面孔,此时却多了很多复杂的神色,她想放声大笑。可是她没有,只是动了动唇角牵扯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笑。她挣扎了这么多年,总算选择听从自己的本心。 可惜,这个选择将她推入了深渊——即便这次侥幸活下来,除了死亡,她再也没有容身之地了。 “罗拉!”两道喊声同时响起,一个来自08号,一个来自苏绫。 可没人真的能分心追究罗拉,08号很快意识到局势已经不可挽回地滑向失控,于是开始大面积使用“爆裂驱策”,她放手一搏大开杀戒,和苏绫陷入了同样自毁的状态。 苏绫放弃顾及重伤的罗拉,立刻调回大象应对08号。 在她身后,是重新捡起了枪支的居民。 她们勇敢又笨拙地帮忙,后勤指挥着她们跟在大象后面补枪,那些她招进来的助手冲在了最前面。 在逐渐能够听清喊声里,苏绫认清了最后一个错误——第九要塞不像她和伊德所说的那样,一旦指挥官牺牲就会陷入无主的状态。她可以是接替者,阿斯塔也可以,安鹤、海狄、荆棘灯乃至第九要塞的每个人,都可以是接替者。 她们不像伊德那么强大,但她们,一定团结。 在接连的爆炸震碎穹顶之时,破碎的闸门里冲进来一匹浑身浴血的苔原狼,它身后紧跟着幸存的十几位荆棘灯。 “苏教授!”伊德一眼看见了深受重伤的人。 苏绫撑着墙面抬起头,火光之中,她和伊德匆匆打了个照面,她们同样狼狈,同样被鲜血浇灌得更加强大。 “你来了。”苏绫很快抬手撇开遮挡视线的发丝,她没有露出求助的神色,也没有露出喜悦,那双温和坚韧的眼睛死死瞄准08号和剩下的两位强敌。 两边的荆棘灯很快汇成了一股,像流淌的铁水,冲向践踏她们土地的敌人。 第40章 “你不认识我?” 仍未冷却的铁水静置在无数条通道池里,火红的颜色褪却,上面盖了一层煤灰色的炉渣。 宽阔的厂房里,一切机械都停止运转,所有工人撤退,空气中仍旧残留着铁水烧结带来的余温。 大块头的钢铁设备,高炉、冷却炉、量称、破碎机切割出了许多视觉死角,阿斯塔躲在分块机的钢架后面,铁腥味刺激着她的鼻腔,她靠着铁架放上狙击,对准了另一端的角落——在索拉冲进这里之前,阿斯塔带着原先驻守在正门的五个嵌灵体和十来个后勤,抢先一步赶到了炼铁厂,把索拉拦截在了一楼的上料车间。 在短短六分钟内,她们已经正面交手两次,阿斯塔的辅助机械腿上有子弹的炮痕,一颗支撑关节旋转的钢珠被炸裂。 不过还好,另外几颗钢珠还能动,得亏不是真腿,即便中弹也影响不了什么。 她依旧可以战斗。 阿斯塔冷静地调度着荆棘灯的众人,锁死了前往中控台的大门,拉掉了车间的电闸。 整个厂房一片漆黑。 阿斯塔行动不如往常迅速,但她拥有绝对的地形优势,作为伊德的手下,她对厂房的熟悉度极高。 此时的索拉,就带着人藏在东北方向某个角落里。 “其她人呢?”安鹤和海狄摸到阿斯塔的身边,压低声音询问。 在门口接应的后勤为安鹤引了路,稍微和她们说了一下现在的情况——索拉现存兵力只剩七人,一共四个嵌灵体三个普通兵。 在短短几分钟内,阿斯塔杀死了三个敌人。 令安鹤意外的是,索拉并没有带上她的强力助手,具有爆裂天赋的大刀疤和金丝猴都被派去了防御基地,索拉先前还被伊德伤到了腹部,因此,索拉对上阿斯塔,竟然没得到任何优势。 她们现在,只需要想办法解决掉索拉。 “那边。”阿斯塔朝左右两个方向快速打了个手势,安鹤看到其余的荆棘灯分散在各处,包抄了东北角。 双方在对峙,索拉那边毫无动静。 安鹤带来的六位幸存的荆棘灯立刻汇入大部队,很快投入了战斗,她们现在终于有人数优势了。 “长官那边有回应吗?”阿斯塔盯着瞄准镜,小声问。 “没有,她们的无线通讯机应该被炸毁了,我们失去了联系,苏教授也没有回应。” 那边有个随时会爆炸的家伙,很难对付,安鹤的声音里隐隐透露出担忧。 “别担心。”阿斯塔说,“在你们赶来之前,索拉也和她的手下失去了联系。” 这至少能说明,第一要塞士兵的处境也不乐观。 她们不需要想太多,只需要尽力完成自己的任务,守好这座陷入沉睡的工厂。 安鹤和海狄迅速取下背上的步/枪,调整了射程和夜视镜,三人各站一边,借着铁架的掩护注视着黑暗中任何微小的动静。 阿斯塔说索拉最后消失的位置在高炉旁边,那是一个六十多米高的圆形大炉,直接穿过好几层走梯平台,突破天顶,是炼铁厂的主要设备。 索拉藏身的位置在高炉脚下出铁口后面,再往前一点就是滚烫的铁水池。 炉体巨大,将所有人都遮掩起来。 安鹤的位置,离炉体有三十米的距离。 “没人用嵌灵?”安鹤发现,厂房内十分寂静,并没有动物的吼叫。 不只是荆棘灯,索拉那边也召回了自己的嵌灵。 “这里遮掩太多,如果嵌灵进入视觉死角,被敌方狙击了就只能等死。”阿斯塔教导安鹤尽快适应这里的局面,并且不要轻举妄动。 厂房内作战和平原作战完全不同,平原作战一览无余,靠的是直面敌军的勇和猛。 而厂房内作战,需要借助建筑内部的复杂地形回寰,她们有更多的优势,同时也面对更多来自暗处的冷枪。 “噌。” 一颗子弹钉向安鹤面前的铁架,弹头和钢铁擦出火花,又贴着安鹤的发丝弹飞出去。 敌人动手了! 安鹤立刻瞄准子弹飞来的方向,霎时间,分散在各处的荆棘灯看清了敌人的方位,同时出击,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如热铁入水,厂房沸腾,子弹横飞。 “在那边,东偏北四十五度角,行动!”阿斯塔精确地指明一个方位,她一挥手,躲在暗处的几位荆棘灯开始朝着东北角靠近。 “安鹤。”阿斯塔走在安鹤旁边,“敌人的夜视装备比我们精良,还有热成像高敏仪,她们知晓我们的方位,所以,一定要利用钢架护好自己的头部。” “好,我知道了老师。” 三个人猫着腰,借着切割机的遮掩快速移动。 安鹤让自己尽量降低呼吸的频率,每呼吸一次,她的咽喉就如刀割过一次,同时,胸口中弹的地方越来越痛,能撑到现在,完全是因为还不到歇菜的时间,她只能硬撑。 但她移动的速度仍旧比阿斯塔要快。 暗处又是两枚子弹贴着脸颊疾飞,安鹤就地一滚躲到了一台机器后方。 身后没人跟来,安鹤分了心,回头看到阿斯塔慢落在后面,无遮无挡地端着枪走动——阿斯塔很难像她一样翻滚,也无法奔跑。 安鹤猛然一惊,立刻飞身出去想要帮助阿斯塔。阿斯塔刚说过要保护好头部,但这位红发战士自己却没有践行。 “别过来,回去!”阿斯塔命令安鹤。 第67章 这声似曾相识的命令把安鹤拉回到她们初遇的那次,当初阿斯塔也是这样让她松手。 安鹤心惊肉跳,她和上次一样没有听从阿斯塔的指令,飞身一扑挡在阿斯塔前方,并单手开枪逼退了暗处的敌人。 安鹤架住阿斯塔的左臂:“快走。” 阿斯塔皱起了眉,她跟着安鹤跑了两步,然后把安鹤推向钢架,自己半边身子还露在外面,她毫不在意地抬手射击。 这次暴露使得阿斯塔变成了靶子,几枚子弹射入她的铁腿,发出刺耳的剐蹭声。 “发现敌人,三十度方向。”阿斯塔抓紧机会给出指令,等到大家开始行动之时,她才回头看了一眼安鹤:“等下不许再分心。如果我以后不能教你更多的东西,那么,就请你现在认真听——” “利用任何能利用的东西,哪怕是你的躯体。”她左臂一抬,退掉的弹壳从膛中迅速抛出,飞掷的弹壳落地,仿佛砸在安鹤的心上。 这次阿斯塔身体力行了,利用自己的铁腿引出敌人。 安鹤一滞,后背僵直,最终点了点头。 她双手抬起枪,和海狄一前一后跟着阿斯塔指示的方向前进,再没有回头照看阿斯塔。 阿斯塔的行动很慢,因此她成了敌人迫切想要消灭的目标——索拉一方都听过阿斯塔的名字,阿斯塔加入荆棘灯,比伊德还要早五年。 所以,现在的阿斯塔就成了天然的靶子。 但子弹并没有杀死她。 那些开枪的人很快暴露了方位,跑在前方的荆棘灯立刻进行了反击,她们像是抓老鼠的猫,而阿斯塔是致命的奶酪。在阿斯塔的指引下,所有人快速做出行动。 她们逼近了高炉,绕过了沉寂的铁水池。 “等等。” 安鹤非常轻微地捕捉到一阵脚步声,它隐藏在枪声之下毫不起眼,安鹤能注意到是因为这声脚步声在她头顶。 那是踏在镂空钢铁上的声音,安鹤抬头看到,高炉周围环绕着走道、平台等铁制构筑物,旋转的楼梯和脚手架一直沿着高炉,穿过好几个楼层。这是检查高炉内部时使用的辅助建筑。 此时,有一个人翻上了走道,正在往高处奔跑。 同时,还有另外的人影跳到机械设备上,一跃翻上了二楼平台。 阿斯塔也注意到了:“她们分头行动了。分开追击!” 敌人是想借着高炉走道绕到四楼的控制中枢去,这完全是另辟蹊径,不亚于高空耍杂。这条路很难走通,但不排除敌人有未知的设备。 阿斯塔是守住中枢的主要力量,她带头抄了近路,几位荆棘灯立刻分散,原本集中的两拨人像撒落的钢珠一般散开,各自行动。 安鹤沿着旋梯翻上走道,但在追上去的那一瞬间,她借着高炉内透出的火光发现往上奔跑的人,不是索拉。 索拉更加高大,而在镂空的栏杆间翻腾的人,比索拉要灵活瘦小。 安鹤立刻止住脚步往下一望,地面上还有一个黑影,黑影没动。 是索拉。 索拉指使着自己的手下分散前往高处,但自己仍旧留在地面,这是声东击西还是调虎离山?安鹤不知道,她很快做了决定,留下来对付索拉。 阿斯塔和海狄已经去保护控制中枢了。安鹤在走道上悄悄移动。 地面的人影很快地转了个弯,消失在高炉背后。安鹤纵身一跃,如一只腾飞的鸟,翻出了走道扑身到离高炉更近的脚手架上。她踩着这些原本是用作固定高炉的钢管,快速绕着高炉变换着方位。 暂停工作的炉体表面仍旧带着余温,像是冬日炭火般温暖,让安鹤一侧的脸颊被烤得暖烘烘。她扔掉满是污血的外套,穿着贴身的黑色短袖,轻盈地在钢架上穿梭。 十来只渡鸦寂然无声地出现在她附近,此时已经敌方没有人手再对她的嵌灵造成威胁。渡鸦安静地盘旋在器材之间,穿过那些狭小的缝隙,锁定了藏在热风管道下的黑影。 安鹤停下脚步,低头在缝隙间看到了索拉。 热风管道像是放大版的电线,繁杂又井井有条地分布在高炉背后,和地面架出了一个空间,人在其中活动自如。 一只渡鸦无声地停留在索拉上方的管道中,将一切尽收眼底。 索拉并非躲藏在这里,而是正在翻阅手中的虚拟屏。 她身上带着通讯设备,屏幕上,代表着己方的红点不停移动,每往前推动一米,屏幕上就出现了扫描好的详细地形图。而左上方红星的地方,就是罗拉情报里控制中枢的位置。 安鹤意识到,索拉让她的手下带上了扫描仪,炼铁厂的地形复杂百倍,即便是罗拉的情报标注了控制中枢的位置,也没有完全标注出哪里有什么装置。索拉被阿斯塔逼退到这个地方,夺取控制权的难度直线上升,她在权衡之下开始上科技了。 无论这些派出去扫描地形的先锋兵能不能成功,只要地图在,都能给索拉带来更多的优势。 在红点不断移动之时,索拉切出分屏,和第一要塞总部简短汇报了如今的战况。在短短两行字后面,她快捷输入了平日很常用的结束语:“圣君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安鹤腾出一只手绕过钢管,固定好身躯后,居高临下地瞄准了缝隙间的索拉。 但是,管道排列得太密集,这个角度只能击中索拉的肩膀,并不能一击毙命。 安鹤犹豫了两秒,她透过渡鸦的视线看到屏幕上一个红点已经非常接近红星了。尽管安鹤知道两者之间还有几个监控室相隔,但对方的进度依旧超出了她的想象。 视线里,索拉开始填装子弹,看样子,她已经规划出了最快的路线,准备亲自上场了。 安鹤必须做点什么一举打断两边的进度。 她迅速勾住钢架,腾出手,左手端枪,右手探进了工装裤口袋。 安鹤掏出那块木色橡胶,剥离出纽扣拨动里面的铁块,按着逆时针-顺时针-顺时针-逆时针,重复三次之后打开了这枚通讯设备。 罗拉传输情报的*时候没有避着她,所以她全部记得。 安鹤在界面上输入了那串她每日入睡前都会背诵的数字,快速在虚拟屏幕上发下一段简短的讯息:“情报有误,炼铁厂控制中枢在三楼右区最里侧房间。”——并没有,推开上锁的铁门,只会发现那里摆放着扫把拖把等工具。 安鹤立刻将信息发送给“缇娜”,无论这位缇娜是谁,索拉既然还能和第一要塞通讯,那么,这条错误的讯息一定会很快传送到索拉手里,给阿斯塔争取一些防守的时间。 但安鹤没想到,讯息传得这么快。 快到她还没有收起手中的通讯纽扣,就看到索拉迅速点开了虚拟屏,收到了那封快讯,没有任何的中转时间。 不对劲。 安鹤心脏猛跳,她指使渡鸦看清了屏幕上的字迹,收件人就是缇娜无疑。 等等。 她完全没想到,索拉就是缇娜。 罗拉的接头人,竟然就是带头出征的将军! 安鹤感到如芒在背,一盆冷水将她浇了个透。褪去那些保护要塞的冲动,安鹤一下子从战火的余温中清醒过来,突然意识自己的处境,比第九要塞还不乐观。 如果索拉是缇娜,现在的局面就完全不一样了。 索拉一定会留意罗拉的存在,说不定,罗拉现在已经在荆棘灯面前暴露了。 安鹤的计划完全被打乱。 她原本想着第九要塞胜利之后,借用“幸存者”的身份游说罗拉“逃”回第一要塞,再去与缇娜周旋,只要大家互相没见过面,里面的操作空间就会非常大。 但这个计划的前提是,罗拉依旧把她当成英灵军的人,愿意带她回去。所以安鹤刻意避开了有罗拉在的战场。 可现在,这个方法出了岔子,如果……如果索拉和罗拉在战场上碰了面,哪怕只有一秒,下一个暴露的就会是安鹤。 到时候,第九要塞和第一要塞都无法再容下她。 该死。 索拉已经见过安鹤的嵌灵了,还见到她杀了1号。安鹤记得,她们在火光中对过视线。 接头人怎么会是一个将军呢!第一要塞的人怎么也一人打几份工? 安鹤热血上涌,喉咙的伤口奇痒无比,她随意抓了一下,强逼着自己冷静。 不行,她的敌人从一个要塞变成了一个具体的人。无论第九要塞能不能成功守住,她都不能让索拉清醒地走出这间厂房。 安鹤立刻收好纽扣,架着枪从脚手架上跳了下去。 …… 缇娜也同样疑惑,她完全不知道这封快讯是否可信,按照罗拉现在的处境,不可能在这时候发出这样一封情报。 有什么她不知晓的意外发生了。 缇娜敏锐地关掉虚拟屏,出于谨慎,她仍旧通知了跑得最快的手下:“先去原先的位置检查,如果没有,前往三楼右区最里侧的房间。” 第68章 缇娜迅速架好枪,侧身绕出管道区,打算亲自上阵。 刚走出两步,一群漆黑的鸟群如同浓雾一般挡住了她的去路,不是几只,也远远不止十几只,它们越来越多,无声地堵在管道中央,逐渐逼近。 缇娜想起来了,这些渡鸦归属于那个蒙着脸的家伙! 管道的缝隙里回荡着鸟类翅膀摩擦的声音,很快,一个人影出现在鸟群中间,她像是从雾中跑来,单手握枪,极快速地冲向缇娜。 狭小的空间里子弹四处弹射,击中管道后反弹,完全控制不了方向。意识到这一点的两人很快收起了枪,安鹤拔出了军刀,缇娜拔出了很少出鞘的圣剑。 她们都受了伤,都单打独斗。 缇娜终于近距离看清了安鹤的眼睛,她挡住了安鹤的一刀,恼怒地发问:“你到底是谁?” 第九要塞的名单里,完全没有提过这个人。 她就像一个幽灵般出现,带着未知的天赋和成群的渡鸦,为第九要塞扳回了决胜的一局——如果1号还在,她们早就拿下炼铁厂了! 安鹤眼中露出困惑,但那种困惑很快消失,她开口,问缇娜:“你不认识我?” “我怎么会认识你?”缇娜面露不解,但手下毫不留情,猛地划向安鹤的腹部,锋利的刀身割断了安鹤的腰带,里面装着的钢针凌乱地撒向地面。 安鹤直接踏过这些零碎的物件,军刀大开大合。 缇娜发现对方仿佛松了口气,但很快,那莫名而来的杀意再次变得浓烈,仿佛不认识她,她更要杀人灭口一样。 那种杀意和伊德对战时完全不同,伊德怀揣着保护要塞的决心,而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眼中燃烧的,是一种更加私人的信念。 是求生欲。 蓬勃的求生欲点燃了这双沉寂的眼睛。 刀剑相接,安鹤声音嘶哑:“你们不是最会做嵌灵实验了么?难道,没有研究过增加嵌灵的数量?” 她的声音里满是试探。 “你在开玩笑?”缇娜冷哼一声,轻巧地躲过安鹤的刀。 实验并不是那么轻易的事,投入的大量精力财力往往打水漂,第一要塞的每个实验都必须综合考量后才会立项。 要是这种增加嵌灵数量的项目能立项、能成功,她现在就会带着一山头的老虎杀过来。 不对,等等,当缇娜看到安鹤身后成群的渡鸦时,整个人突然短暂地怔愣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到了一些掩藏在时间洪流里的细小碎片,想到了一些她曾经接触不到的人和事物。 她失声,声音同样沙哑:“不可能,那个项目,根本就没有开始。” 第41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么说来,的确有这样的项目?”安鹤的军刀砸在身侧的管道上,管道赫然出现一道缺口。 “关你什么事?”缇娜神色怪异,表情严肃。 两人交谈的短短几秒内,仍未停止战斗,她们在狭小的管道缝隙里左闪右避,在虚虚实实的攻防之间,两人的招数逐渐处于一个诡异矛盾的状态——在做出判断之前,她们既不想很快地杀死对方,又毫不留情地下着死手。 她们都在疑惑,同时又都想要抢占先机,像大草原上猛兽相遇,龇着牙谨慎而又果敢地对峙。 安鹤准备好了说辞,但在她再度开口之前,缇娜抢先一步,居高临下发出一声冷笑:“接下来你该不会想说,你是这个项目的试验品吧?” 安鹤:…… 等下,她的台词被预判了。 对方完全不好糊弄。 安鹤把话咽了回去,她得出了两个信息,第一要塞确实有过增加嵌灵数量的打算,至少曾经有过。 但从缇娜的反应来看,项目并没有开展,甚至可能没有立项,大约只是有这个想法和雏形,又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被废止了,并且是完全的、彻底的,废止。 因为缇娜的态度很坚决。 甚至提前锁死了安鹤想要打蛇随棍上的计划。 这位身居高位的长官即便看到安鹤的渡鸦群,也并没有莽撞地将她归结为第一要塞的试验品。 这意味着,她有绝对的理由否决安鹤试验品的身份,为什么? 疑惑之际,安鹤忽然中了一剑,缇娜的战斗经验比她高出不止一倍,在安鹤躲闪又想尽办法思考的同时,不可避免地受了伤。 这一剑,从肩头划到了左臂的二头肌。不致命,但威慑力十足。 痛。安鹤咬着牙,仍旧厚着脸皮将对话继续了下去,她发出模棱两可的反问:“如果我说是呢?” 她要想办法多得到一些信息。 缇娜的神色变得更加怪异,仿佛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的奇事,她瞥着安鹤面露迟疑,没有答话,也没有停手。安鹤身上又添了几处伤。 但安鹤细微地察觉到,缇娜下手的速度非常隐晦地减缓了一些,这位上尉在思考,在全方位地探寻安鹤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你不可能是。”很快,缇娜坚定了眼神,一把剑舞得密不透风,甚至比之前更加狠厉。“那个想法的主张人已经死了三十多年。试验品仍在沉睡,没听说数量变少。” 安鹤的脑海中仿佛蹿过一阵恐怖的电流,她敏锐地抓住了缇娜话中蕴含的可怕信息量。既然项目没有开始,哪里来的沉睡的试验品? 还不止一个。 难道这就是“神明”说的“姊妹”? 但安鹤仍旧感到迷茫,既然数量没少,那她是谁? 她好像摸到了秘密的边缘,但拨开帷幕,发现是更大的谜题。 安鹤握紧了刀。她在闪避之中认真琢磨了缇娜的用词,拆解、研究,好像无数个渡鸦的脑袋一起思考一般——三十多年前的提议,那时的缇娜还未出生吧!从缇娜下意识用了“听说”一词来看,这位上尉不是这个项目的接触人,缇娜也并不了解这个项目的细节。 安鹤想,她必须,亲自到第一要塞走一趟。 短兵相接,花火四溅,缇娜的杀意越发浓烈。 见此情形,安鹤的计划不得不再次更改。 有那么一瞬间,安鹤确实有想过像拉拢罗拉一样拉拢缇娜,但很快她发现了两个致命问题。 一是缇娜的作战方式安鹤已经有所领教,这位长官,凶狠、敏锐、战术多变且不留余地,这样的人,如果彼此间没有建立长期的信任,根本无法拉拢。 缇娜也不像罗拉那般有软肋可以拿捏,论经验、心性,缇娜都凌驾在安鹤之上。那是摸爬滚打锻炼出来的实力。 永远不要小瞧时间的淬炼。 况且这个上尉还拥有精神力的天赋,如果安鹤再聊下去,她的行为在缇娜眼里,大约就像孩子一样笨拙,从今往后,还会处处受精神系天赋的钳制。 第二点在于,这是一场战争。 如果第一要塞赢了,安鹤根本不用拉拢和伪装,就地投降表忠心是更快的解决方法。 但从现在的局势来看,第一要塞并没有多少胜算。在厂房的人数优势上,荆棘灯已经压过了敌军,阿斯塔更像是一个定海神针、一个让人看见就觉得安心的守护者,驻守在此处。 安鹤不希望、也并不觉得第九要塞会输。 所以,她不得不长远考虑拉拢缇娜能带来什么好处。 答案是,没有。 战败的缇娜,要么被杀死,要么作为要塞间对峙的筹码被关押。而关押,是安鹤最不希望看到的情况。缇娜会说出什么,会不会和罗拉一起被审问,就全都成了不可控的定时炸弹,安鹤不能被牵扯进去。 安鹤放弃幻想,认清现实。 缇娜对她而言,就是一个极大的威胁。她不能让她清醒地离开。 她们之间还横着无数条人命,安鹤杀了第一要塞好几个试验体,缇娜不会放过她。而缇娜带头的战争,给第九要塞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她也不能违背荆棘灯的立场放虎归山,放走缇娜。 她们完全陷入敌对的死局。 安鹤的思维飞速运转,几乎透支般地使用着自己的大脑。 但她仍未找到破局的方式,这是她头一次陷入如此两难、且没有任何帮手的处境。 与此同时,缇娜也在观察安鹤的状态,在明确看到对方眼神发生变化之时,她确信对方和试验、和第一要塞毫无联系。 即便有,也十分微小,这个人的气质神态和第一要塞的人全然不同,身上还带着一些稚嫩,眼中仍有迷茫和软弱,那不是第一要塞的战士该拥有的东西。 况且,安鹤刚杀了她的得力助手,无论如何这个家伙都是偏向第九要塞的敌人,难道是第九要塞的人偷走了某个项目的试验品,再加以培养? 没听说过有人走失。 抑或者……缇娜皱起眉来,瞧这飞舞的嵌灵,难不成第九要塞也开始做什么实验?赝品?想鱼目混珠? 很难想象第九要塞的落后科技能完成到这种程度。 第69章 两人都心照不宣,不再开口说话。 她们的交谈很快结束了,并且各自做出了判断,判断的结果都是——她们不是同盟。 缇娜挥着圣剑,剑刃几乎贴着安鹤的头颅,安鹤借着管道的遮掩躲开了凶险的一击,缇娜却没有收势,圣剑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道直接横挥向风管,就像切过一块豆腐般轻松。 她的圣剑锋利无比,不是精钢,而是某种陨石矿,是第一要塞留下的产物。这根管道直接被砍出缺口,残留在管道内的鼓噪热风弥散而出。两人瞬间陷入被炙烤的错觉中,恍然间发丝都要燎卷了。 安鹤的目光沉了沉。 热风炉运作时的温度高达一千度,她们该庆幸此时风炉是暂停状态,管道里的气温早已冷却,但依旧远高于人体忍耐值,将近九十度的风,让她们的皮肤很快失去水分。 又是几剑挥砍,几股热空气喷薄而出,遇冷成了雾气,这狭小的空间瞬间成了蒸笼。 雾气之中,缇娜召唤了嵌灵,白额大虎和缇娜一起将安鹤逼退,同一时间缇娜使用了天赋“精神禁锢”,安鹤感觉到自己的神智凝固了,像是大脑传递给肢体的神经信号被切断,行动变得艰难无比,连抬手都需要使用极大的意志力,失去连接的渡鸦开始无序乱飞。 这个使用方法,和缇娜用在自己人身上时作用全然不一样,像一个牢笼,将她神识关闭。安鹤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看着对方逼近,那把闪着银白寒光的圣剑就抵着她的胸口。 在千钧一发之际,安鹤敏锐地察觉到,这个能力和1号的“天赋失效”不同,她的天赋没有失效,只是难以感应。 没有失效那就还有转机! 安鹤干脆往前一步,在剑尖刺破皮肤的那一刻艰难伸手抓住了缇娜握剑的指节,鲜血流淌,在缇娜诧异的目光下,安鹤抓住了破绽,释放菌丝使用寄生,短暂地阻止了缇娜。 差点忘了,她也有精神系天赋。 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她的精神力低于缇娜,同系相遇,绝对实力为上。所以,在身体恢复行动之后,安鹤立刻使用了破刃时间后退,顺势撤离了渡鸦。 经过这次短暂交手,她看出来了,受了伤的缇娜实力仍旧在她之上,她无法跟这样的人硬碰硬,那么,就得另辟蹊径。 安鹤的目光在白虎身上快速扫过。 电光石火间,她的脑海里闪过骨衔青的某句话——嵌灵可以被杀死! 是了,嵌灵!杀死嵌灵便可以完全解决她现在的困局。 嵌灵比缇娜本身好对付,她不需要豁出自己的性命拼死一搏。 而且,嵌灵一死,缇娜大脑受损陷入混沌,即便被关押也不能保持清醒,同时,还能为安鹤提供一些额外的契机。 安鹤很快,把目标全然放在了嵌灵身上。 她飞快地离开了热风管道,躲开缇娜的视线钻进了铁架子之内,缇娜无法定位她,一时间竟然没再使用天赋。 安鹤在钢铁间奔走,她仰头看着这些亲切粗粝的器材,又想起了阿斯塔不久前的耐心教导——嵌灵进入视觉死角,被敌方狙击了就只能等死。 她得想个办法,把白虎引入死角。 安鹤总是很善于听取建议,也很善于学习,老师刚教给她的课程,她现在就打算做个实践。 安鹤像一条水里的泥鳅,在这些复杂的冷却炉、量秤之间穿梭,当缇娜犹豫是否要来追击之时,那些在外部乱飞的渡鸦总会抓紧时间啄向缇娜的眼睛,近距离对上这些渡鸦时,缇娜才发现它们的杀伤力比想象中要强,她的伤口再次被撕裂,鸟喙嵌入骨肉的疼痛不仅困扰着她,也困扰着她的白虎。 缇娜杀心四起,下决心拼着一口气先杀死安鹤。 在高大器材间追逐的两个人像是迸溅的水滴,所到之处总会响起叮铃的鸣奏,那是子弹击打在钢铁上所发出的声音,爆炸所带来的破坏力毁掉了旋梯、一台切割机,和堆放在上料区的烧结矿。 但是无妨,这不过是炼铁厂微不足道的一点损失。 炸碎的烧结矿在空中短暂停滞,然后落下,漫天的灰尘挡住了缇娜的视线。她的白虎被渡鸦围困,和她跑入了不同的方向,但她仍旧能够看到白虎的位置,这使得缇娜放下了心。 反观这群渡鸦,早就和安鹤跑散了。 那个年轻人扔下自己的嵌灵,消失了。 安鹤没有消失,她背靠着铁栏杆蹲下,在刚刚爆炸的瞬间,她向上一跃,抓住了栏杆,吸气屈腿,一举翻上了二楼走道下方的支撑架,这里有个空隙,此时的她像一只潜伏在天花板上的蝙蝠。 在她面前横列着无数支撑二楼露台的钢架,白虎的身影,就在下方两台机器之间,被几根铁柱遮挡。 动手的时间只有短短几秒。 安鹤架枪,歪头靠在枪杆上,瞄准,她看到一只渡鸦被衔在白虎的口中,应该已经被咬死了。但是她有无数只渡鸦,而对方,只有一只白虎! 砰! 子弹带着气流出膛,带着凛冽的杀气直击目标! 安鹤退掉弹壳,连开三枪。 在缇娜刚有所动作的时刻,安鹤扔掉枪支,从支撑架上一跃而下,破刃时间瞬间开启! 同一时间,缇娜定位到了安鹤,熟悉的精神禁锢再度困住了安鹤的大脑,这一次,关押她精神的“牢笼”开始收拢,如一双铁手挤压她的神智。 安鹤的头骨像是要碎裂般剧痛,她的双眼开始充血,太阳穴突突跳动。好消息是,现在她已经进入天赋时间了。 安鹤的决心空前绝后,她强行反抗试图抢夺回身体的主导权,在求生欲下,她几乎突破身体的极限值,对内的反抗使得安鹤毫无意识地紧绷着自己的躯体,旧伤口淌出大量鲜血,肌肉如长弓绷直,而她的双手,紧紧相扣,握着军刀的刀柄狠狠扎下。 她稳住了自己的动作! 白虎没有时间躲,在钢铁的遮掩下,从天而降的刀尖几乎与子弹同一时间抵达,刺穿了白虎的头颅。 哗,喷溅的血如滚烫的墨泼洒,在旁边的冷却炉上留下猩红的血墨画。 附着在她脑海里的精神禁锢维持了两秒,忽然消失了,反之,破刃时间如反噬的海潮般袭来,周围的场景变得比刚才更加缓慢,就连缇娜瞪大眼睛的动作都被放慢了数倍,安鹤甚至能够看到对方瞳孔在眼部肌肉牵引下的细微动作。 她的破刃时间更加精进了。 那些飞溅的血水,如漂浮的雨滴,缓慢地在空气中“游动。”安鹤注视着这些“雨滴”,看到血幕背后,缇娜的眼神陷入迷茫,而后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安鹤撑着一口气走过去,照着对方的脸重重地给了缇娜两拳。 这是给骨衔青打的,虽然不知道原因。 然后,安鹤拔出白虎头颅上的军刀,扎在了缇娜的肩上。 这一刀,给第九要塞那些死去的战士。她们没有来得及清点伤亡人数,但是,在铁墙外的那一战,缇娜和1号配合下的单方面屠杀,让第九要塞损失了一些珍贵的荆棘灯。 这是一场不可饶恕的战争,第九要塞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哪怕第一要塞几乎全军覆没也不能抵销,这是敌人自讨苦吃。 安鹤身上被缇娜刺伤的地方还在流血,完成目标之后,她的身体终于被锥心刺骨的疼痛反噬,她仿佛能感受到嵌在心口的那颗子弹在贴着心脏跳动,一下比一下缓慢,她想这可能是错觉,也可能不是。 她用最后的力气,将军刀横在了缇娜的喉咙上。 这位上尉精神受到极大的损害,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陷入了巨大的迷茫和痛苦之中。 飘在空气中的血珠终于快速坠下,破刃时间完全结束,安鹤抓住缇娜的伤口,菌丝钻进了对方的血肉。 “告诉我,瓦尔薇恩的英灵,下一句是什么?” 缇娜的思维陷入混乱,这位最后一刻也没有撤退的上尉,垂着头,像是俯视着安鹤,又像是看向无垠的地方。尽管被安鹤操控,缇娜说出的字却混乱不清,安鹤听了好一段时间才发现,缇娜似乎唱起了歌。 那是没有调子的旋律,更像是一首祈祷诗。 安鹤从缇娜的口中听清了一些“英灵殿的大门”“灵魂闪耀,不朽之光”等碎片化的词语。她才知晓,罗拉最初试探她的暗号取自一句歌词。在拼凑之中,她得到了这句歌词的下一句。 “瓦尔薇恩的英灵,用生命起誓,将以勇气铸造璀璨黎明。” 安鹤完全失去了力气。 她没有挥出这一刀,刀掉落在地上,弹起又落下。紧接着,她和缇娜双双跌在地上。 安鹤再没有力气爬起来,她伤痕累累的身体变得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耳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安鹤听到阿斯塔在喊着什么,听上去像是成功拦截了剩余的敌军。炼铁厂的大门也被打开了,有好多人浑身是血地从外面奔跑进来,在喊她的名字。 第70章 长夜将明,这帮浴血奋战的人,守住了第九要塞。 安鹤彻底昏死过去。 …… 像是坠入了温暖又干净的温水池,伤痛、硝火全都消失了,水花温柔地亲吻着她的脸颊,洗去她脸上沾染的鲜血,擦掉了她的困倦。 这种极度舒适的感觉让安鹤心生眷恋,一时间舍不得睁开眼来面对未知的命运。 但很快,她猛地从沉溺中清醒,睁开眼睛警惕地打量周围。 是水花,确实有水花,飞溅的热水落在她的贴身衣服上,逐渐渗入没有伤口的皮肤。安鹤猛然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洁白的大浴缸里,从透气窗里洒落进来的阳光,温柔得像是一层细腻而透明的金色纱幔,覆盖在她身上。 像梦一样。 确实是梦。 她的伤口消失了,不再流血。武器和黑漆漆的厂房也消失了,一切都很不合理。 安鹤扭头,看到旁边的高脚凳上摆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瓶,瓶内插了一朵火红的玫瑰花。 这不是场景里唯一的红色,另一抹红,就在不远处的躺椅上。 骨衔青慢悠悠地在椅子上晃荡,见安鹤醒了,她轻轻扭头:“水温还合适吗?我想,你现在很需要泡个热水澡。” 这是骨衔青第一次在安鹤身上用了全场景构建的能力,在和安鹤对视的那一刻,她的眼中闪过无数复杂的神色,惊叹、赞扬、恼怒、疼惜和略微的懊悔。 安鹤没有回答,但是紧绷的肌肉放松了,她沿着浴缸缓慢地滑下去,任由温热的水漫过她的脖颈、脸颊、头发。 舒适的温度包裹着她,为她编织最放松的美梦。 “别淹着了。”骨衔青说。 片刻后,水面上冒出了几个细小的泡泡。 第42章 “你觉得我不应该这么拼命吗?” 安鹤再次从水面钻出来的时候,才发现一些异常的地方。她张开手指插入湿漉漉的头发,将它们顺从地撩拨到后脑勺,出声询问椅子上的女人:“我能动了?” 每一根手指都活动自如。 不仅如此,她的身体,脚尖,都没有被施加什么禁制。 安鹤眼中的惊喜一闪而过,但很快,这种惊喜被骨衔青无情地浇灭:“仅限浴缸范围内。” 安鹤放下手,躺在了浴缸边沿瘪了瘪嘴:“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骨衔青好笑地看着她:“让你动是怕你溺水,难道让你死鱼一样漂在水面上吗?” 骨衔青伸出脚尖点了一下地面,将要停止的椅子又缓慢摇晃起来:“或者说,你想让我跟你共浴,好拖着你不往下沉。” “不必。”安鹤说。 “我也不想打湿衣服。”骨衔青同时开口,“更不想被你趁机偷袭。” 安鹤错开视线,而骨衔青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这个浴缸很大,确实像个小型的泳池,骨衔青大约是把书上看过的皇家浴缸给还原了,躺着的地方还有安放颈部的凹陷。安鹤仰躺着,往下拉了拉贴身的里衣——她只穿了里衣,外面还缠着绕过肩头的绷带,衣服换过,但并不是骨衔青换的,地上没有脱掉的旧衣服。这就是她入梦前原本的状态。 “我现在在哪里?我是指真实的位置。”安鹤知晓骨衔青能见到当下的环境。 “第九要塞的医院。”骨衔青躺回摇椅望着天花板,那里镶嵌着闪亮的红色玉石。“你受了很严重的伤,几乎濒死,第九要塞的医生们,不遗余力地救了你两天两夜。” “是吗……”安鹤暗自惊叹,“已经第三天了?” “嗯。你刚经过两场手术,直到现在你的意识才开始苏醒。”骨衔青的语气里有些微恼怒,她用上了恐吓的语调:“子弹贴着你的心脏,再偏几厘米你就死了,还有深深浅浅十二处刀伤,右肩小面积烧伤——别这个表情,我看过你的诊断书,不是在吓唬你。” 安鹤半张着嘴,她完全没有实感,仿佛这么勇敢拼死一搏的是别人的故事,又觉得,一定是骨衔青刻意夸大了。安鹤用手无意义地拨弄着水花:“那我还有多久能在现实世界醒过来?” “看你恢复程度。” “其她人……还活着吗?” “你问谁?伊德吗?还活着,苏绫也是。不过现在的状态都跟你一样。你知道吗?你们直愣愣躺在一间病房的样子真的很好笑。” 安鹤笑不出来。 骨衔青收敛了笑容,耐心地为安鹤解释,“放心吧,第九要塞成功守住了自己的领土。” “罗拉呢?还有索拉。” “也都留着命。除了她们两位,第一要塞的士兵都死在了战场上。”骨衔青做着总结,一场惨烈的战斗被她以简单的谁死谁活快速概括,“我知道你的担忧,放心,她们两位被关押在不同的地方,在伊德清醒过来下达指令之前,别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安鹤沉默了一会儿,消化着这个还算不错的结果。良久,她缓缓地放松下来:“你知道得很清楚。” “因为我见过她们了。”骨衔青说,“特别是索拉——我终于可以自由出入她的梦境,但是她的神智乱成了一锅粥,各种五彩斑斓的物件飘在空中,很壮观。就像吃了毒蘑菇一样。” 安鹤略微扬了扬嘴角。骨衔青今天,话很多,也有很多神奇的比喻。 大概,是因为自己这次特别疲惫,特别虚弱,没有闲心和骨衔青对峙,骨衔青反而开始顾及她的状态了。 当“对手”陷入劣势,骨衔青也没有了“争斗”的兴致了吗? 安鹤略微侧头,余光在骨衔青的侧脸上停留了两秒。 骨衔青没有再开口,房间的气氛陷入短暂的沉默。 良久,那个女人停止晃动椅子,她想起安鹤的伤,有些不悦地揶揄道:“但是,我没想到你还真是全力以赴,我以为你周旋在两者之间,对浑水摸鱼很在行。结果你差点丢了自己的小命。”骨衔青支起身子,“这不是我的本意。” 天知道,她入梦时看到安鹤的伤口受到了多大的惊吓,她可不希望安鹤就这样死掉。骨衔青两指碾着指腹,食指触摸伤口时留下的触感好像还残留着。 “那你的本意是什么?”安鹤侧身,双手搭在浴缸边沿上和骨衔青谈话,“加深两个要塞的隔阂,给第一要塞沉重一击,这是你之前嘱咐我的。” “的确如此。因为这场仗,即便你我不插手,也迟早会打。从第一要塞安插卧底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历史的走向,我只是在合适的时间加速了这个进程。可是。”骨衔青略微一顿,“我没有想让你把命搭进去。” “你觉得我不应该这么拼命吗?”安鹤语气平静。 “第九要塞值得你拼命吗?”骨衔青歪着头反问,她那双探究的眼眸注视着安鹤,“你加入这里才两个月。” “话是这样说……”安鹤沉默下来,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骨衔青的问题,她差点忘了,她来到这里,才两个月不到的时间。 ……但是,当她在荒原上遇险被阿斯塔搭救、当海狄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的那一刻起,她好像和这些女人的命运、和这片土地就产生了无形的联结。 她不是自主选择最初的去处的,不过,她至少能够自主选择想要站在哪一边。 骨衔青察觉了安鹤的神色变化,她从摇椅上站起来,靠近了浴缸:“你是认为,第九要塞让你产生归属感了,是吗?” 骨衔青在浴缸外面的洁白地毯上坐下来,大概是这次“捏造”的梦境太过舒适,阳光轻柔,且水汽氤氲,她们隔着浴缸的边沿,非常难得的,开始心平气和——至少表面上心平气和地谈话,并且做好了长谈的准备。 安鹤接着她的话:“归属感算不上。在搞清我是谁之前,可能很难产生归属感。” “噢?那你这么拼命,是为什么?”骨衔青就差做出嗤之以鼻的神情。 “我也说不上来。”安鹤说。 “让我猜猜。”骨衔青伸出手指点着水面,“你觉得第九要塞的女人们平和、善良、有勇气。一群女人们生活在一起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你被她们所打动了,也像荆棘灯一样自发地想要守护这片净土,是吗?”骨衔青轻笑了一下。 “但我要提醒你,你经常接触的都是孤注一掷的勇士,她们勇敢、无私,但这里并非每个人都这样。负面的人性依旧存在,很难被橡皮擦一样被抹去。像贺莉女士,她也有自私的、差点害了整个要塞的念头。第九要塞的女人们,也经常发生争吵,她们也会贪婪会为粮食分配而吵架,也懒惰也不想工作——” “有什么关系呢?”安鹤打断她。 “嗯?” “有什么关系呢?”安鹤垂下头,下巴放在交叠的手臂上,望着半墙之隔的骨衔青:“我在这里生活了两个月,你说的情况,我见过——争吵、芥蒂、背地说坏话,这些不单单发生在居民身上,在荆棘灯里也同样存在。” 第71章 “但只要你在这里住上一会儿,你就会发现这些争吵*背后的逻辑完全一致,因为她们想让要塞发展得更好更公平。很神奇,她们经常吵得不可开交,就像伊德和苏绫,就像海狄和阿斯塔,可她们的目标完全相同,因为生死存亡的压力下,所有女人有了共同的命运,她们深刻知道这一点。” “是吗。”骨衔青静静地凝视着安鹤。安鹤很少说这么多的话,不,应该说,很少和她说这么多话。而此刻,安鹤和她表达着自己内心的想法,在一场大战过后,她们真正地进行了一场交流。 “这就是你观察后得出的结论吗?”骨衔青凝视着安鹤,她能感受到安鹤身上多了很多未知的东西,如同烈火一样燃烧,赤诚而坚定。 “我看过她们的眼睛——” 骨衔青插嘴:“你的确喜欢看人的眼睛。” “——嗯,我很喜欢她们的眼睛,人类的眼睛。”安鹤继续说,“在生存都受到威胁的环境下,女性的眼睛,柔软、锐利、浑浊、清澈,各式各样重叠在一起,都透露出她们都想要作为人类活下去的期盼,且都在为此努力着,我想这才是荆棘灯愿意保护大家的理由。不管她们是脆弱还是强大。” “弱到拿不动枪也算吗?”骨衔青挑眉。 “那怎么了?”安鹤拔高了声调,“想要活着,想要建设更好的生活,就值得我们保护。在我手无缚鸡之力的时候,阿斯塔还说过受伤的人不值得救援呢,到头来我也成了她们的一员。” 骨衔青摇头:“你真是被苏绫和伊德影响了。” “是吗?我倒觉得这样很好。”安鹤眼底常有那种的迷茫好像在战火中褪却,她见过了一个典范,知道了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会生活得舒适些,这对她而言不算坏事。 骨衔青并未对安鹤的一番言论作出评价,她耸了耸肩。 至少安鹤说对了一点。现在,那些被保护的民众,正在像荆棘灯保护她们一样,费心抢救安鹤和其她人——没想到那几个老医生打架不行,外科手术还钻研得不错,只有在这时候骨衔青才觉得苏绫的理念还算有一点意义。 “但是,你现在这样,将会很难融入第一要塞。”骨衔青盘起腿,手肘抵着浴缸,单手撑着脑袋。 安鹤往旁边挪了一点,给她腾出位置。 骨衔青半垂着眼睥睨对方:“从第九要塞出去的人与第一要塞格格不入,那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试想一下,把苏绫丢进第一要塞,她有多么显眼。而且,她很快会被吞得骨头都不剩。” “我倒不觉得。不畏生死的勇气,同样也在我们身上流淌。阿斯塔说这片土地上所有人都知道,若要炽烈求生,就先无畏赴死。” 安鹤冷静地说,“我和她们的士兵交过手,这一点我觉得没什么不同。” “我认为你有些盲目乐观。”骨衔青皱眉。 更大的问题是,安鹤的主体性变得越发强烈。安鹤非常清楚自己的想法和判断,这些判断才是她做出各种选择的根本原因。在踏入生存与死亡狭窄地界的那一刻,这些念头被淬炼得更加坚定。 骨衔青难以界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骨衔青很快又舒展了眉头:“不过,你的善良远达不到苏绫那样的程度,你杀起人来毫不留情。而且你现在看上去比以往更加坚决,这倒是符合第一要塞的推崇。” 骨衔青感到一些疲惫,适时地止住了话题,不再和安鹤进行深度探讨。 但是安鹤没有放过她:“那么你呢?” “什么?”骨衔青一怔。 “你的想法。”在潮湿的水汽之下,安鹤凝视着骨衔青的眼睛,她看过那么多双眼睛,仍旧看不清骨衔青的野心下到底掩埋着怎样的立场。 骨衔青没有说话,她想要回避这个问题,一时兴起的自我剖析不在她的规划里面。 但很快,安鹤强行捡起了话题,她敏锐地抓住了骨衔青的退缩,不肯放手:“我看出你不是很认同第九要塞的理念,那么,你更加偏向第一要塞的理念吗?‘人是获得胜利的工具’之类的,你是这样想的吗?” “第一要塞?”骨衔青轻哼了一声,“有一些,但谈不上认同。” “所以呢?”安鹤追问。 骨衔青脸上那种悬浮轻柔的笑完全消失了,有那么一刻,她露出了完全平静的神态。 “你确定要听?” “说说看。”安鹤咄咄逼人。 “要我说……”骨衔青轻轻开口,“所谓的第九要塞、第一要塞的建设者,都不过是历史长河中会被抛弃和遗忘的无名之辈,争夺的、渴望的,在百年之后都会化为枯骨,她们想要建设的社会真的会到来吗?这片土地上的自然淘汰比想象中还要残忍,你现在信奉的所谓的理念,到将来可能会是错误的,我不认为讨论这个有什么意义。” “你意外地很悲观,这是你真实想法吗?” “我只是提出一个事实,人类总是碌碌无为,没有什么不朽。” “你在念《古神新经》里的寓言,但是你把它的意思完全更改了。”安鹤一下子拆穿了骨衔青的话术,“新经里同样认为人类碌碌无为,没有指引下只会走向毁灭,但神明不朽。” “看来你没听我的劝告,书读得很仔细。”骨衔青顿了一下,接着她抬起眼眸:“不过,这就是我的想法。几十年后,你们都会化为枯骨,都活不到看到要塞发展的那一天。你死我活的战争毫无意义,我只想拯救我的个人意志。我想大家都太看重宏大的命题了,如果有一天,大家连自我都拯救不了,谈什么发展和未来。” 骨衔青微微仰起头,她的头发被手指垫得蓬松,有一些滑进了浴缸,被水沾湿。她胡乱说了一些毫无指向性的话,在她的眼里,既没有悲悯,也没有恐慌,好像平和地死去了。或许这才是她常有的神态。 安鹤坐起身,远离了骨衔青的凝视,就在刚刚,她觉得被什么未知的感情拉拽住了,她从骨衔青的眼睛里看到了“漠然”,看到了“剥离”,但矛盾的是,隐藏在下面的,是蓬勃的犹如野火一般的求生意志。 骨衔青再度开口:“当然,你们做出成就后,可以拿成果来反驳我。说实话,我并不关心。” 安鹤吞咽了一口唾沫:“你的意思是说,你是个自私自利的女人?” “是的。”骨衔青再次像往常一样笑起来,她在安鹤的注视下,坦率地做出回答,“我是个自私自利的女人。” 第43章 “瞧,这就是她们的名字。” 安鹤已经醒了,但她没有立即睁开眼睛。 她感受到身子下方柔软的被褥,狭窄的病床,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消毒水味、和一些浓烈的药味。 她嗅着这些味道,快速地回忆这几日沉睡中和骨衔青的交谈。 常人的梦境总有一种奇怪的特性——身处其中时会觉得梦境无比真实,可一旦醒来,总觉得处处透着荒诞,并且梦中的细节像退场一般在记忆里逐渐淡化。 有骨衔青侵入的梦境不会这样,但安鹤生怕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她反复地回忆起骨衔青的神态、话语,和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此前,她已经对骨衔青的身法和战斗能力有过些接触,如今,既“身体碰撞”之后,她们在难得的和平里进行了思想碰撞,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她得抓紧机会了解骨衔青。 安鹤并非表现得那般赤诚,她故意收敛了攻击性,又恰如其分地紧追不舍,以便对方能够透露出一些微小的立场倾向。 安鹤仍旧不知道骨衔青的过去、来历,却从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了骨衔青的可疑之处。 骨衔青身上的集体主义意识非常稀少,这缘于她在荒原游荡,不归属于任何一个要塞,所以对人类命运的看法总是显得疏离冷漠。迄今为止这个女人所做的一切也和她的说法一致——她确实在为了自己的私欲行事,且行为捉摸不定。 这不要紧,已经是已知的事实了。 安鹤无法梳理清楚的是,灾难当头,无论哪个要塞的人,是否认可争斗,都怀有一个共同的愿景才对——摆脱骨蚀病和辐射的威胁,解决资源短缺的问题。 但是,在骨衔青身上,安鹤看不到这样的期望。 即便骨衔青的神态里透露出一些求生意志,但那并不是站在人类共同的立场上做出的。 她要么性格底色非常悲观,认为自然淘汰迟早会摧毁整个人类社会,发展毫无意义,所有人都会成为黄沙枯骨。 要么是,骨衔青见证过这样的过去,或者未来。 另一个可疑之处在于,骨衔青言语中剥离了自我,像是站在旁观者的位置。一个非常显著的特征在于,她总用“你们、她们”这样的代词来描述人类历史走向。 而非“我们”。 安鹤非常熟悉这一种说法,和《古神新经》的寓言里神明降下神谕时,所采用的描述极其相似。 第72章 骨衔青劝告安鹤不要阅读这本书,但这里面的经文,自己却信手拈来。 思及至此,安鹤百分百确定,骨衔青跟要塞间没什么联系,但是这位“红衣使徒”和所谓的“神明”,一定有一些瓜葛。 于是安鹤一遍遍地回想,试图从骨衔青的神态里找出些蛛丝马迹。 由于思考得太过仔细,她清醒后,脑海里还浮现着骨衔青的脸——总是带着莫名情绪的湛蓝眼眸,时常显得妩媚的笑容,毫无保护的脆弱脖颈,以及高挑而肌肉紧致的身…… 等等,安鹤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缓了片刻。 她的思绪跑偏,想起了骨衔青脖子上的咬痕,以及腰间被她捅伤的那一刀……骨衔青的伤好些了吗? 她忘记留意了。 等下次吧。 安鹤将手掌远离面庞,背对着白炽灯的光线,她看到她的整只右手都缠满了绷带。 身上也是。 已经是战后第四天了。 安鹤支起身子。 和骨衔青描述的一样,这个宽阔的病房里躺着六个荆棘灯。伊德、苏绫和她同一侧,三人被厚重的绷带缠绕得像是刚从墓里挖出来似的,整整齐齐。 安鹤最先清醒,大约是骨衔青在梦里替她深度舒缓了神经,她恢复得很好。安鹤花了些时间适应许久不动的四肢,到了中午,她已经可以坐起来,扶着床沿行走了。 照看伤员的护士替她拔掉输液装置,很快替她换了药,安鹤和护士闲谈了一会儿,这才知道伊德和苏绫比她晚接受手术。这两位首领一直撑到第二天中午,交代好接下来的工作后,才接受了治疗。 下午时分,海狄和阿斯塔听闻安鹤醒了,过来探望了一次。 阿斯塔也受了伤,但致命伤都在她的腿上,她把自己的铁腿当成靶子,身躯和脑袋保护到位,只有些瘀青。当然,阿斯塔也抽空做了“手术”——换了两条新的铁腿。 海狄精神头很足,只不过缠满绷带的右手也打着石膏,脖子上吊着绳子。比较别致的是,她的小松鼠一直坐在她的脑袋上,右爪子也打着小小的石膏。 在确定可以四处走动之后,安鹤拄着一根铁拐,和海狄一起走出了医院。 “你和你的嵌灵伤害同步了?”安鹤问。 “不是,嗐,别提了。”海狄尴尬地挠挠头,当安鹤听劝不打算再问的时候,海狄又很快地自行解释。 “当时我和阿斯塔去阻止敌军,有两人刚好到达下面的旋梯,我想着把起重机的螺丝给卸了,砸死一个算一个。拆得正起劲呢,没留意后边有人放枪子儿,爆炸的碎片扎到我俩了。” 海狄扬了扬手:“只是凑巧都伤了同一边,所以先把弹片儿拆出来,等它恢复得差不多了再召回到脑海里休养。” 安鹤侧头看向海狄的脑袋,有着长长耳朵的小松鼠,正腆着肚子蹲在一头乱毛里,用单只手洗脸。 当时的情况肯定不像海狄描述得那般轻巧,海狄的短发都燎卷了一部分,要是再偏一些,大概人就死了。但海狄的语气很轻松。 安鹤问:“那砸死了吗?” “砸死了。”海狄露出笑容,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手竖起大拇指:“决胜的关键!” 她们走出医院,走到街上,重新站在太阳下。 第九要塞人声鼎沸。 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化,所有人都在忙碌,和安鹤初次来到这里时没有什么不同。在搬运物资、重建防御地的女人们,脸上毫无颓靡之色,相反,她们眼中希冀的火苗更加热烈。 但确实有什么发生了变化。 现在在街上主持大局的,都是一些颇有经验的阿姨,她们是第九要塞的居民。 荆棘灯在战斗中伤亡很严重,现在大部分都在医院里接受治疗。所以,在缺失领袖的情况下,人们自发且团结地修补着这座要塞,争取用最快的时间,修复屏障,以防第一要塞趁虚而入。 安鹤原本想要去看看被关押的罗拉,但是她被一位五十岁的阿姨拦住了。 那位来自炼铁厂的女士,生疏地拿着长枪横在门框上:“指挥官接受手术前叮嘱过我们,除了指挥官自己,不许任何人接近罗拉,苏教授也不可以。” 安鹤“啊”了一声,只好听话地离开了监狱。 不让苏绫接近罗拉,不知道是伊德对苏绫的保护,还是对罗拉的保护。 总之,现在居民们对罗拉的态度非常复杂,一些接受过罗拉治疗和照拂的人们,痛心疾首,尽管这些照拂大约只是出于工作而不是出于罗拉的本意。 另一些和罗拉没有接触的人们,义愤填膺地讨论着,要处死罗拉,就像歼灭那些不正义的侵略者一样。 但是伊德还没有醒过来,大家也只是私下说说,没有人真的拿枪闯进监狱动用私刑。她们现在深知,第九要塞的现状,经不起任何混乱了。 “去逛逛吧。”海狄满不在乎,她见到安鹤醒了,兴致很高。 她们经过了炼铁厂。炼铁厂已经在重新运作了,被损坏的器材成了原料,重新投入高炉中冶炼。像是把创伤吞下肚子,锻造出更加坚韧的钢铁,第九要塞的每片土地每个人,都在经历这样的重造。 接着,海狄带着安鹤去往教堂。 路上安鹤问起:“统计了吗?我们牺牲了多少人?” 海狄没有回答她的提问,而是直接绕过教堂,带着安鹤前往第九要塞的墓地。 “我们造了个碑。”海狄站在一块石头旁边,用介绍文物的口吻和安鹤介绍纪念碑,“瞧,这就是她们的名字。” 以“琼”开头,以“荷尔多拉恩图斯”结尾,四十多个名字整齐地排列,其中有九个是荆棘灯的,还有一些,是在防御基地被炮火波及的普通居民。 一些用纸张叠成的鲜花,堆在纪念碑下。 “守住要塞的当晚,伊德就带着大家举行过葬礼了,可惜你昏迷了没能参加。”海狄脸上带着微笑,“我和你说过的,大象的葬礼。不过没关系,你可以摸摸她们的名字,就当也参与了。” 安鹤蹲下身,拂过那些不怎么熟悉的名字。 有几位居民也在一边献花,打理一下旁边的墓地。 安鹤原本以为,大家会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然而,令她惊讶的是,这里并没有滋生悲痛的土壤。人们迅速地接受了现实,并不忌讳露出笑容,甚至那些负责打理坟墓的女士们也兴致勃勃地分享着故人生前的趣事——这种轻松的态度反而让她们在面对失去时能够很快接受。 最明显的便是海狄。她依旧热情地与每个人打招呼,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似乎从未收敛过这份开朗。 安鹤一时难以适应这样的氛围。在她的认知里,死亡总是沉重且让人避讳,尤其是这种情境下的离世。但她突然想起了海狄曾经说过的话:“对我们而言,死亡是很平常的事。” 在这片土地上,人们早已习惯失去,无论是病痛还是灾难。 初遇那天安鹤无法理解她们对待生死的态度。如今,站在这里,她开始有了新的感悟。 这里的人们对死亡的理解回归到了一种原始而质朴的平视:既没有拼命逃离的恐惧,也不刻意温和地接受它。这恰恰与荆棘灯不畏生死的精神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循环,彼此成为对方的基石。 安鹤感到震撼不已,仿佛一种只会出现在历史书上的生死观,现在,竟然在人类发展中再次复现了。 “别哭丧着个脸,她们的灵魂见到会不开心的。”海狄猛敲安鹤的头,“你应该为她们感到自豪,她们战斗到了最后一刻,接下来会和石头一起存活下去了。” “我还不太适应。”安鹤诚实地说。 “那赶紧适应一下。”海狄再敲脑袋。 下一秒,安鹤的指尖顿住,她在石碑上摸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贺莉塔娜斯基。 “这个……” “噢,苏教授让加的。说是她带病上矿,结果掉进缝隙里的暗河,去世了。”海狄顿了顿,大约想起什么而热烈地感慨了一句,“她是个勤恳善良的女士。” “这样吗?”安鹤微怔,终于如海狄所愿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不知道贺莉女士知道自己被刻上纪念碑了,会不会感到自豪。” “大概?”海狄歪了歪头。 她们离开了墓地,穿过午后温暖的阳光,闻着空气中几乎消散的硝火,踏上了热火朝天重建的街区。 …… 安鹤度过了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日子。 有那么两天,她完全清闲下来,安心住在医院里养伤。护士为她换药时总会感叹一句:“你恢复得好快啊!” 安鹤趁没人的时候会偷偷掀开纱布查看自己的伤口。 她差点忘了,自从吸纳菌丝后,她的愈合速度远超常人,如果观察的时间足够长,她就会发现伤口一侧的肌肉组织长出小肉芽,很快地交叠修复。 第73章 再加上这两天骨衔青都没找她麻烦,反而为她捏造了非常舒适的美梦,无论是躯体还是精神,安鹤都像是被浸泡在营养液里,快速地恢复着。 作为病房里唯一一个长时间保持清醒的伤员,安鹤会被每个前来探视的热心女人围观。 每当指针走向下午五点,探视时间一到,拥有空闲时间的阿姨妹妹们就会兜着篮子,装着家里剩下来的水果,来病房里探望她们敬爱的荆棘灯。 她们会把水果一个一个小心翼翼地放在每张病床的床头,确保伤员醒来之时能有东西吃。 如果第二天水果没有被吃掉,她们又会略带遗憾地收回,替换上更新鲜的。 安鹤坐在床上,看着这些女人们的身影,有时会发现特别可爱的一面。 她们会认真比较篮子里水果的大小,悄悄把大些的分给她们更为熟悉的荆棘灯。但绝不是明目张胆的偏袒——如果某位荆棘灯桌上的都是小果子,她们又会调换一个最大的到这位荆棘灯的床头。 她们没有被要求绝对无私,这些细微的私心恰恰是人性中可爱的一部分,它告诉你,你是被偏爱的。 如果有人被这种私心伤害到了,那也没有关系,她们绝对能够找到友善的、热情的、亲密的人倾诉和托底。 安鹤一边啃梨子,一边微笑着注视着她们的动作。然后,分完食物的女人们就会围过来,叽叽喳喳地和她交流。 小孩子甜甜地叫着“姐姐”,好奇地询问战斗细节,描述得越夸张越好。 而大人们则会问她还疼不疼,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家常菜,下次偷偷给她带一些,或者请她伤好后到家里来吃。 安鹤意外地很享受这样的时光。 在第九要塞,荆棘灯儿时便是这样长大的,这里出生的女孩会被共同抚养,或是两三个人一起抚养,很多荆棘灯在成为战士之前,已经习惯了与大家相处的方式。 不过安鹤没有出生在这里,之前两个月,她一直在闷头训练,接触居民的时间并不多,没想到养伤的时候,意外地有了机会。 她很珍惜这种机会,像是另一种形式的“精神营养液”,让她舒展开,如树木一样长出新的嫩叶。 …… 两天后,伊德和苏绫相继苏醒。 伊德的体质同样异于常人,她是要塞内最强的荆棘灯,有着强大的精神力。清醒的当天中午,伊德便离开了医院开始办公。 在战火过后,首领需要处理更加严峻的问题。第一要塞迟迟没有动静,也没有派人过来谈判。至于有没有和伊德联系,那就只有长官才知晓了——伊德这几天都在沉睡,即便有,第一要塞也只能等着。 留在铁墙外的敌军尸体,被荆棘灯一把火烧了,以防被骨蚀者捡走。 晚上七点,夜幕降临之时,安鹤已经脱掉病号服换上了日常的作战服。 她敲开伊德办公室的门:“长官,你找我。” “嗯,进来吧。” 安鹤踏进这间屋子,她注意到伊德的办公桌上摆放着两件物品:一台类似电脑的机器,以及缇娜那把锋利的圣剑。 伊德表情很严肃,她裸露手腕上缠着的绷带,沾染了一丝殷红的鲜血。 伊德目视着安鹤坐下,等到两人四目相对时,伊德才慎重地开口。 “对于罗拉,你有什么看法吗?” 第44章 “这就是她的天赋。” 安鹤的睫毛轻微颤动,她有些拿不准伊德这样问的用意。 “长官是指哪一方面?” 安鹤端正地坐着,双手半握拳搭在膝盖上,略微歪着头,面露不解。这样的姿势让她看起来很放松,几乎看不出任何防备的迹象,更像是年轻人面对强势领导者时下意识的拘谨。 伊德注视着自己的下属:“你进入要塞后,罗拉一直负责你的精神力测量,我想,你们经常待在一块,应该有很多接触机会——” “是有这么回事。”安鹤迅速接了伊德的话,在尽量平淡的语气下,她的心被高高提起。 伊德的问话显得不寻常,这位长官似乎很恼怒,安鹤注意到伊德一直紧绷着身体,连伤口撕裂浸染了绷带也没有低头看一眼,毫无疑问,这种恼怒与罗拉有关。 但安鹤不知道,这是否也牵涉到自己。 罗拉的卧底身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安鹤从旁人那里听说了防御基地发生的事,包括罗拉替苏绫挡枪的部分。如果换个场景,罗拉或许还能辩解几句,但被第一要塞当场拆穿,便是有十张嘴也很难开脱。 如此一来,罗拉过去的经历必定会被翻出来重新审视。 安鹤是罗拉推荐进来的,算是趁第九要塞缺人趁虚而入,她的来历依旧说不清道不明。现在指挥官开始追究罗拉,安鹤就像被提起的绳子上串着的另一只蚂蚱,离开了草丛的遮掩,被架到了明面上。 不过,安鹤并没有过于慌张。 她已经知晓伊德是一个怎样的领导。如果伊德完全不信她,当初就不会重用她。这位领导看重的是战士的表现,而安鹤对自己在战斗中的表现很满意,这身作战服下的绷带,就是最好的勋章。 她这两天已经思考过这件事,并且想出了对策。 伊德接着之前的话追问:“所以我叫你来,是想问问你,罗拉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安鹤想了想,回答:“没有,她跟我相处时,很正常。她不怎么说话,也没什么表情……” “是。”伊德说,“这就是她的天赋。” “什么?”安鹤坐直身体,九分震惊:“面无表情是她的天赋吗?” 伊德无语地停顿了片刻,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存在感低,是她的天赋。如果不是特意和她接触,在人群中几乎注意不到她。” “原来如此!”安鹤真情实感发出感叹,细想起来,她确实没有留意过罗拉的天赋是什么,她甚至没有生出念头去留意这件事情。 “等等。”安鹤前倾着身子:“她加入荆棘灯时,没有展示过天赋吗?” “有。”伊德说,“她最初展示的天赋是‘嗅探术’,这还是我取的名字,能辨别患病者和健康人的气味差异,因此苏教授才让她当助手。” 安鹤很快明白过来,嗅探术肯定不是罗拉的天赋,那是罗拉强大的观察能力和嵌灵叠合的结果。罗拉的嵌灵是猫科动物,嗅觉本身就很灵敏,再经过卧底训练,“辨别个人信息”、“闻出什么秘密”之类的小把戏,用来糊弄众人完全没问题。 安鹤甚至能够想象得出罗拉是如何躲过测试的。罗拉在众人面前展示了“假”的天赋,再使用真正的天赋,让所有人都忽视了她的异常。 “你很惊讶?”伊德问。 安鹤乖巧点头。 “我也很惊讶。”伊德放松了一些,“说回之前的话题,她是否有游说过你什么?或者透露过什么迹象?” 因为伊德这句问话,安鹤坐在椅子上的躯体缩起来,心却缓慢地回落了一点。 她观察过了,这应该不是对她的审问,伊德没有叫上苏教授,也没有给办公室上锁,从她走进房门到现在,伊德的目光并非一直在她身上。 她们的谈话没有那么严肃,更像是对罗拉接触过的荆棘灯进行一次常规问话。 安鹤努力思考:“我想想……嗯……好像没有,我想我们的交流大多都围绕着嵌灵体。” “那看来,她没有做出让你印象深刻的事。”伊德皱了皱眉。 安鹤心想:也不是,第一次见面印象就很深刻了,罗拉想杀我来着。 “今天下午,我去监狱看过她……”伊德说。 安鹤还没归位的心脏骤然紧缩。 “但她一直保持沉默。”伊德伸手看了眼手上染血的绷带,“无论我如何询问或恐吓,罗拉都不为所动,我差点没忍住揍她。当然,暴力审判不在我们的手段里。” “你的手腕……” “生气捶墙时崩裂了伤口。”伊德把手放到桌子下遮掩起来。 安鹤松开紧张脚趾的同时,感到十分诧异:“罗拉一句话都没说吗?” “也不是。”伊德欲言又止,“她只说……想见见苏教授。” 啊,罗拉…… 安鹤靠在椅子上,彻底放松了警戒。 罗拉的行为在安鹤预料之外,仔细想来,也在情理之中。 站在罗拉的立场,大约认为自己已经无路可走了,以罗拉的性子,定然不会听话地和盘托出,现在的情形,也没到非要把安鹤供出来的地步。 不过安鹤没想到,罗拉最后的要求,竟然是见见苏绫。 安鹤原本已经想好了该如何隐藏自己的同时,保住罗拉——她还不想失去这位盟友。但非常巧妙的是,罗拉的行为恰好配合了她的策略。 “长官同意了罗拉的请求?” “还没有。我以‘苏教授的伤还很严重’拒绝了。”伊德心中一股闷气挥之不去,“这件事,等苏教授考虑好了,我们再做处置。” 第74章 “嗯,这样也好。”安鹤赞同。 伊德瞧了一眼安鹤:“我还是想听听你如何看待罗拉的行为。” 此话一出,安鹤确认了自己的策略行得通。 因为伊德是和心腹商谈的语气,这种语气安鹤很熟悉,在战前,她们有过很多次这样的谈话。 “很诧异。”安鹤慎重地选择用词,“也很困惑。” 安鹤仔细留意着伊德的神态变化,在她说完这句话后,她看到伊德轻微地点了下头——看来伊德也很困惑。 “为什么?”伊德问。 安鹤目视着伊德,回答道:“从结果上看,罗拉是间谍,和第一要塞里应外合,所以我们被索拉抓住了防御漏洞。但是,索拉也因此落入了我们的圈套,罗拉做的事情似乎没给第一要塞带来好处。” ——如果第一要塞没有这份情报直接进攻,以她们那恐怖的兵力,或许胜算还要大一些。 “是,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她的行为反而让我们的损失降到了最小,这太奇怪了。”伊德靠在椅背上,“我搜查过罗拉,她身上没有通讯设备,但有一枚芯片。芯片里记载了第九要塞的布防图。” 伊德的话让安鹤捏了一把汗。她疏忽了这一点,芯片没有回收。可这反而让伊德百思不得其解。 伊德皱眉道:“所以,第一要塞接收到的情报确实来自罗拉,这点毋庸置疑。但奇怪的是,当我们的防御工事改变之后,她没有再发送新的布防图,为什么没有实时同步?她应该有这个手段才对。” 安鹤坐直了身体,那是因为罗拉被她刻意迷惑了,以为有安鹤在自己不需要做额外工作。最重要的是,安鹤偷了罗拉的通讯纽扣。 当然这些事情伊德不知道,在伊德的视角里,罗拉的行为和结果完全连不上,处处矛盾,且中间有许多空白的断点。 安鹤抓住机会,往前倾着身子,开始了自己的计划:“听您的意思,像是说,罗拉故意给第一要塞发了假的情报?” 伊德一愣:“我没说啊。” “噢,抱歉,我以为你是这个意思。”安鹤垂下眼。 片刻后,伊德皱起了眉:“你的意思,罗拉故意发了这个情报?” “长官,您重复了我的话。” “是。”伊德缓慢站起身,在办公室踱步,“你给我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因为罗拉的行为充满了矛盾——你应该知道了,她在紧要关头替苏教授挨了一枪。” “我听护士提起过。”安鹤说,“有可能罗拉不想第九要塞的人——某个人死去,才做出了这种决定。” 伊德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思考。很久之后,她的眉头舒展开一些,回头望着安鹤,“所以,罗拉只想见苏教授……她,是不是因为苏教授,才做出了矛盾的行为?” “我觉得你这个想*法有点道理。”安鹤认真点头。 “……如果是苏教授的话,我倒是能理解,毕竟……”伊德低下头,重新拉开椅子,凳脚和地面相触发出吱拉的声响,她再次坐下,皱着眉头串联着这些事。 在沉思之中,伊德拿起桌上的圣剑打量。 “但是,有一件事让我不得不留意,最初让我修改防御工事的是你。”伊德再次凝视着安鹤的面容,“你能给我个解释吗?” “啊。”伊德果然会提到这件事,安鹤以为她会更早提及,没想到伊德现在才问出口。这给了安鹤极大的信心,她意识到伊德并没有太过怀疑自己。 安鹤佯装吸气,顺水推舟:“这么一想,说不定我也是受了别人影响。” “你是指罗拉?” “我不知道,可能她故意给了我指示,而我没有察觉。”安鹤虚心地说,“我好像很容易受别人的影响,会下意识模仿、或者说学习别人的行为,就像渡鸦学舌。” 安鹤露出了怅然若失的表情:“因为我来自富饶之地,这里和我之前生活的环境截然不同,我需要模仿别人的行为模式才能够活下去。可能无形之间,我被别人暗示了。” 她借着话题重申了自己的来历,为自己开脱,并且句句属实。伊德应该很清楚这一点,苏教授也对她说过,安鹤初到时像一张白纸一样,将荆棘灯当成了精神坐标。 实际上,安鹤如今的处事方式,确实受到了荆棘灯、罗拉、骨衔青三方面的影响。她总是不遗余力地学习。 “嗯。”伊德的语气软下来,“这也是我没有太过怀疑你的原因之一。我们以前也接收过流失者,无论她们来自哪个要塞,总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带着之前要塞留下的印记,难以融入新的环境。就像罗拉,也是经过半年的心理疏导,才改掉了第三要塞养成的戒备心理——当然我现在也难以判断这件事的真假。不过,你完全不一样,你就像一个刚出世的婴儿,对这里毫无概念。” 伊德手指抚摸着剑鞘上的纹路:“当初同意你加入也是考虑了这点,我打听过,你对嵌灵的了解都是海狄教给你的。我想你可能是失忆,或者受到了创伤。你甚至对强辐射区都表现出毫不知情的样子。” 说到这里,伊德对安鹤仍旧坚持自己来自富饶之地的说法,表露出深切的同情。 伊德顿了顿,再次开口:“当然,这还不是我打消怀疑的决定性因素。” 安鹤主动询问,“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你保住了第九要塞,并且杀了索拉,没有任何第一要塞的战士会杀死索拉,还用了这种……手法。” 伊德将圣剑拔出一小寸,银色的剑身登时反射着光线,在天花板上留下光斑:“你杀了她的嵌灵,还留下了她的性命,你的行为,不亚于剥夺一个人的灵魂,还让她的躯体活着,让她在漫长的虚无中逐渐死去。除非有很强烈的个人恩怨,我们从不这样,即便是敌军的战士,我们也默认要一起杀死的。” 安鹤微怔,果然这个地方的人死亡观念和她不一样,她以为再怎么样,活着就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安鹤微微欠身:“抱歉,是我太残忍了。” “不用抱歉,我没有数落你。” 伊德笑了笑,长叹了一口气:“那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因为苏教授,罗拉洗心革面发送假的情报保住了第九要塞,又故意接近你,利用你来提醒我。巧的是,大战之前苏教授也提醒过我。我和罗拉很少接触,但你和苏教授都和她有交集。她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啊,也不是。安鹤心想。 伊德把剑插回去,握住剑鞘,剑柄朝向安鹤:“荆棘灯里最擅长用冷兵器的,就只有你,拿着吧,当作你击杀索拉的回报。” “我?”安鹤惊讶地站起来,“这……我觉得不太合适。” “为什么觉得不合适?”伊德注视着她,“这算是我完全信任你的信物。” 安鹤望着那柄闪闪发光的圣剑,它的剑鞘和剑柄都呈现出奇异的金黄色,纹路复杂,镀了一层贵重金属,而剑身银白,锐利无比。 整把剑光彩夺目,像是代表着一切让人心生贪念的权力、嘉奖,或者别的东西。 “和我不太搭。”安鹤想了半天,给出了理由。 “这么一说,确实。”伊德拿着剑对着一身黑的安鹤比划了一番,“那算了,如果你不要的话,就放到武器库做战利品。” 安鹤看着伊德放下圣剑,她眸光一闪,突然改变了主意:“不,长官还是送给我吧。” “怎么?”伊德好笑地看着安鹤,“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要。但不是我要用。”安鹤接过那把圣剑,拿到手上的那一刻,安鹤才发现它实在太过耀眼,也异常沉重。 “你打算用它做什么?” 安鹤背好圣剑:“在回答你之前,我想问问,长官你打算怎么处置索拉?” 第45章 “你早就有这个想法了,是不是?” 伊德瞥了一眼桌上的电脑装置,那应该是个通讯器,能切换出虚拟屏,屏幕还亮着,安鹤没有权限查看,从她的位置只能看到幽幽蓝光。 “既然你留下索拉的命,我打算利用她和第一要塞谈判。”伊德说,“我告知第一要塞索拉没死,就在刚刚,她们的圣君塞赫梅特发来一份谈判书。” “谈判?什么内容?”安鹤问。 “她希望我把索拉放回去。”伊德发出一声轻笑,“为此,她愿意接受我们提出的一个条件。我仍在考虑,是要求对方提供物资,还是签订威慑协议。” 安鹤花了几秒缓了缓神。这还真是一波三折。 用人质谈判是很常用的技巧,安鹤原本留下索拉的性命,也是想让第九要塞在之后的谈判中有对峙的筹码,但她又不想索拉清醒入狱,综合考虑实力差距之后,这才击杀了索拉的嵌灵。 就在刚刚,安鹤听完伊德看待嵌灵死亡的方式,还以为这条路断了,没想到伊德并不心慈手软,依旧利用起了索拉上尉。 第75章 “长官刚刚说失去嵌灵如同行尸走肉,我以为索拉对第一要塞已经失去了价值。” “唔,旁人确实如此,不过索拉比较特殊。”伊德说,“她是塞赫梅特亲自挑选的战士,索拉十六岁起就一直跟着塞赫梅特,在第一要塞的地位很高。” “所以,她们还是愿意接她回去,医治?还是给她一个美好的修养环境?” 伊德的眼神变得很复杂,有那么一瞬间,安鹤感到自己被自己的领导贴上了“天真可爱”的标签。 “你的思维方式确实和我们不太一样。”伊德说,“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你不太了解第一要塞的圣君。” “嗯,我对她一无所知。” “那不奇怪了。”伊德关掉通讯器,耐心为安鹤解释,“她们愿意换索拉回去,并不意味着索拉会落得个好下场,按第一要塞的行事风格,惨败的将军只会被处死。塞赫梅特亲手任命的上尉,如果没有死在沙场上,就只会死在她的手上。”伊德说,“你可能不知道,在索拉之前,已经有一位失势的上尉被她亲手杀死了。” 安鹤打了个寒颤,第一要塞的领袖听起来真冷酷,扭曲,畸形。 “这位圣君,不会允许自己的将军被软禁至死。”伊德感慨的同时,露出厌恶的神态,“更重要的一点,她们的军队极其强调纪律和威慑。我想,塞赫梅特要把索拉接回去,也是为了杀鸡儆猴。” “那医治呢?她们不会再尝试抢救一下吗?” “索拉的嵌灵已经死了,即便是第一要塞也无能为力,嵌灵体是近百年才出现的,黄金时代没有留下这样的医术。” “原来如此。”安鹤发现,伊德提起“塞赫梅特”时,总是很戒备。安鹤好奇道:“长官,你经常和第一要塞打交道吗?” “那是自然。”伊德说,“从我接过这个位置开始,便每时每刻都在提防塞赫梅特。我们在资源问题上发生过几次争执,她是个恐怖的人。” 安鹤升起了强烈的好奇心,至今她还不知道第一要塞圣君的面貌性格,听上去,这可能是她会接触到的极度危险的敌人。 安鹤稳住心神,她不能先入为主种下恐惧的种子,在前往第一要塞之前,还要想办法多了解对手。 考虑到伊德对自己信任有加,安鹤主动地提出要求:“长官,下一次谈判的时候,我能旁观吗?” 伊德看着她:“你有话要说?” “没有。”安鹤说,“我只是对那位塞赫梅特感到好奇,我总要了解自己的敌人。不过,请不要让我出现在通信画面里,毕竟是我杀了她们的上尉。” 伊德思考片刻:“可以。明天下午三点,到我办公室来,除你之外,参加谈判的还有苏教授和阿斯塔。” “好。” 伊德放松了一些,她抱着双臂,露出笑容看着安鹤:“你问我的问题我已经回答了,现在,你总能告诉我,你打算用圣剑做什么了吧?” 安鹤垂下头,结合最新的局面快速捋清了思路,她将早已计划好的内容和伊德和盘托出:“我要伪装成罗拉的盟友,反潜入第一要塞。就像罗拉对我们所做的那样。” 伊德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她们相视一笑:“你早就有这个想法了,是不是?” “长官也这样考虑过,不是吗?”安鹤站得笔直:“在我上次独自侦查返回之后,你让阿斯塔不遗余力地教我技能,压缩我的训练时间,就是希望有一天我能发挥别人发挥不了的作用。我观察过了,潜伏技巧和压力训练并不是荆棘灯的主要课程。” 伊德露出赞许的目光,她当时从未表露出自己的念头,但是安鹤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你当时提议主动进攻,掌握第一要塞的情况,我才有了这个想法。但是,你打算以什么身份进入第一要塞?” “某个没死透的士兵,随便谁都好。”安鹤说,“反正她们的人都死光了。” 当然,这是面对伊德的说辞。面对罗拉,和将来面对第一要塞,她得有另外的身份。 “所以,你打算带着罗拉离开?” “如果长官看在罗拉洗心革面的份上,不打算杀死她的话。”安鹤说,“长官也不必担心放虎归山,以你刚刚对塞赫梅特的描述,罗拉能不能在第一要塞立足还是个问题,但没了她,我会失去第一要塞的引路人。” “我倒不担心这个。”伊德说,“但是,我仍旧不明白,这和圣剑有什么关系?” “我观察过,索拉很少使用她这把剑,这应该是某种权力的象征,所以,我要带着它进入第一要塞。”安鹤语出惊人,她在原本的计划上进行了细微的改动,坚定地直言,“并且,我还想和罗拉一起,从监狱掳走索拉。” 听闻如此大胆的发言,伊德放下了双手:“索拉?你确定?我们仍在利用她进行谈判。” “是的。所以这是一个冒昧的请求。”安鹤说,“之所以这样请求,是因为我需要用功绩快速在第一要塞站稳脚跟,我没有时间像罗拉一样花费几年时间从无名之辈做起,我们等不了那么久。当然,这需要征得你的同意,还需要长官帮忙演一出戏。至于谈判,最好表现得越不愿意放人,越好。” 伊德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安鹤顿了顿,稳住了神,一鼓作气地说:“这是一个艰难的计划,如果我失败了,第九要塞不会有太大的损失。但如果我成功了,我会保证,第一要塞再也无法聚集下一批进犯的军队。” 安鹤这一步险棋十分大胆,她之所以敢生出如此念头,是因为她笃定,自己一定和第一要塞有千丝万缕的瓜葛。缇娜提到的项目不管是因何原因没有实施,都必然存在。 只要存在,第一要塞就不可能忽视她成群的嵌灵。 安鹤不再懵懂无知,并且有一定实力。她不打算像混入第九要塞这般费尽心思,她要一开始,就出现在上层权力的视野中,只有这样才有能力阻止战争、才能接触到连缇娜都不知晓的项目。 这个计划,十分冒险,且处处都充满了不可能,但越是不可能,安鹤越要借助和她结盟的每个人,将它变成有可能。 更深层次的动因,在于她一定要尽快搞清楚哲学三问,她是谁,她从哪里来,她要到哪里去。 至于是生局还是死局,就看她的造化了。 这一番大胆的发言,让伊德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这一次,伊德竟然一个小时都没有出声。她既没有让安鹤离开,也没有再和安鹤谈话,时而在屋内踱步,时而点开通讯器翻阅资料。 在安鹤苦坐一小时,以为伊德并不赞成她的计划时,伊德终于开口。 这位长官说了两句话。 “我花费很大力气说服自己信任你,请不要让我失望。” 以及。 “你需要我提供什么资源?” 安鹤背着圣剑走出了办公室,在谈话的最后,她还请求伊德让她单独和罗拉谈谈,她需要尽快做通罗拉的工作。 但这个请求伊德没有答应。 罗拉虽然被囚禁,但是嵌灵仍旧可以被召唤,伊德怕罗拉暴起伤人。 “等苏教授考虑好了,我们再一起去监狱。”伊德说。 安鹤没有强求。 没关系,她虽然私底下见不到罗拉,可她身边,还有个可以传话的中间人。 …… 罗拉坐在椅子上,她的手腕脚腕都戴着沉重的镣铐,上一次见到被这样禁锢在座位上的人,还是安鹤。 风水轮流转。 “你是谁?”罗拉沉默地盯着对面的人,那个穿红衣服的陌生女人拿着一枚巨大的针筒,里面装着乳白色的药物。 女人一脚踩在她的凳子上,针尖对着她的眼睛,面无表情地回应:“你管我是谁,听着就好了。” 罗拉觉得这一瞬似曾相识,在瞥见针筒的那一刻,她从不受控的思绪里,回忆起了一些碎片,那是她曾经用来恐吓安鹤的药物,能让额叶受损。但是当时只有指尖大小的针筒,现在变得像放倒动物的麻药针一样大。 这个女人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不对,她是怎么进入监狱的?这里明明装有监控,为什么没有守卫出现? 察觉到对方如同看死人的目光,罗拉察觉到危险,憋着劲召唤了嵌灵薮猫。 但那个红衣女人仿佛控制了这里的一切,轻而易举地揪住了薮猫的脖子,她干脆利落地给了罗拉一脚,居高临下,语气淡漠:“我很忙,没时间跟你打架,听着,我长话短说……” 在女人简短的言语里,罗拉接收到三个信息。 一,安鹤以“洗心革面发送假情报”的理由帮她脱了罪。 二,安鹤让她准备好,她们需要找机会救出缇娜上尉,趁机返回第一要塞。 三,她们现在,完完全全成了同盟,同生死,共存亡。罗拉需要全权听安鹤的安排。 罗拉不知道安鹤是如何办到的,她甚至都不知晓那天的战场上发生了什么。战火一结束她便被捕入狱,时至今日,除了伊德短暂地出现外,没有任何人和她有过交谈。 第76章 苏教授,一次都没来过。 针尖就悬在罗拉眼珠的上方,当女人原地消失,容貌声音也一并从记忆里抹去之时,罗拉仍未意识到,这是梦境。 …… 骨衔青很有自信,在做梦的人很难意识到自己身处梦中,特别是在她的掌控之下的梦境。 当然,安鹤是个例外。 骨衔青只留下信息,把一切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全部销毁了。当她前往安鹤的宿舍,看着安鹤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等她时,骨衔青觉得有些好笑。 在安鹤脱离生命危险,伤口开始恢复之时,骨衔青便不再给安鹤构建舒适梦境。 她既担心安鹤死掉,又担心安鹤活蹦乱跳。 不过骨衔青放下心,现在的安鹤,还算是乖巧可爱的。 “怎么不在床上等我?”骨衔青扬眉,心情大好地扑倒在安鹤的床上,抱着被子,“这张床,你不睡我可要睡了。” 安鹤的视线快速扫过骨衔青的脖子和腰腹。当确认脖子光洁如初伤痕渐退后,安鹤开口询问:“帮我传话了吗?” “当然,我的小羊羔交代的事,怎么敢马虎。”骨衔青语气轻飘,又开始逗起了心仪的“宠物”,仿佛之前和安鹤谈心时的认真,只是昙花一现的错觉。 安鹤少见地停顿了一会儿。 骨衔青想,如果安鹤能动,现在一定会皱起眉头,因为她从安鹤的眼神里看到了无语。 安鹤十分不解:“你刚刚,也是这样跟罗拉说话的吗?” 骨衔青从被子里抬起头,露出一双狡黠的狐狸眼睛:“是啊。” 她又说:“我跟所有人都这样说话。” 紧接着: “怎么?你又要说你不是唯一一个了?” 安鹤:…… 第46章 “那就,赌一个吻吧。” 骨衔青旁若无人地蹬掉了鞋袜。 “做什么?”安鹤匆匆瞥见裸露的脚踝,声音急促了一些:“你不打算走了?” “这么软和的床铺,就不能分享给我,让我休息一下?我在外面可是风餐露宿。”骨衔青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把头埋进被子。片刻后,她像发现什么新奇事物似的,鼻翼微动,轻嗅,“嗯,这上面还有你留下的洗发水味,还挺好闻……” “变态。”安鹤毫不客气辱骂对方。 “谢谢夸奖,你嘴可真毒。”骨衔青不在意地支起脑袋,“这两天你在公共澡间怎么洗漱的?伤口沾水了?” 安鹤一动不动:“……要你管。” “这是关心你。”骨衔青脸皮奇厚,但语气认真,“最好避开伤口,在这里,感染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要是不会,我可以给你指导一下。” “不必指导到这种细节。”安鹤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她发现了,梦境中的骨衔青仗着天赋压制,丝毫不用担心被她暴揍,因此,言语行为更加放肆,总是变本加厉激怒和戏弄她。 反正安鹤不能动。 安鹤忍了。 “你要在这里睡觉?我以为你很忙。”安鹤语气中透露着一些不悦。 骨衔青睡了床,那她睡哪里? 原本打算缩进被子里的骨衔青停下动作。她思考了一会儿,起身坐在床沿上,伸出手把椅子上的安鹤调了个方向,好让两人谈话时能够面对着面,安鹤的视线,也只能落在她这边。 “我不忙。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骨衔青“摆弄”安鹤不能动的躯体,就跟“摆弄”熟睡的人一样简单,明明安鹤醒着,掌控权却只在骨衔青手里,任她搓揉。 安鹤衣袖间的手暗自绷紧,骨衔青应该还不知晓,这场战斗结束之后,安鹤的整只右手已经可以在梦里活动了。 “你要和我说什么?”安鹤问。 骨衔青稍稍前倾着身子,凑近望着安鹤的脸庞,仿佛要把这张脸上的肌理都瞧得仔细。 摆在床边的凳子比床沿要高,因此,骨衔青只能以仰视的姿态与安鹤对视。但从骨衔青的眼里,安鹤看到了一抹嘲笑。 “说你潜入第一要塞的计划,不会成功。”骨衔青说的话题,却意外严肃。 “为什么?” “因为第一要塞才是这个世界最残忍最真实的样子。你没考虑过吗?认为自己举着一把圣剑,露出臣服的姿态,她们的圣君就会嘉奖你?” 骨衔青抬起右手朝空中挥舞了一下,左手按在胸口上,演绎着想象中安鹤领功受赏的画面。 “那你很有可能被一同赐死,不是所有人都像伊德这样情绪稳定,愿意器重你,相信你。” “你在嘲讽我。”安鹤说:“我没想得这么简单,进入要塞当然需要契机,一步步谋划。但也不是全然不可能。” “你有什么理由保证自己的安全?” “首先,她们还不知道谁杀了缇娜的嵌灵,只要控住罗拉,谁也不知道我在战场上的行为。” 骨衔青笑:“这算什么理由?完全不够。” “其次,伊德会在谈判中狮子大开口,坚决不放人。”安鹤不理会骨衔青:“第一要塞要赎回人质就需要付出代价,我会帮她们省下这笔代价。” “听起来你带给她们一些好处,但也不够。” “最后。这场仗,她们失去了八十多个嵌灵体。哪怕第一要塞比第九要塞大,这个数量也是荆棘灯的两倍了,全部阵亡。”安鹤说,“我很难想象,惹起众怒的第一要塞不会产生危机感,说不定,结盟的三个友邦会趁机反攻呢。她们应该非常缺人,我的出现可以解燃眉之急。或者你告诉我,第一要塞的嵌灵体不缺吗?” “那倒是,也缺的。”骨衔青这次没有反驳她。 “所以只要我找到现身的契机,最好能为她们解决一场危机或是小的冲突。当我把控好使用嵌灵的方式,出现在她们的视野,综合优势下,我依旧有留在第一要塞的可能。” “我明白了,你还要刻意制造一场冲突是吗?” “如果有必要的话。”安鹤说,“罗拉不也是,刻意制造了一些苦难吗?” “我不反对。”骨衔青弯起眉眼看着她:“但是,你仍然不一定能留下来。” “为什么?” “你了解第一要塞的人吗?就下如此论断。”骨衔青一针见血点出她的疏漏,“你的计划里,对方的反应全靠你自己凭空想象。万一,对方的领袖、对方负责接收你的人,思维方式完全和你相反,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可疑者呢?” 安鹤被戳中痛处,这就是她最担心的。 她不知晓圣君塞赫梅特是个怎样的人,也不知晓第一要塞的高层是何种处事风格,自己能否成功走到圣君的眼皮底下。 从缇娜、索拉、1号的身上,安鹤窥见第一要塞的冰山一角,她们极其理性,又极度野性。反而铸造成了强大混乱的性格,这种性格是极其可怕的。 处于信息弱势的一方,你很难想象一个掌控全局的人,会以何种方式做出决定——哪怕她们的决定符合你的猜测,但你们的思考逻辑完全不同,她们会看得更深、更远、看到安鹤看不到的暗处。 安鹤可以依靠罗拉,但罗拉是下属,上级的心态只能是揣摩,而不是断定。 但安鹤,也不是毫无倚仗的。 她抬起眼眸,复杂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骨衔青,片刻后,她的语气如轻落下的羽毛:“我不了解这些人,但你清楚,不是吗?” 那片羽毛像是落到了骨衔青的眼睫上,骨衔青就此眨了眨,忽而展颜一笑:“原来如此,原来你把我也算计进去了。” “这是求助,怎么能说是算计。” “那好。”骨衔青往前倾身,抬头,学着安鹤用轻飘飘的语气说话:“我问你,你这算依赖我吗?你习惯让我帮你了?” 安鹤怔住,浑身如电流穿过,她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可就在不久之前,她在罗拉的事情上遇见困难的时候,确实习惯性想起了骨衔青。 安鹤想要退开离骨衔青远一些,但她不能动,她只能半张着唇,眼露戒备:“不可以吗?还是说,你帮我这么多,也是你的某种算计?” “我没说啊。”骨衔青伸手摸向安鹤柔软的脸,“我们不是伙伴吗?” “伙伴吗?如果我们真的是伙伴,信息应该共享。”安鹤抱怨:“你去过第一要塞,里面的情况可以直接告诉我,但你从来不主动。” “告诉你什么?”安鹤索求的语气让骨衔青有些不悦,她骤然用力,捏着安鹤的下巴,迫使安鹤低头,“告诉你,你的嵌灵特殊,有可能一进去就会被某个姓闻的科学怪人,抓住关押,抽干血液吗?” “什么?”安鹤察觉到细微的痛,下意识想要抬起右手抵触,但她很快忍住了。 “听好了,我在和你共享信息。”骨衔青仰头靠近,“你要是大剌剌走入第一要塞,面临的棘手敌人,数不胜数。” 安鹤敏锐捕捉到骨衔青话里的关键:“姓闻的人,这么指名道姓……” 第77章 安鹤顿了顿,她想起骨衔青在第一要塞待过三天的事,想起骨衔青对第一要塞的厌恶:“难道这是你的经历?” “我先和你讲个故事吧。”骨衔青稍稍推开安鹤,用一种捉摸不透的语气,不由分说开始讲起了故事。 “五年前,一个无知的……我们暂且称她为流失者,翻山越岭找到了伊薇恩城,她听说过这片平原上有黄金时代的遗产,便闻讯而来,在下城区歇脚一日过后,她发现这里和书上的黄金时代完全不同,装置大面积搁置,人们惶恐而戒备,她怀着失望的心情进入了核心城,想要寻求些帮助。然后……” 骨衔青露出笑容,扬声道:“然后她就被抓起来啦,因为她不经意间透露了嵌灵的身份。” “是你。”安鹤定定地望着她,尽管这个听上去又傻又天真的流失者和骨衔青大不相同,但听到嵌灵两个字后,安鹤依旧下了论断。 骨衔青不理会安鹤插嘴,继续把故事讲了下去:“有人如获至宝,要研究她,抽干她的血液,追问她的来历,她意识到这里的人已经被灾难改变了思维,纯粹只会为了活下去不顾一切。你瞧,有超出寻常的嵌灵体出现时,不一定都会得到重视和温和对待。所以,这位流失者杀了两个人,在第三日,离开了这座破败的城市。” 安鹤眼神复杂地看着骨衔青:“这就是你讨厌第一要塞的原因?” “你可以这样认为。”骨衔青毫不在意地露出笑容,“怎么样?这个童话故事还算有趣吗?” “不有趣。”安鹤否决,“那个姓闻的人,叫什么名字?” “闻野忘,如今三十五岁。”骨衔青的笑明媚到晃眼,“你见到她,一定会认出她。她身上那种近乎病态的研究者气质,一定让你过目不忘。” “你想让我杀了她?” “我没说。”骨衔青放在安鹤脸上的手指卸了力道,但并未松开,“况且你也不一定有这个本事,我仍旧认为,即便第一要塞缺人,你也不一定会被重用。” “还有更好的解法吗?你从下城区进入第一要塞,不也被抓住了?”安鹤毫不认输,“无论如何,我会寻找恰当的机会。” “既然你这么坚持。这样吧,那我们打个赌。”骨衔青靠近,小声低语,“当你在第一要塞展示你的实力和嵌灵时,看你是被高层重用,还是被抓走研究,怎么样?” “赌什么?” “这是一时兴起的提议,我还没想好赌注。”骨衔青的指节终于离开了安鹤,她左右环顾,却发现并没有什么与之相配的筹码,这个空荡的房间里,最迷人的,只有这具日渐强壮的躯体,以及安鹤这张乖巧与野性并存的脸庞。 很快,骨衔青又捏住了安鹤的下颌。她的拇指触碰到安鹤稍微有些干的嘴唇。因为训练,安鹤晒黑了一些,下唇珠上一小块微微翘起的皮落入骨衔青的眼眸,带有瑕疵的肌理,如此不完美,但是美到极致。 让人生出润湿它的欲望。 “那就,赌一个吻吧。”骨衔青不顾安鹤微微紧缩的瞳孔,胆大而张扬地提出她认为最好的赌注,“如果你输了,便由你起头。” 当然要赌。 ——赌你依赖我,臣服我,对我死心塌地,甘心赴死。 骨衔青捏着安鹤的下颌,靠近那张微启的唇,将碰未碰地悬停其下,她轻声呵气,一步步引诱:“就这样,敢吗?” 安鹤完全怔愣,她的肌肤能够感受到某种想要投降的震颤,隐在大衣下的右手腕逐渐挪开,骨节绷紧——今晚为了等待骨衔青,安鹤仍旧穿着作战服,装备齐整,同样也包括,藏在腕口的袖剑。 她虽关心过骨衔青的伤势,但不介意在感到危险的时刻,再给对方的腰来上一刀。 可是她没有动,在头皮发麻的屏息里,她听到自己不太成熟的回应:“有什么不敢。” 她总不会落于下方。 两人心知肚明,她们彼此之间没有爱意滋生,只有试探和利用,她们用言语相斗,用拳头相斗,所谓的肌肤相贴,不过是另一场相斗,有什么不敢。 “好。”那股让人脸颊发痒的气息咻然离开,骨衔青弯起眉眼笑:“期待你献上的吻。” 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席卷了安鹤神智。骨衔青拇指用力,将那块死皮搓离了安鹤的唇,因为搓揉,安鹤的下唇开始变得殷红,一股如同蚊子叮咬后的血,从干净的唇珠尖冒了出来。 很快,就被安鹤抿掉了。 安鹤觉得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萦绕在舌尖上,她心情变得鼓噪:“你不会因为这个赌,而给我使绊子吧?” “当然不会,我和你站在同一边啊。” “那你会帮我吗?” “你需要的,我会给你。”骨衔青的眉眼雾蒙蒙的,她大概起了些兴致,半是恐吓半是编造地说道:“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在帮你呢?难道就没想过,我在误导你、诱惑你、推着你走向无法回头的深渊……也说不定呢。” 骨衔青的语气如此轻盈,微眯着眼,瞄准的神态让安鹤误以为,那是某种站在深渊边缘的野兽。 安鹤的心脏猛地狂跳,她再次舔了舔唇,这次是下意识的动作:“你说真的?” 安鹤有些被吓住了。 “假的。”骨衔青笑,“我哪里舍得。” 第47章 “不过,走着瞧吧。” 下午三点,安鹤在办公室里挑了一个角落坐下。 谈判会议准点开*始,桌上的通信器在空中投射出一块很大的悬浮电子屏,伊德坐在办公桌前,摄像头的取景框只对准了伊德自己。 同时,电子屏反面的显示权限公开,在办公室的所有人,都可以看到屏幕上的内容。 屏幕上有三个人。 一个是伊德,另一个听说是第七要塞的领袖覃之琳,比伊德稍微年长一些,同样的大高个,但神情笑眯眯的,看起来没什么心眼。在第一要塞接入通话之前,这位女士还和伊德闲聊了一会儿。 紧接着,安鹤终于见到了第一要塞的圣君塞赫梅特。 从画面上看,塞赫梅特同样只让镜头对准了自己,她应该身处专用会议室中,镜头照到了她两边的座椅,全部空置,仿佛她独自一人参加了这场谈判会。 安鹤的眼神一刻都没从这位女人脸上移开。 这个人,给安鹤的感觉很奇怪,乍一看,塞赫梅特拥有着很强大的压迫力,硬朗的面容和眼眸,都直观地让人感受到领导者的魄力和庄严。这种人往往会不遗余力地彰显自己的实力,最好能让人不战而怯。 但和安鹤想象中不同的是,塞赫梅特看上去并不是一个高调暴戾的人,她很收敛,并且表情一直很平静。从拉开椅子,到坐下,再到最后注视镜头,塞赫梅特的一举一动都非常克制,或者说精确,动作恰到好处,角度不偏不倚,鬓间的白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哪怕这位圣君目前的角色是战败方。 安鹤突然知晓了骨衔青为何断定她会吃瘪,这样内核极稳的人当权,足以昭示第一要塞有多可怕。 塞赫梅特背后的墙面上,还有一幅壁画,看不出画的什么内容,红色和金色的颜料混合,像水漆胡乱泼洒在墙面上,很意识流。因为颜色太惹眼了,仿佛塞赫梅特的红色披风一直延伸到了这面墙上,安鹤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从整体感觉来看,那间会议室很宽阔华丽,灯光耀眼,桌椅噌亮,不愧是伊薇恩城留下的遗物。 伊德和覃之琳这边的环境就差得多了,就像她们掌管的钢铁汽油一样,充满了狂野。伊德背后陈列着衣架,墙上挂着冷铁武器,灯光也暗暗的,处处都不加修饰。 没有寒暄,会议直接开始。 在前半个小时,伊德和覃之琳率先提出了第一个要求,她们要求第一要塞以后不得对结盟的三个要塞发动任何暴力战争,并且要签订停战协议且对第九要塞做出少量补偿。 如果塞赫梅特不签订协议,这次结盟的三个要塞,不好说会不会即刻发起反向攻打。 现在第一要塞损失惨重,武器也欠缺,抵御不了联合起来的三个要塞。这就是伊德让覃之琳参会的原因,她们一起出面威慑,权衡利弊,要趁第一要塞处于弱势的时候,牵制住对方。 安鹤一声不吭地听她们谈判,暗中观察着一切。 三个女人都非常冷静,即便是作为被侵略方的伊德,也没有表现出怒火中烧的那一面。她们言辞越锋利,神态就越收敛,交锋全都藏于无形之中,势必不让自己失态处于劣势。 安鹤被三人的理智所震撼。 在对峙里,她差点以为,第七、九要塞真的要反向攻打。可是,接下来塞赫梅特有理有据的反驳,又让安鹤觉得同盟要塞不可能出兵,因为这片土地上的战争,牵扯到每一个人的生死存亡,人力物力第九要塞也耗不起。 局势一变再变。 到最后塞赫梅特也无法断定,在这样凶猛倾轧下活下来的伊德,会不会一怒之下带兵进行复仇,毕竟伊德看起来,非常想重创第一要塞。 第78章 她们互相提防,博弈,在这样的拉锯和对峙中,塞赫梅特最终同意了签订停战协议,她把时限压缩在了二十年。 伊德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很快就落实了,安鹤原本以为塞赫梅特会很气馁。 但完全没有。 这位圣君不仅没有表现得气急败坏,相反,当结果定下来之后,她非常坦然地看向摄像头:“现在就签订,没必要等了。” 如今的要塞规模都算不上大,不需要司法部门起草文件,各位首领自己就拥有决断权。她们很快签订了电子协议,并且收录了指纹虹膜,录下了签订的过程。 期间,塞赫梅特表现得相当配合。 这反而让伊德覃之琳心中升起一股不安——第一要塞本就毁约过交易盟约,现在对方越坦然,越让人质疑这份协议在塞赫梅特心中,重要性是不是非常低下。 所以,在休会间歇,伊德露出严肃神色提醒与会的众人:“这样看来,这种休战约定根本就无法保障两个要塞的长久和平。不如说,协议只用来约束遵守规则的人。” 而塞赫梅特显然不是会遵守规则的人。 连安鹤也看得出来,这位圣君的行事逻辑,已经摒弃了规则和道德。 所以伊德更加看重和安鹤的约定,她们必须从根本上,抓住第一要塞的软肋。 短暂歇息过后,后半程的会议开始,伊德终于提起了索拉。 塞赫梅特很平静:“说吧,你们要怎样才愿意放人?” 伊德眼眸中闪出光亮:“我要伊薇恩城留下的仿生机械肢技术。”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短暂地呆愣了一下,包括屏幕上的塞赫梅特。 在阿斯塔刚失去双腿的时候,安鹤听海狄随口提起过这项技术,据说只有第一要塞才有,是黄金时代留下的产物。不过,这次战斗,安鹤没有接触到经过机械改造的战士,想必这项失传的技术,第一要塞也还没有大规模应用。 安鹤偷偷瞥了一眼坐在她旁边的阿斯塔,阿斯塔没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但是搭在腿上的左手蜷起,把裤子的布料抓出了褶皱。 细想起来,伊德的条件非常高明。 这项技术发展空间巨大,它能够将荆棘灯的损耗降低到最小,这对于缺乏人手的要塞而言,有非常大的价值。 哪怕安鹤深知,第九要塞不会随意改造将士的肢体,但只要像阿斯塔这样的战士,能够恢复或者保持战斗力,对别的要塞而言,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威慑。 这样的技术,没有要塞会不想要。特别是科技落后,但原料发达的第九要塞。 巧妙的是,伊德的这个条件既在情理之中,又间接地附和了安鹤的计划——只是用来交换索拉的话,她们和第一要塞很难谈拢。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压缩的空间。 这就让谈判的战线拉得非常长。 果然,塞赫梅特没有一口答应,她收起惊讶的神色,垂眸仔细想了一会儿,片刻后她抬起眼直视镜头,就好像隔着屏幕直视着伊德。 “如果你需要改造伤员,我可以和你交换一些现成的装置和安装方法,但我不能直接给你技术。” “那我也不会放人。”伊德缓慢地威胁,“既然这位上尉还活着,那我就拿些剩饭养着她,再去其它要塞寻找能够读取大脑的嵌灵体,这样我们就能立马获取第一要塞的城防图。要知道,精神系的嵌灵体也不少见,或许和我结盟的要塞就有。” 当然,伊德也不知道第三、第七要塞的嵌灵体有没有这样的本事,不过,覃之琳在旁边笑眯眯地点头,看起来相当可疑。 塞赫梅特没有立即回答,不知道是第一要塞的上尉遭到“圈养”让她感受到侮辱,还是精神系嵌灵体让她感受到了威胁,塞赫梅特陷入了思考。 片刻后,塞赫梅特平静地开口,她搁置了交换人质的事情,转而谈起了另一桩往事:“十年前我曾经给过你们共享技术的机会。你的母亲没接受合约。既然你又谈起这样的条件,不如重新考虑下我的提议。” 塞赫梅特用了年长者的口吻,她提到了伊德的母亲,并且反转了谈判的局势,让伊德考虑她的提议。 伊德很快打断了对方,有些恼怒:“那不是共享,那是吞并。” 角落里,安鹤悄悄竖起了耳朵,她捕捉到了她不知晓的过往。 塞赫梅特不慌不忙地驳斥:“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区别,这对所有要塞而言都是好事,资源整合到一起,我们才有更多的精力驱散黑雾,探索辐射区的边界。” 噢,安鹤这才知晓伊德之前所指的“争执”是哪种“争执”,原来在伊德接位前,她们是谈过合作的。 但这就像大公司吞并小公司,落后的要塞被合并,就一定会让渡一部分、或者全部的管理权。 她们都知道第一要塞走的是什么路子,和第九要塞完全不同,那里资源严重倾斜,一部分被称为“有用”的人才能够先活下去,说得好听点是集中资源谋求发展,说得难听点,就是垄断。 第九要塞不可能同意。如果按标准来划分,除了荆棘灯,这里每一个都是无用的人。 安鹤观察着三位领导人的表情,发现她们对这段往事都不怎么诧异,大约都是亲历者,她们打过很多次交道。 伊德想要反驳些什么话,但是阿斯塔身旁的苏绫忽然站起身,朝伊德做了个打断的手势。 苏教授的意思,是让伊德不要再顺着塞赫梅特的话题走,再谈下去,要被带沟里去了。 伊德立刻止住了话题,及时地绕回到“仿生机械肢技术”的交换上。 三人又拉锯了半个小时,谈话间伊德大多数时候表现得很坚决,她十分明确地要求对方以这项技术来做交换。 这甚至让塞赫梅特、覃之琳都开始怀疑,第九要塞是不是损失惨重,需要技术来挽救濒死的荆棘灯。 她们互相猜忌,都不敢妄下定论,于是,这次的交换完全没有谈拢。 但在结尾之前,伊德又表现出了一些退让:如果技术无法共享也行,至少要向第九要塞提供三千张人造仿生皮肤和成品机械肢。 退让倒是退让了,提出的数量却不少。 伊德的松口让塞赫梅特认为,还有压缩的余地。这使得,这场谈判,也没有彻底谈崩,她们还需要进一步地聊聊。 会议结束后,伊德分别和阿斯塔、苏绫聊了一会儿。在两人离开后,伊德才单独留下安鹤谈话。 她们之间商议的事,目前就只有两个人知晓。 伊德问:“我想你应该对塞赫梅特有所了解了,怎么样?会觉得害怕吗?” “有一点。”安鹤没有说假话,“她跟我想象中有些不太一样,她更……理智。” 狂徒会让人害怕,理智的狂徒,则让人从心底里感到恐惧。 在见到塞赫梅特之前,安鹤脑海中勾勒的,是一个以杀人和掠取为乐的暴君,毕竟大家都这样描述——垄断资源、觊觎别人物资、藐视人命的财阀。 但明显没有那么简单,塞赫梅特暴戾的行为,和表现出的冷静气场,形成了一种微妙的矛盾。这位圣君的言语并非让人生厌的高高在上,相反,她姿态放得很平,至少在这场谈判里,她表现出来的就是这样。 这才是她的可怕之处。 因为在这样的表象下,塞赫梅特仍旧能做出铁血又残忍的行为。 伊德问:“有把握和塞赫梅特周旋吗?” 安鹤想起骨衔青的提醒,泄气:“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站到她面前呢。” “奇怪?你怎么变得胆怯了?”伊德低头瞥她,“昨天信心满满地游说我的人,开个会就被吓到了?” 那倒不是。安鹤心想,她只是被骨衔青泼了冷水,跟今天的会议没有关系。 不如说,今天的会议让安鹤有了些底气,她至少知道第一要塞圣君的年龄语气神态和说话方式。 安鹤重新整合了自己的回答:“是有些挑战,不过,走着瞧吧。” 她会成功的。 “对了,苏教授答应见罗拉了,待会儿就去。”伊德走向门口:“你不是也想见罗拉吗?一起吧。” “好。”安鹤坦然地跟在伊德身后。 到了监狱,苏绫已经先一步等在那儿,她们三个先后踏进了关着罗拉的那间屋子。 安鹤走在最后,在踏进门槛的那一刻,安鹤发现自己的脚底踩到了什么东西。她挪开右脚,看到地上有一滩凝固的血。 这些洒落的血点子,一直延伸到罗拉的椅子边上。那晚,罗拉的伤口只做了简单的包扎。在被关押到这里之后,除了门口递饭的,没有人会来刻意打扫卫生。 这些血渍已经干了,略微凸起,散乱的红色,让安鹤没有缘由地想起塞赫梅特背后的墙画,也是这样混乱,和其它颜色混合。 很突然地,安鹤定在了原地,一下子绷紧了神经。 第79章 她记起来了。 她不是下意识留意那幅画的,她见过那幅墙画。 只不过不是画在墙上,而是在她妈妈的办公桌上,三十厘米的小油画纸,用相册装好摆得整整齐齐。 安鹤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她的母亲,甚至现在回想都记不清身形面容和名字了,但这些生活中匆匆一瞥的细节却残留在她脑海。就在刚刚,她脑海里冒出了一个词,燃烧。 那幅画的名字叫《燃烧》! 安鹤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伊德和苏绫完全没察觉到她的动作,仍背对着她,在罗拉面前站定。 而椅子上的罗拉,从两人的夹缝间望过来,和安鹤对上了视线。 第48章 “我会活着的,不要给我举办葬礼。” 罗拉非常想见苏绫。 尤其是伊德独自前来,提起苏教授受了很重的伤后,罗拉想见苏绫的想法便达到顶峰。 困在监狱的这几天,罗拉设想过,如果苏绫答应见她,她应该说些什么话才好。 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可以交谈。 她无从辩解,也不想辩解。一想到那晚苏绫看向自己的眼神,罗拉的心口就一阵阵地隐痛,比腰上久久不愈合的伤口还要锥心。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动了情,主动走向了一个恐怖的“深渊”。 她应该忏悔,说声抱歉,最好再为自己辩驳几句,好让苏绫不要对她完全失望。 可是搞不好,她会看到苏绫完全失望的眼神。 这种折磨困扰了罗拉许久,她竟然生出千万句话,想要对苏绫倾诉。 现在,苏绫真的站在了她面前。 罗拉张了张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苏绫的伤还没有痊愈,身上大大小小多处绷带隐藏在袖口之下,走路都有些趔趄,脸上也有被爆炸波及产生的擦伤。罗拉看到这些伤口,心口像被捶打了一样酸痛。 当她移开视线,看到苏绫身边的伊德时,这种酸楚就变成了苦涩。 这位杀人不眨眼的指挥官在看见罗拉抬头的时候,伸出手,扶住了站不太稳的苏绫,动作小心翼翼,还细心避开了苏绫手臂上的伤,就像那日在防御基地一样——当所有的入侵者被伊德拼死歼灭之后,这位英明神武的指挥官紧紧抱着奄奄一息的苏绫,踏着漫天的火焰冲出了矿洞,偏又细心地避开了苏教授身上的伤。 这样的人才般配。 罗拉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里,应该钻到椅子底下去才好。 她心口的千万句话,突然堵在喉咙里,兀自消散。 罗拉只好移开视线,越过两人的缝隙,看向了伊德背后的安鹤。那家伙居然还没暴露,此时踩到了地上的血,一脸复杂地查看着脚底,露出了一副牙酸的表情——怎么,自己的血脏了她的脚吗? 罗拉把自己的不爽泄愤到安鹤身上,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她没什么话想说了。 特别是安鹤给她传递的三条信息让她意识到,她不能对苏绫和盘托出任何话。 所以,当苏绫坐在她对面之后,罗拉没有勇气抬头对视,她望着地面,尽量诚恳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苏绫的神情十分复杂:“倒是说说看,你对不起我什么?” 苏绫的语气依旧很温和,像日常她们一起工作时一样。但这种温和的语调下,压抑着复杂的情绪。仇恨、失望、痛心、还有一点不该有的期望,以至于苏绫的声线都有些发抖。 罗拉想,苏绫大概是要自己的一个保证,或者是反省吧。 罗拉没有太多反省,她说的对不起,不是对不起自己对第九要塞的所作所为,而是对不起让苏绫受了重伤。 苏绫应该不想听这样的答案,所以罗拉没有接话,而是自顾自地说道:“我可能永远都无法再为您工作了,在新助手接替我之前,苏教授请照顾好自己,不要太过操劳。” “你……”苏绫被气得不轻。 罗拉想,气得不轻也好,恨跟爱一样都是顽疾,至少往后苏绫想起她时,也能有一点情绪波动。 在意识到自己的感情无处安置、见不得光时,罗拉发现自己,毅然决然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伊德也有些诧异,垂着眼问:“你千辛万苦想要见苏教授,就是想说这两句话?” “嗯,我没什么要说的了。”罗拉十分平静。 伊德欲言又止,亏她还忧心好一阵,以为罗拉要说什么关于情报的话,或者……或者内心剖白,她都做好了随时打断罗拉的准备,以防苏绫真的被对方打动。毕竟这两人天天朝夕相处一起工作,伊德也拿不准苏绫对罗拉的看法。 不过,伊德转念一想,罗拉和苏绫可是差了十岁呢,中间还隔着国仇家恨,没什么好担忧的。伊德的肩膀悄悄松懈下来。 一旁的安鹤已经恢复了正常,她站到了伊德的身边,一双眼睛在罗拉、苏绫、伊德三人的脸上来回探视,一会儿露出惋惜的表情,一会儿又露出吃瓜的姿态。 除了苏绫,另外两人都察觉到了安鹤的视线,同时望向她,眼里都有些警告的意味。 伊德问:“安鹤,你不是想见罗拉吗?是有什么话想说?” 安鹤本想直接回绝。 她想见罗拉那是之前的事,骨衔青帮她解决了这个麻烦。而且,这儿这么多人,还有监控,哪里能说些什么私密的话。 不过,来都来了,安鹤也可以借此机会做些准备。 “想问问罗拉的状况,她流了好多血,担心她还没接受审问就死在这儿。” “行,问吧。”伊德没有阻止,她知道安鹤要带罗拉走,但不知道罗拉知不知晓这件事。 这里四个人,四种神态,好像每个人心里装的事儿都不太一样。其中,只有苏绫还不知晓后续如何处置罗拉,还在一旁兀自心梗。 安鹤走到罗拉面前,背对着伊德和苏绫:“伤口怎么样?” 罗拉不解其意,如实答:“化脓了。” “岂不是无法走动了?” “不会。” 安鹤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血,倒吸了一口冷气,第一要塞的人都是铁打的吧。 她朝着罗拉眨眨眼睛,放在身前的手按了一下外套的纽扣,两根手指曲起,像是随手扯了下衣领。 这不是安鹤平时会有的习惯,所以罗拉很快察觉到了这是一个提示。不难理解,安鹤所说的行动,不是两个小时,就是两天后会开始。 届时,她们将要离开第九要塞。 罗拉想,很可能她再也没有机会回来,所以她终于抬头,望了苏教授一眼,无声地告别。 …… 两天后,两个要塞间又谈判了一次,但结果仍未敲定。 天将黑未黑之时,安鹤最后一次前往伊德的办公室,她微微颔首:“抱歉长官,因为我的行动,仿生机械肢技术的交易应该无法达成了。” 伊德很平静:“说实话,我也没指望交易能够成功。” “我会留意这个技术,如果有机会,我会带回来给阿斯塔。”安鹤想起了自己的老师,顿了顿,最终许诺道。 除骨衔青外,阿斯塔是安鹤接触的第一个人,教给她很多东西,让她有本事在这片土地上立足。可惜,为了防止异变突生,安鹤没有告诉阿斯塔这个计划,今天,也不会去跟阿斯塔道别。 下一次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这不是重点。”伊德很冷静,她提醒下属,“我的目的,是获取能够压制第一要塞的筹码,最好是布防图,至于别的东西,你尽力就好。” “好。” “拿着,刀柄让海狄改造过了,里面有一个小型通讯器。”伊德把军刀递回到安鹤手上,“你要的东西我得让海狄准备,所以她也成了知情人。” 此时的海狄,正背着手站在办公室里,一直在默默听两人谈话。 她看起来十分兴奋,并且还胆大妄为地主动请缨,想要跟着安鹤一起去卧底,结果被伊德一口回绝。 让海狄去,肯定没走到门口计划就宣告失败。 安鹤接过军刀:“不会被搜查出来吗?” “机器搜查不出来。”海狄主动对自己的作品进行解释,“你瞧,接口完全没有缝隙,而且这个通讯器外观做了伪装。即便有人打开它,也会以为这东西是刀柄里的铁块。” 通讯器和罗拉的芯片作用一样,即时给第九要塞传送情报。 “不过,如果第一要塞有屏蔽装置的话,你得到要塞外面才能发送,这是解决不了的难题。”海狄提醒。 “嗯,没问题。”安鹤收好军刀,她并不太介意这件事,即便通讯器坏了,还有骨衔青可以帮她传话——就是不知道这个女人,又打算怎么戏弄她。 “这个,你要的药品、白磷子弹,和别的武器,都在这儿。”伊德递过来一个小包,只有巴掌大小,带在身上也不累赘,“不要紧吗?这些东西带不进第一要塞。” 第80章 “不要紧,我不会那么快在她们面前现身。”安鹤说,“在被抓住之前,我会用掉它。” 她查看了一下包里的东西,伊德准备得很齐全。 “对了,给你这个。”海狄捏着拳头放在安鹤的手心,安鹤感觉到好几个冰冷的小铁块触碰到了她的皮肤。 “这是什么?”她问。 “锵锵。”海狄移开拳头,十只铁丝做成的小小渡鸦静静躺在手心里,每一只只有花生壳大小,但形态各异,有的张开翅膀,有的低头啄食,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作品,栩栩如生。 “答应你的摆件,我做好了。本来想晚点给你,但突然得知你要去执行任务。”海狄笑嘻嘻地解释,“要是任务失败,你死在外头,这东西也没机会给你了,所以赶紧拿给你看看。” 伊德打断她:“你这张嘴能不能说点好听的话。” “好的长官。”海狄吐了吐舌头,又面向安鹤:“这东西带在身上也有风险吧,我可以帮你放回宿舍去。” “不用。”安鹤拨弄着掌心的小物件,“我很喜欢,想挑一只带在身上。” 她挑了一只渡鸦拿在眼前细细观赏,指间的那只渡鸦非常有气势,翅膀舒展,振翅高飞,红色的眼眸生动可爱,又勇往直前。 “其它的放我宿舍吧。” “好嘞,等你回来。”海狄张开双臂,坦然地给了安鹤一个拥抱。这位伙伴一如往常的乐观热烈,并且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友爱。 安鹤先是一愣,而后露出笑容:“我会活着的,不要想着给我举办葬礼。” “知道啦!” …… 为了不引人注目,安鹤特意叮嘱伊德监狱寻常防护就好,不要特意给她开后门放水。 但是,当安鹤把罗拉带出来,又千辛万苦劫走缇娜时,安鹤还是忍不住抱怨:让伊德不留情面,伊德也太不留情面了吧。 她们惊动了几个荆棘灯,不得不使用了天赋才把缇娜偷出来。小小的她和小小的罗拉,背着一个高高大大的缇娜逃命,在月光下,狼狈得像两只奔跑的吗喽。 “快走,马上就是巡逻队进门的时间,错过就没机会了。”安鹤把缇娜塞进破车的后座,按照海狄教的方法,捏起两根电线点火启动了车子,一脚油门离开了停车场。 巡逻队换班,刚好打开要塞进出口的大门,安鹤开着车不管不顾冲了出去。这一举动又惊动了城墙上的哨兵,所有人不留余地开枪射击,有人高喊着什么冲了下来。 一时间,又是一轮爆炸。 她们在追击下,生死时速驶离火光,奔逃间隙,安鹤还召唤出了一只渡鸦视察后方的追兵。 身后的车子追着她们跑出一公里远,直到完全追不上了,枪声才停止。 副驾驶上的罗拉疼得满头大汗,她的伤口撕裂了,此时捂着腰,揶揄:“我以为你会有什么万全的计策,神不知鬼不觉地劫人,结果是硬闯?” “硬闯不丢人。有用就行。”安鹤浅浅一笑,她扔给罗拉一卷纱布和一瓶止痛药:“你还硬撑呢,赶紧吃药吧。” 罗拉接药的动作一滞:“你那天问我伤势,就是为了准备药品?” “嗯。” “……考虑得还挺周全。”罗拉捏着药瓶,沉默着不再讲话。 安鹤看向后视镜,看似专心地开起了车子,实际上,她在分心接收渡鸦传回的信息。 她见到伊德正独自站在最高的哨站边,望向她们离开的方向。见到空中的渡鸦后,伊德露出笑容,单手按肩做了个手势。 安鹤从阿斯塔那儿学习过这个姿势,这是将领在战士出征之时的仪式礼,寓意凯旋。 作为回应,渡鸦扇着翅膀悬停,原地绕了两个圈圈,和伊德告别。 她现在,真的成了与狼王合作寻猎的渡鸦。 当车子开出去二十公里,再也看不到铁墙之后,车上的人才真正地放松。 安鹤回头瞥了一眼后座上的人,缇娜上尉很安静地坐着,仰头躺在后座上放空,不知道神游去了哪里。 看起来倒是和安鹤以前觉得生无可恋的时候,状态有些相似。 处理好伤口的罗拉这才想起问安鹤之前的情况:“第一要塞进攻的那天晚上,你去哪儿了?” “我在履行我们的诺言。” “什么?” “救苏教授。”安鹤说,“你瞧,苏绫现在还活着,就说明我非常努力了,我差点搭进去一条命。” “我没看见你。” “我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努力。要不是我引走了大部分人,出现在苏绫面前的就是一整个军队。” 罗拉:“……你说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安鹤很认真,“无论如何,苏绫现在还活着,对不对?” 罗拉缩进座椅,不再和安鹤掰扯这件事,她沉默下来,一时间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安鹤笑了笑,看到罗拉情绪很低落的样子,便出言好心安慰:“你这算失恋了吗?听我说,恋姐是绝症,治不好的。” “闭嘴。” “哦。” 第49章 “我在救你,同时,我需要你的帮助。” 夜色中,车子继续往南行驶。 安鹤真的听话地闭了嘴,除了操控方向盘之外,不再做出任何多余的举动。 车内陷入安静,三个人各自有各自的神态,罗拉歪斜地靠在车窗玻璃上,思考着自己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月光完全被雾气遮盖,这辆破车的车灯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源,一往无前的,不知道是驶向出路还是死路。 “要换我来开吗?”罗拉终于出声打破了寂静。 她知道安鹤在思考,安鹤深度思考的时候就会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非常专注,通常这个时候安鹤不会有明显的表情,眼神却精亮。 罗拉发现,如果仔细看,会察觉到安鹤身上一股特别独特的气质。 罗拉想让安鹤休息一下,毕竟她们是同伴了。当一系列事情不可逆转上演之后,安鹤或许称得上她在这片土地上,唯一的同伴。 不过,罗拉很快就产生了后悔的念头。 安鹤被惊动,从沉思中抬起头,她脸上那种平静的表情如湖水般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浅浅的笑容:“你已经断情绝爱了?除非你这样告诉我,不然你这种状态我不敢让你碰方向盘,我怕死。” 罗拉刚升起来的“相依为命”的错误想法,立刻被按住了头。 要不,安鹤还是闭嘴吧。 但这次安鹤没有闭嘴,她开始带着目的和罗拉闲谈:“我问问,你这样的情况逃回第一要塞,会受到怎样的处置?” 罗拉稍稍挪了下位置:“我是特训兵,从加入英灵会那一刻起就为卧底任务而生。这件事没做好,就等于我这个人失去了价值和意义。” 她迟疑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按章法,剥夺身份薪酬,成为开荒的耗材。如果圣君判决生者需要为这次战败负责,那么,按损失严重程度,处以判罚。” 全军覆没这种情况,担责的人大概难逃一死吧。 安鹤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罗拉的回答很详细,比她们猜测的更加详细。原来不是粗暴地处死,而是细分好几种情况。 这种事情果然还是得问当事人。 “你说开荒……”安鹤特意重复了一遍,她想要把这个话题延续下去,但也不用说太多,重复一遍就够。 “大概率被派往平原边界吧,在我离开之前,那曾是最危险的开荒任务,派去执行任务的很难活着回来。” 安鹤了然,看来第一要塞的资源应用有限,她们从未放弃寻找替代资源。 只不过,这两个处置方式对罗拉而言,都算不上善终。罗拉是早死还是晚死,完全看上面的判决。 “以你的身份,带缇娜回去也不能抵罪吗?”安鹤问。 罗拉因为这句缇娜稍稍侧目,安鹤居然连她的对接人是上尉都知晓。 罗拉回答:“不能抵罪,英灵会重纪律,而且大家都知道把上尉带回去是该做的事情,只有一种情况我们会无罪释放,那就是等圣君格外开恩。” 该做的事情? “等等。”安鹤从罗拉的话里捕捉到一丝与众不同,整个人立刻挺直腰板,“为什么是该做的事情?” “因为上尉很特殊。” “这我知道。” 这句话安鹤也听伊德提过,缇娜是塞赫梅特亲手任命的将军,所以*伊德认为,塞赫梅特要亲手杀死失职之人。 但安鹤从罗拉嘴里听到了不同的答案。 罗拉对同样的结果,给出了不同的阐释:“这么看来你不是上尉的直系下属。我们接到过命令,每一任上尉都很特殊,她如果战死,只要我们还有人活着,尸体就一定要带回要塞。所以我才一点都没反驳你的劫狱计划。但具体特殊在哪里,我想除了圣君没有人知道。” 第81章 罗拉侧目:“难道你知道?” “我不知道。”安鹤扶稳了方向盘。 不止不知道缇娜为什么特殊,也不知道她的劫狱计划竟然歪打正着。 安鹤腾出一只手,拉了拉围巾,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后座上的人。 上尉是特殊的。 难怪失去嵌灵成了废人,塞赫梅特也愿意用物资来交换她。这么说来,特殊之处就不在于缇娜的能力,而是这个人本身。 缇娜本身有什么不同凡响之处?难道和塞赫梅特有情感上的纠葛? 不太对,这是关乎于整个要塞的谈判,即便有私情,塞赫梅特也不可能会意气用事——那人可是一个成功的领袖,又不是谁都像罗拉。 安鹤又回想起那天的谈判,当伊德提出要找精神系嵌灵体侵入缇娜的神识时,塞赫梅特沉默了好一段时间,当时安鹤以为是博弈的思考,如今看来却有些可疑。塞赫美特真的在忌惮这件事。 而且,罗拉和伊德都提到,不只是缇娜,每一任“上尉”都很特殊,塞赫梅特也曾亲手杀了上一任上尉。 安鹤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好多不曾被察觉的线条在脑海里一闪即逝,她紧紧抓住其中一条思绪的尾巴,突然意识到:难不成,缇娜身上,有不能让别的要塞知道的秘密? 什么秘密? 安鹤能想到的,只有第一要塞那些实验。 这些实验总是反复出现,除了第九要塞的人,每一个安鹤接触的外人,几乎都和实验扯上了关系。 缇娜也是实验品吗?可是缇娜的嵌灵和天赋都没有可疑之处,那问题出在哪儿? 安鹤想,不行,这个事情她必须尽快解决。既然带回缇娜不一定能将功补过,那只有找到这个秘密,才能获取和塞赫梅特周旋的筹码。 看来,她的确不能莽撞在英灵会现身。 在闯进别人视线之前,她迫切需要先去第一要塞的实验室找一找线索。 安鹤开始频频回头看向后座的人,在罗拉开始担心行车安全的时候,安鹤踩下刹车,直接停在了沙地上。 她下车,打开车门钻进了后面的座位。 那天战斗结束之后,安鹤就再也没有见过缇娜,现在,才有机会确认这个人的状态。 缇娜身上的伤口没有经过处理,也很幸运没有化脓,自然结痂了,头发上还残留着硝火味,让她看起来就像是停留在了战斗当晚,没再随着时间前进。 安鹤打开手电,翻看缇娜的眼皮和瞳光。 缇娜对此无动于衷。 “告诉我,罗拉,她这个状态,是正常的吗?” “正常。”罗拉说,“有什么不对?” “没有,我只是没见过失去嵌灵的人。” “就是这个状态。”罗拉说,“失去嵌灵的人思维会陷入虚无,很难再对外界的刺激产生正确的反应。” 但也不是完全动不了,患者能被引导着正常进食,睡觉。只是,她会一直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之中,她的脑子像碎裂的玻璃一样混乱,受损的大脑处理不了内里储存的信息,这让她每时每刻都很痛苦,但表现出来的状态,又十分平静。 只有当外界的复杂刺激在她脑海里放大,而她又对此产生抗拒时,整个人才会做出激烈的反常行为,看上去像是疯傻。 这更像一种精神疾病,而不是生理上的痛苦。 “可能死亡对她而言是更好的解脱。”罗拉安静地望着后座的人。 “你这话,听起来你对你的上级没有任何感情。” “我们不需要感情。”罗拉说完立刻停顿,感到荒谬,她轻声强调,“我们从不重视感情。” “所以你才这个样子,被轻而易举地打动。”安鹤从后座钻出来,嘴欠:“你缺爱。” “随你怎么说。” 安鹤没有看出缇娜有什么不同,她将缇娜身上搜寻了一遍,也并没有发现什么隐藏的器械。安鹤坐回到驾驶座,迅速调整了思路。 接着,安鹤裹紧了衣服:“前面就是沼泽地,夜里赶路危险,我们先就地休息一晚,轮流放哨。明天一早我有话对你说。” 安鹤有事情找骨衔青帮忙。 …… 第二天一早,安鹤精神抖擞地醒来,她确认了罗拉和缇娜都还在车上,立刻搓了搓脸。“罗拉,我有个想法,你要不要听,我会帮你一把,拯救我俩的小命。” “什么?”罗拉几乎没怎么睡觉,眼睛下面出现了黑眼圈。 安鹤说:“在我说动圣君放过你之前,你先不要出现在英灵会。” 罗拉一怔:“你要独自回去领罪?” “我在救你,同时,我需要你的帮助。” “救我?你不需要做这种闲事。” “我认为需要。”安鹤直视着罗拉,她不再是闲聊的口吻,此刻严肃而认真,“你应该也不想等着被处决吧?我们是人,不是英灵会的工具,需要为自己谋出路。再强调一次,我们是同盟,是伙伴。” 罗拉张了张嘴,有些微妙的触动:“你是不是在第九要塞待久了被同化了?” “你就当是吧。” 罗拉思考了很久,如果是以前,她会断然拒绝,并且以为安鹤思想不端正。可是,在第九要塞待了这么长的时日,她确实生了私心,她不想死,还想活着。 私心就像野草,一旦有了根系,就再也除不尽了。 “好吧。”罗拉同意了,“那我去哪里?” “下城区17区有个空置工地,以前是一帮暴徒的驻点,现在空出来了。你待在那儿养伤,在有需要的时候我会来找你。等处理完手上的事,我再接你一起回英灵会。” 罗拉侧过身子:“你对下城区这么熟,也是下城区出身?” 安鹤注意到罗拉用了“也”字,她眨了眨眼睛,回避了这个问题:“听你这么说,你在下城区还有去处?” “没有。”罗拉很快否认。 “好,那就听我的,我知晓路线图,等我们回到第一要塞,我会先送你去驻点。你的天赋,能够让你躲过那里的纠察队。” 罗拉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她对此熟门熟路,这就是她求生的本事。 安鹤想了想:“但是,这样一来我们不能光明正大地进入要塞,你知道哪里有进去的捷径吗?” 罗拉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或许我们可以从21区进去。在我出任务的前一年,21区发生了爆炸袭击,当时好几个项目因为这个事件被迫转移,整个区域陆续撤退……你知道这件事吗?” “你出任务……是……五年前?”安鹤突然抬头。 “对。” 安鹤心中一惊,偶然间听过的话全连起来了。骨衔青说过五年前,她进入第一要塞,杀了两个人。 不过,爆炸,加整区撤离,听起来不像是只杀了两个人这么简单啊…… “巧了,我还真听说过这件事。”安鹤说,“那我们就去21区,你带路。” 她们重新启动了车子,沿着沼泽地边缘前进。 安鹤没有横穿沼泽地,一来,她们开的车子不是摩托,被淹没的旧路不一定有这么宽敞。 二来,除了骨衔青没有人在沼泽地旁若无人的行动,安鹤很难跟罗拉解释。 土地上的黄沙每时每刻都在被风吹拂,尸体被怪物拾走,无论曾经存在过什么,都早已没有任何的痕迹。 安鹤望向窗外,她是第一次在白天清楚地打量这片沼泽。 白日的沼泽地安静了下来,不如夜里那般可怖,可是,那些淤泥黑漆漆的吞没了所有光线。像强辐射区的黑雾,永远不知道内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滚。 在看了几眼之后,安鹤忽然生出一种错觉:“怎么感觉它们在移动?” 朝阳将沼泽地边缘的水光照得发亮,看上去就像海市蜃楼一样如梦如幻。 “你是说沼泽地还是黑雾?”罗拉瞥向窗外,“沼泽地是不会移动的。” “这有区别?难道另一个会?” “是的,圣君一直认为,黑雾在不断扩散。” 第50章 “我先去探探情况。” 安鹤又望向窗外,她这个位置其实看不见黑雾,只能看见与黑雾相仿的沼泽,没有草皮的遮掩,深黑色的淤泥如沉睡的猛兽。 再往东,沼泽地便消失在地平线上。或许那一侧也有边界,但也不好说,可能这片沼泽地就是黑雾的延伸。安鹤没有去过,她不知道东边的情况。 罗拉刚刚的随口闲聊,着实让安鹤吃了一惊,再看向窗外时,她眼神都变了。 安鹤从未听人提过,黑雾在移动。 “第九要塞的检测数据没有显示这一点。”安鹤说,“我培训时,翻过她们的探测数据,近百年强辐射区的范围没什么变化。” “你说得对,圣君的想法确实没有任何数据支持。”罗拉说,“所以,不只是塞内的居民产生质疑,就连大多数底层兵,也只当理念听听。圣君坚持的事,我们不会反驳。” 第82章 安鹤听出了门道,顺着话抱怨:“不明白圣君为什么这么坚持。” “控制人的手段?树立信念?谁知道呢。”罗拉停顿了一会儿。 在安鹤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的时候,罗拉突然出声轻轻感慨:“如果不是的话,那我们的牺牲,岂不是毫无意义?” 安鹤怔愣:“你指什么?” 罗拉微微一笑:“战争?阶级?前赴后继的开荒?我不知道。” 她说完,自己也吃了一惊,侧过头望向窗外,不再说话。 安鹤微微侧目,余光只能瞥见罗拉的小半张侧脸。她发现罗拉好像有了些微的不同,变得有些“多愁善感”,这点多愁善感跟普通人比起来不算什么,但是在罗拉身上却足够醒目——毕竟罗拉之前可是没有心的间谍。 安鹤不知道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酵的,或许是战火燃起来的那天,抑或是离开第九要塞的那一刻,要不然,就是她们这两日的谈话让罗拉开始审视自己。 总而言之,罗拉变得,更像个活生生的人了。 开始怕死,开始产生期待,也有了质疑。 第一要塞不需要这样的士兵。 但安鹤需要这样的盟友。 雾蒙蒙的朝阳透过车窗照着罗拉,安鹤这才发现罗拉并不是毫无特点的——她鬓边的发丝还沾着血,大概是用手拨弄头发时不小心染上的血水,头发别到耳后,露出的耳廓在光下有些透红。安鹤发现,罗拉的耳朵,比普通人要大一些。和嵌灵薮猫倒有些相似。 在安鹤的认知里,耳朵大的人有福气。 但是联想到罗拉的遭遇,安鹤可没法说出这句话。 这福气给她,她也不敢要。 两人便这样偶尔聊上一段,马不停蹄地赶往第一要塞。 接近哈米尔平原时已经到了第二日的凌晨。安鹤把车子让给罗拉来开,她坐上副驾,给两把小口径手枪装上消音器,一把递给罗拉,一把她自己带着。 接着,安鹤把伊德提供的物资包分成了两份,她将大部分武器和必要工具带走,留给罗拉的都是药品。 两人都是轻装上阵,除了一把长军刀、一把用麻布包起来的圣剑,安鹤没有带狙击和长弓这样引人注目的武器,但是她有很多巴掌大的工具:一个可折叠的望远镜,一枚夜视单片镜,一把多功能小刀,还有开锁的三根铁丝。 这些东西安鹤分门别类藏在了身上。 安鹤交代罗拉:“进入下城区后,缇娜上尉先跟你待在一块儿,两天后我来接她。” “这两天你去哪儿?”罗拉问。 “我先去巴别塔探探情况。”安鹤说得轻描淡写,实际上她严阵以待。 准确地说,她要去研究所探探情况,最理想的结果,是花两天时间独身进入,再全身而退。 一来,她要找到缇娜特殊的线索。 二来,她要摸清研究所的逃生通道。即便她和骨衔青打赌打输了——在圣君面前露面时,被抓去研究,她也能提前知道该如何从研究所逃生。 她不能输了吻又丢了性命,那太吃亏了。 罗拉犹豫起来:“这就是你之前说的,为我们俩谋生路吗?” “是的。” 罗拉翻了翻包里的药品,安鹤把大部分药都留下了。罗拉感觉到安鹤和缇娜的不同,尽管都是下命令,安鹤却将队友的安危完全考虑进去了。罗拉觉得心中有了一丝轻微的触动,她不太熟练地说道:“如果你需要帮忙的话,随时找我……” “好好好。”安鹤立刻答应,差点笑出声,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罗拉亲自说出来,比她提出要求,来得更有帮助。 为了不引人注目,她们做了乔装。 “这些衣服和袖章,暂时放在你那儿。” 安鹤塞给罗拉两套衣服,一套是缇娜身上显眼的作战服外套,一套是安鹤在第九要塞时常会穿的套装,上面的金属防护一看就不属于第一要塞,安鹤暂时不能穿着它在人群中活动。 她现在,已经换上刚到荒原时穿的黑色短袖,幸好她初始着装就十分宽松利于活动,对她的行动并没有什么阻碍。 至于袖章,是骨衔青在焚尸坑捡的那一条,安鹤把它从伊德手里要了回去。袖章上没有名字,安鹤将它弄脏揉皱,以后用来伪装英灵军的身份。 就连罗拉拿到手时,都以为这是安鹤自己的东西。 安鹤重新收整了多功能腰带和护腕,最后拿出后备箱的三条黑色毯子,当作大衣披在身上,用夹子夹稳。骨衔青说,下城区没保暖衣服穿的穷人就会是这样的装扮。 做好准备之后,罗拉开着车子,绕着哈米尔平原行驶,趁着夜色寻找21区的入口。 安鹤上次见到第一要塞,是站在高处俯视。真正到了平原上才发现,这座要塞十分宽阔,她们如同在一个模具上绕行的蚂蚁。 安鹤戴上了夜视镜,视线被高耸的楼层遮挡了一大半,尽管她们刻意留出了安全距离,但仍旧可以清晰地看到要塞中心巴别塔顶端,一闪一闪的红色信号灯。 凌晨三点的第一要塞,小部分区域也维持着照明光,像是重要的关口、悬浮轨道、部分摩天大楼都灯火长明。 安鹤注意到,巴别塔的塔身,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几盏强力的探照灯,时不时发出刺眼的亮光,从内到外、从上到下扫射整个要塞。 白色光线打在壳膜上,被完全吸收,那些纵横交错的“铁丝网”会像镭射材质一样流转着淡彩色光线,十分眩目,又显得特别诡异。 只有一个区域,被探照灯遗漏了。 21区。 罗拉放缓了车速,隔着很远的距离绕圈行驶,她们看到21区的壳膜呈现出暗淡的灰色,像一整块电子屏幕上,出现了一块不能显像的半导体发光管。 第一要塞的边界是个完美的圆形,共分为31个区域,按顺时针排序。其中1区和31区都在要塞正面入口,无论是防护还是发展,都是头尾的区域更加受到重视。 而21区,在要塞的右后方,十分不引人注目。 壳膜失效的部分,更准确地说,是21-8-7区。 安鹤用手肘顶开天窗,探出身子拿出望远镜,海狄造的这枚单镜,镜腿可以固定在左侧的耳朵上,镜片贴合着左眼,使得使用者看上去像个特工。 “咦,奇怪。”安鹤调整了叠在一起的镜片,缩放倍数,“我瞧这里有堵墙,墙上有很多红外线的机子。我对这片区域不太熟,这里以前是这样的吗?” “不是。”罗拉肯定地说,她接过望远镜快速打量了一眼,也有些惊讶:“这是把附近的建筑拆了,做成了防御墙。” 更确切地说,是泥土砖块和金属混合压缩,堆在一起砌成的墙,就贴着失效的壳膜搭建。 如安鹤所说,墙上加装了很多红外线感应器,很旧,但强大的科技让它们现在都还能运转,只要有活物靠近,就会触发警报。 这些感应器都是伊薇恩城遗留的产物,原本是写字楼里的防盗探测机,现在被挪用到这里来了。这也正常,这座城内的好多遗产设施,都被拆卸改造,有了意想不到的用处——尽管看上去,有点拆东墙补西墙的意味。 “看来我们不在的时间里,这里有了些新的危机。”罗拉把望远镜抵还给安鹤,“不过,就是这儿了,这已经是第一要塞防御最薄弱的地方了。” 其它地方的壳膜都还在运转,别说人,连蚊子都会被拦下来。 幸运的是,这个时间点很安静,她们没看到守卫,守卫应该都在墙面的另一侧。 “这样吧,我们先去前面那片树林,找找有没有监控死角。”安鹤并不担心,这个墙面不如第九要塞的铁墙光滑坚固,高度也不够,看上去只有十五米,因为是混合物压缩,有一些细小的凸起凹陷。只要不惊动红外线和守卫,以她们的身手,很轻易就能翻墙而过。 这个工程还在搭建,应该不是用来防人的,是防什么的呢? 很快,安鹤就知晓了答案。 当她们接近树林时,罗拉突然瞥向后视镜,神色古怪:“这里竟然徘徊着两只骨蚀者,它们跟上来了。” 安鹤立刻撑着车栏杆回头。 那是两只形体不大的四阶骨蚀者,匍匐型,按标准来说应该是d级,两只身上都是黄沙,缝隙中卡着好些枯枝落叶。看来,它们急切想要扩大自己的体型,在这里徘徊的时间不短了。 因为安鹤的车子在移动,很容易就吸引了骨蚀者的注意,它们快速拨动着沙土,掉头跟了上来。 安鹤皱了皱眉,这两只小骨蚀者对她们的威胁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要是停车打斗起来,车上三人,一伤一疯,安鹤还要分心保护队友,不一定能占上风。 她看看骨蚀者,又看看远处的红外线,突然灵光一闪。 既然她们躲不过这些探测器,不如,全部惊动好了。 第83章 “开,往壳膜边缘开。” 安鹤做出指令,她收好了手枪,拔出了军刀,灵活地翻进了后座架住缇娜,“在即将靠近的时候让我俩先下车,你继续兜圈,把车子开远一点。我先进去,等等再回头接应你。” 罗拉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你的计划,是丢下我吗?” “当然不是。”安鹤诚恳地说,“信我。” “行。”有了之前的信任基础,罗拉很快选择听安鹤的话,在骨蚀者拉近距离后,罗拉一踩油门提升了速度。 骨蚀者也开始提速,它们应该“饿”了一段时间,此刻一左一右紧咬着车子的尾巴不肯松口,前面两节骨头,已经搭到了车尾边沿,硬骨和破车的摩擦撞击声,竟然比汽车的马达声还要响亮。 此时,车上的三人一个比一个冷静——一人神游,两人精神高度集中,看上去竟然也没有区别。 安鹤耐心判断着距离,她上次和别人这样出任务,还是和伊德击杀骨蚀者的时候,当时她是开车的那一个,而伊德是指挥。 现在,她成了指挥,在一个新的地点,有一个新的队友。 如今,她已经能够平静面对紧贴着她头皮的撞击声了。 “我们得再快些。”安鹤打开右侧的车门,“得在守卫听见响动之前,引导它们进入红外线监测范围,最好能撞到墙面上。” 红外线监测范围目测在壳膜外十米,对她们而言距离足够了。 罗拉是个绝佳的执行者,在安鹤下达指令的下一秒,整辆车突然加速,势不可挡地冲向墙面。 安鹤不由得抓紧了缇娜。 现在的罗拉看上去,就像是要亲自撞向墙面一样,那不是安鹤的计划,她还不想同归于尽。 但是,安鹤小看了罗拉随机应变的本事,在将骨蚀者甩开两米,即将进入监测范围时,罗拉紧急踩下了刹车。 安鹤架着缇娜趁机滚出了车子,安鹤的鞋底刚离开车身,整辆车子又迅速启动,擦着安鹤的躯体绕出一个极限的转弯。 车尾刚刚扫过,安鹤极其迅速地望向后方,视线之内,两只骨蚀者的身形猛然放大,已经加速冲撞上来。 …… 三十秒前。 “我怎么听到马达声?你听见了吗?”墙边值守的人端起了枪。 “不是吧,又是那两只骨蚀者在搞怪。”另一个戴帽子的队友走出岗亭,“你听,这个敲打骨骼的声音,绝对是它们发出来的。” 守卫按在报警器上的手犹豫了一会儿,“你等等,我看一眼。”守卫慢慢走向还未完工的防御墙。 两人值守了六天六夜,外头那两只骨蚀者在这里盘旋了好几日,每晚都会靠近壳膜,试图翻过高墙进入要塞内。有时候还会拿躯体撞击墙体,时不时就来刺激守卫的神经。说实话,大家都有些麻木了。 好就好在,它们的体型不适合攀爬,而且,它们一靠近就会触发警报,架设在壳膜周围的机枪和射线燃火炮会自动触发,此外,不远处还停留着装甲部队作为援手。 只是,这两只骨蚀者极其难缠,武器一响,它们就知难而退逃跑了。 以防树林里有更多骨蚀者埋伏,在武器不够的情况下,守卫不会主动离开壳膜外出追杀。这导致双方僵持了几天,还没有个结果。 从“祈求它们不要出现”,到“一出现就歼灭它们”,再到“不突破防御就好,谁也杀不了谁”,适应起来也就五六天的事。 戴帽子的队友叹气:“什么时候上头派个厉害的人,咔咔解决掉它们就好了。” “一时半会儿没人来支援吧,我们最近死了好多人,得等圣君抽出人手。”守卫一边说话,一边透过墙上装载的哨孔,观察外面的情况,“希望它们今天也闹一会儿就走。” 透过小孔,守卫看到一片黑影快速放大,在以为是眼睛还未适应墙外的黑暗时,红外线报警器一瞬间全部炸响,闪烁的警告灯立刻通知了就近三十名守卫和一辆装甲车。 有东西进入警戒范围内了! 和往常不一样,这次对方不是慢悠悠爬过来的,在警报拉响的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冲击力紧随而至。像是从百米远开始助跑,刹不住车的剧烈冲撞。 太快了,支援还没来,而未完工的墙面已经开始开裂,先是从哨孔开始出现了一道细小的口子,两秒内口子便越来越大,整座高墙摇摇欲坠。 “轰——” 还未喘息过来,又是一阵撞击,还未凝固的上层泥土,轰然塌了一半。 漫起的烟尘四溢,一下子呛得人口舌发麻,四周的喊声枪声同时响起,不知道是谁在喊:“警告!骨蚀者进攻了!” 第51章 它们只是菌丝而已。 安鹤从断裂的缝隙里挤进了要塞。 她使用了破刃时间,动作十分迅速,轰然倒塌的墙体正好挡住了她们的身形。等她架着缇娜,就地一滚躲避到岗亭后方时,这些泥块才堪堪落地。 她们就像两大块水泥滚到了远处,无人察觉。安鹤在人前使用破刃天赋时,敌人会很快发现时间流速不对等。 但现在守卫眼里的参照物是骨蚀者,这两方仍在以正常的速度对抗,以至于没人注意到安鹤使用了天赋。 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骨蚀者身上。 骨蚀者再次发狠地撞击墙面,同一时间,三十个手拿精装武器的士兵排成一排,在装甲车的掩护下,不遗余力攻击着骨蚀者。 往日,在猛烈炮火攻击下,骨蚀者会选择撤退,但今日,这两只骨蚀者不断撞击着残存的墙面,骨节摩擦,发出骇人的响动,好像发了怒。 安鹤知道它们为何变得躁动。 就在刚刚,进入墙面之前,安鹤使用了另一个天赋寄生,尝试用菌丝操控骨蚀者。这是她之前就想做、但一直搁置了的实验。 当她手心的粉色菌丝与骨蚀者身上的菌丝接触的那一刻,骨蚀者似乎感受到了被侵入的危险,所有的菌丝像是电流通过,变得异常活跃。 安鹤只来得及接入其中几根菌丝,从结果上看,她确实短短地控制了骨蚀者几秒,这几秒内让她躲开冲击,并且借助骨蚀者撞击的惯性靠近了围墙。 但这种寄生非常短暂,她的寄生能力还不足以压制小型骨蚀者,当骨蚀者脱离她的控制时,这只反应过来的怪物,就变得非常愤怒,它尖刀一样的前肢在行进中就对准了安鹤。 安鹤只能放弃更深度的控制,快速翻进围墙。 造成的结果便是,两只骨蚀者紧随着安鹤潜走的缝隙,发狂地撞击。这使得本就不太稳固的墙垣迅速倒塌,士兵们的炮火,又再次激怒了它们,两只骨蚀者开始无差别进攻。 一瞬间子弹乱飞。 此地不宜久留,安鹤需要抓紧时间远离战区,找个地方先安顿好缇娜,再来接应罗拉。 缇娜个子很高,行动又不受控制,这么一来,就成了阻碍。 安鹤低头看了一眼掌心,她心生一计,抓紧缇娜的手腕,再次尝试使用寄生。 之前她试过用寄生天赋读取缇娜的回忆,这位上尉思维陷入了混乱,安鹤之前花了一些时间,才半蒙半猜拼凑了英灵会的口号。 安鹤不能控制对方的意识,于是,她改变策略,绕开需要思考的部分,直接给缇娜的大脑下达肢体行动的指令。 这一试,竟然非常好使。 缇娜无意识地跟着安鹤的脚步前进,因为身体素质好,步子走得飞快。安鹤牵着迷茫的军官,两人很快远离围墙,钻进了后面被夜色覆盖的漆黑街道。 这里的街道和第九要塞截然不同。 虽然是无人区,一些空置的低矮楼层遭到了破坏,窗户被拆除,墙面有爆炸留下的浅坑,但两旁极其对称的大楼伫立,呈现出宏伟的气魄。 楼房、脚下的街道,全是旧城遗留的人造产物,楼体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质感,既不像金属,也不像玻璃,而是某种合成物。 安鹤无心细看,她粗略打量着这片陌生的区域,抓着缇娜绕进了小巷道。在跑过一栋方形建筑后,安鹤又退了回去。 她仰头一看,方形建筑有十几层高,完全空置,大门悬空,门洞里一片漆黑。 安鹤侧耳听了一下炮火的响声,判断出距离已经足够。她们已经离开了战火区,炮火声在耳朵里十分沉闷。 这栋大楼在危险区域以外,又不会离得太远,暂时可以用作歇脚。 安鹤略一思考,带着缇娜钻进了漆黑的门洞。 以防突发变故,安鹤打算把缇娜安置在三楼以上。她先是找到了一个电梯模样的椭圆装置,但这个装置跟她想象中的电梯完全不同,没有按钮,也没有显示屏。 而且,这荒废的电梯应该已经无法使用了,安鹤又花了点时间,在大厅的角落里,找到了消防楼梯。 感谢楼梯,它看上去鲜少人使用,脏污的垃圾堆到有拳头高,但无论科技发展成什么样子,它都是无法取代的逃生通道。 第84章 这个地方的布局像个写字楼。 只不过,室内的状况像是遭遇过洗劫一般,无论是一楼大厅还是其它楼层,全都空空荡荡,别说办公用品,连一张桌椅一个柜子都没有。 安鹤上了五楼,终于在宽阔的办公层里,找到了可以用来安置缇娜的地方——这里有一批整齐的长形圆筒,看上去像是某种工厂里会用来装水的那种银色容器,又像是某种柜子。侧面有拉环,可以开合,三个一组,共三组,整齐地贴着墙放置。 安鹤面前那组柜子开着门,她钻进去扫视了一遍,内里很光滑,空无一物,里面的空间不知道是装什么东西用的,容纳两个人都绰绰有余了。 安鹤让缇娜跨进去,小声告诫对方不要乱走,也不要大喊大叫,在这里等着,直到她和罗拉来接人。 她们人手不够,带着缇娜行动不方便,她们不得不分开一会儿。 和缇娜对话时,安鹤有种安抚婴儿的错觉,只不过是两米高的大婴儿。 让安鹤无比放心的是,缇娜毫无反应,蜷缩在柜子里,仰着头睁着一双眼,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门关上和打开,都是一个姿势和表情。这家伙,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好像对周围的环境完全免疫了。 以防缇娜乱走,安鹤关上门后,用毛毯把拉环绑紧,只留下手指宽的排气口。她召唤了一只渡鸦,站在柜顶上充当监视器。 在确认这层楼没有任何活物后,安鹤离开了方形建筑,再次返回到壳膜附近。 这里的战火竟然还在继续。 壳膜后面架设的自动射线燃火炮已经被触发,腾起的火焰不知道点燃了残垣里的哪种合成物,燃起了滚滚浓烟。第一要塞的士兵已经戴起脖子上的面罩,加大火力在浓烟中击杀骨蚀者。 安鹤藏在岗亭后方,暗中判断现在的局势。 这里的士兵不是她在战场上碰到的那一类狠人,看上去只在城内活动的纠察队,没有嵌灵,反应能力和战斗力也不如改造嵌灵体那般恐怖。 只不过这些人依旧训练有素,个个凶狠,一看便是百中挑一的好手。 果然第一要塞的普通人,也不能小觑。 站在装甲车上指挥着众人的军官,着装与其她人不同,作战服上有肩章,看款式倒是和缇娜的着装有些相似,盘着头发,下颌崩得很紧。 安鹤很快猜出,这个防御队是临时组成的,有少量嵌灵体被调过来打头阵,剩下*的就是没有嵌灵的纠察队。 目前来看,使用了嵌灵的,就只有两个人,其中就包括了那位军官,她的嵌灵是一只全身棕毛的野犬,天赋应该是某种战斗技巧,此刻正全神贯注对付那只有着尖刀前肢的骨蚀者。 浓烟飘往岗亭,安鹤嗅到一股塑料被烧焦的烟味,这股浓烟对她非常有利,安鹤趁着浓烟放出一只渡鸦。 渡鸦贴着战圈边沿飞向壳膜外围,给等在沙地上的罗拉通风报信。 很快,弃车的罗拉便沿着指示钻进了断壁。 她们如此胆大,在敌人眼皮底下肆意穿行。在最近的时候,罗拉和装甲车的距离,只有八米。 可是,罗拉和安鹤都是极其善于潜伏的勇士。罗拉使用了隐藏的天赋,只要不触发监测机器,她可以让附近的人完全忽视她的存在。她们真正化身成了漆黑的飞禽走兽,从浓烟里快速掠过。 在安鹤的接应下,罗拉顺利进入第一要塞,两人一言不发,视线交汇的一瞬间便已知晓了下一步行动。 这里的两只骨蚀者还不足以进入要塞,再过段时间,这些士兵就会顺利将它们赶走,士兵不一定会踏出壳膜追击骨蚀者。所以她们必须抓紧时间,带着缇娜尽快离开这儿。 两人稍稍对视,很快钻入了后方的夜色中。 然而,就在她们的身影隐入建筑群之前,身后的士兵突然响起一阵惊呼。 安鹤立刻回头,她看到一根奇怪的长棍在空中划出抛物线,不偏不倚飞向她的方向。 那是一根骨头,上面还带着菌丝——那只曾被她操控过的骨蚀者,突然从自己身上揪下一截尺骨,甩向了她的方向。 它愤怒了,或者说害怕了,竟然用了一个毫无攻击力的招数。 这根骨头远远砸不到安鹤。 不,不对,安鹤立刻意识到,骨蚀者不是想用骨头砸死她,而是想用反常的行为引起人类的注意。 果然,有相当多的士兵,视线顺着那根骨头,瞥向安鹤藏身的方向。 安鹤立刻拉着罗拉紧贴着转角的墙壁。 她的呼吸开始加速,有些不可置信。 这种情况非常少见,她先前利用了骨蚀者进入第一要塞,而骨蚀者,居然也开始利用第一要塞的士兵来攻击她。 这种类人行为,让安鹤突然感到头皮发麻。 它们只是菌丝而已。 士兵的呼喊声很快结束,枪声再次炸响,大多数人没有对这次异常做出反应,依旧对着骨蚀者穷追猛打。 但是,统领守卫的那位军官明显素质过人,这人思考了两秒,快速安排好队形,然后跳下装甲车,奔向安鹤藏身的区域。 她的嵌灵野犬动作比她还快,四肢一展,一跃三米。野犬跑在最前头,最后停在骨头前方,不停打转,湿漉漉的鼻子一直做出闻嗅的动作。 军官捡起骨头,用随身的喷火装置烧掉了附着在骨头上的菌丝,这些菌丝不是核心菌群,在高温下很快失活。 军官捏着那根骨头,狐疑地往建筑群张望。 三秒后,军官下达指令:“去前面,查查有没有陌生气味。” 第52章 拾荒者。 安鹤和罗拉快速在楼宇间疾行,她们屏除杂念,肾上腺素急速飙升,被风吹得鼓胀的毯子让她们看上去像两只惊飞的蝙蝠。 在她们身后大楼的拐弯处,那位军官正带着野犬追赶上来。 安鹤怎么也没想到,进入第一要塞后最先要面对的麻烦,是被狗追。 如果不是这只狗,她们此时已经潜回方形大楼带走了缇娜。但现在,她们不得不绕远路,多花一点时间摆脱追兵。 安鹤确信自己的行踪还没有完全暴露,在骨头落地的那一刻,她就意识到不对,立刻提醒罗拉赶紧撤离。 那位军官,目前为止还没有真正看到她们。 但是,狗鼻子果然是最难缠的东西。今晚没风,她残留在空气中的气味没来得及消散,被野犬捕捉到了。一人一犬精准地踩着她们的脚印,无论安鹤怎么变换路线,追兵一次都没有偏离。 安鹤望着前路一路飞奔,耳畔风声鼓噪,因为跑得太快,不断后退的建筑物在余光中模糊成了一片,她跑在前头,专挑小路钻。 罗拉按着腰伤不声不响地跟着跑动,连换气声也听不见,她始终落下安鹤半步,处在辅助合作的位置,意味着她可以随时配合安鹤行动。 安鹤快速抽出了军刀:“你认识那位军官吗?”她低声询问罗拉。 “不认识,这里的士兵更新换代很快。” 因为第一要塞士兵损耗率高,竞争力又极强,不中用的前辈很快会被后辈顶替,部队经常会出现生面孔。 安鹤回忆着那位军官的长相,确实是个很年轻的军官,黑发,单眼皮,面颊走势平滑,身形高大,特别是肩膀十分壮实。这位军官虽然年轻,敏感度却极高,像嵌灵野犬一样敏锐,一点风吹草动都要查个清楚。 安鹤握紧了刀柄。如果实在不行,她会选择在暗处动手,杀了追兵。 但显然,这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如果成功了,她们很可能惊动其她士兵,或是让整个要塞的防御增强,这会为之后的行动带来很大麻烦。 如果失手了,那更加完蛋了,擅闯警戒区,她们很可能会被就地处死。之前费心谋划的一切,就全都失去了意义。 她还不能暴露! 安鹤调整呼吸,保持着冷静。 早在来之前,她就已经预料到第一要塞是龙潭虎穴,随时都会发生意外,就像现在的状况完全不在她的预料中。 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这里和第九要塞的生态截然不同,在践行动物世界适者生存的理念,是真正的丛林。 她需要尽快适应,然后活下去。 安鹤迅速调整了思路,追兵里有狗,她们身上最致命的是气味,需要尽快找到可以消除气味的办法。 她一开始想到了河流,罗拉说要塞内确实有一条河,是隔绝中心城区和外围城区的人造护城河,里面装的不是淡水而是从塞外引入的污水。 污水也可以,但那里离这里有五公里的距离,实在太远了。 远,意味着变故就多。她们不能废老大劲绕路,一旦跑远,她们想要返回就变得极其困难。 而且,安鹤在缇娜藏身的地方放了一只渡鸦,太远会超出连接范围。 所以安鹤立刻意识到行不通,她需要再找掩体。两双眼睛不够,安鹤一边奔跑,一边唤出两只新的渡鸦,帮忙从低空寻找藏身的办法。 第85章 野犬在身后转角处狂吠,它好像闻到了更浓的味道,跑得更加迅速。 得益于渡鸦,安鹤很快就发现了隔壁马路上的不寻常,一些杂物堆得两米高,间或有两块石头砸在有弹性的东西上,跳了两下,滚落在地面,像是有人在活动。 安鹤带头绕行过去,“罗拉,三点钟方向,那一堆是什么东西?” 罗拉只看了一眼就很快给出判断:“是拾荒者。有些穷人会潜入无人区拾荒。” 21区原本是繁华区,五年前这里下达了高危警戒,圣君下令不准任何人进入。 但是对资源匮乏的人来说,哪怕是城里留下的一块玻璃、一张烂椅子,都值得她们以身犯险。 就算如今骨蚀者的威胁就悬在头顶,也有下城区的人趁着夜色翻入21区捡垃圾,这些垃圾会流入黑市,换取她们需要的食物、或者布料。 要知道,第一要塞最不缺的,就是亡命之徒。 安鹤很快看到了楼体上好几扇窗户被整扇拆卸,她放了一只渡鸦飞入镂空的地方,果然看到一堆聚集在楼层里鬼鬼祟祟的拾荒者。 这栋楼和之前的方形大楼不同,里面还有很多办公柜、合金架子等物件。这伙人正在拆卸柜子,有一些力气大的,在拆柱子里的钢筋。 六个浑身脏污的拾荒者干得热火朝天,因为工程量有些大,她们出了汗,原本穿着的外套都堆在附近,安鹤看到两件旧衣和一些保暖用的毯子。 安鹤心生一计:“看来我们得融入她们了。” 她带头从破损的窗户里翻进去,很快上了二楼。 她们没有现身,躲在暗处观察。期间罗拉使用天赋,从容地偷了两件脏衣服,并且把从第九要塞带出来的毯子塞到了这些旧物里面,裹在一起,混上了气味。 安鹤觉得,罗拉干这些偷偷摸摸的事,真的十分熟练且在行。那群女人注意力都在物资上,完全没有发现她。 继被狗追之后,安鹤属实没想到,她们有一天,会偷拾荒者的东西。 安鹤在心里忏悔,真是对不住。 她们很快穿上脏外套,连后脑勺也一起裹着,闪身藏到了隔壁一间小的办公室。 办公室已经被洗劫过,桌椅被拆开,里面还裸露着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电线。只不过电线里的铜丝也被拆走了,剩下被小刀割开、或者是被火烧卷的塑料外壳。 安鹤和罗拉藏在混乱的办公桌下,任由办公室的门维持着打开的原样,这里杂乱无章,一眼扫过去,看不到她们趴在地上的身影。 一只漆黑的渡鸦停在外面办公区的通风管道上,暗中观察。 原本安鹤以为在这里拾荒的只有六个人,但仔细一瞧才发现角落里还有一个人。 那是一个有些营养不良的少年,看上去才十六七岁,她没有参与拾荒,而是站在窗边的角落时不时往下打探。 原来是个望风的。 但女孩显然工作做得不到位,没有发现安鹤和罗拉已经偷偷潜入她们的领地。 再看另外几个拾荒者,物资匮乏和艰难求生的痕迹就写在她们的脸上,她们各个都不修边幅,像是祖籍就定在垃圾山上。头发倒是弄得整齐,可发质实在粗糙,显得蓬松枯黄。 这些女人们身上还算有些力气,手脚也麻利,应该是健康人,但能看得出,第一要塞的淡水资源和食物资源,没有落到她们的手上。 也是,如果不是如此,她们也没必要到21区来冒险,这里随时会被骨蚀者攻破,已经是极度危险的警戒区了。 安鹤闻到外套上弥漫着一股沤味,像是洒了某种机油,衣领处用来保暖的绒毛沾了灰尘打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安鹤需要的,就是这样的衣服。 一阵犬吠过后,角落里的女孩突然小声开口:“纠察队来了。” 霎时间,杂物里一阵窸窸窣窣,人们立刻停下手里的工作,拿起她们早已衡量好的最值当的东西,掉头就跑。 放风的女孩从角落里退出来,很熟练地抱起大家的衣物,打算直接从二楼跳下去——在窗台下方,早就铺好了几张捡来的垫子,她体重轻,即便跳下去也不会出事。 安鹤看得咋舌,这帮人表现得实在是太熟练,她们分工明确,还知道舍弃一些搬不走的东西,一看就没少和纠察队打游击战。 连罗拉都感到好奇,透过碎裂的桌角,以潜伏射击的姿势偷看外面的情况。 就在女孩跨上窗台的时候,枪声突兀炸响,子弹击打着裸露的窗台,弹出几块破碎的水泥。 女孩被枪声逼退,往后仰倒,跌下窗台。她一声不吭,立刻爬起来改往另一个方向,试图跟上同伴的脚步从楼梯逃走。但是,她很快撞上了前面妇女的背脊。 原本从楼梯口离开的众人,又一个一个,倒退回了办公区。 最前头的两个举起手,目视着前方的黑黢黢的枪洞。 她们被那位军官用枪指着,驱赶回来了。 安鹤暗自撤回了渡鸦,面色变得异常严肃。她盯着门缝,原本往后放着的军刀,悄无声息地掉头朝前,如果这伙拾荒者因为她们的贸然闯入受了伤,她会杀人。 就在她升起念头的时候,罗拉按住她的手背,摇头示意安鹤不要轻举妄动。 安鹤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不愧是罗拉,连第一要塞的民众也能不管不顾。 外头噼里啪啦一阵响动,是脚踢在杂物上的发出的脆响,除此之外还有狗的喘气声,在一阵寂静之后,有人开口说话。 “有看到可疑人员经过吗?”是那位年轻的军官,她的声音很洪亮,听起来很凶。 拾荒者们各自交换了眼神,她们将那位年少的女孩挡在后面,众人贴着墙站成一堆。其中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妇女挤到最前方:“你说的可疑人员,是我们吗?” 拾荒者仰着下巴,语气并不好,带着一丝明目张胆的挑衅,哪怕对方拿着武器,她们也没给对方好脸色。 拾荒者和纠察队应该结怨已久,剑拔弩张,当看到双方出现在这栋楼里,霎时都黑了脸。 年轻军官意识到这帮人完全无法沟通,她放弃问询,微微偏头,旁边的野犬立刻冲向窗边洒落的衣服,粗鲁地吸着鼻子。 有拾荒者笑起来:“怎么?长官没闻过我们穷人的味道?来长长见识?” 这人的嘴可真是毒辣。安鹤透过门缝,看到说话的是一位年轻气盛的女士,头发应该是用不知名颜料染过,黑色的发根和紫色的发尾分了层,还有其它挑染的颜色,看起来花里胡哨。 年轻军官没理她。 挑染女士看到狗鼻子在她们的衣服里拱来拱去,十分恼怒,她直接走出去,一把扯过团在一起的外套:“别闻了,脏狗口水都滴下来了,脏了我们的衣服!” 嵌灵被骂成脏狗的军官眼角跳了一下,立刻在挑染女士脚边开了一枪。 因为这个示威的举动,拾荒者吓了一跳。而后,她们开始变得愤怒,有人捡起脚边的钢筋对准年轻军官的脑袋。 站在最前面的那位妇女趁机推了年轻军官一下,拽着对方的衣领怒不可遏:“收起你的枪!这就是你们说的把资源让给士兵,士兵来保卫要塞吗?” 年轻军官没有理会质问,她直接忽视了这些人,一双眼睛越过拾荒者,不断在房间内扫视。 这样沉默的表现反而有些高高在上,她完全惹恼了拾荒者,又有几个人扑身上去,试图推开年轻军官,让后面的人抓紧机会逃跑。 拉扯之下,军官的衣服都变形了。 军官忍无可忍,一把掀翻了最前面的妇女,用一个超乎寻常的格斗姿势一举压制了三个拾荒者。她用枪顶着这些人的脑袋,咬着牙低声威胁:“圣君警告过了,不许进入21区,你们不要命,但请不要给我们造成麻烦。” 军官用了“请”字,反而显得异常刺耳,拾荒者想反抗,结果被军官用高大的体型死死压制。 军官也很愤怒,她最怕碰上这些不守规矩的人,一直在制造多余的麻烦,制造暴动,干扰她们的任务。 被枪顶着之后,拾荒者终于噤声了一会儿。 野犬吠了两声,绕着办公室走了两圈。这里到处都是浓烈的人类气味,这些拾荒者为了获取铜丝,还在这里点火了,烧灼的塑料味完全影响了野犬的搜查,它没找到人。 在它搜查期间,一直站在后面的那个女孩盯着地面,慢慢挨着墙角,离开了原位。 …… 安鹤看到什么东西滚到了她藏身的桌脚下——那是一枚椭圆的金属徽章,亮晶晶的,非常耀眼,以至于安鹤在黑暗中一眼就发现了它。 这是年轻军官身上的徽章,在刚刚的拉扯中不小心掉落了,上面雕刻着分叉的河流,底下还有一个看不清的编号,和英灵会的图章有些相似。 安鹤立刻决定将它捡起来。 这东西应该代表着那位年轻军官的身份,这个人能够站在纠察队指挥者的位置,前途不可估量。 第86章 说不定,她以后还会和这个人打交道。 这可不是件好事,这位军官的嵌灵闻过她的气味,往后说不定会认出她来。 安鹤立刻伸出了手。 就在这时,另一只冰凉的食指同样按在了徽章上。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双方都吓了一跳,黑暗中两人迅速抬头,视线在一瞬间交汇。 安鹤看到了那个女孩。 准确地说,她看到了对方的眼睛,黑如墨石,没有一丝杂质,同样也没有一丝情绪。 安鹤心脏狂跳,她完全没注意到有人靠近,这个女孩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而现在,对方发现了她们。 身后的罗拉第一时间掏出了小刀。而安鹤的第一反应,是伸手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仍旧按住那枚徽章,缓慢对那个女孩摇头,示意对方不要说话。 罗拉无语地皱起了眉,太蠢了! 安鹤完全不知道下城区的人是什么脾性,这里的每个人都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她们只有变得自私、好斗、不择手段才能够抢夺资源,为此,每个人都刻意放大自身恶的一面。 只有像年轻军官这样的绝对压制,才能够让她们闭嘴,安静一会儿。 罗拉完全知晓应该如何恐吓对方,以防这个女孩把她们交出去。 搞不好,这女孩会立刻跳起来大叫,兴高采烈地引来野犬,然后这帮拾荒者便会和年轻军官达成私下交易,换取一些好处,逃过私闯禁区的处罚。 可是,这些安鹤好像都不知道。 罗拉没有收回小刀,那把有着繁复花纹的小刀,来自下城区,也渴饮了很多敌人的血,不妨再多一个。 但是,那女孩竟然迟迟没有动,依旧按着那枚金属徽章,安静又有些好奇地注视着安鹤的脸。 安鹤很快意识到,对方不想放弃这枚金光闪闪的徽章,这玩意儿看上去稀奇得很,如果拿去兑换,应该能换不少好东西。 安鹤想了想,从脖子上扯下一条细小的链子递给女孩——那是海狄送她的渡鸦。 她刚刚观察时就发现了,这个女孩的心智完全不像十六岁的人,该有的情绪也没有,望风、跑动都有些呆滞,不知道是不是营养不良引起的后遗症。 这种青少年,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应该更能引起她们的注意。 安鹤很信任海狄的手艺,这种东西别的地方一定没有。 果然,女孩被那只栩栩如生的渡鸦吸引了目光,她摊开手,安鹤轻轻放下链子,渡鸦落在女孩的手心上。 犹豫片刻后,女孩按在徽章上的食指终于缓缓挪走了。 安鹤再次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十分卖力挤出和善的笑容。 实际上,她后背一直在冒冷汗,她太担心这个女孩突然开口呼喊了。怪就怪第九要塞仍影响着她,不到万不得已,安鹤不想杀无辜被牵扯进来的平民,而且对方还是个心智缺陷的少年。 女孩站起身,慢慢退了出去,她紧拽着渡鸦,双手放进口袋藏着,悄无声息回到原位,后背又贴回到墙上。 这人走路果然没有声音,拾荒者正在和军官叫板,谁都没有注意到女孩走开过。 安鹤那即将跳出嗓子眼的心,终于归位。 外面的对峙还在继续,年轻军官站在办公室的门口扫视了两回,没有发现安鹤和罗拉。 恰巧此时拾荒者开始在旁边大声哀号,扰乱了她的判断,让她变得非常烦躁。 这些拾荒者得理不饶人,声称军官无缘无故扭断了她们的胳膊,打伤了她们的脚踝,一定要些赔偿,最好是十斤大米才能抵消这些疼痛。 年轻军官恼怒地呵斥:“闭嘴!再多说两句,我立刻追究你们擅闯禁区的罪,把你们丢进监狱!” 挑染女士抱着自己的脚,咦了一声:“难道我们不说话,你就不追究了吗?只要你做出承诺,我马上闭嘴。” 无赖! 年轻军官瞥了这人一眼,深呼吸努力平复着怒气,这使得她手指都搭上了扳机扣。 就在此时,肩头的通讯机突然传出呼叫:“闵禾长官,骨蚀者已经带伤撤退,请问,我们这次需要追杀吗?” “原地待命,等我回来!” 闵禾带着野犬一声不响地离开,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才没有心情管这些蟑螂一样的拾荒者。这些人抓进去关两天,放出来后还是一样嚣张,还会大骂她们英灵会的人只吃饭不干事。她们要是不干事,这地方早就被骨蚀者挪平了。 闵禾的身影一消失,那些号称胳膊折了,腿断了的拾荒者立刻站起来,她们全都像是换了一副面容,虚张声势的愤怒、不讲道理的哀号一瞬间从她们身上褪去。 为首的妇女神色严峻地指挥:“快走,等下说不好纠察队会来更多人,今晚先干到这里,撤退!” 此时妇女的语气完全变了样,快速给大家分了工,谁搬重物,谁拿杂物一一指定,俨然一个真正的大姐头。 挑染女士径直走向女孩:“有没有受伤?”她记得那个该死的军官朝着窗台开了一枪。 女孩摇摇头,主动抱起散落的衣服跟在众人后面。 在离去之前,女孩回头望向安鹤藏身的方向,抿抿嘴,最终什么都没说,跟着大家一起快速撤退。 …… “你说她会通风报信吗?” 返回方形大楼的路上,罗拉仍旧不放心,她倒想问问安鹤是怎么够胆相信一个陌生人。 “应该不会。”安鹤低着头,她自从拾荒者离开后,就一直是沉默的状态。 一方面,安鹤目睹了第一要塞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见识到这些在夹缝中生存的人,让她短暂陷入一种无能为力的失语。这两方人完全不能互相理解,长久的隔阂让她们放弃沟通,选择直接动手。 另一方面,安鹤一直在想那个女孩。 那女孩是黑发,圆脸,像东方人,从行为上看,只有十一二岁的心智,甚至还没有骨衔青队伍里的小不点处事老成,按理说,这样的人,是无法在第一要塞活下来的。 如果说是那帮拾荒者护着这个少年,又不符合安鹤对这里的认知。那帮人里没有一个和女孩长相相似,应该没有血缘关系。这就奇怪了,拾荒者都沦落到捡垃圾了,也要带着这样一个“孩子”吗? “为什么不会?理由呢?”罗拉忍不住追问。 “不知道,就觉得她不会。”安鹤想起那双眼睛,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这双眼睛平静得可怕,是因为无知者无畏吗? 安鹤想了想,交代罗拉:“这样,你在下城区休养的时候,帮忙留意下这伙人是谁。” “你对她们很好奇?” “很好奇,她们的生存方式……很顽强。”安鹤说,“而且,她们迟早会发现衣服丢了两件,未雨绸缪,先查一查她们。” 安鹤没有脱下身上的外套,她们还得去下城区走一趟,这两件衣服让她们看起来更有本地味儿。 两人快速返回缇娜藏身的方形大楼。 安鹤打开柜门时发现,缇娜仍旧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塞进去是什么样的,现在就是什么样的,连眼睛注视方向都没改变。 倒是罗拉从进楼后就一反常态,左右张望,一脸欲言又止。 她帮忙接出缇娜之后,便警觉地站到另外两组圆形桶面前,仔细检查桶上的电子锁。 电子锁已经失效了。 “怎么了?”安鹤感到奇怪,“有什么不对吗?”难道这地方不是被拾荒者洗劫一空的办公楼? 罗拉的神色变得很古怪,她眉毛少见地呈现出倒八的模样,在短暂的停顿之后,罗拉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走之前,检查过里面有东西吗?” 安鹤一瞬间寒毛倒竖,她侧头看向那些圆形长筒。 什么意思?里面该有东西吗? 第53章 “这玩意儿,不会是以前的棺材吧?” “没有,打不开。”安鹤抽出军刀走向圆筒,她不认为这里面藏着活物,在这里放哨的渡鸦没有听见任何可疑声音,她一直都有在留意这边的情况。 安鹤屏住呼吸拉了一下圆筒上的拉环,柜门纹丝不动,她尽量平静地问罗拉:“你在担心什么?” “在21区整区撤离之前,这一片区域,包括这栋方形大楼,都是研究所的外包驻点,这个你知道吧?”罗拉说。 不知道。 但是,安鹤点了点头。 难怪这个区域的楼房都很高,虽然有些楼体遭到了破坏,但看得出以前是个繁华区。这么说来,21区应该是上城区的“后花园”,骨衔青不是无缘无故在这里捣乱。 罗拉看到安鹤拉动柜门,非常隐晦地站远了一些:“这些银色圆筒是密封箱,听说当时这里的东西都搬迁了,我才知道她们留下了这些箱子。” 这栋楼是整体搬迁,而不是被拾荒者洗劫,难怪如此空荡,一点垃圾都没剩下。安鹤见过被拾荒者洗劫的办公室,不要的桌子电线胡乱堆砌,可不是现在这副整洁的样子。 第87章 安鹤目光扫向缇娜待过的圆筒,那一组的柜门一开始就开着,她也钻进去看过,里面什么都没有。她揣测:“那说明这些东西已经废弃了吧,不然不会留在这儿。” 罗拉松了口气:“我想也是。” “里面是什么,让你脸色这么难看?” “不好说,可能什么都有。”罗拉说,“你要是见过这些筒状密封箱从地底挖起来的样子,就会知晓那个场景有多恶心。” 安鹤的动作一顿,地底挖起来?不是研究所研制的东西? 她察觉到手心的拉环依旧冰冷,就算握了很长时间,她手心的热量也没能将它焐热。这不是金属,而是某种不知名的材质,不是现在的人能造出的东西。 安鹤立刻缩回了手:“这么说来,你见过挖掘现场?” “围观过一次。”罗拉说。 “里面是什么样?” “打开后是一滩血水。”罗拉想起那个场面咽喉不自觉滚动了一下,有些反胃,“不知道原先装着什么东西,但我们解开锁扣的时候,内里的东西已经化作一滩烂肉。我只记得当时臭味熏天,开门的人身上都弥漫着一股腐味,一直延续了三天。我们原本以为里面是人的尸体,但是里面没有骨头,查不出是什么生物。” 罗拉说着说着再次后退了一小步。 安鹤也跟着退了一小步。 难怪罗拉的表情这么复杂,这场面,确实令人永生难忘。 “这样的箱子多吗?” “不少。这些都是伊薇恩城留下的遗产。”罗拉说,“壳膜外的地界,也挖出过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基本上都运往了研究所。” 安鹤原本觉得诧异,很快她又接受了这件不太寻常的事情——整座哈米尔平原都是伊薇恩城的旧址,被黄沙抹平了痕迹,但地底下的东西还在,她们挖出点什么东西也正常。 骨衔青第一次带安鹤来时提醒过她,第一要塞的人对伊薇恩城也所知甚少,连壳膜运转机制也一知半解,这座古城里旧时代的人已经死绝了,新来的人如同瞎子摸象,一边使用着遗产,一边摸索前人的科技。 这是很困难的事。 研制出工具的人,就像搭积木,清楚知道每一块积木的作用。 但使用工具的人,就只能看到工具的外观,你很难透过一台完整的电视机,在没有说明手册的情况下,猜测出里面每个电子元件的作用。 安鹤的思维比较发散,她在左右扫射密封箱之后,突发奇想:“这玩意儿,不会是以前的棺材吧?” 罗拉脸色松了松:“我们也做过这个猜测,但听说,里面翻出来的东西都不太一样,也有些陨铁疙瘩。” 安鹤:懂了,是盲盒。 她再次来回打量。缇娜待过的密封箱很干净,安鹤认为原先方形大楼里的工作人员对这些箱子做过处理,但不知道为什么,撤离的时候没有搬走它们。 这种古怪,让安鹤感到十分好奇,有那么一刻,她脑海里生出打开它的念头。 特别是她在听见罗拉说这里是研究所后备据点时,这种念头便被强化。 她得打开一个试试。 安鹤往前,手指滑过拉门,被称作密封箱的圆筒果然严丝合缝,锁扣已经损坏,里面的齿轮咬死,只能暴力破解。 “你要打开它?”罗拉问。 “嗯,你要是不敢看就闭上眼睛。” 安鹤将军刀卡进缝隙,在稍稍用力掰动的时候,她感受到铁刀很快就到了极限,再压下去刀就折了。 不行,这密封箱太坚硬,必须要用更坚硬的武器来开。 坚硬的东西……她背上就有啊!安鹤眸光闪亮,麻利地解下了背后的圣剑。她可见识过这把剑如何切开了热风管道。 罗拉看到安鹤毫不客气地使用圣剑撬密封箱时,整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啊,这个……” 她这辈子都没想到,象征着荣誉的圣剑会被当作撬刀来用。 安鹤不这样认为,再精巧的工具也是拿来用的。安鹤沿着拉环掰动,她找到了锁扣的位置,用尽力气使劲下压,在尝试了三次之后,密封箱的柜门被撬开了一条缝。 基于罗拉的经验,两人快速捂上了鼻子。但里面并没有浓烈的臭味,反而是一股奇怪的药味溢出。 缝隙不大,整个箱内漆黑。 等了半天,什么都没有滚落出来。 安鹤提起十二分精神,再次靠近了密封箱,她打开小手电,贴近细小的裂缝,光束在宽敞的箱体内部绕了一圈,安鹤确实看到些不平常的东西。 一些红色的镂空膜状物交错着布满整个空腔,有点像蛛网,却不是细丝。安鹤看着这东西总觉得十分眼熟,片刻后她想起来,这有点像鸡蛋外面那层膜。 乍一看,确实会幻视有尸体待过的样子,细看之后发现,里面没有任何血液骨架。 是空的。 安鹤有些失望,这应该是废弃的密封箱,里面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物品。 排除了危险,安鹤便用剑尖儿挑了一点薄膜想要取出来看看,谁知这些东西还没碰到圣剑,就化成了血水。 罗拉触发了不好的回忆,接连倒退三步。 这种东西好像会被氧化,不知道是接触空气还是别的原因,开始慢慢变质,散发出某种*恶心的腐臭味。 “我们还是赶紧走吧。”罗拉催促,她可不想三天三夜身上都是这种味道。 “行,走吧。” 安鹤最后瞥了一眼这些奇怪的事物,带着缇娜迅速离开。 她们确实不能在21区久留,纠察队的军官处理完骨蚀者的事,可能会去而复返。 …… 凌晨三点整,巴别塔隐藏楼层。 一位研究员独自待在完全密封的观测间,查看检测报告。 片刻后,研究员拿起工具给玻璃除雾,观测间内外温差导致玻璃上凝结了不少水珠。随着自动刮板开始运作,里侧的水珠和外侧的冰霜被抹去。 观测间外,某个秘密研究室的全景缓慢显现。 这里像一处弧形防空洞,天花板包括地面都是人造合金,温度已经低于零下两百摄氏度,所有灯光熄灭,只留下红色的应急灯。 室内整齐摆放着无数个圆筒状密封箱,贴靠着墙边,分成两列,这些箱子从未被抬上地面。和那些在平原上挖出的银色密封箱不同,这里的箱子呈现出一种玄黑的光泽,每一个箱体锁扣都紧闭,外层结了冷霜。 没有人在研究室活动,只有水滴的声音时不时回响。 观测间的液晶屏显示着各个密封箱的状态,研究员仔细检查。 在看到满屏的绿点里有两三个红色圆点之后,研究员熟练地做着记录:“2、33、171号箱体失活,温度湿度仍未达到最佳状态,需要尽快调整。” 研究员撑在桌子上,瞥了一眼外面离得近的2号箱体。紧扣的箱体已经自动弹开,缝隙中渗出血红色血水。 研究员按下桌面对应的按钮,几个箱体下方的地板开始凹陷,血水顺着凹槽被排走,照在箱体上的应急灯光也依次熄灭。 这批东西也成了废弃物。 “死的也太多了吧。”研究员叹了一声,她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记下了序号。收起本子的时候,研究员往前翻了翻,整整十页纸,全是密密麻麻的序号。 她任职二十年,还无法有效保存这批东西,虽说闻野忘教授认为,搞研究的就得穷尽一生攻克一道难题,但圣君要是问起来,真的不好交代。 研究员皱着眉头,一边思考如何找到正确的保存方法,一边退回到传送梯内。依次刷完工卡、指纹、虹膜后,传输梯才开始启动。 观察十分枯燥,每隔六小时,她都得来看一次。下一次进入研究室,是早上十点。 …… 凌晨四点整。 安鹤终于到达了17区。 所谓的下城区,是指2区至20区靠近壳膜的区域。这些地方处在哈米尔平原广阔的那一面,没有山体遮挡,在最初壳膜还未完全运作的年代,这里极度容易受到骨蚀者侵扰,因此,能力者全都退到了后方,占据了更有利的位置。 久而久之,这些区域便成了穷人和暴徒聚集的地方。 前一晚,安鹤从骨衔青那儿要到了前往驻点的地形图,她的记忆很好,梦里出现过的图纸,安鹤仍旧记得。那张图一看就是小不点画的,各种颜色的铅笔混用,画得乱七八糟,勉强能阅读。就是不知道骨衔青从哪里给小不点劫到了彩铅。 骨衔青转述的原话是:她们原先的驻点在三楼,是个住宅楼,但墙体打通了,这里有搭建好的床铺、架好的锅,还牵了电线,简直就是天堂! 等到安鹤罗拉一到地点,傻眼了,这些东西全都没有。 罗拉无所谓地靠着墙角坐下:“17区是帮派最多的地方,这里放的东西要是没人守着,隔天就会被抢走。” 第88章 原来如此。 小不点这帮人已经离开小半个月,物资还有剩才奇怪。 这个地方地理位置还算不错,四方的住宅区离得特别近,像是筒子楼,非常利于躲藏和逃跑。罗拉藏在这里养伤,就是有人想找她,都得花上好一阵时间。 安鹤扶着缇娜坐下:“过两天我从上城给你带点东西。” “不用。”罗拉回绝:“我自己可以搞到物资。” “听起来你很在行。” “嗯。”罗拉不想谈这件事情。 安鹤起身巡视了一圈,“罗拉,我先睡四十分钟,到时候叫我。” “四十分钟?”罗拉诧异,“你一晚没睡,又开了两天的车,可以休息久一点。” 安鹤靠着墙躺下:“不用,就四十分钟。” 罗拉无语:“没见过谁睡觉卡得这么精准。” 安鹤强迫自己快速入睡。 第一要塞对骨衔青的屏蔽范围,是以巴别塔为中心直径两公里的区域,安鹤得抓紧在下城区的机会,和对方再见上一面。 昨晚她们已经约好,等在下城区安顿下来,就要找骨衔青同步情况,再拿进入研究所的详细路线图——进入要塞花了比预期更多的时间,安鹤没有多少闲情休息,她已经迟到了。 现在天都快亮了,也不知道骨衔青现在有没有在梦里溜达。 出乎意料,安鹤刚睡着,骨衔青就来了,她抱着双臂一脸不爽,居高临下质问安鹤:“你打算让我等多久?” 第54章 骨衔青跳楼了! “事情得从一只狗说起。”安鹤低着头,不咸不淡地辩解。 骨衔青缓慢半蹲下来,伸手抬起安鹤的下巴,以便两人能够平视:“什么狗?” 安鹤对骨衔青总是越界的举动感到恼怒和羞愤,周围的环境太真实,总有种罗拉和缇娜还在旁边围观的错觉——要是罗拉看到她这副不能动、任人拿捏的模样,安鹤以后就没脸见人了。 还好,这梦境里只有她和骨衔青两人。 “别乱瞟,看着我。”骨衔青命令,她的烦躁还没消解,语气也不那么友好:“长话短说,你碰上什么麻烦了?” 安鹤简单描述了进入要塞时遇到的阻碍。 “闵禾?”骨衔青放开手,“不认识。不过你没有杀掉她的话,以后得小心些。第一要塞的人都不是善茬。” “我会注意。”安鹤露出急切的目光:“告诉我下一步该怎么走。” 骨衔青捏造了虚拟地图,指尖在地图上游移:“你得穿过护城河,到达巴别塔后不要走大门,想办法沿着外墙进入十七楼。然后,找机会获取研究员生物信息,进入……” “等等。”安鹤打断她,“这行不通,太复杂。” 她一开始以为,以她现在的身手,进入第一要塞不是多么困难的事,但见识过闵禾的谨慎后,安鹤摒弃了盲目乐观。 骨衔青说得轻描淡写,但每十个字里面就是一道天堑。“想办法爬上十七层”“想办法获取生物信息”这办法听起来,非常不好想啊!她又不是飞天遁地的超人! 万一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进退维谷,就得交代在那儿。 “这就退缩了?”骨衔青挑起眉头,似笑非笑:“我还以为你多大本事。要不你乖乖认输,像我一样直接被抓进研究所,还来得便捷一些。” 那不行,先不说向骨衔青低头认输多么挫败,以现在紧张的局势,安鹤被抓进去,可不一定能像骨衔青一样逃出生天。 她得尽可能利用身边能利用的一切事物,提高生存概率。 安鹤在短暂思考后,把目光放到了骨衔青身上,她深吸一口气,盯着对方的眼睛:“你既然去过研究所,有没有想过,跟我一起行动?” 骨衔青抬起眼:“嗯?” 安鹤重复强调:“进来第一要塞,我们搭档。” “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行动?”骨衔青似乎觉得有些新奇,嗤笑了一声,“你拉我下水。” 别装,安鹤笑了笑:“你我心知肚明,你在利用我打击第一要塞。尽管不知道你的最终目的,我也照做了,因为我们各取所需。”安鹤顿了一下,“如果你需要我为你谋取利益,你不能总躲在后面不担风险。” “为什么不能?你都说了我是自私自利的女人。”骨衔青笑,“在历史上,高级的指挥官不会冲锋陷阵,只会调度士兵,顺水推舟。” “你又不是我的指挥官。”安鹤哼了一声,“我们是同盟。” 骨衔青一滞,继而笑出声。她差点忘了安鹤一直没有屈服于她。 可安鹤不知道,骨衔青一直把她当好用的帮手看待。 骨衔青不以为然,她才不会像安鹤一样,把自己放到危险的处境中。安鹤是她眼中的螳螂,而她是黄雀,是在后面拣拾好处的那一个。 “好吧。”安鹤看骨衔青没有动摇的念头,突然软下声音:“那我换种说法——” “你说。” 安鹤停顿酝酿情绪,而后小声说道:“我需要你。” 骨衔青差点没站稳。 安鹤再次露出让骨衔青无比熟悉的眼神,就像最初她们交流时,安鹤主动示弱一样:“你想想,进入中心城后,我就会和你失去联系。如果我出了意外,我会失去你的帮助,你也会失去我的动向,要是十天半个月我们都无法碰面,这对我们双方都是坏事。我见识过你的手段,我们一起行动更有保障。” 安鹤趁热打铁:“再说,你都不知道闵禾是谁,第一要塞对你的屏蔽会让你一直处于不利的地位。你不是在这里吃过亏吗?我帮你讨回来。” 安鹤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让骨衔青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这人又来了,开始装乖。 自从安鹤开始强化能力之后,她已经好久没看到安鹤装乖的样子。 骨衔青有些好笑:“小羊羔,你是不是笃定我吃软不吃硬?” “没这个想法。”安鹤移开目光,“我的建议很中肯,你可以考虑一下。” 才怪,她发现了,骨衔青就是吃软不吃硬。 安鹤眼神中晕染开某些情绪,像是悲伤或是祈求:“你不帮我的话,我万一死在研究所了,你也不担心吗?” 不担心。 骨衔青忍住没有给出直白的回答,她盘着腿面对面坐下来,撑着胳膊细细地瞧着安鹤。 骨衔青一直不移开目光,安鹤就得一直保持着垂眉低目的样子,这让骨衔青心情大好。 等她看得够了,才开始考虑起安鹤的请求。 骨衔青真的不担心安鹤,不过,安鹤有一点说到了她的痛处。 那个叫闵禾的年轻军官,骨衔青非常在意。 这人她不认识,是个正儿八经的新人。应该不是从下城区提拔上去的,大概一直在中心城活动。在第一要塞开始精神屏蔽之前,骨衔青从未听说有这号人物。 这说明第一要塞的精神屏蔽确实让她错过了很多情报。这让骨衔青觉得一些不安。 原先第一要塞有缇娜坐镇,骨衔青只用提防缇娜,但现在这位上尉失势,第一要塞会有很多新人冒出来,到时候谁接替缇娜的位置,她全然不知晓。 骨衔青习惯掌控全局,这让她感受到了威胁,第一要塞屏蔽她太久了,她不能一直处于这样的劣势。 现在趁机让安鹤帮忙动手,也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但她不会是冲锋陷阵的那一个。 “我进入第一要塞风险会很高,你得有点表示。”骨衔青松口妥协,开始提出要求。 “好吧,算我求你。”安鹤垂眸说道。 果然有了第一次求人,第二次能张口就来。 “你现在说得挺顺口,真不知道你心里是不是这样想。”骨衔青拆穿她,“行了,我的条件是,潜入研究所后,协助我毁掉第一要塞的精神屏蔽装置。” “你是说这次吗?” “对,这件事在你公开现身前完成比较好,这才不会有人怀疑到你头上。” “这很紧急。”安鹤有些拿不准,她本身的探查量就不小,所有事情需要在两天内完成。 不过骨衔青答应和她做交易,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有效率些,安鹤问:“装置长什么样?” “不知道。这是针对我的东西,得我亲自试一试。有可能是台机器,也有可能是个人,总之,是机器就炸毁,人就杀掉。”骨衔青直截了当地说。 “可以。”安鹤又一次和骨衔青达成一致。当她们四目相对时,安鹤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轻松,反而,一种新的危机感笼罩着她——她们之间的联系,好像无可避免地越绑越紧,这次还是她亲手推动的。 安鹤甩掉脑子里的担忧,问骨衔青:“你怎么进来?” “来接我。” 安鹤蹙眉:“你就不能独立行走吗?” “刚刚求人的态度呢?”骨衔青拍拍安鹤的脸蛋,“变脸真迅速,一点都不可爱。” 第89章 “好吧,我还以为你去哪里都如入无人之境。天快亮了,你在哪里?” “我有实体,进出还是会引人注目,不然我早就进来了。”骨衔青再次大力捏了一下安鹤的脸,“还是来21区接我,我半个小时后到。” …… 凌晨五点整。 21区的事故现场还没有处理,墙面完全倒塌,地面上到处都是泥块碎石,纠察队的几名成员正在清点现场,重新给自动机枪装填弹药。 安鹤没有在人群中发现闵禾,装甲车也不在原位。从地上宽阔的车辙印看,闵禾似乎选择了乘胜追击受伤的骨蚀者。安鹤偷听了一会儿纠察队的谈论,这次骨蚀者伤得很重,她们好像从巴别塔紧急调了两个帮手过来。 安鹤故技重施潜出要塞后,听到了树林里的炮火声。 她躲在远处的树梢上,很快发现了从另一个方向步行而来的骨衔青。 骨衔青专门穿了件黑色的连帽斗篷,遮住了她的红衣。 安鹤从树上跳下去,不由得仔细打量了骨衔青一眼。不算在梦中相见的时间,安鹤已经小半个月没有见到骨衔青真人,上次在现实中见面,两人还拳拳肉搏打了一架。 这一次,两人也依旧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在现实中见面不像在梦中相见那么平和,骨衔青失去了压倒性的优势,两人还有一巴掌的仇恨,一言不合真的会打起来。 因此,她们中间始终隔着安全距离,共同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安鹤问:“你步行过来的?半个小时?难道你一直待在第一要塞附近?” “我这两天都在这儿,比你先到一步。”骨衔青摘掉帽子,微卷的头发简单束在脑后,显得和梦中悠闲的气质不太一样。她从腰间掏出一件东西:“给你,你应该用得着。” 安鹤低头看向对方的掌心,是被她们合力杀掉的潜伏者的枪,安鹤之前把枪存放在骨衔青那儿,现在骨衔青带回给她。 安鹤接过那把枪,扣在了腰带上。 “你打算怎么把我带进去?”骨衔青露出看好戏的神情。 “高处的红外线感应器已经恢复工作,得避开。不过,墙上的感应器被炸毁了一些,可以从缝隙中穿过去。” 安鹤深吸一口气,朝骨衔青招手:“过来。” 骨衔青狐疑地看着对方,在犹豫过后,骨衔青还是迈开了步子。 就在那一瞬间,安鹤忽然伸手,手掌贴着骨衔青的后背环住了腰,骨衔青被她用力固定在了怀中。 骨衔青条件反射伸手阻挡,左手按住安鹤的手背,一招擒拿蓄势待发。 在压上虎口的时候,安鹤启用了天赋。 “别动。”安鹤沉声解释,“你得进入我的破刃时间才能跟得上我的速度。” 安鹤提起一口气,带着骨衔青迅速奔跑,她抓准了时机,在远处几位纠察队弯腰翻动残垣时,从视线死角越过了壳膜。 骨衔青几乎是被安鹤带着移动,安鹤力气变大了一些,小臂肌肉有力地贴着腰身。 安鹤能感受到,骨衔青整个人都绷紧了肌肉,骨衔青反扣着她的手依旧没有挪开,而且独独按住了护腕上袖刀的位置。 她们侧身紧贴,但仍旧在互相提防。看起来,骨衔青很怕安鹤再给她的腰来上一刀。 呼啸的风贴着两人脸颊划过,骨衔青脸上保持着轻松的表情,她嗤笑一声,小声呵气:“你也是这样抱罗拉的?” 神经,什么情况了骨衔青还要逗她两句。安鹤翻了个白眼:“罗拉才不用我抱,她的天赋比你高明。” 罗拉能自己翻进来,而骨衔青的天赋只能让她在梦里横着走,在现实世界,骨衔青没有天赋可以使用,比别人天然少了些战斗的优势。 骨衔青不笑了:“那你应该找罗拉带你进研究所。” “你以为我不想。”安鹤压低声音,“她的伤还没好,怎么爬十七楼。” “唉,你替别人考虑周全,单要我以身犯险。”骨衔青叹了一声,嘴上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扣着安鹤的手一点没挪开。 两人在破刃时间下越过岗亭,进入街道。有了前车之鉴,安鹤不敢停留,维持着破刃时间一口气跑得更远,其间,她一直搂着骨衔青的腰没松。 当破刃时间结束之后,两人迅速拉开了距离。就好像同极的磁铁相斥,一下子弹开。 两人各自拉紧了衣服。 骨衔青更加熟悉21区的地形,她在前面带路,趁着天还没亮,两人迅速赶往护城河。 路上,安鹤打破了沉默:“我以为你进入第一要塞不会这么麻烦。” “怎么说?” “你是嵌灵,可以被本体回收,你的本体站在墙边,再隔着失效的壳膜把你召唤出来,不就不费力气翻进来了吗?”安鹤比画了一下。 “你的小脑瓜子还真是灵光。”骨衔青不置可否地笑笑,又很快掩去表情。她戴上帽子,扣紧了斗篷的纽扣,安静地钻进街角的拐弯处,沿着墙边行走。 片刻后,骨衔青在黑暗中叹息:“只是可惜了。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不能被回收。如果哪天我消失了,那就意味着我已经不存在。换句话说,我会死。” 她的声音低沉而黯淡,安鹤没由来地心头一跳:“这就是你说的,进入第一要塞风险会很高的原因?” “是。”骨衔青简短回答。 安鹤对此十分震惊,骨衔青竟然完全依赖嵌灵的身份而存在。 嵌灵消失了,骨衔青就死亡了吗? 听起来……如此脆弱,并不像骨衔青表现出来的那般强大。 “那你的本……” “到了,瞧,护城河的边沿。”骨衔青打断安鹤,站在护栏边往下望。 “好吧。”安鹤定了定神,“待会儿遇到危险我在前面,你在我身后就好。” “你要保护我?”骨衔青顷刻间露出明媚的笑容,她心安理得地后退了一步,慢慢绕到了安鹤的身后,礼貌地说:“那就,期待你的表现了。” 在看见骨衔青喜笑颜开的神情之后,安鹤气结,她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圈套。 这套说辞,是骨衔青的真心话,还是她用来调戏自己的手段?安鹤分辨不清。 眼前的护城河黑如星夜,里面流淌的水不像水,更像浓稠的泥浆。整个中心城,都被护城河保护在里面,只有前后两座对称的大桥可供出入。 想也知道,桥上的防护严密百倍。 走陆路不行,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游过去。 安鹤的外套留给了罗拉,现在她穿着贴身的短袖,护腕肩带不怕浸湿,她不需要做额外保护。在几次深呼吸后,安鹤准备翻上栏杆。 “干什么?”骨衔青一把揪住她的后衣领,“你要游泳?” “不游吗?”安鹤回头,一脸茫然。 骨衔青蹙眉:“这水有辐射且重金属严重超标,河对岸还有三层守卫轮班。最重要的是,多脏啊。” 真游了,弄脏衣服不说,鼻孔都得塞两层泥。 守卫竟然这么严,安鹤从栏杆上下来:“那我们怎么渡河?” 骨衔青松开她:“跟我来。” 她们在黑暗中转身,进入身后空置的大楼。 站在四十五层顶楼,安鹤感受到一股凛冽的冷风。可能这里并没有风,而是站在高处的寒意影响了她的认知。 “你的办法,是翼装飞行?”安鹤瞥了一眼骨衔青的斗篷。 “我今天发现,你的想象力挺丰富。”骨衔青给出褒奖。 她判断好距离,一个助跑跃向顶楼边沿,然后一声招呼不打,猛地翻上了栏杆,张开双手扑身而下,如一只急雁掠过余光。 骨衔青跳楼了! 安鹤心率猛地飙升,她快步跑向护栏,急切往下张望,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怕骨衔青跌下去摔成肉饼。 可是,骨衔青并没有摔死,天台下两米的位置,有两条悬浮轨道,骨衔青稳稳站在其中一条轨道上,向她招手。 那条轨道离楼体三米远; 离天台两米高; 离地面,起码有一百米以上! 而单条轨道的宽度如同过山车车轨,仅比平衡木宽上一些,堪堪容得下一只脚掌。 “你疯了!”安鹤心惊胆战,心如擂鼓。 她扶着天台的栏杆,看到悬浮轨道在高空绕了好几个大圈,最后通向中心城,沿着巴别塔螺旋上升。 只不过,这轨道中间已经断裂,出现了好几个一两米宽的裂口。 安鹤立刻收起对骨衔青的可怜,骨衔青哪里脆弱,先前的话一定是在骗她,她真是小看了这个疯女人。 在这里走钢绳,难道比游泳更好吗? 疯子才这样觉得吧! “不要紧的,你不恐高的话,这条路很好走。”下方的骨衔青仰起头,弯起眉眼,她咂摸着安鹤惊慌的表情,转过身,真的在轨道上走起来。 每一步,都如此平稳又轻松,挺拔的躯体舒展,丝毫看不出畏惧。 第90章 高空中真的有风,风吹起骨衔青的发丝和斗篷,显露出衬衫的一点红色。 她走得如此优雅,像一场精心准备的表演、一场旁若无人的漫步。巴别塔上扫射的探灯,竟然成了衬托她演出的舞台光。 很快,骨衔青在六米开外再次转身,缓缓催促安鹤:“时间不多了。” 安鹤心惊肉跳。 这真的不是死神的低语吗? 安鹤完全被荡魂摄魄。算上最初在林中那匆匆一瞥,这是安鹤第四次在现实里接触骨衔青。每一次,她都被骨衔青的疯狂程度刷新认知。 第二次见面,骨衔青伤了她的嵌灵,第三次,骨衔青摆脱她的寄生天赋打了她一巴掌,这一次,骨衔青想要看她摔死。 疯子。 第55章 “你要实在不敢走,我可以牵着你。” “快点,探射灯每隔十分钟会变化范围,下一束会扫向轨道。” 骨衔青脸上带着笑容,说出的话却如同恐吓,她似乎乐于看到安鹤战战兢兢的样子。跟她相比,安鹤的表现逊色又生疏。 在安鹤做心理建设的时候,骨衔青甚至背对着她后退回来,看起来十分贴心地提出邀请:“跳到我旁边这条轨道上,你要实在不敢走,我可以牵着你。” “不用!”安鹤咬咬牙,在看清轨道位置后,后退了几步。 安鹤没有骨衔青这么大胆熟练。不过,她拥有天赋破刃时间,可以减缓下降速度,有更多调整落脚点的机会。 “跳远一些,不然会掉下去。”骨衔青的低语清晰地钻进了安鹤的耳朵里。 听上去像提醒,却无形中加大了安鹤的心理压力。 安鹤只想让骨衔青闭嘴——别人的同伴,会相互鼓励。而她的同伴,只会恐吓她。 安鹤努力平复着心情,在做足准备后,俯身,助跑、翻过栏杆、一跃而下! 如腾飞的渡鸦高空展翅,安鹤张开手臂,尽量曲起身子,降低重心。 破刃时间一瞬间发动!坠落的动作如同按下暂停,被无限放慢。 安鹤低头,在看清脚下的那一瞬间,瞳孔紧缩。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起跳方向不是很好,落脚点太偏向左边了。 再一错眼,地面景色在视野中只剩下漆黑,如同死神沉默的怀抱在等待着她,而目标轨道,就像头发丝一样细微。 在恐惧中想要恢复镇定是极难的事,安鹤拼命压住本能,立刻舒展身体,扭转核心,往右转向。 当她两脚交错,终于稳稳踩在轨道上时,安鹤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站稳,可千万别往下看。”骨衔青在另一条轨道上笑眯眯地提醒她,似乎很信任安鹤一定能做得完美。 向前看。 向前看! 安鹤不断重复提醒自己,努力克服想要趴下的本能反应,尽量平直地往前走。 她在破刃时间里,本该比骨衔青的动作快不少,但骨衔青竟然和她走在了同一水平线上。 “这条路我走过两遍。”骨衔青还有心情闲聊,“因为轨道断裂,没有任何守卫会注意到这里。信我,这是最便捷的道路。” 那确实,没有正常人能想出这样的道路。 即便第一要塞能力超常的嵌灵体,也很难顶着个两米高的大个子,高空耍杂。 而骨衔青和安鹤,都不是特别健硕的大块头。 如此一来,灵活的身形竟成了优势,让她们很好地维持了平衡。 在成功克服恐惧,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安鹤开始瞄准了前方的骨衔青。很快,她从对方身上摸索出了前进的诀窍。 走这条道并不是真的走钢丝,脚下的宽度足够让她每一步都能够踩得踏实。而且,悬浮列车轨道承重上限很高,即便前方有断口,轨道也丝毫没有摇晃。 安鹤只需要尽可能地绷紧肌肉,控制自己的身体不晃。 这样的控制练习,在阿斯塔的课程中,每天都被反复强调好几次,安鹤已经很熟练。 最重要的是,心理上不能害怕——怀着“我一定不会掉下去”和“我一定会掉下去”两种心态,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两种结果。 一旦视如平常,安鹤很快地适应了这个冒险的行动。 骨衔青计算着探照灯扫过来的时间,引导安鹤行止,她们避开灯光,小心翼翼跃过断口,然后开始平稳步行,越走越快。 轨道上两人一左一右,如同并行的猎豹,又像较劲的雨燕,风在耳畔尖啸,安鹤突然有了真正在高空翱翔的感觉。 骨衔青在她旁边,既让她忌惮,又让她安心。 她们的额发都被高高吹起,一同前进,一同跳跃,一同在风中疾驰。这种感觉实在是太陌生,太迷人了! 安鹤雀跃起来,目光灼灼地往前跨步,像狩猎者昂起了头。 从地面往上看,她们只不过是悬停在轨道上的两只麻雀,在百米高空中略缩成两个黑点,根本不会有人在意。 恰似刀尖上跳舞的绝对危险,带来了绝对的安全。 她们逐渐离开21区,走到了护城河上空,脚步不停,她们越过中心城坚固的防线,靠近了巴别塔附近盘旋的轨道。 “从这里,跳到下面的轨道上去。”骨衔青停止前进,下方轨道距离她们足足有五米。 安鹤问:“不能沿着螺旋轨道下去吗?” “不能。靠近巴别塔后,探照灯的覆盖范围更大,我们很容易被照射。这不是普通光,而是高能量射线,还连接着巴别塔内的警报系统。”骨衔青解释,“我们得离开轨道贴近墙面,从旋梯下去。” 骨衔青说的旋梯,其实是指巴别塔外墙上像阶梯一样的镂空层,凑近了看,每个镂空相隔十米,根本无法通行。 安鹤跟着骨衔青往下跳跃,她用破刃时间护着两人,在经过三次像自杀一样的跳跃后,她们终于靠近了巴别塔的外墙。 安鹤伸手摸着外墙维持着平衡,但很快,她如触电般缩回了手。 巴别塔的外墙触感十分奇怪,不像是砖,也不是铁,反而让人觉得如水一般柔软。 安鹤的指尖感觉到湿润,同时,还有一股高于体温的热量,这让她脚底窜出一阵恶寒,好像触碰到了某种生物的皮肤。 她以为是墙上攀附的青苔凝了露水,但查看掌心时,皮肤上没有任何水渍。 “怎么了?”骨衔青双手一撑,麻利翻上镂空的石砖,回头发现了安鹤的异常。 “摸起来好奇怪,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骨衔青半蹲在狭窄的镂空里回答。 安鹤再次触碰外墙,在熟悉了这股诡异触觉后,她竟然很快接纳了这种感觉。 “没事,走吧。” 她们经过嵌在墙体里的探照灯,安鹤这才发现这个装置有多大,如小卡车一样的黑色装置无比平稳地扭转角度,扫射着除21区以外的所有地界。 “咦?”下降到17层高度后,骨衔青感到疑惑,“看来在我走后,这里的窗户加强了防盗装置啊。” 安鹤看到墙面上有一个突兀的双层铁栅栏,细密的格子拳头都伸不进去,如同一块丑陋的补丁。铁栅栏背后,是寻常的墙面。 “窗在哪里?”安鹤问。 “这铁栏后面就是窗,看起来和普通墙面没有不同,实际上这座塔有大大小小窗户数千扇,蜂窝一样,而且是单向玻璃。” 也就是说从塔外完全看不见里面。 又是没见过的技术,目之所及,一切都是新奇的、未知的,伊薇恩城如迷宫图纸缓缓在安鹤眼前展开。 把骨衔青拉入伙实在是太正确了,安鹤不知道自己来的话,得吃多少亏。 “你很了解这些东西。”安鹤说。 “的确。”骨衔青避重就轻,“要知道我以前离开时,就是从这里翻出来,这扇窗是通往实验室最便捷的通道。可惜她们学聪明了。” 嘴上说着可惜,但骨衔青露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气馁,她一转身子,身体贴着外墙开始往左边移动,“跟上我,我们只能绕点远路。” 脚下半掌宽的凸起比铁轨还要狭窄,安鹤再一次见识到骨衔青的疯狂程度。 不过,安鹤已经不那么大惊小怪了,她的接受程度被骨衔青硬生生拔高。 克服恐惧走过高空轨道的女人,做什么都能成功。 安鹤一言不发地跟上去,像壁虎一样贴着墙面挪动。 在一个稍微能转身的宽阔地方,骨衔青终于停止前进:“这里有扇窗户,你身上有带坚硬的东西吗?” “军刀可以吗?”因为是潜伏行动,安鹤没带圣剑,她身上最坚硬的武器便是军刀。 骨衔青低头打量后:“不*太行,太长了不好操作,而且会崩掉刀尖,最好是尖而钝,且好发力的。” “你这要求不矛盾吗?”安鹤翻了个白眼,“先告诉我,我们要做什么?” 骨衔青双指探在墙面上,很快定位出一个点,“这是玻璃的左下侧边角,你得从这里击碎它。” 第91章 骨衔青已经让开身位,心安理得地指挥安鹤干活。 “敲玻璃啊……”安鹤在短暂思考过后,召唤出了一只渡鸦,她指着渡鸦坚硬的鸟喙,歪头:“你看这行吗?” 完美符合,省力,还不用她自己敲。 “小天才。”骨衔青似笑非笑夸赞一句,“就这个位置,一点都不能偏。” 领了任务的渡鸦展翅悬停,对准骨衔青刚刚指过的位置,以极快速的频率连啄十下。坚硬的鸟喙与玻璃高频率撞击,一些沉闷的咚咚声沿着墙壁扩散。 骨衔青给予评价:“你的嵌灵以后可以改行做啄木鸟。” 渡鸦扇扇翅膀表示抗议。 安鹤看了一眼脚底:“我们砸玻璃,不怕暴露吗?” 万一里面有人,或是玻璃碎裂掉落,迟早会惊动这里的守卫。 骨衔青的大胆总是运用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放心好了,我选择这里就是看准这里没人。而且,玻璃不会掉的。” 她的话音刚落,耳边传来咔嚓一声轻微的碎响。原先还和墙面一个外观的玻璃,开始出现蛛网纹路,像破碎的显示屏呈现出镭射的流光,很快,整块玻璃像被拉长了,往下倾斜。 但并不像常规玻璃那样散落一地,边角的碎片如同被胶水粘着,悄无声息落在骨衔青的手心。 “瞧,玻璃也有弱点。从我指定的点破窗,可以让它维持在半流体状态。”骨衔青伸手,像掀起帘子一样掀起了整块玻璃。 一个漆黑的洞口在墙面上显现,骨衔青屈身跳进建筑内部,随手拉了把正被新奇事物震撼的安鹤。 安鹤扑通一下跌入房内,在重心不稳与地面相触之前,又被骨衔青稳稳托住。 交接的手臂和掌心,一瞬间又分离,仿佛没有触碰过。 房内没有灯,只有将要破晓的淡蓝晨幕从窗口透入,很快也和黑色融为一体。 如骨衔青所说,这里真的没人。 “这什么地方?”安鹤用气声和骨衔青交流,她向骨衔青靠近了一步,免得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 “停尸房。”骨衔青平淡地开口,吓走了安鹤的半条命。 “而且是,早已停满的停尸房,不然我怎么会说这里没人来。这里全是加了冷冻液的推拉格子,大概有十几排吧,一些有战功的英灵军就安置在这儿。”骨衔青和安鹤解释。 “中心城地皮有限,英灵军不能被随意安葬,因为有人会偷尸体身上的物品去卖。” 这并不是耸人听闻的事,自古以来饥荒年代,就算成了尸体,也逃不过被偷的下场。 “所以,这些人就葬在巴别塔空置的房间里了。”骨衔青小声说着,往左靠近了柜子。 安鹤跟在后面,在适应黑暗后,她看到柜子上方贴着安葬者的黑白遗照,每个人的照片都只有一小寸,应该是加入英灵会时拍的,所有人的面孔看起来都停留在了十五十六岁——那是觉醒嵌灵的年纪。 柜子上的信息没有姓名,只有在英灵会里的编号,因此,除了不曾重复的照片,好多编号都一样,透露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这里是一个墓地,是真正的英灵殿,葬着为第一要塞做出贡献的无名英灵。 这种诡异的纪念方式,让安鹤既震撼又感到惊悚。 安鹤发现柜子上沾有灰尘,这里很少有专人来打扫,难怪骨衔青完全不担心。 但是,她们走在这么多尸体中间,还是被一股恐怖的氛围包裹。 “这里多大?”安鹤问。 “三层,像小型图书馆。穿过这里就可以到十七层的入口了。”骨衔青不急不缓地带着安鹤往前走。 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有些沉闷,维持着同等间隔的声音,让安鹤生出一种“所有尸体以同一个脉搏跳动”的错觉。 她们在黑暗中走了很久,十分顺利。 但当骨衔青伸手摸索门把手的时候,停尸柜的背后,突然传出一声轻微的“咔嚓。” 接着,“吱——” 是生锈金属推拉的声音。 第56章 “不是合金,是陨骨。” 它不应该那么早醒来,身体还没成型。 但是它听到外面有陌生人在交谈。 在它状态不稳定的时候,任何一点声音都非常刺耳。所以它睁开眼,伸手拔掉了连接着躯体的管子,抠住额头上方的金属柜子,用力一蹬。 “吱——” 金属柜门打开。 零上的温度像炭火一样炙烤着它的肌肉,一部分没长好的肉如蜡般融化,在适应温度之后,这些“蜡肉”又迅速凝固,包裹住骨头。 它隐约记得,人类管这层膜一样的皮质称作“皮肤”。 它头一次从柜子里,爬了出来。 …… 室内的温度骤降,安鹤感觉到脚底心传来一股真实的寒气。 很快,她就发现最里面一排停尸柜的边沿,真的有白色的雾气在升腾,像冷冻库被打开时的场景,一道泛蓝的光照亮了冷气,又很快消失。 安鹤头皮一麻,她用气声问骨衔青:“你之前说推拉格子里加了什么?” “冷冻液。”骨衔青缓缓放下搭在门上的手,神色严肃,极快地拔出了腰间的匕首。 这种突发情况,也完全在骨衔青的预料之外。 安鹤猫下身子,两只渡鸦悄无声息起飞,前去查看情况。 借着渡鸦的眼睛,安鹤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停尸柜边一闪而过。 没有任何声音,像一个亡灵在游荡。 室内一下子变得极其安静,安鹤突然意识到,对方不可能是巴别塔的工作人员。如果是,早就开灯触发警报了,而不是和她们在这里玩捉迷藏。 难道,真的是亡灵? 安鹤朝骨衔青做了个“鬼”的口型,与此同时,渡鸦沿着黑影消失的地方追上去,却再一次失去了目标的位置。 这里的布局和图书馆相同,十几排厚重的柜子整齐排列,几乎挨着天花板。除了横竖列,还有许多的视觉死角。 不够,安鹤需要唤出更多的渡鸦。 十几只渡鸦从黑暗中钻出,分开搜寻。在弄清这里还有谁之前,安鹤的心脏不可自抑地跳动,她快速地贴着墙找了个掩体,拔出军刀全神贯注戒备。 背后金属的冰冷从背部一直传导到全身,安鹤突然想起,柜里的死尸只和她隔着一堵墙。 骨衔青等不及渡鸦给出搜寻结果,在短暂平复惊慌之后,她直接大步跨出,沿着停尸柜一排一排地移动。 她看起来,丝毫不怕鬼怪的样子。 安鹤本想求稳,但两人不能相隔太远,她只能快速跟上骨衔青的脚步。 两人在停尸柜间交错移动,很快,渡鸦和骨衔青同时捕捉到了一个黑影。 是人。 起码拥有人的轮廓,站在停尸柜另一边,五官融进黑暗,和她们短暂对视。 然后,它跑起来,再次消失在转角。 两人紧追而上,接着,她们在另一排以更近的距离相遇,再次对视。 这一次,一只早已调度好的渡鸦俯冲而下,争分夺秒掠过黑影的面前,渡鸦红色的眼睛紧盯对方的眼眸,远处的安鹤猛然一顿。 “我看清它了!”安鹤尽量压低声音,气息因为激动和惊异而颤抖,“好诡异。” 对方是个生面孔,没穿鞋子,只有一层单薄的手术服套在身上,所以走路没有声音。看体型,是个健壮的嵌灵体,但眉眼只有十五六岁,就如停尸柜遗照上的年龄。 即便这样,它的个头也和安鹤差不多一样大。 安鹤感到非常不舒服,因为对方的眼睛十分奇怪,她感觉自己和骨衔青正在被对方注视,那种感觉,好像自己被生剥开来,摊在对方的眼前。 骨衔青也有同样的感觉,她看到对方快速地歪了歪头,那张僵硬的脸上表露出一些疑惑。 这样的动作放在一个亡灵化成的孩子身上,非常可怕。 她们距离已经足够近,所以骨衔青选择立刻出击,她扭转手腕,飞出去的匕首贴着渡鸦的腹部,钉向对方的眼睛。 这一击毫无征兆,并且骨衔青的刀法非常稳,刀尖一点没偏。 但是,它躲开了。 周围没有任何的空气变化,但对方就是精准地躲开,仿佛知晓这把匕首的行动轨迹。 接着,它从空中捏住了刀柄,反握,再快速掉头,冲撞过来。 它速度很快,不是天赋,而是肌肉的爆发速度过于强大,犹如训练好几十年的人,它眨眼间冲到了骨衔青面前,丢失武器的骨衔青不得不空手应敌。 骨衔青很快发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对方察觉,当她出拳,对方立刻就判断出她的举动,刀尖封死了她的进攻方向。 这不是一个正常的人,骨衔青近距离和对方接触时,才感受到对方躯体冰冷,身上还冒着冷冻液的寒气,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粉。 第92章 没有活人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不过两招,在天赋上略有吃亏的骨衔青就被按向停尸柜,砸出一声沉闷的“咚——” 安鹤的心也跟着重重跳了一下,她站得比较远,夜视能力随着渡鸦强化,已经算是足够优秀,但她仍旧不能像面前这个怪物一样,看清所有的动作细节。 等她开始动手时,骨衔青瞬间已经处于危险境地。 有多危险?安鹤判断不出来,骨衔青只努力了一下就没有再还手,而是转头看向安鹤的方向。 “救我。”骨衔青用气声说话。 安鹤狐疑地判断骨衔青的求救有多少水分,她知道这个女人的实力有多强,不至于两下就被撂倒,但她又拿不准,骨衔青不久前和她说过自己进入第一要塞风险很大,安鹤不敢不管。 救人还是对敌?该不该信骨衔青? 安鹤心思千转百回,身体却如离弦的箭迸射而出,挥刀从上至下斜砍向“亡灵”的脖颈。 刀锋对准的方向,连同骨衔青也囊括在内。 安鹤打算在刀落下一刻发动破刃时间,让敌人无法逃跑的同时,也能控制力道避开骨衔青。 但是,不知道是哪个动作透露了她的意图,那个“亡灵”抢先一步放开骨衔青,抓住安鹤肩上的带子,按住了她,并且从她凌冽的刀下逃了出去。 安鹤的计划被打乱,刀刃没砍到人,反而堪堪停在骨衔青的睫毛前方,再进一步,就要划破骨衔青的眼睛了。 骨衔青一下子冷了脸:“你就是这样保护我的?”骨衔青报复性地抓紧机会退到安鹤后方,不再出手。 安鹤愤恨咬牙,都什么时候了,她俩还提防对方呢! 骨衔青真是靠不住!不如靠自己! 安鹤重新找回战斗节奏,召回渡鸦与天赋配合着进攻。 在周旋两秒之后,“亡灵”仍旧抓着她的肩带,很快,安鹤感受到另一种寒意钻进了她的脖子,像什么东西在爬动,她抬手摸向后颈时,骨衔青突然喝止了她。 “蛇。”骨衔青立刻出声,“别用手,它的嵌灵是蛇!” 安鹤得到提示,渡鸦绕飞而下,想要叼走小蛇,但在即将得手之前,却被“亡灵”提前阻挡,冰冷的东西一下子钻到了左肩。 安鹤一阵恼怒,对方挡得了一只渡鸦,挡不了十几只吧。 顷刻间,所有的渡鸦俯冲而下,其中一只的爪子立刻抓住了蛇的身子。安鹤扭头,看见这条蛇的蛇头竟然呈现倒三角。 是条毒蛇!她差点被咬死。 渡鸦的利爪骤然收紧,想要捏死这条蛇。但毒蛇却被“亡灵”提前召回,消失在了渡鸦的趾间。 对方的应变能力很强,不亚于一个身经百战的士兵。 而且安鹤所有的行为都被对方提前预判,难道对方的天赋是预知?安鹤再次与“亡灵”的眼睛对视,那种被生吞活剥的感觉有一次席卷了她。 不,有什么地方不对。 安鹤想要回头找骨衔青帮忙,但骨衔青突然站得更远了一些。 该死!她还能够信任骨衔青吗? 片刻后,一直注视着对战的骨衔青突然低声开口:“我知道了,是眼睛。” 眼睛? 在骨衔青话音落下的那一秒,“亡灵”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丝急躁。 果然,是眼睛有问题,骨衔青说对了,“亡灵”开始急于杀掉她们。 安鹤的动作反而慢下来。 “你什么意思?讲明白些。” 骨衔青当着对方的面,不咸不淡地讨论招数:“天赋,我不知道它如何做到的,它好像能看清我们动作走向。” 每一块肌肉运动做出动作之前,就会有一个预备式,抬脚走路,举手挥刀,肌肉会先做出反应。尽管这种反应时间在零点零零几秒以下,大多数人根本就无法察觉,但对面这个“亡灵”可以。 甚至不局限在躯体的动作,包括安鹤对精神力的调动,对方都能够提前抓住短暂的“预备式”,它恐怕还能够看清血肉,看清她们的弱点和致命部位。 所以,它拿着骨衔青的匕首,每一次进攻都捅向人体最脆弱的要害。 骨衔青之所以没把这种天赋归结为“预知”,是因为她刻意站到了安鹤的后方,处于敌人的视觉死角处。她的所有行为,包括观测的角度,都没有被“亡灵”所察觉。 不是预知,是眼睛,它的天赋跟眼睛有关。 那就好办了。 骨衔青跨出一步,再次踏入了战场。 安鹤升起同样的念头,不是她最讨厌的精神力天赋,那就好办了! 她后退一步,所有的渡鸦立刻挡在她的身前,漆黑的羽翼腾飞,将她们和“亡灵”隔绝。 在偶尔出现的缝隙里,双方的身影出现一秒,又很快被遮盖。 两人一进一退,骨衔青很快和安鹤贴到了一起,她们右臂贴着左肩,相互交错站立,安鹤仍旧站在前方。 下一秒,安鹤感受到左手腕被骨衔青快速拉拽了一下,再一晃眼,护腕上的袖刀就已经被骨衔青偷走。 安鹤一边全神贯注应敌,一边感到后怕,骨衔青什么时候摸索出她袖刀的松解方法的? 但此时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 “亡灵”的视线被遮挡,变得急躁无比,安鹤抓紧机会,军刀猛刺而出。 渡鸦和她的动作高度同步,只有刀尖抵达的那一秒,渡鸦才会自动退开。于是刀尖犹如一根只露头的针,以一个奇巧的角度刺向对方的眼睛。 可惜的是,对方的视觉如此超常,“亡灵”躲开了这一击。 就在“亡灵”闪身的那一瞬间,另一柄更细小的袖刀从后突刺,毫不顾忌会伤到渡鸦,出现在羽毛的缝隙间。 “刺啦——” 这一刀没有刺向眼睛,而是扎进了脖子。 袖刀的另一头短柄,被握在一双有力的手中,红色的袖子从斗篷下显现出来。 紧接着,得知骨衔青得手的安鹤立刻按住了“亡灵”的肩头,一个转身箍住了“亡灵”的头颅和下巴,双手交错一扭。 “咔——” 死亡的声音如此轻微。 …… 停尸房最里侧,金属柜门被再次打开,冷冻液的温度激得安鹤一哆嗦,极寒和极烫的体表反应如此相似,都会让皮肤察觉到痛。 “她可以被杀死,这么说,她不是什么亡灵。”安鹤的脚边,放着那具一直没有变得暖和的尸体。 “很显然不是。”骨衔青盯着停尸柜上的照片,因为没过塑,这张照片已经褪色了,边角卷曲起来,至少有个几十年的历史。 照片上的人和被她们杀死的尸体长得不一样,但是眼神却很像。 这一排停尸柜显然和其它的不同。它更宽阔,而且,每个编号旁边都有名字,后面用红色笔打了记号。 这人的编号是101,名字是“木彻子”。 当安鹤拉开停尸柜时,就知晓这里为什么这么宽敞。这个柜子里,还躺着一具尸体。 说尸体不太准确,更像是一层蜕掉的皮,只剩下软绵的皮肤,任何该有骨头的地方都已经变得凹陷。 骨衔青猜测,冷冻液里加了某种未知的腐化水。 为了搞清这是什么状况,骨衔青沉思着绕到旁边,打开了另外一个带有记号的柜子。 那一刻,两人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旁边的柜子里,有两具尸体——一具真正的尸体,和一具黑色的骨架。数不清的红色管道交替连接在两者之间,一同泡在冷冻液中,看起来像某种神秘的手术。 “我想错了,这里不只是停尸间,还是个实验室。”骨衔青若有所思,“难怪这里和17楼挨得那么近,我还以为是闻野忘的某种特殊癖好。” 如果是实验室,重视等级就完全不一样了。骨衔青警觉地抬头,墙角和天花板都干干净净,没有发现有监控器。 “这黑色的是什么?”安鹤扶着柜门打量,“枯掉的骨头吗?她们把尸体的骨和肉分离了?” “看起来不像。”骨衔青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直接浸入了冷冻液,两指捏向了骨架。 那可是零下温度的冷冻液,安鹤立刻伸手抓住了骨衔青的手腕。 “痛。”骨衔青说。 “你被冻伤了当然会痛。” “我是说你抓得太大力了,很痛。”骨衔青不耐烦地说,“赶紧把你爪子拿开。” 安鹤松手,骨衔青搓揉着手腕:“这里面不是真的骨头,很硬,冰凉,应该是某种合金。” “合金?” “等等,我想想,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种东西。”骨衔青抱着胳膊在停尸间踱步,她左想右想,时不时借着柜体里幽蓝的光打量这具骨架,半分钟后,骨衔青猛地放下了手,“不是合金,是陨骨。” “什么玩意儿?” “黄金时代的东西,书里记载过,是当初航天探索的副产品,从猎兲星带回来的矿产。高聚合性,结构精密,还会生长,当时在再生肢行业应用过一段时间。” 第93章 等等,安鹤一脸茫然,骨衔青看的哪门子书?怎么她的书就没教这些知识? “你说的再生肢行业,是第一要塞的仿生机械肢技术吗?” “不是一个东西。”骨衔青说,“再生肢不是机械,陨骨本身没有生命,但带有某种特殊的活性,只要有一点身体组织存在,使用它后都可以重新再长成一个躯体。副作用也很明显,用过这种技术的试验者,外貌和脾性,都会逐渐变得和以前有所不同,这听上去更像一种污染。因此在黄金时代,这种技术因为各种问题很快就被禁止了。” 骨衔青脸色很难看:“没想到第一要塞的人挖出了这些遗产,用在了尸体上。”她捡回了自己的匕首,挑起停尸柜里的那些管道,发现这些管道在大脑区域尤其复杂。 骨衔青又沿着停尸柜走了一圈,片刻后,她停下脚步:“这个名字,我之前侵入一个助手的梦境时,见过。” 安鹤走过去打量,发现名卡上写着:“塞赫兰斯。” “和圣君的名字很像。”安鹤说。 “这是塞赫梅特的姐姐。”骨衔青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她有另一个身份,你应该更感兴趣,她就是上一任上尉。” 骨衔青拉开停尸柜,里面同样躺着两具“尸体。”这具尸体没有变化,并没有被溶解,在冷冻液里依旧保持着死去的样子,确实和圣君有几分相像。 “我想,我知道她们要干什么了。”骨衔青说,“这里躺着的人都经过筛选,可能不是中尉就是上尉,最重要的是,她们的能力一定很强大。” 安鹤诧异地抬头:“她们想延续这种能力?” 101号的战斗经验非常丰富,操控嵌灵和使用天赋的熟悉度,十五六岁的新兵不可能达到。 这是继承的、与生俱来的能力。 “很可能是。”骨衔青说,“这里的陨骨,承载着让死去的嵌灵体‘重生’的作用,第一要塞嵌灵体消耗特别大,尤其是将军级别的人,要是死了一个,是全要塞的损失。” 圣君不可能从头培养一个上尉,那不仅得万里挑一,还得从头培养将士的忠心。 骨衔青问:“刚刚这个人,是不是一直没有说话?” “没有,连表情也很少。” 骨衔青猜测:“可能这些新生者诞生时,只继承了天赋和嵌灵,但记忆和情感已经随着本体死亡而丢失。不过她们看上去依旧处于无知状态,会比较好掌控。” “那就说得通了,所以圣君才要救回缇娜。”安鹤眸光一闪,缇娜的能力无比强大,是少有的战士。 上尉果然是特殊的人。 安鹤:“别的要塞都不知道这件事情。” “知道的话会引起恐慌和觊觎,这确实骇人听闻。”骨衔青说,“我想,第一要塞的人也没几个人知道。” 庆幸的是,这里躺着的尸体并没有多少能成功“再生”,就连圣君的姐姐,也依旧是一具死尸。 但安鹤无法保证,这些人在未来的某一天,会不会像101号一样,以陨骨为骨,旧身为肉再度复生,成为一个全新的战士。 “我们得把它放回停尸柜。”安鹤抬起尸体,这次是潜伏进来的,她们得把试验品归位,不能弄出太大的动静。 安鹤小心翼翼将停尸柜复原,既然是试验品,她担心这里也有某种警报系统,或者有她们没有察觉到的摄像头。 最好不要有,她们在这里停留太久了。 …… 圣君桌上的电子钟走向七点整。 “等等。”她打断桌子前汇报战况的闵禾,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闵禾忐忑地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脚尖踩着地毯上的白花,暗自惊了一跳,赶紧退后一步,从花上面挪开。 但圣君好像不是因为这件事而变了脸。 坐在椅子上的上位者让人捉摸不透:“你先退下,半个小时后再进来汇报。” “是。”闵禾不明就里,欲言又止。 她以为她为21区歼灭了一只骨蚀者,能给她带来一些奖赏或者提拔,但现在,她的功绩好像变成了不怎么重要的事。 闵禾只能毕恭毕敬地离开。 圣君打开桌面上的通讯按钮:“让闻野忘马上过来。” 浮空的屏幕上提示着十分钟前,保密项目出现了“管道脱落”的故障。 箱体系统检测到,是试验体自主解除,这样的情况以前也会发生,试验体在苏醒后,会在箱体内进行某些好奇的探索,101号已经多次做出这样的举动,她对一切都很好奇。 但是,30秒前,箱体系统给出报告,101号试验体已经死亡。 “这不可能!”被紧急召见的闻野忘十分诧异,她把这种诧异表达到了极致,整个人暴跳如雷:“这两年好不容易才成功了一个人,怎么可能好端端就死了?!” 圣君额角青筋浮现,她沉着脸:“我正想问你,你一个月前才给的健康报告,没有任何问题。” “当时确实没有问题。”闻野忘无所顾忌地踩着地毯上的白花,突然又停下来:“噢对!监控。” 她着急忙慌地踏上台阶,站在圣君旁边,弯腰撑着桌子,右手在屏幕上指指点点。 “圣君,快看看监控!” 第57章 “我以为你很想让她死。” 监控画面上,101号试验体仍躺在原位,双眼安静地闭着,一些管道胡乱堆叠在她的身体上——这是箱体内的实时监控,右下角的时间和电子钟的时间一致。 单从监控看,101好像从没离开过,她睡得安稳,在箱体内无故殒命。 这个结果显然不能令人信服。 “让我来。”闻野忘伸出手,情急之下,她用屁股挤动圣君的座椅,“来挪一挪,给我让个位置。” 也不管圣君作何反应,闻野忘已经弯腰接管了浮空屏的操作权,十指翻飞,在虚拟键盘上一通操作。 圣君黑着脸站起身,直接离开座位站到了后面,对闻野忘的不敬表露出极大的容忍。 “你要是站得累了,可以坐下。”圣君面色不善地嘲讽。 “不用。”闻野忘用正儿八经的语气拒绝了圣君的“邀请”。 在她的操作下,箱体上方的监测摄像头开始左右转动,画面扫过,101号从脚尖到发丝都看得清楚。 “这管子一直是这样吗?”闻野忘指着101号的脖子,回头一脸震惊询问。 圣君压着火挑眉:“你的项目,你问我?” “也是。”闻野忘回过头,将监控放大。 画面上,原本应该接在脑部的管子,此时紧紧缠在101号的脖子上,绕了三圈,接口塞进了侧颈,一些鲜血倒灌回输送管。 顺着这根管子,两人才注意到101躯体下的冷冻液从蓝色变成了红色,那是鲜血。 “如果没有外人干预,我会觉得是这孩子不想活了,用输送管自杀。”闻野忘自言自语,很快又自我否定:“但是,这不可能。” 她快速退出箱体监控,切换到停尸间右上角的隐藏监控。 这枚摄像头被夹在柜体之间,能够完整看到最里侧的走道,原本为了避免让刚苏醒的试验体感到紧张,设置得极其隐蔽。 画面上,空无一人。 闻野忘面露疑惑,迅速切换机器,一一翻看附近十来个实验室的实时监控,连带着巴别塔大门的监控也一起查看了。 同样没有任何人。 看起来,好像真的是实验项目出了故障,这是很常见的失败。 但圣君并没有就此罢休,她紧盯着画面上的内容下达命令:“调监控回放。然后去停尸房实地确认。” 闻野忘站直身体,搓着双手:“那我得回办公室处理一下硬盘录像机,到时候同步到你手上。” 要塞的警报和监控系统庞大——巴别塔共有保密项目两个,未启动项目一个,还有正在进行的实验七批,以及十二个备案项目。 所有项目个体都连接着监控,通天塔上上下下足足有四百个摄像头。这片荒原没有合适的服务器和网络基站来做支撑,圣君桌面上的通信器承载不了这么大的储存量,监控录制和保存,全都由专门的硬盘录像机来进行。 “监控能保存多久?”圣君问。 “我设置的七天。” “足够了,赶紧去。”圣君重新拉开椅子坐下,如果真的是事故,那不算大事,她还不需要亲自出马。 “等等,你带上闵禾,让她护送你进停尸房。”在闻野忘离开之前,圣君叫住她:“但不要透露任何与项目相关的机密。” 闻野忘停住脚步:“闵禾?是谁?” “在门口等着的那位。” “行。”闻野忘没有行礼,直接踏出了门。 她找到墙边那位低着头有些颓丧的年轻人,拍了拍对方的肩:“罚站呢?” 研究所和英灵会是圣君手下的两个组织,一个负责文,一个负责武,在圣君的有意隔绝下,她们的大多数信息都不互通。再加上闻野忘的位置很高,除了她亲手“锻造”的试验品,英灵会寂寂无闻的人,她基本不太认识。 第94章 这个叫“闵禾”的年轻人,闻野忘还是第一次见。 闵禾诧异抬头。 闻野忘走了两步,回头喊她:“愣着干什么?圣君让你跟我走。”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传送电梯,闻野忘输入了专属密码,电梯面板核对了她的生物信息,开始下降。 “你的能力是什么?”闻野忘笑眯眯地发问,尽量保持着亲和的表情。 闵禾瞬间遍体生寒,她察觉到闻野忘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配上笑容,就更显得恐怖。 入队之时,队友提醒过她,让她不要靠研究所的人太近,那些人脑子都有问题。 如今一见,闵禾便知晓了原因。 闻野忘看她的目光,不像是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个良好的实验原材料,这种目光直白不需要遮掩——走到闻野忘这个位置上,根本不需要遮掩自己的意图。 闵禾的思绪很快转了个弯,没有人可以大大咧咧出入圣君的办公室,只有闻野忘可以。 这个人,是一个可以借力的人。 闵禾尽量毕恭毕敬地回答:“我的嵌灵是野犬。” “哪种野犬?非洲野犬?” “给我做记载的研究员,登记的是某种澳洲野犬。”闵禾模糊地说。 闻野忘并不打算就此结束话题:“那天赋呢?” 闵禾感到一些不适,这位教授好像不太有边界感。她沉默两秒:“天赋是……残血湮灭。” “那是什么?” “简单来说,当敌人受了伤,生命值下降到一定程度,我可以一击抹杀。” “我懂了,类似于暴击,是个好天赋啊。”闻野忘眼中露出狂热的光芒,“方便问一下,这个生命值需要下降到何种程度?” 闵禾戒备地往后仰身,闻野忘问得太细了:“我……也不太清楚。” “是吗?那正好。”闻野忘直接做了安排:“等这事完了,你来找我,我免费帮你测量数值。” 免费的东西不可能出现在第一要塞,那必定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闵禾盯着电梯缝,没有直接答应,转移了话题:“您说的事是指什么?我还不知道我需要执行什么任务。” “噢!”闻野忘一拍双手,“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跟我去停尸房巡逻一圈,看看有没有入侵者。巧了,恰好你的嵌灵能起作用。” 电梯嘀一声,门向两边打开。 闻野忘抬脚走在前面,她跨过门缝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我们初次见面,所以多嘴提醒你一句,如果我们不幸遇到危险的话,请尽全力保护好我。” …… 安鹤用两只手在通风管道里爬行。 在杀掉试验品后,她们没有选择从大门离开停尸房,而是攀着停尸柜到了天花板,找到了通风管道。 巴别塔的运转方式十分奇怪,这里的管道异常狭窄,应该不会有人进来清理。 但管道很干净*,比安鹤的衣服还干净。 不过,这并不代表安鹤喜欢这种行进方式,她连抬起膝盖都很困难,只能用手肘一点点往前挪。 上面的铁皮抵着她的背,让她有一种在肠道里蠕动的错觉。 骨衔青在前面带路,很快她们抵达了一个宽阔的转角,骨衔青终于停止“蛄蛹”,借着转角的空间稍微掉了个头。 这里有个排气口,透过缝隙,安鹤看到下方是条走廊,走廊空无一人,现在这个时间点活动的人很少。 “我们一定要选这种前进方式吗?”安鹤用气声问。 “这样保险。” 骨衔青原本不知道停尸房在进行实验,现在她们毁了个试验品,保不齐实验监测系统已经通知了闻野忘。 生理监测设备骨衔青也带过,就算心率偏高也会被记录。 走常规的道路很可能会和前来探查的守卫撞个正着,她们得稳妥一些。 “这里下去就是电梯,等过了电梯往前方就可以到员工休息室。”骨衔青说。 两人不能大声交流,为了听到对方的声音贴得很近。特别是骨衔青,几乎贴着安鹤的耳朵说话。 “我们要去休息室?” “对,搭乘传送电梯需要生物信息,我们得绑架一个还在沉睡的研究员。”骨衔青提建议,“你的寄生天赋当着人用会被察觉,试试控制沉睡的人,说不定会被当成梦游。” “现在七点多,还有睡觉的人吗?” 骨衔青笑:“这里的研究员是轮值,常年住在研究所。算算时间,值夜班的人应该现在刚进入梦乡。” 原本骨衔青能够轻易定位入睡之人,但现在,她已经进入梦境屏蔽区,只能按照以前的观察来推导。 “好,我知道了。”安鹤往后退了一步,骨衔青的气息让她耳朵发痒。 她们现在的姿势过于暧昧。 所以紧要交流一结束,安鹤立即拉开距离。 但骨衔青突然想到什么,拉住她的衣领,再次贴过来:“别动,你得特别留意闻野忘。我们杀掉的是秘密项目的试验品,闻野忘可能会过来查看,小心些她。” 安鹤不得不保持动作:“怎么?她的嵌灵很厉害?” “她不是嵌灵体。”骨衔青意味深长地叹息一句。 安鹤再度感到意外,骨衔青每次提起闻野忘都有些忌惮,安鹤以为闻野忘是个无比强大的嵌灵体,但骨衔青告诉她不是。 “世上两类研究者让人害怕,一是无视道德和责任、任何实验都做的科学怪人。第二个,是在此基础上,把自己也变成实验品的人。”骨衔青的气息喷在安鹤耳廓,明明带有些微的温度,却让安鹤遍体生寒。 “闻野忘就是第二种人。”骨衔青说,“要是遇见,不要动手杀她,至少这次别动手。” “为什么?我以为你很想让她死。” “但我不想死。”骨衔青松开安鹤,“这人把自己的脉搏和整座巴别塔的自毁系统绑定在了一起,除非你能够杀了她一秒内全身而退,不然不要轻易出手。而且,这里所有人都不会蠢到杀她,哪怕是塞赫梅特。” 两人突然噤声。 就在她们斜下方,走道旁边的电梯门“刺啦”一声打开,有两个人走了出来。 看到闵禾的那一瞬间,安鹤呼吸一重,骨衔青抬手捂住安鹤的口鼻,在看清来者后,骨衔青也皱起了眉。 走廊上出现两个人,安鹤和骨衔青,各自认识一人。 “闻野忘。”骨衔青做了个口型,指了指左边那一位。 在确认闵禾没有使用嵌灵后,安鹤终于挪开视线,看清了闻野忘的样子。 安鹤很难判断闻野忘的真实年龄,骨衔青上次提起这个人的年龄是三十五岁,比苏教授大不了多少。 这人的面容看上去确实很年轻,不像安鹤想象的那样是个老教授。 但是闻野忘的步态、无形中的气场,却并不像青年人。 按骨衔青的说法,这人经手过很多实验,有着丰富的阅历,至少对伊薇恩城的遗产有所了解,这些都得用时间积累。 安鹤不认为,这种积累会低于四五十年。 安鹤回忆起骨衔青描述闻野忘的用词,确实精准。闻野忘身上那种近乎病态的研究者气质显现无遗——她有着非常罕见的纯银发色,眉毛浓密,眼窝深邃,夸张的表情和大幅度的肢体动作,让她看上去有些浮躁。 但闻野忘给人的感觉和表现出来的正好相反,她的眼神很沉着。 表情只意味着她的情绪一直处于亢奋状态,还是克制过后满溢出的多余部分,而不是全部。 这种状态,被她身边的闵禾,完全激发。 就连安鹤也注意到了闵禾的防御姿态——闵禾的手一直搭在腰间的枪扣上,这或许是士兵的习惯,但闵禾没走直线而是不断远离的前进方向,还是暴露了年轻军官极力克制的不适。 走出电梯之后,两人在走道上站了一会儿。 闻野忘不客气地吩咐:“你先去停尸房门口等我,守着不要乱动。我回一趟办公室查监控,十分钟就来。” “好的。” 很快,脚步声渐远,在走廊那头分成了两道。 安鹤和骨衔青对视,呼吸加重,她们都听到了监控一词。 看来,在让研究员“梦游”之前,她们还有麻烦事要解决。 “这边。”骨衔青立刻调换方位,“我知道她办公室在哪儿,快一些。” 第58章 “她来杀我了。” 骨衔青以更快的速度前进,她对办公室的方位很熟悉,来过不止一次。 她们利用通风管道成功避开门锁密码,安鹤透过排风口观察情况,闻野忘比她们更快一步,已经拉开椅子坐在了办公室前面。 这不是一间普通的办公室。 这里规模很大,更像是闻野忘的个人实验室,白炽灯管很刺眼,照着大量银色材质的工作台。 从左至右,摆着一个带水池的操作台、两张手术床,三台不知名的泛着红光的机器,和好几个摆着未知器官的标本柜。除了这些设备,还有两间带锁的小隔间。 第95章 看样子闻野忘平时就会私下做些实验。 安鹤很庆幸此时手术台是空的,她没有看到什么开膛破胆的恐怖场景。 但是,角落里有两具完整的人形骨架,骨头被拆散重新拼凑,一些黑骨和白骨相互交错,如同一个艺术装置,散发着极致的怪异美。 整间房,办公桌反而是占地最小最不起眼的部分。 安鹤移动视线,很快在左下方发现了目标物,那些东西和手术装置不同,都是些缠满电线的黑铁疙瘩——一个长形机箱架,架上层放置着十来台黑色方形盒子,那就是硬盘录像机。 接口数十根电线收束在架子后面,无痕布线,连接着闻野忘的办公桌。 安鹤在拾荒现场见过这种桌子,破坏后里面有主板和电线,整张桌子就是一个办公机器。 安鹤来不及细看,底下闻野忘已经调好两台硬盘录像机的接口,唤出浮空屏和键盘,按下了开机键。 没时间了! 安鹤紧迫地盯着闻野忘的一举一动,无论如何,她不能让闻野忘查看到监控记录。 她们在管道里行动,没有闻野忘的脚程快,来不及提前藏身在办公室。 现在唯一能阻止闻野忘的办法,就是,杀了她。 安鹤伸手探向腰间的枪,那把从第一要塞潜伏者手中抢到的手枪,是她唯一携带的远程武器。 这里面还剩三枚会爆炸的达姆弹,足以连人带桌全部炸毁。 但是,一旦她开了枪,就等于全然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而闻野忘一死,巴别塔自毁,这里不会有任何活人存在——安鹤认为在这件事上,骨衔青不会夸大其词。 这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那怎么办? 安鹤神经绷紧,抬头看向骨衔青寻求解决方法,这一望她才发现骨衔青到这里后就一直维持着一个动作。 骨衔青没有盯着闻野忘,而是盯着右方紧闭的隔间。 怎么了?安鹤戳了戳骨衔青的肩,骨衔青短暂瞥向她,那一瞬间,安鹤看清了骨衔青的眼神。 骨衔青的视线里带着一团愤怒的火,额上渗出汗珠,像在忍痛。 但也不全是愤怒,还有一些痛快的愉悦。 “找到了。”骨衔青轻轻做了个口形,没有过多理会安鹤,再次盯紧了隔间。 安鹤不知道,在进入巴别塔后,骨衔青就一直暗中使用着天赋,哪怕她的天赋已经被屏蔽。 另一件骨衔青没告诉安鹤的事是,第一要塞为了警告她,在这种屏蔽装置里做了手脚,这会对她造成一定精神伤害。 骨衔青能够感受到使用天赋时整个大脑都在刺痛,真切的、如头被劈成两半一般的刺痛。进入闻野忘办公室后,这种疼痛强度达到了极致。 她一直避免动手,因为她在这座塔内,真的很脆弱。 也正是如此,骨衔青愿意冒着风险答应安鹤同行。 现在骨衔青确定了,闻野忘这变态果然把屏蔽装置放在了自己的地盘里。 时间一分一秒无情流逝,闻野忘已经登入了管理系统。 安鹤无可奈何地拔出了枪。 骨衔青做了个深呼吸,汗水沿着她的脸颊流淌,悬在她的下颌上。 她们都有各自在意的目标。 骨衔青闭起了眼睛,说实话,她一点都不讨厌这种疼痛,这让她头脑保持着极度的清醒。 她头一次,不留余地、声势浩大地发动了梦境吞噬,突然爆发的强大精神力短暂冲破了屏蔽装置的极限。 巴别塔沉睡的所有研究员,在同一时间体会到坠入悬崖的失重。 与此同时,安鹤不得已开启手枪保险的声音,汗水滴在排风栏上的声音,同时响起。 但这些声音毫不起眼,全都被一阵刺耳的警报所掩盖。 “哔——” 警报炸响,浮空屏强制弹出一个三角提示,红色警告灯把整个房间照得通红。 一秒后,骨衔青的梦境吞噬被全面压制,警报撤除,室内重新归于安静。 但已经足够。 闻野忘脸色大变,已经顾不上查看监控回放,立刻起身推门进入了隔间。 房门打开着,通风口上的骨衔青挪了个位置,终于看到了隔间的情况。 让她诧异的是,隔间里并不是一个大型的改造设备。 而是一个人。 一个躺在床上的人。 半边身子连着营养输入装置,半边身子连着机械线,所有的机械线都接入了一台小型机器,旁边的显示屏上密密麻麻全是脑电信号监测数值。 闻野忘唤醒了那个人。 “怎么回事?有人侵入?” “报告教授。”那人的声音有些虚弱,“有两秒的强精神攻击,我成功拦截了。” 闻野忘一掌按在床头,手指快速滑动着显示屏,当她看到精神力入侵的瞬间峰值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之后,整个人被震惊得说不出话。 要不是警报提示,没有人发现在两秒之内,巴别塔遭遇了一次“大规模袭击”,这种无声无息的精神进攻,实在是……太让人震撼了。 闻野忘开始大幅度在室内走动,撑在下巴上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两秒后,她面上沉重的表情一瞬间转换,露出了一个狂热的笑。 “是她吗?”闻野忘大声地问,“快告诉我是她吗?!” 床上的人还没有回答,闻野忘一拍双手:“难怪停尸房出了怪事,我就怀疑是她!” 床上的人悻悻地说:“手法很相似,但我不敢确定,以前从未有这么明目张胆的进攻。抱歉,我的精神阻隔有了失误。” “没关系,乖孩子,这不是你的错。”闻野忘丝毫没有追究,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不过,我得调高神经刺激信号,你抓紧时间适应。” 天花板上的骨衔青蹙起了眉。 毫无疑问,床上这个青年拥有着强大的精神系天赋,被当成了、或者说自愿成为专门对付骨衔青的武器。 看她身上这些管子,并不像可以随时移除的样子,被单下面的身体轮廓也不如其她嵌灵体那样强壮,很有可能,她一直待在这间房内。 这就是她的任务,一个“躺着”就能完成的任务。 看起来,并不轻松啊。 骨衔青感到难以理解。 就算是这人的精神能力顶天,也不可能24小时都使用着天赋,那会累死的。所以旁边那些机器大概率是保持脑部活跃、放大天赋的辅助装置——闻野忘研究出的东西,果然不能轻易小看。 骨衔青终于弄懂了阻碍她的到底是谁,她忍着头痛露出浅浅的笑容,眼神里有着同样的兴奋。 不管这个青年是谁,她要,杀了她。 骨衔青扭头示意安鹤,想让安鹤打个标记,却发现安鹤并没有在关注隔间里的情况。 此时的安鹤正紧紧俯身在通风口,盯着放置硬盘录像机的架子——在架子后方的视觉死角,一只隔空召唤的渡鸦,正收起翅膀,如一只硕大的黑老鼠,在用嘴啄架子后面收束的电线。 闻野忘离开桌面的那一刻,安鹤就开始了行动。 电线里两根电线的外壳被小心翼翼咬开,渡鸦将裸露的铜丝悬空放置,中间隔着一厘米。 安鹤仍旧觉得不稳妥,她借着渡鸦的视线看清了监控的位置,然后从排风口扔下了一枚白磷纽扣。 纽扣落地之前被贴地飞行的渡鸦衔起,悄然放置在办公桌脚。 接着,渡鸦藏到了机器后方。 做完这一切,安鹤才抬头和骨衔青对视。 骨衔青沉默地看着对方,最后扬了扬嘴角——刚刚她们没有合作,她们都在做各自在意的事情,可以说是一点默契都没有。 但同时,她们做好了自己的事情,完成了合作。 多么相配啊,骨衔青感到无比得意,安鹤真让她省心。 隔间内,闻野忘调好数值拍拍青年的肩:“你接着警戒,我去看看是不是她闯进来了。” 闻野忘重新坐回了位置,她按下登录键,接入机器。 几台机器开始运作,就在那时,一阵火花猛地迸射! 铜线交叠造成了短路,刺鼻的烟味立刻从线路中冒出,紧接着,飞溅的电弧闪光跃进了最下层的长方形机箱,又是一阵爆炸。 闻野忘吓了一跳。 她眼睁睁看着旁边的标本柜被爆炸波及,几个常温放置的大玻璃瓶从高台跌落,碎裂的器官摔成烂泥。而瓶中的保存液沿着地板蔓延,其中的甲醇加热着火,再次加重了电线短路。 犹如点燃了鞭炮的第一颗火炮,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不绝于耳。机箱的爆炸导致办公桌的桌脚被毁坏,不知道因何缘故,突然燃起了大火。 整张桌子顷刻间被火点燃,火势越来越猛,大有吞噬整间办公室的趋势。巴别塔自带的消防警报被触发,有人在外面大力敲门。 闻野忘站在火中,衣摆被燎灼出好几个洞,她没有第一时间撤离,而是疑惑地望着起火点,那面墙因为爆炸已经变得一片焦黑。 第96章 闻讯而来的守卫在门外急得团团转,闻野忘的办公室,只有她自己有权限进入,守卫个个都如天塌一般面如土色:如果闻野忘死了,她们也活不到下一秒。 “闻教授!”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当有人考虑用天赋强制破门之时,门终于被打开,滚滚浓烟倾泻而出。 闻野忘面带笑容站在门口,只吩咐了一句:“快把闵禾给我叫来。啊,对了,让她放狗!” …… 就在此时,又是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在隔间爆炸。 只有安鹤和骨衔青知道,这声爆炸是子弹造成的。骨衔青拿走了安鹤的枪,拆掉排风口,在漫天的火海中倒垂着身子,精准射向隔间。 炸响过后,十几只渡鸦穿行在浓烟里,衔起玻璃碎片,插入了试验者的胸口。 安鹤履行了和骨衔青的交易,骨衔青进入第一要塞的条件,就是让安鹤帮她毁掉“装置。” 连人带机器,一起销毁。 在守卫冲进来之前,骨衔青立刻收回上半身:“一不小心动静闹得太大,接下来,我们可有得忙了。” 安鹤露出狐疑的目光,一不小心?骨衔青上次也是一不小心引发了爆炸吗? 她们居然再次走上同样的道路。 安鹤遮住口鼻,浓烟不断往通风口钻,她们立刻屏气回身退进了通风管道。在离开实验室之后,安鹤听到下方一声清晰可闻的犬吠。 该死,最棘手的嵌灵出现了。 “我们不能待在管道里,得赶紧跑。”安鹤开始寻找出口。管道里的烟雾越来越浓,她们行动太慢,不过多久她就会窒息而死。 “这边。”骨衔青用手肘砸掉一块板子,一跃跳下了天花板。安鹤紧随其后。 骨衔青没有选择钻入研究室,而是落在了走廊上,安鹤发动破刃时间的天赋,两人在走廊上狂奔。 巴别塔是一栋圆形建筑,通行的走廊就像是塔身中间的环形带,里侧是中心楼层,每隔两楼就有一个镂空层,外侧是实验室。 走廊宽阔,有柱子遮挡,更庆幸的是,大多数的守卫都集中到了办公室救火,而此时的安鹤比旁人的速度快上两倍。 为了让骨衔青保持同步,安鹤再次环抱上骨衔青的腰,就像骨衔青所期许的那样——安鹤成了为骨衔青冲锋和开路的战士。 骨衔青的勇士。 身后的野犬闻到熟悉的味道,再次紧追不舍,隔着五十米的距离,双方一前一后绕着巴别塔绕圈。 明明无风,安鹤却跑出了风声,脚步逐渐与紧凑的心跳同频,安鹤只有一个念头,再快一点,更快一点! 她们弄出了动静,但不能真正落入第一要塞手中。 可惜,好运在此时按下了休止符,圆心另一边的人仍旧驻守在原地,安鹤看见前方出现了三个守卫。 再跑下去,就要狭路相逢了。 “这边。”骨衔青反手拉着安鹤,再次为她引路。 她们离开走廊,钻入了一个宽阔的平台,前方就是巴别塔的圆心。这里像一个剧院看台的二楼,毫无遮掩,只要野犬追上来,她们会立刻暴露。 在她们脚下三米的位置,摆放着十来个圆形大缸,缸里盈满红色的水——那是真正的17楼,做研究的区域,这个地方集中摆放着实验器材,看上去犹如工厂。 骨衔青松开安鹤往前跨了一步,安鹤立刻意识到骨衔青要做什么——她又要发癫了。 再往前踏一步,骨衔青就要跌入水中。 下方的水看不出是什么实验试剂,浑浊,浓稠,刺鼻的味道隔着这么远都能闻到。 如果是强酸溶剂,会溶得骨头都不剩,搞不好她们会死在这里——以一种自杀的方式。 安鹤不认为跳下去是一个好办法。 骨衔青在此时回头,望着安鹤露出一个傲气的笑:“敢吗?” 在看到安鹤眼中一闪而过的退缩之后,骨衔青不再等待安鹤的回答,张开双臂纵身一跃,如同一条摆尾的鱼,丝滑坠入水中。 疯了。 安鹤已经数不清自己升起多少次“她疯了”的念头。 在骨衔青沾到水面的那一刻,安鹤的心率达到了极点,她仿佛看到骨衔青再次变成她梦中的样子,融化、腐烂,成为一具枯骨。 这让她想失声尖叫,想阻止,可是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被震撼,被牵引,无数次地心跳加速,因为骨衔青捉摸不透的举动。 很快,犬吠由远及近,安鹤强行稳住了心跳。 如同走上轨道那一跃,她只能再次选择相信骨衔青。 安鹤屏住呼吸,凌空一跃! 极力睁开的眼眶感到一股刺痛,安鹤急切地寻找骨衔青的身影。但就像跌入一片红色的海洋,除了鲜红,别无她物。 皮肤上细密的刺痒伴随着安鹤的紧张,愈演愈烈,她已经分不清是因为血液沸腾带来的麻痒,还是这溶液真的会腐蚀皮肤。 她差点以为,骨衔青已经死了。 但是,一双手从身后拉住了她,按上了她的肩膀,环着她的脖子绕到了面前。 浑浊的溶液里,安鹤看到骨衔青仿佛融入了这里的红,却悠然自得地微笑,毫无惧意。 对方伸手捧着她的脸,仿佛在贴心询问——玩得开心吗?小羊羔。 有那么一刻,安鹤承认,她有过一秒钟的折服。 …… 闻野忘站在实验室门口,所有赶来的守卫正在不遗余力救火。闻野忘没有帮忙,甚至也没有为失去心血而感到心痛。 她站在火光中,开始疯狂大笑,笑得亢奋无比:“她回来了!” “谁?”救火的人被闻野忘的语气所震撼。 闻野忘双眼放光,身后的烈火衬出她的轮廓,她回头,饶有兴致地回答守卫的随口一问。 “骨衔青,神的使徒。她来杀我了。” 第59章 “你还得练练肺活量。” 骨衔青根本就没有闲心杀闻野忘。 刺鼻的溶液掩盖了她和安鹤的气味,她们在水下屏气,安鹤的脸因为皮肤刺激和缺氧涨得通红。 她们抓着彼此像抓着一根求生的稻草,谁都没有出声。 一秒、两秒、一分钟过去……野犬在周围来回打转,爪子在水泥地上摩擦发出哒哒的声响。 当安鹤忍不住大口呼吸之时,搜寻无果的闵禾终于带着野犬走了。 “你还得练练肺活量。”骨衔青松开手,“不然我还得给你人工呼吸,那我们的打赌就没有意义了。” 安鹤推开她,抿着唇露出戒备的神态。 “别这样看着我。”骨衔青轻声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像在脸红。” 安鹤确信自己没有脸红,她抬起手,裸露的皮肤全都变成不健康的红色,像一只煮熟的虾。骨衔青也一样。 果然这溶液有刺激性,虽然伤害很轻微,但她们不能够待太久。 四周的呼喊声越来越杂乱,看来闻野忘意识到了有人闯入,更多的守卫被调遣过来地毯式搜查。 安鹤倒不担心这些守卫,这里驻扎的有很多都是普通人,即便是嵌灵体也不全然对她有威胁,最棘手的嵌灵体只有闵禾。 好在这些溶液确实遮掩了她们的气味。 两人相继翻出大缸,为了避免留下太明显的湿脚印,她们只沿着阴影走。 硬鞋底走出十几步很快变干,两人绕了一大圈,沿着之前的计划趁乱溜进了员工休息室。外面的吵闹暂时被隔绝,在熄了灯的客厅里,骨衔青沿着单人休息室的房门转了一圈,然后选了最左边那一间。 安鹤在房间的床上发现了一个沉睡的研究员。 旁边的桌面上放着工卡,工卡上写着研究员的名字——风间朝雾。中间空了一格,风间是姓。 安鹤站在床边思忖片刻,伸手按住了风间朝雾的额头。 床上的人感到不适正要惊醒,粉红的菌丝已经钻入皮肤,风间朝雾再次陷入沉睡。 骨衔青趁机发动天赋,进入了风间的梦境。 巴别塔的精神屏蔽装置已毁,骨衔青彻底得到了解放。 不过,在重组风间朝雾的潜意识碎片时,骨衔青的神色一瞬间变得很古怪。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原本已经匆匆走过休息室,但隔了两秒,有人又退回到门口。 骨衔青只好揪着安鹤的衣领,两人相贴着钻进了旁边的储物柜。 柜子里有几件长款工作服,两人面对面躲在衣服背后,狭小的空间让她们不得不贴着彼此,仍旧湿漉漉的衣服一接触摩擦,仿佛生了火星子,蹿过一阵让人神经发麻的短暂电流。 骨衔青对此毫无避讳,而安鹤则十分忌惮这种感觉,努力后仰贴着身后的柜壁。 休息室的门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在叫醒研究员无果之后,来者依次查看了各个单间的床底、窗帘、柜子。 第97章 安鹤所在的柜门被拉开一条缝隙,检查的人匆匆扫过一眼,竟然没有发现躲在暗处的她们。 所有人都在四处跑动,一些人高声喊叫,除了闻教授的口头叙述,守卫们根本不知道闯进来的人到底长什么样、有几个。她们甚至怀疑,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不然,怎么就到处都找不到人。 整座塔进入了戒严,混乱追捕之下,谁也不知道被当成目标的两个人,此时就躲在黑暗的角落里,鼻息相闻。 安鹤感受到空间的狭小和身体火烫一样的灼热,她试图退出去,被骨衔青抓住手腕拉扯了回来。骨衔青关上柜门,用气声询问:“你寄生的天赋,能支撑多长时间?” 一连串的气息就喷洒在安鹤的脸颊边,安鹤感觉耳朵发痒,身体感官在黑暗中变得无比清晰,她甚至能清晰感觉到骨衔青身体的轮廓,一些隐秘的危险在发酵,但她们相谈的,是无比正经的正事。 “你是指对外头这个人吗?”安鹤努力保持着语气的平稳,“睡觉的人比较好掌控,最长应该能撑两个小时。” “那就好。”骨衔青欣慰一笑。 安鹤不解其意,在逼仄的黑暗中,她们其实看不见彼此的神情,视觉被剥夺,触觉和听觉被无限放大,对方的反应竟然只能靠猜。 骨衔青很放松,所以整个人无所顾忌地贴着安鹤,身体的重量和温度如此清晰,浑身湿透带来的冰冷,被完全驱散。 安鹤感受不到对方的心跳,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因为高度紧绷担心对方使诈,而愈跳愈烈。 骨衔青不会伤害她——这是安鹤从过往经验得出的结论,至少在此刻她们命运相系,骨衔青不会和她相斗。 但现在,安鹤拿不住,这种含蓄不明的亲近让她感到极其浓烈的危机感,所以她时刻关注着骨衔青的动作和意图,这使得骨衔青每一个微小的举动,都会像入水涟漪一样扩散到安鹤的肌肤上。 “我们,不出去吗?”安鹤蹙眉。 骨衔青感觉到她语气里的戒备,用拇指揉开她皱起的眉心:“就在这里多好,我们得等上一个小时。” 骨衔青动作里有止不住的亲昵,她很喜欢摸安鹤的脸颊,但这种触碰带着几分真情几分假意,谁都拿不准。 安鹤侧过脸,避开了骨衔青毫无边界感的触碰。 “为什么?”安鹤问, “等到十点,这个叫风间的人,会进入她负责的研究室观测。我想你应该对此有些兴趣。而且到那时再行动,比现在出去要好。” 安鹤明白了,骨衔青有意选择了风间朝雾这个人。 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们停止了说话。 从始至终,安鹤都能感受到彼此之间的对抗,她们面对面站着,要这样站一个小时。骨衔青的提议比逃命更加危险。 她们要尽力保持对周围的警觉、对对方的警觉,如果行差就错一步,两人都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安鹤甚至想趁机,把那一巴掌还回来,这是个如此难得的机会。 她略微抬头,感受到骨衔青同样在看她,对方在想什么?是否也要将袖刀扎入她的腰? 她们的腰隔着衣服贴在一起,湿气也要被蒸腾了。 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在发酵,从脊骨传达到头顶的电流吸走了柜内的空气,她们尽可能地扩张着肺,再次进行了一次无形的对决,想要比对方吸入更多的氧。 因此,肘、肩,甚至鼻息都在相互碰撞。身体被对方的热量吸引,靠得更紧密。可唯独,她们的神志如此清醒,相互忌惮,努力克制着想要出手的冲动。 半个小时后,安鹤抬起了垂在身侧的手。 就这一个细小的动作,骨衔青的身体绷紧,略微一颤。 “你在怕我吗?”安鹤露出一个笑容,感到得逞的愉悦。 骨衔青立刻按住安鹤的手腕,将她压向柜面:“那得问你,我感觉到了一股杀气,我对这种危险很敏感。” 她抵着安鹤的额头:“你想打我吗?小羊羔,我们在合作,不要轻举妄动。” “不,我只是想靠你近一些。”安鹤学会了骨衔青虚假的挑逗,她才发现违心的谎言根本不用投入太多感情,可以十分轻易说出口。 这就是骨衔青总不着调戏弄她的技巧吗? 安鹤感到一股被愚弄的愤怒,同时又为掌握到技巧而喜悦。 轻微的对抗让悬挂着的研究服摇摇欲坠,两人一时间都不再动作。可她们额头相抵,几乎是一个能碰到唇的暧昧姿势。 但,没有,将触未触的唇很快移开。 出乎意料,是骨衔青主动选择了退让。 安鹤抓紧机会挣脱骨衔青的束缚,抬手将研究服取了下来。 “没有声音了。”她说。 两人侧耳细听,杂乱的脚步声已经停止,变成更加有序的定时巡逻。外面的房间,只有风间朝雾沉睡的呼吸声。 时间一到,安鹤钻出了休息室,她控制着风间朝雾的四肢,让其站起来开始行动,风间朝雾的大脑依旧在沉睡,所有举动就像梦游。在骨衔青的帮助下,风间朝雾醒来后不会记得任何事。 之前安鹤杀死了使用精神屏蔽的青年,骨衔青便开始肆无忌惮地使用着她的天赋,她搜刮战利品一样连续侵入了好几个人的梦,快速在别人脑海里翻找着有用的片段,如同翻书,手到擒来。 安鹤这才知道骨衔青自己不用入睡,就可以入梦。 这看似细微的差别实际上对骨衔青意义重大,她不用担心使用天赋时会被别人偷袭,也不需要找一个安全的位置才能发动天赋。 很快,骨衔青从一个研究员的潜意识里,摸索出了监控的位置。 她们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并没有因为身份暴露就选择离开,正相反,她们胆大包天,比刚闯进来时,还多了更多的筹码。 两人都换上了研究服,避开走道上的摄像头和守卫,去往不远处的传送梯——轿厢内的摄像头已经被渡鸦遮挡住。反正硬盘录像机已经损坏,好几处摄像头都已经陷入漆黑。 工卡、指纹等生物信息一一确认,安鹤强制掀起风间朝雾的眼皮,录入虹膜。 身份确认,显示屏上出*现几个数字选项,安鹤这才知道特定的研究员只能去往特定的楼层。 在所有选项中,有一个与众不同的按钮,没有标数字,只写着“x”。 安鹤侧头看向骨衔青,骨衔青扬起下巴,示意她就选这个。 传送梯开始运行,安鹤很明显察觉到梯子在往下坠落,坠落速度很快。 按理说17层只能算是巴别塔的低层,应该很快就能抵达一楼,但她们在传送梯里,待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安鹤眼看着数字倒退到“1”,然后就失去了显示,传送梯仍在继续下坠。 安鹤明白过来,这是地下。 轿厢滑索的声音回荡,一股地下独有的潮湿气味从缝隙里钻进来,安鹤的心被高高提起,在失重感的催化下,她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不安。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与她的脉搏同频跳动。 很快,门打开了。 第60章 “这是舱茧计划。” 这是一个观测间,温度明显低于地表。 一踏出传送梯,安鹤就被一股寒气逼得缩起了脖子。接着,她看到这个小房间的玻璃外侧,已经结起了厚厚一层霜。 安鹤靠近玻璃,从霜花缝隙往外望,外面的空间充斥着红色的应急灯,棺材一样的大黑圆筒密封箱贴着墙边整体排列。 安鹤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奇异的熟悉感跟随着寒意攀上了她的脊背,让她如此不安。 她努力回想在哪里体会过这样的感觉。 在记忆里翻找之后,安鹤终于想起,这种不安与她在第九要塞矿洞时的感受相似——然后她见到了“神明”。 但这里没有幻觉,也没有所谓的神明和无数个“安鹤”。骨衔青依旧在她旁边,神色举止都很正常。 安鹤只是感觉到了不安,并没有觉得危险。相反,她甚至觉得有一股奇妙的连接感牵引着她,让她不由自主想离开观测间,到那些密封箱前面去。 安鹤暂时压制了这种念头。 工作台上有数百个细密的按钮,安鹤用[寄生]命令风间朝雾进行日常操作。 风间朝雾闭着眼精准地按向除雾按钮——她同时被两种天赋操控着,骨衔青在她的梦境里实时还原了现实世界。 玻璃上的冷霜被清除,整个研究室出现在安鹤面前。 规模之大,一眼望不到头,安鹤陷入短暂失语。 风间朝雾开始埋头做记录。又有两台密封箱失去了生命特征。 冷眼旁观这一切的骨衔青抱起双臂,示意安鹤:“要出去看看吗?旁边有几套防护服。” “安全吗?”安鹤问。 “总之,不危险。” 安鹤转头看向风间朝雾,再次问了一样的话。她不能直接读取风间朝雾的神识,但是可以控制对方如实回答她的疑问。 第98章 风间朝雾说:“只要不打开密封箱就是安全的,这也是常规检测之一。” “那好,你做示范,带我们进去。” 她们穿上厚重的防护服,这玩意十分复杂,犹如穿上了宇航服一样笨重,还得戴上可视物的头盔。 风间朝雾打开了门,三人踏出了观测间。 感觉不到冷,但是,防护服根本抵挡不了心理上的恐惧,一股超脱常理的不适仍旧沿着皮肤攀爬——那黑漆漆的密封箱和红色的应急灯,像极了棺材和蜡烛。 安鹤一步一步,靠近了密封箱。 她率先看到某些箱体缝隙中渗出的血水,黏糊糊的,跟罗拉描述的一样恶心。 好在这套防护服能够隔绝气味,她不至于闻到腐臭。 其中,2号箱体下的血水还很鲜艳。 安鹤不由自主靠近,搭上了箱体上的拉环。 没有人阻止她。 伸手一拽,锁扣已经脱离的箱体吱呀一声,安鹤不费什么力气便打开了密封箱。 里面的东西和安鹤在21区看到的一样,壳膜一样的细丝遍布整个箱体,膜间还有无数的空隙。 但与银色箱体不同的是,这里的箱子被放置在低温环境中,里面的东西还没有完全融化。 于是安鹤看到了,半截身体。 那应该是一个小小的人形生物,只不过像蜡烛一样融化到只剩肚脐以下的部分,安鹤的拉动引起箱体晃荡,内脏和骨头相继跌落,变成血水。 安鹤赶紧后退一步,不可自抑一阵恶心,万幸她已经好久都没有进食,胃里无东西可吐。 “这到底是什么?”安鹤太阳穴鼓胀,看到箱体内的东西让安鹤感到一阵无言的愤怒。 这又是什么奇怪的实验? 有人死在这儿了吗? 提问通过防护服内的通讯装置传达给旁边两位。 风间朝雾顺从地回答:“残次品。” “不要给我这样模糊的答案。”安鹤说,“告诉我这箱子是干什么用的,你们在做什么实验,里面装着的是谁?” “好的。”风间朝雾不带感情地解释:“这里原本装着黄金时代精心挑选过的沉睡者。” “那是什么?” “据残存的资料记载,黄金时代末期,伊薇恩城一位杰出的领导者提出了沉睡计划。这个计划很简单,像太空穿梭一样,将一部分人封存在密封舱中,以躲过黑暗时代和紧随而来的天灾。等未来苏醒后,沉睡者再回到地面重建人类社会。” “黑色密封箱里沉睡的是伊薇恩城精心挑选的战士,外面银色的密封箱,是民间拙劣的模仿品。这个地下防空洞就是她们长眠的地方。我们发现了它,并且打通了传送梯。”风间朝雾说。 “但是,沉睡者没能等到苏醒的那一天,外面的人已经死光了,没有人启动唤醒程序。上千年间,里面的营养剂被消耗殆尽,她们已经无声地死去了。很遗憾,当初的人类拯救计划以失败告终。” 风间朝雾用平静的语气交代着来龙去脉,关乎人类存亡的历史被浓缩成寥寥数句话。 庆幸的是,人类没有灭绝,在生态逐渐恶化、人类生存空间被不断缩小的几百年里,从其它地方而来的无知的幸存者,发现了这座城市。 可惜,从小就在灾难中长大的新人类,知识技术完全断代,只能从遗留资料里揣测灾难前世界的模样。 安鹤仍旧不能理解:“死了,那这半截,是什么?” “这是……”风间朝雾说到这里停顿了,开始表露出抵抗的神情。她的状态不太稳定,潜意识在阻止她透露项目的关键。 安鹤眼神暗下来,加强了控制。 片刻后,风间朝雾恢复了顺从的姿态:“这是我们的秘密实验,舱茧计划,从婴儿开始培育新的人类。” 她继续说:“我们保留了密封舱用来维持生命体征的壳膜功能,低温采集还未化水的沉睡者的基因,和嵌灵体自愿提供的细胞混合,然后……” 风间朝雾止住了声,手脚不断挣扎,像是做了噩梦一样满头大汗:“我不能再说了。” 她隐藏的是关键,安鹤目光冷了几度:“说。” 安鹤只念了一个字,同时,寄生的天赋被她催发到了如今能做到的极致。 风间朝雾再次安静下来:“然后闻教授提议,加入神明的血液。” “她说如果成功了,我们可以完全抵御骨蚀病,获得全民进化,成为新的人类。” 神明的血液?! 安鹤神情骤变,她上一次听到这个词,是在菌丝给她编造的幻境之中。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谁是神明?哪里来的神明?” 她问风间朝雾,但风间朝雾给不出答案。 这位研究员,根本不知晓其中的细节。 安鹤不知道沉睡者有何特殊之处,能让闻野忘加以利用。思来想去,也只能认为她们的基因从未受过骨蚀病污染。 无论如何,沉睡者不是关键,关键的是神血。 安鹤不可置信地问:“你们的教授还是教徒?” “是的。”风间朝雾点头,“闻教授相信神明。认为科技进步的一切目的,都是为了实现神迹。” 安鹤觉得闻野忘疯了。 一个搞科学的人,信奉虚无缥缈的神明。 安鹤所接触的所谓“神明”,还和骨蚀病脱不开关系,闻野忘是有多疯狂才会进行这样的实验?! “所以。”安鹤强行稳住自己的心率,不愿意去胡思乱想,“这些都是试验品?” “可以这么说,这些都是初代舱茧。”风间朝雾说,“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培育体了,有段时间因为死了很多人,项目还被取缔封存了,后来才秘密重启。但神血很难获得,我们没有再进行新的实验。” 安鹤觉得荒谬,那这些试验品是什么东西?人类?菌丝?旧时代遗民的后代?这让她感到一阵恶寒。 她不愿意去细究所谓的神明当日对她讲的那番话,可是,安鹤仍旧止不住回想。 “神明”说:“你身体里流淌着我的血液。” 她不得不面对一个呼之欲出的结果,自己果然……是个试验品吗? “这个项目有成功过吗?”安鹤下定决心开口询问。 “没有。” 风间朝雾给出的答案让安鹤瞪大了眼睛。随后,安鹤的肩膀整个松懈下来。 风间朝雾解释:“现在舱茧已经死了大半。剩下的仍还在培育当中。但我觉得,应该不会成功。加了神血的它们根本就不是人类,这些红色的壳膜都快变成菌丝模样了。而且,稍有不慎它们就会像保存不当的沉睡者一样化成血水,单单是维持它们的活性就够费力气了。” 风间朝雾给出了自己的见解。 一眼望过去,所有的密封箱肃静而古怪。 安鹤快速整合着线索。 这个实验是秘密重启的,应该被许多人否决和阻挠过。连缇娜也不知道实验已经立项,并且开展至今。 外面的人知晓这些东西跟菌丝有关吗? 不,应该不知晓,不然怎么会允许将她们最大的敌人寄生在人类的血液中。 她们会本能地排斥,并且感觉到危险。 那会引起所有人类共同的恐慌。 但安鹤想不通,如果神血真的和真菌有联系,为何骨蚀病没有在巴别塔蔓延开来?这间实验室可是在巴别塔的正下方。 是这里的低温控制住了菌丝的活性,还是所谓的神血,是比菌丝更高级可控? 安鹤咬了咬牙。 最重要的是,如果实验没有成功,那她又是什么?她的姊妹又是什么? 她脑海里那些与这里格格不入的记忆,还能作数吗? 新的问题接踵而来,杂乱的线头仍未厘清。 安鹤大脑里乱如麻,下意识向骨衔青求助时,才发现骨衔青在旁边一言不发。 骨衔青从听到神血之后就一直垂着眼眸,当她们视线相对时,安鹤听见骨衔青轻轻地笑了一声。 是带着嘲弄和感叹的冷笑,像在看一出好戏。 “你来过这里,对不对?”安鹤质问。所有研究员的休息室都是一个配置,这里做秘密项目的人,不会让同伴知晓自己的特殊性。而骨衔青为她选定了风间朝雾。 “来过一次。”骨衔青走向融化的舱茧,玻璃罩下,她的脸上再度出现了“默然”的神情,就像那日她们争论人类未来时一样:“来见见人类怎样的自以为是。有的人拼命想要逃离的灾厄,有的人趋之若鹜,人类有时候真的很天真。” “噢对了……”骨衔青回过头。 接着,给了安鹤当头一棒。 “并不是没有成功的试验品,几年前,有个小女孩流落到巴别塔以外的地方去了。” 第61章 “全城通缉抓捕骨衔青。” “你确定是她吗?”圣君站起身,走下台阶。 第99章 “确定!”闻野忘斩钉截铁,一把拉过身边站着的闵禾:“我们费了这么大阵仗,闵禾手下的野犬都没能把人搜出来,除了骨衔青,还有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圣君的视线转移到闵禾身上。 被这深褐色的眼眸一扫,闵禾后背发紧,立刻站直:“抱歉圣君,我没能执行好任……” 她的请罪之辞刚说出一半,圣君便抬起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闵禾不敢再多言,垂下头,咬咬牙,闷声站在一旁——没有人有闲心追究她的功绩或是责任,她的发言不重要。 闻野忘激动地在室内踱步:“如果圣君你不信,我还有一大堆理由。” “说说看。” “首先,我们检查过停尸房了,你猜怎么着?玻璃没有毁坏,但是变成了流体状!”闻野忘十分兴奋,“连大多数守卫都不知道巴别塔的玻璃有这种特性。” 闻野忘指向天花板,又低头望向地面:“骨衔青说不定就躲在这里、这里,或者是这堵墙的后面,这就是我们无法抓到她的原因。骨衔青比我们更了解伊薇恩城的科技,圣君,这片荒原,只有她能做到!” 因为激动,闻野忘的鬓发微微散乱,仍旧穿着被火燎烧的衣袍,焦黑的烟火在这位疯狂的教授身上、脸上留下痕迹。 骨衔青的到来让闻野忘十分激动,在她看来,骨衔青是一个宝藏、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 和闻野忘的兴奋截然相反,圣君整个人表现得极为严肃,额角略微隆起的青筋暴露了克制的怒火。她的视线依次扫过闻野忘随手乱指的地方,仿佛骨衔青真的会出现在那儿。 在圣君看来,骨衔青进入第一要塞是一种宣战,一种危险的警示。 骨衔青不是普通人。 她们无比清楚这一点。 圣君再一次回想起和骨衔青的初遇。 那个年轻人旁若无人地站在圣殿门口,对守门的侍卫扬起下巴:“下城区的人说你们的首领是位蛮横的女士,她在哪里?我要见一见。” 天真、傲然,还带着为下城区人讨要说法的无礼。她们交谈并不融洽,因此,第一要塞做出了错误的应对方式,低估了一个远道而来的人真正的本领。 骨衔青提出了一个要求,或者说是一个求助。 因为内容太过于荒谬,圣君当场拒绝,并且将这个拥有特殊嵌灵的人移交给了闻野忘。 然后,闻野忘彻底激怒了骨衔青。 三天后,骨衔青轻而易举造成21区壳膜故障。圣君这才知道,第一要塞亲自把骨衔青推到对立面,她们从此多了一个难搞的敌人。 但是,如果再回到当初谈话那天,圣君依旧会拒绝骨衔青的请求——要知道,骨衔青想要借走的,是伊薇恩城的武器和军队。 天大的笑话。 没有一个首领,会让渡兵权给一个陌生的来客。 圣君转过身:“骨衔青一个人来的?” “这点不太清楚,我们连她的影子都没见着。”闻野忘耸起肩,“但我认为,以她的能力独来独往就已足够,谁能配得上跟她同频行动?第一要塞也找不着几个。” “闻教授。”圣君皱起眉,“克制一些,你对她的评价太高了。” “这是事实。虽然圣君极力否认我的判断,但我仍认为,骨衔青就是神的使徒!你已经知晓了,骨衔青的血液里,有和我们不一样的东西。我抽了她十管血,给她做了十七次神经刺激测试,她的精神力远超出我们所标注的s级。”一提到那些保存至今的数据,闻野忘又开始变得激动。 这种言辞甚至吓到了闵禾,年轻的军官默不作声地后退。她还没见过所谓的“敌人”,但闻教授的行为十分令人胆寒。 闻野忘仍在表达对骨衔青的“赞美”:“对了,她还十分耐痛,你知道吗?我给她做测试时提升到十级疼痛,她竟然还能清醒地对我笑。” 闻野忘十分愿意再次欣赏骨衔青的笑容。那样的笑就是绽开的罂粟,看过一眼,便不会忘记。 “只可惜,我本想测试嵌灵死亡后,她能不能再度复活。结果你也知道了,我彻底失去了她,还死了两个得力助手。”闻野忘露出失望的表情,“注入她基因的第三批试验品也没有成功,这太令人遗憾了。如果这项技术能够实现,我们会给更多的人第二次生命,第一要塞也会有更多的人手。” 圣君默不作声。 闻野忘的思维和战士不一样,这个狂热的科学教徒只会因为骨衔青出现感到兴奋。 而圣君现在考虑的,是骨衔青给她带来的威胁。 骨衔青如入无人之境进出巴别塔,还杀掉了她们苦心建立起来的屏蔽装置,这如同在告诉圣君——你的防御毫无用处。 这样的人不会成为圣君的朋友,只会成为她的敌人,到她死的那一刻都是。 圣君不知道骨衔青为何消失五年又在此时出现,综合来看,这像一场有预谋的袭击。 这个节骨眼上,她们面临着太多困境:战事惨败、壳膜失效、骨蚀者虎视眈眈。还有一个神出鬼没的骨衔青可以随时钻进她们的脑子,偷走和摧毁这里的一切事物。 包括她的战士和子民。 这让圣君产生恐慌,第一要塞的安全受到了极大威胁。 可惜,站在这间殿堂里的人,已经没有缇娜,圣君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人商量。 “巡逻还在继续吗?”圣君问。 “在,已经安排好了”闵禾回答,如果昨晚潜入21区的陌生气味也归属于骨衔青,那么她现在已经记住了这个味道,“各楼层兵力加强,嵌灵和天赋随时待命,一只蚊子也逃不出去。” “我看不好说。”闻野忘叹了一声:“离入侵已经过去三个小时,或许骨衔青已经不在巴别塔内。圣君,我们不出兵抓人吗?” “抓。”圣君的声音拔高:“闵禾,叫你上级过来领命。” 闵禾的上级是某位中尉,这名中尉能力尚可,虽忠心和反应力都比缇娜差上一截,但勉强可以重用,在缺人的情况下,圣君打算加以培养。 “是!”闵禾低头领命,她转身,垂在身侧的掌心兀自握紧,往门口走了几步后,闵禾突然停了下来。 “有什么事?” “报告圣君。”闵禾脚尖一点转过身,抬起头,野心终于从她眸间迸射出来:“我记住了入侵者的气味,如果圣君信得过我,我会赌上我的性命,尽全力逮捕骨衔青。” 在场的人都听出弦外之音,闵禾在自荐。 在今天两次踏入圣殿、又接连两次被打断汇报发言后,闵禾扬起头,做了一次自荐。 她能力不差,且很敏锐。新兵宣誓入会时,她的综合测试成绩被重点圈了出来,几年过去,她成为最年轻的少尉军官候选。 只是索拉上尉还在之时,圣君眼里通常看不到其她人,所有的命令都通过上级传达。 闵禾的运气又差了一些,做出的成果总会被归类为无关紧要。 算上今天,闵禾只见过圣君五次。 并且今日的两次觐见,她又成了无关紧要的那一个。 闵禾希望下一次站在这里,能够完整地和圣君对话。 她要让圣君看到她。 “我保证。”闵禾紧绷着肌肉,再次强调,“如果我没做到,您随时可以杀了我。” 闻野忘原本在看好戏,但她发现闵禾求助地瞥了自己一眼,接收到信号的闻野忘,选择提携这个年轻人一次:“这个提议好,圣君,闵禾的天赋还不错,你可以考虑下。” 圣君终于正眼瞧向这个年轻人。 她凝视着闵禾的双眼,看出这双眸子里熊熊燃烧的少年野心。 闵禾一定调查过了,知晓圣君并不排斥手下对权力生出渴望。 相反,圣君很欣赏这种尖锐的锋利,那远胜于阿谀奉承和谦虚隐忍。第一要塞最需要的,便是这样的士兵。 闵禾也一定考虑过了,上尉之位空缺,第一要塞情况紧急,这是崭露头角的好机会。 所以闵禾开了口。 是令人不齿的阴暗想法吗? 不,圣君缺的就是能利用一切机会不择手段往上爬的人。 圣君给出回答:“如果你能力不够,我的确会杀了你。” 闵禾的睫毛抖了抖:“悉听尊便。” “那好,不用叫你上级来了。”圣君的气势一瞬间放开,她转身大步踏上台阶,红色丝绒披风随着她的动作高扬。 圣君沉声发令:“接下来五天,闵禾拥有最高级调兵权,两小时内组建你的队伍,全城通缉抓捕骨衔青。要是英灵会人手不够,就贴出悬赏,招揽下城区的雇佣兵、拾荒者办事。” “是!” “闻野忘,调出你留下的数据,把骨衔青的身高、体型、力量和敏捷度公开给英灵会。我只要两种结果,要么抓住她,要么就地处死。” 闻野忘眼露精光,她凑到闵禾的身边:“喂,尽量抓活的。” 第100章 闵禾领了命,气宇轩昂大步离开。 殿内只剩下圣君和闻野忘两人,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两人谈起了秘密项目。 “舱茧计划有遭到破坏吗?” “没有,我检查过了,没有问题。”闻野忘收敛了神情,“但风间朝雾的记忆出现了断层,她完成了定时检查,但她本人说并不记得有这回事,还以为自己睡过头。” “果然。”圣君并不感到意外,“骨衔青又闯入隐藏楼层了。” 上一次骨衔青带走了一个舱茧,她们吃一堑长一智,早已暗中转移了部分存活率较高的舱茧,放在更隐秘的暗处,一共七个。 圣君警告闻野忘:“看好那些舱茧,位置只有你我知道,出了问题,我只会追究你的责任。” “放心。” 圣君拉开椅子坐下:“闻教授,骨衔青为何总盯着那些舱茧不放?” “不知道啊。”闻野忘叹了口气:“原先我以为她身为神的使徒,是来讨回神血的成果。但并不是,五年前她带走了一个舱茧,离开要塞时她独自一人,那位舱茧的尸体被丢在护城河里,并没有存活下来。” 这些舱茧并不是骨衔青的目标,那么,骨衔青的目标是谁?得手了吗? 圣君垂着眼沉思,片刻后她抬起头:“你还记得一位姓安的研究员吗?” “安宁?” “是的,安宁。” 闻野忘笑:“怎么会不记得,当初寻找神血的三十三个科研者除了她,全部死亡。只有她带回来了神血。这些舱茧都有她一份功劳。” 圣君眯起眼睛:“安宁是舱茧计划的细胞提供者吗?她有没有参与新人类培育。” “没有,这个计划的细胞提供者都是嵌灵体,她不是,无法融合沉睡者的基因。”闻野忘说,“你怀疑骨衔青在找她?” “至少她们应该有过接触。我怀疑安宁身上发生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 “没可能。”闻野忘笑起来:“安宁二十年前就病死了,骨衔青当时才多大?不可能隔了十几年再来找人。” “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圣君揉了揉太阳穴,“只是我突然想起来,安宁独自回到要塞把神血交到我手上时,问过我一个问题。她问我‘您确定,我们能承担最坏的结果吗?’” 圣君停顿了一会儿:“刚才,提起骨衔青时我想起一个细节,在我拒绝为其提供武器之后,骨衔青问了我同样的话。” 圣君抬起头:“我做好准备面对后果了吗?” …… 与此同时,安鹤和骨衔青已经离开巴别塔。 “你得给我个解释。”安鹤对舱茧的事耿耿于怀。 “我曾经偷过一个舱茧。”骨衔青云淡风轻地说着这件事,“但是,她不是我要找的那一个人。我当时带不走她,便把她放在了21区。为了掩人耳目,我丢了具尸体到护城河里,闻野忘以为她已经死了。” “她还活着?” “活着。”骨衔青说,“我仍能定位到她的梦境。算算时间,应该顺利长大了吧。” 两人回到下城区,已经全城戒严。 “你为什么偷舱茧?” 骨衔青揉了揉眉心:“这不能告诉你。” 安鹤沉默了一秒,在进入巴别塔、了解过舱茧计划之后,她发现骨衔青所知道的东西远超出她想象。 但骨衔青从来不主动说明,她会引导安鹤接触第一要塞,甚至去看这些舱茧,却总是避开关键不谈。 难道也和神血有关系? 路上的纠察队突然多了起来,两人不得不边走边躲。下午时分,骨衔青的通缉画像就已经贴得到处都是。 “第一要塞效率挺高。”安鹤撕掉墙上粘贴的劣质纸张,上面的油墨印还没散,印着骨衔青灿烂的笑容。 骨衔青一把抢过纸张,快速扫过上方的公开特征,感叹道:“看来我得跟着你在第一要塞待上些日子了。接下来请照顾好我。” 谁照顾谁? “我尽力。”安鹤懒得争论,“接着之前的话,既然那个舱茧不是你要找的人,你真正要找的是谁?” “你猜。”骨衔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眯着眼睛看向安鹤,但没有给出答案。 她们回到了罗拉所在的住宅楼。罗拉手上拿着两个硬面包,不知道是从哪里搞来的物资:“我听说在抓人,但不是你。” 罗拉狐疑地看向远处,安鹤背后,骨衔青戴着兜帽抵在柱子上。罗拉敏锐地看见帽檐下露出的发丝:“是画像上那个女人,你从哪里带回来的?” “路上遇到的。”安鹤惊异于罗拉一眼就认出了骨衔青是通缉犯,也惊讶骨衔青并没有要遮掩的样子。 罗拉戒备地说:“我们现在是什么?逃亡者小队?” 安鹤说:“通缉犯联盟。” 在场四个人,每个人都配得上一张通缉令。 罗拉扯了扯嘴角,递出去半截面包:“对了,昨天你让我查的拾荒者,我今天出门时碰到了。那个小女孩,差点杀了人。” 第62章 “我不在乎。” “发生了什么?”事关那个奇异的拾荒者女孩,安鹤决心问个清楚。 罗拉便将事情经过描述了一遍。 今早八点,罗拉出门寻找食物,她略去了寻找食物的过程,声称在一间地下酒吧的出口,碰上了昨晚见过面的拾荒者。 拾荒者没有全体行动,今早出现的,只有那个挑染女士和女孩。她们用捡到的钢筋和酒吧老板交换了些食物,走出门口后,她们发现门口有一些废弃的玻璃瓶,便弯腰去捡。 瓶子太多,女孩腾不出手,便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在了地上。 这个举动让街对岸的罗拉皱起了眉——小女孩的警惕心太弱了。 果然,就这么几秒间,从阴暗的巷道里蹿出来五个人,迅速夺走了地上的塑料袋。 这样的抢夺在下城区很常见,警觉性高一些的人,从不会放下重要的物资。就像重新站回这地方的罗拉,仍旧习惯将面包整个塞进外套内侧的口袋并时刻用手护着。 越是肮脏混乱的地方,便越有些不成文的规定。这里的人们认为放在公共区域的东西可以拿取和抢夺,虽然她们会承担失去食物的风险,但同时,她们也有理由去抢夺别人的东西。 道德在这里一无是处。 经常可以看到,帮会之间会因为一块面包、一颗弹头的归属权而大打出手。 挑染女士气急败坏地数落,卷起袖子就准备干架。 抢劫犯人多势众,其中一人回头看到女孩怔愣的神情,很快又看到了女孩挂在脖子上反光的金属制品,以为是什么贵重物,立刻返回来,伸手拽她脖子上的渡鸦挂坠。 “这是我的。”女孩拽着渡鸦的链条不肯放手,想要把东西抢夺回来。 罗拉在旁边目睹了这一切。她没有出手,只是静静地看着,又抬头看了看远处的街道。 这只是下城区一个平常的早上,雾气还没散,两边的楼房早就被拆得七零八落,破败楼宇间还凝聚着一些潮湿的露水。 不远处,有几个纠察队的成员和某个帮会的人在交涉,不知道在做什么交易,如今还没有留意到这边的动静。 罗拉收回目光,看到女孩被拽得一趔趄,安鹤送的这个礼物很结实,抢劫的人用力拽了三下,又踹了女孩一脚,金属链条才被扯断。 咔嚓一声,断掉的不只是金属链条,还有抢劫犯的肘关节。 紧接着,在女孩的注视下,抢劫犯跪倒在地,眼眶和鼻孔里流出乌黑的鲜血。 “啊!”受伤的人因为痛苦大声尖叫,远处的纠察队被吸引过来。 抢劫犯立刻放弃抢夺挂坠,拿着食物迅速撤离。而挑染女士见到纠察队也脸色一变,拉着女孩的衣领拐进了巷道。 原本热闹的街道在一瞬间恢复了平静。 这就是下城区一个平常的早上。 “那个孩子是嵌灵体,下城区有人觉醒了。”罗拉做出结论,“不过照我看来,她还无法控制自己的天赋,那位挑染女士也流鼻血了。” “天赋是什么?看清了吗?”安鹤问。 “具体不清楚,应该是某种杀伤力巨大的精神类天赋,能够摧毁人的内脏。” 安鹤对此既感到惊讶,又在意料之中。 在得知舱茧计划之前,安鹤便觉得那个拾荒者女孩有些奇特,拾荒者对她的态度也反常。如果对方是个嵌灵体,那就能理解了。 但这种天赋实在有些危险。 安鹤生出个念头,或许,不是下城区的人觉醒,而是一个本来注定会觉醒的人,流落到了下城区。 安鹤回头看了一眼骨衔青,骨衔青略微抬起兜帽边沿,竖起耳朵在听罗拉的描述。 很有可能,女孩就是骨衔青当年盗走的舱茧。这批拾荒者频繁在21区活动,说不好是谁把人捡回去了。 安鹤缓缓抬起头,心绪激涌。 第101章 那个女孩和她一样,是拥有神血的人。安鹤虽然仍未厘清自己的身世,但舱茧和她一样拥有神血,这点毋庸置疑。 这就是神明所说的,姊妹。 她要找到她。 “你跟踪她了吗?她们住在哪儿?” “离这里不远,在喷泉旁边的永福商店。”罗拉果然完成了跟踪,“你想去看看吗?” “去。”安鹤走了两步,回头看向骨衔青:“你呢?跟着走,还是留在这儿?” 骨衔青走上来亲昵地挽起安鹤的手:“当然是跟着。你要把我丢下了怎么办?” 罗拉神色怪异地看向骨衔青,这个人在通缉令上的描*述,是十恶不赦、极度危险的恐怖袭击者,特意标注了精神等级s。 但看骨衔青对安鹤的反应和态度,哪里有恐怖分子的样子? 出于谨慎,罗拉仍旧压低声音问安鹤:“你确定要带上那个人?现在到处都在抓她。” 骨衔青松开安鹤,抱着双臂威胁道:“既然有人在抓我,那就保护好我,我要是被抓了,我就把你们三个供出来。”骨衔青还瞥了一眼缇娜。 罗拉看着骨衔青严肃的面容,抬起头:“我知道你是谁,你炸毁21区壳膜时,我还在英灵会任职。你觉得我会保护你吗?” “无所谓。”骨衔青盯着罗拉的脸,一瞬间眼神冰冷:“你可以这么做,也可以和我对着干,我不在乎。” 罗拉是个聪明人,很快意识到这句话隐藏的含义。 通缉令上标注着骨衔青的天赋是梦境侵蚀,她知道,自己在骨衔青面前,毫无秘密可言。作为一个不那么忠诚的英灵军,自己的存在对骨衔青构不成威胁。 骨衔青只用一句话,就让罗拉感觉到被压制、被拿捏了把柄。 她后退了一步,避开骨衔青的视线,总觉得这种凌厉的眼神似曾相识,一种刻在她潜意识里的惧怕冒出头。现在,她能感受到骨衔青的危险了。 骨衔青可真是个坏女人啊。罗拉想。 “好吧。”罗拉一改之前的态度,耐心提出建议:“但你这样太张扬了,不适合在下城区生活。” “哪里张扬?”骨衔青拉住自己的帽子,“已经遮得够严实了,我现在很低调。” 低调?罗拉无语,是指红色的袖子从披风下漏出来,整个人嚣张杀气外露,隔着几米远都能感受到的低调吗? 骨衔青是不是对“低调”一词有什么误解,这实在是挑战了罗拉的专业素养。 罗拉忍了一会儿,忍不了了。 “请稍等片刻,我去隔壁给你借两件衣服和假发。” 一旁的安鹤一头雾水,对两人的交锋毫无察觉。 她本以为罗拉和骨衔青会剑拔弩张,结果,自己千辛万苦才拉拢的罗拉,骨衔青只交流两句话,就让罗拉做出了妥协。 除了实力碾压带来的便利外,罗拉的应对也出乎安鹤预料。 安鹤跟着罗拉走出去:“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安鹤意味深长地问:“作为英灵会的一员,你不履行职责吗?” “你也没有。”罗拉淡淡地回应,“而且,她随时能杀了我,我现在更应该考虑自己的处境。” 考虑自己吗? 安鹤笑了笑,罗拉确实有了些改变。只不过这种改变意味着罗拉可能永远都无法再度融入英灵会。 很快,安鹤发现,罗拉所谓的“借”,原来是明目张胆的偷。 隔壁的筒子楼里有一个交易武器的地下窝点,罗拉使用天赋去了一趟,取回来两套衣服和假发。 安鹤和骨衔青都换掉了之前沾着溶剂的脏衣服。 乔装之后的骨衔青变成了黑色直发,穿着藏蓝色的旧冲锋衣,戴着一顶鸭舌帽,看起来形迹更加可疑,像个走路带风的小偷。 但是下城区最不缺的就是小偷,她确实不再那么惹眼。 安鹤让缇娜陷入沉睡,安顿好后,三人前往了永福商店。 罗拉对纠察队的了解比另外两人深,她无比熟练地带着安鹤和骨衔青绕过检查哨岗,从两栋废墟楼穿行而过,很快到达了目的地。 商店早已不再营业,只剩下一个褪色的招牌。三人踏进漏风的墙体,没走多久便看到有人在前方的角落里扎营。 楼体已经被破坏了,柱子上有炮火轰击过的痕迹。一路上安鹤看到很多被炸毁的楼房,罗拉解释说这是帮会之间火并造成的,一些土制的炸弹枪管没有被禁止,在黑市上大肆流通。 破坏的楼体间,废品堆积成几个小土坡,拾荒者的住所就搭在土坡上,旁边是生火做饭的锅炉。 此时,好几个人围在炉子边上,大声聊天。看起来像在吵架。 有罗拉在商店外面望风,安鹤决定,先观望一阵。她和骨衔青站在钢筋斜生的墙体后面,离锅炉很远,楼梯投射下来的阴影给她们镀上伪装。 远处的拾荒者加上女孩一共七人,这是一个很小的团体,没有依靠别的帮会,在下城区生活得不怎么舒适。 如果是第九要塞,这帮人会十分谦让团结。 但这里是第一要塞,安鹤很快便发现,她们虽然对敌很团结,但内部对女孩的态度,有很严重的分歧。这种分歧此时被摆到了台面上。 现在,就有个年轻人在大声抱怨:“今天的口粮没了,你说你们都打起来了,能不能有点用处,把食物抢回来?” 挑染女士把手中的面包丢向对方:“这不是还有一半吗?堵不住你的嘴。” 面包砸中年轻人的鼻子,她被完全激怒:“第几次了?放哨不会放,换东西不会换。我就搞不懂,大姐头怎么这么护着她!” “闭嘴,她比你有用。”挑染女士鼻孔还塞着两团纸。 “有用?除了打架有点本事外,我们因为她呆头呆脑吃过多少苦了?我直说了。”年轻人怒不可遏,伸手指着女孩的鼻子:“薇薇安就是个祸害!” 安鹤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直话直说没问题但这也太直了。 “叫薇薇安啊。”骨衔青笑了一下,歪过头附在安鹤耳边说:“登记档案上,她的名字是vn319。” “果然,这就是你盗走的舱茧。”安鹤说。 “嗯,是她。” “骨衔青。”安鹤望着前方,低声唤对方的名字,“薇薇安的能力和天赋,闻野忘知道吗?” “不知道,我翻过她们的脑子,检测流程上,培育出来的觉醒者需要做测试才能登入档案。我带走薇薇安时,她还在密封箱里面呢。”骨衔青瞥了一眼身后的罗拉,“你打算做什么?” “我缺一个恰当的身份。”安鹤说,“你看,我顶替她,合适吗?” 伪装成士兵那套说辞只能对伊德起作用,第一要塞有入伍名单,安鹤仍旧需要寻找一个合适的身份。 “你和薇薇安毫无相似之处。”骨衔青直言,“年龄也对不上。” “无所谓,年龄可以谎报,就当我长得着急。” 安鹤也知道薇薇安不是一个特别相似的选择,但舱茧这个身份,可以钻的空子很大。何况,她们在某种层面上,本就相似。 骨衔青没有表示支持也没有否定,她只是歪了歪头,说:“这么一看,你们的眼睛还挺像。” 薇薇安的眼神确实很像以前的安鹤,在没有外界刺激下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 就如此刻,被指着鼻子骂的薇薇安丝毫没有该有的反应,她平静地站着,手指缝里掉出一串银色的链子,掌心中拽着抢回来的渡鸦。 这种平静反而成了无声的冷暴力,年轻人更加愤怒,继续表达自己的不满,而薇薇安一句都没有听进耳朵。 突然,薇薇安像是感应到什么,开始左右张望,最后,朝着安鹤藏身的方向望过来。 那双漆黑的眼睛闪了闪,和远处的安鹤对视。 一旁的骨衔青看热闹不嫌事大,朝薇薇安招了招手。 薇薇安的视力出乎意料的好,她应该是看到了骨衔青,犹豫片刻后,调转脚步走向她们。 与此同时,正在望风的罗拉钻进来:“有一帮人往这边来了,带着刀和枪,看上去像是来复仇。” 第63章 “你就是这样想我的吗?” 挑染女士注意到了薇薇安的动静:“你要去哪儿?” 薇薇安还没回答,二十来个拿刀带棍的人忽然闯进领地。每一个人都目露凶光,身上脏乱的装饰和不同程度的疤痕,让她们看起来十分蛮横。 薇薇安的处境一下子变得危险,她脱离了队伍,站在最前方,其余的拾荒者蹭一下起身,恶狠狠地瞪着闯入者。 “干什么!”有人大吼,为这场恶斗起了个前调。 安鹤站在楼梯口阴影处,眼看着双方陷入剑拔弩张的对峙,她没有立刻出面,而是选择观察双方。 来的那伙人中间,有一个人捂着断掉的胳膊,正是之前和薇薇安起冲突的抢劫犯。 第102章 这个人有背靠的帮会,帮会的规模还不小。安鹤注意到有人拿枪,一个穿短袖的人扛着粗劣但杀伤力巨大的短炮筒,站在最后面。 这是一场真刀真枪的械斗。 并且实力悬殊——据安鹤的观察,拾荒者没有武器,她们操起废品堆里的钢管,紧盯着敌人慢慢围了上来,逐渐向薇薇安靠拢。 和安鹤想象中不同。她以为街头械斗就是声势浩大不管不顾的厮杀。 但事实上,两拨人谁都没有轻举妄动,她们没有脏话连篇的叫嚣,没有一时上头的暴怒示威,反而极其冷静。领头的两个大姐互相紧盯着对方,那种女性专属的精准猎杀意图,一瞬间迸发,像是草原上抢夺主权的两拨鬣狗群。 不用解释意图,双方都已经知晓起因经过——向对方示威,吞并对方的领地,就是最大的意图。拾荒者不再像面对军官时那样撒泼耍赖,面对同样出身底层的敌人,她们选择了直面对决。 “是她。”受伤的抢劫犯指向薇薇安,帮会的大姐头一下子瞄准了这个呆滞的小女孩。一瞬间,对面所有人的武器,都对准了这个孩子。 “要么跟着我做事,要么我也卸掉你一只胳膊。”帮会的领袖只给出了两个选择。她盘着头发,手握一把砍刀,整个人凶狠又强壮,她才不管,对一个孩子下手是否自私、恶毒、毫无道德。 这片土地上孩子才是拥有纯粹恶意的群体,大发慈悲的人早就已经死了。 安鹤手指动了动,握成了拳。 她终于见识到第一要塞底层人民的样子。这些人身上拥有着野蛮原始的掠夺性,理直气壮地自私自利。 她们从不被要求温顺善良,只求最大程度地展现锋利,以达成偏激的、不讲道理的欲望。 安鹤被人性中灰黑色的一面所震撼。 骨衔青拉低帽檐遮住表情。而罗拉,只是司空见惯地看着这一切——她同样也经历过这样的威慑,恐怕在场的本地人都有这个过程,这造就了她们现在的凶性和劣等的冷血。 毫无信号,双方已经动手了。 一根铁棍已经砸向薇薇安的手肘,薇薇安仍旧站立着,没有反抗也没有逃跑。 但她没有受伤,有人拽了一下薇薇安的衣领,让她躲过了这一次袭击。 是此前那个怒骂薇薇安的年轻拾荒者。 年轻人再次暴怒:“瞧瞧,又是你惹出的好事!” 年轻人还在气头上,尖锐指责着自己人,但揪着薇薇安衣领的手却没松。她把薇薇安拉到身后护着,人已经跨出一大步冲在了最前方,手中的钢管爆挥而出,逼退了最前面几位强敌。 怒目龇牙,毫不在意表情看起来有多么丑陋而残暴。 安鹤的目光移向了那位不知名的年轻人,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触再次席卷上来。 安鹤发现,无论人们内部有多不和,言语多尖锐,在敌人蹬鼻子上脸、威胁到团队安危时,站在同一方的人都不会刀刃相向。 她们分得清同伴和敌人。哪怕同伴的表现她们不喜欢。 第九要塞是如此,第一要塞也是如此。 共同的敌人造就团结,人类果然是这样的生物。 共同的敌人……吗?安鹤的脑海里快速闪过几个念头。 她瞥见站在最后面的帮会成员抬起了土炮,炮口对准了拾荒者众人,这样的炮火,哪怕沾到衣角,都会被弹片蹦死。 炸弹出膛的那一秒,安鹤终于放开手脚,如惊鸦飞奔而出! 她一手提拎一个,瞬间就将最前面的薇薇安和年轻人拉开,弹道偏离,破刃时间结束,炮火在身后的柱子上炸开,饱经风霜的承重柱再次崩裂。 “轰——” 预料之中的伤亡没有出现,安鹤的突然现身,让两拨人都陷入短暂的呆滞。 “你是谁?”根本没人看清安鹤的动作。 安鹤的面孔非常生疏,她戴上了一顶不合头的紫色短发,厚重的斜刘海垂下来遮住她的眼睫,安鹤只露出一只眼,冷着声音回答:“莪,是你惹不起的人。” “神经病。”帮会里有人骂了一句。 安鹤一一扫过帮会,有几个拿枪的人开始移动枪口对准了她。但还好,她先前观战时已经做过确认,除了薇薇安,这里没有出现第二个嵌灵体。 那就好。该她清场了。 没有人看清安鹤的动作,她好像站着没有动,但很快,几把枪转眼就落到了安鹤手里。她把枪支往薇薇安和年轻人手上一塞:“好好拿着。” 这是改制过的机枪,重量有些超过头,接枪的两人因为紧张都抖了一下,最后又收紧手指抱着枪杆。 对方帮会也尝到了物资被抢的滋味,领头的人带着手下冲上来。 就在对方以为有人数优势时,罗拉从暗处显身,协助着安鹤,一左一右空手肉搏。 两人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士兵,在刀口几番舔血,她们甚至没有使用武器,几招过后,和普通人的蛮横高下立判。 安鹤撂倒了好几个人,最后她抬手曲肘,拳头抵在一位帮会成员的眼球上,再前进一厘米对方的眼睛就不保了,安鹤的速度和一瞬间的威慑力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紧张。 拾荒者里有人发出了低呼,绷紧身体站着,随时准备冲上来帮手。 安鹤揪着对方的衣领,拳头没有真正地落下,她原本打算适可而止,但是,她看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凶狠。紧接着,对方迅速屈膝踹向她的腹部。 于是,安鹤改变了主意,悬空的拳头猛地落下,不留余地砸向对方的眉骨。指关节与骨头相撞,直接蹭掉了一层皮,那块皮肤迅速变红变紫,然后肿胀。一拳过后,那人的眼神从凶狠,逐渐变成了吃痛的褪却。 原来如此。 这帮人今天给安鹤上了一课。安鹤盯着对方的眼睛,意识到身处第一要塞,打败对方最好的方法,就用对方承认的方式,让其臣服。 这就是第一要塞的方式,不讲道理,只讲实力。 幸好,她已经有足够的实力。 安鹤迅速暴揍了最强壮的两人,最后走向帮会大姐头:“谈谈?” “我不和你谈。”帮会领袖做出吞咽的动作,发狠地握紧了刀。在看到安鹤平静但充满杀意的目光之后,领袖审时度势做出妥协,她越过安鹤的肩膀:“要谈,我只和你们的大姐头谈。” 安鹤脸上浮现出茫然。 谁?哪来的大姐头? 她侧过身,隔着门帘一样的刘海,看到骨衔青抱着双臂仍旧站在阴影下,动都没动过。 被点名的骨衔青也有些诧异,片刻后她啧了一声,黑色的假发垂下来,骨衔青不得不将帽檐拉得更低一些:“第一次见面我申明一下,我不太喜欢别人叫我大姐头。” “所以你确实是大姐头。” 安鹤皱起眉,不悦地盯着帮会首领:“你什么意思?我不像话事人吗?不是所有站在后面袖手旁观的人才是老大。” “是吗?但你看起来,很像是被人当枪使了。”帮会领袖冷笑一声,“你还不知道吧?你在前面冲锋陷阵的时候,你们老大在后面眼睁睁地看着,还笑得出来。我就直说了,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我敢肯定就算你受伤,她也不会出手帮忙。” 安鹤露出无语的神色。不知道对方是用了挑拨离间的战术,还是确有其事。 但这种举动,骨衔青确实做得出来。 “你看人的眼光倒挺毒辣。”骨衔青并没有否认,她走上前来,伸手绕过安鹤的肩,压根没有直视对面的人,“我确实不会帮忙,但是我会心疼啊。” “?”帮会首领眼中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无语、不解和茫然。 安鹤甩掉了骨衔青的手,骨衔青也不介意,很随意地站着,脚尖碾磨着底下的碎石:“行了,我没什么好和你谈的。” 骨衔青抵着安鹤,两人肩并着肩。 在片刻的停顿过后,骨衔青身上那股不容置疑的劲儿再度发散出来:“我只警告你一件事,这帮捡垃圾的人,以后就算是我的手下。别惹、别抢、也别再踏入这片地盘。听明白了吗?” 她的语气并不强硬,连声音也轻飘飘的,即便如此,在场的所有人,连带罗拉,都打了个寒颤。 安鹤心里冷笑,骨衔青嘴上说着不当大姐头,但做起戏来派头一点没少,完美地掌握了大姐头的话术。 这一番言论让对方判断了一下局势。三人的出现,完全打破平衡,压倒性的气场让人不敢轻举妄动。帮会首领不甘心地瞪着骨衔青:“至少你得告诉我,你是哪个帮会的?” 骨衔青沉默着没有回应,她哪有什么帮会,难不成真要报上“通缉犯联盟”的名号? 那定然不可以。 不过,对方的话让她升起一个念头。骨衔青沉思了一会儿,短暂的咂摸过后,她帽檐下的嘴角轻微扬起,轻轻吐出两个字:“绿洲。” 第103章 “我们的帮会,叫新绿洲。算上我身后这些人,规模已经远超你们,并且都是亡命之徒。所以,不要轻易招惹我们,记住了吗?” 她说的话句句属实,不掺虚假,这使得这段话的重量真实地压在对方头上。 帮会的人退缩了。 安鹤惊奇地看向骨衔青的侧脸。 帽檐下,那双总是隐晦多变的湛蓝眼睛,此刻掀起了帷幔的一角,安鹤得以在这瞬间,瞥见底下犹如海底冥火烧灼般的真实欲望,熠熠生辉。 骨衔青好像,是认真取的名字。 …… 这批拾荒者,真的加入了她们。 在见识过三人的本事、并且确认安鹤没有恶意之后,拾荒者里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站了出来,她叫兰鸣,是这里的老大。兰鸣问骨衔青:“你愿意接收我们?” 兰鸣无法确认安鹤是不是和薇薇安一样特殊,因为安鹤没有明显炫耀她的手段,但无论怎样,这几个人身手不俗,也没有下城区人特有的戾气,是一个非常不错的靠山。 更重要的是,兰鸣在这一次械斗里意识到自己年岁渐长,能力又不足,无法保护这一帮手下,如果不是有人帮忙,她们今晚恐怕已经居无定所了。 骨衔青避开这帮人的目光,站在角落点头:“可以。走吧,这里承重柱摇摇欲坠,跟我们换个地方。” “我们?”只有罗拉微微侧目:“我?你?安鹤?还有她们?你的意思是,我们真的成了一个帮会?” “不然呢?有意见?”骨衔青微笑着点头。 安鹤却觉得这个结果甚好,这方便她了解薇薇安的情况。 安鹤走向薇薇安,拨弄了一下倾斜的刘海:“我们又见面了,还记不记得我?”她做了伪装,薇薇安可能认不出她。 不过,薇薇安的反应出乎意料,她思考了一会儿,摊开手:“还在,没被抢。” 安鹤笑起来,那就是记得。 薇薇安的神智并没有到混乱的程度,相反,这女孩脑子很清醒,只是对外界的反应有些延迟。 “这种东西不需要拼命护着,被抢了,就找机会再抢回来就行。”安鹤拿起薇薇安手上的链子,将断裂的环扣掰开,重新咬合在一起,再重新放回到对方的掌心上。 很巧,她提前给了姊妹一个见面礼。 在分批返回住宅楼的路途中,安鹤趁机旁敲侧击询问薇薇安的身世。 果然如她所料,薇薇安确实是在五年前,被前往21区拾荒的兰鸣发现。期间,两批拾荒者起了冲突,也就是在此时,那位充满生存智慧的中年妇女兰鸣,头一个注意到薇薇安的特殊,于是把她留在了团队,交由名叫莱特西的挑染女士照顾。 莱特西说,薇薇安并不是心智发育不全,她只是有些不太适应周围的环境,时常出现游离的症状。 安鹤很快就意识到了症结所在:拾荒者团队都是普通人,对嵌灵体的认知完全错误,她们不知道如何教导薇薇安使用自己的能力,对薇薇安时不时冒出的困惑也无法解答。 安鹤最初来到这片土地上时,幸运地遇上海狄解答她的疑问,而薇薇安没有。 但也因祸得福,薇薇安还不太会使用自己的能力,没有被大范围滥用。不然,这孩子也不会安稳地待在这里,早就被中心城的人察觉了。 安鹤仔细观察着薇薇安的神态和说话方式,片刻后她得出结论,自己如果想要顶替薇薇安,根本不用费力伪装,只要回归到最初她来到这片土地上的茫然状态,她们的行为模式便十分相似。 不过,薇薇安还是和安鹤有些不同,这个女孩并没有一段关于“过去”的记忆。 路上有一批纠察队匆忙穿行而过,骨衔青和安鹤躲在拾荒者中间,毫不起眼。 她们在一处废墟中停下来躲避,安鹤脑海中快速构思着什么,并且时不时回头观察着薇薇安的情况。 莱特西捏着她那彩色的头发,终于憋不住开口:“请问,你和薇薇安是什么关系?那只小鸟是你送给她的?” “是我送她的,那是只渡鸦。”安鹤微笑地介绍道,“对了,我是薇薇安的姐姐,也叫薇薇安。薇薇安赫。” 安鹤突然的胡诌,让骨衔青和罗拉都为之侧目,两人的眼神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安鹤这么快就进入角色了,甚至用了一样的名字。 “姐姐?”莱特西和薇薇安同时出声。 薇薇安:“我有姐姐吗?” “现在你有了。” 安鹤心想,没事,她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件事的。 回去的路并不顺利,安鹤注意到路上出现了很多陌生的面孔,看起来个头很高,很强壮,但衣着脏旧,并不是纠察队。 “这些人是谁?” 兰鸣回答:“雇佣兵。” 罗拉暗中给出了更精准的补充:“一些觉醒了、但跟上层人有血海深仇的嵌灵体,会舍弃福利,选择留在下城区讨生活。” 英灵会对底层人的吸引力全部出自丰盈的物资,而不是共同的信念。所以,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卖命。 此时,在中心城区和下城区周旋的商人,便会从中接一些活,包装一下分发给雇佣兵,由此衍生出一种新的生存模式,雇佣兵拿钱办事,双方从不过问。 而现在,不仅雇佣兵活动频繁,还有更多的拾荒者也开始在街上游荡。 短短几个小时,对骨衔青的追捕力度就大到了这种程度。 看来,执行任务的人还真有点本事。 安鹤看到墙壁上贴着的通缉令,她扫了一眼新加入的拾荒者,这些人正好能帮上忙。 “各位。”安鹤叫住她们,“通缉令上这个凶神恶煞的红衣女人,大家要是发现了请提前和我们汇报。” 凶神恶煞的骨衔青翻了个白眼,拉着帽檐,转过身。 安鹤再次叮嘱:“你们对这一片十分熟悉,要是别的拾荒者发现了什么线索,也请尽快告诉我们。” 谁知,兰鸣闻言后,露出十分复杂的神态:“我们也要抓她领赏吗?” 安鹤注意到她的神态:“如果我说是呢?” “抱歉。”兰鸣在此刻挺直了肩膀:“这个人……我见过一次,她帮过我,我可能无法参与这个任务。” 这下轮到安鹤惊讶了:“你见过她?什么时候?” “五年前,她路过这里。”兰鸣回忆起一些已经模糊的片段,“当时我们穷困潦倒,捡废品也抢不过别的拾荒者。这个女人告诉我,墙体内的钢筋是特殊材料,用处极广。所以,我们才开始拆取钢筋和酒吧老板做交换。” 安鹤眼角抽了抽,骨衔青和她说过在下城区待过一天,但安鹤不知道这人顺手做了好多事。 “那正好。”安鹤说,“放心,我只想找到她,不一定会抓她领赏,还请你们多多留意一下。” 安鹤沉默地转身,眼神一瞬间变了,她拉着骨衔青的袖口,和后方的人拉开了距离。 “你没说过,你认识她们。”安鹤语气中透露着不悦,难怪骨衔青一直避开拾荒者的视线。 “不算认识。”骨衔青想起往事微微叹道,“当时的我只是顺口告诉她这座城市的宝贵,想让她们加以善待,谁知她们开始破坏楼体拆掉钢筋。算了……和她们沟通有一种和文盲沟通的感觉,赐予金如意,这里的人也只会用来挠痒痒。” “但你确实见过她。”安鹤咬了咬下唇,立刻明白过来:“我甚至怀疑,你知晓兰鸣是拾荒者,知晓她的行动路径,才把薇薇安独自放置在了21区。骨衔青,我有一种感觉——” 安鹤停下脚步,看着对方的帽檐:“我就是一只虫子,以为自己所见所闻都是自我选择,但其实我被困在一张网中,每一步都在你的算计里。” “你就是这样想我的吗?”骨衔青笑,“我没有这么厉害。放心吧,这只是个巧合。” “是吗?我怎么觉得你在利用我呢?”安鹤轻声呢喃,随后,她也露出笑容,“不过没关系,今晚黄昏,也请你被我利用一次。” 骨衔青挑眉:“你要开始行动了?” “嗯。我们不能拖太久。” 神明眷顾,刻意制造的冲突已经递到她的眼前,所有的前奏都已蓄势待发,就等她出场,上演一场恢宏的歌剧。 …… 夕阳悬挂在平原的另一头,空气中飘散的雾气折射着橘黄的日光,一切都陷入一种迷醉的昏沉。 危险在这样的环境中悄然孕育。 下午六点整,一声尖锐的警报炸响在伊薇恩城的上空。 最开始是5区,接着是17区,再然后,21区增设的红外线捕捉到了夕阳下庞大的生物。 所有英灵会的人都收到警告——骨蚀者正在声势浩大地靠近。 闵禾立刻赶往21区的缺口,从仍旧残缺的防御工事往外看,果然发现三四只骨蚀者出现在森林外围。 它们追逐着一个骑摩车的红衣女人。 第104章 女人戴着面罩,背着一杆长枪,往前俯下的身体呈现出伛偻的老态。但对方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后轮扬起的黄沙抛洒在骨蚀者的前肢上,看不出是骨蚀者在追赶她,还是在追随她。 “警告!”好多个区域的壳膜预警系统都被激活,冰冷的机械女声重复着入侵警报。 闵禾太阳穴突突地疼:“报告圣君,骨衔青出现在21区外围了。” 她怎么出去的?何时出去的?第一要塞的各个关口已经戒严,从全城通缉到现在,六个小时内,没有任何人离开。 这个人,居然引来这么多骨蚀者。 望远镜里,骑摩托车的红衣女人被树林挡住身影,突然消失不见,失去目标的骨蚀者开始往21区的豁口奔来。 就在闵禾调动大部分兵力应敌的时候,巡逻的纠察队突然发来信息:“长官!骨衔青还在城内!她准备破坏20区的壳膜!” 一个人怎么能瞬移?这是有飞天遁地的本事?! 骨衔青这个能随意进出通天塔的女人,不仅有盗取她们梦境的天赋,还能调动骨蚀者,这还不够,她甚至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 这样的神力,单拎一条出来都足够让人心生恐慌,而现在,骨衔青全都做到了。一时间,士兵们对骨衔青的恐惧达到了顶峰。 她们甚至不知道,该前往哪里支援才能遏制这场危机。 21区的骨蚀者率先发动进攻,半个小时后,圣君亲自出马,坐上了前往21区的装甲车。 圣君的出面让所有人为之一振,同时,她们也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这似乎是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战斗,她们人手不足,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下来! 苦战四十分钟后,被引过来的骨蚀者越来越多。 守城的哨兵实时关注着战况,所以,哨兵很快看到一辆车子冲破黄沙,从无人之境驶来,逐渐接近。 “报告长官,有未知敌人!” 炮火和骨蚀者乱成一片,她们失去了这辆车的踪迹。没过多久,有两个人影出现在快要失守的墙边。 其中一人用灰色的麻布外套包裹着全身,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浑身的淤泥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个游荡的流失者,千辛万苦从沼泽地穿行而来。 没有人认识她,但是,所有人都认识她搀扶着的另一个人——是索拉上尉。 她们所处的地方极其危险,一个骨蚀者发现了她们,很快把尖锐的鳌骨对准了两人的胸腔。 距离太近了,这两人刚接近第一要塞,眼看着就要命丧黄泉,即便有士兵愿意救援也赶不及了。 更何况大家都搞不清状况,没有人下令接应。 刺啦一声,冷剑出鞘的声音竟然格外清楚。士兵们看到那柄她们再熟悉不过的圣剑,正稳稳当当握在那位陌生人手中。 与此同时,昏黄的日光突然被大量的黑色羽翼遮挡,漫天渡鸦飞舞,又迅速聚合,如一柄神明挥舞的长剑,凌空落下! 第64章 “只是逢场作戏。” 安鹤从余光中瞥见了闵禾的狗,以及闵禾身后站着的圣君。闻野忘不在,骨衔青说那家伙基本不会踏出巴别塔。 安鹤快速收回目光,专心应敌。 她根本没有走出要塞,只是在混乱的时候带着缇娜冲到墙边,营造出刚从荒原回来的假象。先前开车的那人是许久不见的贺莉女士,以及穿着红衣骑摩托的人,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言琼奶奶。 两人完成混淆视听的任务,营造出一场声势浩大的进攻,现在,两人已经趁着混乱躲起来了。 骨衔青果然有个“新绿洲”帮会,还都是亡命之徒。 安鹤不知晓言琼的来历,现身前安鹤躲在角落里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言琼和骨衔青似乎都能够牵引*骨蚀者,骨蚀者并没有把她们当成敌人,更像是……当成了同类。 因此,言琼激怒骨蚀者时,需要用枪。 谁都没想到的是,第一要塞周围的骨蚀者比想象中要多得多。安鹤在第九要塞巡逻时,偶尔会发现三五只骨蚀者在周围地界聚集,但第一要塞周边游荡的骨蚀者,竟然多达十几只! 不知道是不是21区的壳膜失效引来了它们,这些不断在进化的生物,也开始打起了持久战。 安鹤抬头死死盯着冲她飞奔而来的怪物。 这些东西,虽然是她计划的一环,但她需要实打实地,消灭和驱赶它们。 她有过两次成功击杀骨蚀者的经验,知晓这东西的厉害。 一般而言,只有像伊德这样强大的嵌灵体,才有能力单独杀死一只,大多数荆棘灯都会选择合作击杀。 安鹤眼下没有人能够合作,并且,她不能够像之前一样使用白磷武器,也不能拔出带有第九要塞工艺的军刀,她只有一把圣剑。 再然后,就是她自己本身。 安鹤沉下眼,她已经度过无数次命悬一线、只靠她自己的能力求生的险境,眼下这样的,不过又是一次磨砺刀锋的机会! 凌空的渡鸦群刺进骨蚀者的缝隙,带着撕碎一切的势能不断啄取着菌丝,安鹤一手反握圣剑一手搭着缇娜的肩膀,在骨蚀者冲到她面前的那一秒,才开始了行动。 她使用了同样的战斗技巧,不顾危险靠近骨蚀者,近距离击杀! 久违的战意瞬间充盈了安鹤每根血管,在生死关头爆发出的强大力量,让她的破刃时间比之前延长了数倍。 安鹤想起她上一次击杀骨蚀者时,天赋和嵌灵的使用生疏又滞涩,而现在,嵌灵真正和她融为一体,凭她调度,天赋的使用也信手拈来。 她甚至还能携带一个“累赘”! 骨蚀者身上的菌丝被渡鸦啄取得越来越少,一些渡鸦甚至开始三两合作,拆卸掉了骨蚀者松动的骨架。 安鹤不遗余力地展示着自己的实力,渡鸦的数量比以往还要多上一倍,眨眼之间,一只大如货车的骨蚀者,就被拆掉了三分之一。 安鹤很快找到了菌群核心,这只骨蚀者的核心在她头上,高如穹顶的骨架反面,一条还携带着肉丝的肱骨成为菌丝收束的中心。并且,在感受到威胁之后,这个菌群开始隐藏。 安鹤迅速按住缇娜,让其站立不动,而自己一个借力翻身,跃上缇娜的肩膀。还没站稳,安鹤便手握长剑一跃而起,训练得当的核心爆发力让她如弹簧一样崩到极致,然后舒展开四肢,一劈而下! 圣剑比军刀更长,剑尖直接切割向肱骨,锋利的刀刃把骨头一切成两半,但还不够,安鹤整个人在破刃时间里犹如滞空,挥砍之下,整块肱骨直接被安鹤剔除了下来,砸在地上。 失去链接的菌丝,继而失去菌群核心,整个骨蚀者如残破的房屋,以摧枯拉朽之势倾塌。无数的白骨皮毛先是滞空,然后在破刃时间结束的那一秒,迅速坠落! 骨群之间,安鹤仍旧搀扶着缇娜。 夕阳在她身后缓慢垂落。 一瞬间,响彻天际的炮火声短暂地停滞了。所有在场的人都被这个陌生人吸引了目光——很难不被吸引,她就像游走在时间和空间里的死神,在黄昏时带着渡鸦,为这些菌丝送来挽歌。 这像是一场魔法表演。 是一场人为的神迹! 一只骨蚀者在半分钟内土崩瓦解,这超出认知的战斗力,莫名其妙激励了英灵会的士兵。冲在最前面举着炮火的某位战士大喊一声,跳下围墙冲向骨蚀者,严防死守不让骨蚀者侵入。 闵禾一瞬间反应过来,立刻带头跳下装甲车,冲进了第一线。 在别人备受鼓舞的时候,奔跑的闵禾却敏锐感受到了危机,一个与缇娜有关的天降强者,就这样出现在了圣君的眼前。 闵禾发现了,圣君的目光,一刻都没有移开。 安鹤转身的瞬间再次扫过闵禾和圣君,闵禾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靠近她,而是选择了另一方的战场。她们两人一左一右两个战圈,被骨蚀者环绕。 太好了,安鹤本就不想让闵禾接近。 “表演”还没结束,又有骨蚀者往这边冲撞过来,安鹤与它擦身而过,躲开了这一击。但是相接触的那一刻,安鹤在骨架上快速地按了一下。 天赋[寄生]悄无声息发动。 颜色相近的两种菌丝交汇,骨蚀者发狠一样冲出十几米,如昆虫一样的步足扰起黄沙,一瞬间,搅出一阵小型沙尘暴。 安鹤这次掏出了一支枪,在骨蚀者掉头逼近的时候,选择了远攻。 那支枪有着精致的纹路,里面还有两颗会爆炸的子弹。安鹤上膛,以一个不标准的单手握枪姿势,瞄准了目标。 在阿斯塔的魔鬼训练之下,她已经很会用枪了——在这片荒原上,安鹤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阿斯塔,想起了最会瞄准猎物的伊德,她才离开第九要塞三天,却好像离开了很久。 作为纪念,安鹤以师长的姿态,扣下了扳机。 远处,渡鸦已经帮她清除掉了多余的菌丝,旋转出膛的子弹以破空之势旋飞,看起来像是偏离了一些角度,实际上,子弹在她的精心计算之下。 第105章 而骨蚀者,还在她的掌控之中。 “轰——” 短短几秒内,不由自主极速前进的骨蚀者,正好撞上子弹。 一场华丽的远攻,以一发子弹单杀一只骨蚀者收尾! 无人创下这样的战绩,短短十分钟内击杀了两只骨蚀者,并且近攻远攻都无短板,所有人都为之震惊。 只有安鹤知晓,她看起来毫不费力的击杀,背后费了多少苦心。每一次冒险都在刀尖上跳舞,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牵引了众人的视线,成功让所有人都忽略了后方。 后方,换回红衣的骨衔青如鬼魅一样钻出了壳膜的豁口。 没有人发现她,除了安鹤。 安鹤拉起灰色麻布遮掩口鼻,然后带着缇娜快速冲向圣君。 这一次,竟然有人开始伸手接应她。 安鹤很快站在装甲车前方,她终于近距离见到了塞赫梅特。这位执政者比视频里看到的更为凌厉,她被安鹤引起了兴趣,那双如虎如豹的眼睛蓦地睁开,紧绷的颧骨与沉稳的肩膀形成一个审视的姿势,精明而又危险。 安鹤隐去了所有的攻击性,抬起了头。 “一个叫,罗拉的人,让我把她带来给你。”安鹤说话的声音非常缓慢,不合理地断句,迟钝,并且不包含任何感情,重述着早已和骨衔青对过的台词。 有些疑心病比较重的士兵朝她举起了枪,而安鹤望着塞赫梅特一动不动,对那些枪支置若罔闻,一点防御的动作都没有。 这样稚嫩的反应,又让众人觉得,眼前站着的和刚刚一举击杀两个骨蚀者的,不是同一个人。 “罗拉,她人呢?”塞赫梅特同样不带感情地问。 “我们被袭击了,在荒原上,走散,她应该死了。”安鹤没有多说,她不知道塞赫梅特的能力,现在也不是陈述的时候,说得越少越好。 塞赫梅特当然要问个清楚。 但是,就在她们谈话的时候,人群中有人惊恐地大喊一声:“骨衔青!在那里!” 骨蚀者的危机还未全面清除,现在又出现一个捣乱的骨衔青。众人看到骨衔青两三下翻上了一只骨蚀者的骨架,单手抓着如同鲸骨一样的肋条,和众人招手。 她张扬的发尾和发带一同在风中飘扬,不加掩饰的笑意充斥着疯狂,比刚刚出现的安鹤还要引人注目。 远处和骨蚀者缠斗的闵禾,只花了一秒钟思考,便立刻掉头冲向了骨衔青的方向。 她必须,活捉骨衔青交差! 安鹤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向骨衔青,脸色很明显地发生了改变,然后她转过头来,让缇娜自己靠着装甲车站好,握着圣剑就往外走。 这点细微的变化当然没有逃过塞赫梅特的眼睛,这位圣君好奇地问:“你认识她?” “我好像见过她。”安鹤茫然地回答,“我从箱子里,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把我,丢在荒原。” 塞赫梅特非常轻微地蹙眉,她短暂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指向骨衔青:“她是个很危险的人,我的敌人,你可以帮我个忙吗?” 安鹤听出塞赫梅特的语气里,隐晦地带了一丝劝诱和试探。 “什么?”安鹤眨了眨眼睛。 “抓住她。”塞赫梅特说,“或者,杀了她。” 安鹤眼睛里闪起跃跃欲试的期冀。 和骨衔青打架?好啊!她最拿手了! 她要让这里所有人看到,这片土地上,只有她能够与骨衔青抗衡——这个令第一要塞无比头疼胆寒的魔头,是她忠实的对手、并肩的队友,和相互利用的亲密梦魇。 安鹤没有犹豫,丢下缇娜,大步奔向在黄沙上驰骋的骨衔青。 此时的塞赫梅特做出了结论,这个被丢弃的神秘来客,好像真情实感的和骨衔青有仇。 在天赋的加持下,安鹤比闵禾更快一步地追赶上骨衔青,她同样不顾一切地攀上了骨蚀者的骨架,两人站在两层楼高上的怪物身上,互相对视。 别人连靠近都不敢的怪物,这两个人犹如在上方跳舞。 发怒的骨蚀者开始狂奔,瞬间和追兵拉出好远的距离,脚下传来难以站稳的晃动,安鹤干脆将圣剑插入后背的刀鞘,跨步踩在骨架上,以平地奔跑的姿势跑向另一侧。 骨衔青微笑地看着她,挑衅般地招手。 在即将接近的那一瞬间,安鹤跳起如猛兽扑向对方,以一个格斗的姿势绞杀目标。 骨衔青说过吧,说她对战经验稀少,格斗不过关。 现在不一样了。 安鹤右脚尖蹬向骨架,高高跳起的一瞬,快速攀着骨衔青的肩膀,抬起的左脚绕过骨衔青的头部,紧接着,后腿抬高,形成一个致命的环形剪刀锁。 只半秒,安鹤便倒挂攀住骨衔青的腰,以腿部力量和腿部核心试图掀翻骨衔青,两人的衣服紧紧相贴,让对方屈服的战意却实打实地传达给对方,下半秒,失去重心的两人双双下坠。 呼啸的风声短暂地掠过安鹤的耳畔,被炮火砸出浅坑的地面近在咫尺,就这坠地的短短瞬间安鹤也加以利用,抬手去拔背后的圣剑。 “咔——”骨衔青预判了她的动作,无比精准地按住刀鞘,咔一下将剑插回了鞘。 两人终于侧身落地,各自承担了一半的冲撞。落地的那一刻,骨衔青贴着安鹤的耳廓,轻声称赞:“还不赖嘛小羊羔。” 安鹤感觉到肩膀被砂石咯得生疼。然后是一股诡异的酥麻,像电流一样从耳朵蔓延至全身。 安鹤滚地起身,耸起肩膀蹭了蹭耳朵,然后去拔腰间的枪,骨衔青再度欺身上来,一个旋身踢飞了安鹤的枪柄。 只剩一发子弹的枪支掉落在远处,无人掌控。 安鹤再次拔出了剑,然后骨衔青飞快地躲过她的进攻,一反常态地贴身近战。骨衔青身上没有武器,所以她伸手去夺安鹤的武器。 在几招拳拳到肉的快速对决中,圣剑脱手而出,被骨衔青一脚踢向了半空,凌厉的寒光撕裂空气,圣剑绕了几圈,精准地钉在赶来战斗的闵禾脚尖一寸的地方。 “噌——” 这下,谁都没有武器用了。 外部支援的几发子弹,竟然一发都没有击中骨衔青,她利用骨蚀者的死角躲开了别人的支援,只和安鹤不死不休地缠斗。 中弹的骨蚀者被激怒,直接把闵禾逼退到壳膜边界。 远处,失去武器的两人开始真正的贴身肉搏。 在骨衔青欺身挥拳的空档,安鹤眨了眨眼睛,小声说:“只是作戏。” 所以,骨衔青的拳头停滞了一秒。 谁知,安鹤的眼中闪过狡黠,趁机抓住骨衔青一个腰绞掀翻在地,安鹤快速压制着骨衔青的腰腹,抓住衣领,利用腿部肌肉的力量,逐渐收紧禁锢。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更强烈的压力,仿佛要将对方完全地纳入掌控之下。 安鹤的眼神漆黑如水,她平静的表象下,沸腾的热血高如浪潮。不得不承认,她开始享受与骨衔青酣畅淋漓的对峙,肾上腺素飙升的快感让她渴望胜过对方。 然后,安鹤抬手,啪一下掠过骨衔青的脸。 五指印痕,如同吻痕一般烙印上骨衔青的脸颊。 安鹤几乎要笑出声,她终于,还回来了! 并且,不择手段。 骨衔青整个人懵了。 片刻后,那双眸子冰冷地沉了下去。 “作戏吗?”骨衔青从齿缝间吐露几个字,她没有犹豫地反向抓住安鹤的衣领,以有史以来最猛烈的杀意撞向安鹤。 额头相触,却比重物击打更痛,凌冽的杀意一瞬间席卷了荒原,两人如血海深仇般缠斗。 最后一抹夕阳笼罩着她们的身影,火红更红,深黑更黑,如交缠的炭和焰火,如此震撼人心。 “她们在干什么?”闵禾站在断壁上,抵御骨蚀者的同时随时注意着远处的动静。 这句发问没有特定的谈话对象,只是闵禾被震惊时,脱口而出的惊讶。 闵禾还没见过哪位士兵打架扇人耳光,就是下城区蛮横无理的雇佣兵,打架也不用这一招。这是得有血海深仇吧! 离闵禾不远的塞赫梅特听见了提问,一把年纪的圣君,眸光里头一次出现了挥散不去的不解。 “我也不知道。”圣君怪异地说,“不过,我确实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人可以扇骨衔青耳光。” 第65章 “给我等着!你今晚最好睁着眼睛睡觉。” 骨衔青的格斗能力,比上次展现出来的更为强大。在一次贴身袭击中,她迅速而精准地扭伤了安鹤的左肩。 趁着安鹤吃痛,骨衔青迅速起身,和黄昏最后一抹光亮一起消失。 天完全变黑,深蓝的夜色接替了这片土壤。 冰冷的警告从远处传来:“给我等着!你今晚最好睁着眼睛睡觉。” 安鹤捂着胳膊从地上爬起来,毫不怀疑这句威胁的真实性,她能感受到骨衔青真的发了怒,说不清是因为她的欺骗,还是因为那个耳光。 第106章 被利用和欺骗的感觉如此不好受,特别是她们白天还在并肩同行,晚上就闹翻了。 安鹤稍微感受到一丝微妙的酸楚——为她们友好关系的破裂而感到惋惜。 但很快,这种不值一提的酸楚被“大仇得报”的畅快所取代! 骨衔青不也一样吗?在人前刚说过“她受伤我会心疼”,转眼便亲手弄伤了她! 虚伪! 假情假意! 谎话连篇! 安鹤解气地轻哼一声。 不管怎样,她也算是让骨衔青尝到了这种被欺骗的苦头。 至于今晚的梦境,骨衔青会以何种手段折磨她…… 再说吧,安鹤打算尽量不睡觉。 所有人都听到了骨衔青的威胁。 骨衔青的话落在她们耳中,跟落在安鹤耳中所产生的威慑力,完全无法等量。 在场的士兵无不感到惶惑焦炙,她们中有大多数人并未见过骨衔青,对她的实力也没有概念,但现在,她们有了切实的对比——安鹤能够独自击杀两只骨蚀者,而骨衔青,能够在安鹤的击杀下全身而退,并且,没有使用嵌灵,也没有当场使用天赋。 如此一比较,骨衔青的本事便在众人心中有了具象。 她们中有多少人能与之抗衡?没有。 她们中大多数人,连独自击杀骨蚀者都很难做到。 想象中的恐惧,在这声威胁中进一步叠加,在骨衔青躲开追兵,消失在壳膜边界的那一刻,推向了极致。 骨衔青引起的恐慌,仍旧会长久悬在她们的头顶。 安鹤捂着胳膊,一声不吭,拔出稳当插在地上的圣剑,捡起被踢翻的枪支,这才回到壳膜边。骨蚀者还没有全部撤退,仍有士兵在拼命驱逐,安鹤却不打算再参与战斗。 她武斗的表演已经结束,接下来,是绵里藏针的无声对决。 这才是最危险的部分。 身上的麻布衣已经在打斗中被骨衔青扯烂,安鹤露出了真实面容。因为疼痛,她头上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滴落,整张面孔,完全地暴露在塞赫梅特的审视之下。 安鹤并不理会塞赫梅特的打探,她不需要像其她士兵汇报战况。安鹤给自己的身份,是被骨衔青丢弃在荒原上的舱茧。 她和骨衔青敲定了事情的起因经过——五年前,骨衔青盗走了vn319,丢弃在了荒原上。 这个不一般的舱茧凭借超群的战斗力,在荒原上活了下来。并且,对骨衔青有些微的怀恨在心。 这个身份的脑海里,没有上下级这个概念。 安鹤不需要害怕和尊敬塞赫梅特。 于是安鹤撕开麻布的边角,开始自顾自处理起伤口。 左臂上严重的挫伤加擦伤很痛,但安鹤始终维持着平静到有些木讷的表情。 然后,她看了看手上剩下的布条,走向缇娜,抬起对方的手腕,开始为缇娜包扎——在缇娜的小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流血,那是下午骨衔青划出来的,为了验证缇娜是不是停尸房的产物。 结果昭然若揭。缇娜的尺骨呈现出黑金的色泽,显然不是正常人类的骨头。 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上尉,竟然是一个活死人。 塞赫梅特已经走下装甲车,她看见了安鹤的举动,自然也看见了缇娜手臂上一晃而过的伤。这位圣君轻描淡写地扫过缇娜,情绪毫不外露,但盯着安鹤的目光多了些防备。 安鹤仍旧在进行着包扎的动作,她好像对奇怪的伤口没有什么反应。 实际上,安鹤在努力压制狂跳的心率,因为紧张,因为兴奋。 所有微不可察的细节,全都是安排好的陷阱,现在,她在等待一个庞大的猎物,一步步走进她的圈套。 就这几秒之间,她已经和塞赫梅特有过交锋,这位圣君,和她一样,所有情绪都隐藏在皮囊之下,一举一动都精准、克制。 这种遇上强敌的危机感,并没有让安鹤萌生出退意,相反,她很乐于挑战! 眼下,第一要塞两个秘密项目的当事人,同时出现在圣君的眼皮底下,安鹤很期待塞赫梅特的反应。 塞赫梅特的应对方式非常隐晦,她下令,让众人全力逼退骨蚀者,连守城的装甲车都投入了战场,所有人冲到了前线。 实际上,是她们三人被单独留在了后方。 一个私密的谈话空间,就此成型。 塞赫梅特伸出手:“绷带给我,我来吧。” 那只手有着非常多的旧疤,逐渐变得老皱的皮肤,配上疤痕,让这只手看上去像是老树虬结的根系,用年岁造就了不可撼动的力量。 安鹤顿了一会儿,才把手中的布条递到塞赫梅特手中。 塞赫梅特开始给缇娜包扎,从她熟练的包扎方式来看,这位圣君也是在战场上厮杀过的人。她拆掉安鹤捆得乱七八糟的布条,规整地重新缠绕好。 在最后,塞赫梅特伸手摸了摸缇娜的脸。 很可惜,再也见不到那位意气风发的将军了。 缇娜只是毫无反应地注视着塞赫梅特,眼神又越过圣君,仿佛看向无垠的宇宙。 安鹤对此稍有惊讶,塞赫梅特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对手下的伤亡视若无睹。 实际上,安鹤捕捉到一声轻微的叹息,但是这声叹息像是她的幻觉,一触到空气就消散了。 再一细看,塞赫梅特对缇娜做出的亲密举动,其实正好遮挡了安鹤和其她人的视线——塞赫梅特仍旧带着目的,没有人看见缇娜身上的伤。即便看见了,也能像以前一样,用缇娜换了合金骨来糊弄。 如果安鹤没有提前探查,她绝对会遗漏这个细节。 就在安鹤稍有松懈的时候,塞赫梅特突然背对着她出声:“认识她吗?” 什么? 安鹤以为塞赫梅特在和自己讲话,抬起头时才发现,塞赫梅特右手腕的护腕上,有一个环表在发光。 并且,闪光的部分正对着自己。 安鹤陡然一惊,这好像是个通信装置,一直对着自己吗? 她是否在塞赫梅特包扎的时候,露出什么不寻常的表情? 不,应该没有。 很快,闻野忘夸张的声音从环表传来:“不认识,她是谁?好特殊!快带回来我瞧瞧!” 听这语气,闻野忘恨不得钻出通讯器,一把薅走安鹤。 “这,什么?”安鹤疑惑地皱眉,“有声音。” 塞赫梅特也没遮掩,当着安鹤的面调出一个浮空屏,闻野忘夸张的表情出现在光幕上。 果然是闻野忘。 安鹤内心猛一咯噔,神经一下子绷成了弦。 原本,闻野忘不在现场对她来说是件好事,至少在受到闻野忘干扰之前,她还有充足的时间获得圣君的信任。 但现在看来,闻野忘已经盯上她了。可能早在成群渡鸦出现的时候,塞赫梅特就通知了闻野忘。 安鹤不敢掉以轻心,这个人的判断十分重要。 这关乎她是受到重用、还是被绑上解剖台。 同样,也关乎她和骨衔青的赌注,谁先开始那个吻。 安鹤想,按现在她和骨衔青的紧张关系,要是真的开始接吻,说不定她连舌头都会被骨衔青咬下来。 她不能伸舌头。也必须成为防守方。 安鹤收回散逸的思绪,只扫了一眼闻野忘,就远离了光幕,表现出对这份狂热的不适。 “你叫什么名字?”塞赫梅特终于询问安鹤。 “没有名字。” “嗯?那别人如何称呼你?” “没有别人,我自己,一个。”安鹤抬起眼眸,眼神里并没有很强烈的情绪,也不爱多说话。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短暂的沉默之后,安鹤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不过,罗拉给我取了个名字,薇薇安。” 然后她又说:“还有,以前有人叫我vn319。” 塞赫梅特与闻野忘同时露出震惊的表情,不同的是,圣君一下子隐藏了情绪,而光幕中的闻野忘,则变得更加激动。 “谁叫你vn319?”这一次,塞赫梅特的声音非常严肃。 “红衣服的人。”安鹤说,“只叫过一次,她丢下我走了。” 安鹤给出的信息十分散乱,却都是关键信息。她像是不知道这回事一样,问一句才答一句。 闻野忘已经止不住地激动:“vn319居然没死!我这就去查一查之前的尸体记录!” 尸体已经融化了,当然找不到什么,但当时收尸的研究员会留下一些记录。 安鹤毫不慌张,那具尸体本来就是假的,真实的vn319本就还活着。不仅还活着,还成为了她的姊妹。 这给了安鹤十足的底气,对塞赫梅特的观察毫无反应。 闻野忘暂时离开,塞赫梅特开始和安鹤闲聊。 “你怎么认识罗拉?” “我不认识。”安鹤说,“我在沼泽地遇上她,她给了我一些食物,让我帮忙。” 第107章 “什么忙?” 安鹤指向缇娜:“带人来这里。” 在安鹤的故事中,那个失败的卧底罗拉,最后关头还是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带着缇娜逃出了第九要塞。当然,按照第九要塞的防守程度,罗拉受了重伤。 途中,罗拉在荒原上遇见了vn319,相处了半日。 她们遭遇了怪物的袭击,无力为继的罗拉让这个天真的流失者帮忙送人。 而罗拉,生死未卜。 安鹤当然不会全盘拖出,她只需要给出关键信息,让对方自己拼凑。 她在刚刚的观察中确信,塞赫梅特没有拥有识谎一类的天赋,毕竟这是第一要塞,一个战斗力不强的天赋,是支撑不了塞赫梅特坐上圣君的位置的。 她可以胡诌。 不过,塞赫梅特的谨慎却是与生俱来,问得十分细致:“罗拉,她长什么模样?” “呃。”安鹤歪头,“没怎么注意,两只眼睛一张嘴。” 安鹤实在描述不出罗拉的特征。 这倒是不假,塞赫梅特没有深究。但是,只要见过罗拉的面,就能编造出这些内容。塞赫梅特再度开口,问:“我怎么确定,你说的是真的?” 安鹤发现,塞赫梅特果然疑心很重,她做到这个份儿上,塞赫梅特仍在怀疑她的身份。 安鹤反应很快:“她告诉我一句歌词,如果你们,要伤害我,可以念这个。” “什么?” 安鹤清了清嗓子,学着罗拉的语调说:“瓦尔薇恩的英灵,用生命起誓,将以勇气铸造,黎明。” 塞赫梅特的眼睛一瞬间变得狭长,她眯起眼,皱纹像蛛网一样从她眼角摊开。 “你住在沼泽地?”塞赫梅特突然转换了话题。 “旁边。”安鹤强调,“沼泽地旁边。” 塞赫梅特侧目:“那地方能活下来?” “你是说我吗?”安鹤指自己的鼻子,“有食物,虫子,还有,沼泽地里的猎物。它们听声音,我很会猎杀。” 安鹤平静地看着塞赫梅特,她注意到塞赫梅特的瞳孔瞬间收缩,眉毛略微挑起。 只有一瞬,那是吃惊的真实表现。 …… 塞赫梅特的确很吃惊。 沼泽地的猎物?辐射物吗? 眼前的“薇薇安”平常地说着这一切。 话语看似散乱,但句句都包含信息量。甚至说出了辐射物的弱点,塞赫梅特没有验证过这件事的真假,不过听起来可信度不低。 因为这人十分擅长对战骨蚀者,确实很会猎杀。 塞赫梅特再一次细心打量安鹤。 安鹤坦然接受审视的目光。 她脸上很脏,因为两天一夜只睡了一个小时,期间还高强度走钢索、爬墙、逃命,眼眶下黑色素堆积,放松后的疲态不用伪装就显现出来。 而且,从昨天到现在,她就只进食了半个面包,又饿又渴的神态,也不需要刻意伪装。 塞赫梅特眯起眼睛,从安鹤颠三倒四的话中,拼凑出事情的经过。 她原本怀疑,这是第九要塞派来的卧底。 但是,第九要塞不可能知道vn319,这件事连罗拉缇娜都不知道。更别说还有口号的佐证。如果不是英灵会的人亲口讲述,很少有人知晓这是一句歌词。 塞赫梅特也曾怀疑过这人是骨衔青的同党。 但是,塞赫梅特已经亲眼见过两人相斗,她们打架时的狠意,是绝对演不出来的,也从未听说骨衔青会有什么同党。塞赫梅特打消了两人勾结的念头。 那么?舱茧能在荒原上活下来吗? 如无意外,舱茧会在密封箱里培育到十五岁,在今天之前,她们谁都不知晓舱茧的威力,还没有见过成功的典范。 不过,这位“薇薇安”的渡鸦数量,完全就是她们实验想要的结果。 拥有如此的天赋和嵌灵,在荒原上活下来,或许不是很困难的事。 而且,荒原上危机四伏,“薇薇安”刚刚的表现,完全展现出了在生死之间锻炼出来的反应能力——她应该无数次命悬一线,死里逃生,这做不得假。 太多的细节能够对上,每一个细节都包含了无数的信息。 这不是临时编一个故事就能说得通的。 塞赫梅特产生了动摇。 安鹤捕捉到了塞赫梅特的变化,和骨衔青对峙的次数多了,她养成不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的习惯。所以,圣君舒展的眼角让她松了口气。 “vn……”塞赫梅特停顿后改口:“薇薇安。” 安鹤抬起头,圣君似乎要做出什么指令,可能是带她回去测谎,或是测试能力,无论什么,至少第一步没有引起对方的疑心。 可突变横生,浮空屏上又出现了闻野忘八颗牙的笑脸,这人查完记录又回来了。 同时,前去追捕骨衔青的闵禾,也折返复命。 安鹤刚落下去的心顷刻间又提起来——眼看着圣君有所松懈的时候,安鹤所忌惮的两个人同时登场,打断了她和圣君的谈话。 她一对三,陷入真正的险境。 就在此时,那只野犬闻到熟悉的气味,冲着安鹤狂吠不止! 第66章 “无论这片荒原变成什么样。” 犬吠引起的动静很大,圣君抬起眼眸询问:“有什么问题?” 闵禾将安鹤从头到尾扫视了一遍,目光里充满了不信任的警告:“圣君,这个人身上的味道,跟巴别塔的闯入者味道一模一样。” 没有给安鹤回答的时间,闵禾存心要封死安鹤的退路:“野犬的嗅觉绝对精准,我认为这个人有些可疑。” 闵禾抬起头,看向安鹤的目光,夹杂着示威。 她当然十分熟悉这个味道,短短二十四小时内,她已经闻到过两次。但是,这两次她都没有真正见到潜入者的面目。 闻教授公开闯入者身份后,闵禾一度认为,这个味道就只属于骨衔青。 现在,安鹤身上也带着同样的气息。 闵禾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在她即将崭露头角的时候,一个比她更加耀眼天赋比她更加强大的陌生人,抢走了圣君的注意力。这让闵禾萌生出更加强烈的危机感。 无论安鹤是否对第一要塞有害,对闵禾个人而言,都是个威胁。 是威胁,就要不遗余力铲除。 闵禾并非那么在意上位者的目光,她无比清楚,她要争夺的不是塞赫梅特的赏识,实际上真正争取的是话语权。 这意味着,游戏规则由谁来制定。有些人天生就明白这个道理。 “噢?”塞赫梅特沉着声音发出短促的音节,周身的压迫力若有若无地萦绕,这一次,圣君毫不掩饰眼中的怀疑。 紧接着,闵禾咔一声给配枪上了膛,跨出一步挡在圣君的前头:“以防有危险,还请圣君离远一些。” 一系列的动作和说辞滴水不漏,无不在引导圣君起疑心。闵禾没有制止野犬的吼叫,甚至野犬想要发动进攻,闵禾也没有喝止。 最好逼得安鹤动手自保,危及圣君,那么她就能将安鹤判定为敌人——圣君心性多疑,只*要心中的怀疑占了上风,安鹤就不可能安全进入第一要塞! 只不过,闵禾费力排挤的当事人安鹤,仍旧像不清楚状况一样,看起来波澜不惊,甚至还有闲心单手插着口袋。 面对闵禾的质疑,安鹤只是皱了皱鼻子:“味道?” 她完全无视了闵禾的枪口,抬起手,闻了闻自己的肩膀和腋下:“红衣服的人,给我留下味道了吗?” 语气极轻,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松弛。 闵禾轻微地变了脸色,她的目光跟着安鹤的手移动——在安鹤被扯烂的粗麻布袖口处,勾着一条米色的丝绸,此时,随着安鹤抬手的举动而滑落出来,而安鹤对此还没有察觉。 ——那竟然是骨衔青的发带。 在场的人都见过这个东西,就在十几分钟之前,骨衔青站在骨蚀者身上,高调朝她们挥手。嚣张狂妄的态度,给所有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塞赫梅特显然也注意到了:“袖口。”她没有给出多余的话,只是简单示意。 安鹤低头,这才发现了衣服上“多余”的事物,她慢悠悠扯下来,递向闵禾:“你是说这个吗?” 语气气定神闲,仿佛那是两人贴身缠斗时,不经意勾住的物品。同样,安鹤身上的衣服被扯得松垮,布料的缺口也不少。 闵禾察觉到自己的期许落了空。 那可疑的味道,兜兜转转,竟然还是跟骨衔青有关! 她面上不显,野犬却像是被味道刺激,开始不受控地冲了出去,攻击目标正是安鹤。 安鹤唇角略微扬起微小的弧度,眨眼间便进入了战斗模式。 刚刚还十分松弛的人,此时一动不动地盯着凌空而来的恶犬,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杀气。 血盆大口转瞬即至,甚至可以看到犬齿上拉长的涎水。安鹤剑都没拔,空着手,一上一下扼住了野犬的上下颚,双手外张,像是要强硬掰断野犬的嘴。 第108章 犬齿陷入安鹤的五指,皮肉凹陷,安鹤浑然未觉,一个旋身,无处借力的野犬被掀翻,重重砸到地面上。 同一时间,一只渡鸦高飞,随时准备辅助进攻。 闵禾察觉到脑海里一阵刺痛,分不清是野犬受了伤,还是别的原因。 她当然不会想到,安鹤还有第二天赋,掌心中的菌丝早已无声钻入野犬的口腔,现在野犬完全按照安鹤的指令行事。 安鹤蹙眉道:“我不喜欢狗。” 她像个孩童一样直白地表达厌恶,将还手的理由归结到狗身上。 但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攻击闵禾圣君。 安鹤甚至松开了野犬,这让闵禾失去了开枪的理由。 紧接着,被压制的野犬转换了目标,一改方向,咬向安鹤衣袖间缠绕着的发带。 仿佛,那才是野犬发狂的真正原因。 这完全坐实了气味的来源。 安鹤看似盯着野犬,实际上众人的反应,都落入刚刚趁机召唤的渡鸦眼中。 她看到闻野忘饶有兴致地观赏着这一切,少见地一言不发。而塞赫梅特看向自己的目光,少了怀疑,多了些意味不明的东西。 安鹤紧绷,但不慌张。 所有不经意的细节,都经过精心策划。她和骨衔青早就有所防范闵禾的嵌灵,在那只狗身上吃了两次亏,她们不可能不顾及气味的问题。 那就将一切祸端,都指向通缉犯骨衔青吧。 既然说过要“利用”,那就利用得彻底。 不过,安鹤还是腾出一只手,在野犬即将咬住发带的时候,狗口夺物——骨衔青应该不喜欢自己的东西沾上狗的口水。 抢回东西之后,安鹤又迅速收敛了杀气,恢复到无害的模样。 这一收放自如的变化,引得塞赫梅特频频侧目。 这恰好就是安鹤想要的结果。 感谢闵禾的“配合出演”,安鹤完全展现出了最想展现的状态——危机当头,能很快做出反应,并且具备超强的破坏力。无事时,又听话乖巧且毫无攻击性。 像任人操控的武器。 骨衔青指点过她,这是想要掌控她的人,最希望看到的状态。 呵,骨衔青知道得可真清楚。 但安鹤注定不是这样的人。 她察觉到闵禾对她的敌意,对于这个敌人,安鹤的反击才刚刚开始。 安鹤拎着骨衔青的发带问闵禾:“所以,这个人,抓到了吗?” 她可记得,闵禾去追捕骨衔青无功而返,这事儿,圣君还没来得及过问。 安鹤的声音无波无澜,甚至还带着一点天真无邪,但这样反而更像是嘲讽,杀伤力巨大。 这一次,塞赫梅特终于把目光移到了闵禾身上。 闵禾面色变得极其难看,她想要圣君的注视,却并不想要这样死亡的注视。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闵禾只好朝塞赫梅特请罪:“圣君,属下无能,骨衔青逃走了。” “逃走了?”安鹤重复了一遍:“还以为你能抓到人。” 原来也没什么本事嘛。 实际上,闵禾连骨衔青的衣角都没碰到。 安鹤眼里又出现跃跃欲试的光芒,她友好地开口:“下次带上我,我帮你抓。” 帮?不可能帮,她能够抓住骨衔青扇巴掌,闵禾能吗?闵禾只能当辅助。 安鹤若无其事地煽风点火,在今天她已经深刻认识到,第一要塞里,一个人的话语权只跟实力挂钩。 她在第一要塞不能明目张胆地杀人,只能把闵禾从权力体系里排除出去。 闵禾的野心不加掩饰,那么,让闵禾的实力被质疑,才是最能一击致命的方法。 这是下城区的人教给安鹤的道理。 塞赫梅特的目光再次回到安鹤身上:“你能抓到骨衔青?” “我会。”安鹤说,“刚刚就差一点。” “你跟她有仇?” “嗯。”安鹤简单做了答复。那要真说起来,仇可多了。调戏她,禁锢她行动,伤她嵌灵,怎么不算一种深仇? 所以,骨衔青是她和第一要塞“共同的敌人。” 塞赫梅特不再说话,整个人陷入一种平和的状态,她脸上所有的微表情全都隐去,短短两秒间,就已权衡局势。只不过这些所思所想全都遮掩起来,像看不透的浓雾。 安鹤不知道今天的计划是否成功,塞赫梅特是否走入了她精心设下的圈套,这只让人捉摸不透的“猛兽”,就在她的陷阱边徘徊,踏进一只脚,在她以为计谋成功时,又后退。 结果未知。 最后,塞赫梅特的目光,依次扫过失去嵌灵的缇娜,扫过垂着头的闵禾,定在了安鹤身上。 安鹤终于听到了想听的答案。 “跟我走。”塞赫梅特只发出了一个不容置喙的指令。 闵禾猛地抬起头:“圣君,她……” “做好你分内的事。”塞赫梅特根本没看旁人一眼,将21区交给闵禾收场,同时,提醒了一句:“你还有四天时间。” 安鹤压住嘴角,装作无知地问:“去哪儿?” “巴别塔,做精神力测试。” …… 厚重的玻璃将测试室分割出两个区域,安鹤躺在测试床上,而玻璃的另一边,塞赫梅特和闻野忘正在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你确定她是舱茧吗?”塞赫梅特问。 “百分之九十,剩下百分之十要检查后才能确认。”闻野忘眼露精光,给出一个高数值的回答,“不过,不管她是不是vn319,她都完美符合舱茧计划的结果。” “冷静、强大、易操控。”塞赫梅特缓缓念出闻野忘当初提交的方案标语,“无论这片荒原变成什么样,都能在其中找到位置并适应——是这样吗?” “完全正确!”闻野忘打了个响指:“你瞧,她独自一人都能活下来。” “你信她那套说辞?”塞赫梅特注视着玻璃,丝毫不知道自己在被观察的安鹤正在打量测试室的器械,对一切都表露出好奇。 “我信啊。”闻野忘说,“她被提前带离密封舱,就会出现游离的状态,傻傻的。没观测过舱茧成长过程的人,肯定不知道这一点!难道你还有疑心吗?” 塞赫梅特没有直接给出答案。 “无论如何,她的出现对我们有利,我们和伊德的谈判作废,你不必再准备仿生机械肢。”塞赫梅拿着收缴的圣剑,离开玻璃,后脚跟与地面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而且,我需要一个不畏惧死亡的战士,重新展开对第九要塞的进攻。” “啊?”闻野忘有些意外,“你还要打仗?” “打,我要资源。”塞赫梅特站在灯光之下,身后投射出漆黑的阴影,她并不以此为耻,一小部分牺牲在她眼里不足为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今天壳膜边上出现的骨蚀者多达十几只,它们在进化,这是个警告。” “但这是后话。”塞赫梅特皱起的眉头深如壑川:“现在,更紧要的事情,是除掉骨衔青。” 骨衔青是突如其来的重磅炸弹,第一要塞的精神防御被毁,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甚至可能抢先一步毁掉第一要塞。 塞赫梅特实在不想听到骨衔青又炸掉哪里的噩耗。 这座古老的城市,人们都以为它固不可摧,只有塞赫梅特深知,没有永恒的庇护所,黄沙已经掩埋了一切坚不可摧的建筑。这里也一样。处处都是漏洞,处处都是危机,她们需要在这片土地上不断寻求生存的机会,不顾一切,不择手段。 玻璃的另一边,助手已经引导安鹤躺在床上,给她戴上了金属贴片和测试帽。 塞赫梅特回过头,警告闻野忘:“无论你想对薇薇安进行什么实验,请缓一缓再进行。” “啊?”闻野忘眼里热情的火苗熄灭,“为什么啊?” “我需要你尽快测量她的精神数值,完成思想植入,两个小时后,保证她能上场应敌。”塞赫梅特强硬地觑向闻野忘,端起了居高临下的姿态。 “你给下属留的时间真充裕啊。”闻野忘揶揄道。 塞赫梅特没有理会她:“如果确认薇薇安的成功可以复刻给其她舱茧,等骨衔青的事情结束,你再进行你的实验,到时候我不会阻止你。明白吗?” “行吧。”闻野忘跺跺脚哎了一声。 实际上闻野忘对此有不同的看法,早些确认安鹤的成功是否能复刻,唤醒其她舱茧,不是更有效率吗?新的舱茧如果能成功,第一要塞也不至于囿于缺人的难题。 等塞赫梅特离开之后,闻野忘又在玻璃窗前站了一会儿。 她的视线扫过安鹤的眉目、面庞、流畅的小臂肌肉,对舱茧的优异结果有了具象化的认知。 如此金贵的试验品,闻野忘实在不愿意等,一种见到骨衔青时才会升腾起的狂热再次点燃了她。 闻野忘的眼中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芒,她步态稳健地走出去,在工作间戴上不需要戴的手套,给针管刀具消毒,然后推开了观测间的门。 第109章 两个小时,也足够。她会控制好,不把薇薇安弄死的。 …… 观测间右上角有一个监控器,红点跳了两下,突然熄灭,无声地被中断。 安鹤看见门外走来一个熟悉的面孔,闻野忘笑眯眯地放下手中的东西,仔细瞧了瞧安鹤的状态。 片刻后,原先的研究员被屏退,风间朝雾进入了观测室。 两抹黑色的羽翼在测试床下消失。 风间朝雾给安鹤戴上氧气面罩,安鹤真情实感地觉得迷茫。她在第九要塞做精神力测试的时候,并不需要氧气面罩这种东西。 这里的机械十分精密,科技比第九要塞不知道高出多少倍,只是做个精神力测试应该不会发生什么危险才是。 安鹤扫过两位研究员的脸,闻野忘此时,正极力压制着嘴角的欣喜,显得十分夸张。 她倒不担心自己的数据出现什么漏洞,毕竟自己和舱茧的关系匪浅。但是,闻野忘这个疯子,不按常理出牌,不知道会做出怎样的事情。 安鹤一言不发,视线滑过对方的太阳穴、颈动脉和脆弱的腹部。脑海中快速考虑着如果人身安全受到威胁,要捅向哪里才能最快得手,且不让闻野忘立刻死去。 庆幸的是,安鹤没有看到闻野忘拿麻醉药物。她不必重蹈第九要塞的覆辙——被一个巨大的针筒放倒。 但是,安鹤没想到,自己很快就感受到了一阵眩晕。 眩晕感过后,手腕上才传来刺痛。 不是氧气罩,是她身下的床,高级的机械结构悄无声息间,将麻药针扎入她的躯体,她甚至没有感觉。 仅仅只是麻药吗?还是混有别的东西?安鹤感到眼前的人已经有了重影。 完了,她要被做实验了!那一瞬间,安鹤终于知晓骨衔青的警告不是空穴来风。 她太出彩了,甚至出彩过了头。圣君因为她的能力留下了她,而这位变态的研究员,却因此盯上了她。 她还是绕不开闻野忘这一环。 抽血?电击?还是解剖?安鹤脑海中划过无数个可能。 更加糟糕的是,这意味着和骨衔青的打赌,安鹤输得很彻底。 安鹤随时做好反击准备,但是,闻野忘竟然异常谨慎,麻药生效之前,闻野忘一步也没靠近。直到安鹤绷紧的肌肉舒展开,连着皮肤的贴片开始发烫,闻野忘看了一眼光幕上的数值,麻药浓度逐渐升高,这才笑眯眯地迈开步子。 你不要过来啊!!! 安鹤的眼神开始涣散,困顿的眼皮和紧绷的精神相互打架,人类的意志在科技的对轰下溃不成军,节节败退。 闻野忘瞥见了她眼中的紧张。长辈一般温声细语地安抚:“睡吧,乖孩子,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睡?不行。安鹤不想睡! 第67章 骨衔青真的需要这个吻吗? 安鹤再度睁开了眼睛。 身下的可调节机械床抬高,安鹤发现自己正维持着一个垂坐的姿势。她抬起头,明明失去意识没过多久,但现在,散落的头发竟然已经被汗水打湿。 安鹤一时间分不清这是不是梦魇。 好像和往常有些不一样。 她仍旧保留了对四肢的控制权,但是,手腕、腰腹、脚腕上绑了束带,以另一种形式,失去了行动能力。 骨衔青不在。 仍旧是测试室的场景,却只有头顶的手术灯维持着光亮,再往远处,地板延伸进无垠的黑暗。 随着她清醒,一股令人绝望的阴暗悄然降临,无数没有实体的藤蔓,从暗处钻出,沿着砖缝,缠绕上冰凉的床腿,缠绕上安鹤的脚踝。 她好像才恢复了嗅觉似的,突然闻到空气中充满铁锈的生涩,又如泥土腥臭,仿佛她所处的巴别塔化成了枯竭的废墟。 然后,是听觉。 耳畔响起了空灵的吟唱,时而是一个声音,时而又成了和声。人声、兽鸣、心跳的鼓动共同组成荒诞的乐曲,孤寂、喧闹、壮丽、死亡的情感一同侵袭过来,安鹤无端觉得,所有生命的故事到此终结。 这是,骨衔青构建的场景吗? 为了惩罚她? 安鹤不敢确定。 同时,她也不知道闻野忘做了什么,她已经无法分出精力去追究这里灰蒙蒙的死亡气息来自哪里。 现在,她的身体好像变成了一条河床,血液裹挟着某样未知的东西,沿着她的经络奔腾。 好像大海经过了她,生命湍流经过了她,太阳的火焰经过了她,然后一去不返地流逝。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 对此感到,茫然。 直到有人掀开远处的黑雾,用一抹红色驱除死亡灰霾。宛若从地狱夹缝中钻出的花朵,盛大绽放。 骨衔青终于来了,她沉着脸打量着周围,逐渐靠近唯一有光的地界。 在那里,被绑着的安鹤独自坐着,隔着湿漉漉的头发看她。 “你输了。”骨衔青说。 安鹤微怔,她能感受到随着骨衔青的到来,耳畔的吟唱逐渐褪去,只剩下她心跳的鼓动。 不仅如此,腐朽的气息被一丝生机驱散。骨衔青的硬底靴踩着交缠的爬藤,藤蔓扭动两下,如烟雾消失。 这里的氛围在发生改变,而骨衔青对此没有丝毫解释,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追究她们的赌注。 如此无所谓,果然,是骨衔青构建的场景吧! 什么意思?惩罚?恐吓?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安鹤稍稍扭动手腕,咬紧牙关,稍带些忐忑地观察着骨衔青的神情。 今晚的骨衔青来者不善,眼神冰冷,低沉的嗓音中压抑着怒气,显然还记得一个小时前安鹤公报私仇的事。 同时这女人全副武装,腰间多了个扣袋,里面有一把安鹤没见过的枪。 是在下城区抢的吗?速度这么快? 骨衔青已经走到眼前,伸手拨开了安鹤额前的发丝。冰凉的指尖滑过眉弓,泛起难以名状的战栗:“现在,还做戏吗?” 看样子,这是要算账了。 怎么这么小气! 安鹤盯着那把枪咬咬牙,她原本还能活动,但骨衔青刚刚一抬手,安鹤的半边腿就失去了控制。温柔的动作下,是毫不客气的威胁—— 只要骨衔青想,甚至能操控安鹤的动作做出任何可怕的事情。或者以骨衔青往常的做法,构建出一个摧毁安鹤精神的牢笼。 这是骨衔青的主场,控制一切的神明只有骨衔青一人。 安鹤由此清楚了骨衔青的意图。她在警告自己,惩罚自己。在梦里,安鹤没有能力与之相抗。 安鹤感到恼怒,于是一怒之下,沉声道:“你,有没有听过,打是亲,骂……” “没听过。”无情打断。 “好吧。”安鹤眨眨眼睛,开始狡辩,“那一巴掌,只是为了营造效果,我没有私心。” “是吗?”因为安鹤虚情假意的糊弄,骨衔青下颌线紧绷,变得更加恼怒。她捧着安鹤的脸,五指紧贴着左脸颊的皮肤,正是安鹤打她时的位置。 现在开始装乖了?还真是…… 越想越气啊。 “好吧,我承认我有私心,我是为了报仇。”安鹤努力把头撇开,想要脱离骨衔青的威胁。这个人,今天好像不太好哄。 安鹤开始转移话题:“你现在在哪里?” 她已经知晓骨衔青可以清醒着进入别人的梦,此时的骨衔青装备齐整,看上去像在哪里闹事。 抢劫业务发展到第一要塞来了吗? “别转移话题。”骨衔青没有告知安鹤方位,而是挨着安鹤的腿坐在床边,以一个俯身的姿势捏住了安鹤的下颌,迫使对方抬头。 安鹤抬眼,便看见了骨衔青微微缩紧的瞳孔,紧接着,她听到骨衔青缓慢地开口:“时间宝贵,你骗我的事我以后会讨回来。现在,该兑现赌注了。” “在这里吗?”安鹤稍微挣扎一下:“这个场合不太好吧?我的身体还不知道在遭受什么样的痛苦,而你要求,我吻你?” 怎么?要让她的躯体和精神体验不同的情感,不怕精神分裂吗? “不正好?”骨衔青再次用冰凉的手掌捧起安鹤的侧脸,眼里却没有多少笑意。 哪里正好?安鹤还能听到沉闷的心跳,在梦境之外、在这个原本无比敞亮的测试间,两个疯子研究员在抽她的血、刺激她的神经。 而在无人知晓的梦境里,骨衔青在要求她亲密缠绵。 “原来你喜欢这一口。” 真是,没有道德心。 安鹤仍在努力后仰,可惜背后冰冷的床堵住了她的退路。 骨衔青的俯视不带感情,甚至怒气还没消散,可正因如此,那种步步紧逼的压迫,若即若离笼罩在安鹤的头顶。 骨衔青轻轻开口,用上了命令的语气:“好了,吻我。” 安鹤心里咯噔咯噔好几下,那个女人竟然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让人羞愤的要求。 第110章 她看到骨衔青垂落的发丝,就搭在自己的耳鬓,潮热的呼吸抚摸过皮肤,黏腻,跟随着安鹤逐渐加快的呼吸一同起伏。明明是一个亲密无间的姿势,安鹤却感觉不到骨衔青的真情。 骨衔青真的需要这个吻吗?安鹤不认为。恐怕,是要自己认错认输吧? 安鹤能感受到,这次骨衔青真切地动了怒,不像以往那样笑意盈盈地掩藏真实的情绪,这次的愤怒,无比真实。她装乖讨巧都没有化解。 为什么? 安鹤从骨衔青的眉眼间窥探到了一些真相。 她突然想起,骨衔青两次对她的行为感到愤怒,都是因为她“不听话。” 先前,她不听话阅读了教会的经书。这次,她没按说好的计划打了骨衔青。再加上,安鹤大胆提出进入第一要塞的手段,也引起了骨衔青的不满。 全都是因为她的行为,脱离了骨衔青的掌控和引导。 安鹤恍然大悟,直至今日才明白,骨衔青不是喜欢看她讨巧装乖,而是要看她示弱。 示弱会让骨衔青感到安心吗? 换句话说,骨衔青是对她的实力感到恐惧了吗? 因为她的背叛,她的欺骗,让骨衔青怀疑自己往后也会用欺骗达成目的,而对其造成伤害吗? 所以,骨衔青命令她,让她学会臣服和妥协。 安鹤感到一丝洞察的兴奋,眼中腾起了然的火苗,她不再后退仰着身子,而是往前,靠近骨衔青微启的唇,在即将碰到的时候悬停:“哈,你真是喜欢,掌控我啊。” “是啊。”骨衔青垂下眼眸,竟然直接承认。 气息交缠,安鹤往骨衔青的掌心靠拢,轻轻蹭了一下。但是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里,明明写满了浓厚的战斗欲。 喜欢吗?骨衔青也不知道。她如今竟然觉得,安鹤此时不再退缩的神态,反而让她心跳加速。如果安鹤真的心甘情愿做她的一条狗,那也,挺无趣的。 如今的小羊羔,竟然让她有些慌神。 能活动的人果然占据了更大的便利,骨衔青的手往下移动,虚扣住安鹤的下颌,轻轻摩挲过的皮肤带着一股迷醉的滚烫。 安鹤感到骨衔青另一只手按住了她的手腕——她刚抬手,想要在有限的活动范围里揪住骨衔青的衣服,却被敏锐地察觉。 骨衔青故意提防着她,手指滑过掌心,挤进指缝十指相扣,剥夺了她挣脱的可能。 在这一刻,安鹤忽然迫切地想要明白,骨衔青到底如何界定她们的关系。 她们如此亲密合拍,在无人知晓的荒野、狭小的角落里相拥过数次。可骨衔青,永远藏在笑意盈盈的面具后面。 她们,不是并肩作战的亲密关系——这个念头不受控地钻出来,躯体上的不适被逐渐放大。有什么东西流过安鹤的血液,经过胸腔时,带来了一点点莫名其妙的酸涩。 先前那些被骨衔青惊艳时所滋生的折服念头、以及两人谋划策略时所感受到的合拍畅快,在这一刻化为了嘲弄。 她们出生入死这么多回,仍旧是提防大于信任。 这扭曲的关系,可能到死也无法交心。 算了,那便毫无感情地吻下去吧。 “好吧。”安鹤愿赌服输,她往上轻仰,触碰到了骨衔青的额头,肌肤相贴,睫毛如羽毛般颤动,安鹤却并没有闭上眼睛。她在观察骨衔青的神态,到底是谁,会沉迷于一个虚情假意的吻。 可骨衔青也没有闭眼,半闭的眼眸泄露了目光,紧盯着安鹤的下唇。 “怎么?怕我咬你?”安鹤轻声开口。 “想都不要想。” 已经失去了实在的声音,只剩下被扰动的气流,若即若离的距离像挠不到的痒,在心尖上一闪即逝。 梦境里,令人不适的氛围再度倾泻过来,不知道是什么麻药起了作用,安鹤再次感受到炽热的血液从她四肢流淌过,脉搏一声比一声响亮。 她的大脑变得极度活跃,接收到刺激的信号不断翻涌,仿佛沉迷于死亡的迷醉,在梦境中被催发,骇浪滔天地叫嚣着要宣泄。可最后,只是轻轻一落。 汇聚于一个吻上。 无声化解。 很轻。 温热的唇相触,触感柔软,并没有安鹤想象中的你死我活。陌生的触感让两人都有些战栗,像触电一般酥麻,不知道是谁的呼吸和心跳都紊乱了一拍。 四周突然变得极其安静,仿佛进入了破刃时间,她们好像忘了在对峙,一时间没有动作。 只剩下那一直不断响动的脉搏,越来越快。 越来越快。 只过了一秒。 突然暂停奔涌的血液再度叫嚣,安鹤大脑中窜过一股无可阻挡的燥热和刺痛。 怎么回事?骨衔青使阴招了吗?! 安鹤一声闷哼,急躁驱使下,她张嘴咬住了骨衔青的下唇。挤压的唇渗出一股腥甜的血味。吃痛的骨衔青毫不客气地咬回来,然后一把推开了她。 她们视线交错,在一秒内看到对方眸子里还未散去的、迷恋? 一定是,错觉。 紧接着,安鹤竟然往后仰倒,仿佛身下的床突然消失,跌向一个没有底部的区域。 坠落的失重感一下子袭来,原先的梦境像水墨一样被黑色晕染,安鹤仰头,最后只看到骨衔青惊慌的眼神,和想要抓住她的手。 安鹤心跳漏了一拍,不是骨衔青的问题。 那就是闻野忘,这个杀千刀的!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第68章 “这就是未来。” 枪声在耳边炸响,骨衔青断掉了和梦境的连接。 她快速拉低帽檐,撑着桌子腾空旋身,一脚踢飞趁她发愣想要偷袭的纠察队。那人砸向柜子,然后再跌落下来,脖子一扭,昏死过去。 在其身后,柜门早已被火焰舔舐,玻璃门破碎,存放的枪支和玻璃碎片哗啦啦散落。 这是下城区纠察队的地下驻点,骨衔青接入梦境的同时,在打劫。 唇上被安鹤咬出的血腥味仿佛还在,骨衔青抬起手背蹭了一下唇角。肌肤相触的感觉再度让骨衔青晃了眼,她低下头,看到手背上并没有血。 也是,梦境中的伤口,都是假的,带不到现实中来。 场景是假的,心意也是假的。无比清楚这一点的骨衔青,眸光微微闪动。 可体验却是真的。 她放下手,轻轻扬起嘴角——体验还不赖。 地下驻点的桌椅乱七八糟,纠察队大多数人都已经外出追捕骨衔青,值守的就只有一人,现在,这一人也不存在了。 在骨衔青身边,真正的薇薇安正抬头安静地看着她。 见到骨衔青唇边的笑,小姑娘的肩膀略微放松:“心情好些了吗?” 骨衔青才想起旁边还有个人,她这次出行,还带着安鹤那麻烦但有用的姊妹,骨衔青垂眸瞥了一眼薇薇安:“什么?” “你刚刚,板着脸,心情不好。”薇薇安说,“但你发呆之后,笑了。” 半分钟前,骨衔青揪着薇薇安的衣领,利落跨过楼宇、踹门、开枪,从内而外散发的怒气激得薇薇安都缩起了脖子。 可片刻的失神过后,这个看起来很凶的大姐姐,不知道遇到什么好事又露出了笑容。 搞不懂,成年人的感情好像都很复杂。 “我没有发呆,不要观察那么仔细。”骨衔青拍拍薇薇安的后背,“行了,通知兰鸣她们过来,你,跟着我走。” 拾荒者团队里有一套自己的通讯方式,薇薇安沿路都做了记号。不用过多久,由兰鸣带头的团队就会展现出超强的捡垃圾能力,驻点里所有武器,连带桌子、桌子上的茶水、压缩饼干都会被一并带走。 她们已经抢劫两个据点。 既然都建立了帮会,那就做些帮会会做的事。 骨衔青可不能让她们闲着。 “我们,去哪儿?”薇薇安问。 “替我杀人。”骨衔青的语气很低,不像在开玩笑。 对于杀人,薇薇安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在旁人该有情绪的事情上,这少年反而没有发表意见,只是跟着骨衔青钻出了破碎的门洞。 只不过,薇薇安没有骨衔青那么轻巧,在翻出门槛的时候,木门上的倒刺勾住了她的腿,刺破了皮肤。 薇薇安想,以骨衔青干脆的性子,大概会数落她两句,不过骨衔青只是提起她的后衣领:“站稳。” 骨衔青甚至还笑起来:“你还真是,跟她最初一个样啊,四肢不勤,弱爆了。” “谁?” “你的姐姐。”骨衔青瞥向薇薇安的脖子,那只渡鸦挂坠又被挂回了原位。 “她去哪里了?”薇薇安问。 “她……”骨衔青想起安鹤刚刚的梦境,有些说不好当下的局面。 安鹤这一次的梦境,跟骨衔青没有关系,在她抵达之前,场景就已经成型了,骨衔青好不容易撕开一条裂缝才得以进入。 第111章 她留心观察过,梦境里那些藤蔓,歌谣出现得蹊跷,只有被污染的梦,才会呈现出这般诡谲的景象。 情况不容乐观,骨衔青非常不愿意安鹤再次面临这些“污染”,可是,该死的闻野忘促成了这一切。 等到污染浓度上升,谁都帮不了安鹤。 只有安鹤自己能解救自己。 “她碰上了一些麻烦。”骨衔青无奈地说,“我们祝她好运吧。” …… 麻烦大了。 安鹤从地上爬起来,失重感终于消失,体感上她应该坠落了有几分钟,高度不低,可是,身上一点摔伤都没有。 她仿佛回到了荒原上,四周都是蔓延的黑雾,除了她站立的地方,远处的雾气已经浓烈到有了实体,成了一堵压迫而来的墙。 这样的辐射现象,甚至比荒原更加严重。 这是哪里? 是真实存在的吗?还是梦? 安鹤一转头,发现黑雾里隐隐约约有一个银灰色的影子。好像是一座指向天际的高塔,只不过,塔尖摧折,塌了一半。 随着雾气的飘动,更多的建筑群显露出来,看着无比眼熟。 安鹤恍然惊觉,那是第一要塞! 被浓雾掩盖的第一要塞,仿佛经过风霜的侵蚀,成了一座残缺冰冷的坟墓,数不清的黑色藤蔓缠绕着它,建筑群被完全摧毁。 高塔像一块许久没有人打理的墓碑,没有墓志铭,也没有尸体。 尸体都已经成了怪物的组成部分,穿行其间的骨蚀者在狂欢。 安鹤瞬间变了脸色,紧绷到连吞咽的动作都无法完成。 她突然意识到,天地间好*像只剩下她一个。 她明白了,这不是骨衔青编造的梦。 藤蔓、死亡的味道,还有隐隐鼓胀的脉搏跳动,在骨衔青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有什么东西,侵入和控制了她! 忽然,远处飘动的粒子有了生命,沿着一个方向沉浮,夹杂着一两只从未见过的鲜红骨蚀者,朝着安鹤所在的方向快速席卷过来。 安鹤下意识摸向腰的位置,却发现她身上没有任何武器。 该死,她入梦前,武器都被收缴了。 安鹤当机立断,掉头狂奔! 前方的景象同样被黑暗所笼罩,完全看不真切,只有被安鹤脚尖踏过的土地,才出现一点点微小的光亮。 第一步,脚边出现了腐烂的衣物。 再一步,安鹤踩到了锈迹斑斑的刀,刀刃上的血已经黑紫凝固。 紧接着,安鹤踢到了好几根被骨蚀者撕裂的骨头,它们已经不成形了,无数根手骨却牢牢紧扣在一起,像是生命里最后的慰藉。 骨头。 骨头。 越来越多碎裂的骨头,遗落在青石板上。 有时候是一截人类指骨,有时候是腐烂得看不出形状的兽牙,生命被粗暴地消抹,这里完完全全只剩下死亡。 安鹤呼吸一滞,脚步越来越慢。 可身后的黑雾没有停止。 终于,安鹤在雾气中看到一个女人。 那人坐在一块突然出现的残垣间,上半身抵着断掉的石碑,看上去像在休息。 可是,人却没有任何动作。 安鹤一步步靠近了她,呼吸逐渐急促,一瞬间惊慌失措的情绪达到了顶峰。 她认识她。 是阿斯塔。 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阿斯塔闭着眼睛,半边身子都被石壁掩埋,被雾气凝聚的藤蔓紧紧缠绕。她看上去十分沧桑,老了一些,像是被黄沙削夺了好几年的寿命。 她已经死了。 安鹤知道这是幻象,可依旧感受到一股莫大的荒谬和悲恸。她强迫自己不去注意这些幻觉,移开眼却发现另一边,还有两具尸体。 苏绫和伊德两人仰面躺倒,手里还紧紧抓着长枪,一些不知名的黑色尖刺从她们体内穿刺而出。 同样,毫无声息。 安鹤喉咙像被扼住一样发紧,双腿灌铅,每走出一步,都会看到一个并肩作战过的人,成了死尸。 罗拉、海狄、贺莉女士,还有兰鸣。 无数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在不同的场景下殒命。她们好像在抵抗什么,脸上带着愤慨和不甘,决绝地走向死亡。 只有安鹤还活着。 为什么? 安鹤不再往前跑动。 她看到,刚刚还打过照面的骨衔青,微笑地躺在青石板上,呼吸已经停止,看起来很安详。就好像她一直躺在那里似的。 身后蔓延而来的黑雾仿佛不再重要,安鹤只能听到自己快到极致的心跳声,撕心裂肺的悲伤撕扯着她,让她连呼吸都很困难。 压抑的灰暗,在这一刻,完全地侵袭过来。 怎么?要摧毁她的心防,伤及她的神智吗? 这狠绝的手段,编造的噩梦,竟然比骨衔青残忍多了。 安鹤不想,可这一刻在未知的压力影响下,几乎要跪下痛哭。她不该有那么浓烈的情绪,可是,现在的状况却并非如此,仿佛她和这里每一个人,都有着极其深刻的联结。 无论是什么东西侵入了她的神智,都成功摧毁了她的心防。 这是假的。 安鹤用仅存的理智稳住自己的动作,她反复劝诫自己。 这是假的。 “这是真的。”有人开口,呓语萦绕,极其熟悉。 安鹤抬起头,发现这竟然是骨衔青的声音。 可和骨衔青常有的魅惑语气又完全不一样,那个声音藏在无边的暗处,声调毫无波动。 “这就是未来。” “未来?所有人都会死亡?”安鹤反问。 “所见即未来。” “为什么给我看这些?”安鹤仅存的理智燃起一股恼怒,“是想摧毁我的精神?还是给我以警告?” “都是。”那个声音极其平淡。 又是哪里冒出来的疯子?不像是骨衔青,骨衔青没有这么神经。这平平的语调也不像是闻野忘的做派,安鹤一时不清楚对方到底是谁。 在她忍不住揪着胸口的衣服以减缓心脏偾张的悲痛后,那个声音又说话了。 “绝望的滋味不太好受。”声音说,“不过,我能够给你指条生路,脱离苦痛是很容易的事。” 生路吗?在人痛苦之时提出解决方案,听起来极具诱惑力。 安鹤明白了,这画大饼的交易态度,她体验过。 安鹤没有回答,低头瞥见骨衔青身上,果然有一些细小的黄色孢子在飘舞。不只是这里,所有浓雾中间,都弥漫着比灰尘更小的颗粒,雀跃地欢动着,仿佛在庆祝生命的逝去和死亡的诞生。 安鹤眼角的肌肉微微紧绷,她见过这种东西。 菌群的污染孢子。 所谓的“神明”。 果然,是脏东西闯入她意识里了。 怎么?是上次被她暴揍还不够,想要报复她? 闻野忘不愧是狂热教徒,从哪里搞来的脏东西! 安鹤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好,什么生路?” “臣服我,追随我,供奉我。” 怎么谁都想要她臣服,她是什么很抢手的人吗,是不是有病! 安鹤按捺住心中的不适,抵抗着对方施加在她意识里的痛苦,既然这是污染,那不必再为此惋惜什么。她安静地注视着骨衔青的脸庞,快速地分析局势。 “神明”一直想要她的供奉,如何供奉?将自己完全交给祂操控吗?祂没有明说,安鹤也不会答应。 可只要碰上这些黄色的孢子,每次神智都会毫无征兆被污染,她找不到办法抵抗。 安鹤还发现,这次的“神明”似乎比上一次多了戒备心,大概是怕挨揍,没有再出现实体。 “祂”在观察她,在了解她,甚至不再用“安鹤”自己的形象来刺激心防,转而利用起了这些和她有关联的人。 这意味着“神明”和骨衔青一样,可以侵入她的潜意识,并且随意找到她的软肋。 越发高明了。 该死。 那薇薇安,她的姊妹,是否已经被“神明”定位捕捉,是否已经陷入危险? 安鹤咬咬牙,原本以为自己现在的能力足够自保。可是,那些尸体变相提醒了安鹤,还不够,她好像还没有能力,保护其她人。 这些人未来都会走向死亡,所有人都会化为枯骨? 哈,骨衔青竟然没有骗她。 安鹤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杀心。 她留意到神明所说的“未来”一词,谁能预见未来?谁又能定义未来?神明可以吗? 将士都以信任换忠诚,既然“神明”要她追随,那总要付出点什么代价。 安鹤顺从地仰起头,眼中露出认命的神色:“想要我真心实意地追随你,可以,但我有个请求。” “什么?” “你说过,我的天赋没有上限。”安鹤伸出手,摊开掌心,“那么,请让我见识一下。” 第112章 第69章 已知的未来,不就是用来改变的吗? 寂静。 安鹤沉着地站在骨衔青的尸体面前,不疾不徐地仰起头。在她身后,先前蔓延的黑雾延缓了速度,但仍然如风暴一样翻滚,将她的身影衬托得无比渺小。 天地之间,灰败仍在吞噬一切,却又在安鹤面前短暂停止。 “神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给出答复,再开口时,祂带上一些怜悯:“你习惯用欺骗换取利益。瞧,人类的欺骗总是防不胜防。” “你好像深有感触。”安鹤说,接着,她大方承认,“是,我确实善于欺骗。” 她并不指望“神明”轻易就相信她的诚心,“神明”能够读取意识,大概已经知晓自己对这些污染孢子是何种看法。 “但是,如果你足够了解人类就应该知道,人类的立场从来都不坚定。只要你给的利益足够大,人类可以随时改变自己的阵营。”安鹤定了定神,“这就是人性复杂之处。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你是这样的人吗?”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是。”安鹤垂下眼眸,看起来十分无害,说出的话,却句句都是试探:“不管如何,我对你很重要,对不对?因为我是舱茧,身体里流着你的血液。你希望我为你献上自己的灵魂,是吗?” “许久不见,你更主动了。”神明避开了安鹤的问题。 安鹤当然知道自己的变化,她记忆力很好,记得上次幻境里的所有对谈。 进入第一要塞后,她整合了“神明”的话语,发现那批以人类基因和神血混合的舱茧,就是“神明”想要寻找的安鹤的姊妹。 祂是想控制舱茧,为祂所用,传播所谓的“福泽”,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以某种方式供奉祂吗? 危险的是,塞赫梅特似乎对此并不知情,还以为舱茧是人类阵营的新型战士。 安鹤收回思绪,神明三番五次试图说服她,让安鹤确定了自己的重要性。只有被重视的人,才可以拥有谈判的筹码。 安鹤追问:“那么,你的答案呢?” “我需要对你进行测试,证明你会听我的安排。” “如何测试?” 话音刚落,浓雾中赫然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雾气遮挡了来者的脸庞,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神明给出难题:“如果,将来这个人背叛了我,你有决心杀她吗?” 是谁?难道又是骨衔青?安鹤眯起眼睛打量。能以杀人来做诚心测试的,想必是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人。 或者阿斯塔?还是伊德? 安鹤往前一步,跨过了骨衔青的尸体,走向那个陌生的人。 然后安鹤发现,出现的,竟然是薇薇安。 “你认为,薇薇安将来会背叛你?”安鹤稍有些惊讶。 毋庸置疑,薇薇安已经被神明发现了,安鹤不知道“神明”是否有尝试过接触薇薇安,或者以何种方式接触薇薇安。 但是,“神明”用这个少年来进行测试,应该不是一时兴起。难道祂已经预见舱茧对祂不利的局面? 那为何,还不断游说自己?安鹤想,她才是最难以驯服的那一个吧。 只可惜,“神明”并不是有问必答的主,祂说:“如果你难以下手……” “刺啦——” 安鹤已经捡起地上生锈的长戟,直接刺穿了薇薇安的心脏。 她的神情毫无变化,动作也干脆利落,在她对面,薇薇安清澈的眼眸一瞬间失去了色彩:“姐姐……” 安鹤松开长戟,垂下了手,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发颤的食指。 她和薇薇安只认识了一天,现在也并没有多深厚的感情,不至于下不去手。 更何况,只是幻觉罢了。 “如何?”安鹤抬头问神明。 那个声音突然笑起来,显得十分干巴,一点都不像骨衔青那般撩人。 “很好,我可以赐予你天赋。”声音说,“睁开眼睛看看吧,这个美丽的世界。” 安鹤不解其意,但她无意识眨眼之后,发现有些陌生片段从眼前一闪而过——如烟一般的藤蔓顺着呼吸进入罗拉的气管,然后,藤蔓硬化,从罗拉身躯里破体而出! 这是什么?! 安鹤抬起头挡在眼前,只半秒,画面已经消失。她大口喘息,惶然望向来时的方向——刚刚遇见的罗拉的尸体,便是这副样子。 “这是你要的恩赐,[预言之眼]。你可以查看从现在起,任何一段时间的未来,不过,你现在能力有限无法频繁使用,只能获取少量的信息。刚刚你看到的,是两年后的罗拉。”声音简短解释后,询问,“还满意吗?” 祂的语气里充满慈悲,却如哀乐一般刺耳。 两年。安鹤脑子嗡然作响。她立刻使用这个天赋,查看阿斯塔、查看海狄的未来,竟然和她刚刚所见的死因,一模一样。 直到此时,安鹤才真切体会到“神明”的话语,所见即未来是什么意思。 她们,都死了。 这不是幻觉,也不是梦境,是“神明”演示给她看的、荒芜的未来。 果然如此,“神明”所有的话语,都包含巨大的信息量。那她和自己的姊妹刀刃相对,也是预言吗? 安鹤猛然看向薇薇安仍然站立的尸体,一闪而过的预言碎片被血污掩盖,安鹤仍然从折断又愈合的指节疤痕辨认出,手握武器的,确实是她。 不知道是不是过度使用天赋导致头疼,安鹤感觉太阳穴突突个不停,像要炸裂一般。她回头看向骨衔青的尸体,一时间竟然不敢再使用天赋。 如果,结局同样不好,怎么办? 要不别看两年后了。 安鹤把时间从两年,调整到十年,又调整到四十年。四十年后,如果能看到骨衔青活蹦乱跳地开机车,这人应该是活得很好吧? 可眼前的景象,并没有太大的变化,骨衔青依旧躺在一处未知的石板上。 甚至于,只不过四十年的日晒雨淋,就让这人变成了枯骨。 一些磅礴沉重的情绪呼啸而来,让人喘不过气。安鹤静静地转过身,如果[预言之眼]是让人对未来感到绝望的话,好像并不是一个美好和有用的天赋。 她有些失神,现在再一回想,“神明”与她的交易有些太轻易了,她以为自己掌握了主动权。但好像,这片土地每一个对手都无比强大,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知道胜利的是哪一方。 安鹤感觉到嗓子在轻微发痛,忽然发现,从她使用天赋以来,“神明”就不再说话,现在,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喉咙的痒让她开始咳嗽,那种刺挠的感觉钻进胸腔,安鹤赫然意识到,在失神的短短时间里,空气中大量黄色孢子在她周围聚集,被她吸入气管。 更多的孢子欢天喜地地游荡过来,像是要接替她的身体,抢走她的灵魂。 安鹤蓦地清醒,当机立断捂住口鼻,往后连退几步。 原来如此,“神明”故意让她松懈,意志动摇,趁机占据她的思维。 “你不是要追随我吗?让我住进你的身体,我需要你的魂灵。”声音再次出现。这一次,安鹤发现声音就贴着她的脖子。不等她反应,有人从后面圈住了她,强行掰开她捂住口鼻的手。 骨衔青的躯体竟然又活过来,正对安鹤发动进攻。 同一时刻,薇薇安伸手拔掉了胸口的长戟,紧逼过来:“姐姐,不要反抗。” 不要反抗。 罗拉、阿斯塔,更多的熟人围堵过来,伸手抓住了她的四肢。 死人会复活吗?安鹤差点被这样的景象所迷惑,她迅速反应过来,这才是幻觉。幻觉和预言被混在一起,承受能力不好的人,分辨不清,现在已经疯掉了! 安鹤放弃挣扎,这一次,她预言了自己——三分钟后,她会被黑雾淹没,完全地屈服。神明将会与她共生,届时她将拥有无尽的精神力和足以创世的天赋。 看起来,还不赖。 只是,安鹤再次想起骨衔青的警告:不要接纳它。 她猛然睁大了眼。 原来如此,“神明”没有实体,神明,想要一个实体。 安鹤拧转腰腹,反手抓住薇薇安,瞬息间发动[寄生]。 谁说[预言之眼]没有优势?如果见不到她想要的未来,她还可以趁早改变。 “使用你的天赋。”安鹤双指叩着薇薇安的咽喉低声命令,脆弱的喉骨在她手下搏动。在寄生驱使下,薇薇安的天赋从来没有使用得如此顺畅过,顷刻间,以最大的威力无声地命中好几个活物。 安鹤终于亲眼见到,这名舱茧的天赋是何等的可怕。所有顶着熟人面孔的幻象,一瞬间五窍迸血,关节扭转,安鹤甚至能够听到骨节断裂的咔咔脆响。 有人站立不稳跪在了地上,放开了安鹤。 安鹤有过一秒钟的犹豫。 如果神明借用了自己的面孔,安鹤可以毫不客气地撕碎这张脸。但这次幻觉里出现的,都是她的朋友。 第113章 如果骨衔青也算朋友的话。 可是,安鹤不能停手,她果断选择再次使用天赋。除了骨衔青外,所有的幻象全部暴毙而死,残血遍地,直到薇薇安的口鼻也淌下鲜血。 [预言之眼]再次开启,安鹤发现不行,杀掉这些人毫无用处,她仍旧没有脱离这场虚幻。 “神明”的手段更高明,也更残酷了。 身后那堵觊觎已久黑雾又开始移动,像吞噬这片土地一样,吞噬向安鹤。 她像是挣扎求生的蝼蚁,在神明的掌控下,不断寻找有一线生机的活路,哪怕无数种推演都是失败。 安鹤放开薇薇安,扑身向骨衔青,死死抱住对方乱动的躯体后,安鹤把[寄生]用在了骨衔青身上——既然骨衔青的天赋是侵蚀梦境,那安鹤这次放任她侵蚀,以最大的能力,用梦境对抗梦境! 黑雾终于蔓延过来,脚下唯一的净土失守。因为屏气缺氧,安鹤双眼变得赤红,全身的血管暴凸。和海狄描述的强辐射区一样,这些颗粒融进皮肤钻进安鹤的大脑,很快,她感到一阵不受控的乏力。 就在此时,骨衔青编织的梦境终于从她脚底下绽开! 一片许久未见的盎然绿意,像流淌的河水一样扩张。那竟然是片青草地,每一根草尖都在阳光的抚摸之下,五彩斑斓的野花成簇绽放。 安鹤突然想笑,骨衔青这狠厉的女人,下意识编织的,竟然是一个童话一样的美梦吗? 绿地急速扩张。 可在安鹤怀里的,毕竟不是真的骨衔青,三秒后,绿地又迅速被黑雾逼退,缩减到只剩下单脚站立的圆。 安鹤紧紧控制着骨衔青,眼看着尘雾,再次弥漫过来。 她屏气的时间终于到了极限! “哈——” 安鹤猛地往前倾倒,大口喘气,却又被束带挡住,汗湿的头发因为惯性打在脸上,她瞪大瞳孔看向地面,率先看到,一束光。 头顶的灯光罩着她,脚下是干净明亮的地板。 然后,安鹤的视线里出现两双鞋子。她垂着头,从发缝间看到闻野忘在不断走动,亢奋地说道:“精神波动达到峰值,整整持续了四十分钟,哎呀,机器都要烧坏了!” 安鹤沉默不语,死死地盯着闻野忘的鞋尖儿。 “我没有问你这个。拮抗剂起作用了没有?赶紧中止麻药,唤醒她!”令人意外,塞赫梅特的声音突然从旁传出,语气十分低沉。 “起作用了,她的肌肉不是在痉挛了嘛,很快就清醒了。”闻野忘走向圣君:“比起这个,我更想告诉圣君,她确实是舱茧。你看,她对神血培养皿里产生的孢子有反应。并且,脑部信号维持着波动,要知道普通人一分钟都撑不下去就像傀儡一样放弃抵抗了呢。” 塞赫梅特压抑着怒气:“我是不是交代过,晚些时候再进行试验?” “是啊。晚些时候进行危险的实验。”闻野忘着重咬下危险两字,毫不后怕地说道,“现在,我只不过是让她接触下孢子,抽了她两管血,外加一些刺激信号验证了她精神阈值。以保证,她有实力能跟着你作战。” 塞赫梅特沉默了好一瞬。 视线里,塞赫梅特调转脚步,走向了安鹤,安鹤缓缓闭上眼睛。片刻后,有人抬高了她的下巴,俯视着她。 “那么,薇薇安有能力吗?”圣君果然最关心的是这个。 “完全有!体能体脂忍耐度的数值都非常优秀。”闻野忘高昂的语气降了下去:“不过,她身上有件很奇怪的事,她的精神力受到刺激时,可以达到峰值。但是,稳定状态下评级只有c级。” “c级?这么低?” “是啊,她的嵌灵已经十分强大,至少需要a级s级的人才能驱动。”闻野忘说,“我怀疑,她的能力一开始被压制了,要么是人为,要么是意外。至少,她的上限应该非常高。” 闻野忘弯下腰,撑着膝盖,仔细地打量安鹤的面孔:“说不定,是太早出舱造成的故障。要怪就怪骨衔青把vn319掳走,又弃之不用。真不知道这怪人怎么想的。” 安鹤在心中冷笑,闻野忘竟然真的相信了她的鬼话。 她缓慢地睁开眼,和闻野忘对上了视线。 [预言之眼]悄无声息地发动,闻野忘高谈阔论的画面在眼前一闪即逝。真可惜,三个月后,这家伙竟然还活着。 不过没关系,已知的未来,不就是用来改变的吗? 命运像一个环环相扣的仪器,带动一颗螺丝,调整一个齿轮,将会走向截然不同的结局。 安鹤只需要蛰伏,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安鹤松开紧咬的唇齿,因为太过用力而咬破的唇渗出一丝鲜血,血腥味萦绕鼻腔,打湿的头发下,那双眼眸闪亮如火炬。 闻野忘没由来地打了个寒颤,怎么睡了一觉之后,这人看上去好像攻击力更高了。 “呀,你醒了。”闻野忘喜笑颜开地打招呼。 安鹤什么也没做,只是淡淡地露出笑容:“是啊,我醒了。” …… 安鹤被逐渐松绑。 这一次,塞赫梅特一步都没离开,一直守着闻野忘做完测试收尾。 她才知晓,塞赫梅特提前半小时进入了观测间,要求闻野忘立刻阻断麻药,停止实验,缩短检测流程。 而提前的原因,是闵禾传来紧急情报——第一要塞的教会中心,遭到了骨衔青的恐怖。袭击。圣君任命的主教失血而亡,同时,存放经书的塔楼被完全炸毁。 而使用的弹药,居然来自纠察队的驻点。 安鹤舔了舔嘴唇,血腥气如此真实,她亲吻骨衔青的时候,这人竟然在杀人放火吗? 哈,真是……她高低得说声感谢不是?要不是这个紧急情况,圣君还不会前来阻止闻教授。 “闻野忘,她需要洗漱一下。”塞赫梅特皱着眉头看向安鹤,“然后带她来刻痕室。” “那是什么地方?”安鹤问。 塞赫梅特停顿了一会儿,最终选择为安鹤解释:“你想留在我身边成为一个战士的话,需要进行思想植入。当然,我会征求你的意愿,你可以拒绝。如果你同意,我将为你提供足量的食物和武器,你的生活条件会比在荒原好上百倍。” 果然,这里奉行着以命换食物。 安鹤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当然不会拒绝,但她也没有立刻同意:“有饭吃吗?” 她真情实感地询问。 这一天如此漫长,她的体能消耗巨大,非常需要补充能量。 塞赫梅特似乎很少再见到如此纯粹的需求,她稍微放缓了语气:“可以,上战场之前,我会保证你能吃饱。” 第70章 “半个小时后,送她到我卧室。” 英灵会战士的待遇果然远超下城区,舒适度也远远优于第九要塞。洗漱间里,澄澈的热水竟然全天自动供应,该死的资源垄断。 安鹤打开水流,一边测试新天赋[预言之眼]的功效,一边留意着外头的动静。 闻野忘的实验让她吃了很多苦头。 但也不只是苦头,她能感受到,在听完闻野忘的报告后,塞赫梅特似乎对她投入了更多的关注和耐心。 因祸得福,她的能力和来历,得到了圣君的认可。 现在,塞赫梅特和闻野忘竟然亲自等在洗漱间外面。 等她洗澡。 还真是,待遇优异啊。 如今安鹤的各项数据已经被录入系统,包括身高、体重、心肺功能等基础数值,以及精神力、意志力、天赋嵌灵等特殊数值。幸运的是,第一要塞的科技,仍旧无法精准测验天赋的数量——甚至,连闻野忘也没有想到要测试这一点。 多只嵌灵已经足够让她们欣喜。 谁也不知道安鹤其实拥有三个天赋。这是她保命的底牌。 只是,安鹤仍旧需要争分夺秒谋划如何避开思想植入。 这听上去像是某种洗脑流程。她不可能真的接受英灵会的思想。 神明、英灵会,谁都想要往她脑子里放点东西,这种强制植入让安鹤非常抵触。 她更喜欢自我选择。 再怎么样,骨衔青的手段都比这个高明。 从第一要塞的实验风格来看,所谓的思想植入,恐怕也是某种人类天赋结合机器的技术,类似于屏蔽骨衔青的精神装置。 她不能像上次一样杀人,那么该如何避开? 安鹤搓着泡泡,左右推敲后,突然想起了缇娜。 缇娜的天赋她见识过,跟精神屏蔽有关,当初在战场上护住所有己方士兵不受影响,那惊人的战术,至今仍让安鹤心有余悸。 细细想来,缇娜的能力也相当强大,天赋对口,覆盖范围广。只要缇娜人还在巴别塔高层,帮她逃过这次植入不成问题。 难题是,缇娜现在在哪里?她该如何在有限的时间里接触缇娜? 缇娜刚进入第一要塞两个小时,塞赫梅特忙得不可开交,应该还没有时间痛下杀手。 第114章 只要确定缇娜方位就好办! 安鹤再度使用[预言之眼]。她的头开始剧烈疼痛,这项天赋比其余天赋更消耗精神,频繁的使用让安鹤几近昏厥。 但它的好处也不胜枚举。 安鹤发现,不需要看见真实的人,任意时间,任意地点和任意人物,她都可以预测短暂的未来,像魔法女巫的水晶球。 至于画面里所携带的信息多少,需要她有足够的经验去解读。 安鹤决定发掘新用法,将它用来定位! 她尝试了三次,分别预测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后缇娜的情况。两次都是静止画面,看上去像是在某处做信息采集。只有十分钟那次,缇娜正被人扶着走动。 安鹤不遗余力地捕捉到碎片线索,画面中的背景是走廊,在通往传送梯的那条道路上——她上次和骨衔青来踩点时,曾路过那儿的通风管道。 …… 门外,闻野忘抱着胳膊来回踱步:“还没好吗?是不是溺水了?不会口渴到在里面喝洗澡水吧?” “消停些。”塞赫梅特半阖着眼。 “要不我进去看看?要是溺水了,我好准备担架。” “然后抬上你的实验台吗?”塞赫梅特沉下声音,“你的大脑也消停些,我说过了不允许。” “行吧。”闻野忘终于闭了嘴。 八分钟后,安鹤终于穿戴整齐走出来。 她换上了英灵会的作战服。 英灵会的战士身形都比较高大,如果不是系统里记录着罗拉的尺寸,留下了两套替补作战服,差点都找不到适合安鹤的换洗衣物。 还算合身。 黑色人造棉材质的里衣贴合身体,宽松的下裤利于活动,搭配一件短外套,金边袖口,蓝肩章,和警署的服装类似。 安鹤活动了一下胳膊,金属门框上反射出她的样子,和第九要塞的风格完全不同。 没有了狂劣的野性,更像个光鲜亮丽、但一板一眼听命于人的战士。 “走吧。”塞赫梅特没有任何废话,带头朝刻痕室走去。 脚下是银白光芒的合金走道,冰冷庄严。安鹤刻意落后两步,留意周围的环境。没有人对她的张望表示异议,她是舱茧,对陌生环境感到好奇再正常不过。 经过一个分岔路口时,安鹤瞥见通往传送梯的道路尽头。 果然,缇娜被人扶着,准时地出现在了走廊的方位。 塞赫梅特和闻野忘径直走向前方的实验区域。而安鹤毫无顾虑地离开脱离队伍,走向缇娜。 “你送她去哪儿?”安鹤抓住缇娜的手腕,询问年纪不大的陪护。 陪护只在巴别塔工作,此时看到陌生人满脸诧异,在确认安鹤的着装属于英灵会之后,犹豫地答道:“圣君让我带上尉去她卧室,请问,是命令有变吗?” 卧室?安鹤露出古怪的神情,什么情况?她正想多问两句,但是闻野忘发现她掉队,折返回来:“你怎么一眨眼就跑走了!” “我看见她了。”安鹤松开缇娜的手,完成寄生的菌丝已不见踪影。 闻野忘推着安鹤离开:“她已经不需要你护送了。走吧走吧,以后这人发生什么都不关你事。” 经过转角的时候,安鹤还是忍不住回头。 看来,圣君和缇娜的关系还真是特殊,她得留意,之后不能不分时间场合使用[预言之眼]了。 得保护眼睛,尊重她人隐私。 …… 所谓的刻痕室,果然和安鹤想象中一样由人和机器搭配组成,两位专门负责精神植入的研究员已经就位,她们身形高大,一眼便能看出是嵌灵体。 房间宽广,并不是只有她一个在等待思想植入,旁边还有两三位新招揽的士兵在同意书上签字。 英灵会的人员更替果然频繁,现在又正是缺人时期,招揽人手的工作一直没有暂停。从新士兵带着伤痕的面容能够轻易推测,这些人都是有些真本事的人。 安鹤漫不经心地磨蹭了一会儿,排在其余士兵后面,暗中观察操作过程。 前两人被要求坐在特制的金属座椅上,戴上了带有感触仪的帽子,旁边黑漆漆的计算机装置开始启动。黄金时代的神经信息写入技术显然相当成熟,不知是不是用在机器人和模拟运算上。第一要塞的研究员做了微调,用在了士兵身上。 令安鹤意外的是,在植入开始前,负责项目的研究员问了士兵们一个问题:“你信仰教会吗?” 安鹤吃了一惊,这难道是入伍门槛?不,不像。她想起与罗拉在第九要塞的谈话,第一要塞的圣君推崇和把控教会,但英灵会似乎没有将其设为唯一标准,士兵们分为教徒和不信教者两拨,职责并无区别。毕竟罗拉就不信教。 那为何要问这个呢?安鹤很快发现,这是一个前置问题,给出的答案不同,进行的植入也不相同。 恰巧正在被植入的人分别回答了“是”和“否”。选择“否”的人,计算机屏幕上出现了几个关键词:忠诚、荣耀、未来、英灵、团结。而选择“是”的人,关键词则略有不同:忠诚、神圣、使命、信仰、不朽。 除了忠诚外,其余的*信息更像是量身定制。安鹤看不见具体的植入内容,荧幕上闪烁的几个大字只是精简后的结果。 安鹤瞥了一眼旁边的同意书,上面有士兵的名字。 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这并不是一项把人关进小黑屋、强行植入邪恶理念的项目,英灵会给了士兵选择,并且,可以公开给排队的人观看。 因此,排队的人便会发现,这个过程并不会遭遇什么痛苦。整个植入非常短暂,只有两分钟,好似签个字署个名一样便捷。 从椅子上起身的士兵,都会忍不住露出笑容,目光雀跃地走出刻痕室。安鹤从她们的眼中看到,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 是树立了什么恢宏的理想吗?还是什么无畏的信仰? 安鹤紧张地坐上椅子。她感受到缇娜的存在,在回答完“不信仰教会”之后,安鹤给出了寄生的命令,让缇娜对她进行精神屏蔽。 室内无声无息,计算机上的关键词依次闪过,安鹤的大脑一片空白。 两分钟后,安鹤站起身,尽量自然地挤出笑容。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同样拥有信心,安鹤还刻意在脑海里挑出一个近期想要达成的目标——下次和骨衔青打架一定要占上风——来强化自己眼中雀跃的神采。 塞赫梅特并没有询问安鹤的感受,直截了当地给出指令:“从今天起,你跟在我身边,直接听令于我。” “是。”安鹤回答,“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你去吃饭。” 安鹤歪了歪头:“我以为我们,要去教会现场。” “不必。”塞赫梅特转过身:“闵禾传来消息,骨衔青已经离开案发现场,她们找到一些线索正在追捕目标。今晚的事,就交给闵禾处理。” 安鹤定了定神,看来,塞赫梅特还在给闵禾机会。什么线索?会对骨衔青不利吗? 安鹤也并不是在担心。 只是她们牵扯太多,要是骨衔青落网,保不齐自己也被牵连。 好在,现在有拾荒者帮忙,以闵禾的能力,应该不会对骨衔青造成威胁。 很快,塞赫梅特调了个侍卫前来:“带薇薇安去吃饭,半个小时后,送她到我卧室。” 安鹤:? 等等,怎么她也要去圣君的卧室? 塞赫梅特毫无解释地离开,而安鹤被带去了中心城区的兵营食堂。 一餐饭吃得胆战心惊,她以为塞赫梅特亲自陪伴她检查,是为了植入结束后立刻带她上战场,但现在看来没这么简单。 要么是这位圣君临时改变了计划,要么,是为了防止闻野忘乱来的同时,圣君一直在暗中观察她。 安鹤露出了什么马脚吗?被思想植入后的反应,对吗? 去卧室这一趟,引起了安鹤的巨大不安。 果然最怕领导莫名其妙的指示,碗里的饭瞬间就不香了。 但不得不提,在一个饭都吃不饱的年代,英灵会的餐食供应实在过于丰盛,无需按量分配,只要是战士,食物和淡水完全不限量。这无疑是巨大的诱惑,难怪第一要塞想要加入英灵会的竞争意识如此强烈。 然而,从整个资源分配措施来看,这完全剥夺下城区人生存需求,是病态的倾斜供给。 这地方,还真是残酷得不加掩饰。 饭后,安鹤被带往起居室。 她原本以为,圣君的住处会在俯瞰一切的高层,这些对权力掌控欲极强的领袖,总喜欢将一切踩在脚下,以至于看不到太底层的悲苦命运。 但并不是。传送梯的数字停在了第三十五层。 这是巴别塔的中间位置,视角恰好略高于中心区环绕的大楼,结构也与其它楼层稍有不同,没有圆心的镂空,中心实心,而最外侧才是走廊,整个三十五层如承重柱支撑着整座大厦。 第115章 透过走廊上的单向玻璃窗,半个要塞尽收眼底。再往外,荒芜的平原一直延伸向地平线,昏蓝的月光下,第一要塞的灯火成了方圆百里唯一的人造光源。 这种俯瞰所带来的感觉并不美妙,反而让人产生一种奇异的孤独和恐慌。 塞赫梅特的起居室极大,就在塔心。 安鹤在心里诽谤,面积如此广阔,果然是挤占资源奢侈的做派。 侍卫在门口停下脚步,安鹤独自推门进去,脚下的厚绒地毯带来浮空的感觉,一瞬间像是跌入柔软的云端。 墙纸色调暗红,却并没有多余的装饰和陈设,一条不明显的中轴线将卧室分隔为左右两片区域,一侧摆着巨大的书桌和置物架,而另一侧则是床和衣帽间。室内倒看不出挥霍奢华,不如说处处充满恰到好处的理性。 角落里,洗漱干净的缇娜正安静地坐在软皮沙发上,伤口已经重新处理,旁边散落着药品和之前用作包扎的脏麻布。 好吧,原来并不是安鹤想象中那样。 “你来了。”塞赫梅特此时正在书桌边,用一支少见的机械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安鹤进来后,塞赫梅特头也不抬,“坐吧。” 安鹤瞥了一眼室内能坐的地方,无论坐哪里都有些不合适。除了软沙发和床,就只剩书桌对面的木椅。木椅处于下位,仿佛被圣君的压迫萦绕,实在很难坐得下去。 床也是万万不能坐的,安鹤思量一会儿,绕过木椅,一屁股坐在了缇娜的旁边。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还是和熟人挨着坐,有安全感一些。 塞赫梅特扬起眉毛,身体一转,连带着皮革坐椅调转了方向。她并没有立即告知安鹤前往这里的原因,而是摆出了闲聊的架势,仰躺在椅背上,双手交叠:“你好像,跟缇娜很亲近?” 亲近吗?安鹤扯了扯嘴角,哈哈。 第71章 “我永远不会做温和的人。” “我们一起,度过了两天。”安鹤说。 塞赫梅特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那你知道,她是谁吗?” “一个将军。”安鹤尽量简短地回答。 话题到这里,便可以结束。 但安鹤突然察觉到,塞赫梅特并没有展现出很强的攻击性和试探心,一向严肃的嘴角有所松懈,微微上扬。在这个不为外人所扰的空间里,圣君真的做出了和安鹤谈话的架势。 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安鹤马上转变了想法,她可以借机多了解这位圣君的行为模式。安鹤垂下眼睛,很自然地把话题延展下去:“罗拉还告诉我,很多人,都死了,因为战争。那是什么?” 她露出似懂非懂的神色——莱特西说薇薇安一开始便有基本的语言功能,安鹤推测,舱茧在培养阶段就用机器输入过常用知识和储备词汇,她至少不用为此担忧。 塞赫梅特抬起眼眸,缓缓说道:“战争,两个要塞间的冲突。我们攻进了第九要塞的防线,但失败了。” “为什么?那个要塞的人,做了什么坏事吗?” “不,相反,她们除了有些愚蠢,没有做任何坏事。”塞赫梅特稍稍离开椅背,原先交叠的双手握起来,放在膝盖上,“提前告诉你也好,我们需要第九要塞的钢铁资源,往后,你也需要参与战斗。” “会死很多人吗?” “会。”回答得毫不犹豫。 塞赫梅特说得如此轻易,好似死千百个人,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成本。 安鹤控制不住地蹙眉,想起那场几乎将第九要塞灭顶的战争,在塞赫梅特口中如此轻飘飘地盖过。一股抵触和愤怒的感觉在心底发酵,安鹤抿了抿唇:“如果是因为资源,为什么不用更加……”她恍然住了口,怕暴露自己的立场倾向,没有再说下去。 “你想说,更温和的方式吗?”塞赫梅特接过她的话,“别紧张,你可以表达你的观点。” 安鹤轻轻点头。 塞赫梅特淡淡地注视着安鹤,双颊永远呈现出绷紧的弧度,一丝不苟的头发,露出银白的鬓角。片刻后,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脚跟踩上暗红色的厚地毯,走向窗边。 “你认为,温和的方式,有用吗?” “我……不知道。” 塞赫梅特透过单向玻璃眺望远处:“我能理解。古往今来,出现了一场争端,一次暴力伤人的事故,激进的一方总会被指责,为什么不用温和一点的方式。” 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回荡:“但是,谁又清楚,当事人没有尝试过温和的方式?或者又怎么保证,温和的方式一定有用?” 安鹤望着塞赫梅特的背影,一时间没有给出答案。 她无法断定现在的圣君,是在和她交流,还是在和旁边的缇娜交流,每次塞赫梅特略微转身,视线总会划过缇娜的眼睛。 可是,安鹤仍旧不能理解塞赫梅特的立场。这是因噎废食,是为合理化自己的行为而做出的诡辩。人类的敌人难道是彼此吗?在这怪物横行的土地,难道不该携手起来面对共同的敌人吗? 她斟酌着语言,稍加掩饰地开口:“万一呢?” 万一温和的方式可以造就希望呢? 塞赫梅特转过身,那双眼睛忽然眯起来,看上去竟然是,笑了一下。 “早些时候,在我成长的核心区,流传着一个寓言故事。” “寓言?”安鹤往前倾了身子。 “想听吗?” 安鹤犹豫着点了点头。 塞赫梅特转换了语气,这一刻的塞赫梅特,仿佛一个严厉的长辈,突然有了松弛的时刻。她用给不谙世事的孩童讲述童话的口吻,讲起了这个故事。 “在戈壁边缘住着刺猬一家和沙鼠一家。它们各自在废旧公路边捡拾到一块狭窄的木板,都用来遮蔽洞口,保护自己免受外界的侵扰。 “某一天,刺猬预感到即将到来的洪水将淹没这片土地。它找到沙鼠试图警告对方洪水即将来临,应该把两块小木板合在一起,做成一艘船来避难。 “然而,沙鼠正享受着洞穴里的舒适,对刺猬的话不以为然,毕竟戈壁从来都没有发过洪水。 塞赫梅特顿了顿:“尽管刺猬反复劝说,但沙鼠始终不相信灾难即将到来。最终,洪水如刺猬所预见的那样汹涌而至,两者双双溺亡。” 塞赫梅特停下了讲述,安鹤一时有些发怔,不知道对方讲述这个故事的用意是什么,她小声询问:“是指,要团结?” “恰恰相反。”塞赫梅特继续讲述:“这个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刺猬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身处洪水前两天。这一次,它决定不再温和地劝说沙鼠。而是直接夺走了沙鼠的木板,拼成了一艘简易的小船。 “当洪水来袭,刺猬早已稳稳搭乘在小船上。此时沙鼠一家才意识到危险的到来,拼命挣扎着爬上船尾,勉强保住了性命。” 故事到这里就已收尾,安鹤脸色微微发白,有什么东西从她脑海中快速闪过。 塞赫梅特绝对不会心血来潮为她讲述什么童话故事,它也并不具有什么普世的意义。 这不是一个寓言,这是一个预言。 指向性实在太过于明确,不知晓其中利害关系的人也就罢了,可安鹤知晓,圣君口中的刺猬是第一要塞,沙鼠是第九要塞,而所谓的洪水,是荒原上的辐射和黑雾。 罗拉提过,在没有任何观测数据佐证的情况下,塞赫梅特坚持黑雾在蔓延。听起来像是一个掠夺她人的理由、一个统治将士的谎言。 可是,安鹤在和神明的对峙里已经见识过了,第一要塞,确实会被黑雾侵袭,所有不朽的城墙,最终都会变成荒土。 圣君怎么会知道?她经历过吗?演算过吗?她如何笃定,这是事实? “你见过吗?洪水。”安鹤忍着身体发麻的震惊,缓慢地问。 “我没见过。”塞赫梅特瞥向安鹤,“但是,有人见过。” “谁?” “在我们这里曾经有个叫安宁的研究员。你不认识她,不过,没有她,应该就没有你们的诞生。” 塞赫梅特盯着安鹤的眼睛,“安宁告诉我,黑雾会吞噬这片土地。所以她问我,你做好准备了吗?” 安鹤放在沙发上的手一下子攥紧,一股电流从尾椎骨攀上她的脊背,在她沸腾的思绪里撕开一条裂缝,直冲大脑。她张了张嘴,奔涌的思绪太多,反而让她无法组织好语言。 “我选择相信她。”塞赫梅特缓慢地开口,语气淡然,却如楔子一样锋利,“我一直在做准备。” 准备吗?太多的信息在安鹤脑海中划过。那些罔顾人权的复活实验、铤而走险的舱茧计划,甚至是不计损失的开荒,仿佛都成了塞赫梅特准备的一环。一个领袖,略过了温和的劝服,完全不顾个人的牺牲,强势地想要撕开死亡的围追堵截。 就因为一句话吗?这些,也是维。稳的说辞吗?安鹤突然,没有办法下定论了。 第116章 “我做过很多事,受到过很多阻拦,然后发现,等待别人让步毫无意义。”塞赫梅特转过身,看向安鹤,“我永远不会做温和的人。” 在虚化的视线里,塞赫梅特红绒的披风闯进安鹤的眼睛。安鹤回神,她一直都将注意力放在圣君的面部表情上,从未注意到那抹披风。 红色的衣角如黑夜里的火焰,在高塔上不遗余力地燃烧。 塞赫梅特说:“我希望,你也不会。” 安鹤克制地仰起头,她永远不可能像塞赫梅特一样残忍果断,但,她发现自己竟然无法以第九要塞重视每一个人的言论,来反驳圣君。 牺牲是必要的吗?所有人共同存活是无法达成的吗? 如果答案为否,那为什么崇高的理想者总是走向死亡? 安鹤甚至不知道,激进的刺猬和安稳的沙鼠,哪一个才能活下来。 安鹤毫不掩饰的震惊落在塞赫梅特眼里:“你知道这些战士归属的组织,我为什么取名英灵会?” 安鹤摇头。 “我始终认为,这场浩劫注定都会牺牲许多人,或许我也是其中一员。身死者,只会留下魂灵。”塞赫梅特说:“但是,谁愿意主动牺牲呢?劝说她人牺牲的过程漫长无效,不如由我来指定。所以那些和你一样接受过思想植入的战士,信教者,为长生不朽牺牲,不信者,为钱财荣誉牺牲。实际上除了忠诚,思想植入从未给你们灌输以明确的目标。宏大的目标太虚假了,我不过是煽动你们的私欲,强化你们的经历,编造一个美梦,你们便拥有了破坏一切的力量。” 啊,难怪。 难怪安鹤并不觉得第一要塞的士兵有什么高尚的觉悟,却表现出不畏惧牺牲死亡的恐怖力量。私欲被催发到极致,竟然比脱离个人谈宏大理想更有爆发力。 欲望才重要。 第一要塞没有高尚者。 真正追寻长远生路的,或许只有塞赫梅特一个人。 安鹤原以为这座城邦更加先进,技术在飞速迭代,实力在迅速膨胀,可是,塞赫梅特却反向将社会生态压缩成最原始的模式。 她根本没有寻求社会发展,而是在寻求存活的道路。 安鹤放在沙发上的手暗自收紧,在软和的绒面上留下褶皱。 她想起思想植入时研究员询问的那句话,于是也询问塞赫梅特:“圣君,那你信教吗?” “你是第一个这样问我的人。”塞赫梅特站在窗边,落地玻璃外面,高楼灯火和昏沉平原成了陪衬,“所以,我会给你真实的答案——你信,我便信。你不信,我便不信。信教与不信教,最终都会通过我,指向同一条道路,我们在寻求得以喘息的未来。” “如果,没有未来呢?”安鹤脱口而出。 塞赫梅特陷入了短暂的安静,片刻后这位领袖抬起头:“我没有想过。” 安鹤不自觉挺直了身子,她又一次望向圣君的面容,明明塞赫梅特的神色步态没有任何变化,她却觉得原先那些象征着可怕的皱纹下面,隐藏着无法撼动的实力,让人折服。 安鹤险些被说服了。忽然明白塞赫梅特为何愿意说这么多话,主动和她闲聊。并且毫不介意她的震惊和错愕。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巴别塔的思想植入技术根本不值一提。圣君乐于在她这张白纸上留下墨痕。现在,那看似自由的对话,让她聆听和思考的选择,才是思想生根发芽的开端。 塞赫梅特,才是无声植入思想的关键人。 在安鹤震惊的眼眸中,那位雷厉风行的领袖,又一次望向窗外,月色被无乌云完全遮蔽,像永远不会再亮起曙光。 塞赫梅特沉声开口:“所以,骨衔青,我们必须尽快除掉她,那些黑雾,和骨衔青是一伙的,她会把所有人都拉向深渊。” 第72章 是了,她从未了解过骨衔青。 骨衔青吗? 不可能。 安鹤下意识否认塞赫梅特的说法,挪了下开始发麻的腿,双手重新放回到膝盖上:“为什么这么说?” 塞赫梅特缓步走回书桌旁,坐下:“你不熟悉她无可厚非。” 不,我熟悉她——安鹤在心里反驳。 她们相处多日,大多数夜晚,骨衔青都会毫无距离感地与她“交流”,真要说起来,不亚于“耳鬓厮磨”。 三五个月下来,安鹤对骨衔青的为人有自己的判断。 诚然,骨衔青确实和神明有着未知的关联,也在利用安鹤达成一些目标。不过,骨衔青从未表露出对整个人类群体的恶意,她甚至收留了贺莉女士,也对兰鸣有过善意的指导。 怎么会和黑雾同流合污,看着人类走向灭亡? 这难道,也是塞赫梅特洗脑的一环?为骨衔青冠以威胁人类存亡的恶名,好让自己更加坚定除掉骨衔青? 安鹤暗中揣测,静候塞赫梅特的下文。 “你知道她来自哪里吗?”塞赫梅特开口,她不是真的在问话,这是一句导向思考的引言。 安鹤怔了怔,摇头。 塞赫梅特这句引言真是恰到好处又威力巨大,安鹤刚刚为骨衔青的辩驳,顷刻间变得摇摇欲坠。 安鹤真的不知道。 是了,她从未了解过骨衔青。心情随着这个提问陷入片刻的低落。 塞赫梅特已经自顾自讲述下去:“骨衔青来路不明,五年前她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据我们安插在各个要塞的卧底汇报,她从未加入过任何要塞。” 塞赫梅特顿了顿:“这意味着,她不属于这里,很可能从外界而来,外界,那片弥漫着黑雾的土地。以前,我们的探索队全副武装也无法从里面全身而退,而骨衔青来这里时手无寸铁,她毫发无损地走过来了。” 安鹤感觉手心出了点汗。 这个被骨衔青回避、且安鹤从未细想过的问题,就这样被塞赫梅特放置到了台面上。 “她怎么做到的?”安鹤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可能因为,她不是纯粹的人类,而是个特殊的嵌灵吧。”塞赫梅特拉开书桌的抽屉,从中取出了一份文件夹,“这恰恰是奇怪的地方。这种与众不同的演化从未在人类中出现。其一,无论嵌灵再怎么强大,总有一个召唤范围和时限,超过了两者的阈值,嵌灵就会自动消失。但是,骨衔青例外。” “我们曾经关押了她两天,两天内,她从未消失,这个时间已经远远大于我们的最长纪录。她的本体也不在第一要塞。”塞赫梅特抬起头,深深地凝视着安鹤,“你与她有过接触,见过她的本体吗?” 安鹤再次摇了摇头:“没有。” 确实没有。 而且,骨衔青说过,如果作为嵌灵的她消失了,那她也就不存在了。 “我想也是。”塞赫梅特两指夹着文件夹右上角,从中快速抽出一张报告:“闻野忘抽了她的血,做了研究,她的血液很奇特,其中有一点让我在意。要知道,至今所有的嵌灵体都是母体变异和演化的结果,基因已经和普通人有细微差别。” “所以,无论我们的实验做到什么程度,都需要一个嵌灵体的基因来辅助,要么是繁衍,要么是克隆。但是,骨衔青血液里的遗传基因跟我们的嵌灵体完全不一样。” 那张纸,被递到了安鹤面前。 塞赫梅特饶有兴致地开口:“看看她的检测报告。” 安鹤抹掉手心的汗,接过了那张纸。她不用留意纸上的专业名词,视线落到了最后一个方格,那里写着检测结果。 塞赫梅特缓缓说出上面的文字:“她的基因更接近普通的人类。” 没有演化过的人类。 怎么会?安鹤翻来覆去地扫视纸张,因为震惊,胸腔中的气流仿佛无法再通过鼻子交换,安鹤张开了嘴,小声地吸气。 骨衔青有嵌灵,有天赋,怎么会是普通人类?安鹤从未想过。 “很惊讶?”塞赫梅特饶有兴致地凝视着安鹤,“当初我比你更加震惊。确切地说,骨衔青曾经是普通人类。所以闻野忘一度认为,普通人也可以获得人类嵌灵获得某种形式上的永生——我们做了一批实验,全部失败。” 纸张被抽离,安鹤捏过的那一角变得皱皱巴巴,塞赫梅特将它抚平:“闻野忘是信徒,当科学的推论失败后,闻教授便提出,这是神明的手笔。只有神明才有这样的创生能力。” “神明……” 塞赫梅特简短解释:“你不信教,想必也没有接触过教会,《古神新经》里认为神明有一些代行旨意的信徒,被称作红衣使徒。骨衔青的情况完美符合,她是神明的杰作。” “但是。”塞赫梅特敲击着文件夹的硬壳,“她的到来让我恐慌。如果真像教义里恩赐人类的神明,这样的使徒最终应该造福人类。可骨衔青完全没有。 “她攫取人类记忆如囊中探物,熟知这座城市的大多数机括,我们研究那么久的壳膜机制都一知半解,她却熟门熟路摧毁了巴别塔上的探照灯,熄灭的21区从此出现故障。” 第117章 安鹤再一次说不出话来。 在塞赫梅特视角,骨衔青犹如一个拥有毁世能力的魔鬼,阴云一样笼罩在众人头顶。当安鹤真的听进去圣君的言论站在这个视角时,她才切身体会到骨衔青带来的恐惧。 “这就是问题所在。”塞赫梅特将文件夹甩在桌子上,“借走我的军队,破坏壳膜,引来骨蚀者,盗取舱茧——像你这样的舱茧,在未来是我们生存下去的保证。骨衔青却像是不希望这个计划成功,她的所作所为对我造成了威胁。” 塞赫梅特气质悄然发生了变化,那双威严的眼眸里蕴含了缕缕杀意:“如果,她是神明的使徒,那我基本可以确认,神明,并非为人类着想的神明。” 安鹤打了个寒颤。 阴差阳错,塞赫梅特的推论结果和她得出的一样——神明并非什么好东西。 但是,圣君的推导不是亲眼所见,而是来自于骨衔青。 “骨衔青……”安鹤不自觉呢喃着这个名字。 “在你到来之前,我一直在想,骨衔青到底有什么目的。如果黑雾注定会吞噬这座城市,那骨衔青的所作所为,无疑加剧了这个过程。剥夺我们的武器,摧毁我们的战士,人类文明倾覆。”塞赫梅特抬起眼眸,问安鹤:“她曾经带走了你,你知道她的目的吗?” 安鹤第三次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 骨衔青从未明确表露过自己的目的。除了毁掉精神装置,锁定闻野忘外,骨衔青接近她、利用她的每一步,都只是藏在幕后的辅助。甚至,还给了安鹤足够的空间自我抉择。 可当安鹤抽离掉自己的行为来看,骨衔青推动两个要塞的战争,毁掉第一要塞壳膜的行为,确实,对人类没有丝毫怜悯。 她再一次想起和骨衔青的浴室谈话,是了,骨衔青早就说过,人类急于发展毫无意义,这人早就知晓了黑雾会到来。 果然,骨衔青跟神明联系匪浅。她们是一伙的吗?将来会毁灭这片土地,引导自己走向神明的怀抱吗?那又何必假惺惺劝她不要阅读古神新经。 还是说,骨衔青刻意提醒,是拿捏住了她越不让接触的越会接触的脾性吗? 诚然,安鹤并不相信塞赫梅特对骨衔青的指控。但圣君的话,无意间给安鹤提了个醒——一个人对你隐瞒目的,要么打算伤害你的利益,要么是善意的谎言。安鹤不觉得骨衔青会说什么善意谎言。一股复杂的心绪在胸口翻涌,好不容易对骨衔青生出的好感都化成了疑心。一旦生疑,就控制不住思考是否所有话都有所保留。 安鹤心尖鼓胀发酸,她开始在脑海里疯狂翻找佐证。 在无数“温存”与“对抗”的记忆裂缝之间,安鹤忽然想起她们赌吻的那一晚,骨衔青说过这样一句话——“你怎么知道我在帮你呢?难道就没想过,我在误导你、诱惑你、推着你走向无法回头的深渊……也说不定呢。” 安鹤惊醒过来。 是了,她当时的直觉预警不是没有道理的。好险,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她就着了骨衔青的道。安鹤抬起手,用衣袖狠狠地抹了抹唇。 那骨衔青接近她的目的,是什么?会告诉她吗?还是要一直瞒到她死? 塞赫梅特侧过头,便看到了安鹤极为恼怒的眸子,那双眼睛里的嫌恶满溢,杀气腾腾,急迫如待发的长弓。 “你也觉得她可疑?”塞赫梅特说。 安鹤终于有机会点头。 塞赫梅特声音低沉,“薇薇安,我今晚叫你来,是有任务给你。” “我需要怎么做?”安鹤主动发问。 “你们打斗时,骨衔青说今晚梦境要来找你麻烦。” ——已经找过了。 安鹤不动声色,继续听令。 “从现在起到明天清晨,你在这里休息,如果闵禾抓不住她,你帮我给她带句话。” “什么?”这个要求倒是奇怪,安鹤有所掩饰,“她,会和我说话吗?” “梦境侵蚀的操控者,会一直在场。”塞赫梅特侧着身,“她不和你交流不要紧,你只需要记住这句话,她可以捕捉到你的潜意识。” 看来闻野忘把骨衔青的天赋研究透了。 “什么话?” 安鹤往前倾着身体,等待塞赫梅特的吩咐。 “五年前我拒绝了她的交易。”塞赫梅特目光微垂,意有所指,“但我现在有了新的想法,你让她到这间房里来,我们面对面,可以再谈一次。她这么神出鬼没,有办法赴约的。” 安鹤很快察觉,这是一封战书,将由她来递出去引骨衔青主动现身。战书已经递到了邮差手上,骨衔青只要翻阅过她的记忆,就能察觉到。 那骨衔青会来吗? 如果来,不算上缇娜,安鹤和圣君联手,对骨衔青来说是二打一。 可能不止,说不好,圣君特意要她来的这间房里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 安鹤突然如坐针毡,这偌大的房间顿时变得危险重重,说不好连屁股下的沙发,都埋藏着致命的炸药。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陷阱。 骨衔青和塞赫梅特五年前都谈过什么?那个女人会因为这个提议而赴险吗? 安鹤对骨衔青的欺瞒已经抱有疑心。到时候,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如何面对骨衔青? 安鹤权衡几番,决定听命行事,最好把塞赫梅特和骨衔青的目的都逼出来。不过,在骨衔青来到这里之前,她会抓住骨衔青问个清楚,再决定,这个“二打一”的“二”,是哪一方。 “听明白任务了吗?答复呢?”塞赫梅特追问。 “是。”安鹤沉声回应,铿锵有力。 第73章 “生气吗?完全没有。” ——午夜,骨衔青捕捉到了安鹤的梦境。 还未有所反应时唇边已经绽开了笑容,她的小羊羔真有本事,从污染的梦境里活着回来了。 ——可当骨衔青接入梦境,获取场景时,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 呵,看来,安鹤入梦前,受到过不小的冲击啊。 骨衔青回头看了看周围的模样,停住脚步不再往前。 软皮沙发上那个人,双手抱着膝盖缩在角落,正沉默地看着她。陌生的衣服,陌生的神态,眼神也无比陌生。 迷恋和依赖褪去,连一较高下的斗志也褪去,只剩下防备,怀疑,以及毫不遮掩的不信任。 说来也怪,骨衔青应该很熟悉安鹤这样的目光才对,她们当初相熟时,安鹤便时常用这样拒之千里的眼神看她。可现在,骨衔青竟然有些不习惯了。 心口一些陌生的酸涩像海浪,随着呼吸出现,又随着呼吸消失。 算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说出的话还是冷了几度:“你现在,还真是不一样了。” “指什么?”安鹤生硬地接话。 “衣服。”骨衔青说,“人模狗样。” 骨衔青抱着双臂毫不客气地讥讽,等来的不是安鹤像往常一样的龇牙示威,而是一个情绪复杂的眼神。 安鹤沉默地直视着她的眼睛,仿佛想要从她眸子里,看出些什么答案。 没有答案。 骨衔青垂下眼,再抬起眼眸时已经像往常一样笑了起来,所有的情绪都被掩盖在笑容之下,而深如湖水的眼眸里,没有任何热切。 她再次迈开步子,悠然走向安鹤,换了种熟悉的调侃语气:“有的人,在别人的房间里待了几个小时,就变心了。白眼狼。” “变心?我们有交心过吗?”安鹤意有所指,话音落下后,嘴角细微地往下降了一个弧度。 “没有吗?”骨衔青在沙发上坐下,梦境里,除了她和安鹤,再没有其她人。骨衔青不喜欢有其她人。 她伸出手,绕过安鹤的脖子,将安鹤拉向自己,语气轻飘飘的像个玩笑:“在你一无所知时依赖我。接吻之后,倒开始怀疑起我了?” “那个吻不算什么。”安鹤声音有些低哑,“你我都知道那只是个赌注。” “好吧,确实是赌注。”骨衔青耸了耸肩。 因为这句对话,气氛微妙地沉默了几秒。 安鹤收*紧了能动的手臂,其实没有太大的动作,但裤子上还是多了几道深折痕。 她用吞咽压下喉咙发紧的不适感,单刀直入:“塞赫梅特说的话,是真的吗?” “你那么有主见,自己判断,何必问我。”骨衔青不在意地抛出一句。 “避而不谈,那就是真的。”安鹤淡淡地讽刺,“对吗?” “随你怎么想吧,我不在乎。” 搭在安鹤肩头上的手,从放松变成了用力,压得安鹤的后颈有些疼痛。 初始还能忍受,但十秒后,安鹤觉得骨衔青简直像要绞断她的脖子,肩膀上不可忽视的拉力让后颈的皮肤迅速变红,安鹤咬咬牙:“骨衔青,放开。” 骨衔青笑了笑没说话。 “你这个怪物。”无法避开的疼痛带来恐惧,安鹤脱口而出。 第118章 不知哪句话激怒了骨衔青,骨衔青突然调整了位置,顺势将安鹤整个压在沙发上,安鹤的肩膀咯到沙发扶手里侧的坚硬物,疼痛贯穿神识。 “你在欺负我不能动。”安鹤充满敌意地瞥向骨衔青,近在咫尺的危机将安鹤熄灭的斗意再度点燃,余光却瞥见骨衔青眼中一闪而过的愠怒。 “在生气?”安鹤怒极反笑,“因为我对你的怀疑,你生气了吗?” “生气吗?完全没有。”骨衔青鼻子微微翕动,摸着安鹤的头发,幽幽地叹:“倒是你在生气,瞧你恨不得吃了我的眼神。” 安鹤闷哼。 骨衔青没有动作,但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疼痛开始沿着四肢蔓延,安鹤紧急间急促喘息:“哈,这就是你说的,骗你的事往后讨回来吗?你也没有那么心软。” 骨衔青毫不迟疑眯着眼笑:“你不是怀疑我,我和神明将来会毁灭这片土地吗?只是恰好让你体验一次。” 那是比扇巴掌更痛的痛楚,骨衔青不用真的动手,安鹤便体验到了骨裂的疼痛。 安鹤想,塞赫梅特对骨衔青的重视果然不是毫无道理。如果这个人是她的敌人、如果骨衔青想要折磨她,有一百种方法。 “疯子。”疼痛最终让安鹤露出牙嘶吼,恶狠狠地瞪向骨衔青,试图寻找反击的机会。 “这样才对。”骨衔青轻飘飘地赞赏。 她侧过头,视线望向不远处空荡荡的红椅,有些酸痛的脸颊肌肉终于维持不住笑容,眯起的眼睛里,一些隐晦的杀意悄无声息散发出来。 该死,她和安鹤就分开了半天不到,这个圣君就开始跟她抢夺对安鹤的主导权。 半分钟后,骨衔青松开了安鹤。 她坐回原来的位置,揉着因为用力绞紧安鹤而微微发红的指节,垂着眼眸。 “安鹤,你不是不喜欢别人引导掌控你吗?你的那位圣君不过说了几句,就被说服了?我倒是高看了你。” 呵,如果这样就能让安鹤臣服跟随,她何必花那么大力气接近引诱? “我没有被圣君说服。”安鹤维持着蜷缩半躺的姿势,已经没有挪腾的力气,反问:“但是,塞赫梅特有哪点说得不对吗?” “都不对。”骨衔青露出戏谑的冷笑,“就好比什么牺牲众人来寻求生路。脱离个体,去描述宏大愿景,本身就是一场自我意识过剩的传教。” 她瞥向安鹤:“难道目标正义,所造成的苦难,就是可以被理解和忽视的吗?” 安鹤垂下眼眸:“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个话,你也不在意个体的苦难不是吗?” “是。”骨衔青大方承认,“我全都不在意,但我也没有宏大的愿望。所以我才能看得清楚。” 骨衔青抬起手,灵活的指节在空中轻轻一挥,下城区某个废墟的火光便出现在安鹤眼前:“这是今晚我们吃饭时发生的事,你不在。罗拉用我们抢来的食物做了一餐饭,你可以看看拾荒者们的反应。” 安鹤忍不住被画面中的火光夺取了注意力,那应该是骨衔青的视角,骨衔青捏造梦境还原了她们用餐时的细节——拾荒者不顾餐食还冒着滚烫的热气,争分夺秒地往嘴里塞食物,仿佛饿上了好几日。实际上,安鹤并不知道她们是否真的多日未进食。 “罗拉原本想劝大家留下一些粮食做储备,可没有人听。”骨衔青描述,“因为兰鸣说,这顿不吃饱,下一顿就不知道何时才能吃上。这些人永远不会走上战场成为有用的武器,但是,苦难一样不落地压着她们的肩头。安鹤,你难道不觉得,冷血的人手握权力,对民众来说是一场灾难吗?” 安鹤抿着唇没有说话。 “瞧吧,别真的为你的圣君卖命。”骨衔青咬牙切齿地劝诫,“要我说,她还有些自毁倾向。” “怎么说?” “她从未想过,抵过黑雾侵蚀后,应该如何活下去。她亲手打造出来的城邦,或许会在冲锋陷阵中毁灭,也或许有幸能靠武力存活。但永远,都不会有发展的空间。” 未来不会是属于塞赫梅特的,功劳也不会。 “或许这是两码事。” “那就当两码事吧。” 气氛再度沉默。 安鹤试着挪腾了一下,但毫无用处:“你不打算,给我讲讲你的事吗?” “不打算。”骨衔青很快地堵住了安鹤接下来的话,“我没什么好辩驳的,你既然不信任我,往后陷入危机了,不要来找我帮忙。” 骨衔青站起身,远离了安鹤,竟是要直接离开了。 “喂!”安鹤叫住她,“塞赫梅特的邀约,你要去吗?” “去。怎么不去?”骨衔青转过身,脸上露出危险迷人的笑容,“如果你想帮她杀我,那大可以试试。” 骨衔青调转脚尖,笑容骤然间从她脸上消失,发梢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只留给安鹤一个不留情面的背影。 走出两步之后,骨衔青生出了一丝后悔。 莽撞了,不该是这样的。她需要安鹤,不该把安鹤推向敌对面,这么长时间的谋划和接触不应该白费。 要说往常也没少和安鹤周旋,安鹤的生气怀疑不过是日常的调剂,今晚也不知为何有些失控。 可能是她,贪心安鹤的信任,操之过急了。 骨衔青轻轻提起肩膀,大口吸进空气,然后慢慢呼出,再抬眼时,已经神色如常。 塞赫梅特既然想和她谈谈,那就谈谈。 …… 骨衔青毫无眷恋地离开,这次的梦境,维持了不到十分钟。 直到骨衔青的背影消失,安鹤才发现自己像个不倒翁跌落在沙发上,无法自主移动。可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原本应该和骨衔青好好谈谈,好确认自己的立场。 可是,没有这个机会。骨衔青拒绝和她沟通。 冲动了。安鹤有些后悔。她的处境岌岌可危,仿佛又在沼泽地上那条小道行走,一个不小心,往左往右都会陷入险境,她仍旧需要骨衔青的帮忙。 她们已经绑定很深了,不该,与骨衔青为敌。 但是骨衔青为什么那么生气? 骨衔青越生气,越避讳她的提问,安鹤反而越发肯定塞赫梅特的推测,十有八九是真的。 她竟然从一个外人那里,了解了自己并肩作战的同伴。 问题是,骨衔青真的与神明同谋的话,她该如何站队? 安鹤叹了口气。 梦境开始消散,身上的疼痛也缓慢消失。 无梦的空间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直到有人推了推她,安鹤睁开眼睛,发现是塞赫梅特叫醒了自己。 缇娜已经不在原位,身上的衣服也已经换过,穿着一套鼓鼓囊囊的防护背心,安静地站在左边靠墙的角落,像一个等待启动的机器。 已经是后半夜,塞赫梅特依旧穿戴整齐,从神情上看,这位圣君彻夜未眠。 为防骨衔青入梦,竟然如此谨慎吗? 半个小时后。 安鹤听到卧室外面一声轻响。外侧的侍卫已经全被塞赫梅特调走,整个三十五层没有任何人在活动。 塞赫梅特站在房间中央,在响声传进门缝的那一刻,伸手探向腰后。披风挡着她的动作,安鹤推测那下面藏着某样武器。 “吱呀——” 卧室门打开了一条缝,随后,因为一个往内的推力,左侧的门扇缓缓往里移开。 门口露出了骨衔青的身影。 她笑容满面地站在门外的阴影处,屋内的光线照不到她身上。 安鹤细细地注视,才发现骨衔青换了一条发带扎起头发,眼神熠熠有光,毫无惧意,仿佛只是来邻居家串个门。 随着骨衔青踏入门口,光影分割线从她的脚尖开始移动,移上小腿,移过衣袖,划过那双眼眸,然后,骨衔青完全暴露在灯光之下。 目光扫过室内,没有在安鹤身上过多停留,比往日更多了一分冷漠骁勇的骨衔青展颜一笑,“又见面了,三位。” 第74章 预言里,有两人死了。 卧室的门轻轻阖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嚓”。 骨衔青若无其事地站在卧室中央,笑意未减:“关于交易,圣君有新的想法了吗?” 谁都知道谈话只是个诱饵,但骨衔青似乎毫不在意塞赫梅特备战的姿态,径直谈起了交易。 塞赫梅特面无表情,低沉答道:“五年前你想要我的主力军队进入黑雾,我没同意。不过,我们现在可以重新谈谈,你先告诉我进入黑雾的方法,我们再做协商。” 进黑雾?安鹤站在塞赫梅特身后,微微诧异。她终于明白了两人之前谈过什么。骨衔青要军队做什么? 进入黑雾必死,骨衔青是打算不动一兵一卒,让第一要塞的主力军队集体送死吗? “啊。”骨衔青仰起头轻叹一声:“我懂了,圣君想空手套白狼。”她毫不客气地拆穿对方的打算,带着狂妄挑衅的语气:“可惜,没有方法,全靠命硬。难道,安宁没有告诉你吗?她可在黑雾里独自穿行了好久,成了唯一的生还者。” 第119章 安鹤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骨衔青没有看向自己,可是,这是安鹤第二次,从第二个人口中听到“安宁”这两个字。 骨衔青之前,从未在安鹤面前提过这个名字。 “没告诉你也正常。”不等塞赫梅特接话,骨衔青继续笑道:“毕竟安宁对你已不再那么忠心。” “你果然认识她。”塞赫梅特眼角绷紧,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暗流涌动。 骨衔青扬了扬眉,没有说话。她的一举一动,全都在刺激塞赫梅特,此时的圣君如拉满弓的弦,小臂上的肌肉紧绷到了极致。骨衔青越是放松,带来的危机感就越强烈。 她是故意的,今晚的骨衔青和安鹤记忆中有些微不同,像是带着玉石俱焚的态度前来赴约。 安鹤没有见过骨衔青这副样子,莫不是因为生气冲昏了头脑?这让安鹤有些不安。 偏偏骨衔青又添了一把火:“安宁,现在已经很少人记得她的名字了。” 她不经意地扫过安鹤,那两个再三强调的音节从她的唇齿轻轻吐出,只是扰乱了气流而已,却如刀劈斧砍掠过安鹤的心口。 不对劲,为什么这个名字如此熟悉? 安鹤差点忘记在哪里听过,直到骨衔青反复提及,安鹤突然想起这个名字在她心中的另一个称呼——妈妈。 她的妈妈。 安鹤很小的时候,还以为妈妈的名字,就叫妈妈呢。 那些不太清晰的记忆如同毛玻璃,现在终于破裂成碎块,就此坐实为一场捏造的虚幻,而非真实。 安鹤已经不记得了,不记得母亲的名字,不记得母亲是否爱她、抑或严厉待她,长大后那些年,些许的漠不关心、母女间不多的交流,也一起成了虚无的泡沫。 原来,是安宁。 是一个研究员,不是妈妈。 是了,她应该从得知自己是舱茧时,就该想明白的。 安鹤默不作声地抬起头,奇怪,喉咙肌肉不受控地缩紧,哽住,发痛,痛意挥洒不出,就想要从眼眶里逃逸出来。 安鹤因此轻轻眨了眨眼。 没有人看向阴影处她的神态,骨衔青还在和塞赫梅特对峙。 “安宁死的时候,圣君不是在场吗?”骨衔青扬起语调,指了指太阳穴,“我读取过你的记忆,最后了结她性命的那一刀,是你赐的。我还以为,你也不记得她的名字了呢。” 安鹤浑身一震,脚下圣君的影子变得更加漆黑。 远处,骨衔青又露出那种笑容,是计划得逞时的笑容,明明没有看向安鹤,却仿佛重复了一遍梦中咬牙切齿的警告——“瞧吧,别真的为你的圣君卖命。” 塞赫梅特全然不知骨衔青为何总反复提起那个名字:“你跟安宁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骨衔青否认得很真诚,“我只是听说,有一个取走所谓神血的家伙,便调查了一遍。” “五年前你进入我们要塞,就是为了找她?” “不是。”骨衔青说,“她很普通,不值得我费心。我的目的之一,就是我们谈的交易啊。但你不同意。” 骨衔青往后退了两步,逐渐接近门口,充满笑意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防御:“我想,这次你也不会同意,我们又谈崩了。” 她耸耸肩,在话音落下的那一秒立刻转身,大跨步弯腰屈膝,看上去像是要破门而出。 随着她的动作,塞赫梅特终于拔出了腰后的武器。 那是一支造型奇特的短。枪,枪口隔出好几个圆形洞口,瞬息之间,六枚子弹同时脱膛,眨眼便射向骨衔青的后背。 只是子弹?不,不只是子弹。 飞至空中的六枚铜制子弹突然像是承受了不可思议的压力,在空中疯狂变形,最后爆开成无数细小的灰尘,笼罩向骨衔青站立的方位,势能却丝毫不减! 所有变化,只发生在一瞬间。 安鹤心脏猛地一沉。却见骨衔青并非伸手去碰开门把手,而是早已借着惯性蹬向墙壁,翻身跳跃,核心爆发力惊人,掉下来的瞬间与弹尘擦身而过。 她的手里不知道何时多了一把枪,落地的一刻俯下身子回马,迅速开枪回击! “别让她逃了。”塞赫梅特命令安鹤。 安鹤抬起眼眸的刹那,时间已经被天赋拉长,骨衔青的子弹悬停在塞赫梅特前方两厘米处,被轻易避开。骨衔青扬眉,瞥向安鹤的眼神充满了挑衅和傲气。 子弹变缓了,骨衔青的动作也变缓了,安鹤抓起桌上放着的一把短匕首,俯身屈膝捅向骨衔青。 安鹤用破刃时间限制了骨衔青开枪的速度,同时,也为骨衔青挡住了塞赫梅特的进攻。 塞赫梅特刚刚一抬手便展现了天赋的冰山一角,安鹤不知道塞赫梅特怎么做到让子弹隔空分离的,像是某种物品重构的天赋。 毫无疑问,这位拥有着绝对威慑的领袖,具备相当强的硬实力。 安鹤想,骨衔青怎么敢?一个没有战斗天赋的人,怎么敢只身前来赴约?! 就为了当面对峙安宁的事,给她一个警告吗? 还是说,来现场见证,自己到底站在哪一方? 未免太过癫狂了。 骨衔青早有防备,在安鹤发动破刃时间之时,早早动身,她如此熟悉安鹤的天赋,已经算好时间差,抓住安鹤的衣领,同时抬枪架在了安鹤的肩膀上。 拉扯的惯性让两人旋身相对,那一秒,骨衔青紧贴着安鹤的耳廓用气声呢喃:“满意了吗?你被重用了。” 时间放缓让骨衔青的语速听上去变得悠长,有些嘲讽,又带着苦涩,安鹤感到酥麻的同时有一些晃神,骨衔青因为她的倒戈,伤心了吗? 安鹤因为梦境里的吵架而升起一丝微小的愧疚。 下一秒,这丝愧疚便被骨衔青利用。 一个反手,骨衔青便趁人不备夺走了安鹤手中的匕首,毫不客气地扎在安鹤的肩窝上。速度不快,但是极其精准。 一拧,血液喷涌。 安鹤蹙眉,骨衔青真的十分擅长抢夺别人的武器。 什么愧疚?什么伤心?她们仍旧是互相捅刀子的敌方! 可这把匕首并不能给骨衔青带来什么优势,塞赫梅特的杀心和防备心空前绝后,似乎想要一举杀死骨衔青。 就在两人擦身而过之际,卧室咔嚓一声,整个墙面开始如湖面波动,机关开启,墙面出现无数块平台,而每个平台上方都架着一挺机枪。 这里果然早有埋伏。 没有前奏和命令,所有枪口自动开火,无差别射向室内所有活物。 安鹤庆幸自己没有召唤嵌灵,圣君也没有召唤嵌灵。她刚想抬手自保,却发现飞往塞赫梅特和她身边的子弹在半空中碎成齑粉,而对准骨衔青的子弹仍旧如爆裂的硝火喷溅。 这铺天盖地的进攻,骨衔青今晚几乎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 就在这一刻,塞赫梅特下令:“停止天赋。” 只要破刃时间一消失,所有子弹会加速把骨衔青射成筛子。 安鹤不能不听令。 有那么一秒,安鹤想过揽着骨衔青的腰趁战火还未白热化时,就此逃走。但那意味着她的潜伏前功尽弃,第九要塞的危机还没解除。 所以,安鹤马上放弃了这个念头。 肩膀传来深切的疼痛,心口也跟着疼,竟然比梦中还要疼上一些。 安鹤不禁想,骨衔青会怎么做?现在她们的关系,当个人利益与对方安危产生了冲突,骨衔青一定毫不犹豫选择利益吧,不然为何捅她这一刀! 那她也是! 安鹤一松手,破刃时间结束,子弹恢复势能破空而来。 与此同时,骨衔青眼中发狠地拔出刀子,几滴零星的血液飞溅出来,骨衔青却转身揽住安鹤的脖子,在血滴落到地上之前,已经挟制安鹤当了挡箭牌。 眼花缭乱的子弹飞速而至,贴着安鹤的眼睫,生死攸关之际,塞赫梅特还是出手粉碎了那些弹头。 所有动作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这里没有弱者,也没有一个人拖泥带水,对决太过于瞬息万变,稍行差就错一步,就会有人血溅当场。 结束谈话,竟然才过去四十秒! 安鹤听到自己的心跳飙升到有史以来最快,每一根神经都像拉紧的琴弦,随时准备断裂。 “滴——” 那声突兀的机械声几乎让人心跳暂停,紧接着,墙面上的机枪竟然再没有射出一发子弹。 骨衔青迅速和安鹤拉开距离,三个人呈三角对峙,一个遥控器被骨衔青丢在地上,接着,她用低垂的枪口打爆了那个物件。 安鹤眼前屏闪了一下,眨了眨眼睛。 骨衔青依旧噙着浅笑。 她早就知道,这间屋子,原本是整个高塔的机密保险库。塞赫梅特将这里改造成了卧室。墙缝里,嵌着无数把枪,无数弹药,这位铁血的圣君,日日夜夜枕着足以摧毁一座大楼的武器入睡。还真是,让人赞叹啊。 第120章 可这些东西,毕竟都是伊薇恩城自带的,只要是自带的,骨衔青就能找到控制它的办法。前来这里之前,她当然得和总控室的守卫在梦里“聊一聊”。 没有人说话,塞赫梅特也并没有因为墙面武器切断控制而露出惊讶的神色,眼神依旧如冰刃般锐利,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她一定猜到骨衔青对这里了如指掌,所以很快按下了另一个按钮。 室内安静了两秒,两秒后,骨衔青身后突然出现一阵爆炸的火光,光焰带着碎片迸裂。 有什么不属于墙面系统的弹药,爆炸了! 那一瞬间,安鹤预知到会发生爆炸,提前进入破刃时间一举扑倒了骨衔青。压制住对方的那一刻,安鹤止不住地喘气——在两秒之前,她抽空使用了一次[预言之眼]的天赋。 预言里,有两人死了! 骨衔青感受左半边身子一阵刺痛,整个手臂和左背都被弹片炸伤,这一次爆炸完全超出她的预料。塞赫梅特伤到了她,差点炸死了她。 血腥味四溢,骨衔青迅速扭头,安鹤已经望向角落,睁大瞳孔喘着粗气,仿佛看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事。 缇娜,不在了。 作为爆炸中心,被真正地杀死了。 疯子,疯子。 未被炸毁的黑色骨架瞬间重组,塞赫梅特没有给人震惊的机会,那种特殊的骨头竟然变成了一支重机枪,落在塞赫梅特的手中,还沾着余温和鲜血。 宛若魔鬼的人一步一步走过来,走向了被安鹤压制住的骨衔青。 房间里所有失效的枪支突然被一股力量从墙上拉拽下来,拆解,重组,变成无数柄长矛,跟随在塞赫梅特的身后。她低下头看着地上的人,表情仍未有任何变化,不发一言,高大的身躯背后,是鲜红色的披风。 …… 塞赫梅特跟缇娜告过别了。 她已经告知缇娜,自己会为她准备一块纪念怀表。 这样的怀表塞赫梅特的抽屉里有两个,一个背后刻着塞赫兰斯,一个刻着塞赫雷娜塔——雷娜塔,那是缇娜“上一世”的名字。 她们曾经是家人。 雷娜塔管她叫小姨。 姐姐的孩子雷娜塔天赋极高,曾被当作探索队队员培养,不过,死在黑雾里那年,只有十六岁。 塞赫梅特觉得这是一个极其幸运的结果,至少雷娜塔,不会看到她们姐妹反目相斗。 雷娜塔比她母亲争气,在停尸间的修复舱里躺了两年就成功醒来,她依旧拥有超高的天赋和威猛的嵌灵,且不会拥有任何与塞赫家族有关的记忆。塞赫梅特依旧让她在探索队锻炼了一年,强化精神屏蔽能力,然后把她带在身边,重点培养。 这次,这孩子成功长大了。 塞赫梅特想,姐姐见到应该还得对她说声感谢。 今晚,塞赫梅特给缇娜细心包扎了身上的伤——以活人身份最后受到的伤,也以长辈的身份,最后做出了教导。 那些和安鹤说过的言论,塞赫梅特曾经也和缇娜说过。不过,这个她最为器重的晚辈,已经痴傻,不会再聆听她的话,附和着给出自己的见解。 这样活着毫无意义,那就死去,再重生吧。反正闻野忘那里,收录了缇娜全套基因和组织样本。 只要闻野忘还在,她就会允许这个秘密项目继续下去。 …… 骨衔青捂着胳膊,胸腔剧烈起伏,看向塞赫梅特的目光充满嘲讽:“杀了姐姐又杀了姐姐的女儿,还真是相亲相爱一家人。” 安鹤闻言,猛地转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瞥向塞赫梅特。这一晚安鹤完全见识到了圣君的可怕之处,她知晓圣君的目的,圣君没有骗她,但这人从一而终地铁血,为达目标不择手段,那比骨衔青还要可怕百倍。 相比起来,安鹤虽不知晓骨衔青的目的,身份还如此特殊,但至少,骨衔青不会随便挥着别人的骨架。 安鹤的目光落在那挺机枪上,如果不是进入停尸房,安鹤还不知晓圣君手上这块漆黑的疙瘩是什么,现在,陨骨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塞赫梅特丝毫没有被骨衔青激怒,沉稳抬枪瞄准,子弹出膛,同一时间,塞赫梅特身后的长矛直直钉往地面。 骨衔青一头撞向安鹤的嘴唇,从禁锢里急速挣脱,可惜闪躲的速度还是不够兵器快。漆黑的子弹擦过她的脸颊,擦出血丝,衣服被长矛钉住一角,肩头的一小片布料咔嚓一声撕毁。 塞赫梅特开始大范围使用天赋,落空的长矛拔起,不断碎裂,又重组成兵器的形状。 这才是骨衔青真正忌惮的。这样的能力让塞赫梅特长久立于不败之地。 骨衔青紧紧盯着塞赫梅特的动作,在计算出塞赫梅特使用天赋的时间后,骨衔青果断做出决定,她不能再久留了。 她刚生出这个念头,刚有了逃跑的动作,原本驱散了守卫的三十五楼,突然响起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门被人打开,全副武装的士兵鱼贯跃入,在墙边严防死守,堵住了骨衔青的退路。 闵禾已经带兵前来。 先是诧异地瞥了一眼遍地腥血的地毯,然后,和安鹤视线交错。 仿佛有无声的号令乍响,两人同时冲向骨衔青。 安鹤意识到,塞赫梅特今晚是来真的。 太快了,不到十二个小时,塞赫梅特就已经展开对骨衔青赶尽杀绝的围剿,这份效率高得让安鹤毛骨悚然。 现在,房间人数众多,骨衔青孤立无援,完全逃不出去。如果再让闵禾和塞赫梅特联手,安鹤就会失去为骨衔青放水的机会。安鹤立刻判断,骨衔青还不能死。 两人齐齐撞向骨衔青,看似目标一致,实际上闵禾和安鹤都在留意对方的动作,并试图抢占先机。安鹤将[预言之眼]和破刃时间来回切换,不断闪现的画面和现实重叠,极端的频闪让大脑几乎无法难以思考。 在这些预言画面中,安鹤猝然察觉,闵禾的天赋,能够对骨衔青造成致死一击! 骨衔青被炸伤了,闵禾只要一次得手,就可以杀掉她! 容不得仔细思考,安鹤心跳如鼓,仿佛要冲破胸腔。现在,仍旧是生死攸关的决斗,不许有丝毫差错,她还不能让闵禾看出她的刻意阻挠。 难如登天! 该死,骨衔青为什么要赴约! 安鹤用破刃时间抢先一步靠近骨衔青,眨眼便看到闵禾立刻冲上来,这位年轻军官的实力催发到了极致,竟然不落下风。 时间一分一秒溜走,骨衔青待在这里的时间越长,生还几率就越低。安鹤开始变得急躁。好在,骨衔青会暗中配合她,而不是配合闵禾。 只不过,这个狡猾的女人看到她拼了命地出手,反而不再冲锋陷阵,退到后方,拿安鹤当挡箭牌。 算了,安鹤忍了,就当对方在配合她的行动。但她们不能把时间拉太长,一长,塞赫梅特肯定会看出端倪! 二十秒之内,三人缠斗身位不断改变,一时之间,竟像是骨衔青以一敌二打了个平手。 士兵们怕伤到自己人难以开枪,无数把长枪短炮只好悬在头上,等待一拥而上,补枪取命。 耳边充斥着金属碰撞和拳拳到肉的呼啸,夹杂着塞赫梅特的调度指挥,更多的士兵围堵过来,骨衔青已经被逼退到窗边,再无退路。 所有人都以为,这次缉杀大获成功。 谁知骨衔青突然微微一笑,从安鹤手里抢来的匕首悬在腰的高度,猛一转身,朝着玻璃某一点撞去。坚硬无比的玻璃,竟然就此碎裂。骨衔青如一只火红的飞燕,与无数短暂停滞、又迅速下坠的玻璃碎片一起,一头扎进晚风的怀抱! 有人在吸气。 这是三十五楼! 闵禾险些被骨衔青的惯性带走,等她站稳,震撼地看着下坠的敌人,顿了一秒钟。 而这一秒之前,安鹤已经提前扯起床上一张薄被单团在手中,跟随骨衔青一跃而出!凛冽的风将她的衣角高高吹起,然后迅速坠落。 没有犹豫,犹如自杀! 夜幕仍旧如漆黑的湖水,包裹着塔身,塔底唯一的光亮,是一楼哨站白惨惨的灯光。 这个新来的战士这么拼命,果然是疯子——闵禾咬着牙锤向地面,玻璃扎进掌侧的疼痛提醒着她,她可能永远都比不上了。 天地逆转,寒风怒号,所有的一切都在失控中坠落。 第75章 “你欠我的吻——”“我还你便是。” 三十五层,一百四十米,触地死亡仅需四秒半。 死亡的气息如此之近,风声呼啸,冰冷的空气割破安鹤的皮肤,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她急速下坠,她迅速调整姿势,死死盯着下方那片即将吞噬一切的黑暗。 视线中,骨衔青的身影如同一簇火苗,在寒夜中摇曳不定。每一根头发、每一片衣角都被狂风吹得凌乱,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彻底熄灭。 安鹤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抓住一个人,她青筋凸起,什么怀疑什么信任全都从脑海里消失,只剩下一个念头——骨衔青没有任何天赋可以求生。 第121章 她还不了解这个女人,骨衔青还不能死! 两秒。 破刃时间被催发到极致,骨衔青终于进入天赋范围,安鹤立刻延缓骨衔青下降的速度,在离地面三十五米的高空,一把抓住了骨衔青的手腕。 所有的声音从耳边消失了,只剩下视觉变得无比清晰。 这个女人,竟然在笑。 笑容从飘飞的头发丝里透露出来,骨衔青的薄唇眉眼从未如此鲜活。安鹤心跳猛地一滞,随后陡然加快。 该死,这人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她就那么喜欢跳楼吗?! 重力难以消解,两人依旧在飞速下坠,破刃时间只能给安鹤挪腾出稀少的反应时间,她立刻将骨衔青拉向自己,单手扣住骨衔青的腰身,同时抓住薄被单的一头扔向高塔。 撒出去的布帛在凹凸不平的塔身滑动,那些陈旧的青苔被剐蹭下来,坠下五米后,布帛终于套住了墙上一个凸起的射灯。 “咔嚓——” 下坠的重力让射灯衔接处的螺丝崩裂了一颗,摇摇欲坠。 脚下仍旧是二十米的高空,两人就像是被蛛丝缠绕的虫茧左右摇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如果不是安鹤有[预言之眼],早做了一手准备,现在她们的脑浆已经涂抹在巴别塔之下了。 “你这次跟跳得很坚决,比上次有进步。”骨衔青毫无身处危机的自觉,伸手搂上安鹤的脖子,轻声细语,仿佛在表达嘉奖。 气息灌入脖颈,安鹤的心跳变得更加急促,她才发现,贴近一个人时,心跳和脉搏会隔着皮肉如此真实地传递给对方。 骨衔青的语气,听上去像是胜利者的宣言,这个捉摸不透的女人,仿佛又消了气。似乎早就有预料、并且期待着这一刻。 是在考验自己的决心吗?自己奋不顾身地跟着跳下来,让她得意了吗? 那种被牵引拿捏的熟悉感再次擒住了安鹤的心弦,安鹤难以理解地哼了一声,抗拒接触并偏开了头。 “咔嚓——”随着安鹤的晃动,又一块铁片松动嘣飞。 两人都不再乱动。 沉默半息之后,安鹤压抑着怒气质问:“为什*么要来?怎么敢来?” 这一趟赴约对骨衔青而言没有任何好处,还差点丧命。安鹤实在搞不懂骨衔青的意图。 “因为你啊。”骨衔青的答复慢慢悠悠,眉间露出毫不掩饰的欲望:“你那么听塞赫梅特的话,万一你被抢走了怎么办? “所以我为你来了,我要让你看到塞赫梅特的本性,她会毁了身边所有为她卖命的人,不值得你表忠心。即便我坏透了,也比她好。 “只有我,只有我可以拥有你。” 那犹如情话的呢喃,充满掌控的欲望,半真半假的撩拨,让安鹤的呼吸更加紊乱。 “只是因为我?”安鹤不可置信。 “只是因为你。” “你不怕死吗?” “因为你在啊。我知道我不会输。” 安鹤忍不住侧头看骨衔青的神色。因为这个举动,脸颊蹭过对方的发丝,又触碰到滚烫的肌肤,心尖上泛起一阵莫名的酥麻。而后,安鹤看到骨衔青眼里不再掩饰的得意和野心。 骨衔青弯起眉眼笑了笑。 的确如此,她已经放弃了对安鹤的诱导和示弱,放弃给安鹤沾满糖霜的纵容,改用另一种更坦率的做法——袒露她的不善,剥开伪装,让安鹤对她的惧意发酵,又被她吸引。 不就是怀疑吗?不就是不信任吗?那又如何?她今晚实地证实过了,安鹤依旧会在最后关头选择救她。 她们的关系已经打结了,就像她们现在的处境一样摇摇欲坠又紧紧贴合。是时候进入新的阶段。 安鹤一时间,竟然忘了把头转回去,滚烫的鼻息和心跳一样难分你我。 “你就那么笃定,我会和你站在一边?” “我们还需要彼此。” “不怕塞赫梅特杀死你?” 骨衔青笑起来:“小羊羔,除了你,谁都不配做我的对手。” 那双灿若星河的眼眸像漩涡一样危险,将安鹤卷入其中。骨衔青一定是个情话高手,情话之下藏着刀片和毒药,露出刀尖,递给你,还要让你心甘情愿吞食下去。 每一秒都仿佛被无限拉长,安鹤差点忘了破刃时间还在生效,忘记了她们身处险境,而高塔之上的人已经前来追察。 整座塔都喧闹起来,墙面上的好几个射灯骤亮,萦绕在周围的黑暗被驱散,倒映在骨衔青的眼眸里,收束成两道明亮的高光。 太动人了,像神话里魅惑人心的邪神。如果不是肩膀上的刀伤让安鹤感到剧痛、感到愤怒和防备,她一定会被骨衔青拖入深渊。 安鹤的眼睛隐藏在阴影之下,她想起骨衔青不再掩饰与神明的瓜葛,终于暴露欲望,这意味着她们最终可能无法同谋。安鹤收回心思,展颜一笑:“那好,你要做好准备,如果我们利益冲突,我确实会成为你最惧怕的对手。” “嘶——” 一阵连续不断的撕裂声,年久失修的射灯终于支撑不住,连带着被划破的布帛一同往下急坠。 安鹤本来压着骨衔青的腰身,可以直接将对方当肉垫减缓冲撞。但手心黏腻的温热让她突然想起骨衔青左半边身躯都已经被炸伤。 等她反应过来,姿势已经上下调换。安鹤以背面迎向大地,另一只手绕到骨衔青身后,护住了对方的头部。 如果骨衔青会死,也只能被自己亲手杀死,那样才痛快! 四层楼的高度,转眼坠地。 无数渡鸦如溅起的水沫般出现,承托着安鹤的背卸掉一小部分势能,又迅速消失。 两人双双砸落在哨站的屋顶上,极大的冲撞力,将不太稳固的铁硼砖块砸出裂缝,然后,两人再一次下坠,滚落到无人的废墟。 安鹤尽力仰着头,连痛哼也无法发出,整个背部完全失去知觉,腿部的骨头错位让她疼出一身冷汗,被硬石块割伤的地方,淌出温热的血。 骨衔青的身体微微一颤,神色变得极其复杂,只一瞬,眼中那抹关切便被掩盖。远处已经传来士兵的呼喊,追兵已经下楼了,骨衔青权衡着,撑着安鹤坐起身来,却被安鹤一把揪住了衣襟。 衣服牵扯到被炸伤的手臂,骨衔青没能稳住重心,被安鹤强势拉拽,毫无防备地靠近了安鹤的脸庞。 “忘了说。”安鹤忍着痛喘气,仍旧死死按着骨衔青的腰,用力之大让骨衔青咬着唇齿才没发出闷哼,“之前那个赌注,明明是你输了。没有实验,我被圣君重用了,不是吗?” 骨衔青心乱了一刻,安鹤这双清澈的瞳孔里,什么时候也沾染了算计? “你欠我的吻——” “我还你便是。”骨衔青猛地俯下身子,将安鹤的后半句堵在唇间。 “唔……”因为伤口受到挤压产生刺痛,安鹤痛楚的喘息和炽热的心跳被一并吞没。 还不够,骨衔青抬起能动的手掐住安鹤的下巴,她早说过了,安鹤的唇珠丰润,接吻时触感一定很好。骨衔青不像安鹤那般扭捏,坦然且加倍还给安鹤,她主动抵开对方的唇,挤进齿间与安鹤的舌交缠,痛楚,挤压,带来的颤栗让她们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 贴合如此紧密,骨衔青不想让空气找到机会介入,就像没有人能介入她和安鹤,分不清是因为痛还是莫名而来的欢愉让她头脑发胀,仿佛要为昨晚的吵架,为今晚的生死交付找到一个合适的宣泄口。 她要给安鹤一些教训。 安鹤感觉胸腔中的氧气所剩无几,缺氧让她情迷意乱,但又谨慎保留着一丝清醒。她松开拽着骨衔青衣襟的手,绕过对方的脖子,紧紧地禁锢住对方的同时,合起齿尖,在骨衔青的舌尖上重重地咬了一下。 “嗯……”骨衔青痛苦地哼声。 果然还是现实中的接吻对安鹤更加有利,这种振奋人心的快感让她感到愉悦,她总该让骨衔青吃点苦头。 沉迷吗?还不赖。 动心了吗?对这样危险的人,死都不可能动心。 那只是以身为饵,要把彼此吞吃入腹的野心,要盯准彼此的破绽,蓄势待发,残忍疯狂地抓住对方的弱点再在恰当时候给予痛击的前戏,大不了未来一同万劫不复,玉石俱焚。 杂乱的脚步声越发近了,她们终于分开。双方眼中可疑的沉醉像是彼此的幻觉,骨衔青用指腹抹了抹唇间的水渍和血,扶着胳膊很快站起来。 “骨衔青。”安鹤喊出名字,声音里有余留的沙哑,“不要和神明为伍。” “巧了。”骨衔青垂眸看向废墟中的安鹤,笑道:“你记不记得,我一开始也这样提醒过你。” 话音落下,骨衔青大步离开,消失在与追兵相反的方向。 安鹤捂着胳膊趔趄地从废墟中爬起身,她独自站在砖石块间,血液顺着指尖滴下。紧急赶来的士兵正好和她对上视线。 第122章 领头的闵禾打了个寒颤,这人竟然没死。 地上也没有骨衔青的尸体。 “她往那边逃了,重伤,现在追还来得及。”安鹤缓缓指向另一个方向。 唇上真实的余温还在,安鹤收回手,抿唇的同时抹掉了骨衔青残留的血腥味。 第76章 “我口腔溃疡。” 大约是安鹤先前的举动太过震撼,闵禾竟然没有仔细辨认气味,带着大部分士兵往安鹤指引的方向追去。 众人一走,安鹤便支撑不住,露出痛苦的神情。 身上很痛,她还是小瞧了坠楼带来的伤势,刚刚和骨衔青纠缠时没察觉,现在一放松下来,便觉得四肢都不再属于自己。 都怪骨衔青好端端地跳什么楼。 一旦想起骨衔青,安鹤的脑海便不受控地浮现先前的温存,想到唇舌上还沾着彼此的味道,安鹤神色里多了一丝古怪。 “伤得很重?你看上去很痛苦。” 声音就出现在右侧,安鹤立刻绷紧身子抬起头,塞赫梅特已经踏进废墟,亲自扶住了她的手肘。 沉着的托力让安鹤稳住了重心,免于二次摔伤。 安鹤赶紧收拢心绪,小声回答:“骨头断了。” 塞赫梅特收回手,掌心上全是沾到的鲜血,她蹙眉,立刻吩咐赶来的研究员:“来人,接薇薇安回去治疗,用最好的治疗手段。” “是!” 安鹤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七八个人抬着她上了担架,马不停蹄地送去治疗。 高塔有专门负责治疗英灵会战士的医生,主治医生生怕安鹤留下什么残疾的后遗症,七八个人忙得脚不沾地,用上了最好的医疗设备。 得亏这些人处理得及时,要是拖到明天早上再治,安鹤都怕自己的自愈能力被察觉。 诊断结果不太乐观,她的左腿骨,粉碎性骨折导致了皮肤破损,组织坏死。后背肋骨断了两根,擦伤瘀痕不计其数,其中一块锋利的石棱,扎入她的后背,造成大量失血。被骨衔青刺伤的肩伤,反而成了最无关紧要的伤口。 严重程度仅次于上次拼死一战。 这样的重伤,让几位医生看向安鹤的目光,都多了两分敬佩。 “我一定一定会把你治好的。”麻药起效果之前,安鹤得到了主治医生的再三保证。 庆幸的是,在圣君的特意叮嘱下,闻野忘被禁止进入手术室。没有了这人的威胁,安鹤彻底昏睡过去。 这次竟然一夜无梦。 安鹤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天午后两点,她没有发出响动,第一时间打量周围的环境,这竟然是一间单人病房,整个环境非常舒适,靠窗的位置还能看到高塔外的风景。 旁边心电监护仪发出滴滴声,安鹤试着抬了抬自己的左腿,尽管还是无法自主活动,但竟然已经能够感知到它的存在。 第一要塞的医疗水平果然名不虚传,这种骨折程度在第九要塞只能够截肢,而第一要塞的医生尽力保住了她的原生肢体。肋骨和后背上的创伤也得到了很好的治疗。如今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需要时间休养。 安鹤躺回到床上,看来昨晚那一跳,也为她带来了巨大的利益。 安鹤没有欺骗骨衔青,她确实没有被塞赫梅特说服,尽管最初被塞赫梅特的初衷和决心所震撼,但作为一个见识过第九要塞的纯粹正义的人,很难再对其手段表示赞同。在塞赫梅特面前表现出来的震惊、听话,都掺和了表演的成分。 这样的反应和接二连三的优异表现,已经让圣君完全打消了疑心,不然,她现在就应该在牢里而不是病房里。 安鹤沉默地望着天花板,想起了骨衔青。她对骨衔青的怀疑也是真的。 安鹤已经很难界定两人的关系。 依赖吗?的确。骨衔青为她创造了非常多机会,就连现在圣君对她的信任,都源于昨晚骨衔青那夸张的一跳。 她该感谢她。 但是,怀疑吗?当然。 骨衔青从未表明自己的目的,安鹤认为那个目的里绝对需要自己发挥什么作用,可能需要自己的能力,可能需要她付出性命,不然骨衔青为何费尽心机靠近她? 总不能真的是因为爱上她吧? 可笑。 这种带着目的的接近,让安鹤心绪不宁,并有一丝微微胀痛的酸涩。她该恐惧骨衔青的,该远离、该为自己被利用而感到愤怒。但是,安鹤却仍旧被骨衔青吸引。 控制不住地被吸引。 以至于想要扒下对方的皮囊看个清楚。 难道,是因为第一要塞的重重危机时常让她心跳加速、误把这种刺激转移到了骨衔青身上?还是因为那女人撩人的情话?因为梦境和现实里一次比一次激烈的热吻? 安鹤完全分不清。 就像理不清她和骨衔青的关系一样。 危险迷人的东西,果然吸引人飞蛾扑火啊。 安鹤回神过来时,手指不自觉地抚摸着自己的唇瓣。触觉记忆难道拥有滞后性吗?在无人打扰的地方,那种深入骨髓的迷醉才能够完全扩散出来。 安鹤蹙起眉,不愿意回想,但脑海里却不由自主浮现昨晚那一幕。仿佛余温尚存,仿佛充满掌控欲的索取和血腥味交织的欲望,还在残留在唇齿之间,永生难忘。 明明是一个无理的算计,骨衔青为什么答应得那么迅速?越思考,越回想,那种无力抵抗却又不愿抗拒的矛盾感,就越发强烈。 是因为骨衔青也不抵触与她亲吻吗?还是说,骨衔青对她的占有欲望,强烈到愿意以吻为饵,引她上钩? 安鹤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酥麻从心底蔓延开来,寻找不到解题的思路。 心电监护仪的心率显示陡然升高,滴滴声频次加快,安鹤赫然惊醒,恼怒地抬手捂住眼睛。她在想什么啊! 骨衔青明明在利用自己,她不可能真的着了骨衔青的道! 安鹤深呼吸,花了半刻钟清空大脑,再睁眼时,已经从没有结果的思考里抽离,眼底一片清明。 她开始考虑起了当下的情况,以及下一步的策略。 按照圣君为她提供的待遇来看,潜入第一要塞的任务已经成功了百分之九十,安鹤有好几件事要做。 其一,她要尽快弄清自己的来历。 其二,既然舱茧跟神明有关,第一要塞还留有神血,那最好借此机会,把神明的问题也弄个明白。 其三,便是借塞赫梅特之手,查清骨衔青的身份。 安鹤思索到最后,发现所有的线索,竟然都指向一个人——安宁。 安宁是取得神血的唯一幸存者,必定见过神明真正的样子。骨衔青提起这个人时又无比熟悉,而且,安宁还是自己的母亲——如果自己不是现存的舱茧计划中的一员,那么必然是安宁从中动了手脚。 这个名字,像一枚梭子一样牵扯着无数条线,所有线索,都收束在安宁一个人身上。 安鹤必须抽空找到与之有关的资料。 思及至此,她忽然感到一阵后怕,好险用了假名,不然塞赫梅特一定会起疑——可恶,骨衔青怎么也不提醒一下? 安鹤兜兜转转再次想到骨衔青。 骨衔青的伤势很重,也不知道在下城区能否及时得到治疗。昨晚骨衔青没有入梦,是因为伤得太重没有精力了吗? 她可以使用[预言之眼]确认一下。但转念一想,安鹤决定放弃。 算了,骨衔青是个怪物,管那人作甚。 …… 骨衔青咬着绷带的一端,将另一头绕过肩膀和腋下,缠绕,拉紧,疼痛的闷哼从她口中溢出来,听得断墙另一端的兰鸣心中发慌。 “要不,我来帮你吧。”兰鸣这四五十年也算是在下城区见过不少狠人,还没见过伤得如此之重还能自行包扎的,她都得垂首叫声“大姐头”了。 “不用。”从唇齿里哼出的答复断然拒绝,骨衔青戴着鸭舌帽和假发,冷汗从她鬓间的碎发流淌出来,滴在裸露的手臂上,顺着紧致的肌肉滑下。 罗拉靠着墙壁的外侧,沉默了半天,最后还是一蹬墙体站起来往门外走:“我再去给你偷点烧伤药。” “去哪里偷?”兰鸣跟上去,“要帮忙吗?” “不用,我有自己的门道。”罗拉也断然拒绝。 兰鸣和莱特西原地绕圈了半天,决定外出用废品换点好吃的给骨衔青补补身子。 两居室的驻点一下子安静下来,骨衔青用纸张揩掉多余的药水,整理好衣袖,仰面倒在破沙发的靠背上。 得亏安鹤,除了炸伤,她身上没有其它不适。骨衔青闭上眼睛,缓慢地平息着疼痛带来的颤抖。 她实在消耗了太多的精力,如今躯体十分疲惫,但大脑仍在一刻不停地思考。 骨衔青猜测,经过昨晚的谈话,安鹤一定会把精力放在探查安宁上。 安宁,这个已经死去的人,还有多少资料留存在世?舱茧计划是秘密项目,巴别塔内普通档案里不会有相关资料留存,但塞赫梅特和闻野忘那儿,就不一定了。 第123章 安鹤会查到些什么吗? 她会怎么看待自己的身份呢? 骨衔青缓慢地盘算,只要安鹤没有真心忠于第一要塞,那她就还有引导的空间。不如,想个办法,集火到闻野忘身上,顺手把仇报了。 她的安鹤真是,越来越让她惊喜了。骨衔青轻轻露出笑容,和预想中一样,她成功让安鹤着迷又感到恐惧,想要答案要不到,想甩甩不开。 到现在,安鹤已经愿意随她坠楼并施救,计谋完全有用,安鹤已经离不开她,甘愿为她赴死。骨衔青甚至觉得,用半边肩膀换安鹤的一瞬间的真心,还算是一个合算的交易。 疼痛不算什么。 更何况,骨衔青并不讨厌疼痛。 骨衔青舔了舔唇,不断回想起安鹤躺在碎石砖里,那双漆黑的眼。小羊羔从不知晓自己的神态有多迷人,乖巧时可爱,叛逆时狂野,她只要是盯着那双眼,便无法拒绝安鹤的请求。 唇齿相触,舌尖缠绵的记忆如此深刻,冲动和无法抑制的热烈还团积在心口,安鹤是否收到她发出的“你逃不掉”的宣言? 骨衔青缓慢地深呼吸,忽略掉内心深处某种蠢蠢欲动的痒,开始渴望起下一次再见到安鹤,好继续引诱她的小羊羔。 她坐起身,重新整理了一下帽子。 罗拉很快折返回来,将手中的药品放到沙发前的茶几上:“还拿了些止痛药,撑不住就吃一颗。” “暂时不需要。”骨衔青说完,捂着嘴嘶了一下。 她差点忘了,舌尖上还有一个细小的伤口无法处理。骨衔青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接吻时没有做出实质的攻击行为,安鹤干嘛咬她? “你怎么了?”罗拉看着骨衔青的脸色忍不住问道,“脸也受伤了?” “没有。”骨衔青顿了一下,“我口腔溃疡。” 罗拉将信将疑,她十分善于观察旁人的状态,当然也没有漏过骨衔青绯红的耳尖。真是奇怪,口腔溃疡会引起面色潮红吗? “对了。”罗拉在旁边的木椅上坐下,神色没有太大的起伏,“刚刚我出去时,安鹤通过私密频道联系我了。” “说什么了?” “如果顺利,她会顶替闵禾,亲自前往下城区抓捕你,让你等着。” 罗拉说:“另外,她顺带让我问问,你有没有药疗伤。” 第77章 “权力就是好处。” 离骨衔青坠楼已经过去了两日,闵禾依旧没有抓到人,按理说,下城区被调动的雇佣兵极多,骨衔青又是一个招摇过市的主,不可能一点踪迹都没有。 但每次闵禾一追踪到下城区,骨衔青的气味总会消失,和垃圾、棚屋之类的味道混杂。2区-20区的路况经过多年的拆卸,重组,每年都在发生改变,连闵禾都不怎么熟悉这里的地形,骨衔青却在这里如鱼得水。 闵禾很快怀疑,骨衔青有下城区的人做接应。 因此,在觐见圣君时,闵禾借此机会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同时,安鹤也在。 安鹤还拄着拐杖,但实际上身上创伤恢复速度极快。这几天,巴别塔内都在流传安鹤的壮举和圣君对她的重视,于是主治医生自作主张,每隔三个小时,就给她注射一次生肌清创药。 这使得安鹤异常的恢复速度竟然有了遮掩的理由。 只不过,骨折的腿不是小伤小病,仍旧需要一段时间休养。 安鹤安静地听着闵禾的汇报,她听出了闵禾的急切,再过一天,闵禾就会彻底丧失证明能力的机会。 只能说这人运气不佳,生不逢时,碰上她和骨衔青。 安鹤不禁想,闵禾如果托生在第九要塞,或许是个建功立业的领队,只可惜,遗憾才是人生常态。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呼出。 这一个举动却被闵禾察觉,闵禾眼角一凛,安鹤淡然的神情在她看来实在是一种明目张胆的挑衅,闵禾原本十分敬佩安鹤那晚的举动,但敬佩归敬佩,并不代表她就此罢休了,她朝圣君行了个礼:“还有一件事……” “什么?”桌子后的圣君抬起头,双手交叉放在桌面,示意闵禾直言。 “前晚骨衔青坠楼时,薇薇安示意骨衔青往西方逃走。”闵禾挺直了脊背,“但我们的人追了半天,毫无线索。我觉得可疑,又返回坠楼点重新搜寻味道,事实上,血腥气消失的方向在东方,与薇薇安说的,正好相反。” “噢?”塞赫梅特将目光放到安鹤身上,闵禾也侧过头来,观察安鹤的反应。 安鹤蹙眉:“不可能,确实是西方。” 先前对闵禾的那点怜悯紧急撤回,安鹤转过头,直视着闵禾:“我只信我眼睛看到的,味道,靠谱吗?” “当然靠谱。”闵禾沉声回应,她眼眸里毫不掩饰的怀疑,让安鹤也跟着冷了脸色,果然,对敌人万万不能仁慈。 闵禾不打算跟安鹤对话,而是直接面向圣君:“昨日我仔细复盘了那晚的战斗,发现其中两次,如果不是薇薇安给我造成了干扰,我早已抓住骨衔青了。说不定不止下城区有人接应骨衔青,我们这里也有。” 闵禾意有所指,她在英灵会中受到过良好的培训,低声禀报时,语气沉着有力,掷地有声。 反观安鹤,连一个长句都无法反驳。 安鹤悄悄留意着塞赫梅特的神态,发现这位高高在上的圣君,面无表情,哪怕和她有过一晚的长谈,安鹤也依旧捉摸不透圣君到底在想什么。 安鹤拄着拐杖,往前跨了一步,刚好踩着地毯上的白花:“圣君。我也认为,当初这位军官,妨碍我抓人,不然,我不用跳楼。” 她的声音毫无气势,尽力说着长句子,磕磕绊绊,听起来像孩童一样稚嫩。 可闵禾却陡然咬紧了牙关。她的视线撇过安鹤的脚尖,心中那股必赢的傲气,突然间开始动摇——地毯上的白花,是塞赫梅特最喜欢的白花风信子,英灵会里传说,圣君特别重要的人死去时,葬礼上放满了人工培育的这种花朵。连索拉长官觐见圣君时,都需要避开踩踏。 这是个禁忌。 在整个高塔之内,只有闻野忘可以无视这个禁忌。因为闻教授的能力,无人可以取代。 现在,出现了一个安鹤,圣君完全没有呵斥安鹤不敬。 闵禾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举报无望,可突然,闵禾听见圣君完全忽视了安鹤的辩解,面向自己:“如果你说的话为真,你打算怎么办?” 感受到圣君的注视,闵禾立马挺直腰背:“那就代表薇薇安和骨衔青有不为人知的关联,我建议圣君严查,并且谨慎用人。” 安鹤在内心翻了个白眼,这拥有狗鼻子的人,还真的无比敏锐,竟然全给她说中。 圣君把目光移向安鹤,问:“那你觉得呢?” 安鹤深吸一口气,她不能像闵禾一样表现出自己的野心,一个没有接受过训练的舱茧,不会对地位表露出天生的野心。安鹤扬了扬手中的拐杖:“要是这位长官,觉得自己有能力,抓住骨衔青,那我,可以让给她。” 这个“让”字说得相当高傲,安鹤余光瞥见闵禾牙齿都要咬碎了。 塞赫梅特脸色沉了沉,她站起身,离开座位,突然开口:“那好,从今天起,薇薇安关押送审,由闻野忘亲自执行药物审问的任务。” 室内两人脸色同时一变。 塞赫梅特走下台阶,眼神锐利而深邃,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肃,仿佛说出的只是平常的指令:“闵禾觉得,这个结果是否令你满意?” “圣君自有裁夺。如果能审出些可疑之处,当然很好。”闵禾抬起头,每一个动作都透露着训练有素的精准与果决。 她们两人同时扭头看向安鹤,安鹤察觉到一股倾轧下来的威严,如此不加掩饰的欲望底色,在同要塞人面前,也丝毫不让。 低道德感和高配得感,同时在这些女人身上共存。 安鹤忽然明白,自己刚刚说的“让”,是哪一点让闵禾感到如此生气——闵禾并没有因为被小瞧而感到愤怒,愤怒的是,一个没有争斗心的人,甚至不配成为她的对手。 安鹤一时间,没有说话。 她原本十分自信塞赫梅特会因为上一场战役重用她,塞赫梅特给她的待遇也证明了此事,而现在,安鹤产生了一丝动摇。 “你先出去吧。”塞赫梅特让闵禾先行离开,只留下安鹤在这偌大的办公室内。 塞赫梅特转身走上台阶,她拿起桌上的圣剑翻来覆去地打量:“薇薇安。” 圣君背对着她,低声念她的名字。 安鹤实在被塞赫梅特搞得摸不着头脑,有那么一刻,她真的以为,自己哪一步有了疏漏被察觉,要被抓去给闻野忘研究,或者被圣君一剑刺死。 但是,没有。 塞赫梅特转过身,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剑柄朝向安鹤:“这把圣剑,之后就归你了。” 第124章 安鹤惊讶地抬起头,视线落在那柄闪闪发光的剑上:“我吗?” 她恍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伊德也曾赐剑给她,那剑上的金黄色,和日光一样刺目。 “看你的神色,好像不想要?”塞赫梅特微微皱起了眉。 “不是。”安鹤踟蹰半晌,用了同样的理由拒绝:“不适合我。” 更何况,拿这把剑的人,好像都没什么好下场。 但和伊德不同,塞赫梅特没有被说服,她抬起圣剑:“这把剑,是权力和荣誉的象征,你可以不用它作战,但不能不接受它。还是说,你也信奉古人那套‘谦让是种美德’的道理?”塞赫梅特对安鹤刚刚的表现有些许的不满,浑身上下散发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安鹤站直身体:“接受它,有什么好处?” “权力就是好处。”塞赫梅特声音突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回荡在整个房间,“当你身陷囹圄,观点被反驳时,做出的努力被温和者消解时,权力能够让你不困耗在这样的斗争中,因为你站在这个位置,有能力做出一锤定音的决定。” 安鹤看着塞赫梅特的眼眸,所以这就是圣君要努力站在顶端的原因吗?无论她做出什么计划什么决定,都没有人能够消解她的权威。她拥有最锋利的武器,拥有改变一切的工具,掌握着规则,也塑造着未来。 不,安鹤突然明白过来:“你是指,刚刚的事?” “是,你的表现实在是太生涩了,老实说,我很失望。” 所以塞赫梅特才顺着闵禾的话给出收押的判决。安鹤自以为是的辩驳,毫无杀伤力,在第一要塞,最有杀伤力的就是实力和地位,是一槌定音的指挥权。这个道理闵禾明白,而安鹤还领悟得不那么透彻。 塞赫梅特手腕往前一送,剑锋出鞘半寸,从窗外透出的光恰好折射着安鹤的眼睛,安鹤不得不抬手遮挡。 塞赫梅特警告她:“空有武力值而没有实权的人,注定活不长久。如果你不希望别人两三句话定下你的生死,那么,不要轻视它。” 安鹤挺直了脊背。 第九要塞从不教导荆棘灯成员簒取权力,只教导牺牲和奉献。而在一个制度毫无人性、阶级森严的要塞,最高领袖竟然希望手下,拥有十足的野心。 难道,圣君不怕地位不保吗? “瞧你这种眼神,就像在说,有人权力过大会取代我,是吗?”塞赫梅特抬起头来,目光如炬:“是,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安鹤感觉一股热气在她心口位置升腾,她拄着拐杖,往前一步接过了圣剑。 这把在第九要塞没有被她接受的武器,在第一要塞,安鹤将其占为己有。 权力没有合不合适的说法,只有实力不够的人,才不适合。当圣剑的厚重的质感真切地传达给安鹤时,安鹤全然明白,她拥有的不再是一把剑,而是话语权。 她可以不再担心被闻野忘随时随地拖去做实验,也可以不被闵禾两三句挑拨送入大牢,甚至拥有权限进入资料室查安宁的过往信息。 原来不用潜伏、不用费尽心思求生,也可以光明正大完成这些事。 安鹤终于意识到,获取信任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拥有了权力,她就拥有了相当大一部分的自由。 “谢谢圣君。”安鹤垂首道了声谢。 “你的语言能力需要进修,高塔五至七层是史料和图书馆,我会专门派一个导师为你培训。”塞赫梅特说,“我相信你的学习能力。” “好。”安鹤十分高兴地接受,至少她再也不用装傻了。 但塞赫梅特没说的是,第一要塞的所有权力,都背负着同等量的责任。 圣君转过头,立刻给安鹤指派了任务:“今天下午,我会派一个中尉带你熟悉下城区的地形,你的腿伤还没好,不用冲在最前面。” “是。” 安鹤握着圣剑走出门,在前去军营的路上,安鹤途经了后勤部队的仓库。她想了想,推门走进去,找到了负责制服的后勤。 后勤人员诧异地看着她:“你要换身衣服?为什么?不喜欢英灵会的衣服吗?” 安鹤点了点头。 不,她不在意。 是有人不喜欢。 后勤人员挠了挠头,从没有人要求换制服,也从没有人直接来找她,后勤人员本想直接拒绝,一抬眼,便瞥见安鹤手中金光闪闪的剑身。 “作战服都是定做的,如果你需要别的衣服,我可以带你去仓库。”后勤人员说。 半个小时后,安鹤走出了仓库,她完全换回了一身更适合她的衣服,黑色带有兜帽的披风外套很新,和她平时穿的有几分相似,既可以在腰间藏下武器,又利于在黑夜里隐藏。 安鹤行走在走廊上,没有一个人,对她的着装表示异议。和闻野忘擦身而过的时候,闻野忘甚至没有认出她。 塞赫梅特很快从闻野忘的口中得知了此事。 “挺好。我不需要她像缇娜一样和其她几个家族周旋,穿什么就由她去了。”圣君头也不抬,“懂得运用自己的能力是好事。我说过,她的学习速度*很快。” 下午两点,安鹤坐上前往下城区的巡逻车。 她带上了圣剑,用皮革扣带固定在了背后,如今再看,金色的剑鞘与黑色的着装竟然无比契合。 安鹤拢了拢衣领,看向车窗外。 没有人知道,在她宽松的衣服底下,到底藏着些什么东西。 第78章 “有人感染了!” 巡逻车缓慢向前开。 这支小队编号为kg56,由一位年轻的中尉带头,从下城区2区开始,带安鹤熟悉地形,同时搜查骨衔青的踪迹。 下城区很多地方通道狭窄,巡逻车不能通行,因此大多数时候,车子只沿着壳膜边界粗略地逛一圈。 但是安鹤异常专注。 她扫视着各区的地形特征,不断询问副驾的中尉此地盘踞的帮派以及基本情况。 机会难得,第一要塞每一块地形,她都需要了解清楚。 幸好现在她的地位非同凡响,中尉竟然没有对她的异常行为表示厌烦和轻视,反而暗自称赞这个新来的薇薇安对任务上心,果然,被圣君重用不是没有道理。 安鹤享受着圣剑带来的便利,并加以利用,她召唤出渡鸦,瞬间,一公里内的高空全是庞大的黑鸟。 无数渡鸦传回的信息,在她脑海里逐渐交织成一幅详细的经纬图。 从高空往下看,这片肮脏的城区犹如一个结构复杂的蚁穴,生活在其中的人类,碌碌一生只谋求吃饱、穿暖、活命。 渡鸦飞过,看上去根本不可能住人的砖瓦缝间,竟然冒出好多张面孔,好奇又充满敌视地瞄向天空。 偶尔黑鸟掠过一两条阴暗的小巷,大概率会撞见正在进行的械斗。 这就是下城区。 如果不是亲自深入,只是站在巴别塔上俯视,便完全看不见这些渺小的人类。 12区,13区,14区,她们的车子穿行在这片土地上,也成了蚁穴的一员。 期间,中尉会带人下车盘查当地的帮会,询问是否见到过骨衔青这号人。 当然,安鹤知道这种大海捞针式搜寻徒劳无功。 骨衔青这么厉害的女人,怎么可能那么蠢,等着别人来抓? 现在大概戴着假发鸭舌帽,在哪里招摇过市。 安鹤摸了摸衣角。 因为腿伤,安鹤基本留在后座等候,期间,安鹤会侧头打量壳膜外的景色。 第一要塞的壳膜透明,越过防护线,可以看到远处连成一排的树木,粗壮、挺拔,唯一的绿植在这片荒原上非常显眼,安鹤不知晓这些植物怎么能抵抗辐射侵袭存活下来。 不过,看到这些植物,确实会让人升起一丝微小的希望。 抵达第15区的时候,发生了变故,当地的一个帮会和巡逻队起了摩擦。 安鹤实在忍不住好奇下车围观,因为她的着装不同,又站得远,帮会的人竟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有人拦住了巡逻队的中尉。 “我说,你们纠察队收了我们的好处,就得办事。” 对方竟然有五十多个人,舞刀弄棒。 安鹤和下城区帮会打过交道,这个规模已经算是相当大的势力。 “我们不是纠察队。”中尉纠正,“我们是英灵会的人,下来执行任务,没时间帮你解决问题。你只要告诉我,见过这个人没有?!” 中尉的手中捏着骨衔青的画像。 “没见过。”领头的人伸手抢过纸张,“英灵会就更好了,不是说你们个个都能力超群吗?帮我们解决个问题不难吧?” 这名中尉脾气还算好,耐着性子问了一句:“什么问题?” “这两天,我们丢了很多药品,还有食物。”领头人叉着腰,“之前从来没人敢偷我们的东西,我怀疑有可疑的嵌灵体在捣乱,要不你们查一查。” 第125章 她们个个目露凶光,看上去只是想借英灵会的手,把人揪出来,才选择与上城区的人交涉。 安鹤神色一凝,竖起了耳朵。 “药品?”中尉面露狐疑,骨衔青也受了重伤,这样敏感的词汇立刻引起了警觉,“你们这区出现了伤员?” “大概是吧。”领头人见中尉停下脚步,立刻拔高声音,“药品是稀缺品,我们看守非常严,但是连小偷的影子都没看见东西就没了,我怀疑——” 中尉打断她:“行了,别废话,带我去看看。” 一大群人乌泱泱挤进了一栋还算完好的大楼。 等到人群离开,安鹤才调了一只渡鸦,静悄悄地跟上去。 物资放置点在七楼,渡鸦停在楼梯间破碎的窗户边,收拢翅膀,头颅不断地左右扭动。 像扫描机一样,七楼的场景完全被同步给楼下的安鹤。 所有人都聚集在防火门的另一边,门洞打开,中尉正在检查被盗的铁箱子。锁头完好,地上没有痕迹,偷盗的专业程度几乎可以和正规训练过的特训兵媲美。 帮会的成员里三层外三层把七楼围得水泄不通。 安鹤注意力放在这些人身上,她几乎可以断定是谁做的,现在就怕中尉被什么苗头引到17区去。 但是人群后面有两个年轻人在闲聊,恰好离渡鸦比较近,完全盖住了里面的交谈声。 安鹤不得不准备亲自上楼一趟,她拄着拐杖,注意力完全被两人的交谈声所影响。 “不觉得熟悉吗?” “什么?” “偷窃的手段。” “怎么说?你见过?” “就那谁……”最先说话的那人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叫什么名字,太久我记不太清,就那个有着招风耳的小孩,从死人堆里带回来的那个。” 安鹤猛地顿住了脚步,她让渡鸦调整视角,终于看到楼梯间的身影。 那是帮会里两个年轻人,大概是打杂的手下,没有资格站到中心去,此时抱着棒球棍抵在防火墙上聊天。 渡鸦和她们就隔着半扇门的距离。 刚刚提到“招风耳”的人,是一个金发女人,看着二十三四岁,一直蹙着眉头。 而另一个稍高一点的寸头,原本兴趣缺缺应着话,在努力回想了很久之后,突然挑了挑眉。 “啊——好像有点印象。”寸头来了兴致,“我记得是个嵌灵体吧,没觉醒之前她处境挺艰难,存在感太低,大家都不太待见她。” “嗯,是她。”金发烦躁地踢着脚下的石头,犹豫片刻后,“你记不记得,当时带她出门,她也很擅长偷东西。” “这只有你比较清楚。”寸头揶揄地笑起来,“那人觉醒后你还专门找她组队来着,你不是自称姐姐,要照顾她吗?” 金发干笑了两声,神色有些不自然地紧张:“当时不是看她有天赋嘛,跟她一队,能多记功,也能多分点物资。” “大家都看出来啦。”寸头晃了晃脑袋,“也就那小孩天真得很,把功劳都让给你。” “这话说的,谁没动过这个念头?只是我行动比较迅速。” 安鹤站在雨棚投射下的阴影处,闻言,抱着拐杖靠在了墙根边。 她把注意力完全从中尉身上移开,渡鸦鲜红的眼眸,转而盯紧那位金发。 “你怕她回来找你麻烦?”寸头用肩膀顶了一下金发,小声道:“我记得那次火并你可是丢下她跑了。” “换你,你也跑。相处也就半年而已,哪里值得把命搭进去。” “诶,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听说绑她的人都被杀死了,我们这儿也连死好几个,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怪胎动的手,当时她才十五岁吧——”寸头昂着头想了一会儿,“这是好事,你看,这不就被上城区那帮人带回去做武斗测试,一跃成了人上人。” “什么人上人。”金发神色古怪地咧开嘴,“我找纠察队打听过了,英灵会没有这号人,可能是被当成炮灰死在哪里了。” “那你怕什么?总不会鬼魂找回来杀你。”寸头拍拍金发的肩膀,“放宽心。” “好吧,可能是我多想了。”金发皱着的眉头终于松了一些,小声长叹,“最好是死了,我可不想再见到她,最后一次见时她那眼神,让我做了好几晚噩梦。” 安鹤再次仔细打量了金发,五年前,这个人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 安鹤抬起手,割开左手腕的皮肤,取出了伊德提供的薄片通讯器。这东西,大多数时候都藏在鞋底夹层。 安鹤调到加密频道:“罗拉。” 那边熟悉的声音依旧淡淡的。 “什么事?” 安鹤顿了顿:“没什么……就想问问,你的真名是什么?” 罗拉一定是个化名。这片土地,可能已经没有人记得罗拉真正的名字。 不幸的是,也没有人在意她真正的名字。 作为一名特训兵,即便罗拉死了,尸体回收到高塔内的停尸房,以她的地位,也只能得到一个编号。 通讯器那边长久地沉默,安鹤撇了撇嘴,看样子罗拉不准备回答她的问题。 谁知片刻后,那边有了回应。 “不记得了。” 安鹤:“那你喜欢罗拉这个名字吗?” “不讨厌。” “我知道了,因为苏教授念过这个名字?” “……你现在很闲?”罗拉加快了语速,“有事快说。” “我问你。”安鹤换了个支撑脚,把身体重量都压在拐杖上,“如果你发现自己被日夜相处的队友利用,会怎么办?” “杀了她。”罗拉迅速回答了三个字,但很快她又想起了什么,改口:“我应该没资格说这句话吧,毕竟我也是利用别人的一方。” “那如果,不能杀呢?” “要么远离,要么反利用,只有利益捆绑最长久。”罗拉沉默了一瞬:“也可能,爱才能使人幡然悔悟,我也不知道。” 安鹤只听到了利益捆绑。 “你被谁利用了?”罗拉敏锐察觉到安鹤是在真心求教。 “一个坏人。”安鹤看到渡鸦的视线里,七楼的人开始往外走,她收回渡鸦,换了话题,“骨衔青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早上出门了,没在驻点。” “好,我知道了,巡逻队即将经过17区,你小心些不要暴露行踪。” “……不用关心我。”罗拉简短应了一声。 挂断之前,安鹤瞥向身后漆黑的楼道:“你要是下不去手,我帮你。” “什么?” 安鹤没有回答直接挂断了通讯,她等在门口,一行人乌泱泱走出来。帮会的人瞧见一个陌生人出现在自己的地盘,眼露戒备,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安鹤没有动。 中尉却突然站到她面前,抬手行了个礼,帮会的人面露惊讶,这才不情不愿把武器收回。 “有线索吗?”安鹤问。 “不好说,不过看作案手法,盗窃者很熟悉这栋楼的守卫,不确定是不是我们要找的嫌犯。” “应该不是。”安鹤决定把线索掐断在此处,“骨衔青进入要塞才三天,偷偷摸摸也不像她的手法。” “也是。” “不过。”安鹤转过身面向帮会的领头人,“既然手法娴熟,你们要不考虑下监守自盗?”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直白地停留在金发的脸上,那双沉寂的眼眸像是要吞噬一切,深不可测。 所有人,都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站在后方的金发。 “你们得查一查,有谁学过偷偷摸摸的本事。”安鹤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张慌张的面孔,“或者,有谁跟擅长偷摸的人接触过,还曾经立下不小的功劳。” 帮会领头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看,中尉瞥了一眼金发,不耐烦地皱眉:“搞半天是你们自己的事,请不要干扰我们执行任务。” 安鹤不再说话,拄着拐杖缓慢往巡逻车走。 这片土地没有正义,但利用别人的人,总该要尝一下苦头。 她算是还罗拉一个人情,就像当初在第九要塞,罗拉为她处理贺莉女士的失踪一样,安鹤也为罗拉的偷盗行为抹去残留的痕迹。 坐上巡逻车的那一刻,安鹤再次看向哈米尔平原的绿色大树,罗拉聊起过这些大树给她留下过美好的回忆,从这栋大楼往外望,确实可以看到这片翠绿的植被。 也好,至少,罗拉的回忆里也并不都是黯淡无光。 车子继续往前开,没走出两百米,就遇上了一堆废弃木柴,中尉熟练地驾车绕过,安鹤却突然皱了皱眉:“等等。” 木柴堆边上有一人昏迷蜷缩在地面上,黑色的袍子裹着全身,而裸露出来的手腕,白骨森森,挂着碎肉。 安鹤见过一眼便认出了那明显的特征:“有人感染了!” 地上的人突然趔趄地爬起来,冲向巡逻车。 第126章 “砰——” 身后的士兵反应迅速地开枪,直接击碎了那人的脑袋。 所有人一下子变得异常紧张,在城内出现感染源,对第一要塞也是件大事。下城区人口密集,人员复杂,一例骨蚀病可以感染好几个街区,中尉立刻通知附近的纠察队来清理病患,并且排查此人的动向。 安鹤坐在车子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这人的病症,已经进入第三阶段,至少感染了三五个月,这样一个人,竟然没有被任何人察觉到吗? 不太可能,下城区没有死角,所有犄角旮旯都有人活动,不可能没有人察觉。 还是说,发病时间缩短了? 纠察队专门负责骨蚀病的人接管了尸体。 但紧接着,巡逻队在16区、17区靠近壳膜的边沿,又发现了好几个骨蚀病患者。 其中17区那一位,还是个教徒,已经开始疯狂接触来往路人,口中念叨着教义一类的话。 这有些反常,所有巡逻队成员下了车,开始沿着17区搜摸排查,清除隐患。 安鹤神色变得异常严肃,别的区也就算了,偏偏是17区,这样搜查会容易查到她们的驻点。 而且,出现骨蚀者的地方,全在17区附近,安鹤不由得冒出念头——难道跟骨衔青有关? 她再无迟疑,立刻使用[预言之眼]查看骨衔青的位置。 出乎意料,骨衔青就在她附近,身后是一块彩虹色的陈旧广告牌。 安鹤猛地转过头,与此同时,巡逻队一位士兵高喊:“发现可疑人员!东偏北三十五度!” 中尉还没有反应,安鹤已经丢掉拐杖,不顾关节错位的风险,忍着伤痛开启天赋狂奔。 她的视线里,早已捕捉到骨衔青的鸭舌帽——骨衔青从东偏北方向的平层,直接跨过天台,跃到了另一栋破旧居民楼,转眼消失。 安鹤的破刃时间一瞬间发挥作用,弥补行动不便带来的滞后,飞奔向骨衔青消失的方向。 这栋楼废弃多时,破烂的一扇扇门洞如蛰伏怪兽,安鹤咬紧牙关踹开陈旧的木门,不断切换天赋定位骨衔青的方位。 终于,在一楼最里间的一居室里,安鹤发现了骨衔青。 阴暗的光线下,骨衔青正用膝盖压着一个挣扎的女人,左手按着对方的脖子,而另一手用碎石块撬开了对方的口腔,一根极其细微的鲜红菌丝,一头隐藏在女人口腔里侧,而另一端,正在骨衔青指缝中扭动。 看上去,竟然和教徒的行为别无二致。 安鹤立刻飞身扑倒骨衔青,急探向骨衔青的手腕。几度翻滚博弈之后,安鹤成功将骨衔青压在身下。 膝盖隐隐作痛,但安鹤无法顾及。 “你在干什么?”安鹤怒目而视,愤然瞥向骨衔青的手心,“骨蚀病是你传播的吗?” 骨衔青痛哼了一声,肩膀上原本开始结痂的伤口再度撕裂,她放弃挣扎,舔了舔嘴唇:“不是。” 没时间多交谈,外面脚步声越发靠近,巡逻队追上来了。 安鹤松了松手,咬咬牙取下衣服下藏着的事物,丢到骨衔青怀里,那是两盒高级镇痛剂和一盒干净的纱布。 骨衔青单手抱住药剂,忍着痛露出笑容,悄然捏碎了指尖的菌丝。 与此同时,无人知晓地底下盘桓交错的树根在逐渐膨胀,隐隐有一些无人察觉的菌丝虚影,往巴别塔的方向,疯狂延伸。 第79章 “你的意思是,你真要抓我?” 巴别塔,无人之地,一柄荧光照明棒在黑暗中左右挥舞。 闻野忘将照明棒亮度调到最低,依次略过七个巨大的黑色密封箱,抵达一个专门隔出来的封闭操作间。 这是巴别塔地下一百米的“废弃之地”,状如竖井,直径与巴别塔同宽,从伊薇恩城被启用后就再也无人抵达。 人站在其中,犹如置身于黑暗异界,空气中的纤尘被照明棒扰起的气流惊飞,最后吸附在长满苔藓和不知名根系的青石壁上。 闻野忘哼着不成调的歌,熟门熟路地穿好防护服和防护面具。人声在空旷的地方产生回音,和温湿度调节机发出的细微电流声相合。 回音久久不散,像有千万人合声,明明是让人毛骨悚然的环境,闻野忘却浑然未觉。 她俯身,查看眼前玻璃长柜里的情况。 弱光环境下,培养皿里的神血仍旧呈现出显眼的红色。 闻野忘戴上无缝隔绝手套,打开玻璃门,用专用的取血针探入了培养皿下的取血区。 银色的针头一探入,那些黏稠的鲜血竟然像活过来一般开始蠕动,朝着人手有温度的方向迅速扩张。 “我不是猎物啊别冲我来。”闻野忘小声嘟囔着,像和有智慧的生物交谈一般,甩了两下胳膊,抖掉针管上的血,调整了姿势重新取血。 只有她才知道,神血根本不是流动的血液,而是比蛛丝还要细小的特殊菌丝,密密麻麻团在一起,看上去犹如鲜血般浓稠。 在适宜的温度下,这些“血液”会不断扩张领地,等到条件成熟便会产生一些细小的子囊,子囊生长到一定程度后,会往空气里释放黄色孢子。 闻野忘研究了好久才弄清了这些孢子猎食时的原理——一旦给这些孢子找到合适的寄生体,它们便会侵入寄生体的中枢神经系统,释放毒素和其余化学物质为寄生体制造幻觉。 当中枢神经遭到破坏,这些孢子便会扎根,分裂,产生菌丝。 它会在寄生体内构建新的神经结构,直接替代某些神经元的功能,或者创建额外的连接路径,以此来接管寄生体的行动。 到这时候,寄生体已经完全失去对自身肌肉的有效控制,肌纤维分离,从而成为神血的傀儡。 和骨蚀病的过程一样。只不过被神血寄生的人,会即刻发病,并且症状十分隐晦,旁人无法察觉到寄生体已经被接管控制。 闻野忘做了无数场实验弄清了其中的科学解释,但这恰恰和教会结论一样——神明接管了凡人的躯体。 果然,闻野忘认为,科学只是了解神明的手段,如同黄金时代之前人们说的风水文化,有一千百种科学解释,却也有千百种无法解释的部分。 这些菌丝是有智慧的,它们能够模拟人类的语言,制造幻觉和寄生体对话,也能思考和辨别人类的不同。 比如,对于给予环境让它生长的闻野忘,神血很少表现出极强的攻击性。 不过,对于禁锢它蔓延的培养皿和玻璃柜,神血有时也会表现出烦躁。 这完全就是另一种纬度的高智慧生物,操控人类,模拟人类,领导人类走向不朽。闻野忘将之称为,神明。 她推测,这些孢子,只要有合适的寄生体,就永远不会被杀死。 可惜的是,合适的寄生体却很难找到。 黄色孢子离开培养皿,只能在普通人身上存活三小时,如果在这三小时内找不到下一个合适的寄生体,就会失活被人体代谢掉。 并且因为人类身体奇特的排斥反应,很多普通人在吸入孢子时,会在一分钟内丧失躯体机能,并且被动触发免疫机制,自杀式防御,最终走向死亡。 但是,闻野忘前两天在那个名叫薇薇安的舱茧身上,看到了截然不同的数据! 诚然,神明最终还是没能接管薇薇安,不过她能够与神血发生反应,并且僵持许久,已经足够让闻野忘惊艳了。 这两天,闻野忘没有去打扰薇薇安,但是,私底下的研究一点没少。她发现,当时给薇薇安抽出的血液里,黄色孢子并没有被代谢,而是被原有物质同化,成为对薇薇安躯体有利的一部分。 这可不得了,难道这些舱茧,果然演化出了和普通嵌灵体不同的特性?她们会因为神血而不断进化? 闻野忘激动得手心发痒。 舱茧计划一直没有太大的突破,薇薇安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僵局。 现在,闻野忘觉得自己又行了! 她打算,把七个存活率较高的舱茧,分成不间断注射神血、控制剂量注射神血,以及不注射神血的三个对照组,瞧一瞧舱茧是否能进化得更加全面。 如果神血真的对舱茧有利,那么,像薇薇安这样强大的新人类,便可以批量制造,并且实验可控! 她已经,独自开展计划一天了。这一天里,为了预防骨衔青入梦,她完全没有阖眼。 闻野忘轻车熟路地推动软塞,将神血尽数注射进舱茧的营养液槽内,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神血变得躁动无比,不过三五个小时,这些东西便会被舱体吸收。 闻野忘把照明棒折叠成环,卡在防护帽的边沿上,拿起笔开始记载舱茧的变化。 都怪骨衔青做的好事,这七个舱茧成了一级秘密项目,闻野忘不能让风间朝雾帮忙,只能亲力亲为观察试验,连个助手都没有。 窸窣的脚步声被空旷的环境无限放大,每走一步,都会扩散无数次,闻野忘很快习惯了这种氛围。 第127章 所以,她没有察觉,在这回响之中有细微的摩擦声混入其中。 那是石壁被植物顶开的声音,滴着水的青石板壁裂开了一道缝隙,盘结的树根像失控了一样,从里面钻出,膨胀,不断蔓延。 树根上附着的菌丝,明明柔软脆弱毫无硬度,却控制着树木的根系,穿越了半个伊薇恩城,抵达巴别塔。 经过苔藓,苔藓也活了,受到召唤一般,一半奔向神血培养皿,一半朝闻野忘所在地的舱茧而去。 闻野忘恍然未觉,微弱的照明光下方,投射出她的影子。 灯光照不到的黑暗里,掩藏着更多的影子。 闻野忘低头在纸上划拉,突然感到后脖颈有一丝凉意,像是什么沾过水的东西落在她皮肤上。 她以为是天顶上的水珠,随意抬手抹掉。 但是,手背坚硬的触感让她想起自己还穿着防护服,不应该有水渗进去才对。 那丝冰凉开始游走,闻野忘抬起头,终于望向身后的黑暗。 地上的影子开始变得杂乱无章,无数细长的阴影在光下挥舞。 …… “真的不是你?” “我说了,不是。” 安鹤踩着骨衔青的影子,她们已经从破旧的公寓楼转移,一前一后追逐着冲向了壳膜边界。 就在刚刚,骨衔青接过药后说有话要谈,安鹤一松懈,骨衔青就如鱼入水,从破碎的窗口钻出去,跑得比兔子还快。 安鹤不得不追上去。 “那你刚刚在做什么?”安鹤紧盯着骨衔青的背影,只堪堪落下半步的距离。 “查看那些患者的感染状况,很蹊跷。” 从远处看去,她们仍在尽全力追逐。 隔着五十米远的地方,巡逻队的中尉也紧追上来。 安鹤和骨衔青不约而同认为,第一要塞的士兵比狗都难缠。 骨衔青在一栋大楼面前止步,转而一闪身,从窗台翻了进去,冲上楼顶。 在追逐中往楼上跑,只会陷入走投无路的境地。安鹤差点以为骨衔青又准备跳楼,但很快,骨衔青在七楼一处窗台前停下来。 这里视野很好,可以清晰看到壳膜外围的荒原。骨衔青迅速拆开了一盒镇痛药剂,咬掉软塞,注射进左胳膊,同时把剩下的药放入口袋。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骨衔青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壳膜外的树林,片刻后,从腰间的皮革袋中取出两枚镜片,一叠一调,放在了眼前,眯起了眼睛。 安鹤站在骨衔青身后,感觉腿骨火辣辣地疼。 现在机会正好,她完全可以扑身上去,控制住骨衔青。但是,骨衔青少有的认真神态让安鹤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她选择暂时把追捕任务放到一边。 安鹤关进了身后的门,调动渡鸦继续往楼顶飞舞,营造出追踪上楼的错觉。 她往前跨出一步:“如果不是你的问题,这些骨蚀病从哪儿来的?” 骨衔青答:“地下。” “什么?” “看那些树。”骨衔青隔着两米远把镜片抛向安鹤,安鹤稳当接住。 “瞧见了吗?这一侧的枝叶都出现了花叶病,有真菌寄生在了树上。” 视线里,叶片呈现出绿紫红三色的斑点,原先的绿色还未褪去,如果不是骨衔青解释,安鹤只会以为是温度更替导致的红叶。 安鹤移动视线,望向树根,这些树木有一部分是榕树,百十来根气生根落地便扎入土壤,一直延伸到荒原底下。 联合骨衔青之前的答案,安鹤陡然一惊:“你是说,骨蚀型真菌,沿着地下往要塞里蔓延了?” “很有可能。”骨衔青伸手抢回了镜片,“原本骨噬型真菌不会感染这种树,但现在,它们找到寄生树木、绕过防御的方法了。” “壳膜抵抗不了吗?” “不能。伊薇恩城的壳膜最初是抵御辐射和辐射物的,那时候并没有骨蚀型真菌。”骨衔青边说边打量阳台的高度,“外面那一排老树原本用来净化辐射空气,现在那些根系,成了漏洞。” 安鹤感到一丝紧张,骨蚀病是天灾,她再对第一要塞有任何不满,也不愿意看到尸横遍野。安鹤问骨衔青:“才刚出现骨蚀病,如果上报,能否来得及控制?” “来不及。”骨衔青表现得非常绝情,“这座避难城从地底升起,现在地底下都是空隙,没有安装防御设施,一旦给菌丝找到通道,它们会在地下畅通无阻。” 骨衔青抬了一下帽檐:“但很奇怪,只要它想,整个十七区的人,全都可以在一天内被感染,但现在,只有少数几个人出现了症状。要么,这不是寻常的真菌,发病也更快。要么,这些人是不经意感染到的,它们的目标,不是这些人。” 骨衔青面向安鹤,人却在往后倒退,直到抵住栏杆。 “那目标是谁?”安鹤往前跨了一步。 “不知道。我揪了两条正在寄生的菌丝,脱离寄生体后它们在朝着巴别塔方向移动,很有可能,巴别塔里还有东西,我得查查。”话音落下的那一秒,骨衔青突然转身翻出阳台。 安鹤眼疾手快立刻飞奔向前,拉住了骨衔青的手臂。 “不要担心,小羊羔。”骨衔青严肃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笑容:“这外面有户外逃生梯。” 安鹤一低头,果然看到一排锈迹斑斑的铁栏杆。 她没有放手:“你可以走楼梯。” “现在楼梯全被你的同伴挤了,你劝我送上门去吗?”骨衔青扯了扯手臂,没扯动,“有伤,松手。” 安鹤这才发现自己抓的是骨衔青的左臂,她心中一惊,并紧的四指微微发颤,怕抓疼骨衔青的伤。 片刻后安鹤又咬咬牙不松反紧,另一只手探向骨衔青的腰身,企图把人抱上来——骨衔青都这样了还要爬摇摇欲坠的户外梯,不怕摔死吗?! 安鹤沉下脸:“你既然要进入巴别塔,不如将计就计,束手就擒。” “你的意思是,你真要抓我?”骨衔青用脚卡住阳台栏杆站稳,按住安鹤放在她腰间的手,不让安鹤抱她:“原来你让罗拉传话,让我等着,是来真的。” “不是,跟我回去,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安鹤的脑子转得很快,如果巴别塔出了问题,骨衔青正好可以以投降之名进入巴别塔,她们双双配合探查清楚。 不仅如此,安鹤还可以立功借此打败闵禾,获得圣君的全权信任,这对她而言十分有利。 最重要的是—— 安鹤张了张嘴,后续的话到了嘴边又没说出口。她已经亲眼确认骨衔青的伤,很严重,如果骨衔青被关押在巴别塔,安鹤偷药也方便些,不用专门来下城区一趟。 只是需要骨衔青像之前一样配合她,演一出戏,被她利用一下。 但这一次,骨衔青却并没有同意。骨衔青越过安鹤的肩头看到闪光的圣剑,嫌恶地皱眉:“是抓我领赏?还是邀功?你的提议虽好,但我这次不想配合。”骨衔青推开安鹤的手掌,“我最讨厌的就是失去自由,尤其是在第一要塞。” 演戏可以,跳楼也可以,但被抓不行。一旦失去自由,那中间变数可就不计其数,万一,她死了怎么办? 安鹤有真的考虑过她的安危吗?还是和她一样,只是利用彼此? 骨衔青心口掠过一丝酸,于是往前俯身,在安鹤往前迎接她的时候,一口咬在安鹤的耳垂上。 痛和撩人的酥麻同时袭来,安鹤惊得手心发抖,就一愣神的间隙,骨衔青已经趁机推开她,往下一跃踩上逃生梯。 “安鹤,去查闻野忘,肯定是她捣的鬼。” 骨衔青眯起眼睛,引导安鹤。不管是不是闻野忘的问题,现在都是了。 安鹤撑住栏杆,既不敢大声说话,又气骨衔青不听她的安排而感到恼怒,只好用气声喊道:“那你呢?” “我自有办法,我们一明一暗,配合才更好。” 安鹤捏紧了栏杆,那个伤了一只手的女人,并没有走常规路线,在降下一楼后,沿着阳台跳进了旁边的楼层,很快消失在隔壁。 中尉终于从楼顶又下到了七楼,推门进来时,安鹤已经带上帽子,正用伤腿恼怒地踹了一下阳台栏杆。 安鹤有些烦躁,打那一巴掌之后,骨衔青不再配合她的计策了,就好像她也不再听取骨衔青的话。 不配合就算了,骨衔青还给她留下如此明显的痕迹,安鹤拉了拉头发和帽檐,遮住右耳*耳垂。 中尉顿了顿,走上前来宽慰道:“别动气,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听说闵禾那边连个可疑的人影都见不着。我们跟着你,至少还看到个人。” 安鹤扯开嘴角哈哈干笑了两声,她才不是气这个。 半个小时后,安鹤紧急赶回了巴别塔。 经过骨衔青的提示,安鹤有心打听闻野忘的踪迹,却发现有一个人同样在寻找闻野忘。 风间朝雾正在四处询问,甚至拦住了从研究室路过的安鹤:“薇薇安,你看到闻教授了吗?” 第128章 安鹤蓦地心悸:“没有。怎么了?” “她和我约好时间做观测实验,但现在已经超出约定时间半个钟,不见她人影。”风间朝雾神色严肃,“闻教授从不迟到。” 第80章 “你真的是信徒吗?” 闻野忘出事了。 安鹤第一时间用[探查之眼]寻找闻野忘的下落。 视线里,闻野忘穿着臃肿的防护服,防护头罩却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去,并没有在脑袋上。 她的脖子上全是指甲的抓痕,像自己抓出来的。不知道是因为惊喜还是惊吓,闻野忘整个人的神情变得异常扭曲,瞳孔收缩得极小,看上去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场景。 周围的环境很暗,只有地上有一点微弱的光,应该是照明设备掉到了脚下,光线从下往上,打在这样一张脸上显得加倍可怖。 安鹤又用了好几次天赋,试图判断闻野忘的方位。但画面里没有任何标志性设施,除了闻野忘周围几十厘米的地方,远处的景象全部隐藏在黑暗里。 在重复六次尝试后,安鹤终于看到光圈边界,有一个密封箱的一角,在微光下呈现出一抹红。 安鹤只见过黑色和银色的密封箱,哪里来的红色? 难道是天赋使用过度,出现了幻觉? 不确定,再看看。 这一看,那抹红色突然蠕动了一下! 不是红色的密封箱,是有红色的东西覆盖在密封箱上面!箱体门被打开了一丝细缝,它们正在往缝隙里钻。 安鹤头皮发麻,察觉到一丝危机。 她的视线仍旧停留在风间朝雾的脸上,因为谈话中途停止,风间朝雾正在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 风间朝雾有些担忧,伸出手掌在安鹤眼前晃了晃:“您没事吧?” 安鹤回过神,推开风间朝雾的手掌,严肃发问:“这里有没有地下空间?赶紧带我去。” 她用的是命令的口吻,时间紧急,没空跟风间朝雾周旋了。 闻野忘待的地方全然不透光,结合骨衔青提供的信息,树根蔓延的方位一定是地下,但具体在地下哪里,安鹤不知道。她对这里还不熟悉,也没有登记权限,没办法自己找位置,需要帮手。 风间朝雾反而被安鹤的气势镇住,瞥了眼安鹤的神情和肩头后方的剑柄后,风间朝雾坦言:“有一个舱茧培育基地,但是我刚从那里上来,闻教授不在那儿。”风间没遮掩秘密项目的事,因为闻教授已经确定过了安鹤就是秘密项目本身,她不用对安鹤隐瞒。 但是,带人进入舱茧基地总得向上级打声招呼,闻教授不在,那就得找圣君报备了。 “圣君不在。”安鹤提前堵住了对方的话,“来不及了。出了问题,我负责任。” 也许是安鹤的语气太过于肯定,又或许是现在的安鹤,确实能够在圣君面前够得上分量,风间朝雾没有再表示异议——毕竟闻野忘是极其重要的人,要是因为自己的耽误出了问题,要担的责任会更大。 这里的人,都极其会审时度势。 风间朝雾没有给出答复,抬头望了望正在运作的摄像头,然后果断带着安鹤走向传送梯,开启权限,刷下通往秘密楼层x的指令。 培育基地依旧是寒气逼人,安鹤一出传送舱就开始打量四周,闻野忘果然不在这里,这里有应急灯光,并非全黑,所有的密封舱也都是黑色,观测间外,安静如常。 “除了这里,还有别的地方吗?” “我只知道这儿。”风间朝雾答。 安鹤有些焦急,闻野忘死了事小,但菌丝入侵带来的后果无法预判。 这些菌丝要侵占第一要塞了吗?为什么产生了异变?安鹤不知道。 未知会造就危险,如果闻野忘在这里死了,巴别塔会整个坍塌。神血和她的来历还没查清楚,安鹤不能允许线索被销毁。 这里位置不对,那就继续找。 但是地下面积如此巨大,就算有另一个空间,这里与之不互通,她无从找起。 要是骨衔青在就好了。安鹤不由自主地想,那女人一定更加了解这儿的方位。 但此时此刻,安鹤不可能真的就地睡觉。 她暗自思忖,下次得偷一套第一要塞的高精通讯器给骨衔青,最好能绕开巴别塔的信号屏蔽,方便她们实时交流。 安鹤收回思绪,隔着玻璃。瞥向窗外,恰巧失败舱茧还在排放血水,安鹤很快注意到了密封箱前方的小小槽沟。 槽沟往远处倾斜,显然没有专门的水泵抽水。 安鹤察觉不对:“这血水,排去哪儿?” “地下。”风间朝雾说,“尽头有个渠沟,想来地下有暗河什么的吧。” “竟然任由它流到地下吗?”安鹤可记得这血水会有腐臭味,不怕污染水源? “那没办法,这里几百米深,水泵也抽不上去。”风间朝雾说,“而且,这地下有没有水源还不好说,基地本来就是古人设计的,我们只是沿用。” 安鹤神色一动,立刻取下旁边的防护服穿上。 下水道一般都会互通,既然是黄金时代设计的,那肯定考虑到了排放问题,她现在别无它法,不如顺着渠沟瞧一瞧。 风间朝雾察觉不对想伸手拦她:“你做什么?” “救闻教授。”安鹤随口应付。 风间朝雾有些担忧地看着安鹤的动作,这防护服特别难穿,安鹤为什么这么熟练? 难道这就是舱茧天才吗? 犹豫之间,安鹤已经拿起观测间的手电,打开门,一只脚踏了出去。 “对了。”安鹤突然停下脚步,转身:“你快去禀报圣君,让她清理要塞周围的树木,菌丝侵入树根了,最好用火烧。” 菌丝侵入是大麻烦,下城区还有“新绿洲”的人,安鹤不能看着她们送死。 也不管风间朝雾听明白没有,安鹤立刻行动,沿着槽沟跑向空洞最尾端,果然发现一个倒扣的井盖,血污从缝隙里流下。 她即将从这些污臭无比的血污里淌过。 好在有防护服可以挡一下。 安鹤顾不上做心理建设,拔出圣剑,插进缝隙,一挑一扭,锋利的剑刃将井盖旋飞,安鹤只往下瞥了一眼,便纵身进入了下水渠沟。 这里果然是人工设计过的,和上面的空间一样,下水道四壁竟也都是人造合金,这地方菌丝反而钻不进来。 安鹤已经具备丰富的钻风道的经验,此时在狭小的缝隙里,也能很快调整好姿势。 这条道路一直往斜下方延伸,起初弧度不是很大,但没过多久,合金墙壁变成了石壁,人造的痕迹就此消弭,脚底下出现一个垂直落差。 血水流淌下落,竟然砸起回响,隔着防护服都能听到。 很高。 安鹤略一凝神,毫不犹豫地松手,整个人垂直掉落。 没有恐惧,拖骨衔青的福,再高的地方,她都跳过了。 两秒后,安鹤砸在浅水里发出一声沉闷声响,“砰——” …… “砰——” 骨衔青从高处落地,翻滚卸掉力道,在触碰到树根前利落爬起来,第一时间拍掉身上的泥土。 她捡起地上的背包,抬头往上望,这截暴涨的树根从石板的缝隙里挤下,已经把石板挤出一个裂缝,看不清上方有多高,手电的光圈在三米外被黑暗吞没。 这应该已经有地下几十米深了。和安鹤分别后,她立刻从下城区的排水管道进入,十分聪明地沿着树根一路前进。榕树的根系很复杂,**根成簇成股,膨胀时隔出许多可以通行的空间,她现在就在这个空间里行动。 “下来。”骨衔青扔掉手电,朝着上方伸手,“我接住你。” 头上没有回答。 但很快,一个人影坠落下来,骨衔青手臂一沉,用了个巧劲卸掉力道,腾出另一只手顺势揪住对方的后领:“站稳,薇薇安。” 薇薇安听话地站稳了。 骨衔青举起手电扫了扫薇薇安的脸,这家伙是第二次跟着她行动,居然一声不吭,听话就跳。要是安鹤,绝不会相信自己“我接住你”的说辞,此时高低得跟她掰扯几句。 骨衔青想了想,觉得无趣,独自走在前方:“跟着我。” 她只用命令的口吻,这才是跟一般舱茧交流的正确方法,而不是像安鹤和拾荒者那样,跟薇薇安讲道理。 没有道理可讲,她这一趟带上薇薇安,只是怕出现变故,如果情况真的很糟糕,薇薇安得帮她杀人。 骨衔青前进的速度很快,黑暗中到处都是裂缝,异常的树根比最坚硬的钻头还要可怕,它们可以轻易找到土壤最薄弱的地方,扎根,膨胀,蔓延。 树根上,残留的红色菌丝还在蠕动,骨衔青往后瞥了一眼:“从这里开始,戴上面罩,不要吸入孢子。” 薇薇安不会感染骨蚀病,但那些黄色孢子,对舱茧而言很“致命”。 第129章 最主要的是听话会致命,薇薇安毕竟不是安鹤,骨衔青想。 她们穿过无数的缝隙,最初是石板,接着两边变成了潮湿腥臭的泥土,遇上过不去的地方,骨衔青就从背包拿出铲子。 她带的工具很齐全,并且十分熟悉这里的地理位置。 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树根上的菌丝突然密集起来,这里离巴别塔已经很近了。 在一个狭小的关口,虬结的树根和菌丝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骨衔青停下脚步拿出一把折叠砍刀,拿在手中晃了晃,这些树根不是特别粗壮,砍掉就能通过。 但是,骨衔青瞧了一眼树根上的菌丝,把刀递给了薇薇安:“你来。” 薇薇安有些诧异:“我吗?” 她以为骨衔青会自己动手,毕竟大人的力气还是要大很多。 骨衔青并没有解释,只是点头示意薇薇安快点行动。 在薇薇安动手的间隙,骨衔青皱着眉看树根上的菌丝,捏了捏手心。很痛,之前捏爆菌丝的手掌里,有一道很深的灼痕。该死,她的骨头上可能也留疤了。 骨衔青突然开口叮嘱:“对了,待会儿你先在暗处不要出去,等我给你信号,你就努力使用你的天赋。” 薇薇安的身份敏感,如果闻野忘还活着,不能让她们碰面。 “什么信号?”薇薇安问。 骨衔青抱着胳膊思考了一会儿:“小羊羔,当我喊出这个词的时候,动手。” “那是什么意思?”薇薇安懵懂地问。 “没什么意思。”骨衔青淡淡地答,她在想,安鹤会不会比她先到一步? 薇薇安哦了一声应下,砍刀砸在树根上,发出重重的“咔嚓”声。 …… “咔嚓——” 轻微一声响,最后一个密封舱的门,也悄然打开。 闻野忘狂乱地抓自己的脖子,原先被外物刺激过的后颈让她总想伸手抓挠,总觉得菌丝已经钻了进去——她已经知道,是菌丝侵入这片地底。 身后,培养皿的玻璃已经被树根包裹挤压,直至碎裂,培养皿中的神血好似获得自由一般,不断地分裂,流动。 空气中到处都飘荡着黄色孢子。 闻野忘只期望自身的免疫系统不要那么卖力工作,她还不想因为对黄色孢子的排斥反应,而自行暴毙。 又是一声咔嚓。 最左边,早已被侵入的密封箱突然传出动静,整扇门被从内推开。 闻野忘回过头,呼吸一滞,箱体里,一个早已成型的人形生物默然地睁开了眼睛。 舱茧,活了。 那双淡粉色的瞳孔像是久不见光而形成的褪色,连带着睫毛和眉毛都呈现出一种浅白。箱中包裹着舱茧的血丝早已被替换成了菌丝,黄色的孢子充盈到了一种可怕的程度,随着舱门打开,孢子一涌而出,被舱茧的动作所带动。 闻野忘先是一怔,而后眼中露出狂喜,她的实验竟然如此快就有了成效,舱茧成功苏醒了! 闻野忘弯腰捡起地上的照明棒,看清了箱体上的编号vl707。 第七批次、第七个投入试验的vl型基因编辑试验品。 咕叽,707赤脚踩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黏腻的血液和菌丝顺着她的脚踝垂落,她只有十五六岁的样貌,圆盘脸,半垂着眼眸,平静无声毫不慌张。整个躯体厚重丰盈,骨架宽大,看起来便气血充足。 这是培育得很好的舱茧,完全符合闻野忘对新人类的想象! 可很快,闻野忘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再成熟老练的舱茧,在脱舱时都应该是新生儿的状态,迷茫和无知才正常,而眼前的707,却平静得有些过了头。 707的身高已经能够俯视闻野忘,因此闻野忘一抬头便看到707眼中,洞察一切又无视一切的目光,带着残忍的慈悲,犹如神性。 闻野忘有片刻的惊慌,但很快,她的眼神瞬间亮起来,越发夸张的笑容缓缓爬上了她的脸庞。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奇迹! ——神血注射和黄色孢子果然有用,她为它们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寄生体,而现在,707这个舱茧已经不复存在,她看见的,是神明、是高级的智慧生物接替了人类的血肉,并且完好无损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从未有过的实验结果骤然出现,闻野忘激动得无以复加。脖子上的抓痕、神血的蔓延、突然出现的树根和菌丝,全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神明降世了,没有什么比得上培育出一个神明,更让人疯狂! 地上的树根突然开始加速生长,它们在菌丝的控制下编织成了一套“衣服”,包裹着707。更加匪夷所思的是,树根开始脱离常规,生长素紊乱,长出绿叶。 微弱的灯光下,707犹如大地之母,在一个凡人面前,展现出超出常理的力量。 闻野忘的眼中燃起熊熊烈火,她发现了,是互通的——707并没有亲手编织树根,甚至没有发出声音,而树根上的菌丝完全听从她的指挥,开始行动。 这表明,菌群具备群体感应,共用一套信号传递机制。换个说法,真如经书所说,神明操控万物的力量。 这意味着,707,或者说神明,可以控制一切生物、共通一切信息。 所有的菌丝会在神明的指挥下成为一个整体,祂存在在每一个真菌细胞内,永远不朽! 仿佛是印证她的想法,707看着闻野忘,缓缓露出了一个微笑:“闻野忘,我的子民。” “是我。”被点名的闻野忘兴奋地回答。 神明没有肉身时,见过许多被感染的信徒,跪地臣服,诚心祷告。闻野忘如今的目光,和那些信徒如出一辙——因为神迹而陷入癫狂,却又清醒地发出赞叹。 闻野忘下一步,就要跪地朝拜了。 在707的注视下,闻野忘真的往前一踏,因为激动而双腿趔趄,差点被地上掉落的防护面罩而绊倒。 但很快,闻野忘站稳了脚跟,稳健地大步跨出,一把抓住了707的手臂,她笑得无比亢奋:“神啊,我能抽你一管血吗?” 707的眼眸睁大了一些:“什么?” 707怀疑自己没有听清。 闻野忘并没有松手,字正腔圆又重复了一遍,她盯着707的眼眸,那双眼睛里充满崇拜,可崇拜之下,掩盖着要把对方生吞活剥的欲望。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707反问了一句:“你真的是信徒吗?” “是。”闻野忘站直身体,她的笑容越咧越大,看上去有些癫狂,神智却无比清醒:“我信仰你,但不妨碍我研究和使用你。” 她和那些信徒不一样,狂热信徒信仰神明,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恐惧。对无法处理的困境产生恐惧,而渴求更强大的力量带来拯救。 但,闻野忘没有恐惧。 只有狂热。 ——既然神血对舱茧有用,一个被神血控制的全新舱茧降生,这意味着人类可以突破极限,与神明共存。 这是多么划时代的研究方向啊! 闻野忘和圣君不同,她始终认为,人类的力量无比渺小。 从学徒时代开始,闻野忘就做过无数种实验。实验用到的植物、研究的菌类,表现出来的生命力远比人类更加强大。就好比黑曲霉菌能够在核爆过后的高辐射环境下茁壮成长;冰川底下依旧存在万年不死的细菌群落;卷柏可以在完全干燥的状态下存活数年甚至数十年,等到雨水降临再次恢复生机。 而人类,寿命短暂,肢体不会再生,意志脆弱到无法想象。在这片土地上,她们是脆弱到极致的物种。 闻野忘愿意研究人类的进化,她自己就做过无数场实验,包括但不限于增强免疫系统,提高疼痛阈值,改造食道以适应物资缺乏。 现在,一个更好的实验项目在她面前——一个“神明”不够,还可以有更多的“神明”,最好批量生产,人类获得完全进化。 不仅不再受到骨蚀病困扰,还能够调动被菌丝寄生的生物,这难道,不是一个伟大的未来吗? “我只抽一管。”闻野忘开始劝诱。 707垂下眼眸,开始打量闻野忘:“我不太能理解你的行为。” “哪里不能理解?” “你是信徒,人类的信仰不是很神圣的吗?” “是啊。”闻野忘不觉得有问题,“我崇拜神明,崇拜您的神力和生命力,就像崇拜科学一样,因此,生出研究和探索的心思,不是很正常吗?” 不正常。 神学和科学在这一点上完全背道而驰。信仰神学之人,生敬畏之心,而信仰科学之人,生探索之心。 闻野忘是不是哪里搞混了? 还是说,她就是这样认为的? 707再一次感受到了人类的复杂,人类生物界会分门别类来推演某类物种的习性方式,而人类的思想,完全没有模板可以参照。 即便作为一个能够思考的高级生物,707永远都找不到规律来揣摩人类——拒绝她的安鹤,不太受控的骨衔青,还有闻野忘,每一个人很棘手。 第130章 果然,只有初生的舱茧最好控制。 闻野忘感受到707的视线变了,假装的悲悯褪去,同样也只剩下吞噬的欲望。 在片刻的沉默过后,707开口:“可惜你并非舱茧,连嵌灵体也不是,不然,我们应该很合得来。” “您是指,您想寄生我吗?”闻野忘大笑,“我说过了,我不是您的猎物。” 神血产生的黄色孢子无法寄生闻野忘,即便强行寄生,效用也只有三个小时,最后要么是闻野忘死亡,或者孢子被代谢。 她不是合适的寄生体,只有流着神血的舱茧才是。 闻野忘很清楚这一点。 如果神明想要寄生她,她确实是比舱茧更好的选择——身居高位,掌管着第一要塞的命脉,权力和能力都极其强大。她可以帮助神明收纳更多的信徒,只要她一声令下。 可惜了,作为一个合格的科学家,她必须保留自我意识。 707沉默许久,最后,淡淡地说:“没关系,菌丝的缝合能力很强。” 707的声音落下,右边几个密封箱依次打开,更多存活下来的舱茧开始踏出舱门。 只有第七个密封舱,掉落出来的,是一具死尸。 闻野忘没能立刻理解707的意思,她察觉到一丝危机,但还来不及呼喊,光线之外,密密麻麻的树根开始涌动,很快将她包裹其中。顺着树根爬过来的菌丝这次真的开始往她的脖颈处钻,照明棒被一点点遮蔽,直至最后一丝光线,也被完全遮盖。 “闻教授?” 远处传来一声突兀的呼喊,安鹤的声音清脆悦耳,在整个空间里止不住地回荡。 闻野忘猛然惊醒,从树根缝隙中回过头,看到靠近墙面的两侧,同时出现了两个新的光源。灯光后方,安鹤和骨衔青一左一右,各自从墙面上滑下来,匆匆对视,又重新望向闻野忘的方向。 有人闯入,地面上的树根褪去了一点,被遮盖的照明棒再次显出光亮,三个人呈三角形站立,在深不见底的地底下,无声地对峙。 诡异的氛围弥漫,漆黑的暗处,似乎站着更多的黑影。 一时间,谁都没敢往前踏出一步。 直到闻野忘空洞的眼神再次恢复生机,脸上的肌肉堆起一个弧度,张嘴大喊:“快救我!!!” 第81章 “不要死。” 安鹤听到呼救后立即锁定了闻野忘的准确方位。 闻野忘被树根层层环绕,收紧,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茧,一半在光照下,一半隐藏在阴影里。 树根摩擦挤压甚至产生了咯吱声,令人不适。这不是柔软的绳索,树根有硬度,被这样束缚挤压,关节都会错位。 灯光照射范围有限,安鹤只能看到光圈范围内有淡淡的血雾,树根上的尖刺变硬扎进闻野忘的皮肤。 闻野忘已经受伤了,伤到了哪里?致命吗?会不会心搏骤停引发巴别塔爆炸? “救我!” 又是一声呼喊,那个常年挂着疯狂笑容的闻教授,从树根后露出的面容却充满惊恐,仪态全无,仿佛濒死之人最后一刻狼狈地挣扎。 这样的求救非常刺激人的神经,完全是弱小者在绝对力量面前毫无反抗能力的真实写照。安鹤这才想起闻野忘是个没有天赋的普通人。 历史上,万千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便是这样死于灭顶之灾。 安鹤萌生出一种自己必须做点什么的急迫感,闻野忘还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里——她和骨衔青不能白白给闻野忘陪葬。 安鹤再次瞥向骨衔青,骨衔青来的方向与她正好相反,两人隔着很远的距离视线交错,安鹤看不清骨衔青的神情,但她很确定,骨衔青也在看她。 她甚至能够模拟出骨衔青的神情,知晓骨衔青现在也在飞速判断眼前的局势,并且会很快做出应对。 熟悉会建立起无形的默契,在无光的环境这种默契更加凸显。 两人都没有说话,几乎是同时迈步冲向闻野忘的方向。 就在安鹤即将触碰到闻野忘的那一刻,从旁突然闪现一个黑影,双目微张,几乎贴着安鹤的脸。 这突如其来的惊吓让安鹤心脏骤停,她下意识后退,却被脚底下凹凸不平的树根绊倒,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防护服隔绝了一些疼痛,但这一瞬间的仓惶极为致命,安鹤倒地的瞬间,手电脱手,黑暗当头笼罩。 同一时间,无数的根系已经爬上她的防护服,像包裹闻野忘一样企图包裹她。 安鹤双眼微沉,举剑斩断树根的同时立刻起身稳住身体,厚重的防护服让她的动作不太利索,但安鹤现在还不能脱掉这套衣服。 她发现了,空气中有孢子,一些状似血液的东西在往她的方向急速流动,这就是神血,安鹤终于看清了神血的原本面目。 那个黑影在灯光下闪现后又快速藏匿到黑暗里。安鹤只看到那人淡粉的瞳孔。 这里还有别的人,只有一个?还是有很多个? 黑暗顷刻间变得危机四伏,未知带来的恐惧也是一种无形的攻击。 安鹤全身肌肉绷紧,转身去拿掉落的手电,但此时,已经有树根缠上了她的脚踝。 不知道何时,这些根系已经蔓延得到处都是,几乎没有地方可以落脚。 尽管安鹤具备一些夜视能力,但失去光源对战斗而言非常致命,她无法看清敌人的进攻,也就很难躲开,更别说找准目标反击。 无论如何,得把手电捡回来。 安鹤回头斩断顺着小腿往上攀缘的树根。斩断一根,又有无数根新的枝芽生长而出,树木的再生能力被催发到了极致。 这样根本挪不开脚。 就在此时,掉落在地的手电光晃了晃,像是被人踹了一脚,紧接着手电尾端一翘,受力在黑暗中扬出一道弧线,狠狠砸向安鹤的头。 安鹤腾出手旋即接住,转手将手电卡在了防护服腰侧的扣带上面。往左匆匆一瞥,果然是骨衔青。 骨衔青不知何时已经跑到她的身侧,并没有靠得太近,安鹤望过去的那一刻,骨衔青还皱着眉看了眼安鹤防护服上的血迹,伸手捂住了鼻子。 安鹤翻了个白眼。哼,自己又脏了她的眼了。 两人没有交流,闻野忘还能喘气儿,她们不能展现出不合时宜的熟稔。此时她俩的行为看上去更像是两看生厌的敌人。 安鹤迅速调整方位,一刻不停地挪动脚步避免被缠上,同时用手电扫过闻野忘的方位。 先前的人影已经藏匿到黑暗中,但是,闻野忘后方几个舱门大开的密封箱,足以让安鹤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很快明白过来闻野忘做了什么“好事”,这些舱茧被注射了神血,孢子弥漫,很有可能已经被神明控制。闻野忘的实验被反噬了,千辛万苦栽树,让神明来摘果。 难怪菌丝产生了异常,每一个空掉的密封箱,都代表多一分的危险。 那完蛋了。 安鹤数了数,整整七个。 手电的光线扫过最右边的舱茧,地上只有一具死尸,死尸被树根缠绕肢解,只剩下不成形的烂泥。 看起来,这个舱茧培育失败。 那就是六个。安鹤诧异,这里竟然藏了六个活着的舱茧! 她竟然才知道这件事! 安鹤本身是舱茧,所以知道舱茧是有多危险的物种,她们没有经过训练,没有什么战斗技巧,但是,这些人生来就具备强大的天赋,嵌灵数量未知。 现在,神明接管了她们的神智,这下,连战斗技巧和战术的短板都被弥补。她们完全成了可以随意调动的工具,整整六个,六种天赋,六种嵌灵。 并且,神明还可以给予其更多的天赋! 思及至此,安鹤猛然变了脸色,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一旦这六个舱茧活着走出去,加上这些藤蔓树根,就算是塞赫梅特的军队,也不一定能抵挡得住。 情况比她想得更加糟糕,这不是她能够对付得了的敌人。 身侧,骨衔青在看清空掉的舱茧之后,表情难看到了极点。和安鹤一样,骨衔青也不知道这些舱茧的存在,这一批东西,是在第一要塞精神屏蔽装置生效后才被筛选转移和着重培育,骨衔青并不知情。 如果知情,她这一趟,绝对不会到这地底下来! 安鹤一晃眼,发现骨衔青已经转身,拼尽全力往回跑,看样子,竟然是选择了撤退。 骨衔青很少会不战而溃直接逃走,这表明事态已经超出掌控,庞大的压力一瞬间笼罩在头顶,安鹤最后瞥了一眼闻野忘。 还没来得及进一步思考救还是不救,脚下的树根突然暴涨,如同蜘蛛网般向四周蔓延开来。 刹那间,更多条粗壮的树根如蟒蛇般破土而出,它们扭动着,以惊人的速度向着四面八方延伸,所到之处,石块完全碎裂,完全堵死了安鹤来时的道路。 脚下站立的地方很快被吞没,安鹤不得不踩在凹凸不平的树根上,远处,骨衔青的奔跑速度变慢,实在难以落脚。 第131章 紧接着,苔藓也大面积蔓延,布满树根的缝隙,开出了诡异的细小花朵。花瓣呈现出绚丽的亮紫色,散发着荧光,像极了洞穴里的植物品种。 可是,这样美到极致的花朵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骨衔青,很快便感到头晕目眩。 借着这些荧光,安鹤看清楚了,这个地下竖井无比空旷高大,直径奇宽,穹顶似有三十米高。 而现在,以几人落脚之处为中心,整个空间被棕褐色的树根完全侵占,编织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 她们被围困其中,无法逃脱。 安鹤心中一惊,这样的突变发生在十秒之内,威力实在过于可怖,这不像菌丝瞬间爆发的能力。 安鹤立刻扫射着周围,透过枝丫,她看到一个赤脚的黑发舱茧站在角落,单手轻抚着树根,神态平静,而她手心下的树根,仍在极力暴胀。 竟然有植物系的天赋! 这样合适的天赋是神明有意为之还是巧合,已经无法分辨。 安鹤只感受到一股深入骨髓的惊悚,她是第一次在现实中直面神明的力量,也突然理解了神明为何想要占据她的躯体。 所谓的神明,单依靠菌丝很难带来这么大的破坏力,即便给人造成幻觉,那也是虚无缥缈的伤害。 可一旦控制了这些经过进化的人类,便能够最大程度地使用天赋,造成的影响不可估量。 这是真正的寄生,这种在植物界真菌界十分常见的现象,被神明应用到了极致,它汲取躯壳的养分,供它自己扩张领土。 可怕的是,单单一个舱茧就已经展现出了绝对的实力压制,黑暗里,还有更多舱茧没有露面。 就在此刻,树根上突然生长出尖锐的刺突,像有生命的触手一样,紧紧缠绕住一切可以触及的物体。 安鹤的防护服被轻易扎破,尖锐的疼痛一下子席卷了她。 她试图迈动双腿,但每动一下,树根的倒刺就会牵扯她的皮肤,让她卡死在原地。 树根越来越多,空间不断挤压,骨衔青被逼退回来,背对着安鹤紧紧地盯着上方的穹顶。 “完了。”安鹤艰涩地开口,“我们好像成了猎物。” 闻野忘是饵,她们是主动游进来的鱼。 她们最先发现异常,也不可能放过这样的异常,所以,注定会受困。 神明似乎已经料到了,并且做好了困住她们的准备。 可如果她们不来,*神明造成的影响只会更大。 地面上,第一要塞仍旧风平浪静,无人知晓深不可测的地底,暗流涌动。 安鹤动弹不得,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彻底吞噬,成为这片根系的一部分,永远消失在这无尽的黑暗与寂静之中。 这是死局。 骨衔青细微的声音传过来:“不要死。” 她对着空旷处说话,像是在告诫自己,又好像在告诫安鹤。 “不要反抗。”骨衔青再度出声,声音很轻,没有什么情绪。 闻野忘被遮挡到只剩下一双眼睛,不知道是哪里的伤口流出鲜血,顺着树根流淌出来。 她没再出声求救,那双眼睛里恢复了一点理智,紧盯着骨衔青,竟然没有说话。 于是空旷的竖井一时间安静下来,寂静之中,暗处传来咕叽啪嗒的声音,那是光脚踩在干净石板上会发出的响动。 没有人轻举妄动,于是树根停止了生长。 安鹤发现了端倪,神明想要杀了她们,是轻而易举的事。 人还活着,说明她们三人,都对神明有用。所以骨衔青劝她不要反抗。 有用的人,不会那么快被杀死。 可真令人唏嘘,她,骨衔青,闻野忘——三个行事乖张、一身反骨的女人,似乎都是神明想要招揽的帮手。 安鹤忍着脚上的剧痛,抬起眼眸,腰侧的手电光在她的碰撞下转了个角度,照向声源的方向。 随着脚步声越靠越近,在她的正前方,很快出现了六个高低不同的黑影,光线照出了她们的全貌,安鹤终于看清了她们的眉眼。 舱茧混了不同的基因,六个舱茧长相不尽相同。 可明明是不同的眉眼,神态却完全一致,面无表情,眼睛半阖,嘴角下抿,弧度精确到没有一丝差异。 仿佛批量产出的模具,这样的场景,比出现六个长相一样的人还要令人惊悚。 这就是被神明控制后的人吗? 同一时间,这么多舱茧竟然都成了货真价实的傀儡。 站在最前面的707眨了眨眼睛,粉色瞳孔倒映着手电的光圈,她一直盯着安鹤,最后打了声招呼:“又见面了。” ——第一次以人类的形态见面,不在安鹤的大脑里,而是在完全真实的世界,现在707拥有绝对的主控权。 安鹤瞳孔一紧,吞咽唾沫的动作十分露怯,她默不作声,后背绷紧到有些酸痛。 此时此刻,没有人召唤嵌灵,可是,在安鹤的预演里,无数庞大的豺狼虎豹已经占据了整个地下空间。她面前这些人,竟然跟她一样,拥有数不清的嵌灵。 安鹤迫切地想要弄明白六位舱茧的天赋,但一闪而过的画面十分短暂,得到的信息有限,反而高频使用天赋让她头皮隐痛。 她试过了,一旦开战,几乎很难活下来。 安鹤决定按兵不动,开始用起了最后一招,话疗。 “你控制舱茧的目的,是想侵占人类要塞?”安鹤问。 “侵占?”707微微抬眸,“我没有这种想法,侵占这个词带有很强道德判断,我不需要考虑这个,我只是在扩展我生存的领地。” 像一株入侵植物,会尽可能将自己的种子洒满每片土壤。这是刻在基因里的东西,它们总不会讲道德。 安鹤沉默了好一会儿,把神明从拟人的角度摘除出去,才理解了707所说的话——神明总是以人类的形象出现,她才反应过来,神明不是人类。 被控制的707和初生的舱茧完全不同,她会使用很多高级词汇,这意味着神明已经接触并理解过人类的文明。 但她并不能共情人类。 就像人类不能共情她一样。 安鹤无法跟这样的一个生物讲道德人性,劝她收手对人类手下留情。这行不通。 想打的嘴炮一下子憋在胸口,竟然有些束手无策。 反而是707开始劝诱:“瞧见了吗?接纳我,你的力量可以被最大限度使用。” 安鹤抬起头,看向穹顶,一瞬间大面积增长的树根仍在小幅度扭动,而眼前那个控木的黑发,完全不显疲态。 安鹤换位思考,如果是她使用天赋,绝对达不到这种惊人的程度。 707没有说谎,她确实可以帮助安鹤把天赋激发到最大。 但是,安鹤拒绝了:“有什么意义?” “你不想活下去吗?” “想啊。”安鹤答得超大声。 “但不想被你控制着苟活。”安鹤补充。 707的语调有了微妙的变化:“你们人类真奇怪。分明很渴望存活,渴望强大,给你增强能力存活下去的方法,你却不要。为什么?为追求所谓的意义?” “对我而言,”安鹤抬起眼眸,“失去自由的强大不是强大。” 没有自我意识,沦为工具,再锋利的刀也只是刀,不是人。 哪怕是圣君,也允许士兵拥有欲望。 707微妙地沉默了一瞬,周围安静下来,于是安鹤听到身后骨衔青轻微的叹息。她回过头,瞥见骨衔青挺拔的背影在轻微地发颤。 可惜,她不能看见骨衔青的脸,无法通过观察面部表情来判断骨衔青的想法。 再回过头时,707突然踩着树根走过来,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安鹤的直觉发出警报,707似乎要对她下手了。 “你知道,在自然界,对于无用的部位,我们会立刻舍弃,不然会危害我们的本身。”707说。 在神明获得合适的寄生躯体后,安鹤被判定为了无用,安鹤皱起眉:“我知道自己的价值,我不信你真的会下手。” “我会。”707指向那具已经成为死尸的舱茧。 “那是你杀的?”安鹤还以为是培育失败。 707已经走至眼前。 “等等……” 安鹤的阻止没有任何效果,707不再和她周旋,即便她表现出听话的假象,707也不会三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很快,707摘掉了安鹤的防护头罩,她扔掉那个圆圆的罩子,平静地说:“祝你安息。” 一瞬间,夹杂着血水腥臭、花朵怪味,以及黄色孢子的空气,冲进安鹤的鼻腔。 安鹤立刻屏气凝神,这里的污染浓度完全超出之前任何一次,她是舱茧,这些东西会让她神志不清,丢失意志,无异于要了她的命。 707抬手捏住了安鹤的脸颊,强迫她张嘴呼吸。 安鹤垂在一侧的手没有反抗,她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这副面容,这个年少的舱茧明明长了一张无害的圆脸,却看上去异常冷酷。 第132章 安鹤感到肺部剧痛,憋气到极致后,整个头脑会止不住地眩晕,她不能一直憋气,这不是解决困境的办法。 如果她不能被神明同化,神明会像杀死舱茧一样杀死她。 “骨衔青……”安鹤用最后一口气求助她最信任、也是最不信任的人。 骨衔青终于转过身子,看到707捏着安鹤下巴时,眉头不经意地皱成了疙瘩。 但骨衔青没说话,也没表现出要出手相救的意愿。 安鹤的心一下子跌进谷底,她真是猪油蒙心,差点忘了骨衔青和神明脱不开的干系。 “别多想了,她不会伤害我。”707对安鹤说话,目光却越过安鹤,望向骨衔青隐隐发怒的脸。 因为这句话,安鹤如坠冰窖。 是了,她很少见到骨衔青对这些菌丝出手,除了骨蚀者,骨衔青会避开和神明有关的一切。 她们一起面对过很多敌人,对手不是神明,骨衔青才会出手帮她。安鹤被误导了,以为无论怎样的绝境,骨衔青都会出手相助。可是,当对手是神明时,骨衔青开始袖手旁观。 亏她还给骨衔青送药,一腔好意都喂了狗! 如果连骨衔青也不帮她,那安鹤将面临最惨烈的局面——这里没有外援,全是敌人。 噢,还有一个不顶事的闻野忘。 该死。 该死! 安鹤感到恼怒,她的直觉已经提醒过她,骨衔青这个女人无比危险,不值得信任。在她梦里、在她清醒时、在她情迷意乱之际,警告一直存在。她却一次次掉入陷阱,妄图信任对方。 安鹤的肺部已经到了极限,连带着心口也腾起翻江倒海的酸疼,交杂在一起让她异常难受。 不应该这么难受的,大概是这里的空气太过于浑浊。 她无法呼吸,同时难以挣脱树根的束缚,像有无数死尸的手拉着她坠下死亡深渊。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骨衔青“不要死”的劝告,现在听来像个笑话,何必多此一举,假情假意! 安鹤单手握剑,咬咬牙,终于动手,她用剑如用刀,手中的剑迅猛地从下往上斜劈,破刃时间发动,直接削掉了707的半截手掌。 血液喷溅而出,在安鹤的大口呼吸的同时,断掌啪一下掉落在树根上。 动手完全没有胜算,安鹤预演过了。 可不动手,也是死路一条。 她当真要试试,能不能闯出一条活路! 安鹤迅速脱掉残破的防护服,猛地拔出被禁锢的双脚,“刺啦——”倒刺在她小腿上划出深深的血痕,皮开肉绽,更加真实的疼痛让她出了一身冷汗。 安鹤在这一刻才知道骨衔青为何如此能忍痛:肉身上的疼痛让她的头脑无比清醒,她已经吸入了部分孢子,头昏脑胀,疼痛可以让她找到身为人类的主体意识。 在她动手的那一刻,707身后的舱茧召唤了嵌灵,数不清有多少只豺狼虎豹掩藏在黑暗中,仰头长啸。 寂静的竖井一下子变得极其热闹。 707毫不在意自己失去了半截手掌,退到闻野忘旁边,无波无澜地看着安鹤垂死挣扎。 安鹤调动双腿无视树根上的尖刺,直冲向707的面庞。渡鸦一只接一只地飞出,替她抵挡敌人的进攻,巨大羽翼与黑暗融为一体,不计牺牲地为她创造出一个进攻的机会。 还好,嵌灵不会背叛自己。 707开始后退,一抬手,黑发舱茧心领神会地调动树根,在707面前竖起一面虬结的盾牌。 圣剑毫不费力穿刺而过,707却已经后退三米,并没有受伤。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你这样伤不了她们。” 安鹤一回头,赫然发现骨衔青跟在她的身后,借着渡鸦的掩护,安然自若地享受安鹤带来的安全空间。 安鹤从未如此怒火攻心,这个女人是否太厚脸皮了一些? “你什么意思?”安鹤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要不是大敌当前,她这一剑就该刺在骨衔青脸上。 骨衔青垂下眼,没有辩解。 看起来快要陷入昏迷的闻野忘被突如其来的兽吼惊醒,听到了骨衔青的谈话。 闻野忘全然不喊救命了,而是出言插嘴:“还能有什么意思,她是红衣使徒,在嘲笑你伤不了她的主神。” 语气欠得要命,却又不害怕了,俨然一副看好戏的状态。她面前的树根又多了一圈,眼睛前面只留下一条细缝。 “闭嘴!”这次骨衔青很快开口喝斥。 安鹤抿了抿唇,骨衔青能回别人的话,就不能给她一个答复?当真是,气死她了。 突然间,树根上的菌丝开始向后收束,如褪去的潮水。很快,四周腾起冲天的火光,树根被迅速点燃,地下空间一瞬间变成了火海。 安鹤有那么一瞬间以为来了帮手,毕竟这些树根最怕火烧。可很快,她便发现不是。 六个舱茧里有一个控火的人,燃起熊熊烈火,而控木的人在配合她——新的树根还在长,树根所到之处,燃起经久不熄的火焰。噼啪爆裂的声音充斥其中,掉落在缝隙里的防护服很快被烧灼成灰,紧接着,火焰开始舔舐起了安鹤的皮肤。 偌大的地下空间里不再有黑暗,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扑灭的烈火。渡鸦在灼热的气流中像被驱赶的黑,退无可退,哀鸣阵阵。 安鹤和骨衔青一下子被火焰围绕,每一口呼吸都开始火辣辣地疼。 “来不及了。”骨衔青站在火中,烈焰和她的衣服像是融为一体,她声音很轻,往前伸手:“别停下。” 安鹤的后背被骨衔青用力一推,猝不及防,踉跄几步一头扎进敌人的包围圈。 这一推,无异于把安鹤推向敌人的刀口。 骨衔青要害死自己吗?安鹤怒不可遏,用长剑稳住身影的瞬间,安鹤看到离她最近的舱茧,正是控火的那位。 只有一臂之遥。 菌丝刚收束到附近,蠕动的红色丝线快速撤退,取而代之的,是燃起的火光。 安鹤瞥见那抹菌丝,立刻明白了骨衔青的用意——她的能力不够,而对面是六个比她还要强大的嵌灵体,她的蛮力伤不了这里任何一个人。 不能硬打。 她的天赋,不是让她用来打硬仗的。 能伤害这些人的,只有这些人自己。 安鹤福至心灵,一下踩上滚烫的树枝,她的鞋底几乎被熔化,而此时安鹤收起了长剑,扑向控火的舱茧。 对方迅速撤退,安鹤眼前的树根瞬间被烧灼得通红,身后几个舱茧赶来阻隔,安鹤毫不退却,紧踩着几乎坍塌的枯枝,再度飞扑。 在破刃时间的加持下,发丝被燎卷的过程都变得清晰可见,她越过火苗,紧盯着前方的强敌,在飞身落下的那一刻切换天赋,使用[寄生]! 有位舱茧用切割术直接划伤了安鹤的后背,要不是一只渡鸦替她挡了一下,安鹤已经碎成了两半。 受伤的安鹤眼睛都不眨,只锁定了控火者一个目标。 如果她能活着,她要把神明烧得渣都不剩。欲望如这烈火一样熊熊燃烧,她会不惜一切代价! 触及的皮肤是如此冰凉,安鹤知晓神明的精神力比她强大,寄生发挥的时间或许只有一两息,但够了。她略一咬牙,控火者被迫发力,所有的火苗疯狂沿着树根,反向烧灼向控木的黑发舱茧。 火焰浓到发紫、发黑,如同地狱冥火,在黑发舱茧的位置砰然炸响。 原来火焰腾起时是有声音的,那些被当作衣料的树根同时被点燃,附着在树根上的菌丝也被点燃,黄色孢子燃成了红色,如火星一样绕着圈飞舞。 一秒,两秒,三秒。 神明的精神力终于压制了安鹤,驱除了寄生的效用。 果然神明反抗得比骨衔青要快。安鹤毫不恋战,立刻撤退回原先的位置,和骨衔青站在一起。 黑发舱茧倒地重创,灼伤的痛苦反噬到了神明自己身上,一时间,竖井内没再长出任何新的树根。 安鹤已经感知不到喜悦,浑身上下只剩下各种不能忽视的痛楚。 这样的痛楚让她的神经始终保持着无比高昂的状态。 幸存的渡鸦传回了信号,全数收束在安鹤的脑海——在她刚刚动手的时候,其中几只渡鸦在观察剩下舱茧的天赋。 但渡鸦没有骨衔青善于处理信息,骨衔青从她身边撤走,相撞的那一刻直接给出了指令:“切割,控火。” 安鹤心领神会,用拥有切割天赋的舱茧,去对付控火的敌人,解真正的燃眉之急。 这里的舱茧,每一个都拥有顶尖的天赋,单拎出任何一人,都足够让塞赫梅特的军队战力大增。 只可惜,现在安鹤不想让任何一个人活着走到地面上。 她交替使用[预言之眼]和[寄生天赋],再用破刃时间抢夺先机,不要命地拼死一搏,把后方观察的事全权交给了骨衔青。 该死的骨衔青,她们的关系真是奇怪,安鹤每次打定主意不再信任骨衔青的时候,骨衔青总会给她尝一些甜头。 第133章 安鹤进退维谷,对骨衔青提供的帮助不能不接受,说难听点是欲罢不能。 她察觉到一些不对,三分钟之前的预演里,她和骨衔青并没有这一套配合的战术。 这意味着,骨衔青一开始没打算动手,当时安鹤无论怎么推算,都是死局。 但现在,骨衔青动手了。 也不算是动手,只是躲在她营造出来的安全空间,偷摸着指导她的进攻方向。 旁人当然不会知道,除神明外,骨衔青是唯一了解她有无数天赋的人,骨衔青永远能为她给出最优解。 只是,骨衔青本人依旧袖手旁观,避开了所有的菌丝,远离了所有被神明寄生的舱茧,给的建议也模棱两可,连腰间的枪都没有拔出来。 安鹤动手的瞬间,开始重新审视神明的话——“她不会伤害我。” 记忆抽丝剥茧,纷至沓来。骨衔青这个女人,从来对神明避而不谈,也几乎不会做出伤害神明的行为。上次神明在骨衔青的梦境中叠加了幻境,骨衔青也没有出手帮忙,全靠安鹤自己逃生。 骨衔青不会伤害神明,是不会?还是不能? 如果伤害了,会怎样? 安鹤想,这人都袖手旁观了,自己试验一下,不过分吧? 反正眼下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起死在这儿。 安鹤快速切换着天赋,不要命地靠近了使用切割术的舱茧,一举将控火者切成了两段。 鲜血迸射,染红了安鹤的眼睫毛。 在返回骨衔青身边的那一刻,安鹤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火光和血液将她的笑衬托得无比妖冶,骨衔青没由来地心中发怵。 果然,安鹤突然抬手一拳砸在了骨衔青的额骨上,指尖附着的菌丝立刻钻进了骨衔青的皮肤。 这突如其来的一拳让骨衔青有些发懵,远处观战观得眼花缭乱的闻野忘也愣了神,全然不顾沿着树根烧到眉毛的火光,闻野忘发出赞叹:“不愧是薇薇安。” 在闻野忘看来,安鹤完全在以一敌七,甚至还能抽得出空档给骨衔青一拳头。 这样的大战,无论谁赢,她死之前能看到,也算是幸事。 安鹤牙关几乎咬碎,毫不犹豫地透支着精神力。离上一次用菌丝控制骨衔青,已经过去了好个月,这一次安鹤释放得更加熟练。 菌丝操控着骨衔青拔枪,瞄准,这一次的目标是拥有切割术那位“神明”。 骨衔青的射击能力很优秀,安鹤是知道的。 所以,子弹连续出膛,完全没有停歇,直到弹夹打空。 安鹤放开骨衔青,快速转身进入破刃时间,和子弹一起越过火焰,跃向敌方补刀。 除了闻野忘,所有人都在晃动,所有嵌灵都在嘶吼和渡鸦对峙,火苗、兽影、奔跑的人,整个空间完全乱成了一锅粥。 “扑哧——” 子弹扎破皮肤,嵌入肉骨的声音,竟然如此轻微,被掩盖在巨大的混乱之下。 安鹤忽略迎面而来的进攻,不管不顾地回头,隔着未熄灭的火光,和骨衔青张扬对视。 第82章 “小羊羔!” 火光中,骨衔青的脸色忽地变得惨白。 中弹的明明是拥有切割天赋的舱茧,可骨衔青却闷哼一声,如受重伤,脚下站立不稳,被枝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随即,唇角渗出一丝鲜血,衬得她的双唇更红而脸色更差。 安鹤的心尖不受控地紧了紧。 她急忙掉头,骨衔青却已经稳住了身子,抬手抹掉唇角的血,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安鹤。 血渍在嘴角晕开,只一眨眼,骨衔青就把伤痛和弱态掩饰在皮囊之下,如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火苗,又再次站稳脚跟炽烈燃烧。 安鹤感受到有一股震撼的气流在她心中扩张,鼓胀,然后变成倾慕悄然无声地炸裂。 在晃神心悦诚服的那一瞬间,安鹤确认了一件事,骨衔青确实不能伤害神明。 不是不想,是不能。 只要骨衔青出手,伤害会加之于她自己身上。以骨衔青还活着的状况来看,这种伤害并不是单纯的转移,只是骨衔青会遭受不可估量的反噬。 难道骨衔青和神明有不可言说的绑定关系? 这一认知让安鹤精神为之一振,喜上眉梢。至少,自己不是真的在以一对七,骨衔青还是站在她这边的! 大概…… 安鹤没有全然下定论。 她总是不能正确判断和骨衔青的关系,患得患失的猜疑也越发严重。在她推心置腹时,骨衔青背叛她;在她生出恨意之时,骨衔青又无条件信任她。 世间再没有比她们纠葛更深的关系。 即便如此,安鹤张扬的笑意也掩饰不住,掉头飞奔至骨衔青身旁,同时伸手扶了骨衔青一下。 心中的麻痒和愧疚如挠不到的痒,愈演愈烈,须得并肩才得以缓解。 但骨衔青躲开了她的搀扶,同时恶狠狠地踹向她的腰腹,无语愤怒的神态在脸上展露无遗,骨衔青气声如游丝。 安鹤能读懂她的神态,骨衔青在抱怨:伤了我,又开始心疼我了? 就当是吧。 安鹤受了这一踹,愧疚被这一击化解,算了,当作还给骨衔青了,给她打一下又不会掉块肉。 安鹤借这一脚的惯性后退,恰巧躲开了迎面而来的一道空气斩劈。 扭头一看,不远处一位舱茧只一抬手,更凛冽的空气刀贴面而来。 安鹤刚刚已经被这人伤到好多次,鲜血从她手臂后背迸射而出,安鹤浑然不觉,拎着剑转向,直视着敌人。 好,下一个目标,就是这个人了! 确认了骨衔青的立场后安鹤似乎有了更多的底气,她的动作更加利落,手握长剑长驱直入。她不惯用剑,但是用刀手法不差,一时间竟让对方找不到攻击的套路。 况且,安鹤不打算硬拼,骨衔青的借刀杀人才是最优解! 血液已经顺着安鹤的手臂流到剑尖上,强烈的痛感正好对抗黄色孢子带来的神经麻痹,安鹤不介意再多几道伤,好让她更加清醒。 就是将她剔骨削肉,她也会还上最后一刀。 迎面冲向空气刃之时,对面的舱茧释放了极强的一击,密闭的地下空间平地起风,边缘的风沙削断了安鹤的外套衣角,碎布和树根灰烬瞬间被吹向后方。 就这一击,足以将安鹤四分五裂! 可安鹤面色冷峻,直冲而去。 在接触空气刃的那一刻,安鹤不经意调换了角度,[预言之眼]反复切换,让安鹤找到了最优的方位。 她用破刃时间为自己争取到两秒的空档,就这两秒,安鹤拉住了同时对她使用切割术的舱茧,将其甩入空气刃的攻击范围,而自己转身就跑。 身后血肉横飞,最猛烈的空气刃,直接击打在切割术舱茧的身上,造成了安鹤无论如何也达不到的伤害。 刚躲过一击,就有风声贴着安鹤的脖子袭来,她来不及细想,就地一滚,压着未熄的火焰转身应敌,同时长剑一挥而出,剑身铮鸣,切入皮肉,直接削瞎了一只黑熊的双眼。 她的动作更为利落,直视着前方。 远处繁杂的树根之间,更多双血红的兽眼紧盯着她。 安鹤不打算和嵌灵纠缠,嵌灵交由渡鸦去对付,而她需要尽快借力打力,解决尽可能多的舱茧。 更多的渡鸦一只接一只起飞,安鹤毫不吝惜精神力的使用,即便枯竭,她也要召唤出更多的嵌灵。 对抗满地嵌灵造成的渡鸦伤亡不计其数,安鹤已经感知不到是哪只渡鸦带来的剧烈疼痛。她开始习惯渡鸦死亡,疼痛是它们和安鹤最后的告别。 她像伊德一样调令手下,珍惜每一只渡鸦,又像塞赫梅特一样毫不畏惧地让士兵“冲锋陷阵”。 安鹤从未数过渡鸦的数量。 第一要塞的精密仪器,也并不能检测出嵌灵的上限。 没有限制,那安鹤就单方面当作自己拥有无限的潜能,只要她还活着,她的渡鸦就永远不会枯竭! 接近失智的打法让安鹤大脑超负荷运转,差一分差一厘,安鹤就会血溅当场,可就是这样命悬一线的巨大压力,让安鹤血脉偾张,毫不迟疑地在既定的死局中求一线生机。 神明有数个分身,死了一个舱茧707也没有表现出心疼。 但安鹤不一样,她没有分身,只有一条烂命,不是死,就是活,爆发的求生意志空前绝后。 骨衔青告诫她不要死。 她不会死。 安鹤没有真正意义上亲手杀死任何一个舱茧,但在骨衔青的协助下,短短五分钟内,已经有三个舱茧死去——死在她们自己人手下。 骨衔青不愧为一个优秀的老大、一个纵观全局的领导者,她让安鹤吸引了所有火力,躲在安鹤撑起的安全范围内,宛若贪生怕死者。却又充分考虑到了安鹤的天赋,以各种暗示手段,为安鹤指明目标。 第134章 她太了解安鹤了,安鹤也过于了解她,一个动作,一个简短词语,双方心领神会。 这种默契来源于长久的对峙和试探,只有对峙过的“敌人”,才如此了解对方的弱点和长处。 也只有并肩作战过的“队友”,才能如此分工明确,你情我愿地配合。 安鹤雀跃,越战越勇,战到后来,竟然止不住扬眉,意气风发地笑起来。逐渐熄灭的余烬把最后一点余光洒在她的脸上,鲜血赤红。 浸透了血液的衣服和长剑,竟然让她看起来如枯骨堆上伤痕累累、却又举剑不败的战神。 707始终没有出手。 满地尸首,野兽的残肢和死去的人类躯壳搭在未褪的枯枝上,宛若地狱。 在安鹤将目标放在另外一个拥有“定身”天赋的舱茧身上时,所有的生物突然在一瞬间调转了目标——先是两只打头的豹子,从安鹤头上一跃而过,张开大嘴,竟是奔向骨衔青。 紧接着骨衔青身不能动,而骨衔青脚下的树根突然变成了泥沼。 骨衔青被袭击了! 神明终于察觉到骨衔青在背后“倒戈”,又或许是对她的忍耐到了极限,所有的火力全部对准了骨衔青。 一个“定身”、一个新出现的“现实重构”的天赋——现实世界运作方式被完全改变,石板变泥,金属变水,完全无视了规则。 安鹤察觉到不对,收剑转身,被攻击的骨衔青在她五米远的地方,只低头移动眼眸瞥了一眼下陷的双腿,然后望向了安鹤。 安鹤脸色煞白——这一变故发生得太快,骨衔青没有自保的天赋。 “小羊羔!”骨衔青从未如此高声喊她,那双瞳孔里却并没有惊慌。 呼喊落在安鹤心尖上,重重地颤抖。身体的反应比思考更快,安鹤如同离弦之箭,双脚蹬地,身体前倾,冲将过去的动作迅猛而果断,每一块肌肉都迸发出最大的能量。 骨衔青不能死! 她死了,自己也活不了多久。 破刃时间全域开启!安鹤踏着淤泥冲向骨衔青,顾不得身体下陷的势能,猛地向前一跃,将骨衔青紧紧护在怀中,两人一同滚落在地。 安鹤甚至还记得骨衔青不喜脏,尽可能调整了自己的姿态,按住了骨衔青的后脑勺。 理智回笼的那一刻,安鹤才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冲动了,她不该表现得如此在意。 骨衔青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肩颈,安鹤立刻松手,避免太过亲昵的姿态。 直到此时,安鹤才听到有关节扭断的嘎吱声充斥耳膜,先是一点轻微的响,而后不绝于耳,像是人的身体如一张纸被捏碎揉烂了,骨节发出不堪一击的哀鸣。 不是她做的。 地上的泥潭不再扩张,“现实重构”的天赋刚冒头,就完全销声匿迹。 安鹤从泥沼中起身,猛然回头,发现远处一位舱茧七窍流血,暴毙身亡! 安鹤见过这种能力,在她的幻境之中,她让“薇薇安”使出了十成天赋。而现在,眼前造成的破坏力比她幻境中还要猛烈。 是薇薇安! 又是一声脆响,除了707外,最后一个舱茧瞬间去世。 安鹤立刻跃出泥潭打量四周,控火者死亡、控木者重伤,周围的树根已经被烧得差不多了,逐渐熄灭的火光照不见薇薇安的身影,这个女孩藏在未知的角落,转眼便杀了两个人。 薇薇安不可能自己前来,安鹤回头望向骨衔青,神情复杂。 她既恼怒骨衔青把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牵扯进这么危险的境地里,又庆幸骨衔青做了这样的举动。不然,单靠她救下骨衔青没有什么意义,“现实重构”会让她们无路可逃。 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丝淡然的失落,骨衔青果然利用舱茧毫不留情,除了自己,骨衔青对薇薇安的培养和引导,就像当初引导自己时一样。 那声“小羊羔”,到底是在叫自己,还是在叫薇薇安? 这不是现在该追究的事,安鹤咬咬牙,把目光放在707身上。 她担心的事情发生了,707的神态发生了变化,剩余的孢子在空中游移。707扫视一周之后,脚不沾地冲向右边的岩壁。 薇薇安的方位暴露了! 707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如同在飞。 安鹤只能使用破刃时间拼尽全力奔跑。她的躯体早已不堪重负,重伤下每块肌肉都到了极限,重如千斤。但现在还不是歇息的时候,她强迫自己清醒,抬手狠狠按下肩上的伤。 混沌的大脑一瞬间清醒,安鹤拔足狂奔。 就在此时,周围的树根活泛过来,缠向安鹤。 那个会控制树根、还留有一口气的舱茧,全然不顾还在燃烧的半边身体,面无表情站起身,在神明的操控下发挥最后一点价值。 地面上的树根再次暴涨,不分敌我,闻野忘被挤压得咳出两口鲜血,树根完全覆盖了她的身躯,闻野忘彻底昏死。 碍事的树根越长越多,安鹤烦躁不已,眼看着和707的距离越拉越远。她的双脚受困,来不及回身杀死这名舱茧,骨衔青也不可能帮忙。 就在她焦灼之时,树根却在这一刻开始枯萎,不是从尖端,而是从岩壁上的根部开始大面积坏死,一股刺鼻的化学品味道从树根上散发而出。 苔藓死去,树根凋零,很快,从岩壁上开始,植物瞬间变成干枯的空壳,从内里流出腐水。 看样子,地面上的人已经在清除要塞周围的树木了,风间朝雾及时传达了安鹤的警报。 幸亏她们没听安鹤的用火烧,而是直接选择用化学用品连*根销毁,不然根本无法触达这么深的地下。 安鹤没时间去细想这些细节,707已经找到了薇薇安。 薇薇安藏在岩壁上被树根撑开的空隙中,缩成一团,从始至终没有踏入地下空间一步,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如果不是树根凋零,又因她使用天赋暴露,没有任何人会留意到她。 安鹤哑然失笑,骨衔青倒是把这女孩藏得很好。 但此时,薇薇安不再安全了。 像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无数游移的孢子被指引着飞速奔向同一个方向,速度快到不可思议,眨眼间,薇薇安的周围全是这样的孢子。 “憋气!不要呼吸!”安鹤紧急提醒。 薇薇安还戴着骨衔青给的面罩,但这些孢子浓度太高了,也不知道是否可以阻挡。她在离地面二十米高的地方,墙壁上的树根干枯,无法借势,安鹤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办法攀爬。 但707不同,707在墙壁上点了几下,人就已经到了薇薇安的跟前。 安鹤仰头望去,心跳剧烈鼓动。高处,707和薇薇安的对比如此强烈。薇薇安是未发育完全的舱茧,个子瘦弱,在707面前完全就是待宰的羔羊。 707用残缺的手掌搭在薇薇安的肩头上,断掌处,血液竟然开始蠕动起来,直往薇薇安皮肉里钻。 是神血。 薇薇安会被神明控制吗?她乖巧听话,又心智脆弱,可能在幻境中撑不过一遭。 完了,安鹤赫然想起幻境中,自己亲手杀死薇薇安的场景。 当时她下手毫不犹豫,但现实不一样。 难道,她真的需要像杀死其她舱茧一样,杀死这个已经有过接触的姊妹? 可是,有过交情的人,就很难再下手了。 安鹤回头看向跟上来的骨衔青,骨衔青神情严肃,迅速判断局势后小声提示:“别慌,渡鸦。” 骨衔青的声音总是很轻,但分量出奇地重。安鹤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心跳完全冷静下来。 她不能慌。 还幸存的渡鸦立马黑压压地围拢过来,健全的、受伤的、羽翼残损的全都飞向安鹤的方向,开始攻击707。地上重伤未死的几只扑腾着翅膀,仍在待命。 707无视了渡鸦,它们的抓挠啄眼对707而言如刮鱼鳞一般,不痛不痒。这不是长久之计,707没有展现确切的天赋,这人可能有许多天赋,安鹤不能给对方留太多时间。 四周的火光已经所剩无几,渡鸦猩红的眼成了安鹤唯一的坐标。她闻着空气中的血腥味,借着渡鸦的视线看到707断掌上的神血蠕动扭曲,安鹤双眼一沉。 紧接着,安鹤伸出剧痛的左手,按在了光滑的岩壁上。 从她的手掌间、指缝间蔓延出无数粉红的菌丝,沿着石壁快速上攀。安鹤从未试过不依靠接触发动寄生,但神血启发了她——这些东西,是活的,它们可以自主活动! 快些!再快些! 菌丝成股往上蔓延,像在石壁上长出一棵微小的树,“枝桠”疯狂向上,“树根”还连接着安鹤的手心。 往常安鹤只会放出一两簇菌丝,但现在,安鹤像逼迫自己机能一样逼迫这些菌丝长到极限,她的精神力已经突破极限,每呼吸一次都是锤砸油煎的钝痛,但安鹤没有松懈。 如果不是这场激战,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到这种程度,寄生的菌丝反而比以往更加具有生机。 第135章 鸟叫声充斥耳廓,三五只渡鸦飞向岩壁,衔起菌丝,冲向薇薇安。 安鹤的目标不是707,而是那个惶恐不安的姊妹。 她需要保下薇薇安的同时,给707致命一击! [寄生]发动,与神明的寄生全然不一样,安鹤没有控制薇薇安的神智,而是用精神系天赋给了薇薇安两个劝告:一个是保持清醒;另一个是对伤害她的人,不要惧怕反击。 有人教过薇薇安吗?如果没有人教过,那安鹤现在来教。 她会从旁协助,帮薇薇安保持清醒。 令安鹤意外的是,薇薇安真的听话在憋气,整张脸涨成红紫色,也绝没有吸进一颗孢子。 薇薇安没有安鹤想象中那么脆弱,她在这里藏身许久,看到安鹤的脸庞从干净到染满鲜血,从健步如飞到伤痕无数,薇薇安捏着颈间的渡鸦吊坠,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 安鹤为她打了个样,现在,轮到她了。 神明的寄生已经生效,薇薇安的大脑混沌一片,可她真的在听话保持清醒,甚至不需要安鹤太大的辅助。 杀了它。薇薇安想。 “杀了她。”安鹤的意识通过神经突触同时传达! 于是薇薇安睁开眼,在憋气到极限的时候浓郁的杀意闪现,原本漆黑呆滞的双眼此刻显出无限的光彩。 安鹤助长了这股杀意,她将所有的精神力全然用在了“教导”薇薇安身上,告知她如何轻易摧毁一个人最关键的器脏。 707已经察觉到不对,开始使用天赋,所有人脚底下的泥土突然开始变得透明,像是下一秒就会变成万丈深渊。 来不及了! “扑哧——” 一瞬间,喷洒的血雾如雨水下落,斩杀的能力竟然如此可怕,安鹤和薇薇安两个人的力量直接将707器脏撕碎,不留余地! 707失去重心往后跌倒,天赋暂停。 就在此时,骨衔青将换好弹夹的枪丢给了安鹤,安鹤飞身接住,在空中瞄准了707的后脑勺,上弹,开枪! 没有破刃时间的加持,安鹤肩膀着地,在地面擦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但安鹤始终没有松手,她强有力的核心肌肉带动她滚地而起,双眼始终锁定707,“砰砰砰——”一连串的子弹穿进707的后背,直到弹夹完全咔的一声,再没有子弹。 分不清是子弹还是天赋造成的血雾,从707眉心中喷涌而出! 707彻底跌落,坠下二十米的高空。 血雾喷洒在岩壁上,成了晕染开的红墨。 安鹤噌一声拔出长剑,三两步跨向707,剑尖指着707的咽喉。 奇怪的是,707没表现出任何反抗的意图。 安鹤的手在剧烈地抖动,她已经握不住剑了,身体遭受巨大损伤,全靠一口气撑着。如果没有亲眼看到707死亡,她就不能倒下。 骨衔青站在安鹤身后,伸出手扶了扶安鹤让她不至于跌到。 707确实没死,她睁着眼,无声地盯着上方的穹顶。 有那么一瞬间,安鹤有些绝望,她从来不知道舱茧的命居然各个都这么硬。 再让她打架的话,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安鹤欲哭无泪。 她趔趄着往前一步,剑尖触及707的咽喉。 “等等。”骨衔青却突然按住了安鹤的手背。 707的眼神和刚刚完全不一样,她茫然地睁大了眼睛,粉色瞳孔清澈无害。 她清醒了,神明已经舍弃了她,留她在这里,看了这个世界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 昏暗,血红,腥臭,和在密封箱里没有什么不同。还多了浑身无法忍受的疼痛。 如果可以,还是不要来这个世界为好。 远处,黑发舱茧最终失去了声息,整个空间的火苗,在这一刻完全熄灭。 哐当,圣剑掉在地上,弹起,又跌落,最终不再动弹。 短暂的沉默过后,安鹤开始大口喘息,各处的疼痛让她呼吸急促,浑身脱力到再也无法站稳。她双腿一软,就要跪倒在地,在膝盖触及泥土之前,却被骨衔青一把揽入柔软的怀中。 “辛苦了。”骨衔青蹲下来抱着她,摸了摸她的头发。 安鹤气不打一处来,骨衔青说这句话真的很臭不要脸,但安鹤一点声音都无法发出,嗓子干痒得像是不再属于自己。她试着挣脱了一下,没挣动。 骨衔青抱得很紧。 好吧。 安鹤垂下眼眸,在骨衔青颈窝蹭了蹭。 我好累啊。她想说。 可是说不出来,发出的声音呜呜咽咽,像小兽的哼叫。 “……没事了。”骨衔青软了声音,又摸了摸安鹤的头发,短暂地和平共处了一会儿。 然后,骨衔青克制地咳了一声,很快恢复了正常的语调:“闻野忘已经昏死,我会带薇薇安离开,你在这儿等一会儿,塞赫梅特应该很快就会带人来了。” 从她们寻找地面入口开始算起,到现在已经过去差不多四个小时,塞赫梅特一定会来找闻野忘,骨衔青不能在这里待太长时间。 骨衔青起身,却发现安鹤紧紧拽着她的衣角。 安鹤坐在地上抬起头,仰视着她,一双眼眸因为疼痛蕴出了水雾。 实在有些可怜。 “怎么?舍不得我吗?”骨衔青压住心口的悸动,挑了挑眉,轻佻地撩拨。 第83章 “算了,我不想沾上别人的血液。” 安鹤才没有舍不得。 自己重伤濒死,骨衔青却看不出什么伤口,现在,这女人就要这样全身而退,丢她一人在这火光尽失的地底里,孤独地等着旁人来救。 安鹤觉得实在太不公平。 骨衔青竟然还有脸问自己是不是舍不得?这语气和表情实在是太过欠打,要不是安鹤现在动不了,她高低得给骨衔青来一巴掌。 但她抓不住骨衔青,抓太紧还像撒娇。 安鹤气得心口生疼。 手电早就在打斗中损毁,现在只剩下骨衔青腰扣上那只备用便携灯还能勉强照明,安鹤自己的手电早已掉落在烈火里,电池熔化,不能再用。 安鹤揪着骨衔青衣角大口喘息,另一只手够到了骨衔青腰间的束带。 腹部的重量让骨衔青呼吸颤了颤,一把按住安鹤乱动的手,往下屈起了身体。安鹤失去着力点,疲惫地蹙起了眉。 骨衔青能不能不要乱动?差一点她就拿到东西了。 见她这副模样,本打算就此离去的骨衔青竟然开始拖延,挨着安鹤蹲下,重新伸手托着安鹤的后脑勺:“你要是舍不得可以求求我,但不许乱摸。” 安鹤气得唇都咬出血,拼尽力气用气声喊对方的名字:“骨衔青……你是不是有病?” 现在是戏弄她的时候吗? 周围尸首遍地,灯光昏暗,地狱般的光景,只有骨衔青还有闲心调情。 她生气的模样落在骨衔青的眼里,全然又是另外的感受。 骨衔青腾出另一只手摸着安鹤的脸颊,说起来,小羊羔已经很久不在她面前表现得如此无助,最初,安鹤常常这样,垂耳耷目地注视着她,乖巧可爱。 但是安鹤成长速度惊人,那锋利的尖牙越磨越利,现在,安鹤已经可以独当一面销毁六个舱茧,这份可怕,何尝不令旁观的她感到颤栗? 如果安鹤把自己当成神明一样的敌人,那现在的安鹤,绝对会忍痛站着继续和她对抗,膝盖都不会弯一下。 而现在,这个战无不胜的人,在她面前松了力气,咬唇忍痛,任她摸着脸颊。这是信任吗? 是祈求吗?原来小羊羔强大后的示弱竟然如此令人心动。 也许是被这一刻蛊惑,骨衔青鬼迷心窍地低头,拇指覆盖上安鹤的唇,抹掉了沾染的鲜血。 她的举动,让双方的呼吸都停滞了好一会儿。大战后的多巴胺还没褪去,有些情愫掺杂进空气不受控地发酵,丝丝缕缕向外扩散。 温热气息扫过眉心,安鹤好不容易平息的心跳又开始蓬勃跳动,脸颊一侧的温度有了滚烫的错觉。 所以她错觉地以为,骨衔青又要吻她。 这次没有赌注,为何要吻她? 还是说吻会上瘾? 这可不是蜜糖啊,是毒药。 理智告诉安鹤要偏开头,却没来得及动。她甚至还记得上次骨衔青唇齿间温热的气息,现在这样的气息在逐渐靠近。 安鹤认为自己实在没有力气动了。 骨衔青抚摸着她的脸,安鹤没有躲,在唇将触未触之际,骨衔青却突兀停下。 明明已经垂下眼眸,明明吞咽的动作明显,骨衔青却开口道:“算了,我不想沾上别人的血液。” 她松开安鹤,快速往后退,冷冽的空气从两人间灌了进来,只留下似有如无的痒,如同羽毛不经意挠过心尖儿。 安鹤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浑圆,她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知道是自己的伤,还是别人的血液沾了满手。 第136章 怎么?骨衔青还嫌她脏? 她要跟她拼啦! 骨衔青三两步便和安鹤拉开了距离,转身离开,比以往走路的速度快了两三倍,看上去像是仓皇而逃。 安鹤喘着气,等等,便携灯还没拿到! “骨衔青!” …… 骨衔青没有理会安鹤不成句的呼喊,而是走到闻野忘身旁蹲下,沉下心,快速检查了闻野忘的伤势。 闻野忘仍旧昏迷不醒,身上血肉模糊,树根的倒刺刮伤了衣服和皮肉,手脚有不同程度的扭曲。 一道不知道来源的伤口,从左边锁骨一直到腰腹,几乎斩断了半边臂膀,看上去伤得极重。不知道是不是运气不好,被切割术的天赋波及了。 但闻野忘还活着,不仅活着,脉搏跳动得极其有力。 这人的命可真大,冷静下来的骨衔青双眼一沉,趁闻野忘昏迷扭断了对方的右胳膊——拿针筒的那只。 这人不能在巴别塔杀,需得等闻野忘出塔去,但这人聪颖得很,这五年来从不出塔一步。 算了,下次有机会,骨衔青只会让对方吃更多苦头。 骨衔青起身走向岩壁,指使薇薇安打开藏在后方的背包,扔下绳索。 她遮掩着按了按腹部,很痛,她是内伤,外伤不显,但伤势很重。 以她现在的状况,翻上墙壁还需要一段时间,她不能再多待了。 不过,骨衔青还是回头看了安鹤一眼。 安鹤已经破罐子破摔地跌坐在地上,见她望过来,拼尽力气摊开手心,哑着嗓子:“灯。留给我。” 骨衔青这才低头留意到腰上扣着的便携灯,她哑然失笑,敢情安鹤刚刚不是乱摸,是想要灯? “我不能给你。”骨衔青没好气地拒绝,“出去还有一段路要走,我还带着你的好妹妹,你想让我摸黑出去?” 安鹤没有收回手,理直气壮地维持着姿势——这鬼地方伸手不见五指,到处都是化不开的黑。如果没了灯,躺在这死人堆里,万一要再发生点什么意外,都来不及反应。 骨衔青要是真的在意自己,总得考虑下现在的情况。 “你又伤得不重。”安鹤尽量简洁地表明自己的意思。 这次轮到骨衔青气结,她伤得不重? 且不说之前被炸的旧伤未愈,现在身上最重的新伤,就是安鹤造成的,她没给安鹤两巴掌已经算她仁慈。 安鹤不会知道,自己捏碎一根猩红的菌丝,都能在骨头上留下一道灼痕,更何况是被安鹤引诱着开枪杀了一个舱茧?她得庆幸,那位拥有切割术的舱茧只是神明无关紧要的一个傀儡,不然,她现在不一定能站着走路。 她的生死全然不由她自己掌控,这些,骨衔青死都不打算告知任何一个人,没有人能得到她绝对的信任。 但是,骨衔青犹豫两息之后,还是摘下了便携灯的卡扣。 方方正正的便携灯在地上弹了两下,不远不近,刚好落在安鹤能够得着的地方。 “你今晚……”安鹤咳了两下,她的内脏应该受了伤,不然讲话不会如此困难,但安鹤仍旧坚持把话说完:“今晚来找我吗?” “说这样的话,会让人误会。”骨衔青似笑非笑地扬眉,片刻后又笑道:“既然如此,你可要把血渍洗干净,等着我了。” 什么?安鹤想起那个未落下的吻神情一滞,她的邀请并不是那个意思。 骨衔青已经缓缓攀上崖壁,尽管五脏六腑都在疼痛,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适。她一直很习惯隐藏弱点。 薇薇安仍旧乖巧地等在那儿,连口罩也没摘下,骨衔青赞许地拍了拍薇薇安的肩膀:“好了,跟我走。” 薇薇安望着底下没有动,骨衔青见她有话想说的模样,也停下脚步,转过身,顺着薇薇安的视线望下去。 脚下,漆黑一片的地下空间肉骨尸血,荆棘满地,唯有安鹤所在之处散发出微弱的光,孤独而耀眼。 骨衔青沉默不语,呼吸重重地顿了一下。 “我姐姐不走吗?”薇薇安终于提出疑问。 骨衔青收回目光,不再留恋地转身,抬脚:“她不走,她有自己的出路。” 薇薇安将信将疑,最终还是选择跟着骨衔青,离开了这个鬼地方。 四周彻底安静下来。 安鹤捡起圣剑,撑起身体,往前挪动了一步,再一步。 …… 似乎没过多久,安鹤就从半昏迷状态中惊醒,一睁眼,地下空间灯火通明。塞赫梅特调来十来个心腹处理残局,安鹤已经被人抬到了担架上。 她手上仍旧握着那把圣剑,鲜血将剑身剑柄都染成了血红色。 抬着她的侍卫们个个面色都带着凝重,见她睁眼,无比恭敬又慌张地叫来随行的医生。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小心翼翼为她量心率,查看伤势,仿佛给予了最高优先权。 人们仍然心有余悸,她们很难忘记进来时被震撼的景象——发现安鹤时,安鹤单膝跪地右手撑剑,垂着头挡在闻野忘的前方。现场惨烈的战局,让人轻易推断出安鹤为了保护闻教授,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她浑身是血,嵌灵尸体散落在周围,微弱的灯光下,幸存的渡鸦盘旋在她上空,她仍旧没有倒下。 视觉上的冲击让这些毫无准备的人,久久无法从震撼中抽离。 安鹤悄悄地松了松肩膀上的肌肉。 虽然她拼死相搏的本意并不是因为闻野忘,但既然闻教授没死,那就得做做样子。 人是视觉动物,最容易被第一印象影响。古往今来的传说不都是这样吗?一个死也不肯投降的将军挡在前面,守着后方的平民,被万人传颂。 总比塞赫梅特进来,看她躺在墙角,和闻野忘隔着十万八千里,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要更有说服力。 安鹤认为自己不是耍帅,但不妨碍她耍一下帅。 现在,从结果上来看,她的计谋有了不错的成效,大家看她的眼神都变了——没有人知道,她为了凹造型,四肢并用爬回闻野忘身边有多狼狈。 远处闻野忘已经被人从树根里捞了出来,仍旧昏迷不醒,但检查的侍从松了口气,人还活着,就是哪儿哪儿都是伤,手还骨裂了。 也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塞赫梅特从密封箱边走过来,眼角肌肉紧绷出褶皱,整个人气压极低,面对众人的疑惑,塞赫梅特环视着四周,没有说出任何解释的话。 见到安鹤竟然还有力气睁开眼,塞赫梅特神色既复杂又欣慰,看了看时间已经到夜里一点,最终仍是放缓了声音:“先回去疗伤,明早我有话要问。” 安鹤点了点头。 她和闻野忘被人抬走,原来这地方有通道,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可以抵达伊薇恩城留下的古老起重传输带。 她原先到这里时,这条路已经被树根堵死了。 镇痛剂开始起作用,安鹤的大脑清明了一些,她闭上眼,快速编排着之后的说辞。 这次不需要如履薄冰地为自己辩解,安鹤只需要实话实说——从发现下城区的骨蚀病患者、察觉树根有问题,到寻找和营救闻野忘,理由充分,程序合规,还有风间朝雾做见证。 她只需要模糊其中和骨衔青勾搭的细节。 这次她们的敌人是神明,安鹤不会掩饰这一点。 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让第一要塞的秘密舱茧全军覆没,加上神明现世,恐怕会在塞赫梅特心中降下重重一击。塞赫梅特本来就表示过怀疑神明的立场,现在,安鹤会坐实,神明会是第一要塞的敌人,同时也是安鹤的敌人。 至于闻野忘,看到的事情不多,安鹤认为她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还可以让骨衔青在梦里帮忙处理处理一下。 思考之际,侍卫们抬着安鹤和闻野忘,登上起重带,又经过好几个复杂的通道,终于抵达了传送梯的下方。 这巴别塔的地下空间,竟然如此复杂。 身上的疼痛褪去,安鹤一边留意起这地下通道,一边打量旁边担架上的闻野忘。 闻野忘居然还留着命,真是奇怪。神明要是想杀这人简直易如反掌,不仅能杀死闻野忘,还能连带着巴别塔一起炸成废墟。 神明又不仁慈,舱茧也只是傀儡,为什么没有这样做? 安鹤想不通。 她必须跟骨衔青谈一谈这件事。 幸好骨衔青能够创造一个完全密闭的、只有她们两人的空间,安鹤迫不及待见到骨衔青,希望这个女人能够快点来找她。 地下空间灯火通明,剩下的侍卫不明就里地处理着残局,有一肚子的疑虑,却没人解答。 她们不知道巴别塔下还有这样一个空间,也不知道这些年轻的尸体到底是谁,更不知道闻教授为什么会在这里。 现在,她们只是单纯按圣君的指示收集所有的尸体,等待检验。 塞赫梅特在检查神血培养室里留下的实验记录,有人在她旁边喷洒强酸化学品给整个区域消杀。 第137章 被打破的玻璃柜里侧,培养皿已经空了,地上也很干净,神血不见踪影。 整个竖井里人影绰绰。没有人注意到,707留在墙壁上的血雾,有小部分逐渐汇聚成了一股。 如玻璃窗上的水滴往下流淌,随后钻进地砖的细缝里彻底消失。 当然也没有人能分辨得出,枯萎的树枝间卡着的断臂,虽然切口和最右边密封箱前的尸体残躯吻合。 但其实,这只断臂,不属于任何一名舱茧。 第84章 死亡与不朽。 单人病房的仪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安静而舒适。 安鹤已经结束抢救手术,她受的外伤很严重,好就好在没有缺胳膊断腿,缝合手术结束后,需要长期静养。 麻药散去后已经是凌晨五点。 安鹤躺在床上思考了一会儿,按下了床边的呼叫铃。她表示自己有些心理创伤,需要一位陪护作伴。 安鹤指定了风间朝雾,此时风间朝雾正跟着塞赫梅特查神血培养室的事,但塞赫梅特同意了安鹤的请求。 风间朝雾进来,安鹤开门见山地套消息:“闻教授怎么样?” “还在手术室,但听说状况还不错,暂时没有生命危险。”风间朝雾的脸上同时彰显出紧张和松口气的神情,“还好你反应快,闻教授没死,不然——” 安鹤接过话:“不然,巴别塔炸毁,大家都会死亡,你也是。” 风间朝雾愣了一下:“我是想说,不然,闻教授手中的所有实验项目都会停滞,要是她死亡了,就再也没有人能接手。但你这么一说也是,这些实验项目也确实会随着闻教授的死亡被炸毁。” 安鹤琢磨着风间朝雾的话,难道神明留下闻野忘一命,是因为那些项目?安鹤想不到还有什么项目会被神明觊觎。 “这么说来,离了闻教授,研究所就停转了?”安鹤问。 “不止。闻教授是圣君的得力助手,圣君的很多策略都需要闻教授的技术支持。要是教授死了,单凭圣君一个人,很难让原先的制度继续推行下去。” 安鹤想起洗脑的手段,还有英灵会上尉的复活计划,确实关系着圣君的权力稳定。这两人各司其职,绑定得比苏绫和伊德还要深。 安鹤失笑:“这很危险啊,所有项目掌握在一个人手上。闻教授也喜欢掌握权力吗?” 安鹤问得直白,越发大胆,反正风间朝雾不会对她怎么样。 “那倒不是,其实,闻教授一直在培养接班人。”风间朝雾为安鹤倒了一杯水,见安鹤精神尚好,全身被裹成粽子了,还能和她对话,也就顺着安鹤闲聊。 “实不相瞒,我也是接班人之一。但我们只能学到技术。方法和流程可以学,敢做的决心却学不到。没有人能做到闻教授那种程度。” 这倒是。 这片土地翻遍了也只能找到一个闻野忘,再没人能比她残忍疯癫。 安鹤打量起风间朝雾,风间朝雾才是安鹤想象中正常研究员的样子,可能长期待在研究组,凡事有上级顶着,一心做好自己的事情,没什么弯弯绕绕的想法。是安鹤遇到的,最不用费尽心思接触的人。 ——也是最容易被忽视和利用、最无攻击性的人。 这才是普通人。 安鹤没见过工作时的风间朝雾,不过能被闻野忘调去参与秘密项目,想来科研能力并不差。只可惜,在狠人遍地的第一要塞,风间朝雾的个性太普通,永远都成不了闻野忘。 “闻教授也苦恼此事,还和我们开玩笑,说下属没用成这样,她都不敢死。”风间朝雾笑了笑,“当然这不是她真实的想法,她还没活够,还是得活着才好。” 是会活着,还活得不错。在风间朝雾来之前,安鹤趁着恢复了一点力气,第二次用[预言之眼]观测闻野忘三个月后的状态,仍旧是四肢健全,生龙活虎。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战斗,并没有改变闻野忘的未来。 命可真硬。 安鹤不再纠缠闻野忘的事,转而问起风间朝雾外面的情况。 和病房静谧的气氛截然不同,整个巴别塔灯火通明。 所有英灵军紧急出动,一半前去清理要塞周围根系上附着的菌丝,同时隔离下城区所有被感染的骨蚀者。一半跟随塞赫梅特收拾地下空间的烂摊子。 医护组和研究所更是全员待命,救活人,查死尸。 明明只是一个不足五公里的小范围战斗,却惊动了第一要塞整个核心团队。每个人都忙得焦头烂额,彻夜无眠。 能够得知外头的情况让安鹤感到安心,塞赫梅特的处理很及时也很全面,至少能够阻止骨蚀病在下城区大面积肆虐。 下城区大多是普通人,可不像她们一样能抵抗骨蚀病。 安鹤短暂地休息了一会儿,又问风间朝雾:“你和圣君查神血,有查出什么吗?” “关于这个,恰好圣君让我带话给你,闻教授前一日给舱茧注射了神血,这可能是导致这场变故的原因。”风间朝雾将培养室的实验记录描述了一遍,并传达圣君的警告,“薇薇安,你身份特殊,最好不要接触任何神血。” 安鹤点点头。 塞赫梅特的效率仍旧很高,竟然查得这么快且准确,那这次事故的矛头就不在她身上,而是在闻野忘的身上。 安鹤松了口气,自己的地位不会被影响,明早圣君的问话,并不是那么危险。 直到此时,安鹤才终于松懈了全身的肌肉,她可以,真正地睡一个好觉了。 “你在这里陪着我。”安鹤眼皮沉重,等她和骨衔青聊完,她还得找风间朝雾帮忙做事。 “放心吧。”风间朝雾微微一笑,以为安鹤真的因为战斗受到了心理创伤,“你信任我的话,我会留在这儿等你醒过来。不要怕,这里没有敌人。” 风间朝雾调试着生命检测仪,又断断续续补充了一些检查培养室的细节,一转头,发现安鹤竟然已经睡着了,浓密的睫毛轻微地颤动,似乎不太安稳,呼吸轻浅,缩成了一团。 风间朝雾静静地注视着安鹤的脸庞,她比安鹤还要大上几岁,在她看来,安鹤是个探索欲很强的年轻人,舱茧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像孩童一样,她乐于为安鹤解答。 只不过,风间朝雾仍旧会思考,这就是她日夜监控着的那些黑匣子里,孕育出的生命吗?越接触,就越难将其当作实验品看待。 如果这些舱茧和人类没有什么不同,那她下次记录失活箱体时,看到渗出的红色血水,还能若无其事在本子上记下死亡序号吗? ——她原本已经麻木了。 唉。风间朝雾摇摇头,自己果然站不到闻教授的高度。 轻声的叹息很快消失在病房中。 窗外暮色沉沉,曙光迟迟不来,荒芜的哈米尔平原失去了唯一的绿色。 除此之外,一切如旧。 …… 安鹤睡得并不好,杀死舱茧的画面反复在她脑海中回放,一闭上眼睛都是鲜血。 直到暖洋洋的光线照在安鹤的眼皮上,驱散了她的不适。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病房里。 周围入眼的一切极其陌生,这是一间卧室,床铺柔软,有淡淡的松木香味。光线来源于窗外,午后的太阳光毫不保留地倾洒进来,照得整个卧室亮堂堂。 安鹤久久凝视着窗外的景色,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里的风景很美,窗外是摇曳的绿槐枝叶,光线从细碎的叶片中间穿过,一些婉转的鸟鸣接连响起,和颓败的荒原截然不同。 是梦吗?的确是梦。 安鹤回过神,撑起身体望向另一边,那一侧也有窗户,窗户边的高大书架上摆着许久没有见过的硬壳书籍,旁边的沙发上坐着骨衔青,姿势慵懒,双腿交叉横靠在沙发上,正在翻阅手中的纸质书。 却不是普通的书籍,它会自动翻页。 阳光越过安鹤,堪堪抵达了骨衔青方位,她半边身体笼罩在阳光下,发丝泛起黄色的暖光,光线却再难越过她,使得另一边躯体隐藏在阴影里。 像画。 “这是谁的房间?”安鹤知晓骨衔青编造了梦境。 “这不重要。”骨衔青放下书,并没有靠近安鹤。沙发和床的距离有三米远,一个安全的距离。她放任安鹤动弹,但是动弹范围不超过床的范围。 见她不答,安鹤随口笑道:“难道这是你的房间?” 不能吧。 这个房间实在是过于温馨了,一寸一厘都经过精心的布置,原木色的家具井井有条地陈列,没有任何冷色。 实在跟现在的骨衔青不太搭。 更何况,现在哪里还有这么舒适的房间? 骨衔青笑起来,曲起腿踩着柔软的地毯:“还有精力好奇?*我看你的伤不是很严重。” “严重。”安鹤坐在床上盘起腿,和骨衔青对视。骨衔青给她捏造的衣物很舒适,没有缠着染血的绷带。梦里她能动,但现实里的她,盘腿这个动作都做不到。 第138章 安鹤无意间蹭了蹭脸颊,没有血迹了,她现在很干净。 “骨衔青。”见到骨衔青踩在地上,安鹤立刻把话题往正事上引导:“你侵入过闻野忘的意识了吗?” “还没有,我没空。”骨衔青起身的动作暂停,又坐下,“你难道不先问问我的状况?” 安鹤感受着手心柔软的被子:“薇薇安她,安全回到下城区了吗?” “呵。”骨衔青抱着双臂后仰,身后的沙发随着她的动作调整到了一个舒适的角度,“你真是……不关心我啊。” 骨衔青叹了一声,自顾自说道:“下城区整夜都灯火通明,英灵会的人排查骨蚀病患者搜索了整片区域,稍微有些症状的都被拖走,要么杀死,要么隔离。你的好妹妹回到下城区了,但是并不安全,我们不能暴露,所以罗拉带着新绿洲的人躲了整整一夜。” 一种荒谬的感觉在安鹤心中凝聚,像无数有形的荆棘扎穿了皮肉,安鹤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在入睡前,安鹤刚感叹过塞赫梅特雷厉风行,阻止了骨蚀病在下城区肆虐。 但是,政策落实在具体的人身上,为何就成了灾难? 难道世间的事,就是不能两全吗? 安鹤觉得喉头发哽,片刻后,她抬起了发麻的手掌:“要怪就怪这次神明入侵,看来它影响的不只是舱茧,带来的连锁反应,完全打破了第一要塞本就不稳的生态。” “你就当是吧。”骨衔青没有表示异议,错误总要归结到某一方身上。 “骨衔青。”安鹤抬起头,“有一点我很在意,昨晚我们拼死一搏才活下来,但是回过头仔细想想,这些舱茧能力强大,要真的联合起来不可能就这样被我一个个击破。” 特别是707,明明落地后撑了一段时间才死亡,但是天赋中途就暂停了使用,要是天赋再多用一会儿,那安鹤面临的困境只会更加复杂。 可是神明提前退出了战场。 如此轻易放弃,看来神明并没有被逼到绝境。 这一战是安鹤第一次在现实中面对所谓的神,这个生物展现出了恐怖的力量,随时有能力摧毁一座要塞。 如果这一战仅仅只是神明的小试牛刀,那人类的出路岌岌可危,比塞赫梅特所惧怕的未来,还要可怖。 “神明死了吗?”安鹤心中早有答案。 骨衔青胸腔起伏深深吸气又缓缓呼出,模棱两可地说:“你阅读过教徒的书,知道人们怎么称呼祂吗?” “不朽……之神?”安鹤原本放松的身体,因为惊惧而骤然绷直,恐惧悄然扩散。 “所谓的神,到底是什么?”安鹤问的是骨衔青,但骨衔青没有回答她。 安鹤也并不抱希望,骨衔青这人从来不妄议神明有关的事。 “风间给我看了闻野忘留在培养室的记录。”安鹤观察着骨衔青的神态,“闻野忘在神血旁边留下了注释——进化成高维生物的骨噬型真菌。骨衔青,是这样吗?” 骨衔青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抱着双臂,没有反驳。 安鹤哑然失笑。那多半是了。 自古以来,人们信仰的神确实是某种意义上的高维生物,可神话故事里,进化成神的都是人类,退一步讲也是动植物。 毕竟是人写的故事,谁也没有提过,是真菌先进化成神。 人类一直对它所知甚少,可细想起来它们一直无处不在,空气里、皮肤里、冰层中,深海下方,具备惊人的适应性和卓越的生存能力。 现在它进化了,拥有了比肩神明的力量,会思考、寄生、操控,并且和辐射的黑雾共生。 安鹤觉得荒谬,又对自己的荒谬情绪感到费解,是啊,神明怎么不能是其它物种? “它不会死吗?”安鹤改变了称谓。 “很难。”骨衔青简洁吐出两字。 安鹤想起第九要塞洞穴中残留的菌丝,死去多时仍能从鲜血骨肉中汲取养分,重新复活,这确实难以被杀死。 它太细微,会思考,帮手遍地,又善于隐藏。 只是杀死几个舱茧,显然无法动摇它的根基。如果把神明类比成骨蚀者,舱茧就是无关紧要的骨头,骨头掉了,菌丝碎了,不会影响骨蚀者的再生。 她需要找到神明的核心,这就是问题所在。 她根本不知道神明的核心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它接下来的计划。 太棘手了。安鹤从未处理过这样的局面,神明一定会再找上自己,她能躲得过所有的入侵吗?自己也会像707一样被控制破坏一切吗?她莫名有些害怕了。 …… 空气的安静有些异常,骨衔青抬起头,发现安鹤垂着脑袋,披散的头发乖巧地搭在肩上。 过了很久,安鹤才抬起眼眸:“培育基地的那几百个未成形的舱茧,我打算毁掉。” 她用的是陈述句。 骨衔青惊疑地放下胳膊,身体往前倾斜:“你确定要这样做吗?” “如果这些舱茧被神明控制,重蹈覆辙的话,那最好不要出世。”安鹤垂下眼眸,听见自己的声音平平淡淡毫无情绪,“要我说,闻野忘弄出来的这些东西、这些舱茧,本来就不应该存在,一个都不应该。” 骨衔青皱起了眉头:“安鹤,你是这样想的吗?” “我说得不对吗?”安鹤歪了歪头,平静地反问。 “不对。”骨衔青情绪有了些微起伏,她很快站起来,呼吸加重,出言反驳。 “为什么?你不这样觉得?” “我当然不这样觉得,因为你也是舱茧。如果没有这个计划,你也就不复存在。” 骨衔青提高了音调,“我以为你已经接受了自己舱茧的身份。” 安鹤确实很快就接受了,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进入第一要塞后,直至现在,安鹤每时每刻都活在风谲云诡的算计里,她没有时间来反复咀嚼这件事。就连骨衔青告知她,安宁不是她母亲,而是一个研究员,安鹤都没有太外显的反应。 骨衔青以为,舱茧接受能力真的那么强大。 但现在她发现了不对。 “你在否认自己。”骨衔青拧紧了眉,“你觉得自己不应该被培育出来?” 安鹤笑:“这又不是我能选择的。” “如果能选择呢?” 那一刻,安鹤脑海中突然浮现出707最后的眼神。 “那我选择不要。”安鹤回答了骨衔青的问题。 骨衔青呼吸微微颤动,意识到这才是最严重的连锁反应,这种后遗症延迟到来了。 换作以前,安鹤不会给出这样的答案。大约是舱茧的死亡,让安鹤物伤其类,感到了存在危机。 这种危机留在潜意识里,被梦境放大,而安鹤毫不自知,并没有正视这种创伤。 “安鹤,不要后悔。” 安鹤往后倾斜,双手后撑着身体,起来十分放松,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骨衔青,你难道从来都不会后悔吗?” 骨衔青的瞳孔因为光线偏移而轻微闪动:“我不后悔。” “我不信世上有这样的人。” “那你问问闻野忘,问问塞赫梅特,她们是否后悔创造了这一切。” 安鹤垂下眼眸,想了想,失笑道:“那确实不会。” 安鹤放松了身体,仰躺下去,温暖的被褥包裹着她:“所以,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哪来的一条道走到黑的信念,哪怕那是错误的道路。” “可能是因为想活着吧。”骨衔青放缓了语调,光脚踏着柔软的白色地毯,往前走了一步,“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都对死亡避重就轻,每一个人都说自己不怕死,可是安鹤,没有人愿意心甘情愿地走向它。死亡是真实存在的。它很痛苦。” 骨衔青站在床边,她的脸颊全然笼罩在光芒里,镀上了一层柔光。 “要是后悔了,就会让人感到挫败、失去希望,我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小羊羔,无论你诞生于哪里,你能活着是件好事,并且要一直活着。永远只有活着的人,才能书写生命的历史。” “活着的人。”安鹤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把脸捂在被子里,声音依旧平淡:“骨衔青,舱茧没有母亲,被制造出来只是被当成锋利的武器,我们,能算得上人吗?” 骨衔青在床沿上坐下来,在这个瞬间,似乎有一股无形的隐痛在心口滋长,骨衔青才发现,她好像并不欣赏别人真实的脆弱。 骨衔青俯身抬起手,悬在安鹤的头发上方,这次却没那么轻易落下去。 “安鹤。”骨衔青收回手,又念了一次对方的名字,“你有母亲。” 第85章 “一个死人,藏了我二十年?” “你是说,安宁?”安鹤闷声闷气。 “嗯。” “她只是个研究员。”安鹤从被子里稍微抬起头来,露出双眼。眸中并没有太多的情绪,既看不到悲伤也没有懊悔。 “研究员就可以称之为母亲吗?”安鹤真诚地发出质疑,“那我岂不是好多个母亲?那可糟了,风间朝雾、闻野忘、圣君都是舱茧计划参与者,我可想象不出叫她们妈妈的场面。” 第139章 大概是觉得自己这个想法过于好笑,安鹤抱着被子哈哈笑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半张脸藏在被子底下。 安鹤笑得越开朗,骨衔青的眉头就蹙得更加紧:“不是,安宁和闻野忘不一样,你也不一样。” “那你说说,我哪里不一样?”安鹤收敛了笑容,眨着眼,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骨衔青深深地凝望着安鹤,在长久地对视之后,骨衔青身体一仰躺在床上,宽大的床被陷下去,接纳了她。 安鹤的眼神随着她的动作移动,乖巧地趴在旁边等着骨衔青给出答案。 她们的距离只剩下不到十厘米,但这一次,两人都没有轻举妄动。 这个梦境中营造得太过温柔,被子散发着太阳的暖意,如果不是在聊严肃的话题,这会是一段舒适的闲散时光,她们可以在干净的环境里沐浴阳光,听着风吟鸟鸣,窝在一张床上随意闲聊。 但可惜不是,这样的日常,是异想天开的奢求。 骨衔青闻着记忆中熟悉的味道,缓慢地说:“舱茧在出生前,是没有过去的。但你有。你有记忆,安宁给了你二十三年完整的人生。她抚养你长大,这不就是,母亲吗。” 安鹤的眼神闪烁,自嘲道:“人生?那是假的,对吧?” “假的吗?我也不知道,可能对安宁来说并不是。” 骨衔青侧过身子仰视着安鹤的眼睛:“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但你的生长过程,和其她舱茧完全不一样。五年前我闯入第一要塞,又花了很长时间,才在三年前定位到你的梦。” 骨衔青肩膀颤了颤,安鹤听到她闷咳两声,思及骨衔青的伤势安鹤心口有些发慌,但始终没有说些什么,只等着骨衔青继续说下去。 “知道那三年你的梦境为何都是昏暗的吗?” 安鹤摇了摇头。 “因为我模拟不出你所在的环境。我察觉到了你的存在,但是,并不能和你像现在这样交谈。你没有清醒,并且意识被人为屏蔽,像虚拟化了一样,换句话说,你的意识不在这个世界。” 骨衔青抬起手,阳光穿过她的指缝:“所以,我只能冲破屏蔽传达一点点信息,让你记住我,来找我,谁知一等就是三年。” 安鹤神情恍惚,难怪她总是做同一个梦,梦中的骨衔青公式化地呼唤她,恐吓她,像个女鬼。 直到安鹤醒过来踏上这片土地,梦境才开始恢复正常。 如果是这样,她就像生活在虚拟空间,直到不久前,才重新和现实世界产生了联系。 “你是想说,这一切是安宁做的吗?”安鹤听到自己的呼吸在发颤,这些事闻野忘和圣君肯定不知情。 那么,是安宁瞒着闻野忘,把她藏起来,并为她编织了一个虚拟人生吗? 匪夷所思。 “或许吧。”骨衔青轻轻感慨:“总之,你很特殊。” 安鹤总觉得有些不对:“你不是说,安宁已经死了吗?她死了有多久?” “算起来,恰好二十年。” “如果按正常人类来算,那时我才三岁吧?”安鹤不可置信地笑起来,“你是想说,一个死人,藏了我二十年?” “这我不清楚。我查不了死人的梦,不知道她做了什么瞒天过海的事。”骨衔青侧过身,单手撑起头,“趁闻野忘重伤,要不,你去查查看?” 查,当然要查。 强烈的求知欲望让安鹤的眼神活泛过来,逐渐恢复往常的生命力。 骨衔青抿唇一笑,心口的隐痛消散,转而戏谑地瞧着对方。 安鹤瞥见骨衔青眯起的眼角,和散落在床上柔顺的发尾,开始警觉:“你这副样子,像是在利用我为你办事。骨衔青,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告诉我这些?你从没和我谈过这些事。” “你就当是我利用你吧。”骨衔青不在意地笑。她当然不会直言,自己原本并不打算和安鹤谈这些,这只是她一时动了恻隐之心。 安宁的往事骨衔青确实不清楚,这个已经逝去的人虽说是一切的起因,带着所有的秘密归于黄沙。 但往事不重要,强者从不执着于往事,骨衔青这种人只会往前看,摘取安宁带来的硕果,为自己所用。 只是,这些往事,好像对安鹤很重要。 也罢,就当,为安鹤修补一下心理创伤,她的小羊羔可不能因为后悔而折损了自己的锋利。 “我就知道。”安鹤的语气变了,消沉从她眼中退却,取而代之的是蓬勃的恼怒,“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安鹤上臂肌肉一动,撑起身体——骨衔青在沙发上时她还够不着,但现在,骨衔青就在她几厘米的地方。 眨眼间,安鹤如猫弓起身子扑向骨衔青,压住对方的同时揪着身下之人的领子:“支使我可以,那你总要干点实事吧?” 骨衔青任她压着,盈盈一笑:“你想让我干点什么?” “去查神明为何放过闻野忘,阻止闻野忘把我们联手的事说出去。” 骨衔青按上安鹤的手背,用力扯开。 “放心吧,我会查,这关乎我自己的安全。” …… 安鹤睁开眼时,窗外的光恰好照在她的眼皮上。冰冷,昏暗,伊薇恩城的阳光永远都隔着一层化不开的雾。 风间朝雾竟然还在,十分尽职尽责地守了一整夜,见安鹤醒了,风间朝雾担忧地凑过来:“你做噩梦了吗?” 安鹤诧异:“为什么这么说?” “我听见你在说梦话。” “是吗?”安鹤警觉地绷紧了肌肉,“我说什么了?” 她应该从不说梦话才是,身处险境,万一泄露了什么秘密可是大麻烦。安鹤紧张地盯着风间朝雾,对方的神情竟然柔和下来,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怜爱。 “你在喊,妈妈。” 安鹤:“?” 安鹤抬起手撑着额头,好一会儿才极快地喘了口气:“你一定是听错了。”她不可能会喊这两个字,妈妈对她而言只是一场虚幻的过家家。 诚然,梦里安鹤确实有过一瞬间的动摇,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不认同,但是,回到现实中后,那些负面情绪都淡化了。 这很正常,大家都会这样,梦中觉得过不去的坎,醒过来之后便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 安鹤按了按眉心,如果自己真的动摇了,那也是矫揉造作,是自怜自哀。周围风谲云诡,她不能有这样的情绪。 她不想承认。 安鹤疑心是骨衔青搞的鬼,利用她的潜意识攻击了她的心防。 “这没什么。”风间朝雾发现了安鹤的逃避,劝她:“很正常的,大部分婴儿最先学会的词便是妈妈,很多人死去前,最后喊的也是妈妈。你这次受到的伤很严重,可能是巨大的创伤时让你本能地呼喊母亲,这是人类文化里最原始的情感纽带,并不是一件羞耻的事。” 安鹤放下手:“可是,我是舱茧。” “倒也是。”风间朝雾看着安鹤叹了口气,语气更加柔和:“那大概,你呼喊的‘妈妈’或许并不是具体的人,也可能是一个代表安全和依恋的符号,很多人在脆弱时会这样做。” 安鹤撇开头,不愿意深入交谈这个问题。 安鹤的沉默落在风间朝雾眼里有了另外的解读,这位研究员深呼吸后,终究是伸手摸了摸安鹤的头发:“不要多想了,好好休养。” 安鹤有些不适应地往后躲开:“我需要多久才能痊愈?” “你伤得很重,大多是切割伤和穿刺伤,保守估计需要治疗半个月,但圣君吩咐用最好的药物,大约十天,你才可以下地走动。” 太久了,她不能休息那么久。 安鹤活动了一下胳膊。 算起来,她这次的伤比参加第九要塞战役时,更加严重。几乎刀刀都贴着她的命脉,木刺的刮伤、烧伤、切割伤痕数不胜数,加上她全然不顾防御、单打独斗,腿上后背的伤口触目惊心。 但是,她的耐受程度在逐渐提高,和神明对战时使用到极致的精神力,好似冲破阈值,很快就得到恢复。现在重伤之下,安鹤竟然还保持着清醒,缜密地安排之后的计划。 安鹤放低了声音:“闻教授的情况,你可以及时告诉我吗?” “你想知道?” “嗯……我很关心她。”当然关心,闻野忘的健康状况关系着她们能否顺利行动。 “好,我会告诉你的。”风间朝雾叹了口气——可怜哦,这名舱茧先是不顾一切救下闻教授,又点名她陪伴,而后又在梦中呼喊妈妈,怕不是产生雏鸟情结,把研究员当作亲人了。 风间朝雾想,研究所里配备心理医生,或许得为薇薇安安排一次诊疗。 安鹤全然忽视了风间朝雾的目光,细细揣摩着和骨衔青的计划。 骨衔青会去查神明留下闻野忘性命的原因,而她需要尽快查一查安宁的事。 安鹤有自己的想法,既然安宁采集过神血,神血又不是普通的菌丝,说不定安宁曾抵达过神明的核心区域。 第140章 这次,她和骨衔青需要分开行动。 但最终的目的,还是与神明有关。 “对了,薇薇安。”风间朝雾打断了安鹤的思索,“圣君早上已经来过了,见你还未清醒便没有打扰你。等十一点,我推你去会议室,圣君有话要问。” 安鹤这才发现,墙角处放着一台银色的轮椅。 十一点。 风间朝雾推着安鹤前往五十七楼。 她们没能准时进入会议室,塞赫梅特似乎在与人交涉。 十一点零二分时,五个安鹤从未见过面的人从会议室走出来,她们没有穿英灵会的制服,但衣着高贵整洁,经过安鹤时没有人低头看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安鹤这才被推进会议室。 塞赫梅特的脸色并不好看,单手握拳砸在桌子上,桌子上的茶水洒了一半,看样子竟是发过怒。眼里的血丝暴露了她一夜未睡的劳累,可即便这样,这位年过半百的圣君仍旧藏起疲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见安鹤进来,塞赫梅特收起拳头藏到披风下。 安鹤的视线落在塞赫梅特的披风上,又从披风看到了会议室后方的墙壁上,搭在轮椅上的手指顷刻间收紧。 是这间会议室。 第九要塞和第一要塞谈判时,安鹤见到过的专用会议室。 “告诉我,当时的情况。”塞赫梅特似乎特别忙碌,开门见山问话,没有任何弯弯绕绕。 安鹤如实回答,称那些舱茧被神血控制做出伤害闻教授和第一要塞的行为。 塞赫梅特问了几个细节:“骨衔青也来了?” “嗯,跟随着菌丝一起来的。” “她有做什么吗?” “袖手旁观。”安鹤说,“并且踹了我一脚。” “她人呢?” “趁我力竭,离开了。” “没杀你?” “没有。” “为什么没杀你?”塞赫梅特略微抬起了目光。 巧了,安鹤想,她和圣君都对活着的人产生了质疑。 “我想,可能我也是舱茧,对她们来说有用,她和神明打算留下我。”安鹤顺从地答。 塞赫梅特沉默半晌,太阳穴一侧因为咬牙而略微鼓动,良久才开口:“我会处理好这件事,你注意身边的情况,先不要接近任何菌丝。” 看来,安鹤被当成了重要财产。除了骨衔青,没有人知道她已经和神明有过几次交锋。现在,圣君断定安鹤会是下个目标。 安鹤略微点了点头,没有应声。 她的视线越过塞赫梅特,长时间地落在圣君后方的墙壁上。 记忆里安宁办公桌上那一小幅油画纸上的内容,终于完整地呈现在安鹤的面前。红色和金色的染料混合,在墙上泼洒出燃烧的火焰。 如此磅礴,高大,比记忆中更加鲜活,像是要真的燃烧起来,连带着圣君和她,一起吞噬。 “圣君。”安鹤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这幅画,有什么来历吗?” 第86章 “你认输了吗?” “你说这个?”塞赫梅特回头望着巨幅壁画,“这是一个古老的神话故事,与火焰之神弗拉米娜有关。” “所以,它存在很多年了?” “是伊薇恩城留下的陈旧壁画。”塞赫梅特扶起倾倒的杯子,片刻后,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轮椅上的安鹤:“你对这个感兴趣?” “嗯,它让我觉得……”安鹤深深呼吸,放弃描述具体的感受,“我说不上来。” “你是想说震撼吗?”塞赫梅特撑着桌子,语气意味深长:“很多士兵都为之震撼,因为这是不会熄灭的生命之火,是无数人用命换来的火种。你还未加入英灵会,没听过这个故事也正常。” 圣君卷起袖子扣上纽扣,匆忙往外走去:“要是感兴趣的话,休养期间可以去图书馆看看,宗教文化那一列有很多保存完好的资料。” 塞赫梅特没有时间给安鹤详细解释,在留下一句建议后便雷厉风行地离开。 安鹤久久凝视着那幅壁画,视线落在左下角处,最为鲜艳的血红凝结着一个不起眼的点,像是绘制壁画时,不经意洒下的颜料。 “风间。”安鹤喊来在外面等候着的陪护者,“我想去图书馆走走。” “现在吗?我觉得你需要休息。” “就现在。” 巴别塔的图书馆在五至七层,存放着人类最为珍贵的历史资料。这些东西关乎着第一要塞的科学研究和医术发展,因此,整片区域被完好地保留下来,并且加以重视,并未作别的用处。 风间朝雾将安鹤带到六楼,通过检索系统很快定位到了那本神话集:“如果你不想阅读的话,可以使用那边的信息输入机。” 安鹤望向她手指的方向,一台古老的机子立在角落,旁边的操作台上放着一个头戴式信息接入帽。 “那是干什么用的?”安鹤问。 “阅读书籍用的。”风间朝雾解释,“选择想要接收的书籍,里面的内容会在十秒内传送进你的大脑,很方便。” “这也是你们的研究?” “当然不是。”风间朝雾笑起来,“是黄金时代就已经存在的技术,能大大提升学习语言和学习理论的效率。我们唤醒了它,并且用在了很多地方。舱茧的培育过程也用到了这项技术。” “要用吗?”风间朝雾问。 安鹤收回目光:“不必了,我自己随便看看。” 她不想再让更多东西侵入她的脑子了。 安鹤接过风间朝雾手中的书,封面是牛皮质感,内里的纸页却不是纯正的纸,安鹤目光匆匆扫过,书本捕捉到了她的视线信息,判定为不感兴趣,随即翻页。 安鹤停下落空的手,想起梦境里骨衔青阅读的书籍也是这样。 “想看的内容可以直接搜索。”风间朝雾指向书页上方小小的放大镜图标,唤出浮空的键盘。 安鹤输入“弗拉米娜”四个字,看到西方海域一个叫艾尔芬岛流传下来的古老神话。 神话里,艾尔芬岛原本没有太阳,是被神明抛弃之地。最先照耀这片土地的不是太阳神,而是火焰之神弗拉米娜,她从族长爱尔克的火把中诞生,身躯周围围绕着火焰,散发出明亮的光辉。 诞生之时,弗拉米娜十分弱小,是爱尔克带领族人照顾着她,将她当成小女儿看待,于是弗拉米娜成了岛上最初的火种。 然而,弗拉米娜的到来引起了黑暗之神诺克斯的注意,诺克斯是掌管黑夜与混沌的神灵,对光明深恶痛绝。 祂深深惧怕微小的火光会凝聚成强大的力量,假以时日会侵占自己的领土。 于是,诺克斯施展了强大的法术,引发了滔天的海啸和倾盆大雨,企图淹没艾尔芬岛并扑灭那珍贵的火种。 弗拉米娜被洪水席卷,几近熄灭。 危急时刻爱尔克出现并拥抱弗拉米娜,为她挡住雨水,而自己的身躯也被弗拉米娜点燃,化为熊熊烈火,与弗拉米娜融为一体。 紧接着,爱尔克的母亲、姊妹、族人也纷纷跟随走入火中,最终,她们和弗拉米娜的身体完全化作了永不熄灭的火焰,形成一道巨大的屏障,挡住雨水和汹涌的海浪。 光芒照亮了整片天空,驱散了黑暗之神诺克斯带来的阴霾。漂洋过海的火星飞向遥远的陆地,点燃了新的火堆。火种从此得以保存和传承,而她们的魂灵永远存活。 神话故事就此结束,书籍自动翻到下一页,上面正是印刷着《燃烧》那幅壁画,画上没有一个具体的人出现,但又好似有无数的人在其中。 安鹤手动将书本翻回到上一页,指腹按压着纸张。 这是一个常见的神话故事,是旧时代的人杜撰的可歌可泣的传说,以此来歌颂前人的牺牲。 塞赫梅特喜欢并且加以利用了这个故事,来巩固军心。 安鹤并不被此打动,但是,她低头,指尖紧紧按着书页上的一行文字,心脏重重地跳动,越跳越快。 那一段,正在描写弗拉米娜被重创,周身的火焰摇摇欲坠,此时爱尔克捧起她的脸颊,温和地问:“孩子,你难道认输了吗?” …… “你认输了吗?” 安宁板着脸冷淡地注视着眼前哭泣的小孩,手指叩着办公桌面,并没有出言安慰。 安鹤单手捂着眼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肩膀不断地抽搐:“妈妈……你为什么……不来接我?” 她脚边的书包散开,露出二年级的课本,书页被撕烂了。 她和同学起了争执,被人欺负,班主任叫家长时说打架的都有责任。安宁没来接她,说忙,走不开。 于是安鹤独自离开附小,来到旁边安宁任职的高中,在一堆资料里找到了忙碌的母亲。安鹤被欺负时没哭,但见到安宁严肃的目光后,眼泪便再也憋不住决堤。 安宁没有回答她的责问,在弄清来龙去脉之后,只是又重复了一次:“告诉我,安鹤,你认输了吗?” 第141章 “这重要吗?”安鹤一边抹泪一边瞪着安宁的脸。 “很重要。别人打你时,你也这样软弱地哭泣吗?”安宁实在称不上一个温和的母亲,不近人情的语气仿佛在和大人说话,“你没有愤怒吗?没有用武器打回去吗?” “我没有!”安鹤放声大哭,哭声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回荡。 怎么打回去?她只有七岁,对方五个小孩,安鹤站在那里几乎无法还手。她还期望母亲能够帮自己出头,狠狠地教训欺负她的人。 可是,没有,安宁只是重复地指责她,说些冠冕堂皇有违师德的话:“安鹤,谁打了你,你就要打回去。” 安鹤被复杂的情绪淹没,她看着安宁的眼睛,在安宁背后,办公桌上摆着的燃烧颜料和母亲冰冷的眼神成了明显对比。她的期许落了空,弱小的脆弱无处安放便化成了愤怒,安鹤一把抓过相框,摔在了地上,玻璃炸开,有些碎片蹦到了安宁的怀里。 “摔东西可不是一个好的习惯。”安宁出奇地冷静,弯腰去捡拾相框,碎玻璃不小心扎进指腹,血珠一下子渗了出来,在画作左下角糊开一个鲜红的血点。“你要是真的那么愤怒,就想办法打回去。明天,我等你班主任的电话。” 长大之后的安鹤,仍旧认为安宁使用了最错误的教育方式。 一个七岁的孩子,没能从自己的母亲那里寻求到庇护和安慰,这样的创伤哪怕她回击了也没能抹平。这让她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遇到事情后都不会和安宁商量,独自解决。 她们的关系,也从不亲密。可能曾经亲密过,可在安鹤有限的记忆里,似乎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但她确实,学会了保护自己。 安鹤挪开了手指,有温热的水珠砸在书页上,她下意识用衣袖去抹。 “不要紧的。”风间朝雾制止了她,“这不是真的纸张,不会被晕湿。” 安鹤神色平静地抹了下眼睛,是的,不要紧。现在她知道了,这不是真的记忆。 不过是舱茧的大梦一场。 风间朝雾从安鹤手中抽离书本:“你还是不要再看了。” 很多士兵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时,有人感动,有人热血沸腾,也有人不为所动,但被感动到哭泣的人,风间朝雾还是头一次见。她瞥了眼上方“女儿”的字眼,认为必须给薇薇安尽快安排一次心理治疗。 “送我回去吧,麻烦你了。”安鹤说。 安鹤昏睡了一觉,骨衔青只来梦里待了三分钟,简单说了一下查到的进展,并给了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很长的数字。 骨衔青说,现在正有机会查查舱茧计划。 …… 醒来后*,安鹤点开轮椅的自动行进功能,前往闻野忘的病房。 闻野忘仍旧没有清醒。据医治的医生描述,闻野忘手术期间有很严重的排斥反应,但她的各项数据都在正常范围,现在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只是,现在已经昏睡了快二十个钟头,中途没有清醒过一次。 医生为闻野忘换药时,安鹤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闻野忘躯体上的刺伤很严重,不过医生已经面露喜悦:“还好还好,最严重的伤恢复得很快。” “什么伤?”安鹤凑上前去。 “这里,锁骨到下肋本来有一道很严重的切割伤,差点整个胳膊就没了。不过闻教授改造过自己的身体,愈合能力有所提高,现在恢复得还算乐观。” 安鹤低下头查看,被绷带缠绕的闻野忘,左臂上确实有一道很深的口子,现在看上去还很狰狞。 神奇的是,闻教授似乎惯用右手,左手的皮肤看起来更细嫩一些。 不过,闻野忘惯用的右手已经被骨衔青扭断了,医生也无法医治:“也不知道哪个舱茧下这么狠的手,只能等闻教授醒来,自己决定要不要换仿生肢了。” 安鹤一直在病房内,久久没有离去。 看护进进出出,换好药后,安鹤请求到:“能不能让我和闻教授单独待一会儿?我和她说说话。” “也好,多和她说说话,说不定能让她尽快清醒。”病房里有监控,安鹤又不是什么可疑的人,看护便同意了。 等人一走,一只黑色的羽翼立刻遮住了角落里的摄像头。 安鹤掏出病号服里的小刀,在闻野忘的右手腕划了浅浅一刀,伤口很浅,几乎看不见,紧接着,安鹤从皮肤组织下翻出了内置的智芯——这是闻野忘的便携电脑,一般用作输入和储存数据。闻野忘的办公室在上次骨衔青闯入时已经被烧毁,近期资料都转移到了便携智芯上。 这玩意儿绑定者可以随意唤醒,但安鹤需要将其取出来才能开机。 骨衔青趁着闻野忘昏迷套到的信息很多,安鹤跟随着指示,输入纸条上的数字密码唤醒智芯,却发现重要文件都需要虹膜解锁。 这不是难事。安鹤就地掀开闻野忘的眼皮,刷了下脸,并将智芯调到隐藏模式。 渡鸦消失,监控画面很快恢复——病房里,安鹤背对着摄像头,安静地靠着闻野忘坐着,长久地注视着闻教授。 实际上,安鹤眼神聚焦的地方并不在闻野忘的脸上,而在隐藏的光幕上。 智芯里的文件体量巨大,单单是舱茧计划一个项目,就有数千份报告。闻野忘作为科研者有留存资料的习惯,安鹤没有时间一一阅读,她略过实验进程,直接按时间排序,找到了整个计划最初的三份文件。 一份是原始方案,一份是项目停止的通告,剩下一份,是重启项目后的全新计划。 三份文件,中间整整横跨了十年。 原始方案和风间朝雾之前提到的一样,一切都源于第一要塞发现了密封舱的存在,于是闻野忘有了培育新人类的计划。 安鹤仔细阅读了原始方案,在看到计划获取神血的地点时,瞪大了眼睛——上面写着,她们将前往绿洲获取神血。 神血缘于绿洲? 这样的论断毫无依据,闻野忘在方案中引用的支撑论据,仅仅只是源于一个神话传说——富饶之地居住着神明,在那里,拥有还未被摧毁的黄金科技。 这是个荒谬的设想,疯狂的邪教徒敢提,其她人竟然就敢做。 半年后,五十个英灵会士兵护送三十三个科研者,就这样以先驱的身份进入了黑雾。她们的计划被命名为盗火计划,而这些人,是盗火者。 安鹤压抑着心跳翻看了盗火者的名单,其中,果然有安宁的名字。 当时的安宁,二十三岁。 但是下一份文件里记载,这个计划被圣君中止。 ——接下来五年时间里,前往黑雾的人音信全无,默认死亡。第八年,闻野忘又争取了一小批队伍重新出发,结果无一例外全军覆没。 接近一百名精英的伤亡对第一要塞打击极大,重压之下,塞赫梅特完全地、彻底地废止了这个项目。并且抹去了该计划相关的资料,没有给反对者留下把柄。 直到第十年的某一天,三十三岁的安宁独自穿过黑雾从无人之境走来,浑身上下血污浸染,伤痕累累,只有那双沉着的眼眸依旧闪着坚韧的光——这个场景被人拍摄下来,放在了闻野忘的报告里。 但是,照片上的安宁戴着厚厚的麻布围巾,看不清脸。 安鹤盯着那个模糊的身影,忽然急切地想要知道,这是不是她印象中那个安宁。 安鹤急速倒回去,点开了之前刻意忽略的附件——所有盗火者都在会议室统一留下了最后的单人影像,安鹤在其中翻找,然后,她看到了安宁的照片。 很熟悉,是记忆中的长相,安宁双唇抿成一条线,面无表情,眼神坚定沉着。 可是,又很陌生。证件照上的安宁,是年轻时的模样,只有二十来岁,火焰在背后熊熊燃烧。 这是研究员安宁,不是她的母亲安宁。 安鹤只看了一眼,快速关掉了页面内容,滑到了最后一份重启计划。 重启计划里,闻野忘做了许多微调。 其中,为了防止研究员产生不必要的情感联系,闻野忘明确表示研究员不可以参与舱茧计划的细胞捐献,所有培育舱茧计划的生殖细胞,全部来源于嵌灵体,而非普通人。 安宁是普通人,不是安鹤生物意义上的母亲。 只不过,这份秘密重启的计划里,还有一条给掌权者和核心团队的隐秘警告,安鹤从未听过。 长达三十页的注意事项里,每一条警告都重复声明同一个意思—— “因为舱茧足够聪慧,又足够危险,第一批舱茧是百分百的试验品,没有植入灵魂和自我意识,以防舱茧出现身份危机而自杀,或是反戈相向。” “在与舱茧相处时请注意,第一批舱茧是实验品,是武器,不是人类。” 安鹤猛地盖住智芯,投射在半空中的隐形光幕瞬间消失,从指缝间漏出的光线在波动的空气中留下残缺的文字——“请注意,她们可能会是怪物。” 第142章 双肩因为紧张而快速耸动,安鹤从未听谁提过这个注意事项。骨衔青没提,塞赫梅特也没提,闻野忘也从未提过。 她能安全混进来,是因为圣君和闻野忘已经认识到个体一旦被制造出就不可能按她们期望行事,还是说,这些人,也从未将她当真正的人类看待? 她有表现得过于拥有灵魂和主见吗? 安鹤立刻查看核心团队的名单,发现上面除了闻野忘外,只有三个人的名字。没有风间朝雾,其中两个安鹤全然不认识,而剩下的那一个,是安宁。 安鹤觉得匪夷所思,安宁是核心团队的成员之一,应该对这份警告再清楚不过。 那为什么,要成为她的母亲? 安鹤关掉舱茧计划,在智芯各个文件夹里搜索安宁的名字,很快,她在研究所成员名单里,搜索到了安宁的更多资料。 安宁,原二十一区居民,高级研究员,非嵌灵体,染病身亡,死亡时三十六岁。 后面跟着长长一串科研成果,其中大部分都集中在归来后的三年时间里。登记的成果却很少关于舱茧计划,基本上都是针对伊薇恩城技术遗产的研究。 比如安宁启动了巴别塔的自发电功能,唤醒了大多数被闲置的机器,并且记录在册留给了后人。 除此之外,整个智芯再没有安宁的记录。 半个小时过去,安鹤固执地找了一遍又一遍,没留意到外面光线渐沉,太阳已经垂落到地平线下方,最后一抹朦胧的霞光逐渐消失。 病房被灰色笼罩,闻野忘的手指轻轻颤了颤,有什么细小的事物从她伤口钻了出去,落在了被子上方。 片刻后,安鹤感觉有风扰动了她的头发,她伸手摸向后脑勺,才察觉到没有风,什么都没有。 她将智芯重新放回了闻野忘的伤口里,离开了病房。 回到病房的三个小时里,安鹤让风间朝雾离开,自己一动不动在床上枯坐。 脑海里翻涌着纷杂的思绪,她实在不知道该以何种心情面对安宁的存在。 在当母亲的二十多年里,安宁把她当作什么呢?试验品?一个绝佳的观察对象?还是怪物? 安鹤无法找到一个人来询问。 现在,她至少知道,安宁为何对她那么冷漠了。这人确实一点都不会当母亲,也没有把孩子当孩子。 半夜两点,安鹤仍未睡着,病房外已经没有人走动了。她起身,没有使用轮椅,趔趄地走向会议室,站在了那幅巨大的壁画下。 人在画下竟如此渺小,仿佛置身于火焰中间。 安鹤靠近墙面伸出手掌,轻轻贴在了陈旧的颜料上,抚摸着上面仍旧鲜艳的红色。 可是妈妈,我是有灵魂的。 恍然间,那些焰火仿佛有了温度,逐渐高于体温发出灼烧的痛觉。 紧接着,墙面开始变得柔软,安鹤眼见着指尖陷入了墙面,如同放置在皮肤上。 一如安鹤第一次接触巴别塔外墙时出现的错觉。 安鹤瞪大眼睛猛然后退。 七岁记忆中,安宁的血渍晕开的圆点处,赫然下陷出一个圆形按钮。 按钮自动分隔成七块,旋转一圈,重组,一声轻微的机械摩擦之后,墙面转角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道缝隙。 心跳如失控的鼓点,安鹤察觉到手心有水渍,她低头一看,是自己攥着的拳心渗出了汗水。 安鹤平复着呼吸,一转眼下定了决心,挤进了缝隙。 咔嚓,门又轻轻合上,这惊天动地的变故没有惊动巴别塔任何一个人。 安鹤仿佛挤进了一个狭小的甬道,可这里并不漆黑,四周沉寂的灯因为她的到来,而一盏一盏亮起。银色金属反射着白色的光线,整个空间亮如黎明。 安鹤一步一步往前走,脚步声伴随着心跳一下又一下地跳,她像是绕着高塔墙壁内部的空间在绕圈,不知道道路通往何方。 直到,安鹤瞥见墙壁上有一道小小的刻痕,她停下脚步伸手抚摸着那道刻痕,发现了一行完整的文字。 “宝贝,不知道你现在几岁了,但妈妈希望你已经变得足够强大。” 第87章 “如果您要去往新世界,那,祝您平安健康。” 安鹤没有收回手指。 指腹下的刻痕冰冷,冷意传达到四肢百骸,让她觉得瑟缩。她害怕站在这里会被冻住,害怕手脚失去力气,于是摸着墙又开始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墙壁上还有更多的刻痕,都是安宁留下的话,让她好好吃饭好好活着,像是安宁闲来无事留下的碎碎念,没什么特别的含义,数量也很多。 但很温柔。 安鹤很费解。 眼睛看到的一切都不太真实。 她才刚得知舱茧计划的全貌,才刚发现舱茧没有植入灵魂,可眨眼间,在这密室内的安宁又展现出完全不一样的形象。 记忆中,安宁很少这样说话。 比起那二十几年的虚构生活,安宁一反常态的留言才更像是一场虚假的幻觉。 那什么才是真实的? 安鹤的认知开始坍塌,连带着对这片荒原的印象都开始摇摇欲坠。她有些分不清真实和虚假了。 如果她的出生是人为的,个人经历是预设好的,那醒来的时机和地点,是不是也早已注定? 不然,安宁怎么知道她会回来,让她看到这样的留言? 她像是落入了设好的局,被引诱着往前走。所有自以为独特的个性,都是别人有意为之。 那伙伴呢?苏绫伊德阿斯塔,还有和骨衔青的相识,也是预设好的吗? 如果是那样,那就太可怕了。 她是否真的从未做过真实自主的选择? 安鹤深深地呼吸,脚步越来越急促。 她突然明白了,为何连塞赫梅特和闻野忘这么不顾人死活的掌权者,也要对公众隐瞒新人类计划和复活计划。倘若英灵会的士兵人人自危,认知坍塌会带来无尽的质疑,届时,恐慌会像传染病一样扩散,大多数人会不可自抑地成为虚无主义的傀儡。 有灵魂的人,是脆弱的。 她们需要一个信念,为自身赋予一种意义,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位置。 如果没有了、失去了,那就被自我反噬了。 不像机器,弱点和漏洞可以用准确的指标来衡量。灵魂全是弱点,无法找到一个准确的方案来防止出错,一个微小的动荡、一封信,一句话,都可能摧毁一个强大的魂灵。 安鹤停下,手掌覆盖在眼睛上方。 她并没很痛苦,只是很难受。 喉咙堵塞得难受,躯体反应导致后脖颈也痒得难受,好像免疫系统也在摇摇欲坠。坏情绪催生了有毒的物质,随着她的血液游走四肢百骸,等待她脆弱时发起致命一击。 但很快,安鹤睁开眼睛,捏了捏有些异常的手掌,重新往前迈步。 她好像又回到了当初踏上这片荒原时的状态,像一个平静的旁观者,看着自己不发一言地往前走。 狭长的甬道终于有了变化,安鹤抵达了一间纯白的房间,这里像个小型的实验室,夹在隔墙中间,面积不大,但摆满了复杂的仪器。 因为环境足够白,衬得角落里的黑色密封舱越发黑。舱门早已打开,箱内干干净净,没有之前看到过的絮状物。 安鹤扫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她看到室内还放着一台和图书馆的输入机器类似的设备。 旁边,一台小方桌上资料混乱堆叠,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工具散落在桌上,有些滚到了地下。 整个房间没有遭到暴力破坏,但是非常凌乱,像是有人匆匆离开,然后,这个房间就再也没有人造访。 安鹤踩着纸张走向桌子,咯吱一声,踢到桌脚边滚落的一个圆形机械球。 机械球铅球大小,此时像是散架一样,无声地分成了七块,安鹤低头看了一眼,迟疑片刻后,弯下腰捧起了它。 人类的温度很快传递到冰冷的金属上,指尖触碰到的地方留下了一点热量,安鹤凑近机械球仔细观察,银色的小球上倒映出她面无表情的脸颊,瞳孔无波无澜。 咯吱一声,散架的小球好似被激活了,又突然自动合成了一个光滑的整体,看不出一丝接口。球身开始出现细密的波纹,散发出一些温和的蓝光。 …… “阿尘。”安宁站在输入终端前,熟练利落地操作着输入台:“我挑选了一个合适的时代,既不会太繁华又不会太荒芜。图书馆里现存的千禧年代旧资料都已经录入完毕,接下来开始搭建虚拟场景,做好你的保育工作。” “好的,女士。”圆形的金属球飘浮在空中,随着它开口说话,表面模拟声纹出现波动,在蓝色的光线下,像起了涟漪的湖水。 它原本是黄金时代的智能育儿仿生人,温和,正义,友好,除了母亲陪伴无法模拟和取代外,它可以构建出十分强大的真实情景,引导孩子学习和玩耍,并进行优良的人格塑造。 第143章 这样的陪伴型机器属于高阶需求,在大灾难之初生存需求都难以满足时,就已经被视作无用之物被搁置。直到,尘封的它被安宁唤醒。安宁解构了它的代码,重新编写了程序,保存在这密室之中,偶尔会来和它聊聊天。 作为一个陪伴型智能机器人,它具备很好的聊天功能。 “女士,请问,我该如何称呼这个生命?”阿尘的声线被设定成了轻缓的女声,很温和,“您和我提起过舱茧计划,但抱歉,我并未查询到这个舱茧的编号。” “她没有编号,这个舱茧没有收录到计划名单里。”三十三岁的安宁转过身,站在房间中央,垂下的发丝挡住了眼眸。“她随我姓,名叫安鹤。你可以直接称呼她的名字。” “听起来不错,有什么具体的含义吗?” “是我一位故人取的名。” “明白了。”轻缓的女声放慢了语速,“我猜测她会是一个可爱的小宝宝。” 安宁闻言嘴角往下一撇:“别不是个调皮捣蛋的小孩我就谢天谢地了。” “如果您不希望她养成这样的性格,我可以提供很多育儿方案,并给出最优的教育方法。”阿尘上下浮动,介绍着自己的原始功能。 “不用。”安宁沉默了一会儿,“我想自己来。” “您想亲自参与她的教育过程?如果是的话,我可以为你接入虚拟场景,您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形象?” 安宁显然还在苦恼这件事,她开始在房间中央缓慢踱步,时而皱紧眉头,时而又频繁摇头。分明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但安宁的表情一直都很严肃,似乎考虑着一个天大的困难。到最后,甚至开始在桌上的空白稿纸里,演算起了公式。 “用我自己的形象吧。”在长久的沉默后,安宁站起身,语气里少见地有了紧张,“阿尘,你觉得,我可以做一个温和的母亲吗?” “您指的哪一种?” “我指那种,我会永远尊重她,鼓励她,让她拥有一个完整的灵魂。”安宁撇开了视线,“说具体些,在你构建的世界中,我可以和她一起逛街吃饭,她可以和我撒娇、顶嘴……的健康关系。” “我懂了,您想让她在爱意里长大。”阿尘贴心地解释,“当然可以。” “确定?” “当然。只要您想,您就可以这样做。”阿尘笑起来,“不过,这对您来说可能有些为难,比方说,您能开口叫她宝贝吗?” 安宁张了张嘴,那双眼眸里终于出现了十足的震惊,片刻后她回答:“我会试着学习的。” …… “女士。”阿尘不再上下浮动,它暂停在半空中,蓝色的光辉变成了淡淡的一层,“女士。”它又悲伤地重复了一遍,“您确定,要修改数值吗?” 三十六岁的安宁变得更加沉稳:“我已经确定了,照做吧。” “我觉得有些遗憾。”圆形的金属球变得黯淡无光,“安鹤才三岁,一旦修改参数,您这三年来的细心呵护,将不会在她记忆里留下任何痕迹。更何况,您的新要求,实在有些极端了。” “我没有时间了阿尘。”安宁站在舱茧前方,最终回过头。 “我无法再亲自教导她,往后,也无法为你提供更多的参考数据。请你推翻我的形象,提取资料里最严厉、最有用的教育方式,让她成长。我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她成为一个强大独立的人。” “但你们的关系会变得非常糟糕,从数据推论来看,她不会再信任您。”阿宁说,“这样也无所谓吗?” “我无所谓。”安宁低下头,“往后,安宁这个母亲的形象,就交由你来扮演。” “可您知道,我被设计出来时就有伦理限制,永远都不能替代母亲的职责。”阿尘语气急切,“我无法取代您。” “那就尽力吧,如果我和她……你和她关系变得很糟糕的话,她也不会过多注意到你。” 安宁伸出手承托着那个小球:“好了,我知道你被设置得很具备人性,但你依旧在按照设定好的逻辑谈话。你的贴心我已经感受到了,不用再劝我了。” “女士。”小球挪了下位置,冰冷的金属球面贴着安宁的指腹,“我能问问,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还好吗?” 安宁眉眼间只有坦然,“不太好,穿越黑雾那几年还是给我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那些颗粒滞留在我体内排不出去,它们开始凝固了。不过多久,黑色的辐射物就会穿破我的皮肤。” 她掀开白色的衣袖,手臂上已经出现症状,黑色凝聚物像刺一样尖锐。“圣君认为,这是辐射病,我们还没有搞清楚是否会传染,但我们,没有治疗的方法。” …… “您还好吗?”阿尘从书桌里漂浮起来,“您有一段时间没来,我一直在等您。” “还好。”安宁衣着整齐,身姿比阿尘以往见到的更加挺拔,只是耳鬓边的黑发衬得她的肤色苍白无血色,“我是来和你告别的,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这样吗?”阿尘不再散发蓝色的光,它的声线降到最低,充满悲伤。 片刻后,阿尘扬起了语调,像寻常一样告别:“如果您要去往新世界,那,祝您平安健康。” 安宁温和地点点头。 谁都知道,没有新世界。 “女士,我有一个提议,您可以听听吗?” “你说。” “过往您和我的所有交流,我都有保存在储存器深处。如果将来,您的女儿想要知晓您是一个怎样的人,我是否可以为她播放这些片段?” 安宁微微侧目:“没有这个必要。” 安宁似乎笑了笑,但调动肌肉已经成了很困难的事,所以安宁看起来更像是严厉地否决了这个提议:“母亲为孩子留下信件的戏码,实在是太老套了。况且,安鹤不一定会想知道。” “万一她想知道呢?”阿尘顿了一下,开始列举自己的观点,“我认为这很有必要。无论是我构建的那个年代,还是更早的时候,大多数孩子总会在二十岁以后,才能正确看待自己和家庭的关系。无论双亲是否健在,无论家庭是否和睦,孩子总会有一次追寻答案的过程。” “追寻什么答案?” “‘妈妈是否真的爱我,或是不爱我’这关乎她们是会和家庭切割,独自构建新的心灵锚点,还是加固已有的锚点更加坚定地往前走。” 阿尘问:“女士,您爱她吗?” 安宁注视着空中的小球,想起最后一次在虚拟世界里见到的安鹤,还只有膝盖高,抱着她的腿喊妈妈妈妈,是个可爱的小不点。 安宁想象不出安鹤长大后,追寻答案的样子。 她回答:“我爱她。” 安宁没有再坚持下去:“好吧,你在育儿方面比我专业,那听你的吧。只是,我们的谈话不能被其她人发现,你登记好她的生物信息,我会帮你连通巴别塔的防御系统,只有她可以通过识别。” “您不打算将我交给别人接管吗?”阿尘问。 “不打算。”安宁说,“这个世道的人心最危险,她们会剥夺你的成果,改变你的功能,去做能让她们活下去的事……我也在做这样的事,所以,我只需要你保护好她。” “我知道了,我听从您的安排。”阿尘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地问:“女士,如果我辜负了您的期待,没能培育出一个很强大的人……假如有一天安鹤被情绪和挫折打败,我该怎么办才好?” “你的演算能力比我强大,方法也比我多。” “好吧,女士,人的大脑在面对不能处理的事情时,会启动一系列的保护机制来应对和处理负面情绪,以免被压垮。必要时,我会使用您留下的抑制剂注射进舱内,来遏制她杏仁核的活动。” “会产生副作用吗?” “会,她的状态,会受到一些影响。可能也会产生习得性解离。”阿尘说,“请相信,这不是我的本心,我不想伤害安鹤,但我想知会您一声。” 安宁垂下眼眸:“去做吧,我只能相信你了。” 安宁站得太久了,开始咳嗽,她捏紧手心藏起血迹,长久地注视着密封舱。 角落里这个舱茧,是有灵魂的产物,是她穿越黑雾,穷尽生命换来的、可以对抗灾难的希望。提供细胞的嵌灵体无比强大,而使用的神血浓度最高。 安宁曾经十分希望安鹤诞生,好似安鹤诞生就可以拯救糟糕的世界,让这片土地不用滑向最残酷的结局。 但安鹤第一次开始喊出妈妈这个词时,像故人告诫的那样,她开始后悔,不该让这个生命承受未知的痛苦。 在归来的三年里,她一直在后悔,一直在矛盾中度过。 只是,传达给阿尘的指令,看起来每次都无比坚决。 安宁别无它法,只能往前走,哪怕事情不能成功,造成了最坏的结局,也要闷着头走到黑。 她和阿尘约定好了的。 第144章 “如果您有什么想说的话,我可以为您保存下来。”阿尘贴心地说。 “帮我带些话吧。如果你见到长大后的安鹤,替我问好。” 半个小时后,安宁转过身,和这个空间里的一切做最后的告别。那张一向严肃的脸上,终于绽开了最明媚的笑:“晚安了,阿尘。” 阿尘停止了浮动,第一次,出现了宕机一样的状态。在它的深度思考程序里,一行行细密的分析正在高速闪动。 “>用户应该知晓,我的正式产品号是第三批“伴学守护者”,名字为光之心。 “>过去三年里,安宁女士提及了七百二十次“阿尘”这个名字,用来指代我,并且修改了我的声线。 “>现在是最后的告别,女士依旧称呼我为阿尘,阿尘应该对安宁女士极其重要,我需要考虑用户的情感需求,给出富有情感和人性的回应,同时保持友好的态度。” 隐秘的代码无声地运行着,它绕着圈,比以往更加强烈的淡蓝光晕平静地延展开,溢满整个房间。 “晚安,安宁。”它轻柔地告别。 …… 安鹤乖巧地坐在方桌前,单手捂住眼睛,有液体从指缝中滑落下来,晕湿了还带有字迹的稿纸。 真奇怪,在得知舱茧计划时没哭,看到留言时她也没哭,但现在,眼泪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像约定的那样,这个名叫阿尘的机械球在播放它和安宁交流的片段,短短几个视频,一直在播放。 安鹤真的在探寻一个答案,现在得到了结果。 这是她诞生的地方,现在她回到了这里,温柔的氛围包裹着她,重塑了她,像是子宫。 淡蓝色的光笼罩,原本盘踞在安鹤脑海里的那些足以摧毁自我的怀疑,忽然间,消失了。 是的,一切都是安宁预设好的,她的出生,她的人生经历,都是安宁预设的结果。可是,安鹤却并没有多难受,反而她感到无比轻松,像是漂泊的船终于沉下了锚。 安宁爱她。 她的锚,沉稳,坚实,并且一直都在,她靠了岸,再多的风浪都不会将她掀翻。 灵魂太奇怪了,安鹤想,竟然这么强大,一个微小的肯定、一个答案,就可以将她完全重塑。没有章法可言。 “安鹤。”刚启动的阿尘吱吱呀呀不太稳固地漂浮,监测功能同时开启:“你的体温不太正常。” 安鹤放下手掌,注视着那个小球:“我知道。” 她伸手快速抹掉眼泪,按上后脖颈,剪得整齐的指甲一下子把后颈挠出一道血痕。 “我知道的。”她都和寄生的东西打过好几次交道了,所以体内的异常安鹤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她摊开手掌,天赋[寄生]自动启用,粉色的菌丝从掌心里冒出来,雀跃地挥舞。 当她走进这条密道,看到安宁的第一条留言时,这些东西,就随着她的低落开始变得活跃了。 有东西进入了她体内,不知道是之前在地下空间里的残留,还是后来在何处沾惹到的。 但是没关系。安鹤看着自己的手掌,她没有停止这不由她操控的[寄生],而是将天赋一瞬间激发到了最大。 只不过,这一次,菌丝没有向外生长,而是朝手心内,钻涌进去。 她已经变得足够强大,会毁灭所有伤害她的人。 “晚安,妈妈。” 轻声的呢喃消失,算是女儿,迟来的告别。 第88章 不是杀死,也不是抵抗。 骨衔青有整整十日没有联系上安鹤。 这人难道不睡觉的吗? 她盘算着再冒险往巴别塔走一趟,但很快,整个要塞都出了变故。 最先是巴别塔的一名彻夜值班的守卫出现了严重的失智反应,最初的症状和骨蚀病患者并不相同,只是异常冷淡,像丢了魂,一旦有人招惹她,就会变得极端易怒。 但很快,短短一天内这名守卫就出现了严重的感染症状,身上出现大量溃烂的伤口,变得极具攻击性。 第二名感染者是巴别塔内的一名清洁工,紧接着,英灵会的一名士兵、下城区的某个雇佣兵、三名老妇相继出现症状。 这些人彼此之间完全没有接触,但病原体就这样扩散开了。 一天后,巴别塔才传出消息,这是骨蚀病的变体,但是比骨蚀病更加难以防范,发病快,又具备一定潜伏期,研究所的人将最初的那名守卫接触过的人排查遍了,也没能推断出感染源头。 一时间,下城区和中心城区人心惶惶。 她们一直靠着壳膜抵御外来的危险,但这一次,危险从城中心肆虐散开,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保护她们了。拾荒者、雇佣兵、各种帮派逐渐陷入惶恐,开始各求生路。 两天后巴别塔很快又发了通告:这种感染会挑选目标。也就是说,接触过感染源的人不一定会发病,传染链是断开的,发病的随机性大大增加了排查的难度,一时间人人自危。 “怎么办?”兰鸣问,拾荒者最为害怕,也最早做出反应,她们很快将全部家当按量分配,众人去哪里都带着保命的工具,方便随时跑路。 她们甚至已经规划好了离开第一要塞,只不过逃到荒原上,也不一定有要塞会接收她们这些流失者。 骨衔青在换绷带,没有答话。 罗拉反而成了最镇定的那一个:“再等等。英灵会有很丰富的处理经验,现在局势还在可控范围内。” 罗拉见过英灵会处理这样的危机,她们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十年前骨蚀病的第一阶段还不能治愈,有时候一个伤口就会引起感染,罗拉的前*辈需要快速识别并且击毙感染者。 有时候大多数平民还不知晓病菌侵入了,就被英灵会掐断了苗头。 罗拉在三个要塞待过,虽说第一要塞手段残忍,但确实应对速度最快、效率最高。 似乎验证了她的说法,第三天,就没有再出现新的感染者。据街巷里流窜的流浪侦察队传言,这种病会率先感染心智薄弱的人。圣君已经开始批量排查,将体能和接受程度较差的人分开隔离。 紧接着,巴别塔的士兵开始大面积进入下城区划分范围,进行人口重组。 于是人们开始担心,被划分到弱者的那部分人,会不会被管控?会不会一旦出现症状,就被率先处死? 但巴别塔一直没有给出确切的通告,暂时,也还没有健康人伤亡。 罗拉从窗口边离开,单独找到了骨衔青:“你这几日见过安鹤吗?安鹤有没有事?” “不知道。”骨衔青慢悠悠地磨着刀,“联系不上。” “以我的经验,英灵会内部应该会有很大的变动,她是个新人,我觉得她很危险。” “如果她感染了,那就更危险了。”骨衔青扎好袖口,“我最后一次见她时,她状态不是很好。” 骨衔青知道是地下空间的菌丝或者神血逃逸出来了,这种东西最喜欢操控意志脆弱、没有自我的人。它还具备思维能力,会挑选目标并躲过搜查,如果谁最容易受到攻击,那一定是安鹤。 安鹤如果不能成为帮手,那就是最为危险的敌人。对她,对神明都是。 可惜上次她开导安鹤好像没有太大的用处。 安鹤很可能出事了,不然不会这么久都不联系她。 骨衔青把匕首磨得霍霍作响。 薇薇安不知道何时靠近了她们,在一边竖起耳朵偷听她们谈话。 骨衔青手上更加用力,皱起了眉,她旁边还有一个更容易被寄生的小屁孩。她处心积虑削弱神明的助力,却好像怎么都躲不开这个过程,真是太棘手了。 楼下很快响起喝斥,英灵会的人打算把筒子楼里的人都叫出去,重新划分聚集点。 但效果甚微。 所有人都不太配合。只有士兵在街上游荡,其她下城区的原住民要么躲在废墟里动也不动,要么早就卷起铺盖跑路。 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法挣扎求生。 骨衔青闭起了眼,心如止水,她已经看倦了。 “是姐姐!”趴在窗口的薇薇安却突然惊呼,脸上的神色陡然变得喜悦,小幅度地蹦跳。 罗拉和骨衔青同一时间丢掉手中的东西,闪身到了窗边。 安鹤出现在了英灵会的队伍中,她站在车头,单手抓握着越野车的栏杆。和她一起的士兵正拿着个大喇叭朝周围的居民楼喊话,安鹤只是听着,没有什么反应。 “不太正常。”骨衔青眼皮跳了跳,眼前的安鹤跟十几天前她见到的样子,好像不太一样了。 骨衔青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明明安鹤着装没有变化,行为举止也并没有诡异之处,但她就是生出了这个念头。直到她听到罗拉在旁边小声呢喃:“安鹤是不是被感染了?看起来好冷漠。” 骨衔青猛地一惊,这可是她最不愿意听到的事。 就在这时,越野车上的安鹤回过头,望向二楼,那双眼睛沉静如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第145章 “她肯定看到我们了。”罗拉也皱起了眉。 安鹤知晓新绿洲的驻扎点,视力也很好,肯定一眼便瞧见了躲在窗口张望的三个脑袋。 只是她们无法从安鹤眼中读出任何反应。就算要装作不认识,也至少该给个暗示吧? 骨衔青生出些烦躁。 难道,安鹤就不想见到自己吗? 车子缓慢开过这条街,在尽头拐弯处,安鹤跳下了车子,和车上的人说了什么,然后独自往这个方向走来。 罗拉不确定地问:“呃,她不太对劲,我们要撤离吗?” 骨衔青瞥了她一眼:“你今天话好多。” 撤离也来不及了,安鹤显然使用了破刃时间的天赋,并且使用得很好。墙上的指针只走了五秒,五秒后,秒针就像卡滞了一样,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往前转动。 安鹤已经来了。 崭新的硬鞋底叩击着地面,然后在三人面前站定,脚步声消失的时候,指针重新恢复了原有的速度。 “舍得来?”骨衔青抱起了双臂。 安鹤缓缓地眨了下眼睛,然后她扬起手,摊开给骨衔青看:“我吞噬了它。” “什么?”骨衔青一时间没能明白安鹤的意思,等她看到安鹤掌心中暴涨的红色菌丝后,一股由衷而来的恐惧爬上了她的脊背。 “我说,”安鹤提高了声音,“我吞噬了它,一簇原本想要击杀我的菌丝。” 不是杀死,也不是抵抗,而是吞噬。 “你疯了?”骨衔青脸色突变,一下子挺直了背。她从未想过、也从未指示过安鹤做出这样冒险的举动,她说过了,不要接纳和神明任何有关的东西,安鹤倒好,直接开始吞噬起了神明! 为什么就不听话呢? “你很惊讶?看来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安鹤说。 骨衔青觉得自己的眼角有些颤抖:“你难道想,和祂融为一体?” “我没这样想过。不过确实,过程让我难以承受。我高烧了好几天,一直处于亢奋又疲惫的状态,无法入睡,也无法行动,排斥反应很严重。”安鹤慢悠悠地说,“但现在,我赢了。” 安鹤忽地展颜一笑,她脸上的淡漠在那一刻融化,透露出些许得意的神情。 骨衔青的心重重地放下,又高高地吊到嗓子眼:“你知道稍差一步,你会死吗?” 没有人可以吞噬神明,这样想过的人,要么被同化了,要么死了。 安鹤可真敢啊!骨衔青不觉得赞许,只觉得后怕,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在她的掌控范围之外,她差点永远失去安鹤。 “我不会死。”安鹤收回手掌,笑得无比有信心,“有人让我好好活着。你不也这样说过?” 骨衔青无言以对,从鼻腔中哼了一声。 安鹤放弃和骨衔青交谈,偏过头,和面上呆若木鸡内心风起云涌的罗拉打了声招呼。 罗拉在脑海里转了好几个弯:“你是说,你感染了?又痊愈了?手上还残留着脏东西?”以她有限的认知,她只能强迫自己这样理解。 “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那你刚刚为什么那么冷淡?” “有人不把我当人。”安鹤意有所指,“我还有事情要做,所以,我不能太像人。” “什么意思?你哪里不是人?”罗拉做出礼貌的表情,“您能否花点时间为我解释一下,我不懂。” “等下次有空。” 安鹤越过骨衔青的肩膀,朝后方的薇薇安招手:“薇薇安,过来姐姐这儿。” 在另外两人神色各异的时候,只有薇薇安不知状况,雀跃地走向安鹤:“姐姐。” 安鹤低头注视着这张稚嫩的脸庞,和她长相全然不同、毫无血缘关系的姊妹。她是幸运的,被安宁带走铸造了一个美丽的幻梦,获得了一个完整的灵魂,而薇薇安没有这么幸运。 那么,她来为她铸造灵魂。 “薇薇安。”安鹤摸着对方的头,“你有想过,自己的妈妈是谁吗?” 安鹤之前发现了,薇薇安只管拾荒者叫大姐头,或是阿姨,要么是姐姐。在这样的世界,没有人愿意,或者说没有人承担得起母亲这个名号。她们养育了薇薇安,却不得要领。 “怎样叫想呢?”薇薇安有些不理解,“这里很多人都没有妈妈。” “你既然留意过这件事,那就是想过。你想知道你的妈妈是谁吗?” 薇薇安摇头。 “她是一个战士,编号l-292,名字叫西澪。” “真的?”薇薇安提高了声量,“你认识她?” “没有,我查到了她的资料。”安鹤在一圈又一圈寻找安宁信息的时候,瞥见了真正的薇薇安的信息。提供细胞的人,已经死去了。 “十二年前,她在和骨蚀者对战中牺牲。”安鹤轻缓地说,“不过,薇薇安,你是有妈妈的。” 薇薇安不需要努力去寻找一个答案,安鹤把答案交到了她的手上:“你的妈妈是一个勇士,你继承了她的能力,所以,你也会是一名厉害的勇士。” 薇薇安眨了眨眼睛,歪着头靠在安鹤的掌心上,感受着传递过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 “给你,这把小刀拿着。以后谁伤害你利用你,一定要毫不客气地打回去。”安鹤递过去一把锋利的刀,是从英灵会的军备库里取出来的佳品。 薇薇安接过,打开刀鞘,冰冷的刀身上印着她的面容。“知道了。”她小声地说。 骨衔青深呼吸的声音特别明显,她远远地注视着安鹤,然后缓缓地叹了口气。她终于发现安鹤哪里有所不同了,不是冷漠,而是气场。 安鹤,更加强大和稳重了。 以爱为底色的灵魂,好像比她想象中要更耀眼一些。 “安鹤。”骨衔青打断眼前的“姊妹情深”:“巴别塔现在是什么情况?” “戒严。” “找到病发源头了?” “没有。”安鹤放开薇薇安,直起腰转过身,“但我有个怀疑的对象。要是大家想活命的话,要做好准备了。” 第89章 是不是不配拥有野心? “你怀疑谁?” “闻野忘。” 安鹤走向窗边,一只渡鸦悬停在她胳膊上方,告知她英灵会的同僚们已经到另一个街角去了,安鹤还有时间和骨衔青多说几句。 “这次感染是从巴别塔开始的。”安鹤转过身,“研究室的人解剖了死者,她们身体里残留的菌丝还在血管里流动,她们不是被感染,而是被神血——那一类更强大的菌丝寄生了。” “在这之前,巴别塔内,只有我和闻野忘接触过这种菌丝。”安鹤说,“如果感染源不是闻野忘,那就是我。” “但我在十天前就已经吞噬了自己的菌丝,不可能让它们逃逸出去。” 骨衔青问:“闻野忘状态怎么样?” “已经恢复清醒,这几天在马不停蹄地追溯感染源。” “她?追溯感染源?”骨衔青冷笑一声,“你不是说她很可疑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只是怀疑她,但我没有证据。”安鹤苦恼地撑着窗台,“闻野忘看起来很正常,经过了全身检查毫无问题。而且,她还非常投入地研究了这次感染物的特性,提出了很多建设性的意见。这次感染能暂时得到控制,是她的功劳。” “她查出什么了?” 安鹤极快地同步了自己掌握的线索,和巴别塔发出的通告一样:“这次菌丝寄生的目标,无一例外是精神状态不稳定的人。” 人的精神状态和免疫系统强挂钩,精神状态不佳的人免疫系统也会受到影响,轻则感冒,重则患上一系列情绪病,比如胃疼、湿疹、耳鸣及各类结节。 换言之,人体内的“防御壳膜”出问题了。 有东西在利用肉身这个弱点,无差别感染人类。它们不再被动等待人类出现伤口,而是直接从内部攻击人的免疫系统。 新的感染方式,新的入侵物质,导致嵌灵体对骨蚀病的抗体已经失去了作用,所以英灵会的人也受到了威胁。 糟糕的是,菌丝潜伏时间大幅缩短,目前观测到的记录是三个小时,三个小时里,免疫低下的感染者不会出现排斥反应,她们还是和普通人一样行动。 但在这个过程中,身体里的菌丝会四处寻找下一个寄生目标,然后患者才会展现出感染症状。 这些菌丝好像一群善于玩捉迷藏的孩子,初级玩家只会躲在一个角落里直到被找到。 而它会在时间限定内从一个藏身点蹦到另一个藏身点,等你发现可疑之地时它已经转移了,没有人能找到它。 它将整个要塞的活人,都当作了游戏的场所。 “所以圣君在进行重组,各个组别相互隔离,缩小范围。这两天,菌丝反而没有四处扩散。” 一直默不作声整合信息的罗拉惊讶道:“它在潜伏?” “是的。它在潜伏。”安鹤笃定地说,“它比人类更擅长思考。” 第146章 安鹤从身上取下几个更高级的通信器分发给罗拉,最后,将一枚耳钉状的通信器抛给骨衔青:“等你入梦还是太原始了,我们得用科技沟通。” 骨衔青低头看那枚水滴型的银色耳钉,顺手就戴上了。 安鹤抬脚踩上了窗台,看样子打算速降下楼:“按照菌丝这种特性,如果后续出现动乱,下城区的人意志薄弱者很多,会是动乱高危区,你们一定要做好准备。” 她跳下了三楼,羽翼一样的黑色外套鼓满了风,时间停滞了一瞬,等屋内三人到窗边看时,安鹤已经跑远了。 骨衔青抵在窗边注视着安鹤远去的背影:“她的伤好透了吗就上蹿下跳的。” …… 闵禾站在队伍的最前方,以往笔挺的军姿不复存在,这次她低下了头颅:“是,长官,我会尽我所能。” 仿佛从齿缝中挤出来的回答,字字都违心,闵禾觉得非常不甘,她被分到了第四军队。 第四,最末尾的那一组。 这是塞赫梅特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对军队进行重组调整,按综合实力划分成四个队,每个队伍两百人。 不只是军队,研究所、医疗队,包括清洁工和侍者都已经完成了重组。 这是一种等级隔离,同时也是一种测试——测试菌丝是否真的像研究所得出的结论一样,会先挑意志力薄弱的人下手。 如果,弱队中的士兵出现了症状,需要果断击杀,切断感染链,保证其她队伍的兵力能够幸存。 换句话说,她们在践行第一要塞一以贯之的策略——让强者先活下去,活到最后。 上一轮调整时,闵禾在第一梯队,她的实力确实也足够进入第一梯队,她已经做好了血战到底的心理准备。 但是,今日圣君下达命令时,只简短地说了一句:“你是第四军队的防线。” 狗屁防线! 闵禾头一次在心中质疑圣君的命令。 防线的意思是,她会成为第四军队动手杀人的那一个。如果这队最弱者组成的军队真的被感染,她需要用天赋杀了自己的手下。 突然降级已经够难受了,闵禾所在的军队还被当成了最弱的组别,暂时没有接下任务,看起来只用等死。 闵禾无法揣测圣君的想法,看不出这是在保护她们还是在否定她们,她用力握着枪把,眼睁睁看着塞赫梅特走向殿堂的另一侧,在那里,背着圣剑的安鹤站在了第一军队的前头。 第一军队不是实验组,第一军队会直接清除不断寄生的菌丝,她们是猎杀队。站在那里的人,像机器一样强大到不会产生精神波动。 圣君发布任务,第一军队整齐地高喝着不辱使命,洪亮的声音在穹顶久久不散。 闵禾只能默不作声地看着。 她不明白,凭什么? 凭什么站在那里接受命令的是安鹤,而不是自己? 闵禾整整想了半个月也想不通。 她已经非常努力了。 从十五岁开始,她努力地从选拔中脱颖而出,努力杀敌建立功绩。英灵会的日常训练跑十圈,她早早起床跑二十圈,因此睡眠时间比别人少一半。她成了同批次新兵里个子最高,长得最强壮,也最敏锐的士兵。 她已经非常努力了,为什么,还是没有人承认她的实力? 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运气不好吗? 闵禾咬紧了牙,看到安鹤背后的圣剑在闪闪发光,金色光辉仿佛也化成了利剑,将她穿了个透。 闵禾一动不动地盯着安鹤的侧影,背着剑的安鹤,像一个生来就在终点的天才。 在对安鹤的敌意蓬勃滋生的同时,闵禾无法控制地做起了比较。 难道自己真的只是运气不好吗? 安鹤可以在三分钟内击杀一个骨蚀者,看起来毫不费力。而她做不到,她需要很努力,才能保证自己不死的同时,对骨蚀者造成伤害。 或许不该怪自己运气不好,这个月接下的任务,她一个都没有如期完成——没能清除聚集在周围的骨蚀者,没能抓住入侵巴别塔的凶犯,没能抓住骨衔青抢先奋不顾身地一跳。什么都没做好。 圣君没有追究她的失职,也没要她的性命,但对她失望了。 闵禾想,她是不是能力还不够?是不是不配拥有野心?是不是没有天赋的人,再努力也比不上天才的万分之一? 闵禾想起很早之前,就有人取笑过她的嵌灵。 她的嵌灵是一只野犬。只有一条,不高大,也不威猛。有更厉害的嵌灵出现时,野犬通常只站在虎豹的后面,做辅助。 就像她的天赋,永远只能在敌人有伤的情况下,才能发挥最佳作用。 她做不到单打独斗,闵禾想,她应该跟在别人后方,那样才是最正确的搭配。 可是,为什么这么不甘心? 大概是闵禾灼热的视线太过于直接,让远处的安鹤察觉到了,安鹤转过头来,顿了顿,机械式地对她露出了笑容。 这个笑容是什么意思呢?闵禾解读不出,看什么都觉得是嘲讽。 闵禾只是定定地注视着安鹤,发现安鹤那双眸子里,没有野心、没有欲望。站在那儿的,是一个精准接收指令的机器,圣君下达目标,机器只需要执行。 闵禾好像被抽去了脊梁,感到挫败。她就是被这样的人打败的吗?这样没有灵魂的怪物,凭什么能当她的对手? 她已经分不清是为自己不值还是为安鹤不忿。 周围的人声散去,分组结束,闵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了殿堂,她曾经站在这里,跟着英灵会的歌宣誓,立下目标,她要成为发布命令的人,并且,一定要在墓碑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现在,什么野心、报复、目标全都离她越来越远。她被无声地否定了。 离开殿堂时,有人喊她的名字。 “闵禾。”坐在轮椅上的闻野忘很兴奋地挡在前面:“你还记得之前跟你说过的事吗?” “之前?什么事?”闵禾头脑不像往常一样清醒,但仍旧往后仰身,和闻野忘拉开距离。 她还是无法适应和闻教授相处。 闻野忘脸上带着熟悉的笑:“忘了?测试你的天赋啊,看看敌人生命值要下降到什么程度你可以一举击杀,之前事情太多耽搁了,这次你得跟我走一趟。” 闵禾记忆力不差,她记得这件事,只是她以为这档子事已经过去,闻野忘当初很可能只是随口一说。她没想过真的要被拉去做测试。 “现在吗?” “就现在。”闻野忘拍了拍自己的轮椅把手,示意闵禾顺手做个苦力,“我听说你被分到了第四军队,你的数值需要测量清楚,看看是否能对感染者一击致命,这是圣君交代的。” “圣君?” “嗯,你是防线。”闻野忘重复了圣君用过的词,“你得有信心。” 闵禾没有信心,她想,确实得给自己找一些信心。她握上把手,跟着闻野忘的指示往前推。 两个轮子压在地上,吱呀呀地响。闵禾很快躺在床上被套上了测试装备。 房间里有两张床,中间的帘子拉开,闵禾才发现另一张床上还躺着一个人,是安鹤,也刚躺下,正略显诧异地望过来。 真气人啊,闵禾感觉气血翻涌——对手仿佛就是这样的存在,在你不想看到她的时候,她永远都在你面前晃悠,提醒你有多么弱小。 “你在这里干什么?”闵禾听到自己冷淡的询问。 “我主动申请了重新测精神值,之前测试的有些低了。”安鹤说,“还有,确定我的渡鸦数量。” 嵌灵数量?闵禾差点从床上跳起来,安鹤怎么做到的?怎么能每一刀都精准扎在她心窝上,还要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 难道,难道她以为的较量只是她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安鹤甚至没有把她当成过对手吗? 何其残忍。 闵禾伸手,唰一下将帘子拉了回去。 她闭上了眼睛,检测很快就会结束,她可以离开有安鹤在的地方,滚回自己的第四军队。 闵禾感觉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应该是闻野忘,闻野忘给她的手腕套上止血橡皮胶,又贴了很多冰冷的金属贴片。 但是预料中的刺痛没有到来,反而是钝痛。 心口在钝痛。 她紧了紧指关节,想提醒闻教授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可是手心的触感不对,冰凉凉的,像硬化了很久,是一只大手。 闵禾睁开眼睛,觉得自己可能在做梦。 她怎么又回到了小时候?黄沙吹过来,迷了她的眼。她坐在荒原上,恍然想起自己偷跑出了第一要塞,为了见妈妈最后一面。 她的妈妈在英灵会寂寂无闻,是最常见的那一类战士,听从长官号令,战死沙场时也悄无声息。到最后,留下的应该只有一个冰冷的序号,供别人解读。 闵禾不喜欢自己的母亲。 第147章 这世界到处都是看不见的忽视,站在后方的人就是注定会被忽略的。像她母亲一样。 就算是和平年代,人们哪里会记得默默无闻做饭的厨子,恐怕只会记得在前方宴请宾客的家主吧。 如果是她,她要在三十岁、不、二十岁时就做一个赫赫有名的领军人物,发号施令的是她,做出决断的是她,最后得到应有勋章的还会是她。这就是闵禾立下的目标。 闵禾紧了紧手,那一端的尸体已经被黄沙盖住了。她站起身,想把尸体拽出来,最好立个碑,刻上名字闵从心,这样才好。 可是伸手一拽,尸体仿佛像被卷入流沙一样下滑,黄沙松动了,出现了一个旋涡,带着她一起下坠。 闵禾费力地调整位置,以她的身体素质,她可以很轻松爬出旋涡,但黄沙逐渐吞没了她的腰,仿佛劝她停下来,停下来休息一下,认清自己的平庸,躲在别人身后也可以,这样会比较舒适。 闵禾不想停下来,她手指往上探出,急切地想要抓点什么。 但灰惨惨的苍穹下没有任何着力点,就像在军队努力往上爬时,运气从不给她怜悯。 闵禾又往下滑了一段距离。 她仍旧固执地伸着手。 要是,要是有谁能拉她一把就好了。闵禾想。 在黄沙吞没视线之前,一双手从旁边快速探出来,握住了她的手掌。 “抓住我。”安鹤那张恼人的脸就悬在正上方,手心交接处有红色的东西流淌出来,像是血液。 闵禾收紧了手指。 片刻后,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果然是安鹤握着她的手,帘子被重新拉开,最不想见到的人从旁边探过身,把她拽离了幻觉。 下一秒,安鹤就用另一只手狠狠给了闵禾一拳,口中念叨着:“闵禾,你清醒一下。” 闵禾快速抽回手,摸着自己的脸,她的牙好疼,疼得她完全清醒了,口腔中全是血腥味。 好像大牙被安鹤打掉了一颗,闵禾严重怀疑是安鹤在暗中报复。 安鹤打她之前,明明看到她醒了。 但是安鹤脸上依旧没什么反应,比之前见到的更像个人机,小声说出的话没什么语调但特别气人:“很听话嘛,闵长官。” 闵禾想打人,她的嵌灵是狗,但她不是。 闵禾吐掉鲜血包裹的碎牙,果然有半颗牙齿滚落在垃圾桶,咔叩一声。 “我怎么了?” “你昏迷了一秒,不,半秒,检测仪器报警了。”安鹤把她扶起来,视线转移到床尾。 闵禾顺着安鹤的视线望过去,闻野忘站在那儿,同样震惊,趔趄着后退了三步:“你这是?感染的前兆?” 第90章 “闻教授不亲自参与手术吗?” 安鹤紧盯着闻野忘的面容,试图从对方的瞳孔里找到一点伪装的证据。 她其实不太熟悉闻野忘,尽管这人让她防备已久,但她们真正打照面的次数不超过五次,安鹤没有放过任何一丝肌肉抖动。 一旦这位教授开始辩解,或是狗急跳墙露出马脚,安鹤几乎就能坐实对方有问题。 但是,闻野忘完全没有按她预想中行事。 落在闻野忘脸上的情绪都有些夸张的成分,但那双放大的眼睛只维持了一秒,之后,闻野忘急匆匆地坐回轮椅上,推着轮子靠近闵禾的床,迅速把闵禾手腕上的装备都拔了下来,扔进垃圾桶。 “你现在,是清醒的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闻野忘一边问一边按下轮椅上的呼叫按钮,通知医疗队待命。 安鹤有些疑惑,闻野忘的应对非常果断,看样子准备救人。这是唱的哪出戏?感染闵禾不就是闻野忘期望的吗? 出于谨慎,安鹤将闵禾往自己的方向揽了揽,搭在闵禾后背的掌心,菌丝蓄势待发。她跟闵禾一直不太对付,但她分得清敌人是谁,现在,安鹤决定护一护这个大块头。 只有闵禾一无所知,她先是被安鹤打掉了一颗牙,现在又被这个小个子护着,只能下意识回答闻野忘:“现在很清醒。” 但刚刚不是,闵禾很明显地感知到有什么东西在剥夺她躯体的控制权。 差一点,就成功了。 闻野忘瞥向旁边的记录仪,上面记载闵禾的心率在一瞬间飙升两倍,后颈、额头和眉心的热量都高于正常体温,这是之前击杀的感染者会出现的症状。 现在,闵禾的体温回落了一些,但仍旧有些发烧。 闻野忘收起了脸上夸张的神态,搓着左手的手心:“嘶,这就奇怪了。” “有什么不对?”安鹤沉下眸子,顺着闻野忘的话提问,一直没有移开视线。 “这次爆发的感染是不可逆的。”闻野忘控制着轮椅,立刻转向工作台,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个文件夹,“还没有出现过闵禾这样,出现症状又清醒的先例。” 安鹤没有说话,那是因为她用寄生护住了闵禾的神智。 她其实没有预料到会在这里碰见闵禾,昨天,安鹤特意提交了重新测量精神力的申请,已经做好准备以身为饵,找到闻野忘是传染源的证据后,就通知骨衔青谋划暗杀。 闵禾的出现,成了一个意外。 “这是好事,她至少没有丧失理智。”安鹤说。 “不不,这不是好事。”闻野忘摊开文件夹,上面夹着两张照片,“先前我们解剖了尸体,感染者死亡时,血管、肌肉脉络、大脑全部附着要么还鲜红、要么已经枯萎的菌丝。普通人根本无法接纳这些神……菌丝,所以,就算闵禾有所好转,放着不管绝对会出岔子。” 闻野忘抬起照片,明晃晃的尸体就这样呈现在两人面前,其中大脑和脊椎部分的菌丝最为集中,使得鲜红的部分看上去像是一只血红水母。 安鹤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人即便是死了,也不再成为人,仿佛成了一个会动的培养皿。 闵禾盯着那张照片,不可自抑地颤抖了一下,她只是情绪低落了一会儿,从未想过有这样的后果。 “瞧,三个小时就能长成这个模样。如果闵禾已经出现了症状,那很有可能已经中招。”闻野忘收起了照片。 “你是说,菌丝已经侵入我的身体?” “对,可惜我们的检查仪器识别不出它。它从侵入的那一刻起就会伪装成身体的一部分。”闻野忘神色很凝重,哎呀了一声,直接叫来了医疗队。 安鹤一时间无法做出判断,闻野忘看上去好像并不希望闵禾就此死亡。 此时的闵禾陷入了沉默,安鹤低头假装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这人的神态,她救了闵禾一次,但[寄生]的天赋并不能直接阻止感染,不然她早就出手治愈患者,切断传染源了。 反而是闻野忘的研究更加科学权威,闵禾的躯体里,可能已经附着上菌丝,没有伤口,完全不知道菌丝藏到了什么地方。 闵禾不是舱茧,不能跟神血融合,也没有安鹤这样的本领可以直接跟神明叫嚣。 不知道是不是幸存者心理在作祟,安鹤生出一些无力感,皱起了眉。 她不喜欢闵禾,但倘若闵禾死在神明手上,她会感到同类被侵入者杀死的愤怒。 “所以,我没有办法治疗了吗?”闵禾这句话是咬着牙说的。好似一个满腔抱负的人突然患上绝症,诊断永远都来得猝不及防,不会给人心理准备。 闻野忘转向门口,轮椅咯吱咯吱地响,她握住门把手:“如果你已经发病了,那就无药可医。但我还是想抢救你试试,现在我们缺人手,能保一个是一个。” “怎么抢救?” “机器检查不出,就靠人眼,如果你同意,我准备一场手术,剖开你的皮肉,查一查脊椎和脑部,把菌丝挑拣出来。”闻野忘回过头,语气竟然前所未有地认真,“你听也知道,这个方法风险很高。假如你不幸死了,也只是和现在的下场一样。” 安鹤几乎是立刻就绷直了肩,闻野忘如果有问题,这个说法听起来就好像是把猎物端上灶台一样,让人感觉到恐慌。 她死盯着闻野忘的面容,瞧上去全是可疑之处,又仿佛没有可疑之处。 但是,不接受手术,闵禾不也是死路一条吗? 闻野忘按下门把手,从缝隙间,安鹤看到医疗队和研究所的人已经全身包裹,守在了门外。闻野忘回过头:“怎样?接受手术吗?你还是活人,我让你自己做决定。” 闵禾思考了好长一会儿,最后,她抬起头问安鹤:“你觉得,我应该接受吗?” 安鹤愣了一下:“我不知道。” “那我换个问法,请问薇薇安长官,你觉得,我对第一要塞还有作用吗?” 闵禾问的不是是否有救,而是活下来还有没有作用。 没有等到安鹤的回答,闵禾自顾自地说:“如果我活下来也失去了作*用,还是要在第四军队等死的话,那还不如趁这三小时出塞,多杀几个骨蚀者,轰轰烈烈同归于尽,也比在手术台上死去更好。” 第148章 安鹤一时语塞,看来第四军队的分组对闵禾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闵禾的信念产生了动摇。难怪被感染了。 生出感慨的同时,安鹤对英灵会的人感到无语,这些人似乎天生有一颗爱当牛马的心。 可是,闵禾为什么要问她?是要她的一个认可吗?她又不是圣君,只是一个竞争者,自己的认可对闵禾来说有什么意义? 门口,闻野忘已经在交代外面的人两种应对方式,如果控制不了,就收尸销毁,如果能抢救,就尽力抢救,闻野忘似乎真的有救人之心。 安鹤收回目光站到床边上,正对着闵禾:“如果你问我的意见,圣君和我说过了,你是第四军队的防线。” “我知道这个安排,你不用重复……” “不。”安鹤打断闵禾,“我觉得你不知道。我认为所谓防线的意思,就是相信所有人都意志薄弱背叛了人类,而身为防线的人不会。” 闵禾诧异地抬起脑袋。 “我不知道圣君是不是这样想,但我确实这样理解。”安鹤说,“你很优秀。” 安鹤这辈子都不会告诉闵禾,自己来到第一要塞,遇到的第一个劲敌就是她。这人敏锐、韧性超强、又敢当着圣君的面怀疑自己。要不是骨衔青跟自己配合演戏,自己又身份特殊,早被闵禾揪住了把柄。 这个狗鼻子,安鹤深恶痛绝。 但是,这个对手是优秀的对手,安鹤不会否认这一点。 她摊摊手:“而且你还守着第四军队的人,接下来还需要守好她们。” 安鹤更想说,闵禾你从没有踏出过第一要塞,见识过外面的社会吧?被划分到弱者队伍就要死要活的,真没出息。 如果是她,她就不会。在她眼里,第四军队就算是弱队,那也需要被守护,而不是被嫌弃。 安鹤单手叉着腰,内心为自己心智略胜一筹而感到骄傲。 可惜她不能明着说出来。 闵禾的脸色一变再变,从安鹤眼里读出了赞许的同时,又读出了炫耀,于是闵禾停留在一个很凶的表情上。她撑着床沿,手臂上流畅的肌肉用力绷紧,直接以一个利落的姿势翻下了床:“你说我很优秀?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闵禾嘴上说着,弯下腰穿鞋,起身的时候已经收敛起扬起的嘴角,走向闻野忘:“闻教授,做手术吧。” 对手的认可似乎成了点燃的火药,闵禾站得笔直,她还不能死,就算要死,也要死在安鹤的后面。哪怕安鹤是天才,她也可以比安鹤活得更长久。 “手术我也去。”安鹤神色一变,快速蹬好鞋子。 “你去做什么?”闻野忘回过头拦住门口,小声说:“薇薇安,不是我提醒你,你虽然身份特殊,但得离闵禾远一些,小心神血有副作用。” “你不是已经在我身上试过了吗?”安鹤一脸无辜,“我还以为你乐于见到我接触这些玩意儿。” “上次不是出事了嘛。”闻野忘露出苦笑,看来因为舱茧死亡的事,她在塞赫梅特那里吃了点皮肉之苦,现在走路都还需要靠轮椅,“别的不说,你可得活着。” 闻野忘的语气就像你是最后的杀手锏,得好好保养一样。 安鹤抬起挡在门口的那只手:“我需要去。闻教授要参加手术,如果闵禾出了事,你应该一时走不开吧?我得第一时间通知圣君重新安排人手。” “行吧。”闻野忘竟然也没再坚持:“随你。” 安鹤一直提防着闻野忘在手术上动手脚,但闻野忘换好衣服之后,却突然退出了手术室,交由医疗组的人操作。而自己进入二楼观察室,轮胎慢悠悠滚到了安鹤的旁边。 “闻教授不亲自参与手术吗?”安鹤问。 “做不了手术,刚刚拿刀的时候发现,仿生肢还没有适应。”闻野忘抬起右手,“肯定是骨衔青那家伙掰断了我的胳膊,还导致血瘀了,仿生肢接入神经末梢时都不太顺利,搞得我两只手都不太自在。” 安鹤快速瞥向闻野忘的手,闻野忘清醒后接受了手术提议,仿生肢是照着左手做的,两只手看上去完全相同。 “排查过了,闵禾早上帮忙运送过一具感染者。”闻野忘咳了一声,“大概是被菌丝钻了空子。” 安鹤对这个说法抱着极大的怀疑,再怎么看,闵禾也像是被闻野忘缠上之后,才出现的症状。 小小的观察间内,一站一坐的两个人中间只隔着半米,一黑一白的衣服倒映在玻璃窗上,两人一起看向下方的手术室。 手术台上,闵禾仍旧睁着眼睛。 “她说不想再陷入昏睡,菌丝还没取出来,她怕意识被入侵。”闻野忘双手搭在两边的扶手上,“所以,麻醉剂剂量减半。” 安鹤感到后脖颈起了层鸡皮疙瘩,第一要塞医疗设备都很完善,但是,再厉害的人也无法清醒着接受脑部手术,闵禾怎么敢做出这样的决定? 但是闵禾确实睁着眼睛,虽然无法透过单向玻璃看见上面的两人,但是闵禾知道她们在那儿,于是在手术开始之前,闵禾朝观察室的方向扬起一个自信的笑。 充满挑衅、但并不张扬的笑。 安鹤往后退了一步,英灵会士兵的行为,总是在超出她的想象。 手术即刻开始,闵禾转身趴在手术床上,安鹤看了一会儿便共情了疼痛。她移开视线,看到闻野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下方,并通过对讲机给出指示:“重点检查脊骨,还有后脑勺。” 这个行为让安鹤感到十分费解,她跟过来就是害怕闻野忘大面积传染菌丝,但是,现在看来闻野忘在尽力救人,并且建议非常关键。这个人的行为,充满了矛盾。 安鹤目光失焦,状似无意地感慨:“也不知道这次的感染源在哪里,还要死多少人。” “你不希望人们死去吗?”闻野忘声音里带着赞许,“放宽心,我们在找了。以往骨蚀病也偶尔扩散,运气好的话,我们就控制住了。” “那要是不好呢?”安鹤歪着头,“万一,我们一直找不到感染源呢?毕竟闻教授也知道,这次扩散的是地下那些神血,它很难对付。” “再难对付的东西,我们都可以战胜。”闻野忘扬起嘴角再次露出信誓旦旦的笑容,一如以往那样,双眼闪光,“如果我不行,那就是圣君,圣君不行,那就是你,我们第一要塞有很多勇士,是不会死的。” 闻野忘说得言之凿凿,仿佛“不会死”不是一种意象,而是一个事实。 安鹤越发费解,她看不透圣君,同样也看不透闻野忘。闻野忘是感染源的话,要怀着怎样恳切的心态说出这样一段话? 这太矛盾了。 安鹤对自己的判断有些动摇。她需要一个肯定的答案。 “闻教授。”安鹤往轮椅靠近了一步,状似无知地提问:“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感染源在自己身上,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唔,我没想过,不过最好的结果是为我所用。”闻野忘大笑起来,瞥向安鹤,“小家伙,你在怀疑我吗?” “现在大家彼此怀疑。”安鹤气定神闲地回答,“军队里很多猜测。” “研究所内部也是。放心吧,我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闻野忘没有追究:“我所有的实验方案,最初目的都是让死人复活,而不是把活人弄死。” 此时,对讲机传出呼声,闻野忘听了一会儿,打开声音外放。底下的主刀医生的声音陆陆续续传来,第一时间给出了汇报:“后脑脊椎处发现菌丝,正在发育,还没开始蔓延,现在开始清除,预计时间一小时。” 看样子,手术有希望成功。 闻野忘回复:“动手吧,记得要完全清理干净。” 手术室内的四面显示屏血肉模糊,在鲜血之中,只能凭肉眼看到细如发丝的鲜艳菌丝缠绕着脊骨,微微蠕动,一团一团,如一朵摇曳盛放的花。 混合着对讲机的声音,安鹤耳朵后面的骨头轻轻颤动,骨传导耳机不合时宜地响起,骨衔青竟然在此时主动联系了她。 “有在听吗?小羊羔。”那边的声音很轻。 “如果你在听的话,下城区出现了动乱,我需要离开一阵子。” 第91章 老鼠,梅花鹿,理想主义者。 十六区地下室。 墙面淌着污水,阴暗潮湿的空气被围困在这里,许久无法散开。 角落里放着两张床,床脚的地方,堆着许多破铜烂铁,一根根水管、一个个塑料随意黏合,恰好使得这堆废弃物看上去像是一个三棱锥的艺术装置。 伛偻着背的中年人正在极力把手中的铁罐放到最顶上,但是差了点距离,她不得不踮起脚尖。 “霍普,别顾着堆你那个艺术品了。”头顶的木板打开了一条小缝,年轻的米娅俯身喊话:“出来,来地面上,我们得去找点吃的!” “你自个儿去。我腿伤了,刚刚出去蹭到了脚踝。”霍普抬起自己的脚,明显缩水一截的裤腿下,脚踝处的水泡溃烂,不太干净的皮肤和这点伤混在一块儿,一时分不清是化脓的伤还是没洗干净的污渍。 第149章 “你个老东西,又找借口!”米娅砰一声盖上木板,骂骂咧咧地起身,“等着,我两小时后回来。” 霍普狡猾地转过身,踩在地上的脚其实一点都不痛,她不想出去干活,所以总会找借口,让米娅帮她办事。 霍普用脚尖在地上蹭了蹭,毫无愧意地继续放她的罐子。 她已经在这地下室住了二十年,上方是塌了的房子,还堆着垃圾。越是脏乱,越是隐蔽的地下室,越不会被别人抢走。霍普深谙此道。 她一点也不像活在这片城区里的其她人,当无数人扛着枪炮大刀孔武有力地械斗,谋求生存物资时,霍普就躲在阴暗的地下室里,苟且偷生。 她就像是老鼠。 想活,但是像老鼠一样活着。 几十年前,姥姥和妈妈相继去世后,霍普也想过找个靠山加入帮会。但是帮会和拾荒者团队都看不上她,她太胆小,不能杀人,也没力气杀人,看上去蜷缩瘦弱,甚至达不到别人的用人及格线。 于是霍普自个儿活在地下室。讽刺的是,好多她见过的高大健壮的大姐头,先一步死去了,而她现在还能喘气儿。 人生真是无常啊,霍普自得地感叹。 罐子依旧放不到顶上,常年在这种地方居住,身体蜷缩得厉害,霍普踮起脚也放不了最后一个铁罐子。 她环顾四周,看到她们当饭桌用的空油漆桶,刚好可以用来垫脚。 霍普转身抱起油漆桶,这个动作惊动了旁边堆放的纸皮壳子,吱吱一阵乱响,从里面蹿出一团漆黑的小家伙。 是一只真正的老鼠。 现在已经很难看到老鼠,人们没有多余的粮食,老鼠也很难在人类居住的地方找到口粮。 但这些东西仍旧没有灭绝,竟然也挺过了大灾难,延续到了现在。 霍普见过这只老鼠,这家伙可以算得上这间地下室的第三个住客。她并不会赶走它,自己要是也和上城区那些大人物一样有嵌灵的话,霍普觉得她的嵌灵一定就像这老鼠一样,胆小又狡猾。 那她就是鼠王,偷摸抢骗,什么都做,在地下室、在阴暗的下水道里穿行。 霍普放下油漆桶,熟练地从枕头底下翻出米娅偷偷存着的口粮。她掰了一小块发黑的面包,丢给角落里看起来瑟瑟发抖的小家伙,然后重新抱起油漆桶,继续她的“事业”。 堆垃圾是她从小用来打发时间的爱好。六岁之前,姥姥和妈妈出去抢食物时,不方便带着小孩,于是就把霍普藏在混乱的瓦砾堆里,霍普就蹲在狭小的角落,垒小石子儿打发时间。 有一天小石子垒得很高很稳,超过了她的膝盖,那天,出去觅食的家人带回来很丰盛的食物。 从此,霍普就将毫无关系的两件事,强行划上了联系。 ——石子儿垒得很高,大家运气就会很好。 如果石子垮了,就代表有坏事发生——毕竟姥姥进入骨蚀病第三阶段,开始攻击人的那天,霍普垒的小石子儿散了一地。 鲜血淹没了这些石子儿,然后妈妈手中的刀掉下来,掉入了血泊。 霍普还记得那一天,妈妈杀了发病的姥姥。 没过几年,妈妈也染病去世了。 大家都说,哎呀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是乱世,死人是常有的事情。 可能年纪大了,霍普总是会想起这些往事,她停下脚步,神经质地伸手探进口袋,确认了生锈的刀还在口袋里,这才让她感到安心。 片刻后,霍普放下油漆桶,踩上去,终于把最后一个罐子放到了塔尖上。 稳稳当当。 好兆头,霍普满意地拍掉手上的灰尘,今天米娅一定收获颇丰。 米娅是霍普骗来的苦力,二十岁的米娅是个头脑简单的青年,有次跟巡逻队起冲突受了伤,后来在帮派混不下去了,霍普就把她带到地下室,替她治好了伤口,确切地说是硬拖到了伤口痊愈。 然后霍普看着比她健壮的米娅,说,你跟着我混,我保你顿顿不愁吃,并且比哪个大姐头都长命。 事实是,米娅每一顿饭都得自己找,还顺带得寻找霍普的食物。 霍普不知道是自己骗术高明,还是这个家伙脑子傻得可以,一晃三年,米娅竟然也没离开。 唉,也不知道这个傻姑娘啥时候才能意识到自己没什么本事,画的大饼是在骗人。 霍普从油漆桶上跳下来,结果没料到脚下踏空了,从尾椎骨到天灵盖那根骨头酥酥麻麻,像是过了电,连带着意识也一阵恍惚。 她趴在地上,觉得这一摔要了半条命。 但是撑着地板再站起来时,好像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困难,四肢像是有了新的生机,情绪也很稳定,她不再操心下一顿有没有着落,脑海里只想着一件事——专心等米娅回来。 米娅很守时,两个小时后就回来了。 “运气不错,今天找到很多物资。”米娅掀开木板,光线涌进来,照出一个小小的方格。米娅没走梯子,直接从地面上往下跳,跳到这个洞窟之中。 霍普想,年轻人的身体就是好。 “好多人在往塞外逃命,留下好多带不走的东西。”米娅把鼓囊囊的麻布袋子丢到角落里,“我决定慢慢搬回来,明天说什么你都得跟我一起去搬,我搬不动。” “行。”霍普只简短回答了一个字。 “咦?你真是,良心发现了?”米娅站在那一方光线下,逆着光,看不清霍普的面容。 米娅也没在意,卷起袖子像往常一样和霍普聊天:“要我说,我觉得她们跑得有些早了,现在局势已经得到控制,好几天没有出现新的感染者。到时候,她们没处去,还得眼巴巴地跑回来。” 下城区已经安生了一段时间,这次她们难得没有骂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英灵会的人还算有点本事。 霍普没有接话,只是嗯嗯地应声,点头。 米娅架起锅,开始热昨晚剩下的饭菜,当看到地上的面包碎屑时,这个年轻人眉毛倒竖指着霍普的鼻子:“你又动我东西了?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动我的东西,你再这样我明天就走,你一个人老死去吧!” “嗯嗯。”霍普还是点头,“那你走远点,走远点好。” 指着霍普鼻子的那只手很有力量,很健康,米娅习惯跟人打架,虽然打不过,但平常外出会接触到很多人。 霍普盯着那只手,往前凑了凑。 真奇怪,她的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号令着她往前走,往前倾身,最好抱抱这个说了很多次要走、但总是会回来的年轻人。 没时间了。她发现自己脑海里在反复强调,抓紧时间。 霍普离开凳子站起来,脊背从未像如今这样挺直,仿佛有什么拉着她的背肌。她往米娅靠近了一步。 锅中的热气在方寸的光下升腾,然后从特意掀开的木板里钻出去。 霍普又往前走了一步。 “干什么?”光下的米娅转过身,没好气地瞪她:“你要是想和往常一样说好话夸奖我的话,那免了,这次我不会再原谅你了。” 光下的青年人五官都照得分明,霍普好像第一次看清这个年轻人的样貌。米娅长得并不好看,皮肤很粗糙,鼻梁上有一条大大的伤疤,没愈合好,像扭动的肉虫一样寄居在她鼻梁中间。因为营养不良,头发枯黄,额头的碎发又多又杂。 此时,伤疤和头发都被热腾腾的烟火气熏出了水雾。 啊,原来米娅长这样的吗? 霍普想,她在地下生活太久了,视力也退化了。 看清对方的那一刻,霍普清醒了一瞬,她好像又找回了对四肢的感觉,于是停下脚步,颤抖地把手伸进口袋,握住了那把生锈的刀。 刀上缠绕着的碎布条被霍普掀开,上面还带着洗不掉的血。 霍普把刀尖对准米娅的躯体,米娅一下子站起来:“你干什么?!” “你杀了我吧。”霍普把刀递到了光下。 “你发什么神经?” “我生病了。”霍普说,“我被感染了,我脑子里有东西,它让我杀了你,我想活,我没有办法。” “所以,你杀了我吧。”霍普语无伦次地请求,她调转了刀尖。 “疯了吗?”米娅接连后退,她看到霍普的眼睛变得很红,布满血丝,像虫子在她眼睛里钻动,挣扎着要爬出来。拿刀的那截手指,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 米娅惊恐地后退,她慌乱地想自己出去了多久,一小时?两小时?英灵会颁布的病情通告里,是几小时会发病身亡?她有点记不起来。 米娅只来得及想,她应该早点回来。 通告里的死亡人数从一个陌生的数字,逐渐变成了一个具体的人,一个认识的人。米娅崩溃地后退,慌乱中踢到了纸皮,吱吱几声,老鼠乱窜。 “不行,我做不到。”米娅摇头,不敢去接那把刀子。 第150章 “你可以。”霍普的眼珠完全被菌丝覆盖,但她仍在说话:“我这么胆小的人都做得到。当初,我也是用这把刀杀了我的母亲。” “你得活下去。”霍普还在说话,“不然就是我杀掉你。” 霍普没有说过,她其实杀过人,也有力气杀人,她没有那么蜷缩瘦弱。用刀子捅进人身体时,其实和切海绵没什么两样,这是她妈妈告诉她的事,她做了实践,现在告诉了米娅。 因为骨蚀病,一旦发病,最先伤害的,往往是最想要保护的人。霍普深有体会。 如果可以,霍普不想被杀死,她很想活下去,哪怕活得像老鼠也要长命百岁。她很自私,她和米娅没有亲缘关系,她们只是在一塌糊涂的世界里抱团取暖的垃圾。 但是,她还不想米娅死。 霍普不再说话,递出刀子已经花光她这辈子的勇气,也消耗了她唯一的理智。她不该有理智的,没听说新感染的人还能清醒过来,这样的好运,降临在了她这个不起眼的老鼠身上。 可惜今天的好运似乎用完了,霍普扑向米娅,想要抓住她,寄生她。 她们相继撞倒了堆叠起来的垃圾,瓶瓶罐罐相互碰撞发出巨大的响声,刹那间,霍普用了好几个日夜堆起来的东西,崩塌了。 一根根水管,一个个铁罐坠落下来,伴随着清脆的响声,不断向外滚动。 随之往四个角落奔散逃窜的,是不知道从哪个缝隙里钻出来的老鼠。 它们竟然在缝隙里繁衍成群,此时穿梭在倾倒的垃圾里,挤进了墙角的裂缝。 …… 罗拉正低头划着清单,她正在帮拾荒者团队筹备生存必需品,余光突然瞥见一个细小的黑影从旁边的碎石堆里飞蹿而出。 罗拉敏捷地躲开,发现是一只老鼠。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无数只细小的老鼠蹿出来,沿着马路四处扩散。 “啊!”身后兰鸣突然大叫了一声,随即一阵急促的吱吱声响充斥着耳膜。 罗拉和一头紫毛的莱特西同时回过头:“怎么了?” 兰鸣弯着腰,捂了下脚踝,此时正准备站起身:“没事,踩到了老鼠的尾巴。” 这些老鼠太密集,除了罗拉,其她拾荒者很难避开,被踩到尾巴的老鼠立刻挣扎着转身,四肢并用钻进了另一栋旧楼。 “站远一点,你们去二楼。”罗拉让兰鸣先带着拾荒者避险,猫一样的眼睛很快瞄准了坍塌的房屋脊梁。那里有一块掀开的木板,老鼠就是从那儿钻出来的。 罗拉没有心情管闲事,但这些老鼠明显不太对,动物对危险的感知更加敏锐,恐怕是有不受控的事情发生了。 罗拉还在思量,人已经踩着碎石三两步靠近了木板,发现了地下室的入口。 里面已经没有声音了。 莱特西把身体探出窗外,她亲眼看到罗拉逆着鼠群,消失在了碎石堆里。一分钟后,罗拉又独自钻了出来。 “发生什么了?”莱特西大喊。 “有感染者,赶紧离开这里。” “感染者?还活着吗?” “没有。”罗拉望着那些远去的老鼠,“死了。两具尸体。” 倒塌的废弃品铺满了整个地下室,紧紧拽着的两具尸体淹没在瓶瓶罐罐当中。 罗拉不太明白,其中一具明显还没有被感染,手里也有刀子,为什么没能离开地下室?反而用那把生锈的刀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她唯一能想到的答案,是那名不知名的年轻人已经近距离接触过感染者,害怕自己把菌丝扩散出去。 罗拉很快又摇了摇头,这是第九要塞的人会做的事。第一要塞这片土地,人人都想活,人性早就被抛之脑后。 那暗无天日的地底下,哪里会存在什么善意的光辉? 罗拉集合了众人:“刚刚有没人受伤?” “没有。”莱特西回头望了一眼拾荒团队的六人,“应该没有吧?” 兰鸣走到前面来主持大局:“没有。”她肯定地回答,声音很低。 “那就好,那些老鼠从感染者的住所里跑出来,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寄生,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罗拉按下通讯器,很快将情况同步给了骨衔青,如果这些老鼠扩散开来,下城区这种管理混乱的地方很容易失控。 得知状况的骨衔青沉默了很久,最后,她告知罗拉:“听兰鸣的,今晚我亲自送她们出要塞。” 兰鸣一直坚持要离开要塞,这名精明老道的中年人,从出现第一例新型感染者时,就对局势不看好,坚持要带着拾荒者先一步逃出去。 当初骨衔青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罗拉也就懒得阻拦。 现在,骨衔青竟然决定要亲自出马。 “今晚?这么突然?”罗拉问。 “就今晚,这些人不走,早晚有一些得死在这里。” 夜幕很快降临,直到天完全变黑,安鹤才找到独处的机会联系上骨衔青。 “你要离开?你去哪儿?”安鹤的语气有不加掩饰的急促。 “这么关心我?”骨衔青气定神闲地说着不着调的话,实际上正带着六七个人靠近壳膜边界。 “你就当我关心你吧。”安鹤说,“告诉我,你要去做什么?” 贴近耳朵说话完全是另一种感受,连开头结尾的气音都听得分明,像是贴着耳廓呵气。 骨衔青适应了一下,才回答:“我得做我的事。详细的我就不说了。你做决定时,也没告诉我,我也没必要和你解释清楚呢。” “你是指我吞噬神血的事?” “难道你还背着我做了更多的事?”骨衔青鼻腔哼了一声,“行了,别问了,我只是好心通知你我走了。你现在只需要当好英灵军,等我需要你出马时,会联系你的。现在没你的事。” “不是,你把我当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骨衔青阴阳怪气的语气让安鹤十分不快,在那头气得呼吸声都能听得见,“闻野忘的事……” 骨衔青听见闻野忘的名字就开始笑,她说:“哎呀,安鹤,我们彼此彼此。” 安鹤不也有事时,才想起找她帮忙吗? 还说她原始来着。 那头安鹤小声嘀咕:“算了,我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跟你通信……” 后半句话戛然而止,骨衔青面无表情地切断了通讯,她真的有事要做,没时间跟安鹤闲聊。 后方薇薇安紧跟着她的脚步,罗拉在队伍的最尾端。 现在逃出要塞的人很多,出逃的概率高了不少,但是遇上守卫仍旧会被严厉盘查——英灵会的人担心出逃的人里有感染者,而感染者接触过的人还留在要塞内部,因此,每一个出塞的人都会受到反复询问。 骨衔青当然不能接受这种盘查。 她回头望了一眼后方。跟在后面的,除了薇薇安,都是些不成气候的普通人。 老实说,这一批人对她作用不大,但有总比没有好,骨衔青得保下她们,先送给言琼安置。 第一要塞迟早会沦陷,骨衔青毫不怀疑,她得为新绿洲的人做些指导工作。 “兰鸣,你跑慢些,留心点周围。” 作为原来拾荒者团队的老大,兰鸣承担了大部分物资,她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跑得十分着急,和众人隔得很远。骨衔青出言提醒时,兰鸣已经冲到了队伍的最前头。 第一区的壳膜是完好的,她们得从城墙上翻出去,再借机冲出壳膜的大门。 四周逃离的人很多,巡逻的人也很多,探照灯的光扫过头顶,在楼房上投射出大片阴影。 兰鸣心跳得很快,脚踝上传来一阵阵刺痛。她必须要快点,再快一点。 她说谎了。她受了伤。 那只被她踩中尾巴的老鼠,蹭过皮肤,暴起伤人,挠了她一下。 没有人看到,所以兰鸣鬼使神差地,撒了谎。 她想活。 莱特西在后面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大,你慢点。” 老大,兰鸣的心跟着这个词突突地跳动。从她二十岁起救助第一个流浪者时,就有人这样叫她,叫她大姐头,叫她老大。 她能力有限,但是把大家带领得很好,虽然吃穿还是有些困难,但起码面对抢夺者时,大家还是能凝聚成一条心。她就像领头的雌梅花鹿,总是很快能察觉到危险并给出警告。 兰鸣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自私的人。 她救了很多人,救了莱特西,救了薇薇安。莱特西说她是个当之无愧的大姐头。 她很大义,但是她说了谎。 兰鸣一声不吭地往前跑,跑得头发散了,鞋带也散了,仿佛跑出了壳膜,伤口就会痊愈,就能活下来。 她还想活,她会用几十年积累起的生存经验,带领这帮小崽子在荒原上保住性命。 兰鸣原本这样打算。 所以不算自私吧?只是有些贪念,贪念成了私心,让她摇摇欲坠。 第151章 兰鸣终于翻上了围墙,围墙的另一端,壳膜的进出口灯火通明,好些出逃者和巡逻队发生了争执,局势一如往常混乱。 骨衔青最先追上来,然后是薇薇安,接着是莱特西,她们都站上了围墙,眼睛都看向出口的位置,专心判断着离开的时机。 兰鸣没有看出口,她在看旁边的人。她会跟着出去,这些人还需要她保护。 视线滑过骨衔青的侧影时,兰鸣愣住了,骨衔青的手始终有意无意挡在薇薇安的前方,阻止薇薇安掉落下去。 兰鸣脑子嗡一声响,她差点忘了,她们团队已经有新的大姐头了。 再看莱特西,莱特西也不再是记忆里那个莽撞的青年人。 兰鸣缓缓直起了腰,背包的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她默不作声地取下背包,放在莱特西的脚边:“就送你们到这儿了。” “什么?”莱特西脑子没转过弯。 “我说,就送你们到这里了。”兰鸣拉开裤腿,脚踝上的伤口还在流血,皮肤下隐约可见的血管变成了鲜红色。“我可能被感染了,没办法跟你们一起走,所以,我打算就送你们到这里。” 才不是,在这一秒之前,她都想离开,比任何一个人都想,她又说了谎话。 但是,兰鸣挺直脊背,粉饰了自己的私心。人之将死,装一次深明大义,不过分吧? “求你带她们出去。”兰鸣对骨衔青说。 骨衔青沉默地看着兰鸣。她好像是第一次认真观察兰鸣,这个中年人神色庄严,苦难和阅历都在她脸上留下深深的刻痕,比年轮还要一目了然。 骨衔青低头,看了眼兰鸣的伤口。 她活不下来了,骨衔青想,和贺莉女士感染的骨蚀病不一样,很快,兰鸣就会死去,很多的人都会死去。 骨衔青绕过莱特西,提起了背包:“好,放心吧。”在众人还未消化事实的时候,骨衔青近乎无情地给出了承诺。 “你今年四十九岁,是吗?”骨衔青抬起头问。 “嗯。” “能与死亡抗争这么久,真了不起。”骨衔青真诚地发出感叹。 四十九岁,比大多数嵌灵体都要长命。 “是吗?”兰鸣笑了笑,伸手拢好乱飞的头发,高处橘黄的路灯照在她身上,让她的发丝和陈旧的大衣看上去像在熊熊燃烧。 “兰鸣女士。”骨衔青望着对方的眼睛:“不要害怕,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绝望才是。” 兰鸣低下头,片刻后又高高地昂起来:“我没有绝望。五年前我相信了你,所以决定再信你一次。交给你了。拜托了。” …… “这不是终点,而是另一段旅程的开端。灵魂会在此获得新生,理想主义者不怕与死亡共存。” 穿透穹顶的歌声回荡,安鹤站在队伍前头,安静地聆听身后的英灵会士兵*唱起缇娜提到过的歌。 她是第一次听见这首歌,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塞赫梅特下达特殊任务。这意味着,第一要塞的情况急转直下,她们中很多人,很有可能会就此死去。 这是一首稳定军心的战歌,也是一首诀别的颂词,只在战士入会时,以及出征前才会被集体吟唱。 负责教导安鹤的老师已经教过旋律,安鹤张了张嘴,跟着大部队小声地哼:“夜幕笼罩大地,只会让群星更加闪耀。不朽的灵魂早已注定结局,哪怕世界化为灰烬,也要化作最后的火星。” 安鹤不太能理解这首歌,像是塞赫梅特给大家洗脑用的歌词,第一要塞有理想主义者吗?这片焦土会长出花吗? 还是说,理想主义者无处不在。抑或者,自私的灵魂也会开出璀璨的花? 她没有办法下判定,人的灵魂可太复杂了啊。 安鹤回头看了一眼被救回来的闵禾,闵禾脑袋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但人已经站在了第四军队的前方,正尽可能大声地,让自己的语调传送出去,高昂,恳切,又字字铿锵。 “我们和尘土毫无区别。”闵禾大声地唱,“唯有信念让我们与众不同!” “最后之后,希望永远不朽。我们以战歌,以晨星,以荣誉和信仰为见证——瓦尔薇恩的英灵,用生命起誓,将以勇气铸造黎明!” 随着激昂的声调,殿堂的彩色玻璃反射出第一缕晨光,塞赫梅特站在高出两个台阶的发言台上,日光照着她肩上的金色纽扣,反射到室内,让安鹤不得不眯起了眼。 “情况紧急,我们需要调整策略。”塞赫梅特站在台上说,“薇薇安。” “到。”被点名的安鹤给出回应。 “接下来有个重要任务要交给你。” 第92章 互不了解,互不接受。 安鹤领到的重要任务,与第一要塞的存亡有关。 士兵们散去后,塞赫梅特单独带着安鹤前往会议室。 会议室的燃烧画像没有变化,安鹤的视线轻轻扫过平整的墙面,神情不再像上一次那样恍惚。她已经知晓那背面的暗道里藏着什么,名为阿尘的机械球在最深处待命,安鹤随时可以唤醒它。 这让她感到安心。 安鹤跟在塞赫梅特身后,不卑不亢地拉开椅子,在塞赫梅特右下角第一个位置,沉稳落座。 冷静得像个人机,实际上安鹤在费力地用余光观察。 会议室里已经有五个人,是上次安鹤见到从会议室里出去的那五个陌生的面孔。 这五人的气场很强势,其中两位比较年轻的女人,眉眼间的神态和圣君很像。塞赫梅特进来后,她们起身迎接,有一些尊敬,但并不像下属。 从其中一位性格外显的人眼里,安鹤看出了虎视眈眈的意味,并不是对塞赫梅特有所敌意,而是对圣君的位置,有蓬勃的野心。 安鹤了然,看来,在她没接触到的地方,第一要塞权力的暗涌一直存在。这就是塞赫梅特每时每刻都高度紧绷,做出每一个决定都又快又狠的原因。就像当初塞赫梅特和安鹤说的那样——如果现任圣君能力不够,随时都会被年轻人篡夺圣位。 安鹤收回视线,不再过多揣度,她一直在英灵会的管辖范围内活动,这五人不是她需要接触的势力,跟她关系不大。 “继续昨晚的讨论。”塞赫梅特打破室内的沉默,“过了一晚,你们应该已经筹谋好如何说服我了。” “先等等,你的部下也要参与这种场合?” 坐在安鹤对面的那人抱起双臂,瞥向安鹤的视线隐含着不认可。 “是。”塞赫梅特的语气平缓,但不容置疑,“接下来无论第一要塞选择哪一条生路,都需要她带着士兵打头阵。不然,你上场?” 安鹤什么也没说,面不改色地注视着对方,只是腰挺得更加笔直。她走哪儿都带着那把圣剑,此时没穿制服,却如一团暗影一样,让人忌惮。 对面的人面色一滞,不再说多余的话。 短暂的插曲之后,旁边的人切入了正题:“诸位,我还是昨晚的看法。” “现在要塞内的感染情况并不严重,我可以抽调人手及早准备,优先保住伊薇恩城资料库、医学、生存资源三类财产,再请圣君派三五百人,将这些转移到巴别塔的一级防御区。如果整个要塞沦陷,至少我们的人还能幸存一部分。” 安鹤略微打量了这人一眼,内心在评判这件事的可行度。 这确实是大部分领袖最先想到的做法,为生存者留下火种。 但是弊端也显而易见,一旦做出这样的决策,除了这三五百人的其她人,似乎就失去了尽力挽救的必要。 听起来,这像是塞赫梅特会做出的决定。 但是,此时塞赫梅特没有给出任何指示。 反倒是坐在长桌最尾端的另一位女士点出了漏洞:“不行,巴别塔最先出现感染者,你怎么断定一级防御区就很安全?到时候巴别塔全面沦陷,等在防御区的人成了困兽,想逃跑都没有生路。”她明显比较悲观,“这次的感染完全不同以往,巴别塔不知道能撑多久,依我看,我们最好全城转移。” “转移去哪里?” “其余要塞。” 有人大笑:“你做梦,那和弃城投降有什么区别?而且,多亏圣君之前的壮举,现在不可能会有要塞接收我们的流失者。”她重音咬在壮举两字,似乎对塞赫梅特之前的做法非常不满,“依我看,血战到底才是最优的选择,这片土地不会再有比第一要塞更宜居的地方,撤走也是死路一条,反正都是死,万一我们能拼出一条生路。” “我不赞同,你的提议等于带着大家送死,这个举动除了渲染悲壮,一点实际意义都没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就是为了活下去才要拼命啊,我就算送死,也是为了求生。” 安鹤默不作声地观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求生之道,她们不能互相说服。 还是之前提议撤离的女士再次开口:“我还是建议往北方撤退,即便不能被别的要塞接收,至少会活得久一点。”她唤醒了会议室的电子显示屏,“而且,别的要塞很难独善其身。观测站早些时候传来的信息圣君也看到了,南方平原的黑雾在涌动,按这个速度,半年后就会吞没整个要塞,大家的命运是一样的。” 第152章 听到黑雾两个字,安鹤心中警觉,电子屏幕上,哈米尔平原的最南端起了沙尘暴,黑压压的云团在天边竖成了一面密不透风的墙,无数搅起的黄沙和黑雾相连接,像要吞噬平原上的所有生物。 “怎么会?”有人才刚得知这个消息,“辐射区不是离我们很远吗?即便圣君说的黑雾移动论是真的,我以为第九要塞会最先被吞噬。” “天气原因,最近一直在刮大风。”悲观女士回答,“第九要塞离辐射区最近,但是她们处于北方的盆地,几乎不会收到大风的干扰,黑雾好几十年位置都没有发生变化。而我们这里是平原,最近的风越刮越猛,黑雾开始不稳定了。” 安鹤转头去看塞赫梅特,这位领袖的表情没有任何起伏。 很奇怪,悬在头顶的事情真的应验后,塞赫梅特反而感到踏实,现在,不需要再验证黑雾会不会来的问题,只需要想应对策略。 “不只是大风。”塞赫梅特接管显示器的权限,“刚刚,平原上的哨兵站给出了汇报,警戒线出现了大量骨蚀者。” 屏幕上的画面被放大了数倍,在沙尘暴的底下,黄沙里透露出皑皑白骨,无数骨蚀者在黑雾边界奔袭,不停地挥动长足,好似搅动风云,挤挤挨挨,居然算不清数量。 五个人都面色铁青。 “这么说来,你的弃城策略居然是最有效的?”有人低低地说,“我们往北边撤退比较好?” 这下没有人认为巴别塔的防御能起作用,她们几乎面临着外忧内患的局面,先是骨衔青,然后有什么东西从内部击破了她们的壳膜,还不够,骨蚀者还要从外部再打过来。 “最好退到第九要塞后方去。”有人说。 “很难。”塞赫梅特平静地说,“第九要塞也逃不过黑雾。当然,她们并不相信我的说辞。” 塞赫梅特撑着桌子往后退,椅腿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她站起来:“实不相瞒,各位,今早我和伊德已经有过一次谈判,我邀请她们联合对抗这场危机,作为后方接收我们的一部分民众,毫不意外,伊德拒绝了。” “她认为其中有诈,并单方面认为第一要塞的人进入她们的土地,会造成极大的暴/动。所以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手无寸铁的普通人,靠近她们的土地就会被当成进攻者击毙。” 塞赫梅特的语气毫无波动,平静地陈述交涉的事:“就算没有那场战争,第一要塞占据得天独厚的资源长达百年,早已跟其它要塞之间有了隔阂。所以,要说有哪点让我感到遗憾,我只遗憾先前那一战我们输了。” 安鹤沉默地听着,克制自己不要表现出不认同和反感。 “所以,我们没有办法平和撤离到北方。但我必须要看到我的人活着。”塞赫梅特不再听取别人无意义的讨论,强硬地总结陈词,“我会尽力守住第一要塞。在这之前,我会让人先杀进第九要塞的铁墙,给我们的人占取一席之地,活到最后一刻。” 安鹤注视着塞赫梅特紧缩的瞳孔,内心惶然,在这个紧要的关头,圣君最先想到的,居然还是以强硬的手段侵占第九要塞的土壤。她发现,眼前这个人,好像一头被逼上绝路的孤独困兽,认准一条错误的道路走到头,比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心狠手辣。 “你看上去不认可我的策略。那请问,你有更好的办法吗?梅根。”圣君直视着左方。 安鹤屏住呼吸转过头,另一侧被称为梅根的女士一直没有发言,她看上去有些文弱,好像讨论兴致缺缺。被圣君点名之后,梅根才叹了一声:“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圣君,我只是觉得,我们在走传说中巴别塔的老路。” “为什么这样说?” “古老神话里,人类的通天高塔并没有建成。上帝忌惮人们拥有共同的目标而变得无所不能,所以,祂混淆了人们的语言和思想,使得不同的人群无法相互理解。我只是觉得,我们脚下的高塔,也会因为同一个原因而坍塌。” 有人讪笑:“什么时候了说这个。” 其她人都没太把梅根的话放在心上,安鹤却捏了捏掌心,她在两个要塞都待过,对此深有体会。 要塞之间隔阂太深,已经不可能联合对抗黑雾。站在第九要塞的立场,伊德不会接收任何一个第一要塞的民众,哪怕是拾荒者团队里兰鸣这样的人,在她们看来也是罪大恶极。 她们互不了解,互不接受,被沼泽地和骨蚀者远远隔离开,就像是神明在阻止人类团结。 巴别塔确实会坍塌,安鹤已经见过了,塔身少了一半,像折断的石碑。 安鹤隐隐忧心,黑雾来得比她想象中快,就算第一要塞的推断正确,第九要塞处在最北方,也无法保证安全。 况且,所谓的“神明”,从不按人类的揣测行事。 这确实是所有要塞的危机,可惜伊德不相信塞赫梅特的说辞,安鹤得想办法通知一声。不过,要塞的壳膜有信号拦截功能,她需要到要塞外去一趟。 她正在思忖,突然听到塞赫梅特点了她的名字:“薇薇安,从现在开始,你是带领士兵转移并抢占领土的主将。” “她?”有人假意咳嗽,“她能胜任吗?我不是指武力方面。” “我会为她配一名指挥官,她只需要发挥自己的长处。”塞赫梅特传达指令的语气很坚决,“薇薇安,趁着黑雾还没来,感染还没有大面积扩散,你需要提前为我们找到撤退方向。这是你的任务。” “是!”安鹤毫无负担地应下了。 塞赫梅特可能是看中了她的战斗能力,但是让她当主将,那这支队伍算是完蛋了。安鹤想,行军到一半再找理由撤离,竟然成了很容易办到的事。 她潜心伪装、受伤无数终于达到了最初的目标。 安鹤保证,塞赫梅特第一次进攻不会成功,这次也不会。这条求生之路根本就不可能走通,还不如另一位女士说的血拼到底。 “什么时候行动?”安鹤面不改色地问。 “等你准备好。第二、三军队的人会留下控制感染链,除了一四军队外,我会为你提供一批新的人力。” 兵不兵力无所谓,安鹤并不想那么快“出征”,她需要一个在塞外独处的机会,好给伊德报信,顺便看看骨衔青背着她在做什么。 安鹤看向显示屏,上面仍旧演示着平原上骨蚀者游荡的画面。 “我需要一点时间。”安鹤说,“要塞周围的骨蚀者需要清除一次,再带兵力出去,会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怎么清除?还需要多余的人手清除骨蚀者吗?”有位女士诧异。 “不用,给我三个人就好,我来清除。” 安鹤无波无澜的语气,好像不是在说干掉骨蚀者,而是在说干掉蚂蚁一样轻松。她听到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满脸震惊地拔高了语调:“你,只要三个人?” “怎么了吗?”安鹤转过头,凝望提问的女士。 咋了?她说清除,又没说要全力杀死它们,她还想活呢。 塞赫梅特紧绷的嘴角终于松了一些,她赞许地瞥了一眼安鹤:“不用质疑薇薇安,我亲眼见过,她有这个实力。” 过奖了,安鹤想,要不是骨衔青配合,她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厉害。 安鹤维持住了冷脸。 “圣君。”对面那位女士这下不再拿嫌弃的眼神看安鹤了,“我上次对你说了重话,但不得不承认,你的武……你的手下有点本事。” 安鹤不再搭话,再说下去会显得她很显摆。 …… 但是安鹤没想到的是,平原上的骨蚀者,不是一般的多。 她抵达一区出口已经是正午,平原上果然有风,原先哈米尔平原并没有这么多黄沙,但这阵风起来,到处都是迷眼的沙尘,连太阳也变得黄彤彤。 外围唯一的树木已经被烧毁,使得整个平原更加荒凉。 骨蚀者藏在这样的灰尘里,偶尔显露出几个高大的影子,远远看去,带着十足的压迫感。 壳膜外的生态,跟壳膜内一样恶劣。 黄沙中不止有骨蚀者,还有细如蚂蚁的人聚集在原先大树的位置,挤成一团,一动不动。 安鹤自己驾驶了一辆五座改装车,她收回视线:“你们先去东方的哨站待命,我看看前面什么情况,然后再去找你们。” 带领的三人都是合作过的士兵,一个是之前去下城区的中尉,另外两个是中尉的手下。这些人都经过安鹤精心挑选,战斗力还算可以,而且比较随性。 “好的长官,保持通讯。”中尉没有质疑,塞赫梅特一直没有给安鹤具体的职位,但是谁都看到她是如何被圣君重用,于是大家开始叫她长官。 安鹤开着车前往人群聚集的方向。 车子离得近了,安鹤才发现那一堆全是下城区的人。 这些人千辛万苦逃离了第一要塞,以为能求得生路,结果转头就碰上黄沙外肆虐的骨蚀者,她们没有车子,没有自保的方式,在这里徘徊,真成了迷茫的蚂蚁。 第153章 谁都知道,只要在这平原上踏出一步,就有可能被骨蚀者撕裂。 很多人警惕地看着安鹤的车子靠近,以为英灵会的人要抓她们回去,所以表现得很不友好。有个老妇扔了一颗石子,恰好砸在安鹤的脸侧,破了一道小口。 安鹤没有动用天赋,她随手抹掉脸上细小的血珠,从车窗里探出来,一眼就看到伪装过的骨衔青戴着鸭舌帽,混迹在拾荒者中间。 骨衔青竟然还没走吗?安鹤还以为要到荒原深处才能找到她。 骨衔青原本一直在注视远处骨蚀者的动向,听到马达声,回头过来,和安鹤隔着人群对视。 “怎么还追出来要答案了?”安鹤的耳机里传来骨衔青的嘲笑。 “少自恋了,我有事要办。”安鹤放慢了车速,避开人群开到了最前方。 “办什么事?” “我也没必要和你解释清楚呢。” “这话怎么这么耳熟?”骨衔青想起这是自己昨晚说过的话,揶揄:“你记忆力还挺好。” 安鹤不再和她斗嘴,她看着前方:“好多人。” 好多人滞留,几百米远的地上就有新鲜的血,不知道是哪个拼死一搏的人,在黄沙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尸体已经不见了,所以大家都不敢再动,但她们也不愿意回到要塞躺平等死,就算要死,也要用自己的方式找到一条生路。 “人已经不多了。”骨衔青隔着人群和她讲话,“已经少了三分之一。” 安鹤从敞开的车顶翻出来,才发现骨衔青带领的拾荒者里,没有兰鸣。 “兰姨呢?”安鹤问得小心翼翼。 “没了。”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安鹤喉头刺痛了一下,她钻回了车子,紧紧握住了方向盘。 这趟出来,安鹤原本并不打算用心清除周围的骨蚀者,这里环伺的怪物有二十多只,就算是她,也根本杀不完。 她只是想找个借口出来,但现在,安鹤改变了主意。 安鹤松开方向盘,摸了摸口袋里的弹药,又重新背好圣剑,顺带给子弹上了膛。 这批人跟她素未谋面,大概是受第九要塞影响太深,她没法忽视这些苦难弱者。安鹤不知道这批人最终能去哪儿,能否活下来,可能所有的要塞都会拒绝这批人进入。 但至少,她还有一点能力可以送她们一程,把人送出平原,往北方走。 说不定,黑雾席卷过来时,一些顽强的种子可以在某些地方扎下根。 车子一直没有熄火,做好准备之后,安鹤问骨衔青:“你等在这里这么久,也拿骨蚀者没办法吗?” “我独自一人的话,这点骨蚀者对我没有威胁,避开就可以。但我带着人呢,而且还没有载具。”骨衔青望了一眼身后的老弱病残,“所以,我在等贺莉来接人,她们被挡在高崖那一头了。” “现在你有载具了,需要吗?”安鹤从车窗里探出头,她并没有在开玩笑,整张面容前所未有的严肃,并且眼中有光:“先说好,我送你们出去,但你得和我联手。” “联手干什么?” “开条路。” 第93章 迁徙的角马。 回过头,仍有一些零星出逃的人,在地上浓缩成一个小黑点。 在她们的身后,银灰色的高塔直指云霄,原本人人钦羡的庇护壳膜,现在,看上去像一个倒扣的罩子,将食物罩在这片土地上,等用餐者取食。 安鹤略微低下头,再抬眼时眼神已经褪去多余的情绪,她拉好口罩,系上固定兜帽的扣子,只露出一双如刀刃的眼,凌厉地锁定平原上的猎物。 “中尉,腾出你的车,停放在哨所北边八百米的位置,你和其余人在哨所待命,随时准备支援。”安鹤按下通讯机的按钮。 “长官你这是,”对面有些惊讶,“打算一个人执行任务吗?” “不用管,你只需负责接应。”安鹤沉声吩咐,“接管哨所的监控权,对准东偏北四十五度,一公里到三公里的范围,随时为我汇报骨蚀者数量,并准备好远程炮。” “可是……” “没有可是,听明白了吗?”安鹤沉声打断对方,那一瞬,竟然像塞赫梅特发号施令的语气。 “是、是!”中尉精神一振。 安鹤松开按钮,瞥向骨衔青,变成了商量的语气:“给你找了辆摩托车,停在不远处,合适吗?” “要我做什么?” “你走前面,引开它们,不用动手,我来进攻。” “很好。”没有多余的交流,骨衔青伸手压紧鸭舌帽,暗棕色的皮衣外套敞开,她独自踏入黄沙,离开人群去取车子。 人们这才惊讶地发现,这个高挑的人居然可以进入黄沙,并且毫无畏缩之态。走在被鲜血浸染的土地上,就像走金砖玉道一样从容自如。 忽然又来了一阵风,沙尘四起,吞没了骨衔青的身影,没过多久,她又出现在尘雾中,戴着黑色头盔,假发已经扔掉,从肩膀下露出几缕栗色卷发,看不清脸,黑色作战靴踩着改装的机车踏板,匕首就插在长靴外,气质像变了一个人。 连莱特西都有些恍惚。 还来不及反应,安鹤已经将车子停在她们身边。 “罗拉,你来开车。”安鹤已经跳下车子,打眼一扫,把莱特西和薇薇安单独叫出来,安排两人坐到后座的位置。 “其余的人,自己跟上。” 安鹤说完这句话,便转过身,黑色的外套包裹着她,唯一露出的眼睛透着凶光,让她看起来像一个不太好惹的将士。 她背对着众人拔出长剑:“听好,要是谁为了活命把别人推出去送死,我会要了她的命。” 安鹤抛弃了任何维持秩序的劝说,直截了当地给出安排。她捏着改装车顶上的骨架,不再看后面的人,整个人悬挂在车子右侧,随时准备战斗。 骨衔青已经骑着摩托冲入了黄沙,直接迎面冲向最近的两只骨蚀者,在相撞之时,车头一拧,整辆车以一个倾斜的角度,擦过骨蚀者的长足,磕撞出一个豁口。随后跃出一条弧线,消失在骨蚀者后方。 两只骨蚀者被惊动,调转方向紧追上去。 罗拉立刻抓紧时间启动了车子,改装车轮子在黄沙中空转了半圈,扬起沙尘,然后一下子蹿了出去。 所有步行的人回过了神,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最先是一个人反应过来开始奔跑,然后是一群人,所有滞留的人跟在改装车后面,不顾一切地往前跑。 安鹤踩着车门的边沿往回望,那些被漫天沙尘覆盖的人们,竟然果断选择相信了她。 她们不遗余力地伸出双手,势必要抓住一点生机,当这种机会出现,哪怕有巨大的风险,她们也毫不犹豫地抓住,握紧。 车子很快冲进了骨蚀者的猎食范围,被骨头搅乱的灰尘,一下子遮蔽了众人的视线,第一要塞的轮廓变得非常模糊,从这一刻起,她们完全进入了荒野,能见度还在不断下降。 马达和脚步引起了不小的响动,除去被骨衔青支使开的那几只,一些在远处游荡的骨蚀者开始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罗拉在安鹤的指挥下降低了车速,然后一转车头,往回行驶,绕到了人群的左后方。在那边,有一只骨蚀者正快速靠近。 车子的突然掉头让人迟疑,安鹤站在车上大声命令:“往前跑!跑直线,不要回头!” 在她们前面,是哈米尔平原北侧的高崖。穿过峡谷,就可以成功离开这片土地。 于是没有人回头,背着全身的家当,继续往前冲。 有什么响声噼里啪啦不停歇,是某个人携带的锅碗瓢盆、斧头兵器,随着步伐充满节奏地碰撞,急促、挑拨着人的神经,让人不敢停下来。 安鹤躬起了身子,成了蓄势待发的猛兽,紧紧盯着左后方快要靠近的骨蚀者。 隔着面罩,她又感受到了荒原上的风,毫无怜悯、粗粝地刮过她的眼睑。 安鹤却觉得熟悉,还有一丝安心——她又回到了荒原上,竟然让她体会到一种无端的自在。 在第一要塞与人相斗的过程让安鹤身心俱疲,可现在,她离开了高塔,失去了庇护,看不见银色石砖,却好像回到了正确的位置,整个人都蓬勃舒展。 安鹤忽然明白了,安宁知晓她的命运,还要将她养育长大,是要让她对付神明、对付骨蚀者的。 自己确实生来属于战场,但站在她敌对一方的,从来都不是某个具体的人。 安鹤举起长剑,对准猛冲过来的骨蚀者,凭空出现的长羽渡鸦凌空展翅,虎视眈眈地对准骨蚀者的菌丝。 绷紧的肌肉力量在这一刻爆发,安鹤启用天赋,在破刃时间里跳下车子,飞身扑向骨蚀者腐烂的脑袋。 她卸掉了骨蚀者的“颈椎”,拆掉了它的长足,渡鸦啄掉的菌丝越来越多,骨蚀者速度越来越慢,很快,就和车子拉开了距离。 第154章 安鹤并不打算和一只骨蚀者死磕,在有限的时间里重创对方已经足够,安鹤又迅速攀上了车尾,回到改装车副驾门外,盯紧下一个靠近的目标。 车子不断绕着人群画圈,时而引路,时而断后。 一群人好似成了荒原上迁徙的角马,只是不顾地在黄沙中奔跑,风声猎猎,黄沙飞扬,前面的路分明看不清了,只靠直觉跟着开路的领队。 平原上的风越刮越大,安鹤仿佛又回到和海狄初遇的那次,在荒原上开着车疾驰。 她又想起了荆棘灯,想起那里的人教她的道理。 “罗拉。”安鹤略微侧头:“你在荆棘灯,出过外勤吗?” 许久没听到这三个字,罗拉微微怔住,这三个字勾出无数记忆碎片。她谨慎地转头看了看后座上状况外的两个乘客,才回答:“没有。” 安鹤:“那好可惜,你没见过荆棘灯出外勤的样子。” 但安鹤见过。和她现在在做的事一样。 罗拉:“……哦。” 安鹤瞥了一眼罗拉露在外面的眼睛,这个开车的人,面对死亡时一点都不活泼,也不笑,更不会喋喋不休,安鹤说:“我好想念海狄啊。” 罗拉察觉到自己被嫌弃了,眉毛动了动,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黄尘里的高大黑影越来越密集,她们已经远离了第一要塞,堵在前面的骨蚀者只多不少,越发危险。 安鹤看到右前方不远处,摩托车仍在平稳驾驶,骨衔青在巨大影子下穿行,那一刻,仿佛平原的一切成了她的陪衬。 安鹤现在毫不怀疑骨衔青可以独自避开骨蚀者的说辞。 只是,要在荒原上历练多少个日夜,才会这么熟练? 安鹤其实没料到骨衔青会和其她人一起等在那里,也没想到她会答应引路。安鹤发现,骨衔青这个人,虽然谈起别人生死都很冷漠,但至少对生命保有最基本的尊重——希望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摩托车放慢了一些速度,与改装车并驾齐驱,安鹤注视着骨衔青的侧影,突然骨衔青松开车把,朝她招手。 耳机里立刻传来声音:“过来。” 于是安鹤过去了。 破刃时间开启,安鹤从车上一跃而下,飞身一跃扑向摩托车的方向。她单手抓着骨衔青的肩膀,随着车速往前跑了两步,然后躬身翻上后座,刚散开的精神力场又快速收回。 “怎么这么熟练?”这次骨衔青的声音听得真切,“哦我想起来了,你以前也扒过我车子。” 只不过这次安鹤没带袖刀,骨衔青也没报以飞踹,两人维持着和平。 在两人会合之际,骨衔青立刻抢夺了指挥权:“前方骨蚀者太多,得击杀一部分,帮我进攻。” “好。” 安鹤心里一空,果然找她过来是有事。 车速未减,骨衔青一扭车把还加了速,滞留的惯性让安鹤立即伸手扶向后方的铁架,片刻后,骨衔青的声音闷在头盔里,终于是传了出来:“抱着我。” 又说:“你要是不抱紧点,小心被我甩出去。” 果然,车子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贴着地面,直接冲入骨蚀者的阵营,丝毫没给安鹤准备的时间。 安鹤立即单手环上骨衔青的腰,紧紧贴着骨衔青的后背。 她们经常这样“亲密”,虽然多数情况下,肌肤相贴意味着她们在贴身搏斗,安鹤上一次也将骨衔青圈在怀里,并且掐着对方的颈动脉让其无法行动。 但这次还是不太一样。 没了对方的挑衅,安鹤有些不习惯。 骨衔青也不太习惯。 安鹤能明显感受到骨衔青的后背僵了一下。可那只像跳入危险的前兆,来不及深入追究,便一闪即逝。安鹤的手臂压着敞开的外套,摸到里侧单薄的衬衣,指尖有滚烫的触感。 紧接着,整辆车子与冲撞过来的骨蚀者擦身而过。 心跳一瞬间加快! 安鹤几乎以为要撞上去,于是下意识收紧手臂,指尖位移,恰好碰到骨衔青腰侧的皮扣,上面挂着一把枪。 “别乱动。”骨衔青腾出手按住她。 “要用枪用你自己的,我千辛万苦抢来的子弹很珍贵。” “呵。”安鹤笑,“你现在不遮掩自己是个强盗了?” “那怎么能算强盗。”骨衔青说。 远处,一只极其高大的骨蚀者冲撞过来。 骨衔青按着安鹤的手没松开,而是沿着经脉分明的手背往上,一直抚过手腕,确认安鹤袖口的束带里没有藏着武器,这才重新握紧了车把。 安鹤紧盯着前方:“我们在合作,你居然在防备我吗?”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怕?”安鹤眼里闪着光亮,快意和备战的紧张同时翻涌,她这次用了肯定句:“我知道了,你真的怕我。” 于是手臂更加收紧,像一个禁锢的牢笼,要将前方的人揉进躯体,安鹤想要宣示着她的主导权。 她的行为,让骨衔青又僵了一瞬。 从上次地下室一别,她们有快一个月没有单独相处,期间安鹤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让骨衔青有些陌生和些微恐慌。 就好像亲手养大的宠物,在别人家待了一年半载,回来已经变得比人还高,还朝她耀武扬威。 “你还不够资格让我害怕。”骨衔青语气淡淡。她感受到安鹤蓄势待发的身躯*蹦起了一个弧度,像一个预备式,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清晰地通过衣服外侧传递过来。 安鹤要出手了。 果然。 安鹤笑道:“说谎。” 说这两个字的同时,安鹤突然松开了骨衔青的腰,改为撑着对方上臂,单脚支撑,站在摩托车上,蓄势待发。 在她们头顶,那只高大的骨蚀者投下大面积的阴影。 这只骨蚀者在第一要塞平原上发育得极其完备,许多从焚烧坑里捡拾的尸体,还未腐烂,稻草一样嵌在它的骨缝中。它不止一个头,身上到处都是隆起的疙瘩,极具压迫力。 庞然大物冲撞过来时,大多数人会下意识抬起头,被体型差距硬控得无法行动,安鹤和骨衔青也同样抬头。 但两人并不恐惧,而是同一时间确定了进攻的方向,骨衔青四平八稳地驾驶着车子,毫不减速地冲过去。此时的安鹤,已经找准新鲜尸体最多的地方——在那里,一大堆菌丝在缠绕蔓延。 渡鸦接收到明确的指令,以同一个速度俯冲而下,仿佛化为一柄利剑,破空之声混杂在风声之中,成了扰动黄沙的一份子。 食腐的动物机警又聪慧,它们仿佛也总结了经验,这次不用叼啄完所有的菌丝,就已经判断出核心藏在哪个地方。 “你得接住我。”安鹤松开骨衔青的肩膀,低低提醒了一句。 “放心。”骨衔青嘴上说着好话,一踩油门,丝毫不顾及安鹤是否站得稳当,“去吧。” 下一秒,安鹤已经从摩托车上起跳,长剑卡入骨骼缝隙,把自己吊离了车身。空出的手立刻取下配枪,踩着未骨化的死尸往上攀爬。 子弹出膛没有声音,渡鸦也未大声嘶叫,平原上的风像是停了一瞬,声音也跟着抽离,时间凝固,只有安鹤和渡鸦在快速移动。 紧接着,渡鸦撤退,子弹命中,轰然爆炸! 平原最响烈的声音出现了,然后是第二枪,第三枪,无数个被渡鸦标记的可疑点,被安鹤摧毁。爆炸的热浪席卷了她的鬓发,安鹤松开手,直直坠落下来。 原本已经走远的摩托车,却在一瞬间恰好折返,安鹤在地上滚了一圈卸掉力道,骨衔青的手已经伸到她前方。 安鹤咬住枪的扳扣,腾出手,抬头,紧紧握住骨衔青。 然后,借着骨衔青的拉拽力,安鹤一个转身翻上后座。 车轮旋转从未停止,载着两人唰一下疾驰出去! “我一直忘了问,你跟谁学的手法?”骨衔青问。 “伊德。” 前方还有好几只大型的骨蚀者挡着路,安鹤重新抱住骨衔青的腰:“别说话。” 她咳了一声,打开通讯器:“中尉,告诉我,监测点骨蚀者的数量。” 骨衔青听着安鹤故作严厉的语气,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头罩遮掩下的面容,露出了笑意。 安鹤凭着对方身体的耸动很轻易猜出骨衔青在嘲笑她。 笑什么?骨衔青不会知道,自己在英灵会演戏有多累。 于是安鹤威胁地拍了下骨衔青的肚子。 下手很重,不留情面。 骨衔青曲起了腰。 “长官,你划定的范围一共有十二只。”中尉的声音有些发抖,黄沙遮掩下,大型生物才能点算清楚,人类根本就和沙尘融合了。安鹤不在划定的范围里,要不是安鹤及时发出声音,中尉差点以为她已经翘辫子。 安鹤的声音却丝毫不慌:“哨站远程炮弹有多少?” 第155章 “不多,五颗。”平原上的哨站警报作用大于防御作用,不会分配很多的火药和人力,这些东西还很宝贵。 “够了。”安鹤借着渡鸦的视线目测距离:“对准第一防御线边界,进攻,我的嵌灵会为你指明位置。” 成群的渡鸦开始分散成三个组,飞离地面,在黄沙之上,从望远镜看像是三个明显的坐标。 于是远程炮弹迅速落下,然后炸开! 扑面而来的疾风裹挟了硝火的气味,先是三声巨响,紧接着,是簌簌声,那是骨蚀者骨头分解落在地上的声音。 狂风一吹,沙尘消散开来,远处尘雾里的影子少了大半。 “暂停射击,等我指令。”安鹤让中尉待命。 随着爆炸声,这些会思考的骨蚀者开始分散,还守在前方的骨蚀者大大减少,这个程度,运气好的话,带人冲过去不是问题。 只是,骨衔青突然单脚点地,摩托车小幅度漂移过弯,猛地转向。 “安鹤,看前面。” 一部分骨蚀者却并不是撤退,它们四散开来,随后又在她们身后合拢。像是知晓她们不好对付,打算避开她们,齐刷刷冲往人群的方向。 它们也在合作。 第94章 “松手,坐好。” 骨衔青的动作很迅速,安鹤刚看清局势,骨衔青已经骑着摩托返回到人群附近。 她们护在人群左侧,谨慎地扫视着所有骨蚀者的动向。 体型较小的骨蚀者已经散了,黄沙里重新围上来的骨蚀者有八只,目测最低也是b级,全是匍匐型。身躯如小山般高大,移动速度却非常快,十几只步足疯狂搅动,平原上几乎没有任何能让它们减速的阻挡物。 安鹤又听到骨节高频敲击的咯咯声,那是骨蚀者在交流,并且比北方荒原上更加急促,也更高效率。 安鹤很快见识到这种协作的用处,这些从黑雾里冲出来的“新成员”智力很高,它们完全避开了骨衔青的车子,摩托车在哪,哪个方向的骨蚀者就会减缓进攻,而另一个无人保护的方向,骨蚀者已经急速靠近。 五十多个人,只有两辆车护送,根本无法护住四个方位。很显然,它们准备让人类焦头烂额。 于是,一场迁徙,就变成了一场围猎。 局势一下子变得不太乐观。 包围圈越缩越小,安鹤沉声朝罗拉大喊:“往前开,不要停下!” 如果有人因为恐惧停下来,就会成为盘中餐。 但不需要她提醒,没有人停下脚步,跟在罗拉车后的六七十位普通人,克服了恐惧带来的生理反应,拼命地往前跑。 谁都想离开,谁都知道停下来就死定了。 安鹤用渡鸦目测,她们离峡谷入口还有一公里远,这些骨蚀者身形高大,应该进不去峡谷。粗略计算,她们还需要多撑六分钟。 六分钟,时间不算短,在场只有四个嵌灵体,其中罗拉战斗力不算强大,只能当辅助。 而骨衔青的天赋派不上用场,全靠她自身的硬实力在撑场子。 至于薇薇安,现在不知道是什么状态,就算这懵懂的孩子发挥稳定,爆裂的天赋大约是利用人体内的气压进行器官破坏,放在骨蚀者身上,不一定管用,安鹤也还没来得及教她战斗。 安鹤迅速清算己方帮手,无可避免地感到压力。这种压力几乎从她清醒就一直伴随着她,她总是在面临不可战胜的强人。 同时,安鹤又真切地感受到,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都像她一样,随时面临着巨大的威胁。 原本她们都不可能赢,但反过来想想,她,以及这么多人都还活着,那就已经算是赢了。 “我得换种方法。”安鹤转头把圣剑插回鞘内,她收回揽着骨衔青的手,腾出双掌,同时叮嘱骨衔青:“得主动进攻,我们冲过去,抓紧时间一个个解决,适当的时候扶一下我。” “好。”骨衔青把手一转,油门踩死,发动机低声咆哮着冲了出去。 最开始的目标是左方的骨蚀者,它最特殊,长得像只潮虫,骨头被有规律地黏合在一起,组成了一副像是盔甲的外骨骼,渡鸦无从下嘴,从外面完全看不到菌丝,也丝毫不给人钻进腹部进攻的空间。 现在,它的内部不断传来骨节撞击的声音,像是在调度军队。安鹤很快盯上了它,打算近距离动手。 逐个击破需要大量的时间,需要争分夺秒。骨衔青的摩托开得十分快,黄沙因为过快的速度几乎呈直线掠过她们的耳畔,被前轮扬起的细碎石子摔打着骨衔青的头罩,噼里啪啦,响声十分密集。 那只骨蚀者很快发现自己成了目标,于是自动脱落了一块硬骨头,看不见是怎么甩过来的,骨头带着残影,像弹片一样飞射向骨衔青。 摩托车立刻三十度倾斜,在骨衔青腾出手绕到后面扶住安鹤的那一刻,碎骨击穿了摩托车的后视镜,玻璃爆炸,力道却并未收势,无数细小的碎渣子贴着安鹤的脸颊飞过。 安鹤往后转头,躲开碎玻璃,再回头时,骨衔青已经把车开到了骨蚀者附近,两个高速移动的东西猛地冲撞到了一起。 也不知道骨衔青是怎么做到的,突然平地抬起前轮,直接以一个倾斜的角度撞上骨蚀者的“盔甲”,紧接着,摩托犹如滑板,缓解冲撞力的同时,转向。 安鹤感觉自己滞空了一瞬,也就是在此时,她们无比接近这只骨蚀者。 安鹤用脚勾住骨衔青的小腿,在前轮往下坠落的同时,整个上半身往侧边倾倒,双掌牢牢贴在骨蚀者的“盔甲”表面。 [寄生],暴涨! 从掌心开始,疯狂蹿出的菌丝像是加速了百倍,它们不再是粉红色,吞噬了神血之后,安鹤的寄生天赋进化了十倍。鲜艳血红的菌丝如奔涌的浪头,一节节攀附、吞噬,瞬间就覆盖了半个骨蚀者的身躯。 不够。 普通的菌丝柔软脆弱,用力一捏就爆了,安鹤掌心中却不同,它们包裹着骨蚀者,却如突然炸开的河豚尖刺一样,迸刺,插进骨缝,钻进骨蚀者的腹部! 短短一秒时间,骨蚀者背壳上迸射出血红。 前轮落地,惯性使得安鹤往下倾倒,她没有时间去稳住自己的重心,只能选择信任骨衔青。 骨衔青头都没回,反手往下一探,精准抓住了安鹤的后衣领子,上臂一收,将她拽了回来。 车子远去,菌丝还残留在骨蚀者背上。安鹤尝试过用菌丝控制骨蚀者,方法可行,但时间短暂。 所以安鹤立刻下达指令,让这只骨蚀者改变骨节敲击的交流方式,让其余骨蚀者退开。 这只庞然大物看起来像是它们的将领,如果安鹤没有判断错误,这次寄生成功,就会一劳永逸。 骨蚀者腹腔中的敲击声确实变化了,变得更加急促。 但是,从人群另一边进攻的骨蚀者丝毫没有理会它的“指令”,已经趁着安鹤和骨衔青远离,发动了进攻。 不,它不是将领。这些生物太有迷惑性了,很难从外形就分辨出它们是否是指挥者。 抑或者,指挥者不在其中,而是无处不在的神明。 “回去。”安鹤说,“快一些。” 摩托车路过另一只骨蚀者,安鹤发现了更糟糕的事,这些东西完全知晓她的本事,选择不再靠近她,不和她相撞,也不和她有任何的接触。每当渡鸦俯冲时,它们甚至会很快隐藏自己的菌丝,收缩到渡鸦完全攻击不了的部位。 对方了解了她们,进攻被有意避开,变得极其困难。 而远处手无寸铁的人,则遭到了骨蚀者最猛烈的进攻,它们也懂得专挑软柿子下手。 “安鹤,我们救不了这么多人。”骨衔青突然开口,声音很冷静,“只带一部分人走,我们会很轻松。最多十个。” 安鹤问:“那剩下的人?” “丢下她们,自生自灭,运气好的人能活下去。”近乎冷酷的回答,骨衔青丝毫不觉得道德上过不去。眼下,这才是最优解。 以她们的人力,想要带走六七十个人,简直是异想天开。“我们尽力了,不要愚善过头。” 摩托车仍在往前,但安鹤能感受到骨衔青已经打算改变策略,开始往罗拉的车子靠近。 “另外。”骨衔青趁机说,“我希望你趁早带着一部分军队离开第一要塞,这地方,已经不可能守下来了。” “你是说,黑雾来时,让我不要正面参战?” “是。” 安鹤问:“那第一要塞沦陷后,其她要塞能够幸免于难,还是说,也会走上同样的结局?” 骨衔青没有回答。 或许她早在第一次和安鹤探讨未来时,就已经给出了答案。 摩托车靠近了罗拉的车子,后面的人群里面突然传来难听的叫骂声,打断了她们的交谈。 一个老妇一边跑,一边挥着她的手臂,朝不断靠近的骨蚀者破口大骂:“你们这些老宗桑!七拼八凑的烂破件儿,有本事把老娘塞骨头缝里,我就是死了也要咒你们骨质疏松,五马分尸!” 第156章 老妇就跑在人群最外边儿,跑得很费力,整张脸胀成了青紫,还要翻动嘴皮子唾沫翻飞。安鹤发现,是之前朝她脸上扔石子的老人。 真是个脾气暴躁的老人。 难怪活到这把岁数。 安鹤瞅准距离,离开骨衔青的车子,翻上了改装车的车顶。她半蹲在那些钢架上面,背对着风向,从腰侧工具袋上取下了手榴弹。 “你说得很有道理。”她对骨衔青点头,“但还是之前那句话,我们有共同的命运。” 如果失手,这里这么多人,全都会成为新鲜的“养料”,以血肉骨为食的骨蚀者只会在平原上变得更加强大,更难被清除。 同样,安鹤不打算逃走,也不打算带着军队撤离。第一要塞失守得越快,唇亡齿寒的进程也就越快。 安鹤清楚自己不是塞赫梅特,分得清敌人是谁。 如果第一要塞注定会在发展的洪流中被淘汰,那也该历史和文明来淘汰它,而不是所谓的神明来降罚。她不会把处决权交到神明的手上。 她和人类才是站在一起的,所以,她会反抗到底。 骨衔青似乎懒得再和她理论,闭口不言。 拉环蹭一声拉开,握在手中两秒后,划出去一个抛物线,在老妇二十米远的地方轰然爆开,逼退了离得最近的骨蚀者。 …… 哨站。 东侧的站点离第一要塞很近,于是想要看清远处的混乱,需要将望远镜精度调到最高。 从高处往下望,好像有一块糖落在了地面,骨蚀者像蚂蚁一样从四面八方汇集。 中尉问:“情况怎么样,薇薇安长官怎么还没给指令?” “长官,看不清。”手下汇报,“沙尘实在太大了。” 平原上从来没有起过这么大的沙尘,有风,骨蚀者搅动尘土,天上云层又厚,三者一叠加,能见度变得极低。 “让开,我来。”密密麻麻的骨蚀者汇集在一处,中尉看了一眼,冷汗就下来了。她重新调整精度,终于,在无数个巨大的影子里,看到了一辆小小的改装车,车后跟着更小的黑点,连蚂蚁都称不上,黄沙一盖,就看不见人。 “那些人是之前滞留的逃难者吗?” “没有别的可能了。” “薇薇安带着她们做什么?” 旁边哨站的驻扎兵想了半天:“诱饵?吸引过来一网打尽?” 但剩下两颗远程弹的指令一直没来,诱饵的效果倒是显而易见。无论是人还是车,已经完全被骨蚀者包围,中间响了三声爆炸,但很快,这种大型的动静就完全消失。: 人群和骨蚀者都在移动,镜头一晃,就容易找不到目标。中尉又调整了一下精度,发现好几只骨蚀者身上突然绽开大面积的红色。 “那是什么?” “骨蚀者身上出现的,应该是它们进化后的菌丝。” 中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紧接着镜头里,骨蚀者的包围圈越缩越小,很快两只骨蚀者靠近了人群。 原本在前面的改装车立刻掉头,一下子停在了骨蚀者中间,于是骨蚀者开始试图掀翻车子。 更多的渡鸦飞起来了,耳朵里好像听见了沙哑的啼叫,中尉仔细一听,是她太紧张的幻听,根本没有任何动物在鸣叫,她们隔得太远,即便有也听不见。 中尉不禁想,薇薇安长官一个人杀死两只骨蚀者已经打破了纪录,现在周围的骨蚀者不下八只,还有更多在聚集。她有帮手吗?能搞定吗?中尉只要一想就头皮发麻,她绷紧了脊背,远程炮的落点已经调整好,中尉手已经按在了发射远程炮的按钮上。 如果按中尉平时的作风,她现在就会按下按钮。但是,现在考虑到安鹤的安全,中尉想了想还是切换到通信频道:“长官,需要支援吗?请尽快给我指示!” “待命。”那边的声音非常低,但很坚决。 “……是。”中尉咬着牙,焦急地等,作战靴鞋跟跟地面不停碰撞,她已经不自觉开始抖腿。 中尉仍在犹豫,要不要信任这名新长官?这么多的骨蚀者,引过来,会对第一要塞的壳膜造成极大的威胁。 如果要按按钮,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 安鹤不知道哪一只骨蚀者是指挥者,所以她尽可能地同时寄生多只,让它们主动暴露自己的核心,等着远程炮一波带走。 菌丝不只是停留在它们的表面,而是沿着躯体大面积蔓延,蔓延到土壤上,再继续往外。除了她们前进的道路,地上几乎全是菌丝。 人群完全避开这些菌丝,她们以为是骨蚀者身上的东西扩散开来了,安鹤也不解释,只有罗拉看出了不对。 罗拉凝了凝眼神,最终选择不在此时发问,专心致志开车。 她们的车子受到了撞击,增加过合金钢板的车身整块凹陷,安鹤踩在车顶上,脚下的钢筋架直接弯折成了六十度。 骨衔青最终还是加入了战场,开车驱散右后边围过来的敌军。 变故在此刻突然出现。 就在骨衔青和安鹤拉开距离的时候,原先对安鹤避之不及的骨蚀者,却突然改变了战术。 它们突兀地冲过来,用身子撞击改装车车身,同时飞快抛出最前方的那一对步足,插向安鹤眉心。 车子翻出去几乎倾倒,失去重心的安鹤立刻抬手护住额头,破刃时间开启,但晚了一步,步足已经嵌入她的左小臂。 她的额头没有伤痕,但小臂一阵剧痛,骨刺牢牢卡在桡骨尺骨中间。 骨蚀者突然又变了方向,不再进攻,而是突然开始,大力往外拖拽。 安鹤眉头紧皱,那对步足上全是细密的倒刺,像是它们专用的武器,勾住肉丝和骨缝,痛得钻心入肺。 她现在算是知道阿斯塔为什么警告她,被骨蚀者抓住就不能逃脱了,如果想要骨蚀者收回步足,几乎得搅碎骨肉。 安鹤一声不吭,竟然不挣扎,而是反手抓住骨蚀者的步足,她们好像握了一次手,但都想要对方的命。 双手接触的地方,无数的菌丝疯长,沿着骨蚀者开始攀爬,同样化作倒刺,扎进骨蚀者的躯体缝隙。 罗拉终于稳住了车子,时间只过去了三秒。 就在此时,骨蚀者突然发力,拽动安鹤。 安鹤跌下车顶,迅速用另一只手抓住车窗的栏杆,歪斜下来的半截剑鞘在地面上摩擦出火星子。 “安鹤!”最先是罗拉从后视镜里发现异常,几乎是下意识就要踩刹车救人。 “不用管我,开车。”安鹤的语气出奇地冷静,她拉着车舷,紧盯着伤她的怪物,菌丝仍在暴涨! 安鹤的衣服突然被人大力扯住,她回头,发现后座上的薇薇安打开了车门。 薇薇安惊得脸色煞白,却抿着唇不说话,只执着地拉着她,想要把她拽上去。 安鹤突然有种昨日重现的错觉,她已经不太能想起自己当时的感受,但却在那一刻忽然解了阿斯塔当初的心境。不知道人类的故事是不是总在周而复始地循环,好像总有什么相似的东西,在无形地流淌,通过一个个人传递下去。 安鹤冷着脸命令:“松手,坐好。” 但好像处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永远不会听话,薇薇安一点都没打算放手。 这次面对的骨蚀者却不是那么寥寥几只,其中两只竟然迅速拆分合并,成了一只更庞大的骨蚀者,猛地拉拽,试图让安鹤远离人群孤立无援。 这一拉,不只是安鹤,连带着薇薇安、怀抱着薇薇安的莱特西也一起被拉了出去。巨大的拖力让她们在地上蹭出一条拖痕。 紧接着,安鹤身体一滞,被骨衔青整个抱住。 从远处赶来的骨衔青来不及刹车,直接跳下摩托,结实地抱住安鹤的身体。摩托车失去控制,斜着划出去好远,蹭起大片黄沙。 骨衔青面容藏在头盔下,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像要抢回什么东西一样拽着安鹤。 她们在地上滑,蹭得鞋底起了火星子,竟然没有任何人松手。 只是,四个人的重量完全没有办法跟这样的庞然大物角力。安鹤在骨衔青的怀中,露出的双眼没看任何人,依旧锁定前方的猎物——时间不够,还不够,那些菌丝很快就能将骨蚀者覆盖,她不打算再扰乱骨蚀者的行动,而是直接强制让它们暴露菌群核心。 安鹤忍着手骨被撕裂的疼痛。 再等一等。 很快就好。 忽然,又有人拉住了安鹤的肩膀,和薇薇安的手交叠在一起。 是那名砸伤过安鹤的老妇,有些干瘪的手臂伸得笔直,用为数不多的力气使劲往后拽,还不忘骂人:“一帮吃闲饭没屁用的!愣着干什么!拉人啊!” 老妇不像是良心发现,依旧口吐莲花:“你们笨啊!离了这劳什子军官,谁还会傻戳戳开路!” 本着最自私的念头,更多的人围上来,不要命地拉住安鹤,或是拉住莱特西。 第157章 她们的行为十分可笑,像在平原上进行实力悬殊的拔河比赛。 安鹤想,拉她有什么用,冲上去杀掉骨蚀者的人才算有本事。 可是,就是一帮她认为帮不上忙的人,在尽她们最大的努力帮忙。 很多人,很多双手,粗糙的、瘦骨嶙峋的、长满茧子的手抓住了她。 安鹤眼底的战意越来越浓烈,她依旧紧盯着手臂上的菌丝,感受到了一些温度,一些奇怪的振奋,同时感受到骨蚀者的拉拽力,在明显变小。 于是,安鹤算准时间,从骨衔青的怀抱里钻出来,腾出右手抽出圣剑,沿着上臂狠狠切下去。 完全没有拖泥带水的停滞,安鹤已经见过怎样才能有效脱身,刀也很锋利。 兜帽已经在拖拽松下来,安鹤半跪在地上,头发散了,脸上满是尘土,狼狈,眼神却如燃着火苗。所有人都还拉着她,或是抱着她。被菌丝缠满的断臂瞬间被拖走,鲜血喷洒,离得近的人眼睫上都是血点子。 她们有一瞬间像成了雕塑,完全呆住了。 但很快,骨衔青抬手抹掉头盔上的鲜血,视线恢复之后直接横抱起安鹤,精准而果断地判断了局势,没有犹豫,飞快地往峡谷入口的方向跑。 骨衔青一跑,身后的人也跟着跑! 薇薇安反应慢了一步,莱特西赶紧返回去,把人抱起来,麻袋一样扛在肩膀上,逃命。 没有人呆住不动,没有人拖后腿,也没有人说多余的话。 她们好像在蹚过有流沙的长河,有些拉着的手还没来得及松开。 于是就握着手,一起跑。 第95章 还有机会见面。 安鹤用右手环着骨衔青的脖子,把脑袋搁在对方肩膀上,往后看。 人群已经跑出六百米,这次骨蚀者没有追上来,它们开始在原地打转,挥舞着骨头,要害完全暴露在天光之下,正试图把身上的东西赶下去。 安鹤露出笑容,她的脸上还沾着血,断臂带来的剧痛逐渐充斥着神经,但是她疯狂地在笑。 她完整验证过了,现在发挥出的[寄生]天赋,可以直接让骨蚀者暴露核心,并且,只要时间足够,可以同时控制多只。 一旦这些骨蚀者核心暴露,子弹和远程弹的威力再也不会那么鸡肋,一炸一个准,可以直接将它们杀死! 这次的救人之举完全是意外,但是,竟然让她意外试验出能够高效应对骨蚀者的方法。 现在,只需要人群再跑远一点,她就下令。 人们拉着手,还在狂奔。 在神明创造的幻境里,安鹤曾预见过拉着手死去的尸骨,数量不少,遍地都是。 但现在她们没死。 就好像笼罩在牢笼上的黑布被撕裂了一块口子,让人看到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光。 或许不止一点。 安鹤发现,骨蚀者是真的在试图赶走什么,它们的身上,凭空出现了一些黑白相间的生物,长绳状,像黑色甘蔗。直到这些甘蔗开始扭动起来,安鹤才发现那是成群的,银环蛇。 不是一条,是一群。 和普通的银环蛇不同,每一条都有手臂粗,鳞片大而坚硬,巨大的绞合力绞断了骨蚀者的步足,瞬间就将整只骨蚀者覆盖得严实。 不只是骨蚀者身上,地上的数量也在增加,很快就把黄土覆盖成了一片黑,整块土地像是活了,扭动,吐信,变成了恶魔的炼狱。 安鹤捏着通讯器的手一顿,很快锁定了始作俑者。在她右边,被当成麻袋扛走的薇薇安正紧盯着远方,眼角的肌肉微微抽动,眼睛一眨不眨。 这是薇薇安的嵌灵,竟然是剧毒之蛇,安鹤有些震惊,这个女孩看上去非常安静听话,但是嵌灵和天赋都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薇薇安从没有展现过嵌灵,第一要塞的人十分注重天赋的使用,嵌灵反倒是其次。所以,除了闵禾这种十分依赖嵌灵嗅觉的,有相当一部分人,不会在日常任务里使用嵌灵。 它们的毒素对骨蚀者本身没有伤害,但安鹤一瞬间意识到,薇薇安的天赋和嵌灵,对真正的活物有着巨大的杀伤力。 安鹤大喊:“薇薇安,收回去!” 她的语气把薇薇安吓了一跳,薇薇安惊恐地望过来,像做错事的孩童,非常局促,蛇群的状况变得不太稳定,一下子消失了。 同时,安鹤按下了通讯按钮:“发射远程炮弹!” 中尉完全听从了她的指令,在安鹤给出信号的同时,两枚珍贵的炮弹,在她们身后轰然炸响。 收窄的入口已经近在眼前,她们仍没有停下脚步,所有人都在往前跑,碎骨头伴随着泥土黄沙砸在她们的脚后跟,没有人敢停下来。 …… 安鹤不知道,自己也差点被炸成碎片。等待指令的几分钟里,中尉已经萌生出无数次按下按钮的念头,以保护第一要塞壳膜不被波及。 但中尉最终选择了信任安鹤。 “两枚炮弹够用吗?”其中一位士兵满面愁容,紧张感并未消失。 “怎么可能够?平时一只都炸不死。”中尉的食指紧紧按在红色按钮上,恨不得多戳几下。 但很快,中尉说话声停顿。她望着镜片,那些围聚在一起的骨蚀者,明明极其顽固,平时就算是被炸得只剩下一根骨头,都还能动。但现在,七八只骨蚀者直接被炸飞成碎片。 不,不是被炸飞,中尉见过这种景象,是核心菌群死亡,骨头失去支撑,被炮火和冲击力带到远处。 怎么会这么简单?就好像、就好像骨蚀者停在那里,并且暴露核心,等着人来炸似的。 是安鹤施了法?还是自己在做梦? 一定是做梦,谁有这等本事?中尉拧了自己一把,确认自己的精神没有恍惚,她可不希望被感染。 “做得好,谢谢你听我指挥。”那边安鹤还能喘气,意外地开始夸人,听语气似乎很高兴。 中尉有些茫然,长官怎么道谢?她只不过是按了个按钮,连战场都没踏入,做的事情根本微不足道。 中尉咳了一声:“长官,现在情况是否可控?需要接应你吗?” 安鹤先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用……嘶,痛!轻点!” 然后换了语气沉声道:“我受了点伤,等我休整一下,很快回去。” 哨所沉默了一瞬。 “前一句,是在和我们说话?”手下问。 中尉一脸茫然地挂断通讯:“应该不是……吧。” …… 骨衔青仍旧戴着她那个该死的头盔,面容包裹得严严实实,以至于安鹤完全无法揣测她的情绪。 她们已经进入峡谷,短暂清点少量死亡人数后,又继续往前走。在骨衔青的带领下,她们离开峡谷,到了高崖上的安全区域,才敢放松一会儿,开始休息。 安鹤远离人群,坐在地上,靠着车身。在她旁边,骨衔青盘着腿,把衣服撕成布条,非常熟练地给安鹤包扎手臂断口,然后,在断口上方处打了个非常紧的死结。 如果不是骨衔青下手那么狠、并且撕烂的是安鹤自己的衣服的话,安鹤起码会说声谢谢。 但是现在,安鹤盯着头盔上黑色薄膜反射的自己的脸,说不出口。 “怎么?你又准备训我了?”安鹤挑眉,每当她做出超出骨衔青掌控的行为,骨衔青都会非常生气。 安鹤保证,如果骨衔青敢说一句“活该,你自找的”之类马后炮的话,她一定会抽空踹她一脚。 安鹤已经伸出了腿。 骨衔青却没有急着说话,她注视着眼前的人,头罩淡蓝色的薄膜给安鹤的脸镀上了一层模糊的滤镜。 骨衔青其实并不生气,更多的是烦躁,从安鹤反驳她开始,骨衔青就知道这人会越来越脱离她的掌控。 算了,骨衔青安慰自己,她的底线是,安鹤能喘气就好,断一只手并不会影响安鹤的战斗天赋。 但是,骨衔青还是觉得胸口有些难受,身上手上全是安鹤的血,触目惊心。骨衔青清楚记得,自己抱起安鹤奔跑的时候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果断,她很后怕,很焦急,那是超出她本意之外、跟关心挂钩的情绪。 她以前也会关心安鹤的伤势,但那更像是自己宝贵的刀磕了碰了,流露出的不爽快,所以她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生气。 但是,有什么东西开始变得不一样。 所以骨衔青忍了下来,但凡她多说一句指责安鹤的话,都好像在验证她多了不必要的心疼。 这在她计划之外。 所以骨衔青*表现得很冷淡:“我懒得怪你。你的手,打算怎么办?” 安鹤准备好的辩驳话术一下子卡在喉咙,失去了用处。腿收回来不是,伸出去也不是。骨衔青不跟她对峙,安鹤还有点不习惯。 但是,骨衔青表现得也太冷漠了,就算是罗拉,也过来关心了两句,骨衔青难道一点都不在意她受伤? 第158章 呵,果然亲昵叫她小羊羔时根本没用真心。 安鹤瞥了眼自己的胳膊,她的菌丝有一定愈合作用,已经帮她止血。但要想接回手臂,有些困难。断臂已经毁在爆炸里,拿不回来了。 安鹤也并不想拿,她无所谓地说:“做手术。第一要塞的仿生肢手术需要十个小时,很快就可以活动,适应得好的,一周就可以像原生肢体一样行动,甚至比原生肢体更强大。” 因为答应过阿斯塔,安鹤早就留意过闻野忘的手术。 仿生肢几乎和原装肢体一样,人造皮肤具备触觉和弹性,内里的骨骼为机械合金,硬度极高。所以安鹤并不认为这是一次不可挽回的损失。 甚至可以说,这点伤不足为道。 仿生肢技术没有大面积推广是排斥反应不可控,这个结果很难预测,会不会引发排斥反应全靠运气。 安鹤有信心手术能成功,她自己就有预测的能力。 不需要安鹤解释,骨衔青比安鹤更了解这种技术,在片刻的沉默过后,骨衔青问了个问题:“不觉得膈应吗?” “你指什么?” “你的躯体,从现在开始就不再完整。换句话说,这只手本身已经消亡。” 安鹤抬起头,她还是看不清骨衔青的表情,但是这句话用来指代她的伤是否有些过于严重了?只是一只手,又不是整个人没了。安鹤读不出骨衔青的本意。 安鹤只能直率回答:“有什么关系?我的身体,从某种层面而言,本来就是改造的产物。我已经接受它了。” “呵,你们舱茧的接受能力果然很强大。”骨衔青冷笑,眯起眼睛看着安鹤,目光落在对方的脸颊上。骨衔青无比熟悉这张脸,火苗活在安鹤眼眸里,仍在噼啪炸裂。 安鹤也看着她,并且慢慢凑近头盔,想要看清骨衔青的神情,可是看不见。 在安鹤的额头抵到头盔之前,骨衔青移开了视线,她不想在安鹤的眼神里逗留太久,于是往后一仰,站起了身,“我去看看她们的情况。” 骨衔青转身就走,手腕突然被拉住。 安鹤抿着唇,靠在车身上,眸光深处压抑的期许被挡在玻璃之外:“你真没有一句关心的话啊?” 骨衔青任她拖着,语调扬高:“噢?你想让我关心你?早说嘛,如果你开口承认,我可以对你说一箩筐关心的话。” 安鹤彻底死心,她已经总结出来了,骨衔青不谈正事的时候,总会拿出那种假情假意的语气,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没经过真心。 安鹤这才觉得手臂剧痛,她放开手:“算了,一点都不重要。” 骨衔青却不走了,她似乎在品味安鹤现在的表情,安鹤卸了力气,头往后仰靠着车,露出脖子,有些受伤的失落。 骨衔青的视线掩在头盔下,掠过安鹤的脖颈,又落在唇上,停了一瞬,恍然移开。骨衔青拉了拉衣服,喉头空咽。 “你不回去?”骨衔青还是停下了脚步,“伤能拖?不痛吗?” “痛啊。”安鹤回答,痛有什么用?还不是讨不来一句关心,“我想确认,你真的准备离开第一要塞?” “嗯。” “还回来吗?” “看情况,我需要做些准备。”骨衔青望着下方的平原,她们两人当初也是站在这里远眺第一要塞,但现在,只看出了黑云压城的感觉。 “应对黑雾的准备?”安鹤撑着身体,来了精神:“既然这样,我也要做些准备。” 骨衔青看着她:“你是有什么新的打算?” 安鹤张了张嘴,话到了嘴边,又起了私心:“你要是想知道,我们在梦里细聊。” 骨衔青语气轻飘飘的:“该不会是见面的借口吧?” “怎么会?”安鹤扬眉,“难道你不想知道细节?” “行。”骨衔青点头:“反正我会定期确认一下,你还没把自己作死。” 安鹤察觉到自己无意识松了口气,骨衔青这家伙一到荒原上就行踪不定,通讯器也会因为壳膜失效,要是就此一走,安鹤都不知道去哪里找她。 “你要带走所有人?” 安鹤看到更远一边的山头上,停着车队。应该是贺莉她们,但考虑到这里还有闲杂人等,骨衔青没让她们靠近。 “真把我当收容所了?”骨衔青抱着胳膊,“不带,我不需要这些人。” 安鹤揣摩着骨衔青的话,难道她带走的都是需要的人?可是安鹤看不出骨衔青捡回去的人有哪里不同。 “薇薇安呢?也带走吗?” 两人转头去寻找薇薇安的身影,这才发现薇薇安一直蹲在不远的地方,缩成一团看着她们。 骨衔青收回视线:“你要是想留下她,我不介意把她交给你。” “不用,你带走她,教她用嵌灵和天赋。”安鹤望着天边像是阴云的黑雾,“等到灾难避无可避,麻烦你再将她送回来。” “噢?你要让她送死?” “不,我是要让她以后都活着。” 骨衔青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看背后的薇薇安,转头走开:“小家伙看上去有话要和你讲,给你们留点空间。” …… 骨衔青走后,一直蹲在远处的薇薇安这才站起来,慢慢靠近,然后又慢慢蹲在安鹤前面,像个蘑菇。 “姐姐。”薇薇安有些怯懦地望着安鹤的手臂,“痛吗?” 痛死了。 安鹤挤出笑容:“不痛。” “你是不是生气了?”薇薇安问。 “生什么气?”安鹤回忆自己的行为,她好像从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情绪,薇薇安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蛇。”薇薇安似乎一直在想这件事,鼓足了勇气开始道歉,“对不起,我没控制住。” 安鹤这才想起她大声让薇薇安把嵌灵收回去的事,那是为了让远程炮不伤害到嵌灵。不过说起来,当时薇薇安的反应就有些反常。 “我没有生气。”安鹤放轻了声音:“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它们很丑,很吓人。” 这不像薇薇安自己会说的话,安鹤问:“谁说的?” “莱特西。”薇薇安看向远处正趴在地上大喘气的莱特西:“还有大姐头,她们都说过,说是坏东西,很吓人,要杀死它。” 拾荒者对嵌灵的反应超乎安鹤预料,她很快想到了原因:“她们不知道那是你的嵌灵?” “嗯。”薇薇安点头。 安鹤追问了两句,才知道,被拾荒者捡回来没多久,薇薇安就在一次冲突中唤出过一条毒蛇。 在砖瓦砾穿行的蛇很快引起了别人的注意,无论是拾荒者,还是和她们起冲突的人,都拿起砖块要砸死它。 人们害怕它,恐惧它,所以反应特别激烈。 薇薇安被大家的反应吓坏了。 嵌灵受到了她的影响,蜷缩起来,根本没有心思咬人,于是被砸得伤痕累累,挂在石缝间形同死去,人们这才罢休。 疼痛让薇薇安意识到,她自己唤出来的东西是怪物,不被任何人喜欢。所以她从不承认那条蛇是她的嵌灵,也避免让嵌灵公开露面。 安鹤能明显感受到薇薇安对嵌灵的厌弃,这种心理隐疾从未展现出来。 薇薇安的嵌灵非常强大,只是再强大的东西,没有放在正确的位置,就会形同怪物。 安鹤斟酌着用词:“它们不丑,也不是坏东西。你用它们伤过人吗?” “没有。”薇薇安放低了声音,“其实它很温顺,基本上不会主动攻击人。” 安鹤咳了一声,还好还好,一旦攻击,那就会直接要人命了。 “放心吧,它们很好。”安鹤有心引导薇薇安:“它是你的一部分,不要厌恶它,也不要厌恶自己。你的天赋和嵌灵都很强大,这是你的优点。” 薇薇安听得很认真,听到安鹤这么说,眼睛顿时亮了。 她好像确信了安鹤说的是真的。 “姐姐你不怕蛇?”薇薇安问。 怕。 安鹤想起刚刚的场景,这才后知后觉感到鸡皮疙瘩落了一地。她其实不怕蛇,但不怕的前提是只有一条,一群蛇还是挺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 只是面对薇薇安清澈的眼神,安鹤不能这样表示。 于是她弯起眼睛:“不怕。” 又觉得不足以抚平薇薇安的心理创伤,还硬着头皮加了一句:“很可爱。” “可爱?”薇薇安眼睛亮了又亮,“原来姐姐喜欢蛇,下次我唤一条陪你玩。” 安鹤笑容凝固,哈哈,救命啊,不必了啊。 安鹤转移了话题:“接下来一段时间你跟着骨姐姐,要听她的话,知道了吗?” “我很听她的话。”薇薇安抱着自己的膝盖,“因为她很凶。” “也不是,她不凶。”安鹤跟薇薇安争论,“她有时候还是很温柔的。” “什么时候?”薇薇安歪了歪脑袋,自己怎么没见过?骨衔青只会拿命令的语气跟她讲话。 第159章 “什么时候……”安鹤一滞,虽然骨衔青总跟她打架,但梦里,骨衔青摸她的脸颊时,还是相对温柔的。 但这好像不适合对薇薇安说。 远处罗拉在和骨衔青讲话,安鹤想到了一桩事,再次转移话题:“薇薇安,你去叫罗拉过来。” 薇薇安果然听话地去叫人了。 …… 罗拉走进,抵在车上:“什么事?” “借这个机会,我可以履行承诺,把你带回英灵会。”安鹤还记得之前和罗拉谈过的问题,“现在我的话语权已经足够,可以保你不受惩罚。” 而且,现在,也没有人顾得上追究这件事。 “原来你当时是说真的?”罗拉语气很平淡,“我以为那只是用来稳住我的借口。” 安鹤微微笑了一下。 “所以,确实是用来稳住我的借口,对吧?你其实不是英灵会的人。”罗拉垂下眼,却并不是追究的语气。 “什么时候知道的?”安鹤也不演了,演得很累,她想和罗拉第一次真诚地谈一谈。 “骨衔青加入驻点的第四天。” 安鹤算了算,是她和骨衔青坠楼重伤的后一天。 罗拉一直都很聪明,要么巡逻的时候或是联系她给骨衔青拿药的时候,暴露了什么细节。 “为什么没拆穿我?” “原本有这个打算。”罗拉伸手拉了拉口罩,“但是两天后,你问我真名叫什么。我就想,要不算了吧。” “就这样?” “就这样。”罗拉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后来我去十五区做了验证,我没有亲手杀的人,你帮我杀了。” “不是我。”习惯跟罗拉说谎的安鹤,这次很诚实地解释:“我只是挑拨了一下,是帮派内部出了矛盾。” “你说是就是吧。”罗拉懒得争论。 “那你跟我回去?”安鹤问,“你来开车。” 罗拉低头看向安鹤的伤,有些为难:“你能自己开吗?” “啊?”安鹤瞪大了眼睛,“这不仁义,也不规范吧?” “或者叫英灵会的人来接你,现在平原上的骨蚀者散了一些。”罗拉很认真地出主意。 安鹤终于听出了罗拉的意思:“你不打算回去了?准备跟着骨衔青走?” “嗯。”罗拉很坦然,“确切地说不是跟着骨衔青,而是跟着拾荒者走。” 安鹤面色复杂:“好你个浓眉大眼的,你又叛变。” 罗拉笑了一下:“虽然不太懂你的意思,但确实是,我好像一直在叛变。” 她望着远处:“安鹤,你现在进了英灵会,知道思想植入是怎么回事了吗?” “圣君和我说过了。” ——煽动私欲,强化过往经历,编造美梦,以此来锻造目标。 “所以我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人类之间没有信任,所有关系都会被背叛。”罗拉说,“事实也确实如此,很多人欺骗过我,我也欺骗过很多人。思想植入让我以为,只有英灵会才是没有背叛的地方,只要我足够忠诚。这个念头一旦种下就很难被根植。” “你的私欲,难道只是想找一个没有欺骗和背叛的地方?” 罗拉弯起了眼睛,好像第一次笑得这么开怀:“是啊,是不是很可笑?” “可惜第九要塞我回不去了,待在新绿洲也不错。” 安鹤看向远处的骨衔青,冷笑:“你可不要被猪油蒙了心,怎么看骨衔青都像是最大的骗子吧?” “我知道。”罗拉说,“她这个人不简单,我也从未认为她是个好人。但是,那几个拾荒者是很好的,她们没什么心眼。” “跟你比起来,确实算没心眼。”安鹤揶揄。 “这么说就太狠了。” 她们相视一笑,笑得很畅快。 世界上哪里有不会被背叛的关系?关系永远在随着利益变化。 反之,她们俩你瞒我瞒,到最后,竟然还能够在这里真诚地谈心。 “我想,即便我问你你的身份,你也未必说真话。”罗拉直起身子,“那就等你想说了,再说。骨衔青那么紧张你,我们应该还有很多机会见面。” “嗯,还有机会见面。” 罗拉起身离开了一会儿,再折返回来时,把安鹤留在她那里的衣物都还了回来。以安鹤现在的地位,保管些私人东西已经不算什么难事了。 很快,拾荒者跟着骨衔青往北方走去,骨衔青没有过来告别,安鹤想了想也就作罢。 算了,随时能见面的人告什么别。 安鹤观察着远处的人,单手取出了海狄改造的通信器,联系上了第九要塞。这是她此行最大的目的,虽然中间发生了一点波折,但听到接通滴声的那一秒,安鹤还是如释重负。 “长官,是我。” “安鹤。”伊德的声音透露着欣喜,声音忽然又变得很杂乱,紧接着出现了好几个混乱的声音。 “安鹤!”是海狄的声音,超级大声:“你还没死啊!” 安鹤靠着车子,突然感觉三肢百骸顷刻间放松,她懒洋洋地松了力气,望着天:“是啊,我还没死。” 很快又转换成了伊德的声音:“抱歉我们正在开会,她们都在。” “嗯,我想也是。”海狄离伊德那么近的场合,除了开会,大概就是长官安排海狄扫厕所的时候。“长官,我有一些情……” “先等等。”伊德打断她,“苏教授让我先问问你,还安全吗?有没有受伤?” 安鹤眨了眨眼睛:“……没有受伤,不用担心。” “那就好。”伊德这才换了正式的语气,“讲讲你的情报。” 安鹤简洁汇报,来之前她已经盘算好,将重要信息总结为三点。一是第一要塞的布局和兵力情况,其中也包括闻野忘的部分实验。 二是塞赫梅特的战略计划,安鹤让伊德放宽心,这一次她自有打算,塞赫梅特的军队不会走过沼泽地。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便是黑雾的来临。 安鹤告知伊德,黑雾已经逼近第一要塞平原的天际线,还说了一些跟神明、和新的感染病症相关的情报。 那边欢快的讨论声完全沉寂下去,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吭声。 “你打算怎么办?”伊德再开口声音变得异常严肃,“什么时候返回第九要塞?” “黑雾来临时,我不打算回去。” 回去没用,如果没能在神明势力最薄弱的时候,重创它杀死它,那经过几个要塞鲜血滋养,后面的要塞一个都守不住。 安鹤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反对声,听起来像是阿斯塔的声音,隔得太远,安鹤几乎无法听见阿斯塔说了什么。 重重反对声都成了背景,伊德在深思之后,问:“需要支援吗?” 又补充:“先说好,我不会给第一要塞任何帮助,但我会支援你。” 安鹤笑起来:“不用,长官。第九要塞后方也有黑雾,这些东西会被神明用某种方法搅动,神明跟我有仇,也知道我在意的人和事物。所以,你们不一定安全,我希望你提前做准备,守好后面的人。” 良久。 “好。” 伊德简短的答复带着承诺的分量。安鹤忽然放下了心,伊德说好,那就是好。 安鹤抓紧时间和第九要塞的人聊了几句,等结束汇报后,安鹤才通知中尉来接人。 她确实不想自己开车。 …… 安鹤站起身,远处原本在休整的那六七十人已经陆陆续续离开。 她原本以为,见识过骨衔青的本领后,这批人会死皮赖脸地赖上骨衔青,或是让她护送一段路。但是没有,骨衔青指定了人之后,人们各自分群,分道扬镳。 这六七十个人,也并没有一起行动,而是分散成了好几个小团体,各自有各自的打算。她们可能出塞时就已经定好了去处,想要去投奔的要塞也不尽相同。 有几个队伍比骨衔青还提前一步离开,在戈壁的陪衬下,成了散落的火星。 现在,只剩下二十多个人没走了。 等接应来还有一段时间,安鹤走向唯一剩下的那个团队,打算了解点情况。 之前骂人的老妇正在跟剩下的人说话,俨然成了一个话事人。 “你们准备去哪里?”安鹤站得很远,这些人对英灵会有些天然的排斥,她怕再被人丢石头。 好在,有过刚刚的短暂共处,没有人丢她。 “去西北方。”老妇直起腰,收敛了嘴里的脏话,客气地回答安鹤的问题,“西北方有一些山崖,有溶洞可以藏身。” 这个回答出乎安鹤预料,她们竟然不打算求助别的要塞,而是躲到地下去,难怪这些人的背包都比别人大一号。 “能活下来吗?”安鹤想了想还是提醒,“你们的资源可能不太够。” “说什么够不够,想太多的人资源再多也活不下来。”老妇挥动她的手,“地下河,大肉虫,能见天光的土壤,随便找到一样就能活下来。而且我这儿,瞧,黑市的医生,修锅炉的老铁,什么人都有。” 第160章 安鹤视线扫过那些看起来不太正规的工具,笑道:“您老认识的人还不少。” 又是**又是工匠,看来也是位传奇的老人家。 “只是,你确定西北方有山崖吗?”安鹤望着远处,她没有去过西北方,不知道除了荒山枯林外,还有哪些净土。 “有的,这你不用操心。”老妇说,“我搞运输的爱人说的,消息保真。” “你还有运输队的爱人?”安鹤诧异地张望,能外出运输的人只有巴别塔的人,“你爱人在英灵会?” 安鹤一提英灵会,老妇的脸就垮了下来:“是啊,就是狗屁英灵会!所以她才死在路上,我最恨你们英灵会的人!哎我跟你说这些干啥,你帮了我,我不打算骂你。去去去,你赶紧回去养伤去。” 老妇拿起行李就走,明显已经体力不支,但还是一步步往前走。 安鹤有些触动,叫住了她:“能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干什么?” “知道了名字,就算朋友了。” “我们一辈子就见一面,当什么狗屁朋友。”老妇嗤声大笑,转过身去。 安鹤耸耸肩,不再多问。 片刻后。 “谢自生。”远处苍老的声音飘过来,“我叫谢自生。” 第96章 无声疯长。 安鹤很快被护送到了手术室。 至于那批流民,安鹤告知中尉,那些人命大,跟在她屁股后面自行离开了。没有人追问,这些流民在大多数眼里根本不重要。 她们返回时,剩余骨蚀者因为警惕,四下散开,丝毫没有靠近安鹤的车。 于是,那位名叫“凯瑟”的中尉,深感震撼,在不了解全貌的情况下,脑补了这次任务的过程。 安鹤手术期间,凯瑟产生了强烈的分享欲,非常夸张地和同僚描述——什么薇薇安一人单挑八只骨蚀者,呼风唤雨,精准投弹,并且自断一臂还能威风凛凛地折返回来,简直不像个人! 结合之前安鹤表现出的种种出格举动,战士们一致认为,薇薇安这家伙,疯狂得有些变态了。 安鹤每一次闹出大动静,都够人咂摸好久,又是跳楼、又是血染地下室,比她们还不顾生命安全。 关键是,在其她人看来,薇薇安的性格不像个活人,经常面无表情地站在队伍的最前方,穿黑衣背金剑,有时肩膀上还站着一只漆黑的渡鸦。 所以,她们私底下管安鹤叫“杀戮死神”,猜她做手术都会睁着眼。 原本归属于安鹤手下的战士,连不服气的念头都不敢有了,这种人只能是友军、是主将,绝不能是对手。 她们毫不怀疑,安鹤狠起来,可能连自己都杀。 闵禾对此不屑一顾。 她最早和安鹤交手,明白安鹤的言行有些稚嫩,而且,并不是一个冷酷的机器。这家伙会暗中给她使绊子,揶揄她能力不够,又会在紧要关头救下她。 闵禾昂首挺胸从休息的士兵面前走过,不屑参与闲聊。从伪装里窥探到安鹤的一角,让闵禾有些优胜感。只有她,比别人更清楚安鹤是什么样子。 ——不过是个“臭屁的天才”罢了。 被称为天才和死神的安鹤,做手术时果断选择了全麻。 确认闻野忘不参加手术后,安鹤和主刀医生开了三个小时的会议,要求对方给出手术方案,而她在一侧旁听。 在听到仿生肢需要接入神经纤维,建立新的信号传导通路,过程中对大脑有影响时,安鹤果断选择昏睡过去,她不想睁着眼睛干熬。 断臂求生是一回事,不必要的忍痛是另一回事。安鹤所有的出格行为目标都很明确,她不像闵禾那样,吃没意义的苦。 只不过在手术之前,她的渡鸦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后勤库叼走了几个摄像设备,熟练地放在了角落,录下了手术过程。 手术结束后需要静养一晚,期间塞赫梅特来过一次了解情况,很快又匆匆走了。 凌晨三点,安鹤收回摄像视频,在医疗楼层闲逛。先是不急不缓地找到了两本医书,然后鬼魅一样进入了会议室后面的暗室。 “阿尘。”安鹤唤醒那只圆滚滚的机械球,“你具备读取和植入功能吗?类似图书馆里的阅读机。” “具备。” 安鹤把手中的医书放在桌面上:“拜托帮我读取内容,刻进芯片里。” 书上记载着仿生肢技术的理论知识,放在医疗所的书,应该不是重要资料。 不过,有理论知识、开会记录和实操记录三样东西,已经足够第九要塞的医生研究。 第九要塞的医生只是缺资源,长久积累下来的专业性不一定比第一要塞差。 安鹤觉得自己像个“暗夜小偷”,书是偷的,芯片也是偷的,接下来她还准备去偷仿生肢材料,给阿斯塔用。 权限带来的好处在于,她有足够的活动空间。 难怪古往今来官位越高的人,做起坏事来胆子就越大。熟悉会带来很大的便利,她现在的行径,搁入塞之前,想都不敢想。 但问题是,偷来的东西要如何送回给第九要塞。 安鹤没有时间自己折返一趟,往返需要四天,太久了。安鹤靠着桌子,随口问阿尘:“你有没有办法能把东西送出去?” 人工智能检索会比人脑快一些。 机械球在工作时会从球体两方伸出两只手,固定目标,用激光刻录。它一边工作一边给出答案:“如果你想将东西运送到荒原上,可以找运输队带出去。” “运输队?”安鹤诧异,这好像不是唯一的方案,但阿尘只给出了这一条建议,并且十分肯定行得通。 “但是现在运输队已经停止外出了。” “抱歉。”阿尘停顿了一会儿,“已经太久没有更新数据,我已经不了解现在的情况。” 机械球效率很高,短短三分钟,芯片就已经刻录完毕。“好了。”阿尘用爪子拿起芯片,放到了安鹤的手心。 安鹤感觉到掌心中冰凉的触感。 她其实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颗金属球,她记忆中的“安宁”,是阿尘假扮的,扮了二十年,总是在忙,很少管她,而且很严厉。 安鹤现在已经知道,这种严厉是用心良苦。 阿尘原本的声音非常温和悦耳、富有情感,比她还像一个人类。 只不过,安鹤还是有些难以适应,虽然这种说法听起来很奇怪,但这颗机械球,也算是养育她的“母亲”。她不知道该拿何种语气和阿尘讲话,是要客气一点还是亲昵一点,是直接下指令还是和人一样商量。 最后,安鹤决定把视频中的安宁当作模板,安宁用什么语气,她便用什么语气。 “阿尘,你为什么提起运输队?”安鹤平和地问,“你和她们打过交道吗?” “我和其中一个人打过交道。”阿尘收回自己的爪子,又变成了一颗圆滚滚的球,她似乎很高兴安鹤和它聊天,慢悠悠地说:“我就是这样找人把你运出去的。” “等等。”安鹤感到震惊:“是你把我运出去的?” “嗯,安宁女士已经计划好了,最早十八岁、最晚二十三岁将你运出第一要塞。没有补给,密封舱的营养有限,不能维持太久。”阿尘说,“我努力拖到了最大年限,拖到不能再拖了,才联系了运输队的一个替补。” “安鹤,其实这一切本该我来做的,但是我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抱你。”阿尘惋惜地说,蓝色的光线盈满整个密室。 阿尘只有铅球大小,根本不能搬动一个人。 “你一直在这里,怎么联系别人的?” “安宁女士为我输入过成员名单和资料,我挑选了一个服役很久,但位置比较低的替补,她年纪比较大了,和外面的要塞打过交道,对地形和要塞情况都有所了解。” 阿尘细致地说:“我连上了员工室的加温系统。开始说话时,那个人吓了一跳,我告诉她这是一项秘密任务。如果她能把你运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去,我可以为她提供不菲的报酬。” “十分丰厚的报酬,并且没有风险,她同意了。我允许她进来,带走了你。” 难怪,这间密室非常凌乱,像有人匆匆进来又匆匆离开。 “所以,她就这样把我丢到了荒原上,还挖了个坑?”安鹤眼角跳了跳。 “她只是个普通人,不知道你的状况,以为你活不长了。而且,那是她能找到最好的位置。”阿尘说。 安鹤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英灵会有人见过她的脸,还进入过暗室。 “你联系的谁?” “她说她叫谢自生。” “谁?”安鹤反应了好半天。 怎么会?谢自生?是那个老妇? 不太可能,那人跑步的身手不像是在英灵会待过,以她的臭脾气,也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运输队……安鹤突然想起老妇说,在运输队的爱人。 第161章 谢自生不是老妇的名字,竟然是她爱人的名字吗? 那真正的谢自生已经死了? 安鹤的警觉突然变成了无措,她应该见过谢自生一面,但安鹤当时毫无意识。 “她后来回来过吗?”安鹤问。 “回来过一次,她说她把你放在一个有坚固铁墙的要塞外边,是车队常走的地方,那儿的人应该很快就能发现你。 “所以,我按照约定,为她打开了仓库和武器库的门锁,允许她随便挑选,她当时还真的以为是上头给的秘密任务呢。” 阿尘轻轻笑了两声,十分人类化地表达情感,“不过,那些东西她没有自己使用,带走了,可能流入了黑市。” 蓝色的光晕黯淡了一些:“但是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你应该知道,运输队死亡率很高。” 安鹤沉默下来,并不感到震惊,只觉得有些感慨。 应该说巧合吗?还是因果宿命?安鹤很难说清。 她出现在第九要塞,看上去像是安宁计划好的结果,实际上又充满了变数。 没有人从始至终陪伴着她,一个个不相关的人托举着她,然后冥冥之中她又托举了另外的人。好像又成了一个轮回。 结果,到头来安鹤还是没能得知老妇的真名。 又或许,从今往后,谢自生还活着。老妇只会用这个名字活下去。 安鹤收好芯片,注意到阿尘的话:“你能打开武器库的门?” “这不是我的原始功能,安宁女士为我做了改造。”阿尘说,“曾经有一段时间,安宁女士还希望增加我的武力值,但我战斗力实在是太低了,并且暴力和我的初始代码相悖。” 它伸出爪子,三根手指的爪子虽然灵活,具备弯曲关节,但很容易让安鹤联想到抓娃娃的机子。 “所以,安宁女士选择将我的信息运算功能最大化,让我接入了巴别塔的防御系统。同时,只要是伊薇恩城原有的智能设备,我都有访问权。” 蓝色光晕里出现一个立体的图纸,上面有密密麻麻的红点,所有标红的地方,阿尘都可以访问。 安鹤感到十分意外,似乎在黄金时代,整个巴别塔就是一个巨大的智能系统。她双指放大图纸,发现很多地方其实有隐秘的摄像头,基本没有激活。 更夸张的是,连通风管道都有智能感应设备。 难怪当时她在管道里,有一种在肠道里蠕动的错觉,那是在验证她的生物信息。 “这些,其她人知道吗?” “知道一部分。比如自毁系统,清洁系统,壳膜激活系统。”阿尘说,“但是有相当一部分功能,除了安宁女士,其她人并不知晓。” “我妈妈没有全部公开?” “没有。安宁女士对很多系统都有涉猎,她以做研究为由,逐步激活了一部分机器。但是,女士说,对智能系统开发太高,对人类生存而言并不是好事。” 安鹤不太理解安宁的意思,在大家生存都成困难的时候*,还轮不到忧心智械危机。 不过,正如母亲城为后人留下巨大遗产一样,她的母亲,也为她留下了不少的遗产。 阿尘的功能比安鹤想象中要强大,她看了看时间,接下来十分钟,安鹤问阿尘至今为止储存的数据类别。 除了黄金时代保留下来的原有数据,阿尘还接收过大量第一要塞的资料,显然是安宁做的。 其中最让安鹤惊喜的是,阿尘保留了灾难来临前的地图。 从投影来看,十三个要塞所在的荒原,放进整块版图里,真的非常不起眼,仿佛棋盘上的一粒沙。 安鹤伸出手托住那个小球,刚刚好捧在手心:“阿尘,我要把你带出去。” “离开这里?” “嗯。”安鹤瞳孔里倒映着蓝色的光,她十分谨慎地谋划着接下来的每一步,阿尘的存在,为她带来一些胜算。 至少,在这个冰冷的高塔里,安鹤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全然信任的帮手。 安鹤脱下外套,罩住机械球,绑架一样把阿尘带走了。 接下来两天,安鹤一刻没停地做准备,塞赫梅特的出征指令,安鹤没有拒绝,而是打着石膏,积极训兵。 在外人看来,她非常尽职尽责,安鹤调出了每一位士兵的信息,重点了解天赋和嵌灵的情况,似乎对第九要塞的进攻势在必得。 不只是军队人力,武器库也做了清点,并趁机了解了第一要塞的布防图,然后更新了阿尘的数据。 这段时间,安鹤时不时会用[预言之眼]测试未来,但是,每当她做出一个决定,预测的结果都会出现巨大的变化。命运仿佛处在一个搅动的滚轮里,各种因果不停地碰撞、对峙、消失。 但无论哪种预测,只要把时间拉长到半年、一年,安鹤就只能看见一片荒芜。 安鹤几乎要怀疑,这项骗来的天赋,是神明拿来影响她心态的手段了。 安鹤时不时会留意一下闻野忘。上次没有抓到闻野忘的把柄,在那之后,闻野忘变得非常忙碌,她和塞赫梅特一起,同样尽职地在谋划防御工作,一边研究新感染的应对方法,一边为塞赫梅特挑选出来的志愿军,修改天赋,并把这批人交到了安鹤手里。 也不知道是她们的防御手段起了作用,还是神明蛰伏起来按下了暂停键,第一要塞的感染竟然得到了控制。 同时,平原上的大风在刮了一天之后,归于了平静,骨蚀者减少,黑雾停滞,仿佛之前笼罩的危机只是人们的一场错觉。 很多人都松了一口气,好像又看到了曙光,下城区逃离的人也周期性地变少了,人们的情绪经历了一次大起大落。 安鹤始终不敢放松,怀疑这也是神明影响心态的一环。 至于仿生肢的事情,运输队已经靠不上,还是得找骨衔青的人帮忙。但是骨衔青明明答应好梦中相见,安鹤等了整整五天,骨衔青连影子都没见着。 安鹤只要一停下来,就止不住地想这件事。 骨衔青果然是个言而无信的人,似乎总喜欢这样飘忽不定地失约。从她们认识的那一刻起就是这样。 她再也不要相信她的谎话。 在患得患失三分钟后,安鹤又想,她们是不是没有约定见面时间?难道是因为这样骨衔青才没有及时来找她? 她也不是想要见到骨衔青。只是手上的计划已经做到了尾声,就只等着和神明对决。 安鹤特地在计划里为骨衔青留了一个位置,骨衔青这么厉害的人,不会打算就在一边旁观吧? 安鹤矢口否认自己抱有期待。 烦躁的是,明明她已经强大到这种地步,在面对骨衔青时,她好像又处在了被动的位置。 有什么压抑、克制、沉默的情绪在黑夜里无声疯长,越忽视越强烈,真是让人恼恨、抓狂、急得口干舌燥。 想来想去无果,安鹤睁开眼,把骨衔青从脑海里赶出去,又爬起来做计划。她有了单独的房间,从窗户往外望去,平原上的黑夜浓如墨水。 也不知道这样恶劣的环境,骨衔青要带着那一帮人怎么活下来。 …… “怕吗?”骨衔青问薇薇安。 “怕。” 黑夜下的沼泽地冒着泡,十分恐怖,薇薇安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恶劣的环境,紧紧抓着骨衔青的衣袖,躲在后面。 不远处,小不点叉着腰:“这就怕了?胆小鬼!” 小不点已经发现了,这个比她大上好几岁的女孩子,是个闷葫芦,比她还不如。 最初,她还以为薇薇安会抢走大姐头的注意,所以前两天十分警惕且敌视薇薇安,但现在,小不点有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辐射物嘛。” 贺莉啪一下打在小不点后脑勺上:“你第一次来差点吓得流眼泪好吗?” “谁说的!才没有!”小不点抱着脑袋嗷嗷叫。 骨衔青没有理会她们,只让薇薇安集中精神:“这些东西不是骨蚀者,你的天赋和嵌灵都能派上用场,试试猎杀那只被辐射的鹿,我需要它们。” “那是鹿吗?”远处站在沼泽地里的怪物,有三个脑袋,红着眼睛,头上几乎像是长了大树一样,挂着碎肉。 “是鹿。去吧。”骨衔青说,“你姐姐让我训练你,这是你的功课。” 薇薇安将信将疑,因为,所有人都在做这样的功课。 整个新绿洲团队的人,在沼泽地边守了五个晚上,她们避开类人生物和一些大得吓人的辐射物,追击着一些兔子、豪猪的动物变体。骨衔青将它们收集起来,取血剥肉,活捉的圈养,保存在了枯林里面。 这不是用来吃的。这是骨衔青在为即将到来的未来做准备。 她的准备更加长远。 并且以覆灭为前提。 新绿洲现在有五十二个人,每个人都被骨衔青仔细探过梦境。她说过了,只带有用的人回来。如果能力不够,骨衔青会安排搬东西的杂活。所有人都不可或缺。 第162章 但大家并不知道骨衔青在她们的梦里来去自如。 所有人分成了健康人和感染者两个队,分开吃住,之前抢来的大量物资,现在派上了用场,她们几乎不缺武器和工具。 再加上言琼、贺莉和罗拉在其中调节,所有人都其乐融融。 不只是新绿洲团队,骨衔青还去各个要塞首领的梦境里,遛达散步。 黑雾来临时,有些要塞是撑不了多久的。 即便她插手,在梦境里加以引导,对现实的影响也微乎其微。骨衔青只能礼貌提醒一下。大难临头,信不信、能不能活就看各自造化了。 做这些准备,耗费了骨衔青大量时间,一时没顾得上理会安鹤。 这对骨衔青来说是好事。 也是骨衔青有意而为之。 她恍然发现,自己原先可以毫无波动地戏弄、挑逗安鹤,亲吻和调情也目的不纯,因为不需要真心。 演戏是最简单的,反正吃亏的不是自己。 但第一要塞的每一步都脱离她的掌控。 她好像变得容易生气。当安鹤从摩托车后座抱紧她的时候,她在害怕,想躲,也想迎合。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说不清,这种不太对劲的感受一直延续和安鹤分别。骨衔青的脑海里,现在还在回想安鹤拉着她的手腕,克制地问“你真的不关心我”时的画面。 骨衔青竟然不敢像往常那样随意触碰对方。 这是危险的信号,骨衔青认为,她真的开始害怕安鹤了,并且对方已经知晓并且开始拿捏她。 害怕,果然是这种情绪导致的异常。 骨衔青打算给自己一些时间,尽可能地调整。 不过,骨衔青十分满意安鹤流露出的失望,她看得出,安鹤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有乞求,依赖、诚服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哈。这就是骨衔青所期望的,安鹤是她放出的风筝,掌控的线仍在她手上。 安鹤离不开她。 让安鹤等着吧,反正这是惯用手段,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越忽视,越会让安鹤抓心挠肺。 骨衔青忙碌地做自己的计划,每天笑盈盈地给大家安排“训练活动”,脚不沾地,非常充实。 十天后,当荒原上再次刮起狂风时,骨衔青终于决定,去看看安鹤死了没有。 第97章 她们相爱吗?好像没有。 安鹤的梦很安静。 骨衔青打量着周围的陈列,这是一间单人卧室,桌椅齐全,虽然靠窗,但是面积很小,床也狭窄,就这样的配置,对士兵来说已经非常奢侈。 窗外露出荒原一隅,漆黑的夜空掺杂着一丝淡蓝,风暴停在远处,她们仿佛置身于海上——窗成了船员室的窗,伊薇恩城就是一艘飘摇的船。 骨衔青视线扫过床头柜,发现摆得端正的机械球,她认识这种保育机器人,想了想,把它从梦境里删除。 这东西虽然是个物件,但很像人,放在这里总让人很在意。 现在,梦里真正只剩下她和安鹤两人。 安鹤没有躺卧着睡觉,而是坐在床上,靠着床头小憩,披散的头发安静地垂在肩头。察觉到骨衔青来了,就睁开眼睛,一时没有说话。 骨衔青不太客气地坐在床沿上,突然想起上次进入安鹤的梦境,还是杀完舱茧之后。算起来已经快一个多月没和安鹤在梦里交流。 现实中也才十天没见,倒有些生疏。 骨衔青试着找了找感觉,最好能回到最初逗弄安鹤的状态,轻飘飘地说句:想我了吗?再摸摸小羊羔的脸,揉一揉她的头发,不要真切地动气。 所以骨衔青扬起嘴角,眉眼弯弯,但话到了嘴边,骨衔青却难以轻佻地说出口。 心境也不知道哪里不一样了。 于是,她越过安鹤的腿,探向垂在另一边的仿生肢。 伸出的手指在半空中悬停,迟疑了一下。骨衔青有些害怕肌肤接触,怕自己又生出多余情绪,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种胆怯实在是没有必要,于是自然地摸上安鹤的手背:“恢复得还好吗?” 算是体面的开场白,不太轻佻,也不算严肃。 “挺好。”安鹤回答得很慢,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眼里藏起了欣喜的光,等了整整十日,等到一句关心,还不赖。 “已经可以完全无障碍活动了。”安鹤补充,是谈正事的语气。 骨衔青用食指按压了一下,皮肤具备弹性,甚至还有仿真的皮肤纹路,看上去和真实的手臂没有不同。 她沿着手背往上,两指探进安鹤短袖下沿,撑开,瞥了一眼接口处。 看样子已经拆过线,安鹤的修复能力又超常,现在只剩下一道淡淡的疤痕,绕着胳膊,像一个浅色的纹身。 骨衔青收回视线,又沿着肌肉脉络按了按:“触觉呢?” 安鹤太阳穴旁的青筋鼓动了一下:“有,和真实手臂一样。” 所以骨衔青的抚摸和按压都通过神经末梢传入脑海,甚至还放大了些。 骨衔青又捏了捏。 安鹤移开视线,交代骨衔青把仿生肢放到第九要塞的领域,并给附带信件的事。 “行,罗拉来吧,就是远远看看也好。”骨衔青答应了,随即话题一转:“说说吧,你的计划。” 安鹤收敛了神色:“在谈计划之前,我有几件事问你。” “你说。” “这十天来,黑雾没有往前移动,感染也在可控范围内,这是人类的努力取得了成效,还是,神明的戏弄?” 骨衔青盯着安鹤的眼睛:“我不是神明,我怎么知道。” “但是你已经确定,神明不可战胜,对吧?在第九要塞时,你就这样表示过。”安鹤留意着骨衔青每一个细微的神情,连呼吸时鼻翼的翕动也没放过,“所以,这大概率是神明的戏弄,它要人类空欢喜一场,然后再给予重击,对吗?” 骨衔青这次懒得说话了,仍旧是带着笑看着安鹤,等她自己往下说。 “我这几天就在想,如果我多出来的天赋,是神明赐予的,它会不会对我的能力非常熟悉,甚至同样也拥有这样的天赋。换句话说、”安鹤刻意停顿,“你的能力,它也拥有。塞赫梅特告诉过我,你是个普通人,你的天赋不是来自于母亲,而是它赐予的,对吧?” 很轻的话语,说出口的那一刻就飘散在空气中,但分量极重。 骨衔青扬了扬眉。 “它可以像你一样,随意闯入别人的思想,了解别人最为宝贵、最为珍视的东西,还有计划。”安鹤说,“换句话说,它掌控着一切。” “不过幸好,它是真菌,不是人类,缺少人类的躯体,更不会做梦。所以,它读取思维的方式,仍旧只靠感染和寄生。” 安鹤并没有松一口气:“所以它十分看重舱茧,因为我们能长期寄生,是它的首要目标。” 骨衔青仍旧没有回应,安鹤也知晓她不会给出答案,于是自顾自地说。 “但它并非不能利用普通人,我突然想到,你是例外,所以,它是不是也有赐福普通人天赋的方法,只不过并不那么便利,并且它会付出一些代价?需要休养生息?” “如果是这样的话,它选择大面积感染普通人,就不只是为了从内部突破第一要塞的防御,每一个被感染的士兵,都可以发挥三小时的作用,使用它赐予的天赋。” “足够了,是不是?就这三小时,我们所做的防御,已经成了透明的了。” 安鹤缓慢地陈述着她的推理过程,她不断地问骨衔青是不是,却并没有期望骨衔青给她答案,她已经肯定了。 神明比她想象中更有智慧。是个狡猾的军事家,无往不胜,差的只是一个能帮它办事的“使者”。 人类的血骨是它的养料,它不靠信仰生存,而是真切地要吞噬骨肉,是邪神。她们是食物,是豢养的鸡鸭牛羊。 骨衔青听完,稍稍歪头,微卷的栗色长发从她肩头垂落下来,她微微一笑:“所以呢?小羊羔,你打算怎么办?” “杀了它。” 简短而铿锵的回应。 “如果这次不行,我总会找机会杀了它。” 绝境会压垮很多人,但不会压垮这里的人。 在这片土地上,再难的困境,安鹤也从未见过哪个人温和地接受死亡。 “我的计划已经整理好了,就在阿尘那里,你可以阅读。”安鹤脸上没有一点丧气,“也只有你可以阅读。” 安鹤用视线描摹着骨衔青的眉眼:“我不知道你怎么做到的,也不知道你最终立场到底站在哪边。但你,有办法躲过神明控制,对不对?不然从我出现的那一刻起,我就该被盯上了。” “你信任我?”骨衔青垂着眼,她的手仍旧放在安鹤的仿生肢上,收紧。 “不信任,或者说没法全部信任。”安鹤答得很快,“但是,除了阿尘,你是我最……能托付的人了。” 第163章 骨衔青顺着安鹤的视线望向床边的柜子,她知晓了阿尘是安宁留下来的遗产:“机器还排在我前面?” “当然,它不像某个坏人,装着一肚子坏水,总不会瞒我。” 骨衔青笑起来,笑得眼睛都弯成了一条线。 她好像全然没有因为当前的处境感到绝望,安鹤刚得知的事情,在骨衔青看来是早已既定的事实。 骨衔青很轻松地接受了。 她松开安鹤的手腕,直接从安鹤的意识里读取计划。 看完之后,骨衔青往前倾身,摸上安鹤的侧脸,叮嘱:“小羊羔,那你要听好了,我不管你救人还是自保,总而言之,这次你不能死。” “就算是只剩下心脏在跳动,也不能死,知道了吗?” 骨衔青的语气犹如呢喃,又好像是命令。随着靠近,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安鹤的皮肤上,安鹤的眼睫像承受不住重量微微颤动。 “你是在关心我的生死吗?” “嗯。” “你舍不得我死,对不对?” 骨衔青停顿了片刻,眉眼弯弯地答:“嗯。” 安鹤听到了想听的答案,满心雀跃。却察觉到危机,她分不清骨衔青此时的语气到底是虚情假意,还是掺杂了真心。 危险犹如涂了蜜霜的捕鸟器,旁边还竖了个牌子,告诫她不要踩这根红线,她却忍不住偏要凑上去踩上一脚。 安鹤踩了,任由心脏怦怦地跳动。她感受着骨衔青手心的柔软热度,竟生出一丝渴望。 大概是连续几天紧绷着神经带来的副作用,在看不见未来的末日下,克制的私情毫无保留地炸开。 非常短暂的念头,但安鹤想要撕开骨衔青的皮囊,看看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 撑在床沿上的手,成了支撑重心的全部,却偏偏收紧,被褥在指缝间形成褶皱。 骨衔青清楚地感受到了安鹤因为她的触摸,肌肉紧绷,既警惕,又沉醉。骨衔青走过许多人的梦境,也阅古籍无数,当然懂爱和情欲是什么,但她会避免让自己坠落。 骨衔青是有秘密的。从未吐露。 在黑雾来临前夕,在这一刻,帷幕终于被掀起一角,骨衔青短暂地暴露了蓄谋已久的私心。 ——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她尽力保住安鹤活着,是为了让安鹤送死。 不是现在,是将来。 她要安鹤死,要神明死。只有她们死了,她才能活。 一步一步,像一场盛大的献祭。血肉为引,白骨为底,再加一个懵懂无知被她掌控的遥控。炸。弹——可惜安鹤不愿意无知地赴死,总要调查神明。那也好,没有影响。 所以,骨衔青永远在留意安鹤的安全,她真的怕安鹤死了。死得早了,就没意思了。 她理解安鹤对她的警惕,那只能说明小羊羔对危险很敏锐。 可是再敏锐,安鹤也还是靠近了她。 骨衔青乐于见到安鹤动情,但她永远都不会放任自己投入过的情感。这才是她感到害怕的根本缘由。 动情会引起软弱,会舍不得,处理起来会很麻烦。 骨衔青自认不是那种为爱奋不顾身的人,她永远只将自己放在第一位,并且保证,她会在恰当的时机推安鹤入火坑,毫不犹豫、果断地动手。 但毕竟,感情这种东西,变数太大。情绪脱离掌控,是一件让人恐慌的事。 骨衔青极力避免以真心入局,所以她已经抓紧时间调整。 被她盯上的人,是幸运吗?不是。要是想让人吃下毒药,骨衔青都率先裹上一层糖衣。 在这一刻,她仿佛觉得皮肉下干枯恶毒的私心在疯长。 而眼前的安鹤,毫无察觉,只是目光灼热地望着她,分明没有动作,却像是在轻轻蹭她的掌心。 骨衔青呼吸微微地颤动,笑容更加轻柔,拇指缓缓地摩挲着安鹤的脸颊。 手感真好,温温热热的,让人忍不住触碰。 不带感情的触碰多简单,就当是为烈火添一把柴吧。 “小羊羔。”骨衔青几乎将重心压在了安鹤身上,轻轻地说,“这次你会听我的话吧?你可要听我的话。” “好,我答应你。”安鹤垂下眼睫,呼吸滚烫,“我不会死的。” 真乖啊,骨衔青想,她忍不住抚摸她。 …… 安鹤始终觉得有什么不对,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离开喉咙后就变得沙哑,像不是她说出来的一样,有种难掩的欲望。 安鹤恍然想起,她最初和骨衔青接触时,便留意过,骨衔青的梦境是带有魅惑能力的。她的血液和心跳会不可自抑沸腾,无论骨衔青说什么,一旦她防守松解,就会跟着坠入迷恋和信任,影响她的认知。 在她们熟悉之后,骨衔青似乎很少对她使用这种能力,又或者每时每刻都在使用,但她不知道。 太危险了。 现在是被引诱的吗?安鹤分不清,她似乎真的冒出了贪婪的念头,想要把骨衔青拆吃入腹。 这片狭小隐秘的天地,暧昧弥漫。她可以清晰看到骨衔青眼中不加掩饰的笑,像一种隐形的示威。 骨衔青也会沉迷吗?还是她该相信直觉,质疑骨衔青的真心?安鹤从未这么执着地想要探究,探究欲让她呼吸急促,想要抓住骨衔青的衣襟,撬开伪装,逼着对方给出明确回答。 安鹤垂在一侧的手终于抬起来,在吞噬了神血之后,安鹤已经可以短时间自由活动。 于是,她抵着骨衔青的额头,猛地抬起上半身压向骨衔青。禁锢和倾身同时袭来,近在咫尺的面容不断放大,她们之间空气都挤压得稀薄。 原本突袭志在必得,骨衔青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以无比敏捷的姿势翻身上床,下一秒,已经将安鹤狠狠压回床头。骨衔青眉眼弯弯地笑:“我早就防着你了。” 是了,安鹤突然想起来,骨衔青可以随时侵入她的意识。对她的实力,比她自己了解得还更清楚,她以为的反击,是对方的早有预料。 那自己的期望呢?细微的思念呢?是否太不公平了?只有她一览无余,而骨衔青的所思所想永远都隔着迷雾。 安鹤眼中生狠,又觉委屈:“犯规。” 她不可能对骨衔青抱有全权的信任了。 骨衔青擒着安鹤的手,指腹在肌肤上按出红印:“规则是我定下的,犯不犯规我说了算。” 她的声音低哑,双唇吐出的示威,把欲望激发到了极致。欲望中又注入一丝回避,像倒了汽油,所以燃烧得更加炽烈。 安鹤紧盯着骨衔青,这张脸真让人恼怒,越看越让人牙痒痒。 她想吻她。 于是,安鹤先一步咬上骨衔青的唇,熟门熟路地撬开对方的齿,舌尖纠缠。 突袭不成无所谓,她只要能动,骨衔青就左右不了她了。 骨衔青丝毫不避。不仅不避,还固定住她的腰:“是你先惹我的,安鹤。” 她喘息着推卸责任,掌心按着安鹤的手臂不断往上,力气极重,几乎要掐出痕迹来。直到手指钻入衣袖,又没入衣袖之下。 她们都保持着警惕,这种警惕会让人兴奋。从肌肤接触的地方开始,丝丝缕缕的欲望开始放射状蔓延,迅速席卷了神智。 每一寸肌肉都在用力紧绷,在指尖滑过时尤其敏感。于是指腹与肌肤严丝合缝,紧紧相贴。 眼睛和唇都被欲望灼烧得湿漉漉的,所以产生遐想,吻上去时、情到浓时,会不会更加惊艳。 她们相爱吗?好像没有,在确认对方能够毫无保留之前,谁都不敢相爱。但是,作为对手,欲望竟然比爱先到一步。 爱需要付出长久的行动、惨痛的代价,而欲只是起心动念的瞬间。 爱是上等,情欲下等,她们都精明,都不想无条件付出,反正大梦一场,谁都不介意今晚先做个下等人。 安鹤感受到后背墙面真实的硬度,同时也感受到骨衔青贴着她肩膀游走的手,一点都不温柔,像一场既克制又激烈,且蓄势待发的风暴。她被困在这一隅之地,被狠狠按在墙上,骨衔青没打算放走她。 安鹤也不客气,滚烫的欲望点燃了这个小角落。她绕过骨衔青的腰,柔顺的衬衣面料起了褶皱,于是掌心探进去,真切地触碰到紧实的肌肤。 一冷一热的体温竟然就这样趋同了。 指尖因为紧张顿了顿,然后顺着微微凸起的脊骨,一节一节向上抚摸。 不知道谁先因为恐惧而微微发颤,好像是她的,又好像是骨衔青的。安鹤分辨不了,只还以加倍激烈的吻,舌尖交缠,呼吸温热沉重。 几息之后,安鹤终于抢占先机,找到重心倾倒下来,将骨衔青一下子压倒在床尾。 “嗯……”骨衔青因为喉间发出喘息,栗色发丝散落在被褥上,竟如此撩拨心弦。 安鹤完全沉迷于骨衔青半睁的眼眸,仿佛黑夜里的幽火,而她成了甘愿扑火的飞蛾,只留一丝的清醒摇摇欲坠,试图挣扎。 第164章 可容不得她喘息,骨衔青弓起身子,另一只手已经环住她的脖颈,拉拽的力带着占有性质,双唇再度倾覆上来。 于是无人打扰的空间,满是热烈的叹息。 衣着摇摇欲坠之时,梦境也开始摇摇欲坠。从窗外的荒原开始,土地轻微摇晃,像石头落入湖面泛起涟漪,地面、天花板上都出现绚丽的光斑,真成了奇妙的梦境。 ——啪嗒,枕边的剑因为晃动掉在地上。 这一声突兀的轻响,让骨衔青猛地睁开眼,惊觉自己陷入了沉沦。她克制地推开安鹤,坐起身拉好衣服,恍然地按了按心口,水汽未退的眼眸瞬间恢复清亮。 情欲一散,梦境又逐渐稳固。 竟然,动情了吗? 不太可能,大约只是一时的心神激荡。她依旧是梦境的旁观者,构建者,引导者。 骨衔青大踏步地远离床边,像无事发生一样微微侧头:“早些睡吧。” 她没有看安鹤。气息仍旧不稳的安鹤跪坐在床上,衣着凌乱,眼中的受伤不加掩饰。 就一瞬,安鹤马上拽起枕头,狠狠地砸向骨衔青。 骨衔青已经逃走了。 走得很急促。 安鹤恼怒地把头闷在被子里大叫,该死的骨衔青,她要先杀了骨衔青! 梦境整个崩塌,安鹤真正睁开眼,知觉非常缓慢地回到四肢,身体残留着滚烫的温度,手臂上却根本没有被骨衔青抓出的红痕。 枕头在床上,剑也在床边。 梦境里的灯光不在了,只剩下漆黑,安鹤眼神中的光也跟着消失。 果然是大梦一场,是双方尽输的角斗。 可未完成的欢愉,总归成了心头上被反复想起的刺。安鹤咬牙切齿,骨衔青是不是故意戏弄她? 如果是,那骨衔青完蛋了,这仇她记下了,记一辈子。 第98章 还是说,太正常了? 如果这世界存在厚脸皮奖,安鹤会第一时间颁给骨衔青。 后续几日,骨衔青偶尔也会侵入安鹤的梦,却好像没事人一样,自在自得,丝毫不提当晚擦枪走火的事,倒显得耿耿于怀的安鹤太较真。 “不用当真。”骨衔青甚至轻描淡写地开解,“你就当排解压力的消遣。” “我是消遣?”安鹤就差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是啊小羊羔。”骨衔青笑眯眯的,“你是第一人选。” 安鹤一时分不清这是骨衔青对自己的青睐,还是许多虚假情话里的其中一句,骨衔青看起来一点都不走心。 “那你也找别人消遣么?”安鹤说得咬牙切齿。 “暂时没有。” “以后会有?” “你期望的话。” 安鹤彻底语塞,这算什么?关她的期望什么事?她重要吗?她真的那么重要骨衔青就不会这么轻描淡写! 仿佛间,安鹤好像又被骨衔青引向高空轨道,站在堪堪能落足的细轨上,心口好像掺了涩苦甜。安鹤既想逃离,又期待骨衔青能拉住她。 她很难理清骨衔青脑袋里在想什么,要说骨衔青不把她们的关系当回事,对方却总是若即若离地挑逗,似有似无表现出自己很重要。 骨衔青反复强调,是她,是安鹤,安鹤很重要。 可要说骨衔青的真心,安鹤是半点摸不到的。骨衔青越肆无忌惮地调情,越显得说出口的情话越廉价。 骨衔青好似没事人一样,就只留下安鹤觉得难堪,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反过来骨衔青还要笑她情绪太泛滥了。 现在是什么回合?比谁的手段更高明?更先付出真心吗? 安鹤紧盯着骨衔青的眉眼看了半宿,横竖只看出了一个大大的“渣”字。 哈,渣女的把戏。 于是追究不得了,越紧咬着不放,越显得较真,落了下乘。 “谈正事吧。” 提议来得恰到好处,好像把备受煎熬的人从水里捞了出来,两个人各自松了口气。 正事谈得很融洽,她们很快抛弃了不必要的情绪,都显得很严肃。 骨衔青说仿生肢已经送到,放在显眼处,第九要塞的人已经捡回去了,至于阿斯塔的手术能不能成功,得看造化。 安鹤很快又忙碌起来。 已经连续十几日,第一要塞都异常安稳。感染病例被控制到个位数,黑雾也停止移动。 从第一例感染者开始,到现在快三个月,安鹤原以为灾难会很快到来。在圣君的安排下,所有兵力已经不分昼夜站岗,就等着拼死一搏。 但现在,头上那块石头仍旧悬在看得见的地方,始终不落下来。 她们不敢松懈,怕一松口气,石头就砸下来了。 但再厉害的人,也无法保持长达一个月的紧绷,这样的精神状态,反而让她们的意志变得岌岌可危。 这非常折磨人。 像是神明狡猾的战术。 已经有相当部分人,非常疲惫了。 整个备战团里,只有将领还保持着高昂的状态。 闵禾无意中发现,安鹤、闻野忘还有很少露面的圣君经常见不到人。 她们似乎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做。 …… 塞赫梅特办公室。 闻野忘取下大衣口袋处的钢笔,咬掉笔帽,伏在圣君的桌上唰唰画圈。 “圣君,你看,你要的东西我都备齐了。”纸上全是闻野忘划出来的痕迹,每个圈都狂躁地重复了好几遍,纸张被笔尖刮出破损。 “所有还在进行中的项目都做了筛选,未成熟的试验品全都加急催熟,加上分给薇薇安的那批人,一共271位改造过天赋的士兵,15名复活者。舱茧那边还没动静,我再想想办法。” 塞赫梅特低头看了一眼:“化学武器呢?” “腐蚀液已经准备好,我的团队改造了巴别塔周围的加湿喷头,现在喷出的都是强酸。三组负责的有毒气体也制造得差不多了,往后两天会灌入城市通风系统。只不过这玩意儿对骨蚀者没用吧?用来杀菌丝?” 闻野忘急躁地抖腿,仿佛也没打算等圣君回答,又忙着说:“还有,按照你的指令,实验室连日电解水分离了大量的氢,存放在高压储氢罐备用,你这是打算用在哪儿?” 闻野忘匆忙抬起头来,她已经好几日没有换衣服,袖口很脏,整件大衣都有些暗褐*色的污点。凹陷的眼窝更加深邃,银色头发乱成了鸡窝,只有那双眼睛还闪着精光。 “紧要时候使用。我们的炸弹不够,只能想些别的法子。”塞赫梅特端坐在椅子上。她已经连轴转了一个月,安鹤那边的战略进攻只是她防御中的一环,作为圣君,她需要考虑全局。 这段时间,外到下城区的下水道线路,上到巴别塔的通风系统都重新做了改造,一半用来放置武器,防止骨蚀者和菌丝大面积入侵。 另一半用来当作避难装置,在安鹤攻占撤退区之前,可以短暂缓冲。 庆幸的是,闻野忘一个人管着二十二个实验组,这段时间给塞赫梅特交上了优秀的答卷,甚至比以前效率更高。 塞赫梅特总算松了口气。 正事谈完后,塞赫梅特瞥了眼闻野忘的鸡窝:“你连续两晚通宵没睡?” “没睡吗?”闻野忘挠着她的头发,“我睡了吧?” “实验室的通风系统和照明系统长时间工作。异常记录弹出来了。”圣君点了一下桌子上的按钮。 “太忙了我记不得了,反正闭上眼睛都在做实验。” 塞赫梅特最终建议道:“你要不要休息一下?你现在看起来像个疯子。” “我又不是第一天像疯子,圣君还不适应吗?”闻野忘依旧十分亢奋,哈哈一笑:“不用休息,我最近觉得很有精神。” 闻野忘的确很有精神,像是浑身的劲头用不完,始终保持高昂的状态,对她来说这种势头十分有利,工作起来完全不累。 闻野忘踩着地毯,浮躁地踱步:“麻烦的是,感染源还没找出来,有些棘手。按理说中间有十天的空白期,传染链应该已经断掉了,但是昨天又出现两名病患。” 塞赫梅特:“你确定培养皿都清除干净了?没私藏?” “我就是想藏也无能为力啊,我醒过来时,神血已经被你们消杀干净,都头七了。” 闻野忘夸张地在撑着桌子:“而且,神血暴露在常规环境里三小时就会失活。除非——” “你想说什么?” “除非有一个长期的寄生体。现在,只有薇薇安是唯一活着的舱茧,要是这里有人有嫌疑,那就只有她。” “有证据吗?” “没有,检查了好几次。我问过仿生肢手术的主刀医生,她们也没发现薇薇安的身体有症状。”闻野忘倒是答得很诚恳,“不过,圣君我得提醒你一下,尽量减少和薇薇安接触,要是你也被感染,那第一要塞就完蛋了。” 塞赫梅特拿起桌上的纸:“我不会被感染。” 第165章 她的意志是一堵墙,不允许自己被感染。 在浏览完所有报告后,塞赫梅特从文件里抬起头:“我让你观察薇薇安,观察得怎么样?” “正常倒是正常。”闻野忘收回手,又开始抱着胳膊踱步,“但是她每隔两天就会往我这里跑,要么说是检查仿生肢愈合情况,要么要求检测某位士兵的精神力。我看得出这些都是借口,她是来找我的。” “找你干什么?” “她看上去在怀疑我。”闻野忘嘶了一声,笑起来,“这就巧了嘛不是,我们互相怀疑!” “看好她。”塞赫梅特短暂地停顿,从堆叠的文件里抽出一张折了角的申请书。 “原本十天前,薇薇安就应该带兵启程。但是她找过我一次,以没准备好为由,拖到了五天前。临近时,又告知我现在不是好时机,延期到了一天后。” “她在干什么?”闻野忘停下脚步,“她不想出征?违抗命令,不会是被寄生了吧?” 塞赫梅特摇头:“并不像,她听了我的指令,一直在做准备。不过,一天后是我的最后期限,如果她再次延期,那我就要考虑她的忠诚度了。” “行,我看好她。”闻野忘把钢笔插回胸口的口袋,插了两次没对准,她才发现左手一直在抖。 钢笔落空,啪一下掉在地毯上。 闻野忘弯腰去捡,突然发现,自己的鞋尖上有一抹黄泥。 奇怪,她五年来从不踏出巴别塔,哪里来的泥? …… 当晚,实验室灯火通明,通风系统仍在工作。 已经是深夜两点,正在沙发上小憩的闻野忘动了动,睁开眼睛,有些不太利索地穿好衣服。 笑容从她脸上消失,脑子里不再有过于高涨的情绪,不笑的时候,她的神采好像被剥夺了,只剩下瞪得浑圆的眼睛。 手边放着新的项目报告,全是连续工作熬出来的产物,已完成的项目基本不会再进行变动。闻野忘拿起来仔细看了看,踢开堆得到处都是的工具,从隔间内走出来。 实验室的灯彻夜未熄,闻野忘重新修改了腐蚀液的喷洒程序,将其灌入巴别塔内部的每一个出水装置,包括淋浴喷头。启动时间设定在一天后。 她行动时,左臂的皮肤始终在微微起伏,细微的菌丝沿着骨骼和神经网络往上,蔓延出一小段距离。 并不侵入大脑,只通过脊骨皮肉操控行动,像通过长线操控木偶。 所以闻野忘的排斥反应始终在可控范围内。 属于舱茧的左臂缝合得很好,菌丝只盘踞在骨头内部,已经很长时间。借着闻野忘的心脏供血,舱茧的肢体算是个好的寄生之所,它不会死亡,长久盘踞。 闻野忘被变相地寄生了。 她之前递给塞赫梅特的所有报告,都不掺虚假。 闻野忘确实做了很多成果,并且在亢奋的状态下,尽可能地制造了很多“武器”,现在这些武器都成了神明的武器。 它说过了,闻野忘和它应该很合得来,都喜欢尽可能地利用资源。 所以,没有什么比一个位高权重、还不容易引起怀疑的人更适合寄生。 闻野忘对此并不知情。 神明的行动非常随机,它偶尔才在半夜醒来,控制她几分钟,并且不是固定的时间,让人难以察觉。 其它的事,闻野忘做好后,它只用验收成果。 现在,就是它验收成果的时候。 在它看来,巴别塔的士兵非常疲惫,安鹤无论出不出征都对它有利。不出,塞赫梅特会对安鹤失去信任,最强的兵力一旦失势,处理起来非常简单。 如果安鹤出征,那更好,剩下的人从内部击破,毫无攻击力,甚至不需要组织骨蚀者动手。 是时间了。 在实验楼层短暂地转了转后,闻野忘进入传送梯,来到了士兵活动楼层。那批催熟的复活者在哪里驻扎来着?它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遍。 两分钟后,闻野忘熟门熟路找到这些“新生”士兵的住所,值班的士兵以为她有事要做,这批新人是闻教授带来的,本来就归属于研究所。所以值班士兵也没拦她。 闻野忘替其中一位沉睡的士兵盖好被子,又拍了拍对方的脸庞。 被感染的人不会一起发病,菌丝只会一个接一个地转移。所有人体内的菌丝是一体的,相当于它有无数眼睛、无数双手,都受它控制。 一分钟后,闻野忘悄然离开,下一个目标是分给安鹤的那批士兵。 它本来想过直接寄生塞赫梅特。 但是这位人类的首领意志确实强大,它找不到好的机会。 至于安鹤,也很难下手,她现在胆子大了,会吞噬它。 但是别的人,没有这么棘手。闻野忘肆无忌惮地经过走廊,士兵活动区有不少人值班。她们不太了解闻教授,也并不会多嘴询问,见她面无表情地经过,只颔首敬礼。 深夜的第一要塞尽显疲惫。 整座高塔都安静下来,偷偷摸摸在深夜里活动的,只有它一个人。 不,不只有它。 闻野忘突然停下脚步,走廊尽头,安鹤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很快,又从阴影里走出来,快速往这边打量。 安鹤的肩头悬停着一只渡鸦,红色的眼眸正警觉地凝视着周围。除此之外,手往前探着,托着一个圆形的金属。 造型非常诡异。 安鹤在干什么?好像,在偷东西? 有些明目张胆,但东张西望的,不像在干好事。 闻野忘靠着墙避开了安鹤的视线。片刻后,闻野忘迅速掉头,离开了走廊。 …… 安鹤把阿尘放进兜帽,大小和重量刚刚好,方便携带。 她们刚刚复刻完第一要塞的库存资料,并偷拿了一部分用得着的化学武器,安鹤并未以军队的名义申请,而是打算自己藏着用。 经过走廊时,安鹤察觉到远处有人影,细看之下已经消失,不像是执勤的士兵。 难道还有人跟她一样,半夜不睡到处瞎逛? 安鹤沉思了一会儿,重新唤出一只渡鸦,渡鸦从灯光照不到的范围下掠过,悬停在活动区的入口。 她看到了闻野忘。 闻野忘恰好走到入口,巧的是,对面还有一个碰巧出现的人,闵禾。 闵禾没有穿制服,只穿着黑色的短袖,看上去像睡不着从床上爬起来,准备早早开始练枪。遇见闻野忘,闵禾有些惊讶,但最终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和闻野忘打了声招呼。 闻野忘点点头,走了。 原本是很正常的事,但安鹤总觉得有什么不对。闻野忘深夜乱窜并不奇怪,这位教授时常会做些出格的举动,有时候突然有了研究的念头,直接闯入浴室把人绑架出来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只是,安鹤心头总闪过一丝怪异。 哪里不正常? 还是说,太正常了? 安鹤突然意识到,的确,闻野忘表现得太正常了。 遇见闵禾,闻野忘不会只点点头就作罢,她一定会揪住闵禾,夸张地问东问西。闵禾可是第一例濒临感染又痊愈的患者,闻野忘还往这个方向做过研究,她一直对闵禾很感兴趣。 可刚刚闻野忘只是熟稔地打了声招呼,脸上的肌肉扯了扯,几乎没有露出笑容。 接下来三十分钟,渡鸦跟踪着闻野忘回到了实验室,闻野忘倒头就睡,并没有做出奇怪举动。 这反而让安鹤有些警觉。记忆里闻野忘一直都没有表现出反常,是她们遗漏了什么?还是闻野忘伪装得很好? 左思右想之后,安鹤回到房间躺下。她想起了一件事,决定找骨衔青核对清楚。 梦境里,骨衔青刚出现,安鹤就开口询问:“你有没有发现闻野忘的异常?” “什么异常?我已经翻看过她的意识,除了她一直在观测你之外,没有问题。”骨衔青没有选择坐在床上,而是抱着双臂靠着柜子。 “不,不对,我问错了。”安鹤重新调整了说法,“你有没留意到闻野忘过于正常的时候?” 正常人遇见好事会开心,遇见坏事会害怕。而闻野忘不是正常人,她无论遇见好事坏事,只要有研究价值,都会表现出非常亢奋的状态。 闻野忘不会害怕,她的情绪只分为不感兴趣,或者狂热。 “救命。”骨衔青抱着双臂,神色严肃地想了一会儿:“那次我们进到地底时,她很惊恐,喊过救命。” 在她们抵达前,闻野忘就已经被寄生了? 安鹤回忆起当时的情况,顷刻汗毛倒竖。她记起来了,闻野忘脸上肌肉不自然的弧度,以及声嘶力竭的大喊,她甚至被闻野忘的求救,激发出了一丝同情。 神明故意的。 它十分了解人类的情绪漏洞。 第99章 那么,开始吧。 指针从凌晨三点,无声地转了两圈,停在五点的位置。 第166章 梦境里,天空开始破晓,厚厚的云层边沿,出现一丝不显眼的鱼肚白。细密的谈话声就此停止。安鹤活动着发麻的手臂,结束了和骨衔青的商业长谈。 “准备好了吗?”安鹤把手搭在枕头上,公事公办的语气,“我们在荒原上汇合。” 骨衔青站在远处,单手按肩,颇有闲情地微微屈身:“随时恭候。” 安鹤剜了骨衔青一眼,松开按着枕头的手,逐渐躺回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出神。 她没有骨衔青那么置身事外。 神明控制着闻野忘,已经长达两个月,恐怕第一要塞的防御,已经漏成了筛子。被菌丝植入的士兵不计其数,难以分辨。 最关键的是,她们无从知晓神明布下了怎样的局,即便杀死闻野忘,神明依旧活在别人的躯体内,并且不断转移重生。 第一要塞已经成了被腐害的苹果。外层的皮看似完好,但内里全是寄生的虫卵,只不过因为果核和果皮,维持住了基本的形状。 这把悬着的剑一直不落下来,安鹤怀疑神明在消耗她的意志。 挫败吗?有一丝。 认输吗?完全没有。 安鹤微微眯起眼睛,那双眼眸看起来深邃平静,杀意敛藏其下,并不外露。 她和骨衔青商量好了,要解决眼下的困境,温和的方式已经不起作用,只能切开这颗苹果,撕开果皮,让虫卵暴露在视野之下。 她留在第一要塞一天,闻野忘就会蛰伏一天,感染的人只会成倍增加。单单杀死闻野忘一个人完全不够,安鹤准备出征,准备让神明的爪牙暴露在明面,让第一要塞的危机尽快爆发。 只有悬在头顶的剑落下,她才有可能握住剑柄。 她会握紧剑柄。 不惜一切代价。 直到杀掉所有被寄生的人,将感染完全阻断在第一要塞。 醒来时,安鹤看了一眼时间,五点十五分。 “阿尘。”她唤醒了沉睡的机械球。 听到声音,阿尘离开桌面,轻如羽毛般飘浮在空中:“早上好安鹤,你有事找我吗?” 安鹤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如果我离开巴别塔,有没有办法和你保持通讯?” “请稍等。”阿尘搜索了片刻,给出了方案,“在图书馆的仓库里,还保留着一种智能腕表,那是一种民用的学习平板,可以接入信号进行通讯。但是抱歉,没有基站的支持,智能腕表只支持短距离传输。” “荒原上,算远吗?” “超出距离。” “好吧。”安鹤退而求其次,“壳膜内,如何?” “可以。” “好,阿尘,请把你能控制的系统,整合后发到腕表里,我现在去取。” “好的。” 安鹤顿了顿,又问:“你能接入自毁系统吗?” “后续更改过的系统,我无法接入。” “有些可惜。”安鹤站起来穿好外套,“控温系统呢?” “十七层的实验室、三十五层、三十七层的办公区域都做过改造,除此之外,别的楼层我可以接入。” “好,我知道了。”安鹤心中有了谋划,她比别人多了一个优势,也是唯一的优势——神明不敢寄生她,她的想法对神明来说,是绝对的黑箱。 稍作洗漱后,安鹤离开了宿舍,她先是前往士兵驻扎区,以主将的身份下达了行动指令。之后才前往塞赫梅特的办公室。 “圣君,军队已经准备好了,半个小时后出征。” 塞赫梅特直接住在了办公室,听到安鹤的汇报,她离开原位,站在台阶上方:“现在?” 如圣君所愿,安鹤选择了听从指令,在最后期限临近时,安鹤带兵出征了。 但是,比预计出发的时间,整整提前了三个小时。 安鹤说:“是,今天天气不太好,又起了风,早点出发比较好。” 塞赫梅特看向窗外,天已经微亮,但日光怎么都穿不透漆黑的云层,只在平原天际线留下一道垂死挣扎的微光。塞赫梅特的眼皮忽地跳动,这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不等回答,安鹤递上早已准备好的一沓文件,上面明确标注着这次出征的成员和武器类目。 塞赫梅特接过后,粗略翻动,一眼便看到了最前面被划掉的名字:“你要把闵禾留下?” 之前已经许诺过了,一四军队安鹤可以调动,闵禾作为第四军队的指挥官,被安鹤单独踢出了队伍。 安鹤回答:“嗯,她对我而言,没有作用。” “你不喜欢闵禾。”塞赫梅特用了陈述句,她看得出闵禾和安鹤之间的较劲,想了想,同意了安鹤的提议:“可以,这是个无关紧要的变动,不用亲自拿份报告。” 那份报告被塞赫梅特随手丢在了桌子上。 “去准备吧,薇薇安。” 塞赫梅特的声音依旧很沉稳,站在台阶上方,绷直的脊背似乎从没有弯下过。安鹤不知道圣君是否预料到了危机,有没有感受到恐惧和高压,应该有。 但她看不出来。 “是。”安鹤抬手,军靴相碰,行了个端正的礼。 离开办公室,安鹤进入传送梯,面板上的数字不断往下跳跃。片刻后,嘶啦一声轻响,轿厢停在食堂楼层。 合金门无声往两边滑动,安鹤的视线聚焦,发现外面站了一个人。 闻野忘。 闻野忘顶着两个黑眼圈,见到安鹤时,抬起的脚步停顿了一下,随后,她无所谓地走进轿厢,手里还拿着两块隔夜面包。 “薇薇安。”闻野忘打了个夸张的哈欠,抬起的袖口处,沾了红色试剂,“你起这么早,食堂还没开餐呢,只有昨天剩的面包了。” “……”安鹤实在不知道该和闻野忘说些什么,她们擦肩而过,安鹤目不斜视地跨步,直到站在传送梯外面后,安鹤才转过身子。 “闻教授,半个小时后我就出征了。”安鹤想了想,主动告知对方这个消息。在她说话的时候,电梯门开始缓缓关合,将安鹤的身影挡在外面。 当视线压缩到只剩下巴掌宽的缝隙时,闻野忘就只能看到安鹤的眼睛。随后,平静的祝福从外面传来。 “如果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那么,祝您安息,闻教授。”安鹤说。 闻野忘觉得这话听起来耳熟,她想起这是舱茧707对安鹤说过的话。 电梯门终于关合到只剩一条细缝,闻野忘哈哈一笑:“也祝你安息。” 咔嚓。 传送梯彻底合上,将两人隔绝。 闻野忘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尖,随后大步踏入十七楼实验室。她是清醒的,但此刻,她反常地站在实验台前,盯着桌上的红色试剂发呆,片刻后,她摘掉传输管,有条不紊地清理台面。最后才确认起排气装置的红色按钮,是否能够使用。 拇指用力按下按钮,实验室所有智能设备被全部关停。空气中轻微的轰鸣声消失,整个室内空无一人,静如死水。 闻野忘觉得身上发痒,于是烦躁地抓了抓左臂。 隔着衣服挠痒毫无作用,越挠,越像有千万蚂蚁爬过。闻野忘掀起袖子抓挠,仿生肢一用力,直接挠破了皮肤,血肉之下,左臂上状似肌肉组织的菌丝,在不断蠕动。 五分钟后,闻野忘平静地放下了袖子,抬起头,干净的实验台倒映出夸张的面部表情——它在笑。 笑得比闻野忘本身还要狂躁。 原本只攀附在骨头上的菌丝,头一次沿着脊椎攀附向上,钻进后脑勺,停留在大脑下面。她好像又体验了一次被树根缠绕的感觉,只不过,这次的缠绕发生在肌肉内部。 最后,菌丝完全地钻进了大脑。 它在硕大的实验室内踱步,自言自语:“安鹤居然走了。” 安鹤居然选择离开,而不是杀死它,它有些诧异。 神明并不害怕安鹤杀死闻野忘,不如说期望安鹤能够果断动手。 第一要塞的所有防御线几乎都跟巴别塔挂钩,闻野忘一死,自毁程序启动,探照灯摧毁,壳膜也将无法运转。 不需要它费力,第一要塞就会先一步崩溃。 那就太划算了! 到那时,安鹤还会被当成“背叛者”,失去所有人的信任,说不好塞赫梅特还会先一步解决掉安鹤。多美妙啊! ——所有人都不可信,所有人都互相怀疑,仿佛重演黄金时代的覆灭,在人类的内斗和怀疑中,走向自毁。 它见证了无数个这样的过程,还想再见证一次。 可惜,安鹤居然选择离开。 不过无妨。 安鹤走了更好,剩下的人抵抗不了太久,吞噬这些血肉养分,犹如囊中取物。几万人的尸骨,只会让骨蚀者群越来越壮大,用来扫平或者豢养其它要塞,根本不是难事。 闻野忘径直走向大门,菌丝拉扯着脸部肌肉,露出笑容,它操控着这具身体,重新进入传送梯。 第167章 它想安鹤一定发现了,无论安鹤做出什么选择,它都会从中获利。 那么,开始吧。 就从第一个傀儡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寄生、啃噬、再让人类互捅对方刀子。 犹如人类对待实验室的小白鼠、对待培养皿的真菌生物那样,做无数种对照实验,再选取出对它最有利的一个——瞧,活下去的生物没有本质区别,只看谁掌握生杀的权力。 它想,闻野忘果然是个最好的寄生者。它能够轻易接触总控设备,了解人类所有防御措施。接下来,腐蚀液和毒气,将会出现在意想不到的方位,用在人类自己身上。 噢,还有那些舱茧。 就算是未成形的舱茧,它也能像操控骨蚀者那样,用菌丝操控这些“烂肉”。就像它已经寄生了复活者。有了这些武器,它只用在实验室等待胜利。 金属门反射出闻野忘的面容,她的两颗眼珠,以不协调的频率转了一下,最后看向传送梯的面板。 数字在不停跳动,减小。 …… 同样的画面,出现在安鹤的[预言之眼]里,只不过是静止的。 闻野忘抿着的唇上扬,很精神,很亢奋,并且四肢健全。第一次使用[预言之眼]时,安鹤看到的闻野忘,便是这副样子。 果然活得很好嘛。 安鹤看了看电子表,要是现在过去阻拦,她还有三分钟。 安鹤没有行动。 她只是摸了摸冰冷的墙壁,白色的灯光依次点亮。 她又回到了密室,手上捧着那颗机械球。 离军队出发,还有十分钟。 安鹤慢条斯理地问:“阿尘,舱茧观测室温度如何?” “三天来,已缓慢提升至75c。” 安鹤松开手,让阿尘自己漂浮。她从容开口:“一分钟内,温度升高到两百度。” “好。” 安鹤放下外套,重新调整短袖外的皮革护肩,肩带绕过她的胸廓,上面扣着一些偷来的小型武器,而腰上和腿上的护腰护腿皮革,总共别了三把枪。 安鹤并不着急,她告诉过骨衔青,培育基地的那几百个未成形的舱茧,她会毁掉,并且一直在做准备。 这个基地是伊薇恩城留下的产物,连带着密封箱也是。 这些需要低温保存的、不能称之为生命的生命,很快会在极速升高的温度里,变成一滩血水,沿着沟渠流走。 安鹤穿上外套,从袖口处伸出的手腕绑着袖刀,疤痕和断臂接口,被宽大衣袖掩盖。 她抱着最后一次着装整齐的觉悟,仔细地缠上袖口的绑带,戴上腕表,背上圣剑,最后才开始扎头发。 几缕发丝垂落在鬓间,安鹤抬手将它捋到耳后。 再使用预言之眼时,闻野忘仍在传送梯里。只是数字变成了上行。闻野忘的额上沾了细密的汗珠,像是蒸了个桑拿。 失算的感觉一定不好受,安鹤想,舱茧已经死了。 闻野忘不笑了,上扬的嘴角牵扯着肌肉,更像是抽搐。 安鹤只看了一眼就停止了监视。 她没有办法一直开着预言之眼紧盯闻野忘,预言一直在变化,一心扑在这个天赋上,只会丧失行动的机会,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阿尘。”安鹤将机械球放回到桌面上,“我得把你放在这里,这里最安全。” 阿尘没有出声,但是从那一刻起,阿尘激活了巴别塔所有的智能设备,小到隐藏的摄像头,大到整个生物识别系统,所有未被改造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启动。 安鹤转身离开。 在踏出密室之前,她想了想还是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那个泛着微光的小球。 “不用担心。”安鹤说,“我会回来接你的。” 湖蓝色的光盛放,此起彼伏,但是阿尘半天都没有回应。 它有着强大的运算能力,跟安鹤相处的这半个月,它接纳了许多新的数据,所以比人类更加清楚,以眼下的局势来看,安鹤的这句承诺,有百分之八十的概率失约。 安鹤会食言。 她在做很冒险的事,尽管她表现得像去上学一样轻松。 阿尘想问安鹤,真的会回来接它吗?它在原始的数据库里快速搜寻。大量经验告诉它,当孩子做出超出能力,并且危害性命的决断时,母亲和保育机器人都应该以长辈的身份,阻止安鹤不成熟的选择。 但是,它翻找出来的数据里,同样也包含了一段和安宁女士的谈话记录——它询问安宁女士,想要如何和安鹤相处,安宁女士说:“我会尊重她,鼓励她。” 于是,阿尘在停顿过后,用温和的女声回应:“好,我相信你的能力。一切小心。” 安鹤弯起眼睛,发自内心地笑:“谢谢你的信任。” …… 六点半。 二百一十一名战士,等候在巴别塔门口。黯淡的天光洒在她们的作战服上,没有人发出声音。没有践行,没有告别,安鹤刻意舍去一切大张旗鼓的演讲,避免有人接触这些士兵。 时间一到,整个队伍悄无声息离开。 她们踩着清晨的浓雾,踏上塞外的土地,平原上同样寂静,游荡的骨蚀者增多了一些。有部分b级以下的骨蚀者,对她们发起了进攻。 说是进攻,更像是费尽力气接近她们,感染她们,或者将她们快速驱赶。 所以,安鹤没有下令反击,她让指挥官下达的命令是:逃。 逃出这片平原,确保自己不要受到伤害。 这批开刃的士兵经过重组,发挥的实力不容小觑。安鹤将她们按照天赋分成三至四人一组,她太了解这样的打法杀伤力有多大,所以,利用起来也更加得心应手。 没有费太大的力气,她们“逃”到了荒原上。 安鹤突然停住了车,下令:“原地休整!” “在这里休整?”指挥官瞥了她一眼,她们刚出要塞,还没走出十公里地。 “就在这里。所有人,列队散开,原地休息三个小时,每人保持五米远,不许任何人私下接触,出现感染症状的,立即击杀!” 安鹤沉声下着命令,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熟悉这批人的天赋,现在,她还需要三个小时,来剔除掉有问题的人。 指挥官思考过后,传达了同样的指令。 要塞内没有广阔的空间,荒原上有,所有人彼此隔开,渡鸦盘旋在士兵上空,监测着每个人的行为。 三个小时内,共有十一个士兵被击毙。 最后一声枪响落下之时,荒原的另一头响亮的马达嗡响,来自荒原的声音粗犷有力,山头上出现了五十多个人,每个人都用麻布捂着脸,身上沾了尘土,一股陈旧的兽皮气息随着胡乱吹拂的风,钻进了士兵的鼻子。 所有士兵严阵以待,如临大敌,拿起了枪。 安鹤说:“是荒原上的流浪者,先别开枪,我去交涉。” 她让年轻的指挥官继续看着队伍,独自一人背着长剑踏上了左边的山崖,没有她的指令,所有人都不敢行动,她们发现,安鹤开枪杀感染者的时候,跟杀骨蚀者一样利索。 很快,安鹤的身影在山头上缩成了一个小点,在她前方,另一个高个子站了出来,两人隔了三米远,似乎正在谈话。 “骨衔青?”安鹤歪着脑袋,细心打量对面的装束。 骨衔青罕见地穿着宽大的麻布衣,包裹了全身,甚至口鼻,只露出一双让安鹤熟悉的眼,要不是她的衣服干净整洁,安鹤几乎以为面前是个野人。 骨衔青嗯了一声算作身份确认,交谈之前,骨衔青往左扬起下巴:“你队里的指挥官,不要紧吗?” 安鹤远远地瞥了一眼:“不要紧。我在杀了她和打晕她之间,选择了寄生她。” “噢,看来她对你还有些用处。” 安鹤没说话,她的视线继续在骨衔青身上游移。 骨衔青的装备甚至比安鹤更加完备,像是把全身家当带在了身上——背上两杆狙,腿侧的护腿绑带有一把**,腰扣上挂着两枚手榴弹,背了个硕大的背包,不知道装了多少武器。 “你要出远门?”安鹤问。 “是啊。”骨衔青抬手拉了拉奇怪的面罩,袖口露出一点红衣,“举家搬迁。” 安鹤越过对方肩头往后望,新绿洲的所有人都和骨衔青一样的装扮,甚至有些摩托车的后座,还绑着一些兽类的死尸。 “这是要做什么?” 骨衔青往安鹤的身后一指:“黑雾要来了,提前做些准备。” 安鹤回过头,她们两人一起站在高处,在大风中遥望着整个第一要塞。 站在视野开阔的地方,更能直观地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迫。 好像有股未知的力量在搅动天地,平原上的狂风越刮越大,沙土、孢子、黑雾共同组成了沙尘暴,逐渐逼近。 比之前数量还要多的骨蚀者,纷纷钻出天际,以同样的频率、同样的动作整齐划一地行动,比人类的士兵更像士兵。 第168章 这批高大的骨蚀者,才是真正的一个整体。 按照这样的速度,不过半小时,黑雾就会笼罩整片平原。 骨衔青手指从天际,逐渐划向了第一要塞的壳膜。 好像安鹤的离开成了一个诡异的节点,所有的危机一瞬爆发。 壳膜系统拉响警报,安鹤听不见声音,只能看到壳膜上泛起的红色预警灯,时而出现的爆炸烟雾弥漫在整个要塞周围。 在这三个小时里,第一要塞已经被攻击了。 原本是早上十点,天色却如晚上十点一般暗沉下来,探照灯的灯光穿不透烟雾,也穿不透云层。 安鹤凝视着远处,果然,神明动手了,将她逼出战局,以摧枯拉朽的气势,迅速席卷第一要塞。 蛇出洞了。 要塞里,只有塞赫梅特在全力抵抗。 骨衔青站在山上,似乎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你说,塞赫梅特现*在是什么感受?从里到外都是敌人的感觉,对一个掌权者来说,一定不太好受。” 圣君的两个亲信,一个闻野忘,成了最大的强敌。另一个安鹤,并没有听话出征,切断了整个要塞的后路。掌权者最怕无人可用、无人可信的局面,全被塞赫梅特碰上了。 罔顾人命的因,造就众叛亲离的果。 骨衔青咂摸着,如果直面死亡,塞赫梅特会害怕吗?会被感染吗?能撑多久? “我不知道。”安鹤确认薇薇安和罗拉都在场后,拔出圣剑,“但是,塞赫梅特有没亮明的底牌。我用寄生问过了,她给我指派的指挥官,来自一个叫冥途的暗卫组织。没有她的命令,任何人都无法接触到她们。” 指挥官不是英灵会的士兵,而是个年轻人,面孔很深邃,眉眼间和圣君有些相似。安鹤之前在会议上,也同样见过和圣君相似的人,她推断出这是圣君家族里的亲信。 这批人从不在英灵会露面,但直接被圣君任命成指挥官,一定对军队有所了解,并且有些真本事。 “你说她是否恐惧,我真不知道。我在报告里留了信息,让她警惕闻野忘。不管她信不信,她应该不会轻易投降。” 安鹤如飞鸟一样跳下了山坡:“我们也不会。走吧,骨衔青,跟在我们后面!” 她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杀意,渡鸦发出高呼的鸟啸,安鹤回到士兵当中,举着圣剑,高唱颂歌。 这批被安鹤千挑万选带出来的士兵,不是她的盟友,但是她们此刻的目的归为一致。安鹤要让这批逃出要塞的士兵保持尖锐,保持高昂的意志力,去面对真正的敌人。 幸好,第一要塞最不缺只听命令的士兵。 指挥官和安鹤双双下令。 “跟着我,杀回去!” …… 塞赫梅特并不恐惧。 不如说,她早已习惯恐惧。 从她坐上这个高位、选择极端的道路开始,塞赫梅特就知道后果,这条道路会孤独到死,没有人可以彻底信任。 所有人都只分为可用,和不可用,而不是能不能信任。 她享受这种极端方式带来的便利,同样也心甘情愿承担风险。 塞赫梅特绷紧了下颌,站在中心城区的大桥上。另一边,冲过来的分不清是人、还是感染生物。 在过去三个小时内,塞赫梅特见证了所有防御覆灭。 最初听到的警报,是“黑雾在以每分钟五公里的速度移动!” 紧接着,壳膜的骨架受到攻击。 不只是塞外骨蚀者的攻击,还有下城区大面积乱窜的老鼠。 原先这些小生物短暂出现后躲藏在了砖瓦缝隙里,现在,却如被驱赶的家畜,往同一个方向急奔,并且,无差别抓咬每一个经过的人类。 与此同时,巴别塔内,出现了第一声枪响。 有人开了枪。奔逃前来的侍卫惊慌大喊:“圣君,有士兵被感染了!” 不是一个,是一个接一个。 像是排练好的戏码,噩耗逐渐登场,由远及近,防御被一层层剥离,整个要塞从里到外都被包围,被侵蚀得千疮百孔。 只剩她站在风暴中心。 塞赫梅特能够感受到,感染者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贪婪,好像拿着餐具,等待一只家畜力竭。第一根菌丝侵入她皮肤之时,它们就会一拥而上,将她吞噬。 到那时,她将会和第一要塞的无数人,成为骨蚀者大军中的一员。 可惜,塞赫梅特的头脑很清醒。 “冥途一队听令,接替各区哨点权限,重型火力启动,立刻进攻!” 塞赫梅特看到了报告,把操控权力,都转移给自己的暗卫。 声音刚落,几乎没有时差,平原上瞬间炸响,无数重型炮火爆裂,传到巴别塔时,像是远在天边的闷雷。 紧接着,是给近处的指令。 “二队,即刻关闭护城河吊桥,打开沼气口,任何进入中心城区的生物,不分好坏,立即击毙!” 护城河内的沼气口被点燃,然后发生爆炸,试图游过黑泥的老鼠,被炸成了残尸。 不管是冲上来寻求庇护的民众,还是混在民众里的感染者,无一例外,全部击毙。 塞赫梅特没有去做分辨。 她没打算分辨。 “三队,接管巴别塔防御闸门权限,落锁。” 整座塔身开始轰隆作响,巴别塔一楼的三个出口大门,全都裂开了一道缝,两米厚的合金钢板从头上落下,堵死逃生口,同时困住了被感染的士兵。从未离开高塔的闻野忘,也同样被关在了十七楼。 那些从未接触过英灵会的冥途暗卫,犹如幽灵从各处冒出来,成了第一要塞最后的倚仗。 剩下清醒的士兵不足百人,全部集中在塞赫梅特周围。 “闵禾。”塞赫梅特拉上面罩,“站到我后面,听我命令。” “……是。”闵禾终于站到了塞赫梅特的后方。圣君当然不是为了护着她,而是以最优的效率调度她,同样站在后方的,还有圣君的嵌灵。 塞赫梅特的天赋是物质重构,脚边的沙土、空中的灰尘、残缺的铁块,枪支,甚至是炸碎的骨骇,聚集、汇合,变成无数尖锐利剑,冲向护城河对面的感染者,如子弹一样洞穿躯体。 不是所有人都被命中了要害,所以塞赫梅特下令让闵禾补刀。 闵禾的作用,被发挥到了最大。 残忍至极,也有效至极。 狂风拉拽着圣君的披风,闵禾站在后面,一时分不清,在她眼前飘扬的到底是血雾,还是披风的红色。 她终于找到最合适自己的位置,配合一个真正的战神,以一敌百。在闵禾的上衣口袋里,还保留着安鹤离开前留给她的字条,上面不要脸地写着“我相信你,用好你的能力。” 闵禾十分不满安鹤将她踢出队伍,字条里透露出的高位姿态,让她恼恨,但她还是把纸条带在了身上。 围上来的老鼠和感染者全都一击毙命,圣君完全了解士兵,不只是闵禾,剩下的士兵同样被用到极致。 防线全面崩溃,人手极限短缺,她们原本是撑不了几分钟的。 换作其它要塞,早就全军覆没了。 但现在,她们居然撑了好长一段时间。 可事情仍在急转直下。 巴别塔上方的镭射灯,突然停止运转,没有任何征兆,壳膜无声消失——一个不知名的感染者关停了壳膜系统,操控她的菌丝,比第一要塞的人类更知道如何摧毁这座古老的城邦。 壳膜一毁,骨蚀者毫无阻碍地越过边界,如同驶入人群的泥头车,以惊人的速度,从四面八方奔袭过来。 它们扰动黑雾,沙尘,同样也撞毁建筑。 黑雾不受干扰地逼近,将整个平原切割成了黑白两半,一半在浓雾里,一半在炮火中。 下城区的幸存者被逼退到护城河另一端,缩在教堂里,不知道何时会变成怪物。 而中心城区,成了一片实实在在的孤岛。 原本还能维持一阵,但被护城河阻挡的骨蚀者,居然开始重组,它们毫不费力地搭成了长桥,像是造物者随意改变生物的形状,横跨在护城河两端。 更小一点的骨蚀者,和无数的感染者,如同长在菌丝上,举动保持着惊人的一致,踏上骨桥。 它们冲过来了! 一起冲过来的,还有本该远离第一要塞的渡鸦! 大量黑色羽翼突然出现,盘旋在楼宇上方,紧接着,半空中窜起黑色焰火。 在要塞被包围的那一刻,新的“猎食者”折返,展开了一场蓄谋已久的屠杀。 改装车沿着破损的缺口,直接冲进了第一要塞。 车子却并没有冲向中心城区,而是如分流的水,一下子散成好几队,贴着要塞边界,画出半圆。 她们在反包围这座城市! 第100章 狩猎场。 安鹤蹲在车顶上,随时准备跳跃,她紧盯着离得最近的骨蚀者,肩头的通讯器一直开启。 第169章 骨衔青骑着摩托带着薇薇安,和她驶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十七组,行动。”没有高昂的呼喊,沉稳的声音一停,空气中突然腾起火焰,沿着她们轮胎行驶过的地方,一路燃烧。 最开始,只有一团火焰,紧接着,大量的氧气,朝火焰的方向有序聚集。火苗暴涨,扩散,又分裂成无数细小的火星,周而复始,越烧越烈。 下城区外围的窝棚被点燃了,楼宇被点燃了,垂落的乱七八糟的电线噼啪作响,爆起火花。还不止,吹入要塞的风突然多了一股,将火焰送往指定的方向,形成一个半圆的火焰带! 十七组有三位士兵,三种天赋。风、火、空气,全都可控。这条火带,专门针对外围六十多只骨蚀者。周围气温急剧升高,腾起热雾,风吹散了孢子,火焰烧灼着菌丝,以下城区的混乱建筑为燃料,越烧越猛! 安鹤太熟悉这条逼仄的小路旁边,有多少可燃的废弃物。她在下城区巡逻时,渡鸦传回的地图就牢牢印刻在她脑海中。 车子开到不能前进的地方,安鹤带着士兵毫不犹豫跳下车,继续往前狂奔。 在她们身后,改装车成了最佳的炸弹。轰——被刻意损坏的汽油箱,就贴着她们的后背爆炸,周围聚集的骨蚀者被冲击,骨头哗哗散落。 有士兵被冲击到地上,又迅速爬起来。每个人的精神都紧绷到极致,安鹤能感受到自己的脉搏,如雷鸣般鼓动,但她从未如此冷静。 她唤醒手腕上的智能腕表,光幕投射在表盘上方:“阿尘,壳膜系统是否完好?” “完好,只是被关停了。” “好,恢复。”安鹤强调,“无论如何,保持开启!” 巴别塔内有大量神明的人,还可能对壳膜造成破坏。庆幸的是,对神明而言,藏在暗室里的阿尘,同样也是未知物。 塔上的探照灯闪动了两下,突然光芒大放,在壳膜消失十分钟后,终于重新启动。 但这次,壳膜没有将敌人挡在外面,而是将新出现的骨蚀者、感染者,全部集中在一起。神明把这里当作狩猎场,安鹤也要把这里当作对神明的狩猎场,展开殊死搏斗。 骨蚀者终于反应过来,它们因为挑衅而感到愤怒,发疯似的,掉头进攻。 安鹤下令,余下的小组同时行动——火焰带只是个前奏,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开始。 她们站在最外围,将包围圈逐渐缩小,如拨开洋葱皮,要把骨蚀者、乱窜的老鼠,还有感染者,一层层消灭。没有退路,她们要杀死神明,杀死每一个感染源,不遗余力,不计代价! 安鹤带着三组的士兵,其中一人拥有隔空腾物的天赋,没有拿枪,双手空空,沿着壳膜奔跑。 所有人都知道,壳膜不能硬闯,靠近的生物会激活高温射线,接触面的皮血骨肉,三秒内就会熔化成焦炭。这位士兵集中精神力,双手猛地向外展开,顷刻间,体型不大的骨蚀者像是一个个物品,瞬间腾空,转移,掠过安鹤的头顶,猛地砸在壳膜上! 配合的士兵一直为她输送精神力。而另一人用护盾维持小队的安全。 与此同时,以二十七组为中心,一公里内,直冲天际的摩天大楼,突然发出簌簌轻响。 啪一声,外墙玻璃分裂成无数块碎片,如烟花爆开,停滞了一秒,碎片下坠! 第一要塞的楼宇倒映在玻璃里,被切割成无数块。空气中的鲜血、灰尘吸附到玻璃上,斑驳陆离,安鹤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城市摇摇欲坠的瞬间。 碎片从眼前掠过,擦过安鹤的发丝,却并没有砸在地面上,它们在空中短暂停滞,进入了[破刃时间]的范围。安鹤目光一凝:“就现在。” 她的天赋停止,在她身边的士兵听令,大面积使用了定向进攻的天赋,原本应该掉落在地的玻璃,硬生生折了个弯,如同利剑一样,唰唰扎入敌人的身体。 成百上千的碎片,成百上千粒血珠,还有无数灰尘、子弹、像失序的雨滴,没有人知道它从哪个方向射来,又会以怎样的方式击中目标。 安鹤耳边充斥着大量的声音,整个战场像沥青一样熔化,大楼、轨道,桥梁在火炉里咯吱作响。 她听到轻微的咔嚓声,那是感染者骨骼折断的声音。 然后是振翅和兽吼——嵌灵穿行在夹缝中,不遗余力地进攻。 还有马达声,车轮摩擦声,爆炸声,重物倒塌的声音。 无数的人在奔逃、在哭喊、在大喊“进攻!”“救命!”,以及“往这边走能活下去!” 一声一声地交叠,听起来辽远,又近在耳畔。声音和浪花一样,铺天盖地奔涌过来,淹没众人,落在每一个士兵的心里,碰撞出深远的回响。 安鹤还在往前跑,她并非无所不能,一个人只能使用一种天赋,她不可以剥夺别人的能力,不能将别人的能力复制给自己用。 但是这些听令于她的士兵,此时成了一个整体,同时使用着无数种能力,远比一个人要强大。 第一要塞有很多执行命令的士兵。 渡鸦扔下弹药,低飞,翅膀掠过炮火,带回来全局的战况。安鹤按下按钮,朝中轴线另一边的士兵,下令:“外围骨蚀者已清除40%,十五组,开始清除感染者!” 要塞另一端的车队得到指令,眨眼间,方圆五百米的侵入者定在原地,随即,渡鸦投下的爆裂弹,连同一位士兵瞬间发射的数十枚子弹,精准击中目标。 骨衔青踩死油门,完全松开了刹车。她带着薇薇安,率先冲破外围骨蚀者的聚集点,冲向了人群鼠群聚集的内环公路。 从一个狭窄的巷口一跃而出之时,骨衔青淡淡地开口:“薇薇安,记得我教你的吗?该做作业了。” 布置的作业与授课内容相似,是击杀小动物。 薇薇安小声地嗯了一声。 伴随着她略显脆弱的回答,从她们的车轮落点开始,无数蛇群在地上蜿蜒爬行,老鼠被绞杀,神经毒素快速发挥作用,同时,目标范围内的所有生物爆裂而死。 她们已经快速靠近护城河,周围的建筑群更加高大,也更加完整。 骨衔青快速扫了一眼,远处的柏油路往下凹陷,坍塌了,空气中还有股难闻的臭鸡蛋味。 骨衔青只一眨眼,反手取下背后的冲锋,往下猛地一甩,咔嚓上膛。 她将枪托放置在肩膀的位置,歪头夹紧固定,然后眯起眼凑近瞄准镜头。 车速未减,车子还在往前开,风吹起露出帽檐的碎发,在发丝落下的瞬间,骨衔青单手扣下了扳机。 火舌喷吐,连带着数十声枪响,密密麻麻的子弹脱膛而出。前方的气流被冲散,弹头精准命中高楼外墙的金属框架,钉出一排弹坑。细微的火星迸射,紧接着,轰一声巨响! 下水井盖逃逸出的燃气被点燃,最初只是一声爆炸,两秒后,沿着宽阔的柏油路,那些被深埋在地下的燃气管道一个接一个地爆炸。 骨衔青并没有击杀敌人,她不能够击杀这里任何一种感染生物,但是,她无比熟悉这座城市的规划布局。 更靠近中心城的火焰带形成了,至于怎么利用,那就是安鹤的事。骨衔青利索收枪,偏转车头,跃过路上的巨大坑洞,继续往护城河前进。 三区四区五区的爆炸声一响,安鹤就知道这些沿着主干道规律燃烧的火苗,是骨衔青造成的。没有人比骨衔青更懂这座城市,也没有人比她更懂骨衔青。 于是安鹤带头,把所有追赶她们的敌人引向爆炸边缘。 她们冲过火焰,剩下的车子毫不加速地围拢过来。安鹤一声令下,所有人敏捷地弃车,就地翻滚远离路面,还在行驶的车子冲撞在一起,成了一个阻隔带。 跑出足够的距离后,士兵们按下手中的按钮,留在车上的炸弹,和燃气一起,瞬间爆炸。 旁边的地基被炸毁,两栋大楼倾倒,碎骨钢铁混合在一起,砸在地上,血液哗哗坠落。 安鹤只瞥了一眼,就继续行动。 她抬头看向天空,没时间了,黑雾还在往这边弥漫,无法阻挡。 在她们脚下,有菌丝生长的痕迹,每一个感染者的菌丝钻出体内,蔓延到地面,形成了一张大网,大网一起一伏,以一个频率震动,所有感染者也在以一个频率呼吸。 安鹤在赶时间,她是突袭,现在突袭已经过去五分钟,神明已经反应过来了。 安鹤最惧怕的不是骨蚀者,也不是那些老鼠,而是被感染的普通人。 神明是天赋的赐予者,安鹤担心,它会像赐予骨衔青天赋那样,赐予其她感染者天赋。如果它能做到,她们面对的,将会是最恐怖的未来。 天赋的杀伤力只有下限,没有上限,它可以像造物者的双手,随意更改世间的物理规则。 神明会赐予她人什么样的天赋?天地逆转?时间回溯?还是像蒸发水珠一样,轻巧将她们抹杀? 第170章 安鹤无法去猜。嵌灵体从母体获得的天赋都非常务实,那是生命应对环境的自然演化。可神明赐下的天赋不可捉摸,那是比第一要塞天赋实验项目,还要更可怕的未知。 所以她们要尽可能地多摧毁感染者。 她们已经杀进了护城河边缘。 搭建在湖面上的骨蚀者桥梁还在,已经有大量的感染者冲向了巴别塔,同时,塔身上,一些被围困的感染者下饺子一样往下跳。 塞赫梅特和剩下的士兵被围困在唯一的高地,那里树立着一幢雕塑,合金铸的大手伸向高空。塞赫梅特就站在大手的掌心上。 安鹤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她看到一个贫民装扮的感染者,抓住雕塑,一跃而起,不正常地跳了三米高,明明身体在迅速融化,露出白骨,可躯体仍旧在活动。 安鹤把指挥的权力交给手下,让她们继续清理外围的感染物。自己则跳上骨蚀者搭成的桥,踩着还在不断往前的老鼠,直接奔向巴别塔。 在她身后,骨衔青也从另一边汇合过来,弃车踏上骨桥,摩托车一下子冲破护栏,掉到了护城河里。 骨衔青单手揪着薇薇安的领子,跑得飞快。 她们下了骨桥,又迅速分散,骨衔青朝着巴别塔冲去,而安鹤则冲向了塞赫梅特。 原先那位不正常的感染者已经被塞赫梅特的嵌灵咬碎了头骨。 隔着爆炸的烟雾,安鹤终于看清了塞赫梅特的嵌灵,那也是一头狮子。却和阿斯塔的狮子完全不同。 它不像是在草原上奔跑的自然生物,而是站在王座上,睥睨一切的神兽。它太高大了,背脊几乎和人齐高,兽类的眼睛竟然毫无野性,充满肃杀和魄力,仿佛人类的眼睛。 安鹤见过很多人的双眸像兽类,而她第一次,看到嵌灵的眼睛像人。巨大的伤口从它的背一直延伸到腿上,可它仍旧威风,脚底下的雕塑,仿佛成了它的王座。 “圣君。”安鹤很快突围到塞赫梅特边缘,她往左一看,闵禾全身是血,额上有一块吓人的血口,是炸伤。 剩下的人手很少,数量不足八十,她们围在周围,浑身上下被鲜血浸染,但武器从未脱手。 杀不完,她们的敌人根本杀不完,感染者大片大片死去,又有新的感染物出现。第一要塞注定会失守,这就是塞赫梅特等来的未来。 塞赫梅特并没有看安鹤:“你没有听从我的命令。” “是。”安鹤毫无愧疚心,无论这一战是否能赢,她都不是塞赫梅特的战士。安鹤紧盯着开始出现变化的感染者,直言:“我听的是我自己的命令。” 塞赫梅特依旧站在最前方,没有撤退,散落的物质被重组,然后重重刺下,停顿片刻后,塞赫梅特说:“你是个特殊的实验产物,薇薇安。我早就发现你有所不同了。” 安鹤将圣剑刺入感染者的胸口:“你猜到了,什么时候?” “我的桌上有一张折了角的申请表。风间朝雾交给医疗组的,说要为你申请心理医生。” 在医疗组还未给出答复时,风间朝雾又撤销了请求,说薇薇安状态已经调整过来了。这张表,被截停到了塞赫梅特手上。 “就因为这个吗?”安鹤问,难怪骨衔青会说,闻野忘在盯着她。 “就因为这个。”塞赫梅特说,“心理疾病,是灵魂出了问题。” 一把武器会患心理疾病吗?一个没有情绪的人造人、仿生人,如果出现了病痛,只是机器搭错了线、代码出现了bug,可人类的心理疾病无法这样归因。尽管它带来诸多痛苦,但这样的痛苦,也是生灵才有的特权。 安鹤割断了感染者的咽喉,这些东西仿佛已经没有灵魂了,不会痛,不会害怕,仍旧前赴后继地扑上来。“那为什么还要用我?你相信我?”她不明白。 “我不信你。”塞赫梅特说,“但我没感受到你的敌意,所以不妨碍我用你,我在做赌注。” “那你满意现在的结果吗?”安鹤问,“我没有为你所用,但我可以和你一起作战。” 塞赫梅特应该是笑了一声,隔着面罩,听上去十分沉闷。安鹤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有太多的声音充斥在耳边了。 塞赫梅特没有给出答案。她一生都在选择走哪条道路,每一个决定都伴随着风险,上位者就是在赌这个风险带来的利大,还是弊大。 但满意之事很少,不如意才是常态。人的一生,注定会偏离期望。安鹤是,她也是。 她和塞赫梅斯出生时,母亲还期望她辅助皇姐呢,她不也没能如母亲所愿吗?她只能按着自己选择的道路走到黑。 她们不再谈话,进攻的动作更加迅猛,安鹤发现,感染者果然开始使用了天赋和嵌灵,使用天赋的人躯体一边腐烂,一边毫无知觉地进攻。 护城河那边,英灵会的清剿行动陷入停滞,感染者的数量不再减少。 变故在此时发生了。 有人使用了物质重构,她们脚下的合金雕塑开始如钢水一样融化,消散。她们失去重心坠落下来。 安鹤原本以为出现了和塞赫梅特同样的天赋,可是紧接着,感染者使用了同样的嵌灵,甚至唯一能看到的神情,都和塞赫梅特一模一样。 是复制! 完全的复制,不止是天赋,精神力和性格被完全复刻,战场上出现了两个塞赫梅特。 安鹤还能保持镇定,可其她士兵都面色发白,闵禾发狠地咬着牙,在那一刻立下了必死的决心。军队里都是年轻人,似乎见过圣君作战的人都已经死了。甚至有人私下想过,圣君是不是不会带兵打仗。 但她们刚刚已经见识过了,没有人比圣君更懂战斗,如果塞赫梅特是对面的敌人,后果将不堪设想。 塞赫梅特绷紧了脸,她的眼神依旧沉稳,头脑依旧清醒,仿佛没有什么可以撼动意志。她拔下配枪冲出废墟,独自对上了那个复制她的敌人。 她很强大,对方也一样。 正当安鹤上前帮忙之际,突然发现这些同呼吸的感染者,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复制她见过的天赋,是英灵会士兵的天赋!它们开始配合,和安鹤的战术一模一样,甚至不需要谁下达指令,无处不在的神识控制着它们的动作。 安鹤变了脸色,她花了好长时间写了答卷,在最后关头,神明直接抢过她的卷子照抄。 卑鄙!菌丝会觉得卑鄙吗? 安鹤突然留意到,离得最近的一个感染者,一直在紧盯着她,三秒之间,对方原本浅色的虹膜突然变得和安鹤一样深邃! “唰。” 安鹤手中的长剑和人一起出去,她眼底燃起浓烈的怒火,在对方还未复制完全时,直接沿着两只眼睛,割断了对方的脑袋! 圣剑锋利无比,血液猛地溅在她的脸上,安鹤一脚踢开了头颅。 “薇薇安,把剩下的人带去一级防御区。”塞赫梅特说,她像在和安鹤说话,又像是在和余下的士兵说话:“从现在开始,转为防御,我不再下达额外指令,活下去就是指令。” 一级防御区就在巴别塔一楼,塞赫梅特已经转移大量的资料和遗产,原本,她是想让安鹤在第九要塞找到立足之地后,再转移里面的人和物的。可惜安鹤没有听从她的指令。 罢了,存放的东西还在,第一要塞铁血的精神还在,哪怕只活下来两个人、一个人,就算她当初选择的道路还有可取之处。当恐惧的未来分毫不差地上演时,塞赫梅特依旧坚持幸存者会有未来。 她们已经撑了很久了,还需要再撑一会儿。 安鹤听从了指令,就当是最后一次听从指令,她只问了一件事:“一级防御区,闻野忘进去过吗?” “没有。除了我,没有任何人进去过。” 安鹤果断转身,拉上兜帽大步跑向巴别塔。 身后的士兵跟上来,塞赫梅特和那个复制者仍在对峙,她似乎打算杀了它。 安鹤听到有人在哭,哭得很大声。她望向护城河对面,骨蚀者搭成的桥梁已经毁了,数百名幸存者缩在被骨衔青炸毁过的教堂里面。 那人哭得太伤心了,跪在地上,仰着头大声嘶吼,眼泪和血渍在她脸上淌出两行痕迹,她声嘶力竭:“我想活下去啊。” 没能在危机爆发前离开的人,只能奔往巴别塔寻求庇护,可是吊桥早就已被收起来了,她们没有能力逃走,穷尽能力自保也没有结果。 在她身后,是滚滚的黑烟,是倒塌的神像,仅剩的庇护所,只剩下一个棚顶。 渡鸦从碎石堆里起飞,安鹤收回目光,她坚定地往前跑了一步,又一步,然后和等候在巴别塔入口的骨衔青视线交汇。 她看到骨衔青点了下头。 “闵禾,放下吊桥!”安鹤回过头大喊。 第101章 她们杀死了某个人。 所有人都在往巴别塔移动。 先是幸存者,然后是英灵会余下的士兵,安鹤选择把剩下的几百人都转移进安全区。 第171章 可在士兵身后,还跟着无数的感染者。 分流的人群汇成一股,又四下散开,塞赫梅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好像历史的选择,不同的人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安鹤和她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哪一条能成功她不知道,但总该有一条能走通吧? 塞赫梅特当然希望自己才是对的,她也从不认为她走错了哪一步。或许,这才是对面的复制体,这么难以对付的原因。 远处,安鹤联系上阿尘:“打开巴别塔防御闸门,让我们进去。” 原本塞赫梅特收起的吊桥降下来了,关闭的合金闸门再次打开了。 有两个着装完全不同的人跑在幸存者的最前面,是言琼和罗拉。骨衔青的队伍,进入第一要塞的只有四人,其余人全都被骨衔青安排在外围等候。 骨衔青把背包丢给言琼,然后把薇薇安交到了罗拉手上:“带着她,她可以清除塔里的敌人。” 安鹤恰好汇合过来,把闵禾调出队伍:“你跟她们一起行动,带所有人进去,跑最前面。” “她们是谁?”闵禾最先关注到远处的骨衔青和言琼,但她的野犬正冲着近处的薮猫嘶吼,闵禾这才留意到毫无存在感的罗拉。 安鹤沉下脸:“如果你现在还要纠结这个,那我真是看错你了。去办!” “是、是。”闵禾眼神很凶,但还是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带头跑在了罗拉前头。 言琼随后也混进了队伍,但骨衔青没有离开,她和安鹤指挥着幸存者以最快的速度进入巴别塔。 主要是安鹤在指挥,骨衔青在旁边等着。 所以,骨衔青还有闲心越过一个接一个的人,注视远处塞赫梅特的动向。塞赫梅特仍在和复制体缠斗,骨衔青叹了一声:“真不容易。” “什么?” “撑到现在真不容易。”骨衔青扬起下巴,“你要知道,塞赫梅特早就超出嵌灵体的平均年龄。按理说,她这么大岁数的人,精神力基本接近枯竭了。” 安鹤绷紧的背颤了一下,她从未意识到这件事。不只是她,似乎鲜少有人留意,在圣君身上,年龄是勋章,士兵们认为,塞赫梅特生来就是这么强大的。 难道不是吗? 安鹤忙碌中抽出机会往回看,那双向天探出的大手,已经在天赋的作用下碎成了齑粉。 塞赫梅特手中握着一把长矛,那是枪身和大手凝聚成的混合物,原本是冷冽的银色,但无数人的血粘在上面,和她的披风一样鲜红。她完全陷入和“自己”的斗争当中,她想杀死它,同时也被它缠得脱不开身。 她们同样强大,行动同样迅猛。大片的碎石和合金围在她们身边,变形、碎裂,供她们使用,几乎把两人的身影完全覆盖。 在安鹤回头的同时,噌——长矛带着破空的声音,直直扎穿了复制体的额头。 同样,复制体手中的漆黑长矛,也没入她的胸口。 狮子消失了。 打斗的声音也消失了。 维持不住形状的碎石坠落下来,砸在两具尸体上。她们没有倒下,两柄刺穿躯体的长矛和两具不肯闭眼的尸体,形成了一个稳固的形状。 伫立在碎石堆里,好像成了新的雕塑。 安鹤心脏重重地跳了两下,她腾出手拔出剑:“走!快一些!” 水泥浇灌的吊桥竟然开始摇晃,感染者和士兵之间几乎没有空隙,有几个跑得慢的,逐渐变成了她们的敌人。 当最后一个清醒的士兵,冲进巴别塔后,安鹤立刻击杀了一批感染者,然后转身,和骨衔青跑在了最后面。 感染者跟上来了,但安鹤没有让阿尘放下入口的闸门。 于是,巨大的塔身像吞吐货物的机器,她们是传送带上的拥挤的活物。幸存者跟着闵禾和罗拉跑在最前面,安鹤和骨衔青挤在中间,身后*跟着一批又一批的感染者。 没有人使用传送梯,也没有人去一级防御区,她们沿着逃生梯,一层一层地往上爬。罗拉熟练地带路,闵禾帮忙断后,两位素不相识的士兵,对巴别塔的地形滚瓜烂熟。 安鹤随时和她们保持着通讯,心脏怦怦地狂跳,她身边的人,都是靠欺骗组合在一起的,可是现在,她们给予彼此毫无保留的信任。 直到数百名感染者都进入巴别塔后,安鹤才联系阿尘:“放阻断墙,从一楼开始,听我指挥!” 咔嚓,三米厚的合金钢板砸下,巴别塔的大门再次关上,无论是幸存者还是感染者,都被关在这个巨大的斗兽笼中。 安鹤和骨衔青对视了一眼,看不见任何决绝的神色,她们进巴别塔,不是为了躲,而是为了把敌人全部引进来。 她们没有对付神明的武器,巴别塔就是武器。所以,一级防御区从不是退路。杀光敌人才是退路。 “给我。”骨衔青直接探向安鹤的手腕,抓住智能设备熟练地用小指一抠,卡扣松开,骨衔青把东西抢了过去,“告诉你的阿尘,把指挥权交给我。” 安鹤踏上楼梯,三步当作一步飞跨,短暂的思考过后,安鹤同意了骨衔青的提议。 “小球,现在听我指挥。”骨衔青不客气地说,她调出光屏,直接投放了整个巴别塔的三维图,一边往上奔跑,一边寻找图上的路线。 她们逐渐升高,每经过一层楼,都放下一道阻断墙。有时候,合金钢板就贴着安鹤的脚后跟砸下。骨衔青丝毫不慌,非常熟练地调度着这栋楼的资源。 那些追上来的感染者,被堵死在不同的楼层,骨衔青甚至还顾得上分散它们的兵力,所有逃生口全部封死,一直到六层楼,她们才摆脱所有的感染者。 没有人松懈,罗拉仍旧带着人往上逃,等上到九楼,有一块小型露天平台,英灵会训练时在那里放置了逃生梯。 她们没有打算把幸存者放在巴别塔里等死,这批人是饵,鱼进笼后,饵要回收。 就在这时,安鹤收到了闵禾的警报。 “空气味道不对,是化学品。” 安鹤摘下面罩皱了皱鼻子,她们所在的楼层没有味道:“你们在几楼?” “七楼。” 那就是精准投放的毒气,巴别塔还有一些残留的感染者,肯定是被神明操控,动了手脚。 骨衔青调出三维图:“来不及了,让她们就从七楼翻出去。” “跳楼?” “是逃命。”骨衔青说。 “没事,我预料到了。”安鹤已经安排好了,“一组接应,罗拉,让其她人跳下去,你带着薇薇安,和闵禾前往十七楼等候。” 她靠近楼梯口,从细小的窗户判断了一下和地面的距离。从这里可以看到底下雕塑的位置,再远一些,第一要塞的建筑炸的炸,毁的毁,到处都冒着未烧尽的黑烟,一些没有清理干净的骨蚀者,和数十个感染者还在废墟里游荡。 可就在这样一片死寂的废墟里,又出现了一头狮子。 安鹤瞳孔缩紧,紧接着,心跳怦怦地跳动:“阿斯塔。” 她轻轻地念。 “什么?”骨衔青凑过头来。 “阿斯塔来了。” 安鹤从未想过阿斯塔会来,此时的阿斯塔提着一把铁铸的大刀,双脚站立在废墟之上。那抹熟悉的红发扎得高高的,像战旗一样飞舞。 …… “海狄,联系上安鹤了吗?”阿斯塔转过身。 她们两人舍弃了车子,从壳膜的缺口钻进来,没想到第一次进入第一要塞,看到的竟然是废墟一样的场景。 第一要塞也不怎么样嘛。 “还没有,她是不是没有用我给她的通讯器。”海狄低头捣鼓着怀中笨拙的接收机子,终于,上面的绿灯亮了一下。“啊,通了。” 此时阿斯塔却无心说话,吊桥上剩下的七八个感染者注意到了她们,正冲过来。 “小心!”安鹤的声音从接收器里传送出来,“她们有天……” 天赋的赋字还没说出口,阿斯塔已经提着沉重的刀,毫无畏惧冲了上去。 铁刀是海狄打的,淬炼的蓝色纹路还原原本本保留。阿斯塔收紧上臂,机械仿生肢的细小零件瞬间咬合,阿斯塔旋腰摆身,双腿站稳,近百斤重的大刀在空气中抡出一个半圆的弧线,紧接着,力气一收,铁刀因这无可阻挡的势能重重落下,将一个感染者直接砍成了两半! 阿斯塔握紧刀柄,脚步一错,直接以刀身为支撑,空翻转身,落地的那一刻甩出重刀,刀身直接斜架在两位感染者的脖子上。 脚步不停,阿斯塔重新转身,绕到两人后面,重刀跟着旋转半圈,然后咔一声,顺着重力切断了对方的脖子。 头颅和刀尖一起砸到地上,地面绽开血渍的同时,迸射出火花。 她获得了新的肢体,适应得非常好,整个人意气风发,原始的野性在她身上流转,不见惧意。 “安鹤,你在哪儿?”阿斯塔问。 第172章 “在塔内!”安鹤使劲挥手,半晌她才想起从塔外看不见窗户,“你们竟然会来支援第一要塞。” “我不是来支援第一要塞。”阿斯塔严肃地纠正,她杀第一要塞感染者时毫不手软,“我是为我的学生而来,是私人行动,算作你帮我接回肢体的回报。” 所以,只有她和海狄两个人。 尽管如此,阿斯塔还是问:“需要帮忙吗?” “需要。”安鹤说,“我还有事要处理,请老师帮忙接应一下幸存者,同时保证你不要和她们打起来。” 毕竟幸存者领头的是罗拉。 “可以,给你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后就不好说了。”阿斯塔板正地说,“所以,别死在里面。” “不用半小时,十分钟。”安鹤切断了通讯,她们再没有多说什么,安鹤相信阿斯塔会说到做到,互相信任的感觉真是令人身心舒畅。 安鹤移开视线,骨衔青正抱着胳膊看着她:“能走了吗?得干我们的事。” “走。” 所有幸存者撤离,她们不能撤离。阿尘的监控显示,闻野忘从灾难爆发初期就没有踏出过巴别塔一步,她应该还在实验室,并且关掉了所有的智能系统。 安鹤跟随着骨衔青离开楼梯口,直接进入了传送梯内。 神明可能会切断传送梯的电源,但有阿尘在,它能随时接管控制权。 十七楼,空无一人。 安鹤第一次进入巴别塔,便是踏入这层楼。 如今,她们又踩在这泛着冷光的地板上。 出乎意料,没有任何一个感染者阻拦她们,地面和墙面没有菌丝,只有尸体,整层楼如同寂静的冰窖一般,研究员的尸体沉默着,泛着冷白的光。 实验室的门关着。 但当她们靠近时,门咔嚓一声,自动弹开了。 安鹤想,神明知道她们来了。 她身形一闪,比骨衔青更快一步踏进了室内。 没有开灯,所有窗户死死封着,只有门口漏出一点走廊的光。 越往里走,视野越暗,同样暗色的渡鸦无声地散开,红色的眼眸几乎具备360°的视野。 所以,当实验室左侧的巨大黑影开始晃动的时候,安鹤第一时间就开了枪。 “轰——” 不是出膛声,是爆炸声! 被击中的是一个高压储氢罐,金属材料被击碎,遇上明火发生爆炸,还在燃烧的火焰将整个室内照亮。 不止一个储氢罐,角落里摆着数十个罐子,这些东西本该用于战场,但防御计划被神明完全打乱,塞赫梅特甚至没来得及运送。 又是一声爆炸,罐子在几只渡鸦背后炸毁。 偌大的实验室气温急剧升高,变得比室外还要明亮。 闻野忘就站在她们的对面,后背抵着墙壁,悠闲地说:“不逃吗?” 安鹤身上很多伤口,被高温一炙烤,疼出了冷汗。 往哪里逃?所有的出口不是被她们封死,就是被闻野忘封死。 “我也想问,你不逃吗?”安鹤握着枪柄。 双方不再说话,安鹤已经和神明说得够多了,它完全放弃了劝诱,安鹤也袒露了杀意,空气似乎凝固,任何一丝动摇都会成为致命的破绽。 闻野忘暂时没有使用天赋,但安鹤时刻提防。 安鹤接入渡鸦的视野,俯视着全局,这里确实除了闻野忘不再有任何活人。 骨衔青没有拔枪,她双手自然垂在两侧,看起来并不是战斗的状态,但是,那双眼睛全神贯注,紧紧盯着闻野忘的一举一动。 突然,一只渡鸦展翅飞离,燃烧的火苗即将引爆新的罐子,这一细微的举动,如同导火索般点燃了所有人的神经。下一秒,安鹤开了枪,枪口对准闻野忘的眉心。 她一动,闻野忘也开始移动。 子弹击中贴着闻野忘的耳廓飞向后方,在墙壁上激起灰尘。 枪声未停,安鹤一连打出十几枪,其中一枚擦破了闻野忘的太阳穴,左侧头皮直接掉了一块,鲜血很快染湿她的银发。 这点小伤对神明来说不值一提。所以安鹤降低枪口,直接击穿了闻野忘的膝盖。 闻野忘靠着墙没有跌倒,她早就不用膝盖走路。她笑着,不在意地摸了摸头上的血,热浪似乎扭曲了她的面容,变得更加诡异。 在安鹤复杂的眼神下,闻野忘退后两步,轻巧地按下墙上的红色按钮。 实验室的控温系统、调光系统同一时间开始运作,同样在运作的,是通风系统,寂静的室内出现了呼呼的声音。 注入送风管道的化学毒剂开始挥发,不止是实验室,整个楼层都被淡灰色的迷雾笼罩。 十七层的智能系统,阿尘控制不了。 安鹤迅速翻出两个小型过滤口罩,她早有准备,十七楼的所有装置她都不会信任。 闻野忘站在阴影处,带着凝视她们死去的慈悲神情。可很快,这种慈悲被夸张的笑容所取代,她突兀地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 一次不够,又是一次长长的呼吸,胸前和肩膀高高起伏,恨不得将毒气全部吸入胸腔。 骨衔青拉下面罩:“不太对。” 安鹤也感受到了,毒气中有一些别的东西,除了肺部急剧刺痛外,她的大脑受到强烈刺激,好像多巴胺系统加倍工作,躯体内的器官都陷入一种高度亢奋的状态。 安鹤察觉到自己的攻击性变得极强,但是判断力在急速下降。 这是什么?神经毒素? 她立刻切掉衣摆,缠绕在过滤口罩外面。 火光将闻野忘的半张脸照得通红,在重复三次深呼吸后,闻野忘突然大笑:“我成功了!” 她亢奋地朝安鹤挥手:“哈哈哈,我成功了!”闻野忘的整个眼窝深陷下去,可那双眼睛居然射出光彩。 她想要往前走,可这一走她才发现自己的膝盖中枪了,闻野忘重重地跌倒在地,她有些生气,但这点生气很快被亢奋所取代:“薇薇安,薇薇安!” 她疯狂地喊安鹤的名字。 “我成功了,赛洛卡因,可以短暂抵抗神经侵入。”她的手在疯狂发抖,极度亢奋地撕掉左手的袖子,那条属于舱茧的手臂上全是抓痕,菌丝在疯狂蠕动。 赛洛卡因,是闻野忘制作毒剂的副产品,能够最大程度地刺激神经系统,塞赫梅特曾经想将之改造成更温和的类型用作军事,短时间提升战斗力。 可惜没能成功,它的副作用太大了,几乎直接摧毁神经中枢。 闻野忘发现鞋子上的泥时,第一反应竟然是,如果这种试剂,用在感染者身上,会怎样? 她太想研究神明了,她也太了解感染者了,所以她真心制造化学毒剂,赛洛卡因不过是微乎其微的副产品。哪怕失败了,也没有关系,做实验本来就会面临很多失败,死亡也是失败的一种,她做好了准备。 可她成功了。以巨大的代价,换来最后的清醒。 闻野忘朝安鹤伸出手:“扶我起来!快点薇薇安,趁我还能动!” 她兴奋终于发现了新的研究成果,整张脸容光焕发,其它一切都不重要了。 安鹤没有往前走一步。倒是一直沉默的骨衔青在半秒内掏出了枪,又花了半秒上膛。 “你确定你现在是清醒的吗?”骨衔青问。 “很清醒,非常清醒!我知道你是谁!骨衔青!” “所以,你真的是闻野忘?”骨衔青又确认了一次。 “是我啊,闻野忘!” 闻野忘的忘字没有落下,骨衔青扣动扳机。 那正好,不是神明就好。 第一声枪响一停,安鹤也立刻抬枪。 两人同时射击,无数颗子弹射入闻野忘的胸腔,却并没有直击心脏,她还没死,极度的神经亢奋让她痛也感知不到了。 安鹤和骨衔青不会让她那么快死。 枪口偏离,安鹤直接引爆了角落里剩余的储氢罐。 火光冲天,接连几声巨响,地动山摇,十七层的天花板崩裂,安鹤极限收回嵌灵,渡鸦消失,焰火包围了她们,将她们的衣服燎卷出几个大洞。 骨衔青直接脱掉了着火的外套。 衣服落在地面上时,安鹤扣住骨衔青的手,转身往外狂奔。火光在她们身后映出轮廓,浓烟翻滚着升腾而起,黑与红融合纠缠。 她们顾不上别的,神明随时会反击,巴别塔也随时会自毁。 安鹤用脚踹上实验室的门,落锁,接入通讯:“闵禾,薇薇安做好准备,一分钟后使用你们的天赋。” “目标是谁?”闵禾问。 “十七楼所有感染者,无差别使用你们的天赋。” 十七楼已经没有活人,所有人都死了。她们要闻野忘死,然后带上围困在塔内的所有感染者,一起安息。 一分钟,一秒都不能差。 “骨衔青,抓紧我。”安鹤跑得极快,兜帽散掉了,头发也散掉了。骨衔青调整姿势,十指扣住了安鹤的手。安鹤下意识紧了紧,把[破刃时间]催发到最极致,飞奔进传送梯,机械齿轮刷一下运转,轿厢急速上行,最终,面板上的数字停在五十七楼。 第173章 她还要回去密室。 就这么短短的时间内,骨衔青仍在调控每一层的阻断墙,十七楼阿尘控制不了,那就把十五层和十八层锁死,没有任何敌人可以逃出去。 踏入密室,炮火声好像一下子隔绝了,恍若外面地崩山摧与此地无关,温暖清新的空气里,阿尘微微浮动。 见到安鹤,它没有说话,但是悄悄地转了个圈。 安鹤接住阿尘,反手将它投进兜帽,她遵守承诺了,最后会回来带阿尘离开。 踏出密室前一刻,安鹤最后看了眼墙上残留的刻痕——再见,妈妈,她已经变得足够强大。 一分钟即将归零,会议室的玻璃尽碎,外面是黑压压的雾气,狂风拉扯着她们的衣袖,两人站在落地窗边沿,半只脚已经踏出了高楼外,安鹤收拢双手抱住骨衔青。 还亮着的光屏上,闻野忘已经“走”出了实验室,来到走廊上的镜头底下。她最终还是被神明夺回了控制权,与此同时,每一层的感染者,一起移向玻璃窗,菌丝在她们身后膨胀,像是脐带,又像是拉住她们的绳索。 “闵禾,行动!跳!” 倒计时归零,闵禾和薇薇安同时使用了天赋,她意识到,自己又遇上了另一个天才,这个少年不需要别人残血,就可以直接断送敌人的性命。 闵禾无声地叹了口气,仍旧选择了配合。 她们同样站在高楼之上,在使用天赋的瞬间,依旧冷静的罗拉,拽住了两人后领,毫不犹豫地往后仰倒。 她们杀死了某个人。 十七楼没有大量目标,只有一个人。 当天赋生效的那一秒,闻野忘心脏停止跳动,根本没有滴滴的缓冲时间,巴别塔自毁程序即刻启动,瞬间爆炸!好像物质被压缩到了极限,先是往内坍塌,然后猛地往外爆裂! 闵禾觉得鞋底都被燎熔了,她面朝着天空,看到坚不可摧的塔身,好似烟花在黑雾中乍现,所有合金水泥,变成碎片,带着长长的火星尾烟,坠落。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仿佛整个要塞在末日里成就了瞬间的辉煌,然后,火星迅速消失在黑雾里。 安鹤呢?有跳下来吗?还是留在了上面?闵禾分不清这些落下来的石块里,还有没有活人。 身体砸向硬地的疼痛没有到来。 一组的成员早已做好准备。 一组只有一位士兵,并且没有任何高攻高防的天赋,但是安鹤坚持要带上她。现在,她开始发挥作用。 脚下的硬石板,突然融化,变成棉花一样的柔软质地,三个黑影跌落,地面竟然贴合着她们的身体,跟着重力凹陷。随后,她们像砸入了淤泥一样,软趴趴地沉下去。 旁边隔空腾物的士兵立刻锁定目标,将三人从水泥地里拔出来,“啵”的一声。 接着,又是一道、不,两道黑影,相拥着坠落。 “所有人,离远一点。”安鹤从地面探出头,她仍旧抱着骨衔青,抱得特别用力,心思却根本不在对方身上。 在她们进入塔身时,黑雾已经完全降临。 巴别塔还在爆炸,自毁系统的火焰点燃了残留在楼层里的大型设备,同样也炸毁了输送腐蚀液的管道。 不等士兵有所动作,等候在一边的阿斯塔揪起安鹤的衣领,连带着骨衔青一起拖离了高塔。 “轰——” 最后一声惊天巨响,半截塔身猛地弯折下来,砸向地面,裸露的钢筋无力地指向天穹。 爆炸声已经沉寂,整个高塔犹如烧焦的木炭,只有半截基地维持着脆弱的骨架,成了墓园,所有感染源葬身其中。 她们将感染切断在了第一要塞。 …… 安鹤跪坐在地上,视野已经变得无比昏暗,哈米尔平原被黑雾所笼罩,能见度不及十米。 可当黑雾真正降临的那一刻,人们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恐慌。十来只游荡的感染者已经被阿斯塔和其余士兵彻底清除,幸存的四百多人坐在不远的地方,口鼻裹得严严实实,进行隔离检查。 远处还在燃烧的大楼,仍旧散发着火光。 废墟上到处都是这样的火光。 火星和灰烬在天地间打着旋儿飘落,轻轻地落在每一个活着的、死去的人肩头。 安鹤听到有人在小声说话,她侧过头,发现之前那个大哭的妇人就坐在不远的地方,她仍旧在哭,好像是为劫后余生流下了眼泪,但是没有发出声音。 旁边一位老人嫌她吵,用碎布条塞住了她的嘴。 老人嘟囔着:哎呀有什么好哭的。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嘛。 一片土地上的文明陨落了,又会建起新的文明。就像这颗星球曾经历过二三叠纪灭绝时代,也总有生命会迅速适应新的环境。 安鹤好像看到了那个画面,看到了沧海桑田,看到黄沙之地搭起土屋,变成高楼,又潦草地付之一炬。历史总是在这片土地上,永无止境地轮回。 在黑雾中,一些裹着麻布衣的影子,在幸存者堆里穿行。那是等在外面的新绿洲团队,大战过后,她们进入了第一要塞,掀起幸存者的衣袖,用针筒注射着淡红液体。 “那是什么?”安鹤问面前的骨衔青。 “辐射生物的骨髓血液提炼物,我说过的吧,组成黑雾的颗粒,是它们赖以生存、减少苦痛的良药。” 骨衔青重复着她之前的随口一提,“我采集了一些辐射物,对黑雾有一定抵抗作用。” 这就是她们摩托车后座带着的物资。 “所以你之前和圣君说没有办法进黑雾是假的?” 骨衔青眼睫轻轻动了动:“是啊。” 当然不是。她说谎了,进入黑雾确实得靠命硬。这种提取物有很大的副作用。用得多了,会导致颗粒堆积在血管内,等到一定程度,就会从内里刺破皮肤,变成像辐射物一样的怪物。 安宁就是这样死去的。 所以,才能在黑雾里存活那么久。 骨衔青没有把副作用告知众人,新绿洲团队的人,也都不知道。她们以为骨衔青真的有避开死亡的法子。 倒也有一劳永逸的办法,比如杀死神明的核心,寻找新的栖息地。 骨衔青微微一笑。 安鹤收回视线,她的额上有血,沿着脸颊滑下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额头受了伤,后背也在隐隐作痛。 她很累,非常累,紧绷几个月的神经,在此刻终于松缓下来。她垂下头,但骨衔青蹲下来,捧起了她的脸。 骨衔青用大拇指擦掉安鹤眉骨上的血渍。她们又出生入死了一次,两人的心跳早已平复。可在这片废墟之中,力竭的安鹤看起来如此脆弱,小羊羔没喊痛,只咬着下唇,不发一言。 骨衔青静默地注视着对方,视线扫过安鹤的眼睫和唇,片刻后,她倾身,在安鹤唇边落下一吻,“辛苦了。” 轻声细语,表达嘉奖。 安鹤一动不动,暗自揣测骨衔青的举动到底是施舍,还是说掺杂了别的意味。 不等她追究,帽子里的机械球钻了出来。 紧接着,三根机械手指挤入两人之间,坚决地隔开了骨衔青。 阿尘飘浮在空中,一向温和的声音变得严肃:“这位不礼貌的女士,请自重。” 骨衔青微微诧异,然后挑衅地露出笑容。她毫不客气地拨开机械球,完全忽视阿尘,只跟安鹤对话。 “小羊羔,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两个条件吗?” 什么条件?安鹤歪了下脑袋,什么时候答应的? “看来你是不记得了。”骨衔青拍拍安鹤的脸蛋:“我帮你寻找罗拉的软肋,你答应过我,往后,两个要求任我提。” 安鹤想起了这件事,那是刚入第九要塞时,和骨衔青达成的第一个交易。 “所以呢?你现在提起这件事,是要做什么?” 骨衔青眯起了眼睛,那双刚刚还柔情似水的眼眸有了些变化,安鹤窥见底下暗流涌动的私心,让人恐惧,安鹤没由来的有些紧张。 “放心,完全在你能力范围内,第一个要求——”骨衔青灿然一笑:“带着你的军队和武器,还有剩余的幸存者,进黑雾,跟我走。” 第102章 “告诉我,我们要去哪儿?” 骨衔青的外套早已在塔中烧毁,她半垂着眼眸,穿着红衬衫,毫无顾忌地在众人面前,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属于别人的血渍溅在脸颊上,让她看上去危险又迷人。 吞咽的动作明显,捧着她脸颊的手也跟着起伏,安鹤感觉自己被骨衔青摆了一道。 当初获取罗拉的软肋,对骨衔青而言是轻而易举的事。但现在,骨衔青要她以十倍的利益还回去。 虽说斗米之恩,涌泉相报,但那是用来自我鞭策的,安鹤还是头一次见对方这么理直气壮的要求。 她是不是被放高利贷了? 往后,还要赔进去多少身家性命? “这就是你的要求?为什么要进黑雾?”安鹤问。 第174章 骨衔青拿出准备好的说辞:“你瞧,黑雾仍在移动,神明没死,停在原地等死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安鹤越过骨衔青的肩头,望向远处的天空。视线之内一片昏暗,身处其中的人,已经无法分辨黑雾是静止还是在移动。但是空气中的黑色黄色颗粒仍在飘浮,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滞。 骨衔青察觉到远处的动静,回过头说:“不信,你可以问问阿斯塔。” 捧在脸上的手终于放开,安鹤撑着地面回头,发现海狄正在捣鼓那台接收器,又大声说了些什么。 “老师。”安鹤呼喊阿斯塔。两人听见声音,抬步往这边走。 “第九要塞怎么样了?”上次通讯时,安鹤便提醒过伊德要留意雾气的动向,她还没来得及问,“要塞外围的黑雾有没有移动?” 阿斯塔神色很严肃:“我们离开的时候,还没有。” “但现在有了。”海狄说。 “我联系了长官,她说雾气在缓慢飘浮,你之前提醒的时候,我们已经把人转移到了矿坑。值得庆幸的是,我们要塞没有这些怪东西,只要过滤掉空气,就还算安全。” 海狄指向一具尸体,她说的怪东西是被神血感染过的寄生者。 但黑雾仍旧在扩散,躲,从来都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骨衔青慢悠悠地站起身:“所以安鹤,你应该答应我。我会带你们去寻找新的栖息地。”她的视线在阿斯塔和海狄中转了几圈,再次开口:“对了,我还希望你把阿斯塔和海狄,也一起带上。” 阿斯塔终于直白地审视着骨衔青,她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 这人和安鹤的关系不一般,但阿斯塔并不喜欢她,骨衔青的举动太轻佻,阿斯塔能看得出,这人牵引着安鹤,并且表现出胜券在握的自信。 几个月不见,安鹤在外面沾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花? 阿斯塔将手搭在了铁刀上,握紧:“你是谁?” 骨衔青幽幽地叹气,看来,安鹤的老师和安鹤的保育机器人,都不太喜欢她。 这边剑拔弩张的氛围引起了旁人的注意,有几个人围拢过来。跑得最快的是小不点,麻布将她整个人罩住,在脖子上绕着,成了披风。 小不点挡在骨衔青面前,用带刺的棒球棍戳阿斯塔的铁刀:“你想干嘛?!你想打架吗?我告诉你大块头,别欺负我们没人!” 阿斯塔低下头,小不点只有她腰身高,就在这里大声叫嚣,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罗拉和莱特西也围拢过来,察觉到动静的闵禾也逐渐靠近。 好多人都互不认识,大战过后,私人恩怨浮出表面,周围的人不自觉站成了好几个队伍,各自警惕。 阿斯塔敌视着罗拉,又看着闵禾,最后视线还是定在骨衔青身上。 闵禾咬着牙,同样神情复杂地望着骨衔青,往事种种在她脑海里绕成一团乱麻,理不清楚。 周围陷入了片刻的寂静,就在此时,被众人围着、仍坐在地上的安鹤打破了沉默:“那个……” 所有人低头,视线全都集中在安鹤身上。在场的人都跟安鹤关系匪浅,好像无数根线,收束在安鹤手上。 安鹤缓慢地深呼吸,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只面向骨衔青:“我只想问,神明的核心在黑雾里吗?” 骨衔青表示沉默。 沉默代表默认。 “那好,我答应你。”安鹤定了定神,“告诉我,我们要去哪儿?” “绿洲。” 轻轻两个字,让在场的人神情都变了变。 “真的有绿洲?”海狄迫不及待地问。 “真的有,是个很好的地方,我就来自绿洲。”骨衔青停顿了一会,“想听我详细说明的话,就把你们的武器收起来。” 虽然很不情愿,但陆陆续续有收枪的声音。 骨衔青清理着袖子上的泥土,好整以暇地望向远方:“绿洲的科技比伊薇恩城更加繁盛,城邦完整保留,没有损坏,是一片美好的净土。只不过,有一点小小的麻烦,要是你们有能力清除盘踞在那里的怪物,那儿会是个很好的宜居地。” 骨衔青轻描淡写地粉饰着危险,小麻烦,也就是感染物的大本营嘛。 安鹤环顾四周,活下来的人,都是拥有着强大生存能力的人,安鹤终于在裹着糖霜的温存下,窥见了骨衔青接近自己的真实目的。圣君说过,骨衔青曾经借调过第一要塞的军队,没有成功。之后才遇上了她。 所以,骨衔青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带着精锐前往绿洲。 安鹤不信骨衔青口中的麻烦有多小,但骨衔青在暗示她,神明的核心在绿洲。要想从根本上解决感染,安鹤就一定会去一趟。 “绿洲,在哪个方向?”安鹤问。 “往北走,再往西,我们要绕过海洋走陆路。” “很远?” “很远。” 安鹤眼神晦暗不明,她放低了声音:“所以,你从很远的地方,来到了荒原?” 骨衔青垂下眼眸,避而不答。 她伸出手探向安鹤:“起来吧,不用担心,我认识路。” 一个新的寄居场所,比第一要塞还要更加繁荣的净土,对朝不保夕的人类而言,诱惑实在太大了。周围的人短暂地忘记了戒备,心思都被骨衔青抛出的重磅炸弹转移,她们看向安鹤,等着对方做决定。 没有人会厚脸皮地吱声,从骨衔青毫不掩饰的偏爱来看,选择权只在安鹤的手上。 安鹤深思过后,握住骨衔青的手,借力站了起来:“好。” 回答得干脆,安鹤却愤愤不平——骨衔青不遗余力地帮她周旋,接触、拉拢各方势力,当她聚集起这么多人之后,骨衔青只用拿捏她,就将这些人力收入了麾下。 真狡猾,坏透了。安鹤想。 可她仍旧义无反顾地着了骨衔青的道。 真该死啊。安鹤克制着心中的失望,松开了骨衔青的手。 骨衔青感受着指尖残留的温度,心不在焉地插着口袋。 安鹤环视着周围的伙伴、同僚,以及曾经互相欺骗过的人:“我需要找到神明的核心,如果你们愿意寻找新的宜居地,再跟我出发。” 第一要塞的士兵不需要额外动员,她们的住所已经不存在,留在荒原上也无人接纳,还要面对黑雾,不如出发寻找新的驻地。新绿洲团队就更不用说了。 那就只有阿斯塔和海狄还没答应。 安鹤并不希望两人一同前去,风险很大。但论私心,安鹤又非常希望能有她们做伴,有同伴在的地方,好像什么困难都不再可怕。 最终,安鹤把选择权交到对方手上,让她们自己决定。 谁知海狄表现得很开心:“我可以去!我想去绿洲!”她好像一点都不知道危险似的,又或者知道危险,但并不惧怕。 心大的人,可真是让人羡慕。安鹤气鼓鼓地想。 骨衔青适时地插嘴:“如果要去,那大家就得合作。不能动刀动枪。”她意有所指地瞥向阿斯塔的重刀。 阿斯塔拉住海狄的衣领,并没有给出答复*:“我需要请示伊德长官。” “随你。”骨衔青说。 令安鹤感到意外的是,除了阿斯塔,骨衔青似乎看不上第九要塞的兵力,她可能觉得这些人太温和,太心系苍生,塞内又有大量没有武力值的民众,不适合跟着她走。所以骨衔青从未跟第九要塞谈判。 果然是看人下菜碟。 其余人原地休整,还有力气的士兵,在废墟上搜寻着可用的武器和物资。 安鹤问骨衔青:“你说的提取试剂,要怎么用?” “一个月注射一次就好。我带了一些存货。”骨衔青说:“黑雾里有很多辐射物,倒是不用担心补给不够。” “那你们车上那些兽皮,是做什么用?” 骨衔青淡淡笑了一下:“黑雾里的危机比外面高上百倍,在那片土地上,人类已经被挤出生态圈,想要通行,总要有些东西做伪装。” 原来如此,骨衔青已经做好了准备,她十分熟悉黑雾里的生态,看样子打算当向导。 “我们的东西不太够。”安鹤说,剩余的人力倒是不少,活下来的都是生存的好手,只是,第一要塞的大多数资源都被炸毁了,有些可惜。 “不要紧。我抢救了一部分。”骨衔青在人群中搜寻,当看向罗拉身后的言琼时,笑着招手让她过来。 安鹤看着言琼,发现骨衔青交给她的背包大了一倍。不仅如此,手上还提着两个合金网兜,明显是第一要塞的产物。 安鹤眼角跳了跳:“抢救,还是抢劫?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一级防御区。巴别塔炸毁之前,言奶奶去了一趟。”骨衔青轻描淡写地接过背包翻看,“我带她来,可不是参加老人俱乐部啊。” 大战之时,谁都没有留意言琼的行动,安鹤以为她一直跟着幸存者在逃命,原来并非如此,言琼不知道什么时候和队伍分开,进入了一级防御区。 第175章 胆子可真大。 “她怎么做到的?”安鹤问,每层楼的隔离闸门都紧闭,脱离队伍的言琼怎么还有时间去捡物资?安鹤打量着对方,发现言琼身上很多泥土,头发上还有碎石块。 言琼乐呵呵的,弯着背,撑着长枪,不介意地回答:“遁地啊,我的天赋。” 言琼也有天赋。 安鹤打量着言琼,她见过言琼两次,这位老人家一直用麻布包裹着全身,只露出一张脸。安鹤想,难道言琼也和骨衔青一样,是神明的使者吗?总不会有那么多使者吧? 安鹤小声询问骨衔青:“言奶奶和你什么关系。” 骨衔青想了一会儿:“相依为命的关系。”只有言琼陪着她走出绿洲,踏过黑雾,一直在她身边。 “所以,你们是老乡?”安鹤问,“都来自绿洲?” “你用这个词,很土。”骨衔青表示不满。 言琼抢救出来的东西里,有很多方形的储存器,黑得像个铁块,里面记录着大量的医疗和科技资料。其余的,是一些机械蜂、破锁扳指之类的军事武器,还有少量的药品。 剩余的士兵不到两百,指挥官已经战死,其余都是下城区的帮会人员。安鹤安排着隔离的事项,在确认三小时无人感染病发后,才把人们聚拢。她们搜寻了一些还能使用的车子,其中,大部分是运输队的大货车,可以容纳很多人。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安鹤问。 “现在。不过,我们会先往北走,如果你想回第九要塞看看,我可以等你。” 安鹤看到骨衔青露出慈悲的神色,揶揄道:“你是不是要我感谢你的好心?” “不应该吗?”骨衔青挑眉。 安鹤扭过头,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界定骨衔青,她们竟然还有兴致在这里说些无聊的话。 无关痛痒,又隔靴搔痒。 在第一要塞被摧毁后的第四个小时,幸存者们离开了这片土地。 焦黑的废土失去了生机,风依旧在吹,闵禾抽空垒砌的一堆石头里,压着塞赫梅特的披风。 荒原上的空气里,黑色颗粒已经多了起来。 无人之地,骨蚀者仍在游荡,车队能避就避,养精蓄锐不再起冲突。经过北方荒原时,她们把车子停在沙丘的一端等候。 骨衔青真的“大发慈悲”,腾出时间让安鹤回去告别,安鹤将跟着阿斯塔和海狄回去复命。 在路上,包得严严实实的贺莉,还是被海狄认了出来,她们很难再去追究当初的是非,如今来看,贺莉的消失只是一件很小的小事。 海狄邀请贺莉回第九要塞看看,但贺莉表示拒绝,她掀开衣袖,笑着说:“我还生着病,就不回去了,怕感染别的人,不好。” 小不点悄悄磨蹭到贺莉旁边,给她把袖子拉了下来。 属于第九要塞的人不想回去,但不属于第九要塞的人,却想回去。 罗拉在内心天人交战了好半天,最后还是没什么表情地询问:“安鹤,我可以跟你们回去看看苏教授吗?” 又补充:“我只站在角落里,不会让她注意到我。” 安鹤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罗拉,最终还是挡在阿斯塔面前:“老师,看在我的面上,让她跟在后面吧。” 一直竖着耳朵的闵禾,挤进包围圈:“我也想去。” 她从未去过别的要塞,这次远行,竟然是头一次踏上北方荒原,她想看看第九要塞是什么样子。 但是,五口同声:“不行!” 阿斯塔海狄,安鹤和贺莉,就连罗拉也断然拒绝了她。 闵禾皱起鼻子,咬着牙露出犬齿,凭什么罗拉可以去,她不可以?她虽然没见过罗拉,但已经在大战中看出来罗拉是英灵会的士兵。 怎么还区别对待?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给她任何反驳的机会,安鹤已经走远。 第九要塞的铁墙挡不住黑雾,塞内的能见度下降了一些,人们已经转移到山体里,任何时候都戴着面罩,就连白天,也会在沉沉雾霭里点起橘黄色的灯。 安鹤在山体内开辟出的办公室里,找到了伊德。 在路上时,安鹤一直在思考,是否要和盘托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要如何解释复杂的过去和充满迷雾的未来,伊德会如何看待她的身份。 可是,当她们真的重聚,伊德知晓她的来历后并未过多责问,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而苏教授给了她一个拥抱。不需要更多的解释,伊德没有把话题进行下去,只说,安鹤不是塞赫梅特的“薇薇安”,她仍旧是荆棘灯的一员。 安鹤笑得很开心。 接下来半个小时,安鹤把骨衔青对抗黑雾的办法告知了伊德,考虑到骨衔青这个人的危险程度,安鹤叮嘱苏教授,最好研究一下这种提取物的副作用,再进行使用。 同时,为了防止神血感染同样发生在第九要塞,安鹤将获取到的大量资料都做了同步,包括闻野忘对感染者的研究、神血的本体,以及阿尘数据库里的资料。 提及战况时,安鹤还专门向苏绫提及“赛洛卡因”的事,虽然闻野忘捣鼓出来的这种东西,没能成功压制感染,但第九要塞也有大量的医生和研究员,还有时间进一步探索。 了解到未来局势后,伊德批准了海狄前往绿洲的申请,阿斯塔认真考虑之后,也答应和安鹤一同前往。她们将带着新的任务出发——当找到新的栖息地后,她们会第一时间转移第九要塞,去往更安全的地方。 伊德和苏绫将会一直守在要塞内,等待她们的好消息。 安鹤汇报的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她的身上,没有人注意角落里的罗拉。 罗拉使用着天赋,毫无存在感地贴着墙,站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有那么一刻,罗拉好像看到苏绫的眼神在她的位置停留了一会儿,但又像是错觉。所以,罗拉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 ——苏绫现在的状态很好,之前造成的重伤已经痊愈,仍旧是那个温柔强大的苏教授。罗拉已经满足。 和第九要塞的温馨气氛不同,荒原上的气氛剑拔弩张。 安鹤离开后,闵禾坐在英灵会的队伍里,越想越不对劲。她走到骨衔青面前,握着枪:“从头到尾,你都在配合薇薇安演戏对不对?噢,现在不叫薇薇安了,是安鹤。” 闵禾真的非常生气,她的判断没有失误,从头到尾都无比正确,但是被这两人联手戏耍了这么久,还差点丢了性命。闵禾额上青筋鼓胀,已经进入了战斗状态。 骨衔青坐在地上休息,感受到闵禾的敌意,骨衔青只略微抬头,不在意地瞥了一眼:“怎么?你要杀我吗?你杀不了我的。” 骨衔青的语气非常气人,无异于火上浇油,闵禾已经召唤出嵌灵,野犬虎视眈眈地龇着牙。 “你大可以动手,甚至可以带着你的手下一起动手。”骨衔青瞥了一眼远处的士兵,“不过,安鹤回来后,她会剔除掉对队伍有害的人,她的权力比你大,能力比你强。如果你想留在荒原上,成为丧家之犬,成为无用之人,那么,你现在就可以对我动刀子。” 骨衔青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刺激对方:“我倒想看看,小羊羔是愿意帮你,还是心疼我多些。” “你,无耻。”闵禾骂。 “但你不想的,对吧?你生来属于集体,只有在集体里你才能发挥作用。”骨衔青抬起眼睛,探向了背后的枪,同一时间,萦绕在她周身的气质悄然变化,变得森冷肃杀。 闵禾后退了半步,她知道骨衔青的实力,塞赫梅特大肆渲染过这女人的可怕之处,她们也交过手,闵禾一次都没落得好处。 “所以,坐下。”骨衔青盯着对方嵌灵的眼睛,语气并不重。 但闵禾身边的野犬却感觉到后腿一软,真的想要蹲下。 闵禾牙齿都咬碎了,左右权衡,最后哼了一声,收回嵌灵乖乖坐回到队伍。 等人走远,骨衔青这才松开握住枪口的手。她悄悄激活了还戴在手上的智能腕表。唤出的光幕隐隐跳动,信号不是很稳定,堪堪在通讯距离的边界。 “小球,叫安鹤不要磨蹭,赶紧回来。”骨衔青用余光瞥了眼闵禾的方向,又添了一句:“快点。” 第103章 “谁在那里?” 进黑雾前,安鹤重新调整了一下车队安排。 于是,一辆改造过的七座商务车上,足足坐了八个人,外加一个机械球。 车子停在黑雾边界,她们所搭乘的车子同样经过改造,车身前后两侧都加装了钢铁护栏,后备箱的棚顶拆除,捆绑着物资。 车窗框架还在,但车顶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可拆卸的防水油布,发生危机时,可以迅速钻出去。 海狄握着方向盘回头,眼神在众人间来回扫视,当车厢内的气氛逐渐变得焦灼的时候,海狄终于忍不住出声询问:“安鹤,我想采访一下,请问,你脑瓜子到底怎么想的?” 第176章 副驾驶的阿斯塔动了动,超出长度的铁刀,就放置在挡风玻璃的位置。阿斯塔摸上刀柄,回头,皱着的眉凝成了疙瘩。 一时间,所有人都望向中间一排、靠左的座位。 安鹤端坐在那里,膝头上捧着阿尘,正在接受大家“友善”的注视。 “呃……集中力量办大事嘛。”安鹤摸了摸额头,避重就轻地回答。 在她们身后最后一排,罗拉和闵禾挨得很近,虽然是邻座,但衣袖可谓是井水不犯河水,连一点无意间的摩擦都没有。她们暗自摸着枪柄,手一刻都不敢松开。 最放松的是坐在罗拉右侧的莱特西,占据了黄金位置,怀揣着无知的心情,除了会越过罗拉,对着闵禾翻白眼外,其余大部分时间,她都扒着车窗看外面的黄沙。 小小只的薇薇安,则被安排在安鹤和骨衔青的中间,坐在一个搬来的黑箱子上,手肘撑着膝头,捧着脑袋,非常乖巧。 满满一车人,各有各的防备。 从第一要塞出来后,她们见过彼此的嵌灵,也知晓坐在这辆车里的,除了那个紫毛,少有弱者。 原本她们分散在不同的车上,舒舒服服地和自己的阵营待在一块。 但安鹤从第九要塞出来后,和骨衔青聊了一会儿,最后让大家换了车。所有友善的、不友善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全坐在同一辆车。 就因为骨衔青一句:“哎呀,小羊羔,你要是不看着她们,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暗中死了个人。” 安鹤剜了眼右侧的骨衔青——罪魁祸首骨衔青,嘴角噙着笑,撑着车窗,没事人一样拨弄着软卷的长发。她眉眼间有淡淡的笑意,放松的时候,不经意会露出柔媚的神态,但落在安鹤眼里,怎么看都像幸灾乐祸。 安鹤不得不承认,骨衔青说得有道理,如果这些人分散在不同的车子里,同个阵营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多半会越想越气,指不定怒气一上头,就会暗算曾经的敌人。 现在,大家聚在了一块,多和谐啊,安鹤想。 谁都没有大声讲话,也不敢说些什么。除了考虑到安鹤在这外,还有个很大的原因在于,这里的人互不了解,且不止一桩恩怨——一九要塞的敌视、间谍与士兵间的背叛,就连莱特西和闵禾,也因为上下城资源问题而起过冲突,每三个人之间就能拉出一长串的关系线来。 谁也不敢保证动手后,会不会有人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 太多矛盾,等于没有矛盾,安鹤觉得自己简直是天才。 她没有介绍大家互相了解,现在的局势,不了解反而对牵制有利。安鹤让薇薇安把座位下的箱子打开,把压缩面包和罐头分给大家,云淡风轻地说:“事已至此,先吃饭吧,吃完就上路了。” 一起吃过饭,不就是同盟了嘛。 于是车厢内,只剩下咀嚼声。 一分钟后,闵禾突然一顿,大拇指扣上了手。枪击锤,好让武器处于待击状态。 她停止咀嚼,直视着前排车内后视镜:“喂,棕毛松鼠,你看我做什么?” 驾驶位上的海狄鼓着两边的腮帮子:“拜托,我哪有看你?开车的人要随时留意后视镜,懂吗?我还想问你,你拿枪的姿势,认真的吗?”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拿枪?”闵禾嘲讽。 海狄懒得再争辩,只鼓着腮帮子嚼嚼嚼。她暗自决定,待会儿开车往颠簸的地方开,再来几个她很擅长的甩尾——最好颠死后座的那只狗,噢,还有罗拉。 “大家的精神很好嘛。”安鹤坏心眼地做着总结。 车里又寂静下去,古怪的氛围在车厢内弥漫,谁都没再说话。 安鹤降下车窗,看了看身后的车队。骨衔青的人依旧骑着摩托车,由言琼带领。 抛开这些人不谈,她们的队伍虽然人数不少,但大型货车每辆容纳五六十人,跟在后面的车子,一共也不足十辆。 安鹤收回视线,率先打破车内的沉寂:“骨衔青,我们需要行驶多久,才能抵达绿洲?” …… 安鹤的声音并不严肃,反而有些依赖的意味,骨衔青颇有兴致地欣赏着对方求知的表情。 所有人里,就只有她熟悉接下来的道路,安鹤管人,而她管着整个车队的前进方向,一旦进了黑雾,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骨衔青越过薇薇安的一头乱毛,目光望向安鹤:“最短三个月,最长,可能需要半年。” “半年?”车内吸气声此起彼伏,安鹤皱起了眉:“我们带了汽油,但撑不了这么久。” 不止是汽油,所有物资都撑不了这么久,她们有这么多口人需要吃饭。 “当然,不然你以为绿洲那么好抵达吗?” 那曾经是整片土地上最富饶、最繁荣的地方,即便是黄金时代,也是边缘国难以踏足的地界。 “从这里往西的道路并非平坦,中间有山有海湾,必要时候,我们需要弃车步行。”骨衔青说,“但也并非一直徒步,有很多被黑雾掩盖的城邦,运气好的话,可以搜寻到有用的车子。” 被黑雾盖住的地方,人死绝了,但东西还在。 不然以她们现有的物资,要养这么多口人,根本不可能撑到目的地。 “等等。”安鹤突然想起,“阿尘保存着之前的地图,告诉我,我们的路线。” 蓝色的光晕投射在车内,骨衔青伸出手指,指尖触在光屏上,蓝色的光泛起一圈涟漪:“目的地在这里。”她点在一个没有名字的地方,手指移动:“靠近蒂荷海峡,不过我们先得翻过这片山脉。” 随着骨衔青的动作,阿尘在地图上划出了一条长长的线,她们的目的地与这里相隔万里,看起来几乎无法抵达。 有瞬间,安鹤以为,骨衔青在做不可能的事。 她一直在做不可能的事。 在离她们最近的地方,地图上标注出来的几个小字写着“萨洛文山脉”,海拔五千米。 “放心,想要抵达这片山脉,我们还得开上两天的车。在进山之前,我会带你们前往萨洛文城,搜寻进山的物资。” 骨衔青十分熟悉这片废土,她花了一年时间逃离绿洲,又用五年时间准备折返,现在,她准备好了。 安鹤面露挣扎,在挣扎后又选择相信了骨衔青:“黑雾里,是什么样的?” “很难描述,你们很快就知道了。”骨衔青停顿了一下,叮嘱:“只要记得一件事,黑雾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人类。” 黑雾是一个巨大的黑匣子,无论是骨蚀者、辐射物,还是残存的生物,所有生命都在里面不遗余力演化,没有观测者知晓里面的基因序列发生了怎样的改变。人类被踢出牌桌,只有稀奇古怪的事物才能在这里存活下来。 天色逐渐变暗,接近晚上八点,骨衔青却在这时,让安鹤下令出发。 黑雾里能见度极低,阳光完全穿不透,在这样的地方,白天晚上都一个样,时间界限被模糊。 所以夜晚出发,和白天出发没有区别。 车子缓缓启动,所有随行的人都注射了五毫升的提取液,每个人都尽可能地准备了防护面罩,车内还好,要是到车外,就必须戴上三层以上的面罩,以防吸入游荡的黄色孢子。 骨衔青并不在意这辆车的人,是否有不同的心思、不同的阵营,只要不伤害她,就无所谓。她也并不操心那些被分在一辆货车里的士兵和帮会成员,会不会起冲突。 因为大家很快就会知道,在黑雾里,如果不拧成一股绳,人类会付出残酷的代价。 一进黑雾,周围的光线迅速暗下来,一下子吞没了车队。真正属于废土的狂风,吹打着车沿。 哪怕是隔着玻璃,她们也能感受到死亡的气息在风中流窜,很猛烈,并且,无处不在。 …… “我们走了多久了?”安鹤小声问。 十个小时?还是十分钟?周围能见度不足五米,时间和空间都失去了概念,不仅如此,磁场也有变化,阿尘的电子钟表一直显示重复的数字,有时候还不停倒退,人很难相信自己的直觉。 车厢内很安静。薇薇安在安鹤的腿上睡着了,安鹤摸着她的头发,小声和骨衔青交流。 骨衔青早有准备,在身上翻找一阵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机械怀表:“都不对,二十个小时了。” 人们轮流休息,开车的人已经换了好几次。 二十个小时里,她们没有遇上任何袭击。安鹤不知道是骨衔青危言耸听——这片土壤上根本没有那么多变异生物——还是骨衔青能力极强,带着大家绕开了危险区。 她们的车子行驶在最前方,车队没有开灯,甚至谈话声都很少,全靠着骨衔青指引方向。 骨衔青时不时会掏出一本牛皮笔记本确认路线,偶尔言琼会靠近她们的车子,两人会嘀咕两句。 安鹤瞥了一眼骨衔青膝头的本子,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记录,都是骨衔青写下的。 第177章 安鹤认识骨衔青的字迹,乍一看轻盈流畅,却暗藏着锐利笔锋。从发黄的纸张来看,这些东西已经写下很久了。 除了堆积在一起的文字外,本子上画着一些简略的建筑物。有时候,这些建筑的剪影,会突然出现在车辆的前方。 那是一种很恐怖的体验。在雾霭沉沉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一个庞然大物,很难分清是死物还是活物。她们总怕,这种东西下一秒就会动起来,朝她们靠近。 每当这时,骨衔青就会紧绷着身体,让车队立刻转向。 ——骨衔青放松时和紧绷时的躯体,是不一样的,安鹤能分辨得出。 也有几次,她们远远听见了咕噜噜的嘶吼,声音像是从漏风的喉咙里发出的,还混着水泡炸开的响声。 只能听见声音、而看不见的东西,最让人惧怕,想象力在发酵,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有骨衔青,无论遇上什么情况,都沉着地指示着路线。 时间久了,安鹤生出一种错觉,这支用轮子在地上爬行的车队,仿佛也融入到废土之中。 这是和在荒原上完全不一样的体验,一切都是未知的、一切都对生命充满威胁。 安鹤开始越来越信任骨衔青,除了信任她,别无选择。 又过去了二十个小时,车队在越过一片湿地后,骨衔青突然让海狄停车。 车子一个急刹,后座的闵禾差点被甩出去。 她睁开眼睛,突然发现自己倒在罗拉的肩头,竟然睡着了,睡得乱七八糟,闵禾赶紧坐直。 罗拉也猛地惊醒过来,皱着眉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肩,表露出一丝嫌恶。 “到了,可以下车活动一下。”骨衔青说。 “妈呀,你知道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多久。”海狄几乎要哭出来,这四十多个小时里,她们一直在赶路,骨衔青从不让车子停下超过三分钟。 除了上厕所,几个身上还有伤的大块头,就这样蜷缩在车里,蜷缩了两天,简直是比刮骨剔肉还要恐怖。 车一停,所有人都急不可耐地钻出去。安鹤发现自己的双腿肿了一圈,尾椎骨也隐隐作痛。她在阿尘的模拟里,有过坐硬皮火车的体验,但就算是火车,那也能站起来走一走。现在纯靠铁腚硬撑着。 一群人乱七八糟地活动肢体,只有骨衔青笑得不怀好意:“没事,你们很快就会怀念坐车的感觉了。” 意思是,接下来她们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用双腿赶路。没有更好的办法,毕竟所有的飞行器,早已在历史的长河中,变成了烂铁。 “真的假的?”安鹤有些崩溃,她撞了一下骨衔青的肩膀:“你快告诉我,你是危言耸听。” “不是。看前面。”骨衔青指向远处。 她们的双脚踩在漆黑的烂泥里,到处都插着可疑的骨状物,上面附着一层深绿色的物质,不知道是霉菌,还是青苔。 远处的天空,出现了一些三角形的轮廓,漆黑的影子巨大,安鹤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山。 “我们到萨洛文山脉了?” “还远着呢。”骨衔青收起了她的本子,“不过,我们到下面的城镇了。” 安鹤这才意识到,在她们面前,有一堵倒塌的墙壁。这个地方已经废弃很久,连裸露的钢筋都被打磨得光滑。 骨衔青说,走到这里需要弃车,她们带上所有的物资,裹住了躯体进入了废墟里面。 好在她们人手足够,搬运东西并不困难。 这个镇子荒凉得像是鬼城,所有建筑都塌了一半,那是被风沙长久侵蚀才会出现的状态。一行人走在荒无人烟的土地上,时刻警惕着周围。 她们最害怕,有菌丝或者骨蚀者出现。 “放心。”骨衔青反而放松了些,“这个城市在大灾难初期,就失守了。几百年了,人类牲畜早都死绝了,骨蚀者和菌丝不会留在这里。” 骨衔青走在最前面,和安鹤并排:“你们最该害怕的,是近十年来陷落的城市。” “为什么?”安鹤问。 “因为里面还有……怎么说呢,也不算是人类,而是人类的变异物。”骨衔青说。 神明的菌丝以生物血肉为食,它很聪明,不会一次性杀死所有人类,剩下的“食物”,会像人类豢养家禽一样,豢养起来。等它吞噬下一个城市,才会放弃原来的“畜牧圈”。 而那些侥幸存活的生物,会吸入大量孢子和辐射物,在失智的状况下做出非常出格的举动。比如啃噬自己的手臂,比如划开某些巨大动物的肚子,蜷缩进胃袋。它们会基因突变,甚至会有丝分裂一般,自行繁衍。 到那时,它们已经不属于人类范畴,完全成了另一种怪物,只在黑雾里存活。 骨衔青再一次强调:“黑雾里什么都有,什么样的怪物都有,就是没有人类。” 当她们说话时,一行人正站在一个三角形的建筑之下。安鹤辨认了许久,才发现这是一座红色的教堂,下半部分陷进了地面。 骨衔青就站在三角形的正下方,她立在那儿,构图犹如一幅抽象画。 “安鹤,让你的人,跟着我的团队去搜寻物资,最重要是保暖的物资。这种墙壁里嵌着的材料,是可以隔温的。” 骨衔青的手上拿着一块柔软的纤维物,像锡纸,呈现出银色光泽。但是非常柔韧,除非用刀具切割,不然撕不碎。 这是热息纤维,黄金时代的人造物,并不会随着时间被风化。 “好。” 当队伍开始行动起来后,安鹤这才知晓,骨衔青带着新绿洲的人,是存了什么目的。 这批人捡垃圾的专业程度,简直如蝗虫过境。她们队伍里非常多手脚麻利的中年人,令安鹤怀疑,是不是人跨过了某个岁数,就会觉醒某种血脉,任何一个袋子都可以用出无数种花样。 这些人能够精准分辨出一无所有的废墟里,有什么能够用得着。 ——如果现在用不着,那以后也一定用得着。 闵禾也被安鹤派了出去,她的嵌灵,简直是个探测仪,能够闻出目标物的气味。 这个地方确实没有出现任何动物,除了霉菌之类的东西,连一只蚂蚁也没有。 渡鸦巡视了一圈,在确认骨衔青没有说谎之后,大家分散开来,除了保持基本的警惕心外,并没有特别紧张。 众人一散,教堂的方位只剩下两人,骨衔青和安鹤一前一后往废墟里走。 “怎么样?安鹤。”骨衔青轻轻地笑,“我并没有害你吧?” 她跟在安鹤后面,踩着安鹤已经踩实的脚印,避免沾染大量泥土。 “我也没说你会害我。” “但你这样想了。”骨衔青说,“你在车上睡了觉,所以我发现了。你根本不信我的话。噢,你还怀疑我,觉得没遇上怪物,是我在危言耸听。” “犯规。”安鹤用力踩着脚下的泥土,“明明我就在你面前,你还用天赋,私闯我的意识。” “那怎么了?我又不是第一次这样做。”骨衔青毫不羞愧。 安鹤踢着脚边的泥,她抬头看了一眼远去的队友,趁着两人独处的时间,咬牙问道:“那你只探了我的意识,还是车上的人都被你探了个遍?” 安鹤也不是非得要去争这个特殊,不过是考虑到车上人各有各的心思,才问了这么一句——骨衔青知晓大部分人的想法,知晓有谁起了杀心,才对她们更加有益吧。 但安鹤觉得有些烦躁。她不知道骨衔青入别人的梦,会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会不会像牵引她一样,物色别的可用之才。 安鹤突然记起很久之前,她也问过骨衔青一样的话,当时骨衔青的默认让她十分欣喜——因为骨衔青能够自由出入别人的梦境,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 但现在,安鹤却难以追溯当初的心境。如果骨衔青说是,她会怎么想? “你觉得呢?”骨衔青却只回了这么一句。 安鹤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和骨衔青面对面。骨衔青只有眼睛暴露在外。明明眼波流转,安鹤却总觉得,那双眼眸里全是算计和狡猾。 “我无所谓,只是随便闲聊。”安鹤咬了咬牙,说:“你要探谁,也跟我没有关系。” “那是自然。”骨衔青弯起眼睛,“我用我的天赋,当然跟你没有关系。” 关系的“系”字咬得特别重。 她们都遮着脸,都戴着厚厚的面罩,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就好像戒备心一样,把真实的感受掩藏其下。 安鹤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但是骨衔青,我挺意外,你为什么对这里这么熟悉?” “你要是走过,你也熟悉。” “因为要命吗?不步步留心、时时留神,就会死亡?”安鹤全然懂这种感觉,她经历的每一次危机,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地刻在脑中。因为马虎的人,早就死了。 所以,骨衔青经历过多少次危险,才能摸索出黑雾里的道路? 第178章 骨衔青从不提困难,这个女人全然不会把过去的经历挂在嘴边,也从不会后悔。 安鹤想问,但又失了兴致,恐怕问了,骨衔青也只会随便糊弄她。 走着走着,安鹤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再次停下来:“黑雾里的安全路线是固定的吗?” “当然不是。”骨衔青觉得好笑,“穿越黑雾的人,能有几个?都得自己凭经验探索。” “那,安宁、我妈妈走过这条路吗?”安鹤转过头问。 “不知——” 骨衔青的回答突然被一声咕叽的声音打断,那是什么东西踩在软泥里,会发出的响动。 周围浓雾弥漫,隐约可以听到远处拾荒者在指挥行动,安鹤想,可能是某个队友带着物资折返回来了。 但是,等了半天,都没有人从浓雾里出来。咕叽声只响了一下,转眼就消失了。 “谁在那里?”安鹤打开通信频道,“罗拉吗?” 只有罗拉走路*才像猫一样轻巧。 随着她的问话,通讯器里传出罗拉的答复:“我在东南方向的墙边,怎么了?” 墙边,是她们刚进来的地方,离这里有一段距离。 不是罗拉,那是谁?她们的队伍里,很少有人鬼祟行事。 安鹤和骨衔青相视一眼,迅速进入了战斗状态。 就在此时,浓雾的方向有人开口说话了。 “谁在那里?” 是一个女声,问了同样的话。 安鹤心跳骤停,那一瞬间她脸色煞白,诡异的恐惧攥紧了喉咙,她不可置信地抓住了骨衔青的手腕。 比她反应更加强烈的,是安置在兜帽里的机械小球。 它被唤醒,从帽子里钻出来悬浮在半空中,蓝色光芒暴涨:“女士?” 第104章 [遗声回响]它在收集我们的声音。 那是安宁的声音。 严肃,警惕,带着一点不近人情的冰冷。 “谁在那里?”雾里又冒出一声,这次有了语调,“谁在那里!” 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尖锐,好像声音有了实体,凝聚成尸体,要把雾气撕破,挣扎着从里面钻出来。 安鹤骤停的心脏开始怦怦狂跳,怎么会有安宁的声音?她下意识想喊妈妈,但双唇抿得死死的,寒冷的眸子露出凶光。 她还有理智,安宁已经死了,死在了第一要塞,不可能出现在这个鬼地方。 两人警惕的时候,阿尘已经往前飘。“安宁女士?”它喊着,飘得很快,安鹤从不知道阿尘行动起来这么迅速。 安鹤松开骨衔青的手,去够阿尘。她跑了两步,渡鸦一只接一只从背后蹿起来。她很紧张,所以嵌灵召唤得太多了,有点着急,收不住。满眼的鸟翅振动,把漆黑的环境遮得更黑了。 渡鸦四下散开,很快带回消息——周围什么都没有。 没有怪物,也没有妈妈。安鹤松了口气,又觉得期望落了空。 她没空去梳理自己在期待什么,凭本能又往前踏了一步,在阿尘消失之前,抓住了那只有三根爪子的机械手。 硬鞋底踏在烂泥堆,泥点子溅得到处都是,脏污沾在了裤腿上,湿哒哒地往下掉。 安鹤想再往前走一步,好把阿尘抱回来,但走不动,身后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 是骨衔青。 骨衔青抓得很用力,安鹤觉得自己的腕骨快要断了。她回头,只能看到骨衔青皱起的眉头。 “不是安宁,别往前走。”骨衔青的声音很小,但很严肃,听上去像命令。 安鹤把阿尘扯回来,抱在怀中,她的手指在隐隐发颤,声音却维持着沉着:“骨衔青,那是什么?” 骨衔青和她背对着背警戒,手始终没松开,怕一松手,两人就在雾气里走失了。 “不知道。”骨衔青说:“我上次经过这里的时候没遇到变异物。” “上次是什么时候?” “五年前。” 太久了,谁知道五年里会发生什么演化。 周围的声音开始变得嘈杂,分散的队伍发现了异常,询问声此起彼伏。“先把人聚集起来。”骨衔青掏出机械表,看了眼时间。 现在应该是正午,但比凌晨还要漆黑,她们不能使用大功率灯光,会吸引来别的东西。所以周围雾气太浓,声音太杂,她们甚至难以分辨谈话声来自哪个方向。 “有突发情况。所有人集合,看渡鸦调度,往这边走!”安鹤下令后三分钟,阿斯塔等人很快就回到了她身边。 但是有十来个帮会成员不愿意离英灵会士兵太近,前面的人稍一错步,跑岔了,后面跟着的人就完全偏了队。 好在闵禾发现及时,把野犬用成了牧羊犬,围堵了去路,将众人带了回来。 “还有人没回来?”安鹤竖起耳朵,听到西墙的方向还有大量的讨论声。她们人太多了,虽然各个阵营都有领队,但要是有人不听指挥,分散在黑雾里,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众人各自清点了一圈,闵禾汇报:“没有啊,都回来了啊。” 她一说完,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雾气里传来的,分明就是队友的交谈,甚至海狄充满辨识度的大笑,也在其中。 安鹤立刻松开骨衔青,在人群中找到了海狄。她特意掀开海狄的面罩确认没有被掉包,可是,明明海狄站在自己面前,说话声却在背后,好像贴着肩头似的。 海狄也傻了眼,她捂紧面罩,不安地四下张望,淤泥里散落着早已腐朽的骨头,四面八方都有人说话,整座废墟好像活了。 海狄吓了一跳:“是骨头复活了吗?” 不,不是。安鹤用剑尖挑动了那节脏污的骨头,被腐蚀过的骨头一碰就碎,根本不可能复活。 她也不相信枯骨复生、鬼魂复活一类的事。 “那就是孢子让我们产生了幻觉。”安鹤疑心大家防御度不够,在雾气里待太久,精神被污染了。 “不是。”骨衔青站在队伍的最前面,“是变异生物。” 黄色孢子的精神污染非常“定制化”,专挑思维薄弱处,每个人看到的幻觉都不一样。 神明是进化了,但并不是超神了,就算是幻觉,那也是侵入大脑造成的神经损坏,要遵从人脑机制的。 她们又不是在玩联机游戏,不可能四百人同时出现一种幻觉。 骨衔青的语气很坚决,直接一锤定音。安鹤想起骨衔青一开始便这样否认出现的是安宁,丝毫没给安鹤期许的空间。 骨衔青拔出了枪,侧耳听了一阵:“它,或者说它们在收集我们的声音。” 它们在重复听来的话,并且会自行加工。 安鹤反应过来,愣了愣神:“所以,我妈妈来过这儿。” 安宁的声音也被采集了。 骨衔青越过旁人的肩头,望向安鹤。她在黑雾里摸索出来的规律之一,是迫不得已不要靠近新覆灭的城市,也不要离枯林太近,所以她会挑选沦陷许久的城镇歇脚。 安宁肯定也发现了这个规律。 骨衔青本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只变成了一句叮嘱:“安鹤,保持清醒。” 安鹤握着刀柄的手用力,指尖都有些泛白:“没关系的,我很清醒。” 阿斯塔握着大刀:“我们现在怎么办?” 她们举着枪,天赋蓄势待发,可看不见目标就无法进攻。 安鹤的预言之眼用了,场景没有改变,寄生派不上用场,连破刃时间,也找不到发挥的目标。 这些东西应该个头不大,要么飘在空气中,要么附着在什么东西上,它不现身,肉眼就看不见。 “先离开这里,去山脚。”骨衔青给出了决断。 先离开这些烂瓦砖墙,到空旷的地方去,管它雾里是什么,逼出来再做打算。 她们保持通讯常开,迅速离开教堂的位置,安鹤护着见头不见尾的队伍,赶往西北方向。 渡鸦就贴着人的头顶振翅,人多,雾气又大,容易走散,渡鸦偶尔啼叫两声能定位。 骨衔青一边思考一边行动,她不用顾及后面的人群,安鹤会组织好队伍跟上她。很快,探路的渡鸦从她眼前掠过,飞到了最前面。 安鹤跑到她前面去了。 “骨衔青,这边走。”安鹤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让她快点跟上。 周围的一切都呈现出雾蒙蒙的黑,领头的渡鸦一闪,很快就被黑雾遮住了。骨衔青加快了速度。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从身后拉住了她的手腕。 拉得很用力。 骨衔青反手准备挣脱,她防备心很重,为了自身安全,除了安鹤外,基本不和其她士兵肢体接触。 回过头的那一刻,骨衔青却赫然发现安鹤还在她后面,正皱着眉看她。 “你要去哪儿?”安鹤大力一扯,将她扯回来,骨衔青差点撞到安鹤的面罩。 在贴近的呼吸中,骨衔青发现自己偏离了道路,因为前方有人呼唤,能见度低,又没有明确的参照,人会不知不觉地跟着熟人的声音走。 第179章 不止是别人会中招,连她也会。 “我听到你的声音,在前面。” “那不是我。”安鹤夹杂着嘲讽,但颇为真诚地说,“得保持清醒啊骨衔青。” “行了小羊羔。”骨衔青推开她的肩:“赶路。” 海狄按着头顶的护目镜跑上前来:“我说,这样下去行不通,我好几次听到阿斯塔让我跟着她走,这玩意想让我误入歧途。” 所以海狄紧紧抱着阿斯塔强壮的手臂,就差挂在上面了,根本不敢松懈分毫。 身后的人也各自挨得很近,不管愿不愿意,现在都挤作一团,好些人已经自发将手搭在前人的肩头,使得整个队伍看上去非常古怪,比变异生物还像僵尸。 海狄问:“能不能下令禁言,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话?” 安鹤看向骨衔青,骨衔青思考了一会儿:“不可以。” 不说话确实是最好的办法,如果是一个人,只要不听不信就可以解决大部分麻烦,但她们是一支由数百人凝聚起来的队伍,声音很重要。她们需要交流,交流才能保持站在同一条线上。 她们的视觉已经被黑雾弱化,听觉不再可信,如果连自己的声音也消失,她们会陷入非常被动的状态。 “这些东西不是那么好对付的。”骨衔青说。 安鹤的渡鸦也会学舌,但这类生物不一样。黑雾里的声音明显充满恶意,它加工了她们的声音,将她们指向错误的方向,分裂着她们的队伍。 如果她们选择沉默,就会听不见同伴的呼喊。 遇到危险,也不敢向同伴求救,因为没人相信。 这些东西躲在幕后,久久不进攻,恐怕就是想让她们被迫沉默,让疑心发酵。她们不能走入陷阱。 骨衔青没有选择采纳海狄的方法,不仅没有采纳,她还大声地告知众人:“保持警惕,细心分辨!” 她在黑雾里待很久了,深知面对未知,办法不是躲,人是躲不掉未知的危险的。 她需要主动了解它,才能有效避开。 如果有机会,她再想办法杀掉它。 海狄不太信任地哼了一声,安鹤宽慰道:“跟紧一点,不要害怕。” “我倒是不害怕变异物,只是怕走丢了回不来了。”海狄小声嘀咕,“万一留下我一个,在这黑雾里变成霉菌松鼠,怪吓人的。” 十分钟后,一行人抵达了山脚。这里原先应该是片草原,但现在已经见不到绿意,整片土壤都被淤泥覆盖。 这里比城镇内部更加泥泞,泥土呈现出堆积状。众人抬头一看,发现是有一侧的山体滑坡了,黑雾里是有雨水,山体从半山腰坍塌,淤泥一直堆积到城镇废墟上。 众多脚印踏在同样的烂泥里,泥水把裤脚打湿,留下大量的污渍。连一向爱干净的骨衔青也没能幸免。 安鹤无意间一瞥,呼吸停滞。 她倒不是怕脏,而是流淌在众人裤腿上的脏东西,竟然动了。 水渍里钻出了水蛭,蠕动着往裤腿的束口处钻。 “妈呀!”人群里有人反应过来,开始大叫。好多人推挤着跺脚,四下散开,试图往远离淤泥的地方跑。 这些东西肯定不是普通的水蛭,恐怕早就变异了,谁都不知道钻进身体,被寄生的人会有怎样的下场。 “火。”安鹤迅速反应过来。 她们保持了交流,一瞬间,那位控火的士兵接收到指令,发挥了作用。星星点点的火苗,准确掉落在水蛭上。 它们怕烫,扭曲着从裤腿上落下来,掉进淤泥里,和泥土融为了一个颜色。 海狄怪叫:“啊啊啊好像更加可怕了啊!” 到处都是泥水,总觉得整滩淤泥都开始蠕动,分不清这些水蛭到底死了没有,又掉到了哪儿。 周围的声音更加嘈杂了,大家躲闪时发出的呵斥,还有变异生物制造出的声音混合,吵吵嚷嚷聒噪不堪,听得人头疼。 骨衔青皱着眉,用匕首挑下裤腿上的附着物,一只水蛭已经钻进了她的高帮靴鞋口,骨衔青直接斩断了它的身体,就在此时,她突然发现,刚还萦绕在她耳边的一个声音,突兀地断了。 因为没有回音的干扰,声音中断的节点特别明晰。 发出声音的,竟然是这些水蛭吗? 残留在裤腿上的两截断肢,因为吸盘的作用还在上下蠕动。骨衔青弯下腰扯过安鹤的裤腿,仔细观察发现,水蛭圆滚的身体会一张一翕,像极了昆虫通过共鸣腔发声。 骨衔青没有见过这些东西,它们原本是在山上淤泥里的,现在跟随着泥水淌入城镇,声音在断壁残垣间回荡,根本无法察觉。 骨衔青甩掉刀上的秽物,严肃地告知众人:“虫,在说话。” 这样的消息让人毛骨悚然,虫,竟然在说人话。 不是一只,是无数只。 生物间可以有自己的交流方式,但当另一种生物,熟练地用起了人类的语言,会让人本能地产生抗拒和恐惧。 更何况还是令人害怕的生物,现在的状况不亚于蟑螂开口学人说话。 “不要散开。跟着我,往泥少的地方撤退。”安鹤迅速在脑海中把人手过了一遍,“薇薇安,过来我这儿帮忙。” 原先薇薇安由莱特西带着,就跟在安鹤的身后,离得很近。 但现在,安鹤回头却并没有发现薇薇安。 她不见了。 莱特西吓得脸色惨白:“不对啊,刚刚……刚刚发现塌方的时候,薇薇安听见你叫她,往你的方向靠近了。” 可当时,安鹤当时并没有叫薇薇安。 就在此时,塌陷的泥土又往下滑了半截,山坡上传来薇薇安不安的呼喊:“姐姐,你在哪儿?” 第105章 [遗声回响]“不要怕。” “薇薇安!”安鹤第一时间大声回应,“我在这儿,别跑远了!” 她手中的枪迅速上膛,打算去山坡上把人接回来。说话的时候,安鹤的脚已经踏了出去,同时快速吩咐身旁的人:“骨衔青,阿斯塔,你们带人在这儿守着,接应我。” 听声音,薇薇安并没有跑得太远,就在山坡上。她们发现得及时,要是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那才棘手。 渡鸦已经先一步去探路,就这两息之间,薇薇安又叫了一声姐姐,声音却是越来越远了,不知道是没听到安鹤的呼声,还是又被什么引到了别处。 莱特西比安鹤先一步跨出去:“我也去,人是我弄丢的,我得把她带回来。” “去什么去,都别动。”骨衔青眼疾手快,一手一个,精准揪住两人的后衣领,用力往回一扯。 衣服卡住了喉咙,莱特西捂着脖子干呕了一声。 “你们确定那是薇薇安吗?”骨衔青冷着脸问。 薇薇安就是听见虚假的呼唤消失的,指不定,这声“姐姐”也是个陷阱,谁也不能断定山坡上等着的是薇薇安,还是变异物? “不确定,所以要确认一下。”安鹤拉着兜帽转过身,“不能什么都不做。” 她并非莽撞行事,而是权衡过了。这些声音的危险之处就在于,谁都不敢相信同伴的求救是否真实。如果她们真的袖手旁观,那死人是迟早的事。 安鹤需要尽可能相信每一次呼救。 就算是假的,她也不能就此疑心所有的求救声,再装作听不到。 那是她的姊妹。 骨衔青却并不打算放安鹤走。 两人陷入片刻的僵持。就这两秒,有人走失的阴影已经笼罩在众人头顶。 谁都不敢去想一个小女孩消失在变异物遍地的浓雾里,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众人小声嘀咕着,连罗拉也皱起了眉,脸上显现出焦急的神色。 啪——一声脆响,把所有人都惊了一下。 莱特西扇着自己的右手:“都怪这死手,我就不该松手!” 她打得很大力,手背都红了。拾荒者团队里,除了兰鸣,就数莱特西跟薇薇安感情最深,所以安鹤才会放心把薇薇安交到她手上,可现在,她把人弄丢了,她不该松手。 闵禾抱着手臂蹙眉:“你应该扇自己巴掌,打手背算怎么回事?”闵禾可还记得这家伙骂过她脏狗,牙尖嘴利、唯利是图的拾荒者也会有重情义的时候吗? “要你管。”莱特西无处安放的情绪转移到闵禾身上,“我是自责,但不软弱。我的巴掌只会落在别人脸上,比如你!” 两个互不理解的人一点就炸,因她们这么一闹,笼罩在众人心头的绝望突然散开了一些。 “还有力气吵架。”骨衔青很想翻白眼,“我看你们一点都不慌张嘛。” 不慌是好事。骨衔青松开安鹤和莱特西的领子,重新调整了规划:“行了,我们得把薇薇安找回来。走,一起行动,都跟着安鹤上山。” 安鹤问:“所有人?” “所有。我们本来就需要翻山。这镇子出了变故,不能留人在这里,要行动一起行动。”骨衔青往前一步靠近安鹤,“特别是你,不能离开我半步。” 第180章 安鹤暗自咬唇,骨衔青的特意叮嘱针对性太强,她又不是动不动就乱跑。 说出发就出发,安鹤在旁边寻了一条小路,踏上去的时候,她拉了莱特西一把,小声说:“不怪你,莱特西,不要自责了。” 又补了一句:“连骨衔青都会中招。” 莱特西张了张嘴,点头“嗯”了一声。安鹤一直在前方板着脸当主将,薇薇安又是安鹤的妹妹,莱特西还以为自己肯定会被数落,或者惩罚,她已经很自责了。 但安鹤没有,还反过来安抚自己。 当莱特西以为自己窥见了安鹤厚重责任下温和的一面时,安鹤却又变了脸,回头严肃告诫:“对了,话先说在前头。我没有义务保护任何人,所以,你们必须保护好自己,跟紧一点!要是再走丢了一个,我不会再派人救援。” 安鹤的话形同恐吓,经过英灵会士兵的通讯器传递出去,大家的眼神都有了变化。 安鹤是故意的。 莱特西的话提醒了她,身后这群人,从不软弱,能在炮火中活下来的幸存者,行动能力都不低。 安鹤虽是主将,但最忌讳让众人对她产生依赖,在这样的环境下,她很难分心护着大家,如果自己都不努力求生,等着人救,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对了。”安鹤补充,“要是谁走丢了,就自行前往这座山的山头,我会在那里清点人数。” 山脉连绵不断,但靠近城镇的这座山头并不算太高,她们只需要保持前进,往上爬,就能汇合。 众人有了心理准备,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在安鹤发出指令的时候,她们死死扎好裤腿和袖口,快速远离了淤泥。 有些人身上还爬着水蛭,所以安鹤给渡鸦交代了任务。 它们收拢翅膀闪电一般穿过众人的腿边,视觉锁定,精准叼起那些蠕动的水蛭,咬死,再吃进腹中或者丢弃到泥土上。一些嵌灵是小型鸟类的士兵,也来帮忙。 不太乐观的是,前方探路的渡鸦,一直没能在雾气中定位到薇薇安,她好像消失了一般,只有声音还在回荡,并且越来越飘忽。 安鹤紧紧跟随着声音,但很快,她们发现声音开始从四面八方传来,薇薇安的声线已经被变异物采集了,周围到处都是怯生生的呼救。 安鹤的[预言之眼]里,薇薇安还是安全的,只是周围都是迷雾,从展现出的景象来看,薇薇安已经走到上方密林里去了,到处都是模样相似的枯木,难以分辨位置。 这样下去不行,安鹤快速动脑,既然定位不到薇薇安,那至少得把信息传递出去。 她也有能够学舌的帮手。 安鹤唤来一只渡鸦,嘀咕了两句,片刻后,探路的渡鸦也开始学起了安鹤说话:“薇薇安,不要怕,往山顶走。” 不要怕,不要怕。 整片山林都是各种各样的声音,安鹤的声音夹杂在其中,只要薇薇安能听到一句,知晓有人在寻找她,能保持镇定就好。 “闵禾,你走前面。”安鹤给闵禾的野犬让路,野犬埋着头,搜寻着薇薇安的气味。 而阿斯塔、罗拉等非常机警的人,则在两侧放哨,以防有不可知的危机。 她们没有慌张,不能慌张。骨衔青看起来冷漠,安鹤也保持着镇静,同时不允许恐惧侵蚀她的队伍。 进入密林的时候,海狄突然冲上来,挤进安鹤和骨衔青的中间:“听到了吗?” “什么?” “有奇怪的声音,你们听。”海狄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眼中的神色变得非常紧张。 两人竖起耳朵,捕捉到周围嘈杂的声音里,夹杂了一些古怪的语调。 是有人在对话,但声音和她们并不一样,像是呓语,唇齿摩擦,短音节,很急促,叽里咕噜说得很快,难以听懂。 听了一会儿,安鹤眼露警觉之色,骨衔青却松了一口气。 “是旧世界的语言。” 旧世界,指黄金时代还未沦陷的世界。 “你能听懂?”安鹤问。 “现在的语言是变体,但本质一样。仔细听,抛除语调,你们也能听懂。” 她们一边前进,一边仔细聆听。 有人在说话。 “新闻播报核辐射吞没了三个大洲,我们会不会受到影响?” “季风刮得频繁,说不定我们这里早就是污染区了。” “前几天还听说,有十个新生儿全都没有五官,但消息都被封锁了。” “现在航空舱一个逃生名额都炒到了八十亿,穷人连死法都选择不了。” “不是说大洲全都断电了吗?那玩意儿还能用吗?” 谈话很乱,并不是一个时间段的声音。 忽而又变成几声惊恐的尖叫。 “……不要死,再等等,联邦政府会派武装队来的。” “没机会了,我们逃不掉了。到处都是辐射,到处都是辐射物。” “天啊,航空舱爆炸了。” “旁边的大洲投放了生化武器,根本没用,污染扩散,杀死的只有人类。” 有好些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像是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 “大家都进山躲避了,我们也去。” “去山上,去山上躲一躲。” “不能去,上山的人全都失联了。”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好些闻所未闻的词汇从雾气里散播出来。海狄问:“联邦什么意思?航空舱又是什么?” “是旧时代的东西。”骨衔青眼神变了变,“是萨洛文城被吞没时发生的事。” 那些声音无比鲜活,好像就贴着耳边在说话,她们好似退回到灾难初期,亲身经历了一次旧时代的覆灭。 令骨衔青感到诧异的是,这些声音竟然保留了几百年,变异的水蛭那时候就有了吗?就算有,这些东西怎么能活这么长时间? 骨衔青突然意识到,她们并没有真正搞懂声音的机制。 “等等,那些人,最后进山了?”安鹤仔细辨别着其中的话。 那这些人活下来了吗?还是变异了?现在,还留在山中吗? …… 薇薇安踢到了一节骨头。 骨头埋在松软的泥土下,只露出一截黑灰的关节,像被虫蛀了一样,上面附着了绿色的菌丝,看起来十分脏。 “好痛啊。”骨头上传来声音,“我好痛啊。” 薇薇安吓了一跳,她并不能完全听懂这些陈旧的话语,但能从大致的语调感知到声音里的痛苦。 骨头说话了,在喊痛。 是那些水蛭。薇薇安紧紧捏着胸口处挂着的渡鸦。小心避开了骨头。 她已经走失很久了,最初是听到安鹤的呼喊声,她以为姐姐需要自己帮忙,便跟了上去。但是人群因为水蛭发生混乱,她被挤散了。 再然后,围绕在她身边的声音越来越多,她听见安鹤的声音,还有骨衔青的声音,说往上走,到山上去。 她很听安鹤的话,一直都是。 所以越走越远。 脚下是软烂的泥土,周围全是高大的树木,往外伸出的枯枝犹如怪物的手臂,抬头却看不见任何一片叶子。 目之所及,只有她孤身一人。 薇薇安很害怕,这样强烈的情绪还是第一次出现。以前,无论过得多么辛苦,她的身边一直都有人陪着,要么是莱特西,要么是兰鸣。永远有人站在她前面顶着。 后来出现了罗拉、安鹤、还有很凶的骨姐姐。 她们会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应该怎么做。 但现在,没有人告知她该如何做。又或者,太多的声音在告诉她要怎么做,薇薇安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雾气里一直有安鹤的声音,有时候是让她上山顶,有时候让她往左上方的大石头走,说在那里等她汇合。薇薇安迫不及待要和安鹤汇合,她不知道该相信谁的声音,所以决定都去一次。 这地方的诡异让薇薇安产生了少有的惊恐,总觉得周围有无数张嘴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必须回到人群里去才安全。 薇薇安先跟着指引,爬上湿滑的石头,但是安鹤并没有等在这儿。 她站在石头上等了一会儿,有几只水蛭趁机钻进了她的裤缝。 薇薇安感到一阵剧痛,好像皮肤被刀子割开了,瞬间,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身上的皮肤都会被割开,被整个剥下来。 它们在伤害她。 翻腾的情绪让薇薇安整个人都在发抖,但是她死死咬着唇,没有惊声尖叫——上次在那个巨大的地下室,安鹤教过她,要保持清醒,要反击伤害她的敌人。 薇薇安交握着发抖的手,咬着牙使用了天赋。 没控制好,腿上连带周围的地面,一瞬间爆起大量的墨色汁水,水蛭被挤压得稀烂。 同样咔嚓一声折断的,还有石头旁边一根轮胎粗的枯木。 它不知道怎么就断了,上半截枯枝压向薇薇安的头顶,薇薇安赶紧四肢并用闪躲。树干贴着她的脚后跟砸下,薇薇安差点滑下石头。 第181章 她撑着泥土稳住自己,一抬头,看到了剩下那截木桩。 那截木桩,也正在看她。 薇薇安恍惚间看到了一双眼睛,是枯木断面上的一个木纹。 但是,树干断口处流出大量的鲜血,不是乳白色,是红色。跟人类一样。 “好痛啊。”周围又响起那些叽里咕噜的声音。 薇薇安按住怦怦狂跳的心脏,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了一把匕首,那是安鹤给的,非常锋利。她身上还有一把枪,但薇薇安不怎么会用,本来罗拉说要教她的,也还没来得及教。 她上次跟着骨衔青去第一要塞杀感染者,都没有这么慌张,因为有很多人和她一起行动。 但眼前的危机,她只能靠自己解决。 嵌灵被无声无息地释放出来,十来条银环蛇盘旋在薇薇安脚边,还有一只绕在她的脖子上,另一只挂在左手腕。薇薇安把匕首紧紧攥在手中,要是有东西扑过来,她会用来自保。 “好痛啊!”那些树木在说话,而且很凶、很尖锐,像指甲刮过铁皮的声音。这次,不是模拟人的说话声。 就在此时,面前裂开的木桩里,突然伸出一只手,闪电般探向薇薇安。 与此同时,以薇薇安为中心,周围所有枯木都发出毕剥裂开的响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撕裂了树皮,要从里面钻出来。 “别过来!”薇薇安声音颤抖。 有渡鸦在上方的雾气里飞,薇薇安看不见,但是能听到安鹤的声音。说不要怕。 不要怕。薇薇安。 薇薇安屏住了呼吸,保持着双腿平稳地站在石头上,以便随时能够跑走。 当她躲过那只枯枝一样的手时,她终于看清楚了,树木里真的有一双眼睛。 …… “你上次走的是这条路吗?”安鹤问骨衔青。 “不是。是走的山坳。” 但这次,她们得沿着薇薇安消失的方向走,闵禾的野犬很尽职地带着路,她们已经看到了地上的脚印,薇薇安曾经经过这里。 安鹤产生了一些不安:“你觉不觉得,有些古怪?” “什么古怪?” “说不上来,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被人盯着。”安鹤对危险的感知很敏锐,她躲过面前斜生出的一截树枝,忍不住多看了两下。 骨衔青坚决不肯碰到树木。 因为这些树皮漆黑皲裂,附着着霉菌等微生物,黏黏糊糊的。 但是周围的树干越来越粗,枝条越来越杂乱,明明已经枯死了,也没有被风雨吹折。 安鹤用圣剑挑开挡路的树枝,忽地一顿。 “怎么了?”骨衔青问。 安鹤缓慢地转过头,她的剑尖砍在树枝上,触感却并不坚硬,反而像砍在血肉上一样。 这种诡异的触觉让她头皮发麻,视线里,树上的纹路好似一只只眼睛。 安鹤定了定神,移开剑尖,抵在了树干上。 哗啦—— 手起剑落,锋利的剑刃沿着树干竖切向下,毫不费力地割开了枯皮。 看清眼前景象后,冷汗瞬间浸透了众人的后背——一个有着四肢的生物,蜷曲地缩在中空的树干中间,一动不动。 “天啊。”海狄捂住嘴,“这是什么变异物?是人吗?” 看不清。它好像已经死了,几乎要和树木融为一体,没有皮肤,棕黑的肌肉组织暴露在外面,好似树木的纹路。 就在此时,闵禾低呼了一声:“有血腥味。好浓的血腥味。” 风将血气,还有腐烂木头的沤味一并送进鼻腔。 “带路。”安鹤顾不上探查这木头里的东西,和骨衔青一前一后跟上闵禾。 五分钟后,闵禾猛地停下来,往前一指:“在那儿!” 人群里鸦雀无声。 出现在她们眼前的,是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石头周围的淤泥里,全是拦腰截断的枯木。 她们刚刚见到过的那种生物,横七竖八地倒在泥土上,数不清有多少个。猩红的血液流进泥土,密密麻麻的水蛭在其中疯狂蠕动,啜饮鲜血。 尸横遍野。 所有变异物,全部爆裂而死。 第106章 [遗声回响]“你在跟谁说话?” 薇薇安不在这里。 这里只有死尸,没有活人。 找不到薇薇安让安鹤有些烦躁,她一脚踩上松软的泥土,爬上了被血沾*染的大石头,尽可能让渡鸦扩大搜寻范围。 鞋底边缘溅起污水,石头坑里觅食的水蛭,被安鹤用鞋尖蹍死,直接毫不留情地踩烂。活下来的水蛭并没有一哄而散,而是钻进土里,仍在吸食泥土里的血液。 “薇薇安!”安鹤大喊了一声。已经是下午一点了,枯林的雾气又厚了一些,血气中混着潮湿,像下雨的前兆。 但是没听到回应。 言琼和罗拉散开一小段距离,带着人,以石头为中心搜寻薇薇安的踪影。 但骨衔青没去。她用旧麻布缠住手心,随手捡了根骨头,戳着地上的尸体:“死透了。” 这些生物七窍流血,内脏破碎,确实是薇薇安的天赋。 薇薇安应该是受到攻击了。这孩子,除了听人指令时会下狠手,平时根本不会动手杀人。 安鹤踹开脚下的尸体,它折叠成一堆的躯体翻过来,舒展开,安鹤终于看清了怪物的面容。“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它们的肌肉像是年轮,手指奇长,成了干枯的树枝。就算从树皮里爬出来了,脚下也生了根和树桩子连在一块儿。 “应该是某种变异后的辐射物。”骨衔青站直上半身,那截烂骨头就在她手中晃悠,骨衔青把它敲在尸体的脑壳上,补充:“人变的。” 因为这些怪物有五官和四肢。眼睛耳朵皆在,鼻子虽然退化了,但还有轮廓。只有嘴巴变化有些大,成了一条合紧的缝,像是被砍伤的树木愈合后,留下的浅坑。实际整个口腔早已长在一起。 安鹤没由来地脊背一凉,想起之前听到的谈话后,安鹤问:“是旧时代来山上避难的人吗?” “大概是。要么是演化过的后代。”骨衔青继续翻看死尸,很有经验地做出总结:“它们找到了能活下去的法子,开始躲进树皮里跟树木共生,这样能减少活动量,还能伪装成别的东西。看,它们的口腔和皮肤已经退化,应该不需要进食……” 骨衔青突然停顿,看了看脚边仍在蠕动的水蛭,又瞥向手中的骨头。 “怎么?有问题?” “我想错了,它们需要进食。不过不是通过口腔,而是根系。”骨衔青踩了踩地下的泥土,“这些水蛭,是它们猎食的帮手。” 会发出声音的水蛭吸引猎物走到山上,而它们负责绞死。猎物的血分给水蛭,肉留在土壤里腐烂变成养分,它们再从根系吸收。 薇薇安是猎物,她们也是猎物。可能不止是人类,这里游荡的其它辐射物,也都被标上了它们的食谱。黑雾里,生物可没有权利挑食。 骨衔青习以为常,她爬上石头,五指一松,手中的烂骨头沿着岩石滚落下去,砸进烂泥,噗嗤一声。她们脚下踩着的淤泥,沾了血,也分不清到底是泥,还是多年堆积起来的腐尸。 这就是变异的辐射物吗? “所以……”安鹤不再乱张望,而是定定地望向骨衔青:“在黑雾里待久了的人类,都会变成这副模样?” “是啊。”骨衔青知道她在想什么,不过还是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安鹤目光颤了颤,她在想荒原上仍在扩散的黑雾,在想被吞没边缘的第九要塞。她们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被派出来的她、阿斯塔和海狄,的确是在执行一项紧急的任务。 如果她们拖的时间太长,或是任务失败,返回第九要塞时,可能已经分辨不出什么是伊德,又什么是苏教授了。 “还是先找人吧。”骨衔青扔掉缠在手上的布条,抚上安鹤的后背,并且往下滑了一下。 安鹤以为骨衔青在安慰自己,等她反应过来时,才发现骨衔青在用她的衣服擦手。 安鹤皱着眉侧过身,试图从骨衔青的眼眸里读出一点着急的神色,但是没有。 好像进入黑雾之后,骨衔青无论遇上什么样的状况,都表现得异常冷静。甚至有些冷漠。比如见到这么多尸体之后,骨衔青第一时间更倾向于去研究这些生物,而非去寻找薇薇安。 算了,安鹤把目光收回来。她拎得清,情况就算再复杂,队伍里也需要一个始终能保持头脑清醒的人。 骨衔青就是这个人。 这片林子奇大,到处都是指向天际的枯木,恐怕整片山上都是这种共生体。寻找的人陆陆续续围拢,她们杀死水蛭,清理出一片空地。 安鹤整合着渡鸦探回来的情报:“有尸体的范围不大,五十米。血液也没有凝固,死亡时间不长。” 她们可能只落后了几分钟的时间,薇薇安应该还在附近。 第182章 海狄摇了摇头:“找不到人。我说,那个小女孩,会不会被这玩意儿拖进树皮里了?” 莱特西吓了一激灵,转身就看到远处比人合抱还要粗的树干,既惊又怕。 既然这些树干中空又柔软,说不定真能拖进去一个人。越深想,便越觉得这事可能性很大,不然怎么连薇薇安衣角都没看到?慌乱之中,莱特西从拾荒者手中抢过一把刀,壮着胆子大喊:“我去把它砍了!” “别吓人了。”闵禾伸出脚绊住莱特西,又狠狠剜了一眼海狄,“空气中的气味没有被切断,别整天自己吓自己。” 大家站在清理出来的石头上,周围都是死尸,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罗拉想了想,还是保持着冷静:“既然发现了危险,薇薇安应该不会再往树多的山顶走,说不定她就在周围。” 但谁也不敢保证。毕竟这么多人围在一起,声音又大,薇薇安要是在附近,应该很容易看见她们才对。 安鹤决定在这里等一分钟,以防错过了藏在此地的薇薇安。实在不行,再带人往山上寻找。 她单手覆在唇边,大声呼喊:“薇薇安,如果你在听,我们在大石头这儿汇合!” …… 薇薇安被袭击的时候,明确看到有什么东西在远处闪了一下,像是金属武器反射了手电的光,一闪即逝。 “姐姐?”她站在尸体中间发愣,辐射物的血液溅到她的身上,黏稠的感觉,格外吓人。 没有人出现,但是前方真的传来安鹤的声音:“快走!我们得离开这里。” “姐姐!”薇薇安惊醒过来,催动双腿,往声音消失的地方奔跑。 声音消失的方向通往山顶,薇薇安费力地踩着泥土,旁边树木里的眼睛仍旧在看着她,但这次并没有主动进攻。 她可以听到很多人在交谈,谈论着怎么找人,谈论着怎么避开战斗。所以薇薇安一边远离树干,一边手脚并用爬上山坡。 只是,声音好像海市蜃楼,一直飘在远处,她好像永远够不着。 不知道爬了多久,地势稍微平缓了一些。紧接着,脚下的泥土变得坑坑洼洼,像是有猛兽时常经过,走出了一条“兽道”。 薇薇安并没见到任何生物,不过,很快,她就看见了一片深湖,浅水漫过湖边的泥土,把这片土壤变成了湿地。 不知道是天色昏暗,还是湖水奇深,湖面呈现出死寂的黑,一半暴露在视线里,一半隐藏在浓雾深处。 靠近湖边的地方,还有一处建筑群。 是几间石头搭成的屋子,全部被不知名的枯藤缠绕,覆满黑黢黢的青苔,又潮又湿,像伛偻着身子的怪物。 咯吱一声,薇薇安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她挪开脚,一截倒塌的铁栏杆几乎锈成了纸片,原本还能堪堪维持住形状,结果被她一踩,直接开了裂。 就这一点响动,一直在前方萦绕的声音突然停止了。 所有声音消失,只剩下薇薇安隔着面罩沉重的呼吸声。 下一秒,一声喝斥从石屋靠近湖水那面传来,是安鹤在惊讶大喊:“薇薇安!” …… “没等到人,我觉得她已经不在这里了。”海狄调整着护目镜,试图看清远处的情况。 她们依旧站在尸堆里,庆幸的是,薇薇安替她们“清过场”。除了那些恼人的水蛭,一时半会儿竟然没有辐射物进攻她们。 “味道在逐渐消失。”闵禾说,“上风向还有一丝气味,人往山顶走了。” “算了。走吧。”安鹤皱了皱眉,事情有些不太对劲,薇薇安被攻击了,还往树林更密的地方走,有些违反常理。 难道自己发出的呼喊,一次都没有传达给薇薇安吗? 她们应该没有隔这么远才对。 人群再次集合,开始往山上走,在即将离开这片尸骸时,安鹤却发现,一直跟在身边的骨衔青不见了。 安鹤心里突突地跳,恐惧和后怕袭来,短短几秒预设了无数种可能——骨衔青也失踪了怎么办? 不止是骨衔青的安危,离了骨衔青,她们的安危也成问题。安鹤猛地转头,焦急毫不掩饰:“骨……” 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喊声一下子滞留在喉咙。骨衔青并没有走失,而是突兀地停下脚步,落在队伍后面,蹲在地上查看一具尸体。 “你!”安鹤咬牙,骨衔青难道不能通知她一声吗?这种情况丢了个人,有多大的麻烦骨衔青难道不清楚吗?害她白担心了一场。 “你愣着干什么?”安鹤握着剑往回走,语气有些不耐。 骨衔青没来得及理会安鹤,她凝了凝神,面前这个辐射物躺在地上,但是,并不像其它辐射物那样七窍流血。 不对劲。 骨衔青抬起头招手:“安……” 她刚想让安鹤过来查看,地上的“死尸”突然动了,身体以一个弯折的角度坐起来,直冲她面门。 这东西没死透! 骨衔青立刻侧身闪过一击,随即站起身退后两步,拔枪、射击,子弹钉入辐射物心脏。 但是,没用,这东西已经不是人了,器脏也早已改变。钉入心脏的子弹,就像钉入树干,并不能真的杀死一棵“树木”。 就这瞬息之间,安鹤已经冲过来,周围的士兵也第一时间拔枪。 骨衔青收枪退后:“安鹤,砍它下肢,斩断根系。” 她脑子转得极快,既然不是人,那就用对付树木的办法对付这种生物。 在骨衔青给出建议的时候,安鹤迅速调整了进攻方式,俯身横劈,长剑削过,比斧头锐利,一下子砍在辐射物的下肢上。 辐射物停止了行动,双腿如骨骼断裂,只剩几条根系一样的东西与树干相连。 与此同时,阿斯塔的铁刀以破千钧的势能,直接斩断了这些根。 三人达成了配合,竟然意外地迅猛。 只是,这一进攻,旁边的树木也开始“活”过来了。 “痛啊!”树上的水蛭大喊,好像成了辐射物的舌头,不断地喊痛。 “快走!我们得离开这里。”安鹤伸手抓住骨衔青,带着队伍往前跑。 这里的湿度太大了,放火烧山不现实。她们没有薇薇安这样的大规模杀伤天赋,和这些东西硬抗,只有薇薇安才能轻易做到。 安鹤也并不想和它们对抗,子弹和人力都需要能省就省,在更多辐射物被惊动之前,她们最好的选择就是,跑。 不能往山脚下跑,只能跑向山顶,薇薇安可能在那儿。 这些辐射物好像根系互通,能交流情报,她们所经过的地方,枯木全都苏醒,一双双被树皮覆盖的眼睛齐齐睁开,对她们发动了进攻。 十分难缠。 好在大家的手脚都还算麻利,骨衔青也推敲过这种东西的来源。一旦有所了解,也就不那么害怕了。她们收起用处不大的枪,持有冷兵器的人移动到外围清理道路。 地势很快变得平缓,安鹤第一时间注意到了那排黑漆漆的石屋,然后才注意到了那汪湖水。 石屋的周围被清理过,铺了湖滩里的石头和细沙,隔出了好大一片没有树木的空地。安鹤选择到空地上去,远离这些无处不在的枯木,它们不能移动,但架不住到处都是。 只是,靠近石屋时,安鹤听到其中一间靠近湖水的屋子,有人说话。 莱特西脸上的神情,从恐惧突然转变成了惊喜,她跳起来:“薇薇安,是薇薇安的声音!” 人群安静了一瞬,众人竖起耳朵去听,真的听到了谈话声。寂静的雾气里,少年脆生生的嗓音特别清晰。 薇薇安在说:“真的不是你吗?” 语调里没有恐惧,也没有遇到危险时的警觉,有的只是困惑。 安鹤感到一丝凉意,她抬头,突然发现有水滴落在她的脸上,皮肤一下子传来刺痛,竟然,开始下酸雨了。 安鹤顾不得这件事,几人绕到湖边,冲向那间石屋,终于在面向湖水的那一边找到了洞开的大门。 黑漆漆的门洞犹如怪物的巨口,而薇薇安就站在门内,手电射到的地方,露出了她半截裤腿。 确实是薇薇安没错,不是水蛭,也不是虚假的声音,她们终于找到人了! “薇薇安!” 安鹤冲上前,一把抓住了薇薇安的手臂。 薇薇安转过身看她,眼神却像是见了鬼一样,又转头看看屋内,发出了一声受到惊吓时的低喊:“姐姐?” 安鹤不敢松手,以至于薇薇安的衣服都起了褶子,她望向空无一人的室内,一股寒意冲上后颈——这地方堆积着好多腐锈的杂物,明明混乱不堪,但安鹤却看出了一丝精心布置过的诡异。 安鹤咽了咽口水,把其她人挡在了门外,她紧紧盯着薇薇安,凝了凝神:“你刚刚,在跟谁说话?” “我……”薇薇安的眼神瞟向安鹤的后方,废弃的方桌堆叠出好几个死角,而薇薇安的视线就聚焦在死角的某一处。 第183章 “我、我在跟你说话啊。” 第107章 [遗声回响]一个可随意查阅的点。 “我?”安鹤不可置信地瞥向薇薇安,“你确定?” “嗯……”薇薇安意识到了一丝不对,但说不出哪里不对,她有点分不清眼前的状况,同时也被安鹤的神态吓到了。 但她处理不了这么复杂的情况,只好怯生生地叫了一句:“姐姐?” “怎么了?”安鹤仍挡在门口不让其她人进来,一边和薇薇安对话,一边使用[预言之眼]的天赋探查危险。 “你可以蹲下来一点吗?”薇薇安松开渡鸦吊坠。 安鹤心思不在薇薇安身上,但听见请求的声音,已经不自觉屈膝蹲了下去。当她意识到贸然放松警惕很危险时,薇薇安突然凑上来,手指碰到她的脸颊。 安鹤感觉到一丝凉意,薇薇安的手冻得有些发凉,手上还沾了血渍和泥土。 薇薇安从未主动接触谁,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安鹤心中一激灵,想要躲开,握着长剑的手紧了又紧。 她很警惕,如果这个薇薇安有问题,她会动手。 就在此时,薇薇安收回手,取而代之的,是整个身子扑上来抱住了安鹤。 “太好了,是真的。”薇薇安把头埋在安鹤的衣服里。 安鹤愣了一下。 她从未抱过薇薇安——所以从不知道,一个嵌灵体可以瘦成这样,骨头都有些硌人。一个未能在舱茧发育完全的嵌灵体,在下城区从未吃过饱饭。 但薇薇安拥抱的力气很大,身体也在发抖,女孩尽可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害怕露出弱小的一面给大家添麻烦,但带着哭腔的声音还是暴露了,她这一路很害怕。 所以薇薇安也在确认,面前是不是真的安鹤。 安鹤松开薇薇安的手腕,想要揽住对方,但她分了心动作太慢,刚抬起手时,薇薇安已经从她怀里退出去,冲向门口的莱特西。 仿佛是都要确认一遍才安心,这个不善表达情绪的女孩,破天荒地把莱特西、罗拉,甚至是言琼都抱了一遍。 但轮到骨衔青时,薇薇安没敢抱,只伸出手,勾住了骨衔青带有余温的小尾指——像骨衔青时常带她去杀人时,牵着她那样。 骨衔青顿住,暗自伸直已经屈膝的腿,不大高兴地啧了一声。 海狄倒不管跟薇薇安熟不熟,毕竟这家伙是安鹤的妹妹,那就是熟人。“过来,也给姐姐抱抱。”海狄张开手臂,如果不是面罩挡着,她会露出一排白牙。 薇薇安磨蹭了两下,礼貌地摇了摇头:“不、不用了。”她离开骨衔青,重新站到了莱特西的身旁。 “你这小孩。”海狄从鼻子里哼声,“算了,人找到了就好。” 安鹤顺势抬起落空的手擦了擦脸颊,就此确认了她们找到的人确实是薇薇安。 如果不是她们队伍里的人,就不会把亲疏关系分得如此清楚。 那,刚刚的谈话声是怎么回事? 安鹤望向屋内,警惕心又蹭一下提起来了。她往旁边侧身,给众人让位:“没有活物,进来吧。” 早已跃跃欲试的闵禾一下子蹿了进来,从未收回的野犬在屋子里打转。 这间屋子不小,能容纳不少人,像一间仓库。能看得出原先是混凝土和金属搭成的房子,但有些地方破损得厉害,有人用石头堵住了裂缝。 石头间满是青苔,修补的痕迹已经非常久了。里面确实没有活物,但有不少死物,墙面上嵌着一些爆炸而死的水蛭,爆出的浆液还很新鲜。 数量不少,有好几十条。 “你杀的?”安鹤问。 再次踏进屋内的薇薇安终于不那么紧张:“嗯,我一直提防着,它们从石头缝隙里钻出来,我用了天赋。” 这些水蛭还残留在青苔堆里,应该还没来得及进攻,就死掉了。 薇薇安学会了主动进攻。 安鹤迈开步子,挤进了桌椅板凳间的缝隙,她打开手电光,照射着墙上的水蛭:“所以你说的,和我说话,其实是在和这些水蛭说话?” 水蛭会学人说话,她们已经知道了。虽然骨衔青还没搞明白学舌机制。 在安鹤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薇薇安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复杂。她给出的答案,同样让所有人心中又是一惊。 “不是啊。”薇薇安说,“水蛭是后面来的,你进门之前,我才刚杀死它们。” 不是水蛭,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们的心情像过山车一样,刚因为找到人松懈了半秒,马上又吊到嗓子眼。 骨衔青抱着双臂,站到了一旁,在角落里暗自琢磨着薇薇安的神情——安鹤提到水蛭的时候,薇薇安的眼神实在是太困惑了,并且,惊大于恐。 安鹤百思不得其解:“那谈话时,你看到我了?” 薇薇安摇了摇头,想到什么后,又点了点头:“看到了一双眼睛。就在那里。”她伸手指向的位置,就在安鹤的附近。 那是一个死角,三张交叠在一起的桌子构成了一个缝隙。安鹤皱起眉,挤进了死角,双眼透过缝隙看向外面。从石头缝里露出的微弱光线,确实就照在她的眼睛上。 “对,就是这样!”薇薇安忽然拔高了声音。 安鹤的眼睛很好认,因为虹膜很黑,只要有光照着,就显得特别有神。薇薇安并没有认错。 “薇薇安,那不是我。”安鹤心中一紧,难道这里不仅有模仿声音的水蛭,还有能模仿样貌的辐射物?人呢?在她们来之前逃走了吗? 还是说,这是某种幻境? “真的不是你吗?”薇薇安脸上的困惑不加掩饰。 骨衔青突然抬起视线,放下了双臂。 薇薇安接着说:“可是,姐姐你和刚刚说了一样的……” “等等!”骨衔青低呵打断了薇薇安,她绷直了身体,给枪上了膛:“薇薇安,你再重复一遍刚刚的话。” “可、可是,姐姐你和……” “不是这句。上一句。” “真、真的不是你吗?” 所有人都面色惨白,连闵禾的嵌灵都闭上了嘴不再哈气。 尽管薇薇安重复时的语气不一样,但她们仍旧反应过来,这句话,她们刚听过不久,就在找到薇薇安之前,她们听到薇薇安说了同样的话。 骨衔青下意识瞥向安鹤,安鹤仍站在缝隙一角,心脏跟着怦怦狂跳,她们都想到了同一个荒谬的推论——薇薇安没有说谎,她刚刚真的在和安鹤谈话。 “薇薇安。”骨衔青神色比任何人都严肃,“你最开始走丢时,听到了什么声音?安鹤怎么叫你的?” 她问得很具体,帮薇薇安圈定了范围。 薇薇安有些慌乱地陈述:“姐姐叫我过去帮忙。” 安鹤从死角里走出来,摇头:“我叫她帮忙时,她已经离开人群。” 骨衔青拿枪的手别在身后,手指搭上了扳机:“然后呢?你为什么一直往山上走?” “因为我听到你们说要去山上。”薇薇安往莱特西身后躲了一下,“你们说要往山顶走,之后又说要在大石头上汇合。” 安鹤说在石头上汇合时,已经离薇薇安走丢相隔几十分钟。 骨衔青继续追问:“杀死那些辐射物时,也有人让你去山上?” “嗯。我看到有剑光,然后姐姐让我快走,离开那里。” 骨衔青记得那句话,那是安鹤对她说的——“愣着干什么”“快走,我们得离开那里。” 一字不差。 骨衔青站起了身,眼神瞥向屋外,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海狄打断了沉寂:“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一副都懂了的样子,我怎么没听明白?” “我走神了,我也没明白。”闵禾隔着麻布揉鼻子,小声嘀咕。 安鹤走过来挡在薇薇安面前,和海狄解释:“薇薇安听到的和我们不一样,不是水蛭发出来的声音,确实是我的声音。” 薇薇安从始至终都信对了人。 “但是。”骨衔青谨慎地开口,“薇薇安听到的不是当下的声音,而是错位后的声音。换句话说,这里的时空有重叠。” 正确的时间顺序,是安鹤让薇薇安帮忙,薇薇安才出列。但是她被未来误导,先一步离开了原地。 因成了果,果成了因,最终她们汇聚在了这片湖边。 “这里这么古怪?”阿斯塔原本靠着桌子,此时也默默远离了能触碰到的所有物品。 她们不太能适应这种悖论,大家都是活在线性时间里的人,很难脱离生活经验,去想象一个从未发生过的逻辑。 那什么是当下的?什么又不是?身边的音色形可信吗?还是都不可信? 安鹤想起一件事:“所以你说你一直在留意水蛭,是因为我说了一样的话?” “嗯,我杀死了它们。”薇薇安说,“刚开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叫你你也没应。” 第184章 因为她们根本就没有在对话。 安鹤定了定神,至少她们现在能够一问一答,时间并没有错位。 但是,骨衔青为什么那么紧张? 骨衔青的枪一直开着保险,她如同战斗一样扫视着周围,又站到门口望向浓雾。远处的湖面静静地接纳着落下的酸雨,涟漪散开不一会儿就消散。 “你在提防谁?”安鹤看到骨衔青的手指直接搭在扳机而非外环上,这个行为非常危险,随时会擦枪走火。“如果是这里的时空出了问题,我们小心些就是。” “不是。”骨衔青声音有些闷沉,“不是都出了问题。只有你和薇薇安出了问题。” 安鹤的大脑嗡一声警觉。骨衔青的提示太明显了,谁会单独针对她们? 只有神明。 进黑雾来,安鹤没有再见到那些菌丝,对神明的警惕不知不觉放松了不少,但是她差点忘了,黑雾里是神明的地盘。 安鹤感到一种莫大的恐慌,如果更高阶的生物,可以随意操控时空,她们便当真成了蝼蚁。就如同一本已完结的小说,开头和结尾早已注定。书中人以为时间在线性发展,可只要更高一层的阅读者愿意,翻翻书页就可以看到书中人的结局,这并不影响阅读者再倒回去看过程。 她们并不处在时间线上,所站的位置,只是一个可随意查阅的点。 她们站在点上吗? 结局已经被神明窥探到了吗? 安鹤不由得想起神明为她缔造的幻境,除了第一要塞的人还活着,巴别塔如幻境一样坍塌成两截,第一要塞也被黑雾吞没。 她们好像真的在滑向结局,无法阻挡。 安鹤抬起眼眸,望向破漏的屋顶——神明,在看着她们吗? “话说回来,这里是什么地方?好多高大的柜子。”海狄问。 “标本柜,这边的东西是甘油和硼酸。” “噢!你懂好多……不是,谁问你了?罗拉。” “当我没说。” 交谈声把安鹤的思绪拉了回来,旁边的人已经散开,各自研究起了仓库里的东西,间或起了点小“争执”。 这些人没有正面接触过神明,全然不知道安鹤和骨衔青在担心什么。 但正是这种无畏的无知,让安鹤很快收敛了担忧。她想救的人都还活着,这就是可喜的改变,哪怕很小,也足够让她安心。 而且,神明并非无所不能,安鹤仍旧记得,这家伙没有实体。这是弱点。 安鹤靠近骨衔青,手虚空放在骨衔青背心位置,这是安抚。哪怕之前骨衔青拿她后背擦手,她也依旧不争气地选择安抚骨衔青。 就当是她责任中的一环吧,总得照顾好宝贵的队友。 “你在寻找什么?一个目标?” “嗯,这种针对性的引诱,不是因为辐射产生的。只可能是天赋。”骨衔青后背轻微地僵直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继续说道,“这里应该有活物,是嵌灵体。” 但数量未知。 “没关系,我们有更多的嵌灵体。”安鹤望向身后挤挤挨挨的人,“搞清楚是什么之后,没什么好怕的。” 骨衔青没有搭话,往前一步离开安鹤的手心,踏出了屋子。她的食指仍旧扣在扳机上,一直没有放下来。 在这样一片死寂之中,一阵突兀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不知哪一间废屋里,传出响动。那是从一台老式录音机里传来的歌声,并不流畅,断断续续,像是被无形的手反复按压着回播键,发出“咔嚓、咔嚓”的卡壳声。 声音仿佛在林中打转,飘向幽静得让人毛骨悚然的湖水深处。 第108章 [遗声回响]种片不死的林。 播放的是一首老旧的抒情歌,女声唱着轻柔的调子,但因为卡顿,显得十分诡异。 安鹤裹紧了外套,山林中起了风,酸雨从屋檐下飘进来,有几滴砸在她的头发上,她感到脖子有些发凉——这个声音响起的时机实在是太刻意了。她们跨入这片土壤时,什么歌声都没听见,在她们稍微放松的时候,声音就响起来了。 安鹤伸出手把骨衔青拉回到屋檐下,以免淋更多的雨:“能听清在唱什么吗?” “你是说歌词?”骨衔青侧耳听了一会儿,“什么‘墓碑’、‘不死’,太卡,听不清。” 基本上一句歌词要倒回去播五六遍,又因为声音太飘忽,像被雾气裹住了一般,听觉也变得朦胧。 “我听清了。”安鹤扬起下巴,隐约可以看到一只渡鸦正在往声源的方向飞去,这次传回来的是听觉。 安鹤说:“歌词是‘若墓碑注定无名,就种片不死的林,上亿万颗生命正苏醒。’” 就这一句,播了半分钟之久。 听清歌词也不是一件好事,安鹤不得不压抑着心底的恐惧。她很轻易联想到下面那片共生物的林子,不就算不死之林吗?苏醒的是辐射物,满山头都是。 要是无关的词汇还好,这样相互关联的意象,让安鹤不得不揣摩,是不是敌人对她们的恐吓。 骨衔青拍掉身上的雨滴,见安鹤站在原地没动,两人对视了一眼。 “不去看看吗?” “不去。”安鹤摇头。 她甚至能想象出如果选择追过去查看,事情会有怎样的发展——指不定暗处蹦出个什么东西,要了她们的命。 现在的局面,就像钓鱼的人当着她们的面抛下鱼钩,嘴里还要嘀咕着,来咬啊,快咬啊。我在这里打了个窝。 安鹤就不咬。 未知的敌人在暗处,既然已经找到了薇薇安,她们不能再被动地被指引着走。 骨衔青沉思了一会儿,收了枪,扯过安鹤的袖子擦了擦枪柄上的水珠:“你不去,那我也不去。” “喂,你是打定主意要我冲锋陷阵了是吧?”安鹤低声埋怨。 骨衔青忽略掉对方的不满:“你打算怎么办?雨下大了,我们不能冒雨赶路,冒雨离开这里不现实。” 安鹤挠了挠手臂,这里酸雨的腐蚀性比荒原上严重,就沾了几滴,皮肤上已经起了大片红疹,骨衔青提醒过,这雨淋多了是会死人的。 安鹤收起了心思:“是不现实。真要有敌人,我们即便离开,对方也不会罢休。” 她不会逃避。 但需要时间,思考如何把暗处的敌人引出来,化被动为主动。 这间边缘的仓库站不下这么多人,当务之急是避开酸雨。安鹤打量着周围:“骨衔青,这个地方是干什么用的?” 骨衔青望向湖面:“不知道。我不是百科全书。” 除了她们落脚的石屋,沿着湖边还有一片房区,都是两三层高的平房,很旧,霉菌爬满墙壁,几乎覆盖整栋楼,但奇迹般地并没有倒塌。 这不像人住的屋子,没有人会在深山老林里住着,还建这么坚固的房子。 罗拉拿着一个玻璃管走过来:“应该是个资源库的采集所。” “什么所?采集啥?”其她人也凑过来。 “野生植物资源采集所。”罗拉晃了晃手中的管子,密封的玻璃管已经开裂,有些发霉,里面两颗弹丸大小的棕色球体,还有一截没有叶子的树枝,外面贴了标签,字迹已经完全融化。 罗拉说:“是干燥处理过的种子,我之前也会帮苏……教授保存粮食种子,不适合在矿山周围播种的,就会封存起来。” 罗拉站在人群中,动作和神态都和在第九要塞时无异,她耐着性子帮大家处理事务时就是这副模样。 海狄有一瞬间的恍惚,瞬间又觉得火大,一把抢过罗拉手中的玻璃管:*“黄金时代的人,在深山里也种粮食?” “这应该不是粮食,只是某种野生植物,可能是杂草,是研究对象。” “闲得慌?饭都吃不饱,还研究杂草。”海狄吃不饱饭,所以想象不出,古代的人研究这些无用的东西,有什么用。 安鹤收回视线,望向湖面后方,这里处于萨洛文山脉,没有覆灭前,植被生态一定非常好,有研究所也正常。只是现在,大多数植被被辐射祸害得寸草不生,只有苔藓、霉菌,和那些怪异的共生树存活了下来。 既然是采集所,不是什么生化所、公墓管理处,那危险性应该没有特别大。 安鹤目光凝了凝,召回了先前放出去的那只渡鸦:“定位到了,歌声的来源在西面靠湖的地方,有一栋三层楼房,墙上标着数字六,歌声来自二楼。” 骨衔青接话:“渡鸦没进去看看吗?” “窗户被木板封死了。”安鹤皱了皱眉,她转过身告知众人:“我们得清出一栋房子躲雨,大家不要理会歌声,避开那栋楼,那有可能是个陷阱。” “行,能不能快点,我要被痒死了。”小不点从贺莉大衣下钻出来,不耐烦地跺脚。她们主动远离了拾荒者团队的健康人,现在站在屋檐外边,淋了最多雨。 “就旁边这栋吧,注意,千万别走散。” 第185章 安鹤牵起薇薇安的手:“你跟着我,一步都不许离开。” 又看向骨衔青,皱眉:“你也是。” 帽子里被迫休眠的阿尘也是。 “你有这个觉悟就好。”骨衔青绕到另一边,勾起薇薇安的小拇指,“走。” 众人钻进了一间标着二号楼的房子,里面漆黑杂乱,每个人都表现得十分警惕。但出乎意料,直到她们搜寻完整栋楼,分配好放哨和休息的顺序,也没见到一个辐射物。 除了黑之外,很安静,同样,也很安全。 只是身处房间里,也能听到录音机的音调,虽听不清在唱什么,但从清理杂物,到落脚整顿的一个小时里,歌声从未停止。 时间久了,众人竟然听习惯了,一时间不再觉得恐怖。 这间房子的门窗竟然都保存完好,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关上门后,房间里久不流通的空气竟然比外面还好,没有黄色孢子,附着的黑色颗粒也少了很多。 众人关紧房门,打开手电,摘了被淋湿的面罩和外套,清理干净。 骨衔青选了个人少的地方,靠着墙坐下,她掏出机械表看了看,不知不觉已经是下午五点。 “你打算今晚在这里过夜?”她问安鹤。 “嗯。过夜。”安鹤挨着她坐下,“或者说,把敌人引出来。” “你的脑子越来越好使了。”骨衔青摘掉面罩,笑了一声,翻出包里干净的毛巾搽润湿的头发。 安鹤没有主动走进敌人给她造的陷阱,她要自己造一个陷阱,让暗处的敌人站到明处。 “说实话,我想起以前跟塞赫梅特谈话时的感觉。”安鹤把薇薇安圈在怀里,“她很喜欢掌握主动权,会在不知不觉中,牵引别人跟着她走。你只要最初表现出一丝被动。就会一步一步丧失主动权而不自知。” 安鹤卷起袖子,擦掉手臂上的水渍:“因为有这样的体验,所以这次我很明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我们。最初是我妈妈的声音,然后是旧时代人上山的谈话,到现在,变成了歌声。现在想想,这都是时间重叠造成的声音,而不是水蛭。” “在引我们上山,目的未知。”骨衔青脱掉麻布衣,给出结论,“那你想怎么办?” “找回点主动权。”安鹤摘掉帽子,抖掉头发上的水,“最好,等人来进攻。我得先知道是谁,看看是哪个倒霉蛋又被神明寄生,跟我和薇薇安为敌。” 神明无法主动使用天赋,需要一个代为行使能力的生物,如果是生物,安鹤反而没那么害怕。 骨衔青不谈神明,她自顾自解开衬衣领口的扣子,擦身上的水。 “说起来……”安鹤刚侧头,目光恰巧落在骨衔青敞开的衣领上,又立刻移开,“你之前说的嵌灵体,天赋是时间重叠,对吗?” “嗯。” “不是时间重置,而是重叠。”安鹤咂摸着发生的事,“就好像一张纸条对折,两个点出现在同一个空间。所以薇薇安能听到看到另一个时间线发生的事情。” “是这样没错。”骨衔青又解了一颗扣子,“如果你说安宁的声音也是因为重叠,那这个天赋的使用范围非常广。” “有什么用?”安鹤悄悄扳正薇薇安脑袋,喉咙吞咽,“我是说,除了混淆视听,让我们精神恍惚,各自走散外,有什么用?” 她们不是普通人,这个天赋的攻击性甚至没有那些藏在树里的辐射物高,只是单纯的重叠而已,不是时间重置,她们的经历没有被回溯,发生的已经发生,并且不可改变。 抛除神明在高处看着她们不谈,这个人为的天赋本身很好识别。如果敌人的目的是逐个击破她和薇薇安,那她们怎么轻易在这里重聚?又怎么到现在都没有受到攻击? 事情有些太顺利,身经百战的安鹤反而有点不适应。 总怕有更大的危机藏在暗处,也总怕这样的时间天赋被用在了她意想不到的地方。 “我不知道。”骨衔青抓着毛巾探进衣服底下,擦了擦锁骨和颈窝,“但是,最好别掉以轻心。可能不只一个嵌灵体,进行时间重叠的敌人,可能只是个诱饵。” 骨衔青抬手的动作撞到了安鹤,安鹤不经意转过头来,舔了舔唇,挪远了一些:“骨衔青,你一开始就笃定是嵌灵体。我想知道,黑雾里,为什么会有嵌灵体?” 嵌灵体是人类进化的自保机制,她们遇到的辐射物没有天赋。 难不成这里还有人类? 安鹤之前就注意到了,仓库里的东西虽然混乱,但混乱中留下了一条通道,就好像时常会有人进出一样。 骨衔青的动作一顿,继而慢悠悠地说:“谁知道呢。不过,你最好不要假设对方是人类。” “理由呢?我总觉得使用天赋的人,思考方式很人……”安鹤的话没问完,眼睛却被毛巾遮住,骨衔青侧过身子,单手捧起她的脸,把用过的毛巾放在安鹤脸上头上乱揉。 “赶紧擦擦,头发都打湿了。” 毛巾很干净,微微湿润,有骨衔青身上的味道。 “我自己来。”安鹤往后躲,伸手去够,只够到骨衔青的指尖。从毛巾下漏出的视线,恰好落在骨衔青敞开的衬衣领口上。 “你别靠那么近。”安鹤憋着气严肃地说,“等下挤到薇薇安了,给我,我自己来!” “怎么?我帮你还不识好歹。”骨衔青重重拍了下安鹤的脸颊,完全转移了话题。 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英灵会的士兵凑在一起小声嘀咕,惊得下巴都掉了,她们还没见过安鹤吃瘪的样子。 “呼——” 突然响起的口琴声打断了骨衔青的戏弄。阿斯塔坐在她们身后,皱着眉瞥了一眼骨衔青,而后什么都没说,又拿起口琴吹了两下。 安鹤薅下头上湿漉漉的毛巾,忽地一滞,看向阿斯塔:“老师,你在吹……录音机里那首歌?” 阿斯塔放下口琴:“听多了,这个旋律很好复刻。” 是流行音乐的调子,很洗脑,又一直重复播放,坐在这里的人要不是心里膈应,都能哼上两句。 安鹤的眼睛亮了又亮,她把毛巾扔到骨衔青怀里,撑着墙站起来:“老师,晚上,你跟我们一块儿行动。” “我们,也包括她吗?”阿斯塔的铁刀指向骨衔青。 “包括啊。”安鹤歪头,不然呢? 阿斯塔神色复杂:“她在欺负你,而且在回避你的问题。” 骨衔青整理好纽扣,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们谈话是没有避着人,但显然坐得近的闵禾、罗拉等几位,都在竖着耳朵偷听。 话说回来,安鹤这个有点护犊子的老师,真的很难搞。 “没有,不是。骨衔青有些事情不会直说。”安鹤想刚刚的话题大概是触及了神明的范畴,“我心中有数。老师,这个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几位精力还充沛吗?能不能撑到后半夜,我们今晚可没时间睡觉了。”安鹤点了点罗拉、闵禾和海狄。 她本来想叫上言琼一块儿,但言琼是骨衔青的人,骨衔青看样子并不打算把言奶奶牵扯进来。 阿斯塔:“还可以。” 闵禾坐得笔直:“很有精神。” 她当然很有精神,甚至有点精力过剩,不然当初在第一要塞就不会紧咬着安鹤不放。 今日除了薇薇安,她们也没有消耗太多的战斗力。就算安鹤不说,她们也不打算睡死,在这样的地方降低警惕心后果会很严重。 “好。”安鹤抬起手,遍布在湖水周围的渡鸦跟着转动了眼珠。 “今晚,警惕附近的任何响动,我们得打个配合。” 第109章 [遗声回响]只有思想例外。 机械表的指针转向十点。 大厅一片寂静,在休整的五个小时里,众人谨慎分配了食物,并且将萨洛文城收集到的物资清点整合。 预想中的危机一直没有到来,一些体力不支的人松懈了神经。一开始大家并不敢放松休息,直到人们看到安鹤靠着墙盘腿而坐,神情放松,闭上了眼。在旁边,骨衔青侧躺在安鹤铺开的外套上,也在闭目养神。 见到两位领头者都不慌不忙,众人松了一口气。她们三三两两挤在一堆,不知不觉,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十一点十五分。 安鹤睁开了眼。 她一低头,先是看到骨衔青沉睡的脸颊,而后,骨衔青的眼睫微微颤动,仍旧没有睁开眼睛,却在小声说话:“歌声停了。” “嗯。”安鹤鼻翼动了动,移开视线望向六号楼的方向。 整整响了六个小时的歌声,在众人陷入梦乡之后,突然停止。像是有人按下了暂停键,歌词被掐断在“不死”上。 整片湖区,陷入真正的寂静。而停留在六号楼屋檐下的一只渡鸦,此时像被唤醒一样,警惕地转动脑袋——酸雨已经停了,六号楼的入口,出现了一些黑乎乎的影子,在湖边徘徊。 第186章 安鹤戴上面罩,轻咳。一些只是闭目养神的士兵,悄然睁开了眼。她们拿起武器,朝安鹤微微点头。 围在外围的士兵有三十人,都是安鹤挑选过的精英。 骨衔青慢悠悠地坐起身子,伸了个懒腰,眉眼间露出一些跃跃欲试——藏在暗处的东西,终于按捺不住出动了。 安鹤碰了她一下,小声说:“你有没有多余的背包?” “做什么?” “我把阿尘放进去。放在帽子里不方便,等下可能需要动刀子。”安鹤捧着阿尘,自从听见安宁的声音后,安鹤怕阿尘乱动,就把阿尘强制休眠了——毕竟这位小小的机械球,从来没在荒原上待过,数据库里生存经验为负,显得天真善良得过了分。 “用我的吧。”骨衔青侧身拉过一个黑色的冲锋包,里面已经装了常用的工具,“但我有一个条件,这包你来背,我不背包。” “行。”安鹤接过背包,随意翻了一下,安置好阿尘后,拉上了拉链。 包并不重,也不鼓囊,骨衔青装在包里的,都是非常基础,但野外必备的麻绳手电等工具。 在她们用气声谈话的间隙,又有几人围拢过来,是阿斯塔海狄,以及罗拉和闵禾。 安鹤给薇薇安佩戴好通讯器,七个脑袋凑在了一块。 英灵会携带着五十二个纽扣通讯器,原本由各个小队长把控。安鹤做了重新分配,腾出了七个分给核心人员。 安鹤同步:“不明生物,是人形,数量不多,大约十来只。它们开始往这边移动了,我们做好准备。” “我有个问题。”海狄举起手,“要是碰上时间重叠,我们怎么分辨?” 安鹤:“除非触碰到队友的肢体,并且感受到是活物,才可以相信。其余一切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都不能全信。” “这样啊,那行。”海狄戳了戳阿斯塔的小臂,但和闵禾之间泾渭分明。 “不行。”安鹤抓着薇薇安的手伸到中央:“来,把手都放上来,感受一下。” “不用了吧?”闵禾蹙眉,“什么时候了搞这个。” “必须要。”安鹤沉下脸。 阿斯塔叠上薇薇安的手背,海狄不情不愿地放上去,接着是罗拉。 闵禾深吸一口气,憋着一副赴死的表情,放在了罗拉手背的上方。指尖和掌心,有了不同的接触面,一时间,好几个人都微微发愣,眉眼间的厌恶马上显露出来。 骨衔青慢悠悠地,把手背叠在了最下方,只跟安鹤的手心相贴。 一触碰才发现,她们有的人茧子很多,且位置都不一样。体温也全然不同,闵禾的手很热,而罗拉的指尖,跟死人一样发凉。 海狄眉头皱成了疙瘩:“姓罗的,你是不是有点气血不足?” “要你管。”罗拉平静地抽出手,放着狠话。 安鹤嘘了一声:“它们靠近了,而且速度变快了,分组行动。” 话音一落,七人分成三组,鬼魅一样地散开。 安鹤带着薇薇安,和骨衔青一组。三人靠近离大门很近的一扇窗,贴着窗边站立。 窗户上长满了青苔和焦枯的藤蔓,把外面遮挡得严严实实。从细碎的缝隙里望过去,室内手电光没熄,玻璃上只倒映着她们自己的面容。 安鹤越过骨衔青,用指尖挑起枯藤的一角。她们面对着面,离得很近,所以骨衔青用气声说话,安鹤完全能听到。 骨衔青在问:“看清来的什么了吗?” 安鹤微微摇头。 渡鸦也看不清,只能看到和人一样有着四肢,直立行走,是没见过的怪物。它们浑身漆黑,像是身上裹满了淤泥,时不时还有泥浆在往下掉。 很快,安鹤面容变得严肃,往身后打了个手势,围着墙站立的士兵立马紧绷着猫下了腰身。 它们靠近了。 并且一反常态,速度变得极快,快到渡鸦的视线都无法精准定位。 安鹤手还没放下,回头便看到有东西啪叽一声贴在了玻璃上。她吃了一惊,急忙收回了手。在玻璃的另一端,是一颗眼珠子。 只有眼珠子。 好像一团烂泥被砸了过来,眼珠与玻璃压出一个平面,接着往下滑落。这颗眼珠与身体分离了,但还在动,瞳仁迅速左右移动了一下,安鹤猛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活物。 这里的门窗都是完好的,可眨眼间,这颗眼珠竟然像水一样,就从窗缝里挤了进来。 咔嚓——枪上膛的时候,周围的一切全部减速,安鹤第一时间使用破刃时间,并且对着骨衔青的额头扣枪。 骨衔青吃惊了一瞬,很快便心领神会地矮下身子。她的反应速度正好在安鹤的预测之内,子弹贴着骨衔青的发丝,击中身后的墙面。 紧接着,崩裂的石灰在空中滞留半秒,随后极速落下。 一同落下的,还有烂泥一样的东西。安鹤定睛一看,是从人形生物身上不停往下滴落的东西。那不是什么烂泥,而是流脓的血肉,明明已经呈流体状,却还保持着行动机能。 在安鹤开枪的时候,骨衔青背后的墙面上,已经溢满了这样稀烂的血肉。 “薇薇安。”安鹤环住骨衔青的腰,退后了两步,同时一侧的薇薇安听到姐姐的指令,立刻使用了天赋。 挤进来的眼珠子瞬间爆掉了,窗外还有骨骼折断的轻响。 但是,这些血肉还是在不停从窗缝间挤压过来。它们已经烂掉了,所以不怕薇薇安的天赋。 所有人都被安鹤的枪声惊醒,她们迅速爬起来,比她们动作更快的,是外围合拢并开火的士兵。 一组的士兵同样用了泥化的天赋,只不过作用在墙面上。于是,那些从各个窗户流淌进来的烂肉,被融进了同样软化的墙面,吞噬混合,再硬化,这些东西就这样被封存在了墙壁内侧。 骨衔青望向那位士兵,这些她原本就觊觎的士兵,果然拥有着超强的应变能力。且在安鹤的带领下,做得更好了。 骨衔青没有出手,但她的脑子转得飞快,很快给出了总结:“是变异的辐射物,但这种流体状态不是它们本身的能力。” “有人使用了泥化的天赋,作用在了它们身上,这些东西是傀儡,不要怕。”骨衔青省掉了推断过程,大跨步似地给出了答案。 “怎么看出来的?”安鹤以为泥化就是这些东西的本能。 骨衔青闪身到安鹤的身后,目光藏在阴影处:“因为如果是我,我就会这样做。” 她坚信最先到来的不是真正有天赋的人,薇薇安还是杀死了一些外面的怪物,本身就是烂泥的人是不会被薇薇安杀死的。 安鹤狐疑地侧头,但仍旧选择相信骨衔青,她按住通讯器同步了情报:“开始行动,在天赋生效之前,杀掉它们。” 漆黑的二楼窗户突然破开,风灌进房间。迎着风落下八道黑影,如四道利箭隐入夜色,其中四个是人,还有四只是嵌灵。 四人迅速分成了两组,一南一东滚落在两个方位。嵌灵本身的夜视能力极强,没有灯光辅助,几人迅速掉头,从身后靠近了围在墙面的辐射物。 阿斯塔的狮子几乎没有走动,落地后一个折身的弹跳,眨眼间就飞跃到了辐射物身后,利齿洞穿了怪物的身躯,仰头一甩,躯体被拖离房子,甩进了湖水。 厚重的铁刀紧随而至,破风一挥,横扫两具躯体。海狄拔枪辅助,快速把敌人位置扫视出来,交由阿斯塔进攻,而她负责补刀。 她们两人,拥有五年并肩作战的默契,甚至只听呼吸就能判断对方的行动,一主攻一辅助,很快就把数量不多的辐射物尽数消灭。 但另一边罗拉和闵禾搭档,就没有这么迅速了。 黑夜是罗拉的主场,罗拉和黑薮猫悄无声息融入夜色,暗杀了好几个辐射物。但是,仍旧有一只辐射物反应过来,已经开始泥化。 当阿斯塔赶去支援罗拉时,闵禾并没有跟罗拉在一块儿。 “可恶,那只恶犬没有按计划行事。”小松鼠趴在海狄的脑袋上,把远处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她们行动前商定的计划,并不是杀死所有的辐射物。闵禾和罗拉这一组不是进攻主力,而是在做局——罗拉会专门留下一个活口,让暗处的闵禾追随味道,找到这些怪物背后真正的指使者。 但是现在海狄看到,活口还没挑选好,闵禾就一人一狗循着辐射物来时的道路,跑向了三号楼的方向,看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 罗拉听过安鹤提起过闵禾好强的性子,也蹙起了眉——闵禾不会觉得自己很行,就急着一个人行动吧? “闵禾。”罗拉低低地对着通讯器喊了一声,“注意我们在合作。” 她们注意力挪开的这一秒,最后一个辐射物开始泥化陷入土壤,它会思考,在看清形势后竟然不打算进攻,而是泥化陷入土壤,准备隐匿身形。 阿斯塔决定改变计划,手起刀落,在它消失之前,直接将它斩杀。 第187章 当屋内的安鹤接收到渡鸦的视野,带着薇薇安和骨衔青一起翻出来时,十只辐射物已经死绝了。 “闵禾呢?”安鹤问。 “跑了。”海狄跺脚。 ——闵禾没有跑,她还躲在暗处,只是久久没有等到所谓的“活口”。她听到罗拉提醒她注意合作,闵禾感到十分费解,她是在放下成见合作啊。可当她听见安鹤的声音,终于可以走出来时,却发现“活口”都变成了“死口”。 “诶?”闵禾边走边傻眼,摊手质问:“不是说合作吗?” 几个人面色变了又变,完蛋了,她们还是在不经意间被摆了一道,刚刚看到的闵禾并不是当下的闵禾。 海狄哎了一声,冲上去十分不情愿地拉住闵禾的手,又迅速甩开,苦笑里充满歉意:“抱歉安鹤,我的错。” 海狄双手合十举到头顶,鞠躬:“紧要关头,我忘了你的提示了。” 不只是她,罗拉和阿斯塔都忘记了不能相信视觉的提示。这个办法听起来简单,但执行起来十分困难。她们都是十分依靠视觉和听觉的战士,一上战场,大脑全然依靠视觉和听觉,要是这两样不可信,她们做决断时就会变得犹豫,犹豫就会败北。 每个人都非常不适应。 安鹤叹了口气,感官并不是问题的关键,究其根本,还是大家互相不信任。 要是今天站在闵禾位置的是阿斯塔,海狄就会无条件相信阿斯塔能执行好任务。 但闵禾如果做出出格行为,另外三人第一时间只会怀疑、迷惑,而不是信任。 闵禾铁青着脸,后槽牙都咬碎了:“就这么不信任我吗?” “对不起好了吧?”海狄小声嘟囔,“要不,你自己反思一下自己的立场,为什么那么惹人讨厌。” “我立场没有任何问题。”闵禾昂着头,被完全激怒,脖子上青筋都起来了,“我只恨当初没安排我出征,要是进攻第九要塞的士兵有我,我第一个就先杀了你这只松鼠。” “你!”提起那场战争,犹如踩到了大雷。 海狄脸色一黑,阿斯塔的刀已经横在了闵禾的眼睫前方。 “要打架?”闵禾毫无惧意地挺直脊背:“我早就想动手了。” 就在她们吵架的时候,黑暗中,一堆被湖水浸湿的淤泥,突然动了一下,并不显眼,只像是沼泽冒了个泡。 在众人看不到的死角,这滩淤泥包裹着两颗眼珠,远离了二号楼,往三号楼的方向缓缓移动。 它在别的辐射物进攻之前,就已经泥化,一直没有现身。在探清几位核心人员的能力,并且将几人的性格、关系、安鹤的对策一一观察之后,又悄然离开。 它的任务完成了,藏在暗处的人在呼唤它。暗处的人说,声音、动作是可以观察的,但并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观察。它们掌握了一些更深的情报。 动静完全消失,而身后低声的争论并没有停止。 安鹤没有劝架,她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几人不留情面给对方捅刀子。当远处动静消失之后,安鹤抬起眼眸看向闵禾,没有语言,只是给了个眼神:准备好了吗? 闵禾深吸一口气平复怒火后,才轻轻垂下眼眸,表示她已经认准味道了。 闵禾转身,沿着淤泥消失的方向跟了上去。 另外六人完全噤声,嘴上说着去房间里算账,却紧紧跟在闵禾的身后。 ——在休息的五个小时间,她们真的睡了一觉,并不是为了让其她人感到安心,而是她们需要一个安全的空间进行交流。 得益于罗拉带着的注射药品,每个人都轮流进入了十来分钟的短睡眠,骨衔青给她们搭建了传递信息的桥梁。 安鹤思考过这件事,她们的谈话、表情、行动,都是可以被捕捉和重演的,如果敌人的队伍里,真的有人可以时间重叠,那她们的所有计划,都无处隐藏。 可是,只有思想例外,人类的思想和情感是复杂的、不透明的。 行为可以被敌人预判,却无法预判这样做的意图和目的。她们依旧会按计划追踪敌人,但对方无法知晓她们识破淤泥伪装的方法。 她们在第一层,敌人在第二层,如果想要取得胜利,安鹤需要硬生生把自己拔高到第三层的位置,并且看上去仍处在第一层的模样。 这不是一场武斗,而是一场步步是陷阱的考验。 所以,安鹤重新编造了一套交流的方式,她们既需要隐藏意图,又需要按计划行事。 可这样一来,风险就变得极大,一个小小的变化就会导致后面的计划全部崩盘,就好比刚刚,安鹤没有预料到闵禾会突然提起两个要塞之间的战争,她差一点,真的以为阿斯塔要动手杀掉闵禾。 这就是思想的不透明性。 比起直接交流,这个方法需要更多的信任。安鹤觉得难度极大。 可她思来想去,头发都掉了几根,最终还是选择,信任她集合起来的所有队友。 骨衔青并没有参与她们的交流,也不知道她们的计划,只是帮安鹤传递纸条,并且告诉安鹤:“我只信任你,所以只跟着你就好。” 安鹤把指挥权全权交给了守在屋内的中尉凯瑟,七人脱离原先的大部队,隐入了黑暗,转守为攻。 除了骨衔青,所有人都唤出了嵌灵,得益于这些动物,没有人拿手电筒,只需要相信嵌灵的信号,往前走。 闵禾尽量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冲向三号楼。 刚刚的吵架虽然收了场,但是生气是真生气啊,她恨不得把身后几人,包括安鹤都狠狠揍一顿。 ——等完事后,要是大家还活着,她一定会把人揍一顿。 出乎意料,那滩淤泥并没有回到来时的六号楼,而是停在了五号楼的位置,然后重新凝聚成人形。说不上是人,它的五官完全重组,眼睛在鼻子下方,而嘴唇到了喉咙上,没有头发和皮毛,浑身散发着一股水底淤泥的潮气。 左右张望之后,这个烂泥一样的怪物,钻进了黑漆漆的门洞。 隐藏在暗处的几人,探出头,等了一会儿,跟着闪身进了五号楼。 安鹤的鞋子碰到了留在门口的淤泥,她挪开脚,拉住骨衔青做了个口型——烂人。 安鹤准备用烂人指代这些淤泥怪物。 骨衔青瞥了安鹤一眼,失去语言交流,骨衔青只能期许安鹤最好不是在骂她。 五号楼是这里最大的楼层,有四层高。但里面的空间,却是意想不到的逼仄。她们一进门,就置身于一个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都是厚重的合金门,挂在墙上的牌子已经锈得看不清楚,安鹤努力辨认了几个门牌,才看出“干燥间”三个字。 是采集所的工作间。 这样的工作间非常多,大小不一,有些敞开着门洞,内里锈迹斑斑,被水浸泡后的墙壁发霉起泡,状如癞蛤蟆的表皮,十分恶心。 安鹤看到内里还有楼梯。有些工作间,直接可以通向二楼。 跟着闵禾进入到走廊尾端时,安鹤习惯性往打开的房门内张望。 当伴飞的渡鸦看清工作间情形时,安鹤突然停下脚步,牵着薇薇安的手一度收紧。后面的人差点撞到她的背。 安鹤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才指向了敞开的门。 余下的人顺着她的指尖望过去,骤然发现,六个缩成一团的人,挤在室内的梯子处。 她们隔得远,那些生物看上去和烂人一样,五官完全看不见了,被一层厚厚的泥土糊住。不,又不像是泥,更像是烧灼后的皮肤,漆黑,焦脆,仿佛一碰就会碎裂。 可是那六个不明生物在爬动,没有说话,姿态却无比挣扎,看样子,想要越过中间倒塌的大型机器爬出来。 打头那个,往外伸出的手恰好对准门口的众人。 漆黑一片的旧屋,被寂静包裹,安鹤无法自抑地升起一股寒意。 第110章 [遗声回响]“我抱着你。” 听到唇齿摩擦的气声,安鹤侧过身子,原本沉默站着的骨衔青,此时正眯着眼睛,伸出食指在半空中停顿,然后移动。 她在干什么?安鹤撞了一下骨衔青的肩膀。 “数数。”骨衔青小声回应,她反复点了三遍人数,慢慢比出了“六”的姿势。 六个人。 不是七个。 安鹤瞬间知晓了她的意思——她们都有疑心这突然出现的生物,是不是未来片段的投射。如果是,那工作间出现的人,会不会就是她们自己? 可惜,这些人匍匐在地上,看不清五官,也看不清身形,很难做出判断。 但人数不对,她们有七个人,并且早就商量好了,不会分开行动。 而且,还有一个决定性因素,屋内的人没有带背包,身边也没有球状的东西。这意味着那些人肯定不会是她们,因为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安鹤绝对不会丢下阿尘不管。 “要不,我去看看?”海狄小声嘀咕,人已经戴好护目镜从侧边挤进去了。一踏进工作间,还没走出两步,尘封已久的空气被扰动,梯子边的人影突兀地消失。 第188章 安鹤也跟着踏进去,确定了,是时间重叠。 只是不知道,她们看到的是未来的投射,还是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事。 没了幻影的工作间显得更加冷清,安鹤走到刚刚出现过幻影的地方,地上并不干净,这地方被水浸泡过,地上留下许多淤泥。安鹤无端觉得,那些带着潮气的烂人,应该和之前林中的树人一样,经过了某种进化,它们聚集在这里,说不定进化的过程,就跟这处采集所有关。 被触碰到的梯子发出咯吱一声轻响,阿斯塔松开手,她原本想要爬上去看看,结果刚踩下第一节阶梯,上面的金属管就像饼干一样折断了。到处都是表面完好、但早已被腐蚀的金属器械。 安鹤站到楼梯下方,抬头往上看,楼梯的高度并不低,目测有七八米,天花板上的入口黑如浓墨。 她刚要低下头,余光却突然瞥见一双眼睛,趴在天花板入口处,也在往下瞧。 安鹤立刻抬头,她敢肯定和天花板上的人有过一瞬的对视,但对视过后,那双眼睛迅速隐入黑暗中不见了。 又是时间重叠吗? 安鹤略一凝神,抬起手,小臂上凭空出现一只巨大的渡鸦,稍一扇动翅膀,渡鸦一下蹿进了天花板的入口处。 骨衔青靠拢过来:“有看到什么吗?” 安鹤皱着眉:“没有。”渡鸦什么都没看到。上层空间的*黑,是一点光亮都没有的黑。看不到墙壁,也看不到陈设,好像钻入了一个密闭的盒子,连方向都很难分清。 安鹤留了个心眼,没有收回渡鸦,那只渡鸦收拢翅膀,就守在入口处。 闵禾站在门口有些着急地打了个手势,小声说:“气味快散了,我们得赶紧追上去。” 她们跟着闵禾离开了这间工作室,转到了走廊的尽头。 这栋楼只有四层,但走廊尽头依旧装有传送电梯,只可惜过去太长时间,电梯成了摇摇欲坠的摆设,双侧门洞被击打变形,露出一道一人宽的缝隙,里面漆黑一片。 安鹤见过很多这样的击打痕迹,很像是骨蚀者会造成的损坏。看来几百年前沦陷之时,萨洛文地区也曾遭遇过骨蚀者的摧残。 闵禾领着她们避开电梯左转,找到了一个楼梯通道,防火门已经被拆毁了,但水泥铸成的阶梯还在,地上还有烂人刚留下的泥痕。 安鹤往上望去,楼梯间完全没有光线,嵌灵的视觉都受到一些影响。并且奇怪的是,每段阶梯都奇长无比,好像没有尽头。 她们进入五号楼时,有从外面看过这栋楼的构造,很普通,也宽敞,并且窗户很多。但走进来才发现,所有的一切都跟外观相反。 十分古怪。 闵禾和罗拉大跨步踏上了楼梯,安鹤骨衔青薇薇安三人紧跟其后,后面跟着海狄和阿斯塔。 光线昏暗的环境里,嵌灵的视野也受到了影响,连带着判断也受到了影响,拐了两道弯后,众人并没有摸到二楼的入口。直到再往上爬了两段楼梯,她们才碰上一扇完好的防火闸门。门旁边有一个圆形的标记牌抹着发光涂层,锈迹斑斑的水痕下,出现了一个2字。 打开闸门,七人鱼贯进入。所处的地方仍旧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她们在一楼是从南往北走,现在成了从北往南。 站到走廊上往前走的那一刻,安鹤心底涌上一丝怪异,按照楼梯的高度,她们现在应该在三楼、或者四楼,而不是二楼才对。 但这里没有窗户,视野里非常黑,安鹤几乎看不到走廊两边有没有墙壁。 闵禾突然精神一振,她嗅到了浓烈的泥腥味,并且走廊尽头有窸窸窣窣的水滴声,她转头示意安鹤加快脚步。 安鹤接收到信号,准备[预言之眼]探查一下情况,同时低声叮嘱闵禾:“一定要小心,不要走散——” 走散的散字还没有说完,骨衔青猛地扯了一下安鹤的背包。安鹤回头,先是听到骨衔青加重的呼吸,紧接着,骨衔青凑近,按住安鹤的肩膀:“海狄和阿斯塔没跟上来。” “什——”安鹤心率飙升,迅速拨开骨衔青往回走。 阿斯塔和海狄是突然走失的,没有发出任何响动,明明打开防火闸门时,大家都还在,但现在,人凭空不见了。 骨衔青似乎料到安鹤会情绪激动,按住对方肩膀的手竟然无比用力:“不要慌,先看住闵禾和罗拉。”骨衔青迅速拉开背包,从侧面掏出了一个绿色光线的应急灯。 现在顾不上隐藏声息了。她们是在跟踪烂人,但阿斯塔和海狄的失踪意味着,这间房里隐藏的生物,早就知道她们会来,并且做好了准备。 骨衔青提醒得及时,安鹤收心屏息,赶紧回头。骨衔青说得没错,在她注意力被分散之时,前方闵禾和罗拉也遭到了变故,两个大活人连带着两只嵌灵,一下子消失了。 骨衔青丢在地上的灯,恰好捕捉到她们消失之时,地上一块翻动的暗板。 不等反应,安鹤和薇薇安脚下突然一空,往下坠落。安鹤看到骨衔青在升高——不,是她在降低,而骨衔青所站的位置没有任何变化。 有人要将她们故意分散,并且刻意拆开了她和骨衔青。 原本搭在她肩头上的手根本没来得及调整,安鹤就看到暗板翻折过来,视线里被遮蔽。 紧急关头,骨衔青毫不犹豫撑着地板,从合拢的缝隙跳下来,揪住了安鹤的背包,死死拽住。另一只手还抓着上方的地板。 暗板已经翻折过来,重重压在骨衔青的手指上,骨衔青吃痛,低低地闷哼一声。 安鹤内心一紧,慌乱地喊:“松手!” [破刃时间]紧急启动,她们三人被吊在半空中,唯一的联系就是握紧的手。 骨衔青深吸一口气:“还不行,下面有东西。” 骨衔青的声音疼得发抖,安鹤感觉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凝固了,满脑子都是这样的伤会给骨衔青造成怎样的伤害。但情况紧急,她抑制住那股冲破胸腔的隐痛,低头去看地面。 的确有东西,应急灯跟着一起滚落,卡在一堆破旧的铁器里面。 脚下又是六七米的高度,破损的器材堆在她们脚下,削尖的烂铁对准上方,薇薇安的脚底几乎触碰到一根尖锐的铁刺。 要是她们刚刚滚落下去,保准万剑穿胸扎成刺猬。 这堆东西不是匆忙堆成的,安鹤看到烂铁间已经有好几具腐化的骨架。 “快点想办法。”骨衔青下唇都咬破了,“别用你的时间天赋。”她只会觉得时间过得无比漫长。 没有时间给安鹤思考,多一秒骨衔青的手就伤得更严重,安鹤从未觉得如此慌乱,她立刻解除了天赋,应急灯照出远处一片空地。 距离太远了,这是人为的陷阱,废铁堆积的范围特别大,要是她们会瞬移就能化解,可是安鹤没有这项天赋,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 安鹤尝试了一下,准备晃动薇薇安,先把她丢出去。 可是薇薇安的体能是弱项,根本无法在空中翻滚两个弯再平稳着陆,这太难了。 受伤在所难免,安鹤下定决心腾出手,紧紧勾住薇薇安,把她提上来:“往那边跳,我帮你。” 她使用了寄生,菌丝开始接管薇薇安的中枢神经,控制四肢和肌肉。安鹤晃动薇薇安,用尽全身力气一甩,薇薇安低低掠过脚下的尖刺,绷紧了全身。 可是太远了,薇薇安没能抵达指定的空地,差了十来厘米,砸在一堆烂铁上,同样也咬着牙闷哼一声,看样子也受了些伤。 被骨衔青揪住的背包勒得安鹤双肩生疼,安鹤顾不得薇薇安的情况,抬头去看骨衔青。 她要脱离困境,就必须让骨衔青再撑一会儿,并且把她荡起来,但这样一来,骨衔青会因为挪动而伤得更加严重,安鹤不愿意任何队友受伤,特别是骨衔青。 她刚要想别的办法,骨衔青却在此时甩动背包,皱着眉怪她:“专心。” 安鹤不能专心。 但必须专心。 她瞥向旁边,得亏有微弱的光线,安鹤看到旁边是一堵墙:“把我往墙上甩。” 话音一落,骨衔青就开始了动作。甩动的力量很大,安鹤从来都不知道骨衔青的力量可以大到这种程度,凭空抓住两个下落的人,还有力量救她。 有那么一秒,安鹤心绪翻涌,好像骨衔青这女人总是这样,遇到危险一直躲在她身后,可每个紧要关头,骨衔青都会做出决定性的判断,救她于水火。 来不及多想,惯性带着安鹤撞上墙壁,安鹤腾出双脚,在骨衔青松开的时候,借着冲力在墙上猛地一蹬。 鞋底在墙面上留下擦痕,安鹤绷紧核心猫下身体,跑酷一样在墙上跑了两步,然后纵身一跃,平稳避开铁刺落地。 薇薇安已经爬起来,忍着伤费力搬动底下的废器材,给骨衔青腾地方。被搬过的器材留下血红的指印,薇薇安的侧肩被扎伤了。 第189章 “我来。”焦急心作祟,安鹤沉着眼神,疯狂搬开铁刺。重物砸在地上发出咚咚回响,安鹤顾不上了,她已经不怕惊扰敌人,她会把它们全都杀死。 骨衔青的指关节应该被暗板砸破了,有几滴血顺着手臂滑下,又顺着袖子的褶皱滴落。 安鹤频繁抬头看她,骨衔青却松开紧皱的眉头,悠然地笑起来:“我还没见过你这么着急的样子。” “是吗?”安鹤砸动东西更加大力,都什么时候了,骨衔青还有心思取笑她。这人不会觉得疼痛的吗? “心疼我了?” “少胡说。下来。”安鹤终于清理出一小块空地,站在骨衔青脚下,伸出双手,“我抱着你。” “那你可要接稳了,我很重。” 安鹤皱眉,低吼:“废话少说,快跳下来!” 啪咔。 应该是暗板合拢的响声,竟然这么大声,跟罗拉她们消失时完全不一样——骨衔青的手做了阻隔,导致合拢的暗板发出了响动,听得安鹤心惊肉跳。 咚咚。 是自己的心跳声,她应该是听不到的,但手上的脉搏鼓动得厉害。 骨衔青跳下来时却没有多少声音。安鹤双手一沉,改接为抱,除了衣物摩擦发出的响动,骨衔青一声痛都没喊。 安鹤只觉得四肢沉重,心口也沉重,悬在心头的大石头跟着落下来,在看清骨衔青左手上的伤时,又重重提起。 那块暗板很重,边沿是直角,原本应该严丝合缝地闭合。因此骨衔青手背上的四个指关节全部连皮带肉被挤压,造成了很严重的擦伤。 安鹤刻意忽略血肉模糊里的白,不敢去想那是不是伤到了指骨。她紧紧地抱着骨衔青,骨衔青双脚踩到地上她也没松开,语气却并不好:“你不疼吗?” “疼啊,疼死了。”骨衔青哎了一声。 “那你还有闲心开玩笑?” “这不是看没人了,逗一逗你。”骨衔青面不改色,看到一边同样焦急的薇薇安,补了一句:“没有说你不是人的意思。” 骨衔青准备收回搭在安鹤脖子上的手,却被安鹤一把拽住:“你俩的伤,先处理一下。” “不急。”骨衔青抽回胳膊,看到血肉里暴露的骨头时,她顿了一下,烦躁地皱了皱眉。 接着,骨衔青迅速撕下衬衣的半截衣袖,咬住一端潦草打了个结:“这地方不对劲,你先联系一下闵禾她们,半天也没吱声,是不是死了。” 第111章 [遗声回响]“你也怕我死了。” 安鹤的视线终于从骨衔青的手上挪开,她检查通讯器,急切地询问同伴:“海狄,阿斯塔,你们怎么样?” 如果其她人也遇到了一样的陷阱,没有骨衔青这一拉,非死即伤。 无线信号受到了干扰,巨大的杂音穿杂其中,安鹤来回踱步,等了好半天,才听到海狄率先回答:“什么怎么样?你指什么?” 海狄语气很平淡,绝对不是遇到危险时该有的状态。 安鹤神情略微一变,她摘下纽扣通讯,难道工具也受到了时间重叠的影响?还是说,和她们通话的并不是海狄?她们被迫分开了,没有办法确认真假。 安鹤试探地问:“你和阿斯塔,没有踩到暗板?” “没有啊。什么暗板?”那头海狄的声音变得疑惑起来,“我们不是还停在电梯这儿吗?我没发现暗板啊?话说回来你回头和我说话就好了,干嘛用通讯器?” 安鹤脸色突变:“你还在一楼电梯?” “是啊,你们不也在……”海狄的声音突然停滞,语气变得异常严肃,“糟了,我看到的是残留的影像?难怪,我说怎么在这里磨蹭这么久,你们……” “别管这个了海狄。”安鹤打断她,“赶紧确认阿斯塔有没有跟你一块儿。” 通讯器传来阿斯塔的声音:“我没有。我已经上楼了,就跟在你们身后。” “我们身后?我们刚刚没看到……”安鹤忽地一顿,消失是假的,阿斯塔还在,她们看到的景象,被另一个时段无人的残影所覆盖了。连骨衔青也被视觉欺骗。 时间重叠无处不在,藏在暗处的敌人将这项天赋用到了极致,她们很难一一辨认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但是……”阿斯塔停顿了片刻,一向沉着的气息竟然有些慌张,“我刚刚,是牵着海狄上楼的。海狄还在一楼的话,跟我上楼的人,是谁?” 阿斯塔立刻转头,她和海狄只不过是在电梯前松了一下手,身后的人就被完全替换了。在她身后,迷雾一样的黑暗里,确实有一个人,甚至还抓着阿斯塔的后衣摆。 在阿斯塔心生警觉的时候,这个诡异的人影一闪,手一松,便消失在黑暗里。 海狄发出尖锐爆鸣:“谁,谁冒充我?那些烂泥一样的人吗?” “不是。”阿斯塔专心握着武器,盯着走廊的另一端:“我没有闻到泥腥味。” 是人。安鹤记得,她踏进走廊时,还回头给阿斯塔和海狄挡了一下闸门,余光里瞥见的,是一个正常的人形轮廓,走在最后面。 什么时候出现的?跟着她们爬了一路的楼梯吗? 没等细想,海狄突然失声尖叫:“妈呀!电梯里……”,随即是一声撞在金属门上的重响,海狄大骂:“天杀的,抢我通……” “海狄?”安鹤急声呼唤,“海狄!” 那头咔一下,突然没声了。 安鹤立即使用[预言之眼]定位海狄的位置,却只看见空荡荡的电梯井,钢绳在不断晃动,海狄被拉进没有轿厢的电梯里了。 紧接着,阿斯塔那头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铁刀剐蹭着瓷砖,咯吱声听得人牙酸。在海狄失联之时,阿斯塔也遭遇了袭击。 安鹤立刻叮嘱:“阿斯塔,小心不要踩到暗板,下方有铁刺。如果你能听到,赶紧去电梯里找到海狄。” 但是阿斯塔同样失去了回应。 “不对劲。”安鹤颈上青筋鼓胀,焦急地在原地踱步,“骨衔青,我们着了道。那滩逃跑的淤泥,是故意引我们来的。” 她以为她们是黄雀在后,只要保证不走散就不会有大问题。可是,能随意重叠时间的敌人比[预言之眼]高明一百倍,对方没有限制地使用天赋,甚至可以对幻影随意定格和加速,它们早已布好陷阱等猎物主动钻进来,再专挑她们的弱处下手。 安鹤重新牵起脸色惨白的薇薇安,紧靠着骨衔青的后背,一刻也不敢松开。 骨衔青比安鹤想象中镇定,她似乎少有慌乱的时候,此时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便问:“罗拉呢?还在不在?” 片刻后,传来令人心安的声音,罗拉的气息也同样紊乱,但还有力气说话:“还活着。” “你那边什么情况?” “踩到暗板了。”罗拉说。 庆幸,但又不幸的是,安鹤和骨衔青看到的不全是假象,罗拉和闵禾真的掉下了暗板。 “有受伤吗?”安鹤语气里有担忧。 “唔……有一点。”罗拉随口回答,“但我们这边没有你说的什么铁刺,这边的陷阱深不见底,我往下掉了五六米,暂时抓住了旁边的地板。” 她们下坠的陷阱似乎贯穿了好几层楼,脚下一点光线都没有,说不定超过二十米,摔下去不死也重伤。 罗拉此时正悬挂在半空,凭借着像猫一样的瞬间弹跳力,才得以抓住中间层的地板。但手臂也因此脱臼,没有人帮助,想要翻上去极其费劲。 安鹤问:“闵禾呢?跟你一块儿吗?她一直没有说话。” “闵禾……”罗拉微顿,“她掉下去了。” 安鹤内心一颤:“你没抓住她?” “呵。”罗拉有气无力地笑,“你这么问,是骨衔青抓住你了,还是你抓住骨衔青了?我和闵禾可没你俩这么默契。” ——而且就闵禾那个大高个子,她要是抓住闵禾,自己就别想活了,连她也会被一块拽下去摔死。 安鹤沉默了。她们的通信频道是共通的,但闵禾始终没有说话,安鹤试图用天赋定位闵禾的位置,却发现闪过的景象黑如浓墨,没有参照物,什么都看不见。 安鹤不信命硬的闵禾会死在这里,但分散的四个人,现在能保持通讯的,竟然就只剩下罗拉。 “罗拉,算算高度我们和你在同一个楼层,你等等,我现在来找你。” “嗯,我会想办法找出路,这里地形复杂,小心为上。” 安鹤借着微弱的光打量着周围的地形。这里并不像一楼那样是直线的走廊,三米之外,就是一个转角。视野被遮挡,并且此处完全密闭,一点缝隙都没有,她们好像掉入了一个巨大的黑盒子里。 安鹤放了只渡鸦前去探路,发现前方的布局,如同写字楼的工作间,但走廊却弯弯绕绕犹如迷宫。 在她巡视之时,骨衔青往前踏了一步,弯腰去捡卡在废铁里的应急灯。 第190章 捡灯的时候,骨衔青瞥见废铁里,被当胸刺穿的骨架。她的手背与一截肋骨擦过,冰凉的触感告知她,这不是幻觉,是真实存在的骨架。 肉身已经完全腐烂了,白骨却犹如玉质,胸腔和头颅里的空隙,被不知道哪里来的青苔爬满,肉眼难以辨别的透明小花散落在青苔里,虽死如生。 骨衔青挪开了目光。 “怎么了?”安鹤察觉到骨衔青的背影有片刻的怔愣。 骨衔青回过头,把灯卡在安鹤的腰带上:“没什么,走吧,赶紧离开这里。” “等会儿。”行动之前,安鹤拿出随身带的止疼药,简单查看了一下两人的伤。 薇薇安手肘处被铁器扎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安鹤撕掉外套的下摆,满是心疼地给她包扎:“我们先离开这里,晚点我会好好帮你处理伤口,薇薇安,辛苦你再忍一会儿。” 薇薇安额上的细碎发丝全都被冷汗打湿了,还是装作不痛:“没事的姐姐。”她耳濡目染,往常大家受了更严重的伤,也没人喊痛,她也不会。 “乖。”安鹤擦掉薇薇安额上的汗,她其实并不想带着薇薇安来这么危险的地方,但薇薇安也是神明的目标,她们两人不能分开行动。 安鹤单手从背包里翻出一截绳子,两端分别绑住自己和薇薇安的手腕——三人之所以没有被分散,全倚仗于她从始至终都和薇薇安牵着手,而骨衔青一直和她寸步不离。 如果不是如此,她们早就被各个击破了。 “还有你。”安鹤担忧地望向骨衔青:“绑哪只手?” “哪只都不行。”骨衔青握住受伤的手,“我们三都需要腾出手保持战斗力,我不能和你绑在一块儿,除非你不打算拿枪了。” 她们不是三头六臂,绑住手就相当于束缚了拳脚,要是碰上紧急情况根本无法各自应对。 安鹤执着地拿着那截绳子,沉默片刻后,她往前一步靠近骨衔青,在鼻尖相触时,安鹤圈着对方,手中的绳子绕到背后,竟是直接把绳子绑在了骨衔青的腰上:“骨衔青,这次我不会听你的,不这样我不放心,我们必须在一块儿。” 安鹤又想起刚刚从骨衔青袖子上滑落的血,直到现在,骨衔青握着的左手还在微微发抖,安鹤的心也跟着发抖。明明之前她还能亲手捅骨衔青一刀,现在却见不得眼前的人受伤了。 真是奇怪。 骨衔青这次没有拒绝,只是扬了扬眉,神情复杂地注视在她腰上打结的安鹤:“你在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我受伤。” “我倒是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人。”安鹤给绳子留出三米的长度,同样将另一头系在了自己的腰上,后退了一步,“赶紧走。” 三人并肩往渡鸦探过的道路走去,骨衔青还在咂摸刚刚的话题:“小羊羔,要不你就承认吧。” “承认什么?” “你也怕我死了。” 安鹤懒得再跟她掰扯这件事,她们经过了好几个转角,明明一直在前进,却好像在绕圈。她们离罗拉不远,却一直没有看到罗拉。三人迷失在了这个地方,只有安鹤腰间的应急灯散发着微弱的光线。 在经过第八个转角时,安鹤暂时关掉了通讯器:“是,我也怕你死了。所以骨衔青,我要把之前你对我说的话,还给你。真心实意地拜托你,不要死了。” “你倒是第一次这样认真,以前你只会让我去死。”骨衔青很满意,感觉指关节都不再发痛,她骗取了安鹤的真心吗?安鹤这认真的语气,总不会作假吧。 安鹤话锋一转:“不想你现在就死,是因为我债还没讨回来。” “什么债?”骨衔青不明就里。 安鹤咬着牙不回答。她很记仇,骨衔青不记得欠她什么了,但安鹤永远记得那次……砸向骨衔青的枕头没砸到。 算了,跟骨衔青这种人说不清楚。 走廊两边都是一样的竖格纹墙壁,直到她们推开一扇奇怪的门,两边的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像会议室一样的办公间。 落地的透明玻璃反射着应急灯的微光,照着里面黑漆漆的人形影子。 安鹤惊出一身冷汗,立刻腾出右手拿好了枪。 两侧玻璃内全是漆黑的烂人,淤泥淌了一地。 它们肩挨着肩,脚并着脚站着,一双双空洞的眼睛注视着走廊。像是服装店橱窗里,没有生机的人偶。 第112章 [遗声回响]诡异的进化。 安鹤不敢轻举妄动,她站在原地屏息半晌,应急灯的绿色光线照出一小块地方,最好照着一个烂人的眼睛。 会议室内烂人数量非常庞大,走廊两侧的几块大玻璃后面,全部都是这样的辐射物。 骨衔青悄悄屈身,片刻后她遛狗一样扯了扯腰上的绳子,把安鹤拽回来,示意对方蹲下看看。 顺着骨衔青的指尖,安鹤的视线越过数双淤泥似的腿,停留在远处。 光照尽头,突兀地放置着一具竖起来的玻璃缸。缸内布满黑水藻一样的植物,像是鱼缸的布局,但豢养的却不是鱼,而是一个新生儿模样的小小辐射物。它在水里沉浮着,左右两边的腮帮子不断翕张,如果不是皮肤完好,安鹤会怀疑它长了鳃。 新生儿和那些浑身淤泥的烂人不一样,它有着苍白的皮肤,可是,那些漆黑的水藻缠住了它的脚踝,并且将它拖离水面。 薇薇安快速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以防自己失声惊叫。她比安鹤还先看清,那些水藻正在蚕食着水中的新生儿,像是吞噬鱼食。 这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安鹤在一众烂人里,看见玻璃缸后面,还站着一个穿白色衣服的人。 一个有手、有脚、有正常五官的,人类。 这比看到辐射物还要令人警觉,冒充海狄的,或许就是这样的人类。这里藏着的人,还不止一个。 …… 海狄的脸颊被电梯绳磨出了血印子,她反应过来,自己正在下坠。 当她和队友们对话时,裂开的电梯门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将她拖进了黑漆漆的电梯井。 错位的轿厢在她们脚下,海狄还没站稳,那人目的明确地抢走了她的通讯器,往下一抛,彻底断了她和队友的联系。 紧接着,海狄就被拖下了轿厢。 轿厢毫无光亮,下坠之时,海狄凭借敏锐的战斗经验,辨别出眼前有什么利器闪过。她奋力扭身,那柄利器错开她的心脏,扎在肩头,面罩在混乱中被扯掉了。 海狄气得大骂,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小松鼠奋力一跃,抓向那人的脸。海狄得以喘息,幸运的是,在器械之间爬上爬下是她的强项,她立刻用袖子包住掌心,握住电梯井里的钢缆,双腿交叉延缓了下坠的趋势。 不平整的钢绳很快将布料纤维一根根磨断,得亏第九要塞的丹宁外套厚实,海狄又死撑了一会儿,终于停止了下坠。 不幸的是,那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人比她还灵活,像猴子一样倒挂在几股钢缆之间,完全无光的环境,敌人却无比熟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扑上来攻击她。 海狄赶紧腾出手,拨下护目镜,两指在镜框边缘交错拨弄。照明设备留在了阿斯塔那儿,但海狄有自己的办法。 数秒之后,她的视野发生了改变,夜视镜的热成像仪被激活,海狄看清了敌人的位置。 这个陌生的敌人体温偏低,但已足够和周围深绿色的墙壁做区分。 海狄的天赋点在了视力上,橘红色显现在视野里格外清晰,海狄看不清敌人的脸,但至少知道对方是个正常的人,还穿着衣服。 “我刚刚没说完,你抢我通讯器,我跟你拼了!”管它是人是鬼,海狄懒得跟对方废话,她单脚勾住绳子,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拔枪射击,对方似乎没有枪械,海狄抓住这一点优势加大了火力。 敌人挪腾两下躲开了子弹,但没防到海狄突如其来的一个猛踹。 坚硬的鞋底一前一后相继蹬在敌人的脸上,此时,小松鼠突然暴起,毫无压力地在钢绳间穿行,瞅准机会,前爪猛地刺向敌人的眼睛。 敌人着急往后仰,海狄又是一踹,恰好踹在那人攀在钢绳上的手指。 敌人吃痛松手,整个人倒栽葱一样跌下电梯井。 过了很久,海狄才听到轻微的咚的一声。 海狄挂在钢绳上大喘气,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都磨破皮了,摩擦点在视野里像沾了鲜血一样红。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位置,也不知道这电梯井下方通往何处,还和队友失联了。思来想去,海狄决定往上爬,只是刚抬起头,视野里突然出现好几团紫色的形状,顺着钢绳往下移动。 人形,体温极低,淤泥味隔着面罩都能闻到。那些恶心的烂人,正头朝下,如蜘蛛一般往下爬——不,不如说流淌下来。 “哎妈呀。”海狄惊叫了一声,往上爬的路线被切断,她只好缩起袖子松开腿,带着小松鼠急速往下坠。 第191章 落地之时,海狄就觉得不太对劲,她好像踩在浅水里,也不知道是真的浅水还是什么液体,护目镜里看不清具体的事物。 而且,视线里出现了大量晃动的热源,离她最近的,正是刚刚摔下来的敌人。 它竟然没有死,不仅没死,还能四肢正常地活动,好像拥有天赋一般,能够一下子跃出好远的距离。此时,它正朝海狄猛冲过来,而钢绳上的烂人,也在逐渐逼近。 海狄匆忙算了一下枪里的子弹,还剩五颗,这里敌人数量太多,不一定有换膛的时间。 她揉了揉头发,沉下嘴角,像往常一样,再一次做好了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准备。 在橘红色敌人冲过来之时,海狄的余光瞥见左侧又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形,体温极高,成像仪接近大红色,身上有大面积的红,像是刚洒出来的血液。 海狄啧了一声,又来一个难对付的敌人。 大高个手里拎着什么东西,像一个放大版的“摆锤”。它风一样冲将过来,抡圆了的武器猛地对准了海狄的脑袋。 海狄低身险险躲过,刮起的风几乎将她发丝斩断。“摆锤”势头不减,梆一声,砸在同样冲过来的橘红色敌人头上。 海狄喜上眉梢,它们误伤了自己人! 但下一秒海狄就意识到了不对,不是误伤,大高个再次抬起手中的“摆锤”,直接对准橘红色敌人,疯狂砸下。它的动作极其迅速且有力,像是带着满腔的仇恨,砸了十几次。并且,它似乎很清楚对方的天赋,用身体堵死了退路,丝毫不给橘红色敌人躲避的时间。 海狄像是误入了暴徒杀人现场,耳边只剩下水被溅起的哗哗声,连带着橘红色敌人飞溅的血液,全都变成了血红。 然后,从这么高地方落下来都还活着的橘红色敌人,竟然毫无征兆地,死了。 又是天赋一样的能力。 海狄拔腿就跑!这是个怪物。 她刚抬起腿,就听到身后的人发出一声嘘声,这语气让海狄浑身一颤,她熟悉这道声音。海狄猛地回头过,发现大高个扔掉了手中的“摆锤”,捂着肩膀站在原来的位置。 “闵……闵禾?”海狄出声询问,“喂,是你吗?” 这个大高个的肩宽,倒是很像那四肢发达的家伙,只是从始至终,闵禾始终没和她对话。 海狄刚要放下警戒心,又疑心遇到了幻觉。她立刻三两步退到大高个身边,伸出了手——如果是闵禾的话,那她戳一下试试。 海狄感觉指腹如戳到一摊血肉模糊的烂泥。她还没出声询问,那大高个立刻揪住了她的衣领,从后面钳住了她,浓重的血腥味一下子弥漫过来,随后一块染血的布蒙住了海狄的嘴。 海狄差点窒息,挣扎了两下,终于辨认出,这确实是闵禾。奇高的体温和长厚茧的手,碰到了她脸上的伤口,痛得要死。 那闵禾怎么不回应,是想要在这里杀了她吗?是不是早就看自己不顺眼了? 她就知道,安鹤不在,她俩迟早得打起来。 海狄反手一肘撞在闵禾的腰腹上,闵禾好像伤势很严重,被这一肘直接撞得一趔趄。但闵禾没松手,从后方狠狠踹向海狄的膝盖窝。 海狄吃痛半跪,感觉腿骨都要被踹断了,她暴怒骂出声:“我杀——” 闭嘴!闵禾两指一按,把染血的布直接塞到海狄嘴里,又扯下自己的面罩死死绑在海狄的脸上。然后左臂一紧,压住海狄的喉咙往后,绑架一样把海狄拖走。 黑暗中的无数烂人已经围上来了。 海狄身形也不矮,但是跟闵禾比起来,力量竟然还是差了些,她感觉自己的喉骨就要碎在闵禾的小臂肌肉里了。但闵禾没有直接杀掉她,而是左拐右拐,绕开追上来的烂人,把她带到了一个狭窄的地方,死死按向墙壁形成的死角。 海狄察觉到周围潮湿得可怕,旁边的墙壁也不像是水泥,而是裸露的岩石。这里的泥腥味比任何地方都要重。 “嘘。”这次闵禾发出了一点气声,然后猛地按着海狄的脑袋,让她看前面。 这里有非常微弱的光,不是灯光,而是天光。但依旧暗得可怕,像是湖水下面投射出来的微弱光线*。 头上的护目镜被扯开,海狄一时间懒得和闵禾计较。她眨了眨眼睛,借着小松鼠的视觉,看清了外面的情形。 好多人,好多烂人,木偶一样站在浅水里面,在它们的前方,有块海底观赏窗一样的玻璃。外面是湖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天光,就是从那里投下来的。 它们在干什么? 海狄眯起眼睛,突然看到一个烂人张开了嘴,它泥沼一样的口腔里,有东西在蠕动,好像是舌头。 可是,舌头反向包裹了声带,突然跳出了口腔,落在地上,在浅水里蠕动。 所有人齐刷刷张开嘴,舌头哗啦啦地掉落下来,海狄浑身发抖,她看清楚了,那不是舌头,是她们见过的那种水蛭,居然来自烂人。 水蛭沉进浅水,从观赏窗下方的出水口流出去,汇入了外面的湖水。 海狄猛地抽出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的舌头也要爬出来了。 这是什么诡异的进化? 海狄回头看向闵禾,目光里充满诧异——难道闵禾不说话,是因为舌头掉了吗? 第113章 [遗声回响]“你是猪吗?” 闵禾没有松开钳制的手,她扳正海狄的脑袋,示意对方继续往前看。 海狄这才发现。远处的烂人体型各异,有二十几个身形较小的烂人,统一站在队伍的最后。它们的手臂还未成型,软趴趴的,像是一堆软烂的黑色藻类长在了它们的身体上。 令人恐惧的是,这些黑色泥藻是活物。它们不断蠕动,变硬,直到和烂人的血肉融为一体,组成烂人的手臂。 海狄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难道这些烂人和黑色泥藻共生了吗? 她一下子想起森林中那些树人,这些东西好像和树人是同一个进化方向。 似乎猜到海狄的想法,身后的闵禾点了点头——这些烂人和林中的树人,以及地上的水蛭,互相之间都有联系。它们都和植物相结合,要么是地上的树木,要么是水底的植物,最后都成了腥臭软烂的变异生物。 这是巧合吗?海狄想起罗拉提过,这个地方是一处植物采集所,几百年前在这里工作的,都是最懂植物特性的人。 那个被闵禾杀死的人,穿着什么衣服来着?她的热像仪护目镜并不能显示衣服的真正颜色和款式,但闵禾应该清楚。 难道,那些穿衣服的人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怎么可能?这些人应该早就死亡,或者变异了才对。 海狄不由得担心起了同伴们的安危,这些事情阿斯塔和安鹤知道吗? 看来还是尽快和大家尽快汇合才好。 海狄脑瓜子思考的时候一动不动,大概是看她安静了不少,闵禾放松了一些,又不敢放得太松,于是手掌就悬在海狄的喉咙前方,但凡有一点不对,她都想把这个聒噪的人掐死。 过了一会儿,海狄伸手取掉口中的烂布,血腥味让她止不住想要干呕。她忍住不适,给闵禾打手势,想问问怎么出去?算算高度,她们应该掉到了负一层,或许负二层,电梯绳是走不通了,只能另寻出路。 闵禾也开始打手势,但很快两人发现,她们的手势根本不通用! 天杀的,海狄气得半死,怎么就让她碰上闵禾,合作不顺可是会死人的。 她们只能用在梦中确定的那一套交流方式,进行简单的对话。 海狄想要把这里的情况告知安鹤,但她的通讯器早就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方。闵禾的通讯器还在,但一直处于关闭状态,闵禾担心队友的通话声会让自己身陷险境,直接切断信号了事。 海狄完全不认同这种做法,她在心里诽谤,这傻大个真是蠢笨如猪。她们就处在辐射物的大本营,孤立无援,断了所有联系只会死得更快。 于是趁其不备,海狄伸手探向了闵禾的肩膀,两指一翻,眨眼间就抢走了闵禾的通讯器。 她要干什么?闵禾刚放下去的心立刻提起来,她就不该给海狄自由! “别……”闵禾想要提醒海狄不要说话。但第一个气音刚冲出口腔,远处黑压压的烂人突然齐刷刷地转过头,死盯着她们藏身的方位。紧接着,那些掉下的水蛭受到惊吓一般,失声尖叫起来。高频率的叫声,震得两人耳膜生疼。 一瞬间,不管是烂人还是水蛭,全部涌向她们。 闵禾反应最快,立刻从藏身的地方挤了出去。她已经经历过这样的局面,不仅经历过还受了严重的伤,半边身子都是血——早前,她掉在这烂泥堆里,杀了好些辐射物才活下来。原本是碰不上海狄的,但闵禾尝试寻找电梯井,憋着一口气用蛮力砸碎了一道门,才摸索到了这块区域。 第192章 只不过电梯井里没有电梯,只有呲溜滑下来的海狄。 一系列的险境让闵禾本就窝着火,现在被海狄一搅和,闵禾感觉自己又要死了。 此时也顾不上噤声,闵禾猛一推海狄,顺势朝对方鸡窝一样的短发薅了一把,大步迈开步子,冲出缝隙狂奔逃命。 只是闵禾觉得越想越气,忍不住大声责怪:“你是猪吗?我都跟你说了不要说话!” “你是不是有病?”海狄抱着头跟在后面跑,嘴上毫不认输:“首先,我是松鼠不是猪。其次,明明是你先开的口,我根本就没打算讲话。” “那你抢我通讯器做什么?” “给安鹤发撞击信号啊。我们荆棘灯有一套成熟的交流方式……你们不会没有吧?真落后!” 海狄嘴上不饶人,却始终跟在闵禾的身后。她戴上护目镜抽空回头看了一眼,赫然发现身后大半部分的烂人直接融成了泥藻。紫菜一样的细丝探向她们的脚踝,脚下的浅水涟漪阵阵,根本不知道烂泥会从哪个方向,冲上来杀死她们。 闵禾带着她挤进了两间小屋,可毫无成效,辐射物依旧目标明确地定位到了两人的方向。海狄恍然意识到,这些东西根本就不是被声音吸引过来的——这里存在一个拥有时间重叠天赋的人,她们无论藏在哪里,位置都如同透明。 “完了完了完了。”海狄越是紧要关头越喜欢说话,话痨得很,嘴皮子就没停过,同时还能保持逃命的速度。她问闵禾,“我们要是被追上了会怎样?” 闵禾伸出一直垂在身侧的右手。猛地一把抓住海狄的手腕:“这就是后果。” 海狄感受到一股黏糊的湿意。她戳过闵禾的手臂,现在才知道当时烂泥一样的触感不是错觉。闵禾的手臂被黑色泥藻覆盖,这些东西扯都扯不下来,使得闵禾摸上去好似被同化了那些烂人的模样。 闵禾忍着痛解释:“这泥藻间还藏着水蛭,如果水蛭钻入你的身体,那才是真的完蛋了,它会剥掉你的皮肉,吞噬掉你的声带,再用口器割掉你的舌头。到时你一张嘴,舌头就会掉下来。” 海狄辨别不了闵禾是不是在夸大其词,但她不得不承认,她确实被闵禾吓到了。 那闵禾的舌头还好吗?没有被水蛭寄生吧? 转念一想,这家伙骂人骂得这么凶,应该没事。 海狄最终决定还是相信闵禾一次,她寸步不离地跟着闵禾,在这无尽的黑暗空间里打转。一边躲避四面八方涌来的辐射物,一边寻求出去的生路。 奔跑之中,海狄仍旧记挂着安鹤和阿斯塔,她们是队友,现在遇到的危险情况必须同步,好让队友保持警觉。 海狄决定通知队友,这一次闵禾没阻拦。海狄一边跑,一边打开通讯器:“安鹤!我跟你说!” …… 安鹤听到了海狄同步的信息。 再转头去看玻璃窗内伫立的人群时,她突然明白了,玻璃缸中漂浮着的新生儿,正处于进化期间。并且这种进化像是人为的。它们出生时并不是泥人,而像胚芽和植株一样有两种生长形态。 站在玻璃缸后面的人始终没有靠近,但安鹤知道它看到了她们。并且一直在凝视着她们。 缸中的新生儿已经被泥藻完全缠住,白衣服慢悠悠地调整了玻璃缸中的水位,然后把新生儿抱了出来,动作十分轻柔,像是移栽一株培育好的幼苗。 安鹤没有再多看,她扯了扯绳子,示意薇薇安和骨衔青快走,白衣服的悠然自得让安鹤意识到,她们三人被诱导进入了敌人的大本营,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 此时身后传来稀稀疏疏的脚步声,闸门咔嚓一下关上了,安鹤决定往前跑。三人快速通过走道,两边的景色却高度一致。 无数个装着落地玻璃窗的会议室,全部被改造成烂人的存放基地。一间接一间,数百个并排的烂人站在一起注视着她们移动的方向,整齐划一地转动眼珠,在应急灯的绿光下显得格外诡谲。 基于海狄的提醒,薇薇安不用安鹤指挥便使用了天赋,骨节折断的声音犹如爆竹,噼里啪啦响起,一整个会议室的烂人瞬间暴毙。 但很快,薇薇安扯了扯安鹤的手:“它们开始泥化了。” 明明玻璃窗没有破碎,会议室的门也不在走廊的方向,但是这些烂人轻而易举地从玻璃底下的缝隙里钻出来,汇成一股,以极快的速度追上了她们的步伐。 会议室不止一间,所以她们所经过的方向汇聚了无数股的泥藻,顷刻间攀附上了薇薇安的脚踝。明明这些烂人在二号楼时并没有这么迅速,但现在它们好似涌过来的洪水,比人类奔跑的速度快上许多。 安鹤猛地拉了一把薇薇安的手,帮她脱离困境,那些沿着小腿攀升的黑色泥藻褪下去了一些。但仍粘在裤腿上,不断蠕动。 安鹤回过头,在发动破刃时间的同时,低空飞行的渡鸦瞄准了那位白衣服的工作人员。 白衣服也踩着淤泥跟上来了,只不过和安鹤保持着足够远的安全距离。它戴着口罩,手臂轻轻一挥,就有大批烂人开始融化。 安鹤终于发现,就是这个人,是它驱动着这些烂人泥化,并且快速移动。 这个人的确是个嵌灵体,能够长久地活在这种地方,很有可能是被神明寄生的傀儡。从踏入萨罗文地界开始,有些东西就盯上了她们,骨衔青说对了,这样的嵌灵体不止一个。它们似乎在互相配合,企图将安鹤等人赶尽杀绝。 安鹤不会坐以待毙。锁定目标后,她盘算着杀个回马枪,直接杀死号令者。 急速奔跑中,安鹤前脚转向,回身的一瞬间拔枪射击。她的精度很准,渡鸦为她延续了视力。黄铜子弹上的绿光倒影消失,带着势不可挡的速度,直接冲向黑暗。 就在此时,白衣服身前的泥藻突然又凝聚成了人形,为它挡下了这一击。 安鹤重新拔枪,改变角度,连续射出八发子弹,其中两枚打在玻璃窗上,碎片哗啦啦掉落,另外两发打在水泥墙上,噌一声,反弹后的子弹射出一个折角,其中一枚击中了白衣服的大腿。 骨衔青没有拔枪,但是薇薇安非常及时地提供辅助,她的爆裂天赋让白衣服踉跄了两下,不得已停止前进,往后一退,从破碎的玻璃窗里钻进了会议室,消失不见了。 它在恐惧薇薇安。 也正如此,薇薇安和安鹤成了首要目标。那些泥藻趁着三人停步,极快地缠上了薇薇安和安鹤的小腿,目标明确地顺着她们的膝盖往上啃食——就像玻璃缸中泥藻啃食新生儿的小腿一样。 安鹤感受到了一阵剧烈的疼痛,她的皮肉好像被搅成了碎泥。这些东西附着在她的皮肤表面,释放了某种腐蚀性物质,企图把她整个吞噬。 她们很难彻底杀死这些半流体的生物,只能咬咬牙继续逃跑。 安鹤紧紧拉扯着绳子,三个人并肩在走廊上狂奔。但很快她们发现前方一堵黑影离得越来越近,直到她们靠近后,才发现那是一堵墙。 这是一条死路。没有出口。 安鹤并没有遇到罗拉,罗拉虽然跟她们掉到了同一层,却好像被这些迷宫一样的墙壁分隔到了两边,互不相交,无法汇合。 眼前逼近的泥藻好像又深了一些,会议室里所有存放的烂人全部发动了进攻,她们背靠着墙壁,眼看着脚下最后一块干净的地板,面积快速缩小。 “怎么办,你有想法吗?”安鹤沉下目光问骨衔青。 骨衔青凝视着白衣服离去的方向,一直在沉思,听到安鹤的询问她摇了摇头。对方不止一个人。她们的一举一动,包括天赋,都被敌人算计清楚了。 两人谈话不过两秒,没想到这些烂泥一样的东西突然加速,甚至弥补了安鹤破刃天赋延缓的时间。还没反应过来,黑色泥藻蔓延而上,瞬间将她们包裹。 安鹤眼前一黑,她仿佛又回到了荒原上的沼泽地,闻到那种令人恐惧的泥腥味。只不过,这次她们坠进了沼泽里,无论怎么挣扎都摆脱不了这些烂泥的纠缠。哪怕口鼻被面罩护住,窒息感却如影随形。 这样下去即便她们不被同化。也会因为窒息而死。 三人紧紧缩在一起,慌乱中安鹤伸手将左右两人的头按向自己的肩膀,护在怀中,争取存活的时间。 就在此时,通讯器里传出罗拉的声音:“安鹤,你是不是在我对面?” …… 通讯器久久没有回应。 罗拉摸上了墙壁,她的腰间挂着一台小型户外灯,散发着白光,所以她能清晰看到,面前这堵高大的墙壁底下,渗出了一些泥水。 她好像听到了枪声。 就在墙的另一边。 第114章 [遗声回响]“杀死了吗?” 罗拉站在一间储物室里,她绕开脚底下的泥藻,从腰间的多功能带里掏出一颗小型爆破弹——这还是骨衔青之前劫持第九要塞的车子时,抢来的武器,新绿洲启程时,就都带上了。 第193章 她撕掉底下的粘胶,当机立断将爆破弹按在墙面上,退远十几步,拔枪开火。 炸弹被引爆,罗拉感觉到脚底晃了一瞬,这样的威力,在墙面上炸出一个小洞应该不难。但是当烟雾散去之后,罗拉发现,墙面里嵌着一块坚硬的铁板。 罗拉皱起了眉,这是被改造过的墙。 一路走来这样的墙非常多。 从陷阱边缘翻上来后,罗拉已经在这个迷宫一样的地方,绕了两圈了。 她在心里梳理着这里的地形,这一层其实并不大,只是有着无数个隔间,并且到处都是拐角。在漫长的光阴里,这里的墙壁做过好几次修,有些墙壁是重新砌出来的,使得这一层的地形错综复杂,多了很多死胡同。 发现这堵墙之前,罗拉还误入了一间还完好的储存室,她发现,这层楼原先好像用作储存休眠的种子,难怪没有光亮,室温也低,甚至架子上还挂着一件完好的白色工作服。 在拾荒者团队待了一阵让罗拉养成了捡垃圾的习惯,她顺手就拿走了衣服穿在了身上。 奇怪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上山后一直使用着天赋,在迷宫里乱窜的时候,她并没有遇到可怕的强敌。安鹤她们提到的人类,罗拉一个都没遇到。 但另外六个队友,好像都生死未卜。 罗拉不吭声,重新翻找了一下能用的武器,这堵墙里的铁板怎么看都像是故意嵌进去的,罗拉不得不疑心,是拥有时空重叠的人预判了她的举动。 那她的所有办法都会截胡吧?除非有什么不能阻挡的力量。 可惜她的嵌灵只是只力量薄弱的薮猫,跟这堵墙较劲只会是蚍蜉撼树。 渗过来的泥藻越来越多,开始往罗拉的脚边蔓延,她焦急地退了一步,低下头看见泥藻已经爬上了她的鞋跟。 这一低头,突然一颗带着硝火气的子弹贴着她的后背,叮一声打在墙上,又被裸露的金属反弹回来。罗拉离墙太近,躲闪不及,明显经过计算的子弹,直接击中了她的胸腔。 猝不及防的进攻差点要了罗拉的性命,她感觉肺被击中了,呼吸的时候尖锐刺痛,好像呼进的气体漏入胸腔内,罗拉的脸色瞬间惨白,口唇发绀。 她快速关掉了户外灯,避免自己成为靶子,随后摸黑藏进储存室的架子后面。 开枪的人十分警觉,并没有莽撞地冲进来,而是接连又射击了好几次,次次子弹都贴着罗拉的面庞闪过,仿佛算中了她藏身的位置。其中一枚,直接击穿了她的枪身。 该死,刚刚的爆炸声把敌人引过来了,外面是什么人?哪怕她使用了天赋,竟然也能精准地找到她的方位。 罗拉按住胸口,她跟着苏教授多年,知道自己的情况有多危急,如果不赶快进行处理,十分钟内她就会因为气胸横死。 罗拉睁大眼睛,一声不吭地摸出匕首,没有时间处理消毒,她解开衣领,在第二肋间的位置果断地扎了个口子,给胸腔排气。 吃痛的气息变化竟然也被敌人捕捉到了,又是一颗子弹飞射而至,架子上的罐子被应声击碎,玻璃四处飞溅。 罗拉下意识闭上眼睛,为了躲避刺向眼球的碎片,她紧急偏头。就这眨眼的时间,一道黑影冲进来,撞到了储存架。 罗拉抬头,厚重的架子朝着她当头压下,她避无可避,只能选择从藏身处钻出来。这一现身,更猛烈的攻击当头罩下。 来者战斗力完全在她之上,不知道是什么武器贴着她的衣服滑过,差点将她拦腰斩断。 她后退两步,后背贴到了墙面,整个人完全站在了泥藻中,那些泥藻察觉到她的体温,疯狂地往上暴涨。 罗拉从未遭遇过如此险境,从敌人开枪到现在,不过短短十几秒,她就站在了生与死的边界线上。 她应该逃跑,她记忆力很好,记得来时的道路,只要瞅准机会避开敌人,就有机会跑出去。 可是,罗拉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安鹤就在这堵墙后面,到现在都没回应她。 如果逃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来救人。 罗拉其实是个思虑很重的人,她总是在预设后果然以便做好万全准备,所以她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要是安鹤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她是不是又要从新绿洲离开,成为一个居无定所的人? 罗拉不太想这样,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还算不错的团队。 就那么一念之差,罗拉竟然放弃了冲出去的念头,她按住胸口的伤,摸出全部三颗爆破弹按在墙上,她的枪被毁了。但是罗拉算准敌人还会开枪,空气中硝火味很重,血腥味也很重。 那就借颗子弹吧。 罗拉刻意发出声音,仍旧是平静的语调:“安鹤,再撑一会儿。” 她一发出声音,敌人的子弹就已经脱膛冲向了她的位置。 罗拉尽力往远处闪身,身后的爆炸同时响起,炸开的片刻火光暴露了她的位置,罗拉预料到自己应该还会吃一颗子弹。 但是,第二枪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截十分有力的手,果断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匆忙一拖。 这一拉力气无比惊人,罗拉直接被拽飞出去,远离了爆炸中心。 光线又迅速沉寂下去,罗拉觉得抓住她的不像人手,她很敏锐,能分得清人手和人造物的区别。 等等,人造物? 罗拉五指收紧:“阿斯塔?” “罗拉?”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罗拉腾出手打开了照明灯。她跌在地上,半边身子已经被泥藻覆满。阿斯塔弯着腰,那只仿生手臂与自己交握。 阿斯塔脸色非常难看,像吃了苍蝇一样。罗拉算不准阿斯塔是厌恶自己,还是在懊恼之前开的枪,总之,阿斯塔极快地甩开了手。 “你怎么穿着敌人的衣服?”阿斯塔憋着一口气。 厚重的铁刀在地上滑过,她往后一指:“你知不知道,你要是往门口走,我一刀就能杀死你。” 罗拉苦笑了一声:“你差不多已经杀死我了。” 如果她的肺得不到治疗的话。 阿斯塔看到罗拉身上的血迹,满腔怒火无数发泄。她追了冒充海狄的人一路,那人会穿墙,还有一个穿白色工作服的同伙,毁了她的通讯器,还差点让她死在这个迷宫里。 直到她听到一声爆炸声,灯光熄灭之前,阿斯塔看到了一抹白色的衣服。被戏耍的愤怒让她起了十二分杀心。 谁知道,她差点杀死的不是敌人,而是罗拉。 阿斯塔倒不为那一枪而愧疚,但让她后怕的是,这是个借刀杀人的局吗? “无论如何,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罗拉捂着心口从地上爬起来,呼吸急促:“安鹤,有危险,在这堵墙后面。” 被炸碎的铁墙出现了一道裂缝,但仍未破损。 “我来。”阿斯塔提着重刀上前,举起重刀:“你看着后面,罗拉,虽然这样做让我很恐慌,但我的后背交给你了。” 阿斯塔毫无畏惧地站在淤泥里,转胯挥刀,天赋将她的力量放大到极致,仿生肢如虎添翼。同种类型的金属相撞,碰出火星,好像某一方卷了刃。 阿斯塔看都没看,再次挥刀,敲打三下之后,铁墙破开了一道半人高的裂缝。 罗拉紧盯着储存室的入口,她不敢往回看,从安鹤失联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分钟,两分钟憋气不困难,但被这些泥藻吞噬的后果不可估量。 就在敲击声停下的那一秒,储存室的入口突然出现两个放暗枪的人,它们穿着衣服,看不清面容,似乎察觉到两人都没死,干脆趁阿斯塔救人的时候偷袭。 还好阿斯塔早有提醒,罗拉沉下眼,手中的玻璃碎片如刀子一般破开气流,甩向门口的敌人。投射暗器是她的强项,两枚锋利的玻璃双双滑过对方的眼珠。 有人短暂哀嚎,声音非常怪异,像是常年不发出声音的喉咙咳出了一口老痰。 还没等罗拉有所松懈,一个鸡蛋大小的东西被丢了进来,罗拉看清这个物体的一瞬间,变了脸色。 这是黄金时代的电磁爆裂弹,第一要塞都没有库存,只听说开荒队在米哈尔平原上误触过这种东西,被炸得骨灰都没了,只有这个鸡蛋外壳还在原地。枪支放几百年会生锈,但爆裂弹不会。 罗拉惊恐地转身,大喊:“阿斯……” 她没能喊完全部的名字,视野里一片漆黑的浓墨完全笼罩下来,她感觉到泥藻覆盖了她的视线,可是这黑色不完全是泥藻,还有一部分来自半空,罗拉怔愣了半秒,才意识到是黑压压的羽翼。 时间好像被无限延长了,在如同胶质的时间里,罗拉透过羽翼的缝隙,看到阿斯塔不管不顾把手探向了裂缝的另一边,随即,浑身漆黑犹如烂人的三道影子,被阿斯塔一扯,从另一侧翻跃下来。 得救的安鹤没有丝毫松懈,反过来救人。安鹤迅速将众人拉到一起蹲下,伸手死死圈住了自己的队友。 第194章 罗拉从未见过安鹤使用这么多的渡鸦,无数片黑羽层层叠叠,好像组成了巨大的翅膀,将她们环绕在最里面。 翅膀收拢的那一刻,爆炸卒然发生。没有焰火,也没有嗡鸣的声响,只有灼烧的味道和滚烫的温度从外层席卷进来。 尽管被这么多的渡鸦护着,罗拉还是感受到皮肤经受的炙烤之苦,她不敢去想死了多少只渡鸦,但最外层的安鹤一声不吭。 两秒后,储存室外面响起了两声惨叫。 羽翼一下子褪去,重新恢复照明的视野里,罗拉看到最小只的薇薇安,死死地盯着惨叫传来的方向。 在她身后,被泥藻裹满的安鹤站起了身。半空中一片剩下的黑羽落在那人的肩头。 安鹤抬起眼,熟悉的锐利目光冷冽锋利:“杀死了吗?” “死了。” “几个人?” “两个。” “做得好,薇薇安。” 安鹤抬起手,她的皮肤原本剧痛无比,和脑子里的刺激一对冲,疼痛信号被丘脑滤除,竟然觉得毫无痛感。 这不是好事,但好事是,那些附着在她们身上、原本啃噬着皮肉的黑色泥藻,被爆裂弹炙烤得焦脆,成了死物。 第115章 [遗声回响]反正总会走出一条路。 “暂时安全了。”安鹤小声告知身后护着的人,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 即便是说话的间隙,她也一直在快速切换天赋,幸好这样做了,如果不是凑巧预演到这次爆炸,她无法这么快速做出应对。 [预言之眼]接下来三分钟,这里不会出现任何敌人。储存室里的黑泥,被爆裂弹炙烤得皲裂,死去的泥团堵在缝隙,一时也没再有泥藻流淌过来。 这是难得的喘息时间。 “大家还好吗?”走失的两队人马好不容易聚集在一起,安鹤需要知道大家眼下的状态,“赶紧检查一下伤势。” 罗拉和阿斯塔活动了一下四肢,确认没有缺胳膊少腿,两人默不作声,都没有提之前那颗子弹的事,只不过阿斯塔伸手拉了罗拉一把。 在这间隙,安鹤认真查看骨衔青和薇薇安的状态,但这两人和她一样,都被泥藻覆盖了全身,两人又都是不会喊痛的人,即便有伤也看不出伤势轻重。 安鹤只好抬起骨衔青的左手:“你怎么样?之前受伤的手骨有没有影响?” “还好,没事。”骨衔青顺着安鹤的拉力站起身,有些厌恶地搓掉鼻子下面的泥土,“只是这些烂泥好恶心。”她紧捏着鼻子,才没让这恶心的东西钻进鼻腔。 安鹤松了口气,扯了扯脸上的肌肉笑着打趣道:“还有心思嫌脏,看来真没事。” 她放开骨衔青,转头去抱薇薇安,又忙着去拉扯罗拉,再顺势瞧瞧阿斯塔的伤。 当安鹤四处忙碌时,骨衔青看出了一丝不对,安鹤再怎么热心肠也不会忙去关照每一个人。骨衔青意识到了问题,伸手扯住腰间还缠着的绳子:“你,过来。” 安鹤被骨衔青一拽,扯到角落,抬眼便看到,骨衔青唯一露出的眼睛里,有说不出的恼怒。 骨衔青扯着绳子不松手:“老实告诉我,这次死了多少只渡鸦?” “没事,问题不大。”安鹤心不在焉地给出答复,无所适从的手忍不住去抠手臂上的黑泥。焦炭一样的黑泥一抠就掉下来了,露出下面稀烂的皮肤。菌丝在修补她的身体,只不过是杯水车薪。 现在的她,完全感知不到痛觉。这是神经系统全面崩溃的前兆,如果不让自己保持忙碌,她一定会忍不住细究这件事而陷入慌乱。 骨衔青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怎么算没事?到底死了多少只?” 爆炸一消失,安鹤就收回了嵌灵,除了掉在地上的羽毛,谁也没看见渡鸦的尸体。 只有安鹤自己知道,死了将近一百只渡鸦。 这个数量太惊人了,嵌灵的死亡会造成队友的恐慌,谁也不像她和薇薇安一样有这么多嵌灵,安鹤动手的那一刻便决定隐瞒伤势。 只是骨衔青有点不依不饶,像审犯人一样审她,安鹤有点招架不住。 “怎么了你这是?”安鹤抬起眉,露齿一笑,黑漆漆的脸上露出一排白牙,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丢回旋镖给骨衔青:“心疼我了?” “你!别跟我嬉皮笑脸。”骨衔青气不打一处来,如果不是脸上被脏东西糊满,安鹤能更加看得清骨衔青的恼怒。 安鹤没有急着辩驳,她换了只手抠着泥土,而后抬起左手看了一眼,继续抠。抠完了才放下手乖乖站直:“真不要紧,我心里有数。” 她发现了,仿生肢意外地保持着完好,并没有被侵蚀,看来,人造物有人造物的优势。安鹤感知着四肢,痛觉消失会让她失去对危险的判断,但在眼下,这或许也能转化成优势。 “你有屁的数,你不要命了?”骨衔青难得说了句不雅观的话,眼神泄露了掩饰不住的紧张。 “我就当你关心我吧。”安鹤仍是笑着回答,“但你没必要生气,我们对伤势的轻重都不坦诚。而且,我并非有什么自毁倾向,相反,我和你、和她们一样,有着强烈的求生欲。” 这次的危机非比寻常,她们命悬一线。为了活下去,安鹤会尽可能动用任何能利用的优势,只要命还在。 不然,她能怎么办呢?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应对方式。 只是,骨衔青好像又生气了,像之前安鹤自断一臂求生时,表现出的状态一样。这人真是奇怪,明明骨衔青也不顾被暗板压断手的危险,救了她和薇薇安,反过来,又不准别人受伤。 好一个双标怪。 “放心,我答应过你,不会让自己死。”安鹤退后一步,离开骨衔青的钳制:“我也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个人死在这里。” 骨衔青一怔:“安鹤,你不会认为自己有保护所有人的责任吧?” “我没这么想。” “但你确实这样做了,刚刚,淤泥漫上来的时候,你的第一反应是给我和薇薇安争取喘息的空间。” 更别提爆裂弹启动之时,安鹤首当其冲。 安鹤嘟囔:“保护你还不好?这么不领情?” “我不是不领情,只是得提醒你,你没有保护别人的责任。”骨衔青很难描述她的想法,她只能无奈地说,“要是你死了怎么办?我怎么办?” 安鹤有些怪异地看向骨衔青,骨衔青毫不掩饰对她生死的担忧,但除她和薇薇安之外,骨衔青并不在意之外的人是否安全,哪怕她们同行了这么久,除了言奶奶外,骨衔青一次都没有对其她人表现出在意。 但安鹤不是骨衔青,每个队友对她而言,都很重要。 安鹤捡起爆裂弹留下的弹壳:“这不是什么责任,我没有逞能去表现什么个人主义,只是,如果我们不互相施救,谁也活不下来。” 骨衔青一*时语塞,她并不这样认为,不如说,她一开始集中这么多的士兵、人力,所怀揣的目的就不单纯——前往绿洲路上危机比想象中多,带的兵力是消耗品,而不是护送的宝物。 但安鹤从未意识到这一点。安鹤,包括第一、第九要塞的人,似乎真的觉得,她们在合作寻找新的活路,所以要保证全员生还。 骨衔青欲言又止。 安鹤是不是成长得太过良善了?这不是她期望的走向。骨衔青很难辨别出在哪个阶段、什么人影响了安鹤的价值观,但不知不觉中,小羊羔好像汲取了好多杂七杂八的思想,成了一个秉持着集体信念的正义者。 正义者都没有好下场。 但话说回来,正因如此,安鹤才会选择信任她,救下她,骨衔青应该感到庆幸才对。 可她的心绪十分复杂,说不上这是安鹤的弱点,还是闪光点。 骨衔青无奈地看着安鹤,这人的眉眼间并无后怕之意,这使得骨衔青越发烦躁。安鹤还活着,甚至还能活蹦乱跳和她插科打诨,她没有必要生气,但眉头却越皱越紧,使得眉心间干裂的泥土簌簌往下落,倒显得滑稽。 骨衔青压制着心头乱麻一样的酸疼和怨气,不在意地低声斥责:“随你,等完事后我再跟你算账!” “好吧,我等着算账。” 安鹤没再和骨衔青闲扯,她踱步到储存室门口,被薇薇安杀死的那两个人,尸体就倒在门边上,面朝下趴着。 安鹤用剑翻过两人的尸体,挑掉它们脸上的口罩,终于看清了这两人的面容,竟然真的是没有经过变异的人类。 阿斯塔扶着胳膊走过来:“是之前跟在我后面的那个人。”她指向其中一个:“这人拥有穿墙的天赋。” 因为能穿墙,它四处捣鬼,把几人离间得团团转,阿斯塔还受了重伤。 安鹤原先所在的走廊闸门,也是它关的。它像是一个藏在暗处辅助的杀手,不亲自露面,但冷不丁丢个爆裂弹,便足以要人性命。 罗拉蹲下身,快速把它全身翻找了一遍,但没能找到第二颗爆裂弹。不过,她对方在风衣内侧,找到了一个字迹已经模糊的工作牌。 第195章 上面写着一个名字,但是外侧的塑料被硬物刮蹭过,字迹看不清。 之前的猜测完全正确,伤害她们的确实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并且人数有好几个,使用时间重叠的人也是其中一员。 只是这些人藏在暗处,她们到现在都不知道,敌人到底有多少个。 安鹤的视线停留在死者的衣服上,这件衣服的反面被鲜血染红,看起来竟像是一件红色的大褂,刺得晃眼。 罗拉反手一收,把名牌揣进了口袋。她站起身时有些不稳,安鹤拉了她一把,这才发现罗拉胸口的衣服裂开了口子,鲜血将罗拉胸襟的泥土都浸湿了。 安鹤蹙眉:“你胸口受伤了?伤到哪里?” 罗拉知道瞒不过,简单地回答:“……肺。” 安鹤伸出的手滞在了半空,器官受伤的严重程度远高于外伤,如果处理不好几分钟内就会死亡,还会留下后遗症。安鹤问:“它们干的?” 阿斯塔刚要说话,罗拉用力咳嗽,抓住安鹤的手,费劲地站起来。 隔着掌心的泥土,罗拉感受到了安鹤的体温。在她过往的经历里,很少有机会抓住同伴的手,但短短十分钟内,阿斯塔和安鹤连续拉了她三次,罗拉小心吸气:“算是吧。” 阿斯塔神情复杂地别过了头。 安鹤沉思片刻:“得赶紧送你出去。” 大部队里有几个随行的医疗兵,虽然没有无菌环境,但有火、有药,做手术不是问题。问题是,她们得争分夺秒找到办法出去,现在海狄和闵禾还不知道被分隔到了什么地方,她们也不知道出路。 如果她们的目标是逃出去,那安鹤就得放弃进攻和找人,先把罗拉送出去,再想办法进来。 但是罗拉自己不赞成:“不用管我,得先找到海狄,她要是被单独留在里面,很容易死亡。说不定敌方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沉寂许久的通讯器里,突然传来闵禾气急败坏的声音:“那我呢?怎么不提一下我?” 罗拉保持沉默。 安鹤觉得不太可行:“罗拉,你撑不了那么久。” “没事,我跟着苏教授那么多年,知道怎么处理伤口。” 罗拉的语气还是那样平缓,安鹤恍惚了一瞬,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罗拉把第九要塞的人,放在自己性命的前面。 这很不罗拉。 “你没必要……”安鹤想说罗拉你没必要做到这份上,但她刚开口,赫然发现自己和骨衔青说了一样的话。 原来大家都是双标怪。 这就是关心吧。 她们开始关心彼此了。 罗拉再没有理会安鹤,快速处理着伤口。她羞于启齿,自己其实很没用,只要有人给她施舍真诚的关心,她就会不由自主像猫一样,冷着脸蹭别人的掌心。 安鹤之前说她缺爱,她还懒得搭理,但仔细想想,自己好像从小到大都没成长过。 罗拉撕下一截布条,把布条缠在胸口的刺伤上,拉紧,只留出一条缝隙,以维持胸腔气压平衡。吸进肺里的空气,流窜到胸腔,又顺着留出的口子排出,绕在外侧的布条跟着一起一伏。 旁人都感觉胸口也跟着痛,这种包扎方式很刺激人的感官,像是肺的翕张被外显化了。 安鹤诧异于罗拉的忍痛能力,罗拉脸上的表情很平静,附着在颊边的泥土都没皲裂。果然是嵌灵为猫科动物的人,忍痛能力甚至在她之上。她们第一次见面时,安鹤就见识过了。 原来大家都不会喊痛,好似野外动物受了伤只会屏息藏匿,绝不会滋儿哇叫个不停,那无异于告诉敌人弱点在哪里。 但也有人除外,在她们谈话的时候,闵禾的通讯器没关,海狄在那头吱吱乱叫:“要死要死要死,我的皮肤好痛,闵禾,你快点砸啊!” “闭嘴!吵死了!”闵禾的怒气值已经溢出通讯器,安鹤听到沉闷的敲击声。 “你们在哪里?” 海狄抽空回答:“不知道,闵禾把天花板砸了,我们在往上走。” 她们被堵死了出路,蒙蔽了双眼,四周都是墙壁,于是选择把天花板掀了。 反正总会走出一条路。 安鹤目光一凛,她重新缠好绳子,受到了启发:“那我们砸地板,往下走!” 这个举动完全是临时起意,要是阿斯塔不在,她们连砸墙都做不到,但现在,阿斯塔就在她们旁边。 …… 在试探了三个地点之后,阿斯塔收起了自己的铁刀,刀尖卷刃得厉害,但不妨碍用来杀人。 砸开地板需要很大的力气,阿斯塔的伤口不可避免开裂,罗拉为她简单处理了一下。 十分钟后,地上出现了一人宽的豁口,安鹤确认没有危险后,拿出绳子绑在门把上,一个接一个相继滑了下去。 她们应该重新回到了一楼,脚下站着的地方是一个很大的房间,但不是她们之前进入过的那一间。 这里的门关着,东侧有数不清的陈列架,上面放着排列整齐的玻璃罐,在罗拉的灯光照明下,安鹤看到这些罐子里竟然有些生长的绿色植株。 罗拉摸到了门上的标示牌:“这里是植物……组培室。”她缓慢地念,上面的字迹很新,像是有人用有颜色的试剂重新写了一次。 西侧是一排流水线一样的办公台,配了凳子,装载着玻璃罐子的铁架台堆在两边,桌上还放着酒精灯培养基等工具。 安鹤总觉得这里有说不出的古怪,和其它房间比起来,这里实在太整洁了,就好像工作人员只是离开了一会儿,等会儿就会回来一样。 她一晃神,余光竟然真的瞥见了人影。 有三个人穿着白色的工作服,戴着无菌帽子和口罩坐在凳子上,半弯着身子,后背对着她,彼此之间在谈话,夹杂很多专业术语,安鹤听不清楚。 安鹤见怪不怪,大约又是时间重叠的把戏,目的是搞人心态。她再一细看,果然,人影又消失了。 阿斯塔在休息,同时保持和海狄的联络。这间隙,安鹤和骨衔青前去检查大门,试图找到出口,但可惜的是,这个房间似乎很重要,建造的时候就做了强化。不仅有进风管和冷风机,门也由特殊金属制成,关得格外严实。 “你们来看看这个。”罗拉突然小声呼喊。她手中拿着一个封了无菌袋的塑料板,板上有六个凹槽,上面卡了三个名牌。 这像是一个签到板。 罗拉从口袋掏出之前见到的名牌比对了一下,发现大小竟然完全相同。而且,残留在上面的三个名牌,名字也都被尖锐物划掉了。 “六个人?”又是骨衔青先点了一下数量,随后她越过安鹤的肩头,重新数了一下凳子,也是六张。 安鹤从骨衔青露出的眼睛里看出了疑惑,她接了话:“又是六,这个工作组有六人,还是说,我们的敌人就是六个?” 她们之前遇到的人也穿着白大衣,身上戴着名牌,具备的共性不少,很可能猜测没错。 如果是六个,闵禾杀死了一个,薇薇安杀死了两个,加上之前控制泥藻的人逃走到暗处,那就还剩两位敌人素未谋面。 安鹤正做着猜想,西侧尽头的隔间,突然传来咚咚的敲击声,格外刺耳。 五人相视一眼,心生警觉,拿起武器快速靠近隔间。 隔间的门没关,在敲击声响了七八下之后,地板突然破裂,紧接着,竖着抛上来一截长钢管,钢管摆动两下卡在洞口,中心连着一条粗麻绳。 “我们上楼了,你们在哪里?”海狄的声音同时从通讯器和洞口处传来,因为延迟,还产生了错位,听得人心中发毛。 一时间,安鹤和阿斯塔都没回答,她们害怕又是什么幻术。但很快,海狄毛茸茸的脑袋钻出了洞口,大家四目相对,各自怔愣,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视觉。 她们竟然,就这么轻易汇合了? 是幻觉吧?阿斯塔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举起了手中卷刃的铁刀,如果这只脑袋有问题,她会像打地鼠一样打得对方脑袋稀烂。 挂在绳索上的海狄也同样警觉地举起了枪,同要塞的两人第一次刀刃相向。 安鹤脑子里蓦地闪过一丝警觉。 这个海狄不像是幻觉。但这也太奇怪了,海狄的出现让她们十分意外。她们砸地板的行为是临时起意,但所抵达的地方,却好像是准备好的狩猎场,难以说清选择的道路是自己的意愿,还是掺杂了敌人的引导。 这里的一切都让人感到刻意,刻意到像是就等着她们集合到这里,然后要将重伤的每个人,一网打尽。 这一刻,安鹤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去处在敌人眼里完全可视。相当于无论她们做什么选择,都是在往同一条既定的路线前进,走向既定的结局。 安鹤立刻切换通讯频道,通知留守在二号楼的士兵:“凯瑟,带三十个人到五号楼周围待命,高度警戒,没有我的命令不要进来。” 第196章 “是。” 她的声音一落下,停了许久的歌声再次突兀出现,充斥着整栋楼。这次歌声却流畅无比,并不像收音机发出的,而经由头顶的广播。 广播声中,还夹杂着人声哼着的小调,离她们非常近。安鹤一转头,赫然发现工作台上的椅子上,又出现了三个幻影。 它们在哼歌。 第116章 [遗声回响]哈,骨衔青的同僚。 安鹤没有时间去听清歌词,在三个幻影出现之后,这间组培室悄然发生了变化。 她竟然能够听到植物破土的声音,那些在玻璃管中的嫩绿幼苗开始加速生长,上千个瓶子被撑破,玻璃碎裂的响动,甚至盖过了广播。 植物快速沿着组培架往下爬,蔓延至她们的方向。随着生长,原本嫩绿的颜色褪去,逐渐变成深墨色、黑色,变得和泥藻相似。 在黑色枝叶和缠绕的根系之中,安鹤清清楚楚看见,有鲜血一样的红色菌丝在流淌。 这样的画面似曾相识,安鹤在第一要塞的地下空间也见过。 这是神明的土地。 “什么鬼东西?”其她人却并没有过这样的经验,海狄爬上来,惊得睁大了眼睛。她的整张脸和下半身完全被泥藻覆盖,没有经过炙烤的泥藻还在蠕动。 她一边嘀咕一边矮下身子,下意识给闵禾搭把手。在坑洞下方,整个地下空间已经被湖水灌满。 “是骨噬型真菌的高阶菌丝,盖住口鼻,小心些。”安鹤简短解释。 听到菌丝两个字,再没有经验的人,都展现出十二分警觉。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碎裂的瓶罐引开,只有骨衔青死死盯着工作台边的三人。 骨衔青眯起眼睛观察了一会儿:“等等,安鹤,那不是时间重叠。” 组培室里真的有三个敌人。 安鹤闻言转过头,把注意力放到了那三人身上。 就在她转身的同时,那三人也改变了朝向,它们全都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坐在凳子上,唯一露出的目光和安鹤相对。 安鹤很难形容那样的目光,她见过被神明控制的傀儡,目光涣散,丧失理智。但这几个人不是。它们的目光很清醒,且坚定。 但并不像人。 三人的神态保持着高度一致,眼神里充满绝对的敌意。 安鹤不理解这种敌意从何而来,她们是第一次照面,没有血海深仇,唯一的解释,是神明想杀她。 这个地方果然是陷阱,敌人要将她们一网打尽。 顷刻间,植株已经爬满了这间屋子,所能站立的范围越来越小,七个人需要保留体力,她们观察周围,一时间都没有动作。 安鹤烦躁地皱了皱眉,如果大家都是健康状态,或许还能拼死一战,但现在,每一个人都受了非常严重的伤。 ——她们的皮肤早就被侵蚀了,没有一个例外。骨衔青和薇薇安忍着不吭声;闵禾和阿斯塔半边身子都流着血;罗拉难以剧烈运动,保持呼吸都费劲。 而安鹤自己,神智已经拉响警报,摇摇欲坠,她甚至无法估量自己到底哪里在疼痛。 安鹤后知后觉,这是一场布局已久、精心谋划的猎杀,从她们靠近萨洛文城的教堂开始,猎杀的齿轮就已经开始转动。 对方知道结局,所以运筹帷幄,步步引诱。 可她们不知道任何信息,所有做出的决定都是被计算好的。 安鹤脑海里回想起自己的决断,她选择救援薇薇安,选择黑夜主动出击,无形中都成就了对方。难道每一个决定,都意味着她亲手把队友推向了惨烈的结局? 之前看到的六个将死之人的画面,不受控地钻进安鹤的脑海,在见到海狄和闵禾后,她确定了,这六个看不出面容的泥人,确实就是她们自己。 这像是一个摆在明面上的鬼故事,恐吓威力无穷大。她们的队伍少了个人,并且,还不知道这六个泥人是不是都还活着。 少的那一个人,是谁? 安鹤开始慌乱,她能清楚感知到,自己的神经系统走到了崩溃的临界值,嵌灵死亡的后遗症开始反噬了,她身上并不疼痛,但身体机能开始出现问题。 安鹤感觉身体有些僵直,每一秒都变得极其漫长,她浑浑噩噩地喃喃自语:“如果我们的结局是死亡,你们后悔来这里吗?” 安鹤的问话并没有特定的对象,她想听到一个答复,谁都好,答什么都好,好让逐渐混沌的脑子能够清醒一些。 她又感到后悔了,如果她们也能重叠时间,就应该选择不要踏进萨洛文城。即便踏进了,也应该别去找薇薇安,更不要进入这片废弃楼区。 可是,这是个悖论。只有踏进来了,她们才能从时间重叠里知道会发生什么。这样一来,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骨衔青对此有着明确不过的答复:“你问我?我早告诉过你了,我从不后悔。”骨衔青察觉到安鹤的疲惫,紧紧贴着安鹤站立,伸手托住对方的后腰。 听到回应的安鹤笑了一下,之前她们聊起这件事时,她还不信这个答案,但后来开始相信骨衔青确实这样想——因为她开始察觉到,骨衔青和塞赫梅特、和闻野忘好像是一号人。 这样的人,没有弱点,不会软弱。 但拥有弱点的阿斯塔也给出了同样的答案,是教导的语气:“不会后悔,我仍旧相信我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即便我会死。”阿斯塔的声音依旧中气十足,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说这句话。 安鹤眨了下眼睛,她的老师在告诫她,不要认为之前的决定,是敌人引诱她们做出来的错误决断,阿斯塔仍旧相信本身的自主性。 安鹤感觉心中鼓鼓胀胀,谁都无法体会她的感受,待在内核稳定的人身边,所感知到的力量竟然是有形的,好像一个稳定的磁场,将她纳入其中,告知她不要动摇。 安鹤觉得自己有些幸运。她身边都是这样的人,各自有各自的缺点和脾气,但是在死亡这件事上,看法却高度一致——残酷的环境造就了同一个观念,即便结局是死,她们也要拼死一搏,决不会温和地死去。 “好,我知道了。”安鹤再次抬起眼眸。七人都拿出了武器,各自散开,面色沉重。 她们是第一次这样站在一起,肩靠着肩,狼狈不堪,但气势竟然很足。 “走!”安鹤风一样踏进了植物覆盖的地板,无视涌过来的菌丝和泥藻,拼着一口气冲向站在安全角落的三个敌人:“先解决嵌灵体!” 不需要她指挥,在场的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已经选择好了进攻方向。 安鹤切换通讯线路,同时调度着外头的人:“凯瑟,我们被困住了,让一组的人支援,帮我们找到出路!” …… “……是、是!”凯瑟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但她仍旧大声重复了一次。 她和安鹤是老搭档,知道安鹤很信任她,也知道在安鹤的团队里,支援工作从不是坐无用的冷板凳,反而非常重要。 可是,凯瑟还是感到无能为力——就在安鹤联系她之前,等候在湖水边的三十名士兵,突然遭遇了敌人的偷袭。 彼时她们背对着湖水,专心守在五号楼外,所以没能第一时间察觉湖水里蔓延出了千百只水蛭。 这些东西源源不断钻出湖面,湖水变得漆黑,像是泥土全部被搅动到上面来了。 凯瑟赶紧掐掉了通讯,在她身侧,有几位士兵忍受不了痛楚,痛苦大叫。有人在小腿外侧划了一刀,密密麻麻的水蛭就从伤口里掉落出来。 她们脚下全是淤泥,淤泥里都是水蛭。可是那个杀水蛭很厉害的小女孩,已经被安鹤带走。留在外面的士兵,没有这么大规模的击杀天赋。 凯瑟尽量稳定心神,她没有忘记自己中尉的职责。安鹤如今身陷险境,她不能指望主将来救援她们,相反,她们还需要抽时间支援安鹤。 “快速列队,一队进攻,二队支援,硬化地面,开火!”凯瑟调度着军队,她抽空看了一眼二号楼的方向,借着微弱的光,发现靠近湖面的淤泥也开始蠕动。 还有几百号人在二号楼休息,看样子,这是针对她们每个人的全方位突袭。 凯瑟分身乏术,但很快,她发现二号楼里的灯光开始往外移动。 先是帮会的人出来自救,而后,新绿洲的人提着灯,开始往这边移动。 凯瑟看到了穿着麻布的言琼,她一直觉得这个老人家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无论何时都只露出一张脸,笑眯眯的,但是浑身散发着一种不像人的气质。 直到和这位老人家对上视线,凯瑟才发现这人的眼睛并非她想象中那样温和,而是像游隼一样尖锐。 现在这个人走到了她附近,脊背仍旧无法挺直,但脸上不再挂着笑。 言琼看着凯瑟,但并没有开启对话,而是不断点着头:“嗯,嗯。”她胸口的麻布有一块鼓起的弧度,是她们团队里使用的老旧通讯器,有点漏音。 第197章 凯瑟听力很敏锐,她一边杀水蛭,一边竖起耳朵,听到骨衔青正在和言琼谈话。 “言奶奶。”骨衔青在那边压低了声音,听起来正在打斗,但气息很稳,“划定范围了吗?以你的直觉,你觉得它们藏在哪里?” “心里有谱了,既然你检查过不在建筑内,那就藏在人不愿意去的地方。”言琼看了一眼“沸腾”的湖水,“确定了没?几个人?” 骨衔青:“六个。” “才六个。”言琼哈哈笑了两声,“小意思,我现在就去。” “别贫嘴。”骨衔青停顿了一会儿:“您老小心一些,这次很危险。” “再危险的事咱俩都经历过了。”言琼嘀咕:“放心吧。” 凯瑟不知道她们在谈什么事情,骨衔青这支队伍总是很神秘,连带着骨衔青这个人都显得神经。 凯瑟总看骨衔青不顺眼,但是安鹤总跟骨衔青黏在一块儿,她们当下属的也不好说闲话。 “听够了吗?” 战斗中的凯瑟突然吃痛,言琼精准地用枪杆敲中了她的膝盖骨:“听够了就给我派五个人,要会游泳。” 凯瑟面露苦涩:“游泳?你是指在水里吗?我们没有这样的人。” 她们在荒原长大,干净的水都没见过多少,还游泳?蛄蛹还差不多。 言琼改了口:“那这样吧,给我派五个不怕死的人。” 凯瑟本不愿意给人,她队伍里都是不怕死的人,但言琼的指令不是安鹤的指令,她没必要遵守。 但言琼也没跟她废话,直接点了五个人:“如果你们想救下安鹤和里面的人,最好跟我下水,我们得清理掉一些关键事物。” 小不点在后面像个猴一样躲避着水蛭:“言奶奶,我也去。” “会很痛哦,你确定要去?” “我习惯痛啦。” 这次言琼没拦她:“那好,你和贺莉都去。” “好耶!” 凯瑟看着这一老一小,两人骨架小得都跟鸡崽似的,她十分怀疑这两人能做出什么救人的事。凯瑟把心一横:“我也可以去。” “你不能去。”言琼拒绝了凯瑟的主动请缨,“你得在这里支援她们。” 不等凯瑟辩驳,言琼已经打开灯走到了湖边,带着自己的人和五位士兵,快速下了水。 凯瑟很难形容那种诡异的感觉,密密麻麻的水蛭在往上钻,而这位老人家逆着方向,扑通跳进了满是水蛭的湖中。 她们没有任何工具,这里的水容纳了那么多酸雨,也不知道会不会腐蚀皮肤,言琼竟然就敢往下跳。换作别人,是绝对不敢的。 兜了空气的麻布衣在水上飘了几秒,然后像被吞噬一样,消失了,只留下几个泡泡。 凯瑟咬咬牙,转身大喊:“抓紧时间!一组,融化墙体,救援主将!” …… 安鹤撑着地面大喘气,她太累了,腿上新添的刮伤在流血,但安鹤仍旧感知不到痛。 她以前听说溺水的人,死去之前会感觉到平静,而非痛苦。因为大脑会启动保护机制,痛觉感知消失,让人产生身体机能还正常的错觉。 她现在就是这样。 身边的同伴,似乎也是这样。 眼前的敌人比想象中更加难对付,阿斯塔和薇薇安清扫了大片的泥藻和菌丝,但很快,又有源源不断的菌丝从培养皿的土壤里钻出来,她们将近力竭。 更要紧的是,对面三个敌人的战斗力,明显比之前死掉的三人更加强大。 这三人是刻意安排在最后的刽子手,它们没有任何多余的花招,进攻非常猛烈,招招都抱着杀死她们的决心。安鹤几人本就捉襟见肘的体能,很快被消耗见底,但对方还在争分夺秒在要她们的命。 短短五分钟内,安鹤对上的单个敌人,就使用了躯体硬化、血肉复生、暴击强化等五种天赋。 真是作弊!她才只有三种,安鹤升起不合时宜的胜负欲。 这好像是一个必死的陷阱,但是,她的同伴们从没有停止反击。 阿斯塔的状况要稍好一些,四肢里有三肢都是仿生材料。 这些黑泥并不能对她造成侵蚀,于是,阿斯塔始终在为大家清理落脚的地方。 所以安鹤也没有停下,所有人仍在战斗。 安鹤发现,这些对手,跟之前被神血寄生的傀儡并不一样。第一要塞的傀儡,天赋非常没有章法,神明想怎么使用就怎么使用,就像蜡烛,疯狂燃烧后,生命值消磨完毕就被丢弃了。 而这三个人的天赋非常固定,即便安鹤摸清了章法,这些人也不会突然冒出一个碾压式的天赋。 安鹤有一种感觉,这些人的天赋来源,应该和她一样,是由神明赐予的。 它们接纳了神明,被赐予了奖励。 但这些人并不是舱茧,不是所有地方都会出现闻野忘这样的疯子,安鹤不认为自己面对的敌人是舱茧。 那它们是谁? 安鹤紧急躲闪,她看到前面白衣服的手,直接硬化成了刀锋一样的利器,精准刺向她的大脑。安鹤猛地一偏,那人的手贴着她的脸颊掠过,随即变幻去势,往下一削。 安鹤仰身躲开了这一击,但是,连着薇薇安和骨衔青的两截麻绳,被切断了。随后,那人攻势一转,突然朝薇薇安杀去。 薇薇安现在已经不需要别人的指挥,熟练地使用着自己的天赋,穿行在地上的水蛭都被她的嵌灵绞杀,只是她不太会闪避。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她平时都躲不开,更别说现在是脱力状态。 于是薇薇安干脆不躲不避,她盯着逼近的袖口,瞳孔一扩,当尖锐的利器刺进她眉心的时候,白衣服口吐鲜血,骨头尽碎。 可它还能动,咽气的前两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往前一送。 它的速度很快,薇薇安觉得自己死定了。 但剧痛到这里戛然而止,安鹤紧紧抓住了那人的手臂,仿生肢用力之大,竟然把硬化的手臂都捏成了碎块。 安鹤的语气不太高兴:“对小孩子动手,算什么本事。” 白衣服没说话,它好像从没说过一句话。 倒是薇薇安小声嘟囔:“我不是小孩子。”她已经十六岁,只是骨骼没长好,看着显小。 安鹤松开了手,白衣服倒在地上,袖口处露出了一截红色的布料。 真是凑巧,之前被杀死的白衣服,内衬也是红色的,安鹤当时还以为是血。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认识贺莉女士的时候,罗拉曾经和她解释过,教会里神的代行者都穿红衣。 这些人是红衣使徒。 安鹤还是第一次见到除骨衔青以外的红衣使徒。她转而想起,当初自己问骨衔青为什么确定这里有嵌灵体,骨衔青没有正面回应她。 哈,原来这里有骨衔青的同事! 安鹤转头去找骨衔青的身影,之前寸步不离的人已经被敌人冲散到另一侧,但敌人没来得及攻击她,而是朝着阿斯塔和罗拉杀过去了。 在没人察觉的时候,骨衔青趁机躲到了角落。 明明通讯线路没有开启,但骨衔青按着耳边在小声说话。 安鹤强压下心底的不适和酸楚,她不知不觉已经愿意相信骨衔青,也愿意护着骨衔青,但骨衔青并没有对她坦诚。她们之间的信任总是在稳步上升时,又突然回落到低处。 “你在和谁说话?”安鹤隔着老远质问对方。 骨衔青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怀疑,真情实感地如实相告:“言——” 但她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室内的人再一次听见了熟悉的响动,那是细小的圆形金属掉落在地上发出了撞击。 敌人又扔出了一枚电磁爆裂弹,并且往西侧快速撤退。这玩意儿成了它们的撒手锏,用在此时简直是恐怖至极——她们的反应能力下降,已经没有力气应对了。 安鹤只能用破刃时间延缓爆炸,她有过一瞬间的无措,自己已经不能再盲目损耗渡鸦,要是再出现一百多只的损耗,会直接要了她的命。 而且,现在的情况渡鸦也就救不回来,队友被分散在组培室好几个角落,根本不能聚拢在一处。 不知道是不是神经绷紧到了极限,安鹤反而格外冷静,在走投无路时,她果断选择了两败俱伤。 要是她活不了了,对方也必须死! 安鹤在破刃时间里冲向那枚电磁爆裂弹,上次爆炸她就计算过,这种武器从启动到爆炸有三秒的缓冲时间,用她的天赋可以延长到九秒。 那就九秒! 安鹤飞速捡起了那颗爆裂弹,冲向准备逃离的两名敌人。空气中只留下模糊的残影,下一秒,安鹤已经出现在数十米之外。 七秒。 超负荷状态下的安鹤比渡鸦还快,她的身后甚至出现被扰乱的空气纹路。 可是,她的这个决断,竟然被对方预判到了。一摊早就开始蔓延的绿植绊倒了她,并且缠上了背包。安鹤摔在地上,手中已经高温发烫的爆裂弹掉了出去。 第198章 六秒。 安鹤没打过这么难的仗,在荒原上的宜居地,再怎么样她的天赋都已经足够她自保。但踏上神明管辖的土地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实力,竟然还是不够用。 紧要关头,安鹤选择松掉背包,还有时间,她还有机会。 可有人比她更早捡起了那颗球。 …… 闵禾本来不想这样做的,她的脑子还没转过来,但是那颗球刚好掉到了她的脚边。 常年的超负荷训练让她的手比脑子快,等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她已经从安鹤的指尖抢过了那颗爆裂弹。 闵禾觉得自己傻透了,她没有安鹤的天赋,时间流速在她这里是正常的,武器可能下一秒就要爆炸。 ——所以,她只能尽可能往前跑两*步,尽量不让身后的人处于爆炸范围。 就当是报安鹤之前的救命之恩吧。 两秒。 闵禾想松开手把爆裂弹扔出去,但是手指竟然握得太紧。 算了,还没爆,要不再跑两步? 她正想着,突然有人冲上来撞向她的肩膀,爆裂弹脱手而出。 随后,那个面容漆黑只露出一口白牙的海狄,竟然按着她的肩膀跳起来,怪叫着飞起踢向了半空中的球。 闵禾觉得好吵,死之前听见松鼠怪叫真是造了孽。 她看不见爆裂弹飞到了哪里,有什么挡住了视线,应该是自己的头发。闵禾从未这么狼狈,顺滑服帖的黑发散了,飘进了眼睛。 她浑身是血,想要站着死,但被海狄按着头蹲在了地上。 爆炸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谁都没有概念。 闵禾和海狄两人离得最近,痛都来不及感知。 …… 世界安静了一刻,安鹤看着巨大的墙面被瞬间摧毁,碎石滚落下来,竟然一点声音都听不到。所以她努力睁大眼睛,试图捕捉每一丝生机。 刺眼的白光盈满视野,原来人真的会瞬间被炸成齑粉。 安鹤的破刃时间还没有收回,她看到爆裂弹被海狄踢到那两人之中。 原本奔逃的敌人在白光中投射出两道阴影,然后阴影分崩离析,好似电影画面一般,竟然从腰部开始,化成了粉末。 “海狄……”安鹤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应该很沙哑,她又喊:“闵禾……” 脚步好像迈不动了,不知道是不是到了极限。 有人从她面前跑过去,安鹤辨认了一会儿,才发现是骨衔青。 骨衔青跑得很急,但脚步很稳当,途中还捡起了安鹤的背包,最后急匆匆地迈向消失的白光。 安鹤以为骨衔青是去确认同伴的状态,但并不是。骨衔青经过闵禾和海狄倒下的地方,只低头看了一眼,然后脚步急促往前跑去,并且在大声喊着什么。 安鹤的听觉终于恢复,先是很模糊的响动,像耳朵进了水,紧接着,才是更清晰的声音。她听到骨衔青在喊:“别松懈,它们还没死!” 天杀的,这是什么怪物? 有那么一刻,安鹤宁愿自己听不见。 但她看见了,有两个人直接穿墙而过,出现在室内。不是刚刚那两个被炸死的人,其中一个是之前被薇薇安杀死的、会穿墙的那个家伙。 它还带着另一个人。 大概是被这个结果刺激得不轻,原本以为已经死绝的海狄,噌一下吊着口气坐起来:“闵禾,这家伙不是被你砸死了吗!你快起来看看!” 闵禾一动不动趴在地上,感觉自己死到临头都不安心:“别推我……我看到……了。” 被砸死的那人一点都不像受过重创,它的身体完完整整,原本应该稀烂的头颅,一点血迹也没有。 这是什么?死而复生?不朽之神的杰作吗? 完了,她们没有战斗力了。 不,不对,还有一个。远处的骨衔青跑得很平稳有力,看起来伤得不重。 …… 骨衔青很清楚,现在的安鹤状况很糟糕,依靠不上。 不过,她也没打算再依靠安鹤。 骨衔青从麻布衣下拔出两支匕首,踩着碎掉的石块冲向敌人:“安鹤,你们先从断墙出去,我给你争取时间。” 她当然没那么高尚,只不过得找机会和安鹤拉开距离。 骨衔青才不管安鹤有何反应,这些使徒的弱点,只有她和言琼知道,也仅限于她们知道。 骨衔青拿出新绿洲的通讯器:“言奶奶,还没好吗?” “唔唔唔。”那边无法开口说话,水声咕噜噜的,只有模糊的音节。 “快点,别给它们修复的时间。” 从“死亡”,到“复生”,能力强大的使徒只需要七分钟。 鞋底踩在碎玻璃上,咯吱作响,在安鹤身后苟了几小时后,骨衔青终于进入了战斗状态,她重心向前,四平八稳地跑动。 养精蓄锐了许久,骨衔青就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对于捡漏这件事,骨衔青向来很擅长。 对面两位“同僚”见到她到来十分警觉,但行动并不迅速。得亏闵禾薇薇安杀死过它们一次,刚凝聚的“人形嵌灵”还很脆弱,骨衔青对此深有体会。 但是不能拖,很快它们就会恢复体力。 骨衔青没给它们动手的机会,果断拔刀,脚步一转,绕到了两位敌人身后。她没急着进攻,用力一卷,一推,三道身影相继跌入死角,陈列架和碎砖头遮住了她的动作。 下一瞬,利落的两柄刀子,从后颈的风池穴斜扎向上,一分不偏地插入敌人的大脑。 骨衔青被其中一人踹向了腹部,她没松手,受伤的手骨剧痛,在剧痛之下,骨衔青依旧拧转刀柄,扎进大脑的匕首转了半圈,搅动脑浆中菌丝附着点。 随后骨衔青拔出刀子,分别在心口的附着点和肋下的位置依次扎下。 熟练得像是做了无数次。 这才是击杀人形嵌灵的正确方式,就像骨蚀者拥有菌群核心,她们这种另类的嵌灵也有核心。 如果她提前将此事告知安鹤,可能这一仗会赢得很轻松,当然,也可能更糟糕。 但是,无论何种情况,骨衔青永远不会把这件事共享给外面那几个“伙伴”,她不会在任何地方暴露使徒的弱点——这也是她的弱点。 “我得手了,快!”骨衔青低声催促言琼。 杀死嵌灵只是其中一步,这些使徒的嵌灵是可以被重新召唤的。 想要彻底摧毁它们,最重要的是破坏本体。 …… 小不点感觉到窒息,但并不痛苦,像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她很快才意识到,这是因为自己快死了。 她清醒了一会儿,使劲拽着湖底玉质一样的骨架,泥沼褪去,完整的骨架在手电光下暴露,她面上一喜,伸手去拽骨架上附着的植物。 言琼交代给她的事情并不难,只要把这骨架上附着的花啊草啊,拔掉,掐死,就好了。比之前猎杀辐射物的任务要轻松。 但难的是,这是在水下,她不会游泳,还有大量攻击性很强的水蛭,疯狂钻向她的皮肤。 她应该很痛才对,但是进入骨蚀病第二阶段末期后,这点痛苦她都习惯了。而且,言琼让她只管拔,那几个不怕死的士兵,会负责清理水蛭。 这些士兵竟然开始保护她的安全了,小不点十分得意,她记得之前小时候的愿望之一,就是等长大后,英灵会的走狗都被她呼来喝去。 没想到梦想提前实现了,感觉真不赖。 言奶奶也在拔草,贺莉也在拔,贺莉是寻找矿石的一把好手,寻找亮晶晶的白骨竟然也非常熟练。 小不点憋着一股劲儿,不太想输给别人,她的要强总是用在奇怪的地方,于是脸憋得青紫也没求救。 言奶奶说要找六个骨架,但骨架分散得很开,像是有人刻意这么做的,极大增加了她们寻找的难度。 小不点撑了一会儿,实在有点撑不住了,她软趴趴地往下沉,那些水蛭跟着下落,小小的身体好像成了鱼食。 要是就这样死了,还是有点不甘心,她还没长大呢。 言琼余光瞥见小不点厥过去了,猛然打了个寒颤。麻布衣随着她的动作漂浮起来,露出了常年遮着的肩膀,暴露出了厚厚的血痂。 屋漏偏逢连夜雨,左侧,突然出现了不属于她们队伍的人影,一位使徒的嵌灵赫然出现,明显是来阻挠进度的。 言琼纠结之下,决定先不管敌人,她急匆匆放开刚刨出来的骨架,伸手去拉小不点。 另外几只手更快,一个健壮的士兵直接把小不点搂在怀中,依靠本能蹬水往上游,打算先带人上去。 而另几名士兵和突然出现的白衣服缠斗,四打一,倒也没落下风。 言琼恍惚了片刻,她差点忘了,现在她们有很多帮手,不是只有两个人硬撑的时候了。 通讯器里骨衔青还在催促,言琼只好返回原地继续干活。心里絮絮叨叨,一把年纪了还要干这种活,骨衔青真的一点也不尊老爱幼。 第199章 一分钟后,最后一株“植物”被言琼掐死,水中那位嵌灵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像水鬼一样魂飞魄散。 言琼摊开手,垂落在掌心的“花瓣”成了血水,从她苍老的指缝间流淌下去。 “唔唔。”她伸手点了点,比了个六,脸上挂着乐呵呵的笑容。 成功了! 在一个危机四伏的深夜,她和她的搭档骨衔青,又合伙谋杀了六位使徒。 第117章 [遗声回响]第七位使徒在这里等她。 骨衔青手上的力道还没松,地上尸体消失的时候,她整个人往下趔趄了一步。 原本扎在血肉中的匕首,磕在石头上,发出清脆一声叮响。 回声左右荡了一会儿,地上只留下几摊黑血。 眼前的使徒,死了。 骨衔青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她从碎石堆里站起身,挡在眼前的头发被泥土糊成一缕一缕,很碍事,骨衔青指尖捻着拢到耳后,朝安鹤战站立的地方望去:“没事了——” 她安抚的语言戛然而止,安鹤已经不在原位。 视线再往前,骨衔青才发现,在她应敌时,安鹤已经扶着重伤的队友,按她所说的那样,抓紧时间翻进了断墙的另一边。 骨衔青怔忡间总觉得心口掺了些酸麻麻的不快。 这种时候安鹤倒是听她的话,把自己丢在一边,先照看队友去了,连招呼都没打一声。 骨衔青也挑不出安鹤的错漏,眼下重伤人员颇多,本就该以大局为重。但内心有些不太舒适,她以为安鹤至少会来扶一下她,紧张地瞧瞧她的安危。 骨衔青不太乐意承认,她贪图安鹤眼中流露的关切,甚至预想好了,该如何俯视那双黑莹莹的眼,这让她可以冠冕堂皇地享受安鹤灼烫的情意,像个心思阴暗的牵引者。 但她忘了,自己刚才还在作践安鹤的信任。 罢了,小羊羔只是在为她的隐瞒赌气。 骨衔青倒没有自省,也懒得自省,最终她是要杀掉安鹤的人,安鹤搞不好也会杀她,总不能上赶着暴露弱点。但在此之前关系还得维持,骨衔青开始思考之后怎么哄哄小羊羔,也不用多费心,随便哄哄,让安鹤把对她的不满降下来。 断墙的另一边同样连着一间工作室,就是她们最初见过时间重叠影像的那一间。外部救援的士兵已经从门口奔进来,于是,骨衔青甩掉匕首上的脏东西,踏着碎砾跑向安鹤。 安鹤并没有因她的归队而做出反应,甚至都没看她一眼,只是表情很紧张,并且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愤怒。 挂在安鹤身上的闵禾伤得很重,几乎像死了一般。 “我来帮忙——” “不行!”安鹤的语气非常凶狠。 “干嘛?你生我的气?”骨衔青语气里流露出伤心,不大情愿地小声示好,“那就当我错了吧。” 她伸出手去搀扶闵禾,有些嫌弃。骨衔青并不喜欢闵禾,但这几个人伤得不成样子了,紧要关头帮帮忙,就当是哄哄安鹤做做样子。 接下来只需要把人送出去救治就好。 只是,伸出去的手,并没有碰到闵禾,碰到的是冰冷的墙壁。 视觉和触觉的错位,让骨衔青浑身一激灵,脑海里乱七八糟的念头瞬间消散,只剩下警觉。 好似迷雾被掀开,周围的声音和影像受到惊扰褪去,耳朵里只剩下还在播放的歌声。 来源方向却又变了,不是被炸毁的广播,而像最初那台老旧收音机传出的调子,咿咿呀呀的,听得人烦心。 骨衔青的手没有收回,她缓慢回头,眼神瞬间冷冽,望向来时的路。 ——宽阔的工作间消失,断墙消失,光线消失,在她身后是狭长的通道,远处的暗门还开着,只有她孤身一人站在走廊里面。 她大意了,因为杀死了六个人就掉以轻心,根本没发现,自从刀尖触及到石头后,所看到的一切景象都是错觉。 使用时间重叠的使徒,不是应该死了吗? 骨衔青站在原地一言不发,脑子里迅速过滤信息。不对,她们和那三人相斗时,那三人根本没有使用时间重叠的天赋。 时间重叠最后一次触发,是在战斗开始之前。 错了,有什么地方搞错了——这里活着的使徒,根本不止六个。使用重叠天赋的人仍旧藏在暗处,骨衔青在不知不觉间,被引向了一条隐秘的暗道,被刻意和大部队隔开。 这一趟的凶险完全超出了骨衔青的预期。 她见过不少所谓的使徒,它们遍布在每一块被侵染的土地上,一部分行为和经书记载的类似,供奉神,信仰神,代行神的能力。 它们和寄生者不一样,并没有被菌丝直接操控大脑,神明会保留人类的能动性,很少操控它们。所以,它们拥有着清醒的认知、极大的自主能力、以及绝对的战斗优势,并且永远不朽。 经书上没有记载的是,它们并非都由信徒演化,但是在接受死而复生、进行祭祀的那一刻起,无论是普通人、无神论者、还是志向远大的理想家,都会成为神明的拥趸。在寸草不生的荒土上,使徒会“自发性”地忘记自己的姓名、为神明管辖沦陷区、传播教道、制造或者培育变异物种,变成真正的信徒。 它们都是为“神降”筹备好的锚点。 比起寄生者,它们更应该被称为污染物,并且是清醒的污染物。 一个有脑子的使徒,可比寄生者难对付百倍。 萨洛文城的这一分支,在骨衔青接触过的使徒里,能力不算最强,但却是杀心最盛、筹谋最足的一支。 骨衔青脸色一沉,脚步转向的同时摸上腰间的枪柄,她还没走得太远,还能赶回去。 “快走!安——”通讯器刚打开,还没来得及发出预警,耳边突然传来刺啦的电流嗡响,通讯器受到未知电磁干扰,直接失效了。 紧接着,背后响起一个极其陌生的声音。 往日的幻影被投射在走道的尽头,一个身穿工作服的人影站在对面,朝骨衔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骨衔青,我等你很久了。” …… 骨衔青消失了。 意识到这件事的安鹤还怔愣在原地,根本搞不清眼下的状况——在她们力竭之时,突然出现了两个复活的敌人,骨衔青突然冲上去应敌,又突然掉入死角。 再然后,一切都归于沉寂。 安鹤并没有走动,力竭的她扶着铁架子喘气,当发现骨衔青不见时,安鹤拖着摇摇欲坠的躯体,冲向骨衔青先前打斗的地方。 那一处并没有人,只有地上的一摊血渍。 这么大一个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安鹤很快反应过来,她们的视觉被干扰了,和当初以为阿斯塔走失时的情况类似,骨衔青可能就在她们附近某一处,但视线所看到的景象被遮盖,她看不见。 “骨衔青!”安鹤沉着脸喊对方的名字,却没有听到应有的回应。 她拉拽着腰间的半截断绳,手指用力到发麻,双腿已经没有力气再迈动一步,可骨衔青的消失让她整个人重新紧绷着,憋在胸口的那股气,一刻也不敢松懈。 怎么会?骨衔青这么谨小慎微的人,竟然这么轻易就被引走了。 该死,她还没来得及找骨衔青算账。 通讯器突兀地响了,安鹤听到了骨衔青喊出戛然而止的“安”字,紧接着,所有的通讯器发生故障,只剩下滋滋的电流。 安鹤过度透支的大脑,一片空白,扶着墙差点跌倒。 紧要关头,冲过来的阿斯塔依旧保持着冷静:“给我站起来。打起精神,先出去再说。” 安鹤的唇动了动,她不愿意现在撤退,但现在的情况不允许她做出错误的决断。 阿斯塔将重刀背好,抱起罗拉。那么倔强的罗拉,此时竟然像孩童一样蜷缩在阿斯塔的怀里,手指紧紧抓着阿斯塔的衣服,她的喉咙发出艰难的抽气声,伤口受到了感染,加上剧烈运动,连呼吸变得非常急促。 而不远处的闵禾情况更加糟糕,那个大个子受到爆裂弹冲击,完全不动了,状如昏死。 危险还悬在头上,还有一个使徒没死,她们不能久留。安鹤咬咬牙,最终深一脚浅一脚跑向瓦砾堆,半是拖拽半是搀扶地架起了海狄和闵禾。 她们艰难地穿过断墙,互相靠在一起拉扯着前进,全身的血污泥藻将她们变得面目全非。 “我先把你们送出去。”安鹤语气前所未有地低沉,眼神却凶狠无比,“然后我去把人找回来。” 仅剩阿斯塔还有力气和安鹤对话,作为安鹤的老师,阿斯塔并不愿意安鹤为了骨衔青冒险:“你的身体撑不住了,外面还有那么多士兵,让她们帮忙,你先接受治疗。” “不行。”安鹤厉声拒绝,她艰难地咽下口腔中的血沫:“……阿尘,还在骨衔青那儿。” 骨衔青捡走了她的背包。 阿斯塔张了张嘴,不再说话了。 第200章 同时搀扶着两人,重量让安鹤难以承受,在靠近楼梯的时候,她被脚下的器皿绊倒,手一松,滑倒在地上。阿斯塔来搀扶她,也没站稳,她们一个个滚落下来,挤成了一堆。 安鹤重新抓住了闵禾,想要越过倒塌的机器,爬出洞开的大门。 她朝门口伸出手,和她刚进来时看到的一样。见过的景象再度上演时,安鹤情绪错位:当时,她们就站在门外,看到了眼下惨烈的结果,可谁都没有当回事,也没法伸手拉自己一把。 可是,三小时前,她们没能抓住的手,如今有人抓住了——凯瑟及时从软化后的墙面冲进来,找到了安鹤的位置。 她们伸手抓住了安鹤,抓住了闵禾。明明这些士兵也浑身带伤,但她们翻出第一要塞带来的物资,找到最珍贵的缓和剂,混合着止痛药,紧张而有条不紊地注射给众人。 重伤的罗拉,还有海狄闵禾三人,很快被人护送出去,安鹤和阿斯塔落在后面。 安鹤被人搀扶着站起身,她回望着身后的废墟,空荡荡的工作室内,没有任何敌人出现。 骨衔青也没有出现。 安鹤烦躁地去解腰上的半截绳子,药剂很快生效,消失已久的痛觉重新回到了安鹤的神识,她应该感受到伤口痛,或是皮肤痛,可最先感受到的,是心脏里像坠了巨石一样的剧痛。 真糟糕,原来痛得最强烈的竟然是心脏。 不久之前,她想过,如果出去的只有六个人,失踪或者死亡的,会是一九要塞的任何一个,甚至是她自己。 但她从未想过,会是骨衔青。 骨衔青在最后关头让她快走,可是事实上,那位拥有时间重叠天赋的敌人,再没有对她们发动进攻。 安鹤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她可能搞错了,这位使徒并不是冲她和薇薇安来的,骨衔青才是它的最终目标。 它要杀死骨衔青吗?神明要借由使徒,对骨衔青的所作所为兴师问罪吗? 骨衔青要是死了—— 安鹤停下脚步,深不见底的眼睛酝酿着杀意,她推开想要阻拦的凯瑟,不容置疑地转过头:“我要去救她。” 骨衔青不能死在别人手里。她说过,只有她能杀死骨衔青。 …… 六号楼,二楼。 骨衔青坐在一个木箱上,不知道触碰到了什么东西,木箱周围附着的苔藓植物突然开始发光。光线呈现出火苗一样的暖色,照亮她脚下的木地板。 她被引到了这间房内,这是一间员工宿舍,第七位使徒在这里等她。 那人站在一张单人床边,脸隐藏在黑暗处,但是看得出肤色被晒得很黑,同样穿着白色工作服,胸口也别着名牌,上面的名字没有被划掉,但光线昏暗,骨衔青无法辨认出字迹。 它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没有经过基因进化,骨架还普遍偏小,但手臂和大腿很结实,看得出很有力量。 骨衔青暗自判断着对方的战斗力,余光忽然瞥见,床位的地板上,蜷缩着一具玉化的骨架。它被人为摆放过,手骨抱着自己的膝盖,怀中揽着一个古董唱片机。唱针在轨道上不规律滑动,断断续续地放着歌。 骨衔青并不在意那个唱片机,她的视线停留在骨架的胸腔内,红色花朵开得正盛,胸腔外围丝毫没有遮掩。 这是第七个使徒的本体。就这么大大方方暴露在她的视线中。 骨衔青当着对方的面,掏出枪支上膛,枪口的方向对准骨架的核心,她的脸上褪去了所有假装出来的情绪,整个人凌厉又冷酷:“就这样放在这儿,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第七位使徒的语气比骨衔青还要平稳,它在床沿坐下,和骨衔青中间隔着一米宽度,“但你不会动手。” 骨衔青探究地看着对方,她不会质疑这人的话,因为这个人拥有时间重叠的天赋,可以看到未来会发生的任何事。 骨衔青半扬起下巴,她的脸颊崩成一条线,背脊紧绷,食指从未从扳机上挪开。 第七使徒的泰然自若让她警觉,萨洛文城沦陷了几百年,这里的使徒也就存在了几百年,如果它们全心全意供奉臣服神明,能力足够达到令人惧怕的程度。 她已经见识过了,之前的六个使徒,差点要了她们所有人的命。 骨衔青拿不准眼前人的意图,是神明突破限制,察觉到了她的最终目的,终于要铲除她了吗? 借由另一个使徒之手? 骨衔青面上不显:“也是,我杀不了你。你的实力强得让我们害怕,即便我动手,你也可以轻易避开,对吧?” 敌人一直藏在暗处,她和安鹤一直处在被动防御的一方,信息缺失让她们吃尽了苦头。于是,骨衔青慢悠悠地恭维、试探、别有用心地打听情报。 在骨衔青问出这句话后,室内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害怕?”使徒微微低头,再抬头时,骨衔青看到对方眼中的复杂情绪:“不是,你完全搞错了,应该害怕的,是我们才对。” …… 它们一直在害怕。 从五十年前,某一次偶然发现自己会死开始。 那时候的安鹤和骨衔青,甚至都还没出生。 没有人会懂那种感受,害怕还没出生的人是种长久的精神折磨,是酷刑,从得知结局的那一刻起,它们往后所做的一切都成了徒劳。 当惧怕的人出现在萨洛文城时,它们就相当于死了。 在最初,第七使徒并不是几位红衣使徒里,能力最强的那一位。但它的时间重叠发挥了很大作用。 这是一个很好用的天赋,在几百年前,它们就曾用这项天赋吸引幸存者、收纳幸存者,在获取信息、规划战略中有着绝大的优势。 最大的作用在于,萨洛文城所在的大陆还未全面沦陷时,这里就建立起了「绝对宿命论」的宗/教统治,也就是那时,不朽之神的名号悄然兴起。 它们播放未来影像引导人们接受进化,信徒知晓世界必将灭绝,自己必然皈依,反而加速了宗。教传播。 可这项能力的作用并没有维持太久,当天赋使用在自己身上时,使徒们陷入了恐慌。它们看到,未来会有一支极其特殊的队伍,闯入基地,杀死它们。 而它们无法改变。 这项天赋,和预测类不同,预测就像是一台人工智能,可以穷举所有事件发生的概率,让你避开最危险的那一条。 而时间重叠不是,当未来的影像被召唤出来时,就代表它已经发生,哪怕中间做出不同的决断。 这让人绝望。 而它们深有体会。 它们花了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的时间,去改装陷阱,做不同的选择,试图改变结局。 有人曾试过前往绿洲,打算一开始便杀死万恶之源骨衔青,一了百了。 事情做了,可骨衔青依旧来了; 也曾禀知神明,断绝安鹤的生路。 伟大的神明出手干预了,可安鹤也依旧来了。 还不止。 它们用天赋导致对方分散,也正是因为天赋,骨衔青察觉到了使徒的存在。 还有使徒制造了陷阱,在墙面里镶嵌铁板,并造出大量泥藻共生辐射物。可恰恰是这些陷阱,让安鹤这支矛盾颇多的队伍,最终因为一念之差团结到不可战胜。 直到今天夜里,它们才深刻体会到,自己为规避死亡所做下的一切决定,正是造就死亡的一环。因果链早已存在,最终,只会指向一个既定的结果。 这无比可怕。 它们恐惧、敌视,想要杀死对方的决心十分强烈。但安鹤居然没死,她们队伍里的人命硬到令人胆颤,每一次她们站起来,它们都感觉到十倍的恐慌。 和它们比起来,安鹤所受的伤再严重,都不值一提。 因为死的那一方是使徒,而不是安鹤和骨衔青。 第七使徒挪了下双脚,地板并不牢固,用木板修过几次,它一动,脚下便咯吱咯吱响个不停。 “你的队伍并没有在打艰难的仗,艰难的从来都不是你。”使徒慢悠悠地和骨衔青谈话,在说出这句话之时,它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笑。 “我也知道你很特别,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人。所以,骨衔青,我们来谈谈。” 第118章 [遗声回响]“我有直觉,你就叫这个名字。” “没什么好谈的。” 骨衔青表示拒绝,她从不和使徒交谈,往日她和言琼结伴时,两人只会在第一时间制服使徒,切开它的脑袋,搅烂脑花,再断送掉对方本体里唯一的生机。有时候用刀,没有刀的时候,就直接用手,利落,残酷,狠绝。 这些使徒,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骨衔青想,和她一样。 但是这次,骨衔青没有第一时间动手。因为对面这个使徒的声音,很好听。 是字面意义上的好听——它的嗓子保留完整,可以完整发出人类的音节。实际上,相当一部分使徒的嗓子已经逐渐退化了,它们思想可以互通,根本不需要多余的言语交流,相互配合时简直省时省力,特别是存在了几百年的使徒更是如此。 第201章 所以之前听到的惨叫,都很嘶哑。 但是,眼前这位使徒,明显保留着大部分人类特征,和她一样。 “你会谈的。”使徒仗着自己的能力,坦然地告知骨衔青,“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不必隐藏目的,可以和我聊聊。” 骨衔青缓慢地放下手,枪支打横,端放在膝盖上方,枪口依旧对准目标:“谈什么?说。” “怎么做到的?” “嗯?”骨衔青挑眉。 “你和言琼,怎么屏蔽神明的?”使徒往前倾着身子,“是叫言琼吧?你身边那位老妇的名字。” 骨衔青没有说话,只是冷漠且警惕地看着对方。 她原本以为使徒会谈些恐吓、求饶,或是求和的话题来规避死亡,但显然不是,使徒并不关心眼前的局面,关注点竟然是自己。 这是什么新型的套话手段? 使徒撑着床沿,脑袋歪向一侧,继续说:“你动了些手脚,屏蔽了神明对你们的控制。不然,现在你应该待在绿洲而不是荒原。你们突破禁制,长久离开管辖的区域,到了万里之外,待了几年?三年?五年?神明为什么没有对你做出管控?” 使徒一口气问了很多,并且一直在观察骨衔青的反应,无论陈述的内容有没有说对,骨衔青都一动不动,眼眸中的意思很明显——你看我像要回答你吗? 再次遭到骨衔青的拒绝,使徒也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它垂下眼,从头到脚直勾勾地打量起了骨衔青。 它的眼神很锋利,像有着刻度的尺,隔着厚厚的泥土,也能够轻易分辨出骨衔青的肌肉保持着发力状态,重心降低,随时准备战斗。 但它关注的不是这个。 “有代价的对不对?”它问,“你们只有一项天赋,并且不能复生,嵌灵死了,你们就再也无法凝聚出新的嵌灵,你们的本体仍旧逃不过祂的掌控。” “并且,言琼的嵌灵不稳定,躯体像是烂掉的软桃,时常皮开肉绽,所以全身上下都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对不对?我看到了。”使徒的声音终于有了波动,它有些急切,说话的时候因为激动,眼眶下的肌肉有些颤抖。 骨衔青也终于变了脸色,她看向对方,眸中蕴出的杀意更加浓烈:“这个问题,是你想问,还是它想问?” “我。” 骨衔青摇摇头。 她不相信。也不会答。 即便这些问题出自使徒个人的好奇,骨衔青也不会暴露答案。神明不常操控使徒,但并不代表使徒可以脱离神明存在,只要神想,它就可以读取使徒的思维,破坏她的计划。 换句话说,出卖灵魂做出交易的使徒,思想是透明的,她和言琼好不容易才成了例外。 使徒沉默了一会儿,肩膀松下来:“算了,你果然不会回答。” “你知道还问?”骨衔青终于给出反应。 大概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使徒露出笑容:“这是个悖论。我问了,才知道你不会回答我。可即便我知道,我还是会问出这个问题。” “就像你们知道自己会死,还多此一举奋力反抗,一样?”骨衔青缓缓往上移动视线,在安鹤面前极少暴露的冷漠,现在残忍地展现出来:“要是你们认清事实,少做点反抗,躺着等死,我们大家都会轻松一些。” “可惜了,我们做不到。”使徒抬起头,重新坐直:“你们不也一样吗?” “哪儿一样?” “明知道无法找到宜居的绿洲,还要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骨衔青挪了挪脚,这一点,她确实无法反驳。 贫瘠土壤上的生命总是犟得要死,无论是好人坏人、灰色的人,总是不肯听话地死去。 她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位使徒,之前粗*略的扫视,让骨衔青完全忽略了,这位使徒其实很稳重。长着张三十岁的脸,举手投足都很放松,在和骨衔青谈话的过程中,还时常露出平和的笑。 使徒现在就在笑:“其实我挺羡慕你们的,不知道结局比知道结局要好,至少勇气和希望不会消失。” 骨衔青讪笑:“你的天赋很多人梦寐以求。” “但这个天赋让我很痛苦,成为先知般的战略之神,也必然沦为时间长河中最清醒的囚犯。” “囚犯吗?”骨衔青跺了跺脚后跟,鞋面上焦枯的泥土落下来了一些,她站起身,“如果你早些和我谈这个,我倒还有点兴趣。告诉我,你为了今天,做了多少准备?” 骨衔青慢悠悠地摆弄着枪支,她个子很高,垂眸看向使徒时,俯视带来的压迫感像囚笼罩下,架势看上去像要清算之前的账。 既然使徒没有给出一个停战的理由,那她们的关系就还是敌人。如果这位使徒真的那么关注骨衔青,就应该知道,凭她一个人的力量,也可以杀死使徒。 使徒不为所动,仍旧泰然自若地坐在床上:“很多准备。比如引你们进入这个地方,再分散你们,让我的同伴们出手杀人。” 是,它确实做了很多准备,从一开始就用安宁刺激安鹤,藏在暗处使坏,给她们带来巨大的麻烦,是当之无愧的幕后黑手。 骨衔青的手骨还在隐隐作痛,她往前踏了一步,缩短了和使徒的距离:“那你为什么不亲自动手?活到现在,你应该有多天赋了吧?” “我想我做得足够多了。” “是吗?”骨衔青眯起眼睛,“我怎么觉得不太对?” 使徒仰起头看她,眼中有些骨衔青看不懂的兴奋:“哪里不对?” “你说你们害怕,但我从你的眼神里看不出来,你不怕我。”骨衔青又往前踏了一步,她完全站在使徒很近的地方,丝毫不担心对方突然暴起,凌厉的眼睛一直盯着使徒,像是越过脸庞盯准了它的后脑勺。 骨衔青略一抬手,横放的枪管抬起了使徒的下巴,她睥睨着使徒,缓缓拆穿它的伪装:“你真正想杀的,不是我们,而是你那些同伴,对吧?你借我们的手,杀人。” 使徒沉默了一会儿,露出了笑容,被风吹日晒摧残的脸庞保留着粗糙的纹路,它原本只是轻笑,随后笑容越扩越大:“虽然我已经知道答案,但我还是想问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骨衔青没有收枪,她跟着轻轻地笑,笑容里藏着明显的狂傲:“因为如果我是你的话,安鹤现在已经死了。” 时间重叠是个很好用的天赋,骨衔青完全承认,她们也确实因为这个天赋吃了很多苦头。所以她们忽视了一点。 ——一个这么好用的天赋,永远只出现在无关紧要的环节。 除了被用来引路和分散她们之外,从不在真正的战斗上发挥作用。 骨衔青坐在木箱上时做出假设,如果是自己,在扔出爆裂弹的时候,她根本就不会让安鹤等人察觉到武器的存在。 要是再残忍一些,直到死去的那一秒,安鹤都不会看清周围的景象。 时间重叠中的场景重叠,和骨衔青的造梦有微妙的相似,都是利用感官,给人以视觉听觉上的蒙蔽。骨衔青无比清楚,想要用好这个能力,有多少种残忍的手段。 天赋的使用者,会不断开发用途,就像她和安鹤,调动天赋的能力会越来越精进,这位使徒不可能例外。 而没有这类天赋的人,只能看到别人天赋最表层的用法。 它骗了自己的同伴。 骨衔青还想起了很多线索,当她们分散之后,只要靠重叠制造出幻境,足以让所有人到死都不会会合。可是,这时候的时间重叠像消失了一样,她们没有阻碍地重新聚在了一起。 就连一开始,也早有征兆。使徒通过薇薇安重复的话语,给出了明显的提示,让安鹤早早知晓了这里有人拥有时间类的天赋,提前防范。 它大可以混淆薇薇安的声音,让她们到死都蒙在鼓里。 如果是骨衔青,她便会一丝机会都不给。 可是,这位使徒给了。 不仅给了,在最后紧要的关头,还在实验室里提前显示出了剩余敌人的幻影。 对使徒来说,这是一个恐吓的策略。但对她们而言,相当于提前见到了敌人的人数和样子。 筹谋了多久?怎么骗过其它使徒的?这人比它还惨,连个帮手都没有。可惜骨衔青看不到对方的过去,很难预设。 只不过,这位使徒不是一个笨人,骨衔青现在亲眼见过了,这个女人很聪明,很清醒,并且有一双充满求生欲的眼眸。 骨衔青很久以前见过这样的眼眸,在她自己身上。 她没有开枪,但是枪口也没有放下来:“你有几项天赋?两项?还是一项?” 使徒顿了顿:“一项。” “果然。”这次轮到骨衔青露出了然的笑:“你和我一样是异类,所以才格外关注我和言琼。” 一个同样不甘心被圈养、用尽办法摆脱神明的使徒,就在她眼前。骨衔青和言琼走过那么多地方,杀了那么多人,才碰上这一个孤例。 第202章 真稀有啊,这么广阔的大陆,这么长久的时间里,只有三个使徒想过反抗。 第七位使徒明明可以后侧挪开脑袋,但它没有,它就这样被枪托着,仰视着骨衔青:“能告诉我吗?我很好奇,你在绿洲,杀死过多少个使徒?” “你看不到我的过往吗?” “你把我设想得太强大了,只有我参与过的事才能知晓。”它毫无保留地露出弱点,像是在同类面前露出脆弱肚皮的野兽。 “我不会告诉你。”骨衔青显得有些绝情,“你的方法是错的,你失败了,祂可以看到你。” “我知道。”使徒的神情没有变化:“也罢,至少我知道,这条路有人是走得通的,很高兴见到你,骨衔青。” 骨衔青抬高了枪身,她再度打量这张脸,看见它脸上的晒痕,以及一双明亮的眼,并不像在黑雾里活了很久那种死气沉沉的样子。 使徒的嵌灵,会维持在死去那一年的模样,可漫长的岁月还是在它脸上留下了印迹。 它很淡然,穿着工作服显得很专业,大概是经历过沧海桑田的变幻,情绪不再波动。 只是,这样的人,应该看上去显得沧桑才对,可那双眼睛,却给骨衔青一种植物破土前、生机蛰伏的潜力。 对于使徒的感慨,骨衔青没有回应,她用受伤的手扯掉了对方衣服上的名牌。这次终于看清了,这块不太一样的名牌上,保留着没被划掉的三个字——贺栖桐。 …… 贺栖桐原本是一位植物学家。 她的工作不在室内,而是一名专职种子采集员,常年游走在高山、雨林等生态脆弱区,系统采集野生植物种子,记录生态基因。 干她们这一行的,很辛苦,很危险,也并不光鲜亮丽,大部分人可能连种质资源库都没有听过,也不会留意到她们的名字和职业。 比起那些历史上做出显赫功绩的人,她们没有创造奇迹,出成果的过程也很漫长,只是这门学科下,默默保证植物基因不要灭绝断代的无名之辈。 贺栖桐并不在意。 她很喜欢看植物破土时的嫩绿色,那么柔弱的嫩芽,从泥土里、岩缝里、溪水间钻出来。回收延时摄影设备时,她仿佛可以听到植物生长的声音,咯吱咯吱,舒展枝叶,让她觉得,生命有它自己的力量。 萨洛文山脉的小采集所是她抵达的最后一站。 那时,这片土壤正被灾难的恐慌笼罩,她和采集队的队友已经回不去自己的国土,所属部门承诺会派接驳机带她回去。 她没等到。 连同队内收集的三百颗种子也没等到。 死的时候,正好是约定日期的前一日,采集所被一种奇怪的菌丝占领,它们当时非常弱小,和现在的菌丝完全不一样。但是让濒死的她产生了幻觉,有声音问她,想不想要活下来。 她问,多活一天可以吗? 多活一天,把种子带回去。它们会被安置在种质资源库,那里有着防空级别的建筑设施,种质资源库其中一个作用就是应对灾难而生的。灾难过后,总会有幸存者唤醒低温处理后的种子,让它们重新发芽。 声音说好。 她活过来了,并且获得了一项了不起的天赋。 但是贺栖桐并没有等到灾难过去。 灾难来的时候并不是啪一下来了就走,那是一段很漫长的日子。先是少量人得了辐射病,然后是断电、瘟疫、核泄漏,长久的黑雾笼罩在这片大陆。 她见证无数人的逃亡,人类像植物一样,被塞进土壤里、石缝里、溪流里。但是,再没有活过来。 采集所变成了避难所,避难所变成了传教地,人们无法应对苦难,越苦难,越奢求神明降世。 神明降在了她身上,收取理智和理想为供品。 贺栖桐没察觉到不对,她逐渐变得对生命麻木,对神的赐予生出狂热的渴求,主动地放弃人性的一部分。 采集所一共有八位使徒,可惜的是,其中六位都是植物学家,其中一位十分擅长研究基因进化。于是打着进化的名号,将幸存者改造成新的人。幸存者不是真的幸存者,无一例外,都是神明豢养的“食物”。 贺栖桐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第八位使徒很晚才加入她们,那是一个花了大价钱从别的地区逃过来、最后发现所谓的宜居区早已沦陷的女人。 女人死得晚,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然后才被感染去世。被神明挑中、接受仪式的当晚,女人在湖边捡到一个名牌。她找了一圈,把牌子递给了贺栖桐。贺栖桐不要,对方说:“这是你的东西,我有直觉,你就叫这个名字。” “那你叫什么名字?” “叶听竹,我看你们都会忘记名字,但没说会忘记对方的,要不你替我记着吧。” 贺栖桐使用天赋的时候,叶听竹就在旁边看。旁人惊讶于过去未来的恐怖,只有叶听竹说:“真了不起,我听到了过去和未来的声音。” 贺栖桐问叶听竹以前做什么的,她说她是一个幕后创作者,写歌的那种,给你们也写了一首歌。创作者对情绪和声音都很敏锐,所以叶听竹可以听见很多声音,颜色有声音,骨头有声音,名字也有声音。 叶听竹太感性,脑子里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总会思考理想生命和自由。那不是神明赐予的天赋,那是她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所以她能干这行。后来的某天,叶听竹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她找到贺栖桐,异想天开地出谋划策:“这是个养殖场,我们逃吧。” 贺栖桐没敢用天赋查看她们到底有没有逃。 会写歌的叶听竹偏又死得早。 另外几位使徒发现了她的想法,它们是神的代行者,于是把她彻底杀死了,死在废旧的铁器堆里。 贺栖桐偷偷尝试了叶听竹说的方法,她清醒过来,摘掉了本体上的花,只留下唯一一根菌丝,割开自己的血肉浇灌,长出了一朵“假花”,瞒过了神明。 在往后的日子里,贺栖桐更加频繁地使用天赋,有时她会听过去的人们讲话,也会听未来某个日子里酸雨降下时,植物死去的声音。 萨洛文城沦陷的时候,这里很热闹,虽然谈论的话题充满了恐惧,但是很了不起,人类有自己的声音。 她把过去、连同叶听竹在采集所避难时写下的歌,放给远道而来的客人听。 可惜的是,没有人有心思认真听,客人迷失在浓雾里,最后顺着声音找到了采集所。 …… 六号楼外面突然传来口琴的调子,跟留声机里一样的节奏,骨衔青意识到这是安鹤给她的隐晦信号,大概是告诉她要保持冷静,安鹤没有放弃找她,还把阿斯塔也牵扯了进来。 骨衔青皱起了眉,她现在不是很想安鹤找过来,她想杀死贺栖桐,不然她们今天的谈话,迟早会被神明察觉。贺栖桐的法子不是长久之计,以前没被神明看到,只能说她运气好,但往后就不一定了。 要是安鹤突然闯进杀死使徒的现场,骨衔青会很难跟安鹤解释。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但是调子搭不上,听久了会烦躁,骨衔青移开视线,目光落在床尾:“留声机,能关了吗?” 贺栖桐仰着头,吞咽的动作让她更能感受到枪口的硬度:“抱歉,不能。” 那台东西不是远古时期的老古董,而是黄金时代新生产的物件儿,潮流是个圆圈,每过一段时间总会轮回一次。 但说实话,留存到现在,也实在太为难这台机器了。咿咿呀呀,一句歌词要放好久才能放完。留声机里放着的,恰好又是安鹤听清过的那句歌词。 骨衔青这次也听清了,一个女声在唱: 若墓碑注定无名 就种片不死的林 上亿万颗生命正苏醒 最古老的标本 在柜子里生根 留下新生命破土的裂痕 骨衔青皱起了眉。 贺栖桐笑起来:“是说种子,不是林子里那些辐射物,这首歌完成的时候,还没有共生的辐射物呢。” “你写的歌?” “不是我。是我曾经的同伴。你看到陷阱里那具骨架了,对吗?” 骨衔青点点头:“它死了很久了。” “嗯。我放了点苔藓在上面,它会开花。” “我看到了。” 骨衔青当时还以为那是伪装,用来迷惑她的视线,好让她误以为那具骨架还活着。 但现在看来,这好像是某种纪念。 骨衔青恍然察觉,现在和贺栖桐说的一样,她们真的在友好地谈话。 骨衔青认命地垂眸,她终于借着室内微弱的光亮,看清了贺栖桐的全貌。 贺栖桐生前应该是个生命力很旺盛的人,皮肤被几百年前的太阳晒成了小麦色。大概还有着崇高的理想,因为骨衔青看得出她很自信。不是那种刻意伪装的自信,而是对自己有着深刻的认知、做着喜欢的事业、不需要外在认可的自信。 第203章 “所以,你房间内的这些东西,都是你种的?” “嗯。都是我种的。” 骨衔青刚刚就发现了,除了这张床,这间宿舍里堆满了架子和花盆,摆放得很整齐,在这片土地上不可能见到的天然植物,艰难地破土而出。 房间里发光的苔藓,是真实的洞穴苔藓,它们扎根的土壤没有经过污染。 骨衔青动了动食指,她听到贺栖桐又短暂地说了一句话,声音很小,在歌声的遮掩下,骨衔青什么都没听见。 于是骨衔青俯下身子,靠近贺栖桐:“你说什么?” “我说——”贺栖桐仍旧没有动,她和另外一些使徒完全不一样,眼中并没有害怕,也没有鱼死网破的抵抗,她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平和地重复了一遍:“你不会杀我的。” 第119章 [遗声回响]遗书。 骨衔青听见了贺栖桐的呼吸,很轻,她觉得疑惑,自己怎么会不杀贺栖桐呢? 她一定会杀她。 采集所的六个使徒全死,挡在贺栖桐前面的幌子已经死绝了,如果单单贺栖桐一个人活着,神明总会察觉到异样,进而发现,贺栖桐瞒天过海的拙劣把戏。 她们这样的人,活在神明眼皮子底下,并不是真的不接受神明馈赠,而是通过某些手段制造了假象,实际上自己的理智还保留了一部分。 只要不暴露真实意图,不让自己成为靶子,杀死使徒的时候再用点小技巧,神明很难察觉她们和其它使徒不一样。 贺栖桐没经验,手段没做足,而且方法用错了,只要神明有心,很容易找到她,贺栖桐又太过注意骨衔青,进而骨衔青也有暴露的风险。 骨衔青觉得惋惜,她们相遇得太晚,她是后来者,帮不了一个早已囚困百年的人。 有些可惜,她失去了一个好搭档,但骨衔青不会心软。 就在此时,被封死的窗户外边有东西被惊动,一只栖息许久的大鸟扑棱两下翅膀,高声嘶叫。 紧接着,地板咯吱咯吱地响,有人推开虚掩的门,踏了进来。坚硬的鞋底与地板磕撞,垂着的剑尖在木头上划出一条痕迹,安鹤站在门口,苔藓的荧光微亮,照出她的下半身。 安鹤语气很低:“骨衔青,你在做什么?” 骨衔青弯着的身子一僵。 从安鹤的视角看过去,骨衔青和那位使徒离得很近,安鹤没有看到被挡住的枪,也感受不到骨衔青的杀意,她只看到使徒仰着下巴,贴着骨衔青的耳畔说话。 两人像是惺惺相惜、小声密谋的共犯。 “在和你的同事相认?”安鹤喉咙发紧,她强压下奔跑后的急促呼吸,又挑着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词儿,笑着说些嘲弄的话:“是我来得不巧了。” 骨衔青直起了脊背,想说的话在口腔里转了两道,又咽回肚子里,怎么说都不合适。 她干脆收了枪,有些遗憾,这人,她确实杀不了。 棘手的事不止这一桩。骨衔青从窗户边钉死的木板缝往外望,缝隙很窄,漆黑填满了周遭,但她听到了渡鸦悬停时扇动翅膀的声音。 她忘了,安鹤一开始就在六号楼外留了只渡鸦。 所以才找来得这么快? 骨衔青咂摸半晌,终于找到话题,她忍住心头的恐慌云淡风轻地开口,语气轻轻:“听了很久了?” 听到了多少? 她们应该没有透露什么关键的信息吧?她们想得多,交流得少。 骨衔青只能自我肯定,果然不回答贺栖桐的问题、不跟任何人暴露弱点,才是正确的选择。 但她怎么有些心虚?古往今来的骗子,都这么心虚吗? 她不合格。 她们的面罩都在打斗中掉了,口鼻暴露在充满黑雾的空气中。骨衔青想,所以喉咙才这么痒痛,而不是别的原因。 安鹤却不再搭话,挺直脊背走进来,绕过堆满花盆的木架,靠近床尾。每踏出一步,呼吸便更稳一些,表情也更加冷酷。 到床边时,安鹤已经移开了目光,只看着贺栖桐,没再给骨衔青眼神。 骨衔青的视线却很难移开。 安鹤的兜帽搭在身后,好像惊惶失措时去过湖里,浑身湿漉漉淌着水,宽大的外套遮住了她身上的伤,握着圣剑的左手收紧,极为用力。手臂上的泥渣先前被安鹤抠掉,所以骨衔青能清楚看到,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贺栖桐。”安鹤瞥了一眼骨衔青手上握着的名牌,“屏蔽神明的使徒,骨衔青口中的异类,是吧?” “倒也不用听得那么清楚。”骨衔青幽幽地插嘴。 安鹤完全没有理会骨衔青,她双眸一凝,举起手中的长剑,对准了贺栖桐。 骨衔青身体条件反射动了一下,但最终没有阻止。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安鹤很正义,但同时,这个家伙也很记仇。 骨衔青不知道安鹤听到了多少她们之间的谈话,可即便贺栖桐有莫大的苦衷,贺栖桐对她们的利用,造成了七人重伤,还有一些士兵因为水蛭而死,这个仇安鹤不会不报。 即便安鹤不杀人,或者说,她不知道该怎么杀死一个名使徒,那贺栖桐总得吃上几剑,体会一下皮开肉绽的滋味。 给安鹤造成过实质性伤害的人,不流血过不去这个坎。骨衔青想起这事,觉得腰和脸都隐隐作痛。 也罢,骨衔青想,如果安鹤不杀贺栖桐,或者杀不死贺栖桐,那她只能另寻机会。 但是,骨衔青没料到,一直没什么动作的贺栖桐,在安鹤到来后,慢慢站起了身。 “杀了我,动手吧。”贺栖桐坦然地往前一步,喉咙恰好抵在安鹤的剑尖上,两人面对面站立,只要安鹤的剑往前一送,锋利的剑刃会直接切断贺栖桐的头颅。 骨衔青眼神变了变,突然意识到贺栖桐为何那么笃定自己不会杀人,她直觉,贺栖桐和她耳语的那句话没说完,应该还有下一句。 “你不会杀我的。” ——不是你杀死我的。 …… 安鹤握剑的手更紧,并且没有后退。 她能感受到,剑尖抵着这位使徒的大动脉,微弱的脉搏借着金属传递,到她的手心。对方和骨衔青一样,是个活生生的人。 也和骨衔青一样,心眼切开黢黑。 神明的使徒都是在养蛊场长大的吗?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狠厉又可恶,还让人无法苛责。 那死去的人,怎么算? 凯瑟告诉她,在外救援的士兵有三人牺牲,其中一个是跟着言琼下水的士兵,她们都不怕死,但安鹤还是很难接受。 这笔账,应该算在谁头上?贺栖桐可以告诉她吗? 贺栖桐跟安鹤想象中不一样,在骨衔青凭空消失的时候,她以为这个人一定是个阴险狡诈的恶人,不然怎么会想出这么狠毒的陷阱,环环相扣引她入瓮? 后来她才留意到神识里,有只没回收的渡鸦,传回了两人的谈话。 她倒是奇了,贺栖桐不是恶人,竟然是个高尚者。 贺栖桐主动说:你杀了我吧。 安鹤第一次见到这么温和求死的人。她又开始鄙夷贺栖桐,在这片土地上,谁不是为了活下去奋力挣扎,战斗到最后一刻?怎么就有一个人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生命? 长剑尽头,贺栖桐坦然地和安鹤对视,又主动往前探了一厘米,剑尖已经刺破了皮肉,鲜血顺着脖颈滑到颈窝,汇聚在那里,再淌下来沾湿了工作服。 是真的血。 安鹤沉下目光,微微垂眸,既然这样,那她动手了。 她身形没有移动,但是杀气四溢。 顷刻间,握着剑柄的指节间,突然迸裂出数千根菌丝! 菌丝如浪潮争前恐后地蔓上冰凉的剑身,交织缠绕,整把剑肉眼可见地被玫红占领。菌丝未停,爬上剑尖,爬上贺栖桐的皮肤,从破开的血肉钻进了对方的身体。 脚下,以安鹤站立之地为起点,地板上也蔓出大量菌丝,它们绕开木箱上的苔藓,攀爬上床尾的骨架,将骨头和留声机一起包裹。 贺栖桐神态没有变化,倒是骨衔青微微吃惊,这是安鹤的[寄生]天赋,而非杀招。 “你不杀我吗?”贺栖桐问。 “我不杀你。”安鹤说。 “为什么?” 安鹤又说了在第一要塞时一样的话:“我分得清敌人是谁。” 是神明,是恶意,是制造水蛭伤人的使徒。她们有着共同的敌人,所有的仇她都会报回来。 安鹤手中的菌丝还在暴涨:“我不知道怎么杀死你,也不知道怎么救你,但你的身体里和骨头上有神血的菌丝。” 安鹤说:“那就,吞掉好了。” 贺栖桐开始笑,安鹤也笑。 安鹤平视着对方,露出一口白牙:“而且,我好久没见过跟我一样高的嵌灵体了,要不,你先别死吧。” …… 贺栖桐感觉到痛。 第204章 安鹤一点都不温柔,那些菌丝并不是悄无声息地游走,它们像是顽皮的孩童,所到之处总要敲敲打打。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噬。贺栖桐不知道这是安鹤的刻意报复,还是被菌丝寄生时就是这样。 算起来,贺栖桐已经好久没有感知到痛苦了,使徒对痛觉的承受阈值很高,说是死人也不为过,罢了,她们本来就是死人。 但眼下的痛,让她觉得自己好像还活着一样。 她站在原地没动,菌丝先是钻入肌肉,在一番寻找之后,锁定了她嵌灵里的三个核心,并没有控制她的大脑。 “等等。”贺栖桐说,“如果你吞噬失败,我要是死了,可以让我现在交代遗言吗?” 安鹤皱眉:“我并没有要杀——” “就当以防万一。”贺栖桐打断她。 “好吧,你说。” 贺栖桐嗯了一声,她平静地笑着,开始口头交代遗言。骨衔青和安鹤是公证人,在她们面前,贺栖桐用言语写下一封“遗书”。 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两枚钥匙,其中一枚是个金属环扣,嵌着磁条。 “遗言一。”贺栖桐把金属环扣郑重地交到骨衔青手上。 “这个,是种子贮藏库的通行钥匙,贮藏库在二号楼负一层,就是你们休息地的正下方。我把干净的种子都藏在那里了,里面的水力超低温系统还在运转,很冷,记得进去时间不要太长。” 她仔细交代,语气平稳,生怕有什么地方没说清楚。 “什么意思?你要把种子,交给我带走?”骨衔青有些惊讶,摊开的掌心里,那枚金属环扣沉甸甸有千钧重。 “嗯。这些东西很珍贵,是我翻山越水收集来的宝物,不要浪费。”贺栖桐的语气诚恳:“我想让植物学延续下去,先有植物才能建立学科嘛。” “好吧。”骨衔青握了握掌心,“这些东西放了这么久,还能发芽吗?” “不知道。” 贺栖桐说出口时突然觉得想笑,原来她也有不知道的事。她无法看到之后的未来,所以不知道骨衔青会不会活着、能不能找到净土,种下这些种子。 可是,这是好事。不知道就代表着还有希望,也有勇气去试一试,她不用再去羡慕没有天赋的人。 “遗言二。”贺栖桐又给了骨衔青另外一把钥匙,那把钥匙很普通,太久没用已经锈迹斑斑,有一股很重的铁腥气。 “这个采集所其实有干净的地下水源,这栋楼一楼最里侧有一个水房,有深地抽水的机子。最后一个自然人消失之后,我怕水源被污染,就偷了钥匙,再没打开。我想,你们需要处理伤口,用得上。” 骨衔青捏紧了钥匙,这两把钥匙贺栖桐应该揣了很久了,有些温热,骨衔青却觉得有些烫手。 “你……” 骨衔青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她想说话,但是被贺栖桐打断。 “遗言三。” 贺栖桐双手插在口袋里,很轻松地站着:“安鹤,我和你妈妈聊过两句。” 安鹤的剑晃了晃,剑尖已经对不准贺栖桐的脖子,偏了。“你们聊什么了?” “聊了花。”贺栖桐露出微笑:“她一个人在教堂门前歇息,看起来也不像是有天赋傍身,我本来想带走她,到采集所来。但那样算是杀了她。” 贺栖桐望向另一侧的空地,也没有做任何动作,一个真实的场景就出现在了安鹤附近。 ——三十三岁的安宁靠在三角形的教堂下方,坐着休息,垂着眼眸,状态看上去很疲惫。 安鹤注视着眼前的画面,不敢靠近,她深知,这只是一场虚幻,是海市蜃楼。 幻境中,贺栖桐从迷雾中走出去,安宁察觉到动静,警惕地问了声,谁在那里。这就是安鹤听到的呼喊,第一声由安宁发出,后面尖锐的喊声是水蛭的模仿。 “你为什么没杀她?”骨衔青问。 “老实说我真的想过动手,当时我并不知道她是谁。但是她拿着一朵花。用冷冻技术做成了干花,栩栩如生,放置在一个透明的盒子里面。” “我为什么没杀她?因为她浑身脏得不成样子,可那个盒子擦拭得很干净。”贺栖桐的眼光中流露出光彩,“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开得很好的花了。” 她们发现了,安宁怀中抱着一个不算大的盒子。 “虞美人。”骨衔青看到了那抹颜色。 橘黄色的虞美人开得正盛,冻结在了最灿烂的时候。花瓣轻如薄绸,却又如纸张生出褶皱纹理,安宁怀中那一朵恣意张扬,花朵很大,黄彤彤像太阳。 贺栖桐长久地注视幻影,她一向喜欢植物:“开得真好,但单株太寂寥,要是丛生养护在花坛或者后院——” 顿了顿,贺栖桐又忽地打住话题,转回到了当下:“我问了安宁的名字,在其它使徒下山之前,让她赶紧离开,这里不安全。” 安鹤看到了,安宁很快离开了萨洛文城,而贺栖桐在教堂站了好久。 “所以,要是你们能找到虞美人盛开的后院,记得采一朵给我,我很喜欢。” “遗言四。” “要是我不幸死了,请把我和陷阱里那具骨头放在一起,然后一把火烧了。” 贺栖桐说:“我们的骨头比较特殊,可能要烧很久,拜托你们耐心一点。” 骨衔青完全隐去了脸上的神色,她反手把钥匙揣进了口袋,仍旧俯视着贺栖桐,眼神却不再凌厉:“不选择土葬吗?我以为你会很热爱大地。”她轻轻地笑,露出柔和的一面:“我还可以给你立个碑,像第九要塞,啊,也就是荒原上的宜居区那样,把你名字刻上去,举行一场葬礼。” “倒也不用了,一把火烧了更好,我们的骨骼不会腐化,浪费土壤。”贺栖桐说,“土壤就留给未来的花和草生长吧。” 骨衔青顿了顿声:“好。我尊重你的意见。” “好了,我的遗言说完了。”贺栖桐总结陈词,微微点头:“很高兴认识两位。” 骨衔青再一次没有对贺栖桐的感慨做出反应,她只是低着头,问:“我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结局,但是,会怕吗?死去的话。” “不害怕啊。”贺栖桐说,“我以前走过很多地方,生前过得很精彩。” 她说的生前是指那短短三十年。她是真正看过广阔世界的人,沐浴过阴沉的、温暖的、炽烈的阳光,到过海洋,也到过雪山,用脚步丈量过土地,见过无数种生命。 她说:“我已经够幸运了。” 唯一的不幸,是等不到接驳机来接她,也等不到灾难过去那一天,看不到种子种进干净的土壤里。 但她亲自等到了幸存者,多幸运。 贺栖桐站得笔直,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被延长的寿命,走到了尾端。她在漫长的岁月里看到了最后一个结局,结局戛然而止,没有序章。 挺好,她生前是自由的*,现在并不想这样活着。她也不是温和地求死,只是想要个热烈的新生。 “最后一句不是遗言,是叮嘱,我们死去后天赋会被神明回收。请你们加油。” 贺栖桐说完最后一句话就不再多言,她看到安鹤听完遗言想要撤回菌丝,大概是意识到方法行不通而感到后悔。 可这不是安鹤的问题。 当骨衔青告诉她,自己的方法是错的时,贺栖桐就知道了原因。使徒的身体,是培养皿,核心永远残留着神明的禁制。 无论是骨衔青杀了她,还是安鹤的菌丝寄生她,都会像触发报警系统一样,惊扰神明前来回收天赋。 骨衔青有办法屏蔽掉自己行凶的事实,安鹤没有。但结局都一样。 现在,神明被惊扰,来接管使徒了。 所以贺栖桐警告安鹤,不是想让安鹤小心,而是要她抓紧机会。 贺栖桐看到了结局,安鹤不会让她失望。 …… 安鹤扔掉了长剑,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她站在贺栖桐面前,眼神冰冷,原本打算收回的菌丝,一下子又被她催生了数千簇。 脚下、床上、墙面布满菌丝,唯独贺栖桐的花盆,没有被侵染。 安鹤比贺栖桐还要更早感知到神明的到来,她太熟悉了,她和神明打过无数次交道,幻境里和神明对峙时的绝望,头一次在现实世界笼罩了她。 但安鹤已经不再害怕。 人是会脱敏的,她脱敏了,并且开始无畏反击。 和以前不一样,安鹤这次知道自己会赢。 因为贺栖桐看到过结局,这个有着一面之缘的女人,都向她们交代过遗言了,那一定是相信她们可以做到吧。 安鹤站在原地没动,在骸骨上奔涌的菌丝一簇簇地死去,又一簇簇地滋生。她还是第二次使用吞噬和神明对决,自从吞噬自己体内菌丝、高烧数日之后,安鹤就再也没有机会使用。 上一次,是安宁成了她的锚点。 这一次,是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当着她的面念出了遗言。 第205章 那总要想办法把种子带出去吧。 雀跃的菌丝志气空前高涨,之前的吞噬让安鹤的寄生冲破了界限,寄生好像不再是寄生,而成了吞噬神力的怪兽。她感受到有东西在对抗她,神明无法自己使用天赋,于是它想操控贺栖桐。当意识到安鹤步步紧逼时,神明直接开始回收天赋。 贺栖桐听见地上蜷缩的骨架在咯吱咯吱地响,并不疼痛,像她听过的植物生长的声音,从泥土里、岩缝里、溪水间钻出来,舒展枝叶。 留声机还是没有关,一样咯咯吱吱的。那首她听了千百次的歌曲,还在播着。可能今天过后就会停了,也不会有人再记得这首歌。但幸好,在她死亡时,还有叶听竹的歌陪伴。 贺栖桐的嵌灵,啪一下,消失了。 她记录了这么多声音,原来死亡寂静无声。 安鹤的菌丝完全覆盖了贺栖桐的骨架,她不会骨衔青的法子,于是直接吃掉了贺栖桐的核心,吃掉了神明的菌丝。 然后,像在幻境里抢走神明的赐予一样,抢走了一个使徒的天赋。 “咔——”有人把唱针拿开,那首播得很艰难的曲子,终于播到了最后一句。 片刻后,悠扬的口琴从门外响起,阿斯塔抵着门框吹起了轻柔的曲调。她一直等在门外,等着紧急关头支援安鹤,对付第七位使徒。 谁知,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危险。 那就,唱首歌吧。 第120章 “要试试吗?” 黎明前夕,萨洛文城采集所的五号楼,冒出滚滚火光。 两具玉化的骨架整齐地放在一楼入口,抱着那台留声机,挨得很近,骨头反射着橘光,火焰像太阳一样炙热。 在这之前,骨衔青打开二号楼的贮藏库,亲自带人去取了种子。所得物没有交给士兵,而是交给了新绿洲团队的老弱病残,骨衔青想了很久后给出命令:“这是很珍贵的东西,你们一定得保存好,送到绿洲去。” 种子落在一双双粗糙的手里,包上防水布,小心翼翼存放。 大火燃了整整五个小时,连同三位牺牲的士兵,以及五号楼里残存的泥藻、水蛭、污染土壤里潜藏的菌丝,都烧了个干净。 有人小声地哼着歌。 像是一场盛大的葬礼。 ——要是没有一排黑漆漆的士兵站在火焰外围趁机烤火,借此硬化身上泥藻的话,会更像。 可惜,不止士兵,还有随行的军医借着火焰,给小刀高温消毒,然后给安放在周围的伤员动刀子。 烘头发的烘头发,烤衣服的烤衣服,大家各自有事要干,很热闹。 这里最大的危机已经清除,她们决定集体休整几天。 海狄头脑清醒,只是躺在捡来的木架子上,不太能动。她小幅度地转动手,抠已经死掉的表层皮肤,问阿斯塔:“喂,闵禾那家伙躺得远,我看不清,她还活着吗?” “还没死。”阿斯塔简单洗漱完毕,正在拧洗好的衣服。她的伤都在后背,于是包扎的绷带绕着胸口缠了好几道,裸露着,倒像一件短背心。 她的三肢不是原装,因祸得福,仿生肢难以被破坏,阿斯塔成了伤势最轻的人,保留了大部分行动力。 海狄慢慢呼气,躺下去骂骂咧咧:“真可惜,我还以为这狗子嗝屁了呢。” 阿斯塔瞥了她一眼:“难怪你能跟安鹤玩到一块儿去。” 海狄抬头:“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阿斯塔不说话,在火焰旁边牵了根绳子,顺手把罗拉手术时用的绷带一起晾好。 罗拉手术时,流了好多血,她们携带的医用绷带消耗了大半。阿斯塔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把绷带收起来清洗干净,物资都很稀有,布和绷带都要循环使用。 海狄闲不下来,又问:“你跟着安鹤去看到了什么?第七使徒什么来头?怎么她俩看起来有些低沉?” “具体细节我不知道。”阿斯塔在石头上坐下,“只是贺栖桐看上去是个好人,好人死了,总是令人难以接受。” 海狄拉好面罩,嘁声:“有什么好难受,你死了我也不难受。” “我看你一天不跟我吵架,嘴痒。” 阿斯塔拨弄着湿漉漉的红发,时不时看向湖边。 按理说,危机解除后,大家都应该很放松才是,但站在湖边的安鹤和骨衔青,从贺栖桐死去后,就一直站在外围,周身的气压极低,也不怎么说话,大家都不太敢去打扰。 “她们在冷战?”海狄又抬起脑袋,顺着阿斯塔视线望过去。 “不知道啊。搞不明白。” “我也搞不明白,她们到底什么关系?” 阿斯塔板下脸:“哪有关系,最好不要有关系。” 海狄想到一件事,眼睛眯成一条缝,侧起脸颊,露出一副看八卦的模样。 “你过来,我小声跟你说哦,我路上偷听闵禾和凯瑟吐槽,听说她们以前,以为骨衔青和安鹤是敌人,两人在第一要塞打得不可开交。” “然后?” “然后闵禾很生气——‘看起来针锋相对,实际上就是在调情!气死我了’这是闵禾的原话,她真的很生气。” “我怎么没看出来哪里有针锋相对?”阿斯塔蹙眉,“骨衔青那女人言语姿态都暧昧得紧,昨晚安鹤护着骨衔青,可比护着我卖力。” “就是嘛!我倒觉得她俩看起来说在调情,实际上她们想打架。你瞧,两人姿态多防备。”说着说着,海狄忽然惊呼起来。 “哎!阿斯塔,你要不要过去看看啊,她俩好像真的要打架!” …… “你不准备和我说话了是吗?” 骨衔青倾身按住安鹤的肩膀。 安鹤背对着她蹲在前面,用袖刀在一块石头上刻字。从火燃起后到现在,安鹤除了在湖边踱步,就是在用刀子用力刮磨石头。 也没疗伤,也没洗漱,被水晕湿的衣服闷着久久不干,安鹤一声不吭。 骨衔青塔上去的手,被安鹤猛地拍掉,躲开。于是骨衔青的手悬在半空,停顿。 “什么意思?你要是想质问我,我给你机会。或者你生我的气,我可以哄你。” 骨衔青深吸一口气蹲下来,再次伸手去探安鹤的额头:“但我问你,你是不是吞噬菌丝产生了副作用,身体有没有不舒服,你总该答我,这关乎于大家的安全。” 上一次吞噬神血后,安鹤发了高烧,骨衔青有十天没联系上对方。 她习惯性捧起安鹤的脸,察觉到掌心的温度确实有些滚烫,所以她放缓了语气,柔声请求:“小羊羔,别不理我,和我说话。” 有那么一刻,骨衔青觉得自己好像在和爱人闹矛盾。 可惜她们远不到那种关系,也不会是那种关系。 骨衔青也不是真的要安鹤说些什么话,只是万一安鹤出了什么问题,被菌丝反噬……她不想功亏一篑。所以她愿意哄哄小羊羔,怎么劝解都无所谓,只要安鹤搭理她就行。 但这次,对方好像不吃她这一招。 安鹤停止刻字,静静地注视着骨衔青,而后,那把沾了石粉的刀,缓缓调转位置,对着骨衔青的鼻尖:“你离我远点,现在最好不要来烦我。” 骨衔青没动:“我就要烦呢?” 安鹤闭口不言。 骨衔青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波动,安鹤的太阳穴蹦蹦跳得厉害,可那双眸子冷冰冰。骨衔青气笑了,没了脾气,她好像第一次吃到了安鹤的闭门羹,小羊羔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冷战? 刀尖映着火光,贴得很近,阿斯塔适时地把她们俩拎开:“别打架。” “算了。”骨衔青站起身,放弃了哄人,“脏兮兮的,我去洗澡。” 安鹤这才抬起眼眸。 阿斯塔想了想还是好心提醒:“你伤得重不重?皮肤溃烂的话,最好不要碰水,小心伤口感染。” 安鹤都没问到骨衔青的伤势,阿斯塔自然也问不到。骨衔青只是哼了一声:“我不怕感染,总比成了泥人好。” 五号房的水房是员工生活起居用的,有洗手台和大间的公共淋浴间。深山上本就不依赖自来水,黄金时代留下的深地抽水机依靠机械动能,还勉强能够使用。 骨衔青这么爱干净的人,浪费了五个小时来看着安鹤不出问题。所以,要用水的人基本都已经用过了。 为了防止黑雾窜进来,窗户已经封死,钢管里的锈水早已放掉,地上淌着水,很潮湿。墙壁上的积水冒着寒气,空无一人的淋浴间没有灯光,只有墙面的缝隙里,卡着一只手电。 氛围有些吓人。 骨衔青没有不适应,再恶劣的环境她都待过,不如说,黑雾才是她最熟悉的地方,这里有设备能够抽取地下水,已经算是豪华配置。 但是独处时她确实感到一丝害怕。 不是因为环境,而是想到了安鹤的天赋。安鹤从神明手中,抢走了时间重叠,受到威胁的第一个人,就是骨衔青。 第206章 她装作风轻云淡,实际上恐惧一直在心头酝酿,她担心安鹤不说话的时候,是在使用能力查看她们这一趟的结局。 如果是那样的话,她的苦心、她的隐瞒,全都成了无用功。太轻易了,安鹤太轻易就可以拆穿她的企图。 而她没有这样的能力,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 骨衔青开始,真正地害怕安鹤了。 没想到这一趟让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还把她赔了进去,贺栖桐可真是死了还给她找麻烦。 烦躁的情绪挥之不去,骨衔青一拳捶在开关上,腐锈的转轮咯吱轻响,竟然咔一下掉到地上,连带着延长的水管也跟着晃动。 头顶的细小水流倾泻下来,地底下抽上来的水寒凉,冻得骨衔青打了个冷颤。 “嘶。好痛。” 骨衔青收回手,乱着心神去关水,可是转轮没有工具拧不紧,她只好认命地淋着水,冲掉头上和衣服上的大部分烂泥,再依次脱掉鞋子,外套和红衬衫。 冷水一接触皮肤,骨衔青的思绪逐渐冷静下来,也罢,走一步看一步。 准备脱掉运动背心时,骨衔青听到虚掩的门外,有人靠近,无比熟悉的脚步声,鞋底大力地踩踏着地面,弄出了很大的声响,以示通知。 骨衔青停下动作打开门,光脚踩着水,人倚在门框边:“你怎么来了?” 是安鹤。 安鹤单手拽着自己的外套,拖在地板上也不嫌脏,头发一缕一缕沾着泥水,看上去和落水鹌鹑没什么不同。 可安鹤不笑,嘴角向下,也没有委屈的神态,她挺直了肩,歪头,语气冷漠:“你不是想要我理你吗?” …… 安鹤浑身滚烫。 类似于高烧的症状仍旧是吞噬神血菌丝的后遗症,但已经比上次乐观,她的不适五个小时就已经消化,这具躯体和她一样,拥有着极强的学习功能,是天才。 天才在不适中,一刻不停地梳理这趟意外得知的线索,审视着骨衔青的身份。 罪魁祸首骨衔青偏要左右嚷嚷惹她烦。 滚烫是后遗症留下的痕迹,是她翻涌的气血导致的外显表现,她脑子很清醒,连带着眼神也很凛冽。 安鹤注视着骨衔青。 骨衔青微卷的头发沾湿,遮住了裸露的肩头,水滴顺着手臂和背心滑下来,砸在地上。骨衔青光着脚,水流淅沥沥流经脚背,然后又流走。 在微亮的手电光下,有种动人心魄的美。 可骨衔青也不笑,安鹤才发现她不笑的时候,妩媚的假装全部消失,眉尾锋利的转折让那张脸看起来也近乎冷酷。 “你现在想理我了吗?” “想。现在,轮到我问你问题。” 安鹤逐渐往前,以一种逼问的态势开口:“骨衔青,神明的使徒都是这样的吗?死过一次,拥有人类嵌灵,和不朽的白骨,它们是这样,那你是吗?” 骨衔青没想到安鹤一来就问得这么尖锐,她脸色微变,支起身子往后退开。 安鹤不让她走,步步紧逼,稍微上抬的眼眸里映着手电的光,安鹤轻声笑了笑:“难怪我之前在梦里说你怪物,你那么生气,还欺、负、我,很痛。” 安鹤放缓了语速,声音很低沉,吐出的气流温度很高,在骨衔青的脸颊上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不……”骨衔青想否认。 安鹤没有给机会:“多好,你跟我一样是怪物。” 骨衔青心口猛地颤动。 “你不是。”她才是,血肉灵魂都身不由己。 安鹤却又不再理会,她有好多话要问,要逼问,要将骨衔青的伪装一层层剥下来:“你还清楚地知道使徒的弱点,知道怎么杀死它们,你杀了多少人?言琼配合你多久?” 她又自顾自地继续下去:“啊,我知道你不会回答,你也没回答贺栖桐,但为什么要对我隐瞒这件事,因为怕我杀你吗?” 安鹤察觉到骨衔青想绕道离开,于是伸手拦住了骨衔青的腰,附着的泥土还未冲洗干净,安鹤的仿生肢贴着皮肉用力一按,被腐蚀的伤口传来丝丝缕缕的痛。 骨衔青闷哼一声,倒也不再避让,她们亦步亦退,退到水管下,细细的水流将两人淋得浑身湿透。 那冰凉的泉水仿佛被加热了,落在皮肤上带上了暖,又顺着两人之间的缝隙流下,冲掉大部分泥浆。 骨衔青不答,不知道怎么答。 所以安鹤继续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杀你?你对我不利?” 这次换安鹤捧起了骨衔青的脸,她丢掉外套,学着骨衔青的轻声语气,呢喃:“告诉我,你要杀我吗?” 长久的注视如交锋,犹如断裂的电线蹦出火花,她们再一次肌肤相贴,可谈论的是谁要杀谁的话题。 骨衔青选择退让,选择迂回,然后出击。 她伸出双手搭在安鹤肩头,主动往前一步填补两人之间最后的空白,于是上半身严丝合缝地相贴,水珠沿着锁骨落下。 “没有啊。”骨衔青笑意盈盈:“我怎么舍得杀你?还是说,你用天赋探过?我们难道会走向你死我活的局面?啊,即便是,也不是我本意啊小羊羔,一定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 安鹤轻轻一笑,一笑就变得格外灵动:“你怕我用天赋?” “你用了吗?” “没有。”笑容转瞬消失,安鹤的语气让骨衔青揣摩不透。 可安鹤不会说谎,她不会成为第二个贺栖桐,时间重叠只会用在敌人身上,在该用的时候才用。不然,眼睁睁看着结局无法改变,徒劳挣扎自救,然后等死吗? 安鹤很聪明,知道如何扬长避短,开发一项天赋为己所用。 骨衔青觉得自己逃过一劫,笑意更盛。 安鹤话锋一转:“但是,如果你成为我的敌人,对我心怀不轨,利用我,还害我,那我倒是不介意先看看你会死得多惨。” 安鹤的语气实在轻柔,恐吓却如泰山压顶,骨衔青清楚知道安鹤不像她一样谎话连篇,安鹤说出口的事,十有八九都会做到。时间重叠的天赋用好了威力巨大,安鹤本身就会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骨衔青只觉得心肝颤抖,她分不清是自己在自毁,还是安鹤在自毁,颤抖传递到四肢百骸,处处发麻。冰凉的水更凉了,骨衔青听见自己的语气也在发颤:“不会,我怎么舍得呢?” “没说谎?” “没说谎。” “你最好是。”安鹤用力抱紧了骨衔青的腰,指腹按压着破损的皮肉,激起全身颤栗,“记住今天,我警告过你了。” 骨衔青痛得缩起身子,抵着安鹤的额头大口喘息。 安鹤舔了舔唇,她看到骨衔青的脸颊通红,脖颈也通红,肩膀上的皮肤,像是水泡破裂后留下的创痕,她也一样,泥浆流走,只剩下痛和烫意。痛和痛连接在一起,刺激着大脑皮层。 骨衔青:“放开一些,很痛。” 安鹤偏不放:“你不是不怕痛吗?碰冷水都不怕,感染也不怕,怎么会现在怕痛?” “哈。”骨衔青惋惜地问,“我痛,你不心疼?” “不、不心疼。” 骨衔青心想安鹤真是个记仇的性子,长久以来扔出去的刀子,又尽数返还回来扎在她自己身上。 安鹤问:“要试试吗?” “什么?” 浑身湿透的安鹤头发一缕一缕地贴着耳畔,轻轻喘气的呼吸还带着滚烫,十分动人。 骨衔青感觉到对方的脉搏蹦蹦跳得厉害,血液沸腾,心脏狂跳,眼中的欲望不受控地变质。 她恍然意识到安鹤又在准备报仇。 果然,安鹤舒展了眉头:“试试不能动的滋味。” “嗯?什——”骨衔青脸色忽变:“不准对我使用天赋。” “不行,你这样对我的时候,可没有手下留情。” 骨衔青紧贴着安鹤的身体,逃无可逃,于是很快察觉,安鹤在她身上使用了寄生天赋。 不同于她们第一次打斗时,那样微弱的程度,连续吞噬过两次神血的安鹤,寄生已经不再是寄生。 半年时间,安鹤的精神力涨得厉害,如今的她仿佛拥有掌控现实的能力,骨衔青在梦境中才能做到的事情,被安鹤用另一种方式复刻。 仿佛梦境颠倒,骨衔青感到自己除了能说话外,完全不能动弹。 现实成了安鹤的乐园,可以改变场景,控制人的身体,寄生的能力精确到只操控肢体而保留神智。 骨衔青只能低低地劝导:“乖,放开我。” 安鹤捧着她的脸,目光里有威胁和戏弄:“那你求我啊,求我,我就放开你。像你之前要求我那样。” 骨衔青完全体会到了安鹤的感受,任人宰割的小羊羔并不好当,失去肢体控制权等于把脖子暴露给敌人,再等着刀刃落下。 安鹤不用陷阱,只用蛮力就捕获了她,将她圈在怀中半步不能离开,滚烫的皮肤成了火,眼中的理智在燃烧。 第207章 可安鹤不懂,她不是羊,是狐狸。 狐狸狡诈,永远不会心甘情愿处于下风。 喘息和炽热心跳将气氛搅得黏黏糊糊,骨衔青舔掉唇上的水,眼中猎食的渴望在痛觉下,不受控地成了欲念,分不清有没有掺杂爱。 冷白的光线落在她们的脸上、肩上、水珠上,切下黑白分明的剪影。 骨衔青紧盯着安鹤湿漉漉的唇和头发,眼神既狂热又脆弱得起了雾:“那我求你,好不好?放开我吧,我们试试别的。” 第121章 “取悦我的事。” 骨衔青的那句“好不好”,从唇齿间轻轻吐出来,魅得不成样子,分明是诱惑、是毒药,一下子点燃了欲望。 安鹤抚摸着骨衔青的侧脸,她感受到自己捕获了一只危险的动物,强大的它在她掌心中逃无可逃,轻轻颤栗。 冰凉的水滑进指缝,再顺着骨衔青的下颌落下,于是呼吸紊乱,兴奋失控,大拇指摩挲着骨衔青的唇,然后重重一按,一抹,热烈吻下去。 口、唇的纠缠比任何一次都要激烈,唇被碾得鲜红,这一次的吻目的都不纯粹,她不再是想浅尝辄止地吻她,交锋带上了纯粹的占有欲,所以一开始就撬开了门齿,深入纠缠。 舌的侵略只是风雨欲来的前兆,安鹤呼吸乱得一塌糊涂。她单手抱着骨衔青的腰,收得更紧,挤压,体温在交换,紧绷的欲望在交换,气息和味道也在交换。于是紧紧相贴,两人之间再也没有水流可以介入。 骨衔青喉间发出难耐的响动,被欺负的滋味令她生气。她始终没有闭上眼,低垂的眼睫盖住了光,眼眸隐在暗处,盯着安鹤,用舌尖攫取为数不多的氧。 一吻过后,骨衔青找到终于找到喘息的机会,舔掉唇上沾染的水渍:“小羊羔……你不乖。” 骨衔青就是骨衔青,被禁锢着,仍旧从容地拿出上位者的姿态,又恐吓安鹤:“放开我,不然,哈,你会,死得很惨。” 安鹤不知道骨衔青口中的死,是哪种死。骨衔青的声音断断续续,混着酥软气息,安鹤脑海中紧绷的弦一下子炸了,她仿佛现在就在生死边缘上,随时殒命。 给予相同的猎杀条件是尊重。所以,回应骨衔青的是一声近乎耳语的“好。” 骨衔青感觉自己能动了,于是搭在安鹤肩上的双手赫然收紧,环住安鹤的脑袋,她的手指穿过安鹤湿漉漉的发丝,笑着倾身上去,让安鹤承托着她。 果然,小羊羔还是太道德,天真可爱,于是骨衔青主动吻她,咬她的唇珠。发丝缠绕在指缝上,越收越紧,越紧越兴奋,像是要穿进安鹤的皮囊,勾走她的魂灵再撕碎,让小羊羔没有还手之力。 于是激吻之时,绕在脑后的手逐渐收回,指腹沿着颈部的皮肤游移,停留在安鹤脆弱的咽喉上。 她的动作是轻缓的,藏匿的,隐在热烈的吻下,不像安鹤那样热烈直接。 可是骨衔青没料到,天真的小羊羔藏了许多邪气,她还未扼住安鹤的咽喉,双手便被安鹤一把擒住,她看到安鹤睁开半垂的眼眸,明明没有笑,眼中却有了然的愤怒和嘲讽。 紧接着,骨衔青的手腕被一把反绞到身后,安鹤环住她,一条轻柔的东西,并不轻柔地缠住了她的双腕。 骨衔青靠在安鹤的颈窝上,喘着气回头打量,这个角度只能瞥见一角米色,沾了水,看清之时,骨衔青浑身都颤了一下。 是她的发带,之前在第一要塞搏斗时,被安鹤抢走的那一条。 安鹤迅速绑住了骨衔青的双手,再逼得骨衔青步步后退,退无可退,背贴上沾了水的墙。凸起的水管咯在腰后,冰凉,骨衔青皱起了眉,可她分明感受到安鹤的手,在背后为她挡了一下。 骨衔青稳住呼吸,抵着安鹤的额头,轻轻呵气:“还留着?” “一直留着,贴身携带。” 于是心中乱七八糟的情绪刹那间打翻,纠缠在一起。 “这算什么,你还是没放开我。” “我没用天赋,你要是有本事,倒是挣开看看。” 对话成了耳语,耳语又被吞噬,骨衔青挣不开,安鹤打的是荆棘灯会用的特殊结扣,丝绸一吃水,更难拆开了。 于是又落了下风,只有承受的份。 安鹤的吻如雨点落下,先是唇,然后是唇角,接着游移到耳边,颈畔。 她咬她,咬得很重,从颈上到锁骨,毫不怜惜。疼痛激起渴望,激起愤怒,咬得骨衔青脚发软,弓起了腰,背后的脊骨落在安鹤另一只手中。 于是冷水沾湿了地上的棉麻杂物,尘埃落地,水与泥交融,难分你我。 骨衔青感受到疼痛,贯穿神识的疼痛,脆弱的皮肤、之前的伤口,都一起激发出极大的痛意。 可是痛是爽快的,是欢愉的另一种体现。就好比辣也是痛,总有人心甘情愿忍受它,渴求它。 “哈……小羊羔。”骨衔青倒在安鹤身上,唤对方的爱称,“我不会放过你的。” 安鹤的心脏怦怦狂跳。 光是冷的,水也是冷的,可骨衔青的气息烫得像火焰一样。 安鹤没见过这样沉溺的骨衔青,骨衔青的喘息就在耳边,钻进耳廓。这该死的女人,连呼吸也足够蛊惑。她听到骨衔青在喊她,骨衔青被捆住手无处发泄,于是咬安鹤的耳垂,咬脖子,她们发丝纠缠,痕迹数不胜数。 不知道是因为痛,还是欢愉的刺激,骨衔青的眼睛里蓄了泪,将落未落悬在下眼睫上。湿漉漉的卷发太撩人,发颤的眼睫像蝴蝶振翅,破碎不堪,可那样的破裂又带着一股危险气息,仿佛承受的伤痛会十倍返。 这样危险又迷人的骨衔青应该是王,应该被她迎上神座,可王和她沉迷在欲望里无法自拔。 安鹤感觉到了被渴求。 紧绷的肌肉带来微妙的触觉,每一处的感知都无限放大,她们的肌肉都紧实,有力,线条都流畅,也都具备野性。于是一发不可收拾地交锋,没有保留。 安鹤的仿生肢是精妙的齿轮,有拨动千钧之力。 骨衔青喘着气说:“我没想到你会拿它来做这种事。” 它原本是用来握刀的。 “哪种事?”安鹤的眼睛蒙了一层雾。 “取悦我的事。” 心脏猛烈跳动。安鹤想,骨衔青骨子里一定刻着自傲俩字,明明困于她铸造的囚牢里,仍旧保持着强烈的主体视角。 安鹤倾身索吻,负气地堵住她的口。 倒也没有扭捏,她们坦诚面对自己的情欲,这个世界生死不是避讳话题,情欲也不是,不羞于启齿,不下作低贱。欲没有爱高尚,却与爱并排,比爱狂热。 那在欲之前,骨衔青爱她吗? 安鹤分不清这是不是爱。 爱欲、杀欲、食欲、生存欲,每种欲望底色都一样,在这片土地上被放大数倍,强烈迸发时,没有差别。 她们相拥,纠缠,直到大脑彻底短路。 好累,战斗后的余焰未褪,又重伤得几乎要跌倒,她们的躯体已经到了极限,可极限带来无可比拟的畅快。 安鹤想,做完会累到不能动弹,可是,偏偏就想沉沦。 又一次,再一次。 要把之前未尽欢愉讨回来。 沉沦到,就此死去也愿意。 许久之后,安鹤终于解开了发带,她几乎已经没有站立的力量,所以没防备骨衔青突然倾身,浅浅的指甲抵着她的脸,慢慢划过,狠心到划出三道伤口。 骨衔青笑得不怀好意:“这样比较好解释。” 好痛,闻到了血腥味。 骨衔青拉起安鹤重新退回到水流下方,血迹和可疑的晶莹都被一起冲走,她捡起地上的转轮,递给安鹤:“用你的袖刀修一下,关掉水。” 安鹤照做,修转轮时手都在颤抖,她欺负骨衔青欺负得狠了,疑心骨衔青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 果然,骨衔青换了干净衣裳,把地上同样被冲刷得干净的衬衣,搭在安鹤的头上,拉着她回了二号楼。 这里的白天和夜晚一样。 除了少量轮班的士兵,彻夜未眠的人们已经逐渐去休息了,特别是伤员,早已昏睡。 骨衔青避开人群,把安鹤带到角落,牵着她,笑意中有罂粟绽放,如恶魔低语:“累了吗?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食髓知味才是导致人意志崩塌的毒药。 …… 骨衔青这次不再怕梦境不稳固,她直接造了个摇摇欲坠的梦。 废墟遍地,钢管铁片,以及远处房屋的残骸悬在半空,荒芜的空气里有死亡的气息,好像下一瞬就要崩塌。 废墟中心,是一个浴缸,安鹤躺过的那一个。没了金砖玉砌的装饰,只剩下浴缸,缸内盛满红色的液体,安鹤嗅到空气中醇厚的酒味,才发现那是红酒。 她一入梦,便被骨衔青拉推进了酒池,往后跌倒。 安鹤翻身爬起来,失了力气,骨衔青这次没有这么好心,完全还原了她身体上的疲惫,不再给她创造舒适的感受。 第208章 安鹤挣扎了一下,被骨衔青一推,按着躺在了浴缸的凹陷处。 骨衔青居高临下地俯视,神采焕发,分明毫无廉耻地给自身预设了充盈的体力。 安鹤恍然警觉,无论骨衔青表现得如何脆弱,还是有一百种办法占据上风。 骨衔青多高明,让她疲惫,让她力竭,然后再慢慢毁掉她的傲气,折磨她的心智,慢慢享用。 骨衔青跪坐着压在安鹤腰身上,垂下的眸里戏弄不加掩饰:“小羊羔,我说了,我不会放过你的。” 她抬起手,沾了酒渍的指尖掠过安鹤的眉骨,血一样的颜色落到安鹤的眼睫上,然后骨衔青往下摩挲,按压。 指腹所到之处,安鹤的脸颊、嘴唇、下颌,都变得湿润且鲜红。 骨衔青不靠蛮力,她动作很缓慢,很柔媚,可是带来的恐惧和颤栗只多不少。安鹤的眼睫轻轻发颤,晶莹的双眼里倒映着骨衔青,和背后高空的滚滚浓云。 安鹤的快意和惧意同时迸发,她倔强地昂着头:“你,倒是轻点。” “放心,我会很轻的。”骨衔青*笑起来,风吹起她还未沾湿的发丝,笑容底下全是疯狂。 被安鹤用来绑手的发带,骨衔青也带入了梦境,现在,骨衔青拿着发带,蒙住了安鹤的眼睛,再绕过后脑,打了个松松的结。 很松,松到安鹤一抬手就可以摘掉,可是骨衔青已经压住她的手,抬到了头顶。力气大到单只手就可以抓住疲惫的她。 这个女人最喜欢这样,总是四两拨千斤,手段高明,看似给你自由,让你行动,却把每一步退路都提前堵死。 骨衔青在无声地炫耀:看啊,你被我抓住,逃不掉了。 安鹤并非什么都看不见,轻盈的丝带透光性很强,所以她看到骨衔青俯身,用舌尖舔她唇上沾到的酒。轻轻一触,却又退开。 是引诱,引得安鹤自主仰起头,贪恋地想要加深这个吻。 可骨衔青真的退开了,安鹤低垂的眼眸里写满了渴望,还有一丝委屈。 骨衔青品尝着她的委屈,直白的目光盯着安鹤的眼、唇、颈,以及淹没在酒下的其它部位。等瞧够了,才又附上来激吻。 于是空隙消失了,在旁人身边、在无人之境,身体再度相贴。 只是轻微的挤压,像挑衅一样,安鹤就不受控地陷入谷底。“骨衔青,别折磨我。”她低低地嘶吼,嗓子哑得不成样子。 可骨衔青偏要折磨她,抬着她的腰不再进攻,用鼻尖蹭她的脸:“那你求我啊,我就是喜欢看你求我。” 她就是吃软不吃硬,就喜欢看安鹤在她身下眼巴巴地望着她,要安鹤眼中有迷恋,再失了理智,小声地求她。 最好,再舍不得伤她。 可安鹤不愿意。 所以骨衔青变本加厉地折磨,游走在身上的手成了牵魂引魄的火药,所到之酥麻入骨。哪里是温柔的缠绵,分明是敲骨吸髓的暴行。 安鹤被抬离水面,仅剩的力量全都用来保持理智,可骨衔青撬开她的牙关,深入而热烈地吻她,小小的浴缸中像起了海潮,她是飘摇的船,骨衔青是她唯一的桅杆。 安鹤曲起身子,头埋在骨衔青的颈窝里大口喘气,发带磨蹭之中,左边滑落,安鹤半垂的眼中全是迷离,她怀疑骨衔青用了魅惑的天赋,可她没有证据去拆穿。 只是,她很想要,很想要骨衔青。 于是安鹤听到自己的声音:“求你,求你,求你。”无意识的呢喃一声高过一声,是理智被全面摧毁后的失控,脑海里的渴求大过身体的欲望。 梦境里没有痛楚,却有酒意,醉意将大脑烘得七荤八素,安鹤觉得燥热,切身明白了醉生梦死的意味。 该死,到底是动了贪念,压抑的在意和关心,比袒露的爱威力更大。 骨衔青的呼吸比她还重。 怎么会,理智呢?她们不都是自诩理智的人吗? 比现实中更加浓烈的情欲席卷过来,吞没了废墟中沉沦的两位。虚幻和现实隔开,连带眼前的一切困境都被短暂抛弃,她们沉迷至死。 “骨衔青。”安鹤迷离地唤她的名字,旋即,又恶狠狠地咬在对方身上,再度留下深深浅浅的伤口。 又一次,再一次。 红色的酒淹没了她们,酒气发酵到极致,然后嘣,山崩地裂又悄然无声地炸裂,散落在梦境所有角落。 人间哪里有高明的谋臣,哪里有清醒的看客?到了自己身上,终究是逃不过欲望的大网。 人类啊。 第122章 下手可真重。 在一片吵闹声中,骨衔青轻轻睁开了眼,垂着的眼眸里还残留着梦中的情欲,她反复回味着,将喉中未吐露的快感咽回到腹中。 又呆坐着清醒了一会儿,骨衔青这才昂起头,抬手将额前的发丝捋到后面,伸手探进领口摸了摸。 干净的红衬衫没来得及系紧扣子,领口松松垮垮,一抬手便露出脖颈上的可疑齿痕。从指腹传来的触感,凹凹凸凸,爽痛的感觉还在。她慢条斯理地拉好领口,掏出机械表看了眼时间。 整整睡了十五个小时。 机械表移开,这才看到周围人活动的身影。 临时休息室人声鼎沸,热闹异常。经过一日休整,除了伤员,大部分人都恢复了活力,她们搜刮了采集所里所有可用的废弃物,正在热火朝天地整理物资。 有人来过,给她和安鹤盖了薄布,还打了止痛针,而当时的她们沉迷在醉生梦死中浑然未觉。 见她醒了,薇薇安捧着吃的走过来,乖乖地蹲在骨衔青面前,递过来一个罐头:“吃吗?” 骨衔青摇头表示自己不饿。 薇薇安收回罐头放在膝盖,目光转移到地上:“姐姐还没醒吗?” “你担心她?” “嗯,她看上去伤得很重。” “别担心,她只是太累了。”骨衔青垂下眼眸,隐晦地笑。 她低头看向右侧,目光柔软地描摹安鹤的脸颊。 小羊羔侧躺在粗麻布上,睡得很乖巧,整个人缩成了一只虾。睡着时的安鹤戾气褪去,头发搭在耳朵后面露出脸颊,安静、可爱。骨衔青看着看着,又起心动念,她又想吻她。 于是梦中吻了。 她们在废墟上,一遍又一遍地接吻。 她的天赋就是有这样的好处,一切都是虚假的,可设置的,体能可以随意调节,场景也可以更换。 并且她还可以单方面保持清醒。 小羊羔被折磨得很辛苦。 骨衔青想,她和安鹤的关系应该发生了变化,从今往后,她们都会知道对彼此的欲望有多强烈,她们无比了解对方的身体,从发丝到肌肤都被彼此的双手触碰过。 可又好像没变化,做一次爱并不能解决她们之间的问题。 她们的关系就是这么复杂,即便渴望得要死,也不会认为欲望中掺杂了爱,只需要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再处处提防哪天被对方杀了。 骨衔青不紧不慢地扣好袖口,见薇薇安还在,想了想,又把罐头拿过来:“给我吧,我帮安鹤留着。” “好。” “你身上的伤怎么样?”骨衔青问,“还痛吗?” “打了针,吃了药,好些了。就是看着吓人。”薇薇安把手伸出来,皮肤红肿,和起了水泡、但水泡破了一样的症状。 “没关系,好好养着,痒的话不要乱抓,相信你身体的修复能力。”骨衔青站起身,揉了揉薇薇安的脑袋,“你也睡会儿吧,睡到明天白天再起床,好梦。” 薇薇安眨着眼睛仍旧蹲着,目光追随着骨衔青,一直看到骨衔青起身离开,容光焕发,光着脚去取之前留在火堆边烘烤的鞋子。 于是,薇薇安缩在骨衔青待过的位置,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做了个阳光灿烂的好梦。 …… 安鹤醒来时已经是正午十一点。 醒来时缩在角落双手遮着脸缓了好久。 冲动了。 气愤和情欲褪去,冷静下来时就觉得有些荒谬,一时上头造成的后果,是她更加无法安置对骨衔青的感情。恨也不是,气也不是,爱也不是,无处安放,徒留下折磨,搞得人心不安。 她舔着干渴的唇,麻溜爬起来找水。 梦中的放纵并未给现实中带来后遗症,她没什么问题,再可怜也是梦中被欺负得惨,现实中身体一直在修复,没有酸痛。 但骨衔青问题却是实打实存在。安鹤盯着远处忙着清点物资的骨衔青,留意到她偶尔会撑着腰,在无人注意的时刻,用食指和中指按揉后腰的肌肉。 大概某些关节酸痛得厉害。 哈,活该。 安鹤没有和骨衔青说话。 喝水的时候,安鹤卷起袖子看了看伤势。 尽管精神很累,但她的身体却是实打实在休息,大一点的伤口在菌丝的缝合下悄然恢复,皮肤也比旁人好得快一些。当海狄还在忍受去腐肉的疼痛时,安鹤皮肤上溃烂的地方已经自动结痂,脱落,长出新的粉红色肌肉。 第209章 安鹤想了想,用袖刀在原生的右手上划了一道细小的口子,只是伤到表层皮肤的程度,不到十分钟,就长出新肉了。 是菌丝的作用。 寄生所使用的菌丝,早就和她的身体融在一起,现在又连续两次吞噬了被称为神血的菌丝,变得更加强韧。它们好似把安鹤的身体当成了居所,但凡有一点损坏,都会尽力修复。 没有天赋那么神通广大,但是已经足够,别人十天才能好的伤势,她只需要四天就可以痊愈。 只是,安鹤洗脸刷牙时从反光的金属门框上看到,左脸上有三道长长的疤痕,还没好。她扣着痂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骨衔青前一天抓的。 下手可真重。 安鹤回到角落,盘着腿,扯过丢在一旁的背包,终于把阿尘捧了出来。 阿尘休眠已久,从踏入萨洛文城后就被强制关机,错过了所有危急时刻。 所以当阿尘被唤醒时,有些搞不清状况。 “安鹤,请不要突然将我强制休眠,很没礼貌。”阿尘伸出两只机械爪,挥舞着抗议:“安宁女士都没这样做过。” “好的。”安鹤认真点头,“下次我会提前通知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可以让我保持清醒。” 安鹤面露难色:“可是,你是教育型机器人,没有战斗储备,很容易受伤,呃,我是说,损坏。” 阿尘沉默了一会儿,上下浮动了两圈:“我可以学。” “你不用学,我会保护好你。”安鹤没有机会保护好妈妈,但是保护阿尘可以轻易做到。 阿尘微微发光,光芒散得很开,这是表达高兴的意思。 但是,它仍旧语重心长:“安鹤,教育型机器人也是人工智能,我有无可比拟的数据分析能力,如果你不给我接收数据、分析局面的机会,我永远只会被你存放在背包。” “待在背包不好吗?” “但你伤得很严重。你们都伤得很严重,安宁女士把你交给我,我就得尽好照看你的职责。”阿尘说,“不是用安宁女士要求的方式,是用我的方式。” 它的方式,是指被设定的育儿初始模式。善良、正义、友好,并且保证孩子的安全。 安鹤被说动了,想了想:“好,我答应你,再有这种情况,我会考虑一下。” 阿尘漂浮着靠过来,用小小手指碰安鹤的脸:“你看,你脸上的伤还在渗血珠,什么东西划到的?消过毒了吗?” “呃,没事。”安鹤拨开额前的发,耳尖发红。 这一靠近,阿尘却发现了,安鹤不只是脸上的伤,头发遮盖下,耳垂下方的皮肉有血瘀和牙、牙印?! 它迅速收回手,举着爪子很明显地转了两圈,围绕在身上的淡蓝色光,瞬间收缩成细窄的一条,非常明亮。 在扫射完在场众人之后,阿尘抱着胳膊转了回来,语气沉了八度:“你做。爱了?” “啊?!不是,你……”安鹤立刻往前伸手,去捂阿尘的嘴,但是她找不到机械球的嘴在哪儿。 “你不用害羞,性教育也是教育的一环。”说是这样说,阿尘声音却并不高兴,那可是它养了二十年的安鹤啊,被没礼貌的骨衔青欺负了。 怎么就是骨衔青呢?令球生气。 “无论怎么样,要注意卫生,这样脏乱的场合是绝对不行的。还要记得避开经期,懂得节制,保护好自己的身体安全。”阿尘义正辞严地说,“特别是,要注意心理健康,平等的关系才是良性的关系。” 安鹤欲言又止。 阿尘还想说些什么,好在阿斯塔拿着药品靠近,阿尘考虑到人类的自尊心和隐私权这才住了口。 但阿斯塔却同样留意到安鹤脸上的伤,安鹤休息时伤口被压住看不见,她没看到,现在可明晃晃挂在脸上。 可是,昨天她们休整时这伤口并不在,那就不是战斗中伤到的。 联想起她劝阻的那场争斗,阿斯塔放下止痛药:“你和骨衔青打架了?” 阿尘和安鹤:…… 安鹤单手遮着脸,这才想起骨衔青伤她时,说的那句,“这样比较好解释”是什么意思。 “没事,别再关注我了。”安鹤戴上兜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赶紧转移话题:“其余受伤的人怎么样了?” “闵禾稍微严重些,还在昏迷当中。”阿斯塔说,“除她之外,别的还行。我和薇薇安都是皮外伤,海狄和罗拉伤得重些,但两人手术后也脱离了危险。” “那看来,我们还得休整个十来天才行。” “嗯,只是那位姓言的奶奶好像也受了伤,她不愿意给队医治疗。” 越过阿斯塔的胳膊,安鹤看到远处骨衔青正和言琼待在一块儿,不知道在说什么话。 联想到贺栖桐和骨衔青的交谈,安鹤知晓言琼和骨衔青是一样的使徒身份,只是,言琼因为某些原因副作用严重,身上有血痂是常事。 可是言琼看上去好像并不在意,现在还是乐呵呵地笑,是个让人捉摸不透,又坚毅的老太。 安鹤转着药瓶:“如果有多余的止痛药就匀她一些。” “可以。我们是得互相帮助。”阿斯塔并不像安鹤那样和骨衔青利益相关,所以,除了有些不爽学生和骨衔青之间的关系外,她并没有感受到骨衔青的威胁,倒是从这次战斗中得出了经验,这些人不团结一致互为后盾,她们根本走不出黑雾,到不了绿洲。 “噢对了,她们队里那个小不点也受了点伤,呛水后高烧不止。” 安鹤搜寻小不点的身影:“她也不让军医治疗吗?” “那倒没有。”阿斯塔说,“她很乐意地接受了治疗,并且现在和英灵会某个士兵玩得很好。” “怎么会?”安鹤哭笑不得,她可一路上都在留意队内的关系,之前小不点看英灵会的士兵,恨不得路过都踹上一脚。 “不好说,人们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在流动。” “她和谁玩得好?” “那边,那个沉默寡言的大个子。听说不会游泳,还把小不点推到了岸上,呛了水,差点死了。要不是救过来,昨天就得丢到火堆里一起火化。” 阿斯塔回头看了一下远处:“小孩子,爱憎都来得快。” 倒也不是小孩子的缘故,安鹤发现,经历过危机的众人在逐渐朝彼此靠近,以便能够更快地配合和搭救对方。 不只是小不点,就连阿斯塔,也在留意闵禾的伤势,并且也相当坦然地接受了第一要塞队医的治疗。 一种隐晦的、绵绵不断的变化在众人之间流淌。 安鹤想,人们很难一同享福,但是一起吃过苦的人,好像无形中总会产生点什么连结。 欲望,爱意,恨意,在这里被无限放大,轰轰烈烈,热烈赤诚。 外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贺莉跑进二号楼,面露喜悦:“你们快来看!” “什么?”安鹤立刻爬起来,“有突发情况?” “不是不是。出太阳了。” 贺莉口中的太阳并不是真正的太阳,只是萨洛文山脉的雨季走到尾端,黑雾上空的阴云散开了一些。 黑雾里根本看不见太阳,但是光线却比她们上山时明亮许多。 贺莉说,如果是在没有雾气的荒原上,这样的天气,是能看见一点太阳的,她可真想念在荒原上的日子。 所有人聚集在门口,或者湖边,戴着面罩昂着头,湖面上空的空隙很大,没了树叶的遮挡,视野很开阔。看久了,仿佛真的感受到一点细微的暖意。 片刻后,人们突然发现,一束白亮的太阳光照在湖面上,波光粼粼。 安鹤诧异了一会儿,后来才发现不是太阳光,是海狄。海狄缠着绷带打着手电,在捣鼓一个从五号楼捡出来的旧干燥机,金属反射了手电灯,一部分照向了湖面。 大家心知肚明,但是将错就错地大笑。 “太阳。”罗拉双手插兜站在二号楼门口,看着安鹤,抿着嘴微笑。 安鹤看到罗拉小声念了几个字,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罗拉的口型是——初升的太阳。 死去的记忆一瞬间攻击了她。 罗拉煞有其事地抬手:“安鹤,当我这样说的时候,你应该接:时代在召唤。” 安鹤啊了一声,有些尴尬,也就这里的人,会正儿八经地念这几个字,把这句话当真。 算了,太阳就太阳吧,那就当那盏灯是太阳。 “你的伤好点没?”安鹤问罗拉,“胸口还疼吗?” “要恢复可能还得一段时间,但是能走动。” 骨衔青仍在室内,她看向安鹤,安鹤避开了和她对视。于是骨衔青靠近门口,接起话题:“岂止走动,罗拉自己伤还没好,今天已经在帮别人包扎了。” “帮帮忙而已。” “不止帮忙,罗拉的医术可比你队伍里的军医高。”骨衔青倒是张口就来。 第210章 罗拉低着头笑,骨衔青虽然对无关人员冷漠,但对新绿洲的人倒是不错,有本事的人会夸一夸,鼓励为主。 罗拉说:“跟着苏……教授学了些本事。” 虽然是卧底,可是学到的却是正儿八经的硬本事。她很聪明,观察力强,很多事情一点就会,只是身份使然,从不轻易冒风头。 罗拉提到苏教授,惊动了旁边的阿斯塔。 阿斯塔侧过身看了罗拉好久,皱着眉:“我以为你不会再穿这身衣服了。” 那件让阿斯塔认错的白色长衣,罗拉洗干净烘干,缝上胸口撕裂的弹口,又穿在了身上。她在第九要塞的工作服也类似,此时披散着黑发,让阿斯塔产生了时光倒流的错觉。 可又不太一样,现在的罗拉站得笔直,一只手放在大衣口袋里,左侧的头发别到耳朵后面,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笑容里多了些人情味。 阿斯塔咬了咬牙关:“你现在,倒像苏教授的模样。” 空气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罗拉惊惶,整个人颤了一下,抿着唇默不作声。 阿斯塔转而泄了气,再抬眼,又爽朗地笑:“没关系。安鹤现在战斗也有伊德的架势。” “我有吗?”安鹤摘下帽子,把外套的护领扣紧,悄悄挺直了脊背,踮了踮脚。 远处的凯瑟听到了谈话,忍不住反驳:“不像,她是我们圣君挑选的人,怎么着也是像圣君。” “你可拉倒吧!像那家伙我现在就杀了她。”海狄不服气,在远处大吼。 “怎么不像,她下命令的时候既果断又冷酷,知道她外号是什么吗?说出来吓死你。你不懂。” “你才不懂,我们安鹤不是你说的那样。”海狄要不是现在还行动不便,此时就要冲过来打人。 骨衔青默默地站在罗拉身边,抱着双臂抵着门框,直视着安鹤的眼睛。 周围吵吵闹闹,安鹤终于在人群中和她对视,她们各自拉紧了衣领,却昂着头,目光挑衅。 什么太阳,什么苏绫伊德塞赫梅特,都和骨衔青无关。 她想,安鹤谁都不是,只是小羊羔。 是她的小羊羔。 第123章 我们什么关系? 人们闹了一会儿,便逐渐散开去,继续手头上的事情。 安鹤越过骨衔青走进大厅,擦肩而过的那一刻她闻到骨衔青身上熟悉的体香,于是稍微歪头,眼神在骨衔青的眼睫上停留了一秒,而后挪开。 骨衔青接收到信号,跟在安鹤身后,两人隔着一段距离,一前一后停在西南方的一角。 安鹤背靠着墙,左脚抵着墙面,随意开口:“我听到你声音有些沙哑,被冷水淋感冒了?” 骨衔青刚刚说话时多了一点鼻音,非常不起眼的变化,但是安鹤能听得出来。 骨衔青脸上绽开笑容,和安鹤面对面:“倒不是感冒,你猜是因为什么?” 安鹤不说话。 见她这副样子,骨衔青又起了戏弄的心,唇齿轻碰,小声呢喃,“因为你啊,因为动情太过,副作用还不止这一项。” 安鹤仓皇抬头,望向门口聚集的众人:“小声些。” “你怕别人知道?” 安鹤盯着骨衔青的领口:“你不怕吗?” “不啊。”骨衔青放松了肩,紧紧拉住领口,一副护着某样宝物的样子,“我遮起来,只是舍不得让别人看见你留的痕迹,留着自己欣赏。” 这个女人唇边噙着笑,让安鹤分不清这话是戏弄她,想看她耳朵发红的调侃,还是骨衔青真的这么认为。 她太难揣测骨衔青心里在想什么了,喜怒哀乐都隔着一层虚假。以前还好判断,戏弄是假,生气是真。 可现在总有些不一样了吧,骨衔青说的几百句亲密的言语,总该有一句是真的吧? 安鹤又不敢真的剖开看一看,害怕得来的答案和她期许相悖。 安鹤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又要落了下风,于是抬起头,直视着骨衔青的脸。 骨衔青单手揣在口袋中,站得格外随意,重心落在一只脚上。安鹤想,骨衔青穿红衬衫真的格外好看,袖口收束,下摆整齐掖进长裤,显得很干练利索,但干练中又透着妩媚,微卷的发丝有些蓬松,好似拂在心尖上,发痒。 荒原上很少像骨衔青一样的人。 安鹤又想起骨衔青头发湿漉漉时的样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现在愿意和我说话了?”骨衔青倒是没让话题落下去,“哄好了?” 安鹤紧盯着对方的眼睛,笑:“我们什么关系?我生气时,需要你来哄我吗?” 说出来的话不太好听,语气也有些挑衅,但是试探的意味很重。 这才是安鹤和骨衔青搭话的真正目的。 她想确认,她们现在算什么关系? 只有确认了,以后才好找到立场和身份,与骨衔青对话。 可算什么关系呢?既不交心,也不怜惜对方,更不愿意为了对方放弃自己的生命。 渴求的是对方的能力,是单纯的肉。体欲望,骨衔青已经很明显地暴露了意图。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总不能还有爱吧? 安鹤露出轻松的神情,偏又仰着脸,嘴角向下,显得漫不经心。只不过撑着墙的五指,在暗处紧紧绷着,等着骨衔青的答案。 …… 可是,安鹤没能等到期许的答案。 骨衔青戏弄人、骗人时总是得心应手,情话张口就来,可是现在的骨衔青,却语塞了。 她感觉到伤口隐隐发酸,很痛,自己谋划到这一步,只需要一个答案,就可以引安鹤沉溺在她的诱惑里,让安鹤沉沦至死。 女朋友、爱人、伴侣,什么都好。 可是她突然不敢答了,临门一脚时退缩了,连谎言都很难编出口。 倒不是怕安鹤做何感想,那和安鹤无关,她只是,有点害怕。 所以嘴巴比脑子更快做出了反应,没来得及充分考虑利弊,骨衔青脱口而出:“和往常一样,别多想了。” “是吗?”安鹤微微低头,眼神漆黑。 是啊。 骨衔青想,这个答案说给自己听多合适,总不能还有别的答案吧? 那就这样相处吧。 安鹤看了她许久,最后放下左脚站直了一些,肩膀紧绷着笑了笑,挑衅地说:“还是不太一样。我不怕你了,我摸到了你的弱点。” “哪里的弱点?” 安鹤再次昂起头,这次语气冷冽了些:“身体上,心理上。你头一次对我的新天赋表露出直白的恐惧。现在也一样吧?还是说,现在,你不怕我了?” “……”骨衔青不笑了。 确实怕,怕得要死。 怕控制不住安鹤,怕事情往她计划外发展。但又不止,更怕自己脱缰。 可安鹤只是定定地看着自己,发丝安静地垂在肩头,眼眸深邃,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明明这样的安鹤不是骨衔青期待的状态,她更喜欢安鹤求饶,可怜巴巴望着她。可是现在的安鹤完全相反,骨衔青却挪不开眼睛。 骨衔青想,她搞错了,她真是爱死了安鹤意气风发的模样。 她又想像往常一样摸安鹤的脸,于是自然地抬起手,摸上安鹤的脸颊。可是掌心碰到皮肤时,带来的感觉却和以前不同,和动欲时也不同。 以前,她贪念的是小羊羔的能力,昨日,贪的是身体。甚至手指传来触感时,她脑海中还回想着对方力竭的颤抖。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骨衔青发现自己在被安鹤本身所吸引,伸出去触碰的手,就多了真心疼爱的意味。 骨衔青终于难以忽略,自己犯了谋划者的大忌,她在沉沦。 于是刚碰到脸颊的手,又迅速缩了回来。 骨衔青忽然想起一件事,她曾对安鹤说过,美梦的杀伤力比噩梦更大,食髓知味的贪念会长久留在潜意识中,等人反应过来已经无法回头。 她还曾邀请安鹤试试,可是当真的试了之后,骨衔青才发现,除了梦里的受困者,缔造梦境的人也会被卷入其中。 她们困在同一个美梦之中,美梦会轻易毁了一个人,不,两个人。 骨衔青收回的手搭着另一边的手臂,是一个防御的姿态。她避开安鹤的提问,重新笑道:“你越来越强了。” “这不是正合你心意吗?我现在,有你提条件的价值了。”安鹤眨了眨眼睛,“还是说,有更强的人出现,你会转头就走,像对我一样,对别人?也包括……昨晚那样?” 骨衔青眯起眼:“你希望我这样对别人?像昨晚那样?” 她总喜欢这样反问,又是摧心的话,不好听,听得人心尖恐慌,不敢去假设。 两人目光相交,久久沉默,骨衔青等了许久,只等到安鹤迈步离开。 擦肩而过的一瞬,安鹤低低地说了一句话,隔了很久骨衔青才听清楚。 第211章 安鹤说:“想都别想,你找不出比我更强的人了。” …… 吃饭的时候,安鹤发现罗拉状似无意地闲逛,然后目的性很强地蹲在了她的身边。 没有桌子,两人靠墙蹲着,拿铁勺挖罐头吃。 罗拉:“怎么待在这里,不跟大家一起用餐?心情不好?” “没有。”安鹤把下巴放在膝盖上,戳罐头里的汤汁。 罗拉单手抠着罐头的拉环:“那我换个问法,你们在谈?我是说骨衔青。” 她用勺尖一指,骨衔青云淡风轻地和新绿洲的人坐在一块儿,有说有笑。 “也没有。”安鹤从鼻子里哼气。 “但你们做了。” 噗,安鹤被汁水呛得满脸通红,她欲盖弥彰地咳了两声,拉紧外套,埋怨,为什么这里的人都这么直白?让人招架不住。 不过,安鹤的确发现了一件事,她以前没撞见过这方面的事,所以了解不深。现在她知道了,这片土地上的人虽然不常提起性。欲——因为生存难题挡在前面,她们都以活下去为重,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们避讳、羞于开口。相反,在人们心中,这好像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情。 说来说去,只有安鹤拥有不必要的扭捏。 “你怎么知道的?” “你身上有骨衔青的味道。” 安鹤皱起鼻子嗅了两下,这才想起罗拉的嵌灵是猫,在不远处,还有一只昏睡的狗,她和骨衔青的事,除了短暂糊弄阿斯塔外,想瞒根本瞒不住。 真是唏嘘啊,和第一要塞的情况完全调转。 旁人已经以为她们相爱了,偏偏只有她们知道她们是对手,是两只困在一个笼子里的野兽,互为猎物。 “如果你们没谈,那听我一句劝吧。”罗拉先是深吸一口气,然后目的性很强地说:“恋姐是没有结果的。” 安鹤怔愣,然后反应过来:“啧,你报复我。” 想了想,又问:“骨衔青是姐吗?” 她都没有问过骨衔青的年龄。 罗拉也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转头瞥见骨衔青有意无意往这边看。罗拉没拆穿,说道:“不知道诶。不过至少人家姐感比你强。” “嘁。”安鹤十分不屑,“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算起来,我还比你大几岁。” “看不出来,你有时候很幼稚。”罗拉咬着勺子,清点安鹤的罪状。 比如戴假发吓唬帮会的人,比如时不时就在自己面前提苏教授,故意损她,跟她开玩笑。 安鹤也开始咬勺子,片刻后,她突然悻悻地说:“我突然发现骨衔青对你、薇薇安和言琼,都挺好,她是不是青睐你?我跟你说,你这个从小恋姐的人,可别打骨衔青的主意啊。” 罗拉表情破碎,看神经病一样看安鹤:“我疯了吗我打她主意?嫌自己命长。” 安鹤哈哈一笑,探出脑袋,把周围的人都看了一圈:“那我瞧瞧,海狄和闵禾跟你同岁,这样一来,就只有阿斯塔了。” 安鹤想起在五号楼时,紧要关头阿斯塔抱着罗拉撤退,缩在阿斯塔怀里的罗拉弱小可怜无助,还紧紧抓着阿斯塔的衣角。 罗拉已经察觉到安鹤要说什么鬼话,立刻把罐头放在地上,板着脸,伸出双手冲上来捂安鹤的嘴。 安鹤左右挡开她的手,往后仰着脖子,大笑:“阿斯塔……阿斯塔也不行,她是我老师,你是我小跟班,不能越级。” “发癫。”罗拉脸部肌肉抽搐,无奈地推了安鹤一把:“真想把你脑子打开,看看是什么样的结构。” “我知道了。”安鹤终于开起蓄谋已久的玩笑,摇着头叹气:“果然,你还是忘不了苏教授,谁都比不过得不到的白月光。” 罗拉正中靶心,表情闷闷的,饭也不香了。早知道她就不该过来,不该发什么善心来逗安鹤开心。 “不说这个了,我们什么时候走?”罗拉再度捧起罐头,顺便舔掉手背上的汁水,“我们物资不多,没法在路上逗留太长时间。” “说是这样说,但前提是,你和闵禾的伤,得养好了再走。”安鹤说,“我不能让你们带伤赶路,身体最重要。” 罗拉沉默了一会儿,不再说话,安心进食。 安鹤撞了撞罗拉的肩:“我人很好我知道的,不用太感动。” “……滚,别臭屁。” …… 第五日,躺在担架上的闵禾终于有了好转的迹象。 罗拉第一个发现闵禾的手在动,紧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闵禾双眼紧闭,唇角渗出了血,罗拉立刻擦掉血迹,垫高她的脖子,拿出药品,给闵禾注射了一支止痛剂。 众人听见声响围拢过来,所有人里只有闵禾昏迷不醒,环境恶劣,部分人已经在心里认为她醒不过来了。看到闵禾发出响动,不过两分钟,周围已经围了好几圈人,都来看闵禾的状况。 所以,闵禾费力睁开眼的时候,最先看到的就是一圈脑袋,神色各异地俯视着她。 “小狗,你醒了?”海狄居高临下地瞧着闵禾,笑嘻嘻地抬起护目镜。她用废弃金属给自己做了个拐杖,帮助恢复伤势,现在拐杖的一端就抵着闵禾的胳膊。 闵禾立刻又闭上了眼,一定是醒来的方式不对,一睁眼就看到棕毛松鼠,还是睡过去比较好。 “狗子,别装死,躺了这么久,快起来。”海狄用拐杖戳她。 只有她俩会不客气称呼对方嵌灵。 拐杖戳得人很痛,海狄对待伤员非常不友善,闵禾只能睁开眼睛:“能不能从我眼前消失?我看见你就来气。” “哟,还有力气生气,伤得不重嘛。” 闵禾失去了所有反驳的手段,只好忽视海狄,在人群中寻找到安鹤的脑袋:“我昏睡多久了?” 安鹤:“五天。” “你们怎么样了?有遇上危机吗?还好吗?” 闵禾昏死得太早,根本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都解决了。”安鹤竖起大拇指,“你立大功。” 闵禾想笑:“要塞都没了,军功奖励也没了,立什么功?” 一笑,闵禾就开始咳嗽。她伤得确实严重,离爆炸中心最近,在这之前,独自坠地又拼死寻找生路,本身就受了很重的伤,伤了内脏,又流了好多血。 得亏闵禾体格强健,在第一要塞时吃得又多,气血很足。换作别人,在救下海狄时就已经死了。 “我封的,醒来就是立功。”安鹤按着心口微微屈身,朝闵禾行了个英灵会的军礼,“欢迎醒来,年轻的长官。” 闵禾移开视线,心中暗爽。 所有伤员都醒了,安鹤便和众人简单同步了一下之前的情况。包括辐射物的变异来源、贺栖桐的遗言,以及叶听竹留下的歌。 当提及萨洛文城八位使徒的事情时,众人或多或少都瞥向骨衔青。 骨衔青倒没什么反应,寸步不离地待在安鹤身旁,表情很放松。不需要她辩解自证,安鹤就是一个无声的担保,众人既然相信安鹤,那就变相会相信她,自动脑补她和神明闹掰了。 即便有人不这样想,也无所谓,骨衔青不介意。 安鹤提醒大家,既然萨洛文城有使徒,说不定接下来她们经过的地方也有。骨衔青没说杀死使徒的具体方法,言琼也不说。不过,安鹤知道了使徒的特性,骨架和嵌灵,都必须解决。 最重要的是,安鹤有了自己的手段。 她并不胆怯,相反,倒是期待碰上更多使徒。 如果使徒死亡时天赋会被回收,那她,就来当唯一一个回收者。 安鹤志在必得,只要她想,她就一定会做到。 安鹤问骨衔青和言琼:“我们接下来往哪边走?” 第124章 [一体两面]“街上怎么会有这么脏的人?” “翻过山脉,继续往西边走。” 骨衔青伸手去够阿尘,但阿尘转了个弯躲开,钻进安鹤怀中,明显对骨衔青有意见。 骨衔青觉得好笑:“行,我不碰你。小球,把地图投出来。” 安鹤捧着它:“谈正事呢,照做吧,阿尘。” 阿尘没说话,半分钟后,蓝色的光晕才慢吞吞投射在室内,还是之前那张古老的旧地图,保留了骨衔青上次标注的线路。 骨衔青解释:“翻过萨洛文山脉,路上有几个小城市可以搜刮补给,黑雾并不是横扫过来的,有的地方沦陷得早,有些地方晚一些,我们最好避开规模大的城市。” 骨衔青在地图上点了一下:“但这个避不开,这儿就是我之前提到的,蒂荷峡湾的蒂荷城,是个运河城市。” 这里只有骨衔青最懂如何查看这份地图,她双指一碾,地图放大好几倍,无声切换到街景模式,顷刻间,所有人都被画面吸引。 黄金时代的电子地图,竟然还保留着繁华的景象。 她们所在的陆地和目的地绿洲,不在同一块大陆,中间隔着一条长长的海峡。从画面上看,像是海洋嵌进内陆,延伸,然后和另一边的海洋相连,陆地被斜着切了一刀。 第212章 “这里有着重要的航运要道,所以蒂荷城,是历史上最繁华的大城之一。”骨衔青再次调试,光幕上出现了众人没见过的景象。 那是比第一要塞大上千百倍的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长得奇形怪状,直插云霄。空中轨道和地面道路如同大地的纹路,极具艺术感地交错。 她们甚至还看到蓝天之下的运河,巨大货轮有序且繁忙。不知道这张地图是何时制成,一些游客的面容被记录在册。一群女人面带喜悦,站在港口,穿着舒适的衣服,等着登上游船进行一次美妙的度假。 荒原上的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众人冲上去看,挤成了一堆,连带着看向骨衔青的目光都变了,毕竟要不是骨衔青,她们这辈子都看不到这番景象。 就像地图中的游客,想象不出人类会陷入何等落魄的境地,在场的人也想象不出,千百年前的人,到底有多舒适且自由。 阿斯塔伸手,想触碰光幕中一个同样有着火红头发的人,但终究是两个时代,蓝色光幕晃了晃,她的手指从中穿过。 连安鹤也大开眼界,她也没见过这样的繁华城市,发展程度完全超越她长大的时代。 只是,越过蓝色光晕往后看,安鹤看到现实中倒塌的废墟,和长满青苔的旧墙,感到巨大的割裂。 骨衔青没什么表情,继续说:“蒂荷峡湾沦陷得比较晚,过程也很漫长,被黑雾吞噬到现在,也就九十年左右。” 海狄眼睛一亮:“那不是有好多东西可以捡吗?” 骨衔青神情复杂:“你去了就知道了。而且,这里以前人口很多,相应的,现在的变异物,也多到难以想象。” “不要紧。”海狄总是不把危险放在眼里,“我们很能打。” 安鹤问:“我们多久能到这儿?” “按我们的速度,至少两个月。”骨衔青说,“到达蒂荷海峡,我们就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了。但是大家得有心理准备,我们的食物撑不了那么久。” 英灵会的士兵掌管着口粮分配,凯瑟接话:“按我们的消耗速度,现在还能撑二十天。” “这不够吃啊。”闵禾说。 骨衔青:“所以得有心理准备。食物吃完了,我们会前往沦陷不久的区域,捕猎变异度不那么高的动物。” 闵禾皱眉:“辐射物?那能吃吗?” “这里不比荒原,动物很多,选择也多。我会分辨能不能食用。而且,饿死之前,没什么不能吃。”骨衔青说得认真,认真的她很严肃,压迫性很强。 这下子倒也没人再说什么,谁都知道,活下去比较重要。 她们又在采集所待了十五天,这十五天里,除了给伤员养伤外,健康人都在捡垃圾。 采集所里所有的东西,不管用不用得上的,都被搜刮得一干二净,她们装了干净的水,连贺栖桐的花盆也被新绿洲和帮会的人抱走了。 在第十六日清晨,她们离开了采集所,继续出发。 无人问津的采集所热闹了一阵子,然后重新归于沉寂。只是,有人珍重的宝物跟着众人一起走了,有的人留下了。 同样留下的,还有湖边一块伫立的石头。安鹤用袖刀刻了字,上面写着贺栖桐和叶听竹,以及三位牺牲士兵的姓名。 …… 赶路的过程比想象中安全,有了萨洛文城留下的阴影,骨衔青刻意避开了所有大城市。 除了在一些郊区歇脚外,大伙基本上成了山涧林里穿行的野人。 伤员的情况也很乐观,有罗拉照料着,闵禾和海狄的伤恢复得很迅速,在一个月后,她们跑跳动武已经不成问题。 这两人身子骨一能动,安鹤就不得安生了,队伍里总是吵吵闹闹的,一言不合就会打架。 海狄和闵禾没少斗殴,但通常都是海狄哀嚎着去找安鹤诉苦。 不过庆幸的是,大家打一打也就算了,谁也没动真家伙。 唯一不太乐观的是,食物消耗得比预想中还要快,上路的第五日,粮食就被吃光了。 于是骨衔青还得黑着脸绕远路,找一些沦陷不久的地方,打猎,或者让言奶奶教她们钓鱼。 钓鱼在水库边钓,所有人、包括小不点都蹲成一排,拿着树枝,用海狄做的鱼钩钓鱼吃。要是“禁止钓鱼”的指示牌还没有被时间锈化,大家就装没看到。 但通常钓不上来什么,还得让薇薇安用天赋炸鱼,一炸,浮起来一大片。 一时间也不知道谁才是可怕的变异物。 辐射物也不是不能吃,就是吓人得很,部分鱼类身上长着七八九个眼珠子,看着瘆得慌,罗拉和安鹤甚至很严肃地讨论过,咽下去的肉,会不会在肚子里活过来。 大家通常一边尖叫一边烤鱼吃,日子长了,精神状态都变得很美丽。 到第三十七天,大伙儿已经能面不改色用鱼眼当弹珠,玩玩游戏,唱唱歌。 但还是缺食物。 骨衔青做梦也没料到,这些身强力壮的女人,都太能吃了,特别是闵禾。 好几次,骨衔青和安鹤黑着脸,抱着胳膊站在闵禾跟前看着她吃饭。要是烤兔子和烤鱼的用量,一餐超过了六只,骨衔青就会让闵禾做一晚上的噩梦。 闵禾要么吃不饱,要么睡不好,十分愤懑,认为骨衔青就会逮着她欺负。 实际上,骨衔青欺负的另有其人。 …… 安鹤逐渐习惯了一件事,骨衔青真的够狠,竟然真的能够毫无波动,和她维持着以前的关系。 她们的相处没有不同,甚至让罗拉和八卦的众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尽管八卦一传十,十传百,海狄、闵禾都对她和骨衔青的关系表现出探究的欲望,但她和骨衔青两人,始终未承认。 她们白天会谈正事,骨衔青依旧时不时戏弄她,很暧昧。可安鹤认为,骨衔青其实内心毫无波澜。 但是,如果她们白天的策略出现了分歧时,骨衔青便会毫不客气侵入她的梦中。 要说的正经话白天都当面说了,所以晚上说的是见不得人的话。 “别……骨衔青,慢一点。” “别掐我脖子。” 以及“听话,上来。” 阿尘越叮嘱安鹤要保持健康关系,她们的关系就越不健康,甚至安鹤一度认为,骨衔青根本是片叶不沾身的老手。 她们成了纯粹的肉。体关系,于是更多的期望被藏在心底深处,不断叠加,酝酿出阴暗和埋怨。 安鹤有多埋怨,骨衔青的腰就会被掐得多红肿。 她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调整心态,最后觉得,算了吧,这样,也不是不行。 至少无论白天黑夜,她们绑死了,骨衔青哪里都不能去。 骨衔青身上有一股强大的气魄,在情欲最高时,迸发得最为热烈。那是一种炽热的、强韧的、濒临死亡时爆发的力量,是骨衔青独有的、能称之为性感的吸引力。 安鹤只能从骨衔青低垂的眼眸里窥见一角,见得越多,她便越无法割舍。 所以,阿尘和阿斯塔提醒她和骨衔青离远些,不要被骗走了时,安鹤只是捂着脸开玩笑:“没有被她骗啦,我知道她心怀不轨,其实我只是装作被她勾引,没有真的动心。算了,你们别说了,这是我计划的一部分,我有自己的节奏。” 安鹤的表情有些欠打,阿斯塔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气得拿出老师的架势,罚安鹤做是一百个俯卧撑。 就在这样“你坑我、我坑她”的过程中,众人终于在两个月后,抵达了蒂荷海峡。 进城之前,她们集体使用了一次辐射物提取试剂,库存消耗后,她们还需要在蒂荷海峡重新提炼一次。 …… 蒂荷城已经被毁了,安鹤并没有看见地图上的繁华景象。 没有高楼,没有货轮,这里像是被高能量子束推平了一样,所有坍塌楼体都一片漆黑。 虽然终于离开了黄沙和荒漠,但这里看上去比荒原还要惨烈。 骨衔青说,蒂荷城的沦陷非常复杂,从天灾到彻底陷入黑雾,中间经过了几百年,人们是逐渐死去后,黑雾才来的。 这里不只是天灾,还曾经遭遇过非常严重的人为灾害,这些,从爆炸的痕迹可以判断一二,但具体是什么事故,就没人说得清了。 但这些都跟她们关系不大,不妨碍众人跃跃欲试,想要钻进废墟里捡垃圾。 经过新绿洲一个多月的训练,现在每个人都是捡垃圾的好手了。 她们随身携带着很多东西,金属、兽皮包裹的武器、搭在身上的粗麻绳,套在背包上的枯树枝,每一样都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生活不易,安鹤对姐妹们的装束也不好说什么,搁她生活过的年代,大家拿个盆就能上街乞讨。 进入市区之前,骨衔青特意叮嘱:“辐射物很会隐藏行踪,不同进化方向的辐射物之间,也有捕食链。小心些,它们会从各种隐蔽的地方突然进攻。” 第213章 可当众人踏进城内后,安鹤傻眼了。 天杀的骨衔青,是不是又在骗她? 哪有什么藏着的辐射物?在她们面前,辐射物根本藏都没藏,全城的辐射物都在路上大大咧咧地行动! 要么三两结伴而行,要么挤在废墟里不知道在干什么。 她们好像误入了热门景区,惊得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连撤退都来不及撤。 安鹤急忙给出手势,身后的人拿起武器准备战斗,一时间,上面的兽皮都没来得及掀。 她们从未见到过这么多辐射物,还能轻易辨别出都是人类。 但这些生物早已没有人的模样,有的眼珠子掉到了嘴巴下面,抑或者耳朵长在头顶。两个头的、三个头的,千奇百怪。 但最常见的是一种“壳”,大部分人裸露的皮肤上,都长着一层漆黑的尖刺。 安鹤觉得眼熟,这才发现,和安宁患的病是一样的,同样的症状,也在神明的幻境中出现过。 她准备开枪,但怪异的是,这些辐射物并没有发动进攻。 它们只是齐刷刷地望了她们一会儿,目光很奇怪,不像是敌意,更像是……同情。 就好像一群衣着脏污、可怜巴巴的乞讨者,突然出现在文明社会,所引起的注视一样。 没过多久,它们又开始自顾自地走路,安鹤一时间混乱了,随后她听到,离她最近的两人,正皱着眉说话。 它说:“我天,街上怎么会有这么脏的人?” 脏?一个五官都没有、身上破烂不堪的人,居然说她们脏? 没长眼睛吗?! 安鹤甚至都不知道它们的眼睛长在哪里。 更离谱的事情发生了,那两个人捂着鼻子避开她们,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 鼻子长在手臂上的人说:“昨天开会,你那个方案过了没?” “哈,过个屁,那该死的乙方让我改回第一版。”另一个长着牛角的人说,“我这周末得去公司加班了,阿尔法智脑只能在公司使用。” “啊?那明天你不能陪我去林湮的诊所啦?” “下次吧,下次一定。” 两人逐渐远去了,街上还有人在谈话,它们在荒芜的废墟上,谈论工作、天气、景点,以及哪一家的冰淇淋好吃。 安鹤愣在原地,举着枪无所适从,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混合着海风,扑面而来。 第125章 [一体两面]诊所。 这些辐射物,没有攻击性。 确定这一点后,安鹤收了枪,带着队伍走上主干道。在她身后,一只渡鸦从房梁上起飞,大概鸟类在辐射物眼中是应该存在的生物,竟然没有引起注意。 从高空往下看,三百人像流水一样,汇入辐射物的队伍。除了它们稍显嫌弃的微动作外,没有任何人攻击她们。 这种感觉很奇怪,在安鹤的眼中,可以轻易辨别双方的不同,一方是变异了的怪物,长得奇形怪状,而她们才是真正正常的人类。 但辐射物意识不到,它们就这样闹哄哄地往前走。 “解释一下。”安鹤靠近骨衔青。 “没什么好解释,我上次来,不是这样。”骨衔青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情绪波动,她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思考过后,拿出机械表看了一下时间。 傍晚六点,对辐射物而言,现在是晚高峰。 根据刚刚那两人的对话,应该是周五下午的晚高峰。 脚下焦黑的路应该是主干道,笔直地通向远处的地标建筑,这是最繁华的地段。不止街上有人,旁边的建筑群里也有人。 明明大楼都塌了,只剩下几层,这些人也挤在楼层里,要么急匆匆地踱步,要么坐在废墟上,双手在虚空的地方快速打字。 安鹤听到声音,二楼玻璃窗前,有个人拿着一沓脏兮兮的板子,另一只手拿着杯子,正在催促自己的同事加班。 “报表,等下开会要用,拜托你再忙一会儿。” “你一定要下了班才找我要东西吗?别催,再催脱发。” 催的人不好意思地说了几句好话,然后抬手喝水。 哪里有水?那还算完整的透明玻璃杯,沾满淤泥,里面好像还有蛆虫蠕动,而这人像平常喝咖啡一样喝进口中。 安鹤感觉一阵反胃。 “它们看到的,跟我们看到的不一样。”安鹤得出结论,这些人像是被困在虚幻里,还延续着之前的生活。 它们看不见废墟,看不见手中的脏污和同事奇怪的长相,在它眼里,咖啡就是咖啡,日子很正常。 但在安鹤等人看来,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简直比萨洛文城真正的辐射物还吓人。 这是一次彻彻底底的精神污染,并且无处不在,路上行人以为在吃炸鸡可乐,可是安鹤等人看得很清楚,它们在吃脏骨腐肉! 她们还听到人说“好吃,蹦嘎脆。” “我昨天吃的火锅才好吃,是兰西饲养场进口的猪脑花。” 海狄惊恐地抱着脑袋低嚎:“啊!我受不了了!” 的确很吓人,她们不敢去想猪脑花是什么东西。 最可怕的是,这种谈话是有传染性的,她们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她们看到的才是假的。 没有荒原,没有黑雾,也没有辐射,这里还是一座繁华的城市,而她们是误入的外乡人。 阿斯塔突然撞了撞安鹤的肩膀:“那里好多人,是在干什么?” 顺着阿斯塔的视线,安鹤看到了一间敞开的店铺,从仅存的痕迹可以看出,旁边有个招牌,还放着石墩子,刻在上面的字迹倒还看得清,写着“东方神秘xxx古法xxx臭豆腐”。只不过店铺塌到只剩下一堵墙,整个建筑被某种高科技武器拦腰割断。 安鹤瞳孔地震,黄金时代的人也爱吃臭豆腐吗? “好像是……在排队。”安鹤走上前去确认,果然是在排队,人类好像把排队基因刻在了骨子里,总想去凑个热闹。 一个金发碧眼的阿姨站在腐烂的摊子前,笑眯眯地给顾客装臭豆腐。 安鹤细看发现,这位阿姨眼睛一上一下竖着长在脸上,瞳孔却又是横长的一条,看上去说不出的古怪。 安鹤一路上也见过很多辐射物,自认对它们的接受程度提高了不少,但此时还是觉得吓人,特别是老板举着滚烫的漏勺,还笑着告诉她:“不能插队哦,要排队。” “好……好。”安鹤只能乖巧点头,往后退了几步。 摊子的锅里,附着着浑浊的油花,被烧得滚烫。 “嘘,安鹤。”海狄突然扯住安鹤的袖子,探着头往断墙内看:“你瞧,它这里有好多物资。” 店铺里有火,有锅,断墙的另一边,还有一些用麻布袋,鼓鼓囊囊的,上面放着好几袋未开封的食盐。 众人眼睛一亮,她们非常缺乏食盐,之前从第九要塞带出来的盐根本就不够众人嚯嚯,本身就要捏着鼻子吃烤鱼烤肉,再没有盐,不如直接去死。 此时见到盐,简直就是久旱逢甘霖。她们来之前也看过,蒂荷城有好几处晒盐场,这里的盐很丰富,辐射物好像也用不上这样的东西,盐袋竟然保存得很好。 贺莉和海狄已经伸手,越过断墙去取盐。 谁知刚伸手,还没碰到盐呢,所有还在排队的人,突然齐刷刷转头,盯着海狄。 安鹤心脏一跳,她发现,所有辐射物的眼神都发生了变化。 以前只是嫌弃和略微的同情,而现在,它们像是理智崩塌,无数双奇形怪状的眼睛快速转动,而后开始放声尖叫。 这才是辐射物的尖叫,非常难听,几乎刺穿耳膜,随后,它们龇牙咧嘴,开始暴走,老板甚至空手端起了烧得滚烫的油锅。 如果只有老板出现异常也就算了,毕竟是抢的它的食盐,但所有辐射物都开始变异。安鹤看到,不止是排队的,街上行走的人,突然也往这边聚拢。 就像是一场幻梦被人扰乱,辐射物集体发现异常了一样。 “把手伸出来!快!”骨衔青反应最迅速,她拽着海狄和贺莉的衣领,一手一个往后大力一拽。 此时,英灵会的士兵已经抬起了枪,这个动作极大刺激了街上的辐射物,它们变本加厉尖叫,然后变得更加凶猛。 街上的生物刹那间全聚拢过来,她们被包围在臭豆腐摊,无处可逃。 众人迅速背靠着背,快速给子弹上膛,骨衔青突然出声阻止:“放下枪!别抬枪。薇薇安,别用天赋!” “怎么回事?”安鹤抱住薇薇安,挨着骨衔青的肩问。 “我猜测在它们眼里,海狄的手直接伸进了墙面,这个举动,打破了它们的认知。”骨衔青快速解释,“我们不能做出反常举动。” 不,应该说,她们不能做出自以为“正常”的举动。 墙壁在她们眼里是损坏的,但在辐射物眼中不是。 面对辐射物她们还不能开枪,如果开了枪,杀了人,按照文明时代的思维,当街杀人也是反常举动。 第214章 她们这么大一个“犯罪团伙”,太引人注目,到时会很难藏身。 英灵会的士兵听了骨衔青的告诫,放下了枪。 但辐射物并没有放过她们,敌意已经滋生,无法撤回,它们好似站在认清现实的临界值,即便安鹤不进攻,辐射物也一直在尖叫,靠拢,随时准备暴走。 街上有身穿制服的辐射物在巡逻,此时它们比常人更快速度冲上来,跑在最前面那个人居然还有配枪,枪支已经生锈,但是就在它腰上。 这些人身上的制服外套已经破烂,像是清洗过无数次,只剩下纤维,但为首的那个竟然还戴着一顶完好的军帽。 它比别人的速度更快,她们刚放下枪,这些巡逻兵就已经冲到面前。 而她们连枪都不能开。 紧要关头,安鹤沉下声音:“别慌,没事。” 她的声音很稳,丝毫没有颤抖,从中心传出去,在一众尖叫声中,竟然格外清楚。 众人很快冷静下来。 安鹤说没事,那就真的没事。 不需要任何动作,刹那间,她们周围的场景产生了变化,一分钟前人来人往的街景,直接覆盖了她们所站位置。 安鹤使用了时间重叠的天赋。 不需要开战,她们直接从辐射物的视线里消失了。时机很好,用得很熟练,并且安鹤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多余举动。 骨衔青有片刻怔愣,这是安鹤第一次使用时间重叠,但是上手度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安鹤一出手,就让整个时空重叠的范围,扩大到了五十米,不仅囊括了她们所有人,还显示出部分辐射物正常活动的幻影。 骨衔青很难不去想,安鹤是不是暗中做过练习,以什么为目标做的练习?想着想着,骨衔青就站远了一些。 安鹤察觉到肩头一松,骨衔青已经到了言琼那边,安鹤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这项天赋十分有用,当她们“消失”之后,周围的辐射物失去目标,茫然地站在原地,停止了进攻。 几十秒后,一部分游客开始恢复正常,它们的神色还有一丝迷茫,仿佛不知道自己刚刚在做什么。 但很快,它们的记忆被美化、纠正,完全忘记了冲突,重新排起了长队,并开始说说笑笑。 就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幻觉一样。 安鹤生出一种感觉,这些人,好像脑子被某种东西污染后,变成了npc模式。每天上班、下班、出游,吃饭,保持着正常。 但一旦有超出集体认知的事,就会集体疯化。 游戏里可以有npc,但如果现实世界也有这种人存在,给人的感觉只有毛骨悚然。 但安鹤没有停止天赋,因为那几个穿制服的辐射物,还没有恢复正常,它们仍然保持着进攻意识,拔出枪反复确认周围环境,期间那把怪异的枪,差点扫到骨衔青的脸。 “走,我们先离开这儿。”安鹤继续遮掩着众人,盖住了声音,有序撤退。 在离开之前,安鹤想起什么又停下脚步,扬了扬下巴,示意海狄:别忘了拿盐。 海狄马上伸手,在场景遮掩下,偷偷摸摸拿走了盐。但其它东西,她们没敢碰,怕碰了出问题。 骨衔青瞧见她们的行为,挑了挑眉,发出气音:“强盗。” 这个天赋是这样用的吗? 安鹤翻了个白眼,强盗好意思说别人强盗。 众人迅速离开此地,一直到众人远离这条街,安鹤都没敢停止天赋,生怕刺激到街上的怪人。 只是,那几位制服还没放弃追击,一直逆着人群搜查可疑人物。 这样下去不行,得找个地方藏一会儿。 阿尘一直漂浮在安鹤肩头,在转过一条街角之后,阿尘主动引路:“这边,过来,我结合旧地图扫描了地形,找到了一个藏身点。” 那是一间地下室,她们踩着废墟往下跑。 很快,眼前出现一扇厚得吓人的合金大门,门上有一个小小的裂缝,众人依次钻进去后,才发现,这是一家银行的金库。 当然,金库里已经没有金条了。 即便有,这样柔软的金属大家也提不起兴致,海狄只会捡来给枪和鞋镶边,起到一个装饰的作用。 众人搬来石头堵住了入口,缓了一会儿,面面相觑,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跟别处的辐射物比起来,蒂荷城的辐射物变异程度最小,它们还维持着基本的人形,起码没有变成树木泥藻。会谈话,也有记忆。 虽然有些辐射物的嘴都没了,发出的声音含糊不清,安鹤听不明白,但它们自己没觉得异常。 要是恐怖的敌人也就算了,但这样的辐射物她们不好定性。一切都太诡异,众人没见过这样子的局面,比荒原上的骨蚀者还让她们手足无措。 安鹤搓了搓自己的脸颊:“是使徒的天赋吗?” 她在问骨衔青。 骨衔青在思考:“说不准。” “只是,用天赋改变这么一大群人,只是让它们在蒂荷城里维持日常活动,没有意义,我很难想象使徒会做这种事。”骨衔青想,贺栖桐和她这样例外的人,毕竟是少数,不是所有使徒都那么好心。 “但只有使徒能做到。”安鹤说,“你看,这里都沦陷九十年了,就算是辐射物,那生活习惯早就断代,怎么还有人会记得上班的事?” 而且,末日也要上班,也太惨了吧? 联系到萨洛文城的遭遇,安鹤只能觉得,留在它们脑海里的记忆,不是它们自己的记忆,有人对辐射物的大脑做了什么改造,让蒂荷城维持原样,呈现出虚假繁荣。 只是,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样做的人是谁?藏在哪儿?对她们有威胁吗? 她在萨洛文城已经正面和神明交锋,神明会交代使徒,在这里等着她吗? 而且,今天那位拿枪的巡逻给安鹤的感觉很奇怪,那几个人的身手,根本不是普通人。它们好像重要机关里才会出现的特级军人,拿着的枪也和她们手上的不一样,是正儿八经的黄金时代的枪。 安鹤还不知道开了枪会发生什么。 这样的人,怎么会恰好出现在主干道上? 以及,这样的人,怎么活到了现在? “要不,抓一个辐射物来瞧瞧。”有人提议,“是不是大脑里有芯片什么的。” 安鹤没应。 人有时候很奇怪,如果确定对方不是同类,那下手会非常果断,比如安鹤对待感染物时,毫不手软且不会愧疚。 但是,一旦这个非同类,突然表现出了比人类还人类的特质,比如在临死之时流了泪、喊了声妈妈,换任何人都会心生犹豫。 所以,今天那个阿姨笑着让她排队的画面,一直刻在安鹤脑海,它们太像人了。 即便骨衔青不阻止众人用枪,她也难以拿枪扫射这些人,它们前一秒还聊着日常呢。 “不行,不要随便杀人。”安鹤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这些辐射物不是我们的目标,目标是背后捣鬼的家伙。我们得查清楚。” 她们不是在这里待一会儿就走,需要补充提取剂、补充物资、再度过海峡,要是不查清楚,走出去还会像今天一样吃亏。 “怎么查?” “装作这里的人,融入它们。” 安鹤说:“我们不要一起行动,人多容易引起注意。大家先在这里休息,明天一早,我们分头行动!” …… 第二天,安鹤挑出了十个小队,每队两人。 其中七个队伍,由英灵会和新绿洲的人搭档,任务是摸索地形,弄清楚盐场的位置,并找到*渡口,看看有没有还能使用的船。 她们只需要到处逛逛,标记地点,任何额外的事情都不要做。 另外三队,是核心队伍,负责调查幕后主使。 阿斯塔依旧和海狄搭档,闵禾分给了罗拉。至于骨衔青,众人默认她跟安鹤组队。 这次和萨洛文城情况不一样,只要不做出格举动,分开行动没有太大的风险。 至于薇薇安,安鹤让她先待在金库里。 薇薇安的体能较差,天赋和嵌灵也很容易引起动乱,安鹤让她在这里好好休息,由言琼带着,言琼会教薇薇安熟悉枪支。 蒂荷城面积很广,所以安鹤将外出时间限定在五个小时,要是有人五小时后还没归队,她会去找人。 但安鹤并不担心,[预言之眼]里,所有人都会准时回来。 …… “它们竟然还能开车。”骨衔青走在人群中,伸手一指:“你看。” “不如说,这破车还能开。”安鹤淡淡一瞥,那车都老化得不成样子了,不知道用的是什么能源,竟然还能往前移动。 安鹤拉了拉斜挎的小包,里面装着阿尘,安鹤还是把阿尘塞到了包里,但是没有休眠,她只是不想太引人注目。 两人并肩走着,身后都背着包,慢悠悠地说着话,时不时伸手指向某处。骨衔青做戏做了全套,挽着安鹤的手,有时惊讶,有时皱眉,看上去就像是来此地旅游的情侣。 第215章 她们选择的路线,是沿着写字楼往市政大厅走,这一代行动的辐射物,都是“本地人”,而非游客。 安鹤经过一个文化公园时,看到好多人在广场上跳操。 现在是早上七点,一堆皮肉都不稳当的辐射物,拿着两块拖把头一样的烂布,在黑雾里扭得卖力,一边跳一边喊口号:“一二三四……” 实在是,太诡异了。 但她们不能表现出吃惊,还站在原地欣赏了一会儿。 大概是骨衔青和安鹤的衣着都比较干净,今天又轻装上阵,不像乞丐的模样。一位阿姨竟然发出邀约:“要不要一起跳?我教你们。” “不了不了。”安鹤连声拒绝,手摆出了残影。 那位阿姨正脸长在脑后,安鹤都不知道该站到她前面还是后面说话。 但是阿姨竟然伸手来拽她:“来嘛,你们小年轻起这么早,一看就是爱运动的,多跳跳。” 太热情了,挡不住。 安鹤完全不敢直视阿姨热情的眼睛。 因为害怕。 两分钟后,骨衔青和安鹤只能用两根手指拈着脏抹布,内心崩溃、但脸上笑盈盈地跟着跳操。 阿姨一边指导动作,一边聊起了天:“对了,你们怎么了这是,怎么还戴着口罩?” 口罩?大概是指她们脸上的面罩。它这一问,嗓门很大,前面的人突然停下动作,齐刷刷地转头。 “对啊,你怎么还戴口罩?” “怎么还戴口罩?啊?” 重叠的询问变成了质问,一声比一声大。 安鹤笑容僵在脸上,她突然意识到,场面又濒临失控,这好像是另一个破绽。这里的辐射物,都没有遮住面容,直接暴露在辐射里。 昨天没人注意她们,但今天不一样,她们和这个阿姨产生了不少互动。 它们开始注意到了。 骨衔青演起戏来比安鹤拿手,只是得看她想不想。现在她眉眼弯弯,很快做出反应,亲昵地说:“没事的姐,我俩有点感冒。” 说着,还拉了下安鹤的胳膊,朝安鹤的方向偏头,看起来很亲密。 “噢。感冒了?” “是啊,怕传染给大家。” “唉,那多难受。”阿姨的声音有所放缓,“你们身体就是不行,比我们差多了。” 不是。安鹤在心里诽谤,这话说谁也轮不到说她们吧? 只不过,前面跳舞的人都转过身去,继续活动。两人紧绷的肩终于可以放松下来。 但阿姨闲不住,很快又扯起话题:“是感冒就好,我还以为你们没去诊所,还怕黑霾呢。” 安鹤一愣:“黑霾啊——” “是啊,瞧这飘着的东西。”阿姨伸手捧着,一些灰色的细小颗粒落在它掌心。 原来它们看得见黑雾啊! 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信息,紧接着,阿姨突然伸出分叉的舌头,舔掉掌心的颗粒。 安鹤猛地伸手抓住骨衔青,两人紧贴着缩在一块,克制着不要表现出惊恐。 太吓人了,这些人将其称之为霾,分明知道黑雾的存在,但这位阿姨的行为,完全无视辐射,甚至表情看起来还很珍视这些颗粒。 安鹤刚把这些生物当成人,但转眼间,它们又会做出辐射物的行为。 所以它们眼中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 “你说的诊所。”安鹤稳了稳心神,突然想起最开始听到旁人谈话,也提到了诊所。 叫什么来着?林湮?安鹤咳了一声:“我们打算今天去。” “那你们还在这儿闲逛?林医生那儿可多人,要排长队,赶紧去吧。”阿姨把拖把球从两人手上拿走,“这是大事,比跳操重要。” 什么大事?为什么是大事? 安鹤没敢再问,问太多会露出破绽,两人和阿姨道别后赶紧离开。 一旦开始留意这件事,安鹤才发现,路上的辐射物经常在谈论林湮的诊所。 路边歇息的人、行人,包括上班族,时不时就提起这几个字,出现频次很高,并不是单纯的视网膜效应。 她们穿过人群,听到有人提起:“林医生给我打了针,现在脑子好用多了。” “我排不上号,林医生晚上不是也营业吗?怎么还是这么多人。” “林医生的药真管用,腰不疼了腿也不酸了。” 林医生、林医生,充斥在耳边的词被反复提起,说什么的都有。多到就像病毒广告,而行动的人群成了广告牌。 安鹤从一开始的惊讶,逐渐变得有些麻木,骨衔青也一样。 直到一对母女经过她们的面前,年长的那位脸上长满黑色尖刺,它牵着孩子:“上次去诊所是二十九天前,明天你无论如何都得跟我去一趟,提取剂的作用要消失了。” 听到提取剂,骨衔青一顿,沉默着放开了安鹤的手。 安鹤捕捉到了这个细节:“提取剂?它们不是辐射物吗?也在使用提取剂?跟我们是一样的吗?” 骨衔青在沉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两人将整条路都摸索了一遍,结束时,她们站在路旁,靠着一堵墙歇脚。趁此机会,安鹤联系上阿斯塔和罗拉,询问摸查进度。 阿斯塔那边有车子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偷了一辆车,大约是海狄做的好事。 阿斯塔很快做了汇报:“我们没有跟人接触,但是听到了一个可疑的消息,林湮,你们有听说过这个人吗?” “有。” 阿斯塔:“嗯,这人开了一家诊所,在蒂荷大教堂附近,靠近峡湾的那一块。但具体是哪里,我没能偷听到信息,这里的人好像都知道地址,我们不能直接问。” “不要问,问了会露馅。” “我们知道地址。”罗拉突然插入:“我在一位老人身上,偷了一张诊断单,上面有名字和地址,林湮,湮灭的湮,诊所在光明街312号二楼。” 这个名字很奇怪,很少人会取湮字来当名字,这应该是个假名,或者是个化名。 但拿到了地址是好事,安鹤感叹:“你们太靠谱了。” 她们又对了其余情报,安鹤看了眼时间:“我们已经出来四个小时,你们先回去,我和骨衔青先去诊所探探路。” “两个人,不要紧吗?” “放心,我们只是探路,不会动手。” 安鹤让阿尘调出旧地图,找到了光明街312号,确实就在蒂荷大教堂旁边。一块人工填充的陆地往海湾延伸了一截,上面建了一艘轮船模样的大厦,名叫望海大厦,诊所在二楼。 出发之前,安鹤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再次使用了时间重叠的天赋。 这一次,她展现的是未来半小时自己行经的路线。 骨衔青没想到她会这样使用天赋。 这是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悖论,被安鹤运用得很好,现在变成,她们自己在指引自己。 骨衔青表情很复杂:“你要不,直接看看结局,看看这个林湮到底是何方神圣,再看看我们能不能顺利走出蒂荷海峡。” “我说过我不会这样用。”安鹤使用这项能力很谨慎,除了风险较小的事,安鹤并不依赖它查看风险很大的未来,如果结果不好,给队伍造成的压力足以提前压垮她,还会引起蝴蝶效应。 “那挺好。”骨衔青稍稍松了口气。 她们沿着指示,很快抵达了林湮的诊所。 出乎意料的是,这栋轮船形状的大楼,竟然没有被炸毁,还维持着地图上原本的模样。 安鹤觉得有些不对劲。 蒂荷城的所有大楼,都被摧毁了,就连市政大厅、国。防大楼,这些机关要地都成了废墟。而这样一栋商业观景大厦,竟然完好无损。 这件事情本身就很诡异。 诊所开在二楼,但是看病的患者排到了一楼,又在门前的广场上绕了五圈。 排队的辐射物非常安静,它们保持着一米远的宽度,井然有序,耐心等待。这么长的队伍,可能排到天黑都排不完,但没有一个人表现出烦躁。 看病,对它们来说很重要吗?既然在它们眼里,城市还保存完好,那怎么不去大医院?而是一间诊所? 安鹤想直接上楼,但是很快,她和骨衔青被一只手拦住,一个辐射物警告她们:“排队。” 她们看了一眼队尾,没有动。 可是这个举动,好像又违背了这里的常识,所有辐射物,再次齐刷刷地盯着她和骨衔青。 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被这样的视线看多了,精神都有些恍惚。 安鹤并不想站到队伍尾端,但也不想动手。她想了想,突然牵起骨衔青的手,化作了一道残影。 破刃时间的天赋,被安鹤用来插队。 先是抢劫,然后是偷盗,现在又插队,荒原上的人到了文明社会,变得极不文明。 骨衔青发现,安鹤的天赋又精进了,别人连她俩影子还没看清楚,安鹤已经带着她跑上望海大厦的逃生梯,翻上了二楼。 第216章 她们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诊所。 可是,这间诊所连名字都没有,没有牌匾、没有执照、没有任何表现出这是诊所的标识,根本就是临时搭建起来的草台。 难怪路上的人都直接称呼“林湮的诊所。” 而且,这里很暗。 望海大厦的供电系统已经损坏,二楼没有灯,这栋原本很繁华的商业大厦,如今内里堆满了废弃铁架、柜子、玻璃。 而这些废弃品,都是林湮诊所的资产。 说是个诊所,这里看上去更像个黑市。 所有的东西都是旧物打磨,重新投入使用,机器能看得出搬运的磕碰痕迹,也并不干净。 室内有光,微微的蓝光,和阿尘散发的不同,这种光线颜色很深,像是某种仪器的按钮。 安鹤和骨衔青没有接近排队的人群,只藏在暗处,派出一只渡鸦看了一会儿。 渡鸦停在室内天花板的吊灯上,光照不到那儿,很隐蔽。 她们并不打算久留,等确认林湮的身份后,她们就会暂时撤退。 这间诊所是商场改造的,没有密闭的房间,更像是一个店铺,机械卷帘门垂了一半下来,室内是诊所,室外是等候区。 等候区已经坐满了“人”,奇怪的是,这么多患者排队看病,但诊所里竟然只有一个医生。 医生戴了帽子,蒙了口鼻,戴着手套,所有衣着都是黑色,全身上下的皮肤包裹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就是林湮,眼睛非常漂亮,杏眼,双眼皮,很有神采。 更重要的是,眼睛长在正确的位置上。 此时林湮正在给一位胳膊打结的患者,注射某种药剂,连这种事情都要亲自做,说明这里连个助手都没有。 “好了,下一个。”林湮让胳膊打结的人起身,声线很稳,并没有帮它把结解开,似乎很习惯面对这些千奇百怪的辐射物。 于是这人离开,下一个患者坐在了看诊的凳子上。 新的患者头发只剩下稀疏几根,看来有些脱发困扰:“林医生——” “等等,下一个不是你。”林湮突然打断,“麻烦这位女士在旁边等一下。” 所有辐射物都有些怔愣,看上去插队是从未有过的事。 林湮毫不介意队伍的骚乱,只是抬起眼眸,那双晶亮的眼睛,突然和吊灯上的渡鸦对了个正着:“我说的下一个,是藏在暗处,红衣服那位。” 安鹤浑身一僵,她转头看向骨衔青,下意识往前一步,把骨衔青护在身后。 可这一侧头,安鹤才发现,从她们见到林湮的那一刻起,骨衔青的目光就没有从林湮身上移开。 安鹤的心脏骤然收紧。 在还没搞清局面之前,骨衔青总是爱躲在她后面,但这次有些不一样,她们只是和林湮打了个照面,骨衔青的眼中就出现了兴致勃勃的光芒。 安鹤有些不解,也有些烦躁,她挡住骨衔青的手,竟然被轻轻拨开,骨衔青往前踏了一步,似乎打算走出去。 安鹤忙不迭地拉住骨衔青的袖子,低低地说:“别去。” 她们还没搞清楚状况,骨衔青去干嘛? 骨衔青根本没听她的,又往前走了一步。 安鹤心头窜起一股无名火,她没有放开骨衔青,并且再一次拉拽,这次用了狠劲:“我说了别去。” 骨衔青被拽得回头,她灿然一笑,随后伸手,在暗处轻轻摸了摸安鹤的脸。 瞧着安鹤那双埋怨且愤懑的眼睛,骨衔青只是小声说:“我得去。” “我要杀了她,她很危险。” …… 八个小时前,深夜。 林湮的诊所迎来了今日第312位患者。 患者捂住腹部撕裂的伤口,鲜血从指尖往下掉,砸在地板上。跌跌撞撞冲进诊所后,患者用枪指着林湮的脑袋:“你,给我做手术。” 林湮只露出一双眼睛,在盯了枪口十秒后,林湮拨开枪支,转身拉下卷帘门,拿起麻醉剂和手术刀:“嗯,躺下吧。” 这下患者有点怔愣:“你不问我什么手术?” “我都知道,你不用多说。” 患者摘下帽子放在旁边,将信将疑地躺在了病床上,桌子上的帽子是一顶军帽,染了血。 “待会儿我会帮你洗一洗。”林湮看了看旁边的计数器:“顺带一提,你今天时间也掐得很准,还是第312位。” “也?”患者刚发出疑问,手臂一痛,林湮推针的手法非常粗暴,当麻醉剂推进身体后,即刻起效,患者没能说完剩下的字,彻底昏死。 随后,林湮掀开患者的头发,按住头骨,从太阳穴开始,沿着耳后划到后脑勺,割出一条长长的伤口。 半分钟后,林湮取出了一枚薄如蝉翼的芯片,就着鲜血,插进旁边的读取器凹槽里。 蓝色的光开始闪动,在扫描到一半后,林湮突然按下了暂停。 她反复读取那一段报错的数据,极快地提取出来,当读出杂乱字母下蕴藏的信息后,林湮站起身,喃喃自语:“有人闯进来了。” 不止一个人,是一群人,为首的那两个明显杀过很多人,从战场上摸爬滚打练出的气场,难以忽视。 林湮撑着桌子站了一会儿,没有做任何举动,她只是垂着头,手指缓慢敲着脏兮兮的桌面。 身后病床上,患者的伤口还在出血,她恍若未闻。 一分钟后,林湮终于继续扫描芯片。手术的尾端,林湮将芯片放回原位,然后给患者缝合好伤口。 伤口缝得歪七扭八,宛如蜈蚣,一看就很不专业。 她干这行,一直都很不专业。 八个小时后。 林湮发现闯入蒂荷海峡的人,摸到了她诊所的位置。 “下一个。”她淡淡地说。 第126章 [一体两面]三个人很微妙地站成了三角形。 骨衔青走进了诊疗室,安鹤被留在暗处。 卷帘门遮挡了一半视线,安鹤看不清室内的细节,只能看到骨衔青衬衣的下摆、腿、和脚上的靴子。 骨衔青站在林湮的对面,隔着两米远,谈话。 安鹤原本能够听清谈话内容,留在吊灯上的渡鸦还在,她可以偷听——不过渡鸦已经被林湮发现了,安鹤也就光明正大地听。 在听到骨衔青打了声招呼:“林医生?”对面说“是我”后,林湮突然抬手打断了骨衔青的下一句话。全身遮得严实的医生转头,直视渡鸦鲜红眸子。 林湮慢悠悠表达不妥:“这只鸟,留在这里不好吧?” 安鹤不认为有哪里不好。 “不如先回你主人那儿待着。”林湮昂头。 安鹤才不会听取别人的建议,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渡鸦的身形突然消失,失去连接。危机感让安鹤警觉,第一时间去感知渡鸦的存在。 渡鸦没死,只是,不知道为何自动回到了她的神识里,就像嵌灵被无声消解了一样。 这怎么做到的?林湮的天赋? 还没等安鹤消化这件事,她便从卷帘门下方,看到林湮站到骨衔青跟前,快速说了几句话。 两人似乎谈得很欢,没有冲突,也没有敌对的意思。骨衔青明明说着要杀了林湮,但现在,却调转脚尖,走向诊疗室更深处。 安鹤弓起了腰,眯起的眼角有几道绷紧的褶皱,被骨衔青推开的手指间,还留着衣袖的触感,酸溜溜的情愫被打碎,独自咽进肚子,化作了敌意。 骨衔青让她留在这儿接应,以防不测。 她表示答应,但现在,她反悔了。 安鹤认为林湮这个人,给她的感觉很不好。 很快,安鹤看到那位被插队的女士被“请了”出来,林湮单手拉着卷帘门,告知外面排队的患者:“我需要歇息一会儿,一个小时后再营业。” 按理说,这样随心所欲的决定一定会引起排队人的不满,毕竟很多患者早早就来排队,不冲上去揪住林湮的领子,要个说法就算仁慈。 但大家只是愣了一下,然后往后退了几步,就像排长队时,一样井然有序,又毫无怨言。甚至还乖乖给林湮腾出地方,关门。 卷帘门被拉动,唰一下落下。 安鹤终于忍不住从暗处冲出去,在门匝触底时,安鹤低头,单手撑地,利落地滑进了诊疗室。 咔—— 门在惯性下啪一声合上,整个室内只剩蓝幽幽的光线。 室内两人都低头看她。 骨衔青微微皱起了眉,眼睛里有警告和责怪。安鹤很清楚,那是责怪她不听话,骨衔青仍旧认为她应该在外面等候。 但是骨衔青没有说任何话语,只是偏过头继续盯着林湮。 安鹤尽量从容地站起身,拍掉腿上并不存在的灰:“你们谈什么大事?不能给我听听吗?” 林湮对安鹤的到来没有表示意外,她离开卷帘门往前走,站在了医疗床前方,背对着两人捣鼓散落的手术刀:“随便聊聊。你要是想听,听就是了。我也欢迎。” 第217章 安鹤借机调整了挎包,阿尘被不知不觉挡在身后。 她没有接话,而是认真打量起了林湮,这个人的帽子连耳朵都罩住了,全身上下真的只露出眼睛。 安鹤直白地扫视着林湮的身体,具体细节看不到,但可以看出是两只手、一个躯干两条腿,不是外头那些臃肿奇怪的变异物。 只是右耳边,帽檐一侧有一个小小的凸起,指甲盖大小,呈现出圆环形状。 从外观上看,林湮不是辐射物,也不是骨蚀者,那就只有一个选项,红衣使徒。只是全身被黑色医生服罩着,安鹤看不清。 但林湮泰然自若的举动让安鹤警惕,这样大胆在陌生人面前把后背露出来的,能力一定不差。 “盯着人看很不礼貌。”林湮表示不满。 安鹤感觉到骨衔青用余光嗔了她一眼,皱起了眉。 安鹤没有理会骨衔青。 很奇怪,林湮说的话跟阿尘似的,还会指责别人是否礼貌。 但林湮的声音一直很淡,没什么情绪,周身的气场压缩到薄薄一层,有一种违和感。 安鹤刚试图搞清楚这股违和感从何而来,林湮突然转身,视线一下子盯住了她:“放轻松,我又不想杀人。” 安鹤喉咙一紧,这句话很普通,但是一下子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林湮手中拿着手术刀,刀上还有干涸的血迹,一点都没有医生的职业素养。蓝色的光线照着她的侧脸,此时的林湮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杀人狂魔。 安鹤退后两步,站在卷帘门附近,手腕一直紧绷,随时准备甩出袖刀,她终于感知到骨衔青说的“她很危险”,是什么意思。 三个人很微妙地站成了三角形。 “你是使徒?”安鹤单刀直入打破了僵持。 林湮眨了眨眼。 她的眼睛看不出年龄,安鹤猜不出她多大。 ——荒原上的每一双眼睛都看不出年龄,在这里很难看到无精打采的瞳孔。求生的意志、纯粹的欲望,总会透过眼睛,以最高浓度迸发出来。 林湮将手术刀放在另一侧手臂上,一抹,直接用衣袖擦掉脏血:“我是。” 竟然就这样直白地承认了,安鹤缓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片刻后,紧紧咬着牙关询问:“这里还有其它使徒吗?” “没有了。”又是不假思索的回应,林湮放下手,刀就垂在一侧:“这里,就我一个使徒。”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安鹤产生了质疑,这么大的城市,竟然只有林湮一个使徒。林湮也和骨衔青一样,喜欢杀自己的同事吗?还是说这里就只设了一个使徒? 林湮用刀柄敲击病床上的栏杆,发出有规律的咔咔声,很有节奏,听得人心里发慌。 安鹤疑心这是什么进攻的手段,但绷着神经等了半晌,才发现这只是林湮闲得无聊的消遣。 刚刚离得远没察觉,现在近了,安鹤便产生了一种直觉——林湮很强大,非常强大。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对骨衔青尤其管用。但是现在,当初遇见骨衔青时才会体会到的危机感,她竟然在另一个人身上有了同样的感受,甚至,更加强烈。 林湮不再看安鹤,而是把视线转移到骨衔青身上,眼里露出很深的期盼,那是惺惺相惜的神情:“继续刚刚的话题,怎么样?要不要跟着我一起?” “什么意思?”安鹤比骨衔青更快出声。 林湮没理会安鹤,继续悠闲地和骨衔青交谈:“和我搭档。” 骨衔青站在那儿,好似一口气提在胸腔中,整个肩膀都往上送了一些。她也没有注视安鹤,听到林湮这样说,眼中的光彩反而更加耀眼。 安鹤恍然明白骨衔青从刚刚开始,就无比兴奋的眼神意味着什么,这是骨衔青见到强大且可以利用的人时,才会有的表现。 那双眼睛里在算计、在权衡,分析这个提议妥不妥当,值不值得接受。 安鹤不久前才和骨衔青争论过这件事,质疑会不会有更强的人取代她在骨衔青心中的地位,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有了实例。 难道在骨衔青眼中,林湮,比她还要强大吗? 安鹤略有些紧张地注视着骨衔青。 “如果我和你搭档,需要做什么?”骨衔青没有往前走,她仍旧站在远处,处于三角形的顶点,“给这里的民众做手术?还是给它们制造假象?” “你是在变相打探消息?” “总得对未来伙伴有个了解。” “这么快就成了伙伴?”林湮的眼睛里竟然露出淡淡的笑容,“年轻人,你很难看透。” “看透我对你不是难事。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做到。” 林湮还是在微笑。 “你的天赋,是言灵一类的吧?”骨衔青的语气有了紧逼的意味:“并且不需要张嘴,眼睛就可以控制?” 林湮微微点了下脑袋,竟然承认了:“嗯。” 安鹤内心猛跳,言灵?难怪会发生渡鸦消失的事,排队的人也没有怨言。 这是一项极其强大的天赋,安鹤从未见过。而且看林湮的反应,非常自然轻松,只有拥有绝对实力的人,才能在能力被拆穿时还这么从容。 难怪骨衔青说要杀人,感受到振奋的同时,骨衔青显然也感受到了威胁。 林湮往后一靠,半坐在病床上,破旧的床不太稳固咯吱了一声。林湮仍旧敲着手术刀:“那么,你的答复呢?” 她们两人互相望着对方,完全忽视了安鹤的存在。 “如果我拒绝,你会杀我吗?”骨衔青突然发问。 “我会考虑。”林湮说。 这个答案让安鹤意识到,刚刚对林湮的猜测,不足万分之一。这人掌握着某种生杀大权,以至于很诚实,丝毫不用进行博弈,就能够平淡地说出“我会考虑杀你”这种话。 她们没有动手,这位使徒没有对她们动手,林湮看上去并不好战。但是,一种看不见的气氛在小小的诊所里流动,氛围顷刻间变得紧张。 安鹤沉下眼神,进入了战备状态。 她们没有携带大型武器,林湮手中拿的只是一把手术刀,安鹤只有袖刀和枪,骨衔青连枪都没拔,但三人间,好似一颗爆裂子弹悬在她们头上。 她们在对峙。 “滴——” 一声细微的轻响,发出蓝光的机器突然左右晃动,接着蓝光变成了红光,红色的光线凝聚成小点,照着她们的侧脸。 一闪一灭,明暗闪烁。 没有人轻举妄动。 长久的僵持之下,林湮突然直白而无情地拆穿骨衔青的谎言。她的眼睛弯了弯,看起来怜悯又温和。 “对了,你的提取物有副作用,被你骗进黑雾的那些人类,要不,就一起留在蒂荷城吧。” 第127章 [一体两面]用了天赋,在安鹤身上。 “什么副作用?”安鹤侧头,袖刀往外露了一寸,落在骨衔青身上的目光带着愠怒。 林湮淡淡道:“原来如此,她没说过吗?” 没说。 安鹤盯着骨衔青,她想起骨衔青当时和她的对话。 ——“我采集了一些辐射物,对黑雾有一定抵抗作用。” ——“所以你之前和圣君说没有办法进黑雾是假的?” ——“是啊。” 冠冕堂皇,说得恳切,骨衔青一点都没表露出不安,接着骨衔青便要求她:“进黑雾,跟我走。” “什么副作用?”安鹤又问了一遍。 当事人骨衔青却不准备说话,于是还是林湮作出解释:“你应该见到了,我们这儿很多人都患上了,那些刺破内脏,钻出皮肤的黑色尖刺,很显眼。” 安鹤听到自己咬牙切齿的咯咯声。啊,原来如此,安宁说自己的病症,是黑色颗粒滞留体内排不出去。原来直接造成后遗症的不是黑雾,而是她们注射的提取物。 “咚——咚——”手术刀继续撞击床沿,红色光斑照着安鹤的左眼睫,使得瞳孔也染了一层暗红。 安鹤握紧了拳头,突出的袖刀贴着指骨,因为太紧绷,两刃稍稍嵌进肉里,有些刺痛,她恍然未觉。 理智告诉她不要现在追究这件事,但还是忍不住,有些强烈的情绪,争先恐后想要发泄出来。 安鹤拔高了语调:“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 骨衔青皱着眉闭起了眼,好一会儿才睁开。她同样把目光从林湮身上移开,进屋后,终于和安鹤有了一次对视:“如果我说实话,你们不就不愿意进黑雾了吗?” 安鹤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又听到骨衔青补充:“留在荒原也是死,没有差别。” 语气里,没有愧疚,骨衔青认为自己做得很对。 “那我们还应该感谢你?”安鹤想说什么反驳的话,嗓子里却又堵着一团气,扼得她发慌。 安鹤感到生气,甚至憎恶,骨衔青骗她一个人无所谓,她能接受。但这次,事关无数人,阿斯塔、闵禾,还有几百个英灵会士兵,第九要塞的所有人。 第218章 最紧要的是,安鹤曾经把提取剂的方法,告诉过伊德和苏绫,原本是为了防止第九要塞被黑雾吞噬后,人们无法活下去。 可现在,结局好像没有什么变化。 安鹤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慌,因为在神明的幻境里,她真的看到过“未来”。未来苏绫和伊德尸首上长出来的,就是这样的尖刺。 她们没有摆脱“未来”,她们还在往“未来”走去。 只是安鹤没想到,骨衔青竟然是促成其中的一环。 什么契合,什么情欲都失去了意义。 骨衔青没有心。 大约是她对骨衔青有了过高的期待,导致堆积在胸中的复杂感情迅速发酵,左胸腔有一个怦怦跳的东西发出无声的嘶喊,膨胀,维持在爆炸边界,好像不属于她一样。 一向冷静的安鹤,急切地想要抒发这种痛楚,甚至忘记这里还有林湮在场。她甩手,袖刀连根出鞘,指向了骨衔青。 红光闪烁,对峙的目标,悄然之间发生了变动。 这一次,林湮成了被忽视的局外人。 林湮没动,一双杏眼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仿佛还觉得不够,又把玩着手术刀:“我想她也没告诉你,你们踏入绿洲的那一刻起,就是在献——” “闭嘴!” 林湮的话被骨衔青突兀打断。 骨衔青有些失态,但这种失态被隐藏得很深,她只是目露凶光,暴露半秒杀心,随即手腕一转,一把锋利的匕首破空,刀刃反射着红光,直直冲向林湮的眼睛。 林湮反应速度奇快,抬手一挡,极窄的手术刀横亘在眼睛前面,接下了这一击。 金属相撞,匕首坠下,落在地上又再度回弹。 在匕首即将二次触地时,林湮脚尖一抬,硬底军靴与刀柄相撞,随意一踢,匕首凌厉掉头,竟然又飞回到骨衔青的脚下。 噌—— 清脆的叮响宣告,林湮的身体素质,也不容小觑。 “原来你不愿意说给她听。”多事的医生像是才明白这件事一样,耸耸肩,“*那就当我没说过。” …… 骨衔青咬紧了牙关,感到一阵后怕。 她并不打算那么快动手,现在的状况不适合起争执,林湮的能力很明显对她有威胁,她射出那支匕首后就后悔了。 但是,那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 因为安鹤这次是真的发了怒。 这个一贯护着队友的人,曾经因为她朝海狄打了一枚空弹,而用刀柄狠狠戳她的伤口。 现在情况更加糟糕。 林湮刚刚说了献祭,安鹤听清了吗? 她们不稳固的关系,竟然被一个外人,轻易推到了敌对的两面。这是一次很大的变故,她和安鹤可能后续都无法同行,甚至可能分道扬镳。 骨衔青没想到林湮会突然拆穿她,没做半点准备。 刺眼的红灯还在闪烁,每闪一次,室内的氛围就更加诡谲。骨衔青既要提防林湮的突然发难,又要提防安鹤杀她。 安鹤会杀她吗?不然为什么拿袖刀指着她?骨衔青不想、也不敢看安鹤充满仇恨的眼神,那竟然让她心口发慌。 在安鹤有所动作之时,林湮面朝安鹤再次重复:“算了,你就当我没有说过。” 那句常用来缓和的惯用语,说出口时很轻,没有分量,更像是挑拨离间之后的言语刺激。 林湮想干嘛?看安鹤和她打架很爽是吗? 骨衔青被理智压制的杀心,又迅速膨胀,她捡起匕首,拿起枪支往前林湮踏了一步。 就在此时,安鹤突然出声:“不要过去。” “不要过去,不要答应她!”安鹤急切呼喊。 什么?骨衔青猛地愣住。 什么叫不要答应她?安鹤接的是哪一句话? 为什么语气里包含了这么多祈求和急切? 骨衔青迅速转头,安鹤正紧张地盯着她的行动,没有愤怒,没有斥责,眼中只有在意。 一股强烈的洪流裹挟着恐惧,从骨衔青心头,流向四肢。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林湮——对方用了天赋,在安鹤身上。 安鹤忘掉了部分对话,停留在林湮发出邀请之时。 没有任何一个人使用天赋时是像林湮这样,悄无声息,轻而易举,随心所欲,没有征兆。 林湮在彰显她的实力吗?还是认为逗她们这一遭很好玩? 不,林湮看起来不像是一个爱捉弄人的人,她身上有着很杂糅的气质,眼神平和,而手段高明,轻而易举就能挑拨她和安鹤,改变对峙的局势。 但骨衔青又觉得,林湮平息纠纷的手法很天真,像一个孩童——既然你们之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那忘了就好了吧? 而且显得强势——我说忘了,你们就要真的忘了,不用问你的意见。 种种气质,在林湮身上融合,混合成了一股莫名其妙的“邪”。 那是一种高于穹顶的邪,像站在一处高不可攀的山顶,俯瞰而悲悯地往下俯视。 骨衔青看不透,就像她看不透林湮在蒂荷城的所作所为。 局势又发生了改变,集中在骨衔青身上的压力突然松绑,安鹤不再怨恨她,但骨衔青总觉得那是一枚炸弹。 她担心引爆时会引起更大的反应,也担心林湮一个不高兴,就让安鹤记起这一段不愉快的记忆,好用来威胁她。 可眼前的林湮又不按常理出牌,没做出任何举动。 骨衔青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思考过后,严肃询问:“你,供奉它吗?” “嗯,我永远站在祂那一边。” 骨衔青眯起眼睛:“它跟你,提过安鹤?” “提过了,我有留意你们。”林湮转着手术刀:“今早签了一张诊断单出去,平时我是不用这个东西的。” 骨衔青心脏怦怦狂跳。 “那我呢?它提了吗?” “没有,我也才刚认识你。” 两人长久对视。 一来一回的对话紧绷,每一句后面都藏着没说的试探。 安鹤不解地看了一眼手中的袖刀,什么时候拔出来的? 此时倒也顾不上这点,她能轻易嗅到空气中的火药味,也明白自己是被引过来的,于是将手中的刀对准林湮的方向。 骨衔青收起了枪:“你既然有这样的能力,何必问我想法?直接命令我成为搭档不就好了?” 她甚至都不能分辨出林湮什么时候在使用天赋。 “对你,我不想勉强。”林湮眼角微垂。 骨衔青侧目:“为什么?” 林湮:“你一靠近,我就知道,你很特别。” 这是一句夸赞,落在另外两人耳里,意思完全不一样,但都各自变了脸色。 ——安鹤有些不悦,并且心脏酸酸麻麻的,骨衔青怎么这么受使徒欢迎? ——而骨衔青则惊出了一身冷汗。 林湮所说的特别,跟贺栖桐的出发点又不相同。林湮没有背叛神明,没有相同的经历,按理说不会察觉到骨衔青的特殊。 那怎么知道的?林湮的能力到底强大成什么样?拥有轻易看穿她伪装的天赋吗?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骨衔青打量着四周,这里实在不像个诊所,机器陈旧,好些器械似乎很少保养,有股很重的铁腥味,消毒工作也做得很差。在一个挂衣服的架子上,随意挂着一顶军帽,湿哒哒的,还在往下滴水。 她一时看不出林湮的身份。 “行了,我时间不多,很忙。”林湮终于直起身,她信步走向骨衔青:“来吧,跟我一起。” 伸出的手也带着漆黑的手套,手套上染了血,是在手术刀上沾到的暗痂。林湮四肢舒展,动作很自然,像一个华丽的邀请。 在安鹤紧张的注视下,骨衔青握住了那只手。 紧接着,手指抠住手套边沿,用力往下一扯。 露出的一小块掌心皮肤白皙,没有腐烂的痕迹,也没有古怪的纹路,就是一只正常的手。 “别试探了。”林湮迅速扣住骨衔青的手腕,用力一拉,人已经大跨步往前,手术刀恰巧顶住骨衔青的喉咙。 上挑,刀尖陷入皮肤。 角落里的机器此时滴了一声,这无异于一个战斗的信号,三角形失衡了。 “放开她!”安鹤已经从旁突刺,袖刀从上往下一按,林湮的手术刀差点脱手。 骨衔青脱困往后退,但很快,手术刀像蛇一样再度探到她的跟前。安鹤转身一挡,袖刀和手术刀相撞,在红色光芒闪烁的间隙,于黑暗中擦出一点零星的火苗。 她们都用的短刃,安鹤没有带圣剑,所以每一次出击都需要贴身进攻。 同样,她们都没有用天赋,安鹤不敢,害怕一动用天赋,会逼得林湮直接让她自杀。 她和骨衔青此行不是来打架的,最重要的是,言灵的天赋可不是闹着玩的。 于是,在明明暗暗的光线里,三个人不断变换位置,进一步搏斗,退一步格挡。 第219章 林湮的身体素质很强,跟骨衔青是一个类型的人,把自己的弱点,变成了长处。但是,林湮进攻的路数很正,一招一式很像教科书。 而安鹤的进攻极具野性,那是第九要塞经受荒原锤炼,代代相传的招法,没有任何花架子,斜刺横挑,变化更加复杂,所以林湮竟然讨不得半点好。 蹭—— 数息之间,林湮的手术刀被安鹤踹了出去,扎进卷帘门,洞穿,刀柄还在摇晃。 三人都停顿一瞬,目光扫过刀柄,又迅速收回来。 紧接着,林湮旋身一踢,踢中安鹤的手肘。 被惯性带动,袖刀一挥,扫落了旁边桌上的玻璃瓶。 装满红色液体的瓶子在桌沿边摇晃两秒后,最终不稳,还是砸落在地上,水和碎片喷溅得到处都是。 室内突然安静了。 有人是怕脏,有人是怕液体腐蚀,三人迅速退开,竟然形成了一个空歇。 安鹤立即抓住骨衔青的手腕,接连后退,在林湮的注视下,无声消失。 安鹤不知道时间重叠对林湮有没有用,林湮的天赋是言灵,她虽然还没领教过,但已经心生忌惮。 只是,林湮没有再动手。 这场不足一分钟的打斗,在她那里,似乎只被归结为一时兴起的切磋。 她站在原地,对着空气说:“你再考虑考虑吧,我不逼你。” 林湮知道她们还在室内,但似乎不打算追究她们了,信步走向卷帘门,伸手一抬,有些重量的门,被她轻松推高。而后林湮对着虚无的室内做了个请的姿势:“我要开始营业了,两位请便。” 搞不懂,安鹤完全搞不懂对方的意图。她现了身,带着骨衔青退出诊疗室。 没有人受伤,骨衔青也没有被抢走,只是骨衔青脸色有些难看,与她交握的手有些不自然地紧绷。 也不是第一次牵手了,安鹤有些不解。 踏出卷帘门之后,林湮突然叫住她们。 那双好看的眼睛一弯,应该是在笑:“对了,欢迎你们来到繁华的蒂荷城,来我这儿看病的体验不错吧?下次,叫你们的朋友也来。” 安鹤和骨衔青双双怔愣了一下。 她们没有说话,快速离开诊疗室。 等到两人离开,林湮站在不断闪着红光的机子前,拍了拍,满室的红光停止,逐渐转成温和的蓝。 林湮摸了摸被骨衔青扯掉手套后暴露的皮肤,又重新戴好手套。 “来,下一个。” 安鹤走在回去的路上,突然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天空——少量黑霾在空中飘荡,直指云霄的高楼整齐完整,缝隙上空,露出一隅蓝天。 “今天天气不错。”安鹤感慨。 “嗯,还可以。”骨衔青表示认同。 她们准时回到了金库,五个小时,没有迟到。 第128章 [一体两面]“希望你们喜欢这座城市。” 望海大厦,诊疗室。 “林医生,我觉得有些不舒服。”金发碧眼的阿姨摸了摸额头,脸上竖着长的眼睛,正在以不同频率眨动。 林湮认出她是在中央大街摆摊,卖古法臭豆腐的那位老板,玫奇。 林湮问:“哪里不舒服?” “脑子好痒。” 玫老板左右张望,察觉周围没人后才往前倾身,小声说:“我昨天看到,有人穿过我家的墙壁,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医生,我应该去看精神科吗?” “不用,来,让我看看。”林湮拿起一支小手电,拇指按着对方左右眼皮,随意照射了两下,又拿了两枚金属片贴在玫老板太阳穴两侧。 当室内的机器闪了两下红光后,林湮收起器械:“大脑没有问题,神经信号也正常,可能你做生意太操劳,看错了。” “是吗?” 林湮:“嗯,回去吧。不用开药。” “太感谢您了!”玫老板感激地握住林湮的手,又拿起脚边的袋子打开,“一直麻烦您真不好意思,你又不肯收钱,我心里过意不去,想着给你带些自家酿的豆腐。” 袋子里面,几块凝固的未知脑浆,呈现出方块形果冻状,布满密密麻麻的虫,还长满了霉菌。 玫老板解释:“林医生,这是我姥姥和一个东方人学的手法,毛豆腐,能吃,没坏。” 林湮笑了笑,怎么看都是坏了啊。 不过她没有推辞,很自然地收下,放置在桌子上:“谢谢。” “那医生再见。”玫奇转身,笑容满面,步子变得极其轻快。 真好,脑子没问题,她只是看错了。 整个就诊时间不足一分钟,在她离开后,林湮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像玫奇这样的患者时常会有,当某些奇怪事情发生,患者思维无法自洽时,就会出现“故障”。每当这时,患者脑海中便会升起一个念头,自动前往林湮的诊所。 林湮会使用天赋,重新加固众人的思维。 骨衔青说得不全面,她的天赋不是言灵,而是“意念烙印”。说出口的话,怎么说都可以,但意念是无声的。谁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使用了天赋,以及,进行了什么样的暗示。 只不过,只靠她的天赋不够。进行大量信息输入时,需要亲力亲为,蒂荷城这么多人,用起天赋来会很麻烦,所以,她会搭配一些黄金时代的科技。 那台会散发光芒的装备,可以大批量输入相同指令,它的数据库里保留了许多蒂荷城的资料,完美解决了反复植入的麻烦。 这台机子有“视觉模拟”的功能,也叫“视觉欺骗”。是信息写入技术的一个分支。 黄金时代的信息写入技术,相当成熟,用途也异常广泛。比如工作生产、全息游戏、观众可参与制造的互动电影、焦虑事件提前演算等等。 就连保育机器人为孩童创建虚拟场景时,也变相使用了这项功能。 林湮诊所里这台不太一样,这台来自蒂荷城军。方,是保密设备,当初,军。方会用“视觉欺骗”来审讯犯人。 亮蓝光时,会扫描分析目标情绪反应,当它亮出红光时,便是在写入。 所以,城内辐射物的记忆,不是自带的,而是由她植入的。人们各有各的身份、生活轨迹以及梦想和目标。 像一个模拟经营游戏。 林湮五岁的时候,就玩过这样的游戏。 家里的保育机器人告诉她,这种游戏很早就存在,早在互联网刚萌芽时,人们就喜欢搭建一个世界,给住在这个世界里的生物喂食、洗澡、看病。 林湮玩过的游戏更加高级,游戏内的生物有更加复杂的身份设定,有特定的行动路线,还会分裂。小小生物们逐渐会形成一个群落、社会,甚至文明和历史。 她通常只需要看着,不需要进行复杂干预。现在,她在蒂荷城做的,就是这样的事。 机器是辅助,而她是“创世”的人。 诊所外面日夜都有长长的队伍,林湮抬起头,告知后面的患者:“我需要休息一会儿。” 她走进诊疗室后面的小房间,眼中的笑意逐渐褪去,林湮看了看墙上的镜子,摘掉了帽子和口罩。 金色的及肩卷发一下子滑落下来,林湮拨弄头发,露出右耳。镜子里的人,此时看上去有些冷漠,长眉,高鼻,薄唇,右脸有一块面积很大的创伤,暗色,形状像飞溅的鲜血,一直溅到鼻梁。 这张脸停留在三十二岁,无论是按年龄,还是按当使徒的年限来看,她都有资格叫骨衔青一声“年轻人”。 林湮摘下右耳上的圆形金属环,放进面前盒子,又从旁边正在用潮汐电充能的插座上,摘下一枚一模一样的金属环,卡住耳朵轮廓。 滋滋的电流一下子传入右耳,林湮嗯了一声,眉眼里再次浮现淡淡的笑意,随后,林湮重新戴好帽子和口罩。 回到诊疗室后,林湮下楼转了一圈。 队伍中段,安鹤和骨衔青赫然在列,两人神情放松,身后的人倒是各个都很紧张。离她们初次见面不过两个小时,两人效率很高,很快折返回诊所。 林湮如愿以偿,安鹤带着人来了。 在此之前,她在悄无声息间,搭配机器,给安鹤和骨衔青两人,也用了意念烙印。 写入的信息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林湮告诉她们,昨天见到的一切都是假象,之前的交锋,也不过是一场病症治疗。 所以,不止是安鹤,走出去的骨衔青,记忆也被改写了一部分。 两个脑袋,凑不出一段完整的回忆。 林湮就是有这个本事,随心所欲使用天赋,并且没有道德枷锁。 尽管她的天赋可以做到任何事,但招揽骨衔青的事倒是不那么迫切,骨衔青愿不愿意加入,都对林湮没有太大影响。她的目的很简单,只是想让两位好好享受蒂荷城的繁华,这地方这么好,沉迷的人总会留下来的。 那两三百个幸存者,最好也永久留在这儿。 第220章 所以她用了天赋,让安鹤和骨衔青回去后,啥都别说,带着同伴们都来这里见她。 林湮从312那里看见过,安鹤有很强的号召能力,安鹤的命令,手下的人一定会听。况且,现在那帮人应该对她很感兴趣,巴不得来找她。 队伍很快缩短,到安鹤时,林湮很自然地起身,像对待其她每一个患者一样,既不过分亲近,也不疏远。 她伸出手示意大家一起进来,站不下的,就在门外,等候下一批。 “吃饭了吗?”林湮随口闲聊。 安鹤:“还没有。” “噢,正好,刚刚有位患者给了我一些食物,我不爱吃,给你们吧。”林湮将桌子上的袋子递给安鹤,“不是坏了,能吃。” “哦毛豆腐,知道,我以前听说过。”安鹤打开袋子看了一眼,装进背包,“那就多谢林医生。” “还有一件事,我听说你们需要提取剂。” 安鹤一愣:“你怎么会知道?” “你自己说的,忘了?”林湮弯起眼睛,走进诊断室后方,抱出一大箱提取剂,给在场的众人每人发了一支。 “就这样分给我们吗?”有人不可置信地问。 “嗯。”林湮双手插着大衣口袋,落落大方,“你们从沦陷区过来,好不容易找到宜居的地方,就当见面礼。” 机器闪着红光。 在林湮和大伙打过招呼后,林湮送她们离开:“希望你们喜欢这座城市。” 林湮知道,安鹤和骨衔青肯定会察觉到不对,这两个,是她见过最聪明的幸存者。 但无所谓,人的思维很巧妙,当遇到不合理的事物时,大脑会自动补足缺失信息,美化记忆,并合理化自己的行为。 就好比,购买高价商品后,人们会说服自己这是给自己的奖励,恋爱中的人,也会选择性忽视对方的缺点。在本人没有察觉到的时候,潜意识为了减少不协调感,会自行调整态度。 大脑总会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找不到的话,林湮会出手。 …… 离开林湮的诊所后,骨衔青一直觉得有些古怪。 和安鹤并肩行走时,心头总有股莫名其妙的紧张感。她和安鹤一路上都这样相处,怎么进了蒂荷城反倒有些不适? 这种感觉,就像有炸弹悬在头上,将爆未爆。 是有什么要紧事没说吗? 但什么没说?她没跟安鹤说的话有一箩筐,哪一件比较重要?副作用?还是绿洲?会引起严重的后果吗?骨衔青记不起来。 真到了细究的时候,骨衔青才发现,这种情绪并没有支点,反倒是患得患失的心情比较严重。 她最终确认,自己在害怕安鹤离开,怕安鹤和她分道扬镳。 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情绪?因为在意?不可能吧? 骨衔青的心七上八下。 安鹤也察觉到,骨衔青今天格外紧绷,特别是两人靠近和对视的时候,都会变得紧张。 错位的情绪和身体本能的反应,让两人摸不着头脑。心跳加速、紧张出汗、心脏酥麻等等症状更是不加掩饰,不经意的眼神交汇,又错开,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战斗欲。 就像荷尔蒙和神经递质在大脑中活跃,脑海中的某种直觉被触发,造成的结果一样。 于是,旁观者罗拉为她们的异常做出了总结:“奇了,我没想到你们这么纯情,对视一下还紧张。” 安鹤觉得不对,但说不出哪里不对。 她们带着大部队,再次汇入人流,安鹤打量着周围衣着光鲜的人群:“骨衔青,你又骗人,明明这里没有沦陷。” 骨衔青皱了皱眉,有种说不上来的冤屈。 她明明来过,但看到的东西总是不一样。 骨衔青捏着那支提取剂翻来覆去查看,这支东西和她们使用的试剂是一样的。环视周围,蒂荷城内也漂浮着少量黑雾,但在雾里面穿行的人,身上并没有出现副作用,大家都很正常,手脚健全,五官齐整,好像从未经历过病痛。 “林医生这人,还挺大方的。”骨衔青语气复杂。 “我觉得她挺好相处,很温和。”安鹤说,“难怪这里的人经常提起她。” 温和的人没什么攻击性,她们也没有感知到危险。 入眼皆是高楼,繁华的中央大街人潮涌动,和她们在地图中查看的一模一样。 这里实在太繁华了,她们从荒原上来到这里,大部分人就像野蛮人进入文明社会,所有人都有些无所适从。 但海狄很开心:“太好了!这里有水源和食物。真想赶紧告诉长官,我们找到宜居区了!” 只可惜她们进入黑雾之后,就和外面断了联系。 “我们再看看,要是真的没有危险,再做决定。”安鹤说。 众人被热闹包围,很快放松下来。 越放松,便越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快活的气息。路边的摊位排起长队,光鲜亮丽的人们,脸上带着或快乐,或焦急的神情,所烦恼之事,也不过是明天去哪里玩、爱恋有没有结果这样的事情。而不是,担心自己下一秒会不会死。 这是个很繁华的城市,市政规划得很好,港口永远人声鼎沸,贸易带动经济发展,人们安居乐业,也很富足。 因为太多事物头一次见,回去的路上,海狄叽叽喳喳个不停,一会儿抱着灯箱,问这是干什么用的,又问怎么建造了这么大的高楼,什么材质? 因为海狄太过活跃,把闵禾也给带动得到处摸摸碰碰,两人甚至还想打开人家放在店铺外的冰箱,把头伸进去。 显眼包引来很多人围观,但大部分人只是表情怪异,行为倒是很友好。 阿斯塔生出念头,在这样一个文明的地界,她们的行为确实很不文明,于是不得不拽住海狄和闵禾,禁止她们做出出格的行为。 小不点也很开心,一会儿说要吃这个,要尝那个,完全沉浸在新奇当中。 只可惜,城内交易不用现金,购物的人们伸出手扫一下就算交易完成,应该植入了某种智能芯片,她们从贫瘠的地方来,没有这种东西,要买东西也很困难。 海风从港口吹过来,温度很舒适,有人拉开面罩嗅了嗅,空气中有股潮湿的腥气。 这里没有硝烟,也没有血的味道,视线尽头,入港的游轮高声鸣笛,人们站在甲板上挥着双手。 那些感染骨蚀病的人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不痛了,骨衔青说到了绿洲,她们的病痛就会被治愈,原来不是说谎。 她们期望找到的绿洲,大概就是和这儿一样的净土。 “真奇怪。”罗拉喃喃自语,“这是件好事,怎么昨天我们没有这么兴奋?” 她一深想,昨天的记忆变得模模糊糊,好像隔着毛玻璃,只记得昨天,她们抱着警惕的心情经过中央大街。 难道是苦日子过惯了,没反应过来? “喂!”突然有人喊住她们。 安鹤抬头一看,是昨天臭豆腐摊的老板,老板身形微胖,乐呵呵的,安鹤昨天没注意到,今天才发现她的眉目很和蔼。 但大家下意识就想逃,老板眉开眼笑地叫住她们:“别走别走,昨天不好意思啊,是我看错了,真不好意思。” “要不要尝尝?”玫老板和和气气地招揽生意。 “要!”小不点和闵禾马上接话。 “不了。”安鹤拉着她们,“我们刚到这里,没钱。” “这样啊。”玫老板看了看她们的衣服,装了两盒臭豆腐给她们:“不要钱,你们刚到这里,看起来也不容易,请你们吃了。” “哇,这也太好了!”海狄举起双手,“这世上居然还有白送食物的人。” “这话说的。”玫老板笑眯眯的,“我们蒂荷城的人都很好客呢。” “谢谢。” 当她们接过食物,顺着人群往前走时,突然有人迎面冲撞过来。 来的人在奔跑,速度很快,安鹤被撞得一趔趄,手中还没来得及品尝的臭豆腐洒落在地。 “抱歉。”那人停下脚步,慌张道歉,在看清安鹤面容后,忽然愣了一下。 安鹤这才发现,也是昨天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巡逻队打头的那位。 昨天没有仔细看,今天安鹤留意到,这人的五官很英气,也很年轻,大约才十八九岁,眉毛有一处断裂,身姿挺拔,穿的是全新的军。服,像是部。队里出来的。 只不过今天这人没有戴帽子,浅色棕发整齐盘在脑后,只是右边,有一条延伸至脑后的空白区域,没有头发,要不是那条伤口很瞩目,安鹤会以为她做了个特殊发型。 那人看着地上的食物,皱起了眉,但始终没有对安鹤说些什么。直到身后身穿制服的同僚追上来:“等等,辛希琳,你去哪里?” 年轻人这才如梦初醒,她着急地背过身去,在大街上奔跑:“抱歉,我帽子不记得放哪儿了,我得找到它,等会儿再回来接班!” 第221章 安鹤望着远去的背影,有些感慨,她好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有活力、连烦恼都这么纯粹的年轻人了。 只有小不点趴在地上大喊:“我的臭豆腐啊!”那个叫辛希琳的家伙还把它踩烂了,现在烂得像发霉的脑浆一样! 安鹤拉起小不点:“算了,我包里还有林医生送的吃的。” 她一弯腰,装着阿尘的挎包从后边滑到身前,撞到手肘。 安鹤才发现阿尘好久都没动静,她把阿尘抱出来,捧在手中,机械球淡蓝的光线压缩成细细一圈,在球身外围萦绕。 阿尘生气时才会凝缩光圈,但现在好像不是生气,它看上去像被吓呆了,刻意把自己藏在了暗处。 “怎么了?阿尘。”安鹤摸着球面。 “安鹤。”阿尘清醒过来,“你们还好吗?” “我们很好啊。” 阿尘往后缩:“不对,你们很奇怪。” 在退出安鹤的掌心之前,阿尘又往前漂浮,语气急切。 “安鹤,你认真听我说,你们被蒙蔽了,林湮的诊所里有很多机械设备。而且,还有一个仿生机器人。” 第129章 [一体两面]刺杀。 “我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也不知道你们看到了什么,但是,快清醒过来,安鹤!”阿尘急促呼喊。 在诊所时,阿尘很早就发现了有比它功能更加强大的智能设备,并且不止一台。满屋的数据洪流几乎洗劫它的核心,它启动防御,关闭了主要功能,掩饰了自己的存在。 阿尘不害怕林湮的天赋,那对它没有作用,一个机器人,没有意念。 它害怕的是一个能够轻易接入它的东西。 这东西让它选择躲藏,等意识到不对时,所有人的感官都和它产生了错位。现在它产生了后悔的念头,它不够警惕,没能做到许诺的事,没能保证安鹤的安全。 事到如今发出提示,也不知道安鹤会不会信它。数据告诉它,人会本能相信眼睛看到的东西,而不是别人的提示。 “清醒?”安鹤只反问了两个字,那双眸子一沉,敏锐意识到感官出了问题。 紧接着,安鹤站起身,环视周围一秒,眼神变得极其凝重。 长久的作战经验让她一瞬间做出了决定,迅速回头:“所有人,待在原地别动,不许吃任何食物,不许和任何人交谈!” 安鹤选择无条件信任阿尘。 “闵禾!” “到!” “保护好大家,无论出于何种情况,都不要使用林医生给的提取剂,在原地等我回来!” “你要去哪儿?” “去诊所一趟。” 安鹤放开阿尘,侧头示意骨衔青一起行动。 但是阿尘立即挡在安鹤的耳边,小声说:“不要信她。” 为什么?安鹤稍微变了脸色。 她一直都和骨衔青同进同退,为什么阿尘让她不要信任对方? 她现在要相信阿尘,还是相信骨衔青? 但阿尘碍于当事人在场,竟然没有详细解释。 现在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安鹤立刻带着阿尘折返。在她身后,骨衔青也意识到了不对,几乎和安鹤同一时间迈步,两人肩并着肩,逆着人流跑上中央大街。 安鹤以为骨衔青选择跟她一起回到诊所,但是在转角处,骨衔青一句话不说,跑向了另一个方向。在那条路尽头,名叫辛希琳的年轻人还在找她的帽子。 她们选择了分开行动。 …… 骨衔青跟着辛希琳跑进了一间公寓,这个年轻人在找的帽子,她在林湮的诊所见过。 第二次去林湮诊所时,帽子还在,虽然干净整洁,但她下意识认为帽子在滴水。这种与现实不符的直觉,让她在阿尘点出人们被蒙蔽时,立刻意识到两者之间有关联。 公寓在二楼,辛希琳急急忙忙闯进室内,来不及关门,正好方便骨衔青在门外偷看。 室内十分冷清,东西不多,几乎到了变态的程度,除了一张桌一张床,就没有任何家具,但是满墙都是便笺纸。 那顶帽子似乎很重要,辛希琳找了很久,在室内不停翻动,最初还能维持冷静,但很快,辛希琳变得十分焦躁:“放哪儿去了?帽子,帽子!” 年轻人不断踱步,厚底长靴踢得地板砰砰直响,骨衔青甚至觉得对方神智处在崩溃边缘,她猜测辛希琳应该去过林湮的诊所,但似乎这位年轻人没有这段记忆,不然应该早就去取回来了。 很突兀地,辛希琳停下了脚步,踱步声消失,喘气也逐渐平复。骨衔青探出头快速瞥了一眼,辛希琳正在阅读墙上的一张便笺纸。 很快,辛希琳走出室内,砰一声关上了门,急匆匆下了楼。 骨衔青没动,等了一会儿后,她站到门前,只思考了一秒,便果断抬脚踹开紧锁的房门,再用匕首暴力破开摇摇欲坠的锁芯,毅然闯入室内。 墙上所有便笺纸上都有字,这位年轻人似乎记忆力不好,上面记载的全是前一天的行动。 但让骨衔青骇然的是,记载的并不是巡逻日常—— “4月16日,峡湾海面上出现五只骨蚀者,非人类辐射物若干,已全部击杀。” “4月17日,非人类辐射物送往加工厂,工人接收,产出食物若干。” “4月18日,腰部重伤,需要进行痛觉记忆删除手术。” 如此种种,与她们看到的现实极为割裂。 骨衔青眼神一凝,迅速察觉到整件事的荒谬。蒂荷城已经沦陷,她们看到的是假象,甚至,这座城里不仅有辐*射物,还有骨蚀者,连峡湾的海水内也存在怪物。 她现在看不到,是因为林医生对她们做了蒙蔽。 这种蒙蔽是精神层面上的,骨衔青抓住闪过的念头,稍一深想,便得出了相同的结论,林湮是她的同僚,有言灵类的天赋,极其危险。 而辛希琳这位年轻人同样特殊,这人能看到蒂荷城原本的样子,从便签上看,这人在负责城市的外部安全,并且参与供应“食物”。然而,击杀五只骨蚀者这种事,寻常军。人根本做不到,辛希琳不是一个普通人。 骨衔青扫了一眼,快速按住中间辛希琳阅读过的那一张便签,上面写着:“我会每晚前往母亲的诊所,如有东西丢失,请勿慌张,第二日就诊时母亲会交还于我。” 母亲?骨衔青浑身一震。 她看不出林湮的年龄,但那女人的声音算得上年轻,绝对不是能当一个十八岁青年妈妈的程度。 而且,辛希琳用了很正式的称呼,是母亲,而不是妈妈。 她们什么关系?辛希琳为林湮卖命吗? 骨衔青立刻跑出房间,在前往望海大厦的街上搜索,很快她看到了辛希琳的背影,看来年轻人没听便笺的劝告,直直奔往诊所。 抵达诊所时,辛希琳意识到了一些不对,排队的人群有些焦躁,站得散乱,好像被什么人冲撞过一次。辛希琳直接冲向二楼,骨衔青紧随其后,但是没了安鹤,骨衔青的行动不太顺利,被排队的人耽误了时间。 那些患者没挡住前一个人,也没挡住辛希琳,便伸手来挡她,显得特别愤怒:“别插队!” 骨衔青被三个人围堵住,这些秩序的维护者特别难缠,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骨衔青皱着眉,毫不客气,一个过肩摔将几人掼在了地上:“别挡路。”她说。 她已深知看到的人不是人,是辐射物,也不知道衣服上有没沾到脏东西。 二楼,辛希琳已经冲进了诊疗室,在那里办公的林湮仍旧是老样子,尽心尽力从事着医疗事业。 骨衔青没有选择跟上去。 她感到背脊发凉,暗处有一道视线在盯着她,过了很久,这道视线才从她身上移开。 骨衔青定了定神,她现在的目标是林湮,一个这么强大的人,骨衔青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杀死,要么利用。 …… 前往望海大厦的路上,安鹤终于有机会问个清楚:“阿尘,把你看到的告诉我。” 阿尘漂浮在安鹤肩头上方,一直跟随。它抛弃了一贯的细致说明,简洁明了交代了当时的情况。在话题最后,安鹤听到阿尘说了这样一句话:“提取物有副作用,骨衔青没告诉你,而且去绿洲是个陷阱。” 安鹤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你当时有录像吗?或者录音?” “没有。”阿尘声音低下去,“没意识到。” 它本身作战经验太少,道德意识又太高,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形,吓坏了,根本没反应过来要录像。 “没事。”安鹤暂且将此事放在一边,“你说的仿生机器人,是哪一个?” “林湮,就是林湮,她用的不是人类躯体。” 等等,和她们接触的竟然是个仿生人。 阿尘紧紧跟着安鹤奔跑的速度,继续说:“指示她活动的,是她耳朵上的圆环,那是一个接入器,有东西在里面发出指令。” 第222章 “谁?人还是别的什么?” “不是人,一个智能意识,很强大。” “你怕的,是那个智能意识?” “对,只要我冒头,她就可以感知到我,甚至摧毁我。” 安鹤一边快速穿越街区,一边思考,她告诫阿尘:“我会把你藏起来,你可以启动防御,但阿尘,战场形势多变,你永远要留一手,随时做好反击的准备。” 安鹤没想到有一天,她会教曾经的“妈妈”做事,但好像也没什么奇特,孩子长大后,总会教母亲如何跟上时代,重新看待这个世界。 阿尘所诞生的时代很好,但安鹤所处的时代很坏,它需要保命。 “阿尘,如果她伤害你了,你就要打回去。”安鹤将假“安宁”教给她的事,重新还给了对方。 她们迅速回到望海大厦,长长的队伍里,服装各异的市民们正在排队,无论是身着高档着装的官员,还是随意穿着的平民,都在一个队伍,平等地花时间等候。 望海大厦在她眼中,竟然繁华得不成样子,一二楼商铺琳琅满目,还有游客在海景餐厅看着晚霞享用晚餐。 安鹤闭了闭眼,阿尘说这里已经沦陷了,她选择不相信任何景象。再次使用天赋插队,安鹤很快到了二楼,她藏在洗手间的转角处,打量远处的诊所。 诊所有招牌,名字就叫林湮诊所,正儿八经的执照挂在墙头,室内光鲜亮丽且干干净净,等候区的衣架上挂着大衣和一顶帽子。 安鹤没有轻举妄动,她回头,在厕所尽头的暗处,使用时间重叠,将她们第一次到诊所的情景,放了一遍。 时间重叠不像预知,根本不会随人的意念波动,已发生和未发生的,永远都不会改变,所以安鹤原原本本,明明白白地知晓了过去发生的事,其中也包括骨衔青的谈话,和诊所真正的布局。 越看,脸色越差。 安鹤重复着使用天赋,骨衔青和林湮握手的情节,被反复播放。 她站在远处,一边观看,一边给枪上膛,心中憋着一口气检查袖刀、系好鞋带。最后,安鹤用骨衔青的发带扎起了头发,长长的发带绑了一圈又一圈,到尾端时拉紧,打结。 额侧几缕发丝飘下来,扫过安鹤几近暴怒,但又无声的双眼。 在衔接二楼的旋转楼梯上,骨衔青正跟在辛希琳身后往上跑,引起的动静很大,安鹤一下子锁定骨衔青的背影。 随后,安鹤转移视线,看向正在给患者诊断的林湮。 没关系,不着急,她会一个一个,慢慢算账。 …… 林湮缓缓抬起头,越过众人视线落在门外。 她没想到,才刚过一个小时,安鹤和骨衔青就发现了不对,今日第三次登门造访。 这比她预计的要快上一天,她还以为,要众人使用了提取剂,或者吃点什么东西下肚,才会察觉到不适。 这些东西辐射物吃了没事,它们本就以此为食,但正常人吃了不行,无法消化、无法分解,堆积在体内会形成有害物质,进入肺脏和血管,还有大脑,食物带来的症状甚至比提取物发作得更快,她们会逐渐同化成辐射物一样的生物。 林湮认为,趁早适应这里的生活,对新居民来说是好事,但是安鹤和骨衔青显然不肯。 可是,她们怎么反应得这么快? 有什么人,或者细节被她遗漏了吗? 林湮站起身,无视患者走出门外。 她最先看到了冲过来的辛希琳,那双带着淡淡笑意的眼睛,终于显露出了不快,这孩子不应该这个时间段出现在这里,林湮昨晚已经对芯片进行磁化了,辛希琳应该没有记忆才对。 但是,眼前的辛希琳似乎有话要说,林湮静静地看着对方,这样的目光使得辛希琳按下了谈话的念头,往诊疗室的衣架上瞥了一眼。 林湮这才知道,年轻人是来取帽子的。 一个旧帽子而已,还是她给辛希琳的,这位年轻人竟然这么挂心。 辛希琳踟蹰了一会儿,最终选择走进室内取走了帽子。 林湮没有阻止。 戴好帽子后往外走时,辛希琳还是忍不住出声警告,语气分外生疏:“医生,我看到有人来找你麻烦。” “我知道。”林湮说,“做好你自己的事,走吧。” 在蒂荷城,辛希琳是全城唯一一个清醒者,很辛苦,也很痛苦。林湮每晚都会删除她的痛觉记忆,好让她能够守好这座城市。 但是哪怕辛希琳表现得再生分,林湮也意识到辛希琳脑海里留下了什么记忆没清除干净。 所以,她刚刚使用天赋,重新清除了一遍。 辛希琳一愣,瞬间忘记自己来诊所是要做什么。在片刻的发呆后,辛希琳转身往外走去。就在此时,一个极快的人影迅速和她擦身,冲向身后的林湮。 来的人速度快到不可思议,空气中几乎看不到残影,更别提阻止。如果不是对风敏锐,辛希琳根本无法做出反应。但是,她本能地往旁边一闪,挡住了林湮,一把狭长的袖刀瞬间刺穿她的肩膀。 林湮的口罩上,溅了一丝鲜血,不得不眨了一下眼睛。 与此同时,更远的地方发出一声枪响,一枚子弹掠过林湮的太阳穴,擦出一抹血丝,钉中了后面的机器。 林湮没有任何反应,她只是推开辛希琳,把人拉到后面,抬眼略微一扫,便确定了两位“来客”的方向。 随后,一场风雨欲来的进攻,就这样戛然而止。 “不可以对医生动手哦。”林湮淡淡地说,“进来,到我这儿来。” 她的语气,就像教导小朋友不要打架,带着绝对的仁慈和不可挑衅的威严,话语之下拥有难以想象的力量。 安鹤不再进攻,竟这样停下动作乖乖站好,骨衔青也从门外走了进来,两人脸上都露出茫然。 “回去吧,吃完晚饭,好好睡一觉,不要捣乱了。”林湮特意指了指骨衔青和安鹤,“你俩也不要打架,听到了吗?” 安鹤皱着眉看向骨衔青,随后舒展了眼眸:“知道了林医生。” 她们的记忆再次被篡改了。 三人整齐地往外走。 “等等。”林湮突然叫住安鹤,翻开她的背包,“你有藏什么东西吗?” 安鹤顿了顿,抿着唇没有说话。 林湮没能在背包里找到东西,但是她很快拉开了安鹤的挎包,两指撑开边沿,往里一看。 里面装着一把枪,此外什么都没有。 林湮松开挎包,掀起安鹤的外套,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物。 在检查了一遍之后,林湮了然地露出笑容,她伸出手,慢慢拍了拍安鹤的后背,摸上兜帽的位置。 掌心触及一个圆滚滚的物品,林湮把它翻了出来。 “保育机器人,我好久没见过这种东西了。”林湮拿在手里转了一下,“还是第三批的老型号,我记得叫光之心。” 这不算什么保密设备,核心技术在几个大洲都是共通的,在蒂荷城沦陷前,也是很受欢迎的商品。 机械球像损坏了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林湮单手在球面一尺的地方虚摸一圈,然后叩着中指一碾,机械球管理模式被打开,瞬间裂成了八瓣,藏在内里的核心线路暴露出来。 “竟然还是完好的,还做过升级。”林湮检查了一遍,她脱掉手套,探进核心捏住了两根线路,身上储存的电流流经指尖,经过机械球,又传送回手心。 原来漏掉的是这个。 林湮获取了机械球的核心数据库,同时给它做了一下小小的修正,也没摧毁它,只是删掉了机械球这两天来储存的记录。机器人修正会比较麻烦,用不了天赋,但她的身体也是一个机器人,共同的部分很多,弥补了这个弱势。 林湮没有追究安鹤,她并不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不会恼羞成怒,更不会因为被挑衅而感到冒犯,进而动手杀掉谁。 她是创世者,创世者慈悲。 神明曾让她杀掉安鹤,但林湮觉得,把人留在这里,是一个更好的做法。 林湮让她们回去了。 可是,两个小时后,林湮再一次遭遇了刺杀。 这次,安鹤依旧是和骨衔青分开来的。晚上七点,两人从不同的入口进入望海大厦,骨衔青选择了近战,而安鹤藏在商场的另一端,拿着一把长枪进行了远程射击。 当然,没有结果。 但林湮没想到的是,第三次、第四次……第十一次刺杀不断到来,横跨一整晚,一直持续到第四天的晚上,且中间的间隔越来越短。 林湮终于感到一丝恼怒,她直接取消了会诊,面露不悦在诊所里来回踱步。 明明自己每次使用天赋,都下了不一样的指令,甚至直接删除了她们关于林医生的记忆,或者选择恶化安鹤和骨衔青的关系,但她们还是会来。 一直是分开来,从第九次开始,两人各自带来大量的支援人手。明杀、暗杀、放火,甚至还有一次引起了爆炸,炸碎了隔壁商铺的玻璃。 第223章 每一次袭击,方式都不一样,林湮能看得出,她们的策略,一直在不断改进。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明应该断层到七零八碎的记忆,为什么还保持着连续性? 林湮知晓安鹤的所有天赋,她并不把时间重叠放在心上,要用这项能力,必须意识到不对,才能发挥效果。 安鹤怎么意识到不对的? 林湮用意念烙印直接询问时,安鹤给了答案,她说不知道。 不知道。安鹤也不知道。 凌晨两点。 林湮遭遇了本周第十二次刺杀。来的只有安鹤一个人。 安鹤没有直接冲她来,而是利用时间重叠进入了诊疗室后面的小房间。 当林湮接受到警告打开房间铁门时,安鹤正站在镜子前,当着她的面,打开了装载智能接入器的盒子。 “林湮,真正的你藏在这里对吗?”安鹤两指捏着那枚金属圆环,露出充满挑衅的愤怒的笑。 安鹤没有回过头,但林湮能从镜子里看到她的面容,她们望向同一个方向,却又在镜中对视。虽然面露笑容,但安鹤情绪格外糟糕,压缩到极致的情绪急需一个宣泄口,却又安静着,等着猎物走进她的领地。 林湮偏不信邪往前迈步,一瞬间,小房间被黑羽遮满,镜子将渡鸦数量变相扩大了一倍,视野里只剩漆黑,完全淹没了安鹤的身影。 黑羽里传来平静的声音:“我能杀死你吗?要不,我试试?” 第130章 [一体两面]十一次刺杀。 时间倒回五十二个小时之前,港口,黄昏。 安鹤正在欣赏天边的晚霞,天气很好,太阳沉入海面之时,把云彩染得红彤绚丽,安鹤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晚霞,没想到蒂荷城有这样绝美的风景。 阿斯塔在港口,和一位同样有着红发的女士聊天。 她们的面容看上去很相似,五官一样深邃,身形高大,所以阿斯塔猜测,千百年前她和这位女士或许来自同一片土地,继承了同样的血脉。 两人交谈得很开心,那位女士还为她们推荐了蒂荷城好多有名的食肆,其中最为有名的是望海大厦的海景餐厅,在五十七楼,顶层,为了有逼真的氛围,还设计了甲板和桅杆。 安鹤觉得很饿。 这里商铺遍地,但是她和她的伙伴,饥肠辘辘,饿了好久的肚子。明明驻扎点还有一袋毛豆腐,但没有人食用。闵禾说,是安鹤下的指令,不能吃这里任何东西,连她们自己的存粮,都万不得已不能动用。 闵禾还说阿尘发出警告,林湮蒙蔽了她们的感官,不能全信。 但从诊所回来的安鹤解释:“这是一场误会。” 骨衔青对安鹤的话表示赞同。 她们误解了林医生的好心。 林医生是个医术精湛的医生,正好小不点和贺莉的病情好转,她们应该尽情享受蒂荷城的繁华才对,要是住得开心,留下来都没有问题。 这次,圆溜溜的阿尘一声不吭,跟睡着了似的。 安鹤从防浪堤坝上站起身:“骨衔青,我们去吃饭吧。” 骨衔青浅浅嗯了一声,她很少有如此惬意的时候,此时放松了身体,海风和夕阳轮流抚摸着她的头发,侧脸落在安鹤眼里,很是赏心悦目。 大家都把面罩摘下来了,骨衔青也是。因此,安鹤能够看见骨衔青唇边露出了温和的笑。 此时她们正从诊所回来,两人沿着港口散步,共度了一次难得的黄昏时光。她们在堤坝上聊聊天,吹吹海风,像一对亲密恋人。 简直奢侈。 没有算计,没有天灾人祸,所有的痛苦都被海风洗涤一空,这样的日子搁以前求都求不得。安鹤有一瞬间的悸动,要这样发展下去,她们说不定真的会成为亲密无间的恋人。 蒂荷城真好,蒂荷城真好啊,安鹤的脑子在反复强调这个念头。 但是,阿尘的情况让安鹤有些忧心,这机械球不知道为什么自动休眠了。 没电了吗?球面滑溜溜的,严丝合缝,也没有充电口。 安鹤触碰阿尘,阿尘隔了很久才发出一点微弱的蓝光,等被安鹤的指纹彻底激活之后,阿尘扫视周围,伸出两只机械爪子,挥舞着抗议:“安鹤,请不要突然将我强制休眠,很没礼貌。” 安鹤怔愣,心跳猛地漏掉半拍:“什么?” “我说,不要把我强制休眠,安宁女士都没这样做过。”阿尘查看着数据日志:“我们到了哪里?你遇到危险了吗?我的数据怎么出现了时间断层?这地方……怎么这么繁华?” 安鹤脸上挂着的笑容,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对,有哪里不对。 阿尘后面的话安鹤一句都没听清,只听到阿尘说不要把它强制休眠。 这件事,她们不是早就谈好了吗?并且阿尘已经得到了安鹤的保证,怎么又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作为一个人工智能,没有“记忆力差”这一说,阿尘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更何况这段谈话,对她们两人都很宝贵。 安鹤望向慢悠悠站起身的骨衔青,又望向远处海洋,从广袤大洋上吹来的海风,这次携带了危险的气息。 一旦起疑,就处处都难以理清。安鹤环顾四周,果断跳下堤坝,借着三米高防浪石的遮挡,快速使用着时间重叠。 两米见方的墙面成了回放的幕布。安鹤首先确认,在萨洛文山脉时她和阿尘确实交谈过这件事。随后,安鹤快速查看进入蒂荷城后的所有记录,包括玫奇、辛希琳还有林湮。 骨衔青从上方探出头,静静地看着。 在看到被林湮篡改核心数据时,飘在肩头的阿尘缓慢下坠。它注视着画面上机械球的闭合方式,很快想明白自己做过的决定:“我打不过林湮。” 阿尘难以抵抗高级智能的侵蚀,在林湮面前它太过弱小、没有进攻性、没有反抗的能力,林湮就像一个高级指令,而它只能负责听令执行。 所以,在被林湮抓住、删改数据之前,阿尘选择主动删掉了一部分宝贵记录,林湮攻击它时,它触发了被动休眠状态。 这就是阿尘能想到的,不起眼的后手。 它听了安鹤的话,用自伤的形式,换安鹤的警觉。 阿尘信任安鹤。自己亲手养育的小孩很聪明,安鹤一定会察觉到不对。 “你打不过林湮……”安鹤复读了一次,她重复查看阿尘受损时的场景,这次看的不是林湮,而是诊所里的设备,每次这些设备都闪现出红光,引起了她的警觉。 “我要再去诊所一次。阿尘,你跟我来,我有事需要你帮忙。” 安鹤准备翻过堤坝,但一抬头发现骨衔青还在那里,黄昏的馈赠依旧落在这女人身上,镀了一层好看的光晕。 可是安鹤不再觉得这是惊人的美,骨衔青那张脸皮下隐藏的是,害人的恶。 骨衔青看到了安鹤抵触的目光,神色有些复杂,但出乎意料,她很快接受了这件无从反驳的事,只是和安鹤对视,片刻后,竟然露出了挑衅的笑容。 明晃晃的情绪彰显着——是我骗了你,那又怎样? 哈,安鹤气极反笑,这果然还是她熟悉的骨衔青,宛若蛇蝎,丝毫不管别人的生死,她们永远走不到一起去。 安鹤脚下一蹬翻上岸,迅速肘击向骨衔青的锁骨,在骨衔青吃痛的那一刻,安鹤掐住了骨衔青的脖子,周围的人群惊叫起来,安鹤充耳不闻。 骨衔青没躲,还是在笑。 笑得眼角都闪起水光,还要用有些颤抖的手摸她的脸颊:“我现在可没空跟你玩,小羊羔。” 最后一个尾音还没结束,骨衔青就抱着安鹤的头,屈膝狠狠撞向对方腹部,随后她迅速从安鹤的禁锢中挣脱出来,踩着一脚宽的堤坝,快速奔跑,途中还叫上了言琼。 比起落荒而逃,骨衔青更像是迫不及待要去办某件事。 和上次一样,醒悟过来的她们,又毫不犹豫地跑向了不同的方向。安鹤心里一空,愤恨涌上心头——自从林湮出现后,她和骨衔青的默契好像消失了,再没有选择同一条道路。 晚上七点,安鹤返回了林湮的诊所。她从另外的入口进入望海大厦,躲在商场对面架起了长狙。 安鹤先是观察了诊疗室内,所有的机器布局,又用倍镜看清了所有机器的样子。林湮诊所里摆的都是特殊装置,不止一台,上面刻着字母编号。安鹤拿出纸笔,粗略画了下来。 接着她移动着枪口,在诊疗所最里侧的衣柜旁边,看到了一个贴在墙上的金属徽章。金色的丝线绣着长剑和船锚,这个图案和辛希琳的军。帽,以及市政大厅门口的徽章完全相同。 这是林湮的东西,这位使徒,原先竟是政。府的人。 那这些骨衔青都没认出来的机器,大约是军。方的物品。 她要把它们都毁了。 安鹤开了一枪,子弹掠过林湮,钉入角落里成股的电线内部。林湮应该不知道,那颗子弹并不是冲着人去的,子弹嵌进铜芯里,安鹤没有再理会。 第224章 这是安鹤的第二次刺杀。 在她撤离之后,刚从辛希琳公寓出来的骨衔青,这才从暗处冲进诊所,选择了近距离进攻。 只是第二天,不只是安鹤和骨衔青,所有知晓真相的人,都被再次篡改了记忆。 …… 四十四小时之前,废弃金库,清晨。 骨衔青早晨醒来,发现安鹤就睡在她身旁,两人身上盖着同一件外套。骨衔青伸手摸了摸安鹤的脸,小声说:“早安。” 小羊羔蹭了蹭她的掌心,翻了个身继续睡。 眉毛舒展时的安鹤格外乖巧,骨衔青忍不住到梦中,吻了吻对方的眉心。 她们到蒂荷城已经两天了,大家都度过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时光,甚至过于愉快,回想起来都如同笼罩着光晕一样不真实,连梦中安鹤的潜意识,都变得像碎玻璃一样光怪陆离。 骨衔青觉得肩膀有些发紧,大约是昨天游玩太过导致的肌肉酸痛,她起身,准备去街上找些早餐,给安鹤带一份。 毕竟她现在还能听见安鹤的肚子,在咕噜噜叫。 拎着骗来的食物折返时,突然在口袋里摸到一团纸。骨衔青低头一瞧,露出口袋的是半截黄色的便笺纸,她没见过这种东西,什么时候放进口袋的? 骨衔青站在门口,皱着眉将纸条展开,上面不是她的字迹,一个陌生人一笔一画地写着:“4月16日,峡湾海面上出现五只骨蚀者,非人类辐射物若干,已全部击杀。” 短短几行字,拆穿了繁华的假象,骨衔青笑容消失,敏锐地察觉了不对。她翻过纸条,发现背面还有字,这次是她自己写的——“这是辛希琳的便笺,林湮有问题,查清楚。” 极其简短,还是命令语气,像是昨天的自己给今天留了任务。 骨衔青非常了解自己,她单从这短短一行字,就抽丝剥茧发现了问题所在——她们的记忆被更改了。 辛希琳。 既然这张纸是辛希琳的,那自己一定是从辛希琳那里学到的规避方式。 骨衔青继而肯定,林湮可以改变记忆,但无法直接读取她们本来的记忆,因为口袋里这张纸条被留下来了。 清晨的光线越过骨衔青,从狭窄的门缝射进金库内,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骨衔青提起手中的食物看了一眼,转而大步离开,顺手将东西丢进了垃圾堆。 骨衔青没有吵醒安鹤,因为她发现了,自己的脖子隐痛,上面有掐痕。 在场活着的所有人中,敢狠狠掐她脖子,并且能够做到的,就只有安鹤。 ——她们有矛盾。 一些非常细微的表象背后,藏着只有她们两人才知道的信息。 骨衔青打算单独前去搜寻名叫辛希琳的家伙,重查一遍。最终,她在卖臭豆腐的玫老板那儿,打听到了辛希琳的名字,玫老板说这人白天会在广场值岗。 骨衔青问玫奇:“你认识林湮吗?” 和蔼的老板告诉她:“林医生嘛,大家都认识。” 骨衔青问了个意想不到的问题:“她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啊?”玫老板有些迷茫。 “你不是本地人吗?林湮,什么时候在蒂荷城开诊所的?” “唔……我想想,应该是四年前,咦……对哦,她怎么会开诊所呢?我记得第一次见她,她还穿着军。装,说自己从市政厅的方向过来,牵着一个少年。” “少年?林湮是军。人?”骨衔青诧异,“你确定?” “嗯,确定。她一和我说话,我脑子立马清醒了,她当时还把我从泥堆里拉起来……”玫老板宕机了一秒,“不是,等等,我怎么会在泥堆……” 骨衔青目光错开,转移到广场的巡逻队身上。打头的那位年轻人实在引人注目,算算年龄,也和玫老板说的少年对应得上,骨衔青抛下开始胡言乱语的玫奇,充满敌意的眼神锁定了辛希琳。 辛希琳一看到骨衔青来势汹汹,神情一变,随后,意识到不对掉头就跑。 骨衔青整整跟着辛希琳跑了三条街,最后,年轻人挑选了一处无人的水域,一头扎进蒂荷峡湾,不见了。 骨衔青折返回望海大厦,想要找林湮问个清楚,没想到竟然碰上了安鹤,她们站在广场两头,从各自的神情中,看出了端倪。 安鹤看向她的目光中蕴满怒火。 早上,指尖留下的余温还在,梦中接吻的触感也残留在唇上,但现在,她们没有和对方说任何一句话。 骨衔青目光下移,安鹤手中,捏着一张画着诊所布局的纸条,想来是发现不对劲,用过天赋了。 这是她们的第三次造访林湮的诊所。 …… 四十个小时之前,中央大街,正午。 安鹤悄悄牵了牵骨衔青的手。 她们十指紧扣走过街区,碰上了那天请她们跳广场舞的阿姨,阿姨提着一篮子菜,正打算回家做午饭。这里的人都很热情,阿姨邀请两人回家一起吃饭,反正她是一个人住,多两个人也无所谓。 安鹤答应了,一想到家常菜就想流口水。 上楼梯时,明明是平整的阶梯,骨衔青不知道为何踩空了,差点滑倒,安鹤条件反射搂住骨衔青的腰,抓住栏杆,将骨衔青抱得很紧。 阿姨笑着说:“你对你女朋友很细心嘞。” 两人不自在地分开,但手还牵在一起:“不是女朋友。”安鹤说。 半个小时后,摸到纸条的安鹤,想起这件事就心口抽疼,当初手牵得多紧,现在想杀掉骨衔青的心就多强烈。 偏偏骨衔青一察觉到不对,就立马从窗户边往下跳,二楼的高度对骨衔青这种喜欢跳楼的人来说不是难事,等到安鹤冲上去抓人时,骨衔青已经消失在街上。 阿姨疑惑:“怎么我做个饭的工夫,你们就吵架了?” 安鹤一声不吭地夺门而出,她们没能吃到阿姨做的家常菜。 安鹤已经忘了当初自己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牵起骨衔青的手,她只记得后来骨衔青决绝地丢下她,跟着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人消失在转角。 当翻到腰带夹层里的纸条时,安鹤才察觉到记忆缺失,她用时间重叠了解了事情的始末,同时真切地感受到骨衔青有多敏锐。 骨衔青没有时间重叠的天赋,但一直能很快察觉到微妙的违和,这次甚至比她还快。 可恶的是,骨衔青并没有打算跟她同步情报。 安鹤生出极大的不安,有一种骨衔青将要丢下她远离的感觉,她们两人的关系被推得越来越远,尽管也从未靠近过。 安鹤不知道骨衔青在做什么。 她只知道,她的首要目标是林湮,等杀了林湮,她再跟骨衔青算账。 这次刺杀时,骨衔青先一步抵达诊疗室,无形中牵制住了林湮。 所以安鹤抓紧机会,藏进了诊疗所后面的小房间,她在角落里发现了一把枪,还有若干不知道怎么使用的武器。这样的枪,安鹤在骨衔青追逐的那位年轻人腰间,也曾见到过。 那是一把高科技枪械,安鹤本打算偷走,但她没能成功走出诊疗室,当她碰到房间内一个方盒子时,触发了某种警报,很快,林湮堵住了门口。 安鹤直接开枪,枪口。射出的高能量粒子束,直接将地板切割出一道裂缝,被击中的地方,一片焦黑。 安鹤陡然一惊,她在时间重叠里见过这种横切面,蒂荷城的大多数高楼,都是被比这大百倍的武器暴力推平的。所经之地,成了焦土,残骸遍地。 这是军。方的武器,蒂荷城的军。方,曾用大型武器亲手摧毁了这座城市。 林湮绝对也是执行命令的一员。安鹤重温过了,林湮的招式非常板正,那显然是在营地经过长期训练才会有的身手,这样一来,林湮拥有这满屋子的保密器械,也就不稀奇了。 一个摧毁了整座城市的军。人,现在倚靠着神明的力量,摇身一变成了医生,蒙骗早该无知无感的辐射物,以及她们这些路过的幸存者。林湮到底出于什么目的?安鹤说不清。 安鹤放下枪,歪头:“林医生,你做过错事吗?” 林湮轻轻眨了眨眼睛:“我从未做过错事。” “杀生?不算?” “不算。”林湮并未有半点愧疚。 “骗人,不算?” “不算。”林湮走进房间,用了天赋,“我没有骗人,蒂荷城永远繁华。” 安鹤眼睛一眨不眨,她仔细记录着林湮现在的模样,这双眼睛*里看不见愧疚、看不见恼恨,只能看到一点悲悯。 安鹤分不清,林湮是真的没有做错过事,还是林湮不认为那是错误,抑或者这人归顺了邪神,成了邪。教信徒。 这人身上有一种不加掩饰的“善”,她给每个人都赋予了“正常的生活”,并且并没有对安鹤本人展现出杀意,但林湮身上,同时又有一种天真的“邪”。这些红衣使徒,包括骨衔青在内,似乎都会展现出藐视生命的麻木。 第225章 这是第四次刺杀。 安鹤的纸条没有记下这次短暂的谈话,无所谓,她有天赋,随时可以重现出来。 但眼睛看不到的仇恨,被整齐地写在纸条上——找骨衔青问清楚,最好揍她一顿。 …… 三十二个小时之前,峡湾,午后。 骨衔青再一次盯上了辛希琳。 如同注定轮回的历史,重复上演一样的故事,两位同样丢失记忆、看不见过去未来的人,又一前一后跑了三条街,最后辛希琳潜入了海水。 但这次有些不一样,辛希琳没有直接消失。 那片水域平静无波,骨衔青撑着堤坝往下望,辛希琳跳下的水域,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影子,无数触手一样的条状物散开,又紧紧包裹着落水的青年,将人托举出水。 骨衔青瞥见了那个影子的眼眸,黄色的瞳孔上覆着一层薄膜,像是深海里的怪物。 半悬在空中的辛希琳朝骨衔青开了一枪,她的配枪射出的不是子弹,而是压缩能量束,充满敌意的目光里,是护着什么东西才会表现出的决绝,还有对骨衔青展现出来的杀意。 骨衔青躲避的堤坝被溶出一个大洞,她确定了一件事——辛希琳是个嵌灵体。不是使徒,也不是辐射物,而是和阿斯塔闵禾一样的,真正的嵌灵体。 骨衔青还是第一次见到嵌灵是水生生物的人,难怪辛希琳有能力杀掉五只横行在水面上的骨蚀者。 骨衔青没有带帮手,安鹤也不在,她稍一思考,选择放弃对辛希琳的追击,暗中折返回广场,要挟了一位巡逻队的成员,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辛希琳的住所。 骨衔青看着那扇被破坏了锁扣的门,迟疑了一秒,这作案手法可真像她的手笔,她又一次踹开了门。 满墙的便签上,有一张格外引人注目:“留意那群人,她们对母亲有威胁,必要时候,杀了她们,特别是穿红衣的那位,极其危险。” 骨衔青有些想笑,她还觉得林湮特别危险呢,没想到辛希琳也把她列入了危险行列。 林湮没对她们展现出赶尽杀绝的敌意,倒是辛希琳开始盯上她们了。 说不定,她们迟早要跟辛希琳交手。 有意思。骨衔青坐在单人床上,不慌不忙地咀嚼着那个词汇——“母亲”。 骨衔青知道,林湮并不是新加入的使徒,能力几乎可以创世,波及人群多,天赋覆盖范围也极广,这是供奉神明很长时间才会有的能力。 所以,算算时间,林湮不可能会有辛希琳这样的孩子,辛希琳大约是某个沦陷地的幸存者,在少年时期,或者更早,就被林湮收养了。 可是,从满墙的便签内容来看,林湮似乎并未垂怜这位忠诚的孩子,所作所为,也只不过把辛希琳当成办事的工具人罢了。 骨衔青想,倒是跟她和安鹤有些相似。 是了,林湮竟然和她有相似之处。 骨衔青笑了笑,撕掉了那张纸,同时把辛希琳房间内剩下的便签和笔,都占为己有。她趴在桌子上,简单记下查到的情况,并给未来的自己留下新的命令——查查林湮对它供奉到什么程度。 既然林湮能凭一己之力耍得她们团团转,想来和神明绑定很深了。 骨衔青不会像安鹤一样,单单只查林湮本身,她要是瞄准一个人,就会把目标物的人际关系查个清楚明白,只可惜林湮似乎不用睡觉,她捕捉不到林湮的梦境。 但骨衔青可以入侵辛希琳的梦。 在那个被每晚删除痛觉和记忆的大脑里,骨衔青竟然窥见了一些被强大意志力留下的过往。辛希琳确实是林湮从海里捡来的孩子,从七岁起,一直跟着林湮,在一个暗无天日的防空洞长大,林湮把自己战斗本事尽数传授给辛希琳。辛希琳不叫林湮老师,而是叫母亲。 听得多了,林湮似乎认为,自己给了辛希琳活下去的力量,也随时可以利用和剥夺。所以,辛希琳成了蒂荷城唯一一个清醒的守卫,一直活在痛苦和随时丧命的折磨中。 但骨衔青并未从辛希琳的情绪里感知到痛苦,这个年轻人似乎以此为荣,在便笺纸上庄重写下“母亲”二字时,像辛希琳的嵌灵一样,给骨衔青的感觉黏稠又潮湿。 骨衔青返回望海大厦,决定和林湮谈谈这个青年的未来,活在蒂荷城,守着这个无意义的幻象,迟早会死,不如交给她更有用处。 林湮只是笑:“你的心肠,有比我好到哪里去吗?” 骨衔青语塞。 林湮又说:“死便死了,她的命是我给的,我可以收回。” 骨衔青看向林湮的目光充满了不可置信,这人对待辛希琳,可比她对安鹤残忍多了。 “啊对了。”林湮抬起头,“不是辛希琳活在蒂荷城,是你们都需要活在蒂荷城。” 骨衔青第五次造访林湮的诊所,得知了一件事,林湮没打算放她们离开。 …… 二十八个小时之前,港口,入夜。 骨衔青在阅读完便笺后,做了个决定,她叫醒所有人,告知大家这里有神明的使徒,最好连夜离开蒂荷城。 此时也顾不上寻找物资和收集食盐了,离开这里才是上策,她们吃掉了最后的余粮,好有力气赶路。 港口的水风平浪静,但是众人都发现了一丝不对,漫上脚背的潮水波涛汹涌,冲得人几乎站不稳当,紧接着,一些奇怪的触感黏着在脚背上,像有东西攀上了她们的脚踝。 可眼睛看到的,并没有任何怪异。 港口的船不知为何停得有些远,生怕人上去似的,想要上船,还得蹚水。闵禾试着往水里踏了一步,瞬间,一道像是镰刀的锋利物,直接削掉了半截衣袖。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古怪。 可是看不见任何东西,连听力也被蒙蔽,闵禾的野犬倒是能嗅到一些与众不同的怪异味道,但看不见,连进攻都没有办法。 安鹤在这时候想起了使用时间重叠,她将三分钟前的景象一放,与海面重合,突然间就像是海市蜃楼一般,水面上浮起密密麻麻的骨头,还不止,长相异常吓人的深海怪物张开大口,等着她们自投罗网。 船是破烂的,无数淤泥一样的海藻藤壶腐蚀了船身,还有和荒原上截然不同的八爪骨蚀者,在钢架之间快速穿行,速度比人快上几倍。 她们才知晓,原先看到的风平浪静,才是海市蜃楼。 如果没有船,两百米宽的海峡,她们没有任何办法涉水过去,大多数人都不通水性,更何况她们还失去了真正的视觉。 这是一条死路。 安鹤感知到不对,将这几天的景象,重新翻看,一看,便把目光锁定到了林湮身上。 骨衔青在安鹤使用天赋时,早就脱离了队伍,她看到水面上有一个巨大的黑影,而辛希琳站在岸边,静静地注视着她们的一举一动,似乎在观赏,一群“瞎子”会如何葬身怪物之口。 啊,原来林湮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 骨衔青返回了诊所,在没有任何招呼的前提下,骨衔青尽全力攻击林湮,她倒想看看,林湮除了改人记忆、制造视觉欺骗,以及拥有一个天赋异禀的帮手外,还有什么其它的本事! 这是骨衔青的第六次刺杀。 不如说,刺探。 在她们相斗时,骨衔青清楚地知道,暗处藏了两个人在观战,一个是已经得知真相的安鹤,另一个是林湮忠心耿耿的养女,辛希琳。 从这一次开始,骨衔青的策略完全和安鹤背道而驰。 …… 二十二个小时之前,望海大厦,清晨。 安鹤缩在暗处使用时间重叠,仔细查看六个小时前,骨衔青和林湮的那一场打斗。 这两人,都没有战斗类的天赋,但身体素质都极为惊人。骨衔青的路数偏柔,而林湮偏刚,她们都没有使用武器,拳拳到肉的搏击,直击要害。 这样旗鼓相当,又异常相似的敌人,反而激发了骨衔青的战意,以至于这一架打得异常“愉悦”。 直到安鹤认真看完,才觉得后槽牙紧绷得发酸,她反复重演骨衔青战到最后脸上浮现的笑,一遍又一遍自虐般地观察——汗水从骨衔青脸颊滚落,因为旋身摆腿而甩飞的水珠,恰巧落在林湮的黑手套上。 竟然无比相配。安鹤觉得胸口要爆炸了。 林湮和骨衔青是一样的人,她们有着相同的身份、相同的身体素质,就连天赋都是异曲同工的精神系,说不定,她们的目标都是一致,要杀了自己才好。 她们都想伤害活着的人。 明明只是得知了一个反复被忘掉的事实,恨意却重复叠加,安鹤不仅气愤骨衔青的欺瞒,更气愤骨衔青现在的态度。 安鹤咬着牙,从未觉得如此憎恨某个人。她在骨衔青那里独享的特权,好似要被人抢走了。 在打斗的最后,骨衔青甚至主动停止了进攻,和林湮握了握手。 第226章 要不是林湮最终还是改变了骨衔青的记忆,安鹤差点以为骨衔青接受了林湮的邀请,成了一丘之貉。 但是,她总觉得,骨衔青迟早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占有的欲望如火山爆发,不合时宜,但又汹涌澎湃。安鹤失去了理智,她要杀了林湮,或者骨衔青,哪一个都好。她不能让队友踏入险境,更重要的是,总不能让骨衔青抛下自己,去和别人搭档。 她不答应! 这是针对林湮的第七次刺杀。 这一次刺杀比骨衔青的招数猛烈,安鹤可不像骨衔青抱着切磋的心态,她使用了自己所有天赋,召唤的渡鸦几乎达到最大数量。 林湮被渡鸦包围,身穿漆黑衣物的医生像被浓墨覆盖了一般,眼中终于出现十足的不耐。 安鹤发现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林湮竟然只有一种天赋,渡鸦好几次差点啄伤林湮的眼睛,但林湮永远都是靠相同的天赋来延缓她的进攻。 其二,她小瞧了林湮的天赋。这项天赋并不需要林湮看着谁,念出什么,她的精神力可以感知到蒂荷城任何一个人类,只要林湮舍得动用精神力,就可以随时改变任何一个人的想法。 难怪,安鹤留在金库的那些人,无论她每次同步多少信息,在她记忆被覆盖之时,所有人都会和她一样,认知被清零。 该死!无论是哪一项,竟然又和骨衔青相似,都这么游刃有余,进入别人的大脑如入无人之境。安鹤刺杀林湮的次数越多,便发现两位使徒之间,有越来越多共同点。 就连伤害她,都是钝刀慢剐,让她沉迷在虚假里,又害她万劫不复! 该死该死! 林湮和骨衔青一样恶毒! …… 十五个小时之前,望海大厦,正午。 骨衔青彻底发现了,她和林湮不一样。 她用了两次机会来完成便签上自己给自己留下的任务,试探出林湮只有一种天赋,但这人绝对不是贺栖桐和自己那样,拒绝供奉神明的人。 不如说,林湮绝对服从神明,接受神明馈赠长达一百年,她应该有大量的天赋,是神明完美的代言人,甚至动动手指,就可以把她们打包丢进海里喂鱼。 但是林湮没有。 林湮似乎不太喜欢动用武力,但是所作所为,比动用武力还要折磨人。 骨衔青想要逼问林湮为何只剩下一项天赋,没想到林湮轻易就告知了缘由。 “原本我拥有很多天赋,非常多,甚至超出你的想象。只不过,我后来祈求神明垂怜,得到一个融合的天赋,就此,我把所有天赋炼化成了意念烙印。你能理解吗?像合成游戏一样。” “我不理解。”骨衔青答得很快。傻子才会这样做。 她和林湮的思维完全不一样。骨衔青想,要是她拥有这么强大的能力,她第一时间就会把自己解救出来,和神明趁早断了联系,之后的事,都与她无关。 而林湮,竟然用这样的能力,在蒂荷城玩过家家,骨衔青只想骂一句神经。 此外,骨衔青还做出推测,林湮在她们身上使用的天赋,不及她本身能力的百分之一,一个由众多能力融合的天赋,绝对不止改变记忆,遮蔽视觉这么低级。 哪怕林湮从未展现过。 “为什么?”骨衔青问。 林湮说:“我与神明比肩。” 骨衔青瞬间警觉:“你想当神。” 林湮指了指脑袋:“不,我从未有这种不敬的念头,但倘若不朽之神需要一个创造新世界的人手,我会是首选。” 骨衔青后背汗毛倒竖,她终于明白林湮身上的邪气从何而来,又为何能够一直保持平静。这人的喜悲情绪,在成为使徒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削弱了,变得麻木。做法看似温和,但和邪神豢养人类的做法,没有任何不同。林湮试图创造一个新的世界,改变这个世界的运作方式。 “不好吗?”林湮靠近骨衔青,“你来刺杀我那么多次,是我给你的幻境,你不满意吗?” 骨衔青往后退,踩上床架。林湮这一刻的压迫力,非常收敛,但无比强大,有那么一刻,让骨衔青想起非常不好的回忆。 她摸上了枪柄。但这个动作刺激了林湮,林湮往后退了一步,淡然道:“那这样吧,既然你不喜欢幻觉,那就让你感受一下现实的残酷。” 骨衔青直觉,凭她的力量,她永远打不过这个人,骨衔青生出了另一个念头。 她的第八次刺杀,从武力到精神,彻底宣告失败。 …… 十个小时之前,望海大厦,下午。 骨衔青从不知道,安鹤对自己的恨意竟然如此浓烈,浓烈到唤出所有嵌灵,只为把她杀死。 她和言琼被两百位士兵逼退到望海大厦五十七楼,这栋邮轮造型的大厦,有一根金属桅杆,顶端有一个装饰用的金属球。她和言琼,就站在半掌宽的桅杆上,前后左右无处借力,而盘旋的渡鸦在她头顶失声尖叫。 骨衔青举着枪,对准杀红了眼的渡鸦,但迟迟没有开枪。 “怎么回事啊?”言琼抱着桅杆,“你把人欺负成什么样了,人家这么恨你?” 这个问题言琼三个小时前就问过,当时骨衔青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安鹤突然要杀她。 但是,当她拔枪的时候,翻到了漏出来的便笺纸,看到纸上密密麻麻的记录时,骨衔青立刻做出了猜测。 “不是我,林湮动了手脚。”骨衔青没有搀扶任何东西,她只是稳稳当当地站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全身又被黄昏镀上了一层橘红色。 ——某个挑拨离间的医生,在安鹤发现不对之前,就把她们的矛盾放大,强行装进了安鹤的脑中。杀掉骨衔青成了安鹤的首要目标,目前为止,安鹤甚至还没有想起林湮这个人。 这就是操控万物的神力吗?让她认清现实? 骨衔青冷笑,她差点在一无所知之时,莫名其妙被安鹤杀了。那对她和安鹤而言,绝对是最可悲的结局。 骨衔青低头撞见安鹤那双眼睛,又觉得,或许林湮没有放大矛盾,安鹤就是如此恨她,她们刀刃相向的那一天,被一个该死的医生,提前了。 “你为什么骗我?!”安鹤站在风中质问,她觉得声音不再是自己的,不然怎么会那么嘶哑。 她可能对骨衔青投入了太多不必要的期望,所以现在才恨之入骨。 骨衔青自知无可辩驳,也失了力气辩驳,她觉得心脏比任何一次重伤都要疼痛,于是怀疑,林湮是不是加深了她对安鹤的眷恋,以至于,她说不出任何解释的话语。 她有那么重视安鹤对自己的评价吗? 骨衔青不信,也不允许自己这么在意。所以她熟练地露出微笑:“小羊羔,我——” 子弹钉在她的脚边。 骨衔青差点因为这一枪坠落,安鹤厌恶的神情,意味着连自己声音都不想听到。 好烦,骨衔青心烦意乱,她突然空手抓住钢筋做成的绳索,直接从桅杆上滑下来,绳索磨破了手心,但并不能缓解心口的痛楚。 等到骨衔青落在楼顶时,双手鲜血淋漓。 可是抬眼,安鹤眼中一丝心疼都看不到。 好烦,骨衔青脸上挂着笑,想要去摸安鹤的脸颊,但对方直接用枪抵住了她的额头。骨衔青能感觉到枪口在抖,可是安鹤曲起的食指没有犹豫。 “砰——” 在开枪的那一刻,骨衔青狠狠肘击安鹤的胳膊,子弹偏了,打在桅杆上。包围在侧的士兵立即举枪,骨衔青迅速绕到安鹤身后,用手肘压住了安鹤的脖子。 这具她无比熟悉的身体,此时正在她怀中发颤,不知道是怒火,还是失望和气愤,让安鹤整个眼眶都微微发红。 “别开枪哦。”骨衔青笑得很大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抽出匕首,架上了安鹤的脖子:“开枪我会杀了你们主将。” 明明心脏的位置痛到像露出了一个碗口大的空洞,但两人伤害对方的行为,一点都不拖泥带水。骨衔青想,她们永远都会这样,死不悔改。 多好,这样才有意思。 手中的血全部沾染在了安鹤的脖子上,仿佛匕首已经割了下去,触目惊心。骨衔青又毫不留情地往内压了一毫米:“听好了,如果你要杀我,可以。等你杀了另一个人,我可以主动去死。” “谁?” 骨衔青感受到安鹤曲起了身子,明明没有受伤,但说话的气息异常不稳。 骨衔青拿出便笺,上面沾了血:“林湮,二楼的林医生,你杀了她,我立刻死在你面前。” ——才不是,骗你的。 可是安鹤抬起头望向晚霞,居然停顿了一秒,答应了这个荒谬的提议。 骨衔青不清楚是安鹤信了她,还是安鹤不想那么快杀死她。 总之,挑拨离间的林医生,被暴怒的安鹤纠缠了整整四个小时,甚至所有的兵力在安鹤的指令下一拥而上。最后,林湮只能选择把记忆一键消除。 第227章 安鹤当然没能杀死林湮,骨衔青却觉得,自己好像死过了一次。在和林湮对视的时候,骨衔青发现林湮眼中的了然——看吧,现实总是残酷的。 骨衔青只是畅快地笑,没有任何露怯的姿态。 可惜的是,下一次安鹤发现不对后,用时间重叠看到这次的对决,又要加深她总是骗人的印象了。 所以骨衔青才极其讨厌安鹤这个天赋。 她能感受到,安鹤的恨意在累积,这么一想,林湮前几次制造的视觉欺骗,也并非没有好处。 ——要是安鹤能忘掉这桩麻烦事就好了。 …… 骨衔青如愿以偿,安鹤当场就忘掉了大部分事情。 彼时她们正走出望海大厦,骨衔青察觉到手背上有轻轻的暖意,安鹤碰了碰她的手:“还痛吗?我看着好像渗血了,要不让林医生重新包扎一次?” “不痛了。”骨衔青睫毛轻轻颤抖,“没事,只是不小心跌倒,没留意抓的绳子有钢刺,不严重的。” 安鹤露出毫不掩饰的心疼神情,小心翼翼抓住骨衔青的手指:“那我牵着你。” 林湮似乎有某种恶趣味,这一次,原原本本地保留了骨衔青之前被安鹤追杀的记忆,连带着心口带来的隐痛,都像烙印在骨头上,无法摆脱。 骨衔青发誓,她迟早要让林湮尝一尝这种痛苦。 但她又很贪心,现在安鹤的状态,对她非常有利。林湮的天赋,真的可以把人玩弄在股掌之间。 骨衔青抱了抱安鹤,在抽身的时候,骨衔青偷走了安鹤藏起来的纸条。她这两晚入过安鹤的梦,还原场景时,知道安鹤身上有东西,但并没有私自翻看写了什么。 现在,骨衔青拿走了那张纸,在手边悄然展开。十次刺杀,安鹤的每一次发现的线索都简单总结做了标记。 只是其中一条有些突兀:“记得去望海大厦接阿尘。” 骨衔青粗略扫了一眼,阿尘?是哦。她好久没有看到阿尘了。 但这都不是最紧要的,骨衔青发现最下方还有几行字,是关于她的。 “找骨衔青问清楚,最好揍她一顿。” “她说谎,提取物有副作用。” “她要杀我。” 紧接着,便是大量重复的语言:“杀掉骨衔青。” “我要杀了骨衔青!” 最后两句的力度几乎戳穿纸张,骨衔青浑身僵硬,手腕一扭,藏起了这张纸。她这次,贪心了,不愿意把纸条交回给安鹤,最好安鹤什么都不要察觉。 口袋里,安鹤的纸团混着她自己的便笺纸,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黄色便笺纸上也同样多了一行小字。 只不过,骨衔青记载的并不是什么大事,而是她和小羊羔一起看过夕阳,在幻觉下牵手和拥吻的细枝末节。这只是无聊时的随手记录,怕忘了,但这不像她的作风。 骨衔青永远都不会再提起这件事。 …… 安鹤手上还戴着第一要塞作战时用到的智能腕表,一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调好的闹钟,贴着皮肤突兀震响。安鹤看了一眼,提示内容没有什么特别,只让她前往望海大厦。 安鹤松开骨衔青,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变成:“你伤得严重,我再去找林医生拿点止痛药,你在这儿等我。” 骨衔青神色复杂:“是吗?我伤得不是很重。” “对我来说,很重。”安鹤摸了摸骨衔青的手心,“在这里等我,很快就回来。” 踏进诊所的时候,安鹤察觉到气氛很紧绷,见到林湮的那一刻,身体已经条件反应摸上了枪。 林湮连退了三步,语气有些无奈:“这么快又来了?你到底怎么察觉到不对劲的?” 不对劲?安鹤拔枪的速度比思考要快,等枪口对准林湮之后,安鹤皱起眉:“我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甚至连有什么不对劲都不知道。等她发现林湮和她的谈话有断层时,腕表接收到了一条加密信息:“安鹤,可以来接我了。” …… 一个小时前,望海大厦五十七楼,凌晨。 安鹤独自一人靠着桅杆,将这几天的过往细细翻阅。在漫长的沉默过后,安鹤掩盖了所有好的坏的复杂的情绪,发出声音:“阿尘,下来。” 桅杆顶端,那个像是装饰品的机械球,飘然落下。 早在五十二个小时之前,安鹤意识到阿尘打不过林湮的那一刻起,安鹤就私下使用了一次时间重叠。 那一次,她没有看过往,而是看了未来。 不是她自己的,也不是骨衔青的,而是望海大厦这栋残存建筑的未来。 再过两个小时,它会轰然倒塌。 安鹤从来不依赖纸条的提醒,所有的信息,都同步给了阿尘。她的记忆总是被删除,视觉总是被蒙骗。但是安鹤已经见识过了,阿尘是机械球,需要林湮亲自操作才可以消除记忆。安鹤没有将阿尘带在身边,而是直接放在了离林湮最近的地方。林湮或许找过它,或许又不屑于找它,但阿尘安然无恙——这是“未来”告诉她的。 “扫描进展如何?”安鹤问。 “已完成99%。”阿尘在此处待了整整四日,将整个望海大厦进行了深度扫描,“二楼诊所里的机器只是一个末端接收器,真正的处理器分散在十至三十层,这整栋楼都是她的驻点。” “知道了。”安鹤说,“有可能同时炸毁吗?” “你带的人多,人手足够了。” “需要剔除新绿洲的人,还有骨衔青。” “不信她吗?” “不信。” “可是你还是没忍心把天赋用在她身上。” “这你不用管,我会用的。” “好的,已剔除,人手依旧足够。” “99%,你略过了哪里?”安鹤问。 “诊所的小房间,你进去过。”阿尘说,“就在镜子旁边,那个地方的信息流量最大,用电量也非常恐怖,大概是林湮上载意识的核心系统,我没敢靠近。” “真有意思,一个使徒,竟然放弃了血肉,上载成了一个智能意识。”安鹤扯了扯嘴角,“骨衔青怎么就没想到这样的招数?不仅可以操纵现实,操纵已有的机器也不是难事。” “嗯,关于此事。”阿尘转了一圈,“虽然我不太喜欢骨衔青,但是,我想她应该是想作为人类活下去,而不是——” “行了。”安鹤打断阿尘,“辛苦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有扫描到类似骨架的事物吗?” “同样在二楼,厕所的浴缸里。” “好,如果我损坏林湮的本体意识,你有办法夺取她的控制权吗?” “那需要将她削弱到和我一样的程度,很难。”阿尘说,“但是如果你需要我这样做,我会试一试。” “阿尘,接下来我会带着人炸毁二楼商铺,好让我们的人手尽早就位。” 安鹤将阿尘装进背包,沿着每一层伸出的露台直接往下跳,高高的发尾飞舞,如一只飞鸟掠过夜空。 两分钟后,爆炸四起。 这是第十一次刺杀,安鹤一次次摸索到了林湮的弱点。 在过去的十一次对决里,安鹤能明显感受到,骨衔青选择了和她不一样的道路,她的恨意越发浓烈,越战越勇。 而骨衔青对刺杀林湮越发应付,甚至有倒戈的念头,不然,上一次就不会拿走她的纸条,至今没有还回来。 安鹤所有浓烈情绪都凝结成一句无所谓,她已经不是当初手无缚鸡之力的安鹤了,没有骨衔青的帮忙,她照样可以杀死敌人。 …… 三十秒前,安鹤进入了诊所房间。 “我能杀死你吗?要不,我试试。”安鹤捏着那枚金属环扣。这是第十二次刺杀,漫长的四天结束了,安鹤会做个了结。 “你知道吗?骨衔青给我留了张字条。”林湮又往前踏了一步,轻轻一笑,“她同意与我为伍了。” 安鹤不为所动:“她在哪里?” “和辛希琳在一块儿。” 第131章 [一体两面]她求得的,是欺骗。 安鹤望着镜子,骨衔青不在场,那好,所有无处抒发的恨意,统统指向了林湮一个人。 精神力被愤怒和怨恨激发,冲破阈值,唤出的渡鸦不计其数,情绪无法收场。可安鹤的神情偏偏又平静得如同沼泽。 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也没有征兆,安鹤用仿生肢捏着那枚金属圆环,在林湮还在提及骨衔青之时,狠狠一捏,一扔,压扁的金属成了片状,掉进方盒子。 安鹤在那里放置了一枚纽扣炸弹,两者碰撞,爆炸发生,连同镜子和金属圆环,被炸得粉碎! 林湮的上载意识当然还没死,毁掉一个器械不足以杀死她。 上一次刺杀时,安鹤已经搞清楚这样的接收器,有两个。剩下一个在林湮的耳朵上,林湮的上载意识消耗能量巨大,仿生机器人可以日夜不眠不休地营业,但控制它的接收器是需要替换和充电的。 第228章 安鹤毁了其中一个。 接下来,是另一个。 安鹤了解黄金时代的仿生材料,触觉会扩大,但同时,痛觉可以轻易屏蔽,林湮的整具身体都由仿生材料制成,说不定,上载意识里的林湮根本不会感知到痛苦。 但不要紧,她依旧会杀掉对方。 散落的玻璃碎片擦着安鹤的衣服飞过,倒映出支离破碎的脸。 她尝试了这么多次,知道林湮会在何种情况下使用天赋,这人总是仗着技高一筹,不会立即动手,就好像逗弄一只蚂蚁。 所以,安鹤先动手了。 一只渡鸦的力量不足以禁锢一个人,但一百只、三百只渡鸦,想要撕碎一具身体,轻而易举。 渡鸦弯如镰刀的趾爪陷入林湮肩膀,毫不留情扯下皮肉,尖锐鸟喙扎进咽喉,撕扯血肉下的仿生骨架,网状仿制神经犹如细若蛛丝的电线,被不客气地叼啄出来,甩向地板。 最后,大量渡鸦张开利嘴,扯向林湮的耳朵。 林湮果然感觉不到疼痛,以至于表现得同样冷静。 在铺天盖地的渡鸦侵袭下,林湮还有能力脱身而出,脚尖一踩,两枚叠在一起的玻璃碎片交错,飞起来的那一块,被林湮精准抓住,连人带着玻璃尖,冲向安鹤的后脑勺。 安鹤转身格挡,林湮已经压身过来。玻璃锋利的断口扎向安鹤的虹膜,几乎贴到晶状体。安鹤眨眼时,眼皮甚至和玻璃触碰。 “林医生,你终于要杀我了吗?”安鹤挡着对方的手,出奇地冷静,“不打算玩你的创世游戏了?” …… “这不是创世游戏,是模拟沙盘。”年长的军官抽走了林湮手中的智能平板,“跟你之前玩的游戏不一样,不要随意让一个人占有另一个人的房子。” 九岁的林湮撑着沙发转过身:“可是妈妈,有什么不一样吗?不都是让我管理一片区域,我只需要分配就好了。” “你管理的是人,是真正的生物,和你一样会思考。”年长军官摸她的脑袋,“等你长大,站到我这个位置,就会知道,你接过去的不是分配的权力,是责任。” “什么责任?” “根除疾病,让人们平静生活的责任。”年长军官掏出一颗橘色糖果,剥开糖纸,塞进林湮嘴里,“行了,你不小了,别像个孩子一样赌气,明天我会送你去上战略课。” “我不明白,安鹤。”林湮轻轻眨了下眼睛,手套被玻璃边沿割裂,“你不喜欢平静的生活吗?” 安鹤左眼的视线,被玻璃占据一大半,以至于像万花筒,看到无数个林湮。两人*双手相接处,滋生出大量菌丝,菌丝钻进林湮的衣服下,却并没有效果。 [寄生]的天赋,无法对一个仿生人起作用。 但无所谓,安鹤想要的,也不是寄生林湮。 “喜欢啊。”安鹤选择回答了林湮的问题。她当然也沉溺于黄昏和清晨,沉溺于指尖残存的温度。让她恍惚以为,她求得的,是一种即将宣之于口的“爱”。 可是不是,她求得的,是欺骗。 所以安鹤回答得面无表情:“但可惜了,我只喜欢我自己选的。” 什么平静生活?林湮只是站在伪神的高度,和骨衔青一样欺骗世人。这满城的人,真的称得上在“生活”吗?如果一群人的命运,只凭一个人摆布和操控,那即便再幸福美好,也不算真正活着。 这样浅显的道理,林湮真的不明白吗? 菌丝从两人脚下蔓延开,其中一小撮,悄然探向房间内的老旧枪械。 原本柔软的菌丝,竟然汇聚成一股,如一双大手一般,抓住了枪,瞄准,发射,枪口对准的是林湮的后脑勺,这枪一开,连带安鹤也会被高能粒子灼成灰烬。 安鹤没有闪躲,林湮这下会使用天赋了吗? 即便会,那也晚了。 枪响的同一时间,整栋大厦发出强烈的震动,驻守在各个楼层的士兵用弹药,炸毁了诊所里那些军用设备的处理器。 轰——咔嚓—— 接二连三的爆炸没有停止,整栋望海大厦都在剧烈颤抖,灰尘簌簌坠落。 安鹤给出的命令,几乎用尽她们所携带的弹药,库存见底,让阿斯塔觉得,安鹤似乎没有在考虑接下来的后路。 同样,安鹤让任何人都不要考虑她的安危,不需要为她留逃生通道,直接引爆炸弹。 其她人终于察觉,安鹤太愤怒了。 这种愤怒由十一次失忆叠加,每一次回想起来,安鹤都要重复经历骨衔青的背叛,以及林湮的戏弄。可她表现得很平静,除了当事人骨衔青,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平静表象下及时察觉到安鹤的异常。 她太愤怒了,前所未有。曾经为了第九要塞谋生、为了第一要塞存活,安鹤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次战斗,永远运筹帷幄留有余地。只有这一次,她为了自己,情绪浓烈到几乎失去理智。 安鹤找不到原因。 她只知道要抓住林湮,先毁掉这具仿生“傀儡”,再残忍撕碎使徒的骨架,摧毁上载意识。她总会让林湮体会一下,生不如死的感觉,好抵消她现在心脏快要爆炸的剧痛。这不只是为了求生,还是一种报复! 她要让骨衔青知道,归顺林湮,弃她而去,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选择。 枪口灼烧的热浪,迅速席卷过来,擦过林湮的半个后脑勺,直接从安鹤脸侧飞射出去,继而击中身后的墙面,整堵墙被熔穿,出现一个大洞,在整栋大厦的晃动下,墙面蔓延出裂痕。 安鹤过了半秒才闻到烧灼的气味,那是头发、涤纶布料,皮肉燃烧时混合的味道。她的头发被燎卷,但是皮肤受损的,不是她。 林湮竟然没躲,半个仿生脑袋像塑料熔化一样,没有鲜血,但沿着下颚落下的凝剂滚烫。 那把枪和普通的枪不一样,只要扳机上还有施加的力道,高能量粒子束就不会停止。 安鹤没有让菌丝停止扣动。 林湮也没有移开半步。 …… 那束刺眼的白光掠过林湮的眼前,不是一束,是无数束。她站在发射台上,看着光束越过她所站的位置,往前射去,囊括整个城市,覆盖所有街道。林湮觉得口中发苦,于是从上衣口袋掏出颗糖,剥开糖纸,再抬头时,整个蒂荷城在她面前已经坍塌成焦黑的废墟。 “我们的军队,从未和别的国家打过仗。”林湮盯着眼前的屏幕,眼睛弯起来,轻轻地笑,因为口腔里的糖,说出的话含糊不清:“没想到第一次大规模袭击,是对准了自己人。” 黑暗时代之前,各个大洲是和平昌盛的。可惜林湮出生时,蒂荷城已经和骨蚀病拉锯了好几百年,这是一种攻克不了的疾病,她们动用了所有人类智慧和科技,才勉强自保。直至九十年前,高楼大厦里的病原体已经失控,感染者开始围攻市政,最后一任仁慈的君王死于骨蚀病,失去意识时,把最后的选择权交给了林湮。 三十二岁的林湮没有听信儿时母亲的教诲,近乎冷酷地选择结束这个“游戏”。 烧灼的浓烟与天边等待的黑雾融合,昏暗从此到来。她没有去筛选蜗居在大楼里的健全人士,痛苦一抹而去,会比长久挣扎,来得轻松。 摩天大楼成了融化的蜡烛,从断口处淌下血泪,顺着高楼往下滑落,最后砸向土地。 啪—— 安鹤的鞋面上沾了凝胶,她抬头,林湮的半个脑袋和口罩一起被灼毁,仿生材料受损时,原来和烧毁皮肤时的味道相同。 她终于看清了林湮的脸。 那是一张很出彩的脸庞,拥有着比例绝佳的五官,很美,眼睛含着笑意,可那样的笑配着这张脸,竟然比不笑还要冰冷可怕。 林湮可能天生适合当仿生人,成为一个剥离情感的上载意识,哪怕右脸上的大面积创伤和如今的新伤融合在一起,仿生的皮肤不断往下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好。 但安鹤感觉很不好,非常不好。她一偏头,抬手一错,五指从毁掉的脸颊探进去,抓住了仿生机器人的头骨,按向还在发射的粒子束。 林湮终于开始反击,重重曲肘,安鹤的脑袋比她更快被推到枪口下,寄生的菌丝立刻松了手,才避免把安鹤烧个对穿。 就在此时,林湮扔掉玻璃退了一步,她抹掉掉落的皮肤,不在意地挑衅:“我还以为,你有多大本事。” 没有任何提示,林湮开始使用天赋了,所有未被收回的渡鸦,全部整齐地调转了方向。刚刚还是帮手的嵌灵,此时掉头,对安鹤发动了进攻,尖锐的利爪落在安鹤身上,而菌丝将安鹤固定在了原地。 安鹤对嵌灵和天赋的控制权,被轻而易举地剥夺了。 不需要寄生,也不需要任何的辅助,林湮的天赋强大到,可以直接篡改一个人的神经信号。 她不再用天赋来修改记忆,只要她想,安鹤立刻就会死在自己的嵌灵爪下,并且连抵抗的念头都不会有。 第229章 这就是融合天赋后,获得的好处,她是绝对的神明,甚至比不朽之神更多了一具可操控的躯体。 安鹤身上伤痕累累。渡鸦当初如何进攻林湮,此时,便如何进攻自己,直到菌丝再次举起了枪,枪口对准安鹤的脑袋。 “我其实想救你,作为辐射物能更加幸福无痛。”林湮说,“但你表示拒绝,那我只能遂你的意了。”失去了健全口腔的脸,说出的话也像是拉拽风箱,林湮打算,用当年同样的高能量粒子束,为安鹤抹去挣扎求生的痛苦。 反正,骨衔青要安鹤死,神明也会要安鹤死,和当初那些她没能救的幸存者一样,安鹤也活不长久。 菌丝组成的大手,终于用力一按。 也正是在此时,整栋大楼又是一晃。这块人工填海的陆地,被接连的爆炸影响了地基,像是悬崖边上的砂石,陡然脱落了一块,簌簌滚入海中。 望海大厦失去四分之一的支撑,逐渐往海面缓慢倾斜,高于海面十几米的大楼,根本经不住这样的损坏。爆炸还在继续,这栋建筑仿佛成了真正触礁的邮轮,顶楼的桅杆吱呀呀地响,接着轰然折断。 摇晃使得安鹤狠狠地撞向墙体,这一下,躲开了高能粒子束,连带着林湮也被甩飞,两人相继砸在地上,又往左侧迅速滑倒。 意念烙印的天赋中断,也就在此时,安鹤飞快起身,像是知道这件事会发生一样,抓住林湮的胳膊,踩在对方身上,用力一扭。 咔嚓——仿生肢被同样的仿生肢扭断,失去连接。 安鹤的眼里毫无惧意,她早已见识过望海大厦的坍塌会在何时发生,谨慎使用天赋让她避免看到结局,但是她会利用每一处已知的优势。只要撑到那一刻,她就不会输。 安鹤全然不顾伤痕累累的肉身,在站立不稳的地面,飞身扑向林湮的耳朵。 与此同时,安鹤放声大喊,“阿斯塔,骨架!” 好几个人从逐渐倾斜的十楼从天而降,迅速钻进二楼的房间,奔向浴缸里林湮的本体。 林湮扶着墙面站起来时,阿斯塔正夹着骨架跳出窗口。 同一时间,又是一阵近在耳畔的爆炸声,五枚手榴弹同时炸响,将二楼诊所里的所有军用设备,连同安鹤所在的房间,炸成了焦黑。 安鹤启动破刃时间,终于抓住了林湮的肩膀,在爆闪的那一刻,用林湮的仿生人躯壳挡下了这恐怖的爆炸。 轰——声音比视觉来得缓慢,这些没有高科技加持的手榴弹,以最狂野、最本质的破坏力疯狂吞噬着一切。 林湮静静转头,这具身体的胸腔受到正面袭击,毁掉了一半。火苗舔舐着布料,黑色的工作服燃烧出几个大洞,露出里层红色的衣服。 暗红色的军装原本十分挺括,袖口、领子、肩头和腰带都有烫金的黑色布料点缀,胸口处,丝线绣着长剑和船锚,红与黑交相辉映,和辛希琳戴着的黑色军帽,是一套。那是蒂荷城军官的礼服,也是她的入殓服。 毁掉蒂荷城的那一天,她用糖纸卡住发射按钮,从高台上一跃而下。和枪械一样,只要按钮上还有施加的力道,高能量粒子束就不会停止。 发号施令的军官死在那一日,尸体被唯一活下来的士官找到,悉心安葬在防空洞改造成的坟墓里。 然后神明造访,林湮“诞生”。 火苗席卷过来,视线完全倾斜,这一场爆炸成了望海大厦坍塌的最后推手,放置着林湮所有库存物的大楼,如同一位巨人,沉默、又声势浩大地砸向海面。 从离海平面十几米高的地方跌落时,林湮又一次用了天赋,给出了两个指令。 一个是让安鹤放手。 另一个,作用在那位名叫阿斯塔的战士身上。自以为带走骨架的阿斯塔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把骨架抛向了海里,骨架和仿生人一起,连同倾轧下来的建筑,坠入大海,砸出巨大的水花。 建筑的残骸会淹没骨架,同时淹没这具已经不能使用的身体,想要从海底的废墟里翻出她来,安鹤可做不到。 林湮面朝上,看见浑身是血的安鹤,半边身子悬在残骸上,努力保持平衡。 在无限延长的时间里,林湮露出了最后一个笑容。 没有人,能够杀死神。 安鹤也不能。 安鹤被水花溅得浑身湿透,海水落在伤口上,带来的剧烈疼痛几乎剥夺她的神智,可她依旧冷静。 脚下,海平面如同被打碎的薄膜,在残骸砸入时陷出一个深坑,如同深海张开了大口。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被大动静引过来的无数变异物,吞噬着落下的所有物品,那不是水花组成了海洋,而是变异物组成了海洋。 按照计划,无论这一次刺杀能否成功,安鹤都应该离开,抱着阿尘的薇薇安,会在对面的大楼等她。 但安鹤低头看了一会儿,深邃的目光里,理智燃烧成熊熊烈焰,挥发殆尽。 三秒后,安鹤张开双手,一跃而下! 呼啸的风快速掠过耳畔,变异的生物等着猎物的来临,安鹤在空中缩起身子,抽出许久未用的军刀,双手握着刀柄朝向下方。 她还没有杀死林湮,她一定会杀死林湮,她会把那具玉化的骨头找出来。 跌入水面之前,时间的流速无限放慢,在仍旧燃烧的火光中,安鹤突然看到了骨衔青。 骨衔青如有神力一般站在海中,一只巨大的触手承托着她。短短时间内,骨衔青已经捞起林湮被炸毁的仿生身体,抱在怀中。旁边,还站着辛希琳。 啊,辛希琳有嵌灵,安鹤才知晓这件事,骨衔青从未和她说过。 安鹤死死盯着骨衔青,她们的目光,在坠落时、在一片腥风血雨的水花里,交汇。 那短短的几秒钟,如同一个世纪那般漫长,所有的猜忌、亲密、合作、背叛、罪恶缠绵的深夜,如飞掷的玻璃片从眼前快速划过。 她看见了骨衔青的立场,看见了骨衔青眼中复杂疯狂的情绪,紧接着,安鹤看见骨衔青唇边扬起的笑容。 骨衔青轻而易举摘掉了林湮耳朵上的金属环,然后,卡住耳廓,戴在了她自己的耳朵上。 啊,难怪林湮毫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原来是找到了一个更好的伙伴。 水花四溅,安鹤胸腔鼓胀,像是长着尖刺的藤蔓要嚎叫着钻出来,狂乱滋生的情绪快把她逼疯,疯到骨节都嘎嘎大笑。 所以安鹤也放声大笑。 多好!只是逼疯而已,骨衔青贪婪的双眼里依旧只看得到她,她们会纠缠,会堕落,像渴饮含有毒素的血液,骨血崩散,不死不休。 第132章 [一体两面]“你说的这是恨吧?” 安鹤入了水,海水很快吞没了她漆黑的影子。 骨衔青手臂一松,怀中林湮的身体如一具废铁,啪嗒摔落在触手缝隙里,成了真正的死尸。 骨衔青不在意地踢了一脚,仿生人的躯体翻了个面,彻底滚入海中。 辛希琳死死盯着骨衔青的动作,压抑不住的私心泄露,藏不住怨怼,青年人咬着牙,不再避讳林湮知晓自己私自留存记忆的事,喊出念了无数遍的称呼:“母亲……为什么是骨衔青?而不是我?你大可以放心把接收器交到我手里。” 林湮怎么回应的辛希琳不知道,骨衔青完全没有传递林湮的话,她抬手摆弄耳廓上的金属圆环,像戴一枚精巧特殊的耳饰。 “辛希琳,你羡慕我吗?”骨衔青轻飘飘地煽风点火:“你想和你的母亲融为一体,再难分开?可惜了,我才是她更好的合作人。”语气十分桀骜,用词扭曲,不留情面,分明存了心要故意激怒谁,好让大家都来受这情绪折磨。 骨衔青盯着水面仍然在笑,笑世间众人情太浓烈,恨太滚烫,没有例外。 辛希琳愤恨地转过头,看着林湮的仿生机器人如垃圾一样沉入海底,有些失控。 骨衔青乐于见到这样的局面,除了林湮外,今晚所有人都有些失控,四处逃逸的情绪伴随着望海大厦的倾塌,被一起引爆。 多壮观啊,震撼得她浑身发抖。 扑通—— 骨衔青松开嵌灵,以一个标准姿势跳入大海,水面上翻起大量白沫,白沫里掺杂着浓重的血腥味。 她的脸上戴着带灯的面镜,口鼻上有个透明的呼吸罩,腰间挂着简易氧气储罐。这些装备是辛希林的,辛希琳经常下水,骨衔青不客气地借来使用。 骨衔青无视怪物,一展臂潜下好大一段距离。辛希林和嵌灵跟在她身后,将所有聚拢上来的变异生物甩开,绞杀。 耳骨传导着林湮的指示:“骨衔青,把骨架和上载意识储存器带上来。” “嗯。” 她们最长能在水下撑五分钟。 足够了。骨衔青水性很好,不如说安鹤的整个队伍,只有她和言琼擅长潜水——堤坝远处,另一个伛偻的身影舒展开四肢,言琼也如一滴不起眼的水珠融入浑浊海面。 第230章 得益于和林湮的合作,骨衔青的视线遮蔽已经被抹除,视觉恢复正常。 所以借着两束头灯,她能轻易看到大量变异生物聚集在水底下,红色绿色的血液将海洋变成了染缸,在浑浊光线尽头,骨衔青看见了安鹤。 安鹤比她想象中聪明,直接用寄生让看不见的变异生物相互进攻,大量变异物的死尸在海底翻滚,漂浮的菌丝四处扩散,而安鹤的目标,仍旧是沉底的骨架。 安鹤的杀心浓烈,化成了实质的尖刺,浓烈到骨衔青隔着遥远距离,也依旧觉得浑身被扎得疼痛。 骨衔青看了一眼,一转身,并未游向安鹤的方向。 她的目标不是骨架,也不会听林湮的话去和安鹤抢夺那具骨架。早在望海大厦炸毁之前,骨衔青和辛希林独处时,有过这样一段交谈—— “林湮诊所内那具骨头并不是真的,辛希琳,我说得对吧?两天前你把它替换了,藏在自己身边,由嵌灵护着,连林湮都没来得及察觉。” 辛希琳慌张辩驳:“我……” “不要紧,我不会拆穿你的。只要你好好协助我,我会保证林湮不会被安鹤杀死。” 骨衔青还记得当初自己语气里的恐吓,她微微侧身,在下潜之时,目光划过青年的嵌灵。 身后的嵌灵庞大,包裹一具玉化的骨架不是难事。那被柔软触手层层缠绕的白骨,藏在靠近心脏的位置,是一个见不得人的梦,骨衔青一窥便知。 骨衔青没心思去深究辛希琳是为了保护林湮才这样做,还是占有欲作祟。她只知道,入梦是一项顶好的天赋,她比安鹤更快、更精确地找到了林湮的“本体”。: 但骨衔青现在并不打算把它翻出来。 辛希琳屈服了,骨衔青只用了短短两句话,就把这个年轻人搞得心绪不宁。又因为林湮的原因,辛希琳甚至不能对她发怒。 轻轻松松,这就是做朋友而非做敌人的特权。 骨衔青的目标,是林湮保存上载意识的关键:一个储存器。 它没被炸毁,和大厦一起沉入海底。林湮能够感知到位置,不断为骨衔青指引方向。 这片海湾虽然不宽,但水位十分深,下潜二十米,骨衔青终于看见倒塌的石块下方,积压着诊所的机器残骸。 骨衔青摸到了石头,先前缠在手上的绷带散得乱七八糟,被钢索磨破的手心半暴露在海水里,毫无知觉。 骨衔青看了眼绷带,当初安鹤离开自己返回望海大厦、又折回到楼顶和阿尘交谈时,骨衔青也去了诊所,让林湮帮她重新包扎了一次。安鹤不知道,林湮早就感知到了阿尘的存在。 在那时,骨衔青和林湮之间有过一次长时间的深入交谈。以朋友,而非敌人的身份—— 骨衔青说:“林湮,如果发生意外,承载你上载意识的储存器,需要转移吗?” “你怎么知道有储存器?” “这项技术,我很熟悉。上载意识需要保存的载体,这个小小的金属环是接收器,不具备储存用途。想要储存一个人全部的记忆、性格,并且长期维持活动,储存器起码得有机械球大小,还得有供电电池,是不是?” “……骨衔青,你到底是什么身份?”林湮慢悠悠地问,“上载意识有严格的禁用限制,你既然这么了解,是干这行的?” “不是。”骨衔青收回手掌,“如果你有机会跟我去绿洲,我倒是可以跟你介绍我的身份。” 林湮会跟她去绿洲吗? 骨衔青不知道。 但如果可以,那对骨衔青而言,是一件非常有利的事,只要林湮愿意,可以用天赋意念操控任何一切生物,绿洲的变异生物就不再是威胁了。 骨衔青看中了林湮的能力,这就是她选择合作的原因。 她打不过林湮,但没说,她不可以利用林湮的天赋。利益交换对所有人而言,都是最稳固的关系。 只是现在的林湮并不打算放她们离开,更别提跟她走了。骨衔青心里明白,要做到这件事,还需要一些手段。 储存器原本放在小房间的方盒子中,在她的提醒下,林湮转移了地方。所以安鹤引爆的炸弹没能顺利毁掉林湮的上载意识,林湮现在能够完好无损在她耳边说话。 骨衔青掰开石头,在林湮的指示下,很快看到被压在残骸下的黑色檀木盒。骨衔青想笑,林湮准备的盒子,倒像个骨灰盒似的。 她解开碍事的绷带,鲜血融入浑浊的水雾,血腥味引来了一些东西,其中大部分都被身后的辛希琳挡住,但挥舞的触手没能挡住一道快如闪电的影子。 骨衔青只觉得后脑勺受了重重的一击,骨头相撞带来的剧痛让她眼冒金星,脑海里萧鼓铮鸣。 随即,她落入一个满是血腥味的怀抱,来人曲肘挤压她的脖子。不用回头,骨衔青就知道是谁。 她觉得喜悦,又觉得可惜。安鹤充分利用了破刃时间的天赋,快速确认了假骨头,倒比她想象中的速度要快上许多。现在,安鹤手中拎着一节掰下来的大腿骨,毫不客气砸在了她的后脑上。 使徒的骨头可没那么容易被掰断。 可惜的是,安鹤没用刀直接割断她的脖子,骨衔青想,小羊羔心里还是有她的。 骨衔青重重曲肘,同样毫不客气撞向安鹤的腹部,相比起安鹤的挣扎,骨衔青在水中灵活转身,双手扶着安鹤的腰身,拇指陷进被安鹤渡鸦啄伤的伤口里。 痛吗?骨衔青想问,可是海水剥夺了她的声音。安鹤近在咫尺的脸,写满杀意怒火,紧贴的身体因为疼痛而发抖,缠斗之时,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拾来的粗铁丝,猛然扎进了骨衔青的腰。 在她吃痛蜷缩的瞬间,安鹤伸手去拔她耳朵上的金属圆环。可惜被骨衔青卡得太死,又不好发力,圆环在耳朵上勾出一长段血痕,最终被骨衔青护了下来。 血丝从腰间和耳朵的血管,往外流淌,在水里先是划出细线,然后扩散。一同晕散的,还有不断滋生的菌丝。 骨衔青越过安鹤肩头,见到那些被安鹤寄生过的变异生物,缠住了辛希琳和嵌灵。继而,菌丝又缠上她的手。 安鹤想要控制她,可以轻而易举杀了她。 可骨衔青丝毫不慌张,从下水到现在两分钟,安鹤已经到达极限,求生的本能让安鹤开始挣扎,四肢失去协调,因为缺氧,脸和眼睛都涨得通红。于是安鹤接下来做的事,是伸手来抢骨衔青的呼吸罩和储氧罐。 骨衔青竟然没有反抗,在呼吸罩脱落的那瞬间,骨衔青笑盈盈地仰头,给了安鹤一个吻。血和柔软酝酿成恨与爱,怒与怨,比重击伤害力度更大,是温柔的毒刀,刮得人鲜血横流。骨衔青撬开安鹤的齿关,触及到舌,也不知道是渡了口气,还是掠夺了安鹤胸腔中仅存的氧。安鹤完全愣住,两人似拥抱又似搏斗,紧紧相贴,共同下坠。 在安鹤愣神的时候,骨衔青趁机挣脱了禁锢,踹向安鹤的腹部,猛地推开对方,顺势借着力道,轻易沉至海底。 她往上看,头灯的光线描摹出安鹤的轮廓,呼吸罩和储氧罐一同向上漂浮。骨衔青多想嘲笑,安鹤怎么还是没有生出心眼,几次了,总会上她的当。 她果断转身,手心探进石缝,抓住了那个“骨灰盒”,没想到,拿了呼吸罩的安鹤在往上浮了两米后,又再次下潜,这一次,冲着骨衔青手中的盒子。 安鹤多聪明,很快就发现骨衔青不留余地想要取得的东西很重要,倒是一点不肯放弃地来夺取。小羊羔天赋太高明,高到了让骨衔青也感到棘手的程度。 盒子在撞击之下,脱手飘出好远。 骨衔青伸手去抢,这东西不能让安鹤夺走,暴怒边缘的安鹤,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摧毁它。 这不是骨衔青的目的。 林湮在此时开口,她说:“骨衔青,安鹤的人手已经聚集在海边,好多人按捺不住使用天赋了,叫什么来着?那个小女孩,她的天赋是什么?” 林湮真正的声线,其实比仿生机器人要更加老练些,并不冷冽,喊她名字的时候,带着年长者的沉稳,而不像仿生人那样冰凉。 骨衔青倒是想回应,可惜不能说话,她生出个念头,薇薇安要是使用天赋,这海便会无差别成为尸海,她也会葬身其中。 岸上,守候的人成了一道防线,水中,万种变异生物跟着安鹤一起坠下来,越过辛希琳的阻拦,像尖锐的陀螺,底端压向骨衔青一个人。 骨衔青想林湮真是沉得住气,到这种时候了,竟然还没有痛下杀手。明明林湮轻轻松松就可以杀死所有敌人,根本不需要和她们纠缠这么长时间。 但这个问题,在骨衔青给出肯定的合作意愿后,她们就已经聊过一次—— 她们在无人打扰的诊所,以平和同等的使徒身份,对话。 骨衔青问林湮,为什么要上传意识,使徒的嵌灵可以是任意生物,但不包括数字生命。林湮一定是成为使徒后,以原本的嵌灵为蓝本,自己做成了这件事。她拥有政府的设备,有权限和能力,只是骨衔青不知道她的动机。 第231章 骨衔青以为林湮会说这样保险,不会轻易受到敌人伤害之类经过深思熟虑的话,但林湮指着自己的脑袋,只是说了一句:“为了拥有更大的自主权。” 骨衔青站在使徒的身份,顷刻间就明白了这句话,那是除她们之外的别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理解的话。 数字生命,不会随意被安鹤的菌丝寄生。 但林湮上传意识时,根本没有安鹤这号人物,所以林湮争取的自主权,不是针对安鹤,是针对和安鹤的菌丝一样的、神明。 林湮平静地说:“最初几年,我和附近的使徒有过交流,发现它们隔段时间就会失去人类本性变得麻木,但是上载意识不会因此改变。当初成为使徒的时候,已经将我毁城时的绝望一并带走,已经足够了,这是神明的恩赐。不过在恩赐之外,我选择将我的思维永远留在上载意识的那一年。” 骨衔青表示不解:“它不是可以和你对话吗?” “可以啊,但其实一般都是通过介入我身边的其它生物,有时候是辛希林,有时候是某个居民,一点黄色孢子就能做到。对话时祂可以接入数据,像是一个敲门的举动,我一直都会答应。” “我不明白,你明明在供奉它。” “是啊,我供奉祂。”林湮笑,“我全心全意供奉祂,所以祂允许我和祂这样交流,整个蒂荷城,只有我一个使徒,也不会有任何使徒插手我的事务。我拥有祂全权的信任,同时拥有比肩祂的权力。我说过了,倘若不朽之神需要一个创造新世界的人手,我会是首选。” 骨衔青觉得一种奇异的感觉蹿向四肢百骸。明明是听过一次的话语,可当她站在林湮一边,而不是将其作为敌人看待时,对这句话产生了截然不同的解读。 骨衔青以前以为林湮拥有混沌的邪,如今却发现,错了,林湮拥有着令人咋舌的、混沌的善。 两者的界限那么模糊,以至于骨衔青完全混淆了。 这个人,在一百年前没能拯救蒂荷峡湾,所以选择成为邪神手下最强大的助手,获得强大的能力,然后用这种能力在蒂荷城做着无关紧要的事。林湮,她既不是神的敌人,也不是人的敌人,她在用一种讨巧的方式,创建一个新的蒂荷城。 林湮在容忍她们,容忍她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杀行为,直到现在,林湮也没有直接命令安鹤自戕——原本只要她想,她就可以做到,可直到被安鹤惹怒之前,她几乎不动手杀人。 有那么一刻,骨衔青突然理解辛希琳为何总是虔诚叫林湮母亲,这个人身上,既充盈着创造力,又看得见毁灭,既维持着秩序,又让一切陷入混乱,她用天赋滋养万物,又能随时准备摧毁所有,那确实是创世母神掌管的最混沌的权力。 林湮说:“蒂荷城永远繁华。” 骨衔青放声大笑,她问:“你想让我们留在这里,是真心?还是为了完成它的任务?” “我在救你们。”林湮说,“我真心认为,你们留在这里比较轻松。” 骨衔青笑:“你这种做法,要是安鹤在这里,她一定不相信你。” 但是骨衔青信了,她知道林湮说的是真的。 骨衔青承认了一件事,她和林湮一点都不一样,她们选择了完全不同的道路,林湮想消除灾难,选择臣服于邪神;骨衔青想消除灾难,选择杀死邪神;林湮大爱,想救世人;而她自私,只想救自己。 可是,她和林湮确实是有相似性的,她们都是使徒,能力互补,一个改天换地,一个遮天造梦,都狠厉,都冷酷。 最相似的是,安鹤身后有无数跟随的同行者,而她没有,林湮也没有。她只有言琼,林湮只有辛希琳,她们各自走在孤独的道路上,践行着自己笃信的求生道义,不择手段,达到目的之前,永远不会动摇。 永远不会。 她和林湮是硬币的两面。 林湮生前也是这样的个性吗?骨衔青不知道,但经历过一次失败后,人会变得十分偏执,于是在残酷利用她人达成目的同时,她们也是在和活着的自己告别。 “我愿意加入你。”骨衔青最后说。 游走在梦境的使徒,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一件事——没有什么比“了解”,更精准的弱点了。 骨衔青目光一错,漂浮在海中的盒子,没有被安鹤抢走,而是稳稳落入一双苍老的手中。 骨衔青永远的伙伴、无论她做出任何决定都跟随她的言琼,及时拖住骨衔青下沉的后腰,在千万被寄生的怪物到来之前,言琼抓住她往上游。 目的达成,她们准备浮上海面了。 戴着呼吸罩的安鹤恢复了一点体力,折返回来,不死不休地来抢夺盒子,她的手掌轻易够到了盒子边沿,在争夺之际,骨衔青脱手,盒子完全掉进了安鹤手中。 可是骨衔青并没有回身来抢,安鹤意识到不对,猛地往上看,骨衔青挥挥手中的圆形储存器——她早就拿走了重要的东西,笑着退入辛希琳嵌灵的包围圈。 巨大的*嵌灵在菌丝中挣扎,腕足将骨衔青和言琼卷好,她们陷入一个黏稠又安全的空间里,辛希琳带着她们往上,以极快的速度钻出了海面。 在紧密漆黑的空间里,骨衔青触碰到了一节骨头,那是林湮真正的骨架,完好无损,入指冰凉。骨衔青用指尖轻轻触碰,而后,她忽然紧紧抓住,在嵌灵松开腕足,放她们安全抵达岸上的那一秒,骨衔青用力夺走了骨架。 言琼没料到骨衔青有此一举,愣住了,骨衔青的做法永远扑朔迷离,她以为骨衔青真的和林湮结了盟,但现在手握三个命脉的骨衔青,看起来还是别有所图。 言琼二话不说,在反应过来之后,迅速举枪瞄准了辛希琳,那个从未与外面狡猾人类打过交道的青年,头一次意识到人心比辐射物险恶。 “辛苦言奶奶啦。”骨衔青弯眼一笑,打横抱着一具轻若无物的尸体,退进附近的废墟。 那是某栋大厦的一楼架空层,倒塌的天花板架起一个三角区域,很窄。辛希琳选的上岸地方很好,离望海大厦有一段距离,避开了安鹤的队伍,辛希琳的嵌灵,也无法钻进这个狭窄的空间。 骨衔青把骨架靠着柱子放好,又翻看手中的储存器。她全身滴着水,靠着墙盘坐在地上,手掌和腰上的血顺着海水一起滴下,很快就汇聚成了小水洼。 骨衔青伸手摸了一下储存器的表面,两指一错,熟练地唤醒了储存器的光幕操作台。 那是连林湮都不知道的界面。 “林医生。”骨衔青快速敲击着虚浮的键盘,幽蓝的光照在她的脸上,“你还记得我们谈好的条件吗?” 林湮似乎叹了口气:“记得。你让我对你使用天赋前,知会你一声。” “是啊。那你要用天赋了吗?”骨衔青笑着问,她已经了解林湮,这人如果要下手,便是毁天灭地的决绝,但可惜的是,林医生真的称得上一个善人,不到最后一刻总不会痛下杀手。 林湮竟然十分冷静:“你要杀我吗?” “不不,我们商量好的,我不杀你。” 骨衔青想,后方,安鹤应该和辛希琳打起来了,同样,还有被她拖累的言琼,她听见好多枪声,混合着爆炸和谁的大吼。大量的士兵,阿斯塔等人,已经沿着水痕追杀过来,骨衔青的余光最先瞥见阿斯塔,然后是阿尘。 阿斯塔犹豫了两秒后,最终抬起枪射击。子弹从废墟外面飞射进来,击中了骨衔青的大腿,她一点没躲,也没法躲,阿斯塔的枪法堪比言琼,就算是让她正常情况下躲避也有些困难。 但是骨衔青毫不在意,她的手指翻飞得如同跳跃的音符,很快,操作界面上弹出一个又一个输入框。 林湮不解地问她:“你在干什么?顺带告诉你,我用了天赋,请你诚实回答。” 骨衔青笑:“这个储存器已经暴露了,我给你找一个更安全的去处。” 她回答得如此真诚,在天赋的作用下没有半点谎言。 骨衔青的余光里看到了阿尘,阿尘想要飘过来夺取东西,但是又不敢,骨衔青头都没抬:“小球,你要是敢过来,我就把你拆了。” 阿尘身形晃了一下,往后退,飘回到阿斯塔肩头。 两秒后,光幕上弹出一个密钥输入框。 骨衔青停顿了一秒:“啊,还真有密钥。” 林湮和她谈过了—— “林医生,如果出了问题,你放心把储存器交到我手上吗?” “没有关系,储存器要密钥的,外壳坚硬,你破坏不了防御,也改变不了内容。” 所有人都不知道密钥,骨衔青也不知道,她探不了林湮的梦,也炸毁不了这块坚固的合金。 可是林湮一定不知道,骨衔青这个人,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暴力破坏,就像破坏辛希琳的门锁、炸毁第一要塞壳膜一样,她最擅长,做破坏的事。 染血的手指在光幕上轻轻点了一下,先前输入的代码飞快运行,先是压缩供电池停止工作,紧接着大量上载意识被压缩成一段细小的数据。 第232章 林湮一定看不懂她偏门的手法,骨衔青知识储备太多太足。所以直到手指点下去的那一秒,骨衔青听到林湮说住手,同时感受到一股刺穿心脏的力量,让她定在了原地。 她终于见识到林湮真正的本事,原来林湮的意念烙印强到可以直接操控神经末梢,让器官停止运转,鲜血倒流。 一道漆黑的影子快速冲破人群,骨衔青身体后仰,被重重压倒,一把尖锐的匕首毫不迟疑割向她的脖子。 骨衔青闻到了血腥味,她无法动弹,两秒内,就已经完全喘不上气了。安鹤单腿跪地压在她身上,俯视着她,这人脸上的呼吸罩还没摘,面镜倒是不知道在哪里掉落了,于是骨衔青可以看到安鹤眼中不加掩饰的杀意。 脖子上脆弱的血管一割就破,鲜血顺着匕首汇聚在锁骨,又往下流淌。 骨衔青无法躲避,也无法说话,她看到身后辛希琳疯狂地冲过来,那年轻气盛的模样倒是和安鹤相似,辛希琳要救她的“母亲”,着急的情绪毫不掩饰地显露在脸上。 安鹤左手还拿着军刀,意识到辛希琳靠近,她甚至没有回头,破刃时间一发动,手腕一转,闪着寒光的军刀直接扎入了辛希琳的肩膀。 时间好像完全停滞,安鹤同时压制着前后两人,血腥味四处扩散,只剩光幕上一条横线在微微跳动。 当横线退到光幕最右边时,阿尘突然发出滴滴的声音,它感觉林湮的数据库在消退,甚至有一秒的停歇——安鹤没能做到让林湮的上传意识削弱到和它一样的程度,但骨衔青做到了。 没有任何人给出指令,阿尘开始运转,它再不是任何实战经验都没有的机器人,四天下来,阿尘的反应比往常快上百倍,没任何机会解释,抓紧时间接入数据。 小小的机械球蓝光暴涨,将运行速度直接调到了最大值,最好快点,再快点,它看到骨衔青快死了! 骨衔青视线变得完全模糊,她能感受到安鹤压在她身上的重量,竟然那样沉重,几乎成了压死她最后的稻草。 骨衔青回忆起她和林湮最后的对话—— “你和我同盟的事,你有告诉安鹤吗?” “没有,什么都没说。”骨衔青能感知到林湮在使用天赋,试探她的话真实度。当不由自主开口说话时,人总是会很清晰听见自己的声音,而平时,这种声音是被忽略的。 林湮笑了笑:“刚刚,在安鹤去楼顶和那个保育机器人汇合时,我问了她同样的问题。你知道她答了什么吗?” “什么?” “她也说没有。甚至,醒悟这么多次,连辛希琳的事情,你都没和安鹤透露一个字。” 林湮伸出手,和骨衔青相握:“所以,这就是我信任你的理由。” 骨衔青想,林湮还是对她了解太少了。连安鹤都从未对她说过信任二字。 骨衔青并不讨厌林湮,甚至有些羡慕这样的人,但可惜,她和安鹤真的不能留在蒂荷城。 什么时候开始有想法的?大约是第六次试探,骨衔青发现,林湮不是她能说服的人,也不是靠武力就能打败的人。她从来都很贪心,也从来不会臣服于谁,所以她选择夺走林湮的能力,同时,确保这项可怕的能力,不会落到杀红了眼的安鹤手上。安鹤,她的安鹤,还必须活着。 不然她的计划就全泡汤了。 林湮败就败在,好战心太少,不做“正事”。 可骨衔青也不算对林湮食言,她真的为林湮找到了一个更安全的去处。 第三秒,大脑死亡之前,施加在她身上的天赋被阿尘及时打断,心脏重新跳动,温度重新恢复,感知再次回到了身体里。 阿尘接管了林湮的上载意识,它没法杀死她,而是禁锢在了一个小小的黑匣子里。 骨衔青大口喘着气,想为自己的命悬一线而喝彩,可是没有人知晓发生了什么,安鹤的刀子还横在她的脖子上。 骨衔青问:“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林湮。” 她知道林湮能听得到。 辛希琳终于意识到不对,单手拉住安鹤的军刀,往外一拔就往前冲。可惜愤怒于事无补,辛希琳被阿斯塔的重刀拍到脑后,彻底昏死。 骨衔青静静听着林湮的答复,在短暂沉默后,她轻轻开口:“好,蒂荷城永远繁华。” 周围混乱成一片,有人在问阿尘怎么回事,有人想要冲向前来。阿尘柔和的声音说了什么,骨衔青完全听不清楚,她只知道,没有人死亡。 她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偏偏她就有这样的能力。一个可以花五年时间走到荒原上,花三年时间去引诱安鹤的人,意志力和缜密思维是一点一点浇筑起来的坚固堡垒。骨衔青无比信任自己的头脑,也相信自己的手段。 唯一可惜的是,林湮的能力她无法夺取到自己身上。 不然,也想再看一看绚丽美好的黄昏。 骨衔青静静看着安鹤的脸,小羊羔的表情可真精彩,不解、疑惑、愤怒,还有听见阿尘欢呼后的一丝后怕,随便什么都好,骨衔青不在乎。她无视脖子上疯狂流动的鲜血,无视还横在她咽喉上的匕首,平静地抬起头,在匕首更深一寸的时候,捧起安鹤的脸,摘掉呼吸罩,在血腥中接吻,在滔天的恨意中庆祝。 安鹤猛地睁大双眼,她无措地推开骨衔青,扔掉了军刀和匕首,去捂骨衔青的喉咙。那一刀划得太深了,差点就切到了喉管,骨衔青竟然还往前凑,疯子!疯子!血液从她掌心中钻出来,菌丝争先恐后地钻进血肉,尝试修补。 骨衔青只是躺在地上无声地笑,她拨开耳侧的头发,摘掉差点被扯掉的圆环,放在手心,混着鲜血递给安鹤:“你要是恨我,也可以,但不要离开我。这是我的赔礼,你看,够吗?” 够吗? 瞒住所有人差点丧命换来的东西,够弥补吗? 安鹤也不知道。 她不知道这是骨衔青的以退为进,还是骨衔青的真情流露。骨衔青的声音,听起来竟然带着小心翼翼的不确定。 安鹤拿不准,她既期待骨衔青有一点真心实意,又害怕这点真心实意,让自己彻底沦陷。 安鹤捂着咽喉的双手在颤抖,深深埋下头去,力竭和溺水带来的后遗症,此时雨水般溅落下来,落在血泊和水洼中,就这样将她的怒火慢慢浇熄,却又没完全消失,在心上烫出一道崭新的伤。 罗拉已经紧急返回金库取药,言琼抱着那具骸骨,不许任何因情绪失控而想要毁坏骨架的人接触,阿斯塔把辛希琳从地上拖起来,安置到墙边,所有人都在忙,忙着问阿尘,弄清楚事件的始末。 安鹤摘掉发带,湿漉漉的头发垂落,挡住了她的眼睛,她撑着地面,将骨衔青抱起来,抱在怀中,一圈一圈缠上脖子上的伤口,菌丝卖力修复,不寄生,只止血。 安鹤靠着柱子,她听到海水翻涌,听到自己的心跳逐渐平稳,听到阿尘说:“我也不知道骨衔青做了什么,但她好像在帮忙。” 安鹤想笑,笑这一个极致疯狂的夜晚,竟也是骨衔青造出的另一种“幻觉”。 骨衔青因为安鹤毫不怜惜的包扎手法,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她抓过安鹤的手,把那枚因为抢夺而早已变形的金属圆环,放在了安鹤的掌心:“你可以把它戴在手指上,虽然有点小了。” 她竟然不太在意自己的伤势,反而像是轻飘飘解决一个麻烦后,暂时休憩一样放松,骨衔青眉眼弯弯:“我有个八卦,没来得及告诉你,辛希琳爱她母亲,而林湮爱世人。” 安鹤低着头笑,笑梦境消散,笑她那无从着落的情绪,可能永远都无法以正确方式落到承接它的人手上。林湮真的爱世人吗?骨衔青是不是也和她一样分辨不出什么是爱,什么是恨?话说回来,骨衔青这样糟糕的人,真的有好好学过爱的定义吗? 安鹤问出了口:“骨衔青,我问问你,有人教过你,什么是爱吗?” “问这个做什么?” 安鹤在伤口上打了个蝴蝶结,拉紧:“因为我从你身上学到爱是伤害,是欺骗,是不健全。” 骨衔青大笑,笑得伤口发疼:“你说的这是恨吧。” “是的,这是恨。”安鹤说,“骨衔青,我恨你。” 第133章 [一体两面]找到我吧,安鹤。救一救我。 休整时间比想象中要长。 罗拉认真包扎了骨衔青的伤口,她的动作很轻,像猫一样,用镊子夹出腿上子弹、夹出腹部伤口里夹着的细碎沙粒时,几乎不会造成任何多余痛苦。 “辛苦了。”罗拉收好医疗用品时,余光瞥见安鹤正在和阿尘交谈。 罗拉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骨衔青,良久才说,“其实,你可以把计划告诉我的,我也算新绿洲的人,我会帮你。” 骨衔青摸着伤口的手顿住,过了一会儿才笑道:“你跟安鹤关系更好,不会信我。” “但新绿洲对我也不差。”罗拉垂着眼,“反正,你和安鹤的目的一致。” 第233章 骨衔青没有回应,停下的手又开始重新按压纱布,让罗拉觉得她有某种自虐倾向。 罗拉说:“其实阿斯塔这一枪一点都不致命,她是为了限制你行动才开的枪。” “我知道。” 罗拉又说:“你在水下的时候,薇薇安用天赋帮安鹤杀了很多变异物,但她还是避开了你。” 骨衔青低着头笑:“我知道,不然我早该死了。” 罗拉沉默了一会儿,起身:“骨衔青,下一次,试试给你的绿洲成员多一点信任。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言琼这么大年纪了还要跟着你跑上跑下,你这算虐待老人了。” 骨衔青摸着伤口沉默不语,神情没什么改变,看上去油盐不进。 罗拉懒得再当这个精神科医生,没再多说,转头走向言琼的方向。 受伤的人不多,在望海大厦坍塌、安鹤失去理智时,后方全权由闵禾主持大局。她和海狄迅速带着队伍撤离大厦,随时准备着接应,又全面防范着蒂荷城的辐射物突然失智冲过来——要是真的到了那一步,这些数不胜数的辐射物绝对可以撕碎她们。 但林湮从始至终都没有让“市民们”成为可调遣的“兵力”,所以到头来,这只是一场波及四五人的战斗,说来险恶,但又轻松,以至于某些小孩还忙着惦记臭豆腐、根本没来得及感受到危险这事就结束了。 天亮之前,她们带着辛希琳返回了金库,加诸她们身上的视觉蒙蔽无声地消失,所见到的一切终于恢复正常。 阿尘一直在研究怎么处理林湮的上载意识。骨衔青对此没有发表意见,安鹤也没有。 她们换了衣服,在还算干净的海域装了点水,清洗掉血迹和污渍。 骨衔青是被安鹤抱回来的,但两人交谈很少,骨衔青知道横在她们中间的矛盾不会消失,也不会自动解决。每当安鹤不说话,也不看她时,骨衔青便知道,安鹤大概在思考要怎么处置自己,或者考虑团队的去向。 安鹤有听到自己的请求吗?提取物和献祭的事能否清算?安鹤会离开,还是继续同行?小羊羔怎么想她的? 她们还去不去绿洲? 骨衔青知道,之前的事情无法善终,哄也难哄,这人多记仇,哪能轻飘飘了事? 安鹤会像狂风暴雨一样,某个时刻突然劈头盖脸地砸在她身上,夺走呼吸,让她濒临窒息,并疯狂报复。 骨衔青倒也不怕,靠着墙等着,她会处理好这件事,可安鹤迟迟不来。 这种等待无比折磨人,像是一张弓被逐渐拉满,直到绷紧。 傍晚,一道影子与骨衔青重叠:“我们谈谈。” …… 谈话的地点在隔壁废墟二楼,一个将塌未塌的会议室里,摆着几张凳子,一张长桌。 安鹤清过场,原本待在这里“加班”的辐射物,都被安鹤用寄生“放了假”。 大门一关,唯一能进来的,就只有穿过缝隙的几束天光。 “不当众谈吗?”骨衔青打量着周围。 安鹤没好气地说:“怕你说起绿洲的事,被人打死。” “怪贴心的。”骨衔青还有心情嘴欠。 安鹤拉过一张破椅子,钢管制成的椅腿在地上磕磕碰碰,声音很刺耳,而后她按着椅背,旋身落座,那把没洗干净的军刀就放在桌面,随时能拿到。 “坐那边。”安鹤拉了下面罩,示意骨衔青去桌子的另一边,那里已经摆好了凳子。两个位置隔着一段距离,比起对谈,更像一场审讯。 骨衔青没有听,她逐渐靠过来,两指摸过桌面,又抬起指尖检查,还好,灰尘不多,还不算脏。 于是骨衔青走到安鹤面前,单手一撑,明明腿和手都受了伤,整个人却轻巧起跳,坐在了会议桌上。一双长腿悬空着,要是往前一踩,还可以踩到安鹤的椅子。 安鹤盯着骨衔青手心的绷带看了一会儿,没有看到出血,才移开目光:“提取物的副作用,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没了。”骨衔青双手撑着桌子,坦然回答,“之前在诊所里提到的,污染物滞留,堆积到一定程度危害生命,这就是全部副作用,没有治疗手段。我想你已经用天赋看过对话了,如果你要问我为什么不提前告诉你,我的答案还是一样,我希望你们跟我走。” 骨衔青一口气说了很多,那些在她心头反复琢磨的说辞,流畅地说了出来。她看到安鹤的神情变得很难看,于是垂下眼眸示弱:“是我骗了你,对不起小羊羔。” 语气低沉下去,从缝隙里落进来的光照在骨衔青身上,睫毛和空气中的灰尘一样,轻轻颤抖,呼吸也跟着抖。 “你恨我也好,但我说的确实是实话,你们留在荒原上,也要面对一样的局面,如果不用提取物,在黑雾里一天都撑不下去。” 安鹤往前倾着身子,狠盯着她:“那至少留在第九要塞的人,不会——” “会。”骨衔青打断对方,“我们走了多久了?两个月,从第一要塞到第九要塞的距离,根本不远,风刮过去只需要半个小时,而黑雾蔓延过去,最长也不过一个月,提取物哪怕有副作用,也能救命。” 安鹤眼肌收缩:“你是说,第九要塞也陷没了?” 骨衔青点头,又摇头:“我不知道。距离太远,我们联系不上对方了不是吗?但荒原上的感染者被你们消灭了,我想伊德和苏绫在的话,情况应该不会太糟糕。” “可是。”骨衔青又说,“如果你觉得我骗了你,想要离开我,带人回去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骨衔青往前倾身,她没给安鹤停下反驳的机会,半是分析半是请求:“所以安鹤,你跟我走吧,说不定还能救大家。” 安鹤仰着头审视骨衔青的眼睛,她克制地深呼吸,悉心准备的逼问、狠话,全都还没说出口,就被骨衔青的分析堵死,这个女人想了多少遍才拿捏得这么恰到好处? 安鹤确实想过带人离开,至少回去和伊德报个信。可这不现实,路途太远了,且只有骨衔青认路,好不容易抵达这里再折返,除了浪费时间外,没有任何意义。 她被骨衔青拉上了贼船,这艘船没有返航的选项,只能前进,要么触礁,要么找到宜居的新大陆。 可是,哪里来的宜居大陆?这是她心上第二道疤。“林湮说了,我们进入绿洲是一场献祭,骨衔青,我听清楚了,你还准备骗我?” “对不起。”这次,骨衔青道歉的话比解释更先来到。 她看到安鹤烦躁地往后仰,按着额头的手往后捋顺头发,但细长的黑色发丝越来越乱,在耳廓堆积起来,成了个弧形。 骨衔青给了安鹤质问的时机,结果安鹤什么都没说,盯着她的眼睛里既有敌意,也有受伤。骨衔青明白过来,安鹤还是给了自己解释的机会,不然她们就不会在这里谈话了。 沉默许久之后,骨衔青微微低下头:“好吧,我也不瞒你了,我之前说绿洲保留完整是谎言,绿洲已经沦陷了,时间比荒原还早。” 她又抬起头来,望着缝隙的方向,浑浊光线下扬尘在轻飘飘飞舞,像灰烬一样,骨衔青的目光失了焦距:“大概六年前?还是七年前?抱歉我记不清了。” 不是的,她记得很清楚,六年零两个月。 “可在那之前,绿洲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地方,那是一个由人类智慧和自然天堑建立起的新兴之城,比蒂荷城更加繁华,也更美丽。在大洲沦陷的几百年内,确实是世外桃源一般的最后净土。”骨衔青的语气意外温柔,“这一点,我没有说谎。” “那现在呢?为什么说是献祭?” 骨衔青回过神,望着安鹤:“人喜欢富饶的地方,其它生物也是。当初有多繁华,现在就有多恐怖。不是我先前说的小麻烦,是大麻烦,那是怪物的大本营,比任何地方都糟糕。我们踏进它盘踞的地方,不就是献祭吗?所有人都会成为它的食物——我想,林湮是这个意思。 “但是安鹤,我带你去,意思很清楚,只有解决掉这个麻烦,黑雾才会散,病才会消失,我们才能活下去。” “那治愈病痛,也是骗人的了?” “嗯,话说回来,这种鬼话你也没有相信吧。” “骨衔青,你真是连新绿洲的自己人都骗。” 骨衔青微微一笑:“从实际层面上讲,我并没有害她们,这样的世道,抱着希望会更好活下去,哪怕它是假的希望。难道,你要告诉贺莉实情吗?” 安鹤没有说话,她恍然发现,自己可能也会不忍心,也成了骗子。 整个会议室安静下来,两人的呼吸都很浅,浅到无法感知。 她们各自怀着别样的心绪,目光交错,又快速移开。 骨衔青想,啊,原来坦白也不失为一个好的方式,哪怕只是坦白了部分。 此时的安鹤像是一只被安抚了的小兽,接受了她的说辞。人都到了这儿,不接受也没办法了。说到底,安鹤也只不过是在气她骗人,毕竟同样的境况下,很多人都会跟她做出一样的选择。 第234章 可是,骨衔青就不是坦荡的人,倘若她是,她就活不到现在,就无法运筹帷幄,布下全局。 这是她的缺点,也是她的优势。 她永远不会讨厌自己的优势。 骨衔青再次往前压低了身子,她用长靴分开安鹤的腿,居心叵测踩在凳子边上,轻声问:“安鹤,我能再求你一件事吗?” “什么?”安鹤呼吸重了一些,没有动。 “我的骨架在绿洲中央广场上,拜托你,找到我的身体,我想把它救出来。” 安鹤的心跳明显加重,整张椅子都摇晃了一下,安鹤仰起头问:“这是你求我的第二件事?” 骨衔青弯着眼睛笑:“嗯,也可以这样算,这是我求你的第二件事。求你,找到我。好不好?” 骨衔青看见安鹤眼眸里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是心痛吗?还是愿意为了她以身犯险的动摇? 因为爱吗?还是因为想要捣毁她骨架的恨? 骨衔青猜不出来。 这次她没有说谎,一个字都没有,自保也好,坦白也好,索性提前将自己的目的告知对方。毕竟,她所有谋划,都是为了让安鹤义无反顾带她出来,爱到入骨也好,恨到想杀死她也好,这个结果都成立。 但不代表,这不是为了引导安鹤前往绿洲的理由。 找到我吧,安鹤。救一救我。 哪怕你想杀死我都可以。 “骨衔青。”安鹤良久才开口,声音变得有些哑,“你到底是什么人?” “等你去了绿洲,我会解释给你听,我会带你去我的家,还有工作的地方。”骨衔青很开心地笑,“说起来,这个话林湮也问过——” “别提林湮。”安鹤突然挡掉骨衔青的腿,猛地站起身:“别提她。” 骨衔青仍旧是笑:“为什么那么恨她?我觉得林湮还算个不错的使徒,她的天赋和我很像。” “骨衔青,你一定要逼我吗?”安鹤望过来的目光充满怨恨,片刻后,安鹤咬咬牙,逼近,近到挨着骨衔青的头,双手撑着桌面,呈一个禁锢的姿势,“我不恨她,恨的是你。” 会议桌的高度齐腰,两人的空间骤然拉进,平复的情绪却再次起伏。 骨衔青的膝盖,碰到了安鹤的腹部,挤压得生疼,于是她干脆分开。腿卡住安鹤的腰,伸手圈住安鹤的脖子:“我昨晚就想问了,小羊羔,你到底恨我什么?” 她都已经说明过倒戈是个局了,安鹤还恨她什么?她倒想亲耳听听。 要是没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这个坎就算过不去。 …… 安鹤分不清,骨衔青是故意要折磨她,逼她亲口承认些什么,还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最初对林湮根本没有那么浓烈的杀意,都是骨衔青的错,她不愿意看到有人比她更适合与骨衔青为谋,说到底,是贪心,是不甘,是害怕骨衔青的眼神再落不到她身上。 她突然就想起,当初骨衔青从巴别塔三十七楼跳下来时,说的疯言疯语,什么“即便我坏透了,也比塞赫梅特好”“只有我,只有我可以拥有你”这种鬼话,安鹤当时并不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病态的掌控和占有欲望,可现在她深刻体会到了。 骨衔青坐在桌子上,仍旧高一些,俯视着,等待着,头发从肩膀上滑落下来,遮住了她们半张脸。安鹤看着骨衔青的脸,看薄而明艳的唇,继而再看脖子上的伤,想要吃掉对方的念头呼之欲出。 安鹤想,她是没有强烈占有欲的,从不认为什么人、什么事物、什么地位天生就该属于她,可是现在,她渴望占有骨衔青,渴望到想死的地步。 不不,又或许,占有欲早就存在,和她的胜负欲、求生欲一样浓烈,只是她自己没察觉到,直到被骨衔青牵扯出来,成了越收越紧的绳索,最后全都系在骨衔青一个人身上,打了死结。 她想碾碎她,占有她,不仅身体交融,还要灵魂相合,直到化为一体,成了烂泥,再也拆分不出来,她才感到安全。 她真的恨死骨衔青了。 “恨你欺骗我。”安鹤抱住骨衔青的腰,“恨你轻而易举就离开我去握林湮的手,恨你陷入无助境地孤注一掷时,还在算计我,恨你没有把我当成可以依赖的人。你怎么不依赖我呢?你不是最喜欢依赖我了吗?” 骨衔青,你还会推开我吗? 安鹤像高烧患者一般呢喃:“只有我可以拥有你,骨衔青,你是我的,你只能看着我。”她看着骨衔青微微张开的唇,一用力,将骨衔青压倒在桌子上。 骨衔青将闷哼含在齿间,笑:“我还有伤,小羊羔。” 安鹤眼睛沾了水雾:“你不是喜欢痛吗?” “……也是,你给的痛,我不讨厌。” 骨衔青捧着安鹤的脸颊,又用手指描摹对方的鼻尖和唇,她看到对方眼中想要掠夺的意图,那是不满足与肉。体契合,而是要求她付出相等感情的野心。 都贪心了,都越界了,甚至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怎么办? 可骨衔青好喜欢安鹤这副模样,让她感觉到安全,感觉到被爱,或恨,随便什么都好,她太欢喜了。 心脏猛烈跳动,然后同频。多好,安鹤也是疯子,骨衔青真是爱极了和她一样的疯子,旁人毫无吸引力,只有疯子才与她相配。 “那你可要小心。”骨衔青抵着安鹤的额头,指腹摸着安鹤的耳廓,然后是耳垂,揉捏,然后侧头靠近,轻舔,用气声说话。 “赔礼我已经给过你了,这可不是赔礼,你要有心理准备。” 吻落下来,如滚烫的水,冲刷着纠缠的舌尖,像潮汐冲刷礁石。 湿润但热烈的吻先是落在唇角,然后是耳朵,接着落到脖子上,即便是情迷之际,安鹤依旧避开了骨衔青的伤,呼吸滚烫掠过绷带,将伤口熨烫得极为舒适。 “嗯……”骨衔青缩起腰,尽数咽下欢愉的声音,除了安鹤,她不想任何一个人察觉自己的情动。 可到底是咽不下,丝丝泄露,被安鹤堵住。 桌面冰凉,然后数秒间被熨热。光线落进来,落在黑暗边沿,手背上、衣褶上,照出黑白的起伏,灰尘被喘息惊扰,四处逃窜。 安鹤探进衣摆下方,没有除去骨衔青的衣服,她们的衣衫完整,内里却一片狼藉,扣子解开一些,布料在手中搓出了褶皱,而肌肤在掌心舒展,蜷缩,紧绷,骨衔青又扬起腰贴合她。 安鹤见过骨衔青这副模样,无论见多少次都心神激荡。她动作已经熟练,可指腹仍旧在颤抖。 她们第一次交融时,是情不自禁,是报复。这一次,多了更多的恨,多了对彼此关系的渴望,多了“你只能看到我”的阴暗念头。 恨掺了占有欲,成了更浓烈的恨。可是如果单纯的身体关系不足以填补内心空洞,多了心灵上浓烈的期盼,灵魂便不再稳固,摇摇欲坠。于是动作中掺了一丝苦涩,一丝渴求,让缱绻和爆裂变成了悖论,倒比第一次更让人心神震荡。 疼痛的快感在窒息之前到来,掌控和失控共存。 骨衔青喘着气撑起安鹤的肩膀,摸到安鹤眼角的湿润,心脏一下子收缩到极致:“你哭了?” “没有。”安鹤伸手在眼角干脆一抹,喘着气退后,坐在椅子上,眼露挑衅:“你猜怎么着?这是激动的。” 骨衔青笑出*声:“你最好是,不然,我真的会让你哭着求饶。” 她起身跳下桌子,按着椅背跨坐在安鹤腿上,伸手给安鹤擦泪,顺带理顺凌乱的黑发。 可是手掌的伤口在不知不觉间崩裂,渗出血红,安鹤瞧见了,微微侧头,迷恋地贴着骨衔青的掌心,蹭了蹭,然后咬开包扎的布条。 骨衔青呼吸沉重,安鹤放过了她的脖子,却舔她的手掌根,然后是手心,伤口痒麻得不成样子,引起颤栗。骨衔青用拇指抵住安鹤的犬齿:“不许舔。” 可安鹤没听,干脆连她的手指也一起润湿,再重重地咬,齿痕成了痒,钻进天灵盖。 偏偏安鹤还要半垂着眼,拿那锋利的上挑眼,斜着看她,凶狠、势在必得的神态太迷人,骨衔青不知道自己眼中浮上深深的迷恋。 “不要这样看着我,你恨我。”骨衔青强调,“但要是再这样,我要不可自抑爱上你了。” 身体跟随话语贴过去,安鹤却偏头躲开了骨衔青的吻,像一个赌气信号,又是欲拒还迎的调情。 于是骨衔青的手指穿插进安鹤的发丝,强势地固定住后脑勺,在小羊羔后仰露出脖颈的时候,咬上去,手再往下慢慢地探。安鹤口中的哼声,很像小兽,萦绕在齿间,让骨衔青欢欣雀跃。 椅子吱呀呀地响,跟着两人的重量往后倒。 要是倒下去了也好,便直接倒在地上,跟着两颗湿润的心,一起摔得稀巴烂。 “我会找到你的,骨衔青。”安鹤在黑暗里呢喃,“你要是丢下我,我会亲手杀死你。” 第235章 第134章 [一体两面]“我们打算带你去绿洲。” 返回金库时,已是第二天一早。 大多数人还在休息,骨衔青跨过睡得乱七八糟的众人往里走。 安鹤在外面街上吹风,大约是想冷静冷静,抑或想和她错开时间进来,倒显得偷情感很重,欲盖弥彰。 管她的,骨衔青没那么介意。 她迅速找到罗拉的位置,弯腰揪起还在沉睡的罗拉。在对方惺忪睁开眼时,骨衔青盘腿而坐,摊开双手递到罗拉面前。 “干什么?”罗拉神智还没回笼,匆匆瞥了一眼:“伤口又撕裂了?” 骨衔青说:“帮我,再重新包扎一次。” 罗拉鼻翼动了动,又伸长脖子看了眼外面,那张鲜少出现表情的脸,在看清掌心散落的绷带,以及晕成一片的血迹后,瞪大眼睛出现了很夸张的神色,“我不理解,这也算在医疗消耗里吗?朋友,我是来做这个的吗?” 总觉得心口蹿起一股无名火呢。 骨衔青倒也心情好,脸上笑意盈盈,安抚了两句:“你手法轻,用药也准,好得快些。”她总是不吝夸赞罗拉的医术,倒让罗拉觉得,没法伸手打笑脸人。 “不见得。按你……们这玩法,包扎几次都没用。”罗拉摇着头,到底还是起身去翻物资:“算了,小心些,伤口会感染。” “知道了,我尽量。” 包扎期间,周围的人陆陆续续转醒,安鹤这才钻进金库。 在所有人都集中后,安鹤跟大家同步了一件事。 她选择和骨衔青相反的做法,除了没拆穿骨蚀病治愈谎言外,安鹤将绿洲沦陷,以及现在的危险程度告知了众人,让大家小心为上,做好应对准备。 同时,安鹤近乎翻脸不认人地告知大家,是骨衔青有意隐瞒,虽情有可原,但安鹤却没打算替她遮掩下来。 骨衔青嘶了一声,掌心中的消毒水罗拉失手倒多了一些。她转头去看,安鹤真忍心,站在远处睥睨着她,有些挑衅。 骨衔青弯了眉眼,报以一笑,小羊羔昨晚可不是这么冷酷的。 果真是个记仇的家伙,倒学会公私分明了。 大家的表情比她俩更加精彩。不可否认,很多人确实失去了目标,一路上,相当多人已经将绿洲当成前进的希望。但现在这个希望破灭,大家都有些灰心。 骨衔青善于拿捏人心,认为,希望是很重要的。 而安鹤认为,做好战斗准备更为重要。 倒也说不出谁对谁错,可惜整支队伍士气变得很低迷,要不是骨衔青先搞定了安鹤,而安鹤牵制住了众人,骨衔青会成为众人不甘心的宣泄口。 但现在,她很安全,因为安鹤没动手,骨衔青顶多遭受几个眼刀。 骨衔青等着罗拉包扎完毕,当大家开始埋怨时,才慢悠悠起身,笑着说了一句:“不用担心,绿洲的建筑和科技都保存完好,沦陷不久,要是你们能夺下那片土壤,东西还是可以使用的。不信,你们可以让安鹤用天赋看一下,我们过两天出发,大概一个月后,就能到达绿洲。” 安鹤剜了骨衔青一眼,使用天赋定位到一个月后,骨衔青给出的时间很保守,场景里,她们似乎还没入城,但是站在高处。 骨衔青这次确实没有说谎,在远处投射出的场景,被红色菌丝和绿色苔藓覆盖,雾霭沉沉,黑色藤蔓遍地。可尽管如此,众人依旧可以看见耸入云端的建筑群轮廓,整个城错落有致,与群山草地相衬,倒显得这些被植被遮住的地方,有一种别样的美。 于是,一个新的希望又悄然出现,虽不及之前的希望更好,但也算退而求其次有个奔头,空气中的颓然缓慢消失。 只有从挎包里骨碌碌钻出来的阿尘,紧急搜寻了管理学资料库,又分析骨衔青先前的撒谎行为,将信将疑飘过来:“骨衔青,请问你是在画大饼吗?” “没有。”既然阿尘用了请字,骨衔青倒也坦诚了一些,“而且,大饼有大饼的用处,不然士气垮下去怎么战斗?” 不会带团队,就等着解散吧。 阿尘在原地左右绕了几圈,努力让自己适应骨衔青的所作所为。 “对了,有正事。”阿尘说,“林湮要和你对话。” “她跟你交流过了?” “她给我发了一段信号,昨晚八点。”阿尘特意强调了时间,“我通过手环告知安鹤,但安鹤回复我还在审讯你,这件事就拖到了现在。” 骨衔青埋下头轻咳,她可不知道林湮中途找过自己,安鹤也没转告她,真小心眼。 “小球,你现在能压制住林湮的上载意识吗?”骨衔青谈起正事,“给了她多少活动空间?” “很少,储存器我留给她的运算内存压缩到了mb,至少她思考一次需要不断删除原有数据,要很长的响应时间,也很难再使用天赋。不过,这个我可以调整,如果你们有需要。” “安全吗?她会反噬你吗?”骨衔青摸着缠好的绷带,“还有,你打算怎么处理这段意识?毁了?还是留着?” “我会询问安鹤的意见。不过目前来看,她并不能对我造成伤害,毕竟我是机器,比你们人类难控制些。” “你问安鹤的意见……小球,你最好还是不要听安鹤的指示,她对林湮有偏见。”骨衔青笑起来,“虽然你对我也有偏见。” “我对你那是偏见吗?”阿尘球身往左歪,认真反问。 “……”骨衔青拒绝掰扯这件事,“把林湮留下来,她对我们有作用。让她跟我谈谈吧。” 林湮的谈话在阿尘的控制之中。 在骨衔青反复保证林湮危险性不高,即便出问题她也可以调出控制界面后,阿尘稍微放宽了对林湮的限制,至少谈话不会受影响。 周围的人听见动静,围拢过来,安鹤也往这边靠近,面色不善地站在骨衔青身边,紧紧挨着。 一时间,这场谈话,突然变成了一次公开的“会议”。 林湮的声线由阿尘的喇叭转述出来,没什么变化。当得知自己被一个保育机器人牵制,而自己被骨衔青留下一命后,林湮甚至都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语气稳定得可怕。 骨衔青直接表露目的:“我们打算带你去绿洲。” 林湮:“我想和你说的就是这件事,我不会跟你去绿洲,我得留在蒂荷城。” 骨衔青抬起眼眸:“我想,这不是商量。” ——既然林湮可以自主选择是否接纳邪神的接入,那情况和贺栖桐不同,只要骨衔青有心想瞒,是有操作空间的,所以她才没有直接杀死林湮。骨衔青不是在做善事,“欣赏”并不能让她留下一个人的性命,有利用价值的才可以。 因此,如果林湮不去绿洲,不能帮到她们,那她的努力就算白费。 骨衔青沉下了语气:“林湮,既然你在对战中输给我了,我可以决定你的去留,就好像你当初单方面要把我们留在蒂荷城一样。希望你明白,现在我要带走你,是轻而易举的事。” 骨衔青缓和了语气:“不过,你要和我谈,我尊重你。但我不明白,你既然也想消除病痛,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蒂荷城?” 林湮沉默了一会儿,空气逐渐变得安静,人们围着中间散着蓝光的阿尘,默默地等。 片刻后,林湮回答:“原因很简单。要是我走了,这些辐射物认知产生动摇,就再没有林医生可以帮它们恢复正常,蒂荷城会很快死去,真正地死去。” 她的声音很平静,仔细听还有一丝笑意包含其中:“我只是想守在这儿,这就是我供奉神明的原因,从来没变过。所以骨衔青,我和你选的道路不一样。” 尽管她曾经可以做到任何事情,既可以赋予新生,也可以降下死亡,但创造一个和平的环境,仍旧是她的最终目标。人类丢失了健康的四肢,但那些美德,宽容、团结、热情和好客,都需要在蒂荷城延续下去。 林湮说:“更何况,我仍旧认为你们去了绿洲不可能活下来。” 哪怕骨衔青并不讨厌林湮,但她仍旧不能理解,林湮守着一群已经不算人类的人,到底意义在哪儿。 可这片土地最盛产一条道走到黑的顽固之徒,哪怕被武力压制也很难改变信念。一九要塞里的人是,她们这些使徒也是。 所以骨衔青觉得有些棘手,甚至失去了谈话的兴致,打算直接把林湮储存器带走算了。 顺带,墙角那个五花大绑还在昏迷的辛希琳,也一块儿绑架上路。 但在此时,林湮自己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但我也知道你赢了,我没有选择。这样吧,你可以让你们改造过的保育机器人,直接将我的上载意识拷贝一份带走。但你需要答应我,你们渡过海峡后,将我原本的储存器留下来,保留我的天赋。” 骨衔青眼睛亮了亮:“这我倒是没想过,拷贝件也有天赋吗?” “我没试过,你可以试试。” 第236章 “林湮啊。”骨衔青弯着眼睛笑,“我要是你,我早就试了。” 可有些人的脑回路就是难以理解,哪怕能让自己的复制体占领大洲,可总有人不会这样做。 骨衔青想,林湮应该从未上过真正的战场,战斗欲真是低到极致,这样的人身为军人是一种不幸,可对蒂荷城而言,似乎也是一种幸运。 骨衔青提出要求:“可以。但不够保险,我需要小球在你的储存器里植入一些控制程序,以防你和它暴露我的行踪,林湮,你知道我说谁。” “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说的。不过,你要是想这样做,我接受。”当骨衔青答应提议时,林湮表现得很友好。 守在一边的阿尘立刻接入程序,进行拷贝。 在此期间,林湮突然说道:“其实,你们队伍里有些人,应该留在蒂荷城的。” “我说过了,安鹤——” “不是安鹤。”林湮打断骨衔青,“我见过你们队伍中的那位女士,骨蚀病已经进入第三阶段尾期,血肉开始糜烂了,那很痛苦。” 骨衔青和安鹤同时怔愣,她们立刻就反应过来林湮在说谁,于是同一时间回头,越过重重人群,看到了贺莉。以及站在身边的小不点。 当她们在黑雾里穿行时,新绿洲二十多位骨蚀病患者一直隔出距离,害怕感染其她普通人,并且她们害怕被丢下,根本不会张扬。所以,大部分人没有注意到,她们休息时,会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因为疼痛。 初时这种感觉并不难忍受,毕竟大部分患者已经习惯患病的生活。 可进入蒂荷城后,身上的病痛突然消失了四天,当她们感受到身体轻盈、四肢受控的短暂美好后,意念烙印消失, 昨天病痛又回到了她们身上。 于是身体和精神都难以承受,比实际带来的痛苦,还要残忍百倍。 昨天清晨开始,小不点就没再吵着要去逛街、吃臭豆腐。连言琼都以为是因为视觉蒙蔽消失,孩子意识到了不对才变得安静。可现在,她们知道了另一个原因。 罗拉提着药箱走向贺莉:“我检查一下,好吗?” “不用。”贺莉拉紧袖子,脸上露出笑容:“到绿洲就没事了。” 骨衔青捏了捏拳心:“罗拉,给她看看。” 贺莉患病后的第一次诊断,就是罗拉做的,所以,罗拉清楚知道变化有多大。原本贺莉女士早就进入第三阶段,变得具备攻击性,只不过有小不点在场,她才一直没发作,于是有一种看起来还没恶化的错觉。 罗拉掀开贺莉的衣摆看了腰腹的皮肤,整个人都晃了晃。罗拉放下手,默默地从珍贵的止痛剂里取出了一大半,用在这些骨蚀病患者身上。 “有十个人不适合赶路了。”罗拉说,“即便不会疼痛,对她们的身体也是一种负担。” 她们要蹚水,还要翻山,有时候活动量连英灵会的士兵都吃不消,这些普通人的身体本来就差一些,溃烂的皮肤长期浸泡在淤泥里,黏破了皮,肉往下掉,是一种酷刑。 骨衔青松开手,才发现指甲掐得掌心剧烈疼痛,她其实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不如说这些人的结局她早有预见。可还是全身绷得很紧,脸色也很难看。 罗拉让她信任新绿洲的人,比起嵌灵体,骨衔青其实很信任这些普通人,当她们经过陷落的城市,这些有着生活智慧的流浪者,总是很麻利地翻找出一切可用的物资,这是她们的“天赋”。 骨衔青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阿尘拷贝完毕,骨衔青才抬起头。 半个小时后,骨衔青目光里的犹豫变成了果断:“林医生,如果我让一部分人留在这里,有吃的吗?不要拿你那些乱七八糟的食物来糊弄我。” 林湮没感到太意外:“辛希琳不吃街上的东西。她和你们一样,会抓辐射低的小鱼吃。但你要说完全干净的食物,没有。你们也没这个口福。” 贺莉女士意识到不对,匆匆上前,缠着麻布的两手扯着:“等等,你要把我丢在这里?” “不是。”骨衔青避开目光:“我不会丢下你们,你们在这里等我,等找到医治手段……就好比神的祝福,我会第一时间回来找你们。” “不……”贺莉不安地扯着双手,回头看到小不点也跟了上来,贺莉颤抖着唇:“我可以走的,还可以背东西,我力气很大。” “我知道,你一直很厉害。”骨衔青轻轻拍贺莉的肩膀,但重量始终没有落下去。 小不点丢掉棒球棍,冲上来慌张地拉着贺莉的袖子。虚张声势的嚣张从她脸上消失,露出最本真的恐慌:“不要,大姐头,不要把贺莉留在这里。我要跟她一起。” 骨衔青垂下目光,摸了摸小不点的脑袋:“你要是想陪她的话,要不要也留在这儿?会没那么辛苦,前面的路……太危险了。” “不要,不要!”小不点紧紧抱着贺莉的腿,眼泪砸在地上,无理取闹地大喊:“我要大家一起走!” “不行。”骨衔青的语气陡然变得很凶,她蹲下来,握住小不点的手看了看,红疹蔓延得不多,还没到第三阶段,骨衔青板着脸训斥:“你不是说你是大人了吗?你得选一个,跟我们走,还是留在这里?” 小不点抱着贺莉大哭,哭得形象全无,无助的时候还是下意识会喊妈妈,贺莉蹲下来,于是小不点一头扎进贺莉的怀里。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突然噤了声,抽泣声还没止住,便飞速冲向自己的棒球棍,捡起来扛在肩上,恶狠狠嘶吼:“大姐头,我跟你们走!我要亲自找到救贺莉的办法!” 她整张脸哭得通红,眼睛也红,泪和鼻涕还挂在脸上,可是小小的个子就那样站在人群中间,一点没有退缩。 骨衔青朝她伸手,她便握住,像抓住悬崖上的树枝一样。 贺莉女士原先也在默默流泪,可此时还是笑出来,她单方面觉得,小不点由骨衔青带着,比她带着放心。 骨衔青小心叮嘱:“贺莉,在这里等我。” 贺莉低下头,良久后才问了一句:“那你真的会回来吗?” 骨衔青难以回应,她张了张唇,到底没吐露半个字,谎言才说得流畅,真话总是难以说出口。但她今天不太想说谎,她给不了答案。 “会的。”一句掷地有声的回应斜插进来。安鹤站起身:“我一定会带人回来救你们。” 人们望过来,看到安鹤的眼眸里只有坚定,语气没有半点迟疑,比起谎话,这更像是她真心实意做出的承诺。 她们会回到蒂荷城救人,会回到萨洛文山脉给贺栖桐送花,还要回到第九要塞带着大家去往更好的地方。 派出去的士兵总有一天会凯旋,要重走这条路,怎么不会回去呢? 这声承诺比安抚重要,人们深吸一口气,片刻后,有人捂着脸暗自流泪:“那我等你们。” 人群闹哄哄的,角落里的辛希琳终于醒了,察觉到自己手脚上都绑了绳子后,辛希琳大喊:“骨衔青!放开我!我杀了你!” 年轻人突如其来的嘶吼让人群安静了一会儿,人们望着辛希琳,看到她涨红的脸和挣扎的四肢,像只毛毛虫。 在看到肩上的绷带,以及听到林湮的声音后,辛希琳的嘶吼哽在喉咙,突然顿住。 骨衔青耸着肩开始笑,大家也都开始笑,倒把大家从坏情绪里抢救出来。 “林湮。”骨衔青说,“你养大的孩子,气性很足。” “辛希琳还年轻,才十八岁,别对孩子有太高要求。” “老实说,我很好奇,你怎么救起她的?” “我没救她。给我下葬的士官知道我爱吃糖,在我口袋里装了一把糖果,我把身上最后一颗给了辛希琳,她就一直这样跟着我了。说来好笑,那糖早就融到只剩一张塑料糖纸。” 她教辛希琳本领,换一位青年死心塌地地护着蒂荷城的安全,甚至甘愿在头脑里植入记录芯片,让她待在诊所也能知道城里在发生什么。她为了不让辛希琳痛苦,每晚顺便删去她的记忆,可林湮知道,辛希琳是有记忆的。 这个孩子精神力很强大,会执着地记住一些事情。不然也不会总在深夜来,每晚都是第312位。 所以,有时候林湮在想,一颗糖是不是能换很多东西,母亲用一颗糖换她守在这里的理想,她用一颗糖一个军帽换辛希琳的人生。 林湮说:“骨衔青,虽然我不信你的路能走通,但,你们既然说要活着回来,那你回来的时候,能不能给我带颗糖?就是很常见的那种,柑橘味的水果硬糖,绿洲沦陷这才六七年时间,商铺里无人要的旧糖,应该还没融化吧。” “多大的人了还吃糖。”骨衔青表示鄙夷,“我可以答应你,那你得告诉我,市政大厅还有什么物资可以使用?” “你们去翻吧,翻出什么带走什么。别像个土匪,带不走的别炸了,给我留在这里。” 第237章 …… 接下来的两天,她们分头去翻蒂荷城的物资,寻找盐和弹药。 蒂荷城的辐射物,仍在废墟上,或急或缓地走着,谈论工作和天气。 众人避开了辐射物,同时留意着不要做出任何“出格”行为,她们炸毁了望海大厦的机器,又绑架了“林医生”,要等离开峡湾后,才会放林湮回来,这期间要是辐射物认知产生动摇,可没有人“医治”。 第二天早上,安鹤和骨衔青前往市政大厅搜刮物资,路上,骨衔青问:“阿斯塔呢?” “你问她做什么?” “我想着她手脚健壮,可以帮忙搬东西。” “我就知道没好事。”安鹤挨着骨衔青的肩,避开路上的辐射物,“她去港口了,说要跟人告个别。” “人?”骨衔青想了一下,“那个红头发的女士?” “我想应该是。” “也不知道她真正的样子长什么样,可能根本没有红头发吧。”骨衔青笑起来,“要是脸也没有,阿斯塔还能镇定地交谈么?” “不要这样说,难怪阿尘总说你没礼貌。” “哦,抱歉。” 骨衔青真的不再说了,她看着周围,一周之内,她也和安鹤走过无数次这条路,却只有最初和最后一次,看到的是一样的废墟,各种奇形怪状的辐射物遍地走着。 可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了。 骨衔青忽然开始设想,这地方以后会成为什么样子,如果她们,或者说她真的战胜了神明,清除了疾病,地理位置优越的蒂荷城,一定会在几百年、或是几千年后重新变得繁华昌盛。 人类也像蒲公英种子,会散落在这里扎根,繁衍下去,建起新的大楼,然后会有新的军队重新守护着这座城邦。 或许,也不一定是幸存者,可能是某个辐射物的后代,像当初进化成辐射物那样,再进化成新的人类。 谁知道呢,生命本就有无尽可能。 骨衔青往安鹤的方向靠近,食指碰到安鹤的手心,于是中指也靠拢过去,一点一点,慢慢地抓住。 她拿起安鹤的手心打量:“哦,你没带我给你的接收器。” “小了。就算掰开缺口,也勒得紧。” “这么说来,你还是试过了?” “……” 安鹤停下脚步,抽出手,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银色的圆环对着天空看,其实上面有非常好看的花纹,安鹤说:“骨衔青,戴这个不方便,我的手要握刀,要杀人,要救人。” 当然还有爱人。她没说。 “好吧,那我给你戴耳朵上。阿尘可以调节林湮的拷贝件,要是你需要她使用天赋,阿尘会辅助你的。”骨衔青接过圆环,面对面拨开安鹤的头发。 她往前倾身,在她们曾经牵手散步的公园,再一次挨得很近。骨衔青细心将圆环扣在安鹤的耳廓上方,还捏了捏安鹤的耳垂,歪着头笑。 “安鹤,你现在不防备我了?” 骨衔青后退一步,用缱绻的语气:“小心些,最好还是要有防备心,万一我伤你呢?” 安鹤不屑地哼声,背脊挺得笔直,眉眼间神采奕奕。耳边没落下的头发下方,露出一点银色光斑:“我倒觉得你没有防备心,你刚刚靠近我的时候,我可是一手就能掐断你的脖子。” 她们四目相对,神采英拔,又一起露出恣意昂扬的笑,看向彼此的眼神里,战意不减。 “喂!年轻人!”突然有人冲过来,骨衔青错开视线,才发现是那位广场跳操的阿姨。 她们又在这公园里,被阿姨逮住了。阿姨的正脸长在脑后,总是会在第一时间逮住她们。 两人装作没看到阿姨的脸,她们还记得,在幻象里这位阿姨是什么模样,这位热情好客的中年妇女,很有生命力。 骨衔青给安鹤做口型:“走不走?不走来不及了。” 还没等安鹤做出反应,阿姨就已经把两块抹布塞到她们手上:“来来,起这么早,来跟阿姨跳操,中午就别走了啊,跟我一起去买菜,然后上我家吃饭,上次咱们的饭都没吃成!真是。” 安鹤哭笑不得,她们接过抹布,走进行列,熟练地开始扭动胳膊腿。 那就跳吧,等跳完这一次,明天就要离开蒂荷城了。 只不过,饭就不吃了哈。 第135章 “我怎样的性格?” 离开的时候,恰好是黄昏。 在林湮的指示下,辛希琳不情不愿地为安鹤等人找了一条大船,船上的辐射物已经被清除,甲板破烂得不成样子,但是,控制台有纯机械控制的手摇机关,连接着备用桨,勉强可以将她们运送到对岸。 安鹤不太信任辛希琳,所以上船之时,用渡鸦巡视了一周,以免辛希琳在船上做手脚。 但危险没找到,安鹤反而发现一间船员房被重新修过,看起来像是辛希琳巡逻时,暂时歇脚的地方。 房间里堆着许多染血的绷带,还有好些已经见底的玻璃罐子,里面装着消毒药,大约是没人可以谈论怪物,辛希琳在墙面上留下了很多碎碎念。 大多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内容,记载着遇到了什么长相的怪物,以及多么难打之类的话。最下方的留言语气最为稚嫩,数量也最多,夸张地描述遇到了超超超级辐射物。高度逐渐往上,直到与成年人胸口齐平的地方,就只剩下寥寥数语。 渡鸦在房间内晃荡,最终在某条刻痕前停留了一会儿。上面写着:“祝我十三岁生日快乐。” 后面又补了一行小字。“可惜母亲不记得了。” 安鹤不太能想象辛希琳度过了怎样的日子,也完全理解不了林湮在蒂荷城的所作所为。可这是别人的事,她不会拿去嘲笑辛希琳,也不会告知别人来看热闹。 安鹤没有声张,渡鸦从染着潮气的破窗口飞出去,消失在大船的另一头。 辛希琳站在码头上,手中小心翼翼拖着林湮的储存器,在她身后,是留下来的贺莉等人。 骨衔青双手撑着甲板前面的栏杆:“辛希琳,要不你跟我们一起走?” 安鹤站在远处,皱了皱眉。 “不行,我要留在蒂荷城。”辛希琳回答得斩钉截铁,一点都没犹豫。她真实的面孔实际上早就出现了辐射症状,破旧制服盖不住小臂上的黑色尖刺,留在这里,没几年就死了。 安鹤没说话,骨衔青却很喜欢激怒辛希琳,揶揄般笑了笑:“因为林湮?不值当,你母亲根本不爱你。” 无论哪种爱。 辛希琳愤然地哼了一声,压抑着怒火不再和骨衔青对视,要不是林湮决定放她们走,辛希琳恨不得把所有人都炸了。 更愤恨的是,从始至终,林湮都没有出言反驳,也根本不担心辛希琳会离开。 林湮知道,辛希琳跟她一样,是不会离开的。 比起这对半路母女,另一头的半路母女,却有说不完的话。贺莉站在码头上挥手:“小不点,要好好吃饭,不要嫌恶心就挑食。” 小不点踩在栏杆上,半边身子都探出船身,两根辫子随着她的动作甩来甩去,她大声地回应:“知道了!” “跟着言奶奶,不要到处乱跑。” “好。” “有危险找大人帮忙,不要觉得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就冲在最前头。” “好啦,我勉强答应你。” “脾气不要那么臭,痛的话就找罗拉拿药,礼貌点,别咋咋呼呼的。” “知道啦!贺莉,你好啰嗦!” 贺莉不说话了,双手交叠,看着大船露出笑容。她想了半天,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能教的生存技能,一路上都教给小不点了。是小不点自己选择离开她的,她总该放手让孩子去闯一闯。 只是不知道,她们还能不能活着见面。 贺莉抬起手背,快速地在眼角抹了抹,最后交代了一句:“伊蕾亚,我等你回来。” 小不点蓦地愣住,跳下栏杆猛地背过身去。 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她的名字,妈妈死后,她从尸山里爬出来的那天,名字就被她丢掉了。帮会的人也不知道,从来都只叫她小不点。 但是贺莉叫了她的名字。 小不点蹲下去,企图让栏杆挡住她的身影,把头埋进膝盖里。 片刻后,小不点想起什么似的,埋怨地瞪了一眼骨衔青:“大姐头,你告诉贺莉的?” 骨衔青撑着头,垂眸看着地上的小女孩,嗯了一声:“她就只求过我这一件事,我很难拒绝。” “烦死了。”小不点嚷起来,“你们这些大人真是烦死了!大姐头,不要随便进我的梦啊!” “那没办法了,我从不提前打招呼。”骨衔青笑。 安鹤在远处翻了个白眼。 控制台上,闵禾和阿斯塔已经摇动了机械把手,仅存的四支备用桨伸出船舱,带动着大船缓缓驶离码头。蒂荷城的一切逐渐远去,她们真的登上了一艘船,有些人被留在了岸上。 第238章 小不点最终还是站起身,趴在栏杆上跟贺莉挥手。安鹤看着贺莉逐渐被雾气遮盖的面容,摸了摸装着阿尘的挎包。 她又想起了安宁。 安鹤望着前方:“不知道我妈妈有没有路过蒂荷城。” 原本只是随口一句感慨,骨衔青离得不近,却还是听到了这句喃喃自语。她往安鹤的方向靠近几步,直到两人间剩下一米的距离,骨衔青不再前进,慢慢将胳膊肘撑在栏杆上,望向另一边的出海口。 “你想安宁了?” 安鹤随口答:“只是在想,要是她还活着,是会像贺莉一样放心让我离开,还是像林湮控制辛希琳一样把我留在她身边。” 骨衔青竟认真思考起了这件事,直白地讲:“不好说,安宁在成为你母亲之前,已经是舱茧计划的执行者,你是成果,而她有自己的目的。她跟林湮一样,是不会被责任和义务绑架的人。” “……”安鹤把视线移到骨衔青身上:“你说谎不是很拿手吗?怎么现在要这么直白。” 骨衔青转过头,微微昂起下巴:“怎么?打击到你了?不会又觉得活着没意义了吧?” 安鹤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骨衔青在第一要塞谈起安宁时,*可不是这样不留情面的,这女人分明是看准了自己不会被打击到,才刻意挑衅她。 “不会。”安鹤挺拔地站着,“妈妈即便有目的,也没有关系,我会有自己的选择。” 严格来说,她和安宁也是半路母女,没有亲缘关系,甚至连面都没见上。可和贺莉一样,安宁也给了她无限的爱,给足底气让她走自己的路。 她很想安宁。 安鹤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审视着对方:“骨衔青,那你呢?” “我什么?”骨衔青错愕。 “你的母亲,是怎样的人?我很好奇,怎样的教育才会养出你这样的性格。” “噢?”骨衔青转过身子,背靠在栏杆上,颇有兴致地反问:“我怎样的性格?” “胆大包天。”安鹤不客气地评价,“自大又自私。” 骨衔青微微曲身:“谢谢夸奖。” “瞧,就是这样,旁人的评价根本影响不到你。” 所以才耀眼无比。 骨衔青盯着安鹤的眼睛,许久才展颜一笑,说:“你要是真的想知道的话,等到了绿洲,我会带你去我母亲的墓前瞧瞧……我想,她们会喜欢你的。” 骨衔青却又不再细说了,安鹤便也不再问。她不知道这是骨衔青引她去绿洲的又一个理由,还是真心想带她去见家长。她总是不够了解骨衔青。 大船行驶得缓慢,薇薇安在船舷边警惕着,已经承担起击杀辐射物、为船开路的职责。 她们顺利离开了蒂荷城,骨衔青依照承诺留下了林湮的储存器。当她们踩上峡湾另一侧的土壤后,繁华的蒂荷城淹没在黑雾中,彻底看不见了。 在前往绿洲的途中,她们又重新制作了一次辐射物提取物,进行注射,盐和鱼的存量倒是充足,足足撑了一个月。 一个月之后,骨衔青带队路线明显发生了变化。 安鹤发现,她们开始往群山中前进,但山并非萨洛文山脉那样延绵不断的高山,而是宛若竹笋般,巨大的弧形石柱拔地而起,布满青苔。 渡鸦从高空往下望,山体宛若倒置的钟乳石,形状千奇百怪,将行进的路线切割得支离破碎。 骨衔青说,这是进绿洲的路,如果不是黑雾弥漫,还能看到升腾的云绕在半山腰上。 安鹤从未见过这样的地形,她也从未听闻过这颗星球上有这样的地形,像误入一处巧夺天工的世外桃源,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 只是,自从踏过帝荷海峡后,这边的能见度变得前所未有的低,海峡仿佛成了一条分界线,这一边的土壤盘踞着大量菌丝,离绿洲越近,这边的危险指数就越发上升。 所以这样的美,成了危机四伏的阻碍。 进入山谷后,她们时常会遇到来自天上的攻击,一些状似鸟类的巨大生物会俯冲而下,翼展完全超出正常鸟类的范围,体型大一些的,甚至直逼某种小型直升机。 每当众人想看清这怪物的真面目时,它们总会迅速掠过,钻入黑雾。 而第三次袭击出现时,近乎垂直的山坡上落下了大量滚石。 骨衔青带着人躲进一处凹进去的山体,神情颇为复杂地往外望:“这下我知道,为什么你的天赋里,我们一个月到不了绿洲了。” 安鹤问:“这些是什么东西?” 她的话音刚落,一只“巨鸟”扇着翅膀直直破开黑雾,冲进山坳处。安鹤这次看清了,那只“鸟”的头上,长着一张人脸。 是她自己的脸。 第136章 “只是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 面对面看见自己的脸,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第一感觉很熟悉,但很快,大脑会扭曲眼前的景象,就好像盯着镜子看久了一样,会让你觉得五官都很陌生。 这种陌生熟悉的感觉来回出现,会让大脑感到混乱,从而产生压制不住的恐惧。 更恐惧的是,安鹤只眨了下眼,再睁开时,这张脸就已经急速逼近,几乎与她额头相触。 腐烂的气息一下子扑面而来。 “妈呀!”海狄只来得及大叫一声。 “呀”字突然拖长,时间迅速变慢,与之重叠的,是一声及时的枪响。 安鹤果断开枪,子弹出膛的一瞬间,时间流速恢复如初,她十分擅长应对这种突发事件,反应比别人快了一倍。 面前和她一样的脸,被子弹破开一个大洞,伤口里流出的不是鲜血,而是一股恶臭的脓。 但这巨鸟还能动,并没有被这一枪伤到要害,锋利的爪子朝前,几乎要勾穿安鹤的皮肤。 察觉到枪械攻击力不够,安鹤立刻往后撤步,拔出圣剑一挥,一压,锋利的刀刃,直接切断了巨鸟的头。 那颗脑袋咕噜噜滚落在地,从平整的断口处,爬出无数的菌丝,啪叽掉在地上,还在蠕动。 还没来得及细看,眨眼间,大量有着不同面孔的巨鸟,迅速收起翅膀冲过来。 众人发现,它们的躯体竟然可以自主调节,原本大如直升机的躯体,如同压缩机械一样收缩变小,变得和渡鸦一样,轻易冲进她们的藏身之处。 与此同时,它们头颅上的脸好似橡皮泥一样不断变化,不到两秒,骨衔青、阿斯塔和闵禾的脸都出现在了巨鸟的头颅上。 安鹤搞明白了,它们会拟态。 不用她指挥,身边的人已经拿起武器开了枪。 “我来打这个。”海狄调转枪口,对准了长着闵禾脸的巨鸟。 打自己的脸下不去手,但是打别人的脸就轻易多了。众人下手一点都没有犹豫,枪声此起彼伏。 安鹤屏气凝神,对着一只长着骨衔青面孔的巨鸟,发起了猛烈进攻,下手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骨衔青心情有些复杂,收起枪,站到了安鹤身后:“你对我有意见?” 倒也不用安鹤回答,意见确实是有的。不只是她俩,闵禾几枪就崩烂了阿斯塔的脸。 骨衔青有些感慨,这帮人比当初绿洲的守卫下手果断多了。 这种怪物确实会拟态,还会模拟声音求饶,绿洲沦陷的第一天,防御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那天死了很多人,昔日朝夕相处的同伴刚刚死去,转眼,那张熟悉的脸就出现在了怪鸟身上,很多人都没能下得去手。 防御军是这样,绿洲内被保护得很好的市民就更不用说了,导致局面很惨烈。 但现在,这些杀生无数的怪物,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安鹤带头砍断了脖子。 骨衔青想,在荒原上成长起来的战士,确实比温室里的花朵要神勇些。 这是一次次用性命试错得来的经验。 但是,这样的打法并不能消灭怪物,那些被击碎头颅的巨鸟仍没有死,它们越过前方的士兵,往后方拥挤的人群飞去,伤口处细小的菌丝不断往下掉落,落在衣服上,根本察觉不到。 它的武器是菌丝,想感染她们,等到众人神经麻痹,它们会抓紧时间进食。 骨衔青站到后方没有动手,但给出了关键信息:“找准菌群核心,像对付骨蚀者一样对付它们。” 在场的人对付骨蚀者的经验都很丰富,闻言,立刻改变了作战方式,放弃打脸,而瞄准了飞鸟全身。 很快,有两只飞鸟坠地,彻底死了。 但安鹤等人一贯对付的都是地上的骨蚀者,在空中飞的,这还是第一次碰上这么大规模的群体。 这些飞鸟前进路线飘忽,很难瞄准,一时间只有安鹤的渡鸦能与之周旋,渡鸦负责定位核心,而其余人负责击杀,薇薇安成了主力。 枪声吸引了更多的鸟,它们成群结队从山峰上方俯冲下来,前后都有,她们被堵死在山坳里,受到了夹击。 第239章 黑雾被扰乱,看不清还有多少怪物盘踞其中。 耗在这里,虽说生命没太大威胁,但弹药消耗极快,正面冲突不是办法。 阿斯塔围拢过来:“我记得刚刚经过的地方有洞穴,要进去躲躲吗?” “不能进洞穴。”骨衔青出言阻止,“那是它们的巢穴。” 附近山峰里有大大小小数百个洞窟,全由它们占领,躲进洞穴相当于送外卖上门。 “那怎么办?” “不要强攻,它们数量太多了,用天赋,省着些弹药,最好避开战斗。” 一只鸟迎面飞来,安鹤不躲不闪,猛地抓住对方的翅膀,她空手用力,想要折断对方的翅骨。但这一折,安鹤发现,这些鸟类和她的嵌灵不太一样,掌心摸到的不像是一整根骨节,而是无数细小骨块组成,像链条一样可以随意变形。 被抓住的飞鸟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扭转翅膀,爪子和脸庞旋转了360°,这鸟顶着薇薇安的脸,因为年龄小,表情无害,转头时观感反而更加吓人。 安鹤忍住不适,使用寄生,她手中的菌丝往上,很快爬满飞鸟全身,菌丝像饿了好几年一样吞噬着飞鸟身上原本的菌丝,然后控制了飞鸟。 被寄生的鸟扑棱着翅膀往外飞,一下子撞入鸟群中,它像自己的同类一样,抖落着羽毛里的菌丝,掉落在飞在它下方的鸟翅上。 蔓延、吞噬、抖落、又控制新的鸟群,被寄生的飞鸟堵在山坳处,一下子缓解了众人的压力。 海狄松了一口气:“可以啊安鹤,厉害。” 安鹤站在原地,神情却变得很严峻,因为,她并没有给出这样的寄生指令,菌丝就迫不及待发挥效用了。 “不对。” 骨衔青靠过来:“怎么回事?” 安鹤捏紧自己的手心:“不知道,菌丝有点不受控。” 靠近绿洲后,[寄生]所用的菌丝变得非常贪婪,就好像这些鸟类一样,她的菌丝产生了非常强烈的捕食欲望。 安鹤一直都知道这些菌丝是有单独意识的,最开始她获取这个天赋时,菌丝就不止一次冒头想要寄生别人,被她打服了才乖乖听话。后来它们一直都很乖巧,随着安鹤数次吞噬神明的菌丝,能力不断增强,一路上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要不是这次寄生在鸟类身上,她不会察觉到不对,这让安鹤生出些警惕。 骨衔青收敛了神色,显然这样的状况也在她预料之外:“不可控到什么程度?” “还好,只是轻微。”安鹤停止使用[寄生]天赋,这次菌丝很听话,很快消散了。安鹤决定,进入绿洲后,尽量少用这个天赋,毕竟菌丝和邪神同源。 一瞬间,被寄生的鸟又重新掉头回来。 安鹤很快改用时间重叠遮蔽飞鸟的视线,又调动士兵里拥有麻痹天赋的士兵互相配合。山坳处,安鹤等人的身影出现在她们来时的路上,引走了一部分巨鸟。 还剩下一部分怪物没散开,安鹤碰了碰耳朵,打算让林湮的拷贝件帮忙,顺便看看效用。 接收器被唤醒,阿尘漂浮过来:“你要她用天赋?” “嗯。” “好,我会从旁监督。”阿尘说完,被压缩在阿尘储存器里的拷贝件,接收到了一行运行的指令。 它们用数据交流,而数据透明可捕捉,阿尘可以看到林湮的任何“思考”,它监督林湮,而阿尘成了林湮的第二个“仿生机器人”,她通过阿尘使用能力。 除了林湮能够通过接收器和外界对话以外,这更像是阿尘也拥有了一项“天赋”。 林湮没有立刻答应:“抱歉,这对我有些困难,我不伤害神明。” “不用你伤害谁,用你的意念,让它们别进攻我们就好。” 这个要求倒是简单,安鹤刚说完,盘旋在山坳里的巨鸟,一下子呼啦啦全飞走了,只剩下脚边几颗头颅和十来只飞鸟的尸体。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林湮的能力实在太逆天了些,骨衔青送的这份“大礼”帮了大忙。 安鹤望着乖乖折返的飞鸟,实在忍不住好奇:“林湮,你植入了什么思想?” 林湮倒是耐心答了:“我告诉它们,你们不可食用,全身有毒,吃了会拉肚子到脱水,然后死去。” 安鹤无语:“……就没有更体面一点的方式吗?” “我觉得这方式很好。” 这样的意念在辐射物脑子里成了钢印。就像人不会主动吞金一样,只要林湮不更改意念,这会成为不可撼动的铁律。 “但有一点,我不能操控所有生物。”林湮说,“它们有部分已经成了骨蚀者,我控制不了骨蚀者。” 众人离开藏身的地方,抓紧时间继续往前走。 一路上,安鹤再次碰见了大量巨鸟,它们有的盘旋在山峰之间,有的像蝙蝠一样倒挂在附近的岩壁上,那颗诡异的人头垂挂着,眼珠子随着她们的身影,而缓缓移动。 被这样的生物盯着,后背生寒。安鹤终于有机会再次询问骨衔青:“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骨衔青一直在留意周围的洞穴:“这种鸟,以前叫玄乌。是通过基因改造后诞生的生物,它们本面目不长这样,这是被菌丝寄生,和辐射物融合了。” 菌丝缝合了人类的头和它们的身体,成了骨蚀者和辐射物融合的怪物。 安鹤小心翼翼避开脚下的青苔:“你说的基因改造是指什么?” “是几百年前的成熟科技了,人们恢复了远古鸟类的基因,孵化出了绿洲独有的鸟类。它们身体的骨节像长鞭一样柔软,可随意折叠缩小,视力也很优秀,所以经常跟调查员一起外出执行任务。” 骨衔青指向两个不同大小的洞穴:“无论是这种宽如卡车的地方,还是碗口大小的洞穴,它都可以调节身形,钻进去查探,作用类似于警犬。在大洲沦陷的几百年里,绿洲曾经安然无恙,很大程度有它们和调查员的功劳。” 绿洲的科技很成熟,很多防御和排查设施,都不依靠单纯的人力。 像这样具备智慧的生物,以及超出想象的智能机器人,共同构成了绿洲的屏障。这也是这块大洲早就生灵涂炭,而绿洲近几年才沦陷的原因。 玄乌享受着和军官一样的待遇,曾经是绿洲的国宝。 只不过谁也没想到,这些原本守护着绿洲的生物,会最先被寄生,成为攻击人类的利器。 众人小心翼翼沿着山路前进,没过多久,地势往上,骨衔青带着大家离开了山坳,开始攀爬一座稍缓的山峰。 到山腰时,骨衔青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看到左侧一个洞穴内,用藤蔓悬挂着两具人类的尸体,尸体早就已经腐烂,但衣服还松垮垮垂在身上。 骨衔青嘶了一声,安鹤顺着视线望过去,发现那两人都没有脑袋,脊骨像被咬掉了,只剩下躯干。 旁边倒垂着一只变异玄乌,正顶着个人脑袋看着她们。 那张脸很陌生,不是她们的队友。分明是两具尸体之一的脑袋。 安鹤才发现,那张脸上只剩下薄薄一层皮和基本的头骨,她甚至能看见菌丝在皮下蠕动,要是玄乌想拟态,皮和下方的菌丝就会一起调节五官,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 骨衔青没有再往前走,她小声说:“这是调查员的衣服。” 安鹤望过去,看清了那身着装,卡其色的探险装扮,腰上有多功能带,看装备很专业,护目镜还挂在断掉的脖子上。 只是,那身衣服下露出一截骨架,菌丝在骨头上积聚,显然这两具尸体成了菌丝繁衍的场所,只要藤蔓断掉,她们说不定会像骨蚀者一样动起来。 这就是绿洲的调查员?带着玄乌一起执行任务的人?可现在,分明成了变异玄乌的储备粮食,连脑袋都被玄乌抢走了。 安鹤产生一种熟悉的感觉,昔日做伴的队友,成为夺命的武器这件事,她在第一要塞已经深有体会。这样的事情,在绿洲也曾经上演过,甚至更加残酷。 “安鹤。”骨衔青突然拉了拉安鹤的衣服,“让大家停在这里,你跟我过去看一下。” “怎么?有什么异常?” “算不上异常。”骨衔青松开安鹤,已经猫着腰靠近了洞穴,“只是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 骨衔青说的熟悉,并不是熟人,她只是在早几年的新闻里,看到过这人的面孔。 新闻内容是关于十三位调查员失踪,搜查无果,沉痛宣布她们因公殉职的消息。 骨衔青记住的这个人,是调查中心的副指挥官,名叫白枕河,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失踪时已经四十二岁。 白枕河是个天才,具备很强的危机探查能力和分析能力,比任何人工智能都要强大。骨衔青知道她,是因为白枕河从小就加入了绿洲纯人脑计算梯队,骨衔青是看着她的事迹长大的,几乎可以算作骨衔青的榜样。 这个计算梯队是一种国防储备资源,从茫茫人海中挑选出大脑能力高于计算机的人,防止人工智能失效造成糟糕局面,这些天才,在断电后的黑暗时代发挥了巨大作用。 第240章 绿洲保留了这种人才选拔方式,调查队成立后,白枕河将她的能力带进了队伍里。 调查队全名叫辐射区危机调查中心,是灾难爆发后才设立的部门,直接归属于绿洲最高政府管辖。 到白枕河这一代,调查中心的目的变成了探查骨蚀病的源头,加强对于污染和辐射区的认知,并找到结束灾难的办法。 这是个很危险的职业,调查员需要离开绿洲的保护壳膜,前往外围接触危机,并解决危机。 和第一要塞的探索队有些类似,但更专业,目标也更为长远。 换句话说,她们在找寻全人类的出路。 骨衔青简单和安鹤解释了一下,两人摸索到了洞穴边缘。那只玄乌紧紧盯着她们,但并没有发动进攻。 骨衔青看着那张倒吊的脸,面容完全不一样了,她曾在新闻界面上见到过的笑容满面的脸,早已被灰黑的面色取代。骨衔青逐渐站起身,靠近了被缠住的尸体。 她轻易辨别出了白枕河的躯体,因为肩章不一样。 白枕河的肩章上有个很明显的玄乌标识,虽然沾了血,落了灰,但周围金色火焰围绕,那是等级较高的调查员才能够拥有的。 骨衔青试探着碰了碰骨架,藤蔓吊着的骨架晃了晃,和旁边的尸体相撞,发出轻微一声轻响,竟像是打了个招呼。 安鹤紧张地看着骨衔青的行为,要不是林湮的天赋生效,骨衔青现在的举动无异于当着玄乌的面偷家,不被挠死就怪了。 但现在玄乌没动,可能她们真的太难吃。 骨衔青在衣服上翻找,尸体上还保留着很多物资,骨衔青不想惊动玄鸟,没拿这些东西。只不过,她在腰间的多功能带里,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记录仪。 这是一个录像设备,涵盖通讯功能,调查员查到的资料,会实时同步到绿洲总部的服务器上。骨衔青按下一侧的按钮,绿色光线亮起,确定还能使用。 绿洲产出的设备十分精良,只要不被暴力破坏,静置十几年都还能使用。骨衔青反手将记录仪放进口袋,抓着安鹤悄悄撤离了洞穴。 等到离远了一些,安鹤才敢大声讲话:“拿这个做什么?” 骨衔青熟练地将记录仪开机,投射出的浮光屏出现了一个登录界面。骨衔青手指悬在虚拟键盘上,思考了一会儿。 “想确认一些事。”骨衔青尝试输入登录密码,“绿洲沦陷的前一个月,有人收到了一条警告,没有署名,我想确认,那是不是白枕河发出来的。” “什么警告?”安鹤问。 “说是……看到了神的面目,我觉得她可能误判了。” 那条警告因为太过荒谬,没有被大众当真,只有调查中心的总指挥官如临大敌,她们将发出信息的人称为吹哨人,并为此做了一系列准备。 但是,没有用。 骨衔青输入的登录密码全都显示错误,她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像破坏林湮的储存器一样,暴力破解了记录仪。 骨衔青本来想给白枕河一点尊重,但还是最原始的方法最好用。 打开记录仪后弹出了一个视频,骨衔青才发现,这个不是白枕河的记录仪,文件里写着她手下另一位调查员的名字,冯时。 但最后出现在视频封面里的,是白枕河的面孔,记录仪呈手持状态。 骨衔青没有立刻点开视频,她带着众人登上了山坡,找到了一个相对平缓的位置,才让大家原地休息。 闵禾绕着山坡巡逻,确认周围的安全,就在众人准备坐下之时,闵禾突然惊呼:“那是绿洲吗?我看到绿洲了。” 众人跟着抬头,不远处,一个巨大的高塔直插云霄,因为太宏伟,甚至在黑雾里也呈现出一道清晰的影子。绿色苔藓延绵到塔下,建筑群高低错落,黑色的藤蔓和红色菌丝交相辉映。 这个视角,和安鹤的时间重叠里的场景一模一样,只不过,当真置身其中时,感受完全不同。眼睛看到的范围,只是绿洲其中一小块地界。 这个地方太大了,比伊薇恩城大上数十倍,同样拥有高塔,同样拥有壳膜,除此之外还有广袤的平原和河流,她们仿佛成了蚂蚁,站在群山围绕的巨人国前方,惊叹不已。 所有的建筑都完好无损,不像蒂荷城那样被摧毁,也不像第一要塞那样成了战场,甚至悬于半空中的停机坪,都保存完整。 这让安鹤有了一种诡异的感觉,整个绿洲的人像是一夜之间,全部无声地消失了。 她想问骨衔青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景象,一回头,发现骨衔青正盯着记录仪看,神色很严肃。 安鹤走过去,挨着骨衔青坐下,海狄等人也靠过来,抱着看八卦的心态围观。 但很快,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很糟糕。 那是一段在洞穴里拍摄的视频,视频里,玄乌还是正常的样子,有着和乌鸦一样的头颅和鸟喙,缩小了体型,停在白枕河的肩膀上。 记录仪由队员手持,画面外有声音,很年轻,大约是记录仪的物主冯时,冯时笑得很欢快:“指挥官,今天小乌发现了暗道,你得给它加餐。” “加什么餐,我们要是找不到出去的路,就把你吃咯。”白枕河是个天才,但并不是个严肃的人,很随和,喜欢和队友开玩笑。她摘掉头盔,捋了捋头发,伸手挡住摄像头,让冯时别拍她,拍地上。 摄像头往下沉,对准地面,她们的脚下有一条暗河,水流清澈见底,画面中间是几条透明的洞穴鱼。 白枕河戴上手套,小心翼翼捧起一条小小的鱼,怼到镜头面前,陈述:“坐标绿洲西南面辐射区三十五号,已经抽取生物样本,这条洞穴鱼处于中度污染区,洞穴外有骨蚀病患者的尸体,水源已被污染,但这里的鱼并没有出现辐射症状,也未感染骨蚀病,这很罕见,我们准备随着暗河深入,查找原因。” 冯时忍不住插嘴:“太好啦!说不定我们就要找到对疾病免疫的方法了!” 她们每天都在找方法,做梦都想找到方法,冯时这句话已经说过了无数次,虽然次次都失望而归,但冯时下次再说时,语气里仍旧充满激情。 她们没有休息,此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她们将水源采样,然后沿着暗河往深处走。 玄乌在前面探路,还有一个小型的探索机器人,实时传回地形信息,白枕河及时做着分析,判断危险程度。 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三个人,这是一支五人队伍,有白枕河带队,落脚点都十分安全,一路上大家走得很顺畅。 但是,冯时突然摔了一跤。 镜头掉进了水里,上空的景象一晃而过,露出冯时的半张脸。 那真的是一张很年轻的脸,从透明玻璃罩里露出弯弯的眼睛,挡不住的活力,冯时嘴里嚷着:“哎呀,指挥官,我摔倒了,拉我一把。” “你自己不会起来吗?”白枕河埋怨着,还是回头把冯时搀扶起来,当她伸手去捡记录仪时,脸色大变。 记录仪有实时的画面供她们确认,所以,白枕河清楚看到,在她和冯时的头脑后方,从洞穴顶端垂落下一根头发一样的红色丝线。 机器人会扫描地形,洞顶也不会遗漏,但传到白枕河的数据里,并没有这根细丝,玄乌也没发现。 白枕河察觉到不对,她和冯时同时昂头,照明灯一下子打在洞顶,所有人瞳孔一瞬间收紧,画面里静如死寂。 整个洞顶,在悄无声息间,缠满鲜红的菌丝。它们好似从山体里渗出来的,蠕动着,如同铁线虫一样,往下掉,掉进水里,还有她们的头盔上,好像一卷一卷会动的发丝。 有人没站稳走动了一步,激起哗哗水声,但这支队伍个个都是顶尖的英雌,竟然没有一个人发出尖叫,或是乱跑。 白枕河依旧往上仰着头,她抹掉挡在玻璃罩上的菌丝,发现洞顶最中心,似乎包裹着什么东西,越来越鼓,不断往下坠。紧接着,一阵有规律的跳动回荡在整个空间。 咚咚——咚—— 像是心脏跳动。 罗拉看到这里皱起了眉,她恍惚间以为,是哪位研究员的脉搏被记录仪精准收录了,这心率也太缓太响亮,根本不像人类。 但是,从画面上看,那枚记录仪,明明还在水里。 紧接着,一只手快速捡起了记录仪。按理说,白枕河这样的天才,应该已经分析完局面,迅速找出离开的最优解,但她只轻声说了四个字:“你们先走。” 第137章 伟大的变数。 白枕河很清楚眼前的局面。 从心跳声出现那一刻起,四周的岩石渗出越来越多的菌丝,整个洞穴都在收窄,头顶鼓胀的菌丝很快就垂落到她的头盔上方,让她感觉这洞穴活了,而她们正在食道中。 手下四位成员第一时间听从了她的命令往回走。 她们经常这样,跟着白枕河在外调查十几年,绿洲附近的辐射区哪里是高危区,哪里是低危可活动的区域,都由她们一手调查,出了问题,稍弱一点的队员一直都会先一步撤离。 第241章 倒不是怕死,而是在队员看来,白枕河给出的命令绝对是当下最优解,是活命的关键。 她们无条件信任白枕河,认为这是指挥官给出的撤离计划,像往常一样。 白枕河没有往外走,她已经看不到队员的身影,洞穴收缩速度太快,她第一时间完成分析,现在离洞口有三百米的距离,而洞穴收缩速度是每秒三米,并且是从外往内缩小。 三十秒后这里就会形成一个挤压空间,她们走不掉。 但白枕河还是让队员先离开,和数据打交道这么多年,她深刻知道,数据是死的,人是活的,她从不小看人类的力量,万一有队员能走出去,那是好事。 眼下,只有玄乌还在洞穴内陪着她。 白枕河很快做了决定,走不掉,那就抓紧时间完成调查。 这里的事情太古怪,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洞穴,直觉告诉她必须尽快上报,这是她的责任。 白枕河重新架好记录仪,录下的视频,会同步上传到人工智能服务器。但只有视频信息量完全不够,一个合格的调查员必须将情况分析上报。 白枕河按下头盔的按钮,玻璃面板上出现大量数据,之前洞穴鱼的样本分析也在其中,感染度为零。 但看到眼前异象时,白枕河突然意识到,或许这里的洞穴鱼不是没有被污染,而是污染浓度太高,完全超出了她们的检测阈值,反而显得正常。 她立刻调出记录仪的发信面板,快速记录所获取到的一切信息。 先是定位坐标按钮。 “西南面辐射区东偏北三十五度,10区北半球东偏移量5620867米,西偏移量347107米。” “时间:新历1024年5月7日23点59分36秒。” 记录仪有人工智能辅助,输入基本信息只需要两秒钟。白枕河往后退了一步,往下坠的菌丝已经压迫到了她的头盔,她没停,继续输入:“洞穴出现未知生物,热成像温度不显示,体感高于五十度,菌丝外观与骨蚀病菌丝相似,洞穴呈挤压状收缩,速度每秒三米,逐渐加快,从中心发射状生产菌丝。” 白枕河心如擂鼓,比山体回荡的咚咚声快上百倍,本能让她感到慌乱,但是镜头一直很稳。 她一边输入一边往后退,在冯时原先跌倒的地方,白枕河突然发现一具小型兽类的骨架,还是新鲜的,丝丝血肉黏粘在骨头上。 白枕河第一时间将记录仪对准了尸体。 咚咚声突然加快了,菌丝布满她的头盔,开始寻找细小的缝隙往里钻,它们速度很快,并且只挑衣袖接口。 白枕河拉紧手套,仍在登记信息:“具备吞噬功能,破坏力极强,是智慧生物。” 正在此时,队员消失的方向传来一声呼喊:“指挥官!” 白枕河转头,镜头跟着颤了一下,冯时回来了。 “怎么不听命令?”白枕河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冯时还是笑嘻嘻的:“我想你需要帮手。” 冯时走了几米就知道走不掉了,所以她折返回来,语气好似谈论平常的任务。 岩壁上的菌丝还在疯狂往外渗,仅剩的空间被占据,已经触及她们身体两端,挤压空间已经成型,她们很快就会被菌丝完全包裹。 大量子实体夹杂在菌丝里,迅速成熟,爆开,黄色孢子一下子充满了甬道。 白枕河把记录仪递给冯时:“你来记录,我看看中心悬挂的是什么东西。” “不。”冯时没接,她比白枕河更快挤到中心,拿着手电,对准鼓胀的菌丝迅速开了一枪,“我争取时间,你记录。” 白枕河眼神晃了晃,没时间推脱,立刻拍下所有信息。 她们调查员开枪不是为了自保,现在自保没意义了,所以这一枪更像是一种实验,观察目标物会出现什么反应,好供攻击队参考。 现在,那一颗*子弹被菌丝轻易吞没,武器失去了效用,菌丝被惊扰,蠕动速度加快,没过几秒就把冯时整个吞噬了。 冯时在最后摘掉了头盔,她笑着说:“指挥官,你是我跟过最好的指挥官,你要记得我啊。” 玄乌想要把冯时拽出来,但这里没有它施展的空间,于是它放弃冯时,在白枕河身边环绕,试图啄走菌丝,用翅膀护住白枕河的头盔。 白枕河呼吸在抖,她已经感受到菌丝顺着袖口钻进了血肉,神智已经不清醒了,这菌丝和骨蚀病患者身上的不太一样,几乎没有潜伏时间,立即发病,她的大脑已经受到了损害。 她不知道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因为洞顶下坠的地方,菌丝退开,出现了一团血红的肉球,跟随着咚咚声一起搏动。 这种未知生物像是心脏,可肉球上的菌丝,突然折叠弯曲,组成了眼睛的形状。 不是一只眼睛,无数双血红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投射出阴影。 冯时射出的那枚铜子弹,刚好卡在最中间的眼睛中间,成了竖着的黄铜色瞳仁。 白枕河直视着那双眼睛,很快她的耳朵、鼻腔和眼睛都在往下淌血,视线受损,所以她举起记录仪,毫无遗漏地拍下所有看到的信息。 她靠着肌肉记忆,仍在冷静地记录分析的论断:“此生物具备未知力量,疑似高维生物,初步断定为骨噬型真菌的核心。” 在大脑失去控制之时,白枕河把所有的信息发送出去。 她甚至还做了两手准备,在知晓视频会同步给人工智能的同时,白枕河还用最古老的信号传输方式,给调查中心的总指挥官发了邮件备份。 白枕河没有写自己的名字——邮件里,没有一句废话。 在生命最后,她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镜头晃了晃,白枕河把记录仪卡在腰带上,用最后的力气,去扶被吞噬的冯时。 冯时真的无法自己站起来了。 画面急速跌倒,天旋地转,最后定格在洞穴正上方,那长着无数双眼睛的肉球,就在画面正中央。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围观的嵌灵体出现了剧烈的反应。隔着光屏,安鹤等人和洞顶的眼睛对视,一股极大的压迫力几乎要透出屏幕。她们难以喘上气,好像被一种庞大的生物锁定,身体本能想要逃跑,但双腿不听使唤。 安鹤和薇薇安的反应最为强烈。 三秒后,那本由菌丝组成的眼睛,突然像人类一样,眨了一下“眼皮”。 整个视频戛然而止。 寂静,山风吹着浓雾拂过她们的衣袖,后背发凉,安鹤才察觉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她缓过神来,发现骨衔青好像没什么副作用,此时已经关掉视频,调出了白枕河发出去的邮件。 “果然是白枕河发的。”骨衔青打破了沉寂,“不过,看来吹哨人是两个,还有个叫冯时的调查员。” 安鹤本想问问视频的问题,但她的视线突然被收件人所吸引,光幕上那一栏只写了一个名字。 “方焰尘,是谁?”安鹤问。 骨衔青停顿了几秒,关掉光幕,把记录仪放进口袋,才回答:“是辐射区危机调查中心的总指挥官。” “白枕河的上级?” “对。” 安鹤皱了皱眉,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骨衔青有些感慨:“幸好白枕河发了备份,方焰尘收到的只有那一份。自动同步给人工智能的视频文件,根本没能传达到绿洲总部。” 安鹤不解:“为什么?你们的人工智能也会受到神明影响?” 骨衔青看了眼机械表:“时间不早了,边走边说吧。”她起身,带着众人开始上往下走,这里离绿洲的壳膜已经很近了。 出发前,安鹤远远回望发现尸体的洞穴,那应该不是调查员牺牲时的地方,这个洞穴平平无奇,很浅,想来白枕河和冯时被吃掉的躯体,被变异玄乌拖到了新的巢穴。 众人往下走时,骨衔青接上了刚刚的话题:“人工智能不会受到菌丝影响。但人会。我们的系统管理者,被感染了。我们后来才知道感染的不止一个。” 社会工程学里有一个理论,即使是最安全的技术系统,只要有人参与其中,就可能存在因人为错误而导致安全隐患。 绿洲既然会挑选白枕河这样的人才作为储备,就注定不会将安全防御全权交给人工智能,哪怕它无比精准、可控。 绿洲相信人类多过机器,很不幸,这给了菌丝可乘之机。 可反过来说,正因为是人类,才拥有着伟大的变数。 她们又经过了好几个洞穴,安鹤特意留意洞口,但这些洞穴都平平无奇,并没有出现视频里的状况。 安鹤问:“骨衔青,你之前说白枕河误判,是什么意思?” 难道视频里出现的,不是神明的核心?那样的东西,连安鹤都没有见到过。 骨衔青没有避讳这个问题:“如果真的像白枕河所说的,是某类高维生物的核心,那失踪的,应该只有她们五位目击者才对。” 第242章 骨衔青停在壳膜前方,抬起头望着熟悉的风景:“但当年新闻里失踪的,是十三个调查员。她们当时处在不同的位置,相隔很远。不过无一例外,当时都在山峰上。” 安鹤眼角猛跳,巧妙地读出了骨衔青的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这样的东西,不止一个?” 骨衔青摸着壳膜的铁架,背对着众人:“后来我们知道了,满山都是。” 那只是它的一部分。 安鹤心脏重重一跳。 隔了很久,安鹤再度开口:“那些东西,还在山里吗?” “不在了。” “它们会转移?” 安鹤看到骨衔青微微点了点头:“还会生长。”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她们面前,绿洲的壳膜已经关停,壳膜笼罩着整个绿洲,高几千米,庞大如同天幕。面前单个菱形铁架,就足足有六层楼高,像一扇颇具设计感的大门入口。 可是,现在只剩下高入云端的支撑架,壳膜的拦截功能全部失效。 骨衔青在此时抬脚,从铁架子中央跨过去,在灰尘里踩出了一串脚印。 她转过身,独自站在绿洲的另一边,和众人拉开了距离。宏伟的建筑群在她身后成了背景板,灰蒙蒙的天气,衬得衣服格外鲜红。 骨衔青张开双手,看着众人久久没有往前踏出的脚,目光又移到安鹤脸上,她微微曲身,像一个报幕人员:“欢迎来到绿洲。” 安鹤很难搞懂骨衔青现在的心态,这个女人的表情十分复杂,唇边扬起淡淡的弧度,嘴里说着欢迎,但那双眼眸却没有丝毫笑意,反而有一丝,紧张? 安鹤的神识里,再次出现了强烈的危机感,她恍然觉得,脚下的土地整个都在咚咚跳动,像心脏一样,和她的脉搏逐渐趋于相同频率。 怕吗?倒也没有。安鹤笑了笑,抬起头望向远处的高塔,又收回目光直视着骨衔青,果断迈出了左脚。 骨衔青放下手背在身后,拇指扣在一起,指甲无意识压出凹陷。她弯了眉眼问:“安鹤,你现在不怕这是献祭了吗?” 安鹤没有停顿,接而迈出右脚,踏进了绿洲的土地:“我做好准备了,不是你说的吗?只有解决掉这个麻烦,才能活下去。” 她昂起头,反问:“我不接近它,如何解决?” 她大步往前迈,阿斯塔等伙伴就跟在她的身后,乌泱泱的人,个个昂首阔步,全副武装。这支无往不胜的军队,又缩短了和骨衔青的距离,所有人重新汇合到一起。 地上堆积着几年来留下的泥土,一踩,多出好多崭新的脚印,与骨衔青的脚印交叠。 在彻底覆灭后的六年零三个月,“死”去的绿洲,终于迎来了新的生命。 第138章 同生共死。 “我们到高塔需要七天时间,那是绿洲的中心。” 骨衔青转过身去,望向远处巨大的建筑。 坐落在半山腰上的高塔是整个绿洲的地标,它比伊薇恩城的巴别塔大上好几倍,塔身上甚至延伸出好几个浮空坪,用以停靠飞行器。 “七天?” 安鹤露出审视的神色,她在黑雾中走了这么久,知道如何判断距离。 绿洲确实很大,但以她们前进的速度,就算走走歇歇,抵达高塔最多不过三天,再怎么样也不需要七天这么久。 面对安鹤的质疑,骨衔青并未接话,进入绿洲之后,骨衔青反而不急着赶路了:“我们最好休整一会儿,大家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 安鹤才想起这件事,她们的食物已经耗尽,但众人已经很习惯保持饥饿抓紧时间赶路,现在到了目的地,这种饥饿才像潮水一样涌过来,亟待解决。 骨衔青面向安鹤,往后退了一步:“事已至此,先吃饭吧,我和言奶奶去找点食物。” “这里还有吃的吗?”安鹤诧异。 “有不少,商店里的食物都还保留着。” 安鹤望向周围,绿洲真的很繁华,她们只是处在绿洲的边缘,这边的基础设施就已经十分完善了。 她们站在一处沥青路上,但又不像马路,藤蔓遮住了地上的颜色,依稀可以辨认出涂了红色的颜料,有很多细小的装置陈列在两侧,像是一个缓冲区域。 更远处有一条明显的分界线,跨过那条分界线,便是高楼耸动的商业街,颇具设计感的商铺招牌还没完全风化,装载着属于繁华时代才有的霓虹。 只是,太奇怪了。抛开尘土不谈,这些商店都像是还在营业,自动玻璃门完好无损,有些商铺大剌剌敞开着。 街上没有生物,也没有血迹,更没有尸体。 除了蔓延的藤蔓、泥土、菌丝,这里可谓“干净”二字。 “这里的人呢?”安鹤边打量边往前一步,缩短和骨衔青的距离,“消失了吗?” 她以为沦陷后的绿洲会有很多辐射物和骨蚀者,但并未看到,整个城市都透露出一种不合逻辑的古怪。 骨衔青不着痕迹往后退,给出的答案却很直接:“地下。” “什么?”海狄惊呼。 “都在地下。”骨衔青再退,踩在那条分界线上,“所有的变异物都被吸收到地下,它们会随时出来捕猎,小心些,这里的变异生物捕食欲望非常强烈,就像你们现在饿着肚子,急着进食一样。” 骨衔青的语气很平静,这不是叙述故土灾难时该有的表现,可正因如此,安鹤才意识到骨衔青这种平静是压抑后的结果。 骨衔青可能无数次分析过这片土壤,反复想起,寻找方案,以至于说出口时能够很好接受。 “不过没关系。”骨衔青突然笑了笑:“有林湮和薇薇安在,辐射物没那么危险。” “但不止这个。”骨衔青面向众人,陡然拔高了声音:“接下来我要说的事,非常重要。之前收集物资时给大家分发的手套,从现在开始戴上。跨过这条分界线后,就再不允许摘下。” 骨衔青拿出自己的手套,这应该是她常用的一副,是绿洲带出去的,全黑,高精材料柔软贴合着指节,不妨碍行动。 骨衔青拉紧手套束口,这次换了警告的口吻:“不只是手套,鞋子、衣服都需要裹紧,不要用任何暴露的皮肤,去触摸任何建筑。” “脚下的土地、楼房、门把锁都不行,包括和地面融为一体的柜子、书架。所有不能拿起来的东西,都不能用皮肤直接触碰。” 不用安鹤发问,人群中就传出抽气声:“为什么?” 这听起来像是某种诡异怪谈。 “因为会被吸收。当初这里的人,只抵抗了七秒,就全部异化了。” 安鹤瞪大了眼睛,吸收?只是触碰就会被吞噬?这是一种闻所未闻的攻击方式。 按骨衔青的说法,这片绿洲,已经成了一整个变异物了,这就是邪神核心的威力吗? 这十分难以防范,即便脑海里有这样的警戒,人也会下意识触碰手边的东西。 她突然理解人们抵抗的时间,为何只有七秒了。人的习惯是很难更改的,就像挑战不说“我”和“的”字的游戏,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这对她们而言危机四伏,她们当然不会主动用脸去亲吻大地,但是摔倒时、战斗时、哪怕是休息时翻个身,都会造成严重的后果。 安鹤依言戴上手套,这是英灵会的装备物资,也是黑色,更厚一些,由人造皮革制成,安鹤不太习惯这种触感,拿刀的时候隔着一层阻碍。 就在她戴手套的时候,余光瞥见骨衔青又在往后退。 似乎自从进了绿洲,骨衔青就刻意在和人群拉开距离,不,或许不是对人群,只是对她。 安鹤蹙眉,她挺直腰身,在骨衔青再次往后撤退时,安鹤大跨步向前离开人群,一把抓住了骨衔青的手腕。 两只黑色的手套各自挤压出了褶皱。 和之前数次的牵手不一样,隔着手套,她们之间好像隔了阻碍,掌心的温度甚至需要几秒时间,才能传达给对方。 但安鹤抓得很紧,并且展现出了很强的压迫力:“你在躲我?” 骨衔青先是一愣,随后又展眉一笑:“没有。忘了告诉你,这种吸收吞噬是有连带反应的,各自离远一些,对我们都好。” 安鹤闻言用力一拉,骨衔青没料到她有此动作,顺着力道往前踏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被快速缩短。 安鹤盯着对方:“那不是更好吗?我们同生共死。” 骨衔青有片刻的怔愣,她仿佛深陷在安鹤的眼睛里,不愿意挣扎。骨衔青舔了舔唇,最后灿然一笑:“好吧,但是现在我们要去找些食物,总不能一直牵着吧?” 骨衔青戏谑地偏开头,望着安鹤身后的人,好些人假意低头咳嗽,收起八卦神态,偏移了目光。 安鹤这才收敛,用鼻子轻哼了一声,松开了手:“记得我说过的话。” 她说过,骨衔青别想丢下她。 第243章 骨衔青叫上小不点和言琼,她们带着新绿洲剩下的三十来人,前往附近的商铺搜寻食物。言琼打头,其她人照做,俨然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捡垃圾团队。 接着,安鹤带着余下的士兵跨过了分界线。 街道很安静,没有任何变异生物活动,可是,在这样环境里,安鹤却觉得十分吵闹。脚下土地咚咚跳动的声音一直挥之不去,跨进绿洲后,她的脑海里还无端升起繁杂的呓语,窸窸窣窣的,仿佛一万条蛇在耳边吐信。 安鹤尝试甩掉这种感觉,但就像令人讨厌的洗脑神曲在大脑里反复播放,根本无法自主打断。 烦死了。 “老师,你们有听到声音吗?”安鹤转过头问阿斯塔,“心跳声。” 阿斯塔的神情变得很担忧:“没有。你是指记录仪里那种心跳声?” “嗯。”安鹤朝薇薇安招了招手:“你呢?” “有。”薇薇安如实回答。 安鹤才发现薇薇安一直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 现在的薇薇安,仍旧瘦弱,还黑了一些,但她的身体不知不觉变得挺拔,高强度长途跋涉让她锻炼了肌肉,眼中的胆怯被淬炼成坚毅。她并未露出烦躁的神情,只是陈诉事实,还学会了给出见解:“还有絮语声,姐姐,这里建筑,好像是活的。” 安鹤也有这种感觉,她们仿佛站在巨人的肚皮上,所有建筑都在缓慢呼吸。在记录仪中由菌丝组成的眼睛,仿佛遍布在每一处,蛰伏着,注视着她们。 而除了她和薇薇安之外的人,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但安鹤感受到的并不是胆怯,她很冷静,朝薇薇安伸出手:“别怕,跟在我旁边。” “姐姐不用担心,我不怕。”薇薇安牵住安鹤,如果交握的手,会导致吞噬时一个连着一个,那么她们所有人都会同生共死。 安鹤带着薇薇安进入了骨衔青正在搜寻的商店。 店铺货架很高级,像叠筹码一样垒了好几层,原本有一个智能商品面板,根据人的视线停留时间自动出现商品信息,包括介绍,原料、保质期、使用方式等说明,很人性化。但现在这个智能面板无法发挥作用,骨衔青等人像挑选原始货品一样,拿到什么算什么。 但她们始终谨记一条,不要触碰到货架,任何像胶水一样粘黏在货架上,拿不起来的物品,都尽量避开。 安鹤没有参与捡垃圾活动,视线停留在收银台附近。 这是一家个人经营的商店,柜台上还保留着生活痕迹,玻璃碟子放置在桌面上,碟子上架着刀叉,旁边有水杯。 仿佛这里应该有一块蛋糕,一杯茶,老板吃了一半,有事出了门,还会回来一样。 这种诡异的感觉,让人浑身不自在,生怕老板下一刻就从地下钻出,坐在收银台前结账。 奇怪的是,按理说绿洲沦陷之前,骨蚀病和辐射早已遍布大洲,绿洲人的生活不说艰难困苦,但至少应该是备战状态,并不悠闲才对。 但从这家商店可见一斑,人们的生活似乎并未受到太大影响,桌面上有下午茶,书,有电子设备,还有双女主拯救世界的热血漫画。 唯一能称得上战时准备的,是一本规整放着的《避难手册》,封面上印着玄乌标识。 店内出现最多的就是玄乌标识,和白枕河肩上的徽章一样,玄乌在中间,而四周是金色的焰火,大大小小的标识被印在食品上、徽章上、桌面上。有些标识印得太小,看上去倒像一只渡鸦。 安鹤已经知道,这是调查中心的标识,从腐烂程度上推测,这些东西和漫画一样,是被老板仔细保护着,在沦陷后才开始腐烂。这也是一件怪事,这里的民众,似乎对政府部门有着极高的信任度。 安鹤试着拿起《避难手册》,幸运的是,它并没有被粘黏在桌子上。这本书很厚,但很轻,应该和骨衔青在梦中阅读的书本一样,不是纸质,而是某种高科技产物。 但是这次,手册并没有自动捕捉安鹤的视线,需要她手动翻页。 安鹤有些好奇,她扬起书问骨衔青:“为什么记录仪还可以运行,但电子设备失效了?” 包括商店里的顶灯也无法照明,骨衔青打开的是应急灯。 骨衔青从货架中间冒出头:“单独的电子设备可以使用,但接入智能管理系统的机械,已经被百分百摧毁。” “智能管理系统?那是什么?”安鹤侧过身子,“是你之前提过的,绿洲人工智能?” “对,叫爱尔克。” 爱尔克。安鹤总觉得这个名字耳熟,她记忆力好,但也隔了很久才记起,这是《燃烧》的神话故事里,那位族长的名字——也就是火焰之神的母亲,爱尔克。 第一要塞那幅壁画是伊薇恩城留下的遗迹,想来在黄金时代是个家喻户晓的故事,在延续了文明的绿洲,看来也流传颇广。 不过让安鹤感到费解的是,一般人工智能的名字都会直接化用神名,什么女娲夏娃之类的,但绿洲没有取用火焰之神弗拉米娜的名字,而选择了一位没有神力的族长之名。 难道,是因为这位ai也负责调度民众生活?那确实族长之名更为合适。 安鹤快速翻开《避难手册》,里面的要点一直在更新。她最先看到一条加粗标红的提示:“紧急更新,严禁徒手触碰任何建筑物!请立刻覆盖全身皮肤!待在原地,听从爱尔克指示。” 这条警告和骨衔青说的一样,上面的发布时间,停留在新历1024年6月7日15点30分。 自此以后,手册再没有更新。 安鹤往后翻了一下其它内容,手册要点是倒叙的,最初的发布时间是新历1000年,也就是彻底沦陷前的第24年,从最后一页的信息来看,这已经是第57版。 手册每隔几天,就会自动增改新的内容。每一条都似乎可以唤出原始信息,但现在电子设备失灵,安鹤无法阅读。 大致翻阅后,安鹤才发现,调查中心对于骨蚀病的研究相当深入。她最初抵达荒原时,海狄告诉她,近百年她们研究出骨蚀病分为四个阶段,只有第一阶段可以治愈。 但手册上明确表示,骨蚀病只有进入第三阶段才无法治愈,第一二阶段的治疗手段已经相当成熟。 但由于大陆被黑雾切割成互不相通的好几块,先后陷没的时间并没有规律,绿洲的事情,在遥远的东方荒原,只是一个口口相传,且早已经过无数加工的传说。 《避难手册》指导意义非常强,涵盖预防感染、物资管理、社区互助、紧急应对措施等方方面面。每条要简洁明了,有具体的行动指导。 例如: [菌丝识别:发现周围有荧光红丝状物严禁徒手触碰,请立即喷洒热熔喷雾,喷雾每户每日由无人机配发一升,请随身携带。] [紧急措施:情绪低落超过三小时,需在三十分钟内前往检疫舱,皮肤出现红疹发烧症状者请尽快前往各区疗养舱。并尽快上报,避免危及家人。] [与患者最后接触者必须佩戴双层镍胶手套,手套由政府派发。不够者前往各区指定商店领取。] [进入骨蚀病第三阶段者,可申请离开绿洲,或申请安乐胶囊,群居者需亲属签署同意书。遗体必须于死亡十分钟内焚化。] 诸如此类。 此外,还附上了外来者接收措施,伤口处理,物资分配制度,儿童保护措施等实用信息。甚至,还包含临终关怀和心理疏导。 安鹤有些惊讶,这是非常规范的手册,每一条信息背后,都需要千千万万人员来执行,没有庞大的系统运作能力,根本不可能实施。 最重要的一点,只有足够具备信用的政府,才能够让民众自发遵守规则。 绿洲竟然完成了这样的举措吗?这需要耗费多大的人力物力?在一个庞大的国度,哪怕有一个环节的人有了私心,这种模式都不可能成功。 安鹤难以置信,她抬起头环顾四周——神奇的是,这样的事真的被绿洲做到了。不然,这些商店早就会被哄抢一空,根本撑不到沦陷那一刻。 安鹤手指挪动,才发现整本手册还有扉页。 扉页上有一行手写的文字,写着:“我相信人类的力量。” 简短,平实。 落款是辐射区危机调查中心第五十七任总指挥,方焰尘。 又是这个名字。 安鹤从头查看手册,手写字下方,还有一段方焰尘的寄语。 那和后面的要点措施截然不同。后面措施措辞冷静、专业,不带感情。 而这段寄语给人的感觉,则十分温和、踏实,有着恰到好处的人文关怀。 她写:“绿洲不会放弃任何一位民众——” …… “——因为你们就是绿洲本身。” 三十年前。 二十八岁的方焰尘接过了调查中心指挥官的重任,她站在高塔前方,郑重宣布,新《避难手册》将修补前一版的错误认知,删繁就简,查漏补缺。 第244章 爱尔克将发布公告投射到绿洲每一处电子屏幕,霎时间,建筑群的玻璃幕墙、道路路灯杆、光脑、家中的智能墙,同一时间播放出新指挥官的面孔。 人们不吵不闹,静静聆听新的指示,上头的人不说废话,任何指示在绿洲都尤其重要。 屏幕上的女人穿着深绿色指挥装,黑发,她长着东方面孔,面部开阔,骨相大气,眉尾微微上挑,眼睛黑沉如曜石。当她不笑时站在那儿,温柔与英气在她身上共存。 她并不像绿洲最高执政官那般凌厉,更像是滋养山岳的河流,既包容,又有力量,更重要的是还拥有不容质疑的话语权。 方焰尘坦白告诉大家,不久前在峡湾发现的特殊菌丝,已经逼近绿洲,它们感染力极强,一旦寄生人体便会即刻发病。那种菌丝在调查中心早有记录,因其流动如血液的特征,命名为“菌血”。 “从今往后,绿洲的局势将会变得更加严峻。”方焰尘说。 “调查中心已经在着手处理,但无论何时,我会一直与绿洲同在。” 高塔前的宽阔草坪上围了很多人,有位远道而来的外来者咂摸着指挥官的名字,和所有人一样,目光从未移开。方焰尘便站在人群中,温和地接受着万众注视。没有慷慨激昂的语气,只是冷静地陈述着防灾措施,不恐慌,不激进,却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 仿佛骨血之下,她的灵魂在不疾不徐地燃烧。 第139章 “你好,安宁。” 没有冗长的演讲,十分钟后,《避难手册》发布公告高效结束,人群散去,方焰尘离开草坪走向高塔。 “方队。”一位女士逆着人流高声呼喊,方焰尘停下脚步转身,看见一张稍显陌生的脸。 “噢,不对,现在应该叫你方指挥官了。”来人捧着一束没有包装的花,浅色头发微卷,皮肤很白,穿着简单的白衬衫站在草坪上,眯起眼睛微笑。 方焰尘看着这个和她年纪相仿、但气质更为成熟的女人,一时间没有记起来对方是谁。 “有什么事吗?”她礼貌问道。 “我听说你从调查员变成了指挥官,来给你送花,恭喜。”女人拥有一双湖蓝色的眼睛,在太阳下闪着光亮,她直接把花束塞到方焰尘怀中,显得熟稔。 方焰尘低头一看,橘色、红色、白色的虞美人开得正好,借着这些灿烂的颜色,她终于想起了对方是谁。 五年前,在方焰尘还是一线调查员时,曾在绿洲203区隔离带驻扎过一段时间。 203区靠近壳膜,是边缘区,外面来的流失者进入绿洲时,需要在此区经过长达一个月的健康检查。 眼前这位女人是203区的普通居民,当时在志愿者组织里,和调查中心一起访问流失者。 方焰尘和对方一起工作过一日,那时她们都很年轻,因为年纪相仿,又都喜欢花,便闲聊了一会儿,后来就再也没见过。 “古尔弥娅,好久不见。”方焰尘微微一笑,她又记起了更多的事,五年前古尔弥娅介绍自己名字时,还曾得意炫耀,这个名字在古语中是守护者的意思。 听起来像个谎言,方焰尘也没去求证过。 当时还略显青涩的青年,现在,举手投足都更为成熟了。 方焰尘整理了花束,抱在怀中:“你怎么到中心区来了?总不会是因为我的上任专程而来。” 她们还没熟到那种程度。 “好吧,骗你的。”古尔弥娅耸耸肩:“我是到繁育中心登记名字,得知你上任的消息,顺带过来看看热闹。” “繁育中心?”方焰尘笑起来,轻声问:“你打算养育孩子了?” 在绿洲,培育孩子这件事,既隆重,又轻松。 隆重的是,每一位民众都需要经过深思熟虑才能养育孩子,特别是在战时状态,有生育意愿的人需要到登记中心经过一系列筛选,确认母亲能力足够、基因没有严重缺陷或是感染病后,才会进行后续培育计划。 但同时,这件事又很“轻松”。因为生育和女性身体息息相关,在医术界一直是头等重要课题,所以绿洲配套科技设施从未断代。 有意愿的人们,可以无痛无伤进行手术,无需承受怀胎和取卵的身体损伤。至于是孤雌还是双雌、自己养育还是交由营养舱培育到安全月龄,都有一套可供选择的方案。 方焰尘在调查中心工作,危险系数很高,从未考虑过这件事。 但古尔弥娅曾说过她很喜欢小孩,普通人的生活相对平稳,只要对方考虑好,方焰尘会尊重对方的选择。 古尔弥娅却抱着胳膊摇头:“不是,还太早,我先做了登记。等过段时间我准备好,再考虑。” 方焰尘看了眼时间,离调查会开始还有十分钟,她需要尽快返回高塔了。但方焰尘脸上并未出现不耐烦的神色,反而认真问道:“如果有了孩子,到时候,是自己养育,还是社区共同抚养?或者,你有伴侣吗?” “没有。”古尔弥娅站得很随意:“我自己养。” 古尔弥娅说着说着便忍不住假设,捂着嘴笑:“哎呀,不知道会是怎样可爱的女孩子,应该会很安静,我喜欢乖乖的小孩。” 方焰尘觉得以这女人活泼热情的性格,应该养不出安静的孩子,恐怕这名素未谋面的小女孩,只会被古尔弥娅养成个小机灵鬼。 “那祝你如愿。”方焰尘扬了扬花束,“等你有了孩子,记得通知我,我会去带着回礼去看你。” 她记起古尔弥娅喜欢的花朵是玫瑰。 “那可不好说,方长官,你以后可有得忙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叙旧。” 方焰尘没有反驳,她们确实只是短暂交集,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和责任,往后很难有机会见面。 “还有这花。”古尔弥娅伸手指了指花束,“不用放在心上,我真的只是顺道来看看你。” “谢谢,但下次不要破坏绿化带了。”方焰尘说。 她记得高塔西面的草坪上,确实种着一片虞美人,看这花束的断口,显然是古尔弥娅看热闹时,灵机一动顺手薅的,随意扎成一束。 在她们谈话之时,有人一直站在古尔弥娅的后面,因为古尔弥娅身形高挑,直到错开目光,方焰尘才看到有位陌生的年轻人,似乎在排着队等着和她说话。 那是一位外来者,尽管换了绿洲的新衣服,但方焰尘还是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因为只有外来者,眼里才会有被苦难捶打后的坚毅,和不加掩饰的求生欲望,这让对方看起来十分锋利。 外来者比她要年轻些,看起来二十五六岁,黑发,双唇抿成一条线,表情严肃,额头上有一道很长的伤,看*愈合程度,应该刚进绿洲,离开隔离区不久。 绿洲接纳外来者这件事,一直饱受争议。这会引来很大的麻烦,外来人口鱼龙混杂,有些经历过物资抢夺的人,会变得好斗,自私,和原住民格格不入。且她们身上,很可能携带骨噬型真菌,相当大一部分绿洲原住民,对此颇有微词。 但无论是绿洲最高执政者,还是调查中心每一任指挥官,都延续了持续接纳外来者的政策。 因为,绿洲是求生者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执政者一直认为,在艰难时刻,人类更需要互相帮忙。 她们无法眼睁睁看着,和自己一样躯体、一样血脉的同类,拼尽万难抵达绿洲,最后死在大门口外边,再也踏不出最后一步。 那意味着文明坍塌。 更重要的是,绿洲的民众也会因此,惶忧自己成为下一个被政府抛弃的人。 当然,为此,她们需要付出多一分的精力,制定完善的隔离措施,不能有丝毫差错。也正是因为这些政策,现在这名外来者才能平安站在这里。 感受到方焰尘的注视,外来者走上前来,因为身上有很多伤口,她的步伐不太稳健。 在刚刚宣布会的十多分钟里,外来者便目不转睛盯着这位总指挥。此时,她的目光又被方焰尘怀中的虞美人吸引,在她生活的地方,只有人为培育的花朵,很奢侈。而在绿洲,这些花朵开得十分自由。 橘色的太阳一样的花瓣,和方焰尘的深绿色西装,格外相衬。 外来者视线缓缓上抬,最后定格在方焰尘的脸上,她定了定神,伸出手:“你好,我是安宁。” 方焰尘沉思了一会儿,握住了那只消瘦的手,语气很温和:“你好,安宁。” 她不需要自我介绍,对方想必已经认识她。两人握手握得郑重,安宁用了很大力气,让方焰尘觉得,对方似乎真的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古尔弥娅还站在附近,忍不住多看了外来者两眼。 人群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山间的风经过壳膜过滤,吹过大街,吹向草坪,从她们身旁轻柔地穿过去。 三位迥然不同的年轻人站在草坪上,神色各异,风华正茂。 “我在隔离区听人提起过调查中心的事,方指挥官。”安宁认真地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和你谈谈。” 第245章 方焰尘抽回手,再次确认离开会只剩下三分钟。她想了想,从陪同手中取过一本《避难手册》递给安宁。 “我看你还没有领取通讯芯片,这样吧,你拿着这本手册,可以在扉页唤醒爱尔克,她会告诉你我的联系方式,等到我有空,再和你细聊。” 安宁已经在隔离区等了一个月,此时不想再等,可方焰尘的态度并非在敷衍她,对方很耐心。安宁带着任务而来,不好把事情弄得很僵,只能接过手册:“那你一定要记得,我在等你。” “嗯。我会记得。”方焰尘笑了笑,转身离开。 古尔弥娅也打算离去,但当她看到安宁还站在草坪上时,热情的古尔弥娅忍不住插话:“你的伤,看起来很严重,你可以去你暂住区域的商品调度中心,会有政府派发的免费修复液,会好得快一些。” 安宁转过头,看着这个陌生的女人,严肃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缓缓出现一丝不解:“那是哪里?” 古尔弥娅瞪大了眼睛:“你离开隔离区的时候,没有认真听工作人员说明吗?” “抱歉。”她当时脑子里在想别的事。 “我也接待外来者,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事却不上心的外来者,在我这里可算得上最讨厌的一类。”古尔弥娅直白地表示自己的喜恶。 谁知安宁并没有任何表示,仿佛古尔弥娅的批评对她来说无关紧要。 热心市民古尔弥娅换了语气:“走吧,看你走路都趔趄。我有车,送你一程。你被分到哪个区暂住?” “201区。” “还行,不远。” 古尔弥娅将安宁送往了201区。安宁下车之前,古尔弥娅往窗外一指:“瞧,招牌上挂着玄乌标志的,就是和政府有合作的商店。你用外来者的身份牌,一个月可以免费领取一份医疗物资。” 安宁独自下了车,又隔着车窗和古尔弥娅相望,那个坐在红色悬浮车上的女人,她还不知道名字,对方也没有主动介绍。安宁能感觉到,对方似乎不太喜欢严肃的人,她们性格有点不太对付。 在这硕大的绿洲,她们大概只会见这一次面,很普通的交集,没有什么特殊意义。 “谢谢。”安宁想了想还是认真说。 “不客气。”古尔弥娅挥挥手,车子原地掉头,飞速开走了。 安宁在街道上站了一会儿,最终走进商店,此时正午,商店内没有太多人,控温系统慢悠悠地运转着。 还没跨进门内,安宁突然听到柜台后传来古怪的嘀咕:“啊啊啊我的女鹅们战斗吧,这一切都是命运的选择!” 安宁望过去,发现老板坐在柜台后方,不透明的光幕遮住了对方容貌,而桌子上投射出光幕的,是一本书。她在伊薇恩城的图书馆里了解过,这应该是某种漫画。 安宁掉头走过去,把自己的身份铭牌放在桌子上,与此同时,老板爆发出一声惊天狂啸:“啊同框了!朋友们!这就是两位位面之子对抗世界枷锁的意志!是灵魂粒子超新星级别的对撞啊!” 安宁往后撤了一步,有那么一瞬间,安宁怀疑对方是不是感染了病毒,开始胡言乱语。 绿洲政府已经会和患者合作了吗? 叩—— 金属铭牌压在玻璃上,发出一声清脆响声,空气骤然沉默。光幕上方,缓缓露出一双年轻的眼睛,在看清商店有客人之后,又快速缩了回去。 “咳,老板出门了。”对方语气里透露着尴尬,“我不是老板,请问你有什么事?” 安宁:“我来领取医疗物资。” 对方遮着脸,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医疗包,丢到了玻璃上:“就这个。” 安宁拿过物资,想要隔着光幕看看老板的面孔,但可惜对方遮得严严实实,她没看到。反而听到光幕后的人小声嘀咕:“快走吧,球球了,怎么还看啊。” 安宁笑了笑,走出了商店。 她站在大街上,回头,从洞开的大门里,看到商店里整整齐齐的货物,以及站起身偷偷伸出头看她走了没有的老板。 安宁再一次感慨,绿洲真是个物质和精神都很丰饶的地方。 算了,她就住在附近的安置房内,下次再来看看这名奇怪老板长什么样吧。 …… 安鹤仍在阅读《避难手册》,突然桌子上的空碟子发出了响声,就好像有人撑着桌子站起来,不小心触碰到了瓷器。 安鹤猛地抬头,看到刚刚还空无一人的柜台后方,突然冒出一个人影。 这是安鹤从未见过的变异物,仿佛从地底钻出来一般,悄无声息,转眼就凝聚成一个实体的影子。像血一样的菌丝组成了骨血肌肉,附着在它的身上,竟然构成了与真人无异的面容。 那是一位中年人的面孔,神态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清澈,脖子上有个月亮的纹身,假设菌丝组成的形状也能称之为纹身的话。 如果不是诡异的红色皮肤,还有那还在往下滴血的皮肉,安鹤真的会误以为是老板突然回来了。 安鹤急忙拉着薇薇安后撤一步,伸手拔枪,手中的《避难手册》被甩出去,掉在桌面,书脊磕出一块褶皱。 柜台后面的血人低头看向书本,停顿了一会儿。随后,它“喉咙”的部位发出惊叫,像骨蚀者敲击骨节时一样的刺耳声响:“咯咯咯!” 与此同时,商店各处突然凭空出现好多人影,它们像是选购商品的客人又重新出现在了此处,和蒂荷城辐的射物不一样,它们拥有正常的“五官”和“四肢”,和活生生的人无异。这让大部分人都呆愣了一下,没有第一时间下手。 就这一眨眼,整间商店都像活了的沼泽,往外鼓泡。 哗啦—— 有东西被撞翻在地,紧接着,安鹤感觉到有人贴住了自己的后背,是骨衔青,随即握枪的手被抬高。 在血人还没成型的那一刻,骨衔青就越过货架,急速奔向安鹤,从后方握着她的小臂。 “开枪,反击,快!” “砰——” 安鹤反应迅速,和骨衔青的默契让她比提示更快开了枪。随即,两人立刻让开身位。 骨衔青无法亲自进攻,她和安鹤背对着背,快速环顾四周:“有人碰到不该碰的东西了。” 可能皮肤不小心接触到了货架,或者是商品,也可能是伤口上的血液掉到了地面。地下的东西“惊醒”了。 不管是谁,受害者的皮肤会和建筑物相接,几秒内就会被吞噬,连叫喊声都无法发出。 而她们还不知道是哪位队员惹了麻烦。 满屋子的变异物猛地扑过来,它们的脚即便离地,也像拔丝一样连接着建筑物,仿佛和地面成为一体。 那些随意扭曲的“四肢”,变形的大口,和古怪的猎食的姿态,终于让众人确认,这些早已不是人类。 “救人。”安鹤做好准备,立刻使用破刃时间延缓时间,继而冷静下令,“能动的人先出去!” 第140章 “她们有能力应对任何难题。” 商店起了异变,一声令下,新绿洲的人有序撤离。 地面在翻涌,墙壁在鼓泡,变异的血人冲上来,新绿洲的人在围追堵截下狼狈、又极其麻利地钻出门去。 她们战斗力低,有自知之明,并不进攻。只睁着浑圆的双眼,迈开双腿,逃跑的技能却是点满了,跑得比兔子还快,两手还撺掇着拾来的物资,紧紧抱在怀中。 很快,偌大的商店,就只剩下六七个被拦住去路,逃无可逃的人。在言琼的指挥下,这几人躲在货架后面,用麻衣将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眨也不眨地盯着门口,瞅准机会,时刻准备溜走。 安鹤警惕地望着周围,她不知道是谁没听骨衔青劝告,暴露了皮肤,现在是否还活着。 那些已逃走的人被排除,于是安鹤隔着货架扫视剩下的几人,着重关注着活泼好动的小不点。 货架成了干扰,但看小不点的样子,机灵得像个小豹子一样,却又不是她。 时间不多,再不定位到受害者,就来不及救人了。 就在此时,沉默数秒的骨衔青果断开口,是下结论的语气:“莱特西,那边!” 安鹤迅速望过去,第二排货架西侧,莱特西后背紧紧贴着货架的金属板,看上去只是在躲避进攻。 安鹤不知道骨衔青怎么得出了结论,她完全没有发现莱特西的异常之处,可是安鹤见识过骨衔青纵观全局的能力。 这一点她选择信任她。 眨眼间,安鹤已经带着薇薇安奔至莱特西附近,一起跟上来的还有骨衔青,在她们身后,还有四处乱窜的血人。 莱特西的头,以一个不自然的姿势后仰,不,并不是贴着货架,她像是被粘在金属板上,一动不动,眼睛瞪得极大,眼窝和脸颊肉眼可见地凹陷下去,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整个身子迅速萎缩,就好像血肉在迅速流失,一同流失的还有生机。 第246章 安鹤猛地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拽莱特西,这一拽,却没拽动。 莱特西并没有像安鹤想象中乱动,她听了骨衔青的话,四肢都包裹得严实,根本没有露出肌肤,不知道她是怎么中的招。 就在此时,骨衔青冷静出声:“头发。” 头发! 莱特西的紫色挑染发尾露在外面,转角时扫过了货架边沿,就那么轻轻一扫,却好似沾到黏鼠板上,根根发丝成了吸食血肉营养的导管,密密麻麻,一端连着她,一端连着变异的建筑,莱特西整个人都被快速“吞噬”。 唰—— 军刀出鞘带来一阵颤响,寒光沿着莱特西后脑勺与货架之间的狭窄缝隙,切下。安鹤不管不顾一挥,将头发齐根斩断。 这一刀需要无比果断的勇气,稍偏一寸,莱特西半个头颅就没了。 安鹤根本没时间多想,毕竟再多几秒,莱特西整个人就没了。 也不知道是否伤到头皮,莱特西脱力倒向地面,光秃秃的后脑勺沾了些血,像从粘鼠板上剥离下来,有些滑稽。 但不幸又庆幸的是,莱特西整个人都失去了意识,根本顾不上这一点。 骨衔青伸手,一把架住莱特西的手臂,防止她露出的脸颊又跟地板来个亲密接触。 围堵的血人此刻又围上来,骨衔青揪着莱特西的后衣领,毫不客气把人丢出去,甩给言琼:“带着她!先出去,我们开路。” 实际上开路的只有安鹤和薇薇安,骨衔青一直站在安鹤身后,没有拔枪,手上连匕首也没有。 安鹤早已习惯骨衔青的做派,当骨衔青往她身后躲的时候,就意味着,这些变异物和当初被寄生的舱茧一样,都由神血直接操控,骨衔青不能亲自动手。 她愿意配合骨衔青。 就像骨衔青也在配合她们。 “吸引火力。”骨衔青寸步不离,只给简短指示,指挥起了安鹤。 安鹤心领神会,她稍稍庇护着薇薇安,同时快速朝围过来的血人开枪。一瞬间,商店的血人被激怒,愤怒地急速往三人围拢。 这给其她人创造了逃跑的机会,趁这个空当,言琼带着剩下的人,一刻不停地离开了商店。 实际上,子弹并不能对血人造成伤害,弹头射入它们的五官,又会从后脑勺直直穿透出去,势头不减,击中后面的墙,就好像越过了一堆烂泥。 就连那被击中的金属墙,也如融化的蜡,向下一凹,将整颗子弹吞噬。 这些墙是活的,不如说,整个建筑都被神血侵染。 神血是活的。 围上来的血人越来越多,墙面和地板上还在不断“产出”新的血人,杀不尽。它们的脚下有一根根“脐带”连接着大地,成了被支配的傀儡。 薇薇安被安鹤和骨衔青夹在中间,她拉着安鹤的衣服,往回望。 骨衔青身后,也有大量的血人围上来了。 薇薇安没有说话,双眼一凝,刚要扑向骨衔青后背的血人,刹那间四分五裂。 似血似肉的半固体,如雨滴般砸向地面,发出黏腻的啪叽声。 这些血人不是骨蚀者,也不算辐射物,它们是由人类、菌丝,还有神血糅杂而成的、一种独属于绿洲的变异物。在邪神的核心地盘长久存在,受神操控。 薇薇安的天赋可以使用,但并不能直接杀死对方。 安鹤很快看到,那些掉落在地上的肉块,很快又重新凝聚成一个新的血人,再次凶猛地扑过来。 耳畔有风,物体移动带来的气流被安鹤敏锐捕捉,安鹤稍一侧身,锋利的指甲从她眼前划过去,安鹤屈膝一蹬,未收回的军刀砍在对方的脸上,从五官到后脊骨,整个削成了两半。 掉在地上的断肢又很快重组,再次扑将过来。 那是商店的老板。安鹤直观地感受到灾难给人类造成的影响,她不知道老板看的什么漫画,是否有幻想过自己成为救世的主角。但当灾难真的来临时,大部分人连自保都困难,根本拯救不了世界,这就是残忍之处。 可老板应该有过反抗,一个相信正义和热血的人,应该不会喜欢看到自己这般样子,受人操控、不死不生,以非人类的姿态扭曲变形,恶鬼一样地捕食。 骨衔青说得没错,这些变异物只剩下捕食的欲望,疯狂又残忍,它闪电般冲过来,想要抱住安鹤的脑袋,撕去她身上的面罩和衣袖,哪怕沾到一点皮肤,安鹤就会像莱特西一样,被死死粘住,杀不掉,连碰也不能碰。 失去人类意识、不再拥有人类的行为,还能称之为人吗? 在蒂荷城时,安鹤就曾考虑过这个问题,她没有得到答案。蒂荷城的辐射物没了人形,被林湮维持得堪堪像人。而现在在她面前的,只是徒有人类外表,却根本不是人。 组成人类的成分太复杂,记忆、情感、行为、善恶,自我认知,缺一不可。 安鹤觉得可惜,她无声叹气,可是抬眼时,眼中并未有任何仁慈,仁慈只会要了她的命,她并不会手软。 无论活人还是死人,站在了与人类为敌的那一方,成了帮凶、傀儡,或是任何一个别的身份,她就会下死手。 老板也下了死手,它的身体强化过,可以随意变形,扑跳躲闪都极为迅速,甚至在破刃时间里速度也少有变化。它也终于像漫画主角一样获得了超强的能力,只不过站在了“反派”那一方。 在察觉到安鹤难以对付之后,老板立刻把目标转向更弱的薇薇安。薇薇安的脚底下突兀地钻出一个新的血人,血人抓住了她的脚踝,指甲陷进布料,极其用力地撕扯她的裤脚。 “嘶。”薇薇安忍不住痛哼,她没防备这一击,幸好,她听了骨衔青的话,裤脚牢牢扎进长靴,为她延缓了一秒钟,在她反应过来发动天赋之前,安鹤已经一刀斩断了那双冒出来的手。 肉块啪一声掉在地上,骨衔青只低头一扫,并不恋战,语气依旧稳得可怕:“人都出去了,我们撤退。” 三人在重重包围中,迅速往外撤离。 安鹤回头,余光掠过骨衔青,骨衔青走在最后。 这一路来,安鹤已经知道,骨衔青根本就不心善,无论是本性如此,还是经历天灾后变成了这种性格,骨衔青都可以选择不救濒死的莱特西。即便有人死了,骨衔青也只会说是某种恰当的损耗。 毕竟,她们之间有过这样的谈话。 但这次,骨衔青默认了安鹤救人的命令,真的等到所有人转移后,才选择撤退,甚至都没和安鹤争论一句。 骨衔青妥协了吗?认可她了吗?还是因为商店里的是新绿洲的人? 安鹤突然好奇,如果这次在商店里的,不是新绿洲的成员,而是英灵会的士兵,闵禾或是凯瑟之类的人,骨衔青会不会掉头就走。 算了,答案呼之欲出。 三人迅速退到了宽阔的大街上。前脚刚踏上沥青路,后脚便是铺天盖地的枪响。 原本在外面休息的士兵,早已在闵禾的调度下做好准备,排成一排架好了枪支。 当最后三个人一退出商店,士兵们便开始射击,目标是跟出来的变异物,没有任何人下令,吞吐的火舌一刻也没停止。 这些从蒂荷城中央政府里搜来的弹药补给,比她们原先携带的要厉害百倍,高压缩弹摩擦枪管,高速弹射出去,直接蹦碎了一名血人的脑袋。 安鹤精神为之一振,她们主动给新绿洲的成员断后,等在外面的人,也在给她们断后。她们是互相承托的队伍。 炮火四溅,血肉横飞,声音惊醒了这片土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整栋四五十层高的大楼,都在往外冒血人。高墙成了跳台,一个接一个的血人从墙面上钻出来,往下飞扑,杀进士兵的队伍,张开大嘴,嘴咧到耳朵边,甚至整个头颅都撕裂出一道鲜红的口子。 不能被抓到,不能徒手去碰,一碰就有被吞噬的风险。 安鹤立刻回到队伍前方,让士兵们私下散开,不要被包围了。 庆幸的是,这条街很空,空到她们可以排兵布阵。 罗拉向一名士兵借了柄冲锋,在无人留意的时候,发动天赋绕到血人身后,一个一个,专门偷袭,她的枪法很准,又没有血人注意到她,一时间,罗拉崩掉了好几颗头。 虽然不能完全杀死血人,但至少,给友方争取了换弹的机会。 安鹤放出渡鸦,查看着周围的地形,还好,出现异动的暂时只有这座大厦,附近的街道静得像鬼城一样。她快速寻找着退路,就在此时,街边一大块脏污的塑料油布被弹火波及,卷起的一端往下滚落,下面盖着的东西露出一角,咯吱一声。 安鹤警觉调转枪口,薄膜下方,好几只堆在一起的机械犬显露出来,砸在地上。 “不用管。”跟屁虫一样的骨衔青在身后小声说道:“不是敌人。” 这些机械犬已经报废,原本是由爱尔克控制的机器,用来运送物资和手册,爱尔克失效后,这些机械犬、已经绿洲常用的机械蜂、无人机,全都失效。 第247章 安鹤把目光移开,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到目前为止,她们没有真正意义上杀死任何变异物。 骨衔青在后方提醒安鹤:“找林湮。” 骨衔青的提示总是很简短,但每次都直切要害。安鹤唤出林湮,按自己的想法给林湮布置了任务。 林湮原本不愿意跟神明作对,阿尘威胁了她,她也就半推半就地同意了。她无法杀掉这些东西,也伤害不了它们,但可以像控制玄乌一样,短暂输入意志。在阿尘的帮助下,安鹤让林湮使用了天赋,一瞬间,所有在跑动的血人,好像被按下暂停键一样,定在了原地。 林湮告诉安鹤,这些东西是由神明直接控制的,她的天赋不能使用太久。 但供她们逃跑的话,时间已经足够了。 安鹤这才彻底明白骨衔青哪儿来的底气那么冷静,她说过有林湮和薇薇安帮忙,辐射物没那么危险。 骨衔青拍了拍安鹤的肩膀:“趁现在,赶紧走。” 这些东西的活动是区域性的,控制它们要消耗邪神的精力,只要超出一定范围,它们就会暂时停止追捕。 换句话说,只要赶紧逃,跑到安全的地方,下次小心些,不要再乱碰乱摸,就可以平安穿过大街。 骨衔青终于离开安鹤,带着人往前走,走得很急。 安鹤跟在骨衔青身后行了几步,她望着那一栋栋看上去完好无损的大厦,死寂白墙,又死死盯着那一张张栩栩如生的脸,忽然停下了。 “等等。” “怎么了?”骨衔青转过身,她们站在静止的血人中间,隔着好几个怪物对望。安鹤低声喃喃了一句,骨衔青没听清楚。 “什么?不下令撤离?”骨衔青疑惑地走回来,伸手去牵安鹤。 “我说。”安鹤抬起头,露出的眉头舒展着,语气没有半点起伏:“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彻底杀死它们呢?” 脱口而出是疑问的语气,很轻,不是在问别人,而是在思考。安鹤很少有这样的时候,用平静的话语说出杀戮的字眼,尾音上挑,消弭在空气中,带着天真的残忍。 骨衔青呼吸一滞:“你认真的?” 她们只要逃走,就可以很安全,但安鹤不愿意。 “嗯。”安鹤将军刀插入腰间的刀鞘,花了点时间,拔出更为锋利坚固的圣剑,她没握住骨衔青伸过来的手,而是抬手摸上了耳朵上的接收器,一转脚尖,快速跑向阿斯塔。 风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卷起黑雾中的孢子,吹起安鹤的衣摆。那些被短暂定住的血人,又开始动了。 安鹤要杀了它们。 她们踏入绿洲没多久就遭到了进攻,这样的进攻,以后还会有,躲过了这一次,它们还是会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出其不意,吞骨饮血,被邪神操控来去。绿洲遍地都是这样的生物,如果不找到杀死它们的办法,那她们永远只能逃。 安鹤不想逃。 她知道邪神无处不在,那盘踞在她脑海里的呓语,无时无刻不想污染她的神智,血人那空洞的眼睛,总是明里暗里紧盯着自己,神明一定很喜欢看到自己东躲西藏的样子。 很得意吧? 她偏不让它如愿。 骨衔青顷刻间就明白了安鹤的念头,毫不意外,安鹤总是在听话里带了一点叛逆,骨衔青皱了皱眉,片刻后又露出笑容——骨衔青从未想过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事情上,往常只有她和言琼两个人,她的第一选择,是躲、是周旋、是藏在幕后打游击。 可她差点忘了,安鹤不是她。 小羊羔总会迎难而上,又带着很多战士,战士是不会从头到尾四处躲的。 血人开始动了,却不是进攻,林湮的意念烙印更改,把所有的血人集中起来,一个一个抱成团。外围的血人攀着里侧的血人往上爬,像叠积木一样,越垒越高。 上方的人越来越多,所有血人都踩着彼此,逐渐像是一个长出伞盖的蘑菇。骨噬型孢子菌这下成了大型真菌,长出了子实体,它们的脚底仍旧和地面相连,纤细又摇摇欲坠,像是“蘑菇腿”。 骨衔青不知道安鹤要做什么,她在一旁围观,不负责任地想,这种搭积木的游戏,不知道林湮是不是玩得很开心。 紧接着,安鹤开始移动。 林湮不能伤害血人,但她们可以。 安鹤原本想让海狄一起帮忙,但一回头,发现海狄早已被那些机器狗吸引了注意力,蹲在墙角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安鹤放弃了海狄,回头喊了一声:“老师!帮帮忙!” 阿斯塔亲自轮着重刀,和安鹤一左一右跑向垒砌的血人。安鹤想了个办法,她要斩断“蘑菇腿”,斩断它们和地面的联系,在断裂的血肉掉落在地上重组之前,在空中就将它们燃烧杀死。 火焰和时间变得尤为重要。 安鹤恰好拥有改变时间的能力。 安鹤抓住阿斯塔的手,两人在破刃时间里极速狂奔,各自左右手持刀剑,脚尖点地,成了敏捷驰骋在原野的凶兽。 剑尖在路上摩擦出火星,在靠近“蘑菇腿”之时,安鹤松开阿斯塔,双手握住剑柄,打横,降低重心,两人一左一右,依靠着巨大势能,刀刃不遗余力地横扫过去! 刺啦一声,刀刃划过“蘑菇腿”的手感,就像割掉植物茎秆一样。 安鹤在地上滑了一阵,止住脚步,快速仰头。高达七层的“伞盖”摇摇欲坠,在破刃时间里,缓慢往一侧倒,血人还在往上攀爬,蠕动。 安鹤大喊:“闵禾!薇薇安!” 命运真是奇妙,仿佛昨日重现,闵禾和那个小小天才又搭档了一次,这次无比熟练。她们同时使用天赋,堆叠在一起的血人在半空中,如气球达到临界,轰然爆炸,血污和肉块如烟花般掉落,如慢动作下坠。 闵禾的残血湮灭剥夺了所有血块的生机。 但还不够,等到这些血块落到地面,就会重新被新的神血融合,“长出”新的人,真菌很难被杀死。 骨衔青遥望着散落的血块,声音很轻:“火。” 不知道安鹤有没有听到她的指令,总之,远处站在血雾正下方的安鹤,立刻朗声高喊:“凯瑟!” 凯瑟调度着十七组的士兵,火焰唰地燃起,风、火、空气再次组成了火带,那些被时间拖慢下坠速度的血块,一个一个被点燃,拖着尾焰下坠,像白日流星。 但不可避免,还是有些血块将要掉在地上。 没关系,安鹤可以再来一次。 也就是在此时,在安鹤调度之外的海狄,满心欢喜地拿着她从第九要塞带出来的古旧遥控器,一推,一按,两只机械犬不知怎么动了起来,四条腿跑出了残影。 它们一边一只,扯住薄膜的两端,窸窸窣窣盖住了附近的土地。 燃烧的血块坠到了薄膜上,烫出一股塑料燃烧的恶臭,但这材质却又不像塑料,即便被火炙烤,除了缩成皱巴巴的模样、紧紧裹着血块外,一点都没穿洞。反而,那如同热熔胶的高温,将血块里的菌丝烫死,再无生机。 “哎哎呀。”海狄惋惜地叹了一声,“早知道这玩意儿还防火,就不这样用了。” 好可惜。 她原本只想遮挡一下,不让血块掉到地上,好给安鹤争取一点时间,没想到有了意想不到的成效。 黑雾里扬起滚滚烟雾,血块里的菌丝彻底死去,噼里啪啦砸在薄膜上,再没有起来的可能。 大火还在燃烧,要把它们烧成焦块,在鲜艳的火光中,墙壁停止了鼓动,不再有新的血人上来“送死”。 这倒是在安鹤意料之外,看来,这些菌丝,还是懂得收敛的。 安鹤走进商铺,将那本漫画和《避难手册》,一起丢进火中。那失去高科技加持的书,连材质都退回成了纸质的模样,火舔舐着书页,卷了边,延绵出一道明亮的火线,上升气流吹散了书页,呼啦啦的,翻开,然后彻底化为灰烬。 安鹤微微昂着头,注视着那栋大厦,感受着只有她和薇薇安能听到的心跳,目光略微挑衅。 这不是一次规模庞大的战斗,她们没有费什么力气,只是小试牛刀。不需要抱头鼠窜、不需要逃走,就把这波变异菌丝,原地杀死。 骨衔青可能会问她,耗费力气值得吗?她们明明有更省力气的办法,安全活下去。 但安鹤觉得很值,这是第一次不算交锋的交锋,胜利至关重要。她要告诉神明,她是来杀它的,不会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任何阻挡她的东西,都会被她烧得粉碎。 她也要告诉自己的队伍,她们有能力应对任何难题。这一次是,以后都是。 但骨衔青并未开口质问,只是慢慢地走过来,一句话都没说,站在安鹤一臂远的地方,低着头,露出笑容。 就在此时,在众人没有察觉到的瞬间,安鹤看到先前那些吞吐血人的高墙,突然出现一个个椭圆,先前探路的渡鸦仍未收回,于是,安鹤清楚地看到,那不是什么毫无意义的图案,而是一只只由菌丝组成的眼睛。 第248章 安鹤终于确认,邪神果然在注视着她。 但它没再发动进攻。 怎么?安鹤微微歪头,是想看她一步步走入它的领土,被它杀死在腹地? 那倒要看看谁杀谁才是。 眨眼间,那些眼睛消失,安鹤等待了一会儿,没再有*异变出现。 安鹤低下头:“现在可以走了。” 她想要一鼓作气将圣剑插回鞘内,但是剑身太长,她必须把身上的剑鞘取下来,插回去,再背到背上。 几个动作下来,她身上凌厉的杀意全然褪去,甚至因为帽子被皮革压住,一点都不潇洒。 果然,影视剧里的耍酷都在骗人。 骨衔青注视着她,眼神晃了晃,随即伸手替安鹤整理被压住的帽子,无奈道:“别那么可爱了,赶紧走。” 安鹤:? 搞了半天有人只看到了可爱。安鹤板着脸,大步流星地踏出去。 海狄一边夹着一只机械犬,急匆匆过来展示:“安鹤!你看,我搞到了好东西。” 那两只机械犬并不是宠物造型,合金制成的四肢很修长,内里的机械裸露,没有皮毛,外覆盔甲,看起来非常敏捷,像是以某种猎犬为原型。安鹤略有些诧异:“你怎么唤醒它的?” “不是唤醒,是强制改造。”海狄用下巴示意,安鹤这才看到海狄直接把机械犬脖子上的接口砸开,线路拧成一股,一个第九要塞产出的线路板粗暴地接在上面,和绿洲精巧的科技有着天壤之别。 它不再是受人工智能操控的机器,现在终端指挥,只有海狄手上,那个汽车遥控一样的手柄,只能做些简单的指令。 但是,这已经在安鹤意料之外。这意味着,绿洲瘫痪的科技并非一摊烂铁,海狄总能捣鼓些什么出来。 虽然功能不能还原就是了。 安鹤感慨:“还好带了你。” “那当然。”海狄推着自己的护目镜,神色带着炫耀,“这比闵禾的嵌灵帅气多了,我也有狗了,嘻嘻。” 闵禾隔着阿斯塔,在一旁大吼:“闭嘴吧臭松鼠。” 罗拉给昏迷的莱特西注射了药品,把人交给士兵抱着,所有人裹得严严实实,跟随着安鹤和骨衔青离开了是非之地。 那两只机械犬被海狄放置到地上,在遥控的牵引下往前走。坚硬的合金爪拥有细密的关节,跟随着步态,一松,一紧,踏在地面上会发出不小的脚步声,哒哒、哒哒。 …… 哒哒—— “什么声音?”安宁兀自端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有些不自在。她不想露怯,可这里的一切都超出了她的想象。 自从上次见过方焰尘后,安宁便将自己的来意发给了方焰尘,长长一段,但对方只是匆忙间回了个“1”。这让安宁对这位指挥官的印象降至最低值,差点以为这人是表面彬彬有礼,而背后高高在上的家伙。 直到第二十七日后,安宁才得到方焰尘的回复:“事关重大,我们见面谈。” 于是,她被请到了方焰尘在高塔内的办公室。 安宁也在巴别塔任职,可绿洲的高塔,大了不止十倍,所有的一切都新奇得可怕,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共有数百种机械零件,日夜不休,悄然运转。 人工智能爱尔克解答了她的疑问:“不用担心,女士,那是跟随方指挥的机械小狗,它们会送东西来。” “小狗?我没看到。” “它还没进来呢,在门外的走廊上,很快你就见到它了。”爱尔克的声音很宽厚,很轻易让人想起氏族中最为和善又安全可靠的长辈,它说:“机械犬不是战斗犬,它负责配送东西,为了让居民知晓它的到来,脚步声设定得很响亮。据我们调查,大家很喜欢听见这样的声音,这意味着城市物资运转正常。” 正说着,两扇合金大门兀自向两侧移动,膝盖高的机械犬昂首踏入办公室,嘴里叼着一个白金色的盒子,看起来很沉重。 “这是什么?”安宁问。 回答她的不是爱尔克,门后传出一个温和的声音:“抱歉,我来晚了。” 方焰尘走在机械犬的身后,从转角处现身。她应该出过外勤,没再穿着西装,深黑色的作战服服帖地包裹着她的四肢。外套是短袖,而小臂上的特制衣料收紧,勾出流畅的肌肉线条。却又和上次见面不同,方焰尘跟在机械狗身后,身上散发着一股凛冽的硝火味。 她走进来,一边走一边摘掉脸上的防尘面罩,却又放柔了语气:“爱尔克扫描了你的步态,它告诉我你的伤还没好,我调了些药品过来。” “安宁女士,你似乎伤得很重。”方焰尘绕过沙发,站到办公桌前,并未落座。她注视着沙发上坐得笔直的安宁,神色中带了一丝探究。 “我看过你给我发的信息,在你开口提那些离谱的要求之前,我想先问问。安宁,你经历了什么?” 第141章 “安宁女士,你会后悔的。” 安宁用右手轻轻摩挲左手腕,上面有一道久未愈合的伤疤,微微有些发痒。 这样的伤她的脖子上也有,背上也有,大大小小的伤,成了一把把尺子,衡量这三年时间,她从第一要塞走到绿洲的距离。 听到方焰尘的提问,安宁平静地给出答案:“我们出发时有八十三个人,现在就只剩下我。” 这就是她经历的一切。 安宁不太想细致地谈,她来找方焰尘不是为了诉苦,描述自己多么多么不容易,那是在浪费会面的机会。于是这一句后,安宁便抿着唇表示出防备心。 方焰尘没再追问,她打量着今天的安宁,对方换了一件风衣,黑发在脑后束成了蓬松的麻花辫,刚到高塔,显得有些不自在。 方焰尘从机械犬口中接过那个沉重的箱子,打开,取出几枚闪着荧光的注射针走到安宁面前,蹲下。 她按住安宁的左手,将袖子褪到手肘以上,熟练地找到静脉,将溶液推进血管中。 “这是什么?”安宁注视着对方的动作。 “调查员重伤时才会使用的愈合液。”方焰尘已经站起身,后退到办公桌前,放松地抵着桌子。仿佛她降低身位给一个外来者亲自注射药物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方焰尘说:“你是普通人,我看过你在隔离区留下的健康报告,虽然没有患病,但辐射值在你体内很高。再不下猛药,你很快就死了。” 安宁神色没有太大的变化,从踏进黑雾那一刻起,她就做好了随时会死的准备。她在迫不得已食用辐射物时,阴差阳错摄入了提取物,才堪堪抵达绿洲。 不过有一件事她很关心:“这药剂对辐射治疗效果明显吗?是什么成分?会不会出现副作用?” “如果别人这样问我,我会认为是在担忧自身的安全。”方焰尘饶有兴致地说,“但你问我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自己的健康。安宁女士,你原先是什么职业?” “研究员。” “那我能理解了。”方焰尘点点头:“这药不能治愈辐射,只能延缓发病时间,主要成分还是治愈你身上的伤口,比如,促进血液和肌肉组织再生,修复你的内脏。怎么了?看你的神情,有些失望。” “是有些。” 安宁放松了躯体,方焰尘的态度很温柔,声音轻缓,这让她感到舒适,躯体不再保持僵硬的状态。 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不知道爱尔克是否在附近,但一直没有再发出响动。这样的环境,方焰尘显然是想和她闲聊。安宁不知道这是方焰尘想要了解她,还是在为正事做铺垫,反正她时间也算充足,做好了长谈的准备。 安宁说道:“我原本以为,绿洲真的像神话传说一样,有治愈一切病痛的办法。” “抱歉,让你失望了。”方焰尘笑了笑。她也听过外来者对绿洲的描述,那源自一些被误解的口口相传。 确实会有一些病患,在人生最后关头选择离开,像猫一样到外面寻找一个地方等死。这些病患,无形中成了吟游诗人,在生命最后关头把绿洲的故事传播到别处。 方焰尘无法责备任何一个人,她们为其它地方的幸存者带来希望,所以总会有流失者拼尽最后一口气找到绿洲。 但信息传播总会存在误解,绿洲花费几代人的研究,竟然被归结到了不朽之神的身上。 有些荒谬,但人类社会向来如此,信仰需要美化和神化。 方焰尘问:“所以,你来绿洲,有什么新的感触?” “嗯……《古神新经》里的天堂不存在。算感触吗?”安宁难得扬了扬嘴角:“云雾缭绕、金碧辉煌的宫殿不存在,鲜花和美酒不存在,永生和毫无烦忧的生活也不存在。你们这儿,甚至没有教堂。” 方焰尘:“被执政官取缔了。” “为什么?” 方焰尘换了个更随意的姿势:“你知道,神学很容易在动荡的时代压制科学,甚至压制一切。” 第249章 她说:“苦难总是很难接受,当人类依靠自身力量无法处理好问题时,就会祈求更高级的力量来帮忙解决问题。” “你们这儿也会出现这种情况?” “当然。” 办公室的一面白墙变成了透明,尽管她们在绿洲中心,距离边界有着极远的距离,但是,那堪堪维持住绿意、像是世外桃源般的群山瀑布,忽然就出现安宁的眼前。安宁望着这片山峦,在群山背后,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黑雾。 方焰尘:“你看到绿洲的人们安居乐业,但我们和你们一样,腹背受敌,在这片山峦以外的地方,都布满了黑雾。实不相瞒,绿洲是这片大陆上最先成为孤岛的地方。我们与外面的交流在几百年前就完全断绝。幸运的是,绿洲足够自给自足,撑到了现在。” “所以,绿洲原本不限信仰。”方焰尘抬了抬手:“但执政官和我都认为,非常时期,当我们开始把一切希望寄托在神明身上,那文明等同于完了,这是历史上已有的教训。” 安宁不置可否,顿了顿,才说道:“那是因为你们有能力、有资源解决问题。在我们那儿,行不通。” “你来自哪里?” “荒原。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比起绿洲,显得很原始。” “为什么这样说?” “这样吧,我举些例子,我们没有取暖和降温的系统,没有净化水源和空气的工具,甚至连食物都很珍贵。药品短缺,抗生素也紧张,一次流感,或者水痘,都可以让一条街区的人都高危濒死……我猜,你应该无法想象。” 方焰尘沉默了一会儿,她确实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的环境。绿洲周围的城市已经覆灭,见不到人类。她只能从安宁身上,窥见那片荒土上,生命野蛮挣扎的剪影。 两个被不同土地养育出的年轻女性,在此刻对视,蛮荒与富饶,生存与文明,流淌到一起,进行了一次信息交换。 “安宁,要是你愿意的话,可以留在绿洲。”方焰尘换了轻松的语气,“我们会为你安排好住处,虽然我们没有金碧辉煌的宫殿,但是有食物和还不赖的科技。” 安宁挑眉:“方指挥官,我给你发的信息,你真的看了?还是只敷衍地回了我个1?” ——她后来问了商店老板才知道,“1”是表示接收到的意思,第一要塞从不这样说话,文明人还真是难以理解。 方焰尘露出笑容,终于在安宁对面落座:“看了。正因为看了,才发出邀请。” “那你应该知道,我是带着任务来的,将来还要回去。” “回到荒原上吗?” “嗯。”安宁直视着对方:“那里还有我的同伴,和其余十二个要塞。” “你很爱你的家园?”方焰尘问。 “谈不上。” 安宁并非大爱之人。 只是她出身于第一要塞,完成任务是从小便会被灌输的理念。她并非站在权力中心的那一个,英灵会的信仰和要塞间的博弈与她无关,只是,研究组一直在寻求消除病痛的办法,这是安宁毕生的课题。 就像求生,永远是荒原人民的课题一样。 这种课题在八十二个人托举着她一个个死去后,逐渐变成了一种偏执的信念,成了使命。 如果她独自留在绿洲,所有牺牲将毫无意义。 安宁环顾四周:“或者,你们可以跟我前去荒原吗?带着那里的人,一起转移过来?” 方焰尘摇了摇头:“做不到,如果我们能做到,这片大陆上的幸存者就不会断联了。我们的任何飞行器进了黑雾都会失联,里面的磁场是紊乱的,设备三天内就会失效。 “并且,辐射无处不在,即便我们派人成功接援了你的同伴,80%身体素质不够硬的人,会死在途中,或者辐射堆积在体内,造成很严重的后遗症。” “我想也是。”安宁亲身经历过,并不感到诧异,“所以我才给你发了舱茧计划,想让你帮我获取神血。” 她们终于谈到了正事,方焰尘仍旧保持着微笑,坐在对面,淡淡说了一句:“我看过了。” 安宁稍稍偏头,在方焰尘的笑容底下,安宁忽然解读出先前方焰尘和她闲聊的意图:“你让我留在绿洲,言外之意是觉得舱茧计划,不可能成功?” “嗯。不可能成功。”方焰尘笑道,“看来你们那儿人才辈出。是哪个疯狂的人给出的主张?但凡敬畏科学或神学其中之一,都不会提出这样疯狂的想法。” “那你猜错了。我们的教授两者都敬畏。” “真是奇人。”方焰尘无奈地摇头:“可惜我们根本没有神血这样的东西。” “我听过你的宣讲会,我想,我要找的神血,就是你们说的菌血。” “那是核心菌群,杀伤力巨大,并不是什么神明。”方焰尘奇道:“话说回来,安宁女士你是信徒吗?” “不是。”安宁身体往前倾,“但这不妨碍我认可计划的可行度。我翻阅过避难手册,里面有一条,是你们调查中心给出的结论——你们会密切关注黑雾移动的速度。黑雾在移动,是吗?” 两人间隔着一张茶几,无声对视。 方焰尘突然发现,安宁谈起正事来,和先前拘谨状态完全不一样,她整个人都带着一股凌厉的逼迫感,双眼泛着光彩,一股势在必得的信念在她目光中翻滚。 安宁说:“我们从未监测到黑雾移动。所以,它并非一种自然现象,而是受某种东西操控,不是吗?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 “好吧,确实是这样。”方焰尘在玻璃上轻点,一张3d模型被调取出来,安宁眼睛微微一亮,方焰尘却已经更改了模式,一片黑雾在地图上悄然弥漫:“我们实实在在监测到了黑雾移动,比如离这里不远的蒂荷城,就曾在黑雾下,全面失守。” 安宁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模型,等她返回第一要塞,她会即刻告诉圣君这件事。 “怎么移动的?”她问。 “根据我们的调查和模型推断,黑雾并非围追堵截将人类宜居地缩减成一个圆形,相反,它将大陆分割成很多块,先让文明断代,再让人类分隔,越繁华的地区越早被隔离。绿洲周边的黑雾已经存在好几百年了。” “这样吗?”安宁突然抬起头,眼中流转着光彩:“所以我们的计划没有问题。方指挥官,你们的推论,恰恰说明了这场灾难拥有智慧,它不仅拥有迫害性命的力量,还有高于人类思维的计策,虽然你我都不信仰神明,但它确实是更高一级的生物。” “那又如何?” “按人类的进化速度,我们永远无法与它抗衡。”安宁说,“所以,我们打算制造新的人类。” 方焰尘没有再追问细节,所有方案包括执行细节安宁已经传给她了,有些细节明显是到了绿洲之后才进行补充的,甚至还提到了借用繁育中心的技术,完善荒原要塞的疏漏。 方焰尘觉得荒谬,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她只是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新的人类被制造出来,在你看来是救世的武器,一出生就要背负着沉重的愿景。还是说,她是和我们一样的,人类?” 安宁怔愣,随后答道:“这不要紧,什么都好。” 方焰尘沉默了片刻,轻柔地露出笑容:“安宁女士,你会后悔的。” 是吗?安宁不觉得。 文明和野蛮的分界线泾渭分明,她生活在野蛮的荒土,考虑不了文明。只有富饶之地的方焰尘才会在意人文关怀。 …… 安宁走出了高塔。 绿洲四季如春,不湿不燥的风吹起她的衣摆,像被调皮的小孩拉扯着。她手上还提着方焰尘额外赠送给她的强效愈合剂,尤其大方。 安宁站了一会儿,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开。 方焰尘当然没有立即答应舱茧计划,到目前为止,绿洲对神血的研究同样稀少。但是方焰尘似乎十分欣赏安宁本人,所以给出承诺,下次调查中心接触神血,会带上她一起出任务。 安宁这才知道,即便是方焰尘这种,一加入调查中心就精神评级为s的嵌灵体,在站上指挥官高位后,也得亲自出外勤。 那正好,调查员和研究员,专业技能是能够互相助益的。 离开壳膜,她们有可能会遇到不少危险,所以,在此之前,安宁需要尽可能养好身上的伤。 她粗略估算,她们可能会花费好几年的时间,来验证这个计划的可行性。 但无所谓,和方焰尘一起共事,除了理念不太相合外,体验并不糟糕。 远处,一块巨大的光学电子屏,正在播放色彩鲜艳的歌曲短片。 人们的生活仍在继续,爱尔克从老旧资料里,翻出了一支黄金时代流传颇广的作品,为新时代的人类,短暂放松心灵。 配乐不知道是谁创作的,婉转悠扬,令人愉悦。 …… “今晚我们在这里歇脚。”骨衔青停在一处坏掉的广告牌下方。 第250章 安鹤将信将疑:“时间还早啊?” 骨衔青当着安鹤的面把机械表拨弄了一下,将表盘递给她看:“不早了,晚上八点了,吃饭。” 第142章 “不动手吗?” 安鹤抬头仰望那块坏了的广告牌,巨大的折叠屏幕展开如足球场,悬在半空。 和这满城的建筑一样,它没有被损毁,但久经风霜的有机化合发光管,还是一条一条剥落,堆叠在地面,踩上去咯吱咯吱响个不停。 安鹤想象不出在和平年代,这块广告牌会有多么绚丽。 现在,只剩下数十根黑色藤蔓从广告牌下方垂落,荡在半空,和吊兰的匍匐茎类似。 广告牌下方,有一处干涸的喷泉,中心的雕塑长满苔藓,外围砌着半人高的围墙。依靠着围墙,正好有块干净的空地供她们休息。 这就是今晚的驻扎点。 众人在反复试探后,终于确定隔着衣物坐在地上是没有问题的。 安鹤盘腿坐下来,没过多久,人就自然地靠在了喷泉围墙上。 “这围墙以前是透明的。”骨衔青离安鹤不远,一边说一边摘下了面罩,“每天晚上七点会有一次喷泉演出,透明的围墙是光幕,会跟随音乐出现很漂亮的灯光变化。在光照范围内观看,有时像置身海底,有时像在云端。” 骨衔青撕开一袋密封的压缩食品,递给安鹤:“现在灰扑扑的,真是可惜。” 安鹤接过来,袋中的食物没有变质,保存完好。安鹤先是闻了闻,确认没有恶心味道后,才咬了一口,鼓起腮帮:“居然还有闲心搞喷泉演出吗?你们绿洲人真是居安不思危。” “呵,想得简单。”骨衔青笑了笑,昂着头看广告牌:“普通人的精神要是一刻不停地紧绷,不过三天就会理智崩溃,无力感和绝望感会让生活失序,连按时吃饭保持体力都做不到。人们需要适当放松精神,才有力气处理好自己生活里的一切。我们顾好自己的生活,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安鹤嚼了两下,停顿半秒后,嗯了一声:“倒也是。” 远处,薇薇安突然惊呼了一声,离得近的闵禾和罗拉立刻转头,安鹤反应更快,一跃而起,众人神情紧张:“怎么了?有情况?” 被人围着,薇薇安的脸唰一下变得通红,她鼓着腮帮子,眼睛里亮晶晶的神色还没消退,此时全都变成了不好意思:“没、没事……就是这个太好吃了。” 她的手里拿着一个压缩过的纸杯蛋糕,一撕开外面的有机薄膜,就膨胀成花朵的模样。 骨衔青坐在原地,神色淡然:“齁甜的东西,我想着你应该爱吃,让小不点多拿了些,你们分着吃。” 绿洲的食物看着普通,但毕竟是战时状态,大多食品都用特殊工艺加工,保存十年以内都不会变质。 小不点倒也没想着平分,此时不声不吭,在薇薇安还在为食物惊叹时,她已经往嘴里塞了六七个小蛋糕。 安鹤松了口气:“喜欢吃?” 薇薇安大力点头:“超喜欢!”她就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很甜。 这是她第一次吃到很甜的东西。 “那我们下次经过商店,再拿一些。”安鹤说。 她转头看向众人,正在吃东西的士兵脸上都透露出惊喜。罗拉默默蹲回原位,用随身带的小勺吃鸡肉罐头,而闵禾嘴里叼着一根长条状的手指饼干,可能觉得好玩,又塞了一根,咬在两边犬齿的地方。 远处,阿斯塔在跟撕不开的包装袋较劲,一个小小的塑封袋竟然让她脸憋得通红。还是海狄抢过去,快速捣鼓了一会儿,在底端找到了个凸起的封条,轻松撕开,得意的海狄嘴里不客气地骂着:“笨蛋!” 安鹤坐回原位,心中漾起一股温暖的水汽,熨烫得四肢都舒展了。 绿洲虽然处处充满古怪,但在食物上,给了她们一个惊喜。可能神明不吃人类的食物,只吃人类吧。总而言之,这些食品被很好地保存下来了。 饭吃到尾声时,莱特西才悠悠转醒,她整个人像是饿了十天的鬼,脸颊凹陷下去,醒来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在罗拉给她补充营养剂时,莱特西终于发现后脑勺发凉。 她抬手摸了摸,有种极其陌生的触感,短茬的发根,还有隐隐作痛的头皮让她意识到不对:“我头发呢?!” 莱特西感到一阵眩晕:“还不如昏死过去!” 半个小时后,弄清来龙去脉的莱特西,哭丧着脸,让言琼把她头发全剃光了,毕竟只留着额头和两鬓的头发,也太古怪了! 而且,她从此对头发有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这一休息,便到了深夜。 安鹤被一阵隐秘的响动惊醒,有东西缠上了她的脚踝,动静却并不大,隔着鞋帮和裤子束口,悄悄收紧。 安鹤没吱声,安静地睁开眼,快速一瞥。脚上的东西却又不动了,那东西漆黑,很细,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仿佛只是她裤子上的黑色褶皱。恰巧时间到了深夜,如果不是白惨惨的手电灯放在附近,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周围有士兵在巡逻,醒着的人占三分之二,只有三分之一轮流着睡觉。安鹤唤出两只渡鸦低空巡视,特别关注了薇薇安。在夜视能力的加持下,她发现,只有自己的脚上,出现了东西。 那是挂在广告牌下方的黑色藤蔓,不知道何时垂落到了地上,慢慢攀上了她的脚。 安鹤在幻境里见过这种东西,这也是辐射的伴生物,壮实的茎秆上会长着尖刺,而攀上她脚踝的这根还很柔软,像蚊香一样弯曲着,是植物特有的茎须。 绿洲到处都覆盖着这样的植物,她原本以为这些东西不会动,至少不会动得这么快。毕竟现实中,藤蔓从未主动进攻过她们。但这东西也不是善类,每次安鹤被神明侵入意识,这玩意儿却总是伴生出现。 安鹤慢慢抬起手,藤蔓察觉到她醒了,猛地往后缩了一下。就在此时,安鹤手腕一甩,袖刀贴着手背飞出,寒光一挥,刀刃快速切割向裤腿上方,藤蔓断了。 那掉在地上的东西还在扭动,却没有进攻,而是往后撤退,想要钻到黑暗处。 安鹤快速站起身,一脚踩住藤蔓的断口,脚跟死死碾碎,藤蔓碎成一摊烂泥。 半空中,原本从广告牌上垂下的藤蔓缓慢缩回到之前的高度。 四周一片死寂。 安鹤转身时,恰好对上骨衔青的眼睛,对方坐在手电光的外沿,超出照射范围,只看得见一点点模糊的轮廓,但骨衔青的眼睛总是水润润的,显得很亮。 “醒了?”安鹤小声问,周围警觉的嵌灵体都没有因为安鹤的动作而惊醒,骨衔青倒是醒得快。 安鹤思考了一会儿,到原地坐下,主动和骨衔青攀谈:“那些是什么东西?” “黑藤蔓。” “就叫这个名字?” “嗯,辐射植物。”骨衔青姿势都没动,背靠着围墙,眼中带笑:“出了变故,你不叫醒大家?” “危险不大,不是吗?”安鹤的直觉很准,她察觉到这根藤蔓的杀伤力实在有些小,今晚招惹自己,似乎不是为了进攻,更像是一种试探。令安鹤更有把握的,是骨衔青的态度:“你更熟悉这里,要是有危险,你早就发出警告了。” 骨衔青挑眉:“那可不一定,别太依赖我。” “除了你,我还有别的人能依赖?”安鹤反问。 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言琼也听你的。” 这像是一句调情,骨衔青耸耸肩不再搭话。 安鹤往骨衔青的方向挪了一些,两人远离了队伍,安鹤又问:“这些黑藤蔓,是沦陷后出现的,还是当时就有?” “当时就有,在外围山上很多。” “你说的调查中心,没有做过研究?” “有研究,但它杀伤力跟别的东西比起来,确实不高,只胜在数量多,你白天看到了,整个绿洲都是。” 安鹤想了想,如果它们一起动起来,那也确实很吓人。 “你们做过应对吗?” “有啊。”骨衔青调整着脸上的面罩,往安鹤的方向偏了一些,她能感受到安鹤对绿洲的好奇,思考了一会儿,便简略讲起绿洲的事。 “绿洲做过很多努力,三十年前,方焰尘频繁出入绿洲外围,带着调查中心查了很多事,听说过程很艰难,有好几次都带着重伤回来。在那之后,绿洲最高执政官实施了两个计划……” 骨衔青突然住了口,片刻后问:“我有没有和你说起过执政官?” 安鹤摇摇头:“没有。” “执政官叫关鸣川。”骨衔青皱了皱眉,“是个很……凌厉的人。” “是嵌灵体吗?” “是。” “绿洲也有母体被感染的人?” “当然有,几百年里绿洲有很多骨蚀者治愈者,包括方焰尘也是,她跟关鸣川一样是治愈者的后代。” 第251章 安鹤对谁执政没兴趣,她只问:“那两个计划是什么?” “一个是火种计划——” 安鹤听到这里突兀地笑了笑,安宁前往绿洲取神血的计划被命名为盗火计划,而绿洲竟然有个火种计划,算算时间,这火,还是盗火者来了,才烧起来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骨衔青说,“绿洲的火种计划,和你想的不一样。这跟安宁有没有关系我不太清楚,不过对外公布时,是因为调查中心发现,无论是菌丝,还是黑藤蔓、骨蚀者,都害怕高温。所以,整个绿洲做了很多筹备,制造了很多热量武器,几乎可以将整个绿洲变成火炉。” 安鹤环顾四周,灯光下的路面并没有被烧灼的迹象。 “失败了。”骨衔青主动说,“装置被提前破坏了。你在第一要塞经历过,应该清楚。” 安鹤瞬间就理解了,当初神血感染英灵会内部的人,确实可以神不知鬼不觉,造成大面积破坏。 骨衔青说得轻描淡写,又换了个姿势:“再说回火种计划吧,它不单单指武器筹备,而是涵盖军事、人才分工、生活调度方方面面,也包括精神。这个计划并非推崇一个救世主,关鸣川是这样说的,绿洲每一个人都是火种,所以,再艰难的时刻,都不可以感到绝望。” 鼓舞人心的话从骨衔青的口中说出来,多了些儿戏的意味,安鹤对此并没有太深的感触。 她唯一觉得奇巧的是,无论是荆棘灯,还是英灵会信奉燃烧,到现在绿洲的火种计划,似乎总是离不开“火”这个意象。 被黑雾隔开的人们在面对灾难时,认知步调不同,应对方式不同,选择也不同。但在某种精神上,又出奇一致,这像是一种命运的共振,对光明、火焰的向往刻在人类的灵魂里,让人惊叹。 安鹤放缓了声音:“第二个计划呢?” 骨衔青往后仰,后脑抵着围墙玻璃:“叫守护者计划。很鸡肋,并不伟大,也不惊天动地。只是源于关鸣川的一个假设。我之前提过,绿洲并不那么依赖人工智能,但大多数装备确实需要人工智能来操控,不然做不到灵活调度。 “这个计划很简单,关鸣川假设,如果绿洲科技全面瘫痪了,需要最后一个掌握调度权的人,去按下一个代表着毁灭的机械按钮,让绿洲和敌人同归于尽。” 骨衔青弯着眼睛笑:“我觉得这个名字不太稳妥,应该叫毁灭者才对,按下按钮就是毁灭,不按,才是守护绿洲,让它的遗迹保留下来。” 安鹤侧过身子撑着地面:“那看来守护者没完成任务。” 或者说完成了守护的任务,绿洲繁华的建筑才出现在她们眼前。 “不知道,这是个矛盾的命题。”骨衔青还是轻描淡写,只能在她眼中看到笑意,并没有太多的感慨。 “守护者还在吗?”安鹤问。 骨衔青说:“可能死了吧。” 安鹤仰着头去看广告牌上悬挂的黑藤蔓,在两人聊天的间隙,它又不知不觉往下垂落,现在,就搭在骨衔青的脚边上。 骨衔青缩回了脚:“明*天,我们往中心走,我带你看看那些被毁掉的设备。” “好。”安鹤应了下来。 但很快,安鹤做了个反常的举动,她仰头看着藤蔓长达数分钟之久,随后又将手贴在地面上,隔着手套,感受掌心传来的感觉。最后,安鹤抬起头,脸上带着揶揄的笑,反问骨衔青:“告诉我这么多,没关系?” 骨衔青目光落在安鹤脸上:“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安鹤感受着掌心下咚咚的跳动声和只有舱茧才能听到的呓语,扬起下巴,一字一句说道:“它在看啊。” 绿洲和别的地方不同,那些菌丝组成的眼睛,缓慢呼吸的心跳毫无顾忌地出现。如果说在萨洛文城和蒂荷城时,安鹤还不确定神明是否在高维注视着她,那到了绿洲,答案昭然若揭。 它在看,看这里的一切。 可与之前的地界不一样,没有东西突然冒出来把她逼到绝境。 明明绿洲到处都是邪神的伴生物——无处不在的黑藤蔓、布满整片土地的菌丝、地底下那些血人,以及迟迟没有现身的神明。神明想要摧毁她的队伍,轻而易举,地陷、山塌之类的就足够她们招架,毕竟,它都能在七秒内摧毁绿洲了。 可是,当她踏进绿洲后,神明便像改了策略一样,只对她不痛不痒地进攻,像这黑藤蔓一样打一下,便缩回去,血人也没有趁她们休息突然出现。神明在第一要塞可不是这么讲武德的。 为什么呢?接下来她们往绿洲中心走,神明会阻止吗? 还是说,这种不痛不痒的阻止,就是为了引她踏进中心区呢? 骨衔青没有搭话,安鹤便静静地看着对方,她不是毫无目的找骨衔青聊天的。自从上次在蒂荷城发生了那样的事,安鹤对骨衔青的看法变了又变,她当然炙热地注意着骨衔青,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同心同频,毫无保留。 安鹤想看看,骨衔青能对她透露多少。 按理说,骨衔青也在邪神注视之下。 可能她曾做过什么,让邪神没办法直接、或者说没理由对她动手。但是,骨衔青刚刚的谈话,给安鹤透露了大量信息。 那两个计划里提到了高温装备、人工智能,骨衔青还要带她去看设备,而恰恰她们队伍中,拥有机械师海狄和人工智能阿尘。 安鹤从不会轻视骨衔青的话,从第一次见面开始,骨衔青刻意透露给她的信息,都是有深意的。 可是,骨衔青敢说这么多,神明真的不阻止骨衔青吗? 换位思考,如果她是神明,她头号敌人不会是自己,而是背后撺掇的骨衔青才对。 如果骨衔青和邪神不是互为帮手,那只有一种可能——邪神默许了骨衔青的做派,是因为骨衔青的做法,其实对它也有利? 她要带她去中心区。 它希望她去中心区。 是陷阱吗? 安鹤想笑,正好,她会主动前往中心区。 三方好像展开一场博弈,各自利用。 不到最后一刻,都难以界定谁是猎物,谁是猎人,谁主动谁被动,以及最后,谁才是输家。 那在半空悬挂的黑藤蔓,悠悠荡荡落到了地面上,就像延时视频加了速,扬起的匍匐茎开始往四周探索,然后锁定了安鹤。 安鹤好像对它们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不像别的,像抵抗不了的食物。 安鹤一眨不眨地看着骨衔青,只用余光注视着黑藤蔓的动向。 早些时候,她往骨衔青身边靠近了一些,此时恰巧挡住骨衔青的退路,黑藤蔓想要招惹她,就必须越过骨衔青的位置。 骨衔青也没起身,只看着黑藤蔓缠上了鞋子,越过裤腿。 像是一条越收越紧的蛇。 骨衔青心生厌恶。 “不拿刀斩断它吗?”安鹤撑着身子,耸着一边的肩,歪着头轻声问。 骨衔青无奈地往后靠着围墙:“明知故问,你知道我不能伤害这里的东西。” 安鹤只是笑。 这一笑,骨衔青便明白了,安鹤聪明的脑子里每时每刻都在分析情况,此时小脑瓜子又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并且,没对她坦诚。毕竟自从蒂荷城出来后,安鹤还很抗拒她入梦,虽然抗拒没有用,但安鹤几乎很少在梦中和她主动交流。 骨衔青仰头看向安鹤,片刻后,她低垂着眼眸:“小羊羔,帮我。” 骨衔青又在装无辜了——安鹤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和次次她疑心高涨时,骨衔青引诱她、降低她心防时一样。 “怎么帮?”安鹤听到自己低声回答,拖长的尾音掺杂着戏弄。安鹤甩出袖刀,撑着地调整了姿势,面对面跪坐在骨衔青腿边,眼里带着笑容:“杀了它吗?” 安鹤挡住了驻扎点的光,原本就在阴影里的骨衔青,此时被更多的影子罩住,骨衔青点了点头。 于是锋利的袖刀贴上骨衔青的靴子,从藤蔓下方穿过去,却并没有挑断黑藤,那把曾经捅入骨衔青腰腹的尖刀,此时就挨着小腿,金属的冰冷穿透布料,传达给皮肤。 骨衔青瑟缩了一下。 她逆着光看安鹤,安鹤身上带着很多武器。腕口处的袖刀、背上的圣剑、腰侧的军刀,以及大腿上的枪。遍布在随手能拿到的地方,并不显得累赘,如果谁要招惹了她,她会在半秒之间给予回应。 骨衔青看不清安鹤的表情,除了剑柄上那一点反光的金,安鹤全身上下黑漆漆的,像一只弓着脊骨的兽类。 矫健、危险、但又迷人。 骨衔青再一抬头,与安鹤对上了视线。 明明袖刀出了鞘,安鹤却并未急着出手,只静静俯视着骨衔青。双方都戴着面罩,全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心思层层包裹,只有眼睛袒露。 两相对视,时间一长便变了意味。如火星哔剥复燃,跌进草垛。 第252章 目光相接时都很克制,甚至带着一点不该有的虔诚,像是一场无声的祷告。然而虔诚之下,熟稔于心的欲满溢而出,激烈暗流冲破冰层,汹涌难挡。 安鹤太熟悉骨衔青的身体,即便看不见,她也能凭借面罩布料一次微小的起伏,判断出骨衔青现在的呼吸在加快,围脖一样的面罩盖住了脖子,又因后仰的动作扯散了褶皱。 骨衔青颈上的脉搏一定在蓬勃跳动,她咬过那里,尖齿要是再用些力,就能刺破皮肤,咬出血液。 但安鹤全然没动,看猎物一般锁定了对方。 骨衔青在深深吸气,胸腔的骨架因为呼吸而逐渐舒展,又快速合拢。好似花瓣翕动,越来越快,分不出是骨衔青觉得危险、还是心虚,或者欲啊念啊别的什么。 “不动手吗?”倒有人真的承接不了这样的注视,骨衔青有些紧迫地催促。 安鹤弯了弯眼睛,往后伸长的手慢慢往上抬,刀刃嵌入黑藤蔓,却又不那么利落了,慢慢切割着,植物茎秆特有的撕裂响声清脆,一丝一丝,格外磨人。 安鹤另一只手仍旧撑在地上,与骨衔青的手指微微交错,并未重合在一起,却因为交错挤压,手套反射膜的布料隆起一个小小的褶皱,一两圈,成了涟漪,荡漾开来,一直荡到安鹤的心尖上。 安鹤很清楚骨衔青这双手的能力,骨衔青总是躲在她身后推波助澜,玩弄人心,以前是,现在也是。 可是,哪怕戴着手套,她也记得对方每一处肌肤,指腹、指节、手背上骨骼的纹路,还有虎口的枪茧。在不为人知的隐秘角落,穿过她的发丝,钩出她的灵魂。 还有肩、锁骨、腰腹,和膝盖,包裹在衣衫之下。骨衔青的肌肉绷成有力优美的流线,将厚重衣料拉扯出细长的褶皱。 离开蒂荷城的这一个月,她们已经很久没有亲密接触过了。占有欲在此刻起心动念,对方也是,安鹤能看见骨衔青邀请她入梦的目光。 骨衔青轻轻开口:“你还恨我吗?” 之前说的恨还在吗?还只看得到她吗?问的不是恨,是欲和眷恋。 她们之间发生过数次关系,第一次不着寸缕,第二次衣衫凌乱。现在她们隔得更远了,全副武装。 可明明没有一丝肌肤相触,相交的不过是目光,却仿佛对峙般大汗淋漓。 深夜寂静。 好像一只充了水的气球一头撞到了针尖上,表面凹陷下去,绷紧在破碎前的一瞬。只要再进一步,便会发出轻微的“啪”的声响。 安鹤却在最后一刻,抽身撤退,弯起眼睛笑了笑。 她没有回答骨衔青的问题,利落挥动右手,刀刃快速挑开黑藤蔓,继而抽身,站起来给枪装填了一枚第九要塞带出来的珍贵汽。油弹。 仰头,抬枪,扣动,一枪崩向了广告牌。 发光管噼里啪啦下坠,火焰腾起,附着在广告牌下的黑藤蔓都被烧灼得扭曲。安鹤站在光下,低头看向骨衔青。 周围的人被惊动了,喧闹起来。骨衔青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一空,又有些恼安鹤不接受她的邀请,但也无法说些什么,只歪着头躲开那些细碎的残渣。 值岗的士兵围拢过来,呼喊着:“怎么了?!” 安鹤收了枪,用袖口慢慢擦袖刀上沾到的植物汁液。她对十七组的人说:“下次看到这种黑藤蔓,都放火烧了。” 有一簇烧一簇,血人来一个杀一双。 听话地走到中心区只会如了别人的愿,既然神明不逼她入绝境,那她来逼神明。她要入室抢劫一样,将一切归为己用,扫除障碍,风风火火踏上这片土地。 第143章 遗憾,过去,和现在。 第二日,骨衔青真的带安鹤去看了毁掉的设备。 她们往中心区靠近,沿着一边的山脚走,最后停在一幢流线型飞船造型的建筑旁边。骨衔青说这是体育场,也经常用作避难场所。宏伟的石质外立面七八十米高,嵌着数千个圆形发射枪口,人站在墙外,只有一个枪口那般大。 实际上,一路上都有高温装置,只是体育馆这个是曾经用过几秒的,所以被破坏得更加显眼。 骨衔青说这种规模较大的武器叫热核脉冲管道。 安鹤往那漆黑的、如同排水管道的枪口往里望,输送燃料的管道早已被藤蔓和物质占满,一些菌丝把枪口堵得严严实实。 但这些都是后来寄居的玩意儿,真正毁坏它的一种专门破坏合金的强腐蚀气体。当时专业操控员被寄生,提前更改了操控台的指令,伴随着按钮发射的不只是高温脉冲,还有被感染者提前注入管道的强腐蚀气体,使用三秒后,管道塌陷,爆炸直接在管道内部发生。 如今,这些管道还堪堪维持着形状的,不足三分之一,也被锈蚀得不成样子。 众人绕过体育场,环视了一圈,这东西要修,很难,单靠海狄一个人,恐怕得花上一个月才能清理出一条管道。 太鸡肋了,安鹤暂时放弃了这个想法,决定从源头入手。 “总操作台在哪儿?”安鹤问。 “中心城,高塔上。” 又是高塔。安鹤望着远处巨大的轮廓:“我们真的还要六天才到高塔吗?” 骨衔青抱着胳膊,微微侧身,语气暧昧:“你要是想马不停蹄赶过去,我不拦你。只是,原本我还打算明天带你去看看我家,你不是好奇吗?” 再不看,去完高塔可没机会折返了。 说到这个,安鹤来了兴致:“你家在哪儿?” “体育馆后方。” 安鹤站定,越过体育馆镂空的穹顶,一大片倾斜的山坡在雾中隐隐浮现,再后方,便是一座座山脉,半山腰上似乎有些造型独特的建筑群,难道骨衔青的家在山坡上? 倒也不是没有可能。绿洲是个很神奇的城市,就算破败,也能看得出科技和自然融合得很好。安鹤曾从苏凌口中听过,传说中绿洲牛羊成群,实际上绿洲也确实有这样的条件。 体育馆后方的大片草原,宽阔的河流从山上淌下来,穿过中心城。在和平时代,这里确实可以发展畜牧业,而近处,直指天际的建筑又毫不突兀地与之相衬。 她们路过的街道,随处可见停机坪,停着一些失去动能的交通工具,形状像半球体的舱,只有汽车大小。恐怕绿洲有独特的交通工具,住在山上,也不是什么不方便的事。 “明天去?”安鹤沉下声音又确认了一遍。 “明天去。”骨衔青掐准了天数。 众人四散开来,去参观、或者说探索体育馆了。安鹤留在原地没动。 她伸出手,摸了摸体育馆外立面的柱子,应该是石头的质感,有些起伏,隔着手套感受得不太清晰。骨衔青说,这不是真的石头,外面有一层光膜涂层,黄金时代举办赛事时,整个场馆看起来无限大。 这些建筑材料,第一要塞是没有的,可能曾经的哈米尔平原有,但早已夷为平地。 难怪安宁从绿洲回去后,会专注破解伊薇恩城的技术遗产。 思及至此,安鹤转过头,问骨衔青:“你在绿洲生活,有没有见过我妈妈?” 骨衔青先是一愣,随后大笑,安鹤到底把她年龄想得有多大?像安宁一样活到现在四十?五十?总不会像贺栖桐一样千年老妖怪吧。 骨衔青说道:“没有,算算时间,她离开绿洲时我还没出生。” “噢?她什么时候离开的?”安鹤试探着反问。 “二十六年前。” 安鹤眯起眼睛:“这么肯定?你不是向圣君否认过你认识她么?” “原本不太肯定。”骨衔青气定神闲,“我在绿洲时,翻过一些旧资料,知道有个编外人员总和调查中心的方焰尘一起随行,我昨晚说的大部分成果,都有这位随行人员的帮忙。但那时她早就离开了。” 这一点骨衔青没有说谎,她真的跟安宁没有关系。 “去第一要塞翻过塞赫梅特的记忆后,才知道新闻上那个总站在后方一声不吭的女士,是你妈妈。”骨衔青说,“按资料记载,她在绿洲总共待了不到六年,就折返了。” “她和方焰尘随行?”安鹤心中突然咯噔了一下,妈妈和方焰尘什么关系? 安鹤问:“你总提起方焰尘,你跟她很熟?” “啊,不熟。”骨衔青回想起往事,掰着手指头算数:“一、二……总共也就见过两次面吧。” “嗯?”安鹤狐疑地侧过目光,这两日她总听骨衔青说起调查中心的事,还以为这个招揽天才的部门,就是骨衔青的工作场所。 但是,听骨衔青的语气并不像。且不说都在调查中心,几年下来总会见领导几次。况且听骨衔青提起方焰尘的语气,又并没有对上级的敬重。 安鹤起了好奇心:“方焰尘,长什么样?” 绿洲所有的科技都失效了,方焰尘在安鹤心里,还只是避难手册落款处的三个文字。 第253章 “长什么样……”骨衔青陷入了沉思,良久后,她悄然笑道:“其实我也不太记得了,可能是没再放在心上,面容都模糊了。不过,当年她登报时拍摄的影像,我倒是记得很清楚。这样吧,今晚休息时,你要是在梦里愿意理会我,我可以展示给你。” 安鹤表示无语,并翻了个白眼。 她又重新摸上面前的石柱,安宁是二十六年前离开绿洲的,那时绿洲应该还很繁华吧。为什么安宁不留在这里呢? 她的母亲,当时怀着怎样的理想抱负,又是以怎样的心态逆着人群踏出绿洲的? 安鹤一点也想象不到。 …… “你真的要走了?”方焰尘站在体育馆二楼的观景台上,夜晚的风吹乱了额发,远处高塔的探照灯,明明灭灭。 “嗯。”安宁摸着围栏,石头的触感传递到她掌心,她尽量用陈述的语气:“时间不多了,你也知道。” 她跟着方焰尘探查了六年,六年时间越查越心惊,辐射物在往这边聚集,那种强污染的菌血也在往这边靠拢,每年,向内包围三十米。尽管它们还刚攀上海峡不久,但绿洲就像是一处被觊觎的蛋糕,被盯上了。 和第一要塞不一样,绿洲是被神明本体包围,危机远远大于第一要塞。 也正是如此,方焰尘拖了五年后终于同意了安宁的舱茧计划,当作放手一搏。她们取了神血,而安宁选择尽早离开绿洲,保下她盗取的火种。 取神血时,方焰尘差点死在路上,安宁心怀愧疚地照顾了她整整一个月。那是她们六年来唯一私下独处。 “也好。”方焰尘收回目光笑了笑,“安宁女士,火种计划已经在执行了,谢谢你的帮助。” “不客气。”安宁顿了顿,“也谢谢你帮助我。” “应该的。” 两人不太像上下级的关系,但也不亲近,相处时始终以工作为重,整整六年,方焰尘还是会时不时用“女士”的敬称代指安宁。 安宁不知道方焰尘如何看待自己,但毋庸置疑的是,方焰尘确实是个强大又包容的人,哪怕有时候安宁研究上头,在危险时刻做了些蠢事,方焰尘也总会在危急关头救人,保下她。 当然,也保下团队的其她人。 安宁想,她在方指挥心中并没有很特别,甚至在对方面前,显得有些野蛮和自私,她的目的,从始至终只是舱茧计划。 舱茧计划原本是要回到第一要塞才进行试验的,但在一次和执政官关鸣川的三方会谈过后,方焰尘同意,用自己的基因在繁育中心先试试和神血的基因融合度。她们只做了一次测试,测试细胞并没有进入正式繁育,只是测试是否会被神血杀死。最终结果不好不坏,它既不活跃,但也没有死亡。安宁却惊喜万分,她将此细胞封冻起来,认为方焰尘的基因表达十分强悍,可以对抗神血的腐蚀,毕竟这是整个绿洲,精神力最高的人。 ——方焰尘的嵌灵,就是一只玄乌。天赋是,“抹杀”。她是安宁见过最强大的嵌灵体。 绿洲对嵌灵体也有过一定研究,嵌灵体的后代也会一直是嵌灵体,她们从母亲那里继承线粒体dna,表现出相似又不太相似的遗传特性,且很稳定,如果没有太大干扰,很难产生变化。 这一代的人,更像是人类应对自然环境的一个过渡阶段。 安宁提出要带走那枚细胞,和舱茧结合,成为计划里的一份子。方焰尘不同意,她们有了很大的分歧,方焰尘破天荒和安宁大吵了一架,仪态尽失,礼貌荡然无存,并且一个月都没理会安宁。 安宁一声不吭地受着,毕竟是她不安好心,也不好再强求。 但能把方焰尘气得不轻,也算她的本事。 不过,这都是往事了。 最终,在火种计划开始之前,方焰尘同意了安宁的请求。她说:“绿洲不知道能不能保留下来,说不定会比你的家乡更快覆灭。你要像照顾真的孩子一样照顾安鹤,让她活着。” 又说:“还有你的计划,我知道你很坚持,那就坚持吧。哪怕事情不能成功,造成了坏结局,也不要半途而废。” 安宁只说了声“好”。 “鹤”字是方焰尘取的名,天地遨游,自由自在。肩负重任的人造物,取个期许魂灵自由的名字不算过分。 姓安,安宁的安。 在达成约定时,她们并不是亲密关系,更像是在这种局面下组成的一个联盟。联盟成员交予信任、传递火种,要是有一方死了,失败了,另一人要接过使命继续往前走。 就和一代一代挣扎求生的人类一样。 可在孩子教育问题上,两人确实苦恼了无数个月,安宁的性格并不那么温柔,很严肃。但方焰尘一直试图让她对未来的舱茧们温柔一点,安宁学不会。 她们已经三十出头,但还是因为这件事赌气,这是她们唯一不那么客气的时候。直到安宁准备离开。 夜晚刮起了风,从山坡上刮到体育馆,带着青草独有的香气。方焰尘穿着她们初见面时那身西装,白天,调查中心刚在这里进行了火种计划的布置,还没来得及回家换衣服。 安宁就站在旁边,离得很近,两人只有一臂的距离。安宁想说些什么,但告别的话已经说过了,还互相道了谢。成年人对离别接受程度很高,她们都经历过生死离别,也并非遇上个什么人,就顽固地要求同行一辈子。 说来说去,她们不过是谈不上搭档的搭档,充其量算同事工作六年后离职,离开绿洲回家乡,分别时并不需要太多浓烈的感情。 但远处高塔上的橘红色探照灯一闪一闪的,倒和心绪一样动摇。 许久之后,明明已经接受安宁要走的方焰尘,看着繁华的街景,还是问出口:“安宁,你不能留下来吗?” 她们第一次会面,就问过这样的问题。 安宁的答案固执如旧:“我有自己的任务。” 方焰尘站起身,转过来靠在墙上,双肘撑着围栏边沿,她垂眸看着安宁,轻声说:“你会后悔。” 安宁觉得好笑,她们初见和告别时,连对话都一样。 可到底有些东西不太相同了,安宁的心弦跟着这句话被拨动,她抬起头迎着方焰尘的目光,掺了私心反问:“后悔什么?见不到你,还是后悔制造出安鹤?” 四周的风不懂悲喜地吹着,问出的话散得无影无踪。 方焰尘没有正面回答,只笑着说了一句:“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嗯。” 安宁回应简洁,往前踏了一步,倾身,踮脚。 六年过去,她们之间多了一个吻。 也只有一个吻。 后来方焰尘听说,安宁离开绿洲踏进黑雾时,手上提着一个盒子,盒子里装着一朵永生花,是从方焰尘后院里摘的。 安宁后来有后悔吗?方焰尘不知道,她们再没有见过面。 …… 守护者计划在安宁离开后第十七年,有过一次大改。 这个计划原本是个一级保密计划,并未对外公布。当初的守护者人选,一直是绿洲高塔里特殊部队出身的天才,脑子聪明,必须反应速度比人工智能还要敏捷。 但某个夏日,高塔爆发了一场小规模感染,这是神血第一次进入高塔,死了两个人。后来方焰尘调查发现,正是这些聪明的内部天才,成了菌丝的首要感染目标。仅仅两个人,就差点造成了高塔设备大范围崩溃。好在,关鸣川及时控制住了局势。 从那以后,守护者计划就成了更加保密的s级。 接下来的九年里,除了关鸣川和方焰尘,谁也不知道新的守护者是谁。 第144章 “那你爱我吗?” 安宁离开后第十七年,夏日,一代守护者安葬的墓地。 关鸣川撑着伞,天上下起了小雨,淅沥沥的水珠从黑色伞面滑落,悬在伞骨尾端上,摇摇欲坠。 她一动不动,问:“方焰尘,你推荐的守护者二代人选,是谁?” 整个墓地空空荡荡,只有关鸣川和方焰尘两个人。方焰尘没撑伞,雨滴润湿了精致的西装,她望着同事的墓碑,视线被关鸣川的背影遮挡了一大半。 此时关鸣川披着黑色长风衣,棕色披肩发,右手戴着手套,只有金边眼镜的反光有一抹亮色。在年轻时,为了驱赶绿洲周围骨蚀者,关鸣川曾失去了右手小尾指。 这位拥有超强决断力的凌厉长官,是方焰尘的人生导师,比她大十岁,下达指令时干脆果断,承担后果时也从不退却,和看上去不一样,关鸣川其实对绿洲人很包容,只是天生冷脸的性子,总会让人觉得很有压迫力。 方焰尘不急不缓地汇报:“是一个天才。我是在一代守护者去世时发现她的,她访问了我们的防御系统,拷贝了高塔感染事件里的死亡名单。” “噢?”关鸣川微微侧身,打断:“这人是纯人脑计算梯队里的?” 第254章 “不是。”方焰尘如实答道,“不是政府人员,只是一个普通市民。” “市民?所以,她的行为不是访问,而是入侵?”关鸣川稍稍皱起了眉,笑道:“我们的防御系统退化了吗?已经可以被普通人入侵了?” “倒没有,近一百年,我们的系统只有她一个外来访客,并且她退出登录后做了遮掩,如果不是我翻查了被删除的日志,没有人会发现这条记录。”方焰尘语气里的赏识大于责备,“长官也不用担心,她入侵后也并没有做别的事,只是对这次感染事件感到好奇,查看了死亡人数。” “这么无聊?”关鸣川没有追究,而是对这个天才感到好奇:“找到她了吗?” “找到了,我和她在线上匿名交流过。和她联系时,技术人员顺藤摸瓜查清了她所有信息,她是203区人,家在靠近壳膜东边的山上住宅区。”方焰尘眼中带着笑,“等过两天,我会带着花正式上门拜访。” 关鸣川终于转过身子:“怎么?听你的意思,你认识这个人?你的好友?” “不算认识。我以前当调查员时确实认识一位故人,叫古尔弥娅,很聪明。噢对了,她还曾说过她的名字含义就是守护者,这成了一个巧合。” 方焰尘突然又一改口:“但我要找的并不是古尔弥娅,那位天才,很年轻,才十七岁。” …… 骨衔青没有食言,第三日,她带着人抵达了山上住宅区。 那是一片“祥和”的街区,与山脚城内景象没有差别,商店学校一应俱全,可以看得出曾经繁华的模样。她们停在一条小路旁,分成了两拨人。一波是其她人,另一波是骨衔青和安鹤——这是骨衔青的意思。 所有人都知道骨衔青要回家,她们都好奇骨衔青的家和神秘来历,但骨衔青面对着众人,笑意盈盈地说:“不好意思哦,我只邀请安鹤一个人。” 骨衔青一点都没有社交负担,就这样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偏爱。 如果安鹤执意要带上谁,那最多也只能是小球。此等行为遭到了阿斯塔和海狄的白眼攻击。 其余人只好四下散开,言琼带着人搜寻有用的物资,海狄则带着一帮人去研究热核脉冲管道的发射原理。 身边骤然变得清静,安鹤跟在骨衔青身后,沿着青石板一步步往上走。 在地势稍高的一点的地方,有一栋造型独特的小院,它处在整片街区最边缘的地方,再往右,就是刀劈斧砍般的崖壁。 安鹤最先看到了一棵大槐树。 树就生长在崖上,稳固地抓紧岩壁,不遗余力地往上延伸,原本簌簌有风的绿叶悉数掉落,只剩下黑漆漆的、虬结的枝条。 安鹤默不作声,心里却啊了一下。 她见过这棵树,并且还是长满绿叶的样子——彼时她在第一要塞,在巴别塔地底与被感染的七位舱茧拼死一战后,骨衔青安排了一个舒适的梦境给她疗伤。 梦境中,从布满阳光的大房子往外望去,窗外就是那棵摇曳枝条的绿槐。 只不过,真实景象并不那么美好。 院子的栅栏还紧紧关着,有人离开时认真扣了锁,时隔六年后,骨衔青将其打开,带着安鹤踏进院子。 安鹤稍稍惊叹了一下,院子里有花圃,尽管现在已经看不到任何花骨朵,但从精巧的布局、残留的枯枝来看,这里曾种了大片玫瑰或是蔷薇一类的植物,角落里放着园艺用的工具架,整齐地摆放着,落了泥。 今天骨衔青格外沉默,不发一言,只在前面缓缓带路。接着她们推开大门,走进客厅,然后踏上旋梯,走上二楼,站在卧室门口。 安鹤一直在观察。 骨衔青的家和她推断的截然不同,这里真的是一个温馨的住所,抛开那些从窗外肆意钻进来的黑藤蔓不谈,这里是被遗忘在时间洪流里的安静一隅。有人生活过的气息无处不在——家具是原木色的,餐桌和茶几上有磨损的划痕。还有精心布置的花艺标本展示柜,点缀着恰到好处的陶艺摆件。 所有物品都被细心安置在合适的位置,并不冷冽,也不显素,一些色彩鲜艳的装饰画一看就花了小心思,昭示出这里曾经生活着热情、大方、活泼的住客。 安鹤很难将其跟眼前的骨衔青挂钩。 “这是你的房间?”安鹤往半开的门往卧室里打量,二楼的房间有好几个,都锁着,只有骨衔青面前这一个是打开的。里面的陈设,和她在梦境里看到的一样——落地窗宽大,沙发柔软,而床铺整洁。占地面积十分广阔的书架上,全是砖头厚的硬壳书籍。房间内萦绕着淡淡的松木香味。 安鹤埋怨:“明明就是你的住所,上次在梦里你还否认。” “我没否认啊。我只是没承认罢了。” “有区别吗?”安鹤哼声,“你总是强词夺理。” 骨衔青啧了一声,转身踏进卧室,又回头邀请安鹤踏入她的领地。 房间内没有备用电源,此时显得有些昏暗,安鹤的探照灯将一切笼罩在淡淡的白光下。 安鹤伸手,隔着手套按上被子,她和骨衔青曾在这张床上聊过天,当时安鹤还设想过,如果她们聊的不是严肃的话题,会是一段多么闲散舒适的时光。可惜,即便她真的到了实地,也无法实现这个愿望。 她们无法躺到床上去,用肌肤感受被褥的质地,也无法听到窗外婉转鸟鸣。 “怎么?”骨衔青抵着书架,笑她:“想睡觉了?” 安鹤不接这句调侃,只是偏着头颇为得意地问:“这是你的私人领地吧?在第一要塞,你那么早就把卧室让给我疗伤,骨衔青,你是不是早就在意我了?” 连调侃都带着逼迫对方承认的意味。她们站在这里,随意过招,安鹤不再傻傻被调戏,开始掌握起更多的主动权。 骨衔青心绪扰动,倒觉得这样的安鹤十分吸引人。可她也不落下风,轻佻*道:“是啊,我不是说了嘛,我一直都很在意你啊。” 安鹤懒得跟骨衔青掰扯,调情点到即止,她开始绕着房间踱步,仔细观察。上一次在梦中,她被骨衔青用天赋禁锢在床上,根本没机会好好接触房内的陈设。现在骨衔青给了机会,让她了解彼此,安鹤便不遗余力想要找出骨衔青的生活习性。 其中最为显眼的,就是那个书架。 安鹤站定,她发现架子上的书品类繁多,从地理、历史到文学都有涉猎,而其中品类占据最多的,却是绿洲科技相关的书,小到一个排风管道的构造和操控,大到维持绿洲运转的人工智能数据结构,对安鹤而言,复杂得像天书一样。 安鹤很早就知道,骨衔青非常聪明。她是那种走一步,就能做出百步计划的人,运筹帷幄到可怕的地步。 “这是你平时看的书?”安鹤问。 “不是,是小时候收罗来的。” 小时候?安鹤汗颜:“你上学成绩一定很好。” “我很早就不上学了。”骨衔青轻描淡写,“借助人工智能系统自学,对我而言,效率更高。而且,这些书也不是用来看的,绿洲的输入科技很成熟,理论读入大脑很容易。难的是实践,这些书籍有真实难题模拟系统,我有时候会打开玩一玩。” 玩?安鹤终于啧了一声,跟你们聪明人拼了! 安鹤的手指摸到书架上一个凹陷,看形状,正好是指腹的大小,安鹤按了一下,并没有反应。 “坏了。”骨衔青在窗前站定,她一边解释,一边看向窗外:“这个书架是个智能电脑,模拟的时候可以展开构建虚拟地图,像图书馆一样,绿洲沦陷后,就成了死物,打不开了。” 她曾在这个宏伟的数据海洋里,如饥似渴地度过无数个日日夜夜。大概是回到家中让骨衔青生出些感触,她饶有兴致地挑了几个有趣的模拟场景,和安鹤缓慢说明。 安鹤一边听着,一边又按了一下凹陷。书架当然没有反应,但一个坏掉弹簧悄无声息地蹦了一下,一本书往外突出了半厘米,本来是非常细微的动静,却被安鹤敏锐捕捉。 她看了眼骨衔青的背影,抽出了那本书,是一本编程语言学,褪去里面附带的高科技技术,只剩下纸质的手感。 书页中明显夹了什么,所以安鹤轻轻一翻,书页便自动分开,露出里面一张方块大小的纸片。 那是一张照片,应该会动才是,但现在失了科技加持,只有定格的影像。 照片上有三个人,一位蓝眼睛四十多岁的女士,双手搭在前面青少年的肩上。少年也是蓝眼睛,栗色卷发,微微笑着,傲然的神气从眉眼间倾泻出来。 那是十七岁的骨衔青,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衬衣,手里捧着一束玫瑰花。 安鹤心脏怦怦跳动,她从未见过骨衔青的眼睛有这般明亮清澈的时候,像是坚信着自己拥有大好未来,意气风发到无论凡人鬼神都要为她让路。 窗边骨衔青在说着什么安鹤全然听不进去了。 第255章 安鹤从书页中取出了照片,照片上还有一个人,站得稍远一些,显得有些客气。那人穿着一身墨绿色的西装,像是制服,眉眼舒展,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 这张脸有些陌生,但又实在眼熟,黑头发,黑眼睛,东方面孔,眼尾上挑。安鹤猛然心惊,仿佛在不够光滑的金属反光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她倒吸一口凉气,正要询问骨衔青时,却瞥到照片背后的小字。 “新历1021年8月1日,朋友造访,合影留念。” “古尔弥娅,古衔青,方焰尘。” 方焰尘。 安鹤又翻过去看了眼照片,原来这就是方焰尘。她心中翻江倒海,想起那个被叫作阿尘的机械球;想起第一要塞的舱茧计划里,没有她的编号,也没有她的生母信息;同时也想起机械球放的回忆片段里,安宁提到过的故人。 无数念头从安鹤心中呼啸而过,一些说得清说不清的模糊线索,此时全都有了确切的形状。 她又低头看了一眼。 照片上留下的字迹与骨衔青的字迹不同,更加洒脱,也与《避难手册》里方焰尘留下的文字不一样,那就只能是这名叫做“古尔弥娅”的女士写的。 奇怪的是,方焰尘的名字,被黑色笔划了好几道,没有遮盖完全,像是突然停下笔,笔触在相纸上留下一个凹点。但那些已经划上的痕迹,却像是带着某种憎恶。 鬼使神差的,安鹤留下了那张照片,在骨衔青转过身来时,安鹤已经把书籍放回到了书架上。 安鹤有些想笑,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成长到能不动如山地遮掩自己的情绪,成长为一个真正能担大任的成年人。其中一部分功劳,还要归结到骨衔青身上。 安鹤默默打量着骨衔青,觉得荒谬的同时,又感到不解:骨衔青分明见过方焰尘模样,也一定早早就认出了自己这张脸,和方焰尘长得有多相似。 可骨衔青从未提起。 骨衔青和方焰尘有过节吗?有怨恨吗?所以这个女人早早锁定了自己,这就是骨衔青一开始就赖上她的理由吗? 骨衔青最终,是为了什么呢? 安鹤默不作声,被骨衔青欺骗的感觉,安鹤已经熟悉到麻木。她放在口袋中的手,轻轻摩挲着照片的边沿,轻声说道:“带我去看看你妈妈吧。你之前答应过我的。” 骨衔青没有拒绝。 在骨衔青带着安鹤下楼时,安鹤落在后面好几米远,她像刚进家里一样四处张望,骨衔青取笑她:“就这么看不够吗?” “你生活过的地方,我想多看看。”安鹤弯着眼睛,朝骨衔青露出一个近乎温柔的笑容,看上去,就像了解到骨衔青过往时、对待爱人般宠溺的目光。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那个从未在骨衔青身上使用过的天赋——时间重叠,被悄然启用。缩小、屏声,在落满灰尘的角落里悄悄上演。那才是安鹤真正在看的事情。 安鹤看不到未参与的过去,所以只看了未来。 小小一方未来,触目惊心。 愤怒、怀疑、背叛、痛恨,报复心,所有浓烈到让人血脉偾张的情绪,在跟着骨衔青踏出门去时,竟然不可思议地归于平静。 安鹤低头摆弄了一下手上的智能腕表,在众多阻止未来发生的策略中,反而选择了让未来如期上演,时间重叠看到的东西是改不了的,她不改。 在无人察觉的时刻,安鹤给阿尘发送了一条信息。 ——控制林湮给骨衔青植入一条意念,[未来四日,不要入我的梦],哪怕是升起这个念头都不行。 骨衔青在掐时间,她也要掐时间。 ——好的,已执行。阿尘回复。 安鹤没事人一样,大跨了两步追赶上骨衔青,她和骨衔青肩并着肩,绕过院子的栅栏走向后山。 在经过那棵槐树的枝丫时,安鹤自然地牵起了骨衔青,在对方略感到惊异的刹那,安鹤缓慢地,与骨衔青十指相扣。 紧紧相连,再也挣脱不开来。 骨衔青真是个很好的老师。安鹤想,总是会以身作则地教她,她如今,也学会了口蜜腹剑,笑里藏刀。 …… 后山有两个悉心打理过的墓,中间隔得很远,并且规格有显著区别。 左边的墓,整体只是还算得上得体的土坡,立了块未经切割的石碑,碑上草草刻着名字,看安葬手法,倒和低科技时代的荒原相似。 而右边那个全然不同,那是在绿洲覆灭前,就已经建好的墓。特殊的类花岗岩材料,仔细写了逝者名字生辰,有完整的墓志铭描述一生事迹,甚至有大量字迹不一的留言,来自逝者朋友、邻居之手。 墓碑前放着永生花,大朵大朵的红色玫瑰围绕,不死不灭。 安鹤和骨衔青右边的墓碑前,那张在照片背面出现过的名字,端端正正刻在墓碑上。 古尔弥娅。 逝于新历1021年12月8日。 安鹤沉默地算着时间,居然是在照片拍摄后的第四个月。 “这是你妈妈?” “是啊。”骨衔青脸上没有悲伤,她戴着手套,很熟练地擦掉墓碑上的泥土,甚至用了些得意的语气:“这块地原本不允许建造墓碑,绿洲有统一的骨灰安葬处,但我的母亲是个例外,她获得了许可。” “为什么?你妈妈做了很伟大的事情?” “没有。”骨衔青说,“她只是个普通人,团结邻里,热爱社区,有时候会帮忙接待外来流失者,很热情。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丰功伟绩。” 安鹤阅读着墓碑上的文字,确实和骨衔青说的一样,古尔弥娅在人们心中,就是位热情洒脱的女士,本业是钢琴家。在最后一段小字里,安鹤看到了古尔弥娅的死因,死于感染,不治身亡,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死因。 安鹤没学过绿洲的礼仪,于是按照经验朝墓碑鞠了个躬。 “她要是见了你,应该会很开心。”骨衔青倒是百无禁忌,直接斜倚在墓碑上,手肘搭在上面,随意说道:“她总和我说,想要个安静乖巧不闯祸的孩子,我的成长过程不太如她的愿,因为太像她。但你很符合她的期望。” 骨衔青狭长的眼睛眯起来,笑容看上去很温柔:“安鹤,你要是和我在一起,成了我的伴侣,便也算是她的女儿。” 安鹤看着骨衔青眼中蕴满的深情,分不清真假,那藏在平静皮囊和惊人话语下的,是复杂汹涌的企图。 于是安鹤歪着头:“是在和我表白吗?在阿姨的墓前?” “见家长,不算吗?”骨衔青用手拍拍墓碑,“我专程带你来一趟。” “那你爱我吗?”安鹤问,“成为伴侣的前置条件,不都是因为爱?” 骨衔青没给答案,哦了一声:“是哦,我忘了,可惜你不爱我,只恨我。”骨衔青撑着石碑哈哈地笑,笑出了声。 安鹤摸着胸口陪骨衔青一起闹,她们在开玩笑,却说得好像真的一样。 良久,骨衔青站起身,又自然地张开双手拥抱了墓碑。安鹤想,骨衔青跟古尔弥娅的关系应该很好,因为哪怕一方已经离去,骨衔青也能和一块墓碑相处得很自然。 安鹤看不清左边那块墓上的字迹,太潦草,应该是匆忙间完成,于是她问:“旁边那位,是你另外一位母亲?” “那不是。”骨衔青很快给出回应,“我只有一位生母,我妈有能力独自抚养我长大,社区的养育政策也很完善。” 骨衔青踩着烂泥,走到左边:“至于这位的墓,是绿洲沦陷后,我草草垒的,当时没什么力气,刻的字都模糊了。” 骨衔青取出匕首蹲下,锋利的刀尖抵着石头,准备重刻一下,在动刀之前,骨衔青回头:“你猜猜,里面埋的是谁?” “这是能用来猜的吗?”安鹤有些无语,“你们绿洲是不是不会尊重逝者?还是只有你才这样?死去的人听到你的话,都要气得活过来。” “猜嘛。”骨衔青拉长了语气,“我和你提过她的,你这么聪明,一定猜得出来。” 安鹤心中惊骇了一下,以为是先前看到过的另一个名字,可她顺着骨衔青匕首的角度,看清了笔画的走向:“关……” 关鸣川。 绿洲最高执政官,竟然也和骨衔青有干系? 骨衔青是什么来头? 安鹤站在原地没动,她又回想起前天晚上,骨衔青提起那两个计划的情景。那是骨衔青第一次提起关鸣川的名字。骨衔青对两个计划的熟悉程度,完全超过了市民该了解的范畴。骨衔青是博览群书的天才,但对方已经否认过加入调查中心。 纷杂的过往在面前铺陈开去,安鹤思绪翻涌,紧紧抓住那些一闪即逝的线索。 安鹤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是小看了骨衔青,这个人是个年少有为的天才,对黄金时代科技了如指掌,骨衔青很早就表现出了这种能力——她既能够在巴别塔如入无人之境,又能轻易炸毁壳膜。就连当初她们在第一要塞调度阿尘进行大战时,骨衔青接过阿尘控制权都熟练得像做过千万次演练。 第256章 她太熟悉机器的运作方式,甚至能够在林湮的重重围堵下,摧毁对方的上载意识储存器。 方焰尘,关鸣川,骨衔青。安鹤心中默念,在骨衔青耐心刮蹭着石碑时,安鹤轻声笑了笑。 “骨衔青。”安鹤缱绻地念着对方的名字:“你认识方焰尘,对吗?你早就知道,方焰尘是我妈妈。” 骨衔青动作一滞,没有回头,而后继续用力刻着石碑。 安鹤踩着松软的地面,鞋底深深陷进泥土,她靠近骨衔青,牵住了对方拿匕首的那只手。只是轻轻托着骨衔青的手腕,并没有施加禁锢,像是骑士对王女的邀请。 骨衔青抬头仰望,安鹤居高临下的目光应该还带着一丝温柔,可那双眼睛藏在阴影之下,掩盖的情绪十分隐晦。 骨衔青什么都没说。 只有安鹤在说话:“所以,你从不叫阿尘的名字,你叫它小球,因为你知道真正的阿尘是谁,并且和她纠葛不浅。” “骨衔青,我现在知道你的工作了。”安鹤这次大声笑起来:“你就是守护者计划的人选,而且,你没有完成任务。” “你倒戈了。” 第145章 活得自私也没关系。 骨衔青总是会回想起,她和古尔弥娅在家里无话不谈的时候。 “给我过来!” 九岁的骨衔青放学回家时看到古尔弥娅面色不善地站在院子前,手里拿着从花圃里修剪出来的细长枝条,用来胖揍小孩正好合适。 “妈!我放学回来了!”骨衔青无所顾忌地高喊道。 她那张干净的脸蛋上原本有些漠然,此时反而绽开了笑容,弯弯的眼睛眯成一条线,背着书包冲上去扑进古尔弥娅的怀里,仿佛那根枝条和古尔弥娅难看的脸色不存在。 “给我站好”古尔弥娅揪着骨衔青的书包提手,将她提拎着:“你又在学校惹麻烦。” “我没有。” “还没有?!校长打电话来,说你用小天才学习机登入高级考核系统,提前查看了期末保密卷子,你说你看自己年级的卷子就算了,你看高三的实践题干什么?” “好奇。” “好奇?!”古尔弥娅眉头皱得更深了,“好奇到把卷子全做了,还在考生那一栏留了自己的名字?” 骨衔青眯着眼睛得意地说:“这样才知道是我干的啊。” 古尔弥娅气笑了,半晌才察觉到手里有教育工具,她高高扬起右手,带刺的枝条急速掠过空气,然后“嗒”一下,轻轻落在骨衔青身上。 “给我记好了,下次,别留名字了。我都不好糊弄说不是我家女儿。” “原来你在意的是这事?好的妈妈。”骨衔青站直身体,牵起古尔弥娅的手放在自己头顶上,“那我现在可以进家门了吗?” 古尔弥娅看着自己的孩子,这个小孩过于机灵,却又并非古灵精怪上蹿下跳惹人厌的那一类,尽管她与同龄人有些格格不入,过于耀眼,但大多数时候都保持着低调。只是,每当那双灵动狡黠的眼睛眯起来时,古尔弥娅便知道这小家伙又在动歪脑筋。 算了,亲生的,也不怪孩子。 古尔弥娅按着骨衔青的脑袋一阵胡乱狂揉,小孩子打理得干干净净的长卷发,此时乱成了鸡窝模样。等妈妈摸够了,气消了,骨衔青才自行把头发顺好,一边整理制服的领子一边走进院子,语出惊人:“妈妈,我可以不上学了吗?” “又咋了?” “老师教的东西太简单,都是我上学前你教我的内容,我觉得在浪费时间。” 古尔弥娅好半天都没说话,她重新拿起剪刀,修剪玫瑰的枝丫,满院子的花朵开得繁盛灿烂,在她沉默着干活的间隙,骨衔青就蹲在她旁边,等她的答复。 被剪落的绿叶簌簌往下掉,等残叶堆成一个小山坡时,古尔弥娅才不在意地说:“可以啊,我无所谓。你权衡好利弊就行。” “那你那么久不说话!我还以为你不同意!” “那怎么了?让你体验一下心惊胆战的感觉。”古尔弥娅笑得很大声。 “坏妈妈。” “正好,你校长让我带你去认错,这样,错也别认了,干脆咱们等她说完,我就一拍桌子,说‘这学,我家衔青不上了’!怎样?” 骨衔青这次真心笑起来,改了口:“好妈妈。我来帮你。” 院子里有很多珍贵的玫瑰品种,高低错落,充满美感。古尔弥娅喜欢热闹的事物,她的精力过于旺盛,能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近几年绿洲局势有些紧张,钢琴演出的机会不多,古尔弥娅便专心打理花草,时不时去社区帮忙。 满院的花里,又数古尔弥娅手中那朵接近于黑色的玫瑰花最为珍贵。 骨衔青咦了一声:“这和维多德奶奶家的黑玫瑰长得好像。她总是炫耀是外来的种子,好不容易种出来的,妈妈也种了吗?” “没啊。这就是维多德奶奶家那一盆,我今天去她家了。” 骨衔青诧异:“维多德奶奶不是讨厌你来着?你上次救电箱上的小猫,把人家好不容易养起来的兰草踩得稀烂。” “是有这么回事。”古尔弥娅挥着剪刀回忆了一会儿,“但我今天是去给她送社区的防疫物资。你也知道她腿脚不方便,机械犬又翻不过她那个院子。我走的时候,还帮她搞了卫生,收拾了床铺。她很感激。” “噢,所以她把花送你了?” “不是啊。”古尔弥娅笑,“我自己搬走的。” “妈妈你偷东西!” “没有。”古尔弥娅连声否认,“我给维多德女士留了字条,等我修好花枝,再换换土,今晚就给她送回去。你瞧这土,肥加得太多,会烧根,等下给那老太太养死了。” “那你狂拍照干什么?明明是你自己想观赏。” “才不是。” 骨衔青很早就知道自己妈妈是个“古怪”的人,道德规则并未将她完全浸染,苦难也未曾在她身上停步。在和和气气的绿洲,人会善良得太过相似,人们反而容易被特殊的品性吸引,所以古尔弥娅人缘并非不好,相反好得有些过分。 那些大方的赠予,和热情的帮助让人们喜欢和古尔弥娅交流,至于那些惹人讨厌的坏品格,反而成了人们认为她鲜活的证据。 骨衔青认为,她多多少少受了古尔弥娅的影响。古尔弥娅教育孩子时从不把她往模子里套,还曾说过“自私自利一点也没关系”这样的话。 骨衔青已经读过很多书籍,人们总是称赞美德,歌颂无私,自私不被允许,调皮也是,绿洲每个家长都希望自己孩子长成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只有古尔弥娅不这样认为。 骨衔青跑得远远的,躲在门后露出个头:“自私,那我摘了妈妈精心培育的香水玫瑰,也没关系吗?” 古尔弥娅噌地站起来,把自己的话推翻得干干净净:“小崽子!你摘我花干什么,你是不是皮痒?” “我送给维多德奶奶了。” “你送她干嘛!我好不容易培育出来的特殊品种,你、你是不是要气死你娘!” “因为她跟我交换,我把花给她,她给我自己做的糖,那个糖很好吃。” “你要糖干什么?你又不爱吃糖,你连糖拌西红柿都不爱吃,你以为我不清楚?” “好吧。”骨衔青说:“我把糖给我同桌了。” 古尔弥娅斜着眼:“你同桌?那个爱哭的孩子?你之前不还和我吐槽,说你喜欢聪明的人,而你同桌太笨,你不想和她做同桌?” “是啊,但我也没说讨厌她啊。”骨衔青玩自己的发尾,“她考试垫底,一直在哭,一坐到位置上就哭,说不想上学了。我觉得太烦人了,用糖可以堵住她的嘴。” 古尔弥娅消了气,忘了玫瑰的事,忧心地问:“那她还哭不?” “不哭了。我告诉她那糖有魔力,可以治愈不开心,剩下的那一包我让她不想上学的时候就吃一颗,只有在学校才能吃。” “……你能不能不要骗别的小孩子。” “可她不哭了诶。” “……” 十六岁,骨衔青已经成长为大人模样。 因为是孤雌繁育,没有混合外来基因,她继承了妈妈大部分特征。湛蓝眼睛明亮清澈,头发卷曲柔顺,出挑的个子在普通人中算得上优秀。她年龄还小,但举手投足间已经足够自信与从容。 但骨衔青和古尔弥娅还是有些不太一样。 诚然,她也同样擅长与人打交道,但她并不像妈妈一样对邻里那么热心,她正处在一个探索的年纪,有太多的事情想要接触,数据和科技的世界,历史和宗教的发展,引走了她大部分注意力,而非倾听人类的家长里短。 在这一点上,古尔弥娅和她截然不同。 古尔弥娅可以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小到家具的挑选摆放,大到装饰画的颜色搭配,客厅、楼房、包括骨衔青的卧室,都是古尔弥娅亲力亲为,亲自装饰。骨衔青有良好的生活习惯,全靠古尔弥娅督促。 第257章 古尔弥娅还能够念出街区所有人的名字,很早认识的朋友家里有喜事时,古尔弥娅也能恰当送去祝福。并且,她不喜欢观看绿洲未来战略布局,她更喜欢听邻居讲家里的米吃完了没来得及买这样的小事。 生日那天,骨衔青坐在沙发上问:“妈,你之前为什么说想要个乖巧的孩子?明明你自己都不是这种个性。” “因为乖巧的孩子好养活啊,省心省力。”古尔弥娅一点都不顾及女儿的心态:“这是我的经验,顺应社会的孩子会活得更轻松些,就像你小时候的同学没有人会因为偷卷子被批判吧?” 骨衔青从鼻腔里哼气:“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提。” “因为很好玩。”古尔弥娅笑着:“而且你太聪明。你三岁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比我还要聪明。能力太强的人,将来总会被推到一个担起责任的地步,要被要求心怀大义,用能力救世,我不想你活得那么辛苦。” “但话说回来,既然你已经成了妈妈的孩子,所以我只希望,你过好自己的一生就好。” “可以这样?”骨衔青抱着古尔弥娅的胳膊,“我今天看了白枕河的采访,她说知道自己能力强大,很小就立下保护绿洲的志愿,难道不应该这样吗?” “没有什么该不该的。”古尔弥娅还是揉她的脑袋:“伟大的理想者永远值得敬佩。但你要问妈妈的想法,那我偷偷告诉你,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很聪明的,可没有人规定厉害的人就要放弃自我,泽被苍生,过好自己的生活已经属实了不起了。” 古尔弥娅说道:“不过,如果你要是想加入计算梯队,我也可以送你去,哪怕我私心并不愿意你去送死。宝贝,你想不想去?” “我还没想好。” 骨衔青后来会想,古尔弥娅才是拥有大智慧的人。 人类的历史只书写重要事件,就好像历史是由宏大的事件组成的。但古尔弥娅并不这样认为,她觉得,人类历史是由柴米油盐、花和家具、第一声妈妈,和我回来了组成的。 在“好好生活”这门学科里,古尔弥娅才是天才。 …… “过来。” 这次是维多德奶奶站在院子门口等待骨衔青,老人家已经苍老到路都走不动了,还从床上爬起来,怀里抱着一盆温室里培育的黑玫瑰花。 骨衔青安静地走过去。 她陪着维多德女士到了古尔弥娅的新墓碑前,放下了那盆妈妈怎么都没种出来的黑色玫瑰。墓被允许修建在房屋后,离家里最近的地方。 “真是气人。”维多德女士像当初古尔弥娅踩死她的兰草时一样恼怒,撇着嘴,骂道:“好好一个人,怎么能比我还先走。” 整个街区的人都前来吊唁,那天下着冬雨,黑压压的人群撑着伞,骨衔青从沉重的氛围中挤出来,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整整三天,骨衔青窝在沙发里,从葬礼回来后就没再换过衣服,身上润湿的水汽到现在都还没消失,房间空空荡荡,冬天,很冷。 四个月前刚接入房间系统的爱尔克,接管了智能电器,自动调高到适宜的温度。 电视上在播放新闻,方焰尘的脸出现在画面里,带着安抚的口吻,说:“我们正在调查,现在已经控制住局面,没有更多的人伤亡,我们会做好补救措施。” 骨衔青把头埋在臂弯里,嘴唇被咬得渗出鲜血。 确实没有更多人伤亡。在政府的坚持下,如今接纳外来者工序的风险已经降低到1%,从踏入壳膜那一刻起,大大小小一千道检查几乎断绝了传染可能。在方焰尘二十三年的任职期间,她所坚持的这个政策,只造成两个人伤亡。 其中一个,就是骨衔青的母亲。 另一个,就是突然发病的感染源,一个不足四岁的孩子。 那是一个意外,受到黑雾辐射的孩子基因变得极为特殊,在经过重重检测和治疗手段的途中,潜伏的真菌含量低到只比正常人多出一点点。然后就在治疗尾声,可以和志愿者接触时,患者发病了,在一小时内就悄无声息进入了第三阶段,抓伤了离她最近的人。 古尔弥娅恰巧是那天的志愿者,她很擅长和孩子打交道。 经过孩子基因混合的真菌发病速度变得极猛,被送往紧急治疗室的两人,全都抢救无效,在医院便宣告身亡。 骨衔青去社区接古尔弥娅时,曾看到过那个孩子,是个蓝眼睛的、乖巧可爱的小女孩。 电视上,方焰尘仍在继续讲话,那名已经步入中年的指挥官,眼睛显得异常疲惫。可当采访者问到是否会停止接收外来者后,方焰尘抬起头神情板正,又恢复到指挥官该有的气场:“我们会暂停一段时间进行调整,但抱歉,我们不会停止接收外来人员。” 咔嚓一声,骨衔青推翻了桌面上的合照,玻璃碎了一地。 恨意宣泄到眼前人身上,骨衔青恶狠狠地划掉了方焰尘的名字。 四个月前,骨衔青还在考虑是否接受方焰尘的邀请成为守护者人选,那个计划的单词,在古语中,确实和古尔弥娅的读音相同。骨衔青对政府系统的一切都感到好奇,所以她接受了那个计划,年少轻狂说“我可以试试。” 这是她和方焰尘第一次见面,也是在那时才知道,原来整天出现在公众视野发表避难调查的大忙人,在二十多年前,还和母亲有过短暂的交情。 现在,她不想再看到这张脸了。 房间内,开放了与高塔同等权限的爱尔克,才更像是一个沉默的守护天使,它检测到这名十七岁的少年已经不吃不喝三天,再这样下去,生命体征就会跌入极危。 在骨衔青发狠宣泄恨意之时,爱尔克及时出声打断了她:“有人让我问你,如果怪谁能让你好受一点的话,你想怪谁?她们都可以接受。” 笔尖突兀地停顿在相纸上,骨衔青陷入一种无可名状的虚无里。她能怪谁?怪她的妈妈多管闲事?怪那个什么都不知道、在救治过程中短暂清醒时不停道歉的小女孩?还是怪坚持要接受外来者的关鸣川和方焰尘? 骨衔青近乎清醒地认识到,她谁都不能怪。她妈妈帮助了很多人,这个政策也救了很多人。所有人善良到发指,可事情就是无可挽回地造成了最残酷的结局。 骨衔青过早地识字,也过早地体会到了生活最真实的痛苦,她想要抽丝剥茧寻找一个可以恨的源头,这样才能缓解崩溃,可是,生活里有太多苦难就是这么一回事,找不到可以痛恨的源头。 这几乎要摧毁这个年轻人。 爱尔克的通话界面,停在医院急诊线路上,它甚至通知了方焰尘和关鸣川,以防骨衔青的生命特征就此消失。 可是,骨衔青仍旧定定坐在那里,在长久沉默过后,那位双眼通红的少年放下了笔,近乎克制地将照片夹进书页,然后去客厅,吃维多德女士送来的、早已冷掉的餐食。 她吃得极为缓慢,像在逼迫自己强行咽下食物,很艰难。但最后整整一盘餐食,骨衔青全都吃光了。 绝望是最可怕的敌人,她还要活下去。 在古尔弥娅弥留之际,唯一的交代就是让她好好活下去,所以她不能死,要抓住一切机会,拼尽全力活得很好。 既然善良的人也会早死,那活得自私也没关系。 爱尔克惊讶于骨衔青的心理承受能力,那是比她的信息整合能力更为强大的力量,一个毫无天赋、不是嵌灵、身体还不算强壮的普通人,表现出来的气场,比调查中心大多数嵌灵体更加惊人。 在骨衔青重新洗漱、湿着头发走出浴室之后,爱尔克说:“关长官和方指挥在墓地,想要见你。” “不见。”骨衔青吹干头发,果断拒绝了最高执政官的见面请求。 爱尔克传达着信息:“她们有事找你。” “什么事?” “你还未成年,关长官会处理好你的一切事务,往后,她会是你的第一监护人。这需要征求你的意见,你同意吗?” 骨衔青系好衬衫的扣子,直到最上面那一颗,这个动作使得她微微昂起头,镜子里的人眼角还挂着泪,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所投射出来的目光,却变得复杂而幽深。 骨衔青对着虚空的房间问道:“那她,能给我提供最好的学习资源吗?高塔里的设备和资料,是不是只要我申请,都能对我开放*?” 爱尔克沉默了一会儿,在得到答复之后,传话:“如果条件允许诉求合理,可以。关长官会很忙,不会插手你的生活,还请你不要介意她为人处世过于严肃。” 骨衔青抱着胳膊思考了一会儿,继而,她露出这三日来第一个笑容,那双眼睛里不染尘土的清亮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蓬勃如野火一样的个人意志。 “好啊。”轻轻吐出的两个字带着上挑的尾音。在母亲离去后,那个和古尔弥娅一个模板刻出来的灵魂,开始走上自己的道路。 第258章 接下来的三年,骨衔青全身心泡在高塔。 因为一些芥蒂,骨衔青并不愿意加入调查中心或是任何一个部门,她只作为关鸣川的养女,在高塔活动。 在短短时间内,她得知了关于骨噬型真菌、菌血、孢子,以及高阶生物的所有研究资料,知晓有东西正在往这片大陆靠近,并包围整个绿洲。绿洲未来不会太过乐观。 骨衔青开始参与军事训练课,她的身体素质不像嵌灵体那般优秀,便花费大量的时间进行训练,这是作为普通人,唯一能做到的努力,没有捷径。 当关鸣川难得一次去住所探望骨衔青、问她是否要继续保留守护者身份时,骨衔青信誓旦旦地答道:“当然,我愿意承担这个责任。就当是继承我妈妈的名字。” 她说得郑重其事,一向严肃的关鸣川,竟然在看到骨衔青无害的笑容时,愧疚心空前高涨。 于是,骨衔青就这样接触到了最好的教育资源、最精良的设备、最高精的武器,通常只需要申请最低等的权限,骨衔青就能绕过防御,翻找出最隐秘的保密项目。 她不做任何破坏,不留任何痕迹,只像儿时在书架做题一样徜徉在探索的海洋。如今陈列在她面前的书架,变成了整个绿洲,骨衔青拼命调查信息,探索高塔的功能,只为在灾难发生的未来及以后,能够在绝境中找出活下去的最优解,为了她自己。 她要将所有能占为己有的东西,牢牢抓在手上,然后不遗余力地活着! …… 新历1024年,下午三点,绿洲覆灭的前半个小时。 监测结果显示,之前吹哨人在山岩发现的那种怪异生物,开始大规模撤退,远离了绿洲。 不仅如此,天上的风向变了,萦绕在周围的黑雾被吹散,那些冲进山峦的骨蚀者,也速速远离了绿洲。 这对绿洲而言,这是一个好的信号。 但方焰尘一直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她的嵌灵变得十分烦躁,动物对灾难的敏感度准确得可怕,方焰尘无法忽视,她来到高塔指挥中心,给关鸣川和各部门发送了警告。 关鸣川调出了所有兵力,遍布绿洲的集火装置、守护在各个卡口的士兵、居民防御小组,从上到下,全都蓄势待发,整个绿洲进入了高度戒备状态。 方焰尘余光瞥到指挥室门口走来一个人,那人正在和关鸣川说话。 方焰尘从那双湛蓝的眼睛认出了骨衔青,尽管骨衔青在高塔内很活跃,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骨衔青完全避开了和她碰面。 方焰尘能理解,她当初前往古尔弥娅家中时,和两母女有过愉快谈话,失去母亲的孩子要是看到自己,总会不自觉想起以前的事,所以方焰尘也刻意避开了骨衔青,算是对年轻人一种小心翼翼的保护。 但今天,在思考了无数次绿洲未来后,方焰尘离开指挥室,找到了骨衔青:“给我一分钟,我有话和你说。” 这是她们第二次正式见面。在隔壁完全密闭的高级会议室,两人进行了一场一分钟的秘密交流。 “你觉得,我们能平安渡过危机吗?”方焰尘问,她知道骨衔青的信息整合能力。 “听实话?还是假话?” 面前的年轻人难得露出了诚实的态度,收敛起那种近乎危险的笑容。 “实话。” 骨衔青缓慢摇头。 方焰尘站在会议桌旁,她已经五十四岁,算是嵌灵体里的高龄,此刻背对着骨衔青:“如果,我是说如果,火种计划和守护者计划双双失败,都没能消灭敌人,还有一个方法可以试试,虽然不太靠谱。” 明明说的话在动摇军心,方焰尘神态里却并未有恐惧,她继续往下说:“很久之前,有位外来者带着一份融合了神血的细胞离开了绿洲,她管它叫舱茧计划,这没有被登记在册。” 二十岁的骨衔青静静地听着方焰尘讲述舱茧计划的事,没有打断。方焰尘身上那种无比强烈的求生欲望,被她短暂感知,但和她不一样,方焰尘的“生”,是天下苍生的“生”,正义到接近伟大。 在短暂了解过后,骨衔青反问:“为什么告诉我?你觉得绿洲覆灭后,我能活下来?” “不知道,只是直觉,我直觉很准。”一个人的求生欲,是掩盖不了的。 “你相信我?”骨衔青笑着问,“我们总共才见过两次面。” “不相信。”方焰尘十分坦率,“但如果大家都死了,总要找人试一试。” “好吧。”骨衔青妥协,“你说的研究员,是谁?去了什么地方?” “名字叫安宁,她所生活的地方是伊薇恩城的旧址,在东方荒原上,地图能查到。”方焰尘从内衬口袋里,拿出一张叠得很好的纸:“这是我这些年列出的进黑雾的办法和注意事项,原本我是想自己——罢了,你拿着吧。” 骨衔青接住那张纸条的另一端,方焰尘没有第一时间松手,于是,她们各自的力道,短暂隔着纸条交汇。一个年长者往前递,一个年轻者往回接,最后,那轻飘飘的重量,悉数落在了骨衔青两指之间。 “对了。”在骨衔青准备先一步离开时,方焰尘又突然开口。 骨衔青这才发现,方焰尘其实很温柔,声音并不像当初在新闻发布会里宣布伤亡人数时,那样不近人情。 方焰尘的目光没有聚焦,似乎越过厚重的墙壁落在别处:“被带走的那个舱茧,她有名字,名叫安鹤。” 骨衔青停下脚步转过身,她的长发因为转身的动作小幅度地晃动,又落下来蓬松地搭在肩头。骨衔青张开唇,轻轻念了一遍:“安鹤?” 她第一次念这个名字。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心绪,只是下意识的一次重复,骨衔青没有放在心上。 可就在这样一个短暂的、无人注意到的时间点,命运像铺陈开来的大网,徐徐展开。 “好,我知道了,方指挥。”骨衔青眉眼一弯,露出笑容:“如果事情真的坏到那种地步,我会找到她。” 第146章 她杀死了自己,又救活了自己。 新历1024年,15点28分。 “报告长官!地面在晃动!” 不知是哪位将士惊骇发出警告,一瞬间,整个绿洲警报拉响,筹谋几十年的大型武器蓄势待发。 指挥室,军用智能投射出整个绿洲的情况,数值快速闪动,以每秒万次运算的速度全方位做着分析,一批人力计算的天才作为候补,在必要时刻,她们会取代智能体成为中坚力量。 指挥台前的方焰尘和关鸣川做出了最快决断,就在此时,方焰尘猛地注意到,原本应该待在指挥室里、手握守护者按钮的骨衔青,不见了! 骨衔青正沿着楼梯飞速狂奔。 她放弃了走传送梯,撑着旋转楼梯的护栏,一跃而下,一层一层往下跳跃。在她左手尾指,扣着一条金属链,一个细小的凸起,绕过人工智能,直接控制着全绿洲的爆裂能量束。 “爱尔克,接管我的磁悬机,到十一楼停机坪接应我,现在,快!” 在她跑过的地方,原本应该亮起应急灯的高塔瓷砖,滋啦坏了一块。与此同时,前方一位士兵不自然地走了个短步,再往前倒一分钟,当所有人眼睛一眨不眨关注全局时,骨衔青敏锐发现,今天高塔传送梯的运行速度变得异常,在每层楼停顿的时间比平时延长了八秒。 种种毫不起眼的小问题,在骨衔青脑海里,快速划过。 骨衔青终于确定,高塔早就出了问题。等她们发现时已经晚了。 来不及了,她双手一拢扎好头发,沉下目光,在三十一楼急速停下脚步。 没有犹豫,骨衔青抽出匕首抵住玻璃的左下角,咔嚓一声,玻璃变成流体状,骨衔青踏上窗台,掀起玻璃直接飞身跳下了窗沿。 这是她第一次决定跳楼,恐惧擒获了心脏,但获得的效果明显,她成功脱离了高塔。在她仰身的一瞬间,余光瞥见玻璃以一种诡异的长丝状态,往她的方向探了几寸,就好似有什么东西试图抓住她的脚踝。 受光脑掌控的磁悬机还在运作,在骨衔青在风中急速下坠之时,半球状的磁悬机飞速在空中滑了一个弯,停在她正下方,砰的一声,骨衔青在光滑的挡风玻璃上重重撞了一下。 她反应没那么迅速,没能抠住车身缝隙,于是沿着流线型机身往下滑,眼看着要二次坠落。 紧急关头,爱尔克打开了磁悬机的车门,骨衔青心如擂鼓,凭本能抓住了车把手,在重力的拉扯下,骨衔青稳住身体,整个人悬在几十米高的半空摇晃。 “去地面。”骨衔青努力压制着呼吸,她问爱尔克:“我留给方焰尘的警告,她看到了没有。” “看到了。”爱尔克说,“但是她们没有撤离。” 磁悬机操控台上的红色数字在不停跳动,数字时钟停在“15:30:00”。 骨衔青不知道方焰尘和关鸣川现在的状态,也不知道她们做出了什么决定,但按她们的作风,大概会留在指挥室镇守到最后一刻。 第259章 骨衔青和她们截然不同,她不会停在高塔里等死。 悬在半空的骨衔青清楚地看到,绿洲的壳膜像光斑一样淡去,消失,黑雾以浪潮的速度席卷过来,整片天空不可思议地在分秒间变得漆黑。 就像神明拉了下灯,轻巧把光明抹去了。 在紧急情况下,绿洲千百万个受爱尔克控制的应急灯,会自主启动。于是黑暗被驱散,耳边短暂响起爆炸声,那些布置的炮火生效了,坚守在前线后方的将士进行了反击,同一时间,爱尔克立刻下发最新指示给民众,生还的希望到来。 但它们只闪亮了一瞬。紧接着,高塔上的所有探照灯猝然陷入黑暗,所有该亮起的应急灯光又悉数熄灭。从高塔为圆心,101区、102区……202区,离高塔最近的建筑群一块一块被黑暗吞噬,直到覆盖全绿洲。 远处绚丽的广告牌停止播放,街道上的路灯一盏一盏被破坏,大街小巷里的说话声、音乐声、警报声、爆炸声在某一刻突兀暂停,世界变得无比寂静,风声停止了,光线消失了,磁悬列车紧急制动,与此同时,所有正在飞行的机器失去控制,一排一排往下坠。 “爱尔克。”这一次,骨衔青没有听到爱尔克的回答。 她低头,离地面还有七八来米,可脚下的一切让她心惊胆战,她看到街区上胡乱奔跑的、摸到灯柱的,或者想要打开大门想要出来的人,在某一刻被突然定住,迅速萎缩,变成一摊血水,只留下骨架。接着,尸体被突然变软的地面包裹,像大地吞吃掉一颗面包屑。 磁悬机上的时间,永远定格在“15:30:07”。 磁悬机操控系统彻底失去控制,摇摇欲坠,骨衔青当机立断蹬着机身,拽出了座椅上的风衣。 她松开车把手,再次下坠,让自己跌在地上。 骨衔青用风衣裹着自己,不沾到任何建筑。短短时间,她判断出土地出了问题,仿佛某个庞然大物要从地底钻出来,周围的人在顷刻间就被吞噬了,原本人声鼎沸的高塔草坪悄无声息。 街道上开始出现奔跑的骨蚀者和辐射物,那被外来者称作神明的怪物,对绿洲的袭击有预谋、全方位,不留任何活口。冲进壳膜的怪物捡走残留的骨架,斩杀着侥幸存活的人类,几乎掠夺了绿洲所有生命。 但骨衔青还活着。 她进行了无数次模拟演练,要如何在最危险的情况下不遗余力找到一条生路,现在,灾难比她想象中更加恐怖,这让她惊恐,让她四肢发麻,心率无可自抑地蹦到最高值。 可同时,她从未让自己的脑子停止思考。 她还在自救。 骨衔青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往前狂奔。磁悬机在此时砸下来,将身后的草坪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骨衔青被冲击的风掀得一个趔趄,发丝散乱,但她牢牢抓着披着的风衣,没有停下脚步。 在最初的惊慌过去之后,骨衔青的呼吸越来越稳,步子跨得越来越大,蓝色瞳孔里含着求生的欲望,踩着不知道是土壤还是怪物的土地,踩着旁人的尸体,毫不迟疑地往前奔跑。 跑!哪怕就剩她一个人。 她要离开高塔。 15:31:07。 又过了一分钟,途经中心街的骨衔青突然听到一声救命,隔着重重黑雾,她看到一家商铺的橱窗背后站了一个稚气未脱的青年,那人惊恐到五官都扭曲了,在看到骨衔青出现后变得十分疯狂:“救命!救救我!救我!” 换作任何一个高塔的人,绝对不会见死不救。可骨衔青脚步只停了一秒,一秒后,她立刻扭头,更加拼命地远离建筑,她的表情里没有任何仁慈,相反,是如临大敌的凝重。 她细微地察觉到了,那名青年有些不对,玻璃上有一个手印,明显是青年慌乱间按上去的,青年却还活着。 骨衔青不会去救人,她没有能力救人,也不会去确认情况,她只需要拼尽全力,保证自己能活着。 可就在此时,那明明隔着一堵墙的青年,突然直接穿过墙壁,用不输嵌灵体的速度追上来,带着无从追溯的仇恨,从背后,用利器贯穿了骨衔青的心脏。 骨衔青认为自己原本能够活下去,她做了很多努力,不应该死,可是在她认知之外的变故,在她探查不到的地方,一个不知道是什么身份的人闯入绿洲,轻而易举夺走了她的性命。 她因为信息差,吃了亏。 利器被拔出,鲜血洒在骨衔青的白衬衫上,晕成了一朵花。骨衔青倒向地面,那一刻她并未感受到死亡的痛苦,第一反应仍然是自救。她即刻将风衣丢在脸颊下方,隔离土地,而另一手按着心脏的位置防止出血。 视野倒转,呼吸暂停,骨衔青憋着气躺在地上,余光里,杀了她的人并没有松一口气,而是比她还要惊恐地离开,骨衔青只能看到一个背影。 骨衔青知道自己的生命在随着血液流逝,她不会立刻死亡,留给她的时间可能有三十秒,可能一分钟,但她也绝对活不下来。 她不能动了,不是嵌灵体,没有超强的愈合能力,也没有任何嵌灵能够救她。 可即便这样,生命最后关头骨衔青仍在思考,杀她的人是超出她认知以外的怪物,身上有一股腐烂的味道,好像死了几百年之久,身体骨架也比现代人小了很多。啊,一个能够无视神明侵入、大摇大摆在土地上活动的人类,和神明为伍。 那是什么人?怎么做到的? 人还能那样活吗? 骨衔青将皮肤裹得严实,所以没有被土地吸收,但紧接着,成股成股的红色菌丝蔓延过来,一寸一寸地蚕食土地,它们将骨衔青覆盖,从脚踝开始,像绳索一样紧紧缠绕着她。 骨衔青感觉到刺骨的疼痛,好似有什么钻进血肉,吸食灵魂。目之所及,街上所有的人都被菌丝吞噬,她自己也成了其中一员,身上全是伤口,菌丝已经爬到了她的风衣上,往她的眼眶聚集。 在濒死之时,骨衔青清楚地感知到,一个庞然大物犹如巨鲸,在地面下钻过,四周出现众多无法直视的视线,哪怕睁着眼睛也便头痛欲裂。 有超出理解的东西在看她,不如说,在看整片绿洲。 四周一片寂静,再多再强的装备都哑了火,骨衔青终于意识到,绿洲覆没了。 她用尽力气弯曲手指,拇指扣在守护者按钮上。 只要按下它,整片绿洲在顷刻间会被挪为平地,就像历史上伊薇恩城的原址一样,在爆炸中被摧毁——这就是守护者计划,在失守时,和侵犯者同归于尽。 不会有人活下来,但至少神明会死。 在数百年数千年后,可能还会有幸存者挖出绿洲的遗址,住进来,不再受到神明和骨蚀病的侵扰。 但这些幸存者,绝对不会是绿洲人。 她早就知道了,守护者计划守护的不是某个单独的人,而是整个人类的未来。关鸣川多伟大啊,方焰尘多了不起啊,简直是人类的先驱,名字要刻在纪念碑上永世流传。 可骨衔青不是这样的人。 神明会死吗?有人能活着做出确认吗?就算它死了,谁又能知道呢? 更重要的是,既然要有人见证神明死后的一切—— 那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骨衔青没有按下按钮。 还没到最后一刻,还没到,她要死了,但还没死,那就一定会有机会活过来!骨衔青用逐渐模糊的视线,急切地寻找着生还机会,至少现在找个人帮帮她,替她止血。 余光瞥见无数人被菌丝吞噬,就在这样一片死寂的晦暗里,骨衔青在茫茫尸体里,精准地辨认出十几米外的地方,有一个早就被菌丝蚕食的人,突然又从地上爬了起来。 不对劲。 骨衔青不知道那人怎么活过来的,明明尸体还在地上,露出半截骨架,可那人就像觉醒了嵌灵体一样,从尸身上凝聚出了一个崭新的人。 “怎么做到的?”骨衔青用最后一丝力气发出声音,她撑着身体,想要爬起来,但身体已经是使不上劲。骨衔青不喊救命,不喊帮帮我,而是不遗余力地大声嘶喊:“你怎么活过来的!!” 她要知道方法,她也要活下去! 那是个老人,可能是个退伍兵,行动速度很快,大约在最后关头想到街上救人,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一把枪。此时老人神色迷茫到无法自主做出行动,仿佛被未知的东西迷惑了神智。 可是,在听到骨衔青的声音后,那人还是带着生前的本能走过来,抓住了骨衔青的手。 骨衔青忍着痛又问了一遍,老人蹲在地上,嗫嚅着回答:“有声音问我,要不要活下去。” 结合之前的青年,骨衔青刹那间推翻一切科学知识,分析出这样死而复生的怪象,是神的力量。 但骨衔青没有收到这种邀请,神明略过了她,丢弃了她,并且想要杀死她,自己没有那么幸运,不是被上天眷顾的宠儿。 第260章 可是,她不甘心。 骨衔青单手抹掉脸上的菌丝,对身上的疼痛置之不理,她看着仍在往前席卷的菌丝,用最后的力气按住掌管生杀大权的按钮:“要么……我们一起……死,要么让……我活过来。” 骨衔青话都说不清楚,每说一个词,鲜血从口齿间涌出来,完全含糊不清,眼眶中只剩下模糊的红色。可即便如此,她仍旧不肯好好死去,倔强地睁着眼睛,威胁一个从未见过面的未知生物。 话不清晰,思想却通过寄生她的菌丝完整地传达给神明,地面的菌丝在某一瞬间,诡异地停止翻涌。 一种很奇异的感觉钻进脑海,明明没有实体,骨衔青却感受到某个庞大的生物,在冥冥之中,回头看了她一眼。 在长达数秒的博弈里,骨衔青终于听到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声音。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神明学习着人类的礼貌,告诉她:“你还是会死,你会变成一堆白骨,受我掌控,这样也没关系?” “没关系。”骨衔青冷峻打断,仿佛她才是掌握主导权的一方:“让我活下去,不然我就按了。” 守护者计划的按钮,到头来成了被她利用的筹码。 神明从来只问使徒“你还想活吗”,这是头一次还没询问时,对方先它一步给出了答案。 骨衔青大脑一片空白,她应该死去了,因为她感知不到自己的体温,只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在菌丝缠绕下流尽了血,开始腐烂、流脓,最后化为森森白骨,而骨衔青不挣扎,也没躲闪。 在数分钟,或者更短的数秒间,骨衔青感觉到灵魂脱离躯壳,生长出新的血肉。 她最先感受到的,是老人仍旧抓着她的手指,紧接着,她开始和原本的身体剥离,从脚趾、小腿、躯干、头颅,到手指。 最后,她拉住言琼,从自己的尸体上爬起来。 衬衫上的血迹还在,头发乱糟糟在黑雾中飞舞,而乱发之下的眼睛幽暗,充满生命欲望的火苗狂烈地燃烧,又在眨眼间,归于平静。 骨衔青活过来了。在天崩地裂,绝对没有办法生还的境况下,她杀死了自己,又救活了自己。 从今以后,再没有谁能轻易杀得了她。 骨衔青仍旧握着那枚守护者按钮,她抹掉唇上的血,看着眼前这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仔细端详着,许久之后,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老人家,你叫什么名字?” “言琼。” …… 骨衔青开始接纳神明。 以她自身的骨肉灵魂为代价。 当神明“赐予”她第一项天赋时,骨衔青终于搞懂了恩赐是怎么一回事。 她没有接纳原本能够大杀四方的天赋“抹杀”,那是从方焰尘精神里强行剥离出来的——神明的大多数天赋都是如此,剥夺、回收、提炼,再赐予使徒。 嵌灵体的天赋本就由骨蚀病演化而来,而神明的恩赐则由嵌灵体提供,两者互为源头,本质上一家同源。 骨衔青不喜欢“抹杀”这个能力,方焰尘的天赋,到最后都不知道应该用在哪儿,因为真正的敌人从未现身,方焰尘也没有用在自己人身上。 骨衔青最先选择的,是一个叫“梦境侵蚀”的天赋,她研究过外来者带来的《古神新经》,那个在外界广为流传、已经具备规模的神话里,有一种游走在梦境的能力。 骨衔青坦然向神明提出要求,说:“我要这个。” 可能在遥远的以前,覆灭的大陆上真的有一个红衣使徒现身,留下了传说。骨衔青不在意,也不关心,这项天赋落到了她的手上,就是为她量身打造。 她会把一切信息,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上。 短短两个月,绿洲新增了很多“人”,壳膜消失,黑雾弥漫,在这片既荒芜又繁华的土地,出现了大量使徒。以及,从一节指骨、一根肱骨开始发展壮大的骨蚀者。 它们在街道穿行,带走了所有的骨架,然后又轰轰烈烈扬长而去,奔向下一块被神明觊觎的净土。 骨衔青时常走在这些强大的怪物中间,有时候一个人漫步,有时候会带着言琼。她开始对生命有了全新的看法,如果一个拥有高精硬件设备的城市,仍旧抵抗不过灾难,走向覆灭,那确实没有任何一片土地,可以与之抗衡。 用纯粹的防御,是阻止不了灾难的。 她需要进攻。 在闲暇时候,骨衔青会让言琼教她用枪。她原本在高塔也学过一些,但当时骨衔青认为枪支没用,绿洲有着大量比枪械更强大的武器。 但现在,这些武器失效、坠毁,反而是拥有机械撞针的老式枪支,在废土上最为实用。 骨衔青看人很准,言琼的确在绿洲军队狙击部服役过,那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情,后来她只是一个热心助人的小老太。但言琼的枪法没有退步,基本上不需要智能倍镜辅助就能精准击中靶心,骨衔青开始认真学习——因为,她要离开,去往东方的荒原上。 在当使徒的那两个月,骨衔青一刻都没有停止收集信息,方焰尘留下的遗言,成了一粒种子,扎根在她心上。 原本,她打算逐步接纳神明的恩赐,壮大自己的力量,但某天,骨衔青发现了一件迫在眉睫的事。 言琼失忆了。 当时骨衔青笑着说:“言奶奶,你帮我搬下凳子”,对方乐呵呵的脸上出现了茫然的神情:“你叫我吗?谁是言奶奶?” 骨衔青收敛了笑,什么都没说,她开始警觉。 庆幸的是,使徒也需要睡觉,骨衔青开始在每个使徒梦境中游走,她发现,使徒会从遗忘名字开始,到遗忘经历,最后会全部丢失掉人性,彻底沦为神明的傀儡。 这是一个警钟,骨衔青回过头才发现自己身上已经初显症状,在神明的影响下,她变得有些漠然嗜血,也越来越喜欢红色。 鲜血、菌丝、血管的搏动、哭红的眼睛,还有盛开在她胸腔中的玫瑰,在她眼里全都脆弱而美丽。 骨衔青低头看自己衣服,红色的丝绸布料鲜艳明亮,在不知不觉中,她搜刮了绿洲商铺里的红色衬衫,这是个无意识的行为,尽管这身衣服与她无比相衬,骨衔青还是感到一阵后怕。 她总算知晓,神明经常造访她的脑子,为什么从不拆穿她的目的,因为没有必要,再过些时日,她就会变得和言琼以及大多数使徒一样。 她会忘记绿洲,忘记古尔弥娅,忘记方焰尘告诉她的那个名字——安鹤,然后在绿洲永生永世、身不由己地活下去。 她必须,再一次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整整一个月,骨衔青都在筹谋。言琼开始变得越来越冷漠,骨衔青没有理会。她开始调查每一位使徒和神明接触时的状态,整合线索,试图发现神明的弱点。 于是,当神明再一次找上她时,骨衔青笑眯眯地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仁慈的神明啊,原来你还未曾降世,需要帮忙吗?” 神明是有弱点的。 骨衔青终于知道,这样强大的生物为何不自己使用天赋抹平这个世界,随便一个天赋,在它手里都能够降下灭世的灾难。可它从未现身,每一个使徒与它接触时,看到的都是自己,或者身边的形象,而神明无形。 它的能力仍旧停在精神层面,类似于更高维的空间里,它想融入这个世界,需要一个身体,一个壳子。 而处在三维空间的使徒,则是为“神降”筹备好的锚。 骨衔青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她发现,神明其实留下了好几个绿洲人的性命,但很快,这些天赋异禀的人,包括被选中的使徒,一个接一个死在了高塔。 高塔里有东西吞噬了她们,神明在做某项“实验”,似乎要接管谁的身体,从而降世。 但没有一个人,能承受得住它吞山填海般精神力的侵蚀。 骨衔青感知着脑海里和她一模一样的面孔,她重新打量着“神明”,这个不知善恶的生物,其实并非咧开嘴角笑得不怀好意那一类邪神,相反,它十分天真,甚至可以说是幼稚,学习人类说话技巧、谈判技巧,哪怕模仿古老宗教叫着众信徒孩子,也叫得十分生疏。 本质来说,它只是一个非人生物,所有的交谈行为都是在模仿人类。杀戮在它眼里,是清除存活障碍、圈养食物的本能动作,和绞杀的藤蔓、控制蚂蚁的真菌没什么两样。 这种无关善恶的屠杀,反而显得异常残忍。 “你要帮我?”神明问。 “嗯,我会帮忙。” “正好。”神明说,“你脑子里的那个名字——那个被带走的舱茧,我需要她接纳我的灵魂,和我融合。” 骨衔青神色没有变化,她早就知道,现在的她没有任何本事瞒过神明,所以,骨衔青答应得痛快:“可以啊,我能帮你。但在那之前,你要带我去看看你的本体。” “不行。”神明否决了她,“你如果真的想帮我,只要听我指令就好。” 第261章 骨衔青哈哈地笑:“要是听你指令就能完成任务,你的使徒应该早就找到合适人选了。你要是真的能够调取我的意识,就会发现,我不靠本能做事,我只靠计谋,我和你不一样。” 她语调上扬,二十岁的意气风发还在身上残留,那是她发自骨子的,是与生俱来的底气。骨衔青断定:“你需要我。如果不见到你的本体,我要怎么更好地做计划呢?” 骨衔青一点都不怕神明查她的脑子,她确实是这样想的——不见到本体,怎么能更好地做计划呢? 在长久的交流过后,神明允许骨衔青踏入了高塔。 仅仅三个月,高塔就成了另一幅景象,这里被黑藤蔓和菌丝爬满,中央广场上的菌丝包裹着无数个玉化的骨架,其中一个就是骨衔青的。它默默躺在青石板中间,身上连接着的数根菌丝一直延伸到高塔内部,胸腔中花朵绽放,安详而美丽。 可又无比丑恶。 绿洲的使徒,是神明最亲近的手下,连尸首,她们都无法自主收埋。 骨衔青沿着逃生梯重新回到了三十五楼的指挥室,在这里,她见到了关鸣川的尸体。 确切来说,已经不算尸体,一截没被骨蚀者拖走的骨架、一副金边眼镜,构成了关鸣川的全部。这个鲜少和骨衔青交流生活的长官,是个不合格的监护人,但,是个合格的执政官。 骨衔青没有发现方焰尘。 空气中弥漫着腐朽与腥甜交织的味道,骨衔青站在高塔中心往前看,镂空的回旋层被一层蠕动的红色薄膜覆盖。 这里成了神明的巢穴,红色菌丝像血管一样蔓延至每一个角落,穿透石壁、缠绕柱体,甚至从尸体中钻出,不断分泌出黏稠的液体。骨衔青站在这里,就好像站在一团软肉上面。 在菌丝最中心,静静悬浮着一颗由菌丝缠绕而成*的巨大茧状物。它以一种缓慢却骇人的节奏搏动着,布满裂痕,裂缝中透出猩红光芒,就在骨衔青面前,怦怦跳动。 骨衔青只看了一眼,便感到颅内炸裂般的剧痛,意识如潮水般退去,理智在一瞬间被碾碎。 就在此刻,那颗巨大的“心脏”缓缓睁开了一只、不、是无数只血红的眼睛。它们没有瞳孔,只有深不见底的红色,像是凝视深渊时反被深渊凝视的那一瞬,灵魂瞬间被撕裂、吞噬。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重力失衡。骨衔青深刻感知到,这是一个活着的存在,它在注视你,在聆听你,在吸收你。 这是邪神的巢穴,不是它居住于此—— 而是它,就是这里本身。 没人可以直视它太久,但骨衔青却一直睁着眼,连唇边扬起的弧度都没有消失过,她挺直脊背,忍受着锥心刺骨的疼痛,没有任何失态的举止。 这样庞大的东西,足够令人惧怕,可是骨衔青知道它的弱点,所以再无恐惧。 在注视了一分钟之久后,骨衔青微微抬起下巴,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从中央广场到指挥室,一路上,她从未移开眼睛,她找到了牵引自己骨架的心脏方位,像大脑不同部位控制着不同行为一样,她的骨架被菌丝“绑架”在不远处的茧上。 骨衔青突然往前跨了一步,整个人踩在黏稠的菌丝上,在刹那间,骨衔青脸上的笑容尽数褪去,反而是身上那种隐藏的、能够睥睨一切的危险浮现。 一道寒光闪过,骨衔青用一把毫无杀伤力的匕首,割掉了巨大心脏上,那块控制着她骨架的细小“肌肉”。 “心脏”猛地搏动,激发出的精神力几乎将骨衔青全身血管引爆。 骨衔青毫不在意,她忍着痛楚探出左手,一枚早已准备好的针管沿着刀痕挤入缝隙,高浓度的水母神经毒素,让那一厘见方的肌肉彻底坏死。 跟精神力有关的东西,就得用与神经意识相关的东西来暴力破坏!啪的一声,脑海里好似有根弦断裂,她失去了和神明的链接。但还不够,不过多久,她的骨架仍旧会被重新链接。骨衔青反手将未注射完的毒剂,扎向了自己的脖子。 神明钻入脑海的干扰,无非是一种生物电信号,一方释放一方接收,她要毁掉自己的“接收”部位,再藏好腰带皮扣下的精神屏蔽器,不再提起关于神明的任何事,不给神明再连接的机会。 骨衔青当然无法彻底毁掉这颗“心脏”,仅仅是指甲盖大小的部位,她就用尽了收集来的剧毒药剂,并且遭受到强烈的反噬,骨衔青口腔中全是甜腥味。 神明后知后觉地开始暴怒,可它已经感知不到骨衔青了,骨衔青是在和它谈话后才开始筹备这件事的,人类的欺骗何其高明,思想何其隐蔽,在一分钟内能产生数千个想法,哪怕是人类自己,面对同类时都长叹知人知面不知心,它无论如何都学不会分辨。 但只要它想杀骨衔青,随时都可以。黑藤蔓和菌丝,像蛇群一样探向骨衔青,只要轻轻一缠,就能轻易杀死她。 可做出这一切事情的骨衔青仍旧站在原地,她并没有逃跑,咽着血,几乎难以站稳,却慢条斯理戴好手套,摸上巨大“心脏”表面,笑着安抚:“乖噢。” 语气温柔:“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但越来越危险:“我会亲自带人来绿洲找你。” 她说。 ——来杀你。骨衔青毫无顾忌地想着后半段话。 骨衔青转身离开,在踏出高塔的那一刻,她用衣领擦掉锁骨上的鲜血,平静地望向远处。 宽阔的街道上,神明的使徒在四处闲逛,从别处而来的骨蚀者和辐射物在楼宇间穿行,只有她是唯一真正的活物,孤身一人站在废墟上,带着爽快的笑,拥有着短暂而珍贵的自由。 从山峦的风越过失效的壳膜,吹过荒芜的街区,从她身边掠过,卷起她的头发,吹淡了她身上的血腥味。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远处那个伛偻的、已经逐渐失智的背影上。 骨衔青走过去,抓住了老人家的手腕:“我带你走。” 依法炮制的计策并不那么顺利,言琼苍老的身体无法承受那么重的反噬,她的身上出现大片损坏,记忆也不那么稳定。 可是,骨衔青仍旧成功了,言琼和她一样短暂脱离控制,她告诉这个忘记了自己姓名的老人:“你叫言琼,是我出生入死的伙伴。” 至于那些已经成为神明傀儡的使徒,骨衔青在数次分析试探后,终于找到办法,和言琼一起毫不犹豫地,杀掉了它们。 “只是给她们一个痛快。”骨衔青收刀的时候笑着说。 “你还怪好心嘞。”言琼抱着枪揶揄。 骨衔青这样说的时候,分明眼睛里没有任何怜悯,在她动手的那一刻起,她就必须杀死它们,不能失手。 广阔的绿洲,拥有三十一个使徒,其中二十五个,死于刀下。另外四个,被骨衔青引去高塔,成了献祭给神明的礼物——她在观察,神明所谓的融合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使徒被当作神降锚点、被心脏吞噬时,骨衔青敏锐地察觉到,那颗心脏会在某一瞬间节奏紊乱,漏跳一拍,并失去光芒,呈现出短暂的虚弱。 送去献祭的人越强大,这个虚弱的时间就会维持得越长。 只可惜,依旧没有任何祭品能承担得了神明的威压。骨衔青觉得,自己也不太行,所以,她们都瞄上了同一个目标。 原本,神明和骨衔青的交易,是让安鹤一开始就接纳它,被它控制,再自己乖乖走到绿洲来献祭,万无一失。 但骨衔青并没有遵守约定,她可不希望安鹤那么早“死去”,她要亲自带安鹤来绿洲,来看看这个巨大的心脏,最好等安鹤被核心吞噬的时候,乖乖听她的安排在心脏中心挣扎一下,她才能抓紧机会一起补刀。当然,融合了神明的安鹤也不能活下来,一个新的神明只会继承前者的遗产,被强大的精神力占据主导,早已被神绑定灵魂的使徒,同样不能自由。 骨衔青并不知晓安鹤是个怎样的家伙,所以不介意多杀一个人,毕竟舱茧计划听起来,就是人为造出的一批武器,她只要用好这件武器——就像用一枚布置在恰当位置的炸弹一样。 炸弹是不会回收的,从里到外,最好炸个粉碎。 …… 离开绿洲的那天,骨衔青埋葬了关鸣川的骨架,就在古尔弥娅的旁边。 她想关鸣川要是在天上见到了古尔弥娅,应该会很愧疚,不,也说不好,可能会因为她没有完成守护者计划而生气。 算了,无所谓了。 骨衔青哼着歌,跟古尔弥娅告别。她改了自己的名字,和那些脏东西同名,因为真正妈妈的女儿,已经死了,她不认同自己现在的身份。 可是,她仍旧感谢自己还活着,活着才有能力做任何事。往日沉重的痛苦在这一刻湮灭,不用再沉湎于过去的苦难,她将它掀开,轻松地钻过去。 骨衔青想夸夸自己,她多么有力量。 第262章 言琼蹲在旁边,问:“你哼哼的啥?” 来来去去,简单四个句子,洗脑得很。 骨衔青说:“小时候我妈哄我睡觉的摇篮曲。” “这样哦。”言琼露出慈祥的笑容:“要不你教教我?下次你再失眠,我哼给你听。” 二十岁的骨衔青还会真诚地笑:“不用啦言奶奶,我自己学会了。” …… “我听过你哼这个歌。”安鹤松开了骨衔青,“在你带我第一次踏进沼泽地的时候。” “记性这么好可不是件好事。”骨衔青站起来,靠着关鸣川的墓碑,笑道:“怎样?我把过去都和你说了,你信我了吗?” 她三言两语说了大多数的事,毫无虚言,只是进入高塔的后果,骨衔青说得模糊。 站在墓碑前的骨衔青和六年前没有任何变化,不老不死当真成了魅魔妖怪,可她身上的气魄,成熟了不少,幽蓝的眸子成了深不见底的潭水。 安鹤没有给出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笑。 安鹤看过未来了,骨衔青说了真话,但真话没说完,所以安鹤的笑容里除了怜惜,还有嘲讽,以及杀意。 “还有四天。”骨衔青浑然未决,伸出四指晃了晃,而后她往前一步,顺势用那只手捧起安鹤的侧脸,尾指恰巧按着安鹤颈间的脉搏。 骨衔青喃喃道:“小羊羔,在这之前,你可不要死哦。” 安鹤看着近在咫尺的笑容,往骨衔青的手心歪了下脑袋,光滑的布料质感冰凉,隔绝了温度。 安鹤低声问:“你认为,你的计划能成功吗?我是指,潜入高塔杀掉神明核心的事。” 骨衔青好半天才回答:“当然。” 她这话说得气息不稳,踏出绿洲的时候,骨衔青真的觉得,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难倒她。 但骨衔青从未想过,这件事会那么困难。 最困难的环节不在安鹤身上,而在于她自己。 她竟然,有些舍不得了。 第147章 “接下来我们分头行动。” 高塔中心。 咚——咚——咚—— 巨大“心脏”跳动得缓慢,菌丝一起一伏仿佛呼吸,整个绿洲都在跟着翕动,但这种动静并非真实存在,只能被神识察觉。 突然,“心脏”中心,缓缓睁开了一双浑圆的眼睛。金黄色的瞳仁,牵扯住眼角内侧的黏膜,在血红的眼白里缓慢移动了一下。 是时候了,熟悉的气息越来越近,那是它的血液在另外两个人身体里流动的簌簌声,缓慢、带着比其余人类要强的精神力。 它想,骨衔青倒也信守约定,带人来了绿洲,它开始为降生做准备。 “心脏”上的裂纹骤然起伏,墙面上出现大大小小数万双眼睛,按不同的频率眨动。 在绿洲休养六年后,它的本体再度变得活跃。 一瞬间,吞山填海的精神力如地心运动般,隔着岩层、气流、一切自然空间震荡到千里之外。 在几千公里以外的大陆,原本平静的黑雾,忽地卷起狂沙,在荒原上疯狂肆虐,摧枯拉朽穿透铁墙,没受到什么阻碍,就覆盖了荒原上最后的宜居区。 而绿洲近处五百公里以内、蒂荷城港湾以西,黑雾却突然停止飘荡,正在捕食的骨蚀者、辐射物如同被按下暂停键,短暂的呆滞之后,空中飘的、地上走的、土里爬的伴生物,收到召唤开始聚集,如觐见的群臣,通通往绿洲的方向围拢。 更近些,整个绿洲边缘区的血人开始蠢蠢欲动,在安鹤等人已经走过的土地,那些原本活动缓慢的黑藤蔓,一改之前的温和,如闪电般在地上生长,绞合,越爬越高,成了一堵无法越过的荆棘之地。 它们像一张收拢的网,往中心围拢,阻断退路。像是在一群小白鼠周围,放置隔离板,只留下唯一通往高塔的道路,道路尽头是一块诱人的“奶酪”,同时也放置了捕鼠器。 但是,这样的变化在安鹤后方发生,悄无声息,并不在安鹤能察觉到的地方出现。 肉眼看上去,绿洲依旧风平浪静,高塔稳固宏伟,和前两日没有丝毫不同。 中心的眼睛眨了眨,绿洲千万双隐蔽的眼睛也跟着眨了眨。黄色孢子和菌丝都变得更加活跃,毒性大了几倍,随时准备钻入血肉神智,取代任何一个活生生的人。 安鹤的人总是一起行动,不敢分开,这正合神明的意——集中的人清理起来十分方便,只要安鹤带着她们往既定的路线走,在抵达高塔之前,所有无关人员都会成为陪葬品。 来吧,来吧,它只需要静静等待。 …… “接下来我们分头行动。”回到山腰街区的安鹤,突然做了这样一个决定。 骨衔青有些诧异:“你确定?” 在陌生的地方分头行动永远是最糟糕的决断,这很容易给敌人逐个击破的机会,哪怕是在萨洛文山脉,安鹤也从未主动下达这样的命令。 “这样比较好。”安鹤被人围在中间,她脸上并没有恐慌表情,反而,从骨衔青家出来后,一直维持着淡淡的笑意:“绿洲有很多东西可以利用。我们人多,时间也充足,分开行动,一方面,探多几条路线,要是有危险我们需要有多条方式撤离——” 她拔高了声音,站在一个垒砌的箱子上,好让大家都能看到她。 “——另一方面,我们需要好好利用绿洲的物资,我们还缺武器、医疗用品、食物衣服,所以都需要准备充分,以备不时之需。这样一来,我们一起行动效率太低,接下来两天,最好大家各自去干精通的事。” 骨衔青不太放心:“不怕遇到危险吗?” “不是没有危险吗?除了第一天意外触发了血人,这两日我们没有都没有遇到麻烦事。”安鹤低头,朗声道:“而且我觉得,神明的核心,就在等我进高塔呢,在那之前,不会对我动手的。当然,即便动手,它也不会成功。” 安鹤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狂妄自大,可这些话从一个从不自大的人嘴里说出来,居然格外令人信服。 骨衔青想了想,这对她没有影响,便默许了:“也好。” 安鹤的话音刚落下,海狄便欢呼了一声:“好耶!说实话,我早就被这里的机械吸引了,还有些惋惜大家一直闷头赶路,我都没机会好好瞧瞧。” 安鹤点点头,她的目光扫过小不点等患者,发现她们也松了一口气。 毕竟,小不点一直惦记着贺莉女士,最关心的是能治愈疾病的药品,而不是高塔中的什么鬼东西。但她年纪太小,总不能胡闹着让大家更改线路,而且,从蒂荷城离开后,她就不太表达自己的想法。 安鹤感知到了。 阿斯塔扛着刀,在判断局势后表态:“可以,没问题。” 安鹤笑了笑,她最喜欢大家这一点,这些人不是她的附庸,也不依赖她的保护。哪怕随便挑出两个人,都有不输于她的经验和武力值。 她们合作时,能够更强,分开了,也能独当一面,解决大部分困难。 “怎么分队?”阿斯塔问。 “你们自己分。”安鹤说,“但是大家要确保每个组至少有一个战力强的人,并且随身携带英灵会的通信器,只要在阿尘的接收范围内,无线电波就不会断。保持通讯。” “好。” “两天后,我们在高塔前面的广场集合。”安鹤伸手一指,从半山腰往下看,高塔的轮廓像山一样庞大,格外清晰。“走过的路线,沿路的情况一定要记好,报给阿尘记录。” “好。” “对了。”安鹤眼神沉下来,“要是遇到血人和黑藤蔓,还是像我之前说的那样,都杀了。” “是!”这次是英灵会整齐划一的回答。 士兵们的分组非常清晰,早在第一要塞时,她们就被安鹤分组训练,早已配合得很好。现在由凯瑟统一调配,每组带一两个新绿洲的成员,十来人一组,承担搜寻物资、排查路线的责任。 剩下的绿洲成员包括莱特西,都由言琼带领,不需要做什么事,活着就好。 只有海狄比较心大,只拉着阿斯塔一个队友,跟她去查一查损坏的高精武器。 安鹤问起罗拉的打算,罗拉想了想,说想去医疗中心一趟。小不点听到这句话,自动跟随到罗拉身边。 这倒是不意外,意外的是闵禾左思右想之后,并没有加入士兵的队伍,而是决定跟着罗拉行动。 “咋了,你最近有点黏着罗拉啊。”安鹤靠过去,小声八卦。 闵禾撞了一下安鹤的肩膀:“什么黏?才不是。主要是一路上都在受重伤,每次都是罗拉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我想着还一些恩情。” “是吗?” 闵禾扬起下巴,脸上出现轻蔑的表情:“再说了,你不是说了必须得有一个战力强的吗?” 这组,也没别人比她更强了好吧?她肩上的责任可谓沉重。 第263章 “是是是,你最厉害。”安鹤拍了拍闵禾的肩膀。 闵禾哼了一声:“那可不是。” 安鹤察觉到骨衔青的视线一直在她身上,也不说话,就在一边安静地等候。 等到她跟各个部队交代完注意事项,骨衔青才抱着胳膊,随口问道:“那我呢?” 安鹤眯了眯眼睛:“还用问?你当然跟我一起。” ——毕竟要是不看着,骨衔青耍花招怎么办? “当然,还有薇薇安和阿尘。”安鹤牵起薇薇安的手捏了捏,薇薇安原本板着的脸一下子就绽开了笑容。 安鹤调整了肩头的通信器,又给枪支上好了弹药,其她人看她这个架势,都在心里意识到,这个决定不是安鹤一时兴起,她分明是备战状态。 分开行动比集合行动要好,这是安鹤的判断。最重要的是,就算一方遭到了袭击,还有另外的队伍能够做出反应,至少不会团灭。 “对啦!”行动之前,海狄突然跳着举手,在原地一蹦一跳,“大家听我讲,刚刚安鹤抛下我们去骨衔青家约会时,我又找到一个好东西!” 安鹤无语,倒也不必阴阳怪气一嘴。 海狄走到墙边,从一个垃圾桶模样的箱子里,翻出了好大一块纱巾一样的布料:“这玩意儿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别看它轻,它可以随意塑形,包在身上可以非常好地贴合皮肤。” 骨衔青往安鹤那边一歪,小声解释:“是纳米绒。” 并不是纱布,而是可塑性很强的透明薄膜,原本在工业生产里用来做材料包装。 “咋了?”闵禾问:“你要拿它做衣服啊?你穿得够多了。” “你咋这么笨?”海狄抱着那一堆东西,像抱着一个巨大的海绵球,“我们的嵌灵还光溜溜啊,你现在把你那只狗叫出来,你看看它会不会被吸成干尸。” 这倒是很有必要。虽说出了荒原后,地形更改,她们更加依赖自己的天赋,但嵌灵确实会在危急关头保命。 海狄惯会给嵌灵做改造,她的小松鼠从头上冒出来,此时身上已经吸附了一块料子,接口处用火苗烫了一下,黏合在一起。海狄还做了个帽子,小松鼠就像穿了雨衣。 “来来。”海狄拔出自己的刀,“我来剪裁,出发之前,给你们的小伙伴都穿一下衣服。” 这一通操作又花费了不少时间,除了海狄十分适应嵌灵身上加东西外,其她人都觉得有些刺挠,就好像穿了件臃肿的毛衣让人不舒服。 嵌灵们也十分不适应,阿斯塔的狮子脚掌上覆盖了东西后,走路都有点顺拐,不知道该迈哪只脚。 “快点适应一下啊朋友们。”海狄忙得热火朝天。 安鹤的渡鸦没有用上这种玩意儿,她的嵌灵随飞随收,不需要停下也可以完成任务。而且就算要穿衣服,也会累得够呛,她现在随便一次,都可以召唤出一百五十多只渡鸦。 不过薇薇安的嵌灵毕竟是爬行动物,所以还是给自己时常召唤的十来条小蛇,都裹了层膜,只不过连爬都有些困难。 弄好一切,众人才按原计划散开。 安鹤看了一眼天边的黑雾,视野里,无风,不动,一切如常。 各组的人犹如分流的水,沿着山坡往下,悄无声息流淌进各个街区。 …… 骨衔青迈着步子往前走。 路过商业大楼时,她微微侧头,从反光的玻璃打量安鹤的身影。 从她家出来之后,安鹤变得有些不太一样。有时候很沉默,像在谋划些事情,有时还会避开她,在角落里发呆。 “你用天赋了吗?”骨衔青随意问。 “嗯。”安鹤笑,“我在用预言之眼。” 骨衔青润湿干燥的唇,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预言之眼和时间重叠在某种功能上,有相似性,她预判不了安鹤在用哪项天赋。 安鹤很少说谎话,现在也不像在说假话,又或者,安鹤从她身上学了些不好的机灵,真话只说一半。 自己也没办法窥探她——是没有办法窥探吧? 骨衔青凝神想了一会儿,放弃,管她的,她们仍旧走在同一条道路上。 骨衔青一边走一边取下言琼留给她的长枪,填了几发子弹,就这样开着保险栓,再背回到背上去,嫣然一笑,牵住了薇薇安的手。 薇薇安夹在她们中间,两只手都被提拎着,十分不习惯,她又不是几岁的小孩子,好歹也到骨姐姐肩膀高,现在这种场面也太怪异了。 薇薇安不敢挣扎,也不敢问,左右两位看上去都笑意盈盈,不太好惹的样子。 “阿……尘。”安鹤突然开口。 阿尘从小口袋里钻出来,飘在半空:“怎么了?” “从现在开始监测一下风向风速,扫描地形,保持启动,我可能随时需要你。” “好的,我会一直在。” 安鹤弯起眼睛笑了一下,偏头看向骨衔青:“你以后,还是叫它小球吗?” “就这样就好。”骨衔青说:“你叫它阿尘,我叫它小球,就这样挺好。” 她们目光相对,笑了笑,又快速错开,看着前面的道路。 毕竟小球不是方焰尘,她们都需要把它独立看待。 天色渐晚,她们三人一球驻扎在空旷处,这次是离中心城更近的图书馆广场。 安鹤说要去扫描一下周围的地形,带着薇薇安和阿尘走到靠近建筑的位置,站在阴影下。 骨衔青坐在广场中间没动,她一回头就能看到安鹤的背影就在远处,而阿尘散着微微蓝光,绕着图书馆绕圈排查。 骨衔青收回视线,手肘往下一送,咔嚓一声,备用枪支的撞针推进凹槽,保持发射状态,骨衔青将枪卡进大腿上的枪带里。 在这之后,她又依次检查了匕首的锋利度、子弹的数量,以及被她摘下来一直放在腰侧,带着守护者按钮的链子。 骨衔青知道安鹤察觉到了什么,小羊羔已经在做某种准备,没关系,她也在做准备。 四周风平浪静,黑藤蔓比她六年前离开时少了很多,不知道是被她们一路放火烧藤的行为吓得连夜撤离,还是受到了别的影响。 骨衔青抬头看天空,只有漆黑一片的浓雾和永远在游荡的黄色孢子,没有风,好平静。 “风雨欲来啊。”她含着笑,小声呢喃了一句。 此时,安鹤那边的交谈声突然变得嘈杂,四周太过安静,所以骨衔青很轻易听到薇薇安大声说了一句:“才不是,我没有!” 这可少见,薇薇安的声音里明显带着急躁,似乎在吵架,骨衔青疑惑地起身。 骨衔青原本还以为是两姐妹小打小闹,等到走近时,才发现薇薇安眼眶居然发红,睫毛上沾着泪,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怎么还吵起来了?好稀奇,安鹤平时,可是连重话都不愿对薇薇安说一句。 “怎么了?”骨衔青挡在两人中间。 安鹤脸色变得很凝重,她低头侧过眼嘁了一声:“没事,你不用管。” 骨衔青觉得有些好笑,但当她看到薇薇安使用的那把匕首落在地面,而刀尖上有一抹红色菌丝正在往地面钻时,脸色变得凝重:“什么事?别瞒我啊。” “好吧,刚刚有半截菌丝钻进了薇薇安袖口,她差点动了杀心。”安鹤收起掌心,用完寄生天赋的特征还未消退,安鹤握了握拳:“没事,处理得及时,没什么大问题。” 安鹤又补了一句:“不要怪她。” 骨衔青皱起眉,她翻看薇薇安的眼睛,用小灯光照了照瞳孔。瞳孔正常,看样子菌丝感染没能生效,又有安鹤帮忙,现在已经没有问题。 但薇薇安的神色却很反常,她心智成熟了些,斜着眼睛盯着安鹤,有些愤怒,又有些不可置信,此时压抑着情绪,看上去像个叛逆的青少年。“不是,我没有!”她再一次否认。 安鹤叹了口气:“好吧,被寄生时你不记得了很正常。图书馆里有菌丝,我们最好离远一些。” 她伸手去拉薇薇安,薇薇安却非常抗拒地往后缩了一下,躲开了安鹤的触碰。 这样的事情完全超出骨衔青的预料,她少见地呆滞了一下,两人反常得像是性格出了问题。 骨衔青脑海里略微思考了一番,突然面向安鹤,不由分说按住她的脸,两指一错,挤压着对方的眼皮。 “干嘛?”安鹤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给我看看。”骨衔青嘴里安抚,却凑近仔细瞧了个清楚。 也没问题,安鹤的瞳孔同样很正常,聚焦清晰,没有涣散。骨衔青又捏着安鹤的下巴来回打量,甚至拉开她的衣领查看了一下颈上的皮肤。 没有问题,很健康,是她的安鹤没错。 那刚刚的事真是奇怪。 “我没事。”安鹤轻轻推开她:“但我们接下来得小心些。” 阿尘在此时从图书馆后方绕回来,察觉到氛围不对,两只爪子无措地合在身前,也是一阵不解。 第264章 薇薇安却在此时,捡起匕首,大步走出去:“坏姐姐,天亮之前我都不会理你。” 还真是小孩子性子。 骨衔青捋开耳畔的头发,看着薇薇安气鼓鼓地坐回行李旁边,有些想笑。 她避开菌丝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越靠近高塔,确实越容易被感染,安鹤身边的人很容易被盯上,骨衔青缓慢地应了一声:“嗯,是要小心些。” 不远处的街区,突然腾起了一股冲天的火光,紧接着,三声爆炸依次响起,扰乱了深夜的平静。 第148章 “那万一以后没有机会了呢?” “我看到了火光,发生什么事了?” 安鹤用公共通讯联系上了队友。远处的火光撕破黑夜,沿着街区愈烧愈旺,险些成为一条火龙。 频道里最先给出回应的是凯瑟:“报告,我们遇上了黑藤蔓。” 安鹤问:“数量多吗?” 凯瑟:“很多,整条街全部铺满,我们选择的道路往回迂回了一些,没想到碰上这么多这种东西。” 安鹤望着自己脚下的路,她们选择的大道串联着绿洲中轴建筑,直通高塔,她和骨衔青一路上没有碰到任何黑藤蔓。 只有骨衔青带的这一条路线安全无恙,有人刻意为她们留好了“入口”,等着她们带人上门。 但安鹤没按道路走。 那些悄然从后方围堵上来的黑藤蔓,肯定没料到远道而来的蛮荒人在大街小巷里四处乱跑,跑得还挺快,风卷残云掠过商店,被撞见也来不及撤退。 安鹤直接下令:“都烧了。” “是!” 英灵会执行命令的决心不容小觑,她们毫不敷衍,咬住目标了就不松口,嵌灵追着往后退的黑藤蔓十几条街,于是火光一直燃到了第二天清晨。 直到黑藤蔓全都自断茎秆,触手一般缩回到漆黑的大楼里,才隔绝了火带。 凯瑟给阿尘传回报告,这些黑藤蔓只撤退不进攻,倒也没出什么大事。 天亮后安鹤接着赶路,她今天没有牵薇薇安的手,而是戴着兜帽独自走在最前方,披散的黑发从围巾下露出一小截,显得有些文静,赶路速度却很快。 她在用天赋。 在昨晚和薇薇安独处之前,安鹤谨慎地使用了一次[时间重叠],她打算窥探进入高塔后的样子,可在那一瞬间,她看到一只大得吓人的眼,直接占满了她的视觉,安鹤直视它的那一秒头痛欲裂,灵魂近乎出窍不受掌控。 视角却古怪,如果看到一只巨大的眼睛,它只会在你正前方或者上方,可安鹤看到的却不是,她像是在透过一个窗口,在凝视窗外。 直到她因为忍受不了精神污染眨了一下眼睛。 而此时,巨眼也跟着关阖,再睁眼,几乎同频。 安鹤惊出了一身冷汗,在她身边的薇薇安什么都没看到,因为这次[时间重叠],只投射在安鹤的视网膜上。 她明白发生什么了。 那是她唯一使用[时间重叠]窥探神明,却好像冥冥之中扰乱了时空,被对方的精神力察觉,疯狂的精神力蔓延过来,反噬了她。 安鹤稍稍拉下手套,掌心里,不受控的菌丝一直在冒头,颜色红得和神血一个模样。哪怕她从昨晚到现在,一直都没有用过[寄生]天赋。 安鹤捏紧手心,菌丝一下子断裂,这件事给安鹤提了个醒,在这之后,她谨慎对待[时间重叠],一直在用更加灵活可变的[预言之眼]。 [预言之眼]更像是概率推测,安鹤发现,她们几百号人如果聚在一起行动,在路过图书馆时,现在应该已经被寄生了三分之一。 虽然安鹤昨天说薇薇安差点被寄生是在冤枉人,但图书馆里确实盘踞着大量菌丝,阿尘扫描的结果里,菌丝在阴暗的环境里繁殖,珍贵的纸质书被损坏得很严重。 安鹤整理好思绪,才发现骨衔青一反常态落在队伍最后方。 “小羊羔,瞧。”在路过一处商业街时,骨衔青的声音里透露着极高的兴致。 安鹤停下脚步,侧过身极快往身后瞥了一眼:“什么?” 她有些急着赶路,一直没有留意身后两人,骨衔青的声音将她从繁杂的思绪中拽出来,让她有片刻的停滞。 骨衔青正指着旁边一间敞开的店铺,招牌上的黄色字母很好辨认,骨衔青充满怀念:“我还在上学的时候最喜欢来这里吃薯条……” 啊?安鹤微微张开嘴,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 骨衔青停顿了一下:“有时候跟我妈一起,有时自己偷偷来,这里旁边就是学校,放学很多人,经常找不到位置。” 骨衔青声音很慢,她从未透露自己的喜好,怕被人窥探出弱点。这次破天荒讲起了小时候。 安鹤没有这样的兴致,她略微抬眼,越过骨衔青看到远处笔直的街区,四周寂静无声,废*土一样的辐射地上,高楼夹缝中,只有她们三人在行走。到处都充满着荒凉感,她想象不出这些店铺人满为患的样子。 安鹤收回目光,昂头:“骨衔青,这些事,你留着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骨衔青的兴致戛然而止,盯着安鹤看了一会儿,最终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那万一以后没有机会了呢?” 骨衔青说得小声,安鹤听见了,装作没听见。 她被骨衔青带着风风火火赶路,一路骗来绿洲,眼看着终点在前方,无论是死是活一切都要尘埃落定,骨衔青却开始拖延讲起了往事。 那对当下的她们而言,很重要吗? 骨衔青也觉得安鹤奇怪,明明安鹤费尽心思想要了解自己的过往,扒开自己可憎的面目,再找到痛点好随时扎上一刀。 可当自己袒露在意的过往,露出破绽时,安鹤却没了心思细听。 说什么以后,她们有以后吗? 说来说去,总归都是不合时宜。 但这种奇怪的反应太短暂,转瞬即逝,两人很快收拾好了情绪。 骨衔青不再提起小时候,她大跨步越过安鹤,像往常一样走到最前方。回过头时,却发现安鹤看着商铺站在原地没动,这次换骨衔青催促道:“快走啊,我带路。” “嗯。”安鹤收回目光,“走吧,我们得抓紧时间。” 抵达中央广场时是第七天凌晨六点,她们比约定集合的时间提前了整整六个小时。 整个高塔就处在她们正前方,比第一要塞巴别塔还要大上数倍的建筑物,真正做到了抬头望不见顶。 安鹤站在这里,仿佛再一次站到了第九要塞的墙外,这里同样宏伟,同样拥有坚不可摧的金属外壳。 只不过,现在的高塔爬满黑藤蔓,成了恶魔的巢穴——红得发黑的菌丝,像蚕丝固定着茧一样固定着塔身,发射状的细丝覆盖了草坪、中央广场,以及广场上一些凸起的事物。 安鹤把卡扣式照明灯卡在肩上,在浓雾里扫视了一圈,问:“骨衔青,你本体在哪里?” 看不清,大量藤蔓遮蔽了视线,藤蔓还在轻微蠕动,像在呼吸。骨架被层层包裹着,像躺在无法靠近的沼泽地中央,只露出惨白一角,无法靠近。 骨衔青却不着急:“等我们进了高塔,解决了麻烦再来找我。现在这个样子,你即便找到我,也带不走我的。” 她被禁锢在这里,神不死,她走不掉。 “行。”安鹤视线往右打量,在某个地方定了一会儿,藤蔓露出一点空隙,露出下方青石板的模样。 安鹤往前一踏:“那我们,现在就进塔去。” “等等。”骨衔青伸手拦住她:“不是说要和大家集合吗?” “我没这个打算。” 安鹤看了眼天空,“我故意说晚了几个小时,分开了她们,原本我就不打算带人进去。因为她们可能都会死。” 她才是神明的目标,充其量再加上一个薇薇安,至于别的人在神明那里,只会是要清除的阻碍。阿斯塔等人将她护得越好,士兵越听她调令,她们反而就越危险。 “你确定?”骨衔青收回手,说实话她并不想阻止安鹤,安鹤带不带人都跟她没有关系,只是安鹤这一脸大义赴死的表情,让她着实心情复杂,“你要自己去送死?” 安鹤昂起头:“谁死还不一样呢。” 骨衔青觉得安鹤有些天真,她们这次要去的是神明的老巢,不是去哪个无关紧要的地方逛一下就走,一路走来有多困难安鹤不知道吗?怎么到了最后,就被小羊羔说得那么容易? 她故意的吗? 可是安鹤主意已定,一脸“你劝我我也不会改口”的模样。 翅膀硬了,骨衔青管不了她了。 骨衔青唉了一声,拍了拍安鹤的脸蛋:“我还想多和你待一会儿呢。” 哪怕六个小时也好。 “别胡扯。”安鹤躲过她的手,转头就走向高塔,原本盘踞在鞋边的藤蔓受惊般往后缩退。 骨衔青盯着安鹤的背影好一会儿,然后才跟上了安鹤的脚步。 第265章 她们像被打水漂时投入湖中的石子儿,三人所经过的地方黑藤蔓和菌丝会自主退开,然后又在身后合拢,脚下生出一个个圆形空地,一直通往高塔的大门。 走着走着,骨衔青感受到薇薇安拉着她的袖口,于是好奇问道:“话说你跟薇薇安怎么回事儿?她今天好像很怕你。” 薇薇安一路上都没说话,一直跟在骨衔青身后而非安鹤身后。原本昨晚的事告一段落,骨衔青还给两姐妹空间解开芥蒂,谁知两人独处回来后,薇薇安脸色惨白,一直躲着安鹤的视线,任骨衔青怎么问都不开口。 安鹤闻声回头看了一眼薇薇安,笑了笑:“我检查了一下她身体里有没有残留的菌丝,可能她有些吓着了。” 安鹤说完,薇薇安浑身一震,紧绷得厉害,空出的手摸上了腰侧的刀柄。安鹤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薇薇安瞧见了,立刻拉着骨衔青的衣摆躲在后方,完全避开了安鹤的视线。 “别怕啊。”安鹤目视前方,眼含笑意,随口说道。 “就是呀,别怕啊薇薇安。”骨衔青握紧了薇薇安的手心,柔声道:“要是安鹤欺负你了,你就跟我讲,我帮你揍她一顿。” 薇薇安还是没吱声。 她们语气轻松,人力单薄,在“可能是人生最后时刻”的一个凌晨,就这样说说笑笑走到了高塔前方。 十几米高的巨型闸门敞开,人要仰头望才能望见高悬于顶的门楣,里面所有电力关停,漆黑如墨。 安鹤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召唤出五只渡鸦探路,然后没有犹豫地踏了进去。 只是一段平常的路,方焰尘的人生在这里穿来跨去走了五十多年,现在是安鹤征途的终点。 巨物一样的建筑先后吞噬了她们的身影,先是照明灯的光,然后是脚,半边身子,再到头发丝,直到三人全都没入未知的黑暗。 她们主动走进了怪物的口中。 第149章 “接过了火把。” 一进门,安鹤就听见嗡鸣的咚咚声响,仿佛心脏不满于在胸腔中被桎梏,想要跳出嗓子,呕出来。 但这心跳声不是她的,而是整个空间都在不同频震动,震得她心口发疼,头脑胀痛。 视线还未适应黑暗,危机感就先一步掐住了她的喉咙。安鹤拔出稍短的军刀,反手倒握在右手,左手空出随时做好抵挡。 啪一声眼前又多了两束光,骨衔青和薇薇安也打开了照明灯,卡在衣服间,三束灯光齐齐照射着一楼室内。 大厅的吊灯、展台、壁画、沙发椅子全都像流血般,挂下红褐色的细长菌丝,浓稠如血液,打眼一瞧,像眼睛上流下的几行血泪。 这里很空,停几架直升机都没问题,没有东西来攻击她们,但安鹤的不适感达到顶峰,就像蚂蚁走进了一个笼子,一举一动都被观察者注视着,观察者只要轻轻一摁,她们就会死。 庆幸的是,另外三人的状态比她好很多。 骨衔青是使徒,本就是这里诞生的人,如今算作回家,如履平地。阿尘是机器,不受影响。 薇薇安有些应激反应,紧绷着不说话,但她从踏进高塔前就这样,倒看不出有多么不适。 这些人已经是最适合进入高塔的人,其余人没有特殊体质,危险只会比她们大上一倍。 安鹤尽量放缓心率和呼吸。空气中全是飘荡的黑灰色尘土,黄色孢子的含量极高,就算她捂紧了口鼻,仍感觉到有东西透过厚重的麻布,附着在她鼻腔黏膜上。 骨衔青停了一下:“孢子比之前更多了。” 像是有人拍了蘑菇的伞盖,成熟的孢子囊荡下黄色烟尘,被人经过的气流一荡,半天都不肯着落。 安鹤站在高塔中心抬头,光线被黑暗吞噬掉,她只能看到很近的地方,菌丝组成了膜状物牵扯着一个庞然大物,悬在头顶她看不清。 “中间一直是镂空的吗?”安鹤问。 “不是,原本每隔十楼有一层阻隔层,被炸毁了。” “你们炸的?” 为了防御? 骨衔青:“别的使徒炸的。” 为了让神明更好织“茧”。 她们谈话的时候沿着旋转楼梯往楼上走,交谈声在空荡荡的黑暗里回荡,叠加在一起显得尤为可怕。 在手电光照不到的地方,潜伏着未知的危险。 骨衔青说要带她们去六十七楼的指挥室。 没了传送梯实在不便,她们要爬好久才能到达目的地。而过高的活动会导致孢子吸入过量,安鹤只能尽量保持清醒。 在经过二十几楼时,一直躲在口袋中的阿尘,突然闪着蓝光飘浮在半空。 “这里有终端服务器?”阿尘柔和的声线在整个高塔荡出回音,安鹤突然感知到整个塔身晃了一下。 但旁人并无知觉,骨衔青用指节叩墙:“在这里,也被摧毁了。你有感应?是有东西还在运转?” “没有,只是扫描到了数千个箱体。”阿尘显得有些失望。 她们处在中间层的位置,两侧看上去只是坚实的墙,如果不是阿尘明说,安鹤根本不知道这里有个隔层。 安鹤停下脚步:“服务器?谁的?爱尔克?” “对,爱尔克军用的部分。” 安鹤摸着墙面:“当初的摧毁是怎么个摧毁法?这里不像有炸弹爆炸过。” “并没有那么声势浩大,它是悄无声息间毁灭的,人工智能的死亡没有声音。”骨衔青改叩为触碰,“它的管理者销毁了核心程序,所有数据化为乌有。” 安鹤没有为爱尔克的过往感叹,她没有和它共事的经历,没有感情基础。 所以安鹤的声音冷静到过分:“也就是说,这里有个空置的服务器?” “你要干什么?”骨衔青好笑地看着安鹤的眼睛,在对方动鬼心思的时候,那双眼睛就会变得特别明亮。 “我想让阿尘留在这儿。” 机库里漆黑一片,这里原本配备高压电感应器,不仅如此,还有红光射线以及激光装置,只要身份验证不成功,闯入者会在踏出第一步时,就被切割成一摊烂泥。 但现在,这些东西全部失效,一个个压缩过的机箱成了黑盒子,看着像是坟墓。 安鹤把阿尘留在了爱尔克死亡的地方,死寂一般的坟墓,出现了一抹幽蓝,宛若鬼火。 安鹤带着阿尘是为了跟林湮及时沟通,但现在,阿尘有了更好的去处。小小的机械球成瓣状打开,安鹤根据骨衔青的指示,把一处主机接口与阿尘核心相接。 “阿尘有备用电源,激活一小片机箱应该能撑五个小时。”安鹤摸摸阿尘,“而且,这里有更多服务器供你使用,之前吞噬林湮后的运算能力展开后,覆盖高塔和周围三十公里没有问题。” 虽然阿尘的运算量比不上爱尔克的千万分之一,但如果这座高塔有任何可以唤醒和接入的设备,阿尘会比人类更先感知,也比人类安全。她们在第一要塞有过经验,可以做些配合。 安鹤暴力拆掉了一个机箱,把巴掌大的阿尘放进去藏身,在装回外壳之前,安鹤照例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温润的蓝光淡了一些,阿尘这一次,不再怕安鹤不回来接她,她怕安鹤主观意义上回不来。 所以最好做些约定,让人赴死的时候有一根线牵着,不要那么了无牵挂。 阿尘光芒大涨:“我等你。” 安鹤调整好腕表,留了两只渡鸦一左一右在机箱上站岗。她回头看向望不到头的机库,总觉得黑暗里有好几双眼睛。 机械球倒不怕菌丝和孢子寄生,但安鹤怕神明控制着血人出现,毁坏阿尘,毕竟她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被监视着。 所以安鹤让阿尘启动了最高防御,它体型小,又是能够卸掉力道的圆形,金属外壳能够承受30t的冲击。 这下,继续往前走的人更少了。 当初从荒原出发的三百号人,走到最终点时,只有三个。 一个小时后,处于四十一层高的安鹤,终于瞧见了那个模糊影子的底部。庞大、血红、在眼前跳动得真切。一颗游动的眼球状的东西,在茧上滚动,最后锁定了安鹤的方向。 安鹤被攥取了视线,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庞然大物,心率逐渐升高,她预感到,观察者将笼子掀开了。 正在此时,通讯器里传来闵禾的声音将她拉扯回现实。 “安鹤!”闵禾很兴奋:“我们在医院发现了好多药品!” …… “抗生素、营养液、止血凝胶……”闵禾报着名字,“还有神经阻断剂和生物毒素,罗拉说全是最先进的生物科技,我给小不点试过止痛剂了,很管用。” 闵禾往左侧看了一眼,刚注射完止痛剂的小不点生龙活虎,拖着个大袋子正在搜刮药柜。她作为士兵,也不得不佩服这十一岁的小孩极能忍痛,直到注射完药剂,小不点才说:“哇,原来摸到皮肤是可以不痛的,以前的药效都没这么好。” 第266章 闵禾跟小不点交情不深,这才深刻察觉到,患病差不多半年,小不点反而不太适应不痛的感觉。 “有找到合适的药吗?”安鹤问,“能延缓骨蚀病发作的。” “有,但是看起来很复杂。”闵禾收回视线,“不过,好消息是骨蚀病不太严重的话,真的可以治愈,罗拉正在分析如何使用这里的医疗器械。” 另一个房间内,罗拉安静地站在一组机器前方,阅读损坏到纸质状态的报告。 “好。”安鹤那边回音很大,“真是好消息。” 闵禾在原地踱步:“你们到哪里了?” “唔,还在路上,快到了。你们慢慢研究,不着急,我们到点集合。” “行。” 闵禾暂时关闭通讯,守在罗拉和小不点几步远的地方,她往下压住枪口,野犬在她脚边辨认空气中的陌生气味,一人一狗尽职尽责站岗。 她们在绿洲中心医院待了三个小时,拿东西都很小心,到现在没有遭到任何不明生物进攻。 医院很大,好几十层,设备十分齐全,齐全到手术室的刀具都摆得很好,像是一场手术开始之前,病人没了,医生没了,设备和手术刀却留了下来。 她们正处在十七楼。要是从远处看,整栋大楼漆黑一片,只有一扇小窗户透出三束手电光。 闵禾往走廊深处照射了一下,手电光的能见度缩减到只有五米,走廊空空荡荡,没有任何生物,藤蔓也没有。 闵禾保持着警惕,试着打破这恐怖的寂静,她跟两人闲聊:“罗拉,要是我们杀了邪神,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她跟罗拉的交情没有和安鹤好,虽然出生同一个要塞,曾经还是同事,但罗拉不太提起过去,闵禾除了知道罗拉是个间谍外,到现在都对罗拉本人一无所知。 她们谈不了过去,谈起来尴尬,那就谈谈未来。 罗拉本来不想搭理闵禾,她已经三个小时埋头苦干,不想被别的东西干扰。不过闵禾问的这个问题,会让她不自觉发散思维。人在苦难里待得太久,总是会想象一些美好的愿景让自己撑下去。 “我会回去荒原上。” “啊?”答案出乎意料,闵禾侧过身子望向房内,“你不待在绿洲?” “不是。”罗拉说,“还有人在那里,我想把人带过来。” 也不是一批人,她想到的也只有特定的一个人罢了,其她人附带。 闵禾望向走廊另一边,第一要塞尽毁,那罗拉说的肯定是第九要塞的谁。脑海里最先想到的“叛徒”二字,在嘴里滚了两圈,闵禾干咽回去,没有理由骂出口。 都是陈年旧事,想起来都褪色蒙尘,她们现在是伙伴了。 “带回来以后呢?” “以后?留在医院吧。”罗拉翻阅纸张,“现在大家都知道提取剂有副作用,这样算起来,我们现在三百号人凑不出一个身体健康的,有得忙。” 原以为话题就到这里结束,冷漠罗拉突然开口:“你呢?待在绿洲想干嘛?” 闵禾眼睛一亮,提起这个她可有干劲了:“你记得我们今天路过时那块训练场吗?我想盘下那里,之后士兵操练用。周围的辐射物也不可能一时间清理得干净,应该会组建保护绿洲的军队,我可以胜任最年轻的长官。” 她站直了一些,上次爆炸在额角留下的疤痕还在,一直延伸到眼角,她以此为荣。 罗拉淡淡瞥向闵禾:“难怪挑起这个话题,说这么多,你就想让我问你这个是吧?” “这是什么语气?我不值得一句夸赞吗?” “忠心耿耿,好狗。” “啧,你说话比海狄还恶毒。” 闵禾没跟罗拉计较。她们有自己的人生经验,看法总归有差距,过往不同、理想不同,抱负也不同。 因为安鹤而聚集起来不过半年时间,但人生是她们自己的,她们不用在意对方看法。哪怕安鹤嘲笑她了,新绿洲的长官位置,她也会争取到手。 走廊两边仍旧寂静一片,不知道是哪扇窗户打开着,偶尔有风灌进来。 “小不点,你呢?”闵禾透过玻璃,偏向左边的房间。 “我?”小不点指了下自己的鼻子,“没想过啊。我能干什么?打架倒是拿手,那我要当帮派老大!” 罗拉在隔壁高声喊道:“打什么架,到时候不会再有帮派,你给我好好上学去。” “上学是什么?”小不点从门边探出个头,下城区可没有这种东西。 罗拉已读乱回:“好吃的。” 三人的手电光在楼里乱晃,在光线照不到的范围,在她们看不到的楼层,出现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动。 最先是野犬嗅到陌生的气味,在吹进走廊的风变大的那一刻,突然龇牙,垂下尾巴,喉咙里发出兽类威胁的低吼。 “等等,嘘。”闵禾反应很快,立刻根据野犬的反应,推断出靠近的东西杀伤力很大,不然野犬此刻就会冲出去,而不是夹着尾巴矮下前爪挡在她前面。 空气中的气味很陌生。但声音不陌生,那明显是骨节敲击的响动,但并不是一处,走廊两侧、头上、脚下,四面八方都传来咯咯咯的声音,密集到让她们恍惚某一刻回到了荒原。 “有骨蚀者。”闵禾迅速打了个手势。 小不点反应也快,赶紧拽着袋子跑向罗拉,两人站在闵禾的身后,屏住呼吸,迅速往出口撤退。 建筑物内部对骨蚀者来说太过狭窄,她们人数少,又都善于逃跑,还有机会无伤撤离。 空旷走廊的另一端被黑雾裹得严严实实,刹那间,黑暗扰动,有东西踩着瓷砖过来了。 咯——咯——咯—— …… 咔嗒——咔嗒—— 海狄用扳手捣鼓着眼前的玩意儿,回头看向阿斯塔:“你跟安鹤说了吗?我们发现一个特殊装置。” 在她们面前,是个像垃圾焚化炉一样的巨型设备,长得和第九要塞炼铁厂里的高炉类似,被放置在宽阔的犹如厂房的室内,离高塔不远。 说是厂房,但这里的机械化程度很高,好几个装载卸货的机器靠着墙,还有按键大量的操控台。 “刚说了。”阿斯塔挂断通讯,“她问了骨衔青,说这里是清洁能源净化台,让我们不要着急,看看还能不能用。” “清洁能源吗?”海狄觉得奇怪,“可是我们是一路沿着热核脉冲管道过来的。” 她操控着机械犬,沿着一节被炸得稀烂的管道寻找源头,管道越收越细,原本是往高塔延伸,但不知怎的中间断了一块,接上去的是另一种管道,只有电线大小,扎成一束,从横截面看像蜂窝煤。 机械犬叼着电线,最后寻到了这里。 海狄打算把这个高炉一样的设备拆开看看,瞧瞧里面装了些什么。 螺丝明显不是原装,就这么一扭海狄就拆得七七八八,有一颗螺母掉落在地面上,在瓷砖上打着旋,然后啪嗒一声躺平。海狄把螺母捡起来,这一捡,发现了一些问题。 “这个灰……”她看了看地面,又看了看高炉的位置。地面不太干净,堆积的尘土几乎可以结成硬壳,海狄的手背在地上蹭出灰痕,很杂乱,但更杂乱的,是一道道拖痕和鞋印。 她们之前根本就没留意。 “怎么了?”阿斯塔凑近来。 “这地方,在覆灭之后还有人活动过。” 那些拖痕脚印虽然也快被灰尘覆盖得看不见,但明显比旁边的浅一道。再看高炉和操作台,也有明显的使用痕迹。高炉上的螺母,重新连接的管道,应该就由这人拆卸重组。 “能做这些细致活,看来人还很清醒。”海狄说,“只不过看后面累积的灰尘,这人也很久没有再出现。” “是使徒吗?”阿斯塔猜,“每个地方都有一些使徒。” “不知道。不过这地方,总不会有幸存者吧。” 海狄摇头,她站起身,面前是一人高的开关门,像是高炉的上料区。她抓住把手,使劲一拉,将近半米的厚重金属门吱呀一声打开,海狄捂紧口鼻站远了一些,生怕蹿出些什么怪物。 但是没有,这高炉造得细致,安全性拉满,金属门里,竟然还有一道保险门。 海狄推了推里面的门,这玩意应该由多道保险闸控制,根本开不了,忙活半天一无所获,海狄有些失望。 但是,她余光扫过两道门之间的缝隙,一个巴掌大的控制器就卡在里面,方形,只有一个红色按钮,海狄费了点劲才把它抠出来。 突然出现一个这样的按钮,会让人不自觉想要按下去试试。但海狄精通机械,知道不能随便按,万一连着什么武器就糟了。她想了想,拿出螺丝刀撬开了方形外壳,低呼了一声。 “这布线方式,怎么像个遥控。炸弹啊。” 还是最古老最机械式的那种,算是踩到她的领域了。 海狄重新装回外壳,坐在地上看看高炉,又看看手上的东西,突然灵光一闪,这遥控。炸弹,很可能连接的就是这清洁能源。 第267章 她不知道绿洲的清洁能源是什么,但很多气体达到一定浓度都有爆炸性。绿洲的热核脉冲管道都失效了,但能源早已存在,这些管道很可能遍布在绿洲下方,输送给千家万户。 这是现成的爆炸管道,只需要一个火石就能点燃。有人想用它炸了绿洲。 就是不知道手里的遥控器,是连接的整片绿洲,还是固定区域的能源管道。 做这些事的人也没有留下任何说明,显然是打算自己使用,而不是留给后人。可这个人,最后还是没有按下按钮。 海狄在操控台边上转了好几圈,这个地方是实操台,项目资料应该在高塔内部,海狄什么都没找到。 可惜了,要是有清洁能源管道铺设图就好了,热核脉冲管道需要时间维修,但这现成的东西她还能利用。 海狄把这地方的情况汇报给阿尘:“等几个小时后我们进了高塔,记得找找有没有铺设图。”海狄说着,拨动着护目镜。 “阿斯塔,你等等我,我再查一查。” “没时间给你查了。”一直守在入口的阿斯塔忽然抡起重刀,一刀把入口处的金属门砍出个缺口,砸出火星。 顺着断口滑下来的,却是一节长满尖刺的黑藤蔓,大腿粗细,掉在地上还在蠕动。门外黑压压的,全是这样的东西,明显是冲她们来的。 海狄跑到门口,往外一看:“哇,我们被包围了!” 阿斯塔重刀一挥:“别哇了,赶紧闯出去。” …… 阿尘沉默了一会儿,才回应海狄的请求:“好的,进了高塔我会找一找。” 阿尘的底层程序让她不被允许说谎,所以它选择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但当它给出回复时,海狄那边已经切断了通讯。 机箱内很黑,阿尘收敛了自己光芒,只在头顶那一块留了一个圆形的蓝色光圈,像一个开机按钮。 它用自己的备用电源激活了附近的几台主机,将自己的数据腾挪过去,机库足够的空间、高科技设备,让它的运算能力也随之提升。 数据流像水流一样往两侧持续扩散,一组组机箱上的细小指示灯,逐渐变成蓝色。 这里的设备内存删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阿尘的电源撑不起太多设备,所以到第十组机箱时,它判断出数量已经足够,打算停止挪动。 但在此时,它的数据流触及到了一个只占用了极小内存的旧日志,要是在信息洪流里,根本不会引起注意,但在空空荡荡的主机内,这样一个孤零零的文件就显得特别显眼。 它查阅了它。 是一个旧型号的外接设备留下的登录日志。 看覆盖状态,是在爱尔克被销毁后才留下的文件,阿尘花了半秒钟读取日志,一段尘封已久的信息在它的数据界面微微展开。 >外接设备连接成功,请求接入 >管理员身份验证请求…密码输入中…人员信息,绿洲调查中心指挥官方焰尘,用户名admin_3037。验证通过 >操作员输入:爱尔克,还在吗? >目标物检索,激活失败,核心模块缺失 >主控程序未找到爱尔克可用响应节点 >正在检索云端备份 >所有路径均返回空值 >操作员输入:看来销毁得彻底,好吧,我拿走了关长官的光脑,现在重新导入你的核心备份。我时间很紧急,如果你能够重启成功,请按照清洁能源管道铺设图,阻断居民区输送管道,并降下防火线,只打开一区高塔周围的输送道,供我使用。 >上传中。尝试载入爱尔克核心缓存文件 >文件校验中… >校验失败,外接设备型号为接收器,无法反向供电,主服务器启动失败 >错误:数据完整性受损 >错误:该备份缺少激活装置,无法完成写入 >错误:文件传输中断,接收失败 往后的一大段日志,全部都是重新上传,复又失败的记录,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操作里,这名叫方焰尘的指挥官,最终放弃了徒劳的举动。 日志尾端只留下三行字。 >连接已断开 >用户离线 >系统休眠_ 画面闪动,最后一道光标不停闪烁,在无人操作一分钟后,归于沉寂。 三十秒后,阿尘头上的光圈亮了亮,它漂浮起来,在狭窄的机箱里悄悄转圈,显得很激动。 方焰尘,它看到了方焰尘留下的东西!阿尘核心内的情感代码让它做出了高兴和触动的反应,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安宁女士心中挂念的人,终于和它产生了一点关联。 它跟着安鹤去过骨衔青的房间,知晓这是安鹤真正的妈妈,它为安鹤感到高兴。 ——方焰尘女士没有死在覆灭之时,还活了一段时间,并且没有放弃拯救绿洲的希望。阿尘想要联系安鹤,但在这之前,它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这个日志留有方焰尘的登录信息,还留有中断的爱尔克核心备份,虽然数据损坏,人为已经难以修复,但阿尘是和爱尔克同根同源的人工智能,人类无法读取的信息,它可以做到! 它还有能量轻松启用旧服务器,虽然只有千分之一,但只是激活损坏的核心备份,不需要那么大的运算量。 阿尘开始行动,它先解析了管理员账号的安全权限框架,如果爱尔克还活着,它就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攻破防火墙,但是爱尔克已毁,外接设备留下的痕迹被它轻松抓取。 接着,被它激活的十个机箱上的蓝光,开始依次闪耀。 它在用管理员账号扫描整个机库,确认空无一物的主机灯熄灭了,新的主机又被激活点亮,整个机库,开始依次亮起蓝色灯,又依次熄灭,像是一团会呼吸的萤火。 在消耗了大量电力之后,阿尘终于搜寻到了机库接收和储存文件的区域,开始翻找任何与爱尔克相关的碎片残留。 数据世界就是有这样的好处,即便文件被删除,某些临时文件、缓存数据或未完全覆盖的扇区可能仍然保留着有价值的信息。 阿尘通过复杂的算法,尝试从这些碎片中重建爱尔克部分功能模块。 在它诞生之时,它从没想过自己会做这样的事,一个小小的保育机器人,跨过千山万水,和一个庞大的人工智能产生了交集。 爱尔克对它来说,是个巨人,它在捡拾巨人的碎片。 >正在搜索爱尔克相关数据片段 >检测到57个疑似缓存文件 >开始尝试拼接数据 阿尘对爱尔克的构建框架很陌生,它只能运用逆向工程技术,试图理解其内部结构和工作机制,窥探出一些关键算法。 但缓存的数据并不多,阿尘很快发现,这57个碎片简直是沧海一粟,是人类身上的一根头发,它根本不可能凭借这些东西就重新拼凑起爱尔克。 阿尘的扫描停在一行文字上方,在这样重要的碎片里,竟然还保留了那个关于火焰之神的传说,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故事,竟然就是构建爱尔克底层逻辑的一环。 只不过,没有某个指定的人是火焰之神,在爱尔克的数据里,绿洲的所有民众,都是火焰本身。 阿尘沉默了两秒,两秒后,它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 重构不可能了,它选择融合。 在它的操作日志里,以每秒千次的运算速度留下大量的记录。 …… >尝试从备份文件中提取有用数据 >提取到爱尔克的基础安全协议配置 >创建虚拟运行环境,逐步加载模块 >模块运行稳定,无异常 >整合所有恢复的功能模块,开始融合 …… >光之心系统重构完成,准备重启 >正在重启…… 整个机库的蓝光突然熄灭,陡然陷入黑暗。与此同时,经由阿尘汇集的通讯信号在一瞬间*失灵,中断。停在主机上的渡鸦这才发现异常,高声扇着翅膀,高声啼叫,啼叫通过神经连接,传给安鹤,安鹤内心一惊,点开腕表时发现光幕召唤不出来了! “阿尘!” 她的声音脱口而出只用半秒。半秒后,整个机库的蓝光大涨,被激活的主机发出滴滴的响动,紧接着,机库的主板电路被一个全新的智能体接入,激活,啪一声,白炽灯明亮的光线驱散了所有黑暗。 >重启成功 >通讯恢复 >触发原残留模块中的自我分裂复制程序,是否使用? >是 >语音模块加载,是否沿用原有设置? >是 “我在。”阿尘熟悉的声音及时给出回应。 “怎么回事?”安鹤因为焦急心脏狂跳。 “我找到了爱尔克的碎片,从它那儿接过了……”阿尘本想说“残留数据”,但它改口用了另一个充满人性化的用词:“接过了火把。” 阿尘声音平静:“这件事以后再解释,安鹤,检测到周围十公里有异常波动,大量变异生物已经包围了高塔,情况极危。机库出现血人30……60……一共102只,正在朝我靠近,不过,不用担心。” 第268章 安鹤总觉得阿尘变得有些不一样,更平稳,不惊慌,慌乱的是安鹤。渡鸦的视线里,机库里冒出大量不按规则出现的血人,它们没有办法像吸食人类一样吸食掉阿尘的数据,所以全部冲向机械球藏身的机箱,要把它物理摧毁。 但就在此时,机库的防入侵装置,被突然激活了。 机库的天花板和地面,出现了大量针尖般的细小孔洞,连成一道道高温射线,那些无法被检测出基因信息的血人,被从上到下洞穿、切碎,由人工智能精准控制的射线还会移动扫射,并不差一毫地避开了主机机箱。 与此同时,血人踏过的地方出现局部高温电压,刚被激活的发电机开始运转,电流经过血肉形成闭环,开始炙烤,冒出的滚滚浓烟被防火喷头精准喷灭。 两只渡鸦已经展开羽翅,势必护着阿尘,但现在,它们停在半空,没派上任何用场。 “安鹤,不用担心。”阿尘又说了一次,“我在尝试激活高塔,请你继续往前走,快!” 第150章 “再撑一会儿,不要死。” 安鹤已经站在六十七楼的指挥室门口,她又往前走了一步,没有推门进去,而是站在环形走廊上,凝视着中间巨大的茧状物。 指挥室门口的围栏被炸毁了一块,她如同站在悬崖边上,被脚尖踢到的碎石滚落,好久才听到回声。 通讯器的公开线路一直有人在发回警报—— “长官,我是凯瑟,中心一街出现大量辐射物,请大家注意,避开中心一街!绕路,并找地方躲避!” “商业街也是!黑雾浓度增强,呼吸困难,请戴好面罩!” “安鹤,医院出现了新型骨蚀者,数量未知,不要靠近医院,重复一次,任何人,不要靠近医院!” “阿斯塔啊!你看着点人啊,别往我身上砍!” 嘈杂的警告交叠,熟悉的声音或激昂或低声地汇报情况,并警示其她的人不要靠近。 神明最终还是对分散的人群下了手,但,这样的情况已经比安鹤[预言之眼]中要好,至少,她的伙伴们没有死在踏进高塔的第一秒,甚至撑到了她直面神明的时候。 她按着通讯器,给出回应:“再撑一会儿,不要死。” 撑到她杀死它。 她转头给阿尘发信息,让林湮帮忙植入意识,延缓一下外面的辐射物。很快,通讯器里的警报声少了,偶尔传来几声枪响。 安鹤仰头,巨大的茧状物已经睁开无数只眼睛,密密麻麻,丑陋之极。 毁掉人类文明的,就是这样的东西吗? 安鹤歪了歪头,这根本不是神,而是怪物。 骨衔青站在安鹤身后,布满阴影的地方,面无表情,没有动作,对于站在边沿上的安鹤,骨衔青一句话都没劝阻。只是稍稍往前,把薇薇安挡在了身后。她的目标从头到尾,都只有安鹤一个人。 六十七楼的墙面上也出现了大量血人,它们从墙壁上钻出来,从脚底下冒出来,直径巨大圆形的走廊,围堵了一圈,出口被堵住,周围房间的大门也被统统堵死,她们站在走廊上,中间的巨茧,是神明安排给安鹤的唯一葬身之地。 安鹤回头看了一眼骨衔青,然后她转过头,左手按在后腰的枪柄上,右手抽出了刀。 不知道是哪个方向的血人,突然张开嘴,发出了难听嘶哑的声音。 “你履行承诺,把人带来了。” 神明本身不会说话,它必须要通过人类的喉咙,或者精神,才能够与人类交流,安鹤沉默地听着,这句话的承受对象不是自己,而是骨衔青。 身后,骨衔青移开目光,一双眼睛盯准了发出声音的血人,她同样没有回话,而是在想,这张脸是哪个组的工作人员来着?是李队长还是张队长?变成这副模样,真糟糕。 血人继续说话:“我还以为你不会遵守我们的约定。” “但你不仅带来了安鹤,竟然还有薇薇安,虽然精神力差一些,但也是不错的祭品。” “你完成得很好,之后想要什么奖励?” 神明给骨衔青留出了回答的时间,但沉默的高塔内部,只有它一个人在说话。 安鹤明白神明是何居心,神明选择在这个时刻,挑拨她和骨衔青的关系,将矛盾转移到她们自己身上。它一定想看自己气急败坏的样子,要么愤怒地质问,要么掉转刀尖打起来。 可惜了,她们已经为此打过一架了。 更何况,她们没有任何关系。 安鹤往前踏了一步,半只脚掌悬空,她淡淡看了一眼脚下,问:“说完了吗?” 也不管对方回不回答,安鹤抬手举枪,瞄准巨茧中心最大的那只眼睛,扣动,“砰!”火光和子弹一起迸发,旋转的弹头飞射,扑哧一下击中巨茧的血肉。 接着,爆炸! 时间变慢,纷飞的血雾笼罩,然后飘然下落,在这样被延缓的时间里,安鹤借着照明灯看清了,这样小威力的爆裂弹,对巨茧来说是泥牛入海。 那块被炸毁的地方又开始愈合,在安鹤的视野中,一根根菌丝交叠成肌肉,修复着巨茧的伤口,就像[寄生]的菌丝修复她的身体一样。 唰——破刃时间又迅速停止,比[寄生]强上百倍的自愈能力,眨眼间修复了弹口,血雾继续往几百米的高塔底部下坠。 在坠过安鹤眼前时,安鹤探向后腰,摘下两枚手榴。弹,咬住拉环,左手奋力一扔! 榴弹击飞了眼前一滴血雾,继而,带着巨大的势能冲向巨茧。 继续往前走,走! 安鹤突然一跃而起,半只脚掌在走廊边缘一蹬,整个人腾空飞跃,她的身体崩成一张弓,在飞出去的瞬间展开,和榴弹一前一后冲向同一个方向。 在短暂滞空之后,安鹤踩在那些穿透石壁、固定着巨茧的菌丝薄膜上,绷紧的菌束因为她的重量往下凹陷,在一根根崩裂之时,安鹤爆发出最强的速度,维持着平衡的同时踩着菌丝飞快接近巨茧中心。 最先是两颗榴弹开始爆炸,就在此时,包裹着巨茧的菌丝快速移动,两束菌群合在一起,成千上万根菌丝,凝聚成两双大手,在榴弹表皮崩裂的一瞬间,紧紧握住。 “轰——” 爆炸的声音震耳欲聋,因为“大手”的阻挡,榴弹并未接触到巨茧,只有那两双手被炸得稀碎。 在冲击力下,崩裂的菌丝如浓稠的血雾一样散开。 巨茧上的眼睛眨了一下,就在此时,它看到血雾过后,安鹤带着寒刀紧随而至,几乎和爆炸只差了一秒。 这么近的距离,安鹤肯定也被炸弹伤到了,但从她的状态完全看不出痛楚,唯一露出的眼睛里闪着杀戮的火焰,她是抱着必死的心态来的。 安鹤双手握住刀柄,往前猛地一挥,千锤万练的军刀猛地切掉探过来的“断手”,在断掉的菌丝往下掉落时,安鹤又已经挥出了无数刀。 她的速度太快,成了破刃时间里唯一的王者,她不用枪,之前那支枪被随意丢在走廊上,薇薇安脚下的位置。 安鹤只用刀,既然菌丝会愈合,那她的切割速度要比愈合更快! 安鹤在绷紧的菌丝上飞奔,脚下几百米的高度组成漆黑的深渊,等着她坠落。偏她就不坠落,把固定巨茧的菌丝,当成了第一要塞的悬浮轨道,飞速狂奔! 她越来越接近巨茧。 脚下的菌丝开始收回,安鹤绷紧核心,飞身扑向另一边的菌丝,继续奔跑。菌丝一条一条断裂,安鹤便瞄准目标来回挪腾,唯一的灯光在高塔中心飞舞,由于速度过快,看上去几乎没有停顿,安鹤整个人成了一只飞翔的渡鸦。 薇薇安紧紧抓着骨衔青的衣摆。骨衔青的灯光,会有意无意扫到安鹤的脚下,于是薇薇安能够清晰地看到安鹤的一举一动。 神明开始操控大量菌丝试图擒获安鹤,从远处看,犹如一项控血的天赋被激发,菌束快速而又杂乱地飞向目标,尾端如同尖刺,要刺穿安鹤的肩胛骨才罢休。 周围的血人也开始蠢蠢欲动,薇薇安死死盯着一切,打算动用天赋——她面前的骨衔青抱着胳膊没打算要战斗的样子,薇薇安试图用自己的力量杀死巨茧。 但是,在她准备发动天赋之时,她突然从菌丝里看到,安鹤往这边快速一瞥,目光和昨晚一样充满威胁。 薇薇安浑身一震,停止了天赋。就这一愣神的间隙,那些血人脚下连着菌丝,一个个飞扑向了塔身中心。 它们掠过了骨衔青,掠过了没有发动进攻的薇薇安,安鹤将整个高塔的敌意,都集中在了她自己身上。 “她受伤了。”骨衔青轻声呢喃,有些不忍,也有些期盼,不知道抱着怎样的心态。薇薇安顺着前方看去,安鹤浑身漆黑,看不出受伤的样子。 安鹤已经站在了巨茧上方,靠近边缘的位置。她在被吞噬,真切地踩着一团血肉,脚底与巨茧的接触面,恰好是一只眼睛的眼珠。 第269章 安鹤低头看着自己下陷的脚,蝼蚁终究没办法和神明对抗,她的腰、肩、脚踝,都被菌丝穿刺。 值得庆幸的是,绿洲已经没有幸存的人类和使徒,神明无法像赋予第一要塞民众天赋那样,突然不讲武德。 站在这片土地上的三百名幸存者,连带骨衔青一起,都是她的人,是很难被操控的人。 安鹤握着刀柄的手流出鲜血,沿着手臂淌下,滑到指尖,再一直沿着刀尖滴落,然后啪一声,坠到神明的眼睛里。 她感受到,自己的血液,让整个巨茧都震动了一下。 脑海里的呓语更加疯狂了,咚咚的声音完全和她自己的心跳同一个频率,运动过量,面罩已经挡不住黄色孢子,安鹤感到脑海中神智摇摇欲坠。 她到了这里,是否正合神明的意愿? 神明想吞噬她。 但无所谓。 安鹤不在乎伤口,她突然双手握刀,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往下一扎,正中眼球! 从她的肩胛骨为中心,爆飞的黑色渡鸦展开羽翼,继而俯冲,啄巨茧的眼睛。 多少只?一百只?两百只?安鹤没有数,她的渡鸦会随着精神力分裂出新的,除了那些已经死掉的同伴,安鹤尽全力把能召唤的渡鸦全召唤出来了,那些被她强大精神力养育的嵌灵,个个生龙活虎,猛烈狠戾。 巨茧疯狂颤动,安鹤往后一跳,鞋底带起菌丝,片刻后,她整个人依靠着重量,沿着巨茧的边缘急速往下坠。 刀尖还卡在巨茧里,而安鹤没有松手,于是一道不断延长的切割线,像切开一块肥猪肉一样,往下划——拉——没入刀柄。 在巨茧愈合之前,安鹤腾出一只手,摘下了腰间所有的爆炸装备,咬掉拉环塞进了伤口里。 “轰——轰——” 接连不断的爆炸通过菌丝传导,整个高塔都随之震动。 安鹤离得太近,整个人被气流掀飞出去,手臂、肋骨严重受伤,连握刀的力气都没有。军刀一松,掉进深渊,安鹤神志不清跟着往下坠,砸在层层菌丝上,又翻身往下。 破刃时间成了延缓坠落最后的天赋,与此同时,那些被吸进肺腔的黄色孢子,开始伺机而动想要攻占她的思维。 安鹤迎面朝下,在逐渐拉长的时间里,她看到原本漆黑一片的塔底,出现了一抹亮光。 一楼的照明设备被阿尘激活了。 从上往下看,像一个圆形的开机键。 “安鹤!” “安鹤!!” 安鹤模模糊糊听到好几个声音在叫她,离得远些的,是骨衔青的声音。离得最近的,是腕表里传出的阿尘的声音。 阿尘应该感知到了爆炸,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滚落到四十多层时,安鹤砸在最底部菌丝薄膜上,意识在呼唤中变得清醒,安鹤猛地睁开双眼,摇摇欲坠之际,伸手抓住了那束菌丝。 还不是时候。 安鹤曲身双腿一绞,倒吊在菌丝上,与此同时,俯冲而下的渡鸦聚集在她背后,为她找到了一个不算稳当的着力点。 还不能死。 借此机会,安鹤腾出一只手,脱掉了右手手套,疯狂蔓延的菌丝与神明的菌丝重合、缠绕、紧紧绑死,组成了可以攀爬的藤蔓。 暴涨的菌丝触碰到了巨茧底部,然后以疯狂分裂的速度,迅速从上往下包裹巨茧,安鹤利用菌丝,又回到了巨茧身上,开始往上爬。 在她头顶,一个血人以诡异的姿态倒吊在菌丝薄膜上,开口:“你终于,使用寄生了啊。” 安鹤进入绿洲后,一次都没有主动使用过[寄生],最后一次使用,是对付变异玄乌,从那时开始,她就察觉到了[寄生]的菌丝有些不受她掌控。 这些跟神明同源的东西,开始异化了。 就像现在,菌丝在她指挥之外疯狂暴涨,她的手心被染成了一片红色,特别是摘掉手套后,好像所有血液都要流淌出去才会停歇。 接着,属于她的菌丝,开始和巨茧上的菌丝融合,被大量渡鸦啄掉的眼睛,又被安鹤的菌丝修补成形。 菌丝被同化了,并且反向扎透了她的四肢。 安鹤在最后关头极快地利用菌丝,卷住自己的手腕,快速爬升到巨茧中心。在意识到菌丝再也无法控制之时,安鹤拆掉背带,抓住圣剑剑柄,用力一抽,冰冷寒光出现,剑鞘滚落到高塔底部。 安鹤握住圣剑一挥而下,贴着手心的冷铁,斩断了寄生的菌丝。 剑鞘坠地,叩一声轻响,高塔二至十楼依次亮起白光。 “没用的。” 这一次,不是血人发出的声音,安鹤在自己脑海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神明再次侵入了她的神智。 “没用的。”它说,“我刚刚已经沿着菌丝侵入你了,而且你吸入了过量的孢子。” 安鹤伸手一摸,她的面罩在打斗中变得松松垮垮,难怪思考变得如此困难。安鹤没有回应,仍旧抓着巨茧往上攀登,她的脚陷进了巨茧里,手指抠着眼睛的下眼睑,一步一步,又接近了巨茧顶端。 安鹤看到了骨衔青,她就站在走廊边上,露出的眼睛里饱含复杂的情绪,一定很难受吧?安鹤想,看着自己死去,骨衔青也不一定比她轻松,瞧瞧,抱着胳膊的手要把衣服都掐烂了。 真好,骨衔青活该受这样的折磨。 “哈。”安鹤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翻到巨茧顶端,泄了力气,仰面躺倒在巨茧身上。一只巨大的眼睛游移过来,安鹤成了中间竖着的瞳孔。 神明开始说话:“我知道你做了很多努力,但是都没用,安鹤,你的努力全部失败。” “是吗?”安鹤喘着气,她感受到周围的菌丝开始蔓延上来,像被温暖的怀抱包裹着,“说说看,我哪里失败了?” “我看着你分散了队伍,她们现在全都孤立无援。我知道你们人类不喜欢孤独,即便死也追求死在一块儿,你给她们安排了最坏的结局。”神明叹息道,“如果你不那么逞能,一个人上来,她们还能帮你一下。” “怎么?只有我跟你玩,你没玩够?”安鹤语气充满戏谑。 “我并不是在和你玩。你喜爱的故乡,第九要塞,已经被黑雾摧毁了。你敬重的老师,现在已经被黑藤蔓缠紧,你有听到她的声音吗?没有,她没有力气和你说话。” 林湮的能力只能延缓时间,到底还是无法和神明抗衡。安鹤握紧了手心,那些再度想要冒出来的菌丝,被她捏成了稀烂。 “还有你的下级闵禾,你的伙伴罗拉,在医院被逼入绝境,她们也要死了。”神明顶着安鹤的脸,平静地说着残忍的话语,“即便你的妈妈,那个机械球接入了高塔的设备,也依旧没用,来不及。你分散了她们想阻止她们的死亡,但死亡还是会来。” “你看得到她们?”安鹤问。 “我看得到每一个人。” 安鹤明白了,她们就像是蚁群在筑堤,可大水不是一杯,是一片海洋,她们挡不住。 整个绿洲,都成了海洋,黑色的海洋。辐射物、黑藤蔓、骨蚀者的浪潮正在蔓延过来。神明什么都没做,它只需要动动精神力,就可以调度一切。 这片土地,已经被它掠夺了。 “噢,还有骨衔青。”神明说,“骨衔青从来都没在帮你,她是有目的的。你瞧,她现在只在一边看着,什么都没做。” “这我知道。”安鹤大笑,唇边溢出的血沾湿了面罩和围巾。 安鹤开始往下陷,半边身体被吞噬,她睁开眼睛,又问:“和我说这么多,不直接杀死我吗?” “我要你的身体。”那张她自己的脸,稍稍昂起头,直白地表示。 它不想杀死安鹤,就像不想杀死方焰尘一样。只要安鹤能承受得住精神力浓度,它就可以不再只存在于另一个空间,它可以亲自使用无限的天赋,做到任何事情,改变物质、连接精神、赐生、赋死,成为真正的神明。 “接纳我吧,安鹤。” 第151章 “你只需要往前走就好了。” “我们会死吗?”小不点忍着狂跳的心脏,小声问。 她们撤退的路线被提前堵死,被好多奇怪的骨蚀者围困在手术间。 那些骨蚀者并不是她们在荒原上见到的那一类,医院房间内死掉的尸体没有被大型骨蚀者捡走,现在,这些散落的、腐朽的骨头、太平间的死尸、新生儿区的受害者,全部凝聚成了小体型的骨蚀者。 非常小,十几块骨头拼接在一起,只有婴儿一样大,行动非常迅速,在走廊上、窗户间、排风管道里随意通行。 最初看到的时候,闵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从走廊尽头走、不,爬过来的骨蚀者让人类产生了最本能的恐惧。 它的骨骼长得太像婴儿,顶着一颗人类头颅,只是两条后腿腿骨,并不像人类的膝盖一样往前弯曲,而是往后。 第270章 小不点死死捂住嘴巴才没喊出声来。 这样的怪物,不止一只,它们从门缝里、天花板、电梯井里钻出来,堵死了她们的去路。 有那么一段时间,林湮的天赋生效,骨蚀者被定在原地,她们得以下楼。但很快,这些东西又迅速反扑,比之前更加凶猛。 很难杀死,体型太小,核心太难找,子弹无用,天赋无用,这样的敌人像是刻意针对她们。把骨蚀者甩飞出去,又会像抱脸虫一样冲过来,骨节相撞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像是在笑。 闵禾被挠出大量伤痕,勾住的血肉直接被扯烂,罗拉护着小不点也受了重伤。她们只能逃和躲避。 罗拉就近找到一个无菌手术室,用隔离病菌的厚重大门来隔开骨蚀者。窗户封死,天花板按上白磷纽扣,三人被困在角落里,没过多久,二楼的观察室玻璃另一侧,就贴满了大量头颅。 它们把玻璃抓得咯吱咯吱响,捶打着玻璃,迟早要冲进来。 “没事的。”罗拉抱着小不点的脑袋安慰,她也开始护起了人,像苏教授一样把孩子送到最安全的位置。 闵禾翻开小不点拖着的包,随意找了些药品给自己止血,她一抹脸颊:“不怕,我不会让你们死的。”闵禾没想过,她有一天会为两位下城区出生的人卖命。 罗拉突然问:“安鹤多久没回应了?” “从最后一句到现在,十分钟?半个小时?”闵禾紧盯着门口,“不知道,没心思计算。” “我觉得不太对,她有没有说过,她们到了哪里?” 闵禾回想了一阵:“没有。她们选的中轴线,离高塔最近那条路,现在应该到中心广场了吧。” “如果是这样,她不会不报方位。”罗拉皱着眉头,“她一定又耍小聪明了。” “什么意思?” “她肯定提前进高塔了!” 罗拉了解安鹤,这家伙面对敌人时没少坑蒙拐骗,从她们相识那一刻起,安鹤就一直在耍小聪明,什么时代召唤、什么英灵会士兵,什么带兵出征,全都在唬人。 罗拉面露焦急:“我们得尽快出去找她。” “好。出去找她。” 闵禾从包里翻出一些应急药品带在身上:“小不点,你这包东西装太多,带不动,得丢掉,我们可能得跳窗。” “不行,不行!”小不点从罗拉怀里钻出来,拖着比她还大的包袱,“这是我给贺莉带的药,不能丢。” “带不动。”闵禾面露无奈。 “那也不行!”小不点含着泪,“我不要去找安鹤,你们要去自己去,我一定要救贺莉。” 她太害怕,怕自己死掉,怕回不到蒂荷城。她是带着救人的想法才来绿洲的,安鹤不是她的全部,贺莉才是。她只能紧紧抓着这些药品。 “那这样吧,见机行事。”闵禾微微一笑,“我们还不一定能出去呢。” 哐当,上方的手术灯突然砸下来,紧接着是天花板吊顶,闵禾迅速抬头开了一枪,一个骷髅头冒出来,往下一跃,被击中防水层的白磷纽扣烧灼,四脚落地。 闵禾迅速起身,猛起一脚踹飞了燃烧的骨蚀者,继而摘下手榴。弹抬头,天花板上,又出现了大量头颅。 “罗拉。”闵禾低低喊了一句,全身肌肉紧绷,目露凶光:“要是我先死了,你就带人出去。以后好好当个医生。” 与此同时,观察室的玻璃咔嚓一声,出现了裂缝。 …… 崩裂的躯体被黑藤蔓挤压得变形,士兵朝凯瑟大喊:“快走,我还能挡一会儿。” 凯瑟愤然扭头,高声呼喊:“剩下的人到雕塑上去!转攻为防!” 她们极其快速攀上硕大的雕塑,在她们脚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兽形辐射物拼命抓挠着岩石,放眼望去,整个街区全部被黑色潮水一样的怪物盖满,建筑物被藤蔓缠绕,宛若地狱。 凯瑟炮轰着想要爬上来的怪物,余光瞥到之前挡路的士兵,已经牺牲了。她连开数枪,大火落入黑藤蔓里面,烧灼的部分迅速自断,辐射物退开,坚决不沾到火舌。 这些东西昨天还被她们追着烧到逃无可逃,今天,就展现出了巨大的攻击性和智慧。明显,之前是有意收敛。 “放火!继续放!”凯瑟联系上其余士兵队伍,大家的处境都不太乐观,有人牺牲,有人还在反抗。脚底下不断冒出血人,在这样杀不尽、烧不掉的黑潮里,她们已经坚持了半个小时。 凯瑟预想过这样的场景,她们随时都在准备牺牲,是最勇猛最无畏的战士,没有什么好恐惧,她举着枪一刻不停:“杀,杀一个敌人少一个!撕开一条血路!” 她们多么强大,硬生生走到了绿洲,并且仍旧承载着希望,圣君以前教过她们的,只要有人还活着,那些死去的人就不算输。 嵌灵跃下雕塑,冲进黑色潮水,撕咬、挥爪、吼声震天。 …… “好安静,哎,阿斯塔,要不你唱首歌吧。”海狄背靠着高炉,手中的枪已经打完了子弹,榴弹也用完了,现在握在手里的是匕首。 那些从外面涌进来的黑藤蔓膨胀得太过于恐怖,此时,炼铁厂大的厂房全部挤满黑藤,墙上有爆炸的痕迹,但火苗没能蔓延太久,这些藤蔓好似吸收了土地里的血脉,扩大得比轮胎还要粗,浑身长满尖刺,被扎上一下,就一个血窟窿。 她们俩都亲身体验过了。 已经没有可以站立的地方,就只剩下她们脚下那一块,不足半米宽。 阿斯塔还在抡刀,百斤重的大刀在空中划出残影,斩断的黑藤蔓掉落、死亡、又再次生长,阿斯塔就再斩,力竭了也没放弃。 海狄把小匕首在手心内转了下,然后用尽力气割比刀身粗上十倍的黑藤,她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像蚍蜉撼树。 于是海狄哈哈大笑,她看着阿斯塔的背影,暗无天日的厂房里,只有她这里亮着光,光线照着阿斯塔身上的血,血流下来和阿斯塔的头发一样鲜红。这地方真的成了黑荆棘野蛮生长之地,她们还是一如既往的荆棘灯,死也要无畏地死,雌狮仍旧不离不弃在她们脚边。 海狄以为阿斯塔不会接她的话,谁知阿斯塔真的哼起了歌,先是哼她最喜欢的那首小调,哼完就哼在采集所学会的曲子。 海狄听得很开心:“我刚觉醒时加入荆棘灯时,就和你搭档,没想到死之前还是看到你这张脸,真好,阿斯塔,我好开心。” “但我不想看到你的脸。死了应该会很难看。” “什么嘛。”海狄慢吞吞地去割穿过肩胛骨的黑藤,“你就是不愿意也不行,我们搭档了半辈子,是吧?你人生的一半,都是我和你一起度过的。你什么糗事我都知道。” 虽然这么说有点倒反天罡,但她是看着阿斯塔长大的,阿斯塔杀掉的第一只骨蚀者、阿斯塔救下的第一个人,以及阿斯塔在葬礼上送走妈妈,她都有参与。 她们的人生很长,也很短暂,和安鹤相处不过一年,在安鹤到来之前,她们在第九要塞,就已经留下许多鲜活的回忆。 她们是最好的搭档,荆棘灯是最好的荆棘灯。 海狄跟着哼了几句,又闲不住:“要不要联系安鹤啊?” “说什么?” “像我们在荒原上和荆棘灯通讯一样啊。”海狄兴奋地挥着匕首,“告诉她这里有好东西,我手上这个遥控。炸弹还没用,等黑藤蔓退了之后来取。顺便,我们也祝她好运。” 阿斯塔想了想,打开了通讯:“安鹤。” “嗯?老师,怎么了?”那边的声音细若游丝,像离通讯器好远。 “没什么。”阿斯塔想了想,没有按海狄的话来交代,她顿了顿,尽量让呼吸变得平缓:“安鹤,我的命当初是你救回来的,你要带着我的命走下去。” 通讯器那边,没有人回应。 阿斯塔再度开口,她没有什么能教给安鹤的了,所以只是叮嘱:“我们走到绿洲用了好几代人,不过,既然走到这里,无论以后遇到什么事,不要放弃,不要屈服,往前走。” “你只需要往前走就好了。”她又重复了一遍。 …… 安鹤完全放弃了抵抗,最后一根绷紧的神经,松懈。她看着脑海里那张和她一样的面孔,笑着说:“我接受。” 我接受,吞噬我吧。 巨茧仿佛在冒泡,表面咕噜噜地翻涌,如同沼泽一样的红色眼睛将安鹤整个吞噬,菌丝将她往里推、再推、直到包进巨茧中心。 二十楼至四十七层的光在此时,同时间点亮,光晕延伸上来,照着巨茧的底部,衬得亮处发红,暗处发黑,宛若心脏。 不过两分钟,这个巨大的茧上附着的菌丝就会一根根崩裂,到那时,新的神明将会完全降生。 可有人等不及。 或者说,有人等的就是这一秒。 在安鹤的身影消失的那瞬间,一直没有动静的骨衔青突然沿着走廊狂奔,她探向腰间,一柄从未用过的短。枪轰然炸响,对准巨茧,砰砰砰,数十发子弹依次陷入巨茧的身体,然后爆炸! 第271章 巨茧重重一顿,无数菌丝被炸毁,修复的速度,却比刚刚安鹤进攻时慢上百倍。 它变得虚弱,是刚蜕皮的蛇、刚蜕茧的蝉、刚寄生在蚂蚁里的真菌,在寻找一个新的身体时,自然万物都需要面对这种脆弱。 这是骨衔青唯一、也是绝无仅有的机会。 她不再掩饰、不再犹豫,眼中的狠戾蓬勃激发,一梭子弹打完,骨衔青取下背上的枪,一边跑一边扣动扳机,一枚、两枚破甲弹出膛,咻一声,无比精准地击中巨茧中心的眼睛,最大的那只眼睛在移动,骨衔青也跟着移动,枪口始终对准那只瞳孔。 巨茧被接连的爆炸炸碎了半边,菌丝垂落下去,像鲜血如注,它开始剧烈颤抖,如薄膜状的菌丝抓不住,整个巨茧突兀地往下坠落了三米。 “砰——”骨衔青打完了这杆枪里最后一颗子弹。 她抬手丢掉枪支,与此同时,地板突然往上拱起,显出裂痕,紧接着三米厚的地板里,钻出一个被纳米绒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类。 “给。”会遁地的言琼掀开纳米绒,把手中抱着的武器递给骨衔青,“能力有限,只能在武器库拿这么多了。” “够了。”骨衔青接过几柄长枪,她没有问言琼带着的人是否安全,也没有去想安鹤现在是生是死。在安鹤做出选择时,她既没有劝阻,也没有引诱。这些纷杂的念头被她决绝地摒弃,隔离,在目标没有达成之前,她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抓紧时间杀了它! 杀了它。 言琼加入了战局,她们两人以相反的方向奔跑、开枪、轰隆隆的爆炸带来巨响,整个高塔仿佛都在晃动。骨衔青仿佛又听到了那种声音,咚咚——咚咚——讨厌的声音,让她想起自己成为使徒,与神明共连接的那几个月。 杀了它。 在极致的危机下,骨衔青开枪的速度逐渐变得极度疯狂,她分不清这种怒火是为谁而产生,妈妈、关鸣川、方焰尘,还是安鹤。或者说,是她自己。 枪杆发烫,烫到握不住,脸颊抵在枪口上瞄准的时候,骨衔青甚至能感受到滚烫热气炙烤着皮肤。 但是,她很冷静。不笑,也不说话,冷静到每一枪都击中要害。 神明察觉到骨衔青的背叛,但它无法控制她,于是被激怒。它控制起大量菌丝,密密麻麻的菌丝变成了尖锐的利器,在空中快速飞掠,甩出残影,数十根矛头,齐齐对准了骨衔青。 正在奔跑的骨衔青忽然停下脚步,快速拔出腿间的匕首,刀柄在手中转圈,改为倒握,飞快往眼前一挥。 寒光倒映着她的眼眸,冷冽无情。 尖刺擦过她的肩膀,刺破皮肉钉在身后的墙面上,激起飞沙走石,而刺向她心脏的那一根,被匕首利索斩断,砸在地上,成了软绵绵的一摊血水。 更多的尖刺甩飞过来,言琼不得不遁地躲避。骨衔青飞快往一边跑,她看了看巨茧的状态,几乎被她重伤,心脏被爆火轰炸成奶酪状态,跳动变成了抽搐,燃烧的火焰附着在菌丝上,还未熄灭。 神明是精神力物种,应该很痛吧?被一个使徒打成这副模样,应该很愤怒吧? 但是,这些伤还不足以致死。 骨衔青再度开枪,这次她不再防御,只要不扎向命脉,就只管进攻。 菌丝在她身上留下血痕,跟她六年前死亡时造成的伤害,不值一提。 可是,时间已经不够,巨茧比想象中更快融合了安鹤的躯体,菌丝开始往两边分裂,创口愈合的速度越来越快。 骨衔青皱起眉,这意味着安鹤平静地接纳了神明,就这样放弃了吗?她原本以为安鹤会在中心誓死反抗。 事情不如骨衔青的意愿,出乎意料的事情却突然发生。 残缺的巨茧快速裂开,而安鹤的半张脸,出现在裂缝处。她的围巾还在身上,只不过不再遮住面孔,垂落到脖颈。整张脸隐藏在阴影之下,两三根发丝被血粘在脸颊上,危险,犹如地狱钻出的死神。 在骨衔青和她对视的那一刻,安鹤低垂的眼眸忽然睁开,整个瞳孔,变成鲜血一样红。 和渡鸦一样。 没有温度,没有感情和人类的理智,只有纯粹的杀意。 那些未曾被召回的渡鸦,原本盘旋在安鹤上空,此时全部和菌丝一起掉头,对准了骨衔青。 骨衔青心中惊惧,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她垂下手,鲜血顺着手套滑落,骨衔青无声地笑了笑。来不及了,筹谋六年,到头来还是失败了。 菌丝比渡鸦先一步到来,尖锐如刺,刺向骨衔青的头颅,骨衔青再次抬起头,倒映在瞳孔的尖刺无限放大。 也无妨,至少她热烈实践过了! 咔嚓—— 刺向骨衔青眼珠的尖刺突然断裂,两秒停滞后,轰然爆开成血粉! 咔嚓—— 不止,菌束一个接一个炸开,噼里啪啦四处爆裂,它们先被压缩到极致,像拧干衣服一样扭曲,再挤压得无法再挤压之时,砰地向外扩散,洒向墙面,再往下流动。 先是红色的菌丝、然后是黑色的藤蔓、接着是血人,各种颜色的生物碎片混在一起,成了粉状,和黄色孢子混合下坠。 像是黑夜中点燃了一场粉雾烟花。 碎裂的血块掠过骨衔青,她视线跟着往后移动,一转头发现,血块正好砸在薇薇安脸上。 一直沉默不语的薇薇安,抬手抹掉了眼睑下的血,然后往前一步,和骨衔青并肩而立。在豁口处,她面向空中裂开一半的巨茧,伸出右手,张开五指,再用力一捏。 击杀目标——安鹤。 第152章 “别怕啊。” 直到安鹤抬起眼眸的那一秒,薇薇安才搞明白,在图书馆的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早已看过这样血红的眼睛,只有一秒钟。 下一秒,恢复正常的安鹤说:“薇薇安,你做好准备,我会杀了你。” 彼时的安鹤根本不像安鹤,眼神冷得像陌生人,不,不像人。脱下的半截手套露出部分掌心,[寄生]天赋的菌丝在她手中不受控地翻涌,薇薇安真切感受到了杀意。 那一瞬间的安鹤,好像被夺舍了,所有收缩的情绪全部对准了薇薇安。薇薇安头一次感受到,被安鹤猎杀的眼神盯上原来是这种感觉,排山倒海的恐惧一下子袭来,好像下一秒就会死在这里,本能让薇薇安握住了防身的匕首——这匕首还是安鹤送给她防身的礼物。 可就在那时,安鹤往前一步,抓住了匕首的刀柄,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你想杀了我?对吗?你现在很想杀了我。” “没有,我没有!” “你有。”安鹤说,“你一定要有。” 薇薇安被吓坏了,握不住的匕首掉在地上,削断了安鹤掌心中的一根发红的菌丝,安鹤的菌丝,看上去和神血的菌丝没什么两样。 骨衔青来劝架时,安鹤一下子收敛,在骨衔青面前,非常自然地说着薇薇安差点被寄生的话。 薇薇安过于震惊,根本组织不好语言为自己辩解。她说不出哪里出了问题,甚至有一瞬间怀疑是不是她自己出现了幻觉,安鹤说的才是真相,只是她记忆出现了错漏。 可是在后来赶路的时候,哪怕进入高塔,只要是在骨衔青看不到的地方,薇薇安便又会在安鹤身上体会到那种只针对她一个人的杀意。 汹涌、不加掩饰的,杀意。仿佛安鹤背后那金灿灿的剑、腰间锋利的刀,下一秒会毫不犹豫洞穿自己的心脏。 薇薇安逐渐因为紧绷而产生防备,被突然针对的愤怒,逐渐压过了对安鹤的亲近,接下来一整天的时间,薇薇安都保持着莫大的警惕。 直到她们再次独处,安鹤告诉她:“如果你不杀了我,我会立刻杀了你。” 安鹤说:“嘘。” 不要告诉骨衔青。不要说出口,不要让神明察觉。 安鹤说:“别怕啊。” 薇薇安现在明白了,昨晚某个瞬间,安鹤一定是用[时间重叠]看到了现在的景象,过往种种在此刻重叠,汇聚在安鹤血色的瞳孔中心。 别怕啊。 薇薇安直视着安鹤的眼睛,头痛欲裂,然后,她用安鹤教她的、骨衔青教她的战斗方式,毫不犹豫地对准了曾经对她最好的人。 四十八层到七十二层的光,突然点亮了! 那些还未关闭的开关、系统、发电机、清洁能源在一瞬间呼呼转动,原来机器运作时是有声音的,好轻微,十分容易被忽略,可现在,这样的声音撕开寂静,钻入薇薇安和骨衔青的耳朵。 通风系统被打开,起了风,浓烈的黄色孢子输送往清洁管道,被吸走,净化。大概是高塔内空气质量太差,低于安全值,不知道哪里的鼓风机开始运转,哗啦啦的,吹起了骨衔青的衣袖,吹起了薇薇安的发丝。 扑哧—— 压缩到极致的巨茧开始扭曲,随即轰然炸开! 第272章 安鹤仍在缝隙之中,她毫无无损,但包裹她的茧整个碎裂,只有几束菌丝如交叉的钢绳,两端钉在墙壁上,在她脚下收束。 她站在中心,兜帽被吹得猎猎作响,发绳断了,头发胡乱飞舞,明亮的白炽灯打在她身上,血红的眼睛和她脸上身上的鲜血一样赤红。 她开始,沿着菌丝往薇薇安和骨衔青的方向走。 一步,一步,缓慢,平稳。 和她平静的状态不同,渡鸦和菌丝盈满杀意,如枪林弹雨一样射向对面两人。 …… 安鹤缓缓眨了下眼,她看到了,前晚看到的景象。 她被囚禁在一个巨大的眼睛里,透过沾了血雾的虹膜,看到薇薇安站在骨衔青身边,伸出手要杀她。 一些旧日的幻觉一一应验,阿斯塔被黑藤缠住,她在梦里毫不客气地用长戟贯穿薇薇安的胸口,原来是谶言。现在,菌丝如血液一般在她手中幻化成两米的长戟,安鹤反手握着,垂在斜后方,干脆利落地往前走。 高塔的风开得太大,视线时不时被发丝遮住,又清明。 脚下的菌丝被薇薇安用天赋崩裂,又在她的操作下快速修好,飞击的渡鸦死亡,又被她唤出新的渡鸦。 眨眼之间,她与薇薇安数百次交锋,灯光下爆开的血雾,只多不少。 不,不是她在操作,是神明。 安鹤是被囚禁的魂,是她主动舍弃身体而留下的最后一口气。因为骨衔青的攻击,神明吞噬得仓促,她最后一丝自我意识被禁锢在这里了。换来的好处,是在神明降生的那一瞬间,安鹤利用神的能力,定住了覆盖绿洲的“黑潮”。 但很快,神明强大的精神力完全吞没了她。 安鹤往前走了一步,她看到传送梯恢复运转了,一部分从黑潮里逃出来的人,搭乘电梯涌上来,站在薇薇安的身后。 她的目光依次扫过阿斯塔、闵禾、罗拉,越来越多的人赶到了高塔,唤她的名字。 安鹤没有答应。 替她回答的,是铺天盖地的武器,从她手中出发,像纺锤外沿划出无数道弧线,然后收束在人群当中。 轰然炸响! 最正义的人成了最无情的神,于是众人的眼神带着疑虑,随后变得冷漠,阿斯塔最先朝她开了枪。她的老师永远那么果断。 一堵突然升高的菌丝墙挡住安鹤,所有近距离飞过来的子弹都被包裹在内,一捏就碎成粉末。不同的天赋在她手里轮番使用,神明的力量有了载体,强大到不可战胜。 安鹤踏出了最后一步。 她站上了走廊,手中的长戟在空中划了个半圆,然后一挥,一指,另一头对准了薇薇安的心脏。 杀了自己的姊妹吗? 这种事情做一次就够了吧。 安鹤本来应该毫不犹豫往前突刺,但她突然停下了,潜伏已久的神识突然开始反抗,身体的控制权短暂被她接管。 就在这时,闵禾开了一枪。 安鹤一扬眉,子弹在她眼前脆裂成渣子。所有落在她身上的天赋都被消解,近距离爆炸的炮火波及不到她分毫。 透过落下的尘埃,安鹤看到人群中的骨衔青低下了头。 眷恋?失望?愤恨?或者感到陌生?不知道,不懂人类情绪的神明解读不出来,不懂骨衔青的安鹤也解读不出来,她歪了歪脑袋。 但是,很快骨衔青又笑盈盈地看了安鹤一眼,她总是那么快调整好情绪。她们越过人群和血雾对视,一个神明、一个魂魄的视线,交汇。 安鹤看到骨衔青又露出了笑容,眼睛里充斥着狡猾,心机,以及重新燃起新的希望。那个女人拉下面罩,轻轻说了五个字。 “安鹤,不要死。” ——不要死啊,你对我还有用。 安鹤想骨衔青是怎么知道她还活着的呢?真是狡猾,骨衔青可不会对神这样说话。 她并不想死,所以仍旧站着,没有动,既不伤害人,也不被人伤害。可是她说不出话,做不了多余的动作,拼尽全力只够保持清醒,头痛到快到炸开,而脸上毫无表情。 三秒后,神明就会夺走她的控制权。 她用这三秒,在由天赋组成的庞大星空里,选中了某一颗闪耀得最为明亮的天赋。 她看中了一个能力——抹杀。 安鹤站在人群中央,和她的伙伴站在一起,终于敢放心和神明较劲。她用尽力气维持着不动,然后神明铺天盖地的精神力倾泻下来,让她的意识如同烛火般飘摇。 有人放下了枪,突然像护住火苗一样托住了她的后背。半年的磨合没白费,在她短暂停止进攻后,她们很快信任了她。 紧接着,一根细长的针头突然隔着围巾,扎进了安鹤颈动脉,罗拉按住安鹤另一侧的脖颈,有些抱歉地说:“临时配比的,也不知道有没有过量。” 绝对过量,那是什么鬼东西? 安鹤瞬间感到眩晕,什么精神力、什么和神明对抗,在一瞬间变得无关紧要,大脑区域被短暂抑制,神经电信号被降到最低值。她的四肢失去力气,菌丝化成的长戟一下子在她手中消散,整个人开始往下倒。 骨衔青推开众人,一把接住了安鹤。 “你给她注射了什么?” 安鹤听到有人在问。 “医院里薅到的神经阻断剂,抑制额叶活动的,再配比了一点化学毒素。”罗拉说,“跟塞罗卡因的配方有一半相似。” 未融合得彻底的精神力短暂分离,神明的眼睛从她身上消失,附加的无限天赋消散,安鹤猛地睁大眼睛,借此机会,拼尽全力掠夺那颗最明亮的天赋,抹杀。 她以为会费上一点力气,毕竟身上这些天赋是向神明短暂借来的,可是,抹杀的天赋却主动往她的方向移动,很快和她融合。 只是没想到,在她夺走天赋的瞬间,药效被某种再生天赋迅速代谢,神明的精神力恢复,更强更猛,势必要把安鹤吞噬得干净。 安鹤又看到了神明的眼睛。 所以她知道了,这个抹杀天赋本来就是人类的。 是方焰尘的能力。 第153章 一曲气势磅礴的合唱。 安鹤再度失去身体控制权,她看着自己站了起来,药效的后遗症变得很奇怪,在这一刻,她像坠入了时间停滞的空间。 借着神明的眼睛,安鹤看到了许多东西。 她看到人类城市的繁华、覆灭、风蚀、又建起粗劣的高墙。已经过去的时间,在她眼中被压缩成一条细微的直线,眼球往左,便是几千年前的千禧世代,眼球往右,便逐渐掠过风沙,跨过黄金时代,看到如今。 安鹤一厘一厘往回看,关鸣川从墓碑上的三个字,变成了一个鲜活的面孔。她看到了她在灾难发生的那一刻,第一时间挡住吞噬,给控制台的士兵们争取机会。看到她推走方焰尘,叮嘱下属离开高塔去找新的生机,同样也看到她站在书房门口,默默注视着骨衔青的背影,然后又愧疚走开。 安鹤往回看。 看到了方焰尘。她看到她穿着军装时意气风发的模样,看到她和安宁在户外调查的认真样子。也看到方焰尘独自在废墟上重置了清洁中心的炸弹,最终却没能等来爱尔克,拼尽全力,没能躲过神明的吞噬,天赋和性命一起被夺走。 她往远处看。 看到几千里外的荒原被黑雾侵蚀,看到人类躲在矿山底下苟且偷生,看到满山的辐射物、满海的怪鱼烂虾。 她看到了第九要塞。 …… 矿山下的人们紧紧挤在一起,突如其来的狂风带着黑雾越过高墙,彻底席卷了第九要塞,灾难来得铺天盖地,好多人没反应过来,仍沉浸在巨大的恐慌中。 “不要怕。”苏绫穿行在人群里,一边安抚众人,一边给大家注射半支提取物。 虽然医生检测出这东西可能有副作用,但地下矿洞没有空气过滤系统,不注射半天都撑不下去。她们稀释了剂量,然后计算着多多少少能够撑半个月。 荆棘灯的人在帮忙维持秩序,她们井然有序地安排着之后的吃喝分配,告诫大家一定要保持希望。 没有人愿意死去,她们仍在尽全力求生。 “各个区的负责人清点过了,没有人员遗漏。”伊德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在鬓边露出一丝金发,“我刚出去看了一眼,地面上的黑雾和孢子浓得像沼泽一样,已经不能待人,任何人都不能走出第五道闸口。” “好的长官。” “帮我。”苏绫将手中装提取剂的箱子递到伊德手上,“安鹤那边,还是联系不上吗?” 伊德摇摇头:“断联了。” “这已经半年了。”苏绫顿了顿,温柔地笑了笑:“要是找不到绿洲也没关系,只希望,她们还活着。” “她们会活着的。”伊德说。 …… 西北方山崖,溶洞。 地下暗河里漆黑一片,又缺少柴火,所以只在做饭的时候才会点亮一根蜡烛。 第273章 “赶紧吃!”谢自生暴躁地敲对面小孩的石碗,“别瞎张望。” 小孩捂住嘴,推开碗里透明的大肉虫子:“我不要,好难吃。” “你要饿死?”谢自生一把抢过碗里的肉虫,“不吃拉倒,懒得和你废话。” 她骂骂咧咧,用削尖的竹竿串起肉虫,放在蜡烛微弱的火苗上烤。虫子被烤掉了苦味,散发出蛋白质的香气,油滴落到蜡烛上,呲的一声。 火苗有些晃动,谢自生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护着,烛光印出她苍老的脸庞和掌心的刻痕,在身后的岩壁上投下巨大的影子。 她带来的人团在一起,围着蜡烛,细瘦的人成了西北山崖里唯一幸存的人群,烧到底的烛火成了整个溶洞里唯一的光。 “给!”谢自生把烤好的肉虫递给小孩,“给我吃下去,好好保住你的命。” …… 东南风从地图上的一角,吹过荒无人烟的第一要塞,吹过早已碎成烂布的红色披风,一直往西北方,吹向萨罗文城后方的雪山。 没有人类的土地没有真正的说话声,但是风声刮得猛,吹过废墟,吹过刻了字的石碑,呜呜的,像哭泣,又哗啦啦的,像旗帜招展。 骨蚀者在奔跑,水蛭在唱歌,埋在地里的骨头高声大喊。 “痛啊。” “走吧。” “到能种下种子的地方去!” …… 蒂荷城的贺莉每天都会去码头边等候。 她看辛希琳的船,看伙伴离开的方向,等着有一天,有人能从那边回来和她招手。 林湮的诊所依旧火爆,朝霞和晚霞刻在每一个人脑子里,过着虚假的日常。 “母亲。”辛希琳终于开始思考,“我们就要这样活下去吗?” 林湮寻找新的机器人,跟原来那个长得不太一样,很朴素。她淡淡说:“有什么不好,至少命还在。” …… 绿洲,高塔中心街。 那些黑藤蔓、骨蚀者等怪物组成的黑潮,在神明重新掌控安鹤的那一刻,又开始动了。 海狄没有进入高塔,她抹掉护目镜上的鲜血,咧着大白牙跟阿尘通讯:“快快!队友们都出来了,你准备好了我就开始炸了!” “好的,已经阻断居民区输送管道,并降下防火线,目前,只打开了一区高塔周围的输送道。”阿尘重复着方焰尘留在日志的话语,做完了她没做完的事。 “好嘞!”海狄按下按钮之前,自己先“砰”了一声。 在她轻轻发出的声音背后,是震天的轰响!以高塔为圆心,沿着一圈的能源输送道开始接连爆炸,如同冷水滴入热油,滚烫的白烟先一步冒出,紧接着,将那些还未来得及活动的骨蚀者、黑藤蔓烧了个精光。 火带蔓延出去,在防火线前面停止,除了毁掉一区的中心街,绝对不往后伤及居民楼半步。 “走。”海狄架着她从黑藤蔓里拽出来的士兵,“我们去救安鹤!希望她还没死!” …… 安鹤还清楚地看到,绿洲这片小小的土地上,有更小的人在奔跑。 那些从骨头间、藤蔓间、黑雾间钻出来的小小蝼蚁,冲向高塔,站在她面前,浑身流着鲜血。好红的血,像是一簇簇将熄未熄的火苗。 啊,原来神明是这样定位人类的,每个人的精神力都如一颗小火星在发光,精神力越强的,越明亮,越差的越黯淡,哪怕是普通人,也有独一无二的亮度。神明能分辨她们,无论她们躲在哪里,走到哪里,它都能准确把她找出来。 安鹤又想起那个神话,她一直不知道火焰之神是谁,人们总要推崇出一个符号性的人物,以此来引领精神,在神明的眼中显得特别可笑,错了,是可爱。 现在,她看过了古今,一个人的一生甚至可以压缩到短短的一天,再强的火星眨眼就灭。 安鹤这才知道,没有任何一个特定的人类,担得起火焰之神的称号。那些走到绿洲的三百名人类、往后在土地上代代繁衍、代代传承文明的所有人,才共同组成了火焰之神弗拉米娜。 而死去的、早已变成枯骨的、一个个挣扎着传递希望的前辈,是燃烧过的爱尔克和她们的族人。 她们没有拿着固定的身份,弗拉米娜会诞生,长大,然后逐渐变成爱尔克,守护新一个弗拉米娜。她们是庞大的、流动的,一代一代传承下去,永远不会停下脚步。 安鹤不能动,但她眼睛看到了人类的过往,耳朵听见了历史的声音。 白枕河在说话:“你来记录,我看看中心悬挂的是什么东西。” 冯时在说话:“太好啦!说不定我们就要找到应对疾病的方法了!” 关鸣川在说话:“再艰难的时刻,都不可以感到绝望。” 还有方焰尘:“绿洲不会放弃任何一位民众。” 先是一个人说“要活下去!”,然后是两个人,一群人。渺小的、洪亮的、微弱的声音汇聚在一起,成了一曲气势磅礴的合唱。 往前走,只需要往前走就好了! …… 安鹤清醒过来,往前跨了一步。 队友为她争取了足够时间,她的身体能动了,强大的精神洪流在她脑海中翻涌,一切努力在这一刻收束。 窗外的火焰烧得太旺,浓烟滚起几十米高,那些绿洲留下来的武器,留下来的智慧,和方焰尘留下的“抹杀”一样,威力巨大。 安鹤想,命运的多变永远无法捉摸。 最初把她当成武器的安宁,给了她灵魂。 而把她当成孩子的方焰尘,给了她武器。 人们留给她们的宝贵遗产多到数不清,安鹤猛地再往前一步,用所有的精神力使用了天赋抹杀。 她本来是杀不死神明的,因为神明住在她的身体里,她不可能杀死自己。但现在,她拥有了神明的眼睛。神明的本体是一块看不见的菌群,现在,脑海中的背景色成了火焰的红色,精神力成了黑色,安鹤看见了,它在脑海中越扩越大,像一颗占据整个脑海的茧。茧连接着大地山脉,安鹤能清楚看到,整个绿洲的地底,布满了菌丝和黑藤蔓。 安鹤的抹杀成了一块橡皮,她擦掉巨茧的上方,在高塔内,附着在指挥室周围的菌丝突然被消抹了。她擦掉左边,不断鼓泡的墙壁、横冲直撞的血人在嘶吼中归于平静,获得解脱。 接着擦掉巨茧底端。在安鹤的精神力范围内,地底下所有菌丝和黑藤蔓全部扭曲着消失。 神明开始疯狂挣扎,试图从安鹤的身体里钻出去,安鹤在利用它!但它真正的茧已经被骨衔青和薇薇安破坏了,除了安鹤,没有任何容器能够接纳它了。 安鹤不止在抹杀,她还在吞噬。神明消失一部分,安鹤精神力的火苗就扩大一圈。一直扩大到包围绿洲,隔着岩层、气流、一切自然空间震荡到千里之外。 它曾经这样杀人。 所以安鹤用同样的方式抹掉了它的存在。 在最后关头,安鹤听到了神明虚弱地问:“如果我求饶,你会放了我吗?” “有人向你求饶过吗?”安鹤想,应该有,可能这几年少了,但在人类还未进化之前,一定有。 “你听了吗?”安鹤反问,“一定没有。那我也不会。” 她语气很平静,或者说冰冷:“没有经历过死亡的神,好好享受死亡吧。” 神明没有求饶,也没有再发出声音,可能是来不及,巨茧彻底从她脑海里消失了。 高塔之外,突然照进来一束光,紧接着乌云散开,在绿洲高空遮了几百年的黑雾,透出一道裂缝。几代人的努力化成一双大手,撕裂天空,让蓝天和早上九点的太阳,毫无顾忌地倾泻在这代人身上。 黑雾没有完全消失,清洁管道引起的滚滚火焰还没有来得及熄灭,于是黑色和红色交映,燃烧着,一直燃烧着。要把血和泪、骨与肉一起烧个干净。 安鹤杀死了神明,不,是吞噬了神明。 骨衔青站在面前冲她笑,笑得一脸无害。 安鹤想,是了,她还有一件事情没有解决。 第154章 “是告白吗?” “罗拉,让重伤的先去治疗。” 安鹤从人群里望过去,亮堂堂的光线下,走廊挤着很多人,所有人都在流血,从脏污里爬起来,头发散了,面罩掉了,衣服划破了。 但眼睛很亮。 “它死了吗?”先是有人小声问,然后人们大声呼喊起来:“我们成功了吗?!” 安鹤垂下目光,又抬头,露出笑容“嗯”了一声。 轻微的声音如涟漪沿着人群一圈一圈回荡,海狄最先爆发出一声高呼:“好耶!”她们浑身是血地拥抱喝彩,然后有人力气一松,往地上倒。于是人群乱起来,互相搀扶着帮忙止血、抢救。 罗拉用沾血的手把头发拨到耳朵后面,语气冷静:“都送去医院,轻伤也去,医院离这里不远,药品也够,快。” 第274章 在她们说话时,阿尘已经将传送梯调度到六十七层,人们乌泱泱地拥着走,又放声大笑,笑她们竟然还能撑到被救治。多了不起! 安鹤站在原地,没动。 她全身是血,衣服被菌丝刺破了好几处,怎么看都是失血过多的样子。但又站得笔直,跟没事人一样。 海狄走了几步又回头问她:“咦?你不去医院吗?没受伤?还是伤好了?” 安鹤往右跨出一步,拉住骨衔青的手腕:“你们先去,我和她还有事。” 什么事?海狄想问又没问,意味不明地“喔”了一声,笑嘻嘻地带着薇薇安一起走了。 五指收紧,力道很大,骨衔青感受到腕骨一阵疼痛,她心脏突突狂跳起来,安鹤给她的压迫性很强,隐晦的危险在周边滋生。 ——两人都知道事情还没完,一个旧的神被吞噬了,新的神诞生了,她和安鹤的账才摆到台面上清算。 骨衔青笑起来:“轻些,痛。” 安鹤善解人意地松开了她,抬步往高塔外走,一边走一边回头说:“我算明白了,这就是你说的献祭?” 她稍稍歪着头,笑起来露出犬齿的牙尖,眼神里带着她俩刚认识时那种俏皮,可是那双眼睛还是红色的,杀戮的红。 骨衔青却又迎上来,亲昵地圈着安鹤的胳膊:“你这不是没死吗?” 骨衔青又拉上了面罩,抬手时衣服往下缩了一截,露出皮肤上挤压的指痕。染血的外套已经脱掉了,红色衬衫领口、肩窝和腰间的布料都被血润湿。她挨着安鹤的肩膀往外走,很闲适的样子,肌肉却紧绷。 安鹤轻笑:“那我现在没死,符合你的期望吗?” “当然。”骨衔青去牵安鹤,五指挤进指缝紧紧相扣,“我当然希望你活着。” “你现在说谎的话,我可是知道的哦。” 安鹤轻描淡写说着恐吓的话语。骨衔青心尖颤抖,她无比清楚,安鹤现在真的有能力做到,她是神明的伴生物,和神明之间的连接,也一起被安鹤吞噬掉了。换句话说,安鹤是她需要“供奉”的新主。 安全。但又无比危险。 唯一改变不了的是,神不死,她没有自由。 骨衔青该庆幸的是,安鹤不会随时随地探别人的思想,安鹤是正义者,是充满大爱的人,骨衔青没有接收到被侵入的信号,所以她仍旧和往常一样。 “小羊羔,带我去找我吧。” “嗯,答应你的事还没完成呢。” 她们亲昵地说着似是而非的情话,手心传来的温度暖热的,带着血液的黏稠。她们都浑身是血,都面带微笑,语气缱绻,可心里盘算的,都是谁死谁活的事。 果然刻骨铭心,让骨衔青一想到就痛,就心口发酸,就血液沸腾! …… 走出高塔,刺破云层的几束光,恰好就照在塔身上,安鹤抬头望去,终于看清了这座宏伟建筑本来的样子,墙面反射着光,银闪闪的,很美丽。 而更远的中心广场,依旧被乌云笼罩,黑雾和藤蔓还未完全褪开,萦绕在剩余的神明伴生物旁边——那些骨架,还没人清理。 安鹤原本能够像抹掉菌丝一样,直接抹杀掉使徒,但她没有杀死这两具白骨。 她没有杀死骨衔青,或者说还没有。 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情,阿尘还留在机房,整个绿洲拉开了光明的帷幕,只有安鹤和骨衔青在走向未散开的黑暗。 远处的火光旁若无人地燃烧着,中央广场的青石板上,残留着大量黑藤爆炸灼烧后的汁液,三十一具残骸就这样出现在火与灰的尘土中,二十九具已经彻底死亡,有些头颅扭断,骨节残缺,骨衔青下手时的残忍展露无遗。 只余下两具相邻的白骨,胸腔里还开着一红一白的花。 安鹤打眼一扫:“你的本体在哪儿?” 这个问题安鹤根本不需要问,但是她想看看,骨衔青在这件事上是否还要对她说谎。 骨衔青昂了昂头:“离你最近的那一个。” 飞在上空的一只渡鸦将一切尽收眼底,就算骨衔青不指明,安鹤也一眼锁定了最中心那具玉化的骨架。 它太显眼,像骨衔青本人一样,即便躺在灰烬中心,也一眼就能把人目光篡取,再挪不开。 遗骸很完整,静静平躺在青石板上,仿佛只是睡着了。玉化的骨头透着独特的光泽,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冰冰凉凉的触感,残存的黑藤蔓绕着腿骨往上爬,缠绕脊椎,收紧。 明明是一具枯骨,却在肋骨下心脏的位置,开出一朵红得滴血的花,重瓣,舒展,和古尔弥娅墓碑上雕刻的玫*瑰相似。它开得太盛,生机勃勃,甚至稍稍崩裂的骨缝中长出几抹沾了尘的青叶。 真衬骨衔青的名字。哪怕死了也一样。安鹤想。 这样的东西,要留着吗? 不好吧。 安鹤用血淋淋的手捂了捂眼睛,手掌之下,红色瞳孔急速收缩。 其实,她能“感受”到骨衔青,是能够操控对方一举一动的那种“感受”,毫不费力,随心所欲,比动动手指头还要简单。 这样的白骨是被夺走自由和魂灵的产物,红衣使徒是邪神的“遗产”,安鹤吞噬了神明,接过了“遗产”,她还有一个没被骨衔青损坏的大脑和心脏,不费力气和骨衔青的嵌灵重新建立了连接。 只要她想,她可以让骨衔青去做任何事,哪怕要骨衔青去死,骨衔青也会“甘愿”自戕。 原来如此,安鹤感到头皮发麻,感到心跳加速,同时一种突如其来的掌控感像毒蛇,攀着她的脊骨上升。 这一刻,她全然明白了骨衔青的动机、谎言、恐惧和决心,以及骨衔青刺杀巨茧时为何那般疯狂到不顾一切,当时的骨衔青甚至完全不理会她还在茧的中心。 骨衔青分明是想将她一起杀死,一举两得。 但她们还是站在了这里。 这就是她在骨衔青家,用[时间重叠]看到的未来,未来只有她们两个人,没有其她人。 所以安鹤知道自己会活着从高塔出来,骨衔青也安然无恙。并且,骨衔青还是要杀她,躲不掉。 安鹤捂住眼睛轻轻地笑,当初她使用[时间重叠]时,感受到的是愤怒、怀疑、背叛。可时间重叠只能展示影像而展示不了情绪,当她终于走到这一步,感受到的却不是浓烈到让人血脉偾张的报复,而是狂潮一般的兴奋—— 她终于深入了解骨衔青了!从言行到内在,从血肉到骨髓,比骨衔青自己还要了解。 这种反常的念头让她跃跃欲试,骨衔青总能激发她身体里最阴暗的情绪,她不再是理智、冷静、无私,而是任由原始情绪自然释放。 她会耐心等待,像蛰伏的兽,等骨衔青来杀她。 有些泛凉的触感覆盖在安鹤手背上,接着,骨衔青拉开她的掌心,凑近细看:“你的眼睛……” “眼睛怎么了?”安鹤带着笑容问。 “很红,你在异化。”骨衔青用另一只手捧着她的脸,拇指按下她的下眼睑检查,安鹤眼睫轻轻颤抖。 骨衔青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安鹤歪头,眷恋地蹭骨衔青的掌心,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关心?还是打听?安鹤小声说:“伤口不舒服,心脏也在痛。” “心脏吗?”骨衔青目光下移。“它在你身上,流传下来了。” “为什么这样说?”安鹤明知故问。 骨衔青给她解释:“你不是杀死它,你是吞噬了它,它还在。它身上的东西,也在你身上流传,所以它是不朽之神,流传到别人身上也一样。” 安鹤并不意外,她已经有过体会。 但她轻描淡写,笑道:“放心,我会解决的。” 骨衔青笑着不说话,她们短暂沉默,手还握在一起,互相看着彼此,距离近到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十分亲昵,却对彼此的意图心知肚明。 夹在中间的空气成了一张薄膜,沉默的重量太重太尖锐,薄膜承接不住,向中心凹陷,即将刺穿。 …… 骨衔青不再避讳谈论神明,因为对方是安鹤,不会无缘无故伤害她。 仔细想想,这其实是一个不错的结局。现在,她的生命、思想,都被系在了安鹤身上,她成了安鹤的一根骨头、一根神经。在某种意义上,她们合为了一体,只要她们想,从肉。体到精神上,都可以无比契合,是真正的骨血相融,再没有什么能分开。 听起来还有些浪漫—— 是这样吗?没有吧。 骨衔青露出笑容,笑意越发浓烈。这是她千辛万苦想要的?给自己找一个更安全的牢笼?哪怕对方正义到毫无危害,是她最亲近的人,是好事吗? 不是。 她这样的人,仍旧会战战兢兢,忐忑不安,害怕某一刻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就像安鹤最初在她梦中那般挣扎厌恶一样。 第275章 哪怕她们相爱、相恨,甚至相互尊重,但她们仍旧是两个人。骨衔青舍不得安鹤,她疯狂地想要靠近安鹤,可情爱不是全部,利与爱有时候没必要混为一谈,她有些舍不得她,但不妨碍她想要杀死她。 骨衔青的目的还没达到,她只要夺回她自己。 卑劣的,自私的,谋划一切的自己。 “你现在这么安静,我还有些不习惯。”安鹤打量对方的眉眼。 “怎么会安静?”骨衔青往前踏了一步,笑盈盈的,“感受不到我的心跳吗?” 明明跳得很卖力。 “来,给你听听。”骨衔青抽出手,然后张开双臂,热烈地抱住安鹤的身体。她紧紧贴着对方的胸腔,用力到骨头都嘎嘎响,骨衔青问:“现在你听到了吗?” 她们离得很近,像走到这里的每个日夜,肌肤的战栗甚至隔着厚重布料传递给彼此,血腥味交融。安鹤窝在骨衔青的颈间,鼻尖触碰到骨衔青的头发,继而深深埋下头,呼吸透过面罩惊扰骨衔青的侧颈。安鹤认真去听脉搏的频率,听见的是杀意和血腥。 她们进绿洲后就没有抱过彼此了,这个借题发挥的拥抱,是一个残忍的恩赐。 “听不到,你已经死了啊。”安鹤贴着骨衔青的肩窝大笑。 骨衔青戴着手套的右手按住安鹤的后脑勺,很用力,指尖插进发丝,她小声说:“我可以为你再死一次。” 哈,骗你的。 明明是要安鹤为自己死一次。 像含着糖说出的甜言蜜语,覆盖了口中的杀欲。骨衔青心跳越来越快,身上的伤口越来越痛,同时,想要动手的冲动越来越强烈。 她复杂的情绪成了一本厚重的书,第一页写着喜欢,她真的很喜欢安鹤,聪明、强大,与她合拍。 可翻开第二页,她真的想要杀死她。 第三页是舍不得安鹤去死,第四页是只有她能杀死她。 第五页眷恋,第六页狠心,然后是心痛和冷漠。 无数情绪层层交叠,唯独没有动摇。 骨衔青抬起眼看着远处,言琼已经站在高塔的阴影下方等待。神明有神明的核心,人类也有人类的核心,她听到安鹤说心脏不舒服,那就先杀死心脏,再从大脑剥离掉自己。可是安鹤现在的能力太强大,骨衔青只能在对方对她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动手。 可是,言琼在迈出一步之后,又退回到阴影下。不忍心地背过身去。 于是骨衔青知道了,最后的路她只能自己走。 她的袖口里滑出一把早已藏好的匕首,骨衔青蹭了蹭安鹤的颈窝,贴在她耳边呢喃:“抱歉了小羊羔。” 你就永远恨我吧。 高举起的匕首猛地扎下,从背后捅穿了安鹤的心脏。 骨衔青感受到一瞬间安鹤咬住了她的侧颈,刺破动脉。实在咬得太大力了,好痛,痛得骨衔青双腿发软。在乌云之下,在废墟之中,骨衔青抱着安鹤双双跌坐在地上,一个没有松口,一个没有松开握住的刀柄。像是死死咬住对方命脉的野兽。 喘息、痛楚,纷纷从四肢百骸汇聚,最后集中在心尖上的位置,明明捅的是安鹤的心脏,她也像共感一样心口开了一个焦黑的洞。 于是骨衔青用力一扭刀柄,再一扭,将伤口绞烂。 只是可惜,没了小羊羔陪她玩,这个世界有多无趣啊。 …… 安鹤整个人都在发颤,却迟迟没有进行反抗,反而抱着骨衔青的手臂陡然收紧,几乎要碾碎骨头。“骨衔青,你下手可真狠。” 这一刀真是,和骨衔青带给她的所有体验一样刻骨铭心。 安鹤并没有死去,盘踞在心脏上的菌丝不断上涌修补着伤口。 她颤抖,是因为她一直在克制,克制自己不要因为本能而反击,也不要使用任何天赋,连修复也不要。 心脏泵出血液,安鹤痛得整个人缩起来,喘息。她松开牙齿,揪住了骨衔青的衣领,另一只手绕过骨衔青的脖子,五指用力,将想要逃走的骨衔青缓缓拉向她的方向。直到血污沾染了发丝,弄脏脸颊,她们额头相抵,坐在血泊中,喘息纠缠。 安鹤大笑,眼中露出得意的无畏:“骨衔青,你猜猜我为什么不反抗?” 骨衔青的表情可真好看,不解,惊讶,恐慌,怜惜,什么都有。 可是骨衔青猜不到。 安鹤期望骨衔青杀她,最好能一击毙命,抵消她身体里的异化。 神明的天赋、精神力、造就的破坏和遗产,她都继承。可是,拥有掌控一切力量,是会带来严重副作用的——轻视和沉迷于这种掌控感的心态,会逐渐显现。 这不受安鹤控制,她已经对骨衔青升起了这种感觉。 人性弱点太多,安鹤不是圣人,所以短时间内获得了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副作用会飞速膨胀。就像突然发了一笔横财,就再难踏踏实实做事。更别说,她取得的力量,来源于没有道德规训的神明。 安鹤本身并不渴望这种力量,她有属于她本身的[破刃时间]和方焰尘的[抹杀]就够了。所以吞噬神明后,她从未使用任何别的天赋。 骨衔青想杀她,正好她也能利用她,能这样狠心在她清醒的时候捅她刀子的,整片绿洲的活人,除了骨衔青,再找不出第二个。 她自己也不行。 只有你才下得去这个手。骨衔青,你真是我最亲密的搭档。 安鹤眼中的红色血雾逐渐往下褪,修补心脏伤口的菌丝也逐渐下褪,她的生命在消逝,核心受损,属于神明的力量也在消失。 她快死了,可一码归一码,这一刀的仇,总要还回来吧,她可是个小心眼的人。 安鹤扑向骨衔青,重重一曲肘,撞向骨衔青的肩,之前被菌丝贯穿的伤口还在流血,骨衔青没来得及起身就被安鹤压倒在地上,青石板冰凉的触感从背后传来,而上方是安鹤滚烫的身体。 安鹤的发丝垂下,她双膝夹紧骨衔青的腰腹,欠身停在骨衔青上方:“记得我们这样打过架吗?” 骨衔青缓缓眨了下眼睛,然后笑着嗯了一声,可不止打架。 安鹤挑眉:“我能全面碾压你了。”瞳孔里黑色与未褪干净的红色交叠,像是她虹膜的颜色,又像是她的衣服和骨衔青的倒影。 安鹤抬手,艰难但准确地抓住了扎在背后的刀柄,猛地一拔,血液泵溅的那一刻安鹤使用了破刃时间,延缓流血。残存的菌丝开始自救般试图补住伤口,可是速度越来越缓慢。 安鹤压抑的报复心彻底爆发,她倾下身子,沾了血腥味的唇落在骨衔青的眉间。与此同时,安鹤对着腰腹一扎,同样的刀子隔着衣服碾进血肉,刺穿,钉在青石板的缝隙间,骨衔青痛得上仰腰身,又虾弓般想走。 “要死我们一起死吧。”安鹤小声呢喃,然后咻然远离。 你给我的痛,我当然要等量返还,爱恨是一回事,报复是另一回事,谁说爱人就要给予对方伤害自己的权利?一码归一码。 安鹤站起身体点了下腕表联系阿尘,然后,一步一步走向骨架,摘掉了言琼本体上的白色花朵。 摘得太轻易,两指一扭,毫不费力。远处言琼毫无征兆倒在地上。 骨衔青有一瞬间的慌神:“你想做什么?” 安鹤垂眸,居高临下,渡鸦在她上空盘旋,她抹掉脸上的血,笑道:“该我杀你了。” 蹲下身摸上骨头的触感果然冰凉,安鹤没有直接摘掉花朵,她在近乎停滞的时间里,用沾血的手捧着颅骨侧脸,血沾到了骨头上,红的血,白的骨,好美。 指尖顺着侧脸划上玉化的颈椎,只是轻微的触碰,好像透过血肉摸到骨衔青的内里,并没有用太大的劲,很温柔很温柔的抚摸,像往日抚摸骨衔青的身体,锁骨、肋骨,残缺的裂痕、白玉般的光泽都被血液浸红。 同样躺在青石板上的骨衔青默不作声,咬紧牙关,吞掉聚在喉间的痛哼。 骨架的触觉还在吗?她也不知道,她只是盯着安鹤有些发颤的手,整个人也颤抖起来。骨头才是最隐秘的私有物,就这样在安鹤指下簌簌地抖,滴在上面的血成了湿津津的火,要将她灼烧。 第三五根肋骨下方原本是心脏的位置,花朵鲜艳从骨缝中钻出,安鹤便伸出两根手指探进胸腔,怎么能探进胸腔?好似要剥开皮肉,打捞一颗湿漉漉的心。 骨衔青盯着她的动作,屏息,想要翻身起来冲过去的念头在安鹤的天赋限制下,变得极为缓慢,她撑起身体,看到安鹤缓缓捏住了花朵脆弱的茎秆。 安鹤动手前望过来看她,骨衔青深吸一口气,那双眼眸里仍旧是笑:“你不会动手的吧?” 咔嚓—— 脆弱花茎折断得如此轻易。 安鹤也跟着笑起来:“你想恨我就恨我吧。” 由菌丝组成的花像血一样流下来,先是花瓣,一片片融成鲜血,淌在安鹤手心,然后是外层的花萼,跟着是茎秆。 第276章 和安鹤心脏里的菌丝、眼睛里的红雾一起往下淌,淌着淌着便消失了。 缠绕在骨衔青骨架上的陈旧菌丝,全部被[抹杀]摧毁。 神明对精神力的控制也开始消失,在那之前,安鹤最后一次使用了神明收取使徒时所用的力量。被安鹤手心摸过的地方,一小撮干净粉色的菌丝重新在两具骨架上着落,交缠扭曲,然后快速长出两棵新的小苗。 安鹤用最后的力气扶起骨衔青,笑得轻快:“拜你所赐,我很快就不是神了,核心死了,没有神了。骨衔青,你自己掌握你的命运吧。” 骨衔青错愕,她躺在气若游丝的安鹤怀里,伸手捧着安鹤沾血的脸:“为什么不杀我?” 安鹤答得很快:“我自私了。” 见不到骨衔青的日子,该有多无聊。 骨衔青笑,笑得眼中流出眼泪,安鹤的眼睛恢复成干净的黑色,好美丽,像黑曜石。骨衔青用手指描摹安鹤的唇:“你这句话,比一千句我爱你都动听。” 周围有好多人声,由远及近,骨衔青不知道安鹤通知了谁,罗拉?阿尘?好像有大量的人冲过来。骨衔青的视线模糊,看不到更远,只能看到安鹤背后的红光,还有安鹤的脸颊。 原来安鹤准备了后手吗?骨衔青大笑,安鹤果然在她身上用了[时间重叠]。 算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骨衔青蹭安鹤的额头:“帮我摘掉面罩。” 安鹤胡乱解读:“你是要我吻你吗?” 于是扯掉面罩,拥吻。 下死手时狠得没边,吻也吻得热烈。唇齿撬开,口腔中全是血腥,交缠的舌像她们的爱恨,热烈、炽热。亲手摧毁,再重新爱上。 安鹤五指撑着骨衔青的后脑,发丝缠绕在指尖,她稍稍退开,呢喃细语:“如果我活下来,再也不要离开我。” “是告白吗?” “嗯。” 骨衔青咬她下唇:“糟糕了,你这样我真的会离不开你。” “是吗?这句话,比一千句我爱你都动听。” 四周狼藉一片,更远处的火光烧灼着中心一区,将高塔和中央广场包围。 红色黑色的气流纠缠在一起,烟尘打着旋往上飘,高空之上,乌云终于散开,光亮如瀑布一泻而下,洒满绿洲。 …… “快!”罗拉已经穿好手术服,阿尘接管了医院系统开始杀菌,还能动的人围着手术台,给罗拉递工具。 工具都是现成的,手术室也是现成的,不知道原先躺着谁,无所谓了,反正现在这里躺着安鹤,正在进行一场六年前未完成的手术。 “心跳停止!立即开始心肺复苏!”罗拉极其冷静,第一天上岗还挺像那么回事。 莱特西手忙脚乱给罗拉递东西:“这个钳子吗?啊不是吗?那这个?” “走开走开,我来。” 心电图已经成了一条直线,延长的哔声刺耳。但手术没有停止,根据身体信息自动调整的除颤仪还在卖力工作,英灵军的队医和罗拉也同样卖力。 好在那个劳什子守护者计划没实施,医院还在,设备还能用,神学和祷告无用,科技和医学进步终究是人类取得的最伟大的成功。 一天后。 罗拉站在灯火通明的无菌病房内,神情复杂,她回头看向玻璃外,缠得像个木乃伊的骨衔青已经在门口站了三个小时,眼神幽怨,像个女鬼。 罗拉不许她进来。 病床上那人也没好到哪里去,罗拉回头冷冷地看着床上的病患:“安鹤,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有受虐倾向?” 怎么有人会允许别人往心脏上捅刀子。 “才没有。”安鹤虚弱地唉了一声,“浑身上下都好痛哦,罗拉,快给我打镇痛剂,加大剂量的,求求。” 第155章 “她们回来了!” 半个月后。 “命真大,命真大。”海狄一边掀安鹤的眼皮,一边感叹,“怎么还活着,这都不死。” “你能不能盼我点好。”安鹤推开海狄,慢悠悠扣好黑色作战服的扣子。 骨衔青早上拿来了新衣服,袖子和裤腿都有些偏长,于是安鹤卷了两圈。贴身吸汗的作战服穿在身上,很英气,外面再套着一件拥有多功能口袋的连帽外套,安鹤按以前的习惯依次把军刀和圣剑佩戴齐整,这才摸了摸左胸口的徽章——金色的火焰围绕着中心的玄乌,很精美。 “衣服,你从哪里拿来的?”安鹤问骨衔青。 “方焰尘家。” 虽然猜到了答案,但听到这个名字时安鹤还是一愣。随即她展颜一笑,又摸摸胸口,心脏的位置暖暖烫烫的,好似徽章上的火焰有了温度。 安鹤蹬好鞋子,检查后站起身:“走吧,可以出发了。” 骨衔青换了身干净的衬衫,依旧是红色,腰间佩着枪和匕首,也是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她来牵安鹤的手,被海狄从中间穿过去,打断。 海狄将信将疑:“安鹤你这个样子,能赶路吗?” 从今天起,她们要原路返回,接人。 “没事,边走边养伤。”安鹤站得笔直,气态沉稳而神气:“而且菌丝和黑雾都被我清除了,不会遇上什么危险了。” 即便遇上不受控制的辐射物,她保留下来的[破刃时间]和[抹杀]也足够帮她解决难题。 “行。”海狄这才从两人中间弹开,“先说好,你俩可别再打架了啊。” 骨衔青轻轻牵住安鹤的手:“以前的事算我错。” “认错倒是挺爽快。”安鹤不领情:“好好用下半辈子还我。” “好啊。”骨衔青扬声,“我奉陪。” 她们其实已经半个月没打架了。 一码归一码,没了最根本的利益冲突,除了小打小闹,没有必要再像上次那般斗个你死我活。 不仅没打架,作为道歉,安鹤养伤期间一切起居,都由骨衔青照顾。 吃饭是,换衣服是,现实是,梦中也是。 所以安鹤的伤恢复得特别快。 ……而且梦里也不需要注意伤口。 骨衔青和言琼依旧与之前没有变化,她们仍旧保留了使徒的特质,只不过现在没了神明,她们的精神连接只存在于骨架与嵌灵之间。 安鹤在梦里问她:“你能活很久吧,老妖怪。” 骨衔青笑:“等和你一起活够了就不活了。” 二十年的生命太短暂,但如果是两百年,那对人类来说又太长了,她承载不起,也不想承载,骨衔青分得清。 三人走出病房,碰上大包小包背着药品的罗拉,最后一起出医院,和等在门口的人汇合。 出了医院,属于大自然的风,吹拂着几人的发丝。今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人们不自觉抬头往上看,多数人根本没有看过这么碧蓝碧的天空。 苍穹下是透明的壳膜,偶尔泛着流彩,因为辐射物不算神明伴生的怪物,没有跟着神明一起死亡,阿尘还是把绿洲的壳膜打开,以防万一。 这半个月绿洲并没有太大变化,伤势重的人都在养伤,伤势轻的就修修物资,探一探绿洲。海狄在阿尘的帮忙下,修好了十几辆越野车,但飞行器这种东西六年前大多摔在地上砸毁,海狄不会修也不会用,还需要多些时间来研究。 所以,她们回去还是开车子。 回去的人只有原来的一半。阿斯塔、海狄、罗拉、小不点几人心有挂念,说什么都要回去。 安鹤带上了她们,再带上一半士兵。 同行的还有没什么特殊目的、只想单纯看着安鹤别死了的骨衔青。 言琼、莱特西、薇薇安等新绿洲成员,则待在绿洲,在阿尘的疏导下,和另一半士兵一起开垦荒土,清理居民楼。 闵禾也留在了绿洲管理剩下的人。她很乐意,安鹤走了之后,她就是绿洲最大的长官。 上车时,安鹤发现阿斯塔手中捧着一个陶盆,里面装着土,冒着十来颗小小的嫩芽。 “是之前的种子吗?”安鹤问。 “嗯,还有原本绿洲种质资源库留下的一部分。黑雾消失后不久,言琼就把种子种下了。现在的土地确实没了污染,撒下的虞美人种子差不多十五天就发芽了。我想着路过萨洛文城时,可能刚好开花。” 阿斯塔还记得她们和贺栖桐的约定。 第九要塞出来的人,好像都是这样,会认真对待人们小小的请求。 “真好。”安鹤摸了摸陶土盆,“谢谢老师。” 车队出发,将她们来时走过的土地,带着让人喜悦的希望,再走一遍。 黑雾完全散了,孢子也一并消失,尽管土地上还残存着微量辐射,但没了神明的阻碍,这些辐射总有一天会被大自然或人类的科技净化。 她们回去时才发现,原来太阳光下,一路上的风景竟然如此秀美。绿洲的山峦本就奇巧,等靠近蒂荷峡湾,就更让人惊叹,水波粼粼的海冲蚀涯岸,浪声听起来波澜壮阔,而非从前的恐怖。 第277章 贺莉终于等来了要等的人。 安鹤没有骗她们,真的带着人回来救她们了。 小不点扑进贺莉的怀里,恨不得变成树袋熊趴在贺莉身上,她第一次见到贺莉时还觉得这个人多管闲事,好烦人,现在只觉得亲切。 考虑到贺莉的病比较严重,安鹤决定让一队士兵带着这十人还有小不点先折返绿洲,让留在医院的队医赶紧安排治疗。 走的那天,安鹤和骨衔青找到了林湮。 安鹤不愿意跟原文件林湮说话,所以由骨衔青出面交涉。 骨衔青和言琼,以及林湮,是这片土地上最后三名特殊的使徒,其余早已失智的使徒,在神力消失之前,已经被安鹤抹杀。 骨衔青站在门口,打眼瞧着诊所里那个机器人,以及在诊所里帮忙的辛希林,有些唏嘘。 她们走后,似乎又发生了一些事,辛希林不再被消除记忆,而是如愿以偿正大光明陪在林湮身边。 骨衔青不关心,这不关她事。 “林湮。”骨衔青抛出一颗水果硬糖,“跟贺莉一起去绿洲吧。” 机器人接住糖果,糖在指尖碾来碾去,防水纸窸窸响动。她良久才问:“绿洲的医术有保留吗?辛希林和玫奇那种程度的辐射病,能不能治好?” “不确定。”骨衔青直白地表示,“不过再怎么样,也比你这唯心主义的医术强。” 三个小时后。 返程的队伍带着林湮和辛希琳一起离开。 剩下的辐射物,症状轻的就带回去医治,已经重症到完全不再是人类,而是另一种生物的辐射物,则继续留在这里,豢养辐射物是另一种残忍,绿洲不会重蹈覆辙。 两个月后,她们回到了萨洛文山脉。 站在采集所时,当初,她们真的以为整支队伍都会折在这里,现在那些沉重的痕迹都被消磨干净,连烧掉的楼房也被雨水冲走,只留下湖畔的石碑。 阳光晴好时的采集所,竟然十分美丽,背后的雪山经年不化,虽然因为黑雾染了冰层,黑黢黢的,但衬着蓝天白云,还有碧蓝的湖水,竟也别有一番凛冽的美感。 阿斯塔把带来的虞美人种在石碑周围,长在贺栖桐和叶听竹烧化的骨头上方。 她们没有把植物做成永生花,也不像贺栖桐要求的那样只摘一朵,十几株幼苗在这被净化的土地上,可能会长成一片,然后种子会洒落到更广阔的地界去,那可能是贺栖桐更想看到的未来。 或许有一天,会有更多在土壤里沉睡的植物种子复苏,萨洛文山脉会恢复生机。 三个月后,她们快马加鞭回到了第九要塞。 荒原上的气候已经变得炎热,雾气一散,如同戈壁的土地,不遗余力吸收着太阳光,又蒸腾出来。 人们惊奇地发现,原来荒原其实不那么宜居,炎热,缺水,气候被扰乱时,她们从未知晓这一点。 但也正因如此,被这方水土养出来的人,嵌灵才会拥有野蛮旺盛的生命力。 车队惊扰了黄沙,风尘仆仆,熟悉的风沙盖住了海狄的护目镜。她将身子探出窗外,大喊了一声:“我回来啦!” 声音荡出好远,畅快,洪亮。 “在这样的地方,还是我原来的破车子好开些。”海狄敲着车门说,“绿洲的车子,性能不行。” 安鹤无语:“你还嫌弃上人家高科技了。” 她们远远就看到了高墙,宏伟的铁墙即便在黑雾中也未倾倒。安鹤放出大量渡鸦,于是高墙上值守的荆棘灯,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她们。 “安鹤回来了!”高墙上有人大喊,“她们回来了!” 墙上的哨站热闹起来,进出口打开,围满了人。 有人从黄沙中跑过来迎接。安鹤从渡鸦的视角看到伊德站在哨站口,风吹起长官金色的额发,伊德露出笑容,按肩做了个手势。 她的士兵,真的凯旋了。 车辆进入第九要塞进出口时,伊德和苏绫已经等在闸口边。安鹤跳下车子,和海狄相视笑了一下,然后两人突然奔跑起来,将伊德和苏绫紧紧抱住。 阿斯塔慢慢走过去,从最外面揽住了四人。 握手已经不够表达她们的喜悦,要拥抱,要欢呼才足够。没有什么比久别重逢更让人开心。她们大笑起来,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苏绫借着推眼镜的动作揩去泪花。 不远处,罗拉站在骨衔青身边,靠着车,两人静静地微笑。 阳光毫无顾忌地洒在每个人头顶,橙黄的街道和黄彤彤的房屋被晒得发烫,升起洋洋暖意。 安鹤望过去,第九要塞一切如旧,在她们离开寻找生机并折返的九个月里,有伊德、苏绫和荆棘灯队员在,人们挺过了黑雾和物资短缺的袭击,几乎没有伤亡。 她们坚持着活了下来,好了不起,现在她们等到新的生机了。 伊德拍着几位士兵的肩,问起了细节。苏绫微笑着看着她们,看更加英气的安鹤,看海狄和阿斯塔……还有远处的罗拉,大家都平安归来。 罗拉穿着绿洲的衣服,让苏绫有一瞬间的晃神,好似那里站着的,不是她昔日的助手,而是年轻时候的她自己。 罗拉变了很多,大家都变了很多,好像仍在不停地长大。 英灵会的士兵仍旧不被允许进入第九要塞,她们只能在门口。所以士兵们一个叠一个,晒得黢黑的脸展露出好奇,往里面张望,一不小心挤得太满,还有人摔倒。 在匆匆休整后,第九要塞指挥官伊德发出了命令—— 因为要塞内食物和水源已经急剧短缺,所有人即日起一起前往绿洲,先拿必要的、能带走的东西,其它带不走但重要的物资,比如矿石、机器,就等回到绿洲后修好运输飞机,再回来搬运。 离开之前,安鹤带着英灵会的士兵回了一趟第一要塞,她们翻出了巴别塔里任何带有名字的文件,带在身上。离开时,安鹤在雕塑废墟边捡到两个怀表,背面刻着名字,安鹤看了一会儿,放进了口袋。 考虑到各个要塞、城市间可能还有幸存者,她们在沿途各个地方,都用纳米绒留了指路用的旗帜,西北方向的山崖也留了,第一要塞的废墟也留了。 染成红色的旗帜上写着前往绿洲的指引,给各个角落里的幸存者指路。就像神话故事里的结尾——火焰散落在大地,飞向遥远的陆地,点燃新的火堆。 安鹤已经决定,在今后,绿洲依旧会贯彻关鸣川和方焰尘的理念,接收前去避难的人。 黄昏时分,由象和狼领头的队伍开始大规模迁徙,在干涸的旱季,踏上前往绿洲的道路。 她们满怀希望,一路平安无虞。 第156章 正文完。 回到绿洲后的第三个月,天气晴好。 中心区被炸毁的火把雕塑旁,坐了一个人。 阿斯塔舒展着身体,随意靠着残缺的石头,一条腿盘着,另一条腿点着地面打着拍子,阳光照着她蓬松的红发,微风一起,发丝便如火焰般轻轻飘动。 她哼了两句调子,然后拿出口琴,慢悠悠地吹起了曲子。 远处一堆她搬来的烂铁里,有只小松鼠跑得欢快,用小小两只爪子抱着碎铁残片,一蹦一蹦跳到废铁堆中心,把东西递给盘腿坐在地上捣鼓的海狄。 “锵锵!”海狄把护目镜拨弄到头顶,夸张地大喊。她的鼻梁上沾了机油,糊在雀斑上,海狄随手一抹,呲着个大白牙,高高举起右手中的铁块:“阿斯塔,快看快看!我的小野犬做好了!” 口琴声被迫中断,阿斯塔打眼瞥过来:“搞半天你在不务正业,我以为你在修东西。” “总要休息一下嘛。”海狄将背带裤口袋里的小东西一个一个掏出*来,摆在某辆报废车辆的车顶,都是这几个月她消遣时按照队友们的嵌灵做的,有花生壳大小的银环蛇,薮猫,还有徽章上那种玄乌等等,野犬被小心翼翼放进去,排成一排。 “我为我以前损你的话道歉,艺术对于人类还是很有意义嘛。”海狄撑着车身得意地欣赏自己的作品,“至少会让人开心。” 阿斯塔唇角一扬,笑了一下,继续吹她的口琴。 远处有些嘈杂,有人在用河水清洗街道,有人在挑土——被炸毁的中心一区地面下陷,以高塔为中心,陷成了一个圆形。人们打算把这里填上泥土,除了留出进出的马路外,其余地方做成花圃,或者种些蔬菜水果。 废铁堆后面,有人在往这边靠近,小小的影子身姿挺拔,步伐稳重。海狄咦了一声,逆着光,她看不清全貌,还以为是安鹤来监工,等人走得进了她才发现不是,原来是薇薇安。 小小少年如今长开,沉着嘴角,倒有几分她姐姐的模样。 “薇薇安,过来,给你个好东西。”海狄招手,把人喊过来,捧着小铁块递给薇薇安:“瞧,你的嵌灵,我给你做了好多个。” 薇薇安的眼睛亮了亮,手中心躺着的小家伙各式各样,有的盘着,有的昂着头,还用白色油漆画了环,“这么多吗?”她数了数,有七八条。 第278章 “你跟安鹤一样特殊,嵌灵都好几只,别人的我就做了一只。”海狄强调,“喜不喜欢?” “喜欢!”薇薇安笑起来,沉着从她脸上消失,又显出了小孩心性,“谢谢海狄姐姐。” “不客气。你这是要去哪里?”海狄瞧见了薇薇安手上的册子。 “去找小不点。阿尘给她布置的识字功课还没完成,她就偷偷出去疯玩了。” 海狄悄眯眯笑,捂着嘴透露:“我之前在草坪那边看见她,你去找找看。” 薇薇安得到信息,果然在草坪边找到了小不点。 小不点舒展了四肢躺在刚冒茬的草地上,两根辫子一左一右摆放在头顶,像天线似的。 她眯着眼睛,嘴里还在自言自语:“得想个办法……” “想办法干什么?”薇薇安挡住阳光,在小不点脸上投下阴影。 小不点啊了一声,麻溜爬起来,看清了来人是薇薇安后,眼里的惊吓变成喜悦:“正好,我说得想个办法让跟我组队,我们俩建立个联盟——”她抓起旁边捡来的长剑模样的木头,“就叫小不点联盟,我当大姐头,你和你的小蛇归我管。” “你在做白日梦吗?”薇薇安认真地问。 “什么嘛,你一点意思都没有。绿洲就我和你俩小孩——” “我不是小孩。”薇薇安板着脸打断对方。 “可拉倒吧,你就是小孩,只不过比我大几岁。”小不点继续说,“——就我们两个小孩,你跟我玩嘛。” 薇薇安瞥见小不点裸露的手臂上还未完全消失的红疹,想了想好心同意了:“那好吧,大姐头,我需要干什么?” “把你的小蛇唤出来,跟在我后面听我指令。” 薇薇安侧目:“你不怕它们吗?” “不怕啊。”小不点跳起来,“你脑子怎么想的?蛇多酷啊!打架多威风啊!你们都有嵌灵,我想要还没有呢!” 小不点确实老是念叨别人的嵌灵,可惜她不是被选中的孩子。薇薇安沉默了两秒,摊开手心:“给,这条小蛇给你,是海狄做的,以后它就是你的嵌灵。” 薇薇安脖子上还带着安鹤给她的渡鸦。每当她感到害怕的时候就会捏在掌心。既然姐姐是她的榜样,把勇气传递给年纪更小的孩子,也是模仿的一环吧。 小不点愣了一下,不太好意思地接过来,昂着头的小蛇跟她一样气势汹汹,小不点爱不释手,她想要开心蹦跳又觉得失了大姐头的魄力,于是硬板着脸,昂着头:“好,那我收下啦。” 薇薇安拿出册子:“那大姐头要识字才行。” “等等,你是阿尘派来的间谍吧!” “识了字才能读懂贺莉的检查报告。” “……好吧。” 小不点想起贺莉,玩耍的心思去了大半。 罗拉说,贺莉的病已经进入第三阶段,跟小不点快要治好的病不一样,绿洲没有现成治疗第三阶段骨蚀病的方法,现在她们尽力保住了贺莉的命,但是想要痊愈,她们还要抓紧时间研究治疗方案才行。 贺莉已经在医院住了三个月。 小不点攥紧捂得温热的铁块:“这样吧,我们改天再玩,我们先去看看贺莉。” 贺莉的病房里,莱特西也在,光着脑袋的莱特西,在后脑勺的疤痕处刻了个紫色的闪电,她说这是为了纪念兰鸣,兰鸣是在一个打雷的夜晚把她带回了拾荒者窝棚。 她不再蓄长发,这样也挺有个性,除了大家路过都想摸一摸外,很方便。 “贺莉,你可得快点好。”莱特西整理着她们这几日收集起来的稀奇玩意展示给贺莉看,“你瞧,这些东西多有趣,等你好起来跟我们一块捡东西。而且,我们好多东西搬不动,需要一个气力大的人。” “放心,我会好的。”贺莉支起上半身,身上涂了去创生肌的凝胶,用绷带缠紧,医院药品充足,贺莉看起来状态还可以,“莱特西,我听说你现在接管新绿洲那帮人了,要接言琼的班?” 莱特西哈哈地笑:“她说她老了想退休,不想搬东西,叫我们不要虐待老人,所以交给我管理了。我也不知道算是接言琼的班,还是接兰鸣的班……噢对,我忘了你不认识兰鸣。” “认识的。我听骨衔青提起过,很了不起的人。” 贺莉一偏头,看到小不点进来,后面还跟着罗拉,贺莉开心地笑起来,朝小不点招招手,又对莱特西嘱咐,“接谁的班都好,好好干。” “我来换药。”罗拉精准揪住小不点后领,拎小鸡似的,“你也是,要换药。” 罗拉换药的动作很麻利,顺便检查了贺莉的情况。她穿着医院的白大褂,头发简单束在脑后,冷静地说:“恢复得还可以,我们在想办法了,不要担心。” “我不担心,倒是你们人手短缺,整天很忙,不要太辛苦。”贺莉笑着劝告。 罗拉低下头,想起在第九要塞她们之间也有过这样的对话,心里一酸,又笑起来:“没事,我会尽力。” 罗拉收好东西走出门,还有另外几个患者要照顾,虽然英灵会的队医以及一些能够帮忙的人都来帮忙,但这两天绿洲迎来了第一批看到指示前来避难的流失者,又变得有些忙碌。 罗拉想着事情前往下一个病房,远远看到有人站在走廊另一头,她脚步顿了顿,想转身离开,但对方已经看到了她,仿佛早就等在那儿。 苏绫招手,轻声喊:“罗拉。” 罗拉的心跟着一颤,又逐渐下沉归位。她深深呼吸,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盈满胸腔,呼出去时,将过往一起呼走,消散了。罗拉抬起头,抬步走过去:“苏教授。” 两人对彼此的称呼和旧日没有任何差别。 但罗拉已经能够心无旁骛地喊对方的名字。 苏绫双手插着口袋,别起来的头发下露出一只耳朵:“我听说你连续排了一个月的班……要注意休息。” 罗拉愣了一下,其实苏绫也没立场说这句话,罗拉现在不再是苏绫的助手,而是独当一面的主治医生,不听苏绫调度。 和苏绫不一样,罗拉下针开刀都快准狠,因为在军队待过,她更熟悉士兵们的忍耐度,会更加果断,力道也大,不会像苏绫一样温柔安抚。士兵们都很喜欢找罗拉疗伤,叫她冷面罗医生,而普通人大多会找苏绫。 这三个月,罗拉处处避免和苏绫见面,毕竟她确确实实给第九要塞造成过伤害,她不想苏绫见到她为难。 但也奇怪,现在竟然到苏绫来劝她不要太累。 “好,我有分寸。”罗拉点点头。 苏绫嗯了一声,转身走了,大概只是路过这里。 “苏教授。”罗拉到底还是喊了一声,她看着苏教授的背影,两人都站在光亮充足的走廊间,头发衣着让两人的身影看上去极为相似。 罗拉想问问,苏绫还恨她吗,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失去问的必要。 可就在这时,没等到罗拉下一句话的苏绫转过身温和一笑,先一步开口。 “明天我想去观摩你做手术,前几天从东北方新来了几十名流失者,有些患者也进入了第三阶段,比较难治。罗拉,我们还要一起想办法救人,对吧?” 病房里有人谈笑的声音传出来,她们站在门口左右两边,隔着很远的距离,静静地听着。 等到谈笑声停歇,罗拉才“嗯”了一声,她站得挺拔,眼睛明亮,某些陈旧的情绪伴随着愧疚落下去,一起放下,尘埃落定。 罗拉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好的苏教授,那到时候我通知你。” “好。”苏绫挥挥手,转过身离开走廊,进了传送梯。午后手头没事,她刚好花时间休息用餐。 苏绫坐着传送梯下到一楼时,恰好和闵禾擦肩而过,年轻人捂着肩膀一瘸一拐地走,脸上带着不服气的神情,走进轿厢后,还用力哒哒哒戳面板按钮。 苏绫收回视线,便看到伊德站在医院门口等她。 伊德晃了晃手里提着的食物,是第九要塞的阿姨们统一做的工作餐食,伊德说:“这么晚才吃饭,别太辛苦。” 苏绫:“建设期,是会辛苦一点,等平稳下来就好了。大家都在做擅长的事,我也在尽我所能。” “你总有道理。”伊德把午饭递到苏绫手中,“我给你加热了,赶紧吃吧,饿坏了。” 苏绫弯起眼睛笑:“你不用专门跑一趟。” “不算专门,就是顺便带过来。” “是吗?”苏教授语调扬了两度。 “好吧。”伊德去解小臂上缠着的负重绑带,“前几天是专门,这次真是顺便。” 她们两人并肩往外走,外面风大,伊德将外套披到苏绫肩上,掖紧,手放下来时,便顺势牵住了苏绫空着的左手。 苏绫侧目打量了一下伊德,明明她们出门时伊德头发是盘起来的,现在散开,及肩的金发有些没理顺,有些乱,颧骨上的旧疤沾了点尘土,应该刚从训练场回来。 第279章 苏绫便知晓了:“刚刚进电梯那孩子是你护送过来的?” “护送?她要是听见你用这个词会气死。噢,还有孩子这个词。”伊德和苏绫往医院园区的中心露台走。一位长官一位医生,肩并着肩,自然地谈着话,她们依旧是最好最熟悉的搭档,也是最懂彼此的人。 两人在露天的椅子上坐下来,晒着太阳,苏绫把饭盒放在膝盖上,一边用餐一边和伊德讲话。 “荆棘灯和英灵会的士兵今天第一次合并操练,起了点小冲突。”伊德有些头疼,“不过安鹤说,这种情况无法避免,等大家熟悉起来就会好一些。” “噢?”苏绫腾出手擦掉伊德脸上的尘,看了看指腹,“所以,你生气跟她们打架了?这上面还沾着血。” “苏教授,我看起来会做这样不理智的事吗?”伊德辩解,“不是我先动的手,对方领头的年轻军官嵌灵是野犬,那家伙一看到我的狼,就开始示威吼叫,叫了两声,又开始朝我摇尾巴。说实话,给我搞蒙了。” “所以你们发生了什么事?” “她走过来,兴奋地说要跟我切磋,所以我们切磋了一会儿。” “然后你把她打伤了?” “不打伤不行,她们军队的人招式又狠又猛,闵禾这家伙又非常抗揍,我都把她抡到地上,压住喉咙了,她又立刻爬起来回招,难怪安鹤跟我说这人在路上帮了大忙,虽然我挺膈应,但不得不说,她劲头和潜力都很足。” “难得见你私下夸人。” “我不是夸。”伊德长舒一口,“我只是觉得……嗯……从未想过有这么一天,我不用杀死这些士兵,她们也不用杀死我,这场打架就能结束。” 苏绫看着天空,轻轻一笑:“人们的关系本来就很复杂,融合,分裂,仇视,理解,好像都不会一成不变。这可能就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意义,伊长官啊,走向联合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也是。现在大家目标一致,我们往前走就好了。” “噢还有。”伊德别过脸,耳尖绯红,“别这样叫我,你之前都不叫我长官。” 苏绫低着头笑:“只是昨晚发现很有意思。” 伊德:“……” 苏绫再开口又是正事:“闵禾伤得重吗?需不需要我替她看看伤口?” “……有点重。不过我把她送到医院,她去找罗拉了。”伊德想到什么笑起来,“她说罗拉是她的专治医生,总是救她狗命。” 闵禾嘶了一声:“罗拉,这伤几天能好?” “按你这体质,一周吧,欸,别乱动。”罗拉按住闵禾的肩膀,大力扭了一下,“错位了,内脏还有淤血,伤这么重,谁动的手?” “第九要塞那个长官。” “噢,是她的话,那算轻伤。”罗拉揶揄道:“你招惹她干嘛,她没把你杀了?” “我就想试试看,能不能打得过她。看看差距,好有个概念。” “什么概念?” “要努力多久的概念。等我到她那个年纪,我一定比她厉害。嘶——轻点好嘛!” “胆儿挺肥。”罗拉面无表情地缠好绷带,“你虽然抗揍,但要把自己身体当回事。总之,要记得你之前的计划,往后你要保护绿洲。” 闵禾没太在意:“没事,我受伤了就上你这儿,有罗医生在,只要没死都不是大问题,你以后就是我的后盾。” 罗拉无语地看她:“我答应了吗?” “我这是夸你,你连安鹤都能救回来……”闵禾突然住口,门口走进来一个人影,她眼睛亮了亮,“安鹤,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安鹤脸上带着笑,但笑得不怀好意,“我给渡鸦放风的时候,看到你打架输得很惨。” “啧。”闵禾转过头,闭了嘴。 “好了,是正事,给你带了点东西。”安鹤收敛了笑容,放了本册子在桌上。 “早上阿尘修复系统时,发现绿洲军队留下来的智能训练系统的使用说明书。刚好你养伤的时候熟悉熟悉,我看过了,很实用,比如练枪的时候,辅助系统可以智能模拟靶子位置,实战性很强。” 闵禾拿起册子喜上眉梢,已经被阿尘激活过的书籍,可以直接调出可旋转的智能3d演示。 “我走了。”安鹤放下东西立刻转身,脚下生风。 “你去哪里?”闵禾问。 安鹤已经消失在门口,此时折回来露出个脑袋,笑道:“骨衔青找我谈事情。” 闵禾啧了一声,谈什么?谈恋爱吗? 狗真的会生气。 安鹤说完匆匆离开,隔着很远,便看到骨衔青站在一栋大楼边上,等她。 这栋楼在高塔后方不远的位置,从外观上看没什么特别。 踏进门去,桌面地板和窗户都由小机器人打理过,很干净,只有被藤蔓和青苔侵蚀过的地方留下来旧日创痕。房屋构造和安鹤现在居住的方焰尘家类似,但更加肃穆,除了生活起居用品,其它东西一切从简,也没有方焰尘家那种小小的花圃。 安鹤边走边看:“这就是你当年离开203区后,和关鸣川居住的地方?好普通。” 骨衔青站在房屋中央没动,语气前所未有地淡:“关鸣川是个工作狂,平时大多数时间在高塔,基本不回家常住。” 安鹤折返脚步,好奇地打量着骨衔青,她竟然在骨衔青脸上,看到一些隐晦的、有些别扭又无处安放的情绪,真稀奇。 安鹤笑着揽住骨衔青的腰,往后退,这个动作也扯着骨衔青不得不往前:“怎么,你也有难以面对的事情?我还以为你无坚不摧呢。” 她可不是会嘘寒问暖的人,偏要戳骨衔青心窝子,把尘封的别扭拿出来晾晒,驱散沤太久又散不出去的细微怨恨。 骨衔青不也是这样刻薄对她的吗,她俩之间好心好意的体贴是不存在的,早些天骨衔青带她进方焰尘家时,还当面说她妈妈笑里藏刀——虽然方焰尘一副温和的样子,但是什么都在心里算清。 真是有失偏颇。 骨衔青被安鹤拽得心烦意乱,起了性子,搭住安鹤的手臂定住:“小羊羔,别乱动。” 安鹤把警告当作耳边风:“走,带我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骨衔青无奈地带着安鹤上了二楼,同样是二楼,但和203区的住所全然不同,没了古尔弥娅的精心布置,这里的一切都呈现出严峻的冷色,墙壁床铺灰白,书房更是只保留了机械的银黑。尽管采光很好,阳光充足,洒进来也只觉得冰冷。 “原来看上去热情似火的人剥开内里是这副样子。”安鹤嘴上不饶人地阴阳怪气,剥开骨衔青的红衣,内里露出来的不就是冷酷到无情的私心吗? 但也有例外。 安鹤站在浴室门口,抱着胳膊偏头:“这是什么?” 那个早已在安鹤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洁白大浴缸,就摆在宽阔的浴室左边,午后阳光从透气窗洒进来,和安鹤第一次见到这里时,一样的轻柔。 那还是在第九要塞大战之后骨衔青为她疗伤时,所造的梦境,说来有趣,原来她早就见过骨衔青的两所住处。 这里的配置才配得上关鸣川执政官的身份,很宽阔豪华,浴缸像小游泳池,还有空出来的休息区,有高脚凳,有饮料区和娱乐智能屏幕,除此之外,还摆着可以智能调控的桑拿椅——就是原先骨衔青在梦里坐着和她聊天的躺椅。 骨衔青踏进浴室,终于露出笑容:“这是我刚来这里时,故意让关鸣川改装的。”少年时候的她还是有一丝报复心,虽然不浓烈,但小问题上她时不时会为难一下关鸣川。比如会趁机要求购置好几个很先进的光脑设备,或者造一个她在书里看到的豪华浴池,要多奢华就多奢华。 但是没意思,关鸣川总是给她安排好。 折腾两次后,骨衔青就失去了性质,她不喜欢太依着她的对手。 安鹤缓缓走进去,浴缸里没放水,空的。外边铺着的地毯也清洗干净,考虑到骨衔青不喜脏,安鹤蹬掉鞋袜后才踩上白色地毯,她坐上浴缸边沿,撑着手:“骨衔青,你记得我们之前在这里的谈话吗?” 那是她们第一次深入交谈,谈人类的未来,骨衔青表现得异常疏离。安鹤问:“你对人类未来的看法,还是以前那样吗?” ——什么自然淘汰残酷,几百年后都是黄沙枯骨,争来争去没有意义。 骨衔青低着头笑,她同样脱掉鞋袜走上地毯,抵着旁边的柜子,认真思考:“说不好,可能改变了一些也说不定,因为见过你这样的人。” 骨衔青仍旧认为个人意志比宏大叙事重要,这是古尔弥娅教她的东西,也是独属于她自己的生活体验,骨衔青不会否决自己。 但从某方面来讲,她没想过绿洲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没想过第一九要塞的人们能活,安鹤能活,也没想过方焰尘和关鸣川所做的努力会以这种方式,接替到她们手中。 第280章 现在见过了,便觉得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黄沙枯骨也会被人铭记,自然淘汰或许也不是那么残忍。 绿洲现在,有伊德苏绫这样的领导者,安鹤也接过了调查中心指挥官的位置,负责探明大陆周边幸存者和辐射物的情况。绿洲现在,还有荆棘灯那样的护民组织,有英灵会那样强大的战士,还有新绿洲勤劳有智慧的建设者。众人所长汇聚在一起,有希望,有勇气。可能人类真的有未来也说不定。 骨衔青察觉,她可能也受了安鹤一些影响,安鹤也在教她一些东西。 安鹤伸直腿,翘着脚丫无意识地摇晃,打算逼骨衔青亲口承认:“但你很喜欢现在的绿洲,不是吗?” 骨衔青挑眉:“我有说过喜欢吗?” 安鹤往前倾身,明明这个角度是仰视骨衔青,却目光如炬:“不喜欢的话,你干嘛帮阿尘破译损坏的系统?前两日你忙着没时间见我,不就是在搞居民区的供电系统,好给流失者居住吗?” 骨衔青俯视着她:“那不是某人拜托我的么?” “我拜托你,你就答应了?” 骨衔青垂眸,语气挑衅:“小羊羔,你之前拜托我的事,我可都答应了。” “那是因为你想要我的命。”安鹤舔了舔唇,“你现在不要我的命了,你图什么?” “你不知道吗?”骨衔青站起身,逼近安鹤,弯下腰将安鹤笼罩在她的影子当中,“还是你啊。” 转眼,却又瞥见安鹤得意的笑。笑骨衔青先说出的情话多动听。 安鹤伸手勾住骨衔青的脖子,凑上去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小声问:“这个浴缸,你以前会时常使用么?” 梦里倒是经常使用,骨衔青构建的场景总是很出人意料。 骨衔青半垂着眼眸:“不怎么多。只有在困苦和遇到难题的时候,会缩成一团躲在这里,我当时想,周围怎么会这么空,没有和我同行的队友,也没有让我敬佩的敌人。” 安鹤一滞,将骨衔青拉下来,作势要咬骨衔青格外敏感的耳垂,却又没落齿,只喃喃着:“现在还觉得空吗?” 气流和呼吸双双落在骨衔青的耳窝,天灵盖发麻,又覆盖了脖颈,蔓延到锁骨,太痒太燥。骨衔青被勾着脖子,只能按着安鹤的肩膀借力,两人堪堪相贴,但又若即若离。 “你说呢?”又是一个拉扯不清的反问句,不是要答案,是要对方先放弃抵抗。 “你现在找到我了啊。” 又说:“和我讲讲更多你的事吧。” 酥麻的热流窜进胸腔,声音已经听不见了,骨衔青低头吻住步步勾引的唇,将安鹤推倒在真正的浴缸里。 往下仰倒,一起坠落,迷恋,渴求,万劫不复,危险逼近,有人甘之如饴。 …… 一晃又是两个月。 在骨衔青、海狄,还有林湮的协助下,阿尘终于修复和接管了绿洲所有供电供水设备,她们不用再使用医院找到的净化剂手动过滤江水,自然能源发电机也开始工作,完全覆盖整个绿洲。 入夜,整个绿洲现存三四百人,包括能够下地走动的贺莉,都聚集在高塔顶端的停机坪上,往下俯瞰。除了必要设备,整个城市的光都被阿尘关停了。 一个泛着蓝光的机械小球,悬在半空,背后是绿洲漆黑的夜景。人们耐心等着,等阿尘按下总控,等绿洲失去的灯被再次点亮。 阿尘的光芒散得很开,它根据情感分析逻辑搞了个点灯倒计时仪式,好让大家真切感受到绿洲在恢复生机。小球不停转圈,方焰尘的声音温和而坚定:“三。” 大家一起数:“二。” 安鹤大喊:“一!” 人们突然噤声,紧张地看着远处黑漆漆的大楼影子,就在那一刻,以高塔为中心,千百万个受阿尘控制的应急灯——在六年前一瞬熄灭的灯光——又一圈一圈亮起,从中心、往外、更往外,点亮的灯光如荡开的萤火,很慢,像人类恢复文明的过程,可然而又无比坚定地一层一层往外传递,直到覆盖整个绿洲。 黑暗被驱散了,亮堂堂的火光,大楼上的探照灯,保留下来的广告牌散出炫目的光晕。 到了最外层,灯光定格不动,定格的人群却开始大笑,欢呼。 她们高声呼喊着拥抱,这场为了节省电量只持续一分钟的、无用的仪式,是人类文明复苏的起点。 安鹤高兴大笑,她和四周的人热情拥抱。 拥抱罗拉和闵禾。为她们刀尖相对的相识,为她们肝胆相照的联合。 又拥抱伊德、苏绫,阿斯塔、海狄。感谢她们的指引、接纳、谆谆教导。 她接着拥抱了薇薇安,还有小小的阿尘。这些无血脉相亲的亲人与她一次一次把手握紧,一次一次传递希望。 她大笑着,站在人群里,拥抱言琼、凯瑟、莱特西、小不点。为她们并肩作战所取得的每一次胜利而高声欢呼。 最后,安鹤肆意张扬、大大方方地抱住骨衔青。 祝贺她们你死我活的交锋,歌颂她们绝无仅有的默契,世上再没有比她们更契合的人。 “我爱你。”谁说了一次。 “我更爱你。”谁重复了一次,不肯让步。 紧紧相拥的躯体滚烫,从未宣之于口、并且很可能只说一次的表白,被淹没在欢呼声里,只有该听见的人听见了。 …… 又过了两个月。 繁华的绿洲引来好几批流失者,人们看到了指引,汇聚。她们经过检验、隔离、治疗,才能够踏进绿洲。 一位年长的老人,牵着一位年幼的小孩越过地上的白线,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神话里繁华的绿洲高楼,而是一块几十米高,占地面积极广的纪念碑。 纪念碑上刻满了名字。引路的荆棘灯给她们介绍,这是每个活着的人,把认识的、还记得的、但不幸没能走到绿洲的名字,写下来,让机械蚁刻在上面。无论是朋友、亲人、爱人,或是敌人,都可以登记,新来的流失者也可以进行这个仪式,她们管这叫“葬礼”。 老人嘴里不满地念叨:“尽搞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 这样大的工程,得浪费多少人力啊。 她往前走,可是偏偏又忍不住回头看。高空处一个泛着蓝光的小球,用两只机械手,正在用力镌刻姓名,一笔一划,庄重而肃穆。 “那个铁团子在干什么?”老人问。 荆棘灯的人说:“噢,我们这两天翻到了一些旧资料,包含了绿洲一些人的名字。我们虽然没有见过她们,但这些人都是了不起的前辈,所以它要把名字一起刻在纪念碑上。” “那它是谁?” “它叫阿尘,是我们新的人工智能系统。”荆棘灯的成员抬头,“听说它的名字来源于绿洲原调查中心指挥官方焰尘,所以它想亲自完成雕刻。” 如同方焰尘在纪念绿洲。 老人“噢”了一句,似懂非懂,又凑近去看纪念碑底座上的大字,她慢慢地辨认,以她的文化水平只认出“我们”、“死”、“走”等几个字。 看到“走”,老人忽然不肯走了,她起了倔劲儿,势必要把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搞清楚,于是又大声问道:“这写的啥七拐八扭的字?” “啊,这个啊。”荆棘灯的成员笑起来,像念格言般郑重地念了一遍。 漆黑的底座上,刻着她们用生命印证的意志。 “我们永远不会温和地走向死亡。”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