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婚御史大人后跑路了》 第1章 [古装迷情] 《骗婚御史大人后跑路了》作者:小银山【完结】 本书简介: 沈府新来了位小娘子,目若秋水,嘴甜爱笑,尤其爱对官威凛凛的晏御史笑。 晏御史冷着脸:“沈娘子,请自重。” 沈娘子不听,又娇又作,百般撩拨,小手闲着没事就摸上他腰。 在她锲而不舍的勾搭下,晏御史渐渐觉得把她当个小猫儿似地养在后宅,闲着逗一逗,似乎也不错。 这桩婚事就这么成了。 沈娘子笑容更明媚了。 没人知道,她是假千金,真骗子,为了钱受雇接近晏御史有所图谋。 现在任务完成,她本打算婚前跑路,可想着晏御史的宽肩窄腰,劲臀长腿,她咽了口口水,把跑路计划改在了新婚次日。 洞房花烛夜,晏御史果然够劲儿,她心满意足,次日一早,毫无留恋地骑着匹快马跑了。 哪想到有朝一日竟被苦主逮住。 这个很够劲儿的男人锁住她脚腕,掐着她下巴,要她为所犯过错付出代价。 她死到临头,无理也要辩三分:“我骗了你是我不对,可退一万步讲,你就没有错吗?” “我当然有错。”他摩挲着她颈下的小红痣,声音沉沉,“错就错在洞房的时候对你太温柔了,让你第二天还有力气下床,跑马出城。” * 晏元昭常年忙着捉人下狱,整肃朝纲,不料终日打雁却叫雁啄了眼,被人骗身骗心。 夫人跑路后的第一年,他发誓要逮到这个女骗子,将她送进大牢严刑审判。 夫人跑路后的第二年,他发誓要逮到这个女骗子,让她跪在地上磕头认错。 …… 夫人跑路后的第n年,夜深人静他辗转反侧,扪心自省:是因为我洞房花烛夜表现得不够好吗? 【嘴甜心黑职业骗子x高冷傲娇当朝御史】 破镜重圆|<a href=https:///tags_nan/gaolingzhihua.html target=_blank >高岭之花发疯|追妻| 1v1sc,he,轻松甜 架空(仿唐居多),剧情全为感情服务 内容标签: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励志 甜文 轻松 高岭之花 主角视角小骗子晏元昭 其它:高岭之花,破镜重圆,追妻 一句话简介:高岭之花遇上女骗子 立意:小人物也有家国情怀 第1章 谈交易“我卖疯卖傻卖脑子卖命,但不…… 三月春风骀荡,芳菲正盛。 京郊颐园深处,梳着男髻的丫鬟小桃蹲在小石桥下的一块石碑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几丈之外高高伫立的四角亭。 亭里两位年轻郎君言笑晏晏,对坐烹茶,一着兰衣,一着绯。 “穿兰衣裳的就是晏元昭晏御史,错不了,另一个是裴世子。可惜隔太远,听不到他们说话。”小桃叽叽咕咕地道。 小桃身侧,一树雪似的甘棠花微微颤动,里头钻出一男装打扮的女郎来。女郎身穿翠色圆领窄袖袍,头戴软纱皂幞头,幞头的两只脚恰当好处撇在肩头,一双圆溜溜的杏眸秋波流转,半露黠慧。 女郎轻轻点头,大胆地猫着腰向小亭走去。 “阿姐!”小桃低声惊叫,跺了跺脚,只得也跟着鬼祟过去。 两人顺利潜进亭子阑干下的暗影里,亭中人谈兴勃勃,浑然不觉。 定远侯世子裴简啧啧赞叹,“今年颐园的牡丹开得比去年还好,赏花的女客也多,人比花娇,秀色可餐呐。” 颐园内遍植名花异树,向来是钟京名士踏青的好去处。大周民风开放,女子出门上街也属寻常,前些年女郎们多半戴着帷帽出行,现在越发不拘了,不仅不遮面,还流行起穿男装。颜色好的女子,薄施脂粉,戴幞头穿袍衫,别有一段风流韵味。 “是么。”晏元昭不以为然。 “刚才牡丹园里那么多小娘子,你半点没注意?” “明明是女儿身,却着男式衣衫,雌雄莫辨,不成体统。”晏元昭道,“有什么值得我注意的?” 裴简夸张大笑,“满大街都是这样的小娘子,你有意见?” 晏元昭低头饮茶,“我没意见,是你非要问我意见。” “你啊,真是不懂欣赏女人,可惜咯。” 亭下的小桃和女郎对视一眼,小桃无奈摊手,比了一个难办的口型。 女郎咬牙,难办也得办,她混江湖那么多年,遇上过多少桩难事,还不是被她一一解决了?虽说这回的目标,的确特殊了些。 她是在半个月前与小桃来到钟京沈家的,以沈五娘的身份。 沈氏是世代书香的河东望族,长房沈执柔登科后辗转多地任职,膝下在族里行五的庶女宜棠体弱多病,一直寄身河东老家,十几岁时更被送进道观,当做女冠养了几年。 女大当嫁,宜棠年满十七,做了京官的沈执柔终于想起这个女儿,将其接回家里。 可怜沈五娘生下来没了亲娘,孤苦伶仃长大,与亲父嫡母多年未谋面,在这即将与家人团聚的节骨眼却横生暴病,一命呜呼。 这才便宜了她这个西贝货,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充沈五娘进京。仗着钟京无人见过长大后的五娘,且她与五娘容貌有三分相似,堂而皇之冒名顶替。 她在沈家安顿下来,依前约悄悄去见那位神秘主顾。 会面地点位于盛兴酒楼的一间雅间,主顾一身玄色衣袍,戴着银制面具。他低头摩挲手上玉扳指,语声低哑,“怎么称呼?” 她此前都是与主顾的下属联络,两人是第一次见面,她心道这位恩主还挺有礼貌,比以前她遇到的动不动狗眼看人低的贵人们都强。 “就叫我沈五娘吧,既答应您做沈宜棠,那我便是沈宜棠。” 新鲜出炉的沈宜棠优雅地躬身一礼,望仙髻上斜簪的步摇轻轻颤晃,妃色披帛柔顺地缠在臂上,两侧弯出相同的弧度。 主顾两个黑漆漆的眼珠上下打量她良久,再开口时声音含着讶色,“不错,扮起来很像样。”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收了您的定金,就得有本事帮您把事办了。别说是扮个沈家姑娘,就是扮公主扮皇后,我也不虚……” 小桃戳了戳她,在贵人面前可不兴话多。沈宜棠浑不理会,小桃当她吹嘘,她是在点主顾别忘给她结账呢,只那仨瓜俩枣的定金可不够她这一番折腾。 果然,主顾打了个手势,在旁的蒙面侍从走过来递给小桃一锦匣。小桃打开匣子,里头几张大额银票。 沈宜棠侧目一眼,笑盈盈地止了腔,抿唇问道:“贵人,您给我安排这个沈五娘的身份,接下来想让我做什么?” “去接近一个人。” “谁?” “明昌长公主之子晏元昭。我要你想法子得他青眼,让他信任你,心悦你。” 沈宜棠皱眉,“意思是让我去勾引男人。” “可以这么说。” 沈宜棠双手抱胸,嗤地一笑,“贵人,术业有专攻,您要使美人计,找个花魁娘子床上一勾,岂不省事,何苦找上我?” 干哑的声音缓缓响起。 “晏元昭出了名的不近女色,找花魁、丫鬟都没有用,反而会引起他的戒心。只有高门大户的女子有机会接近他,你若能设法让他娶你,我给你双倍于扮沈家女的报酬。” “干不了。”沈宜棠果断道。 “你怎么回事?钱给够,什么都能干,可是你放的话!”蒙面侍从急道。 沈宜棠摇头,“我卖疯卖傻卖脑子卖命,但不卖身,这是原则。” 不然她当初大可以留在江南销金地,犯不着江湖漂泊,四海无家。 “五倍。” “不行,这都不止卖身了,是要把我下半辈子卖给你,给我百倍千倍我也不干。” “你不用一直卧底于晏元昭身侧,要你嫁给他,是为了找到合适的理由进入公主府,窃取他手里的一样东西,你得手后就可以离开。” 沈宜棠沉吟不语。 侍从厉声催促,“成不成,别磨磨唧唧的。” 沈宜棠坦坦荡荡,“得加钱。” “十倍。”主顾道。 “一半作为定金,现在就给我。” “一半太多,现在只能给你两成。” “三成。” “可以。” 主顾很爽快,一个眼色,侍从就又掏出一装了银票的匣子,数出十余张径直交给小桃。 沈宜棠心情颇好,“您要我偷什么东西?”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虽与你做这桩买卖,但我——”主顾顿了顿,带着一丝轻蔑,“也没对你抱希望。” 言下之意,走一步看一步,眼下她还没资格获悉核心任务。 沈宜棠倒不介意,“物有所值,我从不叫人失望。” 从酒楼回到沈家,小桃立马开始打包袱,沈宜棠吃着回来时从北门大街买来的热腾腾羊肉胡饼,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诓他三成定金,然后赶紧跑路,咱们是打的这个谱儿吧,”小桃打包袱的手一停,看着沈宜棠的脸色,慢慢反应过来,“你不会真想勾引那个姓晏的吧?” 第2章 沈宜棠肃容,“放着大钱不赚,不是我的风格。” “勾引男人也不是你的风格啊!”小桃大惊失色,“你哪里干过这个!” 小桃说得不错,沈宜棠胡混的这些年,靠小聪明小计俩替人成事赚佣金,譬如装道士算卦捉鬼卖金丹,帮助小娘子逃婚和情郎私奔,梁上君子的事也没少干,总结起来不外乎坑蒙拐骗一类。 但唯独没做过对男子投怀送抱的事。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小桃,可别忘了咱们的出身。” 小桃叹气,她的这个结拜阿姐打小在江南的烟花地长大,的确常常目睹迎来送往、打情骂俏之事,可是,这风尘女子撩惹男人的方式,能给大家闺秀做借鉴吗? 家猪和野猪的跑法,它不一样啊。 沈宜棠吃完饼子,边拆包袱边道:“这钱,我赚定了。” 沈宜棠一锤定音,小桃只好暂时歇了逃跑的打算,利用丫鬟身份出府方便,借机打探晏元昭此人。 她将收集来的情报一股脑说给沈宜棠听。 “晏元昭,表字明光,明昌长公主的独生子,当今天子的亲外甥,锦绣堆里长大的。他父亲早亡,长公主疼惜他,看得和命根子似的。” “说来也奇,他没像其他宗室子弟那样荫官,而是自己考进士,年纪轻轻就在御史台做到了侍御史之首,最近更是搞倒一个大贪官,风头无两呢!据说他之前做监察御史,新官上任六个月,一口气覆核八桩大案,上折子纠举十几位官员,被他告过状的人从城西头排到城东头,恨他恨得牙痒痒,可他有个公主娘撑腰,谁都奈何不了他。” “晏元昭长得俊,才气高,却迟迟没成婚。听说曾有几家世家和公主府走动频繁,想和他结亲,谁想到晏大人发现这些小娘子父兄为官上的缺漏,反手弹劾了个遍。这下没人敢嫁他了,晏大人疯起来六亲不认啊。” “……” 沈宜棠感叹,“这就是传说中的刚直不阿吗?我只在戏文里见过诶。” “这种人咱巴巴地凑上去干啥啊。”小桃苦劝,“别钱没捞到还惹来一身腥。” “富贵险中求嘛。”沈宜棠捏着嫂子宋氏给她的作为见面礼的玉镯,美滋滋地在光下研究水头成色,答得很是敷衍。 小桃皱起一张桃心脸,富贵迷人眼啊。 不过,沈家的富贵是个空架子。除去撑门面的一些货色,府里摆设陈几,宋氏的穿戴以及给她准备的衣裳首饰,勉勉强强,算不得上等,有些还赶不上春风楼里花魁的用度。 但作为官宦人家的规矩一样不少,比如限制府里女眷出门。 今日晏元昭休沐,沈宜棠好说歹说得了宋氏允可出府,根据小桃的情报,晏元昭前脚到颐园赏花,她后脚便追上来。 她还是头一回见晏元昭。 他背对着她,腰背端直,脖颈颀长,乌发由云纹玉冠束起,尽显矜贵。烹茶举杯的动作行云流水,即使隔着阑干也能看出姿仪卓绝。 沈宜棠只是短短地欣赏了一瞬,旋即这一抹碧蓝就变成了一块摇摇摆摆的金元宝。不说别的,单他戴的玉冠便值百两银。 金元宝长出脚,遥遥向她招手,就要走到她怀里。 晏元昭和裴简说了会儿话,起身走下亭子台阶——正是朝着沈宜棠的方向。 沈宜棠忙拉着小桃矮身避在小径密密匝匝的棠梨花丛里,然后提着袍角,踮着乌云靴的尖头,在花枝的掩映下退到小石桥。 然而身后的两串脚步声仍越来越近。 四角亭距颐园主园甚偏,人烟罕少。石桥下更是花枝稀疏,风景不佳,再往里走就是园子围墙,常人不会来此。沈宜棠心念一转,莫不是她们被发现了? 眼见一绯一蓝两道身影靠近,石桥下仅有一齐胸高的瞿瘦石碑,遮不住她们两个。沈宜棠当机立断,腿一撑,施施然从石碑后冒出头。 “前方无路,两位郎君止步吧。” 第2章 初相见她看他的眼神,过于大胆和灼热…… 女郎身量不高,说话时小巧的下巴微微扬起一截。 晏元昭的目光在她落了几朵素白棠花的乌黑幞头上一触而过,他从亭中出来,瞥见花枝里一角浓翠衣摆,以为是宵小来监听,便装作无心地追过来,岂料原是个俏生生的姑娘家。 她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晏元昭倒不好为难她,想来是她好奇误入此地。且交给裴简应付,这厮向来擅长处理这种场面。 果见裴简笑得开朗,“多谢小娘子提醒。小娘子看着面生,是哪家的姑娘?” “我父亲姓沈,任工部侍郎,兄长在大理寺做司直。”沈宜棠细声道。 “哦,”裴简想了想,“沈侍郎儿子有两个,女儿都出嫁了,怎么家里还有待字闺中的小娘子?” 沈宜棠道:“我不在京中长大,最近才入沈府,是以旁人多半不知。” “原来如此,沈娘子,在下姓裴,是——” “裴世子,我知道的,”沈宜棠说完,直直地盯着晏元昭,“还有晏御史,久仰二位大名。” 晏元昭轻轻点了点头,却在触及她眸光时微不可见地皱了眉。 她看他的眼神,过于大胆和灼热了。 晏元昭虽不好风月,却也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了,对这种眼神的意味再清楚不过,又想到她在亭外的鬼祟样子,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沈家小娘子对他有意。 她白净的脸上甚至飘上一点红晕,更加印证了他的判断。 沈宜棠盯了晏元昭那么久,实是因为这人生得太俊了些。眉骨如弓,双眉似剑,鼻高而挺,难得的是喉结也很凸出,线条流畅的脖颈隆起一团,微微颤动。 记得春风楼的姊姊们都说这样面相的人在榻上英武非凡。 可怎么晏元昭是个不重欲的性子,不应该啊。 沈宜棠脸微热,将晏元昭的眼睛看得渐冷了,才收回目光。 早知晏大人不喜男装,今日该穿襦裙出门的,给他留个好的第一印象。 裴简察觉到沈娘子对晏元昭的在意,摸摸鼻子,“沈娘子抬举,我的大名 肯定不如他的响亮。” 这便是虚词了。定远侯裴雄的赫赫威名在大周家喻户晓,克南夷,拒铁鹘,灭犬戎,将军戎马一生,功绩不可胜数。裴简其人虽然和钟京多数世家子一样,游手好闲,放鹰逐犬,但有这样一位父亲,走到哪里都被人高看一眼。 “二位都是人中龙凤,鼎鼎大名,不必自谦。” 沈宜棠熟练地送出赞美,发现晏元昭仍在看她,不,说看她并不准确,他头微偏,视线越过她的肩膀停在她身后,一寸寸地下移。 她的身后……不就是那块写满草书的石碑吗! 晏元昭当真是在阅读那碑文。 他少年时接到小娘子送来的秋波、递来的绣帕,那是要宽袖一拂,帕子一掷,狠狠说一句对方不知礼的。 母亲再三劝导,让他拒人心意的方式含蓄温和一点,又兼今日春光明媚,百花烂漫,他才一改往日作风,仅是无视佳人转而欣赏书法。 谁料,沈娘子眨眨眼,疑惑道:“晏大人,您怎么光盯着小女子看呀?” 晏元昭一滞。 是他过于含蓄了,还是沈家娘子太迟钝? 便是真会错意,也不应该大喇喇地问出这种话。 意识到身旁裴简投来的诧异目光,晏元昭眸深如墨,面无表情道:“沈娘子误会了,桥下甘棠芬芳,晏某赏花而已。” 沈宜棠微笑,“那是我的不是,碍着晏大人赏花了。”说着,她向旁边走了两步,刚好将石碑完整地露出给他。 晏元昭微扬起头,不论女郎还是石碑,一概被他驱出视野。 裴简道:“这桥下的花哪有什么好赏的,还不如刚才亭子那儿的好。” “正是如此。”晏元昭唤裴简的表字,“子绪,时候不早了,回主园吧。” 裴简尚未答,沈宜棠自然地接过话,“我也要回主园,方便的话,可否与二位郎君同路?” “不方便。”晏元昭平静道,“男女有别,若与你一道,恐对沈娘子名声有碍。” 是担心碍着你名声吧,沈宜棠腹诽,但顶着沈家闺秀的壳子,也不好做得太过分,只得眼睁睁看着晏元昭转身欲走。 裴简嬉皮笑脸道:“沈娘子,不好意思啊,他这人就是个老古板。钟京不大,我们下次再见。” 沈宜棠含笑点头。 晏元昭走了一步,忽又折回身来。 沈宜棠眼睛一亮。 “沈娘子,你既是沈府中人,还请帮晏某给令兄沈司直带个话,叫他不要再躲我了,公事要紧,耽搁不起。” 言罢,兰裳轻拂,皂靴踏着地上星星点点的落花,真的走了。 晏元昭抛下的这句话令沈宜棠半天才回过神,她往石碑上一坐,两条腿晃晃荡荡地不着地,“小桃,我是不是搞砸了?” 第3章 小桃低眉耷眼地点点头,“从你跑到亭子下偷听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砸了。” …… 沈宜棠自颐园回到沈府不久,宋氏便来关心她了。 沈执柔的夫人卫氏于两年前去世,按大周律令,妻丧三年内不可续弦,因而沈府主母的位子空悬,暂由长子沈宣所娶的宋蓁掌家。 宋蓁年未满三十,将沈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对沈宜棠关怀备至,是个极好的嫂嫂。 卫氏所出的两个女儿都已出嫁,余下一整进后院空荡荡无人住,宋蓁慷慨地全拨给沈宜棠。看她身边只有一个小桃伺候,就另从牙婆手里买来一个伶俐丫头,外加府里的一个干粗活的家生子,一并拨给她。 宋蓁还担心沈宜棠初来府里孤单,每日过来嘘寒问暖,陪她说好一会子话。 沈宜棠起初担心宋蓁问她过往经历,她稍有不慎便会露馅儿,但宋蓁几乎不提她在观里生活的事,只絮絮地给她分享京中女子的衣着妆容发式风尚,拿些文官家的轶闻逗她发笑,相处起来极是轻松。 “宜棠,怎样,颐园的花好看么?”宋蓁问道。 “好看呀,牡丹和海棠都美极了,我特意折下一枝海棠拿来给阿嫂簪发呢。”沈宜棠从丫鬟手里接过粉嫩花朵,亲手簪到宋蓁发髻上。 宋蓁拿来铜镜自照,嗔她,“你呀,逛个园子还想着阿嫂。” “阿嫂对我这么好,我当然做什么都会想到阿嫂。” 宋蓁抚着鬓边花,笑容明快。夫君千叮咛万嘱咐,宜棠在观里生活清苦,十分不易,要着意厚待于她。因而她事事上心,倒是没想到沈宜棠竟是嘴甜爱笑的性子,连日相处下来,她也不由对刚认识的小姑子生出几分喜爱。 “除了花,可还有看到什么?” 沈宜棠会意,宋蓁在问她有无相中的郎君。 大周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并非全然盲婚哑嫁,往往在媒人上门提亲前,年轻儿女便经历了在赴宴或者踏青时对上眼的步骤。 她出门前,也和宋蓁道了这番说辞。 沈宜棠早有准备,“还看到好多漂亮的小娘子,园子很大,我和小桃逛着逛着不小心迷了方向,幸好遇到两位郎君给指了路……” 宋蓁忙问,“是哪家的郎君?” “一位是公主府的晏御史,另一位是定远侯府的裴世子。” 宋蓁啐了一口,“都是做夫郎的下下选,怎么偏偏遇到这两人了呢。” 沈宜棠道:“裴世子风流我有听闻,可为何说晏御史是下下选?” 宋蓁打开话匣子,大部分是小桃情报里说的内容,也有少许不一样的。 “晏元昭是宗室子里难得成材的,想嫁他的小娘子不知凡几。几次结亲不成,那是因为他根本不想娶,他甚至还拒过丞相家的嫡女呢。这说明他要么眼光高,要么——”宋蓁脸红了红,飞快地道,“有隐疾。” 沈宜棠心道,应是前者。 “他行事严酷无情,不是好相与的,阿嫂是过来人,最清楚嫁夫要嫁脾性好,懂情趣的,比如你阿兄……”宋蓁脸上又红一层,“给晏元昭当夫人,还不知要吃多少冷落。” “再有,他母亲是公主,寻常人家的婆婆都有不好伺候的,何况是名声在外的明昌长公主。” “咱们沈府高攀不上他,也不稀罕攀他。宜棠,你千万别被他的皮相迷了去啊。”宋蓁柔柔地叮嘱她。 “阿嫂,我明白的。”沈宜棠手里捏着一朵碎海棠,“还有件事,当时我与晏大人报了家门,他让我给阿兄捎句话。阿兄忙于公事,我见不着他,还请阿嫂转告。” 她将那话说给宋蓁,宋蓁的脸色便不太好了。 沈宜棠问:“可是阿兄与晏大人之间有什么矛盾?” “大理寺和御史台常联合办案,你阿兄和晏元昭打过不少交道。前几日你阿兄为着一桩案子微服去了趟居胜坊一家叫金玉阁的赌坊,被晏元昭瞧见了,你阿兄懒得看他脸色,不愿与他照面,晏元昭竟觉得他是心虚躲他,还说什么耽误公事……这话也不用给你阿兄传,平白惹得心堵。”宋蓁忿忿道。 大周允许开办赌坊,但明令禁止官员参赌。 沈宜棠点点头,“是啊,晏大人不该胡乱猜疑。便是阿兄真的参赌,那也是为了查案装样子,情有可原。” “就是这个理。” “不过像金玉阁这种大赌坊,进门要验资,还要交一笔大额入场费,起赌的金额更是阿兄几年的俸禄总和,衙门大概不会给报销,阿兄办差真是尽心竭力,在所不惜。” 宋蓁一怔,“去个赌场需要花这么多钱吗?宜棠,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是听来的,越大的赌场越会设高门槛,花得多也赢得多嘛。”沈宜棠道。 宋蓁对她关怀有加,不管沈宣这个便宜兄长赌没赌,是赢是输,沈宜棠都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执掌中馈的阿嫂。 宋蓁一阵沉默,而后又扯了几句闲篇,便匆匆告辞了。 第3章 长公主一道花间翠影倏地在他心头闪过…… 大周都城钟京在前朝时就为国都,近百座坊市星罗棋布,秩序井然。本朝市贸繁荣,坊市的界限也渐渐模糊,坊里有市,市里有坊,只那百年来传下的坊名不曾更易。 唯一体现新朝气象的是城东明昌坊。 二十多年前,明昌公主出嫁,先帝择选城东风水宝地,为爱女营建豪阔宅邸。公主福泽绵延天下,这新改的坊名,便是公主恩泽惠及的头一处了。 坊内公主府四面粉墙高耸,是寻常 人家的两倍高,如同一座小型城池营垒。墙上绿藤攀长,在暮色里犹显盎然。 晏元昭乘骑归府,沐浴更衣后去见母亲。 明昌长公主斜倚玉枕锦衾,怀里窝着雪团儿似的一只狸奴,正与丫头婆子打叶子戏。他一来,下人们敛牌散去,猫儿立时飞窜到他脚下。 “和你说过多少次,出门要带卫队,怎么半点儿不听。”长公主撑着头,懒懒地看他一眼。 晏元昭蹲下抚弄猫猫头,无奈道:“母亲,我也和您说过好多次,儿子区区一个六品御史,带个几十人的卫队实在招摇,三省的尚书丞相都没这么高调。” “什么叫区区六品?谁人不知宪官位卑权重,直达圣听。而且你是本公主的亲儿,喊圣上一声舅舅的,带一个团上街都不为过。” “梨茸,乖……”晏元昭逗着猫,假装没听见。 长公主妙目瞪他,“以前你不愿意就算了,现在是特殊时期,你刚把太子岳丈弄进死牢,他搜刮几十年的钱被你充了国库,全家还被你一脚踹到岭南,人家恨不得扒你的皮喝你的血,你再不防着点儿我就得给你过头七了。” 这话说得是重了。 晏元昭妥协,“好吧,护卫在精不在多,我拣两个功夫好的跟着。” 长公主玉容稍缓,勉强同意,“就秋明和连舒吧,他们是宫里养的暗卫,最让人放心。” 此事谈毕,长公主悠悠提起另一件事。照旧用新引子,弹老调子。 “元昭,在颐园待了一下午,有什么收获?” 晏元昭一本正经,“颐园牡丹国色,芍药秾艳,辛夷风雅,儿子得诗两首,还取了几枝回来给母亲插瓶……” 长公主变了脸色,“——谁问你花了,去颐园不都是看姑娘的吗!” “儿子真的是去看花的。” 晏元昭忽地想起花枝下的那个绿衣小娘子,若说看姑娘,也只看了这一位,还让人有些心堵。 长公主一脸恨铁不成钢,“你到底什么时候开窍给我娶个媳妇回来,我整天待在家里无聊透了,你再不娶,我干脆纳几个面首进来,还能让府里热闹热闹。” 晏元昭不是第一次从母亲口中听到这种话了,但仍不太理解他娶妇和母亲养男宠之间的关联。他将梨茸抱在臂窝里,和着猫儿呜的一声撒娇叹了口气。 “话说,我要是真养面首了,你会上折子参我吗?”长公主兴致勃勃地问。 晏元昭想了想,道:“不会。” “算你还有点人情味。”长公主啐道,眼角漾起细细的纹。 晏元昭静静地看着他母亲,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连条裙裳都穿不过三的明昌长公主,盖在膝上暖腿的还是他父亲曾经的一件外衫,衫子上的银鹤纹色泽黯淡。 驸马晏翊钧已经去世九年了。 长公主还困在那里。 养面首,也是玩笑话罢了。 长公主轻摇雪绡白团扇,“再有一个多月,就是我的三十八,三十九——” “四十三岁生辰。”晏元昭纠正。 长公主向他飞一眼刀,“我要大办寿筵,广邀闺秀,让她们看看我是个性格多么和悦的婆母,别因为我而不敢嫁你,你呢,借机挑一挑,看看有没有对你眼缘的。” 晏元昭嗯了声。 “我让陆嬷嬷写了个单子,列了京中勋贵和正四品及以上官员家里所有未定亲的适龄娘子,你拿去看看,把你得罪过的还有看不顺眼的人家划去,再交给陆嬷嬷写请帖。” 第4章 长公主指了指躺在牌案上的一纸长笺。 “本来门槛要划到从三品的,数了数你的仇家太多,去掉后不剩几家了,只能往下再宽限点儿。”长公主凉凉道。 晏元昭带着名单和胳膊上的几根猫毛回了房。 重新沐过浴,他开始读昨日带回的一轴案件卷宗。夜色渐浓,眼皮松乏,晏元昭取来一套青瓷茶具,掰碎茶饼子,烧起小锅釜,有条不紊地煮起茶来。 茶炉嗡鸣,水沸如涌泉,晏元昭心神渐觉放松,拿起被他丢在一旁的宴客单子,逐一审阅。 依母亲所言做删减的同时,他还顺手划去了和母亲有过龃龉的几位夫人所在的门户。 明昌长公主受先帝爱宠长大,性颇骄横,早年和一些贵女闹过不睦,后来也未和解往来,晏元昭是知道的。 只是这样一来,长笺上还剩的女客,就不多了。 母亲看了必定不满。 晏元昭饮下半盏清茶,又添回来几家被他删去的,数了数,还是略少,离整数差一位。 书房壁上悬了一幅画,正绘着漫山遍野的白甘棠。他不经意抬头,一道花间翠影倏地在心头闪过。 晏元昭重读长笺,并未在上头找到沈侍郎的名字。 于是他提起狼毫,满意地在笺的最末认真写下“沈侍郎执柔之女”几字。 公主府的帖子递到沈侍郎府上时,沈宜棠正听宋蓁和她数落沈宣的不是。 沈宣手上的案子需要寻一位名叫李韬的关键证人,此案才办到一半,大理寺不欲打草惊蛇,命沈宣悄悄将李韬带来问话。沈宣打听到李韬最近日夜待在金玉阁,心一横,揣着五十两就去找人了。可惜他经验不足,运气也差,不仅没见着李韬的影儿,出来时囊中也所剩无几。 沈执柔为官清廉,家资有限,宋蓁当家精打细算,沈宣便瞒了她此事,挪了别地儿的银财补上亏空。 宋蓁百般追问,才从他嘴里撬出实话。 “宜棠,你瞧瞧你兄长办的什么糊涂事!钱打了水漂,差也没办成,我都替他臊得慌。”宋蓁气道,“这么大的事还不肯告诉我,要不是你提醒我,我就被他这么糊弄过去了。” “阿兄瞒着阿嫂,是怕你笑话他呢。而且他连案子细节都一五一十和你说,说明他很信任阿嫂。阿嫂别气啦,生气会多长皱纹的。”沈宜棠耐着性子拿以前安慰春风楼姨姨们的话应对宋蓁。 丫鬟掀了帘子进来,将请帖呈给宋蓁。 宋蓁读完,暂时将沈宣抛在脑后。她把帖子往沈宜棠手里一塞,“真是奇事,公主办宴,邀到咱们府上了。” 沈宜棠正愁找不到合适场合见晏元昭,此刻见到帖子,顿时开颜。 刚想瞌睡就有人递来枕头,一定是她天天琢磨怎么偶遇他,菩萨听见,显灵了。 “是奇事也是好事。”她喜道。 “在明昌长公主眼里,不到三品的官员都不算官儿。当初她择驸马不选贵戚也不选勋臣,硬是相中一位公卿子弟。尚主影响前程,公主又高贵,不在公婆面前执媳礼,大凡文官都不愿儿孙尚公主,晏府老爷子也不例外,婉拒了。” “结果公主大怒,说他一把年纪才爬到正四品下的位置,简直白活,把晏老爷给气晕了!后来也没见公主和三品以下的府邸走动过,父亲任侍郎,刚好也是正四品下,她却请你去,可不说是稀奇嘛。” 宋蓁信口道出一段掌故。 她这个年纪,正是听着明昌长公主的事迹长大的。 不过沈宜棠觉得这则旧闻耳熟,她努力想了想,发觉竟是她阿娘给她讲过。 宋蓁又道:“也确实是好事,你去了多认识别家小娘子,她们都各有兄弟,也方便你议亲。哦对了,少提道观,就说在族里长大。” 沈宜棠倒了杯茶水给宋蓁,“阿嫂,我都知道了,放心吧。” 沈宜棠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晚上,她决定乘兴去趟金玉阁。 自古嫖赌不分家,青楼赌坊都是邻居,沈宜棠耳濡目染,懂些博戏的小技巧,把逛赌坊当做生钱的一条门路。但她囊中羞涩,也只能去小赌场怡情。现在手头有钱,又听宋蓁三番五次提沈宣去金玉阁,便对这京中数一数二的大赌坊心痒痒了,欲去开开眼。 她给自己化妆。 不同于之前含羞带怯的男装小娘子,这回是真正的扮男人。画粗眉,垫宽鼻,黏胡须,涂黑脸,束平胸,垫鞋垫……最后配以俗气的暗黄缎团花袍,活脱脱一个富贵人家的无赖小子。 沈宜棠扮过许多次,还从未被人识破过。 小桃替沈宜棠躺在榻上,忧道:“要不还是别去了吧,太危险了,万一有人来找你就露馅儿了。” “深更半夜的哪会有人来啊,乖,我走啦。” “你早点回来啊!” 夜 色下,沈宜棠翻墙跃出沈府,直奔城南金玉阁。 金玉阁是座二层小楼,白日里不打眼地伫在街上,待金乌西坠,便似活了一般,灯火瑰丽闪动,声色激昂起来。 门口的伙计脸上堆笑,毫不手软地收下赌徒付的场资。他身前的一位客人玉面俊朗,身姿挺拔,绛紫色的衣衫低调内敛,却不掩其鸾凤贞姿。 伙计的笑容又夸张几分,“这位郎君,入场需十两银,劳您破费。” “秋明。”晏元昭低声唤道。 他身后两位随从中个子略高的那位掏出一张银票,放到伙计手里。 “大吉大利,今晚发财,郎君里面请!”伙计朗声道。 今晚的客人比往日多些。 半个时辰后,迎客伙计的笑就有些敷衍了。 “十两银。”手一伸,头也不抬。 从沈府赶了半天路过来的沈宜棠不以为意,乐呵呵地交了钱,三步并两步地进去了。 第4章 识易容“你一个女儿家,女扮男装来赌…… 大赌坊就是不一般。 家什装潢俱是上等,一楼大厅的赌案牌桌都比小赌坊的精致阔气。厅里还贴心地供着果糕酪浆,任人拿取。沈宜棠挨个尝了尝,外表诱人,味道不敢恭维。可她愈发自在了,不仅喜爱空气里饱胀的金钱气息,还贪恋这熟悉的自由味道。 在沈府一板一眼做淑女,她无聊地快发霉了。 她先看别人赌过干瘾,然后谨慎地下了几回注,所会伎俩无非听骰、看牌和猜牌一类,不多但够用,十试九灵,不一会儿就把入场的钱赢回来,还翻了数倍。 沈宜棠不敢贪多,就怕一次失误阴沟里翻船全输回去,看时候不早,捂紧钱袋子准备撤,被旁边的赌客拉住,“小子,我跟着你赢得好好的,你怎么不赌啦?”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我得走了。” 在外多待一刻就多一分风险,打道回府,下月再来。 可就在这时,人声鼎沸的大厅迸发出一阵强有力的喧闹。 “你们使诈骗人钱!” “庄家和你们串通好了,作弊不让人赢!” 先是一个矮胖的大嗓门在喊,紧接着有周围几人附和,声势越来越大,嚷得全场的目光都聚拢了。 沈宜棠翻了个白眼,赌徒嘛,输红眼了就爱闹事,这种热闹,她看得多了。 金玉阁的人不是吃干饭的,立刻有两个大汉过来,架起大嗓门扭送门口。 然而下一瞬,沈宜棠瞪圆了双眼——大厅每张赌案旁,都忽然冒出一位拿刀的男子。他们高举短刀,神色凶恶,临近的诸人两股战战。 这是有预谋的闹事。 金玉阁又出动了几个大汉,却不敢硬来,在场还有百来号的赌客,真动起手,后果不堪设想。 赌客们惊慌失措,有的拔步想走,有的趁机偷拿案上筹码。混乱中,两个带刀男子冲到门口,将门一关,上了锁。 大嗓门早在带刀男子的协助下挣脱出来,振臂高呼,“大家别怕,今日我便将金玉阁在赌局里做的手脚,一五一十给诸位道道。请诸位都留下来,给咱们评评理!” 好一个武德充沛的评理,沈宜棠后悔不在大嗓门刚喊话的时候走,非要看这种无聊热闹,现在想走都走不成了。 赌客们倒真的不怕了,个个支着耳朵等评理,连二楼雅间的客人,都有开出一条门缝留神听的。 评理是评不了的,金玉阁不会坐视来人拆台,待会儿十有八九还是会打起来,沈宜棠心道。 她悄悄溜上二楼。 大门走不成,二楼又没人管,找个窗儿跳出去回府。 她右手边的头间雅间亮着灯,房门紧阖,她听了听,一点儿声也无,应是没人。 沈宜棠放心大胆推开门。 下一瞬,她倒吸一口凉气——地上躺着个男人,闭着眼不动弹,死了一般。旁边还有个同样不省人事的,正被一劲装男子扯着胳膊向后拖。 劲装男子臂上挂了截麻绳,瞪着豹眼看她。 沈宜棠转身就跑。 已是迟了。 第5章 一只铁手把住她后颈,硬是将她拎起。沈宜棠脚底悬空,啪地一声,仰面摔在硬邦邦的乌木赌案上。 “这位兄台,在下真的是误入,什么都没看见。”沈宜棠顾不得背上疼痛,开口求恳。 声音粗哑如聒鸦。 “闭嘴。”秋明左手反剪沈宜棠双臂,右手捏起枚骰子掷向门栓,咔,门栓滑进孔道。 “主子,对不起,属下忘锁门了。”秋明懊恼道。 沈宜棠这才注意到房里还有第四个人。那人背对她,不慌不忙地弯腰净手,簇新的紫袍服服帖帖,完美勾勒出宽阔紧实的肩背线条,而寸来宽的革带却将腰束出密密的褶。 腰段都赶上晏元昭的细了。 等等。 细腰郎君恰在此时回过头来,剑眉星目,棱角分明,不正是晏元昭本人? ……菩萨显灵过头了。 沈宜棠内心泪流,将头死死撇到一边,半张脸贴着桌案,粗声道:“郎君,您饶了我吧……” 晏元昭用帕子拭着手,转身冷冷看了眼案上死鱼般扭躺的小子,正要吩咐秋明,余光忽地滞停在那小子露出的左半张侧脸上。 下颌线与颈线相接处下移半寸,有个比半粒米还小些的红点。 这个位置偏僻的小红痣,他几日前还刚在一人身上见过。 扶疏花影里,少女仰着小脸大胆瞧他,雪润颈上一枚红珠时隐时现。 除去这颗痣,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下颌有着相仿的弧度。 晏元昭猛地倾身下探,从额角看到左眉,再到她微阖眼帘上颤抖的长睫、暗淡肤色的左颊,眼神锋利如针,好似在一厘厘划破她的假面。 沈宜棠被晏元昭罩在身下,受他目光灼烤,心跳如鼓。他撑在桌案上的劲瘦腕骨几乎挨着她的鼻尖,淡淡的墨香飘来,夹杂着些微清甜的茶气。 秋明以为沈宜棠脸上有什么秘密,也好奇地低头看她,手上钳制稍松。沈宜棠逮的就是这个机会,用劲儿一挣,瞬间爬起,踩着长案向窗户跑去。 那案连着窗,她早注意到窗牗向外大敞,只要能挨近,逃走便不难了。 然而她左脚刚蹬上窗棂,便被一只手拦腰一斩。 和上回不一样的手。 晏元昭赶在了护卫前头。 手臂结实有劲儿,动作流畅,沈宜棠仰倒时恍然明白为何在颐园晏元昭能眼尖发现她,原来他也是练家子。 她认命地被晏元昭重新放到案上。 “安分些。” 腰肢柔软,不似男人。晏元昭狐疑更甚,扳住他下颌,手里半湿的帕子抚上他眼周,一点点将石黛和暗粉拭净。 清亮的上半张脸暴露出来的那瞬,晏元昭惊得向后弹了一步,松开对她的禁锢。 “真的是你,沈娘子!” 沈宜棠不敢跑了,把他遗在她脸上的帕子一揭,乖乖坐起来,讨好般地笑,“晏大人。” 晏元昭眸光如刃,难以置信,“你一个女儿家,女扮男装来赌坊?没人跟着你吗?” “就我自个儿,”沈宜棠咬唇,“我来赌坊是有原因的。” “有何原因?” 沈宜棠直视他的眼睛,坚定道:“我来帮我阿兄寻案件证人。” 晏元昭眉头耸起。 沈宜棠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之前您不是瞧见家兄来了金玉阁嘛,他不是想来赌,而是来这儿找一个叫李韬的证人!阿兄那次没成功,还被您看见,他身上的压力就大了,怕自己人没找到还背个官员参赌的罪名,我不忍见阿兄为此事烦心,决定铤而走险替他来找人。” 晏元昭瞠目,“所以是沈司直让你来的。” “不不不,家兄不知情,他最是守规矩的。我偷溜出来,府里谁都不知道,我想着把人带回去给阿兄一个惊喜。” “胡闹!”晏元昭觉得可笑,“你来找证人,怎么找?又打算怎么抓?” “证人的体貌特征,我都问过阿兄,也记住了。而且我想此人是故意躲在赌坊逃避官府征召,他白天也待这里,肯定不是普通赌客,那就是雅间的客人了,想来也不难找。要是我没撞上您,说不定现在已经找着他了呢。” “至于抓人,我从阿兄那里偷师来一种毒粉,撒到人身上就会令人昏厥。把人弄昏了再雇人拉到大理寺嘛,也不难的。” 大理 寺官员常年与案犯周旋,会使野路子手段不足为奇,沈宜棠放胆将一切推给沈宣。 她还特意从袖袋里掏出她常备身上以防敌的一瓶迷药,给晏元昭晃了晃,示意自己没说谎。 晏元昭看她像在看傻子,“沈娘子,你太天真了,抓人没那么简单。” 天真好啊,男人不就喜欢天真的女人吗。 沈宜棠琢磨着他是信了,眼帘低垂,默默用他的帕子擦净脸上伪装。 “你的声音是怎么回事?”晏元昭问。 沈宜棠恢复了本来样貌,声线却依然粗粝。 “是易声茶,喝了后就能改变人的音色,也是从我哥哥那里……” “行了。”晏元昭压下她话头,这个沈宣,能力不怎么出众,上不得台面的招数倒是懂得一套一套的。 他板起脸,“沈娘子,你此举实在冒失莽撞,既有违闺训,还置自己于险境,万一遇到歹人,更是安危难料,如何能让令尊令兄放心得下……” 晏元昭要说的话有很多,可见她低着眉小羊羔似地缩在案上,脂粉毫无的脸颊白润细腻,在灯下柔如暖玉,他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沈羊羔听他训够了,抬起头,盈盈水眸无辜而清澈,“晏大人,我知道错了。可是,您堂堂御史,怎么也来金玉阁了,这好像有违律法吧?” 他口中的歹人,不就是他自己吗! 那两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还躺在地上,沈宜棠都不敢想晏元昭做了什么勾当。 小羊羔反咬一口,晏元昭眯眼,语气不善,“是否有违律法,不需沈娘子挂怀。” “我不挂怀。”沈宜棠拄腰,“我就是腰背被摔得有点痛。” 在旁听得津津有味的秋明面上一讪,低头继续去拖那地上的人了。 “换作歹人,就不止这点痛了。”晏元昭道,“秋明,别拖了,去外头看看怎么了,一会儿吵一会儿静的。” 待秋明走了,晏元昭看着她放在腰上按揉的手,试图回忆自己刚才用了多少力道。这一想,刚刚盈满掌心的柳腰,拭脸时指尖触碰的肌肤,突然鲜活地涌到心头。 他一阵烦躁,雌雄颠倒就是会带来这种问题,失礼的人倒成他了。 晏元昭定了定神,“沈娘子,你要寻的证人李韬,片刻前已被晏某找到送往大理寺,往后此事以及令兄的其他公事,你都不要再插手。” “当真?”沈宜棠睁大眼睛,“晏大人,您来赌坊,难道也是为帮家兄找证人?” 晏元昭来金玉阁,确是为李韬。 沈宣为官谨小慎微,他心中有数,稍一过问大理寺官吏,便知晓了他去赌坊的情由。晏元昭阅了案卷,发现李韬奸猾,善于藏匿,恐怕沈宣就是再去几回赌坊,也难降服他。左右最近闲来无事,晏元昭便不声不响地替他走了一趟,也免得沈宣本就不富裕的家底雪上加霜。 他在此间雅间寻到李韬,连舒打晕李韬的两个庇护者,把人捆了装麻袋扛肩上,跳窗直奔大理寺。 连舒刚走,秋明清理现场,沈家小娘子便闯来了。 晏元昭不置可否。 他伸手,“沈娘子,手帕还我。” 沈宜棠攥紧帕子。 帕子素白轻薄,没有花纹徽记,只在边缘以金线勾勒,质地柔滑似水,比她摸过的其他料子都好。此乃昂贵的软烟绫所制,她今晚赢的所有钱,大概刚够值这方帕子。 “不还。” 沈宜棠坐在案上,翘着脚道。 第5章 月下话“你拿晏某的帕子,意欲何为?…… 晏元昭无语,“不还是什么道理?你拿晏某的帕子,意欲何为?” 沈宜棠笑了,“晏大人,您怎么那么像被人调戏的小娘子,还怕我拿帕子对您不利呀?放心,我不会当成定情信物,也不会用来败您名声。这帕子脏了,直接还给您不礼貌,我拿回去洗一洗再还。” 晏元昭皱眉,她说话,太不知羞。 “不需要。”他手又向前伸一截。 “晏大人,您是担心我昧下帕子不还您?虽然这帕子用料好,值我好几年月钱,但小女子也是见过世面的,绝不会贪图这种小利。” 说着,沈宜棠将手帕塞到当胸的斜襟口袋,一副你别来抢的表情。 晏元昭只得收回手。 帕子是他母亲的。公主骄奢,值千金的布帛,随意裁做各色帕子,裁了也想不起来用,几百条堆成山等发霉,全靠晏元昭蚂蚁搬家式地帮忙消耗。 沈府小娘子的月银,是不是太低了,他想。 “算了,不用洗,也别还了。”家里毕竟还有一山,晏元昭终是如此道。 第6章 沈宜棠欲以还帕为由头再与晏元昭往来,还要再辩,但想到帕子值钱,她不亏,便闭嘴了。 外头声音不断,秋明推门疾入。 “主子,楼下赌徒闹事,闹出人命了!金吾卫巡街的郎将还有京兆尹的人都来了,在清场,咱们最好赶快离开这个是非地。” 沈宜棠一声低呼。 “赌坊就是这么危险的地方,不是你该来的。”晏元昭不忘敲打她一句,“秋明,你带她下楼离开,在居胜坊和我汇合。” 沈宜棠问:“晏大人您不下楼?” 晏元昭指窗,“我走这儿。” “噢,您是不想让官府的人认出您?可是晏大人,我现在这个样子,下去也会被人看出是女子,要是被卫士盘问就糟了。” 秋明也直摇头,“主子,我的职责是保护您,不能离开您半步。” 他刚刚犯了错,又是头几天上岗,正好逮着这个机会表明自己尽忠职守。 “……那一起走窗吧,秋明,你背着她跳下去。” “不妥不妥。”沈宜棠急道,“先前我扮成男子便罢了,现在您明知我是沈侍郎的女儿,怎能让一个护卫来碰我呢?” 在肮脏的赌场待了半晚,她现在倒记起自己的身份了。 晏元昭睨她,“那你自己跳?” 沈宜棠看一眼窗外,“这么高,我光是看腿就软了,您别跟我开玩笑了。” “是么?”晏元昭道,“你刚才可还试图跳窗逃跑。” 沈宜棠咬牙,“那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幸好被您拦住了!晏大人,您屈尊抱我跳下去,行不行?” 最心惊肉跳的时候过去了,沈宜棠开始觉得今晚撞见晏元昭并非坏事,她得好好利用一下。 她期待地看着晏元昭。 晏元昭没看她。 他手揉眉心,薄唇轻启,“不行。” “晏大人,我真的很害怕……” “于你名声有碍。” 两人僵持在这。 秋明忽然插话,“主子,沈娘子,小的有个办法。” …… 灯火通明的金玉阁背街那侧,黑影接连从二楼跃下。 晏元昭乌靴点地,稳稳着陆。秋明落地时则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掀起少许尘土,盖因他肩上扛了一个圆滚滚的麻袋。 他将麻袋放在地上,沈宜棠迫不及待地钻出来。 秋明不好意思,“沈娘子,多有得罪。” “没事没事,谢谢你。” 沈宜棠拍拍衣裳上的灰,扶正头上微歪的发髻,小跑着去追走在前头的晏元昭。 秋明出门前,怕连舒准备的装李韬的麻袋不结实,多拿了一个,正好派上用场。 他边叠麻袋边纳罕,这沈娘子看着是极刁蛮的,怎么不仅没叱他,还好声道谢,不气不恼地就跑了。 沈宜棠追上晏元昭,几步路的功夫,她已重振旗鼓。两人隔着一臂之距并排走着,沈宜棠语声不停。 “晏大人,您轻功真好,从这么高的地方跃下,身轻如燕,毫不费力。” “晏大人,您一出马,就把李韬逮着了,比家兄厉害多了。” “把那两个赌坊的人丢在房里,真的不要紧吗?他们只是晕了,对吧?” 晏元昭不言不答,忽道:“你的声音变回去了。” 她的声线在与他讨论帕子时就已柔和许多,现在完全恢复本声,清圆如珠,脆亮如弦,在暖意溶溶的春夜里,像只流莺唱着欢快的曲儿。 因而他没叫她闭嘴。 “是易声茶的效力用尽了。”沈宜棠解释。 晏元昭道:“你也很厉害,又易容又易声,敢自己来赌坊,被我抓了还敢逃。” 沈宜棠谦虚,“不厉害不厉害,只是胆子大,以后 也不敢胆大了。” 她想起一事,“晏大人,您是怎么看出我易容破绽的?” 晏元昭目光倾移,今夜明月高悬,小姑娘的脖颈纤润如玉。她易容也没忘给脖子涂黄,现在都擦净了。她没仰头看他,所以他看不到那枚红痣。 “不能告诉你。”他淡淡道。 时值二更,清夜初阑,风过柳梢。 本朝不禁夜,街衢上偶有阵阵人语声并杂响。晏元昭目不斜视,背手而行,步伐始终沉稳。 沈宜棠沉默一会儿,“晏大人,您是在送我回府?” “嗯。” “您真好,我与您不过初识,您就愿护我周全。阿兄躲着您走,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您还愿意帮他。大周有您这样的官员,真乃大周之幸,百姓之幸……” “晏某不喜欢听恭维。” 沈宜棠止了声,察觉晏元昭的声音不似刚才冷淡,增了几分温度。 果然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晏大人,今夜的事,您可千万别和我阿兄说啊。我是翻墙出府的,也没给他抓到证人,关键今晚金玉阁还出了事,要是让他知道我在场,那就糟了。” “沈娘子现在知道怕了?” “怕死了!”沈宜棠点头如捣蒜,也不管晏元昭瞧不瞧得见,“阿兄严厉,肯定不会轻饶我,跪祠堂禁足还是轻的,他生起气来还会打我呢,藤条抽在身上可疼了。” “没想到懦弱寡断的沈司直还会以棍棒管教姊妹,不过对沈娘子来说,也非坏事。” 沈宜棠脸蛋一垮,“您这是说我欠抽吗?” 晏元昭未答,沈宜棠觑他,发觉他嘴角微扬。 “我不管,晏大人,您笑了,我就当您允了。您监督朝臣,查核狱讼已经很辛苦了,小女子的这点儿事您别放心上,把我当个——” 当个屁放了吧,沈宜棠差点脱口而出。 “——当个不懂事的孩子,饶了吧。” 晏元昭脚步顿住,“沈娘子,到西城了,贵府位于何坊?” “……嘉业坊,前面街口左转便是。” 片刻功夫,晏元昭带她走到沈府后墙根下。 沈宜棠见他允她不走门,以免惊动府里人,心道这是同意她所请了,眼儿弯弯,“晏大人,谢谢您答应我不告诉阿兄。我又想起来一件事,能问问您吗?” 晏元昭抱胸看她,月华侵染锋利眼眉,竟添几分柔和。 “我收到了长公主寿宴请帖,想问问您,令堂喜欢什么样的生辰礼?我好投其所好,讨她老人家欢心。” “越贵越好。”晏元昭道,“不过沈娘子月例不丰,就不要勉强了。还有,不要叫她老人家。” 他召来远远跟在身后的秋明,“蹲下,让沈娘子踩着你肩膀上去。” 沈宜棠没再嫌弃护卫,乖乖蹬着秋明双肩上墙,甚至刻意装出几分狼狈。她蹲在墙头,从怀里取出晏元昭的帕子,拈在手里朝他摇了摇。 “再见,晏大人。” 月夜清浅,女郎笑意深浓。 晏元昭最后看她一眼,拂袖走了。 沈宜棠利落地跃下府墙,几无声息地溜回她的小院。 小桃迷迷糊糊往床榻里侧一滚,给她让出空。 “金玉阁好玩儿吗,赢了多少?” “别提了,遇到晏元昭了!”沈宜棠往床上一躺,“他奶奶的晏元昭就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和堵墙似的,说了什么全给挡回来,我辛辛苦苦说了一晚上的漂亮话,简直像只绕墙撒尿的小狗。” 小桃大诧,忙问她个中详情。 沈宜棠后脑沾枕,边忆边叙,将今晚经过娓娓道来,末了瓮声瓮气地说,“……不过除去脾气硬这点,他看着像是个好人。” …… 翌日,大理寺司直沈宣去衙门点了个卯,挨到正午放衙,回府后径寻夫人宋蓁。 宋蓁嗔他,“今日怎么回得这么早?不会回来拿钱再去一次金玉阁吧?” 沈宣好脾气地解释,“昨夜证人李韬找到了,是晏御史帮的忙。案子关窍已解,这几天便不用再耗在司里了。” 宋蓁奇道:“晏御史帮的忙?晏元昭不是看不惯你去赌坊吗?” “我错怪他了。”沈宣惭愧道,“今日他来大理寺阅案卷,我向他道谢,请他过府小酌,被他拒了。他说他非帮我,为公事尽心耳。晏御史虽不近人情,但论克己奉公,我与他差得远。” 事实上,白日里晏元昭看他的眼神和寻常颇为不同,虽还是一副冷面,但难得说了几句客气话,沈司直办差兢兢业业,身为沈府长子,长兄如父,回府后还要管教幼弟幼妹,也不容易云云。 沈宣被幼妹一词戳中心事,急急将话题带过,晏元昭竟还面露理解地拍拍他肩膀。 宋蓁在一旁琢磨,晏元昭不愿居功,可沈宣实打实欠他一份人情,过阵子小姑去赴公主寿宴,沈府恐怕要在生辰礼上多用点心了。 夫妻俩又聊了一会儿杂事,沈宣命小厮取来食盒,道是上峰送的樱桃糕,鲜甜可口,让宋蓁尝尝。 “一共两盒,一盒你和孩子们吃,另一盒记得——” “知道,给小妹送去。”宋蓁接来话,蹙眉叹道,“我是不懂你了,你如此关心宜棠,可为什么不亲自去看看她?” 第7章 “宣郎,你最近白天躲晏元昭,晚上回府躲宜棠,不累吗?” 沈宣脸色半青半白,他把宋蓁搂进怀里,“阿蓁,我是近乡情怯。” 第6章 绕梁音“不是有句话叫烈女怕缠郎吗?…… 沈宜棠在赌坊折腾一晚,次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起来后和小桃又复盘了一遍昨晚表现。 小桃判断,“从你说的情况来看,目前晏元昭对你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沈宜棠问:“一丁点儿都没有?” “他都不想碰触你,男子若对女子有意,怎能忍住?” “说不定他是守礼的正人君子。”沈宜棠说完,自个儿先乐了,“不,世上根本不存在这种男人。” 江南也有端方持重、不好美色的世家郎君,无一例外都从道貌岸然走向拥红偎翠,再到负心薄幸。便是位高权重、矜于声名的一州刺史,钻花魁裙下时都一脸的猴急。 风月场上从不缺这类禁欲者动欲的故事。 “或许他好男风。”小桃提出另一种可能。 男风……晏元昭的护卫秋明长得就挺不错,沈宜棠一念闪过。但不知为何,她觉得他不像好龙阳的。 两人讨论半天得出结论,最大的问题是沈宜棠不够美。 男女相交,样貌占九成九。若样貌够,要生情,只一两面足矣。 若不够,那就要费番心思,曲意逢迎,投其所好了。 沈宜棠琢磨,晏元昭总板着个脸,话也不中听,仿佛行走的冰块拒人于千里外,能把爱慕他的小娘子都吓跑。 他越这样,她就越要主动,化身炽热的火焰,融了他这块坚冰。反正经历过赌坊事件,她装淑女的可能性已经没了,不如厚起脸皮走野路子。 她给自己鼓劲儿,“不是有句话叫烈女怕缠郎吗?反过来应该也成立。” 小桃:“啊,缠郎怕烈女?” 沈宜棠:“烈郎怕……算了。” 午后不久,宋蓁来访,给沈宜棠捎来樱桃糕。 沈宜棠尝了几口,清甜软糯,见站在她身侧装呆丫鬟的小桃馋巴巴地盯着看,趁宋蓁不备,往小桃手里塞了一块。 “宜棠,你不是总想出门吗,后日我三妹出嫁,我去为她添妆,也把你带着可好?” 宋蓁娘家是京城典型的文官家族,自祖上扎根京中,历代子弟皆入仕途。当初沈执柔为沈宣求娶宋氏女,也有借联姻在京城站稳脚跟的目的。 沈宜棠闲着也是闲着,自无不应。 宋蓁又道:“宜棠,吃完糕,待会儿空了就去书房见一下你兄长。” 沈宜棠一愣,“阿兄案子办完了,不忙了?” 宋蓁含糊其辞,“差不多了。” 她前几日刚与沈宜棠说过晏元昭的闲话,眼下实在羞于承认晏元昭帮了沈宣的大忙。 沈宜棠察言观色,胸中了然,亦不追问。 说来,沈宜棠进京的时间赶了巧。父亲沈执柔出公差,去关南主持治理水患,要逾月才回,沈府二郎沈宴大半年前南下游学,至今未归。 偌大沈府与她血脉相连之人只余沈宣。沈宣公务繁忙,沈宜棠以此为借口乐得远离正 堂,是以入府半月,她成日里见的是宋蓁,以及宋蓁膝下乳名唤作阿瑜与阿瑾的两个小女孩,还未与这位长沈五娘十四岁的兄长见过面。 她在晏元昭面前一口一个“我阿兄”无比自然,现在却不由有些忐忑,在书房外驻足许久才敲门而入。 “阿兄。”沈宜棠微笑道。 房内人在阅看书信,闻声而起。沈宣眼眶微红,声音颤抖,“阿棠。” 沈宜棠打了个激灵。 沈宣三十出头,面白须疏,书生气颇重。 他深深看她,“阿棠,你变样了。” 沈宜棠低首怯声,“女大十八变,阿兄上次见阿棠,阿棠才多大……” 主顾提供的线报里说,沈宣少年时在河东沈氏族学准备科试,曾关怀过这个同父异母的小妹子,后来沈宣及第登科远离族里,没见过长大后的沈五娘,因而沈宜棠倒不怕被认出来。 沈宣喉头哽住,半晌才道:“阿棠,你怪阿兄么?阿兄把你抛下,这么多年没回河东,没去崇真观里看过你,阿兄,阿兄也很后悔……” 沈宜棠摇头,“阿兄,我不怪的。” “不,你该怪的!”沈宣突然激动地握住沈宜棠的手,吓了她一跳。 “都是阿兄不好,我本该早点把你接来,却让你受了这么多年苦……你回来的这些天,我每天都在期待你主动来见我,可你没有,我想你是怪上了阿兄,阿兄更觉无颜找你。” “阿兄,你别这么想,我是怕耽搁阿兄查案,才不来的。”沈宜棠小心抽回手。 “不耽搁。”沈宣重新拿回她手,“阿棠,你既不怪阿兄,可怎么这几年都不给阿兄回信?” 沈宜棠看着沈宣脸上的落寞,暗暗叫苦。 我哪里知道那个已经香消玉殒的沈宜棠为什么不回你的信? 她将头低得更深,“阿兄,对不起。” “阿棠,别说对不起……”沈宣苦笑,“阿兄以前没能保护你,现在一定好好弥补,你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列个单子出来,让你阿嫂买。” “不用这么麻烦。我毕竟在观里清修过,不是那等贪图享乐的人。” 沈宣听到清修二字,嘴角苦意更重。他从案上端来一盘吃食,摆在沈宜棠面前,“快尝尝。” 盘里堆满琥珀色的糖球,龙眼般大,像一颗颗明珠。 “小五娘起名叫宜棠,最爱吃饴糖,阿兄都记得。” 沈宣的笑容近似慈爱,里头竟藏着哀伤与求恳——叫人不忍拒绝。 沈宜棠拈饴糖球的手略显迟疑。 饴糖又甜又糯,哪个小孩子不爱吃?她也爱过。可饴糖是富贵人家才吃得起的东西,她只有在过年时能吃到。后来阿娘去春风楼弹琴,日子过得没那么紧巴了,她拿钱买来半斤饴糖,一口气吃了个饱。 从此再看到饴糖,就犯恶心。 这回也不例外。 塞进嘴,饴糖特有的甜腻瞬间溢于唇齿,浓郁到黏住她喉咙,一股浊气逼她向外吐。 她不得不捂住嘴,强行吞咽下去。 沈宣欣慰道:“阿棠,多吃几个,小时候你吃一碟子都不够,央我给你买。我怕你吃坏牙,只能拿骑木马哄你,这才让你不再嚷着吃糖。你骑木马时,总爱喊几句口号,爱喊什么来着,你还记得吗?” 沈宜棠登时一凛。 再看沈宣眼睛微阖,面带惆怅,全情沉浸在回忆里。 ——不是在试探她。 她摇头,“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我大半忘了。苦苦抱着从前的美好回忆不放,又如何能过好眼前生活?这饴糖,我也不爱吃了,太粘牙。” “不爱吃了?”沈宣如遭当头一击,慢慢道,“好吧,阿棠说得有理,是阿兄太执著于过去了。” 他垂丧地拿起几枚饴糖球,放在自己口中,缓缓嚼动——以一种咀嚼悲伤的姿态。 沈宜棠默默看着他的愁容,她仅仅暂时借用沈五娘的身份,无意卷入沈五娘与家人的爱恨,沈宣这份略带古怪的悲伤,她没办法承接。 她现在就是懊恼,昨晚一时口快,给沈宣安了个以棍棒教训妹妹的形象,实在离谱。 一室空气凝滞,沈宜棠为了缓解尴尬,扭头四望。沈府书房窗明几净,三壁皆书,地上零散放了几个箱箧,笼盖半敞,里头的画轴卷册纸页泛黄,萦着微苦的陈年味道。 薄脆的书页层帙堆叠,其中旁逸斜出的一角,惊现沈宜棠熟悉的名字。 她的手下意识地伸过去。 “阿棠,”沈宣道,“这几箱书都是父亲私藏,他不许人看。我见书要被虫蛀了,才搬出来打开晒一晒。” 沈宜棠长袖拂卷,乖乖正坐,“连阿兄也不能看?” 沈宣站起,亲自弯腰将书箧逐个关上。 “是的,阿兄也不曾看过。” ——哦,沈执柔又不在这儿,拿来几本看看,他哪能知道? 沈宜棠安安分分喝饱三杯茶水,起身告辞。 回到房中,她从袖里摸出一本薄薄的手抄书册——不许人看,又没说不许人偷。 书不甚老,墨色尚黑,封皮正中“晏元昭”三字端正劲挺,有筋有骨。 打开是一本七弦琴谱,抄录了几十首琴曲谱调,多半不具名,她一页页翻过,默诵琴音,一小半琴曲倒是识得的,后边的就复杂了,不好懂。 沈宜棠越看越惊讶,若这本琴谱真是晏元昭的,那他琴艺不俗,起码能在欢场里混个琴师当当。 可是他的琴谱,又为何被沈执柔私藏? …… 宋蓁妹妹出阁当日,天晴昼暖,煦风和畅。亲迎礼在日暮,宋蓁与沈宜棠中午出府,乘马车前往宋家。 路上与宋蓁聊起来,沈宜棠才知宋蓁妹妹要嫁的人,是晏府郎君。 第8章 京城文官圈子小,此晏府,就是晏元昭父亲出身的晏府,却与晏元昭关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沈宜棠攀着宋蓁多问了两句,宋蓁解释,“明昌长公主当年和晏老爷子闹那一通,结下梁子。偏偏这份亲,还做成了。后长公主和驸马开府另住,不愿驸马与晏府多走动,再后来驸马去世,长公主紧抓着儿子不松手,与晏府关系就更僵了。算起来,晏御史还是晏府嫡系一脉呢,晏家同辈里,没比他更有出息的子弟了。” 沈宜棠嗑瓜子,“公主还挺记仇的。” 宋蓁笑,“可不能妄议。” 沈宜棠心道,你都妄议多少了,还说我。 “阿嫂,我那天去见兄长,在书房不小心瞥到父亲藏书里有本琴谱,上面写着晏御史的名字。” 前日沈宣与小妹一叙,回房后郁郁整晚,宋蓁以为兄妹俩有心结,但见沈宜棠大方提起此事,不由怔了一瞬,继而懵然,“父亲爱听琴曲不假,但怎会藏有小辈的书,你莫不是看错了。” “有可能,或者是同名同姓的其他人。”沈宜棠装作随意地问,“阿嫂,那晏御史擅琴吗?” “不知道。但晏驸马妙于音律,人尽皆知,做儿子的会弹琴也不稀奇。” 宋蓁对晏元昭谈兴不大,转而津津乐道晏父,“晏驸马风采绝世,琴音无双,据说他擅奏《清梧曲》,能使梧叶感落,凤凰引鸣,当年他的琴声一起,我家姊姊们会立刻跑出房贴墙听。可惜我晚生十年,无缘听他弹奏。” 沈宜棠惊讶,“他琴声的穿透力也太强了吧,各府的姑娘都跑出来听?怪不得能弹落树叶子。” 宋蓁笑道:“忘了和你说,我家和晏府是邻居,一墙之隔,所以近水楼台先得月。” 第7章 探郎君“我的心上人在隔壁,我想去看…… 宋家嫁女,府里张灯结彩,满目喜色。各房姑嫂姊妹凑在一起,环佩绫罗,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宋蓁担心沈宜棠怕生,可小姑子一进小娘子堆里,如鱼得水,翘着嘴角和人称姊道妹,在晏家郎君来接人时闹得尤其欢。 新郎想接到新嫁娘,先要接受新娘姑嫂的盘问考验,此为下婿。 一众宋氏女把宋家新女婿诘问得满头是汗,沈宜棠妙语连珠,在旁帮腔。 作催妆诗,不仅新郎要作,沈宜棠带头起哄傧相也要作。 “说好的一步一咏,你怎么从正门过来才咏了两句,你飞来的?” “你这诗连韵都不押,算得上 诗?王三都作得比你好……什么?你问王三是谁,王三是给我们府上送菜的老翁头!” 郎君们面红耳赤,苦不堪言,宋家姊妹举袖掩笑,欢声绕梁。 一位宋氏女悄悄问:“这是几房的姊妹,这么会说话?” 另一位宋氏女道:“不知道啊,不是你们三房的么?” 又一位宋氏女道:“管她几房的呢,就这样下婿才够味儿!” 也亏得宋蓁待在内帷陪新娘,听不清外头情形,沈宜棠才有胆子浅浅暴露一下自己本性。 晏府迎亲队伍将新娘接走,绕坊转了一圈,送进比邻而居的晏府。 宋府瞬间冷清下来,暮色四合,新月上帘,各房娘子陆续回到自己的院落。 宋蓁难得回娘家,与母亲弟妹等叙旧吃了几杯酒,不胜酒力,昏沉欲眠,宋母做主将人留下过夜,沈宜棠也以照顾阿嫂为由,一并歇在宋府。 她遣了下人去沈府报信,服侍宋蓁在客房睡下,再把值夜的丫鬟驱到外间,灭了烛,做出两人在榻上安睡的假象,然后跳窗溜了出去。 亲迎礼时,沈宜棠刻意靠近晏家儿郎,终于打听到一个她好奇的消息:晏元昭也来了晏府观礼。 沈宜棠平日寻一个正经理由出府都难,这下机会在手,也顾不上合不合适,决意去晏府碰碰运气。 为此,她在席上频频给宋蓁倒酒,甚至不惜往酒里撒了点迷药。 宋府人口多,宅子比沈府大了数倍不止,天色昏晦,树影摇曳,方向难明。 不过,隔壁正是热闹的时候,灯火明亮,人声鼎沸,沈宜棠循着声音来处,找到两府共用的一段朱红边墙。 有点儿高,但能翻。 墙下还有人在,一个穿粉裙的小娘子绕墙来回逡巡,失魂落魄的。 沈宜棠耐心等她离开,也在墙根儿下转悠了一会儿。 然而小娘子迟迟不走,沈宜棠不愿再等,离她远了些,脚用力在地上一蹬,双手攀上墙沿。正欲撑起身子,忽听身后幽幽女声,“你是要翻到晏府去吗?” 沈宜棠下意识道:“对。” 小娘子问:“你去晏府做什么?” 沈宜棠挂在墙上,“我的心上人在隔壁,我想去看看他。” 小娘子惆怅,“我的心上人也在隔壁,我也经常去看他,我们一起赏花看月,吟诗作对……” 沈宜棠跳下来,面对面听她讲。 小娘子看清她脸,“你不是宋府人,你是谁啊?” “我是来做客的。” “哦。”小娘子看着她手上沾的墙泥,“其实我们府有道门直通晏府。” 沈宜棠:“我看到了,门锁着,走不了哇。” 小娘子:“我有钥匙啊,你别翻墙了,我给你开门。” 她领沈宜棠走到墙下开的小门,二话不说掏钥匙开锁。 “谢谢你。”沈宜棠左脚迈过门槛,又回头,“你的心上人不是也在隔壁,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小娘子笑笑,“不了,他今天成亲。” 沈宜棠一愣,从袖里倒出用手帕裹着的三枚栗子酥,是她从席上偷来带给小桃的,她一股脑塞给粉衣小娘子,“别难过。” 沈宜棠右脚跨过门槛的时候想,有心上人真是一件糟糕又麻烦的事啊。 …… 晏府满府喧腾,唯书房陷于沉静。 二十多年过去,当年被公主呛声的晏府老爷子早已驾鹤西去。而今的晏家家主晏仲平业已到花甲之龄,脸上纹路深嵌如沟,浊浊双目透着精光。 灯烛映在他鬓角霜白上,红得发亮。 晏元昭坐在下首,声如静水,“祖父,晏家与太子过从甚密,似是不妥。” 晏仲平哼了一声,“太子乃君之储贰,晏家与储君往来,再正常不过,何来不妥?” “正常往来,是指晏家子弟入东宫为署官,晏家女谋取太子侧妃位,以及……”晏元昭的声音放轻了些,“拿银钱直接给储君送孝敬?” 晏仲平眉毛陡然抬起,“你从何处听来我送孝敬?” “您不需知道。”晏元昭道,“祖父仍未觉得不妥吗?” “不错!你孤家寡人的不在乎,但老夫执掌晏家,要为晏家的以后做打算。圣上只有太子一个适合继承大统的皇子,不支持太子,难道要去支持越王?” 一朝天子一朝臣,提前向新帝靠拢,未来继续延续家族圣眷,此为臣僚的心照不宣,晏仲平也如是。 圣人身体每况愈下,兴许撑不过几年。太子乃故皇后所出,是皇帝唯一的嫡子。其余两位皇子,一个身有残疾不宜为君,另一个母亲是番邦女子,血脉不纯。两人都早早地去了封地,不涉朝政,太子继承大统几乎板上钉钉。 剩下一丝的不确定,来自圣上一母同胞的弟弟越王。 圣上当年夺嫡之路凶险,幸有越王襄助,从众皇子里厮杀出来,兄弟感情一直甚笃。越王广有贤名,一直在朝手揽实权,太子又平庸无能,兄终弟及,越王嗣位也未尝不可能。 晏仲平眼一眯,诛心道:“还是说,你连上三状告倒太子岳丈、盐铁转运使李绶,不是出于臣子忠直之心,而是在替越王削弱太子势力?” 晏元昭哂笑,“祖父好论阴谋,元昭无此爱好,弹劾李绶绝无半点私心。祖父为家族计,元昭理解,但是太子结党营私,行为不检,毫无储君仪范。人君失度,尚有天罚,遑论太子?祖父与其想方设法以美色金钱讨好太子,不如多劝太子修心养德,律己律人,免得万一将来城门失火,殃及晏家。 晏仲平皱眉,“小子狂言不讳,你今日是专来教育老夫的?” “元昭今日来,是给成婚的晏家小叔叔贺喜的。” 该提醒的也提醒了,晏元昭欠身一礼,便要离开。 晏仲平苍老的声音袭来,“元昭,过刚易折。你锋芒太露,不是好事,常言宁得罪君子,也莫与小人为敌。翊钧温文尔雅,处事圆柔,百僚都与他交好,你怎无他半点风范?” “父亲温文圆柔,却遭小人毒手。”晏元昭一脚踏进薄凉夜色,“小人就是小人,温不温柔都不影响小人捅你一刀。” 他未回头再看固执的祖父,径自走入外头的笙歌。 晏家请了不少宾客,在室外的楼台阁亭摆了流水宴,宾客推杯换盏,人影憧憧,他甚至还看到了裴简的身影。 晏家诸郎一个接一个来与他见礼,晏元昭应付了一会儿,拉着喝过几轮酒的裴简到角落躲应酬。 第9章 ——没躲成。 “九堂兄,裴世子!”一道惊喜的声音传来。 来者晏齐声,出自晏府嫡房,年轻有为,颇得晏家家主青眼。 晏齐声与裴简寒暄几句,对晏元昭敬了杯酒,“九堂兄,我刚去见了祖父,知道祖父又给你气受了。你别介意,祖父嘴硬心软,私下多次和我说,你才干过人,圣上器重,五年内必入两省为阁臣,叫我多和你学着点儿。你有什么要和祖父说的,尽可告诉我,我来传话,不让祖父误会你。” 晏元昭简单道:“好。晏某不擅饮酒,这杯酒,让裴世子代劳。” 裴简莫名其妙地接过酒杯,捣了晏元昭一肘,替他饮下。 “九堂兄,难得来我府上,吃好喝好,我去招呼其他客人,失陪。” 晏齐声端着酒杯走远了。 裴简咂着嘴,“你这个堂弟真会说话,装作贴心,实则把你当外人,生怕晏仲平看重你,把晏府继承人的位子给你。亏你当初走科举入仕,把门荫的员额让给他,他受了你的恩,反过来当白眼狼。” “他和祖父都想太多。”晏元昭道,“不过当初我将父亲的恩荫予他,也并非图他感激。” 大周文官重进士轻门荫,不走进士科入仕者,即便位极人臣,终不为美*。晏元昭明昌长公主之子的外戚身份已天然地让他受到士子轻视,他更不屑走捷径,因而选择同寒门子弟一样登科释褐,以服众人,树立威望。 至于那不用就浪费了的恩荫,随手找个同一支的晏家子弟送出去罢了。 晏元昭懒得再谈,“子绪,我去东院走走,醒醒酒。” 裴简疑惑,“别人敬你的酒都被我喝了,你醒哪门子的酒?” “沾了一身的酒气,我给衣裳醒酒。” 步向东院的晏元昭遥遥说道。 东院未摆席,较主院安静疏阔。圆月爬上树梢,溶溶月辉洒在人影寥廓的院落里,显得几分凄清。 晏 元昭独自散步,心绪萦着淡淡的无聊。 宾客参加昏礼,未及新郎入洞房而离开为不敬,因此,尽管他毫无兴趣,为了给祖父一份面子,仍要在这里干等耗时间。 良宵难得,还不如回府抱狸奴。 小径一侧的草丛里窸窸窣窣,似有野猫跑窜。晏元昭随意一眼,瞥到草叶上竖起两只尖角,像猫耳朵,但比猫耳朵大得多——是女郎的发髻。 梳着双螺髻的小娘子从草丛里钻出来,笑容灿烂,声如鸣泉。 “晏大人!” 第8章 小野猫“沈娘子,你一向如此胆大吗?…… 晏元昭盯着沈宜棠的发髻。 她发髻上的“螺”梳得草率,只旋了一圈,缠着亮晶晶的银链花钿做点缀,既像猫耳,又像圆乎乎的三角包,让人很想……捏一捏。 沈宜棠不自在地摸了摸头发。 她和小桃不惯梳名门女偏好的复杂环髻,便用十来岁小女孩常梳的螺髻凑合。她本就巴掌脸圆眼睛,身材也娇小,又加上这样的发式,更显小了。 其实她已年过二十,比沈五娘的年龄还大几岁。 像晏元昭这样的成熟郎君,应该会更青睐有风情的美艳女娘?尤其他今日穿了深色的大袖官袍,革带上镶着金饰,整个人看着又贵气,又威严。 沈宜棠盯着他腰间的点点金光。 ——真想抠下来啊。 晏元昭头微低,“沈娘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三回了,他一共见她三回,每一回,他都禁不住有此一问。 沈宜棠仰起脸,笑嘻嘻的,“我随阿嫂给宋家小娘子添妆,顺便来隔壁看看热闹。” 说得随意,好似是饭后来散散步一样自然的事。 晏元昭觉得好笑,“又是偷着来的?” “反正不是翻墙来的,我走的门,有位宋家姊姊给了我两府相通的门钥匙。”沈宜棠双瞳清亮,透着些微得意。 “这样,”晏元昭道,“可热闹都在主院,你来东院做什么?” 沈宜棠眼珠飘转,晏元昭想,这是在准备编谎骗他。 “这个嘛,热闹固然好看,可是晏大人更……”沈宜棠的声音渐渐微不可闻。 更好看?晏元昭的耳朵一霎微红。 沈宜棠话音一转,“晏大人,您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吧? “我叫宜棠,宜其室家的宜,棠棣之华的棠。” “……沈娘子,如此告诉外人你的闺名,有失妥当。” 晏元昭的声音散在夜风里,轻轻地飘来。 “哎呀,那怎么办,说都说了,可不能逼我咽回去呀。”小姑娘立在树影里,脸被高悬的灯笼映得红扑扑的,“晏大人,你说,我阿嫂的亲妹嫁给了你的小叔叔,论辈分,你是不是要叫我一声阿婶?” 晏元昭眼神如钉,沈宜棠解读为“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疯话”。她仿若未睹,从怀里掏出一方折起来的素帕打开,帕上垫着两枚如意糕,手指衔起一枚放入口中。 她眼儿圆圆,脸儿鼓起,一张樱桃嘴小口小口吃着,晏元昭有一瞬觉得像自家猫成了精。 “沈娘子——”他欲言此举不雅。 “在!”沈宜棠立道,“晏大人是不是饿了,也想来一块?” 她手掌托帕,递到他眼前。 月白色的帕子边角饰着细细的金线。 晏元昭眼一眯,这不是他的那条帕子? 她竟拿来自用了! 晏元昭连糕带帕劈手夺过,“晏某的帕子,还是物归原主比较好。” 沈宜棠眨眼,“您给了我,便是我的帕子。晏大人肯留我的帕子,我很开心呢。” 晏元昭一滞,手里的帕子烫手起来,小丫头胡搅蛮缠有一套。 沈宜棠看他脸色不好,生怕他把帕子扔了,忙转移话题,“晏大人,我来找您也有正事。我在家里找到一本手抄琴谱署着您的名字,用的白麻纸写有《别鹤》、《梁燕》等近百支曲,扉页还抄了一段《琴经》。是您的吗?” 徐徐晚风将晏元昭的深色袍衫下摆吹起一角,晏府的几位下人匆匆经过,低声唤“郎君”。 晏元昭等人走后方开口,声音如深潭水,微冷。 “是我少时所用的。沈娘子,请你交给我。” “您的东西,为何在我们沈府?” “晏某也不知。劳烦沈娘子把琴谱交给令兄,由他捎给我。” 礼貌而不容反驳的语气。 “恐怕不行,琴谱是我从家父的私藏里偷出来的,要是给阿兄,他就知道我干的好事了。”沈宜棠坦然看着晏元昭。 晏元昭在听到“偷”字时皱了下眉,犹豫片刻,“明日戌正时分,我派秋明去你府上,你叫丫鬟隔着院墙悄悄丢给他。” 看来晏元昭真的在意这本曲谱,甚至等不及沈执柔回京向他索要。 沈宜棠须臾间拿定主意。 “不成不成,我费了好大风险将琴谱偷出,自然要由我亲手交还给晏大人。不然这么珍贵的一本琴谱,中间要是出了差池,我怎么向您交代?” 枝叶在风里轻摇,沙沙地响。晏元昭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半晌,他道:“沈娘子,你很有本事。” 他听懂她的意思了。 以琴谱为饵,钓他本人。 沈宜棠迎上他鹰隼般的目光,小声道:“晏大人,您愿意给机会的话,我的本事还可以更大。” 晏元昭写折子骂人时口若悬河,字字珠玑,面对这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却生出种难以招架的感觉。 他将其归结于自己太讲礼,而对方太无赖。 “三日后是月末,晏某会去落霞山。正午左右,我在山脚下的凝翠轩。” 落霞山在京城南郊,有竹林溪水等文人雅好的清景,山上还坐落着香火旺盛的玉福寺,爱礼佛的达官贵妇也偶有踏足。 沈宜棠忙不迭地点头。 见她眉梢喜色,晏元昭心里一动。 她这么想见到他吗? 身后忽然传来硬底靴踩在地上邦邦的脚步声。 沈宜棠眼尖,看清来人,吓得立马蹲下躲在晏元昭的袍子后。他今日从御史台下值后直接来了晏府,仍穿着藏青色官服,宽大的袍幅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晏元昭转身,面无表情地看着穿过月门的两道身影。 “九堂兄,怎么不在主院参加酒席,跑到这偏僻的东院来了,可是晏府有招待不周的地方?” 晏齐声满脸笑容地向他走来,他身旁的裴简喝得半醉,脚步踉跄,指了指晏齐声,向晏元昭耸耸肩。 他拦不住这位。 “晏某不爱热闹,来这里躲酒罢了。”晏元昭抬手,“二位止步,晏某好不容易散去衣上酒气,可不想再沾染。” 晏齐声讪讪停下,向四周看了看,“下人告诉我刚刚你和一个丫鬟有说有笑,还接了丫鬟的帕子。九堂兄,难得见你瞧上个丫头,堂弟我最爱成人之美了,今晚就把这个丫鬟送你府上去,怎么样?” 第10章 晏齐声冲他挤挤眼睛。 男人哪有不恋美色的,依他看,晏元昭平素清心寡欲的样子就是装出来的。东院偏僻安静,天又黑,谁知道他和小丫鬟还做了什么,亲个嘴吹个箫的,都是世家子惯常做法。 若能把人送过去,既占他一个人情,又能在老爷子面前说道几句晏元昭荒唐重色,再好不过。 “你误会了。我适才在草丛里见到只野猫,就向过路丫鬟讨了点儿食物喂猫。”晏元昭看了眼一直拿在手里裹着糕的帕子,“我还没来得及喂,你们就来了,把猫儿都吓跑了。” “我就说!明光怎么可能和丫鬟眉来眼去,和猫还差不多,你不知道吧,他唯爱他家猫。”裴简拉着晏齐声,“走吧走吧,咱们两个大俗人别在这儿讨他嫌了。” 晏齐声狐疑,“有野猫?怎么从没听下人说过,晏府墙那么高,这野猫能进来,挺有本事。” “是啊。小野猫本事惊人,贵府下人若能将报告晏某一举一动的功夫用在府务上,便不至于发现不了猫了。” 晏齐声有些尴尬,却又因“贵府”两个字眼而心里一舒,随口说了几句客套话,便与裴简钻出月门。 人走了,晏元昭袍角上的力道还未消。 沈宜棠躲他身后,手里始终紧紧揪着他袍 角,生怕他把她暴露出来。 “放开。”晏元昭轻叱。 沈宜棠松了手,晏元昭悠悠转身。 沈宜棠自觉做错事地蹲在地上。 怪不得她在晏府兜来转去找晏元昭如入无人之境,原来旁人把她当府里丫鬟。她今日虽然发髻敷衍,但身上的鹅黄罗褶裙也不是丫鬟会穿的。许是来晏府后天色太晚,裙裳细节看不清楚。 晏元昭倾身,意味深长,“沈娘子,你大可以不急着躲。把脸露出来,让他们知道你沈家娘子的身份,更有利于达到你目的。” 沈宜棠心里咯噔一下。 听听,说得像她有阴谋似的。也不知这些年对晏元昭投怀送抱的女子有多少,让他如此敏感。 沈宜棠昂头,“不行的,晏大人比我还在意我的名声,那我就不能做让您反感的事情。我也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见见您,和您说说话。我虽心悦晏大人,却也不屑使手段,您更不是会因为旁人议论而委屈自个儿的人。” 晏元昭万没想到他的一则揣测,惹来沈宜棠热烈又直接的表白。 她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眸亮如星子,闪烁着奇怪的骨气与决心。 晏元昭在她灼烫的注视下,生平罕有地,脸红了。 他偏过头去,“沈娘子,你一向如此胆大吗?” 沈宜棠站起身,“还好还好,我以为晏大人要说我不知羞耻。” “……你知道就好。” “晏大人,或许您也可以说我是勇敢呢。”沈宜棠委屈道。 晏元昭盯着小径旁的槐树叶子,“沈娘子,勇敢不一定会有好结果。” “没有好结果,也不影响行动呀。晏大人在举奏无状朝官的时候,也应该知道圣上不一定会对每一封弹劾做出回应,可是想必大人不会因此而放弃。那么,我也一样。” 沈宜棠执拗地说。 这桩买卖不一定能做成,但为了那不菲的报酬,她会尽全力试一试。大不了身份暴露就跑路,腿长她身上,随时都能走。 而且,现在看来,晏元昭还挺好玩儿的。 他刚才一本正经地在人前将她以野猫作喻,说明这个男人绝没有面上那么冷静禁欲。 晏元昭低笑出声,“你倒会做类比。” “我就当您是在夸我。”沈宜棠脆声道,“晏大人,您看着古板,没想到既会琴,还养狸奴,好有情趣。” “我现在已不弹琴。” 晏元昭淡淡道。 第9章 猫主子“属下抱她跳过去的。”…… “为什么?您不喜欢弹琴了?” 晏元昭沉默以对。 他垂下眼帘,唇抿得死死的。沈宜棠知道,他又不爱回答她问题了。这男人给自己竖了一圈的铜墙铁壁,她以为找到了个缝隙能钻进去,却又被弹回来了。 主院此时传来震天的锣鼓响,并着众人起哄的声音。隔着一道月洞门和重重的夜色,层叠翻涌的大红喜色好像飘到了眼前。 沈宜棠立刻被吸引了去,“晏大人,您听,是新夫妻入洞房了!” 晏元昭容色淡淡,“别人成婚,何必激动。” “当然激动啊,我还从来没见识过闹洞房呢。晏大人,要不咱们过去瞧瞧?” 这一会儿的功夫,就成咱们了? 晏元昭板着脸,“要是和你去,我今晚就真得带着晏家人塞的丫鬟回府了。你要想看,就自己溜过去看吧。” “不了不了,您不去,我也不去了。”沈宜棠放弃得干脆利落,反正那晏家新郎是个负心汉,他的洞房不看也罢。 听着像是他阻了她看热闹。 头一回,晏元昭嘴比脑子快一步,送出去句安慰,“闹洞房也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群人吵吵嚷嚷。再说你以后也会成亲嫁人,直接看自己的便是。” 话说出口,晏元昭就后悔了。 和一个小娘子,还是爱慕他的小娘子,提成亲嫁人这种词,简直荒谬。 成亲? 沈宜棠在心里冷笑,成亲是不会成亲的,这辈子都不会成亲的。是个男人就会偷腥,嫁了人又没自由又糟心,还不如努力攒钱,想要男人了就去小倌馆里走一趟,看到有合心意的使钱买下来,叫他光伺候她一个,床上尽心竭力,床下不敢违逆。 想到这儿,不由面露微笑。 晏元昭见沈宜棠歪着头傻笑,愈发确定自己说错话,给了她幻想。 他冷声道:“不早了,晏某告辞,沈娘子也回去吧。” 沈宜棠方从幻想里醒来,眼前即是晏元昭直如剑的背影。 “诶,晏大人,您这就走了?” 沈宜棠追了几步,晏元昭头也未回,脚步甚至加快了。 确是往出府的方向。 沈宜棠忿忿,这人这么急着回家,急着抱猫去吗? 东院离晏府大门不远,晏元昭几步出府,长随白羽牵来马,他拽住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 马儿踱了两步,又停下了,晏元昭唤道:“秋明。” “在。” 秋明从暗夜里现出身。 “刚才我与沈娘子对话,你在左近?” “是。” 何止在左近,秋明趴树上乐滋滋地听了全程。 “你回去盯着沈家小娘子,确保她安全回到宋府。” 秋明应声而去。 晏元昭重新拉动缰绳,马儿踏着月色一路驰归。明昌长公主当年与晏府不睦,故意请先帝将公主宅修在离晏府最远的城东头,往来极费时间。 秋明动作迅速,赶回来时,晏元昭离公主府还有两座坊的距离。 “主子,沈家娘子已平安回到宋府。不过,她当时一不小心把门钥匙掉到鱼缸子里,找不着了,属下帮她翻墙回的宋府。” “……她还真是胆大心粗。”晏元昭放慢速度,忽道,“晏府围墙高,你怎么帮她翻的?” “属下抱她跳过去的。” 晏元昭勒住马,看了他一眼。 秋明挠头,“今天出门属下没带麻袋……” 白羽听不下去了,拉了一下秋明衣角。 秋明又道:“沈家娘子还问了属下好多问题,有关于您的,关于长公主的,属下不敢答,就只回了她一些无关紧要的。” “哪些无关紧要的?” “她问您的猫叫什么名字,什么花色,是公是母,几岁大。” 马儿迈开小碎步,晏元昭道:“本官的猫,也不能算作无关紧要。” “是,属下又错了。” 秋明不敢露委屈。 沈家小娘子长了双讨喜的圆圆眼,逢人就笑,小嘴叭叭地问他问题,他实在招架不住,只能把公主府里的猫主子卖给她,勉强应对一阵。 晏元昭慢悠悠地策马,拿出沈娘子给的如意糕吃了。入口微甜,有些粘牙,扯不掉。 像她。 一个麻烦,主动缠上来的,有趣的麻烦。 月光如海,漫溢到明昌坊四周的街衢,被公主府高矗的围墙阻在外头。晏元昭骑马入府门,马儿迈开四蹄,稳稳行经主道,值在道旁的公主府护卫齐齐弯腰低头。 公主卧房犹亮着灯。 晏元昭隔门唤了几声母亲,陆嬷嬷来为他开门。明昌长公主手里把玩着一件银香球,头从话本子里抬起来,疑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来请安。” 他去晏府观礼,母亲是知道的。她素来不喜他与晏府走动,晏元昭有心来宽慰她几句,但见她神色如常,便只道:“母亲早安歇,儿子先告退。” “等等。”公主叫住他,“晏家小子成婚,肯定很热闹,你见了那热闹,有没有产生一点对娶妻的向往和羡慕?” 第11章 怪不得母亲不介意他去晏府,原来是主要矛盾压制住了次要矛盾。 “没有。”他如实道。 公主把话本子一摔,“你知不知道坊间说三道四,说你年龄老大却不娶是因为有隐疾!” “都道人言可畏,可母亲又何时畏惧过人言?坊间闲话,一笑了之便罢。” “丢人啊,你丢的是本公主的人啊!堂堂大周长公主,生出一个有隐疾的儿子,你叫我脸往哪搁?” 晏元昭绷紧脸。 “你不反驳,不会是真有隐疾吧?”公主狐疑。 “母亲!” “好好,不说了。你看你,这么严肃,真不知道这性子随了谁。总之,下个月我寿辰,不管怎么说你都要挑一个。” 公主起身走进内间,嘴里仍唠叨着,“对了,梨茸这几日发情了,不是打滚就是撒尿,别让它上你的榻。暧唷,小畜生都会发情,你怎么就不会呢……” 陆嬷嬷走过来,弯腰收拢小几和坐榻上散落的话本。 “嬷嬷,你可知父亲去后,母亲怎么处理的府里琴谱?”晏元昭问。 “约莫是烧掉了。”陆嬷嬷道。 “嬷嬷亲眼看着母亲烧掉的?” 陆嬷嬷摇头,“那倒没有。公主那段时间不让人近身,郎君也是知道的。您可千万别去公主跟前问啊,万一再挑起公主的疯病可就糟糕了……” “我明白。”晏元昭帮陆嬷嬷整理母亲的话本子,顺便翻了翻,“死郎君还魂阳世,俏寡妇再续前缘”、“李玉娘离奇阴婚”,一则则人鬼传奇的名字映入眼帘。 他皱起眉,“嬷嬷,母亲最近都在看这种东西?” “是,公主最近想驸马又想得厉害。那天听公主自言自语,驸马刚去的那几年,她常常能梦到驸马,可近几年怎么都梦不到,怕以后更是连驸马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公主心里苦啊,难免火气就大些……” “哦对了,郎君也别担心梨茸,估计是被外头的小母猫勾着了,明儿我带它出去纾解纾解。” 陆嬷嬷温声道。 晏元昭回房就寝,将喵呜不休的梨茸放在房外。他在枕上躺了一会儿,又起身推开房门,把梨茸抱了回来。春寒料峭,别冻着它。 梨茸在猫窝里滚爬扭动,晏元昭耐着性子安抚,它弄出的动静小了许多。 当初公主出于寂寞抱来梨茸,玩儿了几天失去兴趣,反而是晏元昭,起初嫌蓄养狸奴麻烦,后来却对梨茸最上心。 公主的猫,自此成了晏郎的猫。 …… 翌日天明,宋蓁与沈宜棠回到沈府,宋蓁请医者上门为自己切脉。 沈宜棠惴惴不安,以为宋蓁察觉到昨夜酒醉的玄机。谁知,医者诊出了喜脉。 “太好了,宜棠,我酒量一直很好,昨晚却莫名醉晕,我就觉得是有缘故,果然啊!”宋蓁眉开眼笑。 “恭喜阿嫂,阿兄听了一定开心。”沈宜棠强笑。 她昨天给宋蓁喂的迷药应该不会影响她腹中胎儿吧? 宋蓁道:“希望这回是个儿子,我给你阿兄生了两个女儿,再不生个儿子,恐怕他就要纳妾了。” “不会的,阿兄爱重阿嫂,才不会纳妾。”沈宜棠安慰道。 沈家书香传家,族风好,子弟房里的莺莺燕燕少。因而族里庶子庶女也不多,像沈执柔就是有妻无妾,沈五娘是沈府的一个丫鬟为他生的,那丫鬟连他通房都不是。沈宜棠猜测正是这个原因,导致五娘不受沈执柔待见,被遗忘在老家十几年。 和五娘年纪相仿的沈府二郎沈宴,生下来可是跟着沈执柔四地迁转,一直养在身边的。 宋蓁叹气,“你不懂,你兄长怎么想不重要,安排妾室、延续子嗣是为人妻室该做的。” “不说这个了。”宋蓁示意丫鬟拿来一本册子,“从媒人那里找的京里适龄郎君画像册,来挑挑,你的婚姻大事啊可要提上日程了。你母亲去世前特地安排了,把你记在她名下出嫁,嫁妆呢也给你备了一份,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宋蓁口中的母亲,指的是沈执柔亡妻卫氏。 沈宜棠接过画像册子,这一家子对沈五娘还怪好的,可既然如此,何以多年来把她丢在族里,对她不管不问? 她随手翻开册子。各个郎君的画像、家世甚至性格赫然在列,晏元昭在最后一页,只有孤零零一个名字,旁边小字注着“此君倨傲难搞,无需考虑”。 沈宜棠默默合上册子。 “有中意的吗?”宋蓁问。 沈宜棠含糊其辞,“阿嫂,这么看也看不出什么,我们还是慢慢来吧。” “你啊,和你阿兄一样,你阿兄也总和我说不急着给你议亲,想多留你一段时间。” 提起沈宣,沈宜棠就有点头疼。沈宣时常神色哀戚地看着她,她看了心里就打鼓,愈发躲着他走。 她执着宋蓁的手笑,“姻缘乃天定,急也急不得。听说落霞山的玉福寺灵验,我去向佛祖求个姻缘,顺便帮阿嫂求个生子符。” 第10章 潜相随“您最懂礼法了,那您教教我呀…… 三月的最后一日,晓雾空蒙,柳风吹面微寒。 沈宜棠起了一个大早,命府里车夫套上马车,向郊外的落霞山行去。 马车辚辚地踏在道上,沈宜棠和小桃在车里睡得东倒西歪,饱眠近一个时辰,睁眼已在落霞山山脚。 落霞山绵延近百里,数峰姿态各异,浓翠如洗。山路难行,不论来人游山还是拜佛,基本只会去玉福寺所在的主峰。主峰不陡不险,砌有石阶阑干,体弱的小娘子也能拾级而上。 凝翠苑就修在主峰半山腰,数间轩榭星散在溪林里,是给客人准备的休憩之所。 山脚停驻着寥寥几架马车,今日来客不多。 沈宜棠跳下马车,和小桃走了一刻功夫的石级路,来到玉福寺。对于神佛,沈宜棠以前装神弄鬼的时候不怎么信,但跨进大雄宝殿,佛祖面前一跪,再离经叛道也虔诚。 她念念有词,“求佛祖保佑我任务成功,晏元昭对我神魂颠倒,乖乖奉上他的秘密,让我赚大钱发大财,领一个小倌馆的俏郎君回家。” 说完,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 小桃也在上香许愿,沈宜棠凑过去听,小桃求的是“信女希望再见一面心上的小郎君”。 “谁啊谁啊?”沈宜棠贼笑着问。 小桃半个字也不说,沈宜棠只得作罢。请完用来交差的姻缘符和求子符,沈宜棠顺手揣怀里,两人原路返回马车。 离巳正还有一会儿,沈宜棠在马车里补了补妆,换上绛红罗金缕裙,搭云山蓝坦领半臂,脚穿月白缀珠履。 还难得绾起飞仙髻,用青黛勾出纤纤初月眉,抹了石榴娇口脂。 她行走江湖惯扮男子或女道士,进沈府后也是草草妆扮,如此按贵女身份打扮一番,连小桃都看呆了。 “你要是留在春风楼,高低能争个前五。”小桃道。 沈宜棠自得,“要当就当头牌。” “你当不了,”小桃手指她胸前微耸的小山包,“你这儿不够。” 沈宜棠悻悻勒紧罗裙系带。 时间差不多了。为求低调,沈宜棠戴上帷帽,小桃手提两个包裹,两人沿着与刚才相反方向的山路,步向凝翠苑。 沈宜棠这身装束走不快,爬到半山腰用去小半时辰,脚底已硌得发痛了。 离凝萃苑还有百步,不知隐在哪里的秋明突然窜到两人眼前。 “沈娘子?”他试探。 “是我。”沈宜棠应道。 秋明松口气,不敢直视她,“跟我来。” 他将两人引至一间门窗紧闭的轩楹,沈宜棠带着小桃推门进去,晏元昭坐在案几前手捧书卷,听到声音头也未抬。 沈宜棠走到案前,晏元昭弃卷,抬眼看看小桃。 小桃缩了缩脑袋,沈宜棠道:“小桃,你在外面等我。” 小桃把手里包裹放到地衣上,出去了。 晏元昭这才正眼看沈宜棠。 帷帽的薄纱垂在细颈两侧,小红痣似露非露。沈宜棠衣饰繁复,举止轻而缓,颇有弱质纤纤之态。 “晏大人,咱们又见面啦。”沈宜棠摘下帷帽,优雅一笑,那笑在额心花钿和唇上点朱的衬托下格外明艳。 晏元昭毫无意识地皱了眉。 不像她。 掩在帷帽下的羞怯女郎,盛装打扮的名门贵女,都给他一种格格不入的陌生感。 晏元昭声音平平,“沈娘子,我要的东西呢?” 沈宜棠也学着他那样跪坐在案前,“晏大人,别急嘛,我爬了好一路山上来,总要先让我喝口水吧?” 案上有茶具,沈宜棠自力更生,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里映着晏元昭锋锐的眉眼。 沈宜棠放下茶杯,慢吞吞地打开地上包裹,将布帛包住的琴谱放到案上。 “给您。” 第12章 晏元昭取出琴谱,静静地看着封面上的墨字,神情冷滞。 沈宜棠不敢扰他,啜饮着茶水默默欣赏今日的晏郎君。他着大袖青衫,束木冠,挽半髻,留大多数头发垂在肩后,不像严肃的青年官员,倒像是潇洒俊逸的隐士。 好看是好看,可怎么戴个木簪子呢,身上也没佩点儿金银。 今天的晏御史好不值钱。 半晌,晏元昭将布帛合上,唤醒看着他发呆的小女郎,“多谢。” “您光看封皮,不翻开确认一下么?” “不必了,这就是晏某的琴谱。沈娘子,府上是否还有别的琴谱?” 沈宜棠迟疑,“别的?” “或许,有家父的。”晏元昭缓缓道。 沈宜棠为难,“我是偶然从父亲的一个书箱里看到的,别的没注意。我可以再想办法去偷偷翻一下。” “……算了,你越矩的事还是少做。沈娘子,此为你送琴谱的谢礼。”晏元昭拿出一无盖木匣,匣里躺着一颗明亮的琉璃珠,闪着熠熠光彩。 沈宜棠一眼判断出这珠子价值,忍不住咽口口水。 “我不能收,给您琴谱是举手之劳,谈何谢字。” 她忍痛将匣子推回去。 他身上有更大的价值供她图谋,怎能叫他用颗珠子平了人情? 晏元昭没再坚持,眼里浮出了然,好似早料到她会推拒。 “其实,除了琴谱,我还给您带了东西。”沈宜棠欢快地指指小桃提来的两包物什。 “晏某不收礼,你还是拿回——”晏元昭在看到她拿出的东西时,声音戛然而止。 是一只布制的金色胖头鱼,鱼身胖的不得了,鱼尾短短的,怪可爱。 沈宜棠献宝般一样样掏出来。 大小不一的毛线球,灰扑扑的长尾小老鼠,胖乎乎的黄色小鸟…… 晏元昭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 沈宜棠揪着小灰鼠的绳尾巴冲着晏元昭晃了晃,“不是送您的,是给府上猫咪的。晏大人平时忙公务,梨茸肯定很寂寞,需要些小玩意儿打发时间。” 晏元昭拿起胖头鱼,鱼鳍上有个开口,他往里一掏,摸出只小一号的胖头鱼。 沈宜棠:“惊喜吧?” 晏元昭:“……” 沈宜棠嘿嘿笑,“还有给梨茸准备的四季衣裳,我就不拿出来了。都是丫鬟随便做的,不值钱,您就收下吧。” 她房里丫鬟以为是给宋蓁儿女准备的,缝制得格外用心。 晏元昭从小一号胖头鱼里摸出迷你胖头鱼,反思自己到底还是对梨茸不够上心,没考虑过这些。 收下这些玩物,好像也不算太越礼。 如果他不收,她拿回去也没用,估计就扔掉了,太浪费。 这几只鱼,梨茸估计会喜欢。布老鼠就算了,梨茸这辈子都没见过真老鼠,假老鼠也不必见。 “多谢。”晏元昭道。 沈宜棠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收下的意思,忙把东西敛起放到包裹里,带笑道:“不谢不谢,希望梨茸会喜欢,哎要是我能见到梨茸就好了,听说她很漂亮呢。” 晏元昭看她一眼,“梨茸怕生。” 竟然没明着拒绝?沈宜棠笑意更盛,“我理解,猫猫都是怕生的。” 晏元昭吹了口茶沫,沈家小娘子,任性不假,脾气也是真的好啊。 他放下茶,“沈娘子,晏某还有事要做,就不奉陪了。”说着便唤白羽进来,吩咐他派人将包裹送到山下马车。 沈宜棠以手撑脸,“晏大人,您还要去做什么?方便的话,我能和您一起吗?” “登山冶游,赏景骋怀。”晏元昭挑眉,“你今日的衣裙鞋履,能爬得动山么?” “能爬能爬,不是问题。晏大人,您带上我呗,我还能和您解闷呢。” 晏元昭好整以暇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轻轻地笑了。 沈宜棠以为说动他,眼巴巴地隔案凑近,却听晏元昭道:“别逞能。沈娘子,你要一直这样恣意妄为,视规矩礼法为无物,早晚会栽个大跟头。” 沈宜棠失落,“您最懂礼法了,那您教教我呀……” 奈何晏元昭郎心如铁,不管沈宜棠如何说,还是与她在凝翠苑门口分了道。 山里云气缭绕,岚烟漠漠,晏元昭提衣踏履,走得毫不犹豫。 小桃看着一行人远去的身影,对沈宜棠道:“知足吧,我还以为他不会收咱们准备的东西。” “不行,不能就这么回去。落霞山又不是他家开的,他能登山赏景,咱们也能。”沈宜棠摘下头上叮咣响的步摇,撩起裙摆,“咱们悄悄跟着他。” 几乎是前后脚,一位身着栗色锦袍的贵人步入凝翠苑的另一间轩榭,他身上没有佩饰物,但倘若沈宜棠在,立时便能看出他身上衣裳的料子昂贵非常,价值不输金银。 轩内已有一男子当窗坐着,见到人来,欠身微笑,“太子殿下。” 大周当今的储君赵骞不客气地坐下,双臂架在身后的坐靠上。他省去寒暄,开门见山,“你搞了一个赌坊?” “正是。赌坊赚钱,一本万利,金玉阁一月的进项就足敌一个县全年的赋税,谁能不眼红。以后,我的赛宝楼挣得比金玉阁还要多。” 赵骞很感兴趣,“你开的时机很巧,正好赶上金玉阁出事被封。” 男子脸上浮出得意的笑,“不瞒殿下,金玉阁出事,正是在下手笔。我找了几个泼皮许以重金,让他们去砸场子,他们干得不错,捅死了个人,顺理成章地让京兆尹查封金玉阁。过些天,就算金玉阁重新营业,生意也必定大不如前。” “不错。”赵骞赞许,“你这赛宝楼前景大好,孤也入几分股。” 男子笑道:“在下也有此意。李绶被晏元昭整倒,殿下手头进项紧张,正是在下效犬马之劳的时候。赛宝楼有殿下庇佑,必定生意兴隆,财源广进。我即刻派人去与您商洽入股事宜。” “做得隐秘些,知道吗?” “这个自然,殿下放心。” 日头偏移,窗外天光渐暗,赵骞阴柔的眼眉覆上一层云翳,他拈起中指,冷不丁发问,“那样东西,拿回来了么?” 男子道:“暂时还没有。” “还没有?”赵骞的声音陡然提高,“这都几个月了?” 男子斟酌语句,“殿下也不用太心急,晏元昭既然选择匿下那东西,或许就不会拿它做文章。” “哼,孤要的是或许吗?那东西一日在晏元昭手里,孤就一日不得心安!”赵骞眼里涌上戾气,脸部的肌肉微颤。 男子不慌不忙,“我明白,只是您也知道,公主府围墙高耸,守卫森严,明偷暗抢都不是法子。要想拿到,只能不走寻常路,所以要多费些功夫。” 赵骞忍下烦躁,勉强道:“孤信任你,这件事只能你办,你可不要让孤失望。” “一定不辱使命。”男子道。 赵骞与男子又说了几句便起身离开,男子望着窗外的空濛,“殿下,天要下雨,您早些回宫。” 赵骞淡淡颔首,在两个长随的陪伴下匆匆走出凝翠苑。 男子站在凝翠苑的山岗,遥望赵骞渐渐没于山岚里的身影,眉头皱起。 赵骞走的不是下山的方向,如此急匆匆,他还要去做什么? …… 沈宜棠与晏元昭拉开距离,蹑手蹑脚地潜随其后。 晏元昭的游山路线很奇怪,起初还是沿着石级向上攀登主峰,走着走着就偏到无人走的小径上,看方向,似是要穿到东峰。 山间雾重,水气欲上人衣,沈宜棠单薄的裙裳湿漉漉的。凉意上涌,她打了个哆嗦,却将裙摆提得更高。小径上泥土湿滑,已往她素色的袜履上溅了好几个脏点子,金缕裙是她在衣铺子里赁的,还得好模好样地还回去,不能弄污。 密密林梢之上,阴云悄然逼近。 一颗滚圆的水珠打到织密的林叶上,白羽及时地从背上行囊里抽出油纸伞撑开。 “主子,沈娘子一直在跟着咱们。” 一身黑衣短打的秋明飞来相告。 沈娘子能耐不小,始终相隔甚远地跟着他们。起初秋明以为她也在游山,观察一阵后才确定她在尾随。 “简直胡闹。”伞下的晏元昭沉声道,“秋明,你过去和她说,不许再跟了,带她下山。” 山雨从零星几滴到砉然瓢泼,也就是一晃神的功夫。 枝摇叶颤,战战乱响。急雨裹挟嗖嗖冷风,扑面而来。 沈宜棠躲在山壁上一块凸起的岩石下,冰凉的水珠顺着脖颈淌进衫子里。湿透的金缕裙紧贴皮肉,又黏又沉。 片刻前,雨势还未起来, 小桃戴着沈宜棠的帷帽,冲下山去凝翠苑取伞和衣袍。 沈宜棠冻得瑟瑟发抖,惟愿小桃快些回来。 ——咔嚓,断枝砸在头顶岩上,石头传来松动的声音,沈宜棠吓得忙迈出来两步。 第13章 秋明踩着岩石跳下来,又把她惊了一惊。 “秋明,好巧。”沈宜棠拍着心口,尴尬的笑容被雨水一冲即散。 秋明说得含蓄,“沈娘子,雨大,我送您下山。” 沈宜棠抹把脸,“不太行,小桃下山拿伞去了,我要是走了,她回来找不到我。” “那属下陪您等。” 秋明摘下斗笠,打算递给她,但左看右看都不知她头上高高的环髻该如何塞进斗笠。 两人面面相觑。 密雨如麻,唰唰地往身上落。雨帘笼在沈宜棠眼前,天地一片模糊。 她吸了下鼻子,忽然察觉砸在身上的雨点子停了。 一只紫竹伞撑在她头上。 执伞的手修长洁净,骨节硬朗,伴着熨帖的淡淡墨香,离她鼻尖不过几寸。 第11章 不速客“你的脸怎这样红?” 雨幕中,晏元昭青衫疏阔,身姿如竹,手中油伞微向她倾斜,伞缘一串雨珠滚落他肩。 “晏大人……”沈宜棠忍不住涌出鼻音。 晏元昭极轻的一声叹没在雨声里。 “你的丫鬟呢?” 沈宜棠嘟囔着又讲一遍小桃去向,晏元昭吩咐秋明下山找她。白羽气喘吁吁跑来,晏元昭朝他伸手,他从背囊里拿出一顶斗笠。 “给我衣裳。”晏元昭乜他。 白羽愣了一下,在背囊里翻了翻,递出一件宝蓝外衫。 “穿上。” 晏元昭的语气不容置疑,沈宜棠默不作声接来披上。衫子看着眼熟,是他在颐园里穿过的那件,袖子长过手,下摆垂了地,裹在身上好像小孩儿偷穿大人衣服。 她缩在袍衫里湿淋淋如一只鸟儿,嗅闻着属于晏元昭的隐秘气息,温暖而干燥,萦着似有似无的草木香。大周贵族男子多熏衣,气味浓烈扑鼻,晏元昭衣香很淡,像极清雅的棠梨香气。 “晏大人,我错了。”她怯生生开口。 晏元昭不说话,举伞径直向前走,沈宜棠面露迷茫。 “你不跟上,是还想淋雨?”晏元昭道。 沈宜棠张了张嘴,忙钻进他的伞下。 晏元昭的脚步很稳,不紧不慢。漫天风雨琳琅,他挺拔的身躯伫在身侧,比伞更心安。沈宜棠忍不住向他靠了靠,旋即怕碰到他执伞的小臂,又向外挪一点。 她挪一点,伞就向她倾一点,晏元昭的半个身子都快暴露在雨里。沈宜棠只得再小小往回挪,雨点不断打在伞面上,压住她咚咚的心跳。 沈宜棠不懂自己为何如此紧张。 “错在哪里?”晏元昭的声音忽然响起。 沈宜棠答:“我不该在山里乱跑。” 晏元昭短促地笑了声,“你是在乱跑吗?” “……我不该尾随您。” 沈宜棠余光看他冷峻的侧脸线条,自己如此不要脸地跟踪他,他是该生气。 “还有呢?” 还有?沈宜棠想不出。 “你进山穿的衣裙鞋履不合宜。” 沈宜棠小声哼唧,是为晏大人穿的呀,晏大人又不喜欢小娘子穿男装。 细如雨丝的声音模糊落进晏元昭耳里,他隔好久才抛出她下一条罪状。 “身为闺秀,出门不备雨具,不带备用衣衫。” 谁让我不是闺秀呢,沈宜棠想,淋淋雨受受冻又死不了人,她只心疼那件价值不菲的金缕裙。 她吸着鼻子低头看裙,这般样子落在晏元昭眼里,倒显得可怜了。 他双唇紧抿,又把伞稍稍向她送一些。 雨水冲刷,山路愈发泥泞。沈宜棠深一脚浅一脚,想着绣鞋上镶的那几粒珍珠估计都掉光了。 好在雨势转缓,晏元昭对路极为熟稔,带她盘山绕了几圈,又穿过一山洞,走入东峰的山腹谷地。 谷里遍植碧竹茜桃,蒙豪雨浇灌更显鲜亮。两人踏上竹林小路,深入数十步,一幢青瓦小筑赫然眼前。 三楹房舍,一弯溪水,翘脚屋檐上挂的风铃清脆地响。 沈宜棠惊喜道:“有人家,我们可以进去避雨!” 檐下,晏元昭收伞,闻言扭头看她,眼里似笑非笑。 三间屋里,居中主屋悬一牌匾,上书“听山”二隶字,里头走出位头发半白的老者,躬身相迎,“小郎君,今日天气不好,您受累了。” 言罢,惊讶地看着一旁不住抖雨的狼狈女郎。 小郎君带小娘子来听山居?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对,今日没出太阳。 “齐叔,不妨事。”晏元昭道。 沈宜棠讪讪,“我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您自个儿的宅子。” 几人依序进屋,晏元昭令齐叔领沈宜棠到东间,换上干净衣裙。 沈宜棠乖乖去隔壁,旋即跑回来。 晏元昭抬眼,“怎么了?” 沈宜棠杏眸圆睁,半是震惊半是颓丧,“这竟然是晏大人金屋藏娇的地方!我,我来真是太冒昧了。” 东间分明是间闺房,铜镜妆台,绣榻罗帷不说,衣橱里挂着各式各样的罗裙,连贴身的诃子都有。 晏元昭手支太阳穴,无奈看她。 齐叔忍着笑,“东间放的都是明昌长公主的东西,小郎君从没带过……” “齐叔。”晏元昭打断,利眼瞪着浑身湿漉漉的小女郎,“沈娘子,你还不快去!” 沈宜棠赶忙跑了。 晏元昭净手,盘腿坐在蒲墩上,白羽帮着齐叔端来一早备好在灶上温着的几碟素菜,移了炭盆过来,暖意更炽。 他望窗外,青山入眼,云天如画,已然风消雨歇。 这场来去飞快的雨,像是专为沈家小娘子下的,竟叫他鬼使神差地把她带到这里。父亲精心修筑的听山居,是他们一家三口寻景探幽、怡情养性之所,不曾有外人来过。 听山,而后心静。 现在,心似乎静不下了。 晏元昭盯着东间屋门,换衣裳用得了这么久吗? 菜就要凉了。 门吱呀一响,小女郎亭亭地出来。 她卸去钗环脂粉,半湿乌发用绢帕松松系起,如云地泻在背上。眸似清泉两泓,两颊细净如玉。臂上的碧色披帛笼着雪白罗裙,裙摆没过袜履——公主比一般女子高挑得多。 脸上笑意明亮,“不好意思,让晏大人等了。” 晏元昭点点头,这才是他熟悉的样子,清水出芙蓉一般的狡黠小丫头。 “坐下用饭。”他道。 两人遵循食不言的规矩安静进食。沈宜棠吃得斯文而拘谨,只慢腾腾地动离她最近的两盘菜。 晏元昭冷眼看着,吃得少,还挑食,沈宜棠的毛病简直一箩筐。 怪不得长得小。他当时站在高处寻她,她伶仃地立在雨里,薄薄的身影像梨茸刚抱来时,细细小小一条。 现在也是,窝进母亲豪阔的裙摆,看得见衣裳,快看不见人了。 沈宜棠注意到晏元昭瞟了眼裙子,暗暗叫苦。 她惯穿齐腰襦裙,可公主留的裙子全是齐胸的,式样也旧,沈宜棠纤瘦,手忙脚乱穿上身总往下掉。她怀疑自己系裙带的方式不对,几番调整不得法,最后只好用发夹将裙与上衫别住。沈宜棠搛菜不敢伸长胳膊,就怕动作一大,发夹滑落。 总算熬过去这顿饭。 齐叔撤去盘碟,晏元昭开始煎茶。 本朝饮茶之习蔚然成风,寻常人家不讲究,冲泡即饮。像晏元昭这般亲自动手,采用煎煮古法的,倒是少见了。 碾碎茶饼,塞炭块入风炉,注泉水,搅茶粉……晏元昭煎茶很讲章法,如霜如雪的大手娴熟优雅地操弄茶具,指骨修长,关节隆起,淡青的筋络若隐若现。这双手,煮茶好看,抚琴当更好看。 沈宜棠抱膝坐一旁,一心一意欣赏晏元昭的手,脚边的炭盆熏得她暖意洋洋。 茶汤三沸,瓦釜低鸣,窗外竹风簌簌,携来鸟雀明快的啁啾。 沈宜棠不敢惊扰他,等他分好茶,才小声道:“对不起,晏大人,我扰您清净了。” 她看出来了,晏元昭就是来消闲的。群山相抱,绿竹猗猗,结庐在此坐拥清景,这种风雅属于最高等的富贵。 晏元昭闻着茶香,悠悠道:“你这会儿倒安静了。” 沈宜棠四望,“这听山居是令尊留给您的吗?” 屋子有些 年头,应该不是晏元昭建的。 “不错。”晏元昭难得多解释,“家父少时在山里跟随大儒学习,惯以山水为邻,张琴邀雨,翛然自在。母亲的私产里有几座山庄别苑,父亲觉得奢华有余,风雅不足,就在落霞山中营建三间陋室,偶尔与我们来小住。” 你管这叫陋室? 屋里案几妆台古朴雅致,皆饰以兰草纹,屋脊上甚至别出心裁立了一只鹤做吻兽,普通百姓住进这种陋室做梦都能笑醒。 沈宜棠忍下讥讽,“徜徉山水之间,当真是一大享受。可惜,明昌长公主许久不来,妆台上的胭脂水粉都干结了。” 第14章 公主的衣裳样式也旧,但质地华贵,宛然如新。 晏元昭平静道:“家父去世后,母亲就不肯再来了。我每月末旬休来一趟,算是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沈宜棠托腮看他,“晏驸马要是知道您如此丰神俊朗,人才出众,官声斐然,一定会很欣慰。” 晏元昭凉凉道:“沈娘子,我说过,不喜欢听恭维。” “哪里是恭维?这是真心话,大实话,咱们大周谁人不晓晏大人嫉恶如仇,公正严明……” 晏元昭递来一盏茶。 是用来堵我嘴的,沈宜棠心道。 她学着闺秀饮茶的样子,举袖啜饮。品不出好坏,但依旧大赞一通。晏元昭表情淡淡地听着,忽道:“你的脸怎这样红?” 热的,完全是热的。 炭盆热,茶也热。 沈宜棠细颈微垂,作娇羞样,“因为是郎君煮的茶,饮之即醉。” “是么?”晏元昭俯身把炭盆拿开。 沈宜棠觉得他好像又笑了。 晏元昭的笑,总是双唇紧抿,微微上扬,转瞬即逝。可就是这样快如流星的笑,却格外好看,柔软。 他应该多笑笑的。 他心情看起来不错,沈宜棠大着胆子问:“晏大人,听说晏驸马的琴技冠绝天下,可为什么听山居里没摆琴?” 晏元昭瞧了眼案旁的大块空地,那里原置有一张桐木七弦琴,不算是父亲最得意的收藏,但仍被珍重地取名为“鹤鸣”,以其琴音铮铮如鹤唳之故。 “原来有琴。”他道。 沈宜棠猜测,“可现在却没琴,是因为您不再碰琴,所以把琴撤走了?” 晏元昭又递来一盏茶。 沈宜棠只得闭嘴饮茶。 她捧盏的右手无名指不自然地蜷曲,软趴趴地贴在茶盏上。 晏元昭的目光落在她手上,疑窦将将生起,沈宜棠已放下茶盏,手缩进袖里,“好可惜。” 晏元昭修长的手指轻叩木案,“喝完茶,便下山吧,沈娘子不宜——” “归府太晚”四字还未出口,就见一团灰影穿过半开的窗户,气势汹汹闯来,扑腾腾地直奔窝在雪裙里的小女郎。 “啊!”沈宜棠急促尖鸣,挺直的上半身斜向一旁倒去。在触到冰凉的地面前,伴着一声轻响,一只温热的手掌托住了她后心。 晏元昭一手撑地,一手垫在她身下,与她呼吸咫尺相闻,小女郎清澈的双眸呆呆地看着他,晏元昭的耳尖陡然生红。 “咕咕。” 一只灰黑色的鹁鸪立在地上,好奇地看着两人,忽而浅浅振翅,选择加入进来——踩到沈宜棠的胸脯上,以一己之力隔开他们。 “……” 沈宜棠欲哭无泪地看着晏元昭。 晏元昭抬起撑地的手,向鹁鸪挥了挥。 不动。 再挥。 鹁鸪终于大发善心,飞到窗棂上。 “没事了。” 晏元昭稍远离她,只手还压在她背后。他犹豫了一下,手上使力扶她坐起,沈宜棠刚顺势直起一半身子,他便将手抽回来。 因为抽得太快,还扯到了她的裙子。 沈宜棠胸前襦裙就这样水灵灵地滑落一寸。 她下意识向前卧倒,这才明白,原来刚才那声响是发夹绷开的声音。 第12章 晏青天“小郎君面冷但是心热,是再好…… 一室静寂,鹁鸪看不懂这热闹,咕咕叫着飞走了。 沈宜棠脸埋在晏元昭摊开的青袍上,紧挨他交织盘放的双腿。 晏元昭的身体很僵硬。 瓮声瓮气的声音从晏元昭的腿心里传出来,“晏大人,您别误会,我不是想对您投怀送抱。” “……嗯。” “长公主的裙子我不太会系,刚才被鸟一吓,被您一扯,就……就掉下来了,为了……为了不让您看见,就这样了。”沈宜棠结结巴巴地解释。 如果她胸前本钱很足,她倒是不介意让晏元昭看两眼,简单粗暴的勾引,低级却往往有用。 但现实稍显骨感——还是好好装个良家女吧。 她脸处在黑暗里,不无懊丧。 晏元昭看着自己腹下三寸的隆起,咬紧了后槽牙。沈宜棠动作很迅速,但他还是看见了,被诃子半掩着的,小荷才露尖尖角,好似一只手就能抓满,说不出的玲珑可爱。 随着她扑过来的动作,竟还颤巍巍地,摇了一下。 这一摇,就把他某处摇醒了。 “那个,晏大人,您闭上眼睛,我起来系一下裙带行吗?” 沈宜棠闷得难受,试着抬起小半张脸和他商量。 啪,被晏元昭的手按住后脑,压回去了。她没提防,“唔”了一声。 “你等一等。”晏元昭咬牙切齿。 沈宜棠迷惑,她要等啥? 等一等的结果是那玩意儿不仅没低头,反而更兴奋了,跃跃欲试要和人打招呼。晏元昭试图转移注意力,把圣人之言佛偈道经诵了一遍,毫无用处,他甚至还愈加感到手心里青丝的柔顺芳香。 沈宜棠暗自琢磨,难道是他起反应了?可是就她这清粥小菜,不至于呀。再说,他袍子又宽大又厚实,就是真支棱,也看不出来,里头又不是杵了根擀面杖。 “我闭上了,你起来吧。”晏元昭道。 沈宜棠忙抬起头。 晏元昭双目紧闭,腰下摊着他的琴谱。她刚爬起来,晏元昭就蹭地站起,转身走几步,对着一侧墙壁读琴谱去了。 哦,怪不得,涉及到琴谱,晏元昭就会有点古怪。 沈宜棠重新别住裙子,道好了,晏元昭又过了会儿才转身。 他和她隔得远远的,声音里带着责怪,“沈娘子,如果你待会儿裙子又掉了怎么办?” 沈宜棠讪笑,“白羽帮我烤衣裳,差不多干了,我这就换回去。” 晏元昭不置可否。 沈宜棠跑进东间换衣裳,梳了个能见人的简单发髻,蹬上长公主的白短靴,这才重新出来。 刚才那一出意外后,晏元昭稍和缓的神色冷回去,沈宜棠再三道歉,他也只是简单颔首,叫她即刻随他下山。 沈宜棠懊丧之意更甚,只能答应了。正欲动身,忽听门扉自外叩响,和秋明穿着同样玄色衣裳的青年出现在门口,是晏元昭的另一暗卫连舒。 连舒道:“主子,属下在竹林外发现两个人,他们想见您。” 晏元昭神色一凛,“什么人?” “看着像普通老百姓,说是找您诉冤,也不知道怎么找到这儿的。” 晏元昭略一沉吟,大步当先走出去,沈宜棠和白羽、连舒忙跟上。 来者是一对年过半百的老夫妇,穿着湿漉漉的粗布衣裳,卷起的裤脚沾着泥,破旧的斗笠斜挎在佝偻的背上。 两人对着晏元昭连连磕头。 老汉额头磕出血痕,抬起头来满眼凄苦,“晏大人,我终于见到您了,求您为我做主啊!” 晏元昭环视二人,温言道:“先起来,你们有何冤情,直说便是。” 老汉蹒跚爬起,自言姓张名寿,乃是京兆府玉安县人,数月前家中几十亩良田遭豪强侵占,他状告无门,走投无路,经人指点来此地找晏青天。 “大人,我攒了大半辈子钱买下的几十亩地,全被那叫陈虎的恶霸给占去了!我大儿气不过找他理论,竟被他叫刁奴打了一顿,回家挨了一夜就咽气了。我二儿写了状子送到县衙,县老爷偏偏不理,说他诬告,可那地契上黄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县老爷他就是不认啊!” “后来我们去京兆府衙也被赶出来,能跑的衙门都跑了,不是挨顿毒打就是碰鼻子灰。大儿没了,大儿媳妇天天哭,没钱给儿治丧,地也没了,饭都吃不上,只想一根麻绳吊死算完… …” 张寿说到痛苦处语声呜咽,字不成句,浑浊的眼睛里淌出泪水。 沈宜棠掏出手帕,上前塞到他粗糙的手里,“您别忙哭,说重点呀,陈虎可是家里有什么势力,让县令府尹如此袒护他?” 晏元昭看了沈宜棠一眼。 张寿接来帕子,老泪纵横,“小娘子心好,不嫌老汉脏,老汉祝您长命百岁,福寿安康。您说对了,那陈虎不是普通人,他有个妹子在东宫做妾,他就是太子爷的小舅子,所以没人敢治他!” “我们实在没法子,听说您铁面无私不怕太子,我们就来找您了,求您给指条活路……” 张寿妻跪在地上叩头,“晏御史,青天大老爷,求您帮我们讨回公道!” 晏元昭皱眉,“太子权势竟至如此地步。莫担心,本官写个条子,你们凭条去御史台将诉状呈予吏员,本官会进行核实。” 张寿夫妇对望一眼,且惊且喜,一边抹泪一边道谢。 白羽机灵地回到听山居取来纸笔,晏元昭当即写了张条子出来,又命白羽拿一贯钱给他们,用来买药买米,暂时济困。白羽叮嘱他们几句,夫妻俩千恩万谢,张寿跛着脚,由妻搀扶着走远了。 第15章 沈宜棠目送老夫妇离去。 像陈虎这样狗仗人势,鱼肉乡里横行霸道的事情,何其多也。官员惧怕权贵,对受害百姓的投告不理不睬,已是司空见惯,晏元昭却不一样。 他不仅施予援手,连和这对可怜人说话时,也是少有的温和亲切。 沈宜棠发自肺腑道:“晏大人,您一定会是个青史留名的好官。” “沈娘子,晏某并非求名。”晏元昭道。 沈宜棠忙道:“我不是说您沽名钓誉,您肯帮他们,是发自内心的。就像您弹劾别人,也不是要个好名声,是您希望朝堂上多君子,少小人……” “嗯。” 晏元昭唇角微扬。 沈宜棠随他走回听山居,“但晏大人真的打算管这事?您刚把太子的老丈人给扳倒了,再要惩治他便宜小舅子,可不就是和太子妻妾杠上了,太子还不得恨死您啊?” 晏元昭轻描淡写,“他恨他的,我怕什么。” 两人走进主屋,齐叔正擦拭案几,抬头躬身笑道,“小郎君回来了。” “齐叔,”晏元昭开口,“听山居的所在知之者甚少,那对老夫妇却能精准找到这里来,你可知其中缘故?” “这……”齐叔一阵支吾。 晏元昭安静看他,目光清明。 齐叔慢慢垂下头,他放下手中净布,忽而齐膝跪下,“小郎君,对不起,是老奴把听山居的位置,还有您来听山居的时间透漏给了张寿。他早年曾对我有恩,我看他被人欺负得实在可怜,想帮帮他,就……就出此下策引他来找您。” 晏元昭点点头,“齐叔,你年龄也大了,别给我看宅子了,回家颐养天年吧。白羽,回头你将往后十年的月钱一次支给齐叔。” 齐叔似是早有预料,没有求恳,只是道:“小郎君,是齐叔做错了。我能伺候郎君和您一场,是我的福分,以后您多保重。” 处置了齐叔,晏元昭带着白羽、连舒走出听山居,沈宜棠落在后头几步,被齐叔在门槛处悄悄叫住。 “沈娘子,您好好待小郎君,小郎君面冷但是心热,是再好不过的人,就是爱把话憋心里,您别介意。” 齐叔目光炯炯地看她,充满期待。 沈宜棠眉眼弯弯,“齐叔,我记住啦,我会想法子逗他开心。” 几丈之外,晏元昭大步流星的背影一滞。 “沈娘子,还不走?” 不容反驳的声音穿透空气过来。 “来了来了!” 沈宜棠和齐叔挥挥手,小跑几步追上小郎君本人。 几人沿着原路下山,途中经过凝翠苑,与候在那里的小桃和秋明汇合。 到了山脚,沈宜棠临进自家马车,琢磨着要说点什么与晏元昭告别,却见雨霁风晴,青袂微摆,晏元昭走到她身前,泠泠的声音洒落她耳。 “沈娘子,家母喜欢鹤,若是送她的生辰礼与鹤相关,定能使她开颜。” 第13章 卖良心“你一个惯骗,突然讲起良心了…… 琴谱摊在书房桌案上。 晏元昭先翻到扉页《琴经》看了一会儿,再逐页阅看琴谱。每一页的琴谱旁都跟着几列蝇头小字注解,直到倒数第十三页后,注解戛然而止。 他少年所习琴曲就到这里。 “您不喜欢弹琴了?” 沈宜棠清脆的声音回响耳边,晏元昭凝目甚久,终是合上谱书,仔细收进案下抽屉。 白羽将沈宜棠送的两包物什提进屋里,晏元昭揽了梨茸在怀,去解包袱。 白羽已和秋明交换过信息,忍不住问:“郎君,沈侍郎府上的小娘子,是不是心悦您啊?” 晏元昭递来一个头疼的眼神。 白羽了然,顿时欣喜,“您这两年名声在外,已好久没有小娘子敢明着肖想您了,沈娘子的出现实在是太好了。” 郎君娶妇的希望又大了! 更别说,郎君待她也不一般,撑伞递衣,带人回听山居,还一起用膳! 除了长公主,郎君何曾与女子单独用过膳?哪怕是身份尊贵的嘉柔公主,也没有过这待遇。 晏元昭斜乜他,“你主子我被人觊觎,你很开心?” 白羽忍笑,“小的只是佩服沈娘子的勇气和决心。郎君,我给沈娘子烤衣裳时,发现了她在玉福寺求的两张符,一道求姻缘,还有一道求子,小娘子真是未雨绸缪,目光长远。” 说完,怕晏元昭发火,一溜烟儿地跑了。 晏元昭抓抚梨茸颈背,消化了一会儿求子符带来的震撼。 一个未出阁的女郎,这就已经求上子了? 莫名地,在听山居里的一些画面又出现在脑海里。 梨茸趁主人走神,撒爪下地,满屋溜哒。 晏元昭从包裹里掏出胖头鱼,朝梨茸丢去。梨茸用力一扑,四爪抱鱼,低头狂亲。 晏元昭:“……” 他的狸奴,也太不矜持了。 又陆续拿出沈宜棠送的狸奴衣裳,有鹅黄比甲、妃色小衫、浅绯绒袄......各式各样,林林总总十几件。晏元昭一件件看完,眉头渐渐蹙起。 不太对劲。 直到他提溜起一条小小的海棠红缠枝纹裙。 片刻后,秋明被召到晏元昭跟前,“主子,您找我?” “我问你,梨茸是公是母?”晏元昭冷声道。 “是母的。”秋明自信道。 “……去扎一个时辰马步,今晚晚饭也别吃了。” 秋明悻悻出去。 晏元昭最后在一堆花花绿绿的衣裳里挑了件黄比甲给梨茸套上,左看右看,万分确信梨茸比小母猫还俊俏。 ...... 沈宜棠回府后,将求子符拿给宋蓁交差。宋蓁关心道:“中午的时候下了雨,你在山里没淋着吧?” 沈宜棠骗她,“没有呢,阿嫂放心。” “下次出门多带几个丫鬟,你身边的小桃,年岁瞧着比你还小,万一遇到紧急情况,不一定能顶事。” 沈宜棠嗯嗯几声敷衍过去。 她一个沈府假娘子,对于府里下人,当然是能不亲近就不亲近,和小桃说话都是关起门来,绝不叫别人听见。 宋蓁特意给她买来的那个丫鬟唤作云岫,寡言少语,手脚麻利,沈宜棠要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从不多问一句,省了沈宜棠许多麻烦。 晚膳后,云岫端来一盘枣泥糕,沈宜棠伸手刚拈起最上面的一块,忽地顿住。 糕点下面压了一张字条。 沈宜棠猛然看向云岫,云岫轻轻点头。 字条上写,今晚子正三刻见面。落款是一墨笔勾勒的玉扳指。 这玉扳指,便是神秘主顾的徽记。 沈宜棠恍然明白。 主顾不信任她,于是秘密安插云岫在她身边,大半个月都不表露身份,也不知算是考察,还是监视。 云岫是个听话的丫鬟,更是个出色的暗探。 沈宜棠笑容扑面,将枣泥糕拿给云岫,“早说呀,云岫姐,原来你是贵人派来的,我还让你做了那么多绣活儿,得罪了。” 当晚,沈宜棠在云岫的指引下翻墙出府,穿街 走巷到一小宅。 主顾斜倚坐榻,依旧锦袍银面,不露丝毫面目。 “你似乎做得不错。”他道。 沈宜棠摘下掩面的帷帽,“看来是出乎您意料了。” 主顾倾身,“和我说说,走到哪一步了?” 沈宜棠笑道:“其实也没多大进展,也就是晏元昭带我去了他在落霞山的私宅,那宅子叫听山居,除了他们一家三口,还没有外人踏足过。” “确实有点儿本事,你怎么做到的?”主顾道。 死缠烂打,外加运气好罢了。 沈宜棠微笑,“这男女之情,三分靠人力,七分靠天命。我嘛,也没做什么,只是在他面前露了几回脸,他就对我有意了。” 主顾嗤笑,“你以为我会信?就这大半月的功夫,晏元昭会对你有意?” 沈宜棠但笑不语。 晏元昭当然对她还没什么想法,但与人做买卖,不能太实在,总得吹一吹。 主顾转动玉扳指,重归镇静。 “不过,我们这桩交易倒是可以正式开始了。你听好,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不可泄露给任何人,包括和你一起的那个小丫头,若是有违此话——” “——您就立刻让云岫抹了我脖子。”沈宜棠接得毫不犹豫,翻墙时云岫直接拎着她跳出去,轻功不比秋明弱,想来也是护卫出身,杀人不见血那种,不是她那点三脚猫功夫能比的。 “很好。”主顾赞赏地看她,“我要你盗的这样东西是个账本,红色封皮,一百来页,里面记录了一些臣子的往来进献。这本账应当就藏在公主府晏元昭的书房里,你想办法找到偷出来。” 沈宜棠沉默一会儿方道:“听起来这本账,既重要又危险。” 主顾不置可否,“你办不到?” 第16章 沈宜棠长长地叹了口气,“能办到,但是——” 她拖着长音,一字一顿,“还得加钱。” 寂寂灯烛旁,银面具下响起刺耳的嘶哑笑声,“中途变卦加钱,你是不是太贪心了。” “不是我贪心,有缘由的。依我看,晏元昭是好人,这个账在他手里,说不定就是什么案的证据,你们呢,盗好人的东西,好像有点不地道。” “你一个惯骗,突然讲起良心了?” “骗子当然也有良心的,只不过,可以用钱买。”沈宜棠嬉皮笑脸,“而且我看清了我的价值,这么关键的东西,您不派云岫这种高手去偷去抢,偏费半天劲找我这个江湖骗子搞迂回,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吧?” 主顾竟然颇为认同地点点头。 沈宜棠继续道:“还有啊,扮沈府娘子每天要应付沈府的人,怪累的。晏元昭不是个好惹的主,偷他的东西是把脑袋别裤腰上,被发现就惨了。所以我多要些钱也不过分,您说呢?” “有点道理。”主顾顺着她话说,“你想要多少?” 沈宜棠果断答,“五千金。” “成交。” 沈宜棠眼皮一跳,五千金,就是五万两银,五万贯钱,此人眼也不眨地应下,手里资财恐怕数百倍于此。 自己还是报少了。 她笑道:“贵人真是豪爽,您放心,明昌长公主寿辰在即,我会好好利用这个机会。若我能讨得她欢心,那不必嫁给晏元昭也能接近账本。” 主顾悠悠道:“这当然也是一条路,不过,我可告诉你,长公主比晏元昭还难取悦,你试试就知道了。我能给你的时间不多,尽快行动,不懂的问云岫,她会帮你。尽量在你父亲回来之前成事,不然等他回府,事情就难办了。” 说到这儿,银面具盯着沈宜棠,语气里带着看好戏的意味。 “沈侍郎非常,非常讨厌你。他恨不得这辈子没有过沈宜棠这个女儿。” 至于吗? 因为是丫鬟生的,讨厌到这份儿上?他不想要这个女儿,那有本事他当初别和丫鬟睡觉啊。 沈宜棠念叨完,说了几句保证尽早完成任务的好话,随云岫出去。 更深露重,孤月悬天。 沈宜棠走在回沈府的路上,脚步轻快。五千金的诱惑让她心里火热难熄,忍不住哼起小曲。 “沈娘子,”云岫冷不丁打断她,“你打算如何讨长公主欢心?” 沈宜棠早有主意,“晏元昭和我说,长公主喜欢鹤。可向来都是文人才会喜欢鹤,我觉得有可能是驸马爱鹤,公主爱屋及乌。你说,驸马去世这么多年,公主是不是还很念着他?” 云岫想了想道:“沈娘子聪明,问到关键处了。昔年公主大张旗鼓向驸马示爱,自然是对驸马爱慕不已。后来驸马被刺身亡——” “等等,他不是急病暴卒吗?”沈宜棠想起宋蓁的说法。 “那是对外的说法。实际上,驸马是被刺客杀死的,据说刺客闯进长公主府如入无人之地,一刀捅穿了驸马胸膛。长公主当时就在一旁,吓得失魂落魄,悲痛欲绝,连驸马葬礼也未参加。公主府闭门谢客了很久,长公主才在公开场合露面。圣上怜惜她,几次有意将长公主二嫁,长公主都没同意,想来是对驸马情深义重。” “可这刺客是谁派来的?” 云岫摇头,“不清楚,此事上下讳莫如深,极难打听。” 沈宜棠七情上脸,叹了一声,“晏元昭那时才十来岁吧?怪可怜的。” 第14章 抄写吏自始至终,晏元昭都没看过她一…… 那日张寿所诉陈虎侵掠田地、纵奴伤人之事,晏元昭核实后,将诉状打回玉安县衙,责令查察。玉安县令不敢违逆,把陈虎解送监牢,归还张寿被占良田,发放钱财以恤张寿死去的大儿。 然而数日过去,此案再无音信,晏元昭遣人过问,才知陈虎竟叫县令给放了。 玉安县令委屈道:“东宫那边来要的人,下官不敢不从。他们说陈虎有官身,本县无权审他……” 官身?哪门子的官身? 晏元昭着手一查,陈虎还真有个“左清道卫府参军”的职衔在身上,但此人终日游手好闲,欺男霸女,从没随卫府上过番,一直在领空晌。 更别提他无荫无功,根本无资格当参军。联想他与太子的关系,这官位是如何捞到手的,已经呼之欲出。 拔出萝卜带出泥,晏元昭顺着陈虎这条线深查,发现存在某种门路收受钱财,再以卫府参军、司戈执戟这样的低级职位予人,线索直指东宫属官。 晏元昭一封奏章,将此事上达天听。 朝堂之上,面对天子责问,太子赵骞大吃一惊,极言自己不知情。 圣人不置一词,命令大理寺审处此案,御史台监审。 散朝后,赵骞在宫城延徳门前拦下晏元昭。 “太子殿下。”晏元昭微微躬身。 赵骞细长的凤眼勾出讥嘲笑意,“孤可受不起你的礼。我的好表弟,你总爱和孤过不去,是不是觉得拿孤身边人开刀,就能突出你的能耐了,嗯?” 晏元昭淡淡道:“殿下想多了,晏某对事不对人,身为宪臣履行职责罢了。” 赵骞冷笑,“晏元昭,你要做铁面御史,大周到处都是贪官污吏供你骂,别老打主意在孤身上,后果你承受不起。” 晏元昭面露疑惑,“圣人治世清平,野无余贤,如何来的满朝贪官污吏?还请殿下详解。” 赵骞自知失言,狠狠瞪他一眼,扬长而去。 ...... 沈府,书房。 “什么?”沈宣腾地站起,“阿棠,你说你要扮作小吏,随我去衙门旁听审案?” 自上次两人在书房一叙,阿棠始终对他不冷不热,沈宣颇感失落。 但近几日她对推勘审讯很感兴趣,常缠着他问东问西,小妹性子没被禁绝欲望的道门影响,还和小时候一样活泛,这让他欣慰不已,自是不吝分享。 然而这个请求,还是过于荒唐了。 沈宜棠认真道:“我一直好奇大理寺怎么审案子,想去见识见识。反正阿兄作为司直,手下肯定有不少抄写的刀笔吏,我就混在里头,给阿兄磨个墨什么的,真要我抄我也行,我会写官署那种板板正正的抄写体,以前在观里抄经练出来的。” 沈宣听到抄经,眼神一黯。 他摇头,“不行,太不成体统了,你是女子,怎可混入官衙听堂。阿棠,别的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你,但这件……” “阿兄,我 可听阿嫂说她曾扮成小厮去大理寺给你送饭,阿嫂去得,我有什么去不得的?我扮男人扮得可像啦,绝不叫人认出来。” 沈宣面上一哂,“那不一样,审案的公堂要严肃多了。而且若都是大理寺的人就罢了,明日是陈虎买官案的最后审理日,晏御史肯定会亲自来听审,他可不好惹……” 他不来,我还不去呢。 沈宜棠笑道:“他是来听案子,又不是来逮阿兄错处,怕什么。这案也不算大案,堂上人多,没人会留意阿兄手下的一个刀笔小吏。便是出了事,还有阿兄呢,阿兄一定会护着我,是不是?” 沈宣没法对她的最后一句话说不。 对小阿棠的愧疚涌上心头,他沉吟再三,终是让了步,“好,我带你去,阿兄护着你。” 翌日,沈宜棠换上沈宣拿来的吏员专属灰蓝衣袍,包上头巾,简单掩饰一番脸面,浑然一个清秀小吏。到衙署后兜转几圈,未有人发觉破绽,沈宣也就放下心来。 巳初时分,陈虎买官案开堂审理。 上首大理寺少卿和晏元昭分坐左右,主审官是大理寺的一位寺丞,沈宣等司直、评事坐在下首两侧,沈宜棠跪坐在沈宣旁边,低着头装模作样地给他磨墨。 以陈虎为首的十几位买官者被绳子绑着,堂下弯腰站了一溜。沈宜棠余光看去,个个獐头鼠目,只陈虎浓眉环眼,高鼻多须,竟是十分英武的长相。他昂着头,神气洋洋,完全没有畏悔的样子。 此案已经推勘、审讯多日,口供物证清晰,大理丞大半时间都在总结陈词。 沈宜棠大半时间都在偷瞄晏元昭。 他罕见地穿了件绛色团鹤纹大袖官袍,幽沉厚重的深红衬着他锐利的五官,比平日里还要透着冷意与威势。一介年轻中层官员,其城府与气场,已有权臣的样子了。 他多数时候眼帘低垂,似在思考判词内容,又似在……睡觉——这是一个绝佳的不被人发现的睡觉姿势。 沈宜棠被自己逗笑,晏元昭这样一丝不苟的人,怎么可能在公堂上睡觉? 一个半时辰后,此案审毕,寺丞草判买官者与东宫几个卖官的属官分获笞、徒刑不等,其中陈虎仗势侵田打人,罪加数等,被处流放岭南。 至于陈虎号称自己是太子小舅子,迫使县令、府尹不敢拘捕的事,轻轻揭过,不再提及。 第17章 堂上被告被押回监牢,诸官陆续散去,沈宜棠也起身准备跟着沈宣离开。 自始至终,晏元昭都没看过她一眼。 其实她今日未易形貌,也没将脸涂黄,见过她女子身的人不难认出她脸,但晏元昭作为监审官也确实没道理去留意一个磨墨小吏。 沈宜棠不算失望,有沈宣在侧,她没指望能与晏元昭说话。改装来衙,泰半是做给云岫看的,十来日里她闭居沈府,惬意自在,浑似忘记任务,云岫对她颇有微词。 然而就在这时,“沈司直。” 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绛红色袍影疾步趋向沈宣,“晏某今日想在贵司阅览案卷,顺便借司直一位小吏为我抄写。” 晏元昭目光直视沈宣的同时,抬手指了指沈宜棠。 沈宣登时紧张,“晏御史,她……写字很慢,要不还是换一位吧?”说着就要让身旁另一位刀笔吏站出来。 “不必。晏某相信沈司直手下的人,没有不好用的。”晏元昭朝沈宣礼貌颔首,双目轻扫深深低着头的沈宜棠,“随我走。” 随即与沈宣擦肩而去。 沈宣仍欲拦阻,“晏御史……” 沈宜棠朝他摇摇手,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沈宣怔住,无可奈何地看着沈宜棠跟在晏元昭后头走出正厅。 晏元昭大步流星,沈宜棠几乎跟不上他。片刻功夫,晏元昭来到存放文牍的架格库,他与门口吏员交代几句,吏员旋即捧出几轴案卷送到旁边的空房间。 晏元昭示意沈宜棠跟他进去,他掏出怀里几张纸放到案上,“今日买官案的判词,你抄一份复本给本官,在本官用完午食之前抄好。” 说罢提袍便走。 沈宜棠看看案上的纸墨,看看自外插牢的门,他晏元昭什么意思? 该不会是没认出她来吧? 没奈何,沈宜棠磨出一小摊墨,执笔认命地抄起来。她说自己会写抄书体倒也非虚,在她招摇撞骗的生涯里,伪造官府文书是必要的技能。 判词洋洋千言,沈宜棠紧赶慢赶,花了半个时辰抄完。 晏元昭回来时,沈宜棠恭敬呈上墨迹未干的几张纸,浅浅微笑,“大人,抄好了,您过目。” “嗯,”晏元昭扫视一眼,又递来一轴案卷,“再抄一下这桩案的判词。” 沈宜棠欲言又止,他真拿她当抄书吏使唤? 这份判词比上一份还长,她提毫写了几十个字,又放下笔,打断在对案安静阅看卷宗的晏元昭,“大人,小的还没吃午食,腹内空空,您看……” 管他认没认出来,先放她去吃饭啊。 “是为本官抄案卷重要,还是填饱你的肚子重要?”晏元昭头未抬,唇未动,声音冷厉如金石。 沈宜棠语塞,他好大的官威!她不敢再说,继续埋头抄写。 不知不觉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午后日光暖熏,廊下花影爬上窗棂,沈宜棠又饿又困,昏昏欲睡,抄的速度也慢下来。 门忽然叩响,一名小吏拎着食盒进来,“晏御史辛苦,本司特奉点心果饮,供您享用。” 小吏取出食物摆在小几上,有两盏清茶,两盏柑橘饮,一盘透花糍糕,还有一盘樱桃毕罗。 东西是沈宣着人送的。 他一直留意着晏元昭的动向,看他留阿棠在房里,觉得实在不妥,几次想冲进去说明实情,都没下定决心。 那可是晏御史,让人又敬又怕的晏阎王。 朝里谁人不知晏元昭风头正劲,深得帝宠,御史台向来不设御史大夫,最高长官就是中丞,现任御史中丞年老不怎么视事,晏元昭实质上总领台务,权重势大,入阁拜相迟早的事。 他怎么敢进去和这位说,抄写的小吏是家妹,快把人还回来啊! 因而沈宣犹豫再三,派小吏进去送吃食,顺便看看情况。 小吏很快提着空食盒出来向他汇报,里头的人抄着卷宗呢,看着起码抄了十几页。 沈宣纳闷儿,也不知晏元昭今日如何得了闲,偏翻出陈年旧案来看。 房内,沈宜棠嗅着果糕的香气,饿得快哭了。 晏元昭终于大发慈悲,优雅地用下巴点了点那盘透花糍糕,“拿一块吃吧。” 沈宜棠如闻大赦,松了笔,三两口吃完,正要拿第二块,被晏元昭持着卷宗的手拦在半空,“只许吃一块,这是规矩,抄完这卷再吃下一块。” 沈宜棠一僵,当即咬牙坦白,“晏大人,我错了,我不该扮成——” “闭嘴。”晏元昭叱她,“继续抄,不然把沈司直叫来,本官好好问问他怎么调教的人。” 沈宜棠惊讶地看着他,俊逸的面容上写着威胁二字。 想到便宜兄长胆儿比兔子大不了多少,她舔舔唇上遗留的糍糕香,重新攥起笔。 从晌午到暮色四合,沈宜棠笔不停歇,抄完的字纸厚厚一沓,案上的糕点盘也见了空,她觉得自己好像干活的牛马,干完吃,吃完干。 晏元昭读了一下午卷宗,偶尔与她说句话。 “刚抄的这份判词有三个别字,再细心点。” “这张字迹太潦草,不作数,重新抄。” “糕饼的碎屑掉到案上了,捡起来,顺便擦擦你的嘴角。” “……” 当烟粉色晚霞铺满窗前,晏元昭终于叫停,“抄完手中的这一份,就搁笔吧。” 沈宜棠早等他这句,最后赶工一刻钟,笔一放,揉搓着酸麻到僵直的右手,“写好了。晏大人,您心真狠啊,我这辈子没一口气写这么多字过。” 晏元昭拿起字纸,边看边道:“这是抄写吏每天要做的事,当然辛苦,你假充抄写吏来听审,可有对公堂半点的尊重?可知道万一被人发现,会给你兄长带来多大的麻烦——”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 第15章 沈二郎“晏御史是难得的良臣,但非女…… 晏元昭手里的这叠纸,翻完判词还剩几页,只见硕大的几列字赫然入目: 晏大人我错了。 晏大人我再也不敢了。 晏大人您饶了我! 他 眼皮突突地跳,掀过这页,下一页是:晏大人潘安之貌,玉树之姿,是大周最璀璨的明珠。 ……什么奇怪比喻。 又翻一页:晏大人光风霁月,铁面无私,乃国家之栋梁,臣子之楷模。 纸上字迹饱满俏皮,迥异于方正呆板的抄书体,每字每笔都透着主人说话的语气。 晏元昭的嘴角彻底压不住了。 他轻咳一声,掩住欲奔出口的笑意,若无其事地放下字纸,继续教育沈娘子,“官衙和赌坊一样,都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以后不准再来。” “可我要是想见您该怎么办?” 女郎缩在小吏的灰蓝袍里,头巾覆住额头,脸小得可怜,双眼无辜地瞧着他,眼睫被夕霞染得金亮。 好像问的问题再合理不过。 晏元昭心里的猜测应了准,她来不是因为好玩,而是为看他。天晓得他从满室人头里精准捕捉到那道熟悉的下巴弧度时有多惊讶,小丫头不吃教训,胆子越来越大。 知道她在瞧他,他故意垂头不叫她瞧明白。买官案审了多日,个中细节他心里有数,今日就是来走个过场。 这一垂眸,就不觉小憩了一会儿,醒来还未睁眼,就知那道幽微视线仍投在身。明明是偷窥,却灼热恼人,像猎人盯猎物。 ——凭什么他要做她的猎物? 晏元昭从容反问,“你为什么想见我?” 沈宜棠咬唇,忽地从案上字纸里翻出一张,举在脸前。 晏元昭打眼一看,是“晏大人潘安之貌,玉树之姿,是大周最璀璨的明珠”那张。 大周明珠嘴角一抽,扭过脸不理她,“沈娘子,你可以离开了。该守的规矩就得守,记住今日这个惩罚。” 沈宜棠侧眸看他,明明笑了,还装凶。 她乖乖起身告退,阖门前,脑袋探回门缝,“晏大人,其实对我最大的惩罚,是您不理我。晏大人今日看到了我,还特地惩罚我,我可高兴了。” 晏元昭神色难喻。 沈宜棠嘿嘿笑,关门去找沈宣。 大理寺放衙时间早过了,沈宣等她等得心急如焚,见她终于被放出来,忙问:“没被识破吧?待了那么久,他都让你干什么了?” 沈宜棠甩着手,“阿兄放心,晏大人没和我说几句话,他以为我是寻常小吏,让我抄了一下午案卷,抄得我手都麻了。” 沈宣松了口气,和她从大理寺后门溜出去,坐上自家马车回府。 马车上,沈宣仍感后怕,“阿棠,这次太危险了,以后你可千万别来了。唉,也怪阿兄没保护好你,要是阿兄能强硬点儿,不让晏御史带走你,你也不用受这番苦。” “阿兄不必自责,我倒觉得今天来得很值。” 沈宣疑惑,“哪儿值了?” 沈宜棠下定决心道:“阿兄,实不相瞒,我听了那么多晏大人的事迹,一直很仰慕他,想一睹他风采。今日我得偿所愿,心里只觉满足。阿嫂常问我有没有合心意的郎君,我想今日,我得到答案了。” 第18章 说完,她垂下头,做出害羞的模样。 沈宣听得一愣一愣的。 今日晏元昭有什么风采吗?上午坐堂当活阎王,下午逼阿棠抄卷宗,怎么就突然合她心意了? 他艰难开口,“阿棠有所不知,晏御史是难得的良臣,但非女子良配啊!” 非良配的理由太多,沈宣一时不知先挑哪条讲。 “我知道的,阿嫂给我讲过,我觉得也还好嘛。” 沈宣挠头,算了,好不容易和阿棠的关系近了些,还是不扫她兴为好。反正晏元昭不是她想嫁就能嫁的,小女儿家情思,估计过几天就消了。 马车驶到沈府,沈宣目送沈宜棠从后门进府后,自己兜回正门进去。 今日宋蓁刚好回娘家,这才方便他偷偷带小妹去衙门。只是没想到晏御史横插一脚,他们拖到太阳下山才回府,宋蓁肯定早回来了,万一她注意到阿棠才从府外回来,还得想个理由为她开脱。 沈宣如此想着,不知不觉走到垂花门,抬眼就见宋蓁快步来迎,脸上带点苦笑。 她埋怨道:“你怎比我回得还晚,二郎离家这么久,今天突然回来了。咱们今晚一起吃顿家饭,也让宜棠见见二郎。” 沈宣颇感意外,“二弟还是这脾性,回家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他握住宋蓁的手,温声道:“你现在有身子,走慢些。” ...... 沈宜棠回到自己小院,问过云岫,宋蓁没发现她出府,便放下心。她揉着手,云岫和小桃一左一右干瞅她,等她开口。 沈宜棠无奈,“好歹你俩名义上都是我的丫鬟,我手酸得很,能先给我端盆热水吗?” 云岫看向小桃,小桃不情不愿出去端水,正遇上宋蓁丫鬟来说二郎回府的事,小桃忙进房告知沈宜棠。 沈宜棠下意识去看云岫。 “不用担心。沈家两个儿子,大郎沈宣是个怂包,二郎沈宴是个草包,不成器,好应付。”云岫道。 一炷香后,沈宜棠净手更衣,去二堂与沈家人吃饭。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间爽朗的少年声音。 “我离家半年多,在江南的白桥书院求学,结识了好几位才子,还请了书院里的大儒给我指点文章。这读书人之间的交游啊,最是费钱,不知不觉,囊袋就空了……哎,不说这些了,那个长我半岁的阿姐怎么还没来,我还没见过她呢!” 沈宜棠理理仪容,微笑而入。 房里一张圆案,坐在近门位置的沈宴站起迎她,“阿姐——” 叫到中途忽然破音,少年瞪大眼珠子惊呼,“你……你不是那个神女,不对,那个骗子吗!” 沈宜棠亦是惊诧不已。 沈宴年十七,皮肤微黑,浓眉大眼,算得上俊朗。而这张俊面,她竟是见过的,就在三个月前的西川。 当时她和一个老骗子合伙搞了个把戏。 老骗子装作术法高明的道士,忽悠几个做生意的富家子弟他能做法请来神女,神女恩泽众生,可以为人指点迷津,赐福行运。 她则扮成神女闪亮登场,变了几个戏法展现神力,还指引他们去挖掘老骗子提前布置好的所谓宝藏。如此两三个回合,每回都哄得他们先付出一点小钱作为供奉,神女再给予慷慨的馈赠。富家子们从半信半疑到深信不疑,最后倾囊奉上孝敬,以求获得更多福报。 到手几百两银子的当晚,沈宜棠就与老骗子分道卷款跑路了。 哪里能想到,沈宴就是其中一个被她骗的冤大头。 沈宜棠后退一步,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阿弟,什么神女、骗子的,我们不是第一次见嘛?” 沈宣夫妇面面相觑,“二郎,你说什么呢,这是你阿姐啊。” 沈宴死命看着沈宜棠,在旁侍立的小桃悄悄抬头瞧他。 半晌,沈宴嘟囔着坐回座位,“长得真像。” “阿弟,道歉。”沈宣斥他。 “阿姐,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沈宴干巴巴地道。 沈宜棠道了声无妨坐下,强打精神与几人叙话。席间沈宣问起沈宴“神女”“骗子”指的是什么,沈宴推说是最近看的一出折子戏里的人。他举箸进食时几次偷瞥沈宜棠,沈宜棠故作不觉,与兄嫂依旧谈笑风生,偶尔还给沈宴夹一筷菜。 吃完饭,沈宜棠回房。 云岫听小桃讲了西川的事,有些无语,仍是道:“没事,主人做事很周全,沈府的信凭还有真沈宜棠的遗物都给你了,他就算怀疑也没用。” 沈宜棠点头,“我能治住他。” 沈宴的疑心显然未消,片刻功夫,丫鬟来报,二郎来看望娘子。 沈宜棠刚披上衫子,沈宴走路带风地闯进来,劈面道:“你就是我在西川遇到的那个骗子,你这张脸,我绝对不会认错。” “还有她。”他指指忙着关窗关门的小桃,声音低缓了些,“她当时是神女的婢女,给你托净瓶的,现在又给你当丫鬟。” 小桃回头看沈宴,脸悄悄红了。沈宴与她目光相接,也有些不自在。 沈宜棠没注意他俩的眉眼官司,大大方方道:“阿弟,坐下说。” “谁是你阿弟?”沈宴不客气地坐下,“你一个居心叵测的女骗子,冒充我阿姐想干什么!” 沈宜棠悠悠道:“你又没见过你阿姐,凭什么说我 是冒充的?” “废话,你是骗子啊。我阿姐在河东待得好好的,能大老远跑到西川当骗子?” 沈宜棠似笑非笑,“那我还要问了,你在江南的白桥书院待得好好的,怎么大老远跑到西川做生意,还叫人骗了钱?” 沈宴腾地弹起来,“这是一码事吗?你别转移话题,信不信我现在就揪着你去见兄长,让他把你赶出去!” 沈宜棠越发镇定。 “在兄长眼里,我就是他的妹妹无疑,我有阿嫂的来信,沈家女都有的长命锁也在我妆奁里放着,我与兄嫂相处愉快,信任有加。” “你无凭无据,如何证明我是冒名顶替?就靠给他讲一个你在西川被骗成穷光蛋的荒唐故事?你猜猜,他是会把我赶出去,还是会先打你一顿?” 沈宴气得胸脯起伏,指着沈宜棠“你你你——”了半天。他生性不爱读书,在书院度日如年,被几个狐朋狗友撺掇跑到西川借着做生意的名号玩了几个月,面对家人难免心虚,而刚才他亲眼所见,这个女骗子和兄嫂有说有笑,比他和他们还像一家人。 “你个死骗子,坏女人,气死我了。”沈宴咬牙切齿。 沈宜棠微笑着照单全收,小孩子家,骂人都不会骂。 她给他递茶,“阿弟,消消气。” 沈宴气呼呼地喝茶,语气弱了不少,“你把我真阿姐弄哪儿去了,来沈府想干嘛?” “她福薄,刚启程来京就病亡了。” 沈宴一愣,“你没骗我吧?” “是真的,今年二月我在河东境内的一家客栈与她萍水相逢,当时倒春寒,下了一场大雪,天冷得能冻死人。她不幸染上肺疾,病入膏肓,身边的丫鬟仆从都拿着她的钱跑光了,我看她可怜就照顾了她两日,亲眼看她咽了气。” 她自是没见过真正的沈宜棠,只知道她在年初死于肺病,就胡诌了一段故事骗沈宴。 沈宴气道:“杀千刀的下人,怎么能丢下生病的主子不管!” “没把她当正经主子看呗,你阿姐告诉我,她一直在道观生活,身边就一个十来岁的小丫鬟伺候,去年小丫鬟的父母把她赎回去了,河东沈家也没想起来再给她送丫鬟,直到她接了京里来的家信,才临时从牙婆手里买了几个人护送她来钟京。” 沈宴愤愤道:“太欺负人了,然后呢?” “然后我为她敛了尸骨,顺便来沈府替她感受一下沈家小娘子的生活,以慰她的在天之灵。” 沈宴差点没把茶喷出来。 无耻,太无耻了! “放屁,你就是贪图沈府的荣华富贵!” 他骂完,回过神来,“等等,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见到她后起了祸心,为了冒充她来京,故意害死她的呢?” 沈宜棠正色道:“沈二郎,你好好看看我,觉得我像杀人越货的大坏人吗?” 沈宴不情不愿地看了看她。 月眉星眼,唇红齿白,瞧着是张善良的脸,不然他当初也不会信她是神女。 “我只是个江湖骗子,骗人钱财而已,连只鸡都不敢杀,怎么可能害人啊。”沈宜棠柔声道。 沈宴哼了一声,算是信了。 沈宜棠继续解释,“女子嘛,终身大事最重要。我做沈家娘子,也不过是想有个门第,金盆洗手嫁个如意郎君,做官夫人享享福。你也别急,阿嫂准备给我议亲,估计半年内就把我嫁出去,说不定能还给沈府增门有助力的姻亲。” “呸,谁稀罕。” 沈宜棠耸耸肩,“我来沈府这些天,没偷没抢没闹事,是真打算从良嫁人的。” 第19章 “再说你真阿姐已经死了,怎么都回不来了。你如果大闹一场说出事实,你兄嫂一定伤心难过。” “所以啊,不如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对你我对沈府都没坏处。你好好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沈宴沉思了大概有几百年那么长。 沈宜棠等他等得快睡着了。 少年终于咬着牙,道:“我可以不说破你的身份,但你要答应我三个条件,不然我拼了命不要沈府名声,也要报官把你抓进去。” “你说。”沈宜棠道。 “第一,限你三个月内嫁出去,滚了就别回来了,也别被夫家休回来。” “可以,我努力。” “第二,”沈宴怨念道,“把你骗走的一百两银子还给我!” 沈宜棠忍笑,“没问题。第三呢?” 沈宴双目炯炯,抬手一指,“第三,你把她给我。她是个好姑娘,我不能让她跟着你这个女魔头学坏。” 沈宜棠满头雾水,顺着他的手,看到了小桃羞红的脸。 第16章 君王刀“其实,我觉得他对其他女人有…… 沈宜棠道:“不行,我怎么可能把我姐妹卖给你!” 小桃拉拉她衣角,小声道:“我愿意的。” 沈宜棠愕然。 他俩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小桃给她捧净瓶时有和沈宴说过话吗? 她闷声道:“这一条我要考虑一下,稍后答复你。” 沈宴走之前,拉着小桃到廊下说了番话,小桃喜滋滋地回来,一五一十坦白。 “在西川的时候,他老对着我笑,我也对他笑。他还悄悄和我说,可惜仙凡有别,不能与我在一起。后来我在玉福寺许愿见他,今日果然就见到了,佛祖当真灵验。他刚才说把我要过去做他通房,以后娶了夫人就抬我做妾,叫我一生一世跟他。” 沈宜棠:“……” 合着这尊大佛是你许愿许回来的。 “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啊。你也是和我从楼里出来的,负心男人见过不少,怎么还上赶着给他做妾呢?而且你忘了我们的大计划,事成就有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到时候你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何必非跟他。”沈宜棠苦口婆心。 小桃摇摇头,“阿姐,我不如你胆大机灵,跟你的这两年我时常害怕被人戳穿,叫官府捉了去。现在的大计划太危险,我不敢做,而且你也有更得力的帮手,不需要我了……” 她看了眼面无表情站在一边的云岫。 “女子终究是要跟个男人的,男人都薄幸,那还不如挑个喜欢的。沈宴虽然有点傻气,但长得好,心也善,他是侍郎大人唯二的儿子,我跟了他一辈子吃香喝辣不发愁。阿姐,我不想再四处漂泊,我想上岸了。” 沈宜棠还想再劝,云岫冷冷道:“让她走。” “现在最重要的是安抚沈宴,不让他乱说话。”云岫转向小桃,“小桃,你可以到沈宴身边,但所有与任务相关的事情都要烂在肚里,你敢泄露一个字,这辈子就别想吃香喝辣了。” 小桃点头如啄米,“我现在就忘了,什么也不知道。阿姐的所有事情,我都不会说。” 沈宜棠答应了沈宴的三个条件,没过几日沈宴就向宋蓁要走了小桃。 阿弟一回家就讨阿姐的丫鬟,宋蓁觉得荒唐,但沈宴自小被卫氏娇惯,主意大管不住,沈宜棠又表示云岫得用,不介意送走小桃,宋蓁就默许了。 沈宜棠顺便还造了一份小桃的卖身契交给宋蓁。 小桃就这样为了心里的少年郎和后半辈子的富贵安稳,把自己卖进了沈府。她从前是春风楼里的小丫鬟,现在又乐呵呵地做回丫鬟,沈宜棠心里不是滋味,塞给她好几张银票,以防日后生变,她没钱傍身。 好在沈宴对小桃不错,小桃一去就成了他唯一的通房,不用做任何丫鬟活计。只是沈宴对沈宜棠一如既往地有敌意,在兄嫂面前装不出姐弟情深,被沈宣责备了好几回。 这段时间里,由陈虎牵出的东宫官员卖官鬻爵也结案了。 案件几经审覆,又兼太子暗里转圜求情,最终判定参与其中的五位官员,一人徒,一人笞,两人削官去职,还有位职衔最高的左中允,罚俸一年。 判处在晏元昭意料之中,历来国法之上,尚有人情世故。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是他能接受的结果。 太子虽极力撇清自己,隆庆帝仍以约束属官不力为由,削去了他京兆牧的加衔。大周惯例,京兆、北都并东都三府都由亲王遥领,意思是享有最高长官的称号,但不实际治事。 圣上之前为表对太子的看重, 授其京兆牧,现在收回来,算是对他的敲打,其中恐怕还有不满先前太子丈人李绶贪污受贿的缘故在。 含英殿上,太子唯唯应命,隆庆帝转而夸赞越王不辞辛劳督工帝陵修,欲予封赏。 越王谢绝了赏赐,“帝陵早已落成,臣只是稍加修缮维护,算不得功。” 隆庆帝便准允越王膝下即将成亲的小女儿以公主之礼出嫁,以示君恩。 出得殿来,赵骞自觉脸面无光,沉着脸乘肩舆回了东宫。 殿门一关,赵骞随手拎起一条软枕摔到地上。 “父皇这是点孤呢,越王叔给他修个破陵修八年,没修好渗了水,亡羊补牢种几棵树就算功了?不就是想说皇座未来不一定非得孤坐!现在就给郡主抬成公主,别以后真叫越王叔的女儿封上公主了!” “还有那个晏元昭,孤今天看他那张臭脸就想给他一巴掌,和明昌姑姑一模一样的嚣张跋扈,要不是账本在他手上,孤何须忌惮他?哼,他在这对付孤,知不知道他爷爷费尽心思地讨好孤,要把孙女塞过来!” 侍从吴满犹豫再三,如实相报,“殿下,晏仲平似乎改主意了,刚给那位晏府娘子定下亲事。” 赵骞气急,“好啊,孤还没失势呢,就看不起孤了!普天下除了父皇,她能找到比孤更有权势的夫君吗?” 您虽有权势,可您...... 吴满心里暗想,晏仲平若只是放弃投靠太子也就罢了,就怕他从哪里得知太子后宫情况,才及时阻拦孙女跳火坑。 看太子有怒上加怒的趋势,吴满忙转移话头,“殿下,奴婢已安排人进狱替出陈虎,将陈虎安全送到了老地方,您可以放心了。” “也是抬举他了。”赵骞阴着脸道。 ...... 栖凤殿里,金鸭小炉小口吞吐着袅袅青烟,混着丹砂味道的龙涎香暖熏入怀,熨帖得过分。 隆庆帝年未及花甲,老态却逐日加重,半躺在舒适的宽榻上,像一座微微喘息的山。山是老去的山,但有帝王威严与心术作山体,依旧令人望而生畏。 晏元昭长身玉立榻前,是一棵年轻的,正在亟待长青的树。 隆庆帝欣赏着这棵树,感慨自家的歪脖儿子,“骞儿实在是不成器啊,他要是能有你一半的心性和能力,朕也不必终日发愁了。” 这话不好接,晏元昭只道:“陛下保重龙体,切莫忧心。” “难呐。”隆庆帝幽幽道,“元昭,你是朕看着长大的孩子,朕曾想把你留给太子,让他擢拔你,重用你,他的江山有你辅佐,那就再稳固不过。可现在以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必要和你结下仇,实在是委屈你了。” 晏元昭坦荡道:“臣不觉得委屈。臣当初揭发弹劾李绶既是出于陛下授意,也是出于元昭本心,陈虎买官案亦如是。元昭自出仕始,就发愿做一介直臣,而陛下的朝堂也需要一个直臣,至于太子殿下或者旁人的怨恨,臣不挂怀。” 太子利用李绶为自己揽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隆庆帝有心打压他,示意晏元昭拿李绶杀鸡儆猴,晏元昭也愈加成了君主手中的一把刀。 赵骞再差,也是皇帝唯一的成年皇子,人的心只会偏向儿子而非外甥。隆庆帝此言像是在关怀他,实际上是说“不好意思,委屈你了,你受着吧”。 晏元昭倒是真不在意。当今朝阙之上,官员结党营私,尸位素餐,朝野噤声,万马齐喑,正需要一把刀来劈开这昏晦朝局。 帝王心意,储君怨怼,都妨碍不了他走自己的路。 他为宪官,就是要做这把刀。 隆庆帝很满意晏元昭的答案,“你这孩子,别光扑在政事上,也多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不然要把你母亲急坏了。嘉柔一直惦记着你,帝甥尚主,向来是佳话,你觉得呢?” 嘉柔公主是定远侯裴雄的妹妹裴婉裴淑妃的女儿,貌美性柔,在隆庆帝膝下几位公主里最出挑。因为裴简的缘故,晏元昭和她相熟,记得她喜欢羞怯又深情地看他,邀他游园被他拒绝的时候,哭得梨花带雨。 太柔弱了。 “陛下见谅,元昭对嘉柔表妹实在无意,还请公主另选良婿。” “你啊,嘉柔花容月貌,性子和婉,也不会对你摆公主架子,你对她哪里不满意……” 第20章 晏元昭话里一点余地都没有,隆庆帝也不再相劝。早朝和这一会儿的谈话已让他身体撑不太住了,他阖上眼,声音在青蓝的龙涎烟里愈来愈模糊。 “算了,朕不勉强你,你早日定下婚事,也好让嘉柔死心……马上到你母亲生日,朕身子不好,就不亲自去祝寿了。你去吧,朕要服药了。” 侍者捧来一只小巧的梅花玉盘,盘内躺着几粒丸药。隆庆帝痼疾缠身,药石罔效,不得不靠丹药止痛。 晏元昭幽微的目光滑过盘上的赤色丹丸,敛衣告退。 重重宫阙巍峨肃立,前朝三大殿的东侧是御花园,御花园再往东,就是后妃所住宫宇。 定远侯世子裴简绣袍朱靴,走进姑母所住的清岚宫。 抱病多日的裴淑妃半倚着床,嘉柔公主在旁亲自为母亲侍奉汤药。裴简询问姑母最近的病情,嘉柔细声细气地答:“最凶险的那几日已过去了,现在逐日转好。” 裴淑妃苦笑,“病最重的时候,本宫担心自己活不成,求陛下诏兄长快马回京来见最后一面,可陛下不许,说我小题大做,不为侯爷着想。” 裴婉与裴雄一母同胞,与兄长感情甚好。裴雄作为不世出的强将,声望甚隆,他手握重兵经营边疆,为安帝心,早年裴家将裴婉送进后宫,后来又将裴雄幼子裴简留在京中“为质”。 裴雄南征北战,为四海太平立下汗马功劳,身体也损伤得厉害。几年前,裴雄从南疆打完最后一仗凯旋,不久脑风病发作,一脚踏进鬼门关。命救回来,他交上兵权,前去气候温暖和煦的东川疗养。 “呸呸呸,姑母,快别说活不成这种不吉利的话,您能长命百岁呢。父亲在东川养病,稍有起色,舟车劳顿回来,反而不好。”裴简笑着劝慰。 裴淑妃愁容略减,“是姑母想得简单了。你父亲来信说身子已大好,我就忍不住心急催他回来。哎,也不知道他这病,何时能痊愈,这么精壮的人,怎么当时说倒就倒了……” 裴简心不在焉地听着姑母絮叨。 姑母精神不错,看来身体真无大碍,他这个来探病的也便放下心来。坐够两盏茶功夫,裴简起身告辞,嘉柔公主悄悄在宫门处拦下他。 “表兄,听说元昭表兄最近又和太子对着干了,是真的吗?”她紧张地问。 裴简笑笑,“是真的,不过明光和大部分朝臣都是对着干的关系,所以很正常。” 公主绞着帕子,愈发不安。 裴简懂她心事,“听我一句劝,别再念着他了,他对你没心思。天下好儿郎多的是,挑个捧着你顺着你的好驸马不难,何必非要他?” 他这几句话说完,便看见公主眼里泪光点点。 “唉,怎么这就哭了……” 公主强忍回泪,“他对我没心思,可他也对其他女人没心思。等他不得不议亲的时候,论关系亲疏,样貌脾性,必会最先考虑我。” 裴简望天,“其实,我觉得他对其他女人有心思了。” 第17章 表心意她身上的酒香都飘过来了。…… 四月过半,转眼即是明昌长公主的寿辰。 寿筵地点选在北微山庄,这曾是座皇家园林,后来被先帝大笔一挥,划进明昌长公主的嫁妆清单。公主好华服,好笙歌,婚后常在此办宴,邀请京里年轻郎君娘子来热闹一番,只是驸马去后,就办得少了。 山庄门口停着一辆辆公侯勋臣府邸的马车,华盖如云,翠毡如茵。沈府的马车几乎是最不起眼的,车厢小得只能坐两三人,厢帘也是最朴素的青布。 来客下车入府,跟在身后的丫鬟小厮把生辰礼呈给公主府的嬷嬷,一并写下主家姓名,所送何物。 轮到沈宜棠,云岫将层层包裹的礼递给嬷嬷,“沈府五娘子敬奉明昌长公主白玉相思鹤双耳瓶一件。” 沈宜棠此前闲在府里半月,下苦心琢磨备礼的事。 宋蓁早早地开府库挑了一对金镯子给她,既拿得出手,又不会出错。但如此寻常的礼,当然达不到她目的。她让云岫当了镯子,在市面上寻觅多日,终于找到一件合她要求的东西。 白玉瓶小巧玲珑,瓶颈两耳为镂雕的两只鹤曲颈而成, 雅致中不乏灵动。瓶身光洁温润,腹上凸雕苍苍竹林,林间一鹤回首望竹,脚下流淌着潺潺山溪。 嬷嬷意味深长地看了沈宜棠一眼,“沈娘子此礼,长公主多半喜欢。” 沈宜棠微笑,“贵府郎君曾说长公主爱鹤,故而我备了鹤瓶。” 说罢,在嬷嬷惊讶的目光里提裙跨过门槛。 瓶子只是为了吸引公主目光。往昔楚人为了卖出珍珠,特意将珍珠装在美丽的宝匣里。这只玉鹤瓶,就是沈宜棠准备的匣子。 她真正要送的礼内藏其中。 但愿她苦思冥想出来的“珍珠”能送到长公主的心尖儿上,不要买椟还珠才好。 北微山庄步步皆景,最美当属玉明池。春来池水如碧,波光泛金,田田的荷叶在碎光里摇荡着初夏的雏绿。 公主府临水铺席设案,令男女客分坐池两畔,侍者持酒馔穿梭其间。主人则与几位地位尊贵的王公世子、郡王郡主同坐在高踞水面的小阁里。 隔着半池水,沈宜棠遥遥打望,水阁里的长公主高梳牡丹髻,簪凤钗,六幅罗裙迤逦开,说不出的雍容华贵。她未被华服靓妆压住分毫,面如秾艳芙蓉,一双丹凤目含威藏媚,美得令人心折,和锦衣玉冠的晏元昭坐一起,不像母子,更似姐弟。 传说中骄奢跋扈的长公主只应了前半。宾客坐定后,长公主说了几句场面话,温柔若春风拂面,即令开席。 丝竹管弦声起,舞女浮舟水上随声而动,裙裾翩翩。权贵家的子女熟悉这类宴会,当下按流程饮酒观舞,联诗赏乐。 沈宜棠饶有兴致地观赏了一会儿,随即发现旁边的小娘子有些面熟,她多看了几眼,恍然认出。 “宋府小娘子?” 这不正是在宋府给她开门的那个姑娘嘛。 “啊,是你。” 小娘子启唇,露出了然笑意。 两人聊起天来。 宋府小娘子名叫宋蓉。心上人另娶,她心灰意冷,不欲赴宴,但被母亲逼着来了,道宴上的郎君多,让她先挑着以后好议婚。宴席上男女虽仍有别,但相处界限比平常近了不少,不少人和宋蓉母亲抱着类似的想法赴宴。 “不过一半的小娘子还是为了晏御史来的。” 宋蓉冷眼旁观。 席上在搞对诗,郎君每人写下四句诗,一只只木盘托着诗笺顺水漂到女客坐席。小娘子们挑选任一或多张续写后四句,将自己的续诗放进对应木盘。侍者收取所有诗笺,由长公主品评,佳者赢得奖赏。 基本上,小娘子肯联谁的诗,就是对谁有好感。 宋蓉和沈宜棠,一个无心情,一个无诗才,干脆没参与。宋蓉以为沈宜棠的心上人没有来,对她不联诗表示十分理解,两人抱着酒盅说小话。 “你看晏御史的木盘抢的人最多,诗笺塞得满满当当。”宋蓉道。 而有些木盘乏人问津,只有一两张诗笺孤零零地躺在上面。 “他真受欢迎啊。” 沈宜棠闷声喝下一杯葡萄酒,愈加感叹她敢接下勾引晏元昭的活儿是无知者无畏。 长公主评诗,果不其然将头名评给晏元昭和一位小娘子的对诗。 穿青裙的艳质佳人袅袅娜娜地登阁,接过长公主亲手赠的银香囊。 “这个妹妹好美。”沈宜棠目不转睛。 “齐相国的女儿,出了名的冷美人,对谁家儿郎都不假辞色,原来也看上晏御史了。”宋蓉感慨。 沈宜棠疑惑,“不是说晏大人拒了丞相家的嫡女吗?” “不是同一位丞相啦。” 齐娘子转眸对晏元昭粲然一笑,宛如冷雪生春,秾艳无双。 沈宜棠去盯晏元昭,想看他有没有对佳人回笑。水烟茫茫,她看不清楚,愈发眯眼去瞧。 迷蒙之中,晏元昭忽然转过头,朝她的方向瞪了一眼,沈宜棠吓得伏下脑袋,饮了两口葡萄酒压惊。 齐娘子下了阁,裴简抻头向外望,对晏元昭道:“你刚才是在看谁,不会是沈府的小娘子吧?” 晏元昭没说话。 “让我猜猜,你方才在诗笺里找来找去,是不是也在找她的续诗?”裴简笑得神神在在。 “子绪何时转性了,不忙看女郎,专盯着我看?”晏元昭道。 裴简优雅摇扇,“随便观察一下,别在意。” 对诗告一段落,长公主呼郎君娘子们来玩投壶、射覆等游戏。沈宜棠不想引人注意,坐在案前一直没动窝,吃席吃到一半,有些犯困了。 “快看,太子来了。”宋蓉忽然提醒她。 沈宜棠揉揉眼睛,水阁上新来的华服男子正与长公主说话。经过陈虎买官案,她本能地对太子不喜,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五官虽算俊美,但相由心生,缺少点儿正气。 第21章 太子还带来一位戴着帷帽的年轻女郎。 沈宜棠问宋蓉她是谁。 宋蓉和宋蓁一样,土生土长钟京人,对王公大臣之间的亲戚关系了如指掌。 “看身形像嘉柔公主,是了,她在和裴世子说话,嘉柔公主的表兄就是裴世子。” “哦,是她……” 云岫提过嘉柔公主,传闻她迟迟未择定驸马,是在等晏元昭。 水阁上,裴简等嘉柔公主向长公主贺完寿,将她拉到一边,“你来做什么?” “我想当面问问元昭表兄。”嘉柔公主的声音细如蚊讷,纤柔中透着韧性。 “何苦啊。”裴简叹道,“记得多带几条帕子。” 午后席散,长公主去房里午睡,让宾客不拘在玉明池,山庄其他地方也尽可游玩。 长公主一退席,年轻男女顿时活泛起来。裴简先溜出了水阁,齐府的冷美人主动邀晏元昭去柳下对弈,晏元昭推说酒醉不适,婉拒了。 冷美人蹙眉,她都没闻见他身上的酒味,怎就醉了。 晏元昭避开人群,径直走进北微山庄后园层层叠叠的假山里,他令白羽守在外头,“别让任何人进来,除了沈府娘子。” 白羽惊讶,“郎君又和沈娘子约见了?” “用不着。”晏元昭道。 他就是知道,那个小丫头不会放过任何可以见他的机会。 她一定会主动地,大胆地出现在他面前。 沈宜棠确实出现了。 她背对着晏元昭,翻身越过一块丈来高的嶙峋假山石。晏元昭先看见雪青衬裤裹着的两条腿,再是卷起又放下的裙摆,然后是细细的腰肢,薄薄的背。 女郎手脚并用,缓慢而笨拙地向下攀爬。 晏元昭看不下去,一个跃起,拎着她后心,把人带了下来。 沈宜棠拍拍裙上的土,仰脸笑,“谢谢晏大人。” 晏元昭笑不出来,“你不会从平地进来,非要用爬的?” 沈宜棠睁大眼睛,“白羽在门口拦着不让人进啊!” 这里不知有多少小娘子盯着晏元昭,云岫告诉她晏元昭去了假山,她来一看,门口的白羽连拒两位也想进假山的女郎,道是郎君想要清净,请勿打扰。 于是她一溜烟绕到假山背后,还为了不暴露功夫,故意慢腾腾翻进来。 “他敢拦你?”晏元昭道。 “他……不该拦我?呃,他确实没拦我,他根本没看见我。”沈宜棠顿悟,“您是在这里等我?您知道我会来?……也是,我怎么忍得住不来找晏大人说话呢。” 倒也不笨。 晏元昭抱胸打量她,“你怎么喝这么多酒?” 她身上的酒香都飘过来了。 “没事可做,贵府的酒又特别好喝。”沈宜棠嘟囔。 “看来对诗在你眼里,算不得事。” 沈宜棠使劲儿理解了一下这句话,结合他寡淡的语气,试探道:“我没和您对诗,您恼了?” 晏元昭道:“有些惊讶。” 沈宜棠解释,“全场郎君里,数您才气最高,收到的对诗最多,头名肯定从和您对诗的小娘子里选。我猜长公主醉翁之意不在酒,诗文好坏在其次,重点看您心意,所以会让您来选。您若不选我,我一定会难过,可您要是选我,我又觉得是我在逼您做回应。我想要您的回应不假,但我不愿是这种和其他女子摆在 一起供您挑选的情况。” 嗯,听明白了,还是怕他不选她。 晏元昭心情大好,他面上不显,只是高冷地点点头。 沈宜棠充满期骥地看他,“您会惊讶,是不是说明您有一点点在意我了呢?” 晏元昭垂目注视她,深黑的瞳仁仿佛直透她内心,沈宜棠羽睫微颤。 她紧张了。 “郎君,”白羽忽从两山石之间的夹道走来。 沈宜棠缩回脑袋。 白羽茫然,沈家小娘子何时来的,他怎么没见着。 他对晏元昭道:“嘉柔公主来找您,被小的拦下,她让我来问问您,能否见她一面。” 晏元昭抚额。 沈宜棠四顾,飞快跳进旁边一个假山窟窿,“我不碍您事。” “……请公主进来吧。”晏元昭道。 公主来前,他搬来一块大石堵上窟窿。堵得严严实实,只余一条窄窄的缝,沈宜棠透过缝只能看到外头两人的脚。 她竖起耳朵听二人对话。 嘉柔公主柔声道:“表兄,我一直期盼着今日明昌姑姑的寿辰,这样就能与你相见了。” “多谢殿下来给母亲贺寿,能见到公主,臣替母亲开心。”晏元昭礼貌道。 公主黯然几分,“你还是这样,疏远我不说,连声表妹都不肯叫,可我还是一直想着你,念着你。” “殿下,晏某凡夫俗子,不值挂怀。臣望公主选得良婿,安乐康宁。” “你……” 沈宜棠听着,公主哽咽了。 晏元昭心真硬啊。 公主带着泪音道:“表兄,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现在……有喜欢的女子了吗?” 第18章 护着她“表弟瞧上的小娘子,孤也很感…… 沈宜棠紧贴缝隙,却没听到晏元昭的回答,公主哭声由小渐大,抽泣片刻竟拔腿跑掉了。 晏元昭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过来挪开石头。 沈宜棠蹦出来,“晏大人真是铁石心肠,公主哭成这样都没安慰一句。她问您有没有心上人,您怎么回答的呀?” 晏元昭睨她,“虽然沈娘子身上毛病众多,且屡教不改,但偷听他人说话,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过分了。” 沈宜棠端正态度,“我改我改,我保证,郎君希望我什么样,我就什么样。” 晏元昭偏过头。 沈宜棠以为他习惯性地不理睬她,却听他道:“你愿意什么样便什么样,我不是你父兄,你惹事也和我没关系。” 虽然是在撇清关系,但好像没那么严肃了? 沈宜棠看着他,又嬉笑起来。 她正要说话,白羽焦急的声音隔着假山石抛来,“郎君,太子殿下带着嘉柔公主殿下非要来找您,小的拦不住……” 沈宜棠愕然,“不会是来找你茬儿的吧?” 白羽气喘吁吁跑来,“人进来往这儿走了,太子殿下硬说您欺负了公主,公主怎么劝都劝不动他。” 晏元昭无语地掸掸袖子。 沈宜棠二话不说,又钻进窟窿里,白羽极有眼色地抬起之前那块大石堵牢窟窿。 太子拉着公主绕过曲曲折折的夹道,冲到晏元昭跟前。 “表弟啊,你说你个大男人,怎么欺负起嘉柔了?”赵骞一开口,浓烈的酒气直往外冒。 晏元昭举袖掩鼻,后退一步,“臣对酒味过敏,请殿下莫要靠臣太近。” 赵骞一噎,阴鸷的眼睛涌出嘲意,“孤忘记了,表弟最爱表现众人皆醉我独醒。孤问你,嘉柔刚才还好端端地,怎么她和你说了会儿话,两眼就肿成桃了,你叫孤怎么回宫和淑妃交代?” “皇兄,我都说了,我是想到母妃重病未愈才哭的,和元昭表兄没关系,你别说他了……”嘉柔公主被他扯着胳膊,泪痕未干的脸又涌出泪。 “嘉柔,孤是你的亲兄长,你受了委屈就要直说,孤给你做主。” 赵骞拖着声音,语重心长。 他今日临时被隆庆帝遣来向长公主贺寿,路上遇到嘉柔,就顺道一起来了。赵骞对这个妹妹没什么感情,看她明显大哭一场,她的侍女又说漏嘴提到晏元昭,便乘酒兴拿此事来讨伐晏元昭,给自己的憋闷出口恶气。 “可嘉柔不需皇兄做主……”公主无奈道。 晏元昭冷冷道:“太子殿下要是对臣不满,就请直接明示,何必拿公主作伐。殿下看不到公主不情愿吗?” 赵骞皮笑肉不笑,“孤对你不满?笑话,孤怎么会对咱们大周第一直臣不满?孤是那等小肚鸡肠的人吗?” 晏元昭懒得理他,转头看向一旁怪石,顺便避开嘉柔公主投来的感动眼神。 赵骞的几句挖苦掉到地上无人接,脸色更加不好看。 “我说,好热闹啊。” 紧张之际,突然冒出来一道悠闲声音。 怪石后,裴简摇着扇子从夹道走来,带笑颔首,“殿下,明光。” 他转向公主,“表妹,我找你找了半天,原来你在这里。长公主想和咱们表兄妹说说话,快随我去吧。” 之前公主被太子拦住纠缠,她的一个侍女见状不好,跑去找了裴简。 公主如获大释地抽出胳膊,目含忧色地看着晏元昭,对赵骞道:“皇兄,我先走了。” 赵骞斜斜看了裴简一眼,没说话。 侍女护着公主转身出去,裴简给表妹解完围,本也要告辞,忽然眼眸一闪,朝里走了几步,蹲下对着一块半人高的假山石。 “奇怪,上午我来的时候,这块石头还不在这里的,谁把它搬到这儿的?” 第22章 晏元昭闻言想阻止他,已经晚了。 裴简手一托,轻松抬起这块石头。 啪,折扇乍然合拢。 裴简和沈宜棠四目相对,惊奇道:“沈娘子,你怎么躲在这里?” 沈宜棠神色讪讪。 裴世子记忆力也太好了,连别人家的石头怎么摆都记得。 情况有些棘手,她一时编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要是说她在晏元昭来之前就躲这儿了,那就难以说清是谁给她堵的石头。可要是不解释,在场诸人一定默认她与晏元昭在此私会。 那晏元昭,会不会不高兴? 她边琢磨边钻出来。 裴简默默把石头搬去它该在的地方,嘉柔公主去而复返,震惊地看着她,赵骞觉得事情开始有趣起来,目光在她与晏元昭之间来回跳转。 沈宜棠看向晏元昭,他嘴角竟噙出浅浅的笑容,像是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 “在下与沈娘子在这里聊天,听到太子殿下要来,沈娘子害怕太子天威,就躲了起来,如此而已。” 晏元昭泠泠开口,他神态自若,好似在陈述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 嘉柔公主脸上浮出悲伤,她垂下眼帘,“表兄,走吧,长公主还在等我们。” 裴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晏元昭,随公主离开。 两人走后,晏元昭抬眉,“太子殿下还不走么?” “孤不走。”赵骞笑眯眯的,“孤还是头一回见你和小娘子如此亲近,聊个天还要躲在这种地方,都聊的什么,和孤说说。” “没什么好说的。”晏元昭淡淡道。 赵骞看向沈宜棠,“那要不沈娘子来说说?” 沈宜棠低头,“我不记得了。” “你姓沈,应当是工部沈侍郎家的女儿?”赵骞问。 “是。” 赵骞双目如钩,语气暧昧,“过来,让孤好好看看你。” 沈宜棠没动。 赵骞笑,“怎么,你怕表弟吃醋啊?” “殿下醉了,恐怕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沈娘子无需理会。”晏元昭声音冷冽。 “孤知道啊,表弟瞧上的小娘子,孤也很感兴趣。” 赵骞的笑意不及眼底,“快过来,孤又不会吃了你,孤可比表弟亲和多了。” 沈宜棠听出味儿了,赵骞在针对晏元昭,他觉得她和晏元昭关系亲密,就故意招惹她来和晏元昭过不去。 过去就过去吧,反正她是正儿八经四品侍郎家的女郎,太子不敢乱来。不然,还不知道他要怎么为难晏元昭。 沈宜棠向前迈了一步。 “不许去。”晏元昭沉声道。 “人家沈娘子乐意,你拦着做什么?” 沈宜棠看着赵骞阴恻恻的笑容,想了想,又走了一步。 右手腕却猛地被一只大手攥住,掌心干燥,温厚,是晏元昭的温度。 她没再走了。 “哟,这就护上了?你对嘉柔可没这么好。”赵骞笑得毛骨悚然,越发觉得有意思。他干脆走过来,伸手就要去摸沈宜棠的下巴,“孤得看看你生得哪里好,能把表弟勾了去。” 啪地一声脆响。 赵骞不敢相信地看着晏元昭。 沈宜棠心里猛跳了一下,晏元昭拍掉了太子的手。 拍得实打实,声响堪比她打蚊子。 晏元昭如松如竹地挡在她身前,宽肩将她罩得严严实实。 “臣没工夫陪殿下耍这种无聊把戏。” 说罢拉着沈宜棠就走,赵骞没有阻拦,他手还红着,脑筋还沉浸在“他敢打孤”的震惊里。 沈宜棠懵乎乎地跟着晏元昭走出假山。他步子大,一连牵着她走进假山旁的回廊深处。 沈宜棠小声道:“晏大人松开我吧,会被人瞧见的。” 好几个下人都看见他们俩了,四周还有些隔得远远的身影。 晏元昭放开她,责道:“沈娘子在我面前不是挺张牙舞爪么,刚才怎么没脾气了?” 面对太子服顺得和只小猫似的。 “因为您会对我心软,太子殿下不会。”沈宜棠委屈道,“而且我不想他欺负您。” “那你就让他欺负你?” 沈宜棠没吱声。 晏元昭意识到自己失言,沈宜棠再胆大,毕竟也只是个官宦家的小女郎,怎敢违抗太子命令。 “您刚才那么对太子,真的没关系吗?”沈宜棠幽幽发问。 “圣上最近几次敲打他,他不敢对我做什么,不然就是挟私报复,麻烦更大。他现在只能拿势压人,在言语上占点儿便宜。” 更何况,太子应当知道李绶那本记录储君收受大臣贿赂的账本在他手里。投鼠忌器,赵骞再是怀恨在心,也不敢有大动作。 沈宜棠道:“晏大人谦虚了,他不仅没能在言语上讨到您半分便宜,手还被打红了,一国储君的面子都不知道往哪里搁。” “你倒给他说上话了。” 晏元昭负手朝前走几步,庭中绿树稀稀拉拉挂着早熟的小果子,半粉半绯,像桃又像杏。 他信手摘下一枚,对呆站在原地的小姑娘招了招手。 沈宜棠听话地跑过来。 “伸手。” 她茫然地摊开右手,手心细白,仔细看能发现薄茧存在过的痕迹。估计是刺绣或者练字造成的,晏元昭想,她也有蕙质兰心的一面。 晏元昭把果子放她手里,“给你了。” 沈宜棠不明所以,用手帕擦了擦就往嘴里塞。 嚼了两口,又酸又涩。 “好苦,”她囫囵吃完,小脸皱皱巴巴的,“这又是晏大人给我的惩罚吗?” 晏元昭眼里笑意一闪而过,“我可没叫你吃。” 尝到苦味还要全吃掉,她是不是傻? 沈宜棠懊丧,“我不该吃的,除了那条您给我又拿回去的帕子,这个苦果子是您唯一赠我的东西,我得带回府供起来,怎么就吞下肚了呀。” 晏元昭又摘下一枚给她,“拿回去供吧。” 早夏的熏风温柔拂过,低垂的柳枝摇曳到廊下,搅乱一地浮光碎影。女郎合拢手心,杏眼里漾着灿灿清波,看着高自己一头的郎君。 “晏大人。” “嗯?” “您当初说勇敢不一定有好结果,我现在觉得,我离好结果越来越近了。” 郎君倾首,不着痕迹地嗅闻女郎身上的微醺酒香。 “还早,继续努力。”他道。 第19章 动心思“元昭,你和沈府小娘子是怎么…… 嘉柔公主在假山受了番刺激,眼泪似是哭干了,没再掉,但心神抑郁不振,当下决定回宫。裴简好言相慰表妹,把她送走后,又回来找晏元昭。 “明光,你行啊,不仅和小娘子幽会,还把人藏起来。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明光么,不是被夺了舍吧?” “谁说我把人藏起来?她自己躲进去的。”晏元昭道。 小丫头每回见到人都躲得那么快,他拦都拦不及,总有种微妙的不爽。 “那你不也听之任之了。”裴简笑道,“也好,估计嘉柔这回能彻底放弃你。话说我们走之后,你又怎么着太子了,把他气得也和嘉柔一样,提前回宫了。” 晏元昭沉吟,“其实太子每次见我,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他都气得像只乌眼鸡。” “因为你对他就没好话啊!他现在拿你没办法,等今上百年之后,他登上大宝,还不得狠狠磋磨你。” “他是一国之君,我做的事只要利于国计民生,便利于他,他如果还要和我过不去,那就是他傻。如果他真如此拎不清,那他储君的位子也未必能撑到圣人离世。” 晏元昭说得毫不客气。 人的屁股一挪窝,身份一变,顾虑的东西便不一样了。现在太子与他本质上都是臣子,利益互相侵犯,他日成了君臣,再昏庸无能的人君,也需要能干事的臣子,晏元昭无所畏惧。 “好像还真是这个理儿。”裴简没再反驳。 “子绪,”晏元昭想起一事,“你前几日送的羊乳酪母亲很爱吃,说是奶香重,膻味轻,和普通羊乳酪不一样,叫我问你从哪里得来的。” 裴简笑道:“我就知道长公主喜欢。这是铁鹘那边的食物,我偶然吃过一次觉得不错,派人把方子买回来,充进自家酒楼点心单子里。回头我把方子给你。” 铁鹘是游荡在北方草原和大漠上的部落,数十年常寇大周北境,后来被定远侯打服了,甘奉大周为宗主。二十余年来,两国通使,和亲,互市,很久没起烽烟了。 四境安定,将军卸甲。裴简这个将门子嗣也安稳地做起生意,名下酒楼茶肆布庄等商铺众多,极擅生财。只是商贾身份不高,他刻意行事低调,宁愿继续给外人留下风流纨绔的印象,也不愿传扬出去,堕了其父威名。 裴简又道:“那羊乳酪味道真的好,你要不要尝尝?” 晏元昭拒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吃味重的食物。” 第23章 “人是会变的。”裴简道,“你还不饮酒,恨不得沾到酒气就去换衣裳,可你闻闻,你现在衣袍上的葡萄酒味儿有多浓?” 晏元昭当真举袖闻了一下。 “巧不巧,我刚刚在假山窟窿里找到了个人,也是满身的葡萄酒味儿。”裴简打趣他。 晏元昭没理他,“不行,我得去换衣裳,受不了。” 葡萄酒在她身上是好闻的,离开就打回原形了。 沈宜棠回到玉明池边的案席,不少女郎明里暗里在看她。她只作不知,坐下闷头吃糕点。 小阁上主人不在,其他宾客亦有些归家去了,食案撤掉不少。水上的舞女换成胡伎,踏着舟来回变戏法。沈宜棠觑眼看,还没她戏法耍得好,这钱赚得太容易了。 宋蓉探过头来,好奇道:“有人说看到你和晏御史在回廊说话,是真的吗?” 沈宜棠点头。 宋蓉倒吸一口气,一副你出息了的表情,“我觉得啊,如果晏御史中意你,你之前那个心上人,就别要了。” 反正好不过晏元昭。 沈宜棠拍拍她手,“好建议,我也这么想。” 不多时,曲终席散,宾客陆续离开山庄,偌大的园子清净下来。 这几日沈府好几匹马害病,不够沈家人出门用,因而上午马车放下沈宜棠,车夫就驾车回了沈府,下午再来接她。 车还没来,她便继续吃着东西等。这一等,就等到金乌西坠,暮霭沉沉。 沈府马车姗姗来迟,一同来的还有骑马的沈宴。沈宴高居马上,倨傲地用马鞭指指马车。 沈宜棠打量他,“你来干什么,来接我?” 沈宴翻了个白眼,“你以为小爷想来接你?还不是被阿嫂逼着来的。” 宋蓁看沈宴和小姑子不对付,有意让两人多亲近。 沈宜棠也没好气,“所以你故意来晚,让我等这么久?” 沈宴倒非故意,纯粹是忘了。 他脖子一梗,“有的接就不错了。你也不想想,你算我哪门子阿姐,你配我接吗?” 沈宜棠恼他乱说话,瞪他一眼,“你再不想认,我也是你如假包换的阿姐,当然配了。” 沈宴忿忿地哼了一声。 “沈二郎如果觉得令姐不配你接,山庄里还有几辆马车,可以由公主府送沈娘子回去。” 熟悉的清冷声音忽然响起。 沈宜棠惊喜望去,晏元昭骑着红栗马,停在马车几尺之外。他身后还跟着辆华丽马车,车有寻常马车的两倍大,车门两扇镶以金翠,厢帘上缀了沉甸甸的珠玉。 这是长公主才能使用的仪制,他们母子也要乘车回府。 沈宴不傻,猜出晏元昭身份,讷讷道:“是我失言,我这就与阿姐回去,不劳烦公主府。” 晏元昭未置一词,拉动缰绳催马而去,马车也跟着辚辚地下山了。 沈宜棠回府后,避开人警告沈宴,“记得你的承诺,说话小心点儿,别说漏嘴。” 沈宴闷闷道:“知道,我有分寸。晏元昭怎么会突然管咱们的闲事,他怎么认识的我啊?” “你笨呐,他认识我。” 沈宴咋舌,“你这么厉害啊。” 长公主寿宴上权贵如云,美人无数,她算哪号人物能让长公主儿子认识她? 沈宜棠挑眉,“你说,让晏元昭当你姐夫怎么样?” 沈宴好似听到天大的笑话,“你这个女人有脑疾吧?他怎么可能会娶你,就算你真是我姐,他也不可能做我姐夫啊。” 沈宜棠叹道:“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的脑子吧,你都信我是神女了,改天我说我是秦始皇你也信。” 沈宴:“……” 等回到屋里和小桃耳鬓厮磨,沈宴问她:“你的结拜阿姐到底什么来路,敢打晏御史的主意?” “我也不太清楚。”小桃说得含含糊糊,“反正阿姐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做得成。” 沈宴亲亲她的头发,“你别和她学啊,男人不喜欢她那样的。” 小桃啐他,“我知道,你就喜欢小丫鬟,端着净瓶还腿哆嗦的小丫鬟!” 沈宴嘿嘿贼笑,拥着她倒向帐里。 …… 明昌坊,公主府。 鸾镜里映出长公主艳若桃李的脸,侍女为她卸去珠钗,拆开繁重的发髻。 “元昭,你和沈府小娘子是怎么回事?”她笑问。 今日对诗的环节,晏元昭没兴趣择选,那齐府的冷美人是她挑的。她正失望儿子不解风情,没想到一个下午过去,峰回路转了。 晏元昭一板一眼地答,“儿子与沈娘子之间,尚不可道。” 长公主回头瞪他,“怎么就不可道了?” 为何和她去廊下私会,又为何替她训斥兄弟,这不有很多可以道的吗? 晏元昭充耳未闻,“热闹了一整天,您一定累了。母亲早些安歇,儿子告退。” 门一开一合,晏元昭拔腿走了人。 长公主气道:“我以为他终于铁树开花,正替他高兴呢。他倒好,一个字也不说。” 陆嬷嬷笑道:“这是怕您插手呢,郎君一向有自己主意,婚姻大事肯定也会考虑周全再和您说。现在想来,郎君很早就结识了这位小娘子。沈娘子今年才来京,不在宾客单子上,是郎君亲自把她加上的。还听陈嬷嬷说,沈娘子声称郎君告诉她您爱鹤,所以特意给您备了带鹤图案的礼。” 长公主一拍桌案,“臭小子还真会藏啊!” 气归气,卸下妆容的脸面上倒是盈着喜色的。要是元昭真对人家有意,肯松口娶妻,那她此生最后一桩心事便了了。 美中不足的是,他疑似看上的是沈执柔那个伪君子的闺女。 长公主压下心中一丝不快,“嬷嬷,你去找来沈娘子送的礼,我要看看她送的什么。” 入了夜,公主府半晦半明,星布在府里各处的小巧纱灯,或悬或立,金红的暖光影影绰绰透进碧纱窗。 晏元昭还未眠。 白日嘉柔公主问他是否有喜欢的女子,他没说话,却点了头。 晏元昭老大不娶,倒非刻意为之,实在是因为没逢过对眼的。京城里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何其多,一位也没让他记住过。就像宫里御宴花团锦簇的菜品,美则美矣,但他知道不是自己想要的味道,不会动筷。 照说娶妻娶贤,门当户对,能打理好家事即可,其他都不重要。但晏元昭天之骄子,矜傲惯了,自是不肯委屈自己。 然后就等到了那个小丫头。 今日寿宴上她没像往常那样直直地盯他,而是忙着喝酒以及和旁边人聊天,连诗也不给他写,他一阵烦躁,这才恍然意识到——他还真叫她这个没脸没皮的小猎人给捕到手了。 后来齐家女登上水阁,她重新炽热地望他。 他忍不住瞪回去。 太没面子了。 要是让她知道,尾巴还不得翘上天。 他得再和她周旋一阵,猎物何时能让猎人捕到,由他说了算。 第20章 相思丹听到声响,一人一猫同时抬头看…… 这日,宋蓁正在盘账,门房突然报称明昌长公主府来了人,在二门外头的厅堂等着。 宋蓁手里账本一滑,“公主府?明昌长公主派来的人?你没听错?” 门房点头,又将话说一遍。 宋蓁急忙换上见客的衣裳过去。 来者是位嬷嬷,灰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坐姿端严稳重,一看便是宫里调教出来的人。 “夫人想必是沈司直之妻?”陆嬷嬷礼貌颔首。 宋蓁笑脸相迎,“外子正是沈司直,不知嬷嬷来府上有何贵干?” 陆嬷嬷道:“我受长公主所托,来请沈娘子去公主府。沈娘子现在是否在府里?” 宋蓁心中大诧,“小妹在是在,敢问长公主相邀,是因为何事?” “这个就不方便说了。您让沈娘子梳洗打扮好随我走,马车就在府外等着,长公主和沈娘子聊完后,会把沈娘子安然无恙地送回来。” 陆嬷嬷话说得平缓,也用了敬称,但话里话外都透着说一不二。宋蓁知道话说到这份儿上,也没法再问了,长公主不是她能开罪的,当下遣丫鬟去通知沈宜棠。 她忍住好奇心,客气道:“嬷嬷,喝茶。” 丫鬟去到沈宜棠的小院,向她传了话。沈宜棠干脆应下,马上就会过去。 丫鬟走后,关起门来,云岫给她分析,“公主府轻易不见外客,宴会也都办在别苑。你和晏元昭的事八字还没一撇,长公主不可能上赶着见你。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你送的东西起作用了。” 并且起的作用还不小。 沈宜棠深以为然,为了讨好长公主而走的这步险棋,看来成功了。 她挑了件豆蔻青的襦裙,外罩槿花紫窄袖衫,瞧起来大方素雅,适合见长辈。到了正堂,与陆嬷嬷简单说了两句话,便和云岫随她上了公主府的马车。 第24章 由西城到东城,马车跑了两刻多钟才到。 沈宜棠下车,跟着陆嬷嬷入府。 她目视前方,从容举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装得像官宦人家的女郎。 饶是去过不少达官贵人的府邸,沈宜棠还是被公主府的富丽惊了一惊。 府邸宽阔,重重院落相依,毫无逼仄之感。亭台阁榭高低错落,花木山石各有讲究,随处可见工匠的巧思。 不少亭柱上镶着拳头大的夜明珠,似是嫌这些不够夜里照明,府里还疏密有致地摆了灯笼。一夜的灯油钱,顶得上寻常百姓一年所耗。 宅子整体看去富贵不失雅致,大气兼着玲珑,唯一的缺憾便是四面高伫的围墙,平增幽闭之感。 云岫和她说过,围墙是驸马遇刺后加高的。 “到了,沈娘子请进,长公主稍后就来。” 陆嬷嬷引她进会客厅,让婢女带云岫去别处吃茶。 案上置着茶汤果子,糕点乳酪,那乳酪奶香扑鼻,甚是诱人。沈宜棠向来好吃点心,却没有动,只静静坐着。等了一会儿,明昌长公主出现了。 即使是在家宅里见客,长公主的妆容衣饰也依然繁复华美,沈宜棠暗暗将这套行头折算成钱币,得出的数值惊人。 近距离相见,她艳美五官给人的压迫感更重,气场更强。沈宜棠心中的忐忑却逐渐平抑——她容貌里与晏元昭相似的部分,竟让她觉得心安。 沈宜棠见过礼,长公主明晃晃地端详她,“沈娘子,你面善,像我一位故人。” 沈宜棠莞尔,“这么巧,我与您真有缘。” “不是好缘,我不喜欢她。” 沈宜棠一噎,旋即笑道:“那我可要好好表现,毕竟第一印象已经输了。” 长公主悠悠道:“你性子看起来比她好,她说不出这种话。” 沈宜棠摸摸鼻子,没接话。 “你喜欢元昭,是不是?”长公主突然问。 沈宜棠愣了一瞬,心想问得也太直接了,点头道:“喜欢,特别喜欢。” 长公主很满意,“嗯,以元昭的品貌,合该你钟情。” 她放下心,儿子挑拣小娘子可以,可不许小娘子挑她儿子。 就是沈娘子太不矜持,小脸不羞不红,比她当年还坦荡。 “那元昭喜欢你吗?”她又问。 沈宜棠老实承认,“现在还算不上。” 还要她继续努力呢。 长公主心里失望,面上不动声色,懒洋洋道:“你猜我为什么找你来?” 沈宜棠小心翼翼,“因为‘魂牵梦绕’?” “魂牵梦绕”是她真正为长公主准备的礼。 世人贪生,求仙求长寿,道门炼丹药以助之。沈宜棠行走江湖,常和道士打交道,自己也扮道士兜售药,传说中的长生不老药她没见过,其他五花八门的丹药知道不少。 其中有一种,以白矾、丹砂、石英等物炼制而成,服下后飘飘欲仙,如入幻境。在幻境里,可以见到自己朝思暮念之人,与其交谈动作,栩栩如真。 有人以此药疗刻骨相思,跨生死界限,再见一面故去的亲人。先有念念不忘,再借药力牵动魂思,因而此药叫做魂牵梦绕。 沈宜棠将一颗魂牵梦绕塞进玉鹤瓶里,别具一纸写明药名、药效与服用方法。犹豫片刻,又塞进去一颗。贵人警惕心强,可别以为她要下毒害她,送两颗方便长公主试药。 这丹药来之不易,极难再得,她手里拢共只剩下七颗,浪费一颗出去,多少觉得心疼。 “你为何会想到送我这个?”长公主问。 “因为我猜长公主心里兴许有魂牵梦绕之人,渴望与其相见,就试着投您所好,也不知道有没有派上用场。” 沈宜棠还真判断不出长公主有无服用。 短短功夫,她自忖瞧出长公主性格一二。跋扈可能不太准确,随心所欲、难以捉摸才是,和晏元昭一样难伺候。 “投我所好——”长公主忽然目露精光,厉声道,“你一个深宅里的小姑娘,从哪里弄来这种奇诡丹药?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我在上京之前,在河东的道观做过一阵子女冠,所以懂些丹药。至于说想从您那里要什么,您是晏大人的母亲,小女想着,想着要能讨到您的喜欢,那我也就又离晏大人近一点。”沈宜棠嗫嚅道。 沈五娘的道观经历很难抹去,有心人稍一打听就能知晓,沈宜棠没打算瞒到最后。大周崇道之风盛行,女子入观修道很常见,有些人家也会让女儿在及笄前去道观清修一段日子,养心奉善,积德明理。 只是像沈五娘这样在观里一待数年的,倒不多见。 长公主脸色转晴,“原来如此,你有心了。” 沈宜棠赔笑,“那您用过吗,喜欢吗?” 房里冷香幽幽,一阵安静。 沈宜棠盯着长公主发钗上微微颤抖的蝶翅,耐心等着她的答案。 “魂牵梦绕的滋味儿,确实很好。”长公主慢慢道。 她从玉瓶里摇出两粒丸药,起先以为是小丫头的无聊把戏,不予理睬。后来还是被这奇药勾得心里痒,就给梨茸喂了一颗,梨茸在恍惚中走了两个时辰的猫步,脱力睡了一觉,醒来一切无碍。 她便服用了。 半个时辰后,她耳热目眩,渐觉神思迷离,不知身在何方。耳边若有如无地传来淙淙的琴声,她不觉跟着琴声的指引,像深处走去。走过亭阁、廊榭、花圃……她看到了她魂牵梦绕的人。 十八岁的晏翊钧一袭白衣,眉眼俊秀含笑,双手在琴弦间翻飞。他抚琴时是不看琴的,他看云,看树,看呢喃的燕子,以及从小径里走出来的明艳女郎。 那是他们的初见。 女郎以为他是别苑里的琴师,她听不懂琴,却心喜他俊俏的相貌,骄纵的小公主脱口道:“你弹得不错,我要把你要到我宫里,专门弹给我听。” 晏家最出类拔萃的小郎君抚琴不停,笑应称好。 公主道:“你还没问我是谁呢。” 晏郎微笑,“你不是公主么?” 公主恼他的从容,“不对!” 晏郎疑惑。 公主骄傲昂首,“是明昌公主。” 大周十几位公主里独一无二、风采绝代的明昌公主。 流淌的琴声在这时候断了。香花暖树,泥燕柳莺,都失去了声音。 刚过了四十三岁生辰的明昌长公主见到“琴师”的瞬间,就再听不见周遭环绕的琴声。 她怔怔望着眼前年轻的驸马,哽咽道:“我想你了。” 晏翊钧垂手,穿透数十载光阴,温柔地看她,“我一直在等你。” ...... 长公主发间耀着金光的蝶翅向后一翻,她扬起脖颈,“可惜,药效太短了。” 这场美梦,也才持续了两刻功夫。 沈宜棠展眉,“丹药灵验就好,药效再长,便要伤身了。我这里还有最后五枚魂牵梦绕,一并带来了,长公主如果不嫌弃,我都拿给您。” 长公主投来一个你很识趣的眼神,“那我就勉强收下吧。” 沈宜棠当即取出她带来的小瓷瓶,郑重放到案上,又重点叮嘱了几句服药事项。 长公主淡淡点头。 沈宜棠笑道:“长公主喜欢小女的礼物,是我的荣幸。又岂知我与您没有好缘呢?如果您愿意,以后我也可以常来陪您说说话,解解闷。” 长公主疑惑看她,“沈娘子,你在家没有人可以说话解闷吗?” 沈宜棠一怔,当即明白这是婉拒的意思。她强笑道:“有的有的,是我冒昧了。” 长公主手指轻点瓷药瓶,“你送我的礼很有趣,想要什么答谢?” 沈宜棠不敢再提过分的,想了想,“您可以让我见见梨茸吗?我好奇郎君的猫很久了。” ...... 晏元昭放衙后骑马回府,过了前院下马,侍从牵马去马厩,他步行走进中堂。影壁前,穿青裙的小女郎蹲在地上,梨茸乖巧地卧在她膝上,由着她抓抚。 听到声响,一人一猫同时抬头看他。 小女郎明眸皓齿,梨茸双瞳一蓝一黄,四只眼睛一个比一个圆。 第21章 生祸事“郎君,长公主白日里晕倒了,…… 晏元昭抬头看了看府墙,是自家府上没错。 她怎么会在这里,母亲心急到直接把人请来了? 晏元昭踱步过去。 沈宜棠没起身,费力地仰颈看他,露出颈侧小红痣,“晏大人,你说梨茸怕生,我怎么不觉得呀?它喜欢我喜欢得很呢。” 梨茸配合地和她贴贴,小脑袋拱来拱去,不再瞅他。 晏元昭心里凉了一下,才见一面,自家猫就胳膊肘往外拐了。 “最近不怕生了。”他道。 沈宜棠试图抱着猫站起来,梨茸立在她怀里,忽然一爪子呼她脸上。 “哎呀!”冷不防痛了一下。 第25章 肇事猫窜下去,倏地跑远了。 沈宜棠摸摸脸,笑着看晏元昭,“看来梨茸不经夸,晏大人下回还是说它怕生吧。” 晏元昭盯着她脸上笑容,沈娘子的性子蛮好,总是笑眯眯的,虽然爱胡闹,但脾气好,从不恼。以后养在府里,每日放衙,她抱猫来迎他,似乎不错。 他压下唇角,问:“母亲和你都说什么了?” 沈宜棠笑嘻嘻地道:“不告诉你。” 估计是母亲吩咐的。 晏元昭没再问,他留意到退后数丈给两人留出空间的云岫,“你的贴身丫鬟,好像换了?” 似乎从上次母亲寿宴起,就换了。 “是换了,之前的小桃不太得用,上山都不知道带雨具,云岫就机灵多了。” “那便好。” 晏元昭又多看了几眼云岫,刚才她走路的步伐既轻且快,像是麻利的。 沈宜棠看天色不早,示意在不远处候着的嬷嬷为她备车回沈府。长公主拿了丹药就回房去了,派了个嬷嬷跟着她溜猫,完全没有留她在府里用饭的意思。沈宜棠厚着脸皮,硬是赖到晏元昭回府,却也不敢开口央他留她。 她默默叹口气,“晏大人,我得回家去了,不然家里人会担心。” 晏元昭本想再和她多说几句,但见她这一番急着回家的动作,便应道:“好。” 只有“好”,没有“下次再见”,也没 有“多来府里坐坐”。 沈宜棠闷了一会儿,勇敢出击,“晏大人这个月末还会去听山居吗?” 晏元昭明知故问,“问这个做什么?” 沈宜棠盯着地上晏元昭长长的影子,郎君身姿挺拔,影子也修长。她挪动脚尖,让自个儿的影子挨蹭上他的。 “因为我想见晏大人啊。您放心,您该看书看书,该煮茶煮茶,我就在一边自个儿玩,不会扰您。” 晏元昭不急回答,见她眼看地面,也跟着垂眸看去,两截灰扑扑人影倒是又挨近一些。直到把小姑娘耗得耳垂生粉,他才姗姗开口。 “记得穿合适的衣裳鞋袜。” 说完便见地上细瘦的那截灰影雀跃起来,他再一次掩住唇角笑意。 沈宜棠心情颇好地回了府。 宋蓁问她去公主府做了什么,沈宜棠以长公主令她保密为由搪塞回去,要是让宋蓁知道她给长公主送了丹药,估计会把她吓晕过去。 宋蓁点头表示理解,长公主的性子就是比较古怪。 送走宋蓁,沈宜棠问云岫,在公主府探得如何。 云岫早与她分析过公主府的格局,这栋占地十亩的大宅分为东西两路,东路用来会客、赏景,长公主母子的生活起居则在西路院。来客不管是晏元昭的好友同僚,还是来见长公主的女客,都只能进到东路院。 “即便是东路院,一路上也隐藏着不少家丁护卫,可以想象西院的守卫会更森严。除了守卫,府里下人警惕性也很高,我好几次借解手等名义想去别的地方看看,都有丫鬟或者嬷嬷跟着我。所以即便长公主允许你常去做客,我也很难借机潜进西院偷到账本。” “要完成任务,最好的方法还是你嫁进去,做府里的主子。” 沈宜棠叹口气,“知道了。” 今天这一趟就是将已知的事实又确认了一遍。 “送了那么珍贵的丹药,也没和长公主攀上关系,好在见了晏元昭一面,总算没被长公主白嫖。” 云岫问:“什么叫做白嫖?” “哦,就是有些嫖客睡了青楼的姑娘却不给钱,简称白嫖。不过也有姑娘喜欢嫖客,心甘情愿被白嫖的。后者比较符合今天的情况。” 云岫表情复杂。 沈宜棠瞅她,“怎么?” “你这样的人若真嫁进公主府,才是莫大的讽刺。” 沈宜棠无谓地笑,“所以我爱做骗子呀。这世上就没什么颠扑不破的东西,平民百姓,公子王孙差的不过是一副衣冠罢了,扒了那层皮,底下一样的欲壑难填,人心难定。只要拿捏住一个人的弱点,就可以对他予取予求,爽得很。” 云岫沉默一会儿,“巧言令色,我差点就信了。” 沈宜棠无辜看她。 “你只是爱钱罢了。”云岫道。 沈宜棠笑着点头,“云岫姐,你看,我的弱点就被你拿捏住了。” ...... 又两日,晏元昭官务忙起来,放衙后还要在御史台待一阵子再走。今日更是忙到下午另去了一趟尚书省,与刑部长官议事。 议完事,他走出刑部的厅堂,就见白羽一脸急色地候着他。 “郎君,长公主白日里晕倒了,您快回去看看吧!” 晏元昭心口一紧,疾步奔出去,白羽早将马牵到了官署门口。 正值黄昏,暮云翻卷似火,烧红了半个苍穹。晏元昭快马踏过嘈杂的街衢,赶着这片如血的红冲进长公主府。 马儿直直跑到长公主所居的那一进小院才停下,一声长嘶,晏元昭跃下马,推门径入主屋。 陆嬷嬷在外间迎上他,神色还算镇定。 晏元昭见状稍松口气,“嬷嬷,母亲出什么事了,要不要紧?” “郎君放心,长公主无大碍。想是报信的小子没说清楚,白羽也是急性子,让郎君忧心了。长公主上午突然昏迷,请了大夫来看过,也开了药。一个时辰前人醒来一回,喝了药又睡下了。” 晏元昭点点头,走进里间轻轻掀开帐帘,长公主呼吸绵长,面色尚好。 他退出来,喝下半杯茶,问道:“母亲身体一向康健却突然昏倒,大夫怎么说?” 陆嬷嬷面有忧容,“回郎君,大夫说是丹药。” 晏元昭大诧。 陆嬷嬷重重叹了口气,“老奴惭愧,这两日竟未发现长公主在悄悄服食丹药。” 她从头讲起,“今日上午,长公主将自己关在房里,不让人进去伺候,前几日也是如此。我有点担心长公主,便隔门听着里头的动静,起初很安静,过了一会儿长公主突然自言自语,说的什么听不太清,但隐约能听到驸马的名讳。” “我敲了敲门,想拿送茶的藉口进去,长公主没有应声,好似没有听到我讲话。可同时,她说话的声音又不断传出来。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里边彻底安静,我再次敲门,长公主还是没有应我。我实在害怕,就推门进去了。” “没想到竟然看到长公主歪倒在地,她那时神智已不太清醒了,眼神涣散,嘴里还念念有词,我叫了她好一阵她才认出我,和我说了几句话,之后便彻底晕过去了。” 陆嬷嬷从长公主的妆奁里取出一只小瓷瓶和一张小笺,递给晏元昭。 “这是当时摆在案上的,是种能令人产生幻觉的丹药,长公主就是服用了此药,致使神思恍惚,身体虚弱,好在大夫说长公主服食时间不长,丹药所带毒性还未侵入五脏,喝几服药调理一下便能恢复如常。” 晏元昭接来,打开药瓶一摇,里头只有一丸赤色丹,他读完笺上文字,脸色愈发沉。 “这丹药是哪里来的?” 陆嬷嬷摇头,“长公主醒来后,我问过她,她不愿说。我从未见过此物,想必是长公主最近新得的。” “魂牵梦绕……”晏元昭重读笺上文字,忽而觉得这些墨饱笔酣的文字有些眼熟。 脑中轰然一响,他攥紧小笺,霍然踏出门槛。 晏元昭飞似地回到自己房里,从案下抽匣里取出几张纸—— 晏大人我错了......晏大人您饶了我! 晏大人潘安之貌,玉树之姿,是大周最璀璨的明珠……晏大人光风霁月,铁面无私,乃国家之栋梁,臣子之楷模。 他一张张地与小笺上的字迹比对,三张纸依次对完,持笺的手力道愈来愈重,在笺上留下一记深深指印。 薄薄的纸笺烫起来,魂牵梦绕四字入目如钉,刺心戳肺。 “嬷嬷,你回忆一下,母亲都是哪几日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叫人进去。”晏元昭重新回到母亲居处,仔细询问陆嬷嬷。 “我想想,第一次是生辰宴回来后的第二日,然后大前日有一回,昨日上午、下午各有一回,再有就是今日了。” 晏元昭冷静道:“也就是说,母亲第一次服食是沈娘子来府之前,剩下几次服食是在她来之后。” “是。”陆嬷嬷不安,“和沈娘子有什么关系吗?” 晏元昭道:“母亲究竟是为何请沈娘子进府,又和她聊了什么,这些嬷嬷清楚吗?” “长公主应当是以为郎君对沈娘子有意,所以对她好奇,想了解她相貌脾性,我当时觉得长公主心太急,还曾劝阻她,不过长公主坚持要请。人请了来,两人闭着门说话,没人在旁,因而聊了什么,我也不知……”陆嬷嬷察觉到不对劲儿,越说越惶然。 晏元昭抿紧唇,“仔细照顾母亲,也别再和她提丹药的事,今天已不早了,让她好好睡,明日我再来探望她。” 第26章 陆嬷嬷忙应下,看着他铁青的脸,“都怪我疏忽大意,郎君别生气,长公主也是太思念驸马,一时糊涂……” “我明白。” 晏元昭双手握拳拢于袖中,转身大步离开。 沈府。 沈宣急匆匆地来到厅堂,在门外瞟见里头令人胆寒的熟悉身影,这才相信仆役没说假话,晏元昭,晏阎王不知何故来他沈府了。 晏元昭官服未换,笔直刚正地立在厅堂中央,如一把锲在地上的刀。深蓝袍色上一只雪色仙鹤仰颈长望,一副凶厉的神色,像要跳出来啄他似的。 沈宣深吸一口气走进去,“晏御史,这么晚光临寒舍,下官不慎惶恐,敢问是何故来——” “沈司直,”晏元昭打断他,声音如一块寒冰,冷得沈宣心脏骤紧, “叫令妹出来,我有话和她说!” 第22章 断情分“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更…… 沈宣以为自己听错了,“您找下官妹妹?” 晏元昭不愿与他废话,妹妹不像话,做兄长的也有责任,鹰眸一瞥,“我不说第三遍,立刻让她过来。” “是。”官威当头,沈宣下意识应道。 “等等,”晏元昭补充道,“叫她不用浪费时间梳洗打扮,直接来。” 沈宣没遣小厮去通知,而是亲自去找沈宜棠,既为表示诚意,又借机避免和晏阎王相处。 只是,他边走边想,这人贸然来他府上,什么缘由都不说就嚷着见小妹,简直无礼,晏元昭品阶比他大不满一级,更不和他在一个衙门里共事,公事上听他的也就罢了,这是自家地盘,他凭什么还对他这么俯首帖耳? 理儿可在自己手里! 沈宣腾地停住脚步,欲要回去与他理论。然而眼前又一晃晏元昭覆满冷霜的脸,踟蹰片刻,还是硬着头皮去找小妹了。 也不知道晏元昭作何要见阿棠。 片刻后,沈宜棠懵头懵脑地来了正堂。人未进门,声先至,“晏大人,您找我?” 脆亮的“我”字在晏元昭转身的瞬间硬生生地拐了弯,平平地耷拉下来。 晏元昭俊面紧绷,凌厉眼锋直直剐在她身上。 他在生气。 沈宜棠吞了声,默默跨过门槛,阖紧门,小步朝他走过去。 晏元昭将小笺亮在她面前,“这可是你的字迹?” 沈宜棠心里一颤,“……是我。” 晏元昭手上使力,小笺顿时被揉作一团。他垂首定定看她,“你给我母亲送了丹药。” 平平一句陈述,附着万钧之力,压得人胸口发闷。 “是。”沈宜棠承认,“但魂牵梦绕和旁的丹药不同,它没有毒......” 大周虽尚道,但服丹仍是一件敏感的事,丹药助人、欺人还是害人说法纷纭,褒贬不一,是以她和长公主彼此心照不宣地瞒着晏元昭。 晏元昭的脸色沉得比夜色还深。 沈宜棠察言观色,乌眸一眨,立时软了声儿认错,“对不起,晏大人,是我错了,我不该送。” 晏元昭冷笑,“错了?我看你很得意,瞒着我走这种邪门歪道接近母亲,和向圣上献丹邀宠的投机小人有何区别!现在母亲因为服丹晕倒不起,你轻飘飘地说一句错了,沈娘子,你有没有心?” “长公主晕倒了?”沈宜棠傻了眼,“不可能啊,你确定她是因为丹药晕的吗?” 晏元昭气道:“大夫就是这么说的,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推卸责任?” “那长公主情况怎样,可有大碍?”沈宜棠慌张问道。 晏元昭冷冷看她,“托你的福,母亲身体没出大事,不然我就要以谋害长公主的罪名将你下狱了。” “那就好。”沈宜棠吁出一口气,咬牙顶着他的怒气解释,“晏大人,这真是场意外,那丹药没那么大危害,是不是长公主一次性吃太多了……” 晏元昭看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她越解释越没音儿,怕就怕她此刻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 她止声后,晏元昭敛了目光,负手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堂上陷入一阵落针可闻的死寂。 沈宜棠看着他笔挺的背脊和微微起伏的肩膀,冷汗一点一点冒出来。直觉告诉她,要糟了。 “你告诉我,要怎样才算危害?”晏元昭忽然转身质问,沈宜棠打了个哆嗦。 “父亲去世后,母亲备受打击,心智错乱,一度以为父亲还在身边,时时叫着父亲的名字,我们花费了多少心血,找了多少大夫,才让母亲渐渐接受现实,清醒过来。你却给她这种迷人心志,摄人心魂的害人东西,万一母亲受到刺激,旧疾复发,那比肉|体上的伤害还要严重!” 沈宜棠脸色发灰。 晏元昭直视她的眼睛,“沈宜棠,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沈宜棠眼睫扑扇,忍着泪意。晏元昭深不见底的眼眸凝在她身上,她只觉一颗心直直坠入谷底。 “之前你种种越矩行为,我都当是你我之间的情趣,但你此次所作所为,实在过分。可笑我还曾真想过娶你为妻,是我看错你了。”晏元昭露出些许自嘲的笑意。 沈宜棠怔在原地。 晏元昭俯下身,一字一顿,“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更不要靠近我母亲。” 他说完这句话,脸上再没什么表情,又恢复成威严如山的御史样子,皂靴一抬,就要离去。 沈宜棠下意识地伸手拉他袖子。 晏元昭漠然瞥过官服上的细白小手,“放开。” “你别走!”沈宜棠又攥得紧了一些,可怜巴巴地看他。 晏元昭不再理她,用力一甩,挣开她的手。她被他的力道带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呼痛出声,“晏大人!” 眼前冷肃的背影没有丝毫犹豫,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夜色涌进洞开的门扇,沈宜棠坐在地上,脑中思绪纷乱如麻。长公主怎会突然晕倒?晏元昭又怎会说他想娶她?他那日明明说她离好结果还远! 若他所言不假,那她送丹药就是一记昏招,彻底毁了计划。 沈宜棠又悔又气,种种情绪里还夹着点儿委屈,眼睛一眨,泪竟涌了出来。 沈宣在外头远远地见着晏元昭大步走了,忙和宋蓁进来。 “宜棠,到底怎么一回事啊?”宋蓁惊讶地扶起坐在地上的沈宜棠。 前几日长公主刚来请,今日晏御史又上门见,沈宜棠和他们母子到底发生什么了? 沈宣看见沈宜棠眼角的湿润,“阿棠,你,你哭了?是晏元昭欺负你了?” 沈宜棠摇头,她此刻完全分不出心神扯谎,索性抽抽搭搭掉起泪来。 沈宣急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呀!” 宋蓁忙递给沈宜棠帕子,一个眼刀飞向沈宣,“先别问了,没看到宜棠难过得在哭么。” 沈宜棠确实难过,煮熟的鸭子飞了,费尽心力勾搭的男人跑了,即将到手的五千金没了。 她越想越心酸,越想越不甘,泪珠愈如雨线般落个不停。 沈宣和宋蓁面面相觑。 ...... 晚月如钩,遗下一地霜白,白日长公主晕厥引发的小骚动早已平息,公主府里的夜色阗静而温柔。 白羽小心走进晏元昭房里,脚步放得极轻。 郎君因为长公主的事烦心,之后又莫名怒气冲冲地独自骑马出府,好久后才回来,房里一直掌着灯,显然心绪难眠。 因而白羽加紧完成郎君前几日的吩咐,想着正好拿来转移晏元昭的注意力。 他呈上几张纸页,“郎君,这是您要的沈娘子的情况,小的整理好了。” 晏元昭看也不看,语气沉沉,“扔了。” 白羽一愣,“啊?” 晏元昭道:“以后不要再提她,就当世上没这个人。” “……是。”白羽不解地将纸丢进书案旁的字纸篓。 郎君连沈家娘子的八字都让他打听了,这不是打算娶她做夫人的意思么,怎就突然间世上没她了? 晏元昭指指角落梨茸小窝堆着的几条胖头鱼,“你把她送的那堆东西打个包袱,让秋明走趟沈府还给她。” 白羽语塞,“那些玩意儿,梨茸还挺喜欢的……” “府里没丫鬟,自己不会做?还偏要她的!” 白羽不敢说话了,老老实实收拾东西离开。 一夜过去,天光微亮,早夏黎明的天空褪去凌晨浓墨的夜色,露出淡淡的青白。 晏元昭照例晨起盥洗,换上官服,束起蹀躞带,蹬上乌头靴。他不喜人贴身伺候,这些事都是自己来。出门,白羽牵来马,他翻身上马,沿着雾蒙蒙的京城大道,肃着脸行至宫城上朝。 隆庆帝的身体每况愈下,早朝结束得越来越早。上完朝,晏元昭吃过早食,去御史台转了一圈,处理了几件必要的公务,取来几本卷宗带在身上,不到午时就回了府。 长公主昨日服过药,一夜好眠,睡至日上三竿才起,自觉身上没什么不适,如往常一样用午膳。晏元昭在她对面坐下,侧首看她脸色,“母亲?” 第27章 长公主慢条斯理地喝完一碗珍珠米粥,将调羹丁零一声放进碗里,“我没病,也没疯, 你别来教训我。” 晏元昭头疼道:“儿子没想教训您,丹药不是好东西,那瓶里还余下一颗,我收起来了,母亲以后莫要再碰。” 长公主轻哼,“你都知道了?” “沈娘子给您丹药的事,并不难猜测,母亲不该瞒我。”晏元昭道。 长公主随口反驳回去,“你和沈娘子来往,不也瞒着我,还说什么不可道。” 晏元昭苦笑,“先前瞒着母亲,是不想操之过急,也不想您过于激动。儿子确实对她动了心思,但那已是昨日之前的事,我昨晚去沈府和她说明白了,叫她不要再靠近我们母子一步。” “什么?”长公主又摔了一下调羹,“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我和沈娘子说明白了,让她不要再靠近——” 长公主打断他,“前头那句。” 晏元昭偏过头,不说话了。 第23章 不相欠“沈娘子两只眼睛都哭肿了,和…… 长公主盯着他耳尖可疑的一抹红,气不打一处来,“原来你真的铁树开花了!我说这么大的事你瞒什么瞒,早知道我就对人家沈娘子好一点儿了,哎唷,就你这有话不直说的样子,怪不得沈娘子也没意识到……” “这都不重要了。”晏元昭道,“从她伤害母亲的那一刻起,我便不会再选择她。” 长公主扬声道:“话不能这么说!我好端端坐在这,半点事情都没有,她怎么伤害到我了?” “而且,”她声音稍小了点儿,“她给我丹药的时候说了每颗要间隔七日以上服用,是我自作主张连着吃了五颗,这事儿怪我不能怪她。” 晏元昭不可置信地看她,“母亲,您也太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了。” 长公主有些不自在,“你不懂。” 晏元昭低声道:“我如何能不懂,我也和您一样思念父亲,可是逝者已矣,人总要活在当下,沉溺在丹药生成的幻境里有何意义?那又不是真正的父亲。” “够了!”长公主一声尖叱,“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冷血的儿子,我和你父亲之间的事不需要你来置喙,你先想想自己的终身大事吧!这么多年来京城适龄的小娘子换了一茬又一茬,你一个都看不上眼,好不容易瞧上一位,还因为这点小事闹生分了,你赶紧去给人家道歉,然后我请媒人过府……” “不必。”晏元昭道,“就算您晕倒有您贪多服食的缘故,但沈宜棠赠您丹药是无可抵赖的事实,这种小人之举触到了我的原则和底线,我不能视而不见。” “什么小人,她给我送礼,怎么就成小人了?你别说你不知道,她想办法讨好我还不是为了你,不然干嘛闲的没事白送我丹药?” 长公主气得拿起调羹指着他一顿说。连人家闺名都叫出来了,还在这口口声声小人,知道自己有多荒谬吗! 晏元昭不为所动,“她的初衷虽好,却走错了路。母亲别再劝了,我不会娶这种不明是非、不择手段的女子为妻。” 长公主直接把调羹朝他丢过去。 “我看你也别娶妻了,和你的原则底线过一辈子去吧!” 晏元昭稳稳接住调羹,放在桌上。他用帕子擦了擦手,“母亲顾惜身体,多休息,少动怒,儿子回房了。” 一个下午又晚上匆匆过去,窗外的天空由青到蓝再到漆黑。 晏元昭待在房里没动弹,净手煮了两回茶,一口气阅完三本卷宗,写了两篇奏状,还为一份疑点重重的判书作了驳斥。 一切忙完,他揉着太阳穴,两日来积在胸中的郁气团团上涌,混沌难消。烛火摇曳,映在窗纸上的影儿忽长忽短,更叫人看了心烦。晏元昭闭目想了一会儿,睁开眼,看着案桌下的字纸篓。 负责清扫的小厮愈发懒了,昨晚白羽扔进去的东西仍静静地躺在里头,没被丢出去。 他俯身取了出来。 手下人整理资料也不容易,随便看两眼。 这一看,晏元昭拧了一天的眉更没舒回去。 “母为沈府婢女,名讳不知,产后三日即亡……年十二,入河东陵州崇真观为女冠,历五年,出道门,今年二月被接回京兆沈府。” 以她那无法无天、死皮赖脸的性子,竟不是被父母娇宠长大的,而是养在充满清规戒律的道观? ——也许是寄人篱下,家人不在身边,要看人脸色过活,才练得一副厚脸皮。 她弟弟对她不敬,想必也是因此轻视她,难得沈宣还能对庶妹颇多照护。 她既与道门有如此深的接触,手里有丹药就不奇怪了。 一个又一个的念头接二连三跳出来,晏元昭的脸乌沉沉的,忽地将纸页揉成几团,重重砸进字纸篓。 她好不好,都与他没关系了。 晏元昭又煮了第三回茶,听着锅釜里呜呜的水声,素芬茶香冉冉地氤氲到手上衣上,心绪方慢慢平抑。 转眼看到蹲坐在角落里的猫儿,梨茸窝成一个圆滚滚的雪团子,异瞳的双眼睁圆了,无辜地看他。 晏元昭一下子就想起她在影壁前抱着猫对他笑的样子。其时欲西沉的太阳赐下最后一点灿烈的余晖,她沐浴其中,笑得神飞意动,灼灼曜目。 他看了她很久,也没舍得看一眼猫。 寂寂斗室,烛花爆了一声。晏元昭垂下眼皮,唤白羽进来,将梨茸抱走了。 此夜漫长,远在京城另一头的沈府,亦有人心烦意乱,难以成眠。 沈宜棠昨晚哭够了,还是极其敷衍地给了沈宣夫妇一个解释:她心慕晏元昭,在长公主寿宴上特意亲近长公主,晏元昭反感她此举,让她不要再对他痴心妄想。 基本也符合事实吧。 沈宣与宋蓁疑窦丛生,问她具体做了什么,沈宜棠抽噎两声,两人便不好再问。沈宜棠因而袖里时刻揣着颗胡葱,今天白日宋蓁把她拉过去旁敲侧击,还说了一通挑郎君的心得。 沈宜棠挤了挤胡葱,泪珠盈眶,泫然欲泣,“阿嫂,我心里难过,什么都不想说。” 宋蓁欲言又止。 沈宜棠又带着鼻音道:“阿嫂怀着身子,不要再操心小妹的事情了,以免累着腹中孩儿。” 宋蓁无可奈何,安慰她几句,让她不要做傻事,就放她回去了。 回到自己小院,沈宜棠闭门锁窗发呆。 “看晏元昭话里的意思,你没机会了。他这种人,做出的决定不会改。你要不要和我去见主人?”云岫道。 沈宜棠声音坚决,“还没到放弃的时候。这便叫我认输了,那你也太小看我了。” 离五千金越来越近,这种时候功亏一篑,她怎肯接受? 晏元昭明明对她有感觉,却因为这种理由与她一刀两断,沈宜棠心里堵着口气,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口气出了,不然她这辈子心意难平。 晚风叩响窗棂,起初是轻微的咔嚓,随后传来笃笃两声。云岫脑中警铃大作,狐疑地出门寻找来客。 穿着黑衣的秋明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挥挥手,“我叫秋明,沈娘子认得我。” 云岫引秋明进屋,沈宜棠顶着红肿的双眼招呼他。 秋明面色尴尬,“沈娘子,我家主子让我把这些还给您。”他将手里提的包袱递给云岫。 沈宜棠不吭声,秋明不敢看她,小声道:“沈娘子,您别太伤心了。” “长公主可好些了,没有事吧?”沈宜棠问。 秋明点头,“一切都好。” 沈宜棠咬着唇,接来包袱打开,里头全是她给梨茸准备的小玩意小衣裳,沾着几根猫毛,能看出用过的痕迹。她一样样翻检,忽道:“秋明,少了一条鱼。” 秋明一愣。 沈宜棠指给他看,“当初我给梨茸准备了一条大布鱼,里头还藏了四只,一共五条,可你数数,这里头总共只有四条鱼,没有最小的巴掌大的那条。” 秋明在包袱里找来找去,确实缺一条。 “晏大人特意留下一条做纪念?”沈宜棠道。 秋明更尴尬了,“估计是白羽收拾的时候落下了……” “那辛苦你再走一趟给我了。”沈宜棠淡淡道。 秋明走后,沈宜棠张开手,掌心里躺着一条两寸长的金色小鱼。 云岫不解道:“你这使的是什么招数?” 沈宜棠捏着圆滚滚的鱼,“不是招数,随便折腾一下,让晏元昭别这么快 忘了我。说不定等秋明下次来,我就想出办法了。” 月夜下,秋明飞奔回公主府,将和沈宜棠的对话原样复述给晏元昭。 晏元昭看向白羽,白羽苦着脸,“小的绝对没漏下啊。” 他又去梨茸窝里扒翻了一圈,也没找到。 晏元昭将笔往案上重重一搁,“她自己把鱼藏起来,再倒打一耙,秋明,你没看见她手上动作?” 第28章 秋明讷讷,“我没注意。可她这么做,图什么啊?” 晏元昭不理他,对白羽道:“找人缝一条差不多的,再送过去。” 秋明和白羽相继出去。 过了一会儿,秋明又被晏元昭叫进来。 “主子?”他疑惑道。 晏元昭提笔写字,笔杆从上移到下,再从下移到上,秋明方听见他慢慢开口。 “她怎么样?” 秋明平素常脑袋缺根筋,这时罕见会意,实话道:“沈娘子两只眼睛都哭肿了,和桃儿似的,说话也没以前那样活泼了。” 晏元昭执笔的手停在半空,一滴墨凝在狼毫尖,欲落不落。 半晌,他道:“知道了,出去吧。” …… 秋明再次来访前,沈宜棠果真酝酿出一个计划。 她去寻沈宴,叫他月末寻个踏青的由头,把她捎上出府。宋蓁这会儿对她疑虑重重,担心她惹麻烦,不会放她单独出去,她只能求助沈宴。 沈宴翘着二郎腿当大爷,“我凭什么帮你?谁知道你成天瞎折腾在干些什么勾当。” 沈宜棠耐心解释,“不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是履行你我之间的约定,努力把我嫁出去。顺利的话,晏元昭很快就是你姐夫了。” 沈宴风闻晏元昭来府找过她,这回没再把她的话当成天方夜谭,但仍然不情不愿,要她给他点好处。 宋蓁管的严,他手头总是缺钱花。 沈宜棠慷慨地给了他五十两银。 沈宴见她如此爽快,疑道:“你不会是贪了我们家的钱,转手再给我吧?” 沈宜棠嗤笑,“你们家钱要这么好贪,你还管我要?” 沈府的值钱东西估计都锁在库房里,府墙修得这么低,也没贼来光顾,可谓是展现沈侍郎两袖清风的最好样板。 沈宴想想也是,收下银票,答应在宋蓁面前帮她掩护,还不忘叮嘱她一句。 “你钓男人可以,但是注意分寸啊,不能糟蹋沈家名声。” 沈宜棠让他放心,“你阿姐我讲究谋略,不会乱来。” 搞定沈宴,沈宜棠另命云岫准备绳索等物,两人一起参详落霞山的山形舆图。 “云岫,你很关键。”沈宜棠道。 “我没问题,但这个计划,你有把握吗?”云岫问。 沈宜棠抬眼,“我说过,拿捏住一个人的弱点,就能为所欲为。你知道晏元昭的弱点是什么吗?” “是什么?” 沈宜棠看着窗外清冷的月色,幽幽道:“他的弱点就是——他是个好人。” ...... 两晚过去,沈宜棠如愿等来秋明。 她接过新缝制的小布鱼,干笑两声,“你家主子有心了,辛苦你。” 秋明瞧着她那笑实在有些悲伤,他和白羽不清楚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私下都觉得惋惜,要是有沈娘子这种一团和气的人做他们夫人,该多好啊,有声有色的,主子每回见完她,脸都板得不那么硬了。 “秋明,帮我一个忙好不好?”沈宜棠柔声道。 “您说!”秋明立马应道。 “帮我给你主子带句话,三天后是月末,我还会应前约去听山居,我会一直在那里等他来。”沈宜棠坚定道。 第24章 苦肉计不成功,便成仁。 四月三十这日是个好天。 碧空澄澈如琉璃,落霞山绿意葱茏,早开的榴花缀在绿枝上,花气散入晴风,满山生香。 沈宜棠跳下沈宴的马车,站在山脚下,心境不无萧条悲壮。 秋明帮她传过话,次日又来一趟,为难道:“主子说您爱等便等,反正他是绝对不会去山里见您的。” 沈宜棠并不意外,回复秋明,“不管他怎样说,我一定会在听山居等他,见不到他,我不会走。” 她的计划,还是要派上用场了。 “喂!”沈宴在马上大声叫她,打断了沈宜棠的思绪。 “你自己想办法回来,我酉时在嘉业坊门口等你,过时不候,你要是错过了就自己进府吧。” 沈宜棠摆摆手,“知道了,你玩儿去吧,但别去赌坊花楼那种地方啊。” “谁家好人去那种地方。”沈宴嘟囔道,他看了看高耸如云的山峰,“你,你爬山小心点。” 他是弄不明钓男人怎么钓到山里来了。 沈宴的车马走后,沈宜棠与云岫沿着主峰石阶先到凝翠苑,再循上回的山路转向东峰。 山外日光暄暖,山间仍是阴晴参半,飘转的云雾给翠色的山林蒙上一层薄纱,识路并不容易。 “就这里吧。”行约半个时辰,沈宜棠停住步子,脚踩松脆的断枝,倚着山壁下望。 此地是高逾百尺的山崖,崖壁被旁逸斜出的葱绿树枝覆盖大半,山雾笼罩,一眼望不见底。 云岫掏出备好的剑麻绳,一端系在山壁粗壮的老树根上,另一端先在沈宜棠腰间牢牢打了个结,再缠在她臂上,使她刚好能抓绳借力。 沈宜棠反复确认绳索足够结实,查问云岫,“我们在前往听山居的路上,我为了躲避一条突然窜出来的赤色蛇,不幸跌落山崖,卡在半山腰,然后你该怎么做?” 云岫面无表情,背书一般,“我先照着舆图找到听山居的位置,进去找到晏元昭的手下,和他一同来找你。然而崖太高,树太多,我们找不到你掉落的确切位置,于是便到公主府请晏元昭带人手来救你。如果听山居里没有人,那我直接下山,去求公主府的门房见侍卫秋明或者白羽,再通过他们求晏元昭救你。总之,关键是让晏元昭知道你遇险并来救你。” 沈宜棠的计划不复杂,平平无奇一出苦肉计,意图骗晏元昭心软。 上次晏元昭所走的路虽是野径,但往来多次,早将杂草乱石清除干净,毫无险处。她因而特意偏离路线,装作迷路的样子,寻到了一处峭崖。 晏大人做事妥帖,她才见他一两面的时候,他就习惯派护卫送她到家。这回他虽生她气,但不一定放心她自己待在山里,十有八九还会遣人来,这就方便她与他通消息。 倘他知道她安危不保,他会袖手旁观吗? 沈宜棠赌他不会。 不成功,便成仁。 若此计不行,她明日就卷铺盖跑路。这沈家娘子,谁爱做谁做。 她点点头,叮嘱道:“云岫姐,你去寻人的时候可别这副样子啊,要装得惊慌失措,手忙脚乱。” 云岫木着脸应下。 沈宜棠俯瞰山崖,选了多树崎岖的一处,深吸一口气,面壁攀绳而下。 山崖颇陡,幸而岩壁粗糙不平,有着脚的地方,她小心翼翼踩着岩石间的间隙与盘虬的树杈,一点点放绳下移。 下面即是令人脚软目眩的深渊,沈宜棠丝毫不敢看,仗着薄薄的功夫底子,爬下了两丈来高。 “可以了,不要再向下了!”云岫高声道。 现在还算是安全范围,她能飞下救她,再往下,就危险了。 沈宜棠不听,继续下挪。 这个高度,手无寸劲儿的普通人缚上绳,勉强也能到此位置,她要做到足够逼真危险,不给晏元昭怀疑她故意为之的分毫余地。 云岫又喊了三回,沈宜棠都恍如未闻。 云岫眼睁睁看着沈宜棠的身形越来越小,直至几乎完全消失,只露出掩映在枝叶藤蔓里的一抹绛紫衣角。 沈宜棠为便于攀山,穿了雪青色的翻领窄袖胡服,袍下开衩,足蹬硬底靴,把自己护得牢实。 她下到约六丈高的地方,终于觉得差不多了,找到一棵够粗的树干,翻身坐上去,又惊喜地看到树后有一半人高的山洞。她钻进山洞,撕下一截衣袂,系在树上,冲崖顶的云岫比了个手势,随后割断了绳子。 云岫看见衣角旁隐约举起的手,松了口气。她收回绳,牢牢记住位置,几个纵跃,消失在了茫茫山林里。 上午巳时的听山居静悄悄的,门前溪水寂寞地流淌,檐下的风铃一动 不动。时候尚早,云岫匿在左近,等着人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风铃几串脆响,打破听山居的宁静。 白羽带着两个小厮,携食盒与背囊,穿过竹林,启钥开门。 上个月打发走齐叔,晏元昭一直没再派人来守宅。今晨,白羽突然接到郎君吩咐,命他带人来洒扫除尘。 白羽心知肚明,听山居空置一个月了,早不扫晚不扫,偏偏要他今日来扫,可不是为的沈娘子么? 怕她真傻乎乎地在门外枯等,遣他去为沈娘子开个门,奉盏茶,照应着点儿。 几人跨过门槛,但见房里日光明净,尘埃不至,一切如昨。白羽指挥小厮温灶煮水,启窗通风,正忙活着,门外传来动静。 白羽打开门,探出头。 一条人影从房后跌跌撞撞跑进他视线,是沈娘子新换的丫鬟云岫。 白羽正要问她沈娘子在哪,便见云岫喘着粗气,焦急地对他道,“谢天谢地,这里有人,我家娘子出事了!” 第29章 白羽张大嘴,一个箭步跑到她面前,“出什么事了?” 云岫把沈宜棠遇蛇不慎跌落山崖的故事说了一遍,白羽听后,掩上门扉,搓着手急急忙忙地跟她去找沈宜棠。 云岫将他引至山崖,隔着葳蕤丛林手指挂在树尖上的紫布,“沈娘子刚好被卡在那里,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得找人来救她才是。” 幸好在听山居的是不会武的白羽,若是秋明来,她还要想办法阻他营救。 白羽探身一望,云山茫茫,林叶苍苍,哪里看得见人。 “沈娘子!”他喊道。 无人应。 他提气又叫,云岫也在旁喊了几声。 须臾,“救我——”沈娘子的声音遥遥地从崖下传来,听不太分明。 白羽面露惊惧。 云岫蹙起眉,欲哭不哭似的,“我家娘子今日是偷溜出来的,不能让府里人知道,也不好报官,白羽,能不能请你主子救救娘子?” 白羽犹豫片刻,“你在这等我,我这就快马回府报予郎君。” 云岫自无不应。 也不管沈宜棠能否听见,白羽冲山下大喊,“沈娘子,你等着,我去找人来救你!” 白羽冲到山脚,跨上坐骑,飞奔在进城的驰道上。 古道芳翠,哒哒的马蹄过处,激起残春的柳花和着烟尘茫然旋舞。 “驭——”白羽紧急勒住马首,“主子?” 那迎面骑着红栗马奔来的玉面郎君,不正是他家御史大人? 红栗马高声嘶鸣,堪堪停住前蹄,晏元昭看着白羽,“你怎么下山了?” 白羽将事情禀告给他。 “东峰山道上何来的蛇,你确定她的丫鬟不是在骗你?”晏元昭怀疑道。 白羽急道:“不是的,云岫带小的去看了,沈娘子真的卡在崖壁上的树杈上!” 晏元昭脸色陡然一变。他双腿夹紧马肚,狠拽鬃毛,马儿跨开四蹄,如流星般蹬地飞驰而去。 锦衣快马,一骑绝尘,遗下风里铮铮环佩声鸣。 白羽忙调转马头,与跟在晏元昭身后的秋明、连舒两骑,一并追上去。 时当正午,丽日高悬,云开雾散。 落霞山巍峨屹立,数峰入云。 沿山路疾行时,白羽悄悄问秋明,郎君出府为何事,秋明答,主子说左右今日休沐,不如出门跑马消闲。白羽目光闪烁,出城后向南的这条古道,径直通向落霞山,主子选此地跑马,当真巧了。 不多时,众人爬到那处山崖,找到云岫。 云岫顾不上诧异晏元昭来得如此之快,作惶恐状向他细述经过。 炽阳下,崖壁绿意盎然,掩着嶙峋怪石,随风招招。晏元昭凝目极望,那在群绿之中摇摇欲坠的紫色衣角,不是被树枝挂住,而是系在上面的。 “她刚巧被卡在那树上?可有受伤?”他沉声问道,“你们叫一下她。” 众人高叫几声沈娘子,空山回音缭绕,却无一声应。 云岫扯着嗓子叫完,脸上的惶然深了不少,“之前奴婢和白羽叫她,她还有回应。” 作为暗号,沈宜棠与她约定,云岫连唤她三声,她便应。若是来救的人不对,沈宜棠听不到暗号,就保持沉默。 现在正主到了,她发出暗号,沈宜棠缘何不应? 晏元昭的眉越皱越深,脸色却愈来愈冷静,“秋明,下去看看。” 秋明领命,掏出随身带的绳子系挂在树上,手脚并用如一灵巧猿猴猿,利落地攀下崖壁数仞,不见了踪影。 晏元昭面覆霜色,双脚钉在崖尖上,纹丝不动。猎猎山风吹来,玄袍下摆飞扬起一角。白羽觉得郎君站的位置太危险,却不敢劝。 半炷香后,绳索剧烈抖动,秋明气喘吁吁爬上来,额顶冒出汗珠,“主子,属下没找到沈娘子,但是在那棵树后找到了一个山洞,洞里有好几条蛇,还有血迹和碎布片。属下又沿绳向下爬了一阵,都没发现沈娘子踪迹,绳子不够长,我就上来了。主子,属下只怕沈娘子可能已……” 他唇齿翕动,不忍说出“葬身蛇腹”四字。 第25章 赌赢了“见到晏大人,我就不怕了。”…… “这是娘子衣衫上的……”云岫看到秋明手上染血的巴掌大紫布片,心里一个激灵,事情已经超出她预料了。 方才白羽走后,她拿出包囊里的几张胡饼充当午食,为避山风,她躲进附近山坳里吃完方归。难道就这会儿功夫,崖下生了变故? 晏元昭双目沉凝,指腹摸上血迹,犹半湿。 他问:“崖壁上可有树藤等易于攀援之物?” “有是有,可山洞距离崖底还有数十丈,沈娘子一个弱女子,就算抓着树藤,也没力气爬下去啊。” 晏元昭疾声又问:“谷底是不是一深潭?” 秋明连连点头。山崖并非陡直,而是上半部分向外凸起,覆满林叶,下半则向内收,变得光滑裸露,他攀到一半,视线渐明,看到了脚下深处的一汪幽绿潭水。 晏元昭略一沉思,“我来过此地,下面是个山谷。秋明、连舒即刻回到山麓,向西走,翻过西峰,再由南面径直向下,便能挨近谷底。以你们的脚程,大概需要两个时辰。白羽和云岫先去凝翠苑等着,天黑前如果没消息,就回公主府叫卫队来搜山。” 他布置完,众人一时应下未动,晏元昭自顾自夺来秋明手中绳索。 白羽惊道:“主子,您不会要亲自下去吧!” 晏元昭将绳往腰上缠,“沈娘子如还在山壁,必能听见你们的叫声,现在她不应,便极有可能掉入潭中,时间紧急,直接下去寻她是最好的方法。” 秋明、连舒立即请命由他们下崖寻人。 晏元昭动作不停,“你们两个会凫水么?” 秋明语塞,连舒硬着头皮,“属下游术不精,但狗刨还是会的。” 京城位于中部平原,水道不多,京人谙识水性者寥寥。即便是秋明、连舒这种经过严格训练的侍卫,也只是勉强不算做旱鸭子的水平。 晏翊钧生时爱好山水,常带晏元昭一起登山望远,凫水涉溪。当年为营建听山居,父子二人还曾花了七天时间游遍落霞诸峰选址,是以晏元昭对山中各处都不陌生。 “别废话了,我熟悉这里,我去最合适,你们赶紧绕道下去接应。”晏元昭缚好绳,又命白羽将身上衣裳撕出几根布条,他拿来包手。还接来白羽背的兜袋,系在腰间用来装物。 连舒还欲劝,“可您是主子,千金之躯的贵体,万一有闪失……” “你以为我是去送死的?”晏元昭冷声道,“我心里有数。” 众人莫敢再拦,眼见晏元昭做好准备,劲腰一转,转瞬没进青苍林木。 …… 午阳灿灿,日影随风穿过青树翠蔓,不断变得稀薄,至谷底已殊无暖意。 沈宜棠艰难抬起千担重的眼皮,遥望山崖上一片晴朗翠光,湿淋淋的后背紧贴冷硬石面,脑中唯有流年不利四字。 她本在山洞里安心等待云岫找人救她,谁知小半个时辰过去,一条有她手臂粗的绿头蛇突然从洞中孔隙里游出来,吐着红信子,嘶嘶叫。 一语成谶,沈宜棠悔不该编一条蛇出来。 她折下一截树枝将蛇赶走,然而很快孔隙里又跑出几条,齐齐游向她,她一时不察,被一只身上长满红纹的咬中左小腿,鲜血直流。沈宜棠慌不择路逃出山洞,躲到树上,然而群蛇相继追上。 她逃无可逃,呼云岫无人应,万般无奈 下从袖袋里掏出了绳索。这是她为了以防万一备在身上用于自救的,哪里想到这就派上了用场。 用绳勾住树心,她继续向下爬。 可再要找到能供寄身的地方何其难。崖壁上渐渐石多树少,沈宜棠勉强找到一块凸起的巨石抱住,孤悬半空,暂时歇脚。 时间一点点过去,绳索借不上力,她的手臂很快酸麻,腿上疼痛,沈宜棠心知挺不了多久,飞刀斩断没用的绳索,试着攥着树藤又溜下几丈,还撕下一截帕子绑在藤上留痕迹。 就这样溜溜停停,她滑下崖壁大半,忽觉离谷底比崖顶还近些。上面奇石碧树成障,她甚至再望不到顶,听不见崖上一点声音。 此时位置,神仙来也难救。 沈宜棠苦笑,何谓作茧自缚,这便是了。 低头望去,四壁耸峭的深谷拥着一池深水,静谧而幽邃。比起磨得她手掌鲜血淋漓的石壁,竟是个更好的去处。 她扔了枚石子探去,离水的距离,水的深度,便心中有数了。 摔不死她。 她江南水城长大,河溪等闲泅渡,凫水不是问题。 与其战战兢兢挂在壁上,不如下到谷底等人救,起码不用担心生命安危。 打定主意,沈宜棠踢掉靴子,咬紧牙关,吸了一口长长的气,蹬壁凌空直坠深潭。 十几丈的距离化作刮痛耳梢的一刃风。 第30章 扑通。 水声淹没了她吃痛的尖叫,冰冷潭水灌进口鼻,窒息感扑面而来,伴着刺骨的寒意与痛意,沈宜棠瞬间如处无间地狱。 她胡乱扑腾了几下,渐渐适应水温,摸索着半游半飘地找到了岸。翻身靠到一块大石上,沈宜棠已脱力到无法将铅重的双腿从水中拔出来。 右肩袭来剧痛,一截小拇指粗的树枝扎进皮肉,伫在外头的部分约三寸长,是入水时不慎撞到的。 她无力处理伤口,昏昏沉沉地倚着石,身上渗出的血迹流到水里,漫成淡红的血花。幽谷自成一方天地,安静得连鸟雀声也无,她慢慢阖上眼,将自己浑然地交给阴冷、疼痛与沮丧。 她做了一炷香的梦。 梦里晏元昭一表人才,龙章凤姿,她像小狗一样绕着他拍马屁,晏元昭毫不理睬,她急得快哭出来。 终于,铁石心肠的晏元昭似是被她打动,转过脸要与她说话。 就在这时,一声呼喊将她从梦里惊醒。 “沈娘子——” 沈宜棠睁开眼,是晏元昭的声音。他从梦里追出来了? “沈宜棠!” 沈宜棠蹙起眉,她还是不太习惯这个名字。 一声接着一声,由远及近,沈宜棠慢慢回过神,张了张嘴,没发出声来。 已不需要她应了。 那个男人从水里一步步朝她走来,他的发髻湿透了,额上几绺发散下来,贴到下颌,贵气的深色袍子吃满水,吸附在皮肉上,无处不在滴水。 好狼狈。 芝兰玉树的小晏郎君,何时这等狼狈过? 沈宜棠呆呆地看着他,水越来越浅,他离她越来越近。 她渐渐能看清他英俊的面庞。水珠顺着他的宽额,淌到眉骨,陷进深邃的眼窝,亦有的攀到他峰挺的鼻梁骨,在鼻尖凝成碎圆的一滴,端的是神清骨秀,俊逸非凡。 直到晏元昭从水里踏出来,沈宜棠才彻底明白他出现在这里的意味。 “晏大人,您怎么来了……” 来得这么快,难不成是从崖上直接跳下来的? 晏元昭一时没说出话。 他一路借助绳索与树藤攀下,期间看到了沈宜棠留的记号,在藤蔓断绝处,他跳入深潭,直至被她的血迹引来。 她看上去糟糕透了,鬓发湿透凌乱,身上血迹斑斑,脸和纸一样白。脸上最漂亮的猫儿眼也失去了神采,雾蒙蒙的。 晏元昭喉咙发紧,一向波澜不惊的双眸里万千情绪翻涌,难以自抑。 万幸,她还活着。 晏元昭快步走到她身旁,沈宜棠挣扎直起身,两眼一弯,似哭似笑,“我又给您添麻烦了。” “别动。”晏元昭低声道,轻轻按住她,查看她肩上的伤势。 他搭在她胳膊上的手微微发颤,指尖上的水滑到沈宜棠的袖子上,缓缓淌进她手心。 “疼吗?” 沈宜棠抽着气说了声疼。 不仅疼,还冷。 她打了个寒战,忍不住往晏元昭臂膀上靠了靠。他浑身也是水,身体却比她暖得多。 “你别担心,我福大命大,好着呢。” 沈宜棠哆哆嗦嗦地说着,忽然身体一轻,已被晏元昭打横抱起,浸在水里的双腿抽离水面,掀出一串水花。 晏元昭将她放在大石上,蹲下掀开她染着血痕的裤脚,雪白肌肤上两排齿痕触目惊心。 沈宜棠有气无力地解释,“是蛇咬的,现在几乎不疼了,估计没毒。” 晏元昭低着头,“还有别的伤吗?” 沈宜棠张开手,递到他面前,“还有手上这些,不过不打紧。” 被水泡软的手心上青紫纵横,夹杂着泛红的血痕,惨不忍睹。 沈宜棠给他看一眼便收回去,太难看了,引起他心疼便好,不能让他多看。 晏元昭一直垂首,沈宜棠疑惑地低头去看他,却被他用掌心覆住脊骨,轻轻摩挲。 她不知他可以这样温柔。 “都不知道害怕么……”晏元昭半跪在她身前,极低的声音传出来,半是叹半是责。 沈宜棠鼻尖一酸,真情和假意混在一起,染上哭腔,“见到晏大人,我就不怕了。” 晏元昭抬起头,幽邃的凤眸紧紧看着她,好似要看到她心底。 沈宜棠不敢接他目光,冷得瑟缩了一下,伸指去探他的腰。 晏元昭没有拒绝。 沈宜棠于是一点一点抱紧他腰腹,大胆地把头埋进他胸膛。他的背看着宽而薄,抱上才知结实,心跳如鼓点儿一般,咚咚的,热忱地跳跃。 她想起来,齐叔说,小郎君面冷心热。 她的背上慢慢覆上另一只手,晏元昭双臂揽她,终是牢牢地把她圈进了怀里。 湿衣上的水腥气彼此交融,鼻息相触,暖的热的,她再一次嗅到极淡的棠梨清香。 山谷中簌簌声起,风摇草叶,静水深流,又悄悄地归于无声,沈宜棠安心地陷在男人的力道与温暖里,耳边只余下他起伏有致的温热呼吸。 她想她赌赢了。 本该欢喜的,但心头滋味,喜中泛苦。 最近良心不安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第26章 唐僧肉“晏大人,我听说有个法子能止…… 良久,晏元昭轻拍她背,沈宜棠茫然抬头。 他拨下黏在她发梢上的一穗水草,“这里太冷了,再待下去你受不了,换一个暖和一点的地方。” 沈宜棠哦一声,动了动冷到僵麻的腿,正要起身,被晏元昭二话不说地抱起。 “晏大人,我能走的。”她觑着与她咫尺之距的冷峻侧脸,小声道。 “那就好。”晏元昭的手却丝毫未松。 他辨出方向,踩着水边松润的泥土,稳稳抱着她走向西边宽阔地带。 她的身子又冷又冰,浸透了水仍觉轻,难以想象这具身躯迸发出了多么大的能量,可以掉落山崖而不死,还能没心没肺地冲他笑。 沈宜棠两只伶仃的腿一摇一晃甩着水珠,“晏大人,我们好像两只水鬼哦。” 晏元昭无奈看她,经历生死关头,偏偏还要说鬼字。 沈宜棠会错意,“不对,只有我像水鬼,晏大人从崖上爬下来没受半点伤,在水里走了一遭还是那么风度翩翩,都不知道晏大人怎么做到的文武全才。” 都是人,怎么他哪哪儿都厉害? “你也不像。”晏元昭断然否定,“你在崖下都经历了什么?” 沈宜棠缩在他怀里,略去绳子一节,道是离开那棵树后,抓着树藤溜了几丈,看下面是深潭,就放手掉下去了,末了道:“我运气真好,从那么高的地方摔到水里都没事,就受了那么点儿伤,还很快见到你了,老天爷待我不薄。” “那么点儿伤?”晏元昭低头看怀里人,“你不是一直疼得在吸气么?” 沈宜棠一边吸气,一边嘿嘿笑,“疼是疼,但是疼得很值呀,我以为今日见不到晏大人的,现在看来这悬崖没白掉。” 晏元昭闷声道:“不许这么说。” “本来就是嘛。我们现在是不是和好啦?” 晏元昭蓦地一停,“你觉得之前是我在和你闹别扭?” 沈宜棠老老实实道:“不是,是我做错了事。我不该为一己之私,用送丹药这种下作的手段接近长公主。晏大人这样的正人君子因此而厌弃我,也是应该的。” 晏元昭紧了紧环着她上身的手,迈开步子,“罢了,以后我慢慢管教你。” 他又不是她父兄,要以什么身份管教她? 沈宜棠揣摩着这句话的意味,越品越觉得该高兴,昂着头去瞧他,冷不防牵动肩上伤口,又疼得倒抽口气。 “安生点,要不就下来自己走。”晏元昭提醒她。 沈宜棠这回摇头了,“那不行,天上地下都没有晏大人怀里舒服。” 话音刚落,晏元昭的脚步又停了,“下来吧。” 沈宜棠苦兮兮道:“我又说错话了吗?我连鞋子都没有,走不了的。” 晏元昭嘴角微弯,“这里有阳光,就在这里歇息。” 他们已走了数百步,视线变得开阔,头顶的青天从被繁枝密叶裁得七零八碎到完整一片。日光倾头,稍有暖意。晏元昭躬身将她放在一棵矮树旁,让她倚着树干坐下。 他拾来一些枯枝,从束腰的蹀躞带里翻出火折子,在树前燃起一把红旺的火。 “你先烤一会儿,暖一暖身子。”晏元昭道。 沈宜棠揪他衣角,“你去哪,别丢下我啊。” 他拍拍她手,“我不走远,你看得见。” 晏元昭走出几十步,如炮法制又生起一篝火,他脱下湿袍与鞋袜在火边烘烤,身上只剩一件白色里衣。 里衣都是软塌的料子,烤干后在他身上却颇挺括。沈宜棠一边在火旁烤着湿濡濡的袜子,一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欣赏他的背影,忍不住肖想里衣里头的东西。 第31章 在春风楼里待了几年,男女的那点儿事,她清楚得很。 那叫做欢,美妙,令人痴醉。但姑娘们遇到的大多数恩客,脑满肠肥,油头腻耳,作威作福,根本无欢可言。 和她要好的姊姊仙娘说,这种男人是死腥肉,尝了犯恶心,味道最好的那种男人,是唐僧肉,叫人做神仙。 她那时没什么想法,现在看到一个足以称得上唐僧肉的男人,忽地馋了。 晏元昭没给她太多肖想的时间,衣裳烤得五分干,就重新穿戴整齐,过来找她。 沈宜棠忙把袜子套上。 晏元昭看着她右肩,“你的伤要处理一下,得把枝子拔出来。” 树枝刺穿沈宜棠的外裳和里衣,钉进皮肉,没法脱掉衣裳。她没有痛晕过去,言行无碍,说明扎得不会太深。 沈宜棠害怕,“我不要,拔出来会更疼,还会流好多血。” 在潭边时,寒冷麻痹住痛觉,此时篝火一烤,沈宜棠身上回暖,痛意也重了三分。她虽自诩走江湖,但毕竟不是真正刀口上舔血的江湖客,捱痛的能力不比常人强,全靠强打的精神力硬撑。 “不行,由不得你。”晏元昭说一不二,当下蹲到她右侧去。 “不不不——”沈宜棠慌得向后一躲,“不能拔。” 晏元昭只得耐心说服她,“迟早要拔的,拔得越晚,伤害越大。我们现在落霞山谷底,天黑前不可能出去,等到时候进城找大夫给你拔,树枝上的脏东西早就侵到你血肉里了。” 沈宜棠道理也懂,仍是婉拒。 “没关系,我皮糙肉厚,晚半天拔,不会有事的。” 晏元昭眸光扫过她细白的脖颈,雪润肌肤上点点血污格外碍眼,哪里来的皮糙肉厚。 沈宜棠自忖没说假话,从小她体格就好,虽然骨架小不长肉,但劲儿比一般女孩子都大。 晏元昭又道:“不拔出来就没法包扎,伤口会一直向外渗血,你难道要流一天的血吗?” 沈宜棠扭头费力地看了看肩上血渍,小声道:“流一天应该死不了……吧?” 晏元昭淡淡看她,“你可能不知道,这根树枝杵在你肩上,特别丑。” 沈宜棠小脸一垮。 “你若再要我看下去,以后我必不高兴见你。” “那,那拔吧。”沈宜棠嗫嚅着让了步。 晏元昭点点头,对付小丫头,还得搬出自个儿来。 “晏大人真是无所不能,连治伤都会。”沈宜棠慢吞吞地道。 像是恭维,但没有半分恭维的语气。晏元昭听得出来,小丫头在怀疑他水平。 “你刚才还说我文武全才,哪个会武的不会处理外伤。”他道。 沈宜棠一想也是,其实她也会,只是怕疼,不敢动手。 晏元昭回到潭边洗净手帕,取出蹀躞带上挂的寸来长的小刀,在火上烤了烤,还准备了用于包伤口的布条。 做好这一切,他坐在她身旁,轻声道:“我需要剪开你衣裳,沈娘子,失礼了。” 他会看到她裸露的肩头。 在潭边他怜她受伤,没想太多,一路抱了过来,两人都是湿淋淋的,也没什么旖旎心思。但男女之防,毕竟还在那里。晏元昭向来守礼自持,此时虽是为帮她裹伤迫不得已,心情亦有些微妙。 “晏大人急人之危,失礼倒是小事了。”沈宜棠黑瞳清亮,觉得这对话委实过于礼貌,眨眨眼,“而且,我相信郎君不会负我。” 晏元昭垂眸,算是默认。 他把金丝边白帕子递给她,“疼了就咬着。” 沈宜棠接来,嘴唇紧抿,如临大敌,“晏大人,下手轻点儿。” 晏元昭答应了。他用刀干净利落地割开胡袍一道口子,将衣裳褪至腋下三寸,再同样这般对待她的里衣,直至完整剥出她莹莹如玉的右肩。 她的肩圆而润,犹有湿意,又细又直的美人骨下,肌肤丰匀,隐约可见簇起的小春山。 晏元昭收敛心神,凝目于糊满血的伤口。 沈宜棠转过头,死死闭着眼睛,半点也不敢看。 他温热的手指触着她肌肤,激起微微的痒。 痒意未困扰她太久,伴着声轻响,右肩迸出一道尖锐的疼痛,直冲她天灵盖。沈宜棠瞬间呜咽出声。 晏元昭拔出树枝,眼疾手快地将帕子压在伤口上以止血,等血流得少些了,擦净伤口,用布带一圈圈紧紧缠住。 若沈宜棠能看见,定会感叹晏元昭那双好看的手连裹伤都似煎茶时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好了。”晏元昭将衣裳掩上她肩头。 沈宜棠不动,肩膀一拱一拱,像小动物,怪惹人怜。 不会痛晕过去吧? 晏元昭捎作犹豫,伸袖将她的小脸揽来,袖子刚干不久,又染上一片濡湿。 沈宜棠哭了满脸的泪。 实在太疼了,疼得她用尽毕生力气才没有哭爹喊娘。她才使他回心转意,不能在他面前漏丑态。 她把脸埋进他袖里,继续一抖一抖地哭,不让他瞧。 晏元昭的心像是松软的豆腐,她颤一下,就塌一截,很快便不成形了。 “天不怕地不怕,从崖上掉下来也没哭,怎么这么怕疼?”晏元昭低声道。 沈宜棠抽噎一下,吐出帕子,想说点什么,但疼得嘶出口凉气,便放弃了。 晏元昭又道:“你把头抬起来,颈部不用力牵动肩膀,会好一些。” 沈宜棠不听,含糊地说了句话。 晏元昭仔细分辨,说的是“你不喜欢女儿家哭哭啼啼的,我不想让你看”。 晏元昭失笑,被这话抚慰得熨熨帖帖,抬手把沈宜棠的脑袋扶起,用手背轻轻为她擦去眼泪。 “那就别哭了。” 他说话仍是冷腔冷调的,眼中眸光微荡,如潭中皎月,虽是清泠泠的,已非遥不可及。 沈宜棠看着他这张俊面,忽觉那股钻心般的痛消减不少。他长得这样好看,放到小倌馆里也一定是首席,还不知有多少五陵年少争相拜倒。 美色,人之所欲也。她跳了崖,捱了疼,冒着生命危险换他原谅了她,给她擦眼泪,她还是觉得不够。 五千金是以后的事,她现在就要给自己讨点犒赏。 “晏大人,我听说有个法子能止疼,需要你帮帮我。”沈宜棠软声道。 晏元昭清眸看她,“什么法子?” 她咬唇,“晏大人,失礼了。” 沈宜棠左手压他袖,扬起颈,仰脸贴上了他的唇。 第27章 亲上了“晏大人什么时候来沈府提亲啊…… 亲上晏元昭的那一瞬,沈宜棠用光了所有胆气。 他的唇瓣很软,温温的,因为她的摩挲而陡然生烫。 烫得她颤了一下,不知该如何进行。 她见过春风楼里的人亲吻,听过姊姊们议论亲吻的滋味,但这些都被她瞬间忘掉了。 她发现晏元昭好像很抗拒。 他的身子僵直不动,甚至在她凑过来时还下意识向后躲了一下。她傻乎乎地停在他紧闭的唇上,像一个贸然来访的不速之客,他不给她开门。 沈宜棠后悔了,他毕竟是晏元昭,高傲的长公主之子,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耿介御史,纵有娶她之心,怕是也不喜她这样的冒犯。 没推开她,是他修养好。 她尴尬地蹭了两下,不敢再进行下去,慌里慌张地离了去。是她得意忘形,把他与花楼里急色的公子哥儿等闲看了。 空气凝滞几瞬。半晌,晏元昭捋了捋被她压皱的袖子,“有用么?” 听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呃……说不好。”沈宜棠缩头发窘,肩上还是火辣辣地痛。 她听见晏元昭笑了一声。 “那再试试。” 沈宜棠心弦骤响,下颌已被修长的手指捏住,晏元昭倾身亲了上来。 他探了探她软嫩的唇瓣,轻而易举地叩开齿关,长驱直入。 热意如火一般,盈满沈宜棠的唇齿舌根,一路烧到心底。 晏元昭凭着本能亲她,力道里带着微微的躁意。 回想这些天,小丫头有意也好,无心也罢,真的很会对他使手段。他想不明白,她怎么能如此不守规矩,随心所欲,而他又为何如此受用? 受用到食髓知味,愈发霸道。舌尖着力搅弄,勾出她每一分柔与软,香与甜。 沈宜棠被他吮得发晕,迷迷糊糊地想晏元昭的滋味果然很好,虽然现在看来不是她吃美色,是美色吃她。就是不懂他明明那么会亲,刚刚还装什么矜持? 道貌岸然的大尾巴狼! 大尾巴狼攻势还在加重,吃她吃得更用力,手由下颌游到她后脑勺垫着,就这样把她抵到了树心,另一只大掌还摁着她手,防她逃似的。掌心相接处,生了层薄薄的汗。 沈宜棠难耐地嗯唔出声,半羞半恼地咬了他舌尖一口。 晏元昭这才放轻些,又缠磨了一会儿,松开了对她的禁锢。 第32章 沈宜棠甫得自由,立刻圆睁着雾湿的眸子控诉,“郎君真会欺负人。” 晏元昭装得清风霁月,安抚似地拍拍她头。 她俏脸生晕,眼睫挂泪,唇上还泛着水光,晏元昭故作不见,一本正经问:“现在还疼么?” 那倒是不太疼了。亲吻的感觉太强烈,连余温都压过痛意。 沈宜棠乖乖摇头。 晏元昭牵起唇角,真像猫儿,闹一下乖一下。 “不等秋明连舒来了,我们尽早出谷。”他站起身道,“我背你。” 循着日头向西出谷,山间坎坷不平,杂草与荆棘层生,晏元昭稳稳背着沈宜棠,硬是走出一条路来。 出谷还早,沈宜棠不忍他一直背她,又提出她能自己走。虽没有鞋,袜还是有的。 “不必,要是再伤了脚,就麻烦了。你又该如何和家人交代?” 晏元昭一想到她是瞒着府里人进山的,就忍不住想训她,做事全然不考虑后果,太任性了。 沈宜棠伏在他背上,贴着他颈窝说话:“可路还长着,就算晏大人是铁打的,也没法一直背着我呀。” 他的步子已比刚背她时慢了许多。 晏元昭心里有数,“再走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出谷了,西峰上有个道观,我们去那里歇脚,给你讨双鞋穿。” 沈宜棠后知后觉,“你对落霞山好了解,哪里有什么都清楚,连这山崖下人迹罕至的深谷,都像来过似的。” “以前和父亲游山时都来过。” “那是小时候的事了吧?” 他记忆力真好。 “嗯。说起来,谷里的这方潭水,父亲喜其绿,还为它作过一首诗,唤其翡翠潭。” “翡翠潭?翡翠都比它暖和,我看还不如叫冷水潭,或者冻人潭。”沈宜棠说完,又觉得自己嘴太快,不该和逝者叫板。 同样体会了潭水之冷的晏元昭倒没介意,“有道理,倘若父亲当初也在水里浸一遭,便不会有诗兴了。” 沈宜棠笑道:“拜我所赐,今日丰富了晏大人在落霞山游山玩水的体验。” 何止山水。 还有那些不可名,不可道,违背他君子之道的事情。 她偏偏没什么自觉,紧巴巴地贴在他背上。他走起路来,她的柔软一下一下磨蹭着他的肌肉。她浑然不觉不妥,还在他耳边惬意地笑,笑声挠得他发痒。 心猿意马,不过如此。 “晏大人,你累不累?” 晏元昭回头,对上她圆圆的眼睛。 他慢慢将她放下,高大的身躯笼她在身前。 晏元昭幽幽道:“沈宜棠,你疼不疼?” 沈宜棠不疑有他,点点头。 她不断地和他说话,也是在转移注意力。 温热的唇倏然覆上来,熟练地撬开她牙关,汲取里头的汁液。 啧,男人。 沈宜棠心里暗笑,纤纤手指扣上他的腰,仰颈配合着他。 和刚才稍嫌粗暴的亲吻不同,他这回亲得好温柔。 慢条斯理地碾磨,勾缠,逗弄,好像她是一只皮光水滑的小兽,在被主人梳理皮毛。 这个男人彻底恢复了他优雅斯文的风格。 她半阖着眼儿,看碧空上一朵云悠悠地游过去,舒服之余,微微遗憾。 亲完,晏元昭神态自若,重新捞起她放背上,只揽着她腿的两只手比方才要烫一些。 沈宜棠也只好继续装乖巧,胳膊挂在他胸前,悄悄地荡。 她在等他开口。 再仗着“沈娘子”喜欢他,如此一而再地轻薄,也是要给个说法的。 晏元昭完全不急的样子。 沈宜棠忍不住了,直接问道:“晏大人什么时候来沈府提亲啊?” 他不答反问:“令尊何时回京?” “阿嫂前几日收到信,父亲即将从关南动身返京。现在应该在路上了,大概一个月后到吧。”沈宜棠失落,“要等父亲回来才能遣媒人上门吗?” 走完六礼最快也要个把月,夜长梦多,她不想等。 她要快些入府。 “这是礼数,不然就是不尊重你。”晏元昭淡淡道。 沈宜棠豁出去,“那你亲人家,就是尊重啦!” 晏元昭轻轻驳回来,“我怎么记得,是你先亲的我。” “这么算的话,我只亲了你一次,可你亲了两次,而且我是蜻蜓点水般的,你是——” 沈宜棠紧急搜刮合适的词汇,饿虎吞羊,狼吞虎咽? 晏元昭愈发从容,“你非要和我比这个?你是女子,总要矜持一些。” 沈宜棠忍着肩痛,探头伸到晏元昭前胸。 晏元昭警惕,“你做什么?” 沈宜棠咕哝,“我要看看晏大人不讲理的时候,表情和平时有什么区别。” 晏元昭腾出只手把沈宜棠脑袋摁回去,“你不讲理时的表情,我倒是见太多,懒得再看。” 沈宜棠叹气,“晏大人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本来十分伟岸,现在已缩了半尺。要是再不肯给我名分,那可就要塌到地里去了。” 晏元昭没什么反应,步履轻快地踏过一片碎石滩,才对背上人道:“你为何这么急着嫁我?” “因为喜欢郎君呀。” “还有呢?” 还有?沈宜棠被他问愣住。 晏元昭声线清冷,“你嫁给我,想图什么?” 沈宜棠心提溜到嗓子眼。 “郎君什么意思,我不太懂……” 晏元昭淡淡道:“你在河东长大,今年三月三日回京城沈府,在此之前从未进过京,从未与我谋过面,然而三月十五日你便在颐园尾随我至四角亭,还装作偶然相遇,对我眉目传情。之后更是种种手段,千方百计引起我注意。沈娘子,你敢说你是因为喜欢我,才如此行事,还是因为——” 他顿了顿,继续揭破,“你先将晏某看做目标,有所图谋,用心不纯?” 沈宜棠周身一凛,晏元昭心明眼亮,不是傻子。 她使的那些手段,过于出格,不能全推给任性。大家闺秀不会这样做,因为一有闪失,便搭上自己名声,还要连累家族。 而她无牵无挂,随时开溜,当然不在意沈府。 沈宜棠僵在他背上半晌,手指勾着他白皙的鹤颈,小声道:“晏大人这番话,真叫人心凉。” “沈府接我回来,是要给我议亲的。我来京后,听闻晏大人身为御史能言直谏,刚正不阿,内心便极为钦慕,渴望一睹郎君风采。后来在颐园,我亲眼见到晏大人鹤骨松姿,仪容不凡,便一见倾心,悄悄尾随了一阵,这也不奇怪呀。” “至于后面的千方百计……不瞒你说,我在沈府没什么地位可言,亲母早逝,嫡母撒手人寰前也没给我安排个去处,父亲更是不喜我。我若不主动筹谋,坐等长辈为我安排婚事,说不准就被远嫁或者给哪个老男人当继室,那我岂不哭死?我既心悦郎君,索性奋力一搏,就算不成,以后也不后悔。” 沈宜棠含了几分悲壮,再接再厉。 “郎君说我有所图谋,我当然是图郎君本人了。公主府既富且贵,若说没有攀附之心那是假话,可要不是喜欢您,怎会费这么大劲儿去谋?晏大人是出了名的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半条命都没了还被您怀疑,同样的心思要是放到京城里其他的官宦子弟身上,什么张郎君李大人的,估计早成了,我现在就等着上花轿了。” 她巴巴说完,歪在他肩上歇着,等他回音。 晏元昭微微侧头,擦上她半湿的鬓发,“张郎君,李大人?你还看上过谁?” 沈宜棠委屈道:“我说了那么多,晏大人怎么只听最后一句。哪有张郎君李大人,都是我瞎编的,颐园那么多郎君,晏大人鹤立鸡群,我眼里再看不见旁的人了。” 晏元昭浅浅一笑,示意她下来,顺手揉了揉她脑袋。 沈宜棠眨着眼瞅他,等他给话。 “你的话,我都听到了。”晏元昭看着她,“前事不论,要做晏某夫人,便不能再任性行事,要学会听话。” 沈宜棠立刻道:“郎君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要好生待在家里,不能偷溜出门乱跑,更不能易容去赌坊那种地方。” “不能再信口胡说,诓骗于我。” “要守规矩,不能惹是生非,晏某维护朝廷纲纪,你不要让我后院起火。” 沈宜棠痛快应下,还打算发个誓应应景,被晏元昭拦下。 附着薄茧的干燥手指摩挲着她雪白的腕心,冷冽的凤眸宛如春风化冻,淌出含蓄的情意。 “我信你。”他道。 第28章 窥隐秘“那你也要装作不知道,闺阁女…… 闻言,沈宜棠一颗常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七窍玲珑心猛地跳了一下。 她低头作羞态,掩饰自己的心虚。 转瞬便听见晏元昭薄薄的声音,“若是做不到,也无需应誓,我休妻便是。” 第33章 谁家好人求娶时提休妻? 沈宜棠倒是松了口气,他有这个心理准备就行。要真被她迷得鬼迷心窍,她还担心以后不好脱身。 她装得气呼呼的,“叫晏大人说的,这哪是娶妻,倒像是娶麻烦似的,还没成婚呢就要担心休妻了。郎君不用担心,生儿育女,料理家事,侍奉婆母,这些寻常人妻做的我都能做。而且,郎君烦扰了我来解忧,生气了我来疏解,开心了我陪着高兴,娶我真的不亏的。” 晏元昭一声低笑,捏了捏她的脸颊。 “我不指望这么多。公主府人口简单,你乖乖的,帮我养养梨茸便好。” 沈宜棠眉眼带笑,“差点忘了梨茸了,嫁给郎君还白得郎君的猫,真好呀。” 晏元昭挑眉,“嗯,是你赚了。” “前面就是道观了,一起走过去吧。”他指指前头。 稀疏的林木掩映着一条小径,以干净的青石铺就,弯弯曲曲地通向一座小山丘。 两人沿青石路走了一会儿,看到了建在山上的私家观宇。 观曰紫阳,共有两幢屋,依山势一高一矮地矗立着。高的是主观,修有两层,式样古朴大气,颇有年头。 “这观已有百年,观主换过好几任,父亲与我当年来时的那位观主道号玄灵,不知多年过去,他是否还在此地清修。”晏元昭道。 两人行至观前,步上台阶,沈宜棠主动去叩门。 门敲了许久才开,十来岁的小道童把着门,警惕地看着他们。 两人衣衫发髻仍未全干,尤其沈宜棠没有鞋履,胡服上还开了道口子,狼狈不堪。 “小师父,我与——”沈宜棠看了眼晏元昭,“——兄长来山游玩,不慎落水湿了衣衫,可否借宝地整理一下,行个方便?” 道童头摇成拨浪鼓,“不成不成,今日观里有贵客,可不能冲撞到贵人,你们快走吧!” 说着就要把门开的一条缝关上,沈宜棠忙扒住门,“我们只是讨个地方歇歇脚,不乱走,更不会冲撞到贵人。” 手腕忽被晏元昭攥住,他上前将她护在身后,用一块碎银子替了她卡住门的手。 “去问问观主,这点酬劳可否予我二人方便。” 小道童迟疑一会儿,接了碎银。 观主须臾即来,黑发长眉,甚是年轻,并非晏元昭认识的那位。 他上下打量二人,“小童不懂事,二位衣着不凡,不知是什么人?” 晏元昭瞒了身份,“京中商户,爬山的过路人。叨扰道长,实在抱歉。” 道长客气笑笑,“虽是夏日,山里还是凉,湿衣裳难干,谈何叨扰,二位快随我来吧。” 当下引他们上了楼梯。 “道长,可否问一句,是哪位贵人来访?”晏元昭忽问。 “道观僻处深山,贵人怎会踏足。我那小童惫懒耍滑,随口胡诌罢了。”道长呵呵笑道。 “如此。”晏元昭不再多言。 沈宜棠与晏元昭分别进了二楼的两个房间。 道童给她端来一炭火盆,又按她要求,送了针线与一双皂色布鞋。她将里衣放在炭盆旁烘烤,缝了外袍上的裂口,套上鞋子。还趁烤外袍的时候,重新梳了发髻。 窗子关得不严,露出一条细细的缝,她怕跑暖,重新去关好。 关窗的瞬间,她无意瞥了眼窗外。 斜对着的道观另一幢屋舍,窗牗大敞,一张模糊的人脸突然闯入她眼帘。 沈宜棠惊得捂住嘴,又伸头张望,那窗前空空荡荡,再看不见人了。 …… 晏元昭早她不少整理完,她下楼时,他已在主殿候她多时。郎君绣袍玉面,长身鹤立,扫一眼她雪青色裙面下的黑布鞋,忍俊不禁。 沈宜棠两步并做一步地朝他跑去,两人作别观主,出了紫阳观。 走在青石板路上,沈宜棠悄悄和晏元昭说了在二楼的见闻。 晏元昭骤然停住脚步,“你说你从窗里看到了陈虎?没看错?” 沈宜棠重重点头,陈虎相貌奇伟,庭审时给她的印象很深,她刚刚一眼认出来,“他该上路去岭南才对,怎会出现在这里?” 晏元昭思忖,“这道观是有几分蹊跷,道童与观主说辞矛盾,不无可疑。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探探那里,看究竟是不是陈虎。” “晏大人!”沈宜棠忙拉住他衣袖,“你带我一起去嘛,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儿。” “很危险。” “就 是偷听偷看嘛,你忘啦,我也经常干的。我保证都听你的,不露马脚。“沈宜棠诚恳道。 晏元昭想起她干的那堆偷偷摸摸的事儿就头疼,一拂袖,允了。 两人避开观门,绕到小山另一面爬上去,蹑手蹑脚地接近矮楼后窗。 后窗同前窗一般,也大方敞着,清凉山风穿进乌木门扇上的四张方形花窗,载着人声飘荡出来。 两人蹲在窗下,侧耳听着里头声响。 只听一阵又一阵的窸窸窣窣,夹杂着低哑的喘息与破碎的语句。 “等了这么久总算把殿下盼来了。殿下,喜欢么?” “嗯,孤就中意你来服侍……” “景和,你到前头来……” 沈宜棠双眼瞪得溜圆,忍不住直腰探出半边脸。然而只来得及看到一帧混乱的画面,转瞬就被晏元昭摁下脑袋,塞进怀里,宽袖牢牢捂住她耳朵。 沈宜棠试图挣扎,按在她后脑勺上的铁手纹丝不动,锢得死死的。沈宜棠无奈,只好闭目塞听地闷在他胸口,手指无聊地勾着他的蹀躞带玩儿。 晏元昭看她老实了,稍稍起身看向窗内,静静听了一会儿房中人言语。 尔后横捞起沈宜棠,直接使轻功奔下了山。 沈宜棠双脚凌风,着地时已离道观甚远。 晏元昭站在她面前,脸色和吞了只苍蝇似的难看。 沈宜棠摸摸被捂得暖乎乎的耳朵,“里头那三位——” “打架罢了。”晏元昭截断她话。 “哪有人脱了衣裳打架的,我虽是闺阁女子,但也知道龙阳之好是怎么回事。”沈宜棠小声道。 晏元昭面色古怪,“那你也要装作不知道,闺阁女子怎能看懂这些,还毫无避讳地说出来?” 沈宜棠无辜,“你让我要诚实,不能骗你嘛!” 晏元昭扶额,“你都看到什么了?没看见……那什么吧?”罕见地支吾起来。 “就看到了三个人嘛,然后你就不要我看了。” 晏元昭眯眼,“你还觉得很遗憾?” 他恨不得现在就忘掉那腌臜情景好吗! “不是不是。别的男人有什么好看的,哪里比得过晏大人。” 晏元昭无话了,脸似乎还红了一些。 沈宜棠继续道:“我只是想看清人脸。三人里,其中有一位是陈虎,中间的那位竟是太子殿下?也就是小道童说的贵人。所以陈虎不仅是太子的小舅子,还是他的男宠,被太子救出来,避人耳目养在道观里。怪不得庭审那天陈虎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他知道太子会保他……” 她边说边跟着晏元昭继续向西行。 “就是不知另一人是谁?估计也是太子的男宠了。” 晏元昭叹口气。 他在窗边着意细看,就是为了确认第三人的身份。 “另一人是前盐铁转运使李绶的三子李景和,他和陈虎一样,此时也本该在岭南。” 沈宜棠一惊,“那不就是太子妃的兄长,太子正儿八经的大舅子?” 李绶因贪赃被抄家下狱,家里男丁皆流岭南。祸不及出嫁女,太子也算厚道,没废掉太子妃。不过太子妃失去家族撑腰,往后地位也难保,不少人家看准机会,荐自家女儿为太子嫔妃,就等日后取正室而代之。 沈宜棠此时忽想,太子对太子妃的仁慈,是否和这位李景和有关? “就是此人。” “太子怎么总和自己妻妾的兄弟有染,这也太乱来了。” 晏元昭站定,低头看她,“此事非同小可,从现在起,把你刚才听到的看到的都忘掉。” 沈宜棠点点头,“那晏大人打算如何做?如果装作视而不见,就是违逆您的原则和本性。可若是揭露此事,那无疑就是把您和太子势同水火的关系又浇一层油,太子肯定不会放过您的!” 晏元昭看着小女郎脸上的担忧,好笑道:“你怎么总是担心我会被太子欺负?我有分寸,也能保全自己,你要对我有信心才是。” 沈宜棠小声道:“晏大人都是我未来夫君了,我能不担心嘛……” 这声夫君叫得晏元昭心里一暖,他不想表露出来,继续大步向前走。 沈宜棠忙追上去,到他身边。晏元昭忽地拈起她手腕,在她手心里放了一枚亮晶晶的物什。 沈宜棠一看,是他腰带上装饰用的象牙钩,小小的不过半寸长,在阳光下白里泛着淡金的光泽。 第34章 “郎君给我这个做什么?” “你刚刚玩了那么久,不是很喜欢么。” 适才在窗下,她的手在他腰上滑来滑去。他以为她又要胡闹,结果只是在摸他腰带上的小东西。 沈宜棠嗔道:“滑滑的很舒服,就随手摸了摸,上回给果子,这回给玩物,郎君总把我当小孩子看。” 晏元昭负手走在前,锦袍披了一身和煦日光。 “你就是小孩子。”他道。 第29章 定亲事“你真把他搞成我姐夫了?”…… 紫阳观和东峰山腹里的听山居一样,虽隐于山中,但为了人来方便,通向山外的路并不崎岖难行,几乎全是由人辟出来的小径。 赵骞将人藏在这样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想必看中其隐秘偏僻,不为人知,以至于竟敢窗扇大开白日宣淫。 沈宜棠跟着晏元昭走在西峰的林中小路上,默默想着,也不知太子走过多少回这条路。 “主子!” 沈宜棠闻声抬头,是秋明和连舒赶来相迎。 秋明看着全须全尾的沈宜棠,眼睛惊得一眨不眨,“沈娘子,您,您——” 沈宜棠调皮笑笑,“你以为我死掉啦?” “我以为您凶多吉少,指不定就被蛇吃了,没想到您一点事儿都没有,真是吉人天相!” 沈宜棠笑道:“运气是好,也多亏了你家主子。” “那是自然,在崖上时我们都急得不行,主子特别冷静,二话不说就下崖找您——” “别废话了,去凝翠轩找白羽,让他雇辆马车在山下等着。”晏元昭道。 秋明去后,连舒护卫两人继续出山。他不如秋明多话,虽也看出主子和沈娘子的关系明显发生了变化,但只将疑惑闷在心里,透明人一样跟着。 当着护卫的面,晏元昭又严肃寡言起来,沈宜棠不好再去撩拨他,行在他身旁,怀疑片刻前的旖旎是她的错觉。 太阳将落未落时,几人下到落霞山脚。其时夕晖万千,由粉渐紫至黛,盛大地笼罩着落霞山。 守在马车旁的云岫见到并肩走来的晏元昭与沈宜棠,垂下淡漠的眼睫,快步朝沈宜棠走去。无需问,这苦肉计,有惊无险地叫沈娘子使成了。 沈宜棠回头看了一眼晚霞青山的美景,由云岫扶着上了马车。 折腾了一天,她累极了。 白羽亲自驾车,晏元昭骑着红栗马跟在马车后。一行人进城后去了医馆,大夫重新包扎了沈宜棠的伤口,开了外敷的药膏,云岫还为沈宜棠买来一双绣鞋,替掉她脚上格格不入的布鞋。 马车挨近嘉业坊,沈宜棠看看青黑的天色,酉时已过。 估计沈宴那小子不会等她。 谁知,马车刚拐进坊前那条街,她就从车厢窗格中看见熟悉的沈府马车,沈宜棠忙示意白羽停下。 沈宴在车上等得昏昏欲睡,心浮气躁,听到车来的声响猛地惊醒,伸头看去,正看见沈宜棠慢慢悠悠地下马车。 沈宴跳到地上,急急地窜过去,“你看看现在几时几刻了!知道我等你等多久——” “嘶——”红栗马低鸣着闯入视野,沈宴看到马上的男人,顿时噤声。 晏元昭收缰勒马,淡淡看着眼前人,“沈二郎。” “晏御史。” 沈宴讷讷回应,求救般地看了眼沈宜棠,觉得她兴许知道晏元昭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 沈宜棠没辜负他期待,微笑道:“阿弟,是晏大人护送我过来的。路上耽搁了一会儿,过了你我约定的时辰,害你等久了,对不住。” 沈宴眼前一黑。 晏元昭上次训他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沈宴硬着头皮回她,“没事,我也才来,没等多久,呵呵。” 他礼貌地向晏元昭发出邀请,“晏御史,辛苦您送家姐回来,不如进府喝杯茶再走。” 晏元昭从沈宜棠口中知道沈宴帮她打掩护的事,对沈宴的印象稍稍好转,虽还是不喜他对沈宜棠态度粗鲁,但没再开口训斥。 “不了,今日太晚,下次再来吧。” 沈宴乐得自在,叫着沈宜棠上自家马车。 沈宜棠看向晏元昭,“晏大人,我走了。” 晏元昭轻轻点了一下头,忽而翻身下马,走到沈宜棠面前。 沈宜棠不明所以。 晏元昭俯下身,抬手,认真地将她散在鬓边的一绺乌发拨到耳后。 温软指腹抚过她皮肤上的细小绒毛,沈宜棠一瞬的羞怯,不敢看晏元昭如墨的双瞳。 晏元昭捏了捏她微红的耳垂,低沉的声音洒在她耳边。 “去吧,好好养伤,有什么事就派人到公主府找白羽。” 沈宜棠应了好,晏元昭回身上马,遥遥而去。 白羽也驾着马车掉头远去。 烟尘扬起又落。 “你真把他搞成我姐夫了?!” 刚才那一幕,沈宴看得龇牙咧嘴。顾不得骑他的马,跟在沈宜棠屁股后头钻进自家马车,当头就问。 沈宜棠摸着烫意未消的耳垂,倚在车壁上懒懒道:“差不离儿吧,就等他来求亲了。” “太厉害了,这种不可能的事你都能办到。”沈宴肃然起敬,“我要是做了晏御史的小舅子,和公主府攀上关系,以后在京里还不是横着走?” 沈宜棠泼来冷水,“你以为他会包庇姻亲?你犯了错,他第一个管教你。” “那就要靠你的枕头风了!”沈宴满不在乎。 沈宜棠浮皮潦草地笑笑。 不仅不会有枕头风,她完成任务跑路后,沈家人还要承受晏元昭的怒火。 “沈宴,你答应我,不管以后发生什么,都要对小桃好,保护好她。她和我已经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她只能指望你。”沈宜棠叮嘱道。 沈宴狐疑地答应了,“我对她好着呢,你瞎担心什么啊。” 沈宴有了小桃,便不怎么出门耍了,成天和人腻在府里,甚至还拿出了读书上进的架势,过着红袖添香的日子。 宋蓁很意外沈宴的变化,还和沈宜棠提过几句。 “她到你房里才多久,你当然会对她好了。等日长岁久,新鲜感不在,真心又能剩下几分?那时她好与不好,全看你良心。” 沈宜棠说完,沈宴皱起眉。 “喂,你到底长我几岁?” 沈宜棠脸嫩显小,冒充的又是大不满沈宴一岁的阿姐。是以沈宴总想当然地把她看做十七八岁的女郎,但有时她说话语气又不太像这个年纪,还会摆出长姐的架势教训他。 他不免想问一问。 “六岁而已。”沈宜棠轻飘飘道。 “这么大年纪,怪不得要金盆洗手找个岸上……”沈宴嘟囔。 他今年十六,那她就二十二,正常人家这个岁数的女郎别说没嫁人,孩子都生了。 沈宜棠无谓地看他。 二十二怎么了,晏元昭二十四,她要是真十七岁小丫头,还嫌他老呢。 两人说着话,马车不知不觉到了沈府门口。沈宜棠快步回到自己小院,简单吃些东西,沐浴更衣,褪去一天的风尘血污,沉沉地躺在榻上。 “晏元昭对你动情,事就快成了,你怎么不见高兴?”云岫听她讲完崖下经过,如此问道。 往常晏元昭对她多笑笑,沈宜棠就能欣喜老半天。 沈宜棠指指肩,“伤口疼,笑不动了。而且亲事没定,离事成还差一大步呢。” 那厢,晏元昭回了公主府。 一身衣裳攀过崖浸过水,自是不能要了,连里衣带靴子都叫白羽丢了去。白羽拣拾的时候,发现里衣下摆短了一截,咦了一声。 晏元昭神色不变地饮着茶。当时给沈宜棠裹伤,条件不足,就地取材,里衣布料柔软干净,他没多想,就撕下来用了。 白羽心有余悸,“郎君,今天的事实在太危险了,秋明和连舒都说要去练习凫水,以后不能再让您身先士卒。那崖多高啊,您说下就下了。” “看着高罢了,下面又是水,没那么危险。” 白羽不敢苟同,继续絮叨,“郎君说得轻巧,又是悬崖又是深渊的,也就是郎君您身手好,沈娘子也是有福气的……说来真巧啊,您刚和沈娘子生分了,就发生这种事,倒像是老天爷有意撮合您和未来夫人。” 白羽说着说着就喜起来,郎君都给沈娘子拂鬓发了,一切尽在不言中啊! 忽听晏元昭问他,“若叫你绑了绳子爬下山崖,你敢么?” 白羽一愣,诚实道:“小的哪敢啊,我一看那崖就头晕腿软,就是秋明扛我下去我都不敢睁眼的。” “她应该也不敢。”晏元昭自言自语。 沈宜棠掉落的地方,崖面宽而平,被蛇吓到跌落山崖,这个说法可信度并不高。 晏元昭自然想到了沈宜棠使苦肉计诱他前来的可能,也许她计划爬至树杈等他相救,却中途遇到群蛇攻击,不得已跳入深潭。 第35章 不然实在过于巧合,过于意外,就像白羽说的,好似月老有意牵线。 但生死关头敢抱着树藤滑下岩壁是一回事,主动置自己于险地又是另一回事,沈宜棠再特别,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姑娘家,怎么敢赌上命安排这一切? 何况说到巧合,又不止这一桩,他们途径道观,无意中发现太子的秘密,也是巧得出奇。 ——或许,一切就是天意。 房里寂静无声,白羽已悄悄退了出去。梨茸软乎乎的肉掌爬上书案,抖着脑袋好奇地看着沉思中的主人。 晏元昭摸了把梨茸背上的毛,终是止住了怀疑。犹疑不决非他风格,兜兜转转,既决定是她,多余的思量无益。 入了五月,一晃数日过去。沈宜棠安心在府里养伤,等待沈执柔归期。怕晏元昭忘了她,时不时给他写几句话,装在信封里,让云岫送去公主府门房,转交白羽。 白羽呈信给晏元昭,晏元昭拆了封,取出一张淡青洒金熏了棠梨香的小笺。 笺上写着,“今日无事,只是想郎君了。” 晏元昭哂笑,提笔回道,“找点事做。” 直接叫秋明翻墙到沈府投给沈娘子。 次日又接到沈宜棠递来的青笺,“听郎君话找了事做,努力不去想郎君,颇有成效。” 晏元昭沉吟不语,拿起笔又放下。 沈宜棠没等到回书,又忿忿送过去一张笺,直言,“郎君不想我吗?” 当晚,秋明光临沈娘子小院,送来的信里装着的青笺却是上一张。晏元昭在“颇有成效”下面打了红圈,煞有介事地朱笔批道,“看来效果不佳。” 沈宜棠拈着信笺,对秋明道:“你家主子真是半点亏都不肯吃。” 半分喜欢都不肯认! 秋明堂堂一个护卫,当信使当得不亦乐乎,“沈娘子快回给郎君吧,我这就送回去,也省得您丫鬟明儿再跑一趟。” 沈宜棠持了笔,思考该写些什么,忽听小院门扉开合的声音,小丫鬟隔着帘子通报,说是夫人过来了。 沈宜棠忙让秋明找个地方躲起来。 秋明不慌不忙,轻飘飘地跃上房梁,隐在木梁的阴影里。沈宜棠确信他藏好后,起身去迎宋蓁。 宋蓁挺着腰,露出几分孕相。沈宜棠扶她坐下,叫丫鬟送来山楂糕等酸食招待嫂嫂。 “阿嫂这么晚来我这里,有什么事呀?” 宋蓁柔声道:“宜棠,是关于你的婚事。” 沈宜棠不意外,来沈府两个多月,宋蓁和她聊的最多的就是婚事,聊来聊去,聊不出新意聊不出结果,依旧爱聊。 不过她这几日迟迟都没和宋蓁透漏她和晏元昭的事,觉得解释起来麻烦,不若等媒人上门尘埃落定再说。 她估摸着宋蓁又来给她介绍合适郎君,便做好洗耳恭听的模样。 宋蓁问:“前段时间你 钟情于晏御史,备受打击,现在可想开了?” 沈宜棠含糊道:“好些了。” 宋蓁点点头,“你莫执著于他就好。阿嫂也说过,他皮囊虽好,但性情过刚过冷,在外是正气凛然的臣子,在家里必不是知冷知热关心妻儿的好夫君。你天真烂漫,伶俐可爱,要是嫁给他,那就是珍珠成鱼目……” “阿嫂,我都晓得。”沈宜棠赶忙拿块山楂糕堵她的嘴。 宋蓁误会她放弃晏元昭也就罢了,又说一遍晏元昭的不是才叫人尴尬。 秋明可在梁上听着呢! 宋蓁吃完,继续道:“你来京时日不短,只对晏御史上了心,却也没着落。照说姻缘天定,人力难为,如此看来,你婚姻的缘分不在京城。” 沈宜棠听不太懂了,“阿嫂这话是什么意思?” 宋蓁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宜棠,你不用再挑拣郎君了,你父亲寄来了家信,信上说他已为你定下一门亲事。对方有官身,是关南云沂县的县令。” 第30章 起波折“我倒好奇了,沈娘子什么好处…… 沈宜棠万万没想到,宋蓁带来这样一个晴天霹雳。 嘴里嚼着的山楂糕变得索然无味,沈宜棠僵着脸听宋蓁为她介绍。 “这位县令姓林,年轻有为,前途大好,协助父亲治理水患出力良多,还曾在溃堤时救了父亲性命。父亲赏识此人,就把你许给了他。” “林县令刚满三十,原配几年前生病去了,没留下子嗣,你嫁过去虽为继室,但也不算太委屈。父亲说已经立了字约,换好信物,让我把你的庚帖寄到云沂,等入了秋,对方家里就派人来京中递送婚书和聘礼,一道接你过门……” 宋蓁也清楚这不算什么好姻缘,越说声音越小,留意着小姑子的反应。 关南远在西南,距离京城两千多里,既不繁荣富庶,也非军事要地,除了常年频犯的水患,再没什么值得被人提起的。在这样一个常用来安置贬谪官员的地方为县令,哪有什么前途可言,很有可能一辈子都在偏远州县打转,止步于此了。 更别提这位县令是丧妻再娶。 沈宜棠心里冷笑一声,沈执柔对这个庶出女儿的恶意,在这里等着她呢。老天爷看她任务进行得太顺利,横生波折阻她财路。 她咬牙道:“给一个县令当填房,还要嫁到那么远,父亲甚至不及回府见我一面,就匆匆定下来,宜棠无话可说。” 宋蓁安慰她,“父亲重义,林县令对他有救命之恩,想必急着报恩才匆忙定下。你放心,血浓于水,你父亲不会害你,林县令品貌一定不错,是个好夫君。” 沈宜棠道:“阿嫂说的话,恐怕自己也不相信吧。这桩婚事,无论怎么说都是糟糕透顶,京中哪个四品官员,舍得远嫁自己女儿?” 宋蓁正色道:“宜棠,你不情愿,阿嫂理解。但父亲是沈府家主,他决定的事,旁人不能置喙。你与其闹情绪,不如试着接受,多想想这桩婚的好处。” 两个月相处下来,沈宜棠足够了解宋蓁。 宋蓁和她要好,认真为她参谋夫婿,私下聊天也言语无忌,常流露出小女儿情态。但在明面上,宋蓁的德容言功绝没有半分差池。做公公的发了话,她就会尽到为人儿媳的本分,严格按照沈执柔的吩咐,把小姑子妥妥帖帖地嫁出去。 多说无益,沈宜棠坚决表明态度。 “阿嫂,不管你怎么说,我就一句话,我不嫁。” “你这是何苦呢,此事也由不得你,再好好想想吧,这几天先别出门了。”宋蓁叹气,“横竖你的庚帖,我是要寄过去的。” 宋蓁言尽于此,不再多讨不快,由丫鬟扶着离开了。 沈宜棠盯着虚空思虑,冷不防听到重重一声响,身前多了一人。 ——婚事给她的震惊太大,把秋明给忘了。 秋明双脚着地,急赤白脸地道:“沈娘子,您断不能嫁呀!” 沈宜棠又拈起一块山楂糕,委屈看他,“我说了没用,快叫你家主子想办法啊!” 秋明点头,浑然忘了要她写情笺的事,旋身跳窗而走,“主子一定有办法,我这就回去报信。” 夜色如墨,秋明身影如梭,转瞬即逝。 沈宜棠抱膝坐在榻上,反复回想宋蓁说的话,心里一阵烦躁,右肩上安稳已久的伤口,又突突地疼起来。 宋蓁踱着步子回到主院,沈宣在内室捧着一卷书等她,见她回来,忙掷去书,问她:“阿棠作何反应?” “能有什么反应,自然是不高兴,不肯嫁。” 沈宣面色不好,“阿棠不愿嫁,你就先别寄庚帖,父亲没几日就回来了,我劝劝他。” 宋蓁欲言又止,终是开口道:“夫君说要劝,又有什么立场劝呢?父亲没将宜棠养在膝下,与她情分淡薄,你当初以他的名义将宜棠接来,父亲已是不悦,现在你又要为了宜棠违逆他心意,恐怕父亲要叱你不孝了。” “那我也不能坐视阿棠嫁到那山穷水远的地方,去一趟关南要走一个多月,以后我们想再见她一面都难。” 宋蓁闷了半晌才道:“你一母同胞的两个亲妹妹宜淑和宜娴,一个嫁在京中,一个嫁到离京城不过三百里的商州,也没见你和她们多走动。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何偏偏待这个才从老家来的庶妹这样好。” 沈宣有些不耐,“我和你说过,阿棠小时候和我亲近,后来我忙于庶务,没顾得上她,我对她有愧,着意弥补。阿棠不受父亲宠爱,已是很可怜了,我再不帮着她,就没人对她好了。” 宋蓁卸下钗环准备安歇,让丫鬟给她按腿,“我看夫君能做的也有限,父亲讲求信用,不可能因为你的三言两语毁去婚约。夫君也和阿棠一样,慎重想想吧。” 沈宣心里清楚宋蓁所言有理,父亲向来说一不二,他从没撼动过他的想法。 可是,多年未见的妹妹才来府里,就这么快要嫁到两千里地之外,叫他如何接受? 他脚步钉在地上,思来想去,黯然不已。 第36章 …… 公主府。 秋明进了府门,找不见主子,问了白羽才知道,晏元昭去见长公主了。 从落霞山回来后,晏元昭仔细思量了紫阳观中太子的荒唐之举。 窝藏包庇犯人,只是一宗。 另一宗,就棘手了。 皇室乃至世家沾染男人,并不鲜见,贵族们把男色当个乐子,动辄养娈童,找清秀小厮出火。 但赵骞所为,显然不止这些。 那两人都与他有姻亲关系,其中李景和在李家没倒台前,有身份有官职,是京里叫得上名的郎君。赵骞竟与这样的人苟合,看样子还不是一朝一夕。 太子妃知情吗? 而且,晏元昭实在不愿意回想,他看到的那几幕里,太子还是被压在下面的那个,这似乎又和寻常好男风的郎君不太一样。 太子嫔妃算得上少,太子妃之下,包括陈虎的妹妹在内,只有几个五品良媛,都没为太子生下一儿半女。尽管如此,年近三十的太子也没有广纳妾室,不耽溺女色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 晏元昭开始重新审视太子没有子嗣这件事。 越想越觉不对劲,事关皇家私隐,他不好下判断,最后干脆把所见所闻陈书一封,秘奏圣上,尽到御史之责。 书奏呈上去,隆庆帝没有回应。今日上午召见了他,说的也是前事——大周以东都为国之副都,置钟京同套官署有司,然而上无监督,不少东都官员得过且过,因循敷衍,尤其御史台,推诿塞责严重,以致误事,晏元昭数日前陈明东台弊病,请予整治。 隆庆帝朱笔一挥,命晏元昭东行一趟,除旧弊,清杂冗,整肃东都御史台。 晏元昭没再询问秘奏后续,领了敕旨退下。 他今晚来见母亲, 准备向她辞行,顺便把沈宜棠的事情讲明白。 长公主上次与他不欢而散,很是生了几天的气,晏元昭几次请安都吃了闭门羹。这回长公主总算肯让他进屋。 晏元昭闷声说完他与沈家娘子重归于好,长公主高兴之余长笑不止,边笑便道:“让我想想,上一回你这么自己打自己脸,是什么事情来着……” 晏元昭不吱声。 “哦,想起来了,是梨茸。你一开始嫌狸奴不干净,爱闹人,非要劝我丢了它,可后来喜欢到恨不得要抱着它去上衙。看来沈娘子又是另一个梨茸咯。” “要不是母亲时不时折腾梨茸,儿子也不会生出抱梨茸上衙的念头。”晏元昭道。 长公主将梨茸当玩物看,等闲拽它尾巴,拿水吓它,喂的食五花八门,也不管它能不能吃,好几次弄得梨茸腹泻不止。晏元昭不得不三令五申照顾猫的婆子护好梨茸,别让长公主糟蹋它。 好在晏元昭多次抗议后,长公主收敛不少,梨茸的日子也好过了些。 长公主装没听见,“我倒好奇了,沈娘子什么好处,让你突破了你的原则和底线?” 晏元昭沉吟未语。 长公主回想起与沈宜棠见的那一面,“她相貌平平,性子倒是伶俐,没有那种清高劲儿。” 明昌长公主未嫁时受先帝隆宠,不久皇位更替,隆庆帝和她虽非一母同胞,但登基时得到了明昌和驸马不遗余力的支持,加之可怜她年纪轻轻守寡,遂对她多加包容,优待不亚于先帝分毫。 长公主高傲了几十年,自认论地位高低,没有哪个女子越得过她,哪怕是先皇后,她也不多给面子。因而她生平最讨厌世家女在她面前拿腔作势,孤高自许。 沈宜棠的脾性,她觉得差强人意。就是出自沈府这点,有些闹心。不过想到儿子这么多年就看上过这么一位女郎,长公主把自己那点儿不舒服嚼吧嚼吧咽了,总体还是挺开心。 “相貌平平?我觉得还不错。”晏元昭道。 小丫头眼睛又圆又亮,笑起来一团喜气,嘴唇软软的,亲起来也很舒服。 晏元昭挑不出什么毛病。 长公主眼里眸光闪烁,欲言又止,“……算了,情人眼里出西施,你说不错就不错吧。你放心去东都,等沈执柔那个老家伙一回来,我就找媒人过府说合,把这事定下来,你们尽早完婚。” “劳烦母亲。”晏元昭微微皱眉,“母亲和沈侍郎有交情?” “没有。” 晏元昭仍觉得不对劲儿,他还记得沈执柔藏有他的琴谱。 长公主扬声道:“我单方面看不惯他,为了讨个清廉的名声,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住着破破烂烂的宅子,沽名钓誉,虚伪至极,你信不信,咱们送过去的聘礼,他起码要退回来一半……” 沈执柔的廉声,朝野内外皆闻,无不称赞。 晏元昭笑笑,“母亲且忍一忍吧。” 从母亲处出来,晏元昭看到在外头苦等多时的秋明。 他兴致盎然地问道:“她又写东西来了?” 秋明飞速摇头,“主子,出大事了,沈侍郎给您未来夫人定了门亲事!” 第31章 定心丸“郎君嘴里就没好话!”…… 沈宣因为小妹的婚事睡得不安生,翌日上衙也精神不振,心不在焉。大半个白天过去,草草将公事了结,准备回府,却在大理寺的门厅上遇到一位不速之客。 沈宴一眼看去,晏元昭一袭青蓝圆领袍,负手而立,静静阅览壁上记载的历代大理寺长官事迹。 流年不利,三天两头地要和晏阎王打交道。 沈宣认了这命,过去拱手道:“已是放衙的时辰,晏御史来本司有何事?” 晏元昭转身,神情堪称和悦,“沈司直,两月前晏某帮你抓了证人李韬,你以过府小酌相酬,只可惜晏某当时无暇赴约。不知当时的酬谢,今日是否可以兑现?” 沈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晏元昭不是说为公不为私,不要他酬谢吗?现在竟然改口了。 而且此人如此坦荡地提出来,难道忘了不久前,他怒气冲冲地来到沈府,莫名把阿棠惹哭了的事情吗? 沈宣思量不定,脸上风云变幻。 晏元昭很有耐心,清风朗月地站着,等他答复。 上次他一时气急,又是要与沈宜棠断绝来往,才不邀自至地到了沈府。今时不同往日,当然要讲些礼数。然而时间不充裕,他能讲的礼数,也就这么多了。 沈宣道:“晏御史出手相助,合该要谢。只是今日匆忙,寒舍鄙陋,怕招待不周,不如在下请晏御史去酒楼一品佳肴美馔,聊表谢意。” 他估计晏元昭是有话要和他说。说就说吧,别把煞气带他家里。 却听晏元昭道:“晏某不嫌贵府鄙陋,无需饭菜,粗茶招待即可。沈司直,一起走吧。” 沈宣无法再拒,只得一同出了衙门。 沈执柔清廉,有时往来衙门家宅,不骑马坐车,而是骑驴。沈宣也有样学样,除去上回带沈宜棠来听审坐了马车,平日皆用一匹驴子代步。 晏元昭看了眼沈宣的青灰毛驴,没说什么,跨上红栗马与驴子并肩而行。 一马一驴进了沈府。 晏元昭说是只需粗茶,沈宣却不敢怠慢,吩咐厨房准备酒馔。 晏元昭再三谢绝,沈宣才没有坚持,只呈了些点心上来。不过他眼瞅着,晏元昭什么都没吃,连茶水都没怎么动。 晏元昭坐于案前,眉眼和舒,腰背端直,优雅与松弛结合得恰到好处。他平素都穿深色官袍,今日身上色彩清亮素净,那股令人凛然生畏的气质褪了大半,显露出世家郎君的清贵与底蕴。 这是晏元昭行走官场时甚少示人的那一面。 沈宣与他对视,第一次深刻理解了蓬荜生辉四个字。平平无奇的沈家正堂,因着他而沾了不少贵气。 晏元昭迎着沈宣的目光,开口了。 “沈司直,晏某也不想兜圈子,此番前来,是有一事要与司直商量。” “晏御史请讲。” 沈宣实在好奇,晏元昭对他“和颜悦色”,是为了什么。 “在下心慕令妹,想求娶她为妻,与沈府结秦晋之好。”晏元昭缓声道。 沈宣大惊,“您再说一遍?” 晏元昭遂重复一遍。 沈宣反复确认,“您说的是今年三月初来府,在族中行五的妹妹宜棠?” 晏元昭反问,“沈司直难道还有别的未出嫁的妹妹?” “可晏御史前阵子刚来过府里找在下妹妹,她还因此伤心哭泣,怎么这又突然开口求娶?” 晏元昭眼睫一垂。 她当时哭了? 沈宣看晏元昭的神情,猜测道:“难不成当时是场误会?” “不是误会。”晏元昭道,“那件事与我现在的求娶,并不矛盾。” 沈宣一梗,“晏御史与宜棠,是情投意合吗?” 晏元昭点点头。 沈宣不太相信,“晏御史身份贵重,人中龙凤,宜棠只是沈家娇养的小女儿,相貌才学并不出众,您与她也没见过几回,为何属意于她?” 第37章 “缘分使然。”晏元昭不欲多谈,反道,“她究竟是不是被沈家娇养长大,沈司直心里清楚。” 沈宣脸微微涨红,“晏御史既然知晓小妹过往经历,应该更能理解在下的担忧,她看上去并不与您相配。” “我不在意。” 晏元昭的语气平实而有力,如同他在庭审判案时下断词,又如他在御前陈奏针砭时弊,能让听者信服。 沈宣此时方真正相信晏元昭的来意。 奇事,当真是奇事。 他滞在惊讶之中,顾不上判断此事是好是坏,先据实相告,“不巧,父亲前几日来信,刚为小妹定下一桩亲事。” 晏元昭神色不改,“令尊将她许给了何人?” 沈宣低头饮了口茶,怎么不见晏御史半点惊讶,好生沉得住气。 “是关南道一位姓林的县令。”沈宣简单道。 相貌?年纪?官历?定婚缘由? 晏元昭一项一项问过去,口吻像是审犯人。 沈宣自己审犯人也是这么来的,无可奈何地把他知道的东西都说了出来。 晏元昭难得地呷口茶,“沈司直觉得此人与令妹相配么?” 当然是不配。 沈宣慎重地摇摇头。 晏元昭放下茶盏,“那此人与晏某比——” “那自是完全不能比!”沈宣脱口道。 就是在京中,有哪个年轻郎君比得过晏元昭? 不少朝官虽然厌其直言,但关起门来教育子孙,都是拿晏元昭做榜样的。 晏元昭点点头,好整以暇地看着沈宣,意思是可以下结案陈词了。 虽然晏元昭此人令沈宣又敬又怕,但小妹嫁给他无疑比远嫁关南好太多,起码能够留在京中。 沈宣抑住激动,坦言道:“比起远在关南的县令,在下自是更愿与晏御史结亲。但是小妹的婚约乃父亲所定,在下无法做主,一切都需等父亲归来,再行商议。” “晏某明白,相信沈侍郎也会和司直做出同样的判断。” 沈宣笑着附和。 若是旁人来求亲,还不一定能使父亲改变想法。但晏元昭家世显赫,人才出众,父亲肯定不会拒他为婿。 他吁出口气,忽然想到什么。 “晏御史是早知道父亲给阿棠定了亲事吗?” 不然来的这么巧,简直前后脚,还一直气定神闲的。 “司直多心了,贵府的家事,晏某哪能知晓。” 沈宣不由尴尬,晏元昭装作不见。事已谈完,他提出见沈宜棠一面。 沈宣这回有了底气,虽答应了,却道:“未婚男女,独处一室多有不便,晏御史就在廊下与她说说话吧。” 晏元昭皮笑肉不笑,“也好。” 沈宣这就要差人去叫沈宜棠。 晏元昭止住他,“不用这么麻烦。” 沈宣疑惑。 晏元昭起身,径直来到厅堂门前,突然拉开门扇。 “诶呀——” 沈宜棠和沈宴两个人弓着腰,贴着门,冷不防失去支撑,差点跌进来。 晏元昭扶了沈宜棠一把,没管沈宴。沈宴打了个趔趄,默默避在一旁。 “你们偷听我和晏御史讲话?”沈宣几步走出来,惊讶道。 沈宜棠冲晏元昭甜甜一笑,转头对沈宣道:“不是偷听,是我和阿弟刚好路过,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沈府总共没几进院落,芝麻大点儿地方,藏不住秘密。晏元昭和沈宣一同回府的阵仗不小,沈宴最先注意到,叫了沈宜棠过来,里面两人谈了多久,他俩就扒外头听了多久。 宋蓁也来过,只是放不下面子听墙角,干脆待在旁边厢房等着。 “这和偷听有什么区别?”沈宣问。 沈宜棠求助般地看着晏元昭。 “沈司直,我和令妹还有话要说。”晏元昭提醒道。 “……晏御史请。” 晏元昭也没客气,拉着沈宜棠袖管大步走向回廊,沈宜棠极是顺从,亦步亦趋地跟着。 沈宣不由眉头皱起。 旁边沈宴伸长脑袋,看得津津有味。 沈宣拍他肩膀,“你来凑什么热闹!” 晏元昭带着沈宜棠走到沈家人能看到却听不到的地方,松开了她。 沈宜棠打量晏元昭,竹青衣裳上用金线绣了兰草纹滚边,革带缀着白玉,既清且贵,她忍不住在他腰间流连好几眼。 晏元昭比沈宜棠高太多,她低下头,他更看不到她。 他俯下脖颈,两人挨得愈发近了,近得他能闻到她乌发上清新的发油。 “伤可好些了?”他问。 “好多了,但有时还是疼。”沈宜棠娇娇弱弱地说。 “忍一忍。” 好吧,也指望不了他说什么安慰话。 沈宜棠嘴巴一鼓,开始诉委屈,“晏大人,我真是乌鸦嘴,上回说什么担心被远嫁还有给人当继室,这下全中了,您要是不能救我出苦海,我就要嫁去关南那种又有洪水又有暑热的地方了。我是北人,怎么受得了,过个夏天就要把我热死了!” “没那么夸张,我去过关南,湿热是真,但室内清凉,也算宜居。”晏元昭道。 “啊?”沈宜棠圆溜溜的双眼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您在和我开玩笑吗?” 晏元昭牵起唇角,总算肯安抚她,“我这不是来了么,不会让你嫁去的。” 沈宜棠半忧半嗔,“要是婚约改不了,就只能指望您抢婚把我抢进公主府了。” “那太麻烦了,不如你逃婚,我在家里等着你。”晏元昭一本正经。 沈宜棠一脸怨念,“郎君嘴里就没好话!” “怎么没好话,是你不信我。”晏元昭温声道,“听话,不要担心了,好事多磨而已。” 沈宜棠深觉晏元昭能把话说到这种程度,已是十分不易,便换了笑颜,软软地应下。 “我今日接到旨意,圣上命我去一趟东都,明日就启程,可能不及在你父亲回来之前返京。”晏元昭道。 沈宜棠懵懵地啊了一声。 晏元昭继续道:“所以我今日来先和你兄长说了一声,等你父亲回来,母亲就会遣媒人正式到府,她会促成你我婚事的,你安心等待便是。” “长公主好像不太喜欢我。”沈宜棠嘟囔。 “还好,母亲通常不愿表露对小辈的喜欢。”晏元昭笑道,带着点无奈,低声说了几句话。 沈宜棠笑出声,“长公主的性子好生有趣,有这样的母亲真好。” 她说者无心,晏元昭却是听者有意,觉出一味心酸。 沈宜棠是没受过母亲庇佑照护的。 她的父亲,没将她养在身边,还不闻不问地给她定下这样一桩亲事。 晏元昭怜惜心起,执了她手轻轻摩挲。 沈宜棠任他摸小猫一样摸着手,软声道:“晏大人记得早些回来,我不想那么久都看不到你。” 晏元昭低低地嗯一声。 暮色温柔,晚风拂面而过,将郎君深沉内敛的眸子吹得熏暖,被这样的目光看着,沈宜棠心里迷迷蒙蒙地翻飞起丝絮,又轻又薄,难以捕捉。 忽听晏元昭道:“你阿嫂好像对我有些意见。” 秋明是把宋蓁的话一字不落传回去了吗? 沈宜棠忙道:“阿嫂浑说的,晏大人可别往心里去。” “只是觉得很有意思。”晏元昭道。 如何能言之凿凿他在外刚冷,在内就无法知冷知热关心妻儿? 沈宜棠解释,“其实阿嫂不知道,我就是喜欢晏大人正气凛然、杀伐决断的样子,什么样的魑魅小人遇到大人都无所遁形。知冷知热体贴入微这些都是妇人家的要求,算不得太重要,我阿兄都能做得到,可阿嫂却嫌她在官场温吞软弱呢。人总不能什么都要,我觉得晏大人特别好,脸冷起来都很英俊,要是像裴世子那种整天带笑的,我便不喜欢了。” 沈宜棠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极佳,直言称赞不说,还贬损了他人来褒奖晏元昭,应该能哄得他满意。 然而晏元昭也只是淡淡地看着她,评价道:“鬼话连篇。” 沈宜棠泄了气,一时也不肯装了,闷着脸不说话。 晏元昭此时倒觉得她垮脸的小模样很可爱,禁不住又低了低头看她,如墨的眸色里微涌憾意——若非沈宣隔着半个庭院看着他,他就要再亲亲她了。 第32章 家主归“宜棠见过父亲。”…… 晏元昭离开后,沈家的四个人围坐在正堂,讨论这桩突如其来的求娶。 宋蓁百思不得其解,“晏元昭眼高于顶,为何突然就瞧上宜棠了?宜棠,你到底还瞒了我们什么?” 三人齐齐看着沈宜棠,沈宜棠一本正经地糊弄,“他都说了,缘分嘛,我也没做什么,就是和他见过几次面,表达过我对他的仰慕。他年纪也不小了,可能急着成婚,被我对他的心意打动,于是决定娶我。” 第38章 沈宣煞有介事地分析,“他可能也看中了父亲的好官声,愿意和咱们家做姻亲。” “那前两年宜娴和宜淑两位阿姐议亲时,怎么没见他来。我看就是阿姐凭自己的本事,合了他心意。”沈宴反驳道。 沈宜棠心想,这小子倒是帮她说上话了。 沈宣总结道:“不管怎么说,这桩婚来得恰到好 处,就是没有关南婚约,也是可遇不可期的好事。父亲常夸赞晏御史稳重有风骨,等他回来知道了,必定又惊又喜。” 宋蓁笑着对沈宜棠道:“宜棠,阿嫂不是眼盲心瞎之人,晏御史是钟京有名的青年才俊,哪个小娘子不想嫁他。我昨晚和你说那些话,是不想让你因为他伤心难过,谁想到你能有和他结亲的福气,连带着咱们府上门楣生光,我高兴都来不及呢。你的庚帖我也不给林家寄了,等父亲一回来,我便第一个和他说晏御史来求娶你的事。” “谢谢阿嫂,阿嫂之前宽慰我,我很领情。”沈宜棠笑道。 沈宴乐滋滋地道:“公主府到时候会给很多聘礼吧,不知道咱们家主院放不放得下?” 明昌长公主出降时,十里红妆,上百抬嫁妆从街头排到街尾,这还不算地契银票之类。这么多年来,公主府一共就她与晏元昭两个主子,隆庆帝还不时颁下赏赐,府库里不知积了多少金银布帛。 钟京官宦人家想把女儿嫁进公主府,也有贪其财富的原因在。 宋蓁也想到这一层,应和道:“主院放不下就塞厢房,但愿长公主别嫌咱们家寒酸。” 沈宣不悦,“怎么能叫寒酸,这是勤俭,是父亲与我一廉如水的证明。阿弟,你光想着聘礼,简直罔顾我和父亲对你的教导,也是不尊重你阿姐,显得咱们家卖女求财似的。” 沈宴不敢顶嘴兄长,幽幽地看向沈宜棠。 这个来历不明的阿姐,心里装的不就是一个财字? 沈宜棠附和道:“阿兄说的是,我心悦晏御史,也是欣赏其人品抱负,而非贪其家财。” 沈宴:“......” 沈宣夫妇离开后,沈宴忍不住道:“你可太能装了,公主府的泼天富贵马上就到你手了,还那么镇定。” 沈宜棠看他,“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像个大马猴似的,动不动就跳脚?” “我招你惹你了?”沈宴从凳子上跳起来。 沈宜棠无奈地冲他弯弯眼睛。 沈宴一屁股坐下,“话说回来,好险啊,要不是你及时对晏御史下手,铁定就要被父亲嫁到关南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去了,那你就亏大了。” 沈宜棠好笑道:“你怎么就觉得我会乖乖嫁到关南?我来你府上是图富贵的,不是找苦受的。” 沈宴耸肩,“那你还能怎么样?父命难违,你总不能逃婚吧。” 沈宜棠理所当然地点头,“大不了就不当你们沈府娘子呗。” 沈宴一怔,“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一点责任心都没有啊。” 沈宜棠奇道:“你真把我当你阿姐了?我是个江湖骗子,骗子需要负什么责?” 沈宴:“......” 之后几天,公主府的泼天富贵,沈家人一点一点地感受到了。 长公主差人上门,也不言事,也不递帖,只说是送东西给沈娘子,连一个名堂都不说,将东西往门厅一搁,就走了。 送的物什五花八门,胭脂香粉、首饰钗环,夏日里缺不得的冰枕竹席,还有各色吃食等等。 脂粉是钟京最有名的盛家脂粉铺所产,盒上标着特殊徽记,代表只赠给世家贵妇,不对外售卖。 钗环非金即银,全是时兴样式。 冰枕用的玉石通体清透,凉润吸津,比沈府的好一大截。 竹席看着没甚特别,细嗅有淡淡竹香,摸着滑润,不是用普通竹子制的。 吃食更是件件稀罕,有市面上难买的胡食,名贵的茶叶酒酿,还有南来的瓜果河鲜,钟京居于平原腹地,想吃到这些可不容易,不仅要靠财,还要靠门路。 宋蓁一样一样看完,历数东西的价值给沈宜棠听。 其实不用她讲,沈宜棠也都能看出来。 宋蓁啧啧感叹,“都是好东西,可是咱们这亲还没开始结,怎么就不明不白地送这些给你?” “可能就是表示好意吧。”沈宜棠道。 长公主示好的方式,倒是简单粗暴,生怕她在沈府吃穿用度不够似的。 “非亲非故,咱们不好收下呀,只能再退回去了。” “可是以长公主的性子,退回去恐怕会让她不高兴吧?” “那倒也是。”宋蓁犯了难,“不过你兄长肯定不赞同收的。” “瞒着兄长就是了嘛。东西这么多,我也用不上,不如阿嫂来帮我分担一下。”沈宜棠抬手拿起一盒盛家口脂,塞到宋蓁手上,“这个唇色,最适合阿嫂了。” 她早注意到宋蓁的眼神屡屡往口脂盒上飘。宋家是有爵位传承的高门,在盛家铺子特供之列,宋蓁未出嫁时,肯定也享受过。 “还有这些吃食,阿瑜与阿瑾都是馋嘴的年纪,肯定喜欢。”沈宜棠又怂恿道。 几重诱惑下,宋蓁半推半就地收了。既收了几样,其余的自然也收下了。 沈府的大厨房,陆续烹上南江丰美的鲈鱼脍与蟹肉,煮上羊乳酪与牛肉羹,端出来青红带叶的荔枝。沈府正堂待客的茶水,也换成了名种。 沈宣略有察觉,宋蓁一并解释为娘家怜她有孕辛苦,送来贴补。沈宣闻言惭愧,不由对夫人更加温柔贴心。 沈宜棠无事可做,乐得在府享受难得的富贵闲人生活。 当朝御史、青年显贵来府里求娶娘子的事情,在府里下人间传遍了,沈宜棠在沈府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她在府里行走,哪个院的丫鬟小子见了她,都亲亲热热地喊一声娘子。 云岫给她带来了一张富春柜坊的柜票。富春柜坊在重要州府都有铺面,凭此票可以在任意一家取到主顾给她的一千金酬劳。余下的等到事成之日,一手交货,一手交钱。 沈宜棠翻过来覆过去地看着柜票,“你家主子真大方。” “主子对你很满意。”云岫道,“他相信,你一定能办成。” 孟夏的时光一晃而过,时近六月,暑气自地而起,烤得枝叶焦灼,没精打采。沈府庭院不再有沈宣一双女儿玩闹的身影,变得静悄悄的,白昼沉默而漫长。 但是在五月二十九这日午后,沈府几位主子,连同小主子,都齐聚在沈府门口的炽阳下,翘首盼望。 沈府家主沈执柔要回来了。 他去年冬末去关南治水,经冬复历春,今岁四月方启程北上,于昨日傍晚在钟京东郊的临都驿歇脚,派人给家人送了信,言明次日下午回来。 沈侍郎克勤奉公,今晨进城后,先与同行的大臣一道去皇城复命,向官署解交印凭,然后才乘车回到位于嘉业坊的府邸。 沈家人午食后就在主院门廊下候着,不久听到在坊前街上等待的小厮跑回报信,忙敛衣起身,出来迎接。 辚辚的车声越来越近,一辆青布帐车缓缓驶来停下,厢帘被车夫躬身掀起一角。 “大人,到了。” 沈宜棠站在宋蓁身后偏头张望,看到了一张儒雅的中年男子面孔。 沈家先祖在前朝曾位及三公,致仕后退居河东乡下,悉心教导族中子弟。此后沈家世代读书业儒,入仕做官者不少,但大多官卑权轻,无法重振家声,直到沈执柔的出现。 沈执柔登科后,一路从县尉、刺史爬到工部侍郎的高位,不偏不党,官声斐然,是难得的实干之臣。 在沈宜棠的想象里,他斯文,固执,看着有些迂腐。 沈执柔也确实长这样。 清瘦矍铄,不苟言笑,迈的步子四平八稳。 沈宣率先上去见礼,恭敬道:“父亲,您终于回来了。关南的气候可还受得了?身体还好?” 沈执柔露出笑,一张严肃的脸庞上,连笑容都是严肃的。 “一切都好。”他扫过眼前诸人,“家里人倒是来得很齐。” “是。”沈宣笑道,“小妹年初到府,阿弟上个月游学回来,儿妇也有孕了,您又要做祖父了。” 宋蓁牵着大女儿阿瑜,小女儿阿瑾由奶娘抱着,微笑站在一旁。沈宴也站得人模人样,不在父亲面前露出顽相。 沈宜棠察 觉到沈执柔的目光滑过他们,落在她身上。 “宜棠见过父亲。” 她躬身行过礼,怯怯地抬起头,让他看清她模样。 沈执柔的眼睛里翻涌出遽然的惊讶,还有一些沈宜棠读不懂的情绪。 但瞬息过后,沈执柔的眼神就冷漠起来,他收回目光,鼻头抽动一下,不容违抗地道:“天气热,都进去吧。” 众人簇着他进府,沈宜棠最后一个跨过门槛。 沈执柔不喜欢她。 第39章 她再一次,明晰了这个事实。 不过不要紧,他不会和好姻缘过不去。 等他知道她钓到了金龟婿,他再高昂的头,也会低下来。 第33章 通草花“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沈家人聚在正堂。 沈执柔坐在上首,往下依序是沈宣、沈宴、宋蓁,然后是宋蓁的一对女儿,沈宜棠坐在最靠门的地方。 沈执柔一回来,沈府的规矩无形中重了数倍。 小厮将沈执柔从关南带回的礼拿给各位主子,给沈宣与沈宴的是砚台,给宋蓁的是手钏,阿瑜和阿瑾则拿到了琉璃珠。 而递到沈宜棠面前的是朵紫色通草花。 女儿家爱簪花,鲜花娇嫩易凋,匠人就以晒干的通草制成花朵模样,供女郎戴在头上。通草花比绢花逼真,比蜡花持久,上到后妃公主,下到平头百姓,都爱戴,不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但是—— 随便一个小货郎的货担子里就能看到的东西,被拿来充当从关南带来给她的礼,不知是敷衍,还是羞辱。 沈宜棠对此有心理准备,宋蓁忧心的眼神投来,她冲她笑笑,大大方方地拿起通草花,簪到髻上。 沈执柔过问了几句沈宣这半年在大理寺经手的案子,又叫沈宴挑出近日做的文章,晚上送到他书房去。 沈宴唯唯应下。 沈执柔对小腹隆起的宋蓁道:“你怀着身孕,操劳家事,十分辛苦。力有不逮之处,不必勉强。” “都是分内事,谈何辛苦。”宋蓁谦辞回应,看时机正好,便将晏元昭求娶沈宜棠的事娓娓道给公公听。 沈执柔的眉头一皱再皱,等到宋蓁说完,额上几条青筋迸出来,隐隐地跳。 “晏家小子是认真的?”他身子前倾,嘶声问道。 “是,他亲自来府表明的态度。” “他说要娶她?”沈执柔手向末座的沈宜棠一指,眼里盛满不可思议。 沈宜棠埋着头,径以左鬓上硕大的紫色通草花对着他的手。 “就是小妹宜棠。”这回是沈宣回答。 沈执柔重重地哼了一声,张嘴说了什么,没有出声。沈宜棠余光看着口型,说的像是“荒唐”。 宋蓁婉声提醒,“因着晏御史表露了结亲之意,媳妇便没将宜棠庚帖寄到云沂林家,想等您回来做决定。” “有什么决定好做?”沈执柔沉声道,“老夫与人立下婚约,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一诺千金,岂能更改!” 一时满堂皆静,众人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您的意思是,仍然让宜棠嫁到关南?”宋蓁小心翼翼地问。 “不错。” 堂上一片沉默,落针可闻。 沈宜棠咬着牙,心里大骂沈执柔迂腐顽固。 宋蓁揪紧帕子,不知如何答话,阿瑾和阿瑜听不懂,疑惑地看着母亲,她便让奶娘把两个小姑娘带下去了。 “父亲三思,”沈宣急急忙忙地道,“只是立下字约,还没过礼,完全可以拿八字不合为由退婚,算不上背约。宜棠有幸被公主府看上,要是还坚持关南林家,实在是可惜啊。” 沈执柔眯起眼,“不算背约?这种话你怎么好意思说的出口!老夫到云沂县的河堤上巡视,突然一阵大水来,将堤坝冲溃了一个口子,要不是林县令牢牢护住老夫,今日你便见不到为父了!滴水之恩尚要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老夫将她嫁过去,都觉得不足以偿此恩德,为了攀公主府的高枝而背信弃义,老夫不屑为之!” 沈执柔的声音由低到高,气势雄壮。 沈宣额上冒出汗,勉强道:“林县令救了父亲的命,儿子对他感激不尽。只是父亲要报恩,未尝没有别的法子,等来年吏部考课官员,父亲为他说几句话,让他到好一些的县州为官——” “住嘴!” 沈执柔动了怒,“林县令为政好坏,是升是贬,自有吏部考评。老夫一生不偏不倚,不会做这种徇私的事。” 沈宣不太理解,“父亲提携后辈,如何算得上徇私……何况林县令协助父亲治水有功,按理也该升迁,父亲帮他一把,是佳话啊。” 沈执柔冷哼一声,直直盯着沈宣,“你口口声声要替她改易婚约,可是你贪慕公主府的权势,失去本心?” 威压之下,沈宣额汗涔涔,“儿子没有半分贪慕公主府之意,只是为了宜棠着想,她与晏御史两情相悦,嫁给他远好过嫁到关南。” 沈执柔听到两情相悦这个字眼,忽地冷冷看了沈宜棠一眼。 “而且晏御史是清流直臣,您一向也欣赏他……”宋蓁不断给沈宣使眼色,沈宣装作不见,仍苦心劝着。 “谁说老夫欣赏他?长公主豪奢骄纵,晏家的小子狂妄自大,我们沈家不与这样的人家结亲!” 沈执柔大动肝火,沈宣终于败下阵来,垂头不语。 沈宴更是早在被父亲问询文章时就缩下脑袋装鸵鸟,盯着乌木案几上一道开裂的缝发呆。 今日沈家人给沈执柔接风洗尘,还想着抛出这件喜事让他高兴,却不料弄成这种尴尬样子。谁也没想到沈执柔不仅不赞同改婚,还勃然动怒。宋蓁惯通人情,熟于世故,面对这种场景都不知该如何打圆场。 堂上再次安静下来,沈执柔沉着脸,端起茶饮了一口。 茶味清且淡,其味隽永,回味有余甘,比往常府上供的茶都好喝,沈执柔不由连饮两盏。 他恢复平静,刚要开口,忽听一道幽幽女声从门口传来。 “父亲,若是公主府执意要娶,您也毫不动摇么?” 沈执柔猛地看向说话的人。 簪着紫花的女郎毫无畏惧地与他对视,眼里闪着执著的光芒。 沈执柔冷冷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这竟然是沈执柔和他多年未见的女儿,说的第一句话。 真正的沈宜棠泉下有知,怕不是会气活回来。 沈宜棠忍住嘲讽,坚持道:“事关女儿终身幸福,女儿不能装聋作哑,任由父亲摆布。” “阿棠!”沈宣喝止道,“不能这么对父亲说话。” 沈执柔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一介女子插嘴的道理?方才我们议论时你就应该主动避到房外,不闻不听。你来府里已经好几个月了,这些规矩都没学会么?大郎媳妇,你怎么教的她?” 宋蓁低眉,“父亲消气,是我没教好小姑。” 沈宜棠昂头,“父亲不许我说话,可女儿有一事不明,一定要父亲解答。” 她快人快语,“父亲为了报恩,将我许人,可若是女儿嫁了过去,与夫君感情不睦,婚姻不谐,使得林县令烦闷不堪,林家鸡飞狗跳,再糟糕些,林县令休了女儿,那他就要再费心娶第三房妻室,说出去就不太好听了。那您这算是报恩——” “还是——”她露出两排贝齿,笑容纯净,“恩将仇报了呢?” 此话一出,沈执柔明显愣住。 沈宜棠看着震惊无话的沈执柔,听着沈宴倒吸凉气的声音,心里一阵快意。 也算是替素昧平生的沈娘子出口 气。 出口气的后果是她被沈执柔禁了足。 沈执柔叫人锁上她小院的院门,不许她出来,也不许人进去看她,一切饮食由下人从门缝里递进来。 钟京炎热数日,忽来甘霖。雨声啪啪响,不断地敲打窗棂,在油布窗纸上划出一道道湿斜的雨痕。 沈宜棠在屋里走来走去,连珠炮似的控诉夹杂在混乱的雨声里。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父亲,再不喜欢自己的女儿,也不能放着现成的乘龙快婿不选,非要一个远在天边犄角旮旯里的二婚县令啊,这不是成心见不得她好吗?” “就算他见不得她好,有必要和荣华富贵过不去吗?公主府富得流油,和长公主做亲家沈家能沾好处不说,还能和皇家做八竿子的亲戚。旁人上赶着都遇不上这样的好事,我忙活半天给他揣兜里了他还嫌脏往外扔呢!” “这老头还一口一个报恩,真是好笑,他怎么不干脆自己嫁过去给人当夫人啊!” 云岫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了,强忍住没吭声。 直到沈宜棠说累了,忿忿地躺上榻,云岫才道:“他此举确实让人意外,可你明明一向看人脸色行事,又为何当他面逞口舌之快,火上浇油?” “即便我对他委曲求全,好言哀求,他也不会对我好多少,我又何必把委屈咽进肚里。”沈宜棠边说边褪衣裳。 她右肩的伤口结痂,布料来回摩擦,格外的痒。沈宜棠干脆把整个肩头都露出来,翘着二郎腿,拿着把小扇子给伤口扇风——好像这样能消痒似的。 云岫对着这个不雅的姿势蹙起了眉,“可你不仅没争取到解除婚约,还被关了起来,这下被动了。” “不要紧。沈执柔如此顽固,在他心里,将我远嫁已成定局。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现在要解决问题只能依靠外力。” 第40章 云岫一瞬明白,“你是说公主府?” 沈宜棠点头,“长公主给我送那么多东西,说明她认可这桩婚事。沈执柔如果拒绝,她肯定还会争取。” 事实上,晏元昭那日来沈府,和她提及长公主时,给她吃了一枚定心丸。 “有母亲在,你更不用担心,但凡母亲想争什么东西,还从来没有失败过。所以即便最坏的情况发生,沈侍郎不愿取消你的婚约,母亲也会迫他改变主意。” 回想起这番话,沈宜棠弯起嘴角,“你说,长公主来为儿子求亲,是希望看到沈娘子乖乖服从父亲命令待嫁关南,还是更希望看到她坚决反抗父亲,宁死不嫁呢?” 云岫懂她的意思,“宁死不嫁的话——一哭二闹三上吊?” 沈宜棠摆摆手,“这些太麻烦了,就绝食吧,绝食省事一点。你身手好,去偷些吃食来存着,然后从现在起,厨房递来给我的饭菜,就不要收了。” 第34章 匪石心“因为你根本不配嫁给晏元昭!…… 钟京的雨,瓢泼了一夜才休。沈府随处可见小滩明亮的水泊,繁茂枝叶和青瓦房檐都蓄着一汪汪的水,一有风声与响动就哗啦啦地抖下来。 云岫身手利索地翻墙跃进小院,甩落袖上雨珠,推门进房。 “怎么样?”沈宜棠飞给她一方帕子,让她擦干湿湿的发髻。 她被禁足,院里丫鬟也不得出去,只能让云岫偷偷打听消息。 “公主府今日来人了,陆嬷嬷陪着媒人来的,宋夫人表达拒绝之意后,嬷嬷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沈执柔今日旬休在府,后面便亲自出来解释,把公主府的人送走了。” “我绝食的事,传出去了吗?” 云岫点头又摇头,“今早收了我的钱的那个厨房丫鬟,私下和人议论你绝食抗争父命,刚巧被公主府人听到。沈执柔和陆嬷嬷说没有这回事,等人走后,罚掉了那两个丫鬟下月的月银,宋蓁给求情,改成了半月。” “等她再来送饭,多给她点钱。”沈宜棠道。 云岫应下后,沈宜棠又道:“沈家人不会对我绝食置之不理,估计阿嫂很快要来劝我了,快把房里的吃食都藏好,别露了行迹。” 沈宜棠没有想到,来劝她的不是宋蓁,而是沈执柔。 午后时分,沈侍郎端坐在她房中,面平如水。云岫为两人端上茶,退了出去。 沈执柔淡淡看一眼茶,视线越过坐在下首的沈宜棠,停在紧阖的门上。 “绝食的人,却还饮茶?”沈执柔开口,不无讥诮。 沈宜棠不卑不亢,“女儿以绝食抗婚,意在表决心,而非求速死。所以食物不碰,水仍是要喝的。” “你觉得这样做,我就会同意把你嫁去公主府吗?” 沈宜棠静了一瞬,“我不知道。但我能做的不多,总要试一试。” “死了这条心。”沈执柔喝道,“无论你怎么做,老夫的主意都不会改。因为你根本不配嫁给晏元昭!” 低哑的声音重重砸下来,裹着朝廷重臣的威势,若有旁人在场,此刻恐怕要吓得一哆嗦。 沈宜棠浑没受影响,一双点漆般的明眸无畏地对着这位铁石心肠的父亲。 沈执柔感受到她炽烈的目光,垂眸看了她一眼,旋即像被灼伤了似的,飞速移开眼神。 沈宜棠道:“父亲这么认为罢了,女儿自问配得上他。” “呵。”沈执柔冷笑,“你的生母出身卑贱却心比天高,不择手段勾引主子,死于生产就是她的报应。你竟然和她一样,看不清自己的身份,来府不过三月就招惹晏家小子,崇真观几年都没教会你守规矩,真是劣性难改,有其母必有其女!” 沈执柔的怒意比她还甚,一番话说下来,瘦突的颊肉微微抽搐,胸膛上下起伏。 沈宜棠这下明白了,沈执柔对庶女的厌恶显然始于那个“勾引主子”的丫鬟。 她很想问问,那丫鬟到底怎么勾引的他,是搔首弄姿,还是灌酒下药? 她在青楼什么没见过,即便是最强劲的欢药,也不会惑得男子全然失去理智,更不至于不交欢就死掉。 这世上还没有任何一种引诱手段,是无需男子一点配合就能成事的。可笑多的是沈执柔这样的虚伪男人,自己没经得住诱惑,反怪对方坏了他清誉。 沈宜棠思绪转了一圈儿回来,轻风细雨地答他,“父亲说的这些,我都听不太懂,我的身份是工部侍郎的女儿,受邀赴长公主寿宴,宴上我与晏御史互相倾心,因而他来求娶,如此而已。” 她如此平静,倒显得沈执柔失态了。 沈执柔意识到这点,怒火稍收,眉头紧锁,心里不知想些什么,半晌才道:“他对你不过一时新鲜,并不是非你不娶,不要再做嫁给他的美梦了,一个贱婢生下的女儿,就不该想着攀附高枝。” 沈宜棠笑笑,“女儿顺从己心,绝无攀附之念。父亲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要我嫁到关南,那是万万不能。” 沈执柔有一点说得不错,晏元昭就是对她一时新鲜。情爱如同初生的火,短暂炽热一阵,等时间耗尽,就只余下烧冷的灰。 沈宜棠所谋求的,也只是他这一刻的情意,足够让他娶她进门的情意。 沈执柔目光回落她身,语气终是缓和了一些。 “我是你父亲,不会害你。林县令条件不差,配你绰绰有余,他看在老夫的面子上,也会善待你。你嫁过去,有的是好日子过,就别再想这想那了。” 沈宜棠声音柔婉,但半点不松口,“女儿多谢父亲好意,只是嫁给晏御史,日子会过得更好,父亲难道不想我过得更好吗?” 细白瓷茶盏被沈执柔重重放到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不识好歹。” 沈执柔拂袖而去。 守在外头的云岫瞄了眼他的背影,进屋来看到沈宜棠脸上犹挂着笑,奇道:“吵得这么凶,你这会儿又在笑什么?” “这老头儿刚才气到想摔茶盏,但他节俭不舍得摔,就只能狠狠往桌案上那么一放,可不招人笑么。”沈宜棠乐呵呵地道。 ..... 。 沈执柔大步走在回书房的路上,双脚一抬一落,零星的水花飞溅到他的鞋面上,打湿了衣袍下摆。 他毫不在意,眼前倏忽闪过小女郎的明亮双眸,那里头浸着的执拗,刚烈,还有对他的失望,好似一面锃亮照镜,猝然地映出他埋藏心底的往事。 回忆历历,却不堪追寻,百感上涌,悔字当头。 沈执柔枯瘦的面庞如霜冷,他不觉止步于书房前的老桐树下,愀然叹息。 一阵风掀来,老桐摇下一湃宿雨,洒落满肩。 “父亲!” 候在屋檐下的沈宣远远看见,急忙奔来,“您怎么不知躲啊!” “无妨。”沈执柔回过神来,掸去肩上雨,“你来找我?” “儿子还有些话想和您说。”沈宣低声道。 “哼,”沈执柔瞟他,“还是为了她婚约的事?” “是……儿子听人说您刚去了阿棠院里,她真的在绝食?您可劝阻她了?”沈宣搀着父亲走到书房,为他推开门,殷殷问道。 “什么绝食,小孩子拿来唬人的把戏,也就你真信了。她饿上几天,自然肯吃东西。”沈执柔不客气道。 沈宣忧心道,“那也不能任她这样啊。父亲,她的婚事是真的没有回旋余地了吗?儿子想过,您不愿毁约,不如在族里挑个别支的沈家女认您为父,替阿棠嫁到关南,这也是个法子。” “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沈执柔气道,“用不着,就她嫁!” 沈宣一阵沮丧,待要再说些什么,沈执柔一双半老浊目露出精光,“我且问你,今日陆嬷嬷说公主府给沈娘子送过七八箱笼的礼,你媳妇竟做主欢欢喜喜地收下了,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么!” 沈宣一愣,“七八箱笼的礼?儿子不知此事啊,都送的什么?” “吃喝穿用,什么都有,你自己回去问她!” 沈宣才和宋蓁说完话过来,没听她提过此事半句。他心中惴惴,不禁想起日前宋蓁说过的娘家“贴补”,半惊半疑,只得道:“亲事未定,是不该贸然收这么多礼。儿妇做错了事,希望父亲怜她有孕在身,别多怪责她。” “我当然省得。”沈执柔道,“我没怎么责她,但你可要和她说说道理,以后别再犯糊涂,有辱我沈家家风。” 沈宣连声答应,转念问道:“那些礼,还能退回去么?” 沈执柔气不打一处来,“都被你们吃了用了,你说能不能退!” 沈宣小心道:“不能退的话,我们收了礼却还回绝了公主府的求亲,实在是尴尬。长公主母子都不是好说话的,不然我们就坡下驴,顺水推舟,把阿棠嫁过去……” “沈宣!”沈执柔断然喝道。 沈宣一个激灵,收了声。 第41章 沈执柔问他,“你还记得你上一次如此三番五次与为父争执,是什么时候吗?” 沈宣懵然,“儿子不记得了。” “你也知道!”沈执柔道,“你素来孝顺,甚少忤逆长辈,这次为了一个登不上台面的妹妹,竟敢顶撞为父了。” 沈宣嗫嚅着说:“儿子不敢顶撞,只是实在怜惜阿棠……何况母亲去世前遗命要儿子接回阿棠,为她找个好归宿。她老人家一生信佛向善,儿子善待阿棠,也是想了却母亲未尽的执念。” “仅仅如此吗?”沈执柔眼神幽邃,“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其中另有缘由。” 沈宣脸色顿时一白。 沈执柔不肯放过他,“当年那个胆大包天的丫鬟,叫什么,茜桃?” “……碧桃。”沈宣怔怔道。 “你倒是记得清楚。”沈执柔声音暗沉,“她那时和你走得很近,你母亲担心和丫鬟厮混影响你读书,把你打发去了书院。她勾引小郎君不成,就只能去勾引男主子,这才有的那个丫头。这样一个水性杨花爱慕虚荣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你惦念,更不值得你爱屋及乌,非要替那丫头争取她配不上的东西!” 沈执柔顿挫有力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沈宣深深地低下头,他明知有些话不对,却鼓不起勇气反驳。 那时,父亲从钟京调到阆州为官,他们一家子住在衙门后头的官舍。 碧桃是宜淑妹妹房里的丫鬟,生得一副好颜色,笑起来一双杏眼好似汪着一湖春水,勾来荡去,无情也多情。 她和多数十五岁年纪的女孩一样天真活泼,单纯善良,最大的愿望就是伺候好主子,日后能蒙主子开恩放籍,嫁一户殷实人家。 是他非要缠着她,教她习字读书,哄她绣荷包香囊,送她精心挑选的明月珰,然后半威半诱地,把她弄上了榻。他们度过了一段极美妙的少年时光,然而在她求他给一个承诺时,他却慌不迭地离开家,遁进书院。 等一年后他再归家,一切俱已回不去了。 沈宣没想到,一心扑在公务上,对后宅的事漠不关心的父亲,竟也知晓他与碧桃的那段往来。 他盯着乌沉沉的地面,脸上浮出自嘲的笑容。他当年保护不了她,现在依旧护不了她的女儿。 罢了—— 最重要的是,守护好他的秘密,让其继续待在暗无天日之处,永远不被人挖出。 沈宣艰难抬起头,全然是心事被说中的窘迫样子,“父亲教训的是。” 沈执柔恨铁不成钢,“那丫头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你不要再插手了。” “是。” 沈宣从书房里退出来,檐下风起,吹得衣袖飘涨。他站了一会儿,将层涌的惶恐与愧疚吞咽下去,径直走进潮湿的南风。 第35章 月团圆儿女若是随了她的性子,可就叫…… “吁——” 一匹健壮的青骢马遥遥奔来,刚刚好在离坊门口几尺之距时刹住蹄子。 马倌闻声而来,孩气的脸上带笑,“郎君安好。” 晏元昭淡笑颔首,利落地跃下马,提袍进坊。 这座坊是东都官舍所在,专供官员赁住,几十进庭院如棋盘格一般整齐排布,彼此以围墙相隔,横纵皆有夹道让人往来通行。 长公主在东都的别苑距御史台太远,晏元昭又不愿在别人府上下榻,权衡之下,住进了官舍。因着他身份不低,一人独享了最西头的一进院子,清幽宽敞,不受人打扰。 然而今日却没那么安静。 此起彼伏的人语声与笑声海浪一样涌来,灌进他耳朵里。炊烟越过粉墙,袅袅地飘入庭院,满载熟透的黍饭馨香。 “隔壁赵主事的家眷来了,他们人多,又开了火做饭,才闹出这么大动静。小的去和赵主事说一声,让他莫吵到郎君。”来送冰盆消暑的官舍小吏解释道。 “不用。”晏元昭谢绝小吏好意。 大周官员异地为官,尤其是短期出使,家眷不一定能随行。住官舍的更是十人里有九人不带妻儿,身旁只有一两个小厮伺候,每日冷锅冷灶不开火,吃公厨的大锅饭。 这位赵主事难得与家人团聚,听起来是极开怀的。 几个孩童跑来跑去地打闹,小女孩不知何故突然哭了,大人严声训斥两个小男孩,没过一会儿,小女孩破涕为笑,一群小家伙们又开始咯咯大叫。 晏元昭立在庭中,饶有兴致地听着隔壁的喧嚷。 这种热闹向来离他很远,年少失怙,长在公主府,大家族几代同堂手足相依的生活,他没有经历过,亦不会羡慕。 出仕后几回奉命出使监察地方,短则半月,长则半年,都是孑然一人快马奔波,不觉孤寂,只有潇洒。 但是这一次,好像不太一样。 圆月高悬,柔蓝的月光浮在庭院里,清如水,薄似纱,给人有关美好与团圆的一切想象。 晏元昭极其自然地想起了那个小丫头。盈盈笑面,莺语丽声,振振有词地说她要为他生儿育女。 嗯……儿女若是随了她的性子,可就叫人头疼了,还不得像隔壁这些小家伙似的令人抓狂?那边已换作小男孩哭了。 他公务繁忙,经常出京,得想法子抽暇教导孩子。 还要留心,别让母亲的公主脾气带坏他们。 白羽提着一盏橙黄的六角灯进来,看见自家郎君站在院里,时而微笑时而皱眉,不解道:“郎君,您怎么不进屋啊?” 晏元昭回了神。 “屋里热。”他道,抬脚跨过三级台阶,进了房。 白羽也跟着进去。 屋里摆着两盏冰盆,冰气送爽,清凉宜人。这也不热啊,白羽心想。 他见晏元昭眼神看来,开始汇报,“小的今日去夷山 问了,卢太傅刚好一个月前从卢家养好病回到山上,我递了您的拜帖,说您三日后登山谒访,老人家高兴极了,说斋前种的苋菜又肥又嫩,他要亲自采摘拿来招待您。” 晏元昭欣慰,“既能亲自采摘,想必太傅身体大好了。” “那是,浑看不出是八十多的人!” “你让连舒明日走趟别苑取副棋具过来,要那套鎏金松鹤纹银罐配玉棋子的,到时候带着上山送给太傅。”晏元昭吩咐。 白羽去西厢转告连舒的时候,叮嘱道:“别苑还有一套鎏金棋具,棋子是瓷的,和玉的那副挺像,你可别拿错啊。 “我懂,拿贵的。”连舒感叹,“想不到咱们家主子竟和卢太傅有私交。” 大周早年皇位更迭频繁,朝局不稳,卢涯辅佐四位帝王,顾命两朝,是天下公认的肱骨之臣,当世大儒。泰康七年,他激流勇退,以太傅致仕,与好友隐居夷山,尔来已有三十年。 其间无数权贵大臣、儒生名士闻名拜访,能得太傅一见者寥寥。 白羽笑道:“你来公主府年头短,不知道这事很正常。不过故驸马善抚琴,名动京华,你应该晓得?” 连舒点头,“当然。” “驸马的琴技也非凭空而来,而是习自名师。” 连舒惊讶,“不会就是卢太傅吧?” “那倒不是,是和卢太傅一起隐居的朋友,名叫玉溪,是个挺有名的琴师。此人其实姓秦,和早年间倒台了的秦相沾点亲戚关系,驸马常常上山请他指导琴技,练琴之余,还向太傅讨教学问,算得上太傅学生了。不过两位先生都低调,不让驸马宣扬,所以外人都不知道。” “后来驸马入了朝堂,也没疏了和太傅的走动,咱们小郎君才三岁,就跟着上了夷山,你别看郎君现在持重,他那时见太傅第一面就揪着老人的胡子问怎么是白的,哈哈!” 白羽一家子都在公主府伺候,这些事他知之甚详,说来宛如亲历。 连舒长长地喔了一声,“二十年过去了,太傅的胡子岂不更白了?” “是啊,头发也全白了,和仙人似的。”白羽笑道。 ...... 钟京,沈府。 两日里,家主归府,禁足娘子,公主府上门求娶遭拒,沈娘子绝食,几件事情不胫而走,阖府不论主子下人,都在议论。 没想到这些还没消受完,当晚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明昌长公主亲临沈府了。 只见身材高挑的雍容贵妇由嬷嬷搀着,从影壁后缓步走来。宽幅的朱红罗销金裙洋洋铺开,宛如天上云锦一般秾艳华美,璨璨夺目。高髻上的珠冠勾连金丝花枝,高翘的凤首镶嵌莹莹绿松石,云鬓花颜,容色摄人。 丫鬟小子们哪里见过这样盛妆的贵人,纷纷躲在墙后树后围观,窃窃私语。 “听说明昌长公主年轻时是京里第一美人,现在也依然美得很啊!” “她的凤钗都是金的吗?那得多沉啊。” “管它沉不沉呢,肯定是纯金的,长公主这种身份的人,连银鎏金的都不会戴。唉,我们在沈府做一辈子活也买不起一支鎏金钗……” 第42章 “长公主为何来我们府上,难道还是为沈娘子的婚事?” “……” 沈执柔面沉如墨地出来,“长公主驾临鄙府,臣有失远迎。” 长公主微掀眼皮,流露出冷冷的傲意,“沈侍郎知道失了远迎,还不请我进屋,让我在这吹风?” 沈执柔从喉咙里挤出声“请”。 沈执柔和长公主去了书房,宋蓁欲作陪,被沈执柔拒绝了。 书房里银灯两盏,两人隔着一张胡杨木案远远对坐。 长公主嫌弃地看了一眼案上的茶水,“这么多年过去,你好不容易当个四品官,怎么府上还是这么破陋,待客的茶也还是粗蠢的龟山青。” “臣兢兢业业为官,家财有限,自然不如公主豪奢。不过,您看不上的龟山青,一壶也要钟京百姓一个月的米粮钱。官之俸禄,民之膏脂,如何能靡费?” 长公主毫不买账,“又是这套酸腐陈论,你要是真心疼百姓,怎么不见你把钱捐了赈灾?光在自己家里抠抠搜搜,连累妻儿和你受苦!” 沈执柔肃脸,“长公主深夜来访,就为了指导臣如何花钱吗?” 长公主抚着指上玉戒,凤目凛然,“你为何拒我儿婚事?” 沈执柔淡淡道:“上午就和贵府嬷嬷说过了,一来老夫已为小女立下婚约,二来鄙府门庭破陋粗蠢,不堪与长公主结亲。” 长公主冷笑,“你也知道你门庭不配,我不计较这个与你结亲,你就该领情才是。元昭这样的郎君,钟京打着灯笼都难找,他的青云路才刚刚开始,过个几年官位赶上你轻而易举,现在天赐姻缘让他为你女婿,你不感恩戴德就罢了,还推三阻四!” 她停了停,“我知道你这个人,嘴上说着仁义道德,其实虚伪投机,有好处的事从不落下,已有的婚约根本不是问题。你说实话,为何要拒婚?” 沈执柔拱拱手,“长公主如此想臣,可就大错特错了。臣说的全是实话,婚约既立,就没有理由更改,这招令郎为婿的好处,让给别人吧,老夫敬谢不敏了。” 长公主看他油盐不进的样子,不再多问,亦淡了眉眼平静道:“可惜你没得选。皇兄抱恙,我不想拿此事打扰他,才特意过来和你商量。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明日就进宫找圣上给他们两个赐婚,想来你也不敢抗旨。” 沈执柔脸上纹路愈加深嵌,竟被这番话气得咳嗽了一声,“好啊!长公主当年逼婚晏家,现在又为儿子逼婚我沈家了!” 驸马去后,圣上优容长公主,但有所求,无不应允。沈执柔心里明白,她说明日去请旨,就真的能请回赐婚的旨意来。 这些年她深居简出,收敛锋芒,但行事霸道的底色丝毫不减当年。 “元昭是我儿子,我当然要为他娶到中意的女子,不然怎么对得起先夫?” 沈执柔深吸一口气,语气里露出些许颓然,“老夫真是不明白,我那劣女就这么招令郎喜欢?” 长公主理所当然地点头,“你是多不喜欢你那个女儿,要把她远嫁到两千里外给人当填房,还不高兴我儿中意她。” 沈执柔沉默了很久。 “她的生母是我府上的一个丫鬟。” 长公主淡淡道:“元昭不嫌弃。” “那个丫鬟……当年故意打扮成阿微的样子接近我,她如此亵渎阿微,我怎么能让她生下来的孩子嫁给虞卿的儿子?” 虞卿是晏翊钧的字。 长公主美目怔愣片刻,喃喃道:“我说怎么有些像她。” “她的行径确实低贱。”她嫌恶道,“但祸因不是在你吗?若非你把持不住,哪里来的这个丫头?沈执柔,你自称君子,却对这种事耿耿于怀,还因此迁怒小辈,坏人姻缘,可笑至极!若不是元昭实在喜欢她,我才不愿和你做亲家!” 第36章 故人忆“我快要娶妻了。” 沈宜棠知道长公主会来,但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连一个晚上都没耽搁。 长公主肯出马,就意味着事情有转机了。 果然,主院来人通知她过去。沈宜棠简单梳洗一番,带着云岫去了正堂。 出乎她意料,沈执柔不在,只有长公主坐在圈椅上,玉手撑着额头,一副慵懒模样。 见到她来,长公主微笑道:“沈娘子,坐呀。” 沈宜棠乍见笑容真切的长公主,有些不习惯,老老实实行了个礼才坐下。两人面对面,长公主凝神看她,饶有所思的样 子。 沈宜棠被她看得不好意思,率先开口道:“长公主,丹药的事,我要给您道歉——” “不要提了,当那件事没有发生过。”长公主截住她,声音不容置疑。 沈宜棠听话地点点头,继续努力讨她欢喜,“您前段日子送的东西,我都很喜欢,谢谢您为我着想,送那么多好东西。” “嗯,小事罢了。”长公主凝眸,“听说你绝食了一天?” “是。” “是装的吧?” “……呃?” “我年轻时为了让父皇许我嫁给驸马,也闹过绝食。那时候我提前藏好了吃食,一点都没少吃,半分也没饿着。”长公主悠悠道来。 沈宜棠不好意思地笑笑,“瞒不过长公主,我确实是装的,想着能吓吓父亲。” 长公主道:“我那时绝食了一天半,父皇就让步了。可我看你啊,就算绝食七八天,也打动不来你父亲。” 沈宜棠苦笑,“先帝爱重长公主,令人艳羡。” 长公主看了她一会儿,幽幽地叹口气,“给沈执柔当女儿,你受苦了。” “谢谢长公主怜惜。”沈宜棠低声道。 长公主手指轻点太阳穴,缓缓道:“你和元昭的婚事已经定下了,明日媒人来交换庚帖,我会尽快让你们早日成婚。” 沈宜棠一对杏眸瞬间亮堂起来。 “还有,你父亲和你相处估计会很尴尬,你今晚收拾一下,明早我派人来接你,成亲之前,你就住在公主府吧。”长公主微妙的目光从她的小脸滑到锁骨之下,“我也得给你补补。” ...... 墨绿色的苋菜叶盘卧在紫红的汤汁里,嫩白的蒜瓣被染成浅绯,几种鲜明色彩填满了素白瓷盘,像幅画似的,清香里带着野气,在一桌素菜里最亮眼。 “元昭,尝尝好不好吃。” 穿粗麻衣的老人须发皆似雪白,两眼斜向下垂着,挤在水波一样的层层褶皱之中。说话时,精亮的神采从松塌的眼皮里钻出来。 昔年位极人臣的卢太傅,如今虽为山居老翁,仍一眼不凡。 晏元昭安坐在茅檐下的石案前,清逸的身姿与山间溪风松竹相得益彰。他很给面子地夹了一大筷苋菜,毫不犹豫塞入口中,细细嚼咽后赞道:“清新爽口,软嫩宜人,太傅手植的野苋和市井宫廷里的相比,别有异趣。” 太傅呵呵笑道:“你喜欢就好,之前你几次来夷山,都没逢上夏天苋菜成熟,这次终于赶上了。我还记得你母亲那年来的时候,我也用野苋菜招待的她,她吃不惯但还勉强去吃,那小脸皱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不久她肚子就不舒服了,可把你父亲心疼坏了。宫里贵人的胃啊,消受不了野东西。” 晏元昭笑道:“原来母亲还在先生面前闹过这种笑话。” 太傅笑意愈发地深,“明昌在宫里长大,我当过她几年的老师,她常对我吹胡子瞪眼的。后来她嫁了你父亲,在我面前如此乖觉,也是一物降一物了。” “父亲确实能降得住母亲。”晏元昭道。 母亲贵为金枝玉叶,所踏足之处无非宫阙宝殿楼台玉宇,对街头陌上与山林乡野不屑一顾。然而只需父亲一句话,她便欣然与他同往,提着衣裙爬山不在话下。 她的公主架子,遇到父亲便弭然无形。晏元昭小时候得罪母亲,也都习惯找父亲求救,百试不爽。 “反过来也一样,明昌对翊钧影响很大。你还记得你父亲的性子吗?” 晏元昭不假思索,“父亲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所有认识晏翊钧的人都会这么评价。 老太傅叹道:“良玉温润剔透,内里却是冷的。翊钧早慧,十几岁就看透污浊官场、无常世事,待人接物越是无可指摘,内心就越是想逃离红尘。他身上背负着晏家的期待,却常常和我说要遁入道门,或者就和我们老头子一样,隐在山里弹琴弈棋,不问世事。我说那怎么行,大周的江山社稷正需要他这样有才学的年轻人,他也只是摇头叹息。” “是明昌的出现改变了他,明昌身上的活力与肆意把他从出世的边缘拽了回来,他不愿为了家族投身宦海,却愿意为了明昌的虚荣秉钧问鼎。一个心思忠纯的年轻人执掌刑狱,对百姓来说,是天大的好事,他不知翻了多少冤假错案呐,可惜天不假年……” 太傅适时打住,以一声叹裹住了晏翊钧最终遭歹人行凶死于非命的恸事,又笑道:“人老多情啊,说起来就没完了。” 第43章 晏元昭轻声道:“先生能和我讲父亲年轻时候的事,我很感激。” 他从不知父亲还有这样一面。 父亲教他圣人之言,教他仕途经济,报效朝廷,哪怕带他游山玩水,修筑听山居,也不曾流露出离群索居的避世之意。 太傅幽幽道:“能说的还有好些呐,就说这桌上的苋菜,当初还是翊钧和阿微帮忙撒的种,熟了枯,枯了再种,再熟再枯,一晃就是二十多年。老夫当年隐居,可也没想到能活那么久,白发人送黑发人,阿微和翊钧两个小的最先去了,玉溪也跟着走了,算起来,人不如草木啊……”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晏元昭欲起身扶他,被他拦住,“元昭,你多吃,老夫先去小憩一会儿攒攒精力,下午和你对弈一局!” 小童儿将老人送进茅斋,服侍睡下后,出来向晏元昭解释,“先生现在吃得少,睡得多,午觉起码要睡足一个时辰。” 晏元昭点点头,“我去外头走走,待会儿回来陪先生。” 夏日山里草木明净,空气湿润,很是舒适。晏元昭带着白羽绕过院里绿油油的菜田,推开篱笆门,照着记忆里的路线爬上东边的小土坡。 坡上是一片甘棠树林,密密的树枝垂缀着手掌般大小的鲜亮叶子,褚色的果实掩映其间。春来时花开如雪,香漫四野,美不胜收。晏元昭书房里挂的山棠图,就是父亲绘的这里情景。 两人穿过树林,白羽想起来一事,“郎君,我看您吃了不少太傅的野苋菜,不要紧的吧?您的胃和长公主的一样,吃不了粗东西的。” “自然不要紧,我哪有那么娇贵。”晏元昭道。 林子渐疏,绕过几棵低矮白杨,一座小土丘映入眼帘。 这是琴师玉溪的坟。 白羽从布兜里拿过供果,仔仔细细摆在坟前,又取出一叠黄白纸钱与香烛,晏元昭用火折子依次点上三炷香,细长的烟篆蜿蜒升空,慢慢地散入云气里。 玉溪出身士族秦家,他痴迷音律,不肯读书入仕,很早就切断了和家族的来往,易名周游四方,临老与好友卢涯相携归隐比邻而居,死后没有入家族墓地,选择长眠于夷山。 他与晏翊钧有师生之谊,晏元昭每登夷山,都会代父祭祀。 燃完香,再烧纸钱。红亮的焰舌小口吞噬着纸衣,须臾就吐完烧透了的黑烬。 土丘旁还有一个小小的衣冠冢,冢旁的木碑上写着冢主的姓名“秦微”。 这就是卢太傅口中的阿微了。 秦微是故丞相秦祈的女儿,她同晏翊钧一样,少时敏而好琴,登夷山找玉溪这位远房亲戚求教琴技,先晏翊钧一步,做了他师姐。 晏元昭没有见过秦微,但听父亲说过她多舛的命途。 秦祈在泰康年间独揽大权,犯下勾结外族、贪污受贿等多项重罪,被腰斩于市,家中男赐死,女没为官妓。秦微年未满二十就因父祸入了教坊司,习自玉溪的一手好琴音从此成了取悦达官显贵的工具。 四年后,秦微被恩赦放籍从良,可她却在此时被心上人辜负,万念俱灰下投了水。 她的尸骨一直没找到,秦家有能力的远亲不愿管她的事,最后还是晏翊钧与两位先生 为她办了招魂葬,在夷山上立了衣冠冢。 晏元昭走到冢前,看向白羽。白羽心领神会,又从布兜里掏出一些供物与纸钱,在冢前摆好烧化。 他家主子善心,每回也顺手给这位薄命的秦娘子撒冥币。 东西烧完,白羽收拾好站起来,忽然看到晏元昭神色难看地捂着嘴,忙问:“郎君,您怎么了?” 晏元昭没答话,疾步走了几步,远离两座坟茔。白羽跟着跑过去,就见晏元昭扶住一棵杨树,弯腰吐了出来。 白羽哎唷一声,急忙递了帕子,“就是那个野苋菜闹的!郎君您可别逞能了。” 晏元昭若无其事地直起腰,拿手帕擦干净自己,“太傅心意,岂能辜负。” 他皱眉看了看秽物,让白羽覆土盖住。两人沿坡向下找到一处小溪,晏元昭用溪水漱口净面后,才回到太傅的茅斋。 到了下午,小童儿拿出晏元昭送的棋具,卢太傅养精蓄锐,和他用玉棋子杀了一盘,晏元昭不幸惨败。 老人愉悦不已,“元昭,你棋艺不仅没进步,还退步了,嗯?” 晏元昭无奈承认,“晚辈平时下得少,荒疏了。” “琴呢,也不怎么弹了?” “不弹了。” 晏元昭说完,也觉不好意思,低头用白玉般的手将两色青白棋子敛入盒里。 太傅摇摇头,“可惜了。以前我天天听玉溪弹琴,听得都腻了,恨不得捂住耳朵不听。可这么多年过去,又很是想念,你是玉溪的徒孙,老夫还指望你来重现故人之音呢!” 晏元昭低声道:“先生见谅,晚辈愚钝,当年随父亲学的琴曲实在不多,若是让晚辈来弹,恐怕不是重现,反是玷污先生故人之音了。” 太傅宽和笑笑,“好了,老夫不强求!也难怪你没时间做弹琴下棋这些雅事,你这几年做御史,脚不停歇地干了好几件大事情,老夫远在深山都听闻了。前年出使剑南,为百姓伸冤理枉,当地人都做歌称颂你,去冬又弹劾李绶,将其下狱法办,你干得很好啊!” “晚辈在其位谋其事,让先生见笑了。”晏元昭道。 “你不用谦虚,”太傅道,“嫉恶如仇,不畏强权,说得容易,实践起来难。不过,你这样的雷霆手段,把晏仲平吓坏了吧?他现在还同明昌争你么?” 晏元昭笑道:“祖父这两年的确不再提让我回晏家的事了。前一阵子,他提醒我过刚易折,让我学习父亲的圆柔温文。” “他是瞎担心啊。老夫知道你并非蛮干,直中亦通变。就像你的棋艺虽臭,但棋路不错,谋定后动,留有余地,一方陷而四方救,这为官之道,和下棋也差不多。以老夫来看,你弹奏李绶而未牵扯太多他人,就是已经留余地了。” 卢太傅虽然退隐,但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对朝堂仍洞若观火。 晏元昭坦言,“先生说得不错,我在收集李绶贪污证据时,拿到了一本关键账簿。簿上记录了他以太子名义收受的贿赂,洋洋洒洒百来条,不仅有地方长官送来的进献,还有许多朝臣参与其中。圣人还健在,半个朝堂就已开始站队储君,讨好太子了。晚辈万分厌恶,但还是匿下了账簿,没有呈送上去。” 太傅喟叹道:“提前示好新君,古来有之,但从未如此猖獗过!其中必少不了太子授意,这个风气下,有人攀附求荣,就也有人献财自保而已。” 晏元昭点头,“是,账簿上提到的名字,不乏卓有治绩的良臣。” “你的做法是对的。涉及这么多臣子,呈上去,圣上也难办,最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压下不理最有可能,天家父子尴尬,太子与朝臣嫉恨,百害无一利。何况这种事,圣上耳清目明,心中有数。” 晏元昭道:“水至清则无鱼,晚辈懂这个道理,只是不免惕然心惊。” “是啊,宦场就是一摊浊水,如果将自身操守看得最重,那就只能小心翼翼地躲避污泥,举步维艰。但还有人将做事放在首位,为了能做更大的事,为百姓谋求更多的福祉,情愿让自己沾上几个泥点子。众人所求不同,所得也不同。”太傅悠悠道。 晏元昭若有所思,“先生所言,晚辈受教良多。想古来的能臣良吏,多半是先生所说的后一种人。” “你和我啊,想到一起去了!”太傅放声长笑。 小童儿适时地过来,撤下棋盘,送上清茶。和暖的夏风从窗缝里溜进来,老人面色红润,白发苍苍,笑容历经岁月,倒显返璞归真。 “还有一事要告诉先生。”晏元昭举杯,唇角逸出清明的笑意,“我快要娶妻了。” 第37章 迎君归“来迎我还未拜堂的夫君啊。”…… 沈宜棠没想到她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进公主府。 她猜沈执柔也和长公主说了她生母卑贱之类的言论,流露出对她的讨厌,长公主觉得她在沈府水深火热,大发善心接她走。 那晚之后她的禁足就解了,她没去见沈执柔,沈执柔也未找过她。 沈执柔在她面前言之凿凿,狠话说尽,最后却让步长公主许了婚事,大概没脸再见她,连长公主直接带她走的无礼行径,也默许了。 沈宣夫妇更是插不上话,只能既喜且惊地听到好消息,眼睁睁目送她离开。 进了公主府,她被安排住在西路院里一处僻静的院落,院名蘋香,房间宽敞,布置齐全,房前还自带一个花草繁茂的小花园。此处与长公主居处尚隔一进院子,离晏元昭的承渊院更远,循着方向望去,隔了几十间屋宇。 来府第一日,长公主把她叫过去说了几句话。 “用不着每日来给我请安,我要找你,自会请人叫你过来。公主府很大,不要乱跑,容易迷路。” 第44章 “成亲的一切事宜,我会派人与你府上沟通。你安安心心住在这里,等临近婚期,我再将你送回沈府。” 沈宜棠松了一口气,长公主性情虽让人琢磨不透,但不是宫里那种爱给人立规矩的贵人。 之后数日她与长公主相处,多是一起打打五木、叶子戏,或者闲聊几句晏元昭的喜好,长公主并不爱唠家常,说不了几句就叫她给念话本子。 陆嬷嬷告诉她,长公主喜欢她声音,听着像流泉,像击玉,比丫鬟们的声音都好听。 沈宜棠常常念着念着,发现长公主睡着了。人倚在水晶珠帘后的美人榻上,保养得宜的脸庞上覆着沉沉的倦意。 不见人前的骄傲,只有无限的寂寞。 她便轻手轻脚退出去,回到自己的小院,抱了梨茸来玩。梨茸本是养在晏元昭居处的,按照长公主的吩咐,照顾梨茸的嬷嬷带着猫搬到她这里,让她与梨茸培养感情。 这虽是一桩任务,但沈宜棠当做一件乐事。而另一桩任务,就让她有些哭笑不得了。 她只带了云岫过来,长公主又添了一个婆子并两个丫鬟给她。她们每日按照长公主的吩咐给她准备香汤浴,以精油和药草为她沐洗头发,用瓶瓶罐罐伺候她养肤…… 沈宜棠心想,春风楼里老鸨让雏儿接客之前,也是这种流程。不过长公主当然是好心,约莫是觉得她容貌不够出色,便把自己爱美的心得,都慷慨地用在了她身上。 沈宜棠这几年东奔西跑,没费太多心思保养。但她皮肤底子好,不管怎么造都白皙水嫩,再加上一对水灵灵的眼睛,望之如二八少女,她其实觉得往上提升的空间不大。 可二十多日下来,竟真的有些微的改变。头发变得更加乌亮密实,如缎子一般,摸起来又极柔软。脸面也愈发清透,吹弹可破,她自己照着镜都忍不住想摸一把。 只是长公主仍看起来不甚满意。 不满意处在哪,沈宜棠心知肚明。 来公主府后,生活起居各项都比在沈府优渥得多,尤其是饮食,食材从水里游的到天上跑的,无一不鲜,无一不珍。有几样吃食送来的次数最多:花生红枣汤,黄豆炖猪手,还有羊乳酪和鲜牛乳。 沈宜棠在女人堆里混大,当然清楚这些是补哪里的。 问题是,十六七岁的豆蔻 少女或许吃了还有用,她都二十有二了,还能补得上吗? 她心里犯嘀咕,还是抱着不补白不补的心思领了长公主的情,乖乖下肚。 ……结果当然是补了也白补。 夏日穿得清凉,里头薄薄一件丝绸裹胸,外罩纱质披帛。长势如何,一清二楚。 长公主失望的目光扫来,沈宜棠一阵心虚。 但长公主也没有说什么。 沈宜棠发现,长公主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婆婆。论家世、相貌、才学,沈娘子没有哪一方面与晏元昭是相配的,她甚至还有一个见不得她好的父亲。但长公主秉承着爱屋及乌的精神,坚定地选择她,对她好。 欺骗这样一位拳拳爱儿的母亲,沈宜棠心有不忍。 她没把嘴甜哄人的技巧用在长公主身上,刻意在她面前唯唯应命,沉默乖顺,心道等她跑了之后,长公主心里或许能好受一些。 既进了公主府,沈宜棠自然开始琢磨偷账本的事,只是此事依然困难重重。 晏元昭的住处离她太远,她只在进府第一日由嬷嬷带着参观府邸时去过一回。因为主子离府,院门上着锁,只在清扫的时候才会短暂打开,下人忙活完,就把门锁上。此外,公主府处处还有侍卫队巡逻看守,她院里的婆子和丫鬟也不是好糊弄的。 她派云岫夜探过一次,云岫仗着好身手避过府卫巡查进到了院里。然而屋锁乃精钢所铸,她撬到一半时发出的动静还是把卫士引了来,云岫靠着机变躲过一劫,没被发现,但也只能无功而返。 沈宜棠不敢再轻举妄动,决定还是等晏元昭回来,伺机行窃。 天一日比一日热,蝉叫得一声比一声响,沈宜棠日思夜盼晏元昭归来。 东都的蝉比钟京的还躁,似乎也受不了炎炎长夏,声嘶力竭地发出抗议。 每日闻着不休的蝉鸣,晏元昭早出晚归,督责御史台理清积攒的陈案,将惫懒的东台官员折磨得苦不堪言,个个都盼着他快些走。 晏元昭不仅没早走,还因料理一桩公务,将归期推迟了几日,直到六月下旬,才计划回京。他不愿应酬,辞去所有饯别宴还恐不够,干脆瞒着所有人提早一日动身,上一刻和东台官员交代完事情,下一刻人从官署里出来,就跨着红栗马踏上了两京驿道。 一路风尘仆仆,轻装简从,比来时还快了一日。 他日前接到长公主托人捎来的信,信上说她和沈侍郎吵了一架后,顺利为他定下婚约,聘礼也下了,婚期定在七月初九。 结果不意外,过程令他有些疑惑。 沈侍郎难道不情愿退婚,逼得母亲亲自上门劝说?而且为何如此急着成礼?想起母亲对沈执柔的意见,晏元昭心底觉得不妙。 进了城,白羽快马当先回去通知府里人,顺便知会门房打开府门。平日里为了方便,晏元昭多从西角门进出公主宅,但此次离家月余,也算远行,离府时郑重其事走的正门,归府自然也要如此。 晏元昭兜着缰绳,让马儿不紧不慢地迈步走进明昌坊,待见到大敞的朱红府门,他翻身离鞍,将马交给门房。 几日里早也骑马,晚也骑马,从府门到二门的这段宽敞大路,与其跑马通过,他更情愿自己慢慢走过去。 刚走到二门,欲拐到西边院子,就见一道丽影倏地蹦到他眼前。 “晏大人!” 晏元昭剑眉陡然一抬,“你怎么在这里?” 沈宜棠嘴儿翘,眼儿亮,“来迎我还未拜堂的夫君啊。” 她声音清脆,理也直气也壮毫不羞涩地这么称呼他,好在周围并无下人,侍卫们和白羽似乎都机灵地躲远了。 晏元昭低头看她,小丫头杏眼桃腮,俏生生的,好像比之前还漂亮一些。 但具体哪里变漂亮,又说不出来。 沈宜棠道:“我本来想在府门口等你的,但怕门口侍卫笑我,就在二门等了。” “母亲今日邀你来府了?” “没有呀。”沈宜棠眨眨眼睛,“长公主很早就把我接到府上住了,特意没在给郎君的信里提这事,想给你一个惊喜。” 晏元昭表情复杂地看着惊喜本人。 “母亲为何要接你来府里住?” 她难道不知婚前男女不能见面吗? “唔,谈婚事的时候,我和父亲闹了点不愉快,父亲又和长公主闹了点不愉快。她觉得我在沈府的日子过不好,就接我来了。” 沈宜棠看着晏元昭绷紧的面皮,赶紧摘清自己,“你在想婚前男女见面于礼不合是不是?我也这么问过长公主,可她说这种虚头巴脑的礼不守也罢,还说公主府的人嘴严,沈家更不会声张,那外界就无从知道。” 晏元昭眉心跳了跳,欲言又止,继续向西走去。 沈宜棠跟在一旁边走边道:“说是惊喜,怎么郎君看着只有惊没有喜呀。” 晏元昭不答,只问:“母亲让你住在哪里?” “蘋香院。” 晏元昭神色微动。 他十岁时,母亲给他添了一个妹妹,蘋香院就是给她预备的,装潢摆设都是母亲一手布置,可惜妹妹还没住进去就夭折了。多年过去,蘋香院一直维持原样空置着。 沈宜棠嘟囔,“离郎君住的地方可远了。” “近了你便怎样?” “近了方便找你说话呀。”沈宜棠脆声道。 晏元昭轻声笑笑,脚步不停,转眼即到承渊院。他提脚跨进院门,沈宜棠也欲进去,被他转身一拦。 “回去。” 沈宜棠一惊,“回哪去?” 知道她误会了,以为他要赶她回沈府,晏元昭道:“回蘋香院待着。” 沈宜棠垮脸,“你不想看见我吗?” 晏元昭耐心解释,“我还有事要做,待会儿去见母亲,然后去御史台,晚些时候才回。” 沈宜棠努力争取,“我可以在你院里等你回来!长公主把梨茸交给我养了,它和我可亲了,我带它重新熟悉一下它原来的活动地方。” “你我还未成婚,你便住进我府上,若再往我屋里跑,像什么样子。再说,放你和梨茸单独在屋子里,我不放心。” 晏元昭俨然是一副担心她捣乱的样子,沈宜棠没辙,只好退一步,“那等你忙完回来,我可以来找你吗?” 晏元昭似在思索。 沈宜棠小声道:“我都一个多月没见你了。以前也就罢了,现在我在你家里,还不让人见,真够无情的。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在东都被别的女郎勾了魂,不喜欢我了,我可听说东都的女子个个都好看……” 第45章 这都说的哪跟哪? 晏元昭打断她,“让嬷嬷把梨茸送来,你今晚酉正时分过来,陪梨茸玩一会罢。” 沈宜棠眉开眼笑,“好,我不打扰了,晏大人去忙叭。” 转过身走了几步,沈宜棠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进一个屋子,好说歹说费这么大劲。要是没有梨茸,不就根本没有理由了? 都说小别胜新婚,她看晏元昭是个例外。本来他对她就只有一茶匙的喜欢,消磨了一个月,就只剩下小拇指盖大小了。若不是她缠磨得紧,估计连这点儿他都不认。 她知道他这两日将至,还特意换上了漂亮衣裳,露出锁骨周围养得丰腴白嫩的肌肤,也没见他多留意。 沈宜棠气恼了一路,回到蘋香院,忿忿地抱起梨茸撸它的毛。梨茸和她混得熟了,悠悠哒哒翘起细长的尾巴,甩来甩去。 她叹口气,“梨茸啊,我要是你便好了,光明正大地进晏元昭房里,不用被轰出来。” 梨茸伸出小舌头舔她手,点着圆茸茸的脑袋附和。再没见过这样乖巧的猫,长着一身高贵的雪毛,却一点架子都不摆,更没它主子的冷傲劲儿。 沈宜棠笑道:“你舍不得我呀?乖,今晚我找你去,你给我开门哦。” 第38章 共良宵“不会是晏大人私藏的春宫册子…… 夏日昼长,酉正时分金乌还未沉尽,苍蓝的天空罩着承渊院一瓯暗白,暖风熏得人发闷。 沈宜棠穿碧裙子,戴玉腕钏,盈盈地叩响了晏元昭的书房门。 白 羽给开了门,笑容一团和气兼会意,“沈娘子,您来啦。郎君还在忙,您轻点声进去,别惊着。” 沈宜棠朝内一望,勾着脚尖点进去。辛辛苦苦,晏郎君的房,她总算是来了。 白羽自觉离开,将门闭上。 梨茸踩着地衣优雅地走到门槛,直勾勾看着沈宜棠。它如约来迎接了。 沈宜棠蹲下摸了摸梨茸,走过罩门,无声地打量四周。 晏元昭的书房极大,但不显空荡。 八扇雕琢精致绘着青绿山水的碧纱橱隔开卧房,六个檀木架上格下橱,书格里整齐码放书册,有一架底格放了红木剑架,托着一柄长剑。架子后头的墙壁上悬一张山景小画,青叶白花漫山遍野,如火如荼。 书架疏散地半包着一张乌木书案,旁边还有香架、画几、茶案等,角落里搁了只四周包起的芒草软垫充当猫窝,看着亦是清雅。 房里一派阴凉,沉静中氤氲着素淡香气,是沉水糅合了棠梨的味道。沈宜棠没看到冰盆之类的常见消暑之物,不知这屋子是怎么造的,能避过灼灼暑热。 晏元昭坐在书案前,提笔写着什么。 沈宜棠抱着梨茸,有些踌躇。 “坐这里。”晏元昭下颌微扬,用笔杆指了书案斜对面的坐榻。 沈宜棠忙坐过去。 榻上置着栅足几,几上摆了几碟点心,不知是原本放在那里,还是为她准备的。 她吃着糕,撸着猫,看晏元昭专注笔下,再无搭理她的心思,想了想,道:“晏大人,我想找本书看,可以吗?” 答声从书案后传来,“想看什么书?我这里没有话本子。” 沈宜棠噗嗤一笑,“我不想看话本子,给长公主读都读够了。我去看看你书架子上都有什么,挑一本来看。” 晏元昭没说话。 沈宜棠便当他答应了,放下梨茸,脚步轻柔地走到架子旁。 她看了很久,晏元昭提落笔勾划完两整页纸,余光里的绿罗裙才从书案右端移到左端的架子。 沈宜棠找书,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以此为借口搜寻账本。 她放亮眼睛,从第一个架子起,细细扫过书格里的每一本经史子集,寻找主顾所说的红皮册子。还用云岫教她的法子,手指一寸寸摸了书架的关键处,查探是否藏有暗格暗室。 搜到最后一个架子,仍没有什么收获,都是寻常的架子,载着寻常的卷册。 但她突然眼一尖,目光滑到架顶。 上面有几部厚重的典籍,最上头赫然是一本堆得靠里的册子,薄薄的,朱红书脊。 那册子放得高,还贴着墙,她看不清封皮。沈宜棠毫不犹豫地踮起脚,伸手够过去。 下一瞬,沈宜棠后背一僵,一只温热的大手按在她手背上。 晏元昭站在她身后,低沉的声音响起,“别拿。” 他一直专注在案头,怎么反应得那么及时,背后长了眼睛似的。 沈宜棠讪讪地缩回手,转身面对晏元昭的俊颜,“是什么呀,还不许人看?” “不适合你看。”晏元昭道。 “我都没看呢,你怎么知道就不适合我呀。”沈宜棠眼珠骨碌一转,“不会是晏大人私藏的春宫册子吧?” 晏元昭眼皮一跳,“你脑袋里成天想些什么东西。” “这有什么,郎君们都看,我理解的。”沈宜棠无辜道。 “你从哪听的‘郎君们都看’?”不等她回答,又道,“不许再说这个。” “这么避讳呀,”沈宜棠笑得贼贼的,“不会是被我说中,心虚了吧。” 晏元昭面色不善,沈宜棠越发怀疑这正是她要找的册子,继续小声激他,“我就当是春宫了,除非你让我看看。” 晏元昭一声不吭,忽地扬手拿下册子,塞她手里。 沈宜棠忙翻开,看到里头内容后,沉默了。 是一本应进士科试用的手抄策文合集。 晏元昭淡定地阖上册子,“喜欢看这个,看得懂么?” 沈宜棠知道自己应该服个软,维持一个乖乖听话的沈娘子形象,可看着他那个气定神闲的眼神,又忍不住道:“说不准就看懂了。” 她劈手拿来册子,提裙回到坐榻上。 晏元昭眉头微蹙,也坐回去继续伏案。 窗外苍穹如同抹了某种烧制中的蓝釉彩,变得又浓又深。白羽两次进来点亮银盏,满室灯火荧荧,烛花摇个不休。 沈宜棠手里这本策文实在内容深涩,枯燥无味,她装模作样读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轻飘飘地起身,在房里晃来晃去。 看看这,看看那。 “晏大人,我帮你磨墨吧?” “郎君,要忙到什么时候呀?” “诶,窗外月亮爬上来了!” 扰归扰,仍是脚尖着地,不敢弄动静的。 晏元昭笔下不休,一律简单回答,没抬头看过她,只偏头看过一眼银钩似的月。 沈宜棠闹了一会儿,闷闷坐下,放梨茸在身边,任它的爪子尾巴时不时蹭到腿上。 整间书房都逛过了,明面上不见红皮账簿。书架下的橱格,要想办法在没人时翻一翻,其中两个锁着。书案下还有个小抽屉,也上着锁,是个精巧的莲花锁。其他的壁橱箱笼也能藏东西,但可能性不大。 她想着想着,不觉就等到晏元昭结束公务,走到她面前,伸手欲搂她的腰。 ——搂她腰? 沈宜棠一诧,转眼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晏元昭从她腿上捞起了梨茸。 梨茸温驯地去了他臂弯,脑袋倚在他袖上,琉璃珠般的眼睛转来转去。晏元昭捏了捏它爪子,玉似的手指陷在雪里,神色罕有的温柔。 逗了一会儿猫,晏元昭松开梨茸,让它溜去了地上,这才转头看向鼓着脸的小丫头。 “不高兴了?” “郎君终于舍得和我讲话了。”沈宜棠干巴巴道,“人不如猫啊。” “我也没想到,你比猫还闲不住,逛屋子像逛集市。”晏元昭道。 “瞧着新鲜嘛。”沈宜棠小声嘀咕,“我脚步很轻的,没吵到你吧?” “还好。” 晏元昭轻描淡写。 他做事向来专注,即便沈宜棠弄出点声响,也不会妨碍他。甚至,将她放置在余光里,偶尔瞥见她探头探脑地偷看他,心里便平添一股愉悦,手头的公文都显得面目可爱了。 细究起来,上回他在大理寺迫她抄书,就是这种感觉。 晏元昭看着她,“令尊拒婚的事,我听母亲说了,沈侍郎——”他顿了顿,“对你实在狠心。” “郎君心疼我?”沈宜棠笑道,“没事的,我才不放在心上,我早当没有这个父亲。” “你倒心宽。” “心不宽难受的就是我自个儿,父亲厌弃我是他的损失,我才不要因此难过。”沈宜棠理所当然。 “这便好。”晏元昭道,“你这性子,着实看不出在道观里待过多年。” 原来他知道。 沈宜棠解释,“其实道观也并非想象中那样清苦,道人们都是有血有肉的活人,有对我特别好的人,像亲阿姐亲阿娘一样照顾我,纵着我,比起血缘维系的亲人,她们更像我的家人。” 晏元昭若有所思,“日后有机会,带我去拜见一下你说的这几位家人。” 第46章 “好。” 沈宜棠的笑容有些僵硬。 她们可不是道姑,而是春风楼里的娘姨啊。 她忽然察觉到自己的一丝无措。她一直将晏元昭当做一个目标,满腔热忱地接近他,撩拨他,现在如愿和他定下婚约,共坐一榻,他认真地对她说,以后一起见她家人,她却应对得勉强了。 必须快点找到账本,拿到五千金走人,不能拖到成亲之后。 沈娘子这个面具,她戴得不痛快了。 沈宜棠咬了下嘴唇,引开话题,“晏大人,你去东都除了办差,可有去哪里玩?” 晏元昭反问,“东都哪有什么好去处?” 山水不如钟京毓秀,春天花时也过去了,无芳花可赏,无丽景可观。 “有很多呢。”沈宜棠兴致勃勃地给他列,“东都南门外的十字街夜市, 卖三丝果子和糖酪糕;太平寺逢五逢十的珍禽会,有各色鸟儿,犬猫狐兔;东教坊司每月许民众看的傀儡戏和杂手伎……都是钟京没有的,我听闻已久,可想去看了。” “杂色聚集,吵嚷不堪,你称之为好去处?”晏元昭说完,忽然想到她连别人家洞房都想去看一看,向往这些也不奇怪。 “我在道观里憋久了,所以想去瞧热闹嘛。” 沈宜棠垂下眼帘,他这种云端之上的世家郎君,当然看不起民间的乐趣,她还没说赌坊乐馆青楼浴堂子呢。 晏元昭道:“等你去东都看上一回,便不好奇了。就说那夜市食摊儿上的东西,闻着香,实则不干不净,根本下不了肚。” 这是在说她叶公好龙了。 沈宜棠笑笑,“我又不像你们男儿家,想去哪便能去哪。” ——她当然能想去哪就去哪,夜市食摊儿上的东西,闻着香,吃着更香。 她说得嘴馋,摸了块小几上的鹭鸶饼吃。论起吃来,沈府的饭菜和沈执柔其人一样,菜式呆板,枯瘦无味。公主府的则是山珍海味,道道鲜美精致,就没有不好看、不可口的。 只是她身份摆在这里,为了优雅好看,不仅要吃得少,还要吃得慢。细细嚼着品着,越吃越觉得没劲儿,没烟火气。 搁在金盘子里的蒸饼,不如小贩从冒着热乎气的蒸笼里现掏出来的好。 摆成龙凤呈祥的鸡肉丝,也不如外头卖的烤鸡,皮焦里嫩,撕下一条腿来,滋滋儿的冒油。 等她不做这沈娘子,就把想吃的都吃个遍。 沈宜棠边想边吃,一只鹭鸶饼咂得津津有味。 晏元昭盯着她脸上漾开的笑意,吃个糕饼有这么开心吗? 沈宜棠后知后觉他在看她,目光幽深,看她像看块顽石,他在琢磨她。她嚼咽的动作便放得淑女了,吃完拿取几上的柑橘饮,心虚地喝了一口。 甜滋滋的,他拿她当小孩子,招待不用茶,用甜水。 晏元昭仍在看她。 银烛送来如玉的暖光,抚在她的肌肤上,不是静瓷般的美,而是生动的,流淌的,照见她洋溢着神采的柳眉、明睐、樱唇…… 活色生香,当是如此。 第39章 好事近她稍一张口,就会含住他。…… “看我做什么?” 沈宜棠脸热起来,觉得这屋子的避暑功效失灵了。 晏元昭牵动唇角,“你嘴边有糕饼屑。” 沈宜棠微微失色,她吃得很克制了,怎么还是闹了笑话。正要掏手帕去擦,忽觉他的手指贴了过来。 先是硬实的指尖,再是温厚的指腹,轻轻地沿着她的唇线游走,在上唇上方的小窝里短暂搁浅。 沈宜棠的呼吸战栗了。 晏元昭擦拭着并不存在的糕饼屑,喉头滚动,声音微哑,“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你来书房么?” 沈宜棠无法回答,因他的手指已移到了她两唇瓣之间。她稍一张口,就会含住他。 她也无需回答了。 晏元昭搭在她下颌的拇指用力一撑,人亲了过来。 勾缠,抵弄,戏逗,沈宜棠唇齿间的酸甜津液尽数被他掠夺过去。她陷在他霸道的攻势里,雪狮子向火,不觉半个身子软了,被他有意无意压着向后仰倒。 他一手垫在她后背,防止她被坐榻的扶手硌着,一上一下的姿势,晏元昭亲得更肆意。 沈宜棠阖着眼,羽睫颤得厉害,侵不进来的烛火在她眼下投了一块暗影,窸窸窣窣地飘荡,跳跃,润湿,染上粉嫩的胭脂色。 扮演沈娘子有诸多倦烦之处,但不包括此刻。她主动伸手揽紧他的腰,脚尖绷起,不受控地小幅度挪移,脑袋里模模糊糊地想,他动作这么自如,所谓的不近女色肯定是假的。 外人都被他骗了。 忽然“当啷”一声脆响迸出,接着是刺耳的碎裂声音。 亲得难舍难分的两人乍然回神,晏元昭看着满地白瓷碎片,眼里流露出茫然。 沈宜棠意识到怎么回事,不好意思道:“我刚才脚不小心勾到了小几上的白釉瓶……” 好在她毫发无损。 晏元昭帮她理着微微凌乱的鬓发,叹道:“你惹乱子的本事,我是服了。” 这回真不是她故意的呀。 沈宜棠嗔道:“那还得怪晏大人轻薄我,我腿上没长眼睛,看不到花瓶嘛。” “轻薄?”晏元昭轻声地笑,“你明明喜欢得紧。” 亲到后半程,已不是他在弄她,而是她缠着他了。 沈宜棠推开他直起身子,装作没听见。 在外头值守的白羽被唤了进来。 “清理一下。”晏元昭道。 白羽一脸懵地看着地上的狼藉,又看向站着的两人。两位主子脸都有些红,表情平静,带着点儿高深莫测。 “梨茸跳上跳下,把瓶儿打碎了。”沈宜棠指指蹲在角落里的猫儿。 白羽取来竹帚,一边打扫一边絮叨,“梨茸好阵子没闯祸了,郎君一个多月不在,它性子又野了。” ...... 一回生二回熟,沈宜棠接连好几个晚上去晏元昭书房。 他埋首案头,她就坐在一边逗猫儿,或是拿本书看。他书架子上有几本地理志书,沈宜棠别的不感兴趣,就爱看这种讲各地山岳形胜并风土人情的,不觉翻完了好几卷。 后来她看那架子上又多了几本游记。 “从父亲书房里取来的,你喜欢看,就多看看吧。” 晏元昭说这话时,语气漫不经心。 沈宜棠快搞清楚他了,这人只有在耳鬓厮磨的时候会热情,摁住她能亲好久。他定力极好,亲到忘情也不会更进一步,她穿的衣裳轻薄,衣襟偶尔被扯松,他目不斜视地帮她掩好,斯文而优雅,又变回晏君子了。 倒是她,自诩见惯风月,每回却被他亲得钗斜鬓乱,意乱神迷。 有一点点丢脸。 云岫冷眼问她,“晏元昭人在书房,你也没法找账本的线索,晚上去那么勤快做什么?” 沈宜棠不是没试过白日趁晏元昭不在的时候去,但不论是借口还书,还是谎称自己掉了首饰来找,白羽都毕恭毕敬地在旁陪着,不叫她施手脚。 “沈娘子爱慕晏御史,忍得住不去找他才奇怪。” 沈宜棠懒懒地回答,她翻着从书房拿回来的游记,上面偶尔能看到晏元昭写的评注,并非她想象中的一板一眼,有些还颇为诙谐。 “倒不用这么说。你每次从他那里回来都春光满面,你真的喜欢上他了,是吧?”云岫直白的话像一根针,穿透了空气丢过来。 沈宜棠浑没有被戳中的窘迫。 “美色在前而不动心,那是圣人,我又不是圣人。” 她冲云岫笑,眼里露着点贼气,“何况,要想骗过人,不先把自己骗过去,又怎行呢?” 转眼迈进流火七月,离婚期越来越近了。 公主府与沈府联姻的消息,如石入静水,在钟京官宦圈引出不小的涟漪。 从不对小娘子假以辞色的晏元昭,竟然要娶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侍郎家庶女,不少人犯了嘀咕,猜她使了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做成这桩婚事,但转念一想,晏御史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性,不像能被人使手段强逼。 于是又往别处猜,想沈家父子清廉有节,沈娘子多半也不慕荣华,淡泊娴静——这也解释了为何京中认识她的人不多,甚至与她赴过同场宴的女郎都想不起来这号人,因为人家不好出风头嘛——晏元昭持身端正,择妻也不重才貌门第而重品格,故而求娶沈氏女。 物议如沸,也无定论。 邀约沈娘子的帖子全被掌家的宋夫人礼貌退回,道婚期将近,沈娘子无暇赴约。 沈侍郎沉稳如山,面上不见半分嫁女喜色。沈家的两个儿子看着欣然,但也三缄其口。 晏元昭行走官衙,对好事者的目光熟视无睹,即便是面奏隆庆帝被问起婚事,他也只是道:“此女无甚特别,与臣有缘罢了。” 隆庆帝不满意,“元昭,你和朕说实话,不用避忌嘉柔。” 第47章 言下之意,该夸就夸,比嘉柔公主好的地方说出来也无妨。 晏元昭想了想道:“沈娘子性情宜人,令臣舒悦。” 隆庆帝笑道:“哦?待你们成婚了,带她来御前让朕瞧瞧,是怎么个宜人法。” 圣人扬手叫宦者开府库,给了他不少贺婚的赏赐。 说到底,晏元昭不肯尚嘉柔,选了普通文臣家的女儿,虽拂掉了隆庆帝的面子,但圣人心里是满意的。 嘉柔母家毕竟是将门裴氏,而今四海承平,定远侯弃甲休养,可余威仍在。自己看好的文臣与裴门做亲,隆庆帝其实并不乐见。 晏元昭作为天子外甥贵而无势,所倚仗的都来源于皇家,帝王一朝赐予,也可一朝收回,这就是最好的局面。 晏元昭领赏出宫,十分巧地与赵骞打了照面。 太子韬光养晦多日,旧日的敌意好似全然消了,眼里满是揶揄,“听说元昭表弟好事将近,恭喜了。这位沈娘子好手段啊,让表弟一力维护不说,竟真有本事叫你开口娶了。” 言语之间,不见丝毫那日北微山庄一事的尴尬。 晏元昭拱手,“臣谢殿下。” 说完半个字也不多给,抬脚就走。 赵骞盯着他峻拔的背影,唇角勾出意味不明的笑,进宫去见父皇。 外界纷纷攘攘,沈宜棠本人不为人知地避居公主府深处,什么也听不到。 眼下她正试着新嫁衣。 公主府豪富,不由分说地把准备嫁衣凤冠的事揽来。宋蓁觉得实在不合礼,与陆嬷嬷辩了几句,被她驳回来,“你家娘子都住在我们府上了,做个嫁衣又算什么?就是交由贵府来做,贵府又肯出几分钱?到时候丢的可是公主府的脸面。” 宋蓁无可奈何,只好听之任之。 长公主请了钟京最有名的绣娘来缝制嫁衣,完工后让沈宜棠上身,再微调细节。 沈宜棠今日已是第三回试穿。嫁衣最里是一层贴身的绸子中衣,然后是层层的大红织金齐胸罗裙,外罩青绿大袖襦衫,繁复而不臃肿,软如烟,灿如霞。 依她看,就是天上的织女,也绣不出比这还美的嫁衣。 但长公主左看右看,秀眉蹙起,似还有不满意处。 陆嬷嬷察言观色,“长公主,这嫁衣和您出降时的比,肯定是比不了的,离婚期也只有五日了。” 长公主这才松泛了眼神。 “就这样吧,和钗冠一起包起来送到沈府去。”她转向沈宜棠,“没几日就成礼了,你收拾一下东西,明日我派人送你回沈府。” 闻言,托着嫁衣裙摆的云岫看了沈宜棠一眼。 沈宜棠小声道:“长公主,可否容我迟两日再归?反正也在您府上待了那么多日,不……不差这两日了。” “你怕你父亲?” 沈宜棠忙点点头。 长公主又打趣道:“还是你舍不得元昭?” 沈宜棠的脸被嫁衣映得红亮,羞怯地低了低头。她去晏元昭书房都是悄悄地,不让太多下人看见,但肯定瞒不住长公主的眼睛。 长公主一直没阻拦过,沈宜棠便晓得她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这一点和我很像呢。”长公主脸上漫出理解的笑容,笑过后,嘴角慢慢撇下来,裹着不易察觉的苦意,“罢了,你过几日再回吧。 第40章 梁上君他还以为郎君会将人抱到旁边的…… 今晚天浓稠得比往日早。 阴云如墨,团团地晕开,就等着老天爷一声令下,将墨泼做雨,洒透这人间。 书房隔绝了室外的气闷,凝着一股幽凉的沉静。晏元昭捧着一卷书在读,眉眼清隽而专注,沈宜棠盘腿坐在临窗的小几前,几上摊着书,摆着各色果子酪浆,她手支着下巴,一边脸颊肉莹莹地鼓起来。梨茸卧在地板上,眼儿眯起,张大嘴打哈欠,露出两颗小尖牙。 天压得愈发低了。 门上轻叩两声,白羽进来道:“郎君,裴世子来找您。” 晏元昭掩卷,看了一眼窗外,“这个天?” 白羽肯定地点点头,“人在会仁堂等着了。” 晏元昭望向小几后,小丫头安静得一反常态。 他走过去,看到她胳膊蜷着,半张脸贴在几上,鸦羽似的睫毛密密地覆住眼睛,身子微微起伏。 是睡着了。 晏元昭眉头皱了皱,觉得不太妥。 白羽的目光也循着过去。 见郎君犹豫,他适时地提醒,“沈娘子这样睡估计不太舒服。” 晏元昭深以为然,他抽手把她右臂上的衣袖展平,然后抬起她下巴,将脑袋搁在袖上。 如此,小几上的花纹就不会在她脸上留下印子。 白羽默默为郎君打开门,跟着他出去。 他还以为郎君会将人抱到旁边的小榻上去呢。 几缕闷滞的空气钻进屋里,很快门就被轻轻合上。 一滴雨悄然打在窗棂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小几后的女郎耳尖动了动,尔后从袖上抬起头来。眼珠一转,与趴在墩子上好奇探头的梨茸对上了眼神。 “嘘——”沈宜棠食指竖在唇前,“你什么都没看见。” 梨茸呆呆地看她,细溜溜的尾巴勾起来,摇了摇。 沈宜棠轻手轻脚地起身,来到书架前。 雨势逐渐浩荡,夹着愈来愈响的闷雷。 忽然,轰隆一声—— “——好茶呀。” 着红衣的郎君痛饮热茶入喉,满足地将青瓷茶盏放到案上,铿地盖过窗外匝匝雨声。 “明光,我真喜欢你府上的永溪眉,喝过这么多次也不厌,十金一两的名茶就是不一般。” 晏元昭瞥他,“两月前我送了你两斤,你非要到我这里来喝?” “不错,就得和你一起喝才有感觉,我自己喝就俗了。”裴简振振有词,笑问,“你从东都回来没几天,怎么突然就要成亲了,也没和我说一声?” “没来得及。”晏元昭没有理亏的意思,“而且你应该也猜到了吧。” “我是看出来你对人家有意,但没想到你动作这么快。想想此事也奇,当初你我在颐园初见沈娘子,你还对人家不屑一顾来着。前倨后恭,你也有这一天啊。” 晏元昭挑眉,“前倨后恭是这么用的吗?” “你看你,还是像小时候那么爱给人挑错。” 窗外密雨成阵,晏元昭不想和他饶舌,“你今日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我来给你送礼,新婚贺礼。”裴简一本正经。 “贺礼?”晏元昭看着两手空空的裴简,“在哪儿呢?” 在哪儿呢? 沈宜棠心心念念着账册。 她使出看家本领,捻了枚铁丝伸进书架下橱格的锁头,摸摸索索,几屈几勾,瞬息功夫,关窍霍然得解。可惜里头装着的都是珍稀古籍抄本。她如法炮制开了另外几格带锁小橱,也都是珍本字画等,上下翻遍不见账册。 她又飞速将屋里的笼屉箱柜逐个打开寻找,文房四宝,金石如意一一扫过,依然遍寻不得。 沈宜棠甚至在一个铜质函盒里看到了自己的笔墨,赞晏元昭是大周明珠的,问他有无想她的,几张零星的纸笺和晏元昭与父母往来的家信放在一起,不伦不类。 “这种东西还留着干嘛……”沈宜棠咕哝道,小心地将函盒封好放回原位。 雨声淹没了她翻找什物的声音,窗纸上歪斜的雨丝模糊了她鬼祟的身影。 沈宜棠穿过碧纱橱,迈进卧房。 房里极是素简,入目一架山屏,一方卧榻,榻前有一方杌,一小橱。榻后还有半间室,置有衣架盥盆等物——也没什么能藏物的地方。 兜 转一圈回到书房,沈宜棠双目紧盯书案下的抽屉。 只剩这里没找了。 可是那莲花锁精巧复杂,不是她能用工具打开的,要找到钥匙才行。 钥匙又放在哪儿呢? “先别急着问在哪儿。”裴简像平常摇扇一般摇摇手指,“且听我说说这礼的来路。” 几个闷雷接踵而至,仿佛当头落在屋顶上。晏元昭吹了口茶气,忽想,这么大的雷,许会吵醒她。 “你赶紧说。”他道。 裴简笑道:“咱们少年时在学馆一起读书,你嘛,木秀于林,鹤立鸡群,做什么都比别人厉害,有些人就对你不太服气。这个你还记得吧?” 钟京的官宦圈不大,高门子弟多数都在官学里开蒙上课,彼此从小熟识。晏元昭自幼聪颖,记性不凡,功课从来都是甲等头名。 若只是这样就罢了,偏他家世又好,穿着用度比公侯家的郎君还高一等,脾性也傲,不肯与周围放鹰逐犬不求上进的大多数为伍,便有不少人看不惯他。 看不惯归看不惯,他们忌惮他的长公主母亲,家里父兄但凡在朝为官,又都与晏父交好,再加上晏元昭本人我行我素,小小年纪就周身写满不好惹的气息,大家当面不敢得罪他,也就在背地里说几句。 第48章 晏元昭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裴简坦承,“实话说,你我相交之前,我也是那些人之一。” 晏元昭轻哼,“我不意外。” 裴简笑得豪迈,“你样样都行,我偏不信这个邪。当时官学科目由五门增至八门,我和几个同窗打赌,赌新增的那三门,你不可能也都得甲首,要是你得了,我就把我的宝贝输出去。” “无聊透顶。”晏元昭点评。 裴简不在意,“结果不用说,我输了,我价值连城的宝贝也离我而去,落到了陆家三郎手里。可我舍不得啊,我就想法子和陆三郎做交易。那小子没出息,想看看宫里的公主什么样,嘉柔那时候就对你很好奇,我假称带她来见你,把她诓出来和陆三郎玩了半天,顺利拿回了宝贝。” 话音刚落,一道雷落下来,屋内刹那雪亮。 沈宜棠寻了一圈钥匙无果。 不在书房,也不在卧房枕下,他又能把钥匙放哪儿,放身上? 他的腰带她摸得七七八八的,没钥匙的影儿啊。 她凝着脸在房里踱步,梨茸也煞有介事地跟在她屁股后头转悠。 沈宜棠抓了抓头发,抱起梨茸塞进角落里的软垫,“乖一点,别乱窜。” 梨茸蜷缩进去,呜了一声。 沈宜棠心不在焉地摸着梨茸身上的软毛,眼睛在书房四壁游着,游着游着,手也跟着游起来,触到软垫边缘时怔了一怔。 公主府连猫窝都做得精细,还带夹层的。 沈宜棠手比脑快,念头还未转来,手指已窸窸窣窣钻进去,横撞上一块冰凉。 她心砰砰跳,小心把手拿出来,并起两指拈的凉津津细条条的什物,可不就是一把钥匙! 晏元昭叹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你要送我的礼就是这件宝贝,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这话可太不中听了。”裴简从怀里掏出一样由褐色麂皮包着的物什,向晏元昭一呈,“按理我该在成礼时送,可那就太晚,派不上用场了,所以我冒雨赶来给你,你笑纳吧。” 晏元昭没伸手,“不纳了。既是你的宝贝,何必割爱?” “别啊,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从你刚才说的话来看,不是春宫就是男女行房用的助兴之物,我没猜错吧?” 裴简笑道:“真瞒不了你,是春宫不假,一整本呢,市面上弄不到的好东西,你即将新婚,必然用的上。” 晏元昭懒得听了,“你要没别的事,带着你的宝贝走吧,趁这会儿雨不大。” 他朗声唤白羽进来。 裴简将东西往案上一放,苦口婆心。 “明光,你别拒绝,这事看似简单,其实内里也有学问。你看你家里没通房,你也从来不去秦楼楚馆的,对春宫更是嗤之以鼻,人再聪明也难擅此道,你门门功课得甲首,难道这一门就不争一下……” 晏元昭拿起麂皮包裹,动作干净利落地揣进裴简衣袋,将人往打帘进来的白羽方向一推,“白羽,送裴世子走!” 窗外雨丝漫天,极目不见人影。 咔嚓一声,莲花锁迎钥而开。沈宜棠愈到紧要处愈冷静,无声地拉开抽屉。 映目是那本由她手递还给晏元昭的琴谱。 她手指停了停,慢慢拨开琴谱,宛如拨云见日一般,看到了安静躺在下面的那样东西。红漆漆的皮,薄薄的脊,半旧不新的样——价值五千金的账簿。 沈宜棠心头一喜,赶忙拿起来翻看。 数页翻过,女郎两弯远山眉不自觉地蹙起。 又一闪划过庭院,白光再次劈亮斗室,刚好照见沈宜棠煞白的脸。 第41章 情意浓热情而冒失地送上她的唇。…… 昨夜急雨惊雷来势汹汹,但只横气到二更天就散了。 骄阳烘烤一整个白日,把地面烤得干透,意犹未尽将落未落,缩成金红一团散射万丈光芒。碧纱窗上映出一道红影,连带着窗下静坐的女郎腮上也亮亮堂堂,平增妩媚。 “你今日怎么突然安静了?”晏元昭放下纸笔,不经意地走到沈宜棠面前,“在想什么?” 沈宜棠心思不定。东西在手,后日她借着回沈府的机会拿去交差,换了酬金打包袱跑路,再也不做见鬼的沈娘子。 她也不怕晏元昭发现账簿失窃,在他怀疑她之前,她自信能够逃之夭夭。 但内心还是晃晃荡荡的。 “什么也没想。”她换上笑脸嗔道,“我总担心自己没话找话吵到你,但我安静了郎君又不习惯,看来你还是喜欢我吵一点。” 晏元昭当然不认,“我是怕你有话不说出来,憋坏了。” 沈宜棠当真想起一个她憋了很久的疑问。 “话说,为什么我每次提起琴,郎君都闭口不谈,表现怪怪的?这个问题在我肚里存了好久,憋得我难受死了,现在我们快要成夫妻了,应该可以告诉我了吧。” 晏元昭有些意外,微怔一瞬后道:“原来你好奇此事,与你说了也无妨。我自幼随父亲习琴,但十四岁后就不再碰了,这其中原因——” 沈宜棠来了兴致,从琉璃盏里摸了枚红皮荔枝,边剥边听。 晏元昭停了停,直言道:“与父亲的去世有关。他并非外界所说的暴卒,而是死于凶杀。” 沈宜棠轻轻地“啊”了一声。 “有一晚,父母在座,听我弹奏新学的《南风曲》,忽然一位蒙面凶徒手持利刃闯进屋来,直奔父亲而去。父亲不及反应,被他连捅数刀,当场气绝。” “母亲目睹一切,受了刺激举止失常,再见到琴、听到琴声都会想起当时情景,心悸惊惶。于是我不再碰琴,府里与琴相关的一切也都被处理掉了,即便后来母亲好了,我也没再弹过。” 往事惨厉,晏元昭叙述的口吻却平静,仿佛是在讲别人的事情。 “我以为母亲把我和父亲的琴谱都烧了,没想到有一本竟出现在沈府。许是她不舍得毁掉,选择赠予好琴的沈侍郎。”他补充道。 沈宜棠倒不在意沈执柔喜不喜欢琴,剥好的雪白荔枝黏在手上,她忘了往嘴里送,忍不住道:“驸马遇刺,你当时也在场,你一定很害怕。” 晏元昭眼前闪过大片的猩红。墙壁,地面,七弦琴……满屋子都是父亲身上飞溅出来的血花,他第一次知道一个人死时可以流那么多血。 屋里涌来了许多人,乱糟糟的,母亲死死抱着父亲的尸首,凄厉地哭喊。 晏元昭声音愈发低沉了,“我既害怕,又气愤,不顾一切地要出去追刺客,被下人拼命拦住。” 沈宜棠瞪大眼睛,“还好他们拦住了你,你那时才多大就敢追刺客,你不要命了吗!” 晏元昭看 着她如水的双眸,里面承载着真真切切的担忧。 心底里仿佛有根久未被拂过的琴弦,悄然地被拨动了。 晏元昭伸手揉她脑袋,“为人子女,怎能眼睁睁放走杀害亲父之人,换了旁人,也会想去追的。” 沈宜棠一阵沉默,嚼着荔枝肉,食不知味。 “后来呢,刺客抓住了吗?他为什么要杀驸马?”她问。 “抓住了,我绘了刺客画像,大理寺在全城张贴通缉,不久就将此人逮捕归案。这人是个江湖杀手,收人钱财替人害命,雇主是一位因罪获刑的官员之子,他恨我父亲判死他父,所以买凶杀人。可笑的是,他父亲的案子并无判罚不公,父亲甚至还从宽处理,没连坐太多人。” “这算什么缘由!因为不满判罚,就买凶杀判案的人,那天下的刑狱官岂不都惶惶不可终日,担心自己性命不保?”沈宜棠气呼呼地道。 “飞来横祸,无理可诉,无冤可伸,就是如此。刺客与元凶虽伏法,但父亲的命也回不来了。”晏元昭语声痛切,又道,“朝廷命官被人公然登堂杀死,实在骇人听闻,圣上不欲传扬,就让公主府对外称父亲是暴死。” “驸马枉死,死因还要遮着掩着,不能公之于众,怪不得长公主会受刺激举止失常……”沈宜棠虽早知驸马死于刺杀,但此刻听完内情实觉震撼悲凉,不由攥上他的手。 黏腻的荔枝汁水蹭到晏元昭手上,他低头看了看,没言语。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公主府围墙高了,守卫也多了......可是御史也执掌刑狱,郎君还是出了名的刚硬敢言,你,你心里不会有阴影吗?”沈宜棠轻声道。 晏元昭反过来执着她的手,握得紧了。 沈宜棠见他不开口,“是我不该问,你不想答可以不答……” 晏元昭缓声道:“我在想如何回答。少时我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也有意于刑讼,但入仕之意算不上坚决,父亲遭此恶事,反倒让我坚定平生之志。君子在明,小人在暗,暗箭本就难防,一意怯懦躲避只会让小人更加猖狂得意。说到底,父亲履职无差却遭人杀害,我若因此而心生畏惧不敢有所作为,我咽不下这口气。” 第49章 君子,小人。 沈宜棠目光扑闪,她就是那个在暗的小人。 一念闪过,旋即抛在脑后,沈宜棠声音朗朗,“我明白了,深渊里有恶人,恶人害死好人,旁人看一眼深渊就哆嗦,可是郎君却会勇敢地跳下去与恶人搏斗。下面迷雾重重,藏着魑魅魍魉,随时飞出暗箭,但吓不倒郎君。” 晏元昭笑了,“说得这么玄乎,你惯会恭维人。” 他自小有几分骄气在身上,丧父后更是深掩情绪,忙于照顾母亲,甚少与人说道这些事。也就是她不怕他,大胆相询,叫他不知不觉就说了许多。 感觉颇为奇妙。 他索性继续道:“话虽这么说,我也并非问心无愧。父亲的事给母亲的伤害太大,她一心想让我荫个闲官富贵度日,但我一意孤行,害得她时时担忧我的安危。” “我知道了,郎君功夫那么好,也是想让长公主放心吧!” 世家子弟除非想当将军,会个骑射顶天了,晏元昭这样的是另类。 晏元昭点头,“武功确实是父亲去世后下心思习的,一般而已,算不得好。 “你又谦虚了,我虽不懂,但也看出来你身手好得不得了,不输秋明他们。” 沈宜棠打心眼儿里佩服。她学过一些拳脚,知道练武有多艰难,晏元昭半路出家,轻功有模有样,在山谷里抱着她走步不虚气不喘,不知是他天赋好还是下了苦功。 她不由看向架子上的长剑。 大周不乏文人以宝剑为佩饰,但她觉得,晏元昭是真的会使剑。 她心里发痒,“晏大人,你会不会剑法?” “粗懂——” “不不不,一定很懂,你能不能给我演练一遍剑法呀,我可想看了!”沈宜棠拉着他袖子央求。 “求求你嘛!”声音又清又甜。 晏元昭不动声色,等她又叫了几声“晏大人”“好郎君”后,才浅浅颔首,示意她把剑取来。 沈宜棠乐滋滋地跑到架前,双手捧着剑鞘递给他。 两人出屋到庭院,晏元昭在院心站定,看了檐下目光灼灼的女郎一眼,拔出剑来扬手挽了个剑花。 “好!”沈宜棠拍手叫道,脸上萦着一种没见过世面的欣喜。 晏元昭敛目,她好像总是那么容易开心。 当下迎着刚攀上柳梢的新月舞起剑来。 月下清光满庭,郎君飞上掠下,身姿矫健若游龙飞凤。手中长剑冷冽如霜,一刺一削,一挑一撩,数点寒芒凌空划过。 晚风也随之激越,飒飒又萧萧,一院的树叶沙沙作响。 沈宜棠看得目不转睛。 最初看剑,接着看人,然后把人拆开了看,一寸寸地看。 剑是直的硬的,晏郎君的腰却是软的韧的,一个旋子翻过去,劲腰提起来,一扭一折,锦袍下摆高掀,衣裳紧裹的结实臀胯在她面前一闪而过。 下一瞬人稳稳落地,长剑击出,衣袂飘飖,又好似一孤高白鹤凛冽不可犯了。 真是漂亮极了。 沈宜棠舔了舔嘴唇,要是能养一个这样玉人似的郎君在家,她天天叫他给她舞剑,还要哄他给她弹琴。 可他不是她的。 她是魑魅魍魉里的小鬼,戴着面具偷他的东西,马上要跑了,这辈子都不再见他。 大婚将至,府里到处饰着喜字,长公主预备了一个院子作为他们的新房,她悄悄去看过,门扇上挂满红绸,檐下的红灯笼吊得特别低矮,其中一只还打到了她的头。 但这些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猎猎风声忽止,长剑在地上划下最后一道,铿然回鞘。 晏元昭提剑走来檐下,胸膛起伏,一滴汗滚到剑眉上,英武又硬朗。见沈宜棠呆呆地看他,他拍了下她脑袋,“看傻了?” “看傻了。”沈宜棠点点头,“看不够,还想看。” “你拿我当舞剑的伎人?以后再看。” 哪有以后啊,沈宜棠想。 “拿帕子来。”晏元昭道。 “哦!”沈宜棠摸出一方金丝滚边的素帕,从善如流地踮脚为他擦去额上汗珠。 晏元昭垂了眼帘。 女郎吐气如兰,桃花似的脸,晶亮亮的眸,一时俱在眼前。目光短兵相接半晌,他低头就要去亲她。 未料她比他还快一步。 沈宜棠将帕子一丢,手搂住他脖颈,热情而冒失地送上她的唇。因为力道太过,撞上了他的牙齿,痛地低呜一声,略离了离,又倔强地凑上去,学着他亲她的样子,去勾他的舌根。 怎生如此莽撞?晏元昭忍俊不禁,把住她腰将人压到门上,偏了头与她唇齿厮磨。 夜风燥热起来,夏虫无休止地唧唧。 月色昏暧,女郎缠抱着郎君的腰,身子愈来愈软,无以支撑似的。唇也一路下滑,捱蹭到嶙峋突出的喉结,轻轻舔了一口。 “好了,阿棠!”晏元昭猛地抬头拉开她。 沈宜棠倚靠着门壁,委屈道:“郎君……” 晏元昭退后一步,声音喑哑,“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沈宜棠咬唇,“我……我也可以不回去。” 晏元昭看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沈宜棠眸中水色滟滟,“你也想的不是吗,我有感觉到……” 每次亲吻,他袍下都有动静,他时有掩饰,沈宜棠看在眼里只是不说。 晏元昭眸色骤深,好笑又无奈似地捏捏她脸,“你急什么,莫非忘了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了?” 沈宜棠豁出去,“我等不及嘛,反正我们也马上要成亲了,没什么的……而且,而且长公主也和我说,和我说——” 晏元昭追着问:“母亲说什么?” “说郎君其实不是早产,是足月生的。” 泰康十二年十二月长公主下嫁晏翊钧,而晏元昭生于 次年七月末。 晏元昭眼里浮出惊讶。 母亲再怎么行事惊人他都不意外,但父亲,行事以君子著称的父亲…… “长公主至情至性,叫人佩服呢。” 沈宜棠呢喃着,又踮起脚要亲他,被晏元昭不客气地按回去。 他吻了吻她额头,坚决道:“这种事不要跟着母亲学,不合礼数。” 第42章 婚前夜“我好不容易让他开口求娶,一…… “怎还不到?公主府说是这个时辰把人送来的。”宋蓁捏着帕子在沈府二堂坐立不安。 丫鬟在旁宽慰,“许是路上走得慢,耽搁了,夫人您身子沉,坐下等吧。” 宋蓁捧着孕肚刚坐下,就听见外头脚步声,忙起身出门。 女郎的俏丽身影闪过垂花门,须臾就走到门槛,拉着她笑吟吟道:“阿嫂,不用特意来迎我。” 宋蓁看到这位能耐的小姑子,总算松口气。 近些日子外头不少目光投到沈府,宋蓁一边布置准备出嫁事宜(公主府不时还要来插几脚),一边还要在外人面前遮掩沈宜棠还没过门就住到夫家去的事,心里压力不小。 宋蓁上下打量沈宜棠,公主府住一遭,穿戴更精致,人也更水灵了。 “阿嫂可算把你盼回来了,明儿要成礼,今天可还有好些事要做呢。” 沈宜棠笑道:“都听阿嫂的。” 头一件事,就是去给沈执柔问安。 “阿公看重面子,过不去这个坎儿,你和他好好说说,别让你们父女之情生分了。”宋蓁叮嘱她。 沈宜棠一路感慨着宋蓁粉饰太平的能力,莫说生不生分,沈执柔和这个女儿压根就没父女情。 她迈进沈执柔的书房,看到沈执柔背对着她在擦一把七弦琴。 沈宜棠微微偏头,从木色和纹路看是很值钱的一把桐木琴。 “父亲。”沈宜棠唤道。 “跪下。”沈执柔背对她冷冷道。 他没有回头,仍在用绸布极其细致地擦拭着褐色的琴身,直到每一粒灰尘都清除干净,才用层层的油布重新将琴裹好放入漆匣,回转身来。 沈宜棠大喇喇地站着直视他。 沈执柔的火蹭地窜上来。 “我叫你跪下!” 沈宜棠道:“夏日衣裳薄,跪了在膝上留下印子的话,明日女儿洞房花烛,不好解释。” 沈执柔也不要文人气度了,狠瞪她,“身为未嫁女张口即言洞房花烛,不知廉耻!住在夫家这么久,不守闺训!” 沈宜棠不急不躁,“洞房花烛四个字而已,有什么不能说。我也不想住在夫家,是长公主非要我去的。” “哼,不要以为长公主护着你,你就得意了,等你惹了他们母子厌弃被休弃回来,沈府绝不会收容你。” “父亲这样想可就亏了,要是我不幸被休了,您可以再把我许给关南的林县令报他对您的救命之恩呀,我二嫁他续娶,可不更般配?” 她不提那桩作废的婚约还好,提了沈执柔的面子更不知往哪里搁,手指着她,“你给我滚出去!” 第50章 沈宜棠出去前难得说了句真心话,“父亲不用担心,明天过后,您就没这个女儿了。” 沈执柔呼哧呼哧喘着气,也不知他听没听见。 “拜别”完父亲没多久,沈家两个儿子先后来找她。 沈宴带了小桃过来,叽里咕噜讲了一大堆,中心思想是进了公主府务必好好做人,别露了馅儿给沈府招麻烦,方便的话手里漏点银钱给他花花。 沈宜棠耐着性子一一应了。 沈宴说无可说,搓着帘子犹犹豫豫不肯走。 “你怎么啦?”沈宜棠问。 “就是……”沈宴扭捏起来,“有你这样的阿姐,还挺好的。” 沈宜棠笑得明媚,“那当然,你好福气。” 小子,明天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沈宣比沈宴稳重许多,感情也复杂许多。 “阿棠,你有一个好归宿,阿兄真为你高兴……” 眼神却不见高兴,多的是惆怅。 “以后你有夫家了,阿兄也帮不了你什么。不过,要是晏御史欺负你,你就来和阿兄说,阿兄做你的靠山,给你充底气!” 沈宜棠摸摸鼻子。 沈宣哪当得了靠山,他就是个棉花垛子,一倚就软了。 她推心置腹,“阿兄的好意我心领,可用不着如此。明日我出了阁,沈府就不再有我这个女儿,阿兄也莫再挂念我。” 沈宣怔然,“你想得这么开……” 宋蓁将沈宣拉走,坐下和沈宜棠说明日出嫁流程,嫁妆单子也交给她,末了拿出一份新嫁娘必看的避火图。 沈宜棠来了精神,伸手就要翻开。 “哎可别!”宋蓁拦住她,脸上带红,“我走了你再看。” 等人走了,沈宜棠兴致盎然地展开图,画得简略,两个赤条条的人叠一起,是男是女都分不清,能看出什么来? 比起春风楼里流传的春宫本子,差得远了。 “沈娘子,我们该走了。”云岫轻声提醒。 “这就来!” 画卷掩上,银缸里烛火扑闪,被人一吹,瞬息灭了。 雀形连枝灯上摇着一簇簇新焰,似是嫌过于亮了,银面具男人吹掉其中几苗火,方低头看云岫呈上来的红皮簿子。 两指一页页捻过,他看得认真而细致,直至最后一页。 “这簿子,你翻开看过么?”他抬头对视立在面前的女郎,语气似笑非笑。 “看过。”沈宜棠声音干脆,“若不是看了里头内容,如何确定这是您要的东西?” 主顾探身,嗓音粗浊,略带诡异,“你对这簿子怎么看,可猜到我的身份?” 沈宜棠大着胆子,“这簿子记录的是对东宫不利的东西,您不会就是太子本人吧?” 主顾哑声笑问,“我若是,你害怕么?” 嘶哑的声音像蛇一样幽冷,在深更半夜显得分外可怖。 沈宜棠微笑,“我不怕,因为我根本不可能知道您是不是太子。就算您揭下面具,我也会闭上眼睛死死不看的,我还要留着一条小命,拿了您给的酬金去逍遥快活呢。 “适才我猜您是太子,也是信口胡说。您或许是太子,或许是太子的手下,要取回这本关乎东宫的簿子。但您也有可能太子的敌人,簿子在晏元昭书房里躺着吃灰,您便窃来为己所用对付太子。 “再多猜几句呢,您还有可能是簿子里提及的任何一位臣子,不愿自己向太子进献钱财的事被人知道,想销毁罪证。” “总之,您可以是任何人。不管您是什么身份,都与我没有干系。” 沈宜棠笑吟吟地讲完,云岫侧目看她,不动声色地流露出几分钦佩。 主顾宽袖拢手,笑了几声。 “你很聪明。放心,我向来信守承诺,不干卸磨杀驴的事,该付你的酬金一分都不会少。只是我现在又有了个新想法。” “什么想法?” “我想要你真嫁给晏元昭,留在他身边。” 沈宜棠一愣,嘴张了张,又闭上。 主顾继续道:“你不必担心他发现账簿丢失后怀疑你,没有证据做不得真。即便他对你起疑,我也有法子帮你洗去嫌疑,让你好好当他夫人。” 沈宜棠品过味来,“咱们是一次性买卖,您要让我一辈子给您卖命当细作,那我万万做不到。” “话不要说那么难听,互惠互利安全无虞的事,怎么能叫卖命?你爱钱,公主府多的是钱,假以时日,你还能赚个诰命,从此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 “你的夫君可是晏元昭,多少女子欲嫁而不得的人物,你好不容易让他开口求娶,一走了之,岂不可惜?” 主顾循循善诱。 沈宜棠笑容渐淡,“我是爱钱,可还不至于为钱卖了自由。您说的凤凰,是绣在鞋面上的凤凰,能走不能飞,不定比小麻雀好。就按咱们说的,您把酬金给我,我拿钱走人,这辈子也不回钟京了。” 主顾笑,“鞋面上的凤凰?有意思。我告诉你,你突然消失,留给晏元昭的就是个烂摊子,他娶妻不成还要受人非议,你忍心?” 沈宜棠点头,“本就该如此,不是吗?您问我这种话,还是太高看我的良心了。” “好吧!”主顾声音里不见失望,倒像觉得很有趣似的,“真是个薄情的女人。” 主顾低声对云岫吩咐了几句,抬头对沈宜棠道:“你去意已决,我就不劝你了。你我合作一场,我赠你一匹快马,今晚云岫护送你离京。” 沈宜棠面露为难。 云岫好心提醒,“余下的酬金就在我这里,你不用担心。” “不是钱的事。”沈宜棠脆声道,“我今晚能不走么?” “你想几时走?” “明晚。” 主顾一愣,“你要和他拜堂成亲?” “不错。” “洞房花烛后再走?” “正是。” 主顾忽地起身离席,走到她身前,上上下下仔细看她,“给我个理由。” 沈宜棠后退一步,躲过他意味不明的盯视。 她看着飘摇的烛火,“您也说了,晏元昭是多少女子欲嫁而不得的人物,我好不容易让他开口求娶,一走了之实在可惜......” 她适时打住,看着面具人神色,知道他明白了。 “哈哈,妙极!”主顾大笑道,“我可算知道晏元昭为什么想娶你了。明晚过后,你可别舍不得走了。” 屋门开了又关,难以察觉的小风钻进来,雀枝灯上的烛火重新跳得肆意。人走后,堂上更空幽了。 男人摘下银面具,脸上笑意犹然明显。 “你倒是很高兴。” 屏风后一妙龄女子扶腰走出来,脚步微沉,语声发凉。 “东西到手了,不该高兴么?”男人道。 “你哪是为东西到手高兴,你是为遇到一个妙人高兴。” “妙人?”男人又笑了,搂住女郎的肩,“难得见你吃回醋,那我可要多夸夸她。她不仅盗来账簿,还把沈家人都哄住了,等她一消失,沈府定有好戏可看。不知我这五千金换来的戏码,能否买来静贞一笑?” 静贞拨开他手,神色依旧清冷。 “我可听到了,你方才明明在劝她留下。” “她留下有留下的好,走也有走的妙。选在成婚后再走,更是妙中之妙。晏元昭风光一世,却在婚事上栽了个大的,且看他如何反应。” 男人将手中账簿曲卷成筒,一下一下敲着掌心,悠悠说道。 第43章 出嫁日“喔!新娘子要新郎倌牵才肯上…… 婚前这一晚,沈宜棠回到沈府,与云岫又商议了一会儿才睡下。阖眼不过两个来时辰,便被云岫叫醒。 云岫同样未睡足觉,顶着黑眼圈指指外头,“来给你上妆的娘子已经候着了。” 沈宜棠只得打着哈欠起来,草草吃些糕点当早食,净了面坐在镜台前,由妆娘在她脸上涂涂抹抹。 上喜妆和梳发髻都是费时间的活,沈宜棠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撑着脑袋眯了一阵儿。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渐渐喧闹,睁开眼睛一看,房里多了不少人。 宋蓁过来主持局面,指挥云岫和丫鬟婆子在小小的闺房里穿来穿去,递送东西。阿瑾和阿瑜两个小丫头站在挂着华贵喜服的衣架子前,叽叽喳喳议论,小桃在旁好奇地看着。 沈宜棠挑了妆娘去解手的空档,拉了小桃到帐子里说话。 “阿姐,你真美。”小桃瞧着她一张朝霞映雪的脸,不无艳羡。 沈宜棠方才从铜镜里模糊看过自己,确实美,美得和她两模两样,脂粉绷得她脸发僵,做个表情都难。 “先别管美不美的了,小桃,昨天有云岫盯着,我不方便和你说。你听着,我现在已完成任务,拿到了酬金,明天我就离开钟京。你愿不愿和我一起走?” 小桃张口结舌,“阿姐这么厉害,竟然这就搞定了!可你为什么现在不跑,非要成亲后再跑啊?” 第51章 “我想过把当新嫁娘的瘾嘛。” 小桃想起外头那件镶着宝石的金缕嫁衣,顿时理解,眼珠一转,放低声音,“阿姐,我早就想和你说,如果那边——”她比划了个面具的手势,“同意的话,你干脆就留在公主府,假戏真做吧!以后有用不完的钱,享不完的福!” 怎么又说到这个了。 “不行。”沈宜棠摆手,“这样的话,我就要一直给那边当探子,指不定哪天暴露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太危险了。” “那倒也是。”小桃一下泄气,忽又问,“晏元昭是不是特别喜欢你?” “......还好。” 小桃来了精神,“你不如找机会和他坦白,让他保护你!反正到时候你已嫁给他,生米煮成熟饭,一夜夫妻百日恩,百夜夫妻似海深,他心一软,就原谅你了,你们恩恩爱爱过日子......” “停!”沈宜棠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傻了?我疯了才会和他坦白,他是官,我是贼,官怎么可能护着贼?他要是知道我冒名顶替沈娘子,还偷他的东西,他不得把我扫地出门,扒我的皮,抽我的筋啊,还过什么日子。你也别撺掇我了,我是一定要跑的,你呢,要不要和我一起?” 小桃直摇头,“我也是一定要留在阿宴身边的。” “可等我走后,沈宴意识到我骗了他,拿你出气怎么办?” “那我就和他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和他一样,也被你骗了。” 帐外妆娘呼唤沈娘子的声音传来,沈宜棠忙应了一声,又扭头看小桃。 “阿姐,你放心好啦,我和你混了两年,也学了一些本事,足够自保。”小桃道。 “好吧,”沈宜棠没办法,攥着她手嘱托,“你多保重。咱们江湖儿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小桃顾不上什么江湖儿女不儿女的,也蹙了眉为她担忧,“阿姐,你有把握从公主府全身而退吗?晏元昭肯定会派人搜捕你,你多加小心啊!” “别担心,我自有办法。腿长我身上,不怕他。”沈宜棠笑着说完,一起出了帐子。 她坐回镜前,妆娘取了篦子给她梳发。 “一梳梳到头,婚后乐无愁;二梳梳到头,娃娃满堂走;三梳梳到头,恩爱到白头;一梳梳到尾.....” 沈宜棠心不在焉,把玩着手中的水红绸绣鸳鸯合欢团扇。团扇的手柄肖似檀木,但仔细看去,色泽偏深,分量略轻,其实由一根中空的细管伪造而成,里头装着迷香。 她自己有能致人昏迷的药粉,云岫觉得药效不够强,尤其晏元昭习武体格健壮,不一定能被迷晕,再者药瓶藏在嫁衣里也不安全,便连夜找来迷香替换了扇柄给她。 到时候等晏元昭睡着,她打开柄头塞子,再给他鼻下一闻,保他睡得死死的,没六七个时辰醒不来。 “二梳梳到尾,夫妻齐展眉,三梳......” 沈宜棠突然想到一事,腾地屁股离座,“云岫!” 肩头立刻被妆娘摁下去,“沈娘子,别动啊!第三梳还没梳完呢,三梳不到尾,夫妻不和美,知不知道?” 你就是梳到八十尾,我和他也没法和美。沈宜棠心里嘀咕,只得由着她梳。 妆娘揽起如云青丝,从额际顺顺当当直梳到腰,满意道:“三梳梳到尾,夫妻比翼共双飞!” 这位专门伺候钟京贵女出嫁的娘子双手灵巧,转眼间为沈宜棠盘好一个芙蓉髻。她去取珠冠的时候,云岫走来问沈宜棠什么事。 沈宜棠指 指团扇,悄声道:“忘了问你,这东西对人体无害吧?” “若是有害,你就不用了?” 沈宜棠语塞。 云岫淡淡道:“放心吧,无大碍。” 一上午倏忽过去,沈宜棠披上嫁衣,戴上沉沉的珠冠。冠的分量来自上面五颗闪闪发亮的明珠,据说是晏元昭当年头名登第后获得的御赐之物,被拿来做聘礼,镶在新娘子的珠冠上。 衣饰繁重,沈宜棠稍一动,浑身步摇坠子琅铛铛地响,只好尽力保持一个娴静的姿态,憋得十分难受。 云岫伴在她身边,神情也有些不自在。 沈宜棠院里一共三个丫鬟,小桃走后,只剩云岫和一个干粗话的丫头,后者显然不适合陪嫁。宋蓁本想买两个丫鬟给她,沈宜棠婉拒,说公主府规矩重,下人素质高,临时买来的丫鬟不够伶俐,容易闹笑话,不如就用长公主为她备好的伺候之人。 她自己来去无牵挂,说跑就能跑,不想留无辜丫鬟在公主府承担后果。 宋蓁想想确实长公主看不上沈府,也就作罢了。 因而云岫是沈宜棠唯一的陪嫁丫鬟,为了面上好看,妆娘也给云岫打扮了一番,梳了个精致的发髻,插了两支钗子。 云岫素来低调寡言,衣饰能简则简,突然间腮上点胭脂,唇上抹丹朱,怎看都与她气质违和。 沈宜棠打趣她,“你也不习惯吧?没事,再熬一天,就不用做丫鬟了。” 云岫幽幽道:“主子让我做的事里,做丫鬟是最轻松的。” 沈宜棠一怔,想问问她都做过什么不轻松的事,但清楚她不会回答,便没问出口。 外头渐渐嘈杂,纷沓的脚步与说话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听不十分清楚。 珠帘哗啦啦掀开,宋蓁身边的婆子拿着红盖巾快步走来,眉飞色舞,“娘子,咱得准备走了!” 这就要走? “成亲是在晚上,现在才刚过晌午,怎那么急呀?” “娘子忘啦?咱们沈府在城西头,公主府在城东头,过去要花不少时间,可不就得早走些么?” 沈宜棠提着裙子站起来,急急道:“可我还没吃午食呢。” 婆子笑道:“新嫁娘都是不吃午食的,娘子听见外头的声音了吧,那是公主府的人,这就要接娘子走呢!” 说着不再多话,红盖巾往她头上珠冠一罩,让云岫扶着她手,几个丫鬟簇拥着,牵她出房。 沈府人少,也不敢难为公主府来接新娘的队伍,催妆、下婿等环节都是匆匆而过,很快走完流程。 沈宜棠手攥团扇,腹中空空,随着眼前飘动的红影,在一片喧嚷里莲步款款,行行停停,稀里糊涂地就到了府门口。 一出来,笙箫丝竹,语笑议论,呼叫吵闹,各色声音滚沸入耳。 “新娘子!新娘子!”孩童兴高采烈地喊着。 赞叹声此起彼伏,“公主府的彩车真阔气!” “是晏御史要成婚了?沈家的小娘子好福气,嫁到一个如意郎君!” 是整座坊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了吗? 隔着薄薄一层红巾,沈宜棠只觉无数洋溢着好奇与热情的目光投在她身上。 浓浓的喜气将她包围,沈宜棠蓦地对这场假婚礼有了真真切切的实感,心里突然一慌,脚下黏住,到了车舆跟前竟忘了提步登车。 “喔!新娘子要新郎倌牵才肯上车!”一个稚嫩的女童声音传来,引起一阵哄笑。 她可不是这意思。 沈宜棠微微垂头,正欲攀着云岫的手迈步上车,忽觉腕上一松,紧接着一只熟悉的大手稳稳托住她小臂,是晏元昭。 “新郎牵新娘啦!”小孩子齐齐叫道。 沈宜棠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晏元昭,盖头覆着面,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地上一双绛色缀珠履,并着一溜朱红喜袍下摆。 都是他甚少穿的颜色。 晏元昭扮新郎,肯定很好看吧,刚才听见有人夸新郎俊来着。 不对,他不是扮新郎,他是真的做新郎。 沈宜棠胡乱想着,一时扭着脖子没动弹。 街坊四邻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新娘怎的还不上车......” 晏元昭站得笔直,神清气朗,气质如华。只是作为新郎来说,似乎过于端稳。 他神色如常,手轻轻地捏了捏她腕子,另只手伸出去虚扶她腰,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道:“听话,上车。” 沈宜棠一阵不好意思,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忙转过头,借着他力道跨进车厢。金线绣凤的红绸帘掩上,将众人的嬉笑欢呼关在外头。 晏元昭瞥了一眼静垂的车帘,负手走回迎亲队伍,提腰上马。马笼头和马鞍饰着红绸,分外喜庆,红栗马随着主人牵动缰绳的动作,昂头高嘶一声,迈开蹄子。 迎亲队伍拨开人潮,浩浩荡荡出了坊门,调头向东直奔公主府。 第44章 亲迎礼沈宜棠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成亲…… 迎亲车驾行在钟京的东西长街上,呼啦啦,慢悠悠,走一会儿,停一会儿。 大周有障车的习俗,凡是接亲车舆,都要在路上被拦好几回,需得给障车者一些瓜果酒钱,换回几句吉利话,才能继续通行。 公主府出手大方,撒的都是金银小餜子,乐得沿途百姓合不拢嘴,热闹一阵甚一阵,车驾走得更慢了。 沈宜棠自被晏元昭扶上车,心里仿佛踹了只兔子,上蹿下跳,手心也沁出汗。 第52章 她一把摘下盖头。 自己演技真是越来越出色了,浑然天成,全系自然,真成亲的小娘子都不见有这般紧张。 外头吹吹打打,拦车送喜,欢腾的声音流水一样淌进车里,激得她发痒,大着胆子掀起车帘一角,向外看去。 街衢两侧拥了许多人,铺子里的小伙计、坊间女娘少妇......最多的是垂髫小孩,咯咯笑地跟着车跑。 她抻头向前打望,看到队伍前心晏元昭玉人似的背影。红栗马屁股一扭一扭,晏元昭鹤姿隽骨,一袭红衣如火,垂在马腹旁的袍角轻轻拂荡。 沈宜棠的心也荡起来。 忍不住看了又看。甚至想他回一下头,叫她瞧瞧他的脸,是不是也敷粉施朱,色同暖玉,比平日里还俊朗。 本朝不少儿郎和女子一样,有涂脂抹粉、熏香佩兰的习惯,虽然读书人自奉清流,不屑为之,但大婚又另当别论,男儿也愿在这种场合焕发容光。 她当然没等到晏元昭回头。 小晏郎君身挺背直,怕是连路旁人群都不会分神看一眼。 反倒一个看热闹的小女孩眼尖瞅到她,立时咧嘴大叫,“我看到新娘子——” 沈宜棠赶紧合上帘子。 车驾行到钟京最繁华的街市,跑出来观礼的人越来越多,她不敢再往外看了。 都说当年明昌长公主出嫁阵仗极大,十里红妆,万人空巷,她还当是虚话,现在被长公主儿子亲迎一回,车马绵延整条街,围观者人头攒动,才知所言不假。 沈宜棠握着扇柄的手又濡湿了。 她以为官宦娶妻不过比平头百姓阔气点,哪想到铺排如此夸张。以前骗完人钱财,拍拍屁股跑路,留个烂摊子给人收拾,洪水滔天也和她没关系。可这次留的摊子实在太大了,大得她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发虚。 沈宜棠深吸一口气,仰头倚上车厢壁。 晏元昭,晏御史,晏大人,你别怪我。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来钟京前,真没想到任务对象会是你这样的人。要是我早知道,我虽然可能还是会骗你,但我肯定会向那个对你不怀好意的面具人多索点酬金,叫他多出点血! 还有那本账簿一看就是块烫手山芋,容易惹祸上身,被我盗走也不是件坏事。 你刚新婚夫人就失踪,是挺对你不住,但总比成亲前一晚新娘溜号,让全京城人看你笑话要强。 等我走后,过个三五月,你对外宣称我病死便是,也不丢你脸面。反正你条件这么好,不愁再娶,大把小娘子前仆后继愿意做你续弦...... 沈宜棠念叨半天,自觉心里踏实了许多,隐隐期待夜晚的到来。 马车进了东城区,速度逐渐加快,终于停在公主府门前。帘儿自外掀起,近黄昏的日光照进来,灿烂如金。 沈宜棠罩好盖头,由云岫扶着下了马车,踩上柔软的红绣毯。 四周的喧嚷安静了一瞬间,又渐渐沸起来。沈宜棠听着礼官的指挥,走得缓慢而端庄,眼前脚下皆是朦朦的红色,长长地绵延出去,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完。 她的脖颈 已有些酸麻,腿脚也变得僵硬。 一大早起来动也不动地让人摆布,空着肚子在辇车里颠晃一下午,还要和个盲眼姑娘似的被人小步小步搀着走,做新娘子就是活受罪,亏她以前那么爱看人成亲。 沈宜棠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成亲了,不管真的假的。 迷迷糊糊地跨过马鞍,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只看见个昏暧暧的影,猜不出来——沈宜棠手心里被塞上一条柔软的锦绸,绸子那头传来强有力的牵引。她随着这股令人踏实的力道,步子不知不觉放开些许。 从公主府正门到用来成礼的崇明堂路程不短,道旁观礼的宾客衣饰华贵,随着一对新人朝前挪动。 白羽抱着穿了大红比甲的梨茸,和几个护卫挤在人群里,乐呵呵地看着自家主子手攥红绸一端,目不斜视地牵着新娘,大踏步地走在通往崇明堂的最后一截路上。 “秋明,你有没有觉得,郎君走得太快了?” 秋明点头,“郎君平常步子就大,估计习惯了,没意识到。” “还好沈娘子跟得上。” 白羽说完不久,就见晏元昭似是终于意识到自己走得过快,放缓了脚步,将新娘稳稳当当牵进崇明堂。 长公主一身华服,高坐正首,身侧摆着驸马的牌位。 新郎居东,新娘居西,两人在礼官的主持下,先拜高堂,再对面交拜。 鸾箫声奏,佩结同心。 鸳盟既缔,百年为好。 人堆里,秋明感慨,“郎君终于娶妻了,看得我心里暖洋洋的,也想娶媳妇儿了。” “你小子,净想这些!”连舒笑道。 “真好,真好啊......”白羽向来机灵话多,此时却喜悦忘言,说不出句囫囵话。 他打心眼儿里为郎君高兴。 白羽长在公主府,伺候郎君很多年了。 外人都道晏御史孤高冷傲,手腕强硬,但白羽知道郎君其实心很软,不然他也不敢动不动和郎君开玩笑。 喜欢郎君的小娘子有很多,她们既喜欢他,又害怕他。 沈娘子不一样,她在郎君面前热情又活泼,碰了钉子也不计较,继续奔着郎君使劲儿,一双大眼睛总是炽热地瞧着郎君,那眼神,像是在看金元宝,又像是在看一块肥美的肉。 所以沈娘子应该特别喜欢郎君吧。 郎君虽然嘴上不说,但肯松口娶她,显然也对沈娘子很满意。他和沈娘子在一块,话多了,笑容也多了,以后两人生几个娃娃,空荡荡的公主府就能多几个主子,多点儿生气了! 怀里梨茸拱头探脑,喵呜不休。白羽举高双手,叫它看清堂中央一身大红喜袍的主人。 也让小猫崽子为主人高兴高兴。 亲迎礼毕,新娘被送进新房,新郎留下与宾客交际应酬。 长公主近些年不喜见客,晏元昭更不热衷送往迎来,但为了公主府的体面,仍要大摆宴席。 府里许久没这么热闹过。 阖府挂满红绸红灯笼,先帝精心营造的亭台阆苑都派上了用场,达官贵人觥筹交错,人影混杂在大红喜色里,从黄昏一直宴到夜晚。 “明光,这都第几杯了!以前你让我挡酒就算了,现在你成婚,怎么还是我替你喝?干脆洞房花烛也叫我替了得了!”裴简带着醉意嚷嚷。 晏元昭对他的后半句皱起眉,“我似乎没叫你替我喝。你自己主动拿来饮,怪我作甚?” 作为今日的主角,晏元昭脸上神色仍是淡淡的,若非他穿着大红喜服,这场宴席上每一个或酩酊或微醺,或大笑或闲话的儿郎,都比他更像即将洞房花烛的新郎倌。 不过裴简敏锐地发现,好友说话虽仍是往日沉静干练的风格,但末两字的尾音微微上挑,像一个难以掩藏的轻快笑容,不小心露了痕迹。 裴简大声道:“哎,你倒怪上我了!人家来敬你酒,你又不喝,难道就让人端着酒盏傻傻站着?不尴尬?” “不尴尬。我既不饮,敬酒者自会放弃,怎会傻站着?”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裴简自顾自持杯继续喝,“我喝这么多,也是为你高兴啊。对了,上次那个春宫画,临走前我塞给白羽了,你看了没啊?” 不见回答。 一扭头,晏元昭已走远数十步,应付别的宾客去了。 “挑来跳去,挑了个不起眼的沈府娘子,怎么想的,嗯?”晏家家主晏仲平没好气地问着晏元昭。 晏家人一贯不屑来公主府,当然长公主也不欢迎他们。这次晏元昭大婚,双方难得各退一步,晏仲平带着晏齐声等几个小辈登门贺喜。 晏元昭一本正经地敷衍祖父,“天假因缘,固不敢辞。” “晏公,你这问得可不对了!元昭眼光不低,此女必有过人之处,才能入得了元昭的眼。” 闻言,晏仲平与晏元昭齐齐看向来者。 “越王爷,您也来了。”晏仲平拱手笑道。 “亲外甥娶妻,我这个做舅舅的怎么能不来?”越王顺着晏仲平的话说,笑眯眯地看着晏元昭。 晏元昭一声“越王”还未唤出来,就被越王拦阻,“今日是你成婚,又不是在朝堂,叫本王舅舅便是。” 晏元昭从善如流,“舅舅。” 越王拍拍他肩,“你母亲呢?好久不见明昌,本王寻她说说话。” “母亲这会儿应该同父亲在一起。” 每逢佳节、忌日、生辰以及初一十五,明昌长公主都会在驸马灵位前待着,今晚也是,儿子成亲,她有许多话同亡夫说。 越王一怔,旋即明白,摇摇头走远了。 晏仲平沉默片刻,“过几日,你带新夫人来晏府一趟,认认人,请个安。” “好。” ...... 屋梁上的圆月亮慢悠悠地爬到天穹,清亮的银辉洒进窗儿,满室霞明玉映。 第53章 沈宜棠歪坐在床榻上,肩头倚着一边床柱,翘着二郎腿。精致的绣鞋覆在红艳艳的金缕裙面下,只露出一个玲珑的尖儿勾在半空。 红盖巾早已除下,手边一盘子云岫给她偷来的糕点也空了。 在她百无聊赖到忍不住剥开一枚撒帐用的合心果丢进嘴里时,紧闭的屋门终于开了。 晏元昭一袭朱红喜袍,跨过门槛。 第45章 照红妆她羞得受不了,慌慌地推他脑袋…… 晏元昭进了门来,转身将两扇门妥帖关好,慢悠悠走到床前。 沈宜棠早已飞快整理好仪容。 房内银灯莹莹,罗绮堆红,佳人正襟低首,以扇遮面,含羞带怯。 晏元昭在她身旁坐下,细细打量他的新娘,从珠冠上翘翅欲飞的蝶儿,到乌亮饱满的发髻,再到额心上的朱砂花钿,红绸扇面上肥美的水鸳鸯—— “郎君!” 鸳鸯扑棱棱飞到脚踏上,沈宜棠扔了扇,露出一张粉晕玉脸,娇滴滴唤他。 晏元昭眉心一跳,责怪她,“我还未念却扇诗,你怎就将扇取下来了?” 沈宜棠张口便道:“我坐了一整天,不动也不说话,人都快憋死,实在不想再端着了。还管这却扇诗念不念的呢,你知道的,就算你念一二三四五,我也会摘扇子。” 她倾身迎向他,攥上他的袖子,桃花面上带点儿委屈。 “算了。”晏元昭唇角微弯,不再计较,与她解释另一事,“先前在晏府时你想看闹洞房,我曾说等你成亲看自己的便是。但我实在不喜欢这种扰攘,吩咐了不许人来闹,叫你看不成了。” 沈宜棠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个,“这有什么,我也不想闹了,凭白折腾一场,给人看热闹,自己活受累。做新娘子太辛苦, 以后我都不要再做了。” “什么叫以后都不要再做了?” 沈宜棠眨眼不语,一双黛眉春山含烟,倏忽间就迤逦到他眼前。 他的样子果然和两天前不太一样,穿着亮眼的红衣喜服,面如暖玉,唇似施朱,连一向冷淡的眼睛都染了些温柔神采,叫人觉得深情。 沈宜棠指尖触他下颌,不吝赞美,“郎君本就很俊,用了脂粉,更好看了。” 晏元昭大方地让她摸了一会儿她脸,才把她手挪开,“可有摸到脂粉?我从不用那种东西。” 他拍拍她手,“我去拿合卺酒。” 按理讲,该要丫鬟服侍新人喝合卺酒,但晏元昭不喜下人近身伺候,新房里的一切都是自己来。 沈宜棠眼睁睁看他提起几案上的鎏金酒壶,倒满一只酒盏,又拿起了茶壶。 晏元昭端着两只小金盏过来,塞给她一只。 沈宜棠指着他手里的,“你给自己倒的是茶。” “嗯,我不饮酒。” 他衣上毫无酒气,显然在外头宴宾客时也没喝。 沈宜棠对他理所当然的态度有些不忿,“可这是合卺酒呀,破次例行不行?” “不行。” 晏元昭干脆利落地拒绝完,安抚似地捏捏她脸颊肉,仰头喝尽手中茶。等沈宜棠也喝光金盏里酒液后,他整个人贴了过来。 温热的呼吸洒在脸庞,沈宜棠心口一热。终于。 然而晏元昭停在她耳畔,双手在她鬓边摩挲半晌,取下沉甸甸的珠冠,拆散发髻,随即松开她,起身离榻。 沈宜棠脸一哂,原来还没到时候。 晏元昭拿回来一枚银剪子,拈起她一绺头发剪下一小截,再剪下他的,一同放进帐子上悬着的一只雪青色荷包里,结发礼就完成了。 沈宜棠披着满头缎子似的青丝,软软地往晏元昭胸膛上贴。 晏元昭虚拢她入怀,一样一样剥去她的鞋与袜,衫与裙,手法轻柔,不紧不慢,堪称优雅。 层层叠叠的外裳褪下后,她身上只剩水红色中衣中裤,一下子小了一圈。大片雪肤从领口袖口流淌出来,在昏暧的烛光下如羊脂暖玉,细白柔润。 晏元昭却还衣饰庄隆,她裸露的肌肤蹭着他光滑的衣料子,涌来一阵陌生的清凉。沈宜棠害羞起来,闭了眼勾着他脖子要亲他,却被他横手一挡。 “去把妆卸了。” 他好冷静。 沈宜棠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憋闷,一骨碌蹦下床,赤脚踩上柔软的红地衣,快步走去妆台。 晏元昭盯着她白净玲珑的双足,眸光深了深,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红烛昏昏,铜镜里的人也朦朦胧胧,秀眉愈发淡,凝了层雾似的。两靥的胭脂被湿帕子拭了去,浮上生动的霞晕。 沈宜棠擦掉脂粉,将乌发拢到胸前,低头用一把象牙小梳慢悠悠地理着。 晏元昭脚步轻轻地走到她身后,凝目看了几瞬镜,又看了一会儿人,忽而躬下身,双臂横腰一揽抱起她。 “诶——呀!” 沈宜棠浑然不知他何时来的,陡然间身子离凳,被他铁臂锢在怀中,惊得梳子从手中滑落下去。 “梳子掉了......”她窝着脑袋,两只脚急急地翘在半空。 晏元昭也脱了外裳,和她一样只剩中衣。她被他抱过几次,但从没一回隔得衣裳这么少,他的体温简直烧得她浑身热。: 晏元昭嗯一声,并没去捡梳子,走到床边将她放在锦褥上,翻身压了上去。 他的唇从她前额开始向下掠阵,侵略性十足却又富有章法,不忘循序渐进双手解她衣裳扣子。 沈宜棠温温的肌肤一点点烫起来,细细的战栗传遍全身,脚趾蜷起又舒开。 她也想去脱晏元昭的衣裳,摸一摸他精壮的腰,可手刚抬起就被他不客气地压下去。 “乖一些。”他低声道。 她只好作罢,安慰自己虽然她没法实实在在地尝他,但是让他尝她,也是一样的。 他尝得很认真,很细。她羞得受不了,慌慌地推他脑袋,但也仅仅是意思一下,随即搂紧他硬实的肩膀,微闭着双眼享受,任由自己越来越软,越来越热。 中裤被褪去后,沈宜棠紧张得抠起了褥单。少时在楼里耳濡目染的此事相关瞬间全涌进脑海,没有一条能安抚住她。 她既想又怕,既怕又想。 爬悬崖的时候都没这么忐忑。 沈宜棠哀叹一声自己的没出息,抱他抱更紧。幸好小晏郎君向来可靠,做什么事都做得好,她可以放心把自己交给他。 他已到关键处,却依然不急进入正题。 沈宜棠已经很难受了,觉得他好像还在逗她。 人在他手里,只好一切由他,沈宜棠掐着他肩哼唧两声,忍了。 但事情不太对劲儿。 他怎么还在逗她,且她还越来越不舒服? 一股闷痛突然袭来,但痛得不对头。沈宜棠反抓他胳膊,心里那道疑影忽然明了,哆哆嗦嗦问他:“你......你是不是找不着——” “不是。”晏元昭咬牙切齿,摁住她试图打直的双腿。 他臂上绷着青筋,额上沁了汗,早不似之前从容。 沈宜棠感觉愈发不妙,直到她倒吸一口凉气,指甲又一次深嵌进他皮肉。 他就是没找到地方,还不承认! 沈宜棠忍不了了,挣扎坐起,“你别乱来,我和你说在哪。” 然而旋即被晏元昭摁回枕头,“闭上眼。” “什么?”沈宜棠拍着他胳膊,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看他,“我是说我可以帮你,不对,帮我们......” 还未说完,就被他锢住身子,动弹不得。晏元昭抄起一截子绸布捂住她眼睛,绕到脑后打了个结,咬着她耳朵道:“不许看,也不许乱动。” 那语气分明恼羞成怒。 沈宜棠眼前昏朦一片,被绸布覆得严严实实,后知后觉这不是她的小衣吗? 他到底是自尊心太强,还是有什么奇怪癖好? 她受不了这屈辱,再也不想装乖巧,一通乱扭,抬脚就要踢他。先不说力气差异,她忽略了一个事实,她浑身光溜溜的,晏元昭却还穿着一层衣裳,无论怎样她都赚不到便宜,被他压制下去轻而易举。 沈宜棠快气哭了,“不带你这样的!” 自己都不会,还装什么大爷! 晏元昭咬着后槽牙不理她,继续探。也不知过了多少熬人的时刻,终于,成了。 沈宜棠咬着嘴唇捱下痛,松了口气。 很快她发现她松早了。 郎君平日的克制和优雅消失不见,像个毛头小子,毫无章法,毫无节奏。 她忍不住哭了,因为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晏元昭终于停了,他取下蒙住她眼的布料,拿了帕子要给她擦眼泪。 沈宜棠躲开他的手,转向床另一侧,不然她怕她忍不住扇他巴掌。 她亏了,亏大了。 提心吊胆干了这么一大桩买卖,想着遁走前吃一口香喷喷的唐僧肉,没成想这肉中看不中吃,硌得慌。 他的手旋即又至,沈宜棠没力气再躲了,只好被他抱进怀里,但依旧气咻咻地不看他。 第54章 晏元昭总算察觉出端倪,她在生气。 方才几次失败,他经历平生少有之无措,被她那双惑人的眸子一盯,更是慌乱气恼,竟把她眼睛蒙上了。眼下回想起来,也觉行事颇类禽兽,有辱君子,简直不敢相信那是自己。 犹豫再三,晏元昭低声问:“不舒服么?” 沈宜棠开口,不由自主就嘤咛了一下。她被自己吓到,咽下两声哭音才控诉,“不然呢!你使这么大力气,半点不懂怜香惜玉么?” 她喝问的语气太强,晏元昭本能地一皱眉,滞了片刻才道:“对不住,阿棠。” 沈宜棠颤了一下,觉得更委屈了。 她咬着唇忍抑住不满,慢吞吞捞起中衣披上,“我信郎君没看过春宫册子了。” 第46章 罗帐 春一回生,二回熟。他熟了,也把…… 新房窗棂紧闭,红罗帐垂落在地,掩盖住帐内景象。 晏元昭叫下人送来浴桶,两人各去净房清洗。沈宜棠洗得比晏元昭慢,她钻进帐子里,发现之前狼藉一片的褥单与衾被都已换过。 床榻很大,晏元昭平躺在外,沈宜棠屈身爬到里头,抱紧薄薄的绸被,侧身对着另一边,思考今夜接下来的计划。 忽然听到轻轻的一声咳。 她转过身,对上两柱深沉的目光。 晏元昭发号施令,“睡过来一些。” 沈宜棠拉紧被子,“你说过来我就过来,怎么不是你过来?” 说完发现语气不太好,不像平时她装出来的沈娘子。但想到马上就要离开,便也不管这些了,坦坦荡荡地暴露本性。 要不是心里还存了点顾忌,她甚至想肆无忌惮嘲笑他一通。 堂堂小晏郎君在榻上竟然粗手粗脚,半点风度都无,杀猪的屠户都比他温柔比他会伺候女人。亏他平时亲她抱她,还像个老手似的! 晏元昭俊颜微沉,看来他方才是得罪她狠了,敢这么和他说话了。 但毕竟是他欺负了她,且他扪心自问,不介意夫人在床上耍点小脾气。于是晏元昭一声不吭地挪进去,长臂一揽,把她圈进怀里,末了又捏她一把,以示他不满。 新夫人口中咕哝着什么,他听不清,就见她先是用胳膊腿儿捣他,又有样学样也在他腰上拧了一下,力道比他想象中大。他不动如山,她没讨到便宜,便安分了。 晏元昭很满意她的听话,手臂扣在她小腹上,依着心意把她摆成蜷曲在怀的姿势。她看着瘦,拎着轻,肌肤相亲时才知衣下圆润,抱着极是舒服。 比抱梨茸睡的滋味还要好些。 他愈发圈得她紧了。 帐外两臂龙凤喜烛不知疲倦地燃烧,昏黄暧暧的光穿过纱帐进来,绵绵地流淌。 沈宜棠窝在晏元昭怀里,安安静静,一动不动。 晏元昭睡意未至,鼻尖蹭着她颈间青丝,把适才所行周公之礼冷静回想一遍,打定主意,明早起来去找白羽要来裴简留的春宫册子看看。 忽然怀里传来幽幽一问,“你睡着了吗?” 晏元昭眼睛半睁,捏捏她后腰上软肉,算是回答。 她不吭声了。 晏元昭重新阖上眼帘。 几息过后,怀里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他搭在她小腹上的手被霍然扳开。晏元昭睁眼,她已转了身面对他,浓如墨点的双眸,就滴落在他颈边,一眨不眨地看他。 “现在还不算晚,我们要不要——”后几字声音渐小,趋于微弱。 晏元昭仔细听,辨出来她说的是“再来一回”。 再来一回! 沈宜棠说完,眼波流荡不定,脸颊发烫。 折腾一整天换来刚才那场熬煎,她怎么想怎么不甘心。尤其隔着薄薄的衣裳,他紧实的肌肉、精壮的腰臀烙铁一般贴在她后心,时时刻刻提醒她,如此郎君,人间难逢。 她想要不再给这事儿一个机会。 毕竟她是初次,难受也正常。 而且他刚才出过一回,再来应当能从容些,温柔些吧? 晏元昭没回答,放在她腰上的手倒是锢得更紧。沈宜棠心一急,豁出去了,“你还行么?” 话音未落,她就感觉到某处抬起了头。 沈宜棠吓一跳,本能地要远离,却被晏元昭摁住,喑哑的声音落在她耳边,咬字带着点狠劲儿,“你说呢。” 他伸手就去解她衣裳。 “等等!”沈宜棠知道她力气不如他大,干脆抱住他肩,头埋他胸膛,闷声闷气道,“你答应我,不能捂我眼睛,要轻一点,温柔一点。” 晏元昭拥紧她,以指为梳,埋进她如瀑乌发,从头捋到腰。没来由地,沈宜棠觉得暧昧。 他道:“好。” “还有,你......你也要脱光衣裳。”沈宜棠小声道。 晏元昭手游上她颈边红痣,声音愈发沉,“好。” “还有别的要求吗?”他问。 沈宜棠的嘴唇代替她回答他。湿热的吻落在他喉结上,她听到他喘了一下。 然后,天翻地覆。 床架吱嘎吱嘎地摇,金红罗帐上两个人影,起起伏伏。合欢案上喜烛昂头高燃,细瘦的烛花颤抖,积落点点红湿烛泪,好生让人怜。 窗外明月,悄然跌落枝头。 沈宜棠指尖掐了又松,松了又掐。这一回,当真不太一样。 他......他进步太大了。 一回生,二回熟。他熟了,也把她弄熟了。 沈宜棠又忍不住哭了,哭声又细又媚,在半空里颤着打了弯,“晏大人......” 眼角的湿润被人吻去,声音坚决,“叫夫君。” 沈宜棠一瞬晃神,湿漉漉的眸子瞧着发懵。 “叫夫君。”始作俑者又重复一遍。 “夫君......”小猫似的声音飘出来。 一声叫过,接连好几声便都催出来了。无需他再命令,她会主动。 完事后,沈宜棠眼里水光滟滟,发梢黏着汗珠贴在身上,仍控制不住地打着颤儿,像一团被水浸湿的雀儿。 春风楼姐姐们对男女交欢的形容一句又一句浮过她脑海,她红着脸承认,没有半分夸张。 晏元昭额上亦滚着汗,喘息微促。他心情很好,披上衣,见她一副娇怯无力的样子,拿被裹了她抱去沐浴。 到了浴房,沈宜棠仍有些恍惚。说来奇怪,他控制好了力道和节奏,她尽得其乐,可身子却比初回还要酸,腿也发软,被浴房里的热气一熏,快要化了。 她不勉强自己,哼哼唧唧地挂在他身上,要他给她洗。 晏元昭答应了,抱她踏进浴桶后,叫她背过身去。 沈宜棠瞥到他深眸里未消的欲色,指尖所触的肌肉滚烫,适才在床上的羞耻片段在脑海里轰然而过,心热如沸。 她猜到他意思。 那个姿势,正合适做些什么。 原来他比他表露出来的,还要贪一些。 沈宜棠蠢蠢欲动,听说这样来最是刺激,刚才就够她受用了,再舒爽些,岂不要快活似神仙? 哪有人能拒绝得了做神仙。 身体虽还发酸,但她遇到好吃的食物,都是恨不得一天吃八顿的,只要吃得爽,吃得尽兴,才不管以后。 此事也是一样。他是她的唐僧肉。 她扭扭捏捏地转了身,手指扒着桶壁,脸儿埋在手里,腰拱起,等着他。 没等来。 水花温柔地撩上后肩,软帕子浸了水游走在前胸后背,手臂双腿。 ......会错意了。 他真的只是在给她洗,而且洗得还勉强算是正人君子。 沈宜棠默默站直了。心里直摇头,等他收拾利落,她才从浴桶里出来,擦净身子,换上他从衣柜里拿来的新寝衣。 回到卧房,沈宜棠拉住晏元昭袖子,“我饿了,想吃夜宵。” “不行,”晏元昭示意她上榻,“都要睡觉了,怎还可吃东西?” 沈宜棠不肯进帐,“可是我饿,我真的好饿,我不吃东西就睡不着觉。” “明日早起吃早膳,不会饿你太久。” 不等天明她就要跑了,哪里能吃上这顿早膳。 沈宜棠和他讲道理,“我今天只在早上还有来新房等你的时候吃了点儿东西,连水都没喝几口,还和你圆了两次房,洗了两回澡,力气一点儿不剩,饿得都快晕了,你忍心嘛?” 她脸被蒸得发粉,眼睛里犹然含着可疑的湿气,晏元昭被这双水亮亮的眸子一瞧,态度不由松动。 沈宜棠看他犹豫,又甜甜地唤声夫君。 “只此一回,下不为例。”晏元昭道。 “当然。”沈宜棠眉梢泛笑。 晏元昭唤下人去厨房拿了一碗鸡丝粥并一碟子金玉酥过来。两人隔案对坐,沈宜棠邀他一起吃,被晏元昭拒绝。 “我从不在亥时之后进食。” “那饿了怎么办?” “忍着。” 好吧。 第55章 沈宜棠吃完,漱了口,两人又一次进了帐。 晏元昭像之前那样抱着她睡,但小姑娘在他怀里并不安生,甚至于翻来覆去,往他耳边吹气。 晏元昭拨下她乱动的手,“吃饱了, 睡不着了?” “不是。” 晏元昭等着她后文,但沈宜棠实在难以启齿。 人说饱暖思**,她沐浴完,吃饱喝足,精神长了,又想起之前在浴桶里的那桩误会。 据说那个姿势真的很刺激呢…… 错过这一夜,就再也没机会了。 沈宜棠觉得自己就像囊中羞涩的嫖客,攒了一年的钱去睡花魁,为了够本儿,一整夜鏖战不休,变着花样来,哪怕亏空了身子也在所不惜。 色令智昏呐。 啧,也怪不了她。 晏元昭,是花魁中的花魁啊。 可她毕竟是女子,刚才要他再来已是她豁出脸面的极限,如何能再一次向他索要,还要他换姿势,且是个极其羞耻的姿势。她实在为难啊! 沈宜棠烧红着脸,声音和蚊子哼哼似的,“你觉得刚才……怎么样?” 她说得含糊,但晏元昭看她羞容,自然懂得她在问什么。 他眉微蹙,似是在搜寻一个庄重的词汇,半晌才道:“不错。” 沈宜棠想了想,“你知道吗,阿嫂昨夜给我看过避火图,就是新娘出嫁前要看的那东西,有个姿势好生奇怪。” “哦?” 沈宜棠如此这般描述一番。 晏元昭:“……嗯,听来并不奇怪。” 他手勾扯着她鬓边一绺发丝,漫不经心地绕到手指上再松开,好像对她所说并不感兴趣。 沈宜棠放弃了。 她要脸,真的没法直说出口。 她转过去,重新把自己妥帖安放在晏元昭温暖的臂弯里,阖眼假寐,等他睡着。这个睡姿过于舒服踏实,尽管她不困,仍掐着手心以防自己堕入梦乡。 耳侧传来轻轻的酥痒,她以为又是晏元昭在把玩她的头发,但他双臂一只被她枕着,另只环在她腰上,那触碰她耳侧的只能是...... 沈宜棠心慌慌地一跳,紧接着腰肢被人捞起悬空,晏元昭低沉的声音传来:“趴好。” 沈宜棠的耳尖登时红如滴血。 第47章 晨离府小姑娘抖得不成样子,说后悔了…… 一夜春宵过去,天色蒙蒙泛青。 屋里烛残香冷,犹存几分旖旎。深垂到地的红纱帐被素手撩开,一张娇憨的面容露出来。 沈宜棠脚踏下地,腿一软,稳了稳才站好。她撇下手中团扇,仔细掩好帐帘,确保一丝缝隙也不留,然后趿上鞋,摇摇晃晃走向铜镜。 镜中人雪肤乌眸,眉眼生春,中衣掩不住的肌肤上道道暧昧的红痕。她见过许多次女子欢爱后晨起的样子,但这副情景出现在自己身上,还是很不适应。 她默默看了一会儿,打开衣橱从新衣里挑了件高领衣裳换上。 悄声推门出屋,茫茫晨色里她看见早从耳房出来等在门口的云岫。 云岫平平看她一眼,沈宜棠垂头,不与她目光相接,昨夜叫了几回水,云岫守在耳房,应是都清楚,脸皮厚如她,仍有些不好意思。 “给他用香了,睡得很沉。”她道。 云岫点头,“守夜的嬷嬷和丫鬟都打晕了,走吧。” 说着提步向院门走去。 “走慢点儿。”沈宜棠道,“急匆匆的,看着就觉得有鬼。” 云岫看着她略显古怪的走路姿势,没说什么,放慢了脚步。 出了院子,一路上遇到值夜岗的侍卫,皆面露惊讶,旋即低头问夫人好,沈宜棠淡淡颔首。快挨近府门口时,突然一团白影窜过来,堪堪停在她裙角。 她忙向四周看看,没有人跟着。梨茸平时都被关在院里,不得在府里蹿动,想是昨夜热闹,下人疏于看顾,才叫它溜来。 沈宜棠和云岫打了个手势,蹲下朝猫儿伸出手,“你也想跟我走吗?” 梨茸不语,只是一昧舔她手背。 “看来是舍不得我。可惜,我没法带你走,不然你主子一定会追杀我到天涯海角的。” 梨茸顿住,戚戚看她。 沈宜棠表情严肃,“你记着,以后你主子续娶新夫人,你不能对她比对我还亲近。保持礼貌就好,舔她手就不要了,不然我会非常非常伤心。我很坏的,我会诅咒你下辈子变成一个丑八怪,没人喜欢你,也没有小母猫和你嘿嘿嘿。” 在她饱含威胁的注视下,梨茸终于脖子一缩,点头了。 ...... 晏元昭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的开头续了他们在床上的情景。 他的新夫人一边娇声叫唤,一边提出百般要求,轻点儿,重点儿,太快了,又慢了,甚是难伺候。 看在她不断唤他夫君的份儿上,他勉强满足了她。但她的要求越来越过分,竟要他做小伏低地服侍她。 不知她从哪学来的那些乌糟糟的东西,他不信避火图会画。 晏元昭很不满,掐着她腰告诉她,夫者,妻之天也,她应当服从他,取悦他,而不是把他当男宠一样使唤。 然而她不听,说了一堆歪理,又哭又闹的,指甲在他背上划出几条道子,最后竟哄得他当真埋头探首,吮了几口。 小姑娘抖得不成样子,说后悔了不要了,晏元昭倒是来了兴致,作为她不听话的惩罚,许久才停。 她在床上的任性似乎别有意味,预示着婚后生活的不太平。梦里他们成亲后,她频频令他头疼。 晏元昭从衙门回来,常常找不见他新婚的夫人,白羽三天两头来报告,夫人出府去夜市了,夫人去骑马了,夫人扮男装去游园子,还和别的郎君说笑了! 原来婚前答应他会听话,全是诓他的。 晏元昭严辞训斥夫人,夫人半点不怕,还和他顶嘴,气得他罚她禁闭七天。然而不过三天,白羽就一脸惊慌地跑来,主子,夫人离家出走了,还是抱着梨茸走的! 她敢! 莫名沉重的眼皮恰在此时掀开,晏元昭醒来后第一个念头:梦里的他实在没原则,夫人如此不守妇道,任意妄为,早早休弃就是,怎还一而再再而三给她机会? 转瞬又想,沈宜棠胆大是真,但在他面前顶不过两句便乖乖听话,断不会如此行事,这梦荒唐不经。 日光透进纱帐,亮堂堂的,叫人忍不住眯起眼,多少年不曾如此贪睡,竟有些昏沉不适。 晏元昭向枕畔看去,不见人。她起来梳妆了? “郎君,您可醒了?” 白羽的声音急急地从帐外传来。 晏元昭拉开帐子,“你怎么在这里,夫人呢?” 白羽不安道:“夫人一大早出府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出府?晏元昭反应了一会儿,四顾房里大红喜色,“成亲第一日,她出府做什么,谁许她出去的?” “郎君您也不知道?”白羽更不安了,“今早门子李三过来汇报,夫人不到卯时就打扮整齐带着云岫出现在府门口,说她想出府去附近逛一逛。” 晏元昭快速找了件外衣披上,“荒唐!” 昨夜他们歇下时已过三更天,她睡了三个时辰不到就起床梳洗,而他竟然无知无觉,熟睡至此,昨晚实在不该耽溺情欲。 “她真出去了?” 白羽飞快点头,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前后经过告诉他,“李三也觉得奇怪,哪有娘子嫁进夫家头一天就急着出门的,就没给夫人开门。然后夫人说他们不把她当主子,新婚第一日不行,是不是要十日、百日才能使唤动他们。李三哪敢应啊,就说太早了不安全,劝夫人等一等再出去。” “夫人又叫他不用担心,不安全的话,带几个侍卫出去就好了。最后夫人让李三派人去侍卫房把秋明和连舒找来,让他们跟着出府了。” 听到有护卫跟着,晏元昭紧皱的眉稍舒,仍是气道:“就没见过比她更顽劣的女子!” 新妇进门要给长辈敬茶,母亲虽然起得晚,但再晚也晚不过晌午,她私自出府还久久不归,简直半点不把公主府放眼里。还是说,她嫁进来的目的达到了,就无所顾忌了? “派人出府找她,务必立刻把人带回来。” 白羽连忙应下,有心宽慰几句,“郎君莫担心,夫人步行出府,走不了多远,估计就在旁边几座坊里逛呢,肯定好找。” 晏元昭更恼,“抛头露面,不成体统。” 旋即问责:“这么大事,你怎么不早来和我说?夫人年纪小不晓事,院里的嬷嬷呢,下人呢,没人拦她?” “夫人起得太早,负责守夜的李嬷嬷和丫鬟蔻枝当时睡着了,什么也没听着。我听李三说了后就来找您了,可惜我声音太小,没叫醒您,请您责罚。” 郎君不唤人,没人敢进屋冲撞主子,只能等他来。而白羽扯着嗓子叫了数遍,也没把从不贪睡的主子喊起来。 第56章 白羽说得含蓄,晏元昭听得明白,不怪白羽叫不醒他,怪他睡太熟,白羽也不可能有胆子掀他被子。 “算了,去找人吧。另外派人去和母亲说一声,就说我起迟了,晚些过去。” 白羽走后,晏元昭仍觉有些头晕,坐下揉按太阳穴。 眼前的榻几上,整整齐齐置着两人叠好的吉服,吉服被珠冠压着,金饰衬红,分外惹眼。晏元昭烦躁的目光掠过又折回,发觉不太对劲儿。 他记得冠头镶着五颗斗大的宝珠,是珠冠上最值钱的部分,可现下这冠子上只剩翘起的金翅和碎宝石,珠子去哪了? 他拿起珠冠查看,忽然看到下面压着一张字条。 字条上笔迹浑圆灵动,他很熟悉。 “受人所雇,窃君一物。物已在手,江湖远走。沈府无辜,请君勿怪。春宵一度,后会无期。” 晏元昭的瞳孔陡然紧缩。 …… 白羽带着秋明和连舒来见主子,没在新房找到人,绕了一圈才在承渊院书房见到郎君。 书案下的抽屉大敞,郎君斜坐在案后,露出看不见表情的冷峻侧脸。 “郎君,夫人出事了!” 白羽满头大汗,脸上是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他身后的两名护卫鼻青脸肿,身上挂彩。连舒还好些,只后颈和额头青了一块,秋明就惨了,一张英俊的脸青紫参半,衣裳撕破好几个口子,露着血痕,走路时一瘸一拐,强忍着不出声。 晏元昭转过头来,他手里紧捏新娘遮面的团扇,冷冽的凤眸抬了抬,又垂下,脸面阴沉得可怕。 事情紧急,白羽顾不上惊异于郎君的镇定,指着两人道:“郎君,我刚派出侍卫去寻夫人,他们两个就回来了,说是,说是遇到歹人,和夫人失散了!” 话音刚落,就见秋明哐地跪下,“主子,今早我和连舒跟着夫人出府,走到至安巷时突然遇到一伙蒙面人,直冲我们而来,我和连舒无能,被人制住,叫他们把夫人抢走了!” 第48章 遁无踪她赚了一笔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秋明说话时牵动脸上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他与主子详述当时情景,惊险一幕历历浮现眼前。 昨日郎君大婚,阖府皆喜,他和连舒也多吃了几杯酒,今日天未亮被门子叫醒,说夫人要出府,点名他们跟着。 两人都知夫人与主子情笃,早将她当女主人看,府里守卫众多,郎君在府安危并不需他俩照料,虽觉得夫人此举不合常理,但夫人说已获郎君允可,两人便欣然随夫人出府。 一路上与夫人介绍公主府附近阆苑府邸,说说笑笑。不多时,经过一条窄巷,里头有货郎挑了担子叫卖,夫人远远看着新奇,拐进去看他卖的小玩意。 意外就是这时发生的,夫人弯腰看货担,他也跟着看去。突然间只听到一声闷响,连舒整个人扑倒在地,瞬间昏厥。粗长的货担棍子击中连舒后颈,哐啷掉地,货郎逃跑出巷。 秋明正要去掐连舒人中,便见四个蒙面人从巷尾窜来,来势汹汹,秋明见状不好,欲护着夫人出巷,然而转头一看,又有四蒙面出现在小巷入口。 接下来,一派混乱。 来者个个是好手,秋明纵是武艺出挑,也无法以一敌八,几招内就被人缴了武器,头罩黑布袋被打了一顿。 等他从地上爬起来扯下布袋,人去巷空,身边只剩下一个昏迷的连舒。 毫无疑问,夫人被恶徒劫走了。 秋明崩溃之下,只得背上还昏着的连舒,飞奔回公主府报信。 他宫中侍卫出身,训练有素,少逢如此大败,此刻回想起来羞惭至极,当时若能加倍留心,也不至于叫连舒被货郎偷袭,失去战力,剩他一人顽抗,毫无胜算,连夫人被劫去哪个方向都没看到。 也是那货郎动作实在太快,嘴上与夫人说着话,手上还能敲人—— 不对! 秋明突然愣住,当时他与夫人并排站着看货担,货郎站在他身侧搭话,而连舒性子沉稳,对货担不感兴趣,落后两步站在他身后。 货郎抄起货担棍子绕到连舒身后偷袭,绝不是瞬息能完成的事,他当时分神没留意,为何连舒也毫无提防? 连舒的反应力,甚至比他还快点。 难道说,不是货郎干的? 当时确还有一人站在连舒后头,是云岫,夫人那个不声不响手脚麻利的贴身丫鬟。 秋明又是一惊,仔细回忆起来,他被套头暴打期间,没听见夫人和云岫的丝毫声音,夫人能做到心志坚定处事不惊,可一个丫鬟,如何不惊慌,不呼救? “主子,秋明说错了,打我的不是货郎,是夫人身边的丫鬟云岫......” 连舒才清醒不久,眼前仍在冒金星,听着秋明叙述有误,虚弱地开口纠正。 秋明心里才冒头的猜测做了准,眼惊肉跳,“云岫是和恶人一伙的?被派来潜伏在夫人身边,里应外合绑架夫人?” 白羽亦是张大嘴,“郎君,咱们赶紧去救夫人......” “都闭嘴。” 书案后传来一道含着威压的低沉气声,几人立时噤声。 白羽担心地看着郎君,郎君脸色苍白,眼睛里竟不知何时泛上了红血丝,嘴唇微微上勾,凝出一个堪称惨淡的冷笑。 “秋明,你过来。”晏元昭嘴唇翕动,从唇齿间硬生生挤出几个字。 秋明战战兢兢地跪着往前爬了几步,等着主子降下责罚。 他保护夫人不力,主子要扭断他脖子,他也无话可说,只是他还想主子能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张口欲再恳求,忽而下颌被晏元昭大手扳住。 晏元昭另只手持着鸳鸯团扇,扣着扇柄的拇指轻轻一推,竟拨开柄端一个小巧封塞。 他倒转扇柄往秋明鼻下送去,秋明只觉一股异香涌入鼻息,脑袋变得昏昏沉沉,双眼发懵,身子渐软。晏元昭放开他,秋明失去控制,竟歪倒在一旁,不省人事。 晏元昭执着团扇的手背迸出青筋,突出的骨节格格颤抖,忽而站直身子,双手把住扇面,用劲撕扯。 白羽和连舒从没见过郎君如此失态,愣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尖利的裂帛声响,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扇面,顷刻间化作无数竹屑和碎布,从他指间簌簌掉落。 眼见郎君毁完团扇,胸膛剧烈起伏,怒火更炽,忽而抬袖将案狠狠一拂,吓得白羽一哆嗦。 东西林林总总丁零当啷洒一地,一张薄薄的纸混在其中砸到白羽脚面,写着大大的墨字: 晏大人潘安之貌,玉树之姿,是大周最璀璨的明珠。 ...... 清晨天色未明,天空是掺了点铅灰的柔蓝色。 钟京西面的宣平门随着一个时辰前的咚咚街鼓开启,行人寥寥。守城的卫士睡眼惺忪,看到晨光里走来的两位出城者后,才努力撑起眼皮,站直身板,“过所拿来。” 来者是两位女道士,各牵着一匹马。走在前头的其貌不扬,身形瘦小,比马高不了多少。后头那位身形高挑,气质沉稳。 矮道士递给他过所时,杂乱眉丛间的黑痣跳动了一下,绽出一个生动的微笑。 长得不好看,笑起来倒挺好看。卫士嘀咕一声,验看过所无误,示意她们可以出城了。 那矮小的女道士动作利 索地翻身上马,两马一前一后呼啸驶去,转眼就消失在了城门外。 出城的官道上,冷冷清清,了无人烟。 沈宜棠伏在马背上,与骏驰的高大白马几乎融为一体,如一支飞箭穿入熹微的日光。 啪嗒啪嗒的马蹄声在响彻百里路后,终于放得缓了。沈宜棠直起身,娴熟地一提缰绳,回头迎向将将追上她的云岫。 云岫驭马与她并排前行,“想不到你骑术这样好。” 出城后她就被沈宜棠甩下了一大截,追着她马屁股跑了一路。 “跑命跑惯了,练出来了。要不是我这小半年没碰过马,手生了,还能跑得再快些。”沈宜棠喘着粗气,易容过的暗黄脸面上,一双眼睛闪着熠熠的神采。 她还有半句没说出来。 若不是昨晚贪色,折腾半宿耗空身子,也能跑得再快些。 “倒不必跑这么快。”云岫看着沈宜棠眉间被汗珠冲淡的黑痣,“现在又不是逃命,晏元昭此刻还在睡梦中,几个时辰后才会醒。” 沈宜棠抹了把汗,“不好说,兴许现在已经醒了。” 云岫猛地勒马,伸手拽住沈宜棠身下白马的缰绳,“怎么回事?” “那个香太厉害了,我捂住鼻子都觉得有点晕,我怕把我也迷过去了,就没给他闻够时间。”沈宜棠道。 云岫看她一会儿,松开缰绳,“那是你心虚害怕,不敢用。算了,就算他早醒,也摸不着头脑,他那护卫恐怕还以为你被人绑走,晏元昭反应不过来的。” 沈宜棠引缰徐行,慢慢道:“我走之前,给他留了张条子,告诉他我骗了他。” 第57章 云岫一愣,不甚明白。沈宜棠便把留的原话复述一遍,末两句由于有些害羞,省去没说。 缰绳再一次被人夺去,马兜子一个晃荡,里头五颗沉甸甸的宝珠发出清脆的碰击声。云岫摁住她肩膀,“我们的计划里并没有这一步,你为什么这么做?” “云岫姐,你别急,这没什么要紧。他那么聪明,迟早会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索性告诉他原委,也省得他费功夫,不然他不明就里地去沈府或者京兆府找人,多不好。” 云岫瞪着她,“沈娘子,你莫名偷几个珠子出来,迷香也不用完,这些我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自作主张告诉晏元昭事实,这不是小事,你叫我怎么给主子交代?” “你用不着和他交代,就当你不知道。”沈宜棠一脸真诚,“他不问,你不说。他一问,你惊讶,把事情全推我身上就行。到时候我早在江湖上逍遥了,你主子又不能把我翻出来责罚。” 云岫表情很难看,沈宜棠安静地看着她,直到她拧成一团的眉毛舒开,肩上桎梏消去。 两匹马重新迈开步子,云岫没再难为她,但面色依旧不好。 风声呼呼刮过耳际,从缓至疾又复缓。 时值正午,空荡的官道上渐渐热闹,还有几里地就是京畿道西南道界的城池石泉,道旁有不少赶牛骑驴要进城的百姓。 这里也是云岫出城护送沈宜棠的最后一站。 沈宜棠停在分叉路口,微笑道:“云岫姐,别生气了。你我分别之前,我请你去石泉最好的酒楼吃一顿怎样?听说石泉的羊肉古楼子,做得尤其得味,咱们一起见识见识……” 说着就欲拐到进城那条支路上去,被云岫横马挡住。 “不行,我还要回京和主子复命,耽误不得。你也不能进城,现在还在京畿范围,晏元昭很可能派人出城追你,这里仍然很危险。我走之后,你需继续赶路,不能停。” 沈宜棠看着云岫脸上的坚决,叹口气,拐回原道,“好吧,我听你的。” “云岫姐,这段时间承蒙你照顾,你多保重,给你家主子当差别太卖命。以后要是有机会,我再请你吃羊肉。” 沈宜棠真心实意地看着云岫眼睛。 云岫和她对视半晌,脸上出现一种近似茫然的奇异神情,过了一会儿,她道:“你和我再见面,不会是好事,所以还是不要再见的好。” 沈宜棠笑笑,“好吧,也听你的。” 她不再多言,在云岫的注视下,催动缰绳打马前行。 云岫远远看着一人一马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将马头一调转,飞驰回京。 半炷香后,白马溜溜哒哒地折回到岔路口。 沈宜棠淡定地引缰转向,直奔石泉城而去。 云岫不知道,逃命不仅在于逃,还在于藏。藏在一个热闹的小城里,远比沿官道走千里安全得多。 更重要的是,她强撑着跑了一上午,累得要死,两瓣儿屁股都颠开了花。以前看楼里姑娘们一夜春宵后个个柔弱无力,睡到午后才起,她还觉得她们太过娇弱,现在自己亲身经历了......不得不说,这事比骑马还费体力。 沈宜棠想起昨夜那几场云雨,脸唰地烫了。 不行,青天白日的,太羞耻了,晚上吹了烛躲被窝里再回味吧。 遥遥地看见城门,沈宜棠爬下马,牵着马走到一长溜百姓后头排队进城。 队伍很长,沈宜棠一边向前挪动,一边思考进城后要做什么。 是去城里最好的酒楼吃顿羊肉?还是先挑家浴汤馆洗去满身疲乏?亦或是开个天字一号房大睡特睡? 她拿不定主意,但是无妨,她有足够漫长的时间去计划。 盛夏的阳光下,貌不起眼的小道士牵着白马慢慢地走,脸上扬着金灿灿的笑容。她赚了一笔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睡了一个很够劲儿的男人,这两样,哪一样都让她无比得意。 第49章 惊众人回门是新婚第三日,怎么妹夫今…… 沈府会客的厅堂门窗紧闭,前日嫁女挂上的红灯彩还未取下,好像也知道房里气氛紧张,僵滞地垂在徐徐吹拂的微风里,一动不动。 “晏御史,这,这怎么可能呢!” 会客厅内,沈宣面对眼神如刀的晏元昭,脸上写满震惊与不解。 片刻前晏元昭不问自来,登门入室,未称呼一声兄长,未问一句好,脸色难看得能吓死人。沈宣那句“回门是新婚第三日,怎么妹夫今日就来了,还是一个人来的”才问到一半,就被他厉声打断,要他把沈府几个主子都请来,他有话要说,有罪要问,一刻也耽误不得。 沈宣心里一沉,听这意思,是公事。可沈府家风清正,他与父亲为官公道,就是最顽劣的沈宴也不敢在外招惹是非,能有什么事值得这位新晋御史妹夫六亲不认来讨伐。 却没想到晏元昭等人齐后,开口却是沈宜棠,说的每一个字堪称惊心骇肺,全家人都不敢相信,对他的话再三确认后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荒唐,简直荒唐!”沈执柔一掌拍向案几,气得说不出话。 沈宴满脸惊讶,执著问道:“姐夫,她真的跑了?真的再也不回公主府了?” 晏元昭没有理会沈宴,也没有看沈执柔,而是盯着沈宣。 沈宣嘴唇打着哆嗦,喃喃道:“阿棠明明是沈府的女儿,为何会做下这种事......” 晏元昭眼中怒火不减更加,“这就要问你们了,沈府的女儿,如何成了一个肮脏的贼?” 沈宣被晏元昭的喝问吓得后退一步,“阿棠不会这么做的,这其中必有误会,她一定有不得已的缘故,受人胁迫利用......” 宋蓁拄着腰,担忧地扶了扶沈宣,小心道:“晏御史,您说的这些,我们都蒙在鼓里,毫不知情啊!” “她偷了你什么东西?”沈执柔忽问。 “一样证物,不 便告知。“晏元昭冷冷道。 沈执柔哼了一声,“都是你的一面之词,焉知是真是假?” 晏元昭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沈侍郎觉得我在说故事,逗你们一家子玩么?” 沈执柔勃然,“晏元昭,你好生无礼!即便是真,此女嚣张跋扈,刁滑古怪,偏生你执意求娶,你遭此祸事,又怪得了谁?老夫明明白白告诉你,她非沈府教养长大,嫁出去了更非沈家人,她做的事,沈府一概不知,也绝没有包庇藏匿她,你来兴师问罪,是找错地方了!” 晏元昭冷笑,“晏某识人不清,自担此祸。但她再不受你待见,也是从你沈府嫁过来的,沈府难道不需给晏某一个解释吗!” “她在沈府有无异常,又是受谁的指使接近公主府?她今年三月来京,是否进京也在她的计划之中?” “沈司直,听说是你做主将她接回,在此之前她从未踏足过钟京沈府,这难道只是个巧合,你对她的计划真的一无所知?” 晏元昭的质问一句句砸来,最末一问声音如刃,诛心至极,“又或者,她冒名顶替,造假身份,根本不是真正的沈娘子?” “晏御史慎言!”沈宣甩开宋蓁,“阿棠就是阿棠,怎么可能冒名顶替,难道我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认不出来?” 晏元昭不置可否,沈宣脸涨得通红,和晏元昭对视了一会儿,扭头重重坐下。 角落里的沈宴咬牙切齿,“这个该死的女人,骗了咱们全家!” 沈宣勉强压住的火找到出口,“阿弟,就算她犯了错,她也是你阿姐,你注意你的言辞!” 晏元昭猝然抬眸,数月前在北微山庄门口听到的一句话浮现耳边。 沈宴说,她是他哪门子阿姐。 “沈二郎,她真的是你阿姐吗?”晏元昭突然发问。 “她不是!她就是个到处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 沈宴再也忍不住,当下把他偷偷跑到西川继而被“神女”骗了一百两银子的事,略去小桃一节,一五一十讲了出来,讲完愤愤道:“她说她要金盆洗手上岸从良,借阿姐的身份嫁人过富贵日子,我还信以为真,谁想到我又被她骗了一回。” 在场诸人无不瞠目结舌,沈宣脸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宋蓁再一次担心地扶住他。 晏元昭嘴唇动了动,气得发笑,“好一个江湖骗子,好一个神女!沈二郎,这么大一个秘密,你瞒得好啊。” “你这个逆子!”沈执柔气得站起来,走到沈宴跟前,一脚踹到他胸口上,“你知而不言,放任此女混充沈家血脉,骗嫁进公主府,知不知道这是违背律法的事!你脑子进了水么,为什么不早揭穿她?” 沈宴挨了一脚,痛得哀嚎一声,跪在地上哭丧着脸,“父亲息怒,是儿子做错了,我,我当时也想和阿兄说来着,可我没有证据,阿兄也不会信我,那个骗子那么聪明,还不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还说她要是钓到金龟婿,对沈府也有好处,我一时糊涂就听了她的话没揭穿她......” 第58章 “混账东西!” 沈执柔怒不可遏,正欲再踹一脚,忽听沈宣颤着声音问:“阿弟,你还没告诉我,真正的阿棠去了哪里?” 沈执柔动作一滞,收了脚等沈宴回答。 沈宴不敢隐瞒,赶紧复述了沈宜棠告诉他的原话,还让父兄不要太难过,前几天他刚刚央了北上河东的友人去阿姐坟茔拜祭,不会让苦命阿姐在地下缺了供奉。 沈宴说完这话,沈宣的眼泪都掉下来了,“阿棠她才十七岁,怎么就病去了......” “沈宣,”沈执柔瞪着自家大儿子,“沈宴没脑子,你也没脑子吗!她和五娘容貌相似,明显是蓄意冒充她进府,怎么可能与她萍水相逢。你信骗子说的话?” 沈宣被父亲吼了一句,理智稍稍回笼。骗子所说固不可信,只是纵使真相并非如此,料来她真正的小妹也凶多吉少了。 他心中悲声不减,脸色又白几分。 晏元昭冷眼看着,问道:“那骗子身边的同谋丫鬟云岫,是何来历?” 沈家几个男人自是不知,情绪尚算稳定的宋蓁开口回答,“是假小妹来府后,我见她身边只跟着一个丫鬟,人手不够伺候,特地从牙婆手里买来的。” 晏元昭道:“她身边原先跟着的那个丫鬟,可叫做小桃?” “正是。” “是她来京前就带着的?” 宋蓁点点头。 晏元昭声音冷沉,“我要见见这个丫鬟。” 还未等宋蓁回答,跪在地上的沈宴转了个方向,对着晏元昭急急地道:“晏御史,这个叫小桃的丫鬟已经被撵出去了。她是那个骗子半道上买来的丫鬟,生了张好看的桃心脸,但做事不麻利,笨手笨脚的,还试图勾引我,我们沈府哪里允许这样的丫鬟伺候主子,早发卖了。” “卖到哪里去了?” “塞给牙婆了,卖到哪里我也不知道。阿嫂,你知道吗?” 宋蓁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抚着肚子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也不知。” 说罢低下头,细声宽慰身边崩溃的夫君。 沈宴朝晏元昭哐哐磕了三个头,“晏大人,是我该死,我信了那骗子的邪,以为替她保守秘密可以换来沈府平安富贵,我要是知道她对您心怀不轨,偷了东西跑路还连累我们全家,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帮她。我犯这么大错,您以后怎么拿我出气都行,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把那个该死的骗子抓回来!” 沈执柔缓缓道:“元昭,此事二郎有错不假,但照你所言,此女目标在你,我沈府也是苦主,遭受无妄之灾。为了两府的体面,此事不宜声张出去,一切等抓到此女后,再行计议。” 晏元昭寒冰一般的目光从沈府众人脸上一一掠过,“公主府已经派出卫队去找人了。但贼女狡猾,又兼有帮手,若她易容乔装出城,驱驰快马出京畿,便如鱼入江湖,再也难寻。” 沈宴急道:“那怎么办,难道我们甘心认栽?” 晏元昭看向颓丧不堪的沈宣,一字一字吐得清晰有力,掷地有声。 “沈司直,我要你立即假托他案,申报大理寺缉拿此人,画影图形,传檄各地。各道州府县一旦发现此人踪迹,立时逮捕!” 第50章 入骨恨不洗此辱,他不姓晏。 “殿下,那边把东西送来了,您可以安心了。另外赛宝楼开张三月,赚了不少。” 宫室里掌的灯不多,昏幽幽的,太子侍从吴满走进来,对坐在阴影里的主子行完礼,将两本薄薄的册子放到案上。 赵骞倚着坐榻,手懒得伸似的,用修长指尖先勾来黑皮那本。他飞速看完赌坊的账,然后才坐直身子,捋开宽袖,拿起那本得来不易的朱封旧账。 边翻边嗤笑,“晏元昭啊晏元昭,还以为你和孤一样,对女人不感兴趣,没想到你也有中美人计的一天。” 他将账簿移到金狮灯盏旁,烛焰倏然窜得长了,将薄脆的纸页吞噬成灰。 “沈府那个小娘子......”赵骞竭力回想在北微山庄假山里见到的女郎面容,“姿色平平,本事不小,江湖上真是奇人辈出。” “此女已经功成身退,远遁四海,晏元昭现在恐怕还蒙在鼓里,到处找他的新婚夫人呢。”吴满笑道。 “哦?这么绝情!孤还以为她会贪恋公主府富贵,选择留在他身边。”赵骞颇为意外,半叹半嘲道,“晏元昭丢了夫人,也是有些可怜呐。” 烛光将他秀净脸面上的笑容照得发亮,看起来有些诡异。账簿烧得只剩灰了,他掸去指尖上的黑烬,又用帕子拭了一遍手。 吴满见殿下眉间凝了数日的阴云稍散,试探道:“殿下,药已准备好了,您今日要不要试一试?” 赵骞眼皮一抬,“孤那日让你找药,只是随口一提,你那么积极做什么!孤是男人,又不是你们阉人,难道还成不了事,非得用药?” 吴满恭恭敬敬道:“殿下龙威虎壮,当然能成事,只是有药物相 助,事半功倍。这几日正好是太子妃最易受孕的日子,所以奴婢才心急了一些,也是想您早日生下小皇孙,让陛下放下心。” 赵骞阴着脸不说话。 好男色不好女色这件事,他一直不觉得是什么大问题。看上哪个男人,就把对方姊妹娶回来,既掩人耳目,又两相牵制,不会泄露秘密。 李家突然垮台,李景和兄妹俩跪着求他救命,他便把人从狱里捞出来藏在落霞山,后来陈虎出事,他也如法炮制。 紫阳观隐在落霞山深处,乏人问津,赵骞得闲就去几次。陈李二人落了难,一切都依赖他,对他更加着意小心伺候,三人敞着门窗尽情欢好,比从前还要快意。 赵骞心里痛快,晏元昭维护朝廷纲纪的铁鞭抽到他的男宠身上,反倒让他快乐加倍了! 可谁想到这么隐秘的事情,竟被父皇得知了。 就是在他恭贺晏元昭新婚那日,他踏进宫门,被父皇骂了个狗血淋头。起初他以为是骂他徇私枉法,窝藏罪犯,可听下来越听越慌,父皇竟是在骂他耽溺男色,阴阳不谐,乃至成亲数年膝下无子! 父皇不仅知道他藏匿那两人,还洞悉他与他们的关系,派了教养嬷嬷去问太子妃话,虽然太子妃尽力为他遮掩,但父皇还是疑心他不跟妻妾同房。 紫阳观如此偏僻,不可能被外人探知,一定是被自己人出卖的。 究竟是谁告的密? “你不需要知道。”隆庆帝戳着他胸口,气息急促,“朕把一干人等都发落了,那两人已经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你把你的断袖癖戒掉,不可再做这种腌臜事。朕会让嬷嬷去东宫监督你临幸妃嫔,务必尽快诞下后嗣,你要是连皇室血脉都延续不了,何谈令大周江山岁岁长青,绵延永固?这储君的位子,你也不用坐了!” 皇帝肝火大动,训完还不解气,开始翻几月前他的旧账,赵骞没办法,腿一弯抱着皇帝大腿就开始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到底博了父皇几分舐犊之情,这才被允许回去。 赵骞回了东宫,把手下人审了一顿,打了一顿,也没查到是谁走漏的消息。 几日来他为此心焦烦躁,连晏元昭大婚的热闹都没去看。现在也是,拿回账簿的喜悦须臾间淡褪。 眼前涌来许多画面,床榻上太子妃见他和衣睡下时的欲言又止,父皇震惊失望的眼神,还有栩栩如生的父皇宣布废立太子的情景...... 后者他每回被父皇训斥过后,都会想象一回,这一回想象得尤其完整细致,甚至能看到越王那张橘子皮老脸上的得意笑容。 赵骞咬着牙瞪吴满,“这些道理,你以为我不懂,要你来说?我问你,陈虎和李景和的下落,有消息了么?” 以隆庆帝的手段,“该去的地方”很可能指的不是岭南,而是黄泉。这两个男宠和他好了几年,赵骞不死心,还是想找一找。 吴满低下头,“奴婢无能,还没有打探到。” “父皇是怎么知道的此事,查到了吗?” “......奴婢无能。” 天子出手,做得干干净净。紫阳观已成空观,就是想查,也无从查起。至于从皇帝身边内侍嘴里套消息,他哪有这个胆子。 赵骞扬手拿起桌上的账册丢向他脑袋,“废物!” 吴满不敢闪避,结结实实挨了,拾起账册,头垂得更低。 赵骞恨恨道:“到底是谁背叛了孤,把孤陷害到如此境地,你给我继续查,一定要查出来!” “是,殿下。” 吴满喏喏应下,转身要退,忽而被赵骞叫住。 忿忿的声音从牙列里逼出来,“把药拿来吧。” ...... 晏元昭已经几夜都没睡好觉了。 他很少失眠,上一次这样持续地难以入睡,还是少年丧父的那段日子。 白日里灼烧的怒火在夜晚平息下来,化作切肤的恨意,浸透心肺。 他冷静地披衣坐在窗前,房里很安静,梨茸不在。他一看到梨茸,就会想到她抱猫倚榻,笑吟吟地看他的样子,所以不让下人将猫放进来。 第59章 但他的的确确又是在想她。 四个月里与她相处的每一刻都被他仔细回忆了一遍。他拿着一把刀,挑开她言笑晏晏的假面,试图剥找出她在他面前说的每一句谎话。 颐园、赌坊、落霞山...... 根本找不完。 他回忆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有新的发现。最后他终于能确定,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 咚咚两声,连舒叩门来报,“主子,人弄来了。” 晏元昭起身随连舒走进耳房。 一脸惊恐的小娘子委顿在地,手脚被缚,嘴里堵着一块帕子,见到两人,呜呜地叫。 连舒取下帕子,警告她,“老实回答郎君的问题。” 小桃苦着脸点点头,抬头看了眼面沉如水的晏元昭,又飞快地看向地面。 从阿姐盖上喜帕离府,她就内心惴惴,等待事发。后来果真事发,面对沈宴,她装出惊讶的样子,正要赌咒发誓说她完全不知阿姐所为,沈宴却什么也没问,只是急匆匆地说晏元昭对她起疑,他给她打了掩护,过几天会送她出府待一段时间,避避风头。 然而今夜她刚准备歇下,就被人敲昏套上麻袋送到这里来了。 不知道沈宴是怎么打掩护的...... 晏元昭垂目看着小桃,“你和冒充沈娘子的那个骗子,是同谋?” 小桃死命摇头,“不是,我是她在上京途中买来的丫鬟,我根本不知道她是假的沈娘子!” “既然你这么无辜,那沈宴为何要撒谎,说你已经离开沈府?” “他担心您御史之威会吓到我,所以不敢让我见您。” 晏元昭冷冷道:“可我看你在本官面前,一点都不害怕!” 小桃牙齿上下发抖,她开始害怕了。 “本官不想浪费时间。”晏元昭面无表情,“你不愿意坦白,那就去牢里审,各种刑上一遍,到时候想不开口都难。你觉得如何?” 若不是沈宴那明显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辞,晏元昭还真不一定把小桃当回事。毕竟她如果真是骗子的同谋,没道理选择继续留在沈府,不和骗子一起行动。 他意识到小桃有异,没当场逼迫沈府交出人,是不想让场面闹得更难看。 房里静悄悄的,晏元昭没再说话,等着小桃回答。 小桃身上冷汗一层层地冒,快要哭出来了。他明明只是神色淡淡地看着她,她却觉得在这样的目光下,心里的秘密无处遁形,她撑不住了。 “假沈娘子是我的结拜阿姐,我们一起来沈府图富贵,我知道她的一些事,但我不算是她的同谋......”小桃嗫嚅道。 “看来本官疑惑的地方,可以从你这里找到答案。” “您,您问吧。” 小桃被绳子绑起来的双手不安地相互摩挲,她不敢看晏元昭冷煞的脸色,埋着头,愈发地僵硬。 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听见晏元昭发问。 正当她忍不住要大着胆子抬头看他时,她听到他的声音飘来。 “她叫什么名字?” 小桃一怔,“阿姐有很多假名,我也不知道她真名叫什么,我只叫她阿姐。” “按沈宴的说法,她以骗人钱财为生?” “差不多,”小桃略迟疑,“但也不全是。” “把你怎么和她认识的,去过哪里做过什么,到谁派你们进的沈府,仔仔细细告诉我。” 耳房里烛火幽幽,晏元昭吩咐完,踱步到窗前对着月亮,留给小桃一道冷峻的背影。 小桃颓着肩,慢慢开口。 “我和阿姐相识于两年前,那时我是春风楼里的一个小丫鬟,春风楼是江南道林州城里最大的花楼,阿姐小时候在楼里待过,后来出去了,攒了很多钱,回来赎一位她的旧相识。可是不巧,那位旧相识前一年过了世,她来晚了,我特别想逃离春风楼,见她有钱,就求她把我赎出去,我愿意当牛做马服侍她。她答应了。” “她赎了我,但并没让我做她丫鬟,反而和我结拜,做我的阿姐。我们在江南待了几个月,后来没钱了,她半夜潜进城里一家大商户,偷了一尊金佛,我们用金佛换的钱,又去江北玩了两个月......” 小桃一边回忆,一边断续说着。 她看晏元昭长久地背对她,一动不动,也不知是不是在听,她愈发迟疑了,说到阿姐在东川卖了上百颗以糖丸冒充的长寿金丹时,卡了一会儿。 “继续说。” 小桃只得继续。 “......今年年初我们从东川到了河东,有人找到阿姐,要她假扮沈府五娘子进京,他愿以百金相酬......” 低低的女声在寂静的房里喁喁不停,落在窗前郎君身上的月光越来越冷,越来越沉。 “来京后,阿姐不愿,不愿去勾引您,说她不卖身,除非加钱,面具人同意了......” 晏元昭扶着窗棂的手扣得愈发紧,随着手收成拳,手背上凸起青色的筋络,刀锋一样凛冽。 他一定会抓到她,一定。 不洗此辱,他不姓晏。 第51章 四年后午夜梦回,他时常看到自己抱着…… 白浪翻卷,水声磅礴。正值汛期的涑河水面又宽又阔,汹涌的波浪开合起伏,仿佛要越过岸扑到人脚面上。 临涑驿的驿丞带着一众小吏立在河岸,表情肃穆,严阵以待。 他们在等河东道巡察使的车驾。 河东道在涑河以东,数年前是大周与铁鹘多次交锋的战场,硝烟时起,民不聊生。后来定远侯将铁鹘彻底驱到北境大草原上,大周认真经营百废待兴的河东,才使河东重新焕发生机。 半个月前,隆庆帝命御史中丞晏元昭为河东道巡察使,考察全道一十三州吏治民情,巡视风俗。使府人马东出钟京,沿陆路行了十日,会在今晚前抵达涑河西岸的临涑驿,从这里改换水路,东渡涑河。 驿丞竖着耳朵,终于在浩荡涛声里辨出纷至沓来的马蹄声。 “到了到了!” 不一会儿,旃旗高扬,卫士开道,一队车马缓缓从烟尘里行来。车马停稳后,驿丞对着队伍中部的马车哈腰,“在下临涑驿驿丞,恭迎晏大人!” 车帘掀开,一位穿官袍的中年男人由侍从护着下来,他脸方额宽,相貌堂堂,笑容亲切和蔼。 “晏大人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晚上再到。本官姓张,是河东道巡察副使,不要搞这些虚礼了,卸车吧。” 驿丞暗松口气,比起那位传说中不好惹的御史大人,他自是更愿和性子宽和的长官打交道。 “张副使,您请。” 副使张甫玉跟着驿丞走进驿厅,扭头看见驿卒有条不紊地搬运行李。 “明日一大早就出发,这些箱笼不搬上船,怎么搬到后厅去了?” “这个......烦请张副使见谅,明日恐怕出发不了。” 驿丞深吸一口气,开始解释。 “大人有所不知,现在是秋汛,水高流急,小船过不去河,只能大船过。不巧本驿现在空余的两条大船,一条船底板漏水,一条风帆破裂,修船师傅前几天生了重病,今日才能下地指挥修补。只能委屈大人在驿站多耽几日,等船修好再走。” 张副使惊讶,“驿船这么容易坏么?” “回大人,驿船一向结实,许是最近风浪大,才遭到损坏。” “几日能修好?” 驿丞为难道:“大概需要三五日。” “太久了,加紧检修,不能超过三日。”张甫玉强调,“否则就算本官肯等,晏大人也不肯等。” 张甫玉久在边关为官,今年才回朝,在这次出使之前,对晏元昭这位皇帝倚重的司法大臣并不了解。 但有关他的传闻听过不少,譬如他出身高贵,才貌一流,可目下无人,过于刚直,不少朝官对他有微词。 又譬如他年不满三十便成为三品重臣,虽占尽人间富贵,但六亲缘浅——他是独子,父亲英年早逝,母亲离群索居,这也就罢了,更唏嘘的是,他的夫人才刚过门就一病不起,四年来未尝有起色,连下榻见人都做不到,更别提为他孕育子嗣。 张甫玉与他并行一路,发现他并不像传闻中那样难以相处,反倒言辞干脆利落,性情沉稳刚毅,做事雷厉风行,是他最钦佩的那种人。 这样的人,是不能忍受在水驿停留三五日,耽搁公务的。 果然,黄昏时分,晏元昭骑一匹快马赶到临涑驿,听了张甫玉转述的明日无法启程的消息后,眉头皱起。 张甫玉忙道:“我已吩咐驿丞,务必在三日内修好船。” 晏元昭点点头,也不忙进房安顿,转身就出了驿厅。 直到晚饭时,张甫玉才再一次看到晏元昭。 “晏大人这是去哪了,这么久才回来,快来尝尝这些河鲜,味道着实不错!”张甫玉热情招呼他。 晏元昭净手坐下,“刚刚去看了驿船的破损情况。” 第60章 张甫玉一愣,“晏大人这样事必躬亲,倒叫我惭愧了。那两条船怎样,不难修吧?” “三日内修不好。” “......那我们还要在这多逗留几日?” “嗯,驿船关乎身家性命,马虎不得。我给了驿丞七日时间修船,等确认船只无误,我们再渡河。” 张甫玉有些意外,想了想,“这样处理确实稳妥,安全最重要。” 驿丞因为长官宽仁,心里更加过意不去,亲自端来一盘盘当地特色菜,将食案摆得满满当当,格外丰盛。 张甫玉看晏元昭坐在对案,慢条斯理地举杯伸箸,鹤颈宽肩,气质拔群,十足无双君子。 若抛去性情不谈,正是自家刚及笄的女儿看话本子最喜欢的那种如玉郎君。 想到坊间给他贴上的克亲标签,张甫玉心生同情,忍不住问:“听说尊夫人一直重病卧床,不知是什么病症,如此难医?” 晏元昭手中的竹筷一下子攥得紧了。 四年了,还是在想到她时,牙根抽疼。 当初一边四处搜捕那女骗子,一边还要想法子遮掩她的失踪。他考虑过对外宣称夫人暴卒,沈家人也同意。但想到“丧妻”后还需续弦,他又恼火起来。 拜她所赐,他再也不想成亲了。 别人家的喜宴也不愿赴,甚至不愿再穿朱红衣裳。 午夜梦回,他时常看到自己抱着那个小猫似的女人,像剥花苞一样剥去她华丽的红绿嫁衣,然后一起堕入红沉沉的欲海。 醒来恨意入骨,耻感难消。 张甫玉解释,“我并非有意冒犯,拙荆出自杏林世家,结识不少名医圣手,如果尊夫人需要——” “不需要。”晏元昭断然道,“张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内子罹患痼疾,百病缠身,药石罔效,生路全无,就是大罗金仙来也救不了她。” “这么严重!”张甫玉吃了一惊,“尊夫人病重若此,晏大人不离不弃,不另娶不纳妾,鹣鲽情深,实在让人感佩。” 晏元昭沉默,咬肌用力咀嚼食物,显得有些僵硬。 张甫玉看他脸色不对,又劝慰道:“别太难过,这生老病死啊,掌握在老天爷手里。你对尊夫人情深义重,老天都看在眼里,说不准哪天她就莫名痊愈了,你们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晏元昭啪地放下筷子,“张大人,我吃好了,你慢用。” “诶,这就吃好了?这道涑河鲤鱼,河东名吃,不多吃点吗!” 半个月后,河东陵州。 “涑河鲤鱼,河东名吃,现捞现做。千娇姐,快尝尝!” 说话的女郎发束玳瑁金环,耳著珊瑚珠坠,腰缠银钩蹀躞。此刻正弯着晶亮的双眸,手指圆案中间躺在盘里的肥美鲤鱼,卖力推荐给坐在对面风情万种的娘子。 “现捞现做?”桑千娇狐疑,“你捞的?” “当然啊,我今儿一大早捞的,可鲜了,特意让你楼里厨子做的。”沈宜棠笑嘻嘻地说。 “你个鬼机灵,又骗人,涑河离这有二百多里,这能是你捞的么?” “好啦,是我今早在护城河里捞的,护城河鲤鱼,也不比涑河里的差嘛。” 桑千娇掩面而笑,给面子地夹了几筷鱼肉,“护城河里的鲤鱼,菜市三十文就能买到,你不是发财了么,怎么连吃条鱼都要自己捞?” 沈宜棠双手捧起一个小巧的酒坛,边拔塞子边回答,“这你就不懂了,发财不仅代表有钱花,还代表有闲有自由,我想吃我自己亲手捞的鱼,那我就可以花功夫去捞。我这还不算什么,真正的富贵人还特意跑到深山里建茅舍吃斋菜呢,这叫风雅。” “哦——有闲有自由,却不想着来看看你千娇姐。”桑千娇故作不满,“上次你来河东是四年前吧,待了没几天就走了,隔好久才舍得捎封信给我,我都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千娇姐,瞧这话说的,我怎么会把你忘了呢。你看你一邀我,我不就屁颠颠跑来了。” 沈宜棠高举着酒坛,仰起脖子往嘴里大口大口灌酒,掩盖自己的心虚。 发财的代价,比她想象中大很多。 四年前她快马出京逃到石泉城,躲开了公主府的追兵,然而没轻松多久,一夜之间,街头巷尾贴满了她的通缉令。 大理寺重金悬赏逃犯沈氏女,彼时挤在人堆里读到这串字,她还没意识到什么,直到看到旁边墨笔勾勒的画像,不同于寻常通缉布告上的潦草人脸,画中人柳眉杏目,秀美灵动,比镜子里的她还美。 两瞬过后,沈宜棠反应过来,拔脚就溜。 画像太传神太细致,只要不是瞎子,再脸盲的人也能看一眼就对上号。 后来她在很多地方,见过很多遍通缉令上的她。她只好改装易容,像过街老鼠一样藏头匿尾,委屈生存,有几次警惕心不足,几欲落入衙门捕快的手里,全靠她机智应变,才没被送进大牢。 如此挨过最难熬的一段时间,通缉力度渐渐松了,她才渐渐敢用真面目见人,敢去联络江湖上的朋友。 陵州会仙楼老鸨桑千娇是她的旧友之一,近日给她来信邀她一聚,沈宜棠欣然答应。 想到被通缉的事,沈宜棠放下酒坛,打了个嗝,“我前两年没找你,是有原因的。那时候朝廷在抓一个女逃犯,大街小巷全是她的通缉令,刚巧她长得和我特别像,给我惹了好多麻烦,我那阵子一直躲躲藏藏,可惨了。” 桑千娇恍然,“你说的这个事情我有印象,通缉的女犯确实像你,我当时还很惊讶,以为真的是你呢,不过又想到你犯的那些事都是小打小闹,不可能被朝廷四海追捕,就没管了。” 沈宜棠笑道:“对啊,我怎么可能摊上这种大案子,还让大理寺重金悬赏,杀鸡用牛刀,真是荒唐。” 桑千娇停下筷,看着她道:“你昨晚才到陵州,话也没说几句,今天又出门捞了大半天的鱼,还没和我讲你发财的故事呢。” 第52章 半缘君你这是为她守活寡啊! 沈宜棠摆摆手,“不兴说啊,你也知道我发财的手段都不大干净,和你说了会给你招麻烦的。” 桑千娇没再逼问,“好,你不愿说,我就不问了。你赚钱不容易,可要省着点花,别又把自己搞成穷光蛋了。” 沈宜棠摸摸鼻子,又有点心虚。 她花钱一直没节制,向来有多少花多少,穷一阵富一阵的。手握五千金,更是膨胀到不行,过完那段疲于逃亡的辛苦日子,就开始大手大脚报复般地花钱。今日买骏马,明日买名酒,后日买宝刀,连给老朋友千娇姐准备的见面礼,都是价值几百两银子的玛瑙玉兔。 算算看,好像一辈子都花不完的这笔钱,已经被她花掉四分之一了。 她冲桑千娇笑,笑得傻里傻气的,“成了穷光蛋不还有我的千娇姐嘛。姐姐比我厉害多了,四年前我来的时候,会仙楼生意还算不得很好,可现在已经成为陵州最有牌面的花楼了!” “小嘴儿真甜!”桑千娇露出几分自得,“这几年我也过得很辛苦,不仅要起早贪黑经营楼内事务,还要和官老爷们搞好关系,上下打点,积累人脉......” “也多亏陵州现任刺史是个好色的,不仅好色,胆子还大,大摇大摆地就来楼里嫖姑娘。姑娘们把他笼络住了,有两个直接被他抬进府,之后的事就好办了,有刺史爷撑腰,不怕生意不好......” 桑千娇絮絮地讲着生意经,沈宜棠埋头大吃,时不时点点头附和两声,吃爽后又抱起小酒坛子,往嘴里咕咚咕咚倒。 “小酒鬼,快别喝了!”桑千娇看不下去,“你以前可没那么能喝,怎么现在扒着酒就不放了?” “我酒量一直很好啊,以前喝得少是因为没钱买好酒,现在有钱有好酒,为什么不喝。” 沈宜棠口齿清晰,双靥泛红,似醉未醉的样子。她丢了酒坛,取下腰间悬的如意纹银酒葫芦,献宝似地给桑千娇看,“我找人打的,漂亮吧?” 桑千娇拿来细看,那银葫芦巴掌大,遍身鏨刻精致纹样,她先看到一个男人在窗前捧书,转了半圈,是这个男人在舞剑,再转半圈,又在抚琴,如意云纹点缀在上,竹枝纹缠绕在下,刻得满满当当,繁复华丽。 葫芦腰上还系了条红绳,绳上垂着一只小小的象牙,暖白的色泽与壶身冷银相得益彰。 桑千娇觉得有趣,把玩了几下,“漂亮,比臭男人的酒葫芦漂亮多了。” 沈宜棠得意地把东西挂回腰上,给桑千娇喝剩一半的酒盏满上,“你也陪我喝一会儿。” 桑千娇摇摇头,“我酒量可赶不上你,这酒辣,我没法再喝了。” 沈宜棠不强求,等两人吃完聊完,沈宜棠淡定地跳上临窗的桌案。 “千娇姐,我出去玩会儿。” 说完推开窗,潇洒地跳了下去。 耳边风响了一刹,送来桑千娇的呼喝,“你怎么还这么闲不住,一定要记得回来啊!” 第61章 沈宜棠双脚落地,也不管桑千娇能不能听见,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她在空荡荡的小巷里发了会儿呆,转身去了会仙楼的后院,从马厩里牵出一匹毛发油亮的白马,上了街。 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心里攒着一团躁动的火,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似的,捞了一上午鱼不够,还想喝酒,喝完酒还想跑马。 一路溜达着出了城,沈宜棠开始让马儿撒欢地跑。 城外的官道上,银鞍白马四蹄奔飞,飒如流星。女郎一身红衣胡服,高飘起的下摆仿佛奔腾的火焰,悬在腰上的酒壶琅琅作响,在光下闪着细碎耀眼的银光。 夏秋之交的风有些料峭,呼呼地吹在她被酒意熏得温热的脸上,凉滋滋的甚是舒服。 不知不觉,她拐到山道上,盘着山向深处的葱茏绿意奔去。 “现在已是陵州境内,距离陵州城还有几十里,再有个把时辰就到了。” 驿厅里,张甫玉笑着对晏元昭道。 晏元昭放下手中刚刚翻阅完的朝廷邸报,“是啊,总算要到目的地了。” 陵州是河东第一大州,位置上也处在河东正中心,历来朝廷所派遣的河东道使节,都会选择在此地停驻,设立行辕。 从舆图上看,钟京到陵州并不远,然而隔着一条宽阔的涑河,又因为驿船坏掉的缘故,这段路程他们足足走了二十多天。 不仅他们走得焦心,陵州刺史曲岱也等得焦心,在城外沿途几处官驿都安排了自己人候着,随时传报巡察使行踪。 片刻前他们来到这里,曲刺史的人悄悄找到张甫玉,说自家大人在城门外迎接巡察使的布置还没妥,求他拖延一下晏大人的脚步。 张甫玉看出晏元昭不喜排场,估计根本不在意曲岱怎么迎接。但曲岱是他同乡,两人略有交情,他不好驳他面子,只得答应了。 他对晏元昭道:“这几日赶路辛苦,不如在驿站多休息休息再上路,晚上也好有精神和刺史府应酬。” 晏元昭点点头,“也好,晚一点进城,街上人少,能少一点对百姓的惊扰。” “对对,是这个道理。” 晏元昭起身去后厅歇息,俊逸的脸上不露疲色,亦没有半分笑意。 张甫玉感慨,这么年轻的郎君,这么懂得体恤百姓的臣子,怎么就不多笑笑呢,凭白担了冷酷无情的虚名。 后厅,晏元昭望着窗外青山出了一会儿神,召来白羽,“把我的弓箭拿来,备马。” 白羽迟疑,“郎君,您要出去?” “嗯,我酉时前回来,还有,你和秋明连舒两个都不许跟着。” 白羽默默照做,目睹晏元昭手持大弓,将箭袋挂在背后,跨上红栗马,遥遥奔上山。 秋明疑惑,“主子怎么突然起了打猎的兴?” 白羽声音黯然,“你忘了,今天是七月初九,郎君四年前大婚的日子。” 郎君每年七月初九,心里都不舒坦。准确说,郎君每天都心里不舒坦,七月初九这日,尤其的不舒坦。 那个爱笑的小娘子原来一肚子的坏水,白羽自己知道真相后都生气难过得不行,何况向来骄傲的郎君。 可白羽没想到郎君能执著此事那么久。 按理说,人跑了,还是个冒牌货,找也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也是往大牢里送,郎君赶紧另娶才是正事。可郎君偏偏不肯对外宣称夫人死了,非要说夫人病了,累得全府一起圆这个谎。 长公主为此和郎君吵过好几次,郎君说,一日不抓到此女,一日就不再娶。 长公主指着郎君鼻子骂,什么意思,你这是为她守活寡啊! 郎君不语,一守就是四年。 长公主都被郎君气得搬到别苑去住了,郎君仍是坚称夫人活着,夫人重病。 白羽觉得郎君自个儿都快病了。 脸上笑容几乎绝迹,和裴世子的交游也少了,愈发寡言,愈发冷淡。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郎君开始打猎。 京城擅骑射的世家子弟,常常三五成群结伴游猎,打来大雁、麋鹿等一起烤来分食。但郎君和他们不一样,郎君打猎都是独自一人,他胃不好,对野味也没兴趣,只打猛兽。 白羽第一次见到郎君猎杀野猪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这还是自家矜贵风雅芝兰玉树一般的郎君吗? 虽然郎君看着像是心里痛快了许多,但白羽更忧心了。 野兽凶猛,打猎有风险,郎君可别想不开去猎老虎啊。 沈宜棠座下这匹白马堪称神骏,片刻就载着她扎进了浓绿山林。山里新鲜湿润的空气让她心旷神怡,不由缓了步子,让马儿沿着樵夫伐出的野径,慢悠悠地前行。 行到林深处,野径尽头,白马也累了,前蹄原地刨着土,扬起脖子去吃树枝上的嫩绿叶子。 沈宜棠由着它吃,自己摘下腰间酒葫芦,晃荡两下,拧开塞子喝了两口。积了一中午的酒劲儿被这两口勾出来,直直冲上喉咙,她难耐地打了个哈欠,眼睛泛起水光,有点晕,又有点困。 她索性闭上眼,俯下身,抱着柔软结实的马背,听着林间隐隐约约的鸟雀声,打起盹来。 日光穿过团团的翠绿,虽然稀薄,但覆在脸上仍有舒服的暖意。 她迷迷糊糊地享受着,慢慢地,感觉这片温暖渐渐升温,乃至炽热。 懒洋洋地掀开眼皮,下一瞬,沈宜棠差点尖叫出声。 离她三尺之距的前方,一头山猪正两眼灼灼地盯着她! 沈宜棠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那山猪遍身棕黑,两耳直立,丑陋的圆吻突出来一大截,两侧獠牙上挑,蠢蠢欲动。 沈宜棠心里瑟瑟发抖,眼观口,口观鼻,决计不看山猪一眼,耷拉在马腹一侧离山猪最近的脚也僵在半空,纹丝不动。这个距离,山猪要是扑上来,她躲无可躲。 她不能招惹到这只猪。 但危险在即,她的马又在做什么? 沈宜棠余光撇去,嘿,她的马还在那埋头啃树叶呢。高处的叶子不稀罕吃了,弯着脖子费老劲吃长得矮的,嚼嚼嚼,嚼得正欢。 沈宜棠快气死了,大哥,你是根本没发现身边来了只猪吗? 好在那头猪盯了她一会儿,像是对她失去兴趣,转身跟着白马一起啃树叶去了。 一猪一马挨着,脑袋彼此蹭来蹭去,很亲热的样子。 沈宜棠:“......” 这对吗? 猪可以怕马,马也可以怕猪,但猪和马不能做朋友吧,不能吧? 她无可奈何,为今之计,怕是只有等这只猪吃好玩好,自行离去。 隔着密密的林叶,三支冷冰冰的箭镞对准了这只山猪。 晏元昭手持劲弓,冷静地盯着数丈之外,大半个身子隐没在茂盛枝叶里的棕黑色生物。 这是一只野猪,他判断,体型不大不小,大概正专注地做着什么,没有设防。虽隔得有些远,但不妨一试。 他搭在弓弦上的手缓缓后拉,直至绷到最紧。 猛然撒手—— 第53章 软腰肢脑中轰然一声响,晏元昭钉在原…… 等待无比漫长。 山猪和白马头碰头啃叶子仿佛啃了一生一世。 沈宜棠悬着的一颗心,悬也悬得累了。 然而变故在瞬息之间发生。 对面密林突然迸发出嗖嗖的声音,没等沈宜棠意识到这是什么,就见眼前野猪迅速跃起,化成一条黑影,飞似地扎进她右前方的林子里,顷刻间无影无踪。 “嘶——”白马发出一声尖锐爆鸣,后蹄猛地一踢,屁股上抬,沈宜棠瞬间被颠起凌空。 她吓得尖叫一声,向前一趴,死死抱住马脖子。 白马尥了两下蹶子,仓皇转头,沿着来时的野路狂奔出去。 沈宜棠惊得不知所措,只得紧紧贴住白马。 白马四蹄狂蹬,抓地如飞,仿佛逃命一般远离密林,她喝了满嘴的风,被颠得七荤八素,浑不知发生什么,心里只抱定一个念头,一定不能被发疯的马甩下去! 从山上到山下,无数林木荒草在眼前稍纵即逝,也不知白马跑了多久,久到沈宜棠眼角涌出来的泪都被风干了,才渐渐放缓脚步。 她吁出长长的一口气,直起虚脱了的身子,用被汗浸得湿滑的双手拽动缰绳迫它停下,然后费力地从马背上爬下来。 白马耗尽力气,累得站也站不稳,圆睁着温顺的双眼可怜兮兮地看她,哞哞地叫着。 “雪暴啊,你还委屈上了?”沈宜棠不理解。 雪暴继续哀怨地看着她。 沈宜棠低头和它对视,这才注意到白马胸前竟插着一支羽箭,伤口红呼呼地往外渗血,将雪暴小半个胸膛都染红了。 天杀的,谁给她的白马来了一箭! 晏元昭三支利箭破空穿林,没有听到预料中的野猪痛嚎,反倒隐约听到一声马嘶,便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儿。 第62章 他将红栗马栓到树上,拨开挡路的草丛枝叶,来到方才野猪所在的地方。 地上躺着他的两支箭,他捡起来,用帕子擦掉上头的尘土,放回箭筒,然后辨认了一下地上凌乱的脚印。 原来刚才在他的视线盲区里,还有一匹马藏在野猪身旁。 野猪听到箭来及时逃开,两箭落空,余下一箭大概射中了那匹倒霉的马,马受惊后疾驰而去。 晏元昭推理完毕,有些后悔自己贸然发箭,倘若这匹马不幸载着人的话,希望他不要受伤才好。 他沿着马蹄印向山下走了一段,山路上空荡荡,不见人也不见马,眼见马蹄印连绵不绝,他所剩时间不多,不能再在山上耽搁了,只好原路返回。 大跨步走在野径上,余光里忽见葱绿草叶之间有银光一闪,晏元昭停下脚步,俯身探去,发现了那银光的来源。 竟然是个葫芦样的银酒壶,不知被谁弃在这里。 晏元昭拿来看了看,打制这银壶的匠人实在贪心,在壶身上下刻满庸俗的图案,密密麻麻,拥挤不堪,白白糟蹋了这样玲珑精致的小物件。 倒是壶腰上挂的洁白象牙很有格调,瞧来还有些莫名眼熟。 晏元昭摩挲了一会儿象牙,鬼使神差地,把银葫芦放进了自己袖袋里。 一路骑马下山回到驿站,张甫玉得知他出去了一趟,好奇问他好端端地上山做什么。 晏元昭面不改色,“巡视山川,了解风土,尽巡察使之责耳。” 张甫玉顿生敬佩,“旅途辛劳,晏大人时刻不忘履职,下官又惭愧了。” 郎君睁眼说瞎话的能力越来越强了,一旁的白羽默默想。 ...... “我可怜的雪暴,白白挨了一箭。” 沈宜棠牵马进城,找了会医马的人,给雪暴处理伤口,敷上药膏,然后精疲力竭地回到会仙楼,和桑千娇说起此事时,语气心疼不已。 桑千娇关心道:“你说马颠着你跑了一路,你身上还好吧,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就屁股颠得有点疼。” “那就好。”桑千娇嗔怪她,“你还可怜马呢,要不是马替你挨了一箭,这箭可能就要**身上了。还有那野猪也可怕的很,以后可别随便跑上山了,太危险。” 沈宜棠也心有余悸,“知道知道,再也不去了。咦,我的宝贝酒葫芦呢?” 她这才注意到腰间蹀躞带上少了样东西。 沈宜棠四下看看,脸上浮现懊恼,估计是白马载着她疯跑时,不慎掉落了。 桑千娇盯着她,忽然露出微笑。 “这是幸灾乐祸的表情吗?”沈宜棠无奈看她。 “你想哪里去了。”桑千娇笑道,“我今天下午遇到一件棘手事,刚刚我忽然发现,或许你能帮我这个忙。” 沈宜棠来了兴致,“什么忙?” 桑千娇道:“最近朝廷派了位钦差来河东巡察,本州的刺史曲大人要给他办个接风宴,早半个月就让我楼里准备一批姑娘,到时候送去助兴——” “助兴一般是素的,还是荤的啊?”沈宜棠插嘴问。 “荤素都有,看情况。这次来的巡察使据说不怎么好色,曲大人就让我弄点素的,拉过去弹弹琴,跳跳舞就行了。” 讲到这里,桑千娇叹了口气,“本来一切都没什么问题,偏偏舞姬霓裳今日突然发了热病,卧床不起,明晚的接风宴,她可是要跳独舞的,这下跳不了了。” 沈宜棠听出意思,“你不会是想让我替她去跳吧?” “聪明,我就是这个意思。” 沈宜棠哭笑不得,“你那么大一个会仙楼,找不到第二个能跳的?” “别提了,曲大人特意嘱咐要跳胡舞,胡舞妖妖娆娆的,男人喜欢。楼里会跳胡舞的,有那么几个,可明日都去不了,要么是有贵客需要陪,要么就是来小日子了,还真是一个能替的都没有。我思来想去,只有你了。” 沈宜棠一脸诚恳,“千娇姐,我很想帮你,但你也知道,我的胡舞就是个半吊子,上不了台面啊。” 她以前在春风楼见识过很多次楼里舞姬的胡舞,也跟着学了一些动作,但从来没穿着舞衣完整地跳过一支舞,这些年更没再练习过。 “半吊子就够啦,胡舞的几个基本动作你都会,还有一晚上的时间,让舞师傅再教教你,胡舞里的那些翻腾旋转,凭你的武功底子学起来很容易的。而且胡舞要的就是那种勾人的感觉,你不是很会装样子么,装到位就行了。” 沈宜棠苦笑,“只我自己的话怎么来我都不怕,可这是代表你会仙楼,万一出个小差错,可就给你丢脸了。”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千娇姐相信你,多大的场子,你都能镇得住!” 话虽不错,但今非昔比,沈宜棠躲了几年通缉,想到要见官老爷们,心底还是有些发怵。 桑千娇见她还在犹豫,幽幽道:“你要是实在不肯,我也不强求。只是曲大人那边,就不好交代了,我苦心经营一场,又送钱又送人,好不容易和官府搞好关系,这下全白费了......” “好好好,千娇姐。”沈宜棠宣告投降,“你别说了,我去!” 桑千娇大喜过望,“太好了,你帮我这个大忙,我绝不亏待你。你那个银酒壶要是找不到,我出钱给你重新打一个!” 沈宜棠微微惆怅,“不用了,那个独一无二。” 桑千娇拉起她手,“走,咱们临时抱佛脚去。” “等等,”沈宜棠冒出一项担忧,“我去给巡察使跳舞,万一他看上我了怎么办呀?” 她小脸坚决,“丑话说在前头,我卖艺不卖身,绝不陪男人睡觉,到时候我肯定会拒绝,曲大人的面子我没法周全。” “你啊,想太多。刚才我不是说了么,巡察使是规矩人,不好色。你好好跳舞,他不会轻薄你的!放一百个心吧!” 桑千娇信誓旦旦。 金乌西坠,霞晖漫天,陵州城西门,刺史曲岱如约等到巡察使的车驾。 他带领长史、司马和六司参军等陵州官员,对着从马车上下来的两人齐齐行礼,“陵州曲岱见过晏巡察使、张副巡察使,二位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 张甫玉微笑颔首,等着晏元昭开口。 晏元昭扫视一圈城门口的阵仗,一排躬身作揖的官员后头跟着数排卫士,卫士拿着铜锣铜钦,举着青旗华盖,还高高抬着一张空步辇。 他收回目光,声音淡淡:“有劳诸位相迎,进城吧。” 说着便率先坐回马车。 曲岱年过五十,身材宽大,脸色紫红如肝。他对晏元昭年轻直臣的名声有所耳闻,但并没有想到其人竟是这样一位紫袍玉带的俊郎君,盯着他脸怔愣片刻,此时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叫道:“晏大人,还请您移步轿辇,巡行游街到府,以在全城百姓面前彰显朝廷威德!” 张甫玉心下暗叹,坐辇到府,也亏曲岱想得出来。 他不看看晏元昭这张脸,哪怕一直板得死死的,都优越到教人忍不住多瞧几眼。若是大摆仪仗招摇过市,还不得引来百姓争相追看,掷果盈车啊。 晏元昭的声音稳稳地从车里传出,“不必了,本官坐马车就好,一应仪仗都收下,切勿扰民。” 曲岱以为他在故作矜持,身居高位的年轻人,哪有不爱出风头的,故而又恭恭敬敬请了一遍。 张甫玉看不下去了,“曲大人,时候不早了,赶紧进城吧!” 曲岱又看向拢得紧紧的马车帘,再无指示传来,只好略带遗憾地应下,挥手叫卫士们退后让路。 他白准备这些劳什子东西了。 沈宜棠跟着舞师傅学了一晚,次日又早早爬起来练习,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把一支舞生吃下来后,心里底气终于硬了几分。 下午的时候,桑千娇亲自过来为她妆扮。 胡姬冶荡,舞起来如急风回雪,所穿舞衣也轻薄窄小,袒露大片肌肤。桑千娇知道沈宜棠舞艺不济,更在衣饰上格外用心。 沈宜棠换上衣裳,看着自己光裸的双臂和腰,欲言又止。 “怎么了,害羞啦?”桑千娇逗她。 “还好......”沈宜棠慢吞吞道,“就是有些冷。” 河东的夏末秋初并不暖和,凉意侵入肌肤,令人瑟瑟。 桑千娇拿来一件长到大腿的雪青色短披风为她罩上,“跳的时候再脱,跳起来也就不冷了。” 为了与华丽的衣饰相配,舞姬妆容也极是艳丽。 沈宜棠脸上长得最好的就是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桑千娇下足功 夫,将一双眸子画得楚楚动人,媚意横生,还在额心上点了几笔朱红花钿。 沈宜棠对着铜镜眨眨眼,“妖里妖气的。” 桑千娇拍拍她,“好看着呢。” 沈宜棠摇摇头,取来一只长长的面纱掩住下半张脸,顺便挡住胸前春光。 “我怕冷。”她言辞凿凿。 第63章 桑千娇笑了一下,傻姑娘,犹抱琵琶半遮面才是最吸引人的。且由她去。 “还得给你起个名字,”桑千娇道,“我想想,锦瑟怎么样?” “可以。”沈宜棠不挑。 桑千娇备了三辆马车,其中两辆宽敞而朴素,载着楼里的十几位乐姬,余下一辆小一点精致一点,给沈宜棠一个人坐。 “放心吧,不会给你丢脸。”沈宜棠踏进马车前,笑着对桑千娇道。 “嗯。”桑千娇伸出手抱住她,贴在她颈窝旁柔声道,“谢谢你。”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沈宜棠笑容明亮,“真是的,你和我客气什么,我去玩了!” 三辆马车从会仙楼后门出发,直奔曲岱的刺史宅。 刺史宅也即历任陵州长官所居的官舍,与衙署相连,有上百间屋宇和庭榭池塘。巡察使来陵州后也在此下榻,曲岱在自家府上设宴款待。 这场接风宴,既是为欢迎京中来的巡察使一行,也是借机让陵州衙署的官吏与巡察使府的人彼此认识一下,公私兼具,官场规矩例来都是如此。 晏元昭虽不喜应酬,但也不得不参加。他住进刺史府的当晚,就让张甫玉嘱咐曲岱次日宴席能简则简,不要铺张。 曲岱只嘴上答应了。 一切都提前备好,临时改反而麻烦。而且他此前考虑到这位巡察使大人的禀性,已经省掉了花活,譬如以前那是要直接往人榻上送三四个美人的。 宴会从下午申时开始,两列食案,坐了十几位官佐,曲岱还把自家弱冠年纪的儿子唤来作陪。场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晏元昭自是滴酒不沾,曲岱不明所以,来劝了一回,被晏元昭断然拒绝。陵州官员啧啧称奇,没人敢再来劝,倒是张甫玉主动替他喝了不少。 酒过三巡,席上一片东倒西歪。 厅中七八个花容月貌的小娘子弹着琵琶,吹着笙箫,靡靡丝竹声回荡在宴厅里,叫人心痒沉醉,愈发昏昏然。 张甫玉看向身边的晏元昭。 满堂醉客,却是官位最高的这位最清醒。 酒宴进行了这么久,他的腰依旧挺直,神色依旧冷淡,双眸清明,半分欲望也无。一身贵气的紫袍尤衬出他沉静的气质,仿佛置身事外于这场人间繁华。 忽然,张甫玉看到晏元昭猛地转头看向厅中心。 “晏大人,怎么了?”他下意识问。 “有位乐姬弹错了一个音。”晏元昭转回头来,“离门第二近的那位。” 张甫玉觉得不可思议,“你竟然在听曲子?” “除了听曲,还有什么事好做?” 好吧,张甫玉想,晏元昭估计是堂上唯一一个在听乐姬演奏的人。 隔壁偏厅,轻盈的乐声飘满一室,如在耳侧。 会仙楼的舞姬锦瑟姑娘缩在雪青披风里,灵慧的双眸骨碌一转,拍拍身旁负责打鼓吹笛的乐姬,“你们楼里的小琵琶水平不行呀,刚刚有个音弹错了。” 那乐姬笑道:“弹个热闹罢了,里头那些官大人们,哪有认真去听的,对牛弹琴也不过如此了。” 沈宜棠摇摇头,“待会你们给我伴乐,记得别出错。” “锦瑟姑娘,该您进去了。”刺史府的小丫鬟过来请她。 沈宜棠正了正覆面薄纱,抖落披风,踢掉软红绣鞋,袅袅娜娜地随丫鬟进了主厅。 “美人来了!”轻快的笛音响起,一位醉醺醺的官员大叫一声,全场为之一震,皆抬头注目迎面而来的舞姬。 只见美人飞仙髻,流苏裙,珠眸低垂。 绯红的面纱朦胧似雾,遮住盈盈美人面,轻抚颈下芙蓉小春山。 随着音律,舞姬雪臂轻舒,缠在臂上的杏色帔帛如风飘转,一颦一笑脉脉含情,既娇且媚。 曲大人面露笑容,会仙楼这次送来的人,着实不错。 笛声渐快,鼓点也加了进来,舞姬赤足点地,回旋急转,脚腕上的金铃清脆作响,身上那件金红色裹胸上缀着的金片也随之沙沙,缭乱迷人。 在场宾客无不看直了眼。 鼓点越来越急,舞姬转得也越来越快,众人耳边满是咚咚的鼓声,脆响的金铃,眼里只看得见那飞扬的帛带,飘曳的裙裾,还有绫罗掩映下的一小截细腰。 美人腰肢腻如雪,软如柳。 忽勾,忽荡,忽翻,忽挪。 真想握在手掌里好好揉弄一番。 曲岱之子,曲三郎君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姬,心里痴痴地冒出这个念头。 “活色生香,好啊!” 曲大人低低一声赞,紫色的脸更红了。 张甫玉觉得自己不宜再看了,垂头吃菜。 一曲快结束,舞姬最后扬腿凌空,翻了一个跟头,宽大的裙摆如花绽放,秾艳撩人,随着舞姬双脚轻飘飘地落地,戛然合拢。 众人眼前一亮,想不到这娇小玲珑的舞姬还有这种硬功夫,登时掌声雷动。 舞姬正襟危立,优雅一礼,缓缓退下。 曲三郎君目光追着她出去,许久也没收回来。 曲岱凑到张甫玉跟前,绿豆似的小眼睛笑意可掬,“张大人,这出舞不错吧?”声音放得低了些,“咱们那仙人一般的晏大人肯定也看得呆了!” “哎?晏大人呢?” 曲岱看向晏元昭的食案,空空如也。放眼整个宴厅,也没看到他人影。 “早出去了。”张甫玉悠悠道。 “啊——什么时候出去的?” “舞姬来之前吧,他说屋里酒气熏天,浑浊不堪,出去透个气。” 曲岱急了,“坏了,我又惹到他不高兴了。唉,他怎么就不多留一会儿,这舞姬跳得多有风情啊,准能让他看过瘾。” 张甫玉心想那不一定,看他一脸懊丧,宽慰道:“没事,晏大人对酒色没兴趣,他不是针对你。” “不行,我找晏大人赔罪去,这是为他办的接风宴,人中途离了席,这就是我的错啊!” “你可别!”张甫玉无奈,硬是拉曲岱坐下,“晏大人就是这种性子,喜欢独处,不喜欢热闹,你让他清净一阵子,待会儿你再去赔罪。” 曲岱答应了,搓着手,仍是不安。 过了片刻,他招来下人,叫他去看看晏大人去了哪里。 不多时,下人来报,称晏大人正在春明园里散步。 春明园是刺史宅里一处临水的园子,曲径通幽,香汀小榭,甚有可看之处。 曲岱求肯似地看向张甫玉,“张大人,你帮个忙,去把晏大人请回来,这宴没有他可不行啊。” “瞧把你吓的,”张甫玉没办法,“罢了罢了,我去找他说说。” 偏厅,出尽风头的沈宜棠跳完舞回来歇息。 她解下胳膊上缠的碍事披帛,仔细穿好鞋,把自己像个鹌鹑一样笼在面纱和披风之下,等着宴会结束回会仙楼。 旁边几位弹琵琶的小娘子叽叽喳喳地在聊天。 一位琵琶女道:“真想不到朝廷派来的大官竟是个美男子,坐在那儿像幅画似的,我偷偷看了他好几回。” “你也注意到啦?”另一琵琶女接过话,“我也忍不住看他,结果不留神摸错根弦,你猜怎么着?他听出来,转过脸看了我一眼呢!” “他还懂音律?天呐,官位又高又英俊还知情趣,早知道我也故意弹错,叫他注意到我,说不准就看上我,让我和他一夕欢好呢。”又一女羞答答地说。 众女吃吃地笑起来,“哪有这等美事!” 沈宜棠忍不住问:“诸位姐姐妹妹,你们说的美男子是谁呀?” “就是巡察使大人呀,坐在上首位置穿紫袍子的,你去跳舞的时候没瞧见?” “没有。”沈宜棠努力回忆,“我进去的时候,那个位子上没人。” “那太遗憾了,你没见着他。不然凭你这身打扮,你是我们中最有可能和他睡上觉的!” 沈宜棠噗嗤笑出声,“没关系,不遗憾。” 她又不是没和好看男人睡过觉。 一个穿青裙子的小丫鬟推门进来,走到沈宜棠面前,脆生生地道:“锦瑟姑娘,你跳舞跳得好,我们主子有赏,请随我 去领赏。” “真的?”沈宜棠露出惊喜,还有这等好事。 她高兴地站起身,跟着小丫鬟踏出门去。 小丫鬟带她一路穿花拂柳,走到一个偏僻园子,沈宜棠抬头看月洞门顶上的石刻,写着“春明”二字。 沈宜棠警觉起来,“你家主子是谁?非要我到这里来领赏?” 青裙子轻蔑地看她一眼,“我家主子是曲三郎君,被他看上是你的福气,你还问东问西的。” 青裙子说完,抬眼看到向她们走来的年轻男子,“喏,这就是我家郎君,你自己去问他罢!” ...... 张甫玉由下人引着,在春明园的鱼池边找到了晏元昭。 张甫玉笑道:“晏大人原来在这里观鱼,曲大人安排了舞姬来跳胡舞,你没看到,他觉得很可惜。” 第64章 “胡舞?”晏元昭抬起头,他赴过不少宫廷宴乐,自然知道这是怎样一种舞,舞女面似妖姬,袒腰露足,毫不庄重。 “非礼勿视,有伤风化,不如看鱼。”他道。 “我也猜你这么想,哈哈!不近女色,不耽风月,晏大人不愧为君子,不愧为我辈之典范啊。” 晏元昭又有些僵硬。 他离池远了几步,与张甫玉沿着园里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并行。 “张副使,”他边走边道,“有件事我要和你说一下。” “什么事?” 晏元昭振振袖子,正色道:“我此行来河东,奉陛下密旨,另有要事去做。考察河东吏治民情等巡察使的事务,恐怕大部分要交由你来负责。” 张甫玉愣了愣,“是何要事,不能说是吗?” “不错,此事机密,本官不能多言。陛下以河东巡察使的名义派我来办理此事,也有掩人耳目之意,因此还要拜托张副使帮忙遮掩,不对外透露本官行踪。” 晏元昭说得郑重,张甫玉也肃容应下,“好,晏大人请放心,下官一定尽职尽责,绝不多话。” 晏元昭淡笑,“有劳。” 隆庆帝与他议定前往河东之事后,他自行择选了素昧平生的张甫玉为副使,就是看中其为人厚道,为官勤勉,可以将职事托付给他。 一路同行,晏元昭确实觉得张甫玉不错,只除了一点,太爱恭维人,且每一回的恭维,都让他心里泛起一些不舒服。 张甫玉问道:“晏大人方才提到行踪,此乃何意,可是要离开陵州,去往河东他地?” “不错,我会将使府大部人员留在陵州,只带三两随从前往——” 曲岱矮胖的身影映入眼帘,晏元昭的话戛然而止。 “晏大人,您在这儿啊!”曲岱几步跑过来,“鄙府招待不周,还请您原谅。” 原来曲岱左等右等张甫玉不回,心中焦急,干脆自己找来了。 晏元昭礼貌颔首,“曲大人不是招待不周,而是过于周到,晏某有些消受不起了。” 曲岱咂摸着这话好像是在讽刺他,但看人神情,又似乎没这层意思,一时尴尬不知如何接。 好在晏元昭没再难为他,主动抬步向宴厅方向走去。 三人走到月洞门,忽听见门外一声清脆女声。 “曲三郎,你明明说只要我摘下面纱给你看一眼,你就放我离开的,堂堂刺史府的郎君,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呀!” 脑中轰然一声响,晏元昭钉在原地。 第54章 重相逢她完蛋了。 有一瞬时间仿佛停滞了。 晏元昭听不见曲三郎答了什么,也不知道张甫玉和曲岱在旁说了什么,耳边只一句又一句地灌进熟悉的清甜声音,那是他曾经很喜欢的声音,像流莺一样的声音。 “你说方才我跳舞的时候对你笑就是勾引你,可我对所有人都笑了,又不只你一个。” “曲小郎君,你是刺史大人之子,身边定然不缺佳人相伴,干嘛非要我陪?” “曲大人请我来给巡察使大人献舞,我这身子,当然是留给巡察使大人的,你如此强迫于我,曲大人同意吗?巡察使大人同意吗?” 月洞门外,沈宜棠越说越烦躁,曲家这位油头粉面的郎君不知怎的瞧上了她,非要看她面纱下的真容。她想自己又非倾国倾城的大美人,给他看看,估计他也就对她没什么兴趣了,便爽快答应了。 谁知看了她的脸后,曲三郎更来劲了,不依不饶要和她“共赴巫山享鱼水之欢”。 要不是顾忌会仙楼,不能给桑千娇惹麻烦,沈宜棠才不和他啰嗦,直接溜之大吉。没法子,只好搬出位高权重的巡察使大人来吓吓他,希望他能知难而退。 果然,曲三郎面露犹豫。 沈宜棠满意地重新钩上面纱,正要转身走人,忽然听到一沓重重的脚步,紧接着左手腕子猛地被一只有力的大手钳住。 “哪来的登徒子——”她下意识骂出来,却在抬头看到那张脸时,霎时僵住。 锋利的剑眉,冷冽的双眸,像幅画儿似的男人。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宜棠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看着他,任他的手颤抖着揭掉她的面纱。 温热的触感从耳际缓缓擦到下颌,沈宜棠喉咙失声,而被他手指滑过的每一处肌肤都在尖锐沸鸣。 她完蛋了。 她看到他眼睛里翻涌的惊涛骇浪,几要将她撕碎的戾气。 沈宜棠此刻却连挪动一步的力气都没有。 对面的曲三郎茫然地看着晏元昭,“晏大人,您这是?” 在和她抢舞姬? 晏元昭将面纱攥手里揉成一团,此时方转头冷冷地看了曲三郎一眼。 眼神仿佛要吃人一般。 曲三郎顿时噤声。 张甫玉和曲岱也一头雾水地过来了,张甫玉还没琢磨明白晏元昭的奇异举止,曲岱已反应过来,赔笑道:“晏大人,犬子无状,冲撞到您了。” 说着推了曲三郎一把,“你个逆子,快给晏大人赔不是。” 曲三郎莫名其妙,还是正襟对晏元昭行了一礼,低声道:“请晏大人宽宥。” 晏元昭没理他,目光又落回舞姬身上。曲三郎也急急地看她,小美人手腕仍被晏元昭紧扣着,人缩着脖子瑟瑟发抖,快要哭了似的。 曲三郎的心顿时揪得紧了。 曲岱自觉对这种情形心领神会,呵呵笑道:“晏大人,这是刚才在宴席上跳舞的舞姬,名叫锦瑟。您要是中意她,下官立马派人为她沐浴梳妆,今晚就让她去您房里伺候。” 一旁的张甫玉皱起眉头。 曲岱真是胡来,晏元昭如此洁身自好的君子,怎么可能收个风尘女子? 果然听见晏元昭断然拒绝,“不必。” 张甫玉正欲开口打个圆场,却听晏元昭继续道:“本官现在就要她,失陪了。” 说着就试图拖拽舞姬离去。 曲岱惊讶道:“晏大人,您不继续参加宴席了吗?” 他没等来晏元昭的回答,因那先前乖顺的舞姬锦瑟突然开始剧烈挣扎,拼命要从男人的桎梏里逃开,晏元昭分毫不让,大手掐着她腰将她双臂反剪在后。 推拉之际,舞姬的短披风滑落几寸,雪白圆润的肩头露出来,瞧着又香艳又可怜。 舞姬带着哭腔大声喊道:“曲三郎,你救救我呀,我不想跟他,我情愿和你——” 声音戛然回收,晏元昭手捂她嘴,敛上披风牢牢裹住她上半身。 曲三郎被她这一嗓子激得浑身血液上涌,看来小美人刚才对他牙尖嘴利是在和他调情,比起粗暴的巡察使,她更愿意伺候他! “晏大人,请您不要唐突佳人!”曲三郎怒道。 曲岱扬手拧他耳朵,“臭小子,谁准你说话了?” 晏元昭恍若无闻,仿佛失去了所有耐心似的,铁臂一揽,干脆将死命挣扎的舞姬打横抱起,再不废话一句,大踏步地向他暂居的小院方向走去。 娇小的舞姬几乎全被他宽大的紫袍拢住,众人只看到他脚步生风的挺拔背影,听到舞姬脚腕上的金铃一路叮叮当当地响。 好一个 贪色的巡察使。 张甫玉满脸震惊,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曲岱倒是比较淡定。 看来这位仙人一般的天子钦差也只是会装而已,装着清心寡欲,其实好色如狼,半刻都等不了。 虽没回宴席有些不给他面子,但毕竟收下了他呈上的美人,曲岱很是心安,好似两人之间签下一道契约,他和这位长官站在了同一条船上。于是心如止水地训儿子去了。 离得春明园远了,沈宜棠被晏元昭锢在怀里,仍在竭力扑棱,腕铃狂响,引来下人侧目又纷纷垂头避开。 “你放开我!”沈宜棠扯着嗓子,“曲三郎,救命呀!” 晏元昭脚步不停,揽着她腿弯的那只手滑上她光裸的脚踝,解下了铃铛,顺道狠狠捏了一下她踝骨旁的小窝。 沈宜棠吃痛,低低呻吟一声。 晏元昭低头,盯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给我闭嘴。你就算叫得整个河东都听见,也没人敢来救你。再折腾,你会死得更惨。” 沈宜棠顿时安静不动弹了。 晏元昭抱着她走入暂居的院落,天井里秋明和连舒正在切磋功夫,白羽在旁嗑瓜子,几人见到主子抱着个女人回来,齐齐瞪圆眼睛。 躺在郎君怀里的女人发丝凌乱,盖住了脸,仅两只小巧的银边红绣鞋垂在郎君袍子边角,隐约露出一截玉白的脚面,微微地荡。 白羽见郎君欲进主屋,顾不得其他,赶忙小跑着去给他开门。 没等他跑到,就听得一声结实的巨响,晏元昭抬脚踹开主屋门扇。 旋即又是一声巨响,这回是门被踹合上。 三人面面相觑,白羽喃喃道:“郎君想开了?” 第65章 肯亲近女人了? 秋明看着紧阖的屋门,上面一格木条被踢得松动歪斜,“......主子这么急吗?” 晏元昭走进主屋,一路踹开卧房门,进去后犹豫了一瞬,松开手,把人掼到床榻上。 榻上铺了薄被,仍嫌硬。沈宜棠后背实打实地砸上去,撞上昨天骑马遭的淤青,痛得她直抽凉气,缓了缓才慢腾腾地坐起来。 晏元昭一言不发地锁好门,倒了一满杯茶饮下去,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看她。 “好久不见。”他唇边勾出冷笑,轻轻吐出两字,“夫人。” 沈宜棠怯生生抬起头,“大人,您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与您今日才谋面,怎么是您夫人呢。” “认错人?”晏元昭眯起眼睛,“你不认得我?” 沈宜棠坚定地摇头,坦坦荡荡与他对视。 “你不认得我——”晏元昭嗤笑着,又慢慢说了一遍,忽然俯身掐住她纤细的脖子,厉声道,“你敢说你不认得我!” 他的手劲极大,沈宜棠下颌被扼得高高抬起,柔软的喉咙卡在他虎口,呼吸霎时变得困难。 “我,我......”沈宜棠被迫仰视他愤怒的眼睛,腾腾的杀气里映出她惊恐的面容。 她下意识去扳他锁住她喉咙的手,然而不论她如何使劲,他的手都纹丝不动。 见她还有胆子反抗,晏元昭干脆膝盖顶住床沿,欺身把她摁到榻上,将她上半身完全压在自己身下。 沈宜棠崩溃地看着他,喉间的压迫持续加重,快要喘不过气了。如砧板上的鱼,毫无还手之力。 “说,你认不认得!” “我认得,我认得!” 泪水夺眶而出,沈宜棠呜咽出声,大口吸着空气。 晏元昭总算收了力道,但手仍扣在她脖子上不放。 “再说一句假话,我就真的掐死你。” 沈宜棠抽噎一声,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下抽出手,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珠眸向上一滚,害怕地看看他,又飞速垂下眼睫。 泪水化开她脸上的胭脂,眼尾鼻尖点点湿红。眼周的妆粉也晕得乱七八糟,颜色一塌糊涂。发髻早就散了,青丝缭乱地堆簇在耳边颈边,十足被蹂躏过的样子。 晏元昭看她半晌,恨恨地把手移开。 沈宜棠白净的颈上落了深浅不一的红,有他掐出来的红印,还有他先前捂她嘴时蹭到手心上的口脂。 一番折腾,披风襟带也被扯开了。沈宜棠试图去整理,被晏元昭抢先一步。 他修长的手指挑开披风,清楚地看到除却她胸前那少得可怜的一小片布料,余处皆是雪腻酥香。 裹胸上垂坠着的金叶子被揪紧,晏元昭怒气难掩,“你告诉我,你赚的黑心钱都花光了么!为何卖身为娼,来给人跳艳舞?你就这么放荡吗!” 第55章 房中对“晏大人,你中看不中用!”…… “我没有!”沈宜棠慌忙否认,“会仙楼的舞姬生病来不了,所以我才替她来的。我不是娼妓,我不是会仙楼的人......” 晏元昭重重地哼一声,“你最好不是!” 他从她身上下来,直腰坐起,指了指角落里的面盆架,“去把脸洗了。” “啊?” 审问还需要这个步骤吗? “看着碍眼。”晏元昭冷冷道,“赶紧去!” 沈宜棠赶忙起身,披风下摆被晏元昭坐在身下压住,她伸手去抽,没抽动,晏元昭脸色铁青,半分把衣裳给她的意思都没有。 沈宜棠只好舍了披风,含胸塌腰,点着脚尖挪到盥洗盆前。 凉水拍在脸上,沈宜棠在心里又哭了一遍。 好日子就这么到头了。 怎么那么巧会遇上他,明明今日出门前还看了黄历,是大吉日不错啊。 她献舞的时候,老天爷还在帮她,叫晏元昭离了席。之后只要她乖乖待在偏厅等宴会结束,坐上回会仙楼的马车就一切无虞,偏偏,偏偏那可恨的曲三郎非邀她到小园子里去,这才撞上了晏元昭! 沈宜棠找到怪罪的对象,在心里大骂曲三郎三百遍。 事已至此,装傻充愣是不行了。不如积极配合,说不定晏元昭念在旧日情分上,对她网开一面。 横竖她没谋财害命,罪不至死吧! 沈宜棠打定主意,取来架子上挂的帕子擦净脸,对着空气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给自己鼓劲儿。 晏元昭坐在床边,看她弯着细白的小腰磨磨蹭蹭洗脸,洗完后理所当然地拿着他的帕子擦拭,眸子愈发沉如深潭。 他移开目光,不去看她。 “我洗好了。”沈宜棠转过身,小声道。 晏元昭正眼打量她,没了乌七八糟的脂粉,清秀的小脸全然露出来。眼睛仍似黑珍珠一般亮,脸颊微鼓,白里透粉,健康有活力的样子。 再看她身上,山峦起伏,比之从前似乎丰腴了一些,只腰仍细窄不盈一握。 显然这四年,她过得很滋润。 沈宜棠亲眼看着晏元昭尚算平静的脸面又浮出怒火,目光像刀子一样飞来凌迟。 “谁许你站着了,跪下!” 沈宜棠半点没犹豫,双膝一弯,咣地跪到冷硬的青石砖地上。 下一刻,雪青披风被揉成一团丢过来,沈宜棠忙伸手接住罩在身上,“谢谢晏大人。” 晏元昭不理她,走到桌前,准备给自己倒杯茶。沈宜棠眼疾手快,赶在他之前挪过去,提了茶壶殷殷斟满,推至他面前,恭恭敬敬,“晏大人,您用茶。” 晏元昭瞪她,“回去跪好,没准你动。” 沈宜棠听话地挪动膝盖回去,晏元昭端起杯,扬手把茶洒地上,重新倒了一杯。 几滴茶水溅到沈宜棠裙角,她跪得腰板笔直,没躲。 晏元昭慢悠悠喝茶,卧房陷入一阵沉默,空气凝滞不动。沈宜棠被这种无言的窒息感压得透不过气,地面硌得她膝盖时时作痛,裸露的皮肤冷到战栗。 她受 不了了。 缩头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沈宜棠深吸一口气—— “晏大人,这才几年时间,您就青袍换紫袍,成了朝堂高官,还被圣上特派为河东巡察使,我恭喜您高升!” 她咧开嘴角,笑如三月春风,仿佛是在恭贺一位多年未逢面的老友。 没脸没皮,厚颜无耻。 晏元昭冷笑,“是该贺喜,我若不当巡察使,你还送不到我门上来。” 沈宜棠僵着笑脸,“我与您有缘,老天爷非要把我送到您眼前,亲自为您道喜。” 晏元昭身子前倾,手抚上她颈间未消的红痕,缓缓道:“你落入我手,好像还很高兴。” 他的抚摸堪称温柔,内里却藏着锋刃,不知何时会露出来。沈宜棠心提溜到嗓子眼,怕极了他再掐她一回,一时也不敢笑了,小声道:“我看到您平步青云,位列公卿,风采更胜往昔,打心眼儿里为您高兴——啊!” 头皮突然传来一道剧痛,晏元昭竟生生拔下她一绺头发。 “收起你这些假惺惺的作态!”男人冷叱,“口蜜腹剑,虚伪至极。” 沈宜棠紧咬嘴唇,忍住没哭。 她想说虽然她爱说些好听的话哄人,可刚刚那句却不是假话。他是大周的栋梁之材,心牵百姓的好官,她当然盼着他好,何况他步步高升,加官进爵,也能说明她偷走那个簿子,没阻碍到他的青云路。 头皮还在隐隐作痛,她鼻子发酸地看他。 他脸上肤色深了一点,更显得五官深邃,棱角分明。身材也比四年前魁梧,尤其臂膀,把官袍撑得紧绷绷。 官位升了,样子成熟了,大概心肠也比以前狠了。 沈宜棠手脚冰凉,自己这回恐怕在劫难逃。 晏元昭看她耷拉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稍微舒服了点儿,离她远了些,沉声问道:“你当初潜到我身边,就是为了偷那本太子的账簿?” 沈宜棠点点头。 “谁派你来的?” “我不知道。雇佣我的人一直戴着面具,我没见过他的脸,也不清楚他的身份,后来我们交易两清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沈宜棠老老实实交代,还要再补充几句和银面具交易的经过,被晏元昭打断,“你回答我下一个问题。”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你假扮沈家娘子,故意接近于我,趁机窃取账簿,然后和我成亲,这些全是为了钱吗?” 男人的话像绷紧的弓弦,沈宜棠不是听不出这背后蓄的沉沉怒气,但她给不出别的答案。 “是。” 她小声回答。 “好,你好得很!”晏元昭怒极反笑,“寡廉鲜耻,见利忘义,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人!” “对不起。”沈宜棠低着头,膝行上前抱住晏元昭的腿,哀哀道,“晏大人,我错了,我也不想偷那本账簿的,我进京后就上了贼船,他们要我偷东西,我根本拒绝不了。您现在都是那么大的大官了,对付我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这一次好不好,我可以把他们给我的钱都拿出来......” 第66章 “你只做错了偷账簿这一件事吗?”晏元昭咬牙切齿,拽着她的头发,逼她抬头看他,“你为了钱,玩弄人心,欺骗感情,祸害完一圈人后不负责任地跑了,现在被我逮到就轻飘飘地说句错了,你这个该死的骗子有没有良心?” 头皮被扯得生疼,沈宜棠难受地仰着脖子,眼角又开始发湿。 “你欺骗我,羞辱我,践踏我,你怎么敢开口求我原谅?你怎么敢的?嗯?”想到拜此女所赐的这四年,晏元昭越骂越火,抓着她头发的手都开始发抖。 沈宜棠咬紧后槽牙,一声不吭,任他继续骂下去。 当朝御史就是不一样,骂起人可以如此推陈出新滔滔不绝。许多个不堪入目的词从耳边飘过,从“蛇蝎心肠”到“为非作歹”,再到“丧尽天良”,沈宜棠一句一句都忍了,直到—— “你这样心肠歹毒毫无人性的女人,就不配活在这世上!” 沈宜棠猛地一甩头,数撮头发脱离头皮,她昂起头直视他,“我不配活在这世上?那其他人呢?杀人放火的大奸大恶,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他们就配吗,你像骂我一样去骂他们了吗?” 晏元昭明显愣住,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沈宜棠胸脯起伏,不管不顾继续道:“我求你原谅,就是随便说说而已,我对我做过的所有事都不后悔,我欺骗你羞辱你践踏你,那是因为我有本事,我凭本事挣钱,我还很得意很骄傲呢!” “呵。”晏元昭冷笑出声,“终于露出真面目,不在我面前装了!” “你以为我愿意装?你这么难伺候的一个人,我捧着你顺着你哄你开心,很辛苦的!” 沈宜棠气呼呼地偏过头,声音小了点儿,“你被我骗也不能全赖我,你也要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你整天拉着个脸爱答不理的,世上哪有女子愿意天天热脸贴着你冷屁股?事出反常必有妖,谁叫你没意识到。” “还敢反过来攀咬我一口?照你所说,杀人犯也清清白白,全怪死者警惕心不足!” 晏元昭把她脑袋扳回来,手指抵着她颈上小红痣,“你再狡辩一句试试,做错事还想不认,天下可没这样的好事。若说本官有错,那唯一的错就是新婚夜对你太好了,给了你下床逃跑的机会!” “太好了?”沈宜棠蓦地发笑,“我倒觉得糟透了!晏大人,你中看不中用!” 打蛇打七寸,她这话是打在男人七寸上了。 晏元昭勃然大怒,瞪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忽然抵在颈上的手滑到她胸上,隔着披风狠狠抓了一把。 “你!”沈宜棠痛得大骂,“你这狗辈!” 晏元昭大手停留在她胸前,变本加厉地揉捏薄薄布料下的娇嫩处。 他看着她涨红的脸,恨恨道:“我不是狗辈,我是个男人。” 第56章 三更梦“还用上绳子,郎君何时有这等…… 傍晚的院落一片静谧,月色悄然填满天井。 刺史宅隔音甚好,主屋门窗紧阖,声响全无,连窗纸透出来的灯火都暗淡。 一晚上了,晏元昭待在里头,不叫人进,连小厮去添灯都不许,不过片刻前倒是出来,找秋明拿了绳子。 刚从外头回来的白羽听说后,神色更加凝重。 “我打听了,郎君抱回来的女人是曲大人从青楼里请来的舞姬,叫锦瑟。郎君最是厌恶青楼女子,怎么会允许一个舞姬伺候他,还,还用上绳子,郎君何时有这等癖好了......” 白羽差点就要说,郎君莫不是被夺舍了。 连舒道:“这有什么,主子年纪渐长,却没个房里人,他也要发泄的。” 秋明面露困惑,“你们在说什么?郎君叫我送绳子,肯定是要绑人啊。那舞姬估计涉及什么案子,被郎君拘来秘密问话吧。” 白羽和连舒看着他,欲言又止。 谁家秘密问话在卧房里进行? 只点了一盏灯的卧房里,柔和的烛光照亮清夜,倘若不是硝烟刚歇,应是极暧昧沉醉的氛围。 沈宜棠瘫坐在地上,脸上余霞未消,眼尾微红,愤愤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方才那一场质问,最后以晏元昭对她毫无风度的羞辱作结。他手劲儿太大,这会儿她胸前仍火辣辣的痛。 晏元昭亦是不爽,气自己怒极失智,君子失格,竟使上这种下流手段对付她。更气自己竟然还对她有反应,软香在手,冲上头的血气又冲下头去了,都不知是惩罚她还是满足自己。 他瞥她,“你还委屈上了?穿成这样来跳舞,不就是供人取乐的吗?” “不是!”沈宜棠恶狠狠道。 “那若曲三郎纠缠不放,你又待如何?把身子留给巡察使大人,又是何意?” 原来那些话全叫他听见了。沈宜棠羞愤更甚,“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自轻自贱,人尽可夫!我只是帮友人的忙来跳一支舞,要是有人轻薄我,我自有办法保全自己。” 晏元昭不相信,“何必装得一副冰清玉洁守身如玉的样子,我知道你,为了钱什么都肯做。” 沈宜棠烦躁道:“我都说了我不卖身,不卖身不卖身不卖身!你爱信不信!” 晏元昭皱紧眉。 她当初不就是收了钱勾引他?该做的一点没少,洞房花烛夜实打实来了好几回,而且他记得明白,她是处子之身。 晏元昭有好些问题想问,话到嘴边又压下去。现在他为刀俎,她为鱼肉,她态度还敢如此恶劣,他不愿搭理她。 但他不得不承认,此刻他心情不如刚刚那样糟了。 晏元昭从怀里掏出麻绳,拿在手里比划了一下,沈宜棠抬眼看见,瞳孔骤然一缩。 “你别别杀我!”手忙脚乱往后爬了几尺。 晏元昭凤目半眯,“现在知道怕了?求饶了?” 沈宜棠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再没刚才的强横,“你饶了我吧,我不想死……” 晏元昭手里把玩着绳子,冷冷看她,“你大婚次日失踪,知道给我带来多大的麻烦吗?我有什么理由让你活着?” 沈宜棠白着脸道:“我们毕竟一起拜过堂行过合卺礼,有过一日夫妻的缘分,在月老那里牵过一次红线,你杀了我,也会折你的福气。” 她刚说完,便看到晏元昭变了脸色。 他猛地抓住她肩膀,“你还记得我们拜过堂行过合卺礼……你当真毫无心肝!” 肩上传来痛意,沈宜棠不敢说话了,唯恐再激怒他。 半晌,晏元昭松开对她的禁锢。 “绳子不是用来勒你脖子的。杀你,我嫌脏我的手。” 沈宜棠听到他冷沉的声音,心中大松口气。所以,他方才是在吓她? 晏元昭蹲下身,将她双腿并拢曲起,摆成抱膝而坐的姿势。她脚上没有袜子,脚腕子裸露在外一截,雪藕似的,轻轻松松就被他手圈住。麻绳紧紧缠绕几圈,嵌进皮肉,被他打了个死结。 又如法炮制地绑了她双手。 沈宜棠闷声问:“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押进大牢,等候审判。” 沈宜棠一个激灵,“那岂不是我骗你的事就要被别人知道了?家丑……不好外扬吧,说出去对公主府名声也不好。” “公主府的名声,用得着你操心?” 沈宜棠默然。 晏元昭面无表情看着她,深黑的眼眸一片冰冷。 “从现在起,闭上嘴,我不想再看见你,也不想再和你说一句话。” 沈宜棠垂下眼帘,这房间就这么大,他不想看她,那要把她弄到哪里去? 天井?柴房?还是现在就把她下大牢? 出乎她意料,晏元昭打开了房里一人多高的描金黑漆衣柜,里边空荡荡的,没放衣裳。 “进去待着。” 说罢,一手捞起她腿弯,一手顶着她后背,平平地将她搬到柜里。 沈宜棠被他这么往柜底板上粗暴一搁,两瓣饱受摧残的屁股又是硌得一痛,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听见柜门啪地一关,门闩咔嚓插上,四周瞬间漆黑。 沈宜棠在黑暗里呆愣半晌,缓缓挪动身子,让后背倚着柜后壁,勉强在这个逼仄的空间安顿下来。 这一晚煎熬,整个人都好似虚脱了。 大半天滴米未进,腹中饥肠辘辘,手脚腕被细绳勒得发麻。皮肉无一处不酸痛,昨天骑马受的伤叠加今日在他手里受的折磨,身上不知有多少红肿青紫。 单薄的披风完全挡不住凉意的侵袭,她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还是冻得直打哆嗦。 沈宜棠心底涌出绝望。 怎么办,这回好像真的死定了。 晏元昭多么波澜不惊的一人,几次三番气成那般跳脚模样,他是有多恨她。 沈宜棠有些后悔自己冲动之下与他对吼,可显然求饶也毫无用处,现在她在他眼里,恐怕连呼吸都是一种罪过。 听他话里意思,似乎偷账簿还不算太要紧,要紧的是她欺骗他,践踏他尊严。 第67章 尊严,唉,尊严! 晏元昭的尊严就那么高贵不容侵犯吗? 她的尊严早就不知道被人践踏多少回了。从小到大受人气被人欺,为了一粥一饭对人摇尾乞怜,为了活下去低三下四阿谀谄媚地讨好人,连对晏元昭的“勾引”也是做小伏低,曲意逢迎,若计较起来,她干脆不要活了。 他说要将她下狱,也不知下狱后会如何。沈宜棠除去杀人偿命这则,对刑条一无所知,她会挨板子么,会流放到岭南么,会被砍头么? 当初怎么就为了钱招惹上这尊大佛呢...... 外头刚刚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持续没多久就消失了。片刻后,从木板缝里透进来的丝缕烛光也没了,柜里陷入彻底的黑暗与死寂。 沈宜棠哆嗦了一会儿,四肢愈发僵硬,她又冷又饿,又累又困,闭上眼睛,想象着热气腾腾的美味食物,昏沉沉地睡去了。 晏元昭睡不着。 躺在榻上,目光穿过黑魆魆的夜色,钉在漆衣柜上,几要看出个洞来。 此女刁滑,定不会安生。他以为她会喊叫哀求,然而自始至终,柜里毫无声息。 许久,秋夜渐凉,晏元昭垂下帐幔,背过身,兜盖上衾被。 斜月西移,更星闪烁,院中梧叶在夜风里轻颤,是三更天了。 素辉漫过窗棂,照见那拢得严丝合缝的帷帐悄然拉开一条缝,男人披上衣衫,脚步轻轻地下榻,走到衣柜前。 盯着紧闭的柜门看了半晌,晏元昭抬手推了推别门的短棍,缓缓打开柜门。 沈宜棠又梦见晏元昭了。 四年里小晏郎君入她梦的次数不少,多数时候风姿卓绝地负手而立,眼里笑意清浅地看她,她一边说着俏皮话,一边手游上他腰,银腰带玉腰带亮闪闪的,很是值钱,但又不如小晏郎君的腰值钱...... 今晚梦里的晏元昭很朦胧,很模糊,幽幽的一团影,看不清面容。 难道因为她被关在黑窟窿似的柜子里,梦到的晏元昭也是黑不拉几的么? 面容模糊的晏元昭似乎在看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专注地看她。她若是一朵含苞的花,被他这样看着,必忍不住绽放。她若是一朵盛放的花,被他这样看着,必忍不住含羞合拢。 高升巡察使的晏元昭恨她厌她,梦里的晏郎君却是可以亲近的,沈宜棠吸了一下冻得冷透的鼻子,迎着他的目光,软软地叫了一声晏大人。 晏元昭惊了一惊,她竟然醒了,还这么厚脸皮地唤他。 声音甜甜腻腻,带着点鼻音,像是撒娇。 她怎么敢对他撒娇的? 晏元昭气道:“不许这么叫我。” 不许这么叫,又该怎么叫? 沈宜棠努力想了想,自认为找到答案,脆生生地叫他:“夫君!” 晏元昭登时僵住。 沈宜棠等了半天,不见他答话,她失去耐心,耷拉着小脸诉苦,“我好冷......” 边说边曲起被捆缚的双腿,上身前倾出柜,向他怀里扑去。 晏元昭豁然明白,她又在勾引他! 这个骗子眼见要被他关进大牢,逃跑无望,就冲他撒娇卖乖,投怀送抱。简直不知羞耻,不可理喻! 她以为他曾经喜欢过她,和她有过肌肤之亲,就会对她垂怜,放她一马么? 那是太看轻他了。 美人计,他中过一回,就不会再中第二回。 晏元昭嘴边勾出冷笑,在她扭成麻花的身子扑来的一刹那,身子向旁一移,避过了去。 沈宜棠失去平衡,前额撞地,重重地歪倒在青石砖地上。 第57章 金屋娇“你又在骗我,你有男人是不是…… 晏元昭难以理解地看着倒在地上不动弹的女人。 她傻吗?看到他躲开,还直愣愣地扑来。摔了也不起来,难道还等着他扶她? 他当然不会如她意。 然而晏元昭等了大半刻功夫,都没见沈宜棠动一下。 不会摔晕了吧? 晏元昭沉着脸捞起她,她半点力不出,软软地贴在他胳膊上,双目紧闭,口中喃喃。 晏元昭研究半天她的呼吸,确认她是睡着而非昏迷。贴耳去听,辨出她嘴里叨叨不休的是好冷两字,一边说,一边往他怀里拱,抱上他的腰。 她手脚确实冷得像冰,他摸一下都觉凉意渗人。 晏元昭木人一般蹲在柜前半天,最后脱下外袍,披她身上。 翌日天光大亮,白羽在外间候得晏元昭洗漱出 房,看到郎君神色疲倦,眼下有淡淡乌青,心里又是一阵情绪复杂。 “郎君,曲大人派人来问,今日要不要他备车送锦瑟姑娘回去。” “不必。” 白羽微怔,“那让他后日备车?” 晏元昭道:“哪日都不用备,告诉他这个舞姬我要了。” 白羽大惊,“您是说要让锦瑟姑娘一直跟着咱们?您要把她纳进府?” 晏元昭不答,另吩咐道:“你今天去城中店铺买件女式衣衫,不用挑样式布料,能穿即可。卧房谁都不许进,里面人要是叫喊,当没听见。” “......是。” 白羽惊疑不定地退下。 日光丰裕,衣柜里也亮了三分,唤醒呼呼大睡的柜中人。 沈宜棠睁开眼皮,四壁灰暗,四肢蜷缩,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一夜过后,精神尚好,但身上酸乏有增无减,脖颈僵硬,双腿似铅重,屁股尤其痛。左额还莫名有隐痛,摸了摸,鼓起好大一个包,怕不是睡着时乱动撞到了柜子壁。 她叹口气,睡监牢都比睡柜子来得舒服,晏元昭实在很懂折磨人。 似乎受现实影响,昨晚梦里的晏郎君也对她不好了,她身上冷,想要他抱,他却不肯。她求了他好久,都被他推开,只是勉强为她披了衣裳。 沈宜棠心想以后还是不要再梦到他了。 梦外她求他,梦里还求他,忒委屈。 她试着挪动屁股半躺下来,举起蜷曲的双腿,向一侧柜壁贴去。双腿完全打直的那一刻,她舒服得长叹一声。 “你在做什么?”柜门突然洞开,晏元昭垂头冷眼看她,“滚出来。” 沈宜棠收起双腿,手脚并用费劲儿地爬出衣柜。 这其间,晏元昭走出卧房,回来时手里拿着张胡饼。 “吃了。”他张手扔给她。 沈宜棠眼疾嘴快,竖起身子探头一叼,稳稳用嘴接住。 晏元昭瞪她,“你是狗么,不会用手接?” 她两只手只是绑在一起,又不是不能动。 沈宜棠大口撕咬胡饼,顷刻间下肚半张,这才答他,“可能是吧,毕竟人不会睡在衣柜里。” 晏元昭闻言,将袖里另一张也准备给她的胡饼捏成几片,丢进渣斗。 “晏大人,有水么?”沈宜棠吃完,巴巴地看他。 晏元昭觉得可笑,“你想让本官给你倒?” 沈宜棠摇摇头,屁股擦地,一摇一挪地蛄蛹到桌案,双手颤颤巍巍拎起茶壶。 晏元昭眉头拧起,她衣衫染了不少脏污不说,臀腿那块儿,眼看就快被磨破了。 “郎君!”白羽在外头敲门。 晏元昭出来,将门掩上,才道:“怎么了?” “曲大人说您喜得佳人,他也为您高兴,会仙楼那边他会打点好,不用您操心。另外他让人送来了一些女子首饰、衣裳,还有两个丫鬟,给您和锦瑟姑娘用。” “衣裳留下,其余全退回去。” “是。”白羽应下,小心翼翼道,“郎君,您昨儿说今日辰正一刻去陵州衙门视事,现在已经辰正两刻了。” 晏元昭沉吟,“不去了,午后再去。” 白羽拿来曲岱送的衣匣子,目睹郎君接过后转身进卧房,又一次紧紧关上隔扇门。 白羽心里很难平静,郎君上一回这个时辰还待在卧房,还是大婚第一日的早上。 晏元昭锁好门,回头看到沈宜棠蹲在桌旁,吸溜着鼻子问他,“晏大人,您打算什么时候把我关进牢里?是下州府监狱还是押我回京?” “你急什么?”晏元昭放下衣匣,“虽然本官不想再看到你,但有些事还需从你嘴里问出来。” 沈宜棠道:“您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晏元昭没说话,提起她两只手放到案上,给她松了绑。两只雪腕被勒出几道红痕,瞧着格外狰狞,晏元昭眸光在上面短暂一停,旋即移开。 “脚上的,自己去解。”他道。 沈宜棠低头解绳,晏元昭打开衣匣翻曲岱送的衣裳,一翻一个不满意。 大红绣鸳鸯裹胸,薄到什么都遮不住的透明纱衣,又紧又小样式奇异的亵裤......曲岱送的都是什么东西! 沈宜棠脑袋凑过来,好奇道:“给我的衣裳吗?” 晏元昭瞥她一眼,合上衣匣,从角落他自己带来的衣箱里找出几件丢给她。 第68章 “换上。” 沈宜棠一看,是他的一套白色里衣,同色袜子,还有一件青绿常服外衫。她心里生起一种微妙的感觉,不由抬眼看他。 “本官见不得你那些有伤风化的衣裳。”晏元昭冷冷道。 沈宜棠又吸了下鼻子,“我也不喜欢穿,太冷了。” 她慢吞吞解开披风,瞟了他一眼,抱着衣裳向床榻走去。 “站住。” 沈宜棠背脊一凉。 “不许上本官的榻。” 沈宜棠很为难,这房间四四方方,只有床榻有帐子遮掩,不去榻上换,她还能去哪换? 再看晏元昭大马金刀地坐在案前,并未正眼看她,但也没有任何要回避的意思。 倘若她请他转过身去,他估计也是说个什么“本官不会听你命令”之类的话吧。 沈宜棠默默叹气,来吧,继续折辱她,践踏她的尊严,横竖别要她的命就好。 她背对他蹲在地上,遮遮掩掩地,迅速脱去舞衣,穿上雪白里衣。 他的里衣很新,看不出穿过的痕迹,料子轻薄又柔软,贴在身上舒服极了,细细嗅闻,是熏过棠梨衣香的。 “你腰下是怎么回事?”背后突然传来一句喝问。 沈宜棠一愣,腰下,不就是屁股吗..... 脸颊微微烧起来,她踟蹰转身,“什么怎么回事......” “一大片淤青,你不知道吗?”晏元昭好像又怒气冲冲的。 估计是前天骑马颠出来的,当时让千娇姐帮忙看过,只是青了一点点,还没这样严重。 沈宜棠刚要回答,就见晏元昭几步走到她面前,攥住她手腕劈头道:“你又在骗我,你有男人是不是?” 沈宜棠不理解,“这和男人有什么关系,这是我被马颠的。我前天骑马来着,骗你是小狗。” 晏元昭哼了一声,放开她手,扫了眼她半敞的领口,“把领子敛上!” 沈宜棠忙用手抓住领口,离晏元昭远了点,继续整理衣裳。 他高她这么多,衣衫穿在身上,到处都是赘余布料,沈宜棠拉完领口挽袖管,挽完袖管卷裤脚,理了好一阵才走来,也不知自己是怎样一番形容。 晏元昭早坐回案旁,看她的目光晦暗难名。 她衣裳穿得严实,肌肤半寸不露,但有伤风化四字,徘徊不去似的。 许是因为她束得草率的发髻,鬓边垂下的几绺头发,许是因为宽大袖口露出的细白手指,细窄腰身上密密的褶皱,衣袍下摆轻扫到的银红鞋面...... 晏元昭觉得,她这一身松垮的打扮,浑似邀人去解她衣带。 沈宜棠看他脸色阴晴不定,心里倒没什么害怕的感觉,这伴君如伴虎的一天下来,她差不多已经适应了,颇有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 她能看出来,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晏元昭不杀她。 只要她活着,就有机会逃。 趁着他还没把她绑上,沈宜棠小幅度活动酸麻的胳膊腿儿,余光看他举袖饮茶。 晏大人美色更胜往昔。 龙章凤姿,芝兰玉树,小晏郎君四年前就当得起这般形容,现在好像在此之上,又生出一种成熟的魅力,叫人不只想安静欣赏,还想扑上去…… 难怪那群小乐姬被他迷得七荤八素,个个想自荐枕席。 一些叫人脸红的记忆在眼前活跃起来。 吃过的美味,还想再吃。睡过的男人,当然也还想再睡。 沈宜棠苦笑,自己也是昏了头了,都是他阶下囚了还在这里想三想四,没见昨晚他碰她胸后,冒出一种多么嫌恶的表情吗,逼得她七分羞愤,被迫装出十二分来。 她到底还是有那么几分尊严在。 晏元昭饮完一盏茶,静下心神,茶盏叩桌,敲了两声。 沈宜棠停下所有小动作,老老实实等他审。 “你是一个江湖小混混,以坑蒙拐骗为生,四年前,有人找上你,安排你进京,你在进京前,只知道自己要去假扮沈府的娘子,不清楚实际要做什么,我说的不错吧?” 晏元昭说完,沈宜棠点点头,“您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她早觉得他好像了解不少她和面具人的交易,单凭她留的那张字条,不应该查出这些来。 晏元昭淡淡道出两个人名。 沈宴。小桃。 沈宜棠深吸一口气,不算太惊讶。 “您没把他们两个怎样吧?沈宴就是个傻小子,被我骗了好几回,小桃全听我的,没干过什么坏事,而且她中途跑了,和我没关系了。” 晏元昭没打算回答她。 当年他关了小桃一段时间,被沈宴日日围追堵截。他烦不胜烦,不想把事情闹大,又看小桃连账簿的事都不清楚,留在手里没用,也做不了诱饵,就把人还给沈宴了。 他盯着她,“看来这四年你没联络过小桃。” 沈宜棠干笑,“我去找她,不是给她添麻烦么。况且我和她既非同路人,便没必要再联络。” 晏元昭道:“小桃不是一个好帮手,后来由云岫代替她帮你成事。云岫是什么人?” “她是面具人的手下,既是来帮我,也是监视我。” 沈宜棠也不藏着瞒着,不待他继续问,主动把云岫带她去见银面具、她从公主府盗走账簿交予他等经过,挑着重点简要说了。 晏元昭听完,似在沉思,没再发问。 沈宜棠观察他脸色,试探道:“那本账簿失窃,没给您造成太大麻烦吧?” 晏元昭目光森寒。 沈宜棠自顾自道:“那东西关乎太子利益,看着挺吓人的,但牵涉的朝臣一多,杀伤力就很有限了。您揣在手里也不见有什么动作,还招小人惦记,没了也是好事......” “你在给自己脱罪?” “不是不是。”沈宜棠随口否认,继续给自己减轻罪责,“其实我中途也曾想停手,但那面具人明显不好惹,我骑虎难下,怕撂挑子了遭他报复,这才硬着头皮给他做事。” 晏元昭呵地一声笑,“你收了他多少钱?” “......五千金。” “好一个硬着头皮赚了五千金!”晏元昭眼角狠狠抽动,“胡说八道够了吗?” 沈宜棠闭上嘴。 过了几瞬又道:“我没说假话,我看他和您作对,不是好人,才想要他多出点血。这人答应得痛快,手里有钱又有人,势力不小,您知道他是谁么?是太子的人么?” 晏元昭冷笑,“这不得问你了?你与他打过这么多次交道,半点不清楚他身份?” 沈宜棠小声嘀咕,“我要是清楚,恐怕早就被他灭口了。” 晏元昭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再好好回忆一下。你若想少受点罪,保住你这条小命,就要努力给本官证明你的价值。” 沈宜棠思考一会儿道:“他应该是个年轻男子,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虽然声音苍老沙哑,但他的手很修长,很好看,不像老年人的手。我猜他可能为了隐藏身份,服药将声音变哑,或者他本身喉咙受过伤,所以哑了。” “他应当不是太子本人。太子的手我注意过,手指更细更白一些。而且太子说话有点蠢,和面具人给我的感觉完全不同。” 晏元昭突然道:“你这么爱看男人的手?” 沈宜棠一滞,“不是的,面具人手上戴了个很值钱的玉戒,我多看了几眼玉戒,才顺便看的他的手。至于太子,那时候在假山他想轻薄我,手都伸到我眼前了,然后被你——” “行了。”晏元昭打断她,“我知道他不是太子。” “太子不会舍得花五千金雇你,也没有那么好的演技装作不认识你。” 赵骞甚至都不擅长隐藏情绪。 “那他可能是太子的追随者,又或者和太子完全没有关系,只是想要那本账簿。”沈宜棠分析。 晏元昭垂眸,手指轻点桌案,余光瞥过眼前眉眼活泼的女郎。 她很有几分判断力。 账簿被盗走后,声响全无,并没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事实上,晏元昭怀疑,它可能已经被毁去了,窃取者同他一样,不打算让它见天日。 这四年朝堂可称风平浪静,太子行事趋于低调,那位在幕后操纵此事的人似乎也销声匿迹,没有再释放对他的恶意。 晏元昭一路青云,官途平顺,冲他来的不管是明枪还是暗箭都不成气候。四年前针对他的那场算计像一场梦,在账簿丢失、夫人遁走后就宣告结束,唯有他时刻维系的内子重病卧床这则谎言,作为梦的遗迹,像一道去不掉的痒,随时侵扰。 痒的背后,还有什么东西,梗在心头。 吃了亏,狠栽过一次,这种滋味本身就会让人耿耿于怀。不仅如此,他的理智也不允许他忘掉。 晏元昭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摁着桌案,指腹传来冰冷硬实的触感。 他平静看向沈宜棠,“那么——真正的沈娘子去了哪里?” 第69章 第58章 伺机逃他被她始乱终弃?可笑至极。…… 真正的沈娘子? 沈宜棠答得飞快,“她不是病死了吗?” “你亲眼看见她病死?”晏元昭疾声道,“你和沈宴撒的那个谎,漏洞百出,沈家人按照你告诉沈宴的沈娘子坟茔位置来河东寻找,一无所获。” 沈宜棠面露尴尬,“沈娘子落葬的地址,是我为了糊弄沈宴编的。我没见过沈娘子,面具人手下找上我的时候,就告诉我沈娘子不幸病故在路上,由我代替她进京。” “难道她的病故有猫腻?”她问。 晏元昭不置可否。 明面上看,并无猫腻。 沈宣曾到河东崇真观与沈宅问询过,确认四年前河东沈府接到他寄去的家书后,将沈五娘从观里接回,安排马车送她南下,前后并无异样,且无论观中人还是沈家人都对沈五娘被掉包一事毫无所知。 沈宣甚至还打听到沈五娘在动身前一段日子身体便不太好,常常闭门静养,既如此,她在路上染了风寒没熬过去,也有因可循,合情合理。 只是—— 沈娘子在上京途中意外病故,面具人却能迅速得知消息,找人冒充顶替,听来甚是不可思议,好像他提前预知了似的。 “这位幕后主使需要一个能接近本官的官宦女身份,刚好要进京的沈娘子就半路病死,你不觉得太巧了吗?”晏元昭道。 “也许就是这么巧呢,面具人不断 在寻找机会,沈娘子的身亡给了他这个机会。“沈宜棠看了看他,迟疑道,“他总不至于为了安排我进沈府,把真正的沈娘子做掉吧,这不值当呀,只是偷个账簿而已。” “......而且,面具人见我第一面的时候,漫不经心的,根本就没指望我能成功。如果他真的为了此事做到杀人的程度,不至于这么随意地雇我一个小混混去执行任务吧。” 沈宜棠还有几句话忍住没说。 偷个东西罢了,又是偷梁换柱,又是美人计,曲线救国不说,其中还充满各种不可控因素。若不是她卖力卖命兼运气好,怎么可能把这个四处漏风的局做成? 那位神秘主顾的态度也颇奇怪,比起着急成事,更像是在看乐子。 直觉告诉她,他不会为此费功夫去杀人。 晏元昭似是听懂她潜台词,道:“他雇佣你一个小混混,不仅是为了窃取账簿,也是为了羞辱本官。不然你在大婚前就已经得手,何必留到成礼后再脱身?” 沈宜棠脸色不太自然。 晏元昭冷眼看她,“暂且不说她病亡是真是假,你既相信她已死,为何不问问她葬在何处,非要给沈宴一个假地址,叫沈娘子尸骨零落异乡,沈家人遍寻不到,不得给她祭奠!” 沈宜棠不防他矛头又对准她,愣了愣,小声道:“我收钱办事,不敢多打听。” “不,是你根本不在意这条人命,不在意和你相处了三个多月的沈家人,你冷血至此,禽兽都比你懂得什么是廉耻,什么是亲情。” 晏元昭的语气很淡,指责却尖锐,像硬邦邦的冰棱子,扎得沈宜棠难受。 她鼻子耸动,不说话。 偏偏晏元昭不肯放过她,“怎么你又不服了?想说什么就说,也让我听听你为数不多的真话。” 沈宜棠索性直言,“她死都死了,我就是关心一万句也没法把她复活回来。她亲父兄没养她几天,他们的祭奠又有什么要紧的,她说不定还不稀罕要呢。” “说我冷血,我看沈家人更冷血,这么多年对她不闻不问,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他们要是有一丁点在意她,还能让我有可乘之机吗?” “孩子死了来奶了,人没了开始找了,沈家人早干什么去了。” 沈宜棠越说越是愤愤不平,用力振了一下袖子。 晏元昭皱起眉,“五十步笑百步,你哪里来的义正词严。” 沈宜棠撇撇嘴,“我是卑劣小人,又不影响我骂其他我看不惯的人。” “终于承认自己是卑劣小人了,”晏元昭讽刺道,“不再说自己凭本事挣钱了?” “......我从来没有不认过。”沈宜棠绞着手指,“我确实对不起你。” 晏元昭眉间又漫起阴云。 她老老实实承认,他反倒更加不快。 说什么对不起他,好像她是个负心郎,他被她始乱终弃似的。 可笑至极。 沈宜棠抬起头,诚恳道:“晏大人,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半点也没隐瞒。看在我如实坦白的份上,你放我一马好不好?真把我下大牢,抖出这些隐秘事,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啊!” 晏元昭不为所动,“本官捉拿你,可不只是因为私怨。你这些年做过多少鸡鸣狗盗、坑蒙拐骗之事,你心里清楚,本官将你下狱,那是为民除害。” 沈宜棠被为民除害四字砸得发懵,半天没说出什么来。 晏元昭不想看她,目光四顾,被地上艳丽的舞衣刺中,指了指,“去把你换下来的衣裳烧了。” 沈宜棠喏喏遵命,从榻下找到一个炭盆,丢了舞衣进去,借了烛火点燃。火光熊熊,滋啦滋啦声起,看着衣物迅速烧成一捧灰,她心也凉了半截。 为民除害,先把害的衣裳除了。 烧完衣裳,晏元昭又审了她一会儿,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 他不能再待在卧房,出去前拿了绳子要给她手脚再绑上。 沈宜棠蹲在他膝前,伸出手又缩回,“要不我自己绑吧,晏大人金贵之躯,怎么能亲自动手。” 晏元昭懒得说话,一把捞起她手腕,缠上绳子。隔着衣袖,麻绳剐蹭到她腕上旧勒痕,沈宜棠不停地嘶嘶喊痛。 “闭嘴。”晏元昭板着脸,终归是将绑缚的位置上移了一点。 腿也被绑上后,沈宜棠看着晏元昭起身,眼见着又要去开柜子,忙身子一歪强拦住他,“晏大人,别把我塞衣柜,我求求你,里面太黑太憋屈了。” 说完心一横,扭着身子趴地上,脑袋搁他靴子面,一副死缠到底的架势。 晏元昭奉行的君子原则里,似乎有一条是不打女人。 沈宜棠赌他不会踢开她。 晏元昭果真没抬脚,冰冷的声音坠下,“起开。” 沈宜棠不动。 晏元昭也不动。 沈宜棠咬牙,“您怕我逃跑,不如把我绑在——”她朝屋里看了看,“——绑在床柱子上,我跑不了。” “我只是想伸直腿……柜子太小了,空气也不够,我怕我会憋死。” 沈宜棠愈发可怜兮兮。 晏元昭沉吟半响,拧眉看向床柱,“滚过去。” 沈宜棠立刻松开他,扭成麻花的身子鱼一样灵活地靠上床柱,摊直双腿安分倚坐。 晏元昭取来两截麻绳,分别绕过她腋下和腰,捆到柱上。捆完后,他眉目一扫她胸前,那里被上下两道绳一勒,格外翘挺。 他沉着脸解开她腋下的捆缚,只保留了腰上的。 沈宜棠不知他缘何有此举,只道他心软,咧开嘴角,“谢谢晏大人。” 晏元昭看也不看她,站起就走。 推门前,他听到她扬声问:“晏大人,你什么时候回来?” 晏元昭心火顿生。她做错事,落入他手,就该羞愧得抬不起头来,怎么还敢像妻室问夫君何时回家一般,如此自然地问他? 沈宜棠看他恶狠狠地转身,立马道:“对不起,我不问了。” 眼珠一转,另起一头,“中午了,晏大人什么时候派人给我送饭啊?” 晏元昭瞪她,“你没得吃。” 说着走来,袖里掏出一只手帕,揉成一团粗暴地塞她嘴里。 沈宜棠嘴被帕子堵得严严实实,脸颊鼓起,唔唔叫了两声,又是一副可怜相了。 晏元昭袖子一掸,扬长而去。 听到扇门吱呀一声,挂锁咔嚓咬合,沈宜棠注目屋门良久,等了一炷香功夫,确定晏元昭不会去而复返。她低下头,扭动手腕,十指灵巧地在绳间穿梭,不一会儿,就给手腕松了绑。 把麻绳扔一边,脸上得意一笑,她既是江湖小混混,自然掌握不少小混混的手艺。 晏元昭这种大官,明显没怎么亲自绑过人,打的绳结都是最基本的样式,她三下五除二就解开了所有绳子。 他出门吃午食加上办正事,定要好一阵子才回来,又言明不派人送饭来,那留给她逃跑的时间有不少。 沈宜棠盘算完,先看向屋内紧阖的格窗。昨晚她被晏元昭抱来时,窗子还敞着,外头是几株翠竹与院落后墙。 窗子格槛细密,糊了一层厚窗纸,牢牢掩住外面光景。她走过去,附耳听了听,只有风过竹叶的轻微声响,应是无人把守。 她放下心,双掌将窗一推—— ——没推开。 多用了几分力道,窗棂仍是纹丝不动。沈宜棠蹙眉,上下摸索,发现原来外头窗框被两根交叉的木棍抵住,是以不管她如何使力,都推不动。 第70章 她拿这对窗子没办法,只得去打门的主意。 卧房由四扇格子门与外间隔开,其中仅有中间两扇可以活动,被晏元昭用一把挂锁穿过门扣锁上。 两扇门上格下板,格子疏阔,若把糊门的油纸捅破,刚好能让她探手出去开锁。她伸指戳了戳,油纸坚韧非常,要想使其破损,非要用工具不可。 几番摸索敲打,并没引得人来。沈宜棠宽下心,想了想,回衣柜找到她昨晚从发髻上拔下的鎏金簪子,尖头对准门纸,又戳又捅,总算弄出道裂口。 她扯落簪头勾成莲瓣的金丝,在指间一捻,弯出一个小弧度,探进锁槽里旋转。金丝稍嫌软,使起来并不顺当,旋了好几回都没把锁打开。 沈宜棠深吸一口气,叫自己不要心急,又重新去试。 正当她聚精会神,埋头开锁时,忽听得窗外传来笃笃两声敲击。 第59章 曲三郎“锦瑟,你是本官的爱姬,怎么…… 沈宜棠心一揪,停下手中动作,又听见笃笃的两下敲窗。 她警觉地走到窗前,贴窗小声问道:“什么人?” 一道热切的男声穿过窗纸涌来,“锦瑟姑娘,是我!” 沈宜棠大喜过望,是曲三郎! 曲三郎关心道:“锦瑟,你还好吗?晏大人他,他没太欺辱你吧!” 问到这里,声音明显变得僵硬。 今早他从父亲口中得知,巡察使不仅收用了那个舞姬,还决定留下她。曲三郎不由捶胸顿足,明明自己先看中的美人,却被人横插一脚,半路夺走。 以那位巡察使昨日粗暴的行径,还不知昨晚一夜怎么蹂躏佳人,他心头始终惦记着,忍不住趁巡察使来找父亲议事的时候,悄悄来探美人。 美人很快回应,声音清甜中带着急迫,“我还好,曲三郎,你快打开窗子!” “哎!”曲三郎欣喜她肯见他,依言抬手去卸两根木条,边卸边问:“你被关起来了?怎么他窗也不叫你开,可怜我的小锦瑟,落到狗官手里......” “嗯嗯嗯——你快点呀。” 沈宜棠连声催他,一个大男人,取个撑窗的木棍还这么费劲。 曲三郎一介风流郎君,肩不能提手不能扛,那木棍放得高,卡得牢,于他岂是随手就能摘下的?他见美人心急,索性故意放慢动作,一来逗她,二来掩饰自己力弱难支。 “哟,我的锦瑟这么急着见我,看来是想我想得很,都忍不住红杏出墙,哦不,是红杏出窗了。” 沈宜棠一阵无语,低声叮嘱他,“你小点声,别让人听见,前院有侍卫呢。” 曲三郎笑道:“我堂堂刺史府三郎君,在自家宅院溜达,侍卫能奈我何?” “可别说废话了,你不怕侍卫,还不怕晏大人?他若此时回来怎么办?” 曲三郎总算抽出一根木棍,哐啷一声丢地上,“莫担心,他在我父亲那里,待会儿两人还要一起去衙门,一时半刻可回不来,你我有许多时间呢。” 沈宜棠松口气,耐下性子等他忙活。等听到另一声哐啷后,她立马推开两扇木窗。 男人擦了香粉的一张脸映入眼帘,沈宜棠不由后移一寸。 “锦瑟,”曲三郎乍见她脂粉未施,束髻男袍的样子,痴愣一瞬,感到有种别样的秀美,手臂一伸就去搂她脖子,嘴巴撅起,“快让我亲一个。” “别!”沈宜棠眼疾手快推开他,补了句,“你等一等,等我出去亲。” 曲三郎一怔,“你要出来?” “对。”沈宜棠早搬来一只脚凳,当下踩着凳,右脚踏上窗沿,上半身探出窗。 然而曲三郎立刻抱住她右腿阻她跳下,神色惊异,“你出来做什么?” 沈宜棠看着她黏在她腿上的手,犹豫一瞬,决定还是不将他一脚踢开,俯身娇声解释,“你也知道,晏大人欺辱我欺辱得厉害,我不想做他的女人,当然要逃出去。” 曲三郎闻声抱得更紧,“那可不行,他点名要了你,你若在我家逃了,我父亲可就倒霉了。” 沈宜棠秀眉一挑,“那你便忍心看我受委屈?你不是喜欢我吗!” 曲三郎亲昵地捏捏她腿,“小美人别难过,我就是喜欢你才来看你的。你让我进去,咱们在他晏大人的榻上快活快活,保管让你忘掉所有委屈。” 沈宜棠挂出盈盈笑容,“郎君,我也可以和你在外头快活啊,我不想在他的榻上......” “小美人说什么疯话,这外头哪成啊。” 沈宜棠好话说尽,曲三郎也未有分毫动摇,坚持不允她跳窗。 沈宜棠看他昂着脖子在那儿啰嗦,恨不得把他脑袋当个球踢走。只是曲三郎毕竟是个能跑会跳能叫会喊的大男人,她要想逃离刺史府,必得彻底摆脱他。 让他进屋,也不是不行,反而更方便她解决他...... “那好吧。”她嗔道,“你进来做我的情郎。” 说着示意他松开她,她转身回了屋里。 曲三郎见美人松口,欢欢喜喜地用力跳了几次,费劲扒上窗沿翻身进去,还没落地就伸手抱她,“好锦瑟,我这就来疼你。” 沈宜棠抿着唇,后退三步挨到榻沿,为他腾出空间,顺势躲开他手。 曲三郎一抱落空,也不恼,双脚前后落地,急急走过去欲拥佳人作嘴儿。 沈宜棠这回不再躲,冲他温温柔柔地笑,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摸上床头的瓷枕。 曲三郎浑然不觉,咧着嘴扑上去。 然而就在他手要碰上她腰的前一霎,屋门霍然洞开,一物凌空向他飞来。 “啊!”曲三郎惨叫一声,捂着胳膊跌倒在地。 与他一同扑向地面的还有无数白色碎瓷片,它们原本属于桌案上的一只梨形茶壶。 沈宜棠毫发无损,她惊讶地看着出现在门口,脸色阴沉如墨的晏元昭,脸上慢慢露出近似于哭的笑容。 不是说他和曲大人一起去衙门吗! 为什么每次遇到曲三郎,过不了多久就会撞见晏元昭,她找谁说理去! 不大的卧房内,满地碎瓷片和水渍,还散落着几条绳子。曲三郎被茶水泼了一身,手掌撑地时擦到碎片,见了血,吓得低声呻吟。 晏元昭沉着脸,让一对“奸夫**”去外间,叫白羽唤人来打扫满地狼藉。 白羽进来时,终于见到郎君金屋藏的娇本人,惊得见鬼一般,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 曲三郎惊吓过后恢复理智,如丧考妣地走到正厅,看着坐在上首不怒自威的巡察使,扑通一声跪下,“晏大人,在下错了。” 晏元昭不理他,眼睛只盯着磨磨蹭蹭最后才走出来的女郎。 沈宜棠察觉到他凛冽的目光,咬咬牙,作出一副又气愤又委屈的神情,“晏大人,多亏您来得及时,曲三郎适才翻窗进来,想非礼我!” 曲三郎猛地抬头。 晏元昭眼睛微微眯起,不像是相信她的样子。 沈宜棠无法,低头走到厅中央,顶着身边曲三郎投来的复杂眼神,也准备跪下。 忽听见晏元昭清泠泠的声音,“锦瑟,你是本官的爱姬,怎么站在那里?过来。” 沈宜棠怔住,抬头看到晏元昭嘴角上弯,轻轻地笑了笑,如春风过溪,撩开一匝涟漪。 这两天沈宜棠见惯他冷脸抑或怒容,还是头一回见他笑。其实就连以前,他也不怎么笑的。 她压下心里异样感觉,慢吞吞到他跟前,盯着他腿间紫袍上的暗银莲枝纹,等他发落。 下一霎,腰间忽贴来一只大手,晏元昭极是霸道地将她拦腰一揽,抱到大腿上。 沈宜棠双腿离地,惊得低呼一声。她半身挨着他结实的胸膛,抬眸就是他浓黑的眼睫,高挺的鼻梁,呼吸一下子乱了,垂着的两只手也不知如何放。 晏元昭两手圈住她,注视着她泛粉的双颊,低声道:“你说他非礼你,是怎么一回事?” 他温热的气息扫过,沈宜棠耳际烫起来,心咚咚狂跳。 这是在演给曲三郎看吗?坐实她是他宠姬的身份? 又或许,当着旁人与她狎昵,也是折辱她的一环? 晏元昭定定看她,她小扇一样的睫毛轻轻地颤,好一会儿才休。 细细柔柔的声音终于响起,“回大人,中午您走后,我就一直在屋里待着,片刻前忽然听到有人敲了两下窗子,还喊我名字。我走过去看,发现是曲三郎。他打开窗,对我说了好些不三不四的话,还诱我跳窗出去,随他离府,做他的外室——” “锦瑟!”跪着的曲三郎不敢相信地看她,“我可没这么说!” 沈宜棠扭头瞪他,“你被抓了现行,当然不会承认了。” “然后呢?”晏元昭拂去她鬓边一绺头发,不着痕迹地使她回头看他。 “然后——我自是不肯答应,我骂了他一顿,叫他快走。谁知他不仅不走,还强行翻窗进屋,说要和我在您的榻上快活!” 第71章 “幸好您这时候来了,他连我的一根头发丝都没能碰到。” 沈宜棠娇滴滴地说完,静了一瞬,大胆搂上他脖子,侧头对着他耳朵用气声道:“真的,我没说谎,他不由分说翻窗进来,我身上绳子也是他解开的,是他强迫我!” 女郎吐气如兰,晏元昭耳边 发痒,绛紫袍下的身板微僵。 曲三郎不愿再看两人亲热,低下头忿忿道:“锦瑟,你即便害怕晏大人,也不能如此颠倒黑白,咱们明明是你情我愿。” 晏元昭搭在沈宜棠腰上的手轻轻拍她,好似看戏一般,“他说你们是你情我愿。” “呸,谁和他你情我愿。”沈宜棠再次转头怒对曲三郎,“晏大人瑶阶玉树,天人之姿,能和晏大人春风一度那是三生修来的福气,你呢,相貌卑琐,油腔滑调,哪个女人会放着晏大人不要,去和你偷情!” 沈宜棠看不见的地方,晏元昭嘴角微动,牵出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笑意。 他看着堂下气得嘴歪的男人,薄声道:“曲三郎,你私入本官寝屋,妄图染指本官的女人,本该重惩,念在令尊的面子上,本官暂不罚你,把你交由汝父处置。” 曲三郎脸色苍白,大声道:“晏大人,事情是我做的,我没话说,但是这个女人变脸比翻书还快,您一定要多加提防,别被她骗了!” 晏元昭脸色顿变,“本官用得着你在这里置喙?来人,给曲三郎十杖,让他消停一会儿!” 曲三郎傻了眼,不是不罚他吗? 第60章 气上头祸水啊,真是祸水。 侍卫很快进来,押着曲三郎到外头院子,取来刺史府责罚下人的长棍,将他按在凳上开打。 啪啪棍响震天,夹着曲三郎哭爹喊娘的声音。不一会儿十杖打完,曲三郎被扭送回厅。他屁股开花,半句话也不敢说了,瘫坐在角落里小声哼哼,咽泪吞痛,等刺史父亲来捞他。 沈宜棠起初看他挨打后的惨样,心有不忍,但见曲三郎痛得嘴唇哆嗦,还不忘斜眼剜她,她撇撇嘴,自己不会说话,怪得了谁。 晏元昭再一次把她脑袋扳回来。 四目对视,沈宜棠心里又开始跑马。 晏元昭眸子又黑又冷,如同她习惯的那般,但如此距离,他的目光也好似含着热意,烫得她肌肤战栗,泛上春意。 记得在公主府,他也这么抱过她一次,那时他只看她一眼,她就忍不住把嘴凑上去,叫他吃了。 沈宜棠垂下眼帘,她不能再和他对视了。索性大着胆子抱紧他,埋头进他温热颈窝。 美**人,她敌不过。 晏元昭五指深扣她腰背,叫她与他贴得更牢实。 他到底什么用意?沈宜棠想不明白。 晏元昭的手下将曲刺史请来了。 沈宜棠听到动静,挪动屁股想下地,却被晏元昭摁住。他另一只手扣紧她后脑勺,不让她转身露脸。 看来他还打算在曲刺史面前装出贪恋女色的样子。 沈宜棠于是安分缩他怀里,趁这个机会,隔着衣袍捏了捏他的胸肌,摸了摸他的背肌,比以前厚一些,更有弹性了。 她贪心得很,几乎把他当作睡觉时的条枕一样搂抱。深陷在男人的气息里,身子酥酥麻麻。 晏元昭依旧端正坐着,手指温柔抚摸她脊骨,像柳下惠,又像流连花丛游刃有余的老手。 曲岱火急火燎踏进厅,匆匆给晏元昭行一礼,先去看自家儿子。曲三郎见父亲来了,也不再忍着哼唧,手捂屁股鼻头一抽,两行清泪涟涟下流,“父亲,孩儿疼......” 曲岱已从晏元昭手下口中得知事情经过,从头到尾都是三郎做错,他又气又心疼,劈头训道:“疼?疼就对了,你犯这么大错,晏大人打你还打得轻了!” 曲三郎低声呜咽,不敢多言。 曲岱恨铁不成钢,长叹一声,直起腰看向上首的晏元昭。 年轻的巡察使拥着娇小的舞姬,舞姬身穿男人袍子,水蛇一样缠着他臂膀,竹青衣摆下隐约露出玲珑的绣鞋尖,红艳艳的。 祸水啊,真是祸水。 让巡察使宠成这样的美人,自己儿子还敢觊觎,不要命了这是! 曲岱开口,痛心疾首批评三郎一番,直言子不教,父之过,他代子请罪,求晏大人降罚。 晏元昭听完,似笑非笑,“曲大人言重,让令郎以后不要再不问自来本官住处,就罢了。” 曲岱连声答应,“下官一定好好教导犬子,将他禁足三月,不,半年,不让您再看见这个糟心玩意。” 晏元昭淡淡道:“带令郎去治伤吧。” 曲岱擦了把汗,知道这事算是结了,让跟着自己过来的小厮架着三郎出去,他躬身行礼,临出门前脚步犹豫,回过头来。 “曲大人还有事?”晏元昭道。 “这个——”曲岱赔笑,“下官想问晏大人,今日是否还去官署?” 午后时分,他本在向晏元昭呈报州情,之后还要一道去官衙检视。谁知晏元昭听完他汇报,沉吟良久,说有事放心不下,回去看看,然后便匆匆走了。 没多久,曲岱就接到人来报,三郎闯祸了。 原来巡察使放心不下的是美人。 “今日不去,暂由张副使代表本官,一切向他禀告即可。” “是,下官告退。” 曲岱离开前深深看了眼始终未曾露过脸的舞姬,会仙楼里何时来了位绝世佳人,让传说中禁欲的巡察使如此着迷,不惜抛下公事相陪? 厅堂重新变得安静。 晏元昭慢条斯理地移开环在女郎身上的手,瞥她一眼,“你还不滚下去?” 沈宜棠立马松开手,从他腿上跳下来,顺服地站在一旁。 “你现在身份是本官的——”晏元昭顿住,好像接下来那两个字很难听似的,皱着眉道,“——宠姬,刚才只是人前做戏,你不要误会。” “我明白。”沈宜棠善解人意地笑,“在外人面前肯定要掩饰,我配合得不错吧?” 虽然她觉得晏元昭做戏做得过头,到了直接坏他名声的程度,但横竖她也抱得舒服,吃到了甜头,索性不去纠结。 “水性杨花,本性难移。”晏元昭冷冷道,“我刚才没揭穿你,是不想让外人以为本官的女人不安于室,你真以为我信了你的鬼话?” 沈宜棠脸上笑容缓缓消失,“我没撒谎,就是曲三郎强行闯入,被你抓了个正着。” “是他给你解的绳子?” “对。” “那卧房门扇上的破洞哪来的?我走之前,门纸可是完好无损。” 沈宜棠眸光闪烁,“是曲三郎干的!他翻窗之前,先走的门,见门锁着,就戳破门纸偷窥里面情形。看到我在,才转道去的后院。” “主屋外头有侍卫把守,他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又出去?” “那我就不知道了,您可以去问问曲三郎。”沈宜棠诚恳道。 晏元昭气得发笑,从怀里掏出一只金簪,簪头上的莲花瓣残缺了一半,他指间还夹着几根弯曲的金丝,“本来被你放在柜子里的吧,怎么出现在桌案上了,解释一下?” 沈宜棠硬着头皮,“这个可能也是曲三郎干的,他开了柜子找东西,我没注意......” 她声音渐小,晏元昭冷哼,“编不下去了?我倒真没想到你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松绑,能开锁,哦对了,还会易容,怪不得能一直在通缉令下逍遥法外。” 沈宜棠负隅顽抗,“你说的开锁是什么意思?我没听懂,你信我,真的是曲三郎给我松的绑。” 反正晏元昭不会去问曲三郎,他对于自己看不惯的人,一个字都不会与其多说。只要她一力否认,让他能半信半疑,就够了。 “你天生就这么爱骗人吗?”晏元昭忽问。 沈宜棠一愣。 “我回来得比你想象中还要及时。”晏 元昭道,“刚好门纸被你划破,让我既能看清楚,也能听清楚里头发生了什么。” 沈宜棠脸色一灰,“你什么时候来的?” “在你说‘你等一等,等我出去亲’的时候。” 沈宜棠喉咙开始发干了。 晏元昭面露讥诮,“你让曲三郎打开窗子,帮你逃跑,对吗?” 沈宜棠木然地点点头。 “曲三郎不愿你跑,你为什么就听他话改了主意,因为你想让他做你的情郎?” “不是不是。”沈宜棠连忙否认,“我怎么可能看得上他。我是觉得让他进屋,更方便我对付他。当时如果不是你出手,我就要拿瓷枕头砸他后脑勺了。” “最好是这样。”晏元昭咬字很重,眸底慢慢涌上戾气,“如果你真敢让他碰你身子,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沈宜棠沉默半晌,终于无法再忍受心中那股古怪的感觉,问道:“你是在让我为你守贞吗?” “不应该吗?” 第72章 “……为什么应该?” “你是和我拜堂成亲,洞房花烛过的女子,怎可再有旁的男人?” 沈宜棠有些茫然,“可我们又不是真的夫妻,而且你还要送我进大牢!” “不矛盾。”晏元昭淡淡道。 女骗子不说话了。 晏元昭揉了揉眉心,心头舒爽不少。然而,眼前女郎忽然直勾勾看着他,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你既对我有这种要求,那就不要把我关牢里去,不然我一定想尽办法勾引狱卒,每天换不同的人睡,让你变成乌龟大王八!” 晏元昭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自己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叫他和这种女人纠缠在一起。 简直就是****,泼皮无赖! 他从椅上站起,气势汹汹地走到她跟前,抓住她手臂用力一扯。 “你要做什么?”沈宜棠惊道,“你是君子,君子动口不动手,更不能打女人的!” 他今天还真就不当君子了! 晏元昭半句也不废话,扬手啪地打在她屁股上。 一声闷响,沈宜棠痛呼出声,眼泪瞬间飙出。这一掌叠在她前日的颠伤上,痛到她腰塌软下去,瘫坐在晏元昭袍角边,翻卷的长睫上泪如走珠。 晏元昭俯视她,“还敢乱说话么?” 沈宜棠张嘴,只呜呜地哭。 晏元昭淡了声音,“回房。” 沈宜棠紧揪着他袍角不动,好一会儿才呜咽道:“我……我站不起来。” 晏元昭这才想起她屁股上原本就有淤青,应是疼得不轻。他钉在地上片刻,蹲下摸她的脸,一片湿滑。沈宜棠瑟缩了一下,躲开他的手,抬袖抹泪。 最后晏元昭把她抱起来,带回已清扫干净的卧房。 沈宜棠一直哼唧,也不说话,晏元昭犹豫再三,把她翻过身放到桌案上,去解她裤腰。 沈宜棠抽噎之际,不忘伸手去阻他,晏元昭哪里管她乐不乐意,一手压她手,另只手飞快撸下她衣裳,暴露出她两瓣儿圆乎乎的臀。 白嫩的肌肤上一片青,一片紫,触目惊心。 沈宜棠屁股乍凉,气得张嘴咬上他手。晏元昭一甩,没甩开,挑了她屁股上完好的地方用劲一捏,沈宜棠吃痛,牙关便松开了。 晏元昭抽出手,把她翘起的脑袋摁回桌下,继续看她伤势。 沈宜棠又呜呜地哭,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晏元昭仔细听,说的是,“你羞辱我……” 究竟是谁先羞辱谁的? 晏元昭恨恨道:“你自找的。” 他手还放她屁股上,甚至将裤腰又往下扯了扯。沈宜棠眼泪哗哗流,这回是气得哭了。且不说她屁股现在一定五颜六色很热闹,就是没受伤,谁家女郎愿意给人扒了裤子这么看?即便是夫君也不行! 她越想越委屈,又开始挣扎。 晏元昭被她弄得头疼,低声叱道:“你就不能像从前那样乖一点么!” 沈宜棠心头微震,一时呆住。 第61章 恨中怜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晏元昭检查完她身上的青青紫紫,虽看着狰狞,所幸没严重到需要上药的程度,养几日就好了。他没想到她会嚎得这样厉害,她装沈娘子时,肩膀被刺出一个血口子都可以哭得安安静静,讨人怜爱。 他掩好她衣裳,拉她起来。 “我不是沈娘子了。”她轻声道。 晏元昭不语,粗暴地把人抱起,再次塞进衣柜。这回没有绑她,还从榻上搬了一床褥子铺在柜子底垫着。 沈宜棠坐在柜里,恹恹地看他,脸上横七竖八的泪痕。 晏元昭丢给她帕子,“想要有晚饭吃的话,就安静待里头,不要再打鬼主意,知道吗?” 晏元昭关上柜门,仔细插好门闩,站在原地,微微地叹了口气。 出房叫来白羽,白羽难掩激动,“郎君,锦瑟姑娘就是沈娘子吗?” “不然你以为我真会看上个舞姬?”晏元昭略带疲惫地笑笑,“早上叫你买的女子衣裳呢?” 白羽尴尬道:“早上我看您收下曲大人送的衣裳,以为不需要买了......我这就派人去街市看看还有没有开着的成衣店。” “......不用,明天再买吧。” “是。” “过一会儿,你送点吃的进去给她。” 白羽正要应下,晏元昭又改了主意,“算了,你别送了,还是我来。” 白羽悟出点什么来,“郎君,您要不要安排一个丫鬟伺候沈娘子?” 晏元昭拒绝,“她也配让人伺候?” 再说,他手下的人都是男子,丫鬟只能向曲刺史要,不是自己人他不放心。事实上,晏元昭觉得以她那张利嘴,派任何人和她接触都有被她利用教唆帮她脱身的风险。 白羽心想,您绑着她关着她,凡事自己亲力亲为,不许下人进去,那不成您伺候她了吗? ...... 翌日上午,沈宜棠被晏元昭从柜子里薅出来。 在衣柜里睡了两夜,沈宜棠身体又僵又麻,觉得自己半条命都没了。晏元昭有这般折磨人的智慧,合该去当个酷吏,做文臣算可惜。 她按照晏元昭的命令,洗漱后换上一套女子衫裙。衣裳尺码合身,料子和样式平平,相当良家妇女,穿上后,她心情好了一些。 大概看在她从昨晚到现在还算安分的份上,晏元昭两日来第一次允许她坐凳。沈宜棠屁股酸痛,双腿僵硬,着凳扭扭捏捏的。 晏元昭坐在圆案对面,看她局促,心下亦有些微妙。 他清了清喉咙,“我会将你押回钟京,送大理寺秘密受审。” 沈宜棠脸色灰扑扑的,难得地没有开口顶撞或者哀求。 晏元昭继续道:“你巧言令色,诡计多端,派人先行押送你回京,或者将你暂时关在别处,我都无法放心。所以,我会将你放在身边看管,待我了结河东事务,再拘你回钟京。” “对不住,让晏大人劳心又劳力。”沈宜棠话里多少带几分讥诮。 “不要紧,只要能看到你吃苦头,我费的心力就值得。” 沈宜棠忿忿道:“你滥用私刑!” 晏元昭浅浅笑了一下,提起她右腕,摩挲腕上未消的勒痕,“我已经手下留情了。你以为我身为刑狱官,只会简单的绑法么?你尽管激怒我,等我下一次绑你,就是大罗神仙来也解不开,留在你身上的也不仅仅是这几道印子了。” 腕上持续传来隐痛,沈宜棠脸上浮出气恼,却挣不开他。 晏元昭满意地看了一会儿她气呼呼的样子,松了她腕心。他拿出一只小瓷瓶,倒了一枚小小的黑色丸药在手心,递到她面前,“与水一道服下去。” 沈宜棠警觉,“这是什么?” “毒药。”晏元昭言简意赅。 沈宜棠瞠目。 “不会立刻发作,每七天我会给你服一次解药压制毒性, 可保你一段时间内身体无虞。” “要是没及时服解药,会......会怎样?” “半个月后,毒侵肺腑,七窍流血而亡。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无意鸩杀你,这是防止你逃跑的权宜之计。把你送入大理寺监牢后,我会给你彻底解毒。” 晏元昭语声淡淡,又恢复成喜怒不形于色的高官做派,俨然公事公办,不留情面。 沈宜棠干巴巴地笑,“你骗我的吧,我在江湖上混那么多年,没见过能如此精准控制进程的毒。” “江湖?”晏元昭流露出轻蔑,“你一个小虾米,又懂什么?” “你这个朝廷的刑狱大官还栽在小虾米手里过呢。” “闭嘴。”晏元昭叱道,“快吃。” 沈宜棠拿起药丸看了看,表面粗糙乌黑,比黄豆大不了多少,不甚起眼。她嘟囔道:“我不信,你就是怕我想跑,拿糖丸子假装毒药吓唬我。” “既然你当我是吓唬你,那还怕什么,吞下就是了。” 沈宜棠说归说,依然犹犹豫豫不肯吃。 晏元昭疾声道:“要我掰开你嘴,把药塞进去吗?” 这是大理寺秘藏之毒,专门用来控制穷凶极恶的罪徒。他此行来河东任务紧要,随身备着以应不时之需,谁知先用在她身上了。 沈宜棠终于下定决心,将丸粒放到舌尖上,端水到嘴边,头一仰,和水吞了下去。 “好了。” 晏元昭面无表情,“张嘴。” “干什么?我真吃了。” “张嘴!” 沈宜棠只得微微张开两瓣樱唇。 晏元昭倾身过来,手撑起她下颌,迫她张得更大。沈宜棠嘴唇微颤,又闭上一点,谁知晏元昭看了须臾,忽而伸出食指,贴着她下排贝齿,探了进去。 沈宜棠清澈的双眸一下子睁得圆了。 他的手指一点点深入,探向她的下颚、牙后,摸得缓慢而用力。沈宜棠舌尖蜷缩,慌里慌张地打结,不知该怎样躲他。 他的指腹很软,但触及她更软的舌底时,就显得粗硬了。所搜寻的每一处,都变得热乎乎的, 第73章 好似被他摸得化了,愈发湿润。 沈宜棠微仰着头,感到深深的羞耻。她想叫他出去,却无法说话,双唇僵硬而酸涩地启着,任他在里头勾勾摸摸。 他探寻无果,翻上舌面,直直捣进她喉咙。沈宜棠难受得唔了一声,舌尖不受控制地颤抖,她攥住他手,想止住他的入侵,但没有用。 进得太深了,超出她能承受的深,沈宜棠双眼泛红,忍不住发出干呕的声音。他一定是故意的,谁能有那么大本事,刚好把药藏在喉咙口的位置! 终于那根手指抽回了一些,然后,很轻易地,在她左后下牙外侧,摸到了那颗黄豆大小的丸粒。沈宜棠感觉到他手指轻轻一挑,将药拨到了舌下。 沈宜棠心一缩,鬼使神差地合拢嘴唇,含住他的食指。 晏元昭猛地看她。 嘴里温湿狭窄,一切避无可避,沈宜棠眼睫飞眨,破罐子破摔地将舌头整个贴上他手指,越收越紧,甚至开始吸吮起来。 晏元昭的手指猝然被四面八方的柔软湿热包裹,颈上凸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你在做什么!”低沉中带着气声。 沈宜棠直视着他的眼睛。 她在做什么? 或许是不想让他把药勾出去,或许是报复他对她的这番欺负,或许......她只是想要他。 喜欢睡的男人,还会想再睡,一早她就意识到了,不是吗。哪怕这个男人正给她喂下毒药。 沈宜棠发狠地舔了几下他手指,松开牙关。 晏元昭滞了几瞬,飞快抽出手,甚至忘记将那颗药取出来。沈宜棠主动把药吐到手心,垂着眼,一副有本事你杀了我吧的表情。 晏元昭一时无言,房内静寂,狻猊兽炉里飘出的沉水香浮浮荡荡,清淡的味道变得灼烫,长了一排无形的齿,啮咬着他身体某处。 全靠他强大的定力压制。 直到燥热的空气变凉,身体的异样平复,晏元昭才用左手拈起她手上药丸,投进茶盏。药经唾液润湿良久,入水很快化开,将一盏清水染成黄褐。 他推到她面前,“你不肯咽,就喝下去。” 沈宜棠瞄了眼他擎着的右手,食指上满是晶莹。她闷声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苦得她想死。 “你放心了吧。”她道。 晏元昭的目光凝在她脸上,她眼尾洇湿发粉,脸颊亦飘了红,唇肉丰盈欲滴。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又奈何要招惹他。 他也仰头饮下一盏茶,茶味清苦,溢满唇齿。 “溶水服用,药效会起得更猛。何必耍心思,自讨苦吃。”他道。 沈宜棠慌了,“不是十五天后才毒发吗,怎么就起效了?” “毕竟是毒药,吃下后身体会有些反应,没大碍。” 沈宜棠还欲问会起什么样的反应,被他几句话堵回去,“不要试图偷解药,我手上解药有限,剩下的还要根据药方去配。药方我记在心里,你找不到的。还有,这是秘药,医术再高明的大夫也没见过,想短时间内制出解药,绝无可能。” “知道了,我不跑了。”沈宜棠小声道。 晏元昭最后看她一眼,起身离座,出了卧房。 第62章 不堪忆“能不能今晚别让我睡衣柜了?…… 沈宜棠坐着出了一会儿神。 往好了想,虽然服下药受他钳制,可不用再被关柜子,也不用被绑着,已是极大的自由。更别说跟在他身边,兴许还有机会求得他心软放过她。 她生性想得开,有一天可活就痛快活一天,当下整理好心情,站起活动身体。 卧房门依旧挂了锁,窗也依然打不开。她不再和门窗较劲,直接扑上晏元昭的床榻,埋进厚实柔软的绸被。 趴了一会儿,浑身酸乏消退不少。沈宜棠在床上打起滚来,抓着他的软枕扑扑打打,把床褥弄得乱七八糟,狠出一口恶气。 然后下床溜达,翻了晏元昭随身的衣箱笼箧,拿出他每一件外袍、每一条腰带鉴赏。公主府富贵见长,用料比以前还要好,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升了大官,衣饰更加不菲。只是几乎所有袍衫都是深色,唯一一件亮点的还是给她穿的那件青袍子。 他年纪还不到三十,穿得这么老气做什么,以前的小晏郎君,虽然性子低调沉稳,但打扮还是很俊气的,一眼意气风发,翩翩玉郎。 沈宜棠把衣裳塞回去,抓起她找到的一本河东志书阅看。 河东是大周一块宝地,除了这回,她只在四年前来过一次,可惜那时没玩几天就被主顾找上,进京扮沈娘子去了。 她兴致勃勃看了几页,发现全是关于河流、矿山之类的笔记,没甚趣味。于是刷刷翻过,忽而注意到有几页被主人折了角。 她随便挑了折角的一页,仔细看去,是有关崇真观的内容。 覃州崇真观,真正的沈五娘做女冠清修的地方。 沈宜棠失了兴致,放回原位,继续扒拉晏元昭的东西。 在榻下一个抽屉里,她看到一件让她意想不到之物:雕满纹路的精致银葫芦,腰腹间系着一道红绳,绳上挂了一只洁白象牙。 沈宜棠一把抓手里,这不是她的宝贝酒壶吗! 怎么在晏元昭这里。 是她那天跑马不慎落在半路,被他捡到?难道他不骑马坐车,专低着头走路么?还是说,当时 在山上遇到的射野猪的猎人,就是他?他来寻找猎物,刚巧顺路捡到她的酒葫芦。 但晏大人登野山打野猪,听起来比他低头走路捡宝贝还不可思议。 沈宜棠百思不得其解,坐在案旁陷入沉思,连白羽解锁进门都没听见。 “沈娘子......”白羽端着食盒走来,虽早有心理准备,仍是在看到她面容后呆愣了一会儿,才怔怔叫出口。 沈宜棠亦是一震,抬头慢慢挤出笑容,“是你,白羽。几年不见,样子都比以前成熟了。” 白羽拿出饭食摆到案上,和他家郎君一样板起脸,“我来给你送午食,你趁热吃。” 沈宜棠识趣,浅浅颔首,“多谢。” 白羽见她动了筷,正欲退出门去,待会再来收食盒,忽然余光瞥见半掩的帐内,一角被子垂下榻沿。他快步走去查看,掀帐瞧见榻上狼藉,大吃一惊。 几条原本整齐叠好的被子有的摊开,有的扭成麻花,两条布枕横七竖八地躺在床心,过分松软,像是被人狠狠蹂躏过。 “沈娘子,这是你搞的?” 决计不会是郎君所为。郎君从三岁起,就容忍不了凌乱的床榻。 “......是我,对不起。”沈宜棠有些心虚,见他弯腰去叠被,忙道,“你别收拾了,待会儿我来整理。” “花言巧语,狼心狗肺。用不着!”白羽气愤地看她一眼,埋头收拾床榻。 何尝不是借此说彼。 沈宜棠摸摸鼻子,算了,她一个都不知道还能活几天的阶下囚,还在乎这个。转过头,猛喝一口汤羹。 白羽理好床榻,意识到什么,一一打开箱笼检查。 沈宜棠听到动静,表情淡然。她做事很细,动完东西顺手归位,当初为了找账簿把晏元昭书房翻了个遍,也没留下破绽。没收拾床榻,是因为想着下午还要上去扑腾一会儿。 果然,白羽没看到物什被翻动的痕迹,松了口气,回到案旁。 沈宜棠已吃完饭。 碗碟干净,滴米未剩。 白羽有些惊讶,郎君吩咐过,给她的饭菜无需太好,出于私心,白羽又将她的饮食降格一等,刺史府最低等的奴仆吃什么,就给她端的什么。 岂料她吃得精光。 沈宜棠瞧出他脸上讶色,暗叹自己小时候连泔水都吃过,又怎会挑嘴。 而且她也是真的饿了。昨晚晏元昭开恩赏的晚饭,不知是他有意不使她吃饱,还是参考了她做沈娘子时的淑女食量,分量极少,根本填不满她空了一天多的肚子。 沈宜棠主动将碗碟放回食盒,柔声打听,“白羽,你知不知道晏大人来河东办差,预备多久回京?” “我不能告诉你。” “那我不问这个了,”沈宜棠声音放轻,“或许......能告诉我晏大人有无再娶吗?娶的哪家的女郎?膝下有子嗣了吗?” 白羽依旧不答,表情更加愤怒。 还是不方便回答么,沈宜棠嘀咕,又问:“晏大人在朝是何官职,这个说一说应该不打紧吧?” 白羽终于开口,“郎君以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任御史中丞,赐紫金鱼袋,是大周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御史台长官,目前充任河东巡察使。” “真厉害。”沈宜棠小声道。 白羽提起食盒,走之前警告道:“你不要再碰郎君的榻。” 午饭后不久,沈宜棠开始害冷,打了好几个寒战,裹上晏元昭的青袍子也无济于事。不一会儿,脑袋昏沉,眼眶生疼,额头发热,吐出的气都是浊的。 第74章 想来是晏元昭说的药效发作了。 她看了看被白羽收拾得整洁的床榻,终归没再躺上去。打开衣柜,取出柜底那层床褥展到地上,手抵突突发跳的太阳穴,将自己蜷曲成一团,窝在被里,在简易地铺上沉沉睡去了。 日影西行,黄昏过后,斜月欲上。 晏元昭了结完公事回到小院,白羽委婉劝道:“郎君,您要不要把沈娘子关在别的房间?她待在您卧房,多有不便。” “不必,此女狡猾,需我亲自看着。”晏元昭补充道,“不要叫她沈娘子,她不是。” 白羽只好改称锦瑟姑娘。 “她身子怎样?”晏元昭问。 白羽不明白郎君何有此问,脱口道:“可好了,能吃能睡。我送晚饭的时候她呼呼大睡,怎么叫都不起,没见过心态这么好的人。哦,她打了个地铺,没睡您的床。” 沈宜棠昏昏睡睡,迷糊中感到日光与暮色依次覆过眼睫。直到周遭又明亮起来,她才彻底清醒,费力地抬起眼皮。 一室灯烛莹莹,晏元昭背着灯,捧书在读。 沈宜棠坐起,发觉额头烫得轻了,身上盗出一层汗,药效似已过了峰顶,只是喉咙干如刀割,吞咽口水的时候生生地疼。 像是知道她醒了,晏元昭转身看她。 她撞上他幽邃的眼波,恍惚犹存,不知该作何样的表情。 须臾,晏元昭重新低头看书。沈宜棠晃晃悠悠地朝桌案走去,因为头重脚轻,中途打了个趔趄。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晏元昭的目光又飘来一回。 案上摆着白羽送来的晚饭,有些凉了,她不介意,欣然举筷。 吃着吃着,听见晏元昭沉静的声音,“你的胃口倒是很好。” 沈宜棠道:“我不管什么时候,胃口都很好。” 她尝过饥饿的滋味,不会和自己肚子赌气。 晏元昭看到她风卷残云地消灭两碗饭,终于领悟了白羽所说的能吃能睡。若说以前的沈娘子饭量像只小猫的话,那对着粗劣饭食大快朵颐的这位,就是一头猪。 吃那么多,为什么不长肉呢? 晏元昭皱了下眉,对自己冒出这种念头感到气恼。 但这个情景实在似曾相识。 他和她在公主府一同度过的那些夜晚,就是在这样的明烛下,他读卷宗,她在旁吃东西。 不同的是,那时的她吃得很安静。而现在——晏元昭又皱起眉——因为她发出的呼噜呼噜喝汤声。 他也有些想吃东西了。 沈宜棠吃完,盘腿坐回地铺,迎着晏元昭的双膝,软声道:“晏大人,我请求你一件事好不好?” 她求他的时候,倒不忘摆出点沈娘子的娇柔作态。 晏元昭垂落眼眸,“说。” “你能不能派人帮我给会仙楼的老板娘捎个信?她姓桑,是我朋友,就是她拜托我顶替舞姬来刺史府跳舞。” “你给她报信,想让她来救你?” “不不不,”沈宜棠解释,“我是让她不要来救我。她听说我成了巡察使的宠姬,肯定会着急担心,想方设法来接我出去,我想和她报个平安,说我是自愿的。” 晏元昭道:“你似乎多虑了。据我所知,曲岱通知会仙楼时,桑千娇并无异议,她一句都没问过你。” 沈宜棠一愣,“真的?” 晏元昭淡淡看她,“我不像你,把骗人当家常便饭。” 沈宜棠忽略掉他的嘲讽,纳闷儿道:“不应该啊,以我和她的交情,她不可能不闻不问,尤其我还是因为帮她的忙才被你掳走的!” 晏元昭对她用的掳字很不悦,薄声问:“你和她是什么交情?” “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她也漂泊了不少地方,近几年才在河东立住脚,接手了会仙楼。四年前她将会仙楼重新修缮,我还来给她捧过场,这次来河东也是受她邀请。说起来,我好些衣裳钱财都在她那儿放着呢,她至少应该派个人送来啊......” 沈宜棠疑惑不解,晏元昭的思绪也搅动起来。 “四年前你来河东,就是那时你和面具人搭上了线?” 沈宜棠有些意外他提到此事,“对,我当时住在会仙楼,刚好面具人的手下在楼里找和沈娘子容貌相似的女子,我被他们瞧中,不久就进京扮沈娘子去了,千娇姐还怨我没在她那儿多待几日。” “四年后,又是她把你叫来河东,同四年前的结果一样,不久后你出现在了我眼前。” 沈宜棠点头,狐疑道:“你在怀疑什么吗?” 晏元昭手指轻点膝盖,“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是巧啊,老天爷太喜欢作弄人。”沈宜棠叹口气,“偏偏我来河东,你也来河东,偏偏那个叫霓裳的舞姬突然生了热病,叫我替了她来跳舞,主动送上门来了。” “这叫苍天有眼。你做错事,就要接受惩罚。” 惩罚......沈宜棠蓦地想起以前他也常说这个词,但那时他给的“惩罚”是情趣,现在却是切肤的痛楚。 太阳穴又是一阵针扎似的痛,晕眩伴着高热袭来,沈宜棠闭上眼,用指骨一下一下敲着额头。 晏元昭看了一会儿她满脸通红的难受样子,忽地把她手拍下去,手背粗暴地横上她额头。 沈宜棠莫名挨了他一下,以为他又生气了,唰地往后挪动,蹭到屁股上的伤处,又是嘶地一声叫唤,蜷曲起来,欲哭不哭的,可怜极了。 晏元昭手一触即离,移开眼,“去拿帕子浸了热水敷一下。” “不用,没那么难捱。”沈宜棠声音有些哑,又朝他凑了凑,“你要是忽然对我有了那么一点点怜悯之心,能不能今晚别让我睡衣柜了,让我睡地上行吗?” “......可以。” 沈宜棠立马笑起来,“谢谢晏大人。” 一会儿和他剑拔弩张,一会儿又和他说说笑笑。没心没肺,没脸没皮,没底线没原则,这种祸害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 晏元昭气闷,不由也抬手揉上太阳穴。 “晏大人,刚才说到巧,其实还有一桩更巧的事。”沈宜棠难受劲儿过去,从怀里拿出她的银酒壶,壶腰上的象牙已被她取下,“我的宝贝酒葫芦,怎么被你捡去了?” “这是你的?” “对啊。” 沈宜棠飞快地把她骑马上山遇到野猪,马儿中箭受惊的事讲了一遍,末了问道:“你在哪捡到的,山上还是山下?” 晏元昭的表情很难看。 “又是骑马又是喝酒,真是粗野。你没被马甩下来,是你命大。” 沈宜棠撇撇嘴,“我没被马甩下来,是我倒霉。不然摔断条腿,就不用来跳舞,也不会被你抓住了......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该不会你是那个猎野猪的人吧?” “本官有什么必要回答你问题?”晏元昭瞪着酒壶上的图案,“画那么多男人在上头,不知羞耻!” 沈宜棠气呼呼地低下头,暗骂一句真是眼瞎。 又想,幸好他眼瞎。 第63章 桑千娇“我把你名字烂在肚里,从没和…… 天明,清渺渺的晨光从窗格漫进斗室。 地上的女郎仍在熟睡,侧着脸,双腿蜷曲在胸前,宛如一只护食的小兽。 晏元昭掀帐下榻,穿戴洗漱,木屐敲在青石砖地上,发出不小的响声。昨晚灭烛后,他睡得不安生,这份不安生在听到她绵长均匀的吐息后变得尤为浓烈。 有那么几刻,他想把她再赶回衣柜睡。可她显然在衣柜里也能睡得无比香甜。她没把自己当犯人,晏元昭不情愿地承认,有一部分原因在他。 他用力抖开外袍披在身上,蹬掉木屐,将茶盏重重扣在桌上。女郎翻了个身,唇微微上翘,一副做着好梦的样子,毫无醒来的迹象。 走出卧房,年轻的巡察使大人一袭玄色鹤袍,又恢复成沉着淡漠、不怒而威的样子了。 他命令秋明和连舒今日减少在院里看管“锦瑟姑娘”的人手,领几名侍卫随他去前头官衙。 听到“锦瑟”之名,秋明神色微异,但克制住什么也没问,连舒更是与主子同样的肃容。白羽知道了舞姬锦瑟的身份,意味着两名亲卫也知晓了,不过经过几年调教,两人已足够干练稳重,不会在主子面前多嘴。 到了州衙,晏元昭吩咐连舒,“带两个人去会仙楼,把老鸨桑千娇请来,带到西次间等我。行事隐秘一点,不要惊动会仙楼的人,也不要让衙门里的人察觉。” 他与她的重逢充满太多巧合,按照她的说辞,桑千娇的态度也颇为古怪。出于谨慎,晏元昭还是决定见一见她的这位朋友。 一个多时辰后,连舒把人带来了。 女子妆容妖冶,身上的香粉味熏得晏元昭退后三步,与她拉开一段距离。 桑千娇盈盈下拜,“奴家见过巡察使大人,不知您请奴家过来,所为何事?” 晏元昭不欲与这等风尘女子废话,直言道:“你送来的那位舞姬,是你楼里人?” 第75章 “正是,锦瑟心巧伶俐,能伺候大人,是她的福分。” “好大的胆子,竟敢欺瞒本官!”晏元昭厉声道,“她并非会仙楼之人,你的舞姬突然生病,你便请她代为跳舞,你以为本官毫不知情么?” 桑千娇吓得一哆嗦,扑通跪倒在地,“大人恕罪,实情确如您所说,她不是我楼里的姑娘,我......我是为了避免麻烦才这样说的,并非有意欺瞒。” 晏元昭冷冷看她,“再有一句不实之词,今日你便出不得这官衙了。” 桑千娇额头沁汗,“是,是!奴家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实。” “她和你是什么关系?” “回大人,她是我的一位友人,来我这里做客。” “你如何认识的她?” 桑千娇低声道:“奴家以前在河梁一带为妓,有一次上山进香时遇到歹人,要将奴家......先奸后杀,锦瑟及时出现,打跑歹人,救了我。之后我们便成为朋友了。” 晏元昭有些意外,怔了怔,道:“她受你之托代舞姬去刺史府,一去不回,你不仅不担心,还欣然收了曲岱给的赎身费,你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 桑千娇白了脸,神色格外不安。 “您位高权重,我想着她若能做您房里人,就有了安身之所,富贵不愁,而且您又与她有旧,会待她好......” 晏元昭眼一眯,“你怎知她与本官有旧?” 桑千娇陡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更慌了。 “是她告诉你的?”晏元昭喝道。 “不是。”桑千娇否认后又改口,“不算是,她无意中透露过,我猜到的。” “她怎么透露的,原话是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诉本官。” 桑千娇美目急眨,张口欲言,忽地感到腹中一阵剧烈绞痛,不由歪倒在地,手捂小腹痛呼出声。 晏元昭皱紧眉,“休得耍花招。” 然而桑千娇的反应格外真实,脸色煞白,汗落如雨,竟在地上打起滚来。 晏元昭意识到不对,快步到她身前,“怎么回事?” “他们竟然杀......杀我!”桑千娇满面惊恐,痛得说不出话,七窍中竟有鲜血流出,“杀我......” “他们是谁?”晏元昭疾声逼问,忽地一霎灵光闪过,“你有意把人送到我面前的,是不是!” 桑千娇目眦欲裂,“是......是他们......”剩余字眼还没吐出,两眼一翻,竟闭气了。 连舒忙过来扶起不省人事的女人,手在她鼻下一探,惊道:“主子,人已死了。” 晏元昭面色冷峻,深吸一口气,“立刻叫仵作来,验她死因。” 仵作来后一番查验,很快给出结论,与晏元昭的猜测相符,会仙楼的老鸨死于中毒。至于是何种毒,就不得而知了。 命人抬走尸首后,晏元昭问连舒:“你把桑千娇带离会仙楼之前,她是否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异常举动?” 连舒回忆道:“属下到会仙楼,向此女亮了身份,表明来意,她请我稍等片刻,她要和人交代一下楼里事务再来。属下答应了,之后跟着她到一个房间,她进去待了一会儿,便出来了。主子,会不会她就是在此期间被人下了毒?” 晏元昭沉吟,“你可看到房中人是谁,他们做了什么?” “当时她半掩着房门,属下在外等候,什么也没瞧见。”连舒面露懊恼,“我就该进去盯着的!” 晏元昭不置可否。 桑千娇被人毒害,别说护卫,连他都惊讶万分。他召她问话,只是因为一点微妙的疑心,背后之人却如此急不可耐将人灭口,反倒做实了阴谋的存在。 “他们”手段如此凶残,恐怕当时即便连舒在场,也难以阻拦。 杀人远 比救人容易。 连舒请命,“属下这就再去一趟会仙楼,把下手之人擒来!” 晏元昭心知此人大概率已逃走了,只道:“除此之外,把桑千娇身边的人带来问话。记得,低调行事,切莫大张旗鼓。” 连舒应下,正欲离去。 “等等!”晏元昭叫住他,又给他下了一道命令。 连舒走后,晏元昭思索片刻,召来秋明,叫他把“锦瑟姑娘”带来。 ...... 沈宜棠的发热已好了许多,但头仍不时感到晕眩,太阳穴也常冷不丁袭来一阵隐痛,随时提醒她体内毒药的存在。 她待在晏元昭的卧房里,无所事事。没东西吃,没酒喝,没自由,只好在地上蒙被大睡,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并不舒服。 就在她打算把那本枯燥的河东地理志拿来再看看的时候,她听见两声郑重的敲门声。 她疑道:“请进?” 钥匙在锁孔里拧转,旋即门扇洞开,现出秋明俊朗的脸庞。 “夫人!”他咧着一口白牙唤道。 沈宜棠心一抖,“秋明,你,你可别这么叫我。” 秋明只是笑,并不解释,“我带您去前头衙门见主子。” 几日来终于能走出屋子,清风温柔拂过脸颊,沈宜棠竟有种想哭的冲动。她刻意放缓脚步,秋明也不催促,在旁感慨,“还能再见到您,真好。” 沈宜棠苦笑,她逃跑前还把秋明打了一顿,他都不记恨吗? 秋明领着她穿过刺史宅与官署相连的小门,又七绕八绕,到了一间偏僻斗室。沈宜棠迈步进去,看见晏元昭坐在案旁,抚额沉思。他听见动静,抬头看她,脸色颇沉。 沈宜棠心道不好,不会是他又受了什么刺激,特意把她叫来骂一顿吧。 “你叫我来做什么?”她小声问。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晏元昭淡淡开口,“第一个问题,四年前,你在会仙楼遇到面具人的手下,答应进京冒充沈娘子,此事桑千娇是否知情?” 沈宜棠不防他重提此事,愣了一瞬道:“她不知道,我和她说我做了一个凶梦,那个梦让我在七日内离开河东,否则会有血光之灾。我以此为借口跑了,她没怀疑过。” 晏元昭皱眉,“按你所说,他们在青楼挑选与沈娘子容貌相似的女子,那么直接将画像拿给老鸨,代为寻找,岂不更方便?” 沈宜棠点点头,“我也这么想,但他们可能不欲将此事假手于人吧。” 晏元昭又道:“四年前也是桑千娇邀你来的会仙楼?你来之后,过了多久遇见的面具人手下?” “对,是她写信热情邀我过去小住,我到了会仙楼之后,没几天就遇到了,大概三四天,我记不清了。” “这次呢,这次你是哪一天到的会仙楼?” “七月初八的晚上。”沈宜棠答得飞快,“不到二十四个时辰,我就被你逮住了。” “还有一问,”晏元昭向她倾身,目光锁住她双眸,“你有没有向她或者别的人提过我和你的事?” “怎么可能!”沈宜棠瞪大眼睛,“我不要命啦!我把你名字烂在肚里,从没和任何人提起过。” “你确定?没有不慎说漏嘴的情况吗?” “绝对没有。哪怕我说梦话,都不可能说到你。” 晏元昭瞟了她一眼。 沈宜棠意识到不对劲儿,“你问我这么多关于千娇姐的问题,是为什么?” 晏元昭看着她,平静道:“桑千娇死了。” “什么!”沈宜棠失声叫道。 第64章 背后谋“晏大人,你就玩儿我吧。”…… 停尸房里,女人浓云一般的黑发披在颈后,苍白的脸面上血色尽失,与残存一抹红艳口脂的嘴唇形成鲜明对比。 昔日红颜,今成枯骨。长袖善舞、漂亮精干的会仙楼老板娘此时看起来是如此单薄脆弱,残留的美丽使她的尸首平添可怖。 沈宜棠怔怔地看着她的千娇姐,眼泪吧嗒吧嗒掉下。 晏元昭在旁,眼帘低垂,宽袖掩着的手握紧帕子。 沈宜棠哭了一会儿,用手抹干净泪,对晏元昭道:“晏大人,你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千娇姐和面具人是一伙的,她被他们灭了口,是这样吗?” 晏元昭颔首,未把话说死,“只是怀疑。” 沈宜棠没有追问,她一向能言巧语,此时却罕见地沉默了。晏元昭看到她的杏眸里涌上微微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含着困惑的愤怒。 他心里泛起不易察觉的波澜,薄声道:“你想看她的尸首,现在也让你看到了,出去吧。” 沈宜棠默然转身,走了两步却忽然腿一软,重重地摔倒在地。 晏元昭皱眉,“怎么了!” 沈宜棠晃晃悠悠爬起来,拍拍裙上的灰,没叫疼,“没事,毒药药效的缘故,头还有些晕。” ...... 连舒动作很快,没多久便回来复命。 如晏元昭所料,疑似在会仙楼给桑千娇下毒的人已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连舒带来一个在会仙楼里伺候桑千娇的小丫鬟,小丫鬟怯生生地说房间里住着的是桑千娇的朋友,七日前来的会仙楼。 第76章 晏元昭问,此人是男是女,何种相貌。小丫鬟摇头道不知,那人很神秘,一直待在房间里不出来,她每回去送饭,都是把饭菜放在门口,过一会儿再来收走空碗碟。 她说完,害怕地看了眼巡察使大人霜冷的脸,嗫嚅着补充,极有可能是男人,他饭量不小,且每次桑千娇进他房,都是独自一人,门窗紧闭,许久才出来,这人许是她主子的相好。 晏元昭听到青楼里的风月之事,本能地不喜。 “此人以前是否来过会仙楼?” “奴婢不清楚,我家主子有许多朋友,经常来楼里看她,我......我不是每个都认得。” “她的朋友,都像此人一样见不得人?” 小丫鬟答:“有些见不得人,不露脸,有些是大大方方的。”她抬头看了看坐在巡察使身旁的小杌子上,矮下半个身子去的女郎,“比如这个姊姊。” 侍卫将小丫鬟带下去后,沈宜棠道:“我从来不知道千娇姐除我之外,还有这么多神秘朋友。” 晏元昭道:“或许他们才是桑千娇真正的朋友。” “可他们却杀了她!” “那是因为,他们没把桑千娇当做朋友。” 晏元昭说完,忽地举起袖子,做了一个掩鼻的动作。 一阵浓香扑面,连舒又带了一个女子进来。女子雪肤花貌,衣衫轻薄,妖妖娆娆地迈过门槛,福身拜倒。 这又是谁?沈宜棠不由看向晏元昭。 “你是霓裳?”晏元昭撤了袖,淡淡问道。 女子美眸顾盼,送去秋波,“大人知晓奴家名字,奴家三生有幸。” 来者正是会仙楼的头牌霓裳,能歌善舞,天生一副媚骨,裙下之臣无数。她原以为巡察使听闻她芳名,特召她来侍候,不料却被带到公堂,心里困惑,只面上不显,仍作娇媚勾人之相。 可巡察使好似全然不解风情,看她的眼神和看一块石头无异。 “七月初九前后,你可有发热病?” 霓裳一愣,茫然摇头,“奴家身体好着呢,没生病啊。” 沈宜棠一个激灵,转头去看晏元昭。晏元昭神色依旧,不见惊讶,又淡淡发一问。 “几日前,刺史府办宴,桑千娇可有说过让你去献舞?” “自是不曾,霓裳当时羡慕其他姐妹能去给贵人弹琴助兴,还曾向桑娘子自请去跳舞呢,却被她拒了。”霓裳的目光略略偏移,“听说她派了妹妹你去跳,妹妹博得巡察使青眼,舞姿定然出众,真是好福气。” 沈宜棠察觉到她幽幽的眼神,苦笑道:“千娇姐说你生了热病,没法去跳舞,才叫我替你去的。” 霓裳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怎么可能?霓裳若是知道巡察使大人有如此风姿,就是生了 病,也会坚持来给大人跳舞的。“她抬头给巡察使送去含娇带嗔的一眼,“能得大人一顾,如沐春风,再重的病也能不药而愈。” 放往常,一般男人听了这话,都会心悦开颜,反过来与她说几句调笑话。但顶上英武非凡的男人依然不为所动,仿佛没听见似的,倒是一旁的女子忍俊不禁,绽出一点笑意。而巡察使不知怎的察觉了,转头狠狠瞪她,那女子便不笑了。 霓裳迷惑地看着两人的眉眼官司,还想再努努力讨巡察使欢心,这时他的属下过来,礼貌而不容拒绝地请她出去了。 “你可明白了?”晏元昭等人走后,冷声开口。 沈宜棠低声道:“原来我这次遇上你,全是千娇姐一手设计。” 晏元昭语声淡淡:“这恰恰也说明,四年前的事也有她的手笔在。是她向面具人引荐的你。” “她怎么和这种人混在一起?又为何瞒着我?”沈宜棠不解道。 “你不也和这种人混在一起?”晏元昭讥讽道。 沈宜棠愣了一下,“可我和他们做的是一次性买卖,银货两讫的那种!我要早知道他们手段这么毒辣,还不惜杀人,我肯定不会帮他们做事。” 晏元昭冷笑,“现在知道怕了?假扮他人欺骗朝廷命官,干这种胆大包天的事,你还有条命在,那是上天开恩,不然你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还想拿钱逍遥快活,这是做梦!” 沈宜棠心知他说得有理,但偏偏受不了他动不动指着鼻子训她,闷声道:“反正他们没要我的命,也确实给我钱让我逍遥快活了四年。” “你以为他们留着你命是为了什么?因为他们善?因为你聪明?” 沈宜棠眉梢一跳,忽然了悟到面具人的用意,答案在嘴边呼之欲出。 晏元昭看她神色,不等她答便道:“他们没杀你,是因为留着你还有用。就像桑千娇没告诉你她和他们是同谋,也是为了再利用你!” “可他们利用我要做什么?费心思把我塞到你手里,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吗?不能只是为了坑我吧!” “不是坑你,是坑我。”晏元昭盯着她清澈的双眸,忽道:“也许你这次来到我身边,又肩负着新的任务,再偷一样本官的东西,或者,你是他们的细作,负责监视本官动向,探听消息。他们故意让我发现这一切,叫你装出一副被出卖的样子,从而解绑你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打消我对你的怀疑,更方便你行事。” 沈宜棠万万没想到他能阴谋论到这种程度,登时从小杌子上弹起,拽上他衣袖。 “晏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啊!我四年前离开钟京后,早和他们断了往来,哪里还有什么新任务。况且要是我想一直给他们做事,那怎么当初成亲后不留下,偏偏现在有钱有闲,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时候自投罗网!晏大人,你一定要信我,我真的是蒙在鼓里,被人利用,我和你是一条船上的!” 她说得太急,情绪上涌,额头灼烧作痛,沈宜棠龇牙咧嘴地捂着头,“我都被你用药控制住了,随时小命不保,我还能做什么啊!” 晏元昭看着她着急分辩,委屈到快哭出来的样子,嘴角不由勾勒出微笑,只觉一口气舒了出来,一时间都忘了把她攀上他袖子的手甩开。 沈宜棠又想出十余条力证自己不是在骗他的证据,正要一条条与他陈说,忽见他嘴角眉梢掩不住的戏谑笑意,霎那间明白他好像不是真的这么想,而是在耍她。 “你故意的是不是?” 她气得松开手,一屁股坐回小杌子,又因为坐得太猛,带着伤的屁股受力,疼得她嗷地叫了一声,忙不迭去捂屁股。 晏元昭笑得更开怀,不由自主伸手去捏她气鼓鼓的小脸,“是故意的又怎样?你若坦荡,何必这么急着辩驳。” 说完忽觉如此亲昵地捏她脸甚是不妥,于是改捏为拧,把她柔腻的脸颊肉在手里旋了一圈才松,引出女郎又一声痛呼。 沈宜棠把涌到眼眶的泪憋回去,忿忿看他,“晏大人,你就玩儿我吧。我不过算计你一回,你就这么睚眦必报,以折磨我为乐,你也不是什么君子!君子都是以德报怨的!” 话说出口,她做好要再挨他打骂的准备,但晏元昭只是幽幽地看着她,而后转身拿起桌上茶水,饮了几口。 沈宜棠一拳锤在棉花上,自讨没趣,也歇了声音。 她安静片刻,望着晏元昭没有表情的侧脸,忍不住又问:“我实在不明白,他们打算怎么利用我坑你?难不成只是给你添堵吗?” 晏元昭没看她,“除了添堵,你还有些用处。” “什么用处?” “转移我的注意力。” 沈宜棠更加困惑,“我转移了吗?” 晏元昭微微地叹口气,若不是她的出现,他早已离开陵州,带着卫队踏上奔赴河东北境庆州的路了。 他沉默片刻,像是终于下定某种决心,转过头来,放平语气解释,“我来河东,名义上是巡察民生,实际要办的事是去庆州查一桩案子。来河东的路上,驿船遭到人为破坏,耽搁了近十日。那时我便怀疑有人猜到我此行旨在庆州,意图拖延我的步伐。现在你又莫名出现,我与你纠缠,不得立刻启程,很可能是敌人阻我查案的又一计。” 庆州事非同小可,数日前当地一官员发觉端倪,怀疑有不法之徒兴风作浪,所图甚大,故而辗转投书御史台,请求上达圣听,遣人秘密来查,尤其强调不要打草惊蛇。晏元昭得书后立即报闻隆庆帝,皇帝与他商议后,决定以巡察使的身份将晏元昭派去河东。 在涑河边上,晏元昭仔细检查了几艘驿船的破损处,不像自然造成的,他当时便生出疑心,恐怕庆州的贼子猜到他来河东的目的,提前下手阻拦。 两件事都看似巧合,细究起来,又是有人在背后捣鬼,令他很难不将其联系在一起,思索敌人用意。 沈宜棠脑筋飞转,“这样说来,阻你查案的人和面具人是同一伙?” 晏元昭虽知她伶俐,但见她瞬间把握到关键处,仍感到一点惊讶。 “不错,敌人暴露了你,也暴露了自己四年前的身份。” 第77章 沈宜棠若有所思,“这人的大本营像是在河东,沈娘子住在河东覃州,千娇姐驻守在河东陵州,还有你说的庆州,也是在河东。” 晏元昭颔首,“陵州是河东重镇,乃河东各州消息往来的中心,桑千娇经营的又是汇集三教九流、人员稠密的风月场所,她一定为他们做过不少事情,探听过不少消息。” 沈宜棠接过话来,“所以他们要将千娇姐灭口,哪怕知道这样更会引起你怀疑,但也不得不出此下策,因为千娇姐知晓的秘密太多了。” “不过,既然她的角色如此重要,顺着她这条线去查会仙楼的话,一定也能查出一些东西来,或许能找到指向面具人的线索。” 晏元昭看着双目炯炯的女郎,“可以查,但最好不要查。” “为什么?”话音刚落,女郎眉间的疑惑就变成了然,声音清脆如莺,“我知道了,这很可能是他们灭口千娇姐的另一重用意,把你的注意力转移到会仙楼,你如果花精力去查的话,就更没工夫管庆州的事了!” 她沉浸在分析之中,并没有注意到晏元昭的嘴角又一次微微地上翘。不过,连晏元昭自己也没发觉。此时,他正看着她被他揪红的面颊,努力克制住自己再次想去捏捏她脸的冲动。 第65章 离陵州“我是官,你是贼,谁和你是咱…… 初秋的河东梧桐叶落,西风瑟瑟,而钟京仍三伏未去,暑气犹盛。 小阁里置着冰盆,消去几分闷热,穿着绸衣的年轻男人躺坐在竹榻上,阖着眼,轻轻摇着纸扇,听下属汇报。 “主子,已按您的吩咐将几位官员在赛宝楼参赌的事透露给御史台和门下省,估计不出几日,就会有人上折子弹劾了。届时这把火烧起来,迟早会引到太子身上去。” 几年来因为晏御史的以身作则和着意提拔,涌 现出一批敢于直言进谏,弹奏不法的青年官员,朝廷言路渐开,风气趋清。若是放在几年前,官员参赌不一定会被人检举,但今时不同以往,这已成了一桩小惩大诫之罪。而太子参与开办赌坊,则更是一件大错处。 “给太子当了四年的狗,终于到了反咬他一口的时候。”男人眼皮未抬,慢悠悠地道。 “是,赛宝楼本就是您给太子准备的陷阱,诱他参股,白送他这么多钱财,也该派上用场了。” 男人轻哼一声,“这两年越王安生,他也安生,还真以为自己坐稳太子位置了?先给他一击,让他有点危机感吧。” 属下赞了几句主子英明,远远看见朝小阁走来的一道秀影,忙低声道:“静贞主子来了,属下告退。” 轻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男人侧耳听着,卡在静贞踏进小阁的那一刻,从榻上坐起,笑眼相对,“阿贞,你今天上身的这件红裙好看,我早说你适合穿红,红色衬你。” 静贞生得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被如火红衣衬得极富神采,偏她神色总是冷淡如霜,叫人忍不住想,她笑的时候这对明眸该有多动人。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夸赞衣裳。”她面露不悦。 男人毫不介怀,笑问:“河东那边怎样了?” “如你所愿,晏元昭在陵州刺史府见到了扮作舞姬的女骗子。据说他当场失态,强掠走人,随后两日金屋藏娇,不理公事。连曲岱那个老色胚都大发感慨,巡察使比他还贪恋美色。” “果然啊,我就说晏元昭遇到这个女人走不动路,他可是憋了四年的火。”男人笑得如同一只狐狸。 “他是走不动路,可不代表他脑子不转了。”静贞凉凉说道,“也不过两三日,晏元昭就察觉到有异,召来桑千娇询问,云岫只好杀了桑千娇。” 男人皱眉,“他怎么察觉到的?” “云岫也不清楚,说桑千娇做事利落,没露破绽。” “那就只能是驿船的事让他起疑了,这下不好办了。”男人喟叹一声,“桑千娇,可惜了。” 静贞眼神如锋,“桑千娇死了,你好像很难过。” “还好。毕竟是一条人命,可惜一下,人之常情。”男人旋即微笑,“我和她没一腿,真的,我不喜欢这种太有风情的女子,我就只喜欢你这样的......” “说正事。”静贞打断他,表情却肉眼可见地柔和许多,“我早说你这招没什么用,不过现在漏了一个会仙楼给他,兴许还能再拖上几日。要是拖不了,那只能硬拦。” “硬拦?”男人脸色陡然严肃,“静贞,我说过,不能动晏元昭。” 静贞亦绷紧脸,“你还是对他太心软。” “这不是心软,这是原则。你传信云岫,告诉她只能来软的,不能来硬的。” 静贞仍是一脸不赞同,但没再反驳,草草应下后,她道:“我打算今天启程,快马加鞭赶往庆州,确保他们清理干净,要是有意外发生,也好及时应对。” “好,辛苦你了。路上多加小心,注意身子。”男人温声道。 “放心吧。”静贞轻声道,“我们本是一体,谈何辛苦。” 静贞从小阁出来,回到屋里,取出一张小笺,提笔写信。下属早将鸽笼提来,雪白的鸽子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她。 静贞写完,轻轻吹干墨迹。小笺上的文字方正工整到刻板,最末一句赫然是“必要时,重伤晏元昭使其不得赴庆州”。 她将小笺卷成纸卷,系在鸽腿上,开窗纵鸽而去。 雪羽扑扇几下,很快消失于茫茫青天。 远在陵州的曲岱自然不知他与府里姬妾耳鬓厮磨时说的几句闲话,会经不起眼的鸽子携带,飞过宽阔的涑河,传到钟京。 眼下他正为会仙楼老板娘的死感到惊愕。 桑千娇貌美能干,善解他意,这两年给他搜罗了不少美人。前些天她还笑吟吟地送人给他宴上助兴,其中的舞姬尤得巡察使欢心,因而曲岱以一株珊瑚树相赠这位红颜知己,哪知没两日却得知佳人死讯。 巡察使一脸平静地告诉他,他纳的宠姬想和桑千娇见一面,他慷慨允许,特请人前来,不料她却在离楼时遭人下毒。恐怕贼人以为他发现异状,欲审讯桑千娇,故而提前灭口,可见会仙楼藏有猫腻。 没等曲岱回过神来,又挨上巡察使的训斥,说他身为一州刺史,却对会仙楼的异常毫无察觉,放任贼子行恶,更别提他还常常公然进楼狎妓,在府靡费钱财大肆与妓宴饮,行为不检,持身不正,待他回朝,会向陛下参他一本,望他日后戒贪戒色,勤勉为官。 说完,巡察使也不听他的辩解与求饶,袍角一提,径直离开。 气得曲岱对着他高隽如鹤的背影无声大骂,你清高,你有检,你他娘的还抱舞姬坐大腿呢! 曲岱回到宅中,想寻求温柔乡的安慰,可几个侍妾听到桑千娇的死讯,都花容失色哭做一团,哪还有心情与他温存。 曲岱烦闷半天,最后还是打算等巡察使消气,他负荆向他请罪去,实在不行就跪在他面前哭,哭到他心软为止,毕竟官途可比面子重要。 然而巡察使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晏元昭要离开陵州了。 他刻意低调,只告诉了张甫玉一人。 天高云淡,秋气俊爽,八名卫士骑着高头骏马,护着当中的马车,整装待发。 张甫玉来相送,面对晏元昭,他虽努力装得神色自如,但心头的复杂情绪始终挥之不去。 他也下榻在刺史宅,甚至就挨着晏元昭的小院,知道这几日巡察使深居简出,大多数时间都在屋里陪美人,偶尔去几次衙门,听说竟还把美人带去了。 张甫玉自负擅长识人,晏元昭是他难得遇见的怀有君子品格之人。他很难相信,短短几日,这位不近女色、与夫人鹣鲽情深的御史中丞就变成了曲岱这样的好色之徒。 方才迷惑了晏中丞的女子走来上车,依旧戴着面纱,步子虚浮,有弱不胜衣之态,不难使人作某些联想...... 张甫玉止住脱缰的思绪,笑着对眼前的高大男人道:“晏大人,此去庆州,一路顺利!你这程有佳人相伴,实是招人艳羡啊,哈哈。” 晏元昭淡笑颔首,也不多话,转身登上马车。 一行人驶离刺史府,出城而去。 平稳行进的马车中,沈宜棠坐在晏元昭对面,目光闪烁。适才他与张甫玉交谈,她隔着帘儿也听到了,怎会不懂张副使的言下之意。 她开口,“晏大人,你现在都不在意名声了么?” “拜你所赐,你还好意思问。” 沈宜棠被噎回来,也不恼,另起话头,“要早点到庆州的话,咱们不如骑马,比马车快多了,我虽然走路晕乎乎,但骑马没问题。” 没问题?晏元昭心道她是屁股没好就忘了疼。 “不安全。而且你一个女子和这么多男人一起骑马,像什么样子。”他淡淡道。 沈宜棠正要说他古板,晏元昭又补了一句,“我是官,你是贼,谁和你是咱们?” 第78章 “那是从前,现在我们被同一群人坑害,拥有共同的敌人,可不就是咱们了?”女郎有理有据,“贼也可以改邪归正,戴罪立功嘛。你不要把我当拖累,我挺有用的,我尽我所能帮你,咱们一起把幕后黑手揪出来。” 晏元昭笑了笑,带着嘲意,“你想立功,叫我放过你?” 沈宜棠点点头,认真道:“就是没这一层缘故,我也想助你缉凶,为千娇姐报仇。” “她 算计了你,你还要给她报仇?” “死者为大,我不和她计较这个,就当她还是我朋友。” 晏元昭声音一冷,“装什么有情有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吗!” 沈宜棠不说话了。 车厢帘被风吹得鼓胀,啪嗒啪嗒的马蹄声和车轮碾过草叶土石的声响交织送来,使得马车陡然陷入的安静无比吵闹。 许久,晏元昭打破沉默。 “你这几年,是怎么逍遥快活的?”语气漫不经心。 “就是到处玩玩,到处看看......”沈宜棠面有为难,“晏大人,我说了你肯定会不高兴,所以我还是不说吧。” 这话当然让晏元昭不悦,但她没等他发作,便直视他的眼睛,极其诚恳的样子,“晏大人,你少生点气,生气伤身。” 不仅伤他身,也伤她的。 以前晏元昭天天绷着个脸,话也不爱说的样子,她打起交道来就够气闷的。现在更是冷成冰窟,话虽多了,多的却全是攻击她的,换谁谁受得了。 但晏元昭很难不生气。 她每一松弛的举动,每一笑,都能轻易挑起他积攒了四年的怒火,让他忍不住讥讽呵斥。这当然是自降身份,可如果不这样做,他可能会控制不住上手,事实上也确实发生过几回,那怒火里头还含着点别的什么东西,叫他如此地想看她难受,想看她泪眼汪汪,娇声求饶,真心实意向他悔过低头...... 晏元昭承认自己实非君子,他做不到以德报怨,连动口不动手都很勉强。 他最终还是以如山的沉默回应她。 第66章 同车行“可您就是夫人啊。”…… 庆州是河东道北部要城,也是大周北境最成规模的城池。再往北,是农田向草原过渡的中间带,稀稀落落地分布着一些城镇村庄,然后便是铁鹘人的地盘了。 陵州距离庆州有六百里地,正常沿官道走需要七八天。沈宜棠以为晏元昭行程既已耽误,必得日夜兼程,早日赶至庆州,但他并没有这样安排。队伍出城后疾驰几个时辰,停下原地休息,听过来请示主子的白羽说,每晚会去找客栈宿下。 白羽离开后,沈宜棠忍不住道:“我们可以在山林里过夜,睡一宿第二日一早上路,不会浪费时间。” 她问过晏元昭,去庆州所为何事,但晏元昭不肯告诉她。她只能自己瞎琢磨,还有几分担心那股干扰他的势力不会善罢甘休,很可能另想他法拦他。 晏元昭正在读那本河东地理志,手中还拿了舆图不时勾勾画画,闻言抬头睨她一眼,“你一条贱命哪里都能睡,不代表别人也如此。” 沈宜棠很适时地打了一个哈欠。她刚在马车里睡了一觉,醒来睡眼惺忪,脖子发僵,犹存困意。几日来她虽然没一日能睡上床榻,但曲岱给巡察使准备的卧房用心布置过,衣柜被褥熏了香,花几上的花草沾着露,还有现在乘的马车,外表不起眼,内里宽敞舒适,因而即便身体上不适,她的觉依然很足,沾“枕”就眠。 “哦......”她不知道别人指的是侍卫还是他自己,只揉着脖子笑笑,嘟囔道,“贱命好养活。” 穷也过得,富也过得,不像晏元昭,好像一直没睡好,脸色微暗,当然也可能是被她气的。 马车中间置了一张小案,放着白羽方才端来充当午膳的食物。虽在赶路,晏元昭的食馔仍很精细,都是白羽从刺史府打包备好的,有洁白如玉的鱼脍、精心调味的干肉脯、麻酥饼和几种糕点。 从分量上看,似乎也包括她的份。或许因为两人同在马车进食,白羽终于不再区别对待,肯让她沾沾他家郎君的光。 沈宜棠很饿了,巴巴地等着晏元昭动筷。如果她先开动,哪怕她还是沈娘子,甚至是他夫人,也一定会被训斥,遑论眼下情景。 但等了一会儿,晏元昭仍在垂目抚卷,没有用饭之意。她不免心急,再不吃,白羽辛苦用火温过的饭食就要凉了。 晏元昭余光瞧见她看一会儿食物又看一会儿他,愈发稳坐如山,一根头发都不带动。 让她急去。 岂料女郎用帕子擦了擦手,忽地欠身拈起一块牛肉脯送至他面前,笑容清澈,“晏大人,尝尝。” 晏元昭先看了看她脸上的浅浅笑意,又一瞥她纤长手指间夹着的食物,没有动。但紧接着,肉脯被她送到他嘴边,张口就能触到。 原来沈宜棠琢磨着他没打掉她手是个好现象,他不接可能是因为他没净手不方便,于是大胆往他嘴里送。这样即使他仍不接受,她也可以合理地吃掉“被他嫌弃过的食物”。 不过,这回晏元昭张开了他高贵的嘴唇,就着她手咬上肉脯。 沈宜棠大松口气,正要回座开吃,却听他咽下后,道:“再来一块。” 她只得再弯腰给他送。 这之后,晏元昭的命令接踵而至:夹一片鱼脍,撕一块麻酥饼,递一盏茶...... 语气霸道,不容置疑。 沈宜棠没办法,一桩桩按他吩咐做,身体弓着不舒服,最后干脆跪在他身前,一手拿鱼脍盘,一手持筷,夹了鱼脍给他。 这期间,晏元昭只管看书和下令,然后优雅地动嘴咀嚼,看也不看她。 沈宜棠心道这是把她当丫鬟使了,还是那种专门伺候瘫痪在床老太君,亲手喂食喂水的丫鬟。 她都是他的犯人了,还在乎给他当丫鬟吗?沈宜棠想得开,不吵不闹、乖巧伶俐地伺候他用完了饭。 晏元昭吃好后,面色不仅没回暖,还变得更冷,连眼睫都挂着拒人千里的冰霜。 沈宜棠在凝固的气氛里,默默吃完剩余的食物。他虽不给她好脸色,食物也有些凉了,但她吃得还是很香,就是分量不够,只吃了七分饱。 白羽来端走盘碟,她问晏元昭可否让她下车洗手,他似是也嫌她碍眼,难得答应,但要她戴上面纱,由秋明跟着。 得到允可,沈宜棠飞速跳下马车,狠狠吸了口新鲜空气。队伍停在山间小道,特意挑在离水近的地方驻扎,秋明领她过去,态度十分恭敬。其他面生的侍卫不知她身份,真当她是巡察使新纳的宠姬,哪怕她以纱覆面,仍个个低头不与她直视。 沈宜棠在这般对待里,生出一种自己依旧是沈府千金的错觉,尤其秋明,人前称她锦瑟姑娘,人后却唤夫人,她很难不起一身鸡皮疙瘩。 沈宜棠蹲在溪边,掬起一捧清莹莹的水,郑重道:“秋明,不要再这么叫我。” 秋明扯动嘴角,欲言又止,神情说不出的复杂。 “我知道你念旧情,还有几分拿我当夫人,但我毕竟骗了你主子,骗了你们所有人,不值你这样叫。再说,这不是对你主子真夫人的不敬吗?” 沈宜棠坦坦荡荡的一席话说完,秋明意味难明的脸上又多出几条褶皱。 “可您就是夫人啊。”他小声道。 沈宜棠不解地看他。 秋明略带犹豫,“我不该和您说,可我觉得您得知道......其实您离开后的这四年,郎君一直对外称您抱病,他没有休弃您,也没有另娶夫人......” 如同一道响雷打在耳旁,沈宜棠愕然之下,双腿一软,向水里栽去。 “夫人,小心!” 秋明眼疾手快拉住她,这才没叫她落了水。 沈宜棠摇摇晃晃地回了马车。 队伍重新上路,马车行在曲折的山道上,颠簸不断。晏元昭正襟安坐,闭目养神,仪态端方俊雅,不曾有丝毫的歪斜。宽大的暗青银纹袍名贵考究,平整而服帖地垂落摊开,每一寸都流淌着主人的沉静气蕴。 这样的一个人,任谁看都是白壁君子,光风霁月,不会有见不得人的秘密。可他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宜棠不知道,她流连在他身上的目光已久得发烫,沁出些微的湿意,让被她盯视的人再难心平气和。 晏元昭霍然睁眼,“你看够了吗?” “没够。”沈宜棠小声道,“晏大人这样俊的脸,怎么看都不会看够。” 闻言,晏大人的俊脸凶了三分,“油腔滑调。这种话你和几个男人说过?”不等她回答,又撂下一句,“我可不想看到你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沈宜棠叹了口气,“维系了四年夫人卧床不起的谎,我要是你,我也 讨厌看到我的脸。” 晏元昭眼里骤然闪出危险的光,“是秋明告诉你的?” 沈宜棠张口便道:“你别怪他。我一直好奇你又娶了谁家小娘子,问过白羽,白羽不肯告诉我。我想秋明单纯一些,就故意拿话诈他,他才不慎说漏嘴。” 第79章 “......也不是什么秘密。”晏元昭神色冷淡,“你不要自作多情以为你就是本官夫人了,我娶的人是沈府的女儿,不是你这个冒牌货。” 沈宜棠飞快地点点头,虽然仍是疑惑,“可不管你把谁当成夫人,你这个夫人都回不来了,你不说她死了,却说她病了,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晏元昭语气森冷,“你别忘了,我的麻烦都是你找的。你还有胆子教训我?” “对不起,我随便问问。”沈宜棠低下头,心道她只给他找了一时的麻烦,他自己硬生生将麻烦抻长了四年。 “你这样做,不就没法续娶了。”她道。 “很要紧?”晏元昭话锋利得很,“你不也没嫁人?” 这话就太没道理了。 全天下不把娶妻生子看做要紧事的男子,恐怕只有和尚和太监。而且,此事又怎能和她相类比? 但晏元昭就是一副“本官说的很有道理”的样子,沈宜棠也没什么法子。他的人生大事,他都不急,她急个什么劲? 晏元昭显然从嫁人这一问题上延伸到了别的,沈宜棠听到他发问,“老实告诉我,你年纪多大?” “比你小两岁。” “......你装作比你小五岁的沈娘子,也不害臊。” 沈宜棠不说话,心里打定主意如果他敢嘲她年龄大,她就反驳回去。 但晏元昭没有,他又恢复到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抛出一个看似寻常的问题。 “一直没问你,你的真实姓名是什么?” 沈宜棠摇摇头,“我没有姓名。” “没有姓名?”晏元昭微怔,“难道你无父无母?” “我只有阿娘。她生我之前不知遭遇了什么,怀着我四处流浪,还失去了记忆,把她自己还有她夫君的名字都忘掉了。我自然也没有姓氏可承。” “大周编户齐民,凡男女老少皆登籍造册,令堂和你......” 晏元昭说到这里,略有停顿,沈宜棠大概猜到他想问什么,坦言不讳,“阿娘和我不在任何一州一县的户籍册子上,我们一直是流民。” 大周百姓分良籍和贱籍,士庶为良,奴婢娼妓等为贱,在这两者外的罅隙里,还有更为卑下的人,比如逃犯、流民、乞儿,他们藏头露尾,卑如蝼蚁,蓬草一样地活着。 “我十岁的时候,阿娘死了,就剩我一个人。我走哪算哪,爱叫什么叫什么,你说我一条贱命,其实还是往我脸上贴金了,毕竟我连贱籍都不如。” 她想起阿娘刚死那一阵,她在街头讨生活,坊间对她这种人的形容是一条烂命,烂在田里庄稼都嫌晦气。 晏元昭一阵沉默。 他的沉默通常有着丰富的意蕴,沈宜棠擅长读人心,却总读不准他的想法,此时也不例外。 是更加瞧不起她,还是说,有一点可怜她呢? 若是后者,她要不要再加几把火,卖一下惨给他看,好叫他心软,开恩放走她? 安静的马车里缓缓响起男人清朗的声音,“你虽没有正经名姓,但令堂必也会给你起名字。那么,你叫什么?” 沈宜棠没想到他还在一本正经地问她名字。 她方才一直坦荡,此刻却开始有些局促了,眼睛垂着,看鞋面上绣的呆滞莺鸟。 “回答我。” “母亲给我起了小名,她唤我......”女郎睫毛微抖,“唤我阿棠。” 第67章 真姓名“你胆敢叫人,我立刻杀了你。…… 阿棠是她的真名,唯一的真名。 那时她还小,窝在阿娘的臂弯里,随她四处漂泊。有时运气好,找到能借宿的庵堂或好心人家,有时运气差些,就在破庙甚至桥下过夜。 天常常很冷,她总是很饿,阿娘一遍遍哄她,阿棠,阿棠,不要哭,快些睡,睡着就不冷了,睡着就不饿了。温柔的抚慰散入晚风,浸透往后无数个夜晚。 她在还说不出囫囵句子的年纪,就学会控制自己的哭声不给阿娘添麻烦,学会蒙头大睡躲过痛苦煎熬。 等她将这两个音发得比阿娘还字正腔圆后,她开始喜欢“阿糖”这个名字。干脆,圆润,甜滋滋的,她像喜欢吃糖一样喜欢她的名字。 直到阿娘教她识字。 原来不是糖,而是个奇奇怪怪的字,小女孩有些失望。阿娘告诉她,棠树是一种有美好寓意的植物,开的花叫棠梨花,也叫甘棠花,白白的,小朵小朵挤在枝桠上,像落在春天的雪,好看极了。 阿棠听完,说阿娘一定很喜欢这种花。 阿娘点点头,说很久很久以前,她在山上学琴,那座山有一片很美丽的棠梨花海,至今她都很想念。 阿棠睁大了眼睛,阿娘,你恢复记忆啦! 嗯,不过只有一部分,阿娘笑着说。 没关系,阿娘迟早能全都想起来! 后来她阿娘真的拾回所有前尘过往,却不愿再多提,至死都没有告诉她,自己是谁,她的父亲又是谁。 阿棠这个名字也随着母亲的死,消失了。 她混在林州城南大街脏兮兮的乞儿窝里,每天和人打架夺食,她个头小,力气却大,还有股不要命的气势,常常能占上风,哪怕落了下风,也能使诈赢回来,很快就在一群小乞儿中当了头头。 拥有新身份的阿棠给自己取了霸气的新名字,叫金老虎,从此没人敢欺负她。 再后来,阿棠进春风楼做打杂丫头,姊姊们唤她红玉,和另一个洒扫的小丫头翠珠凑一对。待够三年,找机会跑了,从此开始在各道各州胡窜,扮道士起个道名,当侠女编个侠名,用过多少个假名,她都数不清楚了。 世上没有几个人知道阿棠真名,名字不被人知晓,不被人唤,好似就失去了意义,但在阿棠心里,反而因此变得更珍贵。 这种心情在发现她与沈五娘的姓名有几分相似时,杂了一点淡淡的酸味,被她小心藏好。 晏元昭的发问重新唤起了她心底的酸意,以及一些难为情。不过阿棠没有为此烦扰太久,她知道他不会这么叫她。 晏元昭确实也没有这么叫她。 他问过,惊讶一瞬,仅此而已。 一下午车轮辘辘,行了几十里,队伍在太阳落山前到达一家旅店。 晏元昭此去庆州,轻装简从,没有亮出他官员的身份,随行护卫亦是家常劲装打扮。旅店开在城郊官道,店面虽不大,但接待过各色沿途旅人,店主和伙计多少见过世面,观他一行人言行举止,猜到主人身份不凡,因而态度着意恭谨,做事也极是妥帖,很快按要求开好房间。 阿棠跟着晏元昭上楼,来到最里头的一间天字号房。 这间是旅店最好的房间,宽敞明亮,雅致整洁,尽管如此,在白羽看来,还是太过简陋。他站在门外,和伙计交代还需添置的东西。 阿棠在一旁等白羽说完,小声和伙计补充了几句。 不一会儿,伙计送来需要的物什。 白羽开始忙活,泡茶、熏香、点灯等等,阿棠拿着伙计送来的被褥,娴熟地给自己打地铺,铺好后甚至还帮白羽分担活计。 两人一个是晏元昭的小厮,另一个,看着竟像是他的丫鬟了。 白羽打理好房间,最后将两份饭菜放到案上,关门退出去。 晏元昭慢悠悠地拿起筷子,阿棠这回不急来吃,盘腿坐在地上,低头缝补。 晏元昭观察了一会儿,问:“你在缝什么?” 阿棠回答:“月事带。” 下午她小腹隐隐有涨坠感,怕是癸水要提前来了。她没做准备,月事带又是女子私物,外头买不来,只能自己做。 好在针线和填充月事带的草木灰客店里都有,伙计拿来后,阿棠裁下里衣一截布料开始缝制,已快缝好了。 晏元昭微微错愕,“你当着我的面,缝这种东西?” 凡与女子月事相关,都是不吉之物,不得让男子看见。即便是已婚的妇人,面对自家男人,也要把月事带藏起来。 因而这还是晏元昭第一回见月事带长什么样。 阿棠有些无奈,他始终将她控制在他眼皮子底下,她能怎么避呢。 “那我转过去缝。”她干巴巴道,挪动了一圈屁股。 晏元昭绷着脸吃饭,眼弧擦过地上人圆润的肩背,忽道:“吃完再缝。” 女郎转回身来,面露为难,“我不是有意要在你吃饭的时候干这个,只是这事等不得,不然弄脏衣裳岂不更不好?” 晏元昭不是很明白,但他的体面不允许他再问下去。于是阿棠继续穿针引线,缝完去屏风后鼓捣了一会儿,出来已换上另一套衣裙。 “待会儿我能不能去后院洗一下衣裳?”阿棠小声请示晏元昭,“我还是不小心......蹭上去了。” 晏元昭皱起眉,阿棠忙解释,“我月信一向很准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来了,真的是意外,其实我很小心了......” 第80章 也是她倒霉,紧赶慢赶,刚到屏风后,就觉下腹一阵汹涌。 她看他脸上神色,像是在说你怎能我和提这种不雅之事,可她也无法,不解释的话显得她太丢脸,毕竟男子几乎都不了解女人月事,在他们眼里弄污衣裤和尿裤子一样愚蠢。 她看不出来晏元昭是理解了还是没理解,但他最终默许了。 旅店的后院不大,人气儿很浓。马厩里客人给马喂着草料,三两孩童聚在院角的井旁吃烤栗子,还有也在用木盆洗衣裳的老妇人。 秋明按照晏元昭的吩咐守在院门口,阿棠向店里杂役讨来皂粉和盆,打来井水,挑了靠近马厩的一片空地,蹲下安静洗衣。 隔着马厩粗疏的栅栏,喂马者先后几次伸手到草料槽取草,阿棠眼角余光几次与那只手撞上。 是一只修长结实的手,骨节偏粗,指上有茧,手背上还有一条短短的淡白的疤。 阿棠抬头看厩中人,是个瘦削的男子,束髻,一身粗布短打,侧对她的面容普通而陌生。 她埋头继续洗衣裳。 片刻后,男人从厩中出来,经过阿棠时脚步微滞,正欲抬步向前走去,一小股水突然向他脚面泼来,男人瞬间移脚躲避,反应快得不似常人,只扎紧的裤脚溅上几滴水。 “哎呀,对不起,弄你裤子上了,我给你擦擦!” 蹲在地上的女郎扶正歪斜的盛水木桶,湿着手攥上他裤腿,笑着说道。 男人没作声,一瞬过后那道轻盈的女声再次响起,“云岫姐,好久不见。” 易容成男子的云岫垂眼下望,看到一张亲切的笑脸。她不动声色地瞄了眼四周,在院门口的秋明身上停留一会儿,旋即走了几步到女郎身侧的位置,弯腰俯身装作抚摸栏里的马,声音一如既往沉稳,“沈娘子,别来无恙。” 阿棠抬头,看到云岫手掌心紧攥着的锋利短匕正对准她。 “你胆敢叫人,我立刻杀了你。”云岫道。 “放心,我不叫人。”阿棠立刻保证,随即话音一转,“你说别来无恙,这话却是错了。我有恙,大大的恙。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我被晏元昭抓去,是不是你们的手笔?” “你知道得倒不少。抱歉。”云岫淡淡道,除此之外似乎并不打算多解释。 阿棠用力一抖衣裳,“千娇姐也是你杀的?” 云岫这回连抱歉也懒得说了,只轻轻一点头,侧过小半张脸看她,眼神露出同锋刃一样的冷意,“你想怎样?” 阿棠触及她冷厉目光,心里一抖,闷声道:“我不能怎么样,我也就吼你一句,还要被你瞪回来。” 云岫敛目不语,阿棠感到那股逼人的压力小了些,手里缓慢揉搓衣裳,又大着胆子问:“你......是跟着晏元昭来的?你们还想做什么?” “无可奉告。”云岫硬邦邦地道,“放心,不会灭你的口,你对我们来说已经无用了。” 阿棠气得想笑,揉着发痛的太阳穴,“我被你们莫名其妙利用完,还得感谢你们的不杀之恩?拜你们所赐,晏元昭要押我回京下监牢,这和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云岫一怔,“晏元昭对你一点旧情都不念?” 阿棠自嘲般笑笑,没说话。 云岫一阵沉默,抚着马耳,忽问:“你怎么认出的我?” “我认出了你的手,我给你看过手相,你忘了?” 待在沈府的漫长光景里,主仆两人找了不少打发时间的事来做。阿棠曾把着她手,卖弄过自己的相命知识,虽然她分析的命理,云岫半个字都不信。 或许是她提及的过往情分让云岫稍有动容,她沉吟片刻,“我可以帮你逃跑。” “真的?”阿棠搓衣的手一顿,慢慢道,“你能怎么帮我,你只有一个人,他有那么多侍卫。” 云岫只道:“你先保证,绝不可把你见过我的事告诉晏元昭。” 阿棠立刻答应,“没问题。” 云岫眸光闪烁,并不是很信服。 阿棠咬牙,“我发誓,我要是告诉他,我就不得好死。” “好。” “你打算如何帮我?需要我怎么配合?” 云岫仍是不多言的风格,“明天路上我会带人行动,刚好可以给你创造逃跑的机会,抓住机会抢匹马,能跑多远跑多远,找个地方躲起来,晏元昭的人若追你,有我的人拦着。” “行动......”阿棠敏锐地抓住字眼,“是什么行动,能和我说吗?” “无可奉告。” 说完,云岫转过身,最后看了她一眼,步履平稳地走出后院,丝毫不避秋明。 而秋明也不出意外地,没有识破她的伪装。 阿棠回到楼上,推开房门。屋里几盏铜烛台都亮着,晏元昭坐在柔和的烛光里,周身冷玉一般的气质好似也温暖许多。她刚跨过门槛,他便抬头看她,像是专门在等她。 只是说出的话毫不中听。 “洗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又想逃跑了。”晏元昭淡淡开口。 “外头冷,水也凉,我才洗得慢了些。千真万确,我不敢逃的,我还想活命呢。”阿棠解释道。 晏元昭轻轻地哼了声,不再看她。 阿棠想了想,走到他跟前,求恳似的,“晏大人,你能不能给我句准话,如果我这一路安分听话,帮你办事,可以不去大理寺吗?” 晏元昭笑了笑,对上她期骥的眼神,“如果我说不能,你待如何?” “我......”阿棠艰难挤出笑容,“我只好给你磕一百个一千个头,求你放过我了。” 第68章 飞鹰道一名黑衣人的刀直直刺入晏元昭…… 次日清晨,天空布了一层浓雾,厚厚地压着旅店的屋宇房舍。雾里凝着看不见的小水滴,沾衣欲湿,人拢着衣领在雾里走几步,湿寒之气直往骨头缝儿里钻。 队伍很早就上路了,阿棠踏上马车时,人还不太清醒,缩着脑袋歪在车厢一角,闭了眼睛补觉。厚实的白色面纱勾在耳后的发髻上,长至胸口,将她的睡颜藏去大半。 对面的晏元昭今日穿了玄黑绣银雁袍,双腿微分,单手枕额,也在阖眼休息,马车里许久无人语声。 接近中午,队伍来到西飞鹰口。 河东多山地,多 河流,山脉连绵起伏,峰峦耸立互峙,雄伟壮阔。千百年来一条条河流冲刷侵蚀着山体,将山脊切断,形成狭长的横谷孔道,被人善加利用,成为穿山通行的便路。 北出陵州后的第一州是裕州,要到裕州,如若不肯多花一天时间和盘缠绕远路,那就必经飞鹰道不可。此条陉道全长十几里,西口进,东口出,弯弯曲曲的,虽是驿道,狭窄处和羊肠小径差不多,数步来宽,勉强容马车通过。 陉道的两边是绵亘的山岭,杂树丛生,瑟瑟秋寒之下,格外萧条。 四名侍卫两两并排,各骑一匹健马行在前,护着后头白羽驾着的马车,余下四名侍卫殿后。道路虽狭,赶路却要紧,急迫的马蹄哒哒地响个不停。 早上的浓雾被风吹开,视野变得清晰,但天公没有丝毫作美的意思,一行人才进飞鹰口,就落起豆大的雨点子。 侍卫们从行囊里拿出斗笠戴在头上,白羽也取来一张防水的青毡布罩着车身。阴云迅速攒聚,队伍每行进半里,天色就阴晦一分,衬得两旁山嶂好似灰沉沉的暗影,挤压着中间的行人,尤其是他们已走到飞鹰道最窄的一段。 若从上往下俯瞰此处,被峰峦包围的陉道好似一个收紧的小口,窄小得不容人通过,也怪不得此道取名飞鹰,实是险阻到唯有鹰隼才能自由出入。 领头的秋明回收缰绳,放缓速度,对身旁侍卫道:“河东地势真是奇特,怪不得乃兵家必争之地,你看这鬼地方,要是打仗行军到此,遇到埋伏可不就完了!” “是啊,我心里都毛毛的。”侍卫附和道。 好在风声鹤唳,实际并无任何事发生,一行人平安走过。 随着陉道变得宽阔,大家放下心来,重新驱马疾跑赶路。 然而意外却在此时来临了。 秋明骑着枣红马跑得正舒爽,浑没注意到前方距地面几尺高的地方,横亘着一条细绳索。飞驰的马腿迎上去,瞬间前腿一弯,几欲栽倒。 “小心,有绊马索!”秋明狠拽缰绳,大声吼道。 亏得他反应迅速,在马跪到地上前用剑鞘在壁上一撑,借力弹起,免遭被马摔下去的命运。 他身旁的侍卫就没这么幸运了,坐骑一声嘶鸣,人仰马翻,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才收住力。 后头飞奔来的侍卫忙紧急降速,马匹前蹄凌空,马背后仰,好不狼狈。马车与开路的侍卫还隔着一段距离,车夫白羽听到秋明预警,及时止住两匹马,满眼惊恐未定。 秋明与从地上爬起来的那侍卫前去检查绊马索,阿棠扯开车厢帘子,伸头望向前方,混着土腥气的雨点砸得额头冰凉。 第81章 她在进飞鹰口的时候就醒了,马车蜿蜒行进,晃得她又开始头晕。行到最狭处,为了确保马车安全通过,她还帮着白羽盯了外头情况。长在峰壁上的低矮松枝几乎要戳到她脸上,从那时起,她一颗心就紧紧提着。 “发生什么了?”她问白羽。 白羽摇头,正要下车去问秋明,忽然感到风声一厉,立刻歪身一翻,躲到马后。只见数支羽箭从高处的山林射出,直冲马车而来。 “有埋伏,保护主子!”殿后的连舒高喊一声,四骑冲上前,拔剑出鞘打掉密密的箭矢。 阿棠早已把车窗帘放下,耳边嗖嗖箭响不断,只觉心惊胆战,忽有一只漏网之箭穿透车厢顶,插进来一尺长,箭头上的冷水飞刺到她脸上,她一个激灵,尖叫出声。 “快趴下。”晏元昭命令道,她忙学他屈身伏在座位下,躲过又飞来的几支冷箭。 马车外,秋明和连舒带领所有侍卫护住车厢,箭矢一拨既去,一拨又来,有两名侍卫不慎中箭,仍忍痛挥剑抵挡,血滴落到地上,融进雨水里,随着众人脚下动作,化成淡红的水花四处飞溅。 谷里阴雨绵绵,草叶如割,终于那可怖的尖利风响渐渐消弭,不再有暗箭飞来。 然而未等侍卫们喘口气,左右峰峦人影一闪,十几名蒙面黑衣人从几丈高的地方跃下,面露凶色,手中长刀寒光凛冽。 “何方宵小,在此设伏伤人!”秋明喝问。 来者并不回答,挥刀迎面砍来。 侍卫当即举剑反击,一时间刀剑嗡鸣,铿锵刺耳。 黑衣人目标明确,依旧是被众人围在中心的马车,仗着人多势众,战力高强,与侍卫缠斗之际,不断逼近车厢。 白羽不会武,秋明守在车辕,与刺客交手时顺带保护他,两个黑衣人看到这一薄弱处,联手攻来。 利刃交织袭来,秋明躲过当胸的两剑,不慎露出身后一个空挡,其中一黑衣人大喜,立马登车探去,然而下一瞬后背传来剧痛,惨叫一声,双腿脱力,滑下马车。 白羽拔出带血的匕首,虽然手哆嗦着,但眼神凶狠,“你们休想靠近马车一步!” 前头虽守住了,却是防头难防尾,数名刺客快刀逼退车尾的侍卫,举刀劈向车厢后壁。这削金如泥的大刀若真劈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电光石火的瞬间,连舒打开车门,“主子,弃车!” 他与一位高个子侍卫一起踩着车辕,飞快将车里两人拉出来。 利刃斩下,车厢四分五裂,伴随着巨大的断裂声,残板噼啪砸到地面。 晏元昭一现身,情势立即不同,在场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他。 黑衣人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纷纷调转刀锋向他刺去。晏元昭戴上斗笠遮雨,毫不多话,宽袖一拂,接来侍卫手中长剑,干脆利落地拆下一记杀招。 主子亲自上阵,侍卫精神为之一振,无不拼力对敌。一时漫天淫雨,铁光冷寒,腾腾的杀气将山林草木吓得弯折低垂,惊魂不定的马儿躲在一旁悲鸣。 高个子侍卫将阿棠从马车中救出后,拉她躲到一侧山壁,并将自己的斗笠给了她。他护在她身前,紧紧注目着战局,随时准备加入。 阿棠伏在笠檐下的双眼眯起,在雨幕里辨出了云岫的背影,她与好几名黑衣人围攻晏元昭正凶。晏元昭虽有侍卫保护,但敌众我寡,落于下风,好几次险被刺中。 高个子侍卫见状,回头看了阿棠一眼,她会意,扯出一个“不用担心”的微笑,侍卫立马提剑上前,与同伴并肩作战。 此时阿棠身边再也无人,她定定看着眼前厮杀,深吸一口气,提起裙子,向离她最近的马飞奔而去。 秋明最先注意到“夫人”的奇怪举动,愣了一瞬后立刻反应过来,苦于分身乏术,只得大声道:“拦住她!” 然而此时已有一半侍卫负伤,另一半身处战局之中,难以抽身,唯有那高个子侍卫还离她较近,听令撤剑追她,不想他身边的黑衣人不依不饶,封住所有去路,那人无法,只能与之交锋。 此时场面已是极凶险,越来越多的黑衣人突破侍卫的防守,合攻晏元昭。晏元昭身边仅剩下秋明、连舒等三人,招架敌人都已十分勉强,哪里还有功夫再去管逃跑的女郎? 阿棠十分顺利地踩着镫子爬上一匹黑马,调转马头向东,正要引缰,忽听见秋明急急地喊了一声“主子”,她回头望去,看到一名黑衣人的刀直直刺入晏元昭右肩。 她咬了下嘴唇,猛地回转头去,缰绳一扯,双腿狠夹马腹,“走!” 黑马似是也迫不及待离开这个是非地,载着她如一支离弦之箭冲出去,将杂乱的声音和浓腥的血气远远抛在身后,转过几道弯,再听不见闻不到一点痕迹。 虽无追兵,阿棠亦不敢放松,驭使黑马在雨中迈开四蹄狂奔,顷刻间已跑出数里。 雨丝歪斜得厉害,衣上、鞍上俱是濡湿一片。前后渺无人踪,抬眼只见灰魆魆的山岭,不怀好意地凝视着她。 阿棠目不斜视,继续驱马逃命。一路跑出飞鹰道,疾驰上山,又疾驰下山,经过了村庄、镇甸...... 她不知道她跑了多久,浑身被雨打得湿透,僵冷脱力,小腹微微绞痛,伏在马背上虚弱喘息。 天空灰黄,暝色照野,远远地,她看见前方高大巍峨的城墙。 这应当就是裕州城了。 疲惫不堪的黑马驮着她,缓缓向城门走去。 临近城门,阿棠忽然迟疑,下意识往另一方向拽动缰绳。然而黑马只是顿了一下,随后坚定地走向裕州城。 阿棠吸了下鼻子,抹去脸上雨水,沉默地任由黑马加入进城的队伍。 她是裕州城门关闭前最后一位进城者。 她牵着马,跌跌撞撞地走着,身边不少人都在看她。她知道自己狼狈极了,身上滴着水,衣裙里淌着血,脸色必然苍白得像只鬼。 “小娘子,你还好么?”一位妇人投来关切的眼神。 “我没事。”阿棠勉强笑笑,“请问你知道离这里最近的客栈怎么走吗?” 妇人热情地指了路,阿棠谢过她,艰难地来到客栈开了一间上房。一切安顿下来,她清理完身子,简单吃了点东西,随后把自己扔上榻,呼呼大睡了。 第69章 假作真这个小骗子不管遇到什么事,都…… 清晨,天边撕破一道白口子,客栈养的鸡照常昂起头,高声叫晓。 宏亮的鸡鸣破窗闯入昏睡的女郎耳里,阿棠烦躁地翻了个身,掩被继续睡。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她又被鸡叫吵醒两次,最后干脆把被子拉过头顶,安心梦周公。 不知从何时起,房里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男人。 男人一身黑色夜行衣,姿态优容,英挺的剑眉上却沾着一滴未消的露水。他安静地坐着,眸光深深地看着床榻。 榻上毫无动静。 过了一会儿,男人掀开被子,“起来,我知道你在装睡。” 凉意袭来,阿棠短促地叫了一声,挣扎着坐起,抄来外衣披上,又飞快地把胸前青丝拢到颈后,这才对上眼前人的一双漆眸。 “晏大人,我不是故意的,我都好多天没睡过榻了!” 女郎刚睡醒的声音软绵绵的,还藏着她没发觉的一丝嗔意。晏元昭幽幽看她一眼,双手抱胸坐下,“你在怪我?” “哪有,我可不敢。”阿棠微微侧头,“你来得好快,是连夜赶的路吗?其他人都还好吗?计划还顺利吗?” 昨日飞鹰道上的截杀来势汹汹,凶险无比,但也只是表面看上去罢了,实则云岫一行人的行动,正中晏元昭的下怀,他的计划也借此得以实施。 一切还要从前晚阿棠回到客店房间说起。 那一晚,她说完要给晏元昭磕头的浑话,话头一转,“我先给你立一功,能顶我磕一百个头。” 说着便把在马厩遇到云岫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晏元昭,半句话也没藏着掩着。晏元昭听后,看上去并不意外,垂目沉吟良久。 阿棠忧心忡忡,“看来我们之前的猜想没错,就是面具人在幕后捣鬼。云岫一路跟踪我们到旅店,这是贼心不死,还想下手啊!” “不奇怪。他铁了心不想让我去庆州,一招不成再来一招,不过这也说明庆州问题很严重,他很害怕。” 阿棠又想问问庆州到底有什么问题,但知道他不会说,便道:“云岫明日的行动会是什么呢,继续使阴招坑你,还是来明的?听她的口气,她手下还有人,你说她会不会,会不会——” “刺杀我?”晏元昭面无表情地接下话。 阿棠点点头。 “十有八九。”晏元昭道,“他们的目的已经暴露,使手段没什么用了,只剩下这条最直截了当也最有效的路。不过我想他们应该不敢杀我,让我受伤到难以行路的程度,就够了。” “有道理,除去杀千娇姐,他们行事风格还挺含蓄的,估计不敢要你的命。你官做这么大,还是皇亲国戚,杀你要折好多福禄寿,下辈子定难投好胎......” 第82章 晏元昭咳了一声打断她,“明日去裕州,会途径一条狭窄的夹山横谷,如果他们想在路上袭击我,那里就是最好的伏击地点。” “那我们怎么办?绕路避开他们?还是说,我们先下手为强——”她说到这里犹豫了,随后压下心头的不忍,继续道,“云岫也住在这家客栈,当然她被我撞见后出于谨慎,可能走了,但派侍卫找,说不定能抓到她......” “不,让她行动。”晏元昭声音干脆,“我在明,敌人在暗,防不胜防。与其一直防备他们下手,不如将计就计,制造一个假象。” 阿棠眼睛一下子亮了。 晏元昭计划他与手下一名体形相仿的侍卫互换身份,侍卫扮作他乘坐马车,如果遇伏,便假装不敌受伤。巡察使负伤,队伍自然无法再上路,而他趁机脱身,秘密前往庆州。 “明白了,这名侍卫是你的替身,代替你卧床养伤,让云岫以为巡察使一直待在陵州。”阿棠认真分析,“可是为了掩人耳目,你的手下也要留在陵州,你就只能孤身一人赴庆州了。” “谁说我一个人去?”晏元昭看着她。 阿棠一愣,旋即会意,“你要带着我?” “你不是说要助我缉凶?” 阿棠眼睛又亮一圈,“那事成后,你可以放了我,是不是?” “我会考虑。” 阿棠觉得这已算得上是半句准话,想了想,道:“那我顺着云岫的意思,趁机逃跑,之后我再与你汇合。这样我就可以合理地消失,不和你的侍卫们待一起了。” “你可不要真跑了。”晏元昭冷不丁道。 “我体内的毒都还没解呢,哪敢跑。云岫要帮我跑,我还不是都告诉你了。” 晏元昭一默,道:“你当时给她发了誓,现在却来告诉我,不怕应誓吗?” “不怕。”阿棠笑道,“我早和老天爷说了,只有带名字发誓才算数,其他都是我浑说的,叫他别信。我从小到大都不知瞎发过多少毒誓了,一个都没应过,老天爷配合我呢。” 女郎脸上漾着盈盈的笑意,轻轻地荡到晏元昭眼底。他一瞬间忘记庆州,忘记刺杀,忘记计划,竟不由自主地凝眸看她。 阿棠琢磨出什么来,“你是不是早就想这么做了,不带侍卫,微服去庆州?” 晏元昭敛了目光,简单颔首,“对手耳目不少,人多太显眼,容易被盯上。” 他低调而不隐蔽地行路,选择宿在客店,也有想诱敌人出手的意图在。 之后敲定了计划细节,见到要扮作晏元昭的侍卫梁臣时,阿棠吃了一惊,那侍卫不仅体形与他相似,面部五官竟也有三分相像。她用膏粉帮他易容后,三分升至七分,只要不和晏元昭本尊站在一起,很容易把不是特别熟悉晏元昭长相的人骗过去。 “给主子配一名长相相似的暗卫以作替身,是天家的惯常做法。这是母亲的手笔。”侍卫走后,晏元昭解释道。 提及长公主,阿棠不接话了。 晏元昭没察觉到她的愧疚,忽道:“梁臣身手不错,他和你待在马车里,会保护你,我也会……”他顿了顿,“总之,不用担心被敌人失手误伤。” “没事,我也有点功夫在身上,自保够了。而且我运气一向很好,不怕他们。”阿棠笑道。 次日果真在飞鹰道遇伏击,诸人按计划行事,假晏元昭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马车里。马车被毁后,山雨帮了大忙,他又头顶斗笠,刀光剑影里实难被人察觉异样,就是云岫也不疑有他。当然,更没有人注意到卫队里那个其貌不扬的高个子侍卫。 阿棠成功逃脱,与晏元昭的约定在离裕州西城门最近的客栈见面,她没想到他来这么快,她睡了一夜,还困着,身上酸痛也未消,他看起来精神倒很好,面容平静,衣襟干燥,看不出纵马驰奔过几个时辰。 她佩服他这一点,任何时候都能保持优雅体面,除了某几个时刻,生气的时候,还有...... 对于她的发问,晏元昭沉着嗓子答了一声“嗯”,把阿棠飘飞的思绪聚了回来。 她眼巴巴地瞅他,希望他能多说一点。 “梁臣挨了两刀后,刺客撤退,他没大碍,还有几个侍卫受了轻伤。”晏元昭言简意赅。 “我准备的鸡血袋他用了吗?” “......用了。” 梁臣袍子里头穿了晏元昭给他的金丝软甲,阿棠不放心,小聪明上来,给他塞了血袋,让他受伤后捏爆血袋,假装伤重大失血,唬住敌人。 晏元昭不愿回想昨日那景象,血袋效果很好,梁臣成了一条血人,把刺客唬得都有些慌,急急地遁走了。 之后队伍调头,到最近的一家镇子安顿包扎伤口。等过两日,就会以此地缺医少药为由返回陵州城,住进刺史府安心养伤。至于曲岱会如何想,不在晏元昭的考虑范围内。 让侍卫留在陵州,查一查会仙楼也好。 晏元昭布置好一切,稍易形容,趁夜色快马赶到裕州,城门刚开就进 来了。 他心里还是不踏实,怕她乱来,真的不顾一切地跑了。直到潜入房间,看她蜷在被子里睡得正香才舒了口气。 随后又觉不痛快,这个小骗子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安心呼呼大睡吗! 晏元昭心里所想,阿棠半点不知道,她看他不打算多说,知道应是没有意外发生,从枕边摸了把小梳子慢悠悠地梳头发。 晏元昭的目光随着她动作寸寸下落,径直滑到她摊在榻上的裸足。阿棠敏锐察觉,脚一缩,滑进被里。 晏元昭转向榻旁的屏风,“你挂着这种东西,是不把我当男人么?” 绘着花鸟的木屏上,悬了一根绳,绳上颤巍巍地吊着一条月事带。 “嗯?”阿棠一愣,“我洗完总要找地方晾嘛。” 她觉得他这话好笑,他说她不把他当男人,他又何曾把她当过女人?强迫她与他共处一室,她换衣裳他也不避,掀她被子、等闲非礼她的人是他,动不动指责她不检点的也是他。 可不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晏元昭奇道:“你用过后不烧了丢了,洗它做什么?” 阿棠不假思索,“因为还要再用啊。” 晏元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转头又看屏风一眼,“沾过秽物,不干不净,怎么能再用?” 阿棠终于明了他的意思。 “晏大人,你有所不知,除去富贵人家有丫鬟给做月事带,可以用一次丢一次,大多数女子都是用完后洗洗再用,这没什么不好的,你看我洗得也挺干净。” 晏元昭当然不肯再看。 “不行,你把它烧了。” “不要紧的,我一直这么用......” “烧了。” “……那我用什么?” “再缝新的。” 晏元昭一锤定音,阿棠没办法,吃过早饭,就趴在床上按他要求缝这东西,越缝越窝火,堂堂御史大人,管天管地,管她怎么用月事带,说出去不笑掉大牙! 第70章 心神荡“骗人很好玩,骗你更好玩。”…… 晏元昭既逼着阿棠缝月事带,就不好再对这东西避如蛇蝎了,她一边缝,他一边说正事。 “此去庆州,若一路快马,五天内能到。为了避免麻烦,最好乔装改扮——” “好呀。”阿棠接来话,“晏大人这般样貌,走大街上还不知有多少小娘子看直眼走不动道,是得遮掩一下……” “油滑轻浮。”晏元昭打断她,“不许再这样子讲话。” 阿棠笑道:“我就是这样子的人,说话俗不可耐,在富贵里滚一遭还是个泥巴芯子,不干不净,污了您眼,辱了您耳,委屈您忍一忍吧。” 说着将丝线放在嘴里,狠狠咬断,面无表情地往缝好的月事带里填草木灰。 晏元昭睨她,“你脾气不小。” “赶不上晏大人。”阿棠回敬。 缝好三条月事带后,阿棠去成衣铺买晏元昭想要的“寻常百姓穿的”袍衫。 两炷香后,她买回衣裳,晏元昭摸了摸料子,不甚满意。 “这种粗布衣裳,也太简陋了。” “城里百姓都穿这个。”阿棠不以为然,拿着条长长的布帛往屏风后头走。 晏元昭叫住她,“这做什么用?” “束胸用的。” 半折的屏风被拉开,薄薄的绢画透出后面曼妙的人影,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晏元昭盯着屏风看了半晌,背过身去,走到房间另一头。 阿棠束好胸,穿上买来的粗布衫,用头巾包住头发,给脸上抹了点黄粉,赫然是个普通后生样子,唯独一双剪水双瞳清亮动人,神采不凡。 晏元昭亦换上了衣裳,形制呆板的布袍穿在他身上,瞬间轩昂起来。他拆开发髻,取下束发的玉簪,改用布巾草草扎束,几绺头发随意地垂在鬓边,身上浑然天成的贵气淡了一些,平添一股疏放不羁的味道。 第83章 阿棠觉得新奇,悄悄打量他甚久。 她想晏元昭这种天生的富贵根骨,就是披条破麻布,也不会像个真正的草民。 两人上路前,在客栈大堂吃午食,阿棠掏出她的宝贝银葫芦——她今早特意找小二打满了酒,准备小酌几口。 她不仅好几天没睡着榻,也好久没碰过酒了,肚里酒虫蠢蠢欲动。 “不许喝。”晏元昭劈手夺过。 “......为什么?” “我不饮酒,也不想闻到酒味。”晏元昭淡淡道。 阿棠悄悄翻了个白眼,在他手里讨生活可真难,这不许那不许。 她真诚发问:“那你为何从来都不饮酒?” 连新婚之夜的合卺酒都不肯喝。 “不喜欢。”晏元昭答得天经地义。 就这样? 阿棠三分愕然,“晏大人,你活得可真任性啊。” 这话必然使晏元昭着恼,不过她浑无忌惮,反正他一天里总要恼个十七八回,她不说白不说。 果然晏元昭看她一眼,许是顾忌着大堂里还有不少食客,没再开口驳斥。 吃完饭,牵了马来,两人两骑便要上路了。 阿棠挎着包袱,另只手放在小腹上,走路的时候腰有点弯,神情半带萎靡。 晏元昭看她,“你这是吃撑了?” “有点吧。”她干巴巴地道。 从昨天开始,肚子就有些坠痛。她知道是来癸水的缘故,尽力忍痛,不想多事,上马时特意用足力气,动作干净利落,身形潇洒自如。 晏元昭在旁看着,心里隐秘地叫了一声好,旋即又想,粗野难驯,不类女子。不过,和她其他离经叛道的行径相比,这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两人顺利出城,驭马在野径上疾驰。 她在前,他在后。 萧瑟秋风在人耳边刮得呼响,像把锋利的刀子,挑开女郎的头巾,一小半黑亮的头发垂泄到腰间,被风吹得飘起。 但阿棠没有力气去管她不听话的头发。冷风与骑马加剧了她小腹里的痛楚,她的腰愈来愈弯,快贴在马脖子上,布衫里冷汗涔涔,难受欲呕。 紧攥的缰绳却不曾有丝毫松懈,她蜷在马背上,仍如一只飞奔的梭子。 晏元昭越看越觉不对,远远地喊她停下。 阿棠闻声照办,因为虚弱无力,被马带出去很远才刹住。 “你到底怎么了?”晏元昭策马追上她,皱着眉问,“是那毒又起效,让你发热了?” “不是......”他今早给了她一颗解药,服下后她的晕眩好多了,阿棠勉强坐直一点,“有点不舒服,没多大事。” 她脸色灰黄,乍看是因为涂了粉,但仔细看去,能辨出黄粉之下暗淡的真实肤色。晏元昭诧异之下,忽然脑海里关于女子癸水的稀薄知识提醒了他,略作踌躇,沉声问道:“可是因为月事的缘故?” 阿棠点点头,再次道:“不妨事的。” “骑慢点。”晏元昭道。 慢下来的马并没让阿棠好受一些,反倒更折磨她了。 疾驰时她可以抱紧马什么都不想,让驰骋的快意麻痹住痛感,可放慢速度后,每一分绞痛都会被清晰地感知到。 她忍不住低低呻吟出声。 晏元昭再次叫她停马,他盯着她痛得皱起的脸,“这是不妨事吗?” “骑快了就没事,慢了才这么难受的。”阿棠捂着肚子咬牙说,“真的......我昨天也有点痛,都扛过来了。” 何况昨天还下着雨,她在马上晕晕乎乎的,靠精湛骑术和强硬的意志把自己固定在马鞍上不掉下来。 晏元昭看她半晌,“你下来。” 阿棠又试着直了直腰,但一阵抽痛迫得她又缩起来,她找不到不需直腰就能下马的方法,闷声道:“我不下去。” 晏元昭脸面紧绷,忽而一跃下马,拉着缰绳走到她身旁,将她马背上驮着的包袱挪到他的枣红马上。 “——你要做什么?” 阿棠问完,便觉马身一沉,身后一热,晏元昭翻身坐上她的黑马,胸膛紧贴她背,温暖的气息布在她身后。 “你要是栽下马去,不还是给我添麻烦?走吧。” 他说完,双手从她背后环来,顺势握住缰绳。阿棠放在马缰的手擦到他硬朗的掌骨,默默回缩松开,转而抓着马鞍子的前沿。 黑马小步跑起来,枣红马也由晏元昭牵引着,与黑马并辔前行。 阿棠半弓着腰,手里又失了缰绳,还怕后靠碰触到他,前后挪蹭,更局促了。偏她又疼得厉害,使不出力维持平衡,在马上摇摇晃晃。 正尴尬时,小腹上忽放来一双带着热意的大手。晏元捞着她腰控马,稳稳地将她锢在身前。 阿棠疼出来的一身冷汗瞬间升了温。不知是因为男人掌心给的温暖与力道,还是心潮涌动,她没那么痛了。 “晏大人,你......” 轻柔的声音散进风里,一直到两骑跑上山岭,在树林间的窄径上徐行,她都没有你出个所以然来。 山林秋风阴凉,万籁悄微,寂静的马蹄声里,她听到两人交织起伏的呼吸。 “我好像好一些了。”她小声道。 “嗯。”晏元昭姿势未改,默了一会儿道,“会持续多久?” “再有一两天吧,也不会更痛了。” “每一回都这样痛?” 以前在钟京那几个月,他哪次见她,她不是活蹦乱跳的。 “不是。”阿棠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从前来癸水都没什么感觉,从那次掉进落霞山崖底的深潭后,才开始难受。那水实在太凉了。” 晏元昭紧了紧缰绳,“你当时落下悬崖,是故意的吧?为了让我去救你。” “嗯。”阿棠老实承认,“你怎么都不肯见我,我只能使苦肉计了。” 晏元昭咬牙,“你为了钱,就这么不要命?” 阿棠笑笑,“要是爬悬崖有钱拿,叫我天天爬我也乐意。” 晏元昭不说话了,她感到他胸口微有起伏,像是吞下了一口气似的。 阿棠心思一动,问道:“晏大人,我可以喝一点酒吗?就一点点,我喝一点,就能好受很多,不会让你闻到酒气的。” 晏元昭没反对,她当他默许,愉悦地欠身伸手抓向枣红马上的包袱。 晏元昭沉着脸,大手掌着她腰,防止她滑下去。 阿棠取来酒壶,往嘴里猛灌几口,醇香的酒液经喉入腹,辣得她一阵舒爽。她略直起腰,轻轻向后蹭了蹭,触到他肩。晏元昭竟没有动,她大着胆子慢慢倚靠到他胸前,心砰砰地跳。 晏元昭依旧沉着驭马,好似全不在意她的小动作,也不在乎飘来的淡淡酒气。宽厚的肩膀从容地撑在她身后,令人心安。 阿棠阖上眼,把自己藏在他的气息里,舒着长气放松酸痛的腰腹,忽道:“其实也不全是因为钱。” 顿了一顿,耳边传来男人沉沉的声音,“还因为什么?” “因为......”阿棠放轻声音,喃喃道,“.......因为好玩,骗人很好玩,骗你更好玩。” 话音刚落,腰间皮肉轻轻一痛,他拍了她一下,以示不满。 “你还有没有一点礼义廉耻?想叫我把你丢下去吗?”晏元昭气道。 阿棠虽吃了痛,却仗着晏元昭看不到她,弯唇无声地笑。 “你不会丢我下去的......晏大人,你就是太有礼义廉耻了,虽然嘴上凶巴巴的,但其实心很软,是个念旧情的好人......” 风吹来,把她零星的酒意吹得满涨,微醺的感觉很舒服,她有些困了。 “好人活该被你骗是吧?”晏元昭凉声道,“你真是坏到骨子里去了。” “没有,我没有那么坏。”阿棠下意识反驳,“我这四年里常常想起你,每次求佛拜神,我都会为你上三炷香,求上苍保佑你长命百岁,升官发财,拥娇妻抱美妾,儿孙绕膝承欢......” “闭嘴。” 晏元昭闷声勒马,阿棠没有防备,颠了一下,脑袋撞到他下巴上。她乖乖闭上嘴,不再说话。 马儿重新上路,一摇一晃,走得慢慢悠悠。 晏元昭嗅着身前女郎身上那点若有似无的酒气,想着她说的话,心神漾开微微的波澜,久久不能平静。 倒是她,让安静便真的安静了,半天不说一个字,还愈发往他怀里倒,软软地贴着他胸腹,没筋没骨,没羞没臊。 晏元昭把她的脸扳过来,才发现人睡着了。 青丝拥簇着的这张小脸,肤色蜡黄,嘴唇泛白,额上浸着湿乎乎的汗,最生动美丽的眼睛也紧闭着,毫无光彩可言。 可晏元昭却忍不住盯着看了很久,久到马儿从一座山翻到了另一座山。 终于,他低下头,亲上了她的唇。 第71章 稚童言“你看我们两个人压得马都跑不…… 阿棠这一觉睡得不长不短,却很沉,沉到醒来后看见眼前漫漫长路和茫茫远山,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翻过山岭,来到宽阔的大道上了。 第84章 身后男人不紧不松地拢着她,两匹马在大道上昂首阔步,从容缓行。 阿棠感到有点愧疚,走得这样慢,浪费掉不少时间。小腹的痛感不怎么明显了,她回头看他,顺便活动了一下脖子,“怎么睡了一觉,脖子这样酸。” 晏元昭没说话,轻轻吹开她飘到他脸上的一缕头发。 她忙把头发撩到一侧,偏头笑道:“我好多了,要不我们分开骑吧!你看我们两个人压得马都跑不动了。” 晏元昭嗯了声,当勒马跃下,跨上他的枣红马,一马当先驰向前方。阿棠重新包好头发,声音清亮地喊了一声“驾”,纵马追去。 钟京。 小阁里,一位三四岁的垂髫稚童正握笔写着大字,一笔一划,认真且卖力,将收尾的捺画直直地拉到框外。 “阿谦,写这么大干什么?”坐在旁边的年轻男人用扇子敲着宣纸,笑着责问。 “整张纸都是我的,我想写多大,就写多大。”阿谦理直气壮,他长了一双黑如曜石的大眼睛,答起话来一眨也不眨。 男人朗声笑道:“好!三岁看老,真有志气,不愧是我的儿子!” “主子。”他的下属在阁子外头叫他,躬身行了一礼。 男人叮嘱了阿谦几句话,缓步走出小阁,“何事?” 下属递给男人一封信,“云岫那边来信了,说是晏元昭日前离开陵州北上,她按照静贞主子的吩咐,将晏元昭拦下,眼下晏元昭已回到陵州养伤。” “养伤?”男人惊讶地接过信,一目十行读完,脸色一沉,“云岫竟敢带人伏击晏元昭,静贞浑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么?” “静贞主子应该也是心急,庆州那边还没收完尾,晏元昭又像是猜到我们用意,着急去庆州,没别的法子能阻拦他了。”下属解释道。 “她是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男人喟道,“云岫下手太狠了,晏元昭身上两处中刀,当场失血昏倒,这是奔着要他命去的!叫云岫的人密切盯着陵州,不能让晏元昭有闪失,他得全须全尾地回钟京!” “是。主子,您别担心,虽伤了晏元昭,但好歹短时间内他没法去庆州,就算皇帝再派人去查,咱们在庆州的货,那时也早就运走了。没有货,即便查出什么来,也坐不了实。” 男人情绪稍敛,定定道:“这个秘密藏不了太久了,必须尽快行事,筹备那么多年,我也没有耐心再等下去。” 下属心领神会,“赌坊的事已由谏官掀起,皇帝刚下旨让大理寺去清查,估计不久后太子就得跳着脚来找您。您的计划,很快就能到下一 步。” 男人嘴边露出讥笑,“又要和太子那个蠢蛋打交道了,自从我知道他有龙阳之癖后,每次见他,我都感觉不太舒服。” 下属反应慢了半拍,眼里流露出不解。 男人啪地打开折扇,悠悠道:“你家主子如此英俊潇洒,万一赵骞背地里肖想我,那可恶心坏了。” “主子说的是。”下属赶忙赔笑几声。 这时,小阁里洪亮的童声响起,“父亲,我又写好了一张字,您看看!” 男人笑着走了过去,拿起宣纸逐字鉴赏,“不错,这张有进步,结构漂亮,字的大小也控制住了。” 他扬手叫来还候在阁外的下属,“过几天给东川寄信的时候,挑几张阿谦写的字一并寄过去,也让父亲看看他孙儿的——”他拍拍阿谦的头,郑重道,“——墨宝”。 这个词对阿谦来说还太高深,他没有纠结其中含义,而是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问父亲:“母亲什么时候回来?阿谦想母亲了。” “还早着呢。”折扇点着阿谦脑袋,“她在家的时候,你不和她亲近,现在她走了,你倒开始想了。” “我没有不亲近母亲!”阿谦委屈道,“是母亲不爱和我说话,也不对我笑,我觉得她不喜欢我。” “你母亲不是不喜欢你。”男人蹲下平视他的眼睛,“她就是这个性子,你看她也不爱对我笑,我让她答应我一件事,她嘴上说好,背地里却不按我说的办。我比你还委屈呢!” “父亲让母亲答应什么啊?”男孩好奇地问道。 男人挑眉,“你母亲穿红衣裳好看,我让她多穿红,她虽答应了我,一年里却不见得穿一回呐。” 他笑吟吟地说着,眉宇间不着痕迹地浮上一缕惆怅。 眼前好似出现女郎身着热烈红衣的样子,静女其姝,清冷的气质与红色反差强烈,令人着迷。 …… 沈府西跨院,两个小姑娘正在嬉笑打闹。 “掀盖头咯!” 阿瑜吃吃地笑着,手里攥着刚从姊姊阿瑾头上揭下的红绸,打躬作揖道:“夫人,小生这厢有礼了!” 阿瑾噗嗤一声笑,作势去拧小妹的脸,姊妹俩笑作一团。 她们所在的院落里处处可见喜庆的红灯笼与红绸子,阿瑜和阿瑾就地取材,扯下红布当盖头扮新娘,不厌其烦地玩了好几天。 沈府之所以张灯结彩,是因为最近几个月双喜临门。 第一喜是家主沈执柔擢升为吏部尚书,他从前是不起眼的四品侍郎,在六部里排行最末的工部办差,职事辛劳,权势不高,而今吏部长官空缺,他资历足够,一跃成为掌天下官吏任免、勋封、考课的六部尚书之首,可以说是春风得意,青云阔步。 一时间,登门拜贺者盈满沈府小小的会客厅。其中不少人老话重提,愿将家中娇女嫁予沈尚书为继夫人,沈执柔丧妻七载,始终未有续弦之意,升官了也不例外,一一回绝。众人更以沈尚书对亡妻情深义重,传了他不少美言。 第二喜则是沈府二郎沈宴大婚。 钟京官宦人家皆知晓沈宴是个不成器的,他父兄当年都经科举入仕,走的正统文官路,轮到他却不行了,有名的书院去了个遍,作出的文章叫大儒直叹气,沈执柔没办法,给他荫了个卫府闲官,勉强维系沈府的脸面。 他令沈执柔头疼的还不止这一桩,沈宴对通房丫鬟爱宠如命,竟叫她怀了孕。沈执柔得知后,先叱宋蓁管理家宅不力,再骂通房勾引主子,最后把沈宴打了一顿,准备把这个丫鬟发卖。沈宴自然不肯,和父亲闹了许久,难得兄长沈宣帮了他一把,为他求情,最后总算是把通房及她肚子里的孩子留下了。 沈宴没甚出息,且还没加冠就生出了庶长子,议婚时多有不顺,高门女不愿嫁他,小户女沈府又看不上。最后还是借了沈执柔高升的东风,给他订了翰林学士家的千金。沈宴去相看过女方,对人很满意,六礼迅速走完,赶在七月娶进了门。 许是小儿子的好亲事得来不易,又或许是借此庆贺自己升官,一向不喜铺张的沈执柔吩咐宋蓁隆重操办婚事,迎亲队伍阵仗浩大,来观礼的宾客通宵达旦宴饮,很是热闹了几天。 也因此,在这个夏秋之交,沈府成为钟京官宦圈子里最热议的话题,堪比四年前沈家女嫁给长公主之子那回。 沈府每一次出风头,最累的都是宋蓁。 沈执柔坚持不续娶,对宋蓁来说,好处是上无婆母压着,独握掌家之权,然而这也意味着所有家事都落在她肩上,她稍有一件处置得不好,就会被最在意沈府脸面的公爹责问。 这次小叔子娶妇,她脚不沾地地忙活了大半个月,到今日才空出闲暇来看两个女儿。 “母亲!”阿瑾和阿瑜看到她来,齐齐跑到她身边,娇声唤她。 “怎么这么喜欢扮新娘子?听乳母说你们扮了好几回。”宋蓁接过女儿们手里的红绸,柔声说道。 “因为新娘子漂亮呀!” “可惜我们只有一个盖头,没有嫁衣,也没有凤冠!” 宋蓁微微一笑,“等你们出嫁,都会有的,不用急。” 大女儿阿瑾十岁,已快到少女的年纪,宋蓁觉得不宜再任她张口闭口婚嫁事,若让阿公听到,必然觉得不合规矩。 可她看到阿瑾脸上烂漫的笑容,还是没有忍心说出口。 阿瑾浑然不晓,叽叽喳喳问:“母亲,我出嫁的时候嫁衣会和婶母一样漂亮吗?” “当然。” “那会比得上姑姑的嫁衣吗?” 宋蓁笑道:“你们两个姑姑出嫁时,你还在襁褓里呢,怎会知道她穿什么嫁衣。” “说的是小姑姑,宜棠姑姑!”阿瑜抢着道,“她的嫁衣可美了,有好几层,还有她戴的花冠上镶了五颗珠子,和鹅蛋一样大呢。” 宋蓁一怔,“那时你才四岁,这都记得?” 阿瑜用力点头,“我全都记得。小姑姑出嫁的排场那么大,怎么可能会忘记?” “母亲,这都四年了,小姑姑到底生了什么病,怎么还不好?为什么从不回来看我们,小姑父也不许人上门去探望她?”阿瑾问道。 宋蓁在心里叹了口气。 当年那场风波后,他们一直没找到假宜棠和真宜棠的踪影,最后沈府灰心放弃,决定认栽。可没想到晏元昭是个疯子,宁肯编出一套夫人重病的谎话,也不愿将此事翻篇。 第85章 沈府理亏在前,拦不住他,被迫绑在这条贼船上。晏元昭我行我素,对谁都不假辞色,可沈家不是,沈家人讲体面,讲礼貌,面对旁人的好奇和关心,沈家人无法装聋装瞎,只能硬着头皮承认,是,沈家女儿自嫁进公主府便一病不起,福薄命舛。求医问药?当然,公主府找遍了名医,可惜都束手无策。具体生了什么病?怪病,一两句话说不明白,晏御史最清楚,去问他吧。 两个小姑娘已经很久没问过宜棠姑姑的事了,宋蓁以为她们早将她忘掉,原来并非如此。 她踌躇片刻,决定不再遮掩,“她的病情如何,我也不是很清楚。晏御史不愿与我们家多往来,也不让我们去探病。都说泼出去的女儿嫁出去的水,更何况她只在咱们家中待了两三个月,不算沈府正儿八经养大的娘子,你们不要再惦记她了。” 这话说得很重,阿瑾听了难过,“可是小姑姑是很好的人,我和阿瑜很想她。” “她会拿各种各样的零嘴儿给我们吃,还会变戏法!” “我们怎么闹她,她都不烦。” “新嫁来的婶母和她一般大,就不太愿意搭理我们。” 两个小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 宋蓁再次叹了口气。 晚上沈宣回来,宋蓁叫乳母把三岁半的小儿子牵来,同父亲说话。 沈宣逗弄了一会儿幼子,过 来陪她。宋蓁把白日里和女儿们的对话告诉他。 提到当年以一己之力骗过整府人的女骗子,沈宣不由愠怒,“巧舌如簧,收买人心,阿瑜和阿瑾险些叫她给带坏了。” 宋蓁在镜前卸妆,慢慢道:“其实抛开她的身份不提,她性子蛮好,嘴很甜,又爱笑,和她相处起来很舒服。” “怎么能抛开身份不提?她可是骗子,她展现给我们的都是假的,假的!” 宋蓁不再说话。 全是假的?也不见得。 起码假小妹为她求的生子符是真的。 她如愿以偿生了一个小子,在沈府站稳脚跟。沈执柔如何责骂她,她都不怕了。 这一点,她真心感谢那个女骗子。 第72章 难为水“你难道没有拿钱?你难道是真…… 秋风猎猎,古旧路亭立于道旁,泛黄的酒旗迎风招摇,呼啦啦地响。 亭里摆了数张桌几条凳,其中一半坐满客人,吃着热气腾腾的食物,大碗喝着粗酒,浓郁的味道飘出亭外,直往过路人鼻子里窜。 “店家,来两碗羊肉汤,两份蒸饼!” 清脆的女声顺风传来,经营食摊儿的老妇人忙出来招呼客人,见是个眼睛圆溜溜的小子,旁边还有个表情严肃的英俊男人,虽有些诧异,仍笑容满面道:“好,您二位先坐。” 却见那男人垂头低声对那小子说了句什么,随后女声再次响起,“老人家,羊汤不用两碗,一碗就够了,麻烦啦。” 老妇人对着这双明眸宽和一笑,径去准备饭食。 阿棠和晏元昭走到角落里的一处位置,她用手帕将桌椅仔细抹过一遍后,晏元昭轻轻一拂袖——这个动作因为他穿的是粗布麻衫而略显奇怪,而后优雅坐下。 阿棠在对面入座后,手撑桌几,脑袋探到晏元昭跟前,“羊肉汤这么好吃,你怎么不要啊?” “坐回去。”晏元昭先叱了一声,等女郎身子缩回凳上后,才道,“不干净。” “这么多人都吃呢,怎么会不干净。”阿棠小声劝道,“晏大人,你就别讲究这些了,白羽又不在,没法给你变出精致的吃食,这一路上只有这样的摊子,你不吃的话,待会儿怎么有力气赶路啊?” “你肚子不疼了?” 阿棠被他一句话噎回去,颇觉好心错付,恰好这时羊汤与蒸饼端上,大片的羊肉浮在撒了碎绿胡荽的汤汁上,鲜香肥厚,见之落涎。她本就身子酸乏,又行了大半天路,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当即拿起筷子开动。 她吃得很快,认真且用力。每口下去,连汁带肉,满满当当,两颊鼓起,咀嚼得十分生动。一口咽毕,下一口旋即跟上,没有任何空当。 晏元昭看着她干劲十足的吃相,再看手里味同嚼蜡的蒸饼,更觉难以下咽。 这么市井气的一个女泼皮,当年是怎么装出来的闺阁沈娘子? 阿棠连肉带汤吃完一碗,抬头看见晏元昭慢条斯理地吃着饼,斯斯文文不露齿,感慨道:“我都饿得像只鬼了,你在这种乡野食肆还能吃得如此优雅,我真佩服。” 晏元昭眼神幽微。 优雅么?实是因为这饼太难吃了。 阿棠似是也看出蒸饼味道不佳,他吃得勉强,扬手叫老妇人,“不好意思,还是再来一碗羊肉汤吧。” “我说过,我不吃。”晏元昭重重强调。 阿棠脸上飘出一丝尴尬,“我不是给你叫的,是我还想再吃一碗......” 晏元昭:“......” 第二碗送来后,阿棠三下五除二干掉大半碗,拿起蒸饼撕成小块,蘸着剩的汤汁吃。两张饼很快下肚,她双手捧起海碗,头埋进去,扫碗底最后一口汤。 ——像极了猫儿探头进碗盆吃东西的样子,连吃完舔舔嘴唇的餍足也像。 晏元昭不知不觉看着她出了神,半天没吃一口蒸饼。 他不防对面人忽然抬头,也提到猫。 “我想问问你,梨茸这几年怎么样呀?有没有更乖一些?” 她吃饱后双眸晶晶发亮,气色比之前难受时好得多了。 晏元昭垂下眼睫,淡淡道:“梨茸死了。” “啊?”阿棠吃了一惊,“怎么会?因为什么死的?” “生了病,没熬过去。”晏元昭语气平和,“三年多以前的事了。” 阿棠眼里的光黯下去,“太可怜了,梨茸那么可爱,年纪还那么小。你当时一定很难过。” 她想安慰一下他,但是发觉他对她的安慰无动于衷。 是了,她在他眼里无情无义,他恐怕觉得她在惺惺作态。 阿棠装作没发觉,轻声问:“你这么喜欢猫,有没有再养一只呀?” “没有。” “哦……” 阿棠看出晏元昭不想多言,但拿不准是他不愿提猫,还是没兴趣和她聊天。这一日来晏元昭对她的态度稍有好转,他不再动辄叱骂她时,她是很想和他多说说话的。 毕竟路长人困,风萧马疲。 又毕竟,他是晏元昭。 好在晏元昭又开口了。 “我非是喜欢猫,而是喜欢梨茸罢了。别的再好,也不是它,这辈子我不会再养狸奴。” 阿棠眨眨眼,十分善解人意,“我知道,这叫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晏元昭笑容薄淡,“原来你还知道一点诗词。” 他怕不是想起当初长公主寿宴上对诗的事了? 阿棠给自己正名,“我不擅作诗,不代表我不读诗。我阿娘读过很多书,她给我开蒙,教我诗书经义,我虽是个小混混,但在小混混里头,已算得上大文豪了。” 晏元昭微感意外,“令堂听上去出身不凡,却遭困流落,这是何故?” 大周平民百姓,识字的都不多,能读得上书的女子,更是凤毛麟角。 “不知道,我先前说过,我阿娘<a href=https:///tags_nan/shiyigeng.html target=_blank >失忆了,过去事情忘了大半,就是想起来也不愿和我说。” 晏元昭深深看她,“令堂教你识文断字,使你知礼明义,可你却怎么走上歧路,成了鸡鸣狗盗、贪财无义之徒?男盗女娼,你都占了。” 阿棠干笑两声,“那确实怪我,怪我不乖,害我阿娘死得早,没能在我踏上歧路时拉我回来。” 晏元昭皱眉,她的表述怎么听起来有些奇怪。 “不过——”女郎又道,“我阿娘就算活着,应该也拦不住我,我肯定要给她挣大钱,带她过上好日子的!” 说得颇为豪气。 晏元昭把手里半块饼往盘里一放,语气里含着些许失望,“我还以为你幼失怙恃,孤苦无依,生活所迫,才不学好。现在看来你完全是私欲作祟,天生如此。” 阿棠这一回懒得辩了,连她自己都觉得他的话挺有道理。不因为私欲因为什么?世上哪个人行事进止不是因为私欲? 她想要很多很多的钱,想要尽情吃,肆意玩,赏江南月,折东都花,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交最仗义的朋友。 她就是因为这些欲望而活着的。 比她欲望肮脏的人多的是,她利用他们的欲望满足自己,有什么不行呢? “没错。”阿棠脸上窝出一团模模糊糊的笑,“晏大人,你生来要做万民敬仰的好官,我呢,生来就要做坑蒙拐骗的江湖小混混,你说这是条歧路,可对我来说,这是条阳关道。我们各走各的道,如此罢了。” 她慢声细语,语气坦然好似天经地义,以至于让晏元昭觉得,他三番五次指斥她目无纲纪、胡作非为是件很可笑的事。 第86章 他冷声提醒她,“你就不怕这条阳关道走成断头路?大周律法摆在那里,你这么多年来做的不法事,恐怕都够官府抓你十回了吧?” “我不怕,我有本事护自己周全啊,你看,你比十个官府还要大,可我落进你手里,不也没什么大事吗?” 女郎笑得娇俏又明艳,粗黑的眉梢上满是得意。 “你不忍心把我 投进大牢,是不是?我信你一定会放了我。” 晏元昭双手抱臂,“我没有这么承诺过。” “反正我相信你。你再做一下好人,把给我吃的毒彻底解了吧,我这一路都老老实实配合你的计划行事,我也想去庆州,揭穿这伙人的阴谋。之前我想跑是怕你要送我去官府,现在这种情况,我肯定不会再跑了,真的!” 阿棠还在努力为自己争取,晏元昭却站起身,撂下一句“去付账”后,大步踏出亭外。 拴在亭外槐树上的一黑一栗两匹马,彼此头尾相依,黑马正在用它粗厚的尾巴扇着枣红马的脸,枣红马低着头任它扇,似乎很是享受,甚至还试图去拱黑马的屁股。 这是在做什么?晏元昭解下缰绳,拉开两匹马,跨到他的枣红马上等阿棠。 女郎小跑过来,腰没有弓着,看样子没再受腹痛的困扰。 她坐上马后,转头看他,“晏大人,刚才我忘记问了,你说我男盗女娼全都占了,这是什么意思?我明明只有盗,没有娼啊!” 晏元昭催马走了几步,远离亭子,这才答道:“你与我洞房,这难道不算?” 阿棠睁大眼睛,“为什么要算?” 晏元昭直直盯她,“你难道没有拿钱?你难道是真心嫁我?” 阿棠一怔,“那也不能算。” 斩钉截铁,决断如流,说罢挥缰打马上路。 晏元昭追上她,不依不饶,“你说清楚,为什么不算。” “反正就是不算!” 黑马跑得飞快,声音遥遥丢来,人已驰出百步之远。 大道如砥,青天如镜,晏元昭纵马驰骋,心似拧成一团乱麻。 这个坏心眼的女人让他如鲠在喉了四年,他以为找到她,就能解决问题。 可现在他才发现,找到她非但不是问题的结束,反倒是问题的正式开始。 这个问题棘手,复杂,令人难以忍受,偏偏他对此缺乏头绪,束手无策。 晏元昭此时无比希望能早点到庆州处理正事,那样他便没有余暇去想该拿她怎么办了。 第73章 晦风雨像逞强好胜的女妖,来破庙勾人…… 离黄昏还有一阵子,阴云等不及似的,层涌而至,吞噬大半天光。 河东北部的山地之间,一场急雨倏然而至。 凉风裹挟冷雨,打得草木匍匐摇颤,一片昏晦不安。掩映在萧疏树木后的古庙木梁斑驳,屋瓦被雨翻动,刺啦作响。 两匹骏马自山林里踏出,疾奔到庙前,马上人头顶斗笠,身上衣衫俱已半湿。 “还是继续赶路吧,别歇了,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要是没法在天黑前翻过前头那座山,咱们今晚就找不到借宿地了。” 阿棠勒住马,殷殷劝着欲进庙避雨的男人。 三日来他们易服改扮,朝发夜宿,一路快马走驰道,翻山岭,路程走了大半,未见追兵身影,极是顺利。 “雨势这么大,如何能冒雨行进?”晏元昭下马,四处找寻可供栓马的地方。 阿棠不以为然,“怎么就不能行进了,云岫刺杀你的那天,我就是顶着雨跑到了裕州城啊。” 晏元昭瞪她一眼,“所以你第二天才会难受成那样。” 阿棠一滞,犹然坚持道:“可如果雨一直下,我们就要在这间破庙里过夜了,你千金之躯,怎么受得了。” “那本官的千金之躯,就能受得了在大雨里奔波吗?” 阿棠这回哑口无言,只得系了马,随他进庙。 庙是陈年老庙,久失修缮,似也乏人问津。一推庙门,雨水混着灰尘滴落,里头供的菩萨像金身剥落十之八九,露出灰扑扑的木泥坯子。 穷乡僻壤,深山老林,菩萨也跟着受苦。 阿棠心里已打好要在庙里过夜的谱,瞅了一眼破败佛像,风风火火地动起来。 她搜罗了整间庙宇,捡来不少能利用的东西,包括几个蒲团、一把木柴、茅草棉絮等,看样子也曾有沿途旅人来此歇过脚。 阿棠擦净蒲团,让晏元昭先坐,随后她挑出柴里干燥能用的,将细些的堆在一起,掏出火折子点燃。金亮的火苗窜起,她又丢进去两根粗柴,加大火势。 晏元昭静静地看她忙活,眼里涌出几许复杂。 相处这么多天,她和懒这个字简直毫不沾边,哪怕身子不适,也完全不影响她做这做那。两日来不管是借宿道观还是中途打尖儿,都是她主动张罗,甚至连打水喂马这种粗活,也不在话下。 她做事干净麻利,又快又好,和人打交道从容自如,不卑不亢,能顶好几个白羽。很显然,她那个令他鄙夷的过去里,固然有许多斑斑劣迹,亦有着磨炼她心性本领,让人佩服的一部分。 如此论来,她比娇滴滴的高门贵女强了百倍千倍。又何止是女子,她若为男,把心思本事用在正道上,必能有所成就。 晏元昭滑过这些念头的同时,目光简直离不开她。 看她撸起袖子充满干劲地生火,看她哼着小曲搬来石头堵住关不牢的门,看她钻到菩萨背后瞅佛座底下的留洞有没有装藏宝贝。 “晏大人,你把外袍脱下来,我帮你烤干呀。”她走来,冲他笑道。 “不用,我自己来。” 晏元昭虽没想清楚拿她怎么办,但确信自己不想多个丫鬟,抑或是多几个白羽。 他稍作犹豫,又道:“把你衣裳也给我,我一并烤。” 阿棠有些惊讶,睫毛扑扇几下,倒是毫不扭捏地把外衫脱给他。 隔着一道木门,琳琅的雨声转急,外头想必风雨如晦。但庙里的火生得旺,照亮整间灰沉沉的庙宇,连菩萨脚下的蛛网都看着温馨可亲。 晏元昭烤衣时,阿棠并没有闲着,搬来蒲团坐他对面,拿出食物借火来烤。继几张饼和肉干后,又掏出一包晏元昭没见过的生板栗。 “哪里来的?”他问。 “从道观里跟人买的,”她无辜道,“你不会以为我偷的吧?” “这是合理怀疑。”晏元昭道。 阿棠耸耸肩,烤熟后剥开一枚栗子,递给晏元昭。 栗实橙黄,散发着淡淡的甜香,晏元昭放入口中,很是软糯可口。 阿棠看他把栗子吞下肚,忽然笑道:“其实你猜对了,是我偷的,刚刚我从菩萨供桌上拿来的。” 说着拿手朝供桌一指,那上头摆着残缺的香烛还有几个空碟子。 晏元昭眉一皱,跟着扭头看去,道:“不可能,桌上本就什么食物都没有。” “有的,你看错了。”阿棠信誓旦旦。 “我不会看错。而且,若是给菩萨的贡品,必然是熟栗子,不会是生栗子。” 更何况,这庙如此破落,怎还会有人来上供? “好吧,没骗过你。”阿棠笑嘻嘻地说,继续一个接一个地剥栗子。 晏元昭扬眉,“睁眼说瞎话,你的骗术太拙劣。” “那是你聪明,不好骗。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要你说话的语气绝对肯定,哪怕说的内容再离谱,他们也会信上八成。” 晏元昭嗤笑了一声,心里却想,她这话有几分道理。又吃掉她递来的一枚栗子后,他忽地问道:“你是不是真做过这种事?” “什么?” “偷供品。” 阿棠很淡定地点点头。 晏元昭神色难言,“......你如此不敬神佛!” 阿棠咬着栗子,含糊道:“我那时候都快饿死了,要敬也要有命敬啊,神仙们收人间那么多供奉,不缺这口吃的。何况不止我自个儿偷,半条街的小乞儿都指望着城隍庙里的供品活命呢,他们不仅偷吃的,还偷百姓给的香油钱。我就从来都不偷那个,穷人家攒点钱来求愿不容易,偷了不地道。” 她振振有词,言语间颇为自得。 “你不和好的比,非要向下比。都是偷盗,还要人夸你讲原则么?” 阿棠理直气壮,“偷盗也分好坏的,我就是讲原则呀,就比如我只坑富人的钱,从不往穷 人兜里打主意,这可称得上盗亦有道了吧。” “那是因为穷人没有多少油水供你搜刮,你自然不肯在穷人身上浪费心思。” “喔!这么说也没错。” 女郎眉眼浸着活泼的笑意,被雨水润洗过的脸白白净净,盈盈眼波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清澈而妩媚,尤其她又把湿漉漉的黑发摊到胸前,穿着单薄的素色里衣慵懒地跪在蒲团上,没有骨头似的。 像逞强好胜的女妖,来破庙勾人的山鬼。 第87章 木柴在火中迸出毕剥一声响,晏元昭移开眼睛,去看宝相庄严的菩萨。 阿棠也跟着他瞅菩萨,兴致勃勃道:“喏,观音菩萨的金衣被人扒了,是个裸菩萨。我以前也干过这事,抠了佛像的金粉金箔拿去卖,赚不少呢。” 晏元昭听到裸菩萨三字,立时把目光收回,垂目观心,不发一言。 阿棠没听到习以为常来自于他的讥讽抑或责问,竟觉有些失望,慢吞吞地从包袱里掏出银葫芦,放在火旁温酒。 过了一会儿,干透的外裳被晏元昭递来,“穿上。” 她接过来,晏元昭起身去瞧外头雨势。茫茫山野陷入暗色,豪雨倾盆,大有下个一天一夜的架势,他们今晚,势必要在庙里度过了。 阿棠烤好肉干,温熟了酒,小口小口啜饮着,不舍得多喝。 晏元昭缓步走来,她读懂他脸色,“要在这里过夜了吧?” 他点头,不再坐她对面,而是在她一侧坐下,取了肉干与胡饼大口啃咬。阿棠余光看他,感觉他吃东西的样子和以前不太一样,少了几分优雅,多了几分狠劲儿。 看来他是真饿了。 阿棠含了一口温温的酒暖着唇齿,继续尝试与他对话,“晏大人,你能告诉我这几年沈家怎么样了吗?沈执柔还是那个迂腐顽固的死样子吗?沈宴对小桃好不好,他有没有娶正妻?哦还有,我记得阿嫂四年前怀了孕,孩子有没有平安降生?” 她连珠炮一般问完,晏元昭板着脸不答,好一会儿咽下嘴里食物才皱眉道:“你直呼沈尚书的姓名?” 阿棠点头,“他对她亲女儿那样,不配我尊称他。啧,他现在升成尚书了?朝廷真是没眼光。” 晏元昭瞪她,“休得妄议。” “随便说说嘛,天高皇帝远,议几句有什么要紧的。”阿棠咕哝完,到底是改了口,“不说沈尚书了,其他人呢?你和我说说嘛。”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容,手指攀上他的袖子,自己都没发觉她在冲他撒娇。 晏元昭很可耻地受用了,不紧不慢道:“我动身来河东前,沈宴即将大婚。小桃似乎是给他生了个孩子,你阿嫂当年也顺利生产了。” 说完意识到自己跟着她用了阿嫂一词不太妥当,但再要纠正,又嫌刻意。 阿棠兴奋起来,“哪家的小娘子想不开,要嫁给沈宴啊?小桃和阿嫂生的孩子都是男是女,叫什么?” 晏元昭转头看她,“不知道。” “呃,哪一问不知道?” “哪一问都不知道。”晏元昭淡淡道,“别人家的事,我了解得这么清楚做什么?” 阿棠叫道:“沈家好歹是你名义上的岳家呀,你们不经常走动?” 晏元昭气得笑了,忍不住伸手捏住她下巴,“你是不是忘记你做过什么了,我和沈家走动,除了一起骂你,还有什么别的意义?” 阿棠终于也觉得自己荒唐,垂眸看着他放在自己下巴上的手,眼睫飞眨,忽又笑道:“你和我讲讲,沈家人是怎么骂我的,有你骂得难听吗?” 晏元昭定定看她,手滑上她脸,轻轻拍了两下,“你真是无可救药了。” 第74章 绮情思她可恶可耻,却又可怜可爱。…… 大雨如注,不断地敲打老庙木门。 地上的木柴几乎燃尽,火光稀薄,炭灰边缘撒着一圈栗子壳。银葫芦里的酒已被阿棠喝光了,她托着腮,孜孜说着闲话,脚尖将栗壳踢来踢去。 晏元昭漫不经心地听着。 光线越来越暗,可是女郎的一双乌黑眸子却愈发地亮,一启一合的两瓣嘴唇愈发地红润,纵使晏元昭垂眸敛目,仍然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心绪极不平,好似盘踞着一头兽,蛰伏喘息,随时奔出来。 “先歇息吧。”晏元昭出声道,“明日还要赶路。” 时辰尚早,若是往常,天色还未全黑。但身处破庙,无灯无烛,确实无甚事好做,阿棠识趣地闭上嘴,准备睡觉。 她拾来的那些草絮并不干净,地面既硬且凉,晏元昭制止了她铺草作榻的打算,合衣倚靠在菩萨座前,阖眼入眠。 阿棠见他如此干脆地睡了,也仿着他姿势,倚在另一侧,脑袋轻轻耷拉着。 不多时,匀长的呼吸轻浅如丝,细密地织在淋漓的雨声之中。 菩萨脚下的暗影里,男人悄悄睁开了眼。 晏元昭几无声息地挪到三尺之外的阿棠跟前,抬手轻轻擦上她的脸颊。 很软,很细腻,是他记忆里的触感。 暗弱的火光下,他摩挲着她脸上寸寸莹白的肌肤,从颊肉到鼻尖,到唇上那个软乎乎的小窝,再到耳垂,到她颈上的小红痣。 他看不到红痣的位置,却能无比准确地摸到那里。 晏元昭就这样手抵着这颗痣,覆上她的唇,轻柔地啄吻。温软的唇肉被他噙在嘴里,细细逡巡碾磨,气息滚热。 她唇上残留着的浓醇酒气,被他一点点吃去,仔细去辨,里头还混着板栗的甜香。 熟透的,甘甜的,软糯近化的板栗。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板栗。 她弄来的,烤热的,剥给他的。 像吃一颗颗栗实一样,去吃她,渐渐上瘾,蹭着唇角流连不舍,还在期骥更多。 晏元昭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如雷的心跳,心里那头眈眈的兽就要跑出来,难以阻挡。 对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还有感觉,他因此懊恼,却不困扰。因为他的理智,他的原则,他读的圣贤书,都足以让他控制住自己。 但那是前一段时间。 现下这种冲动非但不想他以为的那样,随着他看到她的真面目而逐渐减弱,反倒惊人地愈来愈强烈,比四年前更甚得多。 他看到她便想,不看也想。看有看的想法,不看有不看的想法。微火燎原,不经意间,彻野烧遍。 如同此刻,他手已不知不觉滑了下去。 她外袍虚掩,襟带也没有系,他撩起她胸前青丝,拨开外袍,里头的素白里衣露出来。松松垮垮的,她为了睡觉舒服,应是解开了裹胸带。 掌心触感柔软,晏元昭眸沉如墨,鬼使神差地低下了头。 熟睡中的女郎轻哼一声,动了动身子,他才恍然意识到他做了什么。 晏元昭呆怔片刻,掩上她衣襟,退回他方才所在的地方,深深呼出一口气,重新阖眼欲眠。 然而一炷香过去,身体那处未有半分消减,晏元昭咬牙站起,推开庙门走出去。 雨小了不少,立在檐下,凉润的雨丝斜斜打到身上,很快沾湿布袍。他如此站了一会儿,仍嫌不够,笔直的身躯径直向前又迈几步,彻底暴露在山雨里。 冷意席卷全身,把他的理智浸了个湿透。 她是一个爱耍滑头的女骗子。 她不讲廉耻,不习礼义,不修德行,不守妇道。 她可恶,可耻,却又......有那么一点可怜可爱。 一滴雨从额角滚入眼眶,模糊的视线里突然闯进一位来客。 “兄台为何站在这儿,不进庙避雨?” 一位年轻男子三步并两步地跳过地上水坑,大声喊道。他身上的长衫湿淋淋地滴着水,头上包了布巾,手中还提了一个小书箱,是书院学生常用的,这人是个书生。 晏元昭扫他一眼,微微颔首,算是作答,转身退至檐下。 书生不以为意,急匆匆地走到庙门前,伸手就要推,然而却被一只手拦下。 “足下可是要进庙?”晏元昭 看着他。 书生打了个寒噤,重重点头,“我淋了半天总算找到这处可躲雨的地方,兄台你这是何意,我入不得这庙么?” “自然不是。”晏元昭顿了一顿,道,“在下与内子在此地避雨多时,足下稍等片刻,我进去知会一声内子,再请你进来。” 书生听出他意思,知道估计是有些不方便,忙道:“好的好的,多有打扰,兄台莫怪。” 他避在屋檐下,晏元昭将门打开又关上,走到菩萨座前叫醒阿棠,低声说有人来庙里躲雨,叫她快把头发包好。 阿棠乍醒,绯红的脸颊犹带懵意,哦了一声,慢悠悠地去找头巾,草草包好凌乱青丝后,抬眼看到晏元昭盯着她胸前。 她低头看去,隆起的里衣褶皱上清晰可见一块湿迹。 ——真没面子,做个梦竟然流口水了。 她忙把外袍襟带扯来系上,未发觉晏元昭耳后红了一截。 待她整理完毕,晏元昭开门请书生进庙。阿棠拨弄来一些松枝枯叶,勉强又生起一篝火。 来躲雨的书生衣饰普通,年貌似才弱冠,面容颓委,瞧着颇为疲惫。此人借着火光,看清庙里两人男俊女美,不似常人,小小吃了一惊,当下坐在火前脱衣烤火,提起精神与晏元昭寒暄。 他道他在河东南部的书院求学,半个月前接到家中书信,道是父亲重病垂危,催他回家探亲。他上路后,翻山越岭几日,不巧遇上大雨,幸而找到这间庙宇可供栖身。 第88章 他报完自家来路,兴致勃勃地问对方,“不知兄台是从哪来的?可也是要往北边去?” “是,也是从南往北。”晏元昭答得很简略。 同为赶路之人,萍水相逢,书生有意攀谈,又兄台来兄台去了几句,但晏元昭都不咸不淡地回应,几下往来后书生见他连自家姓名都不肯告知,神情便有些讪讪。 阿棠看他尴尬,慷慨地取来板栗和肉干予他,书生含笑收了,“谢谢嫂夫人。” 这是误会啦?阿棠扭头看晏元昭,见他没什么反应,她便没解释,眉眼一弯,“不客气。” 来而不往非礼,书生从随身的书箱里掏出酒囊,对晏元昭道:“兄台要不要来点?” “多谢,我不饮酒。”晏元昭婉拒。 酒香随着书生掀开盖子,迎面飘来,阿棠眼珠骨碌一转,“那个——” 手腕忽被晏元昭攥住,他猜到她意图,警告性地瞪她一眼。 阿棠装作不见,搓搓手,“小兄弟,我家男人面皮薄,不好意思要你的酒。其实他可爱喝酒了,我代他应下,你分给我们一些吧。寒夜有酒,再好不过。” 原来是面皮薄,男人冷峻的脸色和冷淡的态度突然便有了解释,书生心中一宽,冲阿棠友好笑笑,“好,嫂夫人可有什么盛酒的器具?” “有的有的。”阿棠忙不迭地递过去银葫芦。 书生拿起一看,纯银打制,做工精致,又是一惊,心道两人定是非富且贵,只是不知何故穿着粗衣布衫。 他不再多问,将酒壶灌得满满当当。 晏元昭神色不豫,一直捏着阿棠腕心,但终归没再阻止。 “我与内子要休息了,足下自便吧。”书生刚倒好酒,晏元昭就将酒壶截来,开口下逐客令。 阿棠笑道:“我们赶了一天的路,很累了,就不陪你说话了。” 书生点点头,这对夫妻真有些奇怪,一冷一热,一雅一俗,叫人摸不着头脑。他看男人拉着女子到佛座一侧休息,便识趣地避到老庙一角,将阿棠给他的草絮等垫在地上,凑合过夜。 菩萨像前,晏元昭低声对阿棠道:“你冲个陌生人笑什么?” “见人三分笑嘛,又不吃亏。”阿棠伸手去拿他手里酒壶,“把酒给我呗。” 晏元昭将酒壶往背后一藏,不悦道:“和陌生人讨的酒,有什么好喝的。” “什么陌生人,相逢就是缘,你来我往,再正常不过。”阿棠振振有词,知道力气不敌他抢不过,只得揪着他衣角,“求你啦,我想喝。” 晏元昭看着她手,“今晚不是喝过了吗?” “那才小半壶,一丁点。而且你不知道,睡前喝点小酒,就会做美梦,我刚才就......”阿棠声音弱下去。 “你刚才怎么了?”晏元昭声音发涩。 “你凑过来,我小声和你说。” 晏元昭靠到她耳侧。 阿棠手臂灵活地往他身后一掏,夺回酒壶,“我才不告诉你呢。” 女郎得意地往嘴里灌着酒,梦里的晏郎,与现实这个可差太大了。她得好好藏着。 刻意压低的轻盈笑声,酒液流经喉咙的声音,辛辣的酒气,她鬓边发间的清香...... 晏元昭十指紧扣掌心,骨节凸出,青筋显露。 心猿意马,亟需又一场大雨。 第75章 欲难抑被男人抱了一天的腰,就胡思乱…… 次日山雨停歇,庙里三个人都起得甚早。 书生收拾行囊,急急地要走。他回家探亲,昨晚大雨误期,耽搁行路,想是归心似箭。 “足下且慢。”书生道完告辞,被晏元昭叫住,“你可会骑马?” “会。”书生奇道,“兄台何有此问?” “我赠你一匹马,你骑着上路,早些回家探令尊。” 此话一出,书生和站在一旁的阿棠双双惊讶。 书生懵着脸,“这,这如何使得?你把马给我,你们怎么办?我囊中银子也远远不够买你一匹马......” “不用担心,我们还有一匹马,你也无需给我钱财。马拴在庙后头,你去取黑的那一匹。” 书生仍是不敢置信,又相询数遍,晏元昭都道是愿助他尽快回家,并不多解释,哪怕是阿棠频频向他投来疑惑的眼神,他也安之若素,不动如山。 书生犹犹豫豫地还想给一点钱,阿棠闷声插话,“那倒不用,他不缺钱,一点都不缺。” 书生想起昨晚看到的银酒壶,光此物就值好几匹马,分文不取地施舍给他一匹,对这二位来说恐怕不算什么。他心知遇到了大善人,不再推拒,喜色上脸,连声感谢。 等书生骑了黑马离去后,阿棠不解地看向晏元昭,“就为了帮他快点回家,你把我们的马给了他?” 晏元昭语气平和,“父亲生病,为人子心急如焚。我做点好事,不可以么?” “没想到你这般古道热肠,是我狭隘了。”阿棠双眸清澈,由衷叹道,“可你难道忘了,我们也心急如焚地要去庆州,现在只剩一匹马,岂不是要我们两人共乘一骑?” “是啊。”晏元昭抚着枣红马的马背,“也只好委屈它了。” “委屈的是咱们啊!本就因为下雨耽搁了,还要让马驮着两个人跑,要浪费掉多少时间呐。” “不妨事。”晏元昭道,“这里离扶阳城郭已不远,即便速度慢些,日暮前也可抵达。我本就打算在扶阳正经休息一晚,明日再去庆州。少一匹马,于行程无碍。” 扶阳距离庆州只有几十里,半天即到。非要在此地停留一夜再赴庆州,阿棠只能觉得是晏元昭身躯金贵,受不了这两日风吹雨淋、夜宿古庙的苦,要让自己舒服些了。 晏元昭解了缰绳,阿棠第一个跨上马背。待他也稳稳坐在她身后,她回头,鼻尖险些蹭到他薄薄的两片唇。 枣红马不比黑马高大,马背上坐两个人,实在拥挤,她几乎整个人陷在他怀里。 这个距离, 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她真是要忍不住亲上去。 阿棠默叹口气,偏了头道:“你让我握着缰绳好不好?” 她喜欢驭马,喜欢将坐骑掌控在手里任意驱使的感觉。不过以晏元昭霸道又古板的性子,大概率不肯让她来控制缰绳,阿棠并没报太大希望。 出乎她意料,晏元昭双手掌上她腰,低声道了声好。 阿棠一喜,转过头手一提马缰,朗声道:“坐稳了——走!”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平缓的山路上,红马用劲儿奔跑,耳边一溜儿云雀啁啾。 阿棠有意骑得飞快,一来彰显自己骑术高超,二来她发现骑得越快,晏元昭就拥得她越紧。 天气晴好,骑着马在山野里撒欢,身后还有一个俊郎君搂着她腰,她不仅没受委屈,还赚了大大的好处。 阿棠笑眯了眼。 如晏元昭预估,两人赶在太阳下山前进了扶阳城。 扶阳本是河东北部不起眼的小城,因一件事而留名大周煌煌史册。 二十多年前,铁鹘挥骑南下,入侵河东,以破竹之势侵吞包括庆州在内的数座城池,却在攻打扶阳时遇挫。 当时扶阳驻兵以及从前线溃逃过来的士卒合起来不到两千人,而铁鹘足有数万精锐骑兵。雪上加霜的是,指挥兵将的游骑将军在守城第一日就中箭身亡,无人可接替他号令兵众。扶阳县令吓破了胆,打算带着家眷弃城逃跑。 铁鹘人粗蛮嗜血,所过之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扶阳一旦落入他们手里,全城百姓都要遭殃。 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之际,忽有一位侠士从天而降,将准备溜之大吉的扶阳县令扭送回来,勒令他尽忠职守,全力守城,等待援兵到来。 侠士武功高强,大义凛然,守城将士皆愿听其号令。他组织士卒在城墙上立栅投石,焚火拒敌,夜半亲率勇士偷袭敌军,将士员额不足,就发动城里男丁组成义兵,补充兵力。 在他的鼓舞下,全城军民精神为之一振,不仅男子少壮义勇守城,连妇孺也拿着斧头镰刀,上城墙参与战斗。 兵民齐心,这个财匮民穷的地方硬是**了一个多月,打破了铁鹘人速攻河东的美梦,撑到裴雄将军带兵来救,解困重生。 扶阳由朝廷将官接手后,侠士谢绝将军一应赏赐,深藏功名,拂衣而去。扶阳人为纪念他的恩德,多以其姓“陆”为新生孩童命名,譬如阿棠与晏元昭吃饭住宿的这家客栈,领他们上楼的伙计就唤作阿陆。 阿陆掩门离开后,阿棠兴奋道:“扶阳人强悍擅守,名不虚传,进城后一路看过来,街上男子剽悍,女子也都个个透着英气。” “你还知道扶阳人守城的事?”晏元昭问。 此事当年流传甚广,但快三十年过去,早深埋进故纸堆,她非河东人,竟也听闻过。 “知道呀,我阿娘给我讲的呢。她说有个大侠,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带领全城百姓抗敌。我一直记在心里,这位英雄好汉,为国为民,不求名不求利,是我辈江湖儿女的典范。要不是他,那一城百姓可就惨遭铁鹘人的毒手了。” 第89章 晏元昭脸上有隐约笑意掠过,若有所思,“原来你也懂家国大义。” “那当然。人可无小节,却不能无大义。”阿棠认真道,“我出生那年,裴将军力拒铁鹘,朝廷遣使宣抚,大赦天下以庆太平,我就是听着这些事迹长大的。史书上良臣将相的列传,我也都看过,怎会不懂什么是济国救民,什么是舍生取义呢?” 晏元昭神色微动,没有答话。 泰康十五年,裴雄平定铁鹘在大周北方的动乱,铁鹘投降,奉大周为宗主国,迎娶大周公主为可敦,先帝大赦。 这是大周近五十年来最重要的年份之一,对晏元昭的长辈也有着诸多重要的意义。 思绪被引到几件往事上,晏元昭心思颇沉,却听阿棠嘟囔道:“那位挺身而出的陆大侠还是少年英才,二十出头就有这般魄力,后来肯定也做过许多大事,可惜我无缘知晓了。” 晏元昭眼一眯,“你怎知他当时刚过二十?” “我阿娘告诉我的呀。”阿棠道,“你不相信吗?其实我也不太信,可我阿娘说得特别肯定。” “令堂知道的事情好像太多了。”晏元昭缓缓道。 “什么意思?”阿棠看他。 “此人不想别人因为他才弱冠而看轻他,刻意蓄须扮老,虚报年龄,很少人清楚他当年仅仅二十一岁。令堂是如何知道的?” 阿棠茫然地摇摇头,接着眼睛发亮,“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晏元昭看着她,神情颇耐人寻味。 “难道你认识他?”阿棠说完又否决,“不对,他是个做好事不留名的江湖侠客,你不太可能认识他。” 晏元昭短短地笑了一下,选择终结这个话题。 “不早了,去睡觉。” 天色刚刚擦黑,其实算不得晚。阿棠聊兴很足,毫无睡意,被晏元昭强行截断,有股说不出的憋闷。 这几天他每晚都催她睡觉,还催得越来越早,显然是嫌她烦了。 他到底怎么想的?分明已对她好了很多,可毒不给解,话不松口,她心里有底又没底。明日就到庆州了,到庆州后如何行事,会不会遇到危险,他又是讳莫如深。 阿棠忿忿地吐了口气,熟练地捞起伙计阿陆添来的棉褥,铺到地上,将条枕拍打得暄软。 这段日子以来,她都是打着地铺和晏元昭同屋而眠。不是没请求过与他分开住,让她也能睡睡榻,但都被他拒绝了。 她脱去外衫,跪在地铺上舒散乌发,抬头看见晏元昭衣饰完好地站在一旁,目光幽然。 “怎么了?”她问。 “无事。”他道,转身熄灭两盏油灯。 房内顿黑,窸窸窣窣的声音里,阿棠躺到枕上,闭了眼睛。 同住多日,晏元昭不管是盥洗还是脱衣,要么用床帐或者屏风遮挡,要么就灭烛在黑暗里进行,她从来没瞧见过什么。连他弄出来的动静,都轻微平和,不使人产生一点邪念。 他的身体和他的尊严一样,神圣不可侵犯,体面不可亵渎。 三更月半,窗外玉桂影摇,有乌鹊飞过树梢。 阿棠从梦里醒来,脸红如烧,浑身酥软黏腻。 明明没有喝酒,却仍是做了春梦。迷迷糊糊,看不分明,但知道梦中人是他,落在身上的碰触无比真实难耐,她一贯睡死,竟也惊得醒了。 她竟然好色到这种程度?被男人抱了一天的腰,就胡思乱想,得陇望蜀? 阿棠羞耻上涌,摸摸脸,烫得烤手。她蹬开被,摸黑起身走到案旁,倒了杯水喝。 再回到地铺,正要睡下,忽觉几尺之隔的榻前坐着个朦胧黑影,阿棠弓腰一探,对上一双黑沉的眸。 她吓了一跳,“你还没睡?” “睡不着。”声音微微喑哑。 “你好像经常睡不好......”阿棠小声道,“在想什么,庆州的事吗?” “不是。” “不管是什么,明天再想吧,大半夜的不适合思考。”阿棠打了个哈欠,她得睡觉了,但晏元昭鬼兮兮地坐在榻上,她抬眼就能看见,实在有些瘆人。 黑暗里,榻上传来低沉的声音,“我想做一件事,但我的原则不许我去做。” 阿棠揉揉眼睛,“你就是原则太多,活得太累了,何苦呢。像我这样,随心所欲,多快活。” 榻上安静了一霎,慢慢道:“你说得有道理。” 阿棠笑道:“所以别纠结了,想做就做嘛,快乐最要紧。” “嗯。” 阿棠宽下心,正要躺倒,忽听晏元昭道:“你过来。” “啊?” “过来。”他声音清晰地又说一遍。 阿棠只得走到他面前,低下头,“要让我去做什么吗?” 那双冷淡又好看的眼睛凝望着她,“你想睡榻吗?” 第76章 赴巫山“小点声,客栈墙薄,隔不了音…… 想睡榻么? 阿棠不防他半夜突有此问,呆了一呆,就是这瞬间功夫,晏元昭拉住她手臂,将她往怀里一带,他顺势躺倒,阿棠脸贴脸地压在他身上。 晏元昭没有给她丝毫反应的余地,双手紧紧环背扣住,嘴唇咬上她的唇瓣,堵住她的惊叫。 男人灼烫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填满阿棠唇齿喉舌。 她从不知他亲起人来可以这么火热,不要命地去勾她的舌根,侵占她的全部。他的 手锢得她那样紧,好像要把她揉进他体内,她半点也动弹不得。 阿棠只觉得魂儿都快被他吸没了。 渐渐他的手也开始动了,从蝴蝶骨捋到背,游到腰,滑到臀,隔着薄薄的衣裳,按压揉捏,阿棠就这样化成一滩水,气喘吁吁地软在他身上,嘴唇还被他含着,嗯嗯地哼唧,艰难换气。 晏元昭如此还嫌不够,抱着她侧过身去,继续亲,亲了一会儿又把她放平压在身下,再次堵上她的嘴。 等阿棠嘴唇都被他吮磨得有些发痛的时候,晏元昭终于暂时放过她,停在她下巴尖,微微喘息。 “你......”黑暗里,阿棠睁大眼睛,努力看他,想问问他怎么了。然而未等她问出来,晏元昭又俯身含上她的耳垂,温热的舌尖钻进去,阿棠一阵迷离舒爽,冲到嘴边的问题转了三四转,破碎成几个音,娇滴滴地荡出来。 连她自己都听不懂说了什么。 不过,事已至此,还需要她问什么?晏元昭难得发一回疯,她乐意极了,香喷喷的肉送到嘴边,不吃是傻子。 阿棠闭眼去搂他,膝盖顶起,脚趾勾上他腰,扯开他的里衣裤带。 晏元昭显然愣了一下,随后凶猛地压上来。 漆黑的房间里,一切朦朦胧胧,她看不清他,却觉哪里都是他。 他好似什么都能看见,动作娴熟准确得不可思议。 四年不见,这人也成老手了。 阿棠喘着气,手指深深嵌进锦褥。 她像一片薄薄的鸟儿,被他掌控着,她受不了,打着颤想逃,但又无处可逃。最是这欲逃不逃的感觉,叫人欲罢不能。 耳边真切的喘息,黏腻的汗,濡湿的肌肤,潮水一样起伏的动静,将静夜撩得躁动不安,春意盎然。 阿棠头一次知道她能发出那么多种奇奇怪怪的声音。 晏元昭的坏心眼一览无余,她发的哪种声音最羞耻,他就偏要迫她继续。 然后等她实在难以自控地遂了他心意,他附耳道:“小点声,客栈墙薄,隔不了音。” 阿棠气急,都到这时候了,他还装什么装?能让他气息完整地囫囵说话,那是她还不够厉害。 于是掌中雀成了女妖精,攀缠着男人,娇声索要,无穷无尽。阿棠经验不丰,一切全凭直觉,热烈又大胆,终于听到他闷哼,听到他忍抑地喘息,气势汹汹地封住她嘴,将一切她和他非礼勿听的声音吞下去。 双双沉溺。 一回过后,晏元昭把她抱在怀里,拉过被子盖上两人,光裸的皮肤紧贴在一起,余温余汗犹在,舒服又不舒服。 阿棠丁点力气不剩,身上每个毛孔都浸泡在兴奋后的酸麻里,闭了眼懒洋洋地道:“原来睡榻要用这个换,你早说啊。” 放在她腰上的手骤然一紧,男人气恼的声音传来,“你就这么轻贱自己?” 这都哪儿跟哪儿? 阿棠气得回头看他,“你还嫌弃上了!” 四目相对,黑暗里晏元昭目光尤深,半晌,他把她拨拉回去,锢着她,重新开始。 阿棠呜咽出声。 这人铁打的吗?这才多久,就东山再起,冷灰复燃,提刀再战了? 她好累,不愿舍命陪君子。而今不比四年前,好饭可以一口一口吃,没必要贪心。 然而她的抗议被他用手捂住,他侧身拥着她,温柔但有力。阿棠渐渐尝到不一样的甜头,不再挣扎,任他施为,像小绵羊一样悠长悠长地哼着。 意乱情迷之际,晏元昭咬着她耳朵,“你老实告诉我,这四年里,你有没有让别的男人碰过你?” 第90章 又来了。 “有啊......好多个呢......”阿棠断断续续地答,“有俊俏的书生,壮实的屠夫,嗯还有个脸上长了刀疤的——” 话音戛然而止,代以哀哀的一声叫唤,眼泪夺眶而出。 晏元昭贴着她耳,气道:“你再胡说一句,今晚就别想睡了。” 怀里的小骗子抽噎了一下,倔强道:“还有个脸上长了刀疤的江湖刀客,他长得最凶,可在榻上却最......” 她没法说下去了,因为晏元昭的动作。 他将宽大的被子直直拉过头顶,把两人包成一个茧,在彻底的黑暗与逼仄里折腾。 昏天黑地,意外地刺激。 床架在摇,窗外的桂枝沙沙响,夜半的月辉照进屋里,在扔着凌乱衣裳的地上浮沉。 阿棠被晏元昭湿淋淋地从被子里捞出来,趴在他腰腹间,精疲力竭如一尾脱水的鱼。 晏元昭抚摸着她缎子似的乌发,声音粗沉,“还要胡说么?” 阿棠咬牙,“那刀客长得最凶,却最温柔。不像你,长得那么好看,却那么粗暴。” “......你是成心气我。” 阿棠眨眨眼,低下头。 晏元昭猝不及防哼出声。 阿棠抬起头,笑得鬼灵精,“我不仅气你,还敢咬你呢。” “你真是......” 真是叫人生气,又叫人喜欢。 晏元昭眼神复杂,手滑上她的巴掌小脸,试图勾勒出她脸上的笑意。阿棠不懂他在想什么,吧唧亲了他手指一口,闭上眼准备睡觉。 脸被男人捏了捏,“先别睡。” 晏元昭起身下榻,从地上一堆衣衫里挑出一件披上。 “你去做什么啊?”阿棠昏乎乎地问。 没有等到他回答,却等来落在眼皮上的温暖红烛光。 晏元昭点了灯。 阿棠睁开眼,看见晏元昭衣衫不整地走来,隆起饱满的胸膛上赫然有几道她掐出来的红痕,窄腰处若隐若现的腰窝攒聚着两滴汗珠。 阿棠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 晏元昭亦在看她,白玉似的身子蜷在床上,被黑发覆了大半,美得简简单单,又动人心肠。 阿棠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忙用被子遮住自己,朝里头滚了两圈。 晏元昭重新上榻,把她连人带被抱回来,手探进去摸她。 柔光之下,他黑漆漆的双眼凝视着她,眸光深邃,明明做着不雅之事,神情却颇坦荡。此时没有黑暗作为掩护,阿棠脸皮再厚,毕竟是女子,不免败给他。她害羞地拂掉他的手,低头躲他目光。 “不睡觉吗?”她嘟囔道。 晏元昭顺势捧起她脸,倾身吻去,在触上她的唇之前轻声说道:“再来一次。” 他要掌着灯,看着她的脸,再和她行一次夫妻之礼。 什么? 阿棠哆哆嗦嗦推开他,“你还没够吗?” “才两次。”晏元昭看着她,“四年前洞房,你可是求着我来了三次。” 阿棠脸上红潮未退反增,“我哪里求了!” “需要我把当时的对话复述一遍给你?” 好好,他这时倒不做正人君子了。阿棠忿忿,“那我现在不要了,我想睡觉。” “不行。” 晏元昭没再给她说话的机会,径直亲上去。 这一回小骗子乖得不得了,不咬不闹不叫,只抱着他呜呜地哭,哭得他心痒又心软,晏元昭不忍继续了,欲抽身放开她,却被人紧紧拉回来。 水光荡漾的一张粉脸委屈地看着他,“你不行了吗?干嘛要走啊。” 晏元昭深吸一口气。 不走了,完全不走了。 甚至赖在那儿了。 这次过后,阿棠连头发丝都透着沉沉的酸意,柔软无骨地躺在枕上,半昏睡过去。晏元昭灭掉烛,阖眼前摸着她的颈窝,缓声道:“你好好回答我,有没有别的男人。” 阿棠服气了。 多么斤斤计较又霸道固执的男人! “没有,只有你一个,那些都是我编出来的。”她无奈道。 “你发誓。” 阿棠费劲儿地睁眼看他。 “带着你名字发誓,你没有和我说假话。” 阿棠笑了一下,又闭上眼,“我不会给你发的,你信就信,不信就不信。” 晏元昭皱眉,部分因为她的态度,部分则是觉得自己迫她发誓,确实有失身份,不太妥当。 “晏大人,你看我就不会问你这种问题,更不会让你发这种誓。” 像是解释似的,阿棠又轻声补了一句。 晏元昭眉头更紧,“你当然不能问我,更无资格让我发誓。” 男子要求女子守节 乃天经地义,哪里有反过来的? 怀里人没有答话。 阿棠睡着了。 晏元昭心里慢慢地浮上另一层恼,话虽如此,他发现他竟是希望她问一问的。 当然,如果她真问,他不会回答她。 窗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夜色黑浓,不知此刻是四更还是五更。 晏元昭坐在床头,冷静地将今夜所有事回想一遍,确信自己是真的疯了。更糟糕的是,他可能会继续疯下去。 第77章 婉拒了“我可以让你做回晏某夫人。”…… 次日上午,客栈卧房晴光充溢,溶溶似春。 阿棠睁开眼,身体虽有些酸沉,但觉清爽舒适。被子底下,里衣完好地套在身上。 是他给她清理干净,穿上衣裳的吗? 她扭头寻找晏元昭。 他正坐在窗前读着朝廷邸报之类的东西,身上衣袍已换回暗色华服,坐姿舒展,侧影被日光勾勒出修长的轮廓。 阿棠跳下床,走到他面前,看看窗外日头,“差不多巳时了,你怎么让我睡这么久啊,我们不上路吗?” “不急。”晏元昭抬头看乌发垂腰、睡眼朦胧的女郎,声音轻浅,“下午再走。你去梳头,吃点东西。” “哦......”阿棠取了梳子来,坐在晏元昭对面,一边梳发一边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分毫不移。 晏元昭被她盯得无法,微微叹口气,重新抬起头,“你放心,我不会把你送去大理寺。你体内的毒,我也会给你解。” 阿棠喜笑颜开,甜甜地嗯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会放我自由。” “等河东事了,你随我回府。” 阿棠一怔,“回府?回府做什么?” 晏元昭看着她,“你说呢?” 阿棠眼睛陡然睁大,犀角梳卡在半截头发上,“我不会给你当小妾的!” “......晏某无意纳妾。” “那不会是通房丫鬟吧?我更不要,我不会伺候人的。” 晏元昭抬手摘下挂在她发间的梳子,又叹了口气,“你虽然品行不端,但毕竟没做过大恶,倘若你痛改前非,真心悔过,我可以既往不咎,也不计较你的出身,把你带回府,将错就错,让你做回晏某夫人。” 这一番话,对晏元昭来说十分不易。 为了一己私欲,将二十多年来信奉的君子之道丢在一旁,除了鬼迷心窍四字,晏元昭无法解释。 他说完,一脸平静,等着看她脸上欣喜若狂的表情。 然而眼前的女郎并未露出喜色,反而浮出讶异与困惑。 “你这样说,是因为你昨晚和我睡觉的缘故?是因为你喜欢我?”阿棠呆愣愣地问他。 “算是。”晏元昭垂眸。 不知算的是她哪一问。 阿棠心里转过几个念头,不令自己多想,干干脆脆地笑:“多谢你好意,可我改不了前非,能悔过的也有限,不想和你回府。你夫人的这个位置,我还是拱手让贤吧。” 晏元昭难以置信。 “你不愿意?” 阿棠重重点头,“我不愿意。” “为什么?”晏元昭紧紧盯着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不是最喜欢钱吗?” 不仅是钱,还有尊崇的地位,诰封,殊赏...... 然而晏元昭说不出口了,要一个心术不正、贪财好利的女人做他夫人,已让他感到气恼。而这个女人竟然不愿意,还要他搬出富贵荣华作为筹码,简直倒反天罡,岂有此理。 “是啊,我喜欢钱,可我自己也有钱呀。我一个人自由自在,想去哪便去哪,想怎么花钱就怎么花,我潇洒惯了,也野惯了,不可能去深宅大院里做贵妇人,你也知道,咱们不是一路人。”阿棠理所当然道。 晏元昭眉头拧起,“你真是这么想的?” “真的,比金子还真,不是在欲拒还迎,也不是三辞三让。这是我的心里话,我敢说,就是皇帝要我去当皇后做公主,我也决计不会答应。” “......这话僭越了,不要妄言。”晏元昭闷声道。 “就是表明一下态度嘛。”阿棠笑眯眯地道,“你看我动不动就妄言,怎么适合做你夫人。” 第91章 晏元昭内心不无赞同,但仍是道:“你当初装沈娘子,不就装得很好?” 阿棠又笑,“那可太累了,你再晚一点娶我,我就得脚底抹油提前跑了。” 晏元昭一默,压着情绪沉声道:“所以你什么名分都不要?” “不要。” 阿棠答得掷地有声,空气都仿佛回响。 晏元昭脸上阴晴变换,终是忍不住问:“你不要名分,为什么还这么愿意和我......”他顿了顿,咬牙道,“你心里清楚,我没有强迫你。你既然说自己不是轻浮浪荡之人,那就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晏元昭心知自己是昏了头了,竟问出这种问题来,但事已至此,覆水难收,他破罐子破摔地看她,等着她回答。 阿棠脸上生红,终于露出几分忸怩。昨夜破碎的记忆涌入脑海,他说不强迫已是用词十分委婉,她都数不清自己主动了多少回,缠着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晏元昭眼瞧着她害羞局促,目光滑到她细白的颈上,那里还留着几道他吮出的深红印子。 “我说过好多回了呀,”女郎终于开口,“你长得这么好看,是个女子都看直眼走不动道,想和你春风一度,共赴巫山。你来亲近我,我自然不会拒绝了......若不是你之前一直凶巴巴地对我,我可能早就忍不住了......” 晏元昭一脸的震惊。 他棱角分明的脸面上也开始诡异地泛红,红过一阵子,又亟转青,青红交加,极其不善。 阿棠见惯他气恼的样子,倒觉此时有些新鲜,这份惊怒里好像还藏着点羞耻,藏着点难为情。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的朝廷重臣露出这样的表情。真可爱。她又有点忍不住了。 “就只是因为这个?”晏元昭问。 “这个还不够吗?” 晏元昭胸膛起伏,“这么说,但凡是个长相英俊的男子来亲近你,你都不会拒绝了?这不是人尽可夫是什么?” “话是这么说,”阿棠强调重点,“可我真没见过比你好看的男子啊!” 晏元昭简直被她气得说不出话,咬牙切齿地看了她一会儿,偏过头去。 晏元昭生气的时候,空气都会凝固,冷意无限蔓延,刺得人难受。 阿棠几分无奈,她说这话明明是在恭维他。此事换做男子,被女子美色所诱,拜倒在其石榴裙下,那便是司空见惯的事,也没见美人因此而动肝火。 她想了想,站起走到他身旁,轻轻抱住他的腰。 晏元昭幽幽看她一眼,没甩开她的手。 阿棠大胆揩油,如实道:“我是心甘情愿,不用你给名分,也不用你负责。而且本来我们就做过夫妻,这更算不上什么了。这事呢也很寻常,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自然会有忍不住的时候,何况我知道你们男子欲望都要重些,你身边也没丫鬟侍妾什么的,就我一个整天在你眼前晃悠,你我之间又有那么一点点旧情......” 她长长一截话说完,晏元昭听出她意思,垂眸看她,皮笑肉不笑,“你说得对,我是刚好有需求,你又有美色。确实不算什么,男人都是如此。” 一点都不对。 晏元昭清楚他是因为什么而剥了她的衣裳,他和别的男人不 一样。 阿棠含糊地应了声,踮着脚去亲他。 晏元昭偏头一躲,她的唇着陆在他唇角。阿棠浅抿一口,细细地亲到他唇心。他不肯张嘴,她就继续耐心磨缠。热意渐升,牵出银丝,终于把晏元昭勾得松口,双手把住她腰,反守为攻,疾风骤雨一般侵去。 阿棠正享受着他的亲吻,忽觉唇上一痛。 他咬了她一口。 阿棠捂嘴控诉,“你干嘛呀?” “想起来一件事。”晏元昭哑声道,“当初你在大婚前就已窃走账簿,却非要与我成婚洞房后才跑,这到底是别人指使你这么做,还是你自己故意如此?” 阿棠触到他锐利的目光,眼睫扑扇几下,避开了。 晏元昭看她反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算计了他的东西不说,还算计了他的身子。可笑,何其可笑。 “我也不想拖这么久才走,你给我舞剑那晚我想要来着,可你不肯……” 女郎细声细气,两眼流波,无辜得很。 “那晚如果我要了你,就会多一个逃跑的未婚妻,而不是逃跑的夫人,是吗?” 阿棠点点头,“对不住啊。” 晏元昭眼前唯有荒唐二字,心中波澜汹涌,犹甚婚后发觉被她欺骗之时。 “你还是会给我解毒的,对吧?”阿棠唯恐他再改主意。 晏元昭看她半晌,缓声道:“我说话算话。” 阿棠放下心,又拿起梳子开始梳头。 晏元昭沉默片刻,“我出去一趟,你先待在这里吧。” 他本打算带着她一起出门,可现下心难平气难和,思考了一夜下的决定被如此轻易地推翻,晏元昭人生第一次感到一种全然无措的情绪。 几乎是转身欲走,落荒而逃。 然而却被恼人的小骗子叫住,“我也想出去一趟。” 晏元昭只得回头,“去做什么?” “我想去配份避子的汤药,你昨晚弄了那么多,要是有了娃娃就不好了。” 晏元昭如挨当头一棒,“你就这么不愿意?” “我又不跟你回府,自然不能给你生娃娃呀。”阿棠答得飞快,“话说回来,你叫我做你夫人也是一时冲动吧,那可是你的正妻,关系到你的子嗣,怎么能儿戏呢?” 被一个整天儿戏的人评价儿戏,晏元昭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顺着她的话说,而是问:“四年前你逃跑的时候,也是这么急着去吃避子药?” “是啊。”阿棠痛快承认。 临近正午,暖阳照进客栈大堂,一片和煦。 晏元昭走下楼梯,脸色沉冷如冰山,吓得一向热情待客的伙计阿陆见到他,都没敢上前问好。 第78章 避子药“你是本官的人。” 阿棠一直隐隐觉得,晏元昭虽说急着去庆州,却也没有那么急。路上休憩过夜,不慌不忙,甚至还选择在扶阳停留。 若说是因为身尊体贵,不愿忍受旅途艰辛,可他毕竟又是勤于公事的良臣,而且敌人千方百计阻拦他,足见庆州事攸关紧迫。 他为何不着急呢? 这个困惑在一个多时辰后,晏元昭返回客栈,得到了答案。 他取了一封信回来。 信上是一处庆州城内的地址,晏元昭三言两语解释说明,语声和稳,丝毫不见上午和她争执时的气恼不平。 “原来你大半个月前就派了人潜进庆州!”听他说完,阿棠惊讶道。 “嗯,既知有人防我去庆州,我焉能不提前做准备?” 他在涑水河畔疑心有人故意破坏驿船,将他困在河西岸后,当即派人悄悄赶赴庆州,瞒过敌人眼睛,探一下案件虚实深浅。 提前有了布置,因而不论是在陵州意外逢上阿棠,还是半路被截杀,晏元昭都不算惊慌,从容赶至扶阳,在说好的联络点拿到了对方留的庆州下榻之地的信息。 “怪不得你不着急。你可真能瞒,我怎么问,你都不说。” “没什么好说的,何况你现在不也知道了。” “是因为你不信任我吧。”阿棠直言,“不过也正常,你们这种大官,再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晏元昭没说什么,他正用余光看着房间角落小几上的一只小陶罐,盖子掀了一半,飘出浓重的苦药气。 “那你要去庆州办什么事,查什么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阿棠问道。 “查庆州的军器坊。”晏元昭视线回转,简单道来,“庆州境内的乌布山盛产铁矿,朝廷在山上开了矿场和冶场,将冶炼出的部分钢块用来锻造兵器,以供军需。不久前,庆州一位司兵参军偶然发觉军器坊产出的数目有缺,他前去索要账目查看,但转日就被人以其妻女性命要挟,叫他不要再理会此事,更不可报知庆州刺史。他表面答应,暗中寻门路投书御史台,将事上达朝廷。” 大周严禁民间私铸私藏兵器,将士所用矛戈矢弩甲胄刀剑等,由九寺五监中的军器监督造掌管。军器监下辖的工坊多数开办在东都和钟京,少部分在各道官营矿冶附近,便于就地取铁打制,完工后再经漕运或陆运输送至钟京,纳入国之武库。 庆州的军器坊,就是其中之一,每年能为大周制造上万斤甲戈。 “你是说可能有人暗中牟取军器坊的兵器?” “嗯。” 阿棠嚯了一声,贪墨甲杖可是重罪,全家砍头那种。怪不得朝廷如此重视,要派晏元昭一个三品大员来查。若做实了是那银面具男人所为,他是何居心,不堪深想。 她立刻担忧起来,“云岫他们在庆州肯定势力不小,你派的这个人也只能偷偷查,他能查到问题吗?会不会有危险呀?” 第92章 “会有危险,但是危险在此人面前,不算什么。”晏元昭道,“至于暗中探查,更是此人专长。” “这么厉害。”阿棠好奇道,“他是你的手下?不能是侍卫吧,御史台的人吗?” 晏元昭依旧是话不多说的风格,“待会儿我们就出发去庆州,一见便知。” 阿棠眨眨眼,“你现在完全原谅我,信任我了?” 晏元昭默了默,“不管你怎么想,你是本官的人。” 他眉目英挺而清冷,言落如金石,好似蕴含千钧重的分量。 阿棠蓦地心中一动,他要她做回他夫人时,她除了惊讶便是哭笑不得,倒是此刻,泛出一点微妙的感觉,如露过柳尖,细沁心怀。 她等这种潮湿的感觉褪去后,莞尔一笑,再次提醒,“巡察使大人,你都把我当做你的人了,那什么时候肯给我解药呢?” 晏元昭清眸看她,“我给你解药,你立马远走高飞?” “那当然不会,我说过要陪你在庆州把幕后黑手揪出来,给千娇姐报仇的。难得来河东一趟,等事情解决,我还想去北边的大草原骑马呢!你如果不急着回钟京的话,也可以和我一起去。” 声音极是雀跃。 晏元昭一笑,“你计划得倒很好。” 已是迫不及待要走了吧,心都飞到草原上了吧?半分没把他放在眼里,更别提放在心上。 晏元昭调理了半天的心情一时又差到极点。 阿棠听出他话里不悦,“晏大人,真的谢谢你肯放过我。你这些天训我的话,我都记住了,我现在也不缺钱,不会再去做那么多坑人的事,嗯,我会改过自新,好好做人。” 晏元昭半个字都不信。 前几天还说什么阳关道,上午还说不会痛改前非,她什么话不是张口就来,这么说恐 怕是为了讨好他。 果然,只听得她道:“晏大人,择日不如撞日,你既然答应我要给解药,那今天就给我吧。” 她去拉他的袖子,轻轻地晃。 晏元昭面目冷肃,终是没甩开她手。 “今天不行。解药没有现成的,要凭药方去配,等到了庆州再说。” 阿棠一急,“那要不你把药方告诉我,我自己去配?到庆州后你肯定忙得没有闲工夫,我不劳烦你,我自己来。” “……也不行。此药是大理寺的秘药,解药药方不能外传。我不能告诉你。” 阿棠语塞,忿忿松开他。 晏元昭低头看了袖子一眼,袖口的雉鸟和他怅然对视。 “大理寺的药,不能外传,那你怎么有的?”阿棠嘟囔道。 “因为家父。” 阿棠没明白,疑惑看他。 “家父曾官至大理寺卿。”晏元昭淡淡道。 显然,她已忘记他父亲的事。 “是哦......”阿棠满脸的失望,慢吞吞地去案上取了只碗,蹲到角落,用帕子垫着热陶罐往里倾倒药汁。 药有些烫,她搁在小几上等放凉。晏元昭走来,拿起她的手,往她手心里放了三颗药丸,“能维持七天的解药,都先给你。不用太担心。” 阿棠收下象征他诚意的解药,脸上由阴放晴,“好吧,没关系,到庆州后你早点去配药啊。说起来,最近两天我头都没再晕过......难道是我的身体已经适应了这个毒?” “嗯,这个毒就是如此,适应后就不再有症状,你当做这毒不存在便好。” “那也有点难。”阿棠嘀咕两句,拿起药碗,轻轻吹了吹黑漆漆的汤药,正要往嘴里送,忽被晏元昭一手拦下。 “这就是避子的汤药?”他皱眉问道。 阿棠点头。 “大夫开的?” “当然不是。”阿棠笑道,“医馆的大夫才不会给人开这种药方,断人子嗣,多不好啊。这是我小时候在青楼里背下的方子,可值钱了,我穷到兜里没铜板的时候,卖方子给人,赚了不少呢。” 多子即多福,但也有人逆其道而行,譬如青楼里的妓子。避子药这种常人忌讳且难得一见的东西,在烟花地是必不可少之物,都是老鸨花千金买来的秘方。 阿棠在春风楼做丫鬟的时候,常常给仙娘跑腿抓药,把方子背得滚瓜烂熟。 “你卖给别人,岂不也是断人子嗣?”晏元昭道。 “这可是做好事!”阿棠道,“你知道妇人生过许多胎后,身体就变得极差,可做男人的又不禁房事,要不避孕的话,那就要生十几个娃娃啦,人怎么受得了。” 晏元昭一怔,“是这样。” 他又看了看浓深黏稠的药汁,“这种药服下去,恐怕对身体有伤害。” “没事,总比真怀了强。”阿棠突然又想到一点,“而且我体内的毒不是还没彻底解吗,那更不能有孕了!” 晏元昭目光幽幽,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松开手,眼睁睁看着她咕咕咚咚把药灌下去。 药苦得她龇牙咧嘴,忙又喝了几大口茶水,将苦味压下去。 一回头,看见晏元昭盯着空碗里的药渣发愣。 “怎么啦?” “没什么。” 只是这药的味道当真苦,冲鼻的气味弥散过来,叫人难受到心底。 那棕褐色颗粒状的药渣稀拉拉地黏在碗壁,怎么看怎么刺眼。 “走吧,去庆州。” 晏元昭面无表情地招呼阿棠上路。 女郎脆声应了,稍整仪容。她仍是男装打扮,只是为了省事,没再将脸涂黄,清眸如泓,脸蛋白净。若是那眼尖的,当能看出她是女儿身。 她收拾了几个包袱过来,晏元昭发现比昨天来时还多了一个。 “这里头装了什么?”他指着鼓鼓囊囊的新包袱问。 阿棠脸庞微红,“一碗避子汤也就只管前后两三天,所以我抓药的时候多抓了几副,以后也省事儿。” 她说完,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大胆道:“你懂我的意思吧!” 晏元昭听后,浑身血液上涌,扭头气道:“你把我当什么了!” 阿棠被他吓得一愣,撇撇嘴,“你不愿意就算了嘛。” 说完,提脚推门出去,没忘提着那只包袱。 晏元昭脚步重重地跟出去,啪地将门关上。 第79章 陆先生“晏大人,我把你当朋友。”…… 当日傍晚,阿棠跟着晏元昭进了庆州城,在一家名为鸿福的客栈见到了他派来探查案情之人。 此人身形高大,眉飞入鬓,双眸如鹰隼般锐利,眉宇间一股潇洒不羁的意气。只是头发一多半斑白,发白而貌伟,令人一见即有唏嘘之叹。 阿棠心生好奇,站在晏元昭身后,悄悄地打量他。 她发现她竟然判断不出这人的年纪,以白发论,或已花甲。但他面色红润,走进客栈房间时虎虎生风,脸上虽有些风霜纹路,却不太显老态。 显而易见,此人非凡俗之辈,不是晏元昭的普通手下。 果然,她听晏元昭称呼此人“陆先生”。 “元昭,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庆州?”陆子尧看着他一身朴素打扮,“还亲自到客栈里来,一点官架子都不摆,老夫还以为你会派人把我请去衙门见你呐。” “在陵州被人盯上,还遇到了刺杀,麻烦得紧。干脆就没带人手,微服过来了。庆州官衙那边,我也还没去,等必要的时候,再摆起官架子吧。”晏元昭解释道。 陆子尧经历过大风大浪,听到刺杀这等字眼,眉毛都没挑一下。他的目光掠过晏元昭背后,在那张匀净白皙的小脸上蓦地一停,面露惊讶之色。 阿棠不觉什么,坦然看他。 倒是晏元昭出声唤道:“先生?” “哦,是这样啊。”陆子尧收回目光,笑道,“你没带人手?那这个小姑娘是哪来的?” “她不太算。”晏元昭干脆道,说完后还想再解释两句,但嘴巴张开又闭上,放弃了。 “我是晏大人的朋友。”阿棠接来话茬,自来熟般地笑,“我在陵州和他遇上,就和他一块过来了。给他帮帮忙,也跟着见见世面,之后再顺路去看看草原风光。” 在扶阳晏元昭问她把他当什么,她思考了一阵子,如此答他。 “晏大人,我把你当朋友。” “我可没把你当朋友。”当时晏元昭不客气地回道。 他不会和女子做朋友,更重要的是,他不会和他亲过摸过睡过动心过的女子做朋友。除了做夫妻以外,怎么可以有别的选项? 但她毫不在意。 “不要紧,我单方面把你当朋友。我有好多江湖朋友,你是我唯一的大官朋友。” 大官晏元昭在此时忽然觉得阿棠信口开河的习惯有一点好,她永远可以在任何尴尬的场合里毫无负担地编出一套瞎话,用她自然的神态和坚定的语气使你信服,亦或是将你气到失语。 “原来是元昭的红颜知己啊!”陆子尧似乎觉得很好笑,声音里含着戏谑,上上下下打量完女郎,看向表情淡然的晏元昭,“你什么时候转性了,是和裴家那小子混太久的缘故?” 第93章 “陆先生,慎言。”晏元昭道。 陆子尧哼了一声,“好啊,你现在穿上紫袍,我都惹不起你了!” 晏元昭无奈,“元昭一直把您当老师,并无任何不敬之意。” 陆子尧捋着胡子摇摇头,脸上流露出微微的嫌弃。 不得了,此人竟能给晏元昭脸色看。虽然只是在开玩笑,但也让阿棠看得津津有味。 晏元昭察觉到阿棠的兴味,手揉眉心,“陆先生,说正事吧。” “从我踏入河东境内起,就有一股势力不择手段阻我来庆州,可见军器坊问题非虚。对方既料到我此行来意,必已十分警觉,先生这段时间可有何发现?” “问题确实严峻,”陆子尧喟道,端起一盏茶润嗓子,从头讲起,“半个月前我到庆州,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那位举告此事的司兵参军,可谁想到,早几天前他就没命了。” “没命了?”晏元昭诧道。 “对。据说他走在护城河边上,不慎落了水,等被人救上来,已闭气多时了。我去的时候,他头七都过完好久了,算算日子,他死时你刚被任命为巡察使,还没离开钟京。” “那他肯定是被灭口了。”阿棠低声道。 陆子尧看她一眼,见晏元昭没说什么,便点头道:“不错,世上没有这么多巧合。无人亲眼看见他落水,他是脚滑掉下河,还是被人推下 去的,根本不得而知。” “此人是个忠勇之士,这条命是为了大周而牺牲的。”晏元昭声音颇沉,“我想,对方既然暗算了他,恐怕也把他手中掌握的证据毁去了。” 司兵参军是州府六曹之一,掌一州兵甲、器仗、军防等事务。不过,庆州军器坊由军器监派来的吏员控制,州官名义上监督,实际不参与管理。 这位参军在秘信中提到他发觉兵器数目有异,是因他曾偶然在军器坊的库房里看到了一批钢刀,但在出库运到两京的兵器里,却没有这数百把钢刀的踪影。他拿此事询问吏员,对方却坚称是他记错了。 参军要来军器坊的账目查看,同样也没有这批钢刀的记录。 军器坊所使用的原材料全部来自庆州乌布山冶铁场,狐疑之下,他索来了冶场账目,将最近一年送到军器坊的百炼钢斤数与产出的兵器重量两相比对,发现两者相互对应,并无差池。 他怀疑账目被改过,便悄悄走访冶场。冶场以船只运钢经乌布河送至军器坊,他不知以什么法子挖掘出冶场运送的实际重量要多于账目纸面数字,并且多的还不少,起码达到上千斤。 他在信里写,他还在继续查探此事,手里已握有一些证据,等钟京来人,他就将证据交予朝廷。 司兵参军寄出信不久即亡命,很可能是行动被对方察觉。 陆子尧点头,“我问过他家人,也曾悄悄潜进他家宅探查,都无所获。” “继续说。”晏元昭道,“以先生的本事,必然有收获。” 陆子尧一笑,“账目上难寻端倪,我只能另辟思路。按那参军的说法,军器坊很可能私贪了上千斤兵器,这么多货物,若要挪为己用,就得运出去。而若要掩人耳目,就得偷运,尤其是,如果他们要运出城,就要另找名目获得出城许可,绝不能让人发觉这是兵器。” “于是我打听了军器坊附近定期运送货物的商行,逐一排查。我运气不错,还真找到了一家十分可疑的。” 他说到这里,又去饮了口水,阿棠竖起耳朵,等他的下文。 陆子尧徐徐说道:“这是一家小木作,每隔一段时间会来乌布山附近拉木材,运到它的木作坊里去。这木作坊呢,由姓李的一对兄弟经营,奇怪的是,作坊很小,匠人不多,所产不过门扇格窗、木匣条案等,也没甚名气,不销给城内百姓,非要隔几个月拉出城,送上城外齐苏河的货船,运到涑河,销往他州。哪有人这么做生意的?” “你怀疑这家木作坊以运木运货为名,暗中藏匿兵器,先拉到作坊里,再运出城?” 陆子尧颔首,“不是怀疑,是确信。你说有人拖住你,那便是了,销毁账目和杀人灭口很容易,不需要那么多天,之所以让你迟迟不得来庆州,是因为他们还有贪墨的兵器没来得及运走。” 晏元昭和阿棠双双眼睛亮起。 “你见到被偷运的兵器了?” “没错。”陆子尧又是微微一笑,“老天爷在帮老夫,前两日刮风下大雨,船只难行,这家木坊最近一批运出城的货只能暂时放在码头的货栈里。我昨夜去探了,那木柜木箱之中藏了不少箭矢和障刀。” 他径直走到房间木榻前,从枕下抽出一把近两尺长的障刀,置于案上,手指刀柄,“你们看。” 只见木质刀柄上有一小片被削磨的痕迹,似乎是一列文字被草草抹去。首末几个字抹得不全,依稀能辨。 “圣…什么…作?”阿棠念道。 “圣平二十四年庆州作。” 晏元昭接来话。 匠坊制作甲戈,都要在成品上刻写年份与制作工坊。如果这把障刀真的产自庆州军器坊,那被抹去的文字八九不离十,就是晏元昭猜的这般。 陆子尧肯定道:“我发现的所有兵器都有着类似的痕迹,想来是私吞之人为了挪作他用而削去的,以防暴露来源。” “这批货可还存放在码头?”晏元昭问。 “在。”陆子尧鹰眸闪烁着狡黠的光芒,被白发一衬,活似老顽童,“这伙人在涑河破坏驿船,让你过不了河,老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昨夜顺手把他们货船的船帆折了,他们今天走不成!” “妙极!”阿棠笑道。 晏元昭亦赞,“陆先生出手,果然不同凡响。此案关键已被先生侦得,元昭倒是省事了。” “我替你办事,你怎么答谢我?”陆子尧笑道。 晏元昭神色自若,“替我办事?此话错了。先生明明是替朝廷分忧,为大周查清隐患,铲除蛀虫。先生当仁不让,仗义相援,元昭铭感五内,这就替大周百姓谢谢你。” 耍什么无赖呢,阿棠在旁听着,忍俊不禁。 陆子尧拿他没辙,“你小子!” “走吧,去码头货栈确认一下,然后去州衙。”晏元昭发话,“事不宜迟,趁对方没有反应过来,连人带赃一网打尽。” 第80章 上榻睡“今晚你上榻睡吧。” 一行人赶至庆州州衙,吏员听到晏元昭报上大名,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本作不信,但见他衣饰不菲,一身气度非常人可比,便去向当值的一位录事通报。 那录事出来,晏元昭也不废话,拿出黄绫告身予他。 录事一字字读完,又将告身上记载的晏元昭年貌特征与眼前肃容危立的郎君一一比对,末了还低头研究了半天绫布上的中书省大印。没找出毛病来,可心里仍是狐疑,堂堂三品巡察使,不坐舆乘车,不前拥后簇,大晚上带了两个随从悄悄前来——录事又瞄了一眼站在“巡察使”斜背后的两人——一个鹤发英容的男人,还有一个雌雄莫辨的清秀小子。 思前想后,录事不敢下判断,“您先稍安,某派人请上官来。” 半个时辰后,庆州刺史岑义从宅中匆匆赶来。 岑义年过五旬,和大周朝常见的体态瘦削或肥胖虚浮的中年文人不同,他面庞黑红,身材壮硕,步态十分有力。 一踏进门来,录事欲将告身递予岑义验看,岑义两眼一睹坐在下首悠悠喝茶的晏元昭,转头低叱录事,“你怎可如此慢待巡察使?还不快将告身还回去!” 说完向晏元昭一拜,和蔼道:“不知晏中丞驾临本州,下官来迟,请巡察使恕罪。” 晏元昭抬眉,“岑刺史不需看看告身,以证在下身份?” 岑义笑笑,“不用。下官曾见过令尊,您与令尊容貌相像,是晏中丞无疑。而且——”他看向坐在角落里的男人,“这位就是陆子尧陆侠士吧,多年不见,风姿依旧。您与晏廷尉交好,在大理寺大放异彩,在下也有所耳闻。” 大理寺卿习称廷尉,岑义言下之意,晏元昭肖似晏翊钧,身边又有晏翊钧故友相随,那毫无疑问就是朝中近年来风头无两的年轻重臣晏元昭。 陆子尧仔细端详岑义,恍然大悟,“你是当年在裴将军幕下的小推官!我们在扶阳见过,二十多年过去,你又来河东做官了。” “是啊,在下与河东缘分匪浅。”岑义叙旧点到为止,转而对晏元昭拱手道,“下官以为晏大人身在陵州,这突然来庆州,不知所为何事?” “庆州军器坊贪墨兵器,岑大人可知道?”晏元昭淡淡开口,直陈此事经过。 岑义听到一半,已是满脸惊异,待晏元昭讲完,额上汗水涔涔。 “我竟不知还有此等事!这其中是不是有误会?陈参军私下调查,也不和我说一声,竟至丧命,这,这实在离奇......” 第94章 岑义一副难以相信的样子。 晏元昭无暇解释,“是与不是,将人抓来,一审便知。岑大人,你叫人兵分两路,一路出城到码头缴获兵器,另一路至李氏木坊,拘押相关人等到衙。” 岑义有些犹豫。 “岑刺史,本官号令不了你吗?”晏元昭毫不客气。 “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岑义忙道,“我这就照 办,绝不耽搁。” 说着就急召衙役前来领命。 这一边晏元昭与岑义在布置拘人缴赃的事,厅堂另一角,两人聊得正投入。 阿棠早从陆子尧提到在扶阳见过岑义时,心思就活转开,圆睁着水灵灵的眼睛,忙不迭问:“陆先生,您不会就是泰康十三年义守扶阳的陆大侠吧?” “你一个小姑娘,还知道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陆子尧有些惊讶。 阿棠听他这么说,便知道自己猜准了,倒吸一口气,两眼放光,“怎么是陈芝麻烂谷子呢?这是口口相传的英雄事迹,足够写入国史流传百世的呀。真没想到我此生有缘能见到您,您比我想象中还年轻,还潇洒,还像一个大侠!” 一连串的恭维把陆子尧哄得哭笑不得,如电的目光对上阿棠清澈明亮的双眸,一霎和蔼,“一把老骨头了,哪里当得起。侠不侠的,都过去了。” 似是唏嘘往事,他抚摸了一把自己用布带束起的斑白头发。 “当得起当得起!您一身侠士风范,可和年龄没关系,我在客栈见到您时,还觉得您才三四十岁呢。”阿棠说完,又道,“不过,我以为您是江湖中人来着,听刚才岑大人说,您还在大理寺做过官?” 陆子尧道:“你是信了我功成身退飘然而去的那套话吧?” 阿棠不好意思地点头。 “老夫只能算半个江湖人,一只脚在江湖,另一只脚偶尔也踏踏庙堂。我与元昭父亲是好友, 他查案子手下缺人,我帮过他几次,结果帮着帮着就被他忽悠进了大理寺,领起朝廷俸禄来了。” 陆子尧说着说着捋胡子笑叹口气。 “怪不得您这次查案子那么厉害,原来是名声在外的高手。您这通身本事合该给朝廷效力,不然岂不浪费了?大理寺有您这般人才效力,那是大理寺的荣光。” 九寺五监与三省六部不同,因为需要具备特殊技艺之人,故而不拘一格招揽人才,常出现无功名无家世者以流外官身份入仕的情况。当然,此类官的地位与正统文官不可同日而语,上升空间也有限。 不过岑义既然夸赞他在大理寺大放异彩,那他办案一定办出过很大的名堂,阿棠对他的钦羡之情又深一层,听到他语气中似带着一点无奈,不由出言褒奖。 陆子尧没想到她的恭维话一套又一套,脸上笑容溢开,眼角皱纹又多几条。 “不过,您是不是早就离开大理寺了?”阿棠问道。 沈宣给她讲过不少大理寺的事,可从没提过陆先生的名号。 “是啊,早十年就走了。元昭父亲去世后,我就不肯继续待在那儿了。” 阿棠表示理解,“官场人心复杂,不如闲云野鹤自在。这次晏大人能请得动您出山帮他,他的面子可真大。” 陆子尧摇摇手,“他有什么面子可言?小小年纪就古板得像个小老头,脾气硬得像茅坑里的臭石头,我那是看在他阿爹的面子上,再有,二十多年没来河东了,老夫也想故地重游,到处走走看看,这才答应他来探探情况。” 阿棠听到他对晏元昭的评价,心下一万个赞同,“您说得太对了,他这样的脾性,一般人真受不了。” “老夫也算看着他长大的,三岁看老,此言不虚啊,他三岁的时候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既不爱哭,也不爱笑,还不说话,可把长公主担心坏了,以为他有脑疾,后来发现他背诗背得可溜,这才放下心......” 阿棠噗嗤笑出声,听得正乐,却听陆子尧话音一转,“小姑娘,你是什么人?怎么认识他的?” “我?我是个闲人。”阿棠丝毫不慌,笑吟吟地糊弄他,“我占了他一点便宜,他气恼得很,我们不打不相识,有了交情。” 陆子尧一听,就知道这小姑娘不想说,他也不生气,只笑道:“能在他手中占便宜,你可不简单。” “还好。”阿棠轻轻带过,继续兴冲冲地道,“对了,他说您是他老师,那您教他......” 陆子尧看她迟疑,接下话来,“教他功夫。这小子什么都做得很好,我除了能教他点武艺,也没什么好教他的了。” 他才说完,就看见这小女郎目光炯炯,“名师出高徒,他的武功已经很好了,您一定更厉害,厉害好几倍那种,真想见识见识您的身手……” 晏元昭与岑义吩咐完,走到厅堂一角去寻两人。然而阿棠眉飞色舞地与陆子尧叙话,他站在她身后有一会儿了她都没发现。倒是陆子尧余光飞来几下,诧异他为何站在那儿不说话。 “咳。”晏元昭从喉咙挤出一点声音。 阿棠回得头来,晏元昭看着她,“岑大人安排了官舍,在衙门附近,待会儿有人带你过去。” 阿棠听出意思,“你呢?你不过去吗?” “我晚些时候再去。等人抓来,我要连夜审讯。” “那我能留下来在一旁听吗?我保证不打扰你!” “不行。你毕竟是女子,州衙人多眼杂,你待在这里不合适。”晏元昭沉声道。 而且,审讯有时是要见血的,她或许不怕,可他不想让她看。 阿棠有些失望,但没说什么。 “元昭,我也一同过去。”陆子尧开口,“大晚上的我不陪你熬,你人已到庆州,这案子我便不管了,我得好好休息一阵子。” “先生这半个月来辛苦了。等事毕,元昭任先生差遣。”晏元昭道。 “这才像话,”陆子尧道,“我可记住了。” 话说完,晏元昭转身走了几步,忽又回头,闷声唤道:“阿棠。” 阿棠一怔,他竟唤她名字了。 但晏元昭叫了一声她,又不再说话,阿棠相当迟缓地反应过来,他是不好当着陆大侠的面说。 她挪到他跟前,“你改主意了?” “不是。”晏元昭轻声道,“今晚你上榻睡吧。” “不然呢!”阿棠好笑道,“你又不在,难道我还傻乎乎地继续打地铺?” 他不是不在,只是会晚些回去。 晏元昭没再解释,抬手帮她将头上微歪的幞头扶正,“那就好。” 第81章 留银灯“昨晚算我把持不住,今后不会…… 晏元昭走进官舍院落时,夜色深浓,秋月如镜,金波流转。 他谢绝了小厮欲为他进屋掌灯的好意,推门直进卧房。屋里蒙了一层昏暧暧的胧影,竟非他想象中的一片深黑。 光影来自床榻边上的鎏银莲灯台,细长的烛花微曳,摇落莹莹暖光。 他脚步轻轻地走进去,撩开床帐,女郎掩被睡得正香。 晏元昭满身的疲惫躁恼忽地消散大半,他没有想象过这般情景,但此刻见到,才发觉他已期盼了很久。 他进帐前,没有灭烛,任烛影继续昏昏地摇着。 若说有什么和他期待不同的部分,就是她睡在了床榻的外侧,还很靠边,一截手臂露在被子外头,沿着榻沿耷拉下来。 晏元昭叹口气,将手臂折回被里,连人带被抱起,平平搬进里侧,然后上榻躺下。 秋凉如水,她躺过的地方余温尚存,被子里也一片暖意,这又是层晏元昭从未想过的好处。他在这种慰藉里沉浸了片刻,侧身将阿棠搂入怀——这一层好处是他反复想过的。 她背对着他,他手放在她腰上,那里极软,上滑更加软,晏元昭很舒服。但是这样他看不见她的脸,偏偏他此刻很想看看她。 于是晏元昭把人翻了个面,将她玉白的小脸安放在他颈窝里。她睡着的样子很安静,很乖巧,不会担心她突然说出惹他生气的话,遗憾是那些让他觉得可爱的话,也听不到了。 晏元昭亲了她几口,手游下去探更多地方。一边揉弄着温香软玉,一边思索着案子,不知不觉月亮西移。 阿棠的脸一点点红起来,卷翘的鸦睫颤了又颤,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晏元昭及时注意到了她的变化,在她睁开眼睛之前收了手——他已经很熟练了。 只是暗暗作恼,她现在越来越容易醒了。 阿棠揉揉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男人,“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一会儿了。”晏元昭挪动身子,仰躺着不看她,“灯是给我留的?” “嗯,我觉得你也许会半夜回来。” 阿棠说完,手臂一伸,主动去抱他,头埋进他精壮的胸膛。好韧好弹,她只是闻一闻唐僧肉的味道,还没有吃,身子就酥软了。 晏元昭高兴又不高兴。 第95章 他终于发现,她扑上来时 的神情和她吃东西时的样子差不多。准确说来,比吃大多数食物要兴奋,大抵和吃羊肉汤程度相当。 “你审得怎么样呀?兵器的去向找到了吗,幕后主使抓出来了吗?”阿棠趴在他胸前,闷声问。 晏元昭闭上眼睛,“不是很好。” 庆州衙门负责捕贼的皂隶战力不强,一大半现从家宅中跑来应卯,晏元昭想到云岫手下杀手的厉害,担心木作坊里也藏着高手,亲自率皂班去拿人,岑义也跟了去。 一干人等将木坊团团围住,撞门捉人。好消息是木坊里并无武功好手,几名匠人和学徒看到皂班的刺刀,立马打着哆嗦束手就擒。然而李氏二兄弟当时明明也在坊内,却齐齐逃脱,围宅的皂隶疏忽大意放跑了人,都说不清楚两人是从哪里逃走的。 晏元昭只得令皂隶先带走人,其余人等在坊内搜罗一圈,没见到藏有兵器,只将木坊账目等证物抄检汇总后送去衙门,随后草绘李氏兄弟二人肖像,城内搜寻。 另一边也不顺利,派去码头货栈的人手根本没找到那几箱赃物,亦没见到泊在岸边的船只,看守货栈的人昏睡不醒,被皂隶扛来交差。 晏元昭咬牙让人把看守人送了回去——这人是他去庆州衙门前,去货栈确认赃物时被他亲手敲晕的,他的兜里甚至还装着一块碎银子,那是他给的补偿。 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里,货物被人转移,堪称巧得出奇。 他回衙后,提审了几位匠人,他们所知甚是有限,晏元昭得到的有用信息很少。 大好局势急转直下,晏元昭心头憋着一口火,三更夜半,只能先回来睡觉,明天再说。 面对阿棠的询问,他不欲多言,但还是拣着要紧几句说了,满足她的好奇心。 阿棠听完也懵了,“怎么会这样?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那伙人就把货运走了?” “此事疑点甚多,明日还要详查,或许会有头绪。”晏元昭声音沉沉,带着倦意。 “这么难办,要不干脆把什么军器坊、冶炼场的人都抓过来审,不信他们都不开口。” “嗯,迟早要拿他们问审。”晏元昭道。 只是那些是军器监的下辖司署,官办的兵工场,代表着朝廷脸面,缺少证据贸然查扣,不是明智之选。他赴任前,皇帝尤其叮嘱他,莫要大张旗鼓,引发恐慌。 阿棠听出他不欲多解释,偎在晏元昭胸前的身子移了回来,同他一样平躺着怅望帐顶。 晏元昭看她一眼,“睡吧。” 说着探身出帐,吹灭银灯。 帐内陷入一片黑暗。 阿棠已睡了半宿觉,又说了一会子话,倒不太困了,沉默半晌忽地道:“晏大人,你明明知道我很好奇陆大侠,他和你关系匪浅,你却半个字都不肯告诉我。你怎么能这么坏呢?” “我哪有你坏。”晏元昭幽幽道。 “这不一样!”阿棠分辩,“我没有故意对你坏过,你却是故意不告诉我。” 她没故意对他坏过,那她的坏就是浑然天成,自然而然,全系本心了。 晏元昭声音又带上气,“睡觉。” 阿棠不吱声了。 晏元昭在等她睡着,然后他便可以抱着她睡。等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有毛病,偷偷摸摸,还成习惯了?她能随心所欲,他却束手束脚,岂不太可笑了? 他翻了个身,立马把人拢怀里。 阿棠骤然被他抱紧,一种过电般的感觉传遍全身。他抱她,和她抱他,完全不一样。甚至他每一次抱她,都不一样。 她喜欢这种被男人气息全然笼罩,贴着他臂膀胸腹臀股的亲密感,心里响起密密的鼓点,难以入眠。 不过,她觉得他也挺难眠的。 她阖上眼睛,翘起嘴,声音娇娇柔柔,“我们要这样子睡觉嘛?” “嗯。” “要不你还是松开我吧?” 男人不答,手也没松。 阿棠决定坦诚,“你那里顶着我,太硌了。” 他还是不说话,但阿棠知道他没睡着,因为她真实地感到......更硌了。 怎么这还能助兴吗? 她咂摸了一下嘴,一个转身,把自己怼到他鼻尖下头,叽咕道:“要不我们来一回?” 晏元昭睁开眼,唇边即是她稍显急促的吐息。黑暗里看不清什么,却不难想象到小骗子此刻白中透粉的脸颊,晶晶亮的眼睛,狡黠的笑意...... 他身上燥热更甚,部分因为愠怒。 她心里没他,却不影响她向他求欢。 不错,他是喜欢她,但这不代表他可以被她作践。 “不要。”他薄声道。 阿棠微窘,“为什么呀?你不是很想吗?” “身体想就代表我想吗?”晏元昭看着漆黑的帐顶,“如果人全由身体做主,任凭欲念驱使,那和畜生何异?” 畜......生?阿棠目瞪口呆。 “那你为什么不想?”她小声问。 “夫妻之礼,若无名分,则为苟合。此非君子之道,晏某不屑为之。”晏元昭说完,转头对着黑暗里的佳人道,“昨晚算我把持不住,今后不会了。” “听上去真唬人。”阿棠忍不住笑了,“这位君子,我问你,没名没分地行夫妻之礼有违君子之道,那我们现在睡同一张榻盖同一床被,你的那什么还硌着我屁股,这就是君子啦?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她说完后,不过几瞬,便感觉被子猛地被拉动。晏元昭转了身去,直接挪到榻沿,与她相隔足足三尺。 “我明日要上衙,没工夫和你理论。” 不难听出恼羞成怒。 阿棠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舒展开胳膊腿儿,拥紧被子安恬合眼。 他不抱着她,她很快就能睡着了。 次日阿棠醒来,榻上已不见晏元昭的踪影。她穿上圆领袍,把头发塞进两脚幞头,按小厮的指引去厢屋吃朝食。 陆子尧也在,见到他,阿棠笑吟吟地叫了声陆先生,在他对案坐下。 她提起昨晚行动失利的事,此事陆子尧今早已从晏元昭口中听闻,见她尤其关心,宽慰道:“查案本就要从曲折中前进,有波折并不奇怪,相信元昭,他会让事情水落石出。” 阿棠点头,“您不去帮帮他么?” “老夫就不费这个功夫了。”陆子尧笑道,“此案有些敏感,我现在不是官门中人,先前帮他查探一二已是越界,不宜再涉足过深。” 不过今早晏元昭来与他讨论时,他仍把一些思路说给了他听。 “阿棠姑娘,你也一样。”陆子尧提醒道,“他给朝廷办事,这是他的职责,你一个小丫头,不要操太多心。” 阿棠心道他说得不无道理,晏元昭估计也是这样想的。 他带着她来庆州,没真指望她能帮他什么,更像是怕她逃跑。 只是这件事毕竟和她有点关系,还牵扯到晏元昭的安危,她难免挂怀。 几念转过,她从善如流道:“我晓得,就是有几分好奇,便忍不住问问。说起来,陆先生昨晚说想在河东到处走走,不知今日有没有安排?” 陆子尧闻言抚须,“老夫到这把年纪,山水之兴淡了不少,口腹之欲倒是上来了。听说河东美味不少,有涑河鲤鱼,烤乳鸽......” “还有柳叶面片,煨羊肉。”阿棠兴致盎然,露出一排洁白贝齿,“我陪您去吃!” 当日中午,一老一少出了官舍,来到庆州最大的酒楼。 烧汁浇淋的烹鲤鱼端上案,形 如柳叶、顺滑劲道的面片呲溜吸进嘴里,佐上黄酒煨炖的肥美羊肉,再吃一口蘸着胡椒的鲜鸽子肉...... 阿棠嘴不停歇,大快朵颐。 只是心满意足时,瞥然生一念,可惜晏元昭此时正忙,没有口福来吃。 说到吃,好像也没见过他特别喜欢什么食物,反倒动不动嫌这个味道重,那个不干净...... “小丫头,你想什么呢?” 陆子尧开口提醒她,“你的鸽子腿掉面汤里去了。” “喔!”阿棠赶忙拾起鸽腿,吮吸干净附在鸽肉上的汤汁,抬眼笑道,“我刚刚在想,您一个江湖游侠,怎么和晏驸马做了朋友?” 却没想到,她随口胡诌出来的一问,恰让陆子尧触动心怀。 第82章 惊鸿影“小丫头,你可别去给元昭做小…… 三十多年前,陆子尧还是个少年。 少年修得武艺,初出茅庐,腰剑走马,游东都,访名山。在夷山之巅,他遇上两位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一男一女,意气相交,结为好友,度过了一段饮酒赏花、抚琴舞剑的逍遥日子。 那时陆子尧真的很年轻,年轻到根本没想过两位好友不凡的家世代表什么。后来世事无常,一位进庙堂,一位进教坊,他坐在雪似的棠树花下喝着苦酒,神伤了一段时间后,重新踏上漂泊之旅。 第96章 未曾想走到扶阳,贼子寇城,他不忍一城百姓蒙难,顺手义举,赢了一个大侠名声。 后来是怎么从一个江湖游侠变成的大理寺职官?似乎是从晏翊钧办一件件奇案要案,屡屡以身涉险开始,陆子尧实在怕这位不懂武艺的好友哪天死在办案的路上,主动给他做护卫,护着护着,就同他一道查起了案子,维护起了人间正义。晏翊钧提出为他求恩旨,许他以流外入仕大理寺,他半推半就答应了。 岂料十余年间,好友先后身亡,他一个人当官又有什么意思,辞信一递,挂冠归去。不忘照拂故人子嗣,教他武艺,免步其父后尘。 往事峥嵘,多年过去,已不会轻易使他伤怀。 但此刻—— 他看着眼前大口嚼着鸽子肉的小丫头,有些恍惚。 春波未绿,却见惊鸿照影。 她长得太像阿微了。 这回轮到阿棠小心翼翼地提醒他,“陆先生,是我不该问吗?” “哦,没事。”陆子尧换上和蔼的神色,“你可能不知道,晏翊钧十几岁的时候,常年待在夷山上学琴,我就是在那里遇到他的。他当时在翻土播苋菜种子,我看他连耙子怎么用都不懂,就去教了他,一来二去成朋友了。” 事实是当时他的目光全被菜地旁仙姿绰约的女郎吸引了去,借口帮忙翻土想和她说话,但种了一下午的菜,没敢和她搭一句话。 阿棠忍俊不禁,“晏驸马富贵出身,四体不勤也正常。” “是啊!翊钧还好些,元昭那小子可是真娇贵,身上带着不少他公主娘的毛病......” 陆子尧似是意识到自己提及长公主不太妥,及时打住,扫了眼桌上所剩无几的菜肴,道:“你吃饱了吗?要不再加点?” 阿棠很诚实地道没吃饱。 陆子尧叫了伙计过来,添了一道秋天的时令蒸蟹和一坛桂花酿。 “老夫爱喝几口小酒,小丫头别介意。”他道。 “当然不会。”阿棠笑道。 酒菜上来,阿棠身体力行地展现了何为不介意,她喝得比他还豪气。 陆子尧流露出赞叹之意,提杯相碰,“你这个小友,能喝酒,好啊!” 阿棠只是笑,圆圆的眼睛神采飞扬。 两人吃了一会蟹,陆子尧摇头道:“河东蟹不好,肉质太松,不如我家乡江南的蟹肥美。我小时候啊,经常下河捞蟹,捞上来就地一蒸,就着姜丝蘸醋,那滋味儿别提多美了。” “好巧,我也是江南长大,也经常下河捞鱼捞螃蟹。” 不过她那会儿捞上来螃蟹都拿去市集卖,自己没吃过几回。 陆子尧呵呵笑道:“江南好啊,江南的小丫头都水灵。” 江南有桃红柳绿,有小桥流水,有碧蓝的春水,有美丽的姑娘。哦,除了美丽的姑娘,也有好看的郎君,还有好吃的蟹,香喷喷的桂花...... 回想起少时和阿微讲江南好处时的笨嘴拙舌,陆子尧心中一哂。 阿微当时很给面子地说有生之年,她要去江南看看。 可惜,她的有生之年太短了。 对面的小丫头弯着笑眼啃螃蟹,陆子尧发现,她和阿微只是五官像,神态气质天差地别。 阿微从不会笑得如此灿烂,也不会去嘬指头上的油汁。她的笑容通常温柔娴静,动作从容优雅,和晏翊钧一样,两人看上去极为登对。 他那时还误会过。 要是阿微有这小丫头的性子,恐怕那几年也不会如此难熬。 陆子尧吞下一口酒,粗声道:“小丫头,你别嫌老夫多事,你性子天真烂漫的挺好,可别去给元昭做小啊!他官再高,给他做小也讨不了好。” 阿棠吐出一口蟹壳,脸颊飞上浅浅红晕。她和晏元昭睡一间房,落在陆先生眼里,显然意义不言自明。 有权有钱的男人停留异地,在当地找个娼家甚至良家养着用来暖床,这种事司空见惯。陆子尧或许如此理解她和晏元昭的关系,又或许真相信她是晏元昭的红颜知己,刚好交心又交身。不论如何,他没流露出鄙夷,而是真诚地给她劝告,阿棠已是非常感激。 侠士就是侠士,见的多识的广,心胸更包容。 “您放心,我不做小。”她坚决道。 “那就好。”陆子尧寻了根竹签剔牙,补充道,“应该也没想着做大吧?这个得要家世,而且他早娶妻了。” 阿棠赶紧点头,“我知道的,我不会跟他。等他离开河东,我们就一拍两散。” “你想得挺明白啊。”陆子尧赞同道,“记得让他多给你点钱财,别吃亏。” 阿棠心道她若向晏元昭要钱,他肯定会气得跳脚,指责她这样做与娼妓何异。其实他不懂,青楼里的妓女遇到喜欢的男人,也会情愿不收钱和人睡,甚至还有的会傻乎乎地倒贴钱资助男人。 “好,我记住了。”阿棠笑道。 “听说晏大人四年多前成的婚,不久夫人就重病,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她试探道。 “嗯?这小子倒霉呗。娶之前人家没病,娶回来就病了,估计婚前没好好合八字。” 看他神情,听他口气,应当是不知道晏元昭夫人“重病”的实情。 阿棠放下心,看来晏元昭将此事瞒得很好,即使关系亲近如陆子尧,都不明就里。 陆子尧一连吞下数口酒,心里也有些难以道明的东西。 晏元昭开始做官后,他彻底遁入江湖,隔几年才回钟京看看。今年夏天他去公主府,才知道晏元昭四年前成了亲,娶的竟是那个人的女儿。 这能不晦气吗? 也不知道长公主是怎么同意的这桩婚事。 阿棠取来一只蟹腿,慢悠悠地吸吮着蟹肉,问道:“陆先生,您会和晏大人一起回钟京吗?还是说,您之后计划去别的地方?” 陆子尧把一盏酒直喝见底,出了个酒嗝,“老夫不和他一道,再过几天我往西边去,走大漠,出玉门,去西域看看。” 阿棠嘴里的蟹肉一下子变得鲜香数倍,都说西域 是个神秘之地,那里的瓜果如蜜一样甜,湖水会随着阳光变色,雪山在日头下金光万丈,还有各种新奇的番国,说着奇怪语言的人。 “真羡慕您。”她大胆问,“陆先生,您有妻室和孩子吗?” “呵呵,老夫孑然一身,自在得很,哪里都去得。” 果然。 阿棠小口抿着桂花酒,心里暗暗打起算盘。 西域这样的好地方,她也想去瞅瞅,一个人太危险,不如抱个大腿。陆先生本事大,人还通情达理,不看低她,等这几天和他再混得熟一些,就求他收她作干女儿,跟着他闯荡一阵,可以的话,再求他教教她武功,好歹把她的三脚猫功夫升级成四脚猫。 一时间,面前这个头发斑白英俊犹存的半百男子在阿棠眼里,英勇伟岸之上,更兼一层奇货可居。 她捧起酒坛,给他满上,“陆先生,不瞒您说,我也如此,天地之大任逍遥,咱们继续喝!” 等两人回到官舍时,已是暮色四合。 一进小院,就有守门的小厮迎来,先对陆先生作了一揖,随后对阿棠道:“小兄台,晏大人请您到衙门去。” “现在?”阿棠讶道。 “是,他吩咐小的,您一回来就带您过去见他,您快跟我去吧。” 陆子尧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阿棠,阿棠与他道了一声,就跟着小厮出去了。 她被小厮带到州衙一间房内,光线暗淡,晏元昭埋首案前,旁边站着两个掾吏听命。 她一只脚刚踏进门槛,晏元昭就早有所料般地抬起头,挥手叫掾吏出去。 待阿棠走到面前,他又低了头,漫不经心道:“你一整天都待在外头?” “嗯。” “和陆先生一起?” “对。” “都去哪里了?” “中午去了酒楼吃饭,然后上了集市,还去看了打马球……” 阿棠觉得他好似在审犯人,本能地不喜,说到一半就不说了。 晏元昭微微抬了抬下巴,嗅到一丝淡淡酒气,“你又喝酒了?” “我喝不得吗?”阿棠仰头回他,“只是小酌,又不醉。便是醉了,又有什么不行?” 晏元昭瞪她一眼,没再说话。 阿棠看他找她不像有什么正事的样子,找了张椅子坐下,从袖筒里摸出一只瘦瘦的纸袋。纸袋里装着一根吃了一半的糖葫芦,她一路吃着回来,进官舍前觉得让人看见她叼着糖葫芦不太好,这才收在袋里。 牙齿咬破糖衣,山楂的酸甜滋味溢开,因为怕酸,阿棠每口都吃得很小心,仔仔细细地品尝糖葫芦的滋味。 她就这样坐在晏元昭面前,一言不发地吃了半炷香的糖葫芦。 第83章 死老头“晏大人,有女人陪你死,是好…… 那半根糖葫芦在晏元昭的余光里一点点地短下去,直至最后一点沾在签子上的山楂肉被她舔干净,晏元昭也没等来她主动和他说一句话。 第97章 要知道这个长着一张利嘴的小骗子就没几刻嘴是闲着的,要么在吃东西,要么在说话,要么两者同时进行。 晏元昭的脸色不自觉沉了下来。 阿棠吃完糖葫芦,拇指和中指拈着长长的竹签,百无聊赖地转着玩。 她确实没什么和晏元昭搭话的心思。 半个月来她和晏元昭同行同住,他几乎是她唯一的说话对象。她习惯了在她叭叭一堆后,他出言讥讽和批评,也习惯了他简略的回答和命令式的语气,更习惯了他动不动降临的沉默。 但今天和陆子尧相处一天,阿棠恍然发现,原来和正常人聊天是这样的,有来有回,有理解,有认可,不由心有戚戚。买糖葫芦时原本还想给晏元昭带一根,也作罢了,反正他不会感到欢喜,还可能会嫌东西不干净。 这一回来又被晏元昭莫名质问几句,更是心灰意冷,懒得开口。 最后还是晏元昭打破沉默,“你在外面抛头露面一整日,知不知道很危险?万一云岫也来了庆州,你被她看到怎么办?” 阿棠懒懒地道:“城里人那么多,才没那么容易被看到。而且就算有危险,还有陆先生呢,他武功可比你还厉害。” 晏元昭气闷更甚,未料又听女郎添了一句。 “再说你查案子又不带我,我没事干,不出去玩,难道要待在官舍里长蘑菇么?” 晏元昭未舒开的眉拧得更紧,他对她够纵容了,前事一笔勾销不说,也没再关着她。她却毫不领情,他问她一句,她顶回三句。 两人又僵了一会儿,阿棠已把竹签子玩得掰成了八段,看晏元昭又低头读起了东西,比她还气定神闲的样子,心觉没趣,站起闷闷道:“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先回去了。”顿了顿,“你晚上早点回来罢,公事要紧,睡觉也挺要紧的。” 说完就往门口走。 “回来。” 阿棠脚步一停,回头看他。 暮光里送来男人沉稳可靠的声音。 “我要去一趟李氏木坊,你跟我一起吧。” ...... 李氏木坊离州衙不远,步行两刻便到了。 木坊位于僻静之地,邻舍稀少,昨晚经过官府查封,周遭更罕见人烟。迎街挂着的幌子颜色发暗,在昏黄的暮风里憧憧摇晃。 守在门口的两名皂隶看见巡察使,低头行礼后解钥开门,延请入内。 进门是影壁,绕过后进一道小门,即见四四方方的天井。靠墙的角落堆积着一些未完工的木件和锯子等工具,还有几块亟待加工的木条木板,看得出来,已被皂隶清理过一遍。 阿棠走到中门,探头向后院望了望,“这家木坊真小,才两进院子。” 从木料的存放,到木件的加工制作售卖,再到匠人的吃住,都要在这两进院里进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晏元昭今天翻看的木坊账本和审讯结果都告诉他,这间木坊确实是在做木件生意,进出都有账目可循。 且木坊年头不短,已有三十多年历史,几年前才被转手给李氏兄弟。好几位匠人在此做工数年,都是老实巴交养家糊口之人,只管埋头做活,并不知拉运装卸的木材与木件里匿藏兵器,对于木件运到河边后将销往何处,也不知就里,道是皆由李氏兄弟负责。 “我们要来找什么?”阿棠站在庭心,对着打开各间屋室查看的晏元昭道。 “找玄机。”晏元昭从堂屋出来,“这里藏匿过大批兵器,定然有痕迹留下。” “这么小的地方,放木头都够呛,还能放得下兵器,也是奇了。”阿棠道。 这也是晏元昭疑惑所在,木坊每十天拉一次木头回来,但相隔数月乃至半年才往外运一次。期间运回的兵器暂时寄存在这里,不仅能找地方放开,还能不被人发觉,要知道木坊人多眼杂,还时不时有客人来此定制木器。 “这几间是库房吧?”阿棠站在东厢朝南一间,扯下已被皂隶砍断的锁头,向里头张望。 “进去看看。” 里间光线昏暗,零星放着木案木几木窗等成品,四壁井然,尽收眼底。两人在里头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异常,刚跨了门槛出来,忽听得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喊。 “晏大人!” 岑义一身墨绿官袍,大步流星走来。 “岑刺史?”晏元昭微讶。 “真巧,巡察使也在这儿。”岑义拱手解释,“经昨晚一遭,下官想到治下发生此事,内心甚是不安。畏罪潜逃的两位木坊老板,下官已加派人手搜寻,这木坊呢,下官也觉得有必要再来查探一番,兴许能找到蛛丝马迹。” “岑大人州务繁忙,还能亲自来关心此事,十分不易。”晏元昭道。 岑义苦笑,“让您见笑,下官已有失察之罪,岂敢再疏忽大意,坐视不理。” 说着,两人走进东厢另一间库房。 阿棠和岑义带来的一名小厮也跟着进去。 这间房装的是木料,木香又厚又陈,扑面塞鼻。粗长的木头贴壁摆放,地上亦滚落着不少,时时绊人。 “晏大人,”岑义道,“你说他们把贪昧的兵器混在木料里运送,会不会还有些遗漏在这里?” 晏元昭微微颔首,刺鼻的木头味道让他眉头蹙起,举袖掩鼻。 衙役已搜罗过一遍,但做事不认真细致,没发现遗漏,也是有可能的。 岑义当即命随从清开一壁的木料,沉重的木头搬下来,飞出些许木尘,晏元昭悄悄拉着阿棠退后,站到另一壁木料少的地方,打量着四周。 “大人,这有道门!” 那小厮清着木材,忽地惊喜大喊。 三人忙定睛看去,只见那原本被木头挡住的灰墙上,竟现出一道长六七尺宽四五尺的铁门,门上沾着轻微的红锈,没挂锁,由一道门闩卡牢。 “这很可能是一间藏兵器的暗室!”岑义分析道。 晏元昭和阿棠对视一眼,也作同样之想。 小厮拔下门栓,向外一拉,厚重的铁门缓缓打开。里头并非是众人想象中的一间隐藏库房,而是一条幽深的狭道,比门宽一些,黑咕隆咚的,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取盏油灯来,进去探探。”岑义吩咐小厮。 不一会儿小厮拿来灯,抬起打着哆嗦的 腿,往里迈了几步,又哆嗦着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里头又黑又不见底,小的怕啊......” “不成器的东西!”岑义踢了他一脚。 小厮哎呦叫唤一声,捂住嘴蹲到角落,一副吓怕了的样子。 晏元昭轻叹口气,拿起被小厮放到地上的灯,“我进去看看。” “晏大人好胆量,老夫也跟你一起。”岑义大声道。 晏元昭点头,低声对一旁的阿棠道:“你留在外头。” “不,我也跟你进去。”阿棠小声道,语气执拗。 晏元昭微作犹豫,还是同意了。 那小厮机灵,又找了一盏油灯过来,晏元昭与岑义各手拿一盏,俯身进门。 “你守着门。”岑义进去前,嘱咐小厮道。 狭道的宽度刚好容纳两人并排,晏元昭一手拉着阿棠手腕,一手提着灯,岑义跟在他们身后。 灯仅能照亮前方一小片地方,确如小厮所说,长而不见头。地与墙面都铺了青砖,如同墓室一般考究,显然精心修缮过,骇人的气氛因而减淡不少。 密道并非水平,而是一道向下的坡路,走在上面隐隐有前倾欲坠之势,几人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快起来。 约莫走了十步后,晏元昭余光看见身边靠墙的地方有物隐隐反照出光点,不由停住步子,俯身拿灯照去——竟是一件铁制胸甲,被人遗失在道旁。 “定是军器坊造的兵甲,我们找对地方了。”岑义喜道。 “不错。”晏元昭捡起胸甲,里外翻看寻找军器坊的铭文标识。 身旁的岑义忽地调头大步折返,边走边道:“晏大人,那边也有一件,刚才我们都没看着!” 晏元昭和阿棠仔细查看着胸甲,远远应了岑义一声,没有回头。 “在这里。”阿棠眼尖,手指胸甲内侧底部一列蝇头铭字,“圣平二十四年庆州作,真的是——” “咣!” 尾音被一声巨响盖过。 晏元昭猛地扭头回望,来时的密道上空无一人,尽头铁门闪着森寒的光。 咔嚓一声响,是门闩被推上的声音。 “他把门关上了......”阿棠难以置信地吐出话来。 晏元昭拉着阿棠快步走上坡路来到门前,大力推了一下,铁门丝毫未动。 “岑大人,你什么意思!” “晏大人,你别怪我。”岑义粗厚的声音从铁门另一端传来,显得苍老又渺远,听不甚清,“你不该来庆州,更不该来李氏木坊。” “原来一切都是你的手笔。”晏元昭冷冷道,“把门打开!” 岑义沉声道:“我好不容易把你骗进来,不可能放你出去。晏元昭,你好好待在里头吧。你放心,老夫敬你是个忠臣,过段日子会来帮你收尸,好生安葬。” 第98章 “你休想!” 晏元昭狠狠踢了铁门一脚,门痛叫一声,再无其他动静。 “别白费工夫了。这门乃精钢所铸,非人力能打开。你喊也没用,这道门隔音效果非常好,木头一堆,库门一锁,没有人能听得见你们的声音,省省力气吧。” 门又被哐啷踢一脚,“死老头,快点开门!” 阿棠气得破口大骂。 门后的人愣了一瞬,“竟然是个小娘子,可惜了。不过也好,晏大人,有女人陪你死,是好事。” 晏元昭一拳砸上门,轰隆的声音淹没了岑义远去的脚步声。 第84章 共死生“咱们死一起也挺好的。”…… 一片死寂。 昏暗中油灯闪着微弱的光,不足以穿透这片阴惨惨的幽黑,却足够照亮女郎惨白的脸。 “怎么办啊......”阿棠颤着声说。 岑义走后,她试着大叫,踢门砸门,然而除了墙壁弹来的回声外,别无回应。 晏元昭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着意地平稳,“会有办法的,别怕。” “我不怕,不怕,”阿棠带了哭腔,“不怕才怪!晏元昭,怎么会这样啊......” 晏元昭抱住她,掌心重重地摩挲她肩头,“没事的,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再往前走走看看。” “天是不绝人路,可架不住有人想要你的命啊......”阿棠苦笑,心想她这回算是真正的舍命陪君子了,悲从中来,长长叹出口气。然而她发觉晏元昭扣在她肩上的手也在微微发抖,片刻前用拳砸门撞出来的血渍干结,凝成骇人的深红,不由叹到一半硬生生咽回去,从他怀里拔出来,强作镇定地嗯了一声。 晏元昭牵上她的手,攥得紧紧的,举步向密道深处走去。 他们逐渐适应了惨淡光芒下的昏晦,越走越深,根据走过的坡度看,现在已是地底下。寂静里两人呼吸声此起彼落,脚步沉沉,无言地压制着惶悚不安。 密道两旁时或见散落的兵甲木料等弃物,两人起初见到,还会去翻验一番,如此几回后便不再理会。 终于在走过百余步后,前方“豁然开朗”——从逼仄的昏暗,变成堪称宽敞的昏暗。 那是一间方方正正的屋子。 四面冰冷石壁,一门洞与密道相连。宽敞不仅在于达十数歩幅的墙宽,还在于足有两人高的顶。他们才从七尺高的密道里出来,皆觉眼前遽然开阔。 走进去,地上依旧散着杂物,最显眼的是几个大木箱子。 阿棠打量几眼,“这就是藏兵器的库房吧。” 晏元昭挨个打开木箱,执灯照亮,里头分别装着数把弓弩、几十支铁头羽箭和叠在一起零零散散的分块甲胄,皆刻有庆州作的铭文。 “看样子这些没来得及转移。”他道。 整间屋子东西不多,却凌乱不堪,砖地上还有拖曳箱子的划痕,他们一路在密道也见过不少这样的痕迹。 “所以说,李氏兄弟把兵器藏在木料里拉来,沿密道运进这里放着,等找到偷运出城的契机时,再原路拉出去。” “应当是这样。” “真是大费周章,累也累死。”阿棠道。 “虽然麻烦了一些,但足够隐秘。” 这间库房之大,藏匿几十箱兵器不成问题。只要运进运出时稍加注意,连木坊中的匠人都不会察觉。如此一来,几个链条上的运输和储存都极其掩人耳目,就是被人注意到有问题,也难以窥破全貌找到实据。 这间暗道想来也藏得比他们所见更隐秘,被岑义故意暴露,好引他们进去。 而岑义之所以这个时间殷勤来木坊探查,恐怕也是听说晏元昭过来,怕他发现暗道,才前后脚赶至,以此毒计消除后患。 “城外货栈消失的那批兵器也是岑义所为,他听闻我来庆州,先去处理了货物,才赶至官衙见我。” “可他是怎么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了城外货栈里的兵器?” “可能是那个被打晕的看货人,引起了他的警觉。出于谨慎,他采取了行动。” 以这个精心修缮的密道密室来看,岑义做事很讲究仔细。 阿棠的笑好像在哭,“你分析得明明白白,可都没有用了。” 两人已举灯将整间库房走了一遍,照了一遍,没有找到任何出口。 石头砌的暗室,更不可能现凿出一条路来出去。敲击喊叫全如石沉大海,响彻在空荡荡的室内,令人绝望。 生门全无,唯有等死。 “没吃没喝,估计三天就能死掉。等姓岑的来给我们收尸,我们早就发烂发臭了,或者变成一把白骨,能吓死人。”阿棠坐在一只木箱上,怔怔说道。 “不会。” 阿棠抬头看他,晏元昭眼神尚算镇静,但英俊的面庞一片铁青灰败,想来此刻她的脸色也是如此。 “还有陆先生在外头,他见到我们失踪,会找到木坊来。以他之能,不难发现密道。”他道。 然而岑义必也考虑到这一点,定会想尽方法掩藏铁门,不让他们有获救的可能。 阿棠如此作想,觉得希望实在渺茫,可苦无他法,她站起去拉晏元昭的手,“那我们还是在密道口守着好,万一他来了,也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女郎脚步飞快,拽着晏元昭一路奔到铁门前,附耳铁门细听。 自然是声息全无。 晏元昭一只手放在她腰上,轻轻地拍了拍,声音罕见地温柔,“不要急,陆先生就算来,也不可能这么快。我们先等几个时辰。” 阿棠转了身,“晏大人,我真佩服你,我都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了,你还能这么淡定,说得和陆先生见面迟到我们等等他似的。你是真不怕死啊!” “我当然怕。” 但他是个男人,还是她的男人,他如果在她面前流露出害怕,她会更怕。 晏元昭找来两块干净的铠甲,铺在铁门前的地上,拉着阿棠一人一块垫着坐下。 阿棠也知道现阶段保存体力最重要,乖乖坐在他旁边,她的手还在他怀里放着,他没有还给她的意思。 油灯所剩灯油不多,晏元昭吹灭了灯,两人在黑暗里相依偎。 呆坐一会儿后,阿棠声音细细地开口,“你说阴曹地府什么样啊,有这个鬼地方那么黑么?” 她没有给晏元昭接话的空隙,自顾自接着道:“死很可怕,下地府好像又没那么可怕。地府里也有大官有平民,说不准阎王爷看你在人世间做官那么厉害,积了那么多德,也给你赐个地府官做做呢。” “......敬谢不敏,还是投胎为人更好。” 阿棠不理,又道:“你长这么好看,倘若这么年轻就死了,黑白无常来勾你的时候都要啧啧叹息,不忍心勾你。” “那他们应该也不舍得勾你。” 阿棠惊讶,“你是在夸我好看吗?” “嗯。” “谢谢你。”阿棠真心实意地笑,“原来这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脸颊被男人捏了一把,“你别咒我。” “都这般处境了,还需要我咒吗?” 晏元昭没应声,阿棠也闭上了嘴。 良久,黑暗里响起晏元昭低沉的声音,“阿棠,对不起。” 阿棠不太自在,“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是我强要跟你进来的。” “是我的错。我不该带你来木坊,也不该轻信岑义,我大意了。” 晏元昭扪心自问,他从在陵州遇到她的时候,就开始头脑发昏,公私不分。他怕她跑掉,想要她时时在眼前,为此错误地把她带到庆州,还冲动之下让她跟来木坊。连翻检库房和进密道的时候,他一半心思都还在她身上,没去提防岑义,明明他身上有一些可疑之处...... “还有之前的一些事......”晏元昭没办法讲了。 阿棠蹙起眉,这样的晏元昭她很不适应,人之将死,其言倒也不用这么善。 “你从头到尾就没有对不起我过。”阿棠干脆道,“反倒是我之前欺骗你利用你,给你添了许多麻烦。我们死在这里,得怪那个杀千刀的岑老头,你可千万别自责。” 她如此说完还不够,拍拍他手,“咱们死一起也挺好的。要是一个人在这个鬼地方,早就吓也吓死了,两个人呢可以壮壮胆,走黄泉路的时候有个伴,不孤孤单单的。” 说这话不啻于说她愿意陪他死。 阿棠当然不愿意。 她不怪他,只怪自己倒霉。非跟着晏元昭进来做什么?要是她在外头,说不定还能想办法搞了姓岑的,把晏元昭救出来。 只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点好听话宽慰宽慰他,纾解纾解自己,也给下一世积点德,别再年纪轻轻就不得好死。 晏元昭显然感动得不轻。 昏幽幽的密道中,阿棠眼难视物,却能清楚意识到他灼热的目光。 她略低了低头,旋即感到他修长的手抚上她后脑,晏元昭的唇就这样意料之外似又期待已久地抵达过来。 第99章 五感被黑暗放大,唇舌是软的烫的,偶尔触到的牙齿是硬的尖的,他的味道是甘甜而上瘾的,吞吐口水声和她无意识中发出的哼唧是脸红心跳的。 晏元昭亲得很用力,阿棠亦不甘示弱,像一只凶猛的小豹子,不断发起进攻,向他突进。 进着进着,身子前倾,屁股挪了窝,双臂缠上他肩背,等长长的一吻结束,四片唇瓣分开,阿棠已不知不觉坐到他怀里去了。 四目相对,晏元昭怔怔未语,阿棠也有些羞懵,偏头在他耳边道:“咽气之前,我们行一次夫妻之礼吧,有道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想当只风流鬼!” 晏元昭笑了。 笑声起初很低沉,逐渐升高,最后可说是开怀大笑。 阿棠从没见过晏元昭这样笑,他的笑容总是很浅,唇角扬一扬意思意思,几乎就没笑出声过。 而此刻,他笑得胸膛都在震颤。 阿棠为什么知道?因为她羞得把脑袋埋到他胸前了。 等笑声终于停歇,阿棠气道:“你何必这么笑话人?” “我没有笑话你。”晏元昭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话应当我对你说。” “不过,暂时还不需要。”他托住阿棠的腰臀,轻轻松松抱着她站起来,“我想我们可以不用死了。” 第85章 寻机关他想把这朵开在野地里的牡丹花…… “不用死了?你想到办法了?” “哎呀你先把我放下来!” 晏元昭说站就站,说抱就抱,阿棠被迫两腿悬着,面对面地挂在他身上,感觉十分不爽。 然而晏元昭长腿迈开,大步流星,直走到藏兵器的暗室才将她放到地上。 阿棠气鼓鼓地看他。 晏元昭俯身把她唇上残留的湿痕抹去,肃容说道:“昨晚我带人去木坊拿人时,李氏兄弟明明在坊里,却双双成功脱逃,竟然无人注意到他们从哪里逃的。我早该想到这一点,他们很可能借助了这条密道逃出生天,所以能不被人瞧见。” 一番话让阿棠从刚才旖旎的气氛里瞬间抽离出来,她睁圆眼睛,声音难掩激动。 “意思是这条密道还有出口?从这间屋子里通出去?”双目飞扫光秃秃的冰凉四壁,“可这不像有门的样子啊!” 堪称铁板一块,坚如磐石。 当然,石室留了透气的缝隙,所以他们呼吸无碍,油灯也能正常燃烧,但要说从这里逃出去,恐怕只有虫蚁能够做到。 “眼见未必为真。”晏元昭道,“还有一个问题。如果只是想造一个储存大量兵器的隐秘库房,挨着木坊挖建即可,为何还要挖一条长长的通道连接?搬进搬出,岂不费事?” 阿棠点点头,“我早说了,大费周章,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这话太粗鄙......算了。”晏元昭无奈笑笑,“你看通道和库房的修筑用料、成色也不一样,不像是一起修的。” 密道的四壁内夯土,外包小块土砖,相对简易,色泽偏新。而暗室的墙壁都由大块青灰石砖构成,比密道要讲究得多,坚固得多,散发着沉冷的气息,看着像是年头久一些。 阿棠想了想,“若不是一起修的,便是先有的这间库房,再造了密道,连通木坊?” “很有可能。” “可是谁会莫名在地底下建间屋子呢?” 晏元昭心里隐隐有个想法,他暂时按捺住,没说出来,只道:“不管怎样,如果真是先有的屋,后有的密道,那这间屋应当还会有一道门,通往地上。” “不,是一定有门!”阿棠重燃信心, “估计是由机关控制的暗门。” “不错,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这道机关门......” 晏元昭正说着,就见阿棠已走到离她最近的一面墙,曲指弹敲墙面,煞有介事地贴耳细听,一连试了数块青石。 手法娴熟,不像是在胡乱试探。 晏元昭凑了过去,“你对机关术有了解?” “略知一二。”阿棠手上未停,“当初为了盗你的账簿,云岫教过我一些判断有无机关暗室的方法诀窍。” “你们多虑了。”晏元昭叹道,“我从没想过要在自家设机窍防贼。” “你是光明磊落的君子嘛,自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只会把钥匙藏在小猫窝里。” 阿棠笑嘻嘻地挖苦完,拉着晏元昭,将她懂的机关术知识说予他听。 云岫教过她一二后,她觉得有意思,离开钟京后还曾搞来一本讲授机关消息的书研究,只是内容高深晦涩,她弄不懂,就放弃了。 现在不免后悔,怎么当初不肯多学一点,就不必像现在这样用笨办法试了。 四堵石墙,去掉连通密道的那侧,还剩三面,两人一寸寸听音辨声,试起来极费功夫。 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 千里以外的钟京,小阁里秋风乍起,将梧叶吹得旧绿褪去,新黄尽染。 指戴碧翠扳指的男人如期等来他的客人——大周朝尊贵的太子殿下赵骞。 周遭下人已被遣退,赵骞怒气冲冲走到阁中,“你的赛宝楼到底怎么回事!孤投了份子的事,怎么传出去的?” 大理寺查处朝官参赌,审问时,有官员吐露太子也与赛宝楼有关联。涉及太子,大理寺不敢不慎重,然而才索来赌坊账目核查,消息就莫名外泄出去。 御史台的小御史们风闻奏事,一封封折子递到皇帝案头。帝心震怒,叫来太子申饬,同时令大理寺彻查,不得为太子遮掩。 “在下也不知。许是有人听到什么传闻,胡乱攀咬,想把您拉下水,使自己罪责减轻些吧。”男人摆出一副愁容,“近来那些被查的官员不少来找在下麻烦,我也是焦头烂额啊!” 赵骞听他推卸责任,怒气更盛,又接连质问几句,但是不论他如何问,男人都是低眉苦相,连声道不知。 总归,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话里话外意思,他太子殿下御下不严,祸起萧墙,也是有可能的。 赵骞没办法,恨恨道:“你知不知道出了这件事,朝中那些爱管闲事的言官有多少顺着杆儿爬弹劾孤!多少年前的事都给翻出来了!” 男人当然知道,不然他也不会送赵骞这样一份大礼。 隆庆帝多疑,权欲重,年事越高,把权柄握得越紧。早几年太子积极笼络臣僚,培养势力,隆庆帝借助李绶贪腐一事狠狠打压了他,多次抬举越王。 百官看出风向,皇帝陛下忌惮着太子呢。故而不敢再明目张胆投靠储君,赵骞本人亦龟缩在府,收敛不少。 这次赵骞涉赌,隆庆帝如此不讲情面,言官蜂拥而上攻讦太子,既为赢得直谏的好名声,也是在迎合帝意。 至于太子罪状,更是一捞一大把,他这些年在朝事上安分守己,私里可还是小毛病不断,纵容东宫属官,违背仪礼,公务不勤勉...... “殿下,他们也是看陛下的意思。陛下不想让您好过,您就只能先熬着。”男人意味深长。 赵骞何尝不知这点,“熬来熬去,总也熬不到头。谁想到父皇的身体又好起来了!” 此话可说是大不敬了,但赵骞说得痛快,男人也面不改色,习以为常。 “谁说不是,老当益壮,还给殿下添了弟弟。” 隆庆帝身子骨衰朽已久,一直靠丹药吊命,吊着吊着竟给吊活了。近两年精力越来越好,枯木逢春,重新踏足起了后宫。就在前不久,裴贵妃的一位侍婢诞下一位小皇子,记在了裴贵妃名下。隆庆帝膝下子嗣很少,拢共四个公主,三个皇子,老来得子,可把隆庆帝高兴坏了。 看太子脸色愈发阴沉,男人又状似好心地提醒,“原本您宫里的小殿下很得陛下宠爱,现在陛下有了新的亲生子,恐怕也要冷落小皇孙一阵了。” 赵骞年过三十,终于在去年得了个儿子,算是消除了皇帝对他无嗣的担忧。隆庆帝含饴弄孙,甚是喜乐,但隔着一层的小皇孙,显然比不上亲生的小皇子。 赵骞冷冷看他:“你可真是为孤着想啊。” “我与殿下始终一条心。”男人郑重其事,“在下日后的前途,还需仰仗殿下。” 赵骞烦闷道:“你仰仗孤,孤仰仗谁去?看这架势,父皇还有好些年头可活,孤还得一直被他折腾下去!” “殿下,情势并非一成不变,事在人为。” 赵骞眼一眯,“你什么意思?” “古来不乏人君年事已高,传位太子之例,如果您能说动陛下退位,不就能一朝大权在握,随心所欲了吗?” 赵骞差点一口喷出来,“你当父皇他傻吗?他好端端地坐着皇帝,凭什么传位给我?我靠什么说动他?” “靠唇舌,靠谋略,或者——”男人直视着赵骞狭长的眼睛,“靠武力。” 赵骞的细眸陡然撑大,“你的意思是——”后两字声音压得极低,微微颤抖,“逼宫?” 第100章 “殿下聪慧。” 笨死了,说半天才懂。 赵骞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朝空荡无人的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道:“你不要命了!这种话你也敢说?” “此乃解殿下之困的最好方法。” “你闭嘴!”赵骞没好气地道,“莫要再说这种话了,今日我当没听见,你......你好好反省反省吧!” 说罢,赵骞转身,步履匆匆地走了。 男人看着他的背影,面色平静,不露失望。 赵骞的反应在他意料之内,今日权当在他心中种下一颗种子。他会让这颗种子慢慢破土生根,长成参天大树,而他,会顺着枝杈攀爬,够到那个他最想得到的位置。 ...... 昏幽的石室内,焰苗微弱而迟滞,好像随时会熄灭。 阿棠瘫坐在角落,倚着墙,喃喃道:“你说我们会不会猜错了?” 过去的一个时辰里,他们把三面墙的每一块砖石都探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晏元昭坐在她旁边,皱眉不语,只将她手拿来放在掌心里,轻轻地摩挲。 阿棠心里盛满绝望——燃起的希望被浇灭,最是难受。 她慢慢把脑袋靠到晏元昭肩上,轻声道:“我还是不想死。” “我们不会死。”晏元昭说得极是肯定有力。 阿棠幽幽叹口气。 “如果我能活下来,我发誓,我一定痛改前非,潜心向善,做它一百件一千件好事。我也可以答应佛祖从此不吃肉,改吃素,来报答上苍的好生之德。我还可以散尽家财......” 她昏昏乎乎地说了许多,晏元昭低声道:“再说下去,你把你下辈子都许出去了。” “没关系,人只活一辈子就好,下一世如何,我才不管它。晏大人,你如果能活下来,你想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 晏元昭看着她的眼睛。 他想把这朵开在野地里的牡丹花,移回家。 “出去再说。”他抓住她的手,坚定地道,“起来吧,我们再找一遍。” 第86章 甲仗楼他快抵抗不了她了。 夜已很深了。 但在无星无月、不知昼晦的石室里,时间是凝固的,压得人窒息的黑暗仿佛亘古不变。这里不会走入夜晚,也不会迎来黎明。 阿棠摸着墙石,困意侵袭,眼皮沉沉欲坠。她咬着嘴唇,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故作轻松道:“我们两个这样摸着墙走来走去,让我想起看到的一则故事。唔,有个人每到半夜,就半梦半醒地起身下床,像我们一样抚摸着他家里的墙,做些奇怪的动作 ,看着像在砌墙,把他家里人都吓坏了......” 雀跃的声音像冰冷墓室里的一只黄鹂鸟,扑簌簌地飞到男人耳里。 “你猜他为什么这样做?” “他梦到自己是个泥瓦匠,因而半夜砌墙。”晏元昭一板一眼地答。 “那也不会天天梦呀,我告诉你,这是因为——”阿棠拖长了腔,声音变得阴恻恻的,“他以前杀过人,把人尸首砌在了墙里,他心里有鬼,半夜梦游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继续砌墙,把墙砌得高高的,这样死人的鬼魂就不会钻出来找他......” 阿棠说着说着,尾音一颤,啊了一声。 “讲鬼故事,把自己吓到了?”晏元昭走来。 “不是,你快看,这块石头好像可以动!”阿棠尖声叫道,拿着他手去摸高她头顶一尺的一块青石。 晏元昭掌心触石,未感到有何不同,但用力一顶,发觉青石似乎向里嵌了一点。他呼吸一凛,继续施力,青石竟被推得凹进数寸。 两人对视一眼,脸上皆是藏不住的激动——这恐怕就是控制机关的关窍! 果然,伴着沉重的一声响,两人身侧的部分砖石开始转动。 晏元昭忙拉着阿棠避到一侧。 只见砖石以中心为轴,一半旋向里,一半旋向外,形成一道活动的旋转门。不消片刻,门已脱离墙面,旋出一个方正矩角,露出两个各有两人宽的出口。 “真的是门!我们找到了!”阿棠抱住晏元昭的腰,堪称喜极而泣。 “我就说,我们不会死。”晏元昭笑如春风,阿棠泪眼朦胧地点点头,拿着油灯,反抓他手,一起走出密室。 借着灯光,两人依稀看出密室外头是一条通道,或者说,是一条走廊。 小心翼翼地走了十几步后,晏元昭发现通道一侧的墙壁每隔一段距离就嵌着一盏灯,忙用手里油灯点亮。 三盏壁灯亮起后,两人终于看清了这个地方。 只见通道的另一侧赫然是一排与密室类似的石室,密室居末,前头的房间都有正儿八经的门,门上挂着锁。 “我们这是走哪来了?”阿棠喃喃道。 晏元昭停在一间屋门前,忽问:“我记得你会开锁,这种你能开吗?” 阿棠低头看了看锁,“我试试。” 说罢从袖里摸出随身带的铁丝,伸进锁孔左捅右捅,搞了半天,额上冒出细汗。 晏元昭刚要说算了,就听锁窍利落地响了一声,阿棠转头看他,“嘿嘿。” “厉害。”晏元昭心服口服。 两人推门进去。 屋子构造与石室相仿,四壁青灰,高顶,但有别于空荡荡的石室,这里满地堆放着兵械,一眼扫过,但见一半是各种皮甲铠甲头盔,另一半是长枪横刀,在灯下反射着冷冷的铁光,足有百千件。上头刻的铸造年份从十数年前到今年都有,大部分生产自京师的军器作坊。 “这难道是他们另一间存放兵器的库房?”阿棠奇道。 剩下那些屋子,也都存着兵器? 贪昧如此多兵器,是想造反么? 晏元昭的笑意却加深几分,“我们来对地方了。” 他拉着阿棠回到走廊,又挑了几间屋子让阿棠尝试开锁。阿棠这回只成功打开了一间,这间仍是一模一样的构造,只是里头放着的是弓弩箭矢以及盾牌,圆的方的高的矮的,应有尽有。 出去后,阿棠望着长长的走廊,“他们到底修了多少间库房啊?” “我想大致有一二十间。”晏元昭终于能够确认,“不过不是木坊修的,如果我所料不错,这里是甲仗库。” “甲仗库?”阿棠对这个词语不甚熟悉,“朝廷的甲仗库?” “不错。” 甲仗库,顾名思义,是贮藏衣甲兵刃的仓库,各州乃至县都有设立。朝廷将京师武库里的甲戈按需分拨,运到各地甲仗库储存起来。平时严格管理,等遇到兵戎或危险时,士兵开库取武器以御敌。 庆州是大周北部要地,离边境不远,驻扎在附近的军队有数支,因而武备格外重要,甲仗库的规模是普通州的数倍。可以说,整个河东地区的边防军需,大半要倚仗庆州的甲仗库。 “我看过庆州内城的舆图,依稀记得甲仗库与李氏木坊相隔不远,没想到他们一条地道,真的通向这里。”晏元昭解释。 “这是把甲仗库当做自家后院啊。”阿棠觉得匪夷所思,“那道机关门控制的房间是怎么回事?也是甲仗库本来就有的?木坊建了密道,负责管甲仗库的人发现不了吗?” 晏元昭也有诸多未想通之处,只道:“这恐怕要去问岑刺史。” 说话间,两人行到走廊尽头。那里有石梯通往上方,两人拾级而上,来到上层的走廊——依旧一面是墙,一面是库房。 阿棠这回不惊讶了,“我还在想甲仗库怎么建在地下,原来不止一层。” 晏元昭亦叹道:“可说是甲仗楼了。” 两人沿走廊走了一半,看到一片敞开的区域,许多大件堆在这里,有长六七尺的兵车弩车,旗帜金鼓,伞幔帷帐等,许是不易搬运,便没锁进库房。 阿棠没见识过,这里翻翻,那里看看,啧啧感叹一番。 晏元昭不催她,提了灯在旁掌着,她有什么不明白,及时解答。直到阿棠颤巍巍地拿起一支铁伞,想把它撑开,晏元昭拦她,“别动了。” 阿棠听话地放下,“不耽误时间了,我们得想办法出去!” “我还以为你忘了要出去的事。”晏元昭笑道。 “我急着呢!” 两人穿过大件区,找到了开在地上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一丝缝隙都推不开。 大门前的空地上摆了几张桌案,案上放着几沓册子,她拿起一册翻了翻,露出失望的表情,随手一丢,又拿起一册。 晏元昭捡起被她扔了的册子翻看,是进出库记录,何人何时经办,名目数量,清清楚楚,格外详尽。 旁边阿棠举着册子向他摇了摇,长舒口气,“这本是清扫记录,五天一小扫,十天一大扫,上一次小扫是三天前,再等两天有人进来,我们就能出去了。” 晏元昭莞尔,“或许不用那么久,等天一亮,估计有人进来值班。” “希望如此!”阿棠抱胸,“即便天明能出去,这几个时辰还是好难熬呀!” 第101章 晏元昭想了想,“甲仗楼非同小可,外头一定有守卫,不如现在就拍门叫人。” 阿棠二话不说,啪啪砸门,扯着嗓子喊救命。 晏元昭找了根铁棍,过来替换下她的手,击打在厚厚的门上,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重响。 然而费半天劲,依然没人来开门。 “气死我了,一定是守卫睡着了。”阿棠咬牙,“你等我,我有办法了!” 晏元昭还没来得及问她一句,就见她飞快地窜入堆满大件行军物事的区域。 他追到半途,迎面看她气势汹汹地推着一辆兵车出来,娇小的身躯藏在硕大的车后头,有些滑稽。 晏元昭失笑,“你这是做什么?” “撞门啊!这东西连城门都能撞开,不信撞不开小小一道楼门。” 晏元昭想说攻城的车不会这么小,绝不可能她一人就能推动,但是话到嘴边咽下去,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她推着车视死如归地冲上去,咣一声巨响。 晏元昭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住了。 这情景,实在有些可爱。 他走过去,把住她的手,“我们一起。” 加上他的助力,门被撞得震天响,虽仍然没被撞开,但确实把守卫给撞来了。 两名穿着甲衣的卫士战战兢兢地开了锁,借着月光凑近看清两张人脸,还道是鬼,吓得叫了几声,哆嗦着举起刀,“你们,你们怎么进来的!小贼,赶快束手就擒!” 晏元昭没时间解释,也着实无法解释,干脆两记手刀将人敲晕,藏在门口隐蔽处。阿棠很是贴心地从袖袋里取出银子,放进他们怀里。 晏元昭赞赏地看她一眼。 潜心向善,倒是不假。 虽然施舍 的银子是他的。 此夜正逢三五,两人站在甲仗楼前,清风入怀,明月当头,皆生劫后余生之喜。 “现在该做什么?”阿棠脆声问,“去找岑义问罪?” “是,但在问罪岑义前,还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 晏元昭沉吟片刻,“我一人去做,现在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让你睡觉。” “为什么?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吗?” “你跟着我太危险。”晏元昭坦诚,“我不能再把你置于险境中。” “那你一个人,就不危险吗?”阿棠成功从密室里脱逃出来,此刻豪气冲天,只觉刀山火海都闯得,“你让我跟着,我还能出出主意,保护你呢。” “保护我?” “嗯啊!我虽然武功不如你好,但我也很有本事的,你不要小瞧我嘛。” “我没有小瞧你。” 晏元昭从没想过这辈子会有女郎说要保护他,这简直荒唐。可是,心上仿佛有根轻盈的羽毛扫过,有点痒,有点慌,他被这种感觉捉弄得不知如何是好,竟转了身去,不去看皎洁月光下女郎银亮的脸。 阿棠后知后觉,她用词不太妥当,恐怕有伤这个高贵男人的自尊,正想着要不要再说几句话找补,就见他回转身子,牵起她手,“好,一起去吧。” 他快抵抗不了她了。 第87章 惊公门“秋后的蚂蚱,蹦跶得倒欢。”…… 卯正两刻左右,天色朦朦泛青,尚未大明。 庆州刺史的马车缓缓行到州衙仪门前,车夫收住缰绳,随从跳下车辕,掀帘请岑义下车。 此时已过官员到署点卯的时间,但岑义是一州刺史,就是迟上半日也无人敢置喙。他不慌不忙,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进门。 公堂门前静悄悄的,肃穆庄严与往日别无二致,可岑义却莫名浮出一丝不安,待值守在堂前的衙役照常向他行礼后,心中的不妙感才散去,穿门步向他平时办公的二堂。 二堂屋门半敞,隔着十来步的距离,岑义远远地看到堂中熟悉的庆州长史、司马的背影。 是有要事向他汇报?他的步子略加大了一些,仍不失稳重。 随从先他一步推开门,两位副贰转身看他,神色里带着些许茫然与奇怪。 这让岑义皱起了眉头,正要开口询问,张到一半的嘴唇却僵住了。 他看见了坐在二堂深处的那个男人。 那人一身玄色官袍,眼眸低垂,还未丰裕起来的晨光如一层暗纱笼罩其上,望之凛然犹神明,威不可测。 “岑刺史,本官等你许久了。”晏元昭抬眸,淡淡开口。 岑义一瞬如堕冰窖,双眼眦如铜铃。 “可是因为昨晚了却一桩心头患,高兴得睡过了头,才来迟整整两刻钟?” 平和淡然的声音里含上厉色,如一道尖锐的冰锥直插心肺。 岑义绷着脸,嗓音粗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看他一副强撑的样子,晏元昭不欲再多言,冷声道,“岑义贪墨军器坊兵器,试图谋害朝廷钦差,来人,将他绑起来!” 两班衙役闻声而进,岑义深吸一口气,双臂霍然平伸,不让人靠近。 他目放精光,大声喝道:“真是信口雌黄,妖言惑众,我还未揭穿你假冒河东巡察使的事情,你就倒打一耙,拘押起朝廷命官了!” 假冒? 晏元昭唇边逸出冷笑。 如果他真的死在了密道里,岑义对外的说法估计就是假巡察使身份败露,畏罪潜逃失踪。 堂下衙役面露犹疑,长史与司马亦是愕然,岑义转向他们,“两位同僚,莫要被他蒙骗!真正的巡察使此刻正在陵州,此人伪造告身,假装钦差,来我庆州官衙兴风作浪,昨天一整天将衙门搅得鸡飞狗跳不说,现在又朝本官身上泼脏水,端的是居心叵测,胆大妄为!” “这......”司马与长史面面相觑,狐疑地看向晏元昭。 昨天全衙官员都与巡察使见过礼,自是对他的身份深信不疑。今日一早两人被晏元昭叫去,听他说要逮捕刺史,虽不敢违他命令,可疑惑装了满肚,此刻听岑义言之凿凿,不知不觉就动摇了。 两位长官如此,衙役自不必说,不仅没有接近岑义,反而后退几步。 厅堂深处,晏元昭好整以暇地看着情势变化,不发一言,他旁边的清秀小厮噗嗤笑出声,“秋后的蚂蚱,蹦跶得倒欢。” 岑义听得清楚,手指晏元昭命令衙役,“尔等还不速速将这个假巡察使拿下!” “是!” 衙役齐声应命,掉头向前。 “谁敢!” 洪亮的一声呵斥吓住衙役脚步,连岑义和两位佐官都愣住了。因为这并非来自晏元昭,而是传自门外—— 只见一位身高九尺、着褐色戎衣的男人跨进屋来,豹头环眼,络腮满颌,正是驻在庆州以北五十里的昭武将军齐烈。 “晏大人。”他朝晏元昭一拱手,晏元昭颔首回应。 “你们不信晏大人是真的巡察使,总该信本将是真的。”齐烈道。 在场诸人脸色又是一变。 齐烈常年驻守河东,来过庆州多次,衙门上下都认得他,自然也相信他的话。 岑义面色败如草灰,他旁边的长随大声道:“岑大人是堂堂的大周刺史,岂可任人——” “还不动手!”晏元昭截住他的话,冲衙役喝道。 衙役这回终于听他号令,将岑义团团围住。 岑义犹作困兽之斗,“你们谁敢擒拿本官!” 衙役畏惧岑义官威,动作迟缓,不敢硬捉。 齐烈受不了了,“晏大人,衙门里的人不敢拿他,让我的兵来!” 说罢,手一挥,七八名披甲执戈的卫士进来,拨开皂隶,三下五除二制住不肯就缚的岑义,拿绳将他五花大绑。 这位齐将军,正是昨夜晏元昭与阿棠脱困后,连夜出城所见之人。 晏元昭身为巡察使,对全道民政军事都可便宜处置,这其中也包括惩处州官。可他手下无人,问罪岑义不免被动,便前去请了手握重兵的齐烈。 齐烈是行走朝堂多年的宿将,本就识得晏元昭,他心思简单,但知听从巡察使号令,当即带兵前来助他。 晏元昭走到堂下,叱退衙役,请齐烈将岑义带到监牢,又让长史和司马暂代岑义负责州务。两位佐官满脸羞惭,连连请罪,表了数声忠心后才离开。 屋内空寂下来,晏元昭此时方转头看连打数个哈欠的阿棠。 他们两人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过眼了。 “我好困啊。”阿棠揉揉惺忪淌泪的眼睛,声音软绵绵的,“人也抓了,咱们回去睡觉吧。” “你去睡。”晏元昭温声道,“我叫人护送你回官舍。” “你不睡吗?那我也不睡了,我要看你审狗官!” 晏元昭微叹口气,“听话,去睡觉。” 阿棠倔强摇头,“我被狗官坑得差点没命,怎么能错过他痛哭流涕,追悔莫及的时候呢!我还得叫他给我磕三个响头,大喊姑奶奶我错了呢!” 晏元昭忍俊不禁,“他不会给你磕的。” 第102章 痛哭流涕,也很难说。 “开玩笑的嘛。你就让我去旁听一下呗,不然我跟着你辛辛苦苦跑了一夜,结果在最爽的关头被你赶回去,我会难受到睡不着的!” 审犯人是为了爽吗?晏元昭哭笑不得。 他点按着疲惫的太阳穴,拿不定主意。 自离开陵州起,他已宽纵她做了很多不合规矩的事,但是让一个无官身的女子旁听审讯,不仅仅是不合规矩,更是亵渎狱讼,放在以前,晏元昭想都不会想,早就开口严词训斥。 但是现在—— 晏元昭觉得,他不是拒绝不了她,只是舍不得让她离开他的视线。 好吧,就当是为了自己的私欲,破一次例。 “只能听,不能开 口说话,更不要让别人发现你是女子。明白吗?” “明白明白,放一百个心!” 对岑义的审问在一间挂满刑具的狭小房间进行,在场的还有齐将军、州衙法曹以及一位负责记录的刀笔吏。 晏元昭在他的桌案旁摆了一张小几,叫阿棠坐在后头,拿着纸笔,也装作记口供的样子。 岑义被换上粗布囚服,手脚拷上锁链,按规矩,已打了十棍杀威棍。精悍的身躯萎靡下去,赳赳气焰失了大半,一张脸瞬间衰老十岁。 只是仍然不肯服软。 “晏元昭,你无凭无据抓我,恐难服众。” “无凭无据?”晏元昭淡淡道,“你既然提到这点,那就从码头货栈不翼而飞的兵器开始吧。” “前天晚上,你在来衙门之前就把货物转移走了,是也不是?你转移到了哪里?” 岑义鼻子里出了一声哼,“我为什么会告诉你?”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找不到吗?从当值录事派人去告诉你巡察使来庆州的消息起,到你赶来官衙,才半个来时辰,事发突然,这么短的时间里你能做多少布置?恐怕连把那七八箱货搬上船都做不到,那么最快的清除赃物的方法就显而易见了。”晏元昭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你把赃物沉入了水中。” 岑义脸色微微一变,被晏元昭精准地捕捉到。 他猜对了。 岑义不置一词。 “还不肯招?”晏元昭喝道,“是嫌棍子打得少了么?” 岑义猛地抬头,“你胆敢对朝廷命官用刑?” 晏元昭冷笑一声,意味不言自明。 他转头看了眼阿棠。 她支着脑袋,正怒瞪岑义。 晏元昭转过视线,将法曹叫来,低声吩咐几句。 法曹取来一只烙铁,在火盆里烧红,叫人按住岑义,在他臂上来了一下。 岑义惨叫出声。 “滋味儿好受吗?”晏元昭声音冷肃起来,“本官既已拿了你,就不会再把你当朝廷命官看,让你招供只是时间问题。这里的刑罚,你应当不陌生,全在你身上用一遍,你能挨得住吗?你宅中所有物事都会被抄检,所有仆役、亲眷都会被审讯问罪,他们能守口如瓶,不泄露丁点你的秘密吗?换句话说,他们能挨得住刑吗?” 岑义面部肌肉疼得抽动,哆嗦道:“好,晏元昭,你名不虚传!” 传的名,自然是恶名了。 百姓传他公正廉明,百官却传他刚硬无情。 阿棠忽地心有所感,她知道他是个心肠很软的人,对猫儿呵护备至,从不苛责下人。她心里涌出一点莫名的难过,一时忘了要痛打落水狗看岑义笑话的事,默默向晏元昭靠近了些。 “过奖。”晏元昭淡淡道。 岑义的锐气彻底挫败,痛过劲儿后,如实交代了他串通庆州冶坊和军器坊伪造账目,并以李氏木坊作为掩饰,挪用甲戈的经过。 事实和晏元昭所推断的相去不远,这个营生,岑义已干了三年。 “李氏兄弟是通过木坊的密道逃的?逃去哪里了?” 岑义缓缓点头,“逃去哪里我也不知,可能已出城了。他们说避避风头再回来。” “陈参军是你害死的?” “是。” “庆州甲仗楼修筑于二十五年前,以青石建造,半地下式,坚固非常,高两层,阔二十三间,其中地下层最末间为机关控制,用于放置重要兵器。四年前你到任后不久,甲仗楼有过一次整修。”晏元昭陈述着庆州州志上的甲杖库资料,“这是否是你故意而为之?你利用整修,把末间变成了你藏匿兵器的库房?甲仗楼里的东西,你是不是也染指过?” 岑义沉默片刻,平静道:“不错。起初,我打的就是甲仗楼里兵器的主意。可甲仗楼规格很高,除了我,还有几位驻将和司兵参军一起监管,调运的话,很难不被人发现。于是我找来懂机关术的高人,改造了末间机关,并挖了一条密道通向木坊。我对外声称机关失灵,无法打开末间,私下每次进楼清点时,将部分兵器转移至末间,再经木坊运出。” “我说好端端的甲仗楼密室怎么就打不开了,原来是你这厮在搞鬼!后来那几次甲仗楼的账目对不上,也是因为你这个贼吧!” 一直在一旁静观的齐将军吼出声,气得想上前给岑义两掌。 岑义不理他,只盯着晏元昭道:“我偷得其实不多,可没过多久,还是让人起了疑心,我只好另辟他路,费了很多功夫打通军器坊这条线。” “贼心不死,卑鄙无耻。”晏元昭道。 岑义面不改色,“晏元昭,那间密室修得毫无破绽,你是怎么找到机关逃到的甲仗楼?” “哼,区区小机关,难得住谁?我们晏大人有上苍庇佑,逢凶必化吉,岂是你一个阴险小人能害死的?你就是把他丢到海底去,也有龙王托他上来!” 说话的是阿棠,她压低了嗓音,听来肖似男子。 晏元昭喉结动了动,一股暖意流到心底。 “说的对!晏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岑义,你是害人不成反害己。”齐烈道。 岑义叹了口气,闭上嘴巴。 “你费尽心思私吞这么多精良兵器,都运去了哪里?”晏元昭盯着岑义,问出关键。 “铁鹘。” 岑义枯干苍老的声音落下,在场人无不倒抽一口冷气。 “铁鹘?塞外的那个铁鹘?”齐烈惊道。 “不然还有那个铁鹘?”岑义嘲讽道。 晏元昭眉头皱紧,“和你交易的铁鹘人是谁?” “铁鹘大王子羽啜。”岑义和盘托出,“我将货运到涑河最北段,由他的商队接手,送至铁鹘。” “不可能,羽啜素与大周交好,怎会伙同你做这种事?” “与大周交好?那是假象!”岑义疾声道,“铁鹘以前和大周掰过手腕,怎会甘心臣服?表面奉大周为宗主,暗地里积蓄力量罢了。铁鹘虽然叫做铁鹘,可那群蛮人哪懂得炼铁,他们炼不出好铁,就没有好兵器,而我刚好能弄到,哈哈!” 岑义的笑声令人发毛,齐烈暴起掐住岑义胳膊,“你这是私通异族,资敌卖国!” “不错!” “无耻!你可是大周的臣子!” 齐烈的骂声里,晏元昭声音森冷,“岑义,冒着夷三族的风险给铁鹘人办事,你图什么?” “图钱。”岑义笑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给铁鹘人货,铁鹘人给我钱。” 这话阿棠听着都不信,她可知道州刺史是个肥官,有的是办法贪污,哪用得着通敌卖国。 果然,只听晏元昭道:“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说实话?你到底为的是什么?” 岑义眼睛闭上又睁开,“老夫图一个前途。大周朝廷人才济济,老夫算不得什么,可对铁鹘来讲,就不同了。等铁鹘骑兵南下,老夫就是大功臣,他们允诺,届时会把整个河东都交给我。” “痴人说梦。”晏元昭冷冷道,“你太看得起铁鹘了。” “富贵险中求。”岑义声音淡然,“要不是意外被陈参军察觉,这笔生意不管怎样,老夫都不亏。” 晏元昭深深看他,“三十年前,铁鹘与大周交锋,你在裴将军幕下为从事,裴将军大败铁鹘,凯旋钟京,百姓夹道欢迎,全军封赏。如今你私济外族,背叛大周,你对得起当年勇御外寇的自己吗?” “多少年前的旧事,老夫都忘了,难为你还记得。晏元昭,你年纪太轻,很多事还不明白,忠君爱国的话谁都会说,可做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不论你们如何骂,老夫所作所为,皆是忠于内心,无愧于己。要杀要剐,我都认。” 做了通敌叛国这种无耻事还能如此大言不惭,和自己受了什么委屈似的。要不是顾忌着晏元昭,阿棠恨不得痛骂岑义一顿,她看一旁呼哧呼哧喘气的齐将军也忍得很辛苦。 最镇静的还是晏元昭。 ” 你的同谋是谁?“他问。 “我说了,是铁鹘。” “不,在大周的同谋。有人为了你阻拦我来庆州,他是谁?” 第103章 岑义一笑,“还能有谁?铁鹘人!” “我再问你一遍,除去铁鹘人,参与这件事的还有谁?有没有背后主使?” “没有旁人,老夫就是最大的主使!” ...... 一场审讯持续了数个时辰,奔波一宿的晏元昭再是铁人,也快撑不住了。 关键问题轮番问过后,涉及案件细节,他让法曹代他盘问。各种细枝末节繁琐复杂,听得人昏昏欲睡。阿棠早在审讯中途就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勉强用狼毫杆子支着下巴挺了几刻,最后还是脑袋一垂,趴小几上大梦周公去了。 晏元昭要说她就说吧,能眯一会儿是一会儿。 齐烈不愧为武人,坐姿始终板正,听得聚精会神,时不时中气十足地呵斥一声岑义。 晏元昭余光往旁边小几一掠,不动声色。 过了会儿,他对齐烈道:“齐将军,余下繁枝细节,不足为听。还请将军派人前去齐苏河打捞赃物,晏某感激不已。” 齐烈恍然想起这回事,“晏大人你太客气了,我这就去!” 他离开后,晏元昭移了移坐席,将阿棠上半身抱来,让她趴在他膝上睡。 阿棠浑然不觉,枕着他大腿香甜酣眠。 正在挖岑义口供的法曹听见动静,移来一眼,被晏元昭平静地瞪回去,再不敢看。 岑义唇边泛起讥嘲的笑意。 执笔记录的刀笔吏心中疑惑终于得解,为何他一刻不停地书写,而这位巡察使身边的小吏却要么拿着笔玩来玩去,要么就在纸上画鬼画符似的样子——原来他是巡察使的娈宠啊。 第88章 深夜会“晏大人,你怎么在这里啊?”…… 三更天,夜色墨一般晕开,客栈木门被冷风刮得啷啷作响。 一身黑衣的高挑女子从空荡荡的大堂穿过,两位中年男人紧跟其后,三人走进二楼某个房间。 “主子,人来了。” 云岫对坐在镜台前的青衣女郎说道。 静贞转过头来,她脸蛋娇美素净,唇不点而朱,眉不施黛而翠,只是一双美目凉意浸人,令人生畏。 “说说情况吧。”她淡淡道。 来者正是经营木坊的二兄弟,一位叫李蒿,一位叫李崇。二人对视一眼,李蒿向李崇扬扬下巴,“你讲。” 李崇硬着头皮开口,“晏元昭突然出现在庆州,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查到了木坊。他带人查扣的时候,我二人从密道里逃脱,之后又不知怎的,岑大人也暴露了,被晏元昭下了狱。” 静贞咬牙,“简单说,就是你们全都完蛋了,并且还不知道是怎么完的。” 李崇没说话,李蒿重重嗯了一声。 “嗯什么嗯?”静贞剜他一眼,“废物!” 李蒿眼一眯,“你骂谁呢?” “骂的就是你们,还敢不认?” “你个小娘皮,你以为你是谁啊?要不是你攀上了小主子,你连站在我兄弟面前的资格都没有!我俩给主子卖命的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呢!” 静贞脸涨得通红,啪,扬手给了李嵩一巴掌。 “你敢打我?” 李嵩气急,上前一步,两臂卷起袖子,却被两人一左一右拉住。 “兄长,别冲动。”李崇道。 “给主子道歉。”云岫紧抓他肩,力道如铁。 李嵩僵了半天,忿忿道:“对不起。” 静贞没理他,“所有的货都运走了吗?” “前两日天气不好,所以有六箱滞在了码头,可能被发现了......不过其他的都运走了。”李崇低声道,“您别太担心,岑大人骨头硬的很,他会把一切都扛下来。我们在庆州留的所有痕迹,也都不可能引到主子的身份上去。” “我知道。”静贞声音很低,渐渐恢复了平静,“去给二王子报信,让他随时等我们联络。你们已被通缉,不要在河东久留了,这几日整顿一下庆州的人手,能撤多少撤多少,到南边待命。” “是。” 李嵩、李崇二人走后,云岫双膝一弯跪下,垂着头,“云岫大意了,请您责罚。” 静贞秀眉长蹙,“你说你亲手重伤晏元昭,亲眼看他回了陵州。可他到底是怎么突然痊愈,瞒着所有人来的庆州?” 云岫轻声道:“我反复回想了那日伏击晏元昭的情形,我怀疑我当时伤的人根本不是晏元昭,而是他安排的替身......他像是预知了我们的计划,提前做了布置。” “他怎么预知的?” 云岫滞了一瞬,头愈发埋得低,“约莫是手下不仔细,跟得太近露了馅儿,被他察觉,他猜出来了。” 她心里有一个更与实情接近的答案,但云岫不准备说出来。 很奇怪,错信了那个女骗子,办砸了差事,她却并不十分生气。反倒想,如果这样能让晏元昭对女骗子好一些的话,也算幸事一桩。 至于她,刀口舔血,生死不由己惯了,无所谓的。 拍打窗棂的风不知何时停了,屋里很静。云岫等静贞发落,等了很久。 “罢了,事已至此,罚你也无用,以后做事谨慎些,将功补过。” 略带疲惫的声音传到耳里,云岫一愣,这位主子向来人冷,心更冷,却是为何宽容了她? 死士习惯听从而非揣摩主子的号令,云岫的疑惑只持续了一霎,便磕头谢过主子恩惠,应下静贞其他的吩咐,轻手轻脚地带上门离开了。 屋里彻底安静下来,烛影呆滞地摇晃,无法给这个秋凉满地的房间带来丝毫暖意。 静贞倚着板壁,出了一阵神。 晏元昭没受伤,他听到这个消息,应该会欣慰吧。 起码,不会再怪她了。 静贞重新走回镜台,从妆奁里取出一只青瓷圆盒,打开盖子,里头是粘稠的白色膏状物。 她撩开裙摆,卷起两腿裤管,露出两只雪白双腿上分布的几块浅红色烫伤疤痕。经过多年的药物处理,疤的颜色已经很淡了,背着光乍一眼看上去,还道是肌肤在热气熏蒸下的泛红样子,只是摸着仍然粗糙不平。 静贞挖出厚厚的药膏,极有耐心地涂抹上去。 两只腿全部涂完,她抬起左臂,袖子滑落,腕心赫然现出一道凸起的暗红疤痕。 有些疤可以随着时间淡去,有的却不会。 每次看到左腕上这个丑陋的痕迹,她都会回想起少年时选择自戕的那个夜晚,鲜红的血留了满地,刺眼得可怕。 留了那么多的血,她还没死,人的生命力真是神奇。 更神奇的是,她明明那么痛苦,那么绝望,可生命流逝的时候,她还是想活。 静贞又从盒里挖出一块膏,均匀地敷在腕上。 尽管她知道,这不会让这道疤产生一丁点的变化,但她仍然做得很认真,很仔细,仿佛这是一件极其神圣的事情。 ...... “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半只脚都踏进阴曹地府了,忽地又给拽回来了!” “众里寻他千百度,我们找到那块关键青砖,用劲一推,只听咔嚓一响,一道石门旋了出来,原来密室后头别有洞天。您猜我们到了什么地方?正是庆州的甲仗楼!” “再说次日一早,姓岑的恶言恶语,倒打一耙,忽见齐将军从天而降,二话不说将他拘押!” 庆州城外的齐苏河上,一只小舟摇摇晃晃,浮沉在碧波之间。船舷上搭着一个渔网,垂在水里。 阿棠坐在船头,手边放了一袋炒葵花子,一边嗑一边兴致勃勃地给仰躺在船尾吹风的陆子尧讲着那惊魂一夜的始末经过。 葵花子嗑完,故事也讲完了。 穿着男装的小丫头眉飞色舞,“怎么样,够不够惊险刺激?有没有资格和陆大侠您的探案经历比一比?” 陆子尧拊掌而笑,“比得,当然比得!老夫所有故事加起来,都没有你和元昭的精彩。” 阿棠不好意思了,“那怎么可能?您太给我面子了。” 凉润的秋风扫过小舟,纵使秋阳高照,仍带着萧瑟的意味。 陆子尧阖上眼,喟然叹息,“一切皆是岑义所为,他身为刺史,抹去作案痕迹太方便了,怪不得几年来都不被人察觉。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年他随裴将军抵御铁鹘,出功甚伟,如今却和昔日的敌人沆瀣一气,干出 这种不忠不义之事,叫人唏嘘啊。” “他就是个投机小人,打铁鹘是为名为利,现在和铁鹘合作也是一样。只可惜他畏罪自尽,没法将他明正典刑。”阿棠遗憾道。 岑义招完供,次日就在监牢里咬舌自裁了。 审讯时,他几乎有问必答,但问及在大周境内的同谋,他却始终缄口不言。晏元昭抛出的会仙楼、桑千娇、戴银面具的男人等字眼,都没能撬开他的嘴。哪怕受刑疼晕过去,岑义仍坚称他就是幕后主使,再没旁人。 这些都是阿棠从晏元昭口中听来的,岑义落网后,他肉眼可见地忙起来了。 第104章 兵器贪墨持续三年,各个链条所涉证物和人员繁多,需一一搜罗,拘捕,核查。 头一日晏元昭抓来冶场和军器坊的官吏审讯,阿棠还饶有兴致地乔装跟着听,那些人被岑义单纯用钱收买,对岑义身份和兵器去向全不清楚,个个着急忙慌地自辩喊冤,阿棠听了半天觉得没意思,便不去官衙了。 庆州官衙的法曹能力有限,晏元昭盯得很紧,每日卯时不到便起,阿棠那时还在睡梦中。晚上他披星戴月地回来,阿棠多半也已缩在被里入眠了,几天来逢面次数寥寥。 阿棠乐得自在,泰半时间用来和陆大侠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她花着晏元昭的银子,不觉得心疼,殷勤给陆大侠买酒相马,听他讲从前查案的奇闻,一老一少相处很是得宜。她每日逛城中铺子,买来各种各样的吃食,不忘挑些精致干净的留给晏元昭,留意到好看的郎君袍子,月白湖蓝雪青,觉得衬他气质,也不管他会不会穿,一股脑丢进他衣箱。 说了半天话,阿棠看时间差不多够了,俯身把渔网收回来。 网里一连串银亮亮的小鱼挤在一起,甩着尾巴扑腾,溅起的水花光泽闪耀。 “中午咱们能吃烤鱼啦!”阿棠笑道。 陆子尧探身一览,笑呵呵道:“不错不错,很能干,网上来这么多条!” 阿棠眼珠骨碌碌一转,“陆大侠,我和您说的事,您考虑得怎么样呀?我真的很能干的,什么都会,有我陪着出门,您什么都不用操心!” “这个嘛——”陆子尧只是笑,白发被风吹得飘起,阿棠期待地看着他,却听他道,“闲话少说,咱们快上岸烤鱼去,老夫饿坏了。” 这老头。 看来还是她努力不够,没关系,晏元昭这么难搞的人她都给伺候好了,何况平易近人的陆大侠呢。 “好嘞!”阿棠粲然应下。 她低头解网,赤手抓起一条条银鱼,丢进早准备好的小桶里。一条一条数着,一共二十四条,十六条待会儿在岸上拿木棍串了就火烤,和陆大侠分着吃。剩下八条带回官舍,让伙夫做成鱼鲊,给晏元昭当朝食。 不过,当晚月上中天,阿棠只身回到官舍时,一条鱼都没带回去。 深秋的月光淌过寒阶,凉意自脚底而起,她裹紧外袍,从惯走的侧门进到官舍院落,还没走两步,就看见月下长身玉立的那人。 “晏大人?”她诧异地唤出声,几步跑过去,“你怎么在这里啊?” 第89章 把持否“都这样了,你还能把持得住吗…… 晏元昭将她上下一通打量,唇抿成直线,闷声道:“赏月。” “哦,”阿棠抬头看了眼被树影挡住的月亮,“好雅兴。你不忙审案子啦?” “不太忙了。”晏元昭和她一起朝着卧房走去,问道,“陆先生呢?” 阿棠一拍脑门,“差点忘说了!他下午遇到一个从前相识的扶阳人,跟着人去扶阳喝酒去了,明儿再回来,他叫我和你说一声。” “他什么时辰走的?” “大概酉初吧。” “你怎么不跟了他去?” “那多不好意思,人家请陆大侠去家里喝酒,我一个外人怎么好腆着脸一起去。” “和他分开后,你一直一个人在外头?” “对。” 晏元昭不再问,两人的步子交织踏着斑驳的月影。 “我刚才并非在赏月。”晏元昭忽道。 “我知道。”阿棠道,“你是在生气。” 一起在密道经历过一次死里逃生后,晏元昭对她可说是前所未有地温和,比四年前还要好很多。但阿棠有着丰富的承接晏元昭怒气的经验,他对她不满,只消一句话,一个眼神,她便意识到了。 果然—— “我是在等你!”晏元昭重重说道。 两人进了屋。 “我和你说过,出门必须和陆先生一起,必须在太阳下山前回来,你都忘了?” 阿棠想说他凭什么给她设宵禁,但一想她现在吃他的喝他的睡他的,连忙着巴结的陆大侠也是他的人脉,便放软了语气,“我记得的,就是一时贪玩,忘了时间。你等我很久了吗?” “没有很久。” 实则晏元昭今日终于抽出几分闲,特意下午就赶回官舍,沐浴更衣,派人去城里最大的酒楼——阿棠吃过夸过的那家,置办了几道好菜带回来,甚至还给她准备了酒,他要好好和她谈一谈。 然而从暮色四合等到弦月初升,一直不见她的踪影。 酒菜重新温过两回,晏元昭尝了几口,不觉得滋味哪里好,全赏给了官舍小厮。 终于,二更的梆子声响过,人总算回了,再晚一点晏元昭就要派人出去找了。 他在桌案旁坐下,盯着撸起袖子举杯喝水的女郎,“你晚上一个人,去干什么了?” “去城东的妙音坊听曲子来着。” 声色犬马,纸醉金迷之地,有什么吸引人的?何况这根本就不是女子该去的地方。 晏元昭板了半天的脸,还是没把话说出来,只皱眉道:“怪不得你衣衫上沾着浓浓的脂粉味,赶快把外袍脱了。” “有吗?”阿棠闻闻袖子,“好像是有一点,你鼻子真灵。” 她先脱了软底靴,再把圆领袍褪下,正要走到房间另一头,翻箱笼找件薄一点的衫子罩在里衣外面,却在经过晏元昭时被他拦腰一抱,脚尖离地,坐到了他大腿上。 阿棠眨眨眼,就坡下驴地去搂他肩膀。 深秋了,单穿里衣在屋里有些冷,借男人来取取暖。 晏元昭的胸膛一如既往地火热,她心满意足地贴着,看他面皮还紧绷着,不由小声道:“我真不是故意晚归,你前几天都夜里才回来,我一个人待在官舍也没人可说话,所以才在外头玩了一阵,我没想到你今天回得这么早。” “你若知道我早回来,就不去听曲了?” “那我可能会拉着你一起去听。”阿棠笑嘻嘻地说。 “那种地方,我不会去。” “喔......”阿棠埋在他颈窝,啄吻他下颌,含糊不清地应声。 晏元昭轻轻地叹口气,将她的幞头取下,拆掉她的髻子,浓密乌发散泄下来,女郎一瞬变成动人心魄的妖精。 他把她的小脸从颈窝里掏出来,逼她看他的眼睛,声音清朗,“你是真喜欢听曲子,还是去瞧热闹?” “真喜欢听。我好像没和你说过,我阿娘以前是青楼里的琴师,我从小就喜欢听七弦琴的声音。” 晏元昭一怔,某些记忆苏醒过来,“你以前很好奇我弹琴的事,也是因为你喜欢听琴曲?” 阿棠称是,“晏驸马的琴技很出名,想必你也弹得很好,我就多问了几句。” 晏元昭忍不住道:“琴乃君子之器,琴曲亦有雅郑之分,君子正德之音和乐坊里的靡靡之音,不是一回事。” 阿棠脸上的笑容带上惆怅,“你和我阿娘说的话一模一样......其实你们君子弹的琴曲,她也会啊,两样我都喜欢,我觉得都好听。” 晏元昭默了一默,“令堂听上去是个有操守之人。” 阿棠用力一点头,“你说对了,我阿娘就是很有操守,出淤泥而不染。不过我和她相反,嘿嘿,我没有节操。” 晏元昭看着她的目光含了几分复杂。 她没有节操,那他呢? 他迷恋着这个连姓氏都没有的 来历不明的女子,纵着她天天穿男装出去抛头露面,他的节操,他的君子之道,也早就一点一点被蚕食了。 偏偏他还从中感到快意。 这就是她说的,随心所欲,更快活吧。 晏元昭此刻还想更快活一点。 他的手滑进她的里衣,手指勾动几下,解开了她的裹胸布。 阿棠一惊,喃喃道:“晏大人,你可越来越坏了......” 曾经抚过琴弦的手指修长灵巧,很会控制力道,也就几下,便把小姑娘弄得直叫唤。 “你很喜欢,不是么?”晏元昭贴着她耳朵道。 “我们去床上呀......”阿棠害羞地说。 “不急。” 晏元昭欲望越炽,声音越冷静。 “你阿娘是琴师,你又喜欢琴,那你会不会弹?” “我......我不会呀......” “为什么?你阿娘没有教你?” “我想学......可我阿娘不许,她说她的琴声已经被玷污了......她没资格教我......她也不让我去青楼里偷学,说那些都是淫词浪曲,一被她发现,她就打我.....” 说着说着,不知是因为委屈还是被他弄的,女郎点漆似的眸子含了水圈,可怜兮兮地看他。 晏元昭蓦地停手,像是想到什么,“你右手无名指,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阿棠啊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无名指不对劲?” “观察。”晏元昭把着她腰,搂得她更紧,让她一双眼睛只看得到他,“在听山居的时候我便注意到了,是用不上力吗?” 第105章 “嗯,有时候会。”他注视她的目光太过温柔,阿棠溺在他的眼波里,什么话都肯和他说,“我听过好多遍她在春风楼弹的曲子,自己摸索着弹,她听见后特别生气,叫我不要弹了,我不听,手一直死死地扒着琴,她就来掰我手指,那之后我的无名指就不是很好使了。” 她看到他眼神中的变化,忙伸出右手屈伸了一下无名指,“只是不如原来好使,其实问题不大!我阿娘很好的,她只是那时频繁记起以前的事,情绪不太稳定,后来她也肯教我了,但我感觉她教我弹琴的时候很痛苦,我就不肯学了。” 讲起往事,阿棠的声音依然不失轻快。银烛摇红,在她翩然跳跃的羽睫下布了一溜灰影。 晏元昭手从她衣襟里抽出来,抚上她的右手,摩挲她的无名指。 “阿棠。” “嗯?” “别难过。” “我不难过呀!”阿棠笑着,“好像是你在为我难过呢。” 晏元昭叹口气,注意到她右手食指指腹上一道浅浅的血痕,“这又是怎么弄的?” 阿棠顺着他目光看去,也有些迷惑,“可能是今天抓鱼的时候,被刮到的?” “今天抓了几条鱼?” “二十多条呢!” “鱼呢?” 晏元昭想起来,昨天她告诉他,她要和陆先生去打鱼,还说会带几条回来给他尝尝。 虽然当时他回的是敬谢不敏,但看她两手空空,不免诧异。 “呃,我本来留了你的份儿,但鱼烤着吃太好吃了,最后我和陆先生把鱼全吃了。” “说话不算数。”晏元昭道。 阿棠笑,“我说话,什么时候算数过?” 晏元昭瞪她一眼,仔细看她食指上的伤。 “疼吗?” “不疼,你不说我都没注意划了个口子。” “无名指呢?” “现在没感觉,当时可痛了,我哭得三里地外的人都听到了。” 阿棠说完,惊讶地看到面前郎君低下头,吮吻上她的无名指。 指尖生起酥麻,她被一片火热的湿润包裹。晏元昭的唇舌慢慢地舔舐,侵扫,仿佛勾起了一根细细的引线,他每进一点,她身上就烧起一点,等他探到指根,全然将她含住的时候,她全身都战栗起来了。 晏元昭如此这般地亲完她右手五根手指。 亲到第二根时,她呜咽出声。 第三根,她咬上他耳朵。 第四根,她开始蹭他。 第五根,她叫了一声,把他的衣裳弄脏了。 晏元昭放过她的手,定定看她,唇角微翘。 阿棠羞得要哭出来了,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只是亲她手指,她的反应却比刚才他摸她胸还强烈。 “我太没出息了......”她苦着脸,“都这样了,你还能把持得住吗?” “把持不住。”晏元昭道,“也无需把持了。” 他横抱起她,向床榻走去。 本来要和她说的话,过一会儿再说吧。 火烧眉毛了。 第90章 不愿意“你都愿意和我死在一块,难道…… 小窗红烛,落月满屋。 晏元昭抱着阿棠从浴房里回来,将她放到床榻里侧,盖上被。阿棠全身骨酥筋软,蜷在松弹的被子里,像倦懒的猫。 晏元昭越瞧她越觉欢喜,不忙睡觉,倚着软枕,拈起她几绺尾梢湿润的黑发在指间缠绕把玩。 “阿棠。” “嗯?” “明日起床,不用服避子的汤药。”他顿了顿,“我没有弄进去,你不会有怀孕之虞。” 这种虎狼之药势必有损身体,还是少服为妙。 阿棠脸在羞,眼睛在笑,“我说呢,我还以为你是故意让我难为情......原来是这个意思。” 晏元昭唇微抿,他也没想到,弄在她身上,看着竟有别样的刺激。 阿棠向他靠了靠,嗔怪道:“晏大人,就因为洞房花烛夜我向你要了三次,以后每回你都要来三次吗?” 前两次倒还好,第三次竟然是在浴桶里来的。思及四年前洞房时的情景,阿棠心情有些微妙。 晏元昭摸摸她头,“四次也不是不行。” “敬谢不敏!” 晏元昭笑了一声,俯身看着她粉生生的脸颊,郑重其事,“阿棠,同我回府。” “啊?”她懵懵地看他。 晏元昭又说一遍。 “这事我们不是说过吗?”她道。 “说过就不能再说?”晏元昭把她从被子里提出来一点,“我想得很清楚,我要你做我夫人。你应该能看出来,我不是只贪恋你的美色吧。” 阿棠低低嗯一声,手指去勾他里衣襟带,“要不咱们还是来第四次吧。” 晏元昭的神色一点点冷下去,他止住她乱动的手,迫她与他对视,“到今日,你竟然还不愿意么?” 阿棠躲开他的目光,声音放得很轻,但晏元昭还是将那三个字听得无比清楚。 她说,不愿意。 晏元昭咬牙,翻身撑她胸前,让她没地儿可逃,“为什么?” “我上次有说原因啊......” “那算什么狗屁原因!” 阿棠掐额望着帐顶,“那不是狗屁原因,是正儿八经的原因。你冷静一点,不要和我学坏了,说这种粗鄙话。” 晏元昭心里又冒出一连串粗鄙话,他深吸一口气,“被岑义暗算的时候,你都愿意同我死在一块了,难道生还不肯和我在一起?” “这是两码事。”阿棠咕哝道,“而且那种情形下,我都以为必死无疑了,难道还能说我不想和你死一起,去怨恨你责怪你?那我可太不是人了。” 晏元昭心凉了半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吧,行,不说这个。你天天变着法儿恭维我,在旁人面前 维护我,上街还不忘给我买东西回来,打理我的衣裳,关心我的案子,见了我动辄要亲要抱,还有,你的酒葫芦上刻的男人就是我,对不对?你敢说你心里半点儿没我?” 阿棠没想到他能说出这番话来,惊了几霎,垂着眼睫道:“有一些吧。” “就一些?” “很多很多,比其他人加起来的总和还要多很多。” 阿棠终于肯看他,眸子湿漉漉的,小鹿一般。 晏元昭声音哑了半分,“那就跟我回去,一直待在我身边。” “不行。”阿棠说得很坚定,“喜欢一个人,就要一直拥有他吗?快快乐乐地相处,快快乐乐地分开,有缘以后再相见,不管对朋友,还是对你,我都是这样想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晏元昭听她讲过无数的歪理,没有一则比得上这段话让他吃惊。 “你怎么会这样想?你就这么舍得和我分开?”他气急,捏了她胸前一把。 阿棠不防,叫出声来。 “你去哪再找一个男人这么弄你?”他道。 “所以现在才要多来几次啊。”她嘟囔着,又试图去解他衣裳。 晏元昭拍掉她的手,“别想。” 阿棠烦躁地侧过身去,又一个骨碌转回来,“要不我给你当外室?我每年在钟京待一个月陪你,其他时间你不要管我的行踪,唔,一个月好像有些短,那两个月?两到三个月吧!” “我连妾室都不纳,还会纳外室?”晏元昭简直气到失语,从她身上下来,仰面躺倒,“必须和我回府,没有别的选择。” 阿棠蹙眉,“意思是我说了我不愿意,你也会强行带我回去吗?” 晏元昭没说话。 阿棠一时也沉默了。 半晌,她幽幽问道:“这就是你一直不肯给我彻底解毒的原因吗?” 晏元昭皱起眉,“这几日我很忙,没有功夫去配药。” “你一个三品高官,难道还要亲自去药铺抓药?从官舍到州衙,一打人巴不得为你做事,一句吩咐的时间,你都没有吗?便是你担心药方外泄,多找几个人去不同药铺抓就是了。”阿棠声音渐渐急促,“你是不是想用这个毒控制我,让我不敢离开你?” 晏元昭再次不言语。 阿棠支起酸麻的身子挪到他肩颈旁,鼓着圆溜溜的眼睛,“你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还不承认!” “你太能跑了,我不能不防。”晏元昭终于开口,“我并非想控制你。” 阿棠气得锤了他一拳,“这不是控制我是什么?你说要给我解毒的,你是正人君子,不可以食言而肥。” “我会给你解,只不过不是现在。等你想明白,愿意随我回府了,解药我自然会给你。” “那如果我一直不愿意呢?” “你会愿意的。”晏元昭笃定道。 阿棠愣愣地看他半天,“真好笑,你和我说过那么多大道理,我还以为你清风亮节,光明磊落,哪想到你会做这么卑鄙的事情,这和强抢民女有什么分别?” “强抢民女?”晏元昭难以理解地看她,“难道四年前不是你主动出现在我面前百般地勾引我?难道你不该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而且你莫忘了,你我拜过堂成过亲,你就是我晏元昭明媒正娶的夫人,我带我的夫人回府,算哪门子的强抢?” 第106章 阿棠垂了脑袋,“可你说过,你娶的是沈府的女儿,我又不是真正的沈府娘子,算不得你夫人。” “那是气话!”晏元昭道,“和我拜堂的人是你,洞房的人也是你,按你的话说,我们在月老那里牵过红线,不管你是不是沈家的人,你我都确凿无疑是夫妻。” “那你休了我吧。”阿棠轻声道,“在落霞山的时候,你提了好多要求,说做不到你便休妻。你也看到了,不止那些我做不到,为人妻的本分我也做不到。我并非你良配,你休了我,另择贤妻去。” 寥寥几句宛如针扎,晏元昭的心剧烈绞痛起来。 休妻这样的词汇,被她轻而易举地说出口,还叫他另娶...... 明明一刻钟前,她还在他身上痴缠,她怎么能够这么狠心? “绝无可能。”晏元昭一字一顿,“生同寝,死同穴,晏某这辈子不会有第二位妻。” 有那么几瞬,阿棠很想落泪。 她用力地眨眨眼,直视他俊朗的眉目,声音坚决,“对不起,这事是我有错在先。但我不会跟你回去,你就算把我强行带回,也关不住我。我不信这个毒能管好几十年,只要我找到机会,我一定会跑。” 说着,她爬起来,颤巍巍地跨过他。 晏元昭猛地扶住她腰,“你要做什么?” 阿棠挣开他,“我打地铺去,我不和你同寝了。” “回来!”晏元昭气道。 阿棠当没听见,一只腿还撇在他肚子上,另一只腿已撩帐去勾鞋子。 晏元昭直接双臂捞上她腰,阿棠一晚上身子被他折腾得软成摊泥似的,半点还手之力都没有,他手一带,她就趴他身上了。 晏元昭抱着她翻了个身,让她头挨着枕,“你睡榻,我去外间。” 阿棠愣住。 晏元昭沉着脸看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他低下头,在她唇上重重地亲了一记,而后起身掀帐,推门走了。 空荡荡的帐里,阿棠躺在晏元昭睡过的地方,被他残留的气息深深拥抱。 眼角涌出湿润,她用手拭去。 怪他亲得太狠,把她的嘴唇撞疼了。 …… 次日,阿棠起得很迟,也不出意外地没有见到晏元昭,他早早上衙去了。 倒是在外间遇到两张熟面孔。 秋明亮着一口白牙,“夫人,早上好。” 阿棠懒得纠正他,微笑道:“秋明,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晏元昭到庆州不久,就传信陵州,叫他的人快马过来了。 “回夫人,昨天夜里。”连舒道。 阿棠表情一僵,连舒都开始称呼她夫人的话...... “晏元昭让你们叫我夫人的?”她问。 “是主子的吩咐。”秋明快活道,“主子终于和您重归于好了,真不容易。” 阿棠苦笑,怎么秋明一直觉得她和晏元昭只是闹了个小矛盾么?这傻小子。 “没有重归于好。”她道,“不要再叫我夫人。” 秋明声音执拗,“您就是夫人。” 连舒表情未变,“回夫人,恕难从命。” 阿棠板着脸,径直走出门,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双双跟在她身后。 阿棠回头,“你们不是单纯来和我问好的,对吧?” “回夫人,主子要我们寸步不离地保护您。您去哪儿,我们就跟着去哪儿。” 连舒如此回答。 第91章 占夫人“陆先生,我是一定要把她带回…… 庆州官舍的亭苑内,小轩临水,两面竹帘垂坠,屏去秋风中的凉意。 轩中置一石案,案上炙肉青蔬,水陆之珍,美酒佳肴,十足丰盛。 “这几日怠慢先生,元昭特备此席,聊以赔罪。”晏元昭以茶代酒,向陆子尧敬道。 陆子尧端酒和他一碰,“我刚从扶阳吃席回来,又来吃你的席,好得很啊!哪有什么怠慢,我又不是不 知道你忙得脚不沾地,宵衣旰食的,看你这样子,昨晚也忙审案,没怎么睡吧?” 今日晏元昭穿了月白窄袖袍,修长身姿显露无疑,气质极是清雅,可惜眼睛下方泛了淡淡的乌青。 晏元昭一哂,他昨晚确实失眠,但和案子关系不大。 他点头称是,“岑义光今年贪墨的兵器就近万件,此案越查越是令人心惊。” “这么多?”陆子尧摇摇头,“他是把铁鹘人当祖宗孝敬啊!” 晏元昭道:“孝敬一词,可谓十分准确了。他说他是为利,可岑义家中的钱财并不多,除去贪墨兵器,他甚至说得上清廉。” 不仅如此,岑义官声也相当不错,在庆州四年,兴水利,宽赋税,为百姓做了不少实事,怎么看都不像是不择手段逐利之人。 陆子尧纳罕:“他把铁鹘人给的钱都转移走了?” “目前还没查到去向,不然,就是他根本没从铁鹘人手里拿好处。”晏元昭道,“岑义还称投靠铁鹘人是为了前途,这更荒谬,且不说铁鹘人多年安分守己,敢不敢打过来,能不能兑现许诺给岑义的官职,单说我了解到,岑义当年抗击铁鹘之后,十数年间官运亨通,若一直在京为官,紫衣朱绶并非遥不可及,可他却主动上书,要到河东为官。弃大周前途,而选铁鹘,不合常理。” 陆子尧声音沉起来,“这么看,疑点太多了。你确定他真把兵器给了铁鹘人?” “从收集到的证据来看,岑义确实层层转运,将东西交给铁鹘的商队,运入了铁鹘境内。但岑义和铁鹘何人交易,还无法证实,岑义背后之人又是何人,也缺乏线索。” 陆子尧猛喝一口酒,“老夫有一点要问,你何以十分肯定岑义背后还有人?在河东阻碍你来庆州的人,不是他的手下吗?” “不是。”晏元昭不想说阿棠和面具人的事,只得道,“此事说来复杂,元昭一言难尽。” 陆子尧瞪着他,等他长话细说。 但晏元昭一言难尽,竟干脆就不尽了。 陆子尧心想怕是涉及官场阴私,他不好说,因而也不再问,抚须道:“此案你查到这种程度,已可以了,若要再往深里查,那突破口只剩一个了,不知你有没有胆子。” “有。”晏元昭肯定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况我不认为那是虎穴。” 陆子尧一听,就知道晏元昭懂他意思,拊掌道:“好小子,有乃父之风!你有安排了?” “在做准备。”晏元昭微笑,“不过还需等一些时日,先生到时若有兴趣,便一道来。” “老夫就等你这句了!” 秋风鼓动,竹帘簌簌作响,白羽掀帘走来,用一壶新酒替下被陆子尧喝尽的酒坛子,撤下吃净的盘碟。 晏元昭啜着清茶,闲聊一般,“这几日阿棠常伴陆先生出门,她没有给您添麻烦吧?” “没添麻烦,添了满腹好奇。”陆子尧道,“元昭,你从哪里收了这么一个宝贝?” 闻言,晏元昭虽还因昨晚的事烦闷着,却不由感到一阵愉悦,低声道:“她确实是个宝贝。” 陆子尧一愣,“老夫还以为你得谦虚一番,说什么阿棠让先生见笑之类的话。看来你是真喜欢这个小丫头,瞧你嘴角都咧到耳根子上去了。” 晏元昭端正表情,“是元昭让先生见笑了。” 陆子尧真笑了,“你啊!也是难得,这一向对女人敬而远之的,也风流起来了。我可听她说了,你去木坊查案带着她,审岑义也带着她,人家官舍的人都知道巡察使特别宠爱身边的小厮,你听听这像话么,放在你当监察御史的那些年,还不得自己参自己一本?” 晏元昭早鞭笞过自己了,此时倒是颇坦荡,“此一时,彼一时。几年之前,我也不会想到我能做出这样的事。世事奇妙,我以前眼里揉不得沙子,还是太年轻了。” “美色误人呐。”陆子尧的笑简直停不下来,“等你离开河东,能舍得放人家走么?” “放她走?”晏元昭眼睛一眯,“她跟您说什么了?” “说她只是暂时跟你,你这趟公差结束,她就恢复自由身。” “假的。我会带她回府。”晏元昭闷声道。 陆子尧送到嘴边的酒一停,“让她给你当小妾?” 事情果然走到难以解释的地步,晏元昭没反驳,低头喝了口茶,把叹出的气融进茶里。 “没必要。元昭,你信我一句,家花不如野花香,女人呢,在外头是最好的,一旦纳进家门,就没灵气了。为你好,也为她好,你就把她当个红颜知己算了,我看她那性子也不适合做妾。” “陆先生,我是一定要把她带回府的。”晏元昭道。 他坚决的语气让陆子尧滚到嘴边的话全咽了下去。 男女之情,外人插不上话。 “那是老夫的损失了。”陆子尧面露惋惜,“我打算过段时间去西域,她说要跟我一起去,路上服侍我。你不放人,我岂不要独自上路了?” 第107章 晏元昭牙根发痒,她还给自己找上后路了! “先生这么多年江湖逍遥,难道还怕旅路孤独?” “小丫头有意思啊,能说会道,路上带着能解闷儿。老夫本打算这几天见一见在河东的故友,结果被小丫头缠的,成天和她逛来顽去,又是打鱼又是游山,给她讲了一麻袋故事,也没去成别地儿。” 晏元昭心情不是很好,闷了一会儿道:“陆先生,您这几日还是到处走走,拜访故友吧,别让阿棠浪费您时间了。” “不浪费。”陆子尧摆摆手,“我是在夸她。” 晏元昭无奈看他。 陆子尧突然会意,“哦......你嫌我占着她?还是说,你在吃醋?吃老夫的醋?” 陆子尧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 “你可别想歪!老夫拿她当小辈看,她也说了要认我当义父,做我干女儿。元昭,你陆先生的人品,你难道还怀疑?” 晏元昭扶额,“先生真是和阿棠待久了,什么奇怪的想法都能冒出来。我断无此意,只是这几日我......需要她。” 他轻声道。 他也怕她听陆子尧的江湖故事多了,更加想跑。 “行,人是你的,老夫不跟你抢。”陆子尧哈哈大笑。 “多谢先生体谅。” 陆子尧嫌用酒盏喝酒不爽气,索性倒碗里饮,几斗浊酒下肚,不自觉多说了几句。 “元昭,我和你说,老夫喜爱这个小丫头,不仅仅因为她对老夫的脾性,也是因为她,她……”陆子尧大舌头起来。 晏元昭仔细去听。 “她长得和我一位故交很像啊!我看到她,就像看到我那位故交……” “是吗?先生那么多红颜知己,不知是和哪一位相像?” 晏元昭随口道。 陆子尧快意人生,常说自己过的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日子,既有那么多红袖,人有相似,不足为奇。 “一位……很会弹琴的姑娘。”陆子尧的笑意从皱纹里露出来,“我很多很多年没见过她了,她的年岁都够做阿棠的娘了。” 晏元昭若有所思,“阿棠的母亲刚好也是位琴师,她遭难流落,失去记忆,或许就是你认识的那位女子。” 陆子尧长叹,“我说的那位佳人啊,早就香消玉殒了,死的时候年纪比阿棠还小……” 而且他所说的很会弹琴,岂是乐坊琴师能比的? 晏元昭一默,“红颜多薄命。” 女子柔弱,更易薄命。晏元昭想,像阿棠这样的女子,一定可以活很久,活到七十岁还成天没心没肺地笑。 …… 晏元昭下午回到官舍住处,秋明和连舒守在卧房外间,齐刷刷点头,“主子。” “夫人今天出门了?” “是。” 果然,她就没有闭门不出的时候。 “都去了哪些地方?做了什么?”晏元昭问。 “去了金银铺子、成衣铺、当铺、胭脂铺、点心铺……买了很多东西。”秋明一项一项列出,不敢遗漏。 “嗯。”晏元昭不动声色。 “夫人还去了医馆,去了三家。”连舒道。 晏元昭不难猜出阿棠用意,“她让大夫诊脉了?” “是,大夫都说夫人身体很好,一点毛病都没有,诧异她为什么要来医馆看病。” “知道了。” 晏元昭举步踏进卧房。 宽敞的房间里,各样簇新的物事 铺满案几,地衣上也堆了一片,玉石首饰、腰带罗衣、胭脂水粉、花瓶香炉……有些还没有完全脱掉作为包装的锦帛,藏一半露一半,随意地放着。 晏元昭在满目琳琅中对上阿棠的眼神。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阿棠严肃道。 第92章 言不合“我打算去小倌馆买个男人来伺…… 晏元昭不忙应她,俯身挪动几样物事,清出一小块空地,撩袍坐下。 “怎么都把东西堆卧房来了?”他问。 “我就喜欢把买来的东西放在身边,看着它们入睡,看着它们醒来。” “原来如此。”晏元昭道,“可惜官舍的房间太小了。” 阿棠盯着他,他上身的月白袍子,似乎是前几日她添置的,她的眼光着实不赖,衣裳衬得他谪仙一般。 她眼睛一垂,音落如珠,“我花你那么多银子,你没不高兴吧?” “当然不会。”晏元昭道,“夫人花为夫的钱,天经地义。” 夫人......阿棠眉一跳,他竟说得这么自然。 “你不嫌我太骄奢吗?”她随手拿起一只玉兔纹八棱小金杯朝他亮了亮,“纯金的,装不了几滴酒,但看着怪好玩的,一套生肖十二只,我全买了。” 晏元昭坦言,“实话说,你的这种骄奢程度连母亲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阿棠默然,怎么忘了这一点。 她让两个护卫辛苦运回来的一屋东西,也就长公主一件首饰的钱。 阿棠重重把金杯往案上一放,“被你打岔,我都忘记问你问题了。” “你问。” “我体内的毒,是不是早就解了?”阿棠恶狠狠开口。 “不错。” 晏元昭面色不改,承认得很是痛快。 阿棠惊讶地张着嘴,竟然真的解了。 今日她找大夫切脉,本没指望大夫能窥破此毒开出解药方子,但连看三位都没能把出毒药一点端倪,这便让人怀疑了。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毒药在她体内无声无息,无察无觉,阿棠心里早隐隐觉得不对劲儿,这才试探地问了问。 “你什么时候给我解的?” “有段时间了,记不太清。” “骗人!”阿棠瞪着他,“你记忆力那么好,不会记不清。” 晏元昭无奈笑笑,“在我们躲雨的那座庙里,你睡着的时候,我给你喂了解药。” “这么早!”阿棠又是一愣,“可那时候我还没和你睡觉呢。” 晏元昭忍不住又笑,“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吗?那毒毕竟伤身,早给你解了好。” 阿棠心里酸酸的,揪着衣角道:“可你说解药没有现成的,那几天匆匆忙忙地赶路,你怎么找的时间去配的药?” “那是骗你的。解药一直放在我衣兜里,我那么说,是防你来偷。” “你也学会骗人了!”阿棠脱口而出,“你是君子啊,怎么还耍诈。” “只许你骗,就不许我骗?”晏元昭从容道,“阿棠,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 阿棠哑言,闷闷道:“你骗了我那么久,还装得挺像的,我每回急吼吼地向你要解药,你是不是都在看我笑话。” “恰恰相反。”晏元昭道,“我像是在看我的笑话,竟然要靠毒药来防止我的夫人逃跑。” 他顿了顿,“你发现了也好,我并不喜欢骗你。” 阿棠只觉心里酸意更重,她从凳上站起,踢开地上东西,挪到晏元昭面前。低下头,一对水润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看他。 晏元昭微微仰头,对上她的目光。 “我没想逃跑,我只是不想跟你回公主府。”阿棠嘟囔道。 她手指摸上他的腰带,在玲珑精致的银带扣上戳戳点点。 晏元昭慢半拍地领会到了她走来的用意,手一揽,将她像昨天那般抱到膝上。 阿棠如愿以偿地搂上他,脚尖翘起,悬空晃荡。 “谢谢你让侍卫把雪暴牵了来,我还以为她要老死在会仙楼的马厩里。” 秋明将白马带到她面前时,阿棠都不敢相信,雪暴亲昵地蹭了蹭她手,她胸前的箭伤,也已经痊愈了。 “小事罢了。” 晏元昭的手环着她腰,他很喜欢这个姿势,看起来她也喜欢。她贴得他很紧,说起话来吐息如兰,弄得他总是耳朵很痒。小巧玲珑,软乎乎的一小团,乖巧极了,他实打实地拥着她,抱着她,仿佛能将她牢牢控制在手里,不必担心她动不动出去野。 只是忍不住想做那事。 他默叹一声,正色道:“我问你,如果你没遇到我,你是不是就打算一直像浮萍一样四处漂泊?” 阿棠点点头,“你怎么把我说得那么可怜,我这叫四海为家,很爽的。” “你没有想过嫁人么?” “没有。” 晏元昭对此有所预料,听到后仍是一震。他喜欢的人,里里外外都太特别,全身写满离经叛道。 他抬眼看她,几乎凑在她唇边,低声道:“那如果你想要男人,怎么办呢?” 阿棠身体力行地去回答他,张口就要亲他。 晏元昭偏头一躲,“回答我。” 阿棠无法,“我说了你别生气。” “我尽量。” “我打算去小倌馆买个男人来伺候我,反正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 晏元昭搭在她腰上的手骤然一紧。 买男人来伺候?他还是小看她了。 第108章 他深吸一口气,抑住心里波澜,“你现在还这样想?肯为了钱跟你的男人,能有什么好货色?”咬着牙,不情愿地吐出一问,“能有我好么?” 意料之中地得来她的赞美。 阿棠睁大眼睛,“怎么能和你比?郎君这样的人,举世无双。我就是跑遍全大周也找不到能有你一分风采的儿郎。” 她汪汪的眸子带点媚意,晏元昭声音又放轻几分,“那你舍得离开我,舍得再也见不到我?” 阿棠叹口气,“舍不得,也要舍啊……” 她想了想,如实道来:“我在沈府做沈娘子的那几个月,好像被关在一个鸟笼子里头一样,每天都快闷死了。我阿嫂整天忙里忙外,操心各种繁杂琐碎又无聊的事,我不想过她那样的日子,主持中馈、循规守矩,我真做不来。” 晏元昭干脆道:“公主府和沈家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都是鸟笼子,只不过是更大更华贵的鸟笼。” 晏元昭耐心解释:“公主府主子少,只有母亲和我,何况母亲现在还在别苑住。府宅事务都由管事和嬷嬷们照管,你不愿做当甩手掌柜就是。沈家规矩重,而公主府的规矩……一切在我,你不愿意守,那就不守,便是你想出门,我也不拦着你,只要你每日回家便好。” 阿棠一怔,“真能像你说的这般?” 不等晏元昭开口,她旋即笃定摇头,“我不信。” “我不是在哄骗你,我既决定带你回府,当然也不想你受委屈。”晏元昭道。 他昨夜思量过,做一些让步,降一些底线,没有什么不可以。横竖,他这些天都是这么过来的。 阿棠小声道:“但是每日回家,恐怕也有点难做到。你这不就是把公主府的鸟笼子换成了钟京这个笼子嘛?大是大了些,但还是个笼子啊。” “这样你都不满意?”晏元昭没忍住,“你还要飞到哪里去?” “不是要飞到哪儿的问题,而是有没有笼子的问题。我可以一直待在钟京,但是在我想飞出去的时候,也要让我能飞出去。” “照你这么说,钟京的女子无一不住在笼子里。即便是我,也被各种责任束缚着,不能天地随行。” “是啊。”阿棠认同般地点点头,“她们是千金,是宗妇,你是君子,是好官。而我是个江湖骗子,行踪不定的小贼,所以有潇洒日子可过。” 她略略离晏元昭远了一点,“你还说过我见利忘义,男盗 女娼呢,这些你都忘了?你都能接受了?” 晏元昭神情有点不自然,“这些话,是我言过其实。你说你盗亦有道,也不无道理,姑且称得上是劫富济贫。何况你现在又不缺钱,何须再行偷盗之事?” “谢谢你肯这么说。”阿棠低头笑笑,“我有自知之明,就算你真的不介意这些,我身上还是有太多你看不惯的地方,你有你的原则,我也有我的坚持,我受不了天天被你管教,咱们,还是好聚好散吧。” 她说完,觉得不合适再坐他腿上,欲抽身而去,被他紧锢住腰,“我哪里看不惯你了?” “很多啊。”阿棠想也不想,“你嫌我吃的东西不干净,看不惯我喝酒还有穿男装,冲陌生人说话你也不高兴,说我脾气大,哦还有逼我缝月事带......” 她倒是爱记仇。 晏元昭打断她,“都是之前的事,我最近可还有如此说过你?” “比之前少了一点,但还是有的。”阿棠诚实道,“而且我知道你并不是对这些事情看顺眼了,你只是忍着不说。每次你看不惯的时候,就会皱起眉头,我都有注意。” “......这不正说明我对你的忍让宽容吗?” “可我不需要你的忍让宽容。你明明不喜欢,何必勉强自己?” 晏元昭定定看她,“不是勉强,我心甘情愿。” “我不觉得。”阿棠执拗道。 她偏过头,眼睛盯着雪白的地衣。和他争辩的时候若看着他的脸,她总会想亲上去。 晏元昭把她的脸扳回来,“你是在胡搅蛮缠,百般借口。我已经迁就了你那么多,你却一点都不领情,只想着自己快活,半点不愿改变!” 阿棠一愣,“你说对了,天大地大我的快活最大,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难道你第一天知道吗!” 她用力一挣,从他腿上跳下来,“不要再劝我了,我不会改主意的。你也没必要派侍卫跟着我,我说过我不跑,咱们好好相处,等你启程回钟京我再走。” 她飞快看他一眼,“今天官舍厨房做烧羊肉,刚才听着动静,应该送过来了,我先出去吃饭了。” “吃饭?”晏元昭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好,好!” 他腾地站起,铁臂一伸,不由分说将她抱起,往榻上软褥一掷,压了上去。 第93章 激云雨阿棠彻底哭出来,樱唇半张,终…… “你放开...吃完饭再来......唔...” 晏元昭双膝岔开,跪在她身体两侧,将她完全控制在身下,毫不留情地亲上去。 唇舌激烈交战,怒火与欲望交燃,毁天灭地的架势。 晏元昭在她快要窒息的时候松开她,将她不停挣扎的双手反剪头上,轮廓分明的面庞扭曲起来有种别样的英俊,“凭什么?你的快活重要,我的就不重要?” 阿棠大口大口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还想买男人来伺候你?”晏元昭扯开她衣襟,“你这辈子别想了!” 剥下她外裳丢出去,“下辈子也别想!” 阿棠拿膝盖踢他,“你要来就来,那么多废话干什么?赶快点,我还要去吃烧羊肉!” 火上又浇油,晏元昭怒极一声笑,倒也闭了嘴,直奔主题。 明明没甚铺垫,却得到了热情的相迎。 娇甜的声音由低到高,由缓转促,溢到半掩的帐外,填满一室。 晏元昭恼意更甚。 她就从来不会亏了自己,能屈能伸,滑不溜手。 现在,快活的又是她了。 他索性让她尽情快活,让她永远记住这一回。 层叠的衣物缠绕在一起,一切匆忙,她里衣没有褪尽,他更是衣衫完好,只一条银腰带半垂,摇来晃去,腰上所悬的压袍角玉佩来回打着床沿,当啷当啷地响。 渐渐地,她快乐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晏元昭,你好了没......” “都有胆子叫名字了,嗯?” “我......一直有胆子呀......你停一停——”声音陡然尖起来,颤栗着,“——好不好?” “你叫一声我喜欢听的,我就答应你。”他粗声落在她耳畔。 阿棠眼里噙着泪花,胡乱叫了一堆,晏大人,晏郎君,好郎君的,断续地问他,可以了吗。 好郎君说,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阿棠彻底哭出来,樱唇半张,终于肯叫。 夫君,夫君,夫君...... 声音娇且颤,比洞房那回还要动人。晏元昭心口酸沉,她什么时候肯主动这样唤他? 喉咙里挤出声来,“你和不和我回府?” “回......” 她想也不想地应,又乖巧又可怜,但晏元昭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温柔。 雪青的软绸褥面洇得越来越深,一角歪斜地垂出床榻。腰上挂的玉佩在无数次振荡后松脱坠地,扰人的脆响消失了,床榻上闷实有力的声音再无遮盖。 晏元昭原本安分塞在玉冠里的黑发早摇得散了,撩荡在她胸口。 阿棠屈手拽了一把,“你说话不算话......” 压在她身上的男人不在乎这点痛,甚至还俯身往她手里送更多。 “反正你在床上说的也不算话。” 晏元昭低声说完,终究还是略微休停了一点儿,等她缓过劲儿,重又征伐。 她肯叫他夫君,哪怕只是在床笫之间,他也想多听几句。 ...... 阿棠最终,还是没有吃上烧羊肉。 这次不是三回,但一回顶了三回。 外头月亮已爬得老高了,餍足的两人趴在床上,双双喘憩,难以平复。 过了一会儿,晏元昭直起身子,倚坐在床榻靠墙的一侧,像抱小猫一样,双手穿过她的腋下,架起她放在怀里坐,双臂交织在她胸前拢着。 阿棠的脾气早消失了,弄到最后,他要她说什么做什么她都肯,此时也是,后仰倚着他胸膛,头微微歪着贴他颈窝,正方便他低头和她说话,亦或是亲吻。 她的唇很甜,晏元昭每次亲上去都不舍得走,她明明此刻全身软成春水一般,唇舌却还有力气勾着他缠绵,亲着亲着,身子也半转过来,扭成条麻花,双手环抱他腰,似要钻进他怀里。 晏元昭亲得很温柔,亲得小姑娘发出了愉悦的轻哼。苦意在他心头翻涌,他在她面前全部的自尊,仅剩下在床榻上的了。 把她里里外外拆一遍,她小死几回,就会听话,会乖顺。 第109章 她肯安分,他也就生不起气了。 一吻罢了,阿棠满足地转回去,将他当软枕靠着,闭上眼睛。晏元昭撩开她汗湿的乌发,沉沉地吻上她后颈纤润的肌肤,唇掠到她右肩时,久久地停在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疤上。 那是她在落霞山谷底受伤留下的痕迹。 她生死未卜,他攀在岩壁上的时候,心里打定主意,只要她活着,他就娶她。哪怕她受了严重的伤,哪怕落下残疾,他都会对她负责。 何曾想过有朝一日她竟不要他负责? 往事如潮,难堪忆。 晏元昭张口,咬上了那处疤痕。 “到底要怎么样,你肯和我相守......” 声音发着抖,再无平素的冷静克制。 阿棠心头一颤,死死地咬着唇,合着眼,一动不动。 就当她睡着了,没有听见。 晏元昭没再说话,他拥着她与满屋的灯色月色,坐了良久,久到阿棠真的迷迷糊糊地眯了过去。 等她醒来,发觉晏元昭带她来了浴房。 他拿帕子浸了水将她上下都擦拭干净后,又给她洗起了头发。 阿棠的脸湿乎乎的,不知水是从头发丝上淌下来的,还是从眼眶里。 晏元昭洗好后,为她套上干净里衣,把她放到了浴房里的窄榻上,取来帕子擦她头发,拿了香膏抹在她发上,极尽温柔耐心。 阿棠一直没敢睁开 眼。 ——直到她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再不醒就说不过去了。 故作费劲地掀开眼皮,她对上他平和的目光。 “醒了?抹完药,待会儿去吃夜宵。”晏元昭拍拍她,嗓音清和。 “抹药?” 阿棠好奇地看他拿起浴房木几上的一只木匣,从中取出一个比胭脂盒大不了多少的白瓷罐。 晏元昭示意她把亵裤脱掉,“刚才持续得有点久,你又喊疼,涂一下吧。” 阿棠瞬间会意,脸腾地红了。 “你哪来的药啊......” 晏元昭像是觉得她此问好笑似的,“我发下话,自有人呈上来。” 阿棠一窘,她还真下意识以为他亲自买来。 晏元昭看她还在发懵,直接动手帮她脱掉裤子,指腹蘸了药便要去触那里。 阿棠忙合拢腿,“我自己来吧。” “你看得见?” “......看不见。” “所以我来。” 阿棠哼哼唧唧,就是不允。 “你害羞什么?在榻上不是很......”晏元昭没说出来,抿了唇道,“你不是想要男人伺候你么?” 阿棠闷声不答,提上裤子,“不涂了不涂了,我哪有这么娇气。饿坏我了,咱们去吃饭。” 晏元昭没勉强她,“药放在这里,如果明天觉得不舒服,便来取。” 阿棠嗯嗯几声,急着站起出房,却忘了腿还软着,打了个趔趄。晏元昭扶了她,二话不说又把她打横抱起,向外厅走去。 阿棠熟稔地搂上他肩,仍觉不好意思,“我能自己走的......” “嗯,我知道。” 晏元昭脚步不停。 “你好像很喜欢抱着我走路,以前这样照顾梨茸习惯了吧?” 晏元昭笑了声,低头看她,“是习惯了,不过和梨茸没有关系。想抱你,就抱了。” 阿棠脸红了一层,把自己脑袋往他胸前藏。 原来她也并非时刻厚脸皮,晏元昭手将她紧了紧,心情终于一点点好起来。 夜宵种类不少,虽没了烧羊肉这样的大荤,但阿棠一眼看去,都是她喜欢吃的。 白羽带着人来布菜时,低着头半点也不敢看两位主子,放下吃食立马退下。静谧的厅堂,烛火明亮,只有两人对案相坐。 阿棠心想晏元昭这点很好,和总是仆从相拥的贵人们不同,他不怎么让人贴身伺候。 不过仔细想来,他和其他高门子弟的差别何止这一处? 他和他们,很不一样。 阿棠心里想着事,动筷的速度不由慢了。 晏元昭道:“菜式不合你口味?你好像吃得不太尽兴。” 按她平时的速度,她手里这碗鱼片粥,此时早该见底。 “没有啦。”阿棠随口道,“是我看你不怎么吃,我一个人吃怪没劲,才吃得慢的。现在刚到亥时,你那个过亥时就不食的规矩,不用守得那么严吧?” “而且你是不是也要补一补?”阿棠笑容肆意起来。 白羽虽然不语,但很贴心地端来了补汤,阿棠一眼就看到了。只是晏元昭似乎没有领会到白羽的良苦用心,动也未动。 晏元昭微微弯唇,“好。”他瞄了眼味道浓郁食材不明的补汤,“这个倒用不着。我若补了,你还能受得了?” 阿棠忍俊不禁,自恋这一点,倒是和别人没差。 晏元昭当真举箸吃起夜宵,他本打算只陪她吃一点,但看阿棠胃口打开,木筷翻飞,嘴里嚼个不停,不由跟着不再忍抑口腹欲,与她一起将食案扫了干净。 两人回到卧房时,床榻上的狼藉已被清理干净,换上新的衾被褥单。 阿棠不怎见怪,她在公主府的时候就觉得晏元昭把手下人都调教得和田螺姑娘似的,不声不响不见影地把活干了。 只是—— 她瞅着地上案上原样堆着的各类玩意,“你怎么不叫人把这些拿出去啊?” 晏元昭拥她上榻,“你不是说喜欢把买来的东西放眼前,醒来睡下都要看着?” “......我那是气你骗我还有叫侍卫看着我。” 晏元昭低声笑,“明天让人来收拾。” 他抱了她钻进被,手隔着衣裳揉她。 阿棠苦着脸,“明天,等明天再来,我今儿实在吃不消,你也肯定吃不消......” 晏元昭捏捏她脸颊,“光说前半句就行了。” 灭了烛,两人难得相偎而睡。阿棠不知道他心里如何作想,只暗暗打算从现在起珍惜和这个男人的每一刻,畅快了尽兴了,离开他时,就不会太过留恋。 “陆先生明后几天还要出城访友,我没事干。你是不是这几日都不会忙了呀?”她柔声问。 此问正中晏元昭下怀,他不紧不慢道:“嗯,目前在等那边消息,事情不多,明日的话,午后就能回。” “等那边消息,是什么意思?” “过几天再和你说。” 还卖关子...... 阿棠道:“我明日不出门了,待在官舍陪你。” “那你还不得憋坏了?我陪你出门罢。” “真的?”阿棠翻了个身看他,“你不是不喜热闹嘛?” “人是会变的。”黑暗里,晏元昭静静地说,“不止我,你也会。” 阿棠翻身回去。 我才不会变,她想。 第94章 奇女子“郎君和夫人真是一对璧人”…… 次日临到出门,阿棠都没想好要和晏元昭去哪。 “去赌坊?”她旋即否定,“不行,官员不能参赌,你去了万一被认出来,那就麻烦了。” “觉悟不错。”晏元昭提起旧事,“你当年去金玉阁不是帮沈宣捉人,是自己去赌吧?” “我赢了不少呢。还好你当时没发现,不然我还得想法子解释钱是怎么来的。” 晏元昭笑笑,“难不倒你。” 是讽刺,还是夸奖?阿棠竟然听不出了。她不作理会,继续琢磨,“要不我们去妙音坊听曲儿?上次我去的时候,那里的姊姊还和我说今天要出新曲儿呢。” 晏元昭想了想,“可以。” 阿棠狐疑,“你变化也太大了吧,没必要这么迁就我。” “你若不相信我会和你去,也没必要提出来,好像在试探我一般。”晏元昭淡淡道。 阿棠讪讪。 “还是不要去了,那里的姊姊个个手巧嘴甜,你去了她们都会围着你转,我不想那样。”她撇撇嘴。 晏元昭心中幽幽一哂,她终于,肯为他吃一回醋。 先前舞姬霓裳向他抛媚眼,她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还屡屡说些要他另娶的话,他真以为她生了一颗石头心,怎么都暖不热。 “你来决定吧。”阿棠放弃,“你想去哪儿,我陪你去!” 藏书楼、文人墨斋、水榭山舍、阆苑花厅...... 哪里她都能去,横竖她是从他身上找快活,不拘做什么。 然而,晏元昭带她去的地方并不在上述之列。 满室衫褥袄裙,绫罗绸缎,还有人比花娇的小娘子。 “我们来衣坊做什么?”两人站在门口,阿棠奇道。 “自然是给你买衣裙。”晏元昭强调,“我已很久没有见过你穿女装了。” 在裕州上路时,阿棠扮成男子,为了包袱轻便,把裙裳都丢了。自此竟再没簪过钗环穿过裙,每日头巾一包或是幞头一戴,披着袍蹬着靴地就出门了,便是回到官舍也还是这副打扮。晏元昭每次解她裹胸布的时候,心情难以言喻。 第110章 阿棠恍然,“还真是有阵子没穿了。我怕你觉得穿女装出门太抛头露面,就没想着买。” “那就在官舍里穿。前几日没顾上,现在找绣娘给你做又太慢,你先挑几件,凑合凑合。”晏元昭温声道。 阿棠不难理解他说的凑合,在钟京,就连沈家这样的门第,也是请绣娘上门量体裁衣的,不会去买现成的衣裳。 “你之前应该没来过这种地方吧?”她问。 晏元昭摇头。 “我去里头挑衣裳,你也跟着去吗?”阿棠又问。 “当然。”晏元昭不假思索。 说话的功夫,白羽进了铺子找掌柜,掌柜看他穿着便知主家阔绰,亲自出来相迎,引着他们从侧门进了二楼雅间。 雅间里的衣裙用的都是上品料子,专供有钱人挑选,此时刚好没有其他客人。 一位穿着素雅的妇人笑意盈盈地来招呼他们,看到晏元昭时目露惊艳,之后在阿棠身上逗留甚久,心里已有几分猜测,只是礼貌起见,没有戳破,“两位郎君,是为家中女眷买衣裳?” “给夫人买。”晏元昭道。 阿棠觉得他没说明白,主动道:“给我买,我是女子。” 妇人笑道:“郎君和夫人真是一对壁人。” 尤其这位身材修长的郎君,生得俊美无俦,脸上又萦了浅浅笑意,看着平易可亲。 只是平素男子陪妻室来买衣裳的就很少见,让夫人扮成男子的更是难逢,这对夫妇好生奇怪。 她热情拉着阿棠去挑衣裙。 晏元昭看着两人在一起讨论纹样花色,验看裙裳布料,他脸上笑容淡去,负手在空荡的雅间转了一圈,将所有衣裙过了一遍眼。 “去试这件。”他走来对阿棠道。 阿棠正挑花了眼,沿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是上襦下裙的一套石榴红裙装,绮丽的裙面大片绣金缠枝纹,一眼望去煞是明艳惹眼。 她本以为按照晏元昭的性格,会偏好端庄清雅的女服,怎料是这种冶艳如火,分外高调的。 “郎君好眼光,这件极衬夫人,大小看着也合身呢。” 妇人笑着附和,立刻取了来,引阿棠去帘后。 阿棠换好后出来,站在铜镜前感慨,“你眼光确实好,这件看着有点俗艳,穿上倒不觉得了。” 活泼明媚,毫不俗气。 “我也好喜欢。”她道。 晏元昭并不居功,凝神看了她片刻,“穿着吧,不用换回袍子了。” 阿棠一笑,“那不用戴面纱吧?” “......我就这么古板吗?” 她戴了面纱,他还怎么看她娇俏的笑容,怎么亲她? 阿棠不答,取下幞头,坐在雅间的妆台前给自己梳发。晏元昭又挑了几件成衣并布料,和妇人说了尺寸,叫她让坊里绣娘裁制,几日后他派人来取。 妇人惊讶的神情久久不去,谁家郎君能把夫人衣裳尺寸说得明明白白? 就是阿棠也觉诧异,悄悄问他怎么知道的。 晏元昭语气不是很好,“四年前发你的通缉布告,要写你的身长体貌,我找府里嬷嬷要了给你裁衣时的尺寸记录,看了一遍,也就记住了。” “是,是这样啊......” 晏元昭又道:“你身上几处圆了一点,稍添一寸就是。” “哪几处圆了?”阿棠抬眉偷笑。 “晚上告诉你。”晏元昭语声幽沉,手抚上她刚梳好的双螺髻,“这个发式不行,太小了。” 未出阁女子才这样打扮,和他走一起不像夫人像妹妹。 阿棠倒非特意扮嫩,手头无珠翠,梳复杂一点的发髻若无装饰,不免看着奇怪,便梳了个简单也拿手的。 她把缘由和他一说,晏元昭理所当然道:“去买就是了。” 最后阿棠绾了一个堕马髻,两人前脚从衣坊出来,后脚踏进旁边的胭脂铺和首饰铺子,再走到街上时便宛然是俊郎君和他的娇媚夫人了。 阿棠发间的金簪、耳上悬着的嵌宝石坠子和胸前的珍珠璎珞都是晏元昭挑的,她和店主攀谈,被闪着光的琉璃珠花吸引去的时候,晏元昭不动声色地扫完全店,从中找出了最适合她一身打扮的首饰。 阿棠起初还不欲他包办,可挑了半天,都没他选的好,因而心服口服,从善如流。 两人信步巷陌,白羽和秋明提着大包小包,远远地在后头跟着。 白羽表情复杂,“这个女人使了什么迷魂计,把郎君唬得都上街了。郎君之前别说亲自进铺子买东西,去市肆的次数都没超过两只手。” 秋明笑容满面,“那是夫人,你怎么还叫她那个女人?” “郎君只是让我们这么叫,哄她开心罢了。虽然郎君原谅了她,可她的身份和郎君是云泥之别,怎么可能真的带回府做诰命夫人?估计就是当个外室宠着。” “别人都说我缺心眼,我看你比我还缺。”秋明煞有介事,“郎君这么看重规矩名分,不会让我们胡叫的。而且昨天我们叫她夫人,夫人看着也不开心......” 白羽纳闷儿,“她有什么不开心的?” “不知道,夫人是奇女子,不是我们能揣测的。” 奇女子阿棠此刻,却是很开心的。 她穿着软底绣鞋,走起路来轻飘飘,她又喜欢蹦跳几步,足尖点地,瞧着像只翩飞的花蝴蝶。 花蝴蝶对着晏元昭道:“想不到你对女子妆扮如此有研究,我在女子堆里混过几年,怎么感觉还不如你会呢。” 晏元昭微微一笑,“过奖,不过我于此道并无研究,直觉使然罢了。” 阿棠叹服,“陆先生说你什么都做得很好,真是如此......” 她调转身子,倒着走在晏元昭面前,笑容清甜如蜜,“衣坊那位娘子说我们是一对壁人,我可高兴了。” “我也很高兴。” 然而晏元昭心觉她的高兴恐怕和他理解的不太一样。 果然—— “她的意思是我们的容貌很相称啊!我的容貌都可以和你放在一起比了。” 女郎雀跃着,全身金饰宝珠在阳光下轻盈跳动,闪闪发亮。 晏元昭的目光逐着光点,最后落在她嘴边笑意。 他慢悠悠开口,“我一直觉得,你高看了我的相貌,低估了自己的。” “你不用哄我。”阿棠脆声道,“我见过很多美人,我自己什么水平,我心中有数。” “我没有哄你。”晏元昭看着她的眼睛,淡淡道,“我在颐园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比我见过的所有女子都要美。” 阿棠张大嘴巴,“你真没骗我?” “我说过,我不喜欢骗你。” 阿棠痴了片刻,忽地双手撑在他肩膀上,跳起来亲了亲他的眼睛。 多么特立独行的一双眼睛啊! 晏元昭被她撞得后退半步,忍俊不禁,看周遭无人,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口。 阿棠舔舔嘴唇,“不对,你当初都觉得我那么美了,怎么还对我很冷漠,要我费大劲儿去勾搭你?” “因为美色并不能让我动心。” 他欠身,将她发间歪斜了的金簪扶正。 第95章 夜街市她欢喜的话,他的忍受便值得。…… 临近日暮,秋阳将两条身影斜斜拉长。 矮一点的那条走得急,长些的那条本来原地不动,最后颇为无奈似的,追了上去。 最终双双停在人头攒动之地。 “大伙儿走过路过,都来看红煞星和雪里青一决胜负,角逐鸡中之王!” “押红煞星的拿红签儿,押雪里青的拿黑签儿,买定离手,马上开始不等人了啊!” 破锣般的叫喊从人群中心传来,阿棠兴冲冲地攥着晏元昭的手,挑了个人群 疏散的空隙,一路卖力往前挤。 他二人衣饰华贵,晏元昭脸色又铁青得吓人,看客望而生畏,纷纷闪避,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 阿棠轻而易举地抢到前排,和竹笼里跃跃欲试的两只公鸡对上眼神。 “你说我支持哪一只好呢?”她问。 晏元昭不答反问,“你不觉得鸡的味道很难闻吗?” “有一点,习惯一下就好了。” 阿棠转头看他冷硬的面容,笑了,“要不你还是在外头等我吧,我说了,不用你特意陪我来看斗鸡。” “不,我陪你。” 围观斗鸡的都是群粗人,晏元昭要是不跟她一起,还不知有多少人向他千娇百媚的夫人投来赤裸裸的眼神。 阿棠反正浑不在意,仔细观察了两只鸡,选了黑毛的雪里青下注,拿了晏元昭的钱换回三根签筹。 签筹做得用心,涂了黑漆,还黏了根鸡毛在上头。 晏元昭眉头紧皱。 来看斗鸡,还下赌注,亏她想得出来,气味难闻,厮杀亦是野蛮无聊,还不如去乐坊听曲子。 签筹散尽,老板将竹笼一开,红煞星和雪里青杀气腾腾地冲向对方。 第111章 周遭一下沸腾,看客吆喝此起彼伏,阿棠眼睛陡然放亮,抻长了脖子。只见两鸡掀翅厮斗,曳脖咬颈,爪如铁钩,喙利而尖,翅膀拍打的闷声与尖锐的嘶鸣交织,发腥的鸡毛不断扬起纷飞。 晏元昭举袖掩鼻,目光沉沉地落在阿棠身上,仿佛吸引了众多眼球的鸡并不存在。 他看到她兴奋的双眸,随着斗鸡微微移动的纤颈,晃荡不休的耳坠子,因为雪里青发挥不佳而蹙起的眉...... 他牢牢攥紧她的手。 她欢喜的话,他的忍受便值得。 阿棠眼睛放在寄托她厚望的雪里青上,心思却离着鸡十万八千里。 她是不是太坏了?知道他不喜这种场合,还要带他来,好像一定要证明他的勉强。可为什么一定要去证明呢...... 阿棠余光偷偷看向身边人,他已不像刚才那般紧绷,掩面的袖也放下了,只眉仍皱着。这似乎还是今日他第一次皱眉。 她咬了咬唇,转头对他道:“雪里青看着要输了,这钱拿不回来,没劲,咱们还是走吧。” 晏元昭一扫局势,“雪里青还有余力,败象不明显,要不再看看?” “不要。鸡味儿臭气熏天的,鸡毛都要飞我头上了,不看了不看了。”阿棠一言撂下,把三根黑筹往身旁拿着红筹的人手里一塞,“喏,全送你了。” 那人嘿嘿一笑,“谢谢小娘子!” 抬头一看,小娘子和他的夫君都不见了。 阿棠抓着晏元昭的袖子出了人群。 守在外头的秋明和白羽赶忙过来,白羽往自家郎君身上一看,确定没有沾上鸡毛后松了口气,“可算看完了。郎君,接下来去哪里?” 晏元昭看向阿棠。 阿棠道:“庆州城东西南北四市我去过三个,还剩南市没去,我们过去随便走走吧。” 南市最出名的便是夜市。 临近中秋,月圆似玉盘,华灯初上。夜市刚开始喧哗,酒肆瓦市的旗招绣旆高摇,灯烛荧煌,还有无数摊贩当街叫卖吃食,干脯、白切羊头、沙糖、冷元子、烧兔......食物的鲜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阿棠跑了一下午,早就饿了,东看看,西看看,买了签兔腿、两罐姜萝卜、一袋炒蛤蜊、一包鹿脯、羊肉包子......全都交给秋明拿着,到桥下专供游人吃茶歇息的小亭子里吃。 她挨个尝了一遍买来的吃食,分了一些给秋明和白羽后,又挑了几样往晏元昭身前一推,“我知道你不喜欢味道重的,这几样好吃又清淡,你一定会喜欢。” 又道:“虽然是露天里叫卖,但很干净的,你信我。” 晏元昭浅浅嗯一声。 而后,阿棠看到他接来她递去的烤兔腿,优雅斯文地撕下入口。甚至连她没给他荐的羊肉包子,他也吃了一个。 “好吃吗?” 他每尝一样,她问一句。 “还不错。” 他一直这么答。 阿棠看他咀嚼时的神态,和昨晚吃东西时差不多,甚至还更和悦,确信她给的吃食让他感觉不赖。 她打心眼儿里高兴。她知道晏元昭尝过山珍海味,不缺美食体验,但宫廷和官宦人家的美味和民间食物并不一样,后者更有滋味儿,吃着更带劲儿,她一直想让他破除偏见,放下身段尝一尝。 吃饱后的两人继续逛,月华光洁,南市行人如织,商户挂上了巧模样的花灯,辉映明夜如昼。 摊贩摆了在边境和铁鹘人互市来的货物售卖,有奇形怪状的兽骨项链、填了草药的香囊、又韧又厚的草编鞋,还有铁鹘特色的吃食。 阿棠对那些小玩意儿看过便罢,倒是很认真地赏鉴铁鹘美味。 “刚才那么饱,现在还能吃得下?”晏元昭道。 “能啊,吃点东西溜溜缝儿。”阿棠用木勺舀了香滑的乳酪送进嘴,吸溜了几口道,“铁鹘的食物也没什么特别嘛,这个羊乳酪和我在你家里吃的味道差不多。” 你家里...... 晏元昭忍住没纠正她的说辞,只道:“你当时吃的正是铁鹘的羊乳酪,裴子绪开酒楼广纳食方,也寻了铁鹘的乳酪方子,因我母亲爱吃,就把方子送了来,因而家中常做。” “哦——”阿棠都快想不起裴简这号人了,“我还以为裴世子整天摇着个扇子没事干呢,原来还做生意。” 晏元昭低笑,“他的生意不小。” 具体规模裴简并未和他透露过,但裴简隔三差五就给他送价值不菲的宝贝,尤其最近四年,他心绪低沉,裴简瞧出“晏夫人重病”似有内情,并未刨根问底,经常搜罗天南地北的奇珍异宝让他开怀,知道他喜欢上游猎,还送过他稀罕的犀角弓。 晏元昭无功不受禄,朋友之禄也不行,将他所赠退回大半,却也窥到他财力一角。 阿棠边吃边道:“你为什么和他关系这么好?他无官又无职,行事做派都是典型的公侯子弟样,风流散漫,和你相去十万八千里......” “他从前不这样。”晏元昭又严谨一点,“不完全这样。” 阿棠好奇看他。 “他很聪明,文韬武略皆有所长,少年时常与我讨论策论。只不过他是裴将军幼子,父兄都在边疆为将,他不宜太高调,因而人前藏锋露拙。后来裴将军卸甲,他就做得更夸张了,完全将自己变成了一个纨绔,书剑都不再碰,只肯将谋智用在经商上。” “原来如此。”阿棠手里木勺一停,“不对呀,前半段我理解,裴家已经好几个英雄好汉了,小儿子要是再特别出色,皇帝肯定更忌惮。但是裴将军交了兵权,他却更装鳖,这是什么道理?” “自是有缘由的。” 阿棠等着他的缘由,但晏元昭负手看灯看月,没有为她解惑的意思。 “又来了!你就爱说话说一半,把我胃口吊起来不管填的。”阿棠忿忿道。 “这次倒非故意吊你胃口......”晏元昭看看喧阗四周,他们正处在一幢三层彩楼之下,彩楼飞桥栏槛,掌灯燃烛,明暗相通,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看,“这里人太多,去前头说。” 他牵着阿棠绕到灯烛照耀不到的彩楼背面,此处安静无人,树影斑驳,摇落一地的桂花香。 晏元昭低声道:“十年前,裴将军从南疆回来,不久辞去大将军一职,去了东川。你可知这是为何?” 阿棠重新吃开乳酪,“因为四夷都被他打怕啦,没有战事,他又常年征战,身体不好,所以卸了甲,找个舒服地方休养去了。” “这样说,也不错。”晏元昭道,“不过当时裴将军体格甚是健壮,常年征战受的旧伤也控制得宜,没有大碍。谁知回京不久,有一日,他吃了宫里御赐之膳,当晚突犯头风,病来如山倒,短短几日便无法坐起,不能言语。” “这么严重?”阿棠惊讶道,“是御赐的食物有问题?” 她心思活跃,陡然压低声音,“不会是皇帝谋害的他吧,搞飞鸟尽,良弓藏那一套?” “确实是御赐的食物有问题,但是否是陛下授意,这就不好妄议了。”晏元昭道。 “不妄议不妄议。”阿棠心道,不是陛下授意,难道还能是御膳房的人亦或是传菜太监起了黑心,要对国之肱骨下手吗? “后来呢,他病好了吗?”她问。 “裴将军病倒,陛下心急如焚,命太医为其看诊。诊了半年,药石罔效,太医称东川气候温暖,利于养 病,于是陛下命侯爷赴东川休养,太医一道随行。此后十年,侯爷半身不遂,病情时好时坏,听说每有起色准备回京,就会突然恶化,难以上路,近几年更是神志不清,连自己家门姓名都不知道了。是以十年间身在东川,没有回过京城定远侯府一次。” “这也太惨了。”阿棠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这些事,外人都不知道啊!百姓还以为大周战神卸甲归田,在东川享福呢。” 晏元昭默然,几年前他与裴简一同前往东川看望定远侯,当时情景,历历犹新。 满屋的药气,厚厚的几层幔帐,传说中能止小儿夜啼的裴将军躺在榻上,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别说下地行走,坐起都难,见了他,流着涎水呜呜说话,晏元昭仔细听,唤的是他父亲的字,虞卿...... “将军英名远播,威震四夷,若卧床不起、神智混乱的消息透漏出去......不太好。”他道。 阿棠看着他,“我怎么听怎么觉得皇帝不安好心,不会那太医也是他特意安排的,一直监视裴侯爷,不让他好起来吧,哎呀这不就是囚禁——” 嘴唇骤然**燥的掌心捂住,阿棠水灵灵的双眼无辜看他,晏元昭移开手,拇指拭掉她唇边的白色乳酪印子。 “我没有妄议,我是合理推测。”阿棠道。 “我知道。”晏元昭叹了口气,“将推测放到心里吧。我刚才说的这些话,每一个字都不能外传。” 阿棠用力点点头,“我晓得,你放心就是。” 第112章 “怪不得裴世子要装纨绔,自己阿爹好端端成了那样,谁不怕呀。”她感慨。 晏元昭轻声道:“帝心不可测,不管怎样,做一个不求上进的膏粱子弟,是最安全的。定远侯府不只他,其他子孙也都力求平庸,连宫里位份最高的裴贵妃也安常守分,刻意低调。” “谁能想到满门荣耀的侯府,里头每个人都活得战战兢兢的呢。按你说的,裴世子人才出众,一身本领,却不得施展,怪可怜的。” 阿棠扫净罐底最后一口乳酪,摇头叹息。 “阿嚏!” 钟京明月夜下,定远侯府世子裴简猛地打了个喷嚏。 “可是受凉了?”清冷的女声响起,“还没到中秋,不用这么急着赏月,咱们还是进屋去吧。” “好。”裴简搂上女子的腰。“都听你的,阿贞。” 第96章 少年时“哎呀,晏大人,你不行啊。”…… 静贞挽上裴简手臂,掀起珠帘入内,轻声问道:“这次的事,你不怪我?” “嗯?我需要怪你什么?晏元昭毫发无损,这不很好嘛!”裴简笑道。 静贞无奈看他,“是我私自硬来,又掉以轻心,不然也不会让晏元昭悄悄赶至庆州,查到岑大人身上。” 裴简摸着她手,宽慰道:“从皇帝下旨派晏元昭去河东的时候,我就知道庆州的事瞒不住。晏元昭什么人啊,满朝文武属他最奉公尽职,他既背了个查庆州军器坊的皇命,那无论如何都会去庆州把事情查明白。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岑叔做得再仔细,也会留下痕迹,晏元昭顺着痕迹去查,查到岑叔,查到铁鹘,都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因此我从一开始想的就只是拖延时间,铁鹘这步棋,我已当它废了。趁晏元昭还没查到我身上,抓紧时间利用太子起事才是正理。” 静贞凝眸,“现在就说铁鹘无用,是不是为时太早。岑大人不可能把我们与铁鹘的具体交易供出去,晏元昭应该还蒙在鼓里。” “你还是不了解明光啊。”裴简按着静贞肩膀,倾身为她解下发髻上的珠钗,“岑叔不说,你以为他就查不下去了?” “他还能怎么查。”静贞疑道,“难不成还去问铁鹘人?” “说不准。”裴简微微笑道。 静贞眼中浮出惊讶,顾不上指摘他这副不关几身看客一般的态度,问道:“铁鹘可是与大周交战过的异族,他一介文臣,难道不畏惧......” “他不会畏惧。”裴简说得肯定,“不过铁鹘本来就是后手,暴露就暴露了。事已至此,能让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铁鹘身上,也算是好事。” 静贞面有忧色,还欲说什么,被他打断。 “好了,阿贞,不要再琢磨明光了。他那么优秀,你再提他,为夫可要吃醋了。” “吃醋......”静贞哭笑不得,“你真是小孩子脾气。” “有夫人成熟就够了,我何德何能拥有一位不辞辛劳替我筹谋的好夫人。”裴简温柔看她,“这些年没法给你名分,委屈你了。” “不要这么讲。”静贞反握住他手,“你把我从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救出来,我一生一世感念你的恩情。” 只是恩么…… 裴简压下眉间一抹惆怅,“我一直盼着让父亲见见你和小阿谦,现在看来,在不久的将来,便能如愿了。” “侯爷要进京?他老人家的身体能支撑住吗?” “迟早的事。父亲这么多年吊着一口气,就是为了等这一天,我会让他风风光光地进京,骄傲地看着他的儿子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 “会的,”静贞轻声道,“一定会。” “你给太子准备的最后一击,要派上用场了,是吗?”她问。 “嗯,我已让人将消息散播出去,不出几日,钟京百姓都会知晓太子的丑闻。” “民间的声音真能传到宫禁?” “难说,不过最起码能传到某个人的耳里。” “你指谁?” “越王。” “越王会去管这件事吗?这几年他与太子争锋之心减弱,想必也明白皇帝仅用他来抗衡太子,不曾考虑兄终弟及。” “你忽略了一点,越王虽然不再争储,可他是皇家人,关心皇室血脉是否纯正是他的分内事。” 裴简懒洋洋地说完,嘴边逸出笑容,“如果越王指望不上的话,那我只能去找长公主了,让她和皇帝说。” 静贞面露错愕,“这不太妥当吧?你还是不要亲自出面的好,不然太子万一知道了,你很难解释。” 裴简笑出声,“我的阿贞啊,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不懂我的幽默……” 静贞:“……” 她转身出门,“我去看谦儿了。” “阿贞,等一等我,我和你一起去!” …… “说了这么多,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和裴世子成的朋友呢。难道只是因为他各方面也很出众,你就和他一起混了?” 月光下,阿棠有意打破提到裴将军带来的凝重气氛,笑意盈盈地问着晏元昭。 “和这个没关系。”晏元昭好笑道,“他自己缠上来的。” “为什么呀?他嫌日子过得太顺,非要给自己找点堵,跟你一个冰块走一起,让你的寒气刺激一下他吗?” “冰块?”晏元昭陡然俯身盯她,“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冰块?” “对啊,天天冷着个脸,说话也冷冷的,还时不时扎你一下,唔,这样说的话应该是冰锥才对。” 晏元昭此时看她的眼神已和冰锥差不多了。 “我说实话你不高兴啦。”阿棠丝毫不惧他,继续笑道,“其实你在我面前,大多数时候是冰块,剩下时间是火焰山。” 晏元昭闷声一叹,“你太有本事了,能让我这么多次控制不住地冲你发火。” “不止这个。”阿棠踮脚凑到他耳边,“你在床榻上也是火焰山!” 女郎声息温热,唇齿间还有淡淡奶香,说的话大胆狎昵,晏元昭一下子身躯绷紧,下腹蹿上火。 她是他的引线,各种意义上。 可惜彩楼后并非私密地,白羽和秋明就守在十几步之外,晏元昭喉结滚了滚,将刚燃起的火按捺下去。 秋夜清凉,晏元昭负手走远几步,缓声开口。 “他与我结为友,可能是因为那件事。我与他在官学做同窗期间,有一年,裴将军西征犬戎指 挥失利,将几万大军送入了敌人埋伏,将军自己也被敌人生擒,投了降。消息传到钟京,骂声四起,裴简作为裴将军之子,也饱受同窗冷眼。有七八个火气大的同窗把他堵在书院后殴打,我上去帮了他,他心生感激,此后便与我亲近。” “怪不得,原来是你做了好事。裴将军西征的失利,我有印象。”阿棠回忆道,“他以投降麻痹犬戎主将,趁机窃走军情,后来大举反攻得胜,大家这才知道他是诈降。你当时就预见啦?” “并没有。”晏元昭道,“我只是觉得,不能因为将军的一次失败,就否定了他从前的功绩。就算他真的投降失节,书院同窗也不能私刑处置他儿子。” 阿棠轻轻地啊了一声,“那是圣平九年吧,你那时才十三岁,就已经很有见识了。” 她转而笑道:“真好奇你少年时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和现在一样不苟言笑。” 晏元昭抿唇,“以后我可以给你慢慢讲我十几岁时的故事。” 阿棠听到“以后”便不吱声了。 良夜苦短,不宜争辩此事。 她眼珠一转,“你十三岁的时候功夫怎么样啊?有没有把那些欺负裴世子的人打得落花流水,满地找牙?” 晏元昭踌躇一瞬,“我那时还没开始学功夫。” “哈?”阿棠一愣,“那对方七八个人对你们两个......” 岂不把你打得落花流水,满地找牙? 晏元昭转身走出彩楼,“继续逛夜市吧。” “哎呀,晏大人,你不行啊,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打架可从来没输过......” 阿棠小跑着追他出去,笑声银铃一般散入夜风。 彩楼附近灯火通明的一片区域,一群人在围观“射邪祟”。 只见一只稻草扎的恶鬼竖在数尺以外,披挂红绿衣裳,面覆彩绘,青面獠牙,凶相十足。 百姓交五十文即可用一只小木弓发六支木箭射鬼,射中胸腹得丙等,射中口鼻得乙等,最难的甲等,要射中恶鬼的两只眼睛才行。 甲乙丙等各有香果、茶瓶、折扇、铜镜等物作奖品,若能射中全部六处,则还可领一大奖。 庆州北临铁鹘,城中百姓熏染胡风,力大会射者不少,此等戏射既讨好意头,又能领奖品,摩拳擦掌一试的人一个接一个,射坏一个邪祟,摊贩即再端一个出来,旧的修补好原地复活,流水一般,可是热闹。 阿棠看了半天,瞅着晏元昭眨巴眨巴眼睛。 第113章 “想去就去。”晏元昭道,“但你会射箭吗?” “我会打弹弓,这两者应该差不多?” 阿棠兴冲冲地从白羽手里拿钱出去,排队取弓箭。射邪祟的大部分是壮汉或者半大小子,偶尔有妇人来玩,基本也年纪不小,膀大腰圆,轮到阿棠时,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往那儿一站,登时惹来无数目光。 晏元昭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冰冷的视线扫过几个眼神太放肆的,对方这才收敛。 阿棠摆好姿势拉满弓,果断放箭。她眼力好,手上稳,力气足,虽没经验,却射得不错,六箭放毕,中了两个乙等和一个丙等。每中一支,众人大叫一声好,先前有人眼里带着不屑的,渐渐改作惊叹。 晏元昭看看阿棠,忍不住露出微笑,刚才众人叫好,也有他的一分声音在里面。 阿棠倒是对自己不满意,又付了一轮的钱,嘟囔道:“我想拿全射中的那个奖。” 她早看好了,大奖品是一坛铁鹘人酿的酒,铁鹘话叫它麻和苏,奇怪的酒名。摊贩说又香又烈,和中原酒味道大不一样。 阿棠很想尝尝。 “我帮你。”晏元昭道。 阿棠以为他要拿箭替她射,刚想说不用,她希望靠自己赢,但晏元昭只是微一俯身,从背后把住她手臂,帮她调整角度力度。 一箭发出,正中恶鬼左眼。 “你这么厉害!”阿棠乐道。 “是你厉害。”晏元昭温声道,“你先玩着,我到一旁透口气。” 阿棠有些不好意思,“我赢了酒就去找你,很快的!” “不急。”晏元昭笑笑,嘱咐秋明守着夫人,不要乱走动。 晏元昭从人群里出来,立刻迈着步子急匆匆地拐进街旁小巷。 第97章 女儿情“我要在上面!” 漆黑的小巷里,身着锦衣的高大男子站在一株槐树下,微弯的腰隐在树枝的墨影里。 夜风刮响树枝,克制到极致的呕吐声更加细不可闻。 晏元昭静了一会儿,确定身体再无异样后,转身接过白羽递来的帕子和水囊,将自己清理干净。 白羽愁着脸,“郎君,您的胃您清楚,街头上的食物万万吃不得,您何苦啊。” “陪夫人吃东西,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不然她吃着,我看着,像什么样子。”晏元昭平静道。 “可您也不能让自个儿难受啊。” “不难受。她买的吃食确实好吃,满足了我的口腹之欲。吐是因为吃得少,多吃几次,自会习惯。” 白羽实在无法理解,一边踢土盖住,一边道:“您对她够好了,还为她做到这种地步,她要是知道您会吐,肯定也不愿让您吃。” “闭嘴。”晏元昭道,“白羽,你听着,第一,不能把此事告诉夫人。第二,你对夫人好一点。” 白羽一愣,“郎君,我哪里对夫人不好......” “不如以前好。拿出你从前在府里对她的热络劲,她有什么需要,勤快盯着。明白吗?” “......是。”白羽应下后,小心翼翼地问,“郎君,您确定她以后就是府里夫人了吗?” “她一直是。”晏元昭淡淡道。 两人从巷子里出来回到街市上,晏元昭抬眼看见阿棠站在最亮的一盏花灯下,抱着酒坛子亭亭地等着他,脸蛋银亮,乖模乖样。 晏元昭走过去,目移到酒,唇角翘起,“很棒。” “没那么棒。”阿棠小声说,“最后还是秋明帮忙射了一箭才拿到的。” “第一次射箭,已不错了。”晏元昭看着她,“还想去哪里?” “哪儿也不去了,咱们回去吧。”阿棠把酒往秋明手里一塞,凑到晏元昭耳旁道,“到晚上了!” 晏元昭蓦地懂她意思。 归心似箭,恨不得此刻就飞回官舍。 他定了定神,“嗯,走吧。” 踏进官舍院落,甫一推开屋门,阿棠就跳到晏元昭身上,用力亲了上去。 晏元昭环着她腰,将她的霸道和热烈照单全收。亲她时脚步不停,一路绕过屏风罩壁,撞开各道房门碧纱橱门。阿棠被他半拖半抱,走得跌跌撞撞,绣鞋压了他的靴子面,踩了自己的裙角,全身琳琅环珮,飞响不断。 如此这般地挪到卧房。 晏元昭关紧房门,反身压她到门壁,略离了她唇,瞧着亲得昏昏乎乎脸蛋红成一团的女郎。 “这么急?”他声音低沉。 “难道你不急?”她反唇相讥。 晏元昭没说话,眼眸深了又深,按着她后脑勺,再一次进犯。 唇齿纠缠,你来我往,愈来愈躁,愈来愈热。 厮磨之际,晏元昭手也在动。拔下金钗,拨卸耳坠,清除她身上所有碍事碍手的什物。钿钗珠翠叮珰飞击,襟带长垂,粉襦红裙倏然滑脱,他为她挑的妆扮一一落尽。 阿棠却是没有这样的能耐,一心一意亲他缠他,手搂得紧紧的。 人弄到榻上,连帐幔也未及掩,晏元昭亲到她胸前,咬开她里衣衣襟。 阿棠气喘吁吁抬头,“咱们打个商量。” “什么商量?” “我要在上面。” 阿棠含住他耳垂,利用他恍神的功夫,半身坐起,手去解他腰带。 晏元昭被她吮得喘了一下,哑声道:“你会吗?” “你别小瞧我,”阿棠抽掉他腰带,剥开锦袍,跨开双腿欲坐他腰,“我很能干的!” 女郎柳眉飞扬,明眸如星,直看得人心驰意动,晏元昭不觉松开手,任由她压倒他,骑在他身上。 “你安心享受就行,全都我来。”阿棠掌握了主动权,话又多起来,不忙动手,盯着他白净面皮上被她亲出来的红印子发笑。 晏元昭亦在看她。 这个角度极是新鲜,松散的云髻掩着绯红的脸,小巧的下巴似尖而圆,再向下,春色深深,山峦半藏,幽壑半露。 晏元昭手探上去,“这里圆了。” 继而游下,“这里也圆了。” 阿棠莞尔,又剥开他一层衣裳,手抚精壮胸膛,正要落吻,忽听门外传响。 “——笃笃” 两人都很默契地当没听见。 阿棠继续动作。 敲门声又起,仍是两下,只比刚才声大一点。 晏元昭张口欲言,被阿棠嘴堵上去,“别去管。” 晏元昭抱着她,加深了这个吻,阿棠手滑下去,刚握住—— 门又响了。 这次变成三下,敲得快而重。 阿棠一恼,手上也跟着重。晏元昭闷哼一声,朝门喝道:“出去!” 门外白羽一张脸愁成了苦瓜。 卧房隔音很好,听不到里头动静。可一路上回官舍,郎君和夫人步履匆匆,进了屋反手就带上门,映在门纸上的两条影瞬间就黏成一条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但郎君又吩咐过,要事务必第一时间来报。 第一时间...... 算了,郎君既发了话,不差这一会儿,等郎君完事后再说。 白羽走出去几步,忽想到昨晚情景。日头没沉的时候郎君进了卧房,出来时月亮高挂,羊肉锅子已温过三回,肉煨得老了,全给秋明吃了。 他忙叫人从厨房端来夜宵,然而郎君又和夫人在浴房待了很久,过来吃饭的时候他的瞌睡都打过三轮。 白羽思前想后,还是咬牙回到房门前,飞快敲击两下,提气高喊:“郎君,齐将军的人来了!” 一,二,三...... 白羽默数到十,既无呵斥传来,也无问询。他附耳门上,隐有女声,听不分明。 白羽原地等了一会儿,仍是声息全无,便回了厅堂,安排人给来客送去茶水吃食。夜晚来访,人恐是见不到了,他好生招待一番,别让人空肚而归。 半炷香后,在屋里打着盹的白羽见到了他主子。 “郎君?”白羽惊得跳起来。 他家郎君衣冠齐整,白玉冠高束发髻,面色平静无澜。 “人在哪儿?”他沉声问。 “正在前头一堂吃茶,我这就带您去!” ...... 卧房床榻上,阿棠躺成一个大字,眼看帐顶,还是无法相信刚才发生的事。 他就这么出去了。 箭搭弦上,一触即发的时刻——准确说,是箭已经发到一半,她都攒足勇气克服困难那样子坐下去了......这个男人竟能生生把她抱开,起身出帐,冷静地披衣束发,处理脸上的口脂印,准备见客。 她求他缠他,他也只是亲亲她脸,说一会儿再来,反正决不动摇。 呵,晏元昭,真是能做大事的男人。 阿棠忿忿地穿好衣裳,掀被下榻。 秋意渐浓,天气转凉,下人白日里在卧房放了炭盆,到现在仍是暖烘烘的,不由使她气闷之上,燥热更加难消。 她灌了自己一肚子凉茶水,推窗放凉风进来,无心做事,倚着窗棂看着圆溜溜的月亮发呆。 第114章 窗外树枝子密密匝匝,风移影动,忽有一人影出现,朝着屋子走来。 他回来了? 阿棠忙趿着鞋,跑到厅里迎他。 “夫人?” 是白羽。 阿棠干笑两声。 “郎君让我和您说,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让您别等他。”白羽道。 “我也没有在等他。”阿棠懒懒地道。“我出来找东西吃,能劳烦你给我送点儿吗?” 白羽虽不解,夫人今晚买了不少吃食,为何还叫饿,但想起郎君的嘱咐,当即笑容满面地答好。 他端来不少夜宵,阿棠只动了一点点,就回房了。 她找了本前些天买来的话本子看,看来看去只觉文字丝滑在眼前闪过,留不下一点儿影,便也懒得翻了。 房里烛红香暖,兽炉碧烟袅袅,阿棠怎看怎觉冷清,又把窗关了回来。她靠在床头,睡意全无,枯坐半晌后脑中幽幽出现一词:独守空房。 她被这四个字吓得,冒了一层冷汗。 ...... 晏元昭回来时,已过三更。 房里一片漆黑,帐幔重重深掩,他轻手轻脚进帐,在床榻外侧躺下——在他数次把阿棠挪进里侧后,她终于能自觉地睡到里头了。 刚碰着枕,左腿便挨了结结实实的一记踹。 晏元昭惊了一惊,移目看她,“吵醒你了?” 阿棠不语,连眼皮也没睁,抬脚又踹在他胯上。 这一脚比方才力道还大些,晏元昭忍着闷痛,“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 阿棠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晏元昭心里有些明白,又有些困惑,侧身去抱她。 啪! 阿棠一掌拍在他手臂上。 “你到底怎么了?” 晏元昭扳她进怀,阿棠屈起胳膊肘撞他,他不为所动,她又拿腿踢他。晏元昭只好四肢并用将她身子牢牢锁住,她仍不发一言地死命挣扎,先用关节顶他,顶不动又换用嘴去咬他胳膊,还试图去扯他头发。 晏元昭没办法,力小了压不住她,力大了又怕伤着她,最后逮着个空挡咬上她嘴,撬开唇齿,长驱直入,狠狠亲了一会儿,阿棠才消停了。 离开她唇时,两人都气喘吁吁,阿棠趁他不备,挣开他手,往里一滚。 “晏元昭,我讨厌你!”她大声道。 第98章 高唐梦他是一团炽火,等着她的朝云,…… 晏元昭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四个字,不由愣住。 见他没反应,阿棠又道:“你没听到吗,我说我讨厌你!” “为什么?” 阿棠转身瞪他,“你干了什么你不知道?” “……因为我刚才抛下你去见客?” 阿棠冷笑一声。 “实是要紧事,不好耽搁。”晏元昭无奈道。 “又没叫你不去见,晚一两刻去都不行吗?”阿棠咬着牙,“我当时都……开始了!” 晏元昭忍不住笑了,“晚一两刻当然可以,但是你也不想我在做那事的时候,心里还惦记着有客要见吧?” “我想着等处理完事情回来,心无旁骛会更好。” 他摸上阿棠的手,认真说道。 阿棠烦躁地看他,“那你见客的时候就不会想着我?你觉得那样尊重客人吗?” 晏元昭一默。 其实他几乎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她。不做很想,做了……也还是很想。 他的夫人蜷缩在他身边,他虽看不见,却知道她此时一定是气鼓鼓的样子,分外可爱,因为这种事而和他置气,就更可爱了。 “是我不好。”他道,“你只是因为这个生我的气?” “怎么?不行吗?”阿棠听出他话里笑意,愈发恼了,她生气的原因当然不止于此,可能拿出来讲的却唯有这一桩。“早和你说了我脾气大,不配做你夫人。” “谁说不配了?”晏元昭声音一沉,“我脾气也大,你我正合适。” 话音才落,臂上又挨一下闷痛。 “我脾气哪里大了?”阿棠甩着手,“我自己说说而已,你还真信了?” 晏元昭又是一惊,他素知阿棠虽满肚子歪理,但也并非不可理喻,缘何突然如此无理取闹? 他不过出去几个时辰,她就如同变了个人似的。 晏元昭心里反复琢磨,一时没说话。 阿棠委屈的声音持续传来,“我的脾气够好了,我和你说话,你经常不搭理我,我也都不生气的。你成 天冷着个脸,一年里笑的次数都没我一天笑得多,竟然还把我和你放在一起比,这难道不离谱吗?” “你看你现在又不理我了!”阿棠又拍他一下,“晏元昭,我从来就没不理过你!” 越来越荒唐了,晏元昭心道,他还指望她叫几声夫君,哪成想她都开始习惯连姓带名地叫他了。他脾气还不够好吗?就问问全大周有几个男人能容忍妻室唤大名的? 他深吸一口气,先拿了她充满攻击力的手攥怀里捂着,贴近她道:“我不是不理你,是我习惯少言,有一些话我觉得没必要回,便不回了。” “哦——好有道理!”阿棠讽道,“怪我话太多,还总是说一些让人觉得没必要回应的废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你说话很好听,很有趣,我喜欢听,听着听着便乐而忘言。”晏元昭道。 “那便宜你了!” 仍是气呼呼的。 这种无聊的架,不宜再继续了。晏元昭心念一转,伸手摸进她里衣,两下将小衣解开,掐住雪尖。 阿棠一个激灵,恶声恶气道:“你想做什么?” 晏元昭手上未停,声音低厚而微哑,“做今晚未完之事。” “晚了!”阿棠试图把他手赶出去,“我没兴致了!” “那我来。” 晏元昭手一撑,压到她身上,掀了她里衣,大掌的力道肆意起来,顺便头一低,将她“不管我来还是你来,我都没兴致——”的嚷嚷尽数吞进嘴里。 他在她身上尽情点火,阿棠起初捣胳膊踢蹬腿儿地攻击他,抿着唇咬着牙不让他亲。晏元昭饶有耐心地和她磨,时而以柔克刚,时而以刚克刚,终于把小姑娘磨得身子也软了,脸也红了,声也娇了。 人也肯了。 甚至阿棠还反身抱他,主动纠缠,将吻送上他耳鬓、喉结、脖颈......把他点起的火全然回燃给他,不忘细长手指挑开他衣襟,在他将她衣裳剥净前,先除尽了他的。 晏元昭见状,心神一悦,任由她压倒他,伏在他身上犹如一狐媚妖精,恣情畅意地勾他的魂。 说是妖精,也不全然准确。 她的动作是妖而媚的,脸和神态又是清而纯的,因为专心卖力,更附有一种认真和庄重。 晏元昭满腹经论文章,此时却也和寻常酸腐书生一般,想起翩翩而来自荐枕席的高唐神女,美而庄,意绵绵,情缱绻...... 他扶着她的手臂青筋凸起,唇干舌燥,全然是一团炽火,就等着她的朝云,她的行雨...... “啵儿——”阿棠在他唇上印了一下,随后翻身下来,理理衣裳躺到枕上。 晏元昭满头雾水,哑声问:“怎么停了?” “因为我要睡觉啦。” 阿棠甜甜一答,拽来被子盖身上,竟双手合十放胸前,闭了眼睛。 晏元昭一把掀开她被,“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到此为止,你我各自安睡,迎接明日太阳东升——” 晏元昭疾声打断她,“你把我弄成这样,竟然还要到此为止?” 忽地明白,“你故意的?” “是呀,反正你很能忍,中途停下来都没什么打紧的,你忍忍就好了。”阿棠尾音翘起,向他小腹下方瞧了一眼,愉快地夺过被子,重新盖好。 “还有哦,”她严词警告,“你要是强来,我敢保证明天我就跑,让你此生再也找不到我!” 晏元昭下头的火一下子烧到喉咙口,坐起身,手钻进被,朝她身下一撩,“你搞这一出,岂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阿棠声音清脆,“我!乐!意!” 晏元昭气笑了,把自己摔回枕上。襄王有梦,神女无心,怎生就应了这句话? 他咬牙道:“好,你不想,我不逼你。” “谢谢你啊,咱们明晚再来。” 阿棠声音持续甜美,晏元昭听了又是一阵恼。 重新安静的帐子里,两人促急的呼吸交织转缓,旖旎的气息一点一点冷下来。 但都不肯先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晏元昭清明的声音响起,“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你听了一定会很开心。” “是什么事?” “明晚再和你说。” “现在说呗。” “现在不能说。” “为什么?” “你自己想。” 第115章 阿棠不吱声了。 须臾,阿棠恍然,“你这是报复!” “不错。” 阿棠嗤笑,“幼稚,我才不好奇,你这招没用。” “那就睡吧,准备迎接明日太阳东升。”晏元昭淡淡道。 阿棠轻哼一声,转身背对,离他远远的。 晏元昭纹丝不动,平仰枕上闭眼安憩。 帐子又静了,静得能听到窗外秋虫唧唧。 好一会儿,阿棠细细的声音藏在虫声里送来,“真的有这样一件事?” “嗯。” “我听了能有多开心?” “抱着我叫夫君的那种开心。” “......不骗人?” “不骗人。” 又一会儿,阿棠缓缓向他游了来,软软地贴着他身体。 不说话,也不动作。 晏元昭嘴角上扬,轻声道:“你来,还是我来?” “你来吧。”她小声道。 晏元昭转过身,温柔吮吻她的颈子。 他吻着,她说着:“你温柔些,不要太快......嗯,当然也不要太慢,然后也不要持续太久......” 她说了一大串,晏元昭都应了,但当他伸手去解她衣时,却被她拦住。 他亲亲她鼻尖,“还有什么要求?” 阿棠支支吾吾,最后揪着他耳朵说了句话。 然后道:“你要是不答应,那就算了,不来了,我也不听了!” 洞房当夜的梦境猝然闯入晏元昭心神,原来那时就已有预示给他。 他摸摸她羞到滚烫的面颊,低声道:“都依你。” 窸窸窣窣,声儿细碎,像荡在湖面的小舟,每一次摇晃都回味无穷。 他非楚王,她非神女,但云情雨意,胜过这世间千万夫妻。 俄而云收雨止,阿棠兀自颤栗不休,晏元昭紧紧地抱着她,掌心安抚着她快乐与痛苦的余韵。 汹涌的情潮褪去,化为绵长的熨帖与感动。 他吻她发,吻她额,吻她湿润的眼睛,喃喃问:“我可有伺候好你?” 阿棠把头深深埋进他怀里,伺候得太好了,好到......她就要舍不得离开他了。 不,她不会舍不得。 她冷静而郑重地想,她还从来没有狠不下心舍弃的东西。 她阿娘,对她好的青楼姊姊,她走过的一个又一个地方,结识的一个又一个朋友...... 她都一一与之告别,尽管有的轻松,有的痛苦。 他也不会是例外。 阿棠没有回答,抬眼对他笑,“快说是什么事让我开心!” 晏元昭摸着她的头发,“你不是想去草原骑马吗?三天后,我带你去,去最好的草场,让你骑个够。” “真的?”阿棠喜上眉梢,“那我要骑着我的雪暴去!” 她抱着晏元昭,狠狠亲了一口。至于叫夫君,还是算了吧,反正刚才他伺候她时,她已叫了。 三天后,当阿棠穿着胡服骑装,跟着晏元昭准备出发,看到眼前肃立的八名侍卫以及十六名劲装士卒时,才发觉这趟草原之旅似乎和她想象得不太一样。 第99章 秋草长“私下唤我名字也就罢了,当着…… 宫城内苑深处,清岚宫隐有笑语传来。 隆庆帝俯身逗弄着楠木摇车里的婴孩,几月大的小皇子眼睛惺忪,似哭不哭,反应有些迟钝,但仍引得隆庆帝露出难得的愉悦神态。 裴贵妃妆点过的面容带着几分病气,此刻正陪坐一旁,温柔笑望着这对活似祖孙的父子。 她的年纪也不轻了。 天子登基那年,裴家把她送进宫。那时帝后正恩爱,天子虽给了她将军之妹应有的尊荣,入宫即封妃,但对她不冷不热,恩宠 似有若无。 裴婉试着争过几次宠,没争来什么,便作罢了,一心一意守着嘉柔深宫度日。 日子一天天过去,将军兄长归来却生了重病,嘉柔心慕表兄而不得只好黯然出嫁,裴婉的病一场场地生,白发一根根地添。 她老了,皇帝更老。 皇后早已身故,后宫也多年不添新人,许是因为她安分,许是因为她多年陪伴,隆庆帝近年来与她亲近不少,晋她做了贵妃,得闲就来她宫里和她说说话,甚至还怜她无子,将小皇子赵寅给她抚养。 小皇子的生母是宫里倒夜香的奴婢,那晚隆庆帝试了新的丹药,丹药不俗,竟使得哀朽已久的皇帝重振龙威。隆庆帝激动之下,不暇去后宫,抓了个婢女出火,又岂知精盛气足,叫那婢女怀了皇嗣。 隆庆帝狂喜之余,也觉有些丢脸,索性谎称这个丫头是贵妃侍婢,草草封了个宝林,生出孩子后就送到了贵妃身边。 裴贵妃觉得这是一种信任,一种只存在夫妻之间的信任,是她在后宫盼了半辈子都没得到过的东西,她很珍惜。 隆庆帝每日来她宫中探望小皇子的时候,她都会细细品尝这种信任。他们一起逗着那个小婴孩儿,恰似一对享受弄璋之喜的寻常夫妻。她养育嘉柔时很少有这样的体验,那时天子寡情。 “贵妃,你在出神?”皇帝看她。 裴贵妃温声道:“臣妾在想寅儿脸上哪处像陛下。” 隆庆帝早有答案,“鼻子和耳朵像朕,眼睛像你,呵呵!” “陛下说笑了,臣妾又非寅儿的生身母亲,何来相像......” “朕说像就是像,你就是他的母亲!” 裴贵妃脸上漾出满足的笑容,柔声道:“陛下说的是。” 隆庆帝拿起案上的手炉塞进贵妃手里,“你身子骨弱,殿里虽生了炭火,也别掉以轻心,受了寒就不好了。朕是药罐子就罢了,你可比朕年轻呐。” 裴贵妃揣着手炉,感动道:“臣妾谢陛下关心。陛下明明龙体康健,大胜从前,哪里是药罐子。” 隆庆帝正欲说话,忽爆出一阵剧烈咳嗽。 裴贵妃伸手为他拍背顺气,好一会儿,皇帝平静下来,拖着老迈的声音道:“朕以为那丹药有用,还兀自欣喜,可现在越吃越不管用,朕的身体啊,救不了了!” 裴贵妃忙出言安慰,皇帝只是摇头叹息。 “陛下,”总管公公轻脚走来,“越王有要事求见,已在栖凤殿候着您了。” 隆庆帝嗯了声,看了眼襁褓里的小皇子,由贵妃扶着走出宫门,坐上辇,摆驾回栖凤殿了。 “陛下,臣今日进宫,是因为听闻了一件事,想要报您知晓。” 栖凤殿里,越王神情镇定,不显焦急,只是看着有些讳莫难言。 “你速速说来。”隆庆帝道。 越王又酝酿了一会儿才开口。 “前几日,市井中有一男子醉后发狂言,称其三年前曾在京郊的玉清宫观中借宿,起夜时听到观内一间屋室隐隐传来男女幽会之声,他蹲在窗下听墙角,发觉那女子身份竟是太子妃,而男人则非太子,两人言谈中似有提到生子等字眼。一连几晚,他都窥到两人在房内幽会。” 隆庆帝皱起了眉,越王继续道:“这个醉汉声称此事发生九个月后,东宫就诞下了皇孙,因而他觉得太子妃所出并非太子血脉。” “无稽之谈。”隆庆帝鼻子重重哼了一声,“连皇家的人都敢造谣?” “是啊,臣弟也这么想。可偏偏那醉汉描述得有鼻子有眼的,当时他身边也有不少人,一传十十传百,坊间都在议论太子妃和人偷情,有些话说的着实难听。” “不仅如此,又不知哪里传了谣言,说太子有龙阳之好,不能和女子亲近,这岂不是更无稽之谈?两桩事放一起,那些市井闲汉一个个儿地都议论起小皇孙的血脉来了。” 隆庆帝猛然前倾身子。 越王叹了口气,“我已叫人将几个带头搬弄是非之人捆送进京兆衙门,议论算是平息了。不过我想此事毕竟涉及天家血脉,虽听着荒唐,但空穴不来风,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此事陛下还是得叫来太子问一问呐!” 他说完,被眼前隆庆帝阴沉至极的脸色惊得一怔。 “这个孽子!” ...... 阿棠坐在行进的马车里,入耳皆是马蹄声。 一行人除了侍卫,还包括陆先生,他没有乘车,而是骑着一匹健马与侍卫一起奔驰。 从清晨出发到现在,马不停歇,全速前进,足足跑了几百里。阿棠这才明白为何晏元昭告诉她,他已提前一天叫人将雪暴带到草场附近——要是雪暴今日是这样的跑法,到了草原,哪里还有力气踏草驰骋? 她不时扒着窗沿向外看,他们先后经过了好几片葱茏的草场,期间偶尔还夹杂着块荒漠。 “这不都是草原吗,不能在这里骑?”她问马车里的晏元昭。 “要去就去最好的草原,再等一等,马上就到了。”晏元昭温声道。 马上有点久,阿棠合眼歪在他怀里又睡了一觉,醒来才到目的地。 一下马车,阿棠被入目的景色震撼得说不出话。 第116章 碧蓝的天空下,广袤的草原由葱绿过渡到金黄,直直绵延到天际。她好似寄身于一片海,凉风吹过,草浪层涌起伏,沙沙作响。 远处隐约可见成群的牛羊,星星点点的褐与白,与色彩明亮的草场相得益彰。 她迫不及待地骑上侍卫们牵来的雪暴,同晏元昭、陆先生一起,向这片海的深处驰去。 马蹄轻踏秋草,耳畔秋风爽净,空气清甜得不像话,阿棠只觉全身心都放松了。她陆续经过了先前望见的牛羊,看到了赶着牲畜的牧人,奇怪,他们都披着发,衣服样式也瞧着有些特别。 愈往更深处跑,人烟愈稠密,数顶盖着毡布的帐篷映入眼帘,彼此并不相邻,远看宛如几座白色的小房子。 人们骑着马,拖着猎物返回帐篷,阿棠看得清楚,马上不论男女老少,都披着发,额上戴着珠饰,胸前垂着骨珠项链,和她在庆州夜市上见到的铁鹘小玩意儿很是相似。 难道因为河东挨着铁鹘,所以河东北部的人也和铁鹘人般生活? 不对,不对,她看到了他们望向她的惊诧眼神,还听到了几嘴叽里呱啦的话,半点儿不懂。 阿棠猛地刹马转头,“晏元昭,莫非这里是铁鹘?” 晏元昭还未答,陆先生已是笑了,看了眼晏元昭,朗声道:“小丫头,你才知道?” 阿棠眼睛睁得像铜铃般大。 晏元昭驭马挨近她,拽了她缰绳,低声道:“你私下唤我名字也就罢了,当着人能不能注意一点?” “知道啦。”阿棠赶着问,“你怎么把我带铁鹘来了?这,这地方是我们能大摇大摆来的吗?” 她记得朝廷在铁鹘与大周交界处划了些城镇,允许两方百姓、商队在此互市,除此之外,双方都不会踏入彼此地界。 晏元昭不答,只道:“你喜欢么?” “喜欢,喜欢死了!” 这里的风光好美,这里的人好奇特,阿棠觉得她可以在这里玩很久。 晏元昭看着她,眼里沁满笑意。 “元昭,人来了!”陆先生冷不丁说。 几丈外,一个骑在马上的身影朝着他们跑来,倏忽间停到眼前。 来者是个瘦高男子,脸面甚是年轻,约莫二十多岁,双目圆亮,下颌一丛胡须。 “晏元昭!”他一字一顿扬声唤道,大力拍了一下他肩膀,“总算又见面了!” “羽啜,好久不见。”晏元昭笑道。 “这两位是谁?快介绍一下。” “这位姓陆,是我的老师。”晏元昭手指陆子尧,陆子尧向羽啜一抱拳,后者也郑重其事地抱拳回应。 “她——”晏元昭又将阿棠坐骑的缰绳牵了一点过来,“是我的夫人。” “你好呀。”阿棠毫不怕生地打招呼。 “嫂嫂好。”羽啜绽出微笑,胡子微微地抖,“元昭,你好眼光。” 阿棠被这句敞亮的嫂嫂惊得眉毛一跳,顾盼四望,装作看风景。 “多谢。”晏元昭笑道,“我刚来,就见到你了。坐了大半天的马车,腿脚都酸麻了,请你稍等一会儿,我们畅快跑会儿马,便去找你。” “没问题,我的帐篷就在那边。”羽啜手往东指了指,“最大最显眼的就是。你们来得比我想象中还早,我要去催一催我的人,赶紧准备招待你们。” 羽啜说完,打马而去,矫健身影一晃即逝。 阿棠喃喃道:“他作铁鹘打扮,又有一个铁鹘名字,怎么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而且羽啜这个名字,怎么听起来似曾相识呢?” 晏元昭微笑看她。 “我想起来了!”阿棠忽地大叫,“他是铁鹘大王子,就是岑义供出来的和他交易兵器的人!” “夫人聪慧。”晏元昭温声道。 第100章 帐中旧“你和元昭成婚四年,膝下有几…… 对于岑义的供述,晏元昭并不相信。 他想当面见一见铁鹘大王子羽啜。 然而他身为河东巡察使、大周的御史中丞,与异族王子会见,恐有些不方便,被有心人知道,还会带来麻烦,而向皇帝上表请示,显然又太费周章。 于是晏元昭写了亲笔信,交给齐烈将军,请他遣人递至铁鹘。齐烈常年驻守边境,对铁鹘可谓十分熟悉,派出的信使顺利见到了大王子,并带了回信到庆州。 从而有了今天双方约定地点的微服会面。 虽然,在阿棠看来,倒像是两个老朋友久别重逢。 “你为什么相信这个大王子没干坏事?而且你好像还和他有私交?”她好奇问道。 “羽啜的母亲是和亲到铁鹘的永安公主,公主也是铁鹘现任可汗唯一的可敦。据说夫妻恩爱,公主劝说可汗推行了不少汉化政策,大王子也很孺慕中原文化。” “几年前,羽啜亲自带领铁鹘使团来钟京觐见陛下,我当时负责接待使团,因而与羽啜熟识。” 也因此,晏元昭派出去的信使才能短时间内将信送至羽啜手上——羽啜从前告诉过晏元昭能快速联络到他的方式,只不过晏元昭也没想到会是因为贪墨兵器的事件而再次与友人相见。 “以我对羽啜的了解,他不会做这种事。岑义恐怕是栽赃陷害大王子,将这一滩浑水搅得更浑。”晏元昭道。 “原来如此。所以你想问一问他,接手兵器的铁鹘商队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棠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接待外族使团不都是鸿胪寺的活吗?你是御史,八竿子打不着,为什么让你去接待?” “那自然是因为家学渊源。”陆子尧笑道。 “家学?” “元昭父亲当年出使铁鹘,主持和谈,折冲樽俎,立了大功。做父亲的和铁鹘打过交道,做儿子的当然也继承了这个本事。” “啊,原来和铁鹘和谈的是你阿爹呀。”阿棠惊讶道。 在将近三十年前的铁鹘与大周一战中,虽然裴将军大挫铁鹘骑兵,但优势并不大,铁鹘不肯轻易退去,双方僵持了一段时间,最后大周派出使臣议和。据说使臣在和议中纵横捭阖,刚柔并济,逼得对方哑口无言,再无任何气焰,俯首向大周称臣,朝廷提出的条件,也全部答应。 来之不易的和平,七分归功于骁勇善战的裴将军,余下三分则要分给使臣。 不过阿棠小时候在听这段故事的时候,兴趣全着落在惊心动魄的战役上,从没关心过和谈的部分,因而完全不知使臣是谁。 “可令尊不是在大理寺做刑狱官吗?怎么主持起和谈来了?”她问。 “家父是自请前去和谈的。”晏元昭道。 “小丫头,你看元昭样样都行,就知道他父亲什么样,能言善辩,临危不惧,整个大周再没几个比他更适合谈判的人了!” 晏元昭笑笑,“家父惊才绝艳,我弗如远甚。父亲书房留下很多铁鹘的资料,我少时常翻看,对铁鹘的了解比旁人多一些,鸿胪寺常来请教我,一来二去,我就与使团亲近了。” “你也太能干了。”阿棠嘀咕道,“没想到我这趟借你的光,还能见到铁鹘王子。” 她骑马的兴致登时飘到九霄云外,只想再好生瞧瞧这位能和晏元昭做朋友的胡族王子。 三人进了王子行帐。 临时搭就的帐子宽敞整洁,羽啜备了铁鹘的好酒好菜招待,鲜浓的奶香与肉香酒香交织,令人馋虫大动。食案旁铺了羊皮软垫,跪坐在上头,软乎乎的很舒服。 阿棠仔细打量羽啜,相貌虽有些粗犷,气质却温和,应当不是坏人。 帐里除了羽啜本人和两位侍女,还有一位贵妇人笑迎他们。她面容温婉,和羽啜有几分肖似,穿着深栗色长袍,挽了汉人的发髻,前额缀着一块浓绿宝石。 这块宝石能值千金,阿棠想。 晏元昭最先反应过来,“元昭见过永安公主,想不到有幸能见到您。” “离开故土日久,我也想见见汉人,我听羽啜说了你的事,便跟着来了。”铁鹘可敦、周朝的永安公主声音慈和温润,她边说边端详晏元昭,“我离开钟京时,你才两岁,我还抱过你,现在你已长这么大了,样貌和你父亲一样出众。” “公主谬赞。”晏元昭笑道。 “听羽啜说,你性子也很好,现在看来,确实不错。没随了你母亲,是好事。明昌过得可好?” 阿棠心里暗笑,晏元昭和长公主的性子的确是截然不同。听说当年长公主和许多贵女不睦,不知这位直言不讳的永安公主是不是其中一员。 晏元昭从容道:“母亲身体康健,您远嫁塞外,她对您很是想念,常常提起当年和您一起交游的情景。” 永安公主笑着摇摇头,“那定不是什么好话。” 她目光浅浅滑到陆子尧脸上,后者朝她颔首,“公主殿下,在下陆子尧。” “我记得你。”公主顿了顿,“你是阿微姊姊的好朋友。” 听到这声阿微姊姊,陆子尧神色微变,没说什么。 第117章 永安公主的目光凝在阿棠脸上的时间最长,长到阿棠都感到有些不自在,一旁的陆子尧无声地叹了口气。 晏元昭提醒道:“公主?此乃拙荆......” 永安公主脸上半露疑惑,盯着阿棠道:“你是哪家的娘子,姓什么叫什么?” 阿棠:“......” 晏元昭没和她通过气啊! 她要是乱编,恐怕不太好。那唯一的答案不就是...... “她是钟京沈家行五的娘子,父亲是沈执柔沈尚书。”晏元昭答道。 果然。 阿棠苦笑,索性主动道:“我名唤宜棠,您叫我阿棠就好。” 永安公主的笑容猝然淡了,欲言又止。 “母亲,等您问完,酒菜都凉了。”在旁装木头很久的羽啜开口,“快让客人动筷吧,待会儿有的是时间给您叙旧。” 铁鹘人的美酒很香,撕成大块的炙肉不需要撒香料,就很好吃。草原上规矩少,羽啜和永安公主也都不带着铁鹘王族的架子,几人围坐在帐里,吃得热热闹闹。席间永安公主问起钟京的人事,晏元昭一一作答。公主不时唏嘘,好几次,在她快要掉眼泪的时候,羽啜赶忙将话题岔开。 吃完饭,晏元昭与羽啜去隔壁帐议事,公主留阿棠和陆子尧叙话。 侍女送上奶冻作膳后甜点,晶莹之上点缀着圆圆的红花瓣,阿棠毫不客气地连花带奶吞下肚,香滑不腻,她连吃了好几碗。 公主屡屡向她投去耐人寻味的眼神,阿棠不好意思道:“您见谅,奶冻太好吃了,我有些贪多。” 公主宽和笑笑,“你吃便是。你和我表姊长得有些相像,我和她多年未见,便忍不住多瞧瞧你,你别见怪。” 她看向陆子尧,“你觉得像不像?” “乍一看像,笑起来就不像了。”陆子尧简单道。 阿棠好奇道:“我能问一下,您的表姊是哪位贵人吗?” 公主沉吟道:“她叫阿微,曾和晏驸马一起学琴,算是他的师妹。” 阿棠忽然想起她第一次见明昌长公主,长公主也曾说她和一位故人相像,估计就是这位阿微。 只是和两位公主都相熟的人,身份定然不低,为何永安公主如此介绍,没有说家门呢? 她岂知永安公主本为郡主,她的母亲是故秦相 的亲妹妹,她本人和秦微是姑表姐妹。秦相犯恶被清算,满门连坐,秦这个姓氏也沾上了屈辱。就连不姓秦的郡主,因为是秦相的亲外甥女,也跟着遭殃,家中地位一落千丈,亲事也受阻,她干脆主动要求和亲塞外,博个美名,也好叫母亲能在家里抬起头来。 秦之一姓,是永安公主的伤心处,对于秦微讲,就更是一场噩梦,因而公主不愿提起,只拿秦微的另一重身份来说。 阿棠道:“您想睹我思人,就多看看我,我哪里会见怪呢。和您的表姊相似,是我的荣幸,也是我和她有缘。” 永安公主幽幽道:“还是莫要与她有缘的好,她命短,我出嫁前夕,她就不在世了。” 阿棠一滞,“那太令人悲伤了。” “不过你和她却是缘分不浅,长得像,还是沈家的人......”公主脸上的表情很古怪,话锋一转,“明昌喜不喜欢你?” “呃,还可以。” “你和元昭成婚四年,膝下有几个孩子?” “一个都还没有,我身体不太好,一直未有孕。”阿棠硬着头皮道。 公主蹙起眉,“那元昭现在一儿半女都没有?明昌就他一个儿子,还没有孙子孙女?” 阿棠遗憾道:“没有。” 公主不可思议道:“元昭可还比羽啜大好几岁呐!明昌不着急吗?” “急,可是这种事急也急不来......” 阿棠十分想结束这个话题,不光是她,陆子尧也已听不下去了,向公主告了罪,去帐外吹风。 阿棠向公主递去一碗奶冻,“光顾着说话,您也多吃一点,刚才席上您用得也少。” 公主随手用调羹搅了几下奶冻,和蔼的面庞上忽地露出少女般的神情,“你回去告诉明昌,羽啜前年和今年各为我添了一个孙子,论子嗣,我赢了。” 阿棠现在可以确信,这位公主绝对和长公主不对付了。 第101章 周全法“四年前的那场亲迎礼,有没有…… 阿棠陪永安公主聊了一阵子,公主想念钟京,不断打听钟京的事。阿棠在钟京一共就待了几个月,困在沈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知所见甚少,硬是凭着她信口开河的本事,把公主糊弄过去。 公主说得乏了,由侍女扶着到软榻上浅寐。阿棠散了头发下来,公主侍女为她编了铁鹘女子的小发辫,还在她额心垂上一块玉饰,胸前挂上兽骨做的链子。 走出帐子,骨珠迎着风清泠泠地响。 她寻到陆子尧,两人骑马闲逛,偶尔路过铁鹘人的帐篷,便停下来看看他们都在做什么。有个老妇人坐在帐篷门口织着羊毛薄毯,阿棠见了喜欢,想买来当披帛,打着手势问她还有没有。 老妇人进帐,拿了几条织好的出来,有的织了鲜妍的花草,有的织了草原上的猛兽。其中有一条,图案是一只皮毛油亮的灰狼在月下嗥叫,阿棠一眼相中,拿了银子给她。铁鹘人会和汉人互市,银子也能花出去,老妇爽快地收了银子,将薄毯给她。 阿棠披上毯子,正欲离开,忽然被她叫住。老妇双手合十,笑眯眯地说了句话,怕她不懂似的,还放慢速度又重复了一遍,阿棠估计是在感谢她出手大方,为她送上来自铁鹘的淳朴祝福,于是也笑着点点头。 老妇一脸惊喜,嘴里又叽里呱啦说了几句,还配上了手势,然后拉着她手非要把银子塞回给她。阿棠一头雾水,以为她后悔做这笔交易,忙甩脱她手,攥紧羊毛毯,跳上马一溜烟儿跑了。 她动作太快,跑出去半里地,才等到陆子尧追上来。 陆子尧捧着酒一路骑马一路喝,一下午神情萧索,没怎么说话,酒喝了一壶半,看着竟有些借酒消愁的意味。 阿棠忍不住道:“陆先生,您怎么了?” “没什么。”陆子尧笑笑,“听公主提到故人,有些伤怀罢了。” “是了,公主的阿微表姊也是您的好朋友......”阿棠很想问问他,“阿微表姊”是何来路,但看他神色不豫,话到嘴边又踌躇了。 陆子尧反将话题引开,“小丫头,你别怪我话不好听,元昭让你装作他原配夫人,实是荒唐。” “谁说不是呢,他有正头夫人,还偏哄着我叫夫人。人家沈娘子只是病了,又不是死了,他这样做,也太不尊重人了。” “我一个江湖孤女,和官宦人家的女儿云泥之别,性情气质更不能比,让我冒充沈氏娘子,我都觉得羞愧!” 阿棠义愤填膺,不仅道出了陆子尧的未尽之意,还不吝自贬,以至于陆子尧出声宽慰,“也别这样想,你有你的好,依我看那些贵女都不及你。更何况沈执柔那老货的女儿,估计和她爹一样,呆板无趣,也不知道元昭怎么相中的。” 没想到陆子尧还认识沈执柔。 不仅认识,还颇厌恶。 阿棠心里一喜,宛如知音得觅,只是碍于她当前身份,不好和陆子尧一起讨伐沈宜棠的便宜爹。 她莞尔,“陆先生,多谢您为我说话。他有正妻,我才不会想三想四越俎代庖。还是那句话,河东事了,我就和他掰了。” 陆子尧饶有兴致,“元昭和我说了,他可不会放你走。” “腿长我身上,我还管他呢。” 陆子尧一笑,“难说。元昭想做的事,从没做不成过。” “我想做的事,也从没做不成过。”阿棠一言落定,“陆先生,我是认真的,我还要和您去西域呢!” 陆先生沉吟片刻,“去西域这事,要缓一缓了。我打算先去一趟东都,祭拜一下故人,然后再说。” “这样啊......” 阿棠不觉得失望,只是有些茫然。 计划有变,那等她和晏元昭分别的时候,她该去哪里呢? 她从前甚少给自己制定“去哪里”的事情,随心所欲,走到哪就是哪了。但此刻,阿棠却觉得很有必要思考这件事。 不然,她真怕随心所欲,随着随着就犯错误了。 ...... 晏元昭从羽啜行帐里出来,天已黑了。 公主为他们安排了过夜的毡帐,侍女引着晏元昭过去。他远远地看见阿棠守着篝火,坐在毡帐门口,篝火映亮了她半掩在发辫下的雪净脸蛋,以及裹身的羊毛披肩,上面一只凶狠的狼头正对着他。 晏元昭快步过去,“外头凉,怎么不进帐?” “好不容易来一回草原,还是铁鹘的草原,待在帐子里,多亏呀。”阿棠抬头看他。 晏元昭蹲下,细细打量她的新发式,“陆先生呢?” “他遇到一伙铁鹘男人,跟着他们夜猎去了。我也想去,但他们嫌我是女子,不带我。陆先生也不帮我说话。”阿棠微微怨念。 第118章 “陆先生不懂铁鹘话,怎么和他们沟通的?” “其中有个人会汉话。” “哦——”晏元昭捏捏她脸颊,“没去成,不高兴了?” “有点吧。”阿棠觉得他蹲在她跟前,说话语气和哄小孩似的,她有些不满,遂关心起正事来,“你把事情告诉大王子了?他怎么说呀?” “羽啜大为惊讶,说他并不知情。他承诺,会把和岑义做交易的人查出来,亲自捆送到我面前,给大周一个交代。” 阿棠道:“能接收那么多兵器的人,一定是铁鹘很大的势力。他有没有猜疑的对象?” “有,铁鹘庶出的二王子,还有可汗的几个弟弟,甚至大将军都有这个能力。他们谋夺大周兵器,或借此增强自身实力,与可汗争权。” “不用担心,羽啜很得可汗宠爱,是可汗属意的继承人,他手中权力不小,查一支商队的背景,不是难事。” 阿棠看他,“你说,有没有可能就是羽啜本人指使的呢?他想强大铁鹘实力,日后与大周抗衡,说的这些话都是在做样子迷惑你。” “当然也存在这种可能。不过,我选择相信他。我相信朋友。”晏元昭缓缓道。 阿棠轻声道:“你好像 很容易相信人。” “确实。这点不好,容易吃亏。”晏元昭拍拍她肩上的狼头,“活生生的例子就在我眼前。” 阿棠噗嗤一笑,“这个例子不好。你上我的当不能怪你轻信我,得怪我太厉害。” “好,你太厉害。”晏元昭淡淡地笑,“这个例子确实不好,我虽上了你的当,却没有吃亏。我娶了你,怎么能说是吃亏呢?” 阿棠一愣,“晏元昭,你变了,你现在说话真好听。” “你都嫌我是冰块了,我总要改变一点。” 阿棠想,他虽是冰块,她其实不嫌他。他回应得少,可她知道他在听,她能捕捉到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兴起波澜的眸,拧起又舒开的眉,垂下又翘起的唇......他像一块磁石一样,总能引得她主动和他说一箩筐话。 她低下头,没吭声,怕他顺着“他的改变”延伸到“她改不改变”上去。 好在晏元昭没有这个打算。 他捋平她身上披肩的褶皱,“怎么把一匹狼围身上。” “好玩呀,还差点没买到呢。” 阿棠给他讲了她买披肩的经过。 “她给你送的‘祝福’,你还记得怎么说吗?”晏元昭问道。 “你不会还懂铁鹘话吧?”阿棠狐疑。 “略通。” 啧,有什么是他不通的吗? 老妇人说的那句话很短,当时又重复了两遍,阿棠还真记得,凭着印象复述出了大概。 晏元昭露出笑意,“她是在问你要不要嫁给她儿子。你点了头,人家以为你同意,自然不再想收你的钱。” 阿棠目瞪口呆,“她的儿子是长得多丑,讨不到女人,让她随意到拦个路人当儿媳?” 拦的还是个连铁鹘话都不会说的路人。 “不一定。也可能是看你长得美,又有钱,便想把你留下来。” 晏元昭的语气一本正经,显得他的夸赞无比可信。 阿棠心花绽放,揪着发辫在手里玩。 “她误以为你未嫁,是因为铁鹘女子已婚和未婚的发式并不相同。”晏元昭盯着她全部披垂下来的头发,“嫁了人的话,头发有一部分要梳上去。” “嗯......我觉得全放下来好看嘛,就这样梳了。” 晏元昭没说话,火光将他英俊的脸映得半明半暗。 “我梳个未婚女子的发式都不行吗?”阿棠道。 “我没说不行。”晏元昭垂下眼睫,声音显得有些渺远,“阿棠,你和我成亲了。我有时候在想,你有意识到这回事吗?四年前的那场亲迎礼,有没有在你心里留下过影子?” “我知道的,我们成过亲。”阿棠慢吞吞地道,“你在公主面前说我是沈宜棠的时候,我也配合你了。” 晏元昭心里轻叹一声,对她的答案仍不满意,只是不再逼她。 阿棠却在想另一个问题。 “当初我这个假沈宜棠一跑了之,你声称夫人重病,保留下沈宜棠这个身份,现在倒很方便,直接套回我身上就是。” 晏元昭点头,“是省去了很多麻烦,你跟了我回去,只消对外说我的夫人大病痊愈。知道内情的只有沈府,他们没有必要也没有胆子揭穿。” 阿棠一笑,“你想得很周全。不说这些了,咱们去骑马吧,我还要看星星!” 第102章 好夜色“说不过就亲人!”…… 夜色下,东宫宫门紧闭,里头不时传来摔打东西的声音与呵斥声。 “父皇,那些话都是谣言,昇儿的的确确是我和太子妃的亲生骨肉啊!” 太子赵骞满面惊恐地跪在地上,额上一条浅浅的血印,这是天子盛怒之下的结果。如若不是隆庆帝身体空乏无力,赵骞还得挨几下窝心脚。 隆庆帝发作一通后喘着粗气,“朕问你,太子妃为何经常去玉清观?她不好好地在宫里待着,老往道观跑是为了什么?” “太子妃久无所出,所以常去玉清观求嗣,”赵骞飞快回答,“噢,还有,她全家流放岭南,她去道观也是为了给家人烧香祈福。” “那她为什么要在玉清观过夜?” “她在玉清观过夜的时候并不多,一共就只有几次,大多是因为下了雨马车难行等缘故,而且都是只在观里待一夜,第二天清早就回。那个醉汉说她接连几夜宿在观里,从没有过这种情况!” “你的意思是那醉汉信口胡言,平白诬赖太子妃?那他在房中捡到的翠翘又是怎么回事?太子妃的丫鬟已经证实了,那就是太子妃两年前丢的!” “儿臣也不知道翠翘是什么回事,但太子妃真的没有在玉清观与人偷情过,儿臣可以担保!” 赵骞急得眼珠乱飞,终于下定决心咬牙道:“儿臣想起来了,太子妃确实有一次曾连着三晚住在玉清观,那是在四年前,当时......当时李家人被下狱,儿臣悄悄把太子妃的兄长李景和藏匿起来,这,这件事您也知道的。太子妃思念兄长,我便把李景和送进玉清观,让太子妃以入观修心的名义,与兄长见一面叙叙话。那醉汉说看到太子妃与一个男人在房中相会,应当就是指的他们兄妹二人,他连具体月日都不记得了,可见记忆非常模糊,记错年份,把四年前当成两年前,也是很有可能的!” “哼,李景和,你还好意思提他!”隆庆帝怒道,“太子妃和兄长见面的情形与幽会男子能一样吗?” “可太子妃根本不敢幽会外男!李家垮了之后,她谨小慎微,不踏错一步。就算是在观里偷情,也要有人帮她才行,她一个孤女,哪有人能帮她,哪有人敢帮她啊!” 赵骞竭力辩白。 然而隆庆帝没有理会这些说辞,他冷笑一声,紧紧盯着赵骞细长的凤眼,“赵骞,你的龙阳之癖戒了吗?你真能和太子妃生出儿子来?” 赵骞瞪大了眼,“父皇,您上次骂过我后,我真的改了,再也没敢犯过,您也派过教养嬷嬷来我宫里盯着过,一切正常啊!” “教养嬷嬷不过盯了你半年,谁知道你这两年是不是故态复萌?别人不敢帮太子妃,可你敢!你需要生个皇嗣给朕交差,你自己办不到,就另辟蹊径,让太子妃服从你的命令,向别人借种,朕说得对不对?” 赵骞这才真正明白为何隆庆帝大动肝火,他慌得连连磕头,“儿臣不敢,儿臣不敢啊!” 隆庆帝眉头紧皱,“你自始至终都在替太子妃说话,正常男子听闻妻室与外男有染,定会生起怀疑之心,可你却半点没有,一口咬死太子妃不曾做过。这不正代表你知悉内情,替自己和她遮掩吗?” 赵骞蓦地失语,“儿臣只是信任太子妃……” 这难道也有错吗? 他悲愤道:“说太子妃私会外男,总要把这个外男找出来,不然就是捕风捉影,无凭无据啊。” “怎么找?定是被你藏去了!” “儿臣没有哇……”赵骞苦笑,“儿臣真是百口莫辩了。父皇,明明查无实证,仅凭一个醉汉的疯言疯语,您就要给儿臣和太子妃定罪吗?你就不能相信一下儿臣吗?” 他说着说着,一时失态,语带悲声,就要流下泪来。 隆庆帝树皮似的脸抽动几下,“你要是行得端做得正,哪里会有这么多坊间流言!就算孩子是你的血脉,那好龙阳呢?阴阳颠倒,悖逆人伦,百姓议论你的家丑,朕觉得丢脸啊!” “朕已经宽容你无数次了。从李绶贪腐,到东宫卖官鬻爵案,再到你私匿案犯行断袖之事,还有最近的开办赌坊,你何时让朕省心过?隔三差五犯个大错,小错更是接连不断,言官参你的折子摞起来都比你还高了,随便一桩就能让朕废了你!” 第119章 隆庆帝说完,再也忍不住,如拉风箱般地喘气咳嗽。 赵骞兀自跪在地上,眼神呆滞,不曾抬眼看他的父皇。 隆庆帝怒急转悲,“朕和皇后如何生了你这个不忠不孝的儿子..... 。罢了,朕给你和太子妃体面,把赵昇召来,让他和你滴血验亲,了结此事吧!” 赵骞听到他不叫昇儿反叫赵昇,心里又凉半截。 总管公公给赵昇取血时,小皇孙哇哇大哭,赵骞心疼地哄了几句,隆庆帝不为所动,脸色始终铁青无波。 太子和小皇孙的两滴血落在碗里,刺眼的鲜红各自打转,竟始终未融。 “怎么会这样?”赵骞不敢相信地看着水面,紧缩的瞳孔蒙上殷红的血影,“父皇,昇儿真的是我的儿子,您相信我啊!” 隆庆帝气得手指太子,嘴唇蠕动,哆哆嗦嗦说不出话。 赵骞病急乱投医,想也不想地道:“我明白了,滴血验亲做不得准,父皇,不信您和我验一验,恐也不融!” 隆庆帝一脸震惊地看他。 赵骞宛如抓住救命稻草,唤人重添清水,取皇帝的指尖血时,隆庆帝气道:“胡闹,胡闹!” 但终是没拦阻他。 这回,两滴血慢慢靠拢,融成淡红的一团。 赵骞呆了。 皇帝却笑了,苍老的笑声如粗粝的砂石,滚落在赵骞颓丧的脸上。 他颤颤巍巍走到赵骞面前,缓缓开口,“朕就是养一头猪,也比你聪明。” ...... 草原的夜空很澄澈,星斗又白又亮,仰头高望,仿佛伸手就能抓下一把。 阿棠与晏元昭并肩躺在星辰最密的一片天空下,两匹马儿在一旁低头吃草。含着青草芳香的夜风拂过他们的脸颊,送来一位铁鹘男子的歌声。 声音浑厚动听,悠扬的旋律如暗夜里流淌的溪水,不难听出其中的缠绵情致。 阿棠爬起来,抻长脖子寻找歌声的来源。 “是一个男人给他的心上人唱歌呢。”她重新躺下,对着晏元昭喁喁私语。 “嗯,铁鹘人热情大胆,喜爱以歌声传情。”晏元昭贴近她,鼻尖蹭着她的鼻尖,呼吸洒在她唇瓣上,“你的性子,正适合来铁鹘。” 阿棠笑着躲开他,“什么呀,我很矜持的!” 却被晏元昭逮回来,在她唇上亲了一口。 阿棠装模作样地害羞了一会儿,凝神细听歌声,道:“他翻来覆去唱着四句词,你能听懂歌词是什么意思吗?” “可以。” 晏元昭慢慢翻译,“你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亮,你的笑容像晚霞一样美。” “多谢你夸我啦。”阿棠笑道。 “剩下两句呢?” 阿棠等半天不见他继续说,不由催道。 晏元昭沉默。 阿棠笑道:“你的铁鹘话也不过如此嘛,听不懂了是不是?其实你胡编两句,我也听不出来是真是假。” 晏元昭不言不语,把人搂怀里按着头亲。这次不是蜻蜓点水,仗着天黑无人,尽情攫取她的味道,直把她亲得脸红心跳,气喘吁吁才松开。 阿棠瞪着水眸讨伐他,“说不过就亲人!” “有问题?”晏元昭淡淡一笑,以臂作枕垫在她脑袋下,屈起修长手指拈她的发辫,扫在她脸上,逗得阿棠咯咯地笑。 “你是小孩子吗?越来越幼稚。”她边笑边道。 “都是和你学的。” 阿棠不乐意,在他臂上拧了一下。 晏元昭当是小猫挠痒痒,唇边噙了笑,闭上眼,享受着夜风、星辰与阿棠。 夜晚渐渐静谧,男子不再唱歌,偶尔有夜鹰的低鸣传来。 晏元昭忽然开口,声线温柔,“阿棠,给我讲讲你的过去。” “我的过去?那可精彩了,讲三天三夜都讲不完,你想听哪段?” 晏元昭想了想,“从令堂过世后开始讲吧。” 他等了一会儿,才听到女郎清亮的声音。 “我阿娘没了后,我就流浪街头了嘛,做了小乞丐。乞丐呢,都是三五成群的,单打独斗不行,会被人欺负。乞丐帮派有大有小,各有各地盘,我想着我做乞丐也要争个上游,就攒了三个月的铜板凑够门槛费,加入了林州城最大的乞丐帮,势力范围足足有五条街呢!” 晏元昭忍俊不禁,“不错。然后呢?” “入帮后,我跟着几个年龄差不多的乞丐混。我嘴甜,讨来的铜板和吃的总是最多,他们眼红我,抢我的东西,我就和他们干架。我跑得快,力气大,还会使阴招,基本没输过。” 晏元昭插了嘴,“使阴招是指?” “就是这样嘛。”阿棠朝着他腰下一比划。 晏元昭:“......” “他们都是小男孩,都怕我来这个,嘿嘿。” “我就知道,你吃不了亏。”晏元昭低沉的声音隐含笑意。 “那当然,他们欺负不了我,也不如我能讨钱,恨我恨得牙痒痒,时不时给我下个绊子。我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就用钱把其中几个人拉拢过来,然后一起对付最讨厌我的那两个小乞丐,把他们逼走了,哈哈!” “有勇有谋。”晏元昭评价道。 “之后我顺理成章地当了老大。当老大可好了,不用亲自去乞讨,躺着收孝敬就行了,他们偷来城隍庙的供品,也都是让我先挑呢。” “这样过了一阵子吧,有一天,春风楼的仙娘在街上认出我,她认识我阿娘,见我可怜,就问我愿不愿意去春风楼做个打杂丫头。我想那是青楼啊,进去就出不得了,我阿娘要是泉下有知,肯定不想我去,就拒绝了她。” “可是没过多久我反悔了。我也想有干净衣裳穿,有张榻睡,最后还是含泪跟我的乞丐小弟们告别,去春风楼当丫鬟去了,他们还祝我有个好前程,早日搭上个有钱郎君,莫忘了他们......” 阿棠说着说着笑起来,晏元昭含着叹息的吻轻轻落在她发间。 她不肯往下讲了。 “光让我动嘴皮子,你也动动呗。” 晏元昭从善如流,淡定地去亲她嘴。 “喂!”阿棠笑着打了他一下,“我也不叫你给我讲故事,你学着那个铁鹘男人,给我唱支曲儿呗。” 晏元昭不答应。 阿棠也没真指望他唱。 一个正常的大周男人,不可能给女子唱歌,更何况是晏元昭这样位高权重的古板男人。 她逗他,“你这样子在铁鹘,可是讨不到女人的哦。” 晏元昭不接茬,收回垫在她身下的手,仰头望天上星。 阿棠也跟着看,深蓝夜空好似一块锦缎,群星闪烁如碎银,其中有一颗最大最亮,冲她眨着眼睛。眨着眨着,唱起了歌。 声音低而清润,熟悉的调子,像铮铮的泉,来叩她心门。 她怔怔转头。 晏元昭静静看她,用着铁鹘话,给她唱着铁鹘人的歌。 “你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亮 你的笑容像晚霞一样美 你的样子深深刻进我心肠 叫我日日不能忘叫我夜夜把你想” 阿棠仍不懂后两句词的意思,她呆呆地看着晏元昭,心想,如果她和晏元昭是无拘无束生活在草原上的铁鹘人,那该有多好呀。 第103章 再重提“这还是白日呢,还在衙门里!…… 太子参股赌坊的案件终于尘埃落定,太子被处禁足半年,所兼朝职一律削去,闭门反省。 朝臣议论纷纷,多少觉得此罚过重。 赵骞本人自然清楚缘由,这是还算了皇孙血脉存疑的份儿。偏偏此事还没有结束,皇帝派了人,核查几年来的东宫记档以及太子妃的行踪。 处罚太子后的次日,皇帝为贺小皇子赵寅百日,大赦天下。 消息传到东宫,赵骞又摔了一个茶杯。 为新生皇子大赦,这种待遇,只有他这个皇后嫡子享受过。 赵骞越往深了想,越觉遍体生寒。 他换上太监服饰,铤而走险,出宫找了一趟裴简。 裴简并非他唯一的谋士,却是最仰仗他,最希望他登上大宝的谋士。 小阁中,裴简听赵骞讲完小皇孙被质疑非他亲生的事后,表情凝重,“事关天家血脉,陛下不得不慎重。因而哪怕目前没有实据,也要严肃对待。殿下,恕在下直言,您的龙阳之癖以及滴血认亲那一遭,让事情雪上加霜了。” 赵骞脸色阴沉,“是孤冲动了。可那些流言都是假的,昇儿血脉一点问题都没有,孤清清楚楚知道他是孤的孩子!这个孩子得来不易,怎可被如此污蔑怀疑?” 为了生个皇嗣,他吃了多少药,咬着牙努力了多少回。他甚至还和太子妃一道去寺庙道观求了子! 裴简附和地点点头,“殿下受委屈了。造谣的人,真是其心可诛。” 他当然相信小皇孙是赵骞的亲生骨肉。 几年前,他从买通的东宫宫人口中得知赵骞有严重的断袖癖,费了好一番功夫去查,却没查到小皇孙血脉半点异常。赵骞虽然做事荒唐狂妄,但涉及皇嗣,他不敢乱来。 第120章 裴简没办法,只能伪造事实,放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流言。现在看来,效果比预想中还好。 他轻摇折扇,假作关心,“都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陛下彻查完,找不到证据,不会将小皇孙怎样的。只是......小皇孙以后的路难了,陛下的疑心未必全然打消,毕竟众口铄金,自证清白太难。” 赵骞颓然,“孤也在担心这个,而且......” 他还有另一重担心,这些年他背地里还干了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事,万一皇帝查东宫记档的时候看到端倪,那就糟了。 “万一陛下查东宫记档,查出什么来了呢?”裴简忽道。 赵骞以为心事被戳中,一个激灵,飞快否认,“查到什么?孤没做过!” 裴简解释道:“殿下别急,我并非不信殿下,只是忽然有了个猜测。谣言来得蹊跷,醉汉捡到的太子妃翠翘亦是十分可疑,会不会有人故意陷害您?” “陷害?” 裴简声音愈发严肃,“正是。之前赌坊一事,您参股的事情也被无故泄露,很可能这些都是同一人所为,目的就是往您身上泼脏水,离间您和陛下,乃至动摇您的储君之位。” 赵骞的心陡然又沉,不仅这两桩事,他还想起来四年前,他将李景和与陈虎藏在落霞山深处,却离奇被皇帝发现。 他至今,都没挖出是谁泄的密。 “是了,是有这么一个人,藏在孤的身边,挖掘孤的秘密,陷孤于不义......”赵骞喃喃道。 “此人恶意极深,怕就怕在他设局构陷您,不会仅止于流言,或许还精心伪造了小皇孙血脉有异的证据。万一这证据天衣无缝,被皇帝陛下查出来,您到时候很可能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裴简忧心忡忡,长叹一口气。 “孤一定要把此人揪出来。”赵骞恨恨道。 “当然。但远水救不了近火。”裴简别有意味,“在下之前的建议,殿下还可记得?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赵骞看他,“孤说过,莫要再提......逼宫。” 裴简静了一静,“实不相瞒,殿下失势,在下心急如焚。几年来,我将全部宝押在您身上,盼您早日即位,复我裴家荣耀。可眼前形势如此,您又不肯行动,在下难免担心,是不是该转投明主。” “放肆!” “你什么意思?”赵骞瞪他,“普天之下,还有哪个明主?我那两个远在天边,大半朝臣都不识得的兄长,年过半百的越王,还是宫里那个还没断奶的婴儿?” “事在人为。”裴简平静道,“家父是大周的英雄,在下虽不才,但不会让父亲失望。” 赵骞心头一震。 裴简一直在他面前姿态放得很低,很长时间以来,赵骞习惯把他当成一个商贾,一个谋士,一个投机之人。此刻他才想起来,裴简是大名赫赫的大将军之子。 裴家只是不握实权,不代表一分力量都没有。 “殿下,在下随口说说罢了。我追随殿下那么久,怎么可能一朝离您而去,倒戈相向?”裴简换上平常惯有的笑面。 赵骞冷哼一声。 裴简道:“殿下且听我说。逼宫听上去凶险,其实不过一夕之事。陛下对您不设防,您入殿迫他传位于您,同时以东宫六卫率拖住宫中的羽林卫,先声夺人,控制宫门,不放任何臣子卫队进宫,等拿到诏书,一切都不再是问题......” 裴简徐缓有力的声音散在空旷的小阁阆苑,与萧瑟的凉风一起刮进赵骞耳里。 赵骞的表情久久凝固,不发一言。 裴简知道,他听进去了。 秋风躁而复静,阁中只剩裴简一人。下属悄无声息走来,低声向他报告事务。 “岑大人自尽于狱中,晏元昭还在查兵器去向,暂时没有大动静。” “岑叔......”裴简声音微微颤抖。 过了一会儿,他问,“东川那边,消息送到了吗?” “差不多今天就收到信了。” “希望父亲此刻,能清醒地读我写的书信。” 希望父亲能在不久之后,撑着被丹毒残害的身体,体体面面地进京,帮他,见证他,为他骄傲...... 裴简凝望着虚空秋色,一颗心已飞到东川。 ...... 东川药气浓厚的斗室里,床幔低垂,兽炉里漫出的浓郁熏香丝丝缕缕飘进来,仍是难掩那股浓烈的苦药味。苦味之下,还有一层不易察觉的难闻味道,那是人缓慢腐坏的气息。 “将军,已将信读完了。” 读信之人悄声提醒着榻上这个衰残的老人。 定远侯裴雄盖着一床厚厚的被子,只露出面颊深黄凹陷的脸。他干瘪的嘴唇蠕动,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 “简儿,终于等到了,终于......” “是的!咱们的人,也该想法子进京了!” “法子?我......会帮他,用最好的办法帮他,帮我......” 侯爷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床柱,那里悬了一把钢刀,跟着他南征北战数十年的刀。 他老了病了残了,刀却没有。日日打磨,一如既往地锋利锃亮。 沉睡太久,该出鞘了。以他的全部力量,发出致命一击。 ...... 庆州官衙的二堂次间,晏元昭盘腿坐在罗汉榻上阅看邸报,阿棠伏在他腿间小憩。一旁案上摞着书卷,还有一壶启封了的酒,一只盛了滢滢酒液的小金杯。 晏元昭一只手搭在阿棠头发上,无意识地撩着。如此读了一会儿,他察觉阿棠醒了,脑袋不安分地滚在他腰间。 “怎么了?” “你腰带硌得我不舒服。”阿棠嘟囔道。 “解了就是。” 阿棠腾地抬头与他对视,“这还是白日呢,还在衙门里!” 晏元昭淡淡一笑,把她脑袋 摁下去,继续读邸报。 阿棠抱了他腰,懒懒地问:“邸报上有什么新鲜事吗?” “有。”晏元昭告诉了她太子被罚禁足的事。 “太好了。”阿棠乐得直饮下一杯酒,看晏元昭语气平淡,还问他难道不感到高兴。 “你替我高兴就够了。”晏元昭放下邸报,心道这罚过于重了,人君对嗣君如此不留情面,对朝堂稳固来说不是好事。 阿棠倒酒时,眼尖看到案上书册下压着的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母亲大人钧启”几个字,是晏元昭的笔迹。 “是给长公主的家信吗?” “嗯,离家数月,给母亲写封信让她安心。” 阿棠荡着金杯里的酒,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你没有在信里提到我吧?” “你说呢?” “不要提。”她喝了一大口酒。 晏元昭道:“这种重要的事,我会当面和母亲说。” 阿棠苦笑,“当面也别说了。” 晏元昭眼眸一沉,“......你还是不肯。” 阿棠低头小口小口地啜着酒,不说话。 晏元昭拿过她手里酒杯,放到案上,“这些日子你我在一起难道不快活?我没有再管教你,你也情愿天天黏着我,不往外跑。你不愿意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下去吗?” 阿棠看着晏元昭清隽的眼睛,慢慢道:“是很快活,我也想永远沉浸在这种快活里。但是这和当后宅妇人是两码事,我的决定不会动摇。” 她声音低了低,“你也别执著了。我们真的不是一路人,哪怕我们互相妥协了一部分,但是原则仍然在那里,不会改变。就好比你厌恶酒,和我相处多了,你虽渐渐不排斥酒的味道,甚至也会觉得好闻,但你仍然不会去尝试喝酒。” 她指着案上的酒,“对我而言,做官夫人就是摆在你面前的这坛酒。可以闻一闻,看一看,但不会去碰。” 阿棠一番话说完,晏元昭平静道:“你这话,不对。” 他抬手拿起那壶酒,倒满一个空茶杯,端到嘴边,仰头一饮而尽。 第104章 醉郎君“阿棠,我好喜欢你。”…… 官舍卧房,阿棠看着榻上满脸潮红的英俊男人,颇觉手足无措。 片刻前,晏元昭咕咚咕咚一杯酒吞下了肚,阿棠才反应过来,忙让他别喝了。晏元昭不听,极是淡定地又倒了第二杯酒,同样一饮而尽,除了落杯后辣得轻咳了一声,眉头没皱一下。 阿棠看他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姿态从容优雅,心下倒松了口气。如果他吞酒像吞毒药,那她就是罪人了。 她制止了晏元昭喝第三杯,“好了好了,我服你了,是我话说错了。” 晏元昭低低嗯一声,也不再和她继续理论回府的事,埋头读了几份公文,召来吏员下达了几个命令,随后抓着她手匆匆步回位于州衙后的官舍。 阿棠还在奇怪他怎么今儿回得这么早,就见晏元昭脸上不知何时蕴起霞红,眼睛黑幽幽的如两汪深潭,卧房在厅堂右边,他抬脚就往左拐。 阿棠心头骤然飘起不详的预感。 第121章 这是醉了? 可那酒普普通通又不烈,她喝八杯都没事,晏元昭喝两杯就能醉? 白羽看见他们,惊得像见了鬼,问郎君怎么了,郎君不说话。 阿棠硬着头皮说她不小心惹得他家郎君喝了两杯酒。 “两杯?”白羽喃喃道,“郎君喝半杯就会醉啊......” 半杯?阿棠眼前一黑。 六岁小孩的酒量都比晏元昭好。 “他醉了后,会是什么样啊?”阿棠讪讪问白羽。 白羽神情略带古怪,“反正郎君不会耍酒疯就是了。我这就去煮解酒汤,还请夫人照顾一下郎君。” 晏元昭走路已有些轻飘飘的了,阿棠赶忙扶他进房,脱了靴,送到榻上。 醉了的小晏郎君很安静,倚着床一角,直勾勾地看她。 阿棠和他眼神相接半晌,好笑道:“你装个什么呀,还说自己不饮酒是不喜欢,分明是酒量差,容易醉嘛!” 晏元昭和没听见似的,手一勾,语气倨傲,“给我抱抱。” 抱抱......阿棠脸也红了,爬上榻,钻到他怀里。 晏元昭抱得她死紧,不仅胳膊搂着她,连双腿也交叉锁住她下半身,迫她屈成一条在他怀里动弹不得。 阿棠被他锢得难受,“你松松,松松呀。” 晏元昭岿然不动,温热的鼻息杂着酒香喷在她颈窝,“阿棠,我好喜欢你。” 阿棠心猛地停跳一拍,这还是他第一次直言喜欢她...... “我好喜欢你。”他又重重强调一遍。 阿棠吸了一下鼻子,“我也喜欢你。” 晏元昭又道:“刚来庆州的时候,你天天出去玩,我每天都盼你来官衙找我,可你一次没来过。” 他的声音清亮明净,非但不是醉醺醺的,与平常的低沉声线也有所区别,说着说着还带上委屈,阿棠听得心又酸又软。 谁想到晏元昭醉后是这样的...... “我是怕打扰你,你想要我来,就要和我说啊。” “不能说。”晏元昭拖着长腔,语气如同小孩一般。 阿棠忍不住笑,“死要面子。” 晏元昭兀自道:“还有那四年里,我也一直很想你。你想过我吗?肯定没有。” 阿棠一梗,“那你之前还对我那么差,让我睡柜子睡地上,还薅我头发。” “我错了。” 阿棠小声道:“我也有想你的,还经常梦到你。” 晏元昭摇头,“我不信,你嘴里没半句实话。” 阿棠软了声,“我早就不骗你了。” 晏元昭枕在她肩上,不再纠结此事,转而迭声唤她名字,“阿棠,阿棠......” “怎么啦?” “我喜欢你的名字。这证明四年前我叫你的时候,没有叫错人。” 阿棠笑了,仰脸亲了他一口。 “郎君,夫人,解酒汤好了!”白羽隔门叫道。 阿棠忙又哄又挣地从他怀里脱身,取了解酒汤来,用汤匙喂他。 怎料晏元昭根本不肯喝,嘴唇抿得死死的,她怎生都撬不开。 阿棠决定用她从话本子里看来的法子,含了一口汤用唇渡给他。成功是成功了,但晏元昭不放她走,摁着她后脑又嘬又吮,把她身子都亲化了。 阿棠气喘吁吁,此时方想起来,话本子里以此法喂人汤药时,人都是昏迷不醒的。 她将解酒汤往案上一扔,不喝就不喝吧,从果盘里摸了一只溜圆的葡萄递到晏元昭嘴边,“吃这个吧,也能解醉。” “你给我剥。”晏郎君使唤得无比自然。 “行——大人。” 阿棠剥好一个,送他嘴边,晏元昭乖乖张口吞下果肉。喂了好几个,最后晏元昭眼疾手快地含住她手指。 指尖顿起酥麻,阿棠心上一颤,上次他吃她手指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这个不能吃啊。”她哄他。 晏元昭含糊道:“能吃的,甜。” 他含得牢牢的,分毫不放,痒意沿着手传遍全身,阿棠咬紧了唇。 晏元昭吮了她手指几口,才满足地吐出来,眼眉笑眯眯的,“阿棠真甜,手也甜,嘴也甜......” 他一连说了数个甜的地方,沿着脖子一路向下,阿棠听着听着,脸好比此时窗外西天的火烧云,一把捂住他嘴,“不许说了。” “唔。” “太可怕了,青楼里的风流郎君都没你会哄小娘子。”阿棠摸摸他脸,“你还是莫要喝醉的好。” “可以,答应你。” 他眼角锋利冷感尽失,绯红的脸上同时挂着活泼与倨傲,年纪仿佛削减十岁,如小倌馆里捧酒卖笑的美少年,整个人散发着奇异而陌生的魅力。 阿棠忍不住抱他进怀,晏元昭毫不抗拒,脑袋亲昵地贴着她胸。阿棠试探地摸了摸他头,他也乖乖 让摸了。 “真听话......”阿棠摩挲着他顺滑的头发,眼儿微垂,“你要不是个大官就好了,我把你养家里,你天天挑我毛病都不要紧。” “阿棠不要我做官,那我就不做官了。” 阿棠吓了一跳。 “呸呸呸,这话可不能乱说。你要是为了我辞官,我会看不起你的。” 她说完,自己也有些困惑,“而且我好像就是喜欢你当官的样子,又冷酷又威风......” “可是不辞官,阿棠就不肯跟我......”晏元昭喃喃道,“你为什么就不肯呢。你是我夫人啊,我好不容易把你找回来,你不能再把我丢下了,你不能这么没良心......” 阿棠听着,心宛如泡在苦水里,慌里慌张,“你别这样,你是晏大人啊,晏大人怎么能说出这种话,等你清醒过来是要扇自己巴掌的!” 晏大人从她怀里抬起头,幽幽看她。 “我看到别人有妻有子,总是很羡慕。我想,本该我也有个夫人,她很聪明,很可爱,会想各种花样讨我喜欢,如果她没有新婚夜跑掉的话,我们现在的孩子都好几岁大了,不比裴子绪的儿子小多少......” 阿棠抹抹眼角的湿润,“裴简都有儿子了吗?什么时候的事,他娶的哪家娘子?” 晏元昭浑然不理,眼神越来越难过,“我以前恨你骗我,现在反而庆幸你骗我,不然我就没办法认识你......阿棠,阿棠,不要闹了,和我回家吧,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想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话里尽是求恳之意,一双乌眸竟也变得湿漉漉的。 阿棠何时见过这样的晏元昭,好似有一只手抓住她心脏,不停地往外扯,又酸又痛。 “别说了,你别说了.......”她再次抱住他,胡乱地吻着他颈后,手滑下去解他腰带,“你变成这样我都不适应了......咱们还是做点快活的事情......” 她的吻横冲直撞地闯到他嘴唇,情急意躁,章法全无,仿佛急着要把出笼的兽关回去。 晏元昭这时却不肯配合,按着她胳膊推开她,哑声道:“不行,你走开。” 阿棠茫然,“为什么?” “这种事只可以和夫人做。” “你刚才还说我是你夫人......” 晏元昭好像也被她搞迷糊了,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阿棠见状又去亲他,却被他再次赶走,他表情严肃,“我说了不算,阿棠自己说才算。” 阿棠愣在那里,两串珠泪终于滚滚而落。 ...... 次日凌晨,窗外天色渐渐泛上青蓝,晨鸟婉转轻鸣。屋内残夜未褪,仍是灰蒙蒙的,空气中丝缕酒气漂浮。 阿棠过早地睁开双眼,随后发觉她的早醒有其因由。 晏元昭以手支颐,侧身看她,目光幽沉。 不知他如此盯她了多久。 阿棠被他看得心虚,“你醒了?天还早着,要不再睡一会儿?或者你饿吗,昨晚你也没吃东西,要是饿的话叫人送来点吃的......” “还好,不太饿。”他淡声道。 阿棠点点头,飞快看他一眼,低下头,“昨天回来后的事,你......你还记得吗?” 晏元昭长睫低扫,缓声道:“记得一部分。” 阿棠心一缩,“哪一部分?” 第105章 宿醉后“你很乖。” 晏元昭不答,手指划过阿棠脸颊,仔细盯看,“像是泪痕……你哭了?” 阿棠一怔,昨晚她把晏元昭哄睡后,心里郁塞不开,拿了一壶酒小酌了一会儿才上的床,入睡前昏昏沉沉地又掉了几滴眼泪。 “打哈欠挤出来的吧。”阿棠心道晏元昭应是不记得多少他醉后的事了,虽如此,仍好奇道,“你还没回答我呢,记得哪一部分呀?” 晏元昭思忖道:“你喂我吃葡萄。葡萄很甜,味道不错。” 阿棠很甜变成了葡萄很甜,看来晏元昭完全酒醒了。 阿棠心里冒出了一点点苦。 “宿醉的感觉不好受,你没有头疼吧?”她道。 晏元昭按了按太阳穴,“没有。” “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不碰酒了,”阿棠低声道,“沾酒就醉,好奇特的体质,赴宴的话,人家还没正式开喝呢,你就醉倒了。怪不得你连新婚夜的合卺酒也不喝。” 第122章 晏元昭自己也颇无奈似的笑笑,“天生体质如此,我也无法。昨晚我应该没有太出格?” 他对自己的醉相还是有几分自信的,不会形同那些疯癫醉汉。 阿棠浅浅一笑,“你很乖。” 晏元昭对这个不妙的形容皱了眉,决定不去深究,“让你见笑了。” 不仅见笑,还见泪了。 阿棠心下一酸,道:“我昨天打的比方不合适,我已知道了。你没必要通过喝酒来反驳我。” “是没有必要喝,不过与同你争吵相比,我宁愿选择喝酒。” “我也不想和你吵。”阿棠小声道。 “但有些事必须要解决。”晏元昭指腹轻轻摩挲阿棠玉似的肌肤,“你不愿意,我也要把你带回府做我妻。我不喜欢强人所难,可这件事,没有旁的办法。” 阿棠鸦睫轻垂,倒是难得地平静,她没吭声。 晏元昭看她神色,“是答应了?” “我……不想对你说拒绝,可也不算答应。”阿棠细声道,“你这么坚持,我怕你会后悔。不管是我的身份还是性情,都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和隐患。你现在对我的感情,只是一时冲动,是我跑了四年你一直耿耿于怀所致。再等几年十几年,或许也不用那么久,半年一年就行,那时候你不喜欢我了,该怎么收场呢?” “不是冲动。”晏元昭肯定道,“这一点我很清楚。为什么断定我会不喜欢你,我是这么薄情的人?” “你现在看着不像,但男子都是一样的。薄恩寡幸,三妻四妾。”阿棠想到少时在青楼里见到听到的种种始乱终弃的事,表情带上愤然。 晏元昭温声道:“也有例外。” “不可能!” 晏元昭看着她扬起来的眉,“我父母成婚十余年,恩爱如初,父亲从不沾染旁的女色。这不就是一例?” 阿棠心道那很可能是晏驸马死得太早,还没到变心的时候就去了,才成就了这段佳话。但这么说太没礼貌,她瘪瘪嘴,“反正我不信,以后的事谁说得准。” 她看见晏元昭脸露笑意,“你笑什么?” “你担忧我将来会变心,我很高兴。”晏元昭轻声道。 阿棠欲言又止,“你还是没把我说的当回事。你有没有考虑到子嗣的问题,我不想生孩子,你也不会去找别的女人生吗?” 晏元昭惊讶道:“你不想生?” 他知道阿棠怕有孕,他着意迁就她,也是不想她在河东就怀上孩子,回钟京还要经历旅路颠簸,却没想到她的抵触这么严重。 “对啊,生孩子相当于在鬼门关走一遭,一个不好小命就没了。沈府那个沈宜棠她阿娘,不就是生下她没多久就死了。我这种只为自己快活的人,才不要生孩子。” 阿棠看他脸色严肃起来,放缓了语气,“我早告诉你,我不会履行为人妻的本分,就算你强行带我回去,我也不会任你逼我生子。你看,我真不是你良配。” 晏元昭绷紧脸,“你真这么想,还是又找出了一条劝退我的理由?” “当然是——” 敲门声刚好响起,白羽压低的声音传来,“郎君,您醒了吗?齐将军来了!” 这个点? 阿棠忙道:“你快去吧,肯定是急事。” 她也不想和他争论了。 晏元昭下榻更衣,脚步沉沉地出去见齐烈。 齐烈一见他,拱手道:“晏大人,昨晚铁鹘那边来人了,我连夜接他们来庆州,今早到的州衙。” “好,我现在过去。” 晏元昭与羽啜草原一会,羽啜承诺必查出始作俑者,将其捆来送他。之后晏元昭派遣齐烈麾下几队人马留驻大周与铁鹘交界的互市之地,待羽啜的人一来,便可立即接手,护卫来河东。 眼下铁鹘来人,应当是送来了他想要的消息。 候在州衙二堂的铁鹘使者名叫须弥劼,他见到一身官袍的晏元昭,单手抚胸行了铁鹘的躬腰礼,用语调稍显生硬的汉话自陈奉铁鹘可汗与大王子之命,递解掠取大周兵器之人至此。 “此人是我铁鹘二王子利赫啜,他与庆州刺史作交易,派遣商队以交易家具木作的名义,暗中运送兵械至铁鹘,私藏在他的部落中。大王子查知后,立刻派兵搜捕,生擒利赫啜,缴获部分兵械。” “在下已将利赫啜押来,大王子说任由您处置,之后会陆续押来涉及此事的嫌犯,并将缴货的兵械归还大周,望两国修好,莫起纷争。” 晏元昭沉声道:“多谢可汗与大王子相助。” 须弥劼忙又行一礼,“此事是铁鹘不对,未及时发现利赫啜的恶行,用你们的汉话讲,我们在亡羊补牢。铁鹘居北疆,周朝居中原,两国享太平二十余年,互市通商,边民安乐,铁鹘未有再起兵戈之意,无不臣不敬之心,利赫啜所作所为也皆与铁鹘无关。”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锦盒,恭敬奉上,“此为可汗致周天子的书信,请您转呈钟京。” 晏元昭会意,“天子明察善断,可汗不用太过担心。本官向天子复命时,也会一五一十陈说铁鹘的‘亡羊补牢’。” 须弥劼笑道:“那便有劳晏大人了。” 他押来的利赫啜已送到隔壁次间,由四名铁鹘士兵看管。利赫啜全身五花大绑,肩颈处隐有血迹,此刻正昏迷不醒。 须弥劼掀开利赫啜上衫,露出腰腹间一颗有些褪色的青狼头,“这是铁鹘王族特有的刺青,是二王子本人,非他人冒充。” 晏元昭点点头,派人将利赫啜解入监牢,对须弥劼道:“他为何处心积虑窃取大周的兵器?” “利赫啜素来有野心,一直盯着下一任可汗的位子,这一大批兵器,可使他的部曲实力大大增强。”须弥劼说完,放低声音,“此事大王子也要感谢您,让他顺理成章除去一个心头患。” “我知道了。”晏元昭道,“他许给庆州刺史什么条件,让他冒险为其偷运?” “这个......”须弥劼面有难色,“在下不便妄言,利赫啜的证言和相关证物我带来了,您一看便知。” 晏元昭眉眼冷下来,铁鹘使者不便说的话,恐是很严重了。 安置好须弥劼后,晏元昭开始翻看利赫啜的证词,越看神色越凝重。 一旁的齐烈忍不住问:“晏大人,证词上有没有说岑义想干什么?” 晏元昭放下证词,拿来存放证物的木匣,“不是岑义想干什么,而是岑义背后的人想干什么。” “背后的人?” “证词上说,岑义与利赫啜交易,始终言称奉主上之命。他的主上交给利赫啜一只刀鞘作为信物,自己则保留鞘中短刀,寓意缔结同盟,如鞘与刀。他助利赫啜谋夺铁鹘可汗之位,利赫啜则帮他——” 木匣打开,晏元昭沉冷的声音戛然而止。 “帮他做什么?”齐烈追问道,却见晏元昭举起匣中镶着宝石的皮革刀鞘细细打量,看着看着,一双波澜不兴的眸子陡然迸出巨大的震惊。 下一瞬,晏元昭握着刀鞘,疾步踢门出房。 齐烈满腹不解,忙追着晏元昭出去。 晏元昭独自提审了利赫啜。 齐烈等在外头,巡察使没有给他下后续的命令,他还不能走。 这一等就是数个时辰,等得齐烈人也躁了心也焦了,仍不见晏元昭出来。遣人去问,也吃了闭门羹。 直到将近酉时,西天云彩火烧如瀑,齐烈终于看见巡察使从监中走出。 走近看到人,齐烈大吃一惊,巡察使的脸色苍白如纸。 “晏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劳齐将军久等了。”晏元昭低声开口,“铁鹘近日会将几批兵器运至疆界,将军即刻派士卒前去接收,就地清点,然后直接输运回钟京......” 关于运送兵器的事项,巡察使布置得很细。 齐烈一一记在心里,等晏元昭说完,他纳罕道:“您不亲自盯着兵器运回了?” “没时间了,一切交由将军负责。我马上启程回钟京。” 巡察使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此刻的平静里,多了一些空洞。 ...... 阿棠白日里心烦意乱,去找陆先生说了会儿话,就回来补觉了。睡了一下午,醒来恍觉天色大暗,已是黄昏。 外面隐隐传来嘈杂的声音。 阿棠走出去一看,白羽正指挥人收拾行囊,见到她,快言快语道:“夫人,您总算醒了。咱们马上回钟京,您快把小厮们不好碰的体己物收拢下,我待会儿叫人进房收拾。” 咱们?回钟京? 阿棠脑袋打了结,“晏元昭呢?” 白羽一滞,“郎君刚捎来话,他还在部署事情,今夜会晚些时候回来。” 阿棠懵然回房。 月影侵帘,寒夜悄寂。她坐在榻前,思绪如蛛丝,横缠纵结,怎么也梳理不开。 为何突然要回去? 她跟不跟晏元昭回?他虽说不放她走,可眼下并没有派侍卫盯她,她趁机逃走,也并非不可能。 第123章 这个大胆的念头冒出来,阿棠一阵心慌。太急了,太快了,她还没有好好去想怎么离开,怎么和他道别...... 她长长叹一口气,第无数次探头看窗外院门。 晏元昭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终于,她看到黑夜里那个熟悉的人影,忙像只迅捷的鸟儿一般,出了房,出了屋,扑到他面前,“晏元昭,为什么突然要走啊?” 她说完才注意到他不对劲儿,夜太深了,她看不见他神情脸色,却本能地感到他周身一股灰沉沉的气息。 “你,你怎么啦?” 晏元昭一言不发,忽地伸手抱住她,紧紧靠着她肩膀。 阿棠承载着他半身的重量,只觉得比平日还要重出百倍、千倍。她茫然地轻拍他背,试图把这些她不理解的重量拍走。 “阿棠......”他唤她,声音又轻又重。 “我在呢。” 晏元昭喉头一滚,将她抱得更紧。 第106章 不要走“阿棠,我需要你。”…… 阿棠连拖带抱地把晏元昭弄进屋。 他除了叫她的名字,不说别的。阿棠满头雾水,倒也晓得应该是发生了什么,让这个刚强骄傲的男人露出如此一面。 她静静地让他抱着,空寂的屋子里,跳跃的烛花将他们相偎的影子投在门上,像两座缠绵的小山。 过了一会儿,阿棠觉得压在身上的分量轻了一些。 她松开他,看到晏元昭的脸色很不好,阿棠用手轻柔地帮他揉太阳穴,将他的眼睛揉回来了一点神采。 晏元昭拿下她的手,低声道:“我知道岑义背后的的人是谁了。” “是谁呀?” “定远侯府世子。” “这不是裴简——”阿棠骤然失声,嘴巴张大,“不是……这这这……裴世子?天天摇着个扇子冲小娘子笑的那个?” 晏元昭轻轻点点头。 大量信息冲涌脑海,阿棠愣了好一会儿神,“那岂不是说,云岫的主子也是他了?” “是他。” 阿棠又惊又恼,抱着晏元昭胳膊,眉眼乱飞,“他怎么能这么对你!他,他想做什么啊?” 晏元昭望着虚空,半晌幽幽道:“他想……”那个词被他艰涩地吐出来,“造反。” 阿棠惯爱妄言,此时却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所以你要立刻回钟京……你准备告发他?还是劝阻他,救他?” 晏元昭闭上眼睛,没有回答,俊朗面容流露出无限疲惫。他把阿棠拉进怀,贴着她鬓发,声音微颤,“阿棠,你不要走。” 阿棠轻声道:“我不走,我就在这儿呢。” “陪我,陪我回钟京。”他低声道,“我需要你。” 阿棠一动不动。堂烛空明,映照女郎起伏不定的眼波。 许久,她听到自己说了声,好。 ...... 火苗从暗黄的纸页边缘窜起,所侵之处,瞬间成灰。不多时,一沓厚厚的书信都烧完了。 “父亲,母亲在烧东西!” 裴简走进房,阿谦迈着短腿,嚷嚷着来迎他。裴简蹲下抱了抱他,“嗯,你母亲喜欢玩火,别和她学。屋里闷,快出去玩。” 支开阿谦,裴简看了眼炭盆里新添的一捧灰,“阿贞,你烧的什么?” “沈宣从前寄来的书信。” 裴简一怔,手抚上静贞的肩,“你不是早烧光了吗?” “那是假话。”静贞看他,露出淡淡微笑,“当时想烧,没舍得。今天忽然舍得了。” 裴简挪开炭盆,“阿贞,别再想这些。” “早放下了,不然作甚要烧呢。”静贞不在意地道,手指在几面上轻点,换上另一副语气,“利赫啜被羽啜抓了,羽啜绝非无缘无故发现的不对劲,里头定然有晏元昭的手笔......” “阿贞,我说过铁鹘这步棋废了,明光爱怎样怎样,随他去吧。” 静贞不赞同,“晏元昭在碍你的事!” “他如果能不碍事,我早就向他和盘托出,让他帮我了。”裴简并不着恼,拊掌一拍,“现在我们没时间考虑他了,必须专注在东宫身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早赵骞传书过来,他同意了。” 过去的几天,他没少在赵骞身上下功夫,软逼利诱,百般游说。 裴简冲静贞笑笑,眼里闪着志在必得的光芒,“我韬光养晦多年,终于可以大干一场,一偿夙愿。” 静贞握住他的手,明眸如点漆,“我陪你。” “主子,主子!”属下的呼唤乍然从门外传来,裴简皱起眉,折扇往门板上一掷,“慌什么慌!” 属下跌撞着跨过门槛,扑通跪到裴简面前,悲声大放,“主子,侯爷他,他去了!” “什么?”裴简瞬间目眦欲裂,“你说什么!” 跪在地上的汉子抹了把泪,“东川快马送来的消息,侯爷已辞世了,是前日晚间的事......” 话未说完,衣领已被裴简攥住,“父亲身体状况明明很平稳,如何会突然谢世,这一定是假消息,送信的人呢?带我去见他!” “信使把消息送来就累昏过去了,主子,侯爷并非病逝,而是自己用刀抹的脖子......”汉子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只信封,“这是侯爷给您留的信,说您看了就明白了。” 裴简如遭雷击般地钉在原地,片刻后才颤巍巍地接来信封拆开,一旁的静贞担忧地扶着他,一并投目看向书信。 信纸薄薄一张,上面是裴简熟悉的长兄字迹。多年来,东川与他通信,都是父亲口述,长兄执笔。淡黄的纸页上有几处洇开的墨迹,似是长兄书写时,几次落泪打湿。 裴简一字一字看去,泪水潸然而下,覆在了长兄的泪痕上。 “以为父之命,助汝之大业。” 短短两句入目,裴简只觉万刃穿心,痛彻心扉。 “父亲!”他哭伏在地,“您何至于此,我做这一切就是为了您啊!” 静贞亦是震惊,忙蹲下身,怜惜地为裴简擦去眼泪,待他缓过一点后,柔声道:“侯爷是带着希望去的,你要振作起来,莫辜负了他的牺牲。” “我知道,我知道......”裴简哽咽许久,强打起精神,“父亲的人已上路了,速将消息传播出去,要让全钟京,全大周的百姓都知道一生戎马,定远安邦的裴将军——”他咬着牙,一字一顿,“病薨了!” ...... 河东的山道上,一队商队正在疾驰。 晏元昭急着回钟京,遂将运送兵器和押解利赫啜一干人上京的事托付给齐烈。为了掩人耳目,他令侍卫扮成商贾模样,十几骑护卫着一辆朴素的青灰马车,连夜赶路。 阿棠坐在马车里,把玩着半尺长的华丽刀鞘,“这是裴简的东西?” “嗯,他十四岁时在兵法一科里拿了甲首,这是书院给他的奖励。” 晏元昭语气沉沉,眼前仿佛看见十多年前,裴简难得考试考过他,举着这把观赏重于实用的漂亮短刀在他面前炫耀,“你虽总是科科拿头名,可兵法这一科,不还是输给了我?别忘了我是谁的儿子,嘿嘿,虎父无犬子!” 虎父确实无犬子,勇猛如虎的将军生出了一条有野心的狼。 那定远侯本人,知道他儿子在做什么吗?还是说,父子一条心? 阿棠看他在出神,忙问道:“裴简与铁鹘的二王子结盟,需要二王子为他做什么?” 晏元昭道:“利赫啜承诺岑义,随时为刀鞘主人驱策。一旦裴简需要,他可寇河东以牵制河东军,防止河东军进京勤王,亦可渡黄河长驱关中,策应裴简。” “渡河来关中策应?他做梦呢!一支小小的铁鹘军队而已,以为关中军和河东军都是吃干饭的吗?” 晏元昭无奈笑笑,“言过其实,铁鹘距离大周中枢鞭长莫及,能起的作用确实有限。裴简可能意不在眼下,欲借利赫啜之手控制铁鹘。” 阿棠低头想了想,“你是不是怀疑裴简不久就会起事?” “不错。”晏元昭道,“裴简在河东有一定的力量,我在到庆州前,被他百般阻挠。但是等我抓了岑义后,河东就没什么动静了。不管是我顺着岑义去抓一整个贪污链条上的人,还是去铁鹘寻求大王子的帮助,都没受到裴简的阻拦。我怀疑他已放弃了河东,任由我查下去。” “那是因为大势已去,他拦不住你了。”阿棠理所当然道,“他总不能派人暗杀你。” 晏元昭点头,“毕竟还有多年的朋友之谊,他对我没有那么狠心。” “还不够狠吗?”阿棠愤愤,“他不敢杀你,却敢派云岫伤你!还有那个奉他为主子的岑义差点害死你!什么朋友之谊,他完全把你当敌人!” 晏元昭叹了口气,“先不说这些。” 他手拧眉心,“裴简在河东布有耳目,我在庆州做的事必能传到他耳里。以他的聪明,不难猜到我会查明幕后主使。他也清楚我一旦知道他有意谋反,不会坐视不理。” 第124章 阿棠眼一眯,“所以他会赶快起事,不给你有向皇帝告发他的机会。” “是这样。另外我审利赫啜时,他提到岑义曾告诉过他,他的主子已做好准备,今年内就行动。” 阿棠点头,“我们快马加鞭回去阻止他。可我们要怎么阻止他?他还没开始的话,一切都好说。要是已经举旗谋反了,我们该怎么办?” 晏元昭道:“要阻止他,就要弄清楚他会怎么起事。”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他要造反,手里得有兵啊,他有吗?” “不清楚。”晏元昭脸色凝重,“我只知道,昨天我从利赫啜口中得到的贪墨兵器数目,和庆州军器坊账上少的不一致,差了整整一半。岑义没有将全部兵器都输往铁鹘。” 阿棠一惊。 如果岑义昧下了另一半兵器作为己用,岂不意味裴简麾下一定有人马? 说话间,队伍靠近官道,停在商旅常歇息的一处馆驿附近。 外头隐有人声传来,车帘被从外掀开,陆子尧探头进来,神色复杂,“元昭,定远侯刚刚薨了。” 第107章 失肱骨定远侯裴雄之死,一夕之间,传…… 定远侯裴雄之死,一夕之间,传遍四野。 将军征战多年,大周百姓皆闻裴雄的大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话往昔,津津乐道裴将军在某个战场上的运筹帷幄;说书先生在茶馆里惯以裴将军的事迹开场,赚个满堂吆喝;垂髫小儿说起崇拜的人,裴将军可以和关云长五五开。 大周从四夷侵扰走向太平盛世,离不开将军的满满功绩。在周人心里,即便裴雄已卸甲十年,偏处东川含饴弄孙,安养晚年,他依然是帝国坚实有力的屏障。 屏障一朝倒塌破碎,四野俱恸。 在田间地头,街坊巷陌,人们为之惋惜落泪,自发地扯一块白布系在身上。裴家人伏柩北归出城时,东川百姓万人送葬,哭音绵延十里不绝。 朝堂更是议论纷纷,无论是识得裴将军的老臣,还是不曾与将军逢过面的年轻臣子,都在接到侯府的报丧后,扼腕长叹。 消息传到宫中,正与贵妃谈笑的隆庆帝不敢置信,连问好几遍裴雄是否真 的病逝。得到确定的答复后,皇帝干瘦的面颊肌肉微微抽动,浊目望东,一阵失神恍惚。 裴雄是先帝刚即位时提拔的将领,二十年里战功赫赫,更在先帝垂暮之年,大败铁鹘,收复失地,为大周解除心头大患,在先帝本纪里添上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当然,这也并非裴雄一人之功。先帝始终对裴雄恩宠有加,笃信不疑,赐予裴家满门荣耀,还许将军创立兵营,自行练兵,这才使得裴雄大施拳脚,将才得以兑现。 君臣相和,成为一段佳话,先帝也因此被史官誉为可与本朝太祖太宗相提并论的“小太宗”。然而只有隆庆帝知道,先帝去世时拉着他手说,裴雄此人,用毕则弃,不能心软。 帝王之道,无需先帝传授,隆庆帝早已使得炉火纯青。 在裴雄消灭大周最后一个威胁时,隆庆帝精心选择了一种方式,消灭了对赵家皇座最有力的威胁。他自认他没有心软,却也绝不算狠。 将军声名半点无损,裴家富贵一如既往,只消将军受点皮肉之苦罢了。 要知裴雄多年来仗着先帝恩信,种种“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出格举动不计胜数,譬如视皇帝派去的监军如无物,擅自斩杀麾下四品武将,回朝时不第一时间进宫复命,甚至还曾带过刀剑上殿,举告裴雄有反心的折子就从没断过。 他敢说放在前朝任一皇帝手里,裴雄早就身家性命不保,全家遭殃。 而他感念将军护佑赵家江山之恩,不管那些折子是凭空揣测,还是真有实据,他都没理会过。对付了裴雄后,他看裴家人还算安分,也没再降下雷霆,甚至还念在裴贵妃多年陪伴他的份上,赏了她一个儿子。 老家伙挺了十年,终于撒手人寰。隆庆帝半是心安,半是喟叹。 他嘴角向下耷拉,目放悲色,在旁边贵妃的哭泣声里,抚胸大恸:“朕......失肱骨矣!” 裴贵妃哭得昏昏噩噩,听不到皇帝说了些什么,眼前一黑,竟晕厥过去。 醒来已被侍女扶到小榻上憩着,皇帝坐在她榻前,难得地执了她手安慰:“婉儿,莫太难过了.....你兄长年事已高,难降病魔,解脱也是好事。朕拟为他加赠太师,隆办丧礼,你啊,要节哀,少哭些......” 裴贵妃眼里洇着泪,挣扎坐起,“谢陛下安慰,臣妾,臣妾没有兄长了......” 话未说完,泪珠涟涟而落。 贵妃悲伤之下,旧病复发,卧床不起。 裴简来探病,惯轻佻的做派也变得沉郁,关起门来低声殷殷劝慰,“姑母,您要撑住,别坏了身子。” “姑母省得。”裴贵妃虚弱地斜倚熏笼,笑容里带着凄凉,“你父亲病的这些年,我总盼着他身体痊可,回到京城,与我见一见。谁想到竟年年不得见,这下可好,要到黄泉才能兄妹重逢......” 她怔怔说完,眼角又微湿,贴身侍女取了帕子为她拭泪。 裴简静静道:“姑母,有件事您恐不知,父亲害的不是普通的头风,他的病,此生难好。” “不是普通的头风?”裴贵妃蹙了眉,不解其意。 “之前不和您说,是不想您伤心多思,现在父亲已去,大事在即,没有必要再瞒着您了。” 暖香弥漫的宫殿里,裴简以十年前侯府接到宫里赐来的菜肴为开头,缓缓讲了一个凉薄君主迫害功臣的故事。 裴贵妃美目涌满震惊,攥着袖炉的手止不住地抖。 当裴简讲到故事结尾,功臣之子卧薪尝胆,十年磨一剑地准备复仇,功臣选择亲手了结自己为儿子铺路时,贵妃手一滑,哐啷几声,袖炉摔到了地上。 “我不信!”贵妃惊恐道,“阿简,你快告诉姑母,你说的都是假的!” “我也很想这些都是假的!”裴简嘲讽地笑,“可我的话字字属实,您的亲兄长,大周的大将军,被陛下亲手残害,您与他十年不能相见,全都要怨陛下。恐怕他知道父亲身亡,还感到高兴呢。” 贵妃一阵脱力,口中喃喃:“我不信,我不信,陛下不会这么狠......” “姑母,您不信也得信!”裴简眼里闪烁着火热的光芒,“我的计划马上就可以实施了。诱使太子逼宫,逼狗皇帝退位,令他父子自相残杀。然后我再带兵剿灭太子,坐收渔翁之利。中宫空置,您位份最高,狗皇帝死后,您就是太后。到时由您下诏,立小皇子为帝,我为摄政,将父亲死亡真相昭告天下,效汉魏故事,令小皇帝禅位于我。大周的天下,就是裴家的了!” “你......你!”裴贵妃身子摇摇欲坠,勉强借由侍女的手稳住,急喘出声,“绝不可以这样做,这是造反,是要满门抄斩的啊!” “败了是造反,成了就是天命所归。”裴简斩钉截铁。 “不会成的,阿简,你收手,今天这些话我就当没听到。你答应我!”裴贵妃顾不上身体孱弱,伸手去拽裴简的衣袖。 侍女赶忙去扶裴贵妃,担忧道:“娘娘,您还病着,小心身子啊。” 裴简道:“姑母不必这么着急,此事一定能成。实话和您说,这些年,全侯府都在谋划此事,长兄、二兄、叔父......也就只有您蒙在鼓里了。万事俱备,东风已唤,您只消稳稳坐在宫中,等着裴家胜利就好。” “全侯府......怎么会这样,你们为什么瞒着我......”裴贵妃落了泪,“这种事不能做,不能做啊!” “这样的话,父亲受的苦如何来报?我像狗一样夹起尾巴做人的十年谁来还?”裴简红了眼睛,又掷下一句,“姑母你入宫多年始终无亲生子,您就不恨吗?” 裴贵妃一怔。 “我们的皇帝陛下可是很怕您生下皇子。”裴简意有所指。 裴贵妃心慌意乱,什么也不敢想,只泣着声求裴简收手。 裴简沉着脸,“姑母,您别再劝我。事已至此,早已收不了手,我别无选择。我希望您最近几天能安安静静待在宫里,把身子养好,不要去见皇帝,不然让他看出端倪的话,裴家连反都不用反,就要全家下去见父亲了。” 裴贵妃挣开侍女的手,双膝往地上一磕,哀声道:“阿简,姑母求求你,别动手。你什么都不做,裴家上下还能活,你一旦动了手,后果难料啊......听我的,忘了这些恩恩怨怨,你的外室不是给你生了个儿子吗,你不为他考虑考虑吗?” “当然,所以我要把天下送给他。”裴简看着侍女,“青筝,好好照顾娘娘,别让她乱说话。” “是。”青筝细声道,再次去扶贵妃。 这一回,裴贵妃怎么也挣不开她的手。青筝好似生了两条铁臂,远非平日里贵妃熟悉的柔弱侍婢样子。 裴贵妃震惊地看她,“青筝,你听阿简的话?” 第125章 青筝深深低头,“对不起,娘娘。世子是为您好,您想开一点吧。” ...... 道上秋风瑟瑟,停着十几骑与一辆马车。 晏元昭肃立在马车旁,对着一身布衣的陆子尧道:“一切仰仗您了。” 陆子尧表情亦是罕有地凝重,“你放心,我会在最短时间内赶回钟京,通知越王和长公主,绝不让裴家小子乱来。” 晏元昭道:“希望我的猜测做不得准,我情愿您空跑一趟。” “我真是不敢相信裴将军......”陆子尧长叹一声,收了话,以超越年龄的矫健身姿上马。 “陆先生,您路上小心。”阿棠仰头叮嘱。 “知道了,你和元昭也是!”陆子尧说完,缰绳一提,快马而去。 风声猎猎,一人一马瞬间消失在道的尽头。 “我们走吧。”晏元昭对阿棠道。 白羽已将白马从马车上解下,阿棠跨上她的雪暴,十几骑竟调转方向,朝来时路奔去。 第108章 子犯父“儿臣没有第二种选择。”…… 是夕月淡星疏,片云 浮于夜幕。 钟京宫城一角,一簇不起眼的火苗正在以惊人的速度生长,膨胀,所过之处掀起一串跳跃的金焰。 等到宫人发现时,半空中已掀起了滚滚黑烟。 “不好了,走水了!” “快来人呐!” “越烧越大了!” 呼喝声此起彼伏,婢女和太监们拿桶盛了水往火上泼,杯水难抵车薪,眨眼就被汹涌的火舌吞灭。 眼看火越来越大,烟越来越浓,守卫宫城、披甲执戈的羽林卫也加入到灭火的队伍中来。 宫城与太子宫一墙之隔,开申德门以通行。宫卫目光全被大火吸引去的同时,太子卫率悄然击昏守门卫士,小批潜进宫城,趁着夜色,在骚乱中向皇帝所居的栖凤殿进犯。 一炷香前,隆庆帝被外头的嘈杂惊醒,摇铃唤来内侍,内侍道是宫里失火。秋季天干物燥,宫殿走水并不鲜见,隆庆帝没有放在心上,叫殿外几个侍卫也去帮忙救火,随后屏退下人,重新安寝。 然而片刻后杂声未息,隆庆帝再次披衣掀帐,未及再唤宫人,就见一人影蹒跚跑来,声音细弱而惊慌,“陛下,陛下!” 内侍追在她后头,不敢上手拉,只连声道:“娘娘,陛下歇息了,您不能进啊。” 隆庆帝扬手止了内侍,裴贵妃跌跌撞撞到他跟前,脸色蜡黄无妆,头未簪钗,寝衣外罩了松垮的外衫,狼狈不堪。 “贵妃,你这是怎么了?”皇帝皱着眉问。 “臣妾......”裴贵妃嗫嚅道,“臣妾听闻失了火,心中害怕,就想来寻陛下......” 自那日裴简走后,裴贵妃夜夜不安,日日被青筝看紧。今夜青筝伺候她睡下后,莫名从她宫里消失,不久后宫城就起了火,贵妃隐隐猜到些什么,趁着青筝人还未回,不管不顾跑到皇帝寝宫,可若问她有何打算,她也浑浑无主。 隆庆帝虽觉有些奇怪,但见贵妃如此依赖她,便也不再计较她的越矩,拥了人坐在榻边私话相慰。 殿外,悄然变了天。 喧嚷愈演愈烈,其中竟杂着兵戈之声,隆庆帝察觉不对,操着粗哑的声音召唤内侍,然而久久未有人应。 裴贵妃的手已开始哆嗦。 隆庆帝起身,一边迈着迟缓的步伐向殿门走去,一边唤着内侍。像是应他似的,下一刻宫门忽启,皇帝一抬眼——看到的不是内侍,却是太子。 “你怎么出现在这里?”隆庆帝撑开老眼,又惊又怒,“来人,快来人!” 两位甲衣郎将进来,将门掩上,负剑贴门而立。剑刃冷光森寒,刺目戳肺,隆庆帝一瞬之间尝到锥心之痛。 赵骞狭长双目扫了一眼瘫坐在地上的贵妃,提气稳住声音,“父皇不用叫了,不会有人来了。羽林卫正被儿臣的人缠着呢。” 隆庆帝手捂胸口,大喘着气,“你,你想做什么?” “儿臣不想做什么,您禁足了儿臣,儿臣想见您,只能用这种方式了。”赵骞喃喃道。 “混账......混账!”隆庆帝双目鼓出,喉咙仿佛堵塞,难以吐声,半身战栗如一片风中枯叶,贵妃忙爬起来搀紧他。只听呕的一声,隆庆帝吐出一口血来。 “陛下......”贵妃哀哀叫道,举袖为他拭去嘴边鲜血。 赵骞似也被吓到,盯着皇帝寝衣上的殷红血渍,双眼发直。 隆庆帝推开贵妃的手,粗声道:“你......你要见朕,就要闹得满宫流血吗!” 赵骞痛苦摇头,“儿臣也不想,儿臣这就让他们都住手。” 他咬牙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 “你要弑君不成?”隆庆帝嘶声道。 “儿臣不敢。”赵骞低声说完,蹲下用刀割取皇帝一截明黄外袍,交予郎将,“去告诉外面那些人,我与父皇要安安静静地谈一谈,不要再闹出动静。” 此话无异于说他已挟持皇帝,叫羽林卫不敢再轻举妄动。 黄布递出后不久,声息果然小了一些,然而忽又自门后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旋即一道粗犷男声传来,“陛下,臣救驾来迟,您可安好?” 是羽林卫郎将的声音。 太子手里拿着刀,两位甲衣郎君举着剑,虎视眈眈。隆庆帝深吸一口气,“朕和太子谈话,卿等在外等候!” 羽林卫郎稍作犹豫,沉声应是。 “你要和朕谈什么?”隆庆帝枯然问道。 赵骞咣地扔掉刀,颤声道:“父皇,昇儿真的是我的亲生子,您冤枉儿臣了!” 隆庆帝咬牙道:“朕知道,朕没有不信你。朕只是要查清楚,堵住宫外悠悠之口。” “不,不,您不信我。”赵骞大声道,“我怎样说,您都不信我。儿臣是不够出色,是做了几桩错事,可您也不能把儿臣没做过的事往儿臣身上扣。” “朕说了......此事还没有下定论!” “那您为什么如此严惩儿臣?” 隆庆帝望着他,眼里流露出酸楚,“因为朕一直对你寄予厚望,希望你成为一个优秀的储君。朕严惩你,是想你好好反思己过。” 赵骞喃喃问道:“您不是想废了儿臣?” 隆庆帝重重地喘出口气,“朕从没有过这个意思,你是朕和皇后的儿子,是朕最疼爱的孩子,朕怎么会去想另立他人?” “我不信......”赵骞颓然道,“在您心里,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是一个差劲的太子,更是一个糟糕的儿子。您这么说,只是想安抚我罢了,可惜已经晚了......” 隆庆帝掀起眼皮看他,“你不是来和朕谈这件事的。” 赵骞盯着光洁的桐油地面,“父皇,请您下诏,传位给儿臣吧。您年事已高,不宜再操劳国政。儿臣会奉您做太上皇,尊您敬您,更甚以往。” 隆庆帝缓缓道:“朕若不答应,你会如何?” 赵骞脸色凄然,“您会答应的,儿臣既敢夜犯宫闱,就已没有第二种选择。” “不,你有。”隆庆帝坐正身子,沉声道,“你带着你的人回去,朕可以既往不咎,当做没发生这件事。你继续稳稳做你的太子。” 赵骞摇摇头,“儿臣虽然愚钝,但也不会天真到这个地步。真退了兵,别说太子的位置,连儿臣的命都保不住。” 他忽地跪倒在地,求恳道:“父皇,你就答应儿臣吧。儿臣没有退路了,您既然属意儿臣继位,早一点和晚一点没有分别的,而且儿臣要是哪里不会做皇帝,您也可以指导儿臣!” 隆庆帝苍老的目光深深地看他。 赵骞不敢与之对视,里头冲涌的情绪太多,有失望,有愤怒,还有悲伤。 “以你的性子,不敢做出逼宫的事。是谁怂恿的你?”隆庆帝哑声道。 “无人怂恿。” “和朕说实话!” 赵骞脸发白,“没有别人,就是儿臣自己想这么做的。您快下诏吧,今夜短得很,儿臣没有多少时间。” 父子对峙之时,殿外太子卫率与羽林卫也剑拔弩张地僵持着。喧嚷甚久的火渐渐被扑灭,天幕之上,月辉愈来愈淡,天快亮了。 宫里夜半喧嚣,虽已归于平静,但仍惊动了宫外。然而宫门紧闭,众人只知宫内生变,却不知详情。 越王带着府兵过来,亦不得进。早来候着上朝的臣子聚在一起谈论宫中变故,无 不面露担忧。 宫中太监出来传话,道是皇帝旨意,今日身子不适,辍朝一日,请各位大臣回去。 传旨的太监分明不是皇帝身边的人,众臣议论纷纷,更加狐疑。 栖凤殿里,太子与皇帝僵峙半夜未眠,眼里都爬满了血丝,裴贵妃的眼泪沉默地陪坐一旁,她的眼泪已流尽了。 “父皇,您坚持不允退位,儿臣别无他法,请您别怪罪儿臣。”赵骞道。 他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瓷瓶。 第126章 “这里头有一颗丸药,是儿臣搜罗到的最好的药,精心为您准备的,干脆利落,不会太痛。” 隆庆帝已是个衰朽的老人,此时更似苍老十岁,张着嘴,喉头格格作响,“你,你敢弑父?” 赵骞痛苦万分,“父皇,我也不想这样,是您逼我的,您活得太久了……” 隆庆帝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因老迈而显得格外诡异,“好啊,我真是养了个好儿子!” 赵骞闷声不语,哆哆嗦嗦地将药倒在手掌心,送到隆庆帝面前。 隆庆帝怒瞪着他,没有任何要接的意思。 赵骞咬牙,正欲再逼,手心忽地一空——安静了大半夜的裴贵妃劈手夺过药丸,毫不犹豫地塞入自己嘴里。 父子俩两人都愣住了。 “贵妃!”隆庆帝惊道。 裴贵妃面色凄楚,“陛下,臣妾不要您死,臣妾愿意以身代之……” “你何苦啊!”隆庆帝眼里涌出泪花,将贵妃拥在怀里。 药效发作得很快,鲜血汩汩地从裴贵妃嘴里流出来,她挣扎着说道:“陛下……能替陛下服毒……是臣妾之幸,臣妾希望陛下能永远记得臣妾……永远记得裴家……若是裴家犯了错,不要怪裴家……” 隆庆帝哀声道:“婉儿,婉儿啊……” 一条芳魂,须臾殒命。 隆庆帝眼睁睁着看裴婉在怀里断了气,他抬头怒视在一旁吓呆了的太子,“你个孽障!” 拾起地上瓷瓶朝他脸上砸了去。 太子浑浑噩噩,竟忘了躲。瓷瓶实打实地砸到眉间,流出一道鲜血。 宫门外,越王焦灼地来回踱步,犹豫是否要硬闯进宫。 正在此时,一布衣男人骑马赶来,粗野地挣开越王家仆的拦阻,在他面前下马。越王惊了惊,眯眼觑着他面庞,“你是……陆子尧?” 第109章 兵临城愁云惨雾,天地肃杀,数百人缟…… 卯时已过,钟京的天空由深蓝渐渐变成朦胧的雾蓝。 似是对应宫城内天家父子之间的焦灼,天公也不肯作美,厚厚的云雾凝在钟京城上方,始终不能拨云见日。 而运送定远侯灵柩的队伍就在此时抵达了钟京宣平门。 愁云惨雾,天地肃杀。 数百人缟素拥棺,长长的队伍列在城门外,惨白之色遍野,一眼望不到尽头。 白色之外,另有众多穿红色戎衣披甲胄的士卒,他们隶属于驻扎京师附近的关中卫,在灵柩进入关中后,一路护卫队伍至钟京城下。 宣平门外,裴简一身素服,头上白布裹额,眼眶通红,“越王爷,还请您明示,为何我父灵柩不得入城!” 越王目光复杂,“世子,本王并非不许侯爷灵柩入城,而是不许整支队伍入城。棺椁由裴家几位子弟抬进,其他人若也要进城,需要搜身检查并核实身份。” “您这是什么意思。”裴简冷冷道,“从何时起,扶灵回乡要被当成奸细一样拦于城外?此前几位钟京籍的大臣死在任上,哪个不是上百人扶灵随棺椁入城?为何王爷偏要拦我父!” 越王道:“钟京乃天子脚下,不可不谨慎。何况侯爷戎马一生,卓有声望,如此多人的扶灵队伍,贸然进城,恐会引起百姓骚动。” “如此说来,您是在怪家父太有声望?王爷这样做,对得起家父英灵吗!”裴简沉声逼问,脸上丝毫不见往日玩世不恭之态。 越王沉吟未言,一道声音从他背后的府兵队伍里传来。 “裴家小子,王爷这么做,恰恰是尊重令尊。” 裴简循声看去,脸色立时煞白。 是陆子尧。 他在河东的眼线早与他说过,陆子尧也随晏元昭待在庆州。既然陆子尧此时出现在这里,那晏元昭...... 陆子尧道:“世子,你做了什么老夫清楚,你心里也清楚。王爷不在此时对你发难,就是看在将军英灵的份上,想等灵柩平安归京再说。” 裴简身上顿时起了一层冷意,晏元昭果然知道了。 他不仅知道,还如此及时地送回消息,阻拦他的人马进城。可恨父亲以生命为他铺路,欲将士卒和兵戈藏在扶灵队伍里送进钟京以作先锋,就这样被晏元昭拦路截断。 事已至此,他只能破釜沉舟。 陆子尧眼看着裴简脸色变得青白相间,难看至极,利目又扫一眼城外密匝匝的肃穆队伍,心下判断又做实几分。 定远侯的突然死亡并非偶然,裴简欲借此以掀风浪,恐怕这支浩荡的扶灵队伍,就是其中的一环。只是不知定远侯是以命为裴简谋局,还是病故后一直秘不发丧,等待合适时机的到来。 陆子尧心中如坠大石,悲声喝道:“我还要问问你,你带了如此多人护送灵柩,是不是另有目的?” 裴简沉默良久,忽地扬手一召,身后扶灵队伍打头的几人动作整齐划一地扯下身上白布,露出里头的甲胄和佩刀,几步向前,将裴简掩在身后。 越王大骇,“裴世子,你要做什么!” 裴简嘴角冷冷上弯,“陆先生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没必要再藏了。越王爷,今日护送家父灵柩的队伍,一定要进城不可。你尽可拦,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越王急急命令城门守将关上城门,裴简沉铁一般的最后半句话从门缝里送来。 “——遇城攻城!” 浓雾之下,将军的棺椁端正置于城门前,数百戴孝人褪去白衣,肃容冷面,手中执戈,裹额的布条被秋风吹得翻飞,身上铁甲在淡薄的晨光里闪着沉冷的光泽。 场面之震撼,犹如兵临城下,三军摆阵。 越王与陆子尧立于城楼之上,维护钟京治安的金吾卫被越王紧急调来,牢牢把守城门。 “就凭这些人,他敢攻城?”越王道。 陆子尧皱着眉,“他窃取了大量兵器,这意味着他很可能蓄有私兵。毕竟当年裴将军曾自行练兵,交上兵权后虽解散了兵营,却难保私下里是否.......”陆子尧不愿议论裴将军的不是,转而道,“在下观这群人姿态气质,似是经过训练的兵员,或许就是他打头阵的私兵。他有意谋反,必定做足准备,人马恐怕不止这些。” 越王气道:“偏偏这个节骨眼,宫城生变,无法进宫取兵符调关中卫来擒贼!” 想到宫城的疑云,越王又是一阵焦头烂额。 陆子尧凝目城外,“恐怕就是有了兵符,关中卫也未必能及时来。王爷有所不知,统率关中卫的大将军是裴将军的老部下,护送这支扶灵队伍的兵卒,也是关中卫拨出来的,他们看样子像是服从裴简的号令......” 正说着,两人都听见一阵遥远的马蹄声,城头数丈之外,隐见流动的尘烟人影。众多小黑点正向宣平门涌来,中间高竖起一柄红色旗帜,上书一个裴字。 越王惊道:“他果真还有人马!” 陆子尧怔怔望着那面迎风展的红旗,“和当年裴将军出征的旗一模一样......” 裴简遥望城头,振臂高呼,“儿郎们,为将军报仇的时候到了,攻进城去,杀了老皇帝!” 如雷的喊声里,兵将取出了攻城用的云梯与弓箭,向着城门进发。 ...... 栖凤殿。 裴贵妃的尸首躺在地上,太子举着短刀,刀刃离坐在矮榻上的隆庆帝仅有一尺之距。 太子的手颤得厉害。 隆庆帝冷冷看他,“骞儿,放弃吧,你不敢杀朕。” “可我不得不杀!”赵骞额上血迹干涸,阴柔眉眼狰狞中难掩痛苦,“您为什么就不肯传位于我,为什么!” 隆庆帝张口欲言,哇地又是一口血吐出,他抹去血,缓缓道:“因为朕嫌你愚钝,嫌你懦弱!你连逼宫都做得如此糟糕,朕怎么放心把赵家的江山交给你?” 赵骞手抖得更凶了,一寸寸地推近刀刃,“那儿子就勇敢一次给您看!” 殿中两个甲衣郎将俱已被遣出,内外皆是静悄悄的,偌大宫殿只有父子两人。 父子之间的角力,不允许第三人插手。 隆庆帝看着越来越近的刀锋,胸腔里一颗垂老的心狂跳。他知道自己活不太久了,他的心脏总是跳得很慢,时常觉得喘不过气,可此刻他却在经历一夜的悲痛后,感到少有的兴奋。 “好,朕要亲眼看着你勇敢。”他挺起枯瘦的胸膛,咽下嘴中腥甜,“来,照着这里捅,用大一点的劲儿,给朕一个痛快。” 赵骞双目直直地盯着皇帝心脏的位置,刀锋触到皇帝寝衣,悬在衣襟上裹足不前。 “不敢了?”隆庆帝粗声道,“朕就知道你是个孬种,你不仅不配做皇帝,你连朕的儿子都不配做,你只配......只配做贩夫走卒的——” 嘶哑的语句戛然而止,代以一声痛呼。 隆庆帝颤抖地低头,刀锋刺入胸口半寸,血花迅速洇开,染红胸前整片衣襟。 太子满脸惊恐,不止执刀的手在抖,全身都在抖。 第127章 隆庆帝却更加兴奋,他甚至感觉不到疼痛,桀桀地笑着,“不错,快,全捅进去,杀了朕,你就是皇帝!合格的皇帝!” “不,我做不到!我永远都做不了让您满意的儿子!”赵骞大吼,双目流下泪来,忽地调转短刀,直插入自己胸口。 他按照皇帝所说,用了很大的劲儿,短刀贯胸,鲜血瞬间喷涌。 “骞儿!” 隆庆帝不敢相信地抱起仰倒在地的赵骞,泪水决堤一般滑过枯皱的皮肤,“怎么会?怎么会!” “我杀不了您,只能杀我自己了......”赵骞蜷缩在隆庆帝怀里,喃喃道,“父皇,我好痛啊,好痛啊......” “你怎么这么傻,朕宁愿死的是朕啊......”隆庆帝泣不成声。 “骞儿一直就很傻啊......”赵骞声音越来越弱,“死了也好......不会叫您烦心了......” 说到最后,已然微不可闻。隆庆帝凑近他口唇,听到了他说的最后三个字。 对不起。 ...... 宣平门。 城下杀声震天,旌旗招招,箭矢如同飞蝗一般射来城头。裴简的人马架着云梯,前仆后继,奋勇上爬。 金吾卫的兵将临时被召来,匆忙调取弓箭,搬来石块御敌守城,手忙脚乱,堪堪抵住。 “这么下去不行啊。”越王忧心道。 陆子尧表情凝重,咬牙不言,只协同金吾卫将军一起指挥士卒守城。 忽有一男声传来,“越王爷,陛下闻有人欲闯城门,派末将率卫前来支援!” 越王闻声回望,是羽林卫的将军。 越王大喜,“宫中可安?陛下可无恙?” 将军垂眸,“宫中夜发大火,陛下心中不安,这才锁闭宫门,辍朝一日。现下火已扑灭,事态平息,陛下一切皆好。” 越王心知定不是一场火的问题,但情况紧急,顾不得多问,立刻请羽林卫的将士登楼。 城上迎来增援,情势立有好转,城下攻城的人连番退却,叠罗汉一般摔到城根下。 裴简远远望见羽林卫所穿的银铠,眼中浮出阴翳。 看样子,逼宫已结束了。可皇帝驾崩的丧钟却不曾响起,难道是太子败了? 这都能败! 赵骞这个废物。 裴简恨意深沉,心如磐石地号令下去,一波又一波士卒不怕死般地潮涌攻城。 羽林卫和金吾卫的力量有限,关中卫又答应他作壁上观,不会来援,而其他地方的驻兵鞭长莫及,等赶来时黄花菜都凉了。他只要快攻强攻,入城直取皇宫,或还有胜算...... 然而裴简反复思量,总觉自己好似漏算了点什么。他眯眼上望,陆子尧年过半百,挺立墙头,十分豪勇,裴简看着看着,忽然抓到了一点儿苗头,关于他无暇考虑到的那个人...... 正当此时,重重的马蹄声自远而近地踏来。 宣平门的所有人,不论是守城还是攻城的,都听到了这震耳欲聋的整促行军声音,无不向远眺望。 只见乌沉沉的一支骑兵疾驰而至,长长地蜿蜒开去,只看得到头,却看不见尾。 唯有齐刷刷如雷响一般的连绵不断的马蹄声,在告知所有人这支骑兵规模的庞大。 裴简心头猛然一震,骑兵穿白色戎衣,是河东卫的标志! 河东卫竟来了! 他瞬间明白,自己败局已定了。 为首的那个英俊男子,裴简只远远地看到一个模糊轮廓,便认出那是大周的御史中丞,河东巡察使,他最好的朋友,晏元昭。 城上越王与诸将也渐渐识出了河东卫的服制,又是惊讶又是宽心。 惊是惊在不知晏中丞是怎么调的河东的军队及时赶来。 宽心在于所有人都相信晏中丞对朝廷的忠心,他虽与裴简交好,但绝对不会行谋反事。 他率军前来,困境即可迎刃而解。 一时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注目于骑着红栗马而来的男人。 晏元昭驭着马,冲裴简的方向行去,他旁边全身被甲胄包裹的一位小将军伸手阻他,众目睽睽之下,晏元昭偏头与他说了几句,而后两人齐齐奔向裴简。 裴简打了手势,挡在他与晏元昭之间的士卒散去,晏元昭如入无人之境地到了裴简面前。 “明光,你来了。”裴简努力想挤出一个微笑,却失败了。 “子绪。”晏元昭沉声道,“罢手。” “恐怕不行。”裴简佯装轻松地道。他甚至还分神仔细瞧了眼晏元昭身旁的小将军。她的脸藏在头盔下,他只看见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和静贞相仿的眼睛。 静贞此刻在家,一定在期待他胜利而归。 他在起事前,曾打算把静贞和阿谦藏起来,这样万一他败了,也不会连累他们母子。 但静贞坚决不肯走,说要和他共存亡。 裴简拗不过她,只好依了她。现在想想,他应该坚持一下的,不能总是由着她性子来。 一霎的柔情苦意填满裴简心房。 晏元昭道:“子绪,我已将河东卫悉数调来,你没有任何成算。放弃吧,不要再让无辜的人送命,也不要让我亲眼看你死在我面前。” 裴简深吸一口气,“悉数调来?你胆子真大。” 他甚至现在都能听见遥远的马蹄声。河东卫的兵,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 晏元昭道:“不如你胆大。” 他静静看着裴简,又说了一遍放弃吧。 裴简固执地摇摇头,“我没有选择了。” 晏元昭忽然看了一眼旁边全副武装的小丫头,然后压低声音对裴简道:“现在罢手,我还可以帮你一全侯爷的名声。你那个宠爱的外室和儿子,我也可以想办法保全他们。你不为自己想,总要为他们想想。” 裴简怔怔道:“当真?” 晏元昭道:“子绪,我何时骗过你?” 裴简苦笑,“可我却总是在骗你……罢了,我把这个功劳给你,算是一点补偿吧。” 他将双手举到晏元昭面前,唇角一弯,桃花眼一眯,又恢复成风流裴世子的模样了。 第110章 狱里别“不哭哦,阿棠在呢。”…… 定远侯府世子的谋反来势汹汹,平息得也快。 那日他私兵犯城,晏元昭率千军万马来援,三言两语劝降世子。主帅束手就缚后,兵卒纷纷缴械。事后清理战场,流血并不多。 隆庆帝开恩,仍许定远侯灵柩入城。金吾卫把守侯府,等裴家人为侯爷设灵祭奠完,才将逆犯下狱。 此案并未牵连定远侯。侯爷依旧是为大周鞠躬尽瘁的英雄,坊间叹其子孙不肖,毁了裴家门楣,颂今上仁慈,不将父子连坐。 裴简谋逆的同一天,裴贵妃与东宫太子暴亡,此事扑朔迷离,内情如何,无人得知。即便是知晓太子逼宫的宫中人,都不敢去想两人死亡的缘由。 隆庆帝以皇贵妃、太子之礼将两人下葬,史书上有关赵骞逼宫的记载,一律抹去。 英年早逝的好儿子,对母家谋反毫不知情、安然病终的皇贵妃,皇帝做了定论,无人敢置喙。 不过朝臣也没有心思再去议论这两桩骇闻,眼前出现了一件更棘手的事。 隆庆帝因为遭受巨大打击,靠丹药撑起来的衰残身子难以为继,接连数日呕血不止,卧床不起。这一回,不管是太医 ,还是道士,都无能为力了。 朝臣操心嗣君人选,赵骞已逝,隆庆帝只剩三子。两个成年皇子,一个腿有残疾,一个母为异族,从小就被排除了继位的可能性,在朝中无根基不说,也不曾习过政事。而小皇子还在襁褓中,幼子临朝,例来是大忌。 无论哪一位都难当大任。帝座不稳,就会给有心人可乘之机,未来朝堂风雨似乎近在眼前。 隆庆帝没有让朝臣担忧太久,痛快地下了诏,兄终弟及,传位给越王。立诏不久后,隆庆帝在一个深黑无月的夜晚咽了气。 国丧钟响的那天,钟京迎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天地一片银白,街上几无人烟,偶尔有乌鸦飞过,啄食屋瓦上的白雪。 马车辚辚地碾过雪水融化后的街衢,停在大理寺门前。晏元昭身披雪青鹤氅,从车上下来,走进衙门看管最严的那间监牢。 牢里昏黝黝的,狱卒特意为长官多点了两盏油灯,才恭敬退下。 霎那的明亮唤醒了沉睡的囚徒,铁链滞响几声,裴简抬起僵硬的颈,看向来人,“明光。” “你来了,是不是意味着我快要死了?”他笑问。 “没那么快。斩期未定,最早也要一个月后。”晏元昭脱下鹤氅,学着裴简盘腿坐在稻草上,与他平视。 “没想到我还能多活一阵。”裴简满意道,“我比狗皇帝活得还长呢,昨儿听到丧钟,乐得我半宿没睡。喏,父子相残,前后脚下了地府,我的家仇,也算报了。” 晏元昭审过裴简的属下,对裴简在宫变中扮演的角色心里有数,此时倒也不避讳,“你能想得开就好。” 第128章 裴简没想到他会附和,手里想摇扇子,扑了个空,便拾起地上一枚稻草摩挲着。 “没什么想不开的,成王败寇,就这样了。这些年,我们裴家全都靠这个目标吊着,虽然败了,但也松了口气,就是可惜了姑母。” 裴简在狱多日,悲也过痛也过,心态早已平和。 “不过有一点我没弄明白,”他道,“你最多只是猜到我有谋反意,怎么敢冒险调兵来阻我,而且你手中没有兵符,河东卫竟也任你调动。” “那是因为我骗了你。”晏元昭在裴简惊讶的眼神里解释道,“你说得不错,我无权调兵,也没有调兵,你看到的骑兵只是几百名运送兵器的河东卫士。之所以显得兵多,是因为我安排了人在后方不断用鼓仿出马蹄奔踏的声音,再加上天有大雾看不分明,你便信了我将河东卫悉数调来的谎。” 当日晏元昭闻定远侯薨,担心裴简借机起事,便折回庆州,以运兵刃回京的名义向齐烈借了一队人马。庆州军器坊每年输送兵器上京,都需河东卫拨人护送,因而晏元昭此举,不算越权。 “原来如此,兵不厌诈,妙啊。”裴简叹道。 “此计是阿棠想出来的。”晏元昭道。 裴简反应也快,“是那个女骗子?” “是我夫人。” “哦——看来夫妻感情很好啊。” 裴简怪笑出声,在人生的最后关头,还能打趣好友,真是难得。 晏元昭垂眸,如往常一般不接他茬,另道:“你的几位叔父兄弟都按律判斩,裴家其他人则处流刑。裴谦和你的外室我已藏匿起来,会保他们一辈子安全无虞,衣食无忧。过几日,我想办法带他们来看你。” “谢谢。”裴简端正姿态,给他磕了一个头,“你一个刑狱官为我枉法,我心中有愧。老实说,我以为你会义正词严地骂我,然后与我割袍断义。你为何不怪我?” 晏元昭叹了口气,“你违背君臣之道不假,可于父子之道,我不觉得你错。我和你毕竟为友多年,知你心中一直耿耿于怀令尊的事。要说怪,我倒有些怪我自己,没有察觉你的计划。若我能及时纾解你,劝阻你,事情也不致到这个地步。” 裴简怔然良久,忽而正色道:“明光,我一向以为你严酷无情,六亲不认。是我想左了。” 晏元昭微哂,不知是与阿棠相处久了,他因此发生了一些变化,还是阿棠帮他发掘了他潜在的另一面。 他认真道:“其实我还想谢谢你,你把阿棠送到了我身边。你常说要给我介绍美人,这个媒人,你是做成了。你当初怎么想的,要用美人计来窃取我手中账簿?” 裴简大笑,震得铁链格格作响。 “那个账簿,是我为了赢得太子信任的投名状。要是找个飞贼夜闯公主府,恐怕要唤起长公主关于驸马遇刺的不好记忆,我只好智取。刚好那时阿贞怀了孕——你应该猜到静贞身份了吧?” “她是沈尚书的女儿?” “准确说,是沈司直的女儿。” 晏元昭惊讶地挑起眉。 裴简恨恨道:“那对父子就是对混蛋。小的弄大了丫鬟的肚子不敢认,推给了老的,老的是个伪君子,不情不愿地认了,却不愿养。阿贞受了很多委屈,我在崇真观认识她的时候,她遍体鳞伤,很是可怜......” 他停了停,“阿贞有了我的骨肉,不可能再回沈府,于是我让阿贞死遁,找人假扮她进了沈家,既可借此耍弄沈家父子,又能试着接近你,一石二鸟,可谓妙哉。” 他笑道:“我没想到女骗子那么能干,不仅真盗走账簿,还把你勾得魂不守舍。我曾劝她留下做你夫人,可她不肯。我看你郁郁不乐了四年,实在不忍心,就把她找来,重新送给你了。” “难得你做一件好事。”晏元昭叹道。 裴简收起笑,“明光,我欠你一句道歉。” “我从没想伤你。云岫在河东的刺杀,是阿贞的命令。”裴简苦笑,“我这位夫人,不太爱听我的话。” “没关系。”晏元昭道,“我的夫人也不爱听我的话,我理解。” 裴简忍俊不禁。 “明光,你知道么,我想着等我做了皇帝,就让你做我的丞相。我只管耽溺酒色,把政事都交给你处理......” “我还想过,我有儿子,你将来生个女儿,结个娃娃亲,咱们做亲家。不过阿贞不太愿意,她对你颇有微词,现在蒙你照顾,要是对你态度不好,你别和她一般见识,她就是个倔骨头......” 裴简唠唠叨叨的声音在静谧的囚室里回响,晏元昭敛衣静静地听,油灯幽亮的焰苗在石壁上映出长短不一的影儿,寂寞地跳啊跳。 晏元昭想,他应该给裴简带一把折扇过来。那样,他会说得更带劲儿,最好一口气把他下半辈子对他的揶揄打趣都说个精光。 ...... 停了一阵的雪又纷纷扬扬地飘起来。 晏元昭踏出大理寺,茫茫雪舞中一眼看到穿着白狐裘的女郎。她站在马车旁,伸长了脖子张望,甫见他身影,立刻提了裙朝他跑来。 晏元昭飞也似地赶到她身边,握上她微凉的手,“怎么出来等我,不嫌冷吗?” 直接连人抱起塞进马车。 “我想早点见到你。”阿棠蜷在他怀里,“而且我觉得你也会想早点见到我。你和裴简聊得怎么样,没有很伤心吧?” 晏元昭紧紧抱着她,汲取她身上的每一分暖与软。 “阿棠,”他低声道,“还好我有你。” 阿棠衣领上的雪粒子化成水,湿漉漉的,全蹭到了晏元昭的脸上。她摸摸他湿凉的脸,逗他,“不哭哦,阿棠在呢。咱们快回去吃铜锅子,我饿死了!” 说着命令白羽驾车往城南奉贤坊驶去。 坊里有晏元昭早年置办的一处宅子,他依着阿棠的心意,暂时将她安顿在那。 “阿棠,和我回府吧。”晏元昭闷声道。 “不行,咱们说好的,你不强迫我回去。”阿棠想都不想地答。 晏元昭闭上眼睛,赌气似地亲她。 他和裴简这方面倒是有些像,只是裴简给人外室名分,实则把人当夫人。而他给了夫人名分,人却死活要当他外室。 现 在,他晏元昭府里有个卧床不起的夫人,外头有个从河东带回来的宝贝外室。 坊间再没人说他与妻鹣鲽情深了。 第111章 见父面“我想弥补你,你给我一个机会…… 晏元昭将静贞母子藏在城外的庄子里,如他与裴简说的那般,三日后,悄悄把人带进了城,趁夜送往大理寺狱探望裴简。 三更夜,马车在角门的树下等候,与黑魆魆的树影融为一体。 白羽引着静贞与小裴谦从狱中出来时,静贞脸色很是平静,阿谦脸上残留着泪痕。 晏元昭看了静默无言的静贞一眼,从袖里掏出帕子,蹲下给阿谦擦净脸。 “晏叔叔......”阿谦小声呜咽。 裴简以前带着阿谦见过几次晏元昭,因而阿谦对晏元昭很亲近。静贞则不一样,许是因为悲伤难消,许是因为心有芥蒂,她几乎不开口说话。 晏元昭轻声哄着阿谦,将小家伙抱进马车,取了阿棠备在车里的甜果子给他吃。 等静贞也踏进马车后,晏元昭道:“今夜你们先在城中待一晚,明天我会将沈司直带来,让他同你见一面。” 与沈宣相认,这是静贞向他提出的请求。 静贞垂首,第一次开口道谢,“多谢晏大人。” 晏元昭安排静贞母子在奉贤坊的宅子宿下,次日去了衙门上值。 阿棠对静贞很好奇。 扮了那么久沈五娘,熟知她的过往,亲身体验沈家人对她的爱恨,还为她打抱不平过,阿棠在心里早把她当做一个素未谋面的朋友。 然而从晏元昭口中得知了静贞的事情后,阿棠的感受就很复杂了。很难想象这个弱质纤纤的女子与裴简一道在背后操纵她,还曾指使云岫刺杀晏元昭。 静贞与沈宣的关系更是叫阿棠咋舌。回想起沈宣对她的态度,那莫名哀伤的眼神,急切的讨好,一切都有了解释。 一句话,沈家男人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雪后连日阴冷,静贞待在西厢房,穿着为定远侯服丧的白衣,入了定一般坐着,久久不动。 阿棠推门进去,乍一看她,觉得她好像一张纸人,生息全无。阿谦趴在一旁的矮榻上,手里捧着一本画册子看,神情也恹恹的。 阿棠在静贞面前放了一碗鱼片粥,“听说你大半天滴米未进,我知道你没心情吃东西,但人是铁饭是钢,还是多少吃一点吧。” 静贞睫毛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一般。 阿棠又劝了一句,也没得来任何回应,只好放弃。 她端详静贞半晌,“我和你确实有几分像,别的地方倒没什么,只这一双眼睛,我瞧你就和照镜子似的。而且我们名字中都带着棠字,也算有缘。” 第129章 “我名唤静贞。”静贞淡淡道。 除此之外,半个字也不多说。 阿棠起身,去找矮榻上的小男孩。 “阿谦,给你变个戏法怎么样?” “戏法?”阿谦懵然。 阿棠掏出一块帕子平展在手掌心,“看好了,帕子上什么也没有。” 她合掌为拳,揉弄了几下帕子,旋即张开手,帕子上赫然出现一只纸包的饴糖。 “哇!”阿谦眼睛一亮,拾起糖丢进嘴里,“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饴糖?” “姨姨什么都知道。”阿棠笑道,“你阿娘一直不肯吃饭,你说这样好不好?” 阿谦嚼着糖,含糊道:“不好。” “那你去劝一下你阿娘,让她吃点东西。” 阿谦摇头,“阿娘不爱搭理我,我有点点怕她。” 阿棠揉揉他脑袋,“话少的人,瞧着都会有点可怕。实际上他们都把感情放在心里,只是不爱说出来,所以不要怕。姨姨再给你变个戏法怎么样?” “阿谦,你和这位娘子出去顽。”静贞突然开口道。 阿棠默默牵着阿谦去了庭院。 天色渐渐转晦,沈宣骑着驴跟随晏元昭来到奉贤坊,心脏狂跳。晏元昭告诉他,真的沈五娘找到了,可别的却不透露。 沈宣按捺不住激动之情,从驴上跳下来,小跑着跨过门槛。 院里一道倩影,正背对着他与一垂髫小童玩闹。 “阿棠!”沈宣快步过去,“我终于见到你——” 阿棠回过头,沈宣的脸顿时青了,“怎么是你这个骗子!” 阿棠冲他盈盈一笑,“阿兄,几年不见,有没有想我呀?” 沈宣火冒三丈,咬着牙对姗姗赶来的晏元昭道:“晏大人,您怎能如此戏弄下官?” 他语气有些冲,晏元昭还未怎样,阿棠脸便一沉,“你吼什么吼?是我戏弄你,可不是他戏弄你,人就在西厢房等你呢。” “还有,”她悄悄指了指阿谦,压低声音,“这是你亲外甥。” 她极力忍着,不说是他亲外孙。 沈宣满头雾水,看晏元昭浅浅点头,低声赔罪,“下官失礼了。” 他踟躇地看了看兀自在地上玩耍的小童,随后疾步迈进西厢。 阿棠抬头看晏元昭,他唇角正弯着。 “你好像今天很开心?”她摇摇他胳膊。 晏元昭但笑不语。 阿棠维护他,他高兴。 刚才沈宣该吼得更大声一点的,他想。 这边沈宣见到西厢里的白衣女子,仔仔细细看了她,失声唤道:“阿棠......” 她完全是他想象中的阿棠长大的模样。 毫无疑问,货真价实。 “我道号静贞。我曾在信中和你说过这个名字,请你如此唤我。”静贞面色无波。 “好,静贞。”沈宣急促道,“你怎么连孩子都有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晏大人,他也不肯相告。” “是我请他不要说的。关于我的事,我想亲自告诉你。”静贞美丽的眸子直视着他,“父亲。” 沈宣一下子被这个字眼击垮了,瘫坐在榻,眉毛痛苦拧起,“你,你都知道了?” “嗯,我十四岁时,找到了阿娘留给我的一封信,信里她告知了我一切。” “你阿娘......”沈宣怔怔掩面,“怪不得你从那时起不再回我的信,你怨我......” “是,我当时很怨你。沈家那个老匹夫弃我于河东族宅,我没双亲庇佑,性又乖僻,受尽冷眼,被人打发到了崇真观。观里戒律森严,我学不会守规矩,又吃了很多苦头。” “我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你,相信你是一个爱护庶妹的好兄长,给你写了很多信,盼你能接我出观。你在信里叫我忍耐,叫我听话,我都做到了,可也不见你来接我。” “后来我看到了阿娘的信,终于明白了,你在我还未出生时就弃我如敝履,我怎可能指望你救我出苦海?” 静贞语气平静得出奇,仿佛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对不起,阿棠,对不起......”沈宣哀声道,“是我太懦弱,我一直怕父亲责怪我......” “唤我静贞。”静贞冷眼看他,继续道,“从那时起,我就恨上了你,恨上了沈家,恨这世上的所有人。后来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人,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勇敢男儿,他救了我,对我很好,我便跟了他,给他生了儿子。” 沈宣急急问道:“他是谁,可否让我见见?” “你见过他。”静贞忽而露出微笑,玉容生春,娇美无限,“他姓裴,单名一个简字。” 好似一块巨石当头砸来,沈宣眼前骤然黑了。 他是大理寺的官员,虽不负责裴简的谋逆案,但多少有所了解。 “你就是他失踪的外室......”他哆哆嗦嗦地说。 静贞道:“你不用怕,不会牵连到你。” “我不是怕这个......他是逆犯,你可怎么办,你糊涂啊!”沈宣满面是泪。 “我不后悔我的选择。”静贞淡淡道,“没别的了,这几年我过得很好,早把你们沈家忘了,也不怨你了。只是你一直在找我,我不忍见你如此挂怀,就来和你交代一声。话已说完,你可以走了。” 沈宣大恸,“阿棠,不,静贞,你再和我多说几句。我对不起你,我想弥补你,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你不用弥补我。”静贞道,“若说要弥补,女骗子冒充我进沈家时,你很关心她,冒险带她去衙门,操心她的婚事,为她顶撞你父亲,你做的一切云岫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我便当这些是为我做的,你的弥补,我都收到了,可以了。” “那怎么能一样,静贞,你不要这样......”沈宣泣不成声,“你冲我笑一笑,好不好,你小时候是多么活泼可爱的姑娘,我求你,不要这么冷若冰霜......” “太晚了,我早就变了......”静贞的叹息凝在平如静水的声音里,须臾就飘走了。 躲在窗下的阿棠却听得分明,那粒叹息飘到她耳里,化成眼角的一滴晶莹。 她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远离厢房,来到站在庭树下陪她的晏元昭跟前。 “不听了?”晏元昭问。 “不听了。她好可怜,再听我要忍不住心疼她了。”阿棠肯定道,“我可不能心疼她。” 晏元昭捏捏她脸颊,“为什么不能心疼她?” “她命云岫刺杀你诶!要不是我们提前做了准备,你就真的要受伤了。我绝对不能原谅她。” 晏元昭笑了,俯身亲她一口。 他的阿棠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女子。 第112章 心上人阿棠的手游游钻钻,倏地往他…… 天子驾崩,丧仪繁又多。三天小殓,七天大殓,再经数月停棺,择吉日移送帝陵落葬。 头七日,文武百官和皇亲国戚早晚都要来宫中哭灵,七日后,随着丧程推进,时不时还需再来吊唁。 晏元昭身为帝甥,又为重臣,大小丧礼都不能少,灵前一跪就是数个时辰。纵是入冬后穿得厚,晚上回到阿棠那儿,衣裳一掀,双膝仍淡淡发青。 阿棠心疼地给他按摩僵麻的双腿,“死个皇帝,真折磨人。” 她力道软中带硬,硬里杂软,几番摩挲揉捏,惹出酥酥的热意,晏元昭舒服地闭上眼,享受她难得的伺候,一时忘了叱她“不得妄议”。 阿棠的手游游钻钻,倏地往他大腿根去。 晏元昭钳住她胳膊,提醒道:“还没吃晚饭。” “喔也对,你跪了一天,是得吃饭补补力气。”阿棠笑道。 “倒不是这个缘故......” 一闹起来忘了情,恐怕要等到月亮爬到屋顶上,才有暇去吃晚饭。 “我和你说,今天晚饭可丰盛了,”阿棠兴致勃勃地给他列食单,“有五味汁烧鹅、飞鸾鲤鱼脍、水晶虾仁羹,还有五色馄饨、凉拌鸡丝、煎角子......” 晏元昭耐心听着,眼角笑意里挂着点无奈。 阿棠执意要在这间小宅里住,他也无甚办法,她能跑能跳,溜窗撬锁样样精通,他也怕逼得太狠,她真就不管不顾地跑了,到时候他上哪儿找人去? 只能姑且听之任之,暂安于此。 一车车的家什运来,零碎物件填满几间屋舍。拨了几个仆妇侍卫过来照料,阿棠不想要丫鬟伺候,那便罢了。她尤为想要个好厨子,晏元昭让白羽精心寻了位技艺精湛的师傅,既懂宫廷菜样,又通民间小吃,阿棠很是满意。 晏元昭公主府和奉贤坊两头跑,难免辛苦,这些天陆续把府里书房和卧房的部分东西搬了来,才稍微轻快些。 国丧期间,忌嫁娶娱乐,街上熙攘少了许多。冬日天又冷,阿棠也不往外跑了,镇日在奉贤坊窝着,日日睡到三竿醒,调教厨子,打理屋舍,琢磨着在院里开块土种点菜。晏元昭每晚来,她热情招待,分外地黏他。 第130章 这不,吃晚饭前索了一个长长的吻,挂在他腰上,缠磨着来了吃饭的小厅。 这就是夫妻俩过日子的感觉吗? 晏元昭拥着阿棠,放眼这个温馨的宅子,花瓶里插着腊梅与狗尾巴草,廊下挂着鱼干,庭院里竖着一只草靶——阿棠从庆州回来后,对射箭兴趣大增。影壁前还堆了个雪人,抠了他腰带上的两颗玉石做眼睛,现在化得不成样,缩肩耷背仿佛一只狼狈雪狗,可怜巴巴地守着屋宅。 到处都是阿棠的痕迹,阿棠的气息。 晏元昭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阿棠过得快活,估计是不会跑了,忧的是她过于快活,真把自己当他外室了,再不肯同他归府。 “你发什么呆呢?”阿棠拍他,搛了只煎角子送到他嘴边。 晏元昭张口,慢条斯理嚼完,幽幽道:“也罢,你要是这会儿回了府做我夫人,宫中丧礼,你也得去。躲在这里,省却一番折磨,也是好事。” 阿棠笑眼眯眯,“可不是嘛,我们这样就很好。” 又过几日,隆庆帝丧仪稍告一段落,晏元昭上奏了庆州军器坊的案子,所获兵器悉数运回钟京,充于武库,涉案者逐一处置发落,有功者论功行赏。 晏元昭以此案之功,擢为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俗称宰相。 大周奉行群相制,员额四到六人不等,近半年相位有缺,一直未任命新相,朝中资历够得上的官员多有活动。其中以吏部尚书沈执柔和左仆射晏仲平风声最劲,两人各自争取,岂料最后“便宜”了晏元昭。 晏元昭已位至御史台长官,历来御史大夫、御史中丞都离拜相只有一步之遥,然而晏元昭过轻的年纪和过快的速度还是让朝官咋舌不已。 两位有力竞争者又都是和晏元昭有亲的长辈,事情便显得有些微妙了。 沈执柔颇不是滋味儿,他向来严肃自持,却也不禁在恭贺这个名义上的女婿时露出了一点儿酸意。 晏仲平倒觉得与有荣焉,克制住喜意,摆出祖父的架子“敲打”晏元昭,叫他戒骄戒躁,恪守中庸之道。 晏元昭一律淡淡回应,心里在想不知阿棠此刻正做着什么有趣的事情。 封相一事,他无甚特别的感觉。 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罢了,同他十七岁时头名登科、七年内连升数品这类事情没什么分别。 阿棠的欢喜堪称是他十倍。 “宰相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超威风的。你当了宰相,我不就是宰相——” “夫人”二字被阿棠硬生生吞回肚里,若无其事地继续拊掌乐道:“我可以狐假虎威,借你的势也威风一把了!” “还以为你不会虚荣。”晏元昭好整以暇,“借势哪有这么容易,宰相夫人威风,宰相的外室可不威风。” “你知道外头的人都怎么说你吗?”他拍拍她丰润的脸颊。 晏大人天天不着家,出了衙门就往城南的小宅里跑,瞒也瞒不住,传遍了整个钟京的官宦圈。 成了亲和没成亲的娘子纷纷失望,晏郎君再爱护病妻,再洁身自好,不也是被野花迷住了眼?想那外宅里的女子,定然天生尤物,狐媚勾人,并且身份卑贱,虽有宠却不得踏进公主府的大门,只能当一外室。 男人也作此想,但心底实觉畅快。晏大人向来严格律己律人,清高如天上鹤,现在看和凡夫俗子没什么两样,与他打交道时倒无形中亲近了几分。 “我知道呀。”阿棠笑道,“说我是大美人!” “.. ....倒也不错。“晏元昭道。 阿棠开始担忧,“你做了宰相后,会不会更忙了?你现在就已三天两头地见客应酬,之后更没时间过来了。” 实则晏元昭已是全钟京最不喜应酬的官员了,更别说他为了腾出时间陪她,拒了多少投到公主府的拜帖。 “你若是搬到府里住,我们相处的时间就能再多些,”晏元昭温声道,“我可以和你保证,你随我回府,只会比现在过得更舒服。” 阿棠干巴巴地哦了一声,从床底摸出针线篮,她不擅女红,就慢悠悠地缝起月事带。 她不搭腔,晏元昭也没闭嘴,继续道:“先前你说我以后会变心,你应该对自己有信心才是,你是这么独一无二的女子,我怎么可能会移情他人?” “倒是我一直担心你会厌倦我。” 这一句声音极轻,听着也绝不像晏元昭会说出来的话。 阿棠抬眼,果见晏元昭有些不自在地转开头,盯着窗棂上新贴的猫儿窗花发愣。猫儿圆滚滚的,依稀能辩出是梨茸的样子。 “是你剪的?”他问。 “嗯。”阿棠笑笑,学着他捏她脸的那般,手指提起他两颊,“你有这张脸,就是长到八十岁,我也看不厌。” 晏元昭又转过脸去看窗花了。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 “子嗣的事,我认真考虑过了。”晏元昭忽道。 阿棠缝着月事带的手一停。 “我依你。”晏元昭低声道。 阿棠一时有些慌,小声道:“你别为了我委屈你自个儿,不值当。” “不委屈。”晏元昭执了她手放掌心里,“我也不想你在鬼门关走一遭。” 阿棠说的许多话,乍一听惊世骇俗,细细琢磨,又有一些道理。 晏元昭不知道这算不算因噎废食,但想到阿棠确实有可能因为生育而死去,他内心就沉坠如铅重。应下此话,便也不算难了。 “我想过收养阿谦作嗣子,可我与子绪交好,人尽皆知,把阿谦接到公主府太冒险。” “晏家子孙众多,挑一个过继承嗣,不是问题。” 阿棠见晏元昭给出了如此细致的解决方案,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只笑道:“你要是去晏府挑嗣子,他们还不得排成一溜认你挑啊,谁不想做宰相的儿子。” “嗯,你挑就行。” 阿棠低下头去。 “你怎不说话了?”晏元昭道。 “你说得太好听,我都不知道该不该信。” “行胜于言,明日我们去晏府相看合适的男丁。” 阿棠哭笑不得,“人家都是四五十快入土了才过继,你这不是惹人笑话吗!” “不然我该怎样叫你信我?” 阿棠促狭心起,指了指篮里缝到一半的月事带,“你把这个缝了,我就相信你说的,乖乖和你回府去。” “真的?” “真的。” 晏元昭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捏起布条,掐起针,做出要缝的架势。 “你不嫌这是男子忌讳的东西啦?”阿棠笑问。 晏元昭闷声道:“不嫌了。” 阿棠很满意,及时地制止他,“假的哦,别缝啦。我逗你的。” “没事,缝吧。”晏元昭笑了笑,“让你开心也好。早晚把当时的仇报了。” 说完当真穿针引线手指翻飞地缝起来。 他在裕州客栈看了几眼阿棠缝月事带,以他过目不忘的本事和领悟力,无师自通,很快缝好。 比阿棠缝得还快,针脚又细又密,漂漂亮亮。 阿棠拎着月事带左看右看,“这是当朝丞相给缝的月事带,堪比佛祖开过光,我可舍不得用了。” “嗯。”晏元昭攥来她手,在她耳边轻声道,“这是当朝丞相摸过的手。” 捧起她下巴亲她,“当朝丞相亲过的唇。” 当朝丞相还干了很多很多事,说了很多很多话。 帐子放了下来,雕花大床咯吱咯吱地响。 阿棠最意乱情迷的时候,浑身浸透,他抱紧她,不留一点缝隙,呼吸喷洒在她颈窝,“这是当朝丞相的心上人。” 第113章 再回府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 晏元昭一天天地忙起来,有时下衙后人已在奉贤坊了,又被叫回公主府见客议事。便是十天一次的休沐,也常不得闲。 阿棠心疼他来回奔波,索性也坐上马车送他。她担着个狐媚外室的名,存心要名副其实,马车吧嗒吧嗒地走在钟京的石板路上,车里眼波流转,春情缭绕,妖精在勾书生的魂儿。 晏元昭由着她闹,底线是不可除衣裳,除一点都不行,谁的都不行。 饶是如此,她的指尖、舌尖含媚滴娇,见着缝儿就钻,逼得人衣饰庄隆下心痒难耐,抱在怀里肆意一番,暧昧的声儿不慎间流溢出来。 驾车的白羽把鞭子挥得咻咻响,尽职尽责维护郎君体面。 下车前,阿棠帮晏元昭擦去脸上胭脂,抹平衣衫褶皱,晏大人衣冠楚楚,从容举步。 算下来,两人的相处时间,马车里占了大半。 此非长久之计,晏元昭道。 阿棠推说,再给她一些时间。 拖着拖着,钟京的雪都下了好几场,小晏丞相的外室还是没有跨进公主府的大门。 直到这一晚,红绡帐里,厮磨之时,阿棠发现晏元昭的膝盖又青了一片。 第131章 “又是给死了的老皇帝跪的?”阿棠惊讶道。 “不是。”晏元昭没有多言。 “那是怎么弄的?总不能是自己磕到的吧,你和我说嘛,要是有人欺负你,我去找他算账。”阿棠趴在他胸口叽叽咕咕。 晏元昭笑笑,捋着她满头青丝,“是母亲命我跪的。” “啊......”说到长公主,阿棠声音顿时弱了。 皇帝驾崩,长公主作为亲姐妹,也需时时去宫中哭灵,于是从城外别苑搬回了明昌坊的府中居住。晏元昭这段时间和“外室”打得火热,不可能瞒了她去。 阿棠试探着问过,晏元昭倒是一直说母亲不阻拦他,她不太信。 现下他身上又有伤...... 阿棠小声道:“她为什么叫你跪啊,不会是因为我吧......” “因为我。”晏元昭淡淡道,“母亲觉得我没法让自己的夫人回府,实在无能,于是罚我穿着单衣跪祠堂,反思过错。” “单衣?也太狠了。” “不狠,我心甘情愿受罚。若不是我无能,也不至于叫母亲看这样的笑话。” 阿棠犹豫道:“她真的不介意我对你做的事,还有我的身份,愿意接纳我?” “她要是不接纳你,她儿子就要继续当鳏夫了。”晏元昭语声幽幽,“母亲尊重我,不会干涉我的选择。” 阿棠看着他膝上的伤,一脸苦样。 “没事的,不疼。”晏元昭把人搂进怀,“你不想回府,是不愿面对我母亲?” 阿棠嗯了一声,“还有就是,哪一天我们的感情淡了,我直接走掉就好,省去你好多麻烦,毕竟休个夫人,也不是简单事。” 晏元昭扶额,“假使真的感情淡了,你何必等我休你,跑了就是,怎么又突然有责任感了?” 阿棠眨巴眨巴眼睛,被问住了。 晏元昭又道:“母亲那边也不要担心,她不会难为你。而且你很讨人喜欢,知道吗?” 阿棠缓缓点头,欲言又止。 晏元昭嗅到点不一样的气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因吗?” “......有。”阿棠决定不再遮着掩着,“我可以当你夫人,但我不想当沈娘子。” 晏元昭一怔。 “我和你回府,认下沈宜棠的身份,对外宣传你久病的夫人痊愈,这当然是最方便省事的法子。可我不想要这个身份,我不愿做沈执柔的女儿,也不愿做沈宣和沈宴的姐妹。我虽常常更名换姓假扮他人,但那都是暂时的,我是我自己,不是旁的任何人。” 阿棠飞快说完,叹了口气,“我知道我这个要求很无理取闹,自找麻烦。关起门来过日子,是不是沈宜棠也不重要,可我一想到别人说沈家的女儿和晏大人怎样怎样,就觉得别扭。我虽无父无姓,无籍无贯,可我也是有阿娘,有过家的,为什么要一辈子冒充沈家的人......” “不是无理取闹。”晏元昭若有所思,“你说得很对,这是正名的必要。我之前竟然没想到这一点。” 他捧起阿棠的小脸,定定道:“你就是阿棠,不是什么沈宜棠。沈家人哪里养的出你这样的女子。” “你肯同意?”阿棠奇道,“我的身份真的不要紧吗?” 晏元昭肯定地点头,“麻烦一点,但无妨。大周婚姻 虽极看重门第,但也并非没有士族与庶民通婚的先例,顶多挨谏官几句批评,被坊间议论几句。” “就只有几句吗?你压力会很大的。”阿棠道。 晏元昭声音淡淡的,“你忘了我的身份了?当朝丞相,天子之甥,谁敢给我压力。娶妻这等私事,我用不着看别人的脸色。” 阿棠看着他理所当然的样子,觉得他比往日还要英俊数倍。 “可你的名声,就要更糟了。”她故作可惜。 “不是坏事。名声太好,容易惹人嫉恨。” 阿棠心花绽放,热情地贴上他的唇,晏元昭被她压着亲了一会儿,勉强拉开她,好笑道:“你先别急,我们还得讨论一下怎么处理我那位‘病夫人’。让‘她’病故比较方便,但大周律令,丧妻两年后方可再娶,我想早些给你名分,等不了那么久。和离的话,需要给‘她’找个名义上的去处,而且还不能立刻和离,先得让‘她’病好......” 阿棠再次去堵他的嘴,手上也不闲着,胡乱地扒他衣裳,喃喃道:“我实在受不了,你越认真就让我越想——” 后头的字被晏元昭吞掉,他反客为主,把她覆在身下,低叹了声,“算了,我也想。”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 让钟京女郎惊讶的是,晏相那位“卑贱狐媚”的外室,竟真的进了公主府的门,并且还不是像寻常外室那样,坐着小轿,从偏门抬进府宅。 那日钟京难得晴朗,公主府正门大敞,晏相牵着外室的手,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了。 进府头一件事,阿棠同晏元昭一起拜见长公主。 陆嬷嬷早在院落门口迎候,打起帘儿,引着两人进了长公主所在的暖阁。暖阁里烧足了炭,熏香浓郁,地上铺了厚厚的狐狸毛地衣,扑面满是富贵的气息。 阿棠低着头,觑眼看去,长公主斜倚着榻,身上披着薄薄的绸子衫,容色较四年前明显见老,但雍容高贵的气度丝毫不减。 她沉着脸,不怒而威的样子。 晏元昭牢牢握着阿棠的手,“母亲,儿子把儿妇阿棠带来了。” 阿棠乖顺地行了一礼,“阿棠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长睫掀起,淡漠地看着两人,“元昭,你出去等着。” 阿棠心一沉,紧张地看着晏元昭。 晏元昭安抚似地捏捏她手掌心,悄声道:“没事的。” 他走后,阿棠愈发地低着头,等候长公主发落。 好一会儿,长公主凉幽幽的声音传来,“你为何一直不肯进府?” 阿棠瞬间松了口气,虽然从长公主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但长公主没追问她假扮沈娘子骗人的前科,已是很好的兆头。 她细声细气地道:“我身份卑微,自知难以与令郎相配,因而不敢登堂入室。” “那你为何现在又敢了?”长公主喝问。 阿棠:“......” 气松得早了。 她斟酌道:“我虽知自己配不上令郎,但实在心悦他,想与他厮守,于是斗胆随他进府,求您成全。” “是么?”长公主冷声道,“你若心悦他,为何当初要跑?为何四年来音讯全无?你可知元昭一直苦苦寻你?你当真狠心!” 阿棠手心沁出汗,额头突突发跳。 晏元昭他骗人! 长公主这像不介意她的样子吗? 她硬着头皮道:“我之前犯下过错,对不起令郎,以为被他捉到就会有牢狱之灾,心中害怕,才一直躲着。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躲也不跑了,一定好好陪伴在令郎身边。” “哼,过错。你岂止之前有过错,就这会子你答本公主话的时候,就又犯错了,你可知道?” 阿棠浑然不解,想了一圈后认命般地道:“阿棠不知,还请长公主告知。” 长公主凤眼眯起,身子稍稍向前倾,“元昭以你为妻,你却在我面前一口一个令郎,你觉得合适吗?” 阿棠一愣。 “你应该唤他什么?”长公主问。 “......夫君?” 长公主红唇翘起,一改冷色,“这才像话。” 阿棠摸摸额上的汗,心里迷迷糊糊的,晏元昭好像没骗她。 “好了,不逗你了。”长公主笑道,“瞧把你吓的,头也不敢抬。元昭还说你很厉害,舌灿莲花,通三道九流,怎么这么木愣愣的?” 阿棠润了润干燥的喉咙,堆上笑,“那是因为我不敢在长公主面前造次呀,您恩威并重,又有一双慧眼,我怎好在您面前耍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 “嘴儿是甜,怪不得元昭这么喜欢你。”长公主和颜悦色,“你不用怕我,我啊,还很佩服你,能让男人死心塌地听你的话,足见你的本事,比钟京那些唯唯诺诺的命妇贵女强多了。” “至于你担心的身份——”长公主不屑一笑,“身份是人给的,以本公主和元昭的尊贵,谁敢说你卑贱?” ...... 阿棠从暖阁里出来,晏元昭忙过去问她,“怎么样,和母亲聊得还好吧?” “可好了。”阿棠笑道,摸了摸肚子,“母亲那儿的糕很好吃,吃得我都饱了。哦,是她要我改口的,说我要是再叫她长公主,她就要生气了。” “我说吧,她会接纳你的,你还不信。”晏元昭捏捏她的鼻尖。 “我的担心也是很合理的嘛......” 阿棠说着,晏元昭牵起她的手,推开屋门,一起走了出去。 寒冬时节,长公主院落里的梅花开得正好,琼枝繁玉,粉白可人。 长公主站在窗前,看着逗留在梅树下的两人,目光悠长。 第132章 陆嬷嬷道:“您对这个小姑娘实是太宽容了,什么都不和她计较不说,还夸了一顿。” “计较什么呢?”长公主淡淡道,“元昭一个原则大过天的孩子,为了她什么规矩礼法都不顾了,这是真动心了。两情相悦的感觉有多美好,我心里清楚,他能遇到心上人,是何其难得的缘分。别说这个姑娘是个江湖骗子,哪怕她是个杀人犯,我都会帮元昭留下她。” 窗外,双靥如花的女郎折下一朵粉梅,踮起脚欲簪到郎君鬓上。郎君无奈地笑着,低下头方便她够到。 长公主看着看着,眼睛湿了。 这孩子爱人的方式,像极了驸马。 “要是驸马还在就好了。”她喃喃道,“我多想他和我一起看这一幕,阿棠长得像阿微,驸马一定满意她......” 第114章 登沈府“夫君,他骂我。” 沈府今日迎来了稀客。 客人虽有拜帖,但在沈家家主眼中看来,仍是不速之客。 正堂内,沈执柔正襟危坐,脸色如同钟京冬日里不散的阴云,格外僵硬。沈宣面色苍白,垂头看着青灰的地面,石像一般动也不动。女主人宋蓁一如既往地友善有礼,命丫鬟为客人奉上热茶。 这来做客的,便是晏元昭与阿棠了。两人一着青,一着绯,安然落座。 沈执柔缓缓开口,“原来晏大人从河东带回的外室就是此女,看样子,你并不打算追究她的罪行。” “不错,我与阿棠夫妻一体,自然将前事一笔勾销。我希望沈尚书也不要再追究她假冒令嫒的事。”晏元昭淡淡道。 “这个亏沈家认了,没有兴趣自找麻烦。”沈执柔沉声道,“但老夫想问,晏大人刚才说的夫妻一体是何意?你今日前来,不会是要告诉老夫,你打算让这个江湖女子继续冒充沈家女儿,做你的夫人吧!” “是又怎样?”阿棠笑吟吟地反问。 沈执柔冷冷看她一眼,继而目光转回不置可否的晏元昭,“老夫不同意。这场闹剧已持续四年,该收场了。此女诡计多端,招摇撞骗,不三 不四,晏大人鬼迷心窍地庇佑她,沈家却不想再与她沾上半点关系!” 阿棠转脸看向晏元昭,委屈巴巴的,“夫君,他骂我。” 晏元昭对她笑笑,抬眼换上副冷面,不客气道:“沈大人,你出言侮辱本相夫人,可是在对本相不敬?” 他拿官位压人,沈执柔心里一阵憋屈,却也没办法,咬牙回道:“下官失言,还请晏相莫怪。只是老夫的亲女尚下落不明,怎能接受他人一直冒充——” 沈宣端着茶杯的手抖了一下,溅出两滴茶水。 “行了,刚才就是吓一吓你,你以为我想和你们沈家沾关系?”阿棠打断他,“我就是一直没阿爹,也不愿让你做我阿爹!” 沈执柔被她呛声,愈发窝火,却又叱不得她,只两眼盯着晏元昭,“晏相何必一再放任妇人开口?老夫只想知道晏相作何打算。” “内子的意思就是本相的意思。”晏元昭冷冷道,“我也不想再同沈家保持姻亲,今日来就是要彻底解决此事。” “现在外界都知晏某夫人久病,本相打算对外讲一个故事,在为夫人求医问道多年后,晏某夫人得遇机缘,被一道医妙手回春。道医看出夫人与道家缘分,欲度化她入道门。因而我与夫人和离,放她去做女冠,沈氏女从此销声匿迹。” 晏元昭与阿棠讨论多时,选了这个法子。大周道风浓厚,也有妇人与夫和离,出家为道士的情况,更何况沈五娘曾在崇真观待过五年,说她有道缘,合情合理。 沈执柔皱了眉,听他的意思,是真要弃了“沈五娘”,逾规越礼地娶这个江湖女子。 天家贵胄,竟被女色迷惑至此。 这段虚假尴尬的姻亲一直让他如鲠在喉,纵是“女婿”高升宰执,他也巴不得赶紧解除。但现在看晏元昭直截了当地提出切割,话里话外透露着对沈家的嫌弃,沈执柔又是一阵气堵,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哼了声,“何苦大费周章,依老夫看,直接让她久病不治离世,更为方便。和离不过是换了种说法的休妻,我沈家凭什么要多一个和离的女儿!” “那本相凭什么要多一个亡妻?若让她离世,还需办丧礼,准备棺椁送入晏家祖坟,这何尝不是一种大费周章!” “麻烦一时强过麻烦一世。晏大人不愿辛苦,却把难题推给了沈家,不让她离世,沈家岂不还要一直维系着这个谎言?” “沈尚书,你可别忘了你真的有这么一个女儿。”晏元昭提醒道,“她只是下落不明,不是真的死了!” “她是老夫的女儿,合该由老夫来安排处置,而不是任你插手!”沈执柔越说越气,下颌稀疏的胡须抖了起来,“晏大人,你虽贵为宰执,却也无权做主老夫的家事。四年里我沈家配合你的谎言,已是仁至义尽,这回不会再听你的了!” 阿棠听得烦了,抱胸看向坐她对面的沈宣。他看起来,愈发不安了。 晏元昭抿紧唇,“沈大人,本相是来告知你,而不是来与你商量的。说是沈家的家事,那不如也问问令郎怎么想,他可是与沈五娘关系亲厚的兄长。” 沈宣脸色已白得不能再白了。 “父亲,您就听晏大人的吧。”他痛苦道,“别让阿棠死去,她没有死啊......” “她失踪这么久,难道还能回来?就算回来......”沈执柔想说只会让事情更难办,然而此话终是太无情,他没有说出口。 阿棠拉拉晏元昭的袖子,“我想走了。” “听你的。”晏元昭起身,看向沈执柔,“就这么定了,沈尚书若有异议,先和令郎好好聊聊吧。” 说完牵着阿棠,施施然出了门。 沈执柔无可奈何地看着两人离开,转过头来,见沈宣满脸哀色,怔忡难言,不由叱道:“你是哪里不对劲了?” 那边儿阿棠和晏元昭沿着游廊出沈府,阿棠忽伸头往左前方廊柱探去,“小桃,是你吗?” 廊柱后走出一梳着妇人头的女子,桃心脸,月牙眼,正是小桃。 小桃有些害怕地看了一眼晏元昭,然后欢欢喜喜地唤了一句阿姐。 “我猜着是你来了,就偷偷来等你。”小桃小声道,“阿姐,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阿棠也感慨:“我也是。今天不太方便,明儿我下个帖子给你,邀你来家里做客,咱们一起聊个三天三夜!” 小桃面露惊喜,用力一点头。 她的阿姐,真有本事啊。 此次事后,沈执柔并没有再向晏元昭表示过反对,一切按计划进行。期间又有一事发生,让阿棠和晏元昭始料不及。 静贞在城外的庄子待了一段时间,忽有一日避开下人,留书一封,悄悄走了。她独自离开,并未带上儿子。 信写得简短,只有寥寥几句,说她欲追随裴简而去,阿谦如何,一切由命。 阿谦不知母亲已舍弃他,每日问下人,母亲去了哪里,为何还未回来。 消息传来,阿棠落了眼泪。 后来晏元昭将此事告知沈宣,沈宣当场晕厥倒地,醒来后哭泣甚久,郑重提出,他想收养阿谦,请晏大人帮忙。 晏元昭反复思量,将阿谦送到沈宣那里,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沈家与裴家素无来往,沈宣为人低调,官位不高,膝下孩子又多,阿谦过去很安全,不会被人怀疑身份。沈宣愧对静贞,更会尽他所能地对阿谦好。 只是想到沈宣的懦弱性子,晏元昭没有立即答应,反问沈宣如果他父亲反对该怎么办。 沈宣说他一定会让父亲同意。 那是阿棠第一次见沈宣说话的语气如此坚定。 懦弱久了的人,也能勇敢一回吗? 又过了一段日子,沈宣真的派人把阿谦接走了。晏元昭和阿棠提起此事时,说沈宣被父亲请了家法,打了一百杖,以此换来了阿谦。 “他要是早这么硬气,静贞何须受这么多苦......”阿棠怔怔道。 晏元昭凝目不语,抱紧了阿棠。 那天刚好是裴简死后百日。 ...... 诸事匆匆过去,转眼即是新年。 陆子尧从东都回来,小住公主府。他心明眼亮,渐渐发觉阿棠和晏元昭的‘病夫人’的事有猫腻,长公主又几次不慎说漏了嘴,最后便是最能扯谎的阿棠也在他面前圆不过去了,索性把当初假扮沈娘子嫁给晏元昭的事和盘托出。 饶是陆子尧见多识广,也为这个离奇的故事咋舌不已,反应过来后开始找晏元昭算账。 “臭小子,在庆州骗了我这么久,你好意思!” “并非有意欺瞒先生,只是迫不得已......” 阿棠笑道:“陆先生,他就是觉得丢脸,不好意思说。您别怪他!” “嗯?你还护上了?”陆子尧瞪她,“骗老夫的不也有你一个,你那词儿一套套的,什么和他正头夫人云泥之别,睁眼说瞎话,净看我老人家的笑话!” 第133章 “哎呀那都是话赶话,我嘴上骗您,心里可不好受了。” 陆子尧依旧吹胡子瞪眼,“你俩想想,该怎么给我赔罪。” “得赔得赔。”阿棠眼珠一转,拉着晏元昭到一旁,和他说了几句话。 晏元昭的脸泛起了古怪的红。 阿棠又悄声叽咕一阵,拉着他袖子撒娇,最后晏元昭勉强点点头。 他一本正经道:“陆先生,作为赔罪,我们夫妇陪您喝酒。” “喝酒?”陆子尧奇道,“阿棠可以,你行么?” “他可以的!”阿棠抢来话,“不过他只陪两杯,剩下的我陪您喝。我们可以一边喝,一边欣赏他醉后的样子,权当助兴。” 陆子尧来了兴致,“元昭醉后,是什么样?” 阿棠只嘿嘿笑,“反正不会让您失望。” 晏元昭叹了口气,闷声道:“要让先生见笑了。” 第115章 识琴声阿棠两眼发直,只觉天都要塌了…… 晏元昭与沈氏女和离之事,迅速传扬出去。 神秘的沈氏女久卧床榻,一朝病 好后和离入道,又偏巧赶上晏元昭外室进府的时机,不少人心里泛起了嘀咕,猜想其中恐怕有些联系。 然而晏元昭面上一派坦荡,沈家也平平静静,沈氏女从头到尾不露行踪,众人的议论便如石入水,只冒出来点儿声,就旋即沉底平息了。 倒是钟京有些高门为自家女儿盯上了晏相续弦的位子,央着和长公主母子说得上话的命妇居中做媒。 无一例外,全碰上了钉子。 他们心道,听说晏相当初娶妻时,千挑万选才相中了沈氏女,结果娶回来是个病的,莫非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对待续弦才更加慎重。 于是耐着性子等下去,不管怎样,晏相年纪轻轻,膝下也无子嗣,总是要续娶的。 可等着等着,却等来了晏相将外室扶正的消息。 众人惊掉了下巴,堂堂宰执,抬一个无父无母无门第的孤女做正妻,岂不滑天下之大稽?一时间,批他离经叛道、蔑视礼法的声音甚嚣尘上,还有御史上了折子弹劾,新帝看过折子,叫来自家外甥叱了几句了事。 有那上了年纪的人,想起当年长公主追求驸马的事,若有所思,以前都道是晏相克己复礼,身上不带一点公主霸道骄纵的影子,现在看来,母子俩在婚事上的任性妄为,可不是一脉相承么? 外界物议如沸,公主府内却是岁月静好。 三月春和景明,杨柳如烟,晏相夫妇与长公主、陆子尧齐聚府内轩亭。轩中置着一张桐木七弦琴,琴身上了年头,一眼名贵不凡,随着晏元昭的拨弄调试发出一声又一声的低鸣。 晏元昭自父亲身故后将琴束之高阁,多年过去,长公主精神渐平稳,不再抗拒琴声。阿棠有心想见识一下小晏郎君抚琴的风采,哄得他松口把琴搬了出来。而在座的两位长辈,却是欲借琴音,怀念故人。 晏元昭挽了袖,清心静念,修长手指滑上琴弦。 悠悠的琴声从指下荡出来,不是浑厚宽广的路子,而是空灵清亮的,好似山涧里的泉水,温柔地流淌过耳。 晏郎君不苟言笑,沉稳持重,琴声却轻盈柔软。 他抚琴的手自在悠游,挺拔的腰像鹤一样漂亮,春光落在他鬓旁,姿容无双。 阿棠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她一心不能二用,欣赏人就没法分神听曲儿,听了曲儿就顾不上看人,颇为苦恼。 一曲终了,长公主貌伤神悴,陆子尧也有些怅然,两人都没说话。 只有阿棠积极捧场,“夫君这支《碧落白云曲》弹得真好,尽得曲中飘渺意,听着好像漫步在云间似的。” 晏元昭头微歪,“你怎知道这首曲名唤碧落白云?” “你忘啦,我阿娘是琴师,我识得的琴曲可不少。”阿棠理所当然道。 “可是《碧落白云曲》乃是玉溪先生晚年所作,所传者仅两位弟子,听过的人寥寥无几。”陆子尧回过神,疑惑道,“你怎可能听过呢?” “真的?”阿棠懵了,“我阿娘就会弹啊。” 陆子尧和长公主脸色一变。 “令堂是认识阿微,还是认识翊钧?”陆子尧奇道,“竟如此有缘分,甚至你面容还尤其肖似阿微......” 晏元昭豁然明白,陆子尧先前提过的与阿棠相像的红颜知己,原来就是父亲的师姐秦微。 “阿棠,和父亲同门学琴之人姓秦名微,乃故秦相的女儿。”他道。 阿棠点头,“我听永安公主提过她,原来她姓秦啊。” 怪道公主当时没有介绍她家门,秦家巨贪,臭名昭著,被抄家后百姓人人叫好,秦微的处境想必很尴尬。 晏元昭心念一转,隐约冒出一个猜想。 “你母亲遭难失忆,流落江南,你又和秦微娘子长得像。”他直言道,“会不会令堂就是这位秦娘子?” 此问一出,在场几人都是一愣。 阿棠道:“她不是已身故了吗?” “她于泰康十五年投水,却一直没有找到尸首。”晏元昭道。 “泰康十五年......”阿棠沉吟道,“我就是这一年出生的。这一年春天的时候,阿娘被人在河滩上发现救起,她失掉了记忆,从北方流浪到了南方。这么说,我阿娘确实很有可能是这位秦娘子。” 陆子尧从席上站起,冲到阿棠面前,“令堂真是阿微?她失忆了,不知道自己是谁?” “陆先生,先别急。”晏元昭看向阿棠,“我再弹几曲,你听一听,看看识不识得。” 阿棠轻轻点头。 晏元昭信手弹了几支琴曲片段。 《玉笙》、《寒庐》、《兼济》、《濯缨曲》……阿棠一曲一曲给出了名字。 晏元昭停止弹奏,表情复杂,“这些都是玉溪先生所作,比《碧落白云》还要更不常见。” “我阿娘全部弹给我听过……”阿棠怔怔道,“她确实曾在山上学琴,她说过,她学琴的山上有一片棠树林,花开时特别美,我的名字就来源于此。” “是阿微,就是她!”陆子尧大声道,“这是夷山的棠树林没错,阿棠,你是阿微的女儿啊!” 阿棠素知她阿娘出身不普通,但身份特殊至此,还是令她无比震惊。 她下意识地去看晏元昭。 晏元昭把她的手拢在掌心,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长公主幽幽道:“我就知道秦微不会那么轻易地死在河里。你是她的女儿,真奇妙。” “阿棠,你快说说,阿微她记忆恢复没有?这些年过得怎么样,现在又在哪里?” 陆子尧疾声问完,忽然想起阿棠说过自己一人漂泊江湖,那秦微岂非…… 果然听到阿棠答:“陆先生,我阿娘在十六年前就去世了。她记忆恢复了很多,但她不愿和我提起她的过去,我也不能确定她有没有都想起来。” “她……她怎么去世的?”陆子尧颤声问。 阿棠沉默一瞬,而后道:“病故。” 陆子尧黯了眉眼,“罢了,还好她留有一条血脉在世上。你……你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对阿微好不好?” “我没有父亲。”阿棠对着陆子尧道,“阿娘是怀着我被人救起的,她在投水时就有身孕了,只是她当时不知道。陆先生,我阿娘为何要投水,我父亲又是谁,您知道吗?” 闻言,陆子尧刹那间如挨一重击,面露痛苦,颓然坐下。 阿棠看他神色有变,眼儿一眨,“陆先生,该不会您是我父亲吧?” 陆子尧苦笑,“我没有这个福分。” 他求救般地看向脸色同样不好的长公主,“长公主,您怎么看?” 长公主深深蹙眉,“我们想的答案一样,不是吗?以秦微的性子,恐怕不会再有旁人了。” “阿棠,你转过脸来,我看看你。”长公主命令道。 阿棠从她所言。 长公主的一双凤眸好似一把刀,将她面上五官仔仔细细剖开检视了一番。 阿棠眼见着她脸上冒出怒火。 片刻后,长公主移开眼,恨恨地向旁啐了一口。 不会是…… 阿棠心里陡然又蹦出一个猜测。 秦微和驸马为师姐弟,同门学琴必然情谊深厚,而长公主明显不太喜欢秦微,现在反应又这么激烈,该不会,该不会她父亲是晏驸马吧! 阿棠两眼发直,只觉天都要塌了。 晏元昭道:“母亲是发现什么了?阿棠父亲我可认识?” “你别问了。”阿棠苦涩道,“我不想知道父亲是谁了,母亲肯定还有一些关于父亲的记忆,但她从来没提过。她不想叫我知道!” 她把晏元昭的手往他怀里一摔,声音竟带上了一点哭腔。 晏元昭忙安抚她,“阿棠,你别急,我不问就是了。” 阿棠看他茫然的样子,心道他还傻傻地半点没猜到呢,她又委屈又害怕,越想越绝望,倾身就要往他怀里钻。 第134章 晏元昭实在担心她, 也顾不得还有长辈在场,搂了她到怀里,给她暖意。 阿棠甫进他怀,又想起什么,抬起头来认真瞧了晏元昭的脸。五官和她的没一处像,怎么看俩人都不似兄妹。 压在她心上的大石轻快了一大截。 瞎担心。 她舒出口气。 那边长公主也终于从情绪里拔出来,淡淡道:“我大致能猜得出你父亲是谁,此人我们都认识。如果真的是他,我想你母亲也确实不愿意告诉你。” “因为你母亲当时投水,就是因为他!他辜负了你母亲的情意,不肯接她进府,你母亲心高气傲,愤而投水自尽。” 陆子尧叹了口气,走远几步,不肯再听了。 “所以我父亲是个负心汉。”阿棠咬牙道,“我也一直这么猜。” “可您说我认识他……”阿棠努力回忆,“我见过的钟京人实在有限,符合年纪的就更少了。” 长公主摇摇头,眼含一丝悲凉,“此人便是沈执柔,你曾喊过他几声父亲。” 阿棠瞪大眼睛,失声叫道:“您说什么!” 第116章 天赐予入夜了,他得伺候她了。 秦微与沈执柔的那段情,开始得很早。 泰康五年,沈执柔初从河东来京应第,拜如日中天的秦相为座师,结识了豆蔻年华的秦微。沈执柔做派严谨,举止有度,慨然有古君子之风。其他读书人纷纷向秦相奉上钱财以求官途时,沈执柔不屑为之。 他没能得秦相青眼,却得了秦家娇女的赏识。 秦微年十四,好诗书,善鼓琴,志高洁,小小年纪便有女君子之称,是秦家长出来的一朵奇姝。 两人互通款曲,然而秦相嫌沈执柔门第不高,不同意这桩婚事。沈执柔愤而转娶他人,秦微心灰意冷,上了夷山拜玉溪为师,苦学琴技,甚少回家。 她在夷山几年,山水逍遥,与两位老人和晏家郎君相伴,还结交了一位少侠,安恬又自在。 熟料一朝风雨起,秦家大厦坍塌,女君子没入了教坊司。日子当然难过起来,她从前名声有多大,现在处境就多尴尬。哪怕有晏翊钧和长公主为她撑腰,让她保全清白,不用以色侍人,她陷在泥淖之中,弹着供人取乐的曲子,被男人以赤裸裸的眼光打量,仍倍感煎熬。 就是在这段日子里,沈执柔重新出现在了她的世界里。 他尊重她,怜惜她,静静听她弹奏雅音,还把她当从前的女君子、秦家的掌上珠看。旧情慢慢地复燃,燃到秦微终肯将身心托付。 泰康十五年,晏翊钧从铁鹘出使归来,为贺两国和平,皇帝大赦天下。秦微也得以脱离贱籍,重获自由。 可恰恰在此时,秦微与沈执柔见了一面后,便负气出走,直接投了河。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沈执柔没有说他和秦微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言辞里尽是懊悔,多年来一直放不下秦微。后来驸马去世,长公主将家中旧琴谱,包括秦微遗留下的一些,全都给了他,阿棠能在沈家看到晏元昭的琴谱,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长公主在讲述这些的时候,阿棠感觉像是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 秦微身上有一些她阿娘的影子,比如博学,比如刚烈,至于“女君子”这等称号——阿棠回忆起小时候她被邻家小孩欺负,她阿娘拿着根晾衣的竹竿气势汹汹地找隔壁算账的样子,觉得实在相去甚远。 还有,她阿娘怎会看上沈执柔这样的伪君子?明明她欣赏的是潇洒不羁的男子,最讨厌酸腐文人。 阿棠对着铜镜反复看,始终没能在自己这张讨喜的小脸上,找到沈执柔的一点痕迹。 “我真是他的女儿?”阿棠再三问。 长公主道:“是的可能有九成,恐怕你要当面问他才能确定。还有一件很讽刺的事,他不喜沈五娘,是因为五娘生母和你母亲长得相像,他把那个丫鬟当成了你母亲,才有的五娘。大概觉得愧对你母亲,他迁怒五娘,当初阻拦婚事也是因为这点。” 阿棠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恶心,她想起了静贞,想起了沈执柔对她不掩厌恶的眼神。 她咬牙,“不管是不是,我都不认这个阿爹。” 长公主赞同,“没有认的必要。” 陆子尧灌了自己一杯酒,“我只认你是阿微的女儿。” 晏元昭塞了个金桔到她嘴里,“继续做阿棠就好。” 不过,这一天之后,阿棠思考了一阵子,还是决定给沈执柔去一封信。 她不想认这个父亲,但是她想弄清楚母亲投水的具体原因,如果真的是沈执柔负心,她要替母亲找他算账。 沈执柔看了信,很快来到公主府。 让沈执柔相信她是秦微的女儿,不是一件容易事。沈执柔认为她在信口雌黄,仗着与秦微面容相似,编出一套谎言骗他,以达到她不可告人的目的。 直到阿棠条理清晰地列出一项项证据,沈执柔终于肯信。心神巨震之下,双腿发软,清矍的脸涨得通红,半天说不出话。 “那你,你就是我与阿微的孩子,阿微四月投的水,你十月降生,错不了......我那时不知道她有孕......”他低声说道,面上悲喜交织,再也没了昔时的沉稳严厉。 “我知道了,这不重要。”阿棠飞快道,“我想问你,当初我娘为何要投水,是因为你与她发生了争执?” 沈执柔沉默片刻,“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你是我和阿微的骨血,我会将你计入沈家族谱,好好补偿你。也让阿微在天之灵,能够安心。” 阿棠翘着二郎腿,嘴角抽了抽。 又听沈执柔皱眉道:“你这副德行,实在不像我和阿微的孩子。” 阿棠冷笑一声,“要是像你,可就糟了。你沈家的族谱谁爱入谁入,我不稀罕。我和你废话那么久,就是想知道我阿娘因为什么投的水,你不愿告知的话就请回吧。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沈执柔颧骨耸动,但看到阿棠那双和秦微一模一样的眼睛后,又把怒气压制下去。 他和秦微有一个孩子留在世上,已是上天恩赐。 “罢了,阿微流落在外,孤身抚育你不易,你德行有亏,忤逆长辈,为父不和你计较。你一时不愿认沈家,我可以等,你会想明白的。” 阿棠眉一扬,“谁要听你在这里放狗屁。你不回答我问你的问题,就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沈执柔一拂袖,“污言秽语!” “既然知道是污言秽语,你还在这里待着干什么,找骂吗?” 沈执柔咬着牙,手指半天阿棠,又颓然放下,重重哼了一声。 半晌,他转过脸,缓缓道:“当时你母亲脱离教坊司,想让我纳她进沈府,我那时……没有立刻答应。谁知她当晚就投了水!” 阿棠一听,就知道“没有立刻答应”已经是他粉饰后的话。母亲那般清高的性子,如若不是沈执柔当初给过她承诺,她怎么可能将身子予他。 提上裤子不认账,这就是她这个便宜阿爹干的好事。 阿棠怒瞪着他,一字一顿,“你走,你不是我父亲,以后我不会再见你!” “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你母亲知道你这么任性吗?你身体里流着沈家的血,你就是沈家的人!” “母亲?”阿棠忽地一笑,“刚才没和你说清楚,母亲后来已恢复了记忆。可我好几次问她我父亲是谁,她都不告诉我,只说我父亲是个负心薄幸、唯利是图之人,没有必要叫我知道他的姓名,他的姓氏,我不承也罢。” “我不认你作父亲,就是遵从母亲的意思。沈大人,你的阿微早就忘记你了,母亲和我过得很好,虽然日子清苦些,可她很快乐,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看来她投水也不见得是件坏事,你说是吧?” 她一番话说完,沈执柔目眦欲裂,手颤抖着捂住胸口,木着脸,终于再说不出一个字。 沈执柔蹒跚着步子离开前,阿棠最后再看了一眼他的脸,还是看不出和她有哪里像。 晚上晏元昭回来,她窝在他怀里,和他讲了她和沈执柔的这段对话。 她道:“我想好了,精怪故事里不是有那种喝了就可以怀孕的子母河吗,就当我阿娘漂进了子母河里,喝了口水怀上了我。” 晏元昭忍俊不禁,“好,你是上天赐给秦娘子的女儿。” 他摸摸她头,微叹,“秦娘子也是命途多舛,投水未死,平平安安地生下了你,都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怎么十年后就病故了。若她能活得久一些,你小时候受的苦也能少些。” 阿棠头埋在他胸前,合上眼睛,浴着他身上的棠梨清香,轻声说道:“我阿娘身子一直不太好,总是生病。她咽气前,我趴在她床头一直哭,她叫我别哭,说她虽然要死了,可她会化作这世上的清风明月陪伴着我,以后不管我走到哪,拂过我身旁的风,照在我头上的月,都是她的化身。她要我自在快意地去活,不要被任何事情牵绊住,尤其不要信任男人,不要被男人骗。” 第135章 晏元昭吻了吻她的鬓发,“你做到了。你活得很自在,很快乐,不仅没被男人骗,还把男人骗得团团转。” 阿棠笑了笑,从他怀里爬起来,看着他的眼睛,“要是我阿娘还在,她看到我把你带回去,一定会很高兴的。你长得这么好看,还肯被我骗,她做梦都想不到我能嫁给这么好的郎君。” 晏元昭哦了一声,“这么久了,你夸起我来,还是只会说容貌好看,难道我身上就没别的优点了吗?” “有哇。”阿棠凑到他耳旁,悄声说了句话。 晏元昭脸微微地红了,伸手将半掩的帐子牢牢合上,然后把人端端正正地抱到怀里,一本正经道:“夸人哪有在耳边悄悄夸的,你需当着我面,看着我的眼睛,大声地讲出来。” 这下换成阿棠脸红了。 她咬着嘴唇,只敢盯着他鼻尖,细声细气地道:“晏郎君除了长得好看,床上功夫也好,把人伺候得很满意。” “说清楚,把谁伺候得很满意?” 阿棠不说话了,径直扑上去亲他的嘴。 入夜了,他得伺候她了。 第117章 正文完“阿娘,我有夫君啦…… 暮春的时候,晏元昭带着阿棠去了东都夷山。 卢太傅已年过九旬,比五年前晏元昭见他时,须发更长,更白了。手拄竹杖倚着藤门,雪发与衣袂被风吹得飘起,远远望去,仿佛下一瞬就要羽化登仙似的。 “翊钧,你来了。”他笑眯眯地对晏元昭道。 侍候太傅的小童轻声解释,太傅近来神智不太清醒,常认不得人。 “太傅,我是元昭。”晏元昭试图提醒。 卢太傅置若罔闻,目光滑到旁边的阿棠脸上,倏然一惊,“是阿微啊,阿微,你好久不来看老头子了。翊钧,你怎么牵着阿微的手,这让明昌看到,她该怎么想?快放下!” 晏元昭还有些犹豫,阿棠却是直截了当地丢开他手,嘴角弯成细细一条月牙,毫不怕生,“是阿微的不对,以后我常来看您。” “好啊,好啊。”太傅笑道,“翊钧,阿微,咱们进屋说话。” 太傅不仅认不清人,说起时世,亦是不知有汉,何论魏晋。晏元昭提到驾崩的隆庆帝,他以为是泰康年间的那位,说来说去,半天鸡同鸭讲。 阿棠不以为意,顺着老人的话瞎掰,一连把数位皇帝送上了西天,太傅急得直道:“帝祚短促,乃上天降谕,此周之危兆矣!” “没事,司天台夜观星象,大周马上就能转运,您不用担心。”阿棠轻轻巧巧糊弄过去。 晏元昭扶额,赶忙拾起太傅先前提到的弈棋话头,令童子呈上棋子,两人手谈起来,这才止住了阿棠的信口开河。 太傅记忆虽乱,下棋的功力仍在,半个时辰后,晏元昭和五年前那次一样,被杀得片甲不留。 太傅面露困惑,盯着晏元昭的脸陷入沉思。 阿棠悄声对晏元昭道:“你放水放太多了,不用这么让着太傅,你看太傅不高兴了。” 晏元昭道:“我下次注意。” 在老实承认自己并非样样做得出色和回去苦练弈棋之中,晏元昭当然选择后者。 “不对,不对......”太傅忽作严肃状,“翊钧话变少了,棋艺也变臭了。阿微反倒说得多,笑得也多了。你们两人,是倒转了不成?” 原来阿娘年轻的时候不爱说话,和她熟悉的阿娘很不一样呢,阿棠心道。 太傅又仔细瞧了瞧两人,发现了什么,伸出指头对着晏元昭,煞有介事,“你不是翊钧。” 又对着阿棠,“你也不是阿微。” 晏元昭递去鼓励性的眼神,终于等来了太傅的恍然大悟,“你是翊钧的儿子元昭!” 晏元昭笑着称是,“这是晚辈的夫人,名唤阿棠,她是秦微娘子的女儿。” “阿微都有女儿啦,真好啊,你们两家做了亲,可谓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呐。”太傅乐呵呵道。 听到这话,晏元昭唇角扬得比阿棠还甚,坦荡地点点头,不容分说地又执起阿棠的手。 阿棠倒是有些遗憾,她还没玩够扮演她阿娘的游戏。 “太傅,晚辈最近多有抚琴,您若不嫌晚辈琴技低微,晚辈愿为您奏上一曲,或可略现故人之音。”晏元昭认真道。 太傅闻言惊喜,忙招手让小童把玉溪的琴搬来。 玉溪逝世十多年,他的琴蒙太傅定时擦拭,尘灰不染,弦上也抹了油保养,晏元昭手指一拨,泠泠的声音便滑出来了。 琴音徐徐地散进春风,随风走过山间各处。涧底流淌的清溪渐渐潺湲,天上飘的白云也为之驻留。晏元昭于琴上的天赋,并不亚于其父。 阿棠在府听过许多次他弹琴,这次仍支着下巴,专心致志地欣赏,直至曲终仍觉余音绕梁,悠长不尽。 太傅早在琴曲中段时就阖上了眼皮,嘴角凝着未褪的笑意,身子富有节奏地微微起伏,晏元昭叫了两声,都没应话。 已大梦周公去了。 晏元昭看向阿棠,“莫非我的琴声太无聊,使得太傅睡去了?” “才没有,夫君的琴声天下第一好听。”阿棠眉眼弯弯。 晏元昭捏她脸蛋,“我的琴声是不是天下第一还有待商榷,夫人天下第一嘴甜却是毫无疑问。” 阿棠嘿嘿笑,看了看熟睡的太傅,用口型无声作答,“你亲得多,你说的都对。” 两人轻轻掩门,挽了手出去。 翻过东面的小山坡,入目便是开到荼蘼的棠树林。一树树的小白花压得枝条弯了腰,点点绿意缀在雪海之中,香风过处,涤尽山前万古尘。 “原来这就是母亲说起的棠梨花海......” “是,你曾在我书房中见到的棠梨山景图,画的就是这里。” 踩着湿润的泥土,两人沿着香径,拂去花枝,找到秦微 的衣冠冢。 土丘前生了一茬嫩绿的春草,好似一片绿绒绒的地衣。明亮的草色包裹着坟冢,减去了几分凄凉意。 晏元昭低声道:“我给秦娘子烧了那么多回纸钱,从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称呼她一声丈母。” “缘分天定,便是如此。”阿棠笑道,“我要谢谢你,我好几年都回不了林州一趟,没法给我阿娘扫墓,她在下头的香火全指望你呢。” “是我应该做的。” 两人在冢前燃上细香,并排跪下,给秦微磕了三个头。 阿棠道:“阿娘,我知道你是谁啦。哎,这话不对,我一直知道你是谁,只是不知道你在生我之前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样的人,你好像也一直觉得没有必要告诉我,是因为秦微和我熟悉的你太不一样了吗?” “我现在还在努力适应你的身份,沈执柔老是来骚扰我,我都把他赶跑了,才不承认他是我阿爹。你年轻时候的眼光可真差,怎么就选了他,不选陆先生呢。陆先生问了我许多关于你的事,我都拣好听话和他说,你拿着烧火棍揍我,还有和隔壁大婶对骂这些事情,我都没告诉他,我怕他接受不了,他把你当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呢,上回我说你打水洗衣,烧火做饭,他愣了好一阵......” 阿棠絮絮叨叨说了一箩筐话,晏元昭听啊听,听啊听,死去的梨茸出现了两回,连公主府这个月的新菜式都被她抖出来了,也还没轮到他出场。 他咳了一声,阿棠说得正起兴,没在意。过了一会儿,他又咳了一声。 阿棠于是另起一头,“阿娘,有件最重要的事,我还没告诉你。我有夫君啦,你早我许多年就认识他,他在襁褓里的时候,你抱过他,你和他的父母还是好朋友,起码和他的父亲是。长公主不肯承认你是她朋友,但她一向刀子嘴豆腐心,我想她其实也很惦记你,我和陆先生聊起你的时候,长公主都要找些理由在旁听着......” 晏元昭幽幽叹口气,她就这么把他一笔带过去了。 阿棠余光瞥见他的脸色,心里暗笑,她要讲晏元昭,那得单独和阿娘讲,才不会让他听见。 半炷香后,她把晏元昭支去了棠树林。 晏元昭足足等了三炷香的功夫,才见到阿棠蹁跹着步子过来。 他的心情曼妙起来,阿棠分给他的时间,是其他人加起来的三倍还多。 “说了这么久,不嫌累么?”他若无其事道。 “不累!”阿棠爽声回答,拉上他衣袖,“我忽然想起来,我阿娘和我说起这片林子的时候,提过她曾把一坛女儿酒埋在东头第一棵树下,后来却忘了取,咱们去找找!” 说干就干,晏元昭寻来铁锹,两人围着树刨开一圈土,花了小半个时辰,竟真的找到了一坛重重红封的酒。 两人不由惊喜万分。 晏元昭擦去壶身上的土,“算算年头,最少也有三十年了。” 阿棠启了封,深闻一口,“好香。” 晏元昭看她迫不及待的样子,温声提醒,“回去喝。” 第136章 阿棠抱着酒一屁股坐下,后背倚着树干,“不要,就想在这里喝。这里好美,赏着花吃酒,多快活。” 晏元昭只好依她,席地坐在她身边,“少喝一点,留些给太傅,秦娘子藏的酒,他会很高兴喝的。” “知道啦。”阿棠靠在晏元昭肩头,仰头灌了自己几口。 酒香混着棠梨花的清香萦在晏元昭身周,他闭上眼,静静地徜徉其中,恍然发觉,他原是很喜欢酒味的。 阿棠软乎乎的声音传来,“你陪我喝,好不好?” “我们是来拜访太傅的。”晏元昭垂眼看着女郎亮晶晶的眼睛,好笑道,“你要我在他面前出丑吗?” “唔,那你就喝一口,保管不会醉。” “好吧。” 晏元昭正要接来酒,却见阿棠猛灌了自己一口,随后抱住他腰,亲了上来。 醇香的酒液被柔软的唇舌渡过来,温温地滚进喉咙,一路将甜意浸透心肝肺腑。人却不走,着意地勾他缠磨,一口酒醉不倒他,阿棠另有办法醉他心神。 手掐紧了他的腰,他摁住了她后脑,茜红的裙角被青袍压住,腰带上的佩饰荡进土里。 风吹过来,摇落无数棠梨花瓣,密雪一般盖了两人满头。 晏元昭想,太傅可要迟一些醒来才好。 (正文完)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