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升职手札》 第1章 [古装迷情] 《长公主升职手札》作者:担花【完结】 文案: 成之染之所以成为长公主,是因为她弟是皇帝。 她弟之所以成为皇帝,是因为他们爹是开国皇帝。 他们爹之所以成为开国皇帝……成之染后来反思,大概是因为她比她爹更努力。 成之染出身寒门,一夕之间,社稷倾荡,天子蒙尘。她误上贼船,磕磕绊绊丢了半条命。 没想到回家一看,父亲已飞升为平定叛乱的大功臣,亲族故旧个个飞黄腾达。 她成了庐陵郡公最金贵的嫡长女,飞上枝头变凤凰。 美中不足的是,所有人都期待她做一只养在庭院中的凤凰。 成之染: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只有自己最可靠。 于是,她束发从军,南征北战,执一柄长刀,定万里江山。 从无名小卒到一军统帅,从太平侯到太平公主,再到太平长公主,本以为匡扶社稷,谁料到改换山河。 【食用指南】 1.成长型女主,前期暴躁傲娇小哭包,后期杀伐决断长公主。时间跨度大约二十年。 2.1v1,男主戏份不多,感情线慢热。 3.架空魏晋南北朝,有一些历史原型,私设如喜马拉雅山。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天之骄子、平步青云、女强、励志、成长 主角:成之染(狸奴)、徐崇朝(zhao) 配角:暂无 一句话简介:从寒庶之女到开国长公主。 立意:女儿当自强。 第1章 青萍 承平三年秋,东土京门。 柳元宝站在自家枝繁叶茂的柿子树下,紧盯着枝头黄澄澄的果子,朝上面的人喊道:“狸奴,这一枝你还能够到吗?” 肥大的枝叶间钻出一个小脑袋,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模样,清秀的小脸挂着自信满满的笑:“放心罢,我身手利索着呢!” 柳元宝还是不放心,眼见对方又往高处爬,连忙道:“算了罢,已经摘了这么多!再往上去摔着了,阿母又要埋怨我没看好你……” “让舅母放宽心罢,这棵树我可不是第一次爬!”狸奴说着又攀上了高枝,伸手摘下枝头沉甸甸的柿子,低头发现怀里的布兜已撑得满满当当,只好惋惜地咬了那果子一口,对底下眼巴巴瞧着的柳元宝道:“兜里装满了,我这就下去!” 柳元宝点头道:“你可要小心!” 狸奴倚在树枝上,三下五除二啃完了柿子,正盘算着怎么下去,巷子里突然一阵鸡飞狗跳,劈里啪啦乱成了一团。 柳元宝隔着墙听到凶猛暴躁的狗叫声,顿时一脸好奇:“外面怎么了?” “是宋家的狗。”狸奴利落地把布兜系紧,扒开枝叶爬到了墙头,一眼便看到一人被一条黑毛恶犬穷追不舍,正连哭带叫地扒着巷口的老柳树往上爬,破破烂烂的衣摆被恶犬死死咬住,一时间动弹不得。 “又是这疯狗!上次它差一点咬到我屁股!”柳元宝也爬上了墙头,气鼓鼓地瞪着那黑犬,“那个人好可怜,他可怎么办啊……” “看我的!”狸奴眨眨眼,从腰间摸索出一支弹弓,轻飘飘地跳到巷子里,拾起地上的碎石子便射了出去,正中那恶犬的后腿。 那恶犬吃痛,松开那人的衣摆,恶狠狠地对转着狸奴,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你看什么看?还想再挨我一记么!”狸奴扯满了弹弓,装出比它更凶狠的样子瞪回去。 一人一犬僵持不下,柳元宝大喝一声,从墙头跳下来,做出要冲过来的架势。那恶犬见势不妙,一瘸一拐地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你可吓死我了,它真会咬人的!”柳元宝直到那恶犬走远才松了一口气,心里一阵阵后怕。 狸奴心里也发虚,嘴上却满不在乎:“我才不怕呢!那个……老先生,你没事罢?” 方才被狗追的那人刚从树上下来,寒风萧瑟,吹动他身上破烂的灰袍,大襟上新打的补丁格外显眼。 竟是一副老道的模样。 “狗仗人势,狗仗人势,实在是可恶!”那老道摇摇脑袋,朝二人微微一笑,“两位小郎君真是勇猛过人啊!多亏了小郎君,要不然,贫道的屁股可就开花喽!” “如此小事算不得什么,老人家没事就好!”狸奴心里美滋滋,又问道,“老人家怎么招惹了宋家那家伙?它可是这城里最讨厌的狗了!” 那老道长叹一声,道:“西河宋氏也是京门一方名流了,贫道可招惹不起,只是从他家门前路过,没想到这恶犬竟无缘无故窜出来,追得贫道好生狼狈。” “是了,他家向来不锁门,任由那恶狗到处跑,实在是扰民!”柳元宝深有同感。 狸奴笑道:“以后我们就守着,打到它再也不敢出门!” 清癯的老道手捻着须髯微微一笑,不知从哪里摸出了拂尘一甩,道:“小郎君胆识过人,贫道佩服,不如便为你二人算上一命,就当作这番解难的谢礼了。” 柳元宝一听便来了精神:“好呀!道长快给我算一算!” 那老道有模有样地为他相了一面,道:“将门有将。” 见他惜字如金的样子,柳元宝一头雾水:“道长没弄错罢?我家里都是读书人,不是什么将门啊。” 那老道哈哈一笑:“小郎君,正因为有你才是将门!” 柳元宝还稀里糊涂着,那老道又转向了狸奴。他上下打量一番,啧啧道:“这位小郎君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齿白唇红、眉清目秀,竟然是终身福厚、食禄万钟的贵人之相啊!” 他说话文绉绉的,狸奴一头雾水,认真问道:“道长这是什么意思啊?” 那老道眉头一挑,道:“小郎君将来要做大官呢。” “做大官?”狸奴噗嗤一笑,“道长定是看错了。” “非也非也!”那老道一挥拂尘,摇头道,“贫道行走江湖数十年,从未看走眼。小郎君天生富贵,二十年内必能封侯拜相、位极人臣!” “真的吗?”狸奴拍了拍腰间沉甸甸的布兜,“如果说天生富贵,那为什么我家穷得叮当响,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来招待客人,这大冷天还要我来阿舅家爬树摘果子?” “小郎君,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你命中的福分,可都在后头呢!”那老道越说越来劲,“今日遇到贫道,正是小郎君时来运转之机啊!想当年镇北将军还在草莽中,贫道便一眼看出,他就是未来的京门之主!” 镇北将军徐宝应,正是驻扎京门的宣武军统帅,在京门内外称得上家喻户晓,连黄口小儿都能说出他当年大败北周贺楼氏的丰功伟绩。狸奴之父成肃便是宣武军中的小小司马,休暇时回到家中,也常常说起那位徐大将军的故事。 狸奴对这些熟悉得很,于是“哦”了一声,笑嘻嘻问道:“那道长看我,将来也会是京门之主吗?” “岂止岂止!”那老道抖了抖透风撒气的破烂道袍,一脸严肃地俯身道,“镇北将军的命数可算,小郎君却深不可测。将来飞黄腾达之时,前途不可限量呐。” 狸奴听他说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盛满了笑意:“可道长料事如神,怎就没有看出,我才不是什么小郎君呢?” 秋风卷着巷子里的枯叶沙沙作响。那老道一时愣住,再细看这孩童的眉目,不由得大吃一惊:“怎么可能!这……” 柳元宝哈哈一笑:“道长看清楚了?人家可是女郎哎,哪有什么乱七八糟做不做官的事嘛!” 见老道一时语塞,狸奴抬头看了看日头,摆手道:“天色不早了,我还得赶紧回家,这时候说不定客人都来了!” 柳元宝跟她道了别,回头见那老道还念念叨叨地站在原地,以为他深受打击,便摸摸脑袋道:“道长,谁还没有个马失前蹄的时候,给我阿妹看的不准,说不定我这个是准的。” 那老道一瞪眼,满不在乎地甩了甩拂尘,道:“谁说女子不如男?你等着瞧罢,我老道就没有算错的时候!” 柳元宝努努嘴:“那就借道长吉言了。” 那老道不语,飘然而去。 ———— 狸奴一溜烟跑回家,前脚刚进门,便听到堂屋里传来阵阵谈笑声。 母亲柳氏从厨房过来,接过她手里的布兜,略略有些惊奇:“摘了这么多,怪不得去了这么久。” 狸奴探头往堂屋那边瞅了瞅,问道:“客人已经来了吗?” “可不是呢,”柳氏端来水给她洗脸,低声叮嘱道,“这次除了你见过的高将军,还有徐大将军的外甥——一位姓江的郎君,他可是做过太学博士的人。待会儿进去须得老实点,莫要失了礼!” “太学博士?”狸奴歪头道,“比二叔还要厉害吗?” “你二叔是在国子学读书,自然比不得人家,”柳氏给她擦擦脸,道,“而且这位江郎君一早就受徐大将军栽培,与宣武军的一般武人不同。” 第2章 “能有什么不同啊……”狸奴嘟囔着,悄悄溜到门口张望,一眼便认出了当中的红脸将军。此人姓高,四十出头,大嗓门透露着军中人士的豪武之气。阿父是他手下的司马,两人休暇时偶尔来家里吃酒。 目光移到另一人身上,狸奴不由得呆住。那人二十上下,长身玉立,生得面若刀裁、眉如墨画,一袭青衫纤尘不染,举止投足间尽是自在爽利。 狸奴自幼生长在京门,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好看的郎君。平日里在街头巷尾遇到的宣武军士,长年累月地操练,个个晒得黝黑,没一个这样白净的。她一时间竟看痴了,扒着门框半天没动弹。 堂中人犹自谈笑风生。高孝先器重成肃,因着近来海寇作乱的缘故,有意举荐他到宣武军统帅徐宝应麾下,便张罗了一番,请来了徐宝应的外甥江岚。 江岚数月前才离开太学到军中历练,也乐得结交些有能耐的武人。高孝先与他阿舅徐宝应是宣武军中的旧识,这次被他邀请到成家,与大郎成肃和三郎成誉两兄弟意气相投,甚是欣喜。 他端起茶盏轻呷一口,似有所感,侧首看向门口,正对上孩童呆呆的目光,不觉莞尔。 成肃也看到了狸奴,扬声道:“狸奴,还不快过来见礼?” 成家的堂屋不大,被午后的日光镀上一层灿烂的光辉,晃得人心头一动。狸奴依言向众人见礼,又忍不住偷偷瞧了瞧那青衫郎君。 江岚盯着她的脸疑惑了一瞬,问成肃:“成司马,这是……?” 狸奴收拾得匆忙,此时还是一副大大咧咧打扮,一身朴素的粗布衣裳,乌黑的小发揪随意地扎在脑后。成肃尴尬地笑笑:“此乃小女。在下家中唯有一女,从小体弱多病,向来是当作儿郎来养活的。” “哦?”江岚似乎颇感兴趣,又问他,“那令爱可起了官名?” 成肃干咳一声,道:“狸奴,告诉江郎君,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成织染,‘织花染色’的‘织染’。”狸奴大声回答,还用手比划着笔画,结果那“织染”二字极为复杂,她写着写着便糊涂了,只得讪讪地红了脸。 “倒也不必在意这些,”江岚轻轻一笑,摸摸她的小发揪,问道,“小娘子平日里当真是做些织花染色的活计么?” 狸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不喜欢做那些,也就是织布时给阿母和叔母打打下手,平时都是跟三叔出城砍柴打猎。” 她三叔成誉适时地帮衬道:“狸奴玩得一手好弹弓,天上飞的,地上走的,一打一个准。” “玩弹弓?在小娘子里可真是少见,”江岚讶异地挑了挑眉,又笑道,“你可会射箭?” 狸奴摇摇头。京门尚武,军士之家往往通家习武,成家三兄弟除了二郎成雍文弱些,成肃和成誉都是弓马娴熟的武人。可弓箭毕竟是杀伤力极强的军器,他们从来不准狸奴乱碰。 江岚勾唇一笑,唤随从取来一把弯弓。弓身遒劲,看得出造价不菲。 院子里有茅草扎成的靶子,挂在枝叶飘零的梧桐树上。江岚站在屋门口弯弓搭箭,“嗖”的一声,一发中的。 弓弦的震颤声还在耳边作响,狸奴望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一脸艳羡。 江岚把弓递给她:“小娘子来试试看?” 狸奴望向成肃,对方并没有制止。可眼前这张弓对于她的身形来说,无疑过大了。 “记住了,千万不要放空弦。”江岚站在狸奴身后,手把手地教她如何弯弓搭箭。狸奴偷偷抬眼,瞥到对方好看的睫毛如同纤长的鸦羽,激动得心头一颤。 江岚托了托她的手肘,道:“可以了。” 狸奴连忙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紧盯着靶心,巨大的张力使她的臂膀微微颤抖。 “嗡——” 利箭离弦,直指靶心。 她瞳孔陡然一缩,指尖传来余震的触感。 “好准数!”江岚拍拍手,笑道,“再来!” 狸奴鼓足劲,又连射了几箭,箭镞密密麻麻地挤在靶心。江岚暗暗称奇,扭头对成肃道:“成司马,令爱天资聪颖,将来于武道必有一番作为。若是囿于织花染色,岂不是可惜了这身本领?” “郎君过奖,”成肃笑道,“小女雕虫小技,让郎君见笑了。” “虎父无犬女。”江岚摇摇头,故意将“虎父”二字咬得重。 成肃哈哈一笑,又听对方道:“这样机灵的小娘子,配上‘织染’二字有些匠气了。” 成肃眉头一挑:“还请郎君赐教。” “不如改一字——”江岚用木棍在地上写了大大的“之”字,“成之染。” 狸奴盯着这遒劲的笔画,只觉得这位江郎君确实有水平,改了字比原来简单得多,写起来应该更方便。 成肃胸无点墨,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偏生读书多的二弟还不在家,一时间颇有些窘迫。 片刻静默后,成誉开了口:“郎君这一改动,当真有点铁成金之妙。清河崔氏有崔之敬,范阳卢氏有卢之恒,如此神来一笔,竟让我寒门敝户浸润了士族遗风。” 江岚笑道:“三郎君过誉了。我听说东郡成氏也曾是中原大族,如今虽流寓京门,依旧是可堪大任的栋梁之材。世道艰难,这次南下平乱,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若能为圣上分忧,为朝廷解难,何愁不能复现往日的荣光?” 如今朝堂之上,相王把持朝政,世家占据高位,他们一帮出身宣武军的寒门庶族,聚居京门,无依无靠,唯有军功权势才是立身之本。成肃一抱拳:“借郎君吉言,成某虽不才,必不会辜负郎君器重!” 狸奴听不出其中门道,待送走了客人才问道:“阿父这是要出征了么?” 徐宝应只有江岚这一个外甥,向来是比儿子还要看重。既然他放了话,成肃便知道升到徐宝应麾下是板上钉钉的事,出征也指日可待。 他从军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有机会上战场,正是满腔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言语间也轻快了许多:“是啊。已经冬天了,这次出兵打海寇,估计明年才能回来。狸奴在家要听你阿母的话,如今世道不安定,少出去上蹿下跳。” 柳氏在生狸奴时伤了身子,这些年来再没能怀孕,郎中说以后也不行了。夫妻两人感情好,就这么一个孩子,成肃虽遗憾是女儿,也忍不住娇惯着。 上战场是怎样一番境遇,狸奴从前听隔条街的独臂老兵说过。那人曾跟着创建宣武军的谢峤将军击败过北方的胡骑。沙场上的刀光剑影在他脸上留下了可怖的疤痕,而那条空空荡荡的袖管,就是七星山一战从尸山血海中站起来的代价。 狸奴被他张牙舞爪的描述吓得连做了好几天噩梦,如今却仿佛看到了阿父的未来,一汪泪花便涌到眼眶里:“战场好危险,不去不行吗?” 看到女儿这么关心自己,成肃心里无比欣慰,顿时笑逐颜开,可转念又想到这些年蹉跎军中,竟没能好好疼爱这孩子,不由得有些内疚。他把狸奴抱到膝上,耐心道:“怎么能不去呢?狸奴,富贵险中求。若不能挣得功名回来,指着阿父一点俸禄,怎么养活这一大家子?” 狸奴哑然,这些年家里只算得上温饱。她隐隐约约听阿母提起,为了供养二叔在国子学读书,家里连给三叔娶亲的钱都拿不出。再想到阿母手掌上厚厚的茧子和一年到头经久不息的札札机杼声,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只不住地掉眼泪。 成肃安慰道:“其实这次去清剿海寇,也不像故事里两军交战那么难。那些人都是些落草为寇的闲散游民,比不得宣武军的将士勇猛。阿父的本领,狸奴还信不过吗?” 狸奴带着哭腔道:“那阿父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成肃点点头:“放心罢。” 承平三年岁末,千里之外的旧都洛阳沦落于关中宇文氏之手,淮汉以北诸城纷纷倒戈。大江上游的重镇荆州饥民流散,颍川庾慎终乘虚发兵,一举击杀州牧,称霸上流。海寇张灵佑祸乱三吴,斩杀朝廷命官数十人,乘胜径进,剑指金陵。朝廷军旅数起,国用虚竭,执掌朝政的琅邪王苏弘景却终日沉迷于声色犬马,聚敛不已,富逾帝室。 而东土京门城的狸奴,度过了有生以来第一个阿父不在家的团圆夜。 第2章 债主 新年的烟火尚未散尽,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成誉陪母亲温氏去市集还没回来,柳氏与二郎成雍之妻桓氏在侧屋里忙着织布。 “狸奴,来添些柴火!” “知道了!”狸奴正在院子里给成誉的黄毛瘦马添草料,当下便要进柴房,忽听巷子里一阵嘈杂,猛然间大门被拍得哐哐响。 她吓了一跳,隔着门喊道:“谁啊?” “开门开门!宋二郎来了!”一个粗犷的声音道。 狸奴手一哆嗦,她没听说什么宋二郎,但几个月前被她打断腿的恶狗,不就是西河宋氏的?这伙人不会来找后账了罢……她紧紧抵着门道:“不认识!你找错门了!” 第3章 “这不是成肃家吗?快开门,宋二郎有正经事!”另一个尖细的声音道。 狸奴一怔,当时她跟柳元宝没有到宋家门口,那恶狗又不会告状,总不会被人认出来罢?可他们怎么连阿父的名字都知道? 门外七嘴八舌地嚷嚷,突然被一道声音喝断:“你们跟她废什么话!这破门,直接撞开就得了!” 宋光甲在车上等得不耐烦,正要招呼小厮们一拥而上,忽听身后有人道:“二郎君,有话好好说。” 一人背着竹筐站在巷道上,眉目端庄,面色平静。 他认得这是三郎成誉,旁边的老妇正是其母温氏,正一脸敌意地瞪着自己。 宋光甲啧了一声,道:“怎么,成三郎不请我进去喝盏茶?” 成誉面不改色地打开门,柳氏和桓氏也闻声赶来,狸奴躲在她们身后,目光落在那趾高气昂的中年人身上。 宋光甲大摇大摆地进了院子里,东瞧瞧西看看,还绕着屋外的梧桐树转了两圈。 狸奴不满道:“你乱看什么!” 宋光甲斜睨她一眼:“小丫头,我看你家这块地,到底能值几个钱?” 狸奴瞪他一眼:“值几个钱关你什么事!” 柳氏示意她闭嘴。 宋光甲好整以暇地扫了狸奴一眼,问道:“这是成肃的丫头?” 柳氏点点头,握住狸奴的手。 宋光甲摩挲着下巴略一沉吟,笑道:“柳娘子,我这人不爱说废话,今天来就是要把成肃欠我那笔钱收回去!” 狸奴顿时瞪大了眼睛:“你胡说什么!我阿父才不会欠你家钱!” “哎呀,你还不知道?”宋光甲故作惊讶道,“去年秋天你阿父掷摴蒲,输给我整整三千贯钱!如今三个月的期限快到了,成肃他连个人影都不见,今天怎么着我也得把这债讨回来。” 狸奴只觉得这托词可笑。三千贯!他家一穷二白的,下辈子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更何况,阿父怎么会掷摴蒲?还是跟对方这种人? 但宋光甲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又让她隐隐不安。 宋光甲环视一圈,目光落在温氏身上,道:“你家这院子破破烂烂,我也看不上眼,若是拿走了反倒让你们无处安身。京门谁不知我宋二郎心善,既然你们家不容易,这样罢,拿这丫头来抵债,我跟他成肃的账就一笔勾销!” 温氏还没来得及说话,柳氏这边脸一白,连忙道:“二郎君,我家郎君也为这笔钱操碎了心,所以才跟着徐将军去三吴打海寇。劳烦郎君再宽恕些时日,等他回来一定分文不少地奉还!” “柳娘子这是把我当小孩子哄?”宋光甲啧了一声,“他成肃不过是军中一介司马,就算打了胜仗又能捞几个钱?更何况到现在都没个消息,指不定早就去见阎王了!三千贯呐,父债子还,不过分罢?” 成誉皱紧了眉头:“二郎君这是哪里话?我阿兄只是一时被战事耽搁了——” “我只给你们这一次机会,”宋光甲打断了他的话,“三千贯,你成家能还得起?好好想想罢——趁我今天心情好,拿这丫头抵了债,这件事就算了结了!” 狸奴听明白宋光甲并没有信口开河,顿时心神大乱,焦急地抓住柳氏的衣袖:“阿母,不能听他的!” 柳氏将她护在怀里,求助地望向温氏。温氏冷着脸,对宋光甲道:“我家里就这一个孩子,还请二郎君莫要开玩笑了。” “哦?三千贯!老人家当真不动心?”宋光甲走近了一步,狡黠一笑道,“我家的奴婢,吃穿用度哪一个不比寻常人家好得多?你放心,我府上不会亏待她。要不然,我可就把这宅子拿走了。” 一旁的桓氏大气不敢出一口,见众人沉默,连忙对温氏道:“阿母说句话啊!” 温氏只瞪着宋光甲,神色变幻不定。 宋光甲挥挥手,家仆一拥而上,扯着狸奴袖子把她往门外拽。柳氏扑上去拦着他们,院子里一时间乱作一团。 狸奴挣扎间被人抓住了脚腕,身子一轻便离了地,吓得她哇的一声哭起来。湿热的眼泪流下来,冷风一吹就刺骨寒凉。 “宋二郎莫要欺人太甚!”一声暴喝传来,众人循声向门外望去,俱是一惊。 “阿父!”狸奴趁家仆不备,咬着牙奋力挣脱,连滚带爬地扑到了成肃怀里。 “哎呦,成大郎,别来无恙啊?”宋光甲亦是意外,他负手向前,目光瞥到成肃身后的军士,微微一挑眉。 “二郎君,你我约定了三个月,如今还有数日的期限,怎么就急冲冲地找上门来?”成肃拍拍狸奴的背,抬头怒视着宋光甲。 宋光甲不慌不忙道:“差这几天又有什么?难道成大郎还能数日间凑齐三千贯不成?” 成肃盯着他片刻,朝身后的军士道:“把东西搬过来罢。” 数名军士得令,肩扛着四五个箱子鱼贯而入,一股脑堆在了院子里。 宋光甲一愣:“这是……” 成肃将箱盖一一掀开,露出其中闪闪发光的金银财宝,一看便知价值不菲。院中一片抽气声。 “这些都给二郎君,足够了罢?” 宋光甲这时才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瞪着成肃:“你怎么可能……这都是从哪里弄来的?” 成肃嗤笑一声,院中有军士笑道:“我们头立了大功,这可都是徐大将军的赏赐!” 宋光甲听到“徐大将军”四个字,神色微动,他走到其中一个箱子前,随手翻弄了一下,干咳一声道:“够了够了,没想到成大郎还真有本事,身无分文也敢与我豪赌,欠了债还能攀上徐大将军这根高枝。宋某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这一页就算翻篇了!” 他挥挥手,命家仆将这几箱财宝抬走,临行前还觉得不解气,用脚踹了踹车轱辘,扭头对成肃道:“成大郎,咱们后会有期!” 狸奴目送那华丽的牛车消失在街角,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她抬头看了看阿父,眼泪又夺眶而出。 数月不见,成肃比离家前瘦削了许多,黝黑的皮肤刻画着风吹日晒的痕迹。一双凤目依旧炯炯有神,甚至比往日多了几分威严。 她又好多话想问,但望着父亲,又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最终嚎啕道:“阿父,我差点就要被抓走了!” “没事了,没事了……”成肃有几分愧意,连声安慰着女儿,抬头又看到喜极而泣的柳氏。 一家人久别重逢,有一肚子话要说,默契地避开了方才的不愉快。 这两个月成肃一直跟随徐宝应转战三吴,为了立战功一次次冲锋陷阵浴血奋战,也让徐宝应另眼相看。听说他欠了宋光甲一笔巨款,徐宝应当下一拍板,赐给他格外丰厚的奖赏。 成肃报喜不报忧,对战场上的凶险避而不谈,又道:“徐大将军心善,问了我家里的情况,还说要举荐二弟到谢岐将军手下做事。” 成誉讶异地看他,眼底闪过一丝艳羡之色。 温氏虽是内宅妇人,也知道谢岐是宣武军创立者谢峤之弟,大魏一等一的高门华胄。成雍从国子学出来,可真是一举跃龙门。 她一时愕然,半晌才道:“这么好的机会,真是……我儿,徐大将军对你有大恩,可要尽忠职守,莫要辜负了他的期望!” 出了宋光甲那一档子事,狸奴惊魂未定,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们东拉西扯,只没精打采地问道:“徐大将军怎么把我三叔落下了?” 成肃因为自己输钱连累了女儿,心中正愧疚,便耐心解释道:“谢将军出身高门大族,他的军府可不是那么容易进的。你三叔资历还不够,以后还会有机会。” 狸奴应了声,又听温氏轻咳一声道:“以前家里紧,耽误了给三郎说亲。如今你认识的人多了,别忘了留个心。” 成誉一愣:“也不是那么急……” 他后面说了什么,狸奴已经听不清了。她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思绪飘得越来越远,不知何时渐渐昏睡过去。 等到醒来时,狸奴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侧屋的榻上,耳边传来母亲平稳的呼吸声。 阿父还没有回来。 这个念头只一闪。她到屋外去起夜,路过堂屋时,里面尚有明亮的烛光。 阿父他们还在聊天么……凛冽的寒风直往衣领里钻,整个人不由得一哆嗦。狸奴来不及多想,一溜烟跑回了被窝。 次日一大早,狸奴又跟着成誉到城外砍柴,回家的时候,刚一踏进门便发觉屋里的气氛不太对。柳氏从里屋走出来,一双眼睛带着可疑的红肿。 狸奴心下奇怪,问道:“阿母眼睛怎么了?” 柳氏笑笑:“不过是迷了眼,过会儿就没事了。” “哦……”狸奴半信半疑,忽而想起成誉路上说的话,又问道,“三叔说我阿父如今是徐大将军帐下参军,每五日便可回家一次,是真的吗?” 柳氏点点头:“没错。” 狸奴顿时笑逐颜开。成肃从前往往十天半个月回不了一次家,以后一家团聚的时间又能够多一些了。她兴高采烈地与柳氏聊天,对方却似乎心不在焉,眼神飘忽不定,被她的视线撞到便匆忙地避开,附带一个欲盖弥彰的笑容。 第4章 狸奴忍不住问道:“阿母,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柳氏一怔,神色愈加恍惚,下意识地想否认。 “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狸奴不自觉拔高了声音,一脸难过地看了她两眼。 柳氏以为她要生闷气,犹豫地看了看成誉,终于握住她的小手,小心翼翼道:“你阿父在三吴时,从海寇手里救了一位娘子。她……为了报恩,执意要跟你阿父回来。估摸着待会儿就到了……” 狸奴一时没反应过来。 成誉沉声道:“一个妾而已,阿嫂何必挂怀?” 柳氏闭口不言。大户人家妻妾成群她是知道的,身为成肃的结发妻子,她理应有一家主母的胸怀。可话虽这么说,心里的苦涩也是真的。 狸奴不明就里,但这疑惑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很快便见到了那娘子。 对方姓朱名杳娘,似是良家刚出阁的少女,穿着一身整促的新衣,怯生生地跟在成肃身后。 柳氏估摸她也就比狸奴大七八岁,褪去稚气的面庞清秀可人。突遭离乱,家破人亡,也是个苦命的女子。她不由得心软,在朱杳娘奉茶时温声宽慰了一番。于是朱杳娘便成了成肃的妾室,住到了新收拾的偏房里。 狸奴不解道:“她要在咱们家住多久?” 成誉不觉失笑:“住很久。以后也算是一家人了罢。” “我要叫她阿姊吗?” 成誉嘴角一抽:“不。咱们家虽不像世家大族规矩森严,不过……狸奴就当她是来伺候你阿父阿母的,平日里客气些便是了。” 狸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第3章 初见 诚如成誉所言,朱杳娘入门以来确实是在伺候着成肃夫妻,以及暗中感慨着好日子终于到来的温氏。除此之外,偏偏是和狸奴走得最近,毕竟她们两个年龄差距最小,倒像是一对姊妹。 狸奴从马厩里牵出自己精心饲养的枣红马,摸了摸它光洁顺滑的皮毛,轻声道:“白蹄今天想去哪里玩?” 朱杳娘正在院中晾衣服,笑道:“这是狸奴的马?” 她在人前总是谨慎地唤一声“小娘子”,私底下才称呼对方的小字,也算是二人之间的默契。 “嗯!” 白蹄是徐宝应赏赐给成肃的良驹,马如其名,通体暗红,唯有四蹄雪白。成肃见狸奴喜欢,便交给她喂养。 “狸奴可会骑?” “我六岁就开始骑马啦!” “不愧是将门……”朱杳娘不知想到了什么,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白蹄,眼神中满是希冀,“我从小只学些针线活,还从来没有骑过马。” “你要不要来试试?”狸奴见她心动,便将白蹄拉到她面前。 朱杳娘似是心动,问道:“怎么上去呢?” 狸奴笑着抓住鞍头,踏上马镫,翻身而上,敏捷得如同飞燕。 “怎么样?”她跳下马,安抚地摸了摸鬃毛。 朱杳娘眼神闪烁,却犹犹豫豫地迈不出脚,反倒惹得狸奴愈发热情地鼓动。 眼看着对方伸出纤纤素手牵起缰绳,身后猛然传来一声惊喝:“住手!快放下!离远些!” 狸奴吓得一抖,只见温氏从屋里快步走出,神色严肃地瞪着二人:“有身子的人了怎还动这些?万一摔着碰着怎么办?”这话语气还算温和,可指责起狸奴来却陡然尖利:“狸奴也真是的,不是跟你说了少折腾吗?撺掇着她骑马做什么?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得起吗?” 她劈里啪啦说了半晌,把狸奴搞得一愣一愣的。前些日子确实有郎中说朱娘子有喜了,可这与骑马有什么关系?再说了,看朱娘子的样子也想试一试啊,她自己也觉得没关系罢?狸奴想开口反驳总被粗暴地打断,她委屈地望向朱杳娘,却见对方泫然欲泣。 “老夫人莫要动怒,当心气坏了身子。这件事不怪小娘子,全都是奴的错。若不是奴好奇,小娘子也不会劝奴骑马……” “你不必替她说话,”温氏听了这话更加恼怒,依旧瞪着狸奴,“长这么大了还不懂事,整天就知道瞎折腾,迟早给家里惹祸!” 狸奴一口气堵在心头,倔强地不肯低头。 “真是惯得不成样子,”因着成肃不在家,温氏便对柳氏道,“宣娘,你可得好好管教管教,要不然以后可怎么找婆家?” 又在扯这些有的没的! 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将落不落的,狸奴受不了这唠叨,猛一抽气,扭头骑上马夺门而出。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身后传来柳氏焦急的声音,紧接着是温氏道:“别管她!” 狸奴没好气地冲到巷子里,不知不觉便出了坊门。 大街上人来人往,她才记起城内不准纵马,回头见也没人追上来,生出一丝难言的失落。 狸奴气鼓鼓地下来牵着马,闷闷地出了城门。城北江边有一片滩涂,她最喜欢带着白蹄在里面撒欢。 这次她打马在水洼里跑了几个来回,溅得白蹄身上满是泥点子,总算是心里稍微透点气。 白蹄跑累了,啪嗒啪嗒地在江边饮水。狸奴爬到岸边的礁石,举目远眺,只见大江横断,烟波浩渺,一望无际的广阔天地间,时不时有沙鸥掠水而过。 说来也巧,二叔无子,三叔未婚。这些年家中只有她这一个孩子,故而以往祖母勉强将她当作男儿郎养着。如今朱杳娘已有身孕,祖母的态度也越发冷淡了,今日甚至不分青红皂白地朝她发脾气。 她知道祖母想要个孙儿,可孙儿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狸奴仰面躺在没马蹄的浅草中,白蹄乖巧地低头蹭着她的脸。狸奴摸摸它耳边的绒毛,在对方纯净平和的大眼睛里望到了自己的倒影。 她轻轻搂住骏马的脖颈,喃喃道:“只有你陪我了……” 白蹄突然打个响鼻,不远处传来依稀的谈笑声。 狸奴连忙起身,那交谈的两人正意外地打量着这边,狸奴没心情细看,便牵着白蹄走远了。 她独自在江边待到傍晚,悠悠地打着马回城。暮色中的京门城宛如一只沉默的猛兽,静默森严地守卫着金陵东道。 白蹄缓缓行进,身后城门轰然封闭。 竟然这样迟了。 清角吹寒,暮色四合。街上行人步履匆匆,各自奔赴在回家的路上。狸奴突然有些害怕。她不管不顾地跑出来一下午,而阿母历来是叮嘱她早归的。况且明天就是阿父回家的日子,若是他知道自己又跟祖母置气,会不会嫌弃她不听话? 她越想越惶恐,不由得勒马止步,忧心忡忡地坐到路旁,紧紧抱住膝盖。 她出门时穿得单,瘦小的身体在凉风里抖着,早已蜷缩成一团。毕竟只是个不满八岁的孩子,方才勉强压下的泪水又夺眶而出,像溃堤的洪水般止都止不住。 “你怎么样了?” 一道清亮的嗓音传来。 狸奴蓦然抬头,一名玄衣少年正站在她面前,看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手中灯笼散发出橘黄色的微光。深深浅浅的阴影投在他英武的面容上,也映得眸中的关切更为浓厚。 狸奴不说话。 那少年见她满脸泪痕,一时间竟有些局促不安,小心道:“我在江边时就看到你了。这天都黑了,你一个人在街上,遇到什么事情了?是不是心情不好?” 狸奴依旧不说话,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响动起来,登时尴尬地红了脸。 “原来是饿了。”那少年笑笑,从怀中取出一袋胡麻饼,“刚从大市买来的,你尝尝?” 狸奴本不想接,可那纸袋里飘散的香酥气息实在诱人。她见对方面容和善,便厚着脸皮接过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 那少年却不离开,只纠结地打量着她。 “谢谢你。”狸奴吃了一半,抬头见对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道,“怎么了?” “啊……”那少年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道,“你这么好看的小郎君,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狸奴一噎,眨了眨眼睛道:“你可看清楚。” 那少年端详一番,顿时红了脸,半晌支吾道:“那、你一个女郎,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 “我跟祖母吵架了。”狸奴叹气道。 其实也不尽然,她被责骂时甚至没有还口的机会。 “哦?”那少年坐到她身旁,笑道,“那可以告诉我吗?” 狸奴正愁着无人倾诉,便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一通。 那少年说道:“女子身怀六甲,举止确有不便。然而不知者不怪,你也是无心之举。你阿父知道了也不会追究的,这些事还是得那娘子自己注意些。” “真的吗?”狸奴半信半疑,“可是祖母很生气。” 那少年略一沉吟,问道:“你祖母是不是一直想抱孙子?” 狸奴一愣,道:“或许罢,她以前常说,若我是儿郎便好了。” 那少年侧首望着她,笑了笑,道:“她护着那娘子,想来是指望对方能生个孙子。” 第5章 狸奴皱眉思索了一番,道:“可我又有什么不好,祖母为什么要抱孙子?” 这可把少年问住了,他仔细想了想道:“或许是因为儿郎有机会做官,以后能光宗耀祖罢。” “女郎怎么不可以?”狸奴不服气,犟嘴道,“去年还有算命的说我将来大富大贵呢!”虽然三叔说那老道是骗子。 “真的啊?”那少年倒也配合,“那等你大富大贵,你祖母说不定回心转意了。” 狸奴重重地点点头,若有所思。 “其实做儿郎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少年又道,“就拿我来说罢,我是家里的长子,阿父对我可比对阿弟阿妹严厉得多。平日里不但不准我随便出门玩,而且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挑毛病,还常拿我跟一个特别出挑的表兄比来比去。我也好生气的。” 狸奴向来是野惯了的性子,闻言不由得有些同情,庆幸地笑笑。 谈笑间,有人骑马来到近前:“阿蛮,我以为你回去了,怎么还在这里?” “这就走,”那少年应了一声,又对狸奴道,“天色不早了,快回家去罢。你家里人一定在等着你呢!” 狸奴聊了大半天,心中不愉快也散去大半,于是起身向他道别,牵着枣红马哒哒而去。 眼看着离家越来越近,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终于转过街角,沉沉的暮色中,柳氏正在门口张望。 “阿母,我回来啦!” 柳氏明显松了一口气:“饿了罢,给你留着饭呢。” “祖母呢?”狸奴小声问。 “早就回屋了,”柳氏叹气道,“以后你想吃什么就告诉阿母,你祖母年纪大了,少惹她生气。” 狸奴“嗯”了一声,摸了摸怀里的半块胡麻饼,想起了那少年的话。 大富大贵了,祖母会回心转意罢? 她望了望漆黑的天色,刚刚怎么就忘记问他姓甚名谁呢?京门这么大,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啊。 第4章 变故 京门地处东土水陆要冲,河湖纵横,街巷毗连,三十六坊星罗棋布,宽街大道四通八达。狸奴虽常与柳元宝上蹿下跳,常待的不过城北一隅而已。 年初得罪了西河宋氏,狸奴便很少再往东边跑。朱杳娘的小腹不负众望地隆起,温氏日复一日地念叨着一胎得子,让狸奴只觉得碍眼,片刻也不愿意在家里待。 没过多久她便拉着柳元宝打入了西街的小团伙。那群小孩子起初瞧不上狸奴是女郎,自从领头的被她暴打一顿,这才心服口服地握手言和。他们大都是宣武军家人,一起玩些军中流行的游戏,日子倒也过得悠闲。 夏日的京门被燥热的气息笼罩。这日狸奴汗流浃背地回到家,却见门口倒着一个蓬头垢面、衣裳褴褛的男子。走近了细看,竟是年节时也没在家待几天的二叔成雍。 成雍一天一夜才悠悠转醒,只见一大家人都围在榻前,唯独长兄成肃还未回家。 温氏喜忧参半:“我儿!你……你不是随谢将军做官去了吗?怎么在这里?” 年初经过徐宝应的举荐,成雍顺利投到了卫将军陈郡谢岐的门下,随他到会稽郡赴任。如今他如此落魄地私自返回京门,难道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果然,成雍闻言顿时红了眼,一时间涕泗横流:“阿母有所不知!谢公他……已经遇害了!” 这下连狸奴都大吃一惊。在大魏,黄口小儿都知道“王谢袁萧”乃是士族冠冕,而大名鼎鼎的豫宁县公谢岐,可是已故太傅谢琮之子、车骑将军谢峤之弟、七星山之战的功臣、陈郡谢氏这一代中流砥柱的名士! 成雍抽抽嗒嗒地说道:“前不久海寇张灵佑卷土重来,谢公在会稽措手不及,一时大意吃了败仗。他手下人谋反,杀了谢公向张灵佑递投名状。现下会稽已被贼人占领,我便趁乱赶回来了。” 温氏怔愣半晌,似乎松了一口气:“会稽已经没了……这样朝廷不会怪你罢?” 成雍摇摇头:“我算什么?卫军府的人都跑光了,留下来岂不是跟反贼同谋?” 狸奴听他们议论三吴形势,不由得紧张道:“又打起来了,阿父会不会又被派走?” 一家人陷入了沉默。 朝廷这次的反应有些迟钝。迟钝到这年深秋霜降之时,朱杳娘的小郎君顺利降生,宣武军还待在京门。 家中最高兴的还要数温氏,她心心念念许多年终于得偿所愿,乐得合不拢嘴,盘算着该找哪个有学问的教书先生给孩子起名。 成肃已近不惑之年,中年得子甚是欣慰,但顾忌着柳氏母女的感受,并没有过多地将喜悦溢于言表,只笑道:“有学问的人,不就在眼前?二郎也在国子学读过书,街上的先生哪有他想得妥帖?” 于是成雍欣然应允,翻箱倒柜引经据典,列了一页名单给成肃看。 成肃不识字,扫了一眼道:“宣武军中正忙着操练备战,想来没多久又要出征。二郎选个好彩头罢。” 成雍捻须,略一思索道:“此次出征平乱,不仅为天子圣德昭彰,也是为阿兄前途昭焕,这一个‘昭远’甚是切当。” 成肃将这两个念了几遍,点了点头。温氏很满意,道:“那小字,便唤作‘桃符’罢。” 狸奴喜欢“昭远”这名字,望着懵懂无知的幼儿,想到自己当初毫不讲究的“织花染色”,不禁一阵惘然。 成肃似是看出她的失落,改日便出钱让城北的兵器铺子打造一副趁手的弓箭。这年初雪时,三吴全线战败的消息传到金陵。朝廷随即令大将徐宝应南下迎敌,而他这一去,毫无疑问地带走了成肃。 临行前,成肃出其不意地将弓箭送给了狸奴。 “去岁也是这时节,江郎君到家里来,可是很看好狸奴的箭术呢!”他拍拍狸奴的肩膀,道,“好好练,等打仗回来,给阿父一个惊喜好不好?” 狸奴点点头,抱着心心念念的弓箭,取名的小别扭一扫而光,满脑子都想着怎么一鸣惊人。小院里施展不开,她便央求着成誉带她出城练习箭术。 成誉没有拒绝,只是道:“射箭可以,但不能做只会武艺的莽夫。如今你二叔在家,在家时且随他学一学读书识字。” 狸奴无奈应下了。 转年春天,桓氏也诞下一子,取名“修远”,小字铜铃。家中开支日增,桓氏出了月子就忙着缫丝织布补贴家用。温氏被两个孩子搞得焦头烂额,索性也让狸奴帮忙照看。 眨眼间,窗外淅淅沥沥的黄梅雨告一段落,天地间还弥漫着江南特有的腐木气息。好不容易盼到日头驱散了粘滞不清的潮气,狸奴便迫不及待地蹿出门,去找柳元宝和西街的小伙伴们。 梧桐树叶在黄梅雨里养肥,抖落着明灿日光,洒在一群少年风风火火的身影上。 狸奴爬上江岸的陡坡。北面大江波光粼粼,南面城池巍峨伫立。暖风过处,仿佛被包裹在柔软的云团中。 耳边小伙伴还在抱怨着今年的梅雨格外绵长,狸奴却蓦地想起征战他方迟迟不归的阿父,不知道为何一去许久还杳无音信,实在是让人心烦意乱。 “这场战打得激烈!”柳元宝胖墩墩的小脸故作严肃,指了指苍茫大江道,“毕竟是海寇,到处流窜,行踪不定。打得过就驻扎当地,打不过就乘船逃跑,难缠得很呐。” 狸奴瞥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我阿父说的!”柳元宝一脸自豪,“他跟邻县县令去打猎,听到了不少消息。” 他故作神秘地顿了顿,道:“上个月吴郡太守被杀了,他可是汝南袁氏的人!” 这消息让众人一愣,有人抢白道:“汝南袁氏又如何?去年谢将军不也丢了命?” “一个个的……啊,所以说打仗靠不住这些贵人嘛,只会吹牛皮,都没什么本事!” “话也不能这么说,若没有谢峤将军七星山一战,胡人早就杀到江南了!” “哎我不是说他不好的意思,可朝廷派到南边的大官,一个个也太不能打了罢!” “还是咱们徐大将军厉害,朝廷有什么事情还是得靠他!”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狸奴听得更担心了,只望着开阔的江面发愁。 “等一下——”她突然站起身来,“你们看,那边是什么?” 第5章 海寇 众人顺着所指的方向望去,平静的江面上一丝云翳,目光尽头似有影影绰绰的黑点朝这边浮动。 柳元宝一下子兴奋起来:“好远啊看不清,大概是船只罢?” 有人问:“是海上的渔船吗?怎么这么多,密密麻麻的?” 狸奴个头虽小,目力却因射箭练得极精细。她认真眺望了一会儿,疑惑道:“这么高大的渔船吗?” 话音刚落,江上山头传来一阵阵沉重的号角声。狸奴从前在岸边拔草,成誉曾指给她看,那就是北顾山的堡垒,一旦吹响了号角,便是有敌人来了。 第6章 “不好,快回城!” 江面上的黑点越来越清晰。众人不敢久留,一股脑狂奔回城。城中也响起了凄厉角声,回荡在大街小巷之间。 “这孩子总算回来了,你阿叔正准备去找你呢!” 狸奴刚进门便看到母亲焦急地在院中踱步,两位叔父也是满脸严肃。 “我在江边玩,听到城里的动静立马回来了。”狸奴心虚地瞟着阿母,生怕对方责备她半晌不回家。 “全城戒严了!”成雍颇有些激动,“刚才街上有调兵,听说是贼人接近。”他似乎又想到被海寇围困在会稽的险情,紧张地攥起了拳头。 贼人? 这年头除了张灵佑那帮人,还能有谁? 狸奴讶然道:“我刚刚看到江上有一片黑影往这边来,难不成是海寇?” 这么一说,成雍更紧张了:“快收拾东西,万一守不住赶紧跑路罢!” “阿兄——”成誉一把拦住他,“京门毕竟有宣武军驻守,一时半会儿不会出什么岔子。” “你懂什么?大军都跟着徐大将军南下了,留守的大都是老幼伤残,哪里是海寇的对手?” “可逃跑又能去哪里?金陵吗?”成誉耐心道,“若真是海寇打到京门,恐怕下一步就是往金陵去了罢!” 两兄弟争执不下,最终还是成雍占了上风,一家人开始匆匆忙忙地收拾行李,苦等着外面的消息。 当夜城中一片死寂。家家户户支楞着耳朵,不肯漏掉外间一丝半点动静。 守城的兵士也始终提心吊胆,生怕敌人夜袭,如此心急火燎地熬过了一夜,拂晓时分便见江面已被密密麻麻的高大楼船遮蔽,军容整肃,鸦雀无声,望之令人胆寒。 小兵王阿毛刚满十五岁,还是一脸孩子气,双腿打着颤扶着城墙,被匆匆赶来的队主狠狠一敲脑袋:“站直了!像什么样子!” 王阿毛哭丧着脸道:“队主,我前些天刚入伍,没什么本事,我怕敌人上来拦不住……我……” 那队主瞪他一眼:“说什么丧气话!隔着那么远,连个人影都没见着,你怕什么怕?” 话虽这么说,他自己也心里打鼓,面上还要强装镇定。 守军昨日就给周围郡县传了消息,还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往金陵求援,满打满算这时节也该有个回信了,可怎么…… 他沿着城墙绕到西门,宽敞平直的官道上哪有个人影?不知道这金陵的援军还能不能指望上…… 他正思索着,旁边有几个兵士在交头接耳。 “确定吗?” “应该是,是咱们的衣服。” “这么快就来了?也太及时了!” “怎么了怎么了?”他快步上前,问道,“嘀咕什么呢?” 那交谈的军士一见是他,连忙道:“南边有一支队伍过来了,看上去像是咱们的人。” 南方有援军的消息仿佛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城中的大街小巷。那援军不入城,直接驻扎在城南的宣武军大营。 狸奴一家人齐齐松了口气,可这气还没理顺,更让人揪心的消息又来了。 “听说援军只有数千人,可海寇的架势,怎么说都有几万罢?这仗怎么打?”成雍皱着眉头道。 “阿兄莫不是忘了,谢峤将军当年七星山一战以少胜多?”成誉为狸奴调试着弹弓,瞥了他一眼,道,“海寇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到底比不上宣武军训练有素。” 成雍的眉头皱得更紧:“说什么七星山?那可是谢将军!如今宣武军内,又有谁能跟他媲美?” 这道理成誉也知道,可知道又怎样,他们被困在城中,只能心怀希冀给彼此打打气了。 这日城外突然鼓角大作,打破了数日来死水般的沉寂。 终于开打了,众人不约而同地想。 狸奴本就被往日不寻常的平静闷得心神不宁,巴不得赶紧真刀真枪地一决胜负,免得头悬利剑一般,掐着窒息之人的最后一口气。 然而真到了开战这一天,城外杀声震天,一阵又一阵鼓噪喧嚣,仿佛随着炎炎烈日熔化成浓稠的铁水,蒸腾的灼热气息熏烤着她五脏六腑,令她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坐卧不安心神不宁。 城外的将士们,可一定要挺住! 鸣蝉嘶哑又响亮,聒噪地蛰伏在繁盛的枝桠间,伴随着凄厉的号角声响彻天边。 日暮之时,城中爆发出一阵欢腾。 海寇撤兵了! 王阿毛望着海寇的楼船消失在视野中,高兴得跳了起来。 好罢,虽然敌人队伍依然庞大,还匆匆往金陵的方向去了,但是,至少京门现在解围了呀!不久前他还以为这条小命要交代,没想到天降神兵居然真的把海寇打退了!再世谢峤,救命恩人! 他扒着城垛伸着脑袋,像守城众人一样,争先恐后地想看看这得胜的将军究竟是什么模样。 那人在城门外与迎接出城的守将交谈着,偶然间一抬头,一双凤目锐意凛凛,从王阿毛的方向扫过去。 他看到我了!王阿毛自以为是地想。 此人看上去三四十岁,面容因常年征战而晒得黝黑,可周身的威严之气却愈加浓厚。雪亮的长矛横在马前,身上的赤袍已被鲜血浸染,他不知与守将说了什么,竟连城门都没进,一拍胯|下枣红马,带领兵士往宣武军大营去了。 直到晚间与同伴饮酒庆功,王阿毛才知道,原来这将军姓成。 第6章 纵马 宣武援军在大营休整了月余,于秋风渐起之时拔营出征,奔赴金陵。 当初海寇退兵不久后,狸奴便收到成肃送来的平安信,这才得知原来那援军将领竟是自己阿父。 她顿时被莫大的狂喜淹没,不过旋即反应过来,不解道:“既然都到京门了,阿父为何不回家?” 这也是温氏整天挂在嘴边的埋怨。她心头的无名火一天比一天高,儿子建功立业固然是好事,可都到了家门口,却不回来看看老母,到底是几个意思? 成雍开解道:“昔日大禹治水,以天下为公,三过家门而不入。阿兄这是做大事的人!” 温氏瞪他一眼:“你少来这些虚的。” “阿母,海寇才刚刚撤退,阿兄在这里待不了多久,贸然回家匆匆别离,反倒惹得您老挂心不是?”成誉心知京门是镇北将军徐宝应的驻地,他阿兄是绝不敢领兵在外而擅自入城的,只得如此敷衍一番。 温氏倒是熄了火,可随着宣武援军迁延日久,一颗心又开始不平衡。 “他怎么待在这里不动了?海寇不是往金陵去了吗?怎不去救驾?” 这事成雍两兄弟也说不清楚。 无他,镇守金陵的正是天子亲弟琅邪王苏弘景。他年方弱冠,心气极高,自诩文韬武略当世无匹,硬是要争得击退强敌、护卫京都的首功,因此咬牙切齿在金陵苦撑着。 可惜他屡战屡败,苦心经营,终于无计可施。 朝廷这才一道诏书发到京门,任命成肃为建武将军,火速前往金陵勤王。 成肃率军离开后,京门上下也加强了守备。直到有一天,狸奴亲眼看到张灵佑的楼船顺流奔海,一颗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来。 草木零落,鸿雁南飞。小昭远蹒跚学步,让狸奴焦头烂额。 她虽不喜欢朱杳娘,对幼弟却没什么芥蒂。玩闹得累了,便抱起昭远往屋里走,忽觉一点清凉落于颊边。 “桃符又吐口水了?”狸奴故作嫌恶地瞪着昭远,又觉得手上凉凉的。 仰头望去,细碎的雪花落在眼角。 原来又到了一年飘雪的季节。 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见阿父了。 心头涌起一阵酸涩,却很快被笃笃的敲门声驱散。 门外的成肃眉间添细纹,鬓边夹风雪,正牵着枣红马微笑着。 成家迎来了久违的团聚。烹茶夜话,如在梦中。 待一切安顿妥当,成肃突然问狸奴:“这两年征讨多亏了徐大将军帮衬,如今年节将近,为父打算到府中拜访他。狸奴可想去?” 狸奴一怔,忙不迭地点头。那可是威严气派的镇北将军府啊,她曾经远远地瞄过一眼,从来没机会进去看。 况且……当时来家里的江郎君,端的是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好像还是徐大将军的外甥来着? 她一不小心随口便问了出来。 “江郎君?”成肃一愣,笑道,“他年来得了琅邪王赏识,在世子府中做事。这些天应当也回来了。” 琅邪王?世子府?狸奴歪头问道:“那是在京城吗?” “没错,在金陵。” 狸奴望着西天的云翳,眼中满是期待和向往。 成肃道:“金陵……是个好地方,但要在那里待下去,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狸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扬起了拳头:“总有一天,我要在金陵买一座大宅子,让一大家子人都住进去!” 第7章 成肃哈哈大笑,摸摸她的脑袋:“狸奴有志气,阿父等着那一天!” 承平五年岁末,海寇张灵佑远遁海上,江海之间复归于平静,反倒是朝廷里的风起云涌搅得宣武军内外人心惶惶。 荆州刺史庾慎终统领八州军事,雄踞上游厉兵秣马,野心勃勃路人皆知。琅邪王苏弘景终于开始恐慌,假借天子诏书斥责庾慎终,硝烟弥漫一触即发。 狸奴偶尔会想起当初江岚那一番风云际会的感慨,总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像在这呼啸北风中深藏于壤间的草苗,只待春风化雨破土而出。 ———— 多年以后,当看到金陵少年在御街上扬鞭跃马时,成之染总会想起偶遇苏弘景的那个遥远的冬日。 彼时,她被柳氏打扮得光鲜亮丽,怀里塞满了成肃为徐宝应挑选的礼物,有鎏金的博山铜炉,有妆奁用的桃木匣子,还有一把镶嵌着朱青玛瑙的精铁短刀。手里还提着小食铺子新鲜出炉的糕点,看样子,这是要把徐大将军府上老小送个遍。 狸奴心里正嘀咕着,突然前方一阵嘈杂。 只见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冲散人群而来,马背上一名身着黑色斗篷的年轻郎君,正挥舞着马鞭驱赶着身下良骥。他身后十数名骑从俱是黑衣佩剑,凶神恶煞一般。 狸奴连忙闪避到一旁,余光中却瞥见一个两三岁的孩童站在路中央,正对四周行人的跑动茫然无措。 电光火石之间,她一把松开怀中的物事扑向那幼童,两人齐齐打了几个滚撞到路旁。 耳后一声马匹尖利的嘶鸣,手背上疼痛阵阵钻心,狸奴混沌地想了想,幸好是冬天穿得厚,要不然连臂膀也一定被砾石割得鲜血淋漓。 “狸奴!” “你不要命了!” 两声暴喝同时传来。 成肃望了望高踞马上的郎君,低下身扶着狸奴坐起来,看到她流血的伤口粘杂着土粒,简直比伤的是自己还疼。 那幼童吓得失声,这时忽然哇哇大哭起来。马上的郎君原地打着转,焦躁地打了个响鞭:“哭什么!” 他生的面如冠玉,剑眉星目,气势凌人,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娇生惯养的郎君,黑袍下露出的暗红衣衫华美繁复,更显示出此人不同寻常的身份。 然而任他生得再好,狸奴此时也没法给他好脸色看,咬着牙把那孩童藏到身后。 成肃毕竟是军营里滚爬摸打过一番,掂量着面前之人绝非善类,便打算忍气吞声。 可狸奴到底是初生牛犊,虽隐隐觉得对方威势逼人,却依旧讥讽道:“当街纵马,闹市伤人。许你这畜生为非作歹,还不许人家小孩子觉得委屈吗?” 那郎君细听这话,竟是连人带马一起骂进去了,腾地一下心头火起,喝道:“贱民还敢顶嘴!你也不问问这京门大道谁家所开,孤爱怎么来怎么走轮得到你来管教!” 听闻他称孤道寡,成肃脑中嗡的一声。 天家近属人丁稀薄,已封王爵的屈指可数,看这人的年纪和气势……不是天子一母同胞的亲弟琅邪王又是谁?惹恼了这祖宗可真的是吃不了兜着走,搞不好一家子全搭上性命! 他顿觉汗毛倒立脊背发凉,扯了扯狸奴的衣摆示意她闭嘴。 狸奴见这人全没有认错的架势,早已是怒不可遏:“我管你谁家所开!汉文帝到细柳营还要守着军中的规矩!城外便是宣武军驻地、天子脚下的京门大营,哪里容得下你这等狂徒为非作歹!” 苏弘景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这小丫头片子还知道汉文帝和细柳营?话里话外讥讽他终究只是个王!是了,这里是宣武军的地盘,上头还有徐宝应这个地头蛇,他在金陵再怎么跋扈也不能到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上撒泼。 可若是就这样被这个小丫头折了面子,他琅邪王的脸面往哪搁? 他气得手抖,一时间无言以对。身后的亲从很狗腿地瞪着其他侍卫:“贱民以下犯上,冲撞琅邪王,还不快拿下!” 十几名壮汉刚气势汹汹地跳下马,便从不远处传来一道浑厚而威严的声音。 “这是怎么了?” 苏弘景以往听到这声音总是气得牙痒痒,此刻听来更是止不住皱眉。 狸奴明显感觉到身旁的阿父松了一口气,循声望去,只见围观的人群自动散开,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将军骑着高头大马,不慌不忙地朝这边走来。 他面容英朗,神情坚毅,朝场中扫视一圈,目光落在成肃身上时眉头似是一挑,随后便从容下马,向苏弘景恭敬一礼:“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表面上的礼数,徐宝应向来周全。苏弘景挑不出半点毛病,也不指望这镇北将军像朝臣一样对他唯唯诺诺,况且他此行有求于人,只得强忍着怒火与对方客套一番,状若无意道:“孤可没想到,这京门竟有如此愚昧之人,惊扰王驾,还出言不逊,以下犯上,着实可恶。” 徐宝应哈哈一笑:“殿下说笑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而已,哪里值得殿下跟她置气?” 苏弘景脸色一白。他年方十六便以天子母弟之尊初掌权柄,至今也不过弱冠之年,因朝中大臣总明里暗里嘲笑他年幼无知,故而对年龄一事最为敏感,见徐宝应这么说,总觉得话里话外膈应人。 徐宝应面不改色,又笑道:“殿下,此间天寒风大,不知到府中一叙如何?” 他既给了台阶下,苏弘景便不再纠缠,两腿一夹马肚,冷哼一声径直朝前去了。 徐宝应意味深长地瞥了成肃父女一眼,也翻身上马,一同离去。 第7章 初识 直到这行人消失在街角,狸奴的一颗心才放回了肚子里。她刚才正在气头上,不管不顾地顶撞了这什么王,见对方要来抓她时当真害怕了。 “若不是遇到徐大将军,这次该如何收场?”成肃长叹一声,拍了拍狸奴身上的灰尘,“以后遇到惹不起的人,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那人甚是嚣张无礼,”狸奴辩白道,“闹市纵马险些伤人性命,回过头来还不给人道歉。” “世道如此。既然这孩子无事,又何必为了争一口气而惹上麻烦?”成肃看了看拽着她衣摆的稚童,无奈道,“刚才那人便是琅邪王,出了名的飞扬跋扈。在他眼中黎民性命如同草芥,生杀予夺全在一念之间。狸奴,阿父希望你平安顺遂,今后莫要再做这种以卵击石的无谓之举。” 狸奴一怔,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一股酸涩堵得她胸口沉闷。她默默地拾起地上摔得七零八落的匣子,这时那幼童的家仆找来,感激涕零地向她道谢。 狸奴有些不好意思,见那孩子呆呆地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便顺手将那袋糕点送给他。 那孩子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狸奴只听他小声道:“阿父……我阿父……” 狸奴正不解,成肃突然开口道:“这位老伯好生眼熟,难道是徐大将军府上?” 那家仆一愣,满脸疑惑地点点头:“正是。不知这位郎君……” 成肃笑道:“我在徐大将军帐下听令,有一次老伯到营里送信,曾有过一面之缘。” 那家仆也不知记起没记起,又听成肃问道:“在下此番正要到府上拜访,没想到半路遇到了琅邪王。恐怕将军现下不得空罢?” 那家仆弄丢了小主人已是惶然,撞上了琅邪王愈加惊恐,更没想到这救命恩人还认识徐大将军,一时间急得满头大汗,竟觉得这数九寒冬比三伏天还燥热。 成肃见他惊惧无状,仍旧笑着请他去近处茶馆坐坐。方才看徐宝应的意思,对苏弘景的到来也是意外。如此匆忙,想来也不会久留…… 他不疾不徐地扣着桌案,对面那家奴还在一个劲儿地剖陈道歉,希望他在徐大将军面前美言,好掩饰自己疏忽失职令小主人陷入险境的罪过。 那幼童依旧讷讷的,一路上牵着狸奴的手,翻来覆去地说道:“我叫徐望朝,今年三岁了。” 刚刚他藏在狸奴身后,连听到自家父亲的声音都没露头。狸奴寻思着这孩子可能脑子不太灵光,便笑道:“我叫成之染,今年九岁了。” 徐望朝得到回应,开心地笑起来。 狸奴听成肃说过,这徐大将军也算是人丁兴旺的大户人家,单单妾室就娶了四房。小望朝是妾室所出,夹在一堆兄弟姊妹中间,虽说不上爹不疼娘不爱,但受到的关注总要少一些,如今年根底下到外面玩耍,也只是一个老家仆跟着,免不得疏忽大意,这才险些被琅邪王撞到。 狸奴怜惜地摸摸他的小发揪,不由得庆幸自己在家中排行老大,否则恐怕连仅有的爱怜也要被分走许多。 他们在茶馆待了不到一个时辰,便看到苏弘景一行绝尘而去,甚至比来时更为狂暴。 成肃啧了一声,起身道:“我们走。” 狸奴终于步入了那道朱红色的大门。高耸的围墙之内,宽敞的庭院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热闹,反而渗透出几分肃然。 第8章 成肃一行被带到内院。堂屋门紧闭着,一位青衫郎君正若有所思地在门口踱步,听到脚步声抬头,露出英挺俊朗的面容。 “江郎君!”狸奴惊喜道。 江岚仔细打量她一番,诧异道:“两年没见,小娘子都长这么高了。” 狸奴一见到他就没来由地紧张,抬头也只到他胸口而已,脱口道:“还比郎君差得远呢!” 成肃啧了一声道:“这是什么话!” 徐望朝早被那老奴带下去,成肃略一迟疑,还是把街头遇险的事情告诉了江岚,希望他提醒徐宝应多留意,找个靠谱的家仆来照顾小郎君。 “还有这回事?”江岚皱了皱眉头,道,“那孩子也是可怜,我阿舅是该多上心。” 正说话间,屋门推开,家仆道:“二位郎君,将军有请。” 狸奴也想跟进去,却被成肃支使到外面去玩。 屋中已有若干人在,端坐堂首的徐宝应见他二人进来,揉了揉眉心,道:“琅邪王来过,参军已经知道了罢。他这个人啊,说的是……庾慎终的事。” 颍川庾慎终雄踞荆州,不久前又逼迫朝廷任命其心腹统领周边州郡,一时之间,大魏江山有三分之二落入其手。这番架势,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数十年前权倾朝野的大司马庾昌若。 而庾慎终正是庾昌若之子。 成肃忧心道:“颍川庾氏从庾昌若起便在荆楚声名赫赫,俨然一方主宰,兵力不可小觑。而朝廷屡遭张灵佑侵扰,府库空虚,人心惶惶。琅邪王虽决意与之抗衡,但未免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唯一堪当大任的,只有宣武军。” 江岚点点头:“我先前在琅邪王府中,揣测着他应当有借兵的意思。没想到今日竟然直冲冲闯来,还真是让人措手不及。” “依照琅邪王的行事,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亲自上门,”成肃望向徐宝应,“在下猜测他必定有求于明公,莫非是请明公当前锋主动出击?” “没错,他让我到上游迎击,我已经拒了,”徐宝应嗤笑一声,“让宣武军与庾慎终互相消磨,他自己坐收渔翁之利,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堂中众人俱是沉默。依照徐宝应的性子,自然不会让人家当枪使。 沉寂良久,徐宝应女婿赵兹方抿紧了嘴唇:“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 徐娴娘是徐宝应第三女,只比狸奴大几个月。人如其名,温柔娴静,因着徐宝应管教的缘故,一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两个人在院子里踢毽子,小望朝在一旁乱七八糟地数着数。徐娴娘笑着纠正他,一不小心把毽子踢到了屋檐上。 家仆连忙取来竹竿,鼓捣了半天,无奈道:“三娘子,这得上屋顶啊。” 上房揭瓦可是狸奴的强项。她闻言眼前一亮,目光绕着墙角的老榕树转了转,问道:“三娘子会爬树吗?” 徐娴娘当然不会,于是眼睁睁看着狸奴扒着树干,嗖嗖地爬到了枝杈间,又跳到了屋顶上。 狸奴把卡在屋檐上的毽子丢下去,却见徐娴娘满脸恐慌地望着她:“成家阿妹,小心呐!” “三娘子放心罢!”狸奴得意地拍拍手,望着这巍巍将军府甚是宏伟,便径直在屋顶上行走起来,一转眼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她跳到一处矮墙,却隐约听到屋里传来争吵声,有人嚷嚷道:“庾慎终必须打!不打,看着他又走上庾昌若的老路子吗?” 狸奴顿时呆住,这分明是阿父与徐大将军他们谈话的正房。徐娴娘一行已从前院赶过来,狸奴生怕呼喊起来惊扰了屋里的密谈,便起身朝他们招招手,沿着原路返回到榕树旁,正待下树,忽听不远处有人道:“是谁在那里?” 一个身着戎装的英武少年牵着马穿过垂花门,正微微抬首向这边走来。他双目炯炯,待看清树上的女郎,脸上闪过一丝诧异。 狸奴心里咯噔一下。这个人……有些眼熟。 “阿兄回来啦!” 徐望朝用力迈着小短腿跑过来,扒在那少年身上,后者弯腰紧紧抱了他一下,低声道:“家里来客人了?” 徐娴娘轻轻点头:“这位是成家的小娘子。方才我们把毽子踢到了屋檐上,多亏了成小娘子帮忙捡了下来。” 那少年轻笑一声,走到树底下,仰头朝狸奴眨眨眼,一本正经道:“小娘子,你还能下得来吗?” 他明明已经认出了自己,却装作不认识!狸奴忿忿不平,怪自己还好长一段时间四下打听这个人,没想到人家根本不想见! “怎么不能?”狸奴瞪他一眼,蹲下身子就要扒着树干爬下来,忽然想到了什么,脚下一顿,“你们不许看!” 其实是不许那少年看。她起先在徐娴娘姊弟面前爬上爬下毫不在意,可面对树下的少年,竟罕见地生出一丝闺门失礼的尴尬。 “不敢了?”那少年见她迟疑不动,以为她当真害怕了,便张开手臂道,“跳下来,我接着!” “你!”狸奴深深感到被小瞧了,准备豁出去了爬一趟,腾地一下站起来,不觉脚下一滑,竟真的张了下去。 天翻地覆之间,她好像砸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落地之时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发作。 “唔……”那少年闷哼一声,用力推开压在身上的一团,揉着胳膊叫苦不堪,“你是石头做的吗?骨头这么硬……” 狸奴任由他推到一旁,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 那少年慌乱起来,朝她摆了摆手:“你、你怎么了?” 第8章 惊雷 狸奴面色有些许古怪,迟疑半晌,突然捂住了嘴,小手摊开时,一枚尖利的小白牙孤零零地躺在掌心。 “原来是掉牙了!”那少年忍不住笑道,“让我看看是哪颗?” 狸奴连忙把手藏到身后,张口觉得漏风,又赶紧捂住了嘴。 那少年继续笑道:“我给了这颗牙一个痛快,小娘子该怎么报答?” “报答你什么!”狸奴掉了一颗小虎牙,说话还透风撒气的,“撞掉我的牙,你该赔!” 那少年摇头道:“应该这么想,如果没有我接着,恐怕你连门牙也撞掉了罢!” “谁让你接了?不过是一棵树而已!”狸奴抢白道,“我从小到大上山下河爬树摸鱼什么没干过?偏生你这么瞧不起人!” 她话音刚落,成肃正与徐宝应等人从院里走出来,皱眉道:“狸奴,怎么又跟人吵架?” 那少年听得那意味深长的“又”字,再瞧瞧狸奴气鼓鼓的小脸,顿觉她像极了到处惹事的小野猫,费了好大劲才憋住笑。 狸奴瞪他一眼,又委屈巴巴地低下头。在街上怼了琅邪王差点惹来杀身之祸,到人家家里又跟人家小郎君吵起来,这一天真是倒霉透顶了。 “参军,小孩子吵架何必较真?”徐宝应笑呵呵地来到近前,赞许地打量着狸奴,“说起来,若不是这副伶牙俐齿,又岂能让那位琅邪王吃瘪?”他轻轻拍了拍狸奴的肩膀,感慨道,“我还要多谢小娘子救我儿性命。” 狸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徐大将军太客气了,当时我离小郎君最近,出手相助是应该的。”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奔马危险,稍有不慎,便要将自己的性命搭上。这孩子,当真是纯良仗义的善人。 徐宝应望着她,眸光微动:“小娘子这才是客气。我与你父亲同袍之谊,如今也称得上通家之好,这声‘徐大将军’可真是生疏得很啊。” 狸奴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伯父!” 徐宝应一口应下,满面春风。 成肃猜不透他的心思。对方毕竟是位高权重的上官,一路提拔他,还鼎力相助还了西河宋氏的赌债。猛然间来了一句“通家之好”,他只觉得受之有愧而心中不安。 狸奴没想那么多,这可是大名鼎鼎的镇北将军呐!没想到自己也有一天能喊他一声伯父!她内心的小人正激动地狂舞,先前那少年却听得一头雾水:“阿父,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旁江岚解释道:“琅邪王当街纵马,险些撞到你二弟,多亏了小娘子出手相救。” 徐宝应轻咳一声,道,“阿蛮,你虚长了几岁,这待客之道可还记得?” 徐崇朝没想到还有这一节,顿觉羞愧,低头道:“儿知错了。”他想了想,取下腰间短刀,讷讷地对狸奴道:“方才我行事莽撞,还望小娘子海涵。这是我前几天刚从大市买来的,送给小娘子聊表歉意。” 狸奴在成肃的默许下接过,入手便觉沉甸甸的。那刀鞘通体漆黑,形制精美。拔刀出鞘,顿时寒光一闪,刀锋映日。 是一把好刀。 “多谢郎君。”狸奴道声谢,将短刀收入怀中。 众人谈笑着走远,徐娴娘还牵着小望朝站在一旁,眸中满是敬佩的光:“阿妹好厉害,换作我,那时候早就被吓傻了。” 狸奴被夸得小脸通红,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徐崇朝恰到好处地插进话来,道:“好在二弟安然无恙,三娘,带他去吃些果子罢。” 第9章 徐娴娘应下,领着小望朝离开了。 院子里只剩下他与狸奴,狸奴幽幽道:“郎君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徐崇朝一顿,终于露出了一丝撞破身份的羞赧:“当然还记得。” “那为什么装作不认识?” 徐崇朝语气中竟夹杂着莫名的委屈:“这是在我家,若是被阿父知道我偷偷出门就惨了。” 狸奴回想起徐宝应对他的态度,稍稍解了气,继而好奇道:“那你刚才又是到哪儿去了?” “去军营。阿父让我随将士们一同操练。” ……徐大将军这也太严格了罢。狸奴咋舌,对他颇有些同情:“可你才几岁?我听说军营里很苦啊。” 徐望朝眉头一挑:“我来年便十三岁,已经不小了。当年我表兄就是十三岁独自进京求学的,虽然文武殊途,但早做准备以后才能有机会。” 狸奴咦了一声:“你那位出挑的表兄,不会就是江郎君罢?” “你怎么知道?” “在京门,我认识的人可多呢,”狸奴好不心虚地夸口,又叹气道,“不过有江郎君这样的表兄在前,你还是真的可怜。” 徐崇朝默然,半晌道:“话虽如此,但我心甘情愿。如今世道不太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轮到我来挑大梁呢。” 狸奴心头一动,然而这思绪旋即飘散,犹如云心荡过雁影,倏忽无踪迹。 ———— 承平六年除夕的烟火尚未散去,一道诏令便如平地惊雷,搅乱了大魏十四州的安宁。 天子下诏痛斥庾慎终十条大罪,以琅邪王苏弘景为主帅,以镇北将军徐宝应为前锋,内外戒严,克日出征,平定逆臣。 狸奴跟着成誉出城捉野兔,回来时便听到城里人议论。成誉一字一句读完了城门的告示,扭头对狸奴道:“你阿父又要出征了罢?” 狸奴不由得忧愁,这个庾慎终看起来很有来头的样子。上次去将军府听到“庾昌若”的名字,她还特意问了二叔,据说那个人北伐西征纵横四海,是数十年前的风云人物。虎父无犬子,他的儿子总差不到哪里去罢。 成誉抖了抖腰间的猎物,盘算着回去炖只兔子给他阿兄补一补,可成肃似乎一下子忙碌起来,十天半个月不回家,直到出征前才回来道别。 他强打着精神,仍遮不住眼底的疲惫,夜里兄弟三人小酌时,才叹道:“这场仗,对宣武军不利啊。” 成誉皱眉道:“阿兄此话怎讲?” “琅邪王年轻气盛,发了讨伐庾慎终的檄文,也不过是出一口气罢了,”成肃缓缓扣着几案,道,“这些年张灵佑作乱,朝廷折损了许多人马,如今又被庾慎终阻断了沿江商路,军粮也匮乏。跟荆州兵马比起来,没几分胜算。” 成雍背上一凉:“不是还有沿江州郡吗?” “阿弟有所不知,”成肃摇摇头,“如今庾慎终已逼近金陵了。” “这么快?”成誉斟酒的手一顿,推测道,“莫不是中游州郡都不敢阻拦?” “没错,庾氏在上游的声威,可抵精兵百万。只有会稽王还守在西府姑孰城,但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这……”成誉略一沉吟,问道,“徐大将军什么态度?” 成肃苦笑道:“你看,庾慎终已经到西府了,宣武军还待在京门,这不就是徐大将军的态度吗?” 风声寂寂。成雍拢紧了领口,道:“可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庾慎终打下金陵罢?” “确是不能,”成肃瞥他一眼,“琅邪王再怎么纨绔,终究是今上亲弟。庾慎终野心勃勃,恐怕不好相与。” “那就站在琅邪王这一边啊,”成誉不解,“徐大将军到底在犹豫什么?” 成肃长叹一声道:“问题就出在这里。徐大将军跟琅邪王的过节,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总之他不想帮琅邪王,一心要置身事外,也免得趟这趟浑水。” “这岂是他想不管就不管的事情!”成誉略有些激动,不自觉提高了声音,侧首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立在门口,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狸奴?怎么还没睡?”成肃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阿父和阿叔不也是没睡?”狸奴的声音有些闷闷,“每次阿父出征,我都睡不好的。” 成肃心头一暖,也不追问,只温声哄她早点歇息。 狸奴依言回屋,可刚才听到的消息总令她不安。遥远而未知的逆臣,年轻而冲动的相王,位高而犹疑的将军……这些事情离她太遥远了,茫然伸出五指所能触摸到的,唯有在风雪交加的冬夜中蔓延的、被时局牵系的千丝万缕的慌乱和骚动。 她无能为力,只得暗中祈祷阿父全身而退,莫要因朝廷之争牵连到家中老小。 成肃走后不过月余,金陵传来内外解严的消息。原来京都战事已经结束,荆州刺史庾慎终率领千骑长驱大司马门,天子登临降诏,任命其为丞相。 庾慎终夺得相位,岂不是曾经的相王苏弘景彻底失败了?宣武军此前是相王的前锋,不知道如今伤亡几何,庾慎终又将如何处置他们? 狸奴忧心忡忡,跟着两位阿叔到街上打探一番,却问不出什么新东西。更让人意外的是,宣武军的口风紧得很,丝毫不肯透露战事的消息。她思前想后,决心到镇北将军府问问。 徐崇朝正在调试弓弦,听说成家小娘子来找他,意外道:“不是来找三娘的吗?” 自从去年年底相识,徐娴娘便对这个小伙伴上了心,一直想再请她到家里做客,可不巧遇上了全城戒严,这才作罢。 小厮道:“确是求见大郎君。” 徐崇朝将弓箭收入匣中,沉吟道:“去前堂。” 第9章 风起 狸奴满面愁容地进了屋,饶是如今春风骀荡,也吹不散眼底的愁云。 “成娘子这是怎么了?”徐崇朝唤人为她沏了茶汤。家眷都在后院,屋里安静得唯有窗外鸟雀的喳喳声。 “大郎君,我来是为了问问金陵的情况,”狸奴也不绕弯子,紧张地握着杯盏,道,“听说庾慎终当上了丞相,那琅邪王怎么样了?还有,宣武军,徐大将军,我阿父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金陵的战事,外间所知甚少,徐崇朝从军中听到些消息,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对方。屋内落针可闻,茶烟尚绿,丝丝袅袅沁人心脾。 他避开狸奴热切期待的目光,思量半晌,缓缓道:“这件事尚不明朗,还希望小娘子莫要张扬。” “当然!我不会随便告诉别人的!”狸奴一口应下,焦急地盯着他。 “留守的宣武军中有我阿父旧部,战时一直来回传递着消息,我也是听他们说的,”徐崇朝轻叩着桌案,开口道,“琅邪王,数日前已经遇害了。” 狸奴一惊,手中的茶盏猛然一晃,连溅出的茶汤烫到手背也浑然不觉:“庾慎终……怎么这么狠!” 琅邪王可是天子之弟,庾慎终一介臣子,他怎么敢! “那宣武军怎么样了?” “小娘子莫担心,”徐崇朝向她递来手帕,又道,“听说只有琅邪王的人马同庾慎终在金陵城打了一场,宣武军那边……一直待在青雀洲,根本没有出兵,因此安然无恙。” “那就好……”阿父没危险,狸奴悬着的心也落回肚子里。不过,徐大将军没有出兵?她越想越不对劲,他是天子亲命的前锋啊,这不是单纯的袖手旁观,而是……临阵投敌! 狸奴不可思议地望着徐崇朝。她自幼生长在京门,在宣武军的风气里耳濡目染,知道自古将帅最讲究忠义二字。徐宝应身为朝廷命官,统领一方军队,在关系天子安危和社稷存亡的生死关头,居然毫无预兆地临阵倒戈! 这还是当年在七星山大战贺楼氏而被谢峤将军盛赞为勇冠三军的徐宝应吗?还是不久前面对气焰嚣张的琅邪王也举重若轻毫无半分胆怯的救命恩人吗?宣武军将士向来对天子忠心耿耿,如今莫名其妙地被徐大将军扣上临阵投敌的帽子,还能否如往日一般爱他敬他? 徐崇朝颇有些尴尬,他也没想到阿父会作此决断,让他也自觉脸上无光。他表兄江岚和姊夫赵兹方都是坚决站在琅邪王这边的,没想到连他们都没能说动阿父。 然而他少年老成,其中的门路也猜了个大概:“其实我阿父也是……身不由己。这场仗,他不怕输,反而怕赢。” 狸奴脑海中闪过阿父临行前夜的言语,愈加疑惑道:“打胜仗难道不好吗?” “还真不好说。你可知鸟尽弓藏的道理?说句不该说的话,当年谢峤将军在击退胡虏后隐退,军中传言是受到了先帝猜忌。我阿父说过,为人臣子最忌功高盖主,”徐崇朝轻叹道,“我阿父手握重兵,平定庾慎终并不是什么难事,可这之后呢?琅邪王向来倨傲,我阿父若立了大功,二人该如何共处?” “小祖宗,谁给你的胆在这里妄议军政?”徐家主母钟夫人新诊出身孕,本在后宅歇息,听闻前院的动静过来看看,正碰上儿子揣测军情,连忙叮嘱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琅邪王自是金枝玉叶,庾慎终也是高门大族,你阿父草莽出身,能躲过这场灾祸已然是万幸,替人家考虑那么多做什么?” 第10章 可是,事情恐怕不会就这么结束罢。狸奴暗想。 钟夫人嘴上这么说,背地里也是忧心忡忡。她虽不懂朝政,却直觉丈夫这么做实在是不妥,这些天日日如坐针毡,偏偏不能在儿子和外人面前显露分毫,于是拉过狸奴的手聊起了家常。 狸奴心不在焉,脑海中早因徐宝应之事掀起滔天巨浪。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徐宝应选择袖手旁观,岂不是帮庾慎终打赢了琅邪王?这样的功劳,难道狠辣如庾慎终,不会心怀忌惮么? 于是临走前,她悄悄问徐崇朝:“徐大将军这次……如何是好?” 徐崇朝默然。当年的车骑将军谢峤固然可以解甲归田以求善终,因为其人毕竟是陈郡谢氏的高门华胄,可他阿父没有显赫的出身,又遇到了野心勃勃的庾慎终…… 情况怕是不妙。 可现在,说什么又有什么用? “砰砰砰——” 阵阵急促的击门声打破了院里的沉默。 徐崇朝眼神一暗,似乎没想到这时节还有人到访,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然而刚一开门,他便彻彻底底愣住了。 “罗三?” 门外一名魁梧军汉气喘吁吁地牵着马,看样子一路奔波许久了。 “罗三——你……你怎么回来了?”钟夫人闻声从堂屋出来,见到徐宝应的亲从罗三郎,不觉大惊,“郎君现在怎么样了?你……怎么就你一个人?” “夫人!”罗三跨进门,一口气梗在喉头,连忙招呼家仆关了门,道,“快、快、快收拾!赶紧逃!” 钟夫人惊疑不定:“到底怎么回事?” “大事不好了!”罗三郎终于理顺了气,“庾慎终靠不住!将军让我来接主子们跑路!” 原来,庾慎终前脚杀了琅邪王,后脚便夺了徐宝应的兵权,要将他调往别处。徐宝应当然不肯,准备先撤到江北跟女婿赵兹方会合,然后整顿人马杀回金陵。可他前不久刚刚背叛了琅邪王,这次又要背叛庾慎终,手下的军士人心浮动,眼看着都不怎么听令。徐宝应没办法只好跑路,让罗三郎暗地里回京门来,把妻儿老小接上一同去江北。 狸奴听他说完前因后果,绞着衣角心惊不已。没想到庾慎终这么快就向徐大将军下手了,一时间方寸大乱。 她强自深吸一口气,心中暗暗道:镇定!如果是阿父面对这种情况,他会怎么办? 他会怎么办? 狸奴脑海中灵光一现。徐宝应坐拥精兵数万尚且望风而逃,生生地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就算是逃到江北又能如何?庾慎终连天子的亲兄弟都敢杀,又岂会放过徐宝应? 这道理大家都明白,将军府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徐宝应之母年逾古稀,一听消息便吓晕过去。一家子人仰马翻地端茶送水打扇捶背,老夫人才悠悠转醒。 “家门不幸啊!”老夫人长叹一声,“老婆子自渡江以来便待在京门,数十年基业都在京门,一把老骨头也指望着葬在京门。你们要往江北逃命便去罢,老婆子绝不会离开京门半步!” 徐崇朝哄她道:“此去也不是不回来,待打败了庾慎终,一切都如往常一样!” 老夫人老泪纵横:“你说得轻巧!这话你自己信吗?我生的儿子有几斤几两我自己清楚,哪里斗得过人家庾大司马的儿子!一旦离了京门,你们再也别想回来了!” 徐崇朝还要再劝,她强撑着身子坐起来,指着满屋的金碧交辉雕梁画栋道:“你祖母生来贫贱,清汤寡水地操劳了半辈子,老来沾了你阿父的光,享了这些年的清福。我已经知足了。要走你们走,我死也不走!” 见老夫人铁了心,钟夫人也有些动摇,但她总不能明着说丢下婆母不管,正琢磨着怎么开口,却见庶女徐丽娘起身上前,对老夫人道:“祖母这样,可别怪孙儿不客气!” 狸奴不由得仔细打量这女郎。她约莫二八年华,柳眉凤目,面若桃李,微微上挑的下颌流露出些许焦躁。 “你要做什么?”老夫人惊惧地瞪着走过来架她的家仆,喝道,“反了你了!” 她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竟是又昏迷过去。 徐崇朝大吃一惊:“快去请郎中!” 徐丽娘也没想到闹成这样,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对,快去请郎中!” 徐崇朝见老夫人面如白纸,忍不住愤愤道:“阿姊!祖母这么大年纪了,身子一直不利落,阿姊怎么能乱来?若是气出个三长两短,怎么向阿父交代?” 徐丽娘向来心气高,如今当众被自己兄弟指责,面上有些挂不住,瞪大了眼睛道:“老祖宗虽不肯走,又不能真的不带她?磨磨蹭蹭耽误了时辰,阿父又该着急了!” “现下祖母身体虚弱神志不清,一路上马车颠簸,她怎么受得住!” 徐丽娘瞥他一眼:“那你说该怎么办?” 徐崇朝背过脸:“听听郎中怎么说罢。” 城北医馆的郎中匆匆赶来,一瞧屋内情形便觉得不太对,给老夫人把了脉开了药,摇头道:“沉疴在身,急火攻心。这副药只能作缓兵之计,什么时辰醒还要看老夫人自己的造化了。” 换了平日,他是绝不敢如此对将军府的郎君说话的。可一路从后门进来,府中到处散发着冷清,连伺候的家仆都可疑地见少,主人翁又是这么副落魄的样子,警觉如他,已然意识到将军府要变天,巴不得撇清关系趁早离开。 徐崇朝没办法,只能枯坐在榻前苦等。 日影西斜,城楼上传来凄厉的号角,这是城门关闭的信号。 第10章 星陨 罗三郎望了望天色,皱眉道:“大郎君,将军说今晚——” 徐崇朝抬手止住他道:“等一晚,明日再走,阿父不会怪我的。” 钟夫人长叹一声,由他去了。 徐崇朝瞥见狸奴还在,不由得一愣,碰碰她袖子道:“天不早,回去罢。你阿母该担心了。” “这里怎么办?” 徐崇朝挤出一丝笑容道:“没事,这么多人呢,彼此也有个照应。” “那我明日再来。” “不必了,”徐崇朝顿了顿,低头道,“我们明日一早便出城,小娘子且好生歇息着,待到……待到这件事过去,我们后会有期。” “那……后会有期。”狸奴张了张口,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倚门回首,朝他和徐娴娘挥挥手。 从窗格中凌乱透进来的光束,将榻上身影分割成散漫碎片,总让她心口沉闷不已。 这天夜里起了大雾,狸奴清早推开门,眼前白茫茫一片,潮润的空气刺激得喉咙发痒。她凭以往出城樵采的经验判断,这样的天气,城门是不会开的。既如此,徐家人应该还在将军府。 狸奴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又溜到了将军府,直接绕到后宅附近翻墙,一落脚便听到隐隐有悲戚之声传来。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然而她一步步走过朦胧的满园青翠,只觉得脊背发凉。 老夫人夜里心悸,已经殁了。 狸奴呆呆地望着曾经瘦削单薄的老妇,灰白的面色,僵硬的躯体,一动不动地躺在棺材里。 怎么……说走就走了? 昨日,不,几个时辰前,不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吗? 她鼻头一阵酸涩,不知是为这一面之缘的老夫人,还是为胸口说不清道不明的冰冷陌生。 徐崇朝见到她,枯槁的脸上是遮掩不住的讶异。 狸奴连忙解释道:“我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 “是时候盖棺了。”钟夫人眼下青黑,一脸疲惫,招呼着寥寥无几的家仆处理后事。一家人准备出逃的阵仗太大,府中的仆役得了风声便作鸟兽散,人手稀缺处处掣肘,一伙人张罗了半宿,才连夜买来了棺材。 事态紧急,也只能草草了事。灵柩停放在前堂,至于剩下的事情,钟夫人只能拿些银钱来吩咐手下人去做了。 与此同时,出城的马车也已停到后门。一行人不敢大摇大摆地用将军府的车马,这几辆车上半旧的灰油布已有些泛白,看上去普普通通,对刻意掩饰身份的这行人来说最合适不过。 “可是夫人,外面大雾,城门还没有开。”罗三出门打探了一番,无奈地回来了。 钟夫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再耽误下去,庾慎终就快追杀过来了!” 徐崇朝皱眉道:“罗三,有什么符信可以让守城士兵开门吗?” “有是有,可必须是镇北将军或者丹徒县令的符信。” 镇北将军徐宝应如今远在青雀洲,而丹徒县令……不就是西河宋氏的宋荫甲? 狸奴在险些被宋光甲抓去做奴婢之后,格外留意西河宋氏的消息。原来这宋氏不仅富甲一方,在丹徒官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个宋荫甲就是宋光甲的兄长。 她不由得发愁。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凶神恶煞如宋光甲,他兄长又能靠谱到哪儿去? 第11章 果然,徐崇朝也摇摇头:“那宋县令并非宣武军人士,未必与我阿父一条心,若是从中作梗便麻烦了。” 众人一筹莫展,只得先行上了车,到城门口苦苦等待。 京门商旅往来繁华,被大雾困在城里的商队早就排出了长队。徐府几辆车混在其中也不显眼。 等待的时间最为漫长,狸奴还跟在一行人后面,晨雾打湿了衣摆,浓重水汽压得人透不过气。 徐娴娘紧张得小脸煞白,徐崇朝安慰道:“待会儿出了城,四五个时辰便能到青雀洲与阿父会合,晚间已经在江北了。别担心。” 说话间人群开始松动,原来是城门打开了。马车缓缓驶动,徐崇朝探出头,强挤出一丝笑容,对道旁狸奴道:“出来这么久,赶快回家罢。” 狸奴望着迷蒙日光中的少年,那笑意未达眼底,青涩的面庞浸染着与年龄格格不入的厚重的思虑。她仰着头想要笑,却只觉眼眶湿热。 徐崇朝向她挥挥手:“后会有期。” “郎君保重。”狸奴奋力挥挥手。 罗三郎扬鞭吆喝,车轮辘辘起行。那一行小小的马车沿着宽阔的街道渐行渐远,义无反顾地朝着无尽远方疾驰而去。 ———— 一连下了几场雨,京门内外天潮潮地湿湿,连空气中都氤氲着水汽。将军府的桃花败了,反倒是恣意舒展的枝叶挂着湿漉漉的水珠,一派青翠可人的样子。 老夫人的棺材隔日便悄无声息地匆匆下葬了,多事之秋,也顾不得礼节。操办这事的是将军府的老家奴,纵是人去楼空门庭冷落,也一如既往地按照钟氏嘱托处理后事。 连日阴雨虽停了,天空还是阴沉沉的。他正在后园给花树除草,忽然听到石子落地的咕咚声。循声望去,一个藕粉色布襦袴裙的小娘子坐在墙头,正呆呆地朝这边张望。 “老伯,将军府的人都走光了,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老家奴哈哈一笑,遍布皱纹的脸上满是沧桑的褶子:“老奴三十年前便在这里,见惯了这府中的人家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如今不过是又一个轮回,为什么不等在这里?” 狸奴疑惑道:“这里住过很多人吗?” 在她并不厚重的印象里,只有那位春风得意的徐大将军。 “可不是么……”老家奴浑浊的眸子里涌动着深邃的回忆,他掰着瘦骨嶙峋的指头道,“二三十年前谢将军在此地开府,老奴可是第一波进到府中伺候主子的人。谢将军之后来了位苏将军,苏将军之后来了位崔将军。如今的这位徐将军,才在府中住了五年呐!” 狸奴望着园中森然蓊郁的树木和远处檐牙高啄的屋舍,原来它们已经在这里伫立了那么久。 “这花草是新栽的,这屋顶是新翻的,可这座将军府已经足够老了……”老家奴拄着花锄感慨着,他见惯了一个个春风得意的徐大将军,也在人走茶凉后默默地为旧主收尾,维持着跌落尘埃的天之骄子们最后的体面。 狸奴只觉得一阵阵惶恐冲击着内心,她幼小的心灵第一次体会到人世浮沉的兴衰更替。这座象征着宣武军主宰的将军府,竟没有一个人能守得住。 她蓦地想起了庾慎终。徐大将军北奔,是不是意味着庾慎终已再无对手,真正成为一手遮天的权相,终究将把宣武军纳入私囊? 狸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墙头上下来,又怎么孤魂野鬼似的在街上游荡。当她回过神来,已经被回环往复的铜铃声包围。 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转过街角,正朝将军府的方向行进。 步履沉重的士卒黑衣玄甲,面带戚容。白幡猎猎,在这一片化不开的压抑郁结中刺痛行人双眼。 狸奴猛地一惊,连忙穿过围观的人群追赶着队伍,不久便远远望到为首数人骑着高头大马,其中一人俨然是她父亲的身影! “阿父!”狸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跌跌撞撞地狂奔过去,拼命呼喊着,生怕被嘈杂的人声和铃声淹没。 成肃已行至紧闭的将军府门口,闻声讶然回首:“狸奴,你怎么在这里?” 狸奴见父亲安然无恙,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余光却瞥到队伍前部的一副棺椁,震惊道:“这是……” “徐大将军,”成肃长叹一声,“现下不方便,狸奴你先回家,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话音刚落,朱红色的大门吱呀呀开启,众人沉默地下马,护送着棺椁入府。 跟在成肃身后的一个年轻军士带她回了家,正欲告退,狸奴支吾道:“徐大将军是怎么……” 那军士见四下无人,轻声道:“自裁。” 这个结果反倒是出人意料,然而无论狸奴怎么追问,他都不肯再说一个字。 “死丫头还知道回来?天天往外跑迟早惹麻烦!”温氏在院子里逗昭远和修远玩,见她进门便瞪了一眼。 前些天狸奴把镇北将军府的事情告诉了家里,引得温氏后怕不已。虽然自家这两年因着徐宝应发达了许多,但那打仗造反的事情她还是避之唯恐不及。 “我阿父回来了,”狸奴一句话堵住了温氏,然后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徐大将军死了。” 温氏脸上的笑容尚未绽开,听闻后半句,手中的拨浪鼓便停在半空。 成誉喂完马出来,眉头紧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狸奴也不知怎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庾慎终怎么这么狠,一定要逼他到这种地步!” 然而事实表明,她还是低估了庾慎终的手段。 成肃隔了几天才回家,一进门,面色阴沉得可怕。 他凌厉的目光渗透着怒火和恨意。狸奴吓得一哆嗦:“阿父这是怎么了?” 第11章 习武 “欺人太甚!”待进屋关好了门,成肃皱紧了眉头狠狠地啐道,“庾慎终太不是个东西了!徐将军之前做的事虽然不体面,但人都自杀了,还能怎么样?” 狸奴连忙给他沏了茶,成誉便问道:“他又做了什么事?” 成肃顺了顺气,恨恨道:“那个人的心比针眼还小、比乌鸦还黑!好好的棺椁停在将军府,他愣是派人来拉到了大街上,劈烂了棺材,还砍下了人头!” 狸奴本竖着耳朵在一旁听着,闻言险些呕出来,骇然道:“真的吗?!” 成肃瞥她一眼,道:“徐将军的尸首,现在还在太阳底下晒着呢!” 狸奴背后一阵恶寒。徐宝应与庾慎终半点私仇也无!况且他的投降,还为后者入主金陵铺平了道路。 是啊,人都已经被逼死了,竟然连入土为安的机会都被剥夺了。这不但是侮辱了徐宝应最后的颜面,更是狠狠抽了宣武军上下一耳光! 心胸狭窄如此,心狠手辣如此,宣武军还会有宁日吗?朝廷还会有宁日吗? 是夜,狸奴辗转反侧,听得阿父那边传来披衣起身的声音,不一会儿,又传来屋门开合的吱呀声。 她索性蹑手蹑脚地起身到门外,只见黯淡的月光下,成肃正拄着刀坐在石阶上,身旁放着一壶酒,凝重的侧影如同山石,在凉如水的夜色里独自沉寂。 狸奴闷闷地坐到他身旁:“阿父在想徐大将军的事情吗?” 成肃已没有白日里那样失态,轻叹一声,面色复杂地望着她。 狸奴这几天得不到徐家人的消息,一直忧心忡忡。 “他不是说去江北吗?怎么就自杀了?大郎君、三娘子,还有其他人怎么样了?”月光映着狸奴苍白的小脸,流露出这个年纪少有的悲凉。 成肃胸中郁郁,无人可与恳谈,索性将心事吐露给女儿。 “当时宣武军人心涣散,难以久留,所以徐大将军派罗三郎回来接家人,然后一起去江北。他们约定的是次日午时,可过了好久,罗三郎也没有回去,”成肃缓缓道,“徐大将军以为计划暴露,庾慎终已对家人下手,便心灰意冷,刎颈自裁。徐家人到的时候为时已晚,只好仓促渡江了。” “然后呢?庾慎终有没有抓到他们?” “应该还没有。徐家人渡江之后,赵郎君也跟他们弃官而逃了,”成肃望着阴霾的月色,沉沉道,“逃了好。天下之大,岂止江南一隅?三齐有独孤氏,中原有慕容氏,关中有宇文氏,庾慎终再神通广大,也不能令北方霸主俯首称臣。” 千里之外的四方霸主,仿佛在海雾中影影绰绰的航船,与江南隔着可望不可及的距离。狸奴一阵惘然,喃喃道:“所以,他就要拿徐大将军的尸首泄愤吗?” “他连琅邪王都敢杀,我早该想到会有这般阴损手段,”成肃微醺,以手指天道,“徐大将军只担心琅邪王容不下他,一步错、步步错,如今的局面实在是……连宣武军都前途未卜。” 暮春的微风吹动了狸奴的衣衫,一阵难言的落寞涌上心头,掺杂着呢喃的碎语飘荡在静谧的夜里。 “阿父,我跟你一同去军营操练罢。” 第12章 成肃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话?” “之前徐家人出事,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狸奴垂首道,“现在庾慎终越来越过分,我好恨自己没什么本领,什么事也做不了。我要长大变强,将来保护好这个家!” “哦?”成肃讶然,“女儿家何必如此?家中还有阿父和两位阿叔在呢。” “但我不能袖手旁观。徐大将军对我们有恩,我一定要为打倒庾慎终做些什么。” 成肃依旧当她说闹,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狸奴忿忿道:“凭什么你们可以,我就不可以?” 成肃凄然一笑:“你年纪小、体格弱,怎么能跟我们比?” “谁生下来不是一小只?再说我可不小了!”狸奴站起身来,比划着自己比同龄人高挑的身姿,争辩道,“而且我的箭术可是连江郎君都称赞呢,这一年又跟着三叔练习了不少。阿父,我很快就能长大变强的。” 成肃还是摇头:“这些年虽对你放纵些,可狸奴,你毕竟一个女儿家。小时候玩够了也该收收心。” 狸奴大气:“女儿家又怎么了?桃符和铜铃倒是男儿郎,他们能做什么?” 成肃不为所动:“不行,你老实待在家里,帮衬着一家老小就是了。” 夜间风凉,狸奴气鼓鼓地瞪他一眼,扭头便回屋了。她依旧不甘心,次日成肃去军营前又缠着他。 成肃这次的态度出奇强硬,嘱咐成誉道:“三郎,看好她,如今不安定,可别再闯祸。” 成誉一口应下,拉住了狸奴。 狸奴今日特地穿了一身黑衣,就像宣武军的玄甲军服。她将如墨的长发高高挽起,学着阿父的样子打了个结,用一根木簪牢牢固定住。 她从小在太阳底下摸爬滚打,肤色本就不如闺中女子白皙,若敛起眉眼弯弯的笑容,目光便将成肃般的冷静深沉学得三分,乍一看只当是眉清目秀的小郎君而已。 “狸奴当真想上战场?”成誉目送成肃走远,才问道。 “那当然!”狸奴皱眉望着他,“我眼睁睁看着徐家遭了难,却什么也做不了。如果能杀敌立功做将军,将来就能保护其他人了!” “做将军也有将军的难处啊……”成誉苦涩地笑笑,轻叹道,“不过你若真有心,我倒是可以帮忙。” “真的吗?”狸奴半信半疑。 “但我有条件,”成誉收敛了笑意,正色道,“当兵可是件体力活,你虽然比寻常女娃强壮些,但终究体格瘦弱。今日午时前,若能绕着京门城跑三圈,我就替你想办法。” 狸奴愕然:“这是什么道理!我入军营是为了学武艺,跑步谁不会?” 成誉负手而立,英挺的面容不为所动:“听不听,随便你。” 狸奴望着他平静的目光,忽然感觉这三叔仿佛变了一个人。 “我跑就是了。”狸奴咬咬牙,跟他来到北门外。 春风拂面,似乎还带着海水的腥甜。狸奴活动活动筋骨,望了望日头。 三十里,路还长。 京门是东土的通邑大都,城墙也在谢峤在世时修建得极宏阔。狸奴好不容易跑完了一圈,撑着腰在城门口喘气。成誉正与守城的将士在树荫里搭讪,只稍微侧首,便不再看她。 狸奴狠狠瞪他一眼,待歇过了气便又跑动起来。她走走停停,断断续续,几次想一屁股坐到地上,管他还习不习武打不打仗,可一想到成誉轻飘飘的目光,一股邪气便升腾而起,连带着腿上也来了劲。 等最后她终于跑完了,瘫在地上只觉得天地间的一切都仿佛静止。春日迟迟,春风骀荡。狸奴浑身湿透了,在地上滚几圈便成了小泥人。 “快一个时辰,尚可,”成誉向她伸过手,“起来罢,回去歇着。” 狸奴脑中一片空白,直想笑,可肚子灌了风,一扯动便生疼。她撇撇嘴,任由成誉拉起来,一瘸一瘸地跟在后面。 三叔这是什么意思?狸奴捧着瓢,气鼓鼓地坐在自家院子里,没好气地瞥了成誉一眼。 成誉笑笑道:“收拾干净些,午后我带你去找江郎君。” “江郎君?”狸奴疑惑道,“为什么不找我阿父?” “你阿父不会同意,到江郎君手下不是一样吗?”成誉摸得清他兄长的性子,小打小闹也就罢了,这种真刀真枪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让狸奴碰的。 “可江郎君会同意吗?” “放心罢,我来说服他。” 说来也奇怪。许是因为他不过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又许是庾慎终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其他心思,身为徐宝应唯一的外甥,江岚平静地待在宣武军中,安然无恙地做着一个小小的将领。 狸奴跟着成誉上门时,开门的是位面容姣好的女子。 狸奴很惊讶,成誉却神色如常:“娘子,不知江郎可在家?” “三郎君来了,”那女子显然与成誉相识,柔声道,“郎君在西堂,二位请进罢。” 狸奴随她进屋,悄悄问成誉:“这是谁?” “是江郎君的夫人。” 狸奴脚下一顿,江郎君已有妻室了? 也是,他这个年纪,早该成家了。 她心头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待见到江岚,不觉一怔。 为徐宝应料理后事让江岚身心俱疲,少年意气都散尽,倾注了若干如水的深沉。成誉劝慰他一番,道明了来意。 江岚似是犹疑,成誉附耳低语一番,他才舒缓了眉头:“小娘子果然有志气。可惜我武艺不精,明日到军营,我有一亲从甚是干练,让他来教你。” 没能得江岚亲传,狸奴有些许失落,但能到军营操练的消息还是让她笑逐颜开:“多谢郎君!” 江岚笑了笑,眸中的目光变得深远起来。 第12章 金陵 在成之染的记忆里,承平六年的夏天格外漫长。 徐宝应的尸身还在大街上腐烂发臭任鸟雀啄食,新任命的镇北将军庾慎行已住进将军府统领宣武军。暗潮涌动之际,丞相庾慎终却特意将一名姿容艳丽的少艾送给成肃。 成肃收下时谦卑恭敬,说着感恩戴德的场面话,与那来使谈笑风生,在狸奴听来恍如槐树枝叶间蜂虿嗡嗡不断。 她无比讨厌这个灼灼如桃花的容楚楚,许是因为她是来自庾慎终的赏赐,又许是因为阿父似乎对这女子另眼相看。 柳氏自从去年冬天开始身子便不太利落,不知是不是这女子进门的缘故,竟咳得越发厉害。温氏劝她放宽心,安心做她的主母。柳氏只埋头做她的针线,顺从地应着。 温氏见到容楚楚,心里也不舒坦。这两年她没少替成誉打探合适的人家,可他年近三十了还死活不成亲,至今孤零零一个人。成肃倒是艳福不浅,可就算出息了又怎样,还不是没把兄弟们拉扯起来?她趁机叮咛了少子一番,但成誉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每日带着狸奴早出晚归,暗中去军营里操练,竟一时瞒过了军务繁忙的成肃。 因着一度销声匿迹的海寇张灵佑卷土重来,庾慎终一道军令发到京门,命成肃率兵征讨。等到他群燕南飞之时凯旋,虽一眼便看出狸奴矫健了许多,却并没有心思细究。 此时的军中暗流涌动,一大批宣武宿将被庾慎终清算,其中大都是徐宝应的旧部。 宣武军上下人人自危,不少素有名望的将军渡江出逃,一时间人心惶惶。 见成肃满腹忧虑,成誉便劝道:“庾慎终力图掌控宣武军,所针对的是当年谢峤将军的手下。阿兄与谢氏无瓜葛,又骁勇善战,他拉拢阿兄还唯恐不及,又怎么会对阿兄下手?” 成肃半晌不语,突然道:“高将军向庾慎终请辞了。” 他的老上官高孝先与徐宝应同为谢峤当年旧部,自从徐宝应自杀,便一直忧心忡忡,如今索性主动请辞,领了一个空头刺史的闲职。 “此举不妥,”成誉摇头道,“将军失了兵权,便如猛虎拔掉了利齿,其后还不是任人摆布?” 成肃皱紧了眉头,长叹一声。 承平七年春,张灵佑复寇三吴。狸奴对阿父频繁的出征已经习惯了,扶着身子见好的母亲到城外送行。去岁容楚楚诞下一子,柳氏提醒道:“容氏那孩子,郎君还不曾取名呢。” 成肃高踞马上,望着身后连绵不绝的黑衣玄甲,道:“愿此行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便唤他‘襄远’罢。” 襄远本就不足月,身子弱得很,可偏偏容楚楚自生产后便神智错乱,温氏生怕她把孩子磕了碰了,一咬牙请了个乳母。家里的小院愈加热闹,狸奴被孩子们闹得心烦,得了空便跟着成誉往军营跑。 教她武艺的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郎君,唤作沈星桥,面容清俊,神情冷淡,本领高强是真的,可下手也丝毫不留情。 起初狸奴挨了打,嚷嚷着要向江岚告状。沈星桥却满不在乎,一副爱学不学爱练不练的样子,让狸奴火大。 第13章 可若是这么快就畏缩也太没面子,她咬咬牙,卯着劲跟沈星桥杠上了。时间一长便发现,其实对方已经手下留情,潜移默化之间教给她见招拆招。 狸奴渐渐发觉自己大有长进,心里便舒坦了许多,黑着脸跟这个人练下去了。 沈星桥不知道狸奴的身份,可女扮男装入军营终究是罕见,便也稍微留了心。这女郎虽嘴上抱怨连天,但摔倒了便麻溜地爬起来,反倒是傲气得很。 假以时日,能成大器。 沈星桥坐在矮墙下避风,狸奴刚与他比试完,正气鼓鼓地拿树杈在地上画小人。成誉匆匆走过来,朝沈星桥点头示意,又对狸奴道:“别玩了,快收拾回家。” “怎么了?”狸奴疑惑地抬头,见成誉神情严肃,不由得心头一紧。 “快跟我走就是了,”成誉顾忌着沈星桥在场,并没有明说,待拉着狸奴出了营门,才解释道,“高将军被金陵来的人带走了。高家人找上了江郎君,他直接往金陵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们去给他家人送个信。” 狸奴紧张道:“他们为什么抓高将军?他还能回来吗?” “小声点,”成誉瞥她一眼,“大概是庾慎终又想杀鸡儆猴罢。江郎君此去希望渺茫,他说如果事情没有转机,他暂时也不会回京门。此事务必守口如瓶。” 狸奴忙不迭地点点头。 二人来到江岚家,江岚之母徐氏听完前因后果,只连声叹气:“依照庾慎终的性子,高将军只怕是……若我儿也不归,我一家妇孺无依无靠,当如何是好!” 江岚之妻钟月娘拧紧了帕子,半晌道:“妾有位叔父在中军将军庾慎言手下做事,如若江郎无消息,妾斗胆请三郎君襄助一二。” 成誉一口应下,问了她叔父的名姓和住址,便与狸奴回家中等待。 江岚果然一去无消息。成誉不知高孝先是死是活,也不知江岚究竟在哪里,只得借着访友的名义,去金陵拜访钟月娘族叔钟长统。 温氏闻言半信半疑:“我怎么没听说你在金陵还有相识?” “是江郎君介绍的。”成誉敷衍道。 狸奴缠着非要去:“反正我在家也没事,阿叔就带上我罢。” 温氏一瞪眼:“你去凑什么热闹!” 成誉生怕狸奴待在家说漏了嘴,连忙替她说话:“狸奴长这么大还没去过金陵呢,这一次就当是开开眼。” 这一去,狸奴是真的开了眼。 金陵佳丽地,自古帝王州。 正是烟花三月、春莺婉转的时节。行货的驴车把他们捎到东篱门,二人下了车,沿着平直开阔的青石板路进了城。这一带的青溪两岸,大都是王侯贵胄的宅邸。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掩映着千骑拥高牙的富贵人家。 二人沿着河岸缓步而行,望着锦缎般波光粼粼的河面。沿河的民宅鳞次栉比,青瓦白墙如水墨一般。不时有贵游子弟泛舟赏景,在歌女咿呀婉转的歌喉里嬉笑竞逐。 端的是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狸奴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她仿佛灰扑扑的小麻雀,冒冒失失地闯进绮窗绣户的富室高堂,轻飘飘如堕云间,不知今夕何夕。 成誉在路边一处茶摊歇脚,顺便向端水的摊主问路。 摊主道:“这归仁里在东府城南边,还真不好走。” “东府城是什么?”狸奴好奇道。 摊主笑了笑:“我看二位是第一次来金陵罢?东府城可是扬州刺史的驻地,如今驻扎着丞相的兵马,虽比不上皇城气派,在金陵的小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狸奴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小口啜饮着发烫的茶汤。 清风吹过,阵阵清脆的铃声忽而从街上往来的人群中传来。 那铃声不急不徐,带着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沉静,一声声触碰在听者的心头。 街上一阵骚动,狸奴踮着脚尖望去,只见众人不约而同地闪避开来,正当中走过一名身材高挑的皂衣女子。她以黑纱蒙面,露出一双古井无波的美目。 而那摄人心魄的铃声正来自手腕和脚踝上的铜铃。 狸奴好奇地睁大了眼,却发现周围人看那女子的目光非常古怪。 “阿叔,她是什么人?怎么这一副打扮?”她不自觉压低了嗓音。 成誉却沉默了。 狸奴又要再问,人群中有人喊道:“今日虽是上巳,怎么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 “就是!丢人现眼,真晦气!” “赶紧滚,别污了老子的眼!” 那女子恍若未闻,在茶摊前止步,自怀中取出数枚铜钱,淡淡道:“一盏梅子青。” 摊主挥着鸡毛掸子走出来,皱眉道:“正经的买卖,你什么身份也配来?走走走,莫弄脏了我这摊子!” 他伸手欲抽打,却被那女子举重若轻地避开,登时火起,抬腿便要踹下去。 狸奴并未看清那女子的动作,噌地一下窜上去把那摊主撞个踉跄。 “小兔崽子,你干什么?”那摊主站稳脚跟,直瞪着面前的小丫头。 “她哪里招惹你了?你又要做什么?”狸奴毫不胆怯地瞪回去。 “一个贱婢还有人帮着说话?”那摊主哈哈一笑,“小丫头,你知道她是做什么的?” 成誉见到这女子的装扮,心中有了个大概的猜测,连忙轻咳一声:“狸奴,快回来。” 狸奴脾气上来了:“我管她做什么的!人家要来喝你的茶,你怎么这么没礼貌?” 那摊主嗤笑一声:“你去问问金陵城谁家愿意跟她这种人打交道?恐怕连南市里卖笑的都瞧她不起呢!” 狸奴还未还口,便被成誉拉到一旁。 他将随身携带的水囊递给那女子:“女郎可是口渴了?我这里还有些清水,如果女郎不嫌弃……” 那女子望他一眼,却并未接。 第13章 霜娘 “你两个外地人不知道,她可是官军营里最下贱的军妓,碰到了可是要倒大霉的!”那摊主避之唯恐不及,“赶紧走,你们都走!别在我这里碍眼!” 狸奴对他说的话似懂非懂,被他吆喝着赶得老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见周围看热闹的指指点点,她狠狠一吼:“都看什么看!” 众人一哄而散。 “好了好了,咋咋呼呼像什么样子?”成誉挂不住面子,站在树底下无语望天。 那女子不知何时跟过来,也不说话,只向二人深深一福。 狸奴余怒未消,问道:“女郎,他们那样对你,你不生气吗?” 那女子依旧是语气淡淡:“何必为这些事生气。” 狸奴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大为惊奇,换做她自己,早被气死了好罢。她深吸一口气,又将成誉的水囊递给她:“女郎渴了罢?快喝点水罢!” 那女子微微诧异地侧首,以目光询问成誉,成誉抿了抿唇,笑道:“请便。” 那女子神色微动,道:“多谢。不过,奴只是想喝梅子青而已。” 成誉一噎。 梅子青是江南极常见的茶,狸奴不觉得有什么好喝,于是不解道:“梅子青有什么好喝的?” 那女子笑而不语。 成誉不想与她有过多瓜葛,便问道:“女郎这是去哪里?” “东府城。” “东府城?那我们顺路!”狸奴惊喜道,“我们正要去归仁里,不如一起罢!” 成誉恨铁不成钢,只好笑道:“会不会太麻烦女郎了?” “无妨,”那女子道,“举手之劳。” “女郎住在东府城?那里不是相府吗?”路上狸奴疑惑道。 “奴是相府的官奴。” 狸奴脚下一顿,这就是那些人瞧不起她的原因吗? 成誉似是想到什么,犹豫了半天终究没有说出来。 那女子又主动开了口:“二位是从哪里来?” “京门。”狸奴道。 “京门啊……”那女子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们。 成誉心中一动:“怎么了?” “倒也没什么,只不过前些日子丞相府从京门抓了人回来,没多久便死在廷尉诏狱里。”见成誉脚步一顿,那女子反而住了口。 狸奴一惊:“女郎可知道那人的名字?” “奴本不该留心的,可那人偏偏是宣武军的宿将,”那女子眸中晦暗不明,“姓高。” “啊!”狸奴讶然失声,一颗心如坠了千斤砣,直直地往下落。 成誉也皱紧了眉头:“此话当真?” 那女子瞥他一眼:“奴与郎君萍水相逢,断没有欺骗的道理。” 成誉默然。宣武军中姓高的宿将,除了高孝先还能有谁!这么说,他已经遭了毒手。 成誉顿时没了去钟家的心思,思及江岚临走前的话,心中一动。 那女子也止步,问道:“郎君不去归仁里了?” 成誉摇摇头:“算了,我突然想起还有件重要的事情,就先不去了。” 第14章 那女郎点点头,又向他们一福:“既然如此,奴便先行一步。” “等一下!”狸奴回过神来,问道,“女郎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半晌才回首,道:“我名霜。” 狸奴一愣:“那姓什么呢?” 那女子美目一眨,笑而不言。 春风拂动她厚重的黑纱,狸奴突然发觉那双眼睛竟格外深邃。 成誉拍拍她肩膀:“回去罢。” 狸奴问他要不要将此事告知高孝先家人,成誉略一思忖,道:“江郎君一定也知道了,由他来说比较好。” “阿叔知道江郎君在哪里?” “我也只是猜测。” ———— 成肃这一次出征格外漫长。去时春寒料峭,归时秋雨潇潇。意外的是,江岚也随他一同回来了。 “江郎君——”狸奴疑惑不解,正欲开口询问,却被成肃打断。 “高将军的事我也知道了,”成肃轻叹道,“他不会白白牺牲。” 狸奴喉咙紧了紧:“你们会为他报仇吗?” 江岚与成肃对视一眼,道:“当然会,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可以?” 二人默然。 清秋萧瑟的风雨夜,狸奴被窗外梧桐的沙沙声吵得心烦。 朝廷新册命庾慎终为相国,以十郡之地封其为荆王。大魏立国百年,从未有封异姓王的先例。 然而这一创举并未引其朝野轰动,毕竟明眼人都知道,这只是庾慎终向称帝之路迈出的第一步。反而是三齐之地的独孤氏有些许动静,国主独孤灼大张旗鼓地讲武练兵,不过终究是雷声大雨点小,没多久便不了了之了。 湿寒的阴雨一直蔓延到冬天,温氏因腿痛而脾气暴躁,听到天子禅位给庾慎终的消息却迟疑了一瞬,半晌才长长地叹口气。 庾慎终假意推让一番,也就风风光光地即位改元,大赦天下。 成肃暗淡的目光终于明亮起来,仿佛腾空而起的鹰隼,窥伺着蠢蠢欲动的猎物。 ———— 狸奴不知道自己是蹬了被子冻醒,还是被窗外的鸟雀声吵醒,朦朦胧胧间听到外间有不少人在说话。她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发觉天光已然大亮。 她束起乱蓬蓬的头发,收拾利落了推门一开,一家人正围着成肃七嘴八舌地说笑,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成肃穿着簇新的绯色官服,头戴进贤冠,脚踏六合靴,宛如一株劲松巍然挺立,与屋里寒酸的摆设格格不入。 “狸奴吵醒了?本还想让你多睡会儿,”柳氏拉过狸奴道,“快看看你阿父的新官服!去年新任了郡太守,一直没机会试试呢!” 狸奴讶然:“阿父这是要去赴任吗?” 成肃一愣,笑道:“说什么!那郡守不过是挂名而已,今日我要随南平王入京。” 南平王就是庾慎终的堂兄弟庾慎行,如今担任徐州刺史,在从前的镇北将军府住了将近两年了。 “入京做什么?”狸奴问。 成肃面不改色道:“当然是朝见天子。” 听他如此称呼庾慎终,狸奴心里不舒坦,别扭道:“那我也要去看。” 成誉轻笑一声道:“这次是我跟你阿父一起去,还有正经事,狸奴少添乱。” “那你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成肃道:“很快的,等给你三叔求了职位,我们就回来。” “哦……”狸奴脑海中闪过一丝疑虑,他们要去求庾慎终么? 成肃兄弟简单收拾一下便走了。昭远和修远噔噔跑过来喊道:“阿姊带我出去玩!” 他们两个都四五岁了,被一家人宠得娇惯顽皮,整天寻思着到街上玩闹。 “昨日二月二,陪你们出去看戏,阿姊好累啊,”狸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要接着睡,都回去歇着罢!” 二人苦缠半晌无果,只得蔫蔫地各自回屋。狸奴便悄悄溜出门,直奔宣武军营去找江岚,想问问他们到底是什么打算。 “他不在。” 沈星桥已成了江岚最年轻的副官,平日里总替他在军营里盯着。 狸奴讪讪地摩挲着箭袋道:“江郎君去哪里了?” “随南平王入朝。” 狸奴难掩失落,问道:“他们为什么突然进京啊?” “突然?”沈星桥瞥她一眼,语气似乎冷冷的,“都是南平王手下,随主君拜见天子,可是我等求之不得的福分。” 狸奴听得心里凉凉的,回到家中也寝食不安。可没想到才过了几天,成肃竟卧在牛车里被送到家中。 温氏惊呼:“我儿这是怎么了?” “孩儿无恙,只是旧伤发作,让阿母揪心了。” 成誉和江岚把他搀扶到屋里。狸奴连忙往榻上铺了层被褥,小心翼翼地替阿父脱了靴。 温氏仍是放心不下道:“不过是去了一趟金陵,怎么回来就这副样子?” 成肃活动活动腿脚,证明自己伤势确实不严重,笑道:“行军打仗,哪有身上不挂彩的?阿母,我们兄弟几个还有事要商量,您不用管我们。” 温氏看了看屋里的几个陌生面孔,也不多言,挥挥手让女眷一同出去。 狸奴正要走,身旁有人“咦”了一声。 那是一位三十出头的高个郎君,面容白净,俊眉朗目,身着一件朴实无华的月白衫子,正面带疑惑地打量着她。 狸奴因常往军营跑的缘故,平日里也一副少年郎的打扮。 那郎君笑着对成肃道:“这位便是令郎么?” 成肃哈哈一笑:“小女在家也没个正形,让孟贤弟见笑了!” “哦?”孟元礼与柳氏外家沾亲带故,见到狸奴倍感亲切,又将她端详一番,恍然道,“果真是位小娘子!哎呀,这举止风度,也与男儿郎无差了!” 江岚笑道:“狸奴有志气、肯吃苦,与那些娇娇弱弱的女儿家不同。若论起箭术,便是在军营里也不逊色。” 狸奴经他一夸,小脸霎时间泛红,抬头向几个人问了好,便匆匆告退,瞥到门外有两名军士把守着,顿时好奇心大盛。她又不是个安分的性子,悄悄地绕到屋后,爬上了屋顶。 刚掀开一片瓦,屋中有人说道:“成兄这次若不是装病,还不知要被留到什么时候。” “权宜之计,只是对不住南平王。”这是成肃的声音,中气十足,丝毫没有受伤的样子。 “唉!”孟元礼也发话了,“日后对不住南平王的地方还多着呢。” 第14章 揭竿 成誉压低了声音:“小弟这次到临海王帐下,人生地不熟,还要请孟兄多多指教。” 孟元礼道:“贤弟不必担忧。愚兄做青州主簿也有些年头了,在广陵也算站得住脚。临海王只是新官上任,短时间内摸不清门路,这局势对我等还是有利的。” 江岚点点头:“不过眼下我等人手还差些。就广陵而言,临海王帐下的李劝星也值得拉拢。” 孟元礼皱眉:“他不是李观云的兄弟吗?李观云在那一位面前恭顺得很,怕是不会跟我等一条心,若是走漏了消息怎么办?” 孟元礼与李观云的过节,江岚隐隐约约有所耳闻,只好晓之以理:“李观云从前跟着汝南周士炎,与那一位结下了梁子。以那人多疑善变的心思,恐怕李观云也不能对他推心置腹罢。况且我看李劝星并非池中物,人又足智多谋,若有他相助,我等便如虎添翼。” 孟元礼不甘地小声咒骂着。 成肃连忙比了个嘘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江郎所言极是,我等当下首要任务还是寻找同盟。” 不知何人道:“我知道军中有些可靠的弟兄……” 他们接下来的讨论都压低了声音,狸奴听不真切,只得不甘地从房顶上下来,望着紧闭的屋门发呆。 他们所提到的人和事,她都不清楚,可虽听得云里雾里,但气氛之隐秘和众人之谨慎,让她隐隐生发出山雨欲来的惶恐不安。 小襄远冷不丁从旁边屋里钻出来,磕磕绊绊地正要往众人密谋的屋里跑。 狸奴一把搂住他:“大人们在商量事,小孩子别去捣乱。” 小襄远是冬至生人,算起来今年三岁了,可实际上数月前才满周岁。他也不知听懂没听懂,一脸执拗道:“阿父……阿父……” 狸奴捏捏他的脸:“听话,要不然阿姊以后不带你玩了。” 小襄远正茫然地嘟囔着,容楚楚便跟过来了。 狸奴吓了一跳。这容氏有时候又哭又笑的,温氏从不让她出门见客,今日竟一时疏忽,没拦住。 “麒麟,过来,到阿母这里来。”容楚楚蹲下身子,空洞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神采。 小襄远出生时成肃不在家,容楚楚的精神也不太好,温氏便不准她见孩子。容楚楚夜夜哭喊着“麒麟儿”,声音哀婉,令人心酸。柳氏不忍心,向温氏说情,温氏这才松了口,允许乳母把孩子抱给她看。 第15章 容楚楚每次轻呼“麒麟儿”的时候,小襄远总会从襁褓中睁开眼睛,家里人索性把“麒麟”当作小襄远的小字了。 然而虽然默认了,温氏还是心理不平衡。普普通通的人家,叫这么贵气的名字作甚?昭远小字桃符,修远小字铜铃,不都是平易又可亲? 不过狸奴认为,小襄远确实拥有不平易不可亲的资质。他简直如雪娃娃一般,瓷白幼嫩的皮肤吹弹可破,精雕细琢的眉眼,更彰显了将来美男子的潜质。 狸奴鉴定后得出结论,像她的生母。 “说什么阿母,可别教坏了孩子!”温氏及时赶来,打破了二人之间的静默,“麒麟记住了,主屋那个才是你阿母。” 长子出息了,温氏也有了大家主母的威严,不知从哪里理清了嫡庶规矩那一套,端起了架子。她从狸奴怀里抱过襄远,头也不回地进屋了。 容楚楚还呆呆地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狸奴看她神色实在是可怜,于是开口道:“起风了,快点回屋罢!” 容楚楚一动不动。温氏身边的刘婆过来拉她回偏房。她倚门回首,痴痴地盯着狸奴道:“我的麒麟儿托梦了……他的仇,就要报了。”说罢仰首枯笑几声,被刘婆推进了屋里。 ———— 草长莺飞,杨柳拂堤。江南的万物萌动着生机,在明媚春光里肆意滋长。狸奴牵着飞得高高的纸鸢,与邻里的玩伴在街巷间嬉闹。 纯净如水的天幕上,偶尔有归来的鸿雁由此路过,倩影翩跹,在轻纱薄雾般的白云间浮动。 再过几天就是上巳节了,小伙伴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出城踏青。 狸奴蓦然记起去年也是这个时节,高孝先被杀,她与三叔一同去金陵打探。那时的春色与如今并无二致。 原来高将军已经去世整整一年了。凶手非但没伏法,反而一跃成为了高不可攀的皇帝。 造化弄人。 她自嘲地笑笑,再没有了游乐的心思。反倒是阿父他们,一大早便呼朋唤友,相约着出城游猎去了。 狸奴望望日头,他们今天该不会回来了。 夜里她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安眠,心烦意乱地披衣起身,不经意间碰倒了桌案上灯盏。轱辘一声,在沉寂的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 “狸奴?”榻上的柳氏低声道,眼神中一片清明。 “阿母也没睡着吗?”狸奴借着月光,望到母亲脸上难掩的疲惫。 “嗯。”柳氏缓缓坐起身来,默然良久,轻叹一声。 狸奴心头一紧,直觉有事发生。 果然柳氏道:“狸奴,倘若将来有一天,你面前的事业有大功于天下,却有可能引来毁家灭族之难。到那时,该如何选择?” 狸奴迟疑道:“怎么算有大功于天下?” 柳氏略一沉吟道:“匡扶社稷,救民水火。” “我……”我只是一介平民,怎么能掂量出社稷的轻重?狸奴认真答道:“或许要看我身处何等地位。” 柳氏侧首凝望着倾洒在屋门口的月光,缓缓道:“你阿父出城,正是为了这有大功于天下的事业。不仅他,还有你的叔父和舅父。” 狸奴手一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他们,终于行动了吗? ———— 黎明前的京门城仍旧沉睡在黑暗中。 成肃高踞马上,摩挲着冰冷的红缨枪杆,凝望着四周整装待发的百余人。他们个个面色凝重,默不作声地检查着武器和马匹,偶尔的交谈声在旷野中显得格外清晰。 江岚将身上墨绿色的传诏服整理好,深吸一口气,对众人笑道:“天明了,城门已开。出发罢!” 众人不由得紧张地看着他。江岚又笑道:“衣服是真的,诏书也做得有模有样。放心罢,他们肯定认不出!” 成肃招呼众人上马,道:“弟兄们,成败在此一举。只管跟着江郎向前冲便是了,天子降诏,无人敢拦!” 众人打马疾驰,一路奔到京门城下。 此时城门刚开,路上行人稀少。守门的军士正睡眼惺忪地打着盹,忽听得阵阵马蹄声近,为首一人传诏官打扮,高举明黄绣袋喝道:“皇帝急诏!闲杂人等避让!” 众军士被吓醒,见来人气势汹汹,生怕惹对方不高兴,忙不迭地退到了两旁。 成肃冲进城,暗自松了一口气。南平王庾慎行下榻的徐州刺史府居于城中心,道路通达顺畅。轰鸣的马蹄急匆匆地落在石板路上,击碎了城中无数人的清梦。 刺史府大门紧闭。 江岚在府前翻身下马,两名力士上前叫喊着拍门。 “天子急诏,速速开门!” 朱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声大开,瑟瑟缩缩的门房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鱼贯而入的武人挤到一边。众人踏入府门,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丝怯意。成肃面不改色,振臂一呼:“冲啊!” 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响起,众人跟着他径直往里闯。府中的仆佣杂役早被吓破了胆,惊恐无状作鸟兽散,他们这一路没遇到什么阻拦,便一口气冲到了庾慎行的住处。 屋门紧闭着,里面传来庾慎行沙哑的声音:“何人在此作乱?” 屋外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半晌,成肃缓缓道:“明公,庾慎终凌虐天子,窃夺国祚,罔顾人臣之义,辱没乃父之名,如此国贼,人人得而诛之。我等替天行道,正欲攘除奸凶。明公虽无过,可惜生为逆贼之兄,形势迫人,只能……委屈一时。他日九泉之下,末将再向明公报恩。” 庾慎行听出了他的声音,陷入了沉默,成肃一挥手,身后的沈星桥推门入内。里间传来噼里啪啦一阵杂乱,庾慎行的惊呼仿佛针扎般刺在他心口。 “成肃!竖贼尔敢!我颍川庾氏有大功于天下,几时轮得到你们这群庶氓宵小来指手画脚!你们才是犯上作乱、罔顾人臣之义!我……唔……” 他的挣扎声越来越微弱,直至一切复归于平静,如同落入深潭的石子,终究无迹可寻。 成肃闭了闭眼睛,恭恭敬敬地朝屋内拜了三拜,也算是全了数年来尊卑之礼。 沈星桥复敞开门,等待他的吩咐。 颍川庾氏素来与天家有姻娅之亲,庾慎行之妻便是魏朝大长公主。成肃深吸一口气,浑厚的声音在院中飘荡:“斩首示众,之后好生收敛。至于家眷亲从,暂且羁押在府中。” 江岚道:“庾慎行还有些心腹将领在城外,将军打算怎么办?” “城中人马不多,即刻关闭城门。如今还需等待江北的消息……”成肃翻看着刺史府的簿册,半天也理不出个所以然,无奈道,“还要找一名识文断字的做主簿。” 江岚笑道:“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第15章 意气 成肃一行入驻刺史府不过一个时辰,便有传令官来报,城门外有人马聚集,正叫嚷着开门。 成肃登城一看,果然是庾慎行手下的文武佐吏,虽只有百余人,可不乏朝廷委任的世家子弟,处理起来确实有些棘手。 为首那人道:“成将军不让我等入城,难不成是想要造反吗?” 成肃厉声道:“宋长史所言差矣!成某非但不是造反,其实是替天子平叛!” 宋光甲怒火冲天地站在城外,气不打一处来。这成肃数年前还是欠钱还不起的穷光蛋,如今竟凭战功一路高升,怎能不令他忿忿不平?可这人终究是个武人,而自己身为军府长史,岂能在气势上输了他? “南平王镇守京门,岂会叛乱?我等要当面向南平王讨说法!”他扫了身后众人一眼,高喊道。 此言一出,城下众人纷纷附和。 “事到如今,宋长史居然还一口一个南平王!不瞒诸位,庾慎行已经伏法,诸君若想看,只能看他的头颅了!” 成肃示意城上军士将与庾慎行的头颅挑起。众人辨识出那血淋淋的一团,登时骇得鸦雀无声。 成肃满腔诚恳道:“诸位!当今天子已由江州刺史从寻阳奉迎回京,密诏我等克期齐发,诛除逆党。今日不但是庾慎行的死期,更是庾慎终的死期!此时到金陵,必定能看到贼首悬于朱雀大航。诸位岂不是大魏之忠臣?如今兵临城下,所欲何为?” “这……”宋光甲刚刚得知城中骚乱,心头便有了不祥的预感,如今亲眼见到庾慎行的头颅,丝毫不再怀疑成肃的话,一时间方寸大乱。随行的人马本就不愿意跟他趟这趟混水,顿时交头接耳打起了退堂鼓。 平心而论,庾慎终不过是沾了他父亲庾昌若的光,他本人还真没有拿得出手的功绩。当初他登上皇位时,宣武军众人虽心有不甘,却敢怒不敢言。如今他连龙榻都没捂热,又岂会与这些军府属官结下过命的交情?因此成肃眼瞅着军中有头面的人物互相交换着眼神,已是要撤退的架势了。 而这百余人中地位最高的还是为数不多的世家子弟,对他们来说天子是谁都无所谓,何必为了争这没来由的闲气而冒险?于是斗志全无,三五成群地打马回身。 第16章 宋光甲没办法,咬牙道:“原来只是个误会,是我莽撞了。既然如此,我等便回去听朝廷的号令,不在此打扰将军了。” 成肃目送着这群人离开,暗中松了一口气。庾慎终还好端端地在金陵当皇帝呢,幸好用庾慎行的头颅唬住了他们,要不然争执起来还真不容易收场。 不过……有宋光甲这个军府长史在,他从宣武军中招引人马确实束手束脚的。 他思忖着回到刺史府坐镇,吩咐部下整顿军队清点人马。这时江北的信使快马加鞭入城,称孟元礼一行顺利击杀了临海王庾慎言,正率领人马渡江而来。 两军在城外会合,士马盛众,军容整肃。 成肃略一迟疑道:“方才庾慎行手下宋光甲率众来城下质问,我诈称庾慎终已死,将他哄骗过去。然而这并非长久之计,若他回过神来,向金陵泄露了消息,恐怕对我军不利。” “将军还顾忌着同僚之谊吗?”江北军中一位样貌俊雅的中年将军笑道,“李某愿替将军解决了这个麻烦!” 他说罢招呼数人打马而去。成肃暗自称奇,他与这李劝星并不相熟,没想到对方竟然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 李劝星很快回来,将宋光甲的官帽扔到马前,二人相视一笑,挥鞭直往宣武军大营而去。 诸将领一日便召集了近两千人,旌旗招展,声势浩大。成肃在众人中最年长,被一致推举为盟主,当下发号施令,整顿人马,明日出征。 江岚引荐的主簿唤作何知己,看上去不过三十余岁的文弱书生,却是倚马千言,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檄文出来,快马加鞭发送到四方郡县。 待人员部署到位,成肃负手在将军府内踱步,疲惫地揉着眉心。 江岚也一脸倦容,犹自宽慰道:“成兄,有孟将军驻守京门,我军断无后顾之忧。李将军等人也是身经百战,也不会在京城守卫面前落了下风。明日之战,必胜无疑。” 成肃沉默地点点头,道:“宣武军的将士,我自然有信心。只是想到了前年这个时候,正是庾慎终引兵犯阙之时。倏忽两年,早已物是人非。” 江岚也陷入了沉默,望着被落日余晖染透的天边云霞,喃喃道:“不知道阿蛮他们如今可好……” 成肃心里也没底,徐崇朝年纪尚轻,处世稚嫩,能不能在北国风云间活下来,实在是不可预料。他见江岚为舅氏伤怀,便安慰地拍拍对方肩膀道:“等打赢了庾慎终,他们不就能光明正大地回来了?” “但愿如此,”江岚眸中又浮起希冀,“所以……此战必胜。” 众将领当夜便一同歇在了刺史府。 成肃让成誉回家报平安,结果半天敲不开门,正以为发生了什么不测,便见狸奴的小脑袋从墙头上探了出来。 “原来是阿叔,”狸奴长舒了一口气,下来给他开了门,急切道,“我阿父怎么样了?” “安稳得很。”成誉步入堂屋,发现一家人都战战兢兢地围坐在一起,温氏更是面色苍白,让刘婆不停地给她顺气。 早间城里大闹一场,又是兵荒马乱喊打喊杀的,可把老人家吓坏了。她最初以为是海寇作乱,听狸奴回来说庾慎行死了,再联想到自己这旬月以来早出晚归行踪诡秘的两个儿子,就是再迟钝也琢磨过不对劲来了。 柳氏虽也提心吊胆,倒也算镇定,便一五一十地把成肃的打算告诉了她。 温氏半信半疑地问成雍:“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成雍为难地摸摸脑袋:“儿知道一点点……阿兄和阿弟经常在一起商量,儿不知道他们具体的安排,但造反这件事还是清楚的。” “造什么反!”温氏瞪他一眼,自我宽慰道,“这是替天行道的好事……可你们怎么都不跟我商量呢?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咱家这些脑袋都不够砍!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 成雍默不作声地低头挨训,直到温氏气歇了才道:“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罢……阿兄足智多谋,定然是心中有把握。现在街上跟往常一样,这么久了都没人来咱家,看来是他们都已经清理干净了……” 成誉的敲门声就是这时候响起的,差点没把温氏吓晕过去。 狸奴胆子大,这才去把成誉迎进来。 成誉三言两语安抚住温氏,又交给她一份军中的檄文。 “我看这个做什么?”温氏暂且放心地坐回榻上,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事已至此,我说什么也没用了。行军打仗的事我也不懂,只愿你们明日好好打,把庾慎终赶出金陵,然后平平安安地回来。老婆子我下半辈子还等着沾你们的光去享福呢。” 成雍接过他手中的檄文,认真读了一遍,赞叹道:“军中竟有人写得这一手好文章!” 成誉应道:“是阿兄新收的幕僚,唤作何知己。” 成雍不认识,也不再追问,又翻看那文章,突然疑惑道:“檄文里说,益州刺史宗达扫定荆楚,江州刺史薛义安奉帝回京,镇北参军钟长统保据石头,扬武将军崔甘泉已据历阳,征虏参军周士诚以为内应——这可是真的?” “虚张声势而已,阿兄不必当真。”成誉道。 “那这些人是……” “只有钟将军和崔将军是自己人。” 成雍着实无语了。 成誉见时辰不早,便着急回去商议军情。温氏虽然舍不得,但总不能拖累了儿子,于是千叮咛万嘱咐地送他出了门。 狸奴悄悄追上他,道:“明日攻打金陵,我能不能一起去?” 成誉瞥她一眼:“不能。战场上刀枪无眼,你一个小孩子瞎搀和什么?” “我不是小孩子,我已经十二岁了!”狸奴反驳道,见对方转身要走,连忙拦在路上,“而且我的刀枪和箭术已经很好了,上次演练沈郎君还夸过我呢!哎,阿叔别走呀,我真的可以,哪怕是给将军们牵马坠镫,一定不会拖后腿!” 成誉止步,正色道:“此事并非儿戏,后果你也承担不起。若要再胡搅蛮缠,我便一字不漏地禀告你阿父。” “那阿叔说我习武是为了什么?”狸奴恨恨道,“这几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还不是为了修得一身本领,像宣武军中的儿郎一样,在沙场上建功立业。阿叔,我见过守城门跑杂务的小兵,跟我一般年纪的比比皆是,为什么我连这些最简单的事情都不能做呢?” “你若真的是为了不负既往所学,那更要加倍小心地保护好自己这条命。军营里从不缺卖力气的莽汉,”成誉的语气前所未有地严肃,“如今还太早,狸奴,你还没准备好。” 狸奴望着他决然远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第16章 初战 次日清晨,义军出征。孟元礼留守京门,率领刺史府一行到城外为成肃众人送行。 旌旗猎猎,凉风习习,手中的酒盏似有千斤重。他们只有不足两千人,却是斗志昂扬士气高涨,然而金陵到底是帝都,虽有内应埋伏在城内,攻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望着义军人马浩浩荡荡地出发,耳畔还回荡着将士们的豪言壮语,孟元礼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回身便见到道旁有个素袍郎君很眼熟。 那人对上他的目光,露出一个谦和的笑容:“孟长史,辛苦了!” 孟元礼细看这眉眼,不是成家二郎君又是谁? “二郎君既然来了,怎不与家里人说说话?”成肃和成誉一同出征,孟元礼刚刚也没看到对方去道别。 成雍感伤道:“大军出征,在下怎好拿离别意来乱人心绪。只替家母看一眼便是了。” “二郎君不必担忧,令兄足智多谋,我军士马精良,此一行定能旗开得胜。” 成雍轻叹道:“但愿如此罢。” 孟元礼邀他到刺史府小叙。成雍正有此意,一直与他聊了大半天,回到家中时正碰到温氏在抱怨:“狸奴一大早又不知跑到了哪里去,这一天天的,简直是不想在家里待了……” 成雍起初不以为意,可直到日影西斜,还不见狸奴的影子。 柳氏慌慌张张地敲开他的门,递给他一张拆开的字纸:“我也不识字,二郎看看这写了什么?” 她眼见着成雍神色一变,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狸奴跟着义军离开了。”成雍皱紧了眉头,“她说会找到我阿兄他们,让家里人不必担心。” 柳氏闻言险些跌坐在地上,好在被桓氏拉了一把。 “她怎能如此胡闹!战场上打打杀杀岂是儿戏!万一要有个三长两短,我……” 成雍也觉得狸奴这次玩得过了火,可大军已经出发这么久,怎么追都追不回来了。他只好勉力安慰着长嫂,寄希望于狸奴吉人天相自求多福。 ———— 是日,义军行至距金陵七十里的野塘,在此收束人马,安营扎寨。 夜中,成肃若干人在主帅营帐中商讨军情。 第17章 何知己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副京畿形势图,摆在帐中的烛火下,山川河湖历历在目。 金陵与大魏的其他城邑不同,唯有皇城被包裹在一道道城墙之中,而街市民宅散布于皇城四周,外围堪堪以竹篾扎成的篱墙为界,没什么防御可言。真正对皇城起到拱卫作用的,是依托山川河湖而建的诸多堡垒。 东面有扬州刺史驻地东府城,南面有秦淮河上浮桥朱雀航,西面有临江的石头戍,北面有覆舟山上白石垒,除此之外还有大大小小的营垒散落其间。皇城坐落在覆舟山之南,从京门的方向进兵,覆舟山便是最好的突破口。 不过,在那之前…… “今日我军行进顺利,想来是庾贼尚未来得及反应。明日到了江乘地界,估计会遇到金陵派出的人马。”江岚指着图上的“江乘”二字,打量了众人一眼。 “江郎未免高估了庾贼,”李劝星不以为然道,“此人作战保守,未必会主动出击。依我看,他更有可能在覆舟山屯兵,守株待兔。” 江岚摇摇头:“庾贼性格虽怯懦,但手下良将众多,他们绝不会允许义军长驱直入,直接威胁到皇城。特别是那庾慎德……诡计多端,不可小视。” 李劝星正要反驳,便听到成肃道:“无论敌方是攻是守,我军都不能疏忽大意。接下来山林阻隔,道路倾险,还是要加紧防备,做万全之计。” 待众人商议完毕,各自归去,成肃与何知己并肩而出,暗夜无月,唯有火把的亮光在黑暗中燃动,发出劈里啪啦的杂响。 二人正闲聊着,成肃忽而瞥到不远处的军士帐外,有个瘦小的身影一闪而过,心头涌起莫名的熟悉感,不由得一愣。 何知己察觉他的迟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互相整理铠甲的兵士,便笑道:“京门多忠义之士,昨日在百姓中募兵,竟得了近千人,着实令何某诧异。” “宣武军驻地,民间习武风气盛,虽是平民,却也比普通郡县兵强健些。” 何知己赞同道:“桓将军治军严格,这新兵由他统领,定能成为讨伐逆贼的利刃。” 桓千秋是成雍之妻桓氏的长辈,素来与成家人亲厚。 成肃点点头,话锋一转:“不过我刚刚看到军士中有格外瘦小的,似乎是身材尚未长成的少年,该不会是一时意气用事而投军罢?” “将军放心,昨日所拣择的新兵,均已年满十五。若是身量不足,想来是……发育迟缓。” 成肃没有深思,按照以往行军时养成的习惯,又带着随从亲自巡营去了。 狸奴见人走远了,这才从帐篷后钻出来。一个小兵叫她:“柳元宝,你怎么在这儿?可让我好找!弟兄们在那边分好东西呢!快去看看,去晚了就分没了!” 狸奴应了一声,走过去一看,八九人围坐在一起,中间是他们的火长王阿毛。王阿毛生得虎头虎脑的,据说原来在守城门,这次主动加入了义军,被安排到新兵队伍里当了押粮车的小头目。狸奴和那小兵都是今天新加进来的,刚好补了王阿毛手底下的缺。 一见到狸奴,有人哄笑道:“你看这细胳膊细腿的,能提得起枪举得起刀嘛?” 王阿毛瞥了瞥站着的这俩人,本来都不高,狸奴还要比另一个矮半头,便问道:“多大了?” 狸奴哑着嗓子胡扯道:“十五。” 王阿毛咂咂嘴:“看来是显小。打起精神来,我十五的时候就守城墙了。” “张灵佑打京门那次嘛,”有人应和道,“老大可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 王阿毛面色微红,不过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出。他做作地咳了两声,道:“好汉不提当年勇。打好这场仗比什么都强!等拿下金陵城,咱们可都是打败庾贼的大功臣,到时候好吃好喝的,也不枉在这荒郊野岭里受冷挨饿了。” 他招手让狸奴靠近些,把一个红绳系的平安扣交给她,道:“小小年纪来参军,勇气可嘉。不过……家里人还挂念着罢?实在打不过就跑,别硬撑。” 狸奴心头一暖,将平安扣紧紧握住:“我可以的,我会用刀枪,还会射箭。” 王阿毛不以为然地拍拍她肩膀,都是生长在京门,他也不忍心这少年白白送死:“这可不是儿戏,到时候跟在我后面,留意些。” 狸奴夜间与几个莽汉挤在同一个帐篷里,被震天响的呼噜声吵得心烦意乱。到明天该遇到敌军了罢?怎么这些人还睡得如此安稳?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帐外传来凄厉的号角声。 众军拔营,向金陵进发。狸奴跟在队尾,远远地望到山坡上有一骑绝尘而来,整个队伍慢慢停下来。她好奇地踮着脚,前头那探马正与为首众将领说着什么,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刀柄。 没多久便有军士纵马沿着队伍呼喊:“前方有敌情!众将士听令!” 中军负责传令的旗手举起红色旗帜挥舞了一番,狸奴旁边有人碰碰她:“这什么意思来着?” 行军路上有士官专门讲解过的,狸奴道:“待会儿步兵跟在骑兵后面待命。” 话音刚落,一直行进在队首的百余名骑兵纵马而出,宛如离弦之箭冲下山坡,一时间兵戈相撞、杀声震天。狸奴咬紧牙关不掉队,一口气跑到了高处,只见对面一支红色战衣的军队,正被玄甲的骑兵冲得七零八落。 冲杀得最勇猛的正是阿父熟悉的身影,枣红马上长枪翻飞,如入无人之境。狸奴眼睁睁看到他红缨乱舞,将那中军将领模样的刺落马下,一双脚便如生根一般再也挪不动步。 “愣着做什么!快冲啊!”王阿毛大呼一声,举着刀冲下山坡。 那敌军本就只有数百人,见情况不妙便四散奔逃。狸奴跟在王阿毛身后空惊吓一场,根本没遇到真刀真枪的抵抗。 “这就打完了?” “别高兴得太早!”王阿毛瞥她一眼,“这才几个人,后面还有呢!” 成肃整顿人马,稍事休息。王阿毛这些管粮草辎重的,便把地上散落的旗帜兵器收罗起来。 大部分兵器或多或少地沾了血,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狸奴强忍着不适捡起来,下意识地看了看那死去的敌兵,不由得一愣。 竟是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人,正张着空洞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狸奴来不及唏嘘,军队便接着出发了。探马的侦察越来越频繁,队伍转出林端山口,只见一队敌兵迤逦而来,暗红的服色仿佛渗透着血腥气,丝丝缕缕地在行伍间弥漫。 旗手挥旗,兵分二路。桓千秋先发制人,率领骑兵上前冲杀。那敌兵虽措手不及,但胜在人多势众,只最初惊慌奔逃,不久便稳定下来结队迎敌。骑兵连忙向侧边荡开,为后方的弓箭手留出射击的空间。敌兵又一阵溃败,为首将领高踞马上,挥刀砍翻了几个后退的兵士,这才堪堪稳住阵脚,反动了反击。 众军顿时陷入混战。 第17章 告捷 狸奴也分在桓千秋一队,这边正跟在王阿毛身后,用尽全力才把旁边刺过来的长枪劈开,震得虎口一阵疼痛。 她力量不足,好在身材瘦小行动敏捷。正闪避腾挪之间,忽听到有人高喊“桓将军!”接着又是一阵人仰马翻的惊呼。 她在余光中瞥见有人挑起了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贼首已死,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话音刚落,周围便是一阵混乱,她身旁不知谁原本正拼杀着,闻言便迟疑地往后面退了去。越来越多的义军开始退缩,王阿毛暴喝道:“不准退!”然而没有人听他的。 身后又有个枪头对准了狸奴,王阿毛一刀将他挑开,可砍倒了一个又冒出来一个,周围到处都挤满了令人憎恶的暗红军袍。 “不准后退,违令者斩!”一道威严的号令传来。 狸奴被一个面目狰狞的小兵逼得紧,冷不防侧边劈下来一把刀,她躲闪不及,心头一紧。 噗嗤一声。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那持刀的敌兵悄无声息地倒下。枣红马上的成肃长驱直入,带领着另一队人马冲入了垓心。 狸奴也只是稍微一愣神,旋即一刀砍到面前的敌人腹部。那小兵痛苦地捂着腹部倒下了,这一刀虽不能立即致死,可鲜血直流的痛苦却比一刀毙命更为折磨。他怨恨地瞪着这手段阴损的小兵,直瞪得对方握刀的手微微颤抖。 狸奴并不是故意的,她个头小,根本砍不到敌人的脖颈,方才生死关头奋力一击,她脑海中一片空白。望到对方生不如死的目光,又止不住地心生悔意。 然而战场的形势容不得她多想,解决了眼前的麻烦,她匆匆跟上王阿毛的脚步,冲进了愈加混乱的战局。 成肃被横冲直撞的敌方骑兵钩下了马,抵死肉搏之后,被杀不尽的敌兵围困到树下。他一身银甲,头顶红缨,一看便是行伍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那敌方将领急于争攻,竟冲上前与他短兵相接。 第18章 狸奴眼看着父亲冲进重围,不知战况如何,正火急火燎间,恰逢不远处一名骑兵落马,她趁人不备,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翻身上马,见缝插针地往垓心闯。好不容易挤到了义军的地界,却不见成肃的身影。 她大呼:“成将军在哪儿?” 众人早不知天南地北,狸奴问不出什么,打马朝四周张望,蓦然望到树下重围之中,成肃正与一将军打扮的敌军杀得难解难分。 狸奴挪不动地方干着急,忽然一支利箭擦着耳根飞过。原来她高踞马上,竟被敌方弓箭手盯上了。 狸奴后怕之余,福至心灵,取下挂在鞍鞯上的长弓。这长弓比她平日里用的硬许多,狸奴心里没底,但也不敢耽误,弯弓搭箭瞄准了偷袭她的人。 “噌”地一声,那敌兵应弦而倒。 狸奴大概有了准数,又抽出一支箭,紧盯着垓心中的敌方将领。 可是他距离阿父太近了,若是稍有不慎误伤了阿父怎么办……她的手颤抖不已,可眼见着阿父脱力地倚在树干上,那敌将举起了长枪…… 一瞬间耳畔的杀声淡去,数年来勤苦练箭的日夜走马灯般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没什么,如同往常一样便是了…… 狸奴深吸一口气,搭箭,拉弓,放弦—— 司马恭已经猜测到面前这猛将的身份,而对方此刻已接近力竭,杀了他,自己便成为诛杀贼首的大功臣,在皇帝面前再也不必被那个只会拍马屁的宋荫甲压一头了…… 然而脑后风声乍起,疼痛在他扑倒在地后才撕心裂肺地传来。他用尽全力从尘土中睁开眼,画面便定格在那贼首沾满血污的战靴上。 “逆贼已伏诛,人马降者免死!”成肃斩下对方头颅,振臂一呼。周围的义军也纷纷叫嚷。敌兵再无斗志,跑的跑降的降,乱成了一团。 狸奴身后被冷汗浸透。她在成肃难掩惊诧的目光中仓皇下马,又躲到王阿毛身边去了。 战事结束,王阿毛胳膊上受了伤,骂骂咧咧道:“你跑到哪里去了?老子差点没命了知不知道?” 狸奴自知理亏,一边为他止血一边向他道歉,找补道:“擒贼先擒王,我方才射中了那敌将。” 王阿毛一愣:“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可是练了许多年弓箭。” 王阿毛还在半信半疑,有几个将军亲从打扮的军士走过来,为首一人道:“小郎君好箭术,成将军有请。” 周围收拾战场的士兵都往这边瞅。王阿毛一抖,推了推狸奴:“找你的?” 狸奴避不开,只好在王阿毛羡慕的目光中硬着头皮跟他们走。 成肃一行正围聚在树下。桓千秋的尸身已经被整理妥帖,他的一众子侄正跪在一旁低声抽泣。 “大郎君节哀。人死不能复生,今日捡回一条命,望郎君打起精神,替你阿叔完成未竟的心愿。他手下的兵就交给你,振作起来好好带。金陵就在前边,等消灭了庾慎终,一定给你阿叔风风光光地下葬。” 成肃叹了一口气,拍拍为首之人的肩膀。 桓不疑红着眼睛抬头,用袖口抹了抹眼泪:“多谢将军。我一定奋勇杀敌,为叔父报仇!” 成肃点点头,余光瞥到狸奴被带来,一时间喜怒交加,目光也锋利起来。 狸奴见阿父脸上阴云密布,便一声不吭地乖乖跪下。 亲从道:“成将军,射伤司马恭的兵士已带到。” 众人并不知内情,赞许地打量着这小兵。唯独成誉皱紧了眉头,而江岚则一脸意外。 半晌,成肃道:“起来罢。” 李劝星笑道:“这小郎君看起来年轻得很,居然有这番本领,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狸奴知他在军中的地位与阿父差不多,便讪讪地笑笑:“将军过誉了。在下奋勇杀敌,只是尽了军士的本分。” 有人质疑道:“太小了,真的满了十五岁?” 何知己轻咳一声,道:“人小本事大,莫非是世代从军的?” 狸奴也不认识他,犹豫着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这时成肃发话了:“英雄不问出身。斩杀敌首是大功,这次便调到我的帐下如何?” 能进入领军大将的帐下做亲兵,是多少军士梦寐以求的事情。众人本以为只是提这小兵做火长之类的,没想到居然直接得到了成肃的青眼。 狸奴内心是拒绝的,她可不想进了军营还到处受阿父管束,于是推辞道:“小人只是射中那敌将,真正将他斩杀的还要数将军。小人不敢居功,实在受不起将军的厚爱。” 成肃气得一瞪眼,旁边的江岚连忙开解道:“将军的亲从都人高马大,看来是这军士害怕了。不如调到我手下,都与她年纪差不多,相处起来也自在些。” 成肃原本没想到狸奴竟然胆大包天偷偷溜进了行伍,正为这一整天的混战后怕着。他也有私心,既然人来了,那就要安排一个稍微稳妥些的位置,免得以后再打起来白白送死。可她这别扭脾气不愿意待在自己手下,他斟酌一番,认为在江岚那里也还合适,于是借坡下驴地应许了。 这天日落时,众军已临近金陵。成肃策马登上山坡,挥鞭西指道:“前面便是蒋山了。” 斜阳隐没处,连绵山岭被绚丽的晚霞笼罩着,愈加显得沉默庄严。 翻过蒋山,才算是真正到了金陵。 众人还沉浸在今日大捷的喜悦中,成肃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何知己道:“将军登此山,可是对如何攻打金陵有了决断?” “今日之战,我军损失了不少人马,虽然从降兵中有所补充,但毕竟力量有限。金陵守军数万人,若是与他们硬碰硬,恐怕没几分胜算。” 李劝星闻言一挑眉:“不知成将军有何高见?” 成肃道:“今日遭遇强敌,我军能以少胜多,多亏了将士勇猛杀敌,殊死力战。我看官兵士气涣散,并没有什么斗志,不妨在覆舟山上广布疑兵,扰乱敌军的心思,再派出精锐人马直接与敌将对战。金陵的兵力部署尚未可知,不过以我之见,有可能对上庾慎德的人马。”说罢,他以询问的目光望向李劝星。 庾慎终所封的宜都王庾慎德,正是南平王庾慎行之弟,在伪朝担任扬州刺史,向来被庾慎终重用。 李劝星之兄李观云原本答应在金陵做内应,可这几日一直没消息,估计是凶多吉少了。李劝星有些为难道:“不错,庾贼最倚重这个兄长,我也认为守覆舟山的应该是他。” “若真是这样反倒不必担心,”江岚似乎松了一口气,道,“庾慎德的人马大都是从宣武军调过去的。诸位将军在宣武军中威名赫赫,定能使敌兵闻风丧胆,在气势上已然输了一节。” 何知己道:“话虽如此,可敌我悬殊,如何对敌还请诸位将军三思。” 凉风乍起,暮色四合,成肃挥手道:“风紧了,诸位回主帐商议罢。” 江岚还没走几步,忽觉身后有人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侧首一看竟是狸奴。 狸奴见周围人并未注意到这边,于是低声道:“明日若有风,可以用火攻。” 第18章 进军 江岚一顿,原本紧蹙的眉头豁然舒展开,一双桃花眼里闪动着惊喜:“你怎知可行?” “这时节还是在刮东北风,皇城不是在覆舟山南么,起了火庾慎终该着急了,”狸奴见他若有所思,又补充道,“我三叔说以前有人从北面打金陵就是这么干的,现在应该也差不多罢……” 成誉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江岚笑着伸出手,正准备揉揉她的发髻,可转念想到狸奴已经十余岁,似乎不太合适了,于是手下一转,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不错,有将才。” 狸奴为这一句夸赞兴奋了半天,惹得江岚的另一个随从直瞪眼。 那随从看着面生,也不过十六七岁,一张白白嫩嫩的俊俏小脸在军营中格外显眼,除了个头高一点,与狸奴的身形也没什么区别。 狸奴第一眼便觉得这身形对军士而言过于瘦弱了,不明白他怎么成了江岚的随从。另外两个最亲近的随从都生得挺拔,在京门时便与狸奴打过交道,此刻眼观鼻鼻关口,没事人一样倒头睡大觉。 狸奴被那唤作吉祥的少年瞪得不自在,忍不住问道:“你看我作甚?” 叶吉祥不理她,扭头装睡去了。 义军次日出发前,成肃作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大意是鼓舞众人破釜沉舟一鼓作气。 狸奴没想到这“破釜沉舟”是来真的,气喘吁吁地跟着急行军,还忍不住往回看:“就这么把粮草给丢了?如果今天战事有拖延,那岂不是要饿肚子?” 叶吉祥冷哼一声:“你可闭嘴罢,打不下金陵还吃什么饭?” “可如果万一——”狸奴话说了一半,被旁边江岚的亲从碰了一下。 “刚才成将军说过了,今日就冲着打进宫去的,”赵小五干咳一声,“你可别扰乱军心啊。” 第19章 狸奴扫了一眼,果然众人都是精神饱满斗志昂扬的样子,便自觉噤了声。 如同昨日的安排,义军越过蒋山后,先派一部分人马登上覆舟山插旗布疑兵,不过一个时辰,漫山遍野都是花花绿绿的彩旗招展,甚至还有飘扬着缴获的敌兵旗帜。 成肃从高处眺望,山下敌军正在火急火燎地排兵布阵,细看那旗帜,果然是庾慎德的人马。 李劝星打马上前,问道:“怎么样?” 成肃遥遥一指:“行动紊乱,调兵迟缓,首尾不接,前后失联。看起来庾慎德在军中威望尚浅,手底下的将领还不怎么使唤得动。此战,我军胜算又增一筹。” “哦?”李劝星好奇道,“此话怎讲?” “如今又五分胜算,待风起,便有七分,”成肃一笑,道,“是时候下去了。” 江岚受了成肃委托,派赵小五暗中保护狸奴。他自己也不是弓马娴熟的武将,一直留在军后督战。 杀声顿起,义军照例以骑兵冲阵。狸奴眼看着枣红马冲出去,一颗心便提到了嗓子眼。成肃一马当先,反倒没有受到什么阻拦,直直如楔子一般插入了敌军阵营里。 赵小五激动得满脸通红:“成将军可是宣武军的大英雄,他们都不敢跟他打!” 两军将士已经拼杀在了一起,场面顿时陷入混乱。成肃纵马在敌军阵营里数进数出,将官兵冲散得七零八落。手中长刀落下,鲜血不仅溅脏了他的战袍,还染得枣红马的毛色愈加深沉。有成肃身先士卒,义军的士气极其高涨,无不以一当百,呼声震天。 可敌兵毕竟人多,成肃冲杀一番,还是找不到庾慎德的所在。两军一时间陷入胶着。 江岚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让传令官吹响号角,命令诸军暂时撤退。待两军稍稍分离,军中大旗翻飞,蓄势已久的火焰兵乘风而动,一路纵火。火借风势,赤红的烈焰沿着官道燃烧起来,滚滚黑烟一直蔓延到皇城。 敌军阵营溃不成军,一时间哭号声叫喊声乱作一团。鼓声大作,义军乘势追击,一举攻占了皇城以北的敌军大营。 成肃与李劝星会合,勒马止步,喊道:“李将军可看到庾慎德?” “不曾,”李劝星摇头道,“恐怕他一见势头不对,早就跑掉了!” 成肃略一沉吟,望着不远处巍峨的皇城,心念急转。 大魏立国百年有余,金陵皇城固若金汤。李劝星估摸着他是想攻城,连忙劝道:“覆舟山西还有官兵把守,我军人马战损,不如休整一番再作打算。” “城外起火,城内必不得安宁,”成誉打马而来,扬鞭南指,道,“兵法有言,一鼓作气,我军士气正盛,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眼见二人要吵起来,江岚不动声色地将他们拉开,道:“不如先原地暂歇,派探马出去看看。” 成肃依他所言,很快便收到了消息。 “报——启禀将军,败军四下奔逃,有一支人马向皇城南去了!” “报——启禀将军,覆舟山西有敌兵万余人,匆忙拔营向石头戍去了!” “报——启禀将军,皇城南有敌兵数千人聚集,动向不明!” 众将紧盯着帐中的金陵形势图,默不作声。 成肃眸中晦暗不明,问道:“江郎,若你是庾慎终,这一仗该怎么打?” 江岚蹙眉道:“皇城固若金汤,易守难攻,仅凭义军人马很难打下来。庾慎德虽败,可皇城北的兵力依旧不可小觑。我会调覆舟山兵马迎击义军,尽量以数量取胜。如若战败,便婴城固守,慢慢消耗掉义军的士气,然后一举拿下。” 成肃颔首道:“没错,可他把覆舟山的人马调走了。” 李劝星轻笑道:“如此说来,庾贼这是要逃跑。皇城南的人马,是护送他去石头戍登船的罢。” 话音刚落,又有探马来报:“皇城南聚集的敌兵,向石头戍去了!” 众将领俱是一喜,纷纷道:“我等愿意乘胜追击,一举拿下庾贼!” 成肃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侧首问何知己道:“我军如今人马有多少?” 何知己道:“先前战损了许多兵士,若算上投诚的敌军,总共有两千余人。” 方才嚷嚷着追击的将领顿时闭了嘴。 成肃道:“庾贼世代占据荆楚,在金陵根基不稳,人心浮动,故而我军能乘势而上,以少胜多。他如今准备舍弃金陵而西上,必然意志坚决不可动摇。若我军在此阻挠,恐怕会遭到对方全力反击,敌我力量悬殊,想要再取胜便是难上加难。一旦战败,士气衰落,恐怕是连如今的地位都保不住了。依我之见,不如先占据皇城,暂且停在金陵招兵买马,并责令四方藩镇共同勤王。” 于是众军得令,冲到了城北玄武门,一路上竟无人阻拦。城楼上的旌旗东倒西歪,连个人影都见不到。成肃一行没费什么力气便占领了皇城,一路上除了四散奔逃的宫人,没见到一名兵士。 “看来庾贼是真的逃了,”成誉踢开脚下的旗杆,望着寂寥萧索的御街,问道,“天子下落不明,这里怎么办?” “我已让温印虎去东府城,待会儿我军撤回庾慎德营地,也不必担心皇城有隐患。”成肃低声道。 温印虎是他二人姑表兄弟,跟成誉一般年纪,先前也在徐宝应手下从军。 成誉点点头:“撤回去也好,也免得朝中那些人说三道四。” “贰臣人物,他们哪有脸说什么?”江岚闻言,轻笑一声,“最晚明日,诸位便可以看到,大魏的清流士族是怎样一番风度。” 众将领命回去整顿。 狸奴没想到这一仗居然打完了,跟随江岚的队伍回营的路上,忍不住道:“若让庾慎终回到江陵,这不是放虎归山吗?” 沈星桥瞥她一眼:“那又如何?庾氏虽败,手下还有数万人,我们打不过。庾慎终既然一心西走,就随他去。” 狸奴还想反驳,却被叶吉祥打断:“放长线钓大鱼。将军们自有安排,等着听令便是了。” 江岚微笑着听他们议论,目光却飘到远处。 辕门外有个武者打扮的,正抱着个襁褓往这边走来。 “钟世叔!”江岚蓦然睁大了眼睛,快步迎上去,“世叔……这是怎么了?” 来人正是江岚之妻钟月娘的族叔钟长统。他眼下青黑,眼中布满了血丝,许是气力不足的缘故,高大的身躯竟显得颇有些单薄。张张嘴还未出声,眼泪先下来了。 江岚连忙扶住他:“世叔快进帐,有事慢慢说。”他望着钟长统怀中酣睡的婴儿,顿时浮起不祥的预感。 钟长统迈进主帐,让先行回营的成肃等人一愣,而他带来的消息,却令众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原来在金陵作内应的李观云出了岔子,早就被庾慎终杀了,还连累了其他埋伏的人手。钟长统之兄也被杀,他抱着小侄子连夜躲起来,这才逃过了一劫。 “事已至此,诸位节哀,”成肃长叹一声,拍了拍李劝星的肩膀。 李劝星许久不曾收到李观云的消息,心中早有了不祥的预感,听钟长统这么说,不由得怒火中烧,咬牙道:“庾慎终欺人太甚,我这就去清点人马,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第19章 看护 众人连忙好言相劝,总算让李劝星安静下来。 江岚领着钟长统到营帐里休息,又派人送来了吃食,道:“世叔先歇着,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说。” 钟长统连声叹气,摇摇头。怀中的婴儿又开始哭闹,哭声一阵高过一阵,他手忙脚乱地哄孩子,急得满头大汗。 狸奴忍不住开口:“这孩子是不是饿了?” 钟长统一愣,恍然道:“想来是,这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狸奴略一思索,取来一小块干粮用水泡开,捣成糊状,一点一点喂给了婴孩,这才止住了哭声。 江岚无奈道:“世叔若信得过,不如让我这手下先替你照顾这孩子。” 狸奴尚未反应过来,对上钟长统打量的目光,不由得吃惊地望向江岚:“我?” 她下意识要拒绝,钟长统却已开口:“这位小郎君看起来是个仔细人,不像我粗手粗脚的。” 江岚一笑,对狸奴道:“她家中还有几个尚在孩提的兄弟,照料小孩子也不是生手。” 见江岚如此放心,狸奴把推辞的话咽回了肚子里,总觉得这事不太对。可她忙里忙外地哄孩子,也没时间仔细考虑什么了。 江岚为她安排了单独的营帐,狸奴难得逃离了军士的呼噜声,又隔三岔五被钟家的孩子折腾醒,一夜没怎么合眼,恍惚听到帐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脚步声和说话声也逐渐响起。她寻思着士兵都已经起床了,正疑惑为什么没有人叫醒她,便听到帐外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她迅速穿戴整齐出了营帐,清晨湿润的空气里,喧哗的人声略显恍惚。她晃晃脑袋提了提神,走到江岚的住处,帐篷里没有人,甚至门口也没有守卫。 第20章 狸奴愈加疑惑,正准备去成誉的帐子,转头却撞上一人。 “走路怎么这么不小心!”那人揉了揉肩膀,认出了狸奴,“你在这里做什么?” 原来是叶吉祥。狸奴总算是见到了认识的人,连忙问道:“他们在做什么,一大早这么热闹?” “日头这么高了还叫早?”叶吉祥望了望天,“没人告诉你,我们这就要拔营了?” “拔营?这么快!”狸奴还没来得及震惊,又听他道:“半个时辰内到石头戍,不说了,我还要回去准备呢。” 狸奴不明就地,但生怕被落下,火急火燎地跑回去收拾行李。 “小娘子何必着急?” 狸奴回帐正赶上钟家的孩子哇哇大哭,焦头烂额之际,抬头见沈星桥带着一位妇人走进来。 “这是江郎君请来的乳母。” 那妇人朝狸奴一福,从她怀中抱过孩子,摇摇晃晃地哄起来。 营帐中哭声渐弱,狸奴抽出身,忍不住向沈星桥埋怨道:“沈郎君,你们要走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我本来就收拾得慢,待会儿可就来不及了。” 沈星桥瞥她一眼,缓缓道:“成将军有令,小娘子暂且留在大营,待金陵局势稳定,便速速回京门。” “什么?”狸奴瞪大了眼睛,“要我留在这里?”她一脸戒备地退后一步:“我才不要回京门!我还要跟你们去追击庾慎终呢!” 沈星桥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小娘子这次跑出来已经让将军动怒,战场上刀枪无眼,接下来的事就不要插手了。” 狸奴知道自己不告而别是理亏,而且家中的阿母必然忧心忡忡,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想了想决定先服软,道:“那便先给家里人报个平安,不过,我还想在金陵多待一阵子。” “才想起来报平安?”沈星桥淡淡道,“成将军早已派人去了。眼下局势还不明朗,金陵也并非安全之地,还是早日回家为上。” 狸奴无语,盯着他那张漠然的脸,问道:“你们待会儿去石头戍做什么?仗都已经打完了,有什么事情不能让我去?” 这一次沈星桥难得认真回答道:“将军们要与朝臣会面,你去做什么?” 狸奴倒吸一口凉气,眼里迸发出奇异的光芒:“他们要去见那些大官吗?好歹也让我开开眼。” “不错,司徒王平之亲笔所写的拜帖,”沈星桥在帐内坐定,语气中带了一丝嘲讽,“那又如何?这些世家名流,可是在庾慎终得势时争先恐后地表忠心,如今见庾氏大势已去,转头又向宣武军摇尾乞怜。这种人有什么好见的?” 狸奴还是第一次听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心中纳闷却也知道他说得在理,只得蔫蔫地不作声,盘算着瞅准时机偷偷溜出去。 清角吹寒,众军拔营。见沈星桥依旧端坐在帐内,狸奴皱了皱眉头:“郎君怎么不跟他们一起走? 沈星桥看破她心思,淡淡道:“奉成将军之命,在此看护小娘子。” 那不就是监视吗! 狸奴气结,在帐内来回走了两圈,道:“帐子里太闷,我出去转一转总没关系罢?” 沈星桥不置可否,见狸奴出了帐,便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后。 阳春三月,天朗气清。狸奴在暖融融的日光下枯坐良久,突然睁眼道:“沈郎君,我自从醒来还没吃过饭呢。” “沿着这条路直走,到尽头左转,柴房里有锅,应该还剩了一些。” 这处营地原本是庾慎德临时搭建的,虽然比幕天席地的行军营好很多,但各种设施还比较粗糙,狸奴从灶头舀来一碗饭,坐在柴房的门槛上,一边小口小口地吃,一边悄悄四下里打量。 营里空空荡荡的,已经没什么人了。大军主力随着将领们迁去了石头戍,余下的都是老弱病残,处理些善后事宜。这里的守备不可谓不松懈,但是……沈星桥的目光虽不在她身上,但她稍有异动便会被注意到。 这可怎么办…… 狸奴吃饱饭,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营地里转悠,眼看着日头越来越高,不知道阿父他们与朝廷的会面怎么样了…… ? 狸奴忽然停下了脚步,遥指着南边道:“沈郎君快看!” 沈星桥闻言望去,只见被层层树荫遮蔽的天际,一道黑烟滚滚升起,在一片蓝天白云中格外刺眼。 莫不是又打斗起来了?沈星桥眉头一皱,凝神细听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是相隔太远的缘故,似乎并没有叫喊声。 他脸上的疑虑过于明显,惹得狸奴也更加紧张:“那边怎么了?” 沈星桥摇摇头,瞥她一眼道:“不必担心。若有变故,成将军必然来消息。” 狸奴仍不放心,顿觉待在此处着实折磨人,可沈星桥虽分了神,却并没有放松看管的意思。她心念急转,忽然哎呦一声捂住了腹部。 “怎么了?” “我肚子好疼!”狸奴可怜巴巴地望着沈星桥,“一定是刚才吃坏了肚子!” 沈星桥怀疑她装模作样,但那锅里剩下的冷饭确实不养人,他决定短暂地相信她一下:“那回去喝点热水。” 狸奴怨愤地看着他:“我坚持不住了!” 沈星桥会意,没多想:“去前边。” 狸奴闻言一溜烟小跑,冲到营地边缘的树林里,却又面色古怪地退出来,小声道:“这里有人了。” 不待沈星桥细思,她又沿着小树林走了一段路,闪身进去,喊道:“就这里,你离远一点!” 沈星桥心下犹疑,可狸奴毕竟是个小娘子,他也不好跟得太紧,想了想,便登上不远处的小土包,留意着林子边的动静,目光却不由得投向了天际。 站在这里看,那黑烟愈加明显,估摸着起火的地方应该在皇城以南。沈星桥一惊,皇城南的朱雀大街,住的可都是富贵人家,那里……会有什么事发生? 他百思不得其解,忽地听到有人喊:“……沈参军?参军在这里做什么?” 营地里来了一人,沈星桥看着眼熟,一时间记不起从哪里见过。 “我是王阿毛,运粮草的王阿毛!”那人快步跑过来,脸上带着憨憨的笑,“前两天参军还到我那里去过……就是柳小郎君立功那一次!” 柳小郎君? 沈星桥挑了挑眉,突然福至心灵,这不就是成家的小娘子吗?女扮男装混入军中,一开始好像是在运送粮草辎重? “幸会,幸会!”沈星桥朝王阿毛客气一笑。这一笑不要紧,王阿毛乐开了花,自来熟地念叨起来,从沈参军如何威武,到众将军如何英明,最后小心翼翼地问道:“我那小兄弟调到了将军手下,不知道现在怎么样啦?” 沈星桥心无波澜地听他滔滔不绝,此时目光却陡然犀利。说起来,这位小兄弟进去的时间是不是太久了? 王阿毛见他神色微变,还以为狸奴闯下了什么大祸,连忙道:“哎呀他年纪还太小,胆子也不大,要是犯了什么事,参军这般人物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沈星桥来不及听他说了。他快步走到林子边,试探性地喊了几声,果然没人答应,待冲到林间,哪里还有狸奴的踪影? 王阿毛大惑不解:“郎君这是怎么了?” 沈星桥瞥他一眼,强压着懊恼,恨恨道:“你那位小兄弟,已经在闯祸的路上了。” 第20章 宗庙 狸奴在皇城脚下狂奔,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而且是一匹黑马。 她早早脱掉了铠甲,一身宣武军的黑衣虽整肃,却处处透露着古怪,惹得街上为数不多的行人纷纷侧目。 她在路人的目光中心惊胆战,但由于时时刻刻担心被沈星桥抓回去,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然而…… 狸奴站在街头,四顾茫然,石头戍,到底在哪里? 路过的老汉被她这么一问,他狐疑地扫了她一眼,摆了摆手便匆匆走开了。 狸奴疑窦丛生,又问了几个人都没有回应,心里咯噔一下。她没办法,只得先硬着头皮往前走。惶惶然经过几个路口,人流渐渐稠密起来。狸奴脚下迟疑,就在这短暂的停歇中,她敏锐地感受到人群的骚动。 众人行色匆匆,似乎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去。 狸奴连忙将身形隐入人海,也不知走了多久,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气,抬头一看,不远处燃烧着一座巨大的柴燎,烟炎张天,饶是这样,四周仍围聚着水泄不通的人群。 “这是在做什么?”狸奴个子小,看不到前边也挤不进去,便随口问旁边踮脚观望的年轻人,那人道:“好像是在烧庾慎终用过的东西,我的天,好端端的木头糟蹋了多可惜!” 宣阳门。 狸奴四下打量一番,发现这柴堆正架在宣阳门下的御街前,这条路,她上一次到金陵的时候跟三叔一起走过。 于是她沿着御街一路向南,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又看到前边路口人头攒动。各色车马停靠在一座高大巍峨的汉白玉牌坊下,车夫杂役待在荫凉里,众多兵士将路口守得严严实实。看服色,不是宣武军又是谁? 第21章 “这又是什么地方?”狸奴望着那牌坊上金光闪闪的四字匾额,不明就里,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前挪,兀地被一杆长枪拦住。 “挤什么挤?挤也进不去啊,都往后退退,待会儿人都出来了!”守门的士兵吵吵嚷嚷地把人往后推。 一旁队主打扮的人瞥见狸奴的黑衣,啧了一声:“这谁的手下?怎么跑这儿来了?” 狸奴强堆出笑意:“我刚才一不留神掉队了,看到弟兄们都在这儿,就找过来了。” 那队主不置可否,谨慎地打量着她。 狸奴连忙道:“郎君通融,让我进去罢!” “想得美!”那队主一敲她脑门,道,“看你在这里胡言乱语!皇家宗庙,哪能是随便进的?你过来,是不是自己偷跑出来的?” 狸奴被他扼住手腕拉到一旁,哑口无言。坐在荫凉里看热闹的车夫杂役朝这边指指点点,狸奴面薄,只得红着脸一口咬定是掉了队。 这边正争执着,牌坊另一侧却隐隐一阵脚步和人声。那队主登时松开她:“找个地方躲起来,别让里边人看见!”随即整顿一番站到了自己的位置。 狸奴趁机钻进人群中,远远地观察这边的动静。 不多时出来一队兵士,让围观的人群腾出一大片空地,旋即众星捧月一般,成肃与一位紫袍金带的中年男子并肩走出。 狸奴生怕被看到,连忙躲到旗杆后面,再偷眼看时,成肃已朗声安抚下众人焦躁的情绪,正痛斥庾慎终冒天下之大不韪,倒行逆施,祸国殃民。 祭祀宗庙不得身着甲胄,但金陵形势尚不稳定,成肃一行还是全副武装,做万全之计。他事先征求了司徒王平之的意见。王平之此前亲手解下天子的玺绶交给庾慎终,正担心义军秋后算账,哪里敢有什么意见。 成肃的甲胄仍旧是上阵杀敌那一套,穿了有些年头了,虽然细心擦拭了血迹,仍不免显出陈旧,特别是站在锦衣玉食的王平之身旁,那丝绸锦绣的厚重紫袍,在日光下彰显着不合时宜的耀眼。 然而这贵重的装饰压不过一旁成肃慷慨陈词的气势。他虽大字不识几个,这一番说辞却是与江岚等人商量过的,力求鼓舞士气振奋人心,即使不能让敌人闻风丧胆,起码也要让那帮占据高位的世族不敢说三道四。 他的话通俗易懂,简短有力,骂完庾慎终又痛惜天子蒙尘,为人臣子必不能坐视不管,宣武军将克日出征,追讨庾氏。朝臣虽折节于庾氏,但仍给予将功补过的机会。至于罪魁祸首庾氏,则严惩不贷,九族同诛。 庾慎终法令细密严苛,金陵百姓不堪其扰,如今驱逐了庾氏,自然是欢呼雀跃。成肃与王平之客气一番,便准备回石头戍。当他上马离去时,随行的兵士早已持枪开道,一行人浩浩荡荡,好不威风。 狸奴遥望着这份并不属于她的荣耀,心里一时间空空荡荡,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要去追,拔腿便冲进了人海。 “哎呦小兔崽子小心点!”人群中有人被她踩到脚,狸奴连声抱歉,步伐却一刻不停,挤来挤去陡然被推到了路中央。 她险些扑倒,抬头又差点撞上巨大的车轮,连上面雕刻的连珠菡萏纹都瞧得清清楚楚。 狸奴连忙爬起来,无意间闻到了那垂着璎珞的彩绘车厢流散的淡淡香气。 她一时怔怔,车厢里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外面怎么了?” 是少年人的声音,一瞬间让狸奴想到春夜溶溶月色下和煦的微风,仿佛新酿的果醴般沁人心脾。 “回郎君的话,前边人太多,堵住了。”车夫答道。 “那就等一会儿罢,”车厢里传来另一道沉稳的声音,像是个中年人,“这几天金陵太乱了,你偏偏要出来。” “阿父,我只是想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现在你知道了?” 那道年轻的声音沉默半晌,直到前边的人群疏散,牛车缓缓驶动了都默不作声。狸奴好奇心大盛,悄悄贴着这牛车走,竖起耳朵听里面说话,却迟迟听不到里边的回答。 这些人估摸着是朝中的大臣,听说世家大族出门都离不开牛车的。可我关心这个做什么! 狸奴暗自无语,恰好瞅见人群中一道难得的空隙,连忙见缝插针地钻进去,去追赶只剩个影的成肃一行人了。 石头戍西临大江,南对秦淮,依托山势而建,以山石砌成,巍峨整肃。成肃来到城门,望着巍峨的城楼还没来得及感慨,便听到身后一阵骚动,回头就看到让他不省心的宝贝女儿扑扑腾腾地跑过来,朝他身边的江岚粲然一笑。 “我早间掉了队,终于赶上将军了。” 江岚无奈地笑笑,让她跟赵小五站到一处,低声对成肃道:“连沈参军都看不住令爱,在下可无计可施了。” 成肃揉了揉眉心,诸事纷杂,眼下他还没工夫摆弄狸奴的事情。 众人进了府,又讨论起追击庾慎终的部署。成肃有心亲自追讨,但李劝星和江岚都不同意,金陵局势尚不安稳,二人都认为他还是坐镇金陵掌控大局比较好。 追击庾慎终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成肃当然不愿意拱手让人。成誉见兄长为难,便主动请缨,跟随李劝星一同出征。 “此次出兵,务必斩草除根。若能生擒庾慎终,押解回京问斩,这当然是好。若不能,便取他项上人头。”成肃不由得叮嘱李劝星。 众人刚推举李劝星为主帅,他拍拍胸脯,朗声道:“那当然。” “庾慎终是死是活都好说,我担心的是天子,”江岚面有忧色,道,“天子早就被庾慎终幽禁在寻阳,此番庾氏西归,必然挟持天子。万一他恼羞成怒,对天子不利,那我们这些臣子可就为难了。” “挟天子方能令诸侯,就算是为了拉拢人心,庾慎终也不好把事情做绝。不过还有一个人,情况就不那么妙了,”成誉在众人询问的目光下缓缓道,“昨日庾慎终落败,将尚在京中的会稽王世子也一并掳走。会稽王早被庾慎终逼走,至今下落不明,而今上无子,天家近属中唯有世子最为尊贵。庾慎终可能不敢对天子无礼,但会稽王世子……恐怕他的处境更为艰难。” 会稽王是当今天子的亲叔父,世子苏弘度是天子的堂兄弟。自从琅邪王苏弘景被杀,天子就剩下这一点血亲。若苏弘度有个三长两短,好不容易挽回的帝室,说不定就断绝了。 李劝星默然良久,叹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眼下还是先看看这场硬仗怎么打罢!” 午后日光从黄花梨木窗格中透着亮,洒在脸上暖洋洋一片。狸奴昨夜没睡好,从今早开始又东藏西躲,站在堂下听他们议论半晌,嗡嗡的声音在耳边飘忽不定,眼皮一时间没撑住,便直接昏睡过去了。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狸奴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温暖的物事,触手却尽是柔软丝滑的质感,与以往冷硬粗糙的被褥大不相同。她恍惚地睁开眼,望到绮丽的帷帐上花鸟相间的刺绣,震惊得一下子坐起来,满屋子精致的桌案坐榻和华丽的宝器珍玩便映入了眼帘。 狸奴呆呆地盯着正对床榻的七叠画屏,心乱如麻。 这是在哪里? 第21章 主簿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狸奴警觉地抓紧了枕头,待那人转过画屏,她不禁松了一口气,原来是阿父。 于是这口气还没舒尽,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见她惴惴不安的样子,成肃气笑了:“醒了?有哪里不适?” “没,没有,”狸奴摇摇头,“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 “真没事?”成肃并没有直接回答,他探身摸了摸她的额头,好像没什么异常,于是道,“几个时辰前,你在堂下昏过去了,看样子是太累了。” “啊?”狸奴暗自埋怨自己不争气,赧然支吾道,“我饿了……” 成肃闻言,走到门前吩咐了几句,又坐回了榻上,似是犹豫了一瞬,道:“我看你确实是累,这几天好好休息。” 狸奴心下一动,问道:“三叔他们什么时候出征啊?” “你关心这个做什么?”成肃道,“我看这东府布置还不错,说不定能让你安心在这里待几天。不过你阿母在家里担心得很,过不了几日还得回去跟她做伴。” 狸奴听到“东府”二字,不由得吃惊,但是她脑子里乱哄哄一片,也来不及细想。 “我不想回京门!”她兀地站起来,“我要跟三叔一起去打仗!” 成肃无动于衷道:“这几天还只是刚开始,战场上的厮杀就已经很凶险。西征庾氏,长路漫漫,指不定还有多少杀机。你跟着大军只会拖后腿添麻烦,一旦军中有什么事情,谁还有工夫管你?” “我没有……”狸奴争辩道,“单说这几天,我也没有拖后腿,我……我好歹还射中了一箭!” 成肃回想起那救命的一箭,神色微动,但很快便沉下了脸:“那只是机缘巧合罢了,你看看自己这副身子骨,哪里是能够冲锋陷阵的样子!军中勇士万千,何必要你一个小丫头提枪上阵?” 第22章 狸奴一时间委屈,眼泪差一点夺眶而出,又听成肃接着道:“你如果在金陵不老实,我立刻把你送回京门。” 话音刚落,一位随从端着餐食进来。在他摆放碗筷时,成肃叮嘱道:“看好她,半步不许离开这屋子。” 那随从连声应下,送成肃出了门,然后仔仔细细地给屋门落了锁。 狸奴气得直拍门:“放我出去,我要去追庾慎终!” 然而门外空荡荡,得不到什么回应。 狸奴起初还妄想三叔来说情,可从傍晚等到黎明,除了有人定时来送饭,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她仿佛被人遗忘在这个角落里,日复一日地望着雕梁画栋,心中却一片荒芜。 连日来门外越发热闹起来,好像有不少乱七八糟的人路过,狸奴呼天抢地,总没有人理。终于有一天,前来送饭的换了个新面孔,狸奴忍不住再次问道:“外边是谁啊,一天天的这么吵?” “那可都是东府的客人,”那侍卫唤作常宁,是成肃诸多亲从之一,对她很客气,“小娘子还不知道罢,你阿父做大官了——徐州刺史!小娘子以后可有得享福了。” 狸奴一愣,手中的筷子差点掉到地上。徐州刺史?她虽不清楚这官职具体是做什么的,但大魏统共十四州,能做到一州刺史……应该是很大的官罢! “听说朝廷一开始准备给成将军的官职更大呢,”常宁滔滔不绝道,“连琅邪王平之都力主让成将军做扬州刺史,但成将军说什么也不答应,这才退而求其次,担任了徐州刺史。而且他现在又是八州都督,还升了领军将军……” “那我三叔呢?” “小娘子说的是成誉将军罢?他与江岚、孟元礼两位将军,如今都是一郡太守了。李将军与你阿父差不多,也做了青州刺史。等除掉庾慎终,就不愁加官进爵了!” 狸奴听得五味杂陈,既为他们高兴,又为自己如今的处境悲哀。心中一委屈,又差点掉下泪来。 常宁有些慌神:“小娘子,都是大好事,你哭什么?” 狸奴瞥他一眼,索性干嚎起来,无赖道:“他们都风风光光,只有我被关在这破屋子里!我不服!我要见阿父!我要见阿叔!我要见江郎君!” 常宁束手无策,只得拿好话哄着她。狸奴知道他说了不算数,吵闹着要见那些将军们,一时间令人头大。 狸奴正软磨硬泡,忽然听到外间传来咚咚的敲门声,便抽噎着止住了哭声,瞅了那侍卫一眼,声音里还带着哭腔:“是谁啊?” “小娘子,在下何知己,是你阿父身边的主簿。不知小娘子现下可方便?” 狸奴觉得这声音耳熟,到门口一看,来人一身暗灰儒衫,清癯的脸颊透露着淡淡的慈祥,好像是……常常在阿父身边出谋划策的那个人? 何知己见她一脸泪痕,似是惊讶道:“哟,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常宁连忙解释道:“今日是在下来送饭,说起成将军如今升了官,小娘子就激动起来了……” 何知己会意,呵呵一笑:“这是好事啊,小娘子有哪里不得意?” 狸奴擦了擦脸,狐疑地打量着这人,道:“我哪里都不得意!明明一起来打仗,他们得了官,却把我锁在这里。” 何知己哑然失笑:“小娘子出来,可得到家里人同意了?” “……没有是没有,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这关系可大着呢,”何知己笑道,“小娘子身为女儿家,又小小年纪,何必来掺和行军打仗的事情?这才只是个开头,军中的辛苦,女儿家可受不得!” “谁说的!”狸奴不服气,“我自幼习武,腿脚上的功夫,比舅家儿郎都要强。军中那点苦,旁人吃得,为何我吃不得!” 她一脸决然,亮晶晶的双眼透着倔强的光,让何知己微微心动。他从狸奴身上看到了少年人的力量,这久违的气息让他人到中年的漠然出现了一丝裂缝。 “可是成将军不准啊,”何知己玩味地笑笑,“小娘子打算怎么办?” 狸奴努努嘴,悄悄扫了常宁一眼:“我总有办法。” 何知己看破她心思,道:“大军明日就出发。就算小娘子逃出来,谁敢收留你?” 如今成肃态度坚决,恐怕成誉和江岚都不好违背他的意愿。不过更重要的是…… “明日出发?”狸奴震惊道,她可是一点准备都没有做!她焦躁地跺了跺脚,抬头时已是满脸的哀求:“何郎君,你既然跟我阿父相熟,想来说话也有份量。求你帮我劝一劝我阿父罢,我都已经十二岁了!” 何知己思索了片刻,道:“女郎可知行军之苦?” “人生不知苦,何以成圣贤!” ———— 何知己回到前堂,成誉正在与成肃议论,仔细一听,还是为了狸奴的事情。 成肃面色不豫:“都是你惯着她,这么危险的事情也敢自作主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她母亲交代?” 成誉自知理亏,见何知己过来了,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不住地朝他使眼色。 何知己笑道:“明公还在为令爱的事情担心?我方才路过后园,令爱还是不甘心,她那么鬼灵精怪的女郎,不知道还有多少小心思。若是以后再劳烦明公费心,岂不是耽误了正事?” “小女让主簿见笑了,”成肃轻叹道,“那我便尽快把她送回京门,免得在这里丢人现眼。” “明公何至于此啊!”何知己笑道,“若是连明公都看管不住,其他人又能耐她何?我看令爱不过是生长京门而有尚武之气,对行伍之事一时新奇。不过她毕竟没怎么受过苦,真到了军中也承受不住。此次征讨庾氏,西上千里全是水路,其中辛苦更甚于平日。依我看,不如暂且答应了令爱,让她尝试一番,估计还没到西府,她就已经受不住。到时候她心服口服地退回来,再也不会动这门心思了!” 成肃没想到还有这一招:“这……当真行得通?” “明公放心罢,西府距离金陵还不远,局势也比较安定,这段路出不了意外,单是颠簸之苦,就够她受的了。” 成肃思索了一番,缓缓点头道:“如此,也不失为好办法。” ———— 阳春三月,春和景明。 西征义军自劳歌渡登舟,十里长亭,漫漫柳荫,尽是冠带相接络绎不绝的送行人群。 琅邪王苏弘景生平无所建树,唯有一条还值得说道,那便是为抵御庾慎终而修造了数十艘巍峨的楼船,再加上金陵剩余的守备,以及朝廷数日间征集的民船,一时间江上风帆鼓动,遮天蔽日,好不壮观。 狸奴这一次被收编到成誉的手下。她虽执意要与普通兵士同甘共苦,但仍架不住三叔威逼利诱,乖乖跟在他身后当一名亲兵。此时见众人把酒誓天,免不得心潮澎湃,暗暗立下奉帝东还的宏图伟志。 只听得角声雄壮,于江天之间久久回荡。宣武诸军,便在满朝文武期待的目光中登舟启航。 第22章 西征 京门北临大江,江阔四十里,客船商船络绎不绝,辐辏于渡口。狸奴自幼跟随成誉到江边捕鱼,虽然家底单薄没有自己的渔船,但也常常坐别人家的,因此对于行船并没有什么担心,只不过觉得这楼船大了些,反而比小渔船更稳当。 第一天风平浪静,楼船上如履平地,狸奴兴奋地这跑那跑,摸着还没有怎么使用过的桅杆缆绳啧啧称道。 然而夜里开始起风,接着便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一艘艘楼船如同暗夜中踉跄前行的醉汉,摇晃得厉害。船上许多人东倒西歪,趴在甲板上呕吐不止。 狸奴很不幸地晕船了。她躺在榻上浑身不得劲,上吐下泻折腾了半宿,待到风平浪静时,她却低烧不退,一连几天挂着黑眼圈,脚步虚浮,神色恹恹。本就不怎么爱吃军粮,这一回更是难以下咽,几顿下来眼看着就虚脱了。 成誉忧心忡忡地守在榻旁束手无策。昨日路过西府姑孰城,他旁敲侧击,本以为狸奴会要求下船,没想到她咬牙不吭声,甚至连他这三叔好言相劝都不肯松口。 他一时没了辙,恐吓道:“大军再过两日便到寻阳,庾慎终正在那里,薛义安还在帮他招兵买马。你若是还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到时候打起仗来谁管你?” 狸奴身子不爽利,见三叔一脸嫌弃的样子,心头像堵了一团乱麻,委屈得又要掉眼泪,瞥见成誉皱紧了眉头,连忙将泪珠收回来,不情不愿地坐起来,将味同嚼蜡的饭食塞进肚子里,这才有了力气,晚间便可以到甲板上活动活动了。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楼船划开层层波痕,向着落日尽头行进。狸奴在徐徐江风中长舒一口气,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三五人。 “方才斥候来报,庾慎终在寻阳时,江州刺史薛义安一直为他招兵买马。这次守城的主将,便是薛义安。”江岚将情况禀报给李劝星,后者束手立于舷侧,眉头微皱。 第23章 李劝星在金陵晋升为冠军将军,统领江岚和成誉追击庾慎终。一路上沿江州郡听说义军到来,巴不得箪食壶浆夹道相迎,可这位顽固的江州刺史……怎么就死心塌地地为庾慎终效命呢? “寻阳城北临大江,东临湓水,二水交汇的湓口,必定是寻阳守备的重中之重。湓口东北江面上有一片沙洲,名为薜萝洲。叛军也有可能在此地扼守。到时候如何应对,还需好好商议。”成誉手持江州形势图,将所述地点一一指给李劝星。 李劝星点了点头:“幸好有这份舆图。当初何郎君刚到金陵,便忙着收集内府档案图录,原来早有这一番计较。” 江岚笑道:“毕竟我等都不曾西上,局势如何,还得多一些参照才是。” 李劝星问道:“敌军兵力几何?” “应不满万人,”成誉道,“庾慎终带来的船只不多,大部分水军都是薛义安的手下。” “先前虽在金陵招募了不少人吗,如今我军也不过五千而已,”李劝星叹道,“随机应变罢。”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江风中还弥漫着淡淡的水汽。狸奴揉了揉惺忪的双眼,用力扎紧了盔甲。 成誉一边督促士兵赶快收拾,一边叮嘱狸奴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 船队驶过一处拗口,敌兵的楼船便渐次进入视野。薛义安在江州数年,整顿水军颇有一番成效,一眼望上去旌旗招展军容整肃,乌压压地铺展在宽阔的江面上。 李劝星抬手,旗舰听令放缓了速度。 狸奴从成誉身后探出了脑袋,极目瞭望远处的敌船,最中间一艘雄伟富丽的大船格外引人注目,船上的羽仪旗帜繁复,高高的旗杆上挂着醒目的“薛”字,毫不掩饰地透露出船上将领不同寻常的身份。 狸奴忍不住把他指给成誉看。 成誉与江岚对视一眼,道:“看规制,应当是总舵。” “薛义安亲自出马了?”江岚若有所思,道。 大大咧咧地把名号亮出来,这不是讨打吗?李劝星摇头道:“薛义安不至于如此招摇,他肯定不在中间这艘船上。” 成誉犹在思考破敌之策,狸奴却喊道:“那更应该赶紧把这艘船打下来。” “说什么傻话,”李劝星皱了皱眉头,“薛义安不在船上,打下来又有什么用?” “破敌之法不必在擒王,”江岚领会了狸奴的意思,缓缓道,“如今敌众我寡,硬碰硬恐怕占不到上风。既然薛义安不在这船上,其中防守必定薄弱,若我军派精兵攻击,一定能拿下。攻破了敌军的旗舰,必使其军心打乱,而助长了我军气势,如此一来,岂不是多了几分胜算?” 狸奴连连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 “好主意!”成誉点点头,主动向李劝星请战。于是楼船竞发,掩护成誉一支船队直冲敌军旗舰。 果然,那艘船不过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外表花里胡哨,守备兵力却薄弱得不堪一击。义军没费多大功夫便搭上了舢板,成誉身先士卒,砍翻上前阻拦的几名敌军,纵身一跃便跳上了旗舰。 狸奴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士兵跳到敌船上,忍住不去看脚下滔滔江水,咬牙腾挪一番也滚到了船舷边。 船上的敌兵已经消灭得差不多了,但四周的敌船仍在与义军激烈地厮杀。先打下旗舰就是为了擒贼先擒王的效果啊!不让敌军知道怎么行? 她急中生智,大喊道:“薛义安已经被抓了!” 成誉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也高声呼喊起来。一时间人声哗然。 叛军见旗舰的“薛”字大旗兀然被砍倒,群龙无首,斗志尽失,无心恋战。义军也误以为然,更加卖力地冲锋陷阵。 这一战义军大获全胜,还活捉了不少叛军将领,但不见薛义安的踪影。 李劝星细细拷问,才知道早在二十日前,庾慎终便挟持着帝后离开了寻阳。寻阳城内防守空虚,义军自湓口登陆,没遭遇一点抵抗。兵临城下,守城的士兵索性投降了。 李劝星纵马直入官衙。大魏天子此前一直被庾慎终软禁在官衙旁的别院里,保留着魏王的称号,因此内殿里还摆放着大魏历朝皇帝的神主宝器。他收拢一番,派人赶快送回金陵。 首战告捷,但接下来的形势并不乐观。 自寻阳西上,十日内便可到巴陵,其后再行进十日,便到了江陵。李劝星在寻阳收编了不少船只和新兵,单独编制后交由孟元礼之弟孟元赋统领。即便如此,义军的数量还不满万人。 “这次打胜仗,多亏了薛义安自作聪明的小心机,”李劝星登上城楼,遥望着烟雨蒙蒙的远方,感慨道,“荆州是庾慎终的老巢,根基深厚,我军毕竟众寡悬殊,谁又能长久立于不败之地?” 诸将领的心情,也如同孟春的连日阴雨,蒙上了一层阴翳。军中困顿,在寻阳城整顿了近二十日,有时晨间放晴,尚未到正午又阴雨蒙蒙。 狸奴闲得在州衙里与兵士们投壶。堂上隐约传来议事的声音,她起初还有心情旁听一番,后来见众将领三番五次争吵也没什么主意,便索性与他们的侍卫一同玩耍。 今日府中格外热闹,仆佣杂役进进出出,一派繁忙的景象。狸奴起初还有些疑惑,待看到他们往门窗上悬挂艾草,这才突然意识到,原来已经到了重五。 “今日江上还有人竞渡吗?” 那杂役看看正堂,道:“今年不行了,李将军说待平定了庾贼,再大办特办。” “哦……”狸奴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没多久便被成誉叫到了前堂。众将领或多或少知晓了她的身份,对她很是客气。 众人一同饮了雄黄酒,狸奴看得眼馋,正跃跃欲试,被成誉一弹脑门:“小孩子喝什么酒?” 说着他拿起一小碟雄黄,用手指在狸奴的额头画了个大大的“王”字。以往重五,成誉都是这样做,可这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狸奴有些不好意思,嘟囔道:“怎么还把我当小孩子……” “想喝酒?”成誉一笑道,“等你十五岁之后罢。” 江岚见她一脸郁郁寡欢,便从怀中取出一枚五彩丝编织成的绳结,向狸奴招招手。 用五彩丝系在手臂上,唤作“辟兵”,能保佑人不生病。 狸奴乖乖地看他给自己系上,翻飞的手指细瘦白皙,竟不像一双持刀握剑的手。 “辟兵,”江岚轻笑道,“如今当真是希望能远离兵险。” 狸奴顿时警觉:“我要跟你们一同西上,可不许丢下我。” “那是自然,”李劝星笑道,“女郎有谋略,大类其父,怎么能留在这里呢?” 狸奴稍稍安了心,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李劝星走到门口,望着阴沉沉的天空。他伸出手,微风从指尖穿过。 “看样子,过两天应该能放晴了。” 第23章 恶战 好在天遂人愿。 重五次日,天便放晴。乌云尽散,天明如镜。 义军借此机会出发,数日间江风阵阵,甚是爽利,可风向不定,有时乘风破浪,有时却逆风前行。 许是连日来阴雨浸润的缘故,从寻阳前往巴陵的水路沿岸,到处是蓊蓊郁郁的山林,狸奴隔着老远都能看到枝叶间青翠欲滴的色泽。 日上三竿之时,烈日下无一丝云翳。她正趴在舷边瞭望山水,忽听得哨兵高呼:“前方有敌情!” 军中大惊,狸奴连忙整顿好铠甲兵器,回到船舱中去找成誉。 李劝星一行从舱中快步走出,站到船头极目瞭望,问道:“敌情如何?” “敌船数量非常多!”哨兵喊话道,“乌压压一片,能看到的约莫有二百艘。前方是晼晚洲,遮住了后方的船只,其后看不出还有多少!” 众人心头一紧,义军全军也不过百余艘,看对方这阵仗,来者不善啊…… “列阵!”李劝星发令,望着地平线上密密麻麻的黑点,攥紧了拳头。 低沉的号角吹起,船只劈波斩浪,调转风帆,凭借风势有条不紊地变换着队形。对方的船队渐渐显露出全貌,飘扬的黑色大旗格外引人注目。 狸奴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随之而来的是莫名其妙的兴奋感:“旗子上写的是‘庾’!来的是庾慎终吗?” 成誉望到敌军的银甲黑衫,皱眉不语。这一身装扮,是庾慎终嫡系人马。李劝星紧盯着渐次逼近的敌船,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刀柄。 将士中隐隐一阵骚动,孟元赋道:“我军不满万人,而对方战士数万。众寡悬殊,不如退回寻阳城。” 见他起了这个头,有不少将领纷纷赞同,恳请李劝星顾全大局,保存实力。 李劝星以询问的目光扫向成誉,成誉厉声道:“将军万万不可!如今敌我本就众寡悬殊,如果我军因此心生怯意,即便是火速撤退,也会被叛军乘势追击,兵败如流水,就算到了寻阳,又怎么能守得住城池!” 第24章 江岚点点头,赞同道:“庾慎终一路从金陵西逃,明眼人都看得出他胆小如鼠,外强中干。自从两军对阵,我军一直大获全胜,宣武军之名足以让对方闻风丧胆。兵在精而不在多,此战我军未必没有获胜的机会。” 话虽如此,众人面面相觑,心中还是不踏实。李劝星沉吟半晌,还是拿不定主意。 眼见对方的船队越来越逼近,成誉按捺不住道:“既然将军不放心,在下便做这个先锋,为将军拔得头筹!” 江岚道:“在下愿与三郎君一道!” 二人各自搭乘舢板回到所率的船队,紧锣密鼓地发令出击。 狸奴老老实实地跟在成誉身后,担忧道:“我还想放一把火,但如今我军在下风,这可怎么办?” “你就知道放火!”成誉瞥她一眼,道,“行军打仗,除了机谋,更多的还是硬碰硬死磕。”他的目光移到旗舰,方才围聚的一群人都散开了。 李劝星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抬手命众军全速前进。 “太好了!”狸奴松了一口气,“至少不是孤军奋战。” “但注定是苦战,”成誉眸中晦暗不明,发号施令的间隙,问道,“若我命你回到船舱,你可愿意?” “我不愿!”狸奴抓紧了手里的弓箭,一脸倔强。 “那好,待在船上,千万别离开!” 楼船冲入敌阵,敌船纷纷避让,一时间箭落如雨。狸奴扒着舷窗,听着成誉号令,瞄准机会向敌船放箭。 杀声阵阵,天地无光。她在一片混乱中四下观望,几经斟酌,瞄准了不远处一艘船的旗兵。 利箭应弦而发,射中那旗兵肩膀,他浑身一抖,便缩在围栏下不肯出来了。 没了旗兵的指引,四下的船只陷入了各自为战的混乱。成誉指挥着楼船冲锋陷阵,在敌营中几进几出,搅得天翻地覆。 这一场战斗持续了一整天。 狸奴早已双臂酸痛,颤颤巍巍地握着长弓,另一只手却怎么也拉不开弦。 成誉在甲板上东奔西跑,见状扔给她一把长刀:“眼下局势胶着,万一有敌兵上船来,先藏好,务必保护好自己。” 狸奴接过刀,望了望船上的风帆:“转风向了!” 成誉心中一动,在江上寻找李劝星的旗舰。果然,旗舰有号令:退出战线! 这是要放火的架势了。 成誉且战且退,无奈过于深入敌军后方,还没等撤退到两军交界处,大火就已经烧起来。 这艘船小心翼翼地绕开着火的船只,不料后方又有敌船追上来。成誉下令调转船头,与敌船混战起来。 日薄西山,天色昏沉。空气中漂浮着呛人的烟灰,视野中尽是燃烧的烈焰,船上的敌兵争先恐后地往江里跳。 成誉指挥着船队冲向一艘规格颇高的楼船,陡然迫近让对方一阵混乱。他猜测了这极有可能是庾慎终所在,便身先士卒,攀着铁索爬到敌船上厮杀起来。 原来这艘船上许多人跟上去,守备顿时显得空旷了。狸奴自认为爬到另一艘船上着实困难,便老老实实地站在船舷边射箭,掩护着其他士兵登船。 她正用着力,耳畔却传来叫嚷声,原来不远处一艘起火的敌船直冲冲撞过来。狸奴这艘船连忙转舵,便与成誉所在的敌船拉远了。 没想到那敌船穷追不舍,堪堪一个急转弯撞上来。 船尾兀然传来沉闷的碰撞声。轰然一声巨响,强大的冲击力震得船只左摇右晃,朝着一侧缓缓倾倒下去。 烈焰张天,夜色阴沉,江面上一半明亮如白昼,一半黑暗如海底。 狸奴一下子甩到船舷边,多亏了四周的护栏才没摔下去,抬头见风帆早已熊熊燃烧。 船上的副官喊道:“坚守阵地,各就各位!” 那撞上来的敌船上竟还有不少人,红了眼似的沿着两船相近处往这边冲。义军留守的力量单薄,一时间没拦住,便成了甲板上的肉搏。 短刀相接,空气中顿时弥散开血腥的味道,厮杀声叫嚷声不绝于耳。 狸奴落了单,正待顺着楼梯去指挥台寻找那副官,转角却撞上一名彪形大汉,脑袋里轰地一声。 他穿着敌军的铠甲! 狸奴从未觉得这玄色衣衫如此扎眼,见势不妙撒腿就跑,那大汉叫嚷着穷追不舍。狸奴慌不择路,不多时便被逼到了船边,那大汉一刀挥下,她不敢硬抗,借着身型灵巧的优势,闪身将将避开。 那大汉一击未中,又补了一刀。狸奴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索性就势一滚,从刀尖下避过。 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狸奴冷汗直冒,船上的兵士都各自为战,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边,对上这大汉她毫无胜算! 好在那大汉身材魁梧,弯腰砍这几刀破费力气,手中的动作稍稍慢了些。她瞅准机会冲到船头,将手中长刀向那大汉狠狠一扔。 那大汉连忙躲闪,狸奴趁机爬上木栏,翻身坠入了大江。 船头离江面还有数丈的高度,从上边看下去黑森森一片,令人望而生畏。那大汉看了几眼,丝毫没有那小兵的身影,便不再纠缠,转身去寻找新的战斗。 入水那一刻,冰凉的江水激得狸奴浑身一抖。这倒没什么,冬天里下河摸鱼她也不是没干过,但是…… 她内心狂暴,居然还穿着这么沉的盔甲! 这身厚重的铠甲牵着整个人往下坠,狸奴奋力扑腾也浮不起来,只好先腾出手去解肋下的绑带,一着急便呛了一口水,大脑中一片空白。 可恶,根本解不开! 狸奴憋着最后一口气,从绑腿上抽出一把短刀。刀刃雪亮,锋芒毕露。 这是三年前在京门,徐崇朝送给她的赔礼。 利刃出鞘,割断了系带。她将铠甲整个地往下褪,如游鱼一般钻了出来。 江面上早已是一片火海,在水下看去仿佛是日光闪耀。狸奴破水而出,紧紧抱住水上漂浮的木板,咳到肺都要吐出来。 江水冰凉,她的力气也不多了,得赶快找艘船爬上去! 狸奴四下张望,原来那艘船已经烧得不成样子,断断不可能回去了,她用力划水,朝着不远处一艘沉船游去。 那沉船侧边有不少绳索垂下来,想来是船上士兵早已逃走。 她咬咬牙,沿着绳索攀上去,甲板上果然没有一个活人——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首,鲜血从形形色色的伤口流出来,污染了雪亮的铁甲,但在黑色军服上却了无痕迹。 饶是已见过战场的惨烈,狸奴还是抱着桅杆呕吐不止。船上还有零星的火光,却无法照亮这黑暗的坟场。她坐在舷梯上休整片刻,湿冷的衣衫在晚风中增添了几分寒意。 远处的战场还在厮杀。这一带却难得清净。狸奴心有余悸,她如今手无寸铁,处境堪忧,绝不能坐以待毙。 她正思量着,船舱中却传来脚步声。这里怎么会有其他人! 狸奴心头大震,四下张望竟无处可藏,恰好船舷边有若干阵亡兵士的尸体,她捏着鼻子钻进空隙里,偷偷往外看。 两个敌兵模样的人从船舱中偷偷摸摸地溜出来。 “外面情况怎么样?”其中一人道。 “不太好,主舰的旗帜已经更换,看来是失守了,”又有人道,“按照原计划,把这船烧了,赶紧撤退!” “这船已经沉了,他们不会再过来……” “少废话,粮草可都在这里,不能便宜了他们!” 那人说着又返回舱内,不一会儿又出来,背后滚滚浓烟从舱中涌出。 见这两人顺着船头的绳索下了船,狸奴懊恼得一跺脚。粮草被他们烧了,这船又待不下去了,可是就这么贸然离开,岂不是太危险了…… 她扒拉下阵亡敌兵的铠甲,比她刚才那一身轻不了多少,她犹豫一番,到底还是穿上了。这一次她沿着绳索滑下去,抓住了一根圆木,这才勉强抵消了铠甲的重量,可以在水面上慢慢游动。 她不知道成誉在哪里,也不知道身处何地,便摸黑在战场边缘游走,不多时便筋疲力尽,直感觉身子往下坠。不行,得尽快找艘船上去! 仿佛听到她内心的呼唤一般,正有一艘中等规格的船只从对面驶来。狸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大声呼救。那船只却不停留,只垂下一根绳索,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狸奴大喜,紧赶慢赶抓住了绳索,忙不迭地往上爬,她手臂酸痛,浑身无力,拼着最后一口气攀到船舷上,一头便栽到了甲板上,脑袋里昏昏沉沉的。 “……主上仁慈,对这无名小卒也施以援手……” “我还以为是什么人物,这么个瘦弱的小兵,救上来又有什么用!” “将军慎言……” 起初还有人在耳边叽叽喳喳,恍惚中似乎被拖到了什么明亮的地方,四周顿时透露出一股诡谲的安静。 阵阵脚步声传来,有人在她身前止步。 第25章 狸奴也不知哪来的直觉,背后一下子汗毛倒竖,争气地睁开了眼。 面前人身材高大,一身华丽的黑金铠甲,明亮得能看清甲片上倒映的火光。 狸奴不认识这人,但觉得来者不善,只偷偷打量一眼便垂下了目光。 那人扫了她一眼,语气中带着令人警觉的威严:“一番鏖战尚能保全性命,小郎君必然不简单。” 狸奴语塞,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又问道:“多大了?” “十五了。”狸奴故作老实地答道。 “是谁的部下?” 狸奴知道他问的是将领,隐隐觉得不对劲,便含糊道:“王阿毛。” 那人竟轻笑一声:“是你的火长?” 狸奴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那人不再询问,感慨道:“跟着寡人,受苦了。” ??? 寡人……是哪个?! 第24章 庾氏 狸奴震惊得一动不敢动,只傻乎乎地笑着,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嘴巴子。 还能是哪个! 有人给她拿来干净的衣服,她也老老实实地换上了,但是心中始终难以接受这个现实:她——居然上了庾慎终的贼船?! 现在跳下去,还来得及吗? 船行渐远,回望烟火缭绕的战场,仿佛是一场梦。 庾慎终败逃,这一仗是义军得胜了,他们大概会欢欣鼓舞地庆祝罢?可是,三叔找不到她,会不会认为她已经死了?他一定会为她伤心的……还有江郎君,手臂上的五彩绳结还在,这是他亲手系上去的,他会不会也伤心呢? 狸奴跟兵士们挤在船舱上,辗转反侧不成眠,一下没忍住,便悄悄抽咽起来。 “哭什么!”旁边的大汉睨她一眼,脸上的横肉一颤,“别这么丧气,被林郎君听到了,当心他把你扔下去喂鱼!” 狸奴被吓得一噎,张口欲问林郎君是哪个,蓦然想起自己的处境,便默不作声。 没成想那大汉竟是个话痨,看狸奴面生,又问她是怎么上船来的。 狸奴谨慎道:“我之前落水,恰好看到主上这艘船,便追过来了。” “难得你一片忠心,”那大汉看她的目光郑重了许多,“怪不得主上开恩让你上船来。” 狸奴点点头,不欲多言,蜷成一团装作睡着了。 那大汉倒也识趣,转个身没多久便呼呼大睡。 夜长天色总难明。 义军于晼晚洲大获全胜,截获了数十艘敌船,俘虏了近千名敌兵,收集的铠甲兵械更不计其数。 成誉穿过正忙着搬运尸首的人群,纵身跳到主帅所在的旗舰,一眼便看到江岚正在与李劝星交谈。 “李将军,江郎君!”成誉忧心忡忡地上前,问道,“你们可曾见到狸奴?” “小娘子不是在郎君船上?”江岚惊讶道,“怎么,她不见了?” 李劝星对这小丫头印象深刻,想到她是成肃的女儿,顿时心头一紧,道:“赶快号令全军留意,务必将她找出来!” “我明明让她待在船上,可如今那船已经沉了,不知道狸奴又去了哪里!”成誉焦躁地站在舷边,月色凉薄,炬火映天,浩荡的江面夹杂着明光与暗影,波涛声声掺杂着兵士的叫嚷,如蚁噬般令人心神不安。 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军中仍未有狸奴的消息。成誉一颗心凉了半截,仍固执地追问道:“江中呢?打捞上来的……” 他不忍说出“尸首”二字,顿时红了眼。 是他没有照顾好狸奴,明明可以将她留在寻阳……他看着她从小长大,一直将她当作自己的孩子,她那么聪明,还会点武艺,浮水也不错,怎么可能……不可能!她一定还在哪一个角落里等着他们呢! “将军,再仔细找一找罢!”成誉焦急道。 李劝星不忍看他,道:“庾贼已往巴陵去。天色将明,我军得速速赶上。” 成誉刚想再劝他,有传令官上船来报,寻阳城遭叛军偷袭,昨夜陷落了。 众人大惊,这下更没工夫考虑狸奴的事情。后院起火,实在是不能坐视不管。李劝星与诸位将领商议一番,便决定暂且回军,先平定了寻阳城再做打算。 成誉背过身,望着苍茫江水,默然无语。 ———— 庾慎终军中,狸奴在内心哀叹了千回百转,尽力劝说自己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西征的目的是讨伐庾慎终,她现在就跟庾慎终在一艘船上,岂不是离这个目标更近了?她心里退堂鼓敲得咚咚响,终究敌不过这艘船劈波斩浪的步伐。 清晨第一声鸟叫响起时,晼晚洲已被远远地甩在视野之外了。 “多亏了主上圣明,开战前早派人去打寻阳城,如今逆贼自顾不暇,不会来追了。” 狸奴走出舱门便听到有人在议论。她这艘船上的士兵不过百余人,临时编制了小队,一大早她便被发配到甲板上执勤。 听了这番话她心里一沉,按理说义军确实该追击,难不成寻阳城真的失陷了?那义军什么时候才能赶过来…… “哎哎哎,眼睛长哪儿去了?看路!”一声暴喝传来,狸奴抬头一看,原来是军中管着她的队主,正皱着眉让她靠边站。 狸奴不由得被他身旁长身玉立的年轻郎君吸引了目光,无他,这人相貌实在是好看,称得上风度翩翩,纵使穿着一身银锁铠甲,也遮掩不住眉宇间淡淡的儒雅之气。 见有人盯着他看,那郎君微微皱眉。 队主连忙赔笑道:“昨夜刚从江里捞出来的小兵,郎君别跟他一般见识。”他转头瞪了狸奴一眼:“还在这碍眼?” 狸奴识趣地抬腿要走,却被那郎君叫住:“跟我走一趟。” 狸奴大骇,她怎么得罪他了? 那队主也一愣,旋即对狸奴道:“听到郎君命令了?规矩点!” 那郎君瞥她一眼,沿着舷梯往飞庐去了。 狸奴硬着头皮跟上,四下打量一番,竟走到了军中议事的场所。 “陛下,王妃的身子还不见好吗?”那郎君向主位上一人恭敬行礼,问道。 庾慎终见他来了,紧皱的眉头舒缓了些。 昨夜黑灯瞎火的,狸奴只知道这乱臣贼子身材高大,没看清他的面貌,如今偷眼一瞧,竟与想象中迥然不同。 他三十出头,正值壮年,可眉目间却氤氲着挥之不去的愁云,让原本剑眉星目的英俊面孔平添了几分戾气。 一提到“王妃”,庾慎终焦躁地摔了摔手中的簿册,语气中满是不耐烦:“带着这么个拖油瓶,好吃好喝伺候着就算了,还动不动就出毛病。还有她那个女儿,哭闹起来隔着几层门都听得到。我受不了了,女人可真是累赘!” “陛下息怒,”那郎君示意周围的仆役给庾慎终倒茶,“她毕竟是魏王妃,看在魏王的面子上,暂且照顾她又何妨?” 庾慎终恨恨道:“真想把她们扔到江里喂鱼!” “陛下又在开玩笑。王妃是汝南袁氏的贵女,为这种事情开罪于袁氏,那可就得不偿失了,”那郎君笑道,“属下今早在军中看到这兵士,倒像个手脚利落的人,不如先让他照料王妃。等到了巴陵,再作打算。” 庾慎终瞥了狸奴一眼,点点头,道:“等到了巴陵……就让她们留在那里罢。” 那郎君将狸奴带到王妃的住处,似乎是才想起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狸奴脑子一抽,脱口而出:“柳元宝。” 那郎君也不甚在意:“行,如果这里有什么事情,务必告诉我。” 狸奴点头如捣蒜,内心却慌得不得了,这人是谁啊,她又怎么去找他!船上的士兵好像都认识他,庾慎终对他也很亲近,但是,他是什么人? 压下满心疑虑,狸奴敲了敲门,里边没人应,便径直推门进去,一股浓烈的草药味扑面而来。 榻上的妇人闻声转过头,露出一张苍白憔悴的病容,即便如此,狸奴也从那横波秋水间窥见其人往日的风华。 魏王妃袁氏,不就是大魏天子的袁皇后吗? “奴奉主上之命,前来伺候殿下起居。”狸奴垂眸,尽量规整地一施礼。 袁皇后看了她一眼,不应声。狸奴大着胆子打量一圈,舱室里的设置十分简单,卧榻前的桌案上摆放着一碗汤药,看上去已经凉透了。她记得刚才庾慎终说过,袁皇后还有个女儿…… 袁皇后卧榻内侧,有一团鼓鼓的红色襁褓,勉强可看到婴儿的脑袋。 狸奴不解,靠得这样近,不怕过病气给婴儿吗? “殿下该喝药了,奴这就去热一热。”狸奴只觉得这屋里沉闷得很,端了药碗趁机出去透口气。 她找到灶头,守着药罐加热的档口与一旁的兵士闲聊,忍不住问道:“魏王妃经常生病吗?” “可不是!听说从寻阳到江陵,再从江陵到现在,路上一直病怏怏的。” “哦……”狸奴若有所思,“那魏王在哪里?怎么不见他来看看王妃?” 第26章 那兵士笑了:“要不怎么说这一家子不行!魏王也是个病秧子,还晕船,他们谁也不比谁强。好歹他那边有个什么世子在照顾,王妃这里嘛……咱们都粗手粗脚的,也伺候不来啊!” 原来天子也在这艘船上…… 狸奴暗暗留了心,热好了汤药便给袁皇后送过去。她起初不肯喝,道:“便让我这般病着,病死了岂不是遂了你们的心!” “殿下!”狸奴张了张口,刚想说义军已经打过来了胜利就在眼前,又生生咽回去,道,“殿下不顾念自己,也要为魏王和王女考虑一下!” 袁皇后一顿,轻轻抚摸着襁褓,喃喃道:“她才四个月大,生下来就跟着受苦……可怜的孩子。” 那婴儿睁开了眼,湿漉漉的眸子中满是纯良。 狸奴心头一动,道:“王女有福相——将来定然是万世其昌、儿孙满堂!” 袁皇后竟淡淡一笑,瞥了狸奴一眼:“你竟是个读书人。” “殿下过誉了,”狸奴摸了摸脑袋,“不过跟叔父读了几句诗。” 她犹豫一番,又道:“奴听主上说,准备将殿下母女留在巴陵。宣武军已过寻阳了,殿下东归,指日可待。” “是么?”袁皇后讶异地打量了狸奴一番,徐徐坐起身来。她长久地注视着襁褓,终于慢慢喝掉汤药,沉默不语。 狸奴收拾了东西,道:“殿下若有吩咐,直接唤我便可。” 她行礼退下,准备借着洗碗的机会在船舱里转一转,却被巡逻的小队拦下,只得守在袁皇后门口,盘算着怎么在层层守卫中救出天子,或者除掉庾慎终之后全身而退。 可这些于她而言,又谈何容易。 第25章 江陵 庾慎终此行不过五六艘船,又正值顺风,速度比以往快了许多,隔日便到了巴陵城。 果然如之前所言,他要把袁皇后母女留在城中。不仅如此,为了尽快返回江陵,这两天跟在主舰后边的船只都被留下,他竟然单舸西走,全速奔向江陵。 这一招虽然冒险,可是速度也是真的快…… 狸奴遥望着慢慢变成黑点的巴陵城,心想这一时半会儿义军是追不上来了。她哀怨地叹口气,老老实实跟着队主去巡逻了。 船行二三日,军中的氛围一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狸奴隐约听众人议论,原来有个叫周士诚的大官悄悄叛逃了,她只觉得这名字耳熟,倒也没放在心上,如今最要紧的事,还是摸清船上的状况。 那日带她去见袁皇后的郎君,是庾慎终的亲信林仙客。士兵们不敢随意议论主上,狸奴再旁敲侧击,也没问出什么东西,只得强打着精神站岗,苦于局势不明,整日里忧心如焚。 “看,江陵城!” 终于在一个晨风清澈的日子,一声欢呼打破了寂静。 狸奴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一座巍峨壮丽的江城跃入眼帘。 大魏十四州,以荆扬二州为最盛。荆州雄踞大江上游,北通关中,西接巴蜀,物阜民丰,人马甚众。州府江陵城更是四方辐辏的通邑大都,城墙逶迤挺拔,屹立于大江北岸,令人望而生畏。 金陵只有皇城而无大城,与之相比,江陵城无疑是狸奴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大的城邑。她趴在船头瞪大了眼睛,感慨之余又开始盘算这样的城池该有多难打。 这样一想,起初的兴奋顿时烟消云散了。 太难了。 庾慎终在江陵经营数年,修建了富丽堂皇的荆州刺史府,篡位之后便将那宅邸当作行宫。他径直登陆回府,船上的军士护送他到府门,便与驻守江陵的叛军会合。 这一路狸奴一直密切关注着船舱,却从来没有发现天子的踪迹,眼下就要被分配到军营,岂不是离自己的目标又远了一步? 她磨磨蹭蹭地拖着队尾,简直是一步三回头。 “你你你,过来,把这些箱子搬进去!” 不远处正有个军官模样的正指挥着搬东西,他呼喊的大汉没反应过来,正闷着头往前走。狸奴一个箭步窜上去:“来啦来啦!” 她不由分说抱起了箱子,勒得手臂直打颤。 那军官欲言又止,摆手道:“快走快走,跟着前边的!” 狸奴没力气说话,强挤出一丝笑容,沉下身子稳住下盘,慢慢地走动起来。 荆州刺史府非常大,狸奴也走得十分艰难,强撑着走到半路,实在是坚持不住了,便小心地把木箱放下,坐在一旁歇口气。 “谁让你停下了?快点走!”一道尖细的声音传来。 狸奴抬头看,台阶上走下一人,看样子是府中的管事,手里拿着藤条正指着她。 “这就走,这就走!”狸奴见来者不善,连忙起身去抱那木箱。她手臂酸痛,这一下竟没抱起来。 那管事的藤条兀地便招呼下来,狸奴躲闪不及,肩上狠狠地挨了一下,顿时火辣辣地痛。 她捂着伤口,怒气冲冲地瞪着那管事。 开玩笑,从小到大除了她祖母,还没人打过她! “还不服?”那管事又要上前抽她,狸奴顿时暴起,扑过去与他扭打起来。 那管事毕竟文弱,哪里是狸奴的对手,大喊着“反了反了”,身上已挨了好几拳。 他手下的随从面面相觑,搬东西的士兵也只站在一边看热闹,一时间竟无人劝架。 “住手!成何体统!”门口传来一声暴喝,一位三十上下的魁梧将领穿过月门走来。 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单薄的少年,白皙瘦弱的面庞上,一双眸子清澈如水,眉宇间似有淡淡的哀愁。 然而这神情气质,在他一身九龙暗纹的华丽红袍衬托下显得愈加突兀。 看热闹的两拨人连忙上前把二人分开,那管事一只眼肿得老高,简直是声泪俱下:“殿下!将军!老奴好歹在殿前听令,见有人偷奸耍滑,竟管不得了么!” 来人还没来及开口,狸奴啐道:“你哪只眼见我偷奸耍滑了!凭什么没来由地随便打人!” 那管事直指着狸奴,对那瘦弱少年道:“殿下看看!他这无名小卒竟敢在宫中顶嘴!” “我是你家的奴婢?轮得到你来管教!”狸奴还要痛斥,那少年却摆摆手。 高个将军沉声道:“这小兵好歹是跟着今上刀山火海里走回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中贵人何必跟他斤斤计较?” 狸奴顿悟,原来是个阉人,怪不得如此刻薄狠毒! 那管事一时语塞,讪讪地笑了笑:“将军这么想,奴也没话说。” 那少年闻言瞥他一眼,管事顿时噤声,忙不迭地施了一礼,一瘸一拐地走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一哄而散,那将军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狸奴,道:“还不快谢过太子殿下?” ??? 天子无子,这狸奴是知道的。那么这位太子殿下……不是庾慎终的儿子又是谁? 她连忙向那少年道谢,忍不住偷偷打量他几眼。 “没想到小小年纪,竟是个暴脾气,”那少年竟笑了笑,侧首对那将军道,“快走罢,阿父该等急了。” 狸奴直到二人离开,才站起身来掸了掸尘土,神思不属地继续干活。院子里人来人往,她趁人不备,悄悄往后院溜去。 叠山银翠,庭院深深。狸奴踩着内院的青石板路,一身半旧的军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虹桥画廊,勾连着流水和曲径,使人仿佛置身画中。 只是,有些太静了。 许是庾慎终铩羽而归的缘故,这府中上下似乎人心惶惶,全没有行宫该有的严整和戒备。唯独偏院的月门前守着两名侍卫,还有一队士兵来回巡逻。 狸奴从假山后探出头,估摸着这大概就是囚禁天子的地方。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连忙躲到假山里。三五人步伐匆匆地穿过回廊,其中一人大声议论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明公劝主上重整旗鼓杀回寻阳,主上为何不听从!” 又有人劝道:“那反贼一路猖狂,主上只不过是暂避锋芒而已……” “呸,这话你也信!”起初那人道,“他要去汉中!再往北可就是胡人的地盘,宇文氏哪会有容人之心,到时候我们岂不是腹背受敌!” “好了好了,”为首一人摆摆手,道,“有什么事情回去再商量,在这里议论,当心隔墙有耳!” “明公也太过谨慎了,”那人不以为然,“如今这府里,还有几个真心实意的人?” 一行人渐行渐远,狸奴忧心忡忡地从假山后出来。 庾慎终要逃往汉中?这确实是他的风格,可是……前几日晼晚洲之战后,义军还得回援寻阳,不知何日才能追击到江陵,若是庾慎终走得更远,这一仗还要打到什么时候! 不行,她得赶快想想办法。 狸奴暂且回到了军营,出乎意料地并没有遭到队主臭骂。队主只斜睨她一眼,便忙着自己收拾东西了。 第27章 狸奴讶然,这才发现军营里乱糟糟的,人人各怀心思。到了晚间,宫中传令诸军整顿,准备明日出发西行,军中顿时一片哗然。 “又要跑,又要跑,老子不跟他混了!”与狸奴同伍的黑脸军汉骂骂咧咧地闯进营帐里,狸奴吓了一跳,跑出去一看,营中已经乱成了一团。有将领扯着嗓子发号施令,但手底下的士兵各忙各的。守卫军营的士兵不知何时已不见人影,人马进进出出,在城中叫嚷,犹如一盘散沙。 灯火昏乱,人声嘈杂。狸奴从马厩里牵来一匹马,小心翼翼地从绑腿上取下短刀,刀鞘乌黑,利刃却在火光下闪耀着寒光。她将短刀揣在怀里,纵马朝着荆州刺史府而去。 月上中天,城中大乱。庾慎终听到消息,连忙召集心腹人马准备出城。 中庭灯影幢幢,他穿戴整齐,翻身上马,却瞥见自家太子还站在一旁,面色犹疑地牵着缰绳。 “还愣着做什么!”庾慎终暴喝,“连马都不会骑了吗?” 庾载轩浑身一抖,眼神却逐渐坚定:“我阿母还在后面。” “等不得了,”庾慎终不耐烦道,“快上马!” “我不!”庾载轩挣扎着,被随行的侍卫扛到了马背上。他扭头似要望穿重门,哀求道:“阿父,我阿母一会儿就到了!” “她不会。”庾慎终盯着重楼一晃神,旋即扬鞭,纵马出府。府门前聚集了数十人,都是以往对他忠心耿耿的亲族故旧。庾慎终扫视一圈,皱紧了眉头:“林仙客呢?”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言语,如今庾氏落魄,那个人怕是不会一起走。 庾慎终狠狠甩了个响鞭,回头一见庾载轩还在一步三回头,便忍不住破口大骂。 狸奴赶到行宫前,正碰上庾慎终暴怒,便悄悄躲在人后的阴影里,暗暗为庾载轩捏了一把汗。慢慢地她看出来,庾慎终表面上在责备儿子不成器,可这样的紧要关头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他明明是在故意拖延时间等着什么人! “陛下息怒!”这声音传来,狸奴仿佛看到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林仙客滚鞍落马,挡在庾载轩马前向庾慎终叩首,道:“属下来迟,请陛下责罚!” 庾慎终收敛了怒色,恨恨道:“你到哪里去了?” “属下清理了几个后顾之忧,”林仙客稍稍抬头,道,“军中已乱,事不宜迟,还请陛下速速出发!” 庾慎终也不多问,调转了马头,命令道:“出城!” 第26章 宗氏 庾载轩一万个不愿意都写在脸上,苍白的面容隐隐发红,抿着嘴,眼泪都要落下来。 狸奴连忙拍马赶上,劝道:“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行出去借兵,说不定很快就回来了!” 庾载轩认出她来,便生生咽下了眼泪,郁郁道:“你不懂。” 或是他心情低落的缘故,竟没怀疑这无名小卒为何出现在这里。狸奴混在他身边,摸黑跟到了城门。 城楼上灯火阑珊,城墙投下的巨大阴影将这行人裹挟其中。前边人命令守将开门,应答声在众人一片沉寂中格外清晰。 夜风吹过,狸奴臂膀上起了鸡皮疙瘩。她察觉到一股诡异的气息,目光从身边人脸上扫过,在闪动的眸光中读出了莫名的危险。 巨轮吱呀滚动,吊桥轰然落地。黑暗中的城门仿佛一只巨兽,赫然张开了大口。众人沉默地向前,狸奴竟不知不觉中走到庾慎终斜后方,她心中一动,伸手去摸怀中的短刀。 说时迟,那时快,狸奴的手指刚碰到刀柄,身侧便寒光一现。她下意识往旁边躲,那刀光却并未朝她来,而是直冲庾慎终而去。 刀剑相击的声音划破了暗夜的死寂,一时间数十人厮杀在一起,门洞里回荡着叫喊和哀嚎。狸奴抱头缩在墙边,暗自庆幸自己溜得早。她正匍匐着往城门外蠕动,有一人重重摔倒在面前,捂着腹部一动不动。 庾慎终! 狸奴腾地一下直起身来,心跳如擂鼓,黑灯瞎火地杀了他,没人能看到! 她抽出短刀,那寒光令人不寒而栗。 徐崇朝送给她的礼物,用来为徐大将军复仇,再好不过了。 狸奴颤抖着举起短刀,余光却瞥到一人从混战中钻出来。 二人目光相对,糟糕,是那日与庾载轩在府中交谈的高个将军! 他应该是庾慎终的人罢……狸奴顿时头皮发麻,大喊一声,朝正前方扑去。 ———— 屯骑校尉宗棠齐攥紧了刀柄,举起又放下。那日行宫中的无名小卒,竟然还在追随庾慎终。刚才试图偷袭庾慎终的裨将,正被那小兵扑倒在地上乱刺一通。自己刚才也对庾慎终动了杀心,有没有被这人发现?到底要不要趁乱也除掉他…… 宗棠齐一犹豫便错失良机。林仙客一番杀伐,此时终于赶到庾慎终身边,撕下衬衣裹住了伤口,便将人扶到马上,号令道:“不要恋战,立刻出城!” 狸奴一听如蒙大赦,她用刀柄乱刺那偷袭者,装得好辛苦。好在那人也配合,挣扎几下便躺在地上装死。门洞里的尸首横七竖八,也没人注意这边。她跳上马背,麻溜地跟上林仙客,再悄悄打量众人,只剩下三十余个了。 那瘦弱的庾载轩居然毫发无伤…… 狸奴暗暗惊叹,纵马狂奔时又忍不住瞅了那高个将军一眼。他并没有注意自己这边。 当时他到底有没有看到自己要杀庾慎终?狸奴捏了一把冷汗,忐忑不安地随着这群人一路向西,一直到了西洲码头,岸上连个船的影子都看不到。因战事迫近,庾慎终此前下令民船不得下水,这下可苦了自己。 众人四下搜寻,总算是找到民户私藏在芦苇荡里的四艘舢板,堪堪挤下这群人。于是竹竿一荡,便撑船沿水路向西。 庾慎终那艘船,坐的都是心腹中的心腹。庾载轩毕竟是他的独子,周围的守备也甚是严密。狸奴只好与其他将士坐在一艘船,一眼望到庾载轩船上的高个将军,四目相对,各怀心思。 江陵城向西不远处便是沮水口,溯流而上,可经竹山而至汉中,若继续沿江而上,则是进入蜀中的路线。狸奴卖力地划船,听到庾慎终那艘船争论起来。 “陛下万万不可啊!汉中南北受敌,岂能长久!” 庾慎终的声音有些虚浮:“至少庾恭祖还守在那里,要不然还能去哪儿!” “陛下怎么把臣给忘了!”高个将军闻言大呼,“臣伯父为陛下守益州,叔父为陛下守宁州,满门上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蜀中丰饶,又有天险可守,陛下何不移驾锦官城!” “宗校尉,单巴人作乱一事,令伯经年未能平定,寡人如何能安心?” 宗棠齐申辩道:“巴人狡诈,隐匿在山林野泽间,刺史虽不堪其扰,但终究是小打小闹的事。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足以为帝业之基啊!” 见庾慎终沉默不语,宗棠齐接着道:“陛下!贺楼察还在关中,这些年没少在宇文氏面前诋毁陛下。若陛下当真去了汉中,恐怕他立刻便撺掇着胡人南下呢!” “贺楼察……”庾慎终微微挺起了身子,忽然懊恼道,“一时匆忙,竟忘了除掉贺楼霜这个小贱人。” 林仙客低声道:“她一个弱质女流,能翻起多大的风浪,又何劳陛下操心?” 宗棠齐见二人窃窃私语,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又不好催促,只得耐心等待。 半晌,庾慎终缓缓道:“如此,便改道蜀中。有劳宗校尉带路。” “陛下折煞臣了,”宗棠齐遥遥一拜,“南阳宗氏,愿唯陛下马首是瞻!” 狸奴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她又上错贼船了。 庾慎终这行人匆匆出逃,携带的干粮不多,次日便靠岸到附近的山林溪涧中采摘些野果。 庾慎终腹部的伤口一直在渗血,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他望着渌水荡漾的江面,几条船都被笼罩在厚厚的云翳中。 “到哪儿了?”庾慎终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宗棠齐答道:“前边就要到宜昌城外云雷洲了。” 云雷洲……狸奴没来由地紧张起来,总感觉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自出逃以来,后方一直没什么动静,或许是江陵城中大乱,没人注意到这边。可是……她抬头望了望密布的阴云,山雨欲来,接下来注定不消停。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狸奴微微皱起了眉头。 同船的人纷纷摇头:“哪有什么声音?你听错了罢!” 狸奴甩了甩脑袋,凝神细听,清风中似有隐隐异动。 “前方有船只!”为首那条船上有人大喊道。 “快撤退!”庾慎终大惊,挣扎着想站起来,被林仙客拦住。 “陛下莫慌!”林仙客站到船头瞭望,一艘艨艟自上游顺流而下,风帆浩荡,掩映着其后十余艘船只。 这些船都是二层飞庐,规格中等,奇怪的是侧舷都挂着一道道白绫。特别是为首那艘船,上上下下都悬挂着白绫,飞檐处还有摇摆的风铃叮咚作响。 第28章 是丧船。 庾慎终似乎松了一口气,谁知那船队看到这几艘小船,竟然齐齐停住了,于是他那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看到这船队的规模,宗棠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连忙道:“陛下,臣愿意前去打探消息!” 庾慎终眸中一暗,道:“来者不善,怎么能让宗校尉以身犯险!”他打量着自己这几艘船只,竟一指狸奴那艘船:“你们去看看情况。” 狸奴攥紧了船桨的把手,好啊,她这一艘船最不值钱。 是祸躲不过。同船的几人硬着头皮领命,不紧不慢地朝着那船队划去。 为首那艘船上,一位二十出头的健壮郎君立于船头,纵使披麻戴孝、面有戚容,也掩不住浑身上下的勇武之气。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狸奴船上若干人面面相觑,目光集中到狸奴身上。 狸奴干笑一声,起身道:“郎君,我叫柳元宝,原本住在江陵城。如今城中不安定,便结伴另谋出路。” 那郎君冷冷打量她身上的盔甲,道:“这不是临阵脱逃吗?” “郎君,世道艰难,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狸奴眼珠一转,随口道,“我们正要往宁州投奔一位宗将军。” 那郎君半晌不回应,狸奴诧异地看到他眼眶逐渐变红,不由得心下一惊。 “宁州刺史宗公,已经仙逝了。” 狸奴愕然。宁州刺史是那个宗校尉的叔父罢。 那郎君摆摆手,道:“你说的没错,世道艰难,你们各安所命罢。” 他不欲多言,狸奴便深深一拜,道声节哀,赶忙把消息报告给庾慎终。 庾慎终只是皱了皱眉头,那边宗棠齐悲从中来,放声大哭:“陛下!臣恳请陛下让臣再看一眼叔父啊!” 他还坐在庾载轩的船上,自然是不方便过去,于是庾慎终让狸奴那条船又载着宗棠齐前往那船队。 船上人认出了宗棠齐,一时间悲喜交加,把他们都接上了船。 宁州刺史宗彦的灵柩停在爵室,宗棠齐脚步虚浮地爬上舷梯,扑倒在灵柩旁便嚎啕大哭。 他这一哭,引得原本低声抽噎的灵前妇孺子侄又哀嚎不止,一时间哭声震天,天地含悲。 狸奴一行人在甲板上等候,听到哭声也连连叹息。兵败且丧亲,这位宗校尉还真是不幸。 不幸的宗校尉不久便走下舷梯,一开口,脸上的悲戚便荡然无存。 “叔父灵前不能见污秽,先把他们几个给我抓起来!” 第27章 生死 同船那几个还奋力挣扎,狸奴紧盯着宗棠齐,心念急转,回想起城门下他举起的长刀,突然产生了大胆的猜测。 宗棠齐见这小兵乖乖地束手就擒,微微眯了眯眼睛,旋即站立于船头,大声号令道:“颍川庾氏折辱天子,凌夷宗庙,倒行逆施,祸国殃民。天下苦其久矣,人人得而诛之!我南阳宗氏数代忠烈,尽心帝室,岂能坐视不管!逆贼庾慎终就在前边的小船上,弓箭手准备,杀他个片甲不留!” 旌旗猎猎,鼓声大作。十余艘战船顺流而下,片刻间便将庾慎终那几条船团团围住。 庾慎终反应过来,撑着身子站起来,对着宗棠齐破口大骂。 “庾氏已败,义军不日将克复江陵,奉帝东还。谁能取庾慎终项上人头,便是大魏的功臣!”宗棠齐面不改色,道,“放箭!” 话音刚落,箭落如雨。那几条舢板无处可藏,船上的随从纷纷跳水。 林仙客守在庾慎终身前,挥刀劈砍掉乱箭。 庾慎终左闪右避,小腿也挨了一箭,眼看着无力回天,便对林仙客道:“你快些跳江!” “誓与主上共存亡!”林仙客奋力挥刀,一阵剧痛传来,箭簇已深深射入肩头。 宗棠齐皱了皱眉头,一位身着丧服的少女登上船头,弯弓欲射,被宗棠齐一把拉住:“尚在服中,仔细血腥气脏了你的手!” 那少女收手,盯着林仙客,不解道:“庾慎终这种人,也会有人真心为他吗?” 这也是狸奴的疑问。她虽被绑在船舷边,仍不遗余力地探着脑袋往外看。 一道利箭直冲庾慎终而去,林仙客挥刀不及,竟以身替之。 “花奴!”庾慎终惊呼,望着林仙客胸口汩汩流血的伤口,浑身颤抖不已。 箭落如雨,林仙客撑不起力气,只得以身躯为肉盾,挡在庾慎终身前。他浑身上下扎满了乱箭,眼神空洞地望向漫天密布的阴云,悄无声息地倒下了。 庾慎终抱着他的尸体,发出来痛彻心扉的哀声,回荡在铜墙铁壁般冰冷无情的战船之间,即使在狸奴听来也令人心碎。 虽然在此后的许多年中,她一次又一次目睹人世间的生离死别,也一遍又一遍在心田中写下肝肠寸断的一笔,但大江之上云雷洲前的这一幕,还是深深镌刻在她的眼底和心里,成为数年数十年也无法磨灭的记忆。 弓箭手的攻击为之一顿。 江上寂寥,风雨大作,舟中和水面尸首枕藉。庾慎终真正成为了孤家寡人,他抬头望向宗棠齐,满目怒火似要把这战船烧个粉碎。 艨艟放下了舢板,四面八方的小船向庾慎终靠拢。 其中一个将领模样的大汉跳上庾慎终那条船,手中的长刀因主人的紧张而微微颤抖。 庾慎终一动不动,冷眼看着他,道:“你是什么不三不四的贩夫走卒,也敢持刀对天子?” “我乃益州督护扶风鲁康,”那大汉竟认真回答他,揩了揩额头的雨水,道,“逆贼庾慎终,也有脸自称天子!” 庾慎终突然笑了笑,似是自言自语道:“即便我不再是天子,那也是颍川庾氏的家主。” 他轻蔑地打量着鲁康,道:“我是大司马的儿子,我父有大功于天下,纵使天下人负我,也轮不到你这个无名小卒指手画脚!” 零雨其濛,轻雷隐动。庾慎终垂眸注视着怀中林仙客染血的面容,又扫了四下艨艟上观望的人群,仰天长啸,挥剑自刎。 众人俱是一愣。鲁康以询问的目光望向宗棠齐,在对方的默许下纵身上前,割下了庾慎终的头颅,高举着大喊:“贼首伏诛,天子万年!” “天子万年!天子万年!”舟上军士振臂齐呼。 狸奴被那血淋淋的头颅吓了一大跳,靠着船舷边呕吐不止,加之这两天上顿不接下顿,一时间竟昏了过去。 再清醒时迎面便泼来一盆凉水,她甩甩脑袋,发现宗棠齐正神色古怪地盯着她。 “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此刻天已放晴,水珠顺着散乱发丝流下来,滴答落到甲板上。狸奴回过神来,道:“将军,我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士兵,甚至从来没杀过人,更没有做过什么恶。您大人有大量,就把我放了罢!” “说实话哦,要不然把你扔到江里喂鱼!”说话的是方才见过的少女,她年纪与狸奴相当,身材高挑,小麦色的鹅蛋脸上瞪着一双黝黑的大眼睛,语气中带了两三分漫不经心。 宗棠齐指了指跟她一同被抓的几人,道:“他们是庾慎终身边的随从,都说从来没见过你。” “是是是,”被抓的有人应承道,“小的一直以为他是太——庾载轩身边的人!” 宗棠齐又道:“刚才庾载轩醒了,他说不认识你。” 庾载轩醒了?狸奴一愣,他居然没死? 宗棠齐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探究的眸色更深:“你们当中,定然有人说谎!” 狸奴心里急,他这是认定自己跟庾氏是一伙的了?千万不要啊!可是,这位叛变的宗校尉翻脸如翻书,谁知道他会不会转头跟义军作对呢? 哎呀,不管了! “将军息怒!”狸奴高声道,“奴确实有所隐瞒,但也是迫不得已……” 她偷瞄一眼,见对方并无异样,便接着道:“其实我之前一直在皇后身边侍奉,见那庾慎终对帝后甚是无礼,心中愤怒,决定为他们讨回公道。庾慎终将皇后和皇女扔在巴陵城,我便偷偷潜入他随行人马中,一路来到了江陵,正愁没机会下手,便遇到了今日之事。将军铲除奸贼,奴感激不尽,岂敢再有隐瞒!请将军明察!” 宗棠齐听她所说的与自己打探到的基本吻合,便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前几日在江陵城门下……” 狸奴连忙解释道:“当时我是想杀掉庾慎终,却不想被将军看到了,那时候还不知道将军的忠心,所以就没敢接着下手……” 宗棠齐身旁的少女拍手兴奋道:“阿叔,我说的没错罢!她一个小娘子女扮男装,定然是有所谋求的!原来是皇后身边的人!” 狸奴大骇,这小娘子,看出来就算了,怎么还说出来!以后她还怎么在人前混!她尴尬得满脸通红,一时语塞。 宗棠齐还有一丝疑虑,可自己对宫中之事也不了解,便勉强相信她的话,问道:“柳元宝这个名字可是真?” 第29章 …… 狸奴绽放出纯良的笑容,道:“那当然。” 只不过不是她的名字罢了。 “我叫宗寄罗,”那少女朝她眨眨眼,“今日顺风顺水,午间便能到江陵。你且安心待着,有什么事找我就行。” 狸奴能有什么事呢,只不过看到之前同船的庾氏残党被关押起来,心中唏嘘不已罢了。 她问道:“庾载轩还活着吗?” “活着是活着,但受了很重的伤,”宗寄罗皱了皱眉头,扭头对宗棠齐道,“阿叔,我去看看他怎么样了。” “死不了就行,”宗棠齐挥挥手随她去,顿了顿道,“就算是死了,也无所谓。” 狸奴连忙跟上宗寄罗的脚步,沿着幽暗的木梯,下到甲板的夹层。 狭窄的栅栏里,庾载轩褪去明光甲,只着单衣蜷缩在角落。他身上有多处箭伤,或许是包扎过于草率,还一直不断地渗血。 “哎,庾慎终船上那个小白脸,怎么就那么死心塌地啊?”几名守卫笑嘻嘻地与庾载轩搭话,见他不理睬,便骂骂咧咧地叫嚷起来。 狸奴下来正听得这污言秽语,倏忽意识到他们在说林仙客的事情。 那几人见到宗寄罗过来,便识趣地住了嘴。 角落里的少年缓缓抬头,苍白的面颊上满是泪痕,一双眼睛却失去的往日的神采,略显空洞地盯着来人。 宗寄罗扫了他两眼,便问那守卫:“他伤势如何?” 其中一人道:“小的们已经尽量给他包扎了。他伤口太多,实在是没辙……” “吃过东西了吗?” 那守卫朝地上的干粮和清水努努嘴,道:“这人倔脾气,不肯吃。” “饿死他算了,”宗寄罗冷哼一声,“早死晚死,不过是这几天的事。”说罢便转身离开。 狸奴想了想,道:“林仙客是忠臣。” “什么?”那几名守卫看傻子似地打量她一番,见宗寄罗已经走出去,便稍稍提高了嗓音,道,“他跟庾慎终的苟且勾当,你不会不知道罢?这种下三滥的佞人,你可少给他脸上贴金!” 狸奴心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但又说不清道不明,便坚持道:“虽然他们都是坏人,但生死之间,你们又有谁能始终与领主共存亡?” 这几人一时咋舌,面面相觑。 “他们没说错。”一道虚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将断不断,如同风中瑟瑟抖动的纤细丝线。 一股战栗沿着脊背蜿蜒升起,狸奴不由得缓缓转头看去。 竟是庾载轩开口了。 第28章 世子 “林仙客确是佞人,仰仗主上垂怜而苟活,”庾载轩的言语中带着诡异笑意,又不像是对在场的人说话,“到最后妻离子散,身边只剩下这种人,也真是可怜……” 狸奴一时不能理解。 “他们会杀我吗?”庾载轩定定地望着狸奴,在对方沉重的面容上窥见了答案,喃喃道,“死了或许才是解脱。” 狸奴下意识要安慰他,却发现他说的都是事实,甚至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 金陵太庙前,诛庾氏九族的誓言尚在耳畔回响。庾氏覆灭已成定局,任何宽慰的言语都苍白无力。 狸奴不忍心看他,他才跟自己一般大啊。 “请你帮我一个忙,”庾载轩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即便无人回应他,仍执拗说道,“我刚刚搬到金陵东宫时,在寝殿前的槐树下埋了一个青瓷罐,临走前太匆忙,没来得及拿。如果将来有机会,请把里面的东西烧给我。”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黯淡的眸子中跳跃着久违的光芒。半晌,他闭上眼睛,笑了笑:“算了,想来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我答应你!”狸奴脱口而出,后半句渐渐低沉了声音,“待我回到金陵。” “你到底是什么人?”庾载轩似有些疑惑,又轻轻摇摇头,“这不重要了,这不重要了……” 他又将头埋下去,静默无言地与周围一切划清界线。狸奴驻足片刻,又回到了甲板上。 宗寄罗像是在等她,丧服上的飘带在风中乱舞。 她瞥了狸奴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望着苍茫大江,轻叹一声。 梅雨时节的江陵,雨水细密而粘腻。 抵达江陵的次日,庾载轩一行庾氏余党便于街头斩首示众,监斩官正是宗棠齐。 当初庾慎终仓猝出逃,天子尚留在江陵行宫。荆州刺史府的属官见势不妙,便护送着天子兄弟二人转移到南郡太守府。太守王珂收集城中的散兵游勇,日夜守卫着郡府,直到宗棠齐一行到来。 王珂的官阶虽比宗棠齐高,但人家毕竟是剿灭庾慎终的大功臣,又带领私兵数百人浩荡东来,发号施令谁也不敢说个不字。 庾慎终出逃那一夜,其妻山氏自缢于行宫。宗棠齐嫌弃那府邸污秽,只得先让天子兄弟留在太守府舍。 天子兄弟二人此前一直处于庾慎终的严密监视下,生活起居都是庾氏的人手在打理,如今则被王珂换成了自己手下的奴婢,既是侍奉天子的殷勤之举,又便于掌控天子的心绪行踪。 宗棠齐自然也知道这好处,便从自家仆役中挑选了几个聪明伶俐的送到了府中。 狸奴好说歹说,总算是换上仆役的打扮,一同跟进了太守府。 太守府人多嘴杂,消息灵通。狸奴听说庾载轩一行将斩首于市,虽然已预料到这样的结果,心中为庾载轩难过。他应该知道母亲的死讯了罢。 据说当时王珂要将山氏枭首曝尸于市,是天子仁慈,才草席一卷扔到荒郊野外。但即使这样的下场,也比庾载轩将来好得多。 狸奴没有去刑场,这一路经历了杀伐,她没有看人受难的猎奇癖好,更不愿见到曾经鲜活的少年陈尸街头。她在檐下望着茫茫细雨,心中空空的没有着落。 庾慎终已死,颍川庾氏已败,宣武军尚未到江陵,她又将何去何从? 临刑前,宗棠齐立于台上,与庾载轩隔着雨幕遥遥一望,便移开了目光。细雨冲刷着青石板上的斑斑血迹,围观的人群鸦雀无声,唯有淡淡血腥气氤氲在天地间。 南阳宗氏是西洲大族,他虽曾效劳于庾慎终麾下,将来面对宣武军时,或许身份会有些尴尬。但毕竟是他杀死了庾慎终,而不是溯流而上却至今未到江陵的宣武军。天子已亲封他为骁骑将军,这也使他面对金陵百官时稍微有那么些底气。 宗棠齐负手而立。剿灭庾氏的功劳,他必须牢牢抓在手上。 前一日殒命江心的庾氏党羽中,有不少是庾慎终任命的显官,甚至于荆州刺史。宗棠齐命人将这些尚有价值的头颅收拾好,连同庾慎终父子的一起,准备亲自送往金陵。 他以此事请示天子,天子自然无所不应,下旨让他传送贼首至京都。 狸奴在堂下逡巡,刚好看到宗棠齐走出来,身旁还跟着当时船上见过的青年,宗寄罗说过,这是她从祖兄宗凛,因为父祖早逝,被叔祖宁州刺史宗彦抚养成人。 这一次宗彦病逝,就是由宗凛扶柩东还的。 宗凛这两天已将宗彦的丧事办妥,看起来一脸纠结:“阿叔,庾慎终虽已被平定,荆州的形势恐怕还不太安稳。叔祖这才刚落葬,我们带人马去金陵,万一这里有个三长两短……” “胡说什么,”宗棠齐瞥他一眼,道,“庾慎终已死,谁还敢兴风作浪?” “我总是隐隐不安,”宗凛道,“天子还在这里,宣武军也快到了,到时候会合了再去金陵也不迟啊。” “会合了,你有什么理由去金陵?”宗棠齐恨铁不成钢,“剿灭庾氏和迎还天子的名头都落到他们手中,我们怎么办?我宗氏好不容易有这么次出头的机会,又岂能轻易放弃?” “那我们将天子一并带上……” “宣武军奉宗庙之命迎还天子,我们不方便抢这个功劳。而今之计,唯有将贼首送回金陵最为稳妥。我意已决,你早去准备启程罢!” 如今府舍的守卫都是宗氏私兵,二人说话也无所顾忌。宗棠齐看到狸奴,便嘱托她好生侍奉天子,等到宣武军入城,便可以一同回京。 狸奴不咸不淡地应下,暗想这宗棠齐果然不可信,前脚刚剿灭了庾氏,后脚便急着与宣武军争功。离他远一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虽然名义上侍奉天子,但狸奴至今没见过天子一面。 或许是由于长时间生活在庾慎终的威压下,天子一直深居简出,贴身侍奉的,除了从宫里跟来的两名内侍,便是他金枝玉叶的堂弟——会稽王世子苏弘度。 狸奴和其他乱七八糟的奴婢,只是在院子里做些粗活罢了。 宗氏一行离开后,南郡太守王珂重新担当起保卫皇室的重任。他此前向庾氏称臣,生怕天子再找他秋后算账,因此嘘寒问暖很是体贴。 见府中人手宽裕了,王珂便极力说服苏弘度好生修养,将伺候人的事都交给下人。 第30章 苏弘度依旧放心不下,可今时不同往日,若太过谨慎,反倒是失了天家礼制。于是他只好移居偏院,心烦意乱之际,王珂还贴心地派四名年纪较轻的奴婢来照料他的起居。 狸奴便是其中之一。 南郡太守府东堂,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苏弘度。 苏弘度高踞堂上,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矗立千年的雕像。狸奴瞥见他镶着金丝回纹的朱红色下摆,悄悄将目光上移,便看到一张眉目俊朗的脸。 乍一看,这面容竟与记忆中琅邪王苏弘景有三分相似,不过明显看出来稚嫩,估摸着也就十四五岁的年纪。而且苏弘度神色憔悴,目光呆滞地不知道神游何处,这气度又与飞扬跋扈的苏弘景迥然相异。 王珂派来的管事滔滔不绝地宽慰他一番,便说明了来意。苏弘度漫不经心地扫了堂中的四人一眼,点点头不再说话。 “世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那管事临走前又叮嘱狸奴一行人:“手脚勤快点!” 狸奴一行连忙应下,待那管事离开,堂中便陷入诡异的沉默。 见苏弘度一言不发,狸奴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却发现其他三个人都眼观鼻鼻观口,安之若素。他们本就是大族的奴婢,习惯了在主人翁家做事,谨言慎行不妄动。 狸奴觉得这沉默实在是难熬,她宁愿到外面洗洗涮涮,犹豫了许久便开口道:“世子若没有什么吩咐,奴便先下去了。” 苏弘度闻言抬起头,似是焦躁于被这句话扰乱了思绪,张口要发怒,又蓦然想起自己的处境,便恹恹地熄了火。他从坐榻上起身,在堂中来回踱步,挥手道:“下去罢!” 狸奴一行刚走了两步,又被他叫住。 “等等——”苏弘度的目光在四人身上转了转,便朝狸奴一挑下巴,“你留下。” 狸奴不明就里,一下子紧张起来。 堂中只剩下两个人,苏弘度施施然坐回去,瞥了一眼茶盏。 是空的。 狸奴的目光跟随他落在茶盏上,愈加不明就里。 这小子怎么没有眼力见! 苏弘度瞪她一眼,用力敲了敲桌案。狸奴这才明白他的意思,连忙端起茶壶给他倒上。 苏弘度望着袅袅茶烟,忽然开口道:“你是王珂家的人?” “不,”狸奴一口否定,犹豫了一下,道,“我是随宗将军来的。” 苏弘度讶异,神色莫名地笑了笑,道:“他们说,庾慎终死在云雷洲?” 狸奴点点头,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 既然她知道其中细节,苏弘度对她的身份便不再怀疑。如今府中上下除了王珂的手下,便是宗棠齐的家奴,苏弘度纵然浑身不自在,也只能先将就着使唤他们。况且在派给他的奴婢中,面前的少年看起来最小,清秀的面庞稚嫩而无辜,一双纯良无害的眼睛能让人稍稍放下戒心。 苏弘度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柳元宝。”狸奴已经习惯于扯谎,因此面不改色。 “好,今日起你便在堂上守夜。” 第29章 空待 狸奴看了苏弘度一眼,俯首应下。 虽然不曾明言,但苏弘度犹疑的目光还是告诉她,他根本不相信其他人。不过,她能守在堂上已经是世子开恩了,因为王珂派来的其他人,都只能待在门外。 苏弘度想起前几日睡得不安稳,便吩咐狸奴到府库中去取安神香。 狸奴退下堂,暗中松了一口气,跟这世子打交道,总让她没来由地紧张。她忍不住回头张望,院中上下守卫森严,一直都有侍卫在巡逻,按理说很太平了,为什么苏弘度还是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呢? 她穿过回廊,一路打听着来到了府库门前。 守卫府库的还是太守府原来的人手。自庾载轩斩首后,天子降旨,只剿灭庾氏余孽,此前被迫跟随庾氏的人等,一律不再追责。众多如王珂一般的士人迅速改换门庭受到重用,无关紧要的仆佣杂役也随之侍奉新主。 他们做的还是一样的活计,只不过管事的主人变了而已。三五人正聚在门口闲聊,看到狸奴走近便住了嘴。 狸奴隐约听到他们在议论庾载轩的死状,说什么“生子不肖”云云。她没怎么注意这件事,依照苏弘度的吩咐找到安神香,便准备沿着原路返回。 转出府库的月门时,有个窈窕的身影从扶疏树影间走过。狸奴脚下一顿,心头浮起似曾相识的熟悉感,那身影很快消失不见,她一路上冥思苦想,都记不起到底在哪里遇到过。 苏弘度的住处华丽而不失庄重,烛火摇曳,光影在硕大的彩绘屏风上跳动。内室弥漫着浓郁的安神香气,狸奴对这味道不适应,服侍苏弘度梳洗后,便急着吹灭烛火出去透透气。 苏弘度抬手拦住她,道:“你出去,留着这盏灯。” 原来会稽王世子还怕黑吗? 狸奴暗自哂笑,诺诺应着退出去,轻轻掩上门,便卧在堂中的坐榻上歇息。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脚踏实地地睡一觉了。 掐指一算,自晼晚洲一战与叔父分别,至今不过十二日,但这一路颠沛流离却恍如隔世。闭上眼睛,形形色色的人物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闪现,袁皇后,宗棠齐,庾载轩……最后定格在凄风苦雨中,庾慎终挥剑自刎的一幕。 狸奴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庾慎终其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虚张声势地篡位,却被宣武军打得落花流水,追根到底还是一个无能之辈。她至今疑惑,这样的人当初如何能挥师东下,逼死琅邪王和徐大将军。 特别是徐大将军…… 狸奴翻了翻身,选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迷迷糊糊想,不知道徐崇朝一家人现在怎么样了? 后半夜又下起了雨。雨丝抛洒在窗棂上,发出绵密的沙沙细响。轻雷阵阵,扰人清梦。 狸奴梦到自己站在城头,远处白帆点点,正是宣武军的楼船到来。三叔见到她,高兴得不得了,还带着她一起去觐见天子。梦中的天子面目模糊,但一身威严之气却让人印象深刻,温和地问她叫什么名字。 “我叫成之染。”狸奴如实回答,旁边却传来一声暴喝。 苏弘度怒气冲冲地瞪着她:“柳元宝?你竟敢撒谎!” 狸奴一下子清醒了,察觉这不过是个梦,便松了一口气,可耳边旋即响起不耐烦的呼喊:“柳元宝!” 真的是苏弘度在叫她? 狸奴麻溜地爬起来,举着烛火到内室一看,果然见苏弘度焦躁地坐在榻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喊你半天都不应,睡得倒是死!”苏弘度嘴上不饶人,但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眼神中也难掩慌乱。 狸奴多嘴问了句:“世子怎么醒了?” 苏弘度不由得攥紧了身下的锦被,默不作声,半晌才道:“外面何事吵闹?” 吵闹?难不成世子还怕打雷? 狸奴正纳闷,苏弘度也没想听她回答,沉默了半晌突然又问道:“你见过庾载轩罢?他临死前说什么没有?” “奴不曾去刑场。”狸奴奇怪地看了苏弘度一眼,他怎么想到庾载轩了? “没有去刑场……”苏弘度喃喃自语,颠三倒四地念叨了几句,又问道,“庾慎终死了罢?你亲眼看到他自杀了?” “世子,他们都死了,脑袋都被宗将军送到金陵去了,”狸奴猜测他有可能梦到了什么,便安慰道,“世子放宽心,庾氏已覆灭,宣武军很快就来接世子东归。” 苏弘度情绪稳定了许多,惆怅道:“我梦到庾慎终死而复生,为他儿子报仇。” 狸奴无语,道:“世子想多了。” 苏弘度难得没说什么,瞥她一眼,道:“我要起夜。” “啊?”狸奴一怔,试探道,“我扶您起来?” 苏弘度皱了皱眉头:“虎子(1)呢?” 他这一说狸奴才想起来,之前是有人交代过这东西。她小心翼翼地端过来,径直放到了榻上。 苏弘度脸都要黑了,不耐烦道:“你到底会不会伺候人?” 不好意思,她还真不会。狸奴一口气上来,愤愤道:“奴家里都到外间起夜,哪有在屋子里的?” “小家子气,”苏弘度嗤笑一声,道,“那就过来学。” 他说着便掀开那层薄薄的锦被,内里只着一身单衣。 见他还要继续动作,狸奴脸腾一下红了:“别!我不学,你自己弄罢!”说完便忙不迭地跑出去,隔着门喊道:“完事再叫我!” 苏弘度气不打一处来,形势所迫也顾不得许多,草草解决了便唤狸奴进来。 狸奴心里不得劲,别别扭扭地替他收拾,低着头一声不吭。 苏弘度皱眉:“你脸红什么?” 他越想越不对劲,南阳宗氏好歹也是一方大族,宗棠齐送出来侍奉天家的奴仆,没有伺候过主人起夜就算了,怎么可能连虎子也不会用? 第31章 “抬起头来。”苏弘度命令道。内室烛火幽微,他越看越觉得狸奴神色可疑,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他焦躁地摇摇头,道:“算了,你先出去罢。” 狸奴如蒙大赦,不成想刚走没几步,又被苏弘度叫住。 “我知道了,”苏弘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些势在必得的骄矜,“我说见到你总有些奇怪。柳元宝,你扮作男子混入太守府,有什么目的?” 狸奴脚下一顿,辩解道:“世子,我不是……我没有——” “居然还嘴硬!敢不敢脱衣服证明一番?”苏弘度盯着她,眼前少年人目光中的慌乱逐渐被倔强取代,让他心头那种怪异感又浮现出来。 狸奴竟从不曾向他跪拜。 苏弘度恍然,随即不由得心头一紧,语气中夹杂着自己也没察觉的慌张:“你到底是谁?宗棠齐派你来做什么?” “此事与宗将军无关!”狸奴攥紧了手中的烛台,“隐瞒世子是奴的罪过。奴也只是想为天家分忧解难而已,绝无半点阴谋!” 烛影幢幢,内室里落针可闻。 苏弘度披衣起坐,目光沉沉,道:“你说,若再敢撒谎,决不轻饶。” 在他变得不耐烦之前,狸奴总算开了口:“奴并非南阳宗氏的家仆。此事说来话长,一番琐事反而让世子心烦。但奴对大魏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苏弘度打量着她,似笑非笑道:“没关系。反正睡不着,我有的是时间。” 狸奴只好隐瞒了家事,将这一路的经历简单说给他,但苏弘度还是敏锐地抓住了关键所在。 “你是京门人?宣武军这么缺人,连你一个——嗯……十多岁的小兵都收?这一路行军,就没有人发现你女扮男装?” “其实我就快要十三岁了……”狸奴嘴硬道,“京门尚武,我自幼在军中摸爬滚打,与他们混在一起,没人看的出。” “怪不得如此不懂规矩。”苏弘度瞥她一眼,倒没有多少责备的意思。他整日与天子对坐哀愁,耳目闭塞已久,如今听到狸奴远涉万里,恨不能揪着她脑袋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狸奴不得不绞尽脑汁地应对他密密麻麻的问题,一直说得口干舌燥。更让她郁结的是,苏弘度觉得屋里热,又支使她辛辛苦苦地给他摇扇子。 如此一直到雨声渐歇,鸡鸣阵阵,狸奴累得手臂酸痛,再也不想多说一句话了。 好在经过这一番波折,苏弘度似乎对她放心了许多,态度也温和了不少。王珂送来的美食佳肴,他若不想吃,便慷慨地赏赐给狸奴。 狸奴大快朵颐,之前的不快一扫而光。且不说她这一路来唯有军粮充饥,到最后味同嚼蜡,便是当初在家中,也从未品尝过如此丰盛的食物。饱餐一顿后,她简直对苏弘度感激涕零了。 自那以后,狸奴得到了苏弘度的许可,日日到城楼上瞭望大江。 可她心心念念的义军却总也等不来。 “这些日子大风呢,”城楼上的士兵道,“江上逆风又逆水,根本走不动。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到!” 狸奴望了望猎猎旌旗,心情如同灰白的天空般阴沉。 江陵城池坚固,城墙上可容两车并轨。如此宽阔的城墙,更衬得原本就不多的守卫愈加稀疏。当日庾氏军中兵变,诸营大军四散奔逃,留在城中的数量本就不多,被王珂收拢起来的只不过数百人,分散在城中各处要塞,人手实在是不够用。 空有金城汤池而无严密守备,狸奴总感觉心中不安。 第30章 天子 狸奴回到了府舍,苏弘度也是百无聊赖。 他坐在案前,摆弄着手中的棋子,没精打采地瞥了狸奴一眼:“会玩双陆吗?” 狸奴摇摇头,道:“奴从来不赌。” 苏弘度手上一顿,哂笑道:“胆小鬼。” 狸奴没吭声,可那眼神分明在说:你才胆小鬼。 苏弘度看惯了下人唯唯诺诺,一时间又有些生气,恨恨道:“目无尊卑!” “我不是这个意思,”狸奴不知道怎么又惹到他,连忙解释道,“从前我阿父跟人家掷摴蒱输了钱,讨债的人差点拿我当赌债。那人凶神恶煞的,让我后怕了好久呢。” “你家竟落魄至此吗?”苏弘度笑了,“看样子欠了不少钱,后来是怎么偿付的?” “我阿父去从军了,立了功。” “哦?”苏弘度一挑眉,“他在谁的手下?” 狸奴不太想回答。当初庾慎终举兵犯阙,是徐宝应临阵倒戈,才让他入主金陵,杀死了琅邪王苏弘景。苏弘度与琅邪王毕竟是血亲,心里肯定会介意罢。 苏弘度见她沉默,不耐烦道:“问你话呢!” 狸奴只好道:“镇北将军,徐宝应。” 苏弘度顿时沉默了,良久,将棋子往几案上一抛,道:“徐宝应活该,谁让他不去救琅邪王!” 他猛不丁蹦出这一句,又自觉失言,叮嘱狸奴道:“这话不许对别人说!” 狸奴敷衍地应下,虽不高兴他那样评价徐宝应,可当初确实是徐宝应有错在先,于是她不再说话了。 苏弘度径自找补道:“也就是因为徐宝应无能,坐拥宣武军却让庾氏猖狂。如今宣武军西上,屡败庾氏,可见将士仍可用。” 狸奴对此事倒是赞同:“没想到庾慎终如此不堪一击。” “他本就没什么,虚张声势唬住了天下人,”苏弘度面露不满,“此人心胸狭窄,懦弱无能,徒有其表!” 狸奴嘴角一抽,想来这世子在庾慎终手里糟了不少罪。不过据她所见,庾慎终确实才智平凡,却不知为何一夕之间称霸上游。 她问出心中疑惑,苏弘度难得严肃道:“还不是因为他有个好父亲!你不会不知道庾昌若罢?当年他弄权之时,连王谢世家都要避其锋芒。” “庾昌若……”狸奴喃喃。 “不过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庾昌若死了三十年,他儿子还想仰仗世资兴风作浪,真是贼心不死、可笑之极!”苏弘度依旧忿忿不平,“现在可好,落得个家破人亡、遗臭万年的下场。” 他说到家破人亡,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一变,便恹恹地不再说话,手指轻轻摩挲着腰间悬挂的玉佩。 狸奴与他相处这几日,知道这世子喜怒无常的脾气,便小心翼翼地看他脸色,问道:“世子可是想起了什么人?” 苏弘度的手指顿住,目光变得幽远起来,半晌才道:“你可曾见过我阿父?” 狸奴诧异道:“会稽王何等尊贵,奴一介平民,如何有机会得见?” “也是了,”苏弘度轻叹一声,“那你总听说过他罢?” 狸奴点点头:“会稽王乃先帝母弟,从前是豫州刺史。” “豫州刺史……”苏弘度喃喃道,“他是承平六年二月,兵败于西府姑孰,被庾慎终逼走的。到如今已经有两年多了,不知身在何处,可曾安好。” 承平六年二月,便是庾慎终东下金陵之际,三月,徐宝应自缢,徐家人北奔。狸奴想起这一节,感同身受,不由得对这世子生出些同情。 罢了罢了,他这般怪脾气,或许是因为与至亲生离而忧思过度罢。 “世子放宽心,庾慎终因宇文氏在关中,连汉中都不敢去。会稽王若到了江北,那便已逃脱庾氏的魔爪,肯定能安然无恙。如今天子即将回京,会稽王也很快就能回来!” 苏弘度望着窗外,道:“但愿罢。” 过两日天气放晴,夜里的微风也变得清朗,狸奴依旧在堂中守夜,幽微的月光静静地透过窗棂,在堂中投下一片皎洁。她悄悄推开门,一轮弦月正挂在中天。 狸奴估摸着苏弘度那边没什么事情,便出门到院子里散步。守门的侍卫早与她相熟,便随她去了。 这夜色过于寂静,当一片云翳遮住月光,整个院子便陷入了朦胧的黑暗中。狸奴提着一盏灯,漫无目的地在府中游走,待回过神来,已站在天子所住的庭院门口。 真奇怪,莫不是一直没机会见到天子真容,竟有些魔怔了吗?狸奴自嘲地笑笑,忽然隐约听到哪里有轻微的骚动。她疑惑是守卫巡逻过来了,可凝神细听,那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鼓点一般逐渐地密集。 是马蹄声! “来人!快来人!”狸奴大喊,急急去寻找巡逻的士兵,却见那十几人在偏房里烂醉如泥。 马蹄声由远而近,夹杂着喧嚣的吵闹声。围墙外火光一片,在如墨的夜幕中格外刺眼。 大事不好!狸奴赶忙往府门方向跑,边跑边大声呼喊。府中的守卫渐渐聚拢起来,一起守到府门口。 门外的吵闹声渐渐停歇,似有人群稀里哗啦分开,一道笃笃的马蹄声格外清晰。 “里边的人听着,宜都王在此!”来人浑厚的声音划破静寂,震得狸奴身边胆小的士兵一哆嗦,“车骑将军庾慎修已攻克金陵,征东将军方笃之已占领寻阳,宣武军早就中道败退,溃不成军!如今江陵城内到处是我家的人马,速速投降,饶你不死!” 第32章 那人一通喊话,门内人半信半疑,谁也不敢应答。狸奴大惊,当初薜萝洲战败后,庾慎终军中确实是说过,另有一支人马去攻打寻阳城。难道他们成功了?宣武军迟迟不到江陵,难道真的有什么不测? 她心乱如麻,有人小声道:“他这是虚张声势罢?等太守来了,我们再——” “砰”地一声,那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门外抛进来一个沉甸甸的物事,狸奴举起灯盏一看,险些又吐出来。 “这是——” 是王珂血淋淋的脑袋。 “太守都死了,我们可怎么办!” “不如开门投降罢……” “不行!你没听到吗,外边是庾慎德!” “他说了投降就不杀!” “怎么能信他?” 守卫们争执了半天,主张开门的占了大半。 狸奴着急了:“可放他们进来,天子怎么办?” 众人仿佛现在才想起还有位天子,神色顿时有些尴尬,又都不说话了。 狸奴只得朝外面喊道:“天子尚在府舍,尔等岂敢无礼!” 外面那人似是嗤笑一声,道:“老老实实开门,我自不会亏待天子。” 这话鬼才信。 眼见守门的士兵都动摇了,狸奴连忙往内院跑。她一口气冲到天子住处,只见庭中已燃起炬火,高阶之上,有一人身着素袍,峨冠博带,伫立于堂前。金丝绘制的九爪龙纹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狸奴被这龙纹攫住了目光,猛然抬头,正对上年轻天子深沉似海的眸子。 她差一点惊呼出口。 天子与苏弘景一母同胞,眉眼自然有许多相似,但这短短一瞥朗朗如日月,尽是温润儒雅的气度。站在他身旁的苏弘度,顿时如朗月旁的星子般暗淡无光。 “陛下,庾慎德将要入府……”狸奴勉强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劝天子躲起来逃走?她自己都不信。天子的光芒如月华凝粹,仿佛珠玉掺杂于瓦砾,哪里逃得过庾氏的眼睛? 天子一言不发。 苏弘度惊道:“是庾慎德?” 庾慎终所封的宜都王庾慎德,便是当初覆舟山下败于宣武军的叛军统帅。狸奴没有见过他本人,听闻身后急促的马蹄声,忍不住侧身张望。 只见一人赫然跃马而入,身上全副盔甲晃得人眼花。他手持长刀,径直打马到阶前,倨傲不逊地昂起头来,打量着天子两兄弟。 “太子何在?” 这问的是庾载轩了。 狸奴一听这声音,便知是方才门外喊话的人。她看不清对方藏在银盔下的面容,心中略有些古怪,庾慎德是庾慎终的堂兄,应该没有这么年轻罢? 庭中众人也不认识他,战战兢兢左顾右盼,彼此以目光询问着。 天子面不改色,似乎并不想回答他。于是苏弘度大着胆子道:“他已经死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那人神色变幻莫测,不可思议地望向天子。 天子不动如山,但平静如水的目光已默认了一切。 “哐啷”一声,那人猛一拉缰绳,骏马倒退了几步,嘶嘶地喘着气。 “孺子何罪,诛灭至此!”那人跳下马来,魁梧的身躯微微颤动,便径直冲上台阶。 苏弘度被明晃晃的长刀吓得面如土色,口中喊着“将军息怒”,便拉着天子往屋里走。 狸奴来不及多想,三步并作两步扑倒在那人脚下,死死地抱着他的腿,道:“将军!天子一直卧病在床身不由己,生杀予夺之事岂能做主!” 她瞅准了那人左后方,狗皮膏药一样赖着,一只手偷偷摸向腰间的短刀,嘴里却喊着:“人死不能复生,将军三思啊!” 庾载明正在气头上,那里听得进这些话。可他右手持刀,动作不便,正要一脚将这累赘踢开,身后却传来一声呼喊:“住手!快住手!” 第31章 厌胜 庾慎德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一手抓住了庾载明持刀的手臂,苦口婆心道:“七郎别冲动!十四郎的事我们慢慢再说,可是皇帝不能杀啊!皇帝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真就是自绝于天下了!就算是给叔父我一个面子,你把刀先放下!” 他好说歹说,总算是让庾载明收了刀。 狸奴趁其不备,悄悄退到苏弘度身后。 庾载明没空注意她,因为庾慎德又劝他向天子赔礼道歉。他冷笑一声,草草向天子欠身一礼,便甩开庾慎德走出了院子,号令道:“把院子看好了,任何人不得出入!” 庾慎德无奈地站在阶前。他重甲在身,举止不便,于是恭恭敬敬地向天子行了军礼:“臣庾慎德参见陛下。” 作为庾慎终所封的宜都王,庾慎德担任扬州刺史,在伪朝位高权重。其父庾钦年虽然是庾昌若的亲弟弟,却不仅在庾昌若弄权之时尽忠于帝室,而且在庾昌若死后护得荆州一方安宁。 不看僧面看佛面,况且庾慎德从庾载明刀下救驾有功,于是天子垂眸道:“将军快快免礼。” 庾慎德长叹一声,分辩道:“臣家门不幸,愚侄载明是臣伯父之不肖孙,父祖早亡,疏于管教,举止粗鲁,惊扰了陛下,还望恕罪。” 二人礼让而疏离地客套着。方才慌乱中躲躲藏藏的侍从陆续复位,庾慎德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话锋一转,道:“臣以为,御前奴婢不能尽忠职守,难堪大用。如今正值丧乱之际,为陛下的安危着想,不如让臣手下的可靠军士来护卫陛下。” 御前的侍从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从前是庾慎终的人,后来是王珂和宗棠齐的人,如今庾慎德又要插一手,天子受制于人,自然无法拒绝。 于是庭中的奴婢都被赶出来,暂且关押在前院的偏房。狸奴被带走,苏弘度只能干着急。待回到内室,天子道:“那奴婢倒是大胆。” 庾慎德的人都守在门外,苏弘度低声道:“她是宣武军中之人。” 天子似是讶异,默然良久,道:“庾慎德会杀了他们吗?” “我觉得他不会,”苏弘度想起庾慎德毕恭毕敬的态度,道,“但那庾载明,不是个好相与的。” 狸奴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们这一帮奴婢被关了三天三夜,收不到外界消息,整天都提心吊胆。到了第四日,府舍外有哀乐阵阵,悲声入云。狸奴好声好气地向守卫打探,才知道庾氏在为死去的庾慎终父子举哀,丧庭便设立在曾经的行宫。 到了第五日,太守府也热闹起来,外间人声嘈杂,折腾了一整天。狸奴这群人连日来吃糠咽菜,这一日却难得吃了顿米面,原来是庾氏将皇帝玺绶归还给天子,又尊崇天子承继大魏正统。 众人有喜色,七嘴八舌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侍奉?” “你们啊……”守卫嗤笑一声道,“如今御前哪里缺人手?你们若是命好,手脚利落些,还能在府中做些粗使。若是命不好……镇西将军脾气暴,看他怎么收拾你们!” 镇西将军,便是刚刚假借天子册命,被封为荆州刺史的庾载明。狸奴一想到他气势汹汹地向天子寻仇的架势,便觉得心惊胆战,坐立不安。 好在荆州形势变幻莫测,庾载明忙于军政,暂时还抽不出时间来处理他们这些事。反倒是庾慎德每日来向天子晨定昏省,殷勤劝慰。他见自家的军士在府中洒扫庭除实在是大材小用,这才想起还有一群奴婢被关在偏房,于是难得上心地亲自检视一圈,指定了狸奴和几个看起来少不经事的奴婢,安排在外院做一些粗使。 至于其他人,若是换了庾载明,那必然落得抛尸荒野的下场。可庾慎德毕竟没有庾载明那么狠辣,索性将他们赏赐给手下做家奴。 狸奴知道庾慎德之所以选自己,是因为她跟其他几个人一样比较年幼,也没什么弯弯绕绕的诡谲心思,不容易在府中生出事端。 话虽如此,他们既然年纪比较小,力气也差些,干起活来可就费劲了。可庾慎德身为卫将军,频繁往来于御前,若是有不周到的地方,难免一顿责罚,因此他们个个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地从早忙到晚,生怕被人家挑出了毛病。 即便如此,这群人还是惹上了麻烦。 荆州刺史庾载明,对庾慎终父子之死耿耿于怀,庾慎德百般规劝,才让他来太守府觐见天子。庾载明人虽然来了,也没给天子好脸色看,敷衍一番便回到刺史府。 狸奴只在他路过时偷瞄了一眼,连庾载明长什么模样都没看清楚。没想到数日后,他们一行人莫名其妙地被押到中庭,庾载明扶刀而立,面有愠色。 他今日一身玄色便服,鹰隼般的目光格外犀利。狸奴连忙低下头,听他的随从喝令了一番。 原来庾载明上次回去的当夜便大病一场,高烧不退。好在他年轻力壮,没几天就恢复如初。通灵的巫医声称他撞上了邪祟。 狸奴闻言心里直翻白眼,来觐见天子,却撞上邪祟,这叫什么话! 第33章 可庾载明却不以为虚妄,越想越是这回事,认定了太守府中有人要害他。思来想去,便觉得那些原本在御前的仆佣杂役最可疑。 十几名少年瑟瑟发抖,连连喊冤。 庾载明冷笑一声,派人到他们的住处搜查。 军士步履匆匆地赶来,将什么东西交给他,说是在住处院子里找到的。 狸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啪”的一声,庾载明将那物事狠狠扔到地上,喝道:“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狸奴定睛一看,竟是一个扎满细针的小人。 难道真有人做这种厌胜之物? 一群人面面相觑,目光中都带着怀疑,谁也不敢说什么。 “怎么,不敢认?”庾载明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们,笑道,“那就棍棒伺候。” 他身边的军士上前,不由分说地将这群少年掀翻在地,便要撩起他们的衣袍。 众人哭叫着喊冤,场面一时间混乱。 “天子就在近前,将军怎能如此!”狸奴挣脱不得,被军士摁到地上,还想再说话,屁股上猛然传来火辣辣的痛。 她一口气被打断,便咬牙不吭声,实打实地挨了几棍。 “将军,奴是冤枉的!”有人受不住,开始大喊道,“我看到他每夜偷偷摸摸到屋外,一定是他做的!” “你血口喷人!”被指认的那少年申辩道,“我只是起夜急,才没做那种事!” 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地互相指认,那棍棒却不停。狸奴没力气跟他们争吵,心想着这下屁股肯定肿起来了。 她强忍着疼痛,那棍棒却突然停了。 “他这个人向来独来独往,做什么事都藏着掖着!”有少年见狸奴不吭声,便大着胆子指向她。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纷纷附和。 狸奴气不打一处来,她为了隐瞒女儿家的身份,当然处处小心谨慎,没想到竟被人揪出来,一时间百口莫辩。 庾载明坐在胡床上看热闹,此时瞥了狸奴一眼,漫不经心道:“是么?” 众人添砖加瓦地埋汰了一通,又有人道:“先前在会稽王世子跟前侍奉的,只有他一个。他定是因世子而报复!” “我没有!”狸奴吃惊地看向那少年,此人是宗棠齐派来的家奴,与她一同侍奉苏弘度,只不过从来近不得身。 庾载明来了兴趣,命令那军士接着打。其他人看着狸奴挨打,后怕不已,一口咬定了就是她干的。 “我若要杀人,必然真刀真枪地决斗,怎会用这种阴损手段!”狸奴费力地抬头,豆粒大的汗珠沿着碎发滚落,打湿了身下的石板。 “哦?”庾载明抬手,示意那军士停手。他起身走到狸奴眼前:“真刀真枪,就凭你?” 狸奴望着近在眼前的簇新六合靴,忍痛撑起了身子,咬牙道:“奴曾在先帝手下,云雷洲战后才被迫为奴,侍奉世子也不过十日,如何能做出诅咒将军的事情!” 此言一出,四下鸦雀无声。 庾载明目光狠厉,仿佛要把狸奴看穿:“你在谁的麾下?” 狸奴险些慌了神,她对庾慎终的人马所知甚少,若盘问起来必然会露馅。但是…… 自晼晚洲至云雷洲,她从未在庾慎终身边见过庾载明,想来对方也不是什么受重用的子侄。她如此宣言,就是赌叛军中无人能认得出自己。 毕竟庾慎终的亲随都被宗棠齐杀光了。 狸奴依旧执拗地直视庾载明,道:“林仙客。” 庾载明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古怪起来。他手指轻敲着刀柄,对狸奴的话半信半疑。 “你撒谎!你明明是与宗棠齐一起的!”挨打的少年中也有王珂的家奴,闻言急忙申辩道,“将军莫听他胡说八道!” 狸奴气笑了,指着宗氏家奴道:“你问他,我究竟是不是宗氏的家奴!” 被指到的少年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别问我!我不认识这个人!” “你当然不认识我,”狸奴抢白道,“我在云雷洲才登上宗氏的丧船,宗棠齐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呢!” 那王氏家奴又要申辩,被庾载明不耐烦地打断:“够了!” 他又坐回胡床上,指着狸奴道:“你既然跟着林仙客,那就说说先帝回到江陵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32章 虎穴 狸奴紧张得手臂都在抖。刚刚那一瞬,她在庾载明的眼中看到了杀意。于是她丝毫不敢懈怠,就从军中哗变开始,声称自己一直跟着林仙客,出城,登船,直至云雷洲。 听闻庾慎终的死状,庾载明已怒不可遏,勉强被手下劝住。 “当时先帝的亲随都死了,宗棠齐为何不杀你?” 他猝然发问,狸奴自然不能将实情告知,心念急转道:“他说他叔父的灵前不能见污秽,所以没有在船上杀人。” “可到了江陵呢?其他人不是与先太子一同被杀了吗?” “奴能苟活到现在,全赖先太子垂怜!”狸奴索性痛哭流涕道,“宗棠齐起初是要将奴一并杀掉的,先太子见奴年幼,便向他求情,说自己有物事埋在金陵东宫,希望有人能烧给他,此后年年告慰。宗棠齐这才手下留情。” 庾载明占领江陵城后,才知道宗棠齐带着庾慎终父子的首级往金陵去了。他紧皱着眉头问道:“宗棠齐去了金陵,你为何不跟着?” “奴身份微贱,即便是到了金陵,又如何能进入东宫!不如先在御前周旋,寻找机会。” 庾载明一言不发。 狸奴被他问得焦头烂额,背上早就湿透了,一张脸也可疑地通红。 “先太子的遗愿,哪里轮得到你来插手!”庾载明站起身来,扫了庭中的奴仆一眼。狸奴知道的太多了,这些人听到的也太多了。 他一声令下,随行的侍卫便长刀出鞘,直直向众人挥砍下去。 场中顿时乱成了一团。狸奴吓得也顾不上屁股痛了,一打滚避开锐利的刀锋,腾挪躲闪间正要往圈外钻。 庾载明抱臂冷眼旁观,看出她脚下迂回颇有练家子的功夫,眸光更加冷厉。 狸奴向人少的地方突围,却不断有人聚拢过来,她从叮当作响的甲兵间隙,窥见人墙外有人影晃动,连忙大喊道:“天子脚下,将军岂能滥杀无辜!” 没想到这一声喊出来,围攻她的侍卫竟渐次停止了动作,规规矩矩地护卫在庾载明两侧。 狸奴抬眸,竟看到天子一袭素衫立于庭中,与四周的流血和脏污格格不入。而在她眼中,却宛如天神降临。 庾载明只倨傲地一拜,问道:“陛下何故在此?” 天子平静地看着他:“将军何故杀人?” 那些洒扫庭除的奴仆差不多都被杀了,勉强还没断气的,正在血泊中痛苦地抽搐。苏弘度站在天子近旁,不忍再看,望向庾载明的目光掺杂着恐惧和愤恨。 “也没什么事,”庾载明无所谓地嗤笑一声,“惩戒几个下人罢了。” 天子垂眸,瞥了狸奴一眼,道:“这孩子年幼,又何必动真格?” “陛下所言极是,”庾载明倒也不辩白,道,“臣只是……杀鸡儆猴。” ……? 她居然是那个猴?狸奴百思不得其解,但见苏弘度神色一僵,目光却投向天子。 狸奴垂下了目光。 原来他们只是那只鸡。 天子淡淡道:“刺史有分寸便好。” 庾载明瞥了狸奴一眼,笑道:“我还有话要问这奴婢,便不叨扰陛下了。”他说罢便要带人走,苏弘度面上一急,却被天子止住。 “他若要杀人,手下还会有活口吗?”天子望着庾载明的背影,又将目光移向惨白的天空,默然无语。 狸奴心惊胆战地跟了庾载明一道,冷不丁听他发问道:“为什么说谎?” 他这话问得极随意,就仿佛问的是下一顿吃什么一样。 狸奴吓了一身冷汗,这时庾载明止步回头盯着她,简直要把她洞察到心底。 她依旧嘴硬道:“奴所言句句属实……” “少废话,”庾载明皱着眉头打断她,“当我看不出你是女儿身么?” 狸奴果断住了嘴,庾载明又道:“你有十二岁?林仙客怎么会留你?” “奴并非有意隐瞒将军,”狸奴定了定心神,道,“其实奴本是寻阳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薛江州招兵买马时,奴便应召到军中做些杂役,也好过在家挨饿。薜萝洲之战后被叛军俘虏,幸好在晼晚洲遇到了圣驾,奴拼了大力气才跳了江,林郎君好心救我上船,便一同到了江陵。” 见庾载明一声不吭,狸奴又解释道:“奴一路无功,又曾被捕,自觉愧对将军,还望将军海涵。” 庾载明问道:“薛义安现在何处?” 薜萝洲之战后,主帅薛义安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可义军宣称他已经死了,这人又至今没出现,就让庾载明以为他死了罢。 第34章 于是狸奴道:“当时叛军突击旗舰,薛江州不幸战死。” “死了啊……”庾载明陷入了沉思。 狸奴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庾氏余党最初入城时,不是说征东将军方笃之已占领寻阳吗?既然如此,薛义安岂会隐姓埋名,庾载明岂会不知道他的下落? 原来庾载明真的是虚张声势?若寻阳还在朝廷手中,金陵又岂会如他所言已经陷落?那么说,宣武军也没有败退了? 多日来笼罩在心头的阴翳终于散去了一角,狸奴眸中闪过一丝喜色,又生怕被庾载明看到,于是便垂首不语。 “你便留在府中罢,”庾载明幽幽道,“手脚利索点,我自不会亏待你。” 话虽如此,庾载明的刺史府根本不缺人伺候。 短短数日间,此前兵荒马乱的刺史府便焕然一新。日光下玲珑剔透的琉璃盏,荡漾着沁人心脾的琥珀酒液,被鱼贯而入的年轻侍女捧进中堂。 狸奴换上了合身的浅色裙裾,扎起了少女的双环髻,正漫不经心地给庾载明扇扇子,目光却随着她们举止生风的石榴裙飘来飘去。 庾载明斜倚在榻上,面色沉沉地看一篇军报。 服侍他的侍女不敢吭声,只察言观色,适时地为他递上杯盏。 “将军,卫将军到了。” 听闻通报,庾载明抬起了头。一身轻甲的庾慎德快步进来,虽然对庾载明这番做派习以为常,还是忍不住微微皱眉。 “阿叔。”庾载明面无表情地起身,请庾慎德上座。 庾慎德也不客气,落座后便发问:“宣武军已到巴陵,你可知道了?” “王奢年死了么,”庾载明一扬手中的军报,道,“这厮劝我来江陵,没想到连巴陵都守不住。” “唉!”庾慎德长叹一声,“他们下一步就要往江陵来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七郎,如今的局势得靠你啊!” 庾载明轻哼:“我又能怎样?” “我庾氏虽子弟众多,但你那些叔伯都没什么本领,就数你最能征善战。江陵险固,我也能守得住。可宣武军来势汹汹,你可不能坐视不管!” “阿叔为了让我出兵,难为说这些违心话,”庾载明将军报一掷,怨愤道,“当初九叔封你做扬州刺史,你二人何等风光,可曾想到还有我?九叔对我心怀芥蒂,正是需要我证明自己的时候,阿叔可曾在他面前为我说过一句好话?如今无人可用了才想到我,阿叔也太让人心寒!” “七郎,你九叔一向执拗,若是能听人劝,也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当初叛军刚起事,我便劝他从金陵出击,结果他不听,错失了良机,接连败退,以至于此。如今叛军快到江陵,七郎若像你九叔那般不肯出兵,只怕会重蹈覆辙啊!” “关我什么事!”庾载明直瞪着庾慎德,道,“谁让他不早用我,兵败如山倒,反被那益州的蛮子夺去了性命!如若九叔尚在……不,哪怕是十四郎还在,他只管做皇帝,我为他做前锋,照样能杀回金陵,剿灭反贼,重掌天下!可如今他们都死了,苏弘正也复位了,我们算什么?就算是消灭了宣武军,然后呢?你让我以何等面目立于朝野!” 庾慎德被问得哑口无言,长叹一声,拂袖而去。他虽然是庾载明的叔父,假借天子之命担任卫将军一职,但庾载明根本听不进他的话,两人不欢而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庾载明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颓然地倒在榻上,喝道:“倒酒!” 狸奴方才听得入神,不知何时手已经停住,闻声连忙又扇动起来。她不明白庾载明为什么放心她在身边服侍,自打从太守府回来,他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情绪也不高,整日里不离醇酒,连处理军情都是一副微醺的样子。 他这样的话,自己能一击必中罢……狸奴悄悄摸了摸怀里的短刀,盘算着该是割断他的喉咙,还是刺进他的胸膛。 他到底有没有行军打仗的才能,狸奴不知道,但她很清楚,一旦庾载明死了,庾慎德独木难支,又是败军之将,根本不是宣武军的对手。 可是……杀人或许容易,脱身就难了。如今城中上下都是庾氏的人马,纵使她杀死了庾载明,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狸奴心中叹气,且忍耐他一时,等宣武军来了…… 宣武军什么时候才能来啊? 第33章 故人 狸奴的目光移向门外,一名小厮正一步三回头地往这边赶来。他身后跟着一名女子,身姿曼妙,仪态款款,虽低垂着眉目看不清容颜,但足以看出这是个美人。 庾载明这个人,三天两头搜罗些年轻貌美的女子饮酒作乐,有时候通宵达旦,困得狸奴在门外廊下直打盹。不过随身侍奉他的其他奴婢都习以为常了,只当有新美人到来时,叽叽喳喳地评头论足。 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下,那美人终于走到了堂中,规规矩矩地向庾载明一福。狸奴若有所思地打量她,总觉得这人似曾相识。 当那女子抬起头时,一双深邃明丽的美目如同一泓秋水,让人心尖为之一动。狸奴看清她的脸,不由得愣住。 在她单薄的人生经历里,鲜少有姿容出众的美人。她父亲的妾室容楚楚算一个,可惜脑子不太好,空有一副皮囊而已。还有一个便是金陵街头遇到的系铃铛的美人,当时她以黑纱遮面,那一双眼睛却是极其美丽的。 那印象与面前之人渐渐重合。但她白皙的右脸上,却残留着一段拇指大小的赤红烙印,是家主在私奴婢身上打下的标记。粗陋的疤痕与细腻的肤质格格不入,在原本完美的面容上生造出突兀之感。 即便如此,她依旧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美人。 狸奴记起了,路人说她是庾慎终的家奴,她说自己名为霜。 “霜——”庾载明也愣住了,声音硬生生吞下去。 旁人没听清,狸奴却明白了,霜娘,没错,就是她。可狸奴纳闷,庾载明是庾慎终隔了房支的子侄,也不怎么受宠信,怎么会认识他府中一个地位卑贱的家奴? 那女子淡淡一笑,却并不答话。 庾载明从榻上坐起来,神情纠结地摆摆手:“都退下。” 堂中的侍女不敢违命,临走时还贴心地为他关上门。狸奴耐不住好奇,磨磨蹭蹭地在门口转悠。 年纪稍长些的侍女呵斥道:“小丫头,听什么墙脚?仔细将军知道了,砍你的脑袋!” 其余的侍女都掩面轻笑,狸奴只得退到了一旁。 有人小声道:“以往都是些良家女子,这次竟带来个家奴。” “谁让她生得美呢?”又有人道,“虽然那疤痕挺吓人的,但人家长得就是好。” “她不是江陵人罢?你看看她的面容,说不定是胡人呢?” “那怎么可能?不过也有点像……” 侍女们七嘴八舌,狸奴神色恹恹地倚着廊柱。霜娘啊……她根本没有认出自己罢? 庭院深深,天阴欲雨。云幕低沉,直到晚间才雷声大作,金色的闪电劈开云层,刹那间照亮了天地。大雨倾盆,噼噼啪啪的雨点冲刷着屋顶,狸奴居住的偏房竟然漏雨了。 她们一屋的奴婢急急忙忙端着木盆接水,折腾了半宿才等到雨势减弱,昏昏沉沉地听着水珠的滴答声入梦。 第二天狸奴顶着两个黑眼圈出了门,雨后湿润的凉风带走了些许困倦。檐下的风铃叮咚作响,她似有所感,回头见一位衣着华丽的女子从廊中走过。 正是霜娘。 她身着新衣,身后还跟着两名婢女,想来是得了庾载明的宠幸。可她的神情依旧淡淡的,目光在狸奴身上略一停留,便缓缓移开了。 “起风了。”霜娘在一株玉兰树下止步,仰望着随风而动的翠绿枝叶,不知说给谁听,也没有人应答。 ———— 庾慎德劝不动庾载明,隔日便自己带兵东下。庾载明也不在意,日夜与霜娘饮酒作乐。 狸奴反倒是稍稍安了心,这庾载明想来也是与庾慎终一般,是个外强中干的绣花枕头,也就只能冲着手底下的人出出气罢了。 虽然如此,天子所在的太守府还是如铜墙铁壁一般,她几番尝试都吃了闭门羹,只得困守在刺史府,盼着义军早日杀过来。 午前闷热,刚刚下了一场雨。庾载明在弄水轩与霜娘掷摴蒲。池塘中央有一座种满青竹的孤岛,轮廓像玉环一样圆,风吹波动,竹叶婆娑,确是一番好风景。 狸奴看得正入神,小院外却传来阵阵吵闹声。庾载明示意狸奴去看看,她穿过幽深的青石小径,险些被闯进月门的来人撞到。 “卫将军!”狸奴大吃一惊,庾慎德却不搭理她,只怒气冲冲地往里走。 一路上没人敢拦他,竟让他仗剑闯入轩中。 庾载明不满地起身,问道:“阿叔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庾慎德直指着霜娘道,“她怎么在这里?” 第35章 “她为何不能在这里?” 庾慎行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道:“七郎竟沦落到如此境地,把一个万人骑的倡伎当宝贝!” “住口!”庾载明暴喝,“我还敬你是叔父,休得在此处胡言乱语!” 庾慎德冷笑道:“我是不是胡言乱语,东府城的军士个个是明证!你自己问她!” 霜娘默默地站在一旁,只面无表情地看着庾慎德。 庾载明却不敢看她,斥道:“阿叔未免管得也太宽!我这刺史府,哪里是你说闯就闯的地方?” 他瞋目而视,仿佛下一刻就要下令将庾慎德逐出门外。 奴婢和侍卫个个鸦雀无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狸奴偷偷打量庾慎德,对方依旧冷笑道:“她什么来历,你最清楚。如今正是军情紧急的时候,留她在身边,七郎当真可以安眠吗?” “你究竟想说什么?”庾载明按捺着怒气,很是不耐烦。 “你三叔还等在前堂。” 庾载明一愣,皱着眉头沉默不语,半晌才道:“出去说。”他看了霜娘一眼,欲言又止。 庾慎德瞧见,便狠狠瞪着霜娘。 霜娘只深深一福,直到二人远去才直起身来,倚在临水的美人靠上,望着波心的锦鲤出神。 庾载明向来不带奴婢去前堂,懂规矩的便到中庭候着。狸奴好不容易得了闲,才不肯去干巴巴地等着,于是赖在回廊中吹风。 “你在怀中藏了一把刀。” 狸奴吓了一大跳,回头却见霜娘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目光似是望着她,又像是望着水中的竹林。 “哪有啊?娘子说笑了。”狸奴讪讪地笑笑,心中顿时警觉起来。好在四周并无其他人。 “你想杀谁,庾载明吗?”霜娘径自说下去,“杀了他一个人有用吗?皇帝还在他手中,荆州也听他号令。你能逃到哪里去?” “我没有!”狸奴瞪大了眼睛,“我只是府中普普通通的奴婢,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霜娘露出了不明所以的笑容:“从金陵到江陵,你可一点也不普通。” 狸奴呆呆地望着她,心想道,难道她……认出自己了? “霜娘子,你还记得我?” “一年前在金陵,你与你叔父去往东府城,不是吗?” “没想到……你还记得。”狸奴喃喃道,一下子紧张起来。 霜娘朱唇轻启,说出的话让她心惊胆战。 “当初你们从京门来,如今你又在江陵。让我猜一猜,你叔父是宣武军中人士,甚至说,你也是其中一员。”她谈吐随意,不疾不徐,在狸奴听来却宛如针扎。 “霜娘子想到哪里去了!”狸奴脸都要白了,“我怎么可能在军中?” 她正要辩白,霜娘却轻轻摇头道:“那你说,京门与此地相隔千里,你一个女儿家,如何流落至此?” “我……”狸奴又要张口胡说,蓦然想起霜娘与庾载明关系非同一般,若是他们谈论起来发现了抵牾,那岂不是要糟糕? 她略一慌张,脱口问道:“霜娘子不也是一介女子,庾慎终为什么千里迢迢把你带到荆州?” 霜娘没想到她这样问,淡淡道:“他舍不得我。” “这话也就骗骗小孩子,”狸奴忍不住努努嘴,道,“他才不会怜惜什么女子。” 她在府中听到一些关于林仙客的传闻,再将一路所见串联起来,从缠绵病榻的袁皇后到自缢身亡的山氏,再到江上以身护主的那一幕,便大概猜到了七八分。 霜娘似是讶然地瞥她一眼:“这你都知道,还真是……不简单。” 狸奴摸不清对方的底细,生怕她将自己的老底透露给庾载明。可想到当初金陵街头人人避之不及的境况,以及庾慎德对她不屑的态度,又似乎为庾氏所轻贱,狸奴一时间犹豫,纠结的心绪都写在了脸上。 霜娘微微一笑,道:“别担心,你的事,我替你保密。” “为什么?”她这话反而让狸奴更加疑虑。 霜娘静静望着她,纤纤细手轻轻搭上她的肩头,道:“小娘子颇为有趣,我可不想看你丢了脑袋。” 狸奴愕然,心里愈发不踏实。 庾载明一直与庾慎德商议到日暮时分。府中举火,庭院内亮如白昼。霜娘依旧如往日一般,被庾载明唤去作伴。狸奴为他们斟酒,止不住提心吊胆,好在霜娘并没有提起这一节的意思。 酒酣耳热之际,庾载明突然道:“我明日便要出征,霜娘可随我一起?” 狸奴想起今日庾慎德的造访,不由得看了霜娘一眼。 霜娘似乎无动于衷:“行军打仗之事,妾去掺和什么。” “你还是这样漠不关心,”庾载明有些无奈,“但我这次要面对宣武军,两位叔父刚吃了败仗,还真是麻烦。” 狸奴留意他们的谈话,却听霜娘道:“怪不得卫将军如此恼怒,原来是打不过别人。” 打不过别人,所以来向庾载明撒气吗?狸奴悄悄打量着庾载明,果然见他面有愠色。 “那是他无能!”庾载明皱了皱眉头,“三叔也是,做了几天醴陵王,便不知天高地厚。他二人失利,反而长他人志气。” 霜娘亲手为他奉上美酒,问道:“那宣武军岂不是要乘胜追击了?” 庾载明闻言竟笑了:“我巴不得他们快些来。” “此话怎讲?”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庾载明眸光一闪,笑道,“乘胜追击,适合于追亡逐北。荆州乃我庾氏累世基业,四方郡县莫不竭诚效力,坚如磐石,岂能被兵锋冲垮?况且我可不像卫将军一样怯懦,挥师东下,宣武军能奈我何?” “若他们息兵养锐,步步为营以图后动呢?”狸奴看不惯他得意的样子,忍不住插嘴道。 庾载明已有些醉意,竟没有责备狸奴多嘴,虚虚地指着半空,道:“宣武军滞留寻阳二十余日,一次次延误战机,金陵早就不耐烦了!我看谁敢不动!” 狸奴又一次捏了把汗,恨不能摸出短刀除了这祸患。可霜娘似乎看出她的想法,指了指门外的守卫,那眼神中全是警告。 既然杀不了贼首,留在江陵又有何用!狸奴索性趁着庾载明深思恍惚,哄劝道:“明公有志于破敌,奴恨不能肝脑涂地,愿追随明公,为明公牵马坠镫。” 庾载明闻言直盯着狸奴,那目光冷厉而清明,仿佛一瞬间酒醒了。 狸奴自觉冒进,垂首不敢言语,生怕被他看出什么破绽。 见庾载明久久不言语,霜娘轻笑道:“难得这丫头有心。”她又为庾载明斟满一杯酒,对狸奴道:“你有何能耐,敢在主上面前自荐?” “我会弹弹弓,还会射箭,”狸奴小心道,“若是喂马劈柴,也还顺手。” 庾载明似笑非笑:“大江之上,谁要你喂马劈柴?” “那便是……射箭还可以?”狸奴自作主张道,“奴谢过明公赏识。” “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庾载明嗤笑一声,却转向霜娘,“霜娘当真不与我同去?” 霜娘垂眸道:“妾文弱女流,实在是累赘。” 庾载明轻叹一声:“那便在江陵等我凯旋罢。” 堂中灯火通明,他面上明明带着踌躇满志的企盼,朦胧的眸光里却闪烁着愁思,仿佛下一刻便要慷慨悲歌,拔剑起舞。 这种复杂的心绪,直到次日登船启航,狸奴也没能弄清楚。 再一次登上敌舰,她的心绪也同样复杂,甚至有些后悔。作为船上跑杂务的小兵,面对披坚执锐的庾载明,她完全不可能将短刀刺入对方的胸膛。趁机逃跑呢?旌旗猎猎,江水滔滔,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她简直无处遁形,只能期待双方鏖战一场,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船行一日,狸奴没看见宣武军,反遇到了大麻烦。 有一支船队与庾载轩会合,那将领搭载舢板登上了旗舰,风尘仆仆地拜服在庾载轩面前。 “罪臣薛义安,拜见将军!” 狸奴差点没跳脚,开什么玩笑,这薛义安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跑出来了?她可是告诉庾载明,这个人已经死了! 第34章 败绩 然而薛义安就是活生生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年近六旬,脸颊黑瘦,双眸犀利,一把花白的胡须在江风中微颤,浑身虽收拾得整齐,也难免显露出破败之色。 庾载明再怎么说也只是后起之秀,而薛义安可是庾慎终亲命的江州刺史,纵然此番乃败军之将,也没来由跟他过不去。于是他略一沉吟,扶起薛义安,客客气气地将人请到了爵室。 薛义安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声称自己自薜萝洲之战后,便隐匿在江州草泽间,陆续收集残部招引人马,终于拼凑起十余艘舰船,便火速赶往江陵,没想到在中途遇到了庾载明的船队。 庾载明问起宣武军的情况,薛义安道:“那贼帅唤作李劝星,原是临海王帐下参军,据说其人刚猛沉勇,不可小觑。他手下成誉和江岚二人,分别是其左膀右臂,成誉是另一贼首成肃之弟,从不曾出仕,知道他的人不多。而另一个江岚,阁下或许有所耳闻。” 第36章 “是徐宝应的外甥么?”庾载明皱了皱眉头,“当初就应该斩草除根,也免得今日这麻烦。” 薛义安点头道:“事到如今,也只能看好当下。依老夫看来,这三人都颇有一番本领,但正因如此,叛军反而未必能一条心。” “将军的意思是,他们号令不一,各行其是?” 薛义安捻须一笑:“前些日子江上大风,叛军在寻阳蹉跎了二十余日,让阁下乘隙夺回了江陵,他们那帮人指不定怎么内讧呢。” “可他们确实又打下了巴陵。”庾载明道。 “恕老夫直言,王奢年就是个废物!”薛义安说起这一节就来气,“他首鼠两端,朝秦暮楚,根本没准备好好打这场硬仗!死了反倒是解脱了。” 狸奴不由得瞥他一眼,这说的,好像当初在薜萝洲一击而溃的不是他自己一样。 庾载明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他略一沉吟,问道:“李劝星会乘胜进兵吗?” “这……”薛义安说不出个所以然。 庾载明也没指望从他那里得到答案,于是扣着桌案道:“当初薜萝洲的形势,有劳将军细细道来。” 狸奴不自在地稍稍退后了半步,也有些好奇打了败仗的薛义安会怎么说。她听完对方的慷慨陈词,不得不承认,此人或许才能平庸,但对不光彩的败仗毫不隐讳。 庾载明紧皱着眉头,显然对他当时的小心机很不满意,但又细细思索一番,顿时喜笑颜开,道:“看来军中主事的反倒是个胆大之人,那就好,那就好……” 薛义安不解其意,但狸奴听明白了。胆大之人,乘胜冒进,可不就遂了庾载明的意? 庾载明偏偏要卖这个关子,只是将兵力部署细细说给薛义安。 薛义安领命,正要下去传令,又冷不丁被庾载明叫住。 庾载明清俊却冷硬的面庞上带着笑意,在狸奴看起来却总像是皮笑肉不笑。 “说起来,我这帐内的小兵,还曾在薛将军手下做过事呢。”他一指狸奴,抬眼望着薛义安。 “哦?”薛义安面上闪过一丝窘然,“竟有人比老夫捷足先登,提前到了阁下身边,还真是稀奇。” “我便想,不如便让她跟随旧主,在将军帐下照应着。” 薛义安正色道:“既然是阁下的意思,老夫自然不会亏待他。” 庾载明盯着他的神色审视一番,兀地轻笑道:“可惜她年纪尚小,也没什么本事,叨扰了将军,反而不便。还是算了罢。” 薛义安微微挑了下眉,没有说什么,略施一礼便告退。 狸奴的小心脏起起伏伏,差点没被庾载明吓死。她还真怕薛义安问她点什么,还好对方没这么好奇。 反倒是庾载明……他到底是不信任她,还是不信任薛义安呢? ———— 庾慎终的船队与宣武军相遇,恰是三日后的正午。 当后来狸奴回忆起西征这一路的激战,蓦然发现,她所在的那一方,竟从来没有输过。 青嶂之战也不例外。 远远望到宣武军的楼船,狸奴便眼前一黑。此时她身着叛军的赤衣铁甲,站在意气风发的庾载明身后,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她可做不到对宣武军放箭,又不能光明正大地临阵脱逃,只能眼睁睁看着船队乘风破浪,与义军缠斗在一起。 她为什么要来这里啊!看庾载明如何调兵遣将如臂使指吗?他镇定自若地发号施令,紧盯着战场的局势来变换队形,两军胶着之处,薛义安的侧翼船队突如其来,如利刃般刺入军阵,引得宣武军乱了阵脚。 狸奴不得不承认,这庾载明虽是个脾气暴躁的浪荡子弟,但傲立于楼船之巅时却宛如虎煞阎罗,将芸芸众生挥落幽冥。 庾氏的旗舰被重重艨艟护卫着,宣武军根本靠近不得。狸奴遥望着宣武军落败的船只,焦躁得险些要跺脚。 厮杀到激烈处,庾载明哈哈大笑,回头却见狸奴小脸惨白,语气中便带了讥讽:“这场面你可曾见过?也对,跟着些无能之辈,只有败仗可吃了!” 狸奴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奴如今才知道,不是兵不能用,而是将不能统。” 庾载明满意地笑笑,遥指着宣武军的楼船道:“我今日便要取那逆贼项上人头,也送到宗庙中昭告天地!” 他这话并非虚言。 狸奴望着日影西斜,心头止不住恐慌。金戈杀伐之声不绝于耳,随着船体的颠簸而在脑海中荡来荡去。她的手不知是第几次摸向腰间,也不知是第几次要狠下心拔刀出鞘,可是……庾载明一身精铁打造的明光甲,严丝合缝无懈可击,周围侍卫也都是高大威猛,人墙一般把庾载明护卫在核心。她根本无处下手。 日光照耀在密密麻麻的铁甲上,折射出刺目的光芒。狸奴一阵眩晕,摇摇晃晃地险些摔倒。朦胧中有人扶了她一把,又有人叫道:“这是晕船了?” “扶她到边上。”这是庾载明的声音。 狸奴睁不开眼睛,可明明有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有人拿什么冰冷的东西拍了拍她的脸,狸奴猛地一激灵:是刀背! 庾载明俯下身子,嗤笑道:“清醒了?” 狸奴一动不敢动,江风吹拂着面颊,一片冰凉。 “哭什么?”庾载明又问,脸上神色莫辨。 “奴上一顿吃撑了,肚子里难受得很……” 周围人轰然而笑,庾载明却一动不动。 狸奴只得继续抽噎道:“奴本不想哭,可实在是太丢人了!” “没出息。”庾载明瞥她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了战场。 嘹亮的号角声响起,庾氏的船队又发起了攻击。战场上形势已经分明,狸奴瘫坐地上,心如死灰。 承平八年六月,宣武军西征不利,大败于青嶂,死者千余人。 高堂之上,李劝星正襟危坐,面沉似水。战前他与江岚意见相左,于是这一战便没有出兵,而是固守在寻阳,反倒保全了人马。 江岚与成誉并肩坐在下首,早没有了当初屡战屡胜时的意气。接连数月的征伐甚至让他们面容憔悴,神色郁郁。 堂中无人言语,落针可闻,逼仄的气氛让人心慌。 成誉呆坐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抬头,小心打量着李劝星的神色,道:“将军,诏书上是怎么说的?” 李劝星面前的漆匣里,摆放着金陵传来的诏令。 青嶂惨败,他们几个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原原本本地向朝廷汇报请罪。等待回文的日子格外漫长,但当真看到那明晃晃的诏书,成誉反而迟疑了。 江岚也投来犹豫的目光。当初攻占巴陵后,是他执意要乘胜追击,以图一举歼灭叛军。当时的他志得意满,根本听不进李劝星的劝阻,甚至怀疑他是在嫉妒自己屡屡立功,声望超过了他这个主帅。然而如今…… 庾载明出乎意料地强悍,宣武军死伤惨重,连巴陵城也被叛军乘胜夺走,残兵败将不得不退守寻阳休养生息。他犯了大错,朝廷会怎么惩罚? 李劝星看看江岚,又看看成誉,心头涌起一股冲动,要将这诏书狠狠甩到他们脸上。 但是……诏书上明明白白盖着摄政王的玺印,那便是代表了天子和朝廷。虽然这今上旁支的摄政王只是个摆设,这诏书上的每一个字都是成肃的旨意,他领兵在外,竟毫无置喙的余地,只能眼睁睁接受这不平的处分。 成肃啊成肃! “你们自己看!”李劝星一拍桌案,那二人都是一愣。 懂眼色的侍从立刻把诏书捧到二人面前,二人读罢,面面相觑。 李劝星节度诸军,攻伐不力,免青州刺史之职,诸将反躬自省,戮力同心,以效后用…… “这——”江岚诧异道,“这是朝廷的意思?” 明晃晃的大印在那儿盖着,使者八百里加急送过来,还能有假不成! 成誉攥紧了衣袖,不由得惶惶不安。李劝星固然没担当好统领众军的职责,可青嶂之败,明明是他与江岚固执己见,冲动之下酿成的大错啊! 阿兄短见了!讨伐庾氏尚未成功,却因此事与李劝星结怨! 他愧疚地望着李劝星,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不加掩饰的怒意。 “此战皆因我之过,我愿代将军受罚!”成誉离席长跪,道,“所领太守一职,愿奉还朝廷,还望将军恩准!” 江岚暗叹一声,也自愿辞去官职。 李劝星冷眼打量着他们,心知此刻说再多,也无法使朝廷追回成命,只能打了牙往肚子里咽。等到他亲自奉送天子回京,看他成肃到时候还能说什么! “二位说笑了,”李劝星强压着怒火,道,“统领无度,是我之过,朝廷罚的是。而今之计,当在于速速招兵买马,早日恢复元气。” 二人心中有愧,一切都听他的安排。 李劝星默然良久,道:“兹事体大,还需与赵江州商议。” 听李劝星说话如此客气,江岚不由得瞥他一眼。这赵江州他熟悉得很,正是他舅父徐宝应的女婿赵兹方。 第37章 赵兹方比他年长三岁,因其父生前曾是陈郡谢峤部将的缘故,他年方弱冠便镇守广陵,后来徐宝应自缢,他便与徐家人一起弃官北奔,直到不久前宣武军掌控大局,他们才一同归来。 如今朝中掌权的都是宣武军故旧,对徐宝应之死忿忿不平,便准备重用徐氏子弟来作为补偿。可徐宝应长子崇朝年方十五,若授予州郡要职,实在是难以服众,于是便先封赵兹方为太守之职。赵兹方不负众望,带兵清剿了西府一带的庾氏余党,旬日之间又被提拔为江州刺史,镇守在寻阳。 宣武军败退,士卒伤残,船只破败,粮草匮乏,这一切,都还要靠赵兹方帮助,才能尽快重整旗鼓,东山再起。 可是……江岚的目光投向门外,大雨倾盆而下,在檐下汇聚成水幕,原本在庭中做事的仆役都挤到廊中避雨。如今正值盛夏,雨水频繁,江上风大,冒雨行舟,谈何容易! 看来还是要从长计议…… 第35章 行刺 自青嶂一战大获全胜,庾载明出乎意料地没有一味追击,凭借军威夺取了巴陵城后,便整顿人马,又回军镇守江陵。 这一战对庾氏来说,确实是振奋人心。以往天子被软禁在太守府,一向很少见外臣,这一次庾载明志得意满,偏偏要举行朝会,让天子为他加官进爵。 这种大场合,以狸奴的身份,原本是没机会参加的,更何况庾载明对她出征的表现充满了鄙夷,差一点暴虐之心骤起,让她旧伤之上又添新痕。多亏了霜娘从中劝慰,才让狸奴免于皮肉之苦。 庾载明对霜娘很是宠爱,希望她到时候垂帘观望。他如今声名显著,连庾慎德也不再指责他了,于是行事愈发无所顾忌。 霜娘对此事犹豫了许久,最终勉强答应时,一定要狸奴随她一同前去。 庾载明虽不满,倒也没多说什么。 狸奴诧异地以目光询问霜娘,对方视而不见。她虽然疑惑,但许久不曾见天子的兴奋感压倒了一切,使她对即将到来的朝会充满了期待。 那一日晴空万里,旧日庾慎终的行宫洒扫一新,巍峨殿堂昭示着往日的辉煌。狸奴随着霜娘从后门进去,一眼便看到堂首富丽堂皇的鎏金御榻。 礼官唱和声响起,一身浅金素袍的天子徐徐落座,殿中山呼万岁,带给人一种天子统御依旧四海的错觉。 当然,这错觉在庾载明昂首出列时便烟消云散了。他虽按礼制身穿紫袍,但腰悬长剑,语气凌人,俨然是此间的主宰。 天子垂眸,面无悲喜。他年仅六岁便立为太子,十九岁便登大宝,如今二十有七,早已褪去了年轻人的锐气,仿佛美玉雕成的圣像,只合做高高在上的神祇。 狸奴正盯着他疏朗端庄的侧颜看得出神,冷不丁听到“宗棠齐”三个字,吓得心跳都慢了一拍。 堂中的臣僚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庾载明反倒是出乎意料地沉默,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她仔细一听,原来是巴东太守陈百年前来投降。 这陈百年原本是益州刺史宗达的手下,当初庾慎终任命宗达为左将军,宗达的态度颇有些捉摸不定,后来他侄子宗棠齐在江上害死了庾慎终,庾氏自然对宗氏恨之入骨。 有的人主张接见陈百年,有的人则恨不得直接将他推出去斩首。 庾载明一抬手,殿中顿时安静。他甚至没看天子一眼,便道:“让他们进来。” 礼官传令下去,没多久便有人引着一位绯袍官员快步上殿。 陈百年此番以朝见天子为名,特地换上了整洁的新衣,或许是长年暴露于野的缘故,更衬得方正的面容愈加黝黑。 庾载明漫不经心地看他向天子三跪九叩,只摆弄着袖口,似笑非笑道:“陈太守,宗益州让你来做什么?” 陈百年虽不认得他,从周围人的眼色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诚惶诚恐,称自己听说天子复位后屡次劝说宗达与江陵同心,然而宗达闭目塞听,无奈之下他只好独自前来投诚,希望为天子尽犬马之劳。 庾载明不置可否,又问他宗达的情况。 陈百年对此如数家珍。 宗达年近半百,已做了十年益州刺史,在蜀中声望极高。数月前担任宁州刺史的四弟宗彦去世,如今只剩下五弟宗真担任西夷校尉,六弟宗虔担任蜀郡太守,再加上子侄中最有出息的宗棠齐东下金陵,算起来手下能用的宗亲已经不多了。 此前庾慎终任命庾恭祖为梁州刺史,也有暗中防备宗达的意思。宗达便派陈百年等人与庾恭祖对抗,驻扎在白帝城。 据说金陵的摄政王有令,若宗达能肃清上游,便授予他荆州刺史之职。 庾载明嗤笑一声,不置可否。 “但宗达不过是虚有其表,更何况将军数日前败宣武军于青嶂,战功赫赫威名远扬,若从臣所守的白帝城入蜀,则旬日之间可取锦官城,以此为依托,宣武军再猖狂也不能动摇分毫。” 陈百年滔滔不绝,将巴蜀要地一一说给庾载明,甚至于路线如何走,兵力怎么分,都说得头头是道,连狸奴都觉得此刻出征明日便兵临城下。 庾载明微微颔首,笑道:“陈太守这么着急打回蜀中?” 陈百年一愣,连忙向天子拱手,道:“臣也是为了陛下高枕无忧。荆州虽雄踞上游,比蜀中到底是落了下风,若宗达挥师东下,与宣武军两面夹击,将军纵然神勇无敌,也分身乏术啊!”他急于辩白,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 庾载明拍拍他肩膀,道:“开玩笑而已,太守的心意我自然懂得。” 陈百年神色稍缓,猛地一拍脑门:“臣此行诚心诚意,精心挑选了蜀中的物产进献给陛下,如今都在殿外摆着呢。其中还有些新奇的玩意,不知陛下可有兴趣一观?” “那就抬上来。”庾载明也不待天子回答,便挥手命令那礼官。 狸奴朝殿外望去,果然有几名仆役担着沉甸甸的木箱子进来,一直摆到御座前,覆盖其上的锦缎闪闪发光,看得出陈百年是下了血本。 庾载明正要吩咐人打开箱子,却听陈百年道:“臣还有一物要特地献给将军评鉴。” 他拍拍手,队尾有一人低头捧出一个一尺见方的木匣,清漆透露出紫檀木别致的色泽,雕镂的繁复花纹也颇见功夫。 陈百年轻按木匣上的金钮,匣盖开启,庾载明不仅眼前一亮。 狸奴看不到,只能干着急,从珠帘后面钻到了底下的侍从间。 好在庾载明端详一番,便将那物事从匣中取出,原来是一尊金制的金刚菩提子,沟壑之间雕琢着成百上千尊佛陀像,眉眼神情都栩栩如生。 庾载明把玩一番,啧啧称奇。陈百年笑道:“这妙处可不止于此呢,内中有须弥,将军且打开看看。” “这还能打开?”庾载明惊奇地挑了挑眉,任由陈百年将这硕大的菩提子翻转过来,果然看到一处精致的枢纽。 陈百年手捧着菩提子,道:“将军,正是从这里。” 殿中落针可闻,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手上,唯独他与随从的目光紧盯着庾载明。 庾载明伸手要把菩提子打开,手却兀然停顿在枢纽上,瞥了陈百年一眼:“陈太守,你抖什么?” 狸奴定睛一看,陈百年的手果然在微微颤抖,他下意识避开庾载明的视线,赔笑道:“这物事实在是重,让下官出丑了。” “是么?”庾载明撤回了手,道,“有劳太守了,我稍后再看。” 他说罢便命人将这些贡品收起来,陈百年焦急道:“这菩提子中的须弥山,臣尚可为将军解说一二!” “不必了,”庾载明甩袖回身,向天子一礼,“既然有宝物,自然是先让陛下过目。” 御前的侍从要将菩提子取走,陈百年倒退了几步,反手按下了枢纽。菩提子瞬间裂开,直冲着庾载明射出了一道道箭镞。 庾载明察觉不对,闪身避开,只肩膀中了一箭,便忍痛拔出了长剑,逼视着陈百年。 殿中尖叫声四起,众人都手无寸铁,四散奔逃唯恐避之不及。 天子自御座起身,俯瞰着陈百年与庾载明对峙的形势,一向不动如山的面容上,难得闪现了一丝犹疑。 “陛下!”苏弘度站在他身后,想上前却又不敢动,“快些让外面的侍卫进来护驾!” 天子瞥了他一眼。 那一瞬,狸奴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庾载明死了,不是更好吗? 可是…… “此处危险,请陛下速速离开!”狸奴噔噔噔跑上御阶,见天子巍然不动,一把便拉着他往后走。 她算是看明白了,陈百年手中竟是一把伪装严密的劲弩,一击不中,说不定还有多少发! 庾载明手持长剑,缓缓挪动着脚步,击落了数支箭镞,额头上冒出了一滴冷汗。他逐渐感到吃力,正要张口喊侍卫进殿,陈百年的弩箭又来到眼前。他堪堪躲避开来,陈百年抓住时机穷追不舍,一直将他逼到御阶前。 第38章 周围人生怕被那弩箭误伤,早就躲得远远的,唯独狸奴硬推着天子往御座之后走。 心知手中的弩箭越来越少,陈百年惶急地按下枢纽,接连数箭都被庾载明击落,竟有流矢直冲着天子而去。 狸奴下意识地将天子推开,眼见着那箭镞深深地刺入她肩头。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一时间如堕云中,悄无声息地倒下时,才发觉椎心刺骨的疼痛。 好像有人在呼喊些什么,但她听不清了,被那不可名状的疼痛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 “你终于醒了。” 狸奴从沉重的梦魇中挣扎出来,勉强睁开眼睛,便看到霜娘端坐在卧榻之侧,手里还拿着未完成的针线活。 这屋子不是她原来的住所,狸奴推测应该是刺史府中的偏房,虽不甚宽敞,但好在整洁。 “我……”她刚一开口,沙哑的声音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你已经三天三夜不省人事,若今日再没有动静,连郎中都不会管你了。”霜娘放下手中的针线,给她端来一碗水润润喉,“肩膀上的伤别乱动,废不了。” 狸奴听她说着话,脑袋里还是木木的。她稍微一动,肩膀上便传来刺骨的疼痛,箭镞刺入血肉的那一幕兀然闪现。 狸奴的心不由自主地越跳越快,半晌道:“陈百年呢?” “陈百年?”霜娘诧异地望着她,“他惹恼了庾载明,早就被乱刀分尸扔到城外喂狗了,你还有闲心想他?” “死了……”狸奴好一会儿才接受了这一事实。是了,孤身犯险,他根本没有活着的余地。 既然明知会死,为何还要来这里? 是啊,为什么要来这里?她越想越难过,泪水夺眶而出,断线的珠子一般止都止不住。 “哭什么?”霜娘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又仿佛穿透一切。 狸奴哭得更凶了,索性放声大哭起来,剧烈的抽搐牵动着尚未结痂的伤口,每一声哭号都带着痛楚。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而哭,但心中漫溢的悲伤实在是难以释怀。 霜娘揉了揉额头,道:“别哭了,再哭下去整个刺史府都要听到了。你护驾有功,哭成这个样子,让天子作何感想?” 护驾有功?狸奴哭声一顿,抽抽噎噎地抬眼望着霜娘:“我几时护驾了?” “是你为天子挡下了这一箭啊,要不然他们可没心思请郎中为你疗伤,”霜娘轻笑道,“若当真是天子中箭,那麻烦可就大了。” “我没有……”狸奴下意识想否认,她可没那么高风亮节,纯粹是被误伤罢了! 霜娘勾唇一笑:“既然都说你护驾,那便是有了。怎么,天子的人情你也不想要?” 狸奴闭了闭眼睛,问道:“庾载明怎么样了?”她记得他也受伤了。 “他的伤可比你轻。” 狸奴不语,鼻头又是一阵酸涩。折腾了这么久,到头来只有她伤痕累累。对了,自从当初在太守府受刑,她屁股上的伤一直没好利落,每当夜深人静时摸到结疤的伤口,总忍不住偷偷啜泣,将庾载明祖宗十八代骂个底朝天。 可她有贼心没贼胆,骂完了之后照样得强颜欢笑地听对方使唤,可这么忍气吞声也没有好果子吃,病怏怏地躺在榻上,她感觉这支手臂都要废了。 为什么她要受这么重的伤,为什么她要心惊胆战地活在这里?狸奴扭头向里,眼泪又滚落下来。 半晌,霜娘听不到她的动静,正要说什么,却发现她已经昏睡过去。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霜娘重新拿起针线,正要将扇面上的翠羽补齐,便听到狸奴含混的呢喃。她指尖一顿,在心中发出了深沉的叹息。 第36章 病中 溽暑退散,秋风渐起。宣武军退守寻阳城,已三月有余。 江州刺史府,诸将在前堂商讨完军事,便各自散去。赵兹方虽担任刺史,可毕竟是个小辈,散会之后客客气气地请李劝星小聚。 成誉刚走下台阶,身后便有人叫住他。 “三郎君!”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江岚的外弟徐崇朝。 徐家人从北地归来后,成肃念及旧情,将徐崇朝认作义子,成誉见到这位少年郎,心中也颇多感慨。 当初在京门时,他并不认得对方,后来在寻阳乍一见,只觉得这少年虽与其父徐宝应眉眼相仿,神情气度却迥然不同,反倒是与江岚有些许相似之处。年少丧父、漂泊异域的经历,为他清澈的目光增添了沉重的底色,显现出一种少年老成的沧桑感,让人忍不住唏嘘。 徐崇朝走下台阶向成誉施礼,十五岁的个头就快要赶上成誉高了。 “三郎君,这几天可有狸奴的消息?” “不曾,”成誉眸光一暗,道,“方圆数百里都找遍了,还是一点音讯也没有。” 徐崇朝也是与宣武军会合后,才知道狸奴失踪的。李劝星不愿意担责任,成誉也不想让他阿兄伤心,所以一行人至今还瞒着成肃,对他的问询也马马虎虎敷衍过去,勉强没有让对方生疑。 “郎君也莫要灰心,此事还大有转机,”徐崇朝道,“从前她便是聪明伶俐的人,这两年也长大些,必然会更有分寸。听说晼晚洲之战场面混乱,我猜她或许悄悄潜入了叛军之中,一直在等待机会立功呢。” 成誉也不是没考虑过这种可能,但深入敌军的凶险,让他不愿意往这方面想。 徐崇朝安慰道:“郎君放宽心,等打下了江陵,她肯定就出来了!” 成誉笑了笑,拍拍他肩膀道:“那怎么打下江陵?” “打下江陵啊……”徐崇朝认真道,“叛军中只有庾载明还有些本领,我们可以两面夹击,先以主力吸引他的兵力,然后让襄阳从后方干扰。他分身乏术,总会漏出破绽的。” 这战术之前也讨论过,可问题是,襄阳还在庾载明手里啊,谁去从后方干扰? 徐崇朝解释道:“前些日子宗益州打败庾恭祖,已经占领了汉中。从汉中出击襄阳,应不是什么难事。” “宗益州不向朝廷请命,便自任为梁州刺史,他怎会听我们的命令?” “可他也不听庾载明啊。况且他侄子宗棠齐还在金陵,可以让他去劝一劝。” 成誉轻轻摇摇头,目光移向湛蓝的天际。 “这些日子在寻阳,我军屯聚粮草,修缮战船,应当也准备得差不多了。若数日后攻打夏口,徐郎有何计较?” “这场仗想必郎君已有谋划了罢?那守城的薛义安,还不是我军手下败将?”徐崇朝笑道,“纵使庾载明增援他,以重兵把守城周要地,只要我军水陆并进,多管齐下,与他死战,薛义安守不住的。” “但愿如此罢。占领了夏口,再攻下巴陵,就能去打江陵了……”成誉喃喃道。 ———— 病中这数月,狸奴好像流干了所有的泪,原本水灵灵的大眼睛,整日里肿得跟桃核似的。圆润的小脸也瘦削下来,乍一看竟有面黄肌瘦之感。 霜娘派人开小灶,给狸奴煲了母鸡汤,见狸奴仍是恹恹地不肯张口,道:“你不好好吃饭,身子就要垮了。” 狸奴跪坐在桌案前,扭头含泪道:“我右手使不上劲,已经是个废人了,吃再多也没有用。” 霜娘坐到她身旁,仔细看了看那伤口,微微皱了皱眉头。 当初陈百年发难,庾载明也受了几处伤,但他年富力强,不出半个月便行动自如了。可狸奴仿佛一下子去掉了半条命,躺了三个月才勉强下地,受伤的那只手还是不能用。 “我连筷子都拿不住,以后还怎么拿刀?”狸奴越说越伤心,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自从青嶂一战后,她自知无法击伤庾载明,便把徐崇朝送她的短刀藏了起来。前些日子她偷偷将那短刀取出来,右手却根本握不住,更别说用力挥动了。若要拿军中的长刀,那更是想都不用想。 霜娘道:“你还有左手。” 狸奴苦笑道:“没用的。我要骑马,用枪,射箭,如今什么也做不了。” “眼下说这话,未免早了些,”霜娘淡淡道,“我小时候认识一个人,三十多岁被砍掉了右手一整只手臂,当时也是丢掉了大半条命。旁人都说他没用了,主人翁要送他回家,他不肯,找当时技艺最精湛的铁匠打造了一副铁手臂。后来主人翁家遭难,他在那只铁手臂上绑着铁盾,左手持矛,站在大车上横冲直撞,硬是为主人翁劈开了一条血路。当时的人都称他‘铁将军’呢。” 这还是狸奴第一次听她说起自己以往的经历。她的目光似穿过狸奴,投到众人所不知的回忆里。 狸奴被这故事吸引住,忍不住问道:“那他后来呢?” “后来啊……”霜娘的眼底浮起阴翳,她勾唇一笑,道,“我怎么知道,大概是解甲归田,去哪里过神仙日子了罢。” 狸奴若有所思,半晌道:“他一定很强壮罢?” 第39章 “没错,他的手腕,比你的大腿还粗。” 狸奴默不作声,零落的秋叶在窗棂间沙沙作响。 霜娘站起身,重新舀了碗鸡汤,慢慢推到狸奴面前:“趁热喝。若是被庾载明发现,再想喝可就没机会了。” 鸡汤清亮,油光可鉴,肉质鲜美。狸奴咽了咽口水,低头啜了一口,忽然又问道:“那个人找人做铁手臂,是在哪一家铺子啊?” “你也想做一副不成?”霜娘笑了笑,道,“现在说这话还太早,况且,那铺子恐怕早就关门了。” ———— 狸奴在那偏房里一直待到年关。霜娘平日里侍奉庾载明,只在空闲时才过来看看,大多数时间都是狸奴枯坐终日,这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 为了练习左手,她每天在院子里扔石头,到后来一砸一个准,比右手从前的准数还要高。然而她的右臂始终不能自如地动作,揉捏敲打也好,施针吃药也罢,修复到一定地步,便如同卡在瓶颈里,再也没有一丁点进步。 庾载明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她好了,终于想起还有这么一号人,便让人传信狸奴,元日前在府中悬挂灯笼。 狸奴从小到大很少接触真正的灯笼,家里向来不会把拮据的银钱花费到这种华而不实的事情上。正因如此,她常常跟柳元宝一起,悄悄跑到西河宋氏的府宅前张望,若要说京门内外最舍得张灯结彩的,也就是他宋家了。 不过宋氏的灯笼与刺史府中的相比,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荆州本就多豪富之家,庾载明在江陵待了大半年,搜刮起来更不遗余力,积攒了好些资产。如今正逢年节,他大笔一挥,务必让刺史府上下红红火火,亮如白昼。 狸奴穿过那曲曲折折的回廊,连绵不断的廊檐下,每隔三五步便悬挂着一盏彩灯,乍一瞧上去整齐划一,细看时才发现那细白云纱上勾画的图案五花八门,人物花鸟个个栩栩如生,令人啧啧称奇。 狸奴毕竟手脚不灵便,偷工减料地忙活了一阵,便仰着头欣赏彩灯。入夜之后,庾载明与满堂宾客在中堂宴饮,狸奴便与一群杂役聚在庭中,分食着主人赏赐的糕点。 夜色深沉,寒风乍起,众人叫嚷着回屋取暖。狸奴揉了揉僵住的手指,起身却听闻匆匆的脚步声,还夹杂着铁甲碰撞的叮当声。 有一人全副武装地从正门进来,一路上甲兵俯首,竟无人阻拦。待他走近了,狸奴才看清,原来是庾载明的从祖叔父庾慎免。青嶂之战后,庾载明任命他为雍州刺史,派到襄阳去镇守北边门户。 庾慎免行三,比庾慎德还要年长几岁,但更早的时候两人一同东下,曾在宣武军那里吃了败仗。后来他见这异军突起的小侄子战功赫赫,也无颜留在江陵,颇为解脱地领兵北上了,怎么现在又突然在除夕之夜独自返回? 狸奴好奇心大盛,不动声色地跟着庾慎免溜到了后堂外。 传令官进去通报,堂中的欢笑声便戛然而止,很快便有人请庾慎免进去。 这群人满堂高会,门窗都敞亮地大开,因此稍微大声说话便能在外面听到。 庾慎免碍于面子,不愿向庾载明行礼,但一口一个将军,恨不能声泪俱下。 “将军!下官有罪,在雍州镇抚不力,手下逆贼作乱,已夺我襄阳去了!” 堂中大惊,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可是襄阳,江陵北面的门户,守卫荆州的第一道藩篱! 庾载明见这叔父深夜到访,便知道没什么好事发生,对他的话也有了心理准备,好歹按捺着怒气问道:“是哪个作乱?” “南阳太守岑获嘉!他本就是南阳的豪宗大族,骤然发力,下官抵挡不住,只好先返回江陵,向将军请罪!” 堂中静默良久,又听庾载明说道:“前些日子叛军打下了巴陵,叔父可知道?” 座中的薛义安连忙出列请罪。他原本奉庾载明之命,率一万人马镇守夏口,本以为兵分鼎足万无一失,没想到被宣武军齐齐攻破,不得已败逃巴陵。还没有休整过来,宣武军又兵临城下,薛义安战场失利,只好厚着脸皮回到了江陵。 庾载明没有责备他。他现在已经对手下这些将军们没什么指望了。 庾慎免顿首许久,不见庾载明反应,心里止不住发毛,他侧目打量薛义安,盘算着对方的罪责远高于自己,这才稍稍安下心。 半晌,庾载明揉了揉眉心,道:“叔父远道而来,鞍马劳顿,今日且饮酒尽欢,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罢!” 众人都暗中松了一口气,堂中又响起了弦乐之声。 虽然狸奴知道庾载明沉溺于享乐,对这些成败很少再挂心,可他毫无波折的空洞声音,总让她隐隐觉得不对劲。 她来不及细想,被冷风吹得一哆嗦,便捂紧了小袄,噔噔噔地跑回住处。偏房中一片冷寂,她点起烛火,微弱的光芒在空气中抖动,仍旧有无边无尽的寒气从黑暗的角落里渗透出来。 狸奴钻到被窝里,脖颈贴着冷硬的枕头,耳边隐隐传来前院的欢笑声。今夜是除夕,他们一定会欢饮达旦,通宵不眠罢? 若是在往日……狸奴睁开眼,直直地望着看不分明的屋顶,回忆起一家人围坐守岁的场景。祖母年纪大了,总是第一个离去歇息。她强撑着眼皮不肯去睡,追在阿母身后跑来跑去,一起准备元日的餐点。阿父总会和两个阿叔喝着小酒彻夜长谈,不过自从他跟随徐大将军出征,有时候连团圆夜都不能回来了。 狸奴叹了一口气,她离开京门时尚是春日,如今寒冬也已到尽头,不知阿母可还在挂念着她? 她睡不着觉,脑海中走马灯一般翻滚着过往种种,泪水打湿了被衾,留下浅浅的冰凉一片。 昏昏沉沉间,外间人走动得愈加频繁,夹杂着隐隐约约的人声低语。狸奴被吵得心烦意乱,嘟囔了一句,用被子捂上了耳朵。 等她悠悠转醒时,天光已然大亮。 狸奴琢磨着可能耽误了饭点,连忙麻溜地爬起来收拾利落,推开屋门,庭中连个人影都没有。 第37章 和谈 狸奴暗自惊怪,在空荡荡的府中转了两圈,简直要变成惊骇了。她冲出府门,好歹看到两个守门的兵士,连忙问他们人都去哪儿了。 “到江边去了,”其中一人上下打量着狸奴,露出诧异的表情,“皇帝也去了,你不知道?” 狸奴来不及细想,拔腿便往街上跑。那人连忙追了两步,被他的同伴叫住,便骂骂咧咧地回去守门了。 江陵何其大,江畔何其广,狸奴一直被约束在府中,根本不认得城中的路。她在大街上看到不少人大包小包地扛着行李,一打听都是往江边去的。顺着这隐晦的人流,她没费多少功夫便来到了桃花渡。江畔乌压压一片,五颜六色的旗帜高高悬挂着,在阵阵江风中猎猎作响。 围观的百姓都站得比较远,自觉与正中铁甲环绕的达官贵人区隔开来。满身朱紫的华丽朝服中,天子所在的浅金车盖格外引人注目。可惜他被层层仪仗裹挟在正中央,狸奴根本看不到人影。 她奋力挤了又挤,挨了不少骂,总算是占了个好位置,大江之上风帆鼓动的战船便映入眼帘,看得出都是庾氏的船只。 密密麻麻的船舰分列两侧,正中留出来一条狭窄的水道。一叶轻舟从东边驶来,穿过两侧林立的楼船,翩然停到渡口。 船上之人不上岸,只站在船头朝岸上拜了拜,隔着三丈宽的水面与岸上交谈。 “是宣武军的使者。”狸奴身边有人低声道,仿佛在她耳边投下了惊雷。 她讶然:“宣武军已经到江陵了?” “你还不知道?”说话的汉子瞥她一眼,那目光就像在看傻瓜,“五更朝会时有探马来报,那阵仗可不小啊,要不怎么全城都出来看?搞不好赶紧收拾东西逃难啊!” 狸奴半晌才反应过来,一时间又惊又喜,遥望着那使者与岸上对答揖让,却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能伸着脑袋干着急。 岸边的百姓与她一般心情,干巴巴地等了半天,见那使者乘船离去了,都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狸奴耐着性子等下去,终于又望见那小舟去而复返,不过这次并没待多久,岸上的官员一阵骚动,自觉闪出一条路,怒气冲冲的庾载明拂袖而去。 那轻舟旋即离开,两岸的楼船森然变色,在它划开的波浪间缓缓闭合。 狸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听旁边的汉子叹息道:“看来是谈崩了,又要打仗了,各自逃命罢!” 压抑的气氛弥漫在人群中,连移动的脚步都无比沉重。 狸奴拖着步子往回走,来到路口却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等等,她要往哪里去?回刺史府吗?她还回去做什么?逃出刺史府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只不过往日戒备森严,她找不到机会罢了。如今趁乱跑出来,怎会有回去的道理? 可是不回去,她身无分文,吃什么? 第40章 狸奴在街头转来转去,终于向饥肠辘辘的身体妥协,又悄悄溜回刺史府,那两个士兵还瞪着眼睛守在门口。 她正发愁怎么进去,身后传来阵阵马蹄声,原来是庾载明的副将领着一队人马回来了。那两人连忙下去迎接,狸奴趁其不备,一溜烟冲进了府中。 她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压箱底的短刀藏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第二件事……狸奴缓缓坐到了榻上,不知道霜娘去哪儿了? 狸奴一整天没见到霜娘的影子。 今早趁着元会的混乱,府中的奴婢逃走了不少,狸奴四下找寻无果,不禁怀疑霜娘也趁乱离府了。她四下闲逛时被庾载明抓个正着,对方似乎很诧异她还在这里,毕竟他平日里常使唤的那些人,也已经十不存一了。 狸奴敏锐地感觉到他周身暴戾的气息。 庾载明回府时闹出了很大的动静,与诸将议事也大发雷霆,再加上府中人心涣散,更把他的心头火拱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不过庾载明没有冲她发火,仿佛是看在她忠心耿耿的份上,反而调她到近前伺候。 狸奴伤势未愈,这一日奔波又劳神费力,自然不想应这门差事。可她显然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好自认倒霉。 晚间她去给庾载明送甜酒,推门进去时好像听到了霜娘的说话声,不由得脚下一顿,紧盯着屋中偌大的屏风。 “东西放外边。”屏风后传来庾载明的声音。 狸奴应声是,一步三回头地退下,心里头闷闷不乐。她刚走没几步,迎面来了个小厮,声称要求见庾载明。 守门的侍卫交换了眼神,拒绝道:“将军现在没时间。” “是郡府那边的事!”那小厮有点着急,“会稽王世子发疯了。” “这种事还要来打搅将军?”狸奴突然道,“我代将军去看看就是了。” 那小厮见她衣着精致,推测是府中有身份的侍女,便道:“那也好,小娘子请罢。” 狸奴跟着他往外走,暗中捏了一把汗,好在黑灯瞎火的,府门口的守卫大手一挥,便放他们出去了。 太守府也全然不似以往那般戒备森严,一路走来竟无人盘问。 新月的光芒微乎其微,院子里黑漆漆的,只听到寒风在枝桠间轻微的晃动。那小厮手中的灯笼只照亮身前一小片,狸奴紧跟着他,也不知走了多久,才来到苏弘度的住处。 屋子里悄无声息,似乎没有人活动的痕迹。 那小厮咋舌:“刚才还大喊大叫呢……” 狸奴推门进去,内室的炉火烧得正旺,地上散落着摔得粉碎的杯盏。她绕过屏风,一眼便看到榻上的锦被鼓鼓囊囊。 苏弘度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一动不动地坐在榻上,苍白憔悴的面容看上去无悲无喜。 “我没事,你们又来做什么?”他紧皱着眉头盯着地面,都懒得看他们一眼。 两个人半晌没吭声。 苏弘度忍不住抬头一看,露出了讶异的神情。 狸奴道:“世子哪里不称心,或者有任何需要,奴必定向将军转达。” “我有话要说。”苏弘度似是对狸奴说话,目光却投向那小厮。 那小厮干笑两声,见狸奴也看着他,便讪讪地告退了。 苏弘度听到关门声,这才开口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狸奴很奇怪:“我不在这里,又到哪里去?” 苏弘度张张口,欲言又止,沉默了许久又道:“宣武军已打到江陵,你可知道了?” 狸奴点点头:“午前他们在江边见面了,不是吗?” 苏弘度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有一些犹疑。 狸奴好奇道:“世子可知道,庾载明跟使者说了些什么?” “他要送陛下与我回京。当然了,条件是割据荆江二州。” 荆江二州?狸奴愣住了,这怎么可能? “宣武军不会答应罢?” “没错,”苏弘度一脸颓唐,道,“所以我们对庾载明来说,一点用处也没有了。” “世子是担心庾载明对你们不利?”狸奴念及庾载明过往种种,心里也很是担忧,道,“前几日叛军失掉了襄阳,如今宣武军又到江陵,他腹背受敌,自身难保,世子反倒是得以喘息。” 苏弘度依旧是一副恹恹的神态,对她的话不置可否,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柳元宝,你怎么还在庾载明手下?” 狸奴苦笑道:“奴在江陵无依无靠,离开刺史府,又能到哪里去?” 苏弘度抬头看着她,语气舒缓了许多:“你可以来御前,今上记得你。” 狸奴眸光一亮,思忖了片刻,道:“等庾载明走了,奴再谋出路。” “庾载明要走?”苏弘度皱了皱眉头,不解道,“他要到哪里去?” 狸奴道:“北有岑获嘉,东有宣武军,庾载明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定然会主动出击。两相权衡,我猜他要北上。” 这一回她猜对了。 她回到刺史府后,庾载明隔日便引兵北上,迎击岑获嘉去了。他带走了荆州军府的全部人马,只留叔父庾慎德和老将薛义安带兵守卫江陵城。 狸奴收拾了本就不多的行李,悄摸摸溜进了太守府。 庾载明留在府中监视天子兄弟的人手已经逃散了不少,府中也到处是破败荒芜的气象。她稍加改扮,换上寻常仆役的衣裳去拜见天子,声称是庾载明临行前派她来的。其他人没有生疑,而天子知道底细,见她受伤的右臂仍不利落,便只让她站在御座后充当木偶。 以往庾载明把持朝政,众人都到刺史府中议事。他一走,庾慎德拿不定主意,索性称天子旨意,让众人前往太守府。 天子端坐在堂上,对庾慎德这样的安排并不置喙,他打量着堂中吵得面红耳赤的群臣,仿佛有一种垂拱而治的错觉。 众人争论的焦点在于如何对付宣武军。 在他们当中,与宣武军接触最多的,除了庾慎德,还要数薛义安。他在两个月前以镇东将军的身份守卫夏口,再败于宣武军。狸奴总觉得他也是个人才,虽然带兵打仗的水平有限,但从不讳言自己的失败。 薛义安激动得站起身来,滔滔不绝地将夏口之战的情形重述一番,总结道:“当时我军在夏口有兵力万人,与叛军相当,但因为分兵把守城外两处要塞,分散了兵力,这才被叛军各个击破。所以这一次守卫江陵,我军应该集中兵力守城。江陵城池坚固,如果坚壁不出,叛军也无计可施,这样便等到镇西将军得胜回来,两面夹击,岂有不胜之理?” 这话确实有道理,狸奴早先便对那城墙印象深刻,若真的按照他的安排,以宣武军的兵力,实在是难以克敌,一旦拖延下去,纵使庾载明没回来,军中的粮草也是个大问题。她不由得暗暗捏了一把汗,紧张地盯着庾慎德的神情。 庾慎德面带犹疑。婴城固守,并不是他的风格。庾慎终在时,他劝庾慎终主动出击。庾载明在时,他劝庾载明主动出击。如今掌舵之人成了他,薛义安怎么说这样的话? 他略一沉吟,道:“叛军两个月前占领夏口,一个月前占领巴陵,看得出是有备而来,步步为营。当此之时,一味与他们对峙消磨,并非良策。况且岑获嘉人马彪悍,只怕襄阳有一场恶战,到时候我军还有没有力气来江陵解围,都尚未可知。” 薛义安自然不认同:“叛军乘胜而来,其锋不可挡。硬碰硬,必然是鱼死网破!”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来,各自都有各自的支持者,一时间堂上愈发嘈杂,直吵得人脑仁疼。 天子不动声色,只默默地打量着他们。 狸奴着了急,生怕薛义安那边的声浪高过庾慎德,连忙到天子近旁催促道:“陛下说句话呀!” 天子瞥了她一眼,用玉笏拍了拍桌案,那声音不大不小,堂中争吵的众人纷纷注目,吵闹声渐次弱下去。 面对众人疑惑的目光,天子暗自叹了一口气,正准备说些什么,耳边便传来响亮的声音。 “镇东将军虽屡败于叛军,可跟随镇西将军在青嶂时,未尝没有过胜仗。可见以往吃的亏,是因为指挥不力罢了。如今军中有卫将军指挥,怎么会失利?” 狸奴站在天子身后,一副狐假虎威的样子。薛义安被她说得面红耳赤,一时间弄不清这到底是谁的意思。 天子微微颔首,道:“镇西将军不在,军中一切都由卫将军处置。” 庾慎德的目光在天子与狸奴之间略一游移,便连忙领旨谢恩,当下便命令薛义安分兵把守城外水口。薛义安百般不乐意,也只能恨恨地听命。 等到散了朝,庾慎德私下去向天子请安,临走时终于回过味来,想起方才说话的小近侍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径直向天子发问,天子淡淡道:“她原是镇西将军的手下。” “哦?”庾慎德经他提醒,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 第41章 天子便命狸奴送庾慎德出去。狸奴一路上犹豫了半晌,眼见就要到府门口,终于硬着头皮道:“卫将军,奴原是行伍出身,侍奉贵人实在不得已。奴愿为将军牵马坠镫,在疆场上建功立业!” 庾慎德许久不作声,狸奴以为他要生气了,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头顶上传来对方呵呵的笑声。 “没想到你还有志气!”庾慎德竟有些赞许的意味,手捻着须髯道,“军中正是用人之际,在这里也没什么事,你便随我去大营罢。” 狸奴愕然地抬起头,庾慎德这么轻易就答应了?这反而让她惴惴不安,可对方的神情又不似作伪。她便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道:“待奴禀报了今上,便到将军帐下听令。” 庾慎德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狸奴回去将消息报告给苏弘度,对方震惊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大战来临,我怎么可能不在战场?” “可……可你还有伤啊!” 狸奴眼神暗了暗,道:“反正我也不会真刀真枪地与宣武军厮杀,有一只手就够了。” 第38章 决战 宣武军的行动出奇地迅猛。庾载明走后第三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江上便传来隐隐约约的战鼓声。 是城外打起来了。 庾慎德披挂整齐,纵马登上了南城门,遥望着苍茫江水间此起彼伏的风帆,下令全城戒严,兵士全副武装。 这一仗颇为艰难,两军鏖战了半日,火焰缭绕着彼此厮杀的舰船,滚滚浓烟从江上直飘到城中,连天空都蒙上了一层阴翳。 庾慎德在城头上踱来踱去,猛然抓住传令兵道:“北边有消息了吗?” “不曾!”那传令兵直摇头,“自镇西将军走后,一直杳无音信!” 狸奴穿着兵士的衣甲,伏在高高的垛口上,紧张得小腿发抖。按理说,宣武军的兵力应该比薛义安强才是,可这一战却并不轻松,虽然能看到叛军的战线逐渐松垮退却,但宣武军每前进一步都耗时良久。这样下去,他们还有精力攻城吗? 她暗暗着急,不知不觉间整条手臂都压麻了,刚跳下来活动活动身子,差一点被爬上来的小兵撞到。 “报——”那小兵气喘吁吁地跪倒,向庾慎德汇报,“启禀将军,镇西将军的信使到了!” “快让他过来!” 那小兵犹豫道:“那人受了很重的伤……” 庾慎德瞪他一眼:“抬上来!” 数名军士抬着担架登上了城墙,担架上的信使浑身是血,勉强睁开了眼睛,口中喃喃地说些什么。 “他在说什么?”庾慎德走近,可那人气息微弱,根本听不清楚。 “将军,让我来!”狸奴麻溜地趴到地上,耳朵凑近那人的嘴唇。 “……庾将军……胜……大军……在后面……” 他气若游丝,费尽气力才说出含混的只言片语。 狸奴听明白了,庾载明打败了岑获嘉,正率军往江陵来呢! “他说了什么?”庾慎德等得不耐烦,问道。 狸奴抬头道:“他说镇西将军败绩,手下所剩无几,叛军在后方追击,就要到江陵了!” “什么!”庾慎德大惊失色,“你听清楚了?” 狸奴点头如捣蒜,用力摇了摇重伤的信使,喊道:“你再向卫将军说一遍!” 那人早已虚弱不堪,被她一晃直接昏死过去。 庾慎德恨恨地一跺脚,焦躁地在城头上走来走去。 “将军!大事不好了!”城头上有人大喊,“江上失守了!” 江上烟焰张天,江陵这一侧的船只被冲散得七零八落。宣武军冲破了防线,有一支人马已经登上了江岸。 “薛义安可真没用!”庾慎德扶着城墙,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目光转向了城中。 狸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太守府在熹微的日光中巍然矗立。她心头一紧,果然听庾慎德命令道:“都跟我走!” “这……”他的亲随略一迟疑,道,“叛军就要攻来了,明公——” 庾慎德面色沉沉,道:“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带皇帝离开才要紧!” 城头的将士面色一僵,拿不准卫将军是不是要跑路,一时间面面相觑,犹犹豫豫地不敢动作。 狸奴见势不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喊道:“将军三思啊!叛军一路就是为皇帝而来,若皇帝被将军带走,叛军必然穷追不舍,后患无穷啊!” “这……”庾慎德止住了脚步,略一沉吟,懊恼地摆摆手,“罢了罢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都随我来!” 他大步走下城墙,在门口聚集起数十名精干的将领,不多时便扬鞭跃马,叫开城门冲了出去。 守城的兵士还没反应过来,狸奴大声道:“卫将军弃城而逃了,我们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你胡说什么!休得扰乱军心!”有个军头过来猛推她一把,恶狠狠地说,“赶紧哪来到哪去,绝不能让叛军攻进来!” 狸奴背靠着冰冷的城墙,余光察觉到周围军士犹疑的目光,便梗着脖子道:“我不!我没有胡说,卫将军丢下人马自己逃走了,我们为什么还要为他守城?” 城头的军士开始窃窃私语,有人应和道:“就是!叛军已经登岸了,守这城还有什么意思!张头,咱们各自回家,说不定还能保一条性命。” 那军头呸了一声:“你们这些没心没肺的,白吃了这些年军粮!叛军攻进来,你们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所以更得早一些脱身,现在赶紧走,把衣服一脱没人认得出,等他们进来可就都晚了!”那军士说着便自顾自地往下走,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跟上去。 张头勃然大怒,指着他们破口大骂,还有不少留下来的军士连忙劝解。张头一跺脚,喝道:“这群孙子没骨气,咱们不能白当兵!都给我守住了!” 众军士听他号令,手忙脚乱地拉起了阵线。宣武军已逼近城下,一时间箭如雨下。 狸奴趁他们不注意,悄悄溜下了城墙,用火折点起了庾慎德留下的旌纛。火越烧越大,城门口又一阵混乱。 那军头在上面招架不住,又听得城下骚动,便且战且退,向手下招呼道:“反贼来是为了皇帝,都跟我去太守府!” 狸奴听得他呼喊,顿时慌了神,抬头见义军已攻上城墙,便转身直奔太守府。 街坊的百姓早就躲在家中,路上一片萧条的景象,太守府朱门紧闭。狸奴又急又怕,喊了半天才开了条门缝。 开门人见是她,便将人放进来,朝街上望了望,又迅速锁了门。狸奴直奔后院去找天子,一路上也没见到几个人。 “怎么样?宣武军打进来了吗?”苏弘度从正堂中出来,忧心忡忡道。 狸奴欲言又止,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庾氏留下来监视天子的人手已经没剩几个了。 天子正襟危坐,垂眸道:“卫将军可还好?” 狸奴扑通一声跪下,揉红了眼睛道:“陛下,卫将军已殉职了!方才北面有消息说镇西将军战殁,叛军又兵临城下,守城的人马便逃散了大半,卫将军急火攻心,中了流矢,这才……” 她越说越带劲,到最后泫然泪下。 天子默然无语,他身后的庾氏人手却乱了分寸,窃窃私语一番,人情惶恐。 狸奴瞧在眼里,又猛磕了几个头,道:“陛下九五至尊,当以社稷万民为重。如今城中大乱,还望陛下珍重龙体,不可擅动!” 她话音刚落,门房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喊道:“启、启禀陛下,府外有逆贼作乱,正攻打府门!” 想来是那军头带着人马过来了,狸奴立即道:“恳请陛下将府中上下集中守卫府门,绝不能让贼人攻入!” 天子点点头,对堂中的随从道:“你们都去罢。” 庾氏安排的随从里,管事的不知何时悄悄溜走了,余下一些人群龙无首,面面相觑,只得听从天子的命令。 当他们拿着拼凑的棍棒刀枪赶到门口时,府中仅存的几名守卫正死死地抵着门,看他们吃力的样子,恐怕也僵持不了多久了。 那军头在府外叫骂不休,狸奴隔着府门大喊道:“你们若当真有骨气,为何不去城头与敌兵交战?跑到这里来与天子为难,到底是何居心!” 对方似乎是听出了她的声音,停顿了一刻,破口大骂道:“你这胆小鬼临阵脱逃,居然还有脸跟老子顶嘴,我呸!……” 门内这些人狐疑地打量她,狸奴面不改色,道:“你大可不必五十步笑百步,况且我回来是为了天子的安危!卫将军向来敬奉天子,你这逆贼却径直打上门来,其心可诛!” 那军头还要再骂,外间却响起一阵骚动,旋即厮杀声震天。攻打府门的人陆陆续续撤退,门前却是清净了。 太守府的守卫依旧气氛沉闷,都知道是宣武军攻进来了,个个神色纠结,彼此交换着眼神,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 第42章 狸奴掩抑着喜色,对一群人中稍有些品阶的军士道:“将军,这些人都是冲着天子而来的。我等待天子有礼,想来他们也不会为难罢?” 那军士瞥她一眼,沉吟不语。半晌有军士应道:“听说他们在巴陵也没怎么杀人,你年纪还小,他们总不会为难。” 狸奴叹气道:“我孤儿一人,为难不为难没什么区别。可各位郎君有妻儿老小傍身,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家里人可怎么过活?” 众人有不少闻言叹息,可碍于情面,谁也不好说什么。 狸奴攥紧了刀柄,听得外间叫喊声渐次归于平静,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宣武军奉迎大驾,冠军将军有令,诛灭元凶首恶,附逆者若及时投诚,罪行一概不问!” 这声音甚是年轻,低沉而富有磁性,狸奴只觉得似曾相识,把军中上下想了个遍,也没猜出这到底是谁。 就在她愣神这会儿,府中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半晌外间又喊道:“太守府已被我军团团围住,府中若不速速开门,便格杀勿论!” 狸奴焦急地打量这些人,心想你们倒是赶紧开门啊。 方才与她搭话的军士与周围人对视一眼,道:“要不,就让这小子来罢。” 众人沉默地点点头,一道道目光仿佛要把狸奴穿透。 她忍不住哆嗦一下:“为什么是我?” “让你去你就去,那里这么多废话!”那军士将她一推,狸奴踉踉跄跄地扑到了门上。 她回头看了一眼,从众人的目光中读到了恐惧,心中突然放松下来,手搭到门闩上时还微微颤抖。 哗啦一声,门闩推开。狸奴用力拉开一扇门,明亮的天光一时间竟有些刺眼。 有一人正骑着高头大马立在光影中,狸奴呆立半晌,缓缓睁大了眼睛。 第39章 聚散 那人也愣住:“成……” 他欲言又止,挥手命兵士冲进府中,这才纵身跳下马,迟疑地向狸奴走来。 狸奴站在府门口,身后早已乱成了一团。她看清了对方的面容,两年不见他已褪去了年少稚气,目光愈加坚定不移。 “徐郎君……”狸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脑海中一片空白,喃喃道,“你……你还活着?我不是在做梦罢……” 徐崇朝笑了:“我也以为自己在做梦呢。” 狸奴盯着他,眼泪一下涌上来。几个月来的心酸和委屈,夹杂着久别重逢的欣喜和震惊,千言万语梗在心口,都化作汹涌不绝的泪水夺眶而出。 “哎,你哭什么……”徐崇朝不知所措,他无法想象狸奴到底经历了什么,想开口安慰,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正局促间,数名士卒押着一人到近前,道:“启禀郎君,这人在院子里鬼鬼祟祟,问他话也不回答,属下将他带过来,请郎君发落!” 那人不过十几岁的年纪,暗红色袍服稍显陈旧,被人推搡着过来也一声不吭,只用桀骜的目光冷冷打量着徐崇朝。 “世子!”狸奴被吓了一跳,也顾不得擦眼泪了,“你们快把他放开!” 徐崇朝脑袋里嗡的一声,赶忙将士卒挥退,向苏弘度躬身行礼:“卑职手下有眼无珠,冒犯了世子,望世子恕罪。” 苏弘粹轻哼一声,整了整衣衫,问道:“你是什么人?” “辅国将军帐下,徐崇朝。” 苏弘度正要发火,又有一队人马驰入府中。为首那人扫了他们一眼,吃惊道:“狸奴!” “阿叔!” 成誉翻身下马,一把将狸奴抱在怀里。 他铁甲冰凉,狸奴却顾不得这些,那冷硬的触感让她心中无比踏实,好不容易止住泪水,又号啕大哭起来。 成誉紧紧抱住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这几个月未见,怀中的身体显得瘦弱而单薄,哭泣着颤抖,仿佛迷失许久突然被找到的幼兽。 他用力拍了拍狸奴,连连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然而他目光落在对方低垂无力的右臂上,不由得心头一紧。 “狸奴,你的手臂怎么了?” 狸奴一顿,哭得更凶了。 “到底怎么了!”成誉拉开她,牵起那只手焦急地验看,怎么也看不出门道。 狸奴连忙把手抽出来:“我没事!皇帝还在府中,阿叔快去找他!” 苏弘度如梦初醒,顾不得计较许多,大喊道:“对,你们跟我来!” 众人匆匆赶到前堂,庭中已被宣武军兵士团团围住,但无人敢到堂前。见成誉来了,为首的队主为难地上前,道:“将军,您快进去看看罢!” 狸奴心下一沉,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台阶,一眼便看到堂中的身影,忍不住脱口而出:“霜娘,你怎么在这里?” 霜娘侧首,平静地望向他们。 她一袭素衣立于堂中,青丝随手挽起,唇角带着淡雅的笑容。然而她脚下扔着一把强弩,堂中横七竖八躺着三具尸体,无不被锋利的弩箭深深刺入胸口,鲜血还在汩汩流淌。 狸奴一眼就认出,这强弩正是当初巴东太守陈百年刺杀庾载明时所用的那把。 面对这血腥的场面,天子依旧端坐堂首,不为所动。 成誉脚步一顿,瞥了霜娘一眼,便绕到天子近前,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臣振武将军成誉,参见陛下!” 天子颔首:“将军不必多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苏弘度被吓了一跳,瞠目结舌地绕过那尸首,问道,“陛下可受伤了?” “朕无事,”天子把目光移向霜娘,对苏弘度道,“你出去之后有逆贼闯入,幸好这位霜娘子来得及时。” 狸奴打量着这三个悍勇的庾氏随从,不可思议地望向霜娘。她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真的能凭借一把弩杀掉他们吗? 想来成誉也是怀疑的,但有天子为她作证,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微微皱了皱眉头,看天子如何动作。 天子默然良久,见众人一言不发,便吩咐将堂中的尸体抬走,又安排霜娘去别处休息。 成誉一概命手下照办。 天子不置可否,端详他一番,问道:“庾慎德何在?” “臣等疏漏,一路不曾见到那逆贼,”成誉答道,“辅国将军江岚还在与逆贼余党作战,臣等务必缉拿贼首,还请陛下放心。” “庾慎德已经逃跑了!”狸奴忍不住插嘴,又猛地想起了一事,警觉道,“还有庾载明,他北上打败了岑获嘉,快要回城了!” 成誉闻言色变,对徐崇朝道:“徐郎去将此事转告李将军,这里由我来处置。” “哎——”狸奴来不及说什么,徐崇朝已匆匆离去。 成誉去堂下发号施令,分派将士们巡视城内,庭中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狸奴在门口站了半晌,回头见天子和世子都盯着门外若有所思,顿时有些不自在。 她正要偷偷跨过门槛,却突然被苏弘度叫住。 “柳元宝,我有话问你。” 狸奴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道:“请世子吩咐。” “这位成将军是你哪门子的阿叔?” 狸奴暗道不好,利落地跪倒在地:“奴有欺瞒之罪,还请世子责罚。” “哦?”苏弘度与天子对视一眼,问道,“那你说说看。” “奴姓成,名之染,这位成将军确实是家叔。” 天子垂眸,道:“你是成肃的女儿?” “正是。” 苏弘度愕然,半晌道:“能以女儿之身混入军中……我早该想到的。” “虎父无犬女,”天子轻抚着袍袖上的暗纹,轻声道,“下去罢。” “是。”狸奴忙不迭告退,出了门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撞上成誉关切的目光。 “狸奴,你的手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大碍,过几天自己就好了,阿叔不必担心,”狸奴抿抿嘴,自嘲道,“行军打仗,受点伤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成誉半信半疑,道:“等城中安定,我再请郎中过来看看。” 没用的,这么久都没治好。狸奴心中失落,又不愿叔父知道太多,想笑一笑让他别担心,可实在是笑不出,勉强忍着没掉泪。 好在城中战火未灭,成誉也顾不得她。大约半个时辰后,李劝星也率领大军浩浩荡荡地入城,还活捉了薛义安送到天子跟前。 薛义安虽被按倒在御前,老迈的身躯却依然显示着不屈。他的目光与天子相对,充满了难言的复杂情绪。 “庾大司马对帝室的功劳,陛下难道都不记得了吗?老臣死不足惜,惟愿陛下念及旧情,给庾氏留一条生路!” 宣武诸将领闻言色变,纷纷道不可。 天子垂眸,道:“庾氏僭越,罪不容诛。” 薛义安叩首:“天恩浩荡,为何不能以德报怨!” 天子难得地轻笑一声,起身扫视了众人,淡淡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第43章 薛义安语塞,颓然瘫坐在地上。 李劝星命人将他带下去,问天子如何处置。 天子道:“自今日起,荆州军政之事,全凭将军做主。” 成誉闻言抬头,正巧与江岚对视一眼。天子这番话有几分意思,他们谁也拿不准。只是数月前天子叔父会稽王自北地归来,金陵已任命他为荆州刺史,若李劝星主政荆州,会稽王可就要退位让贤了。 李劝星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在青嶂之败后失了青州刺史之职,终于又反败为胜,因功被封为兖州刺史,但青州也好,兖州也罢,这些与荆州相比,自不可同日而语。他连忙跪谢圣恩。 庾慎德出逃,庾载明不知所踪,俘获的庾氏人马尚未处分。众人在御前也并不安稳,李劝星安排随从好生照料天子,便率领诸将到刺史府中议事。 狸奴也要一起去,却被成誉拦下。他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摸了摸狸奴的脑袋,道:“狸奴,这些日子受苦了,好生歇息罢!有什么事情便告诉阿叔,放心,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了。” 他这一番话,又搅乱了狸奴满肚子委屈。狸奴看着他走远,眼泪才止不住地往下掉。 “你又流泪了。” 霜娘淡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狸奴一噎,记起自己中箭受伤时也曾在她面前大哭,便生生止住了泪水。 霜娘无声无息地走到她身旁。狸奴恍惚中想到,从前她戴着家奴的手环脚环,走起路来总是伴随着铃音,那时候,谁会想到她们会在如今的境况中相遇? “这两天,你去哪里了啊?”狸奴开口问道,还带浓浓的鼻音。 霜娘并不回答,只是仔细打量着她,反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狸奴心头正烦闷,成誉那愧疚的眼神让她自责不已,如今霜娘又问起来,她的暴脾气一下子又上来了:“是我自己作怪受了伤,你们管那么多做什么!我是不是不中用,关你们什么事呢?好像我亏欠了你们一样!” 狸奴乱喊这一通,喊完了心里也发虚,低着头不肯看霜娘。 霜娘默然良久,道:“我来,是想向你道个别。” 狸奴愕然抬头:“你要走了吗?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或许待在这里,或许去蜀中,或许去岭南,或许去关中,”霜娘勾唇一笑,“天地之大,我哪里去不得?” “可是……”狸奴说不出哪里不对劲,迟疑道,“你还有家人在吗?” 这话她问出口便后悔了,霜娘若还有家人,怎么会沦落为庾氏的家奴? 没想到霜娘略一迟疑,目光似是望向了虚空,许久才说道:“何必要家人?” 这下又轮到狸奴失语,霜娘笑了笑,道:“皇帝已准许我脱了奴籍,从今往后,再没有我不能离开的地方。” 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拂上颊边的烙痕,眼神中有狸奴一时难以理解的坚定。 狸奴这才意识到霜娘是真的要走了,焦急地抓住她的手臂,想要她留下,却发现自己并没有使她留下的理由,险些又要哭出来。 “小傻瓜,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狸奴半信半疑,噙着眼泪道:“我叫成之染,京门人氏,家住城北永安里。你若到京门,一定要去看看我!” “好啊,”霜娘嫣然一笑,道,“那你便记着,若有一天到府上,可不要把我拒之门外。 “怎么会!你到时候敲敲门,我就会出来!在家里一直是我去开门的……” 霜娘轻轻摇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狸奴,道:“保重。” 承平九年春正月,宣武军袭破江陵。守将庾慎德弃城而逃,一日之内,城中上下望风披靡,降者万余人。 天子听闻战报,只点头说了个“好”字。 李劝星摸不着头脑,想请天子移驾于楼堂宏丽的刺史府,可天子不愿。 李劝星也没办法,那庾氏旧邸他也不敢住,于是与诸将领驻扎在太守府周围。 成誉特地挑选了一处清幽的所在,让狸奴搬进来好生休养。夜里寒风凛冽,狸奴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有什么事情悬而未决。 她昏昏沉沉地挨到天明,待推门一看,枝头竟挂着细碎的雪花。她想起来了,自从她受伤,往日这时候霜娘总会来给她送汤。 狸奴披上袄子去找成誉,门口的守卫道:“将军正商议军情,小娘子稍等一会儿罢。” 狸奴“哦”了一声,恹恹地倚在回廊的美人靠上。江陵的冬日寒风凛冽,与金陵没有多大差别。兵士的铁甲映射着寒光,走动间铿锵作响。狸奴也不知等了多久,正琢磨着先回去,抬头就看到成誉出来了。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在外面?”成誉送走了来人,见狸奴小脸冻得通红,语气便有些焦急。 “我没事。”狸奴随他进了屋,揉了揉冻僵的脸蛋,张口便问道:“霜娘在哪里?” “霜娘?”成誉没想到她问这个,道,“她昨日便已离开了。” “走了?”狸奴期待的目光一下子暗淡了,心里空空的没有着落。 成誉疑惑道:“你问霜娘做什么?你们认识吗?” 难道阿叔不记得了吗? 狸奴张张口,与霜娘相处的过往如走马灯般从眼前晃过,可每一桩每一件背后,都有庾载明的影子。这人的名字梗在胸中,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成誉见她半晌不言语,也察觉有些异样,不由得心头一紧:“狸奴,到底怎么了?” 狸奴满腔的委屈翻滚不已,话到嘴边却只是流泪不止。 成誉自从重逢后,还没来得及询问狸奴的经历,如今见她这般反应,心中的不安愈加强烈。他轻轻拍了拍狸奴的肩膀,叹息道:“没关系。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阿叔再来听,好不好?” 狸奴点点头,嗫嚅道:“你们……你们没有为难霜娘罢?” “为什么要为难她?”成誉不解其意,安慰道,“你放心,她如今才是最好的时候。” “那就好……”狸奴喃喃,又闭口不言。 成誉总觉得狸奴这几个月里没少吃苦头,他思来想去,还是先找城里的郎中来给她看病。 狸奴一开始碍于成誉的面子,勉强见了见郎中,但对方束手无策的样子让她烦躁不已,任凭成誉再怎么劝,也不肯让郎中来看。 成誉没办法,只好请徐崇朝去劝劝她。 徐崇朝才敲了敲屋门,里边便传来狸奴暴躁的声音。 “我没事!多休息几天自然就好了,你们不要再来了,我一个也不想见!” 第40章 踌躇 徐崇朝不由得挑了挑眉,这语气他倒是熟悉,看来这狸奴这两年一点也没变。 “狸奴,是我啊。” 狸奴正揣着手炉窝在榻上,闻言一股脑爬起来,噔噔跑去给徐崇朝开门。 “徐郎君?” 虽已知道徐崇朝被成肃收为义子,狸奴一时半会儿还难以改口,仍旧一口一个“徐郎君”。她一脸狐疑地看着对方,问道:“是我阿叔让你来的吗?” 徐崇朝笑了笑:“怎么,我不能来看看你?” “来看我有什么意思?”狸奴侧身请他进了屋,哀叹道,“我不想待在这里。明明已经打下了江陵救回了皇帝,为什么还不回家?” “原来是想家了,”徐崇朝笑道,“明明这几个月都挨过来了,没几天就要回去,反而等不及了?” 狸奴眼前一亮:“我们快要离开了?” 徐崇朝点点头,道:“金陵的消息,说会稽王要来就任荆州刺史,等他什么时候到,我们再离开。” “会稽王?”狸奴颇有些吃惊,“会稽王不是很早就逃亡了吗?” “没错,当时会稽王镇守西府,庾慎终东下之时,他败于薛义安之手,便流亡到洛阳。后来我与姊夫两家也逃到洛阳,自那时便在一起。大约两年前,又一起逃到齐地。去岁听说庾氏败亡,便赶回来了。” 狸奴听他寥寥数语道尽三年来的流离,心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她为徐崇朝端来热茶,若有所思道:“郎君这三年,也吃了不少苦头罢?” 徐崇朝尝了口茶汤,望着她笑道:“你看我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这点苦又算什么?” 狸奴托着腮,好奇道:“北地是什么样子啊?” 徐崇朝想了想,道:“我这笨口拙舌的,如何能向你讲清楚?狸奴还是要自己亲眼去看看,才知道与江南有什么不同。” “自己去看看?”狸奴以为他在开玩笑,“三齐有独孤氏,他怎会准许我?” “何必要他的准许?”徐崇朝道,“三齐本就是我朝故土,他若不愿意,那便战场上见高下。” 狸奴愕然:“这是庾大司马都没有做成的事情。” 徐崇朝道:“但我们可以。” 狸奴回想起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心里颇有些发怵,叹息道:“我们?还是先了结这里的事情再说罢。” 第44章 “你放心,会稽王也不是只身赴任,随他一起来的还有宁朔将军宗棠齐。这位宗将军可是击杀庾慎终的功臣,”徐崇朝露出向往的神情,道,“你可见过他?” 狸奴面色一僵:“自然是见过的。” 不仅见过,还差点把她扔到江里喂鱼。 徐崇朝浑然未觉,径自道:“我倒是很想见见他。” 狸奴可不是这么想,自从听说宗棠齐要来,接连几日便一直惴惴不安。如此煎熬了几日,会稽王的船队终于驶到了江陵。 那一日春寒料峭,江头的垂柳隐约浮起了鹅黄。旌旗招展的楼船停靠在桃花渡口,李劝星率领诸位将军,将会稽王迎接入城。 江陵久经战乱,诸事仓猝,自然顾不得讲究什么礼节。会稽王直奔太守府,涕泗横流地跪倒在御前。 天子望着面前这位硕果仅存的叔父,眸中似有泪光一闪而过。狸奴隔得远,并没有看得分明。当然,除了她,也没人胆敢窥伺天子,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位年过半百的郡王身上。 会稽王脸上饱经风霜,依稀可以看到过往养尊处优的根底,斑白的须发则昭示了近年来颠沛流离的辛酸。 苏弘度站在一旁,早已泪流满面。他毕竟还是太年轻,父子间久别重逢的悲喜压倒了王世子本应秉承的矜持。 狸奴看他咬牙抹眼泪,一时间感同身受,也红了眼眶。 会稽王自从归来之后,早早便被朝廷授予荆州刺史一职,况且他又是地位尊贵的天子叔父,也算是实至名归。李劝星对于荆州刺史的那一点念想,也自然随风飘散了。 天家叙旧,宣武诸将便退到庭中。狸奴一眼便看到了神采奕奕的宗棠齐,于是悄悄躲到成誉身后。 金陵这行人,除了会稽王,最引人注目还要数宗棠齐。宣武军奉命平叛,却是这出身西蜀的无名之辈击杀了贼首庾慎终。诸将领心有不甘,毫不掩饰地打量这位新晋的宁朔将军。 宗棠齐身处众人之中,面对窥伺的目光谈笑自若。他如今早已不是从前籍籍无名的小辈,除了凭借击杀贼首的功勋晋升为宁朔将军,宗氏一族也被朝廷委以重任,伯父宗达镇守益州,父亲宗真镇守汉中,叔父宗虔镇守宁州,荆州以西俨然是宗氏的天下。 他与众将军客套一番,在人群中寻到了成誉。此前到金陵,他曾与成肃会面,如今见这郎君眼熟,便猜到了七八分。成肃在金陵的威望他是知道的,而成誉仪表堂堂,也并非俗物,他便起了交结的心思。 狸奴眼看着宗棠齐走过来,一时间无处容身,局促间正撞上宗棠齐的目光。 宗棠齐反倒比她先愣住了:“你、你、你……” 成誉讶异地看了看狸奴,笑道:“狸奴竟认得宗将军吗?” 狸奴自从与宣武军重逢,便又扎起了长发作男儿装扮。宗棠齐拿不定主意,反倒是旁边他侄子宗凛一拍脑门:“哎,这不是差点被咱们扔到江里的小丫头吗?” 宗棠齐心里咯噔一下,眼见着成誉的脸色一僵,连忙喝道:“别胡说!” 宗凛连忙找补:“小娘子能在兵荒马乱中活下来,还真有不小的本事!” 宗棠齐示意他闭嘴,向成誉笑道:“成将军,久仰久仰!在下看这小娘子眼熟,不知是——” “这是在下长兄之女,唤作之染,”成誉瞥了宗凛一眼,道,“没想到竟与宗将军有眼缘。” “这……”宗棠齐愕然,半晌才尴尬地点点头,道,“小娘子胆识过人,竟能从庾氏的手上全身而退,不愧是将门之后!” “哦?” 见成誉不解,宗棠齐便把江上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又摇头道:“小娘子也太见外,若当初将实情告知,我怎能不护送她回金陵?听说我留在这里的仆从都被庾载明杀光了,小娘子竟然能——哎,别哭啊!” 狸奴捂着脸埋首在成誉怀中,止不住地抽噎。宗棠齐的话一下让她回想起庾载明在天子面前乱刀杀人的场景,骇得她后背冷汗直冒。 若当时天子没开口,若庾载明没了戏谑的心情,她今日早就是刀下亡魂,哪还有机会见到阿叔呢? 宗棠齐自觉失言,成誉向他摆摆手,轻声对狸奴道:“你受委屈了,别怕,都过去了。” 宗凛插嘴道:“我家阿妹还总夸小娘子大胆呢,若她知道你委屈得哭鼻子,又该看笑话了!” 狸奴果然止住了啜泣,抬头道:“才不委屈呢,至少我还有一条命在。欺负我的人,早不知死到哪里去了!” 宗棠齐哈哈一笑:“这才像成家的孩子!你放心,会稽王来镇守荆州,你很快就能随圣驾回京。” 狸奴擦了擦眼泪,红肿的双眼又浮起了亮光。 她盼星星盼月亮,每天掰着指头数日子。住的小院虽清幽,夜里却始终睡不安稳,连带着精神不济,她一有机会就蔫蔫地缠着成誉回京。 成誉道:“如今荆州才刚刚平定,万不可掉以轻心。你杜家阿叔不久前率兵北上追击庾氏残贼,想来这几天就能回来。到时候有岑获嘉镇守襄阳,会稽王镇守江陵,荆州才算是稳定下来。况且天子回京这种大事,当然要挑选个良辰吉日。今上都不急,你急个什么劲?” 狸奴无言以对,扯着衣摆嘟嘟囔囔。 成誉又道:“今日去行宫,会稽王世子还问起你。” 狸奴想到自己欺瞒了世子那么久,颇有些心虚:“他问我作甚?” “他想邀你去下棋呢。”成誉端详着狸奴,露出一丝笑意。 “我不去,”狸奴抱怨道,“我哪里会下棋啊。” “小娘子好大的排场,”成誉哈哈一笑,“连世子的面子都不给?” 狸奴正要反驳他,有军士进来通报:“辅国将军到。” “我说三郎一路上难得一笑,如今却好生欢喜,原来是小娘子也在。” 江岚风尘仆仆地走进来,衣袂间还夹带着寒意。宣武军入城以后,诸事纷杂,他虽时常来成誉这里,狸奴偶尔碰到他,也只能匆匆别过。 成誉向江岚解释了来由,江岚也笑道:“世子对小娘子当真是青眼有加,可莫要拂了人家的心意。” “江郎这是哪里话,我哪敢去碍世子的眼?”狸奴嘟囔道,“我巴不得早日回金陵呢!” “你这小算盘可打错了,”江岚道,“世子也会随今上回京。” 狸奴吃惊道:“可会稽王不是驻守江陵吗?他们父子……” “他父子才相见,过不了多久又要分离,”江岚轻叹道,“所以世子这时候还想见你,是真的有心了啊。” “我不管,跟我有什么关系?”狸奴道,“我只想早点回去,这许久没见到阿父阿母,他们也一定想我了。” 成誉闻言又有些发愁,自从狸奴在晼晚洲失踪,他一直提心吊胆地瞒着成肃,好在军中知道狸奴身份的人不多,马马虎虎勉强没有让成肃起疑,可一旦狸奴回去,成肃见到她受伤的手臂,这一切可都瞒不住了。 江岚看透了他的心思,待狸奴走后,安慰道:“事已至此,三郎自责也于事无补。京城多圣手,待回去以后,定能为小娘子找到良医。” 成誉叹气道:“但愿如此罢。” 第41章 归途 承平九年,天子改年号为乾宁。仲春时节,自江陵启程回京。 那一日春风骀荡,江水苍茫,天子登舟,满城相送。宣武军浩浩荡荡地护送天子到桃花渡,城中百姓远远地跟在后面,伸长了脖子向江边张望。 会稽王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跪送天子上船,一身绛纱袍在轻风中微微抖动,直到船队渐行渐远,他才被侍从搀起来,望着江上粼粼的波光,喟然长叹。 宗棠齐亦一道返回金陵,他一身戎装,带着整顿利落的宗族甲兵,朝江岸眺望了一会儿,心中也暗叹。宣武将领杜延年北上追击庾氏残贼,一直追到了宇文氏的边界,却只是斩杀了一些庾氏的爪牙,全没有见到庾载明和庾慎德的踪影。江陵依旧不安宁啊…… 对这位会稽王而言,镇守荆州可不是一件易事。 狸奴站在船尾,眼见着江陵巍峨的城阙渐渐消失在两岸重林中,竟生出一丝怅然。 当初她初到江陵,还是在庾慎终的贼船上,提心吊胆地混进了城中。如今庾慎终早已丧命,当时同船的士卒大概也所剩无几了,她居然还能活蹦乱跳地从这里离开。 狸奴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受伤的手臂,自嘲地想道,至少还留了一条命。 成誉一看到她神思恍惚地抚摸自己伤处,心头便浮起阴翳。 狸奴瞧见了,笑道:“大获全胜,离开江陵,阿叔难道还不高兴吗?” “打胜仗怎么会不高兴?”成誉无奈地笑笑,“不过我们本可以不必拖延这么久。若是在庾慎终死后便进军,去年秋天之前就可以回京。如此延宕了大半年,让军士久经别离之苦,岂不是我的过错?” 第45章 狸奴一时间有些恍惚,她离开京门已经将近一年了,当初扔下一纸书信随军出征时,又何曾想过这战事旷日持久?阿母该会多想她,还会不会每天倚门而望,像从前一样等她回来? 她一声不吭地趴在栏杆上,春风吹起了鬓间的碎发,眼角已有了泪光。 船行数日便到了巴陵,这一行舟车浩荡,行动本来就不便,再加上天子龙体欠安,便在此地逗留了几天。 当初宣武军第一次由此北上,被庾载明大败于青嶂,一路退回到寻阳,李劝星还因此丢掉了青州刺史之职,后来他重整旗鼓,不但夺回了巴陵,还重任兖州刺史,一举攻下了江陵。 重回故地,众人都有些感慨。 成誉和江岚在城头巡视,狸奴听二人闲谈,忽而想起庾慎终在这里抛下了袁皇后母女。 听她提起袁皇后,江岚道:“当时庾贼手下周士诚暗中将她们送到夏口,李将军早就安排她们回京了。” 狸奴松了一口气,当时袁皇后卧病在床,想来是心病多一些。还有那个数月大的皇女,如今都该会走路了罢。 “皇后会记得我吗?” 宗棠齐私底下向成誉说了说狸奴的经历,江岚也有所耳闻,一时间神色颇有些复杂:“当然会。” 狸奴默然良久,抬头道:“那她会准许我进宫吗?” “等你回到了金陵,皇后怕不是要请你到宫里做客,”江岚闻言笑了笑,道,“你进宫要做什么?” 当然是因为,庾载轩生前托付给她一个愿望……狸奴眨眨眼,道:“我想去东宫。” “东宫?”江岚眸色倏忽一变,皱眉道,“去哪里作甚?不要去。” “为什么?” 江岚压低了声音道:“这是宫里的忌讳。你那时候还很小,不知道今上曾有个庶长子,一直养在身边。今上六岁立为太子,据说当时皇长子就要满六岁,今上已备好了东宫,没想到随即庾氏作乱,那孩子便不明不白地夭折了。” 狸奴愣住了,这件事从没有人向她提起。江岚曾经在琅邪世子府中做事,想来是听说了一些皇室秘辛。 “今上伤心至极,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小娘子可要留点心。” “我知道了。”狸奴暗自惋惜,她眼中的天子一直是无悲无喜,原来他也曾对幼子有过如此深沉的感情。 这一切都是庾氏作的恶,命丧云雷洲也是死有余辜,可是……狸奴又想起了那个单薄瘦弱的少年,难道他也有罪吗? 江岚见她又默然,宽慰道:“小娘子不要想太多,世事岂能尽如所愿,有些事终究非人力所能及。” “江郎君,我……”狸奴摇摇头,话不知从何说起。她跟着庾慎终从晼晚洲到云雷洲,一路上担惊受怕,竟然一事无成,如今看来,连曾经许下的诺言都无法兑现。她打量着江岚的脸色,问道:“郎君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江岚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讶异道:“小娘子何出此言?” “我一路上给你们拖后腿,走丢了还折腾你们到处找,出来这一场一点功劳也没有……” “这是什么话?”江岚打断她,道,“你这才多大,若是立了什么不世之功,让我们这群人脸往哪搁?况且战乱之中能保全自己,已经是了不起的本领。” 狸奴笑了笑,问道:“那回到金陵,若我阿父责骂我,郎君会为我说好话吗?” 江岚也笑了:“等你回去啊,你阿父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责骂你?” 狸奴不放心:“可是……” “好了好了,”江岚担心她胡思乱想,连忙道,“若真有这回事,我自然要为小娘子美言。” 狸奴稍稍安心些,转而问成誉:“阿叔呢?阿叔可别忘了多为我说话呀!” 成誉半晌没吭声,狸奴一下子紧张起来:“阿叔,当时在船上乱跑是我错了,可我不是平安回来了吗?你可千万不要告诉阿父让他担心啊……” “狸奴想多了,”成誉摸了摸她的脑袋,眼神中闪过一丝黯然,道,“不过这一次我不回去。” 狸奴愣住了:“不回去?去哪里?” 成誉道:“我不回金陵,等到了夏口,便留在那里。” “为什么?”狸奴简直难以置信,不可思议地望向江岚,“江郎君,这是真的吗?” 江岚避开了她的目光,点头道:“你阿叔随李将军留守夏口,这是在江陵便决定的安排。” “回去这一路上很太平,狸奴自己要保重,”成誉眼见着狸奴又要哭,又道,“后半程还有江郎君在,有什么事尽管对他说。还有沈郎君,你也相熟的——” 狸奴哇的一声哭出来:“我不管!我要跟阿叔在一起!” 成誉只好无奈地对江岚笑笑。 “阿叔不想回家吗?阿叔不想念祖母吗?你为什么不回去?”久别重逢,却这么快要与成誉分离,狸奴心里难过,眼泪啪嗒啪嗒地打湿了前襟。 她这一句句问在成誉心坎上,他望着城楼外苍茫的荒野,暗叹一声,拍了拍狸奴瘦弱的脊背。 荆州虽然已收复,可境内还时不时冒出庾氏余党兴风作浪,局势并不是稳如泰山。况且贼首至今流窜在外,说不定什么时候卷土重来,宣武军万不能掉以轻心。他与李劝星镇守夏口,与上游江陵形成掎角之势,才不至于在敌军反扑时措手不及。 这道理狸奴也懂,但她依旧无法接受,哭闹了半日仍不见成誉转念,便蔫蔫地默不作声。一直到船到夏口,她都很少再跟成誉说话。 成誉知道她依旧是小孩子脾气,临别前温声细语地劝慰了一番,狸奴低头不理他,待跟着江岚上船时,便瞄到成誉带着笑意向他们挥手。 狸奴好不容易抑制住的泪水又夺眶而出,她噔噔噔跑过去,摘下手腕上的绳结塞给成誉,又一言不发地扭头离开。 成誉定睛一看,那泛白褪色的绳结颇有些眼熟,忽想起这是当初在寻阳,江岚在重五那天送给狸奴的辟兵,保人平安,远离兵险。 他心中一阵激荡,抬头再看时,狸奴正站在船舷一侧望着他。 群臣拜服,山呼万岁。船队于清角声中缓缓离岸,顺流而下,消失在曲折蓊郁的山林中。 狸奴此前与成誉一条船,如今又转到江岚的船上。副将沈星桥依旧寡言少语,饶是被江岚叮嘱着陪狸奴解闷,也总是冷冷淡淡一张脸,让狸奴愈加烦闷。 赵小五和叶吉祥作为江岚的亲从,也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叶吉祥不再瞪她,赵小五倒还是拉着她闲话。狸奴在船上找了半天,没看到徐崇朝的影子。 赵小五道:“这一程,小郎君到皇帝那条船上去了!” 狸奴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徐崇朝与天子有什么交情,反倒是徐宝应间接逼死了琅邪王……难道是天子耿耿于怀,把他叫过去算旧账? 她心里别扭着,又不好意思向江岚开口,一路上忧心忡忡。 赵小五很是无所谓:“皇帝是什么人,怎么会因为这种事为难一个孩子?” 狸奴听着这话不对劲,不由得噗嗤一笑:“赵郎君贵庚几何?” 赵小五摸了摸后脑勺:“区区不才,今年十七。” “你不过比徐郎君大一两岁,还一口一个孩子,”狸奴笑道,“我还以为你与江郎君一般大。” 赵小五苦着一张脸:“我看起来有那么老吗?” 狸奴气笑了:“江郎君才不老呢!” 他俩又吵闹起来,旁边的叶吉祥撇了撇嘴,嘟囔道:“幼稚鬼。” 有这两个人陪着,狸奴在船上的日子倒不觉得苦闷,一转眼便到了寻阳。上岸时她紧盯着天子那条船,却发现徐崇朝跟苏弘度有说有笑地一起走下来。 苏弘度看到她,负手道:“看你离开夏口时哭哭啼啼的样子,我还以为你这些天整日里想你那阿叔。没想到活蹦乱跳的,这么快就把他忘了?” 狸奴一噎,不知苏弘度搭错了哪根筋,许久没说话竟蹦出这么一句。 可他不也是与会稽王短暂相逢又别离,如今也若无其事的样子?狸奴脑子没反应过来,一张口便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你好大的胆!”苏弘度脸一下子涨红了,“你你你”了半晌,突然泄了气,嗤笑道,“总胜过庾慎终父子。” 狸奴原本为失言而内疚,听他这么说越发诧异了:“世子这是什么话?” 苏弘度望了望远处接驾的寻阳文武,似是感慨道:“本以为是死别,没想到是生离,何其幸运啊!” 绝处逢生的少年心绪万千,然而多年以后他才能明白,那时是他太年轻,不知道有时候生离还不如死别。 徐崇朝一直不言不语,闻言神色一僵。会稽王父子尚有重逢之日,他与父亲却已是天人永隔了。 他向苏弘度一拜,径自向江岚走去。 狸奴不知苏弘度之言是有心还是无意,心头浮起莫名的怪异之感。 第46章 苏弘度毫不在意,在迎驾人群中盯住了为首的银甲将军。那人年纪不过二十多岁,面容端正,举止沉稳,倒有几番儒将的风采。 “这就是徐宝应的女婿啊……”苏弘度喃喃道。 狸奴看这人眼熟,听他这么一说,才想起几年前曾在镇北将军府与之有过一面之缘。若她没记错的话,这便是徐宝应长女端娘的夫君赵兹方,与徐家也算是世交。 赵兹方虽然不记得她,但早就知道成肃的女儿随军远征,失落在晼晚洲。他也派人暗中搜寻过,但一无所获。如今见乌压压的人群里有这么个显眼的小娘子,便对她的身份猜到了七八分。 他率领寻阳文武恭恭敬敬地将皇帝迎回了府舍,妥帖地为这一行人安排馆驿。待一切收拾妥当,又派四名丫鬟给狸奴送来了干果蜜饯各色吃食。 狸奴收下了吃食,正要把她们送出门,却见这几人神色犹疑,欲言又止,不由得怪道:“怎么了?” 为首的丫鬟道:“刺史让我等听小娘子差遣。” 狸奴愣了愣,摆手道:“不必了,还请各位替我谢过刺史美意。” 那几人还要坚持,狸奴可不习惯被这么多人伺候,坚决不肯让她们留下。 叶吉祥从门口路过,正碰上狸奴将这几人送走,啧啧道:“小娘子如今身份尊贵,连一州刺史都上赶着伺候呢!” “你胡说什么!”狸奴瞪了他一眼,“赵将军看我无依无靠,也是一片好心。” “无依无靠?”叶吉祥笑了,“你的依靠可大着呢!看着罢,等回了京城,指不定有多少人争着献殷勤。让我猜猜,说不定连满朝文武都抢着做媒人呢!” “别瞎说!”狸奴被他气到了,“哪儿来那么多破事?” “你不会还不知道成大将军是何等威风罢?”叶吉祥哈哈一笑,“到时候可由不得你!” 狸奴心中惶惑,啪地关上门,不再与他争执。 她久处叛军之中,时常听闻周围人谈论下游的事情,可他们言语中成大将军的轮廓,总与她离开金陵时的印象有很大出入。回到宣武军,人人都对她谦和恭敬,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的经历让众人震惊,后来却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好像这震惊有些过头。 她不愿意承认叶吉祥说的是对的,也不想让别人因为自己是成肃的女儿而刮目相看。 可是,金陵啊金陵,到时候又会是什么在等着她? 第42章 东府 天子抵达金陵那一天,恰巧是上巳节。 江畔的劳歌渡早已被人马挤得水泄不通。金陵城中的百姓三五成群地往这赶,不是为了踏青游乐,而是官府昨日张贴了告示,蒙尘已久的天子将要回京。 层层叠叠的金吾卫拦成了一道道人墙,将探头张望的百姓遮挡在外。人墙内百官云集,服色分明,按照官阶大小整整齐齐地林立成行。春日的阳光并不刺眼,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可这群人从黎明便守候在此处,浑身上下都有些僵直发冷。 丹阳尹孟元礼稍微动了动腿脚,伸手抚平了绯袍上的褶皱,目光沿着粼粼的波光飘向远处,一时竟有些失神。 “怎么还没到?” 他声音不大,奈何四周安静得很,此言一出,旁边的官员都悄悄投来目光。 站在他前边的是一名身材颀长的俊伟男子,闻言侧身道:“孟尹连日为此事操劳,想来是乏了?” 孟元礼认出这是都官尚书周士诚。此人原是庾慎终手下,庾氏败退后便护送袁皇后母女投奔义军,因朝廷宽大,并未受什么责罚。 他一下子回了神:“哪里哪里!近日春水渐长,孟某是担心江上偶有风浪。” 周士诚笑道:“今上福泽深厚,孟尹尽管放宽心。” 孟元礼笑着移开了目光。虽然他担任丹阳尹已将近一年,跟京城的权贵打了不少交道,但每次面对这些出身高门的名士,总觉得他们话里有话,免不得心里发怵。 成肃回头与他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目光中读到了谨慎。成肃与尚书令王平之并肩站在摄政的汝南王身侧,两人的距离不算远,但孟元礼却看出了鸿沟之隔。 王平之比成肃还要年长两岁,面容却保养得极好,正静静地闭目养神,看上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若不是被这厚重繁复的紫袍金带束缚住,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 成肃瞥了他两眼,又扭回了头,目不斜视地盯着渡口外的大江。 “来了。” 汝南王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原本浑浊暗淡的眸子突然泛起了亮光。众人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依旧是水天一色,并不见半点人影,忍不住低声嘀咕起来。 成肃挑了挑眉头。这位天子叔祖辈的老王爷年事已高,平日里寡言少语,对政事只管点头,或许是在江边站了太久,脑子有些糊涂了。 他正要叮嘱众人稍安勿躁,水天尽头似有什么光亮一闪,细看时,开阔的江面破开了尖尖一角,扯满的风帆渐次显露出来。 果然是宣武军的楼船! 人群陡然间兴奋起来,半日以来的沉闷一扫而光。王平之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吩咐仪仗奏乐。 一时间钟鼓齐鸣,江畔弦歌之声不绝。成肃望了望日光,似乎比方才更和煦了些。 为首那楼船在万众瞩目下缓缓靠岸,两队全副武装的守卫先下了船,分列两侧,江岚一身戎服缓缓走出,朗声道:“圣上驾到!” 群臣闻言,齐刷刷跪伏在地:“臣等恭迎圣驾,万岁万岁万万岁!” 仿佛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这涟漪层层荡漾,自禁军到围观的百姓,纷纷停下动作,次第屈膝跪拜,呼声震天。 一时间,江岸上回荡着万岁的呼声,雷鸣般不绝于耳。狸奴扒着舷边往外看,震惊得一动不动,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摄住了她的魂魄。 天子依旧是素衣玉冠,在宣武诸将的簇拥下离舟登岸。踏上江岸那一刻,他一贯平静的目光似有些波动,但群臣俯首,并无一人敢窥伺圣容。 他徐徐移步,脚步落在渡口的青石板上,却像走在太极殿里的金砖上一般沉稳。 狸奴顾不得再看他,目光焦急地在人群中搜寻自家阿父,可众人穿着差不多的官袍,她一时间分辨不清。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子终于道:“众卿平身。” 他这话说完,群臣似乎松了一口气。众人抬起头,狸奴一眼便认出了成肃,虽然他在天子面前微微躬身,但那熟悉的面庞定是不会错。 汝南王正与天子交谈,狸奴隔得远,听不清他们讲什么。成肃毕恭毕敬地听他们讲话,竟没有向她这边看一眼。 狸奴顿时有些急,又不敢大声呼喊他,便用力扒开人群往船下跑。 船上有一些骚动,却无人敢出声惊扰岸上的贵人。成肃敏锐地察觉到异样,不动声色地朝船上一瞥。狸奴从人群中探出头,无声地挥舞着手臂。 成肃眼前一亮,狸奴分明看到他眸中流溢出欢喜,便招呼得更卖力了,正要挤开身边的士卒,手腕却猛然一紧。 “别过去,”徐崇朝将她拉回来,低声道,“那么多人看着呢!” 狸奴瞅了瞅,天子正与面前的重臣说些什么,群臣垂首,一片肃穆。她收回脚步,只盯着父亲,眼泪便流了下来。 成肃冲她摇了摇头,便把目光移开。天子好像对他说了什么,狸奴听不到,但看见成肃的表情愈加恭敬了。 不多时,天子便登上早已备好的车驾,由侍卫和群臣簇拥着回宫。 狸奴懊恼地望着成肃走远,脸上的泪珠已经被江风吹干。 军中大部分将领都跟着江岚上岸了,只留下孟元礼的三弟孟元赋整顿队伍。 狸奴上前道:“孟郎君,我要去找我阿父。” “小娘子别急。”孟元赋一边招呼着士卒,一边往岸上一指,道,“看到沈郎君了没?江郎说让他送你。” 沈星桥站在岸边,正与人交谈。 狸奴噔噔噔跑上岸,惊喜道:“沈郎君,快走罢!” 沈星桥点了点头,一辆装潢华丽的牛车驶到二人面前,他微微躬身,道:“小娘子请罢。” “我才不要坐,”狸奴睁大了眼睛,“我阿父现在在哪儿?” 沈星桥道:“成将军先伴驾到宫城,江将军特命我送小娘子回东府。” “东府啊……”狸奴突然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道,“我阿母在那里等我吗?” 沈星桥摇头,道:“据我所知,成将军家眷都还在京门。” 狸奴一下子蔫了,眼看着又要掉眼泪。 “都到了金陵,回京门还会远吗?”徐崇朝上前,对她道,“且先去好生休整,过几日再高高兴兴地回家。” 狸奴见是他,止住泪水道:“徐郎君要去哪里啊?” “我家刚回金陵时,朝廷特将海宁公主的旧宅相赠,自然要回去看看,”徐崇朝笑笑,朝沈星桥点了点头,道,“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第47章 狸奴与他告别,闷闷不乐地上了车。 沈星桥骑马跟着,沉默了许久问道:“小娘子伤势可好些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车内一片寂静,半晌传出狸奴闷闷的声音:“沈郎君啊……” 沈星桥明白她不想说,便不多言,送她到东府后,门口早有一列列仆从笑脸相迎。 狸奴从没见过这么大阵仗,诚惶诚恐地推辞一番,也就随他们去了。 东府还像以往一样恢弘壮丽,狸奴被领到后宅,早有三五名侍女备好热汤,只等着伺候她沐浴更衣。 为首的侍女笑道:“女郎一路鞍马劳乏,奴婢在此侍奉女郎。” 狸奴见屋里这么多人,一时间很不习惯,窘迫道:“我自己来就行了。” 侍女道:“将军特地叮嘱了,女郎莫要客气。” 狸奴推脱不过,又加之身体困乏,便红着脸让她们近身。她倚在厚厚的桶壁上,索性闭上了眼睛。氤氲的热气夹杂着花香,扑在睫毛上湿漉漉一片。 侍女的动作温柔而细致,生怕不小心将她弄疼了。她们安静地为狸奴清洗利落,轻声道:“请女郎起身。” 叫了两三声,狸奴才朦朦胧胧睁开眼,没想到自己竟睡过去了。 为首的侍女笑道:“女郎果然是疲惫了。将军准备了新衣,女郎可试试看?” 狸奴不好意思地笑笑,任由她们擦身,又木偶一般被打扮得整整齐齐。 侍女们互视一眼,交口赞道:“女郎可真是天生丽质!” 狸奴红着脸往镜子里一看,不觉愣了下。这一身锦绣罗纹的新衣,即使在镜中也光彩照人。侍女们为她梳起的双鬟,比自己胡乱扎的精致许多。她盯着镜子里的人,似乎确是比从前精神了不少。 她怔愣了一会儿,问道:“我阿父什么时候回来?” “女郎莫急,且回屋中歇息罢。” 为首的侍女带她到从前的住处,屋里还保持着她走前的原貌,看得出时时打扫,一尘不染。桌案上摆满了各色糕点,狸奴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肚子也不争气地叫起来。 “我想自己待一会儿。”她迟疑道。 众侍女点头称是,恭敬一礼,齐齐退下。 狸奴长舒一口气,抓起案上的糕点便狼吞虎咽,一口气吃饱了,成肃还没有回来。她漫无目的地在屋里晃来晃去,走走停停。 正午的日光将窗纸照得透亮,狸奴盯着那光影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有人说笑的声音。 如此熟悉的嗓音…… 她推门出去,小鸟一般飞到了成肃怀里:“阿父,你总算回来了!”说罢又委屈起来,止不住嚎啕大哭。 “该是为父说,你这小丫头,终于回来了!”成肃感慨地笑笑,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当着江郎君的面,可不要哭鼻子。” 狸奴从他怀中抬起头,才看到江岚正站在成肃身后,连忙抹了抹眼泪,仍抽噎不止。 成肃对她这一身俏丽的打扮很是满意,可端详一番,就发现狸奴的右臂低垂,有些不对劲,他稍微一拉,看到狸奴吃痛地皱起了眉头。 “狸奴,你的手……” 见他难以置信的样子,旁边的江岚惴惴不安。自从狸奴失散后,他们一帮知情的将领一直谎称她待在寻阳,虽然成肃多次送信要让她回来,也都被他们以狸奴贪玩为由糊弄过去了。 可军中知道狸奴走丢的人太多了,回到成肃的眼皮子底下,根本瞒不住他。江岚知道成誉不肯回京,除了守卫重镇的考虑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不知该如何面对兄长。 他正斟酌着措辞,狸奴已发话了。 “一点小毛病而已,阿父不必担心。” 成肃显然不相信,呼道:“樱娘?” 之前带头为狸奴沐浴的侍女低头上前,恭敬一礼,道:“将军,奴婢在侍奉女郎时,看到她右肩有箭伤,伤口已痊愈了。” 成肃点点头,望向江岚的目光地犀利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父!”狸奴抢在江岚前面开口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与军中走散,落到了庾氏手中。” 成肃始料未及,惊愕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晼晚洲之战后,”江岚垂眸道,“都怪小弟一时疏忽!为免成兄担忧,不得已才隐瞒至今。” 成肃顾不得听他解释,问狸奴:“那庾氏如何待你?” 狸奴看到他眼中危险的光,只觉得颈后凉飕飕的,连忙解释道:“这伤谁也怪不得!不知阿父可记得刺杀庾载明的那个陈百年?” 成肃点点头:“巴东太守。” “箭是陈百年射的,局是庾载明攒的,伤是为皇帝挡的!”狸奴不由得扬起了声音,“要怪只能怪我自己倒霉,怨不得别人!” 成肃听明白了她的话,一时间哑口无言,看看江岚又看看她,恨恨地叹了口气。 “我原本要送你回京门,如今看来,还是先留在金陵治病罢。” 狸奴愣住了,紧紧抓住成肃的袍袖:“我不!我要见阿母!” 成肃将她的手拂开,叹气道:“你阿母见到你这样,该多伤心啊。” 狸奴忍不住又哭了。 “你放心,阿父一定请最好的郎中来为你疗伤。” 第43章 问疾 狸奴一宿没睡好。 昨日江岚又不住地向成肃道歉,可狸奴知道这不是他的错。成肃见她哭得伤心,也没有再说什么,只让她回屋好好休息。 侍女樱娘原本安排了丫鬟为狸奴守夜,狸奴实在是不习惯,将她们都赶到了外间。樱娘估摸着这女郎是个拗性子,便也不与她争执,第二天听着狸奴睡醒了,便隔着门扇道:“女郎可是要更衣?” 狸奴不想让她们伺候,但那新衣裙形制很复杂,她胳膊又不利落,只好让她们进来。 穿衣的间隙,狸奴仔细打量了樱娘,估摸她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但眉宇间稳重成熟,像是个做事靠谱的人。 要不然阿父也不会让她过来啊。狸奴暗想道。 樱娘对她探究的目光视若无睹,道:“女郎,外间已备好了早膳。” 狸奴奇怪道:“我要跟阿父一起吃。” 樱娘笑了笑:“女郎,如今已巳时,将军早已入宫。” “入宫了?”狸奴心念急转,道,“入宫做什么?” “这……”樱娘仍笑道,“奴婢岂会知道?” 狸奴一下子泄了气,一切听由她们安排,脑袋瓜里止不住琢磨宫中又有什么事。 樱娘见她愁眉不展,道:“女郎若在屋里待闷了,可想去后园散散心?” 狸奴被她说动了。西征前她虽然待在东府,但一直被成肃禁足,故而住在府中好一段日子,却从来没机会四下里逛逛。 外头春光正好,风和日丽,青石小径一尘不染,道旁不时有路过的仆役驻足行礼。他们一口一个“女郎”,反倒叫得狸奴不自在。 从前她侍奉庾氏,懂得些大户人家的规矩,可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换做她来领受这尊荣。 樱娘解释道:“如今这府中,成将军是一家之主。老夫人和夫人尚在故里,阖府上下除了将军,还要数女郎最为尊贵。奴婢们明白这些礼数,女郎也不必心有不安。” 狸奴点点头,问道:“你来府中多久了?” “已有半年多。” 狸奴脚下一顿:“半年多?” 她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去岁在东府,阖府上下都是男子,连给她送饭的都是军士。如今这里新添了不少侍女,她原本以为是阿父特意为自己准备的,可樱娘已来了半年…… “怎么了?”樱娘疑惑道,“穿过前面的小门,便到后园了。” 她话音刚落,园中突然传来阵阵女子的欢笑声。这府中侍女都颇讲规矩,谁敢在园中嬉闹? 狸奴皱起了眉头,紧走两步进了园。园内有池,池中有山,山上有亭,曲水回廊,层叠掩映,错落别致,看得出匠心独具,应当是庾氏的手笔。 狸奴无心欣赏这美景,一眼便望到亭中有三五女子凭栏观望,正笑语盈盈地说闹。 她们瞧见底下有人来,不约而同地止住了笑声。见到是樱娘,为首的女子便款款绕下小山,朝这边走来。 狸奴问樱娘:“她们是何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樱娘低声对狸奴道:“女郎,为首这两位都是将军的侍妾。” “什么?”狸奴吃了一惊,来不及多问,身着藕荷色襦裙的女子已走到近前。 “妾身吴氏见过女郎。” 她不过二十上下,容貌清丽可人,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紧随其后的女子穿着深松绿襦裙,也是一般的明眸善睐,看向狸奴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意味。 狸奴瞥到她明显已隆起的腰腹,顿时面色一僵。 樱娘见那女子迟迟不语,便道:“张娘子,这位是将军的嫡女。” 第48章 “哦,是吗?”张氏不以为然地笑笑,道,“我在府里待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到女郎呢。” 樱娘道:“张娘子难道忘记了?女郎此前随义军西征,昨日才伴驾回京。这些日子将军可没少念叨。” “那倒是怪我记性差,”张氏有意无意地摸了摸腹部,含笑道,“近日总忙着伺候身子,竟遗漏了这些事。女郎可要多担待。” 她招呼身后的侍女,道:“看女郎有什么缺的,只管从我这里拿。” 她俨然以当家主母的身份自居,连樱娘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狸奴听了这话心里不舒服,看到她挺着肚子的模样便嫌烦,忍着不耐嗤笑道:“我回自己家,要什么没有?张娘子照顾好自己,少操这些个闲心。” 张氏没想到这女郎好大的脾气,笑容顿时僵硬住:“是是,女郎请自便。妾乏了,先告辞。” 她说完扭头便走,贴身的侍女面面相觑,也快步跟上。吴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尴尬地朝狸奴笑笑。 狸奴冷哼一声,道:“区区一名侍妾,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女郎何必为这些小事烦扰,”吴氏赔笑道,“张娘与妾入府不过半年多,还不懂规矩。女郎宽宏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 “你们是怎么入府的?” 吴氏一怔,不由得看向樱娘。 狸奴瞥她们一眼,道:“怎么,我阿父不让你们说?” “哪里哪里,”吴氏连忙摇头道,“张娘与妾都是穷苦出身,幸蒙将军垂怜……” 狸奴只不依不挠地盯着她。 吴氏眼神有些慌乱,但不肯多说一个字。 “算了,”狸奴无奈地摆摆手,“这园子你总熟悉罢?带我逛一逛。” “是,”吴氏如释重负,轻移莲步,道,“女郎这边请。” 其实也不用吴氏带路,狸奴大致转了一圈,便发觉这园子布局与远在江陵的荆州刺史府有异曲同工之妙,定然是庾氏的手笔没错了。这发现一下勾起了往事,她抬眼看那竹影婆娑,耳畔又响起霜娘与庾载明掷摴蒲的声音。 狸奴用力摇摇头,将庾载明的影子甩出去,可是霜娘啊…… 霜娘又在哪里呢? 浮云掩过了春日,水轩笼罩在淡淡的云影中。 狸奴倚着美人靠,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水里撒鱼饵。池中的锦鲤密密麻麻地凑过来,红白相间,别有风趣。 “霜娘——”狸奴看得兴起,扭头却对上樱娘迟疑的目光,心中顿时空了一大片。 “女郎?”樱娘道,“前院说,将军回来了。” 狸奴一下站起来,草草拍了拍裙摆,迫不及待地往前院跑。 一众侍女一边唤她一边在后面追,都跑得气喘吁吁。 成肃刚在正堂落座,便见到狸奴风一般冲进来,仿佛翩飞的蝴蝶扑到他面前,忍不住嗔道:“这么大小了,走路还没个正样子!” “皇帝为什么找阿父?”狸奴猛吸了一口气,“他都说了些什么?” “你还关心这些呢?”成肃唤人拿来帕子为她擦擦汗,道,“不是今上找我,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去宫里向今上请罪。” “请罪?” “奸臣作乱,臣子没能及时制止,致使天子蒙尘,生灵涂炭,这是多大的罪过?纵然今上不怪罪,我等又岂能心安?” “那怎么是阿父的错?”狸奴坐到他身边,道,“要怪就怪朝中的大臣——” 成肃哈哈一笑:“这一次正是尚书令王平之带头请罪。” “……皇帝怎么说?” “今上厚德,既往不咎,命朝臣官复原职。” 庾慎终作乱,满朝文武作壁上观。法不责众,难道还能全黜退不成? 狸奴点点头,问道:“阿父阿叔可立了大功,有没有封赏?” “也就你想着这些,”成肃气笑了,“今上才回京,朝中乱糟糟,现在哪里顾得上!” 狸奴敏锐地抓住了重点:“朝中又有什么事?” “不管什么事,你只管安心养伤,这一路有多少人为你担惊受怕?”成肃板起脸,道,“朝廷的事情,以后少掺和。” 狸奴低了头,颇有些不忿,半晌道:“我方才去后园了,碰到了很多不认识的人。” 成肃的语气似有些紧张:“她们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狸奴张张嘴,想起那些莺莺燕燕都是成肃所收,愈加烦闷了。 在他面前告状,又有什么意思? 于是她问道:“阿父为什么不把祖母和母亲接过来?” “金陵的局势尚不稳定,在家中反而更周全。” 狸奴闷闷道:“可我想阿母了。” “狸奴要听话。”成肃正要伸手摸她的小发揪,忽而发现女儿已挽起了精致的发髻,曾经圆润的小脸也褪去了稚气,只眉宇间的神气还残存着孩童的影子。 “站起来。”他说道。 狸奴纳闷地起身,修长的身材愈显得亭亭玉立。 成肃暗叹一声:“狸奴都已经十三岁了。” “是啊,”狸奴更纳闷了,“那又怎么了?” “旁人家的孩子,这么大都开始说亲了。” 狸奴瞪大了眼睛:“我才不要说亲!” “逗你呢,急什么?”成肃似是笑了笑,“这事先不急,不过其他事可得少让人操心。我知道你三叔为什么不回来,战场上的事,我不怪他。可是狸奴啊……伤在你身,痛在阿父心。这事还得先瞒着家里,等你没事了,咱们一起回去。” 狸奴摸了摸右臂,心情一下低落了,小声道:“知道了。” “你在金陵也不必苦闷,徐家的孩子们也在这儿,改日便让他们来府中做客。” 狸奴总算打起了精神。 不过比徐家人来得更早的,是成肃请来的太医,据说是皇帝亲自恩准的。狸奴虽有些讳疾忌医,但老太医颤颤巍巍地进了屋,她也不好不客气,问什么就答什么,任由他摆布。 折腾了半天,老太医摇头道:“筋脉有损,这伤难治啊!” 成肃问道:“阁下可有良方?” 老太医瞥他一眼,叹气道:“老朽医术粗浅,实在是无能为力。” 狸奴插嘴道:“就算治不好,能治多少是多少!” 老太医连忙推辞:“使不得!若女郎为老朽所误,贻误了疗伤时机,以后怕是再难有改善。” 成肃皱了皱眉头,敢情这太医不想担责,连试一试都不肯。他硬着头皮劝了两句,老太医就是不松口。他无奈,道:“今上那边……” “老朽自去谢罪!辜负了圣上所托,罪该万死!” 见他都这么说了,狸奴顿觉无趣,听任成肃将他送出门。 樱娘道:“这太医真是个怪脾气,不看僧面还看佛面呢。” 狸奴没好气道:“他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太医署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樱娘安慰道,“改日再请其他太医来。” 狸奴单手托着腮,闷闷道:“我才不稀罕他们!倒是徐家人,怎么还不来……” 她正嘀咕着,院里的侍女进来通禀道:“女郎,东海徐氏兄妹求见,将军已请他们过来了。” 第44章 心结 “真的?”狸奴一下提起了精神,起身整了整衣裙,刚走到门口,便看到小厮领着三五人过来。 “三娘子!”阔别三年,狸奴一眼便认出了徐娴娘。丁香间色襦裙衬出对方高挑的身量,白皙的面庞上美目流波,尽是温婉的神色。 徐娴娘握住狸奴的手,眼见着她比从前消瘦了许多,坎坷离情更令人黯然。 一直跟在徐娴娘身后的少女约莫十三四岁,倩碧的薄衫衬着一张玲珑小脸,端的是俊眼修眉,乌发如墨,看上去温柔沉默,仿佛从书斋中走出的小家碧玉。 “这位是……?”狸奴略一迟疑,好像之前从没见过她。 “看我这记性,都忘了介绍,”徐娴娘不好意思地笑笑,道,“这是我姊夫家阿妹,唤作蘅芜,与我们一般年纪。姊夫尚在寻阳,蘅芜跟长姊一起住在我家里。” 狸奴与赵蘅芜见礼,谈笑间忽而想起她父母早亡,如今算是与兄长相依为命了,心头便多了几分怜惜。 不过徐家的境地也没比赵家好到哪里去,她不禁看向徐崇朝,对方只静静地看她们说笑,轻轻搂着怀中七八岁的小郎君。 镇北将军徐宝应生得英武,这孩子却全然继承了他的憨直,一双黑葡萄的大眼睛直盯着狸奴,张张口好像要说些什么的样子。 虽然他个头长高了不少,但这怔愣的眼神让狸奴一下回想起,这就是当年在琅邪王苏弘景马蹄下遇险的二郎望朝。 “我还记得阿姊。”徐望朝小声道,又拘谨地缩回兄长怀里,不知所措地看着狸奴。 “二郎君,”狸奴俯下身捏捏他的小脸蛋,笑道,“阿姊也记得你。” 第49章 徐望朝开心地笑了,眉眼都弯成了月牙。 狸奴正问他在京城住得怎么样,成肃不知何时进了院,笑道:“怎么都站在院子里说话?狸奴,还不快把人请进屋!” “是我疏忽了!”狸奴猛一拍脑门,赶忙把他们拉进屋。 侍女们早就准备好了各色糕点,狸奴越看徐望朝越喜欢,一个劲儿地喂他甜点,填得腮帮子鼓鼓囊囊的。 成肃看在眼里,笑而不语。等他们走后,樱娘打趣道:“女郎这么喜欢那小郎君,当初将军应该收他为义子。” “我又何尝不想?可狸奴不缺阿弟,”成肃笑了笑,道,“若狸奴喜欢,阿父便把桃符和麒麟接过来?” “不必了,”狸奴没好气道,“阿弟还是别家的好。” 成肃无奈地摇摇头,呷了一口茶。这时门外有小厮来报,上游来了消息。他立马起身披衣,大步流星地往前堂赶。 狸奴忙不迭地跟在他身后,被他叫住了:“快回去休息,朝廷的事情你莫要再管!” 见狸奴止住了脚步,成肃暗松一口气,等到了前堂,堂中已聚了不少府僚,众人见成肃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成肃摆手让他们落座,问道:“上游怎么样?” “启禀明公,”他座下第一谋士何知己施施然起身,拱手道,“有一好消息,有一坏消息,不知明公想先听哪个?” 成肃见他有闲心卖关子,心里有了底,语气也舒缓了许多:“说坏消息罢。” 何知己从容道:“圣驾离开江陵后不久,庾载明便率军突袭江陵,击败了镇守江陵的会稽王,自封为荆州刺史。会稽王败逃于襄阳,手下元气大伤。” 堂中人惊疑不定,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成肃不动声色地听他说完,道:“那好消息呢?” 何知己道:“好消息就是,建威将军杜延年带兵追讨庾载明,李将军也派军增援,一番鏖战击败庾载明,收复了江陵。” “那庾载明怎样了?” 何知己笑了笑,道:“两军对战中,被杜将军一箭穿心。”他摆摆手,旁边的兵卒捧过一只木匣。 成肃猜到里边是什么,让手下打开,果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众人都没有见过庾载明,见这面容清秀瘦削不似武将,都有些半信半疑。 成肃也愣了愣:“这真的是庾载明?” 杜延年是他姨母家的兄弟,他自然是相信的,只是他从没想过,在庾慎终死后掀起腥风血雨、让宣武军上下闻之不安的人物,居然长了一张书生般的脸面。 若说庾载明就这么死了,何知己也不太敢相信,可李劝星总不会凭空说谎。在这件事上,他信了,别人可就未必。 万一……万一是李劝星邀功呢? 众人正吵吵嚷嚷,门外忽传来清亮的女声。 “我认识这个人,我来看。” 众人闻言望去,只见一名身材高挑的少女正抱臂站在门口,守卫眼观鼻鼻观口,都当没看见她。 堂中有人认出她,自觉让开了一条路。 狸奴也不客气,紧走两步到那木匣旁,脚步一顿,好像犹豫了刹那。 众人都紧盯着她,成肃也一言不发。 狸奴咽了下口水,侧首去看那头颅。 这张脸与生前并无二致,就是化成灰她也认得。 狸奴一口气梗在胸口,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眼眶烫得很,鼻头也酸涩不已。 庾载明,真的死了。 “是庾载明,”狸奴扭头对成肃道,“一点也没错。” 成肃这才点点头:“贼首已死,荆州可定。” 狸奴再也止不住泪水,捂着脸跑出了前堂。 庾载明死了,她应该高兴才对,为什么她一点也不开心?她险些成为这个人刀下亡魂,待在他身边的每一刻都提心吊胆,甚至被他牵连受伤至今未痊愈……可是为什么,心头的大石头落了地,心口就仿佛空了一般? 狸奴一步不回头地慢慢往前走,道旁盛开的繁花,地上细碎的阳光,都让她觉得无比刺眼。她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终于停下了脚步,慢慢蹲下身环抱住自己,将脑袋埋在臂弯里。 樱娘一言不发地跟着她,余光中瞟到成肃步履匆匆地赶来。她正要出声,成肃摆摆手:“下去罢。” 樱娘无声告退,狸奴也抬起了头,眼眶中还挂着泪花。 “狸奴,西征这一路,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是许多天来一直困扰成肃的疑问。他不止一次地询问过江岚,可江岚所知道的也并不完整。 他的女儿回来后,眼神不再像从前一样澄澈,起初他以为是受伤的原因,后来逐渐发觉有些不对劲。狸奴不想说,他也不着急追问。可这次见到庾载明的首级,狸奴却哭了,身为人父的直觉,让他明白女儿一定吃够了苦头。 狸奴呆愣了一会儿,这一路有很多人问过她的经历,宗棠齐如此,苏弘度如此,庾载明也是如此。她没有对他们说实话,是为了自保。可与成誉和江岚重逢后,面对他们却仍然无法开口? 她也不明白,仿佛有什么无形的手钳住了她的嘴。 可是庾载明死了,那只手百年无力地低垂下来,再没有人能束缚她、威胁她、伤害她了。 狸奴认真理了理思绪,清了清沙哑的喉咙,慢慢开口了。 春日迟迟,鸟鸣如织。虽是阳春三月,成肃却觉得背后冷风习习。听狸奴讲完,他陷入沉默,面色复杂。 “阿父,我真的好怕。” 成肃将她搂到怀里,紧紧地抱了抱,叹息道:“别怕,一切都过去了。” 是的,一切都过去了。狸奴脑海中闪过庾慎终自刎的小船,闪过庾载轩受刑的雨天,又闪过庾载明血淋淋的头颅。她知道,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 庾载明死后,樱娘发现,她的小主人比之前活泼多了。她时常邀请徐娴娘她们到府中做客,一起踢毽子玩蹴鞠,一时间独霸后园,连行事张扬的张氏都望而却步。 这日狸奴送走了女客,一路走到府门口,正碰上徐崇朝带着一队军士回府。 狸奴见他神色匆匆,忍不住问道:“郎君去哪里?” 徐崇朝瞥了街上一眼,道:“快回屋去罢,宫里来的人马上要到了。” “宫里要来人?” “贼首伏诛,皇帝有赏赐。” 狸奴闻言顿时来了兴趣,假意要回屋,走到半路上又折返回来,躲在偏房的廊柱后偷看。 不多时有人传呼圣旨到,紫袍使者翩然而至,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随从。成肃热情地将使者请到正堂,府僚呼啦啦跪倒一片。七八名粗使的壮汉肩挑着笨重的木箱往地上一放,也竖起耳朵听堂中的使者宣旨。 那使者声音洪亮的很,狸奴在外头,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但文绉绉的语词却没怎么明白。不过她知道,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穿紫袍,这使者来头不小。 待圣旨宣读完毕,成肃与使者客套了许久,又亲自把这一行人送出府。整个院子里喜气洋洋的,众人都笑得比花还灿烂。 狸奴见他们走远,便跑过去看皇帝赏了什么好东西。 “女郎哎,莫急莫急!”一旁的军士头疼地拦住了她,苦口婆心道,“将军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还能搬走不成?”狸奴嘟起的嘴都能挂油瓶了,“看一眼又不会少一块!” 他们正吵吵闹闹,徐崇朝已回来了,道:“狸奴只看见这赏赐,可听清吏部尚书说了些什么?” 那使者竟是吏部尚书么? “听清了,怎么了?”狸奴心虚地看着他。 “哦?” “我阿父做了侍中,还升为车骑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 徐崇朝点头,道:“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狸奴疑惑地摇摇头。 “侍中侍中,常侍禁中。义父要留在金陵了。” “要留在金陵?”狸奴缓缓瞪大了眼睛,目光飘向徐崇朝身后,“阿父,这是真的吗?” 第45章 皇后 “放心,我们很快便回去。”成肃的脸上淡去了笑容,让人看不透心思。 跟在成肃身后的何知己摇摇手指,示意她噤声。 狸奴闭了嘴,见成肃和其他人进了屋,这才追问道:“何郎君是什么意思?” 何知己笼着手站在院中,交代军士把皇帝的赏赐收好,扭过头打量了狸奴一番,笑吟吟说道:“如今朝中这伙人,可真是不简单啊!” 狸奴好奇道:“此话怎讲?” “论功行赏这种事,不患寡而患不均。此番建义的宣武军将领中,李劝星擢升为抚军将军,继续带兵在上游清剿残寇。荀康祖驻守西府有功,擢升为征虏将军,代会稽王镇守荆州。江岚则代荀康祖出任豫州刺史,镇戍西府,守卫金陵门户。孟元礼仍旧担任丹阳尹,掌控朝廷腹心——诸位将军各得其所,旁人也说不得什么,只要成将军还以镇军将军出镇京门,与金陵成掎角之势,如此则大江上下,均在宣武军掌控之中。” 第50章 狸奴赞同地点点头,道:“可圣旨说我阿父要升官留在金陵了。” “这是要把成将军放到火上烤!”何知己啧啧道,“将军首倡大义、剿灭逆贼、居功至伟是不假,可宣武军中哪个不是战功赫赫?中书省起草的诏令,偏偏要将成将军留在朝中,还升为车骑将军,这让其他将军怎么想?” “倒也不是没道理,”狸奴不服气,“不过,怎么就不能是皇帝倚重我阿父?” “女郎啊,若真正爱惜一个人,又岂会将他置于风口浪尖?”何知己意味深长地望着她,道,“你可知去岁义旗初建,尚书左仆射范阳卢茂和谋反,勾结朋党,牵连甚众,好一番血雨腥风。如今朝中局势尚不明朗,王谢世族久居高位,姻亲故旧盘根错节,甚至周士诚这班贰臣人物,竟能在庾氏之乱中全身而退。金陵的水很深啊……” 狸奴没几分底气,但她仍不信天子朗月般的人,会对臣下玩弄这样的权术。 “说不定是什么其他人在捣鬼……” 何知己手捻着须髯,沉吟道:“也并非没有这种可能。” “好啦好啦,”狸奴打断了他的凝思,话锋一转道,“今上赏赐了我阿父,有没有赏赐我阿叔?” 何知己目光一顿,道:“前阵子北境骚乱,守将私通外敌,引来胡虏进犯彭城。你二叔新任了建威将军,与孟家三郎君北上平叛去了。” 狸奴不由得怔然,成肃从来没跟她说过这些,朝中这些事,她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她按下心头失落,又问道:“那我三叔呢?他什么时候回来?” “三郎君啊……”何知己笑道,“他如今升为辅国将军,随李将军征战,待荡平荆江,自然就回来了。” 狸奴颇有些失望。 何知己见她恹恹的,便笑道:“女郎在府中可住得好?” “好是好,但我想回家,”狸奴叹气道,“何郎君劝劝我阿父,早点回去罢!” 何知己一口应下,又提醒她道:“宫里来赏赐,这只是个开始。你阿父立了大功,女郎恐怕也不得闲了!” 狸奴还想再追问,何知己笑而不语。 狸奴正纳闷,院外有小厮进来道:“女郎,府外有宫使送来张请帖。” 那请帖用雕花木匣装着,精致得恰到好处。狸奴打开一看,竟是皇后邀请她入宫。 “这不就来了?”何知己笑道,“皇后亲自邀请,女郎面子大的很啊!” “皇后啊……”狸奴不由得攥紧了请帖,皇后邀请她,无疑是看在成肃的面子上。可是…… 不知道这位袁皇后还记不记得当日她们在舟中的会面呢? 何知己不知道这一节,闻言正色道:“若皇后不提,女郎可千万别说起这件事。” “这是为什么?”狸奴很不解。 何知己捻了捻长须,道:“皇后出身名门,母仪天下,是何等尊贵显荣的人?这般的贵人,总不愿被人瞧见落魄的模样。女郎在江上侍奉皇后这件事,可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知道了。”狸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入宫少说话,”何知己叮嘱道,“贵人的心思,最是难解。” ———— 入宫那一天,狸奴起了个大早。小院里热热闹闹地忙碌了半天,把她上上下下收拾得挑不出半点毛病。 狸奴去向成肃告别,成肃一见她,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是谁家的女郎,打扮得好生俊俏!” 狸奴的个头本就高挑,静静地站在他面前,竟有几分亭亭玉立的姿态。她穿着茜纱的绣花上襦,一身间色绿罗裙光华夺目,如碧波万顷。然而最引人瞩目的还是她光鲜的面容,乖巧活泼的双鬟髻映衬着精巧脸庞,与成肃形神相仿的凤目正昂然对视。 “阿父别开玩笑了,”狸奴嘟起了嘴,“这衣服首饰沉的很,阿父若说笑,到半路我便丢了它!” “我看这行头倒复杂,拆起来也费劲,”成肃道,“弄得乱七八糟的,到时候当心被皇后看笑话!” 一提到皇后,狸奴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她今早木偶人一样端坐着,任由侍女们七手八脚地梳妆打扮,往镜中一看,描画得眉如翠羽、肌如白雪,简直连自己都认不出。她本就与皇后萍水相逢,对方当不会认出她罢? 她怀着这样的疑虑,一路上惴惴不安。从东府到宫城的街道平坦开阔,牛车也行得安稳。狸奴几次撩开侧帘往外看,樱娘在车外安抚道:“女郎莫心急,就快要到了。” 见牛车一直往北走,狸奴忍不住问道:“樱娘,走了这么久,是不是已经过了宣阳门?还要去哪里?” “宣阳门内是百官府舍,多有不便。女郎自北门入宫。” 狸奴“哦”了一声,又坐了回去,撩着帘打量外面的风景。春和景明,柳丝袅娜,莺声婉转,处处是安定祥和的景致,与当初战乱之时迥然相异。 终于到了皇城以北,狸奴下了车,抬头望着金光闪闪的“玄武门”三个大字,一时间挪不开眼。 樱娘向城门的守军通报一番,查验了身份,守卫们便放行了。 狸奴穿过长长的城门洞,早有数名宫人在此等候。 “女郎这边请。”她们向狸奴行过礼,便恭恭敬敬地在前面带路。 狸奴见她们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稍稍放松些,便想与她们搭话。 樱娘用眼神制止了她。狸奴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只能干瞪眼。 皇城内守卫森严,道旁每隔不远便有军士带刀而立。穿过大通门便进入宫城,路上的宫女内侍来来往往,都低头不语,步履匆匆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狸奴暗自称奇,随领路的宫女三转两转,来到一座大殿前。 殿前的白玉阶下站着个褐袍内侍,见狸奴来了便笑道:“女郎请稍后,待奴婢进去通禀。” 狸奴点点头,仔细打量这大殿。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下,正中的匾额上写着“显阳殿”三个大字,九间连廊气势宏阔,中间的棂花槅扇门大开着,内中却看不分明。 狸奴正张望着,那小内侍很快从门里出来,迎着狸奴道:“女郎,皇后有请。” 狸奴连忙整了整衣衫,跟着那内侍拾级而上。低头跨过高高的门槛,她似乎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强自忍住了没抬头,按照成肃之前叮嘱的规矩,一板一眼地向正前方行了个大礼。 “小娘子不必客气,起来罢,”袁皇后道,“看座。” 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狸奴悄悄松了一口气。她退到近旁,刚一落座,便听到皇后温和的声音:“你且抬起头来。” 狸奴顺从地抬头,目光与袁皇后交织。 袁皇后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但气色红润了许多。她身着练色常服,妆容淡雅,神态雍容,端的是富贵气象。 狸奴望见她美目流转,其中竟流露出一丝犹疑。 袁皇后只一瞬间失神,旋即恢复如初,不急不徐地与狸奴拉起了家常。 关于皇后有可能问什么,成肃早已为狸奴参谋过,因此她虽然紧张,也算得上对答如流。 两人正说话间,偏殿内传来了孩童的奶音。袁皇后身旁的大宫女使了个眼色,便有人进去看情况。 “我听今上提起,小娘子在江陵可是护驾有功。” 狸奴的思绪被拉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承蒙今上和殿下挂怀,奴只是尽本分而已,岂敢谈什么功劳?” 袁皇后闻言,若有所思。这时偏殿的门被推开,乳母把孩子抱出来,那小不点便踉踉跄跄地奔向皇后。 “小心点。”袁皇后笑着将小公主揽到怀中,小公主只吃吃地喊着阿母。 “小公主都已经会走路了啊。”狸奴不由得感慨,她初见小公主还是在襁褓之中,瘦瘦小小的一团。 “这孩子是承平七年生人,正赶上年末,今上与我还在寻阳……”袁皇后提起往事,眉间萦绕着淡淡的哀愁,“如今她十五个月大了,蹦蹦跳跳比其他孩子都欢实,可还是不怎么会说话。” 狸奴歪头想了想,道:“讷于言而敏于行,小公主有君子之风。” 袁皇后一愣,笑了笑:“你倒是会说话。” 她的目光在狸奴脸上流连,微微蹙起了眉头:“这孩子生来命苦,颠沛流离,见过的人都说她福薄。只有一个人夸赞她有福相,将来是儿孙满堂的命。我起初还不信,后来……果然如他所言,母女平安。” 狸奴一动不敢动。如今她已经知晓,当时庾慎终刚离开巴陵,随行的周士诚便以收集散卒为由下船,暗中护送袁皇后母女回到了金陵。周士诚急于立功,自不会慢待她们。 袁皇后依旧紧盯着狸奴,缓缓道:“我那时想,若能再见到那人,定要向他好好道声谢。” 狸奴稍稍红了脸,道:“皇后与公主天命所系,自然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袁皇后抱起小公主,唇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第51章 “小娘子大名唤作之染?” “是,奴成之染。” “悟色身无染,观空事不生,(1)”皇后称赞道,“好名字。” “殿下抬爱了,”狸奴听得一怔愣,道,“阿父本唤我‘织染’,图的是织花染色,勤勉持家。” 殿内的大宫女掩面而笑,袁皇后也不禁失笑:“原来是这番讲究。” 狸奴颇有些不好意思,便问道:“不知小殿下是何尊名?” “这孩子生逢离乱,也顾不得那么多,到现在还是用乳名,”袁皇后收敛了笑意,话锋一转,“圣上回京后,我听他说起你的事,果真是个奇女子。若我儿能像你一样,这一生又有何惧?” 狸奴吃惊道:“公主金枝玉叶,奴岂敢与之相提并论?” 袁皇后轻轻摇头,摸了摸小公主的脑袋,若有所思道:“织花染色,裁锦分霞。我儿便唤作‘裁锦’,如何?” 第46章 谢鸾 袁皇后自然不是在征求狸奴的意见。狸奴暗自揣摩,觉得这名字也不算俗气。她与皇后一番交谈,紧张得后背都湿透了。 不多时,袁皇后已有些困乏,便派人取来不少绫罗绸缎,打算赏赐给狸奴。 狸奴谨记着成肃的嘱托,自不敢推脱,便千恩万谢地收下了。 袁皇后笑了笑,吩咐大宫女亲自取来了一个托盘,盘上盖着红绸子,显得神神秘秘的。 狸奴正满腹狐疑,便听皇后道:“掀开看看罢。” 狸奴依言扯下绸布,一柄羊脂玉如意赫然入目,那玉质洁白通透,雕刻的花纹精美繁复,一看便知是上品。 “殿下……”狸奴哪见过这样的好东西,一时间不知所措。 “收下便是了,”袁皇后道,“我与小娘子投缘,这如意就当是见面礼。” 狸奴郑重其事地道谢,又向皇后道了别,步出殿门后心还咚咚直跳,差点一脚踩空了台阶。 “女郎可小心!”樱娘拉了她一把,告诫道,“还在宫里头,当心被人家看笑话。” “知道了。”狸奴深吸一口气,端起架子走下了台阶。之前带她们入宫的宫女正等在阶下,见她们过来,便恭敬一礼,自觉在头前带路。 狸奴没刚来时那么紧张了,一路上左顾右盼。出宫并不是原路折返,狸奴好奇道:“这路怎么与来时不一样?” 宫女道:“皇后吩咐从东北平昌门出宫,免教女郎再走回头路。” 她这么一说,狸奴突然想起了什么,仰起头往东边观望。 宫女提醒道:“宫禁要地,女郎慎行。” 狸奴兀地止住了脚步,指着高墙外耸立的楼阁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宫女们面面相觑,为首的答道:“回女郎,外面是东宫。” 东宫! 狸奴尽量显得不那么激动,脑海中心念急转。庾载轩生前说过,他在东宫寝殿前的槐树下埋了一个青瓷罐,她还许诺把东西烧给他。可是……江郎君又叮嘱过,东宫是今上的忌讳,到宫里千万别乱问…… “女郎怎么了?”宫女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狸奴摇摇头,在宫道上张望了一番,指着南边道,“那边又是哪里啊?” “回女郎,这条路往南去,是中书省和宫城左卫,再往南是尚书省。” “宫城左卫?” “便是虎贲军。” “有左卫便有右卫了?” 那宫女答道:“右卫即羽林,在来时路上。” “哦……”狸奴沉吟着,脚步却一拐往南走。 樱娘皱皱眉:“女郎去哪里?” “我好不容易入宫一次,自然要转转。”狸奴回答得理直气壮,大摇大摆地便往前走。 带路的宫女都有些焦急,连忙跟上来劝她回去。 狸奴才不听那些,宫女们也拿她没办法,她们不敢在宫城内吵闹,见路人往这边看过来,便纷纷住口,硬着头皮跟在这小祖宗身后。 樱娘看她奔着左卫去,没再说什么。 出了后宫,这宫内少有女子,狸奴一路上风风火火,引得不少人注目。迎面走来一队巡逻的守卫,见这女郎如此张狂,为首的队主一抬手,一行人便把狸奴拦住了。 那队主开口倒还算客气:“女郎怕不是走错了路?再往前可就是官署了。” 狸奴打量他装束,与大通门的守卫一样,都是金盔金甲,头顶红缨,但内穿青袍,而大通门守卫是白袍。 东方色尚青,他们应该是虎贲军了。 狸奴被这群彪形大汉堵住路,心里也止不住犯嘀咕,只好用纯良无害的眼神直愣愣地与之对视。 她还没想好如何开口,队中有人悄悄在队主身旁耳语一番,狸奴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只见那队主一挑眉,神色舒缓了许多,又开口说道:“女郎若是迷了路,我可以带路。” 他这么一说,反而让狸奴不好意思了。她犹豫了下,道:“我能去左卫看看吗?” “女郎去左卫做什么?”那队主一动不动,只打量着她。 狸奴被盯得头皮发麻,索性道:“我想看看虎贲是不是像传说中一样神武!” 众军士哄然大笑,那队主也无奈地笑笑,道:“喏,这不是看到了?赶快回去罢!” 狸奴暗自哀叹碰上这么个硬骨头,没奈何只得打道回府,一路上神色恹恹的。宫女们默不作声地跟在她后头。狸奴顺着原路转入了小门,差点与对面的来人撞个满怀。 她一下清醒,定睛一看,顿时呆住了。 面前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白衣胜雪衣袂飘飘,衣领和袖口绣着连珠菡萏暗纹,愈衬得面如冠玉,眉目分明。 他原本温润柔和的眸子流露出一丝讶异,一声“抱歉”脱口而出,连声音都像玉石般温厚和悦。 狸奴从未见过如此风姿华美的翩翩君子,一时间愣在当场,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那少年像是习惯了这样的目光,只谦和地笑了笑。反倒是他旁边的内侍尖声道:“什么人在宫里乱跑乱跳,成何体统?” 狸奴仔细想了想,她也没乱跑乱跳啊,倔脾气上来正要开口反驳,带路的宫女连忙向那少年解释道:“世子莫生气,这位是镇军将军的女郎。” 那少年原本没生气,闻言却瞥了狸奴一眼,淡淡道:“无妨。”说罢便与她擦肩而过。 饶是狸奴再迟钝,也发觉他似乎听闻自家阿父后,神色有些不对劲。 狸奴忍不住回头张望,半晌才怅然若失:“这人是谁啊?” 宫女道:“回女郎,那郎君乃陈郡谢鸾,中书令谢让与淮南长公主之子。” 淮南长公主之子,那便是今上的外甥了。 狸奴按下心头奇怪的感觉,一路上心不在焉地出了皇城,耳边还回荡着谢鸾悦耳的嗓音。 樱娘正跟着牛车走,兀地听到狸奴猛拍几案的声音。 “我想起来了!” 狸奴从车窗里探出头,一脸兴奋道:“樱娘,我曾经遇到过那郎君!” 樱娘不解其意,道:“女郎可是说谢家的郎君?” “正是!”狸奴的声音有些悠远,“去岁我到金陵时,阿父在太庙前宣讲,这位谢郎君也去了!” “女郎啊……”樱娘听到她激动的声音,心中暗叹,又不好说什么。 王谢两姓乃世族冠冕,陈郡谢鸾早就是豫宁县公谢让的掌上明珠,引得京城里无数女郎心折。见到这样神仙般的人物,自家女郎被他吸引住,也是人之常情罢。 ———— 狸奴自打从宫里回来,便寻思着到府外转悠。她知道陈郡谢氏聚族而居,就住在朱雀大航东南的乌衣巷。 樱娘好不容易把她按下,无奈道:“女郎这几天千万别乱跑!将军又请了新的郎中,女郎且静下心来调理一番为上。” “又有新郎中过来?”狸奴提不起一点兴趣,闷闷道,“可我已经憋在府里大半个月了,除了进宫哪里也没去,再这样下去就要疯掉了。” 她又想了想,倏忽站起身,道:“我要去找阿父,就不信他不让我出门!” “女郎!”樱娘连忙劝她道,“将军这几日忙于政事,女郎还是改日再去罢!” 狸奴才不听她说什么,大摇大摆地往前院去,翻飞的裙裾如同一只花蝴蝶,一路飘到了书斋。 四门紧闭,斋内隐隐传出说话声。门口的守卫眼见着狸奴慢悠悠迈上台阶,神色渐趋复杂,一时不知道该拦是不拦。 狸奴故意放慢了脚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的神色,在其中一人即将出手阻拦之际,突然展出了笑容,低声道:“是谁在里面?” 两名侍卫面面相觑,挣扎了一番,终于道:“何主簿。” 狸奴一点也不意外,何知己很受成肃信任,成肃若有什么事,也总找他来商量。 既然是何知己在,里面必然在讨论公事了。狸奴打算在门口等一会儿,门扇却吱呀一声打开。 第52章 沈星桥侧身出来,见到狸奴皱了皱眉头。 狸奴睁大了眼睛,既疑惑对方怎么在这里,又纳闷他为什么不乐意看到自己。 透过门缝传来了里间细碎的声音:“……今上的意思……谢让的话有几分真假……” 沈星桥连忙关上门,压低声音道:“将军正忙着,小娘子请回。” 狸奴听见里边提到了谢氏,顿时好奇心大盛,向他作了个“我偏不”的口型,便赖在门口不肯走。 沈星桥拿她没办法,二人无声僵持了许久,门再一次打开了。 成肃送何知己出来,正笑道:“如此一来二去,可少不得劳烦主簿了!” “明公尽管放心罢!”何知己拱手道。 成肃还要再说些什么,看到狸奴便愣了下:“狸奴,你怎么来了?” 狸奴瞥了沈星桥一眼,大声道:“我有事要跟阿父说呢!” 何知己闻言笑道:“如此,那明公先忙,卑职告退了。” “这是哪里话。”成肃将他和沈星桥送出了院门,过了好一阵才回到书斋。 狸奴正坐在斋中摆弄案上的香炉,见成肃回来便问道:“阿父,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家?” “你以为我不想回?”成肃重重叹了一口气,“金陵的事情还没处理完……” 狸奴眨了眨眼睛,放下了香炉,问道:“是皇帝不准阿父回去吗?” 成肃看了她一眼,沉吟道:“过几日,再过几日……” “我听何主簿说过了,皇帝要让阿父做侍中,”狸奴啧啧道,“阿父如今是徐青二州刺史,哪里有留在金陵的道理?纵然要留下,皇帝该拿扬州刺史来才是!” 成肃闻言笑了笑:“尚书令王平之这扬州刺史做得好好的,没想到官职已经被狸奴许出去了。” “既然如此,凭什么不让阿父回京门!” 第47章 亲临 “这话你该去问朝廷那些人,”成肃含笑看着狸奴,捻了捻胡须,“你阿父我推让了许多次,今上偏不肯松口,又要我做尚书令,还下诏让百官相劝。你看看,阿父多为难!” 听说要做尚书令,狸奴有些心动了,但她还记得何知己的话,道:“何主簿说金陵留不得。” “确实留不得,”成肃点点头,忽而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又去缠着何主簿了?他给你说这些作甚?” “我没有,”狸奴反驳得理直气壮,“何主簿心肠好,跟我说这些又有什么了?” 成肃虽不明白何知己的意思,但知道他心里有分寸,便不再多问。 狸奴又追问他何时能回家,成肃思量了一番,道:“朝中不容易脱身,不过你放心,最迟到这个月底,我们就回去。” “还有这么久?”狸奴忍不住哀叹,但也没办法,坚持道,“我在府里呆不下去了!阿父一定要让我出去!” “你不是刚刚入宫一趟?”成肃怪道,“金陵这么大,人生地不熟,跑丢了可怎么办?若是觉得闷,让徐家小辈她们常来便是了。” 狸奴又百般哀求,成肃却就是不许。她气冲冲地往外走,一不留神,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对面的来人。 “哎呀!”狸奴捂着脸暗道倒霉,从指缝间一看,竟是徐崇朝。 “狸奴怎走得这般急?”徐崇朝神色稍有些局促,关切道,“碰到哪里了?” “徐郎君……”饶是成肃叮嘱了许多回,狸奴也一时半会儿难改口唤他阿兄,讷讷道:“我没事。” “幸好今天没有穿甲胄。”徐崇朝盯着她发红的额头,庆幸道。 “是了,我听阿父说,你正在江郎君军中?”狸奴见他一身常服,便问道,“今日没有操练吗?” “我阿兄方才已走了,”徐崇朝眼神一下子暗淡下来,“我刚从劳歌渡回来,正要向义父禀报。” “他已经走了?去西府赴任了吗?”狸奴瞪大了眼睛,“这才在金陵呆了几天!” “皇命难违,”徐崇朝也很无奈,“西府乃重地,一刻也不得松懈。荀将军还要去荆州,我阿兄须得快些接替他。”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狸奴颇有些气恼,“我连去送别都不成吗!” 徐崇朝解释道:“这是我阿兄特意叮嘱的,此去赴任不必声张,也免得惹人猜疑。义父定是猜到你想去,所以才没敢让你知道。” “江郎君行事磊落,有谁会猜疑!”狸奴才不听,生气道,“你们合起伙来瞒着我!” “如今朝局不明朗,我等处处要谨言慎行。若是被人扣上结党营私的帽子,那可就有苦头吃了,”徐崇朝耐心道,“义父与我阿兄交好,他也是明白其中的缘由,所以才有意避嫌的。” 狸奴稍稍消了气,事已至此,总不能把江岚追回来。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为什么不随他一起去?” “原来狸奴竟想让我走啊,”徐崇朝闻言笑了笑,眸中晦暗不明,“可我的家人都还在这里,须得我照顾他们。况且阿兄叮嘱我,要跟着义父好好磨练一番。” “我没有想要你走的意思。”狸奴语气闷闷,心头莫名烦躁。她摆弄着裙带上的长寿结,道:“你要在我阿父军中听令吗?” 徐崇朝点头道:“我今天过来,正要问问义父的安排。” “那沈郎君呢?他怎么也没有跟江郎君走?” “沈郎君家中有事……” “狸奴——”成肃站在斋前唤道,“我有些事要交代给阿蛮,你快回去罢。明日新郎中要来,好好休息下。” 狸奴看看他,又看了看徐崇朝,没再说什么。日影西斜,惠风和畅。她沿着花#径回到小院,樱娘正默默在门口等她。 “江郎君也走了。”狸奴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直直进了屋,愣愣地倚在榻上。余晖透过窗棂洒进来,为她英气的侧颜镀了一层金。 樱娘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又听她喃喃道:“以前在京门的时候,多好……” 以往狸奴若有什么小脾气,睡一觉就忘光了,可这次她第二天醒来,还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她一声不吭地与成肃一同用朝食,成肃也似乎满怀心事,竟没注意到狸奴的沉默。 这下狸奴更郁闷了,回屋枯坐了半晌,又心绪不宁地在屋里踱来踱去。 樱娘推门进来看到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狸奴扭头问她道,“郎中来了么?” 樱娘略有些问难,摇头道:“不是郎中,是皇帝。” “谁?”狸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是谁来?” “今上亲临东府,正与将军在前堂。将军派人说让女郎过去。” 狸奴的面色一下子复杂起来。她胡乱摸了摸脸,又原地转了几圈,焦急道:“我这身衣裳可还合适?” “自然是没问题,”樱娘催促道,“女郎快动身罢,莫让将军久等了。” 狸奴自打回金陵就再没见过天子,一路上心怦怦直跳。府中的仆从忙上忙下,每个人经过她身边都步履匆匆,到处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她走到堂前,打眼望过去,好像守门的侍卫都比往日精神了许多。 屋门大开着,还坐了不少人。狸奴不由得脚下一顿,惹得樱娘看了她一眼。 她正要打退堂鼓,樱娘已向旁边的小厮吩咐道:“女郎过来了,进去通报声。” 那小厮蹭蹭进了屋,不多时便传来信,天子让狸奴进去。 狸奴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眼睛直盯着地面不敢抬头。她规规矩矩地向天子行了礼,自忖并无疏漏错处,心中缓缓舒了一口气。 “多日不见,小娘子可还安好?”天子开口,清泠的语气中多了一丝熟稔,却没有让她起身。 听到这声音一如往日,狸奴心中一阵阵激荡。她赫然仰起头,答道:“承蒙陛下挂怀,奴一切安好。未能问圣躬安康,委实愧疚于心。” 天子望着她清亮的眸子,指尖轻轻叩打在桌案上,道:“朕……不安。” 此言一出,别说是狸奴,就连两侧落座的大臣也讶然抬头。 “陛下富有四海,统御万民,如何会不安?”狸奴疑惑道,“奴不明白。” “说得好,”天子缓缓起身,道,“朕富有四海,却足不能出京师。朕统御万民,却不能留一人在台阁。你觉得,朕如何自安?”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成肃的脸色慢慢变了。待天子说完,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诚惶诚恐道:“臣有罪!臣乡野莽夫,如何值得陛下挂怀!若因臣而圣躬不安,臣万死难辞其咎!” 天子望着他,轻叹道:“将军啊……” 尚书令王平之坐在天子下首,闻言起身劝道:“天恩浩荡,将军莫要再推辞,便留在金陵罢!” 座中的官员纷纷附和,成肃一时间难以招架。何知己站在外围干着急,可这又不是他能插话的地方,只好拼命给狸奴使眼色。 “陛下,奴还是不明白!”狸奴突然高声道,“陛下心中是四海万民,唯有四海平定、万民和乐,陛下才会心安。如今天下未定,百姓不宁,正需要我阿父这样的武将守四海、护万民,他若留在京师,如何为陛下排忧解难?陛下岂不是更难心安?” 第53章 成肃连忙道:“臣粗鄙莽夫,甘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只是见识浅薄,实在难担负朝政。”他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只听得天子的脚步徐徐从身边走过。 狸奴望着天子颀长的身影停在她面前,也不知哪来的胆量,伸手拽住了天子的衣角,道:“陛下!我阿父已许久没回家了,陛下就让他回去罢!” 王平之见这女郎如此大胆,不由得微微挑眉。天子不喜与人交接,怕是要动怒了。 他正等着看热闹,不料天子并无动作。 堂屋内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盯着狸奴那只手,面色各异。成肃也察觉了什么,偷眼朝身后看过去,心中便一震。 老虎的屁股摸不得,皇帝的龙袍,也不是随随便便能拽的啊! 他正要为狸奴告罪,天子却突然开口:“小娘子那右臂,还不曾好吗?” 狸奴闻言一愣,慢慢抽回了手。 众人这才注意到,她是用左手抓着皇帝的衣角。 “承蒙陛下挂心,还是老样子。” 她声音闷闷的,听得出是很在意这件事了。 天子默然良久,负手道:“安心疗伤罢。” 狸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眼前刺金六合靴移开,堂中人高喊:“臣等恭送圣驾!” 她再抬头看,天子只留下略显单薄的背影。 直到天子走远,堂中的大臣才陆续站起身。成肃将狸奴拉起来,神色颇为复杂。 王平之揣着手走过来,仔细打量了狸奴,对成肃笑道:“令爱智勇过人,果然是虎父无犬女。” 成肃摆手道:“小女无规矩,让尚书令见笑了。” 堂中的大臣都是奉皇命来规劝成肃的,既然天子离开了,他们也没有久留的道理。成肃亲自送王平之出府,两人说笑着往外走。 狸奴等这一大帮人都走了,连忙拉住何知己道:“何郎君,皇帝怎么就走了?” “女郎可是要揣测圣意?”何知己示意她噤声,低声道,“明日将军再入宫请辞,便知道今上是什么意思。” 见狸奴沉思不语,他笑道:“女郎莫担忧,是福不是祸。” 第48章 嫌隙 尽管何知己这么说了,狸奴还是惴惴不安。第二天成肃又入宫,她索性守在书斋里等他回来。 除非有贵客来临,成肃一直在书斋中与人议事。狸奴终于瞅到机会在这里闲逛,见高柜中也没摆多少书卷,反倒是文书诏令堆得满满当当。她随手一翻,前面的都是军报,赫然写着成誉的名字。 狸奴拿起来细看,讲的是他带兵清剿庾氏余党的战事。 自夏口一别,狸奴很少听到成誉的消息,成肃说他与建武将军桓不疑都受李劝星统领,转战于西土四州。如今看来战事频仍,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了。 狸奴正暗自伤感,门口传来阵阵脚步声。她刚放下手中的战报,成肃与何知己便走进来了。 “阿父,这次入宫怎么样?” 成肃的眼底隐隐带着笑意,道:“今上恩准了。” “太好了!”狸奴一下子兴奋起来,“我们什么时候走?” 何知己不禁哈哈一笑。 “你着什么急?”成肃也笑道,“金陵的事情还不少,总得先处理完。”他话锋一转,道:“趁现在还在金陵,你可得好好让御医看看,我就不信偌大的太医署,养的都是没用的废物。” 成肃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昨日因天子亲临,新请的御医还没有上门。 狸奴愤愤不平道:“我整日待在府中,除了见郎中就是乱喝药,再这样下去要疯掉了!” 成肃道:“我再请徐家的女郎过来……” “我不要!”狸奴没好气道,“人家难道要每天陪我玩?” “那你想怎样?” 狸奴想了想,道:“徐郎君如今跟着阿父做什么?” “还说什么徐郎君?他如今可是你义兄,”成肃与何知己相视一笑,道,“阿蛮在我手下带兵,还在军营中历练。” 狸奴张了张嘴,忽而想到自己右手已不能持刀,眼神一下子暗淡下来。 成肃何尝不知道她也想从军,一时间心中难过,语气也愈加温和:“狸奴啊,你就安心在府中待几天,等我们回到京门,就不会像如今一样了。” 狸奴低头不语,半晌道:“又能有什么不一样……” 成肃一时语塞,只好含糊道:“先别想这么多,回去休息罢,为父有事与何主簿商议。” “那你们先忙。”狸奴不情不愿地往外走,前脚刚踏出门槛,便见一小厮跑进来通传。 “启禀将军,右卫将军宗棠齐求见!” 宗棠齐?他已是右卫将军了? 狸奴不由得止住了脚步,倚门回首,见成肃眉头微皱。 “让他去前堂。”成肃吩咐道。 何知己拱手道:“如此,卑职便在此等候明公。” “这样也好。”成肃点点头,便大步流星地往前院去。 狸奴连忙一溜小跑跟上去。 成肃挥挥手:“你又去作甚?” “来者不善,我去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成肃一听这话竟笑了:“你怎知道他不善?” 狸奴回答不出来,越想越着急。 成肃穿过了院门,朝前堂后指了指,道:“你不便随我一同见他,且从后门进,待在帷帐后千万别出声。” 狸奴满怀欣喜,点头如捣蒜,于是蹑手蹑脚地从后门进去,躲在云母屏风后厚重的帷帐间。 成肃从正门进去,与宗棠齐客套一番。狸奴听他们寒暄了半天,一时没明白宗棠齐为何而来。 她耐着性子听下去,宗棠齐还在感慨成肃有大功于天下,却虚怀若谷淡泊名利,连侍中的美差都推辞掉了。 成肃自然谦逊一番,宗棠齐又道:“将军诚然是高风亮节,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及。不才也是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多年,个中艰难,想必将军也知道。将士们都是提着脑袋上战场,若到头来赏罚不均,岂不是让人心寒?” 成肃不由得看了他一眼,这位宗将军莫非对朝廷的封赏不满?当初他将庾慎终首级送到金陵时,朝廷便加封他为宁朔将军,前些日子又晋升为右卫将军,执掌羽林军。如此尊荣,他有什么不满意的? 成肃沉吟道:“阁下此话怎讲?” 宗棠齐道:“此番征讨逆贼,宣武军居功至伟。朝廷虽论功行赏,但恐怕并不能尽如人意。下官有幸在江陵结识了令弟,端的是才智人品第一流的人物。如今我等已回到金陵高枕无忧,令弟却还在风餐露宿、四方征讨,着实让在下惭愧。前些日子朝廷封赏群臣,令弟却虽进号辅国将军,于诸将之中却逊色三分,实在是匪夷所思。” “阁下过奖了,”成肃摆手道,“舍弟起初不过是一介布衣,承蒙朝廷不弃,一跃为三品辅国将军,已是莫大的恩典了!” “将军此言差矣!”宗棠齐道,“想那赵兹方不过是流亡之徒,既不曾京门举义,又不曾攻城略地,若将军还顾念旧识恩义,让他做个清贵闲职便罢了!在下初到金陵时,听说他竟然做了江州刺史,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原以为那不过权宜之计,没想到如今大局已定,前些日子朝廷封赏诸将,仍让赵兹方做江州刺史,这又是何道理!江州为西府扼守门户,地位非同一般,交给赵兹方,万万使不得啊!” 狸奴总算是明白过来,原来他绕了半天,是对江州刺史的人选心怀不满。难道他自己想取而代之?不对,狸奴摇摇头,宗棠齐可是右卫将军啊!羽林右卫守卫宫禁,近水楼台,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显官,宗棠齐怎么会这么想不开? 难道……他真的是为三叔打抱不平? 狸奴满腹狐疑,成肃也一时捉摸不透,只好道:“赵兹方年纪虽轻,可他父亲毕竟是当年随谢车骑击退北虏的功臣,驻守江北许多年,也算是死而后已。况且赵兹方还是徐大将军的女婿,不看僧面看佛面,阁下也莫要挂怀。” 宗棠齐叹道:“下官实在为令弟不平。” 成肃不动声色道:“朝廷自有朝廷的考量,三郎也不会介意这些的。” 宗棠齐见成肃不为所动,便也不再议论这件事,闲聊了几句就起身告辞。 狸奴悄悄扒开帷帐看他们走远,这才从里面钻出来。 成肃送走了宗棠齐,伫立在门外一动不动。 “狸奴怎么看?” 狸奴刚走近成肃,便听他发问。 “若说让三叔做江州刺史,好像也不错。” “不错是不错,”成肃捻须道,“不过只是个幌子罢了。” 狸奴略一沉吟道:“阿父意思是,宗棠齐并非为三叔不平,而是对赵郎君不满?” 成肃没有回答她,反问道:“这位宗将军,你可了解他?” 狸奴仔细想了想,将当时在荆州的情形告诉他,恨恨道:“若非他偏要争功,急着将庾慎终首级送回金陵,江陵就不会守备空虚,庾载明就不会趁虚而入,战事就不会拖延这么久,我也不会白白吃了这么多苦!” 第54章 “这个宗棠齐!”成肃闻言,眸中晦暗不明。 “他才不会为三叔说话!”狸奴越想越是这么回事,“肯定是对赵郎君有意见!” 成肃徐徐在庭中踱步,若有所思道:“赵兹方再怎么样,那也是宣武军出身,多少与我有旧谊。宗棠齐并非一介莽夫,怎么会到这里来说这些话?” “阿父以为,有人在背后指使?”狸奴迟疑道,“可来的人是宗棠齐啊……他出身西土大族,才到金陵没多久,什么样的人能说动他出马?” “如今都还不好说。” “我去问问何主簿,”狸奴说着便往要走,“他一定能弄明白!” “此事不急在一时,毕竟宗棠齐只是来说说而已,”成肃连忙拦住她,“这里头颇有些门道,你不妨去问问阿蛮怎么说,也算是给他提个醒。” “徐郎君?”狸奴不理解,“这与他何干?” “赵兹方毕竟是他姊夫,这件事应该告诉他,”成肃看了她一眼,道,“不过可别说是为父让你去的。” “为什么?” 成肃笑了笑:“那岂不成了我在晚辈面前告别人的状?” 狸奴嘟起了嘴:“坏人都让我做了。” 成肃哈哈一笑:“这不都是为了阿蛮好?你去也不去?” 狸奴只好应下了。 徐崇朝每日在营中操练完,日落前总来府中向成肃汇报。狸奴在廊下等着他出来,这才磨磨蹭蹭地走上前。 “狸奴,怎么了?”徐崇朝一见她便知道有事,耐心地等她开口。 狸奴早在心中打好了腹稿,竹筒倒豆子般把宗棠齐来访的事说了一通。她还记得成肃的话,半句没说是成肃让她来的。 徐崇朝默然良久,只是在思及某处时眸光一闪。 狸奴道:“郎君想到了什么?” 徐崇朝略一沉吟,摇头道:“我姊夫也是个任性的脾气,在军中多年,少不了哪里有缺漏。我提醒他多注意言行便是了。” 狸奴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徐崇朝叹道:“其实当初姊夫被任命为江州刺史,他原本不肯接受。他也知道自己无功不受禄,可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这差事他也推脱不得。如今看来,果然惹来了麻烦。” 狸奴心头一动,隐隐约约有什么被忽略掉了。她脑海中乱得很,便索性不再多想。第二天,成肃新请的御医终于姗姗来迟,为狸奴把脉开药虚耗了半天。 成肃见终于有御医开出了方子,一时间欣喜若狂,叮嘱樱娘好好看着狸奴乖乖喝药。狸奴掰着指头盼月底,倒也一切遵医嘱,好生安分了几天。 眼看要到了离京的日子,狸奴问了问徐崇朝,才知道只他自己随成肃去京门,徐家人仍留在金陵。 其中的原因狸奴也猜得到。自从徐宝应做了镇北将军,徐家人便一直住在将军府,如今物是人非,那伤心地不回也罢。 此去京门,不知何时再还。狸奴打算去向徐娴娘道个别,成肃终于松了口,准许她出这趟门。 第49章 徐宅 海宁公主原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她出降时的宅邸就位于皇城脚下,离皇城东阳门近的很。公主早逝,驸马再娶,这宅子便冷落下来,后来庾慎终入京,将此处赏赐给时任荆州刺史的兄长庾慎微。可庾慎微没等到庾慎终篡位的那一天,便死在刺史的任上,新修缮的府邸又荒废了。 因两任户主接连不幸的遭遇,这宅子多少带了点晦气。成肃起初准备安顿徐家人时,也前后犹豫了许久,询问徐家的意见,徐崇朝只答了十六个字:“祸福无门,惟人所召。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成肃拍手叫好,便奏请摄政王将公主旧宅赐予徐家。 狸奴听徐娴娘说过这些事,好奇心大盛。牛车刚停稳,她便纵身跳下来观望。饶是她住惯了东府的深宅,见到面前这气派的朱门,也不由得啧啧赞叹。 “徐郎好眼光!” 徐崇朝在门口迎接她,闻言笑了笑:“比起东府又如何?” “那我得进去看看才知道!”狸奴挽着徐娴娘,大摇大摆地往里走。 徐家主母钟夫人正等在正堂。远远看到那荆钗布裙的中年妇人,狸奴一时间无法将她与三年前遍身绮罗的将军夫人联系起来。 钟夫人回到金陵时间不短了,流离的风霜都散去,气色也和顺了许多,只眼角眉梢明显加深的皱纹,无言中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她待狸奴很是热情,熟络中夹杂着时移事易、物是人非的感慨。家逢巨变,孤儿寡母在北地谋生,个中艰辛,只消一个眼神、一声轻叹,便表露无遗。 狸奴细数着徐家老少,瞥到堂中一位神色憔悴的少妇从不曾见过,她手揽着两个孩童,抬头时眉眼与徐三娘相仿。 狸奴猜她是赵兹方之妻徐端娘。 果然,赵蘅芜正站在那少妇身旁,见狸奴面露犹疑,含笑道:“女郎还不曾见过我阿嫂?” 狸奴确实也没有见过。庾氏作乱前,赵兹方驻守江北,徐端娘一直与他在一起。狸奴早知道徐家有位大娘子,这还是第一次见。 除了徐端娘,还有个小不点狸奴也眼生。 徐娴娘露出了苦涩的笑意:“难为你不认识。我们离开金陵时,四弟还在母亲腹中。” 原来是徐宝应的遗腹子。 狸奴问起他的名字,徐崇朝道:“本叫厌朝的。回来以后便改了名,唤作贺朝。” 狸奴心生恻然,便不再多问。她环顾一圈,总觉得少了什么人,疑惑道:“二娘子在哪里?” 此言一出,众人皆默然。堂屋里落针可闻,弥漫着一丝诡异的气息。 狸奴发觉好像说错了话,愈加疑惑了。二娘徐丽娘,那个性情泼辣的小娘子,这种场合她怎会不来? 钟夫人开口打破了沉寂:“二娘……便忘了她罢。” “她——”狸奴心头浮起不祥的预感,“她怎么了?” 她看向徐娴娘,徐娴娘低头不说话。徐崇朝欲言又止,轻轻向狸奴摇了摇头。 “她死了。”钟夫人斩钉截铁道,语气中夹杂着一丝愤懑。 狸奴愕然,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回答实在令人意外,她欲劝钟夫人节哀,钟夫人却摆手止住了话头:“我一家皆苦命人,女郎不必多言了。” 她扯开了话题,狸奴却没心思仔细听。徐二娘如今该有二十岁了罢,年纪轻轻的,这么活生生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钟夫人的声音在她耳边萦绕,狸奴只胡思乱想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头应声。 “可惜女郎不能在金陵多待段时间。过几日我那女婿便回来了,阿蛮说你们认识?” “嗯?”狸奴一愣神,反应过来她在说赵兹方,连忙点点头,“还未谢过赵郎君在寻阳的款待。” 她刚刚说完,突然发觉哪里好像不对劲,迟疑道:“赵郎君要来金陵?” 如今又不是年节,王侯刺史非有诏不得回京。赵兹方这江州刺史做得好好的,怎么能回来? “女郎还不知道?”钟夫人瞥了徐崇朝一眼,道,“赵郎辞了刺史的职位,这几天先回来待命。” 辞了刺史的职位…… 钟夫人再说些什么,狸奴已经没心思听了。直到走出徐宅的大门,她脑海里还回荡着这句话。 “赵郎君……赵郎君怎么会这样?是不是有人威胁他?” 徐崇朝送她出来,闻言道:“哪有人威胁?他是自愿的。” “自愿?”狸奴只觉得不可思议,“江州刺史,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想要就要想丢就丢!” “这是什么话?”徐崇朝瞥她一眼,“我姊夫自知力不能逮,这才要退位让贤。” 狸奴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一丝不满,一时间心里堵得紧。 “是因为我那天所说的话吗?”狸奴紧盯着徐崇朝,懊恼道,“我没有想让他解职的意思!” “我知道,”徐崇朝送她到车前,放软了语气,“这是我姊夫自己的选择,你不要胡思乱想。” 话虽这么说,狸奴却一点也不能安心。赵兹方是怎样的脾性,她并不清楚,但将手中的官印拱手让人,总要有个理由罢! 她满腹疑虑地回到东府,成肃正在书斋里等她。 狸奴将赵兹方解职之事告诉他,成肃一点也不惊讶:“这件事,赵郎君已与我商量过。” “阿父既已知道,为何不劝阻他?” “劝阻他?”成肃皱了皱眉头,“他心头难安,自请解职,为何要劝阻?” “不是这样的!”狸奴气恼地一拍桌案,“阿父既让我将宗棠齐的话告诉徐郎,赵郎君必是从徐郎那里听说了这些,所以才不安于心,无奈出此下策的。因我一言而让他失了官位,这岂是我的本意!” “好了好了,别着急!”成肃笑了笑,劝慰道,“狸奴也是一番好心,赵郎君会错了意,怨不得别人。” 狸奴看了他一眼,道:“他与阿父商量时,阿父为何不把话说清楚?” 第55章 成肃一顿,道:“他来信问我,我何尝不是好言相劝?可惜他太过小心,不愿意被人说德不配位。” 狸奴进来便吵闹一通,言语间怒气未消。成肃向樱娘使了个眼色,樱娘会意,趁着间隙向狸奴一礼,插话道:“京门有书信过来,女郎还不曾过目。” 狸奴被她一打岔,便也顾不得赵兹方了。她瞥了樱娘一眼,问道:“在哪儿?” 成肃暗中松了口气,将桌案上的信笺往外一推,道:“来了便吵架,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狸奴一把抓过信笺,拆开一看,是写字先生的代笔。她快速扫了一遍,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我阿母病了?” 成肃点点头,眉间似有愁云萦绕。以柳氏的性子,若是小打小闹,必不肯特意写封信。从信中的语气来看,恐怕是病得不轻。 狸奴也明白这一点,泪花一下子便涌上来:“都怪你!若早早让我回家,阿母怎么会生病!” 她又哭又闹,成肃却反驳不得,皱眉不语,半晌道:“这两日你二叔便到了,别着急,再等这几日……” “我不要!”狸奴叫喊道,“我现在就要回家!让我回去看阿母!” 成肃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起身在斋中踱来踱去。 狸奴渐渐熄了声,只红肿着眼睛盯着他。 “胡闹!”成肃一拍桌案,“北虏寇边,彭城被围,你二叔正在前线抗敌之际,哪里是说回就能回的?你阿母生病,我如何不急?可如今形势所迫,谁能一走了之?” 江北的战事,狸奴听何知己说过,于是嗫嚅道:“为何一定等二叔来?” 成肃默然良久,道:“朝廷之事,你怎么能懂?” “那我自己回!阿父只需派人来送我!” “不行,你老实待着,半步不许出东府!”成肃异常坚决道。他话音刚落,见狸奴委屈得又要哭出来,忍不住放缓了声音:“等等你二叔,就这几日了。” 夜里狸奴睡不着,从小窗中望出去,寂寥的夜幕只挂着一弯月牙。她抓着京门的来信,一个字一个字读了不知多少遍,越想越难过。这一年多来,不知道阿母在家中过得怎么样?家中的孩子们在她眼前转,她会不会想到自己? 一想到这里,狸奴便寝食难安,只盼着成雍快点到,好让他们早一些回家。 成雍第三天午后便到了东府城,看得出行色匆匆满脸疲惫。成肃迎接他入了府,才刚一坐定,狸奴扑上来问道:“阿叔可知我阿母生病了,现在怎么样?” “你阿母病了?”成雍讶异地看了成肃一眼,摇头道,“我这几个月一直在江北,临走时没听说她身体哪里不舒服啊!” 听他这么说,狸奴心里更没底了。 成肃挥挥手道:“狸奴,我与你阿叔谈正事,你且回去收拾着。” “有什么我听不得的?”狸奴脑子乱得很,说话也没好气。 她既赖着不肯走,成肃也没有办法,只好无奈地摇头,对成雍道:“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没样子了。” “倒也无妨,”成雍笑了笑,“狸奴也不是外人。” 成肃略一沉吟,道:“前日我催了中书省,若谢让知趣,今日便能下诏书。” 成雍犹疑道:“阿兄与他们商量的是……” “若不出意外,阿弟可进号龙骧将军,”成肃见成雍面有喜色,又道,“别高兴太早,为兄有个重任交给你。” “阿兄请讲。” “这次急召你回京,想来你也能猜个差不多。我虽然必须离开金陵,但绝不是撒手不管。镇守石头戍,你可有信心?” “石头戍?”成雍愣住了,“这……这可是京中要地,我……” 成肃恨铁不成钢:“彭城守得,北虏打得,石头戍便不可?” “这不一样啊……”成雍为难地挠挠头,“守彭城死了不少人,我都要怕了。而且金陵内外军那些弯弯绕绕的,我在这里毫无根基,如何能立足?” “此言差矣。如今领军护军二职都空缺,七军五营也乱得很,正是插一脚的好时机。阿弟过虑了,纵然真有什么应付不来的,不是还有孟元礼在吗?” 成雍还是拿不定主意。成肃好说歹说,才让他勉强答应下来。 “皇后之兄袁放之掌虎贲左卫,他自是高门贵戚,阿弟可莫要招惹。宗棠齐掌羽林右卫,其人我还看不透,暂且先观望。无论如何,只要守住石头戍,金陵便不会乱。” 成肃又细细叮嘱一番,狸奴冷不丁插话道:“那东府城呢?都说扬州刺史镇东府,王平之会过来吗?” 成肃道:“这可说不定。” 狸奴兴致缺缺道:“我们是不是回不来了?” 成肃哈哈大笑:“这都要走了,又舍不得了?” “才不是!”狸奴反驳道,“阿父还记不记得,我以前想在金陵买座大宅子?东府就不错,只是阿母不在,若她也能搬来,我也愿长长久久地住在这里。” 成肃沉默了:“我记得。” 他欲言又止,望着窗外一声叹息。 第50章 故里 狸奴随成肃离京那一日,正是金陵城中杨花落尽的时节。 她骑马踏破地上茸茸的毛团,忽然想起从前在京门时与柳元宝玩闹,常常将那毛团塞到他衣领里。柳元宝叫苦不迭,一次次向柳氏告状。柳氏总会笑着嗔怪她胡闹,从来没有生气过。 想到了阿母,狸奴不由得眼神一黯,回头望了望车后的大车小车。这次回京门若有什么让她不痛快的,那就是成肃把阖府上下,包括她在后园见过的侍妾,都通通带上了。 成肃正与她并辔而行,见状便笑道:“怎么了?临行前都给你准备好了车,你偏要骑马,这会儿难不成已经累了?” “我才不是想坐车!”狸奴反驳道,“车里闷得慌,谁爱坐谁坐。” 成肃提醒道:“路还远着呢!你若是吃不消,尽早去乘车。若到了京门累死累活的,可就太没面子了。” “我无妨!”狸奴大喊道,“徐郎也骑马,阿父怎么不说他?” 成肃哈哈一笑:“阿蛮从小在马背上长大,你才牵过几回马,这哪里能比?” 狸奴知道他所言不虚,恹恹地不愿搭话。 徐崇朝替她辩白道:“以狸奴的资质,没几天就练出来了。” “练这些作甚!”成肃瞥了一眼狸奴受伤的右臂,叹道,“沾染上武事,便不得安宁。” 狸奴见他又这样说,索性赌气不理他们了。 成肃与徐崇朝闲聊半晌,抬手令众人休息。他见狸奴坐在树底下谁也不理,便招呼近卫曹方遂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狸奴瞄着曹方遂去而复返,好奇心大盛,仍作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好了好了,气大伤身,”成肃示意曹方遂把东西给她,说道,“快看看这稀罕玩意,晚了可就被别人抢走了。” 狸奴瞧了一眼,原来是只粽子,忍不住轻哼一声。 成肃道:“这粽子可与其他粽子大不相同。” 狸奴看也不看道:“不就是粽子,难不成里边裹的是龙肝凤髓?” “这你就不知道了。你猜这粽子是谁给的?” 狸奴转过头来,迟疑道:“莫非是皇帝赏赐的?” 成肃笑着轻敲她脑门:“想得太离谱!” 徐崇朝在一旁笑而不语。 狸奴一把揪住他腰带,爬过来问道:“到底是谁啊?” 徐崇朝笑着推她,道:“你可别问我,尽管去猜便是了。” “王平之?谢让?周士诚?”狸奴把能想起的朝中大臣都说了一遍,最后实在没辙了,“到底是谁啊?你们若不说,我也不吃了!” 成肃大笑道:“张灵佑,你还记得他吗?” “张灵佑?”乍听到这久违的名字,狸奴一时间有些恍惚,“是那个海寇?” “不错,正是他。” 张灵佑祸乱三吴,甚至一度攻打到金陵,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可狸奴仔细算了算,才不过三年而已,只不过这三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让张灵佑这个名字隐形其中,好像也没有那么显眼了。 说起来,张灵佑这几年似乎安生了许多,怎么突然不知从哪个石头缝里又蹦出来了? 狸奴一脸疑惑:“为什么是他?” “你还不知道,”成肃捻须一笑,道,“前些日子张灵佑派使者到金陵,进献了许多岭外的宝物,这便是其中之一。” “他派人来作甚?”狸奴拿起那粽子,竟觉它出奇地轻,拆开那金丝缠绕的粽叶,露出细藤编织的精致小笼。 一股木兰夹杂着桂椒的香气扑鼻而来。 她定睛一看,小笼里竟还有个蚕卵似的东西。 “这什么东西!”狸奴吓得把它扔给徐崇朝,依然心有余悸。 “这可是岭南产的萤火虫,”徐崇朝仔细把粽叶包起来,解释道,“它比寻常的萤火虫个头大,据说发光特别亮,还五颜六色。不过来使叮嘱了,它更畏光,要小心着点。” 第56章 狸奴没好气:“这个张灵佑可真是奇怪,送这东西来吓人吗?” 成肃笑道:“这也是人家的一番心意。” “阿父怎么还替他说话?”狸奴疑惑道,“他是个穷凶极恶的大坏蛋,送这个肯定没安好心!” “此言差矣,如今张灵佑可是广州刺史,一方冢宰,这样的话可别再说。” “广州刺史?皇帝任命的?”狸奴简直匪夷所思,“他不是我们的敌人吗?” 成肃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这世上哪有永远的敌人?张灵佑偃旗息鼓,自愿敬奉天子,我朝自然要给他重新做人的机会。” 狸奴眨了眨眼,道:“就算他是自愿的,朝廷也是自愿吗?如今战乱未平,纵然不肯认他这刺史,朝廷也无可奈何罢!” 成肃啧了一声:“这叫什么话?” 狸奴长长地叹了口气:“前些年张灵佑闹得那么凶,如今却认了他当刺史。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成肃默然不语。 一行人到达京门时,钟长统早已带领着手下军士在城门等候多时了。他自宣武军夺取金陵后与小侄子前来投奔,被成肃任命为中兵参军,掌府中直属之军,率一支人马戍守京门。 城头旌旗招展,城下人马喧嚣。钟长统带领着军士簇拥着成肃入城,狸奴与徐崇朝跟在他们后头,瞧见两边的军士个个喜上眉梢,锃亮的铠甲闪得人眼花,不由得心内欢腾起来。 若是凯旋时以这阵仗进城,那该有多气派! 军士在前面开道,被拦住的人群探头探脑,争先恐后地打量这群人。狸奴一眼望过去,全都是陌生的好奇的面孔。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喊她,找了半天也没看到人影。 “在这呢!”有个人影刺溜一下从军士的人墙缝里钻出来,三两步跳到了马前,“狸奴,你可算是回来了!” “元宝!”狸奴激动得笑逐颜开。 这虎头虎脑爱穿窄袖胡服的家伙,不是柳元宝又是谁! 柳元宝边追着她的马边说道:“你一去这么久,到底去哪里了?有什么好玩的没有?” “你就知道玩,”狸奴嘲笑道,“我阿舅可在后头呢,他在金陵这一年,你是不是没有好好用功?” “哪有啊……”柳元宝顿时闭了嘴,眼睛直往后头瞟。他父亲柳诣跟成肃一同起兵,一年来多待在金陵,这次随成肃回来,少不了对儿子多加管教。 狸奴见他当真心虚了,忍不住取笑一番。 柳元宝不服气道:“回来待在家里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狸奴眼瞅着快到家了,笑嘻嘻道:“不跟你拌嘴,我可盼着回家呢!” 队伍沿着入城的大街浩荡行进,狸奴发觉路线不对劲,疑惑道:“这是去哪里?我家不在这边啊。” “你还不知道?”柳元宝仰头看着她,道,“我听阿母说,你们要住将军府了啊!” “将军府?哪个将军府?”狸奴着实愣住了。 “还能是哪个,当然是原来的镇北将军府啊!庾慎行的时候改换了刺史府的牌子,前几天又翻新了!” 镇北将军府…… 狸奴不由得看向徐崇朝,他不认得柳元宝,听他们交谈也一声不吭。 见狸奴望过来,徐崇朝也只是轻轻摇摇头。 狸奴一颗心兀地沉下去,她对将军府的印象并不怎么好,那府邸见证了徐氏的垮塌,清冷的草木和惨白的铃音,是留给她最后的印象。 她一拉缰绳:“我不去,我要回家,我要去找阿母!” “哎哎哎——”柳元宝连忙拉住马,“我阿姑就在将军府呢!钟将军把地方收拾干净了,你家那几口第二天就搬进去了!” 狸奴差点没气结,这利落架势,肯定是她祖母做出来的事。 她虽然心里别扭,但也无可奈何,只能继续跟着队伍走,远远地望见将军府门口聚了一群人。到近前才看清楚,她一家老小都出来迎接了。 温氏虽已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家,头发全白了,精气神还足得很,身着崭新的衣裳笑得合不拢嘴,连带着玉簪上的珠翠也跟着乱颤。成雍成誉各自领兵在外,家里只剩下女眷,还新添了不少丫鬟仆役。 狸奴扫了一圈,没看见柳氏,心头又是一紧。 众人说笑着将他们迎进府中。 徐崇朝面色如常地跨过门槛,虽然这宅邸已不是他的家,但府中的一草一木与从前并没有太大变化。 狸奴有些担忧地看向他。 徐崇朝勾唇,指着院中的老榕树道:“有人第一次来府中时,从那棵树上摔下来磕掉了虎牙。” “……”狸奴脸色一黑,心头那点担忧都散去,晃了晃腰间的短刀,道,“我记得,有人还将短刀给我做赔礼。” 她摸了摸这短刀,西征途中种种又涌入脑海,一下子委屈起来。成肃被众星捧月般拥到正堂,狸奴望着那乌压压的人头,脚下一转:“我要去看我阿母。” 徐崇朝见身边也没个看顾的小厮,便对狸奴道:“随我来。” “徐郎知道我阿母在哪儿吗?”狸奴跟上他脚步,心里拿不准主意。将军府弯弯绕绕,她要去哪里找阿母? “若我没猜错,当是在主屋。” 徐崇朝带着狸奴三转两转,穿林拂叶来到了后院。路上不时有僮仆走过,见他们往来自如,吃惊地不敢阻拦。 两人走到了屋门口,恰巧有侍女开门出来,把她吓了一大跳:“你们是什么人?怎么到这里来了!” 狸奴看她眼生,便问道:“我阿母住在这里吗?” 那侍女倒伶俐,端详她一番便恍然道:“莫非是女郎回来了?快请进,主母等女郎好久了!” 徐崇朝在门前止住了脚步,道:“快去罢,我在门外等你。” 狸奴知道他碍于男子身份不便入内,便也不推辞,深吸一口气跨过门槛,屋子里宽敞明亮,装饰摆设都很有讲究。 “是狸奴回来了吗?”里屋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第51章 沉疴 狸奴循声将里间房门推开,一眼便望到卧房里绣着鸾凤和鸣图的硕大屏风,四围皆是锦绣,一切摆设俱极精雅。她绕过屏风,当中的锦榻垂下绣幕重帏,柳氏拥着被坐起身来,手里还握着锦帕。 “狸奴,我的儿!”柳氏幽深的眼眸里,仿佛月光倾洒到池塘。她刚喊了声,又止不住地咳嗽。 “阿母!”狸奴一下子扑到了榻前,见母亲这般虚弱,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声音也变了调,“我才走了这一会儿,阿母怎么生病了?” 柳氏紧紧抓住她的手,又气又笑道:“傻孩子日子过糊涂了?去年二月底,你扔下一封书信便跟着义军跑了,可知阿母有多担心!后来你阿父说你又去了寻阳,阿母哪一天不是在提心吊胆?我的儿啊,一年零一个月,你可算是回来了!让我看看,有没有哪里受伤?” 狸奴还没来得及开口,柳氏便发觉她手臂的毛病,吃惊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没什么,爬树摔着了,”狸奴早想好了这借口,可话说出口,只觉得鼻头酸涩不已,索性埋头在母亲怀里嚎啕大哭。 榻边还站着个伺候的侍女,见状连忙劝道:“夫人如今体弱,女郎仔细冲撞了……” 狸奴这才回过神,她方才便发现母亲整个人瘦了一圈,气色也不太好的样子,待问时,柳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这几个月里一直身子不太好,前些日子来病如山倒,一连几日卧床不起。 那侍女唤作金娘,替柳氏说道:“郎中说是思虑过度,气血不足,如今女郎回来了,夫人肯定快好了。” 狸奴一听,内疚不已,更不敢将西征的凶险告诉柳氏。 柳氏摸着她右臂,眼神里满是怜惜:“你呀你,都多大了还这么顽皮!可曾找郎中看过了?” 狸奴胡乱点头道:“阿父请过郎中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时间长了就没事了。” 见母亲面上又流露出心痛的神色,狸奴连忙岔开了话题,询问她这一年在家里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柳氏唇角浮起了笑意,“你阿父发达了,家里人也多,活都不用自己干。我与你叔母可自在呢,对了,去年你叔母又添了个大胖小子,你可曾看到了?” 听柳氏这么提醒,狸奴这才想起来,当初离开家时,桓氏已经挺着大肚子了。刚才她在门口迎接,怀里是抱了个婴孩。狸奴笑道:“见过了,他叫什么名字啊?” “四郎官名唤作‘齐远’,是小满那天出生的。” 狸奴算了算日子,那时候她正去往上游,已到了寻阳。 母女正谈话,外间传来纷沓的脚步声。狸奴听到徐崇朝喊了一声“义父”,成肃便大步流星地进了门。 “你这丫头,回家竟不知先去看看祖母!”成肃责备地瞪了狸奴一眼,待看到卧病在床的柳氏,眸中又浮起悲戚之色。 第57章 “我这就去了。”狸奴伤感不已,朝柳氏招招手,便径直往后堂去。 徐崇朝在门口进退不得,索性也随她而去。 狸奴心头莫名烦躁,驻足道:“你跟着我作甚?” 徐崇朝没有回答她,只默默地走在后边。 狸奴刚步入后堂,堂首的温氏便一记眼刀飞过来:“你这个死丫头,这一年跑到哪里去了!你阿母病了才知道回来,早干什么去了?” 这一下戳到狸奴的伤心事,她眼泪一下便涌上来了。 温氏还想开口,目光落在进门的徐崇朝身上,好生迟疑了一阵,努嘴道:“这是谁?” 狸奴抹了抹眼泪,道:“我阿父收了名义子……” “这就是徐家的孩子?”温氏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走到近前打量着徐崇朝,“我早就听你阿父说了,怎么这才过来看看?老身我想念得紧啊……” “祖母。”徐崇朝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喊得温氏笑逐颜开,连忙将他扶起来,拉回座位上问这问那。 狸奴暗自松了一口气,目光正对上坐在温氏下首的叔母桓氏,她抱着个花里胡哨的小婴儿,想来那便是齐远了。 五岁的二郎修远站起来喊道:“阿姊!” 听他这么喊,大郎昭远和三郎襄远也吵吵起来。他们年纪相近,都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 狸奴上前摸摸这个的脑袋,拉拉那个的小手,又转向了桓氏,道:“还没来得及祝贺叔母喜得贵子呢!” 桓氏笑了笑,两个人便闲聊起来。 狸奴趁这会儿打量堂中的女眷,目光落在对面的少妇身上,不由得一愣。 一年多没见,容楚楚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再神情呆滞地盯着某处吃吃发笑,也不再莫名其妙地胡言乱语。如此一来,更显出她天生丽质,仿佛一件精美易碎的瓷器。 “容娘子?”狸奴轻轻道。 容楚楚向她微微颔首,勾唇的一瞬间,眸中闪过一丝畏怯。 狸奴估摸着她只是比从前精神些,似乎还是有哪里不对劲。 桓氏见她注意到容楚楚,便压低了声音:“狸奴看她是不是没那股疯劲了?这可多亏了你阿母,换做别家的主母,谁有工夫为她操那么多心?” 狸奴好奇道:“我阿母怎么了?” “平日里也就是你阿母拉着她聊天解闷,没想到话说得多了,她后来也能听懂一些,已经很久没疯疯傻傻的了……” 桓氏见容楚楚朝这边望过来,于是避开了目光,将怀里的齐远抱给狸奴,道:“小乖乖,让阿姊抱抱!” 狸奴正要伸手接,突然意识到右臂已经使不上力气,一时间悲从中来。 齐远正等着抱抱,茫然无辜地望着她。 “狸奴,你胳膊怎么了?”桓氏也发现不对劲,皱起了眉头。 狸奴颓然地收手,面无表情道:“摔着了,过一段日子就好了。” “摔着了?摔断了胳膊?”温氏耳朵尖,将这话听了去,一想到狸奴从小就爱折腾,便又叹气道,“离了家总惹些麻烦,真不让人省心啊!”她说着说着,又开始向徐崇朝数落狸奴小时候的鸡毛蒜皮。 徐崇朝只好点头称是,到最后忍不住道:“狸奴与寻常女儿家不同……” “我正是愁她不同呢!”温氏恨恨道,“北街老刘家丫头都定亲了,她还没个正形,以后谁会要?” 徐崇朝笑而不语。 狸奴正在逗齐远玩,闻言轻哼了一声:“我要长长久久地与阿母在一起,谁稀罕定不定亲!” 听她这句话,温氏难得没再说什么。 到夜里举火开宴的时候,柳氏勉强撑着病体,在席上待了一会儿。除了成雍和成誉,这一家人难得聚得齐。后堂中灯火通明,十几口人列席而坐,屏风后浮起笙歌阵阵,一派祥和喜乐的气息。 狸奴等到柳氏离席,也跟着退下了。通往后宅的回廊静谧无人,远处灯火辉煌处,隐隐传来欢笑声。 侍女掌着灯将母女二人引到住处,烛火摇曳处,满室馨香。 狸奴默默地盯着暗影中的雕梁画栋,饶是暮春时节,却觉得身后一丝丝凉意。 成肃夙兴夜寐,生怕打扰到柳氏养病,便暂住在靠近前堂的别馆。狸奴放心不下母亲,夜里索性就睡在她身旁。 柳氏起初还推辞:“莫要我过了病气给你,后头的屋子不是收拾得干净利落?你自己去住便是了。” 狸奴只缠着她,等病好了再搬过去。 柳氏莫奈何,只好随她去。 夜里月色朦胧,柳氏借着熹微的月色,悄悄打量着狸奴,暗中止不住叹气。她抬手想给狸奴翻个身,免得一直压着受伤的右臂。 狸奴突然皱起了眉头,瘦削的面容变得惨白,她蹬了一脚被窝,急促而含糊地说了些什么。 柳氏猜她是做噩梦了,便耐心塞好了被角,小心地不打扰她。 狸奴扭了扭脖颈,缓缓睁开了眼睛。 “阿母被我吵醒了?” “哪有这回事,”柳氏见她额头微微冒汗,心头便是一紧,“还睡不安稳?” 狸奴摇了摇头。从前与母亲一起,她总是睡得香甜,可这几日却噩梦连连。她不由得抓住了柳氏的手,目光在黑暗的角落里扫过:“阿母,我觉得这里有鬼。” “有鬼?瞎说什么呢,”柳氏笑了笑,“咱们不做亏心事,怎会有鬼来缠身?” 狸奴咬了咬嘴唇,小心道:“这宅子死过许多人,住这儿的主人都没有好下场。” “那又与我们何干?”柳氏知道这回事,安慰道,“阿蛮住进海宁公主府前不是说——祸福无门,惟人所召。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狸奴还是放心不下。 柳氏道:“你呀,就是刚回到家静不下心来。等住习惯就没事了。” 虽然她嘴上这么说,见狸奴忧心忡忡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告诉了成肃。成肃大手一挥,请僧人道士轮流来做了几场法事。 狸奴坐在外间坐榻上,听他们密密麻麻的念咒念经,香火气直扑脑门,令人头大。 “不要烧这些,都撤了都撤了!” 她一声令下,管事的金娘便招呼仆役灭掉了香火。 狸奴在屋里转了一圈,指着案上的博山炉道:“把这个也拿走。” 柳氏的住处摆着不少博山炉,雕画着云纹和鸟兽。炉中的轻烟飘出,香气缭绕,看上去确似群山朦胧、众兽浮动。 金娘嘴上不说,心里暗中嘟囔这女郎没品位。焚香那可是风雅之事,如今的高门大宅,哪个不是变着花样地摆弄这些?柳氏屋子里摆的博山炉,可都是庾慎行留下的好东西! 不识货,不识货!她暗中摇头。 第52章 认亲 柳氏略一迟疑,道:“屋子里点的安神香,是朱娘学着别人的方子调配的。还没搬进府里时,我有时睡得不安稳,点着这香就会好很多。” 狸奴问:“阿母现在还睡不好吗?” “已经好多了,不过已经习惯了这味道,平日里也还点着。” “可我不喜欢!”狸奴揉了揉眉心,觉得脑壳疼。 “那便撤掉罢。”柳氏见她着实闻不惯,便吩咐仆役将香炉撤下。 狸奴折腾了许多天,兴许是乏了,终于安稳睡了个好觉。 柳氏自从她回来,心病好了一大截,气色便舒展了许多,没几天便可以下榻了。 狸奴每天伺候母亲喝药,照旧与她睡在一起。 柳氏笑道:“都多大的孩子了,还要跟阿母一起睡!” 狸奴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便悄悄问徐崇朝。 徐崇朝莫名其妙:“我从七岁起便一个人睡了。” “哦……”狸奴不好意思再说些什么,从善如流地搬出了柳氏的住处。成肃早就为她准备了闺房,然而她从小便是跟家人挤在一起睡,即使在西征途中,也少有独处的时候。 春夜寂寂,狸奴在榻上翻来倒去,夜半时才沉沉入梦。恍惚间似有人轻轻靠近榻边,于黑暗中静默无言。 兴许是外间守夜的侍女进来看看罢……狸奴困得撑不起眼皮,脑海中这念头一闪而过,到醒来时已全无印象。 守夜的侍女樱娘道:“女郎昨夜睡得沉,连夫人来过都不曾醒呢。” “我阿母来了?” 樱娘含笑道:“夫人担心女郎睡不安稳,这下可放心了。” 狸奴点点头,待梳洗过了,一家人围坐在内堂吃完了早膳。成肃照例去书斋处理政务,临行前像是想起了什么,问樱娘道:“今日的郎中何时到?” 他说这话的神情,与在东府时一模一样。狸奴心里咯噔一下,心虚地竖起了耳朵。 果然,成肃又为她延请了京门一带的名医,午前便要上门了。 狸奴止不住向成肃使眼色,万一郎中过来了,把她的伤情一说,阿母不就全都知道了! 成肃倒是满不在乎的样子,问清楚了便径自去书斋。 第58章 柳氏依旧坐在上首,面前桌案上残羹冷炙已被撤走。 狸奴为难地看她,却发现母亲一点也不惊讶。 “阿母……” 柳氏还没有开口,温氏先发了话:“你这小丫头好大的胆子,在外面惹出了这么大的祸,回家里还跟个没事人一样!” 狸奴一时间有些慌乱:“你们……你们知道了什么?” “知道了什么?”温氏用力地一哼,道,“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个你阿父没从实招来?还有你那没头脑的三叔,以为躲得远远的,他老娘便拿他没办法了?” ……狸奴听她这么说,便知道西征这一路的事情,家里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她委屈起来:“祖母,我也不是故意的……” 温氏还在喋喋不休地数落,狸奴心乱如麻,支吾道:“我阿父是什么时候告诉你们的啊?”若是一回家就把她出卖了,阿母怎么一点也没说什么? 柳氏终于开口道:“前几日夜里,你睡着了蹬掉了被子,肩上的伤痕,怎么看也不像摔倒所致。我便问了你阿父,果然……”她轻叹一声,目光中满是哀怜。 狸奴不由得抚上肩头,认栽了。 柳氏虽心痛,也忍不住询问她个中细节。狸奴便老实说道了一番,温氏止不住连连叹气,柳氏揪着心听完,竟挤出一丝微笑:“我儿竟是个有胆识的。” 狸奴不由得一愣,夸赞的话她听过不少,可母亲这一句却重重填在她空落落的心里。阿母的话绝没有半句虚言,狸奴心头暖洋洋的,一时间如窗外的春光般明媚。 一家人唠着闲嗑,不久便有人来通报,说新请的郎中已经到了。 狸奴耐着性子又把这诊疗的过场走了一遍,果然又看到郎中脸上浮起了熟悉的纠结和愁苦。 温氏和柳氏都急切地问郎中结果。看她们如此满怀希望的模样,狸奴琢磨着,看起来阿父并没有把自己真正的伤情告诉她们。她面无表情道:“我这伤该怎么治?” 那郎中眉头一皱,弯弯绕绕地讲了一大通,提笔刷刷写出了方子,自有家仆去拿药。 狸奴见祖母和母亲都面带喜色,心里竟轻松了许多。再想这郎中开方子行云流水,说不定真有什么本事呢。 喝药喝了这么久,胳膊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她自己心里怎能不着急,只是之前堵着气,看什么都不顺眼。如今回到了家中,她也该好好为自己考虑考虑,配合着郎中早日把伤养好了。 狸奴拿定了主意,再接过厚重的药碗时,便收起了苦大仇深的表情。她日日遵医嘱服药,家人若问她可有些改善,就似是而非地点点头,但平心而论,好像这药汤也没起什么作用。 ———— 军中休沐的日子,徐崇朝回到了将军府,仍住在从前的小院。他经过回廊时,正看到狸奴坐在庭中秋千上,只轻轻地晃着。 “徐郎,你回来了!” 狸奴朝他招招手。 徐崇朝走上前去,狸奴便缠着他打听军营里的事。 “军中无大事,”徐崇朝想了想,道,“不过荆州有一个宗室子弟谋反,已经被平定。” 狸奴不理解:“既然是宗室,为什么要谋反呢?” “据说他娶了庾载明的阿妹,虽然朝廷没有追责,想来自己也不安于心罢。” “这样啊……”狸奴略一沉吟,道,“我听说都官尚书周士诚与庾慎终关系匪浅?” “周士诚之妻正是庾慎终之妹,”徐崇朝看了她一眼,“你怎么想到了这个?” 狸奴单手托腮道:“这样的关系,他不会被牵连吗?” “那倒是未必。世家大族通婚已久,哪一个不是盘根错节,若是真追究起来,恐怕整个朝堂都逃脱不了干系。” 狸奴陷入了沉思。 徐崇朝打岔道:“回来时义父送你的萤火虫,你可悉心养着了?” 狸奴闻言笑起来:“那是自然,我好生伺候着呢。可它一点动静也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 “耐心些,仔细别晒着,总会出来的。” 二人正闲谈,温氏身边的刘婆从回廊匆匆走过,不一会儿朱杳娘跟着她一同过来了。 这次回来后,朱杳娘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但狸奴也说不出哪里有变化。身为成肃的妾室,她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今日却径直往前院走。 狸奴好奇叫住她:“朱娘子这是去哪里?” 朱杳娘浅浅地笑着:“听说吴郡来了人,妾正要去看看。” 狸奴愈加疑惑了:“吴郡?”她家与三吴从没有沾亲带故的关系,这是哪里来的人? 刘婆快人快语,一脸喜色道:“来人说是吴郡朱氏呢,说不定是娘子的亲人。” 狸奴跳下秋千道:“我也去看看。” 徐崇朝犹豫了一下,也跟上了她。 后堂中坐着三位青袍郎君,为首的大约四五十岁,两个年轻人差不多三十出头。 温氏端坐在堂首,面前摆着封书信,见朱杳娘来了,便招呼道:“朱娘,你可认得这几位郎君?” 那三人见到她,神色都有些怔愣。 朱杳娘掩面蹙眉:“七叔,您不记得我了?也是,不孝女离家已将近七年了。” 为首那郎君细细打量她,道:“七叔怎能不记得!那年张灵佑攻破吴郡,你才只有十五岁啊!我们都以为你已经——唉!” 两方眼泪汪汪,你一言我一语说道起来。 朱杳娘刚到京门时,曾说她在战乱中父母双亡,被成肃救起。半年前她向吴郡写信寻亲,前些日子果真找到了同族,吴郡朱氏便派人来认亲了。 朱杳娘哽咽道:“妾私相授受,自觉辱没门楣,原本无颜再见叔伯,可耐不住思乡心切,这才写信到吴郡。战乱以来人丁零落,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到亲人,实乃妾三生之幸……” 她说得情真意切,狸奴也不由得动容。温氏见朱家的郎君果然认下了朱杳娘,便派人去请成肃过来。 不多时家仆回来,对温氏耳语一番。温氏的脸色变了变,带笑对朱家来人道:“诸位郎君来的真不巧,军中赶上了急事,我儿恐怕一时半会儿没法过来了。” 朱杳娘脸上的笑意凉了一大半。 朱家为首的郎君是个机灵人,闻言也不便多问,也笑道:“在下久仰成将军风采,今日错过,实乃憾事。待我等处理了金陵的琐事,再过来叨扰。” “如此甚好。”温氏欢喜他知趣,起身将人送出了堂门,叮嘱刘婆送他们出去。 狸奴听得军中有急事,心便不在这里了,待朱家人一走,便赶着往书斋跑。 徐崇朝喊住她:“你去做什么?” “去看看军中出了什么事!” 徐崇朝随她穿过了月门,见四下无人,便上前拦住她:“哪里有什么急事?义父的托词,你没听出来?” “托词?刚才——” “义父只是不想来见朱家人而已。” 狸奴看向他:“为什么?” “还不是为了你阿母,”徐崇朝解释道,“吴郡朱氏虽不是一流世家,但在三吴称得上名门望族。纵使朱娘子只是旁支庶出,可毕竟门第摆在那里,为义父做侧室,实在是不上不下的处境。我想,义父不肯见他们,或许并不愿与朱氏有太多瓜葛,以免让你阿母为难。” 狸奴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不平道:“说什么门第?我阿父堂堂镇军将军、徐青二州刺史,怎么还委屈了朱家不成?” “是是是,”徐崇朝失笑,“你这么说也没错,不过他们这些人讲究这个,少不了闲言碎语。” “这能奈我何!”狸奴想了想,扯了扯裙带,道,“谁敢胡言乱语,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第53章 挑拨 狸奴虽然话说得狠,自己心里也没底。 到晚间,吴郡朱氏认亲的消息已在府中传遍。 狸奴向柳氏问安时,瞅着她好像也没什么反应。 柳氏看破了她的心思,忍不住笑道:“才多大点事,还要看你阿母脸色说话?我看朱娘都没说什么,你也别胡思乱想。” “知道了,”狸奴点点头,又道,“阿母今日身子好些了?” 柳氏道:“病好利落了。午后我与你叔母做针线,与从前没什么两样。” “哎呀,阿母才好些,怎么又做这些耗费心神的活计,”狸奴抱怨道,“如今春光正好,去后园逛逛岂不是更好?” 柳氏向来顺着她的意,第二天便走出了小院,与狸奴到后园散心。 将军府的后园比不得东府,景致虽幽美,也不过中规中矩。狸奴才不懂这些,见满园花开得舒展,到处飞舞着蝴蝶,便兴冲冲地摘花扑蝶去了。她追着彩蝶穿过一道月门,便有清淡的花香扑面而来。 道旁的梨花开得正旺盛,一团团一簇簇像雪团一般。小径尽头的凉亭传来稚嫩的童音,一位身材窈窕的少妇倚栏而望。 第59章 狸奴望见容楚楚,脚下便一顿。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她发现对方确实如众人所言,看不出以往的痴傻了。 “阿姊——” 狸奴一愣神,凉亭里的襄远便如小鸟般扑到她怀里。 襄远如今四岁了,仿佛粉雕玉琢的雪娃娃,晶亮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盯着她。 狸奴将一把花束送给他,捏捏他的小脸爱不释手。 “狸奴,”柳氏走过来,嗔怪道,“仔细弄疼了你阿弟!” 狸奴恋恋不舍地松了手。柳氏不知何时编了只花环,轻轻给襄远戴上,刚刚好。 照看襄远的傅姆连忙道:“三郎哎,还不快谢过阿母!” “谢阿母!”襄远说话还漏风,引得柳氏笑出声。 狸奴问道:“麒麟在这儿玩什么呢?” 襄远拉着容楚楚的裙摆道:“阿姨教我摆石子。” 容楚楚眸中带笑,却一言不发。 众人正闲谈,朱杳娘领着昭远过来了。她笑意盈盈地向柳氏行礼,瞥见襄远头上的花环,便笑道:“这花环可真好看,衬得三郎君更漂亮了!” 容楚楚只朝她微微颔首。 襄远的傅姆笑道:“可不是!夫人真是一双巧手!” 朱杳娘听出这花环是柳氏编的,稍有些诧异,旋即又对容楚楚道:“我说阿妹也该多向夫人请教,把三郎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孩子像阿妹,生得一副好相貌,将来定是个美人呢!” 傅姆不好再说话,冷不丁容楚楚却开口了:“既生为儿郎,相貌有什么要紧的。” 她声音淡若梨花,说完又抿紧了唇。 “当然要紧了。如将军那般,生来便是疆场上的豪杰,”朱杳娘摇了摇头,笑道,“可惜了,若论英雄气,三郎君比着将军差远了。” 她把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连狸奴也觉出不对劲。 柳氏听出了什么,笑意浅了些,却没说什么。 随行的丫鬟婆子瞅着这几人,一声不敢吭。 狸奴打破了沉寂:“都说我长得像阿父,朱娘子看我,可是疆场上的豪杰?” 朱杳娘一时无语,讪笑道:“女郎毕竟是女郎,打打杀杀的不合规矩。” 狸奴听惯了这种话,也不与她计较,无所谓地笑了声,这一茬也就揭过了。不过她没想到,这天说的话,没过多久竟在下人中传开了。 一日她去桓氏院子里找修远,路过葡萄架旁时,听到院里管事的侍女阿春正训斥两个小丫鬟。 其中一人哭诉道:“如今府中哪个没见过三郎君?他长得与将军一点也不像,明眼人谁看不出来?阿姑何苦为难我!” 狸奴止住了脚步。 枝叶婆娑,另一侧的人还没看见她。阿春低声喝道:“你们胡说这些有什么用!这府中的主子哪一个待你们不是天高地厚?竟敢在背后嚼舌头!” “奴婢也是从宋家来的,当然知道主人翁待我们好。奴婢也不是故意要说道的,可他们都在议论……”另一人委屈得直抹眼泪。 “是谁起了这个头?”阿春喝问道。 “奴婢也不知……” “你——”张婆抬手要打人。那两个丫鬟吓得直哆嗦,哭道:“奴婢真的不知道,阿姑饶了我们罢!” 狸奴闪身进了院,攥紧的拳头这才松了开。天空无一丝云翳,晒得人脑门直发晕。她不想考虑听到的议论,待见到桓氏,也忍住了没问什么。今日她说好了要带三个阿弟一起玩,把人都领到了后园,却觉得兴趣缺缺,索性让他们自己玩。 她独自坐在秋千上,面对着满目春光,眼神却止不住往襄远身上飘。她记得襄远从小便是这般惹人怜爱的模样,因为他太过可爱,甚至冲淡了最初她对容楚楚的厌恶。 而之所以讨厌容楚楚,是因为她是庾慎终送给成肃的礼物。 容楚楚到成家时,正是承平六年的初夏,比现在的时节要晚一些。那时她一心跟着成誉习武,没怎么关心家事。冬至前几天容楚楚受寒,早产了,惹得鸡飞狗跳的。成肃正在高孝先家里喝酒,狸奴飞奔去报信的时候,他差点打翻了酒盏。 不对,狸奴从秋千上坐直了,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成肃当时难掩的惊讶,襄远不足月的生辰,以及他与成肃丝毫不相仿的面容……草灰蛇线汇聚到一起,一个猜测浮上了心头。 狸奴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用力甩甩脑袋,心中的疑虑却越来越重。 她不由得紧盯着襄远,如果真如她所想…… “女郎!女郎——” “怎么了?”狸奴闻声见温氏院里的婢女跑过来,便从秋千上跳下来。 “女郎,二郎君回来了,你们快去看看罢!” 二叔回来了?狸奴稍有些诧异,他不是在守石头戍,怎么这么就快回来了? 一行人赶到了后堂,果然是成雍回来了,正在与成肃聊家常。 “阿叔这么快就回来了?”狸奴朝他见过礼,忍不住问道。 “还不是思家心切,”成雍笑了笑,道,“狸奴回了家,有没有好好读书?” 这问到了狸奴的痛处。她讪讪地闭了嘴,乖乖听长辈们说话。 晚间又是一场隆重的家宴。席间的气氛似乎有些蹊跷,让狸奴心中隐隐不安。京门与金陵不过一二百里之隔,回来一趟也没什么稀奇的,可她总觉得成雍的举止说不出地古怪。 夜深了,温氏熬不住,先回去睡了。 成肃却没有散席的意思,朝成雍举杯笑道:“今日我与阿弟不醉不归!” 他的声音里已是满满的酒意。 成雍为难道:“阿兄,你醉了。” 成肃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笑了笑:“我怎么会醉!” 柳氏连忙扶住他,众女眷默契地告退。 徐崇朝上前替柳氏架住成肃,低声道:“义母回去休息罢,这里交给我。” 他朝狸奴使了个眼色,狸奴便挽住柳氏的胳膊,道:“就是就是,阿母尽管放心。” 柳氏深深地看了成肃一眼,没再说什么。 狸奴送她回了屋,正往自己院里走,被夜里的凉风一吹,越想越不对劲。 石头戍何其险要,当初阿父一定要等二叔来才肯离京,如今二叔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回来?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想到此处,脚下便转了方向。 樱娘劝道:“女郎快回去歇息罢。” 狸奴摇摇头:“我有些头晕,想一个人散散步。你们先回,不用等我。” 樱娘知道她脾气拗,没办法,只得领着随行的丫鬟离去。 狸奴眼见侍女们走远,小碎步溜回了后堂,远远地望见成雍和徐崇朝架着成肃往别馆去。徐崇朝很快便出来了,径自回屋去。不多时又有人飞奔往后宅。 狸奴心头疑云更盛,可门口有守卫,府中也有军士一圈圈巡逻。今日不同往日,她手臂受伤,不能翻墙,靠近不得,只能干着急。 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先前出去的小厮带了人回来。 月影婆娑,狸奴一眼便认出,那人竟是容楚楚。 容楚楚进屋之后,屋门口的守卫收到命令,都退到院门。 狸奴咬了咬牙,索性径直走到了院门口。 守卫认得她,问道:“女郎有何事?” 狸奴面不改色:“我阿父找我。” 守卫半信半疑道:“待小的禀报将军……” “我阿父与阿叔有要事相商,你去做什么!”狸奴显得有些不耐烦,“这里是我家,哪来那么多条条框框!” 两名守卫都是年轻人,一时竟被她唬住。狸奴趁毫不客气地跨入院中,沿着小径走到了别馆门前。 屋内的烛火将窗纸照得透亮,狸奴凑近了,里面隐隐传来轻微的说话声,像是在东阁。她横下心轻推门扇,屋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外间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 狸奴循声来到内阁门口,小门虽关着,说话声却清晰入耳。 “……我知道你一直装疯卖傻,只不过以往没工夫管你这档事。庾慎终死后,我本想将此事做个了结,可念你弱质女流,便没有发作。不过如今,我改主意了。” 成肃的声音不急不徐,暗中夹带着摄人的威压,仿佛暴雨降临前密布的乌云。 屋内沉寂了好一会儿,见没人说话,成肃有些不耐烦:“真当我拿你没办法?你是不是糊涂了太久,竟忘了自己还有个孩子?”他顿了一顿,接着道:“记得在金陵的时候,有一位上游的将军把庾慎终父子的头颅送到了阙前。我问他贼首之子年未满十五,为何不留个活口押解回京?他对我说了一句话——斩草要除根。” 他最后的话几乎是一字一顿,散发着幽幽的寒意,让狸奴听得也不寒而栗。 没多时,屋中传来了女子的啜泣声。 成肃道:“有话要说了?坐。” 第54章 麒麟 狸奴大着胆子推开一条门缝,见容楚楚坐在东楹,正抽抽嗒嗒地掉眼泪。 第60章 她看不到成肃,只听他说道:“说,我可向来没耐心。” 容楚楚哭道:“将军要妾说什么?” “说你到底姓甚名谁、哪里人氏,如何到了庾府,庾慎终遣你来做什么?” “妾虽一介女流,也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将军竟不肯信么?妾家中以打渔为生,常年在江上飘着。几年前父母双亡,妾流落到城中,被庾氏抓到府中为奴,没多久又赐给了将军。妾对庾氏恨之入骨,他怎会遣我来做什么!”容楚楚止住抽噎,话倒也说得利索。 狸奴颇有些讶异,想不到她竟真是个头脑伶俐的女子。 “你觉得我会相信?”成肃从坐榻屈身,拄着长刀冷笑了一声,又对成雍道,“阿弟怎么看?” 成雍端坐在西楹下首,见容楚楚面不改色,一时间也猜不透她的心思。他略一沉吟,道:“庾慎终已死,庾氏已诛灭。这些话是真是假,谁也说不准。阿兄,当务之急,是麒麟的事……” “麒麟……”成肃手指轻叩着刀柄,悠悠道,“若他是庾慎终的后人呢?” 成雍皱紧了眉头,却听得门扇哐当一声响,一个人影扑通跌进门。 “什么人!”成肃陡然起身,拔刀一看,竟然是狸奴。 “狸、狸奴?”成雍也惊得站起来,看看狸奴又看看成肃,艰难道,“你怎么在这里?” “阿叔,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狸奴吃痛地爬起来,望着成肃道,“阿父怎么会以为麒麟是庾氏的后人!” 成肃面色有些不自然,恼怒道:“你给我出去!谁让你进来的?” “我不!他不可能是庾慎终的儿子!”狸奴着急道,“阿父难道不知道林仙客吗?” 成肃与成雍对视一眼,勉强压下了火气,道:“那是谁?” 狸奴一时间语塞。在江上似乎人人都认识林仙客,可为什么阿父像是全然不知的样子? 她不由得支吾了:“没……没什么。我当时在庾慎终军中,听说他根本不好女色。” 成雍闻言,若有所思地点头:“好像是这么回事。听说庾慎终爱妻情深,篡位之后还后宫虚设。” 成肃不置可否,脸色依旧很难看。 “不是的……”狸奴艰难地解释道,“庾慎终逃出江陵城那一夜,他儿子苦苦劝他带上山氏一起走,可他不为所动,听任山氏自杀。当时他特意带出城的,就是那个林仙客……” 成雍回过味来,诧异道:“是男宠?” 近世衰乱,男宠大兴,于士大夫之中蔚然成风,天下相仿效。可是一想到庾慎终临死前的情形,狸奴又隐隐感觉不止于此。 她仔细觑着成肃的脸色,点了点头。 成肃默然,半晌道:“纵然与庾慎终无关,谁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种?” 容楚楚身子猛然一颤,仰头直指着成肃,连声音都在发抖:“你凭什么这么说!成氏又是什么高门华胄不成?军中出来的草莽寒伧,有什么资格说我的儿子!” 从前成肃没发达时,对自家寒门庶族没什么感觉,可接触了朝廷的贵人们,却常常被他们言谈举止间难掩的倨傲刺痛。他也曾在夜深人静时想过,若生在王谢袁萧的门第,自己恐怕早就是名震天下的大司马大将军,又何苦这许多年在乡野和军营中蹉跎。 容楚楚几句话打到成肃脸上,他气急反笑,将刀刃向她一指:“凭什么?就凭我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 容楚楚从愤怒中回过神来,眼神变得稍有些闪烁。她浑身都在颤抖,半晌才垂下了头。 “阿父,她真的没疯吗?”狸奴走上前,拉住了成肃握刀的手,道,“算了罢,何苦与她一个可怜人计较?” 成肃顺势收了刀,徐徐坐回到榻上。 狸奴不明白容楚楚方才为何暴怒,但她姿容气度都不同寻常,那一双纤纤玉手,怎么也不会来自渔家的女儿。 容楚楚定然是隐瞒了什么。 成肃自然也明白,正是她所隐瞒的让他拿不定主意。 一片沉寂中,成雍干咳了两声,从袖中取出了一卷文书。 他对容楚楚道:“我这里有一样东西,你或许会感兴趣。” 容楚楚抬头望着他,眸中怔愣而漠然。 狸奴催促道:“阿叔快别卖关子了!” 成雍将文书展开,朝容楚楚晃了晃:“皇帝前几日晓谕天下,为琅邪王恢复名誉。你若信不过,自己去城门口看。” 听到“琅邪王”三个字,狸奴竟有些恍惚。她依稀记得庾慎终击败苏弘景后,逼令天子废他为庶人。如今天子还朝,颁布这诏书并不意外。 成雍从头开始念。容楚楚起初毫无反应,当读到“故琅邪王弘景,先皇嫡胤,朕之爱弟”时,她突然掩面而泣。 “好了——”成肃抬手,让成雍停下,对容楚楚道,“皇帝改封他为扶风王,扶风是苏氏的郡望,这对宗室而言已是莫大的荣宠。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容楚楚泪流不止,却一言不发。 灯影幢幢,千层万丈,缭乱心绪。 成肃缓缓站起身,对成雍和狸奴道:“夜深了,早些休息罢。” 成雍会意,见成肃回西阁睡了,便出门唤别馆的仆役进来收拾。容楚楚被关在东阁,狸奴随着成雍往外走,忍不住回头看她。 “看什么?明早自然会有人送她回去。” 狸奴愣了愣:“去哪里?” “还能去哪儿?”成雍笑了笑,道,“回她自己屋里啊。” “哦……”狸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问道,“那麒麟的事——” 成雍比了个嘘声:“我的小祖宗,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那是自然了。” “连你阿母也不能说。” “啊?”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少让她费心。” “知道了,”狸奴还不依不舍,重复道,“那麒麟的事?” 成雍止住了脚步,道:“狸奴怎么看?” “他绝不是庾慎终之子,”狸奴思前想后,道,“阿叔这一次回来,就是为了他的事罢?若我没猜错,你们已经有了计较。” 成雍借着月光打量她,突然笑起来:“你倒是聪明。没错,我在金陵听到了一些事,传信给阿兄,他便叫我回来了。” 狸奴瞪大了眼睛:“阿叔知道了什么?” 成雍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琅邪王小字麒麟儿。” 狸奴愕然,不可思议道:“他——他是琅邪王的儿子?” “这可不是我说的,”成雍摆摆手,轻叹了一声,“谁说得清呢?” 他抬头望了望那一弯明月,径自回屋了。 暮春的晚风带着丝丝暖意。狸奴倚在回廊边的美人靠上,心乱如麻。看今晚的情形,父亲必然猜测襄远是苏弘景之子,所以才找容楚楚过去吓她一吓。容楚楚闻言落泪,看上去不像作伪,难道真的是这样吗? 狸奴猜不透这些人的心思,决心看父亲叔父有什么举动,但第二天成肃和成雍都若无其事,容楚楚也没在人前露出丝毫异样。 成雍隔日便要回金陵,狸奴同家人送他出了城,满腹疑虑都只能压在心头。 成雍意味深长地嘱咐道:“狸奴若在家无事,可得多读书!” 狸奴一口答应了,起初也没放在心上。可她不敢拿襄远的事情问成肃,再见到襄远也难以像往常一样玩乐,没过几天便觉得索然无味,这时想起了成雍的嘱托,便从桓氏那里借了书来读。昭远已到了开蒙的年纪,成肃为他请了家塾来。狸奴读书有不懂的地方,便顺道去问那陆老先生。 陆老先生一大把年纪,总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这一日他正在暖阁中盯着昭远写字,远远便听到守卫的喊声,刚抬头,狸奴便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陆老先生啧啧道:“大家之女,自当稳重持礼。前些日子我讲的,女郎都忘了?” 狸奴手握着书卷,欲言又止。 陆老先生摇摇头:“罢了罢了,女郎有什么想问的?” 狸奴扬起手中的书卷,正色道:“先生,我从书里读到,前代孝昭皇帝早逝无子,大臣自民间寻回宗室继位,是为中宗。这可是真的?” “书上写了的,自然是真的!”陆老先生一瞪眼,将那前代故事原原本本地又讲了一遍,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竟拊掌长叹,感慨不已。 狸奴觉得他话里有话,但怎么问他也不说。她退下来一琢磨,隐约猜到了他感慨什么。 孝昭皇帝无子,今上早失爱子,岂不是一样?陆老先生大概也是在担心这一点。 可是……狸奴不由得望向后宅,若今上始终无子,而襄远当真是苏弘景之子,那他身为今上亲侄子,岂不是在宗室之中地位最尊贵,更胜过苏弘度那边? 如果是这样……父亲明知襄远非亲生,仍若无其事地留下他,是不是出于这样的考量? 第61章 成肃丝毫没有透露这方面的想法,那一夜的争执竟这样轻轻揭过了。 第55章 郁悒 转眼又到了重五时节,京门城中到处飘散着雄黄酒的味道。 将军府在后园摆开了阵仗,温氏把小孩子聚集到一起,亲自用手蘸酒在他们脸上涂沫一番。 等轮到狸奴,温氏一板脸:“已经十三了,这两年就嫁人,还是小孩子么?” 狸奴嘟起了嘴,柳氏笑着为她戴上了香囊,一股浓郁的艾叶味道扑鼻而来。 柳氏轻笑道:“午后去江上看竞渡,狸奴不是最喜欢吗?怎么还耷拉着脸?” “我喜欢……”狸奴一时竟有些茫然,脑海中突然闪过寻阳内外戒严的情形,心中便有些酸涩。她伸出手臂,道:“还有辟兵呢?” “在这里!”昭远高高地举起小胳膊,手腕上的彩线迎风飘舞。 狸奴兀地想起了江岚亲手系在她腕上的辟兵,在巴陵,她将那彩结送给了成誉。 不知道三叔如今怎么样了啊…… 她走到栏杆前,亭外树荫里,扑棱棱飞起三五只鸟雀。 成肃与徐崇朝对酌了几杯,见狸奴默默站在那儿,便笑着对温氏道:“阿母,您莫不是把狸奴说害羞了罢?” 温氏在孙儿之间忙得不亦乐乎,瞅了狸奴一眼道:“这么大的人,还不让说吗?” “我才没有呢!”狸奴忿忿地转过来,道,“还不许我想想叔父么?” 温氏手上顿了顿,神色竟闪过一丝黯然,道:“唉,我这几个儿,就没有让人省心的!” “阿母——”成肃笑着摆摆手,被温氏瞪了一眼。 “你还好意思说!若是离得远就算了,你在金陵一年多,竟从没回来看看!这像什么话!一个个翅膀硬了,我管不动了是罢?” 成肃正要为自己辩解,温氏打断道:“当初你二弟好好在家待着,你偏偏要他带兵去江北,一去几个月不回来,这里跑那里颠的,哪会有家里舒坦?” “我还不是为了让二弟有些功劳傍身……” “那你三弟呢?平定庾氏是多大的功劳,为何他还不回来?这么多年你从军也好,二郎求学也罢,总归是三郎一直照顾这个家。他年纪最小,如今却长年在外头飘着,你叫我怎么放心得下?他到现在可还没娶亲呐!” 成肃讪讪地闭了嘴。成誉的婚事一直是温氏的心头大事,可惜,天不遂人意。 温氏越说越着急:“不让他回来,我可怎么为他说亲啊?” 狸奴也叹了口气,问成肃:“阿父,我两位阿叔什么时候能回来?” 成肃放下了酒盏,眼神飘向了池塘中的新荷。 桓氏也凑过来插嘴道:“我娘家阿嫂也总问,她家二郎与小叔一起走的,如今也是迟迟不归,她在家里也放心不下。” 成肃看了她一眼,奇怪道:“桓大郎不曾提起过?他平日里在军中,对上游的形势也是了解的。庾氏残党在上游十几个郡县煽风点火,彻底清剿干净也不是易事。我三弟与桓二郎都四处征战,如今四州已平安无事,若顺利的话,他们这个月就能回来了。” “三叔可以回家了?”狸奴瞪大了眼睛,“他可以一直在家吗?江郎君不是才回来没几天又去了西府?” “朝廷前几日已任命李劝星为豫州刺史,驻扎姑孰城,这便是认定了上游无事。你三叔他们回来,只是时间问题了。他们都立了不小的战功,必然会加官进爵,恐怕也不能在家中久留。” 温氏不知该是喜还是忧,半晌念叨着:“能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 “阿父说李将军新任豫州刺史,那便是出镇西府,江郎君又怎么办?”狸奴回过味来,连忙问成肃。 “江郎啊,他可要都督江东,去做会稽内史了。” 江东富饶,又无战乱,按理说是好事,狸奴却高兴不起来:“既是去三吴,那便离京门更远了。” 成肃哈哈一笑道:“大丈夫巡任四方,四海为家,自是人生快事。江郎年少,将来大有可为啊!” 狸奴嘟囔道:“可他家小娘子才五岁,好久没见到父亲。” 这话不知哪里触动了成肃,他轻叹一声,道:“会稽是个好地方,说不定江郎带着家眷一起去。” 桓氏开玩笑道:“金陵也是个好地方,二郎竟不带我跟孩子开开眼。” “二妹此言差矣,”成肃摇摇头,道,“如今北地又生了变故,二弟随时可能去打仗。你们若去了金陵,实在是让他为难。” 桓氏皱起了眉头:“这仗打得厉害吗?他会不会有危险?” “不过是零星的毛贼叛乱,不必太担心,”成肃含糊道,“况且,还有孟元赋在呢。” 桓氏虽不怎么认得宣武军中的将领,但平昌孟氏三兄弟大名鼎鼎,她早就有所耳闻。她知道成雍没什么带兵打仗的本领,不过有孟家这位三郎君在,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成肃干咳了一声,道:“好了好了,怎么又说起这些打仗的事情?一家人聚在一起,开开心心地玩乐便是了。” 众女眷方才听他们交谈,放下了手头的活计干瞪眼,都已经不耐烦了。成肃此言一出,亭中的气氛陡然欢快起来。 狸奴却始终闷闷不乐。她悄悄拉拉徐崇朝衣袖,问道:“刚才这些事,徐郎早就知道了?” “也没有太久……”徐崇朝拿不准她什么意思,没来由地心虚起来。 “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窝在家里都要闷死了,纵然不能去军营,让我听听风总不过分罢?”狸奴一脸幽怨地望着他,竟委屈起来。 徐崇朝默然良久,道:“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只能远远地观望着,自己却不能改变一丝一毫。” “谁说的?”狸奴不服气,“我迟早要再上战场的!” 徐崇朝瞥了她低垂的右臂一眼,没有说什么。 “我一定会好,”狸奴自觉没底气,连忙找补道,“就算没全好,我难道不能一只手提刀?” 徐崇朝无奈:“荒废这么久,你还能提起刀吗?” 狸奴还没来得及说话,耳边兀地传来朱杳娘的声音:“女郎别只顾着跟徐郎说话啊,你看看,桃符在找阿姊呢!” 她不说还没人注意到这边,话音刚落,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 狸奴不习惯被人这么看着,于是讪讪地坐端正。 徐崇朝笑了笑,对朱杳娘道:“朱娘子此言差矣。只许桃符找阿姊,不许狸奴找阿兄?” 朱杳娘略一怔愣,却见成肃手捻着须髯哈哈一笑。 “我这个义子可算是认对人了!”他看看狸奴,对徐崇朝道,“狸奴与娴娘一般年纪,从小却没有阿兄阿姊宠,脾气也坏得很,阿蛮可不许嫌弃。” 徐崇朝笑道:“义父这是什么话,孩儿自把狸奴当作亲阿妹,哪里会嫌弃?” 他二人饮酒相得,自顾自地说起话来。狸奴被朱杳娘的话膈应了一下,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小孩子吵着去江边看竞渡,不知不觉折腾了一整天。待晚间回府,狸奴送母亲到住处,正要离开时,柳氏突然道:“男女授受不亲,哪怕是阿蛮……你如今也不小了,在人前可要注意着。” “阿母——”狸奴想反驳几句,可又没什么好说的,索性含糊应下了。到了第二天,她想起向徐崇朝夸下的海口,心里空空的没有着落。 樱娘按照先前郎中的嘱咐,每天都为狸奴揉捏受伤的肩膀。她见狸奴大半天闷闷不乐,便问道:“算起来到今日,女郎已照方子吃了一个月的药,可感觉好些?” “或许是好些。”狸奴如今连抬手都觉得十分费劲,而她还依稀记得,当初在江陵,她还能勉强虚握点什么。 不会是越来越差了罢……狸奴一颗心凉了半截,用另一只手摸摸受伤的右臂,似乎感觉到筋脉还翻涌着热流。这感觉只一刹那,她再仔细一按,又什么都摸不到了。 狸奴问:“午后郎中要来吗?” “是。” 狸奴跳下榻,转到稍显笨重的梨木箱子前,用脑袋撑着箱盖,一只手翻找起来。 “女郎找什么?让奴婢来罢!”樱娘连忙替她支起了箱盖。 “没事,找到了!”狸奴伸手抓住了什么,往樱娘面前一伸,道,“看我的短刀!” 那短刀通体乌黑,拿在手中沉甸甸的,正是几年前徐崇朝送给她的那一把。 樱娘好奇道:“女郎拿这个做什么?” 狸奴不说话,尝试着用受伤的那只手握住刀鞘,她试了几次都使不上力气,脸上的欣喜渐渐淡了下来。 “女郎……”樱娘不忍看她失落,道,“还是让奴婢接着按罢,等郎中来了,看他怎么说?” 狸奴不吭声,慢慢垂下了脑袋。樱娘还想再叫她,她突然没来由地大哭起来,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左手还紧紧攥着刀柄。 “我太没用了!樱娘,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没用?” 第62章 樱娘有些慌乱:“奴婢才没有那种想法!女郎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是奴婢心中最好的女郎,怎么会没用呢?” “你不用哄我……”狸奴扯着嗓子哭号,一头扑倒在榻上,一副谁也不想理的模样。 “女郎……”樱娘也拿她没办法,只好道,“待会儿郎中就要到了,被人家看到女郎哭花了脸,那可怎么办?” 狸奴边抽噎边道:“让他走!不让他来了!根本没什么效果,还要他何用!” 樱娘生怕她铁了心不肯见郎中,又引得成肃不高兴,便朝屋里伺候的丫鬟使了个眼色,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来劝。 狸奴埋着脸,冷不丁止住了哭声,反而把侍女们吓了一大跳。她们一脸狐疑地见狸奴自己爬起来抹干净眼泪,把短刀放到枕边,呆呆地坐着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我竟没有长刀么?” 樱娘糊涂了,不明白小主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一时间也不敢搭言。 狸奴就这样顶着大花脸往外走。樱娘跟着她,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来,她远远看到徐崇朝从前边路过,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徐郎怎么没去军中?”狸奴隔着老远便问道。 徐崇朝走近了,见她小脸蛋上泪痕交错,勉强压着心头的疑问道:“义父送信说府中有客人,让我回来了。” “有客人?”狸奴没怎么在意,问道,“你可有长刀?” 徐崇朝越发摸不着头脑:“自然是有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不能这样下去了,”狸奴怅然道,“我要练刀法。” 徐崇朝目光落在她低垂的手臂上,狸奴不满地撇了撇嘴:“我还有左手。” 徐崇朝打量着她,道:“没错,你还有左手。” “曾经有人告诉我,有一位‘铁将军’只有一只左手,在遭逢大难时还救了主人翁。我虽然做不了铁将军,但也绝不是无能为力的废物。” “铁将军?”徐崇朝觉得这称号耳熟,一时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他见狸奴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便想了想道,“不管怎么说,你如今还是小心为上……” 狸奴以为他要拒绝,眉头便皱了起来。 “小小年纪学会了皱眉,你哪有那么多不如意?”徐崇朝笑道,“听我把话说完啊,若你不小心伤到了自己怎么办?我前些日子在外面新打了一把长刀,现在还没有开刃,明日我便取回来给你,怎么样?” 狸奴顿时笑逐颜开,千恩万谢,心里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若是让她自己去找父亲理论,她心里反而发怵,有徐崇朝来帮忙,成肃也不好说什么。 徐崇朝也不与她客气,道:“若没有其他事情,我先去前堂。” 狸奴想起他刚才说今天有客人,好奇道:“是谁要来啊?” “宗棠齐。” 狸奴愣住了:“他——他又来做什么?” 第56章 婚娅 溽暑的天气已有些湿热,狸奴急匆匆赶到正堂时,成肃正与宗棠齐谈笑风生。 一看到狸奴,宗棠齐便笑起来:“小娘子,我们又见面了。” 狸奴还为他撺掇赵兹方的事情而生气,面色也有些难看,道:“不知右卫将军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狸奴?”成肃瞪了她一眼,向宗棠齐赔礼道,“小女出言无状,愚兄回头好好管教她。” 宗棠齐哈哈一笑,摆手道:“我宗棠齐不讲究这些,就喜欢令爱这样的爽利人!” 宗凛坐在他下首,也笑道:“小娘子莫非记仇,还对去岁云雷洲的事耿耿于怀吗?” 狸奴还想说什么,徐崇朝轻咳了一下,开口道:“二位将军别来无恙?” “徐郎君,”宗棠齐打量他几眼,道,“两个月不见,郎君可还好?” 狸奴恹恹地听他们客套,目光在二人之间游荡。徐崇朝明知道宗棠齐与赵兹方的事,为何还能若无其事地与他寒暄? 几个人闲扯了一炷香时间,成肃突然道:“狸奴的郎中快到了罢,阿蛮,你带她回去准备准备。” 徐崇朝应下,带狸奴出来。狸奴老大不愿意:“他来做什么?我要回去听!” “你没听出来?我们在那里,他不会说的,”徐崇朝略一思索,道,“或许是朝廷什么事。” 狸奴抱怨道:“朝廷能有什么事,劳烦他堂堂右卫将军亲临?” 徐崇朝道:“多思无益。” 郎中已经在狸奴住处候着了,柳氏正唤人为他斟茶。这一个多月以来,他每七日便来为狸奴施针,一切都轻车熟路。 有柳氏看着,狸奴便好言好语地对郎中有问必答。末了他手捻着须髯,面色稍有些凝重。 “女郎方才说,如今还是使不上力气?” 狸奴点点头。 “伤口可还有痛感?” “早就不疼了。” “奇哉怪也,若是淤血壅塞,服药施针这么久,应该有效果啊……” “真的没有办法吗?”狸奴垂下了眼眸。 “容老夫再仔细想想。” 柳氏在一旁干着急,问道:“大夫看看这方子,还需不需要调调?” 郎中沉思着增删了几味药,道:“先喝着这个。” 柳氏看过了药方,派侍女将消息告诉成肃,没多久侍女回来,说成肃没什么意见。 “那便先喝着。”柳氏起身要送郎中出门,郎中连忙道:“老夫不敢当!夫人且珍重身子。” 他拎着药箱告退,留下柳氏还愁眉不展。 “阿母,慢慢来,我都已经习惯了。” 柳氏挤出一丝笑容,暗中叹了一口气。 ———— 成肃与宗棠齐交谈许久,还设家宴款待他叔侄二人。宗棠齐欣然入席,言笑晏晏。 他是斩杀庾慎终的功臣,自己担负着守卫宫城的重任,父辈数人又镇守巴蜀,饶是狸奴看他不顺眼,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确实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成肃与宗棠齐推杯换盏,没想到他出奇地能喝,不知不觉竟有些微醺。 宗棠齐脸色稍有些泛红,看得出眼神依旧清明。他目光在狸奴身上兜兜转转,又打开了话匣子般夸赞起来。 狸奴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哪里入了宗棠齐的眼,竟让他喋喋不休。 他说一两句时温氏还乐呵呵地,说起来没完,她就觉得不太对劲了。 宗棠齐还在滔滔不绝,温氏眼珠转一圈,看到了一旁默默夹菜的宗凛,便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不止她一个人在心里盘算,在次席侍宴的女眷也暗中琢磨。 酒酣耳热,弦乐飘飘,气氛烘托得恰到好处。珠帘一侧传来女子的笑语:“宗将军这么看好女郎,莫不是要给人家说亲罢?” 这半开玩笑似的一句话,让宗棠齐哈哈大笑。成肃亦随之一笑,似乎没放在心上。 狸奴听出那是次席上朱杳娘的声音,一口气堵在了心口,她正要争辩,宗棠齐先开口了:“我当然想啊!可惜家里竟没有年纪般配的郎君,反倒是有个同岁的女娃,实在是可惜了!” 温氏见宗凛生得魁梧,像是个憨实的孩子,不甘心地问了句:“这位小郎君……” 宗凛听明白她的意思,脸腾一下红透了,连忙低下头。 宗棠齐笑道:“我家八郎已有婚约在身。” 温氏又问道:“不知是哪家女郎?” 宗凛埋首不言语。 宗棠齐答道:“本是在益州定下的娃娃亲。” 温氏深感可惜,念叨个不停。成肃听他们闲谈,轻呷一口酒,扫了宗棠齐一眼。 平心而论,南阳宗氏如今显赫是没错,可毕竟在金陵根基尚浅,况且也并非清流名门。他成肃早已不是京门城中织席贩履的贫苦人家,有匡扶社稷之功,终有一日将立足于金陵,他的女儿,理应许配给王谢世家。 成肃暗自笑了笑,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年方二十便定了亲啊……温氏还没从遗憾中缓过劲来,又感到一丝嫉妒。自家三儿子,明年就三十的人了,婚事还一点影子都没有! “宗将军啊,”温氏不甘心,问道,“你家可还有没出嫁的娘子?” “这……”宗棠齐眸光一闪,打了个哈哈,道,“老夫人何出此言啊?” 温氏听着他这话有戏,连忙道:“老身有个不肖子,如今还在外打仗,一来二去便把婚事耽搁了。怎能不让人着急啊!” “老夫人说的,可是三郎君?” “就是他!”温氏没想到他们还认识,心里有了底,道,“想来宗将军也是见过三郎了?” 宗棠齐把酒盏往案上一放,笑道:“三郎君一表人才,谦和有礼,真真是人中龙凤啊!” 温氏笑得合不拢嘴:“哪有那么好!不过三郎确实老实信得过,宗将军大可放心。” 宗棠齐略一沉吟,道:“说来也巧,我家中有一位阿妹,与三郎君倒是很般配。” “哦?”温氏一下子来了精神。 第63章 “老夫人还不知道,我家中叔伯六人,兄弟姊妹二十人,其中最年幼的九妹,是我四伯的掌上明珠。四伯从前总想着为她寻一位如意郎君,可惜数年未能如愿。去岁四伯离世,九妹扶柩回江陵,正遇上庾慎终那件事,后来便随我来到了金陵。” 温氏犹豫道:“这位宗娘子,如今多大了?” “刚满二十岁。” 温氏松了一口气,拍拍胸脯道:“正般配正般配!若是比狸奴大不了几岁,我心里还过不去这道坎!既如此,不如给他们换个八字?” 成肃终于忍不住,打断了温氏:“阿母,宗娘子去岁丧父,如今还在丧期呢!” “那又怎么了?”温氏瞪了他一眼,对宗棠齐道,“宗将军再仔细说说看?” 宗棠齐欣然应允,眉飞色舞地把宗九娘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温氏越听觉得很般配,成誉这么久拖拖拉拉不上心,如今再等一两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狸奴听得惊呆了,成誉还远在天边,终身大事已经被老母安排得明明白白。她不禁有些后怕,若是宗氏刚好有合适的郎君,是不是她今日便已许配出去了? 温氏与宗棠齐聊得热火朝天,席间再没有考虑过别的事。等到好不容易送走了宗氏叔侄,成肃简直要扶额:“阿母,三弟的婚事,您怎能如此轻率!” “你还好意思说我?”温氏把老腰一挺,恨恨道,“你自己看看,从前家里穷,耽误了给三郎说亲,这暂且不提。就说你发达了这么久,什么时候考虑过兄弟的终身大事?五六年就过去了啊!我怎么能不着急!若说京门巴掌大小的地头入不了你的眼,这位几代为官的宗将军哪里有不好?老母我自己来操心又怎么了?” 成肃一时间语塞,只得扼腕道:“两姓联姻这种事,他、他、他并非高门啊!” “你又是什么高门不成?”温氏重重地哼了一声,“有多大肚量扒几碗干饭。我看他叔侄俩都不错,那九娘也是个出挑的。差不多得了!” 众人各自散去。狸奴只为成誉感到深深的无奈。宗九娘她倒是见过,庾慎终临死之日,她是在宁州刺史宗彦灵前戴重孝的女子。听宗棠齐说,闺名唤作纫秋。 桓氏不知何时走到狸奴身边,压低了声音道:“狸奴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狸奴摇摇头,“一顿饭的功夫定下了三叔的婚事,我真是没想到啊……” 桓氏似乎冷笑了一声,道:“依我看,那位宗将军本就是为这个来的。” 狸奴不可思议:“怎么会?” “他那点小心思啊,”桓氏笑了笑,道,“不好意思把自家女郎说出来,所以先猛夸我家的,等挑起了话头,才正经铺展开。”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望了望四下无人,这才道:“叔母有句话,可得提醒你。自从你回来,朱娘变得很奇怪。我说不清楚,反正之前她没有这么刻意。” “刻意?” “你想想,是不是她把话题引到了婚配之事?” 桓氏走到了住处,轻轻为狸奴整了整衣领,道:“留意些。” 狸奴独自往回走,樱娘静静地拎着小灯笼。这一路格外漫长,她走到小院门口,突然对樱娘说道:“她若是真的针对我,没想到平白招惹了宗氏。阿父也会不高兴的罢?” 樱娘抿着唇,并不敢搭话。 第57章 成誉 梅雨时节来临前,难得有一段清朗的晴天。徐崇朝将没开刃的长刀送给了狸奴,她得空便在院子里用左手练习。可惜好景不长,连绵阴雨很快笼罩了京门,潮湿得仿佛凭空一捏就能挤出水来。 府中的仆役也稍微清闲些,有时也三五成群地待在回廊中观雨。一日有人自府外飞奔而来,廊下的问道:“有什么急事?” 那人道:“三郎君来信了!” 温氏正在屋子里检查昭远的功课。她既不识字,便又拉了狸奴。 昭远正在抓耳挠腮,外间的侍女走过来,将成誉的信笺交给温氏。 温氏一时竟有些紧张,推给了狸奴:“快念念!” 狸奴拆开信扫了一眼,疑惑道:“祖母把宗氏的意思告诉三叔了?” “他怎么说的?”温氏紧盯着纸面,可惜一个字也看不懂。 狸奴原原本本地把信读了一遍。信是成誉亲笔所写的,文辞也通俗易懂。温氏慢慢收紧了眉头:“他说他不同意这门婚事?” 何止是不同意,简直说严词拒绝。不知怎的,狸奴竟松了一口气,果然是三叔的风格。 朱杳娘在一旁坐着,此时揽过了昭远,小声道:“三郎君竟如此固执。老夫人,您说会不会是他心里有人了?” 温氏沉下了脸:“不错,非常有可能。” “不是说好男儿志在四方?”狸奴为他鸣不平,“三叔根本是意不在此啊!” “你个小丫头懂什么?”温氏瞪了她一眼,开始琢磨到底是哪个勾走了成誉的心,可寻思了半天,似乎没见过成誉跟谁家的娘子走得近。 朱杳娘提醒她:“指不定是在外面有人呢!” “你不要血口喷人!”狸奴见她得寸进尺,有些生气了,“我三叔不是那样的人。” 温氏摇摇头,道:“让我再想想,让我再好好想想……” “三叔既然不同意,那与宗氏的婚事——” “不准他不同意!”温氏寸步不让,“我只是告诉他有这么件事,有本事他永远不回来!” 狸奴气不过,哼了一声跑到屋檐下。檐外烟雨弥蒙,堵得人心里透不过气。她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不知成誉那里,也是这般恼人的天气么? 这一年的雨季格外漫长。 狸奴瞅着天晴时去江边放风,眼见着江上水涨,洪波涌动,于上游而言未必是行舟的好时机。她重新拾起了刀法,这时才意识到,似乎许久没见到沈星桥了。 成肃道:“沈郎家中有事,两个月前向江郎辞官,独自回吴兴去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 “狸奴盼着他回来?” “那是当然了。沈郎脾气虽古怪,教我习武时却是极为认真的,我还想继续跟着他练习刀法呢。” 成肃难得对她执拗于习武之事不置可否,反问道:“沈郎多少于你有半师之分,你对他了解多少?” 狸奴从来没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沈星桥沉默寡言的性子,与他的年纪极不相称。她多少是有些怕他的,自然不会追问太多。 “他出身吴兴沈氏。”成肃见她一问三不知,有点替沈星桥抱屈。 “原来是大户人家啊,”狸奴颇有些惊讶,奇怪道,“既然如此,他怎么会到京门从军?” 大魏的士族,向来是不怎么热衷于行伍之事的,就算像谢峤一样领兵打仗,那也是直接从一军统帅做起,而沈星桥这几年一直在江岚手底下,怎么看也不像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 “看来沈郎没向你提起过,”成肃长叹道,“他父亲曾经跟张灵佑有瓜葛,被乡里告发,一家人都被处死,只沈郎几个兄弟逃了出来,投靠到宣武军中。江郎念他是个人才,又有心悔过,便收在帐下。这几年他立了不少功,果真是没让人看走眼啊!” “没想到……沈郎竟然这么惨,”狸奴回想起沈星桥平素冷淡的神情,一时间不知该作何感想,半晌又问道,“既然没了家,他如今回吴兴去作甚?” 成肃瞥了她一眼,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此事因乡里人告发而起,自然还没完。” “他回去报仇?”狸奴震惊不已,“可他家不是跟张灵佑作、作乱吗?” “张灵佑如今都已是广州刺史了,被海寇胁从又是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成肃不以为然道,“沈郎若向告发者寻仇,其心可敬,其情可悯。” 狸奴正无言以对,家仆来报:“何主簿求见。” “快请他进来,”成肃吩咐下去,抬眼看狸奴,道,“狸奴还有别的事情吗?” 狸奴纠结地扯着裙带,磨蹭道:“没想到沈郎君经历了这么大的事……” “女郎知道沈郎的事了?”何知己步入书斋,向成肃一礼,又问狸奴道。 狸奴点点头,道:“可我不明白,他怎能私自寻仇?若真有冤情,报官便是了。” “报官又岂是易事?”何知己笑了,“更何况,女郎到底还年轻,不知道血海深仇,若非手刃仇敌,难解心头之恨。” 狸奴沉默了:“可他这样做,会不会被抓起来?” 何知己答道:“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1)私自寻仇虽与国法相悖,却也是人之常情。况且沈郎已不是流离失所的逃犯,他有军功在身,官府自然会网开一面。” “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还想继续跟他习武呢!” 成肃道:“沈郎毕竟是大族出身,从军并非他本意,这一次回去,难说啊……” 狸奴心里很失落。 第64章 何知己笑道:“女郎可是将军的掌上明珠,若想要什么,尽管提出来便是了。怎生偏偏揪着舞刀弄枪不放呢?” 狸奴梗着脖颈道:“我要上战场,像三叔那样!” 成肃揉了揉眉心。他自然不赞成狸奴打打杀杀,可今时不同往日,多少还是要顺着她,免得耍起脾气来不肯疗伤。只要狸奴乖乖待在将军府,舞刀弄枪便随她去了。 何知己差不多明白成肃的想法,一本正经道:“上战场哪里是简简单单地打架?女郎看看西征这一路,有哪位将军是拼蛮力的?关键在这儿啊……”他指了指脑袋,笑眯眯道:“学学你阿父,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狸奴被他唬住了:“那我该怎么办?” “兵法可读过?” 狸奴迟疑道:“以前在家时,跟着三叔读了一点点。” “这哪里够用?”何知己劝道,“这可是万人敌的本领,女郎需得用心啊!” 狸奴被他说动了,回去之后当真翻出了成誉的旧书,摆到屋子里打算研读一番。 徐崇朝休沐时回来,听狸奴解释了其中原委,点头道:“何主簿确实有远见,不过习武之事,哪里单单是为了上战场?你如今身子骨弱,练刀便可以强身健体。” 狸奴无奈道:“可没人教我。” 徐崇朝看了她一眼,道:“这不还有我?” 他说到做到,找出压箱底的刀谱交给狸奴,抽空便手把手地教她。 平日里徐崇朝在营中,狸奴便自己摸索着练习,她悟性极高,使用左手虽然不熟练,慢慢也就习惯了。 成肃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狸奴能舒心,对府中也是件好事。但让他发愁的是,狸奴换了好几副药方,郎中也找了许多,折腾来折腾去,右臂似乎没什么好转。好在她又是读书又是习武,对求医之事似乎已无所谓了。 溽暑消退时,成誉终于风尘仆仆地归来,在府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温氏激动得老泪横流,大骂道:“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这么久不知道回来看阿母!我在家为你操碎了心,你还笑,笑什么笑!” 成誉摸了摸脑袋:“阿母,我这不是回来了。” 一别数月,成誉比先前晒黑了许多,面颊也消瘦,一双眼睛仍炯炯有神。 狸奴见到他,又要抹眼泪。 成誉连忙从袖中取出一物事:“狸奴还记得这个吗?” “这是江郎送我的辟兵啊,”狸奴看了一眼那线团,嘟囔道,“阿叔竟然还留着。” “那当然,”成誉笑了笑,“这一路许多麻烦,多亏了它让我逢凶化吉呢!” 狸奴知道他在哄自己开心,没好气地笑了:“是辅国将军英明神武,吉人自有天相!” 成肃自然知道这数月行军的劳苦,为三弟安排了丰盛的洗尘宴。兄弟二人倒颇为默契,谁也没讨论近期的战事。 狸奴见他们如此小心,便知道其中定有些门道。可自从上次硬闯别馆之后,守门的侍卫一见她来便如临大敌,死活不肯让她进。她追问成誉,对方只说是庾氏流毒已肃清,上游已安稳无事,具体的也丝毫不透露。 “阿叔立了这么大的功,朝廷会怎么封赏?” 成誉道:“杀敌立功哪里是为了封赏?我只随朝廷的安排便是了。” 狸奴有一种莫名的惶恐,仿佛山雨欲来的威压,紧紧攫住了胸口。成誉虽待在府中,可她感觉对方随时有可能离去,一去便山高水远,再难相见。 “狸奴,要专心!”成誉抱臂站在廊下,看狸奴在庭中练刀。他从前担心狸奴因受伤而消沉,回来后见她生龙活虎,也深感欣慰。 狸奴一晃神,手上的动作就乱了。她重新站好,道:“我再来一遍!” 还没做几个动作,回廊中便有个侍女过来,低声朝成誉通禀着什么。她余光瞥到成誉皱起了眉头,心思便不在刀上了。 “阿叔,怎么了?”狸奴忍不住问道。 第58章 荆州 成誉道:“没什么,我去前堂见你祖母。你继续练着,可不许偷懒。” 狸奴简直无奈了:“还是为了宗氏的事吗?” 成誉苦涩地笑笑。 自从他回来,温氏每日将他的婚事挂在嘴边,坚持要他与宗棠齐见面,把这门婚事定下来。 成誉以往从来没违逆过母亲,唯独在这件事上态度坚决,毫不松口。 温氏气急了,捶胸顿足道:“这门婚事你不愿,你自己又没有心仪的人家,存心要气死老母啊!” 成誉只软硬不吃,以沉默对抗一切。温氏消停了几天,没想到冷不丁又来找他了。 “老夫人没说什么事?” 侍女摇头道:“老夫人只吩咐奴婢赶紧让郎君过去。” 成誉简直要没脾气了,他没有不去的道理。 狸奴连忙跟上去,道:“我与阿叔一起去,祖母分了心来说我,就不会紧盯着阿叔了。” 成誉挤出了一丝笑容,没有说什么。 待转过月门,狸奴一眼望到庭中摆放着许多箱子,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迟疑道:“阿叔,难不成宗氏来下聘礼了?不对罢?” “他要嫁娘子,下什么聘礼!”成誉也发觉异样,走近前一看,箱子旁站立的随从个个神情严肃,驼色衣袍内的身躯微微佝偻着。 这时前堂中传来众人脚步声,为首的成肃出来道:“三弟,天使降临,还愣着做甚?” 他身旁的绿袍使者板着脸,端起明黄的诏书高喊道:“辅国将军成誉接旨!” 众人皆跪拜,那使者中气十足,抑扬顿挫地开始宣旨。 狸奴心中止不住发酸,圣旨到,意味着成誉的任命也到了。她竖着耳朵仔细听,生怕落下了什么。 当“荆州刺史”四个字落入耳中,狸奴吃惊地抬起了头。 那使者面色如常,将圣旨读完,又交给成誉,脸上立刻绽出了笑容:“辅国将军,恭喜恭喜!” 狸奴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拉着成誉道:“荆州刺史?是荆州刺史么?” 在一旁听旨的温氏也难以置信,半晌没缓过劲来,不知该是悲是喜。 成誉向使者道声谢,目光与成肃短暂地对视,一时间面色复杂。 狸奴问使者:“荀将军数月前新任了荆州刺史,他如今去哪儿了?” 使者叹气道:“女郎还不知?荀将军殚精竭虑,已病逝在任上了。” 狸奴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结果。荆州刺史是何等重任,纵使宣武宿将荀康祖去世,也该轮到李劝星,再不济让会稽王官复原职。成誉虽劳苦功高,可毕竟资历尚浅,比不得建义之前便已打下根基的将军们。 成肃和成誉送使者出门,回来一路上彼此无语,快走到前堂,成肃道:“阿弟,恭喜啊!” 成誉苦笑了一下:“阿兄可见过年不及而立的荆州刺史?” “那又如何?”成肃拍拍他肩膀,“你可是讨平庾氏的大功臣,朝廷上下还有谁比你更合适?听中朝的意思,李劝星舍不得西府重任,不愿意远离金陵。况且荆州也并不安稳,更需要一位能征善战的将军。此事虽然是我的主意,可任命是皇帝的旨意,还有什么好说的?” 成誉垂眸道:“我只是有些担心。” 成肃止步,望着天边缱绻的秋云,轻叹道:“许久没有蜀中的消息了。不过南阳宗达在锦官城,想来不会有什么差池。” 成誉“嗯”了一声,道:“诏书说即日启程,此去山河悬远,不知何日再能回来。” “阿弟若觉得孤单,便带上些体几人,”成肃笑了笑,道,“话又说回来,若你早些成了亲,如今也不会一个人上路。” 成誉无奈道:“阿兄怎也说这些?我志不在此。” 成肃略一沉吟,道:“那宗氏的事?” “先缓缓,走一步看一步罢。”成誉一想到宗氏就头疼,可他既去往荆州,便不能与上游的宗氏闹僵了关系。 成肃像是想到了什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怎么了?” “没什么,”成肃道,“只是想起了数月前,宗棠齐还为你没拿到江州刺史而不平。” “他?”成誉不以为然道,“是李劝星看不惯赵兹方,才鼓动他来搬弄是非罢?” “我觉得也是,不过这话不好说,”成肃刚想说什么,远远地看到温氏的侍女过来了,便止住了话头,道,“先回去,阿母现在该坐不住了。” 温氏已经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在堂首坐立不安。成誉跃升为荆州刺史,自然是好事一桩,可荆州实在是太远了,这一去,他的终身大事不知要耽误到什么时候。 狸奴也心神不宁地坐在角落里,先前待在后宅的女眷渐渐聚齐了。成肃侍妾张氏挺着大肚子进来,见狸奴面色难看,便悄悄地避开她坐下。 温氏看到她,皱了皱眉头:“张娘怎么过来了?快到日子了,好好在屋里待着。” 第65章 张氏笑道:“三郎君天大的喜事,妾委实高兴,也过来沾沾喜气。” 狸奴侧首瞟了她一眼。张氏的孕肚尖凸,见到的人都说是位小郎君,张氏对此也深信不疑。她近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今天特地来,看来是真心要沾光了。 温氏虽希望儿孙满堂,但这旱的旱死涝的涝死的局面,只让她更加发愁。那些话她已说了无数遍,可成誉不听,她也无可奈何。 成誉进门后默然无语,结结实实地给上首的温氏磕了三个响头。 温氏一下子便落了泪,半句话也说不出。母子相对无言,偌大的堂屋逼仄得令人心惊。 多年以后,当狸奴回想起往事,蓦然发现后来的种种,从一开始就写好了结局。 ———— 成誉隔日便赴任去了。他走时晴空万里,站在岸边码头上,远处渔船点点,往来穿梭。温氏执手叮嘱他许多,到底挥手送他上了船。 狸奴忍不住冲上前,仰望着秋风吹动他翩然的衣摆,竟有几分萧瑟的意味。 见到她眼里浮起的泪花,成誉笑了笑,指着京门城道:“狸奴还记不记得三年前,你曾绕这城池跑了整整三圈?” 狸奴点头道:“我记得。” 成誉的声音变得越发悠远:“那时我便想,我们狸奴定是要立下惊天伟业的人物。” 狸奴愣住了,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 “等到我回来……”成誉缓缓收回了目光,半句话飘散在风里,化作一个坚定的眼神。 等到他回来?狸奴呆呆地站在岸边,目送着客船渐行渐远,最终化作江心的一片雁影。 狸奴回府后又提起了刀,白日里在院中不知疲倦地练习,夜里也恨不得抱着刀睡觉。 柳氏担心她身体吃不消,狸奴摆手道:“阿母别拦我,我要把这么久落下的都补回来。” 她平日无事时总是没精打采的,习武时却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柳氏斟酌了一番,舞刀弄枪总比病恹恹地强,便随她去了。 徐崇朝每逢休沐时,便陪着狸奴一起练刀。他年纪虽轻,功底却不差,脾气也比沈星桥好得多。狸奴与他相熟了,也不再一口一个‘徐郎’,索性叫起他小字来。 徐崇朝不觉得有什么,柳氏偶尔听到了,便嗔怪狸奴没大没小。狸奴左耳进右耳出,饶是被温氏瞪了许多次也不改口。 温氏向成肃告状,成肃沉沉地笑笑,好像也不当回事。 温氏不甘心,道:“阿蛮如今十六岁,已经不小了。你若是记得徐大将军的恩情,倒是早些帮着他成家立业啊!” “阿母……”成肃无奈道,“士族人家二十岁才成婚,阿蛮不着急。” 温氏看起来听进去了,可没过几日,成肃听人报宗棠齐又来,还带着个小娘子,突然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宗棠齐到时,狸奴正抱着长刀看徐崇朝做示范,听到消息心突地一下。 “我不想见他,”狸奴扭过头,对徐崇朝道,“阿蛮快继续。” 徐崇朝应下,耐心为她演示了一遍。狸奴歪头想了好半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自己试试?”徐崇朝收刀,半晌不见狸奴有反应,转身一看,她竟目光直直地望着院门口。 门口赫然站着位身材高挑的红衣女郎,窄袖胡服愈发显得英姿飒爽。她明艳张扬的脸上眉眼弯弯,正朝着狸奴笑得灿烂。 “成娘子,好久不见!” “宗……宗娘子?”狸奴惊呆了。 “我早就听叔父说了你的事,在金陵时就想去东府看看了,”宗寄罗走到近前,将狸奴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笑道,“那时在船上遇到你,我便知道这女郎绝非凡物。果然啊……” 狸奴虽不喜欢宗棠齐,对宗寄罗却没什么意见,毕竟当初是她为自己说话,还成全自己去见庾载轩。 宗寄罗知道狸奴因护驾而受伤,却没想到现在还没好,心中便暗道糟糕。 两人互道别后的经历,一时间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不一会儿侍女来捎话,说夫人在后园备好了茶点,请他们过去赏花叙话。 “后园种了好大片菊花,前一段日子还光秃秃的,这几天已经都开了。”狸奴拉着宗寄罗去看花,突然想起徐崇朝一直被冷落在一旁,连忙将他介绍给宗寄罗。 “久仰久仰!”宗寄罗向徐崇朝一抱拳,又问狸奴道,“成娘子那时说自己是柳元宝,当真有这么一号人?” 狸奴哈哈一笑:“那是我阿母的外甥,就住在京门。” 宗寄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朝一日,我倒要见见。” 第59章 血光 狸奴一行人穿过月门,不远处假山旁有人在走动。待到了近前一看,竟然是张氏。 “张娘子独自一人,在这里作甚?”狸奴觉得很奇怪,便径直问道。 张氏没看到他们,被吓了一跳,说话也结结巴巴:“没、没什么,屋子里太闷,妾出来透透气。” 狸奴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也没太在意,刚走出几步,想到她毕竟是身怀六甲之人,便又叮嘱道:“如今天转凉,张娘子还是早些回屋为上。” 宗寄罗听出她话里的疏离客气,大概便知晓这女子的身份,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可她毕竟是心里藏不住话的人,在后园女眷中不见那女子的踪影,忍不住对狸奴道:“我看方才那娘子,似乎有蹊跷。” 狸奴一口咬掉了半个桂花糕,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宗寄罗欲言又止,也专心对付面前的茶点。 狸奴半晌不见温氏来,好奇道:“不知道祖母又在与宗将军说什么。” “还不是为了我阿姑的事。她已经二十岁了,阿叔很着急,”宗寄罗摇头道,“闺中女子,总是这一点不好,仿佛这辈子只有成婚一件事。” 狸奴心有戚戚焉:“宗氏这样的将门,也是如此吗?” “将门啊……”宗寄罗似笑非笑,“将门是郎君的将门,天下女子是一般。” “那十三娘呢?” 宗寄罗看了她一眼,叹气道:“我父亲随祖父在益州,只有嫡亲的长兄与我一起来金陵,他体弱多病,一时也顾不上我。我如今天高皇帝远,父祖管不了许多。以后等我回去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狸奴打量她利落的戎装,一时间有兔死狐悲之感,手里的桂花糕顿时索然无味。 温氏没多久便过来招待客人,对宗寄罗热情得有些过分。狸奴了解祖母的性子,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一声不吭地暗自琢磨,总觉得好像疏漏了什么。 待送走宗氏叔侄,早已经日影西斜。众人各自回屋里收拾,狸奴送柳氏走了半路,冷不丁看到温氏在廊下对徐崇朝说这些什么。 她正想凑上去看看,柳氏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狸奴,回去罢。” 狸奴只好陪她走,忍不住狐疑道:“阿母,祖母会跟阿蛮说什么?” “喊什么阿蛮,那是你阿兄,”柳氏不厌其烦地纠正她,又道,“今日宗家小娘子来了,你祖母又在给阿蛮物色亲事呢。” “啊?”狸奴诧异道,“宗棠齐给祖母下了什么迷魂药,眼见着三叔不成,又来打阿蛮的主意!” 柳氏笑了笑:“我看宗家小娘子还不错,只是两个人年纪有点小,再过几年罢。” “这是年纪小不小的问题吗?”狸奴跺跺脚,“也得先问问阿蛮答应不答应。” “这不在问呢?” “我得去看看!”狸奴扭头便往回走,柳氏连忙压着嗓子道:“站住,你去做什么!” 母女正在争执间,庭院深处突然传出一阵凄厉的叫声。重墙内有人大喊道:“来人啊!救命啊!” “我过去看看!”狸奴抛下这一句,噔噔噔循声跑去。柳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便吩咐随行的侍女赶紧一起去。 将军府楼阁掩映,回廊往复。斜晖中由青砖地面激荡起的脚步声愈来愈响,仿佛嘈杂的旋风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裹挟着焦急的人语闯进一处偏僻的小院。 “你们不能进!稳婆在哪里?张娘子要生了!”张氏的侍女拦在门外大喊,闻声而来的小厮面面相觑,一动不敢动。 伺候温氏的刘婆从人群中挤进来:“快让我进去!”三五个有经验的妇人随她一拥而入,狸奴被挤到一边,听着张氏痛苦的叫声,不知道如何是好。 “水!换温水!”屋里有人喊。 门外的家仆忙活起来,人群进进出出往来不断,在产妇的惨叫中提心吊胆。 柳氏一把拉过了狸奴:“好孩子,你先回屋去。” 她径自要进屋门,却被侍妾吴氏拦住了。 “夫人,产房污秽,切莫冲撞了夫人!” 柳氏瞥了狸奴一眼,道:“我也生过孩子,或许能帮帮她……” 吴氏垂泪摇着头,一时哽咽。 柳氏虽站在门口,却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她心里咯噔一下,屋里又有人喊道:“水!快来温水啊!” 第66章 柳氏默默转过身,一眼正看到徐崇朝,于是朝他招招手,道:“阿蛮送狸奴回屋里。” 徐崇朝应下,见狸奴两眼发直,愣愣地跟着他走。一直回到了住处,狸奴仿佛回过神,焦躁地在屋中走来走去。 徐崇朝放心不下,便问道:“怎么了?” 狸奴纠结地咬了咬唇,道:“午后她还在后园,怎么如今突然这样子?” 徐崇朝斟酌道:“我听说妇人临盆,总像是走一趟鬼门关。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不必太担心。” 狸奴半信半疑道:“可她听起来好疼啊。” 徐崇朝默然。 狸奴的屋子与张氏隔得远,四下里幽静安宁,一切看上去仿佛无事发生。也不知过了多久,院外渐渐有走动的声音。狸奴等了好半天也不见有人来,闷闷道:“也不知这次是个阿弟还是阿妹。” 徐崇朝问道:“你希望是哪个?” “当然是阿妹,”狸奴眼中泛起了亮光,“我才不缺阿弟呢。” “女郎!女郎!”樱娘刚冲进院门便大喊,“不好了女郎!” 狸奴见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闯进来,连忙道:“别着急,到底怎么了?” 樱娘捂着胸口道:“张娘子、张娘子难产,救不回来了!” “什么?”狸奴猛地站起来,“怎么就难产了?”她说着便要亲自去看看。 樱娘连忙拉住她:“女郎千万不要去!那边说血流了一屋子,一盆一盆换不干净,女郎不要去!奴婢受夫人之托看顾女郎,要不然夫人又要挂心了。” “怎么会这样?”狸奴愣愣地坐回去,突然想起来,“那她的孩子……” 樱娘重重摇摇头,声音都在发着抖:“孩子没出来,都没了。” 狸奴木然道:“阿父知道吗?” “将军来看了一眼,也没有办法。” 狸奴虚虚地倚着矮几,便不作声了。 樱娘以为她被吓到了,焦急地向徐崇朝求助。 徐崇朝比了个嘘声,示意她先下去。待樱娘走了,他低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狸奴用单手撑着下巴,眼皮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半晌道:“她为什么独自去假山?都到临盆日子了,她为什么这样做?” “或许只是烦闷了……” “平日里她总跟吴娘子在一起,今日为什么只有她自己?” 日头已经完全沉没了,屋子里有些昏暗,徐崇朝道:“你若当真想不通,明日去问吴娘子便是了。现在恐怕不合适。” 狸奴点点头,再也没说一句话。 张氏还只是成肃的侍妾,也并未诞下子嗣,丧事便一切从简,灵柩在院中停了一晚,飘扬的白幡昭示着尚未远去的死亡,很快便从府中消失。 狸奴抬头望了望四下的高墙,越发觉得将军府如一头沉默的巨兽,将一切的一切悄悄吞噬。 “女郎……”吴氏不安地打量着狸奴,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造访,却又诡异地默然无语。 狸奴回过神来,便问道:“张娘子是哪里人?离京门很远吗?为什么不见有亲人来?” “张娘正是京门人,”吴氏苦笑道,“这世上已没有亲人,要不然也不会——”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声音便戛然而止。 狸奴追问道:“又怎样?到现在你还要瞒我吗?” “女郎……”吴氏摇摇头,不肯继续说。 “就算你不说,我去问阿父,难不成没人告诉我?” 吴氏听她提到成肃,似有些瑟缩,她犹豫许久,终于道:“其实妾与张娘都原是宋家的奴婢,宋家垮台了才来到府中。做奴婢的人,哪一个不是孤苦无依?人走了,也没人来送。” “宋家?”狸奴皱了皱眉头,“是哪个宋家?” “还能是哪个宋家?在京门城中,谁不知西河宋氏?” 狸奴愈加惊讶了:“你刚才是说,西河宋氏垮台了?” 她离开京门这么久,还从未听说过宋氏的消息。 “女郎难道不知道?”吴氏稍有些惊讶,“宋氏三兄弟,两个都跟着庾慎终造反,早就死得没影了。剩下那一个去年秋天又谋反,直接抄家灭门了。成将军爱民如子,将宋氏万贯家财分发给百姓,还准许我们这些奴婢各自回家。妾与张氏,还有府中许多人,都无家可归,将军便将我们收留在府中。” 狸奴脑海中闪过宋光甲飞扬跋扈的身影,当年她可是险些被对方抓去做奴婢啊!她听着吴氏的话只觉得难以置信。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家里人一点也没对她说? “府中的奴婢,有多少是从宋氏来的?” “约莫一半罢,”吴氏数了数,道,“伺候女郎的樱娘也是。” 狸奴心里乱糟糟的,千头万绪不知从何想起。偌大的镇军将军府,总不是凭空造成的,宋氏好一番家业,到头来都是为人作嫁。 秋风吹得窗外的桐叶沙沙作响,狸奴临走前问道:“张娘临盆那一日,午前独自去后园,你可知道么?” 吴氏愣了愣,局促道:“那日张娘说出去透气,妾与她一同去的。” “你们一直在一起?” 吴氏想了想,道:“中间听说宗氏的小娘子来了,张娘行动不便,就让妾过去替她看一眼。” 她神情不似作伪,说话也没什么问题,可狸奴总觉得心头弥漫着淡淡的疑云。白日里天气稍有些燥热,空气中隐约传来一缕沁人心脾的桂花香。 狸奴轻轻叹了口气,人各有命,说不定是张娘子命中该有此劫,而她没能挺过去。 第60章 客至 失去了张氏的将军府与往日并没有什么差别,她也渐渐从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中淡去。温氏起初总疑心那死在腹中的胎儿是位小郎君,暗自嗟叹了许久,但看到四个活泼可爱的小孙子,以及桓氏日渐隆起的腹部,心头那一点遗憾也逐渐散去了。 转眼间,狸奴回到京门已经半年。伤口早已痊愈,光洁的肩头留下了铜钱大小的伤疤,可右臂始终绵软无力。 柳氏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看到狸奴将左手用得灵活自如,心中才稍稍有些宽慰。 柳元宝家的柿子又熟透了,他母亲精心挑选出一筐,让柳元宝拎着给成家送去。 柳元宝与狸奴一般大,两个人从小一起上房揭瓦,没想到狸奴西征这一趟,断了条胳膊不说,连门都不怎么出了。他有时随着父兄一起到将军府,看到狸奴举手投足之间萦绕着难言的落寞,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柳元宝抬头,望见将军府金光闪闪的牌匾,暗自叹息了一声,目光便被府门前一身缁衣的女子吸引住。 那女子身材高挑,挎着小小的包裹,似乎是远道而来。门口的守卫朝她摆摆手,两边正争执着什么。 “这是怎么了?”柳元宝走上前问道。 守卫认得他,连忙解释道:“柳郎君,这女子自称是我家女郎的旧识,非要人进去通禀。结果里边说不认识这么个人,她又不肯走,与我等纠缠起来。” 柳元宝打量那女子,她虽然衣衫褴褛,形容枯槁,面纱下露出的双眼却深沉如水,流露出不同寻常的神采。他自忖与狸奴从小一起长大,想来认识的人也差不多,面前这女子是全然陌生的,心下便对守卫的话信了三分。 “女郎说不认识她?”柳元宝又问道。 “……是,”守卫突然有些不确定,补充道,“门房进去问过了。” 柳元宝点点头,不打算再管这档事。 “郎君可是唤作柳元宝?”那女子淡淡开口道。 柳元宝一惊:“是我,你怎么知道?” 那女子似是一笑:“成娘子在外,可一直是打着郎君的旗号。” 柳元宝一噎,这事狸奴跟他提起过,当时他还忿忿不平,总觉得狸奴借他的名号做坏事。狸奴一边嘴上麻利地道歉,一边毫无诚意地笑着,指不定怎么回去偷着乐。 柳元宝半信半疑,正在犹疑间,一辆朴素低调的牛车缓缓停在府门前,容楚楚抱着襄远走下来,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便是一愣。 柳元宝眼前一亮:“容娘子来的正好,这小娘子要见狸奴,你可认得她?” 容楚楚定定地看着那女子,嘴唇动了动,但没有说话。 柳元宝不知她什么意思,抱紧了怀里的藤筐,催促道:“若是不认识,咱们赶紧进去罢。” 容楚楚垂眸,静静地搂着襄远,轻声道:“或许,女郎认得她。” “我正要去找她呢,”柳元宝看了看她俩,迟疑了一阵,对那女子道,“你随我来罢。” 那女子也不搭言,微微颔首示意后,便跟着柳元宝堂而皇之地进了将军府。 容楚楚盯着她的背影默不作声。小襄远奶声奶气道:“阿姨,她是谁啊?” 容楚楚没有回答他,自顾自说道:“这次去西市好玩吗?咱们回去给祖母说说……” ———— 狸奴正在小院里练刀,樱娘进来道:“女郎,柳郎君来了,而且……” 第67章 “而且什么?”狸奴收了刀,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朝门口一看,登时便愣住了。 柳元宝哈哈笑道:“狸奴,我们这才几天没见面,也不至于这么惊讶罢?” 狸奴瞪了他一眼,犹豫地走向他身后女子。 “霜娘?是你吗?” 那女子摘下面纱,露出令人惊艳的美貌,唯独右脸上残存着猩红的烙印,仿佛无瑕美玉上狰狞的裂痕。 霜娘展颜一笑:“别来无恙。” “霜娘啊……”狸奴一头扑到她怀里,稀里哗啦地哭道,“真的是你啊!你都到哪里去了?我好想你啊……” 霜娘拍了拍她瘦弱的脊背,道:“这么大人了,还动不动哭鼻子。” 狸奴止住了抽泣,不服气道:“我只是太高兴了!这段时间里上游的战事一直都没停,你可知道我有多担心!” 霜娘笑了笑,欲言又止。 柳元宝将柿子交给樱娘,拍了拍手道:“你们还真认识啊!刚才不是说不认得?” 狸奴回过神来,疑惑道:“刚才?” 柳元宝把刚才的情形向狸奴描述一番,狸奴愤愤道:“他们怎么能这样?根本没人告诉我!” 她将霜娘拉进屋,细细询问别后的经历。 原来宣武军收复江陵的第二日,霜娘便收拾行囊离开了。她途径洞庭南下,取道湘中,一路南行到零陵郡,又折返江州,经过寻阳时,还碰巧遇到了前往荆州赴任的成誉。 成誉听说她往京门去,特意写了一封信,嘱托她交给门房,守卫便不会为难。 她轻描淡写,仿佛数月来的辗转奔波都只作笑谈,可她憔悴的面容和破旧的衣衫,分明诉说着旅途的艰辛。 柳元宝在一旁啃着柿子,着急道:“既然有信物,方才怎么不拿出来?” 霜娘苦笑道:“三郎君只身赴任,想来是尚未成家。我这来历不明的女子,怎好牵累他的清名……” 柳元宝讶然于她的聪慧。他是知道成誉因婚事与温氏起了争执的,若是这时候有女子拿着成誉的信物前来投奔,无异于火上浇油。 狸奴则有些惭愧,当初分别时,她信誓旦旦地请霜娘登门造访,没想到人家真来了,却在府外被为难。 霜娘看出她眼中的歉意,笑了笑,道:“这些都不算什么。” 她的语气依旧淡淡的,在狸奴听来却重若千钧。关于霜娘的身世,她了解不多,但也知道沦为庾氏家奴的处境,无论如何都不是什么光彩的过往。对此,她也不便仔细问霜娘,生怕不小心提到对方的伤心事。可是,离开江陵时霜娘已非奴籍,为何如今仍看起来颠沛流离? 狸奴不由得问道:“霜娘南下做什么?在江南寻一处安定的居所,岂不是更好?” 霜娘闻言一笑,从包裹中取出一方沉甸甸的木匣,推到狸奴面前道:“打开看看?” 狸奴不解地看了她一眼,掀起盖子来,里面还有个竹制的罐子。 “什么啊这么神神秘秘的……”她嘟囔了一声,将那竹罐拧开,一股难以形容的异香扑鼻而来。 柳元宝也凑过来:“这是什么?味道好奇怪……” 狸奴也抬眸询问霜娘。霜娘道:“我从湘中寻到了巫医,这药膏对你的肩伤有好处。” “……”狸奴的神色顿时复杂起来,“你跑去湘中,就是为了这个么?”她颓然地攥紧了拳头,道:“我这伤没得治了,这几个月找了不知多少名医,一个都没用。” 霜娘默然良久,摇了摇头道:“你还记得我说过‘铁将军’的故事吗?” “我当然记得。” “‘铁将军’从前的主人,有一次像你一样受了伤,也是手臂失去了知觉,但筋脉看起来仍是完好的。他在国内遍寻名医,却都束手无策,后来有一名老兵,原本在河南道(1)上跑生意,手中积攒了一些偏方,大着胆子献上去,居然治好了主人的伤病。” 狸奴被她的话吸引住,追问道:“河南道?难道那老兵是西域人?” “他是湘中人,北上路过仇池时,被抓了壮丁,辗转才到了关中。” 狸奴一时间难以置信:“这么说——你到湘中去,是寻他?” 霜娘缓缓点了点头,眼神越过狸奴的肩膀,飘向无尽的远方:“二十年前,关中大乱,这老兵也不知去了哪里。我后来猜想,若他能生还,应该是回家了罢。因此南下到湘中,费了好大劲,才找到那个人,他已是白发苍苍的老者,但提起疗伤那一节,还记得清清楚楚。这药方原出自山中巫医,托他的福,好歹让我得到了一些。” 狸奴默默将竹罐盖上,目光围着那木匣缠缠绕绕。她虽不知霜娘的年纪,想来也不过二十出头,而这故事年代久远,怎么也不像是霜娘亲身经历的。况且时过境迁,山河渺远,霜娘一个孤弱女子独自到他乡求医,那老兵如何便肯答应她?可转念想到个中艰辛,满腹狐疑到了嘴边,又不得不咽回去。 霜娘啊……狸奴不由得鼻头酸涩,无论从前在江陵,还是如今千里寻医来,霜娘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又哭了?”霜娘的声音带了笑意,“别的先不说,你便试试这药膏,也不枉我数月奔波。” 狸奴点头应下了,又爱不释手地摩挲那竹罐。香气缭绕,犹如实质,宛若千钧。 这时樱娘进来道:“女郎,夫人到。” 狸奴连忙出门去迎她:“阿母怎么过来了?” “听说有客人到访,我过来看看。”柳氏进了屋,一眼便看到亭亭玉立的霜娘,顿时便一愣。 狸奴声情并茂地向她解释了缘由,言语中很是亲近。 柳氏的神色慢慢缓和,听说霜娘带来了伤药,她不由得喜上眉梢,当即便要狸奴试试那膏药。 狸奴无奈道:“阿母,想来这巫医的方子还是有讲究的,且等霜娘收拾妥当了,咱们再好好看看。” 柳氏会意,对霜娘笑道:“霜娘子鞍马劳顿,一路受累了。客房已备好,娘子不妨去歇息。” 霜娘也不推拒,向她道声谢,便随侍女下去了。 柳氏这才轻叹了一声,问道:“这霜娘究竟是什么来历?” “我知道的刚才都说了,”狸奴生怕母亲心中有偏见,连忙道,“她也是个苦命人,阿母可不能嫌弃啊!” 柳氏道:“我方才听说,有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来找你,心里总是不踏实,这才过来看一眼。” “是谁这么碎嘴啊……”狸奴不满道,“找我还需要报备么?” “这不还是担心你,”柳氏微微蹙眉道,“我隐约觉得她不像是江南人,你可知她姓什么?” 狸奴摇摇头。 柳元宝突然插嘴道:“既是庾氏的家奴,看她的年纪,说不定是七星山的战俘呢。” “你胡说什么!”狸奴瞪了他一眼,“在江陵时,霜娘子救过皇帝!当时三叔他们都没有说什么。” 柳氏暗自心惊,越发觉得这女子猜不透。但她千里迢迢送药来,总不会对狸奴安什么坏心,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第61章 争执 狸奴第二日便开始用那些膏药。 霜娘洗净了双手,轻轻在狸奴臂膀上揉捏一番,问道:“有什么感觉?” 狸奴摇头道:“没感觉。” 她的伤口早已经落痂,除了肌肤粉嫩些,看不出有什么不同。霜娘舀了一小勺膏药敷上去,轻轻用手指揉开。 一丝沁骨的凉意自肩上传来。狸奴只觉得仿佛一脚踩到初春的溪水里,激起了肌肤一阵战栗。 霜娘耐心地将伤口周围都抹匀,仔细观察着狸奴的反应。 狸奴如实道:“好凉。” 霜娘静静等了一会儿,又舀出一小勺,一遍涂抹一遍道:“第一次施药,需得加些量。” 狸奴看着她动作,肩头逐渐变得酥麻,像是根羽毛轻轻搔着骨头,一时间稍稍有些不适。 “怎么了?”柳氏在一旁紧盯着,发觉狸奴皱起了眉头,连忙问道。 “没什——啊!”狸奴刚想说没什么,肩头猛然传来骨裂般的剧痛,她眼前一黑,仿佛看到利箭破空而来,整个大殿上乱成了一团…… “狸奴!”柳氏赶紧扶住她身子,霜娘一把按住狸奴的左手,死死不让她去抓吃痛的右肩。 “还愣着做甚?快过来帮忙!”周围的侍女听到柳氏的招呼,一拥而上把狸奴控制住。 狸奴紧闭着双眼,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梦魇,挣扎了许久,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嘶——”她抖了抖身子,道,“好疼啊,还是好疼啊……” 柳氏替她拭去额头的汗水,焦急道:“霜娘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夫人莫着急,是药膏起作用了。”霜娘见狸奴平静下来,便擦了擦手,将药罐收拾利落。 柳氏半信半疑,问狸奴:“狸奴感觉怎么样?” 肩膀传来火辣辣的灼痛感,缓慢而沉重地撕裂着伤口。狸奴咬牙挤出一丝笑容:“之前这手臂没感觉,好像不是我的一样。如今可算知道还是我的了。” 第68章 “断骨重生,筋脉重连,岂是易事?”霜娘淡淡道,“以后的痛,还不知道要多久。” “我能忍!”狸奴急切道,“只要能治好,我什么痛都能忍!” 霜娘笑了笑:“我知道。” 自那以后,霜娘每日来为狸奴施药。那疼痛总来得猝不及防,狸奴在咬牙坚持之余,隐隐察觉到痛感似乎在与日俱增。 大约半个多月后,终于在一日,屋中传来狸奴撕心裂肺的喊声,丫鬟婆子按着她,吵吵嚷嚷乱成一团。 成肃在窗外听到了,匆匆走到屋门口,又猛地止住。 徐崇朝跟在他身旁,宽解道:“沉疴难解,最担心便是无痛无觉。既然狸奴有知觉,可见这巫医的方子果真是有效。” 成肃沉吟不语,自门前折返,问道:“阿蛮可知这位霜娘子是何等人物?” 徐崇朝道:“总归不是寻常女子。” “可惜庾氏的人都快死光了……” “不是还有位庾载道?皇帝顾念昔日庾钦年忠心耿耿,不仅没杀他这嫡孙,还放他到外郡。” 成肃摇摇头:“霜娘子是庾慎终的家奴,庾载道未必知晓。” “可他毕竟是庾慎终的堂侄,当初庾慎终篡位,他还做到了吏部尚书。” 成肃似乎被说动,思索了半晌,却摆了摆手:“七星山战后,贺楼氏土崩瓦解,流落江南的胡人数不胜数。像霜娘这般作家奴的,更不在少数。因这种小事与庾氏打交道,不值得。” 他正往外走,屋中忽然沉寂下来,旋即爆发出欢呼声。 “奴婢这就去禀报将军!”一个小丫鬟火急火燎地跑出门来,见成肃站在院门口,一时间喜出望外,“将军!将军快来看,女郎的手!” 成肃眉头一动,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屋中,狸奴凄凄惨惨地倚在榻上,半边胳膊露在外面,层叠的袖袍掩映下,一只手正死死抓着霜娘的小臂。 是她的右手! 成肃顿时眼前一亮,上前握住了那只手,急切道:“狸奴,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刚才实在是太疼了……”狸奴紧皱着眉头,似乎在用力挪动右手,费了好大劲,那只手才松开了霜娘。 成肃替她揉了揉手心手背,狸奴的右手抖动着,缓缓抓住了他厚实的手掌。 “好,真是太好了……”成肃大喜过望,紧紧抓住她的手,又仔细打量着霜娘,道,“这位霜娘子真是妙手神医!” 霜娘垂眸道:“妾身不敢当,女郎伤势已转好,估计过不了多久便能痊愈。” 这个好消息一夕之间传遍了府中。温氏听说时,正在让刘婆给她捏肩。 刘婆夸赞道:“这霜娘还真是能耐。” 温氏轻嗯了一声,算是默认了。霜娘脸上的烙印如此明显,曾经是贱籍,府中上下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因她长得好,温氏反而有些看不上。不过若她真能治好狸奴的旧伤,倒也是大功一件。 朱杳娘和容楚楚都侍坐一旁,陪着温氏哄孩子。朱杳娘闻言笑道:“听说她在荆州时,还护驾有功。若不是身份低贱,只怕都能入宫了。” 温氏嗤笑一声,道:“你还是糊涂,净说些没谱的事!她脸上可不是一般的印记,连我也只是在战俘身上见过。像她这种人,本是永世脱不了奴籍的!还不是皇帝仁慈……” 容楚楚默然无语,只悄悄绞紧了帕子。 “那日是容娘带她入府的罢?”朱杳娘突然发问,“好在她没什么坏心思,若是居心叵测的歹人,那可怎么办?” 容楚楚似是一怔,轻声道:“她言语间与女郎相熟,想来是女郎的朋友。” 朱杳娘见她颇有些木然,顿觉没意思,不再跟她搭话了。 容楚楚望着透亮的窗棂,暗自叹了一口气。 自那日过后,霜娘依旧每日为狸奴调养着。用药时的疼痛逐渐减轻,狸奴的右手也慢慢能做一些简单的动作,虽然费力气,但较之从前已好了太多。又过了半个月,右肩仿佛锈迹斑斑的门轴,在凝滞而隐痛中慢慢恢复,然后又陷入了瓶颈。 “没关系,我多练练就好了!”狸奴见家人面色凝重,忍不住宽慰道。她感觉自己的右臂自从受伤后便如冰封一般,如今坚冰消融,逐渐流淌出生机,一颗意冷的心也活泛起来。 一日她正在屋子里翻箱倒柜,一名外院的侍女急匆匆跑进来,言语间满是惊慌:“女郎,不好了!宗家小娘子刚刚来府中,进门便冲着霜娘子屋子去了!她板着脸凶得很,奴婢担心——” “什么?”狸奴一下子直起了身,二话不说便往霜娘那边赶去。她虽不知道宗寄罗为何而来,但听这架势恐怕不妙。 霜娘住在客房,狸奴隔着花影重重的院墙,便听到里面的争执声。 “……你这狐狸精,给我出来!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招惹我宗氏!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上赶着来触我家的霉头!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心里没个数!……”宗寄罗叉着腰站在院中,对着紧闭的房门破口大骂,那样子活像骂街的泼妇。 狸奴吃惊道:“十三娘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 宗寄罗斜睨她一眼,那目光很是复杂。 “我叔父真是瞎眼看错了人!一个个衣冠楚楚道貌岸然,背地里净做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我也是瞎了眼,错认了你们一家虚情假意!” 狸奴稀里糊涂挨了骂,心头无名火顿起:“十三娘怎么张口便骂人?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宗寄罗嗤笑一声,“去问问你背后捅刀的好三叔!” 狸奴一愣神,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霜娘一身练色衣裙立在门口,仿佛沉沉静夜一朵素雅的昙花。 宗寄罗眸中闪过一丝讶异,旋即升腾起怒火,她大步向前,伸手便要扯霜娘的衣衫。 “十三娘!”狸奴见势不好,一个箭步冲上去,拉扯间便与宗寄罗动了手。 二人俱是顽童间摸爬滚打出来的,你争我抢谁也不肯让步。狸奴咬着牙红着脸,全不顾什么面子了。霜娘被这两个人吓了一跳,虽喊着“住手”,却是一点也帮不上手。徐崇朝想拉偏架,可顾忌宗寄罗好歹也是个小娘子,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众丫鬟围着在地上翻滚的两人,谁也没胆子插一脚。 “住手,都给我住手!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院中正乱作一团,温氏浑厚的声音传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刘婆恨铁不成钢地瞪着畏畏缩缩的丫鬟们,招呼其他婆子硬生生把二人拉开了。 狸奴滚得满身是土,袖子扯了一大截,怒气冲冲的脸蛋也灰扑扑的。宗寄罗也没好到哪里去,坐在地上喘着气。 “多大的人了!成何体统!”温氏把龙头拐杖一拄,喝道,“都给我起来!” 狸奴委屈地爬起来,刚想向温氏控诉,眼睛瞥到她严厉的眼神,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众人知趣地将两人隔开,温氏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皱眉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院中无人应答,默然良久,狸奴叫喊道:“谁知道她来发什么疯!” “你说谁发疯!”宗寄罗也来气了,“要不是你家瞧不起人,我也不稀罕进你这门!” “这到底是怎么了?”温氏用拐杖敲了敲石砖,厉声道,“宗娘子,你不是来找狸奴吗?发生了什么?” “我不是来找她,”宗寄罗拧着眉,凌厉的目光在院中扫过,一指霜娘道,“我来找这个人!” 第62章 误解 温氏不解道:“你可认得她?” “如今认得了,”宗寄罗恨恨瞪了霜娘一眼,深吸一口气,对温氏道,“不过我倒有话要问老夫人。成家既然答应了与我家的婚事,又为何任由其他女子进门!” 温氏越发不解了:“宗娘子搞错了罢?霜娘是来为狸奴治病的。” “都这时候了老夫人还要隐瞒吗?”宗寄罗怒道,“明明是成三郎送她回来的,他们在江陵便有私情了!” “你说什么?”温氏如遭当头一棒,简直不敢相信宗寄罗的话。 宗寄罗接着道:“我叔父之前还纳闷,成三郎面对我家这样的婚事,为何会推三阻四,迟迟不肯相见。如今算是明白了,原来是早有了心头好。这等不光彩的事,你家竟不曾如实相告,瞒着我们定下了婚事不说,还偷偷接这贱妾入府!我南阳宗氏累世二千石,岂容你如此轻慢!” 狸奴气不打一处来:“你休要血口喷人!我家才不做这样的事!”她望向霜娘,却见霜娘蹙着眉若有所思。 “霜娘,你快告诉她,不是这样的!”狸奴摇了摇霜娘的手臂。 霜娘仔细打量着宗寄罗,默然良久道:“妾不明白,宗娘子为何如此指责。” “你还真是嘴硬,还要证据么?”宗寄罗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成三郎还给你写了一封信!” 第69章 温氏盯着霜娘道:“有这回事吗?” 霜娘迎着众人的目光,垂眸道:“确有此事。” 温氏脸一沉,眸中晦暗不明。霜娘这样的美人,总是不能让人放心的。成誉之前激烈拒婚的态度非常可疑,若说是因为有私情,那一切便解释得通了。 倘若当真是这样……这女子此前说过的事情还有几分真假? 甚至她来给狸奴疗伤,会不会是两人早已商量好,借此来邀功,以立足于将军府? 霜娘淡淡地扫了温氏一眼,这样猜疑的目光她经历了不知凡几,心头早已是波澜不惊。 “你心虚什么!”宗寄罗不依不饶,“敢不敢拿出来看看?” 霜娘竟淡淡一笑,转身便进到屋子里,半晌,取出一枚信函,正是军中最常见不过的样式。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霜娘将信函递给狸奴,道:“三郎君在寻阳封了这信函,妾至今不曾打开。劳烦女郎动手了。” 狸奴举起了信函,温氏见那信函完好无损,便点了点头,任由她拆开。 内中有一张厚实的信笺。 狸奴稍微一吃惊,纸上只有十六个字:“有客霜娘,吾之旧识。光临将府,幸为引见。” 她朗声将这两句话念出来,宗寄罗似是意外,一把夺过来道:“让我看看!” 白纸黑字,确凿无疑,还盖着成誉的私章。温氏上前认了认,确实是成誉的笔迹。 “不可能……不可能!”宗寄罗的目光忽地一沉,指着霜娘道,“你定是有所隐瞒!” “妾实无隐瞒,”霜娘娓娓道,“宗娘子或许不知,妾出身卑贱,自幼为庾氏家奴,直到庾氏覆灭,始终禁锢于府邸。宣武军攻破江陵,次日妾便南下湘中。城破之日何等凶险,仓促之间,三郎君身为大将,如何会与妾有私情?这便函是妾在寻阳与三郎君偶遇,他看在妾曾照料女郎的情分上,才为妾写的,免得孤身一人到了京门,连府门都不能进。宗娘子若因此责难,妾委实无辜。” 她言语从容,不慌不忙,看不出一丝窘迫之感,让人不由得信了三分。 宗寄罗不依不挠:“他为何称你为旧识?” 霜娘抿唇一笑:“承蒙三郎君抬爱,宗娘子竟当真么?” 宗寄罗一脸狐疑,似乎在斟酌她的话有几分真假。 狸奴心里明白成誉的说法,原来他还记得他们在金陵的初见。虽然如此,从后来成誉对霜娘的态度来看,点点滴滴都不像有什么瓜葛的样子。 不过这封信……霜娘被拦在府外时,正是顾忌成誉的名声,才没有拿给旁人看,如今宗氏怎么会知道? 其中恐怕不简单。 众人沉默间,狸奴开口道:“宗将军与我三叔一见如故,想来也算是意气相投。我三叔的品行,宗将军还信不过吗?只怕是有人从中作梗,要污蔑我三叔的名声。” 宗寄罗不满道:“这什么意思?平白无故的,我要污蔑成三郎作甚?” “十三娘误会了,”狸奴解释道,“这便函未曾开封,我都没见过,你家远在金陵,如何会听说有这么回事?” 宗寄罗默然良久,道:“我也是听旁人说的,这件事在我府中传得沸沸扬扬,让我阿姑好没面子。连下人们都议论,成氏答应了婚约,又将其他女子领进门,根本不把我宗氏放在眼里。我气不过,就背着阿叔跑过来了。” 狸奴很有些头疼,看来宗寄罗也不知其中究竟。 温氏恨恨道:“这叫什么事!若让我知道哪个胡言乱语,定要割了他舌头!” 狸奴拉起宗寄罗的手,好言道:“既然是误会一场,等你回去便跟家里人说清楚。” “我怎么敢回去……”宗寄罗心虚道,“若让阿叔知道我偷跑出来大闹一场,还不得打断我的腿?” 她突然变色,焦急地晃着狸奴的胳膊:“成娘子,你要帮帮我!” 柳氏跟着温氏来围观这闹剧,此时忍不住喊道:“宗娘子可要小心着,狸奴的手臂刚好些。” “啊对!你手臂受伤了!”宗寄罗一愣,连忙松开了狸奴,旋即疑惑道,“看起来如今已经好了啊,打起架来一点不含糊,把我袖子都扯坏了。” 狸奴被她一提醒,迟疑地抬起了右臂动了动。 柳氏紧张地盯着她:“狸奴,感觉怎么样?” 狸奴微微皱着眉,一言不发。 凉风吹起宗寄罗褶皱的衣摆,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声音里充满了慌乱:“狸奴,你可别吓我,我不是故意的!” 狸奴噗嗤一笑,绽放出灿烂的笑脸:“我没事!” 宗寄罗半信半疑:“真的吗?” “嗯嗯!”狸奴用力点点头,“甚至比以前好多了!你们看!” 她展开双臂,高高举起在头顶转了个圈,笑道:“一点都没事!” 柳氏长舒了一口气,连忙让她放下手臂,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疑惑道:“以往你总说使不上力气……” “说来也怪,方才根十三娘动手,肩上根本没感觉,我都没记起自己受过伤,”狸奴揉了揉肩头,欣喜道,“我的伤好了!” 柳氏闻言差一点喜极而泣,温氏也难得露出了笑意,小院里顿时欢腾起来。 宗寄罗看着这一幕,既为狸奴而高兴,心头又有些酸涩。她见霜娘静默地站在人群外,便红着脸上前道:“霜娘子,是我莽撞了,对不住。” 霜娘淡淡一笑道:“宗娘子多礼,妾无妨。” 宗寄罗犹豫着欲言又止,半晌道:“那我先回去,后会有期。” “十三娘要去哪里?”狸奴一眼瞅见宗寄罗扭头往外走,背影还带着几分落寞,连忙叫住她。 宗寄罗苦着脸道:“还能去哪里?自然是回金陵了……” 她背着宗棠齐私自跑到京门,在将军府中大闹一场,虽说是误会,可终究惹得成家人面上无光。这便回金陵,宗棠齐岂能饶了她? 狸奴连忙拉住她,道:“你好不容易来一回,在我家住一段时间再走罢!京门有不少好地方,到时候我带你去逛逛。” “狸奴说得对,是该好好看一看,”柳氏明白狸奴的心思,也劝道,“而且家中的孩子都小,也没人陪她一起玩。宗娘子来了,狸奴高兴得很呢!” 柳氏虽是府中的主母,凡事却不能绕开温氏。她以目光询问温氏,后者似乎还在为霜娘的事情闹别扭,但说话倒是客气。 “这府邸宽敞,宗娘子只管放心住下,其他事有老身与宗将军解释。” 这便是许诺在宗棠齐面前为她遮掩了。宗寄罗心头巨石落了地,虽想问两家的婚事会不会受影响,但看着成家人都没有怪罪的意思,便将话咽回肚子里。 温氏当即命人修书一封给宗氏送去,又为宗寄罗安排了舒适的客房。宗寄罗便欣欣然在府中住下了。 后宅闹了这一场,成肃当时不在家,后来听说了,似乎也没有放在心上。况且狸奴肩伤已大好,他不得不叹服霜娘寻得了灵丹妙药,还是有些本事的。 霜娘治好了狸奴的伤,没几日便私下里向她道别。 狸奴吃惊道:“你要去哪里?” 窗外北风正凛冽,霜娘关紧了窗子,眸中闪烁着微光。 “我的故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还有未了之事等着我。” 或许是她的语气太伤感,狸奴竟不敢继续问下去,挽留道:“如今天正冷,怎么方便出门呢……等暖和些再说罢。” 宗寄罗也道:“我这才刚来,霜娘子便走,旁人还以为我把你气走了,那可怎么办?”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终于把霜娘说动了,答应再留些时日。然而她一位妙龄女子在府中,着实是有些显眼。 桓氏已怀胎七八个月,整日在府中枯坐,听说霜娘不必再照料狸奴的伤病,便时常邀请她到自己院子里做客。 自此那院中常传来阵阵琵琶声,狸奴路过时隔墙倾听了许久,琴弦中萦绕着淡淡的莫名的思绪,在静谧的冬日如汩汩流淌的溪水,恍然间不知今夕何夕。 宗寄罗笑道:“走了!不是说今日去射箭?” 日色清和,庭树摇曳。狸奴这才回过神,笑了笑:“走。” 第63章 生衅 南阳宗氏累世镇守边陲,族中上下皆尚武,纵然是女郎,也沾染了刚烈彪悍的风气。宗寄罗精通骑射,尤其将祖传的长枪用得出神入化。 狸奴第一次看她耍花枪时,目瞪口呆道:“难道宗氏女郎个个如你一般吗?” “哪能呢!”宗寄罗哈哈一笑,“我可是一枝独秀。”她想到了什么,补充道:“我阿姑温柔典雅,自然是大家闺秀。” 狸奴不由得失笑,思索了半晌,叹息道:“我比不得你,虽练过刀枪,上战场谁都打不过。唯独射箭有准数,三叔时常夸奖我。” 宗寄罗来了兴趣,催促着狸奴露一手。 那日宗寄罗来时,狸奴便在找她的弓箭。从前老院运过来的东西堆了几大箱,回头她又跟樱娘费了好大工夫,才找出了那把弓,欢欢喜喜地与宗寄罗去后院的空地。 第70章 空地上又挂起了靶子。 “这把弓与桃符一般年纪啊……”狸奴手捧着那弯弓,弓身光亮如旧,磨损的绳结也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她紧了紧弓弦,用手一拨,铮然作响。 “取箭来!” 宗寄罗见她摆好了架势,笑着道:“你许久不练,万一手上没准数,伤了人可怎么办?” 狸奴觉得有道理,便比了个空架子,做了个拉弦的姿势。 宗寄罗又叮嘱道:“仔细不要放空弦!” 狸奴左耳进右耳出,嘴上虽应着,手指碰到弓弦的那一刻,熟稔的触感令她心神一荡,不由自主地拉开了弓。 使上劲的一瞬间,紧绷的弓弦仿佛诡秘的漩涡,源源不断地将她的力气吸进去。 狸奴臂膀微微颤抖,那熟悉的感觉,恍惚间让她回到第一次张弓的时候,就这一愣神,手指便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啪”地一声,弓弦重重打在左上臂。那地方肌肤本就娇嫩,纵然隔着厚厚的衣衫,也如同鞭打一般。狸奴吃痛躬着身,倒吸了一口凉气,伤处还火辣辣地疼。 “没事罢?”宗寄罗惊道。 侍女们都吓了一跳,七手八脚地跑过来。 狸奴赧颜道:“倒没什么事……” “哎呀,”宗寄罗仔细看了看,道,“还好穿得厚,要不然非肿起来不可。” “方才走神了,再来!”狸奴扯了扯弓弦,命人将羽箭去掉了箭镝,朝着那靶子一射。 羽箭打在靶子上,歪歪扭扭地掉下来。狸奴试了两三次,这才拿起完好的箭矢,弯弓搭箭,果然是一发中的。 宗寄罗拍手叫好,没想到狸奴许久不练,还能射得这么准。 她见猎心喜,亦取下背上弯弓,正要拿箭矢,却见狸奴拉满了弓弦,徐徐转过身,将箭头对准她侧旁。 宗寄罗大惊:“狸奴,你这是做甚?” “十三娘,让一让。” 她声音毫无异样,动作却流露出狠厉。 宗寄罗连忙躲开,朝箭头所指的方向一看,四名侍女正吓得瑟瑟发抖。 这些年轻的侍女平日在屋中伺候狸奴,从来没见过她这般样子,一时间不知所措。 樱娘倒还算镇静:“女郎莫要开这般玩笑,奴婢们都吓坏了。” 狸奴看了她一眼,手上却一动不动,道:“我只说一遍,你们听好了。是谁将霜娘有三郎君名帖之事透露出去的?” 侍女们面面相觑,争先恐后地摇头:“奴婢不知,奴婢不知啊!” 宗寄罗暗自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又听狸奴不慌不忙道:“这些天我一直奇怪,霜娘这般心细如发,顾忌着三郎君的声誉,即使被拒之门外也不肯拿出名帖来。这件事也只是在我们刚见面时提了一回,怎么就传到了金陵?那日除了柳家郎君还在,屋子里只剩下你们。柳郎不是背地里嚼舌根的人,你们自己掂量着看罢。” 侍女们稍有些骚动,四人都扑通跪地:“奴婢冤枉啊!奴婢岂敢在背后议论女郎的客人!” 狸奴拿箭头兜了一个圈,笑了笑:“我肩伤刚好,臂上没力气,也不想跟你们磨蹭。若三个数内没人站出来,那我便随意松手了。旁人只道女郎射箭时失了手,也没人会来追究。” 这四人面色惨白,哭喊着女郎饶命。 宗寄罗清了清嗓子,道:“你家女郎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若老实交代,她自然不会为难。” 狸奴面色如常,眼神中多了几分陌生的冷硬,周身透露出骇人的威压。 众人这才恍然想起,这位回府后一直病殃殃的女郎,也是见识过刀光剑影,从庾氏手中逃脱的狠角色。 她开始数道:“三——二——” “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其中一名侍女跪伏在地,抽泣道,“请女郎饶命!” 是她屋子里唤作阿喜的侍女,平时在外间侍奉。 狸奴道:“你错在哪里?” “奴婢不该碎嘴子,跟其他人谈起女郎屋子里的事,”阿喜早已面无血色,流泪道,“可奴婢也不是故意的,还请女郎开恩啊!” 狸奴将弓箭收起,揉了揉酸胀的肩头,往廊下的美人靠上一坐,抱臂道:“你说来听听。” “奴婢从来没见过霜娘子,那一日听她与女郎闲谈,奴婢也没放在心上。回头夜里休息时,同屋的阿欢问奴婢,今天是不是来了客人。奴婢便跟她聊了三五句,没想到阿欢刨根问底说起来没完。奴婢当时困极了,就胡乱跟她应付了两句……” 狸奴目光一沉。这个阿欢她知道,是朱杳娘身边常跟的大丫鬟。 “她怎么会问这些?” “奴婢也不知。阿欢平日里很照顾奴婢,她当时对霜娘子认识三郎君这件事很在意,奴婢还以为她对三郎君有意,”阿喜见狸奴神色不对,连忙补充道,“府中许多人有这种想法,奴婢还笑话她来着……” 狸奴继续问:“后来呢?” “后来?”阿喜似有些茫然,“后来她再没提起这回事,然后宗娘子便来了。” 狸奴轻叩着弓身,默然良久道:“我知道了,你们都起来罢。今日便当无事发生。” 侍女们惊魂未定,低着头慌乱应下。 宗寄罗扯了扯嘴角,无事发生?她们一个个被吓成这样,哪里能若无其事? 狸奴思索了半晌,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径自摇摇头。众侍女求助般地望向宗寄罗。 宗寄罗终于开口道:“此事你打算怎么办?” “还有一件事,我得确认下。”狸奴看向这四人,目光落在了樱娘身上。 在这四人中,樱娘算是最镇静的一个。虽然被惊吓了这一场,却没像其他人哭得那么惨。 “樱娘,”狸奴轻唤她,“霜娘来的那一日,被守卫拦在了门外。你去问一问,是谁说不认识她?” 樱娘领命去了。狸奴对剩下的侍女道:“折腾这一场,你们都回去歇着罢。” 侍女们巴不得赶紧走,一会儿就没了影。 宗寄罗笑道:“狸奴,看不出你还有这手。” 狸奴脸上露出了以往的纯良,道:“霜娘这件事,其中必有人挑拨,这口气我是咽不下的。我这人蠢笨,想不出其他法子,只能吓一吓她们。让你见笑了。” 宗寄罗回想起她方才的神情,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府内是你的家事,有分寸便好。”她似乎犹豫了一瞬,接着道:“我听阿叔提起过,当初你在随庾慎终出逃,在乱战中也不忍出手伤人,便知你心地良善。对自己的丫鬟,又怎会真的动手?” “宗将军真是高看我了,”狸奴笑了笑,“倒不如说我是个胆小鬼,在庾载明身边待了八九个月,竟没有胆量刺杀他。” 宗寄罗并不这么认为,不过这些事都不重要了,她轻叹一声:“不知你那些丫鬟明白不明白。小主人突然发威,她们都吓坏了罢。以后见了你可不得心有余悸?” 狸奴也叹道:“是我对不住她们。” 可惜那时她还年幼,不知道恐惧倒还在其次,可猜忌一旦滋长,便如野草般铺天盖地,再难平息。 宗寄罗一直在将军府住到年底,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临走前她避开众人,悄悄问狸奴:“那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狸奴心下了然。当日樱娘问了通传的小厮,说是他在半路上遇到了朱杳娘,朱杳娘听了他的描述,颇有些嫌恶,不准放霜娘进来。 樱娘这结果也在狸奴意料之中,毕竟门房就算是拿架子,也不至于擅自将人家拒之门外,若说背后指使的人是朱杳娘,那一切就说得通了。至于阿欢打听霜娘的事情,恐怕也逃不了朱杳娘的示意。朱杳娘的族人还客居金陵,在宗氏门前说三道四,也不是什么难事。 狸奴本就不喜她,这些事毕竟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也无法直接指责朱杳娘。况且她毕竟是昭远的生母,不看僧面看佛面,这口气狸奴只能默默咽下。 她可不喜欢这种吃暗亏的事。 “朱氏的目的是什么?”狸奴颇有些烦恼,“以前她还算得上安分守己,可自从我西征回来,又是撺掇我的婚事,又是为难我的客人,谁知道哪根筋搭错了!” 宗寄罗也大惑不解,她宗氏家大业大,从没有见过侧室挑衅嫡女这回事。两人琢磨了许久,也没理出个所以然。 她握住狸奴的手,道:“要不然你来金陵住一段时间?眼不见心不烦,等朱氏折腾够了,再回来也不迟。” 狸奴很有些心动,虽说她在金陵时日夜思念着回家,可回来这许久,不由得又有些腻烦。 “我叔母快到日子了,等抱上了小娃娃,我再去金陵看看!”狸奴眼中带上了笑意,“希望这一回,千万得是个女娃,我已经有四个阿弟,实在是厌烦了。” 第64章 春宴 宗寄罗走后没几天,转眼便到了除夕。 狸奴与众女眷围坐在温氏屋子里,闻到后厨传来的食物香气,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 第71章 柳氏闻声轻笑道:“这才什么时辰,狸奴已经饿了么?”她唤人取来糕点,让狸奴先填填肚子。 温氏众星捧月般高居堂首,小辈们笑意盈盈地哄得她欢欣,于是也笑道:“去岁这时候,狸奴不在家,大郎也没从金陵回来,这一家老小可真是凄惨。如今除了三郎不让人省心,一家人好歹是齐活了。” 桓氏脸上浮起了笑意。成雍镇守石头戍,原本是要待在金陵过年的。好在圣心仁慈,顾念他妻子即将临盆,这才特许他回来。她轻轻抚摸着浑圆的小腹,不时感觉到胎儿的悸动。 堂中炉火烧得正旺,和煦的暖意在言语间浮荡。 狸奴轻拉着柳氏的手,那坚实的手掌上薄茧未褪,沟壑纵横,是数十年如一日的劳作留下的痕迹。好在如今家里发达了,再也不需要柳氏亲自干那些苦力活。母亲终于可以享福了……狸奴不由得鼻头酸涩,留恋着掌心的温暖,久久不愿撒开手。 她恍惚想到一年前这个时候,她在庾载明府中打下手,夜里瑟瑟发抖地站在冷风中,望着灯火通明的厅堂,那刺骨的寒意令人至今难忘,一时间恍如隔世。 成肃两兄弟处理完军务,便过来侍奉老母。温氏见人都齐了,时候也不早,便吩咐开席。众人谈笑到深夜,酒酣耳热之际,桓氏稍微动了动身子,竟捂着肚子呻#吟起来。 “莫不是要生了?”温氏一颗心揪起来,连忙招呼早在府中候着的稳婆,众人扶着桓氏回到她屋中,将军府也陷入了忙乱之中。 成肃两兄弟被拦在产房外,成雍望着屋中明亮的烛火,耳畔传来桓氏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便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柳氏在屋中照看着桓氏,狸奴想进门,也被拦住了。 “狸奴快回来!”成肃喊住她。 狸奴只好听命。襄远几个小郎君都被抱屋里去了,徐崇朝也已经回金陵与家人团聚,霜娘虽留在府中,此时正在屋里头忙碌。她干等在门口,不由得为桓氏担心。 上一次,张氏临盆时也叫得这么惨,万一这回叔母再有个三长两短…… 狸奴用力甩甩头,暗恨自己总胡思乱想。 成肃突然开口道:“若我没记错,贞娘如今三十有三了?” “没错。”成雍叹了一口气,不知她这般痛苦,可是年纪偏大的缘故。 成肃似乎陷入了沉思,道:“狸奴出生时,你阿嫂也是三十有三。” 狸奴心头便一紧,难道当时阿母也是如此艰难吗? 成雍看了看狸奴,竟笑道:“既然如此,说不定是吉兆呢。” 狸奴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脑袋里还是木木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终于传出婴儿的哭声。 成雍面色一喜,三步并作两步推门而入。 稳婆恰好抱着小小的襁褓到外间,笑道:“恭贺二郎君,喜得贵女!” 成雍将那婴儿抱过来哄了又哄,那哭声还是直冲脑门。 成肃也笑道:“看这精气神,不愧是我家的孩子!” 狸奴望着那襁褓小小一角,又把目光投向内室里,桓氏的侍女还在忙碌着,再往里便被硕大的屏风遮住了视线。 “狸奴,抱抱你阿妹。”成雍将孩子交给她,转头到内室去了。 怀里的襁褓沉甸甸的,柔软又温暖。婴孩的脸颊在烛光中红扑扑的,她闭着眼干嚎了一会儿,就自顾自地睡着了。 狸奴轻声道:“我小时候也这么吵闹吗?” 成肃笑了笑:“更甚之百倍。” 长夜无月,星河璀璨。成家更因这女婴的诞生增添了不少热闹。 天刚拂晓时,鸡鸣已响彻城中。庭燎将燃尽,温氏命人添了柴,让家仆往里面扔竹节,一时间劈里啪啦响个不停。据说这样能惊惮山臊恶鬼,保佑家人平安。 狸奴最爱扔爆竹,玩了半天才想起,正在后宅睡觉的婴孩或许又被吵醒了。 然而年节的热闹总是难免。狸奴刚换上柳氏精心缝制的新衣,跟着父辈向温氏拜年。凤箫声动,满堂华彩,温氏活了六十多年,从没想过还能有今日这般富贵,激动得眼泛泪光。 刘婆笑着道:“老夫人可高兴了?您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狸奴也从未见过如此丰盛的宴席,闻着椒柏酒和屠苏酒的馨香,只能吃着胶牙饧解馋。贴年画、悬苇索、插桃符这些事都有下人们代劳,狸奴只管心无旁骛地胡吃海喝,总算是过了七岁以来最安稳的一个年。 掐指一算,已经七年了。 初七人日时,狸奴随柳氏一道去江边望远。 从前每逢人日,柳氏总一双巧手剪出形态各异的小人,让狸奴挂在帐子上,好教人平安喜乐。狸奴没她的好手艺,剪出来的小人歪歪扭扭,也不好意思拿出手。如今成肃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风气,竟摆出一沓金箔,任凭她母女剪裁作乐。 柳氏直呼使不得,言语中满是惋惜。 霜娘含笑道:“纸人毕竟易折损,用金箔剪出来贴到屏风上,闪闪发光多漂亮。” 柳氏还是觉得太贵重,成肃便送她一支美玉雕成的华胜,于花开富贵的层叠中泛着盈盈珠光。狸奴的目光落在柳氏头戴的华胜上,连江边簌簌的寒风都不觉得刺骨了。 “可惜你阿父军务繁忙,竟不得一同来游玩。”柳氏喜悦的声音带着淡淡愁思,飘散在猎猎江风中。 狸奴想了想,道:“过几日便是上元,那时候休暇,阿父可以跟我们在城里赏灯!” “是啊……”柳氏笑了笑,道,“不过我们可不是在城里赏灯。” “哦?”狸奴不解道,“难不成只在府里?我不要!好久没去看大市的灯会了……” 柳氏道:“傻丫头,这一次我们要去金陵。” 狸奴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上元春宴,你可听说过?朝中的达官显贵,那时有机会与皇帝一同赏灯,”柳氏脸上浮起憧憬的笑意,“你阿父,可是三品镇军将军了呀。” ———— 上元盛会,万国来朝。京畿各州郡守宰齐聚大司马门,幢幢灯影中,满朝朱紫言笑晏晏。辰初时分,帝后将亲临城楼主持春宴,与文武群臣及宫妃命妇把酒尽欢。 直到随成肃登上城楼内殿,置身于流光溢彩之中,狸奴感觉一切都如梦似幻。 “成娘子,久违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晃了过来。 狸奴干笑了一声:“不过才数月未见,宗将军怎么如此客气?” 宗棠齐哈哈一笑,豪爽的笑声淹没在满堂笑语中。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小娘子!十三娘在家,恐怕要羡慕死了。” 上元春宴向来是百官携嫡妻嗣子来赴宴,成肃纵然无嫡嗣,不是还有庶子吗?宗棠齐意味深长地打量着狸奴,缓缓捋了捋须髯。 狸奴问起宗寄罗,宗棠齐显然记起了霜娘那一节,稍有些愧色,但也不好意思向一个小辈赔不是,便笑道:“听十三娘说,成娘子的伤已经痊愈了?” “有劳宗将军挂怀,已无大碍。” “难得,难得!”宗棠齐本以为她的肩伤再难治好,如今见她举止自如,不由得懊恼家中早早为宗凛定下了婚事,脱口而出道,“可惜,可惜!” 狸奴正不解其意,殿门有两队青衣内侍鱼贯而入。殿内静了静,交谈的人群各自归位,琐细的骚动如微尘消散。 有内侍高呼天子驾临,群臣命妇便簌簌拜服,山呼万岁。 狸奴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抬头,片刻之后便听到天子温润的声音:“众卿平身。” 众人分两厢落座,天子象征性地说了几句吉祥话,春宴便开始了。 柳氏与狸奴各自在成肃左右两侧,位置还颇为靠前。烛火映照下,狸奴偷眼看天子,他端庄的面容比往日增添了几分神采,深沉似海的目光望着殿下祝酒的臣子,并未注意到狸奴大胆的窥探。 无论身处困厄还是高居庙堂,天子始终是这般平静的模样。狸奴不由得暗中感慨,一不留神,双筷夹着的春饼啪嗒落在几案上。 这已是御前失仪,狸奴却浑然不觉。对面有人瞥了她一眼。她似有所感,朝那边一看,座上是一位陌生的中年郎君。 他年纪三十有余,生得丰神俊逸,高标出尘。狸奴刚把春饼夹起来,又被他一瞥惊得掉下,直接滚到地上去了。 那中年郎君移开了目光,他身旁的少年没忍住轻笑一声,招来中年郎君一记警告的眼神。 狸奴盯着那少年,便顾不得去捡春饼了。饶是一面之缘大半年未见,陈郡谢鸾这温润的眉眼,她又岂能忘记? 这么说……这中年郎君便是他官居中书令的父亲,豫宁县公谢让。 有其父必有其子。世人皆称赞陈郡谢氏的儿郎如芝兰玉树,果然是名不虚传。 群臣都携妻儿赴宴,可谢让身旁只有谢鸾一人。狸奴纳闷间,天子近旁的华服美妇正垂眸打量着席间,她身侧的孩童只有六七岁,表面上规矩地端坐案前,却时不时左顾右盼,瞅到狸奴弄掉了春饼,便捂嘴偷笑。 第72章 看着他与谢让父子相仿的眉眼,狸奴恍然意识到,这大概就是谢让的幼子,而他身旁这一位,自然是天子的嫡姊淮南长公主。 先帝平生只有三位公主,最大的淮南公主下嫁谢岐之子谢让,最小的永嘉公主下嫁王平之之子王恕,二人如今正端坐天子下首,而另一位海宁公主早已香消玉殒,独埋泉下。 天子触景伤情,眉目间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迷思。他垂眸朝左近望去,从前苏弘景的位置如今正端坐着会稽王一家。苏弘度不经意与他对视一眼,便紧张地低下头。 苏弘景才不会如此,他从来张扬恣肆,即使在御前也率性而为。 那性子,像极了早逝的海宁公主。 天子也不知为何今夜频频想起海宁,或许是因为春宴于她而言有特别的意义。身为先帝的庶女,她向来没有资格来这种与外臣欢宴的场合,为此而久久愤愤不平。直到嫁为人妇后,才终于与夫君来到了春宴,没想到那既是第一次,又是最后一次。 天子终于寻到了胸中不平之气的来源。 不甚靠前的位子上,正坐着一个他久违的身影。烛火明灭间,映照出那人满面沧桑,他早已不是天子记忆里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但举手投足之间流露的儒雅随和,却仿佛被岁月氤氲的陈酿,在肃然的春宴上如清泉流淌。 群臣次第起身向天子祝酒,于悠扬乐声中吟咏些歌功颂德的词章。这是世家文士之间的风雅。 天子至今还记得,在海宁终于来到春宴的那一次,身为驸马的萧玘语惊四座,字字珠玑的词章至今还传颂不已。当时还是太子的他那一刻有多惊羡,后来就有多痛恨。 萧玘,谁准许他回京了? 第65章 惊变 罪魁祸首成肃还浑然不觉,表面上侧耳细听王平之们的华丽词句,心头却翻来覆去地念叨着何知己捉刀代笔的新词,与孟元礼默契地相视苦笑。 他头一次暗恼自己在朝中位次如此靠前,以至于留给他的准备时间一眨眼便过去了。 天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成肃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天子一瞬间记起来,当自己不在金陵的时候,便是这位成大将军将萧玘从边郡召回到朝中。 狸奴偷眼看天子眸中晦暗不明,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果然,成肃正酝酿情绪,天子便出言打断了他:“镇军与旁人自是不同,忠勇果毅,世所共知。馆阁吟咏,反而让镇军拘束,不如另造新词,愈彰德美。” 成肃一下子噎住了。他大字不识几个,背现成的诗句都费劲,皇帝竟让他临场发挥? 他想不通自己好端端待在京门,到底是哪里招惹了皇帝,好不容易回来这一趟,竟然被如此刁难。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聚在成肃身上,其中不乏幸灾乐祸的好事者。可偏偏皇帝这样的要求他没法生气,毕竟春宴上的大部分臣僚,都是世家出身的风雅之士,虽不至于人人皆可出口成章,但起码肚子里还是有些墨水的。 然而成肃的肚子里,真的是一点墨水也没有。 柳氏替丈夫着急,暗地里拧紧了帕子。龙骧将军成雍虽跻身春宴,可他紧张得连自己诗作都要忘词,更别提出来为他阿兄解围了。 成肃从来没如此窘迫过,正绞尽脑汁,袖口却被人一拉。 狸奴仰头道:“阿父,前些日子您还教我唱《从军行》,难道忘记了?” “哦哦……对!”成肃反应过来,胡诌道,“为父是写了那么一首诗,可怎么好意思在御前献丑?” “可我觉得很好啊……”狸奴眨眨眼,转头对天子道,“陛下,家父太自谦,不如让奴唱给陛下听?” 天子垂眸打量她,点点头算是准允。 狸奴深吸一口气,便轻声唱起来。她歌喉明丽,然而语调苍茫,糅合成一种盛大的秾华,将曲折婉转的故事娓娓道来。 故事中是一位替父从军的女将军。她女扮男装驰骋沙场,十多年后功成名就时,婉拒朝廷的荣华富贵,千里归家与亲人团聚。从没有人想到过,那响彻帝国的赫赫声名后,是一个女子的刚强与忠毅。 这曲子本是霜娘唱给狸奴听的,狸奴被那迥异于江南绮丽的曲调触动,缠着霜娘多唱了几次,便逐渐学会了。 据说这是极北之地传唱的民歌,塞上寒沙,陇头流水,遥远得仿佛萦绕在歌声中的梦境。 她一曲唱罢,天子垂眸不言语。 成肃紧张地打量他神色,终于见天子眉头一展,唇边浮起浅淡的笑意。 “这故事中的女将军可是真?” 狸奴也笑道:“陛下以为她是真,便是真。” 这话多少有些骄纵的逾矩,连淮南长公主都瞥了她一眼。 天子倒没说什么,袁皇后轻轻抚掌,道:“这故事倒是新奇有趣,不知那女将军后来如何了?” 狸奴认真道:“后来便成了这故事里的人。” 天子闻言失笑,群臣也哄笑起来。成肃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一节总算是挨过去。待他坐下时,后背已湿了一大片,冒着嗖嗖的凉意。 “孺子可教也,”天子赞许道,“赏。” 众人皆惊讶,春宴素来有赠绢帛的习惯,可没想到这第一匹绢帛,竟然赏给了一个不见经传的小丫头。 谢鸾有意无意朝这边看了一眼。他父亲谢让才高八斗,在成肃之前便已经吟诗一首,天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实在不能不……令人郁闷。 饶是心中有不平,世家的修养也不允许他溢于言表。 谢让倒不觉得有什么,低声道:“这女郎倒是机灵。” 谢鸾没应声,半晌又听父亲轻叹道:“可惜了……” ———— 春宴结束后,帝后将登宣阳门城楼与民同乐。 狸奴早见识过宣阳门的壮阔,如今城楼上挂满了宫灯,一眼望去便仿佛龙蟠虎踞,于深沉夜幕中巍然矗立。她远远便听到城墙外嘈杂的人声,趴到栏杆上一看,简直吓了一大跳。 宣阳门下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地围着若干辆高大气派的彩车,人群如痴如醉地高喊,欢呼声叫嚷声不绝于耳。 “这么多花车啊……”宗棠齐不知何时又凑过来,感慨道,“我在益州时,每年都看到伯父选派些歌姬舞女进京赶灯会,据说她们会站在花车上,与其他地方送的人沿街斗技,从篱门比试到城中,只有最受欢迎的几个才有资格来到宣阳门下,由天子亲自选出优胜者,号称为灯魁。” 狸奴对此闻所未闻,好奇道:“灯魁又如何?” “看见那里的灯楼没有?”宗棠齐指着城下巍峨的巨大灯楼,道,“他将与天子一同燃灯。” 钟鼓齐鸣,太常乐起,天子登临,万民拜服。宣阳门下“万岁”之声如山呼海啸,震耳欲聋。礼官向吏民朗声宣读了天子的上元贺词,万众瞩目中,今年获胜的灯魁也登上城楼,与天子一同将火种扔向高耸的灯楼。 一瞬间,灯火自上而下渐次亮起,如火树银花,如飞流悬瀑。灯楼上嵌套着螺旋叠复的走马灯,形态各异,流光溢彩,灯影中你追我赶,川流不息。 狸奴简直要看花了眼,拽着柳氏指指这指指那,一时间目不暇接。人群在目眩神迷中欢呼不已,庆贺久违的太平又重现于世,城楼内外弥散着喜庆和欢愉。 天子淡然的脸上似乎流溢着喜色,在节日气氛即将登顶的那一刻,他轻轻抬手,一道命令悄无声息地被内侍送出。 满城璀璨的灯火遮掩不住望楼的信号,天子的旨意数息之间便传遍城中,不知城墙内外何人惊呼声起,只见四面八方浮起无数盏明灯,带着盈盈暖意直奔天际,汇聚成漫天星辰。 狸奴直看得脖颈发酸,哑然于如此摄人心魄的壮观,不由得摒住了呼吸。 身旁不知何时走近一人,笑着对她道:“如此盛景已多年未见,女郎可真是好运气。” 狸奴并不认得他,只见他四十上下,一身紫袍衬得人颇有几分儒雅,是个养尊处优的贵人,似乎在哪里见过。 那人接着道:“去岁圣驾还朝,皇后又在除夜诞下皇女,难得是双喜临门,普天同庆。” 狸奴不动声色道:“世人以孔明灯寄寓心愿,明灯万盏,正是天子为万民祈福之意。奴自然高兴得很。” 孟元礼本与成肃闲谈,闻言赞许地朝狸奴点点头。天子为一国之君,自当胸怀苍生万民,岂能拘泥于个人得失。 他向说话的那人投去一瞥。 都官尚书周士诚毕竟是世家出身,饶是脸上挂不住,依旧笑了笑:“女郎有心了。如今海内安宁,委实是百姓之福。” 这话说得狸奴颇有些感伤。庾氏平定,海寇归附,四海承平,可纵然如此,她三叔还是远在荆州镇守一方。如此歌舞升平的上元之夜,终究是少了成誉的身影。 四更时分,天还乌漆漆地黑,城中的万家灯火也渐次零落。众人恭送天子离席后,各自三五成群地归家。 第73章 狸奴脑子里昏昏沉沉,被冷风一吹,这才清醒了三分。她钻进牛车,隐约听外面成肃与孟元礼交谈。 “篱门还未开,成兄不如去我家先歇息,小弟已备好了薄酒……” 狸奴已经困得不行了,成肃和柳氏掀帘进来时,她连眼皮都没力气抬。从前她总是嫌弃牛车慢,如今四平八稳地行进在石板路上,却格外让人心情宁静。 柳氏为她披了件衣裳,放低了声音与成肃细语。 狸奴仿佛陷入了一个沉沉的梦,在这一方不甚宽敞的天地里,在和煦的暖意中浮沉。 黎明的金陵已归于沉静,寒夜里连鸡鸣声都显得格外辽远。狸奴的梦境兀地颠簸起来,被阵阵刺耳的节律扭动着,拉扯出粗粝的锯齿。 柳氏见狸奴拧起了眉头,不安道:“这是哪里的马蹄声?” 成肃凝神细听,外间的寒意自罅隙透出,一颗心渐渐揪起。 确实是马蹄声。 蹄铁落在青石板上铿然作响,哒哒之声不绝于耳,一阵一阵越来越响亮,终于伴随着吁声在车前戛然而止。 “启禀将军,江陵八百里加急!” 狸奴猛然睁开了眼睛。 “呈上来。” 成肃的语气依旧平稳,可眸中难掩焦急之色。 侧帘掀起时,冷风直扑到狸奴脸上,吹得她一阵战栗。 成肃急匆匆地拆开文书袋,越看眉头越紧皱。 “阿父,发生了什么?”狸奴紧张地盯着他,迟疑道,“阿叔那边是不是……” 成肃一拳打在坐榻上,狠狠咬了咬牙,将文书扔给她看。 狸奴只扫了一眼,不由得倒吸口凉气,寒冬的冷意直渗到骨缝里。 “益州刺史宗达……宗达被杀了!?” 第66章 悲欢 何止是这些。 狸奴心突突直跳,强忍着战栗仔细读完了军报,直惊得目瞪口呆。 将近一年前,宣武军收复江陵的消息尚未传到锦官城,益州刺史宗达派五弟宗真与六弟宗虔率军东下,志在勤王。不料人马还在路上,二人便死于军中哗变。宗达亦亲率大军随后出发,闻变欲奔还锦官城,却被锦官城叛将拒于城外,兵败被杀,满门屠灭。 叛将乔赤围自称锦城王,派手下把守各路要道,将蜀中音讯封锁得如同铁桶一般,以至于时隔半年,荆州才得知蜀中大乱,一切早已为时过晚。 军报是成誉送来的,落款不过三日前。这等惊天动地的大事,狸奴自然不认为他有意瞒报,可消息来得未免也太迟。 “庾氏余党作乱不休,荆州自顾尚且不暇,一时疏漏了也情有可原。”成肃似是在解答她的疑惑,又似是自言自语。他紧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道:“你们去孟府,我须得入宫一趟。” “阿父!”狸奴一把拉住他,简直要哭出来,“蜀中叛乱是何等大事,三叔到任三个月竟丝毫未察觉,失职之罪皇帝岂会放过他!还有宗棠齐……宗棠齐还在宫中,他若知满门被杀,怕不会善罢甘休!” 成肃叹气道:“话是这么说。天子至圣至明,必能明察秋毫。可家破人亡这种事,又有哪个能不迁怒于人?我倒要快点入宫,免得局势难以收拾。” 他将军报塞回袋中,纵身跳出了车厢。 狸奴眼见他骑着信使的马绝尘而去,心中一片空落落。 颍川庾氏都没能拿下蜀中,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变了天? 蜀中之乱犹如一颗巨雷,震得满朝哗然。一时间人心浮动,上元夜残余的喜乐风流云散。 右卫将军府即日发丧,上下缟素,哀声震天。宗棠齐肝肠寸断,一身重孝闯到金殿上,痛心疾首地请求出征。天子担心他冲动行事,自然不允许,只让他节哀顺变,居家修养。 朝堂上下为蜀中用兵之事争论不休。乔赤围大逆不道,罪不容诛。可到底派谁去清剿贼寇,众人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成肃被此事牵绊了心神,一时间顾不得柳氏和狸奴。狸奴便待在丹阳尹的宅邸,一连几天看往来的官员吵得面红耳赤。 蜀中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南阳宗氏在此间经营数十年,竟然于一夕覆灭,满门被杀,不能不令人瞠目结舌。贼首乔赤围名不见经传,谁也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又何以一举击破宗氏,封锁蜀中长达半年时间。 出兵伐蜀,兹事体大,实在不能不慎重。 朝中不是没有人拿成誉来说事。虽然乔赤围叛乱时荆州刺史还是荀康祖,可他既已病故,再追究也毫无意义,反倒是履新的成誉,竟丝毫未察觉蜀中异变,不可不谓为失职。 这样的议论成肃早有所预料,只是没想到,宗棠齐竟从未这样说。相反,宗棠齐稍稍冷静下来后,又上书举荐成誉带兵伐蜀。 狸奴听成肃说起这件事,颇有些心动:“若三叔出马,破锦官城如探囊取物。” “你倒是看好你三叔,”成肃难得笑了笑,“朝中并不了解蜀中的情况。胡虏趁乱占领了汉中,如今唯有三峡可入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此险地,反被你说得轻巧。” 这也是朝中无人敢请缨的原因。 狸奴不解道:“那便选宗棠齐罢了,他岂会不了解入蜀的形势?” “南阳宗氏久居蜀中,早就为朝廷所忌惮。平定蜀中的功劳,必不能拱手让与宗棠齐。” 狸奴没好气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倒是推个人出来,要不然便让我去!” 成肃无奈摇头道:“征伐岂止军中事。我们过几日便回京门。” 狸奴不作声,半晌道:“不知道宗十三娘如何了。” 如今南阳宗氏一族,只剩下为宗彦送丧的二十余人逃过一劫,宗寄罗一夜之间由益州刺史的掌上明珠沦落为满门屠灭的孤女,换作谁,都无法接受这残酷的事实。 右卫将军府为宗氏发丧,刚过了头七,朝廷便任命宗室濮阳王为益州刺史,率军西征。 宗棠齐神色肃然,听了这旨意也没什么反应。他为四伯宗彦送丧时,只带了嫡妻幼子一同前行,其父西夷校尉宗真和一家老小都留在了蜀中。如今他身边最亲近的,也唯有这二人了。 幼子年方四岁,尚不知连日哭声意味着什么,只看着阿父面色不豫,便站在堂下不敢向前。 身后脚步声响起,幼子欣喜道:“阿姑!” 宗寄罗比往日憔悴了许多,只看了小侄儿一眼,硬声道:“廊下这么冷,还不快把小郎君送回屋?” 下人知道她脾气大,连忙上前张罗着。 宗寄罗一阵心烦意乱,忽然听通传的仆役道:“女郎,成家的小娘子在府外,可请她进来?” “不必,就说我病了。”宗寄罗话已出口,连自己也觉得诧异。 宗棠齐看在眼底,道:“为何不见?” “阿叔……”宗寄罗仿佛一下子萎靡起来,有气无力道,“我如今想到成三郎,便心中有气。他们一家人,不见也罢。” “你何苦迁怒于人,”宗棠齐顿了顿,道,“数月前因九娘的婚事,我写信给三伯,一直都没有回音。那时我并未多想,若当初再留心些,也不至于到今日才……” 宗寄罗眼泪一下涌上来,先前她也曾往益州写过几封家书,迟迟收不到回信,只当是上游战乱频仍,耽搁了消息,渐渐便把这件事淡忘了,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局。 她嚎啕大哭起来,宗棠齐也只能一声叹息。 狸奴等在右卫将军府门外,许久才见通传的小厮一脸歉意地过来,说他家女郎闭门谢客。她难免失落,回到孟府也闷闷不乐。 成肃已命人备好了车马,正等着狸奴回来便往京门去。柳氏看她的神色,便知道吃了闭门羹,安慰道:“十三娘心里难过,让她一个人静静也好。有些事,旁人是无法分担的。” 狸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默不作声地跟他们上了车。马车没走了多久,便停在一处宅邸前。狸奴犹自念叨着宗寄罗,成肃已出去与什么人交谈起来。 “阿蛮?”狸奴掀帘看到徐崇朝,转念便明白成肃来接他一同回去。她随柳氏下了车,徐娴娘便迎上来。二人许久不见面,仿佛有说不尽的话。 钟夫人笑着道:“小娘子不如在这里多待些时日,三娘可天天盼着你过来呢!” 成肃似乎也有这打算,两下里一拍即合。 徐娴娘笑道:“那阿兄也再住几天罢,到时候恰好送狸奴回去。” 成肃并没有阻拦。柳氏似有些不舍,叮嘱狸奴道:“在你伯母家中可不许添乱,多向三娘子学着点!” 狸奴心中一动,握住了母亲的手:“阿母放心罢。” 柳氏上了车,朝狸奴挥了挥手。寒风吹起她额间碎发,一双清亮的眼睛含笑望着狸奴,只是在侧帘落下那一刻,似有无言的不舍一闪而过。 可惜狸奴没有注意到。她目送马车走远,回眸望了望徐宅低调的牌匾,心头浮起难言的落寞。 第74章 徐氏虽也是逢难之家,如今也算得上热闹。偌大的宅邸,住着徐宝应留下的妻妾儿女,连同徐端娘子女和赵蘅芜,足足有十几人之多,再加上洒扫侍应的丫鬟婆子,宅中增添了不少人气。 徐娴娘在金陵住了一年半,说起城中的风物,比狸奴熟悉得多。可若论结识的人物,那就屈指可数了。徐娴娘对此也无奈,她虽是镇北将军徐宝应之女,然而就世家门第而言,与金陵贵女不可同日而语,徐氏煊赫时高门尚且心存芥蒂,更何况如今一落千丈,家中无人撑得起门户。 她身处烟柳繁华地,可说得上话的也只有赵蘅芜。这次将狸奴留下,实在是大喜过望。 “狸奴,明日恰好是立春,我们一同去踏青可好?”徐娴娘笑着将狸奴拉进屋,神色中满是憧憬,“京中仕女喜欢到兰溪泛舟游乐,我费了好大劲从孟家小娘子那里讨得这次集会的请帖。你陪我们一起去?” 她口中的孟家小娘子,自然是孟元礼之女。狸奴不由得好奇:“是什么请帖,竟要从丹阳尹府中讨得?” 徐娴娘笑道:“这一次集会,可是由淮南长公主主持的,王谢袁萧家名门贵女都会前去,委实是一帖难求。好在兰陵萧玘去年在孟尹军府中担任司马,辗转了几番,这请帖才到了我手中。” 狸奴记挂着宗寄罗的事,并不是很有兴致,但见徐娴娘盛情难却,便也应下了。为了这一场集会,徐娴娘很是用心,第二天临行前在屋里磨蹭了许久,才容光焕发地出现在狸奴面前。 她略施粉黛,清秀的面容便平添了几分柔美,浑然是温婉贤淑的小家碧玉。赵蘅芜亦着意妆扮了,眼角眉梢都带着喜色。二人一见到狸奴,不约而同地愣住。 狸奴朝她们一笑。 她改换了郎君的衣着,将发髻高高挽起,整个人精神了许多。 徐娴娘看她的衣服眼熟,迟疑道:“这是……” “是阿蛮借给我的旧衣!”狸奴转了个圈,道,“刚刚好。” 徐崇朝无奈,催促道:“快走罢,要迟了。” 徐娴娘赵蘅芜二人这才上了车。狸奴随着徐崇朝并辔走在牛车前,听着哒哒的马蹄声,思绪飘远了,心头便突突直跳。 益州沦陷于敌手,南阳宗氏已几近覆灭……千里之外的金陵依旧歌舞升平,世家贵女仍忙着游乐宴集。 她心中一阵苦涩,正想要打道回府,又听见徐娴娘与赵蘅芜在车中谈笑,言语间满是欣喜。 何必在此时扫她们的兴。 狸奴暗自叹口气,牵着缰绳默然往前走。 徐崇朝察觉她兴致缺缺,便一并默不作声,走了没多久,冷不丁听她问道:“濮阳王多久能平定蜀中?” 她语气淡然,仿佛在询问还有多久到兰溪一样。 徐崇朝不假思索:“根本不可能。” “哦?”狸奴稍有些诧异,“为何?” “濮阳王素来资质平平,从不曾带兵打仗,这次却要攻蜀中,无异于蚍蜉撼树,徒劳无功。” “那阿蛮以为谁合适?” “宗棠齐。” 可没人想让他去。 狸奴不作声,心里越发不痛快,又要打退堂鼓时,一行人已过了朱雀航。 乌衣巷便在大航之南,汉白玉砌成的坊门高大宏伟,昭示着此间主人不同寻常的身份。过往的行人负手站在路边,一个个踮脚张望着。 狸奴不由得好奇:“他们在等谁?” 第67章 狭路 狸奴正纳闷,一辆装饰素雅的牛车自巷中缓缓驶出,人群中顿时爆发出欢呼。路旁的小娘子羞红了脸,远远地朝车上扔东西,不一会儿车厢前便堆满了各色水果和香囊。 狸奴不得不下了马,躲得远远的,震惊道:“这是做什么!” 徐崇朝见怪不怪:“想来车中是谢鸾。” 狸奴越发震惊了:“她们不怕砸到人家吗?” “你去问三娘好了。”徐崇朝示意她往前看。 徐娴娘不知何时走到了前头,她正红着脸,待谢鸾的牛车靠近时,便轻轻将绣囊抛出。 徐崇朝笑了笑:“这丫头怕不是因为谢郎才来的。” 狸奴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匆匆拉了拉他:“我们快走罢,才不要在这里凑热闹!” 她牵着马拐进巷子里,耳边的喧闹便逐渐淡去,料峭春风穿街过巷,吹得她衣袂飘飘,打了个寒战。 “狸奴,你慢点!”徐崇朝从后面喊。 狸奴只闷着头往前走,七拐八拐,触目皆是一般的白墙青瓦,一时间摸不清东西南北。她又不肯向徐崇朝问路,索性一条路走下去。 徐崇朝又喊:“狸奴,前边的路口停一停,三娘她们差不多赶上了。” 狸奴刚应了一声,巷子里又缓缓驶出一辆气派的牛车。 道路本不甚宽阔,堪堪可让那牛车驶过。狸奴便贴着墙根等它过去,不料那牛车走到她面前,竟不紧不慢地停住了。 侧帘一撩起,露出一张略带诧异的面容。 “是你?” 狸奴闻声望去,惊讶道:“世子!” 会稽王世子苏弘度下了车,上下打量着狸奴,神色莫名。 狸奴有些不自在:“世子如何在这里?” 苏弘度反问道:“你又为何在这里?” 狸奴如实道:“奴正要去兰溪,恰好路过。” “兰溪?”苏弘度眸光一闪,“你也要去淮南长公主的雅集吗?” 狸奴猜不透他的意思,道:“只是去凑凑热闹罢了。” 苏弘度神色复杂,朝车厢中喊道:“三郎,我怎不知成大将军的女郎,何时成了你家的座上宾?” 原来车上还有人。 狸奴有种奇怪的感觉,那侧帘又被掀起,只一顿,又晃悠悠地落下。 她不由得心神一震。饶是只看了一眼,但她可不会认错。谢鸾,他不是乌衣巷口掷果盈车吗,怎会出现在这里! 谢鸾没有下车的意思,隔着帘子道:“成娘子,幸会。” 他语气淡然,显然不想多说些什么。 苏弘度啧了一声,摸了摸下巴,问狸奴:“镇军将军已回京门了,你为何还在金陵?” 狸奴经他一提醒,才想起了徐崇朝,回头望过去,对方正牵着马慢慢往这边走。 苏弘度明白了,又朝车厢喊:“三郎,你还请了徐大将军的郎君吗?” “时辰不早了。” 谢鸾的语气依旧淡淡的,可狸奴隐约从里面听出了不耐烦。苏弘度朝她摆摆手,转身上了车。 车轮滚动之际,车厢中传出谢鸾清润的声音:“雅集可是要吟诗作对的,女郎既然有副好嗓子,到时候唱给我们听?” 狸奴愣了愣,腾一下心头火起。她不过在春宴上为父亲解围,竟被他视作人前献唱的歌女吗? 她一口气堵在胸前,一时间却又无法辩驳,只能眼睁睁看着牛车走远。 “欺人太甚!”狸奴恨恨地跺了跺脚。 徐崇朝皱起了眉头,道:“谢三郎向来谦谦君子,今日怎么会出言不逊?” “我不过是在春宴上唱了首霜娘教给我的歌,没想到竟被他如此取笑!”狸奴自认并没有哪里得罪了对方,愤愤不平道,“哪里是什么谦谦君子,不过是仗势欺人罢了!” 徐崇朝摇了摇头,若要论权势,如今谁不得对成肃的女郎礼让三分?他细细琢磨先前的对话,问狸奴:“起初他们说了些什么?” 狸奴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越说越来气:“我才不要去什么雅集!好好的日子给自己找气受……你若要陪三娘她们,就去前边等着罢。” 谢鸾的意思确实是不想狸奴去兰溪,至于为什么,徐崇朝也猜不透。但无论如何,狸奴已不愿再去。 “三娘她们知道路,倒是你,还能回去吗?” 狸奴不吭声,飞身上了马,便朝着来路打马而去。 “慢一点——”徐崇朝无奈跟上去,却见她灵巧地弯弯绕绕,不一会儿便回到了街上。 桥头的人群早已经散去,朱雀大航以北的御街平直开阔,王孙贵戚冠盖相连,贩夫走卒穿插其间,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 狸奴缓缓骑着马,目光扫过道旁高高的坊墙,依稀见墙内檐牙高啄,足以想见坊中楼阁林立的气派。御阶两侧向来是达官显贵的居所,宗氏右卫府便是在街东平乐坊。 她心中一动,沿着街坊寻过去,兜马拐进了平乐坊,稍稍一打听,便找到了右卫府。 右卫府修得富丽堂皇,即使在众多王公贵族的府邸之间也毫不逊色,只是门前冷落,唯有鸟雀翻飞,两侧威风凛凛的石狮也颇为孤寂。 日光清冽,洒在庭前却显得刺眼。狸奴久久伫立于门前,久到徐崇朝上前道:“狸奴,你可要进去看看?” 狸奴目光落在铜环上,定定地沉下去。旁侧的小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门房探出半个身子呵斥道:“来者何人,到门前作甚?” 第75章 狸奴看这人面熟,想起上次来找宗寄罗,恰好也是他当值。 那门房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又仔细打量一番,猛一拍脑门:“哎呀!成——成娘子?小的眼拙,失礼失礼!” 这也不怪他,狸奴才来过一次,此时又扮作儿郎模样,认不出实在是正常。 狸奴道:“十三娘在吗?”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宗寄罗为父母服斩衰之丧,三年之内都不会随便出门。 “成娘子又来找十三娘啊……”那门房面露难色,“容小的进去通禀一声。” 宗寄罗早就交代了一律不见客,他嘴上说说,脚底下赖着不动。 狸奴猜到了三分,便有些踌躇。她不过顺意而来,既毫无准备,又装束得很随意,硬要见人家也太不庄重。 “算了,只是偶然路过,随口问问罢了。” 门房松了一口气,道:“我家女郎休整得好多了,有劳成娘子挂怀。” 狸奴嗯了一声,望了望这宏伟的府第,一言不发地牵着马往回走。 就算见到宗寄罗,她又能说些什么?以宗寄罗的性子,最受不得被旁人怜悯,此时她最想做的,怕不是提刀上阵,到益州手刃仇人。 “阿蛮,我得回京门。” 徐崇朝冷不丁听她这么说,诧异道:“是在我家住不习惯吗?” “府中待我好极了,”狸奴攥了攥缰绳,没头没尾道,“伐蜀须得由宗氏,我劝劝阿父。” “你以为是义父不准宗棠齐出征吗?”徐崇朝正色道,“除了宗氏自己人,朝中上下根本没人想让他们去。” “眼睁睁看着仇人远在天边逍遥法外,却困于金陵无能为力,这是不是过于残忍了?” “宗氏尚且在丧期,杀伐之事为大忌。便是让皇帝评理,也会是这样。” 狸奴默然无语,牵马走回了徐宅。 徐崇朝送她回屋,见她还郁郁寡欢,于是道:“你若还放心不下,改日再去右卫府看看。虽然不能改变什么事,至少表明了心意。” “我会的。”狸奴将脑袋埋进臂弯,语气中满是感伤。 徐娴娘二人将近傍晚才回来,进门见到了狸奴,急切道:“你跟阿兄到哪里去了?我们在桥头找不到人,便直接去兰溪等,一整天都没看到你们……” “风吹得头痛,阿蛮便送我回来了,”狸奴面不改色地撤了慌,问道,“你与蘅芜在兰溪可好?” 一提到这个,徐娴娘脸上顿时浮起了红晕,眼中的笑意挡都挡不住。 赵蘅芜笑道:“三娘端的是不虚此行。” 徐娴娘垂眸笑道:“京中的大家闺秀果然是厉害,不但待人接物周全细致,琴棋书画也样样精通。我便是再学十年,也比不得人家。” 镇北将军徐宝应出身行伍,本是个粗人,对女儿的教养却格外用心,早早为她们请了教习,比照着金陵的风尚亦步亦趋。故而徐娴娘姊妹颇有几分学养,否则便是再怎么周旋,也拿不到兰溪的请帖。 赵蘅芜含笑看了她一眼,又对狸奴道:“三娘话说了一半,兰溪的出挑人物,可是见之忘俗呢!” “哦?”狸奴会意道,“是什么稀罕人物?” 徐娴娘眨了眨眼睛,道:“狸奴可认得萧九娘?” 狸奴哪里会知道,疑惑道:“那是谁?” “她是兰陵萧玘的长女,闺名唤作群玉,”徐娴娘娓娓道来,“她虽与我等一般年纪,却才高八斗,七岁时便名动京都,向来有‘女尚书’之称。我在兰溪见到她,确是满腹经纶,不让须眉。” “少拿萧九娘当挡箭牌了,”赵蘅芜拉过徐娴娘的手,道,“回来这一路魂不守舍的,你敢说是因为被萧九娘折服?” 徐娴娘大窘,嗔怪道:“我哪里魂不守舍了?” 狸奴拉过徐娴娘的手,催促道:“好三娘,你可别绕弯子了!” 徐娴娘话绕了半天,这时候羞赧不语。赵蘅芜替她说道:“也不怪三娘,陈郡谢氏的公子,不知迷倒了多少小娘子。” 狸奴不由得心头一紧:“你说的是……” “自然是豫宁县公世子——谢鸾。” 第68章 因缘 狸奴怔愣了半晌,今日小巷中那带着凉意的声音又回响在耳际。谢鸾私下里鄙薄她,在人前又是温润君子的模样吗? 她望着徐娴娘,艰难道:“都说谢氏儿郎如芝兰玉树,想来是不假。” 徐娴娘听到心上人的名字,只含羞带怯地笑着:“我只是欣赏谢郎君的才华……” “是了是了……三娘路上一直说要寻遍谢郎君的诗作,谢郎君笔墨颇丰,恐怕要多费些时日。” 狸奴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今日在朱雀航南,三娘不是扔了个荷包?——只是为了才华吗?” 徐娴娘红了脸,支吾道:“谢郎君朗月一般的人物,望到余辉,已让我心满意足了。” 她的目光虚虚地落在窗上,流露出一种安定而欣然的神色。 狸奴捏着手中的茶盏,一时间五味杂陈,呢喃道:“余辉啊……” 只见余辉岂不是更好,免得受月宫的寒凉。 “今日谢郎君对三娘赞赏有加,三娘啊,哪只是望到余辉?” 听闻赵蘅芜的话,徐娴娘抿了抿嘴唇,眸中闪过一丝惆怅。 狸奴讶异道:“三娘……” 徐娴娘轻轻一笑:“陈郡谢氏嫡胤,淮南长公主爱子,何等尊贵的身份。我看纵是萧九娘,也未必配得上他。不知将来会是哪家的高门贵女,摘得这一轮明月。” 狸奴心里很不是滋味。谢鸾自持门第,瞧不上她这草莽出身。她偏偏不好向徐娴娘说破,眼睁睁看对方自甘于仰望。 她心里有气,起了恶劣的心思,道:“哪儿来这么多条条框框,我偏将明月摘下来给你。” 徐娴娘失笑:“狸奴,你在金陵多待些时日,自然会明白。人各有耦,齐大非耦。” 狸奴越发郁闷了。 徐娴娘说到做到,果然着手搜集谢鸾的诗作,每日待在书房中,有时还拉着狸奴往城里书铺跑。 狸奴对诗赋毫无兴趣,也不明白徐娴娘的心思,没几日便厌烦了,琢磨着择机去拜访宗氏,了却这一桩心愿便回家。 徐娴娘听说过南阳宗氏的惨剧,认真给狸奴出谋划策,该说该做的演练了一番,终于让狸奴心里有了底。 “我明日便去。”狸奴在晚膳时把话说出口,吃饱了肚子正准备下堂,却见名小厮守在门口,看上去莫名眼熟。 “女郎,将军让我给您带封信。” 狸奴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起曾在父亲身边见过这小厮。她匆忙拆信一看,脸顿时黑了。 “狸奴,怎么了?”徐娴娘问道。 狸奴攥紧了手中的信,一时间神色复杂。 那传信的小厮道:“将军特地叮嘱了,让女郎见信速回。” “知道了,”狸奴扶额,头疼道,“我明早回去。” 徐娴娘讶异道:“明日不是去宗府?家中何事这么急?” “没什么大事,有些小麻烦。” 饶是徐娴娘再怎么问,狸奴只搪塞不语。 钟夫人虽然也好奇,但见报信的小厮口风紧,也不好再问,便叮嘱徐崇朝道:“明日阿蛮送女郎回去,到时候看成将军有什么安排。” 这意思便是让徐崇朝一起走,不必再回来了。 初春的夜里万籁俱寂,狸奴脑中一团糟,愣是一夜没合眼,第二天强撑着身子颠簸了一路,又累又困,睁眼时看见柳氏,不知道是真是幻。 “才几日不见,连阿母都不认得了?” “阿母……”狸奴要动弹,猛然发现正躺在自己的榻上,熟悉的摆设让她安心了许多。 柳氏道:“见你睡得沉,你阿父便把你抱过来了。” 狸奴直起身,叹气道:“阿父信里说的可是真?” 柳氏细看她神色,笑了笑:“那还能有假?要不然也不会让你先回来。” “苏弘度发什么疯……”狸奴拍了拍锦被,有气无力道。 她面色不豫,柳氏沉默了一瞬,拉过她的手,道:“你对这事怎么看,大可与阿母说说。” 狸奴深吸一口气,埋怨道:“苏弘度其人,我在江陵打过交道,不过是年轻气盛罢了。冷不丁让媒人来提亲,到底是会稽王准许了,还是他自己瞎折腾?况且他毕竟是天家近属,这事皇帝知晓不知晓?我想是不知,明眼人一看就不合适。又如今益州沦陷,贼寇正勾结仇池作乱,谁还有心思想这些!” 柳氏听她竹筒倒豆子般说这一大通,一颗心忽上忽下。 会稽王世子数日前派人来提亲,把成肃都吓了一大跳,简直要疑心狸奴与这世子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交集。柳氏自然相信女儿的品性,可苏弘度事情做到这一步,实在不方便让狸奴继续在金陵待下去,便让人修书一封连夜送去。 第76章 她与苏弘度素昧平生,若以家世论,能与会稽王结为姻亲,属实是成家高攀了。况且将来世子袭封后,狸奴便成为王妃,这等好事不能不令她心动。 可若是狸奴不愿…… “阿母明白了。这件事,到底是不能一厢情愿。” 狸奴紧抓着被角,忽而有几分迷惘:“阿母,他派人来说了些什么?” “既是派人来,能说些什么?”柳氏生怕她胡思乱想,道,“你阿父也觉得他行事莽撞,视婚姻大事为儿戏。” 狸奴半晌不言语,闷闷道:“管他做什么,我只想多与阿父阿母在一起。” 柳氏摸摸她的头,笑道:“好孩子,起来填填肚子罢。” 自狸奴回来,再没人向她提起苏弘度,仿佛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一样。但狸奴依稀从周围人的神情看出,媒人来时有几分架势,恐怕整个将军府都知道了。 不过金陵那边却似乎雷声大雨点小,再没有什么动静,也不知成肃如何向王府答复的。 一切复归于平静。 狸奴虽好奇苏弘度的反应,但如何也开不了口向旁人打听。她继续像往日一样读书习武,一点一点看着庭中染绿,堂前又搬来一窝新燕。 后园烟雨楼前独一株玉兰,此时花开得正盛,满树莹洁清丽,与翠柏相掩映。狸奴摘了一篮花,吩咐人快马加鞭送往金陵右卫府。 霜娘与众女眷在廊下赏花,见状不解道:“这玉兰有什么寓意?” “哪里有什么寓意,”狸奴捻着花柄道,“只是我恰好瞧见这一树花,送给十三娘,便当她也看到了。” 这次回京门,她时常懊恼没见到宗寄罗。要写封书信,却不知从何处落笔,为此愁闷了许久。 霜娘向来最善解人意,这次却没说什么,甚至有时独坐于窗前,目光悠远不知飘向何方。 从前她照顾怀孕的桓氏,桓氏临盆后便搭手拉扯着孩子,鲜少像从前一般闲暇,那一副琵琶收在柜子里,许久不曾再响起乐声。 阳春时节,惠风和煦。温氏带着成府女眷孩童到城郊踏青,玩闹了一天,众人都有些乏了。 狸奴白天与幼弟一起放纸鸢,回到屋里只觉得脖颈酸胀,正躺着休息,樱娘捧着个木匣进来,道:“女郎,金陵右卫府派人送了这个来。” 狸奴蹭地从榻上坐起,接过木匣打开看,里面赫然是一只流苏。 她瞧着那红穗子眼熟,一时之间想不起从哪里见过,便问道:“送信的人呢?” “信使午间到府里,久等女郎不回来,早就离开了。” 狸奴将流苏握在手心,木头人一般呆坐了半晌,突然笑起来:“原来是这样。” 樱娘迟疑道:“女郎……” 狸奴只笑而不语。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宗寄罗将佩剑的流苏带给她,分明是在说,她片刻不忘乔赤围灭门之仇,终有一天要亲自上阵手刃仇敌。 那便好。她有这复仇的念头支撑着,总不会在无尽悲痛中摧折了心志。 狸奴心情大好,晚膳时对霜娘说道了一番。 霜娘静静地听她讲,默然良久,喟叹道:“十三娘果然有气性。” 她神色淡然,言语间却似千回百转。 狸奴犹自道:“她怀着此等血海深仇,不知会作何举动。” 霜娘只垂眸不语,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狸奴没在意。过几天便是她小妹的百日,桓氏与温氏商量着办一场家宴。 温氏用帕子揩了揩嘴角,眼神便飘向成肃那边,道:“既是孩子的百日,二郎这做父亲的,可不得回来一趟?” 桓氏连忙道:“前几日我已写信告知了二郎。” 成肃笑了笑:“最近的日子太平些,想来二弟还是能脱身。” 有他这句话温氏便放了心,她满意地点点头,道:“到时候可得大办一场。” 温氏说到做到,到了成二娘百日那天,除了成雍的故旧,连往日的四邻八舍都请到了府中。 将军府一下热闹起来。桓氏盛装打扮,容光焕发,守在摇篮旁笑得合不拢嘴。昭远四兄弟围着小婴儿转,一个接一个伸手戳戳她脸蛋,婴孩只不哭不闹,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看他们。 朱杳娘挺着肚子走过来,揽着昭远道:“桃符,阿妹乖不乖?” 昭远道:“乖——” 朱杳娘抬眼看向桓氏,脸上带着笑:“二夫人,二娘子有福气,生了个好时候!” 桓氏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一丝酸味。她女儿生在成家蒸蒸日上的好时节,这一场隆盛的百日宴,是一家人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昭远当年百日时,成肃还远在三吴作战,更谈不上有什么庆祝。 桓氏扫了她隆起的腹部一眼。 如今成肃的妾室中,朱杳娘和吴氏都有孕在身,吴氏才诊出身孕,朱杳娘也怀胎五六个月了。她自持是镇军将军长子的生母,再加上吴郡朱氏的出身在府中女眷中无与伦比,说话做派都透着一股隐隐的骄纵。 偏偏温氏和柳氏看不出。 桓氏纵然看不惯,也不好发作。她不动声色道:“可不是,难得府中这么热闹,比铜铃他们强多了。” 朱杳娘轻抚着小腹,笑道:“妾也沾沾二夫人的喜气,只等妾这小祖宗百日时,也能像今日一般。” 虽说成家上下对庶出子女一视同仁,可朱杳娘毕竟没有桓氏嫡妻的身份,这话说出来便有些托大了。 狸奴早就为霜娘的事憋着一口气,此时忍不住嘲讽道:“朱娘子,二娘与皇次女都生在除夕,二娘的百日亦是皇次女的百日,这等福分哪是常人比得上的?” 皇次女乃是皇后所出,生在辞旧迎新之日,被皇家视作天赐福星。成二娘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确是可遇不可求。 朱杳娘无言以对,只得讪讪地笑道:“女郎说的是。” 第69章 百日 众人正说话,外间来报客人已到了,温氏便领着这一帮女眷接待女客,忙前忙后一直到后堂开宴。 小婴儿毕竟身子弱,桓氏担心吵到她,便留霜娘在屋里照看。 霜娘初到府中时,桓氏总觉得她容貌出众,少不了惹是生非,慢慢才发现对方沉静端庄,着实让她刮目相看。因此她生下二娘后分身乏术,首先想到的便是请霜娘来帮忙照顾。 狸奴为霜娘抱不平:“霜娘是客人,叔母怎让她做这些?” 桓氏反笑道:“狸奴不是最担心霜娘离开?留她在府中,你还不乐意?” 这话说到了狸奴心坎上,她见霜娘也安之若素,也就听之任之了。 百日宴素来是命名宴,成雍早想出许多个心仪的名字写在竹签上,又将竹签插进了银瓶。觥筹交错之际,他大手一挥,吩咐道:“抱二娘过来!” 桓氏身边管事的侍女阿春领命去桓氏屋中,霜娘与刘婆她们一道吃了饭,正靠在摇篮便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便睁开眼,道:“二娘还睡着。” 阿春便有些为难:“要不然霜娘子带她过去罢。” 霜娘笑了笑:“外面太热闹,吵得人头疼。” 阿春小心翼翼地将小婴儿抱起来,低声道:“但愿小娘子醒了别哭闹。”她正待将孩子抱走,转身见樱娘进了门。 “霜娘子,女郎顾忌着孩子怕生,唤奴婢请您一并过去。” 霜娘道:“妾已经乏了。” “霜娘子,”樱娘坚持道,“这是女郎的意思。” 霜娘迟疑了一瞬,阿春连忙烫手山芋般将襁褓推给她。霜娘只好接过了,随二人一道去前堂。 小婴儿似有所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幸好老老实实不哭闹,仰着肉嘟嘟的小脸被送到桓氏怀里。 桓氏抱着孩子到温氏旁边,成雍则将那银瓶捧到温氏面前。老夫人乐得合不拢嘴,喜气洋洋地从竹签中抽了一根。 成雍凑上去,笑逐颜开道:“‘琇莹’。阿母好眼光!” 席上有人赞叹道:“‘有匪君子,充耳琇莹。’(1)小娘子蕙质兰心,将来必是高门华胄孜孜以求的淑女。” 满堂宾客纷纷围上来,争相向成雍祝贺,喧闹声吵得婴儿扭起了小脸,哇的一声哭出来。桓氏连忙手忙脚乱地哄她,小婴儿只嚎啕不止,哭声震天。 桓氏没办法,将孩子塞给霜娘:“先带她下去。” 霜娘刚接过襁褓,人群中突然发出一声惊呼,一道战栗的女声传来:“二夫人怎能把孩子交给她!” 狸奴疑惑地望去,数人外站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面孔很陌生,正手指着霜娘欲言又止。 桓氏认出这是成雍同僚的家眷,虽一头雾水,仍笑道:“孙娘子,这是怎么了?” “她、她——”孙氏紧盯着霜娘,脸上似闪过一丝瑟缩。 她这般吞吞吐吐,反倒让众人好奇。 堂中回荡着二娘的哭声,桓氏迎着无数道目光,只觉得头皮发麻:“有话好好说,霜娘先带二娘回屋里。” 第77章 “万万不可!”孙氏一个箭步冲上来,扯着桓氏的衣袖道,“二夫人可知道她是什么人!” “这是我家的客人,孙娘子——” “二夫人莫被她骗了!妾认得她……”孙氏流露出纠结的神色,见众人鸦雀无声,便絮絮地说下去,“妾方才在您屋中见到这女子,便觉得她脸上烙印好生眼熟,似乎从前曾见过,因此整个席上都在想,想到一个人,越想越觉得后怕……只因那人身份极卑贱,堂堂将军府怎么会藏污纳垢……” 桓氏收敛了笑意,尚不及开口,温氏便黑着脸道:“孙娘子到底想说什么?” 孙氏似被她神情吓到,语气便有些虚浮:“妾所说的话,老夫人暂且当故事听听。先前逆贼庾慎终还在时,府里有一些女子,平日里出门都面戴黑纱,手腕脚踝系着铃铛,人人唯恐避之而不及。金陵百姓谁不知,庾府养了那么多军士,这些女子不过是倡伎罢了……” 桓氏听出她言外之意,倏地白了脸。 狸奴一推那孙氏,怒道:“今天我阿妹百日,你竟在这里胡言乱语!” 孙氏被她推得一踉跄,险险被朱杳娘扶住。 朱杳娘微微皱着眉,一副惊讶的样子:“孙娘子的意思是,在金陵见过霜娘子?” “没错!”孙氏挺直了腰板,道,“庾慎终篡逆前几个月,妾亲眼看到她那番装扮从东府出来,绝不会认错!” “竟然是这样……”朱杳娘语气中满是嫌弃,“二夫人就让这种人伺候二娘子?” 桓氏僵硬地侧首看霜娘,对方只垂眸不语,在她眼里便是默认了。 “霜娘子……”桓氏简直难以置信。 “你休要血口喷人!”狸奴大声呵斥孙氏,“那些女子既然蒙着面,你如何认得出,又如何数年后还记得?” 孙氏一时间语塞,眼神略有些慌乱,正对上成肃威严审视的目光,一张脸便没了血色。 朱杳娘瞥了她一眼,道:“孙娘子,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孙氏咬了咬牙,恨恨道:“女郎难道认不出她胡人的容貌吗?” 此言一出,围观的宾客便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打量着霜娘的目光更加肆无忌惮。 霜娘只抬眸看着孙氏,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妾能记得她并非偶然,只因她身份与一般风尘女子不同。女郎年纪小,有些事情恐怕不知道。二十多年前七星山一战,胡虏贺楼氏惨败而逃,不到十年便毁家灭族,土崩瓦解。余孽贺楼察逃到江南,投靠在庾慎终帐下。可二人俱是狼子野心,不多时便反目成仇,贺楼察又逃往关中。庾慎终恼羞成怒,将他抛下的胞妹充入军中。此事数年前闹得沸沸扬扬,想必在场各位都有所耳闻,为何见了这贺楼氏余孽,反而认不清了!” 孙氏话音刚落,堂首便响起女眷的惊呼。 温氏晕倒了。 偌大的堂中一片混乱。看了这一场好戏,众宾客面面相觑,不知该走还是留。成家一群人顾不得他们,围着温氏团团转。狸奴脑海中嗡嗡直响,只看到众人嘴唇翕动,却一句话也听不进去。阿春从霜娘怀中抢过孩子,焦急地向桓氏说些什么。 霜娘默默地站在原地,并没有朝她这边看一眼。 眼前的一切被一个温暖的怀抱遮住了。狸奴趴在母亲怀里,虚虚地闭上了眼睛。 ———— 霜娘被带回屋中禁足了。 二娘百日宴无异于一道惊雷,让府中上下震惊不已。平日里人淡如菊的霜娘子,居然是贺楼氏余孽,甚至在庾慎终手下沦为倡伎。越难以置信的反差,越能激起人们心中诡秘的亢奋,仿佛扒开云朵一般洁白的外表,内里竟裹藏着腐烂的淤泥。 人人对此津津乐道,却不敢在主人翁前形于言表。 温氏屋子里围坐着一群人,一个个大气不敢出一口,整个屋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老人家只是一时晕厥,没多久便悠悠转醒,睁眼第一句话便是:“那贺楼氏余孽,快驱逐出府!莫让她脏了我家的门户!” 成肃见老母醒过来,悬着的心落下去,面色却没有丝毫和缓。他腾地从卧榻之侧站起身,背着手焦躁地来回踱步。 第一次见到这姿容秾丽的女子,他便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危险和蹊跷。可狸奴与她亲近,身为父亲他也不好说什么。他猜测这女子有可能是胡人,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他虽然心里鄙夷,总不至于将她赶出家门。 但是……既然她出身胡虏贺楼氏,那事态便完全不同了。更何况她兄长贺楼察曾是伪周的储君,如今还在关中挑衅叫嚣,让边关诸将气得牙痒痒,若成氏与她拉扯不清,便惹上了无尽的麻烦,必成为朝中上下攻讦的把柄。 温氏红着眼看成肃,满脸是悔恨不已。 成肃也气得够呛,一拂衣袖道:“狸奴,看你领进来的好人!” 这话说得容楚楚肩头一颤,毕竟追根到底说起来,还是她带着贺楼霜入府的。不过此刻无人有心思追究这些,众人的目光齐刷刷集中在另一侧的狸奴身上。 虽是阳春三月好时节,狸奴却觉得遍体生寒,如坐针毡。成肃很久没有向她发这么大火了,就霜娘的事情而言,她难免有些心虚。 霜娘的身份,早在金陵初见时,她便已知晓。纵然当时年幼无知,不清楚旁人的鄙夷嘲弄背后,深藏着怎样低贱辛酸的事实。后来在江陵又相遇,霜娘的庇护让她得以免去许多来自庾载明的麻烦,越发使她无法开口追问霜娘的底细。 平心而论,霜娘于她有大恩,即便过往很不堪,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没有错……”狸奴梗着脖颈道,“霜娘是个可怜人。明明不是她的错,为什么要怪罪她?” 成肃一拍桌案,喝道:“我看你真是糊涂!” 若霜娘只是庾府倡伎,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人打发出去就得了,只求个眼不见心不烦。可她竟然是贺楼氏余孽!宣武军与贺楼氏势同水火,断没有对贺楼霜发善心的道理。 成肃眼中浮起了杀意。 狸奴被他的眼神吓到了,连忙道:“阿父,霜娘对皇帝有救命之恩,皇帝尚且不在意,阿父又何必——” “恐怕皇帝根本不知道她的身份!”成肃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纵容贺楼氏余孽,无异于授人以柄,让天下人耻笑!” 狸奴张了张嘴,终于垂下了目光:“求阿父放她走罢。” 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 温氏倚在卧榻上余怒未消,斜睨了狸奴一眼,对成肃道:“大郎,你看着办罢。” “既如此,便斩草除根。”成肃缓缓落座,斩钉截铁道。 第70章 契阔 狸奴茫然地抬起头,看到成肃依然是面沉似水。她目光扫过屋中,柳氏只皱眉向她微微摇头,成雍夫妇则避开了她的视线,旁人皆垂眸不语,作壁上观。 狸奴的目光落在徐崇朝身上,声音中带着哀求:“阿蛮,你说句话呀!” 徐崇朝默然围观府中这一场闹剧,此时对上狸奴闪过泪光的双眸,心中便有些不忍。 狸奴见他迟疑了许久,心凉了半截。 成肃负手盯着她,正要说什么,却听到徐崇朝开口了。 “请义父息怒。” 成肃虽不耐,却没有阻止他说下去。 徐崇朝不急不徐,冷静道:“贺楼氏败于七星山之后,十年之内便被部下瓦解,回天无力。贺楼察投身于庾慎终,又背弃庾慎终与周士炎作乱,至今在关中苟延残喘,掀不起什么浪花。霜娘子一介女流,本性纯良,这几个月来府中有目共睹,又能有什么坏心思?最重要的是,她毕竟不辞辛苦到湘中求医,也确确实实治好了狸奴的伤病。义父难道忍心让狸奴陷恩人于死地,做这等背信弃义之事?” 成肃闻言,眸光微动。他紧皱着眉头,看了看狸奴,又看了看徐崇朝。抛开一切都不论,贺楼霜对狸奴有恩,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他怒火攻心,顾不得思量这些,如今被徐崇朝提醒,心下便有些犹豫。 徐崇朝观察他神色,似是感慨道:“国破家亡,又遭至亲背弃,沦为倡伎。抛开她贺楼氏的身份而言,霜娘子委实是苦命人。” 成肃紧皱着眉头若有所思,也不知有没有听进这番话,半晌道:“容我再想想。” 还要再想想?夜长梦多,谁知道哪天谁又说什么,让霜娘陷入险境!狸奴急得泪都要哭出来,直朝徐崇朝使眼色。 徐崇朝便垂眸道:“我知她是贺楼氏余孽,人人唯恐避之而不及。阿父不想惹麻烦,也是人之常情。至于狸奴……” 他看了狸奴一眼,便不再言语。狸奴哭着对成肃道:“我知道错了,阿父便放她走罢!我全家都在京门,跟金陵又不熟,谁知她是什么人?便是旁人问起了,顶多算是个识人不明,被对方蒙骗。话又说起来,连皇帝都被她蒙骗了,我一家又聪明到哪儿去……” 第78章 她声声哭诉喊得人心颤。终于,成肃长叹一声,缓缓点头,问温氏:“阿母怎么看?” 温氏只是嫌霜娘晦气,并没有要置她于死地的意思。她听着成肃父女的对话,才发觉好像事情比自己想象的严重,到底有些不自在。如今既然成肃要松口,她自然乐见其成,便说道:“按大郎的意思来。” 听到这句话,狸奴终于松了一口气,瘫坐在位子上,后背都湿透了。柳氏轻轻搂过她,一言不发。 ———— 众人都散了,狸奴径自往霜娘屋里去,樱娘跟着她,忍不住劝道:“女郎好不容易求得将军网开一面,何必再去那里惹麻烦?” 狸奴驻足,看了她一眼。 樱娘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不敢再说话。 这条路不长,狸奴走起来却觉得如隔万里,到了屋门口,突然又犹豫起来。 两旁的守卫交换了眼神,一声不吭地低下头。 狸奴轻轻敲了敲门,里边应道:“进来罢。” “樱娘,你且在门口,有人来了便叫我。” 狸奴吩咐下,便推门而入。 午后的日光依然明媚,屋子里却显得暗沉。贺楼霜正坐在靠窗的小桌前,见到狸奴便淡然一笑:“成大将军要赶我走了么?” 狸奴心中酸涩,差一点又哭鼻子,强自忍住了,不知该如何开口。 贺楼霜心下明了,道:“那我便谢他不杀之恩。” 她语气颇为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狸奴稍有些讶然,呢喃道:“这是哪里话……” 贺楼霜绕过这话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两句,突然抬眸道:“这几日女郎可去后园看那株玉兰?” 狸奴很意外,摇头道:“花已经谢了,再去看也没什么意思。” “玉兰今年开败了,明年春天还会重新开一场,”贺楼霜唇角浮起浅淡的笑意,道,“可人这一生错过了,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 狸奴暗中犯嘀咕,道:“年纪轻轻的,竟说这些丧气话!什么错过不错过……” 贺楼霜收敛了笑意:“宗十三娘离开锦官城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的境地?” 狸奴一时语塞。 “便是我离开故土时,也不会预料到这十年蹉跎,身世坎坷。” 贺楼霜似喟叹一声,眸中闪过异样的水光。 狸奴如今知道了她的经历,越发难过了,伤心道:“这都过去了。你得往前看。” “是得往前看。”贺楼霜目光悠远,言语间流露出牵肠挂肚的愁思。 狸奴虽好奇,贸然询问显然不妥当,满肚子疑惑也只能转来转去。她也隐隐预感到,即使问出口,对方也不会如实回答。 默然良久,狸奴伤感道:“连你也不在,我在这里好无趣。” “成大将军的女郎,怎会说这样的话。” 贺楼霜无奈地摇摇头,半晌不吱声,似犹豫了一番,又用一种异常平淡的语气说道:“午间百日宴,樱娘到二夫人屋中对我说,女郎让我将二娘子带到前堂。” “樱娘?”狸奴疑惑道,“你向来不喜热闹,我也不曾让樱娘去找你。” “既如此,那便对了,”贺楼霜眸光微动,淡然一笑,“狸奴,看好你身边的人。” 狸奴心念急转,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百日宴上她并未注意樱娘的行迹,可霜娘又何必在这个时候骗她呢?霜娘本不会出现在宴席上,孙氏便也无由大庭广众之下拆穿她,如今这一切也不会发生。若这一切都是有人安排好的呢?故意引霜娘去前堂,故意让孙氏揭她的伤疤,故意让霜娘陷入险境…… 好毒的心思!狸奴暗暗捏紧了拳头。她百思不得其解,孙氏身为成雍手下的家眷,如何敢在将军府出言不逊,让上官一家颜面扫地。若背后有人指使,那就能说得通了。 一想到樱娘,狸奴说不出地难过。有没有可能,她只是适逢其会,并非有意要陷害霜娘? 这念头只一闪而过,便被狸奴自己否定了。在这场闹剧中,孙氏的发难固然重要,可若没有霜娘出场,这一切就毫无意义。让霜娘来席上的人,必然与这场阴谋脱不了干系。 狸奴陡然一心惊。若霜娘听信了樱娘的话,误以为是自己引她去前堂,心中岂不会怨愤? 贺楼霜凝眸望着她,无悲无喜的面容让她有一瞬恍惚,仿佛看到了天子凝视庾载明的目光。 如今回想起来,这情绪,恐怕是悲悯罢。 霜娘是相信她的。 狸奴心中五味杂陈,半晌道:“朱杳娘。” 她与贺楼霜对视一眼,一切便了然于心。那堂上朱氏不动声色地牵引着孙氏的话头,在她就要临阵脱逃时猛推了一把,其心可诛。 “可这是为什么呢?”狸奴颓然垂下头,陷入了茫然。 贺楼霜说完了该说的话,便闭口不言。 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樱娘抬高了声音道:“将军!” 是成肃来了。 狸奴便木然坐着,直到成肃推开了屋门。 在门口见到樱娘,成肃便知道狸奴也来了,这在他意料之中,因此进门时看到狸奴一副失落的样子,也只是动了动嘴唇,面不改色道:“狸奴,为父有话对她说。” “阿父,您已答应了——” “我自然不会食言,”成肃瞥了狸奴一眼,道,“你先下去罢。” 贺楼霜朝狸奴点点头,起身向成肃一拜:“将军,请上座。” 狸奴扯了扯衣带,焦虑的目光在二人之间转来转去,终究没奈何,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樱娘迎上来道:“女郎,怎么样?” 狸奴侧首盯着她:“没什么,我们走。” 小径花深,春日明朗。狸奴走到院门口,止步回望那客舍,泪便无声无息落下来。 霜娘,不知此生何日再相见。 ———— 成肃与贺楼霜密谈了一个多时辰,狸奴提心吊胆地待在母亲屋子里等着,想不通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 屋中只剩下母女二人。柳氏坐在一旁做针线,时不时抬起头看狸奴一眼,叹息道:“狸奴,你若再扯那衣带,就要扯坏了。” 狸奴动作一顿,烦闷地端起桌案上的茶盏,一饮而尽。 “霜娘都要离开了,阿母还这么沉得住气?”狸奴目光落在柳氏的针线活上,她正细心缝制一件鲜艳喜庆的小褂,想来是送给二娘琇莹的。 “着急又有什么用?”柳氏停下手上的活计,道,“狸奴,我知道你舍不得她走。可形势比人强,如今的安排对她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可她被人陷害了!”狸奴忍不住脱口而出,“朱氏指使孙氏在席上发难,阿母难道看不出来吗?” 柳氏怔愣地看着她,神色也变得复杂起来:“狸奴,没想到你竟这样想。” “哪里是我想不想?这就是事实!”狸奴被母亲不解的眼神刺痛了,大声道,“孙氏是什么身份,居然敢搅乱将军府的宴席!这背后怎会没有人指使?当时她与朱氏一唱一和,分明是一伙的!” “狸奴!”柳氏痛心道,“你怎能随意猜忌旁人?” “阿母,并非是我猜忌朱氏。先前霜娘刚到府中,便引得宗十三娘前来挑衅。后来我与十三娘查证过,就是朱氏从中作梗,让族人到右卫府造谣生事。她这般针对霜娘,阿母绝不能放过她!” 柳氏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话,道:“朱娘到府中这些年,一直是个本分的人。狸奴,你不能因为一时气愤,硬要将这些牵扯上朱娘。孙氏所说的那些话,桩桩件件,哪一个不是真的?霜娘子本就一身是非,怨不得旁人。” “阿母这是什么话!”狸奴兀地站起来,生气道,“难道霜娘故意惹是生非了?她身世坎坷,这也是罪过不成?” 柳氏放下手中的针线,皱眉道:“你还是太小,被人家小恩小惠蒙蔽。像她那样卑贱出身的女子,又能有几个良善之辈?” 听闻母亲这样说,狸奴顿时泄了气。若贺楼霜在场,恐怕会淡然一笑,并不与柳氏争辩。她一生听了多少污言秽语,恶毒者更甚之百倍,以至于很早便学会忘记自己亡国公主的身份,不再与世人做无谓的挣扎。 狸奴苦笑了一下。这府中再没有谁会像她一样信任霜娘,即便是阿母,也只会以为自己被外人蒙骗。 这甚至比霜娘即将被赶走的事实更让她心痛。 第71章 身世 霜娘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将军府。谁也不知道临行前,成肃究竟跟她说了些什么。狸奴后来不止一次地追问,成肃只缄口不言,被问得烦了,索性道:“若你自己猜出来,那才是本事。” 这让她往哪里猜。 狸奴从心底萌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力感,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常常在屋中枯坐大半天,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樱娘惴惴不安,如实禀报了柳氏。柳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满面愁容被温氏瞧见。温氏不以为然道:“那丫头赌气,宣娘你何必为难自己?她不过小孩子脾气,没几天就忘了。” 第79章 柳氏也希望狸奴揭过这一页,可狸奴偏偏像与众人作对一般,虽是该吃吃该喝喝,却不肯再多说一句话。 徐崇朝从军中回来,被柳氏喊去劝狸奴。可他到狸奴屋子里一转,见她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内室,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阿蛮有何贵干?”狸奴挥退了侍奉的丫鬟,没好气道。 徐崇朝笑笑:“没什么,只是想起从前的时候,你肩伤还不利落,得了空便拎着长刀比划。如今一点毛病也没有,却呆在屋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狸奴瞥了他一眼:“你若要说这些事,还是请回罢。” “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徐崇朝摸了摸脑袋,径自坐到一旁坐榻上,道,“近日在营中,我打听到一些陈年旧事,你可要听听?” 狸奴不言语。 徐崇朝便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曾经提到有位断臂的‘铁将军’,初时我觉得这名号耳熟,没放在心上,这几日因有所感,突然想起数十年前胡虏军中,确实有这么一号人。” 狸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霜娘言语间对那“铁将军”颇为熟稔,想来其人应当是贺楼氏部下,这没什么新奇的。 徐崇朝接着说道:“其人唤作阿单浑,是北周国主贺楼骞麾下大将。贺楼骞一统北地,阿单浑功不可没。他在与辽东作战时身受重伤,不仅右臂被砍掉,人也差点没了命。饶是如此,其后他仍戴着铁手臂上战场,七星山之战中亦是如此。宣武军中至今有人记得他。” 狸奴插嘴道:“他长得什么模样?” “在我朝将士眼中,自然是凶神恶煞。” 狸奴轻敲着桌案,回想起霜娘的话。他的手腕,可是比自己的大腿还粗呢。 霜娘说他后来解甲归田了……可是,连贺楼氏兄妹都沦落到异国他乡,他这臣子如何能自全? 迟疑了半晌,狸奴终究还是问道:“他后来又如何了?” “七星山兵败,贺楼骞众叛亲离,不多时便身死国破。其子贺楼肆继位,在阿单浑扶持下惨淡经营了十年,终究败在宇文氏手下,因叛军追杀而仓皇出逃。难得阿单浑一片忠心,护送贺楼肆出城之时,被乱箭射死在城门之下。” 狸奴喃喃道:“他死了?” 徐崇朝点点头,道:“不过贺楼肆一家逃出生天,也算不辜负他一番心愿。” 狸奴默然良久,问道:“霜娘的事情,你知晓几分?” 徐崇朝略一思索,道:“胡虏之间征战不休,贺楼肆何时身死我并不清楚。不过大概在十年前,贺楼察带着部曲数千人来降,投靠在庾慎终麾下。后来庾慎终与荆州刺史周士炎反目成仇,贺楼察竟暗中为周士炎助战,此事被庾慎终知晓。周士炎兵败被杀,贺楼察自知不能免,便脱身北上关中。” 明明亡国破家皆由宇文氏,这贺楼察竟折节臣事旧日的仇人。其人之诡诈无情,可见一斑。如果是这样,那一走了之置胞妹死活于不顾,确实是他能拿出来的狠厉手段。 狸奴沉默了。霜娘品性虽淡泊,经历这一切,心中恐怕并非没有恨。如今细细回想,她对宗寄罗矢志复仇的决心,终究是怀着三分钦羡、三分自惭。 如果……如果霜娘心中还有恨,到底是对庾慎终和宇文氏多一些,还是对她至亲的兄长多一些? 狸奴陡然心惊,她阿父本欲将霜娘处死,纵然最后松了口,又岂会白白放她走? 成大将军与贺楼氏余孽之间,又有什么好商量的事? “他要霜娘向贺楼察复仇?” 狸奴这句话没头没尾,徐崇朝却听懂了,道:“即使没有旁人的干预,血海深仇,霜娘子岂能不报?若我没猜错,先前在江陵,她本是要往关中去的,只是为了替你疗伤,才辗转迁延这许久。如今一来,义父在背后祝她一臂之力,也算是让她得偿所愿。” 她阿父分明是为了对付关中的敌人,而将霜娘当作棋子! 狸奴愤愤道:“去关中几多凶险,贺楼察和宇文氏又岂能轻易相信她?这是把霜娘往火坑里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徐崇朝叹道,“这一局,赌的就是贺楼察对她的愧疚之心。” “他岂会有愧疚之心在!”狸奴起身便要走,恨不能马上到成肃面前理论。 徐崇朝一把拦住她,道:“你可曾想过,霜娘子也是希望复仇的?不然她也不会答应这件事。” 狸奴猛地一揪心,倏忽便想起了宗氏一族,她又有什么资格替霜娘做决定,放任仇人逍遥法外? 罢了,人各有命。或许霜娘的命便是从泥沼中挣脱,让推她入泥潭的人付出代价。 徐崇朝又道:“狸奴,霜娘子是去做她应该做的事。” 他言尽于此,狸奴怔怔地望着窗棂,只觉得胸中块垒消散了大半,可仍有一口气梗在心头,半晌缓缓道:“纵然她理应离去,也不该以这种不光彩的方式。” 徐崇朝略一思索,道:“这种方式,或许对她到关中而言,是一种保护。” 狸奴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霜娘被镇军将军扫地出门,在大魏遭人鄙弃,走投无路千里寻亲,贺楼察或许并不会生疑。 可是,故意用苦肉计,与霜娘当真被人算计,怎么能一样? 狸奴想起朱杳娘便生气,话到了嘴边,见徐崇朝不明就里的样子,心头更郁闷。 “狸奴,你还有哪里想不通?”徐崇朝见她欲言又止,稍有些诧异。在他的印象里,狸奴向来是快人快语,心里藏不住什么话。 狸奴一屁股坐到几案上,抬着眼皮打量他一番。 徐崇朝已经十七岁了,个头比她高不少,少年人剑眉星目,偶尔沉思时坚毅的神情,颇有几分徐大将军的神采。 “到底怎么了?”徐崇朝被她盯得莫名其妙。 狸奴垂眸道:“阿蛮,我吃了人家哑巴亏,你可会帮我?” “你还会吃亏?”徐崇朝笑了,“那便说说看,谁敢招惹成家大娘子?” 狸奴轻叹了一声,竹筒倒豆子般将她与朱杳娘的瓜葛抖落出来。徐崇朝耐心听她讲完,便陷入沉思。 “你倒是说句话呀!”狸奴不耐烦道。 徐崇朝略一沉吟,道:“霜娘这件事,你空口无凭,又能如何?” 狸奴恨恨道:“大不了拉樱娘与阿春对质。” 徐崇朝摇摇头:“若她们一口咬定霜娘在说谎,你觉得府上会相信谁?” 狸奴懊恼地一拍桌案,她不是没想过阿春也已与樱娘串通好,只是无论如何想不通她们为何这样做。 “那我便提刀来问,看她们哪个敢说谎!” 这种粗暴的手段,狸奴在霜娘因成誉的名帖而被冤枉时便用过。方才听她讲起这一节,徐崇朝只觉得无奈,见她要故技重施,忙劝道:“狸奴,家宅之内,岂能动不动兵刃相向?就拿上一次来说,即便是如愿以偿,那些平白无故被你恫吓的侍女何其无辜!若是没有问出来,你又要如何收场?” 狸奴一时语塞,但她向来听不得旁人说教,嘴硬争辩道:“我又有什么办法!她们合伙欺负人,还不准我使这些手段了?” “你要动脑筋,”徐崇朝指了指脑袋,道,“有许多事情,并非单纯凭蛮力可以做成的。” 狸奴觉得他话里有话,追问道:“难不成百日宴这事,你有什么好主意?” 徐崇朝一笑,招手让她附耳过来低语一番。 狸奴听罢犹疑道:“这样能行吗?” 徐崇朝似是胜券在握:“行不行,一试便知。” 连日来闷声不响的成家大娘子风风火火踏出了院门,大步流星直奔老夫人住处,一路上引得下人纷纷瞩目,一时间交头接耳,摸不着头脑。 温氏正在屋子里含饴弄孙,听到外间的通禀,不由得诧异。众女眷围坐了一圈,纷纷翘首向门外,不知为何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狸奴进屋扫一眼,母亲、叔母和朱杳娘都在,人倒是齐全。她三两步向长辈行了礼,便指着身后的侍女,大声道:“今日巧得很,也教诸位来做个见证。我这屋中出了贼,祖母,阿母,叔母,你们可要为我做主啊!” 这番话引得众人议论纷纷。狸奴屋里的四名侍女跪在地上直喊冤,吵得温氏脑壳疼。 “行了行了!”温氏摆摆手,道,“狸奴,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徐崇朝不动声色地站到一旁,以目示意,微微向狸奴颔首。 狸奴便说道:“我刚从江陵回来时,皇后赏赐了一柄玉如意,祖母也是知道的。我将那如意收在匣中,藏到柜子里,除了常在内室的这几名侍女,其他人绝不会知晓。二娘百日宴之前,我本想将它当作贺礼,她几个都说这物事为皇后所赐,不能随意送出去,我便又把它收回了柜子。今日我与阿蛮聊天时偶然提起这件事,再去那柜中翻找,那如意已经不翼而飞了!” 第72章 对质 第80章 皇后的赠礼,需得在家中好生收存才是,若是被外人知晓,不知会添油加醋,惹出多少乱子来! 温氏惊得一身冷汗,忙问道:“你所言当真?可在屋中里里外外找过了?” “丢了玉如意,我岂能不急!屋中被我翻了个底朝天,半点踪迹也没有!”狸奴瞪着那四名侍女,生气道,“这些天我一直待在屋子里,定不会有人从我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算起来,必然是百日宴那天诸事纷杂,有人浑水摸鱼将如意偷走了!” 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口,眼观鼻鼻观口看温氏反应。 徐崇朝为狸奴作证:“祖母,狸奴所说的没错,我同她仔细找过,想来确实是弄丢了。” 听徐崇朝也这么说,温氏便拉下了脸:“什么人这么大的胆,竟敢偷皇后的赏赐!” 那四名侍女齐齐喊冤,狸奴打断了她们:“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们大都是冤枉的,只不过出了个害群之马。今日来老夫人这里,便是让众人做个见证,免得你们埋怨我偏听偏信。” 温氏嗯了声,语气严厉了许多:“你们都说说,百日宴的时候都在做什么?” 这四人当中,樱娘的位份最高,她便回答道:“那日我四人随身侍奉女郎,并无人留在屋中。” 狸奴回想了一番,道:“我记得开宴之前,阿碧和阿桃都不在身边,你们是去哪里了?” 阿碧和阿桃窘然,连忙解释道:“开宴前三郎君跑到院子里玩,大夫人唤我们帮忙去找。” 柳氏道:“不错,容娘身边人手不够用,我便让她们两个一同去。” 阿碧补充道:“我与阿桃一同找到了三郎君,三郎君可以作证。” 狸奴点点头,目光落在阿喜身上。上一次她把成誉名帖的事情透露给朱杳娘的侍女,惹出了不小的麻烦。狸奴看在她不知情的份上,并没有追究,依旧让她在身边侍奉。阿喜自那次之后变得格外谨慎,说话做事都仔细掂量着。 不待狸奴发问,阿喜便答道:“奴婢那日并不曾离开女郎。” “是这样。”狸奴替她证明了。 四人之中只剩下樱娘。 狸奴故作犹疑状,屋子里无人出声,落针可闻。 温氏见她迟迟不发话,便问樱娘道:“樱娘,你呢?” 樱娘敛首垂眸,道:“奴婢与阿喜一样,那日一直在女郎左右。” “真的吗?”狸奴走近她,道,“可我印象里,你有段时间出去了。” 樱娘眸光微颤,似是没想到狸奴会留意。 “我在宴席间寻你不得,当时大概是老夫人为二娘取名,”狸奴径自道,“你去了哪里?” “奴婢……”樱娘略一迟疑道,“想来是奴婢身子不适,到外面透透风。” 狸奴目光沉沉地打量她,道:“樱娘,你向来规矩周到,出去那么久,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樱娘垂下了目光:“是奴婢疏忽了。” “也罢了,府中人那么多,你便说哪个能为你作证?” 樱娘视线在众人之间逡巡,犹豫了再三,欲言又止。 “樱娘!”狸奴陡然提高了声调,“是不是你趁此机会回屋偷走了玉如意?你若识相便从实招来,要不然我非将你告到皇后面前不可!” 她作势去拉樱娘,被徐崇朝一把拦住。 “狸奴莫着急,看她怎么说!” 众人的目光俱压在樱娘身上,她小脸煞白,费了好大力气才挺身喊道:“女郎,奴婢委实无辜!” 狸奴手臂一指,道:“那你便老实交代,那时候到底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可有人为你作证?” 樱娘的身躯微微颤抖,目光略有些慌乱地在屋中转来转去。 “你倒是说啊!”温氏等得不耐烦,催促道,“若再耍滑头,便关到柴房饿个十天半个月!” “老夫人不要啊!”樱娘一听便急了,忙指着桓氏侍女阿春道,“我出去没多久便碰到了阿春去抱二娘子,便随她一同去了。” 阿春猛地被指到,顿时慌了神,下意识便想否认。 “阿春,你倒是为我说句话啊!”樱娘死死盯着她,抢白道。 “哦?阿春,是这样吗?”狸奴好整以暇地看向阿春,一眼便望见对方眼底的惊疑,不由得心中暗笑。 算起来,阿春还是桓氏隔了不知多少房的亲戚,起初两家人穷得旗鼓相当。成肃除掉西河宋氏后,接手了他家万亩良田,阿春一家便做了成氏的佃客,她平日在府中侍奉桓氏,家里的壮丁则为成氏种田。 阿春到底心思浅显,掩饰情绪的功夫还不如樱娘一个小丫头,结巴了半天,终于在樱娘狠命的眼神暗示下点头道:“没、没错,樱娘确实跟奴婢一起回二夫人屋里。” 狸奴厉声道:“她为何要随你一同去?” “这……”阿春看了看狸奴,又看了看樱娘,小心道,“奴婢怎么会知道……” 狸奴旋即问樱娘:“无缘无故的,你为何偏偏要到二夫人屋里?” 樱娘紧抿着嘴唇,道:“奴婢也只是一时兴起,想随她一同去接二娘子。” 狸奴冷笑道:“那最后是你把二娘子抱来了,还是阿春把她抱来了?” 樱娘被她步步紧逼,却说不出一句话。 “算了,那我便来问阿春,”狸奴转向了阿春,似笑非笑道,“二夫人明明让你去抱二娘过来,你为何偷懒,硬要让霜娘来抱?” 阿春听她提到霜娘的名字,眼神一下子慌乱起来,脸涨得通红:“是樱娘让她上手的!樱娘说,女郎吩咐霜娘子亲自把二娘抱过去……” 狸奴面色沉沉:“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还说过这种话?” 樱娘连忙解释道:“奴婢只是担心阿春手生,弄醒了二娘……” “你担心阿春?”狸奴毫不客气打断了她的话,“她生养了一大帮儿女,你居然担心她不会抱孩子?” 樱娘语塞,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你到底,为什么要让霜娘带二娘去前堂?”狸奴紧盯着她,一字一顿,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连温氏都听出不对劲,狸奴绕了一大圈,最后竟落到贺楼霜身上,她皱着眉头直冒火,道:“狸奴,好端端问话,又提那破落户作甚?” “祖母现在还不明白吗?”狸奴朗声道,“百日宴之时,霜娘好端端待在我叔母屋中,是她们故意引她去前堂,故意让她被孙氏数落,故意让我家在满堂宾客前丢尽了颜面!这二人让我家沦为笑柄,如何能放过她们!” 阿春一下子跪倒在地,简直要哭出声来:“老夫人,奴婢怎么敢,奴婢怎么敢!” 狸奴瞥了她一眼:“你口口声声说不敢,却亲手陷主人于不义。若再不从实招来,我便代家主施法,向抽你一百鞭再说!” 徐崇朝静静看她表演这一场,终究露出了威逼的手段,不由得扶额,上前分解道:“狸奴,你且消消气。阿春向来是心思单纯之人,如何能想出这么阴损的伎俩?我想必然是被人哄骗,一时糊涂才鬼迷心窍。待她将事情原委讲清楚,说不定并不是她的错。” 阿春感激地望向徐崇朝,抽噎道:“徐郎君说的是……奴婢确实是鬼迷心窍!” “阿春!”桓氏一脸的不可思议,语气中夹砸着痛心和惊惧。孙氏那一场控诉,让好端端的百日宴不欢而散,她夫妻二人面上无光,也给二娘刚刚开始的人生抹上了污点。这是她最不能容忍的地方,虽然贺楼霜已走,她心头的愠怒却未散,直觉这件事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如今既然狸奴挑明了这事,她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只是没想到……在自己身边服侍了一年多的阿春,居然也参与其中! 阿春羞愧不已,一时间痛哭流涕:“二夫人,是奴婢糊涂!奴婢只想着那霜娘不干不净,只想着将她赶走,没成想给府中惹了麻烦……” 桓氏的声音微微颤抖:“阿春,你把话说清楚。你如何知道霜娘的身份,如何又与樱娘有了牵连?” “是朱娘告诉奴婢的!” 阿春一语惊人,众人惊疑地望向朱杳娘,对方扯紧了帕子,只抿唇不语。 阿春把这话说出来,心头便畅快了许多,接着道:“前不久,朱娘将霜娘的身世告诉奴婢,奴婢简直惊呆了,这等下贱之人如何能待在将军府!当时奴婢便想将这件事告诉二夫人,可朱娘不许,说府中主人都偏心霜娘,若暗中说破,恐怕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她包庇下去了。她叮嘱奴婢切不可打草惊蛇,务必要寻到好时机,让霜娘翻身不得。” 于是这时机,便是让成氏在人前出丑。 “你莫要血口喷人!”朱杳娘听她说着,面色越来越难看。她平素自持身份,见阿春将这些弯弯绕绕说破,不自在地看了温氏一眼。 果然,温氏也面色不豫,她并不完全相信阿春的话,这样的心机,很难与平素笑意盈盈的朱氏联系起来。 第81章 阿春见朱杳娘改口,不由得心头火起:“朱娘,咱们当初说得好好的,你怎能翻脸不认人!” 狸奴盯着她俩的神色,暗中盘算了一番,转向樱娘道:“樱娘,阿春既已交代了,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与霜娘过不去?” “奴婢并非与霜娘过不去,”樱娘见阿春露了底,身上便卸去了大半的力气,垂眸道,“阿春说的都不错,奴婢也是从朱娘那里知道了霜娘的身份。朱娘让奴婢无论如何将霜娘带到宴席上,奴婢只好假托女郎的口信,果然,霜娘便随我去前堂了。” “你——”朱杳娘气得站起身来,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第73章 不平 有阿春和樱娘指证,若一味矢口否认,恐怕其他人也不会相信。 朱杳娘忽而冷笑起来,狠狠瞪着这两人:“这时候往妾头上泼脏水,你们又是什么良善之辈!阿春,你以为我不知你的心思?二夫人待霜娘好,让她看顾二娘子,你嫉妒!你巴不得霜娘赶紧卷铺盖走人!还有樱娘——”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恨恨道:“我不与这丫头片子一般计较!明明一个个心怀鬼胎,这时候却抖落得干干净净!难不成觉得我好欺负?” 朱杳娘扑倒在温氏脚下,哭诉道:“妾还不是为了府中好,竟被这两个下人如此责备!” 温氏吓了一大跳,连忙让人把她扶起来,担忧道:“你这身子已六个月了,可千万当心!” 朱杳娘便委委屈屈地落座,继续道:“霜娘的身份,只是妾偶然听孙氏说起的,因此事离奇,妾以为她认错了人。但孙氏言之凿凿,妾也不得不怀疑。若此事是真,让霜娘留在将军府中实在不妥。妾也是为了府中的声誉,才想让孙氏亲自来确认一番。没想到……没想到她竟然当场将此事说破,妾也没办法,只能将计就计了……” 她说着潸然泪下,端的是楚楚可怜。若不是早知她心思诡谲,狸奴都险些被她骗过去。 狸奴盯着她隆起的小腹,干笑了一声:“朱娘可真是无辜,坏人都让旁人做尽了。” 朱杳娘并不看她,只哭道:“女郎若认定是妾说谎,妾也难以自辩,委实冤枉啊!” 温氏被她们吵得头都要大了,看看这个又看看哪个,冲着下首跪倒的阿春和樱娘道:“一个个的不安分,在主子身边满肚子小心思!留在府中也是个祸害,来人,把她们两个给我赶出去!” 阿春和樱娘顿时慌了神:“奴婢知错了!请老夫人手下留情!”阿春更是一下哭出来,大声向桓氏喊冤。 “祖母,她们都只是被人当枪使!”狸奴大声道,“若没有朱氏背后撑腰,再给一百个胆子她们也不敢!” “我的小祖宗,大闹这一场你还不罢休!”温氏揉着眉心道,“非要让全家上下不得安宁吗?” 狸奴一句话梗住。 温氏长叹了一声,对朱杳娘道:“你也是糊涂!这些日子便好好闭门思过,万不可再做这种荒唐事!” 朱杳娘闻言,哭声便渐弱,揩着眼泪低声应下了。 这件事就这么过了? 狸奴目光冷下来,她祖母偏心太甚,当真分不清孰是孰非吗? “她今日有心陷害霜娘,他日指不定又做什么孽!祖母——” “够了!”温氏很是不耐烦,“若不是你留那扫把星,怎么会有这么多麻烦!” 狸奴听得心头火起,正欲争辩时,柳氏将她拦住了:“狸奴!你祖母乏了,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 连母亲都这样说,狸奴只觉得身心俱疲。合着她若再坚持下去,反倒成了得理不饶人。 屋中人黑压压一片,形形色色的目光压得她喘不过气。 徐崇朝面露难色,正要说什么,却见狸奴横扫了众人一眼,拂袖而去。 这一场混乱惊动了成肃。 他听柳氏讲完了事情经过,恼火于朱杳娘设计在众人面前折了成府的面子,又顾忌着她身怀六甲,也不好责罚过甚。 成肃皱着眉头道:“母亲既已罚朱氏闭门思过,你得空时便多多劝导她,让她收了这些小心思,以后安分些。” 柳氏应下了,想起狸奴冒火的样子,心里止不住发愁,叹气道:“狸奴与她的梁子算是结下了,这以后可该怎么办。” 听她提起了狸奴,成肃也烦乱不已。他这个女儿素来脾气暴躁执拗,小时候还只是小打小闹,长大了越来越收不住,渐渐地脱离了他的掌控。西征这一趟虽有惊无险,他胸口还是堵着一口气,如今狸奴又搞出这阵仗,不得不令他心惊。 “狸奴这脾气,是该改改了。”成肃盯着博山香炉里袅袅的青烟,若有所思道。 柳氏毕竟偏心自己的孩子,既然狸奴自幼被全家当儿郎养活,如今的性子自然必不得旁人端丽娴雅的女郎。她看了成肃一眼,默默没接话。 成肃停顿了片刻,自顾自说道:“若这样下去,人人皆知她骄纵,以后的亲事怕是要为难。” 这句话说到了柳氏心坎上。镇军将军的女郎,自然是不愁嫁的,这段日子明里暗里向她打听的人,都能从将军府排到南城门。可柳氏知道成肃心气高,一早便盯上了王谢袁萧这些高门大族。 两姓联姻,一门荣耀。成肃眼看着徐宝应栽跟头,便知一时煊赫都只是过眼烟云,能在朝堂之上久经风波而不倒的,唯有累世勋华的高门望族。如果能攀附名门,成氏在朝中也有了依靠。 上元春宴后,他心中已有了人选。只是那家的门楣实在是太高,若想要结为姻亲,还得仔细考量一番。 “这些年……若要怪,便怪我时常不在家,疏漏了对狸奴的管教,”成肃的语气稍有些和缓,“她整日与元宝那群小郎君打闹,哪里能学到闺门的规矩!依我看,不如将她送到金陵与世家贵女相处,好好改改坏脾气。” 柳氏对此无异议,转念又想起苏弘度派人来求亲的事,犹疑道:“先前会稽王世子……” “无妨,”成肃道,“我听说世子已经被会稽王禁足了,先前恐怕是一时兴起,胡闹了一番。” 柳氏不好再说什么。她虽舍不得狸奴离开,但如今家中的局势僵硬,狸奴继续待下去,难免与朱杳娘起冲突,到时候又是麻烦事,倒不如两边先分开,各自冷静下。 狸奴闻讯后,气不打一处来,叫嚷着找成肃理论。屋子里剩下的三个侍女心惊胆战,苦苦劝阻了一番,好说歹说把她拦下了。 话虽如此,直到临行前,狸奴还是委屈得不得了:“凭什么让我离开!合该将朱氏扫地出门!” 阿碧阿桃连忙按住她,苦口婆心伺候她穿上新衣裙。阿喜无奈道:“奴婢在府中看顾这小院,女郎只安心去便是了。等这一阵子过去,女郎回来耳根也清净!” “你可要看好了朱氏,”狸奴咬牙切齿叮嘱道,“若她再敢动什么手脚,我非得跟她干到底。” 阿喜小心地应下。 这次狸奴去金陵,仍要借住在徐宅。徐崇朝便骑马送她,顺便也回一趟家。 狸奴一路上忿忿不平,阴沉着小脸待在车厢里一言不发。 徐崇朝隔着侧帘道:“一大早便离开京门了,怎么还想着府里乱七八糟的事?你这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当心被三娘看出了端倪。” 车厢里传出狸奴闷闷的声音:“我还是不明白,这次朱氏明明已经被揭穿,为什么只是闭门思过而已?” “你又待如何?他毕竟是桃符的生母,难不成能将她驱逐出府?”徐崇朝耐心说道,“更何况她有孕在身,身子到底是贵重些,若逼得紧了出什么意外,谁担待得起?” 道理狸奴都明白,可一旦想到这场较量里府中选择了保全朱氏,她心里就不是个滋味。 朱杳娘啊朱杳娘…… “我从未想过她如此大胆,”狸奴捏紧了拳头,道,“自从那吴郡朱氏来认亲,她便眼高于顶了。” 徐崇朝笑了笑,反问道:“你当真以为她是吴郡朱氏?” “……那要不然呢?” “这种寻亲的把戏……”徐崇朝摇摇头道,“她来到你家六七年,你可曾听她提到过家人?” 狸奴如实道:“不曾。” “不曾就对了。吴郡朱氏是三吴数一数二的名门,如此家世,纵使是旁支庶女,也绝不肯随随便便做侧室。” 狸奴掀开了侧帘:“你的意思是……” 徐崇朝似笑非笑:“不过是朱娘想找个靠山罢了。吴郡朱氏眼皮浅,见成家如今发达了,也乐得攀上将军府。” 狸奴沉默了半晌,道:“不错,吴郡朱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徐崇朝听她这么说,不由得愣了愣,道:“你自己心里清楚便是了。等到了金陵,这种话更不能乱说。吴郡的朱张顾陆v四家,不仅在吴中声名显赫,而且宗族子弟四处为官,虽比不得王谢袁萧,却也足称是高门。” 第82章 他见狸奴不吭声,便又补充道:“这次义父让你到金陵交游,你可有什么打算?” “有什么好打算的?”狸奴没好气道,“谢鸾都故意跟我过不去,其他人背后还不知道怎么想!何苦去找不痛快?我只管该吃吃该喝喝,在府上待几个月便回去了。” 徐崇朝不置可否。 ———— 狸奴这次到金陵,早失去了从前的兴致,蔫蔫地来到徐宅,见徐家人一如既往地热情,不忍拂了他们的面子,便强打起精神来谈笑。 徐宅较往日并没有什么变化,可狸奴总感觉府中气氛有稍许沉闷。纵使徐娴娘笑脸相迎,言谈举止间,也难掩眼角眉梢的怔忪。 狸奴依旧住在先前的客房,推开窗子便望见院中盛放的杜鹃花圃。这种生于山野的花朵,在深宅之中也明艳得汪洋恣肆,将白墙黛瓦都映衬得明亮。 “上次来我还没注意,如今这花都已经开了。” 狸奴不由得感慨,侧首却见徐娴娘靠着窗子发呆。 “三娘?” 徐娴娘回过神来,笑了笑:“去年才种的,头一回开花便被你赶上了。” 狸奴随口道:“这花山上到处是,为什么种到家里?” “是了,我也少见旁人家种这个,”徐娴娘略一愣神,垂眸道,“可是我阿父喜欢……” 她声音极轻,几乎是呢喃低语,狸奴却听清楚了。 原来是因为徐大将军。 她心念急转,电光石火之间便想起,徐宝应自裁,大概便是在四年前三月底。难道徐府上下沉闷的气氛,是因为徐宝应的忌日快要到了? 这话她不好直接问徐娴娘,到了第二天,她看到徐崇朝在庭中陪阿弟阿妹做游戏,似乎并不着急回京门。 徐望朝兴奋地朝她招招手,大声喊了声“阿姊”。 徐崇朝回首。 狸奴便问道:“阿蛮什么时候走?” “我再多待些时日,”徐崇朝答道,“离开京门前,已向义父说过了。” 听他这么说,狸奴心中又确认了三分。想来他也是要等到父亲的忌日再回去。 等到数日之后又见到江岚,狸奴便全然确定了。 第74章 江岚 江岚一行到徐宅时,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宅中草木皆蓊郁,森森然有贵府气象。 江岚在庭前香樟树下伫立良久,回身见狸奴正呆呆望着他,不由得笑道:“小娘子,久违了。” 算起来,他已一年多未见狸奴。奉迎皇帝回京后,他进号右将军,出任豫州刺史驻守西府,李劝星率诸将平定庾氏余党,由兖州刺史转任豫州,江岚便出任会稽内史,都督江东五郡军事,名义上还是会稽王的属官。 江东虽富饶,毕竟不如西府显要,就军中地位而言无疑是落了下风。 对于这样的任命,纵使江岚不说什么,他手下的军将也按捺不住发牢骚,连赵小五和叶吉祥都面色不豫。 他母亲徐夫人宽慰道:“山阴有山有水,是个好地方,我乐得留在此处。” 江岚只笑而不语。赵兹方辞了江州刺史之职,如今他又被调离豫州,冥冥之中似有一只手,将徐宝应的子弟拆散得零落。为他尚未成年的外弟考虑,这样的形势恐怕不乐观。 然而李劝星的战绩无可非议。 清剿庾氏绝不是容易的事,大司马庾昌若名门贵子,年不及弱冠便名满天下,尚主封侯,出将入相,叱咤风云数十年,姻亲故旧遍及朝野,早已与大魏世族盘根错节,甚至与帝室密不可分。 旁人且不论,庾慎终嫡母是已故的临川大长公主,庾慎行更是先帝的姊夫,而庾载明之妹则嫁给了宗室苏弘信,正因如此,身为一郡太守的苏弘信勾连西州官长一同谋反,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李劝星率领诸将征讨拥众寇乱的十余个郡县,居功至伟,让他做豫州刺史,并无不妥。 可是,到底是心有不甘。 狸奴走上前,道:“江郎君。” 无论过去了多久,江岚在她心目中永远是初见时清朗意气的少年郎。不过时光到底是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方才一眼望见他,狸奴竟从挺拔的背影中看出了一丝沉郁。 这次特意奏禀天子到金陵,江岚把一家老小都带上了。独女江萦扇年方六岁,与徐家年幼的小郎君玩得不亦乐乎。稚子无知,径自在庭中玩闹,江岚在树下低语,声音更显得沉重。 当初徐宝应被庾慎终曝尸街头,宣武军将士暗中为他收殓了,直到击退庾慎终,才归葬到京门徐氏墓地里。 徐氏自徐宝应祖辈起南渡江东,初时倒也是人丁兴旺,近百年动乱侵扰,彼此之间早已经疏远。因此徐宝应蒙难时,并无可靠的宗族作为倚仗。这一支祭祀重任,也落在嗣子徐崇朝身上。 江岚这一次回来,就是为了到京门为外祖和舅父祭扫。钟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还派亲信罗三郎同他们一起回去。余下的府中妇孺则在后堂立起列祖列宗的灵位,纷纷焚香祭拜,祈求先人护佑。 因着忌日的缘故,宅中谈笑声淡退。饶是徐贺朝一般稚子,也察觉满座弥漫的悲戚,较平日安分了许多。 晚宴时狸奴安坐在徐娴娘身边,听钟夫人与其他女眷交谈。 徐宝应四子四女,除了端娘和崇朝贺朝兄弟外,都是妾室所出。徐宝应在时,钟夫人秉持着主母的职分,诸妾室丝毫不敢逾矩,徐宝应离世,这一家十余口同患难,反倒是比往日更为亲近。 众女眷感慨今昔,泫然欲泣。钟夫人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家中天塌了需得她顶上,孀妻寡母拉扯这一大家子,谈何容易?恨只恨长子年少,尚未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若他同长姊端娘一般年纪,借着徐宝应的东风,与江岚一同入仕,徐家怎会是今天这局面? 徐奉朝生母陈氏安慰道:“夫人还要看开些。赵郎如今是宣城太守,江郎更做了会稽内史,两人都还年轻,前途不可限量。” “我又何尝不明白,”钟夫人叹息道,“只是我一家孤儿寡母,在偌大的金陵城,到底是人单势孤。”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瞥了徐丽娘生母陶氏一眼,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愤懑:“若二娘还在这里,早就嫁了金陵的仕宦人家。” 陶氏听她提到徐丽娘,一时间神色复杂,半晌道:“妾也常常这么想,可惜二娘没福分。” 见众女眷都垂眸不语,钟夫人便向徐娴娘生母钱氏道:“钱娘,若我没记错,三娘已十四岁了罢?” “正是,”钱氏连忙点头道,“三娘恰好比大郎小三岁。”她拿不准钟夫人的意图,小心道:“三娘自从来到金陵后,认识了不少大家闺秀,比往日大有长进。” 徐娴娘低头红着脸,悄悄听她们谈论。 钟夫人打量她一番,点点头:“多交结仕宦人家,总归是好的。” 钱氏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徐家如今门户艰难,既然指望不上男儿仕宦闯出一番天地来,便只能依靠联姻这条路了。徐家如今适龄的女郎只有三娘一个人,钟夫人的希望也寄托在她身上。 可是,婚姻大事,终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单指望三娘,又能如何呢? 江岚之母徐夫人听她们说道了半天,沉吟道:“阿妹,桂郎这里倒有些门道。” 桂郎,正是江岚的小字。 钟夫人道:“不知阿姊指的是……” “桂郎先前人虽在山阴,心里头一直挂念着三娘的终身大事。军府中有个参军叫周士显,写得一手好文章,听说桂郎还有未出阁的阿妹,便有意结为姻亲。” “周氏?”钟夫人皱了下眉头,似有些疑惑。 “正是汝南周氏啊!”徐夫人笑吟吟说道,“三朝皇后,两代宰辅,端的是门庭显赫。” “周士显……”钟夫人念叨这名字,问道,“他与那个尚书周士诚是什么关系?” “只是同族的兄弟而已,”徐夫人解释道,“周士诚是庾慎终的姊夫,我知道阿妹对此必然会介怀。可这些世家大族,哪一个不是姻娅相连?若认真起来,终究是分不开的。说句托大的,庾昌若还是临川大长公主的驸马,难不成因此徐家便不与帝室联姻了?” 钟夫人明白这道理,但心里还是不痛快,道:“话虽如此,汝南周氏这样的门户,我徐家岂能高攀得起?” “既然是周氏有意,又何来高攀一说?” 钟夫人似有些犹豫:“阿姊且让我再想想。” 徐夫人道:“周家那边的儿郎,是周士显的侄子,今年就要行冠礼,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呢。阿妹若觉得妥帖,还是早早定下来,也免得夜长梦多。” “啪嗒”一声,徐娴娘触翻了茶盏,汤汤水水沿几案流下,搅得她一番手忙脚乱。 狸奴连忙为她拿帕子擦拭,徐娴娘神色有些不自然,羞赧之外,更有几分落寞。 钟夫人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第83章 第二天江岚回来,徐夫人拉着他到钟夫人屋里商量了许久。不消说,还是为了三娘的婚事。徐娴娘不知他们商议了什么,一整天都神思不属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狸奴猜测她挂念着谢鸾,纵使周氏好出身,难免心里有落差。 徐娴娘绞着帕子,解释道:“我岂会不自量力,奢望谢氏那样的人家?只是……只是这件事,实在太突然了。” 赵蘅芜笑道:“不管怎么说,那可是汝南周氏。这天降的好事,三娘还不愿吗?” 是啊,她又有什么资格不愿呢。徐娴娘抿了抿唇,眼神中满是怅惘。 江岚在金陵待了三五天,临行前已说服钟夫人,与周家定下了婚约。 狸奴随徐娴娘送他一行到长亭。徐娴娘含着笑,可眸光全无神采,倒显得思虑重重。 江岚安慰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三娘莫要想太多。” 徐娴娘只答应着,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江岚看了看狸奴,问道:“三郎君已与宗氏订婚了?” 狸奴愣了愣,反应过来他在说成誉,迟疑道:“两边都有意,只是宗氏遭逢大难,这事便没人提了。” 长亭外杨柳依依,江岚的目光沿着官道向远方绵延,喃喃道:“大丈夫何患无妻?” 狸奴不由得怅然。 徐娴娘不了解其中内情,回府的路上向狸奴询问一番,才知道煊赫如荆州刺史,也难逃被母亲指婚的命运,一时间哭笑不得。 她似乎下定了决心,拉着狸奴和赵蘅芜道:“事已至此,你们可要多多陪着我。以后……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未出阁的女子结伴游乐,终究是比嫁为人妇后自由得多。 狸奴心有戚戚焉,便对她百依百顺。徐娴娘和赵蘅芜酷爱玩双陆,饶是狸奴不喜欢博戏,一来二去,便也时常下场玩几回。她一点就通,不多时已玩得得心应手,徐娴娘和赵蘅芜轮番上阵,都不能奈她如何。 徐娴娘诧异极了,便拉着狸奴去孟府找孟二娘讨教。 “孟二娘可比我高明多了,该让你们好好切磋。” 孟二娘是孟元礼的次女,闺名唤作如燕。人如其名,生得小巧玲珑,长相俊俏,头脑也机灵。狸奴与她对战,总要你来我往难解难分,但时间一长,她摸到了孟如燕的路数,渐渐便占了上风。 孟如燕自叹弗如,摇头道:“成娘子果然是个中里手,放眼全金陵,恐怕只有萧九娘才是你对手。” 萧九娘。 狸奴记得徐娴娘也曾提过这个人,纳闷道:“世家大族的女郎,也玩博戏吗?” 孟如燕笑道:“闺中女子,若没有三五闲情消磨时光,这日子可太难挨了。” 她说这话时神色幽幽,恰有初夏和风穿亭而过,吹得她衣袂飘飘。若不是骄阳明艳照得亭中亮堂堂,她那神情仪态竟生出几分哀怨。 不过这感觉也就一瞬间,下一刻孟如燕兴奋道:“过几日端午,江上有龙舟竞渡,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 第75章 争渡 大江以南,凡是有河流通船舶的地方,端午照例都举办竞渡。狸奴在京门从小看到大,每次都不腻烦,若能在金陵看一场,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到了端午那一日,天气已颇为闷热。清晨潮湿的水汽在烈日下蒸腾着,搅得人稍微动弹下,便出了一身薄汗。 狸奴随孟如燕乘车往江边,一路上人声喧腾,好不热闹。 沿江一道早已圈画出观摩竞渡的场地,到处是彩旗飘飘,人头攒动。赛道以江畔北顾楼为终点,楼阁高耸于水上,放眼望去,江上风光尽收眼底,是绝佳的观景场地。 因此王公贵族大都选择在楼上观赛,也免去了江畔的烈日曝晒。北顾楼早被金吾卫围得严严实实,孟如燕身为丹阳尹之女,查验了身份,自然不会被阻拦,她带着狸奴一行径直上了楼。楼上多是些贵胄子弟,有认得孟如燕的,便上来攀谈,孟如燕也乐得引见自己的女伴。 狸奴对这些应酬不感兴趣,见窗边雅座被屏风隔开,便选了正中一间倚栏眺望。 北顾楼大名鼎鼎,她自小便听说过。百余年前,中原大乱,大魏士民纷纷南渡,朝廷寄寓于江南,直至今日。自南渡以后,时常有志士仁人登临北顾楼,遥望大江,感时伤怀。 狸奴是第一次登上北顾楼,倒没有什么怀古伤今的情思,只因眼前辽阔江面上,早已停泊了大大小小的彩绘龙舟,将她的目光攫住。 这些特制的龙舟大多数形状狭长,头尾高张,转动起来十分灵便。舟中的健儿个个生龙活虎,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鼙鼓声渐起,江边的气氛愈加浓烈。狸奴正看得入神,身后却传来一阵骚动。她不想回头看热闹,但习武者的直觉让她颈上一紧。 有人在她身后站定,朗声道:“小娘子,你占了我家的位置。” 这声音奶声奶气的,听起来陌生,想来是谁家的孩子罢。狸奴暗自好笑,转过身,笑容便凝固在唇角。 方才说话的孩童不过六七岁,雪团一般玲珑的人物,一双无辜的眼睛盯着她。 那孩童身后,一位白衣郎君长身玉立,手搭在孩童的肩上,面色不明。 正是陈郡谢鸾。 狸奴心头突地一下,再看向谢鸾身侧,小心脏差点跳不动。 数月未见苏弘度,他仍是一副富家公子的打扮,朱红袍服折射着上等绸缎的光泽,站在白衣飘飘的谢鸾身旁格外扎眼。 他神色复杂,眸中的惊喜却是掩不住的。 “小娘子来得正巧,”苏弘度朝她抬了抬下巴,“如此便坐罢。” 狸奴挤出一丝笑:“怎好占了世子的风水宝地。” 她见孟如燕她们走过来,连忙朝那边招招手,道:“竞渡就要开始了,我们走!” 孟如燕见她与苏弘度站在一处,惊诧之余又有些戒惧,听说这世子年幼丧母脾气古怪,她向来没怎么跟他打过交道。 当看到狸奴与他擦肩而过,那世子竟伸手抓住狸奴的手腕时,孟如燕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狸奴被苏弘度一拉,眉头便要皱起来:“世子这是作甚?” 苏弘度却不撒手,直盯着她道:“许久不见,成娘子何必急着走?” 狸奴暗中与他较劲,两下里争执不下,旁人的目光早聚集到这处。特别是谢鸾略显诧异的眼神,看得她怒火中烧。 “世子,我这双手可是拿刀的,”狸奴咬牙切齿,狠狠瞪着他,“若不是看在天子情面上……” 苏弘度笑而不语。 若换作别人,狸奴早跟他打起来了。可毕竟是苏弘度……好歹算是个患难之交,狸奴到底狠不下心来,便撤了力气,施施然坐到最佳的观景位置,还不忘招呼孟如燕她们过来一起看。 见她毫不客气,举手投足之间还是气鼓鼓的,苏弘度笑了笑,腆颜靠着她的位子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闲聊。 狸奴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得平息了火气应付着。好在这位置极佳,风景开阔,珠帘放下来,更隔绝了外人窥视的目光。 江边鼓声大作,竞渡就要开始了,狸奴便不再胡思乱想,只专心观赏江面上的表演。 她心里放得开,孟如燕她们却不然。身旁端坐着苏弘度和谢鸾这两尊大佛,她们的心都不由得悬在半空,眼神也时不时朝那边打量着。 徐娴娘到底脸皮薄,偷瞄了谢鸾几眼,便含羞垂眸不语。她断然没想到能与谢鸾如此接近,连贸然说几句话都显得唐突了。 谢鸾听苏弘度自顾自地与狸奴交谈,只面色淡然地盯着江面。 正式比赛开始前,先有百余条舴艋小舟组成的船队,变换着花里胡哨的队形,在浩渺寥廓的江面上掠浪飞驶,仿佛五色彩绦在云间舞动,渐渐地到最后排列成行,为开场的威武楼船开道。 楼船上都是些鲜衣花帽的男女俊童,表演着杂耍吹吹打打一路驶过来,引得岸上围观的百姓阵阵喝彩。 鼓声乐声实在响,苏弘度的声音越提越高,不一会儿便累了,见谢鸾目不转睛地观赏江上的表演,不由得笑道:“三郎已有灵感了?这么成竹在胸的样子,待会儿诗会莫不是又要夺魁?” 谢鸾笑了笑:“这是什么话。” 他一笑起来,俊俏的眉眼便舒展开,愈发显露出君子端庄的温润模样。 狸奴愣了愣,问道:“是什么诗会?” “重午诗会啊,”苏弘度眉飞色舞,“年年来江上看龙舟竞渡,见者有份,都得写一篇诗文出来。谢三郎去岁可是拔得头筹!” 一听到又是吟诗作赋的场合,狸奴便止不住头疼。在不通文墨这方面,她倒是与成肃一脉相承。 狸奴不想跟他们说话,见孟如燕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道:“二娘子想说什么?” 孟如燕碍着这两尊大佛,硬生生把话咽回了肚里,不过既然狸奴问起来,她也不遮遮掩掩,道:“我方才见到萧九娘了,去岁她因病没有来观赛,不知道今天又会写出什么佳作。” 第84章 狸奴险些笑出来,这话不是说,若是萧群玉在场,谢鸾那头筹岂不是不保? 谢鸾闻言丝毫不生气,反而温和地笑笑:“既然萧九娘也在,今日这一场倒是热闹了。” 苏弘度一拍他肩膀:“比赛开始了!你可仔细看,我这宝押到你身上了。” 江上的叫喊自上游滚滚而来。只见辽阔的江面上,一艘艘狭长的龙舟如离弦之箭飞射而出。船身描绘着各色线条,代表着不同队伍,全船坐满了意气风发的年轻桨手,头顶腰间缠着统一的彩色布条。鼓点如隐隐雷声,如浩荡江波,追随着一只只船艇来去如飞。岸上的百姓大声呐喊助兴,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比赛一开始,狸奴的眼睛便离不开龙舟了。数十只龙舟比来比去,到最后只剩下十艘一决高下。 赛事中场告一段落,船上的桨手纷纷上岸休息。这一厢正议论哪一支队伍有可能夺冠,隔壁早已经吵吵起来,争得脸红脖子粗。 苏弘度嗤笑一声,对狸奴道:“南市的赌场早就争执得利害,方才我指给你那几支,一早便是夺冠的热门。依我看,还是‘鸣镝’那一支有准数。” 狸奴回想了一番,道:“赛场如战场。‘鸣镝’虽然个个人高马壮,龙舟也漂亮,可总差一口拧成麻绳的劲。我还是看好‘洛阳’,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 苏弘度不服气:“这‘洛阳’名不见经传,怕不是走了大运才侥幸赢几场。我年年看竞渡,他们还差得远着呢!” “我不与你吵,”狸奴听闻屏风另一侧偃旗息鼓,便潇洒一笑,“咱们赛场上见真章。” 苏弘度见她这么说,也不好再争辩,于是拉了拉沉默不语的谢鸾,道:“三郎,你怎么看?” 谢鸾的视线落在窗外,追随着岸上一个东跑西跳的身影,沉吟道:“急什么,待会儿不就知道了?” 狸奴沿着他的目光望去,正对上一个头系朱红布条的年轻郎君,他绕着同船的伙伴,拍拍这个捶捶那个,人群中恣意地大笑。 正是“洛阳”队的领头人。 狸奴盯着他毫无顾忌的笑容,仿佛被这分豪气感染,不由得一笑,心里竟有说不出的羡慕。 战鼓擂响,一局定胜负的时刻到了。 硕大的铜锣铿然作响,金声数里可闻。狸奴紧盯着“洛阳”那艘船,眼见它穿梭于烟波之上,宛如沙鸥掠水而过,踏浪飞驰,端的是神速非常。船上十几名壮汉摇桨齐呼,沿江疾驶,起初还与其他队伍你争我抢,逐渐便一骑绝尘,一晃冲到了终点。 人群爆发出欢呼,笑闹着将这一船胜利者迎上岸,敲锣打鼓地挂上了大红花。 为首那少年郎却依旧站在船头,一两下脱去衣服跳下江。人群中又是一阵惊呼,那少年还顽劣地笑着,劈开水面去追逐江心的一大群白鸭。 眼见那白鸭惊慌四散,狸奴忍不住笑出声来。 苏弘度跟她打赌输了,兴致缺缺地扫了那少年一眼,啧啧道:“光天化日的成何体统,这么多女郎看着呢!” 狸奴好不容易见世子吃瘪,更止不住发笑。 见苏弘度要恼火,谢鸾突然道:“那少年倒是有意思。”跟着他的小厮会意,噔噔噔下楼去请人。 谢鸾都这么说了,苏弘度也没办法,摆手道:“看了这一场热闹,三郎,你的诗赋呢?” 谢鸾面色如常,温声道:“拿笔墨过来。” 纵然狸奴对诗赋没兴趣,见他这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也不由得起了好奇心,探头探脑地随众人围在楼中笔墨台旁。 谢鸾甫一落笔,狸奴便挑了挑眉。 王谢袁萧这等名门望族,各自有家学传世。陈郡谢氏善丹青,狸奴早有耳闻,可她没想到,谢鸾这手字亦是翩若惊鸿皎若游龙,令人赏心悦目。 他这厢刚刚收笔,不远处珠帘掀起,也有小丫鬟送出了一副字。 苏弘度拍手叫好:“三郎,萧九娘与你一般文思敏捷。” 这满堂贵游子弟中,数苏弘度这个会稽王世子地位最尊贵,众人便推他来评判诗赋高下。他依旧坐在风景绝佳的窗前,面前几案上不一会儿便叠满了文稿,徐娴娘也冥思苦想交上了一篇,孟如燕和赵蘅芜自知无才,也省得动笔。 狸奴自然也不理他这些,没事人一样坐在旁边喝茶。 楼下一阵骚动,原来是谢鸾的小厮领着那划龙舟的少年上来了。 第76章 裴七 那人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身量高挑精壮,相貌端正俊朗,皮肤被日头晒成小麦色,更显得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换上了簇新的粗布短衣,露出修长的手臂,头发还湿漉漉的,站在一群贵胄士女中格格不入。 偏偏苏弘度和谢鸾都正翻阅众人的文稿,读到紧要处,也顾不得这少年。 饶是被冷落在一边,他唇角笑意却不减,明亮的目光也无所避讳。 狸奴上下打量他一番,笑嘻嘻地指着旁边座位道:“郎君请坐。” 谢鸾的小厮嘴角一抽,来不及制止,那少年已从善如流地坐下。 狸奴便问道:“郎君怎么称呼?” “小娘子唤我裴七便是了。” 他嗓音清朗,说话也利落,是个敞亮人。 狸奴与他攀谈起来,听说他那支队伍才练了三个月,这是第一次参加比试,她暗自吃惊。 裴七自豪道:“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更何况我们二十八人?都是一起长大的弟兄,彼此之间浑似一个人。” 狸奴问起他的队名,裴七笑道:“只因我们原是洛阳人,叫这名号也亲切。” 谢鸾不知何时放下了文稿,闻言沉吟道:“阁下莫非是河东裴氏?” 河东裴氏是中原大族,江南江北皆有其根底,官运显赫者有之,实力不容小觑。 裴七一摆手:“郎君论什么河东河西,我只是平头百姓罢了。” 谢鸾便不再多问,赛龙舟这种体力活,清流名门是不屑于亲自上场的。他也只是一时兴起,想看看这少年,如今把人叫来了,也不好随意打发。 想了想,他叫来小厮,赏这少年一斛珠。 狸奴觉得这举动有些倨傲,可裴七欢欢喜喜地接了,没有丝毫被轻贱的意思,她也不好说什么。 这时苏弘度已从众多诗赋中选出了几篇,命小厮当众吟诵,让众人评价高低。 裴七领了赏并不告退,还仰头听着念诵。当念到“苦战寒沙净,倚剑破千重”一句,他突然拍手笑道:“这首好,这首好!” 狸奴赞许地点点头,她虽不懂文墨,那赛场如战场的凶险却看得真切,见惯了旁人极力描摹竞渡场景之壮观,早已厌烦了,因此对这军阵的比拟格外亲切。 苏弘度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他说了不算,得众人都叫好才行。 狸奴期待了一通,最后还是失望了。众人推选出文辞华美而规矩的词赋,公布了姓名,果然是谢鸾的大作。 她仍旧不死心,问苏弘度:“那首‘苦战寒沙净’是谁写的?” 苏弘度卖了个关子:“你猜?” 狸奴没好气:“我人都没认识几个,这往哪里猜?” “萧九娘。”苏弘度笑着公布答案,满意地看到狸奴瞠目结舌。 萧群玉? 狸奴不理解。若说她兵家子出身,联想到打打杀杀也就算了。萧群玉名门贵女,锦绣堆里长大的娇娇儿,几曾识干戈? 苏弘度接着道:“我也很意外,她从前可不是这风格。” 狸奴握着萧群玉亲笔文稿,在人群中张望着。 “她早就走了,”苏弘度打断她的念想,“写诗归写诗,写完了,她才不在乎旁人怎么评。” 狸奴颇有些怅然若失,在亭中待下去也觉得没意思,索性下楼到江边,看岸上百姓追逐嬉闹。 苏弘度见状也跟过来,负手在她身后晃来晃去。 狸奴半晌才回过神来,诧异道:“世子跟着我作甚?” 苏弘度摸了摸脑袋,笑吟吟不语,眼见狸奴不耐烦,连忙道:“成娘子,先前我送到府上的东西,你可见到了?” 这话把狸奴问懵了。先前?府上?那不是数月前他自作主张胡闹的“聘礼”吗?这世子,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一想到这茬,狸奴突然意识到,离开京门前,母亲曾有意无意提过,苏弘度已被会稽王禁足。难道他这么快就出来了? 她神色莫名,引得苏弘度也忐忑不安,催促道:“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阿父不是托人送回了?”狸奴深吸了一口气,道,“难不成我家还贪图你这点财物?” 苏弘度笑道:“这么说便是你见到了?我还总担心成将军遮掩了。他这送回不要紧,可让我吃了不少苦头。” 这不是你自找的? 狸奴差一点脱口而出,但看到对方朱红袍服上暗色蟒纹,这句话便生生咽下去。 做什么招惹这小祖宗。 第85章 苏弘度见狸奴不搭言,又有些踌躇,扭扭捏捏地欲言又止。 狸奴尽量心平气和道:“世子这又是何必?早些听令尊的话,也省得让自己不舒心。” “我阿父的话……”苏弘度反而笑了,“难为你提醒,下次我便先讨了父亲的旨意去。” 岸上有几个孩子横冲直撞,吵吵嚷嚷的,让狸奴心乱如麻。她索性驻足道:“世子,我当真是不明白。” 她到底有些面子薄,面对面与苏弘度说起婚事,实在难为情。 苏弘度打量她神情,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含糊道:“你以后总会明白。” 狸奴一时间苦恼极了,索性待在树荫里不动弹。 苏弘度正想说什么,忽然不远处有人喊:“小娘子,原来你在这里!” 狸奴闻声望去,竟是裴七风风火火地跑过来。 “郎君怎么了?”不待苏弘度插话,狸奴抢先道。 “道上有位女郎让我过来,”裴七往城外官道上一指,道,“她有话要与小娘子说。” 狸奴实在想不出有谁会找她,不过她急于脱身,连忙应下来,匆匆向苏弘度道别,便跟着裴七离开。 裴七拐弯抹角,待走到苏弘度看不到的地方,便兀地停下脚步。 狸奴见路不对劲,顿时戒心大起,道:“裴七,这是去哪里?” 裴七哈哈笑道:“向小娘子赔个不是。我见那郎君缠得紧,便扯了慌带小娘子过来,还望勿怪。” “怎会,谢郎君解围。”狸奴松了一口气,慢慢随他走回北顾楼。 牛车就停在楼侧,车夫见到她,连忙从车上跳下来,问道:“女郎这么快就回来了?” 狸奴点点头,转身对裴七说道:“裴郎,若你不介意,可否上去找平昌孟氏的女郎,就说我身子不适,先回府去了。” 裴七笑着拍了拍胸脯:“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狸奴谢过他,便上了牛车打道回府。钟夫人见她一个人回来,不由得疑惑,狸奴称说外面日头毒,先回来歇息。 钟夫人倒没有多问。狸奴独自躺在客房卧榻上,想起苏弘度种种便头疼,听他这架势,保不准下次以会稽王的名义又到京门说亲。 不不,狸奴摇摇头,或许他只是嘴上说说罢了。他们之间不过是江陵时有些交集,回来一年多,苏弘度怎么就突然缠上她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时间无比漫长,快到了日暮时分,徐娴娘和赵蘅芜才姗姗来迟。 因着裴七的传话,徐娴娘起初有些担心。孟如燕一想,便知是狸奴对诗赋没兴趣,趁早就溜之大吉。如此宽解一番,徐娴娘才安心待下去。 狸奴好奇道:“不是早就选出了魁首,还待在北顾楼作甚?” 赵蘅芜笑道:“自然是听旁人指点辞章啊。” 徐娴娘脸上可疑地一红,便拉着狸奴谈论些金陵的趣闻。她依旧温柔腼腆,举止投足却陡然欢快了许多,讲着讲着还时不时沉湎于笑意。 赵蘅芜笑而不语,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惹得狸奴愈发好奇,忍不住问道:“三娘子方才可遇到什么喜事?” “哪有什么喜事……”徐娴娘只害羞不语。 耐不住狸奴软磨硬泡,赵蘅芜便道:“成娘子可知我们遇到了谁?” 狸奴哭笑不得,怎么一个个的都让她自己猜?她去哪里猜!架不住赵蘅芜卖定了这个关子,狸奴再细细打量徐娴娘,心中猛然间一跳。 总不会是因为谢鸾,她们与谢鸾一同观赛,赵蘅芜不会这么说。 “难不成还能遇到周家的郎君?”狸奴随口道。 “哎呀——”赵蘅芜不由得低呼,惊奇道,“成娘子怎么知道?” 狸奴忍俊不禁:“还真是周士显的侄子?” 徐娴娘的脸更红了,羞赧中还带着一丝欣喜。 “这可太巧了,谁能想到呢?”赵蘅芜笑道,“听周郎君说,他叔父周士显前几日刚调到金陵任职,他也顺道过来了。” “周士显……”狸奴沉吟道,“他不是江郎的参军?来金陵是任什么职?” 赵蘅芜望向徐娴娘,后者浅笑道:“听说他转任中书舍人,到禁中侍奉去了。” 狸奴愕然。若单论官品,江岚军府参军与中书舍人同为七品,然而后者为中书省属官,为皇帝受纳表章,岂是一般人能做得了的事?如此机要腹心的职位,为何选中了周士显? 似是知道她不解,徐娴娘解释道:“周舍人博览经史,自幼便写得一手好文章,连庾慎终都看重他的才华,想让他去整理秘阁藏书。如今他掌管诏命,也算是得其所愿。” 赵蘅芜道:“三娘怕不是想说,周郎君之才恰似其叔,文采斐然?” 徐娴娘垂眸道:“世传的才学,总差不到哪里去。今日周郎的词赋你也见到了,端的是行云流水。我……自然比不得。” 狸奴听她们又讨论那周郎的才华和人品,便知道徐娴娘见了未婚夫,心里还是满意的。 然而周士显的升迁实在是突然,他远在山阴,就算是才华横溢,皇帝怎么会轻易想到?其中若说没有江岚的助力,她是不信的。 可江岚之所以举荐周士显,恐怕又与周徐两家结为姻亲脱不开干系。 见徐娴娘小儿女情态遮掩不住,狸奴不由得心头酸涩,好在她钟意那周郎,若她不满意,这婚约岂不是赤裸裸的交易? 徐娴娘没心思想那么多,之前思前想后的惨淡愁云也散了。她每日只安安稳稳地待在府中,满心欢喜地等着做新嫁娘。 第77章 中元 汝南周氏这样的名门望族,对婚仪六礼一丝不苟,规规矩矩地一步一步来,满打满算,定下了十月的婚期。 这日子一旦定下了,徐娴娘反而焦虑起来。若数着日子,难免被人笑话着急要嫁人,可心里若没个谱,又惶惶不可终日。 狸奴虽不能理解她的情绪,平日里倒也耐心陪着她。溽暑稍散时,转眼又到了七夕,徐府便热闹起来。 这府中女眷最多,平日里都做些针线活计,此时少不得在月下乞巧,瓜果蜜饯摆得到处都是。 大户人家的女红,历来是一等一的。徐娴娘怀着心事,在小院中聚拢些福物,于月下静默祈福。 狸奴打趣道:“三娘子心灵手巧,织女也教你不得!” “你偏会取笑人家,”徐娴娘佯嗔道,“我这点手艺,在金陵哪里拿得上台面?反倒是你啊,明明取了个‘织染’的名字,却不学无术,连乞巧都没诚心。” 狸奴哈哈一笑:“名与实,有一样就不错了。既已有了名,我又何必苦心磨练这‘实’?”她拉起徐娴娘的手,感慨道:“这双手,是要为自己缝制嫁衣吗?” 徐娴娘羞得一甩手:“你总是胡闹,莫扰我祈福。” 她话虽如此,面上笑意却不减,慢慢摩挲着纤长的手指,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便一红。 “三娘莫生气!”狸奴以为哪里说错了,连忙来劝她,“我只是玩笑,伯母她们许多人,早就为你备好了嫁衣。” 这话却说得徐娴娘更加难过,她一掩面,泪珠便滑落下来。 赵蘅芜也不解其意,两人好说歹说劝住将她劝住,小院中一片静寂。 徐娴娘看着她们,又是泫然欲泣的神情,好不容易抽抽噎噎止住了,半晌呢喃道:“如今多好啊……” “可不是,你得欢欢喜喜的,”狸奴安慰道,“好端端的,千万别胡思乱想。” “但我真的很难过,狸奴,你不知道!”徐娴娘目光含悲,欲言又止。 狸奴着急道:“到底怎么了?” 见徐娴娘不吱声,赵蘅芜便叹气道:“想来是三娘想起了二娘。” “二娘……”狸奴与徐丽娘只有一面之缘,钟夫人曾说她死在了北地。 徐娴娘抬眸,声音中满是悲戚:“阿姊还活着,但她却不能与我们在一起,这平安喜乐的光景,她再也看不到了!”她抬手对着月光,眸中有泪光闪烁:“自来了金陵,人人皆说我做得一手好女红。每当这时候我都会想起阿姊,明明她才是家中女红最好的,可旁人不知……” 狸奴不由得震惊。徐娴娘没理由骗她,可钟夫人身为徐家主母,为什么要对庶女的生死有所隐瞒? 她握住徐娴娘的手,正色道:“三娘,这些事你何苦憋在心里?其中若有隐情,或许我可以——” “我当真为阿姊不平!她的事,母亲总让我们瞒着,只当她死了,彻底忘掉她。可活生生的一个人,与我从小长大的阿姊,我岂能忍心如此?”徐娴娘抚着胸口,垂泪道,“狸奴,她还在北地。当初我们一家人投到独孤氏朝廷中,每日里如履薄冰,后来发现阿姊有些不对劲,那时她已怀胎数月了。母亲和诸娘子怎么问她都不肯说,逼急了便声称要投湖……” 徐娴娘声音渐弱,似有些犹疑。 狸奴抿唇道:“然后呢?” 第86章 徐娴娘见她并无鄙夷的神色,这才接着道:“母亲也很是震惊,在家里吵得不可开交。当时刚好庾氏战败的消息传到广固城,一家人着急赶回来,一路到淮北,阿姊自己跑回去了。母亲觉得她……很丢脸,便不认这个女儿。” 夜风已带了凉意,直吹得树丛簌簌作响。狸奴默然良久,拢了拢衣袖。 “不知道阿姊现在如何了。” 徐娴娘怅惘的声音飘散在夜里,令狸奴为她难过。 胡虏之患,祸乱百年。夷夏之分,泾渭分明。三齐本就是大魏故土,被独孤氏侵占了,百姓心中终究有怨愤。无论徐丽娘在三齐究竟如何,发生这种事,在世人看来实在是于理有亏。钟夫人不肯再认她,也无可厚非。 可是于情……她毕竟又是徐娴娘的姊妹。血浓于水,无可奈何。 “三娘,你会再见到她的,”狸奴轻声道,“三齐乃大魏之地,待我朝收复故土,重整山河,二娘子自然有回家的那一日。” 徐娴娘讶异地看着她,又垂下了头:“有独孤氏在,哪里会那么容易……” 狸奴笑了笑:“大魏还有我在啊。” 见她颇为得意的样子,徐娴娘破涕为笑,道:“好,那我便等着与阿姊团聚。” 话虽这么说,对付独孤氏哪里是易事。狸奴思量着这件事,恍然发现她竟对三齐之事所知甚少。也难怪,闺阁女子岂会对外事了解太多。 她终究是被父亲束缚于家宅了吗? ———— 狸奴一连许多日睡不安稳,中元夜里又到秦淮河上放花灯,折腾到夜半仍未入眠,望着窗外如水的月色,索性披衣起身,到院中散步。 整日与徐娴娘她们玩闹,日子便过得飞快,算起来,她到徐宅已将近四个月。这么久不碰刀枪,她都有些木然了。夜里的凉风一吹,面前便竹影婆娑,这声音悚然让她回想起江陵的水榭,险些又惊出一身冷汗。 离开江陵也快要一年半了。 狸奴突然生出一种无力感。一年半以来,她远离干戈,再不曾入军营,旧时的刀光剑影仿佛是一场梦。 一切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难道西征结束了,她便再也不能如鹰隼般翱翔天际,而要在平淡欢愉的闺阁之间日月相继? 狸奴长舒了一口气。此番来金陵之前,母亲也曾叮嘱过,要好生随徐氏小娘子交游,多长些世家见闻才是。她依言做了,可对于这些,实在提不起兴致。 数日前,当徐娴娘提起三齐,她心中尘封已久的东西蠢蠢欲动,至于那到底是什么心思,她自己也说不太清楚。只是这念头一起,便再难平息。 二叔成雍从前带着她读书,曾说自大魏立国之日起,三齐便是苏氏的疆域,不单单是三齐,关东关西数千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失掉这领土,不过是近百年的事。 狸奴望着阶前一轮明月,这月光必然也照在石头戍。她来金陵这么久,还不曾拜访二叔,若他知道了,该不会埋怨她罢。 “女郎啊,这么晚怎么还在外头?” 焦急的女声打断了狸奴的思绪。她一看,是府中一位眼熟的仆妇。 那仆妇站在门口,低声道:“百鬼夜行的日子,女郎快早些回去,免得被什么冲撞了!” 狸奴知道她好意,从善如流地回了屋。屋中比月下更加静谧,狸奴呆坐了许久,昏昏沉沉睡着了。 次日一大早醒来,狸奴只觉得头晕,脑海中依稀闪过昨夜的风声疏影,其余的却记不清了。 随行服侍的阿碧阿桃见她不对劲,一摸额头便吓了一跳:“这么烫!女郎莫不是生病了?” 这消息长了翅膀般传遍了宅院,钟夫人忧心忡忡地赶过来看望她,千叮咛万嘱咐要好生休养,那脸上却写满了纳闷。 狸奴才不敢说她半夜乘凉的事,含含糊糊地应着,便蔫蔫地钻进被窝装傻充愣。她这一病便是半个月,眼见得窗外浑圆的明月渐变成银钩,又悄悄隐没在夜幕里。 狸奴在窗前发了半天呆,中元夜种种便如流水般涌入脑海,吓得她一哆嗦。 莫不是真的冲撞了什么? 这念头一闪而过,狸奴倒是不怎么担心,又记起准备拜访成雍这一节,手指便敲着窗边盘算起来。她素来说一不二,当下便风风火火地向钟夫人打声招呼,钟夫人好不容易拦下她,好说歹说准许她明日再去。 狸奴也丝毫不含糊,第二天一早便策马扬鞭,独自往石头戍而去。 宣武军打到金陵时,狸奴是来过石头戍的,当时成肃还与诸将在城中议事。如今城池依旧固若金汤,耸立于荆良山上,四下里守备的军士黑衣玄甲,依旧是宣武军的人马。 狸奴送了张名帖进去,便站在城下四处张望,顿生出俯仰今昔之感。待城中来人领她进去,在正堂见到成雍那一眼,这些许愁思便烟消云散了。 成雍又惊又喜地迎下来,命人一股脑把府中的果馔全都搬过来。 狸奴哭笑不得道:“阿叔还把我当小孩子!” “你可不就是小孩子?”成雍捻须笑了笑,“石头戍就是座军营,吃喝上比不得家中,你且凑合着。” 作为护卫金陵城的众多营垒之一,石头戍周径不过六里,内里有层层精兵把守,甚是险要。狸奴与成雍闲聊,谈起自己在金陵的行迹,便觉得索然无味。 “你早该过来看看,”成雍道,“三月底时收到你阿父来信,便听说你到金陵来了,我可是一直盼着呢。若不是城中拘谨,你来这里住岂不更方便?” 狸奴颇有些羞愧,她到金陵来,还不是因为朱杳娘那档子事?一想起这个,便无法避开成琇莹被搅乱的百日宴,她总觉得亏欠了二叔。 “你与朱氏的争执,我也听说了,”成雍叹气道,“这种人,还是避开好。” “我岂能一味妥协避让?”狸奴简直要跳脚,“这笔帐,迟早要算到她头上!” 成雍见她一脸认真的模样,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兄长这堆后宅,无论容楚楚,还是朱杳娘,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她心机深沉,早晚要惹出乱子来,”成雍道,“你与她较劲,当心会引火上身。”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容下她,”狸奴恨恨道,“只可惜家中没人听我的。” 成雍道:“这里边的弯弯绕绕,你真当你阿父不清楚?他只不过看在桃符的面子上,若将朱氏罚狠了,桃符怎么办?” 毕竟,成肃如今可就这么一个亲生儿子。 两人都知道容楚楚和成襄远的内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成雍轻咳了一声,打量她神色,道:“前些日子朱氏生了个女娃,你可听说了?” 狸奴很诧异,她一点也没听说这消息。想来家中知道她与朱氏不和,也省的拿这些事情来烦她。 “还好是女娃,若又是个儿郎,朱氏的尾巴能翘到天上去!”成雍嗤笑了一声,突然想起来他面前这位也是个女娃,便不好再说什么,讪讪道,“你阿父派人送信,要我为三娘取名。” 狸奴不关心这些,面上有些恹恹的。 “罢了,”成雍摆摆手,道,“堂堂镇军将军的嫡长女,何必为这些费脑筋。你的福气可在后头呢!” 狸奴嘟囔道:“我可没看到有什么福气。” 成雍笑了笑,压低了声音:“你且等着看,朝廷又要有大动作。” 狸奴一下子来了精神:“大动作?” 成雍却神神秘秘不肯多说,让狸奴好生猜测。 “莫乱想,过一两个月自然知道了。” 第78章 转机 狸奴在城中消磨了半日,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慢悠悠地骑马往回走。还没到徐宅门口,便有小厮急匆匆迎上来道:“女郎,将军府有人在堂屋候着,已经一个时辰了,说是有重要物件交给女郎,一定要等到女郎回来。” 狸奴一惊,兀地想到了阿喜。离开京门前,她特地叮嘱阿喜看好了朱杳娘,莫不是她那边有什么动静? 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第一次觉得这深深庭院繁复得令人恼火。还没到正堂,她远远便望到有个高大的身影在里面,心念急转间不由得一愣。 竟然是成肃的近侍曹方遂。他正值壮年,生得威猛,武艺又高,向来是寸步不离成肃左右,来金陵的人,怎么会是他? 曹方遂见狸奴满脸疑惑,只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半句话也不多说,取出怀中的信笺交给她。 “阿喜托在下带个信。” 果然是阿喜。 狸奴接过信却不打开,瞅着曹方遂道:“曹郎君只是带个信?” 杀鸡焉用宰牛刀,曹方遂这等身份,岂会专程为些许家事跑一趟? “在下另有公干。”小小一封信,只是顺便捎带一下。 他年纪与成誉差不多,是个寡言少语的脾气,要不然成肃也不会百般信重。 第87章 狸奴知道问不出什么,便向他道谢,唤徐家小厮带他去休息。 曹方遂果断拒绝:“不必了,此事已了结,在下即刻便回京门。” 话既然这样说,狸奴也不会勉强留他,手中的信笺愈显得沉重。 本是喊个小厮跑一趟便能完成的事,阿喜偏偏劳驾曹方遂。曹方遂这般进退有度的人,硬要在徐家等她回来亲自交付,这封信,恐怕不简单。 她将信收起,径自回到客房中,见四下无人,才展开在几案上。 阿喜不怎么识字,信上的字迹却工整,一看便是街头先生代写的。许是经手他人的缘故,信中特地删去了名姓,只用一些隐晦的指代。 这一读,狸奴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中元节那日,朱杳娘临盆,这一胎却不顺畅,从午后一直折腾到大半夜。因生产凶险,伺候接生的仆妇换了好几轮,府中人手七零八落的,阿喜也临时顶上去了。朱杳娘命悬一线,临了时神志已不太清醒,竟胡言乱语起来。阿喜留了心,听她含混之中呼喊出去岁难产的张氏名字,言语间满是惊惧愤恨。 阿喜由此生疑,找到之前侍奉张氏的丫鬟,一番软磨硬泡,才得知当初张氏到京门后,曾遇到走方的道士,煞有介事地声称她腹中是一个女胎。张氏闻言很是不痛快,又不免忧心忡忡,彼时朱杳娘在场,见状便向她推荐了一位能制转胎丸的术士。张氏大喜,于是按时从术士那里取药,直到临盆那一日,都不曾停歇。 阿喜又辗转找到了当时为张氏接生的稳婆,那人说张氏之所以一尸两命,正因为气血凝滞,想来是生前服用了什么猛药,她心中犹疑,却不敢当面对成大将军言明,况且那张氏又没有苦主,这件事便过去了。 阿喜措辞委婉,言尽于此,狸奴早已怒火中烧。 张氏那女子骄矜,看起来便是个没头脑的,为了生出个儿郎邀功,也在情理之中。可那朱杳娘…… 狸奴不由得冷笑。朱杳娘身为成肃庶长子的生母,又是个有心机的,岂会好心将生儿子的方子教给张氏这侍妾?其心可诛。若阿喜所言不虚,张氏之死,必然与她脱不开干系。 她盯着信笺上的字,张氏当初痛苦的惊叫又在耳畔回荡。一尸两命,朱杳娘何等狠毒心肠,竟然能下得了手! 她当即便想回京门与朱杳娘对质,刚走到屋门口,冷不丁被秋日的艳阳晃了眼,庭院深深如许,顿时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一恍惚间,心慢慢地沉下来。 断不能如此冲动。 虽然种种迹象都指向朱杳娘,但自己依旧是空口无凭。朱杳娘为成肃生了一双儿女,纵然只是名妾室,仗着这一点情分,也不是随随便便能打杀的。上一次二娘百日宴,狸奴已经吃了一次亏,绝不能重蹈覆辙。让朱氏的恶行铁板钉钉,必须得拿出实打实的证据来,也免得家里人磨不开情面,又为她开脱说情。 狸奴缓缓坐回几案前,拄着脑袋只觉得头疼。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家宅不宁,怎么如此令人烦躁! 还有半个月便是中秋,阖家团聚的日子,她必然要回京门与府中共度。不过这几日时间,她得周全些考虑,至少不能在旁人家里表现得太急切,也免得让徐家人横生猜测。 可是她只有一个人,又能有什么周全的法子? 狸奴心中隐隐浮出了一个念头。既是在金陵……宗寄罗,会不会有什么主意? 她心里踌躇,又有些羞愧。这次到金陵,她整日与徐娴娘她们嬉闹,竟不曾抽时间再去宗府看一看,实在不应该。 怀着这样的心思,狸奴在给宗府备礼时,便格外用心。 钟夫人听说她要去宗府,笑着让侍女带她去家中府库里搜罗些合适的赠礼。 狸奴谢了她好意,也知道徐家举家奔波,好不容易在金陵落脚,恐怕是没什么富余的。她一个客人,怎么好意思再让主人家破费。 更何况,她这次偷偷将袁皇后赏赐的玉如意带来了。 上次在京门,她以玉如意失窃为由,揪着樱娘在府中大闹一场。当时她早与徐崇朝商量好,那如意便藏在徐崇朝身上,因此任凭众人怎么找,在屋里也寻不着踪迹。那闹剧散后,徐崇朝还要去军中,也找不到妥贴的地方安置那如意,狸奴便又取回来,堂而皇之地摆到多宝阁上,把阿喜吓了一大跳。 “女郎,老夫人还在气头上,这玉如意摆出来,岂不是把话说开,明摆着就是针对朱氏吗?女郎也是孝顺的孙儿,何苦给老夫人添堵?” 狸奴不服气:“既然皇后赏赐给了我,那便是我的东西,如何处置,还不是我说了算?” 话虽这么说,她心情烦闷,神思不属,也懒得再挑事端,于是将玉如意收进柜子里,掩耳盗铃,只当它真的丢了。这种事,府中绝不敢外传,又没人问起,竟一时遮掩过去。等到狸奴被发配金陵,她担心朱氏留在府中,又因这如意再生变数,索性连匣子一起带在了身边。 没想到此番派上了用场。 狸奴打开那木匣,日光下的玉如意通体晶莹,光泽水润,看一眼便知不是凡品。纵然听闻南阳宗氏素来豪富,见惯了玉石珠宝,想来这如意拿出手也颇有些重量。 啧,不愧是宫里的赏赐。 狸奴好生拾掇了一番,选了个晴明秋日,便带着礼物到宗府登门拜访。 这一次,她通报了姓名,宗府并未再阻拦,而是恭恭敬敬地将她引导了前堂。 时隔八个多月,狸奴终于再次见到了宗寄罗。 宗寄罗素服挂孝,神情气度与从前迥然不同了。她饱满的鹅蛋脸瘦削了许多,算不上形容枯槁,但脸上张扬的笑意已消散,眸色更显得幽深。 “狸奴,你也知玉兰礼轻,这是拿了什么好东西过来?” 她这一张口,狸奴又找回了那种熟悉的感觉。面前的宗寄罗,将剑穗带给她的宗寄罗,骨子里仍是从前汪洋恣肆的宗氏骄女。 狸奴差点泪湿了眼眶,拉着宗寄罗互诉衷肠。她虽然有时粗枝大叶,这时候也避讳着益州之事,言语间难免有些顾忌。 “你不必束手束脚,”宗寄罗看着她道,“我南阳宗氏女子,岂是弱柳娇花,经不起风浪?” 狸奴被她的目光打动,扑上去将她抱个满怀,含笑道:“宗氏有你,是宗族之幸。” 宗寄罗似是一笑,目光望向她身后,道:“狸奴,既然你来了,我阿叔有话要说。” 宗棠齐走上堂来,虎步生风,望向狸奴则目光炯炯,依旧是右卫将军的气派。不过,因他丁忧在家,早已解了右卫将军之职,若论说起来,他并无官职在身。 狸奴不由得起身。因从前之事,她对宗棠齐,多少是心存芥蒂的,如今心头添了分悲悯,往日种种便不愿再细思。 宗棠齐倒也客气,请她上座喝茶闲聊了一番,眸光一动,便转入正题。 “小娘子如今,还时常去军中吗?” 狸奴黯然摇头:“家父不许,我便没机会。” 宗棠齐略一沉吟:“如此,那军中的消息,你也不知了?” 狸奴稍有些意外,宗棠齐好歹曾经是右卫将军,总不至于打算从她这里打听些军中事务罢…… 宗棠齐当然不至于此,他呷了一口茶,缓缓道:“正月里,濮阳王以益州刺史之职带兵征讨乔赤围,想来你也听说了。乔赤围之弟屯兵于白帝城。濮阳王跟他打了不少仗,互有胜负,已僵持了大半年,如今已难以为继。于是不久前,他向朝廷请求支援。” 狸奴不禁坐直了身子。宗棠齐言下之意,莫非是主动请缨?可是这种事,他合该去找皇帝说啊。 “宗将军,今上有什么考虑?” 宗棠齐无奈地摇摇头:“天意高难测。我几次入宫,都不曾弄清。若旁人在御前多说两句,事情或许有转机。” 狸奴想了想,道:“将军心中这个人,不会是我阿父罢?” 宗棠齐难得一笑:“小娘子以为如何?” 宗棠齐这样的人物,处理此事却对她一个小丫头如此客气,不由得让狸奴说不出地古怪。 朝中恐怕不情愿让宗棠齐出兵,一旦他当真平定益州,那天府之国又归了宗氏,自然有许多人眼馋。可平心而论,狸奴还是希望宗氏亲自手刃仇敌,方才不负为人子女的本性。 更何况,她将宗寄罗视为朋友,怎忍心见对方含恨。 狸奴暗自叹了一口气,她就是这么一个耳根软的人。 “既然如此,不如将军与我一同去京门一趟罢。” 宗棠齐等的就是这句话,拍手道:“小娘子果然是明白人!事不宜迟,我们明日便出发!” 狸奴不由得咋舌。明日就明日,虽然匆忙些,但事不宜迟,拖延到朝廷定下了增援的人选,就来不及了。 从宗府离开时,狸奴见到了宗寄罗口中的阿姑宗纫秋。她不过二十出头,尚未出阁,在回廊低头走过的身影,却掺杂着化不开的浓重愁思。 第88章 益州惊变,叔伯兄弟都丧尽,堪堪与成家说定的婚事,又变得飘忽不定。也难怪她身上带着这般年纪少有的侘寂。 狸奴竟有些同情她了。说到底,她一个深宅女子,又有什么过错呢? 第79章 筹谋 徐家听闻狸奴就要回京门,个个都恋恋不舍。 徐望朝一向最黏她,闷闷道:“阿姊什么时候再来啊?” 狸奴摸摸他脑袋:“要不然二郎随我一起走?” 这可把徐望朝问住了。他心里挣扎许久,甩了甩脑袋:“阿兄不在家,我便是家中的大丈夫,还要守住门户呢!” 狸奴看着这小不点,扑哧一笑:“行,大丈夫,你得看好家,若是惹三娘她们不高兴,回头我可不饶你。” 徐望朝点头如捣蒜,紧盯着狸奴的牛车渐行渐远。 徐娴娘拉了拉他:“好了二郎,我们回去。” 徐望朝竟哇的一声哭出来:“成家阿姊,还会回来吗?” 徐娴娘喃喃道:“会的,一定还会的。” ———— 狸奴随宗棠齐赶了一天路,日暮时分才到京门城。清角吹寒,旌旗猎猎,俨然一座森严的城池。 宗棠齐刚进城便勒马止步,狸奴疑惑地掀开车帘:“宗将军,怎么不走了?” “我送小娘子,就到此处了,”宗棠齐高踞马上,道,“这一路车马劳顿,小娘子好生歇息。待明日收拾妥帖,我自当登门拜访。” 若他直接将狸奴送到家门口,成肃免不得晚间设宴款待。既然是家宴,有些话便说不开。既然如此,倒不如公事公办,明日再正式与成肃说清楚。 狸奴理解他的难处,也不再勉强,便问道:“不知宗将军到何处落脚?” “大市歇一晚,有什么要紧?” 也难得他一片心。 狸奴与宗棠齐告辞,驱车回到了将军府。因她回来得匆忙,府中竟毫无准备。狸奴径直到书斋见成肃,让屋中议事的佐吏吃惊不小。 成肃也感到意外,面上却波澜不惊,待他挥退了佐吏,狸奴才将宗棠齐之事和盘托出。 成肃负手在斋中踱步,沉吟了许久,暮色投射出狭长的倒影,被多宝阁上的珍玩搅得稀碎。 半晌,成肃道:“方才,我正与军府商议益州之事。” “哦?”狸奴诧异道,“那阿父商议出了什么结果?” 成肃看了她一眼:“狸奴,这可是军务。” 狸奴奔波了一日,又累又困,腾地一下来气了:“军务又怎的,我还听不得?” “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宗棠齐不该牵扯到你,”成肃话锋一转,道,“我送你去金陵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修习世家规矩,你如今学到了什么?” 狸奴满脸不耐烦:“闺门之礼,实在是乏味无趣。我宁愿驰骋沙场,也不要学那些条条框框。” 眼见成肃又要将话题扯远,狸奴连忙道:“我既然把宗棠齐引来了,自然要有始有终,给他个交代。阿父,若朝廷不派宗棠齐,还能有谁去?” 见成肃不语,狸奴径自道:“我仔细想过,如今朝野上下能征善战的,除了宗棠齐,只剩下宣武军。三叔已经是荆州刺史,命他去平定蜀中,荆州便要荒废了。江郎在山阴,相隔万里之遥,远水解不了近渴。孟元礼兄弟资历尚浅,恐不能让人放心。难不成阿父要亲自出征?” 成肃难得没有打断她,任她说下去。 狸奴打量他神色,道:“当然了,还有李劝星。李将军身经百战,劳苦功高,若加上平定蜀中的功绩,委实是风头无两。阿父,您当真要他出马不成?” 成肃听她讲到这里,不由得沉沉一笑:“你这丫头惯会揣测人心。” “阿父过奖了,”狸奴皮笑肉不笑,似有些怨愤,喃喃道,“这一家之中,我尚有失算的时候。” 成肃不言语,似乎仍在思忖她的话。半晌,他抬头看了看天光,道:“时辰不早了,你还没见你阿母?她这段时日身子不好,快去看看罢。” 怎么身子又不好。狸奴心下便一沉,顾不得与成肃说许多,连忙往后宅赶去。她越走越心惊,这情景,像极了她西征之后初到京门时。 时近中秋,暮风中已带着凉意。这一路花花草草虽蓊郁,却并无多少生机。狸奴还没踏进柳氏的屋门,一阵似曾相识的甜腻香气便扑鼻而来。 狸奴向来对气味敏感,稍微一愣神,便想起柳氏从前总爱点的安神香,就是这味道。 她皱了皱眉头,外间的侍女已将她迎进屋,她扫了一眼,外间并没有摆放香炉。 那这香气便是从内室传出来的了。 “阿母,我回来了!” 狸奴推门而入,话音刚落便咳个不停。内室屏风前赫然摆放着一对博山炉,香烟袅袅,整个屋子都勾画了烟气,浓烈得直冲她天灵盖。 柳氏正卧床休息,闻声收拾了一番走出来,笑道:“你这孩子,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她给狸奴捶着背,吩咐侍女取水来。 狸奴慢慢喝了水,总算顺过气,见母亲面色苍白,不由得忧心忡忡。想埋怨这烟太浓,一句话便卡在了喉咙里。 “宗棠齐有事找阿父,顺带把我捎回来了。” 这件事她不欲多说,柳氏也没有在意,只询问她在金陵的见闻。 “我在金陵可快活着呢,”狸奴忧心道,“可阿母在家,怎么身子又出了毛病?” 柳氏笑笑道:“想来是前两年病了那一场,身子亏空了。不打紧,如今我感觉好多了。” 可她明明面容憔悴,双唇也淡漠无血色。狸奴虽不懂医术,也隐约知道情况并非她所说的那样。 狸奴心头便有些焦躁,嘟嘴道:“这香味我闻着腻烦,阿母怎么又点上了?” 柳氏道:“数月前我那头疼的毛病又犯了,夜里睡不着。幸好朱娘又配了新的安神香,我试着确实还是有效果的。” “又是朱杳娘?她惯会讨巧!”狸奴不自觉拔高了声量,“她那样狠辣的人,阿母还跟她打什么交道!” 柳氏见狸奴还在为霜娘之事耿耿于怀,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朱娘闭门思过两个月,每日里吃斋念佛,早已悔过了。狸奴,得饶人处且饶人。” “是我不饶她?”狸奴简直要将张氏之死说出来,但此事过于吊诡,朱杳娘平素又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柳氏被她蒙骗了,恐怕一时半会儿不会相信。 况且,她还没有确凿证据。 狸奴顿时蔫下来,拉着柳氏的手撒娇道:“阿母,我就是不喜欢这味道!快把它撤掉,您若需要安神香,我去找正经的香铺配就是了。” 柳氏耐不住她软磨硬泡,总算是答应下来。狸奴当即命人将香炉搬走,开窗通风,折腾了一番,这屋里香味才散掉。 柳氏无奈地摇摇头。狸奴便趴在她怀里,道:“阿母若还睡不着,我便搬回来一起住,每晚给您唱催眠曲。” “你这孩子啊……”柳氏轻抚着她单薄的脊背,眸光闪烁着,“你回来,阿母自然安心了。” 不过柳氏到底没让狸奴跟她一起住。 狸奴在她眼里虽还是孩子,可毕竟已经十四岁,都到了许配人家的时候了。还跟母亲一起睡,传出去叫人笑话。 狸奴次日便去大市挑选安神香,特地带上了阿喜一起。在府中说话多有不便,待狸奴买好了东西,二人便寻了个清净的茶楼,将发现的端倪细细道来。 阿喜想说的都在信中了,提到朱杳娘她便胆战心惊,没想到这文文弱弱的妇人,肚里全是些花花肠子。 “张氏的侍女并不曾亲眼见到卖药的术士,只是朱杳娘空口白牙一说而已。如果根本没有这个人,朱杳娘只是找个借口把丸药给张氏呢?”狸奴轻叩着几案,道,“还有吴娘子,她向来与张氏相熟,这些事,她到底知道多少?” 阿喜犹疑道:“可奴婢还是不明白,朱氏为什么要害张娘子?” “是啊,为什么……”狸奴颇烦恼,让她势单力薄地寻找证据,实在太难了。她沉思许久,兀地开口道,“若我没记错,吴娘子怀孕有些日子了罢?” “她已怀胎七月有余了。” 狸奴眸色一沉,道:“阿喜,盯好吴娘子,如果朱杳娘再有动作……” 不如抓他个现形。 阿喜垂眸:“奴婢知道了。” 狸奴出来这一趟,便与造访将军府的宗棠齐错过了。 成肃难得主动对她说:“我已上书奏请宗棠齐为龙骧将军,即刻增援益州。至于皇帝怎么看,那就不是我等所能操心的事了。” 狸奴又为宗棠齐捏了一把汗。 好在中秋过了没多久,成肃又特地告诉她,皇帝同意了他奏请之事,宗棠齐已带兵去往益州。 狸奴问:“宗十三娘呢?她也去了吗?” 成肃反问她:“你以为如何?” 狸奴叹息道:“若换做是我,必然会去的。” 第89章 换?换什么?毁家灭族难道是什么好事?成肃啧了一声:“这是什么话!” 狸奴连忙呸呸两声,道:“我是说,若是有机会上战场,我必然前去。” 成肃轻笑一声,没再说什么。 狸奴趁机赖在书斋里不肯走,心心念念要翻看成堆的军报。 成肃皱眉道:“既然回来了,好生照料你阿母。军中是非多,我顾不上家里,你可得有个长女的样子。” 狸奴蔫蔫地收了手,一声不吭扭头便走。刚出门,远远便看到徐崇朝往这边走来。 中秋时他回了金陵,两人一直没见着。狸奴一下子欢喜起来,笑着迎上去,道:“阿蛮,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徐崇朝笑道:“这才几个月,竟被你看出来了?” 狸奴四下打量一番,拉他到一旁,小声道:“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见她如此小心客气,徐崇朝有些纳闷,道:“你说便是了。” 狸奴不放心,一直拉他到自己屋里,屏退了侍女,才细细将阿喜的发现告诉他。 徐崇朝听她说完,眸光微动,道:“此事若属实,朱氏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若她并不知那丸药性烈,虽然是无心之失,到底也是在搞歪门邪道。倘若她有意为之,其人心肠之歹毒,实在是令人胆寒。” “这次绝不能让她蒙混过关,”狸奴撑着脑袋道,“你可有什么万全之计?” “张氏死了这么久,蛛丝马迹恐怕都被收拾干净了,”徐崇朝神色沉沉,道,“若只有人证,那便还是像上次一样,空口无凭,你家长辈是不愿意相信的。” 狸奴叹气道:“不愿意相信……” “桃符如今七岁了,义父又偏爱他,若没有确凿证据,如何能将他生母扫地出门?况且在府中众人眼里,朱氏还是吴郡大族出身,总不好折了两边的面子。” 狸奴听他这么说,又愁眉苦脸起来。 徐崇朝问道:“你可曾想过,朱氏为什么这么做?” “起初我以为她与张氏有矛盾,可后来一想,张氏肯吃她给的转胎丸,说明对她还是信任的,二人之前相处时应该还不错。” “所以?” “所以我也不明白。” “狸奴啊……”徐崇朝叹道,“你读过旧史,可还记得前朝显宗姜贵嫔善妒,后宫生子辄杀之,以至于显宗皇帝一无子嗣存世?” 狸奴皱眉道:“朱氏她……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恐怕只有她自己知晓,”徐崇朝又道,“倘若她当真如此,抓住把柄也不是没有机会。” 狸奴抬起头,在对方平静的目光中脱口而出:“吴娘子?” 徐崇朝点头:“捉贼拿赃。” 狸奴若有所思,半晌道:“吴娘子性情柔弱,没有张氏那么争强好胜,怎知朱杳娘如何对她下手?” “只要她出手,总会有破绽。” 第80章 郡公 狸奴便对吴氏留了心,隔三岔五派阿喜去看看她。吴氏起初受宠若惊,后来习惯了,便常与阿喜拉家常。 据阿喜描述,吴氏生活起居很平淡,温老夫人爱热闹,时常将府中女眷叫到屋里聊天,吴氏便也跟着去,一举一动安稳妥帖。 至于朱杳娘,这段时间里似乎与吴氏接触并不多。 狸奴很纳闷,只道是时辰不到,便耐着性子等朱杳娘出手。然而深秋时节,柳氏在后园赏菊时突然晕倒,自此便一病不起。狸奴忙着照顾母亲,也顾不得吴氏的事情了。 柳氏这一病来得蹊跷。当时狸奴陪她一同在后园,一时间玩心大作,拿剪刀咔嚓咔嚓剪了一捧盛放的菊花,一把一把揪着纤长的花瓣撒在池塘里,风吹花舞,碧波盈盈,煞是美丽。 柳氏正含笑看她天女散花,倏忽便一阵眩晕,直直倒在了美人靠上。 园中顿时乱成了一团。 据郎中诊断,柳氏是身体亏损,气血衰弱,在屋外猛然受凉,这才撑不住。 狸奴起初也以为是稍稍严重的风寒,每日侍奉她喝药,却一天天不见好转,不由得焦躁起来。 成肃这些天格外繁忙,夜深来后宅看望柳氏时,狸奴早趴在一旁睡着了。只是有一次,狸奴朦朦胧胧被吵醒,睁眼见榻前小山一样坐了个人,差点没大叫起来。 月光下,她看清了是成肃。 成肃虽满脸疲惫,犀利的眸子却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周身浮动着隐约的喜气。 “阿父,怎么了?”狸奴轻声道。 成肃不说话,只凝神望着沉睡的柳氏。 狸奴困不过,转眼便昏睡过去,醒来也不知是真是幻,只记得黑暗中的阿父目光深沉,似有千言万语在心头。 狸奴恍惚间想起,很久以前的承平三年岁末,父亲第一次出征追讨海寇前,残烛下的目光,与这般渐渐重合。 是梦罢。 她揉了揉眼睛,揪心地趴在母亲身旁。 阿母,快快好起来啊。 ———— 柳氏的病不见好,整日里咳个不停,慢慢地吃的喝的都难以下咽,勉强下了肚也干呕出来。一日她以锦帕掩面,咳嗽不止,狸奴好不容易给她顺了气,接过侍女金娘递来的温水,小心翼翼地扶着母亲喝下去。 金娘收拾了那锦帕,不经意看了一眼,面上便一惊。待狸奴伺候柳氏躺下歇息了,金娘悄悄将狸奴请到外间,一开口眼眶便红了:“女郎,方才夫人……似是咯血了。” 她将锦帕拿给狸奴看,洁白的绢丝上,暗红的血迹令人心惊。 狸奴怔愣了半晌,突然慌乱起来:“赶快请郎中来!” 金娘飞快地跑出去,吩咐熟门熟路的小厮火速请郎中。 狸奴见柳氏已经睡熟了,也不敢发出声音,只焦躁地在门前来回踱步。她从未感觉时间变得如此漫长,周身焦虑在萧瑟秋风中浓稠得化不开。 金娘道:“女郎,外面风起了,进屋罢。” 狸奴一动不动,紧盯着院门。锦帕上刺眼的血迹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闪现,她的心却仿佛凝滞了,空空荡荡不知该想些什么。 她左等右等,那小厮总是不回,不由得心头火起:“郎中怎么还没到!” “女郎息怒,”金娘年纪大一些,到底比她能沉得住气,分解道,“按理说应该到了,许是路上遇到什么事,一时耽搁了。” “他能有什么事!什么事比得上我母亲!”狸奴不由分说,大步流星便往外走,那架势要自己去找郎中了。 “女郎莫冲动!”金娘虽想拦住她,也怕冲撞了这小主人的倔脾气,只跟在后头百般劝慰。 狸奴一路冲到前院,刚穿过月门,两名侍卫便把她拦住了。 “你们竟敢拦我?”狸奴一脸不可思议。 若放在平日,侍卫们不会阻拦,可今日这女郎面色不善,前堂又来了尊贵的客人…… 侍卫也为难,好言劝阻道:“女郎,宫里来人了,前院已警戒。” 也不知有没有将这话听进去,狸奴大怒道:“管他哪里来!我要去喊郎中!” “女郎,听小的解释——” 狸奴被他们拦得急了眼,二话不说便动了手,两名侍卫哪里敢真跟她拉扯,犹疑之间便被她径直闯出去。其他侍卫远远望见了,大气不敢出一口,各自眼观鼻鼻观口,只当没看见。 前院一路上隔三岔五便站了侍卫,闲杂人等一律不准进入,狸奴只觉得气氛古怪,待到了正堂,方才看到将军府文武佐吏正守在阶下,一个个规规矩矩,人群中鸦雀无声。 狸奴还要往前走,阶下的侍卫又把她拦住了。她刚要发火,瞥见对方的金盔金甲,一时间怔愣。 宣武军俱是黑衣玄甲。 金盔金甲,是皇城金吾卫的打扮。 正当她晃神,忽听堂上人高呼:“狸奴!天使降临,休得无礼!” 狸奴一抬头,成肃正与一名青袍内侍缓缓走下台阶。那内侍年纪稍大,面上无须,看上去倒也儒雅谦和,似乎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见过? 狸奴隐隐有些头痛。 “第下,许久不见令爱,风姿不减江陵之时啊!” 电光石火之间,狸奴睁大了眼睛。 他们似乎确实曾见过。 当初天子蒙尘于江陵,庾慎终只留了苏弘度和两名内侍朝夕侍奉。面前这内侍,似乎就是其中之一。可她连天子都没有见过几回,更不会特别留意天子身边的人,因此这印象并不很清晰。 如果真是他……能在天子蒙难时贴身侍奉的内侍,必然是天子至亲至信之人,这样的亲信,如何会跑来京门传旨? 等等……这内侍称呼成肃为——第下? 狸奴简直要瞠目结舌。 按照国朝的规矩,“第下”可不是随便能称呼的,除非被称呼的那一位,已封公爵了。 成肃手中还捧着红木漆盘,其上明黄的诏书在日光下闪亮得刺眼。在周遭逼仄的气氛中,狸奴卸掉了气力,仰首道:“中贵人有礼。” 第90章 那内侍一笑:“女郎客气了。” 后面他们再说什么话,狸奴只木然应着。军府佐吏人人面带喜色,簇拥着成肃与那内侍出门,何知己见狸奴落在了后面,便吩咐一名小厮先送她回屋。 那小厮刚刚见狸奴还在气头上,远远地不敢靠近。 狸奴怔愣了半晌,招手问那小厮道:“方才宣了什么旨?” 那小厮小心回答:“朝廷评定西征的功劳,封将军为庐陵郡公,食邑万户,赐绢三万匹。” “庐陵郡公……”狸奴喃喃自语,顿时生出渺茫的虚幻之感。 自大魏开国以来,非皇子不得封王,郡公位居一品,已是人臣之极。此等尊荣,竟落到她家。 “我阿叔呢,我阿叔怎么样?” 那小厮不明白她指的是哪一个阿叔,便挠挠头道:“圣旨没提到二郎君,不过三郎君封了武原县公。” 县公比郡公低一级,但起码也是一品公爵了。 那小厮说完,见狸奴默然无语,一时间捉摸不透,连忙补充道:“过几日将军便要去金陵受封呢,到时候三郎君必然也从江陵回来。哦,还有夫人,中贵人说了,那时会一并册封夫人为公夫人。” 他一提到柳氏,狸奴便“哎呀”一声,恨恨地跺脚:“被这一搅合,竟忘了大事!” 她不管不顾扭头便走,到府门口正遇到众人说说笑笑进来,想来是送走了宣旨的内侍。成肃见狸奴皱眉逆行,一把将她拦下,问道:“怎么了?你要去哪里?” 狸奴见到是成肃,眼泪便夺眶而出:“阿父,我阿母咯血了,快去请郎中啊!” 成肃大惊,面上的喜气一扫而光,他正要下令,门外有人火急火燎跑过来:“将军、女郎,崔郎中到了!” 成肃亲自领着那郎中进去。狸奴脚步一顿,瞪了那小厮一眼:“你怎么才来!” 那小厮憋红了脸:“女郎息怒!小的一刻不敢停,请郎中回来才发现,府门口已经戒严,小的根本过不来!” “罢了!”狸奴一甩袖,也责备不得,连忙去追赶成肃。 府中折腾这许久,柳氏依旧在安睡。成肃进门时,她刚刚悠悠转醒。 许是他这身寒气太重,柳氏又咳了一阵,抬眸道:“郎君怎么这般神情?发生了何事?” 成肃往榻边一坐,想握住她的手,又想起手上太凉,伸到半路便落下了。 “方才宫里来宣旨。” 他将皇帝的旨意细细向柳氏说道一番,眼见得对方眼角眉梢渐渐沾染了喜色,一双眸子也有了神采。 “天大的好事,”柳氏含笑道,“成家可算是光耀门楣了!” 这惊喜来得太突然,她抚着胸口镇静了一番,语气中难掩激动:“普天之下的寒门,有几人几个能封公侯!便是当年的徐大将军,也不曾有此殊荣。郎君这一步登天,竟然与王谢等身了。” 她说着说着,眸中流下两行清泪。 柳氏果然是最懂他的。 成肃攥紧了锦被,宣武军统帅的权势也好,旁人艳羡的封邑财帛也罢,他心中最看重的,恰恰是公爵的名誉和尊荣。他出身寒庶,与公侯贵胄自有天隔,可如今时移事易,他上书为赴义众军请求封赏,在中朝执笔的清流士人,也不得不一笔一划,写下为他封赏的诏书。 “普天之下的妇人,又有几个真正称‘夫人’?”成肃笑道,“宣娘,如今你便要成为庐陵郡公夫人了。” 位卑者尊称高位妇人为夫人,那只是人情之间的抬举。真正的夫人,需得是皇后亲临册封之礼,赐予金章紫绶才是。 柳氏泪中带笑,望了旁边的狸奴一眼,垂眸道:“若我的狸奴是儿郎,岂不是庐陵郡公世子。” 狸奴本趴在榻边,闻言笑得眉眼弯弯:“阿母的狸奴可不稀罕做世子,我也要寻个什么公来做!”她眨了眨眼,又故作哀愁道:“唉,算了,既然阿父是万户公,那我只做个万户侯便是。” 柳氏失笑,心头虽遗憾,见狸奴不甚在意的样子,愧疚便也散了些。 成肃笑了笑,回归了正题:“不管怎么说,你可得好好休养。皇帝准备在十日之后行赏,我看不如推一推……” 柳氏一愣神,道:“既是皇帝的旨意,岂能因我而拖延。郎君且放心,我不要紧的。” 成肃轻叹一声,道:“让郎中再来给你看看。” 崔郎中在屋外等候多时了,听到吩咐便安静进去。狸奴盯着他把脉,忍不住问道:“郎中,怎么样?” 第81章 册封 崔郎中时常往来将军府,惯会察言观色,当即便道:“近日天凉,夫人寒气入体,气血仍有些虚弱。不过不打紧,继续用老参补着,数日内便可下榻走动。” 狸奴怀揣着心事,与成肃一同送郎中出了门,走得远远的,才取出怀中的锦帕,问道:“今早我母亲咯血,郎中可知是什么原因?” 崔郎中细看那锦帕,略一沉吟,斟酌着言辞道:“夫人的身子,亏损得紧了。在下只能小心调理着,至于这病根……实在是捉摸不透。” “你不是京门最好的郎中吗!”狸奴闻言着了急,“怎么能看不明白?” 成肃面色沉沉,对崔郎中道:“郎中只如实相告便是,无需隐瞒。” 他不怒自威,崔郎中不敢细思,连忙跪下了:“在下岂敢隐瞒!在下给夫人看病,已经两个月了。起初便向将军如实禀报,夫人神思劳损,气血两虚,是近年来沉疴附身,要调理也得慢慢来。这一次夫人的状况与从前并无二致,只是天气转凉,她身子经受不住,病情加重了。至于咯血……” 他胆战心惊,再不敢继续说下去。 成肃能猜到他想说什么,柳氏这身子已病入膏肓,咯血只是表征而已,内里恐怕药石无医。 狸奴打量他们的神色,一颗心如坠冰窖,慌忙拉住崔郎中:“郎中,你总有办法的罢!” 崔郎君匍匐在地:“府中的供养自是足够的,在下虽能开方子,效果如何,便要看夫人的造化了。” 狸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柳氏榻前的。望着母亲恬然的睡颜,心里空空的没有着落。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这样。 进补的方子,她已看过了,尽是些名贵的药材,随便拿一样去大市,都卖出天文数字。府库的珍藏虽富余,柳氏平日里却很少用这些。她祖母温氏早有了钟鸣鼎食的觉悟,吃穿用度从不委屈了自己。但柳氏素来节俭,依旧是荆钗布裙,粗茶淡饭,唯有生病时架不住家人的敦劝,用些人参鹿茸之类的补品滋养身子。 她这样好的母亲,如何偏偏病得这么重。 狸奴日夜守在母亲身边,亲手侍奉她喝药,柳氏面色虽不见红润,精神却似乎比往日足了些,没几日便撑起身子,要下榻去走一走。 狸奴见母亲身体转好,便喜出望外,替她穿戴暖和了,搀扶着在屋中散步。 柳氏缓缓扫过屋中的点滴物事,目光中满是平淡祥和。 这所三间大小的正房,向来是一家之主的住处。因逆臣南平王庾慎行命丧于此,成肃心中多少都有些介意,屋中四角都埋了镇宅的灵璧,以求镇百鬼、压灾殃。饶是如此,柳氏居住在此处,仍难以安眠。 她暗叹一声,问狸奴:“册封的典礼,还是原来的日子?” 狸奴点点头:“阿母,要不然还是——” “不,”柳氏异常地坚定,眸中闪烁着光华,“你还信不过阿母?到时候,你只管漂漂亮亮去观礼便是了。上元春宴时,天已经黑了,我不曾看得分明,这一回,定要把宫城都印在脑子里呢。” ———— 多年以后,当成之染回忆起那一场册封大典,宫城的一切都变得不分明了,唯独那时的喜悦之情,时隔多年仍旧令心旌激荡。 大典在太极殿举行,这一座宏伟的宫中正殿,后来她习以为常,当年初见时却也是气势恢弘,只远远一望,便被那骇人的壮阔猛然击中,激动得浑身颤抖,不自觉慢下脚步。 共举义旗的诸将再次聚到了一起,为首的成肃与李劝星各自致意,威严的太极殿前,彼此之间都无交谈的兴致,脸上显露出庄重神色,默默无言地踏上了进殿的台阶。 黄钟大吕的雅乐声中,帝后盛装大礼,款款落座于高台之上。这一对天底下顶顶尊贵的夫妇,以舒缓平静的语调,将世人仰望的尊荣赐予臣下。 狸奴于殿侧观礼,目光始终不离母亲左右。 今日她亲手帮柳氏穿上了新制的绛紫朝服,织金妆花的绮罗深衣端庄典雅,柳氏虽瘦弱,甫一穿上这新衣,整个人便神采奕奕。狸奴远远地望去,母亲的病容早因傅粉施朱而遮掩了,如今她芙蓉面上贴着花钿、涂了面靥,两博鬓上金银步摇叮当作响,头顶花钗八树冠熠熠生辉,端的是一派富贵雍容气象。 袁皇后含笑,命宫人将鸾锦玉轴诰命和金章紫绶符印赐予柳氏。 第91章 柳氏垂眸再拜,恭敬接过,仪态从容,进退有度。 仿佛周身的病气,都在宫廷威严中尽数避除了。 狸奴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一场册封大典,进行了整整一日。成肃封庐陵郡公,李劝星封安成郡公,江岚封南康郡公,成誉也封了武原县公,其余大小封爵者,多达数十人。加之诸将的老母妻儿,满堂荣耀,言笑尽欢。 成家人次日便回到京门。镇军将军府焕然一新,吹吹打打,锣鼓喧天,触目所及,人人皆带笑意。 狸奴服侍柳氏收拾妥帖,便打开了五色丝织就的诰命文书,皇帝玺印赫然入目,通篇尽是华贵喜庆的辞藻。 她好奇地摸来摸去,转头却见柳氏披着薄被,倚在坐榻上回想着什么,唇角依旧带着笑。 狸奴道:“阿母在想什么呢?” 柳氏还笑着,道:“没什么,我只是太高兴了。你阿父阿叔就不必说,元宝的阿父都封了县侯,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柳元宝之父柳诣,是柳氏唯一的阿弟,她心里亲近,又叹道:“可惜你外祖走得早,若在天有灵,看到今日也必然欣慰罢。” 听她突然提起了外祖,狸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将诰命文书塞到母亲怀中,笑道:“那是自然了,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好事。阿母只管在家享福便是了。” 柳氏笑而不语,伸手抚摸着狸奴的脑袋,目光却好似越过她,幽邃得深不见底。 夜幕降临时,府中的贺宴也开始了。深深庭院内一派喜气洋洋,燎火熊熊燃烧,华灯灿若云霞,将府中上下映照得犹如白昼。 正堂上,众人身着华贵衣装,向一脸笑容的温老夫人道贺。温氏已年近古稀,一辈子吃尽了苦头,如今借着儿子的东风,终于一跃成为两位公爵的太夫人,满脸褶皱遮不住意气风发,欢欢喜喜地在堂首谈笑风生。 酒酣耳热之际,温氏把眼瞅着下首的成誉,猝然发问道:“三郎,你如今功成名就,婚事可有了着落?” 此言一出,堂中浅笑低语都褪去,数十道目光径直投向成誉。 这府中无人不知,三郎君成誉,今年正满三十,实在是年纪不小了。 见成誉不语,温氏又叹道:“不是我催你。旁人且不说,柳家大郎君的小舅子孟三郎,年纪与你一般大,孩子都生了三个了。你倒好,连个亲事都说不定。” 孟元礼三弟孟元赋,同成誉一路西征,又随成雍到彭城击退胡虏,一家人都与他相熟。温氏想想他,又想想自家儿子,顿时恨铁不成钢。 狸奴不由得为成誉担忧。他这次回来受封,表面上喜不自禁,可狸奴能看出来,他心中并不安宁。诸将都携妻眷一同受封,连年纪最小的江岚也不例外,唯独成誉形单影只,与众人格格不入。 成誉轻笑道:“阿母子孙满堂,何苦为难我?” 温氏顿时来了气:“我哪里是为难你?我怎么会为难你!那宗氏女郎有什么不好,你这般挑挑拣拣!” 成肃看了看温氏,干咳一声道:“这一桩婚事坎坷,也不能都怪三郎。或许是他们没缘分罢了。” 温氏见成肃这话头,竟是想掀过宗氏这一页,怒气更胜了:“怎么,我与宗将军说得好好的,总不能因为人家居丧而悔婚罢?” 话说到这里,成肃也无言以对,反倒是成誉说道:“阿母既然认定了宗氏,那便等他家丧期过了再说。” 听他松了口,温氏沉着脸,轻哼了一声。 眼见席间的气氛冷下去,狸奴拍了拍几案:“人家是先成家再立业,阿叔是先立业再成家,该有的自然会有。今日难得一家团聚,阿叔且自罚三杯,向祖母赔个礼便是了。” 若是两位兄长这样说,成誉或许要斟酌一下,可话从狸奴这小辈口中说出来,便带了三分玩笑。成誉也乐得借坡下驴,当即举杯向温氏祝寿,一连三杯干净利落。 众人松了一口气,堂中又欢笑起来。 散席时,成誉已有了三分醉意,狸奴拉着他,叹息道:“阿叔何苦顶撞祖母。” 成誉斜倚着廊柱,似笑非笑道:“旁人只见我风光无限,可得不到的终究得不到,留不住的终究留不住。” 狸奴虽不解其意,仍劝道:“既然得不到、留不住,又何必执着?” 成誉垂眸望着她,并没有回答。寂寥夜色中,唯有凉风凛冽,吹透了衣衫。 狸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第82章 崩逝 这一夜狂风大作,枯枝败叶拍打在窗棂上,一声声令人胆战心惊。柳氏夜里突然高烧不退,成肃连夜请来崔郎中,他一番探查,束手无策。 “你这个庸医!” 狸奴将浸湿的帕子敷在柳氏额头,扭头叫喊道:“阿父,换个郎中来!” 崔郎中医术高超,享誉京门十数年,被这小丫头一骂,面上有些挂不住。成肃并非不信他,但见此情形,止不住心里发慌。府中的小厮四散到城中,急切的敲门声夹杂着北风呼啸,时远时近,重重叠叠。 府中依旧是灯火通明,杂沓的脚步声接连不断,诸郎中把脉,摇头,退后,一个接一个,面面相觑,无能为力。 狸奴终于忍不住哭出来,扶起柳氏灌下之前配好的汤药,褐色的汤汁打湿了被褥,与她的泪滴一同晕开。 除此之外,她无计可施,紧抓着榻上锦被低声呜咽。 成肃喝道:“哭什么!” 狸奴不管不顾,哭得更凶了。 温氏得了信,大半夜拄着拐杖赶过来,一看屋里这架势,心里便凉了半截。狸奴哭得岔了气,睁着肿胀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 众人都束手无策,只能在屋中苦等着。成肃眉头紧锁,不好让母亲一大把年纪还守在这里,好说歹说把她劝走了。屋中又沉寂下来,逼仄得令人心惊。 第二天正午,风停了。柳氏的额头依旧滚烫,一双眼睛却缓缓睁开。 狸奴察觉这动静,惊喜道:“阿母!” 柳氏的面色惨白,双颊却因高热而显出异样的绯红。她似乎想说话,但动作起来吃力,眸光中混杂着难言的情绪,最终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趁她清醒着,喂食汤药稍微便利些,如此折腾到晚间,柳氏的高烧已褪了,神色恹恹地卧在榻上,几乎是以气音道:“狸奴……” 狸奴连忙抓住她的手:“阿母,我在呢。” 柳氏又失了力气,含笑望着她,到底没说出一句话。 成肃担心众人吵到她,便让成雍等各自回屋。待人都散了,却看到徐崇朝仍站在屏风前。 这几日本不是他休暇,只因参加昨日的夜宴,他特地从军中赶回来。 “阿蛮先回营中罢,你义母已好些了。” 徐崇朝不肯:“义父一人怎能受得住?我在这里替义父照看。” 成肃摆摆手:“这不是还有狸奴?” 狸奴闻言道:“阿兄且放心,这里交给我。” 徐崇朝不再坚持,抿唇道:“若义父需要,我随时待命。” 成肃点了点头。 第二夜风平浪静,柳氏睡得很安详,狸奴不敢睡过去,强撑着盯着她起伏的呼吸,心底才稍稍有些安稳。阿喜看不下去,劝道:“女郎已两夜没合眼了,当心熬坏了身子。此处有奴婢,女郎且去歇着罢。” “不,”狸奴混沌地摇摇头,呢喃道,“我害怕。” 成肃坐在内室的矮榻上,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成誉进屋要来换他,成肃摆摆手,问道:“三郎什么时候走?” “家中这时候,我如何能走?”成誉皱了皱眉头,忍不住问道,“阿嫂的病怎么这么重?从前她身子稍微弱一点,可何至于此?” 成肃默然良久,缓缓道:“我去岁从金陵回来时,她的身子便一直不太好。或许……或许我们不该搬进来,崔胤,徐宝应,庾慎行,这府中怨魂太多,阴气重。” “台城怨魂更多,难道太极殿阴气重?”成誉冷笑道,“鬼魂才不会作祟,作祟的是人心。” 成肃垂眸,低声道:“终究是我负了她。” 狸奴不知何时昏睡过去,并没有听清他们的谈话。等到她再睁开眼睛,天光已大亮。 她一抬起头,发现温氏等人都围在榻前,神情紧张地盯着榻上。 榻上的柳氏眉头微皱,似乎陷入了深沉的梦魇,成肃接连唤她,都毫无反应。崔郎中颤颤巍巍地把上脉,柳氏已气若游丝。他对上成肃的目光,无奈地摇了摇头。 狸奴发觉不对劲,便攥住柳氏的手,声音都在颤抖着:“阿母快醒醒,天亮了!” 她晃了半晌,柳氏只一动不动。狸奴顿时慌乱了,大喊道:“郎中,您快想想办法啊!” 崔郎中为难地看向成肃。 成肃艰难道:“只要能让她醒来,郎中用什么法子都可以。” 听他这么说,崔郎中略一沉吟,取出了一排银针:“在下只能通一时之脉,聚一时之气。” 第92章 成肃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别开了头:“郎中,请罢。” 众人忙将狸奴拉开,腾出地方让崔郎中施针。他的针每落到一处,柳氏面上的痛苦便增多一分,待他将全部银针拔出,她的眉头才逐渐舒展开来,复归于平淡安恬的睡容。狸奴直盯着崔郎中手上的动作,紧张得大气不敢出一口。 崔郎中收针,默然退到了一旁。 柳氏一呼一吸渐趋平稳,终于在半个时辰后悠悠转醒。她勉力一笑,问道:“如今什么时辰了?” 狸奴回答道:“刚过了巳正。” “已经这么晚了?”柳氏似有些惊讶,身子动了动,撑着要起身,狸奴连忙拦住她:“阿母先歇着,不着急,没什么事情。” “我躺了太久,身子已乏了,”柳氏笑了笑,“扶我起来罢。” 狸奴只得顺着她,搬来厚厚的锦被垫在她身后。 柳氏稍稍直起身,在屋中打量了一圈,温氏、桓氏和成肃三兄弟俱在榻前,她听到外间有声响,稍微歪了歪头。 桓氏道:“孩子们都在外间候着,因担心吵闹,没让他们进来。” 柳氏目光移向成肃,问道:“阿蛮呢?方才不是还在这儿?” 这话说的众人都一愣,旋即意识到,柳氏昏迷了太久,已有些忘魂。 成肃眸中酸涩,强笑道:“我让他出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 曹方遂在成肃身边待得久,自然有些察言观色的本领,一看成肃的眼色,他便悄悄退下,唤小厮去营中喊徐崇朝过来。 柳氏斜倚在榻上,含笑与家人絮絮地说话。她十八岁嫁入成家,到如今已近三十年,因比成肃还年长两岁,向来是很受他敬重的。在狸奴之前,她并非没有过子嗣,只是无一例外地夭折了。若她的长子还活着,正是与江岚一般年纪,在这不甚安平的世道里,说不定也能像江岚一样,年纪轻轻便位至公侯,那又将是何等的荣耀。 听她言及这许多陈年旧事,众人心中都不是滋味。成肃对长子的遗憾,并不比柳氏淡漠。只是那孩子未满周岁便夭折,他初为人父痛彻心扉,却终究无可奈何。 狸奴从未听她提到过这些,一时间怔忪不知所措,半晌讷讷道:“阿母莫着急,等我长大了,必会像江郎君一般光耀门楣。” 柳氏望着她,两行清泪忽而落下来,那目光却分明是含着笑的。 “阿母自然信你。你刚出生时哭了三天三夜,吵得左邻右舍睡不着觉,你外祖便说,这孩子将来必定是震惊天下的人物。” 此事狸奴听舅家提起过,可外祖去世时她年纪尚小,对这位对她另眼相看的外祖,并没有什么印象。 成肃沉默了许久,开口道:“你阿兄家的两个侄子,都正值壮年,过几日我让他们到军中历练一番。” 这是要给柳家儿郎进身之阶。 柳氏岂会不明白,柔和的目光移向成肃:“他二人资质平平,我阿兄只指望他们守好家业便是了。我阿弟已在军中,家里总得有人照料着。” 成肃暗自叹息。旁些个亲眷见他发达了,总千方百计求他给子侄谋个出路,可唯独柳氏,向来不曾为亲旧对他提出什么请求。 柳氏径自叙说着这些年来在成家的点滴,狸奴怔怔地听出不对劲,但看到母亲眸中的光彩,便不忍出言打断她。 她温声细语地说着,仿佛要把心底事说个干净。初冬的暖阳清冽而直白,隔着窗棂照在榻前屏风上,为锦绣鸾凤和鸣图镀上一层光辉。窗外的香樟树沙沙作响,伴着柳氏的低语,安谧得仿佛一炉沉香。 徐崇朝便在此时策马赶来,匆匆入府,脚下还带着风声。他径自推门而入,看到内室的情形,脚步便一顿。 “阿蛮回来了?”柳氏望见少年挺拔的身影,面上浮起一丝笑容。 “义母!”徐崇朝跪倒在榻前,眼神中难掩惊诧。自他回京门以来,柳氏待他如亲子,关心他饮食起居,在军中可还顺遂。他孤身一人在京门,自是感激柳氏的温情和善意。因他初见柳氏时,对方便体弱多病,他便以为柳氏沉疴在身,昨日府中那一场慌乱,又是她旧病复发,仔细休整一番便好了。可看今日这阵仗…… “阿蛮啊……”柳氏见到他,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许是方才说话耗费了气力,她皱眉咳了半晌,终于道:“狸奴不曾有阿兄,你待她——” 柳氏兀地卡住了声音,脸上闪过痛苦的神情,“哇”的一声,一口鲜血染红了锦被。 狸奴脑海中嗡的一声,耳边响起女子尖叫声,刺得她耳膜生疼。 柳氏的身子摇摇晃晃,歪倒在榻上。 “阿母……”狸奴摇着她手臂,见柳氏毫无反应,她的手便猛烈地抖动起来,“阿母!” 崔郎中适时上前,探了探柳氏的呼吸和脉搏,安慰道:“夫人晕过去了,女郎小心些。” 狸奴连忙与徐崇朝一起扶着柳氏躺下,拿锦帕擦拭她唇角的血迹。柳氏安详地闭着眼,气息几乎微不可察,狸奴从没有如此无助过,她不敢多想,呆呆地盯着柳氏,一句话也说不出。 侍女为柳氏换上崭新的被褥,窸窸窣窣的声响在死寂的内室中格外清晰。 狸奴不知呆坐了多久,脖颈都僵硬了,新被褥上花开富贵的纹样,恍惚间让她想起幼时柳氏坐在织机前,与桓氏讨论女红的情景。那时柳氏曾笑言,若将来过上富贵日子,她定要绣个花团锦簇的被面,一看便心生欢喜。 狸奴伸手抚摸那凹凸的花纹,指尖传来的温凉触感让她觉得不真实。她将面颊贴在丝绸光滑的被面上,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朦胧中似有什么柔软的物事盖在她身上,狸奴警觉地睁开了眼,却是成肃担心她着凉,唤人取来了薄毯。 屋中已燃起烛火,想来外头已经黑透了。柳氏依旧昏迷中,静静地仿佛一座玉雕。众人都不敢惊动她,在跳动的烛影中静默无言。 太静了。 狸奴心想,夜不该是这么静的。 柳氏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狸奴登时摒住了呼吸,轻唤道:“阿母……” 她一声声唤着,越来越无力,到最后几近呢喃,失落地埋下了头。 忽而头顶上方传来一声低语,那声音轻颤,似乎用尽全力。 “狸奴……” 是柳氏。 成肃腾地站起身到榻前:“宣娘,你醒了。” 柳氏长久凝望着他,艰难张口道:“郎君,我只有狸奴了。” 她平复了许久,眸光闪了又闪,竟流露出一丝哀求:“若她想做什么事,你就……随她去罢。” 成肃眼眶酸涩,垂眸道:“我答应。” 柳氏似是松了一口气,用力动了动手臂,狸奴连忙握住她的手,母亲的手依然是温热的。 “阿母……”狸奴脑海中千头万绪,梗在胸口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将母亲手掌紧紧握住。 柳氏笑了笑,似是感喟道:“狸奴啊……” 她闭上眼睛,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轻轻打在枕上。 狸奴只觉得怀中手臂一松,仿佛骤雨吹落的花骨朵,沉沉落在她掌心。 重重天幕间乌云密布,霎时雷声大作,滚滚轰鸣百里可闻,震碎了子夜的沉寂。城中不知几家婴孩啼哭起来,又不知这闷雷惊醒了几家睡梦。 魏乾宁二年冬十月,高祖柳皇后崩于京门,时年四十六。 第83章 守灵 狸奴攥紧了母亲的手,饶是众人苦劝也不肯松开。她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母亲平静的容颜,手中的温热却被寒夜一点点吞噬,直至消弭于虚空和寂寥,徒留僵硬和冰冷在掌心。 她试图用双手将这分寒凉捂热,但一切都无济于事。 屋中抽泣声此起彼伏,狸奴却恍若未闻,定定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仿佛已游离于躯壳之外。 崔郎中摇头一叹,向成肃告辞:“在下回天无力,还请第下节哀。” 成肃目光仍停在柳氏身上,眼下青黑更显得面容沉郁:“拙荆沉疴在身,又岂是郎中过错。” “什么叫沉疴在身?”狸奴扭头道,“我阿母明明好好的。” 见成肃为难,崔郎中只好解释道:“早先怕女郎担心,在下并未明言。夫人气血虚浮,体弱不堪,却并无病灶。可见这身子经年亏损,日积月累,早已是病入膏肓了。” 狸奴似是听他讲,又似乎充耳不闻,沉默了许久,才望向成肃:“这些事情,阿父都知道了吗?” 成肃不语,已说明了一切。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狸奴突然涨红了眼睛,颓然道,“你凭什么不告诉我……” 她潸然泪下,埋头在母亲身上嚎啕大哭。 屋里的侍女慌忙要将她拉起,可狸奴紧紧攥着柳氏的手,大喊道:“都走开!都走开!” 徐崇朝上前,温声道:“狸奴,义母在天有灵,正看着你呢!你这番模样,她会伤心的。” 第93章 成誉也劝道:“狸奴,让你母亲好好走罢。生死两隔,又岂能强留?” 狸奴拼命摇头,小脸哭得乱七八糟。 她不敢松手,一旦松开了,此生再也无法握住母亲的手。 众人无可奈何,只得以目光向成肃求助。成肃强忍着悲痛,对曹方遂道:“时候不早了,送女郎回去休息。” 曹方遂得令,上前抓住了狸奴的手腕。狸奴哭喊着奋力挣扎,奈何力量悬殊,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一根根掰开自己的手指。她拳打脚踢,落在曹方遂身上却如同搔痒一般。 成肃以目示意曹方遂,后者弯腰一抱,便将狸奴倒扛在肩头,大步流星地出门去了。 狸奴撕心裂肺地哭喊,传到屋中令人心酸不已。成肃伫立良久,吩咐下人为柳氏净身整容,料理后事。 见徐崇朝一脸忧色,他沉吟道:“阿蛮,你去看看狸奴罢。” 徐崇朝领命而去,隔着很远便听到狸奴号哭之声,夹杂着含混不清的言语和泪吞下。曹方遂守在屋门口,任凭里面把门拍得震天响,仍一动不动。 “放我出去……” 徐崇朝听得狸奴音声渐弱,不由得一惊,连忙让曹方遂开锁。他推了一把,竟似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再一用力,只听得咕咚一声,屋门大开,漆黑屋子里,狸奴已缩在地上背过气去。 曹方遂进门点了灯,便无声退下。徐崇朝将狸奴扶上榻,望着她哭花的小脸,心中只余下叹息。 过了没多久,狸奴缓缓睁开眼,目光呆滞地盯着帷帐,半晌才转向徐崇朝,张张口正要说话,刹那间泪如泉涌。 她似有千言万语,梗在胸口尽化作泪水,断线珠子般将前襟湿透。 徐崇朝端来半碗水,温声道:“嗓子都哑了,喝点水。” 狸奴怔怔地撑起身,抽噎着啜饮两口,便猛地咳嗽起来。 徐崇朝连忙将碗放到一旁,替她抚背顺气,他坐在榻边,不经意间对上狸奴的目光,却见对方正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阿兄……”狸奴伸手抱住他,犹如幼鸟缩进小巧的巢穴,痛哭道,“阿兄!” 饶是早就被成肃收为义子,狸奴却向来叫他小字,从未唤一声阿兄。 但如今…… 心中柔软的一隅被触动,徐崇朝将她抱在怀中,对方浑身的震颤也变得清晰可感。他一言不发地收紧了手臂,将对方从未显露的脆弱包裹其中。 一灯如豆,茕茕烛火中满室萧条。狸奴嚎啕力尽,似有所感,睁开红肿的双眼,却见一簇光点在冥暗之中飘来飘去,如同寒夜般幽冷。 “是萤火,”徐崇朝也望着那幽光,轻声道,“岭南的萤火。” 狸奴不由得潸然泪下。 ———— 庐陵郡公夫人的葬礼,自然是规格宏丽,哀荣极盛。 偌大的公府早已扯起白幡,一眼望去恍如寒冬飘雪,令人凄恻怅惘。盛大而哀婉的招魂曲声中,前来吊唁的宾客人人哀戚,被披麻戴孝的下人引到成肃面前,不由得暗自心惊。 位高权重的庐陵郡公、镇军将军、三州刺史,仿佛一夜之间衰老了十岁,昔日不怒自威的脸上终于裂开了名为哀痛的缝隙,举止之间让人窥见幽深莫测的心底。 天子亲遣祠部尚书山行简致唁。这位持圣旨而来的天使升堂入室,见灵堂正中跪着一个单薄的身影,十几岁的少女披麻戴孝,低垂着眼睑,嗓子已然哭哑了。府中其他女眷分列两旁,抽噎声此起彼伏。 已逝的郡公夫人安然平躺在灵床上,一身华丽精美的绛紫深衣,正是册封大典那日所穿的朝服。 山行简在灵前宣旨,至于帝后如何叹惋,赙赠如何丰厚,字字句句落在狸奴耳中,只显得聒噪。她提线木偶一般在灵前守着,停灵七日,仿佛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完了。 最后一个守灵夜,府中男丁齐齐去城外烧纸马。府中万籁俱寂,灵前的长明灯缓慢而深沉地燃烧着,给死寂的灵堂增添一分令人心安的平静。 守灵女眷深深浅浅地睡着了,吴氏朦胧间听到有人走动,心说,或许是哪个侍女在更换燃尽的香烛罢。 她不经意间睁开眼,登时吓得白了脸。 重重灯影下,一个窈窕的身形正垂首站在灵床一侧,纤纤玉手摩挲着绛紫朝服宽大的袍袖,目光在锦绣纹样上不舍地留恋。 吴氏惊骇得说不出话,杏眼圆睁,正对上那女子抬头的目光。 “朱……朱娘子,你在做什么!” 朱杳娘松了手,不慌不忙地款款走来,眸中带着令人心惊的笑意。 吴氏忍不住攥紧了身下蒲席,她有孕在身,腾挪实在是不便。 朱杳娘的影子将她笼罩住,声音似游魂般迷离:“吴娘子看我作甚,我只是可惜,那朝服如此精美,明日竟要封棺入土,化为腐朽。” 吴氏惊异地望着她,丧服下的手臂抖个不停:“那毕竟是夫人的寿衣,你怎能如此大不敬!” “大不敬?”朱杳娘眸中闪过一丝狠厉,“那本是我应得的!” 见吴氏瑟缩不已,她又嗤笑了一声,状若无意道:“吴娘子可得小心着身子,这灵前阴气重,当心撞了鬼。” 说罢,她惨白森然的手伸过来,欲抚上吴氏高高隆起的小腹。 吴氏惊叫一声,身子一滑,便翻倒在地,捂着肚子呻#吟起来。 众人俱被这声响吵醒,一见吴氏这般模样,顿时慌了神。 朱杳娘故作焦急道:“吴娘许是跪久了,起身时竟摔了一跤,这可如何是好!” 桓氏走上前探看一番,皱眉道:“怕不是要临盆了!快去请稳婆!” 狸奴一见朱杳娘在侧,心弦一下子绷紧了。 吴氏痛苦得冷汗直流,根本无力再分辩什么,只把一双哀求的眼睛紧盯着狸奴,又望望堂中的灵台。 丫鬟婆子手忙脚乱地将吴氏抬到后宅,灵堂中顿时空空荡荡。狸奴见朱杳娘也跟了去,便向阿喜使了个眼色。 阿喜悄无声息地退下。 桓氏并未去凑这个热闹,她重新跪在蒲席上,对着灵床道:“人事代谢,生死相继。阿嫂,你若在天有灵,便护佑吴娘母子平安。” 她虔诚一拜,抬头却见狸奴正站在灵床旁,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什么,顿时惊异道:“狸奴,你在看什么?” “请叔母过来一看。” 桓氏对亡灵心存戒惧,道了许多声得罪,才走到狸奴身边,仔细一看,柳氏的寿衣原本整理得一丝不苟,如今袍袖间竟翻折了一块。 她只觉得背后阴风阵阵,支吾道:“这是……?” “鬼魂不会作祟,作祟的是人心,”狸奴细心将寿衣恢复原状,正色道,“有人翻动了灵床。” 桓氏大惊,定神细思一番,迟疑道:“是哪个?” 狸奴回想着方才朱杳娘和吴氏的情态,反问道:“叔母以为呢?” 灵堂外寒风呜咽,屋中四下里渗出刺骨的凉意。桓氏默然良久,切齿道:“她好大的胆。” 狸奴沉沉道:“她确实好大的胆。” ———— 柳氏生前所居的正房,依旧是灯火通明。略显空荡的屋子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数十只红漆木箱,铜锁沉沉,折射着烛火明光,越发显得这屋子幽深死寂。 金娘躺在外间下人休憩的矮榻上,翻来覆去难以成眠。今夜是她最后一次为旧主守夜,待天光亮起,被一一封存的柳氏旧物将随车搬运,最终同棺椁一起长埋地下。 柳氏生活在这里的痕迹,便从此泯灭。 金娘忍不住轻声啜泣,正待拿帕子揩拭泪痕,突然听到屋外窸窸窣窣的声响,整个人陡然一惊。 她起身张望一番,抓起了案上的烛台。 那声响越来越近,金娘一颗心近乎停滞了。 第84章 陈迹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金娘吓得脸色煞白,便见一个凝重的身影跨入屋中。 竟然是狸奴。 “女郎要吓死奴婢了!”金娘松了一口气,拍着胸脯道,“时辰这么晚,女郎怎么过来了?” “金娘。”狸奴轻呼了一声,目光落在满屋木箱上,眸中便涌起泪花。她细细将屋中前后打量一番,定了定心神:“有些事,娘子要帮我。” 她嗓音沙哑,难掩疲惫。金娘听得心疼,温声道:“女郎这是哪里话。只要是女郎的吩咐,奴婢便是刀山火海也闯得。” 狸奴缓缓抬眸,正色道:“这两年我母亲多承娘子照料,她向来也最信重娘子。身为人子,我在母亲身边的时日少得可怜,竟不知她身子已衰弱至此。人死如灯灭,再如何也悔之晚矣。只希望娘子多向我说说这两年的情况,也让我心中不至于茫然无知。” 金娘顿时红了眼眶:“奴婢定然知无不言。” 她定了定心神,思索道:“奴婢初入府中,恰是承平八年十月,也就是两年前。当时府上还住在老宅,夫人体格虽瘦弱,却还是面色红润,身子康健。说来惭愧,奴婢日日待在夫人身边,却也说不出她的病因何而起,从何而来。到乾宁元年春天的时候,夫人常常睡得不安稳,有时候夜里惊醒许多次,整个人神思不属。府中都以为是时节更替的原因,只吩咐奴婢好生侍奉着,可过了一个多月,依旧不见好,还是朱娘到大市调配了安神香,每日在屋中不分日夜地点着,夫人才渐渐能够安眠。” 第94章 狸奴沉吟道:“便是后来我劝母亲撤下的安神香吗?” “正是,”金娘点点头,接着道,“用了安神香,夫人便能睡着了。可饶是如此,一时半会儿也没缓过来,三月时大病了一场。府中特地写信去金陵,女郎后来便回来了。夫人很高兴,身子也爽利了不少,但比起从前还差了一大截,好生将养着,倒也没再出什么岔子。” “那时节我在家中。” 金娘面色有些犹豫,道:“女郎初时跟夫人一起住,后来又搬出去了。其实,夫人那时夜里还是睡不好,但不愿惊动府中,一直让奴婢瞒着。” 狸奴皱眉道:“我竟没看出。” 金娘叹息道:“女郎当时的情形,也让人揪心。夫人生怕让女郎平添烦恼,自是遮掩得很好。” 狸奴默然良久,道:“我这次回来,看到母亲又用了安神香。” “夫人知道女郎闻不惯那味道,便一直十分注意,”金娘垂眸道,“可后来她熬不住,女郎又去了金陵,便又点上了。” 狸奴缓缓在堂中踱步。那身影让金娘不由得一晃神,她此时神情气度,已全然不是数日来痛哭颓丧的模样。 “你仔细想想,我母亲饮食起居,与府中旁人可有不同之处?” 金娘苦思了一番,摇头道:“夫人性情温和,不曾挑三拣四。饮食起居,也都是按规矩来的。” 狸奴皱起了眉头,久久伫立在堂中。 金娘也有些焦急,半晌犹疑道:“女郎可是想到了什么?” 狸奴闻言,侧首道:“从老宅时便跟在我母亲身边的人,除了娘子还有谁?” “只有阿嫣了,”金娘想了想,补充道,“她原是大户人家的婢女,贴身侍奉夫人,尤擅长为夫人梳妆打扮。” 狸奴背光而立,面上浮起朦胧的华光。她抿了抿唇,问道:“她原是哪家的婢女?” “西河宋氏。” 狸奴微微睁大了眼睛,浮肿的眼眶让她此刻的神情显得有些木然。 金娘担忧道:“女郎?” “她平日里……可与朱氏走得近?” 金娘似有些诧异,迟疑道:“许是不差的。我曾见她私下摆弄些钗环,据说是朱娘给的。” 狸奴坐在矮榻上,以手拄额,闭上眼睛,周身陷入暗淡的光影。 金娘不敢打搅她,望着屋中明灭的烛火,一时有虚幻之感。 “金娘,”狸奴睁开眼,吩咐道,“把我阿母妆奁那一箱打开。” 金娘听明白她什么意思,顿时惊呆了:“女郎,这些遗物是要随夫人入土为安的……再过几个时辰便搬走,若出了什么岔子,奴婢哪有脸向夫人交代——” “我的话,你不肯听了?”狸奴抬眸,面无悲喜。 金娘稍一愣,垂首道:“不敢。” 她负责收存柳氏的遗物,对箱子所装的物事再熟悉不过,三五眼便辨认出哪箱是妆奁,取下腰间钥匙,咔哒一声,铜锁大开。 狸奴将箱盖掀起,举着烛火仔细找寻着什么。柳氏不爱施胭脂粉黛,除非极其庄重的场合才打扮一番,平日里面容寡淡,所戴的饰物也不多。这一箱金珠玉宝,她大都从未碰过。 金娘紧盯着狸奴,见她时而皱眉时而沉思,不停在箱中翻动着,兀地眼前一亮,取出一方略显古朴的黄梨木匣。 金娘自然认得这木匣,里面装的是柳氏的发梳。 狸奴将木匣交给她,郑重道:“我还有一事要劳烦娘子。此事勿要张扬,越快越好。” ———— 吴氏早产,折腾掉半条命,终于把孩子生下来了。 母子平安。 正逢停灵最后一日出丧,府中上下忙得不可开交,根本顾不上这对孤弱母子。午后大半人手都去往城外,偌大的宅邸空空荡荡,大白天也幽深静寂。 吴氏蜷缩在榻上,怀抱着襁褓满脸惊惧。侍女想替她照看,吴氏说什么也不答应。 阿喜还守在榻前,便劝道:“吴娘子腹中还有瘀肿,需得尽快揉按一番才是。小郎君在榻上多有不便,万一磕到碰到怎么办?” 这一段时间,阿喜奉狸奴之命,时常来看望吴氏,一来二去便熟稔起来。昨夜吴氏临盆时,阿喜一直不离左右,此刻看她更亲近几分。吴氏这才松口,让婴孩睡在摇车里。 侍女给吴氏按揉着肚子,阿喜关切道:“吴娘这身子怎么发作得这样早?算起来还有月余才到日子罢。” 吴氏面上一僵,回忆起昨晚之事,难掩惊惧之色。她犹豫一番,似乎下定了决心,轻扯着阿喜的衣袖道:“阿喜,我想见一见女郎。” ———— 出殡的队伍到薄暮时分才回来,下人个个屏气凝神,生怕惊扰了主人的哀思。 成肃早收到吴氏产子的消息,此刻伫立于中庭,负手望着光华黯淡的半轮残月。 小厮来报信:“太夫人在吴娘子屋里候着,请第下移步。” 他垂首待命,见成肃半晌不言语,一时间冷汗直冒。 也不知过了多久,成肃沧桑的声音传来:“走。” 吴氏所住的偏房,只有两间大。此时内外室人头攒动,或坐或立,各自低语,见成肃进门,连忙齐声道喜。 侍女将襁褓抱给他,成肃目光对上小婴儿漆黑明亮的眼睛,心头浮起莫名的激荡。 一瞬间他恍惚想到,二十多年前,当柳氏初次产子时,那后来夭折的婴儿,也是一般清澈懵懂的目光,他肉嘟嘟的小脸,与怀中的孩子并无二致。 见成肃抱着婴儿眉眼舒展,温氏稍稍松了一口气。这孩子生在柳氏头七,她委实担心成肃有忌讳。 “这孩子还不足月,多亏了宣娘护佑,母子平安,”温氏温声道,“他这小模样,跟你小时候也像得很呢。” 朱杳娘闻言瞥了她一眼,捏紧了手里的帕子。这话她听着刺耳,不知道成肃会怎么想。 “阿母说得对,是宣娘在天有灵。”成肃喃喃道,眸中便有些湿热。柳氏离开了,留下这孩子做个念想。 “既如此,便唤他‘追远’。” 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朱杳娘垂眸,将帕子拧得更紧。成肃待了半晌便离开,众人也散去。她狠狠瞪了吴氏一眼,扭头出了屋。成肃有两名侍妾月前新诊出身孕,此时正结伴同行,低声议论。 朱杳娘走上前,冷笑道:“怎么,羡慕了?生下来便赐了名,可真是殊荣。你们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因她是成肃长子生母,在府中日子也久,后来的侍妾多少都有些忌惮。这二人敢怒不敢言,眼见她扬长而去,才露出不满的神色。 “先夫人这才刚走,她竟已这番做派!” “嘘,少说两句罢,何苦跟她置气!” 她们正窃窃私语,冷不丁见廊下一道冷寂的身影,吓了一大跳。 “女郎……怎么还没走?” 方才从吴氏屋里出来,她们两个落在最后面,明明见小主人随成肃走了啊。 “我落了东西。”狸奴面带倦容地站在廊下,戴孝的衣裙,在清冷冬夜中更散发着幽凉。 二人自不便多问,忙不迭施礼告退。狸奴见她们走远,这才缓缓朝吴氏屋里走去。 吴氏因婴孩被成肃赐名,正且惊且喜,惴惴不安地思前想后。 看样子,成肃很喜欢这孩子,这让她稍稍有了底气。可回想起朱杳娘嫉妒的眼神,她还是止不住担忧。 朱氏,委实是胆大妄为。 她暗中攥紧了锦被,朱氏惊吓她早产,平白让她生受了许多苦楚,这条命差点搭进去。这件事,绝不能就此了结。 她正思量间,侍女进来报:“娘子,女郎来了。” 吴氏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快有请。” 第85章 捉贼 夜里又刮起了大风,直吹得乌云蔽月,天地无光,也将幽暗灯火中絮絮低语吹得不分明。天明时风流云散,旭日清明,狸奴静坐小窗前,面前几案上摆着一副双陆。 徐崇朝坐在一旁,面带忧色。 狸奴只低头把玩那棋子,仿佛并没有看到对方欲言又止的眼神。 “狸奴,”徐崇朝忍不住提醒,“居丧之中,照理是不许玩乐的。” 狸奴不言不语,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方才所说吴娘子的事,你可有打算?” 狸奴侧首望着他,倏忽勾了勾唇角:“阿蛮,这几日我想明白了一些事。” 徐崇朝只得顺着她:“什么事?” “比如说,我阿父为什么喜欢掷摴蒲,”见对方面带不解,狸奴接着道,“承平三年,他输给西河宋光甲,宋氏险些将我抓去做奴婢。” 这件事,徐崇朝有所耳闻。 “我心里委屈,一直想不通阿父为何这样做。可最近我懂得了,”狸奴顿了顿,道,“他是个赌徒。无论掷摴蒲,还是去从军,无论钱财抑或性命,他豪赌一把,只为一朝翻身,出人头地。” 第95章 徐崇朝不语,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有其父必有其女,”狸奴望着他,道,“我也是赌徒,赌的是世道人心。” “狸奴……”徐崇朝忧心忡忡,劝解道,“这些事多思无益。当务之急,是把握时机,反戈一击。” “还是那句话,空口无凭,又能耐她何?”狸奴语气中毫无情绪,一字一顿道,“我要她偿命。” 徐崇朝默然,内室中鸦雀无声。 无人再开口打破这沉寂,直到阿喜敲敲门,通禀道:“有个人,女郎或许想见一见。” 客堂中跪了一个人,凝固成卑微而瘦弱的一团。浅色的外衫浆洗得发白,已看不出从前的颜色,简朴中又自有三分妥帖。 “樱娘……”狸奴喃喃道。 樱娘抬起头,眼眶中噙满了泪水。 时隔七个月,她终于再次走进了这座森严的府宅。面对昔日的故主,声音也有些哽咽。 “女郎,奴婢知错了!” 狸奴一时稍有些惚恍。当初正是樱娘凭借她近侍身份,取信于霜娘,令霜娘陷入朱杳娘的圈套。霜娘已不知生死存亡,她竟来府中乞饶! 狸奴脸色淡淡的:“樱娘,你何错之有?” “奴婢知道女郎心中有怨气。从前是奴婢思虑不周,被奸人蛊惑,如今明白过来,不敢奢求女郎原谅,”樱娘深深一拜,道,“但事到如今,当初的种种内情,奴婢再不愿瞒着女郎!” 狸奴深吸一口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女郎!霜娘子是朱氏设计陷害,而夫人,有可能也是朱氏害死的!” 狸奴一声不吭,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夫人向来对下人温和,奴婢听闻她病逝,心中委实难过。这几日将前前后后思量一番,才发现自己一时糊涂,酿成了大错!”樱娘垂泣道,“怪就怪奴婢见钱眼开!奴婢的父亲也是沉疴在身,奴婢卖身给宋氏为奴,才换得一点救命钱,可这两年来家中实在是入不敷出,此事偶然被阿欢知晓,告知了朱氏。朱氏便以重金利诱,要我无论如何将霜娘子引到百日宴上,后来种种,女郎都知道了。” 见狸奴不语,樱娘接着道:“直到夫人去世后,奴婢回想这两年蛛丝马迹,才明白过来。当初奴婢不解朱氏为何要陷害霜娘子,阿欢说霜娘子年轻貌美,留在府中迟早是祸害。奴婢才想通,朱氏先诱使宗十三娘来府中大闹,又挑动孙氏在百日宴发难,目的就是为了将霜娘子驱逐出府。不知女郎是否还记得容氏三郎君身世的传言?当初亦是朱氏言语挑衅,后来那传言虽不了了之,却让府中对容娘子三郎君平白生出揣测。朱氏心思之狠毒,实在是匪夷所思。因此夫人去世后,奴婢一下便联想到她,她费尽心机铲除异己,难道会甘心居于妾室之位?朱氏所求不小,奴婢不敢隐瞒,还望女郎明察!” 樱娘一口气说完,便深深拜服于地。 半晌,方听到狸奴问道:“你家中有事,为何不告诉我? 樱娘愕然抬起头,茫然不知狸奴为何纠结于此事,略一迟疑道:“回女郎的话,其实……是奴婢不敢。女郎的脾性,奴婢实在猜不透,生怕将实情告知,女郎便生了嫌弃。确是奴婢短见了!没想到百日宴之事败露,终究被……” 她稍顿了顿,眸中又闪烁泪光:“许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奴婢拿了她赏金回家,却发现父亲已然去世。家中叔伯欺我孤弱,又占了家宅和财物,奴婢悔之晚矣。” 她小心打量着狸奴的神情。这深沉往日从未见过,但想到狸奴当初弯弓相向的狠厉,越发觉得她深不可测。 “你且暂住在府中,莫要被他人知晓,”狸奴垂眸道,“不出三五日,我还需你做个人证。” 隔日京门便下了大雪,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天明时已堆砌得厚厚一层。 那雪还不停。 狸奴笼着手炉在院中踱步,任凭风雪吹打在斗笠上。昔日蓊郁的梧桐树已萧条了,树杈间稀稀落落地洒下雪沫,仰首稍有些刺眼。 “女郎啊!”阿喜捧着大氅跑过来,焦急道,“外头这么冷,快些回屋罢!若是冻坏了,可怎么向郡公交代!” “我无妨,”狸奴的声音冷得像冰渣,落雪的面颊透露出异样的红,“人都到了吗?” “都在客房候着呢,照女郎吩咐,不曾惊动其他人,”阿喜抖了抖大氅,道,“雪地里站了半个时辰,女郎又是何苦呢?” 狸奴惨然一笑,道:“这是我活该。从前竟然那样傻……” “女郎莫要这么说,”阿喜垂眸道,“午宴就要开始了,女郎先回去歇歇罢。” 狸奴歪着头,似笑非笑道:“若我没记错,今日是三娘的百日?” 三娘子,便是朱杳娘刚生下的女郎。 阿喜缓缓点点头。 “那可真是个好日子。” 因柳氏新丧的缘故,府中的饮食都改成粗茶淡饭。三娘子的百日宴,也只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共同吃一顿团圆饭罢了。 成雍和成誉都有公务在身,为柳氏料理完丧事,也到了各自回程的时候。今日这一场,更像是成肃为他们饯行。 吴氏还在坐月子,自然要缺席。成肃大致扫了一眼,家中眷属都差不多齐了。 只是狸奴的位子还空着。 成肃皱了皱眉头,吩咐小厮道:“去看看大娘子怎么还没到。” 小厮正要领命下去,忽听门外一道略显青涩的声音:“我竟来迟了,让各位久等。” 狸奴着一身素服,外层依礼罩着粗麻布,旁若无人地进了门,径直便坐到成誉对面。 一抬头,正对上成誉略显担忧的目光。 狸奴浅淡地勾唇一笑,呷了一口茶。 人既然来齐,温氏便举箸开宴了。席间的气氛难掩沉重,众人俱闭口不言,只听着成肃与二位兄弟殷殷嘱托。 朱杳娘面无表情,撇下的嘴角显露出一丝不满。今日是三娘子的百日,成肃也是知道的,可竟连提都没提,只顾着跟两兄弟说话。 回想起当初二娘琇莹百日盛况,她心里嫉恨得发酸。 三娘子被阿欢抱着,对外间一切茫然无知。 朱杳娘看着她昏昏欲睡的模样,恨铁不成钢,广袖下遮掩着伸出手,狠狠掐了她一下。 小婴儿顿时嚎啕大哭起来。这一哭打断了成肃的话头,引他抬眸望过来。 朱杳娘一脸歉意:“这孩子真不知规矩,都百日了还这般哭闹。” 她将“百日”二字咬得格外紧,果然见温氏清了清喉咙,开口道:“竟把这小祖宗忘了。二郎三郎,你们快走了,可曾准备什么礼物给三娘?” 见温氏提起这一茬,席间稍活泛起来。三娘子身份在这里,百日赠礼,众人自然都是要准备的。 成雍成誉命人将备礼交给朱杳娘,朱杳娘欣然谢过了,抬头却见桓氏冷冷地看着她。 她面上带笑,心中却不由得一惊。 “朱娘,我也为三妹准备了贺礼。” 狸奴的声音陡然传来,朱杳娘便顾不得细思桓氏的意味,垂眸向狸奴一礼:“怎劳烦女郎破费。” 狸奴轻轻一笑,起身拍了拍手,目光移向门口。 众人沿着她目光望去,堂门大开时,外间的风雪猝然扑入,有两人各自怀抱着什么物事入内,打湿的衣襟还裹挟着寒气。 成肃见这二人面生,皱眉道:“狸奴,怎么回事?” 为首那男子抬头,竟是名须发灰白的老者。他高声向成肃行了礼,便抱着怀中木匣,郑重放到朱杳娘案上。 狸奴身后传来一声惊呼,侍女阿嫣满脸惊惧,径直瘫软了下去。 朱杳娘见阿嫣这般情态,不由得一惊:“女郎这是何意?” “这是我送给三娘的礼物啊,”狸奴笑了笑,“朱娘不打开看看?” 成誉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催促道:“既是狸奴的心意,朱娘子还不打开?” 朱杳娘避无可避,只好伸手打开了木匣,匣中静静安放着若干只发梳,吓得她跌坐在地,直指着那黄梨木匣:“这、这——” “朱娘子不认得吗?你不认得,她认得!”狸奴将失魂落魄的阿嫣拉到朱氏案前,厉声道,“你好好看看,这是我母亲生前所用的发梳!你是不是在想,这东西不是已经随我母亲入土了吗?” 狸奴冷笑道:“这是你谋害我母亲的罪状,我岂能让你得逞!”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成肃腾地站起身来:“狸奴,你在说什么?” 第86章 微尘 狸奴深深望了他一眼,道:“阿父,让这方剂郎来说罢。” 众人目光俱望向老者。那老者也不怯场,朗声道:“第下,在下是城北安国里的方剂郎,名唤黄仲益。三日前破晓时分,女郎派人将这木匣送到在下家中,要核验其中发梳是否有蹊跷。在下不敢怠慢,连夜精研,从发梳中萃取出这瓶药液。” 第96章 他高高举起手中三寸见长的瓷瓶,接着道:“这药液苦味独特,依在下数十年经验推断,当含有寒香草的根液。此物京门不多见,但三吴民间常用来煎茶,只取少许枝叶,便有提神醒脑之功效。而其根茎,效用最深。药毒者,同根同源。将此物浸润于发梳,使用时药液渗透于发肤之间,足令人终日亢奋,永夜难眠,经年日久,则神思劳损,心力交瘁。” 狸奴一把揪起阿嫣,恨恨道:“便是这贱婢,假借为我母亲梳妆之便,这两年来暗中藏v毒,要置我母亲于死地!” 成肃猝然一惊,眸中烈焰已成燎原之势。 阿嫣早已吓得魂不守舍,口中只求饶:“奴婢愿望啊!求女郎开恩!都是朱氏让奴婢这么做的,奴婢什么也不知道!” 朱杳娘面色惨白,咬牙道:“你在说什么鬼话!休要疯狗乱咬人!你心思歹毒,与我何干!” 狸奴只冷笑一声,听得朱杳娘脊背发凉。 “朱杳娘,这当然与你有关,”狸奴缓缓道,“这套连环计,缺了你,哪能唱下去?” 随方剂郎一同进门的壮年男子朝成肃一拜,郑重开口道:“第下容禀。家父孙敏中,经营城中最大的香铺。也是三日前黎明,女郎派人送来这一盒香料,令我等辨别其中成分。” 他将怀中香盒转呈给成肃,道:“初时在下以为这只是普通的安神香,经家父指点,才辨识出其中含有胡图子,此物对经脉损伤极重,名为镇定神思,实则亏空气血。若是康健之人闻到了,不过甜腻乏力而已,可对于心力憔悴之人,无异于火上浇油,大有杀人于无形之效。” 狸奴冷眼盯着朱杳娘,道:“你三番五次哄骗我母亲燃这安神香,原来是一早就包藏祸心,与这贱婢狼狈为奸,一点点折损我母亲身子。好歹毒的心!” 朱杳娘争辩道:“妾也是为了夫人着想,不经意之间,哪里会料到——” “你还要嘴硬!”狸奴愤然打断她,“你精通香道,这安神香是你亲手调配。当我不知胡图子是太湖独有吗!此物原本就稀少,更不是安神香所必须,你费尽心机弄到手,还敢说是不经意?” 朱杳娘像被人掐住了喉咙,惊惧之下已说不出一句话。三娘被惊得大哭起来,孤零零的哭声在堂中回荡。 温氏见这般情态,只抚着胸口喘气,半信半疑道:“朱娘,这是真的吗?” 朱杳娘瘫倒在地,闻言连忙向温氏匍匐:“妾冤枉,妾冤枉!妾在太夫人身边那么久,太夫人还不相信妾吗!” “祖母休要再被她蒙骗!”狸奴含愤直视着温氏,“当初二娘百日宴时,朱氏便使出阴险手段陷害霜娘,祖母难道忘了吗!” 温氏面色稍有些迟疑:“当初不过是你的推测,如何便牵扯到——” “祖母!”狸奴毫不客气打断她,“她一介贱妾,难不成我竟会折损御赐如意和贴身婢女,硬要诬陷她不成?” 她向屋外高喊道:“樱娘,你自与太夫人申辩!” 堂门再次轻启,樱娘静默无言地垂首上前,向温氏深深一拜,道:“太夫人,奴婢有罪,但良知未泯。今番便是折了这条命,也要让府上知道朱氏的为人!” 温氏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什么。 樱娘接着道:“霜娘子姿容绝艳,众所周知。朱氏心生嫉恨,生怕府上将她留下来,先是借母族之力,到金陵鼓动宗家人吵上门来。此计不成,又以金银收买奴婢,千般叮嘱务必将霜娘子引到百日宴,由此令她声名扫地,无法在府中立足。可怜奴婢被她笼络,酿成大错,虽于事无补,但贿物在此,足以明证!” 她从腰间取下一包金银细软,摊开来看,其中金玉环佩,有不少是朱杳娘平日戴过的。 “为了买通我身边侍女,朱娘可真是下了大手笔!”狸奴冷冷一笑,转头对温氏道,“祖母是信她,还是信我?” 朱杳娘面无人色,索性坐地嚎啕,向成肃哭诉道:“第下!纵使妾一时糊涂,对不住霜娘子,可谋害夫人这罪名,妾如何担当得起!妾来到府上七年之久,向来是安分守己,为何要去谋害夫人啊!” 狸奴缓缓移步,停在她身前,沉声道:“因为你狼子野心,以为自己生下了长子,便不甘屈居人后,不择手段要取而代之!” 成肃目光如箭镞一般,刺得朱杳娘浑身一颤。她捏紧了拳头,恨声道:“女郎丧母之痛,妾自是能理解。可女郎不该为泄私愤,污人清白!妾如何……会有那般心思?” “你想要证据?”狸奴勾唇一笑,道,“吴娘子临盆那夜,她亲眼见你翻动我母亲的灵衣,还说那朝服如此精美,竟要封棺入土化为腐朽。” 眼见得朱杳娘陡然睁大了眼睛,狸奴嗤笑道:“朱娘可还说,那本是你应得的?朱杳娘,你也配?” 朱杳娘面如土色,整个人抖若筛糠。 “怎么,要我请吴娘子亲自来一趟,当面指证吗?” 堂中落针可闻,众人大气不敢吸一口,只看着二人胶着。 豆大的汗珠从朱杳娘额头滚落,她紧盯着狸奴,只觉得这豆蔻年华的少女,眉目间宛如炽焰幽罗,一双凤目直视人心。 她怎么就忘了,这人十二岁便西征,是在庾慎终叔侄手下全身而退的人物。 朱杳娘痴痴一笑,声音单薄而苍凉,突兀地在堂中回荡。她斜睨了狸奴一眼,怨毒道:“那个小贱人,你请不到她了。” 狸奴闻言,心念急转,突然想到了什么,抬腿便往门外跑。 成肃强压怒火,吩咐曹方遂:“将朱氏带上。”说罢再不看朱杳娘一眼,径直跨入风雪之中。 吴氏所住的偏房在公府角落里,狸奴兜兜转转进了院,却见屋门紧闭,一丝人声也无。整座屋弥漫着幽冷的气息。 门前已垒起厚厚一层雪,可见许久没有人走动过了。 狸奴上前拍门大呼,庭前鸟雀惊飞起,屋中却毫无反应。 徐崇朝尾随而至,见此情景,二话不说朝屋门一踹。那屋门轰然而开,夹带着淡暖的气息。狸奴见内室门也紧闭,不由得一愣。 她上前一推,颇费些力气才把门推开,一股浓烈的热气扑面而来。只见内室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火盆,那炭火却烧不旺,热浪直熏得刺眼。 狸奴猛一阵眩晕,踉跄了一下被徐崇朝扶住。 “先出去!”他喊道。 狸奴调头猛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再看徐崇朝已利落地将窗户打开。冷风夹杂着雪花呼啸而入,屋中顿时一阵清明。 她暗道不好,忙越过屏风,只见吴氏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面色泛出诡异的潮红。贴身的侍女昏倒在榻前,摇车里的小追远也没了动静。 狸奴脑海中嗡的一下空白。 此时成誉也冲进来,见此情形,忙招呼下人将吴氏主仆搬到近处的其他屋子。他自抱起了追远,焦急道:“还愣着做甚?快出去!” 狸奴眼中浮起了泪花,一路上心乱如麻。 成肃火速请郎中来医治,众人守着这昏迷不醒的大小主仆,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吴氏屋里另一名侍女早瘫软在地,哭诉道:“朱娘说吴娘屋里冷,昨日送了许多火盆来,嘱咐奴婢添炭取暖,闭紧门窗以免得透风。奴婢今日才点上,朱娘便招呼奴婢到前堂打下手。没成想,竟出了这档子事……” 朱杳娘跪在屋中,钗环已有些凌乱,脸上稍显出慌乱之色。这一路冷风吹着,她突然回过神来,咬死不肯承认对吴氏下手。 成肃负手在屋中踱来踱去,时不时看向生死不明的五郎。崔郎中早有了经验,带着两名学徒匆匆赶来,一见这三人情形,便知是火炭中毒之状。 “还请郎中快快施针。” 崔郎中径自挽袖,向五郎施针。学徒会了意,各自去诊治吴氏主仆。 朱杳娘见这番安排,浑身又止不住抖动起来。 明眼人谁看不出来,在成肃眼中,那婴孩的命远比吴氏重要。 她有些悔了。 狸奴只冷眼看她,焦心等着吴氏苏醒。 好在他们中毒并不久,在通畅屋子里晾了晾,再加上郎中施针,半盏茶的工夫便渐次醒来。 朱杳娘的脊背一点点佝偻下去。 吴氏才苏醒,一眼便望到朱杳娘,顿时惊恐道:“朱娘,你又要害我!” 成肃厉声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第下!”吴氏生死走一场,见朱杳娘落魄的模样,索性也豁出去了,将守灵最后一夜,朱杳娘如何抚摸柳氏灵衣、又如何恫吓她的情形原原本本地告诉成肃。 成肃目眦欲裂,直指着朱杳娘,咬牙切齿道:“贱妾尔敢!” 朱杳娘听得吴氏哭诉,那一点悔意也冷却下去,凄凄惨惨地大笑起来。 “明明是第下不公,如何便来责备妾!”朱杳娘望着成肃,一脸恨意,“妾出身名门,只不过阴差阳错,才委身于此,寄人篱下,在这寒素之家受尽了劳苦。妾千辛万苦认祖归宗,第下竟不肯见妾宗人,又让妾颜面何存?妾世家之女,长子之母,如何偏偏委屈了自己,要被旁人压一头!这嫡妻名位第下不肯给,妾便亲自动手来拿。” 第97章 狸奴本冷眼旁观,闻言不由得怒火中烧,扯着朱杳娘衣襟道:“你这心思歹毒的贱人,比不得我阿母千万分之一!狗屁的家世,也算得功劳?我母亲数十年辛苦持家,你也配妄言攀比?” 朱杳娘面露讥色,嘲讽道:“庶陋愚妇,死不足惜。” 狸奴勃然大怒,拔出腰间短刀便要刺她。 成誉眼疾手快,连忙扯住她的手,二人纠缠起来。众人从未见狸奴这般模样,一时间惊诧哗然,胆小的已吓哭出声。 “阿叔放开!”狸奴狠瞪着成誉,“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不杀此妇,誓不为人!” 成肃闻言变色,上前拦腰将她抱住。 狸奴挣脱不开,见到是成肃,急得泪都要流出来:“阿父!事到如今,你还要救这贱人吗?” 成肃望着她眸中泪光,痛心道:“我不是救她,而是在救你!” 狸奴怔忪,越过成肃宽厚的臂膀,只见昭远倚门而望,含恨无言。 这一刀落下,此生此世,她便是成昭远的杀母仇人。 “哐当”一声,短刀落地。 狸奴颓然倒在成肃怀中,任凭他拉扯到一旁。她神情呆滞,耳旁响起成肃痛切的声音。 “罪妾朱氏,谋害主母,戗杀妇孺,死有余辜。与她三尺白绫,自行了断!” 两旁的小厮面面相觑,不敢上前。曹方遂高喊声“来人”,两名军士闻声而入,押着朱杳娘往屋外去。 朱杳娘哭闹着不肯,长裙曳地,鬓发散乱。她扯着嗓子大喊道:“苍天不公啊!我才应该做正室!第下,你睁开眼啊!” 曹方遂冷冷一瞥,拿方巾堵了她的嘴,招呼军士硬拖着下去。 成肃久立于堂上,听闻院中仍拳打脚踢折腾得厉害,便对曹方遂道:“若不肯听命,你替她了断。” 曹方遂得令:“谨遵教命。” 狸奴瘫坐在一旁,见成肃不动如山,言语之间犹自有怒意,但决人生死的一瞬,周身萦绕着上位者的威严。 她脑中凌乱,头疼不已,缓缓抱住了身躯。 ———— 朱杳娘最后还是被人勒死的。她张大了眼,面目狰狞地躺在地上,仿佛从地狱归来的厉鬼。 狸奴只看了一眼,便扭开了头:“我要她挫骨扬灰。” 因她坚持要来看,成誉也随她过来,闻言为难道:“她毕竟是桃符的生母。” 狸奴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成昭远时年七岁,却是极聪慧机敏的孩子。纵使朱杳娘被侍卫拖走,他也只是伏在门槛上痛哭流涕,自始至终从未向成肃乞求什么。 世人多难以审时度势。难怪成肃看重他。 “那她的尸体,我阿父打算怎么处置?” “薄棺装了,运回吴郡。只说是因事被逐,羞愤自杀。” 如此,朱杳娘于成昭远而言,便只是被逐的妾室,而再无生母的情分。 狸奴冷笑道:“我阿父还真是为桃符考虑周全。” 成誉抿唇道:“这种事,不得不慎重。” 漫天大雪不知何时已停了。狸奴与成誉并肩走在雪地里,留下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阿叔明日便启程?” “不错。濮阳王还在与益州交战,此时的荆州大意不得。” “阿叔可见了宗棠齐?” 成誉点点头。 “宗十三娘,名为寄罗的,可与他一起?” 成誉略一思索,道:“是有这么位女郎。” 狸奴暗叹一声,抬眸道:“阿叔,我与你一同去江陵罢。在这里,我真的累了。” 成誉沉默了许久,仰首望着惨白的天空,道:“金陵的天空,总是高的。” 狸奴止住了脚步。 “好,那我便往金陵去。” 第87章 赴宴 乾宁二年除夜,京门。 大江沿岸,街头巷尾,处处张灯结彩,挂起绚烂锦旗。这日午后又天降瑞雪,飘飘洒洒绵延到入暮时分,华灯初上,明艳艳的大红灯笼亮起来,将漫天飞雪照出一派红彤彤的喜庆色彩。 高墙外爆竹喧天,更衬得成府无限冷清。一片缟素中,青石板路上空空荡荡,后堂中烛火摇曳,大大小小十余口齐聚一堂,却丝毫没有欢声笑语。 成雍原本驻守金陵石头戍,年节特意告了假回来,此时端坐于温老夫人下首,与成肃各怀愁绪,絮絮低语。 堂中落针可闻,他兄弟二人的说话声也显得清晰。 成肃看起来漫不经心,眼神时不时飘忽不定。 一个多月前,许是感怀于成肃中年丧偶的境遇,天子突然提起从前被百般推辞的诏令,又要任命成肃为侍中,进号为车骑将军,似是要用显宦荣宠填补他内心的哀伤。 成肃自然是坚辞不受。哪怕天子派百官前来京门敦劝,几乎将成府的门槛踏破,他也没有丝毫动摇。 天意由来高难问。天子的旨意,他兄弟二人即使在自己家中,也不敢公然议论。只彼此无奈摇头,欲言又止。 若说朝廷有什么变动,那便是会稽内史江岚前不久升任江州刺史。江州刺史一职,与庾氏交战时原本授予了赵兹方,顾忌着李劝星不满,赵兹方惶恐辞官,这职位便空缺着。如今江岚补上了,兜兜转转,到底还是落在徐宝应的亲旧身上。 成之染默不作声,坐在成肃下首摆弄着碗筷。 过了这一天,她便到十五岁了,按道理正是及笄的年龄。 然而从前祖母总是念叨她及笄,一门心思等着邻里来说亲,她幼时从未对这般年华有什么憧憬。若说稍微有那么一点期待的话,便是盼望着母亲亲手为她挽起长发、插上发簪。 可如今,这唯一的念想也消散了。 “啪嗒”一声,不知是谁打翻了杯盏,下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成之染垂眸,耳畔稀落的爆竹声倏忽如鼓点,一浪高过一浪地猛烈起来。子正已到,新年就这样悄然滑了过去。 无声的银雪还是飞满天地,经久不休。 天子的任命悬而不决,总拖着也不是办法,于是成肃选了个良辰吉日,轻车简从,去金陵辞官。 成之染目送他离去,转头便进了书斋。 自发妻去世,成肃对长女总怀着愧疚,不再像从前那样约束她。成之染得以进出书斋,安静地坐在屏风后听将佐往来议事。 书斋中素净了不少,华丽的陈设都悄悄撤下。屏风前一张坐榻,铺着厚厚的毡席,榻侧一个小小的凭几,已被倚靠得光可鉴人。榻前桌案上放着几摞书卷,案角的灯盏已燃尽,铜盘中留下黑糊糊的一团。 这实在不像是庐陵郡公的书斋。 成之染自嘲地笑笑,在那坐榻前逡巡许久,缓缓落座。从这里望去,门外的一切尽收眼底。 白花花的日光直刺眼。 成之染怔愣了半晌,目光移到面前的书卷上。 是《六韬》。 她阿父识字不多,军中往来的文书,常常需要旁人来念给他听。话虽这么说,他居然开始读兵法了。 成之染随手翻看了几页,心中不由得惶然。许多年以前海寇作乱,她二叔仓皇从三吴赶回来,在家中待了很久,那时候,他时常教她读书识字,所用的除了五经,偶尔还有他视若珍宝的兵书。 原来文弱如二叔,胸中也是有豪情块垒的。 徐崇朝走进书斋,看到的便是成之染垂眸凝思的一幕。她从前躁动不安,鲜少有如此安静的时候,徐崇朝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成之染闻声抬头:“阿兄?” 徐崇朝扬起了手中的信函:“是给义父的。” 成之染接过来一看,目光在信封上顿了顿:“怎么没落款?” “是我表兄送来的,”徐崇朝解释道,“我恰巧碰到他家的小厮,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亲手交给义父。”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直接将信函撕开了。 徐崇朝惊道:“你这是作甚?” 成之染一动不动:“许阿父看得,不许我看得?” “你可真是的……”徐崇朝懊恼不已,抢又抢不得,只得眼睁睁看她读下去。 成之染将信件读完,神色竟有些莫名,半晌皱起了眉头。 “阿兄,三娘近来如何了?” “我年节时去金陵,她一切都好,还时时盼着你过去。”徐崇朝往旁边一坐,眼睛还盯着她手中的信笺。 “她跟那位周郎君……” 徐崇朝似是一叹:“与周家的婚约,起初定的是去年冬天。但是……后来推迟了,还没商量好日子。” 至于推迟的原因,他虽未明言,成之染也是清楚的。他毕竟是成肃的义子,徐娴娘虽不必为柳夫人服丧,避讳几个月却也是理所应当。 徐崇朝见她沉默,疑惑道:“怎么突然问三娘?我表兄在信中说了些什么?” 成之染将信笺扣在桌案上,反问道:“阿兄觉得呢?” “我岂能猜到?”徐崇朝无奈,“莫要卖关子。” 第98章 “我也猜不到,”成之染喃喃,示意他将信笺取走,缓缓道,“江郎君在指责周士诚,何以至此?” 徐崇朝读着书信,眉头也渐渐皱起。 江岚去年年底新任了江州刺史,在这之前没多久,都官尚书周士诚外任为东阳太守。都说人往高处走,可周士诚的走向,显然并不太乐观。 东阳郡,正是在江州治下。两家人眼看着要结为姻亲,江岚却在此时致信成肃,痛斥周士诚与庾氏余党过从甚密,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如今大魏境内的庾氏余党早已清剿得一清二白,江岚所指的不是别人,正是庾昌若之弟庾钦年的嫡孙庾载道。颍川庾氏虽篡逆,天子念及旧日庾钦年尽忠帝室的情分,独独赦免了他这名嫡孙。 若说周士诚与庾载道勾结,虽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徐崇朝收起了信笺,道:“等义父回来,他自有计较。” 成之染眼巴巴地盼着,成肃却直到十日后才回来。 见他眉宇间神色舒展,想来是这一趟还算顺遂,成之染问道:“不过是辞官,如何便去了这么久?” “你阿父辞官,可不是容易的事,”成肃捻了捻须髯,脸上难得带了笑,“幸好有何主簿指点,到金陵之后我先去了趟廷尉。” 廷尉掌平诏狱,是审问戴罪之人的地方,成之染不解:“去廷尉作甚?” “皇帝先前劝得那样紧,我却执意忤逆他,岂不是为人臣子的罪过?”成肃似笑非笑道,“没想到皇帝早想到这一节,已下诏不许狱官受理此事。我便又入宫请辞,来回折腾了几次,皇帝才最终答应,准许我继续留在京门。” 成之染越发不解:“他这又是何苦呢?” 成肃戳了戳她的脑袋:“皇帝的心思,朝廷的意图,岂能让你随随便便猜出来?” 成之染犹豫了一番,从身后拿出了江岚的书信:“那江郎君的意思,阿父总可以对我说说罢?” 见她擅自拆了信,成肃脸上闪过微妙的神色,眸中的情绪尚未明朗,目光便被信的内容攫住了。 成之染暗自揪心,成肃慢慢看过后,却轻轻一哂:“周士诚素有才望,自以为当得起宰辅的位子,资历却无法与王平之相比。这次要离开京师,他也是奔着江州刺史去的,没想到去了东阳,也难怪愤愤不平。” 成之染道:“话虽如此,他总不至于与庾载道有什么瓜葛。” “他们一帮年少相知的贵游子弟,还需要什么瓜葛?”成肃挑了挑眉头,“江郎这是提个醒,往后留心便是了。” 成肃说罢笑了笑:“想来周士诚在东阳,不曾对江郎有什么好脸色。”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成之染在父亲神色间察觉出一丝微妙,许是因周士诚之事而发,又或许仅是顺利辞官的喜悦。 成肃迟疑了一阵,借着成之染擅自拆信的由头,又不准她去书斋。 成之染抗议一番,见父亲心志坚定,越发气恼了。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她赌气在院子里杜门不出,将满院牡丹射得七零八落。 温老夫人瞥见了,气得直跺脚:“这牡丹金贵着呢,被你这败家子糟蹋了!” 成之染斗气:“既然长在我的院子里,要杀要刮,还不是我说了算?” 温老夫人斗嘴斗不过,便去向成肃告状。 成肃好言劝走了母亲,便听徐崇朝说道:“狸奴这性子,向来受不得拘禁。如今看来是憋坏了。” 成肃略一沉吟,道:“过几日府将杨大奎做东,他家的牡丹最是鲜艳。你且去问问,狸奴可想去?” 成之染哪有不想去的道理,还没听徐崇朝说完便满口答应。 她不认得杨大奎,想来对方也不认得她,于是便心安理得地将长发束起,穿上宣武军的黑衣,作军士打扮,垂眸敛首。 那一日春光正明,成肃盯着她这身静默的黑衣,终究没有说什么。 杨大奎并非京门人,自打从了军,这才在城里置办了宅子,将妻儿搬来一同居住。 他家的宅子自然比不得成府,对于平常人家而言也算宽敞了。院子方方正正的,清一色白墙青瓦,角落里花花草草,看得出常有人打理。屋前空地还种了些菜,绿油油的长势喜人。 成之染四下打量着,随宾主一行进了屋,不由得一怔。 这主屋还是严整的,布置也非常讲究。素净的地面纤尘不染,光可鉴人,似是刚刚才擦过。她正要踩上去,心中一动,抬起的脚又放下。成肃和徐崇朝走在最前面,自然没看到她的小动作,倒是成肃身旁近卫常宁瞥了她一眼,暗含催促。 成之染连忙跟上去,小声道:“收拾得这样干净,这位杨将军家中定是勤快人。” 常宁不置可否,目光在屋中不动声色地掠过。 风吹帘栊,帷幔飘飘。这一幕原本和煦轻柔,成之染却险些透不过气。 第88章 作乱 成肃的侍卫大都守候在门口,屋里头才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她稳了稳心神,想来是出门前穿衣,束缚得太紧,居然这么快便觉得闷。 她移开目光,肆意打量着主家杨大奎。此人不过三十岁,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然而他面容白皙,眉眼少了几分刚强,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听他与成肃的言语,原来是西征之后才投入军中。 他们漫谈了许久,堂下开始传膳。成之染这才回过神来,这家中女主人竟还没有出来。她敛眸细思,杨大奎应当是有妻眷的。院中精致细碎的花草,看得出用了不少心,并不像仆妇侍弄出来的样子。可既然如此,他的顶头上司大驾光临,妻室竟不曾露面,哪有这般待客的道理。 成肃似乎对此毫不在意,当然也可能是浑然不觉。他素来欣赏这府将,两人议论着杀敌制胜之法,正相谈甚欢。 成之染坐得靠后,被前面小山一样的近卫曹方遂挡着。反正众人都看不到她,她便紧盯着曹方遂发髻间斜逸的碎发,被穿堂而过的清风吹得东摇西晃。 她看得入神,脊背便松弛下来,冷不丁一晃,连忙撑住地。 指尖传来湿腻的触觉。 汗毛登时一路倒竖,瞬息从臂膀传遍了周身。 她死死忍住了战栗。 这古怪的感觉…… 余光只一瞥,光滑的地面有一道水渍。 正是被她抿开的。 饶是不动声色地端坐,心头早已是翻江倒海。 青天白日,窗明几净,地上怎会有水渍?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震得她头皮发麻,四肢僵硬。 除非……屋顶上有人! 心头惊涛骇浪翻涌不绝,她丝毫不敢动弹。什么人会待在屋顶上?怕不是抬头看一眼,她的小命便没了。 屏风后帷幕轻轻拂动,窸窣的声响如巨蚁般咬噬着她的心。难怪刚一进门便觉得怪异,这看似素净的堂屋内,帷幕之间,屋梁之上,木槅之后,会不会都藏满了人! 下首的杨大奎依旧谈笑风生,他与成肃隔着不到一丈远。成之染再看他神情,竟从眉宇中寻出一丝紧张。 成肃的后身毫不设防地敞开着。她望着父亲斑驳旧袍上暗红云纹,若此刻屏风后刺出一柄利刃…… 成之染不敢再想下去。 大声喊阿父?这屋中不知埋伏了多少人,打草惊蛇,他们恐怕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可若是不喊…… 杨大奎一声令下,他们照样还是会葬身刀下。 若冲上前将杨大奎挟持…… 若他是这场阴谋的主使便罢了,若不是,屋中的刺客恐怕不会顾忌这人的死活。 到底该怎么办? 成之染心念急转,突然“哎呦”一声歪倒在地上,捂紧了肚子叫唤个不停。 杨大奎正与成肃谈笑风生,见状投来谨慎的一瞥。 成肃皱眉道:“这是怎么了?” 成之染叫嚷道:“第下莫管我!都怪宋光甲,一早拉着我喝什么冷酒,我一时大意,着了他的道!” 众人一时愣住,宋光甲?哪个宋光甲? 杨大奎不知她在说什么,又不好开口赶人,只得尴尬而不失礼貌地望向成肃。 成肃不动声色地坐直了腰板,迎着对方的目光笑了笑,道:“见笑了。”他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成之染身旁。 成之染叫道:“第下,要命啊!” 成肃沉声道:“来人!” 门外甲士呼啦啦进门,成肃尚不及发令,忽听得利刃出鞘之声,一道寒光从天而降。 成肃早有察觉,连忙闪避一旁,那刺客一击未中,登时被甲士团团围住。 杨大奎咬牙喝道:“动手!” 他话音刚落,帷幕之间,屋梁之上,木槅之后,霎时间冲出十余名刺客,与甲士厮杀起来。 杨大奎从几案下抽出长刀,直直向成肃冲杀过来。曹方遂和常宁连忙扑过去,不料横空被刺客拦住。 成肃提刀在手,指着杨大奎道:“竖子!我待你不薄,好一个狼心狗肺!” 第99章 杨大奎不语,一刀砍过来。成肃也不含糊,二人短兵相接,你来我往地缠斗起来。 曹方遂和常宁斩杀了刺客,径自挥刀来解围。杨大奎卖个破绽,抽身跳出了圈外。 成肃赶上去,却听成之染大喊:“阿父当心!” 杨大奎回身一刀砍下,眼看就要落到成肃身上,他忽然肋下剧痛,周身气力也陡然一泄。 一把短刀深深插在他肋下,握刀的双手纤细却有力,而这双手的主人,正惊惧不定地望着他。 成之染握着刀柄,咬牙将利刃拔出。 汩汩鲜血染红了衣衫。 杨大奎乱了心神,顾不得成肃这边,夺门而出,一把拽过成肃的枣红马,便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军士一股脑往外追,成肃捂着伤口站起来,用力打了个呼哨。 枣红马听到主人的招呼,掉转头便往回跑,任杨大奎怎么拉都拉不住。 眼见众军士围上来,杨大奎恨恨地跳下马,刚刚转过身,便听到利箭破空之声。 箭镞深深刺入血肉,他整个的身体僵住,不可思议地回过头,便张大双眼倒下去,面颊扭曲成可怖的神色,嗬嗬地发不出声音。 成之染站在院门外,目光紧随着对方垂落于地,松开了手中的弓矢。 众军士一拥而上,将杨大奎团团围住,解送到成肃面前。 成肃扫了眼对方强忍剧痛的模样,抬腿便踹在他胸口。 “请阿父息怒,”徐崇朝生怕他牵动伤口,连忙道,“留他这活口,用处可大着。” 成肃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押下去,给我好好地审!” 杨大奎只咬牙等着他,被拖下去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众军士在院中搬运尸体,成之染站在满目狼藉中,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臂,竟还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阿父!”她捏了捏拳,急切地看向成肃的伤口。 曹方遂已为他包扎完毕,成肃满不在乎道:“这等小伤口,算得了什么?” 见成之染垂首不语,成肃接着道:“得亏了狸奴机警,要不然险些让这厮得逞。” 杨大奎自从投到成肃麾下,向来恭敬谦顺得很,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难,竟要取府主性命。 枉他平日对这厮如此信任!成肃眸中晦暗不明,心下已有了计较。 常宁带军士在院中搜了一整圈,并未发现杨大奎家人的踪迹。 这一点成之染并不意外,杨大奎使出鱼死网破这一手,顾忌着连累家人,早就把他们安置到别处了。 “给我找!”成肃颇有些咬牙切齿,“普天之下,还寻他不得吗!” 常宁唯唯称是,成肃已甩手出了门。 成之染默默跟上去,只觉得一阵山雨欲来的威压,周身虽笼罩在日光下,心中依已然是阴霾满天。 她怅然地伸出手,这双手弯弓搭箭时不曾有丝毫犹豫,可一箭射出,险些要了杨大奎的命。 西征以来这数年波折,她一双手还从未沾过人命。这一次,便差一点点。 她心内惶然,但若再要她做一次选择,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射出那一箭。哪怕将杨大奎射死……成之染回想起院中的惨状,一颗心渐渐冷下来。 哪怕将杨大奎射死,也是他罪有应得。 ———— 杨大奎谋杀成肃,在军府中掀起了轩然大波。若成肃示意,暗中审问并处死下属,也不是什么难事,可如今这架势恨不得路人皆知,背后自然少不了他推波助澜。 成之染明白这道理。成肃虽不准她旁听军政,可并没有不准徐崇朝向她转述。 而徐崇朝向来经不住她问询,一来二去便将此事后续全盘交代了。 杨大奎出身弘农杨氏,祖上也曾显赫过,渡江之后大不如前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其父杨守基凭门荫入仕,如今正担任永嘉太守。永嘉郡与东阳郡同属于江州,杨守基与周士诚多少也有些同僚之谊。狱中的杨大奎签字画押,亲口承认自己与周士诚串通,意图奉颍川庾载道为主,兴兵作乱,恢复庾氏天下。 此言一出,朝野哗然。一时间攻讦四起,株连无数。 庾载道原本被软禁在外郡,不知从何处听闻朝中消息,当夜便自缢于家中,以死明志。 然而朝中的形势由不得他。 以周士诚为首,大大小小曾与颍川庾氏有瓜葛的士族,多多少少都受到牵连。当今天子的姑母长沙大长公主,原本嫁给了庾钦年之子庾慎行,庾慎行被宣武军缢死于京门,子嗣全部被收押处死,唯有大长公主所出一子侥幸活下来。如今又遭逢此事,连大长公主都庇护不得。 头发斑白的大长公主哭晕在宫门,也难逃儿孙殒命的惨剧。相比之下,满门抄斩的杨守基父子,只不过是其中不起眼的小角色。 成之染听得惊心动魄,忙问道:“周士诚既已族诛,周士显那边如何了?” 江岚之母徐夫人曾说过,周士显是周士诚同族的兄弟。若他也受到了牵连,徐娴娘的婚事又该如何是好? 徐崇朝默然:“待我到金陵,便去问一问三娘。” ———— 成之染远在京门,困守在江岸这一隅城墙里,因为母守丧,鲜少能走出成府半步。外间的血雨腥风吹到这里,都化作和风细雨,温煦如迟迟春日。 她有时也会倏忽怔愣,耳畔回响起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却仿佛隔着一层纱,如何都看不分明。 春日在喋血的尘埃中悄然而逝,这一年偏又多雨,飘在瓦上,打在窗前,淅淅沥沥,在灰白天色中透出无尽的沉闷。 成之染终于盼到徐崇朝去往金陵,每日望眼欲穿地等着,直到他带回了徐娴娘的消息。 第89章 及笄 周士显与周士诚划清了干系,并未被卷入这场动荡中,然而他从此对周徐联姻之事讳莫如深,不久前托人婉拒了婚事。 徐娴娘听闻,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便要找钟夫人理论。她生母钱氏软硬兼施,总算将她劝回了屋里,自此以后,再没人提起这件事。 成之染闻讯恻然:“周氏也好生绝情,此事与三娘何干?” 徐崇朝默然良久,喃喃道:“与三娘无干……我表兄收押周士诚和杨守基,怎能说无干?”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成之染虚虚地倚着凭几,语气中说不尽怅惘:“或许江郎已不需要这门婚事了。与他争江州刺史者,唯有死路一条。” 又一阵轻雷隐动,将屋中的气氛击落到谷底。 徐崇朝低头摆弄着茶盏,一时间两两无言。 半晌,成之染轻揉着眉心,开口道:“颍川庾氏,如今都死绝了罢?” “你忘了庾慎德?”徐崇朝看了她一眼,道,“自江陵战后,庾慎德弃城出逃,至今仍毫无音信。有人说他逃到了关中,谁知道是真是假。” 成之染望着他,缓缓道:“我痛恨庾氏,亦知道斩草除根的道理。可如今庾氏剿灭殆尽,竟有些于心不忍。” “这便是你与义父的区别,”徐崇朝答道,“庾氏党羽在朝中,终究是隐患。若你有朝一日坐到义父的位置,说不定便能明白今日的选择。” 成之染默然无语,心头角落里湿黏黏的,如同石阶下滋生的苔藓,在霏霏不绝的黄梅雨中绵延。 待到天气放了晴,酷暑已悄然来临。随之而来的还有她的及笄礼。 成之染出生在七月朔日,大暑之后平平无奇的夏日,日头依旧毒得很。除了为长辈祝寿,大魏百姓并没有庆贺诞辰的习惯,只是男子加冠或女子及笄时,常常选在这一天。 庐陵郡公嫡长女及笄,本该是极其隆盛的场面,然而成之染身处丧期之中,于情于理都铺排不得。 因此这典礼,只是在成府之中,邀请了若干亲朋好友齐聚。 成之染未施粉黛,素面朝天,挽着小儿女的双环髻徐徐入场。 她比从前消瘦了许多,少时摸爬滚打练出的筋骨,也掩在宽大飘逸的襦裙下看不分明。前来观礼的柳元宝从小与她一起长大,如今乍见她淡漠的眉宇,心里头说不出的难过。 这笄礼删繁就简,叔母桓夫人为她挽起素雅的圆髻,插上簪子那一刻,礼成。 成之染向众人参拜,柳眉凤目恭敬不苟,抬首之时,目光缓缓掠过一张张或欣喜或感喟的面容,一时间竟有些惶然。 祖母温老夫人端坐在堂首,难得慈眉善目地望着她,儿孙绕膝,将她枯老的面庞也映照出勃勃生机。除了六郎怀远尚未满月,与乳母待在住处,其余大大小小的幼童都到齐了。最小的四娘刚过了百日,依旧被庶母抱持着,安安静静地一声不吭。 成之染的目光落在了三娘身上。 成三娘生在去岁中元,尚不及百日,嫡母柳夫人便溘然长逝。生母朱杳娘被赐死,成肃恶其余胥,连带着冷落了三娘。她如今将满周岁,还不曾取名,府中也无人敢提这件事。 第100章 成之染垂眸打量她,神色凄然,似笑非笑。 见她半晌不吭声,桓夫人轻咳了一声:“狸奴,你阿叔虽没能到场,却一早便派人送来了礼物。” 她命丫鬟端来一方木盘,厚厚的丝帕遮掩着,让人看不出内里乾坤。 她含笑示意,成之染便掀开了丝帕,手不由得一顿。 竟是数册崭新的兵书。 成之染将书册捧在怀中,爱不释手。 桓夫人笑着道:“虽然过去了许多年,你阿叔总念叨从前教你读书的日子。” 成之染深深拜谢,一时间心绪万千,不待她细品这滋味,又有个小厮捧着长匣走到她面前。 一看那尺寸,成之染不由得失笑:“这我猜得到,莫不是把刀?” 匣盖掀起,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刀赫然入目。刀身的遒劲和锋利,仿佛要冲破崭新的刀鞘。 成之染将书册交给阿桃,一上手,那把刀沉甸甸的。拔刀出鞘,刃如寒霜,摄人心神。用指节轻叩刀背,铮然回响,好似青石坠入幽潭。 她叹道:“真是把宝刀。” “这可是你三叔从荆州寻到的。”成肃目光仍在那宝刀上流连,语气中颇有几分艳羡。 成之染收刀,道:“有二位叔父珠玉在前,阿父莫不是拿不出手?” “这叫什么话?”成肃笑了笑,道,“你想要什么,尽管说出来。” 成之染略一沉吟:“此言当真?” “那是自然。” 成之染正色道:“我要去军中,跟将士一同操练。” 成肃始料未及,然而众目睽睽之下话已出口,他也不好当场食言,半晌蹙眉道:“好。” 成之染正要松口气,忽听堂上温老夫人道:“你这丫头总不知安分。如今已经及笄了,也该为家中分忧解难。这偌大的家宅,上百口人差事,你也该学着管管。” 成之染不满:“叔母打理得好好的,我进来掺和什么?” “这不是要让你学?”温老夫人恨铁不成钢,“不然将来嫁了人,竟不会打理家业,真叫人笑话!” 成之染闭嘴,只把她说的当作耳旁风。 成肃无奈劝解道:“阿母,日子还长着,且随她去罢。” 见成肃也这么说,温老夫人只得生闷气,堂中一下子沉寂下来,变得昏昏暗暗的。 半晌,她睁着昏花的老眼,道:“怎么这么黑?外头下雨了?” 她话音刚落,一阵轻风便穿堂而过,于酷暑燥热中夹杂着一丝凉意。成之染出门望去,天色已变得昏黄,浑不似先前青天白日。 “真要下雨了?” 堂中人议论纷纷,成之染伸手,指尖仍环绕着蒸腾的热气。 天怎么突然黑了呢。 她正纳闷着,不远处廊下传来阵阵惊呼。庭院中许多人跑动,脚步杂沓乱成了一团。 成肃纵身出门,喝问道:“怎么了?” 被他抓到的小厮面色苍白,颤巍巍地指着天空道:“第下……天狗吃太阳了!” 成之染悚然一惊,抬头看时,云层浮动间,浑圆的日头已被阴影遮住一小角,仿佛炊饼被咬掉了一口,慢慢地,这缺口越来越大,天色也越来越暗。 庭中众人早已躲到屋子里,空空落落的回廊,在日影消磨中渐次模糊。 成之染被那阴霾中的璀璨光华灼了眼,酸痛得直流眼泪。等到再抬起头时,巨大的阴影已把日头吞灭,只留下一圈耀眼的光环。 四下敲锣打鼓声绵延不绝,城里城外,街头巷尾,战战兢兢地期盼着天狗被吓走。 一愣神的功夫,日头又从阴影另一侧露出了边角,紧接着出现了半个月牙。那月牙越来越大,天色也越来越亮,成之染用力眨眨眼,周遭的一切也逐渐清晰起来。 她长久伫立于堂下,脖颈已有些酸痛。 成肃和徐崇朝并肩而立,也不知在她身后站了多久。 “你们怎么不说话?”成之染怪道,“差点把我吓一跳!” 徐崇朝反问:“天狗食日你不躲,胆子不是大着呢?” “我为何要躲?”成之染不以为然,“莫非还有妖魔鬼怪敢捉我不成?” 徐崇朝失笑:“可不是,谁敢来捉你?” 直到天色恢复了清明,温老夫人才神色紧张地出来,老神在在地念叨着:“不祥之兆,不祥之兆啊……” 日蚀,阴侵阳,臣掩君,有亡国之象。 成肃负手站在高阶之上,方才目睹天地变色都不曾动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怅惘。 这一番日蚀,金陵早已闹翻天了罢。 “报——” 传令的军士径直快步入府,身形一踉跄,声音都有些颤抖:“启禀第下,益州军报,江陵八百里加急!” 成之染脑中嗡的一声,耳畔飘忽着上元春宴后踏破宗氏清梦的蹄音。 成肃一把夺过军报,三两眼看完,神色却淡漠如烟。 “益州刺史——濮阳王,被杀了。” ———— 濮阳王领兵伐蜀,如今却被属下刺死,并非什么光彩的事情。伐蜀再次受阻,不得不令人头疼。然而成肃稳坐于京门,雪片般的文书涌入书斋,他也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阿父怎么能无动于衷?”成之染简直替他着急,“那叛将扼守白帝城,宗棠齐兵不得前。伐蜀之事,何以为继?” 成肃反问道:“你担心什么?前不久为了日蚀的凶兆,朝中还不知怎么发愁呢。既然正碰上濮阳王之死,皇帝的罪己诏也有了由头。” 与其说益州剧变导致天降异象,总胜过天子检讨自己失德。 “阿父!”成之染神色复杂地望着他,“日蚀不日蚀,罪己不罪己,又有什么要紧的?可益州战事如此艰难,将何年何月才能讨平逆贼?” 主簿何知己端坐一旁,见父女二人就要起争执,连忙开口道:“益州之事,还需从长计议,如今这形势,女郎还能亲自披挂上阵不成?” 成之染嘟囔:“那有何不可?” 何知己哈哈一笑:“女郎可去校场看过了?行军打仗的门道多着呢。” 听他提起这一节,成之染面色稍霁,也没了争辩的心思,只道:“我已在学了。” 这话也不假。 笄礼的允诺,成肃这一次并未食言,成礼第二日便带她到大营,改名换姓塞到幼军里,成为了一名小卒。幼军兵士大多是京门一带的贫苦孤儿,年纪均不满二十,自乾宁元年开始,逐渐被成肃招募进来,两年多时间已扩充到两千人,在宣武军中很是低调。 身处幼军之中,成之染倒也欢喜。 第90章 幼军 除了年龄比较小,幼军在其他方面与众军并无二致。第一声鸡鸣响起,军中便开始整顿操练,烈日下曝晒一整天,直到日落后才得以休息。周而复始,雷打不动。 夏秋之际的日头还毒着,成之染这两年将养的细皮嫩肉,第一天便晒脱了一层皮。 脸上的皮肤火辣辣地痛,后来止不住发痒,她不敢张扬,一声不吭地忍着,虽然又累又饿,却一点也不想动弹,独自窝在营房里发呆。 敲门声响起,成之染回过神来,一看窗外已经昏沉了,她跳下榻来开门,吓了一大跳。 徐崇朝不明所以:“怎么,见到我很吃惊吗?” 成之染张望一番,见四下无人,这才让他进了屋,解释道:“我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兵,若是被看到徐小将军来访,那不就惹人猜疑?” “你倒是谨慎,”徐崇朝轻笑一声,道,“不过,我只是统领五百人的幢主而已,这一声‘徐小将军’可当不得。” 幼军两千人,一共才四名幢主,再往上便是军主了。成之染掰着手指头,没好气道:“那总胜过我,我与徐幢主还隔着伍长、什长和队主。” “我可是幼军的元老,你才来几个时辰?”徐崇朝笑了笑,借着黯淡的天光,看到成之染颈上已有些红肿。 “这是晒伤了?”他端详一番,从怀中取出个小罐,“看你抓挠的,都快弄破了。” 成之染见他掀开那罐盖,一股清凉的香气扑鼻而来,不由得凑上前去。 徐崇朝让她坐好,用手指抿了一小块药膏,便要涂抹到她颈上。 成之染配合地微微仰首,一双眼睛在暗影中亮晶晶的。 徐崇朝手上一顿,便停在她咽喉一寸前,道:“咽喉要害,岂能轻易示人?” 成之染看傻子一样盯着他。 徐崇朝抿了抿唇,将膏药涂抹在她颈上,细细揉按开。指下的肌肤温凉滑腻,到底与粗糙的男子不同,这念头倏忽让他红了脸。幸好屋子里光线暗淡,对方并未注意到。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徐崇朝干咳一声,擦了擦手指,将这小罐药膏递给成之染,叮嘱道:“每日需涂抹三次,平时也要注意着。如今还湿热,感染了可就麻烦了。” 成之染嗯嗯应下,满心欢喜地将药膏收起来。 第101章 “你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对我说。” 成肃将成之染送入幼军,还编到徐崇朝队里,自是有让他照看的意思。徐崇朝知道她好面子,带个话都得摸黑过来。 “不需要,我可好着呢!”成之染第一天入营,还在兴奋着,想都不想便一口回绝,可身不由己,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作响。 徐崇朝无奈:“还硬撑什么,快去吃饭罢。再晚了,灶头都凉了。” 成之染颈上清凉,心里也痛快了许多,便不再委屈自己,唱着小曲出门了。 徐崇朝在门口伫立良久,抬头正望见一弯残月,低低地挂在柳梢头。营房中陆续热闹起来,饱饭的军士三五成群归来,他走动两步,便汇入了人群中。 ———— 成肃从军十五年,从一介小卒摸爬滚打到一军统帅,个中劳苦,冷暖自知。幼军虽是群少年,他却特意选了些狠厉严苛的教头,便是要荡涤这群游侠孤儿的浮躁之气,练就一大批劲卒。勤苦操练,加之教头摧折,他料想成之染是吃不了这个气的,或许头一日还咬牙挨过,不出两三天就要吵着回家。这样一来,就算她以后又心血来潮,也没脸再提。 可成肃没想到,他一连十日没有收到女儿叫苦的消息,几次想找徐崇朝打探,又生生坐回了榻上。 何知己身为军府主簿,平日里时常随成肃待在书斋,见他这坐卧不安的模样,心下便猜到了三分,手捻着长须笑而不语。 他这个主君,在选将用人上颇有见地,却反而看不透自己的女儿。 何知己清了清喉咙,见成肃投来了目光,于是开口道:“明公,对先前日蚀之事,汝南王声称是因为断绝了庾氏根脉,故而上天变色,以示惩戒。下官以为,庾载道之死,虽起因在于明公府将,但株连甚广,南康郡公难辞其咎。因此汝南王此举,恐怕也并非针对明公。” 南康郡公,便是江岚了。 成肃瞥了他一眼,沉吟道:“汝南王年事已高,垂老之际难免顾惜旧恩。他与庾昌若兄弟相交半生,如今见庾氏沦落至此,忧愤难平也是人之常情。可他万不该借题发挥,对朝政妄加指责。” 平定庾氏逆党,是宣武军在朝中立足之基,由不得半点质疑。 何知己自然明白这道理。顿时有人将矛头指向成肃。 成肃接着道:“当初宗达被杀,朝中议论纷纷。正是汝南王极力举荐濮阳王为益州刺史率军出征。如今足可见濮阳王难当大任,损兵折将不说,还打击了士气。出了这么大的事,汝南王还想逃脱罪责不成?” 何知己见成肃心中有了计较,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问道:“那明公意下如何?” 成肃端坐于堂首,沉沉双眸中闪过一丝果决:“当年庾昌若平蜀,至今恰是一甲子。时也,命也!汝南王还心系庾氏往日的辉煌,如今却举荐了庸人,连蜀地都拿不下,平白令将士蒙羞。你便修书指斥他画虎不成反类犬,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以日蚀之兆警示他,他却冥顽不灵,胡乱攀咬。我看他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凉风袭来,吹动斋中帘栊,珠玉叮当作响,打破了屋内静寂。何知己拱手称是:“下官这就去起草。” “主簿莫着急,”成肃抬手止住他,语气也舒缓了许多,“再有十日,便到了我那不肖女休沐的时候。本想让她吃个苦头,谁想到至今没服软。与军中男子朝夕相处,同吃同住,传出去便毁了女儿家清誉。她若执意如此,又该如何是好?” 这才刚开头,做父亲的便等不及了。 何知己暗笑。成大将军在朝中杀伐决断,却对这长女束手无策,不知是谁之福祸。 他只得劝道:“明公的女郎,有谁敢评头论足?既然是女郎心甘情愿,管束得紧了,反倒令父女生分。若女郎果真是可造之才,未必不是家中的幸事。” 成肃不由得怅然:“让我再想想。” ———— 成之染在幼军操练了二十日,才灰头土脑地回到成府。她悄悄数算,待升到幢主的位置,便能与徐崇朝一样,每隔五日可休沐一次。 成肃细细打量她,感慨道:“又瘦了。” 徐崇朝笑道:“狸奴胃口好着呢,同伍的兵士都不如她吃得多。” 成之染气恼:“你竟暗中窥视我!” 这本就是成肃的指示。他连忙打断,问道:“往后还去不去?” “去,怎么不去?”成之染切齿道,“我定要打遍千人无敌手!” 与同龄的少年相比,她毕竟身量瘦小,力气也差些。念在她新兵的份上,军中比武只参加了一次,饶是对方手下留情,她还是挨了不少打。 与她比武的石阿牛远在大营,清白日光下打了个喷嚏,一脸的莫名其妙。 成肃愈加发愁了。 成之染故意不去看他的脸色,吃饱喝足收拾妥帖了,便风风火火闯进了书斋。 这一招打得成肃猝不及防,本以为她还在后宅休息,一时间来不及收拾几案。 成之染眼尖,一下便看到案上明黄的诏书,不由得眼前一亮:“是今上又来了旨意吗?” 成肃顿了顿,并没有否认。 成之染凑过来细看,读了读文字竟有些糊涂,又见成肃面不改色的样子,更加疑惑了:“今上这是在说什么?写了这么多,就为了夸赞阿父平定庾氏的功劳?” 成肃反问道:“这有何不可?” 皇帝哪有这么闲。成之染腹诽,嘴上便说道:“平白无故写这个作甚?事出反常必有妖,阿父可得留个心。” 成肃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成之染百思不得其解,皱着眉头回到了住处,却见徐崇朝在门口逡巡。 “你来的正好!”她请徐崇朝进了屋,询问道,“我不在的这些天,府中可有大事发生?” 她每日在营中打转,徐崇朝则回来得更频繁。况且成肃器重他,有什么事情总不会瞒着。 “府中没什么大事,”徐崇朝答道,“不过朝中有件事,算不得大事,但也不小了。” 他字斟句酌,无意绕弯子,在成之染听来却是在卖关子,便不耐烦道:“你直说便是。” “今上的叔祖,从前摄政的汝南王,你还记得吗?”徐崇朝见她点点头,于是接着道,“数日前他自杀了。” 七老八十的人了,怎么这么想不开?成之染怪道:“这又是为何?” 徐崇朝摇摇头道:“我也不清楚。” 成之染对这老王爷所知甚少,思前想后也捉摸不透。她脑海中倏忽闪过书斋案上的诏书,那一抹明黄格外刺眼。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诏书与汝南王之死,冥冥之中有些许关联。 成之染背后一阵寒凉,侧首一看,坐榻旁小轩窗正开着,溽暑淡退的秋风乘隙而入,夹带着丝丝凉意。 她伸手放下窗子,突然想起徐崇朝先前等在门口,似乎有什么事情要说。 徐崇朝被她问到,神色稍有些不自在,道:“前几日军中比武,我看到你摔伤了,如今可还好一些?” 成之染赤手入军营,受了伤才后悔包袱空空,好在有徐崇朝一直接济些伤药,才不至于始终硬抗着伤痛。 他素来是个有主意的,那件事……他或许应当有办法罢。 第91章 益州 成之染犹豫不决地望着徐崇朝,把对方看得如坐针毡。 徐崇朝问道:“到底怎么了?” 成之染瞄了一眼,见丫鬟都守在门口,于是压低了声音,悄悄地耳语一番。 徐崇朝听她说完,神色便有些诡异,道:“一直都不见好吗?” 成之染连忙比了个嘘声:“当心被她们听到,问起来又是麻烦。我已仔细包扎了,可这几日还断断续续……” 徐崇朝略一思索:“你说的伤口……疼吗?” 成之染轻轻摩挲着衣带,摇头道:“没感觉,但腰腹有些酸胀。” 她认真看着徐崇朝,对方眼神却有些躲闪,连耳朵都泛着红。 半晌,徐崇朝讷讷道:“狸奴,你……没事的。阿喜她们有法子,我恐怕帮不了什么忙。” 成之染疑惑不解,焦急道:“若她们告诉我阿父——” 徐崇朝倏忽站起身,垂眸道:“义父即便知道了,也没有关系。” 成之染无语,眼见他忙不迭地告辞,心下便有些迟疑。她呆坐半晌,到底还是唤来了阿喜,又细细叙说一番。 阿喜起初还提心吊胆,听到最后竟笑了:“奴婢猜,女郎是来月事了!” 成之染还有些怔愣,阿喜便含笑解说一番,引得她涨红了脸。 阿喜自不敢调笑女郎,唤贴身侍女进屋来收拾。 成之染一整天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入夜后坐在榻上,才想起让丫鬟守口如瓶。 可惜这话说晚了,阿喜早已禀告了温老夫人。 难怪晚膳时祖母看她的目光慈善了许多。 第102章 阿喜解释道:“女郎的月事来得晚,老夫人一直念叨着,如今总算是放了心。” 成之染不关心这些,只关心明日能不能如期回营。 “奴婢正要向女郎回禀,”阿喜稍有些心虚,“郡公听说这件事,叮嘱奴婢好生劝一劝女郎,明日且在家休养,免得军营中诸多不便,到时候露了马脚。” “我无妨,”成之染不肯,“不痛不痒的,又不是什么大事。他就是不想让我回去!” 阿喜苦劝不住,只得依顺她,道:“若到了军中,女郎可得注意些。”她细细叮嘱一番,成之染略一思索,道:“我自有办法。” 第二日清晨,成之染拎着包袱,早早便候在徐崇朝院门口,见他出来便跟狗皮膏药一样粘上去,生怕一不留神被他悄悄走掉了。 徐崇朝欲言又止,径自去向成肃告别。 成肃见成之染也跟来,神色便凝重了几分。 他确实不想让女儿再到军中去,耐不住成之染软磨硬泡,才松口准许她至多待到年底。 成之染的嘴撅得都能挂油瓶了:“我及笄那日,阿父是怎么答应的?” “为父这不是已让你随军操练了?”成肃振振有词道,“半年时间足够长。” 在这件事上,成肃的态度异常坚决,成之染吵不过他,只得暂时妥协了,要不然府门一关,今日她也别想回军营。 时辰不早了,徐崇朝带着她出府,眼见着对方松了一口气。 想起昨日的事情,他神色还是讪讪的,迟疑道:“你可想好了如何遮掩?” 成之染心领神会。之前二十日,她总是独来独往,刻意避开其他人。可有些事情由不得她…… 成之染问道:“不知徐幢主帐下可有识字的兵士?” 徐崇朝听她这么说,一下子警觉起来:“有两个。怎么了?” “你便说帐中有文书需抄写,将我唤去了,旁人也不会生疑。” 在幢主的地盘上,行事可方便多了。 徐崇朝一口答应。 幼军两千人,尽是些贫苦少年,大多数大字不识一个,粗通文字已经是凤毛麟角了。成之染好歹随成雍通读过经书,虽学得囫囵吞枣,比不得诗书世家的女郎,但在幼军中绝对是鹤立鸡群。 听说她识文断字,连石阿牛看她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敬佩,更多人则艳羡她攀上高枝,指不定哪天便被上官选走了。 成之染才不管这些,只要众人不生疑,她的目的便已达到了。平日里她仍与众军士一同操练,休暇回府的日子屈指可数,除了十月里母亲忌日,再没有告过一次假。 校场旁整整齐齐地栽种着垂柳,郁郁葱葱的枝叶在日光下闪闪发亮,浓密的树荫向来是军士乘凉的好去处。柳叶由深绿茂盛,逐渐零落飘逝,几番风雨摧残,只余下稀啦啦的枝条在风中摇曳。 成之染每日在场上挥汗如雨,日光也悄然不似往日灼热,显得空净而渺远。她疑心自己已练得皮糙肉厚,以至于习惯了风吹日晒。 石阿牛不以为然:“我都已经晒成黑炭了,怎么,这也要比一比?” 成之染入营将近半年,其中的变化,他身为什长看得很清楚。这小兵初来时瘦弱,第一次比武,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还是被他轻易撂下了。 成之染自然不服气,卯着劲屡败屡战,训练得格外刻苦,这半年个头长高了,身材也变得结实,耍得动长枪,拉得开硬弓,再不是队里垫底的那个。不过与虎背熊腰的石阿牛相比,她还差得远。然而她身段灵活,耳聪目明,反应机敏,在后来的比武中惯会用巧劲,四两拨千斤,一次次令人刮目相看。 石阿牛上一次与她对阵,凭着扛鼎的蛮力险胜,让对方一脸怨愤,扬言要一雪前耻。 然而她没这个机会了,石阿牛将满二十岁,马上要离开幼军,编入其他将军的队伍里。他临走的前一天,刚刚下了场大雪,恰逢成之染休沐,拎着包袱站在雪地里,向什长告别。 成之染冻得瑟瑟发抖,话也说得不利落。军中所发的冬衣,内里是粗麻棉絮,她过了一两年锦衣玉食的生活,已经不太能适应了。 石阿牛还记着对方放的话,豪迈地大笑,一拍她肩膀,差点把她半边身子拍麻了:“我出了幼军,总还是能回来比试比试的。你可好好练,别再被我打趴下!” 成之染忍痛笑笑:“好!” 她眸中难掩苦涩。旁人都以为这只是普通的休沐,隔日便照旧回来,她心里清楚,年关已到,这一次回去成肃便再难松口。 暮色迟缓,落雪的长街倒映着微光。成之染踽踽独行,朦胧的影子投在身前,将前路映得模糊。 徐崇朝不知何时跟上来,见她一脸决绝的样子,走出营门这么久,竟一次也不回头。 “你就这么离开了?不跟他们道个别?” 成之染眼前浮现出同伍军士的面庞,这半年与他们朝夕相处,若说没一点不舍,那也不可能。 她缓缓摇头,叹道:“道别又有什么用?” 她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卒,离开了也没人会留意,以后还会有人补上她的缺。 这样一想,她心里更沉重了。 街上已少有行人,倏忽又开始飘雪。成之染止步,突然发问道:“我要多久才能升到你的位置?” “我的位置?”徐崇朝一愣,道,“义父是为了让我练兵,一开始便让我做幢主。若是从普通士卒起步,要打仗,要立功,才能往上走。” 成之染黯然:“那要到猴年马月?” “一人敌不足学,要学便学万人敌,”徐崇朝笑道,“你只记得三郎君所赠的长刀,却忘了二郎君所赠的书册。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若只拘泥于打打杀杀,又岂能长久?” 成之染默然良久,目光沿着长街落到尽头的成府,喟然道:“我自幼生长在京门,阿父又从军,我如何不想像他一样,在沙场上闯出一番天地。” 徐崇朝道:“若你依旧是成司马之女,便只能从小卒开始历练。可你已经是成大将军的千金,有什么阳关大道不能走?” 成之染笑了:“阿兄,你可羡慕我?” 徐崇朝眸光微动,一时怔忪。 成之染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声音却有些渺远:“我不像阿兄在军中多年,若要走捷径,旁人会说我倚仗世资,便如庾慎终,全凭乃父功绩欺世盗名。” “若说到倚仗世资,王谢袁萧子弟,哪一个不是凭门荫入仕,可真正有功于社稷的又有几人?”徐崇朝叹道,“倚仗世资不可耻,不辜负世人期待,做出一番事业,才是真本领。” 暮雪被北风吹散,漫天飞舞。成之染眸中倒映着飞雪,半晌才低低说了一声:“阿兄,谢谢你。” 徐崇朝见她衣衫单薄,脸蛋都冻得通红,道:“还愣着作甚,快回去暖和暖和。” 成之染浑身都冻僵了,迈着小碎步闷头便走。 徐崇朝跟上,道:“这半年益州有变动,你可听说了?” “不曾,”成之染很是意外,想了想,道,“濮阳王被杀了,朝中有谁去替他?” “清河戴胜。” “哦……”成之染闻所未闻,又走了几步,不由得蹙眉,“是何人举荐?” 徐崇朝偏偏卖关子:“你猜?” 成之染瞪他一眼:“我不猜。” “是义父。” 成之染脚下一顿:“这戴胜是何方神圣?” “旁的不清楚,他前些年当过海盐县令。若我没记错,曾与义父一起迎击海寇。” “这便是了,”成之染点了点头,问道,“他新官上任,可做出什么成绩?” 徐崇朝略一沉吟,道:“戴胜千里迢迢去赴任,人刚到江陵,前方便有消息说,宗棠齐戴罪立功,与汉嘉太守鲁康合兵攻杀叛将。二人要继续进兵,戴胜却不许,争执了许久,宗棠齐便一封奏疏上到金陵弹劾他。” 成之染听到“鲁康”这名字,着实愣了愣。这名字好生熟悉…… 电光石火之间,飘摇风雪仿佛化为寂寥江雨,阴沉死寂的云雷洲上,那持刀逼近庾慎终的身影一晃而过。 就是他,扶风鲁康,当时的益州督护,南阳宗氏的家将。 这么说的话,继续进兵应当是宗棠齐的决断。 成之染默然,戴胜既然是益州刺史,将帅不和,如何用兵? 她问道:“那结果如何?” 徐崇朝似是一笑:“先前义父不许我告诉你,但你既然回府,早晚也会知道。我姊夫已带兵驰援白帝城,三郎君更是被任命为征蜀都督,督统诸军合力伐蜀。” 成之染颇有些意外:“三叔啊……” 看来这一次伐蜀,纯然是她阿父的意图了。 “怎么,你不高兴吗?” 成之染忧虑重重:“从前我不信蜀地难攻,可从这两年战事看来,伐蜀一直迟滞在白帝城。或许,这一仗真的不好打。” 第103章 “不错,迁延日久,形势越来越复杂,”徐崇朝点点头,道,“数月前贼首乔赤围与关中宇文氏勾结,似乎是拉来了外援。” 成之染更加担心,郁闷道:“发生了这么多事,阿父竟从未对我提起。” 徐崇朝连忙解释:“你先前还在军中,义父特地叮嘱府中守口如瓶,也免得让你分心。” 成之染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照你这么说,我还真不能总待在军营。” 徐崇朝应道:“与其在军中,不如在义父身边。” 第92章 来使 年关将至,成府也逐渐热闹起来,廊下挂起恬淡柔和的彩灯,较之往日增添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喜庆。 成之染披着大氅揣着手炉,登上了京门城墙。她年幼之时,常常从城下仰头观望这巍峨壁垒,幻想着有朝一日站在城楼上,俯瞰城中的千家万户。 搬到将军府之后,她起初旧伤未愈,并无这般登高的雅兴,直到宗寄罗前来小住,才想起有这样一个玩乐的去处。 然而一旦登上了城墙,她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惊喜。京门的城墙固然险峻,可若论雄壮,是万万比不得江陵的。而城墙之内万家灯火,若论起繁盛,与金陵不可同日而语。 成之染心中难免失落,当初与宗寄罗同游过几次,再也没上来看看。 可这日北风呼啸,她望到城头旌旗猎猎,心头又起了骚动,不知不觉便爬了上来。 城墙上守卫森严,守将认得她,便不加阻拦。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只城下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在侘寂之间沾染了浓烈的喜色。街头巷尾车水马龙,贩夫走卒人头攒动,芸芸众生熙熙攘攘,这点烟火气让她心中也逐渐活泛起来。 人间又一年。 成之染暗自感喟,忽觉得眉间微凉,抬头一看,不知何时又飘起细雪。 城下鲜活的人声仿佛隔了一层纱,忽远忽近飘忽不定。重重喧闹中,隐隐约约传来阵阵马蹄声。 成之染疑心听错了,定睛细看时,只见一骑快马自官道而来,利箭一般冲到了城下,稍一周旋进了城,又直奔成府而去。 从金陵方向过来,又有什么事发生? 成之染迟疑了半晌,心中再无法安宁,于是匆匆赶回府中,正要去书斋,一眼望到前堂中满是人,不由得心里一咯噔。 看来是真出了大事。 成之染定了定神,脱了落雪的大氅交给丫鬟,悄悄钻到人群里。 成肃久久伫立于堂中,见满堂幕僚不明所以,一时间神色凝重,静默无言。 金陵传来的消息,连他也大吃一惊。 云杜县公王平之,声名显赫的尚书令、扬州刺史,昨日病逝于府邸,终年半百。 琅邪王平之出身显宦,年少成名,仕途如康庄大道,坦荡得令人惊羡。虽然他与庾慎终交情匪浅,甚至亲手解下天子玺绶交付庾氏,却仍然在庾氏覆亡后屹立不倒,享受着荣华富贵高官厚禄。 这一切,都戛然而止。 然而一个王平之倒下了,还会有无数个王平之顶上去。尚书令素来兼任扬州刺史,骤然空缺的中枢要职,岂能不让人眼馋? 成肃以无比平淡的语气道出了王平之的死讯,如一颗石子投入湖心,咕咚一声,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众人静默了一瞬,都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三言两语便争执起来,吵得成之染脑壳疼。 她心乱如麻,一时间不知所措,听众人议论了半天,成肃还是紧皱着眉头。 众人各怀心事散了场,唯有何知己迟迟不离去。 他揣着手走到成之染身旁,开玩笑一般问道:“女郎觉得谁合适?” 成肃侧首看了他一眼,道:“小孩子知道什么?” 何知己笑道:“女郎心如明镜,正可照见尘埃。” 尚书令也好,扬州刺史也罢,莫不是首屈一指的腹心之臣。 成之染笑道:“如今这朝中,还有谁比我阿父更合适?” 成肃难得轻笑了一声,道:“你倒是敢说。” 成之染不满:“难道我说的不对?” 何知己看了看成肃,笑而不语。 成之染挑眉:“何主簿因何发笑?” 何知己在回答她,目光却是偏向成肃的:“待再过几日,女郎自然会明白。” ———— 成之染一门心思地等着,可直到过完了年,金陵都没有什么动静。她疑心何知己说了空话,不由得满腹狐疑。 初七人日这一天,她跟着叔母桓夫人洗手做羹汤,亲自用时蔬煮了锅七宝羹,香气清淡,口感顺滑,一碗喝下肚,整个身子都暖和起来。 桓夫人笑道:“再喝可要喝光了,给你阿父留着点。” 成肃军务繁忙,即使今天这游乐的日子,也不曾离开书斋半步。成之染小心盛了一碗粥,小厮正准备给成肃送去,她连忙止住:“这可是我亲手煮的羹,要亲眼看着我阿父喝下去才行。” 于是她拎起食盒,亲自到前院给成肃送去。 刚穿过垂花门,正要往书斋去,成之染远远望见一名军士匆匆赶来。看样子似乎是从前院府僚房舍过来的,因走得太急,额头已出了一层薄汗。 成之染眼尖,瞥到他手中拿着张信笺,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那军士果然直奔书斋,向成肃禀报:“何主簿急呈。” 成肃还没来得及细看那信笺,成之染便已凑上来,见上面只写着“勿听勿信”四个字,顿时如堕五里雾中。 成肃似乎也不解其意,又问道:“他还说什么?” 那军士答道:“何主簿原本在偏房会客,中途出来让属下将此物转呈第下,并不曾多说什么。” 成肃挥手让这人退下,皱眉细思这信笺。 成之染将食盒放到一旁,插嘴道:“看来何主簿的客人不简单,说不定待会儿人就过来了。” 成肃嗯了一声,抬眼看着她:“既是有正事,你还在这里作甚?” 他虽不阻拦成之染来书斋旁听议事,但若涉及到来客,她待在这里便不合时宜了。 成之染难得没顶嘴,眼珠一转,又把食盒拎起来,道:“既然阿父不得空,我稍后再送过来。” 成肃这才注意到食盒,奇怪道:“是什么东西?你放到这里便是了。” 成之染笑道:“不急不急,阿父先忙着。” 她说罢便忙不迭拎着食盒出了门,小碎步正往前院偏房去,忽听到隔墙传来走动的人声,便闪身拐到竹丛后,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着。 只见小厮引着一位绿袍官员正往正堂去,言语间甚是恭敬。 成之染猜想他便是何知己所见之人。看这人服色,大约六七品,算不得高官,竟能让何知己火急火燎地往书斋传话,想必来头不小。 她连忙去找何知己。三转两转进了门,却见何知己正负手在屋中踱步,神情颇为凝重。 成之染屋中并无旁人,便知方才的谈话事关重大,心念急转,脱口而出道:“何主簿,是京师来了旨意吗?” 何知己见到她来,眸光动了动,急切道:“女郎来得正是时候!我思来想去,还是要当面向郡公说清楚。只是那人已过去,可否劳烦女郎跑一趟,务必让郡公单独与我会面。” 成之染笑道:“何主簿莫急,那人刚过去,恐怕来历还没说清楚,贸然闯进去我阿父恐怕要糊涂。到底发生了什么?” 何知己知道她说的有道理,也没有隐瞒的必要:“方才是尚书右丞贾益,为的是王平之继任人选的事情。” 成之染看他这神色,料想京师情形恐怕不尽如人意。 果然,何知己说道:“王平之一死,扬州刺史之职空缺。如今京师的态度隐晦难测,列出了两条路子,一是将此职授予领军将军谢让,二是让郡公在京门遥领此职,而由孟元礼主持政务。贾益便是奉命来询问郡公的意思。” 说到这里,何知己冷笑了一声:“这贾益巧舌如簧,若是郡公着了他的道,一旦答应其中一个,便坏了大事!” 成之染略一沉吟,道:“我方才留了个心眼,自有法子将那人支使出去。主簿到时候可要向我阿父说清楚。” 何知己拱手:“如此便有劳女郎!” 成之染又拎起食盒,摸了摸盒盖,早就没有热气了。她暗自可惜,理了理衣衫,便脚下生风地往正堂赶。 阶下的守卫迟疑一番,到底还是把她拦住了:“女郎,郡公有要客,任何人不得打扰。” “是吗?”成之染朝他一笑,“我就是专程来打扰的。” 说罢,她扯开嗓子朝堂中高喊:“阿父!阿父为何不让我进去?我大老远跑一趟,见面说句话都不行吗?” 她边叫嚷着边往前闯,守卫知道这女郎刁蛮,又不敢碰她,拦着拦着便到了门口。 成之染一眼望见那绿袍官员坐在成肃下首,转过来的目光带着几分惊异。 第104章 成肃正与来客谈正事,猛不丁被她打断了,面上有些挂不住,于是快步走过来,喝道:“为父正有客,你休得胡闹。” 成之染举起手中的食盒,委屈道:“今天是人日,我特意亲手为阿父煮了七宝羹,趁着还热乎,您快尝一尝!” 成肃眸中闪过一丝迟疑,这食盒方才她便送到书斋,转头又给拎走了,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成之染朝他使了个眼色,可对方还想着贾益的言语,没有注意到,催促道:“快回去,晚些时候我再尝!” 成之染不依不挠,掀起盒盖将木碗取出,作势要硬塞到成肃嘴边,成肃下意识一躲,她手腕一翻,将黏糊糊的七宝羹尽洒在对方衣服上。 成肃躲闪不及,眼见着汤汤水水滴滴答答流下来,登时冒了火:“胡闹!这般成何体统!” 成之染“哎呀”一声,故作懊恼道:“都怪我手滑!还不快来人,为郡公更衣!” 成肃这衣服一塌糊涂,只得向贾益告个不是,就近到书斋重新换一身。 贾益一脸尴尬地站在堂中,见他父女二人走远了,只得干等着,顺口问随侍的小厮:“方才那女郎是何人?” 小厮答道:“正是郡公长女。” 贾益“哦”了一声,心头浮起说不出的怪异。 第93章 扬州 成肃刚转过月门,便见何知己迎了上来。 “明公——”何知己瞥见他一身狼藉,不由得一噎,“女郎这法子,还真是别开生面。” 成之染嘟了嘟嘴:“既将郡公请过来,管我用什么法子。” 成肃原本正窝火,听他们三言两语,不由得怪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何知己随他到书斋,将与他面谈的缘由解说一番。 成肃这才稍稍平息了怒气,在内室更换新衣,隔着垂帘道:“贾益所说的授命,我还在考虑。王平之已死,朝中重臣数谢让名望最高,他又是天子近戚,想来宫中是属意他的。” “他们一帮人在金陵谋划了大概,只摆出两条路让明公来选,这是何道理!”何知己劝道,“说句不恭敬的话,皇帝如今能安坐台城,全凭着我宣武军击破庾氏,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谢让与王平之一样,都是侍奉伪朝保全门户的主,先前让王平之做扬州刺史,不过是安抚世家的权宜之计,如今时局早已平稳,大可不必再跟他虚与委蛇。” 成肃已收拾利落,掀开帘子走出来,道:“我岂会顾忌谢让?只是若没有谢让,照样会有其他人。” “这正是下官要说的。” 何知己向成肃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挥退了侍奉的奴婢。 成之染还拎着饭盒坐在书案上,默不作声地听他们说话。 何知己叹道:“明公与建义诸将领都出身宣武军。三郎君是自家人,暂且不论。其他的将军,李劝星也好,孟元礼也罢,甚至是江岚,哪一个不是甘冒奇险揭竿而起,哪一个不是劳苦功高出将入相?他们与明公同担大任,只不过当初以年齿定序,才推选明公为义军统领,其人未必会心悦诚服。一国三公,吾谁适从?终须定分,以明正道。” 成肃沉吟道:“依主簿之见……” 何知己断然道:“扬州乃国朝根本,绝不可拱手相让!明公若不能借此良机执掌扬州,从今以后必然处处受制于人。到时候失却权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悔之晚矣!” 成肃听罢,默然良久,道:“我当初从军之时,只想着养家糊口,从不曾奢望能到今日。若留在京门整治宣武军,为天子南征北战守国门,未尝不是心中所愿。” 何知己吃了一惊,没想到成肃在这种时候打起了退堂鼓。 成之染按捺不住,从案上跳下,朗声道:“阿父岂能甘心于做守藩之将?做守藩之将,顶破天便如徐大将军当年一般独掌宣武军,可到头来还不是被朝臣玩弄于股掌,落得作茧自缚的下场?事情才过去多久,阿父竟然忘了吗?” 听她提到徐宝应,成肃眸光动了动,半晌道:“可如今贾益所给的两条路,想来是天子的旨意。我身居此位,如何能开口向他索要扬州?” 成之染冷笑:“虽说是天子的旨意,背地里还不是那些个朝臣商量出来的?他们见阿父远在京门鞭长莫及,便联手排挤!” 何知己赞许地点点头:“是这个道理!若郡公亲自去金陵一趟,我看他们还敢说什么!至于贾益,只需告诉他兹事体大,还是当面商议为上。” 成肃抖了抖簇新的袍袖,道:“好,就这么定了。” 父亲如何与贾益周旋,成之染并不知晓。她见自己的七宝羹洒出这么个结果,便一点也不心疼,重新回到灶头前煮了一锅。 桓夫人久等她不回,已自行给温老夫人送去了。没了她指点,成之染只能凭着印象照猫画虎,煮出来盛了满满一大碗,小心翼翼地装到食盒里,差人到前院一问,客人已在客房住下,成肃回到了书斋。 成之染大喜,拎着食盒屁颠屁颠赶过去。 成肃一见她便笑了:“这碗羹真不容易,我可得好好尝尝。” 看他眉眼舒展这样子,与贾益交涉应该没问题。 “阿父什么时候去金陵?”成之染将木碗取出,往成肃面前一放,便眼巴巴地盯着看。 “明日便要走。” 成肃接过了汤匙,舀一勺送到嘴里,面色一时间复杂起来。 他好歹将这一口咽下去,状若无意道:“这是你自己煮的?” “那当然!” 成肃点点头,先前洒了那一碗,一点也不可惜了。 见成之染还一脸期待,成肃只好慢慢将这一大碗喝完,思来想去,决定岔开这一节,于是道:“明日一早去金陵,阿蛮会随我一起,你且在家中等着消息。若此行顺利,我们很快便举家去金陵,府里需早做准备。” 成之染答道:“知道了。” 成肃忽有些奇怪,若放在往日,她必然会吵着一起去,可今天怎么转了性? 成之染看出他心中所想,笑道:“阿父此行必能马到成功,我只等着搬到东府城便是了。” ———— 成肃离开后,京门又开始落雪。 虽然成之染在他面前胜券在握,其实心中宛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扬州刺史,向来是朝中炙手可热的职位。从前的琅邪王苏弘景,篡位之前的庾慎终,庾氏伪朝的庾慎德,都曾执掌扬州,在东府城中呼风唤雨。 他阿父固然功高,可宣武军中哪一个不是战功赫赫?尤其是安成郡公李劝星。 成之染倚在美人靠上,伸手接住冰凉的雪花。 对于这位李将军,她所知甚少。最初举义时,李劝星与成誉、孟元礼同往江北,袭杀青州刺史庾慎言,攻占了广陵,他也因此被任命为青州刺史,率领江岚和成誉众军追击庾慎终。也就在那时,她与李劝星相处了数月,其人有谋略,足以当一军统帅。后来的战事虽然波折,到底也是他攻城略地,收复江陵,并讨平庾氏余党。若论战功赫赫,朝中无出其右。劳苦而功高如此,如今只率兵镇守西府,确实有些屈才了。 成之染不由得叹息。屈才便屈才,谁让她是成肃的女儿呢?总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父亲已经离开整整三天了,还没有传来任何消息,着实令人揪心。 阿喜劝道:“外头冷,女郎早些进屋罢。” 成之染摇摇头道:“在哪里等不是等?我要第一个收到阿父的消息。” 阿喜并不知她在等什么消息,只当是盼着成肃早点回京门。 成之染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朝政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她伸出袖子,对阿喜笑道:“若我接住的雪花是单数,便到府门外等着。若是双数,今日我便不等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阿喜只得随她去,好奇凑上前一看,浅杏色袄袖落了零星几点雪花,细细数来,不由得苦笑:“女郎,是七片。” 成之染眼前一亮:“今日会有人回来,走,去门外!” 她兴致勃勃地赶到大门,把门房吓了一跳,连忙取来个胡床给她坐。 成之染正要落座,却见阿喜指着远处道:“女郎看,有人来了!” 她放眼望去,苍茫雪幕下长街尽头,一个玄衣黑影正策马而来,马蹄声哒哒如鼓点,让她不由得呼吸一滞。 待那人纵马到门前翻身跳下,成之染才看清竟是徐崇朝。 “阿兄!”她连忙上前,急切道,“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 “一个人回来不是好事吗?”徐崇朝将缰绳交给马僮,笑着道,“我是回来报喜的。” 成之染惊喜道:“那件事……成了?” “进去说。” 徐崇朝正要拍拍她肩膀,手伸到一半硬生生拐了弯。 成之染不觉,见他脸冻得通红,便将手炉塞给他暖手。 徐崇朝揣着手炉便往温老夫人住处走,早有人提前通禀了。温老夫人屋子里炉火正旺,两人一进去,周身便暖和起来。 第105章 温老夫人只知道成肃有事去金陵,并不清楚此行的前因后果。徐崇朝掐头去尾说与她听,温老夫人反应了好一大会儿,缓缓道:“如此说来,我儿不仅进号为车骑将军,还要去金陵做扬州刺史?” 徐崇朝笑道:“还协理尚书省之事。” 温老夫人“哦”了一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成之染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笑着道:“如今我们要搬去金陵了。” “搬去金陵啊……”温老夫人瞥了她一眼,道,“我这把老骨头,在京门住了一辈子,如何过得了金陵的日子?” 成之染心里一咯噔,总听着这话似曾相识,与徐崇朝对视一眼,忽而想起数年前徐宝应蒙难,徐家老夫人也是这么说的。 她心中悲凉,面上仍带着笑意:“祖母,去金陵是享福呢!堂堂庐陵郡公太夫人,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我儿出息了,”温老夫人长叹道,“我心里高兴着呢。” 见她这么说,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阖府上下百余口,收拾起来也颇费心力。桓夫人素来主管着府中内务,更忙得不可开交。 成之染坐在廊下,看男女仆役跑来跑去,整个府邸一片嘈杂声,人语中透着鲜活的喜气。 徐崇朝见她怀里抱着个匣子,好奇道:“你都收拾妥帖了?” 成之染仰头,理直气壮道:“阿喜她们自会都收罗起来。” 徐崇朝笑着坐到她身旁,问道:“这里面放的是什么?” 成之染侧首盯着他,倒也不避讳,轻轻拨开铜扣,将匣盖掀起。 匣子里的物事五花八门,摆放得整整齐齐,看得徐崇朝一头雾水。 成之染一个个拿起来向他介绍,有幼年时打过恶狗的弹弓,江边捡到的好看石头,包裹岭南萤火虫的藤笼,贺楼霜留下的药罐,宗寄罗送她的剑穗……还有一个金光闪闪的华胜。 “这是乾宁二年人日时,阿母为我剪裁的华胜。” 她眸光微动,似有千言万语在心头,终究抿唇将华胜收好,淡然道:“怎么样,我的宝贝可多着呢。” 徐宝应目光在匣中扫了一圈,故作气恼道:“去岁及笄时我送你的玉坠,你丢到哪里去了?” 成之染讶然看着他,将木匣合上,微凉的手指在颈间摸索一阵,牵出个红绳来道:“这不在这里?往日在军中还担心弄丢,回来之后便一直戴着。” 那玉坠小巧玲珑,刻画着玉兔捣药的模样,整个镶嵌在银制托底上,在清白日光下莹润可人。 徐崇朝满意地点点头:“确实是家底丰厚。” 成之染惨然一笑,她这点家底,还不是这几年才得到的。 府中收拾了整整五日,才大致收拾出大箱小箱,先随温老夫人这一行运到金陵去,后续的收尾,仍由管事的仆役慢慢处理。 成之染最后一个踏出府门,回首望去,成府的金字招牌还熠熠生辉,从此以后,这府邸怕是要易主了。 她不禁怅惘:“不知道将来谁会住进来。” 风雪正盛,偌大府邸已银装素裹,门口石狮子积了一层雪,一切属于这府邸的光芒和污垢,都将在冰雪中统统掩埋。 成之染不舍,一步三回头,固执地问道:“阿兄,我们还能回来吗?” “回来?”徐崇朝眸色幽深,喟然道,“人总是要往上走。” 是啊,哪有走回头路的道理。 成之染望向门前停放的大车小车,纵然寒风刺骨,人人脸上都带着喜色。 徐崇朝道:“你看,人人都高兴。” 成之染低声道:“我也高兴。” 她眼眶红了红,垂眸不语。 高大的朱门逐渐合拢,轰然作响。 温老夫人驻足看了一会儿,摆手道:“出发罢。” 第94章 望朝 时隔三年,成之染再次来到了金陵东府城。 城中央坐落着扬州刺史府,大门前的刺槐高大挺拔,虽尚未长出新芽,枝杈见隐隐透着青色。府内前院有三重,大小官署错落有致地分列其间,正中一条平坦宽阔的青石板路串联起三重厅堂,最靠近后宅的那座名为沧海堂,其后一道高高的院墙分隔前院后宅,穿过两侧垂花门,才在参天古木见窥见清幽雅致的内宅。 这布局与京门将军府大同小异,只是规模更宏阔,楼宇更壮观,看得出历任刺史都颇费心思装点门面。 东府城作为金陵的子城,本就是出于护卫京师的目的,城内严整的风气,与京门又有异曲同工之妙。 成之染对此处心满意足。当时的她自然不会想到,这一住,便是十二年之久。 成肃平日便在沧海堂中的耳房处理军务。成之染晨间操练一番兵器,白日里便坐在耳房靠窗的小桌前,旁听他与军府佐吏往来商议。 据说又是何知己为她说了好话,成肃这才听之任之,再没有扬言驱赶她。 成之染见好就收,收敛了指手画脚的脾气,平日里只当个木头人,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人来人往。 只是在听闻成肃向天子辞去青兖二州刺史时,她不由得吃惊道:“阿父这又是为何?” “得饶人处且饶人,”成肃瞥了她一眼,道,“我这次得了扬州,西府恐怕不得意。我本就无意与他交恶,将兖州让给他堂弟,也算是有来有往。” 成之染明白西府所指,便是豫州刺史李劝星。成肃特意上表举荐其弟李临风为兖州刺史驻守京门,无非是不想让李劝星太难看。 想到京门的府邸这么快易主,成之染心里不是个滋味。 “那崔甘泉呢?”她问道,“他又有什么功劳,足以当青州刺史?” “崔甘泉可是建昌县公,怎么到了你这里便成了名位不显?”成肃笑道,“他亦是当初合谋讨逆的功臣,只是一开始出师不利,吃了些败仗而已。他后来跟着荀康祖攻占豫州,称得上大功一件。这些年他在淮北,对北地的情形也熟悉。如今以青州刺史之职镇守广陵,足以为东土屏障,又有何不可?” 成肃知道她不舍,便劝道:“大丈夫四海为家,如何便拘泥于一方宅邸?我与你二叔俱在金陵,岂不是方便许多?” 成雍依旧戍守石头戍,隔三岔五便往东府城跑,让温老夫人好生欢喜。 然而这场景却让成之染愈加思念成誉。他孤身一人在江陵,若愁苦之时,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 或许祖母说得对,是该有人与他做个伴。 成之染走出堂门,檐上鸟雀惊飞起。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柳条间拂动着清冽凉风。江陵也该是一般风景罢。 她目光落在一尘不染的青石板路上,这段路的尽头是中堂,再往前是前堂,庭院深深,高墙磊磊,圈画出这一方天地。因仍在丧期的缘故,她不能玩乐,平日里很少出门,眼睛把府中上下都看遍,亭台楼阁尽收眼底,心头还是空空无着落。 住进东府城的第二日,徐娴娘便来信问候,只是她偶感风寒在家休养,需过些时日才能来登门拜访。 成之染等了一个多月,正赶上徐崇朝休暇的日子,徐娴娘带着阿弟阿妹,又一次踏进了东府城。 冠军将军赵兹方出征伐蜀,其妻徐端娘便带着一双儿女到金陵投奔母家。徐家孩子本就多,一窝蜂聚在一起,简直要吵翻了天,听说要去东府城,更像炸了锅一样。 徐崇朝之母钟夫人独自一人支撑门户,这些年吃尽了苦头。她家中无官无爵,全靠姻亲故旧帮衬着,尤其是青云直上的成肃,看在徐宝应情面上,认了徐崇朝作义子,着实让钟氏松了一口气,腰板也挺得直了。 她与成家的女眷往来不多,碍于身份也不便登门拜访,于是思量再三,让徐娴娘领着两个稍大的弟妹一同前去。 赵蘅芜难掩落寞。 徐娴娘便道:“阿母,蘅芜与成娘子也是旧识,不如我们一起去。” 见她这么说,钟夫人自不会阻拦。 成之染见他们来了,也满心欢喜。午后日光正和煦,她便唤人收拾了弄水轩,与徐娴娘一行赏景谈天。 东府这水塘颇显辽阔,中间的数间水榭雕栏玉砌,檐牙高啄。春风过处,铃音清雅,碧波微澜,水岸边迤逦丛生的迎春,也在日影下闪烁着鹅黄的光泽。 徐崇朝来时,见他们或倚或坐于阑干之侧,笑意盈盈好似画中人。 “阿兄过来了!”徐娴娘一眼望到他,欢喜地招了招手。 徐崇朝步入轩中,四妹雅娘和二弟望朝都围上来,拉着他问这问那。 “先等等,”徐崇朝笑道,“阿兄有些要紧事。”说罢他转向徐娴娘,道:“三娘随我来。” 徐娴娘不明就里,见他不像是开玩笑,便依言随他离开。 徐雅娘见阿姊走了,竟有些害羞,带着徐望朝到外面玩。 成之染遥望着徐崇朝的背影,纳闷道:“是什么事情,这么神神秘秘的?” 第106章 赵蘅芜轻叹:“我也不清楚,但总觉得与三娘婚事有关。” “此话怎讲?” “先前我听夫人私下里说过,想请郡公为三娘留意着婚事,”赵蘅芜轻轻咬唇,“要不是周氏出了事,三娘如今早嫁出去了。” 听她提到周氏,成之染黯然:“谁能想到会有这种事?” 赵蘅芜望着低垂的竹帘,忽而压低了声音,凑近道:“我倒是听说,那件事竟然与江郎君脱不开干系。” 成之染吃了一惊:“这是什么话!” “阿姊你有所不知,先前三娘与周氏子侄订了婚,据说周士诚满腹怨言,责骂周士显贪恋权势,辱没了周氏门楣,”赵蘅芜愤愤不平,“江郎君到江州去,许多次登门拜访,周士诚总是闭门谢客。江郎君恼火得很,碍于钟夫人面子,又不好说些什么。” 成之染怪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赵蘅芜叹道:“他写信给我阿兄,我阿嫂这次回来,又私下里跟我讲。” 周士诚之死与江岚有关,成之染早有猜测,如今与赵蘅芜所言相印证,似乎已无可辩驳。然而这些话上不得台面,她只得摇头:“你休要胡思乱想,只是碰巧了,他二人有缘无分。” 赵蘅芜默然良久,突然道:“有缘无份的……又岂止他二人?” 成之染觉得她今日好生奇怪,耐着性子道:“难不成阿妹也有难言之隐?” 赵蘅芜垂眸一笑,道:“我只是随口一说。” 成之染不信,正要追问她,忽听轩外传来孩童啼哭声。 她心下一惊,循声赶去,只见水塘边围了一圈人。正中的孩童哇哇大哭,雪白的小脸泪水涟涟,旁边傅姆在哄、侍女在劝,不是七岁的襄远又是谁? 惹哭成襄远的罪魁祸首正呆立在侧,想分辨又说不出,焦急得涨红了脸。 赵蘅芜讶然:“二郎闯祸了?” 徐望朝还在支支吾吾,成修远已横眉怒目:“你怎么还不道歉?” 他如今八岁,比徐望朝还要小两岁,掐腰的气势却压了对方一大头。 见到成之染,成修远腰板更硬了,催促道:“你哑巴了么?说话呀!” “铜铃!”成之染喝止住他,扫了这局势一眼,温声对徐望朝道,“二郎,这是怎么了?” 徐望朝低头不语,让成修远更加气恼,大声道:“我们方才玩得好好的,他突然捏阿弟的脸蛋!好过分!” 成之染噗嗤一下笑了,又问徐望朝:“这是真的吗?” 徐望朝嗫嚅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没忍住,就想摸一摸……” 成襄远早已止了哭啼,受了好大委屈的样子,眼角还带着泪花。 “比这还过分!”成修远不满,道,“他还说阿弟是个小娘子,也不知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我错了……”徐望朝羞红了脸,讷讷道,“我也不知怎么的……” 见成修远不依不挠,一旁徐雅娘对成之染道:“阿姊,我阿弟不懂事,我替他赔个不是。” “小孩子玩闹,哪里有那么多不是?”成之染摸了摸成襄远脑袋,道,“男子汉大丈夫,麒麟可不能动不动就哭鼻子。” 成襄远闷闷地点点头,擦干了眼泪:“嗯,我是大丈夫。” 徐望朝忧心忡忡,问成之染道:“那我以后还能来玩吗?” 成襄远看了他一眼。 成之染笑道:“有什么不能?我这些阿弟初来乍到,正盼着二郎这样的引路人呢。” 他们正说话间,徐崇朝和徐娴娘兄妹也过来了。徐娴娘全无方才谈笑的从容,眉宇间思虑重重。 徐崇朝既然避着人说,成之染也不好当着面问,直到傍晚送走了这一行四人,她才拦住徐崇朝,思量一番道:“是我阿父让你带话给三娘?” 见徐崇朝神情讶然,她便知道猜对了,啧啧道:“三娘才离虎穴,又入狼窝,你身为兄长,竟从中牵线搭桥。” “婚姻大事,怎么到了你口中,便成了虎穴狼窝?”徐崇朝笑道,“我身为兄长,自然是盼着阿妹嫁得良人。” 成之染本想诈他一诈,没想到徐崇朝自己抖落出来了,果然是她阿父要为徐娴娘说亲。 在成肃看来,为旧主孤女解决终身大事,或许也是功德一件罢。 成之染不置可否,徐崇朝笑道:“你不想知道义父说了哪一家?” 第95章 仆射 成之染没好气道:“既然是我阿父做媒,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她说完这话,突然意识到,她阿父并非多管闲事的性子,为徐娴娘的亲事费心,或许是徐家主母的意思。 毕竟成肃交结的权贵,总比她一个深宅妇人广泛些。 徐崇朝见她了无兴致,索性不再卖关子:“尚书左仆射郗长卿,你可记得他?” 她阿父虽不是尚书令,却统领尚书省诸事,平日里书奏之事总要过目一番,因而常常与尚书省大小官员打交道。 尚书左仆射之职仅次于尚书令,于朝堂之中俨然是副相。高平郗长卿身份贵重,仅是在成肃刚搬进东府时造访了一次。成之染特意留了心,那人年纪不小了,花白的头发愈显得稀疏,长髯总在说话时翘来翘去。他亦是高门甲第出身,若以平常眼光看,徐娴娘足足是高攀了。 徐崇朝叹道:“这样的人家,连我阿母都无话可说。” 成之染总有些隐忧,若郗长卿答应这门婚事,是看在成肃的面子上,徐娴娘嫁入郗氏又该如何自处? 徐崇朝没想那么多,徐娴娘婚事波折,若能就此安稳住,也算是因祸得福。 日薄西山,晚风已渐渐冷却。成之染径自回屋,徐崇朝跟在后头,忽而轻唤了一声:“狸奴。” 那声音低沉,成之染几乎以为自己错听了,止步见徐崇朝欲言又止,纳罕道:“怎么了?” 徐崇朝问道:“若嫁到高平郗氏这样的人家,你可还满意?” 成之染哂笑一声:“是什么样的人家,哪有是什么样的人重要?” 她眼神清明,看得徐崇朝避开了目光。 成之染笑道:“阿兄,你明年就该冠礼了。若娶得郗氏这样的人家,你可还满意?” 徐崇朝瞥了她一眼,道:“我岂会在意这些?” 成之染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是了,你只在意军中之事。” 徐崇朝没有反驳,与她沿着清幽小径同行。成之染所住的小院收拾得规整,院子里挂着靶子放着兵阑,俨然一个小小练武场。窗前一丛丛墨绿的兰草,日暖风和次第开,枝叶亭亭香有余,纤长的花瓣在晚风中轻晃着,透出几分静谧和幽深。 以她的性子,本没有兴致莳花弄草,但见这兰草生长得茂盛,便没有让人除去。也不知从前谁住在这里,居然有这些清雅的兴致。 她停下脚步,侧首道:“阿兄,那我便等三娘的好消息。” 徐崇朝垂眸:“我阿母心急,应该很快了。” ———— 然而成之染到底没等来徐娴娘的好消息。 她目睹着窗前香兰盛开又枯败,到最后只剩下一丛丛浓墨的绿叶。 这日她端坐沧海堂,小窗前春风骀荡,吹得人心神困倦。 今日成肃并不在府中。尚书左仆射郗长卿为孙子举行冠礼,邀请的尽是金陵有头有脸的人物。成肃身为扬州刺史,自然也受邀前去。 更何况,郗长卿这小孙子正是成肃打算为徐娴娘选定的夫君。 成之染虽然好奇,也知道这场合实在是不便,于是坐等在府中,正等着成肃回来描述一番。 她看看日头,估摸着成肃也该回来了,心里正盘算,忽听到堂外一阵嘈杂的足音。 她耐着性子等着,果然有数人步入堂中,却没往耳房这边来,似乎坐在了堂中。 外间一阵诡异的静默,几个人一句话也不说。 成之染掀开垂帘,探头一张望,只见成肃枯坐在堂首,紧皱着眉头。 下首的成雍也愁眉苦脸,兄弟俩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还有位郎君背朝着她,成之染看这背影似曾相识,正前后思量,便听这郎君长叹道:“乾宁二年十月才上任,到如今只有一年半,时也命也不由人!” 这声音听着耳熟。 成之染好奇心大盛,正要出去看一看,成肃突然发话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当是他天年已尽,再没了福分。” 成之染吃了一惊,连忙收回了脚步。成雍叹息道:“只是这死法不光彩,也真是,吃个青团怎么就噎住了!” “还是在孙子的冠礼上,”那郎君摇头,“不知那小郎此后,又该如何面对这一节。” 成之染不由得愕然。 这说的是……郗长卿? 她按捺不住,冲出来问道:“到底是哪个死了?” 说话那郎君一惊,不由得张大了眼睛:“哎呀!成娘子?” 竟是固始县公、丹阳尹孟元礼。 第107章 成肃似有些生气:“你怎么在这里?” “我一直在耳房等阿父回来!”成之染理直气壮,“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成肃想起这回事,不与她分辩,道:“风风火火的,成何体统!” 见成之染不服气,孟元礼笑道:“女郎从小便这样,是个爽利人。” 成之染与他客套一番,追问道:“方才你们说,是什么人噎死了?” 她话一出口,众人又陷入了沉默。半晌,成雍道:“郗长卿。” 成之染一颗心如坠冰窖,良久艰难道:“徐家的婚事……” “你竟想这些,”成肃颇有些意外,耐心解释道,“过了这阵子再说。” 孟元礼目光迟疑,似乎有话说,但碍于成之染在场,又咽回了肚子里。 成之染识趣,也没兴致待下去,默默告退了,思虑重重地出了门。 她驻足回望沧海堂,终于明白心中那一点疑虑由来。 郗长卿死了,孟元礼来东府作甚? 她凝神细思,忽而想起孟元礼不只是丹阳尹,还兼任吏部尚书。 吏部为尚书六部之首,吏部尚书,仅次于尚书令仆。 尚书左仆射郗长卿去世,按理说应该是右仆射接替他的位置。不过,恐怕孟元礼不是这么想的。 成之染决口不提此事,而成肃次日便入宫去了,直到晚间才回来。 晚间服侍温老夫人就寝后,成肃径自回竹苑,成之染跟屁虫一样随他走,缠得成肃不耐烦:“你有什么事?” 成之染见四下无人,低声道:“左仆射之位,可有人选了?” 成肃瞪了她一眼:“此等朝廷大事,你瞎掺和什么?” “这怎么是瞎掺和?”成之染不以为然,“仆射乃朝廷副相,事关国计民生,问一问又怎么了?” 成肃不理她。 成之染问道:“是不是孟公?” 成肃转身正要走,闻言不由得一顿,看向她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审视。 “为何这样想?” “右仆射山行简,上任才一月有余,在台省资历尚浅。吏部尚书虽位居其次,可孟郎君还是丹阳尹,身为京畿父母官,又久在朝中,岂不是比山行简更合适?” 成肃竟笑了:“若不是知道底细,我都要以为你在为孟郎请托了。” “我确是在为孟郎君请托,”成之染眨眨眼道,“他是我大舅母的姑表兄弟,他家小娘子又与我交好。我为何不能为他请托?” 成肃打量着她,眸中晦暗不明。 “阿父顾忌他是宣武军将吗?”成之染不依不挠,“可那又如何?山行简出身高门,难道比孟郎君更可信?” 成肃语气淡淡的:“你休要胡思乱想。这些事,朝廷自然有决断。” 成之染问不出什么,只得泄了气,抿唇道:“不管朝中这些事。徐家的婚事,又当如何?” 成肃愣了愣,道:“这种事更求不得,且看郗氏如何回应罢。” ———— 成之染这次没有等几天,高平郗氏很快便给出答案。 两家原本商量着等郗氏小郎君加冠便成婚,没想到祖父死在了冠礼上,郗氏以为此事不祥,便以八字不合为由推掉了婚事。 成之染不由得担心徐娴娘的反应。她虽不在乎这些,却知道女子的婚姻大事马虎不得,被退婚本就令人难堪,更何况徐娴娘被退了两次。 徐娴娘的生辰在四月下旬,正是光华烂漫的春夏之交。成之染借着这由头,动身去了趟徐府。 徐娴娘神色如常,瞧不出半点忧伤感怀,平淡言语间甚至多了几分释然。 见成之染一脸担心,她笑道:“阿妹怎么反比我更忧虑?万般皆造化,我与郗郎君并无缘分,又何必留恋?” “三娘啊……”成之染心不在焉地学着她插花,闷闷道,“不知伯母有什么打算?” 徐娴娘淡淡地道:“还能有什么打算?走一步看一步罢。” 她望向成之染的插花,不由得笑道:“阿妹,这花枝可不能直挺挺地插。” 成之染看看自己面前这一堆横七竖八,又看看徐娴娘她们精心点缀的花瓶,连年纪尚小的徐雅娘都比她上道。 成之染自嘲:“这一双握刀的手,到底不能侍弄花。” 徐娴娘不知想起了什么,一时竟有些怔忪,成之染叫了她许多声,她才恍然回过神,垂眸摆弄那花枝。 “阿姊,你在想什么?”赵蘅芜问道。 徐娴娘摇摇头道:“没什么。” 赵蘅芜笑道:“阿姊都不会说谎!在成家阿姊面前,还有什么说不得的吗?” 徐娴娘本想反驳,又觉得矫情,索性道:“当真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两年前重五的事情。” 成之染纳闷:“那时候重五,我们一起在江边看竞渡。这怎么了吗?” 徐娴娘目光悠远:“我记得当时阿妹也说过,这双手是拿刀的。” 成之染倏忽睁大了眼睛。 她想起来了,这句话是对苏弘度说的。 “我羡慕阿妹,”徐娴娘叹道,“阿妹虽不通闺中雅艺,便自有郎君倾慕。” 成之染哭笑不得:“三娘……” 徐娴娘自顾自道:“会稽王世子在北顾楼上所作所为,京中士女私底下议论,只是没人敢在阿妹面前提。若不是时机不对,世子都要请媒人去京门议亲了。” 这种事苏弘度又不是没做过。成之染莫名心虚,放下了手中的花枝:“三娘,都只是儿戏罢了。” 徐娴娘瞥了她一眼:“你且看着罢。” 成之染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赵蘅芜笑道:“若能嫁给会稽王世子,阿姊还不乐意吗?” 成之染从没有设想过这种可能,也不甚在意。 赵蘅芜不信邪,道:“这可是天家!” 听她提起了天家,成之染脑海中闪过初见天子时,那伫立石阶之上的身影。即使身处于险境,天子也自有雍容气度。 而苏弘度那时不过才十三四岁,还带着少年人的彷徨和脆弱,并没有旁人构想中的高华。即使后来对方恢复了地位,她的印象却依旧停留在江陵相遇时。 “我志不在此。”成之染想起了成誉这句话,手上插着花,不由自主便说了出来。见半晌无人吱声,她抬眸一看,徐娴娘几个都面色复杂,目光中似是不解,又似是不以为然。 然而,她确实志不在此。 第96章 败军 尚书左仆射之位并未空缺太久。如成之染所料,丹阳尹孟元礼后来居上,越过右仆射山行简,成为尚书省主官。 这是朝臣议定的结果,成肃对此事不置可否。成之染虽有意窥视他神情,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小窗外绿叶成荫,在淅淅沥沥的雨水中浸润得丰泽。层云压着天,平日亮堂堂的耳房内稍显得暗沉,成肃翻看着军报,沙沙纸声隐没在雨幕里。 他突然啧了一声,道:“庾慎德果然在关中。” 成之染正望着霏霏雨帘出神,闻言愣了愣:“阿父在说谁?” “庾慎德。”成肃重复道。 成之染倏忽转过头:“在关中是什么意思?他在为宇文氏做事?” 成肃微微一点头。 “他……”成之染大惊,“那霜娘又该如何?” 成肃不动声色道:“这与她何干?” “不是阿父让她去关中?若她遇到了庾慎德,那——”成之染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知道庾慎德不喜霜娘,若不是当初有庾载明在,恐怕霜娘已命丧他手。 成肃打量着她,道:“谁说我让她去关中了?” “难道不是吗?”成之染反问,“当初是阿父逼她的。” 成肃倒没有否认,避开这茬道:“乔赤围与宇文盛勾结,已是个麻烦,再加上庾慎德,谁知道会使出什么花样?” 成之染置若罔闻,依旧道:“霜娘如今怎样了?阿父可听闻她的消息?” “她如今怎样,我岂会知道?”成肃瞥了她一眼,“既然已远走高飞,那便自求多福罢。” 成之染烦躁地合上了书卷。 “益州形势正紧张,谁还能顾得上她?”成肃道,“如今戴胜和宗棠齐合兵于赵兹方,前后转战十个月,磕磕绊绊自三峡入蜀,距锦官城还有五百里。乔赤围向关中请来了救兵,前头还不知有多少硬仗要打。若再有庾慎德煽风点火,那可真是大麻烦。” “庾慎德败军之将,又有什么要紧的?贺楼察在关中许多年,不是照样一事无成吗?”成之染皱了皱眉头,道,“我只想知道霜娘如何了。” “你问我,我又去问谁?”成肃瞪了她一眼,“若她当真有本事,你自会听到她的消息。” 成之染冷哼了一声,不再搭理他。乌云里哗啦啦洒下一阵大雨,噼啪之声如撒豆成兵,成之染被雨雾溅了一身,索性关上了窗子。耳房中一下子沉闷起来。 恼人的梅雨,还是快些过去罢。 第108章 ———— 梅雨天甫一放晴,日光便毒晒起来,一日更胜过一日。 成肃的脾气也与日俱增,举手投足带着生人勿近的威压。成之染依旧坐在小窗前,眼观鼻鼻观口,垂眸听军府佐吏小心翼翼地汇报军情。 成肃心情很不好,是因为鄱阳县侯杜延年病逝了。 杜延年是成肃姨母的长子,成之染一年也见不到几次。然而他在江陵击杀了庾载明,送回来的头颅让她记忆犹新。杜延年因功被封为辅国将军,不久之后又到豫州刺史李劝星的抚军将军府担任司马。江淮一带仍不太安稳,庾氏余孽与宗室乱党聚众叛乱,杜延年亲自率兵前去征讨,然而他与李劝星将帅不和,虽沙场取胜,两人却好一顿不痛快,杜延年便被免了职。 他年届五十,罢官归家后忧愤难平,一头病倒了。先前跟庾载明作战时还伤了额头,这一场黄梅雨闷热潮湿,引得他旧伤复发,旬月前郁郁而终。 杜延年之母温大娘白发苍苍,与胞妹抱头痛哭,声泪俱下。温老夫人心疼这外甥,更心疼自家阿姊,吊唁回来后向成肃好一阵哭诉。 成肃心中本就堵着气,听母亲哭闹一番,心情坏到了极点,面色整日里阴云不散。 成之染察言观色,自然知道他怨恨李劝星,这话却不能明说。 今日佐吏来上报,说的恰恰是宗室乱党苏弘义阴魂不散,逃到齐地后借了独孤氏兵马,在两国边境兴风作浪。 若杜延年在,讨伐苏弘义便正有人选。他骁勇善战,又不辞劳苦,到哪里都是得力干将。 成肃思及杜延年,便扼腕不已。 军佐听他半晌不言语,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也不知过了多久,成肃缓缓道:“让温印虎去。” 温印虎是温老夫人的侄子,从建义之初便鞍前马后跟着成肃,算得上稳妥可靠。 军佐领了命告退,前脚刚出门,后脚又有人进来,报:“益州有消息!” 先前赵兹方不负众望,攻克白帝城进入蜀地,与后方往来便日渐受阻,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了无音信。成之染前些日子才知道,周主宇文盛的援兵足足有两万人,而赵兹方手下还不满万人,敌众我寡,实在是凶多吉少。 成肃自然明白这道理,眉头便没有舒展过。这两个月零星有消息,赵兹方被叛军阻断在内水,两军僵持了许久,又陷入了死胡同。 成肃沉着脸接过军报,面无表情地从头看到尾,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事出反常必有妖。 成之染顾不得许多,凑上去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赵兹方军中断粮,再加上溽暑瘴疠,士卒都羸弱不堪,溃不成军。他实在想不出办法,便硬着头皮撤出了蜀地。 成肃又冷笑一声,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看样子,赵兹方是在劫难逃了。 ———— 赵兹方回到金陵时,正赶上秋雨绵绵。先前伐蜀的诸将垂头丧气,一起到宫城大司马门向天子请罪。 阶前寒雨如垂帘,成之染站在檐下,天地间无尽萧索。 前有濮阳王、宗棠齐,后有戴胜、赵兹方,伐蜀大军前赴后继,征战数年,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成。 经此一役,恐怕日后无人再敢提及此事。 成之染打了个寒战,抬头却见徐崇朝信步而来,便问道:“宫中可有消息了?” “我姊夫被罢官了,你三叔也受到了牵连,从三品辅国将军,降号为四品建威将军,”徐崇朝叹了一口气,“不过此番也并非一无所得。乔赤围将宗达一家的尸骨送回,宗氏的亡人也可以入土为安了。” 成之染心中稍有些安慰。让先人归葬,正是宗氏始终记挂的,如今虽不能手刃仇敌,若能将遗骨收殓,也算了却了一桩心头大事。 宗寄罗心里,也该好一些罢。 她默然良久,问道:“朝廷可还有伐蜀的打算?” 徐崇朝苦笑:“伐蜀是块硬骨头,可不是谁都能啃的。做成了便是大功一件,做不成却免不了埋怨。如此棘手之事,谁还敢挑大梁?” 远处有军士在回廊间穿梭不绝,成之染久等成肃不回,心底也氤氲着水汽。 伐蜀又岂只是军中之事。 话又说回来,赵兹方出征,是出于成肃举荐。如此一败涂地,恐怕成肃也会受牵连。 她不由得苦笑。去岁她父亲以濮阳王伐蜀失利为由罪责汝南王,嘲讽他用了庸才,逼得汝南王羞愤自杀。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短短一年间,从前之言应验到他自己身上。 这苦果,还得是成肃自己咽下。 朝中的局势,便如同阶前弥漫的雨雾,让局中人看不分明。 半晌,徐崇朝又道:“圣旨到江陵,三郎君应当会回京请罪。他已将近两年没回来,如今又可以合家团聚了。” 这消息稍稍让成之染舒展了双眉。 ———— 成肃亦自知责无旁贷,隔日主动向天子请罪,恳请辞官。天子自然不会答应他,你来我往之间,也不过是从二品车骑将军,降号为三品中军将军而已。 朝中也不是没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言官的口水简直要将赵兹方淹没。他失魂落魄地到东府陈词,跪在堂下羞愧得难以抬头。 成肃亲自将他扶起来,劝慰了一番,道:“那些个言官,站着说话不腰疼,只知在事后说风凉话。又何必放在心上?” “第下!”赵兹方声音悲切,话梗在喉咙,到底伴着眼泪说出来,“请第下帮我!” 随侍的小厮适时奉上一盏茶,成肃道:“赵郎莫着急,有话慢慢说。” 赵兹方呷了一口茶,双手一直在抖着,斟酌了许久,开口道:“朝中有人对我说,弹劾我的言官都是受李劝星指使。我与他旧时是有些嫌隙,可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如今他位高权重,又有意针对,我又将何以自处!” 这话成肃并不意外。是他举荐赵兹方伐蜀,如今落败了,总算让李劝星抓住了把柄。讨伐庾氏时他镇守京师,已许久不曾驰骋沙场。李劝星战功赫赫,恐怕要明里暗里挤兑他无用兵用人之才。 “这些赵郎且尽管放心,”成肃正色道,“有我在,必不会让他如愿。” 赵兹方满怀心事地点点头,犹犹豫豫道:“若因我使第下为难……” 成肃摆摆手,道:“既然是赵郎的事,成某又岂会为难?” 他二人在外间客套着,成之染只静坐小窗前。她并不了解李劝星为人,但隐隐约约感觉到对方与她阿父有些端倪。若李劝星本就是含沙射影,成肃出面调停又有什么用? 等到赵兹方离开,成肃只坐在堂首,略显疲惫地揉按着眉心。 成之染往下首一坐,道:“他如今已无一官半职,李劝星总不至于置他于死地。” 成肃不搭言,面色也不好,方才和缓劝慰的神情了无踪迹。 “不管怎么样,江郎君不会撒手不管,”成之染劝道,“阿父倒不必为赵郎担忧。” 成肃看了她一眼:“我岂是为他担忧?” 伐蜀落败,使他在朝中声望受损。李劝星,恐怕要按捺不住了。 第97章 逼婚 然而无论朝堂上如何波诡云谲,金陵的秋日总是明净宜人的。宗寄罗随宗棠齐回京,一同到东府登门拜访。 她依旧一身飒爽的戎装,高挑的身量伫立在中庭,自有一番凌厉风云的气度。 见到成之染,她粲然一笑,眸中风神宛如秋日暖阳。 成之染百感交集,还不待开口,宗寄罗的刀鞘便招呼过来了。 成之染腾挪躲闪,赤手与她比试了几招,宗寄罗猛然收手,点头道:“两年不见,女郎果然有长进。” “你又取笑我,”成之染整了整衣衫,道,“冷不丁来这么一出,差点把我吓到了。” “我可没见你害怕,”宗寄罗认真打量着她,道,“狸奴,你又长高了。” 她原比宗寄罗矮半头,如今已不相上下,自嘲道:“虚长了年岁和个头,如今竟一无所成。” 宗寄罗叹道:“我亦是一无所成。” 成之染眸中一动,问道:“你在军中可还好?” “军中哪有好不好?”宗寄罗回想起伐蜀种种,竟有些喟然,“我自小便知蜀中险固,易守难攻。如今才明白此言不虚。乔赤围手下据险顽抗,我军与他大小十余战,竟不曾前进分毫。进退维谷,军心浮动,岂有不败之理?” 她随成之染进了屋,在纸上画下蜀中的山形地势,比划了一番,道:“从前祖父让我看蜀中舆图,与他讲用兵权宜。那时我还小,对这些不感兴趣,总急着舞刀弄枪。若当初多加留意,如今也不会茫然无知。” “山形地势是死物,人却是活的,”成之染见她目光含悲,连忙劝解道,“乔赤围颇有些手腕,是个很难缠的人物。这一次回来养精蓄锐,我们有的是时间琢磨怎么对付他。” 第109章 宗寄罗应下,当即便打算住在东府。 她们一道前往沧海堂,却见堂中不只有成肃和宗棠齐,上首正坐着温老夫人。 成之染顿觉不妙。 果然,宗寄罗将打算告知宗棠齐,后者目光与成肃交汇,似乎颇有些迟疑。 反倒是温老夫人说道:“今后便要成一家人了,十三娘要住多久都无妨。” 宗寄罗初时诧异,旋即便回过神来,有些难为情。 见成肃不语,宗棠齐便道:“接下来府上还有许多事操劳,十三娘在此多有不便。待过了这一阵子,她再来住也不迟。” 成之染看他们个个心里门儿清,一时间怔忪,憋着一肚子疑问送走了宗氏叔侄,这才道:“宗棠齐到底来说了些什么?” 成肃只皱眉不语。温老夫人看了她一眼,道:“这孩子说话好不客气。待三郎与他九妹成了婚,你可得掂量着如何称呼!” “成婚?”成之染愕然,“这时候?” 且不论成誉是否愿意,婚姻大事总该在春风得意时,如今蜀中战败,这一干人等都受了处分,竟要在此时成婚? 温老夫人却振振有词:“宗氏在声势煊赫时主动与我家议亲,我家又岂能嫌贫爱富,因他一时没落而毁约?” 成之染无言以对,只觉得此事荒谬。然而太夫人发了话,府中上下说不得半个不字,一切都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 先前两家议婚时,婚娶之礼已进行得差不多了,温老夫人更早早安排了将聘礼送到宗府,只不过后来益州惊变,再无人顾及这些,婚事便拖沓下来。 这次宗棠齐到访,温老夫人特地来试探他口风。见对方对婚事并无异议,便着手准备厚礼,向宗府请期。 当成誉风尘仆仆赶回金陵时,一踏入东府便觉得不对劲。 若细算起来,他上一次到东府还是四年前,彼时义军攻占了金陵,成肃曾暂居于此,他也曾往来议事。 如今这些年过去,东府经过王平之之手,与庾氏当年的宏阔相比,平添了几分淡雅随和。成肃对此并没有多少改动。 成誉随着小厮进了府,终于在接风洗尘之后恍然意识到,变动的不是物事,而是众人看他的眼神。 温老夫人难得耐着性子,好言好语叮嘱他面圣事宜。成誉自不敢马虎,连夜在府中排演了许多次,才正式入宫向天子谢罪。 成之染惴惴不安地在府中等着。后宅的内堂已坐满了人,彼此间窃窃私语,唯有温老夫人和成肃成雍两兄弟静坐无言。 有小厮来报成誉回来了,温老夫人抬起了眼皮,道:“让他过来罢。” 成誉步入内堂时,日光正清冽如水,在身前投下短促的影子。堂中也甚是明亮,只不过座无虚席,愈显得气氛逼仄,平生出几分暗沉。 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让成誉颇不自在。这些人大都是同宗的耆老,向来居住在京门,如今既然被请来…… 成誉明白了温老夫人的意思,神色顿时便冷下来。 “你还敢甩脸色给老母看?”温老夫人瞪了他一眼,对座中众人道,“今日当着本家叔伯的面,也让各位来做个见证。三郎数年前便已与南阳宗氏定下了婚约,如今借着回京的机会,十日后便要成婚。因他的婚事,这些年没少让各位操劳,今后便可安心了。” 这番言论如闷头一棒,打得成誉竟有些手足无措。时隔这许久,母亲怎么还对宗氏的婚事念念不忘? 十日后成婚?从没有人告知他! 他生出无尽委屈,气急反笑道:“阿母说笑了,此事我竟然不知。” 温老夫人道:“如今你可知道了?” 成誉一时间面色复杂,碍于众人都在场,不愿拂了温老夫人面子,只得先忍气吞声,道:“阿母也该与儿商量商量。” “看来还是我太惯着你,”温老夫人毫不客气道,“儿女的婚事,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几时需要与你商量了?” “可宗氏——” “宗氏怎么了?”温老夫人打断他,“难不成是觉得你堂堂建威将军、荆州刺史、武原县公,无人配得上?” 成誉捏紧了拳头:“儿从不曾这样想。” “先前虽有些波折,可人家并无怨言。反倒是为了等你,耽误了大好年华,你怎么忍心推三阻四?” 成誉深吸一口气,只垂眸听着。众目睽睽之下忤逆老母,免不得被人以不孝之名大肆弹劾,他并不想惹这样的麻烦。 温老夫人达到了目的,心满意足地收了场,顺带请诸位宗亲欢宴一堂,便当为成誉提前庆贺。 宴席上急管繁弦,欢声笑语,成誉只皱眉不语,足足忍到外人都散去,才恨声问道:“阿母这又是何苦!” “我就是要看到你成婚!”温老夫人高声道,“你若是还敢敷衍塞责,便是要逼我去死,再给你三年宽限!” 她声音止不住颤抖,成誉愕然睁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温老夫人说到这份上,他也没有再开口的必要了。 见成誉默然无语,温老夫人语气软了些:“如今婚期快到了,我已给亲朋故旧送了信,到时候必然要办得风风光光。” 堂屋中灯影幢幢,成誉的神色隐没其间,看不分明。 始终冷眼旁观的成肃终于开口道:“自不会委屈了阿弟。” 也不知过了多久,成誉缓缓道:“全凭母亲安排。” 温老夫人轻哼了一声,径自回屋了。 桓夫人连忙跟上她,回头看了看这三兄弟,低声命小厮退下,顺手掩上门。 屋子里落针可闻,偶尔有飞蛾扑火,发出轻微而短促的声音。 成肃长叹了一声,道:“三郎,坐。” 成誉依言在下首落座,抿了抿唇道:“阿兄,宗氏有那么重要吗?” 成肃愣了愣:“你这是何意?” 成誉望着他,眸色复杂:“阿兄难道敢说,这婚事不是为了得到宗氏的助力?” “我图他什么!”成肃颇有些恼火,“图他家南阳大族,图他家数千部曲,图他家在益州的根基吗?” 若以常人眼光看,即使宗氏已家道中落,如此世资仍不能不令人心动。 可是他堂堂扬州刺史,又岂会将这些看在眼里? 成誉垂眸道:“还有他在今上心中的地位。” 成肃不由得一怔,这一层他从没有想过。 不错,当初天子蒙尘于江陵,正是宗棠齐杀死庾慎终,回军夺取了江陵,虽然他并未久留,但从后来天子亲命为右卫将军来看,他在天子心中仍占有一席之地。 宗棠齐今日战败失意,谁知以后呢? 成肃原本不满于温老夫人的撮合,如今听成誉这么说,反而稍有些释然。 他想了想道:“天意不可测,我又岂会以阿弟终身大事为筹码?只是母亲日夜因此事为你担忧,身为人子,我不能横加阻拦。” 见他搬出了温老夫人,成誉也束手无策,怅然道:“我并非良配。” 成雍与成肃对视一眼,轻咳一声道:“莫非阿弟心中当真有人?” 成誉犹豫了一下,默不作声地摇摇头。 “这……也并非什么大事,”成雍劝解道,“有什么称心的人,等娶了妻再说也不迟。” 成誉的目光虚虚落在灯影上,再没有应声。 时辰已不早,成肃和成雍叮嘱了几句,便各自离开。成誉一动不动地坐着,四下里杯盘狼藉,只剩下残羹冷炙。 不远处珠帘轻响,隐约传来脚步声。成誉却没有抬眸,直到一个挺秀的身影投在身前。 “狸奴,你怎么没走?” 成之染并无一丝偷听谈话的愧疚,一双眼睛里满是忧虑。 “阿叔一个人在江陵,可感到孤单?” 成誉笑了笑:“有人在身边,就不会孤单了吗?” 成之染垂眸:“从前我见过宗九娘,她毕竟大家闺秀,凡事总会体贴些。” 成誉只苦笑不语,她便接着道:“说句不好听的话,阿叔且看赵兹方,伐蜀兵败仕途失意,如今整日待在家,若没有妻儿相伴,当真是凄凉光景。” “提他作甚?你该盼着我春风得意如江郎,”成誉望着她,似有些喟然,“这次回京师,我路过寻阳,见到他家小女郎活泼好动,与你七八岁时有几分相像。江郎去岁得子,算命的说是麒麟之才,将来要位居台阁。端的是令人羡慕。” 成之染没见过江岚的幼子,反倒是对酷肖其父的江萦扇还有些印象。 “狸奴,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你祖母既已安排了,我自不会再忤逆。” 他一字一句,神色淡然,落在成之染耳中,如同打着旋飘落风中的枯叶。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竹影摇荡,一地苍茫。 第98章 失和 武原县公成誉大婚之礼,在京师确是件盛事。 那一日晴空万里,御街上车马辐辏,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到宗府接了新妇,便绕街回到东府。东府中处处张灯结彩,迎着凤冠霞帔的新妇入了门。新妇以团扇障面,垂眸敛衽,高堂之上盈盈一拜中,足见几分楚楚动人的风姿。而成誉锦袍玉带,英姿飒爽,见者无不夸赞是一对璧人。 第110章 满堂欢笑中,几杯喜酒落了肚,成誉的双颊似乎沾染了喜气,只是目光落在大红的喜字上,刹那间湿润了眼眶。 成誉成后,宫中降下了诏书,册命其妻宗韧秋为武原县公夫人。他身为荆州刺史,自不能长久滞留京师,不日便同妻子返回江陵。 燕尔新婚的喜气尚残存在东府。温老夫人了却了一桩心事,眉眼也舒展了许多,待过了柳宣娘忌日,便对成肃道:“再有三个月,狸奴也该除服了。她如今便要十七岁,你可有心仪的人家?” 成肃生怕母亲再乱点鸳鸯谱,连忙道:“儿心中已有人选。” 温老夫人追问道:“哪一家?” 成肃斟酌道:“只是儿心中有打算,尚未与对方说好。” “那你便抓紧准备,”温老夫人叹气道,“我算是被三郎拖延怕了,若他早点松了口,老母现在都抱上孙子了!” 成肃只唯唯而已。 他们茶余饭后议论这些事,向来不避着成之染。 她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有当回事,慢条斯理地出了堂屋,冷风便扑面而来。 日头泛着白白的寒光,在厚厚云层中半死不活的。 徐崇朝跟了上来,见四下无人,便问道:“你怎么跟没事人一样?义父说的是谁家,你不好奇吗?” “我阿父可是眼高于顶,他心里想的,我岂会不知?”成之染笑笑,道,“王谢也好,袁萧也罢,我若不同意,是谁家有区别吗?” 见徐崇朝面色复杂,成之染勾唇一笑:“再说了,如今朝中这形势,他哪有闲心来管我?” 赵兹方伐蜀兵败,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折腾到岁末都未能平息。李劝星鼓动言官弹劾赵兹方,甚至想褫夺他爵位,将他彻底打回白身。明眼人都知道,李劝星表面上打压赵兹方,私底下确是在与成肃较劲。因他逼得急,连江岚都不得不出面说情,一番波折总算是保下了赵兹方。 然而这一番内斗,旁人都看出来了,宣武军也并非铁板一块,诸将之间的计较,差一点要摆到台面上。 成肃心中憋着一口气。 成之染了解他性子,这一局,他非得扳回来不可。 ———— 从除夕之夜开始,金陵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雪。北风在城中呼啸肆虐,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撒落着,将一切都染成苍茫的银白。 时节上已立春了,可天气还冷得如同冬日。年后成雍领了个年轻女子入门,说是这两年养的外室,怀里的女婴才只有三个月大。 当时温老夫人神色如常,想来是成雍早已打好了招呼。桓夫人沉着脸没说什么,那外室奉茶上来,也只稍稍抿了一小口。 若按照排行,这女婴该是五娘了。 成之染向来不缺阿弟阿妹,对此也不甚在意。但桓夫人似乎很介意,处处不给那妾室好脸色看。 她知道温老夫人向来求的是多子多福,巴不得自家儿子遍地开花,因此满肚子怨言便咽了下去。 她伯父虽早逝,留下的三个兄弟个个能征善战,立功封侯。叔父桓千秋战死于林端,也被朝廷追封为开阳县公,子弟袭封。她母家如此显赫,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可相伴多年的夫婿竟私养外室,实在是令她难堪。 若妯娌还在,她还有倾诉的对象,如今这偌大的府中,竟无人能体谅她。 成之染看在眼里,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得。门当户对多年伉俪尚且如此,她也不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与其让她揣摩家宅之内的弯弯绕绕,还不如让她跃马扬刀指点江山来得痛快。 ———— 雪霁天晴时,一道诏命如惊雷,霎时间传遍了军中上下。 天子晋升李劝星为卫将军,依旧镇守于西府。 依大魏军制,卫将军之位仅次于骠骑将军和车骑将军。如今骠骑将军空置,车骑将军成肃被降号,李劝星便位居军中首位,已生生将成肃压过一头。 自建义以来,成肃之位一直在诸将之上,何时受过这等气。李劝星声势煊赫,圣眷正隆,也难免引得人心浮动。 二月二是李劝星的寿辰,按理说他才四十出头,没必要大张旗鼓地庆祝。可架不住他位高权重,纵使本人还没说什么,底下人察言观色,早已备好大礼等着登门庆贺了。 成肃军府中大都是宣武故将,多多少少都与李劝星有交情,碍着成肃的面子,都遮遮掩掩左右为难。 对这些事情,成肃心里门儿清。 成之染见他耿耿于怀,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便劝道:“到底是同袍出身,军中这些个人情往来,哪里能分得那么清?阿父若个个都在意,心里就容不下其他了。” 成肃看了她一眼:“你这是在为李劝星说话?” “阿父糊涂了,难不成我还能投到他麾下?”成之染笑道,“我自然是为阿父着想。身为大将,便该有容人之量。阿父想一想,若将与他有交情的通通赶走,阿父军府中还剩下几人?事情可不能这么办。” 成肃道:“那你待如何?” “若是我,便光明正大地给西府送贺礼。礼多人不怪,西府说不得什么。阿父带了这个头,东府的宿将则可以顺水推舟,也免得他们左右为难。而世人由此皆知,阿父并非小肚鸡肠之人,有大将风度。” 成之染一通说完,半晌不见成肃再说话。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突然笑起来。 这几日何知己欲言又止,想来也是为了这件事。只不过他碍于身份,不便对主君明言。 “是何主簿让你过来的?” “何主簿?”成之染微微侧首,不满道,“我一片好心,哪里是受了旁人差遣?” “狸奴啊狸奴……”成肃沉沉地笑笑,没再说什么,招手唤小厮过来,吩咐好生为李公备礼。 成之染松了一口气,消息传到军府中,诸将也松了一口气,上行下效地准备起来。 到了李劝星生辰那日,府中往来的军佐明显少了一大截。成肃给彼此留面子,依旧端坐在沧海堂,对外事不闻不问。 成之染不然,特地到前院逛了一大圈,见府舍冷落了许多,心中不由得摇头。 这借坡下驴的架势,还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她径直去找何知己,屋中有位绿袍郎君道:“女郎来得不巧,何主簿往正堂去了。” 这郎君年纪不过三十出头,生得面皮白净,儒雅斯文。成之染认得他,是府中参军吴郡顾岳。 据说李劝星向来乐于同这些文邹邹的儒士打交道。成之染打量他几眼,寒暄了一番,问道:“今日李公生辰,郎君怎不去西府?” 顾岳笑了笑:“既身在东府,去西府作甚?” 成之染并不搭言,在屋中转了一圈,忽而道:“前几日商议蜀中形势,郎君可记得?” “女郎指的是……” “宇文盛封乔赤围为蜀王。” 成之染当时闻讯,心里止不住冷笑。先前乔赤围只是向宇文氏称藩,如今宇文氏坦然回应,还真是郎情妾意沆瀣一气。她可以想见,若日后出兵伐蜀,宇文氏必然会再次横加干涉,让我军腹背受敌。 “女郎若问起这个……”顾岳依旧面带笑意,道,“宇文盛非人主,乔赤围非人臣。小孩子过家家的事情,也能当得真?” “哦?”成之染瞥了他一眼,道,“那伐蜀之事,郎君有何计较?” 顾岳垂眸,压低了声音:“敌在腹心,远劳无功。” 他话里有话,成之染不由得打量他一番:“如何破敌?” 顾岳身材颀长,垂首站在她面前也显得高大。他微微低眸对上成之染的目光,沉声道:“破敌之计,正在女郎。” “在我?” 成之染不解,正待细问,却听身后有人道:“女郎怎么在这里?郡公正到处找呢。” 何知己徐步入内,朝她一拱手。 “何主簿?”成之染看了看顾岳,问何知己道,“我阿父找我作甚?” 何知己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摇头道:“女郎去了自然会知道。” 成之染向二人告辞,一路上脑海中走马灯一般闪过无数种可能,但步入沧海堂时,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堂中并非只成肃一人,下首还坐着个须髯飘飘的老者,看上去很是面生。 见她不明所以地走进来,成肃对那老者笑道:“袁公,这便是小女。” 他以目示意,成之染只得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那老者点头,似乎想夸赞几句,目光落在成之染腰间短刀上,话又收回了肚子里。 成肃倒也不勉强,挥手让成之染先退下。 成之染一头雾水,索性便坐在廊下,只等那老者离开再问个究竟。 方才父亲称他为袁公……是哪个袁公?汝南袁氏吗? 让父亲如此恭敬客气,应该差不多。汝南袁氏是皇后的母族,若她没记错,袁皇后还有个兄弟在东府为官。 第111章 她苦思无果,干等到日上中天,那袁公才悠悠离去。 成肃一直将人送出了大门,待回到沧海堂时,正看到成之染坐在靠门的位置,一脸狐疑地打量着他。 “阿父,那是谁?找我来作甚?” 成肃不慌不忙地落座,缓缓道:“是会稽王请来的媒人。” 成之染愕然,腾地一下站起来:“怎么又是他?从前不是已回绝了吗?” 她虽未明说,成肃也明白指的是谁,略一沉吟道:“你如今已经除服,年岁也不小了,是时候再考虑一下终身大事。” 成之染愤愤不平:“既然是终身大事,也得我同意才行。世子并非良偶,阿父拒了他罢!” “世子又如何得罪你了?”成肃似有些不满,“先前他被会稽王罚过,如今竟能说服会稽王纳采,足以见其心诚。日后自不会亏待你。” “可是我不愿,”成之染望着他道,“阿父难道要我如三叔一般为难吗?” 成肃愣了愣,神色颇有些复杂:“形势比人强,你素来任性,也要为家中多考虑考虑。” 有些事他不便明言,久居朝堂之上,若是在天子心目中没几分分量,以后怕是越来越难走。 成之染失笑:“阿父难道是因为李劝星交结清流,所以也硬要靠我攀附天家吗?” “话不能这么说,”成肃叹息道,“只是这婚事天时地利人和,送上门来的好事若不要,将来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可我就是不想要,无论是谁都不要!”成之染恨恨道,“这两年以来我所求为何,阿父当真不明白?” 成肃敛眉道:“你再仔细想一想。” 成之染冷哼一声,气冲冲地出了门,浑身都带着火气。 “狸奴你等等!” 听到有人在喊她,成之染头也不回,直到进了垂花门,才突然意识到,方才似乎是徐崇朝的声音。 她刚一止步,果然见徐崇朝快步走过来:“你闷头跑什么,后面有妖怪追吗?” 成之染不耐烦道:“怎么了?” 徐崇朝见她面色不豫,迟疑了一下,道:“明日军中到万寿山打猎,你可准备去?” “去,怎么不去?”成之染想都不想,道,“到时候叫我。” 徐崇朝应下,问道:“方才怎么了?” 见他提起这一茬,成之染颇有些烦躁,连道旁枝叶间漏出的疏朗日光都显得刺眼了。她略一沉吟,摇头道:“没什么。” 徐崇朝欲言又止,只说道:“好。你许久不曾去打猎,若手上缺些什么,尽可来找我。” 成之染心事重重,在府中转来转去,抬头竟来到了马厩。成肃从前常骑的枣红马白蹄正在槽边吃草。它依旧高大健壮,可悠缓的神态间已见疲态。 这匹马是与她同岁的。年幼时父亲驰骋沙场,正是它体力旺盛的壮年,如今掐指十年过去,成肃由小小司马擢升为一军统帅,已许久不曾横刀跃马了。 白蹄见她走过来,亲昵地将脑袋蹭到她胸口。 成之染轻抚着马鬃,从它黝黑平静的眼眸中望到了自己的影子。 “明日我们一起去打猎,”她似是自言自语,“白蹄可要好好表现呀,不然以后阿父都不带你了。” 第99章 破寒 残雪未消,春寒料峭,东府城头的青龙大纛迎风招展。 一队远道而来的人马在城下止步,为首的少年一身戎装,仰头望着城门“东府城”三个大字,深吸了一口气。 他纵身下马,紧随其后的魁梧大汉接过了缰绳。众人步入东府城,不消向路人打听,便沿着青石大道来到了成府。 那少年客客气气地递交了名帖,便耐心在门口等着。两座石狮子威严耸峙,森森然与朱门紧闭的府邸交相辉映。 时已近黄昏,城中炊烟袅袅,街上行人逐渐稀少。 那少年正描摹着石狮子的神态,忽听来时路上铁蹄铮铮,马匹嘶鸣。循声望去,道旁垂杨间闪现出一队人马,约有数十人浩浩荡荡,个个弁冠束带,牵黄擎苍,马上挂着沉甸甸的猎物满载而归。 公府大门轰然大开,数十名小厮鱼贯而出,恭恭敬敬守在府门口。 那少年被挤到了一旁,回首细看那纵马而来的队伍,为首竟是名玄衣少女,胯-下魁梧的枣红马跃阶而上,如疾风利刃,箭矢铮然。 那少年一时惊呆,再也挪不开目光。 成之染正要策马入府,余光瞥到有人盯着她,侧首一看竟似曾相识。她旋即打马回身,居高问道:“你是什么人,又在此作甚?” 那少年只愣神看着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同行的柳元宝哂笑一声:“哎,女郎问你话呢!” 那少年恍然回神,局促地拱了拱手,自报家门道:“在下元破寒,河南人士。欲求见扬州刺史成公。” 河南元氏……这年头在江南可不多见。成之染稍稍诧异,不由得端详他一番,心头浮起莫名的熟悉之感。 元破寒面容俊朗,一笑便如雪域生花,又问道:“敢问小娘子芳名?” 徐崇朝早已在阶前下了马,闻言瞥了他一眼,又看向成之染。 成之染并不答话,问道:“你从北地来?” “算是罢。” “我带你去见刺史。”成之染下了马,将白蹄交给马僮。 元破寒跟着她步入公府,只略略扫了眼府中馆舍,那目光便又黏在成之染身上。他不依不挠,择机又问道:“不知小娘子如何称呼?” 成之染闻言止步,侧首打量他:“我们是不是见过?” 元破寒讪讪地笑笑,摸了摸脑袋,不由得失语。 这一路楼阁幽深,他再也没多说话。 成肃刚看过元破寒的名帖,正在沧海堂候客。日影西斜,堂中在无边静谧中隐隐浮动着喧嚣。他一身紫衣便服,垂眸调弄着茶盏,抬眸时凤目流转,流露出器宇轩昂的气度。 元破寒步入堂中,恭敬地行了大礼,偷眼看这位将军手捻长髯,不怒自威,心下便一紧。 成肃凝视他许久,意味深长道:“你是元武侯的后人?” 成之染站在堂下,闻言与徐崇朝相视一望,目光中难掩惊愕。 元武侯乃是敬称,其人名为元仲衡,鼎鼎大名她早有耳闻。元仲衡是辅佐伪朝贺楼氏一统北方的股肱之臣,深得国主贺楼骞信重,执掌朝政二十年,竭忠尽智以事其君,端的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成肃虽身在南朝,也不得不承认,元仲衡在近世士流中称得上第一等的名相。 元破寒敛首,言语间似是喟然:“家祖亡故三十余年,幸得第下垂思,不孝孙无任感荷。” “元郎请上座,”成肃不由得叹息,“即便在江南,闻说武侯风采,仍让人心驰神往。我亦想见其为人,可惜天不遂人愿。” 元破寒垂眸:“在下年且十九,亦不曾得见家祖。” “如今见了元郎,我也算是如愿了,”成肃仔细打量他一番,道,“长安路远,元郎如何到了金陵?” “第下容禀,二十多年前贺楼天王离世后,关中大乱,内外失和。家父为奸佞所迫,带领族人南下汉中,后来又客居于雍州,在下便生长于雍州。数年前第下平定庾氏,族中见天下太平,便让在下出来闯荡。” “哦?”成肃颇有些兴致,“你去过哪里?” “北到秦关,南至三吴,在下游历三年,大魏半壁江山都走过了。家叔说在下已将近加冠之年,若要有所作为,还需投奔明主。因此在下从三齐赶回,特来第下府上。” 听他提起三齐,成之染又瞥了他一眼。自去岁开始,伪齐独孤氏隔三岔五在边关兴风作浪,成肃已派了参军温印虎去清剿,然而敌军见势不好便暂退,按下葫芦浮起瓢,总不能让人安宁。近日接连有军报传来,齐主独孤灼又增派数名大将南下骚扰,劫掠边民,搅扰得人人自危,彭城以南的百姓都固垒自守,人心惶惶。 她父亲恐怕也在思量此事。 果然,成肃问道:“既然如此,元郎对三齐局势怎么看?” 元破寒略一思索,道:“自独孤灼继位以来,边关一直兵荒马乱。这次他大掠淮北,劫掠数千家百姓北上。在下这一路耳闻目睹,尽是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惨状。” 见成肃默然不语,他慨然应道:“第下,此刻正是伐齐之时!” 堂中人俱是一惊。柳元宝本只是过来凑热闹,闻言惊讶道:“伐齐?你这是何意?” 元破寒目光坚定:“是伐齐。不是调兵驱散敌寇,不是遣将镇守边关,而是直捣广固城的灭国之战。” 柳元宝瞪大了眼睛:“你……莫不是疯了……”他为难地望向成肃,昏黄光影下,对方面容冷硬黯淡,眸中光亮却如炬火。 成肃沉沉一笑道:“元郎啊,你对独孤氏有多少了解?” 元破寒不慌不忙,拱手道:“独孤氏很早便是北地胡人的强宗,虽被贺楼天王灭国,却在七星山战后死灰复燃,占据中原。大约十年前,独孤氏又败于慕容氏之手,国人迁徙到三齐,辗转在青州立国,只今才不过两任君主。” 第112章 成肃自然也知道这些,便问道:“你可见过独孤灼?” 元破寒颇有些遗憾:“这倒是不曾。” 成肃点点头,命人燃起了烛火。堂中顿时明晃晃,烛影跳动在每个人眸中。 徐崇朝静坐良久,此时开口道:“义父,我当初避难于三齐,那时独孤灼还只是储君,朝野上下颇有些传闻。” 成肃示意他说下去。 “他年纪尚轻,若数算起来,如今不过二十有五,”徐崇朝声音渺远,似乎回到了过去,“他是前任齐主独孤嘉的侄子,生于关中大乱时,十数年流离失所,寄寓于宇文盛手下,装疯卖傻才保住性命。后来他回到三齐,以祖母所留金刀为证,与叔父独孤嘉相认。独孤嘉无子,便立他为储君。” 成肃问道:“那独孤灼为人如何?” “他身世坎坷,若没有手腕,也不会活到今天,”徐崇朝思索道,“他在关中与母亲相依为命,后来也娶妻成家。但寻到机会投奔三齐时,竟置母妻生死于不顾,只身逃回了广固。其人狠厉绝情,不可小觑。” 成肃没有说什么,成之染轻笑一声:“这独孤灼亦是个赌徒,赌的是他恢复身份后,宇文盛便束手束脚,不敢将坏事做绝。” 徐崇朝略一沉吟,道:“或许如此罢。” 他离开三齐时,独孤灼还没有继位,之后的事情便所知甚少了。 成肃见元破寒沉思不语,便问道:“元郎此行到三齐,可对他朝局有所见闻?” 元破寒笑道:“朝中那些事,在下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但说无妨。” 元破寒摸摸脑袋,道:“在下到广固时,听说朝中有个一手遮天的权臣,名为达奚遁。此人深得独孤灼宠信,宗族兄弟都声势显赫,颇为人忌惮。” “达奚遁……”成之染念叨这名字,想来是胡人。 徐崇朝解释道:“达奚氏是独孤嘉的母族。” 成之染缓缓点头,独孤灼远道而来,倚重宗族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他毕竟是胡人。 “独孤氏立足于三齐,才不过十年。三齐的百姓,可对他心服?” 徐崇朝道:“非我族类,百姓心中自然有隔阂。不过独孤嘉向来善于怀柔,三齐望族,如羊毕封高四家,子弟遍布朝野,已然为他所用。” 他话一说完,忽想起元破寒的祖父也是以汉人身份辅佐胡主,登时便有些讪讪。 元破寒不甚介意,笑道:“这确是难办。” 成之染略一沉吟,道:“元郎,伐齐非小事,朝廷已许多年未对外用兵,凡事都还需谨慎。大魏与齐晋相连,若我军出击,慕容氏岂会坐视不管?” 元破寒看了看成肃,见对方并不插言,便答道:“女郎想得有道理,可齐晋之间结怨已久。独孤灼的姑母,也就是独孤嘉的阿姊,正是伪晋先主之母,如今国主慕容晦的祖母。即便是这样,慕容晦还是下手无情,欲置独孤氏于死地,逼迫独孤嘉南迁。若南军伐齐,独孤灼必不会向慕容晦求救,慕容晦更无道理出手相助。” 他侃侃而谈,于荧荧灯火中指点江山。 成肃虽不多言语,神情举止却是对元破寒极为赞赏的。 入夜之后,他特地在堂中设宴,秉烛夜谈。五湖四海化作佳酿入喉,宾主酬答间夜已阑珊。 成肃意犹未尽,然而毕竟年纪大了,后脑勺一抽一抽地隐痛。城中陡然响起鸡鸣声,夜里侍奉的小厮都面带倦容,下首的柳元宝甚至打起了瞌睡。 成之染托着腮听他们攀谈,不过神情也有些乏了。 成肃笑了笑,对元破寒道:“元郎少年英雄,胸怀大志,我这中军将军府简陋,只怕耽误了元郎。” 元破寒以为他客气,连忙拜服道:“第下过奖,在下愧不敢当。若第下不弃,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名门贵子,敌国勋旧,他成肃可用得起? 成肃只垂眸望着他,半晌道:“元郎岂是池中物。” 第100章 动议 元破寒愕然抬头,正对上成肃平静的目光,登时便心下一惊,缓缓垂首道:“我河南元氏忠贞可鉴,既投明主,绝无二心。” 他声辞振振,惊得柳元宝一激灵,瞌睡虫都赶跑了。他大气不敢出一口,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低声问成之染道:“这是怎么了?” 成之染啧了一声,起身对成肃道:“阿父,元郎君四海盛名,偏偏来了东府城,这不是缘分又是什么?您若是唬他,他可要走了。” 成肃哈哈一笑,下堂将元破寒扶起,又拍拍他肩膀道:“元郎莫非真给唬住了?是我之过,是我之过!” 元破寒暗自松了一口气,亦笑道:“在下是真心想到帐下听令,第下便是再吓我一吓也无妨。” 成肃赞许地点点头,道:“既如此,明日便入府做一名参军,如何?” 元破寒喜道:“任凭第下安排!” 天刚蒙蒙亮,成肃吩咐小厮送他到客房休息,等人一离开,面上不由得流露出疲惫之色。 成之染无奈:“阿父既已困倦了,为何还要陪他聊?” 成肃揉了揉眉心,感慨道:“将门有将,此言不虚。” 他转身往耳房去,打算在角落矮榻上歇一会儿。 成之染劝他回住处休息,成肃却嫌麻烦。她无奈,同徐崇朝和柳元宝告退,望着泛白的天光,颇有些头昏脑胀。 柳元宝打了个哈欠,招招手告辞。 成之染正要回住处,经过垂花门时,竟看到元破寒倚着廊柱,似在等什么。 见她走过来,他笑道:“女郎这是要回去?” 成之染点点头,道:“昨夜郎君辛苦了,早些休息罢。” 元破寒目光扫过她,又落在一旁徐崇朝身上,道:“徐郎君,久仰久仰!” 成之染瞥了他身后小厮一眼,那小厮心虚地低着头,看来已把他们身份告诉了元破寒。 徐崇朝与他客套一番,眉间已带了倦意。 元破寒恍若未闻,又对成之染笑道:“我也见女郎面熟,方才刚想起——‘苦战寒沙净,倚剑破千重’。” 这是萧群玉的诗句。 成之染眸光一动,三年前江上竞渡的少年身影渐渐与面前重合。她皱了皱眉头,道:“裴七?” 元破寒拱手:“正是在下。” 成之染嗤笑一声:“你哪是河东河西,分明是河南河北。” 元破寒颇有些难为情:“我既是‘四海盛名’,自然不能太招摇。若是以竞渡闻名于世,叔父非要把我的腿打断。” 徐崇朝并不知二人一面之缘,闻言抿了抿唇道:“时辰不早了,元郎君好生歇息,说不定郡公这两日还要有请。” 元破寒看了他一眼,从善如流地应下,望着熹微晨光中二人远去的背影,无声地摇了摇头。 ———— 近些天府中人来人往,较往日忙碌了许多。成之染起初还顾忌着苏弘度纳采之事,生怕成肃再提起这一节。 然而是她想多了。 成肃整日与心腹佐吏商议时事,将此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们密谋时,成之染也想听一听,可成肃捂得很严实,竟是半点没让她摸到边。 直到数日后成雍回府中收拾行李,成之染才知道他被派往江北淮阴城,按成肃的话说,是先探探伪齐的虚实。 这话她心中半信半疑。成雍镇守石头戍,照理说不轻易出动,既然要前往江北,恐怕不单是探探虚实,而是要为伐齐做准备了。 伐齐是何等大事,成之染总不会以为,她父亲听了元破寒一席话,就生出这样的心思。 不过,这位元郎君来得正是时候。 如今李劝星风头正盛,她父亲这般性子,定是要找机会扳回一城。倘若果真能平定三齐,必将是载入国朝史册的宏图伟业。 她心中喧嚣一片,每个声音都叫嚷着建功立业,为此而辗转难眠,亢奋得睡不着觉。 成肃反倒是沉得住气,与何知己参谋着拟好了伐齐的表章,挑选良辰吉日送到中朝。 此议一出,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群臣皆以为此事万万不可,反对的奏章雪片般落了一箩筐,被天子亲批转送到东府。就连镇守西府的卫将军李劝星,都修书一封陈词不可。 成之染望着宫里送来的箩筐,又看看写给成肃的堆成小山一般的信函,一时间无言以对。 不单是朝中,即使在军府之内,诸将佐亦是争论不休。 成肃特意将众人齐聚一堂,与尚书左仆射孟元礼同坐于堂首,耐心听众人辩驳。 成之染随徐崇朝步入堂中,正听到反对的将佐慷慨陈词。 “独孤氏屡次袭扰边关,从不曾深入内地,想来是一时心血来潮之举,并不像当年贺楼氏一般意图倾覆,我朝又何必贸然招惹,挑起两国战火?” 成之染被吵得脑门嗡嗡响,抬头见成肃点点头,似乎并不很在意。 第113章 “此言差矣!我大魏何时成了苟且偏安之辈,硬要等到兵临城下才肯反戈一击?若纵容独孤氏犯边,岂不让人家以为我朝软弱可欺?”她朗声应道,“况且三齐之地本就是我朝故土,沦落于夷狄之手已是奇耻大辱,攻灭伪齐正是为光复故土,名正言顺有何不可?” 座中有人反驳道:“女郎到底太年轻,用兵之事岂能凭一时意气?东府兵力毕竟很有限,卑职担心不足以支撑这一场灭国之战。” 成之染笑道:“兵在精而不在多。东府兵力大都是宣武旧部,既打过海寇,又打过逆贼,称得上能征善战以一当十。更何况征伐之事岂能单只看兵力?当年贺楼氏发兵数十万,不照样兵败于七星山,落得身死国灭的下场?” 那将佐哑口无言。众人知晓她能言善辩,纷纷闭了嘴。 偏有人不依不饶,起身道:“如今我朝上下也并不安宁,蜀中有乔赤围割据一方,岭南张灵佑也蠢蠢欲动,我军若出征,则颇有后顾之忧,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岂不是祸害!” 窗明几净,春风拂面,暖意袭人。成之染目光在众人面上缓缓扫过,正色道:“朝廷隐忧确实不容小觑,然而若因此畏手畏脚,耽误了军国大事,那可就得不偿失了。东府固然是朝廷藩篱,可离了东府,朝廷难道会了无屏障?荆州、江州、豫州,连同京门,都还有重兵把守,岂会对付不了区区敌寇?” 见众人面露犹疑,成之染又道:“东府兵将这些年南征北战,一直都不曾懈怠,北上伐齐,旬月之间便可动身。若朝廷有变,旬月之间又可速归。进退由我,何劳多虑?” 她音声朗朗,在堂中回荡不绝。众人噤了声,只面面相觑。 成肃没想到她来这一手,乐得在堂上看戏,见众人鸦雀无声,便手捻须髯微微一笑,道:“这丫头伶牙俐齿,说的倒也还在理。” 他望向孟元礼道:“孟公意下如何?” 初时见到孟元礼出现在沧海堂,成之染稍有些诧异,旋即意识到,若没有猜错,对方应当也赞同伐齐。 果然,孟元礼拊掌笑道:“此战必捷,孟某便在此敬候佳音。” 成肃颔首,便定下了决议。 成之染见众人神色各异,欣喜者有之,忧虑者亦有之。唯独端坐成肃下首的绿袍郎君神情淡然,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此人年纪不过四十出头,生得面皮白净,气度恬然。正是军府司马陈郡谢祯。 谢祯察觉她窥视的目光,悠悠看过来,朝她微微点点头。 成之染恍然有一种熟悉感,细细一琢磨,这仪态与豫宁县公谢让有七分相似。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成肃交代了伐齐之事,命众人都回去准备。 目送谢祯的背影离开,孟元礼问道:“若这回没有女郎,该不会是谢司马舌战群儒罢?” 成肃笑了笑:“舌战群儒算不得,只是谢司马与孟公英雄所见略同。” 成之染顺着他下首落座,忽而懊恼道:“那些话合该他来说!他的话可比我的话分量重多了。” “女郎何必妄自菲薄?”孟元礼笑道,“你说的句句在理,合该是将佐反躬自省,胆识气魄竟不如一个孩子。” 成之染不满:“我哪里是孩子了?” 成肃瞥了她一眼,沉吟许久,对孟元礼道:“大军若远行,金陵万不可掉以轻心。先前萧玘被贬到我府中,做咨议参军已有些时日,此人果真是有经国才,我准备让他做长史,与幼军二千人在此留守。到时候州府的守备,就有劳孟公操持费心。” 兰陵萧玘亦曾在孟元礼手下,他点了点头,道:“既然成公信得过,我定然不负所托。我那二弟性格颇稳妥,可让他带兵戍守石头戍。三弟最擅长征战,此去三齐还要请成公多多看顾。” “孟公请放心,”成肃沉吟道,“我那谢司马有智略,与朝中畏葸之人不同。我欲让他转任司徒府,以左长史之职专总府任。” “到会稽王手下?”孟元礼想了想,道,“如此也好,会稽王毕竟为天子副贰,谢祯能成事,倒也撑得起。明日我便让吏部动议。” 他二人商讨金陵守备,虽未刻意压低声音,在空旷的堂内也显得沉抑。成之染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忽闻窗外鸟雀三两声,满眼新绿中,日光正和煦宜人。 金陵春日正当时,不知三齐又是怎样一番风景。 第101章 出征 军府即日便筹备出征,人人脸上都多了几分肃然,就连后宅也比平日凝重,有如弓弦绷在空气中,紧张的氛围慢慢从角落里洇出来。 成之染毫不在意,满心欢喜地期待着早日出征。眼见成肃将军中上下安排妥当,身为征虏将军的二叔成雍也随同出征,连徐崇朝和元破寒都带在身边,她渐渐察觉出不对劲。 “那我呢?” 成肃细心擦拭着久未出鞘的宝刀,沉声道:“你便留守府中,看好这个家。若有什么事,孟公他们都在东府城,尽可与他们商量。” “不,”成之染难以置信,“我要随阿父一起。” 成肃瞥了她一眼,将长刀一拧,寒光凛冽。 “刀枪无眼,此去凶险。我不能——” “我要随阿父一起!”成之染气得直跺脚,“我又不是没上过战场,这不是还好好的?凭什么徐郎都去了,我偏偏不能!” “狸奴!” 成之染径自说道:“东府这些个将佐,那么多人不如我!凭什么他们能去,而我却不能?” 成肃道:“他们身为僚佐,随主君征战是职责所在。” “我亦是大魏子民,为天子征战又有何不可?” 成肃一噎:“你偏会胡搅蛮缠!” “是我想胡搅蛮缠吗?”成之染深吸一口气,眼眶都气得发红,“阿父难道忘记了,当初是如何答应我阿母的?” 成肃手中一顿,刀身映射出斑驳的光影,让他愀然一晃神。 当初是如何答应的? ——若她想做什么事,便随她去罢。 窗外繁花如锦障,幽静的内室却仿佛冷寂下来,如潇潇秋雨冲淡了残余的温度。 成之染默然望着他,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却紧咬双唇,一声不吭。 成肃到底再没说一句话。 成之染踽踽往住处走,走过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一路上林木葱茏,春光明媚。 她将眼泪咽回肚子里,抬头却见徐崇朝站在廊下,也不知看了多久。 她挤出笑容,道:“阿兄,还未恭喜你,已是七品参军了。” 这次成肃带他去伐齐,任命他为中军将军府参军,相比幼军幢主而言,无疑是大有进益。 徐崇朝没有回答她,她不知此时自己脸色有多差。 他缓缓上前,似是轻叹道:“哭什么?” 成之染干巴巴一笑:“谁哭了?我怎么会为——” 见对方目光关切,她顿了一顿,道:“哭又有什么用处。” “狸奴……”徐崇朝只望着她,那双怔忪的眸子逐渐浮现出一丝亮泽。 成之染伸手搭在他肩头,勾唇露出个明丽的笑容,道:“若我是你该多好……” 声音沉静而脆弱,如同枯损的秋叶。她话才出口,忍不住失声哽咽。 徐崇朝暗叹,将她轻轻搂在怀中,心跳已凌乱成一团。 成之染屋里几个丫鬟早在院子里候着,听闻女郎回来了,便出门相迎。阿喜只看了一眼,便将阿碧阿桃她们拉回去。 阿桃诧异道:“怎么了?” 阿喜瞥见廊下相拥的身影,脑子里还乱得很。 阿碧迟疑地看了她一眼,小声道:“会不会看错了?” 阿喜抿着唇,那神态仿佛说你信吗。 “到底怎么了?”阿桃实在是好奇,伸着脑袋越过阿喜,狐疑道,“一个个神神秘秘的,女郎不是在那边?” 阿碧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问道:“你都看到什么了?” 阿桃皱眉道:“曹郎君来找女郎呢,哦,徐郎君也在。” 阿喜再悄悄看过去,只见曹方遂小山一样站在成之染面前,正说些什么,徐崇朝垂眸敛衽,好似漫不经心的模样。 侍女们踩着小碎步上前,无声无息地站到成之染身后,方才听清他们的谈话。 曹方遂道:“女郎且好生准备。过几日郡公再挑一匹良驹,女郎的行装便齐全了。” 成之染泪中带笑,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怎么的,只嗯嗯地点头应着。 曹方遂交代完了便告退,临行前瞥了徐崇朝一眼,没再说什么。 成之染还沉浸在欢喜中,抓着徐崇朝肩膀道:“阿父总算是良心发现,刚才可把我气坏了!” 徐崇朝笑了笑:“柳暗花明,再好不过了。” 阿喜惊讶道:“郡公答应了女郎什么好事?” 成之染笑道:“我要随军出征了!你们在家中,可不要想我。” 第114章 阿喜这几人俱是五味杂陈,既为她得偿所愿而高兴,又不免忧心忡忡,回去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叮嘱,桩桩件件都要她留心。 成之染少见地耐心,笑吟吟地听她们说这说那,先前的忧虑如风卷残云一扫而光。 她穿上成肃送来的簇新铠甲,站在铜镜前左看右看。 这身玄甲乍一看上去,与普通兵士的并无二致,上身之后才发现出奇地合身,定然是照着她身材改动过了。兜鍪上的红缨鲜艳舒展,她摸来摸去,爱不释手。 ———— 春光正盛时,东府军扬帆出征。群臣相送于劳歌渡,天子亲临,把酒践行。 成之染已数年未见天子,他清贵淡泊的面容一如既往,目光扫过乌压压一片大军时,并未在她这不起眼的小卒身上驻留。 成之染稍有些失落,周边的将士却亢奋异常,满脸喜色,高呼要收复故土,扬我国威。 天子轻轻颔首,目送江上浩浩荡荡的船队起锚,伫立于江边,久久一言不发。 成之染站在舷边,直到岸上送别的人群隐没于江湾,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而在她这艘高大的楼船之后,艨艟斗舰连绵不绝,整条江上都飘扬着战旗,一时间遮天蔽日,摄人心魄。 伐齐大军的数字,至今是个谜。无论她如何追问成肃,对方都绝口不提。 成之染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她噔噔跑上最高的爵室,成肃正与诸将佐一起临风望远,指点江山。 听闻身后脚步声,成肃皱了皱眉头,侧首道:“军中肃静,岂可疾行失礼?” 成之染漫不经心地应着,默然站到了一旁。她久在军府听政,众人都习以为常。唯有成肃身旁一位年轻将领回过头,神情稍有些诧异。 成之染惊讶道:“沈郎君?” 沈星桥微微颔首,低声向成肃说了些什么,然后便过来抱拳道:“女郎,久违了。” 成之染上一次见他,还是乾宁元年刚从江陵回来时。如今一别四年,沈星桥似乎比从前高了些,神情气度较从前的冷峻,平添了几分沉重。 她倏忽想起,沈星桥家里是被仇人灭门了的。 “沈郎君……”成之染不知话从何说起,干巴巴笑道,“这些年我阿父时常记挂你,你怎么久久不回来?” 先前她也听成肃提起过,他三番两次派人去吴兴,可沈星桥就是不肯出山,令他十分惋惜。 沈星桥神色淡然,道:“在下遍历艰难,已无心仕宦。” 这话虽沧桑,可细数起来,他如今不过二十有三,正是朝气蓬勃的年纪。 成之染生怕提到他的伤心事,小心道:“我阿父还是很喜欢郎君的。” “成将军知遇之恩,在下没齿难忘,”沈星桥似是一笑,“此去三齐,愿能为将军排忧解难。” 成之染笑道:“沈郎君武艺高强,战场上自不必担心。” 沈星桥打量着她,道:“女郎这几年,想必也少不了苦练。” “我哪里算是苦练?”成之染颇有些心虚,“不过是跟着我阿兄活动筋骨罢了。” 徐崇朝闻言看了她一眼,笑而不语,只伏在舷边,望着巍峨楼船劈波斩浪。 元破寒凑上近前,压低了声音对他道:“原来女郎竟还会舞刀弄枪?” “岂止是舞刀弄枪?”徐崇朝笑了笑,迎着元破寒探究的视线,又抿唇不语。 碍于不远处成肃与众人攀谈,元破寒也不敢太大声,道:“徐郎君,你倒是说呀。” 徐崇朝偏不让他如愿:“你自去问她便是了。” 元破寒看着成之染谈笑风生,一时竟有些局促,讪讪地扭过头来,又打量了徐崇朝一番,问道:“徐郎君亦是京门人?” 徐崇朝略一迟疑,点头道:“我生长在京门。” 元破寒哦了一声,陷入了沉思。 徐崇朝奇怪道:“元郎君可去过京门?” “嗯,去过,”元破寒稍有些为难,“只是那时候郡公夫人新丧,便没有久留。” 他望着滔滔江水,道:“与如今一样,那时我也是渡江到广陵,经由淮水到泗水,一路行进到三齐。” 自淮入泗,便是此次行军的前期路线。 徐崇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喃喃道:“午后便能路过京门城了。” ———— 当京门出现在视野中时,成之染并没有意识到。直到船上的军士纷纷伫立船头远望,她才恍然回过神,这座耸峙于江岸高地的紧固城池,便是她从小生长的京门城。 她呆呆地望着那座城,恍如隔世的狂喜冲进心田,一时间热血沸腾,久别的兴奋如潮水涌来,让她的心脏狂跳起来。 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如今要经由此地离开,沿着浩荡江水驶向缥缈的远方。众军士亦是心潮澎湃。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俱是宣武旧部,土生土长的京门人,从故乡泛舟掠过的片刻被无限放大,满眼尽是桃红柳绿的明艳春意,在和风旭日中拂动城头猎猎旌旗。 不知何人唱起了战歌,渐渐如溪流汇入大海,浩荡歌声回响在江上,弥漫在山野之间。军士的声音雄浑厚重,越发沉得曲调慷慨雄壮。 成之染被这高昂激越的歌声摄住心魄,身处于众军之间,满腔热血都被唤醒,心中卷起遮天蔽日的狂风暴雪,激动得难以自持。 她直直地望着渐行渐远的京门城,两行清泪滴落于胸甲,无声无息地没入黑衣,了然无踪迹。 第102章 水道 京门与广陵之间,大江横阔四十里。渡江后经由广陵城外的运河,便可由江水进入淮水。 成之染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渡江向北,一路上东张西望看个没完。船行数日后淫雨霏霏,打落夹岸桃花随流水,只余青绿浓艳如碧玉。 运河两岸迤逦人家,一路时不时望见村寨。等过了山阳,经淮水驶入泗水,人烟便稀少了许多。这一带田地平坦开阔,再也见不到逶迤小山的踪迹。只是水岸过于静谧了,荒野中尽是野草疯长,楼船驶过时惊起一滩又一滩鸥鹭。 成之染过了初时新鲜劲,便有些乏了。船行一个月,所经过城池不过两三座,偶尔会看到百姓自守的壁垒。日子实在是平静而单调。 “北徐州不是富饶之地吗?”她问成肃道,“为何这一路越来越荒凉?” 成肃指着爵室内悬挂的舆图,道:“北徐是南北交争之地,许多年兵荒马乱,百姓都流离失所,留下来的也躲进了坞壁,哪里能轻易让你看到?” 成之染暗自叹息,细看那舆图,道:“前方便是下邳了?” 成肃点点头:“再往前过了彭城琅邪一带,便都是独孤氏的地界。” “之前独孤氏派兵侵扰边关,在淮北一带也该有人马驻留,”成之染目光在舆图上逡巡,纳闷道,“我军这一路并未遮掩,独孤氏早该得了消息,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赵兹方亦随军出征,作为成肃咨议参军,时常在帐中,闻言道:“女郎,没动静岂不是好事?我军既畅通无阻,不日便可到琅邪。” 成之染略一沉吟,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况且我军这许多人马,他们怎么会毫无准备?” “独孤氏未必不知道我军动向,可并不知我志在平齐。他们或许还以为,我军只是在边关袭扰一番,作为对他们进犯淮北的报复。” 成之染沉思,问道:“阿父此行并未宣称有多少人马,可是因为顾忌独孤氏留心,便警惕起来?” 成肃点点头,捻须一笑:“我可不像贺楼骞,六十万大军便声称百万,只知道唬人。这次来伐齐,还是得低调才行。” 赵兹方笑道:“第下高明。” 成肃望着舆图上星罗棋布的城池,眸中浮起异样的神色:“不错,前面便是下邳了……” ———— 是夜,诸将佐齐聚于中军。烛火荧荧,光影跳动在成肃脸上,让众人看不分明。 大军即将到下邳,沂水于城北汇入泗水。此城既位于水路交界地带,何去何从,便成了大军面临的问题。 众人都鸦雀无声,耳边只闻烛火毕剥作响。 龙骧将军孟元赋打破了沉寂:“末将以为,到达下邳后,可按照四十年前庾昌若北伐的路线,继续沿泗水溯流而上,向西往彭城方向去。接下来夏日多雨,河道水量充沛,足以承载战船,让我军行至高平登陆,攻破要塞梁父城,进而向东北逼近独孤氏所在的广固城。” 成之染站在成肃身后,紧盯着舆图皱眉不语。 赞同此计的将佐颇多,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忽有人干咳一声,众人循声望过去,竟是振威将军杜延寿。 身为鄱阳县侯杜延年之弟,杜延寿并不像他兄长生前一般久经沙场,自从京门举义后,他便一直跟在成肃身边。 “孟将军所言甚是,不过西经梁父城,毕竟是绕了远路。依末将之见,不如向东从莒城经过,入潍水北进,再折向西进击广固城。” 第115章 众人听杜延寿说完,都面露犹疑之色,又看看成肃,仍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 中兵参军钟长统斟酌了一番,开口道:“广固城地处群山之中,梁父和莒城分列于东西两侧,正是其南北往来的要塞,独孤氏必然派遣重兵把守。若要硬碰硬,恐怕对我军不利。” 他指着比梁父更往西的济水,道:“当初庾昌若北伐,曾在钜野开凿水路三百里,使船只由济水进入河水。卑职以为,与其强攻险塞,不如迂回一步,沿庾氏开掘的故道进入济水,北上行至勃海郡,然后向南折返广固城,二者相距仅百里。独孤氏定不会想到我军由北面而来,刚好打他个措手不及。” 钟长统此计另辟蹊径,也有一番道理。可此计绕路更远,众人更拿不定主意。 成之染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忍不住插话:“这三条计策都迂回曲折。三位将军何必定要走弯路?” 咨议参军桓不疑笑道:“这三条路线,都依托于水道。水军北伐早已是惯例。一来船队可以装载大部分辎重,二来在水上也可以免受敌骑侵扰。当年庾昌若北伐,在退军之时焚毁战船,结果被独孤氏率八千骑军追赶,死伤达三万余人。殷鉴不远,不能不引以为戒。” 成之染略一沉吟,摇头道:“船行速度慢,再加上水道迂远,颇耗费时日,给敌军以可乘之机。若独孤氏阻塞水道,我军仍不得不登陆作战。更何况那几处要塞距广固城尚远,即便我军获胜,独孤灼闻讯后,很可能弃城而逃——向西可以逃奔宇文氏,向北可以投靠慕容氏,甚至有可能浮海北归辽东。这样一来,我军根本无力追及。” 桓不疑默然,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那依你之见……?” 成之染微微一笑,指着舆图上正对广固城的东莞,道:“还有这条路。” “经东莞入箕尾山?”桓不疑愕然。 “不错,”成之染点点头,道,“我军以步兵为主,行动敏捷。到下邳后便弃舟登陆,徒步沿沂水向北进军,疾行到琅邪。趁敌军未及反应,我军可迅速进入箕尾山。山形陡峭,林木茂密,胡骑便无法施展,只能让我军通过箕尾山。越过箕尾山,距离广固城只有五十里。” 桓不疑轻笑一声:“你说得轻巧,可知箕尾山何等险峻?此山高七十余丈,绵延二十多里,必经之路穆陵关,宽窄只能容纳一辆车,向来有齐南天险之称。若敌军在山地据险设垒阻击我军,到时候进退维谷,便是陷入死地了!” 成之染不服:“可是双方若在山林间步战,胡骑的优势便无法发挥,相比之下还是我军胜算更大。” “就算侥幸通过箕尾山,敌兵必然在山地北麓严阵以待!”杜延寿打断了她,“到时候岂不是我军自投罗网?” “我军出山后并非没有退路,”成之染提高了声音,“即使战败了,也可迅速收缩回山地,据险而退。总不至于像平原失利一般一败涂地。” 见众人默不作声,她笑道:“但只要我军一战而胜,便可以兵临城下。” 这话不能不令人心动。 成肃依旧默然听他们议论,目光落在舆图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成之染催促道:“此战宜速战速决,迟则生变!” 成肃抬眸看了她一眼,向众人问道:“诸位还有何见解?” “卑职以为,翻越箕尾山之计可取,”徐崇朝指着舆图上标注的下邳、琅邪、东莞,一路向北,越过临朐城,落到了广固,道,“若依照此计,从下邳登陆之后,我军需步行近千里,大抵在六月初到达山北临朐城,一举与敌军决战。到时候我军深入敌境,后路断绝,则人无退心,矢志必胜,不亚于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 “是这个道理,不过也没有那么冒险,”元破寒见成肃并无异议,开口道,“从下邳到琅邪,或多或少还是大魏的土地。我军大可以沿途留下兵力修筑营垒,形成一条运粮的通道,这样若前军有变,也可以全身而退。” “可我军跨越箕尾山,后路并不易维持……”成之染仍盯着广固城,忽而问何知己道,“何主簿,三齐的麦田何时收割?” 何知己笑道:“正是在五月。” “如此甚好,”成之染喜道,“我军越过箕尾山,山北的麦田刚好成熟,到时候民户收了粮,直接征收岂不是方便?” 钟长统讶然:“这是不是……有点冒险了?若敌军坚壁清野,大军不就断了粮?” “不会。” 这声音传来,众人愣了愣,齐刷刷望向成肃。 成肃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胡人最爱惜小利,必不会想那么多。” 见众人疑惑不解,何知己干咳一声,道:“坚壁清野,确实可以阻挠我军行进,可接下来呢?即便我军因此而撤退,也不过消耗些粮草,对大魏而言并没有什么影响。可失去了这一季收成,对独孤氏而言却是重创。伪齐地处于三国之间,向来最为弱小,侥幸逼退了我军,还有慕容氏近在咫尺。慕容氏的威胁远甚于大魏,因此独孤灼也不会愿意自损根基。” 既然何知己开口,众人便信了三分,可心里还是没有底。 成肃沉沉道:“翻越箕尾山,直捣广固城,诸位以为如何?” 诸将佐面面相觑,半晌不作声。 钟长统默然良久,点头道:“卑职赞成。” 孟元赋和杜延寿对视一眼,道:“末将并无异议。” 见他们都这么说,其他人也没理由反驳。 成肃笑了笑,道:“那便这么定。明日便可到下邳,需早做准备。” 诸将佐领命下去。成肃长舒一口气,负手回到主位上。 成之染还赖在帐内不肯走,欲言又止颇有些犹疑。 成肃看了她一眼,状若不经意道:“你怎么想到要翻越箕尾山?” 成之染略一思索,道:“我军千里奔袭,这一路人都乏了。若是绕过箕尾山,要走到猴年马月?倒不如速战速决,杀他个措手不及。” 何知己笑道:“单刀直入,委实是女郎的性子。” 成肃似是笑了笑。 成之染凑上前去,问道:“不过,我只是随口一说,阿父怎么就采信了呢?” 成肃瞪了她一眼:“只不过与我不谋而合。” 他没来由地气恼。还随口一说?天知道他辗转多久才做出决断! 成之染笑道:“若是没有我,阿父又如何说服他们?” “军令如山,哪需要那么多话?” 成之染虽不服气,轻哼一声便走了。 何知己望着她背影,笑道:“女郎果然有将才!” 成肃沉沉一笑:“还差远着呢。” 那语气里分明是得意。 何知己也不戳破,交代完军务便出了大帐,居高临下,正看到成之染与三五人聚在舷边。 夜色如水,映得她眸中光彩如月华。 元破寒正比划着什么,时不时望向她,眼神中满是倾慕。 随军而来的柳元宝则一副问这问那的样子,脑袋好似还没有转过弯。 徐崇朝静静听他们议论,目光落在莹莹水波上,看不清神色。 成之染言笑晏晏,即使个头比周围矮一截,仍旧是最耀眼的那一个。 生女当如此。 何知己暗叹一声,微风吹动了发帻,斑白须发在月下明晃晃一片。 暗夜无声,四野枯寂。明日,便到下邳了。 第103章 箕尾 大军在下邳登陆,将船舰辎重留在此处,如先前的部署,徒步赶往琅邪。 徒步只是军中大多数兵士,而诸将则骑着高头大马,免去了步行之苦。 成之染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良骥,是大军出发前成肃送给她的。这匹马性格温顺,挑不出什么毛病,可较之白蹄,总差了几分机灵。 她跟在成肃马后,一路上颇为无趣,回望身后连绵不绝的战车,和烈日下辛苦步行的军士,心头升腾起庞大的虚无。 此行箕尾山,成败在此一举。 ———— 齐土,广固城。 含元殿前丹陛巍峨,玉柱金庭,鎏金的重檐歇山顶熠熠生辉,琉璃兽脊勾连着斗拱飞檐,左右两侧高阁如凤凰垂翼,在骄阳似火的明亮天色中,更显得恢弘壮丽。 大殿正中,御座之上,年轻君主望着下首滔滔不绝的群臣,眉宇间多了几分烦恼。 广固城南距箕尾山之险,向来是得天独厚的优势。因重山阻隔难以逾越,齐军将驻防重点放在了山地两侧的梁父和莒城,分别防范来自西方和东方的威胁。 起初他以为魏军只是图一时之快,在两国边界耀武扬威便罢了,因此甚至没有派出像样的人马去阻拦。 可自从魏军自下邳登陆,北上攻入琅邪后,他倏忽意识到,这种步步为营的策略恐怕并非只为骚扰报复,而是以攻灭齐国为目的。 第116章 大殿上,他的心腹重臣达奚遁正慷慨陈词:“南军已抵达琅邪,再往前便到了东莞,气焰如此嚣张,岂能坐视不管!依臣之见,王师正应当南下迎击,凭借箕尾山天险,将南军前路阻断。他们既远道而来,急于争锋,若前进不得,则军心涣散。陛下命梁父和莒城出兵,以轻骑切断他后方粮道,待其断粮疲惫时腹背夹击,取贼首之头如探囊取物!” 独孤灼眸光沉沉,却并不发话。 达奚遁等得焦躁,忍不住偷眼打量君主的神色,正犹疑之间,忽而听尚书令羊粲开口道:“将军此计虽绝妙,可惜施展不得了。如今南军已进占琅邪,距箕尾山只有百里之遥,不仅王师没时间周密部署,而且梁父和莒城也来不及出兵。” “方才是上策,我还有中策!”达奚遁瞥了他一眼,对独孤灼道,“南军千里奔袭,远来疲敝,正是寻衅求战的时候,此时必不能让他如愿。臣恳请陛下命沿途州郡坚壁清野,让百姓入城,并焚荡粟苗,绝不能给他就地取食的机会。若南军粮草仰赖后方补给,我军再筹划出击,轻易便能断了他的粮。” 说完,他挑衅地看了看羊粲。对方只闭口不言。 “臣以为此计可行!”兰陵王拔略番赞同道,“当年贺楼氏对付庾昌若,也是用了这一招,结果庾昌若大军饥馑,只能草草退兵了。” 他正值壮年,音声豪迈,久久在殿中回响,直至消弭于无形。 独孤灼揉了揉眉心,神色有些不耐烦:“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群臣皆一怔,纷纷垂眸不语。 “我大齐城邑何其盛,京畿百姓何其多!让百姓入城固守,谈何容易?更何况青苗布野,仓促之间也收割不完,”独孤灼缓缓起身,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南军自金陵千里而来,正如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朕坐拥五州之地,麾下铁骑万群,岂有怕他的道理!便让他越过箕尾,到平地与我决一死战,又有何不可?” 群臣面面相觑不敢言,达奚遁硬着头皮道:“臣也这样设想过,但此计实在是下策。” “卿难道忘了,当年拥兵北伐的庾昌若,正是败于我独孤氏铁骑之手!”独孤灼眸光闪动,道,“放南军越过箕尾山,固然有风险,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唯有与南军正面作战,才有机会将其全歼。只要这一战而胜,便可保十年安宁。” 这话不能不令人心动。拔略番迟疑了一番,道:“陛下若定要与南军正面决战,倒不如翻越箕尾山迎击。即使出了些差错,还可以退守山中。” 独孤灼眸光一冷:“朕意已决。” 他一甩袍袖,端坐于御座,吩咐道:“即刻修缮广固城,命临朐加强防守,将梁父和莒城众军调回都城备战。” 当即有臣下领命。独孤灼正调兵遣将,殿中忽又站出一个人,嗓音老迈却难掩铿锵,正是太尉独孤珪。 “陛下既不能逆战却敌,又不肯徙民清野,却引狼入室坐以待毙。大齐必亡矣!” 独孤灼冷眼看着他,道:“太尉果然是老了,说什么胡话?” “臣不能眼睁睁看着先帝江山沦落敌手!”独孤珪扑通跪倒,高喊道,“还望陛下三思啊!” 独孤灼面无表情:“朕意已决,违逆者斩!” 独孤珪只伏地不起:“先帝创业艰辛,陛下守成之主,岂能视同儿戏!” “住口!”独孤灼赫然站起身来,喝道,“来人,把他押下去!” 群臣恻然,只垂首不语。独孤珪被甲兵拖下殿去,号叫之声绵延,在金殿高阁间萦绕,久久不绝。 ———— 箕尾山一带崇山峻岭,丛林蓊郁。层峦叠嶂,隐天蔽日。 浩浩荡荡的人马行进在蜿蜒山路上,一眼望不到尽头。盛夏的日光从枝叶间漏出,成之染仰头,从缝隙中窥见白云悠悠,雄鹰翱翔于天际。 前方山路转了弯,墨绿的峡谷赫然入目,仿佛是巨斧在山峦中分离劈开一道缺口,两侧的悬崖峭壁巍峨高耸,望之令人生畏。 众人都提心吊胆,不只因山路陡峭,更担心敌军伏击。绵延数里的队伍一片静默,只余闷头行进的沙沙声。 成肃与几名心腹将领骑马在前,每到山形险要处,众人便议论一番。如何据险设伏,如何排兵布阵,讲得头头是道,仿佛下一瞬那嵯峨巨石间便闪出人马,将大军杀个措手不及。 成之染心惊胆战听了这一路,半个人影也没见到,不由得愤愤。 徐崇朝笑道:“独孤灼若能有这般谋略,岂会让我军进入箕尾山?” 确实是这个道理。 饶是如此,他们也不敢掉以轻心。夜幕降临前便选好开阔地带安营扎寨,四下里布防。也只有在此时,奔波了一整天的大军得以稍加休息,围坐在营帐内外聊聊天。 盛夏山林间正燥热得很,日落后也不见凉爽。成之染狼吞虎咽地吃了干粮,便寻了个风口乘凉。 元破寒笑着凑上来,一屁股坐到旁边山石上,问道:“女郎这一日可还好?” 出征这一个多月以来,嘘寒问暖成了他每日惯例,乘船便问她是否晕船,骑马便问她是否颠簸,如今进了山,在狭窄山路上兜转起伏,他的关切更多了。 成之染这些年骑马并不多,行军自下邳奔赴东莞这一段,已经足够她受了。翻越箕尾山这条路,是她纸上谈兵想出的制胜之计,可当真自己走起来,方知其中颠沛之苦。 她这有坐骑的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数万徒步的军士。 然而路是自己选的,这些苦,也只能咬牙往肚子里咽。 成之染与他闲谈几句,眨了眨眼睛问道:“元郎,你马鞍上挂着的皮囊壶,里面装的是什么?这一路总不见你打开。” 原来她一直偷偷观察吗?元破寒心情大好,笑道:“正是金陵的佳酿,如今还不到喝的时候。” 成之染怪道:“军中向来禁酒,你带这个作甚?” 元破寒比了个嘘声:“女郎有所不知,三齐冬日严寒,需得烈酒下肚暖暖身子才行。”他想了想,又叮嘱道:“就带了那么一点,女郎可得替我保密。” 成之染愈发不解,轻笑道:“如今正值酷暑,元郎如何已考虑到冬日!难不成打这广固城,竟要一年半载吗?” 元破寒似是一叹,道:“承平三年时,宇文氏围攻洛阳,河南太守裴和靖婴城固守,长达百馀日。广固好歹是都城,攻下来并不容易。” 承平三年,至今整整十年了。那一年,成肃第一次出征追剿海寇,而成之染只有七岁,旧都失陷之事,于她而言不过如浮光掠影,其中的细节并不明晰。 听他这么说,成之染忽而想到,当日北顾楼初遇时,元破寒自称“裴七”。她心头浮起不祥的预感,问道:“这位裴太守……是你何人?” “正是我舅父。” 成之染讶然,艰难道:“那他后来如何了?” 元破寒目光幽幽,半晌道:“城破被执,在长安幽禁至死。” 此言一出,仿佛连夏夜鸣虫都沉默了。 成之染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语轻飘飘不合时宜。她默然良久,道:“他亦是忠臣。” 元破寒微微勾唇,没有说什么。 “不过……在军中还是少喝些酒罢,”成之染岔开了话题,“我听张参军他们说,当初庾载明之死,便是因为他临阵醉酒。要不然那么难缠的人物,也不会冷不丁就死了。” 她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已至于喃喃,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口中的张参军,大名唤作张来锡,是从凉州归顺的汉人。投到成肃麾下后,与鄱阳县侯杜延年一同与庾载明决战,大破敌军,斩其首送还金陵。 张来锡正在不远处与诸将纳凉。元破寒收回目光,笑了笑:“哪能像庾载明一样胡来?” 他们正聊着,徐崇朝走过来道:“中军就要开始议事了,你们去不去?” “去,怎么能不去!”成之染站起身来,一边跟他走一边问道,“大军入山已三日,明日总该走出去了罢?” 徐崇朝看了她一眼:“应该差不多。” 成之染“哦”了一声,望着苍茫夜幕中星星点点的篝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104章 弃辅 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成肃将诸将齐聚,商议出山后的进军路线。 出山四十里便是临朐城,此城正处前往广固的必由之路。要打广固城,还得先攻下临朐。 大军好不容易翻越箕尾山,鞍马劳顿,士卒疲困,进山前灌满的水袋用得七七八八八,径直奔袭临朐城并非良策。山口处有弃辅水,水源充沛,地势平坦,正可作为大军修整之所。 不过根据斥候传来的消息,已有数千名敌军占领了弃辅水。 许是料想到魏军人马饮水都要倚靠一水源,独孤氏抢占先机,并不令成肃意外。如今当务之急,便是派兵将水源强夺过来。 第117章 孟元赋主动请缨,道:“末将愿往!” 他身为孟元礼三弟,年轻气盛,勇猛过人,成肃对他的本领自然是放心的。不过毕竟是第一次与齐军交战,他略一思索,命令温印虎和沈星桥与孟元赋同去。 他们拣择了两千骑兵,天刚蒙蒙亮便拔营出发。临行前成肃又叮嘱道:“初次交锋,需小心为上。若敌军强盛,不必恋战!” 晨光熹微,孟元赋的笑容也模糊了三分:“请第下放心,末将定手到擒来!” 前锋已出发,大军也不再耽误。因即将翻越出山,精气神也比往日足了些。午前天地变色,匆匆下了场急雨,将众军上下淋了个彻底,山脚下青翠山林间飘荡着水汽。等到雨过天晴时,大军已全部翻越箕尾山,阵阵狂喜的骚动在人群中弥漫。 成之染回望身后群山,云端挂起了瑰丽的长虹,辉映着湛蓝的晴空。而在她马前,千顷良田如瀚海,风吹麦浪,仿佛大地荡漾着绸缎般的锦纹。 成肃的目光仿佛要穿透面前的无垠旷野,威严的面容上浮起胜券在握的喜悦之情。 诸将佐纷纷松了一口气,笑道:“将军料事如神,独孤氏果然舍不得损毁麦田!” “那便是他自取灭亡了。” 成肃沉沉一笑,正要命大军进发,山前大道上传来阵阵马蹄声。 成之染心头一紧,一名探马从林间闪出,疾驰而来,滚鞍落马道:“启禀第下,前锋已攻占弃辅水!” 成肃大喜道:“战况如何?” “半个时辰前,我军与敌军发生激战,敌军大败而逃。孟将军乘胜追击,温参军也去帮忙了。沈参军正守着弃辅水,让属下速速回来报信。” 成肃顿时黑了脸:“孟元赋去追击了?” “是……”那探马唯唯,不知主帅为何变了脸。 成肃扼腕,发令道:“即刻行军,往弃辅水!” 众将士大都水囊已空了,正口干舌燥,闻言大喜过望,立刻马不停蹄脚下生风地往弃辅水赶。 成之染拍马在前,望着毒辣辣的日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脑袋里一晃一晃的。 大军赶到时,沈星桥正率领千余名骑兵在水源附近巡视,见成肃一行连忙迎上来。 成肃劈头便问道:“孟元赋回来了吗?” “还没有……”沈星桥大胆看了他一眼,道,“他走得太快,人马都落在后面,温参军已经去追了。” 成肃心一沉,恨铁不成钢道:“临朐城还驻扎着数万人马,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岂能贸然去追!” 沈星桥一声不吭。孟元赋是前锋主将,他拍马去追,谁能拦得住? 成之染忍不住道:“沈参军也是奉命而行,第下还是先安置大军再说罢!” 成肃也不是不明白,摆摆手对桓不疑道:“先让大军取水,就近休整。” 桓不疑领命下去。沈星桥这才微微抬起头,道:“这一战俘虏了百余名敌兵,都是胡人,言语不通,卑职尚未能审问出什么。” 成肃让他站起来,问道:“主将是什么模样,你可看清了?” 沈星桥回忆道:“那主将甚是招摇,金盔金甲,似乎来头不小。” “怪不得孟将军去追……”成之染小声嘀咕。 成肃神色微动,让他找来收缴的战旗。独孤氏尚玄,大纛上勾画着玄武图腾。稍小的旗帜上画着苍鹰。 “咦?”元破寒指着那苍鹰道,“第下,若我没记错,这是达奚遁的标识。” 成肃神色一凛:“达奚遁?” 伪齐左卫将军达奚遁,正是独孤灼的心腹。 临朐城驻扎着伪齐大军,斥候消息说前两天又增派了许多人马,如今达奚遁又出现在前线…… 成之染眸光一闪:“独孤灼在临朐城?” 没想到刚出箕尾山,就遇到这么个惊喜。 成肃正蹙眉思索,有军士来报:“启禀将军,温参军回来了!” 温印虎匆匆来到成肃面前,顾不得铠甲笨重,扑通一声便跪下了:“卑职无能,没能救回孟将军!” 见他一个人回来,成肃心中便升起不祥的预感,于是眉头皱得更紧,往他身后一看,两名军士正抬着个担架,担架上一具魁梧的身躯,浓重的血气扑鼻而来。 成之染愕然,迟疑着上前,只见孟元赋满身伤痕,周身铠甲都洇红了,年轻的面容双眼紧闭,沉静得犹如睡去。 他在平昌孟氏三兄弟中排行最末,如今也只有三十三岁,而两位手足还在金陵翘首盼归。 成之染忽而想起,数年前祖母温老夫人曾说过,孟元赋与成誉同岁,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一时间心中郁郁,似一团棉絮堵在胸口。 人群中传来一声低泣,柳元宝眼眶红透了,强忍着不掉泪。孟元赋是他伯母的族亲,以往对他颇为看顾,骤然间生死相隔,他一时难以接受。 成肃让温印虎站起来,沉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印虎垂首道:“孟将军疾行追击,被敌骑残寇围攻,寡不敌众,力竭战死。卑职又与敌骑一番混战,才闯入军阵将孟将军尸首夺回。” 他亦受了伤,脸上还带着血痕。这次他侥幸回来了,可是下次呢?为救一人又赔进一人,又当作何解? 成肃默然良久,开口道:“传令下去,让诸军谨记,轻敌冒进者,以违令论处!” 他叹息一声,命人将孟元赋尸首收殓了。孟元赋素来有威名,军中上下都弥漫着痛惜哀悼的气氛,一时间沉闷异常。 然而人死不能复生,接下来如何进军,才是此时应该考虑的头等大事。 诸将佐聚在树荫下,神色都有些凝重。到临朐还需行军四十里,至少要花费一整天。若明日清晨出发,傍晚才到城下,既来不及攻城,还有夜里被敌军偷袭的风险。 桓不疑望了望日头,道:“我军如今占据弃辅水,敌军必以为在此安营休整。如今这形势,看来是休整不得了。今日再前进二十里,入夜之后再行休息。到时候距离临朐城比较远,敌军不至于出城夜袭。” 成肃缓缓点点头,当机立断道:“摆车阵行进。” 命令传下去,众将士顿时奔忙起来。成之染高踞马上,看这数万人马有条不紊地变换队形,一时睁大了眼睛。 军中有辎重车四千辆,外侧张挂布幔,御者执槊而立,如鸟之两翼,布置在步兵队列两侧。而骑兵则骑行于军阵外围,往来不绝,侦测敌情。 军中号令森严,这队伍浩浩荡荡向临朐行进,宛如一条游进的长龙。 成之染不解:“辎重车本就走得慢,原本是在队尾殿后的,如今与步兵一起,岂不是让整个队伍放慢?” “翻过箕尾山,敌军随时都可能来袭,”徐崇朝压低了声音,道,“胡人最擅长骑兵,我军需得对症下药才行。步兵经不得骑兵冲杀,在两车之间正是为防护。车上的布幔可防箭矢,驾车者手持长槊,也可抵挡一番。” 成之染略一沉吟,道:“胡骑有这么厉害?” 元破寒笑道:“待遇到敌兵,女郎自然知晓了。” 大军防守得如同铁桶一般,直走到日落之后,才以辎重车合围,聚寨扎营。 诸将佐在中军大帐商议完军情,便各自回去休整。大帐中顿时安静下来,成肃还站在舆图旁,但目光却飘在虚空。 成雍还留在帐内。他于行军打仗之道资质平平,军中谋划向来插不上话,只低头领命便是了。明日他便要领兵上阵,心中还惴惴不安。 成肃突然开口道:“阿弟这几年也曾与胡人作战,可还会紧张?” 他说的是乾宁元年驰援彭城之围的事情。成雍笑了笑,道:“当时是与慕容氏。” “慕容也好,独孤也罢,又有什么区别……” 成雍欲言又止,似是一叹道:“明日免不得一场恶战。” 成肃看了他一眼,道:“独孤灼很有可能在临朐,临朐的兵力没有十万也有八万,差不多是倾举国之力。成败在此一举,明日输不得。” 成雍自然明白这道理,仍是一副忧愁的模样。 成肃见他这样子,心里便烦躁,道:“明日你与李临风俱是前锋,关键时候可别掉链子。” 兖州刺史李临风是李劝星堂弟,原本镇守在京门,这次也率军随成肃一同出征。 “哪能呢?”成雍笑了笑,“兄弟还不至于被他甩了下风。” 成之染旁若无人地擦着长刀,听他们议论了半天,忍不住插话道:“明日我与阿叔一起上,也免得到时候一个人为难。” 成肃冷笑道:“胡骑可不好对付,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中军。” 成之染也只是随口一说,闻言轻哼了一声,将长刀入鞘,略施一礼便走出营帐。帐外夜色如墨,星斗满天。 想来明日是个好天气。 第105章 突骑 大军黎明时分拔营,铜墙铁壁一般向临朐城进发。风过原野,松涛阵阵,间有蝉鸣,混杂着越来越灼热的日光,聒噪得令人心烦。 第118章 军中一片肃穆,向临朐城迈进的每一步,兴奋与沉重此起彼伏,分不清哪个更重些。一路上平林漠漠,直到踏上杂草丛生的荒野,城池才遥遥出现在视野中。 散布在大军周围的游骑似有所觉,如南风般荡过一阵骚动。 成之染警觉地放眼远眺,只见游骑渐渐向大军汇拢,远处一骑探马绝尘而来,高喊道:“有敌情!” 此时约莫在辰正时分,目测距临朐城也不过数里。成肃命中军发令,大军止步,列队迎敌。原本护卫步兵两侧的辎重车迅速一字排开,围拢成扇形,如飞鸟舒展两翼,抵挡在大军之前。 数千游骑后撤,护卫在军后肘腋之间。 大军刚站稳阵脚,苍茫草泽间浮现出一片黑影,初时密密麻麻如巨蚁,逐渐便如潮水般涌来,铁甲曜日,铁蹄震天,夹杂着诡异的呼声。 成之染望着这平川旷野上蜂虿一般的敌军,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眼前这架势,至少也有万余人。 独孤氏,还真是下了血本。 魏军弓弩手掩藏在辎重车后,轮番上阵,万箭齐发,铺天盖地射向飞奔的胡骑,霎时间便一片人仰马翻。然而更多的胡骑冲过箭雨,直扑到大军阵前。 于是弓弩手退后,长枪手上前,在盾兵护卫下刺出长枪,又将冲锋在前的胡骑击杀一片。由于辎重车阻隔,鲜少有胡骑跃马入军阵。但胡骑一波又一波涌来,汹涌奔腾如潮水,终于将阵线撕开了一条裂隙。与此同时,漫无边际的敌军步卒从临朐城涌出,前赴后继地卷入战场,两军陷入了混战。 战场上风云变色,日月无光,杀声震天。成肃稳坐于中军大纛之下,密切观察着战场形势发号施令。 他虽紧皱着眉头,调兵遣将依旧有条不紊。眼见着手下诸军渐次投入战斗,两军交战却焦灼异常,成之染逐渐沉不住气了。日上中天,阵中杀伐仍未见胜负,兵戈碰撞夹杂着军士嘶喊,声声如重锤,将她一颗心慢慢砸到低谷。 北伐诸军中,除中军以外,以李临风、成雍和赵兹方三军人马最多。如今三人都已经率军直入两军阵前厮杀,场上的形势却风云不定,即使成肃面不改色,紧握的双拳还是暴露了内心的紧张。 旷野争战,无险可凭,唯有以硬碰硬。独孤氏兵力远胜于魏军,如此消磨下去,恐怕落了下风。 冲杀的敌兵此起彼伏,诸军力战,击退了一波又涌上一波。军后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只见一支具装甲骑纵横疾驰,正试图从魏军背后冲袭。 成之染赫然一惊。那甲骑与寻常骑兵不同,不但马背上兵士全副武装,连战马全身都有虎纹铠甲防护,只露出嘴巴、四肢和尾巴。 元破寒毕竟见多识广,眉间一凛,道:“虎班突骑!” 这是胡骑中的精锐,从人到马几乎防护得无懈可击。不待成肃发令,元破寒执槊在手,主动请缨道:“第下,属下去会他一会!” 他手下尽是雍州精勇之士,惯常与胡人打交道。成肃赞许地看他一眼,又吩咐徐崇朝和沈星桥带兵相助。成之染望着元破寒一行东西奋击,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成肃问:“你看出什么门道?” 成之染思索一番,道:“披上铠甲的战马负担很重,甲骑腾挪之间不够灵活,再加之行动迟缓,被元郎人马拖住,坚持不了太久。” “话虽如此……”成肃略一沉吟,环视四方战场,眉头亦不曾舒展。 见军后局势焦灼,成之染移开目光,又望向远处的临朐城。 似乎城中许久没有再往这边增兵了。 她眸光一亮,回头却见成肃紧盯着战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话到嘴边,心里却突然没底。 成肃察觉到她的目光,瞥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第下!”成之染心一横,道,“看如今这形势,临朐守兵差不多都已经出战了,城中留守的兵力肯定薄弱,我愿从敌后袭城,来一个釜底抽薪!” 成肃闻言,神色微动,心中似乎在考量。 成之染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催促道:“机不可失,请第下发令!” 桓不疑始终守在中军,思索一番后正要赞同,忽听成肃呵斥道:“你休得胡来!” 桓不疑心下一惊,不知还该不该开口,只得讪讪地看向成之染。 成肃的目光在中军扫过,最终落到建武将军董荣身上,命令道:“董将军与桓参军一起,率五千人迂回到临朐城,务必将城池攻下!” 董荣跟成肃同岁,是成肃向来信得过的老将。他二人正要领命前去,气得成之染一跺脚:“那我呢?” 董荣拍拍她肩膀:“小丫头还挺有算计,在这里等着好消息!” “第下!”成之染瞪着成肃,“徐郎、元郎都带兵上阵,为何不许我参战!” “元宝不也是守在中军?”成肃皱了皱眉头,“这便是军令,我自有计较。” 成之染语塞,只得一抿唇,叮嘱桓不疑道:“桓参军,到时候就说奇兵从海上来,吓一吓他们!” 桓不疑笑着应下:“可真有你的!” 他与董荣清点了人马,悄悄撤出了战场。中军顿时单薄了许多,成之染暗叹,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柳元宝在中军观战,几个时辰下来吓得小脸煞白,半天一声也不吭,此时忧愁道:“你这法子管用吗?” “还能怎么样,总得试一试……”成之染瞥了他一眼,低声切齿道,“舅父让你来随军,你倒是请命出战啊!待在中军算什么?” 柳元宝一哆嗦,干笑道:“就我这本事,何必去添乱……” 成之染恨铁不成钢,却也拿他没办法,便远远盯着临朐城,盘算着这个时辰,董荣他们应该也到了。 战场上每一刻都无比漫长。也不知过了多久,成之染的耐心即将耗尽,甚至开始怀疑袭城军队遭遇了不测,临朐城头的牙旗忽然一阵晃动,纷纷倒下去。她喜出望外,指着那处道:“董将军他们得手了!” 云开日明,成肃凝固的眉间终于浮现出一点喜色,命令道:“传令诸军,临朐城已陷!” 中军兵士卯着劲朝混战场中大喊,犹如阵阵惊雷在人群中炸开。敌军激战的步伐明显一停顿,不少人左顾右盼迟疑起来。成之染忽而想起,敌军中大都是胡人,很多是听不懂汉话的。 她纵身一跃,大步跨到战鼓前,抡起鼓槌便开始擂鼓,鼓声浑厚而急促,一声声一阵阵,伴着众军士的高呼响彻云霄。 与此同时,一队人马从临朐城中奔驰而来,如利刃般刺入敌军阵后。敌军突然遭前后夹击,一时间军心动荡,奔散如溃堤。 成之染鼓声更急,声声催促着大军奋击。场上的形势已然明了,敌军兵溃如山倒,人仰马翻,如泄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大军乘胜追击,势如破竹,一路追杀到临朐城。城头早已改换了魏军的旗帜,董荣从城墙上下来,命令军士开门迎大军入城。 成肃拍马入城,问道:“独孤灼可在?” 董荣懊恼道:“抓住的俘虏交代,独孤灼此前确实在城中督战,但我军攻城时已单骑出城,不知所踪!” 成肃虽有些惋惜,但这毕竟也不是对方的过错。他当机立断,道:“独孤灼无处可逃,只能回广固。你立刻带兵去追!” 董荣领命下去。成肃便吩咐诸将分头把守城中要地,清点人马战俘,收缴敌军辎重。城中陡然间忙乱起来,成之染随他骑马到郡府,一路上家家闭门塞户,连个人影都没有,一派萧条冷寂的景象。 今日城内城外混战了一天,百姓自不会凑这个热闹,早躲到家里不出来。 成肃想了想,又吩咐下去:“我军既驱除胡虏,还百姓安宁,必不可造次生非。传令众军严守军规,不得侵扰百姓。” 传令间已到了郡府正堂,成雍匆匆赶过来,他已率人马占领武库,缴获了敌军留下的辎重。 先前已有兵士在府中搜查,这郡府俨然是独孤灼的驻地,车马玺绶这之类僭越之物都还在,成肃只看了一眼,便命人收拾起来送交金陵。 一直到入暮时分,分散城中的将佐才逐渐返回,齐聚在郡府正堂。 军中检点了人马,这一场恶战,魏军损耗近千人。 成肃闻言皱了皱眉头,他北伐人马不过才三万,近千人可不是个小数目。 何知己连忙道:“这场仗斩杀敌军大将十六人,士卒千余人,俘虏八千人。” 齐军数量两倍于魏军,这样的战绩已属实不易。成之染见成肃面色不豫,开口道:“独孤灼亲自到临朐督战,必然是举全境之力。这场仗我军打胜了,敌军主力已溃败,便如一盘散沙,再怎么团捏也难以齐心。第下又何以不快?” 成肃沉默了一瞬,道:“我军阵亡的将士,都好生收殓了罢。” 何知己应下。 成雍又问道:“那些俘虏怎么办?” 第119章 “若是无辜汉人百姓被征发,便收缴甲具放归乡里,”成肃略一沉吟,道,“剩下的胡人先收押在城中,战马好生喂养。” 攻下临朐并非战事的终点,恰恰相反,如何进攻广固城才更让人头疼。 按照成肃的意思,今夜在城中,次日便乘胜追击,兵临城下。独孤灼的人马死的死,伤的伤,余下的四散奔逃,恐怕一时之间也聚集不起来。 然而广固城正如其名,并不容易拿下。 第106章 围城 大军在临朐修整数日,留下少量人马戍守,便浩浩荡荡向广固城进发。 然而这一路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成之染紧随着成肃,打马登上高坡,远处的广固城赫然入目。它背靠连绵群山,周遭河流如锦带,自山谷中蜿蜒而下,犹如飘落的缎带,将这明珠般的城池萦绕其间。 城池以河流为界,以西的内城巍峨挺拔,但规模不大,估摸着也只能安置百官衙署。河流以东的外城则城墙逶迤,将士庶民居包拢在内,曲折起伏,并不规整。 成之染稍有些失望,嘟囔道:“这城池可比荆州差远了……” “城池虽简陋,这形势却是百里挑一,”徐崇朝指着山脚下的河流道,“这是广固城最南边的河流,在城北还有四条河,城池正位于五水汇聚之地,俗称‘五龙口’。三齐平旷,无险可守,此城依山傍水,四周绝涧,岨水深隍,易守难攻,正是兵家险地。” 成之染不以为然,拍马跟上成肃的步伐,啧啧道:“我看这城池云烟缭绕,透着一股阴森之气,恐怕不是什么好地方。” 何知己闻言,侧首看了她一眼。 柳元宝哂笑一声:“怕不是因为阴着天,那地方地势低洼,水汽重罢了。” “女郎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何知己干咳一声,道,“这小小城池,冤孽可不少。” “哦?”成之染来了兴致,好奇道,“此话怎讲?” 何知己似是一叹,目光悠远,道:“其实这城池不过是百年间新建的。当时胡虏所置的青州刺史在地筑城,拥兵自重,引得胡虏率重兵来讨,破城之后坑杀军民三万余人。只留了男女七百余口,据说自从那以后,城外山水之间常有鬼哭声,广固城也萧条了好一阵子。” 成之染心里一寒,半晌道:“既然如此,独孤氏为何还要定都于此?” 何知己笑道:“三齐这地界,他还有得选?” 成之染默然。 ———— 大军一路兵不血刃,径直行进到广固大城外。大城城墙绵延数里,于守军而言,并不容易布置兵力。 然而困兽犹斗,兵临城下之际,残余不多的守军仍抵死顽抗。魏军架云梯攻城,颇费了一番功夫,顶着巨盾,冒着箭雨,直打到午后阴云密布,将士才击溃城墙上的守兵,跃入城中打开了城门。 大军如潮水般涌入城中,霎时间雷声大作,急雨倾盆。大城中仍是一场恶战,街头巷尾处处回荡着金戈争鸣之声,血水混杂着雨水,在并不宽敞的泥泞道路上横流。 众将士追到小城城下,城上吊桥早已经拉起。隔着宽广的河水,不得不止住脚步。 电闪雷鸣间,广固内城灰扑扑一片,仿佛与山岩融为一体,似冷漠山神拒人于千里之外。温印虎冲到最前方,也只能望洋兴叹,恨恨道:“真是便宜了他们!” 滂沱雨幕中传来鸣金之声,众人退守到大城,正急急寻找避雨的地方,那雨却停了。 成之染浑身湿透,衣袍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很让人难受,铁甲摸上去渗着凉意,引得她一个喷嚏。 成肃正骑马沿河巡视,并未注意到她这边。雨过天晴,眼前的城池还湿漉漉的。日光下的河流波光粼粼,自远山奔流而来,绕城而过时缓缓流淌着。水色幽深,看不清深浅。 小城东北侧,大大小小五条河流汇聚于此,水道纵横,交错绕城,俨然是天然的护城河。 隔水相望,小城巍然耸峙,城头上戒备森严,无数道目光谨慎地朝这边窥伺。 成肃默然良久,道:“这便是五龙水口?” 徐崇朝点头:“正是。” 成肃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 诸将佐正小声议论着,有军士来报,大军已占领大城各处要地,抓获了不少俘虏。 成肃眸中闪过一丝微光,道:“城中还有多少百姓?” 那军士有些为难:“怕只有十之二三,据留下的百姓说,前几天独孤灼将城中劳力都抓到内城去了。” 成肃应了声,没有说什么。众人随他一同到城北,此间早已收拾了一座宅邸出来,作为临时的中军大帐。 成之染放马长街,一路上除了匆忙往来的军士,竟没有其他行人。她接连敲了十几户人家的大门,也无人出来应答。一时之间,这阴沉之地竟像座空城。 不过这也好,空出了许多民宅,大军的住处有了着落。 她走走停停落在最后,赶到中军议事堂时,众人正在商讨军情。 水边走一趟,广固内城得天独厚的优势展露无遗,易守难攻已是不争的事实。众人心里犯嘀咕,广固这一战,恐怕不能像在临朐一般速战速决了。 杜延寿有些懊恼:“这一路轻车急进,我军不曾准备像样的攻城器械。又隔着水道,单凭云梯铁索,如何能攻城?” 桓不疑叹道:“大不了等到冬天河水结冰,我看他还有什么天险可凭!” 钟长统表示赞同:“内城中人多粮少,消磨几个月,便受不住了。” 可是,若大军久攻不下,还有一大堆麻烦在后面。 成肃问何知己道:“我军粮草可还够?” “先前在临朐征粮,足够军中一个月。若大军准备驻扎于此,一个月内江淮漕运便能接续上,通过粮道向前线运粮。” 成肃摇头道:“这一路奔波千里,粮草转运太耗费民力。” 众人听成肃这么说,一时间都有些拿不定主意。 成之染干咳一声,道:“先前独孤灼不舍得坚壁清野,不是留了粮食在田里?何不直接到周边郡县征粮,也免得给朝廷添忧。” 众人皆不语。成雍提醒道:“齐地辽阔,如今我军只单单攻下了临朐城……” 成之染笑了:“广固城被围,此间形势已了然,平齐只在旬月之间。若独孤灼的郡守县令识时务,这时候就应该迎纳王师。” 成雍看了她一眼:“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他若是不识时务,我们便先礼后兵,”成之染面不改色,“反正王师要收复齐地,又不只限于广固城。” 成雍还想再说话,成肃摆摆手,道:“既然广固城一时难以攻破,倒也不必非拘泥于此。独孤灼举全境之力聚兵于临朐,想来地方守备也已经空虚,如今不失为进军的大好时机。” 桓不疑啧了一声,道:“第下有令,卑职愿往!” 见他这样说,诸将便纷纷请缨。 成之染笑道:“广固城正让人头疼,出兵急什么?” 众人都一噎,面面相觑不言语。元破寒笑道:“这广固内城三面环水,若来个水淹七军便好了。” 桓不疑摇头道:“可城池在河流上游,如何淹得到?” 元破寒摸了摸下巴,正沉吟思索,又听成之染说道:“未尝不可。” “哦?”桓不疑看了她一眼,显然对这话很是怀疑。 “不是有五龙口吗?”成之染解释道,“广固城地势低平,不如堵塞五龙口,引河水倒灌城中。独孤氏又能撑到几时?” 桓不疑迟疑道:“这……可行吗?” 若倒灌不成,反淹了外城,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此计甚妙,”何知己手捻长髯,道,“从前亦曾有人用过这条计,想来是可行的。” 桓不疑神色复杂,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怎么不早说。 何知己笑道:“只怕要费一番功夫。” 成之染与他对视一眼,心中盘算着,道:“筑长围也好,掘长壕也罢,我军这么多人在,能花费多长时间?” “十日内,”成肃突然道,“堵塞五龙口,筑墙围城。” 主帅发了话,军中顿时上下奔忙起来,顶着烈日挑担运土。日光斜斜地穿透云层,洒在尘土飞扬的河岸上。随风翻飞的战旗下,军士们往来穿梭,各司其职,轮换着披坚执锐瞭望巡逻,或是脱下厚重铠甲,在坚硬的土壤岩石之间挥汗如雨。 酷暑已十分熬人,成之染肩挑着两筐土石从岸上走过,晒得脑门突突直跳。元破寒正与手下军士一道挖土,望见她来了,便拄着铁锹,扬手笑了起来。 他脸庞被尘土和汗水染得黝黑,眼神却愈加清澈,一闪一闪地光华夺目。 成之染将担子放下,笑道:“元郎君辛苦。” 元破寒扫过她肩头的布垫,料想这挑担重达百斤,怕是要将皮肉磨破了。成大将军的女郎,何必吃这些苦头? 第120章 “女郎不必如此的。”他说道。 成之染会意,反问道:“郎君不也是如此?” 元破寒一笑,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四下一指,道:“长围能早一日建成,我军胜算便多一分。你看城楼上,胡人都在盯着呢。” 成之染回望内城,城墙在烈日下金光灿灿,如同用金箔打造而成。耳畔传来泥土被掀起的哗哗声,夹杂着众人的呼吸和叫喊,恍惚之间,仿佛置身于涓涓汇聚的盛大洪流,眼前的一切,终有一日将彻底冲破。 ———— 诸将士齐心协力,不辞劳苦,终于在十日内沿河挖掘出三道深壕,又用弃土筑起了三道长堤,将广固内城死死圈禁在一隅,深沟高垒宛如天堑。 大功告成后,成肃端坐中军大帐,派诸将向齐境各地进军。其实名义为进军,所到之处却几乎兵不血刃。 独孤氏占据三齐才不过十年,短暂得还不足以笼络民心。而三齐因胡人征战,荒马乱数十年,百姓久经离乱之苦,早已恨之入骨。自从独孤氏大败于临朐,都城广固被团团包围,各郡县豪强大族闻声而动,盘算了一番,纷纷驱逐了胡人的官长,箪食壶浆以待王师。 旬月以来,各地捷报频传。成肃早叮嘱诸将领抚纳降附,力戒杀戮,接管郡县后采拔贤俊,不与百姓争利。一时间势如破竹,悄无声息之间改天换地。 镇抚齐地,大军的粮草也有了补给。临朐城储粮尚未耗尽,各地的粮草便源源不断运往广固,如此一来,也省了江淮漕运之费。 第107章 求援 诸军在齐地纵横,成之染却只能枯守广固城。她也想随众将士出征,可成肃不许,将她安置在眼皮底下,还叮嘱沈星桥盯着,一丝机会也不留。 伐齐大军中唯成肃独尊,其他将领自不敢违逆。因她有劣迹在前,诸将都十分谨慎,生怕一不留神被她钻空子。 成之染无奈,每日在军中打转,最大的乐趣便是钻研各地守军送来的郡县舆图。 三齐自古物阜民丰,强宗大族层出不穷,自胡人南下之后,有不少便去往江南落地生根,琅邪王氏、兰陵萧氏皆如此。聚居于京门的宗族中,济阳江氏也是齐地郡望。 成之染细看济阳郡舆图,倏忽望向徐崇朝,道:“阿兄几年前在这里时,可曾去过济阳郡?” “去过的,”徐崇朝缓缓点头,半晌道,“我祖母便是济阳江氏出身。” 成之染一愣,思绪猛然被拉回到当年死气沉沉的将军府。榻上虚弱的老夫人抵死不肯离开京门,幼年成之染只当她念旧。 可是……明明渡江后便可重归故里,她为何不肯? 成之染动了动嘴唇,到底没把话问出口。 徐崇朝垂眸,目光在舆图上游离,道:“我去的时候,乡里还有同宗父老,可百年已过,乡音已改,相见亦不相识。” 成之染眸光微动。老夫人曾说自己生长在京门,那么即使她回来,也寻不到半点熟悉的痕迹,故乡反而是他乡。 岁月更迭,王朝易主,人世间百年波折,再也回不到从前。 或许唯有山川日月阅尽兴亡,曾经的风云霸业,也只不过是过眼烟云。 成之染不由得怅惘,忽听元破寒叹道:“齐地如今都将是大魏土地,可惜河南尚在宇文氏手中,不知何年才能去看看。” 成之染略一沉吟,道:“攻灭独孤氏只是个开头,宇文氏也好,慕容氏也罢,待大魏平定北地,河南河北哪里不能去?” “平定北地?”元破寒讶然,“这可是庾昌若都未能完成的事情。”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贺楼骞便做到了。” “那能一样吗?”元破寒笑笑,“贺楼天王为人宽和仁让,虽四方征讨俘虏无数,却从不滥杀无辜。庾昌若哪里能跟他比?” 成之染轻笑:“难道我军便滥杀无辜了?” 元破寒一噎:“这是哪里话……” 他摸摸下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贺楼天王虽仁慈,那些个手下败将,却一个个都是白眼狼,眼见得天王败于七星山,便各怀异心落井下石。宇文氏最为狠毒,竟亲手弑君,实在是人神共愤。” 提起宇文氏,他有些愤愤不平,又道:“攻灭宇文氏,大快人心!” “好了好了,”成之染瞥了他一眼,道,“先攻城再说,想那么多做什么?” ———— 广固内城中。 含元殿巍峨耸立,殿中人朱紫相映,华丽的色泽中透着一片死寂。 君臣被围于城内,已差不多一个半月了。 独孤灼猛然将手中玉笏一摔,玉笏砸在紫檀几案上音声铿然,只碎掉了一个角。 “等、等、等,朕难道要坐以待毙吗?”独孤灼很是烦躁,“封懿是死到关中了吗,怎么还不回来!” 都官尚书封懿,在临朐失守后便奉命向宇文氏求援,至今仍杳无音讯。 独孤灼大发雷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自从被围困在内城,他一直焦虑异常。前段日子接连暴雨,城外河水大涨,倒灌入城,连御街都满是积水。独孤灼乘着步辇登上城楼,一眼便望到城外三重长围,直恨得咬牙切齿,差点没气晕过去。 群臣知他性子急,生怕哪句话触了霉头,并不敢轻易搭言。 尚书令羊粲左思右想,斟酌了数日,见独孤灼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终于决定在此时开口。 独孤灼望到他起身似有话要说,神色便一振。 羊粲铺陈了半天,在对方即将不耐烦之际,缓缓道:“国难当头,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太尉尚在狱中,空怀报国之志,却无由得见君王。” 独孤灼一愣,当初太尉独孤珪硬要他出兵迎敌,他恼怒之下将人投入大牢,这一段时间兵败被围,沮丧中险些把这事忘到脑后。 他不动声色,对羊粲的话未置可否。 兰陵王拔略番见他并未动怒,心知此事有门道,便以目示意众人,苦口婆心劝独孤灼开恩。 独孤珪足智多谋,独孤灼也不是不知道。他不听对方劝阻,兵败被围,心中自然有悔恨。群臣既给了台阶下,他假言敷衍两句,看似为难道:“既如此,便宣他上殿。” 这话说得有些随意了。独孤珪在大牢待了这么久,虽未受皮肉之苦,也着实不太体面。他被侍卫搀扶着上了殿,端坐的脊背虽挺直,那副蓬头垢面的模样,与金碧辉煌的大殿格格不入。 独孤灼见他形容枯槁,念着他毕竟是先帝重臣,心中竟有些悔意,待再开口时,语气也软了三分。 “朕承继先人大业,如今却沦落至此,本无颜再见叔父,”独孤灼似是一叹,走到御阶下,缓缓道,“然而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当今之计,惟愿叔父指条明路。” 独孤珪要站起身,被独孤灼拦住了。 “叔父,朕愧对先帝。” 独孤珪面容憔悴,双目依然如鹰隼般犀利。他仰视着独孤灼,痛心道:“独孤氏子孙,岂能做这般颓丧模样!” 独孤灼垂眸,抿紧了嘴唇不说话。 “覆水难收,既往不咎。陛下虽兵败临朐,奔散回城的将士还有数万人,自不能坐以待毙!”独孤珪慷慨陈词,道,“陛下何不散尽金帛,以重赏鼓舞士气,出城与南军决一死战?若天命在我,必能破敌。纵使大势已去,君死社稷,也胜过君臣束手,坐以待毙!” 独孤灼变色,强忍着怒气,挤出一丝笑容道:“叔父何至于此!” 他左右看了看群臣,目光落到达奚遁身上。 达奚遁硬着头皮,对独孤珪道:“太尉此言差矣,莫不是忘了宇文氏尚在关中?我朝已派了使臣前去,等援军到了——” “援军?”独孤珪一字一顿打断他,唇边已带了冷笑,“宇文氏与徒何氏征战不休,自顾不暇,哪里有闲心出兵,千里迢迢来救我?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罢!” 达奚遁垂首不语。殿中又陷入沉寂。 拔略番苦口婆心劝独孤灼将人放出来,结果独孤珪毫不留情,让君王很没面子。他心内愧疚,便替独孤灼找补道:“南军乘胜而来,势如破竹,岂能以败军之卒与之争锋?无论如何,当下得避其锋芒。宇文氏虽与徒何氏对峙,却也得分清轻重缓急。周齐之间唇亡齿寒,他如何不来相救!” 独孤珪看了他一眼,道:“既然如此,援兵在哪里?” 拔略番颇有些讪讪:“先前派了封懿去请兵,想来这分量还不够。” 独孤珪闭上了眼睛,一言不发,看起来心如死灰。 “那谁去合适?”独孤灼突然开口道。 群臣面面相觑,小心谨慎地互相打量着,一时间各怀心思。 “臣以为,尚书令名高天下,朝中无人能出其右。若但此重任,必能劝服宇文氏出兵。” 说话的人正是达奚遁。 尚书令羊粲闻言,只淡淡看了他一眼。 独孤灼略一迟疑,道:“尚书令意下如何?” 第121章 羊粲出列,拱手道:“如蒙陛下信重,臣必不辱使命。” 独孤灼难得露出了笑意,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望向羊粲的目光燃起了希望。 因水道阻隔,魏军的围堵并未合拢,羊粲一行人趁着夜色,从城北山头翻出重围,消失在苍茫旷野中。 ———— 广固城方圆十里之内,日夜有魏军游骑往来巡视。成之染磨破了嘴皮,终于说服成肃准许她加入其中。 她随着赵兹方的人马游荡了两个月,对周围的一草一木都稔熟于心。 广固城四周地势平旷,只有西北侧山岭绵延,山林浓密如帷帐,南风过处,摇曳生姿。已过了麦收时节,宽广土地上光秃秃一大片,露出黄褐色泥土在日下曝晒。田间点缀着大大小小的村舍,掩映在林泽之间,日暮时炊烟袅袅,牛羊晚归,难得一副田园牧歌的图景。 而当游骑纵马而过时,田间垄头的百姓也并不躲闪,像是对一切都习以为常。 成之染对此甚是欣慰。 她起初出来巡视时,眼见得处处村寨明明有人烟,平日里却见不到人影,与她心目中箪食壶浆以待王师的期许大相径庭。 徐崇朝解释道:“如今两军交战胜负不明,百姓哪里敢亲近王师?若是将来独孤氏反扑,清算起来可就麻烦了。” 成之染半信半疑,道:“广固城都已经被围了,孰胜孰负还不明显吗?有什么可担心的?” 徐崇朝摇摇头道:“在百姓眼里,我孤军深入,与后方相隔千里。一旦前方形势有变,便落得孤立无援的境地。” 成之染觉得有道理,得让百姓相信魏军有后援。然而东府几乎是全军出动,总不能指望从西府调兵。 她琢磨了半天,见到金陵前来传信的使者,不由得眼前一亮,劝成肃以后提前夜里派重兵迎接使者,然后天明后大张旗鼓地进城,作出金陵援兵源源不断的假象。 成肃只觉得莫名其妙:“何必演这场戏给百姓看?” 何知己听了却哈哈一笑,道:“这场戏虽演给百姓看,可城楼上也有眼睛盯着。守城敌军若见到南方援兵,只怕更没有死守的决心了。” 成肃这才被说动,每逢金陵使者来,便大张旗鼓地演一场,恨不能声闻百里人尽皆知。久而久之,百姓的心思果然活泛起来,陆陆续续出来看热闹。大军号令严明,又不侵扰百姓,后来便时常有年轻人结伴从军,队伍也壮大了不少。 第108章 降臣 刚过了立秋,溽暑便带了凉意。秋云舒卷,平添了几分闲适。军中的日子本就单调,围城更是枯燥乏味,成之染望着远山层林浮起淡淡的枯黄,荒芜的心中也萧瑟了几分。 明日有金陵使臣到来,军中早驾轻就熟,招呼了人马夜里前去迎接。众将士衔枚疾走,蓊郁草泽间,唯有寒虫不住鸣,将如水月色聒噪得支离破碎。 成之染一路向南,这条路走了无数次,哪怕一路上树影朦胧,她也从来不迷路。等到了使臣停驻的营帐,早有侍从来接应他们。成之染见这人眼生,想来是换了使臣。 赵兹方进帐与使臣相见。 这一套礼节成之染见惯了,此时又有些困倦,便站在帐外吹风。 元破寒见她不进去,便停下脚步,近前道:“女郎不好奇这次是谁来?” “是谁来有什么区别?”成之染兴致缺缺,垂眸打量着营帐的倒影随风波动,不由得困意袭来。 隐隐约约中,帐内说话声断断续续传出来,支离破碎不分明。成之染朦胧之间听得使臣音声清雅,竟是从未听过的沉静。 然而这思绪只一晃而过,赵兹方不久便掀帘出来,眼中笑意未消退,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成之染抬头,不由得一愣。 烛火映照在那人如玉的端庄面庞上,高华之气如月光流泻,一半染着红尘,另一半飘飘欲仙。 那一瞬,她脑海倏忽闪过云杜县公王平之的身影,旋即又觉得莫名其妙,尚不及开口,那人先笑了:“原来女郎也在。” 成之染一个激灵,吃惊地打量着他,这人约莫三十出头,样貌极雅正,神态也清静恬适,可自己确实没印象。 “在下琅邪王恕,曾为郡公帐下咨议参军。一别四载,女郎如今可好?” 成之染恍惚点点头,与他客气了一番。夜深人静,明天还赶路,两边告辞,各自到帐中歇息。 成之染连忙问赵兹方道:“这使臣究竟是什么来头?” 赵兹方如实答道:“尚书吏部郎。” 原来是吏部官员……成之染心中一动,难不成又要给成肃加官进爵? 她心中盘算,嘴上却问道:“他是王平之什么人?” “他就是王平之长子,袭爵的云杜县公。” 成之染难掩惊诧。既然如此,他年纪轻轻便跻身吏部,也并不令人意外。 她叹了口气,颇有些苦恼,她真的不记得何时见过这人了。 ———— 成肃吩咐了要大张旗鼓将使者迎到大营,虚张声势的兵士也做足了架势,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使臣,雄赳赳气昂昂,一路上吹吹打打,吸引了许多百姓沿途看热闹。 因军纪严明,大军驻扎数月来与百姓秋毫无犯,久而久之,成之染骑马巡视时,时不时碰到百姓来搭讪,偶尔盛情难却,还会被塞满怀瓜果。 王恕高踞马上,一眼便望到田间垄头站着不少百姓,或荷锄而立,或担簦远望,胆大的孩童便蹲在道旁看热闹。他们的目光中有讶异有好奇,甚至有钦羡和感慨,却唯独没有惊恐和畏惧。 王恕淡淡地笑着,对赵兹方道:“成公近来可好?” 岂有不好之理。赵兹方与他客套着,却见对方含笑颔首,眼神虚虚地投向前路,也不知听了多少进去。 一路行进到广固大城,成肃已与众僚佐等候多时,见使臣到来,便恭敬相迎。 王恕奉旨而来,自然免不得宣示天威,一应礼节都滴水不漏,在中军大帐宣读完圣旨,庄重的面容终于流露出一丝熟稔。 “恭贺第下!” 天子以北伐告捷之功,下诏加封成肃为冀州刺史,恢复车骑将军的名号。旧日冀州正是在三齐之地,如今才刚刚平定,这任命无疑是镇抚的意味,倒也在意料之中。 成肃小心地将圣旨收起,与王恕谈笑风生,如故人久别重逢。 或许是成之染蹙眉沉思的目光过于明显,王恕侧首看过来,似是一笑:“许多年不曾见女郎,如今可真是英姿飒爽。” 成之染垂眸不语。他毕竟是天子使臣,在这样的场合拉扯她进来,似有些不合时宜。 成肃笑了笑,回想了一番,似有些感慨:“那时候她受了肩伤,可让老父好一场担心。如今全须全尾的,我已知足了。” “女郎吉人自有天相,”王恕回忆道,“不瞒将军,当时贼首庾载明头颅送到,连下官都心惊肉跳,女郎却毫不胆怯,当堂便指认出来。那一幕让下官至今难忘。” 他语气平静,望向成之染的眸光波澜微动。 成之染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堂中僚佐那么多,她目光被庾载明的首级攫住,自然没有注意到还有位王恕。 可短短一面,王恕却记住了她。 成肃轻轻一笑道:“能入王郎法眼,是小女之幸。” 这句话说得客气,而以成肃如今的地位,对小小吏部郎本不必如此客气。成之染一听便明白,父亲看重的是对方的家世。 琅邪王氏,簪缨世家。他怕不是动了议亲的念头,王恕虽已成家立业,宗族中总有适龄的儿郎在。 成之染笑容淡了三分。 王恕如何不明白,伸手理了理平整的袍袖,慢条斯理道:“云从龙,风从虎。下官以为,是社稷之幸。” 他没有讲话说满,可不动声色将这对父女夸赞一番,似乎也表明了几分态度。 成肃哈哈一笑,并不刨根问底,若无其事地揭过这一节,向王恕打听朝廷近闻。 两人正交谈,外头通传的军士进来道:“第下,桓参军求见。” 成之染挑眉,天使在堂中,桓不疑不会不知道,他此时求见,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成肃以目光询问王恕,王恕并没有不满,但也毫无要回避的自觉。 “宣。” 桓不疑闻声而入,向堂首二人行了礼,道:“启禀第下,独孤灼手下五兵尚书高琰兄弟前来归顺。” 勃海高氏,三齐望族。 成肃笑了笑,对王恕道:“数月来围城,隔三岔五便有人出逃,有的是为了通风报信,还是的索性溜之大吉。前来归顺的,高氏还是头一家。” 王恕不动声色道:“三齐之间,羊毕封高而已。勃海高琰自愿来降,正是天子教化所致,将军威仪所感。” 成肃摆摆手:“让他们进来。” 不多时,有军士领着十多人登堂,个个灰头土脸,稍显得狼狈。 第122章 他们齐齐跪下来行礼,自报家门,都是独孤灼朝廷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成之染暗自思忖,大军将内城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齐军在城头也严防死守,想出城并非易事。看他们模样,必然是吃了不少苦头。 成肃让他们入座,为首的高琰千恩万谢,旋即站起身,口若悬河地痛斥独孤氏之残暴,他们身为汉人,如何在胡虏淫威下委曲求全,如何日夜翘首以待王师。堂堂尚书,年纪与成肃差不多,一番陈词之后竟涕泗横流。 王恕只淡淡打量他们,半晌垂眸,掩去眸中复杂神色。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勃海高氏的门楣举世皆知,并不比他琅邪王氏差到哪里去。若今日不是王师北伐,而是胡虏铁骑踏破江南,王氏是否也会如高氏一般落魄至此? 而这些宛转心思,出身寒庶的成肃一干人等,恐怕永远也不会理解。 一时间,他竟对堂下众人多了几分怜悯。 成肃对降将向来是宽大为怀,见对方费尽心思来投降,自不会再加苛责。又问问王恕,似乎也没什么意见,于是他拊掌发令,将高琰兄弟收在帐下参赞军事,其余人等好生安置在大城。 正是三伏天,高琰出了一身冷汗,后背都湿透了,此时才松了一口气。 成肃客客气气地招待他们一番,话锋一转,便开始打听内城的情形。 独孤灼不听独孤珪之计,打定主意要婴城固守,还派尚书令泰山羊粲到关中请救兵。不过关中毕竟路途遥远,羊粲至今还音讯全无。朝廷中人心浮动,若廷议时没看到熟悉的面孔,那便是人已经逃了。 成肃知道他这话不假。数月来军中抓到不少逃出重围的官宦人家,他们本就是郡中豪强大族,从来都不缺良田美池金珠僮仆,回到乡里做个富家翁,总胜过在小朝廷中提心吊胆朝不保夕。 成之染虽盼着独孤氏不战而降,但当真面对来降的贰臣人物时,却又对他们保全门户的私心止不住别扭。她毕竟年轻,表面上的涵养比不得成肃,听着听着便眉头微皱,生出嫌恶来。 高琰早看到这年轻人站在成肃身旁,举止神态丝毫不拘谨,似乎颇有些身份。见对方神色微冷,他不由得暗中斟酌着,生怕哪句话说错。 在他们说话间隙,成之染冷不丁开口道:“高尚书执掌五兵,想必是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胸中自有百万兵。” 成肃虽有些意外,却并未打断她。王恕更不会对此置喙。高琰见这般情形,心中更惊疑不定,面上仍笑道:“将军谬赞,下官不过适逢其会,适逢其会。” “高尚书自谦过甚,”成之染也笑了笑,“在下久仰大名,今日相见自是难得。高尚书久在城中,相必对城池攻守之策颇有见解,可否指点一二?” 高琰暗自松了一口气,道:“诸位将军在上,下官岂敢班门弄斧?” 成肃竟沉沉一笑:“高尚书客气,但说无妨。” 既是成肃发了话,高琰再没有推辞的道理,正色道:“广固城倚仗山水之势,向来易守难攻。如今围高三丈穿堑三层,又塞五龙水口倒逼河水,内城唯有困守而已。然而若单凭围城之计,此战恐怕要旷日持久,迟则生变,后患无穷。” “哦?”成之染挑了挑眉,“不知高尚书有何妙策?” “不敢称妙策,只是需得有攻城的法子,”见对方目光探究地打量他,高琰不由得笑道,“下官知道一个人,平日里对攻城器具颇有研究。” “谁?” “都官尚书,勃海封懿,”高琰道,“其人有巧思,又常年浸淫此道。下官往日曾见他手稿,着实是巧夺天工。若让他监造攻城器械,广固城指日可破。” 成之染半信半疑:“那此人现在何处?” 高琰道:“他两个月前去关中请救兵,算日子也该回来了。” 成肃摩挲着帐中几案,沉吟道:“能得高尚书青眼,想必此人颇有些真才实学。” 他吩咐桓不疑道:“立刻发令郡县严加搜查,如有活捉封懿者,赏黄金百两。” 高琰供出了封懿,眼见得那年轻人脸色舒缓了许多。待一番酬答后退下,他悄声向桓不疑打听那郎君的底细。 桓不疑并不隐瞒,道:“哪里是郎君?那可是成大将军的女郎。” 高琰讶异道:“女子亦可随军吗?” 桓不疑笑道:“成大将军的女郎,那能一样吗?” 第109章 巡城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悬赏封懿的命令发出去半月有余,泰山郡守便将三五人押解到广固。据说这几人途径泰山郡时形迹可疑,被守城的将士盘问,支支吾吾说不出缘由,强行查验了身份文书,才发现为首那人竟然是都官尚书封懿。 郡守自不敢怠慢,连夜将人运送到广固。成之染入帐时一眼便看到下首跪了几个人,个个都垂首不语,连目光都不敢乱飘。 成肃还未到,成之染仔细打量这几人,因他们刻意掩饰了服色,一时竟难以将那位都官尚书分辨出来。 “哪个是封懿?”她径直问道。 中间低着头的中年人一哆嗦,循声迅速看了她一眼。只见面前这戎装少年身姿英挺,面容秀美,一双凤目正炯炯有神地打量他。他悚然一惊,声音也有些瑟缩:“在下、在下便是。” 成之染不由得大失所望。面前这人本生得眉目和顺,可此时一脸惊惧,紧张得话都结结巴巴,仿佛惊弓之鸟一般。 这可不是她心目中想象的模样。 “怎么就这几个人回来?”成之染在他面前止步,似笑非笑道,“看来宇文氏还不够义气,龟缩在关中不肯出头。封尚书,你回去可怎么跟独孤灼交代?” 封懿下意识一退,脸色也有些发白:“周主、周主已许诺发兵,大军就在后边……”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成之染冷笑一声,“一兵一卒都没带回来,谁相信你的鬼话?可别说什么大军调动耗费时日,我听说宇文氏跟徒何氏正打得热火朝天,军中机警着呢,若是有意派军来,动动手指便派了。可惜啊,他还是胆小。” 封懿哑口无言,也摸不清面前之人的身份,想分辩又觉得底气不足,正急得满头大汗,忽听身后一道深沉的声音:“莫要胡闹。” 成肃大踏步进来,见封懿一行拜服在地,连忙上前将他扶起来,目光向身后一瞥:“还不快看座?” 他亲手将封懿迎到上座,对方大概猜到了他的身份,一时间受宠若惊诚惶诚恐,无论如何也不肯落座。 “在下戴罪之身,如何承受得起——” “封尚书,”成肃不由分说,硬让他坐了,安抚道,“成某久仰阁下大名,贸然拦下也并无为难之意,阁下可莫要客气。” 眼前这人果然是攻城略地的南军统帅。封懿惊异之余,见他语气中并无恶意,心里便七上八下。 “在下惭愧,在下惭愧……”他咽了咽口水,识趣地闭了嘴。 成肃安抚他一番,道:“成某久闻阁下鬼斧神工,今日贸然叨扰,是因大军有几样东西,正想请阁下参谋参谋。” 封懿一听自己这条命还有用,气血渐渐回到了脸上:“在下虽半生蹉跎,只懂得些奇技淫巧。若能为将军献犬马之劳,固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成之染听他二人交谈,见封懿这么快改弦更张,顿时觉得没意思,索性退下堂。 徐崇朝正与元破寒守在门口,见她出来了,语气颇有些无奈:“方才将军还没到,你怎么自己进去了?” 成之染理直气壮:“我得替主帅把把关,相看相看这封尚书是何等人物。” 徐崇朝问道:“那你看出什么了?” 成之染轻哼一声:“早知道是个软骨头,也不需我费这番口舌。” 方才堂中的交谈,徐崇朝隐约听了个大概,摇头道:“哪有你这么劝人的?” 元破寒反而一笑,道:“这叫做一唱一和,软硬兼施。成大将军不便说的话,由女郎来说,岂不是正好?” 几人在帐外说话,不一会儿封懿又出来,一眼见到成之染在门口,神色便有些不自在。 桓不疑尾随其后,伸手道:“封尚书,请。” 成之染好奇,又不便多问,紧跟着他们一路到护城河畔。众人登上高大的长围,沿着桥板走到最内侧一圈。脚下浊水漫溢于城周,入目皆一片泽国水乡。 封懿的小腿瑟瑟发抖,逐渐挪不动脚步。 桓不疑笑道:“封尚书,这长围结实得很,行车都不成问题。” 封懿的目光移向不远处的战车,神色便有些犹疑。 “封尚书,快请罢!”桓不疑催促道。 成之染越发好奇,偏生又不是询问的时机。只见封懿磨磨蹭蹭地登上车,扶着车栏站定了,便听到桓不疑扯着嗓子朝着内城大喊:“里边的人都听着,都官尚书封懿在此!他可有好消息带回来!” 封懿不由得赧然,然而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喊道:“封某从长安回来,宇文盛大败于徒何乌维,人已经死了,不会派救兵来了!” 第123章 守城将士闻言,一时间交头接耳,惊疑不定。 封懿为难地看向桓不疑,见对方视若无睹,只好豁出去老脸,任由战车载着他巡城,边走边高声呼号,引得城头守兵细浪般窃窃私语。 这正是此行想要的效果。 成之染不由得为封懿捏了一把汗。这损招也不知谁出的,算是彻底把封氏的脸面折腾没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封懿也确实是个狠人,若换作旁人,大概是顾惜颜面抵死不肯的。 城头的守将面色不善,当即对封懿破口大骂。毕竟是军中大汉,嗓门足,气势凶,在齐兵惶恐不安的静寂中,更显得尤为突兀。他势单力薄,渐渐便被封懿找回了场子,越喊越顺畅,越喊越底气十足,凭借我自巍然不动的气魄声震云天。 对骂起来城中莫不失色。 当封懿绕到第三圈时,南城楼出现了不小的骚动。成之染神色一振,放眼望去,只见数面青黑的旗帜渐次拉开,女墙边露出个紫衣金带的身影。 那目光如鹰隼般直射过来,冷不丁与她视线相接,仿佛铮铮然有金石声。 封懿正喊得口干舌燥,猛然瞥到那身影,险些从车上张下来。他脸色刷白,尚未喊完的半句硬生生塞回了肚里。 旋即一道利箭破空而来,吓得他扑倒在车里。半晌,只听得一声嗤笑。 “封尚书,离得那么远,他根本射不到你。” 说话的正是方才在帐中逼问他的少年。 成之染的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停留,而是越过这一箭之地落在城头。 “逆臣封懿,休得妖言惑众!”城头那大臣一脸正气,高喊道,“你心怀鬼胎,怯懦不前,几曾到长安!不过是为敌寇所指使,故意到阵前扰乱军心,当真是寡廉鲜耻!似你这般卖主求荣之辈,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封懿先前被军汉辱骂时,尚能面不改色充耳不闻,可听到这人的指责,面上顿时有些挂不住。 成之染紧盯着那人,问封懿:“这是谁?” 封懿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艰难道:“此乃左将军羊茂,是尚书令羊粲之弟,素来受齐主信重,这时候上赶着出头。” 羊茂还在城头詈骂不止,成之染等了半天,也不见其他人出来,心头稍有些失望,对桓不疑道:“桓参军,封尚书劳累半天,也该回去歇息了。” 带封懿巡城,向城中宣告关中无救兵,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桓不疑也不想再听羊茂聒噪。他挥挥手让人带封懿下去,却看到成之染上前一步,朝着城中大喊道:“羊将军,趁早歇着罢!独孤灼等不来救兵,若识相便早日来投降!” 羊茂闻言大怒,正酝酿着言语,却见那喊话的小兵扭头便走了,顿时一口气梗在胸口。 成之染旁若无人地下去,眼见得封懿退下,这才问桓不疑道:“桓参军,谁出的主意,让封懿巡城?” 桓不疑看了她一眼,道:“自然是成大将军。” 成之染愣住,半晌道:“封懿虽是个软骨头,可这也太不留情面了罢。” 桓不疑嗤笑一声:“女郎还是太年轻!” 他抛下这句话便走了,引得成之染莫名其妙。 “留他一条命,面子算什么?”徐崇朝默然跟着他们,此时终于开口道,“让城中看到投降便能苟全性命,封懿也不失为典范。” 成之染无言以对,索性不再去想这件事,慢慢皱起了眉头:“郡公抓封懿本是为了造攻城器具,如今确乎是动了劝降城中的心思。” “果真能劝降,何尝不是幸事?”徐崇朝喟然,“也免得百姓无辜受难。” 是了,广固内城不只有宇文氏的小朝廷,许多百姓也被掳掠而去。成之染心中一动,待到四下无人时,悄悄问徐崇朝道:“如今可有二娘的消息?” 听她提起二姊徐丽娘,徐崇朝沉重地摇摇头。当年徐丽娘留在三齐,他母亲钟夫人只当她死了。近来借着伐齐的时机,他暗中派人四处探寻,却始终杳无音讯。 最差的结果,便是她已殒命于战火。要不然,很有可能是在内城中。 无论哪一种情形,都令人沮丧。 内城如今被河水侵逼,城内想必已一片泥泞。盛夏酷暑,蚊虫滋生,正是疫病泛滥的时节,能不能熬过去,可是个大劫。 第110章 远客 正因如此,越来越多的官吏和百姓冒险从城中翻墙而出,成之染随军绕城巡视,隔三岔五便能抓到几个。哪些是普通百姓,哪些有一官半职,哪些又位高权重,她见得多了,逐渐便长了经验,打眼一看便能分辨出七八分。 就比如面前结伴同行的一群人,黑灯瞎火中,饶是个个作平民打扮,气色也不好,但遮不住脸上细皮嫩肉,大腹便便的模样也不是寻常人家滋养出来的。特别是被游骑拦住问话,众人的目光总是不约而同朝某个人看去,那人虽摸黑躲在人群中,却无疑是众人中地位最尊贵的那个了。 成之染将他揪出来,仔细查验了包裹,将羊脂白玉的小方章拎起来,借着炬火看了看,不由得笑道:“东平毕冲……名门大家,何故藏头露尾?” 毕冲眼神稍有些躲闪,慌忙低下头。 “毕中丞,成将军等候多时了。” “你……”毕冲望着她,眼神中满是诧异。 “毕中丞想问,我如何知你官职?”成之染摆弄着小方章,漫不经心道,“你的同僚早已经弃暗投明,恨不能把满朝文武的名册都背写下来。中丞执掌御史台,如此显赫的人物,在下岂会不留意?” 毕冲面色稍缓和,道:“小将军,有话好好说。毕某出城又不是通风报信,只是想回乡颐养天年,可否通融一番——” 成之染似笑非笑:“主帅的命令,中丞要违抗不成?” 毕冲还想再争辩,抬眼见魏军游骑已围了一圈,火光中个个神色冷硬,如看猎物一般。相比之下,面前这年轻人算是和善了。 他无奈之下,只得随这支人马折返广固大城。深更半夜,成肃自不会接见这逃虏,直把他晾到日上三竿,才将人叫到正堂。 一路上日头毒得很,毕冲提心吊胆一晚上,眼下挂了一团黑。见到了堂首的魁梧将军,身子便有些发飘,木然地施礼应答,仿佛提线木偶一般。直到在营中安置下,他才恍惚意识到,成肃方才让他给独孤灼写劝降书。 “毕中丞,记得明日给将军。” 毕冲悚然回过神,眼前赫然是昨夜捉他过来的年轻人。此人面带笑意却未达眼底,神色竟有些敷衍。 若换作往日,毕冲早就开口呵斥了。可如今被人拿捏,也只得忍气吞声,道:“请将军放心。” 成之染吩咐门口的守兵好生盯着他,便折返中军大帐。成肃正在与何知己议事,见她进来了,便随口问道:“那毕冲可还安分?” “自然是安分,”成之染点头,迟疑道,“我军围城数十日,若独孤灼有投降之心,早就该派人来了。写这劝降书,又有什么用?” 成肃笑而不语。何知己便道:“女郎,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这劝降书送过去,劝的岂是独孤灼?他不肯松口,并不代表手下的臣子没这个心思。我军有劝降之心,他们也少些顾虑。” “不错,”成肃道,“更何况给独孤灼一个台阶下,便能摸清对方的底线。知已知彼,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毕冲次日果然写好了劝降书,成肃从营中选了个身强力壮的战俘,翻过三重战壕,浮水来到城下。劝降书送进去,军中众人都有些忐忑,一时间议论纷纷,不知齐主会作何反应。 成之染依旧每日随游骑巡视城周,那城池仿佛江心孤岛,隔绝于一片蓊郁的沉寂中。直到有一天,她远远地从山坡上望见城门开启,顿时眼前一亮,打马如飞,一溜烟回到营中。 中军大帐前聚了许多人,成之染挤不进去,正踮着脚尖往里瞧,那帐门忽地开了,众人顿时不作声,不约而同地分列两旁。 为首的绯袍官员迎着一道道目光走出帐中,黝黑的面容看不清神色,但周身散发着低压。 看样子,这便是伪齐的使者。 成之染暗中诧异,这一会儿功夫就谈完了,恐怕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她径直入帐,军中有头有脸的将佐都在,或坐或立,三五成群地交谈着。 张来锡摇着头往外走,只叹道:“冥顽不灵,冥顽不灵!” 成之染连忙叫住他,问道:“他们来说什么了?” 张来锡止步,朝成肃瞥了一眼,干咳了一声,道:“独孤灼派人来送信,答应向大魏称藩,并进献千匹良马。” “还有这种事?”成之染狐疑道,“他提了什么条件?” “要我军退兵,以箕尾山为两国边界。” “简直是异想天开!”成之染差点笑出声,“兵临城下,他居然有底气提这种要求?糊弄三岁小孩吗?” “这可不是吗……”张来锡摇头,道,“所以郡公一口回绝了。” 第124章 对这种要求,答应了才怪。成之染眸色一暗,轻叩着腰间刀柄。独孤灼若真想求和,又岂会如此? ———— 两国议和,雷声大雨点小,没几天便销声匿迹了。军中又陷入平淡乏味之中。野外阴晴不定,方才还烈日当头,转眼之间便暴雨倾盆。 成之染纵马巡边,也没少挨过雨淋。她躲在树下,望着土路上冲出的泥洼,心思总飞到重围之内。内城的积水,想必又加深了几分。城中百姓的日子,大概也很难熬罢。 大军虽攻心,可独孤灼的心却坚如磐石。 在一个大雨滂沱的盛夏之日,好不容易等到云消雨散,巡城的小队人马都成了落汤鸡。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混杂着粘连身上的湿气,恰如其分地令人烦躁。 成之染叹了口气,目光投向平坦的原野,交叠林木间,似有一队人马缓缓走来。 游骑顿时都兴奋起来,朝着那目标疾驰而去。赵兹方已数日一无所得,这时候精神一振,一马当先将来人围住。 那一行约莫二十余人,装束有些说不出哪里奇怪,连人带马都写着风尘仆仆,加之淋了雨,更显得旅途艰难。 赵兹方还没开口问话,打头的中年男子便道:“诸位可是成大将军手下?” 赵兹方皱了皱眉头:“你又是何人?” 那男子作了个揖,从怀中取出一方铜印,道:“在下琅邪郡丞,不过引路人而已。这位是关中来的贵客,劳烦将军通禀一番。” 他拿手一指,人群中有个暗青袍衫的中年人微微颔首。 成之染方才没注意,仔细一看才发现,青袍人高鼻深目,身材高大,看起来确实不像是汉人。 赵兹方验看了官印,又问青袍人:“你有何为证?” 琅邪郡丞看向青袍人,只见他打开行囊,从中取出个身份文牒,明晃晃地盖着伪周的大印。 确实是关中使者。 赵兹方皱了皱眉头,顿觉此事颇有些棘手。 成之染劝道:“先将他们带回去,反正也没有多少人,掀不起什么浪花。” 赵兹方从善如流,命骑兵将这行人押送到大营。一直到中军大帐,那使者都默不作声,连眼神都不乱瞟。 赵兹方正要进去禀报,成之染一把拦住:“参军莫急。” 她转向那使者,微微一笑道:“成大将军身为一军统帅,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见到的。你到此所为何事,在下可代为传达。若成大将军认为有必要,他自会宣你进去。” 当即有随从附耳说道一番。那使者面色如常,盯了她许久,才将文书印信一并递过来,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成之染看了他一眼,甚至有些怀疑他不懂汉话。 平日里何知己常待在帐中,不过这一次不见他人影。成肃正伏案翻阅文书,听成之染三言两语说明了来历,竟笑道:“我倒看不出,你还会摆谱。” “晾着他又有何妨?”成之染不以为意,将文书放到案上,道,“不过阿父听到关中使者来,为什么一点也不惊讶?” “我可等候多时了……”成肃翻开那文书,顿时皱了皱眉头,道,“你来念。” 成之染凑在一旁,早就看到那信中文字佶聱,并不容易读。她认真看了一遍,侧首道:“果真是宇文盛来信。他说宇文氏向来与独孤氏交好,如今独孤氏屡屡向关中告急,他准备发兵十万镇守洛阳。若我军不退,便长驱直入与我交锋。” 成肃听完,唇角竟浮起一丝冷笑:“若是你,要如何答复?” “吓唬人的手段谁不会?”成之染笑道,“他要来便来,我怕他不成?” 成肃哈哈一笑:“不愧是我家女儿!”他一拍几案,道:“让他们进来。” 那使者施施然入内,抬头见一银甲将军高踞堂首,凤目幽沉,不怒自威。 他中规中矩地行了礼,便定睛打量着对方。 近卫曹方遂在侧,见状喝道:“大胆!” 成肃抬手止住他,夹起那一页书信,不紧不慢道:“告诉宇文盛,我平齐之后,解甲三年,自当西征关陇,光复长安。若他仍执迷不悟,那便速速来送死!” 那使者闻言变色,又等随从低声说道了一番,才操着生疏的汉话道:“阁下可莫要后悔。” “不后悔,我们在这里等着,”成之染冷笑一声,道,“还愣着做甚?快去给你主子报信啊!” 那使者瞥了她一眼,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他身旁的随从犹豫了一番,为难道:“使臣有话对这位小将军说。” “哦?”成之染见那使者径直盯着她,不由得嗤笑,“素昧平生,阁下有何赐教?” 那随从说道:“天倾西北,地满东南。贪狼命世,空谷遮关。” 成之染与成肃对视一眼,二人都疑惑不解。她平素不信鬼神,只当这使臣胡言乱语,招手便打发他们走了。 望着那使者飘然远去的背影,她愈加觉得宇文氏并未把独孤氏死活放在心上。 待她又回到帐内,成肃正站在硕大舆图前若有所思。 “他为何要那样说?” 成之染反应过来,他还在考虑使者莫名其妙的话,满不在乎道:“只不过胡诌八扯罢了,阿父又何必为他费神?” 成肃摇摇头:“我自然不信,可不知为何心中不安。” 成之染笑道:“要不然再把他请回来问问?” 她话音刚落,帐外传来匆忙脚步声。何知己步入帐中,面色晒得发红,眸中还带着亮光:“明公,听说关中有来使?” 成肃见他气喘吁吁的模样,便将人请到上座,道:“不错,方才已让他回去了。” 何知己难得紧张起来,问道:“他都说了些什么?明公又如何作答?” “主簿莫急。”成肃命人递上来清茶,将先前对话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番。 何知己眉头越皱越厉害,听到最后扼腕道:“平日里军中大小事宜,明公总与下官商量着。兹事体大,如何便轻易答复了!” 成之染笑道:“何主簿,这答复有何不可?” “女郎有所不知!”何知己颇为懊恼,“宇文盛开国之主,是何等人物,岂会被区区数语吓倒?明公这态度,分明不把他放在眼里,恐怕会将其惹怒。如今我军长围广固,战事迁延日久,若宇文氏发兵背刺,大军又该如何是好!” 成肃笑了笑:“主簿竟在此事糊涂了。” 何知己一愣,道:“宇文氏与徒何氏交兵是不错,可战事如何谁也不清楚,先前让封懿朝内城喊话,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宇文氏很可能仍有富余兵力,我军岂能掉以轻心?” “他手中有兵又如何?”成之染不以为然,“倘若宇文氏有意出兵,千里迢迢来奔袭,必定担心被我军知晓,又岂会先派使者来告知?他明明是见我军伐齐,心中不自安,只是还嘴硬罢了。” 成肃点点头,道:“宇文氏才真是虚张声势。大魏久不曾动兵,一出兵便要平齐,宇文盛心里怕是慌得很。他自顾不暇,哪会有心思管旁人闲事?” 何知己被他们说动,面色稍稍缓和些。 “不过我确有一事不解。”成肃略一沉吟,将那使者留下的两句话告诉他。 何知己默然良久,摇头道:“恐怕是故弄玄虚,明公理会他作甚。” 他二人避开这一节,细细讨论了围城形势。成之染步出大帐,还没走两步,便被何知己叫住。 他面色严肃,显然还在对来使之事耿耿于怀。 “以后遇到这种事,还是要谨慎为上,”何知己颇有些无奈,“你们父女俩,都胆大包天。” “知道了——”成之染拉长了声音,道,“行军打仗,胆子小了哪能行?” 何知己一愣,叹息不止。 第111章 久战 烈日当空,正是秋老虎厉害的时候。大军此前在江南,何曾经历过这般干燥的天气,在日下站一会儿便头顶冒火,还没说两句便口干舌燥。众人都乏了,待在树荫下乘凉。 成之染趁着早间凉爽去巡城,回到营中换岗时,差点撞上里外进出的士卒。 见他们肩扛圆木憋得脸通红,成之染恍然想起,这是封懿在指挥着营造攻城器具。 她脚下一转,寻到城中的工坊,里头正一片热火朝天。数百名精壮士卒赤裸着上半身挥汗如雨,见成之染进来了,也只擦了擦汗瞥一眼。 院落中摆放着大大小小的材木,碎屑堆得到处是,混杂着奇异的芬芳。她越过众人往正堂去,远远便看到一个人影伏案于窗前,正是封懿。 他提笔在案前勾画,神情镇定而专注,与往日瑟缩之态判若两人。 不过一见到成之染,他的镇定和专注便散了,眸中又闪过一丝戒惧。 “封尚书,在下偶然路过,便来观摩一番。” 封懿慌忙站起身:“不知小将军大驾光临——” “封尚书客气,”成之染抬手止住他,开门见山道,“阁下在营中许多日,可造出什么新奇的玩意?” 第125章 封懿恭敬道:“新奇谈不上,壕桥、云梯、轒辒车,都是攻城常用的器具。” 成之染隔着窗子往外看,场中横铺的一排,似乎是壕桥已初具雏形。 “护城河宽广,这壕桥可还够用?” 封懿对此颇自信:“小将军莫要小瞧这壕桥,夹板间都有枢纽,到时候自可伸展开。” 成之染倏忽想到,围城还不知需要多久,若到了冬日水面结冰,壕桥反而派不上用场。于是蹙眉道:“这倒不打紧,关键是破城的器械。” “自然是有的,”封懿恭顺地笑笑,道,“小将军请随我来。” 成之染跟着他移步到院中,高墙下赫然矗立着一行奇形怪状的陈列。 她站在高大的木架下,好奇道:“这是何物?” “此乃抛车,”封懿指着炮梢一端皮窝道,“在此处装上石弹,另一端系炮索,由众人一同拉拽,石弹便借力抛出,射程可达数百步。” 成之染略一思索,道:“这石弹投掷出去,除非能刚好击中城头,否则如何能摧毁竖直的城墙?” “确实是如此,抛车最擅长投射火种,”封懿笑了笑,道,“广固内城固若金汤,要击破城墙谈何容易?攻城之策,还得靠冲撞城门或者翻越城墙。” 他指着旁边初见雏形的冲车和飞梯道:“在下依据旧图改造一番,不日便可以完工。” 成之染并未见过这些,正要仔细问,只见门口进来个通传的兵士。他看看成之染,又看看封懿,面色很是犹疑。 成之染挥手道:“封尚书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那兵士便大声道:“东平毕渊来降,正在中军帐内!” “哦?”成之染眉头微动,对封懿笑道,“封尚书,我先去看看,告辞了!” 封懿干笑道:“小将军请便。” 先前毕冲从城中出逃,半路被魏军抓了回去,给独孤灼写了封劝降书。成之染初听他二人名姓,心下估摸着多半是同宗的兄弟。 待进帐见到毕渊,她不由得一愣。毕渊与毕冲眉眼相仿,但神情气度迥然不同。相比于毕冲瑟缩之态,他言谈举止颇为从容,与成肃酬答不慌不忙,端的有几分世家气度。 成之染悄悄拉了拉徐崇朝衣袖:“这人是什么来头?” “毕冲堂兄,”徐崇朝低声道,“他从前是独孤灼手下的东中郎将,因为与达奚遁有隙,三年前逃到伪晋。” 这人是从伪晋跑回来投降? 成之染心中一动,却听成肃问起晋主的为人。她目光移向毕渊,对方言语虽平和,细听之下却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晋主慕容晦年不满四十,年富力强,堪称明主。” 诸将佐闻言,不少人皱起了眉头。当着他们魏国人说这些,是几个意思? 成肃面不改色道:“此话怎讲?” 毕渊悠悠然捻须,似有些喟然:“当初晋国为贺楼骞所灭,晋主忍辱负重,直到贺楼骞身死,便趁乱复国,彼时年仅十五岁。他二十余年来东征西讨,击败诸多塞外强敌,与周齐争霸于中原,大有一统北地之势。” 成肃沉吟道:“我军在齐地数月,慕容氏竟然毫无动静,岂不怪哉?” 毕渊摇头道:“独孤氏原本地跨燕齐,却因十几年前稽里陂一战,险些被晋主屠灭殆尽。若不是先主独孤嘉南逃于广固,恐怕独孤氏血脉便早已断送。晋齐之间你死我活,晋主恨不得独孤氏覆亡,只隔岸观火罢了。” 这话听起来有道理,细思之下却经不住推敲。成之染忍不住插嘴:“我军如今将平齐,与慕容氏对峙于大河南北。大魏国力远胜于伪齐,这情形恐怕并不是慕容晦所乐见的。他既有兼并之志,又怎会因旧怨而坐视不管?” “这……”毕渊难得露出讶然的神色,见说话这人年纪并不大,在诸将面前却颇为随意,而成肃也并未出言制止。他心中疑惑,略一犹豫道:“话虽如此,可晋主心思深沉,难以捉摸,在下也不敢妄言。” “哦?”成肃闻言,眸光一闪,“阁下但说无妨。” “在下寄寓于晋地边关,对朝中形势所知甚少,只是听说了一些传闻,”毕渊顿了顿,微微蹙眉道,“风闻这几年,晋主性情大变,不仅暴躁易怒,还错杀许多能臣,远没有早年间英明神武。对三齐战事,他或许有失权衡。” 成之染侧首问道:“他疯了?” “这还不至于,”毕渊愣了愣,道,“在下也只是揣测,晋主并不似阁下深谋远虑。” 成之染轻笑一声,心头疑虑却不解。就算慕容晦一时糊涂,可以后又该如何?慕容氏强盛,若两国刀兵相见,那可当真是麻烦。 成肃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与毕渊言笑甚欢。待将人送走,何知己笑道:“这个毕渊,倒有些见识。” “他在齐晋之间仕宦多年,哪里能毫无本领?”成肃负手在帐内逡巡,半晌开口道,“羊毕封高四家,如今先后来降,城内人心离散可见一斑。但独孤灼铁了心要死战到底,广固城池坚固,仍不容小觑。” 成之染道:“我方才去看了封懿,他那些攻城器具都已见雏形。若全部建造完毕,还需要一段时日。” 成肃看了她一眼:“看完了感想如何?” “巧则巧矣……”成之染眼前浮现出所见的庞然大物,沉思道,“可这些只是空壳,内里需得由兵士撑起来。再过一两个月便入冬,军中可备好寒衣?” 何知己应道:“寒衣已向附近郡县征集,立冬前就能收齐了。” “离京已四个多月……”成肃轻叹道,“不能再拖下去了,冬日必破敌。” ———— 大军围困广固城,已整整三个月了。天高云淡,草木枯黄,成之染闻说京师又遣使前来,便兴冲冲地赶往中军大帐。 空中一声雁鸣,她仰头一望,鸿雁正结队南飞,去往山温水暖的江南避冬。 她久久驻足,心头浮起淡淡的惆怅。 这时节,家中正忙着做重阳糕罢。 成之染咽了咽口水,不由得暗叹。大军远征在外,虽有四方郡县供应粮草,但饮食一切从简,聊以充饥。军士在外待久了,渐渐也生出思乡之情,每日遥望着广固城,恨不能把城墙盯出窟窿来。 罢了,早日攻下广固城,便可早日回家了。 成之染刚步入帐中,脚下因众人诡异的沉寂而一顿。 堂首正兀然站着位绿袍使者,手中捧着明黄的诏书,垂眸打量着跪在下首的成肃。 正是尚书吏部郎王恕。 成之染看到成肃宽阔的背影,心中正惊疑不定,王恕便温声说道:“将军千里奔袭,曝露于野,劳苦功高,既是今上垂恩,岂有不受之理?” 成肃仍长跪不起:“三齐归顺,皆是国朝恩泽所化、天子圣德所感,臣草莽兵锋,岂可掠美!恳请今上收回成命,以待有德之人。” 他二人一站一跪,你来我往争辩了几回,成之染算是听明白了。王恕这一次奉天子之命,前来为成肃加太尉之职,成肃则坚持不肯,两方一时僵持住。 半晌,王恕无奈摇摇头,终于妥协,将成肃扶起,叮嘱他上书向皇帝说清楚。 帐中气氛这才稍稍活泛起来。 州刺史不过四品,尚书令不过三品,车骑将军不过二品,而太尉却是第一品。 成之染自然欢喜父亲加官进爵,可朝廷这任命未免太突兀。若论伐齐的功绩,前不久刚加封了冀州刺史,更不必这么快又加恩赏。 王恕与成肃军府一干人等多有交集,于诸将佐中谈笑自若。不过他到底是天子的使臣,言语之间浮光掠影,保持着恰如其分的距离。 成肃既不肯受命,王恕便急着回去禀报天子,次日劳军之后便赶回京师。 望着王恕一行远去的背影,何知己低声道:“出兵已将近半年,朝廷这是等不及了,来催促我等攻城。” 成肃眸中晦暗不明,先前与王恕酬答的喜色已褪去,不咸不淡道:“攻城器械尚未完备,时机还不成熟。再怎么催,也不能轻举妄动。” 他看似不经意两句话,在成之染听来却是隐含着焦躁的。她忽而想起这几日去封懿那里,看到空地上摆放着许多壕桥。若没有成肃的首肯,封懿也不能指使兵士造这些。 看来父亲还是打算在寒冬降临前将内城攻下。北方的冬日不比江南,天寒地冻时,恐怕会影响将士战力。 更何况,伐齐日久,拖延不得。 第112章 洛阳 那日遣封懿巡城,闹出了不小的阵仗,不仅引得内城中人心浮动,连广固周围郡县都听说都官尚书已投降。 这日游骑将一行人带到,对方声称是封懿的同族,刚刚从关中回来。 成肃唤封懿过来,两下里相认,尴尬中又透露着辛酸。 来人正是独孤灼后来派往关中求援的祠部尚书封隆。 数月来投降的伪齐官员如过江之鲫,封隆虽贵为尚书,成肃也并未有多在意,只是在听对方提到羊粲之时,幽然投去了探寻的目光。 第126章 “罪臣正是随尚书令羊粲一同去往关中的,”封隆心知尚书令的分量,长叹一声道,“实不相瞒,羊令与宇文盛旧时相识,交情匪浅,因此说动了对方出兵,派一万步骑随他出关。可是刚走到洛阳,便传来关中战败于徒何氏的消息,那步骑又被调派回长安。羊令万般无奈下滞留于洛阳,罪臣深知独孤氏气数已尽,故而星夜兼程赶回来,到将军帐下请罪。” 见他言辞还算诚恳,何知己出言安抚。成肃仍一声不吭。 成之染倒是觉得封隆话里有古怪,他与羊粲一同去往关中请兵,如今魏军已兵临城下,三国之间到底是何等形势,他二人心里都应当清楚。 可为何羊粲不肯回来? 还是说,封隆先回来,是在替羊粲投石问路? 封隆见成肃沉默,心里也没底,频频以目向封懿求助。 封懿犹豫着不敢搭言,忽而听到一道清脆的声音。 “阁下好算计!” 成之染音声朗朗,正色道:“大军围城已数月,而独孤氏仍婴城固守,无非是苦等宇文氏援兵。若宇文盛击败徒何氏,紧接着必会调兵给羊粲。到时候他领兵从南来,与阁下里应外合,岂不是让我军腹背受敌?” 大帐中落针可闻,封隆吓得一哆嗦,咽了口吐沫道:“罪臣绝无此意!宇文盛大败于徒何氏,纵然苦战后扳回一局,也难免落得两败俱伤的境地。他自顾不暇,哪里还会来帮独孤氏?罪臣岂会将身家性命押给宇文氏!” 成之染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那羊粲为何不与阁下一同回来?” 封隆紧张得涨红了脸,道:“他毕竟贵为尚书令,多年来为独孤氏效力,因此才畏罪惶恐,不敢与将军相见!” “成大将军岂会是小肚鸡肠之人?”成之染板着脸道,“只是阁下独自归降,不能不令人生疑。” “罪臣此心昭昭,望将军明察!”封隆顿首道,“罪臣愿修书给羊令,规劝他冰释前嫌,早日投诚!” 成之染听闻这句话,暗自松了一口气,那羊粲果然是待价而沽。 她并非不相信封隆的话,只是相比于封隆,羊粲的地位显然更重,若有办法将羊粲劝降,无疑会给独孤灼当头一棒。 “阁下快请起,”成肃看完了热闹,终于开口道,“如今世道不安稳,洛阳更处于四战之地,羊令在那里实在不稳妥。阁下且安心在营中,待羊令归来之日,某当为二位酾酒压惊。” 封隆久居朝堂,如何不明白成肃的意思,当夜便写好了给羊粲的劝降书。成肃拿着这书信略一沉吟,对何知己道:“这羊粲看来颇为持重,单凭封隆的书信,恐怕还劝不动他。” “其人少不得利诱。光禄大夫乃三品清显之职,正合其名位。” 成肃微微颔首道:“若能有天子册书为证,则最为妥帖。可惜如今来不及。” “暂且以车骑将军印信为证,也未尝不可,”何知己斟酌一番,道,“事急从权,顾不得那么多了。” 二人定计,即刻便召集诸将佐,商议前往洛阳迎接羊粲的人选。 洛阳尚在宇文氏手中,前路漫漫,险象环生,不能不慎重。 成肃目光在众人之间扫过,缓缓道:“此去洛阳,往来平川,星夜兼程,往返至少二十日。” 成之染眼前一亮,尚不及开口,众将领纷纷请缨,生生将她的话压下来。 大帐中一时间七嘴八舌,成肃在喧闹声中检视一圈,一张张兴奋的面孔闪过,渐次归于平静。 “元破寒听令。” 元破寒出列,朗声道:“卑职在!” “着你率二十人星夜赶往洛阳,务必将羊粲请回。” 元破寒喜形于色,郑重领命,又听成肃叮嘱道:“沿河西上,千万小心。” “请第下放心!”元破寒兴冲冲地回去准备,即日便出发。 成之染几人送他离去,元破寒回马招手,笑道:“不过二十日,等我好消息!” 一行人纵马远去,萧瑟秋风中背影依稀。成之染注目远望,天地间寂寥山川入眼,不由得喟然艳羡。河南元氏根基原本在洛阳,成肃这样的安排,未尝不是给元破寒重返故土的机会。 然而她嘴上依旧不饶人,嘟囔道:“郡公不用我三寸不烂之舌,竟让元郎去对付那只老狐狸。” 徐崇朝侧首看她,轻笑道:“那羊粲出身泰山望族,讲究多着呢,军中多伧武之气,若言语不和惹怒了对方,岂不是适得其反?元郎毕竟是元武侯后人,不看僧面看佛面,羊粲总会对他客气点。” 斯人已逝,流风惠连,身为元仲衡之孙,元破寒与宣武诸将,终究是不同的。 世道看重名家,三齐更是如此。成之染黯然垂眸,半晌轻哼了一声,道:“怎么,我好歹也是庐陵郡公之女,还不够给他面子?” 徐崇朝无语。 ———— 元破寒这一去,可不止二十日。 十月寒冬,北风卷地,寒露凝霜,百草枯折。从民间征收的冬衣陆陆续续送到军营里,数万将士总算有了御寒的衣物。饶是如此,北地彻骨的寒气依然折磨人。 成之染打马在寂寥荒原上巡视,入目皆是灰扑扑一片,群山草木,瓦舍茅屋,都在黯淡沉寂中失去了颜色。 冷风直吹得皮肤生疼,她揉了揉冻僵的脸颊,手指触碰到冰冷的铁盔,一丝凉意顿时从指尖渗入。 大军围城已数月,近日来接连有士民出逃,游骑巡视的任务也日益加重,拦下来细细盘问,揪出了不少有头有脸的官吏。 成肃对这些人还算宽和。若对方有意投诚,便在军中安排个职务;若执意离开,他也不至于阻拦。 但成之染能看出,她父亲心情似乎并不好。都到了这种山穷水尽的地步,齐主独孤灼连面都没露一下,铁了心要跟大军死战到底。而大军硬要攻城,也绝非易事。 因此,不仅城中的独孤灼日夜盼望羊粲归来,连成肃也是一般。他隐隐有些期待,若独孤灼看到羊粲空手而归,不知会作何感想。 “元郎怎么还没有回来……” 自从元破寒走后,成之染总念叨这句话,徐崇朝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他望着远处平林漠漠,也同她一般担心元破寒的安危。沿河西上,途径三国,险象环生,不容小觑。 官道尽头转过一行人马,众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赵兹方领兵上前。成之染看清来者,不由得泄气。 看样子,又是来投降的人。 近日来降者如过江之鲫,众人心中已毫无波动。赵兹方例行询问一番,听闻这人的名姓,不由得一愣。 “叱卢密?” 叱卢密自报家门,声称自己原本是伪齐的徐州刺史,因奸臣陷害,被迫流亡于北晋,见如今大军克日平齐,他特来投诚。 “又是从晋地来的,”成之染上下打量着他,怪道,“你既是胡人,为何不好好在晋国待着,偏要跑到这里来?” 叱卢密三十多岁,一副络腮胡平添了草莽之气。他改换了汉人服饰,若不仔细看,却也分辨不出身份。 “我本仰慕晋主慕容晦英名,因此走投无路才前往投奔,”叱卢密稍有些为难,捋着胡须道,“可那人却是名不副实。他多疑善变,又刚愎自用,动不动便要诛杀大臣,连从前的部族大人都不放过。我每天惶恐度日,这几年很是难熬。” 见成之染不语,叱卢密干咳了一声,道:“久闻成大将军英明神武,我便舍了身家性命来投奔,惟愿在将军麾下效犬马之劳。” 成之染似笑非笑:“我怎不知叱卢将军从何处听说成大将军的美名?只知道在这儿花言巧语。” 叱卢密闻言,正色道:“成大将军的威名,天下谁人不知晓!他起于布衣,诛灭庾氏,匡扶帝室,如今兴师伐齐,更是所向披靡。岂不是将星入世、天纵英才?” 成之染看他一脸严肃,笑了笑:“在下只是玩笑话。阁下若要见将军,那便有请罢。” 她打马掉头,还没走两步,忽听后面有人喊:“小将军留步!” 成之染回头一看,霎时间喜上眉梢,对叱卢密道:“好事成双。阁下赶上了好时候!” 旌旗猎猎,马鸣萧萧。元破寒纵马而来,周身浮荡着落日余晖,宛如暮色四合时天边亮起的小星。 明光铁甲如寒霜凛冽,唯独他笑容明朗,神色怡然,正是这一众人马中最耀眼的一颗。 第113章 登临 成之染打马上前,只往他身后扫了一眼,一颗心便落回了肚子里。她还未开口,旁边叱卢密已吆喝起来。 “羊公!” 齐国尚书令羊粲须发斑白,面容清癯,在马上微微颔首。连日来奔波让他风尘仆仆,瘦弱的身躯稍显得单薄。 对上他平静的目光,成之染略一怔愣,移开了视线。碍于羊粲在场,许多话她不便说。 赵兹方在马上向羊粲致意,对元破寒道:“成大将军等候多时了,元郎请速回。” 第127章 元破寒出发前约定了二十日,如今已逾期数日。成之染知道成肃性子急,这几天心情烦躁,于是连忙道:“属下便一道送叱卢将军入营。” 赵兹方自不会不许,又吩咐徐崇朝随她一同去。 众人两下里会合,一道回到大营中。成肃早收到消息,正在大帐中等着。将佐分列,屏息凝神,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 羊粲被军士引进来,目不斜视,面不改色,一副泰然处之的样子。 而成肃并不与他客气,也并不开口,只是盯着对方规规矩矩行了大礼,直到最后止不住咳嗽起来,都一言不发。 羊粲倒神态自若,慢条斯理地收起了帕子,施施然地垂手而立。 元破寒没想到是这番冷淡情形,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欲言又止。 成肃以目光安抚他,劈头便问羊粲道:“城内君臣翘首以盼,羊公为何空手而归?” 成之染诧异地望向成肃。开头便来这一出,实在是始料未及。 众人的目光有如实质,一道道落在羊粲身上。 羊粲抬眼看了看成肃,语气仍不急不徐:“天命所归,岂是人力所能及?” 成肃竟然笑了笑:“羊公如何便知天命了?” 羊粲拱手道:“在下自父祖以来,世代承蒙独孤氏恩宠,因此甘冒奇险乞师于关中,救亡之心不可谓不诚。可惜宇文氏自顾不暇,在下空怀壮志而报国无门,此乃天不遂人意。既然天命不可违,在下又岂敢逆天而为?” 听他这么说,一同进来的叱卢密止不住发愁。这些话被羊粲说尽了,他又要绞尽脑汁换一番说辞。 不过,众人均打量着羊粲,并没有注意到他。 成肃似乎没有追问的意思,见羊粲说了客气话,语气便舒缓了许多。他起身请羊粲上座,这才客客气气地与对方攀谈起来。 成之染耐心听完,两人还只是坐而论道指点江山。但成肃的意图绝不在此。 羊粲来降这件事,本身对大军无足轻重。断绝独孤氏对援军的念想,才是羊粲的价值所在。今日天色已不早,成肃命军士好生照料羊粲,便放他去休息了。 成之染这才有机会说了说叱卢密的事,成肃点点头,命人将他带下去安置,抬头见成之染仍一动不动,便问道:“还有什么事?” 大帐中将佐所剩无几,成之染索性问道:“阿父要让羊粲像封懿一样巡城吗?” 成肃长出了一口气,轻叩着几案,道:“这人虽来降,只怕是个硬骨头。” “元郎以为呢?”成之染向元破寒使了个眼色。 元破寒会意,应声道:“第下果真没看错。这羊粲明知卑职此行目的,态度却阴晴不定,好一番瞻前顾后,耽搁了许久,才扭扭捏捏动身。他架子可大着呢。” 成肃原本为他姗姗来迟而憋火,听他这么说,再回想羊粲今日的举止,火气便散了七分,嗤笑道:“何必硬要他心甘情愿?他只消在城外露个脸,让独孤灼看到便是了。” 成肃说到做到,次日一大早便安排军士登上长围,扯着嗓子朝城内高呼,将羊粲投降的消息喊得震天响。 羊粲被这叫喊声吵醒,心头虽窝火,却挑不出半点不是来。刚用过朝食,便有军士传令说,成肃要找他。 羊粲心中到底是理亏,纵然不满也不好直接甩脸色。军士将他领到长围上,四下里空旷的野风一吹,整张脸都僵硬了。 不枉众军士这一通大喊,城头上聚集了许多人,来往走动稍显得杂乱。羊粲扭过头,正对上成肃适意的笑容。 “阁下见多识广,我军这三丈长围可还能入眼?” 围高三丈,穿堑三层。魏军堵塞五龙水口,将广固小城阻断在内。羊粲还在城中时,望见这形势,只觉得头疼。如今亲身穿过廊桥登上这长围,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得芒刺在背般点头,脸色也有些发白。 成肃哈哈一笑道:“这长围可容一车驰行,阁下可愿随我同乘?” 他难道还有拒绝的权力?羊粲挤出了一丝笑容:“在下荣幸之至。” 成肃对此很满意,站在战车上指点江山,羊粲也只有唯唯而已。 徐崇朝带人护送战车绕城远去。成之染暗自松了一口气。虽然羊粲无法像封懿一样硬着头皮高喊,但他人出现在营中,便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紧紧盯着城楼,连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在期盼什么。 “独孤灼这回总该露面了!”元破寒欣赏着城头众人惊惶不定的模样,眸中掩不住兴奋。 成之染笑道:“能请到羊粲,元郎可是大功一件。” “哪里是我的功劳……”元破寒稍稍红了脸,道,“若不是看在成大将军面子上,我如何能请得动这尊大佛?” 成之染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我岂不知这一路艰险……” 元破寒略一怔愣,笑了笑:“从广固到洛阳这一路,宇文氏在关中鞭长莫及,蒙混过关也并非难事。不过,慕容氏虎视眈眈,越过大河在此间盘桓,其势力不容小觑。” “慕容氏?”成之染忽而想起叱卢密的话,心头竟隐隐不安。 “没错,慕容氏,”元破寒认真点头道,“平齐胜利在望,灭周也是时间问题。真正能与大魏抗衡的,恐怕只有慕容氏。” 成之染略一沉吟,道:“慕容晦开国之主,一时半会儿招惹不得。” 元破寒叹息:“若两国相安无事便罢了,我只怕——” 他似乎想起什么,声音便戛然而止,面上也有些不自然。 他言语未尽,成之染却听明白了。能与江南抗衡的霸主,前一个便是贺楼氏,荡平北方后挥师南下,定要分出个你死我活。 她不愿去想这些,岔开话头道:“我听人说过,洛阳的铜驼大街比金陵御街还要宽,这是真的吗?” 盛世时自是如此,可百年零落,洛阳城早已今非昔比。宇文氏夺取洛阳后,始终将其视为军镇,没多少钱粮来修缮城内街道,铜驼大街也早已荒废。 元破寒描述一番,成之染不由得失望,正暗自惋惜,忽而想到了一事:“洛阳城守备森严,你如何将羊粲带出?” 不管怎么说,羊粲都还是独孤氏使臣,即便滞留在洛阳,怎会没人看护着? 元破寒摆弄着刀柄,道:“那守将原是我舅父的属下。” 成之染一怔,话梗在胸口,不知该作何感想。 “人世有代谢,谁又能说得清呢?”元破寒抬眸,目光移向远处巍峨的城楼,忽笑道,“他来了。” 成之染沿着他目光望去,只见城头赫然站立着一个高大的玄色身影,黄金冠折射着朗日光辉,依稀看得出眉眼深邃,目光如炬。 那人影身后分列玄武大纛,在呼啸北风中猎猎作响,两侧衣着华贵的侍从无不昭示着此人的身份。 “独孤灼。” 成之染与元破寒对视一眼,不远处战马嘶鸣,战车载着成肃和羊粲巡城回来了。 隔着一箭之地的泥泞冻土,成肃抬眸对上独孤灼的目光。 对方毕竟还年轻气盛,眼神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他似乎说了几句话,身后人群中一阵骚动,片刻便有个紫袍官员走上前,往这边看了一眼,便俯首向独孤灼说些什么。 羊粲的神色顿时有些僵硬,雍容的气度出现了一道裂缝。 成肃便问道:“那又是何人?” 羊粲叹息道:“正是舍弟,单名一个‘茂’字,位居左将军。” “原来是令弟……”成肃紧盯着独孤灼,忽笑道,“阁下何不到城下叙叙旧?想必令弟还有许多话要说。” 羊粲默然无语。 羊茂站在城头上,凛冽寒风吹得他衣袂翻飞,投来的目光似有千斤重。 成之染忍不住对羊粲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阁下若为了令弟考量,合该劝独孤灼早日投降。否则到城破之日,生死祸福岂能由己?” 成肃目光落到羊粲身上,只一言不发。 羊粲垂眸,朝成肃恭敬一礼,道:“承蒙将军厚德,在下无任感荷。唯有劝降之事,恕难从命。” 北风从长围上刮过,天地间唯有呼啸声。半晌,成肃道:“阁下重情重义,成某佩服。” 他目光带笑,赞许之意溢于言表。成之染听得一个寒颤,看了看羊粲,到底没再说什么。 成肃招手唤来元破寒,叮嘱了两句,元破寒便朝城头大喊道:“宇文盛败于徒何氏,河南已被大魏收复,羊粲在此便是明证。若尔等君臣束手,早日投诚,大魏必宽贷降者,网开一面!” 城头上一阵翕动,惊疑不定。 独孤灼大怒,从腰间拔出佩刀,直指成肃。 刀锋所指,一时间万箭齐发,深深浅浅地扎满了城外滩涂。 他困守孤城之中,帝王之怒也只是徒有其表。随行在侧的朝臣心头悲切,凝重的目光犹如实质。 独孤灼睨了羊茂一眼,道:“告诉成肃,城在人在,城破人亡。”说罢,他拂袖而去。 第128章 羊茂领命,依言向城外高喊。 成之染闻言,默然良久道:“这独孤灼还真是个硬骨头。” “他既要自取灭亡,老天爷也救不得!”成肃冷笑一声,望着城下泥泞的积水,沉沉道,“冰冻之日,便是他亡命之时。” 第114章 断箭 一夜北风紧,不知何时飘起了大雪。天色昏沉,日月无光,唯有凄凉的雪幕绵延不尽,浑然令天地缟素。大魏的兵士顶风冒雪,一连十余日在城外叫骂,城头起初还对骂,后来便悄无声息。 在叫骂的兵士身后,一个个庞然大物赫然竖起,长臂高耸入云,枢纽勾错相连,令人触目惊心。 封懿建造的攻具大功告成,机关精巧,形态各异。 他亲身指引兵士示范一番,令成肃赞叹不已。 封懿拍着胸脯保证道:“便是城上火石弓矢齐发,这飞楼木幔也绝不会动摇半分!” 成肃大喜,立刻安排兵士操练这攻具。一转眼便到了除夕。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暗夜无月,城外篝火满地。众军围坐在篝火旁,伴着劈里啪啦的柴火烧灼声,于苍茫夜色中慷慨高歌。 成之染走出大帐,便被这震耳的歌声包围。她倏忽想起出征之时,大军路过京门那一日,江上回荡的,也是这熟悉的曲调。 帐门又被拉开,元破寒钻出来,笑着道:“女郎,外面不冷吗?” “帐中太闷了,出来透透气。” 她捂了捂脸颊,手掌却似寒冰,连忙缩回了袍袖里。 “你等一会儿!”元破寒说着,三两步便消失在营帐间,没多久便拎着个水袋回来。 成之染不解其意,他笑道:“这是我从金陵带来的酒啊,你忘了?” 经他一提醒,成之染想起来了,当日兵过箕尾山,她还特意问起过。 “军中禁酒。” “今日不是除夕么?”元破寒不以为然,“你喝上一口,身子便暖和了。” 他笑意不减,眸中倒映着火光,轻晃着手中水袋,那声响竟如山泉般清冽。 成之染鬼使神差般接过来,刚拧开,浓烈的酒香便扑鼻而来。她迟疑地看着元破寒。 元破寒笑道:“留到了现在,我可一口也没喝。” 成之染端着冰冷的水袋出神,忽而仰头猛灌了一口,登时一道洪流般烈焰涤荡肺腑,她呛得咳嗽起来,手里还攥着那水袋不放。 “哪有这样的……”元破寒哭笑不得,连忙替她顺顺气。 成之染摆摆手,渐渐止住了咳嗽,狐疑道:“这是金陵产的酒?” “金陵的酒哪有这么烈,”元破寒狡黠一笑,“我从洛阳带来的。” “亏你还有心想这些……”成之染哂笑一声,又端起水袋,小心啜饮了一口,整个身子都热腾腾的。 她道了声谢,便要将盖子拧上。元破寒笑着接过来,道:“谢什么!” 他毫不避讳,就着窄窄的袋口咕嘟灌了一口,眼睛直盯着成之染,直到对方不自在地避开目光,才咂咂嘴道:“好酒!” “元郎可真是大胆。”徐崇朝从帐中出来,一眼便看到他们。军中虽禁酒,可如今天寒,军士私底下免不得嘴馋,成肃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元破寒这般旁若无人的,还是第一个。 元破寒笑着晃了晃水袋:“徐郎也尝尝?” 耳边还回荡着此起彼伏的歌声,熊熊燃烧的炬火也噼啪作响,周遭都弥漫着欢庆的气氛。 徐崇朝看看那水袋,又看看成之染,道:“待破城之日,再喝也不迟。” 元破寒笑笑:“那我便留着。” ———— 城外高歌飘散在夜里,断续随风传进了宫城。 独孤氏虽然是胡人,近世以来颇浸润华风,尊崇汉人的仪礼。除夕之夜,君臣齐聚于大殿,觥筹交错,金碧辉煌,弦歌之声不绝,俨然是太平气象。 群臣祝酒,前后相继,却见独孤灼轻轻晃动着杯中酒,似乎在凝神谛听席间雅乐。 达奚遁识趣地闭了嘴。场中一刹那静谧。 “你们听,是什么声音?” 独孤灼开口,视线仍落在清澈的酒波上。 群臣无人敢应声。 “有人在唱歌,”独孤灼支起身子,问道,“他们在唱什么歌?” 拔略番张口欲言,却被独孤灼挥手止住。 “羊将军,你能听清吗?” 羊茂垂眸敛首道:“回陛下,是《犀甲》。” 独孤灼放下了手中的杯盏。 《犀甲》是百年前大魏名将颜士稚所作。他目睹山河沦丧,立志收复故土,毕生不移其心,虽因形格势禁而功业未建,英雄事迹却广为传颂。这首《犀甲》正是其渡江北伐时的慷慨悲歌,江河之间传唱不绝,至于今日。 颜士稚未能完成的事业,如今的成肃却指日可待。 独孤灼蓦然起身,面色沉沉,拂袖而去。 殿外的寒气扑面而来,他穿过层层叠叠回廊,猛然在中庭止步,便发现手臂正抖个不停。 殿中的温声细语都散尽,空气似乎也变得稀薄。城外歌声隐隐约约从耳旁飘过,独孤灼闭上眼睛,整个人浸入无尽的静寂。 确实是《犀甲》的调子。 他赫然睁眼,急匆匆往寝殿赶,埋头正走着,却见阶下站着个人影,火气一下子便上来了:“何人在此!” 那身影一瑟缩,连声音都在抖:“奴婢是漱玉宫的……” 听到这句话,独孤灼冷静了下来,道:“回去。” 那宫女不敢说什么,应声正要走,又被独孤灼叫住。 “明早让贵嫔候着。” 他声音中满是疲惫,撑着身子进了殿,见烛火摇曳晃眼,便命人尽数熄灭。寝殿中顿时漆黑阒寂,独孤灼昏昏沉沉睡去,忽听得隐约声响不绝如缕,似是从城门处传来。他凝神细听,那声音又变得轻飘飘,如此反复了几回,他也失却了耐性。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如海浪般浮起,丝丝缕缕钻进耳朵里,如同被海水冲刷,生出凄厉哀绝的悲泣之声。 独孤灼被这哭声惊醒,殿外晨光熹微。他捂着胸口在榻上出神许久,下首宫人内侍跪倒一地,一字不敢言。 “你们可听到鬼哭之声?” 半晌无人敢应声。独孤灼心头烦躁,正要发脾气,生生又压了回去。然而这郁结之气堵在胸口,仿佛一团闷热的丝绵,堵得他出门逆风而行都不觉得刺骨。 等站在宫城宣华门上,面对城楼上朱紫成群的百官,独孤灼有一丝恍惚。元日大朝会,向来是君主封赏群臣的时节。照例升迁封授后,他终于回过神来,从御座起身,径直来到女墙边。 城楼下一片乌压压的将士,正鸦雀无声地候在寒风中。 独孤灼转身,命令道:“杀军马,犒赏将士。”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难掩悲戚之色。 独孤氏原本以铁骑立国,如今却被困城中,铁骑毫无用武之地。而粮草匮乏,将士不知肉味,竟沦落到杀马吃肉的境地。 今日的独孤灼格外寡言少语,虽是加官进爵的朝会,却并无半分喜乐气氛。内侍尖利的调子在殿中显得刺耳,众人也看出君主兴致缺缺,更没有几分闲心在。 好不容易挨到朝会结束,众人正要松口气,忽又听独孤灼道:“朕要去南城看看。” 他已发了话,更没人再敢阻拦。众人只得又跟上。 御辇出了宣华门,一路往南城楼去。独孤灼从高高的步辇上垂眸,昔日繁华的御阶淡退了生机,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偶尔有百姓走在泥泞的街上,也是一副面黄肌瘦的模样。 城中的积水一直都流通不畅,夏秋时蚊虫滋生,城中还闹了疟疾,入冬之后才渐渐平息,可城中氤氲的潮气仍挥之不去,百姓时常莫名其妙地病倒,人心惶惶,已非一日。 独孤灼更糟心了,黑着脸一声不吭。平日里最受宠的贵嫔随他登上城楼,打眼往城外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不知何时,魏军已列阵于城外,扑天盖地的黑衣玄甲,恍若黑云压城一般。 长围上站满了人。贵嫔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柳眉微蹙,花容失色。 城头上寒风猎猎,吹得人脸颊生疼,独孤灼如一尊雕塑般伫立女墙前,手心沁出了一层汗水。他默然良久,视线僵硬地收回,侧首对上贵嫔苍白的面容,一拳便打在石墙上,血如泉涌。 众人不由得惊呼,左右随侍连忙上前要为他包扎。独孤灼摆了摆手,流血的手掌虚虚搭在墙垛上。 贵嫔缓缓握住他的手,两行清泪无声流下来。 独孤灼不言不语,也一动不动,众人偷眼望去时,却见他双目朦胧,不知何时已潸然泪下。 羊茂长叹一声,见众人神色沮丧,便一抖袍袖,厉声道:“陛下虽遭困厄,终究是万民之主。岂能置天下苍生于不顾,而在此与妇人对泣!” 第129章 他音声振振,在一片沉寂中格外刺耳。 独孤灼略一怔愣,只觉得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投来,复杂的神情让他一颗心直往下坠。他轻轻挣开贵嫔的手臂,也不搭言,扭头紧盯着城下。 城外将士看见独孤灼出来,早就给成肃报了信。成肃一行登上长围时,已有军士在城下高呼劝降,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城上的守军放箭,魏军便退到射程外,跳着脚喊得更欢。成之染看不清独孤灼的面容,但城头逼仄的气氛却有如寒冰冻结。 想来他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虽然知道独孤灼注意不到他,封懿仍惴惴不安。他挪到成之染身边,道:“抛车已按小将军吩咐准备妥当了。” “那便开始罢,”成之染点头,又指着独孤灼道,“看到独孤灼没有?找个最有准数的,就冲着他砸。” 传令官一声令下,高耸的庞然大物便轰然作响,巨物如流星般远远抛向城中。 惊呼声顿时此起彼伏。 城头上一阵大乱,有人高喊着“护驾”劝独孤灼回去。正手忙脚乱之间,一个巨大的黑影逆光而来,径直奔向独孤灼。 羊茂径直扑向独孤灼,独孤灼一个踉跄险些倒地,回头再看那抛来的巨物,早已经七零八落,飘飞的字纸撒满了城墙。 “这是些什么!”有人惊呼道。 羊茂发觉不对劲,上前抓起来一看,面色顿时黑了黑。 独孤灼心生疑虑,问道:“羊将军,这是何物?” “满纸妖言!”羊茂说着要将手中的字纸撕掉,却被独孤灼拦下。 独孤灼面色沉沉,只粗粗扫了一眼,便将纸揉成了一团。 “一张也不许捡!”他恶狠狠道,“都给我烧掉!烧掉!” 拔略番颇有些为难:“陛下,此物大都被抛入城中,只怕百姓会……” “违令者,斩!”独孤灼重新回到女墙前,死死盯着长围上众星捧月般的成肃。 成肃看了看成之染,不动声色道:“对独孤灼这种人,劝降书又有什么用?” 成之染不服气道:“我岂是劝降他一人?城中百姓并不都像他一般顽固。” “百姓?”成肃似笑非笑道,“那又如何?” 成之染不语,半晌道:“独孤灼是不是有话要说?” 独孤灼仍伫立城头,冷冷地看着这边。 “阿蛮,”成肃唤徐崇朝道,“你过去看看。” 成之染讶然:“第下!” 虽然徐崇朝与独孤灼旧时相识,可两军阵前,若对方翻脸不认人,岂不是他置于险地? 徐崇朝坦然领命,便要沿着长长的藤梯往下爬。 成之染连忙拦住他:“独孤灼如此好面子,若见了故人,只怕会恼羞成怒。徐郎若去了,反不是好事。” 趁徐崇朝一愣神,她已翻身把住了藤梯,朝成肃喊道:“第下,我愿代徐郎前去!” 徐崇朝正要拦她,被她闪身躲过去,泥鳅一样沿着藤梯滑到了滩涂上,气得成肃探头指着她,恨恨一顿足。 成之染假装没看见,朝城楼望了一眼,正对上独孤灼的目光。她缓缓向前,只见独孤灼抬起手,城上的兵士便收了弓箭,注视着她走到城楼下。 独孤灼问道:“来者何人?” 成之染仰头答道:“无名之辈。” 独孤灼嗤笑一声:“你那帮贪生畏死之徒,竟无一人敢上前来吗?” “他们手上带了血,怕阁下见到不喜。” 独孤灼大笑:“军中竟还有未曾染血的兵士!” 他满是嘲弄的语气,成之染却不生气,依旧慢条斯理道:“我军兵强马壮,有本事的兵士多得是,还轮不到我上场。” 独孤灼收敛了笑意,不再与她废话,道:“成肃让你来说什么?” “自围城至今,已有半年多。阁下独守穷城,将士凋敝,百姓困苦。慕容氏隔岸观火,宇文氏自顾不暇,更无旁人能前来相助。这一切阁下心里都清楚。天命如此,何必强求?” 独孤灼不语,只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半晌道:“成败固不由人。” 成之染心头一沉,忽见对方抽出一支利箭,厉声道:“我贵为天子,又岂是苟且偷生之辈!若生退志,有如此箭!” 说罢,那利箭喀嚓一声从中折断。独孤灼狠狠将断箭掷下城楼,啪地一下落在成之染脚下。 成之染默然良久,将断箭拾起,抬头已不见独孤灼的身影。 她沿着原路返回,众人齐齐涌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 成之染取出断箭,众人便都沉默了。 成肃见状便回到大帐,诸将佐一声不吭地跟上,唯有桓不疑叹道:“这逆贼好生倔强,如此境地还不肯投降!” “不过是困兽犹斗罢了,”成肃负手站在舆图前,回身道,“即日起整顿人马,待月圆之后攻城。” 他开始调兵遣将。众将佐一听又来了精神,忙不迭领命下去。成之染站在角落里,手里还攥着那断箭,一时间五味杂陈。 元破寒悄悄靠过来,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独孤灼倒是有骨气。” “正因如此,我竟为他可惜。”成之染摇头。 第115章 鸦儿 魏军计划攻城的日子,正是上元节。一轮明月硕大如圆盘,起初只低低地挂在树梢,升到中天时,营中忽起了一阵骚乱。 成之染望月思乡,为了眼不见心不烦,早早便睡下,中夜却有铁马冰河入梦而来。待冲出营帐一看,东边正火光冲天,叫喊声乱作一团。 “有敌军袭营!”飞奔而过的小兵喊道。 成肃已披挂整齐,胯-下乌骓马打着响鼻。成之染慌忙穿戴了,提刀紧跟在成肃马后。 有小兵回来报道:“桓参军营中走水了!” 桓不疑驻扎在城东,最靠近五龙水口,因山石壅塞河道,并不易人马通行。 一行人迎着火光浩浩荡荡赶到,大小将士正忙着灭火。桓不疑灰头土脸地大跨步走来,道:“卑职无能,没想到贼军竟钻地洞过来!幸好被我军及时发现,杀了一百多,抓了一百多,剩下的放了把火就跑了。” 成肃道:“地洞在何处?” 桓不疑引他一行到洞口。那洞口约莫三尺宽,正位于长围底部,被灌木丛遮掩着,如水月色下黑漆漆一片,内里却看不分明。 成肃与桓不疑对视一眼,桓不疑心领神会道:“他一击不中,其他人已撤回到城中,另一头也已堵死了。” “封上罢,”成肃若有所思道,“是谁想出来这种歪门邪道?” 桓不疑答道:“卑职已问过俘虏,说是达奚遁指使的。” 何知己笑道:“看来独孤灼当真是技穷了。” 成肃望着绵延不绝的长围,沉吟道:“明日便推土填沟,将城外荡平。攻城器械安置于军后,一切依计而行。” 当初修筑长围时兴师动众,如今要荡平也并非易事。军士们紧锣密鼓地忙活了七日,才终于大功告成。成之染暗自心惊,因长围之内河水漫溢,厚厚的淤泥已高出平地半尺有余,寒冬时节积水退去后,露出一大片斑驳泥泞的滩涂。 没了长围的阻挡,众军望向内城的目光便愈加热切。城头的守备也愈加森严,兵士日夜把守,隔着宽阔的冰面两相对峙。 推倒了长围,成肃却似乎并不急着攻城。成之染每日到帐中听令,迟迟听不到发兵的命令。将佐中也有人等不及了,按捺不住问起来,成肃只吩咐稍安勿躁。 如此又过了几日,天际的月牙也隐去了。成之染傍晚时巡营回来,冷不丁见到碗里多放了二两干粮。 她心中一动,问道:“明日要攻城了吗?” 元破寒坐在火堆旁,仰头笑嘻嘻答道:“每临大事,需有静气。” 成之染大喜,饭也顾不上吃,扭头便往大帐去。 元破寒跟在后面喊道:“中军正在议事!” 成之染向来不管这些,大大咧咧地进了帐,迎头便扑来个黑影。她惊得抬手一挡,将那物击落在地。待定睛看时,竟是一只大乌鸦。 立马有兵士将乌鸦捉住,一条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诸将佐都围上来,正中的成肃面无表情。成之染看出,他分明是不高兴。 成之染干笑一声:“这是怎么了?” 桓不疑解释道:“方才正商议军情,这畜生便撞进来,可把人吓了一跳。”他笑了两声,奈何众人皱着眉,没什么反应。 乌鸦是不祥之兆,明日大军便攻城,这岂不是说…… 成之染见他们忧心忡忡,忽觉得好笑,便对桓不疑笑道:“如此可是吉兆啊!” 此言一出,连成肃都抬眼看她。 桓不疑一愣:“此话怎讲?” “参军莫不是忘了,独孤氏尚玄?”成之染指着那乌鸦道,“乌鸦飞进来,不就是胡人向我军投降?这岂不是大吉的征兆?” 桓不疑闻言大笑,众人也哄笑起来。成肃面色和缓了许多,瞥她一眼道:“巧言令色。” 第130章 成之染笑道:“这乌鸦前来投靠,莫不是第下想出了破敌之法?” 一说起这个,成肃的目光又变得悠远。何知己叹道:“是一场硬仗。” 这也在成之染意料之中。若魏军赢得轻巧,独孤灼也太对不住列祖列宗了。 可她没想到,次日这一仗,自黎明时分吹响了号角,直至正午还鏖战正酣。 封懿耗费巨大心力督造的攻城器械,果然没有让成肃失望。自近郊山中连夜运送而来的巨石,被烈焰烧得通红,如流星般坠落于城中。间或有巨石重重砸到城墙上,细密的砖石立刻凹陷下去,生出蛛网般的裂痕。牵动抛车的绳索已磨得冒烟,终于在女墙上砸出了一个个豁口。 兵士头顶着巨盾,冒着箭雨向城下移动。封懿改良的冲车和飞梯,以巨大的伞盖将兵士庇护其下,饶是如此,仍不时有兵士殒命于利箭之下,旋即又有源源不断的同伴补充上来,继续顶着密密麻麻的箭镞浴血奋战。 金戈之声混杂着将士冲锋的呼号,充斥于天地四野。风云变色,天地含悲。成之染站在成肃身旁焦急地张望,眩目的日光让她脑壳嗡嗡作响,远处杀伐的身影渐次重叠,又缓缓拉开,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逼仄得令人心惊。 魏军有几次攻上城墙,守军便如潮水般涌上来,几次将魏军击退。如此拉锯了几番,连成肃都按捺不住了。诸军齐聚于南城门,几乎已尽数投入厮杀,连徐崇朝和元破寒都亲自上阵。如此焦灼的形势,不能不让他坐立难安。 成之染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忽而一拍脑袋道:“地道!他们之前挖的那个洞!” 成肃道:“推倒长围时已经堵死了。” 成之染不死心,道:“第下,我带些人手去看看!” 成肃稍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依了她,命幢主彭鸦儿随她一同去。 大军在南侧攻城,五龙水口一带到处是枯败的灌木丛,成之染回忆着地洞的位置,四下搜寻了许久,终于听到彭鸦儿大喊道:“找到了!” 众人被这嗓子吼得一哆嗦,彭鸦儿瞎了一只眼,眼神倒是好。 这位大力士生得虎背熊腰,干起活来也毫不拖泥带水,一盏茶的功夫便将洞口扒拉开。众人齐力将渣土挖出来,彭鸦儿二话不说便要往里钻。 成之染一把拉住他,也不说什么,侧身便钻了进去。她身量较小,在洞里仍需猫着腰,更何况身形高大的兵士。 彭鸦儿在后头喊道:“小将军慢些!我等跟不上!” 成之染连忙折返回来,比了个嘘声:“不知这洞中还有没有人,彭幢主小心为上。” 彭鸦儿闭了嘴,又走了两步,道:“这洞中不平,总碰着脑袋,可否点上根蜡烛?” “若是有光亮,被人看到不就坏了事?”成之染摸着黑#道,“不过百余步的小道,忍一忍就过去了。” 听她这么说,彭鸦儿也无言以对,闷声不吭地向前蹲行。一行人在漆黑地道中行进,唯有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 这地道越走似乎越开阔,成之染估摸着距离,放缓了脚步,沿着凹凸不平的侧壁摸索一番,手指兀然触到一个冰冷的物事。 她猛地抽回手,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彭鸦儿上前道。 成之染捻了捻指尖,湿滑阴冷之气还缠绕不绝。她略一思索,望着黑咕隆咚的眼前,低声道:“取火来。” 彭鸦儿利落地擦亮了火石。火光亮起那一瞬,一道斑驳锈蚀的栅栏赫然入目,手腕粗的铁索交错横亘在前,透过狭窄的格栅,依稀可见前方是一条砖石砌成的暗道。 成之染不解:“这是什么地方?” “似乎是一条暗河。”彭鸦儿扫了眼暗道里冻结的淤泥,露出了思索的目光。 成之染借着火光,望见这栅栏上端直插入壁中,好似城门千斤闸一般,心里便一凉。她用力晃了晃铁栅栏,那铁索纹丝不动,无边无尽的黑暗中,依旧是一片阒寂。 她又将手臂伸过空隙,探进了半个肩膀,便被卡住了,正满腔悲愤,彭鸦儿探手将她拽出来:“小将军,让我来!” 成之染讶然退后,只见彭鸦儿将兵器递给下属,双手把住栅栏底部,微微沉下身,咬牙闷哼一声,愣是将千斤重的铁栅栏铿然抬起。 “快过去!”彭鸦儿脸涨得通红,见众人目瞪口呆,连忙催促道。 成之染不敢耽误,招呼着兵士速速通行。彭鸦儿乜斜着眼珠,数着手下人都过来了,这才将身体转到另一侧,缓缓将栅栏放下。 成之染看在眼里,心中早已是惊涛骇浪,但此时显然不是闲聊的时候,他们站在冰冷泥泞的石板路上,脚下不远处便是干涸的暗河。四周的寒意刺骨,让人片刻不能久留。 众人紧贴着墙根向前,一路上东拐西拐,尽头突然透出一丝光亮。 成之染命人熄了烛火,蹑手蹑脚地朝亮处靠近,耳畔隐隐传来叫嚷声,却仿佛远在云端。 她看清楚了,众人正身处桥涵之下,那光亮之处通向城中水道,只是又被一道坚固的铁栅栏挡住。铁栅栏只露出了半截,另外半截还埋在冰里,饶是彭鸦儿力大无穷,也拿捏不得。 他们明明已入城,若被阻拦在此处,岂不是让人笑话! 成之染看向彭鸦儿:“彭幢主……” 彭鸦儿皱了皱眉头,二话不说走上前,掰着粗大的铁棍一用力,那铁棍便如泥条般弯折,栅栏也硬生生撑开。 成之染已顾不上惊愕了,率领众兵士从夹缝中钻出来,火辣辣的日头晒得人头晕。看方位,正是在东城门内。 因南城门正酣战,城上的守兵陆陆续续调运过去,比平日稀疏了许多。 众人荷甲带兵摸到城门下,兵分两路,成之染带人消灭城门洞的守兵,彭鸦儿一行则杀上了城墙。 城门上下顿时陷入了一阵混乱。 第116章 独孤 守兵见魏军从天而降,还以为南城门已失陷,再没有多少斗志。众人没费多大工夫便夺下城门,拉起千斤闸,齐齐将紧闭已久的厚重城门打开。 成之染径直登上城楼,命众人将齐军的旗帜砍下,用力朝城外挥舞。远处攻城的大军发现了异动,旋即调派人马赶过来,源源不断地冲到城中。 齐军正全力与魏军争夺南城楼,冷不防两面夹击,一时间兵溃如山倒。魏军如潮水般涌入城中,铿锵兵戈之声响彻街头巷尾。 成之染越过厮杀的人群,大跨步奔向宫城。彭鸦儿追上她劝道:“大军还留在后面,小将军且慢!” 成之染不停:“再慢些,独孤灼又要跑掉了!” 她一口气冲到皇城外,见城门大开,四周连个人影都没有,顿时心里一咯噔。从皇城到宫城,一路上多了几分肃穆气氛,可依旧空无一人。 成之染站在宫城前,紧闭的朱门流露出一丝诡异。这里太静了,静到外间厮杀声都隐约可闻,高墙白雪唯有灰败的枯枝残叶为伴,冷冽的寒气刺得人喉头发涩。 忽然,城头矗立的朱漆檐柱后露出个瘦弱身影,只一闪而过,下一刻便翻过了女墙。那人侧首朝这边一望,苍白的面颊已无悲无喜。 是个衣着华贵的少女。 成之染尚不及开口,那女子便纵身一跃,如同被风雨摧折的蓓蕾,直直地坠落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身旁一个黑影噌地冲上前,展臂将少女接住。 成之染一声惊呼梗在喉咙里,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只见那少女紧闭双眼,不省人事。 “彭幢主!”成之染抓住彭鸦儿粗壮的手臂,声音都有些颤抖,“她还活着吗?” “死不了。”彭鸦儿面无表情地将少女放到平地上,自有人来看管她。 成之染虽不放心,却也顾不了那么多,与彭鸦儿对视一眼,便径直走到宫门前。彭鸦儿伸手欲推门,忽而听成之染道:“还是我来罢。” 她用力一推,厚重的门扇便轰然大开,原来竟不曾落锁。 成之染默然,心中不祥的预感更甚。 “小将军!”身后兀地传来粗犷的嗓音。 成之染一看,原来是参军张来锡打马而来。他浑身血迹斑斑,厮杀得两眼放光,在宫门前勒马道:“我为小将军探探路!” “那便请参军即刻封锁宫门,莫要再放走一个活口。” 成之染说罢,依旧带着彭鸦儿一队兵士径直入了宫。宫室空空荡荡的,众人一直到内院,一个个难掩失望之色。 独孤灼的寝殿早已人去楼空,成之染暗自懊恼,这时有兵士来报:“后院还有人!” 那兵士头前带路,拐入了偏殿。殿宇幽深,门廊下光影分明,内里隐隐传来女子的啜泣之声。 那兵士咂了咂嘴,道:“属下一进来,她们便哭个不停……” 他们从地道钻出来,一路厮杀如泥猴一般,看上去委实可怖。顺着锋芒毕露的刀尖,成之染一眼便看到内室围坐对泣的女眷。 第131章 她们约莫二十余人,装扮各异,服饰参差,依偎着彼此瑟瑟发抖。唯有正中的女子背对众人席地而坐,饶是听到脚步声,也不曾回看一眼。 成之染缓缓上前,视线在人群中扫过,众女慌忙避开了目光。 “独孤灼人在何处?” 成之染发问,嗓音还带着军中的低沉。众女都不敢作声,缩着身子往后退。 成之染一脚踩住曳地的披帛,用刀背抵上一人下颌。那女子不得不抬起头来,待看清面前这人的模样,又是一哆嗦。 从她的衣着来看,不过是普通宫人。成之染柔和了语气,道:“独孤灼,他现在何处?” “奴不知!”那宫女满是哭腔,“从今早开始,宫里便乱作一团。奴岂会知道主上的行踪!” “宫里其他人都在何处?” “人都已经跑光了……”那宫女急得掉了泪,“奴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她抖若筛糠,再往后话也说不清了,向背对众人的女子哭诉道:“贵嫔救救奴婢罢!” 彭鸦儿闻言一动,大步跨向居中那女子,正要伸手抓她的肩膀,殿外传来兵士的呼喊:“这里还有个小孩!” 那女子突然扭过头来,直愣愣地盯着成之染,目光中交织着哀惧。 “彭幢主——”成之染被她看得一怔,连忙叫住了彭鸦儿。那女子年纪二十五六,衣着华贵,眉目如画,俨然是一位明艳张扬的少妇。纵使她红肿着双眼,那目光仍带着若有若无的熟悉。 “我再问一次,独孤灼去哪里了?” 成之染一字一顿问道,目光紧盯着这悲戚的少妇,用力祛除心头的怪异之感。 兵士把捉到的孩童带进了屋里,那少妇强撑的镇静荡然无存,正要站起身来,便被彭鸦儿横刀压下。 “阿娘——”那孩童不过五六岁,哭的像个泪人似的,一张脸花得一塌糊涂。 成之染向他招招手,那孩童瑟缩地退后一步,被两旁兵士硬押着向前。 “放开他!”那少妇喊道,“独孤灼一炷香前从景春门出宫了,你们倒是去追啊!” 成之染向兵士一示意,那孩童便被放开,抽噎着扑到他母亲怀里,母子俩抱头痛哭。 她没心思在这里费工夫,吩咐兵士将此处严加看守,将先前跳楼晕倒的少女也一并安置过来。 见到那少女,殿中女眷都难掩诧异。 “她是谁?”成之染心中一动,便问道。 有宫人答道:“是先主之女,唤作明月。” 成之染微微颔首,目光在那少女苍白的面容上一顿,正要去追独孤灼,门口却进来一人,长刀染血,玄甲生寒。 “阿兄,你怎么来了?”成之染又惊又喜,见他全须全尾的,一颗心便落下来。 “我在宫外看到张参军,听说你只带了一队兵,怎么能冒险闯进来!” “那又有什么……”成之染摇摇头道,“独孤灼跑了!” “他若是还在宫里,你这点人手又能耐他何?” 徐崇朝话音刚落,忽觉一道灼热的目光落在身上,他循迹望去,登时便如雷击一般,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阿兄……”成之染发觉不对劲,却见徐崇朝脸上惊愕万分,而他望向的少妇亦是面色复杂,只搂着怀中孩童无语凝噎。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离奇的念头一闪而过。 徐娴娘的面容赫然浮现在脑海,她用哀愁的语调在月下叙说,她的阿姊失散在三齐了…… 记忆中遥远的印象渐次与面前这少妇重合,成之染听到胸膛砰然有声的心跳,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阿姊……”徐崇朝颤抖着声音,缓缓向前走了两步,在兵士和宫人诧异的目光中来到那少妇身旁,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徐丽娘掩面而泣,扭头不再去看他。 “这里交给我。” 徐崇朝似是疲惫万分,周身散发着颓唐。 成之染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脑子里乱糟糟的,连忙带手下撤出殿外。寒冬的冷风一吹,她顿时清醒了许多。 这太荒唐了。 徐家二娘子竟成了独孤灼的嫔妃,直到城破之日还留在宫中,无论如何都很难给外人一个解释。 纵使成肃能原谅她这番行径,诸将又会怎么看?朝臣又会怎么看?天子又会怎么看? 她不愿再继续往下想,闷着头带兵出宫,待发觉过来,迎面险些撞上匹高头大马。 “叫你许多声还听不到吗?”成肃高踞马上,且喜且怒道,“怎么又乱跑!” 成之染猛然回神,惊道:“独孤灼从景春门出逃了!” “彭鸦儿已送信过来,温印虎带人去追了,”成肃扫了眼冷落的宫墙,道,“你率先入宫,可有何发现?” 成之染垂眸,道:“抓到了宫内的女眷。” 成肃似对此不甚在意,吩咐手下在宫内严加勘察,不放过一条漏网之鱼。 他打马向前,在众人簇拥下来到大殿前,仰首望着高台之上的巍峨殿阙。浮云蔽日,光华惨淡。群乌在宫殿上空盘旋,有一只飞落在鸱尾之上,发出呀呀的嘶哑声。 成肃扬鞭直指道:“这莫非是昨夜飞到帐中那只?” 众人都哄笑起来,何知己笑道:“它原来是为独孤氏报忧。” 成之染也盯着那乌鸦,心头隐隐浮起不祥的预感。 ———— 成肃并未在宫中久留,他安排人马驻守,便带兵出了景春门。内城中阴冷潮湿,道路泥泞,远处厮杀声仍不绝于耳,时不时看到兵士横尸街头,入目尽是萧条破败的景象。 中军驻扎在景春门外的都尹府邸。众人进门时,正有兵士在阶前洒水,马马虎虎冲洗掉残留的血迹。 成肃端坐于堂中,听诸将禀报军情。成之染心不在焉,眼神总往门口飘,连成肃都不由得多看她两眼。 “徐参军人在何处?” 成之染一愣,原来是成肃在问何知己。 何知己解释道:“战前下官嘱托徐参军封锁府库,想来是还在宫中。” 成肃只点了点头,便揭过这节,正与众人交谈着,从门外走进一人,竟是徐崇朝。 他心事重重,明眼人一看便知,不过此时来不及多问。成肃连发了三道军令,派出精锐追击独孤灼,众人等着外面的消息,一个个坐立难安。 独孤氏兵败如山倒,不到一个时辰便偃旗息鼓,城中的守军纷纷投降,五花大绑地被关押起来。 庭院中隐隐聒噪,成之染悄悄退下来一看,堂外空地上乌压压一片,尽是独孤氏朝中大臣,个个锦袍玉带却灰头土脸,跪倒在阶前诚惶诚恐。 她徐步打量了两圈,不远处又传来脚步声。老将董荣正踏进院门,身后押着三五名俘虏,兵士手中的长刀锃亮刺眼。 成之染上前问道:“董将军抓到羊茂了吗?” 董荣恨恨道:“那厮恐怕跟独孤灼一同逃走了!” 成之染心中一沉,便要出门去。 董荣道:“女郎且耐心,有沈郎和元郎在,他们跑不掉!” 他说着哈哈一笑,大步流星往堂中复命去了。 成之染止不住焦躁,在庭前踱来踱去。堂中忽响起争执声,她待要入门看时,那声音又平息了。 空气中一刹那寂静,仿佛万物静止于一隅。成之染似有所感,倚门回首,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紧接着数人翻身下马,传令小兵箭一般冲进来,高声道:“报——贼首已成擒!” 第117章 腹心 院中的气氛倏忽一变,跪倒的人群默默朝两边分开,垂下的头颅埋得更低。一行人徐徐入内,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成之染看到沈星桥和元破寒,不由得一愣。 为首的温印虎步入堂中,朝成肃一拜:“启禀第下,独孤灼已带到。” 成肃从座中站起身来。 他身躯高大,独孤灼也不遑多让,即使双手被缚住,腰板也挺得笔直,桀骜不驯的目光直盯着成肃,半晌露出了挑衅般的笑容。 温印虎见成肃不语,便接着说道:“独孤灼与亲从数十人突围出走,被我军追及仍不知悔改,同行的羊茂和达奚遁已死,其余人均已就地格杀。” 此时的独孤灼,俨然已成了孤家寡人。 成肃沉默了半晌,道:“乱臣贼子,死不足惜。” 沈星桥会意,向押解独孤灼的军士一摆手。 那二人齐齐用力,往他膝弯上一踹,硬生生让他强跪在地。独孤灼挣扎不已,却被军士死死按住,只得勉强抬起头,目光中满是怒火:“竖子尔敢!” 成肃矗立在堂首,垂眸冷冷地打量他,道:“成某平生不负人。大军初到广固之时,我以王者之礼相待,是阁下冥顽不灵负隅顽抗,使将士殒命百姓流离,如此滔天大罪,阁下还有何话说!” 独孤灼埋首,发出一阵低沉的冷笑:“我就是毁天灭地,又有何妨。” 成肃按捺着怒气,道:“如今你不过大魏阶下之囚,死到临头却还敢嘴硬!” 第132章 独孤灼嗤笑:“死到临头?你可敢动我一根汗毛?” 诸将佐见他气焰嚣张,都恨不能冲上去一拳。成肃目光沉了沉,一动不动道:“何劳我来动手?” 独孤灼哈哈一笑,旁若无人地在屋中打量一圈,视线停留在赵兹方身上。 “赵郎君,别来无恙?” 赵兹方冷不丁被他点到,神色便有些局促。当初在三齐避难之时,身为储君的独孤灼,于他多少是有些恩情的。他看了看成肃,扭头闭口不语。 独孤灼似是一叹,目光中多了几分深沉。他刚动了动身子,立刻被兵士按住。 成肃一抬手,兵士便任由他起来了。 赵兹方垂着脑袋,稍稍往后退了退。独孤灼朝他走了两步,忽然驻足道:“一别多年,徐家儿郎已长成。” 众人齐刷刷望向徐崇朝。他面带倦色,一双眼睛仍沉静似水,只是在对上独孤灼时,眸光闪了闪。 “徐郎……”独孤灼似有所感,略一迟疑道,“死生不足惧,可人生一世,怎可能了无牵挂?” 他顿了一顿,缓缓道:“徐郎也会有挂念的人罢?” 成之染一个激灵,蓦然想到了后殿的徐丽娘母子。若独孤灼这时候说出此事,徐崇朝便处境堪忧了。她暗捏了一把汗,却见徐崇朝嘴唇动了动,却始终一言不发。 独孤灼不甚在意,接着道:“昔日徐家孤儿寡母前来投奔,我自忖待你不薄。如今我亦有老母在堂,徐郎可是值得托付之人?” 徐崇朝默然良久,道:“天子仁孝,又岂会为难令堂。” 屋中有刹那静寂,独孤灼转过身来,看不出什么表情。 成肃盯着他们俩,半晌开口道:“带下去。” 独孤灼被押走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堂中一时间喧闹不已。成肃清了清喉咙,让众人早些回去歇着,如何处置独孤氏,以后还有的商量。 众人都打了一天仗,全凭一口气撑着,如今方觉出疲惫,三五成群便散了。唯独徐崇朝闷声不响,留在原地不动身。 成肃一点也不意外,端坐在堂上等他开口。 成之染坐到一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见徐崇朝站起身来,端端正正向成肃行了个大礼。 成肃讶异道:“阿蛮,这是怎么了?” 他话虽如此,仍一动不动,盯着徐崇朝直起身,耐心听他的解释。 “第下,卑职有罪。” “哦?”成肃不动声色道,“你何罪之有?” “从前或许无罪,但如今便要有了。” “此话怎讲?” “卑职要为罪臣求情。” 成肃眸色沉了沉:“你求我作甚?生杀予夺,皆是天子的旨意。” 徐崇朝仰头道:“可此人唯有第下能救得!” 成肃轻叩着几案,半晌道:“是何人?” “是独孤灼的贵嫔,亦是卑职的阿姊。” 成肃迟疑了一瞬,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崇朝惭道:“我阿姊流落番邦,谁曾想竟进了独孤灼后宫。事已至此,卑职无颜面对第下,惟愿第下网开一面,放她一条生路。” 成肃皱起了眉头:“你说的是……丽娘?” 徐崇朝点头:“正是。” 见他神色紧张,成肃不禁笑了笑:“这无妨,没什么要紧。你骨肉团聚,合该是件大喜事。” 成之染松了一口气,徐崇朝却依旧长跪不起,道:“可卑职阿姊,为独孤灼诞下一子,如今已经六岁了。” 此言一出,连成肃也沉默了。 “阿蛮,独孤灼难逃一死,待我军押解回京,必将斩首于朱雀大航。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你难道忘了庾氏一族的下场?” 见徐崇朝目光含悲,成之染连忙分辩道:“这些事,阿兄岂会不明白!可人非草木,又岂能忍心看到家人骨肉分离?” “我会命人好生照看她母子,至于其他事,等到了金陵再说。” 成肃说罢,便不再看徐崇朝。 半晌,徐崇朝深深一拜,起身告退。成之染正要追出去,忽而止住了脚步,侧身问成肃:“阿父为何如此?” 成肃闭上了眼睛,叹气道:“你要我如何?” “阿蛮一家人颠沛流离,好不容易能骨肉团聚,阿父为何不肯放过一个孩童?” “谁让他是独孤灼的孩子?” “谁会在意他!”成之染气道,“如今兵荒马乱的,阿父只说他死于乱军,又有谁知晓?” “他自己知晓!”成肃赫然睁开眼,道,“若是无知婴孩便罢了,那孩子已经六岁,他目睹国破家亡,心中又岂能无恨!你身在军中,岂能因一念之差,养虎遗患?” 成之染哑口无言,眼前倏忽闪过独孤明月决然坠楼的情形,一时间沮丧不已,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敌在腹心,焉能不备?” ———— 成之染步出中堂,天色已然昏暗了。城中复归于宁静,在月下稍显得寂寥。大军在内城安营扎寨,来往不绝,却并无多少获胜的喜色。 这场仗打得惨烈,虽歼敌无数,大军也伤痕累累,到处可见负伤的兵士互相搀扶而行。成肃命人从府库运出了独孤氏存粮,预备着犒赏三军。晚间的餐食较往日丰盛了许多,不少将士聚在院子里狼吞虎咽,纵酒高歌,一直到月上中天还未散去。 成之染草草填饱了肚子,总觉得心中空落落,出门闻到浓烈的酒香,兀地想起一个人,四下张望却不见踪影。 沈星桥从庭中路过,被成之染喊住了:“沈郎君可见到元参军?” 沈星桥答道:“元参军在屋中养伤。” “他受伤了?”成之染一惊,才想起当时温印虎押解独孤灼回来,元破寒跟在他身后,神情一直很严肃,好像并没有什么喜色。 周围的将士仍喧闹不已,吵得人心烦。她上前几步,道:“沈郎君可否带我去看看?” 沈星桥略一迟疑,并没有拒绝,一路上弯弯绕绕,将她领到元破寒住处。 屋门从里边拉开,有兵士端了盆水出来,见到沈星桥便打了声招呼。 沈星桥微微颔首,道:“元参军怎么样了?” 那兵士道:“刚换了伤药,已经好多了。” 成之染瞟了一眼那水盆,昏黄月光下看不分明,反倒是血腥气扑鼻而来,不由得心惊。 她轻轻扣了叩门,不待里面有回应,便轻手轻脚地走进去,侧屋里点着烛火,元破寒正靠在卧榻之侧闭目养神。 听到脚步声,他猛然睁眼,待看清来人,愈加诧异了:“女郎怎么过来了?” 成之染见他换下戎装,新衣在腹侧位置仍渗出血迹,一时间心酸,道:“你受伤了。” “行军打仗,哪里有不受伤的?”元破寒轻笑一声,道,“这点伤又算什么……” 见他一脸无所谓,成之染气道:“你枪法了得,谁又能伤你?” 一说起这个,元破寒似有些喟然:“除了独孤灼,谁能让我投鼠忌器,反挨了一刀?我不想伤他,没想到好心当成驴肝肺。” 活捉独孤灼,是成肃的命令。刀枪无眼,磕了碰了总不好交代。 见成之染默然无语,元破寒笑道:“他砍我一刀,我给他一棍,扯平了。你是没看到,他从马上张下来,摔得那个惨!” 他言语虽轻松,说话间扯动了伤口,忍不住倒吸口凉气。成之染连忙道:“元大将军,你可好生养伤罢。金陵那么远,你这样如何能回去?” “是这个道理,”元破寒轻轻捂着伤口,忽而笑了笑,抬眼看到了沈星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道,“听说女郎第一个攻入宫城?” 兵不血刃地入宫,实在没什么只得说道的。成之染有些讪讪:“不过是因缘际会罢了,我哪里有这本事?” 她将从地道入城的经过大致一说,引得元破寒生出几分艳羡,仰首道:“女郎可真是将星入世,无往而不胜。若换做旁人,不知中间有几回波折。” 成之染被他说得红了脸,笑了笑:“元郎莫要给我戴高帽。” 这时门外进来个兵士,走到成之染近旁低语一番。她难掩讶异,略一沉吟,对元破寒道:“军中还有事,我先行一步。元郎且好生将养,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对我说。” “多谢。”元破寒微微一笑,目送对方一直出了门。沈星桥也随之而去,屋中又陷入了沉寂。 他静坐良久,缓缓倒在卧榻上。 第118章 抗辩 成之染随那军士回到主将驻地,沈星桥自去向成肃汇报军情,她脚下一拐,便望到院中枯树下有个人影,到近前一看,那人普通兵士的打扮,似乎有数面之缘。 “女郎,”那兵士恭敬一礼,道,“请罢。” 成之染压下满心疑虑,跟着这兵士穿过寂寥的院落,从角门出去便到了另一处宅邸。夜里黑灯瞎火的,门口的牌匾也看不分明。成之染不由得止步,迟疑道:“这是去哪里?” 第133章 “我家将军正在此等候。” 成之染暗自抚上腰间长刀,不动声色地跟着他入府。中堂正灯火通明,透着暖融融的生气。 那兵士敲了敲门,道:“将军,成娘子到了。” 里头传来平静的声音:“快有请。” 堂门被徐徐拉开,成之染步入堂中。堂首坐着位四十出头的将军,面庞黝黑而瘦削,一双虎目倒映着烛光,抬眼时自有无言的威严。 正是李劝星同祖兄弟,征虏将军、兖州刺史李临风。 他平素寡言少语,一切依令而行,在军中低调的很,然而到了战场上,却如游龙入海,叱咤生风。 成之染没怎么跟他打过交道,因此听闻李临风找她,她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李临风客客气气招呼她落座,不咸不淡地闲谈起来。 成之染勉强应付着,半天都不见对方进入正题,耐心即将告罄时,突然听对方说道:“军中皆言女郎乃成公喉舌,这可是真的?” 成之染一怔:“此话怎讲?” 李临风笑了笑,道:“无他,只是平齐一役,每当诸将议而不决,总是女郎出面解题,正与成公所谋相符。因此诸将私底下,总疑心女郎与众人辩驳,是成公的指使。” “这是哪里话!”成之染稍有些不满,“我自有我的考量,只是英雄所见略同罢了。” “哦?”李临风收敛了笑意,道,“那依你之见,如今三齐已定,又该何去何从?” “自然是留兵驻守,以免胡虏卷土重来。” “是这个道理,”李临风颔首,又问道,“广固城降民数万人,该如何处置?” “任他各自归田里,安稳度日便是了。” “那伪朝的降臣呢?” 成之染略一迟疑,道:“一视同仁。” 堂中有刹那静寂。 李临风似是低叹一声,起身在堂中踱步。 成之染越想越古怪,忍不住问道:“将军因何发问?” 李临风不语,烛火将他的身影拉长得扭曲,在堂中斑驳陆离。北风在外间呼啸,隐约有枯枝落地的声音。 半晌,他终于开口:“大魏失三齐,至今已有百余年。成公此番收复故土,立不世之功,善莫大焉。古人有三不朽,立功扬名,正在此时。” 这话虽不假,可云里雾里,让成之染越发摸不着头脑。她正要发问,李临风却挥手止住,道:“天色不早了,我派人送女郎回去。今日之言,愿女郎来日勿忘。” 成之染心有不甘,可望见对方立在光影里,面容冷硬而淡漠,便只好压下心头疑问,中规中矩地行礼告退。 广固城的夜静默无声,成之染躺到久违的榻上,忽觉得四周黑暗有如实质,浓稠得月光也化不开。 ———— 广固城虽已攻下,军中大小事务却一点也不少。收押俘虏,清点伤亡,谕告四方,大营中人来人往,军中一连数日都不得闲。 成之染跟随成雍到内府清点吏民簿籍,天刚蒙蒙亮便埋首于书册中,往往披星戴月而归。她叫苦不迭,心想这可比行军打仗累人。 成雍却不以为意,手握竹简时颇有几分悠然自得的意态。见成之染一脸倦容,他笑道:“莫担心,今日便能将簿籍整理完,往后可就清闲了。” 成之染杵着下巴,见屋内数十名文吏往来匆匆,一刻不停地翻阅着书卷,便挤出一丝笑容:“借阿叔吉言。” 成雍说到做到,当日点灯熬油,三更之时到底是清理完毕。成之染回到住处,只觉得脚步虚浮,不多时便沉沉入梦,还没觉出所以然,耳边又人声嘈杂。 成之染从睡梦中惊醒,下意识握紧榻边的短刀,掌心传来冰凉的触感,才怔怔地松了手。 今日不必去监理簿籍了。 用过朝食后,主将中堂外三五成群地站着许多人。成之染扫了一眼,拉住路过的张来锡道:“这是怎么了?” 张来锡摇头:“我这才刚来……” 他话音未落,堂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众人齐刷刷望去,门扇间赫然是徐崇朝的身影。他神思不属,抬头时正对上众人的目光,脚下停顿了一瞬,便敛眉走下了台阶。 何知己正站在阶前,上前道:“徐郎君……” 徐崇朝似是回过神来,勉强一笑道:“诸位久等了,成大将军有请。” 何知己欲言又止,到底什么也没说,与诸将佐一同进了屋。 张来锡也准备进去,成之染问道:“仗不都已经打完了吗?” 张来锡不语,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打个哈哈告辞了。 徐崇朝听到她这句话,淡淡道:“不,现在才开始。” 成之染见他神色憔悴,想来昨夜没睡好,一时间不知该从何开口。 徐崇朝却显得无谓,见庭中人群散去了,便负手站在老槐树下,望着盘虬卧龙的枝干出神。 “这几日你不在,军中一直在商议如何处置俘虏,”他声无波澜,又喃喃低语道,“稚子何辜……” 成之染不由得一晃神,眼前闪过徐丽娘母子抱头痛哭的情形,心中一动道:“阿兄果真想救下那孩子?” “这是什么话?”徐崇朝轻笑,“他毕竟是我阿姊的骨肉。” “阿兄可想好,他将以何等身份活下去?” 徐崇朝默然良久,道:“便说他是赵家遗落北地的孩子。” 那孩子若能救下来,断不能顶着独孤氏的名姓在大魏招摇,而徐家孤儿寡母,又不能平白多出个子孙,反倒是赵家看起来名正言顺。 成之染不客气道:“依阿兄看来,赵郎君心中可愿?” 赵兹方对独孤灼,避之唯恐不及,又岂会庇护这遗孤? 徐崇朝眼神黯淡下来:“待我与他再商量商量。” “倘若这孩子长大成人,立志要报亡国破家之仇,又该如何?” 徐崇朝摇摇头道:“有我阿姊在,他不会。” “纵然他不会,心中又岂能无怨?” 春寒料峭,吹得人脸颊生疼。徐崇朝不由得变色:“那又能如何?难道要我眼睁睁看他丧命?” 成之染不语,低头碾着地上的残雪。 徐崇朝来回逡巡,神色渐有些燥郁。 成之染生怕他发火,小声道:“他父子性命,岂是军中能说了算的?” 徐崇朝驻足,皱眉道:“金陵又岂是我能说了算的?” “或许还有一个人,”成之染略一沉吟,见对方投来探究的目光,便说道,“独孤灼之所以沦为阶下囚,还不是因为他不肯出降?被押解回京,恐怕是九死一生,除非……” “除非怎么样?” “除非他服软,为妻儿老小求个生路。” 独孤灼哪里是服软的性子! 见徐崇朝又蹙眉,成之染便不吭声,不料他略一思索,目光又有些狐疑:“狸奴,你可是与义父商量好的?” 成之染一头雾水:“我与他商量什么?” 徐崇朝不再多问,只答道:“方才我向义父求情,他也是这么说的。” 成之染吃惊不已,干笑了两声,忽而又有些踌躇:“我哪里知道……” 徐崇朝倒是不在意,暗自拿定了主意,这两天去会一会独孤灼。 成之染却不放心,心头总有种怪异的感觉,连忙道:“阿兄若要去,千万叫上我。” 徐崇朝打量着她,未置可否,堂中忽传来一阵骚动,喧闹间有人扯着嗓子大喊道:“万万不可!请第下三思!” 二人俱一愣,犹豫了一瞬,再赶过去时,屋门已大开,众人三五成群地出来,一个个鸦雀无声,人群中弥漫着诡异的寂静。 成之染抢进屋一看,张来锡正长跪不起,何知己在旁劝说,上首的成肃旁观不语。 见成之染进屋来,何知己声音一顿,张来锡回头一看,登时便眼前一亮:“女郎来得正好!广固城中军民数万人,岂能一杀了之!” 成之染一惊:“参军这是什么话?” 张来锡张口欲言,忽想起自己仿佛在告状,又讪讪地闭了嘴,迟疑地望向成肃。 成肃朝他摆摆手。 何知己见状,朝成之染拱手道:“女郎有所不知。王师北讨,此乃天命所在。广固城士庶不服王化,不遵教令,负隅顽抗,冥顽不灵,以至王师曝露于野,损兵折将。若人人皆如此地一般,天下何以定?” 见成之染皱起了眉头,成肃铿然起身,道:“此等刁民,终是祸根!男子年十五以上,断不可留。妇孺则赏赐将士,充奴婢役使。怎么,你也要反对?” 他声如金石,夹带着赫然杀气,一时将成之染震懵了。她将脑海中只言片语连缀起来,不可思议地望向成肃:“这可是当真?” 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 成之染只觉得荒唐不已:“独孤灼成擒,第下又何苦为难百姓?他们久困于城中,死的死逃的逃,留下这些疾苦老弱在,又能成什么气候!” 第134章 “女郎此言差矣,”何知己捻须说道,“城中数万人,俱是抵死不降的亡命之徒,大军终不能长居此地,一旦撤兵,如何能将这些人镇抚?为长久之计,切不可放虎归山。” “何主簿……”成之染悚然一惊,没想到何知己竟然也赞同这么做,顿时失了几分底气,勉强道,“百姓都手无寸铁,哪里有那么穷凶极恶?数千人镇守广固城足矣!若军中无人肯留,那便让我在这里。” 成肃只把这当个笑话,见张来锡再没有言语,便挥手下了逐客令。 张来锡心有不甘,正在迟疑间,门外通传进来道:“羊令求见。” 成肃声无波澜:“让他进来。” 张来锡只好起身告退。 成肃望向成之染,后者并没有回避的自觉,只是稍退后一步,站到始终沉默无言的徐崇朝身侧。二人不约而同地朝门口望去,羊粲的身影逆光而来,显得单薄而凌乱。 他娓娓而谈,亦是为了如何处置城中军民之事,成肃对此也并不意外。见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的样子,成之染恍然想到,或许今早议事时,军中便已经定计,甚至已调兵遣将各自行动了。 羊粲言辞恳切,态度仍不卑不亢:“三齐沦陷于夷狄之手,至今已有百余年。大魏既无力招抚,百姓又岂能坐以待毙?依附于胡虏,也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成肃反问道:“权宜之计,到兵临城下,仍不肯出降?” “在下惭愧,既寄身于独孤氏,终究有君臣之义,”羊粲眸中似有水光闪过,沉声道,“我泰山羊氏自古为诗礼世家,纵然在下为保全身家性命而投奔阁下,家中到底还是有执拗愚忠的兄弟,为了名节而宁死不降。在下虽为其痛心,也只能无可奈何。在下向来了解愚弟的为人,他身为汉人,何尝不日夜盼着王师北伐?只是身为独孤氏之臣,许多事身不由己。城中百姓,亦是如此。” 成肃抬眼看着他,神色莫辨:“既是为了这名节,那我成全他们便是了。” 羊粲一愣神,眼见得成肃目光转冷,顿觉得颈后发凉。 “第下!”成之染喊道,“城中百姓大都是汉人,难道不是大魏的遗民?王师北伐却屠戮遗民,又是何道理!若世人知晓,又将以何等目光待我?三晋和关中的父老乡亲,哪里还敢再盼望王师!” 成肃皱眉道:“你又懂什么!” “我不懂!”成之染气道,“张参军出身凉州,他难道不懂?他宁愿放弃赏赐的奴婢,也要向第下进言,又是为什么!” 羊粲深深望了她一眼,朝成肃郑重一拜:“请将军收回成命。” 堂中顿时又陷入沉寂。成之染掌心沁出一层薄汗,紧张地盯着成肃。 成肃忽而问徐崇朝道:“阿蛮怎么看?” 猛然被点到,徐崇朝神色微动。他目光缓缓扫过堂中,拱手道:“人命关天,不可不慎。” 成肃闻言,默然良久,沉吟道:“此事还需再议。” 听闻此言,成之染暗中松了一口气,眼见得羊粲僵硬的脊背也稍稍舒缓。成肃摆摆手便要送客,成之染脚下迟疑了一瞬,思及对方对独孤灼的态度,到底没把为徐丽娘母子求情的话说出口。 她神思不属地出了门,不经意间对上徐崇朝的目光,一时间怔忪:“怎么了?” 徐崇朝欲言又止,见羊粲似有话说,便等着对方开口。 羊粲清癯的面庞愁云未散,眉间萦绕着有如实质的思虑,比往日苍老了许多。 他向二人道声谢,目光追寻着天际流云,不由得长叹一声。 成之染不好说什么。以私心而论,虽然羊粲是成肃派元破寒从洛阳请来的帮手,可一想到往日城头上慷慨陈词的羊茂,眼前这人便失了光彩。 今日这一切,到底还是各自的选择。 羊粲是何等机警之人,见成之染并无搭言的兴致,便草草与徐崇朝寒暄几句,匆匆离开了军府。 成之染心头一团乱麻,隐隐约约总感觉漏掉了什么。她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再去多想。徐崇朝突然说道:“元郎受了伤,你可去看过?” 成之染被他一点,先前的古怪顿时都明晰起来。今日诸将佐议事,始终未见元破寒身影。倘若他也在,岂会是张来锡独自与成肃争辩…… 见她眼中有了光,徐崇朝无奈:“他伤得不轻。” “我再去看看!”成之染皱起了眉头,要拉徐崇朝一起。 “我还有些事没办完,晚些时候再去。” 成之染挂念着元破寒的伤势,也并未在意,当下便与他道别。 徐崇朝送她出了府门,在街头矗立良久,终于像下定决心一般,埋头向廷尉狱走去。 军汉罗三郎见势不妙,连忙上前拦住他:“郎君三思!成大将军正在气头上,这时节切莫与独孤氏再有勾连!” 徐崇朝止步,沉声道:“阿姊昨日如何恳求我,我岂能置之不理?” 罗三郎摇头:“可成大将军那边又如何交代?” 徐崇朝深吸一口气,军靴踩在冻结的泥泞里,发出沉重的咔嚓声。 “顾不得那么多了。” 第119章 丽娘 成之染到了元破寒住处,不由得大吃一惊。稍显狭窄的屋舍中人来人往,榻侧的郎中把脉沉吟,一干军士东奔西跑,仿佛一场紧锣密鼓的战事。 元破寒手下军士认出她,忙将人请到外间,道:“参军还高烧不退。劳烦小将军在此等候。” “高烧不退?”成之染心头一紧,“怎么会这样?前几天不还好好的?” 那军士看了她一眼,答道:“参军这几日一直卧病在床。他刀伤未愈,每逢夜里伤口便发作,额头烫得很,到现在依旧神志不清。” 看样子伤口感染了。成之染不由得皱起眉头,当年西征庾氏时,她阴差阳错中了陈百年一箭,昏迷了三天三夜,后来听霜娘说起,那伤口溃烂得厉害,肿得如同拳头般大小,连庾载明都以为她醒不过来了。 那场病来得凶险,往后大半年她都缓不过劲儿来。而元破寒正伤在胸口,岂不是更要走一趟鬼门关? 半晌,成之染抬眸,问道:“那日追击独孤灼,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军士遵令,从头到尾都说了一遍。那时成肃派温印虎率沈星桥和元破寒追击,两队人马相遇于城东山脚下,免不得一番血战,羊茂等一干大臣或死或伤,只剩下独孤灼力战不屈。元破寒上前与他周旋,不料对方翻脸如翻书,一刀砍过来。元破寒负伤,忍痛将独孤灼击落马下。 这军士所言与元破寒自述并无二致。 成之染暗叹,忽而看向那军士:“你是元参军的亲从?” 那军士抱拳,道:“小人是元氏的部曲,唤作张铁锤。” 河南元氏为豪强大族,手底下私兵无数,此番元破寒投奔成肃帐下,自带了八百部曲,在军中由他调遣。 不单单是他,军中凡是稍有些家世的将佐,都自带部曲出征。沈星桥和张来锡俱是如此。 成之染点点头,在屋中坐定,目光紧随着正在施针的军医,心头说不出的烦闷。众军士忙前忙后,渐次束手候在榻前,彼此观照,静默无言。屋子里一片沉寂,十数双眼睛盯着那郎中来回游走的双手。 待施完了针,军医似长舒一口气,张铁锤焦急问道:“郎中,我家参军怎样了?” 军医不搭言,目光往榻上一瞟,成之染凑上近前,只见元破寒面色虚浮,双目紧闭,眉间微蹙,似在隐忍着什么,不多时便悠悠转醒。 榻前围了一圈人,反让他局促起来。 “都看我作甚?各干各的去!”元破寒声音沙哑,有气无力道。 众人都面露喜色。 成之染从兵士手中接过药碗,亲自端上前,道:“元大将军,你可好生休养罢。” 元破寒见是她,不由得笑了声,撑起身子来,二话不说便将汤药灌下,唇角还翘着,撒漏了些许汤汁。 成之染失笑,便坐到榻侧,询问起他的伤情。元破寒似有说不完的话,虽因无力而半阖着眼眸,脸上却浮现出些许神采。 见他如此,成之染稍稍放下心来。军医无可奈何打断道:“参军重伤未愈,还是多多歇息为上。” 元破寒欲言又止,只得听从他。 成之染笑笑,不便打扰他,便叮嘱好生养伤,起身告辞了。 她回到中军大帐,步入院门时,正看到徐崇朝身影一闪而过。她并未细思,听得中堂正有人说话,便径直上前。 守门军士阻拦道:“将军有要事,女郎请回罢。” 军中毕竟不比成府,成之染也不便执拗,以免让父亲面上无光。她在庭中等了不多时,手脚都冻得冰凉,渐渐有些不耐烦,随意走动了几步,脑海中尽是徐崇朝背影,心头的疑虑更甚。半晌,她问那军士:“徐郎方才出去了?你可知他去往何处?” 那军士称说不知。 第135章 成之染略一沉吟,转身朝院门走去。那军士低呼:“女郎不等了?” “不等了,”成之染头也不回,脚下加紧了步伐,料峭寒风穿庭而过,引得众人一个寒颤。 ———— 初春的日光疏离而淡薄,洒在宫墙上也不显得明艳,照在人身上更无丝毫暖意。 徐丽娘站在窗前,手指扣在窗棂上,已冻得通红。她伫立无言,仿佛雕塑一般,引得一旁的宫女心焦。 “主子,您倒是说句话呀!” 徐丽娘嘴唇翕动,终究没发出声音。她缓缓垂眸,长睫微颤,关上了窗子,拖着步子回到了坐榻。 自城破之日,她们这些滞留宫廷的妇人,便一直被囚禁在后宫几所院落中。因着徐崇朝的缘故,她得以与独子虎头待在一屋中,身边还有往日的宫女陪伴。 听说拔略太后也未能逃出宫城,其余大小宫妃侍女,约莫有近百人被囚禁于此。除此之外,再无音讯。 虽身为战俘,她并未吃什么苦,这几日不曾见到成肃,但饮食起居隐隐总能感觉到照拂,这使她不时恍惚,仿佛城破被俘只是黄粱一梦,睁开眼她仍在深宫之中消磨余生。 但昨夜发生的事情,揭开了她心中不愿直视的伤痕。 徐丽娘叹息一声,揽过幼子虎头,心底只茫然和恐惧。 门外响起军士说话声,她惊得浑身一颤,搂紧了怀中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 “主子……”那宫女咽了口吐沫,想抓些东西护身,慌乱间拔下了烛台。 待看清来人面容,徐丽娘低声喝道:“阿翠。” 那唤作阿翠的宫女听命,瑟缩地望着来人,将烛台轻轻放下。 成之染轻笑一声:“就这么怕我?” 阿翠摇头不敢言,求助地望向徐丽娘。 徐丽娘松开虎头,起身一礼,道:“成娘子。” 这称呼让成之染心神一晃。自西征归来,成肃变为了成大将军,人人都尊称她一声“女郎”,已经许久没有人这么称呼了。 这声“成娘子”倏忽将她拉回当年与徐家分别之时,眼前又浮现徐家二娘子骄纵的眉眼,只是眼角眉梢锐意都磨平,面前人低眉垂首,仿佛变了一个人。 “二娘子,”成之染开口,声音中带着难言的感慨,然而屋中的气氛凝重,实在不适合追思过往。 见那小宫女战战兢兢,她笑道:“二娘子,难不成我大变了模样,竟如鬼面罗刹一般么?” “成娘子出落得端美,是我这婢子没见识,”徐丽娘抬眸看着她,眉间似闪过一丝惆怅,“她唤作阿翠,那日成娘子到访,曾见过她的。” 经她一提醒,成之染忽然想起来,那日她逼问独孤灼行迹,确乎是持刀胁持了一人。 没想到竟是徐丽娘的婢子。 回想起当日蛮横情形,她颇有些难为情,愧疚道:“当日吓到了小娘子,是我的不是。小娘子如今可好?” 阿翠意外地干笑:“奴不打紧的。” 徐丽娘比成之染年长七八岁,在她年幼时接触并不多,对她的脾性也摸不着底。如今三言两语间,见这少女颇和善,徐丽娘稍稍安了心,便请成之染入座。 她闭口不言囚禁于此的处境,只挑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攀谈。成之染怀着心事,又到底年轻耐不住性子,言语间便要探询对方的打算。徐丽娘避重就轻,似乎并不想提及此事,最后连阿翠都看不下去了,焦急得三番两次想插嘴。 成之染问不出什么,更放心不下,起身在屋中逡巡一圈,道:“三娘子一直挂念着你,若见你无恙,还不知她有多高兴。” 徐丽娘长睫微动,轻声道:“三娘也是个有福气的……” 成之染正琢磨她话里的意思,徐丽娘接着又道:“这些年多亏了令堂照顾,要不然他们孤儿寡母还不知如何让人欺负。” “二娘子如此客气作甚,”成之染勾唇,想来徐崇朝已把家中情形告诉她,便说道,“你我便如一家人,这些都不过分内之事。” 徐丽娘闻言,神色终于有些许波动,抬眸道:“便如一家人?” 成之染点头称是。 “便如一家人……”徐丽娘苦笑,“那成大将军为何不肯放过我儿!” 那孩子自成之染进门便一声不吭,如今抬头望过来,眼睛里满是泪水,正强忍着不落下来。 成之染心中不忍,移开目光道:“二娘子这是什么话?我阿父岂会为难一个孩子。” 徐丽娘红了眼眶:“你们都瞒着我,可我心里清楚!成大将军若真心要放过我母子,为何至今不曾露面,反而将我母子关在此处,整日里担惊受怕?” 看来徐崇朝还未将求情碰壁之事告诉她。 成之染宽慰道:“军中人多眼杂,难免惹出是非。他也是为了你们考虑。” 徐丽娘并不轻信,执意要见成肃。 成之染自然明白,成肃不肯放过徐丽娘之子,绝不会到此处找不痛快,一时间心内凄凉,言语也变得干巴巴。 二人正僵持间,屋外突然传来女子凄厉的叫声。成之染一愣,眼见得徐丽娘和阿翠面色一变,便走到门口问道:“外面怎么了?” 守门的军士似有些局促:“没什么大事,属下这就去看看。” “不必了,”成之染将他叫住,心中仍半信半疑,回头却见阿翠瑟缩不已,徐丽娘也绞紧了衣摆。 “发生了何事?”她问道。 二人都低头不语。 成之染发觉不妙,转身正要去一探究竟,阿翠忽然跪倒在地,涕泣道:“求小将军大发慈悲,救救她们罢!” “阿翠……”徐丽娘音声低沉,睨了她一眼,道,“我等如今自身难保,管这些闲事作甚!” “可那是北海公主啊!您从前不是最与她交好……” “住口!”徐丽娘喝道。 阿翠却像铁了心,膝行到成之染脚下,哭诉道:“小将军快去后院看看罢!他们……只有您能救她们了!” 成之染心下一沉,问道:“北海公主是哪个?” “前几日正是小将军将公主送来……” 成之染皱眉,瞥到守门军士紧张的神情,心头浮起不祥的预感。来不及细思,她扭头向后院而去,一路上脑海中纷乱,隐约记起那少女唤作独孤明月。 第120章 明月 不消成之染费心寻找,不远处院落围了一大群人,隐隐有女子哭声传来。 “让开!”成之染扒开看热闹的士兵,见主屋正门大开,便径直闯了进去。 屋子里挤满了人,逼仄得令人心惊。数名军士正披甲持刀,在屋中驻足观望。数十名宫眷蜷缩在墙角,瑟缩地望着正中那军汉。 那军汉身躯高大,背对着门口,似乎在抓着什么人,扬手便要一巴掌下去。 成之染喝道:“住手!” “干什么的!”屋中军士看到她,面色颇不善。 她在军中无一官半职,平日装扮与普通兵士无异。正中那壮汉转过身,斜睨她一眼,随意松了手,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便昏倒在地。 成之染盯着他脸上的刀疤,缓缓走上前,硬声道:“我倒要问问,你在干什么?” 那军汉像是听到什么玩笑话,与同伴相视嗤笑,满不在乎道:“怎么,老子找乐子,轮得到你管?” 成之染垂眸打量那昏迷的女子,她身上污浊染血,一看不出衣物本来的面目,裸露的皮肤到处是令人触目惊心的青紫伤痕,唯独一张脸未遭毒手,稍有些脏污的面容,依稀与印象里重合。 见成之染盯着那女子,刀疤大汉又嗤笑一声,戏谑道:“怎么样,这脸长得可还俊俏?” 成之染心头恶寒,皱紧了眉头,问道:“她是什么人?” 旁边的军汉打岔道:“你这小子没脑筋,在这里的还有什么人!听说还是个公主呢……你什么眼神!我们头的人,你小子可无福消受!” 成之染脑中轰然一声,目光从独孤明月脸上移开,缓缓扫过屋中惊惧瑟缩的女眷,每一个眼神中都还藏着暴行的痕迹。一股热流从胸口涌上,晃得她眼前发黑。 她强忍住拔刀的冲动,切齿道:“我自然知道她们是俘虏,谁允许你们这般胡来!” “哎呦?”那军汉眉头一挑,抱臂道,“这哪儿来的毛头小子,也不看看是谁的地盘,管这等闲事!” 成之染毫不退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军中约法三章号令森严,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这里胡作非为!” 刀疤大汉本在看热闹,闻言顿时沉下脸,朝其他人使了个眼色,数人便一拥而上,与她厮打起来。 成之染双拳难敌四手,左右闪避不及,腾挪之间已挨了几脚,小腹被踢得生疼。门口站了不少人,一个个犹豫着不敢上前,人群中有人喊道:“军中斗殴杖五十,别打了!” 刀疤大汉把眼一瞪,那人顿时没了声,众人都面面相觑,再不敢出言相劝。 第136章 成之染心头呕血,恨不能将这大汉撕碎,又挨了几拳,气得七窍生烟:“狗杂种,竟敢打我!” 那刀疤大汉不怒反笑:“打的就是你多管闲事的软蛋,嫌命长来招惹你家祖宗!” 成之染闻言暴怒,从地上爬起来,手刚摸上腰间短刀,便听得人群外有人大喊:“住手,快住手!幢主过来了!” 众人闻言,登时作鸟兽散。刀疤大汉咒骂一声,狠狠瞪了成之染一眼,便带着手下匆匆出了门。 成之染捂着肚子站起身,一时间晕头转向,心中止不住愤恨,正要跟出门外,脚下又一顿。 她俯身到独孤明月身侧,对方双眸紧闭,不省人事。 一探鼻息,还活着。 成之染一声不吭地离开屋舍,将被囚宫眷惊惧的目光隔绝在内。她没走几步,院外便进来数名军士,打量她一番,道:“是你与葛六打架?” 成之染点点头,又摇头道:“我不认识葛六。” “见了面就认识了。”那军士不由分说,押着她来到另一处院落,刀疤大汉那几人也在,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全无方才的威风。 众人自觉让开一条路,一名彪形大汉正负手站在廊下,一字赤黄眉下怒目圆睁,脸上的横肉更显得凶恶。 成之染猜测他大概就是军士口中的幢主,不由得心下一沉。 “你是哪个的手下?作甚与葛六斗殴?”那大汉猝然发问。 “我是彭鸦儿的手下,”成之染规矩答道,“我不认得什么葛六,只见到欺凌宫眷的狂徒!” 那刀疤大汉着急辩白,被那幢主瞪了一眼。 “军中斗殴杖五十,谁也别抵赖,就在这儿给我打!” 成之染愤然:“阁下怎能不分青红皂白,一味便要打人!他们犯了军纪,又仗势欺人与我动手,凭什么要我陪他遭罪!” “你这厮休要胡搅蛮缠!”那幢主颇为不快,招呼着手下上前将人按倒,棍棒便招呼下来。 成之染挨了一棍,疼得眼泪直打转,忍痛道:“我不服!有本事去找成大将军评评理!” 她话音刚落,院外传来阵阵嘈杂的脚步声,那幢主让军士收手,快步迎上前,言语间难掩惊讶:“徐小将军,您怎么过来了?” “我再不过来,田幢主这里可就难收场了。” 是徐崇朝的声音。 成之染默不作声地爬起来,抖了抖满身灰土,抬头正见徐崇朝面色不豫地盯着她。 田幢主见此间形势不对,连忙分解道:“不过是军中口角,惊扰了徐小将军,田某在此赔礼了。” “什么叫军中口角?”成之染没好气道,“手下人做了腌臜事,田幢主还要遮遮掩掩吗?” “休得胡言!”田幢主呵斥道,“我等是杜将军带出来的兵,岂容你随意污蔑!” 军中提到杜将军,是振威将军杜延寿无疑了。成之染这才记起,成肃确是派杜延寿戍守宫城。杜延寿资质平平,手下统领的大都是兄长杜延年的旧部,若数算起来,也都是颇有些资历的老兵。 也难怪这田幢主理直气壮。 “那后-庭的宫眷又是怎回事?”成之染反问,“杜将军几时准允他妄加凌辱?” 田幢主微微一挑眉,斜睨着刀疤大汉,道:“葛六,你可曾欺辱俘虏?” 葛六恶狠狠瞪着成之染:“属下只管看守着,若有不规矩的便教训一番,怎的便成了欺辱?” 田幢主点点头,对徐崇朝道:“徐小将军,想来其中有什么误会。” 见二人信口雌黄,成之染气急:“他们蛇鼠一窝,嘴里没半句真话!” 田幢主觑着徐崇朝神色,赔笑道:“这位小兄弟说话好不客气,我这手下人都不是惹是生非的,何苦还较这些劲……” 成之染冷笑,对徐崇朝道:“你自去后-庭一看便知。” 田幢主连忙道:“一群俘虏有什么好看,胡人都蛮横得很,免得冲撞了小将军。” 徐崇朝默然听二人争辩,一副思虑重重的模样,闻言瞥了田幢主一眼,吩咐罗三道:“去看看。” 成之染为罗三头前带路,一行人赶往后-庭。葛六难掩惊慌,求助地望向田幢主。后者收敛了笑意,见徐崇朝仍若有所思,也不好开口说什么。 静默的时光最是难熬。 也不知等了多久,罗三回来了,看上去神色凝重,他低声对徐崇朝说道一番,葛六猛然间觉察到一道冷厉的目光,顿时吓得一哆嗦。 “叫葛六对罢?”徐崇朝冷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葛六扑通一声跪下,争辩道:“小将军,不知胡虏说了些什么,但我素来守规矩,望小将军明察!” 徐崇朝移开了目光:“这些话,你到成大将军面前去说罢。” 田幢主诧异道:“小将军,一桩小事而已,何必惊动成大将军?” “大军自入城以来,与百姓秋毫无犯,如今你纵容手下淫辱宫眷,如何便成了小事!”成之染愤然,直指着他道,“此事必然要请将军重罚!” 见徐崇朝不作声,田幢主也有些焦急,忍不住嚷嚷起来:“军中这种事还少吗,也算得过错?更何况一群胡女,迟早要没入军中为奴,又有什么要紧的!” 葛六连忙附和道:“我不服!凭什么要为那俘虏惩罚有功之人!” 田幢主手下的军士闻言,纷纷出言为葛六求情。此间正喧闹,有军士喊道:“杜将军来了!” “隔着大老远就听到吵闹,发生了何事?” 杜延寿大步流星赶来,一看庭中这架势便懵了,问成之染道:“女郎怎在此?这是怎么了?” 成之染挨了不知谁一拳,下巴上淤青一片,说话时牵动着伤处,心中的委屈更甚。田幢主被那声“女郎”吓了一跳,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看着成之染嘴唇翕动,后背上冷汗直流。 成之染行事低调,葛六自不知军中还有这号人物,但见杜延寿侧首听她说话,心头便突突直跳,懊恼自己招惹了不知名的厉害角色。 杜延寿与成肃有两姨兄弟之亲,也看着成之染从小长大。见她生受了委屈,他初时怜惜,听完了来龙去脉,心中则惊惧不已,安慰道:“这莽汉行事粗鄙,欺负了我家女郎,我这就让他道歉。” 葛六听得这话,噌噌噌膝行向前,向成之染叩首道:“小人有眼无珠,给女郎赔个不是!女郎若生气,尽管打便是!” 田幢主也赔笑道:“这厮下手没轻重,我定然好好教训他。” 成之染连忙避开,皱眉道:“谁要你道歉!若道歉有用,还要军法做什么!” 杜延寿听她半句不离军法,硬要追究到底,顿时头疼不已,劝解道:“女郎,为此等小事,不值得。” “小事?”成之染瞪着他道,“连杜将军都认为是小事?恃强逞威,欺凌女弱,还有没有王法了?” “可那是胡虏,”杜延寿叹道,“胡人做的孽还少吗?这又算什么!” 成之染反驳:“我军又岂能自降身价,与胡虏等同!” “你这丫头还真是……”杜延寿摇头,转而对徐崇朝道,“徐郎,你来劝劝她,千万别钻牛角尖。” 徐崇朝抿了抿唇。单独照料徐丽娘,虽是成肃的安排,忙前跑后的还是杜延寿,他来去自如地探望徐丽娘,也多亏了杜延寿看顾。 但此事…… “她确是执拗,”徐崇朝看了成之染一眼,道,“若不能说服杜将军,她便要找成大将军告状了。” 成之染会意,大声道:“我不与你们争论,孰是孰非,让成大将军决断!” 说罢她扭头便走,田幢主眼神一变,正要去阻拦,杜延寿抬手止住他,拧紧了眉头。 徐崇朝识趣告退。等他人一走,杜延寿顿时沉下脸,指着葛六呵斥道:“这厮当真是胆大包天!姓田的,你就是这么看守宫城的?” 田幢主一声不敢吭,葛六更是面如土灰。杜延寿憋着一口气,冷哼一声便拂袖而去。 第121章 典刑 中军议事堂。 成之染求见成肃,在门外候了许久才让进,一进门便见成雍和李临风端坐于成肃下首,二人都盯着案上的茶盏细思。 尚不待成之染开口,成肃一眼望到她下颌淤青,皱眉道:“这是怎么了?” 成之染敛眉,将宫城之事一五一十道出。她说完半晌,成肃仍一言不发。 李临风突然说道:“那葛六害了规矩,依军法严惩便是了。” 此言一出,成肃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成之染觑着成肃神色,一颗心渐渐沉下去,扬声道:“第下?” 午后日光淡薄,照在成肃眉眼上,更显得疏离。半晌,他略一沉吟,道:“李将军以为如何?” 李临风似有些迟疑,话到嘴边绕了绕,道:“杖一百,死伤无论。” “将军!”成之染诧异,分辩道,“杖责虽重,可那厮罪行,依军法当斩。” 第137章 李临风如何不知,他看着成肃,心中也拿捏不准对方的态度。 成肃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这丫头,看不出李将军在为你出气?” 成之染蹙眉,她自然知道军棍有轻重,将军有令,手下人不敢懈怠,一百军棍打下去,那葛六早就没命了。可是…… 她摇了摇头,正色道:“这不合规矩。” 李临风勾唇,眼底却毫无笑意,道:“军中久战疲敝,哪还有那么多规矩?” 他这话意有所指,成之染不由得心生怪异。平日里李临风最是低调,一举一动都遵令而行,向来不插手军政,可他今日所说的,明里暗里都是试探。 她蓦然想起当日李临风不明不白的话,电光石火之间似有一线乍隐乍现。 葛六一帮人淫辱女俘,连徐丽娘都听闻了,那姓田的幢主又岂会不知,可他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甚至于杜延寿,都对葛六的暴行无动于衷。若非军中轻贱战俘,他们又岂会如此? 李临风之所以这么说,想来成肃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成之染暗暗捏紧了拳头,道:“宣武军向来军令严明,不从军令无以正风纪。还望第下秉公行事。” 见她声色俱厉,成肃微微颔首,对侍立一旁的沈星桥道:“去严查此事,若确有其事,一律斩首示众。” 沈星桥领命而去,李临风目光落到成之染身上,似乎舒缓了许多,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便起身告退。 屋中一时间鸦雀无声,成雍干咳了一声,打破了屋中微妙的静寂。 “狸奴,你方才去宫中作甚?” 成之染自然而然地落座,看了徐崇朝一眼,道:“我去看徐家二娘。” 听她提起徐丽娘,成肃道:“我早已命人看护她母子,自不必担心。” 成之染问道:“阿父能护她一时,可若是回京之后呢?” “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准?”成肃叹息道,“乱军之中有一刻安宁,已然是万幸。” 成之染默然:“若二娘只是普通的俘虏,她又会如何?” “如何?若她运气好,便没入奴籍听凭配遣。若运气差些,触了天子的霉头,连命都没有了。” 许是意识到徐崇朝在场,成肃的语气稍舒缓了些:“不过二娘毕竟是好命,我自会尽力为她周旋,纵然不得意,还有江郎能相助。倒不必为她担心。” “那她的孩子……我记得名为虎头,阿父也会救他罢?” 成肃似有些疲惫,道:“狸奴,二娘还年轻,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她会重新嫁人生子,忘掉齐地这段时光,忘掉独孤氏的孩子,以徐氏女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话已至此,成之染也没什么可说的。她随徐崇朝出了门,感觉他今日格外沉闷。 “都是因为独孤灼!”成之染喃喃,“若他肯服软求情,也不至于惹怒了阿父。” “独孤灼不会服软求情。”徐崇朝应道,语气中难掩失望。 成之染诧异于他确信的口吻,道:“你去见他了?” 徐崇朝点头,不愿再多说什么。 “你不该去的。” 身后猛然有人插句话,让二人俱是一惊,回头一看,原来是成雍。 “阿叔可吓死人了!”成之染抱怨道。 成雍笑了笑,对徐崇朝道:“你从南归之日起,便与独孤氏异路。你义父也不希望你再见他。” 徐崇朝问道:“义父知道了?” “我不知他是否已知晓,但切莫再有下次。” 徐崇朝苦笑:“不会有下次。” 庭院里人来人往多有不便,徐崇朝不欲多言,不久便离去。成之染将成雍请到住处,为难道:“我阿父不肯保全二娘稚子,该如何是好?” 成雍道:“不是还有江郎吗?” “若此事推到金陵去解决,到时候众人皆知,事情便复杂多了,”成之染摇头,“江郎固然会为那孩子求情,可他毕竟有血脉之亲,免不得被人弹劾徇私,说起来又是一桩麻烦事。” “那你的意思……?” “在这里了结此事,便只当他们已死。” 成雍不赞同:“即使在军中,也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看在徐大将军面子上,你阿父愿意为二娘谋划,可她那孩子生为独孤氏之子,你阿父心中有顾忌,也强求不得。” 成之染似有些颓然:“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 成雍不搭言,起身在屋中逡巡了一圈,转身道:“狸奴,你就这么想救那孩子?将来他若长大了,恐怕不会记得你这份恩情。” “阿叔这是哪里话?我岂会在乎这些?”成之染不满,“只是顾念徐家人,不忍看他们骨肉分离罢了。” 见成雍不语,她接着说道:“娴娘这些年一直盼着她阿姊平安顺遂,更何况阿蛮……阿蛮与她母子二人相见却不能相救,心里又怎会好受?” 半晌,成雍喟叹道:“狸奴啊……” 成之染焦急道:“阿叔难道能眼睁睁见死不救?” 成雍将她安抚住,斟酌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便是你阿父,也不会冷血无情。只是身为诸军统帅,他还有许多需要考量的事情。若他见到那孩子,或许这一切还有转机。” 成之染苦笑:“他连丽娘都不愿去见。” “山不就我,我便就山,”成雍温言道,“这不是还有你吗?” “我?”成之染抿唇思索了半晌,眸中神色不明。 成雍只耐心等她开口,负手望着门外荒芜杂乱的景致。 “那孩子性情滞讷,若来求见我阿父,如何能将他说动?” 成雍笑了笑,道:“倘若他精敏聪达,反而是祸根。” ———— 晚间风起时,广固城外有轻雷隐动。成之染在屋中枯坐,恍然发觉四下已昏暗。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院中杨柳都冒了新芽,随风在暮色中婆娑。 她想起成雍所说的话,心头仍是一团乱麻。 第二日清晨,有军士过来通禀:“成大将军请女郎过去一趟。” 成之染刚用过朝食,正打算去宫中找徐丽娘母子,闻言心里便一沉。待到了中军议事堂,赫然入目的竟是葛六和他那几个手下。 他数人跪在正中,在众人齐刷刷的目光中哀嚎,全无昨日打人时的威风。成之染步入堂中,葛六的脸色变了变,旋即痛哭流涕地求情:“小将军!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小将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们这回罢!” 看来军中已彻查此事,坐实了几人的罪名。成之染见他低三下四的模样,只觉得可笑,避得远远的,道:“难道是我逼你干犯军法的?” 葛六噎了噎,刚想说什么,上首的成肃已没了耐心,挥挥手让人带下去,命令道:“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这便是要斩首示众了。 葛六一行人顿时面无人色,被拖下去时鬼哭狼嚎,不知什么人吓尿了裤子,留下了一路腥臊。 堂中诸将佐摇头叹息,交头接耳议论着。其中不乏有人为葛六惋惜,据说他原是军中猛士,也算是田幢主手下得力的队主,因不光彩的罪名命丧三齐,实在是令人唏嘘。 成之染冷眼看这场闹剧,寻思着成肃总不会专程唤她来看热闹。果然,成肃处理完此事,周身仍带着杀伐决断的威严之气,说出来的话也令人心头一紧。 城破第八日,他召集众人,要对城中降民战俘做个决断了。 此前众人曾多次集议,但一直争执不下。李临风主张怀柔远民,虽驱除胡虏,但三齐旧吏一如从前,仍各司其职,由魏军留重兵驻守。 桓不疑则与之针锋相对,以为三齐吏民不可用,广固城作为独孤氏老巢,更应该彻底清剿,不放过遗民余孽。听说羊粲亲自找成肃求情,桓不疑也不肯让步,定要将广固城中男丁屠灭,妇孺没入军中为奴婢。 他二人意见相左,诸将佐各有附和,而如何定策,最终还需成肃拿主意。 而成肃,恐怕是偏向桓不疑的,更甚者,桓不疑的态度正是他的授意。 成之染思及李临风当日与她说的话,不由得忧从中来。眼见着桓不疑占了上风,她皱着眉头开口道:“独孤氏在广固不过十余年,城中百姓如何便成了遗民余孽?往上数三代,哪个不是大魏的子民?大军奉皇命北伐,正是为收复故土、安抚百姓,若一味滥行杀戮,又将以何等面目向天子复命?” “女郎还年幼,话说出来太轻巧!”桓不疑并不相让,“我军此次出征不过三万人,至今已战损三千,尤其是广固一役,伤亡何其惨重!女郎怜悯那些人,死在齐地的将士,又有谁来讨公道?” 北地天寒,行军劳苦,两军僵持数月之间,冻馁而死者不在少数。见成之染不作声,桓不疑又道:“三齐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百余年间数易其主,人心思变,最难教化。若不给他们颜色看看,大军撤离后,谁能镇抚住?” 第138章 “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王师若硬是以暴制暴,与百姓结下怨仇,往后才更难镇抚!”成之染看向何知己,希望对方能为自己说句话。 何知己默然听二人争辩,闻言对上她的目光,无声地摇了摇头。 成之染一怔。当她愣神的工夫,桓不疑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全然没把她说的话听进去。 他兀自分辩一番,见成之染不吭声,便收敛了凌人的气势,干咳一声道:“攻灭独孤氏,这才是开始。如何在齐地经略,才更费脑筋。女郎?” 成之染漫不经心道:“桓将军所言极是。” 听她这么说,桓不疑脸上浮起淡淡笑意:“正是这个道理。李将军意下如何?” 李临风略一迟疑,摇头道:“若此事不决,当奏禀天子,听凭圣裁!” 此言一出,诸将佐议论纷纷,连成肃都看了他一眼。 桓不疑一句话噎住。李临风毕竟是李劝星之弟,在军中地位仅次于成肃,再说下去两边面子上都过不去。 屋中陷入了沉寂。 “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何知己突然发话,“况且这生杀之事,怎好让天子为难?” 李临风欲言又止,皱起了眉头,到底没再说什么。 半晌,成肃开口道:“广固城数月不降,上至齐主,下至吏民,都难逃干系。我军为吊民伐罪而来,对此等冥顽不化之徒,自不该手下留情。然上天有好生之德,天子以仁孝治国,想必也不愿赶尽杀绝。” 李临风点头称是,面色稍稍舒缓些,问道:“依第下之见……?” “独孤氏一族身为罪魁祸首,都已收押在廷尉,过几日便解赴京师,由天子发落。其他附逆文武百官,罪不可赦,一律夷三族,妇孺没入军中为奴婢。至于寻常百姓,便网开一面,不再追究。” 他选了折中的路子,让诸将佐挑不出毛病。 见成肃已经让步,成之染也不好再说什么,心知这军令一下,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她默不作声地退出议事堂,堂外正候着一人,见她走出来,踌躇着不敢向前。 身后传来杜延寿的声音:“还愣着作甚?快快向女郎赔礼!” 成之染这才看清,面前这人竟是田幢主。 他为何而来,她心里清楚,摆手道:“不必了。” 田幢主似有些无措,紧张地望向杜延寿。 杜延寿刚想开口,成之染便道:“杜将军更不必计较这些。那恶徒罪有应得,田幢主并未亏欠我什么。” 杜延寿笑道:“女郎大度。” 成之染摇头,道:“军中多事,还请将军多替我阿父解忧。” 杜延寿笑笑,与她客气了一番,目送她离开院落。 田幢主仍一脸懊恼:“将军,都怪我有眼无珠……” 杜延寿摆摆手道:“都无妨。往后管好你手下人,别再惹乱子便是了。” 田幢主忙点头称是,忍不住又道:“此事本无人知晓,据说是女郎去宫里,听彭鸦儿手下提起来……” 杜延寿瞥了他一眼:“旁人那些事,少留心。” 田幢主不再说话了。 彭鸦儿…… 杜延寿将这名字默念一番,转身进屋了。 第122章 恻隐 刚过了正午,日头还晒着,成之染便入宫去找徐丽娘。 她刚步入院门便吓了一跳:“彭幢主,你怎么在这儿?” 彭鸦儿站在院子里,撇嘴道:“成大将军命我守着里头这母子,我不在这里又往何处去?” 上次成之染突然到访,他恰巧不在,没想到惹出那许多麻烦,因此不得不严防死守。 成之染并不在意,向他一抱拳,便要进屋去。经历了昨日一通大闹,守门兵士看她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审慎,但彭鸦儿并无动作,兵士只好任由她进去。 徐丽娘见她过来,似乎也难掩惊诧。 “妾听闻昨日之事,不知女郎可还安好?” 徐丽娘开口,较往日拘谨了许多。 “我无妨。”成之染颇为不自在,目光落到虎头身上,构思好的话便一片凌乱。她索性开门见山:“我阿父要见令郎,请令郎随我走一趟。” 徐丽娘半信半疑:“成大将军如何想起了虎头?” “他时常挂念你们……”成之染叹道,“有些事,实在是身不由己。” “将军的顾虑,妾自然懂得,”徐丽娘将虎头唤来,眸中又带了忧虑,“女郎,妾与将军素昧平生,能苟活至此,全仰赖家父余泽。虽说死生有命,但若虎头有什么闪失,妾亦无颜再见家人。” 成之染正色道:“有我在,二娘子放心。” 徐丽娘微微颔首,道:“女郎心善,妾放心。” 她牵起虎头的手,犹豫了一瞬,柔声道:“虎头跟紧了这位娘子,在外面,无论何事都不要离开。” 虎头懵懂地点点头:“儿记下了。” 成之染领了虎头要走。院中彭鸦儿皱了皱眉头,小山一样横隔在门口:“女郎这又是何意?” “我父必须要见他,”成之染压低了声音。 一墙之隔,徐丽娘必然凝神留意着这边。 彭鸦儿盯着她,一动也不动。 成之染与他较劲,心中止不住焦躁。彭鸦儿可不是头脑简单的人,一眼便知她并非奉命而来,若任由她带虎头出去,回头再追究起来,免不得失职之罪。 她与彭鸦儿的交情,还没有好到为她担这种风险。 “彭幢主,”成之染抿了抿唇,道,“下不为例。” 彭鸦儿面无表情地站着,半晌让出了通路,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成之染一愣,她正绞尽脑汁想办法,不料对方竟这么快让步。然而此时也顾不了太多,她闷头带着虎头出了宫,眼看要走到中军,脚步不由得慢下来。 她绕路从后门进院,一路上没碰到什么人。虎头跟在她身旁一言不发,仿佛根本不关心自己去往何方。 成之染这才感到奇怪,仔细打量这孩童,除了样貌清秀些,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或许城破那日他因哭闹而暴露被抓,这些天知道长教训了。 但是,他不过六岁孩童而已,真的会因此而性情大变吗? 成之染疑虑不解,于廊下驻足,问道:“虎头,你可知我是何人?” 虎头睁大了眼睛,点点头又摇摇头。 成之染不以为意,又问道:“你可知要去见谁?” 虎头小小的脸蛋皱成了一团,嘀咕道:“去见我阿娘的一位长辈。” 成之染摸摸他脑袋,叮嘱道:“见到他之后,可不许乱说。若我不准你说话,便不要出声,记住了?” 虎头“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道:“我想见阿舅。” 见成之染不搭言,他又补充道:“我想见阿娘的阿弟,不是段家那些人。” 独孤灼之妻,正是出身鲜卑段氏。 看破这幼童拙劣的讨好伎俩,成之染不知该作何感想,她生硬地扭过头,道:“待会儿若没人问你,可千万不要多嘴。” 虎头蔫蔫地闭了嘴。 成之染估摸着时间,悄悄绕道议事堂一看,集会已散了,堂中似乎没有多少人。 守门的兵士进去通禀,很快出来道:“郡公有请。” 堂门大开着,明灿的日光倾泻而入,照得屋内明亮了许多。成肃仍高居堂首,望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背光而来,目光动了动,定格在那孩童身上。 成之染看了成肃一眼,对方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 “这是二娘的孩子?”他率先开口,“都已经这么高了。” “他名为虎头。”成之染拉着虎头上前,低声催促虎头行礼,手心捏了一把汗。 虎头出奇地乖巧,麻利地行了大礼,便仰头望着成肃。 成肃反笑了:“这孩子倒是有意思。” 他吩咐虎头入座,对成之染道:“我与他单独说会儿话。” “阿父——”成之染讶然,“他有些怕生……” 成肃不以为然道:“你又与他熟到哪里去?” 成之染无奈,只得告退,临走前见虎头端坐一旁,小小的脑袋转过来,一直目送她退下。 屋门在面前闭合,她伫立良久,屋中隐隐传来说话声,却听不分明。 “他聪明着呢,不必担心。” 徐崇朝不知何时来到近前,冷不丁出声道。 成之染难免揪心:“那点小聪明……”在成肃面前如何够看? 檐上又鸟雀啁啾不止,徐崇朝仰头看了一眼。 成之染若有所思,道:“抬首闻鹊喜,是吉兆。” 这话引得徐崇朝微微一笑。成之染这几天没见他笑过,心头也敞亮了许多。 成肃与虎头攀谈许久,久到徐崇朝望望日头,脚下总不自觉往门口去。 他们本不该有这么多话说。 成之染拉了他一把,心里也无声打鼓。 第139章 在二人耐心即将告罄之际,门终于开了,虎头走出来,一眼望到了徐崇朝,兴奋道:“阿舅!” 他神态如常,徐崇朝便松了一口气。 曹方遂随虎头出来,一直跟到院门口。 徐崇朝驻足,道:“曹郎君?” 曹方遂一抱拳道:“将军命属下送小郎君回去。” 他身为成肃亲随,出现在宫中难免引人瞩目。若要偷天换日保下虎头,恐怕还是小心行事为上。成之染压下心头疑虑,道:“将军信不过我吗?” 曹方遂答道:“属下也只是听令而行。” “不必了,请回罢,”成之染打量着他,道,“只管回禀将军,是我的意思。” 曹方遂一动不动:“女郎……” “请回罢,”成之染不肯让步,“回头我自去向将军解释。” 曹方遂一向不苟言笑,看上去让人捉摸不透。成之染心中也没底,僵持了片刻,她径自带着虎头离开。 曹方遂没有跟上来。 离开对方的视线,成之染连忙问虎头:“方才你们都说了什么?” 虎头道:“丈人问我小时候的事,问我有几个兄弟……”他说道一通,不过是些家长里短。 看来成肃的态度并不明朗。 成之染默然无语,路上只听闻三人足音。 半晌,徐崇朝道:“倒也是好事。” 若无半点哀怜之意,又怎会关心这些小事。 成之染应了一声,心中不想再见徐丽娘,登时便准备回去问个明白。 徐崇朝拉住她道:“都到了宫门,不进去看看?” 成之染垂眸不语。 “阿姊想见你。”徐崇朝语气肯定。 成之染望着绵延的宫墙,墙内老树峥嵘,树影婆娑。这是徐丽娘待了六年的地方,自始至终,她都困守在这宫墙之内。而从今往后,又不知去往何方。 成之染迈入宫门,宫中已数日无人打理,稍显得颓败。徐丽娘的住处依旧守卫森严,彭鸦儿拄着刀柄坐在院中石头上,见她领着虎头回来,便起身打了个招呼。 徐崇朝朝他点头示意,二人看起来甚是相熟。 徐丽娘早候在窗前,见他们回来,却有些踌躇。成之染刚步入屋中,她便急切地问道:“成大将军可说了什么?” 成之染弯腰拍拍虎头的肩膀,道:“让虎头说罢。” 虎头又将方才所言重新说了一遍。 徐丽娘讶异又失落:“就这些?” “阿姊,成将军爱护虎头,才会聊这些。” 徐崇朝扶她坐下,温言细语地劝慰。 许是碍着成之染在场,徐丽娘并未多说什么,只叮嘱徐崇朝多来看看。 二人闲谈了半晌,直到兵士敲门送来飧食,才两厢别过。 成之染兴致缺缺,闷头往前走,被徐崇朝叫住。 “狸奴,今日的结果,已经很好了。” “可他本应将二娘母子接出来。” “哪有那么多本应?”徐崇朝勾唇,道,“他身为主帅,以何等方式行事,当有自己的考量。” 成之染轻笑一声,刚要说什么,目光瞥到墙脚有一人,正试探着朝这边张望。 “看什么!”她没好气道。 那兵士一颤,沿着暗红斑驳的墙根向前,离得远远的问道:“阁下可是成大将军的女郎?” 成之染不喜这称呼,眼神也带了怨气:“何事?” 那兵士尴尬地笑道:“后-庭那位小娘子,醒了之后想见见女郎。她疯疯癫癫难缠得很,您看这……” 这大概是说独孤明月了。 成之染心中诧异,犹豫了片刻,便让那兵士头前带路,又来到关押宫眷的屋舍。 周遭的守兵似乎是换了新人,见她过来了更打起精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徐崇朝随她走到门口,便止步不前。成之染独自推门而入,屋中再没有兵士把守,数十名宫眷或坐或卧,蓬头垢面蜷缩于墙脚,无声中更显得压抑而逼仄。 见她走进来,人群中起了阵骚动。带路那兵士探头进来,高喊道:“人到哪儿去了?” 角落里有个瘦弱的身影起身,单薄得仿佛下一刻便被风吹走。她脚步虚浮,缓缓挪动到屋子正中,便跌坐在地。 饶是她面庞脏污而憔悴,成之染还是一眼认出,这便是独孤明月。 说来也奇怪,她那么瘦小而伶仃,却仿佛一颗落在荒原上的星子,在周围人敛眉屏息的恭敬神态中熠熠生辉。 二人一站一坐,默然对视,也不知过了多久,独孤明月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声音沙哑如裂帛,隐约能听出原本清丽的嗓音,只是被沧桑和苦痛遮掩了。 “成之染。” 独孤明月“哦”了声,又问道:“他们说你是成大将军的女郎,你是成肃的女儿?” 成之染席地而坐,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曾经见过你的,”独孤明月缓缓道,“你穿着金灿灿的锦衣,胸前绣着九龙纹,戴着高高的青绒朝冠,珠玉和翠羽闪闪发光。就这样站在金殿之上,一直走到御座旁,我想看你是否会入座,一切便这么结束了。” 她嗓音不大,在屋中却显得格外清晰,连寂静也有如实质。 成之染紧盯着她,试图从对方眼中探寻言语背后的深意。 但她失望了。 独孤明月双眸如剪水,清明得不容一丝痴妄。呓语般的话说出口,却仿佛身临其境一般。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成之染收回了目光,道,“不过,我们确实见过面。” 独孤明月看着她,言语中并无一丝波澜:“为什么不让我死?” 因隔着葛六这一节,成之染心中有愧,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为什么不让我死?”独孤明月又重复一遍,一字一句,竟似从心口直挖出来。 成之染一时间恍惚。 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然而面对独孤明月的目光,她也不知究竟是对还是错。 “只有活下来,才有其他的选择。” 成之染喃喃,也不知对方是否听清。 “成之染,”独孤明月稍稍动了动,“我身为大齐长公主,誓与家国共存亡。亡国公主,苟活于世,徒增笑柄。” “可有人不是这样的,”成之染倏忽想起了贺楼霜,不由自主道,“她也可以活下来,选择以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你在说什么?”独孤明月不由得失笑。 成之染只是望着她,面前的少女才不过豆蔻之年,神情意态却仿佛美人迟暮。 独孤明月似乎并没有在意,眼中却渐渐汇聚起水光:“可我看到你那番模样,便知道自己做不到,还不如死了痛快。” 成之染不解其意,越发觉得这少女古怪。好在独孤明月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图,她疲惫地半闭着眼睛,道:“我累了,你走罢。” 成之染不欲多言,起身退出了屋子。暮色四合,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独孤明月竟无一字提及族人,甚至不关心独孤灼的下落。 尚不及细思,徐崇朝已迎上前,眸中似有些担忧。 “她似乎有些奇怪……”成之染回想着独孤明月的神态,细细说给徐崇朝。 她突然问道:“从前……阿兄可曾见过她?” “不曾,”徐崇朝摇头,“当初我避难齐国,终究是外臣。更何况独孤氏尚巫,皇女亦是巫女,向来不见外人。” “还有这回事……”成之染喃喃,独孤明月如水的眸光又浮现在眼前。 第123章 生杀 二人回到中军,夜幕已深了。议事堂中仍灯火通明,倏忽间人影晃动,何知己与成雍前后走出来。 成之染上前打声招呼,问道:“郡公现下可得空?” “进来罢。” 门内传来成肃的声音。 成雍似乎有话要说,但见成之染着急进门,便只笑了笑。 成肃端坐于堂中,正随手翻一卷书册,见成之染与徐崇朝同来,心中便猜到了大半。 “阿父,我擅自带二娘那孩子过来,您不会在生气罢?” 成肃哼笑一声:“你都已经先斩后奏了,见到那孩子,我还有什么可气的?” 成之染笑笑:“我就知道阿父喜欢小孩子。” 成肃若有所思道:“他与三郎小时候有相仿之处。” 成之染愣了愣,她是一点也没看出,虎头哪里跟襄远相像了。 不过这都不重要。 “他志虑忠纯。” 成之染斟酌了一番,为虎头下了评语。 “你错了,”成肃却摇摇头道,“他能识时务。” 成之染与徐崇朝对视一眼,一颗心不由得悬起来。 成肃又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孩子倒是个有用之才。” 成之染忍不住道:“那依阿父的意思……” “我已命何主簿清点独孤一族名籍,到时候,便记她母子俱已殒命。” 第140章 此言一出,徐崇朝喜上眉梢,当即行了个大礼,代徐丽娘谢成肃大恩。 成肃捻须一笑:“独孤灼女儿生了不少,儿子却只这一个,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待独孤氏一族押解回京后,指不定有好事之人发难,麻烦可在后头呢。” 成之染笑道:“阿父大败独孤氏,得胜还朝时,有谁敢指指点点?” “我回京之后,朝中自无人敢言。可我若不回京呢?” “不回京?”成之染讶然失声。 “平齐只是个开始。齐疆已定,则下邳可守。屯兵于下邳,则旬日可取洛阳。往后收复关陇,便如水到渠成。” 成之染闻言,不由得又惊又喜,仿佛眼前拨云见日,一片霞光万里。 徐崇朝略一沉吟,问道:“义父已据守广固,为何不渡河北上,与慕容氏较量?” 成肃目光幽幽,盯了他半晌,道:“阿蛮听到慕容晦的消息了?” “慕容晦?”徐崇朝不明就里,解释道,“我只是以为,若收复河北,则冀州有所屏障。” 成肃点点头,却听成之染追问道:“慕容晦有何消息?” 闻言,他站起身来,活动一番筋骨后,不慌不忙道:“也不是什么秘密,旬日便天下皆知。边郡来报——慕容晦已死,如今新任的晋主,乃是其子慕容颂。” 成之染一惊:“他死了?” 贺楼氏败于七星山之时,慕容晦年仅十五,算起来他如今也才是不惑之年,说一句英年早逝也不为过。 实在是令人意外。 成肃似有些感慨:“天不予寿,为之奈何!” 成之染略一沉吟,道:“礼不伐丧,还是算了罢。” 徐崇朝失笑,成肃也瞥了她一眼,道:“你这丫头,跟你阿叔读书都学了些什么!” 成之染正欲争辩,被徐崇朝拉住。 “想来晋主还年少,免不得人心思变,正是乘虚而入的时机。义父却为何弃而不取?” 听闻徐崇朝此言,成肃负手往堂中一站,道:“此次北伐虽大功告成,可细思一番,若当初没能就地征粮,指望着江南漕运,那麻烦可就大了。伪晋疆域远胜于独孤氏,都城更在太行之西,山河屏障,千里之遥,难以为继。若不能荡平关洛,整顿漕河,如何能与慕容氏交兵?” 徐崇朝沉默地点点头,道:“此言极是。” 见成之染面露怅惘之色,成肃又笑道:“莫着急,总有那一天。” ———— 次日刚用过朝食,成雍便派人过来,找成之染去内府一趟。 成之染到了才知道,成雍正奉命清点独孤氏朝廷百官名册。 她心中一沉,这厚重的卷轴分明是生死簿。 “阿叔,此事可还有周寰的余地?” 成雍知道她说的文武百官夷三族的军令,咋舌道:“你还想作甚?桓大郎直喊着要赶尽杀绝呢!退到这一步,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成之染翻看着卷轴,皱眉道:“先前三齐士族多有投诚者,无不与在册之人沾亲带故,十指连心,他们如何能无动于衷?” “他们当然不会无动于衷,”成雍道,“这几日定有人去中军求情。” “那又该如何?” 成雍不由得失笑:“人为鱼肉我为刀。那些个趋利求荣之人,能掀起什么风浪?” 成之染只得不去想这些,埋头于书册之中,与成雍一同核对簿籍人丁。这一忙便是数日,她随成雍比照着名册反复核点,心中也大概有了估量,然而等成雍落笔写下数目时,仍旧是触目惊心。 “仕宦之家男丁三千人,妇孺万余人,”成雍收笔沉吟道,“广固不愧为通邑大都。” 他先将总目拿给何知己参看,对方细细翻阅,一时间神色复杂。 “这还是跑了许多人,早先逃到此地避难的我朝乱党,譬如苏弘义一流,围城之时就偷偷逃走了。”何知己叹道。 一想到生死簿上个个模糊的名姓,成之染直皱眉头:“何主簿,人命关天,如此当真可行吗?” 何知己晃了晃手中的簿册,道:“若要使三齐长治久安,万不可在此时心慈手软。”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我不明白。” 何知己看了看成雍,笑道:“女郎总会明白的。” ———— 成肃刚刚送走了毕氏兄弟,成雍等人便上门来了。这些天军中忙得很,下狱的名册陆陆续续发出,诸军便满城抓捕,一时间廷尉狱人满为患,有的便就近关押在别院别所,处处派重兵把守,眼见得人心惶惶。 三齐降臣中前来求情的络绎不绝,成肃看着也心烦,略显疲惫地揉着眉心,听成雍述说清点名籍的情况。 最后他点了点头,道:“这些人在此经营多年,想来家中少不得钱财,一并收敛了赏赐将士。” 何知己提醒道:“金陵那边……” 成肃略一沉吟道:“暂且清点着,过几日随独孤灼一同送回去。” 何知己领命,几人又细细商议起来。 成之染忍不住道:“那三千余名男丁,通通杀掉岂不是可惜?哪怕将他们贬为奴籍,押送到江南开山也好!” 成肃看了她一眼,道:“这些个世家子弟,哪一个安分守己?若留着他们,终究是祸害。” “哪有那么多祸害……”成之染不满,“他们能死里逃生,感恩戴德尚且来不及!” 成肃只摇头不语。 成雍附和道:“正所谓斩草除根,也免得将来惹出些麻烦。” 成之染还要分辩,被何知己笑着拦下。他看出成肃已没什么耐心,连忙劝她道:“两国交兵,本就是你死我活。围城数月间,早已给了他们机会,事到如今,为时已晚。” 成之染郁郁不平,但见成肃摆手道:“狸奴,你先退下罢。” 她拖着步子出了门,庭前月光正皎洁如水,照在军士铠甲上,晃得人眼花。 四下里一片阒寂。 成之染倚在院中老树旁,风中还带着凉意,不一会儿便打了个寒颤。议事堂透出荧荧灯火,堂中人还不知要谈到何时。 还是回去罢。 她活动活动筋骨,刚走了两步,道边暗处走出一个人,低声道:“狸奴。” 成之染定睛一看,原来是徐崇朝。 她不由得诧异道:“阿兄在等我?” “宫中有件事,需得让你知晓。” 成之染的心一下提起来,下意识咽了口吐沫。 徐崇朝顿了顿,道:“独孤明月……已绝食而死。” 成之染脑海中嗡的一声,混混沌沌找不到头绪。待过了许久,她才听到自己艰难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今早她长睡不醒,兵士去看时,已经没气了。” “这怎么可能?”成之染难以置信,“明明前几日,我还去看她!” 徐崇朝垂眸,道:“据说她自从被捕,便再未进食。” 成之染一愣,那单薄的身影从眼前倏忽闪过。竟然是这样,可她偏偏没有看出来…… “她并非寻常俘虏,既不肯进食,守兵为何不禀告上官?” “她背着官兵,将饭食推给旁人。女俘人太多,官兵也一时失察。” 成之染心中明白,更止不住难过,沉默半晌道:“那个姓田的幢主在哪里?为什么由你来告诉我?” 徐崇朝不语,摇头道:“此事怪不得田幢主。” “怪不得?”成之染闻言愤然,“是他们害死她的!” 见对方不语,她转身向议事堂走去,徐崇朝在后头喊道:“义父早已知晓了!” 成之染脚下一顿,又听他压低了声音:“午前杜将军便已禀告。” 她一时五味杂陈,眼前走马灯一样闪过成肃、杜延寿与独孤明月的面孔,只觉得脑壳生疼,气恼道:“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徐崇朝默然无语。 成之染话已出口,顿觉出理亏。她整日随成雍埋头在内府,徐崇朝总不好贸然打搅。 “阿兄……”成之染满肚子气没地方撒,狠狠一跺脚,扭头便走了。 见人已走远,杜延寿从树丛后出来,长舒一口气,道:“多谢贤侄解围啊,若丫头冲着我发火,我可没办法。” “将军客气了,”徐崇朝淡淡一笑,“她岂会如此?” 杜延寿摇摇头道:“人已经死了,连你义父都没说什么。我这不是怕她想不开?” “狸奴只是还在气头上。那独孤明月死志已决,她不会看不明白。” 徐崇朝抬头,天上满月正高悬,四周隐隐有云翳聚散,忽明忽暗,如花弄影。 死在此时,何尝不是一种幸事。 第124章 君王 后半夜便起了风,云层渐渐掩没了月光。在灰沉沉的天底下,熹微透露出几声鸡鸣。 成之染辗转难眠,晨起时头痛欲裂,强撑着下榻,只觉得脚步虚浮。她伸手推开窗子,不多时便下起雨来了。 第141章 北地的春雨,似乎与江南确是不同的。紧密的雨帘中夹杂了几分生硬的气息,落在屋檐和树木上,将色调晕染得愈加深沉。一直到正午,层云渐渐卷向天边去,天才又青了。 雨未停歇时,府中浮泛着躁动的人声。天光亮起来,这声音反而弱下去。远处隐隐传来鸣金之声,成之染走到院中,正凝神谛听,冷不丁檐上滴落了水珠,在额上溅开,又缓缓滑落衣领。 她心中一颤,忽而想起数年前,也是在这样的院落里,也是外间同样的喧嚣,被俘的庾氏一行在江陵西市斩首。那时节冷硬的锣声,与此番并无二致。 中军已没有多少人在。她好不容易拦住名军士,问道:“外面发生了何事?” “伪齐逆臣,正在大市处斩呢!” 那军士行色匆匆,说完便走了过去,只留她呆愣立于庭中,半晌缓不过神来。 她也不知站了多久,小腿都隐隐发麻。她亦不知该去往何处,才能避开氤氲天地间的肃杀之气。雨后的日光清白暗淡,照在人身上也了无暖意。 成之染听闻人语,抬头一看,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议事堂前。军士正引着元破寒从里边出来。 她一惊:“元郎,你的伤……” 元破寒身着戎装,步态坚实,全然看不出是重伤初愈的模样。只是那神色委实不好看,眼角眉梢难掩黯淡之色。 “伤势已无妨,”元破寒快步走上前,语气中带着焦躁,“成大将军要将伪齐朝臣都抄灭满门,这——” “这是附逆之臣罪有应得,”成之染打断了他,“他是这么说的罢?” 元破寒紧盯着她:“你也是这么认为的?” 成之染默然。 元破寒难以置信:“若他日攻破关中,也要如此吗?” 成之染反问:“宇文氏难道不是你的仇敌?” 元破寒轻轻摇头:“话虽如此,我岂能忍心见长安血流成河。” “不会的,”成之染脱口而出,道,“广固城围了七个月,长安又岂会如此?” 她话已出口,心中止不住打鼓。好在元破寒并未细思,只叹息一声,抬首见沈星桥从堂中走出,便止住话头。 沈星桥道:“近日郡公从降虏中拣择了两千名铁骑,一直安置在外城,在下奉命带元参军去看看。女郎可要一同前往?” 胡人善骑射,胡马更是比江南马匹矫健。两千名铁骑不是个小数目,于大军而言便如虎添翼。 若放在往日,成之染免不得兴致勃勃,可她望了望暗淡的天幕,心头如压着巨石一般,沉默地摇了摇头。 沈星桥与元破寒一同离去。她信步出了府门,街上嘈杂的声音如潮水般时远时近。 她四顾茫然,循着那声音缓缓向前。广固城水道壅塞,城内积水消退了七八分,留下厚厚的淤泥,被风吹雨打,更显得泥泞。 成之染的战靴早已满是泥垢,她泄愤般在泥坑中猛踩了几下,扭头朝廷尉狱而去。 守门的军士见她亮出令牌,个个低头唯唯。成之染走了几步,发觉不对劲,便折返回来问道:“你们有话要说?” 她语气咄咄逼人,让守兵更加慌乱,彼此面面相觑,一字不敢言。 成之染并无闲心深究,径自进了门,正碰上一人从里边出来。 那人见是她,难掩惊诧道:“女郎怎么过来了?” 成之染没想到董荣在这里,心中也暗自纳闷。她窥着董荣神色,道:“我要见独孤灼。” 董荣面色古怪地笑了笑,道:“这牢狱污糟之地,仔细冲撞了女郎!” 成之染嘴上与他分辩着,脚下却不停,董荣又不便动手拦她,只得讪讪地笑着,硬着头皮在一旁引路。 独孤灼毕竟一国之主,纵使沦为阶下囚,也安置得比常人僻静。成之染穿过乱糟糟的牢房,两侧哭号叫骂之声不绝,一眼看过去,有的牢房挤得满当当,有的则空无一人。 董荣适时解释道:“有些今早已拉出去斩了。” 成之染皱紧了眉头。此间污浊的气息本已使她作呕,闻言更引得胃中翻滚。她一路上强忍着,三转两转下到了地牢。昏暗的灯火一照,看上去深邃如幽冥。 转角处有人冷不丁大喊:“哎呦,女郎怎么过来了?” 成之染走近一看,竟然是罗三。罗三横亘在路上,让她看不清里边的情形。 但既然罗三在这里,里面定然是徐崇朝了。 她向罗三点头示意,越过他一看,牢房前立着个挺拔的身影。徐崇朝与她四目相对,眼神中并没有多余的情绪。 深处传来锁链碰撞的声响,一阵窸窸窣窣后复归于沉寂。成之染缓步向前,隔着碗口粗的横栅,再一次见到了独孤灼。 若细数起来,她与独孤灼也不过数面之缘。他披头散发,在牢中消磨得憔悴,整个人清减了不少,可衣物倒还算齐整。他坐在草垫上仰首露出的锐利目光,与当日矗立于城头之时并无二致。 独孤灼似乎已不记得她,只是沉默着,神情倨傲而挑衅。 董荣干咳了一声,识趣地退了出去,罗三犹豫了一番,也随他而去。 半晌,徐崇朝问道:“你怎么来了?” 成之染看了他一眼,道:“我来看看齐主待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究竟能不能听到外间的哭号。” 独孤灼轻哼了一声。 成之染靠近了横栅,冷声道:“昔日我军三番两次劝阁下投降,可阁下不肯。如今身陷囹圄,宗室亲族悬命未决,满朝文武抄家灭族,阁下可还满意?” 独孤灼面不改色,漠然道:“成肃的手笔,果然狠绝。” “若非你冥顽不灵,又何至于此!”成之染见他无动于衷,心头梗了一口气,愤然道,“你身为国主,却一意孤行,置满城吏民生死于不顾,连累旁人也因你遭殃。你扪心自问,竟无一丝愧意吗?” 独孤灼嗤笑一声:“你倒是去问问成大将军,他一声令下杀人如流水,心中可还有半分愧意?” “是你逼他的!”成之染拍着横栅,厉声道,“你硬是将满朝文武拖入泥潭,又令我将士曝露于野,二者势同水火,如何能得善终!若在围城之时便君臣束手,我军又何至于大开杀戒——” “狸奴……” 徐崇朝突然出声,将成之染从横栅旁拉开,他动作轻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决。 “阿兄,”成之染眼睛一酸,“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徐崇朝看了独孤灼一眼,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独孤灼却似浑然不觉,低沉地笑了几声,带着嘲弄的语气道:“小丫头,我从前只道胡汉殊途,没想到你们汉人之间,还真是半点不留情面。如今也让我开了眼。” 徐崇朝皱了皱眉头,成之染一把挣脱他,对独孤灼道:“都是因为你!在你这伪朝做官,便玷辱了汉臣的名节,生死抉择都是错,沦落到为你这逆贼陪葬……” 独孤灼笑道:“那我还真是荣幸之至。” “你——” 独孤灼露出讥讽的笑容:“织席贩履之徒,果然是不能容人。” 成之染气急,正待驳斥他,却又被徐崇朝拦下。 “你何必与他置气?”徐崇朝低声劝道,“争这些口舌之快,难道能救得已死之人的性命?” 见成之染不吱声,他又道:“快走罢,牢中湿寒,待久了当心生病。” 成之染只冷眼盯着独孤灼,半晌不说话。徐崇朝便拉着她往外走,没走出多远,成之染止步,向着牢房道:“独孤明月死了,你可知道?” 牢房中一片沉寂,久到她以为独孤灼不再回答,昏暗中传来低低的一声“嗯”。 成之染看了徐崇朝一眼,想来这消息是他说的。 徐崇朝没有否认,催着她快走。 成之染转身离去,背后再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一直走到大街上,周身夹带的牢狱苦寒才散去。成之染问道:“阿父阿叔都不愿你再来,你怎么又来见他?” 罗三一路跟出来,闻言默默低下头。 徐崇朝认真看着她,道:“狸奴,你怀疑我与独孤氏勾结吗?” “那怎么可能?”成之染断然否认,“可若被他们知晓,心里恐怕不痛快。” “董将军我信得过,他不会乱说。” 成之染想起进门时的情形,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人默默走了许久,徐崇朝突然开口道:“我阿姊还挂念着他。” “这种人有什么好挂念的!”成之染不平,“城破之日,是谁将她母子弃之不顾?” 徐崇朝勾唇,眼底带了苦涩的笑意:“这些事,谁能说得清楚呢?” 两人回到中军时,正碰上成肃从议事堂出来。他步履匆匆,只看了二人一眼,点点头便走过去。 二人均未再提起独孤灼一节,一整日也无人来问,成之染暗中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并未松到底,第二天清晨她便被外间喧闹声吵醒,睡眼朦胧地出去一打听,巡逻的军士苦着脸道:“昨夜独孤灼服毒自杀了!” 第142章 成之染残存的困意顿时烟消云散。 “这怎么可能!” 她忙不迭往议事堂赶,隔着大老远便听见院内议论纷纷,众人三五成群地站在庭前,言语间惊诧不已。 “女郎!”张来锡一眼瞄到她,上前道,“女郎来找将军吗?他去廷尉了。” 成之染来不及多言,转身便赶往廷尉。廷尉的守卫比往日森严许多,军士们个个荷甲带兵,将道路封锁得严严实实。成之染正要进去,却被拦下了。 她急着分辩,守军却不肯放行,两下里正僵持着,后边有人道:“都让开,上官到了!” 第125章 风烟 成之染回首看到徐崇朝,不由得一喜,扑上前去道:“阿兄,带我进去!” 徐崇朝并非独自一人,不待他回答,旁边的桓不疑眉头紧锁,沉重道:“女郎……” 成之染察觉出不对劲,更拉着徐崇朝不肯松手。 桓不疑略一沉吟,叹息道:“罢了!随我来。” 数人步入廷尉府,一路穿行至正堂,早有许多人聚在那里。成肃面沉似水,负手站在堂门前,正听一旁兵士分说着什么。 他抬眸一望,眼神中透着几分寒意。成之染疑心自己看错了,心中止不住打鼓。 桓不疑上前一抱拳:“第下。” 成肃点点头,目光移向徐崇朝,道:“都进来说话。” 成之染趁机而入,不远不近地跟着徐崇朝。他并未像诸将佐一般分列就座,而是随成肃缓缓走到堂中,恭敬地施了一礼。 成肃径自在上首落座,沉声道:“你可知所来何事?” 他劈头便问,语气颇不善,引得成之染心里一颤。 徐崇朝答道:“听闻独孤灼服毒自尽,想来与此事有关。” 成肃皱皱眉,看了桓不疑一眼。后者避开他的目光,假装没看到。 “你倒是明白,”成肃不由得轻哼一声,“既然如此,那我便问你,昨日可是你来见独孤灼?” 徐崇朝如实答道:“是。” “谁准你来的!”成肃猛一拍桌案,震得笔砚劈里啪啦滚落一地。 独孤灼毕竟是贼首,成肃特派心腹老将董荣看守他,寻常人根本没机会见到。徐崇朝心知自己两次得见独孤灼,都是对方看在他成肃义子的面子上通融。见成肃动怒,他只好垂眸不语。 成肃愠怒道:“不是没有人提醒过你,你是当耳旁风了吗?” 一旁的成雍暗叹一声,刚要出言劝解,便被成肃一个眼刀止住。 “沈参军,你来说。” 沈星桥领命,面无表情道:“独孤灼服毒而死,可他当初入狱时,周身早已被仔细搜查,并无可以藏i毒的地方。这些天地牢一直严密监看,数十名兵士轮番盯守,昼夜不停,也绝无外人可接近,只有徐参军曾两次造访。” 成之染错愕不已,紧张地盯着成肃。 成肃对徐崇朝道:“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徐崇朝抬头:“难道是我要他服毒?” 成肃望着他,道:“独孤灼是要犯,他的命金贵得很。我派遣重兵把守,日夜盯防,拴紧铁链不许他自戕,没想到千防万防,竟还是在眼皮底下出了大事!这一切,怎会如此?” 徐崇朝闻言苦笑:“第下,我为何要让他死?” “阿蛮,你问我?”成肃闭了闭眼睛,眼神中透露着疲惫,“那我且问你,昨日与他说了些什么?” 徐崇朝默然。 他与独孤灼说了些什么?徐崇朝一晃神,徐丽娘的殷殷嘱托又在耳边。独孤氏一族不日将押解回京,而徐丽娘母子得救的消息,他需得在临行前告诉独孤灼。 然而在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这些话他岂能说出口?徐丽娘母子只能在黑暗中瞒天过海,一旦暴露在日光下,便会被千夫所指,再生生拉回泥潭。 见徐崇朝良久不语,成肃失去了耐心。他垂眸打量着下首已然弱冠之年的义子,心中一时生出虚幻之感。 这么多年以父子相称,仍不能直白无隐。 成肃眼角垂下来,渐渐染上失望之色。他手指轻叩着几案,腕上似有千钧重担。 众人见他二人僵持不语,难免也唏嘘摇头,投向徐崇朝的目光变得复杂难言。 独孤灼恨不能求死,可若有徐崇朝相助,一切便顺理成章了。 “不是这样的。”人群中突然有人说话。 众人齐齐望过去,成之染面色难看极了,她顶着成肃的威压,恨声道:“第下不该问徐参军。” 董荣顿时变了色,扼腕道:“女郎啊!” “董将军也不该为我遮掩。” 成之染鼻头酸涩,眼眶也红了,径直上前跪倒道:“昨日我也曾来廷尉狱,我可以证明,徐参军并未与独孤灼说什么。” 徐崇朝神色复杂,忍不住道:“狸奴——” “是我要见独孤灼!”成之染打断他的话,“是我害怕狱中有杀气,才缠着徐参军一同过来。” 成肃没想到又生枝节,不由得怒火中烧:“你来找独孤灼作甚?” “因为我对他厌恶至极,”成之染眼中含泪,道,“若不是他挑起两国战火,我军将士岂会命丧于此?若不是他抵死不肯投降,三千吏民又岂会跟着遭殃?广固城怨魂无数,都是因为他一意孤行!” 成肃对上她怨愤的目光,字字句句宛如控诉一般,一时间错愕不已。 然而成之染并未再多说什么,她拭去眼角的泪痕,道:“可我没想到他会死,也绝不愿看到他就这么死掉。事已至此,听凭将军发落。” 董荣紧皱着眉头,见成肃默不作声,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这番神态落到何知己眼里,他便猜到了七八分,于是干咳一声道:“独孤灼冷血无情,想来也不至于被数落到羞愤自杀,女郎大可不必为此内疚。他选择此时自尽,恐怕是自知死罪难逃,铁了心要死在北地了。” 成肃恢复了淡漠的神态,问道:“那他的毒药从何而来?” 这也是何知己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见众人目光又汇聚到徐崇朝身上,成雍开口道:“徐参军上次与独孤灼见面,正是为劝他低头服软,怎么可能会给他毒药?更何况牢中守卫森严,要想将毒药隐藏数日不被发现,也绝非易事。” 众人正一筹莫展,徐崇朝忽然开口:“在下两次见到独孤灼,他手上都戴着一枚金质扳指。此物为何不曾被收走?” 董荣看了看成肃,解释道:“独孤灼毕竟曾为国主,狱中的衣着与平日无二,我军也并未苛责。” 徐崇朝点头,道:“想来那扳指有蹊跷,请第下不妨一查。” 成肃命沈星桥去将扳指取来。扳指上沾染了血迹,已看不出原本的光泽。成肃毫不在意,拿起来端详一番,那扳指正面亦是枚私印。他用指甲轻轻弹了弹,神色顿时变了变,又细细摸索一番,扳指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众人都惊疑不定,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印面掀开,露出下方半寸见方的槽洞,内壁还残存着不明的白色粉末。 成雍讶异道:“独孤灼的毒药一直藏在这里?” 成肃不言语,将扳指放回案上,沉声道:“真是到死都不安分。” 听闻此言,成之染暗自松了一口气,道:“偏偏死在这时候,他是要诬陷于我。” 成肃看了她一眼,道:“此事虽出于独孤灼,尔等也难辞其咎。各罚二十杖,禁闭思过。” 二十杖说多不多,可轻可重,成之染一想起那情形便发怵。董荣一听连忙求情道:“是末将看守失责,末将愿意代他二人受罚。” 此言一出,诸将佐纷纷出言相劝。成肃仍面色不豫,不为所动。 何知己劝道:“独孤灼人已经死了,军中只道是服毒自尽,若此时责罚二人,反倒令人生疑。胡虏将于三日后押解回京,此时军心不能乱,望第下三思。” 成肃默然良久,道:“也罢,这笔帐先记下。” 徐崇朝垂首谢恩,成肃赫然起身,大步流星出了门。诸将佐随他而去,成雍临走前看了徐崇朝一眼,后者只垂眸行礼,并不言语。 待众人散尽,成之染双腿已经跪得发麻。徐崇朝扶着她起身,在下首坐榻上歇息。 见她一言不发,徐崇朝叹道:“你何苦说谎隐瞒……” 成之染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阿父正在气头上,恐怕不会放过你。” “狸奴……”徐崇朝眸色复杂,“你怎知我昨日与独孤灼说了些什么?若当真是我要他自行了断呢?” 成之染不以为然:“你自己说了——为何要让他死?” 徐崇朝一噎,摇头道:“可你本不必掺和进来,枉费了董将军的苦心。” “我乐意,”成之染看了他一眼,道,“我阿父当时那么凶,你不害怕吗?” “或许罢……”徐崇朝移开目光,“若换作是我,只怕会更甚。” 第143章 毕竟,独孤灼在大军眼皮底下自杀了,如何向朝廷交代,着实是一桩难事。 见堂外有人探头探脑,成之染拍了拍坐榻,起身道:“快走罢,此地不宜久留,人家要过来催了。” 徐崇朝随她走到街上,潮湿的空气中透出淡淡血腥气,徐徐清风夹杂着淡淡的惊惧哭号之声,倏忽间消弭于无形。成之染在街角止步,周遭军士匆匆而过,在不甚宽阔的大街上穿行不息。 成之染突然问道:“阿兄,这里曾经是什么模样啊?” 徐崇朝一时恍惚。这条街并非广固城主路,但也曾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广固城作为国都,乃三齐之地的枢纽,向来是四通八达开阔繁荣,连绵的商队,往来的人群,熙熙攘攘并不输金陵分毫。只是两国干戈一起,这满城繁华顿时烟消云散,这条街残破衰败,颓垣败瓦绵延不绝,在惨淡天色下阴沉沉一片。 徐崇朝嗓音低沉,缓缓叙说着昔日繁华。成之染的眸光渐渐冷下来,落在泥泞的脚下,半晌都一声不吭。 她隐隐有一种预感,曾经的一切,再也不会复现了。 第126章 祸起 连日的阴沉过后,广固下了一场春雪。天地万物都覆上朦胧的莹白,所有脏污和血泪都掩埋其下。当成雍在厚重簿籍上勾下最后一笔,历时数日的屠戮终于告一段落。 他将此事回禀成肃时,对方略一沉吟道:“那些没入军中的家口……” 成雍道:“我与桓大郎商量着,这几日便能安排妥当。” 成肃点点头,侧首对杜延寿道:“明日你与赵参军押解独孤氏王公妃主回京,一路需得小心些,万不可再出差池。” 杜延寿唯唯应下,将名册呈给他看。 成肃翻看一番,指尖停留在一页,揉揉眉心道:“这一路劳苦,万不可怠慢了徐二娘和她那孩子。等到了京都,你便暗中放二娘回家。至于那孩子,恐怕要吃些苦头。我已吩咐赵参军求助于南康郡公,一同上书为徐氏请罪。” 杜延寿道:“请第下放心。” 成雍忧虑道:“瞒得了二娘一时,可到时候她发现不对,又岂会善罢甘休?” “这也由不得她了,”成肃叹息道,“谁让独孤灼死了呢?若再为他儿子遮掩,我有何颜面向天子交代?” 杜延寿也道:“瞒得了一时也好,她一介女流,等见了家人,哭闹几天也就过去了。我倒是担心徐郎这边——” 成肃目光幽幽,道:“阿蛮并非不明事理的人。” 见成肃如此,杜延寿也无话可说,抱拳道:“那便请第下多多保重,待金陵事了,我自去下邳与大军会合。” 成肃拍了拍他肩膀,又劝勉一番,这时有通传来报,成之染求见。 杜延寿一下局促起来:“第下,这……” 成肃以目光安抚他,吩咐道:“让她进来罢。” 杜延寿紧盯着门口,见成之染进门后规矩行礼,不由得有些心虚。 成之染并未察觉,开门见山道:“杜将军明日押解俘虏回京,第下命我与徐参军护送丽娘母子同行,此事恐怕行不得。” “哦?”成肃不动声色道,“事到临头,怎么又反悔?” “我这几日考虑了一番,与其即刻让她二人回京,不如在军中避一避风头,等过些时日再回去也不迟。” 成肃皱眉道:“军中岂能收容妇孺?” 成之染应道:“大军不日将前往下邳,下邳城总该有他们容身之地。” 见成肃不语,成雍道:“狸奴考虑虽周全,可军中正是多事之秋,将军岂能为这些事分心?更何况徐娘子与家人失散多年,早些团圆也免得思乡之苦。” 杜延寿也连忙附和:“女郎,如今还是以大局为重。他们孤儿寡母的,在军中反而令人生疑。” 成之染心中古怪,但他们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只好淡了这心思,又问道:“第下说待此行结束,便许我返回下邳,这话可算数?” 成肃慨然道:“那是自然。”若让她留在京中,徐丽娘之事反容易生出祸端。 这话让成之染放了心。她问道:“若屯留下邳,第下又有何打算?” “此事急不得,还需要从长计议,”成肃看了她一眼,道,“当初宇文盛派来使者,我答他平齐之后息甲三年,当剑指关中,你可还记得?” 成之染点头称是。 “灭周与平齐不同,若挥师西征,首先需收复洛阳,其次要攻破潼关,然后才抵达长安,桩桩件件说起来,平齐自不能相提并论。如今战事初平,将士劳顿,屯兵于下邳,当以休养生息为重。往后种种,谁能说得定?” 成肃说罢,侧首对何知己道:“兹事体大,这几日需得与诸将好好商议一番。” 何知己记下,转而问成之染道:“不知女郎有何高见?” “哪里有什么高见,”成之染垂眸,“我只是想问,徐郎元郎与我一般年纪,手下都带了不少兵,我什么时候才能领兵?” 成肃很是意外,与成雍对视一眼,道:“战事才刚刚结束,你这就要论功行赏了?” 成之染一时语塞,半晌道:“如今三国之间风云莫测,人人需得做万全打算。我不想再上战场时,仍旧躲在中军作壁上观。” 成肃笑了笑:“等你从金陵回来再说罢。” ———— 独孤氏宗室王公,大大小小足有数百人。杜延寿知道这些人的命金贵,自不会再加苛待,生怕有人再像独孤灼一般自尽,又惹来一场麻烦。 因此队伍离开广固后,一直不紧不慢地行进着。位份较高的俘虏各自关押在囚车中,那箱笼并不宽敞,又用木板封得严严实实,外人根本看不出什么。 囚车打头的正是独孤灼之母拔略氏。她年过半百,鬓发斑白,靠在不见天日的箱笼中,半阖着眼眸一声不吭,有时候大半天都一动不动。 杜延寿派人严加看守,心里却摸不到底。拔略氏一生飘泊于关中,独孤灼即位后才来到齐地,她甚至不会说汉话。 不过也没有人想跟她说些什么。成之染打马路过那囚车,春风吹起帷幔,昏暗中那一双似闭非闭的眼睛赫然睁开,锁链响动,落魄老妇隔着栏槛盯住她,口中低低地吐出些言语。 那声音颇为沙哑。 成之染高踞马上,侧首望着她,问道:“你要说什么?” 一旁士卒跟上前,大声喝令拔略氏再说一遍。 拔略氏似乎缓了一阵,又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话。同行的张来锡能听懂胡语,皱眉思索了一番,对成之染道:“她说的是一句谣谚,我早先在凉州时也听说过。” “哦?”成之染愈加好奇。 张来锡开口,落到她耳中却宛如惊雷。 “天倾西北,地满东南。贪狼命世,空谷遮关。” 成之染嗓音有些颤抖:“张参军,这句话到底有何深意?” 张来锡见她变了脸色,纳闷道:“女郎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成之染摇头。 张来锡解释道:“贺楼氏战败于七星山后,传言宇文盛背主弑君,将贺楼骞缢死于青牛佛寺,后来寺院影壁上现出这句话,都说是宇文氏的命局。” 成之染百思不得其解,而张来锡也只知皮毛,再追问拔略氏,她一言不发。 “装神弄鬼的。”张来锡觑着那老妇碍眼,好说歹说劝成之染切莫多虑。 成之染浅浅一笑:“捕风捉影的事情,我才不多想。” 然而她望着碧空如洗,回头再看那笨重囚车,心中总有说不出的意味。 ———— 押解的队伍比行军单调许多,一路上气氛沉闷,唯有车骑吱吱呀呀的响声。成之染打马在徐丽娘母子囚车旁转来转去,又怕人生疑不敢上前,只得回到徐崇朝身旁,静默无言地赶路。 一路南行,春色渐深。沂水两岸正是繁花怒放的时节,从官道上远远望去,苍翠原野间掩映着灼灼花影,看上去煞是清朗明丽。 押解行军数千人,大都是黑衣玄甲,宛如一道玄铁铸就的长鞭,在绵延田畴间穿行而过,引得春风也泛起涟漪。 春深欲尽时,人马抵达了下邳城,便在此稍作修整。杜延寿将人马安顿妥当,架不住下邳太守盛情相邀,便与诸将士欢宴一场,闹了个不醉不归。 次日他人还在睡梦中,太守府已经炸开了锅。副将匆匆忙忙闯进他住处,大喊道:“杜将军,大事不好了!” “吵什么吵……”杜延寿嘟囔了一声,皱眉道,“发生了何事?” 那副将嘴唇都在抖:“成大将军……成大将军到了!” 杜延寿腾地一下起身,宿醉也醒了大半,一边手忙脚乱地穿衣,一边道:“成大将军怎的过来了?他不是还要在广固多留些时日,不可能比我们还快!” 那副将亦不知内情,让杜延寿心里七上八下。他手里一顿,道:“快把成家女郎也叫上!” 第144章 说罢他匆匆赶往正堂,远远便望到堂中一道熟悉的身影,居然真的是成肃。 堂中气氛阴沉得吓人,下邳太守躲在角落里战战兢兢。杜延寿惶恐不已,寒暄的话都说不利落,心里颠三倒四地想着,好像除了行军饮酒,也没有犯什么大错。 成肃似乎耐心听他磕磕绊绊地解释,又似乎心不在焉,在堂中来回踱步,半晌突然道:“还没准备好?” 杜延寿悄无声息地闭了嘴,这话恐怕不是对他说的。 只见下邳太守一个激灵,道:“就好了就好了!下官这就再去催!” 成肃不耐烦地招了招手。 杜延寿下意识望门外一瞥,赫然见二人从外面赶来,暗自松了一口气。 成肃也看到那两人,神色说不出是忧是喜。 成之染不明所以,顶着众人复杂的目光进了门,见堂内尽是成肃的心腹将佐,心头顿时浮起不祥的预感。 她干笑一声,打破了沉默:“这是怎么了?” 成肃看了她一眼,长叹一声,转过身去。 成之染望向成雍,后者张口欲言,又拧紧了眉头。 最后何知己接话道:“杜将军离开不过十日,金陵八百里加急来报,召郡公速归。” 成之染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如此急令,难道说…… 她张大了眼睛:“今上他——” “今上无恙,”何知己缓缓道,“江南,大事不好了。” 成肃又一声长叹,道:“张灵佑作乱于岭南,兵分两路,各往荆州和江州去。荆州形势犹未知,可叛军接连进犯南康、庐陵、豫章,如今怕是已打到寻阳了。” 成之染愕然,稳了稳心神道:“荆江二州各自有重兵把守,海寇虽猖獗,岂是官兵的对手?” 何知己面色为难:“金陵路远,今上派使者来时,尚不知大军已平齐。既中道急召回师,恐怕江南已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 众人皆默然无语,成肃对杜延寿道:“如今这局势,你可清楚了?战俘不可再往金陵去,暂且收押于此,由郡守看管。” 下邳太守诚惶诚恐,满口答应。 成肃闻天子之诏便匆忙南归,此行只带了数千精锐,大军和辎重远远落在后头,由赵兹方统领着。他命何知己和沈星桥暂留下邳作为接应,便要率诸将佐回京。 杜延寿亦随他一道,心里没底,犹豫道:“齐地刚平定,正是人心思变的时候。第下这一走,我担心——” 成肃抬手止住他:“我已命羊粲都督诸郡,以毕渊为勃海太守,又留桓大郎为琅邪太守。况且还有何主簿。” 杜延寿没话说了。 成肃缓步到门口,望着外间明媚的春光,叹息一声道:“人马还等在城外,出发罢。” 成之染一惊,连忙追问:“第下,那我呢?” 成肃看了她一眼,目光还带着犹疑。 徐崇朝上前道:“卑职愿随第下南下迎敌。” 听他这么说,成肃眸光微动,道:“你二人与我一道。” 成之染松了一口气,急匆匆赶回去收拾行装,策马赶到城外时,八千兵士都整装待发。 成肃责备道:“你这也太慢!” 成之染难得没与他拌嘴,悄悄跟在徐崇朝马后,低声问道:“阿兄可与二娘道别了?” “不曾,”徐崇朝摇头,“何主簿答应我好生照料她母子。” 成之染不语,目光穿过乌压压一片的铁甲,眸光又暗沉了几分。 第127章 玉碎 这一路荷甲疾行,步骑队伍绵延不绝,只闻纷沓脚步声夹杂着战马嘶鸣。成肃神情比往日更加严肃,数日间不曾展颜,初夏的日光变得刺眼,照得沉闷的队伍愈加焦躁。 成之染心中烦闷,恨不能单骑南归,早日到金陵才能安心。可八千精兵步行随后,即便是昼夜兼行,也比不得战马的脚力。 大军行进数日,穿越广袤的旷野和密林,斥候来报,前方便到山阳县了。山阳为淮北重镇,越过山阳便是淮水。成肃的神色舒缓了许多,众将士也打起了精神,一鼓作气赶到山阳城外。 山阳县令收到消息,早已等候在城下,箪食壶浆以待王师。成肃见天色已晚,而山阳小城,便号令诸军驻扎在城外休整。那县令神色拘谨,紧张到话都说不利索。 成肃只觉得奇怪,起初也并未在意。县令将他一行将佐迎到城中,备好了晚宴要款待一番。成肃在县衙落座,大手一挥道:“不必了,只需些粗茶淡饭充饥。听闻如今海寇正猖獗,阁下坐镇淮上,可曾听闻金陵的消息?” 那县令闻言变色,目光飘忽地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成肃狐疑地瞥他一眼,心中不由得机警。 成之染上前喝道:“金陵有什么事情,难道能瞒着成大将军吗?” 县令被她冷不丁一吼,四十多岁的人居然红了眼眶,扭头便不肯看她。 成之染始料未及,一时间不知所措,与成肃大眼瞪小眼,旋即指着县丞道:“他既然不肯,你来说!” 那县丞局促不安,正左右为难,忽然听县令长叹一声道:“第下,诸位将军,下官岂敢隐瞒!” 成之染催促:“你倒是说啊!” 县令一开口,两行清泪便掉下来。 “南康郡公,殉国了!” “哐当”一声,不知谁案上杯盏落地,然而此时却无人在意。 成之染愕然失语。 徐崇朝身形一颤,上前道:“你说什么?” 县令虽不识得他,但见这年轻人神情惊惋,心中又是一恸,掩面道:“镇南将军、江州刺史江公,旬日前战死于豫章,江州已沦陷……” 成肃赫然起身,厉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下官亦不知究竟,”县令擦了擦眼泪,道,“近日来多有江北百姓渡淮而来,县里仔细盘问才知道,南康郡公的死讯传到金陵,已引得人心惶惶。京中甚至有传言,说金陵难守,乘舆将北上。” 徐崇朝一把推开他,摇头道:“不可能,一派胡言!南康郡公是何等人物,岂会死在一群流寇手中!” 成之染劝道:“江州路远,战事又吃紧,其间说不定有什么讹传。一切需得回到金陵才知道。” 她求助地望向成肃,希望对方能替她说两句。然而成肃皱紧着眉头一言不发,那神情让她心中一沉。 诸将佐议论纷纷,大都还半信半疑,聒噪了半天,都盯着成肃拿主意。 李临风看了成之染一眼,道:“多思无益,确是要先回金陵。” 成肃深吸一口气,走到徐崇朝近前,拍拍他的肩膀道:“明日一早,我们便快马回京。” 徐崇朝面色苍白,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微风阵阵,穿堂而过,吹得烛火明灭不定。成肃将县中官吏挥退,与诸将佐围坐商议军情,直到月上中天才各自散去。 春意阑珊,夜风也轻柔和缓,摇曳着树影婆娑。徐崇朝步出堂屋,背着众人迟疑而悲悯的目光沉默向前。仆役引他去往官舍,途径院中一株玉兰树下,徐崇朝静立良久,蓦然听身后有人道:“阿兄,回去罢。” 明月皎皎,照见成之染一脸愁容。 徐崇朝问道:“是义父让你过来的?” 成之染闷声道:“阿父让我劝你好好歇息,明早还要赶路。若路上不耽搁,没几日便能到广陵。” 徐崇朝低低应了一声,又陷入沉默之中,半晌缓缓道:“我已许久未见表兄了。” 成之染细细一想,她甚或比徐崇朝更久。 花开有时,聚散无常,人世之事,又岂能尽如人愿。 ———— 次日临行前,成之染特意留心那玉兰,花枝春满,在日下闪闪发光。成肃留李临风统领八千步骑南归,只带了数十名心腹干将轻装上阵,纵马南行,一路快马加鞭,纵使在道旁歇息,气氛也沉重万分。 成之染何曾如此疾驰过,她的战马不见疲态,人已颠簸得七荤八素,胃里翻江倒海,若不是见众人神色肃然,简直要吐在当场。 一行人疾行数日,连夜间渡过淮水,又风餐露宿,衣不解带,不日便行至广陵。广陵城外江水浩荡,宛如天堑一般横断南北。江上船来船往,岸边也车马不息。成肃勒马逡巡良久,命人到岸上寻只渡船来。 手下奉命遍寻了一圈,回来报:“船都停到苇荡里去了。那些个船家说天要起风了,不出船。” 此时才正午,天色却昏昏沉沉。众人仰头见层云变换,知道船家所言不虚。江阔四十里,其间若赶上风吹浪打,稍有不慎一行人便要葬身鱼腹。 成雍迟疑道:“要不再等等?” 成肃摇了摇头,策马往江边而去。众人连忙跟在后头,一行数十人高头大马,在人群中煞是显眼,引得百姓纷纷注目。 船家心知是笔大生意,可顾忌着风雨欲来,面色都有些犹疑。 第145章 水面初平,岸边苇荡苍茫。成之染望着滔滔江水,隔岸京门城外远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去岁更早些时候,他们便是经由京门北上伐齐的。 掐指一算,她已有三年不曾到过京门了。 有船家见他们在江边踟蹰,便上前问道:“南边仗打得厉害,诸位怎这时节往南?” 成肃不搭言,众人也闭口不语。众船家七嘴八舌道:“水上这些个行船,都是往江北逃难的!” 成之染看了他们一眼,道:“想来诸位的生意兴隆了许多。” “生意不生意倒在其次,仗打到江上,还有什么生意可做!” 成之染问道:“海寇不是还远着?” 众船家连连摇头:“不远了不远了!过路的人都说,快要到金陵了。” 成之染不以为然,江州虽沦陷,还有豫州刺史李劝星守在西府姑孰城,一时半会儿绝不会到金陵,这船家怕是夸大其词。 诸将佐中有人道:“要想到金陵,还得过西府那一关。” 有船家啧了一声,感慨道:“除非是成大将军回来,否则怎么能让人安心啊!” 众人都相视而笑,成肃也笑了一声,道:“诸位且放心,出不了什么岔子。” 钟长统和善问道:“我们这些人急着渡江,船家出船不出?” 为首那船家摆手:“先生且看这天色,立马要起大风了。再急着赶路,也不能不要命啊!” 成肃让近卫常宁清点了银子,拿去劝说那船家。船家虽很是心动,犹豫了一番,仍旧摇头道:“不成,这天实在不靠谱。” 成雍便劝成肃道:“渡江也不急在这一时,若当真有个三长两短,简直要冤死!” 成肃长出一口气,望着波涛汹涌的江面,又皱紧了眉头。 众人皆不敢出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江风猎猎,吹得成肃衣袂翻飞。 “倘若天佑大魏,此行必当无恙。若其不然,终究一死。” 此言一出,连船家都愣住了。常宁又添了些银子给他,船家一时间面色复杂:“这哪里是钱的事……” 杜延寿忍不住道:“诸位不是盼着成大将军来?如今他意欲渡江,诸位却不肯相助——” 人群中有人讶然失声,为首那船家瞪大了双眼:“客官莫要开玩笑,是哪个成大将军?” 成雍望着成肃道:“自然是庐陵郡公,还能有哪个!” 众船家议论纷纷,但见成肃默然独立,不怒自威,心中都惊疑不定。 成之染喊道:“成大将军迟一日渡江,金陵便危急万分。大不了我等出重金将渡船买下,钱货两清,得失不论!” 为首那船家一愣,羞恼道:“这是什么话!我等难道是贪生畏死之徒?既然成大将军在此,自没有推辞的道理!” 说罢他招呼众船家出船,将渡船从船坞中拖出来,在江边摆列开来。 众人连人带马塞满了数艘大船,长竿一撑,便飘荡离岸,向江心驶去。 天阴欲雨,风紧浪急。江上来往船只多已靠岸,越往江心越不见行人踪迹。成之染扶着船舷,望着风云浩荡,水天合一,入目尽是烟波浩渺。江涛拍打着船底,飘摇更甚于马上。她从小在江边长大,更知道此间凶险,一时间心弦紧绷,面无血色。 “狸奴,”徐崇朝掰开她紧扒船舷的手,示意她抬头看,“风满帆张,船行得更快。” 成之染脸色发白,抓住他手腕便不松开,艰难道:“阿兄,若我掉下去,你可要救我。” 徐崇朝一口应下,不知她为何如此畏水,道:“在岸上那会儿,是谁言之凿凿,说什么得失不论?” 成之染咬唇不语,认命地跟着渡船随波逐流,宛如飘在水中央的枯叶落木般。 船行至江心,江岸上一切声音早已隔绝,依稀的远树人家都消灭了轮廓。 风渐渐停了。 徐崇朝仰头望了望天色,道:“日头要出了。” 掌舵的船家松了一口气:“成大将军吉人自有天相,实乃社稷之幸!” 众人悬着的心落回肚里,一时间谈笑风生。成之染神色舒缓了许多,望着深不见底的江水,再抬头看时,远处的江岸正若隐若现。 京门城,就在眼前了。 第128章 团聚 成肃一行人登岸时正是迟暮,渡口一片空荡荡,全无昔日车马喧嚣的盛况。放眼望去,京门城屹立于江畔,在夕阳余晖中显得遥远而孤寂。城外人家如星罗棋布,炊烟袅袅,透露出几分生气。 一行数十人打马直奔城下,守军远远看到了,高喊道:“来者何人?速速下马!” 成肃勒马止步道:“车骑将军成肃在此,请崔青州一叙!” 守军大惊,慌忙唤人进去禀报。不多时,城中一队人马分列而出,正中一名紫袍官员拍马上前,看清了成肃的脸,且惊且喜,即刻滚鞍下马,拱手道:“成公,您总算是回来了!” “一去经年,崔公别来无恙?”成肃下马与他寒暄起来。 那人摇头道:“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 想来这便是青州刺史崔甘泉了。兖州刺史李临风随成肃北伐,京门重地,便交由崔甘泉镇守。 成之染见这官员面熟,方正的国字脸上愁云惨淡,神态也颇为拘谨。成肃与他站在一起,竟有些反客为主的意味。 崔甘泉亲自将众人迎接入城,一路来到刺史府。刺史府亦即从前的庐陵郡公府,成之染望着门上金光灿灿的匾额,一时间五味杂陈。 自乾宁三年离开京门,她已整整三年不曾回来了。 府内草木依旧,陈设亦无变动。崔甘泉设宴在正堂款待众人,华灯初上时,席间已人语喧嚣。 得知成肃已平齐,崔甘泉当即命属下到金陵送信。成肃不动声色道:“我在齐地耽搁了许多时日,令将士久战不归,明日便入京请罪。” “成公这是哪里话!平齐是何等伟业,连当年颜士稚、庾昌若都未曾做到,成公实乃千古一人,今上又岂会怪责?” 成肃心中有了底,又客气一番,便话锋一转,问起与海寇的战事。 崔甘泉满面愁云未散,说起此事更是忧心忡忡。如今前线战事正焦灼,大江上下被拦腰隔断,荆州已许久不曾传来音信,安危祸福尚不可知,然而金陵自顾不暇,没多少心思为荆州担忧。 “成公,江州已覆没,妖贼若顺流而下,与金陵之间只剩西府了!” 徐崇朝心头一紧,道:“南康郡公他——” 崔甘泉看了他一眼,叹息道:“南康郡公何等英明神武之人,竟死于妖贼之手,天理何在!” 崔甘泉的话自是朝廷消息,做不得假,徐崇朝最后一丝侥幸的心思破灭,原本便食不甘味,闻言更心如死灰,满堂灯火中众人哀悯惋惜的神情,层层叠叠交织着,压得他心口透不过气来。 他自幼惊才绝艳的表兄,风华正茂时竟败死敌手,一切的一切都显得虚幻不实。 众人言语嘈杂,徐崇朝已听不进去,他猝然起身,道声失礼,便离席而去。 崔甘泉并不认得他,一时间讶然,听成肃解释一番,又止不住摇头叹息。 徐崇朝径自出门,迎面被夜风一吹,脑中愈混沌凝滞。 他刚走两步,府中小厮上前道:“将军要到何处去?小的来为您带路。” “不必了,退下罢。” 门口传来一声清丽的女声。那小厮唯唯告退,但见昏黄灯影间立着个男子打扮的少女,正垂眸观望,面带隐忧。 成之染从小厮手中取过灯笼,一声不吭地跟在徐崇朝身旁。偌大的府邸回廊曲折,在外人看来宛如迷宫,然而二人都对府中布局颇为熟稔,虽一言不发,沉默中反倒有几分默契。 徐崇朝脚步不急不徐,每一步都思虑重重,不知不觉中便穿行至府门前院。 月色清浅,庭中榕树笼罩在淡淡银光下,枝条曼妙,随风而动。 徐崇朝倚在廊下,那枝条便在面前轻轻飘动,可他却一动不动。成之染忆起她初次到访将军府,便是爬上这榕树,望见了牵马入门的徐崇朝。那情景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倏忽已近十年了。 成之染垂眸盯着手中灯笼暖黄的光晕,二人一时间缄默无言,唯有廊下草丛中虫豸嘶鸣。 “我表兄自幼便是人中龙凤,”半晌,徐崇朝开口道,“他才七岁时,谢峤将军见到他,便夸赞他天资聪颖,将来必定是国之栋梁。” 成之染听说过这节。江岚之父与徐宝应一般出身草莽,原本是宣武军将,能得陈郡谢峤的青眼,简直是莫大的荣耀。而江岚并未辜负谢氏的期待,十五岁便入国子学,不满弱冠便辅弼王室,纵使因庾氏作乱而困顿一时,也不妨后来揭竿而起,西征江陵立下不世之功,年纪轻轻便受封南康郡公。 正是青云直上时,合该成就惊天动地的伟业。 念及此,徐崇朝摇头:“可我无论如何想不到,他竟会死于流寇之手。我表兄之父战死于七星山,表兄毕生之愿便是踏破潼关,光复长安,虽死不悔。如今功业未建而中道身死,幽冥之下,他岂能瞑目!” 第146章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壮志未酬,实为憾事。然而身为大将,为国战死,何尝不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见徐崇朝不语,她又道:“时移事易,流寇亦今非昔比。张灵佑自岭南发兵而来,能有横断大江之势,来势汹汹更甚于十年前。江郎为天子守藩,至死不移,足见其心志之坚,纵然一死,亦是甘愿。” 徐崇朝垂眸,目光落在悠悠灯火上,道:“狸奴,可我心中苦。” 他面色凝重,眸光在灯下晦暗不明。成之染呆呆地提着灯,手臂一点点沉下去。 “事已至此,更无它法,”她鼻头酸涩,道,“江郎家眷恐怕仍在寻阳,需得快些找到他们。” 眼见那灯笼要落地,徐崇朝伸手捉住她手腕,不像是要接过竹柄,也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成之染侧首看他。 徐崇朝道:“走,回去。我来拿。” 他接过灯笼往回走,成之染紧跟了几步,道:“阿兄可有何打算?” 徐崇朝看了她一眼:“一切都听义父的安排。” 成肃此行渡江而来,手下不过数十人。若算算时日,留在山阳的精锐估计才过了淮水,而下邳的残部更是遥遥无期。他与崔甘泉商议一番,留成雍与十余人在京门等待大军,他则带领亲从火速入京面圣。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鸡鸣声起,城门次第开启。成肃一行人纵马出城,沿着绵延官道向西而行。 这条路成之染走过无数次,山川形貌,草木荣枯,心中已勾勒了大半。她迎着迷蒙晨雾在马上颠簸,脑海中走马灯一样闪过许多面孔,最后定格到她初见江岚的那个遥远的午后,一阵湿热顿时涌上眼眶。 江郎,终究不能再见了。 ———— 一行人快马加鞭,日影西斜时才赶到金陵。往日这时节,秦淮两岸仍车水马龙,如今却冷冷清清。众人缓步在街上骑行,心中都暗自一紧。 成之染望了望日头,问成肃:“阿父先回家,还是入宫去?” 成肃道:“明日再入宫。”说罢他一夹马肚,胯-下乌骓马便撒蹄往东府城跑。 这一行甚是扎眼,东府城守将远远望见了,便派人下来查验。一队兵士上前来,一眼便看到了成肃,又不敢确信,一时间惊疑不定。 钟长统喝道:“怎么,这才一年未见,认不出成大将军了?” 众兵士慌忙拜服,有人高声道:“将军可算是回来了!”旁人也附和一片。 成肃松了一口气,道:“孟公在何处?” 他出征之前,曾商量好由孟元礼代守东府。 为首兵士道:“固始县公平日在丹阳府。” 成肃点点头,孟元礼颇知分寸,并未因他不在而鸠占鹊巢。他信马走到城下,仰头望着巍巍城墙上“东府城”三字,长舒了一口气。诸将佐随他奔波一路,此时也各自归家。 徐崇朝向成肃辞行,成肃叮嘱道:“齐地那些事,让你家里知道了徒增烦恼。” 他说的是徐丽娘之事,徐崇朝心知肚明,点头应下。成之染虽不舍,也只能目送他打马离去。 听闻成肃归来,庐陵郡公府早已炸开了锅。白发鬓鬓的温老夫人在众人搀扶下迎出门,望见成肃那一瞬,黯淡的面容一下子有了光彩,两行浊泪滚落不绝。 “你怎么才回来!” 成肃不由得眼眶一热,千头万绪梗在心口。 “你们太让我担心了!孟三郎刚打仗便死了,那胡人得凶恶成什么样!你老母吃不好睡不好,整天提心吊胆的,你哪里知道!如今江郎也没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温老夫人抹着泪拉过他的手,一路上絮絮不停,成肃都寻不到插嘴的时机。 她一口气说到最后,拍着胸脯歇了一大会儿。 成肃终于得空安慰她,却见温老夫人眼神一警觉:“且慢,你二弟去哪儿了?” 成肃生怕她多想,解释道:“儿先行回京面圣,二弟还在京门呢。” 一听他提到面圣,温老夫人又一副愁苦模样,摆手道:“罢了罢了,皇帝也难办!你去时可得小心些……” 天子有如何,温老夫人自然不知道,可海寇日益侵逼,却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成肃拿话哄着她,面上仍不动声色。 他母子二人交谈,众人都围坐一旁,屏气凝神地听着。沧海堂中人满为患,桓夫人打量了一圈,成肃随从中不见桓不疑踪影,于是她低声问成之染:“狸奴,桓大郎也在京门吗?” 成之染道:“他受封琅邪太守,如今正留在北地。” 桓夫人闻言,且喜且忧,摇头道:“他那个脾气,可千万别惹出乱子。” 成之染笑笑:“桓将军厉害着呢,叔母尽管放心罢。” “我岂能放心……”桓夫人直叹气。如今海寇进逼金陵,她堂兄桓不惑身为辅国将军,正奉命领兵屯守西明门。而堂弟桓不识跟着成誉在荆州,生死存亡连个消息都没有。 她深处内宅,整日为夫君和兄弟担心,已经许久没睡个安稳觉了。 成之染正宽慰她,衣衫忽被谁牵动。她侧首一看,二郎修远眨着眼睛道:“阿姊,打仗可还苦?” 他不过十岁少年,一双眼睛透着未知世事的纯净。 成之染不知从何说起,点头道:“苦。” “可还累?” “累。” “那阿姊还会去吗?” “去。” “阿姊骗人呐,”成修远笑道,“又苦又累,怎还会想去?” 成之染笑而不语。 “自然是为了建功立业。”又一道声音答道。 成之染抬眸一看,原来是昭远。 成昭远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道:“我也想像阿姊一样。” 成之染亦打量他。平心而论,昭远生得酷肖成肃,尤其是凤目藏锋,将成肃神态学了七八分。他自幼得塾师教导,才学修养自是不差。可成之染看到他,总会想起他的生母。 朱杳娘宛如一根尖刺,深藏于皮肉之间,思及便如鲠在喉。 成之染笑了笑:“桃符,你也想从军吗?” 成昭远点头:“我也想建功立业,为阿父分忧。” 温老夫人赞许地看着他,道:“桃符有心了。” 成肃呷了一口茶,静静听他们闲聊,闻言便笑道:“你这才几岁,想这些作甚?” “我已经十一岁了,”成昭远认真道,“阿姊十二岁便上战场,我身为男儿,又有何不可?” 桓夫人道:“你阿姊终究是你阿姊,寻常人岂能如此?” 成昭远巴巴地看着成肃:“阿父看我如何?” 成肃放下了茶盏,似笑非笑道:“学什么打打杀杀,先生教的书,你可记住了?” 成昭远不语,温老夫人道:“桃符记得熟着呢!” 嫡母和生母俱亡,成昭远便一直由温老夫人带大。老人家为孙儿说话,颇为自得地瞟了成肃一眼。 “桃符啊,你生得太晚了些,”成之染看着他,唇角噙着笑,“阿姊年长你七岁,你且看着罢,七年之内,海内俱平。等你到我这般年纪,哪还有什么仗可打?安心读你的书便是了。” 成昭远没有说什么,温老夫人目光转了转,撇了撇嘴道:“你们这一个个的……” 她眼神惋惜,成之染看在眼里,便知道若不是时机不对,这时候祖母又该提她的婚事了。 温老夫人话到了嘴边,看着成之染,只道:“这丫头是指望不上了。家里这大大小小一摊子事,多亏了贞娘和容娘打理着。外头风声这么紧,我这一门老弱有什么法子……” 桓夫人主理宅第并不稀奇,成之染听闻容楚楚,不由得讶异。 容楚楚端坐于桓夫人身侧,垂眸敛衽,并不多言,眉目间倒是安静本分。 她与从前相比是大不同了。 温老夫人絮絮说一番,道:“你们折腾去,需得赶走那妖贼,日子才能过安生。” 成肃闻言笑道:“这正是儿子的心愿。” 温老夫人看了他一眼,长叹一声,目光在堂中转一圈,忽而一拍大腿道:“险些忘了要紧事。” “怎么了,祖母?”成之染问道。 温老夫人向她身后招招手,道:“来来来,六娘、七郎,见见你阿父。” 成之染侧首,身后有名俏丽女子翩然起身,是成肃的侍妾,出征前刚诊出身孕,想来孩子已经出生了。 她抱着襁褓走上前,向温老夫人和成肃一礼。 温老夫人接过那孩子,解释道:“路娘去年秋天生了对双生姊弟,这是那小的。” 乳母亦抱着那女婴过来,成之染好奇,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忍不住捏了捏。她久在沙场,指尖已磨出粗茧,惹得两个婴孩都哭闹起来。 成肃见状便哈哈一笑。 温老夫人干咳了一声,道:“七郎还不曾起名,我寻思着你打了胜仗回来,叫个‘安远’‘定远’也是相宜的……” 第147章 成肃收敛了笑意,垂眸打量这男婴,沉吟道:“不如‘思远’罢。” 温老夫人知晓他追思故人之意,叹了口气,道:“也好。” 成之染心头一动,胸中有股热流缓缓流淌。成思远浑然不觉,见众人都不吭声,便止了哭闹。桓夫人便笑道:“七郎也喜欢这名字。” 成肃笑了笑,目光深邃不见底。 第129章 谢让 成肃休整了一夜,次日天刚亮便离府入宫。他身着绛紫朝服登车,在熹微晨光中格外耀眼。 成之染坐着副车跟到宣阳门,听闻外间说话声,不多时便见徐崇朝掀帘进来。 她又惊又喜,道:“阿兄要随阿父入宫吗?” “面圣是何等大事,我岂能随便入宫?”徐崇朝道,“到时候义父进了大司马门,我们在城下等着便是。” 成之染难掩失落,挑起侧帘打量着道外闾里。宣阳门以内官署密布,间或有贵胄宅邸散布其间,亭台楼阁掩映于林木间,望上去便是森严气象。 早有内侍等候在大司马门下,簇拥着将成肃迎入宫中。成之染目送他鲜亮的背影消失,心中说不出是忧是喜。 成肃这一去便是小半日,日上三竿时尚不闻音讯。成之染与若干将佐等得不耐烦,只剩下望着巍巍宫城发呆。 宫门内远远走来三五人影,朱红中夹杂着绛紫,成之染不由得眼前一亮。然而为首那来人虽也是紫袍金带,身形和步态与成肃迥然不同。 原来是固始县公孟元礼。 孟元礼身为尚书左仆射,在宫禁要地遇到他并不意外。 成之染心头一喜,正要上前问好,目光落在他旁边一人身上,不由得迟疑了。 那人身姿飘逸挺拔,步态雍容华贵,俨然是一名俊雅的文士,一身紫袍看上去却比孟元礼还气派。 竟是领军将军陈郡谢让。 孟元礼也看到成之染,和气地打了声招呼,眉宇间愁思挥之不去,似乎也没什么交谈的兴致。 谢让亦投来目光,淡淡扫过她,落在她身旁一人身上,竟带了几分笑意。 “袁郎,久违了!”他遥遥拱手,音声朗朗。 身侧有人应声酬答,成之染认得他,正是成肃帐下从事中郎袁攸之。 他出身汝南袁氏,是如今袁皇后的次兄。他长兄袁放之掌虎贲左卫,正是谢让的下属。 此等门第在军中数一数二,成之染初时也曾留意过,但其人于行军并无谋略,在她看来实在是无足称道。 他二人攀谈一番,提及上游战事,三言两语间面露难色。 谢让负手轻叹,目光似乎越过袁攸之,道:“没想到此番北伐,竟惹出这般祸端!” 诸将佐闻言心中不平,顾忌着谢让身份,并不敢多言。 成之染见袁攸之也唉声叹气,却没有分辨之意,顿时心头火起。而孟元礼虽皱了皱眉头,到底没有说什么。 当初成肃要北伐,他可是鼎力相助。 成之染不解其意,没好气道:“这哪里是北伐的祸端?张灵佑狼子野心,迟早会造反,难不成就因为他,王师便整日守在城中吗?” 袁攸之脸色变了变,生怕他们吵起来,尚不及开口,却听谢让发话了。 “四夷不定,王师远出,劳民伤财。” 他语气淡然,隐隐又夹带威压。 成之染毫不客气:“正因为四夷不定,王师才要远出!若偏安一隅,便只有挨打的份。” “好事之徒。” 谢让毕竟是堂堂领军将军,放不下脸面与她争执,眸色沉了沉,便转身登车离去。 成之染正要跟上去,被徐崇朝拦下了。 “算了罢,跟他争这些口舌作甚?” 成之染心里堵着气,见袁攸之面色尴尬,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盯着远去的卤簿,简直要盯出窟窿来。 孟元礼旁观这一场,此时道:“女郎,领军将军的面子也不给?” 成之染朝他一礼,扭头钻进了副车。 徐崇朝站在车下,温声送孟元礼离开,这才掀帘低声道:“何必与谢氏后人较劲?” 成之染不语,半晌才冷哼一声:“一代不如一代。” 孟元礼刚走没多久,成肃出来了,众人齐齐拥上去,一个个面色紧张,不敢发话。 送他出宫的内侍恭敬退去,成肃在车前回望宫门,沉声道:“回去罢。” 成之染心中疑虑,却不便多问,待一行人回到沧海堂,她忍不住问:“今上怎么说?” 成肃道:“兴师北讨,让逆贼有机可乘,今上不怪罪已是幸事。” 成之染不满:“谢让这么说就罢了,阿父为何也这样!” 成肃不知谢让这一节,听徐崇朝三言两语解释了,并没有什么反应,只道:“无怪谢公这么想。” 成之染负气不语,却见徐崇朝无声摇头,心中便突地一跳。她阿父这般刚强之人,岂会有如此心思黯淡的时候,除非…… 除非贼寇极猖獗,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她吃了一惊,却见成肃轻叩着几案,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建武将军董荣等不及,问道:“第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成肃不说话,堂中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半晌才听他说道:“张灵佑正在江州,如今之计,唯有一等。” “等?”诸将佐哗然,一时间议论纷纷。 坐以待毙可不是成肃的风格。 倒是钟长统应道:“李公守西府,我等确是急不得。” 董荣颇有些迟疑:“他能守得住?” 成肃瞥了他一眼,话锋一转:“金陵守卫空虚,我已恳请今上召崔公入京。至迟一个月,我军留后的兵士也可抵达。如今诸位且耐心等待。” 他如今手中空空,亲从僚属不过二十人,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青州刺史崔甘泉驻守京门,满打满算三五日便能入京。成雍在京门等候接应留在山阳的精锐,也不过旬日之间的事情。最麻烦的是北伐诸军自下邳南下,由主簿何知己统领,伤病无数,辎重成行,到京师颇费时日。 然而此间形势,恐怕不得不等。 ———— 豫州,姑孰城外。 山林苍莽,石滩斑驳,泥泞的河汊口,到处横陈着横七竖八的尸体。双方士兵狼藉郊野,旗帜凌乱,被鲜血浸染。 红衣小将高踞马上,持一杆红缨枪拨弄着敌兵尸首,发出了懊恼的声音。 “阿叔,不是说妖贼个个会法术,都生得青面獠牙?这些人平平无奇,可看不出有什么妖术!” “摆弄这作甚,脏了你的枪!”宗棠齐皱了皱眉头,目光沿着河滩望向远处,水波浪荡,宁静中透着一丝诡异。 “阿叔?”宗凛跟上前,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宗寄罗仍不甘心地四下翻看,宗棠齐收回视线,目光中带着隐忧:“六郎,此番妖贼不过数百人,虽被我军击退,恐怕后续只会越来越多。” 宗凛略一思索,道:“可要回禀李将军?” 宗棠齐点了点头。 宗寄罗拍马过来,不满道:“打胜仗固然是好事,传回去也让朝廷安心。可李将军未免小人之心,将我阿兄扣着不放,难道还担心我们投敌吗?” 海寇北上,沿途郡县望风披靡,倒戈投敌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宗棠齐瞪了她一眼:“胡说!李将军这是为宗家留后。” 宗寄罗始料未及,略一怔愣便哼笑道:“这是什么话……” “战场凶恶,万事需得小心。” 宗棠齐说罢,望着平静的江面一叹。 宗寄罗不语,半晌又道:“不是说成大将军已经回来了?阿叔还担心什么?” “他回来,难道还能来这里守西府?”宗棠齐反问。 宗寄罗又是一噎,心情低落了大半。 宗凛见二人面色凝重,连忙道:“妖贼在寻阳徘徊不前,要往上游去也说不定。” “上游啊……”宗棠齐叹道,“我倒是但愿如此。” “阿叔!”宗寄罗嗔道,“阿姑还在江陵呢,我宁愿多打些仗,也不想战火烧到荆州。” “这岂是你能决定的?若荆州无战事,妖贼早就顺流而下了!” 宗棠齐抛下这话,打马而去。 ———— 前线军书如羽箭,片刻不停地发往金陵。成肃端坐沧海堂,一日之间文书便摞了三尺高。成之染便如往日般待在耳房,听府中将佐往来议事。 成肃向来不喜认字,看乏了便让成之染读给他听。然而上游没有多少好消息,海寇盘踞于寻阳,不时派散兵游勇袭扰豫州边境,西府亦派宣城太守宗棠齐率兵回击,彼此间试探虚实,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然而大敌当前的关头,豫州刺史李劝星却病倒了。 成肃起初听闻这消息,气急反笑:“早不病晚不病,张灵佑攻破江州他反倒病了!真是个好时候,窝在西府不敢出,竟找了这么个理由!” 第148章 “人有旦夕祸福,阿父这话可看轻了李将军,”成之染不满,“他戍守姑孰,连月来招兵买马整治水师,自是在准备与贼寇一战。” “镇守西府,这一战在所难免,”成肃瞥了她一眼,“关键要看怎么打。” 成之染尚不及细思他话里的意思,成肃却摆了摆手,道:“罢了,旁人靠不住,且守好金陵便是了。” 崔甘泉不多日便带兵入京。然而京门兵力不过千余人,纵使他全力勤王,与金陵守备所需相比仍旧是杯水车薪。 成肃眉头皱得更紧了。 暑气渐起,金陵又是梅雨时节。飘零细雨连下了五六天,天却久久不放晴,阴沉着蒸腾着水汽。城中每一个角落都闷热潮湿,纵使一动不动也浑身汗湿,黏糊得令人烦躁。 直到李临风将山阳的八千步骑带回,军中才稍稍缓过一口气。然而这八千精锐如何调遣,又令诸将佐吵得不可开交。 明眼人一看便知,下邳的兵士虽多,可大都伤病缠身,或老或幼,怕不能冲锋陷阵,况且水路迢递,能否比贼寇先到金陵,都是个大问题。 金陵的守卫,除了天子的羽林虎贲金吾卫,便只有指望李临风这支了。 第130章 西府 成肃将诸将佐挥退,只留了成雍和李临风。 见他兀自盯着金陵舆图一动不动,成之染如坐针毡:“而今各路守军只有万余人,如何守得住偌大的金陵!阿父何不像当初京门举义一般,在城中招募百姓从军?” 成肃长出一口气,并不搭言。 成之染急道:“阿父!” “此事我自有计较,”成肃瞥了她一眼,道,“你去将阿蛮唤来。” 成之染不解其意,但见他神色严肃,只好听命。 徐崇朝正在校场清点诸军人马,闻言二话不说便赶回府中。沧海堂中仍有三五人,或坐或立正切切交谈。 他一眼便望到李临风坐在成肃下首,正若有所思地听对方说些什么,还时不时点点头。 徐崇朝脚下一顿,成之染一愣:“怎么了?” 徐崇朝摇头:“没什么。” 成肃早就看到他,招招手让他上前,道:“阿蛮,你可愿到西府去一趟?” 徐崇朝尚未开口,成之染先讶异道:“去西府?” 成肃微微一点头。 成雍解释道:“昨日西府的军报,你们可曾看了?” 他粗略一讲,成之染便记起来了。李劝星在西府大治水军,据说是船坚势众浩荡生威,特地修书一封送到金陵来,也好让天子和群臣放宽心。 “卫将军以重兵守西府,义父以为有何不妥?”徐崇朝听成雍说完,便望向成肃。 成肃道:“以我对李公的了解,如此重兵在握,他岂会耐得住性子?” 成之染略一沉吟,道:“阿父以为,卫将军会主动迎击逆贼?” 成肃点点头。 成之染微微蹙眉:“此番逆贼来势汹汹,又取胜于江州,正是士气旺盛之时,兵锋不可挡。我军自应当坚守不出,慢慢消磨他锐气,此乃以逸待劳之道。” 徐崇朝亦道:“卫将军明理,不会不明白。” 成肃哈哈一笑,眸中晦暗不明:“知易行难啊!” 成之染目光落在李临风身上,心中忽一动。果然,成肃接着道:“我已修书一封,明日便由李侯送往西府。阿蛮便一同前去。” 李临风颔首,徐崇朝略一迟疑,但还是点头应下。 成之染说不出哪里古怪,只觉得放心不下:“阿兄若去,我也要去。” 成肃难得没有说什么,以目光询问李临风。 李临风道:“若女郎前往,再合适不过。” 这事便如此定下了。 成之染便赶着回屋收拾行李,徐崇朝与她同行,看上去似乎兴致缺缺。 她问道:“此番去西府,说不定能有寻阳的消息。阿兄为何不高兴?” 徐崇朝闻言,眸中亮了亮,又摇摇头道:“并非不高兴,只是心中不踏实。” “我也心中不踏实。” 成之染略一迟疑,低声道。 “可我也不知哪里不对劲。” 徐崇朝看了看她,脸上带了些柔和的暖意,道:“既然领了命,先去便是了。” 他目光移向庭中葳蕤的草木。潮气浸染得油亮迷蒙,一枝一叶都恣意舒展,望上去,似乎暑热也没有那么难熬。 ———— 李临风一行西上时,难得晴空万里。他只带了一队兵士,乘几艘低调的快船,径自奔西府而去。 自承平八年随宣武军西征,多年来成之染再也不曾沿江西上。满目风景如新,欲寻陈迹都无。金陵与姑孰不过二百里之遥,纵使途中又阴雨连绵,也没有耽搁许久,三日后便在江口登岸。 港汊里停泊着错错落落的战船,旌旗密布,一眼望不到尽头。 一行人早被斥候发现,刚上岸,便驰来数百人马,将众人团团围住。 战马嘶鸣,打着响鼻,谨慎而戒备地转着圈。成之染被挤在人群中,一眼望到为首的年轻将领,登时大喜道:“宗郎君,是我们!” 那人赫然是宗寄罗之兄宗冶。她心头一动,又留心宗寄罗的踪迹,但显然对方并不在此地。 宗冶认出是她,一时间难掩惊诧,连忙下马迎上前。 李临风道:“我等求见卫将军,请阁下带路。” 宗冶没见过这人,成之染连忙解释道:“此乃兖州刺史李侯。” 宗冶会意,当即将众人领进城中,又派人去军府报信。 豫州刺史府修得宏阔,六扇朱门光可鉴人,颇有些雍容气象。众人在门前等候,不多时便有人前来引见。 宗冶与他们分别,见成之染就要进了门,忽想起一事,又喊住她道:“卫将军近日抱恙,成娘子可注意些。” 成之染应下。 当年奉送天子回京途中,她曾在西府逗留,当时的守将还是荀康祖。荀康祖早已病逝于荆州,如今物是人非,几多感慨激荡于心,在见到李劝星那一刻竟生出一丝悲凉。 她与这位卫将军已数年未见。 对方年纪与成雍相当,如今也已四十有余,相貌端正,浓眉大眼,斑白鬓发并未减损其威严,反而平添几分冷厉。细看时,眼角已布满皱纹,又比旁人更深沉一些,说不出是岁月的痕迹,还是数年间兵争和仕宦的劳损。 成之染想起宗冶的话,果然见李劝星面带疲态,似乎有几分憔悴,便疑心所谓“抱恙”也并非寻常染疾。 然而李劝星一开口,仍旧是声如洪钟。 他与李临风阔别已久,对这同祖兄弟有无尽的话要说,可碍于徐崇朝诸人在场,言语间多有未尽之意。 成之然垂手默立于徐崇朝身后,玄衣直髻的打扮俨然如寻常军士。李劝星起初并未注意她,李临风亦不得机会引见,直到半个时辰后,成之染见二人依旧谈论些私家旧事,不由得有些不耐烦,眼神便在堂中四下飘荡,将边边角角都看了个遍。 李劝星虽出身宣武军中,却又与成肃这等寻常武将不同。他颇好风雅,堂中陈设坐具精致素雅,于细枝末节处流露出主人翁的巧思。主位两侧立着高高的青花缠枝竹节熏炉,李劝星案前亦摆放着白釉莲纹博山熏炉,香气丝丝袅袅,在堂中缭绕不绝,成之染虽然看不出其中门道,但打眼便知,这堂中焚香是极为讲究的。 李临风渐渐觉出堂兄今日格外多言,话头却绕来绕去,似是对眼前战事闭口不言。李劝星不提,他也插不上话,只得任由对方侃侃而谈。 成之染正盯着主位背后的屏风发呆,恍然间似乎堂中静默了一瞬,她目光一顿,冷不丁与李劝星四目相对。 堂中的静默顿时绵延不绝,李劝星锐利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面色似有片刻迟疑,一句话戛然而止,生硬地断在此处。 成之染露出个怡然的笑容:“第下不记得我了?” “原来是成家小娘子,”李劝星带着淡淡的笑意,道,“数年不见,小娘子风姿更胜往日。” “又让第下见笑了,”成之染不与他客套,径自道,“家父在东府脱不开身,让我给第下带个好。” 李劝星命人给她看座,道:“令尊可好?” 成之染欣然落座,道:“家父已是年近五旬的人了,一年来在三齐苦寒之地鞍马劳顿,前些日子回京之后时不时腰酸背痛,又赶上梅雨,实在是恼人。” 听她这么说,李劝星一笑:“这也是难免。我春天里偶感风寒,没想到怎的也治不好,拖拖拉拉险些折腾了半条命去。到底不像你们年轻人,风吹雨打,身子骨还硬朗。” “第下怎说这些话?”成之染笑道,“我看第下龙章凤姿,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李劝星捻须叹道:“我与你二叔同年,如今也四十有三了。” 说罢,他站起身来,徐步走到门前,成之染跟上去,便见他指着庭中蓊郁的桂花树道:“你便如这株未开花的树,前头尽是芬芳馥郁的年景。常言道,人过四十天过午,我已过了这时节,连花枝都老落了。” 第149章 成之染听他闲言,竟一时怔忪。在她印象里,李劝星并非是这般模样,大江之上,军府之中,他是叱咤风云的卫将军、权势熏天的安成郡公,这丝若有若无的落寞,绝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成之染拱手:“第下乃国之栋梁,纵然花枝老落,亦不改其根本。” 李劝星闻言,忽大笑起来,周身寥落顿时都散尽。成之染莫名松了一口气,却见李临风若有所思,正垂眸不语。 李劝星大步走向堂首,道:“小娘子此来所为何事啊?” 明明这一行以李临风为主,他却偏问成之染。徐崇朝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便听到成之染道:“第下在问我?” 李劝星落座,道:“我是在问你。” “我随兄长前来,想打探江郎亲眷的踪迹。” 李劝星望向徐崇朝,目光似乎带了些歉然:“此事我亦不知。” 徐崇朝目光一黯。 李劝星安慰道:“不过徐郎也不必担心,妖贼素来张狂,若寻得江郎亲眷,定不会秘而不宣。” 这话虽不假,却无法令人安心。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不知第下于逆贼,又有何打算?” 此言一出,众人目光顿时都一紧。 炉烟袅袅,在堂中缭绕不尽。李劝星盯着一缕烟丝散尽,面无表情道:“此乃军机,岂能轻言?” 成之染侧首:“如此说来,第下心中已有决断了。” 李劝星沉沉一笑,招手唤人重添了香料。他伸手捻住一枚梅花香饼,摩挲着精致的纹路,道:“不知成大将军有何指教?” 见他们终于说到正题,李临风便从怀中取出成肃的书信,亲自呈到李劝星案前。 薄薄一封信笺,在他手中似有千斤重。 李劝星当即拆开,目光在纸上游走,神情却一动不动。半晌,他抬眼扫了三人一眼。成之染不知那信中所写,然而见李劝星此时神色不太对,顿时捏了一把汗。 那信笺被轻轻放到一旁,李劝星道:“你们连日奔波,早些回去歇着。”说罢,便吩咐手下为他们安置客房。 成之染与徐崇朝对视一眼,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却见李临风微不可察地向她摇摇头。 她压下心中疑虑,向李劝星道声谢。小厮道:“诸位这边请。” 李劝星并无送客的意思,依旧端坐着,视线落在几案上,看不清神色。 成之染步出前堂,脚上如同灌了铅,一步三回头犹豫不前。 李临风走在前头并未发觉,徐崇朝见状,低声道:“此事当从长计议。” “方才不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又这样……”成之染皱起了眉头。 “多思无益。”徐崇朝无声地指了指李临风的背影。 成之染会意,便加紧脚步跟了上去。 “我们何时才能再见卫将军?”她问道。 因连日阴雨,虽不到傍晚,天色已有些昏沉。李临风只觉得暑气逼人,摆摆手,道:“明日罢。” 他目光闪烁,欲言又止,说罢便径自离去。 第131章 长星 成之染久立于廊下,久到引路小厮止不住出言催促。她漫不经心地走着,随口问那小厮:“我在府中有位旧识,可否劳烦通禀一声?” 小厮领她到客房,恭敬道:“府中不得会客,除非卫将军准允。” 成之染也不进门,只道:“那我便出门一趟。” 小厮为难道:“这亦需知会卫将军。” 成之染面露不虞。 徐崇朝劝道:“客随主便,先安顿下来再说。” 成之染依言进屋,那小厮客气几句,带上门便垂首退下。她听得隔壁屋门关上没多久,又吱呀启闭,旋即听闻脚步声靠近。 徐崇朝正要敲门,屋门便从里边拉开。成之染见四下无人,便让他进来,甫一关门,便忍不住焦躁道:“怎么会这样!” 徐崇朝比了个嘘声:“李侯便在我隔壁。” 成之染蹙眉,压低声音道:“我阿父劝卫将军固守西府,莫不是卫将军本意与他相左,故而生气了?” “此事也难说,”徐崇朝略一沉吟,“卫将军性情果敢,今日言谈举止均不同往日,竟似有萧条悲瑟之感。” 成之染道:“人在病中,便易如此。想来他病得不轻。” “是身病,还是心病?” 江岚之死,于宣武旧将而言,无疑令人骇惋。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亦是常理。 成之染闻言,眸光动了动,道:“虽说不出缘由,但我又觉得卫将军未必不想坚壁固守。” “卫将军如今的打算,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成之染暗叹一声:“方才碍于我等在场,他与李侯言有未尽之意,想必私下里定会再说道一番。” 徐崇朝一笑:“既是不想让我等听到,难不成硬要听人家墙脚?” “阿兄!”成之染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们与李侯一道前来,只管跟着他便是了,卫将军岂会拦着不许?” “那便耐心等着罢。” ———— 徐崇朝回屋不久,天便黑透了,成之染独坐于屋中,望着荧荧灯火,难忍腹中饥饿。正想着府中怎还不开饭,门便被敲响了。 府中小厮将饭食送到,赔笑道:“卫将军如今正斋戒,不便于款待贵客,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还请阁下莫怪。” 成之染笑着收下,对这番话却不怎么信。 小厮垂首入内,将几案摆得满满当当,又侍立一旁,等着她发话。 成之染留心李临风屋里的动静,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待小厮收拾利落退下了,那边似乎也毫无动作。眼见得夜色已深,她心中疑虑,三番两次想出门看个究竟,想起徐崇朝的叮嘱,又默默退回了座位。 阵阵困意袭来,屋外忽传来门扇轻响。 成之染一个激灵,忙挨到门口,门外一阵切切低语,依稀夹杂着李临风的声音。 听得数人脚步声走远,她推门一看,院落中空空荡荡,唯有半轮明月倾泻银辉。她走到隔壁敲门,屋中久久没有回应。 “阿兄!”成之染有些着急,连喊了几声,四周仍一片沉寂。 她用力一推,屋门竟径自开了,屋子里烛火幽幽,连个人影都没有。 成之染一惊,又去到李临风门前,屋中确实也没人。她不仅一个寒颤,如水月色都冷了三分。 刚走出院门,便有小厮上前道:“阁下这是去哪里?” “我要见卫将军,劳烦带个路。” “这……”那小厮颇为为难。 旁边又一名小厮道:“阁下稍安勿躁,容小的去通禀一声。” 成之染轻笑一声:“我父与卫将军是旧识,晚辈见一见世叔,还要大老远通禀一声吗?” 那二人被她唬住,一时间面面相觑。 成之染一副不耐烦的模样:“若不肯带路,我便自己找过去。” 那二人见她强硬,只得妥协。成之染穿过曲折回廊,转角时轻云遮住了月光,满墙花影便暗淡起来。 小厮一直带她往正房去。尚未踏入院门,里边似乎传来争吵声。 正房此时亦灯火通明,窗前隐约有二人对坐。成之染被府中侍卫拦下,正要分辩时,却听到屋内争执声更甚。一人劝说声不甚分明,而另一人显然怒不可遏:“这都是些什么话!亏你能忍得!” 这暴戾的声音,无疑是李劝星了。 成之染顿时闭嘴,侍卫小厮也噤若寒蝉。好巧不巧主人翁正发怒,众人都恨不能躲得远远的。 成之染心中不安,这显然不是打扰的时节,她退了一步,隐约又听屋中另一人争辩几句。 窗前人影顿时一晃动,屋中有什么物事铿然落地,哗啦一声让众人一惊。 “从前,从前!从前不过以年齿老幼客气一番!这些人当中,他年纪最大,仅此而已!李临风,你难道以为我真不如成肃?” 屋内沉寂无声,唯有这声暴喝在四下回荡。 两名小厮知道成之染从金陵来,闻言脸都绿了,恨不能抽自己几个嘴巴子。他们小心觑着成之染神色,只见这少年面无悲喜,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窗前烛影上,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屋门砰的一声被扯开,李临风拂袖而出,周身弥漫着骇人的低压。众人垂首不敢看他,昏暗灯影里,唯独有一人丝毫不避讳,眼神直愣愣地盯着他。 李临风心头火起,正要叱责这不懂礼数的下属,再定睛一看,额头便一阵冷汗。 他甚至有一瞬间想杀人灭口,可这念头尚不及成型,心中的尴尬和惭愧便席卷而来,如周遭无孔不入的溽暑般将他淹没。 成之染脖颈僵直,李劝星的话还在脑海中嗡嗡作响,震得她脑壳生疼。身为成肃的女儿,她不知如何面对李氏兄弟,正如此刻李临风不知如何面对她。 这才到五月,天气已经热得人透不过气来。夜风拂过,成之染开口说了些什么,话语飘散在风中,轻轻的了无痕迹。 第150章 李临风回过神来,下意识问道:“女郎说什么?” 成之染清咳了一声,又重复一遍:“将军看到我阿兄了吗?” 李临风这回听清了,答道:“我有个侄子是他的旧识,两个人叙旧去了。” 成之染歪了歪头。李临风的侄子,那便是李劝星的儿子。 她竟有一丝莫名安心,于是扯了扯唇角,道:“我想见一见卫将军。” 李临风没反应过来,半晌才“啊”了一声,不知该如何作答。 成之染不语,径自迈下门阶。 这次没有人敢拦。 她一步一步走向屋门,靴底踏在铺路青石上,发出轻微但凝重的响声。她走过李临风身旁,对方侧首看着她,复杂的目光中隐约流露出震惊。 李临风性情淡漠,鲜少有这么复杂的情绪。可此时此刻,他确是不知,成之染见到李劝星,究竟是福是祸。 屋中落针可闻,大开的门扇停在诡异的角度,任凭些许风丝飘入屋中,引得点点烛火躁动不安。侧屋散落了一地炉灰,破碎的瓷片四溅,将平整的方砖地面搅得凌乱不堪。 李劝星站在坐榻侧旁,高大的身影恍若一座小山,半明半暗的光线将他的脸笼罩得一片朦胧。 在他脚下不远处静静躺着个纸团,挺阔的质地彰显出用材的讲究。 成之染一言不发地上前,李劝星侧首望来,目光中如古井无波。 一声窸窸窣窣轻响,成之染弯角拾起那纸团,展开一看,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簪花小楷。 这字迹她十分熟悉,正是出自参军顾岳的手笔。 成之染细读此信,心中升腾起莫名的怪异之感。她阿父在信中规劝李劝星固守姑孰,这倒没什么,可他居然说要亲率大军到西府与李劝星共同迎敌?这不是明摆着跟李劝星抢功劳吗?还说什么克敌之后将荆州刺史之位拱手相让,当真不是往李劝星心上插刀? 看这字里行间拱火的劲头,傲气如李劝星,若能咽下这口气留在西府,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拱火…… 这念头刚一浮现,便如野草般疯狂滋长起来。此信虽成于顾岳之手,交与李临风前,成肃必然是看过的。 他岂会不明白? 成之染反反复复扣着每一个字,脸色越来越来僵硬。 李劝星身形一动,惊得她猛然抬头。 “我舟师二万余人,兵强马壮枕戈待旦,放眼朝中无人能及。你且回去告诉他,我李劝星从不是畏手畏脚的胆小无能之辈,西府的事,还轮不到旁人来指指点点。” 他话音落下,屋内的静谧无声蔓延。风影止息,灯花沉寂,空气仿佛在极度紧绷中渐渐凝固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成之染开口:“南康郡公前车之鉴,第下岂能视而不见?” 李劝星背过身去,道:“江郎年少,我又不是他。” 他留了凝重的背影,周身散布着生人勿近的威压。成之染默默一礼,无声告退。 “女郎……”李临风见她出来,明显松了一口气。 成之染脸色平和,道:“将军,我们明日便回罢。” 李临风应下。 ———— 成之染回到客舍时,徐崇朝还没有回来。她枯坐于庭中,只觉疲惫不堪。 月明星稀,夜色袭人,阵阵困意袭来,半梦半醒间,有人在低声唤她。 “阿兄……”成之染困得睁不开眼,朦胧中辨认出徐崇朝的声音。 徐崇朝微微皱眉,躬下身拍拍她脸蛋,道:“你在这里做甚?当心着了凉,快回屋!” 成之染眯着眼道:“你怎么才回来啊?” “李家的郎君找我说话,许多年不见,一不小心便迟了。” 成之染沉沉地“嗯”了一声。 徐崇朝见她不甚清醒,想了想还是问道:“你是在等我?” 他心中柔软的一处似被羽毛搔过,小心地听对方动静。 成之染仿佛昏睡过去,半晌才闷闷道:“阿兄,事情搞砸了……” 徐崇朝眸光一动,李临风屋里已经熄灯了,沉默而冷寂,令人不安。 “不,这事根本就不可能成……”成之染抬眸,流露出复杂而难言的神色,“他们一早便谋划好了,让我来当棋子吗?” 徐崇朝听出不对劲,见成之染身形晃了晃,连忙将她扶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成之染借力起身,脚步虚浮地往屋里走,边走边道:“他这是在做什么啊……” 第132章 铩羽 众人星夜兼程赶回金陵,将李劝星不肯固守的消息带到东府城。 成肃闻言,面露深思,道:“西府这回是指望不上了。” 待李临风告退,成之染压着怒火道:“卫将军意图出兵,岂不是正中阿父下怀?” 成肃正准备处理案上的公文,闻言瞥了她一眼,淡淡道:“狸奴,你这是何意?” “阿父难道不知卫将军脾性?”成之染猝然起身,愤愤道,“他根本不会答应等金陵援兵!西府本就是金陵屏障,若西府沦落到从金陵借兵,他这西府守将还有何颜面?” “他李大将军的颜面,难道比不上大军胜败吗?”成肃反问道。 成之染焦躁道:“阿父大可劝他到京师勤王!西府舟师二万人,难道守不住秦淮口?” “若如此,还要这驻守姑孰的西府做甚?” 见成之染不语,成肃叹息道:“我已给了他选择,可惜他不肯。” 成之染不由得抬眸打量他。 成肃已年近五十,两鬓斑白,深沉的眸子亦望着她。风吹日晒和刀林箭雨,将他面容锤炼得坚毅而刚硬,看上去仿佛屹立千年的山石,将一切浮动的情绪隐藏于沟壑之间。 成之染内心被这山石的棱角扎了一下,唇角浮起一丝苦笑。成肃看上去不想与她多言,只道:“我还有些事要交代阿蛮,狸奴,你回去歇着。” 成之染应了一声,见徐崇朝亦垂眸不语,又忍不住道:“阿父若以为西府出击,便可消损贼寇战力,恐怕结果不能如人意。终究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 成肃不搭言,半晌幽幽道:“狸奴,你还是短见。张灵佑锐不可当,破敌之计,唯在人心。他并不知金陵屯兵几何,倘若李劝星畏缩不前,无疑便告诉妖贼,西府已无后援。如此一来,金陵便落了下风。唯有李劝星出兵,即便战败,也足以令张灵佑不能测我军虚实。” 然而其中的代价,便是西府将士了。 成之染明白过来,愤然道:“阿父这一场豪赌!” “义父亦是为了金陵。” 徐崇朝突然开口,言语低沉,似有千斤重。 “阿蛮知我……”成肃看上去很是欣慰。 成之染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徐崇朝目光随她远去,忽而听成肃说道:“阿蛮,我已命人在城中布告募兵,此事由季山松主理,若有出挑的兵卒,你自去拣择。” 徐崇朝应下,成肃又叮嘱了几句,脸上竟露出疲态,摆手道:“下去罢。” “是。” 徐崇朝垂眸,出了沧海堂,穿过垂花门,径自往后宅而去。侍女阿喜见到他,不由得讶然。 徐崇朝问道:“女郎呢?” “女郎方才出府了,郎君没遇到她吗?” 徐崇朝打马出了东府城,远远便望到一人一马立在东府小航上。天阴欲雨,云脚低垂,那背影也多了几分落寞。 东府小航横跨秦淮,百年金粉凝成这一条碧绿的河水,河道远不及江水宽广,但正值夏日丰水之时,粼粼绿水尽可以浮着锦帆东下。两岸垂杨掩映,长成一片绿芜,江南风物尽在此间了。 成之染目光落在迤逦水岸上,听闻身侧马蹄声,竟是徐崇朝牵马走来。 她一声不吭地上了马,径自沿着秦淮南岸西行,时不时蹙眉细思。徐崇朝不紧不慢地跟上去,温声道:“狸奴,你要去哪里?” 成之染不答,只道:“自从乾宁三年搬到东府城,我竟不曾仔细在金陵走走。” 这一路烟柳画桥,人家参差,她时不时指指点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徐崇朝攀谈。 二人越过丹阳郡城,一路走到朱雀大航,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口空荡无人,只有往来巡逻的金吾卫浩荡成行,步履铿锵。 见成之染继续拍马向西,徐崇朝猜不透她的用意,问道:“你要去石头戍?” 成之染不语,二人穿过鳞次栉比的里巷,越过瓦罐寺和越城,渐渐行到江岸开阔处。 隔水北望,江岸寂寥,四下里少有人家,青翠掩映之间,唯有一座石头戍赫然矗立,宛如嵌于水岸的一枚铜钉。 金陵无城墙,城周仅以篱墙为界。内外防守,依托的便是周围大小十余座堡垒,石头戍正是其中关键一环。 成之染眸光微动,沉声道:“西府必败无疑,贼寇不日便到金陵了。” 以金陵如今的兵力,胜算实在是渺茫。 第151章 徐崇朝凄然一笑:“社稷安危,在此一战。” 成之染遥指着石头戍道:“贼寇自上游而来,若要登岸,或在新亭,或在白石。石头戍扼守其间,最是咽喉要道。” 石头戍西临大江,南对秦淮,依仗山冈,居高临下,确是易守难攻。城下兵士往来不绝,依托山石而建的外墙都修缮一新。 辅国将军孟元策驻守此处,正紧锣密鼓地发兵修治营垒。 徐崇朝略一思索,道:“义父亦打算在此聚兵。” “金陵守兵原本就不多,若分兵把守各处要塞,更如同一盘散沙,”成之染望着苍茫江面道,“聚兵于石头戍并无不妥,只是不知那位孟将军可有万全的打算。” 徐崇朝只道:“独木难支。” 成之染深以为然,沉吟道:“金陵之要害在秦淮以南,若贼寇自新亭北上,恐怕这一路无人可挡。” 徐崇朝反问:“张灵佑可敢?” 成之染闻言不语。 “义父说的话没错,张灵佑并不知我军虚实。他早已是义父手下败将,只敢借北伐之机突袭,如今义父回来了,他岂会轻举妄动?” 成之染摇头:“岂能将身家性命押在旁人心思上?” “自然是不能,”徐崇朝点了点头,道,“今上已准允东府在京中募兵,从军立功者,依当年京门举义故事重赏。” “百姓之中能得多少人?” “如今京中吏民逃散无数,此事还得看天意。” “既招徕新兵,成大将军可会给我用?” 徐崇朝默然。 江上风起,成之染摆弄着袖口,一声轻叹随风而逝。 ———— 次日东府依旧往来奔忙,成之染心中有气,冷着脸不愿往沧海堂去,于是牵马出城,在金陵城北转了大半日。徐崇朝一路陪着她,途经覆舟山时,成之染指着山头道:“东有燕雀湖,西有玄武湖,这山头守阨其间,委实是要道。若在此修筑营垒,定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效。” 徐崇朝辨识一番,道:“此处是天家药园。” 成之染摇了摇头:“都到这种时候了,毁一个药园又如何?” 她一路指指点点,隔着玄武湖浩荡烟波,远远望见了白石垒。白石垒下,庐龙山前,正是玄武湖连通大江的水口。 见成之染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徐崇朝笑道:“你莫非要说,庐龙山亦需驻兵,才守得住玄武湖?” “正是如此。” 徐崇朝无奈:“狸奴啊,金陵哪有人手来修筑营垒?能依凭石头戍守住秦淮,已是幸事了。” 成之染郁郁不平,一路上再没怎么说话。途径御街时,路上突然有人喊她。 成之染蓦然回首,只见一人红衣金冠,于街口打马回身,灼灼桃花眼中漫溢着惊喜,连声音都有些发抖。 “成娘子,你……” 成之染微微一怔,翻身下马,恭敬一礼:“见过世子。” 来人正是会稽王世子苏弘度。 苏弘度从马上望着她,半晌也下了马,动了动嘴唇,千言万语凝滞在胸口。 两人已经年未见,成之染出征之前,会稽王府刚遣了媒人往成家说亲,结果又没了下文。如今京中形势天翻地覆,再谈风月也显得不合时宜。苏弘度上前两步,道:“你这是去哪儿?” 成之染道:“奴正要回家。” 她不称“我”而称“奴”,摆明了是要跟他划清界线。苏弘度苦涩一笑,只好道:“如今世道不太平,快些回去罢。” 成之染点头,正要告退时,苏弘度仿佛想起了什么,又道:“若你有什么难处,尽可到王府找我。” 他话一出口,转念又想到,纵然是兵荒马乱的时候,有那样一位手握重兵的父亲,成之染又能有什么难处? 然而这毕竟是世子的一番心意。成之染郑重道谢。 苏弘度把多余的话咽回肚子里,道:“保重。” 二人交谈间,徐崇朝垂首默立一旁,见眼前红袍翻飞,苏弘度人已走远,他抬头看了成之染一眼。 成之染收回目光,眉眼间似是怅惘,她摸了摸马鬃,一句话也没说,只道:“走。” 二人刚回到东府城,便察觉城中气氛颇有些怪异。 成之染心中惴惴,快步入府,远远便望见前堂黑压压一片,不知谁正高声说些什么,连庭中守卫都忍不住观望。 那声音清晰刺耳。 ——西府战败了。 这结果并不意外,可着实令人心惊。 堂中犹在慷慨陈词,座中诸将佐脸上,都是挥之不去的凝重。成之染久久立于庭中,四下都屏息凝神,忐忑不安。遥远的城外角声呜咽,已是到了城门关闭的时候。 据侥幸逃回的军士说,李劝星亲自率兵西上迎敌,与十余万海寇大军大战于寻阳城外薜萝洲。可敌军人多势众,舳舻千里,旌旗蔽天,那一战惨烈异常,李劝星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手下将士死伤无数,溃不成军。 薜萝洲大败,西府震骇,豫州主簿萧恩义驻守历阳,见势不妙便立马翻脸,举城降敌。 历阳城距离金陵不过一百五十里,心腹大患,莫过于此。 西府兵败尚不能令成肃动容,听闻萧恩义谋反,他险些将几案掀翻。 “让荀恭祖去,务必在妖贼犯境前夺回历阳!” 宁朔将军荀恭祖,正是已逝的华容县公荀康祖之弟。 他声色俱厉,成之染在门外一个寒颤。 成肃与张灵佑较量声威和气势,断不会允许历阳在眼皮底下兴风作浪。 第133章 募兵 成之染不由得为宗寄罗担心。李劝星西上之时,召回在外作战的宗棠齐驻守姑孰城。姑孰与历阳隔江相望,不过数十里之遥,如今这一副前狼后虎的架势,她不免忧心忡忡。 参军顾岳听她打探前线的消息,连连摇头道:“妖贼便要往金陵来了,如今练兵备战才是要务!” 他话虽如此,眉间却难掩隐忧,才三十出头的年纪,鬓角数日之间斑白了一大片。诸将佐终日商议,个个面露颓丧之色。京中还有多少兵,他们心中多多少少也有数,与海寇大军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府中上下原本便人心惶惶,如今唯一的西府屏障也已崩溃,有如实质的惊恐便潮水般奔泻,饶是成肃稳坐沧海堂,也不难察觉军中暗流涌动。 ———— 成之染去了趟东府募兵处。 小航外校场乌泱乌泱满是人,将不甚宽敞的馆舍挤了个水泄不通。军吏在堂中为众人登记入册,每满一队便径直由军士带去校场操练。 百姓从军需自备兵器马匹,成之染穿行至廊下,见众人大都两手空空地观望,心中不由得失落。 恐怕只是来看热闹的。 她收回目光,造册军吏背后正站着位中年将军,比成肃还要年长几岁,虽须发斑白,精气神倒也还足,说话时胡须颤动,颇有几分严厉。 “你这小身板,能有十五岁?趁早回去,可别在城中乱跑!” 他猝然发话,引得最前边答对的少年一抖。那少年满是不服气,又不敢出言顶撞,只好眼巴巴望着造册军吏。 军吏努努嘴:“将军有命,回去罢。” 少年苦着脸退下。 成之染上前一礼:“季将军。” 见到振武将军季山松亲自到此,她难掩惊讶。募兵之事,三五军头便可张罗起来,本不必劳驾这位老将。 季山松亦跟随成肃北上伐齐,与成之染倒也算熟稔,板着的脸露出一丝笑意,客气了一番。 成之染问道:“今日有多少新兵?” 季山松望了望日头,低声道:“约莫有两队。” 如今才日中,这数目并不算少。可思及海寇大军,却又如蚍蜉撼树。 二人正说话间,方才那少年走到院门口,回头一瞟,见中年将军身旁站着个略显单薄的年轻人,一身普通兵士的黑衣玄甲,衬得小麦色面颊透出几分秀气来。 他登时不满,连忙回来分辩道:“他这样的都能在军中,我怎么不行?” 季山松皱了皱眉头。 成之染不动声色道:“我能在马上开七斗弓,郎君又如何?” 那少年一脸不服,咬唇道:“我不信,他这身板又比我强到哪里去?” 军吏放下笔,抬头道:“人家还骗你不成,莫在此纠缠,快回家去罢!” 那少年只是不肯,便要闹起来。 正在登记的大汉抱臂,对成之染道:“小郎给他露一手呗?” 众人都等得无聊,一时间纷纷起哄。 那少年有了底气,道:“我亦会射箭,有本事就比比看!” 季山松正要喝止,被成之染拦下。 “好,若被我赢了,你好好回家去。” “一言为定!”那少年应道。 众人自觉让开来,伸长脖子望着这边。 季山松命人拿弓来,亲自上手拉了拉,点头道:“就用这一把。” 第152章 那少年见他收放自如,便料想这弓并不难开,于是抢先上前接过来,在场中站定。季山松一指院墙外露出的旗杆,道:“便射中那木杆罢。” 那少年应声,甫一拉弓弦,面上便一慌。然而众人正聚神盯着他,他只好咬了咬牙,一点一点将弓拉开,费力地对准了旗杆。 成之染见他脸涨得通红,两只手臂都抖个不停,心下顿觉不好,尚不及开口,只听得“嗖”地一声,利箭已离弦而去。 人群中低呼了一声,细看时,旗杆上空空荡荡,那箭矢已没影了。 那少年闹了个大红脸,下不来台面,找补道:“这弓也太沉,除了将军这般神武的人,谁能拉得开?” 成之染从他手中取过那把弓,道:“这是军中马弓手所用,只有七斗。若是步弓手,需得一石弓。” 少年捂着肩膀,不敢再说话,只不服气地看着她。 成之染正搭上箭,忽听院外一阵嘈杂鸦声。有老鸦自林间飞起,“啊啊”叫着在校场上盘旋。 人群刹那间一静,惶惑和不安如潮水般弥漫起来。季山松道声晦气,呸了一声。 他话音刚落,却听得一道风声远去,那鸦声戛然而止,黑色的一团自空中直直坠下来,似是落到了后院的校场,又引得远处一阵惊呼。 弓弦余震犹在指尖,成之染收起弓箭,眸中晦暗不明。 她虽不信什么鬼神,那一瞬却想起广固宫阙的寒鸦。并不遥远的腥风血雨,不得不令她心惊。 众人这时才反应过来,忍不住拍手叫好。有人上前搭言:“小郎好俊的箭法,不知如何称呼啊?” 成之染抬眸,似是一笑。 那比试的少年张大了嘴,二话没说,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众人都来了兴致,正围着成之染问这问那,院门口忽传来一阵骚动。 一名军士扒开人墙挤进来,一见这架势,打了个结巴,气喘吁吁对成之染道:“大事不好了!二郎君有事喊郎君呢!” 他这话说得古怪,成之染心中疑虑,却不敢耽搁,草草向季山松告别,一道出了院,背后的目光简直要把她盯出窟窿来。 军士将战马牵过来,她翻身上马,便问道:“叔父有何事?” 传信那军士急道:“固始县公在府中,跟成大将军吵起来了!” ———— 骄阳似火,枝叶琳琅。沧海堂外鸟语啁啾,堂内却鸦雀无声。 成之染大步闯入,杂沓脚步声聒碎了满室寂静。 孟元礼与成肃分居宾主,彼此各饮茶不语。守着这两尊大佛,崔甘泉面露愁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见成之染进来,顿时眼前一亮。 他尚未开口,成雍笑着道:“狸奴回来了啊,募兵之事可还好?” 成之染如实答道:“这时辰已两队上下,估摸一天也能有三四百。” 成雍捻了捻胡须,道:“倒是比我料想中要多。” “那又有何用?”孟元礼忽然发话,言语间火气未散,“自丹阳郡府到东府这一道,路上尽是逃难的百姓,他们心中都清楚着呢!张灵佑大军十余万,你便是将金陵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出那么多兵士!” 成之染勾唇:“第下,从民间募兵不过是锦上添花,守城不还有诸军将士吗?伐齐大军在后头,这时节也该到了。” “这些个人能顶什么用?金陵有几斤几两,我难道不知?”孟元礼面露颓丧之色,“护军五营多年来空置,领军手下七军只有数千人,也仅能守卫台城而已。除此之外的人手,你我三人心知肚明。” 他看看成肃,又看看崔甘泉,道:“莫要提什么七星山,那时节的宣武军,可个个兵强马壮!纵使伐齐兵士回来了,他们都有伤在身,怎能打得过妖贼?” 成之染正要插言,孟元礼却不给她机会,径自道:“若东府不曾出师,秣马厉兵或有还有一战之力……哈,倘若东府不北伐,张灵佑岂敢进犯扬州?” 这话里带了三分怨怼,余下的满是自嘲。 成肃对此却无动于衷,呷了一口茶,并未说什么。他瞥了成之染一眼,眼神中难掩疲惫。 想来这些话,孟元礼说了不只一遍。 成之染在下首落座,顺着他话道:“事已至此,不知第下有何良策?” 堂中半晌无人出声,良久,孟元礼叹道:“只能奉送乘舆过江了。” 成之染心下了然。尚书左仆射亲临东府,原来是为了天子的去处。 民心思变,朝廷亦然。 “第下,何至于此?”她亦轻叹道,“金陵百年帝王州,又岂会无险可守?” 孟元礼嗤笑:“金陵是何等形势,诸位想必也清楚。十余座城池营垒,若兵力雄厚,浑然便似天罗地网,一呼百应合力退敌。可若是守兵乏人、要塞空置,金陵便千疮百孔,不堪一击。眼下金陵守兵不过万余人,兵力摊薄到各处,在强敌面前实在是难以为继。一旦失利,军心动摇,必然兵败如山倒。” “第下所言不虚,可守城岂有一定之规?”成之染略一沉吟,道,“谁说要分兵屯守?将重兵集于一处,合力与贼寇交锋,仰仗山形地势营垒,未尝不能克敌制胜。且随机应变,视敌情而动,妖贼亦不能测我军虚实。” 成肃与成雍对视一眼,垂眸掩去眼底的诧异。 这些事,他可从来没对她说过。 孟元礼皱皱眉头,思索了一番,忽而望着成肃道:“我二弟戍守石头戍,近日来忙于修筑营垒,莫非成公要合兵于石头戍?” 成肃道:“此乃军机,让孟公知晓倒也无妨。石头戍扼守秦淮口,是兵家必争之地。” 孟元礼倒吸了一口凉气:“我那好二弟!”他兀地站起身来,道,“上至天子,下至百姓,皆悬命于此。如何能这般冒险?” 成之染把玩着刀环,摇头道:“兵家之事,岂会有万全之计?”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孟元礼一拂袍袖,绛紫绸缎闪动着浓稠的光泽。他沉声道:“我等死不足惜,岂能让天子在此蒙难?魏室百余年的基业,难道要断送此地?” 成之染失了耐心:“第下!天底下还有哪座城池比金陵坚固?乘舆又能退到哪里去?” 孟元礼一顿,道:“渡江北上!广陵也好,山阳也罢,难不成还没有落脚之地?” “若贼寇也渡江呢?区区郡府,如何抵挡得住?”成之染烦躁地拍了拍几案,道:“胡人南下便南渡,海寇北上便北归,大魏怎落得如此境地!” 第134章 立威 成之染此言一出,满座寂然。 衣冠南渡乃是国朝奇耻大辱,孟元礼被这小辈当众如此驳斥,面上顿时挂不住,恚怒道:“是我之错,是我之错!我不该赞同大军北伐,不该给贼寇可乘之机!可事到如今,我难道不是为了朝廷考量?当初南康郡公南下迎敌,我便料定他必败无疑,后来安成郡公亦然,如今恐怕也九死一生。前车之鉴在此,东府何必重蹈覆辙?” 他辞色俱厉,严肃的眉眼俨然变了一个人。成之染这才意识到,面前这人不仅是多年以前抚顶谈笑的长辈,更是如今当朝尚书左仆射兼丹阳尹,金章紫绶的固始县公。 她缓缓垂眸,缄默不语。 座中崔甘泉见势头不对,生硬地干咳了一声,道:“孟公言重了,这孩子也是莽撞。若此事难办,我等不如请今上决断。” 众人皆目视成肃。 良久,成肃道:“也好。” 崔甘泉松了一口气,忽而又听成肃道:“我儿不懂事,唐突了孟公。狸奴,还不向孟公赔礼?” 孟元礼面色不虞,闻言没什么反应。 成之染总归要给他面子,服软道:“我莽撞失礼,请第下恕罪。” 孟元礼瞥她一眼,摆了摆手:“罢了。” 他何至于跟一个小辈置气。 孟元礼话不投机,不多时便与崔甘泉一同告退。成肃一直将他们送到府门口,望着绝尘而去的卤簿沉沉一叹。 他负手转身,成之染玄衣黑甲,正站在门廊,也盯着远处出神。 她看了成肃一眼,收回了目光。 从西府回来这几日,她一直没什么好脸色。成肃见她这番模样,心中也有气,本不欲开口,转念想到她今日解孟元礼之围,心里还是向着他,于是稍稍舒缓了语气,道:“还愣着作甚?” 成之染并未搭言。 成肃脸一沉,径自往回走,刚走没几步,身后传来闷闷的声音。 “阿父让阿兄拣择新兵,为何不肯分配些人马给我?” 见成肃驻足不语,成之染又道:“阿父在广固答应过我的!” 成肃侧首道:“如今这形势,岂是广固所能料及?” “难道人马在我手中便荒废了吗?”成之染反问。 “离开这公府,哪个知晓成之染?无寸土之功,你如何服众?” 成之染一口气梗在胸口,半刻也不能在府中待下去。她一连数日在金陵游荡,在青石街道上扬鞭纵马,往日熙熙攘攘的人群杳然无迹,一片凄清冷寂中,厚重舆图上的山川形胜渐次鲜活起来,蒋山龙盘,石头虎踞,城垒环绕台城如众星捧月,不愧为帝王之宅。 第153章 成之染于御街前止步,仰头望着巍峨的宣阳门,调转了马头。天光已黯淡,一道残阳铺在江水间,树梢归鸟低回,东首星月隐现。暮色沉沉,哒哒马蹄声在夕阳余晖下愈加悠长。 她打马回到东府城,远远便听得一阵骚动,从城中出来一队人马,前呼后拥地护送一辆车出城。 细看那仪仗,想来又是孟元礼。 孟元礼三天两头往东府跑,千方百计劝成肃北上,让成肃焦头烂额。成之染听府中说起此事,便知天子对渡江与否并未置词。然而从府中佐吏神情来看,或许大多数人心中还是偏向孟元礼的。 她退让道旁,待仪仗远去,才打马入城。成府门前冷冷清清,早有军士迎上来牵马坠镫,成之染随口问道:“孟公几时来的?” “约莫一个时辰前。” 成之染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想必此时她阿父正憋着火。待会儿需得避开沧海堂,免得不小心触了霉头。 她沉思不语,街上忽闻马蹄声,有人道:“狸奴,你在此做甚?” 徐崇朝勒马止步,胯-下青骢马一声嘶鸣。 成之染眸光一动:“阿兄。” 徐崇朝翻身下马,道:“随我来。” 成之染不明就里,连忙跟上,见他要往沧海堂,连忙道:“方才孟公来过了,阿父或许正在气头上。” 徐崇朝脚下一顿,道:“顾不得那么多了。” 成肃正沉着脸坐在沧海堂,座中将佐心知他不快,议事时也刻意压低了声音。 见来人是徐崇朝,成肃舒缓了神色,问道:“阿蛮何事?” 徐崇朝道:“荀将军回来了,正在城外。” 成肃目光一凛:“回来了?” 成之染不由得一愣,荀恭祖率兵到历阳平叛,这才几天就回来了? 诸将佐面面相觑,成肃面色颇不善:“让他进来。” 不多时,荀恭祖被带到堂中,察觉到四下骇人的低压,他把头垂得更低了。 成肃见他半晌不吭声,按捺着性子问道:“历阳如何了?” 荀恭祖依旧垂着头,声音竟有些颤抖:“奉第下之命,末将派参军谢泠讨伐逆贼,贼首萧恩义已死。” 他言语吞吞吐吐,显然是话里有话,引得成肃不耐烦:“然后呢?” “末将在采石督战,尚不及渡江赶到历阳,萧恩义手下便反扑,末将……末将见势不妙,特此回来向第下求援!” “当啷”一声,案上的杯盏落地,茶水四溅,打湿了荀恭祖的外袍。 成肃怒道:“求援?你岂不知金陵何其危殆!明明是你临阵脱逃,找什么借口!” 荀恭祖没料到成肃生这么大气,吓了一大跳,分辩道:“末将岂敢!只是叛贼来势汹汹,末将无能,实在是抵挡不住……” 徐崇朝见成肃又要动怒,便上前劝道:“第下息怒,且听荀将军说说看。” 成肃冷哼了一声,问荀恭祖道:“谢泠在何处?” 荀恭祖答不出,大气不敢出一口,成肃又问了一遍,他才犹豫道:“谢参军当在历阳。” “那你为何不去救?”成肃冷冷看了他一眼,问道。 荀恭祖大着胆子抬头,对上成肃的目光,不由得一个寒颤,俯首道:“末将知罪。” 成肃垂眸不语,眸中不辨喜怒。 临阵脱逃,畏葸不前……成肃的性子,素来看不过这些。若平日还有转圜的余地,可如今他正与孟元礼较劲,这位荀将军恐怕不妙。 成之染眸光一黯,心中也为荀恭祖捏了一把汗。 这沉默太过难熬。 众人都噤若寒蝉,荀恭祖只得把目光投向徐崇朝。他与兄长荀康祖俱是宣武军出身,荀恭祖也曾在徐宝应帐下听令,不看僧面看佛面,若成肃还记得旧日情分…… 徐崇朝垂眸,开口道:“第下——” “传令下去——” 成肃厉声打断他,径自道:“宁朔将军荀恭祖畏敌不前,贻误战机,败坏军心,拉下去,斩首示众!” 荀恭祖登时面白如纸。诸将佐都傻了眼,震惊道:“第下,这使不得!” 成之染拦在堂前,道:“大敌当前,岂有临阵斩将的道理?纵然荀将军千般不是,恳请第下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 成肃猛地站起身:“我军岂需此等软弱之辈!害群之马,摧折士气,死有余辜!” 他声如寒霜,决然的目光令成之染胆战心惊。话说到这种份上,座中无人敢出言忤逆。 堂中一时间死一般沉寂,成肃眼神一动,两旁兵士便上前去拉荀恭祖。 荀恭祖高喊道:“第下!我兄弟二人与第下共建大义,兄长为大魏死而后已,末将也宁愿战死沙场……” “已经太迟了!”成肃冷冷道。 荀恭祖被甲兵拖下堂去,哀号之声不绝如缕。诸将佐心中凛然,一个个如坐针毡,反倒是成肃缓缓落座,沉声道:“方才都说到哪儿了?” 众人不语,半晌,董荣开口道:“啊,江北斥候来报,后军十日之内便能到金陵。” “十日……”成肃闭了闭眼睛,道,“十日便十日。” 众人都心不在焉,成肃淡淡扫了一眼,也不再多言,只嘱托参军顾岳盯紧了朝廷军粮转输,便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成雍犹豫着不起身,待众人散去,他正要开口,突然见成肃神色陡然凌厉起来。 “你派人告诉何知己,七日内不能到金陵,便等着回来收尸罢!” 成雍连连称是,迟疑道:“杀了荀恭祖,皇帝那边……” 成肃瞥了他一眼:“皇帝哪顾得上这些?” 堂中已燃起烛火,成雍不知何时已退下。成肃揉了揉眉心,抬首见成之染仍立在灯影下,语气便有些不耐烦:“怎么了?” 成之染低垂着眼眸,道:“第下好一招杀鸡儆猴。” 她知晓成肃脾性,他性子暴烈,却不至于被盛怒冲昏头脑。荀恭祖临阵脱逃固然有罪,可毕竟是死去的华容县公荀康祖之弟,若放在平日,不过丢官便算了。可如今敌兵压境,军府和朝廷人心思变,保不准谁又会在阵前做另一个荀恭祖。 她父亲用荀恭祖的命震慑三军,未尝不是断臂求生的考量。 只是思及荀恭祖惊恐难言的目光,她不免心内凄惶。 成肃半晌不搭言,垂眸盯着她,忽而发出沉沉的笑声,在空旷的堂屋内回荡。 他到底没有再说一句话。 成之染步出后堂,正望见月上柳梢头。今夜,不知又有多少人不眠。 第135章 引咎 荀恭祖的死讯次日便传遍朝中。 孟元礼纵马驰入东府城,紫袍金带的尚书左仆射斥退了府前守兵,未经通传便闯入庐陵公府,在府中僚佐一片目瞪口呆中,径直跨进沧海堂。 成肃正坐在堂首与徐崇朝交谈,后者垂眸敛衽,不时颔首,看上去宛然慈父教子的情景。 孟元礼不由得心神一晃,认出是徐崇朝来,心头的惶惑愤恨更甚。 对上成肃略显诧异的目光,他怒道:“成肃,你到底要做什么!” 成肃不紧不慢地起身,迎上前道:“孟公这是怎么了?” “你做了什么心里清楚!”孟元礼气急反笑,“荀康祖只那么一个阿弟,你怎么狠心杀他?” “原来孟公是为荀恭祖而来,”成肃顿了顿,道,“他干犯军法,动摇军心,我只不过是明正典刑。” “好一个明正典刑!你是扬州刺史做久了,连共创大业的兄弟都忘了吗?” “孟公此言差矣,荀恭祖不肯救历阳,便是在金陵身上插刀,犯的是祸国殃民的大错。纵然患难情重,又怎比得上社稷安危?” 孟元礼大怒:“你口口声声社稷安危,如今硬要拉着朝廷留在这火坑,到底谁才在祸国殃民?” “第下慎言!”徐崇朝赫然拦在二人中间,朝孟元礼深深一拜。 孟元礼自觉失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着成肃说不出话来。 成肃面上也不好看。他虽与孟元礼几番争执,到底都还是就事论事,如今孟元礼劈头盖脸一顿痛斥,也让他眸光渐冷。 他二人较劲,谁也不肯先说一句话,徐崇朝进退两难,只得唤堂中侍从:“还不快请孟公上座?” 孟元礼一抖袍袖,被小厮请到客位。 徐崇朝松了一口气,朝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悄然退下,闪身出了沧海堂。 徐崇朝刚收回目光,便听孟元礼叹道:“徐郎,你来说句公道话。我难道不是为了大魏着想?暂避锋芒以求东山再起,又有什么错?” 徐崇朝望了望成肃。对方负手背对着二人,宽阔的肩膀遮住了堂外大半风光。 檐上鸟雀啁啾,徐崇朝垂眸不语。 成肃亦默然良久,长叹道:“孟公——” 他言犹未尽,眼前便闪出个窈窕身影,明艳的石榴裙随着紧促的步伐摆动,一时间让人挪不开眼。 第154章 成之染花骨朵般抛入沧海堂,气息丝毫未乱,抿唇向孟元礼行礼。 孟元礼许久未见她女子装扮,似是一愣,脸上浮现一丝苦笑:“我时常忘记,你原是与如燕一般年纪。” 而孟如燕早已嫁为人妇,成之染还在军中摸爬滚打。 成之染问道:“二娘如今可还好?” “好,好得很,”孟元礼目光柔和了许多,思索道,“年初她还说,要我张罗着为你做媒。” 成之染笑了笑,道:“谢过孟公好意,只是匈奴未灭,无以为家。” “是啊,匈奴未灭……”孟元礼长叹一声,“汉家却要亡国了!” 成肃闻言,神色微动,却不言语。 孟元礼起身拂衣,向他长揖道:“大魏不能倾覆于此,请成公奉送乘舆渡江!” 这些话他说了无数次,望着成肃仿佛凝固的背影,心也渐渐冷下来。 他素来知道成肃固执,当初倡言伐齐,满朝皆持异议,可成肃力排众议,愣是将大军开到广固。那时他站在成肃一边,自是赞同他勇毅果决,如今二人分庭抗礼,他只恨对方冥顽不灵。 可是,若成肃不松口,谁敢离开金陵? 见成肃半晌不吭声,成之染对孟元礼道:“第下与我父共创大业,忠肝义胆实所共鉴。可如今朝中府中人情危骇,个个如惊弓之鸟,正是仰赖天子不动如山,才不至于作鸟兽散。天子一旦迁动,这一盘散沙便土崩瓦解,又岂能共济江北!纵使侥幸渡江,不过丧家之犬穷途末路罢了。” 成肃闻言亦轻叹一声,回身扶孟元礼入座,目光也变得深远:“孟公,当初你我京门举义,百余人便敢攻拔军府,二千人便能收复京都。而今精甲万余人,如何竟不肯与妖贼一战?此战若胜,则万事无忧。倘若兵败,我自当血溅御前,不负平生报国之志,岂能不战而退、忍辱偷生!” “成公!”孟元礼悲愤不已,眼眶已泛红,“成公何至于此?” 成肃一挥袍袖,决然道:“我意已决,孟公不必再言!” 这番话掷地有声,孟元礼瘫坐一旁,眸中隐忍有光,脸上神色莫辨。良久,他看看成肃,又看看成之染,颤颤一笑:“你父女俱贪,拿天下人的命作赌注,亡国破家时,勿谓言之不预。” 徐崇朝一惊,见成肃面色铁青,忙劝道:“孟公——” 孟元礼抬手止住他,站起身来,嘴唇发抖,胸口一起一伏,竟是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成大郎君,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后悔当初赞同你北伐,以至于妖贼乘虚而入,江郎李公命丧敌手。我不忍坐视金陵沦陷,做妖贼刀下之鬼。还请阁下赐我一死,全我个体面!” 成肃缓缓转过头,眸中积聚的怒火大盛:“你好歹打完这一仗,再死也不迟!” 孟元礼凄然一笑,也不搭言,扭头便拂袖而去。 成肃紧盯着他的背影,盛怒中夹杂着难言的悲哀,眼神一点一点冷下去,直至淡漠中透露着冰凉。堂中死一般沉寂,侍从目睹这一切,识趣地屏息不语。 天色阴沉着,朦胧日光隐在灰蒙蒙的云层中,使堂中愈加昏暗。绛紫官袍失掉了往日光泽,显得凝重而逼仄。 “我做错了吗?” 成肃伫立良久,兀地说道。他依然冷漠而严厉,可不知怎的,成之染从这句话里听到了沉重的哀伤。 孟元礼有句话说得没错,固守金陵,确是以天下生民为赌注。 她缄默无言。 “义父与孟公自是不同,是非对错,又有谁说得清楚?”徐崇朝默然良久,上前道,“张灵佑是义父手下败将,正因不敢与义父争锋,这才趁大军北讨之机作乱。他得知大军凯旋,心中必有所忌惮。若义父不战而退,则声威俱损,势同匹夫,纵然一时保全身家性命,可日后上至公卿下至士卒,还有谁肯听义父号令?” 成肃半晌不吭声,拍了拍他的肩膀,眸光中露出欣慰之意。 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数息之间,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这雨水蒸腾着暑气,一阵又一阵打在树梢头,窗棂上,石阶前,耳畔仿佛只余下雨点砸落的声音。乌云密布,雷声滚滚,庭中雾茫茫一片,汇聚了千万条细流,整个天地都喧哗不安。 直到入夜后,雨声才渐次停歇。成之染梦中醒来,在榻上拥着锦被,丝丝袅袅的凉气令人浑身冰冷。 清寂夜色中,不知何处传来低微窸窣的声音,仿佛遥远天际的压抑哭声。 平明时分,绣衣使者打马入宫门,百官衙署,诸城卫戍,似乎被昨日雨水浇透,隐约有凄清的气息流淌不绝。东府往来佐吏行色匆匆,一派人人自危之状,到处笼罩着不安的气氛。 成肃负手立于沧海堂阶前,目光远眺,神色莫辨。 尚书左仆射兼丹阳尹、固始县公孟元礼,夜中于郡府服毒,留绝命书一封,自陈不能守土尽责之罪,引咎自尽以谢天下。 成之染闻讯惊惋不已,可望见成肃岿然不动的身影,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那奏事佐吏刚退下,前院又飞身进来个兵士,道:“今上召第下入宫,使者正在府门等候。” 成雍站在他身后,只觉得眼前一黑。昨日孟元礼与成肃不欢而散,他如今一死,无疑将所有矛头都指向成肃。 成肃垂眸道:“知道了。”脚下却一动不动。 兵士为难道:“宫中似乎是急事……” 成肃瞥了他一眼,那兵士连忙住嘴,不声不响地退下。 成之染正要上前,庭中又一阵骚动,廊下冲出一名军吏,步履踉跄地跪倒在阶前,顿首道:“第下,新亭急报!昨日江水大涨,妖贼已过历阳!” 成肃闻言变色,忙让人备车入宫。他目光在庭中扫过,落在徐崇朝身上:“阿蛮随我一起。” 徐崇朝应声跟上。 成雍焦急道:“阿兄,这、这——” 成肃回头瞪了他一眼:“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你慌什么!” 成雍俯首称是,眼前紫衣晃过,成肃已匆匆离去。众人都惊疑不定,连庭中仆役都停下手头活计,一个个面面相觑。 “都愣着作甚?各做各的去!”成之染语气颇不耐,目光一扫,庭中人便少了一大半。 成雍还站在庭中,皱紧眉头狠狠一跺脚:“祸不单行,祸不单行!” 孟元礼死讯已令人惊骇,张灵佑又要兵临城下,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成之染劝道:“阿叔,我阿父岂会在宫中久留?他回来定要与诸位将军商议。” 这话提醒了成雍,他连忙吩咐手下将东府将佐叫到前堂。众人小半个时辰才到齐,一个个面色沉沉,不知是因为孟元礼,还是因为张灵佑,抑或二者兼而有之。 成雍自不能代替成肃发号施令,正四顾茫然,成之染蹙眉上前,道:“阿叔,孟二郎领丹阳府兵戍守石头戍,城防大事,可绕不过他。” 军府长史萧玘与司马阮序对视一眼,齐齐将目光投向成雍。丹阳府兵都在孟元策手中不假,可他兄长刚刚忧愤自杀,他怕是不会给东府什么好脸色。 第136章 戒严 成之染面色凝重。大敌当前,正是凝心聚力之时,她父亲最看重军心,否则也不会斩了荀恭祖。辅国将军孟元策对东府稍有不满,都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然而这些话,在府中可说不得。 成雍没想那么多,只是为难道:“我岂能做主?” “萧长史。”成之染开口。 萧玘眸光微动,平静道:“女郎。” 他身为军府长史,官居六品,在诸将佐中地位最高,又素来持重。成之染打量着他,略一思索道:“萧长史名门望族,才高于世,又曾为孟仆射府中司马,与孟氏尚有旧恩。如今事态危急,可愿意去请孟二郎?” 萧玘迟疑了一瞬,道:“这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成之染在屋中扫视一眼,道,“张灵佑大兵压境,我父必然为诸军统领,召他辅国将军来,哪个敢说三道四?” 萧玘道:“可郡公尚未发令……” 成之染急道:“如今可等不得了!” 见萧玘面露难色,成雍摆手道:“等你阿父回来再说。” 诸将佐默然无语,阮序看了看成之染,似乎想说些什么,犹豫了一番,开口道:“若女郎不弃,下官愿往。” 成之染又惊又喜,当即便唤人备马。成雍拦不住,眼睁睁看她随阮序打马而去。 大街上冷冷清清,阵阵马蹄声越发显得空旷。成之染纵马疾驰到丹阳郡城,远远望见城楼上精甲耀日,里里外外都守卫森严。 她牵马进城,沿长街直奔郡府,来到府门前还有些恍惚。孟如燕未嫁之时,她常来府中作客,如今物是人非,连日影都黯淡了三分。 阮序上前自报家门。闻说是成肃司马,城门守兵不敢轻慢,当下便进去通传。 第155章 成之染左等右等,忽而又踌躇起来:“孟二郎会见我们吗?” 阮序意味深长道:“女郎用心良苦,孟将军岂会不明白?” 成之染看了他一眼,不知对方猜到了几分。身侧骏马一声嘶鸣,门内传来杂沓脚步声,夹杂着金铁交撞的铿锵。 她赫然抬头,孟元策一身戎装立于门廊,铁甲下高大的身躯恍若础石,然而他眸底暗红,一眼望来似有千斤重。 这一身威严气派,让阮序也怔愣了半晌。 他很快回过神来,拱手道:“孟侯!张灵佑已过历阳,东府特命下官前来,邀将军共商大计!” 阮序低着头,深绿衣摆低垂着,街上竟半点风丝也无。日色亦不分明,沉沉地压着人脊梁。 “是成公唤我?”良久,孟元策问道。 阮序恭敬道:“郡公挂念将军。” 孟元策扶着刀柄,铮铮然迈下台阶。他只要扬手拔刀,瞬息间眼前便人头落地。 阮序纹丝不动,他不怕孟元策拔刀。他不仅是成肃的军府司马,还是陈留阮氏的子弟。然而顶着对方如炬的目光,额头不自觉出了薄汗。 孟元策打量他一番,侧首看向成之染,道:“女郎,你真是个好孩子。” 成之染依旧牵着马,一动不动道:“我阿父辰时入宫,如今也该回来了。” 孟元策缄默无言,良久道:“如此,便走罢。” 阮序闻言松了一口气。 成之染深深一揖,正见孟元策在门前回首,铁甲映寒霜。 ———— 一行人马离开丹阳郡城时,四下传来军中号角声,长街上战马嘶鸣,无边无际的荒寂如灰尘般缓缓升起,自四面八方聚拢向宫城。 潮气未散,日色朦胧,禁军回防后,宫城轰然紧闭。 中外戒严。 成之染不敢耽搁,快马加鞭冲进东府城,远远望见成肃卤簿在府前停驻。 “阿父,孟将军到了!”她高声一喊,成肃止步,朝这边看过来。 成之染捏了一把汗,见成肃神色如常,才稍稍放下心。 孟元策飞身下马,向成肃躬身施礼,尚不及起身,便觉肩上被重重拍了三下。 成肃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目光中哀悯沉痛有之,更多的还是欣慰和勉励。 “大敌当前,二郎节哀。” “请成公放心。” 成肃与孟元策相携入府,前堂诸将佐一惊,识趣地没说什么。 “奉今上旨意,会稽王亲自督守宫城,我等则屯兵于石头戍,”成肃顿了顿,凤目沉沉一转,道,“孟将军——” 聚兵于石头戍的部署,成肃早与孟元策商议过,后者微微低垂着眼眸,郑重道:“诸军皆由第下节制,下官唯第下马首是瞻。” 成肃点点头,在堂中横扫一眼,道:“我虽欲与妖贼一决生死,可胜败之事,实难预料。 他眸光变得深远起来,语气也少了几分凌厉:“崔青州与会稽王同守台城,可京门重镇,不可弃之不顾。诸位哪个愿往京门驻守?” 成之染难掩错愕。她阿父这般决绝之人,当此之时,也不得不为魏室求一线生机。 诸将佐自然明白他的用意,一个个面面相觑,兵临城下之际,谁也开不了这个口。 萧玘见众人为难,道:“兴灭继绝,兹事体大,岂是常人所能为?” 成肃站起身,在堂中逡巡一圈,停在咨议参军李尽尘面前,沉吟道:“参军意下如何?” 李尽尘乃是李劝星同族兄弟,他微微一怔,宽阔额角上纹路又深了几分,垂眸答道:“卑职资浅望轻,如此重任,恐担负不起。” 他这话不假,镇守京门的将军里,资历最浅的崔甘泉多少也是青州刺史,他一个车骑将军府的咨议参军,委实撑不起场面。 成肃不给他拒绝的机会,道:“我遣一子与参军同去。” 李尽尘讶然,成肃诸子尚幼,抵不上什么大用,可毕竟代表着成肃。他有些惶恐,成肃道:“参军?” 李尽尘一拜:“卑职自当肝脑涂地。” 成肃点点头,点选了一千人马给他,吩咐小厮道:“唤五郎过来。” 五郎成追远只有六岁,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李尽尘连哄带骗,追远稀里糊涂便跟他走了。她生母吴氏隐约知晓其中利害,虽哭得抽抽嗒嗒,却不敢到成肃面前抗辩。 成肃当即发令,留一千人马戍守东府城,余下东府兵将万余人,即刻转入石头戍。 这一支大军浩浩荡荡,自东府至石头,横越了大半个金陵城。成肃骑着高头大马,眉间始终不曾舒展过,路过丹阳郡城时,目光更夹杂了几分凄恻。 他行至石头戍下,打马到江边眺望。水天相接的上游一片平静,粼粼江面下暗流涌动,江涛拍岸,瞬间消弭于无形。 成肃在江畔矗立良久,久到诸将佐惊疑不定。他终于缓缓掉头,道:“进城。” 孟夏天长,浪白风起。江潮依旧拍打着山崖,一遍又一遍黯然退去,那声音仿佛一声声叹息。一轮明月从秦淮东边升起,皎洁月光洒落在凹凸城墙上,将森然铁甲照得分明。 成之染歇在将府,一宿未眠,涛声传到石头戍,隐隐如楼船鼙鼓动地来,裹挟着无孔不入的暑热,令人无端燥得慌。 当她天明时强撑着站到城墙上,赫然见众人个个眼下青黑,俱是一脸憔悴的模样。城墙上戒备森严,成肃在无言肃杀中负手而立,向上游极目远眺,日上中天时,原本空旷的江面陡然浮现黑沉沉一片。数十里外的大江之上,层层叠叠的楼船如虫蚁般行进着,旌旗密布,望之肃然。 成肃扶着女墙垛口,听闻身后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薜萝洲战败而归的兵士称说,敌寇大军舳舻千里,旌旗蔽天,原来并非虚言。 成肃一行于城头观望,却见水畔高岗上人头攒动。城中百姓三五成群企足而立,亦极目朝上游远望。 成肃皱了皱眉头,不喜道:“中外已戒严,竟有这许多百姓犯禁而出。难不成见妖贼来势汹汹,便料定朝廷守不住金陵,这时节急着逃命!” 他语气含怒,恰恰说中了许多人心思。 “蝼蚁尚且偷生,而况人乎?”萧玘劝道,“第下为天子守城池,又何必在意这些?” 成肃扫了那人群一眼,并未说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成之染摇了摇头,道,“我军尚未回京时,京中百姓奔散渡江,何其仓皇!如今百姓不仅留在京中,还有闲心出来看两军对阵,岂不是有恃无恐?” 成肃瞥了她一眼,道:“你惯会花言巧语。” 话虽如此,他神色似是舒缓些,目光移向远处的敌船,又凝望片刻,不自觉按紧了墙垛。 千顷茂林间,百里长山下,敌船如黑云般沉沉而来。众人的目光都被攫住,随着敌船的临近,心高高提起。 江畔白鸥掠水飞过,映在成肃深沉似水的眼眸中,扰乱了一方宁静。 “诸位,”成肃蓦然开口,语气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决然,“妖贼势众,若顺流长驱而下,锐不可当,我军万不可冒险争锋。” 成之染心下一沉,望见江上连绵不绝的敌船,她突然明白这一场胜负豪赌是何等惊心动魄。张灵佑若到城下与守军硬碰硬,石头戍这万余人也只能婴城固守,拚却性命为宫城挣得些许喘息之机。 黑压压船影仿佛巨石般堵在她心口,脸上一时间失了血色,连手脚都冰凉了。 “可若是——他不敢呢?”成之染仍存着一丝希冀,低声道。 第137章 城防 微风初起,溽暑未散。船行江上,顺流破浪。 江上不比海上,寻阳以下千里大江,平静得如同白练。孟夏时节不多风,唯有不尽潮气拂面而来,氤氲着日光,令人心中郁郁。 然而一想起岭南,此间闷热便少了几分恼人。 立于船头的壮年男子长出一口气,望着宽阔的江面收回思绪,岭南日色将他皮肤晒成了古铜色,较从前更多了几分威严。候在一旁的兵士见他回神,小心道:“将军,大将军有请。” 壮年男子半晌不言语,那小兵便有些着急,催促道:“大将军有要事相商……” 一个眼刀横过来,小兵愣愣地住了声。 眼前玄色身影一晃,衣甲窸窣作响,人已往舷梯去了。木梯发出沉重的声响,每一声都昭示着来人的不悦。 张灵佑等在爵室,倚栏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毫不客气地停在侧旁。 他一动不动,余光里那身影很是不耐烦。 “叔度,你还是沉不住性子。” 张灵佑开口,语气平淡。他生得白面长须,相貌周正,即使在军中,也常常一副儒生打扮,青衫广袖,羽扇纶巾,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几分清雅。 因此当他投来谦和质询的目光,郑显的火气腾一下便上来了。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说这些!” 第156章 张灵佑侧首看他:“那该说什么?越靠近金陵,越得留心。” 郑显恨恨道:“我看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说的是承平年间败于宣武军的旧事。张灵佑不以为忤,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羽扇,问道:“当初劝我起兵时,你是怎么说的?” “我?”郑显不假思索,道,“我说,你难道还能在岭南待一辈子吗?” “不是这一句,”张灵佑摇头,“你说成肃在广固与胡人厮杀,这一仗不知要拖到猴年马月,对我们而言,正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郑显道:“不错。” “可如今成肃回来了!”张灵佑用力一拍羽扇,“他竟然活着回来了……” “那又如何?”郑显不以为意,道,“你怕他,我可不怕。” 张灵佑看了他一眼,道:“我并不怕他。只是此人远比江岚李劝星难对付。” 郑显嗤笑道:“我大军十余万人,舟师盛壮,今非昔比。荡平金陵都不在话下,他带着一群伤病残将,又能奈我何?” 张灵佑又摇头道:“成肃其人深不可测。胡骑剽悍,城池险固,尚不能将其阻拦,足见其老谋深算,诡计多端。金陵又与寻常城邑不同,更不可掉以轻心。” “难道我掉以轻心?”郑显不满道,“如何攻下金陵,我早在岭南便考虑好了。你我兵分两路,于新亭和白石南北夹击,成肃纵有三头六臂也救不得!” 他话音刚落,张灵佑又摇头道:“我已经说过,金陵山川交错,个中形势复杂,贸然分兵,一旦失利,士气低落,何以为继?我将身家性命抵在此处,万不能轻举妄动。” 郑显气道:“哪个不是抵上了身家性命?你坐拥大军,岂能如此畏首畏尾?” “我乃是已死之人,再也输不起,”张灵佑叹道,“人命危脆,人心亦然。叔度,我不能输,否则便是万劫不复。” 郑显听他这么说,皱起了眉头,道:“依我之计,必得金陵。” “昨夜斥候来报,孟元礼已望风自裁。想来金陵早已是人心惶惶,用不了许多时日,便自会分崩离析。我等以逸待劳,岂非上策?” 郑显强压着怒火,道:“你还等着他们投降吗?” 张灵佑淡淡道:“若他能君臣束手,肉袒牵羊,有何不可?” “笑话!”郑显不知从何说起,怒极反笑道,“如今掌权的可是成肃,又不是王平之那样的软骨头!” “朝中还能有几个成肃?连孟元礼都吓破了胆,更何况旁人?”张灵佑似是一笑,“自岭南北上这一路,献城投降的还少吗?” 郑显不由得一噎,直指着他道:“你真是异想天开!”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我亦是为诸军将士考虑。” 张灵佑说罢,忽而神色一紧。二人交谈间,楼船已行至江心白枫洲。这一片沙洲周延数十里之广,横亘于烟波浩渺的大江上,土地平整,屋舍俨然,林梢间隐约可见层楼高企的馆驿,正是官府设在洲中的客舍。 他连忙吩咐属下:“停船,驻扎白枫洲!” “不可!”郑显抬手喝止住那人,厉声对张灵佑道,“主上,你仔细看看,前面便是新亭了!主上若是不放心,我愿带兵从新亭登岸,为诸军前锋!” 张灵佑自然望见了新亭,望见了叠翠蒙茸间高耸的重檐歇山顶。这处数百年来风雅不绝的饮宴之所,不知迎来又送走了多少王侯将相,如今面对江上遮天蔽日的战船,也只于回环险阻的丘墟垅堑中无言矗立。 这盛壮形势让张灵佑愣了愣,他回过神来,道:“不能往前了,再往前便没有屯驻之地。” “请主上让我一战!”郑显一拜,道。 “不可——” 张灵佑紧盯着属官:“速去传令,退回白枫洲!” 那属官噔噔跑下舷梯,高声呼喊了什么,江上顿时号角声大作。帆移影动,人马喧腾。 郑显撑着栏杆,泄愤般挥了一拳,铿然有声。半晌,他抬头道:“主上误我!” ———— 江上悠远的号角声飘散于孟夏溽暑,千顷茂林间,百里长山下,敌船如黑云般缓缓后撤到白枫洲。 石头戍城头,成肃长舒了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肃穆和威严重新回到脸上,深沉似水的眸子逐渐亮起来。 他大笑几声,一拍墙垛道:“天不亡我!” 诸将佐惊魂未定,实在是笑不出来。白枫洲距离石头戍不过十余里,敌船瞬息之间便可兵临城下,只不过是来早来迟的问题。 成之染方才紧张得小脸煞白,如今终于挤出了笑意,道:“敌兵不进反退,已如强弩之末,再难成气候。” 成肃点点头,扭头问成雍:“何知己到哪儿了?” 成雍擦了擦额角冷汗,道:“这两日便能到金陵。” 成肃哼笑了一声:“我等得,张灵佑不一定等得。” 他沿着城墙走了两步,眉头又紧皱起来。 “第下,旁人可指望不得,”成之染上前劝道,“张灵佑此时止住了,说不定何时又顺流而下。我军务必要趁此良机,多修些工事为上。” 成肃并非没想过,只是先前忙于调兵驻守,顾不上这些。他问道:“你待如何?” “若要把守石头戍,淮口、后渚和越城不可不设防。若贼寇由白石登岸,庐龙山不可不设防。若贼寇闯入玄武湖,宫城以北的药园不可不设防……” 她竹筒倒豆子般叙说一通,成肃连忙叫停:“你想的倒也周全,可军中无人,做不得那些。” 成之染正要分辩,徐崇朝说道:“远的顾不上,眼前淮口却并非难事。江岸上草木丰盈,伐来堵塞淮口,明日便能做成。” 成肃思忖了片刻,点了点头,当即便吩咐振威将军杜延寿带二千人到城下封锁淮口。瞭哨一直紧盯着白枫洲,遥望见敌船密密麻麻地停靠在岸边,直到入夜都没什么动静。 成之染放心不下,然而神思已倦极,恍惚间回到将府,仿佛听到夜风中叮叮咚咚的铃响。 她赫然止步,细听时,寂寥月色里隐约传来深沉的水声。 徐崇朝投来问询的目光。 成之染用力甩甩脑袋,连那点水声也听不到了。 徐崇朝似是一笑:“狸奴,你要睡着了。” 成之染点了点头,强撑着眼皮跟在他身后,梦游般回到住处。徐崇朝送她进屋便离去,她隔着门扇伫立良久,耳畔又响起铜铃声。 ———— 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次日一大早,江上便传来鸟雀啁啾。成之染随成肃诸人巡城一圈,四下里乱糟糟的,成群结队的兵士往来不绝,招呼着,号令着,在一片斧斤声和打桩声中费力地拖运树木。城周和淮口的树栅已初具雏形,看上去严整森然。 日头渐渐升起来,煌煌地照着,炽热得晃眼。一阵江风刮来,嘈杂人语间,轻微的铃声仿佛烟波间的细浪,一眨眼没了动静。 成之染敏锐地捕捉到这声音,循声张望着,忽而见城西烽燧墩台竖着高高的哨岗,四角都挂着风铃。 这太奇怪了。 她遥指着那哨岗,问孟元策道:“那里怎么会有风铃?” “那可不是一般的风铃,”孟元策目光一沉,道,“是招魂铃。” 成之染讶然。 “据说当年庾昌若北伐失利,折损了许多人马,回来后便在石头戍最高处,挂了那铃铛招引亡魂。” 成之染半信半疑:“庾昌若都死了几十年,为何不取下?” 孟元策叹道:“庾昌若虽死,这些年征战殒命的将士何曾断绝过?” 他语调低沉,眸中闪过一丝哀伤,似乎是想起了英年早逝的兄长和阿弟。 成之染扶着墙垛,道:“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不知何时才能终结这乱世。” 孟元策并不搭言,目光落在飘渺大江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第138章 会合 成肃与诸将佐瞭望许久,见白枫洲一直没动静,心中暗暗有了底,正要下城时,瞭哨突然大喊道:“城南二十里有异动!” 众人都一惊,成肃在城楼站定,命人唤哨兵下来问询。城南山峦叠翠,树木丛生,瞭哨隐约只见冷光曜日,似是有行伍行进,但枝桠掩映间看不分明。 斥候如箭矢般飞奔出城,成之染望着他们绝尘而去的背影,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敌寇的船只并未靠岸,城南又是哪儿来的兵马?难不成张灵佑兵分两路,要水陆并进? 成肃自然不愿如此,眸中又浮现出昨日的焦虑。斥候迟迟不归,众人都焦躁不安,他周身的气息愈冷。 瞭哨又报道:“城南有小股敌寇,行进似有些迟缓,再有一个时辰便到金陵了。” 成肃仍皱着眉头。成之染不由得生疑,问道:“你可看清了?” 哨兵连声称是。 成之染略一沉吟,对成肃道:“第下,张灵佑若要分兵,怎会只有这些人登岸?来人是敌是友恐怕还未定。” 第157章 成肃点了点头,紧盯着城南官道,神色却并不轻松。 日中已有些燥热,众人鸦雀无声地等着,大气不敢出一口。成之染望了望日头,额头薄汗仿佛蒸腾着,令人头晕脑胀。 突然,她眼前一晃,忙指着远处道:“回来了!” 一骑斥候自林间窜出,一溜烟直奔城下。当他气喘吁吁地爬上城头,成肃早已迎上前:“怎么样?” “报——”那斥候一见这架势,紧张得涨红着脸,结巴了两三声,终于在众人焦灼的目光下说道,“安成郡公!是安成郡公回来了!” 李劝星? 他……他没死? 众人都惊疑不定,成雍问道:“你可看清了?” 那斥候点头如捣蒜:“绝不会错认!” 成肃问:“他手下还有多少人?” “约莫数百人。” 众人仍围着那斥候问这问那,成肃只望向城外,目光幽幽不知所在。成之染问道:“第下可要出城去看看?” “他必要入宫。”成肃略一思索,目光移向李临风。李临风虽身处人群中,却始终默然无语。 “李侯,”成肃道,“你自带一军,护送安成郡公入宫。” 李临风领命而去,半句话也不多说,打马出了城,望着碧波荡漾的秦淮,徐徐出了一口气。 “李侯!” 身后传来哒哒马蹄声,李临风不必回头,便从这声音认出成之染。 成之染上前,径自解释道:“我去看看宗氏人马回来了没有。” 李临风应了一声,便挥鞭东指,领着人马往朱雀大航去。自官道到宫城,朱雀航是必由之路。 时隔数日,成之染又见到了李劝星。 短短数日前的凌厉气势已烟消云散,李劝星战袍污浊,银甲染血,眼窝深陷着,往日飘逸的长髯也凌乱不堪。然而那双眼睛虽黯淡失色,他高踞马上的脊梁仍坚#挺着,颓唐之中又流露出几分犀利。 跟随他的兵士便没有这么硬气了。西府发兵二万迎击海寇,一战而败,溃不成军,死伤无数,只有亲从千余人侥幸随李劝星逃脱,在山林间如惊弓之鸟,东躲西藏,磕磕绊绊,大半人折损在路上。 他们强忍着辘辘饥肠,终于来到朱雀航,望见齐整的玄甲军,简直要激动得落泪。 然而李劝星却没有,他看了看李临风,又看了看成之染,缄默无言地跨过秦淮。 成之染目光落在他身后,果然见到了宗冶。 宗冶也不比李劝星好到哪里去,脸上乱七八糟的,眉头也拧成了八字。见李劝星面色不太好,他也顾不得多言。 二军合一,一行人沉默而局促。一直走到宣阳门前,李劝星都没怎么说话。 “丧师失地,罪不可恕,”他终于说道,“若今上责罚,我死不足惜,只是老母幼子和军中兄弟,还需阿弟看顾。” “阿兄这是什么话!”李临风悲从中来,“阿兄忠心为国,逆战迎敌,今上岂会不知?且放心去,我抵上身家性命,也要护阿兄周全。” 李劝星长叹一声,用力拍了拍对方肩膀,神色竟有些怆然。 成之染忍不住道:“如今大敌当前,正是用人之时。第下虽马失前蹄,当思戴罪立功之计。如此作小儿女状,又岂是英雄所为?” 李劝星侧首盯着她,半晌都一言不发。 李临风催促道:“阿兄,快去快回。” 李劝星这才移开目光,翻身下马,一步一步朝着宫门走去。日光正刺眼,直勾勾倾泻而下,灼热地压在宫门内外数人身上,沉重得令人难以直视。 成之染回到石头戍,没过多久便听说,天子并未责罚李劝星,反倒是李劝星过意不去,硬是要辞去卫将军之职。天子虽准允,只是将其降为后将军,于府中听命。 成肃闻讯时正在军府议事,负手在窗前思忖片刻,便亲自前往安成郡公府造访。 成之染望着窗外浮云惨淡的天光,沉默地听一行人脚步声渐远。 “女郎怎不去看看?”背后传来一声温和的问询。 成之染回首,司马阮序亦随她望着窗外,脸上淡淡地没什么表情。 “李公正是失意时,恐怕不愿意见人。” 她忽而想起,阮序似乎曾与李劝星有过节。 阮序似乎笑了笑,道:“女郎可真是心善。” 二人步出堂外,便见一名斥候飞身而来,对阮序道:“启禀司马,沈参军领舟师近万人,已到林端了。” 阮序不由得一喜,命人去给成肃送信。军府中奔走相告,连日来沉闷的气息也散去了大半。 成之染登上城头,望见城下和远处淮口已被树栅封住,目光便移向南岸,往日没人手修筑工事,这不是来人了吗? ———— 沈星桥率军星夜兼程,舟师自玄武湖登岸,马不停蹄赶到石头戍。伐齐军士多带伤,何知己拣择其中手脚灵便的,再加上俘虏的二千胡骑,由沈星桥带着先行南下。 听闻何知己和余下大军这两日便能抵京,成肃眸光动了动,盘算了一番,命钟长统统领南归军士,往南岸戍守越城。而胡骑骁勇,他一分为二,交由张来锡和徐崇朝各自统领。 沈星桥担任军主,随钟长统渡淮,在后渚营修堡垒。瞭哨日夜紧盯着白枫洲,大气不敢出一口,好在淮口虽忙得热火朝天,白枫洲却终日没什么动静。后渚荻芦垒隔日便拔地而起,成肃尚不及登城观望,又闻何知己大军已近金陵。 接天帆影间樯棹如林,连绵不绝停靠在湖岸。成肃与诸将佐在城头远望,顿觉江上清风爽利,吹散人满腔愁云。 这一支人马将近两万人,辎重成行,绵延数里。为首的正是何知己和赵兹方。 成之染在人群中寻到了元破寒。广固城分别之时,他重伤未愈,尚不能骑马,想来一路上船行颠簸,也生受了不少苦头。如今他在马上坐得端正,乍看之下伤势已大好,只是在被手下搀扶下马时,兀地捂住了腰腹,缓了缓才直起身来。 成肃将远来诸将佐迎进石头戍,并未注意到元破寒的异状。 成之染见他落在后头,不由得止住脚步。 她尚未开口,元破寒笑道:“女郎回京这许久,一切可好?” 成之染扯了扯唇角,却笑不出来,苦涩道:“敌寇便在江上,姑且偷生而已。” 元破寒依旧笑笑:“有成大将军在,何至于此?” “你们如今回来了,可真是雪中送炭。”成之染回望浩荡大军,视野所及不乏伤病老弱,但毕竟也曾是一支劲旅。 元破寒压低了声音:“虽然这样想很不对,但我委实想看成大将军点铁成金。” 他说这话时,眸中隐隐浮现期待的闪光。 “元郎啊……”成之染叹息着摇摇头。 元破寒望着远处成肃的背影,道:“挽狂澜于既倒,可是宣武军的拿手本事。” 成之染心头一动,勾唇道:“那便借你吉言了。” 元破寒依旧笑着,表情却有些僵硬,成之染定睛一看,他额头还有冷汗渗出。 她心中不妙,关切道:“元郎,你的伤——” “那点小伤算什么……”元破寒侧首看着她,道,“我没事。” 成之染听他声音流露出痛楚,对这句半个字也不信。 近旁的兵士上前扶他,元破寒费力地摆摆手,道:“不必。” 他强撑着走到议事堂,众人正围着堂中铺开的舆图。成肃指着城北庐龙山和覆舟山,对何知己道:“我欲在这两处筑垒,主簿意下如何?” 何知己端详了一番,沉吟道:“妖贼狡诈,诡计多端,城北不可不防。” 成肃点点头,细细与他商议起来。 赵兹方后知后觉明白过来,金陵守军主力在石头戍,若有富余兵力戍守北郊,那便是他手下人马了。 然而他手下人马虽多,大都是老弱伤病之士,押运粮草辎重尚可,与强敌对阵却没有几分胜算。 见他面带迟疑,成肃道:“你且发兵在庐龙、覆舟两处营修戍垒,牢牢守着便是。若妖贼当真北上,我自带大军来援。” 赵兹方连连称是。 成肃好一番调兵遣将,直到四下里安排妥帖了,才似乎松了一口气,目光也多了几分安定。 “尽人事,听天命。中军守阨石头戍,养精蓄锐,足以一战,”何知己命兵士收起舆图,突然感慨道,“孟公可惜啊……” 诸将佐领命而去,堂中已不剩几个人。成肃扫了一眼,道:“人死不能复生,还是眼前人活命要紧。” 何知己会意,话锋一转道:“孟公畏惧妖贼声威,妖贼又何尝不忌惮明公?他既然停在白枫洲,士气一松懈,再重整旗鼓可就难了。” “他不知我军虚实,因此才畏首畏尾,”成之染冷不丁道,“若我军再没动静,他们恐怕要坐不住了。” 成肃若有所思,问萧玘:“南岸营垒如何了?” 第158章 萧玘道:“已修得七七八八,估摸这两日即可完工。” 何知己略一沉吟,道:“是得出点动静,也好给张灵佑看看。” 成之染按捺不住,跃跃欲试道:“第下,让我来!” 成肃目光颇审慎:“你待如何?” “兵家对阵,虚实之间而已……”成之染细语一番,亮晶晶的眸子盯着成肃,脸上浮现出一丝期冀。 成肃缓缓点点头,侧首对徐崇朝道:“阿蛮,此事便交给你与张来锡。” 徐崇朝领命。 成之染讶然,正欲分辩,被成肃抬手打断。 “军令如山,你要违抗么?” 成之染咬咬唇,垂眸道:“不敢。” 第139章 战火 入夜时分,朗月清辉满地。立于城头,月下斑驳风光依稀入目。成肃遥望白枫洲点点灯火,抬手下令,城门大开,二千匹具装虎班突骑箭矢般飞出,越过秦淮口,沿着开阔的江岸一路向南疾驰。 白枫洲上草木丰饶,风移影动,月色婆娑。张灵佑军中守夜的兵众正围坐在树荫下,寂寂江风中忽闻夹杂着奇怪的声响。有人惊呼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临水远眺,一时间惊疑不定。 “这、这是哪来的凶兽——” 夜色深沉,阴风阵阵。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踮着脚隔岸观望,正交头接耳议论着,又有人紧张道:“都站好都站好!主公来了!” 人群颇为自觉地避让两旁,炬火映照中,张灵佑仍是一副儒将打扮,轻扫了众人一眼,道:“什么事,这么热闹?” 郑显跟在他身后,目光越过人群,一直落到对岸。斑驳交错的岸上,一群庞然大物往来奔腾叫吼,从头到脚覆盖着森然铁甲,暗沉的条带垂到地面,随着震动而飞舞。 他疑心这是魏军的骑兵,可从来不曾见过这等怪异的装扮。而他们口中叫嚷着粗犷声响,仿佛野兽在荒野中嚎叫,重重面甲将他们的面貌遮得严严实实,那吼声便从四下里渗出,更显得周身杀气腾腾。 胆小的兵士已吓得面无血色,郑显冷笑道:“你怕什么?” 那兵士脑子一抽,竟答道:“这这、这是不是妖怪啊——” 张灵佑皱了皱眉头。那怪异装扮下究竟为何,他也拿不定主意,毕竟比寻常马匹都要高大三分,难不成真的是皇家的凶兽? 岸上草木在暗夜中静默,更显得音声凄厉。见洲上围观人群灯火通明,对岸叫吼得更加起劲,纵使张灵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渐渐也明白对方在挑衅叫嚣。 “这等装神弄鬼的把戏,你们也信得?”郑显呵斥道,“都给我回去,看什么热闹!” 众人素来畏惧他,心下虽惊恐不定,闻言也只得散去。 张灵佑仍站在水边,恰逢轻云闭月,他脸上神色也晦暗不明。 郑显毫不客气道:“你还等他们投降么?人家都蹬鼻子上脸了!” 张灵佑并不搭言,盯着对岸跃动的黑影,半晌才说道:“成肃确有些手段。” “你——”郑显顿了顿,忍不住道,“主上莫不是怕了?堂堂天师道统领,竟会信这些唬人的玩意儿?” 张灵佑不与他争辩,径自皱眉道:“看来金陵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知他们留了什么后手——” 郑显打断他:“我愿带兵去一探虚实!” 张灵佑难得没有反驳,反是沉吟道:“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 徐崇朝带兵在白枫洲对岸折腾了半宿,直到洲上灯火阑珊时,才驱马回到石头戍。黎明前天光黯淡,几颗星子在遥远的天际闪烁,石头戍周围笼罩着一层朦胧的雾气。 清脆的马蹄声鼓点般涌入城中。成之染一宿没合眼,此时已一脸倦容,强撑着眼皮赶往正堂,浑身流露出烦躁不安。成肃似乎在堂中等候多时,听徐崇朝讲完岸上所见,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张灵佑也没多大胆子。” 张灵佑这一宿按兵不动,成之染心里稍稍有了底,如今金陵守军已有数万人,虽比不得对方人多势众,但胜在以山川形势为凭依。冠军将军赵兹方屯驻于北郊玄武湖一带,西侧江岸自有山冈截断,秦淮以南有钟长统驻守越城,迤逦向东,辅国将军孟元策戍守丹阳郡城,诸将各有职守,以却月之势守备迎敌。 石头戍守阨秦淮口,精兵良将都汇聚于此,若强敌来犯,也有一战之力。 夜中胡骑挑衅时,张灵佑并未出兵回击。想来此人也谨小慎微,在摸清魏军底数之前,恐怕也不会贸然出击。 这缓兵之计既得手,钟长统便有足够时间修缮越城和荻芦的营栅。 然而再往后,免不得与敌寇真刀真枪地厮杀了。 成之染暗自捏了一把汗。 ———— 军中气氛一日比一日焦灼,众将士都紧张忙碌着。成之染登上城头瞭望,伐齐大军运回的抛车整整齐齐摆在女墙下,每一个垛口都安放着形制复杂的重弩。守城兵士调试着器械,抱怨道:“这妖贼自从到了白枫洲就没了动静,一天天的到底还打不打了?” 他的目光中沉重而复杂,还充斥着隐秘的悲怆,面临这场生死攸关的大战,恨不能早些一决胜负,也免得终日忧心忡忡。 成之染微微一笑:“该来的总会来的。”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江上便传来震天鼓声。诸将佐心神为之一振,登城眺望,远处迢递十多艘舰船浮荡于江波之上。这支船队以数艘冒突为首,艨艟斗舰翼护其后,径直朝石头戍而来。 看样子是来打前阵。 成之染望见冒突船头犀角般的尖刺,料想他们是冲着城下树栅来的。待船队又靠近些,众人都紧张地看向成肃,终于听对方发令:“放抛车。” 一声令下,滚滚巨石如流星般抛向江面,有数艘敌舰被落石砸中,半边船舷都塌陷下去,渐渐便落在后头。那几艘冒突凭借狭长身形左闪右避,硬生生躲过了抛车,直直往城下驶进。 成肃又一声令下,墙垛上重弩便铺展开来,碗口大小的弩箭破空而出,宛如利刃出鞘,携着凌厉风声直插入敌舰船身,转瞬之间已射沉了数艘。 这重弩是石头戍的利器,轻易不示人。诸将佐初次见它一展神威,止不住叫好。成肃见敌舰有退意,便号令重弩手减缓攻势。那弩箭金贵得很,城中留存也不多,需得用到刀刃上。 两下里遥遥对峙,剩下的船舰逡巡良久,却始终近岸不得,见势不妙便匆匆撤离战场。 这一波敌舰虽败退,成之染脸上却没多少喜色。好在对方只是来探虚实,若重兵压境,城中难免会左支右绌,到时候恐怕应付不得。 那数艘船舰退去,上游半晌没再有动静。众人唯恐敌舰卷土重来,片刻也不敢掉以轻心。 成雍见敌兵许久不来,低声问成肃:“他们会不会不来了?” 成肃瞥了他一眼,尚不及开口,瞭哨高呼道:“有敌情!敌舰百余艘离开白枫洲,正往下游来!” 成肃倒吸了一口凉气。 诸将佐严阵以待,约莫数盏茶工夫,果然见连绵舟师自上游浩荡而下。这船队显然知晓石头戍厉害,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堪堪绕过营垒,直往下游去。 成雍慌了神:“糟了!他们要往城北去——” 城北如今是赵兹方率领伤病残将把守着,庐龙山上新修了白石垒,覆舟山上新修了药园垒,到底还是守备薄弱,哪里抵得住这许多敌兵? 成肃皱紧了眉头,眼见敌舰一艘艘驶过,再也耽误不得,于是留成雍戍守石头戍。他号令其余诸将佐即刻发兵,马不停蹄赶往白石垒。 成之染追到城下拦住他:“张灵佑何等谨小慎微之人,如此兴师动众,其中必有虚诈!” “我岂不知他好施诡计?”成肃翻身上马,道,“可城北守备虚空,若妖贼当真闯入内湖,列阵于玄武门下,天子危殆,谁还能救得?” 这道理成之染也明白,她急得浑身发抖,道:“大军离了石头戍,若敌寇从南而来,又当如何?” 南线几座营垒加起来,才不过数千守军而已。 成肃勒马沉吟,吩咐参军屠白额道:“我与你留二千人在此,务必死守秦淮口。大军不回,不得出战!” 屠白额领命。 成肃不再逗留,匆忙率大军北上迎敌。 成雍收回目光,转头却见成之染原地不动,神色莫测地望着众军远去,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阿叔,”成之染侧首对他道,“石头戍险固,自不必担心。可荻芦新造营垒,我需得过去看一眼,心里才能有深浅。” 成雍哪里能拦得住她,他身边唯有元破寒留守,似乎还能靠得住,于是试图向元破寒使眼色。 然而元破寒迟疑了一下,道:“我愿随女郎一同前去,也好有个照应。” 成雍纵然心中惴惴,也只能听之任之,叮嘱道:“多加小心!”。 第159章 成之染打马在城下树栅逡巡一圈,又望望城头重弩,强自压下心中不安。 元破寒若有所思道:“重弩虽厉害,奈何太笨重,而且若敌船靠近江岸,它反而无法射到。” 成之染深以为然:“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二人追上屠白额的队伍,屠白额瞥了成之染一眼:“女郎还担心妖贼往淮口来?” 成之染与他并不相熟,略一沉吟道:“参军,若敌舰不能近岸,一切都好说,要不然,这树栅亦有隐忧。” 她打马急行,一路颠簸着思绪横飞,不多时便到了荻芦垒。这营垒选在后渚高地,依凭地势夯筑了垒壁,外缘倒插着削尖的竹钉,险要之处还用乱树枝堆成鹿岔,还算是易守难攻。敌军若是要拿下,需得费一番功夫。 沈星桥将众人迎到垒中,听闻成肃北上白石垒,神色不由得一变,问道:“成公可有何嘱托?” 屠白额道:“成公命我等坚守不出,沈参军,你军中弓弩手可就位?” 沈星桥将荻芦垒布防细细说给他,屠白额眼神飘忽,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冷不丁又道:“成公远在白石垒,若淮口当真有异,如何能赶得回来?我军中自有精兵良将,若形势危殆,出去与他一决胜负便是了!” 成之染蹙眉。 沈星桥却不见得恼怒,只道:“屠参军,成公既如此安排,必有其考量。” 屠白额又争执了两句,被沈星桥好说歹说劝住。 成之染心中正疑虑,忽闻外间号角声响起。 是石头戍的望哨。 第140章 荻芦 众人连忙出了帐,登到营垒高处一望,江上又如浮蚁般漂来数十艘艨艟,俱是体型轻便的小船,一路上腾挪躲闪,有不少避开了石头戍的抛石,一步步逼近秦淮口的树栅。 这一队艨艟冲到近前便停下,堪堪躲在石头戍守卫的射程之外。荻芦垒守军连忙放箭,箭雨打在船身上,甲板上敌兵便躲藏起来。 成之染暗道不好,便见一艘艘小船都燃起火把,远远朝着水口树栅扔过来。树栅在水中浸泡多日,加之仲夏湿气重,初时并不易烧着。 荻芦垒守将尚不及松口气,却见为首几只敌船一个接一个冲上前来,熊熊烈焰自舱内腾起,如着火的飞蛾般扑向水口。 众人大惊失色,眼睁睁看着水口树栅随之燃起大火,火舌卷着燃烧的枝杈四处飘舞,发出劈里啪啦的火星爆裂之声。一时间浓烟滚滚,火势肆虐,浓烟之中还不时有人影晃动,叫嚎声隐约不绝。 成之染站在垒上,隔了数十步远,都能感觉到熊熊火势灼热地炙烤着皮肤。她又急又热,额头上汗水直流,恨不能向老天求一场大雨,快些将这大火扑灭才好。 然而天公不作美,骄阳似火,烈日灼心。大火直烧了大半日才渐渐熄灭,港汊里一片焦黑残破,绿水夹杂着灰烬,散发出骇人的气味。 火势减弱时,浓烟缭绕的江面赫然出现层层黑影,如在薄雾中一般若隐若现。烟气阻隔了望哨的视野,当凄厉的号角声响起时,敌船已近在咫尺。 十余艘艨艟来势汹汹,紧贴着江岸逼近秦淮口,石头戍守军也鞭长莫及。它们如泥鳅般冲进烟熏火燎的火场,硬生生清出一条水路。这水路不甚宽广,但足以穿过灰飞烟灭的树栅驶入秦淮。 沈星桥连忙命守军放箭,江上又矢下如雨,敌舰对这边不管不顾,径直往内水里冲,竟是奔着赭衣桥去了。 赭衣桥横亘水上,自然会阻遏敌船前行。若敌兵自赭衣桥登岸,距离宫城可就不远了。 沈星桥素来冷静的面容难得露出一丝焦虑,可记起成肃的嘱托,并不敢派兵拦截。 “成公让守荻芦垒,可这不是没守住?”屠白额争辩道,“妖贼已深入腹心,我军若再做缩头乌龟,人家连宫城都打下来了!” 沈星桥道:“妖贼来势汹汹,敌众我寡,需得等成公回来再作定夺。” 屠白额愤然,见沈星桥不肯松口,便吵闹起来。 成之染没料到这人如此大气性,连沈星桥都奈他不得。她被二人吵得脑壳疼,心中盘算着,目光移向远处的敌船。船只在赭衣桥前聚集靠岸,似乎正准备登岸,约莫一盏茶功夫,仍没有动静。 众人都等得急了,猜不透敌寇的心思,一时间面面相觑。沈星桥刚要说什么,近岸那数艘楼船忽而动了动,敌兵如潮水般倾泻而下,在南岸结成军阵,迅疾地朝荻芦垒靠拢。 “妖贼都打到门上来了!”屠白额语气中带了三分嘲讽,道,“我自去带兵出战,杀杀这逆贼的威风!” 沈星桥仍要劝阻,屠白额不满道:“沈参军还是太小心!我手下兵士,俱是百里挑一的猛士,你且看我打头阵,得失不论便是了!” 沈星桥拉下了脸,道:“军令如山,令行禁止。参军岂可任性而为?” 屠白额又要与他争辩,忽听不远处有人道:“敌寇大军明明已往白石垒去,却又费力冲开秦淮口在此盘桓,其中古怪,恐怕有诈,还请参军三思!” 见成之染出言反驳,屠白额不以为然,道:“汝等年少,却如此畏手畏脚!这般瞻前顾后,还打什么仗?” 说罢,他紧了紧战袍系带,也不多言,转身便快步离去。 沈星桥拦他不住,眼睁睁见他招呼人马浩荡而下,直冲着敌兵军阵去了。两下里交锋缠斗,一时间杀声震天。 屠白额生得威武,持一柄长枪策马疾驰,在敌兵中杀了个来回。敌兵起初乱了阵脚,不一会儿便反应过来,屠白额再想入阵时,四面八方已被团团围住。他越战越勇,手下兵士也短兵相接,正打得热火朝天。 成之染在垒上观战,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屠白额这边攻势虽迅猛,可若细看时,敌兵却似乎并不恋战。她越看越急,忽闻远处人声隐动,不多时,自南面林子里又杀出一支队伍,漫山遍野地呼号而来,令人目眩的赤红头巾,不是海寇又是谁? “糟了,有伏兵!”元破寒急得一跺脚。 成之染懊恼不已,连忙唤营中兵士鸣金收兵。 那兵士不动,迟疑地望向沈星桥,沈星桥喝道:“还愣着作甚?快鸣金!” 铜锣大作,尖锐刺耳。屠白额人马闻声方知伏兵迫近,一时间挣脱不得。 敌阵前后合围,擂鼓之声震天。成之染望见屠白额扯辔转身,似乎断喝一声,这声音旋即淹没在敌兵喊杀声中,他如同陷入蚁群的虫豸,被四下围堵动弹不得。 敌军伏兵约有数千人之众,搏杀的兵士前后受敌,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这厢铜锣敲得震天响,能抽身回撤的兵士却少之又少。 成之染撑着墙垛,正心急如焚,忽见敌兵合围稍稍透出个缺口,有不少兵士且战且退,一路往营垒而来。 沈星桥手下兵士面露喜色,问他:“将军,可要开营门?” “且慢!”成之染抬手,皱眉看向沈星桥,道,“我看这局势古怪,怕不是敌寇要来此。” 沈星桥扶墙而望,缠斗的人群已越来越近,他沉默了一瞬,命令道:“开门!” 成之染还想说什么,却见元破寒无声地冲她摇摇头。 明知其中有蹊跷,却不能见死不救。 荻芦垒栅门一开,败退的残兵便涌入营中,后头敌兵追得紧,门楼齐齐放箭,将将射倒了一片。尚不得喘息之机,敌兵又潮水般涌上来,弓箭手疲于应付,又碍着误伤同袍,一时间施展不得。 成之染与元破寒对视一眼,二人连忙赶到栅门前,一眼便望见门外敌兵叫喊得面目狰狞,挥刀冲到栅门外,营中兵士合力堵住门,两下子拼命较劲,里头才堪堪将门合拢,又隐隐晃动着要被推开。 二人连忙扑上去顶住,后头又有兵士接连扑上来,人挨人人挤人,一个个涨红了脸。 成之染两臂紧紧撑着,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滚落,恨不能使出吃奶的力气。 只听得“吭棱”一声,她头上落了一层木屑,勉强抬头看时,只见栅门顶上露出尖尖的长刀一角,已深深嵌入圆木。 她一个寒颤,差点惊得腿软。然而顾不得细思许多,门内已有众多兵士挤上来,以身为盾将栅门死死堵住。成之染被挤在粗粝的栅门上,手上脸上都火辣辣生疼,不用看便知已划得乱七八糟。 她脸涨得通红,简直要透不过气来。 “放箭!放箭!”她听到沈星桥在喊,身后响起脚步哐哐,那是弓箭手快步爬上营垒的声音。箭矢如风,栅门外痛呼迭起,伴随着箭簇刺入血肉的声音。然而栅门内的阻力并没有丝毫减轻,仿佛两堵人墙顶在一起,谁也不能动弹分毫。 一瞬间,仿佛天地都凝滞了。 “呼”地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头顶飞过,落下的碎屑烫得她一哆嗦。 营垒中响起阵阵惊呼,成之染闻到了呛人的烟气,竟是敌兵将油布缠在箭上,点燃后射到营中。中箭的兵士身上火起,惊慌地在地上打滚。栅门内人群一下便散了,成之染也差点被射中,正忙着将火苗踩灭,栅门吱呀一声被撑开一道缝。 第160章 众人旋即顶上来堵住,然而那缝隙总是合不拢,细看时,竟是敌兵探入一条腿,硬生生将门撑开了。那人痛得尖叫不已,尖锐的竹木刺入血肉,一时间鲜血淋漓。外间趁着这一线之机,齐呼用力将栅门顶开,守军腾挪躲避不得,呼啦啦仰倒一大片。 敌兵杀进了荻芦垒。 成之染被挤到道旁,抽身摸出腰间长刀。营中守军蜂拥而至,呼喝着跟来袭的敌兵缠斗在一起,一时间杀声震天,寒光呼啸,血流成河。 成之染身形一扭,利落地插入战局,靠近的两个敌兵慌乱地刚要抵抗,喉咙间已飞溅出一溜血滴。敌军中一名头目似是被惹恼,挥刀砍翻身侧守军后,便阔步朝这边赶来。 那人生得虎背熊腰,恶狠狠的目光简直要将她生吞,成之染抵挡一番,暗道不好,且战且退。呼啸的长刀夹带着风声,几次险些贴着她喉咙砍下去。 渐渐地,成之染的格挡越来越慢,手臂也仿佛越来越沉重,场上的厮杀叫喊声也变得渺远,她咬着牙关挥刀横扫,趁那头目闪身的空隙,拔腿便跑。 那头目紧追不舍,成之染一口气冲到女墙边,刚一回身,刀光便劈头下来。她堪堪避开,厚重的刀刃砍到石墙上,“当啷”一声溅出火星。 电光石火间,成之染翻身举刀,眼也不眨地斜劈下去。只听得一道金铁相击之声,那人身侧铠甲刺拉裂开,鲜血从肋下汩汩流出,霎时间染红了衣衫。 半晌,那头目唉哟大叫,面目狰狞地捂着伤口,挣扎着又挥刀。成之染咽了口吐沫,握紧了手中的利刃。 她出刀狠绝,向来是一击毙命,最见不得敌人在刀下挣扎,因此再次举刀时,对上对方的目光竟有些迟疑。 就在她犹疑的一瞬,斜狭里又冲出名敌兵与她交手。成之染一刀将人砍翻,又果断给那头目补了刀。她四下一望,栅门正战况焦灼,而垒墙东侧低矮处,墙垛已被铁爪紧紧扒住,一眼望下去,正有敌兵源源不断地攀援而上。 此处本该有弓箭手把守,然而看此间形势,兵力早已调到别处了。 成之染从倒下的兵士身上捡起弓箭,纵身一跃攀上墙垛,麻利地砍断数根绳索,站在高处朝墙下的敌兵放箭。 她箭无虚发,到后来索性一弦数箭,敌兵纷纷应弦而倒。然而敌兵漫涌如潮水,成之染用光了几只箭筒,城下仍不知疲倦般前仆后继。 她正欲跳下垒墙取箭,弯腰之时,破空之声骤起。 一支羽箭擦着她肩膀飞过。 成之染顿时一个激灵,若是她方才不动,这支箭怕是要正中胸口了。 她眸中一冷,循迹望去,城下正有人弯弓对准此处。那人高踞马上,身形高大,看不清面容,一身黑甲与旁人迥然不同,显然是个有头有脸的军将。 成之染不由得惊讶,荻芦垒地势居高,这人竟能直射到垒墙上,端的是膂力惊人。 她一念未尽,身后忽传来异响。数名敌兵杀出重围,拎着刀枪直冲到垒墙边。 成之染刚要跳下,小腿顿觉一阵异样。左腿上一支羽箭深深没入血肉,染血的白羽还微微震颤。 刺骨的疼痛袭来,眼前数人的刀枪也到了近前,她在垒墙上纵身一跃,勉力落在临近的墙垛,脚下尚不及站稳,隐约又见垒外那军将举起了长弓。 两军厮杀声震天,可她仿佛听到那羽箭离弦时铮然有声。 她反身将飞箭劈开,墙内兵士又抽刀砍来。她躲闪不及,用刀背硬接了这一击。 那兵士力气极大,冷不丁狠狠一压,成之染身形未稳,晃了晃便直直翻下墙头。 第141章 死地 垒墙本依山而建,成之染重重摔到墙脚,便沿着陡峭的山坡滚下去。盔甲兵刃劈里哐当撞在嶙峋山石上,一路滚到山脚下,带倒了数名敌兵,被众人团团围住。 她眼冒金星,胃里一阵又一阵痉挛恶心,浑身的骨头几乎要散架,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刀光闪过,身体比神魂更早作出反应,她麻利地一个翻滚,抓住了落地的长刀,背靠着树丛,以野兽般敏锐的姿态持刀相向。 那一刻,仿佛整个天地都安静下来,震耳欲聋的,是胸膛急促的呼吸和心跳。 敌兵未料到她还有力气,倒退了一步,又齐齐挥刀向前。 成之染挥刀斩断腿上的残箭,双手握刀,爆发出全身的力气格挡劈杀,惊呼叫嚎声此起彼伏,她紧咬牙关连砍了两个人,把肠子都戳破了,流出了一些血糊糊的东西。她肩上也挨了一刀,鲜血淋漓而下,好在肩甲足够坚固,这一刀并未伤及根骨。 尚不及喘息,刀光又到眼前。成之染握紧刀柄,发疯般将胆敢上前的兵士击退砍伤,浑身上下不知溅的谁的血,抑或是浑身伤口流血不止,可敌兵一个接一个,仿佛无穷无尽一般。 她站在敌众尸体中间,脸上沾满泥垢和血迹,唯独两眼寒光闪烁,一如雷电般迅疾挥舞的长刀。敌兵遇到这难缠的对手,一时间竟有些恐慌。 成之染被团团围住,绝望从心底翻滚而出,差一点鼻头酸涩涌起泪花。 她蓦然想起数年前孤身在江陵之时,庾载明以咒诅为名,将侍奉天子的下人乱刀砍死。那时节她在利刃下闪避,亦是绝望惶恐到极点。直到天子降临那一瞬,她知晓自己命不该绝,心中又是何等感激涕零? 如果……如果苍天垂怜,她又岂该命绝于此? 嘈杂嘶喊声中忽响起层层叠叠的异动,似轻雷阵阵,又如鼙鼓喧嚣。越过铜墙铁壁般的肩头,成之染目光向远处望去,秦淮岸上尘土飞扬,一支绵延不绝的骑兵越过赭衣桥,流星般从斜后方插入敌阵,瞬息之间将敌阵刺开一道口子。 这一支具装甲骑人高马大,胯|下坐骑都披着虎纹皮甲,冲杀迅猛,如入无人之境。为首的黑袍小将一马当先,青骢马疾如闪电,长槊翻飞间敌兵已倒了一片。 荻芦垒前卷起一阵骚动,成之染望见先前射中她的军将勒马高呼了什么,中军的令旗陡然一转,敌兵才勉强稳住阵脚,然而不少人瞻前顾后,攻势一下子便缓下来。 围斗的众人亦察觉场中惊变,顿时紧张地攥紧了刀柄。成之染紧紧倚靠在陡峭山岩上,微微歪斜着脑袋,挤出了一丝笑意。 不远处一名敌兵军将被斩落马下,失主的骏马在人群中惊慌嘶鸣。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大喊一声,乱刀劈开面前的人群,纵身朝那匹马狂奔。 敌兵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惊疑观望时,只见这浑身染血的小兵挥刀如斩浪,直直杀出一条血路,朝阵中逆行而去。 眼见那马匹便在三五人群外,一步步越来越近,成之染忽觉周身似是一顿,气氛也随之而变,抬头便见一黑甲军将打马径直而来,周身精甲耀日,兜鍪上红缨飘荡。 只凭这一眼,他必是先前向她射箭的那人无疑。 这人约莫三四十岁,古铜色面容凝固成森然的神色,鹰隼般目光仿佛能夺人心魄。成之染被他盯得寒毛竖立,面上丝毫不敢流露出半分畏惧,心中却叫苦不迭。对方人高马大,居高临下挥舞着手中长枪,她连近身都不得,如何能应付得了? 她心念急转,索性持刀迎上。 众人纷纷让出一条路。那军将策马横截在前,长枪裹挟着风声搠刺而来。成之染翻滚在地,持刀滚到了马前,战马倒退了两步,她旋即纵身一跃,以背撑地,接连两脚猛踢在马腹上。 战马受惊嘶鸣,两只前蹄高高扬起。不料那军将骑术惊人,并未被掀翻在地,反而用枪尖一点,待马蹄落下,又翻腕向成之染掼来。 成之染不由得心下一紧。她顾惜马匹,未曾下狠手,如今只得咬咬牙,正欲故技重施时,那军将一击不中,便掉转马头,回身一枪。 这般好骑术,连成之染都不由得称奇。然而她此时来不及多想,闪身不得,举刀便硬接了这一枪,登时震得肩膀发麻。 那军将极为警觉,跃马翻腾不给成之染可乘之机,下手的枪法也愈加狠厉。成之染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一个不慎,被枪杆横扫在地。 她心念一动,手中却空空如也。 她的长刀不见了。 成之染费力撑起身子,一眼看到甩落一旁的长刀。她顾不得这么多,费劲地爬过去,伸出布满伤痕的手,却怎么也够不到刀柄。 她看到低垂的枪尖折射着刺眼的日光,铁蹄落地腾起细碎的尘埃,战马打了个响鼻,呼出的热气似乎直扑到脸上。 成之染微微抬头,隔着棕黄的马鬃,再次与那人目光相接。 她铁盔早在激战中滚落,几缕乌发沾着土,凌乱地垂在耳际。郑显估摸这小兵年不过二十,那一双眸中却暗藏着难言的倔强,他心道可惜,但还是举起了长枪。 成之染默默蓄势,正待他出手后奋力一搏,却见那枪尖才动,半空似有什么一闪,一支利箭径直没入马腿。 第161章 战马吃痛不已,兀地惊叫长嘶,一个趔趄险些将那军将掀落。 说时迟那时快,成之染扑上前抱住那枪杆,使出吃奶的力气朝马头另一侧猛别,郑显使不上力气,战马冷不丁一侧身,长枪便脱手而出。 他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身形尚未动,身后又传来破空之声。他慌忙伏在马背上,这一箭便擦着盔顶红缨飞过。 成之染终于望见那连射两箭的小将,心头登时热血回流。敌将这长枪一丈有余,她端在手中肩膀直抖,此刻突然就有了力气,抡圆了朝敌将那战马狠狠一扫。 马失前蹄,敌将坠地,惊呆的敌众慌忙上前搀扶,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成之染乘隙奔逃,仰首见青骢马冲入人群杀到近前,马上之人横槊在鞍,附身向她伸出了手。 “阿兄!” 成之染眼泪夺眶而出,搭手借力一蹬,翻身落在徐崇朝身后。 “狸奴,你可坐稳了!”徐崇朝侧首大喊,提槊拍马,向那坠马的军将杀去。 青骢马没走几步,斜狭里冲出一队敌兵死死拦住了去路。徐崇朝缠斗一番,待杀出重围,那军将早不见了踪影。 他手下幢主亦聚到此处,道:“将军,温将军已带兵来援!” 荻芦垒前步骑双方正打得激烈,局势一时间胶着起来。徐崇朝点了点头,命令道:“后撤!” 鸣金大作,成之染伏在他背后,双臂紧紧抱着他的腰,染血的战袍渗出铁甲的寒意,她将脸贴在上面,仿佛听到他胸腔中有力搏动的心跳。 漫漶的疼痛直到此时才逐渐回笼,她的胳膊和腿都又酸又痛,暴露在外的皮肤带着大大小小的伤口,在马匹颠簸之际愈加疼痛难忍。 “狸奴?”徐崇朝半晌不见她动弹,连忙抽出手来握住她的手。 成之染手上被刀柄磨出了血泡,几番缠斗间,早已血肉模糊。然而她手掌还是温热的,被徐崇朝握在掌心,虚虚地用不上力气。 徐崇朝发觉不对,一时间慌了神,道:“狸奴,你说句话呀!” 成之染强忍着剧痛,勉力道:“胡骑以一挡百,果然名不虚传。” 徐崇朝用力握着她的手,一抖缰绳打马与温印虎会合。 刺耳的铜锣声中烟尘滚滚,千余名突骑尽皆回撤。尘埃落定,赫然露出援军严阵以待的步兵。一排排明晃晃的步槊齐齐排开,被紧紧握在魏军兵士手中。 成之染探头望去,荻芦垒前被突骑冲散的敌寇一阵骚乱后,又逐渐聚集成队,高举长刀叫喊着发起冲锋。魏军则一动不动,日影西斜,将严密齐整的槊阵镀上一层金辉。 成之染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若想要破阵,少不得长矛战车,而敌寇显然没有这些,虽擅长短兵肉搏,也施展不得。隐约间她听到温印虎一声令下,步槊手后方的弓箭手齐齐放箭,顿时又一片哀嚎痛呼。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正是仲夏时节最宜人的光景。晚风裹挟着热浪从战场轻轻拂过,将刀光剑影和尸山血海都浸染得模糊,唯独四下零落的残败旗帜无声飘荡。敌寇丢盔弃甲,匆匆撤离战场。徐崇朝眸光一闪,命手下突骑乘胜追击。 突骑如狼入羊群,饿虎扑食般穷追不舍,一直追到朱雀航才渐次折返。 军主向徐崇朝回禀,敌兵往丹阳方向去了。 温印虎闻言皱眉道:“郡城只有孟将军守着,不知妖贼后援还有多少。” 徐崇朝略一思索,道:“妖贼先前扬言有十余万人,依今日所见,恐怕是虚张声势。” “先前往北郊去的可是疑兵?”成之染睁开眼问道,“大军可回来了?” 她浑身上下早被血染透,让温印虎看得触目惊心。他不由得忧心道:“不错,北郊的妖贼都是些老弱,不过是障眼法罢了。郡公已回到石头戍,命我等出外解围。” “那就好,那就好……”成之染喃喃自语。敌兵连荻芦垒都不曾攻下,又见大军已回援,必不会硬碰硬去打丹阳城。 如此又得了喘息之机。 第142章 昏厥 沈星桥杀死面前的敌兵,对方壮硕的身躯轰然倒下,耳后亦传来金戈破空之声。他横刀正欲格挡,身后一名敌兵悄无声息地倒下,露出元破寒持刀而立的身影。 这该是垒内最后一名敌兵了。 沈星桥尚不及开口道谢,却见元破寒面露焦急。 “成娘子在哪里?参军可曾见到她?” 沈星桥不语,目光移向山坡下,正望见援军风卷残云般将敌寇击退。他长出了一口气,蹲下身用敌兵衣摆将刀刃擦干净,盯着垒中的一片死伤,半晌才站起身来,长刀入鞘,将脚下尸首踢到一旁,大步流星地走出栅门。 元破寒连忙跟上去。二人一前一后穿过横七竖八的杂乱战场,在一片哀嚎叫喊声中来到援军阵前。 沈星桥在温印虎马前躬身抱拳,厚重的铠甲低垂,一如他低沉的声音:“荻芦垒伤亡惨重,请将军缚我到中军领罪。” 温印虎下马来扶他,忍不住怪道:“郡公留重兵在此,为何守不住?” 沈星桥默然无语。 元破寒为他不平,道:“那位屠参军不听军令,擅自率军迎敌,守军只剩千余人,如何抵得住强攻?” 成之染听到二人声音,从徐崇朝身后勉强探出半个脑袋。 她满脸血痕,元破寒险些没认出,一看她遍体鳞伤的样子,眉头又皱了起来。 成之染无力多言,只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元破寒还想多说,那边沈星桥三言两语解释了荻芦垒战况,温印虎摆手道:“罢了,你自去郡公面前解释。” 他带领手下兵士收拾战场。成之染忽而大喊道:“将军,烧了他们的贼船!” 闯入秦淮树栅的敌船还停靠在赭衣桥,温印虎应声道:“放心!” 徐崇朝命人给沈星桥和元破寒牵来两匹马,率领胡骑一道回到石头戍。 成之染赖在徐崇朝马上,待到了城下,见沈星桥神情郁郁,又劝道:“沈郎,这岂是你的过错?我阿父并非不明事理,必不会责罚于你。” 沈星桥看了她一眼,道:“我岂是为自己担心?”那些随他征战的部曲,自幼相熟的乡里兄弟,俱在他手下听令,经此一役,满眼尽是痛苦挣扎的面容,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攥了攥拳头,径自下马,将兜鍪摘下,一声不吭地进了城。 徐崇朝也下了马,牵马将成之染送到军府门前,元破寒搭把手,两人小心翼翼地将她搀扶下来。成之染脚一落地,才发觉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痛快,小腿上箭镞仍在,周遭都凝成了深色的血痂,一动又开始流血。 徐崇朝蹲下身,道:“上来,我送你回屋。” 成之染不肯:“去前堂,我要见阿父。” 徐崇朝只得将她背到前堂,一见这架势,上首的成肃险些没坐住,盯着堂下之人的脸色愈加阴冷。 “屠白额,你可知罪?” 屠白额吓得瑟瑟发抖,全然没了之前的威风。 成之染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他。当时屠白额率二千人出战大败,营垒外乱作一团,她还以为这人没命了,坐下来一听,原来他见势不好,便弃军而逃,凫水过秦淮,仓皇奔回石头戍。 随之奔逃的还有若干军中头领,成肃一一审问一番,便大致摸清了情况,一拍几案道:“我如何苦心交待,你为何不听!” 屠白额哪里敢搭言,只不住叩头请罪。 成肃又瞥向沈星桥:“沈参军,他不听军令,你为何不拦?” 沈星桥动了动嘴唇,跪在地上的身影稍显得萧瑟。屠白额比他年长,在军中资历比他老,又独领一军与他互不统属,他苦劝也就罢了,如何能将其阻拦? 面对成肃的诘问,他只能沉默不语。 “罢了,”成肃叹息道,“屠白额抗令不遵,以致败军,当斩!” 屠白额虽知成肃军法如山,然而心中仍抱有一丝侥幸,听闻此言登时失了气力,重重地磕在地上。 “是卑职对不住手下弟兄,还望第下莫要迁怒于他们。” 成肃挥挥手,两旁军士便将他带下去。 堂中静默了一瞬。成肃对沈星桥道:“屠白额部下,便归你统领。” 屠白额手下二千人,这一场厮杀伤亡过半,余下的四散奔逃,恐怕也所剩无几了。然而成肃这样说,便是不会再责罚他。 沈星桥恭敬领命,退到一旁。 杜延寿似乎早有话要说,此时见众人沉默,便开口道:“第下,荻芦垒之围已解,我军何时能出城追击妖贼?” “你心急什么?”成肃不动声色道,“这一路奔波辛苦,既然回到石头戍,便让将士好生休整。盯好了妖贼动向,时机成熟我自会发兵。” 他细细叮嘱一番,诸将便各自领命而去。堂中只余下寥寥数人,傍晚的日光已不再刺眼,洒在角落里成之染身上,在她眉眼之间镀上一层金辉,也映得铠甲愈加斑驳。 第162章 成肃起身走到她近前,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问徐崇朝道:“怎么伤成了这样?” 成雍咽了咽吐沫,跟在他身后不吱声。成肃率军回援,见成之染不在石头戍,当时便大怒,可军情紧急,一时也顾不得她。如今腾出手来,怕是要狠狠训责一番。 成肃何尝不想训责。荻芦垒那一番恶战,他登上石头戍看得清清楚楚,若不是援军及时赶到,那营垒便要失守了。成之染混在其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想都不敢想,心头又气又恨,窝火极了。 如今见她全须全尾地回来,心中巨石落了地,可这半死不活的模样,也着实让他心疼。 徐崇朝也说不出话来。当时战场上那局势,连他的心都凉了半截。人能活下来已然是万幸。 成之染倚在坐榻上歇息了一会儿,这时候浑身都僵硬了。她头痛欲裂,强撑着听到成肃并无乘胜追击的意图,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如此用兵,当无大碍。 这口气一松下来,整个人都神志昏沉。 往日她最爱插言议事,如今却一直安静待在一旁,成肃察觉出异常,大喊道:“狸奴?狸奴?” 成之染闭上眼睛,仿佛陷入一个破碎琳琅的梦境。 不知何处响起了凄冷铃音,断续随风不绝如缕,似乎在镇北将军府门前,又似乎在云雷洲上潇潇雨幕里,她隔着锦绣楼阁对外间说道:“人生不知苦,何以成圣贤?” 无人回应她的话。 她推开一重又一重朱门,望见金陵四四方方的高远天空,日光照亮了腰间长刀,正是成誉送她的及笄之礼。朦胧之间回廊里有人和婉地笑着,她呼吸一滞,跌跌撞撞地追了好久,终于看清是母亲柳氏的面容。 柳夫人遥遥望着她,似乎说了些什么,但她怎么也听不清,只得追着喊道:“不要走,不要走……”她一脚被门槛绊倒,身体仿佛从云端坠落,就像是水镜击碎,铺天盖地的疼痛席卷而来。 成之染猛然睁开眼睛醒了过来,伸出的手心空无一物。她捂着胸口剧烈喘息着,瞪大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除了心口近乎窒息的疼痛,什么也没有留下。 徐崇朝刚将她抱到耳房小榻上,便见她两只手乱舞起来,口中还含混不清地说些什么,如今人醒了,目光却惶然而呆滞。 成肃大步到榻前,关切道:“感觉怎么样?” 成之染缓缓坐起来,摇了摇头,努力平复着呼吸。正堂的耳房并不宽敞,成雍和元破寒也站在近旁,便显得逼仄起来。 她开口道:“我没事,只是有些饿了。” 成肃望着她染血的苍白面色,一片狼藉中,唯独那一双眸子渐渐亮起来,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金创医火急火燎地赶到,见成之染遍体鳞伤的模样,不由得心头一紧。这伤势虽不致命,但成肃脸色阴沉得可怕,他只得小心道:“虽说都是皮肉伤,也拖延不得,尤其是腿伤还有箭镞在,若迟了怕是要瘀肿。” 岂止是瘀肿,若清理不当,这条腿怕是要废掉了。 他说完颇有些局促,询问的目光望着成肃。 成肃焦急道:“那便快些医治。” 金疮医忙不迭点头,手上却毫无动作,神态仍有些为难。成之染并未刻意修饰形容,一张脸虽花了,金疮医如何看不出这是名女子。她还有刀伤在肩头和腰背,免不得宽衣解带,若被人看去了,于女子清名有碍。 “元参军,下去疗伤罢!”成肃道。 元破寒也在荻芦垒浴血奋战,衣甲上血迹斑斑,分不清哪些是别人的,哪些是自己的。他迟疑一番,道:“我这些伤不打紧。若第下不弃,我便到外间候着,也好为郎中打打下手。” “这种小事,岂能劳烦元郎?”成肃在屋中扫了一眼,道,“阿蛮,你去打些温水送过来。” 徐崇朝应下,与元破寒一同出了门。 成肃坐到小榻旁,只看了成之染一眼,便侧首盯着金疮医。 金疮医虽不认得成之染,见此情形也猜出了大半,小心地将针砭药石在案上摆开,差点被成肃盯得发抖。 好在徐崇朝很快命手下兵士打温水过来,成雍从门口接了,便端到榻旁。 成之染见他们一个个如临大敌,不由得轻轻一笑,对金疮医道:“我可没那么多讲究,不过是寻常伤兵罢了。劳烦阁下为我看看几处刀伤箭伤,余下的,我自己处置便是。” 说罢她拢了拢凌乱的发髻,当着三人的面解下玄甲,将血色暗沉的袴褶展露在外。 成肃一颗心猛地一缩,如针扎般痛彻骸骨。 第143章 夜语 成之染咬牙将袴脚挽起,忍着布帛与血肉剥离的痛楚,将蜜色肌肤上淋漓狰狞的伤口坦露出来。 金疮医神色顿时严肃起来,成雍将水盆端给他,他用湿布擦了擦伤口,见成之染皱眉忍痛,于是谨慎道:“小将军可要忍住。” 成肃会意,依言按住成之染脚踝。 金疮医欲言又止,从药盛橐中取出尖刀和铁钳,又叮嘱她道:“千万别乱动。” 成之染不由得神色一变。 金疮医不给她迟疑的机会,一手用尖刀刮剥染锈的血肉,另一手钳住箭镞露在外头的细柄暗中用力往外牵引。 霎时间剧痛袭来,成之染眼前一黑,疼得差一点大叫起来,然而一想到成肃在此,残存的神志勉力将吃痛声咽回去,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成肃死死按住她双腿,喝道:“狸奴,忍住!” 成之染疼得眼中落泪,双手死死扣住身下方褥,咬牙望向紧闭的房门。阿父和阿叔近在咫尺,绝不能在他们面前露怯。 金疮医手下不停,小心翼翼地将箭镞从血肉中剥离。他随军多年阅人无数,伤筋动骨时哭爹喊娘的大有人在,纵使看上去威武勇猛的战士,受伤时顾不得痛,却鲜少能在疗伤时忍痛不语。 眼前这瘦弱的女郎竟能咬牙不语,他心中不觉称奇。 成之染死死盯着房门,豆大的汗滴从额头滚落,掺着污浊血水洇湿了方褥。绵延不绝的疼痛是如此鲜明刺骨,直白惨烈如同烈焰灼心,将遍布沙场的尸骸燃尽,直至灰飞烟灭。 她甚至不知何时那箭镞已被取出,只从余光里看到金疮医麻利地清创敷药。 她已痛得没什么知觉,仿佛那条腿都不是自己的。 成肃紧张地盯着她,直到这一处伤口包扎完毕,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金疮医如释重负,道:“还请小将军起身,让小的看看肩上的伤口。” 成之染上身只着一层单衣,她缓缓起身,从左肩扯开,露出肩胛的刀伤,任对方清理包扎。接下来是侧腰和背上的两处刀伤,成之染恍惚想到,这伤口大概是掉下垒墙混战时,被人围攻留下的。成肃替她撩起了衣摆,金疮医不多时便包扎完毕。 忙活这一通,连温水都换了三五盆。成之染身上还有不少细碎的伤口,大多是从山坡滚落时划破的,金疮医留了些活血化瘀的伤药给她,仔细叮嘱一番,便恭敬告退。 成之染在水盆中洗净了双手,依旧低垂着眼眸,道:“余下的都不打紧,我自己来便是。” 成肃见她神色无异,便点了点头,唤外间取来干净衣物。他与成雍出了门,正对上徐崇朝探询的目光。两人都一言不发,沉默地在外间等待。 成之染关紧了门,慢慢将旧衣脱下,血污的褶袴离身,牵动了浑身上下的伤口。她倒吸一口凉气,小心翼翼地换上新衣,刚一推开门,众人便转过身来。 迎上成肃关切的目光,成之染轻笑:“那金疮医果然有本事,我如今爽利多了,还能出去大战三百回合。” 成肃想起她淋漓狰狞的伤口,眸中闪过寒光,问道:“如何伤得这样重?” 成之染顿时有些委屈,将当时如何被射伤,又如何跌下垒墙的情形说道一番。 成雍听她描述那黑甲军将,不由得看了成肃一眼,道:“你说的这人,不会是张灵佑的心腹郑显罢?” “郑显?”成之染听这名耳熟,忽想起当初朝廷任命张灵佑为广州刺史,是有个叫郑显的做了始兴太守。 “张灵佑虽然声名在外,但郑显更为凶悍,”成雍叹息道,“据说南康郡公便是死在这恶贼手中。” 成之染一愣:“是他?” 徐崇朝眸中晦暗不明,摩挲着腰间刀柄,道:“倘若当真是那人,当时我合该杀了他。” 成之染也惋惜不已,忽而惊道:“我的刀!你们可见到我那把刀了?” 她与那黑甲军将缠斗时长刀脱手,情态紧急竟没来得及捡起来。徐崇朝安慰道:“温将军正带人收拾战场,待会儿说不定便找到了。” 成之染半信半疑地点点头,纵然忧心忡忡,却也无可奈何。半晌,她对成肃道:“我饿了,有吃的吗?” 成肃见她恢复了精神,心便落回肚子里。众人这一天东奔西跑,哪里顾得上吃东西。他吩咐道:“都好生休息,吃饱喝足,再与那妖贼较量。” 第163章 成之染对这话留了心,半夜伤口疼得睡不着,便披衣起坐,对着漆黑的夜色发呆。 那把失落的长刀,至今还无人寻到。自从十五及笄之时成誉将刀送给她,她便喜欢得不得了,平日也好,战时也罢,一直都带在身边。不曾想经此一役,竟找不到了。 她心中失落,顿觉周遭暑气更甚,屋子里烦闷得很,于是一瘸一拐地推开门,便听到寂寂夜风中隐隐约约的铃音。 海寇自兵临城下,至今已整整半个月。两下里交兵不多,荻芦一战,勉强算守军占了上风。张灵佑岂会善罢甘休,来日必将是一场激战。 成之染坐到台阶上,用石子摆出秦淮沿岸要地的方位,正拿树枝比划着,身后又传来吱呀开门声。 她听出徐崇朝脚步声,便头也不回,只是低声道:“这么晚,阿兄还不睡?” 徐崇朝坐到她身旁,道:“你不是也还没睡?” “我这一身伤,如何睡得着?”成之染苦笑。 徐崇朝想起今日战场上的凶险,不由得后怕。若他再晚一些,狸奴被敌寇抓住了,那该怎么办? 成之染见他一脸忧虑,笑了笑,道:“今日你知我为何被那军将揪住不放?” “为何?” “当时我掉下垒墙,远远望见你那支具装甲骑杀过来,櫜弓坐槊,端的有横扫千军之势。我羡慕极了,便想去寻一匹马,也学个杀出重围,没想到半路被拦下……” 她眸中光华流转,一脸憧憬和向往,看得徐崇朝没来由红了脸。好在月光黯淡,成之染看不到。 他笑道:“胡人善骑射,这战术在中原用的多。当初北伐之时,若不是义父用战车翼护步兵,我方的军阵也要被冲垮。” 成之染缓缓嗯了一声,道:“敌寇见识了这招,往后恐怕会警觉。” 徐崇朝笑道:“那便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成之染略一沉吟,又道:“今日敌寇围攻荻芦垒失利,虽然往丹阳城方向去,但恐怕不会轻易攻城。我怀疑他们会伺机北上。” 徐崇朝从她手中取过那树枝,沿着地上的秦淮一划,道:“若是你,你会怎么选?” 成之染有模有样地思索了一阵,道:“我当然要撤军啊,成大将军英明神武,手下又有这么多精兵强将,何苦再与他周旋?” 她抬眸看向徐崇朝,眼底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如同暗夜中点缀天幕的星子,亮闪闪的辉映着,仿佛令人心跳也不由自主地随之起伏。 徐崇朝呼吸一滞,怔愣了片刻,避开了她的目光。他用手中树枝轻敲着地面,低声道:“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身后又传来屋门响动的声音,二人一回头,正看到元破寒站在门口,面有倦容,但眼神很是清醒。 “大半夜的……”他轻笑一声,走到近前道,“女郎不好好养伤,在这里吹什么风?” 他刻意压低声音,一时间神色莫辨。 成之染想要起身,猛然间触动伤口,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徐崇朝正要搭手,元破寒已捷足先登:“小心些!” 成之染任由他搀扶起来,笑着道:“屋里太黑了,我又睡不着,这才出来乘凉。” “女郎还真是摔打惯了,”元破寒只觉得背上疼,道,“若是我,宁肯在榻上趴上十天半个月。” 弦月如钩,黯淡的庭院内树影朦胧。两人低声交谈了片刻,元破寒将成之染劝回屋。他一转头,见徐崇朝还站在廊下,便微微颔首,道:“徐郎君,早些歇息。” 徐崇朝应了一声,直到院中空无一人,才抬头望着那一弯弦月,心底低低地叹了一声。 ———— 鸡鸣时分,东方露出了鱼肚白。一骑快马自丹阳郡城飞奔而出,马不停蹄地往石头戍来。 成肃在府中接见了来人,正是孟元策手下一军主,急报昨夜敌兵在城南观音山下安营扎寨,一宿都没什么动静。 孟元策麾下二千人驻守丹阳城,城池不可谓不坚固,守备不可谓不森严,如今却派一名有头有脸的军主过来…… 成肃瞥了那军主一眼,道:“知道了,让孟将军放宽心。” 他话说一半,那军主也不敢问,只得唯唯退去。 何知己略一沉吟:“依明公之意……” “孟二郎还是太过小心,”成肃道,“不过这也没什么,待我军陈兵朱雀航,我倒要看看张灵佑还有什么主意。” 他思索片刻,命建武将军董荣和建威将军季山松领数千人马前往朱雀航,把守南岸横塘。待人马出城,天光已然大亮。 成之染伤口疼痛难忍,折腾到后半宿才勉强入睡,不多时又被城中阵阵马蹄声惊醒。她出门一问,才知道军中已派兵驻扎朱雀航。 被她叫住的小兵惴惴不安,见她沉思不语,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突然,他见面前这女郎露出个释然的笑容,紧绷的身形也放松了许多。 “如此,便无忧了。” 成之染按了按抽痛的额头,转身便回屋补觉去了。 第144章 白马 观音山下,郑显一宿没合眼。 调虎离山是他的计策,火烧秦淮口也是他的主意,围攻荻芦垒更是他亲自上阵指挥的。可他万万没想到,每一步都在意料之中,最后却惨败而归。 张灵佑什么也没说,可他自己心中充塞着功亏一篑的挫败感。他恨得咬牙切齿,连从高头大马上跌伤都不觉得痛。 远望着巍峨耸立的丹阳城,纵使他心中不打怵,张灵佑也望而生畏了。 早间斥候又来报,魏军陈兵于南岸横塘,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张灵佑脸上难掩疲惫,思前想后犹豫了许久,却始终按兵不动。 半晌他叹道:“成肃这势头,一点也不像远来疲敝的样子。” 郑显难得没吭声。荻芦一战虽败了,他仍旧丝毫不后悔这么打。南岸营垒便是他眼中钉肉中刺,若不能一一拔除,便如鲠在喉,时时担心渡河之后遭魏军前后夹击。可兵败于荻芦垒,确是他始料未及的。 张灵佑又道:“要不然,还是从北边打罢。” 郑显沉着脸,道:“主上要强攻玄武水口?那一带江岸陡峭,水道狭窄,一入玄武湖便是绝境,再没有回头路了。” 这话说到了张灵佑心坎上。他沉吟良久,道:“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张灵佑这一犹豫,便入了伏天。艳阳高照,烘烤得金陵城如蒸笼一般。人还没怎么动弹,便闷出一身汗来。 石头戍中没多少花木浓荫,聒噪的蝉鸣却不比别处少。成之染全然没有养病的自觉,一瘸一拐地出了门,连守卫也拦不住。 当初北伐大军回师后,成肃将二千胡骑分属徐崇朝和张来锡。数日来敌寇一动不动,他二人便终日带兵在城下操练。成之染早就对这支骑兵心动不已,于是冒着火辣的日头,巴巴地站在校场外看人马驰骋。 独孤氏亲手练出的重装铁骑,挑选的都是年富力强的健儿,秉承着胡人马背上起家的传统,骑术一顶一的好。徐崇朝自幼在军中骑射,也止不住对其大加赞赏。 而胡骑更胜一筹的砝码,在于一匹匹高头大马。江南历来少马,马匹大都为军中所有,连天家也凑不齐齐色骖騬,王公贵族出行俱是乘坐牛车。江南出产的马匹资质平平,与胡马一比便高下立见。 成之染躲在荫凉里张望,浓密的枝叶在烈日暴晒下也止不住打蔫。不远处,数人正围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那白马在骄阳影里临风长嘶,顾盼之间神骏威武,足以想见四蹄大展时疾如闪电的风姿。 端的是当世良驹。 成之染暗中称赞,慢慢走过去,却见元破寒与牵马的胡人正说着什么。 他近日养好了伤,便带兵守在石头戍,今日路过校场时见猎心喜,忍不住想上手试试。 牵马的胡人面露难色,他汉话不好,磕磕绊绊地比划了一通,徐崇朝笑道:“他说这是匹烈马,自从主人死后便乱发脾气。元郎还是小心为上。” 元破寒听劝,也并不逞强,问道:“这么好的马,它原先主人是谁啊?” 他说着伸手去抚摸马鬃,那白马却晃晃脑袋避开了。 元破寒手停在半空,恍惚之间仿佛从它眼睛中看出一丝哀恸。 徐崇朝欲言又止,摇头道:“谁知道……” 白马打了个响鼻,不耐烦地刨着地。 “这匹马好大的脾气!”元破寒笑着回头,招手对成之染道,“女郎,若给你,你要不要?” 成之染笑道:“我不要。”伐齐出征前,成肃特意送她一匹刚刚成年的黑马,那匹马也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毛色光润,腿高躯壮,一路上千里奔波,蹄疾步稳,没少为主人出力。 荻芦垒之战,坐骑被拴在马厩里毫发无损,成之染想到自己这一身伤痛,一时间竟有些羡慕。 黄昏时分,两支胡骑鸣金结束操练,旋风一般打马回城,马蹄扬起的尘土在余晖下反射出灰蒙蒙的金光。成之染缓缓走在后面,落得灰头土脸,入府之后便想去洗把脸,路过前堂时脚下一顿,便问门口的侍卫:“今日有谁来过了?” 第164章 侍卫认得她,也不好隐瞒,只道:“宫里来人了。” 成之染闻言不语,却见萧玘、阮序、何知己一道从堂中出来,神色各异。她不由得心里一咯噔,堂中空空荡荡的,然而长史司马主簿齐聚于此,一看便不是什么小事。 “何主簿!”成之染低声喊住何知己。 见她一瘸一拐地赶来,何知己连忙迎上去:“女郎重伤未愈,怎的不在屋里歇息?” “如今屋里闷得很,伤口都要发霉了,”成之染站稳脚跟,话锋一转,道,“今上派人来过了?” 何知己竟卖起了关子,任凭她怎么问,都不肯透露半分。 成之染无可奈何,何知己笑道:“时辰到了,女郎自然会知道。” 成之染低低地应了一声,道:“那要到什么时候?等张灵佑退兵吗?” 何知己略一怔愣,疑心她猜到了什么,掩饰地笑笑:“张灵佑退兵,还会晚吗?” 他这么一问,成之染心里还真没底,思索道:“张灵佑远道而来,辗转数千里,手中纵然有存粮,恐怕也不多了。他必不会坐以待毙。” 何知己淡淡一笑:“那就让他折腾。” ———— 季夏时节,日头一天比一天毒,成之染晒得中了暑,没精打采地卧在榻上。据说敌寇至今不曾再袭扰南岸,反而撤回白枫洲,派兵到京畿郡县四处侵扰。 宗棠齐困守姑孰城,屡屡被敌寇袭扰,不得已向金陵求助。成肃派建武将军董荣带兵支援。 元破寒时常来看她,谈起外间消息,总有些担心:“他这是什么意思,不攻下金陵誓不罢休吗?” “他这是穷途末路,”成之染闻言松了一口气,道,“张灵佑在金陵耗了这么久,如今怕不是已到了绝粮的地步。秦淮南岸的人家早就撤到了北岸,他搜刮不得,因此才寇掠四方。” “郡公已号令京畿坚守不出,张灵佑讨不到什么好,”元破寒点了点头,忽而忧虑道,“他若是走投无路,要争个鱼死网破怎么办?” “张灵佑……”成之染呢喃着这名字,无法想象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只笑道,“不会的,他只会撤兵。拖延这么久,要打早打了。” ———— 张灵佑久居岭南瘴疠之地,自认为不惧溽暑,可在金陵待了这一个多月,只觉一日比一日难熬。大军数万人屯聚于此,粮草便如流水般耗掉,一日日坐吃山空。 他兵分几路到周边郡县征粮,本以为如往日一般所向披靡,没想到郡守县令突然都硬气起来,一个个婴城固守,并不给他什么好脸色。 眼见得几番扫荡都空手而归,他渐渐坐不住了。 郑显亦心绪低落,每日遥望着石头戍发怔。听闻征粮一无所获,他冷不丁道:“如今时节也不好,稻子还没熟。否则我等抢收了,京畿这一年就算白忙活。” 张灵佑闭上眼睛,部将眼神中难掩的失望,兵士躲在树荫下苦热的疲态,都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恍惚中听到郑显又道:“主上,末将请战。到底孰胜孰负,也该有个一决高下的时候。” 张灵佑睁眼看他,对方黑亮的铁甲隐约泛着冷光。 见他半晌不吭声,郑显又有些急躁:“总这么拖着,什么时候是个头!” 旁人都有些畏惮,纷纷避开了目光。 张灵佑端坐于帐中,任凭一颗汗滴从鬓角滚落肩上,终于开口道:“蹉跎日久,师老无功,不如退据寻阳,谋取荆州。” 郑显心头火起,对上他暗含苦涩的目光,不由得生出颓败之感。一颗心顿时冷了下去。 张灵佑挥退众人,叹道:“当初从岭南出兵,我便志在荆州,虽不曾兵临江陵,一路上也打了不少胜仗。只是那时你夺取江州,不聚兵不足以与豫州抗衡,因此才顺流东下。如今碰上了硬钉子,你我需审时度势才行。” 郑显恨恨道:“打不下金陵,杀不了皇帝,难道你能高枕无忧?” “荆州雄踞上游,足以为帝业之资,”张灵佑叹道,“况且岭南尚在我手中,魏朝十四州,三分天下得其二,何忧不能与金陵抗衡?” 见他心意已决的模样,郑显默然良久,道:“谋取荆州,谈何容易!” “总胜过在此地消磨,”张灵佑轻叩着腰间佩剑,道,“走一步看一步罢。” ———— 连日下了几场雨,日头一出来,天地间蒸腾着水汽。成之染倚在榻上,小心翼翼地换下小腿的绷带,伤口近日来酸痒难忍,狰狞的血肉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四周隐隐露出红嫩的新肉。 她小心翼翼地敷上药,待穿戴妥帖,唤了几声,却无人进来收拾,出门一看,院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 正迟疑之间,门口有人探头张望,见她站在门前,连忙跑过来道:“女郎方才可是叫人了?” 成之染认得这是院里守卫的小兵,便问道:“这一会儿的功夫,人都到哪里去了?” 那小兵竟有些紧张:“听说江上有动静,小的也正想去看呢。” 成之染心头一惊,定定地站着。 那小兵问道:“女郎可要去?” 成之染摇了摇头,径自一瘸一拐地回屋,独自坐在矮榻旁,浑身伤痛便隐约发作起来,仿佛极细的火苗慢慢燎烧。 闭上眼睛,她仿佛看到城头风幡舞动,乌压压站满了人。那台阶陡峭,她若是费力爬上去,两腿怕是要疼得直抖。 江上有动静…… 成之染摩挲着衣带,在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自海寇占领白枫洲,至今已将近两个月,出师不利,锐气消磨,即使再想进攻金陵,恐怕也有心无力。 如今这阵仗…… 她缓缓睁开双眼,一缕和风从门外吹入,依稀带着江上的爽利。 海寇,十有八|九是要撤兵了。 第145章 羽翼 “撤兵?” 成雍脸上难掩错愕,望向成肃的目光也略显迟疑。 晴空万里,草木欣荣,江风也带了几分凉意。白枫洲上黑压压一片,密如虫蚁的船只隐隐浮动,看不分明。 “不错,”成肃道,“他要撤兵了。” 成雍不吭声,扶着女墙的手掌已经湿透。自从今日白枫洲异动,他忙前忙后心乱如麻。两军兵力相差悬殊,若敌寇再由水道直上,孰胜孰负实难预料。 成肃虽发话,众人仍半信半疑,眉头紧锁,盯着江上生怕错过分毫。可惜天公不作美,不多时便泼墨跳珠一般,紧锣密鼓地下起雨来。 城头上又一阵忙乱,待到云销雨霁之时,白枫洲附近已一片寂寥。起伏的战船如黑云般缓缓向上游远去,直到消失在天地尽头。 城头爆发出一阵欢呼。 成雍松了一口气,欣喜之余还放心不下,问道:“他们要往哪里去?” 宗棠齐还守在姑孰,连月来白枫洲多次向上游派兵,无一不铩羽而归。这块骨头不好啃,张灵佑怕是也没心思在此费工夫。 成肃略一沉吟道:“姑孰尚在严防死守,妖贼兴许径自回寻阳。” 杜延寿慨然道:“第下,此时不追,更待何时?末将愿带兵追讨,取那贼人项上人头来!” 此言一出,众人已纷纷请缨。成肃心中早已有决断,因此只摆摆手道:“此事回去再商议。” 徐崇朝随他回到军府,亦道:“南康郡公家眷还在寻阳,请第下准我将他们找回。” 雨后|庭中夹杂着泥土气息,成肃在庭树下略一顿足,道:“追讨张灵佑,必少不得阿蛮。”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侧首看了看徐崇朝,道:“你在伐齐时便已到加冠之年了。” 徐崇朝点头道:“如今二十有一。” “江郎初任江州刺史时,虽说年轻,也有二十六岁。” “我资质愚钝,自然比不得表兄。” 成肃轻轻笑了笑,只看着他道:“当初琅邪王二十年少,便已是相王,可惜德不配位,至于殒身。江郎若无西征的功业,如何能坐得稳这江州刺史?” 徐崇朝拱手,道:“儿明白,此番追讨妖贼,自当勉力为之。” 待徐崇朝退下,何知己犹豫再三,道:“明公与徐郎之间,下官本不该置喙。可明公说了那些话,却另有一番安排,让徐郎如何计较?” “他岂会不明白我的苦心……”成肃收回了目光,正色道,“若天子恩准,有谁敢说三道四?” ———— 徐崇朝辞了成肃,又到演武场看突骑操练。 胡人将那匹野性难驯的白马牵来,他看了几眼,却见元破寒不知何时跟上来,寒暄了几句,便几番欲言又止的模样。 徐崇朝也不着急,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对方聊着。 元破寒捺不住性子,终于道:“徐郎君难道一点也不好奇?” 徐崇朝问道:“好奇什么?” “追击海寇的部署啊……”元破寒压低了声音,狐疑道,“难不成,你已经知道是谁来挂帅?” 第165章 徐崇朝摇头:“我虽然不知,郡公与诸位将军定有决断。” 元破寒失笑:“这可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 徐崇朝瞥了他一眼:“妖贼难缠,一切还需从长计较。” 元破寒问不出什么,神色便有些怏怏,仍不死心道:“你真的不好奇?” 徐崇朝笑而不语,直到对方离开后,神色才露出一丝怅惘。罗三郎一直跟在他身侧,此时道:“郡公已许了郎君,郎君又发愁什么?” “哪里是发愁?”徐崇朝命人将马匹牵走,缓缓往军府走去,半晌道,“我心里高兴还来不及。” 海寇退兵,中外解严,大街小巷顿时多了些人气。成之染从病榻上爬起来,听闻天子以车骑长史萧玘为丹阳尹、以车骑司马阮序为江州刺史,还是着实吃了一惊。 然而她旋即收敛了神色,望着来人道:“追讨的将领,是不是已经定下来了?” 徐崇朝颔首,道:“钟将军晋为辅国将军,担任主帅,沿江西上。阮江州则与丘将军一道从东路为侧翼,直取鄱阳,切断张灵佑后路。” 这结果并不令人意外。钟长统年过不惑,身经百战,在军府协理兵政已久,倒也担得起这主帅之位。更何况,他还是江岚之妻钟月娘的族叔。 阮序虽然是世族清贵,并不曾带兵,可龙骧将军丘豫却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年轻时便随陈郡谢峤征讨贺楼氏,有他在,东路也不成问题。 成之染垂眸,轻轻抚平了衣摆的褶皱,道:“这样再好不过了。” “狸奴,你……”徐崇朝见她神色淡然,不由得担心起来。若是在以往,她必然挤破头也要听众人商议,然后缠着成肃带上她。可她如今竟纹丝不动,着实有些反常。 “追讨海寇,岂能少了我?”成之染一笑,“你看我做钟将军的参军可好?” 话虽如此,她到底没做成辅国参军。 成之染一瘸一拐地赶到正堂时,成肃正与高升的长史司马殷殷话别。她识趣地在屋外等了半晌,萧玘和阮序出来时看到她,一时俱是难言之色。 成之染本不欲多言,然而不经意间瞥见萧玘鬓边白发,她心中一动,不由得问道:“萧尹,许久不曾听闻令爱消息,她如今可好?” 萧玘长女萧群玉,三年前嫁给了琅邪王氏的郎君,徐娴娘提起时总是难掩艳羡。 成之染随口一问,竟让萧玘怔愣了半晌,连阮序都诧异地看他。 萧玘察觉出失态,歉意一笑道:“她日子过得安稳,只是离开了家门,难免让老父不舍。” 成之染抿唇不语。阮序道:“女郎进屋罢,莫让郡公久等了。” 成肃正坐在堂上,似乎见到庭中的交谈。成之染甫一行礼,他便摆摆手,道:“你与萧尹都有的话说?” “不过是见到他,想起了萧九娘,”见成肃没什么反应,成之染补充道,“就是萧尹的长女,自幼便才高八斗,我还记得几年前,京中都称她‘女尚书’。” “若我没记错,那萧娘与你差不多年纪,已经嫁人了。” “阿父——”成之染连忙抢白,“我只是为她可惜罢了。” 成肃不知想到了什么,沉沉一笑道:“兰陵萧氏的娘子,你为她可惜什么!” 成之染一旁坐下,觑着他神色,想来是艳羡王氏的婚事,索性略过这一节,道:“旁人的事我也不关心。反倒是这次追击海寇,阿父当真不给我些许人马?” 成肃愣了下:“这都哪跟哪?我几时准许你去了?” “我岂能一直跟在阿父身后?”成之染正色道,“钟将军此行不过为阿父打头阵,等将来阿父率军亲临,便自有破竹之势。正因如此,我才要早些离开,也免得旁人说我因人成事。” 她一语道破行军布局,成肃不由得讶然。他胸有亲征之意,但尚未向众人明言,如今听成之染说起,便缓缓笑起来。 “我还真是留你不得了,”成肃望着她,道,“军中大大小小的队主、幢主、军主,哪一个不是摸爬滚打上来的?你若当真有本事,自去谋军职便是,何来向老父求取?” 窗明几净,日影重重。成肃的目光并没有太多情绪,成之染定定地坐着,半晌起身道:“我明白了,多谢第下。” 说罢,她躬身告退。 成肃盯着她背影,忽而笑出声来,道:“她明白什么了?” 屋中再无旁人,近卫曹方遂应道:“女郎聪慧,必不会违背第下的心意。” 成肃收回了目光,瞥了他一眼:“但愿如此。” ———— 钟长统麾下两千人,再加上其余诸将人马,统共五千人挥师西上。烟波浩渺,正是水涨船高之时,大军不日便抵达西府姑孰城。 西府自李劝星兵败,遭逢海寇围攻日久,乍一眼望去竟平添几分荒芜之色。不过镇守此地的宗棠齐却无半点颓丧,数日前见敌船奔散,他料想金陵必是打了个翻身仗,这次钟长统率兵前来,他也并不意外。 然而见到成之染,他依旧难掩讶异。 宗寄罗则喜不自胜,成之染北上伐齐,一走便是一年,她心里没少牵挂。两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宗寄罗心绪万千,忍不住问道:“这次在西府,你要待多久?” 此言一出,众人的交谈也似乎一顿。宗棠齐将钟长统引入正堂,笑道:“西府城池坚固,粮草丰实,别说数千人,便是上万人也招待得下。” 钟长统笑了笑:“我这一行人马免不得叨扰,还请将军多多担待。” 宗寄罗压低了声音,对成之染道:“你尽可在此多留些时日,我一个人快要闷死了。” 成之染笑道:“此事我岂能做主?” 座中忽有人高声道:“妖贼落荒而逃,正是疲敝之际,我军自当乘胜追击,一举捣了他老巢!” 宗寄罗循声望去,见那人年纪三十五六,一身黑色丧服,神情颇有些激愤。她看着这人眼熟,一时却记不起来,便问道:“这人是谁啊?” 成之染道:“固始县公的二弟,孟元策。” “原来是他,”宗寄罗垂眸,低低叹了一口气。孟元礼自裁的事情,她后来也听说了,如今又见到孟元策,不由得心生凄恻,喃喃道:“不知如燕可还好……” 成之染叹道:“待平定海寇,我们一同去看她。” 宗寄罗点了点头。 二人说话的工夫,众人已与孟元策议论起来。副将温印虎道:“妖贼虽落败,兵力仍不可小觑。我等还需谨慎行事,谋定而后动。” 孟元策不依不挠,几乎要与他争辩起来。宗棠齐思索一番,到底没插话,只静静地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 军主彭鸦儿看不下去了:“钟将军,这——” 钟长统摆了摆手,问宗棠齐道:“宗将军可有妖贼的消息?” 孟元策顿时噤声,迟疑的目光望向宗棠齐。 宗棠齐不慌不忙道:“张灵佑想必是回寻阳了,还留了些人马在赭圻城。” 赭圻城素来是江防重镇,距西府不到二百里,一路上山高林密,是块难啃的骨头。 孟元策略一沉吟,道:“妖贼既然已分兵,以我军人马,攻下赭圻城不是大问题。” 见钟长统不为所动,他有些焦急。成之染连忙劝道:“孟将军莫急,此事仍要从长计议。郡公此番出兵,恐怕也不想冒进。” “你这是何意?”孟元策蹙眉。 “金陵之战,我军虽大获全胜,其中虚实,将军想必也清楚。张灵佑手中人马,少说也有数万,仍不容小觑,”成之染顿了顿,道,“前锋此番到西府,与其说是为了乘胜追击,不如说是为了防备敌寇杀个回马枪。因此当务之急,还是稳住阵脚为上。” 宗棠齐似是一笑,打量了成之染一番,并未说什么。 孟元策拿不准她话里的意思,迟疑道:“此话当真?” 钟长统未置可否,只道:“在此静候金陵消息便是。” 第146章 走险 宗棠齐已为众人备好客房,宗寄罗将成之染送到住处,又攀谈了许久才离去,一出门便惊呼道:“徐郎君,你怎么在这?” 徐崇朝向她一礼,成之染从屋里探出头来,笑了笑:“阿兄久等了。” 宗寄罗看了徐崇朝一眼,挥挥手便离开了。 天色已昏沉,成之染点亮了屋里的灯盏,一言不发地坐到矮榻上。 徐崇朝神色纠结,望着明亮的火舌,眸中晦暗不明。 “阿兄可是为寻阳之事而来?” 徐崇朝眉头微蹙,垂眸道:“驻扎在西府,是义父的意思吗?” 成之染扯了扯唇角,忽而想起宗棠齐莫名的笑意,想来对方能明白成肃的意图。追讨张灵佑这等大事,岂是辅国将军钟长统足以独力担负的?她虽不曾向成肃问明,但临行前那一番试探,足以窥见他胸中所想。 见成之染默然无语,徐崇朝愈加烦闷,在屋内逡巡良久,道:“寻阳一日不能收复,我姑母一家便一日不能周全。我岂能在此坐以待毙?” 第166章 “收复寻阳谈何容易?”成之染抬头看着他,“但若是找寻江郎家眷,我愿助阿兄一臂之力。” “你?”徐崇朝半信半疑。 “阿兄说得对,大军等得,江家等不得。我愿随阿兄一道去寻阳,将他们接回金陵。” 徐崇朝难掩诧异,半晌不吭声。 成之染淡淡一笑:“难不成阿兄不想去寻阳?若我会错意,那便另想办法罢。” “不,我愿意,”徐崇朝正色道,“但不知钟将军可否答应。” 成之染笑道:“这可由不得他。” 徐崇朝略一思索,道:“我在钟将军帐下听令,手头并无人马可用。” “人也不消多,人多了反而不便。” 成之染话音刚落,门口忽传来吱呀一声脆响。 徐崇朝一惊,喝道:“谁在外面?” “是我啊……”屋门被缓缓推开,露出宗寄罗稍显窘迫的面容。她手里拿着个方盒,支吾道:“我有件东西忘记给狸奴,刚巧你们在说话,就、就没好意思打扰……” 成之染将她拉进来,笑道:“这是什么?” 宗寄罗打开方盒,里面赫然是一根挂穗。 “我早就想给你了,可惜一直没机会。” 成之染笑笑,摸着腰间空空如也的刀环,道:“我那把长刀,不小心弄丢了。” 宗寄罗深表惋惜,叹息道:“那你这次去寻阳,岂不是更加凶险?” 她果然听到了二人的对话。 成之染并不意外,道:“此行是智取,哪里能动刀动枪?” “我跟你一起去罢,”宗寄罗忍不住道,“多我一个人,也多些助力。” 徐崇朝欲言又止,成之染问道:“宗将军岂会答应?” 宗寄罗笑道:“这也由不得他。” 成之染原本还半信半疑,但宗寄罗不知怎的说服了宗棠齐,对方虽面带不悦,却未加阻拦。反倒是钟长统疑虑重重,还迟迟不肯松口。 成之染问道:“令侄如今该有七八岁了罢?” 她猛地这一问,让钟长统不由得一晃神。当年他兄长出师未捷,死于庾慎终之手,幼子尚在襁褓中,他怀抱婴孩投奔成肃时,正是成之染接手照料了一番。俯仰今昔,恍如隔世。 “南康郡公稚子年方四岁,生死尚未可知,将军推己及人,岂能坐视不管?”成之染抿了抿唇,道,“我意已决,望将军成全。” 钟长统默然良久,再没有多说什么。他从军中拣择出数名勇士,护送一行人西上。 ———— 众人自水路而上,轻舟掩映于崇山峻岭之间,一路上风平浪静。钟长统派来的十名军士中,有一人成之染看着眼熟,两人大眼瞪小眼,她忽而灵光一现:“石阿牛?” 石阿牛亦是迟疑:“柳……柳元宝?” 成之染不由得一笑,她从前在幼军操练时,仍打着柳元宝的旗号。没想到一别数年,当初的伍长还记得她。 石阿牛如今在钟长统军中担任什长,也知道此番西上的缘由所在,多多少少推测到眼前故人不同寻常的身份。然而他粗中有细,惊讶之余也并不多问。 成之染感慨万千:“伍长如今已是什长了。” 石阿牛从幼军编入钟长统军中,起初也只是无名小卒,后来随军北伐,因杀敌勇猛,才升到如今的位子。成之染看着他小山似的身躯,又想起成肃自谋军职的言论,心头便如同蒙了一层灰,一时间苦笑不已。 众人一路上小心躲避沿江瞭哨,八百多里的水路足足走了半个月,到寻阳城下,天气已然转凉了。 赵兹方担任江州刺史时,徐崇朝曾在此地居住过一段时日,对寻阳一带山川风物甚是熟稔。寻阳城守扼大江腹地,是江州上下首屈一指的名城,城池浩大,屋舍绵连,再加上张灵佑屯驻此地,守备森严如铁桶一般,去哪里找人? 成之染一副流民装扮,脸上涂抹得乌七八糟,勉强骗过了守城敌兵。她忧心忡忡地进了城,一眼便望见道旁城墙上贴着江家人画影图形,江岚妻儿老母都在其中,看上去倒有几分相像。 成之染压低了帽檐,寻到城中僻静处,不由得一阵发愁。 宗寄罗神色严肃,问道:“城中这形势你也看到了,江家人当真还在寻阳?” 成之染反问道:“如果是你,你会去哪里?” 宗寄罗想了想,道:“当初贼寇已攻破寻阳,兵锋所指必然是金陵,我肯定不会再往金陵去,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去江陵。” 成之染不置可否,道:“他们一行尽是妇孺,在人群中过于显眼,千里奔波委实不便。两害相权,还是留在寻阳更为妥帖。” 宗寄罗点了点头,又听徐崇朝说道:“刺史府情形如何,不如找个人问问。” 街上行人稀少,反倒是城隍庙前水泄不通,时不时锣鼓喧天,传出奇奇怪怪的乐声。成之染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疑惑道:“这是在做甚?” “张灵佑能聚敛叛逆十余万人,少不得装神弄鬼的把戏。你可知他自称‘天师’?”徐崇朝回头望了一眼,一把将她拉出来。 成之染点了点头,低声道:“我隐约听说,几年前他不是死而复生了一次?将那些叛贼绕得五迷三道,真以为他是神仙呢。” 徐崇朝问道:“你信吗?” 成之染嗤笑一声:“那怎么可能!” 她站在人群外观望了一阵,对徐崇朝道:“可要去刺史府看看?” 江州刺史府,如今恐怕已经是张灵佑老巢了。 “不必冒险。”徐崇朝命石阿牛带人在此等候,便领着成之染兜兜转转,来到一处略显残破的里坊。他在一户低矮的院门前驻足,敲了几下门,屋中便有个精壮汉子探出头来:“谁啊?” 成之染本以为他们认识,没想到那汉子形色颇为谨慎。徐崇朝自称远道来寻亲,那亲戚原本在刺史府做事,如今却找不到人了。 那汉子摆摆手道:“树倒猢狲散,刺史府的人早就没影了。你若是识趣,尽早去找别的生路罢!” 如此一连打听了几家,众人都称说不知,还有人好心提醒:“刺史的家人正被全城搜捕,切莫触了这霉头。” 徐崇朝一无所获,只得沉默地回到城隍庙。成之染这才发现,那里坊竟只与刺史府隔了一条街,难怪徐崇朝去那里打听消息。 众人都一筹莫展,挤在街边窝棚下默然无语。好在城中流民也不在少数,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们。 成之染叹道:“虽不知江郎家眷身在何方,但贼寇至今不曾找到他们,当下或许还并无大碍。” “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徐崇朝摇了摇头,“将来大军兵临城下,寻阳难免战火纷扰,他们的处境更加堪忧。” 宗寄罗皱眉:“他们真的不会离开寻阳吗?” 徐崇朝略一思索,道:“恐怕并不会。” 成之染心中一动:“阿兄何出此言?” “我姑母五十有六,向来有心疾,日日离不开汤药。如今世道不太平,外间连汤药都难找到,因此他们必不会离开此地。” “那我们便挨个药铺去打听,”成之染说道,“七日之内,总会有人来抓药。” 宗寄罗缓缓点头:“城中药铺能有几家?我们人手多,想必也能看过来。” 众人一拍即合,当下便潜入大市。城中本就十余家药铺,兵荒马乱之际,勉强开张的只有五六家,一行人三三两两蹲守了数日,也曾见妇孺前来抓药,细细询问却一无所获。 成之染起初斗志昂扬,几天下来不由得心生疑虑,入夜聚在窝棚里,她突然发问:“倘若他们并非妇孺呢?” 宗寄罗不明就里:“狸奴,你这是何意?” 成之染将一根稻草缠绕在指尖,沉吟道:“如果还有旁人与江家人在一起……” “那么前来取药的,有可能另有其人。” 徐崇朝声音低沉,望着残破屋顶露出的星斗,良久,又道:“看来需得打草惊蛇了。” 成之染次日又到药铺盯梢,她从藏身的檐下走出,将一枚军主令牌摆到案上,压低声音道:“近日军中有要犯在此间出没,时常来取些治心疾的药。这等人你可见过?” 店家一时被唬住,忙不迭地摇头否认。 成之染也不多言,道:“附近早已安插了人手,倘若有可疑之人出现,你可要留意。”说罢,她用手指轻弹着令牌,明晃晃的亮光在店家眼前一闪而过。 直到成之染扬长而去,店家才回过神来,想起对方宽阔帽檐下深沉的眸子,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第147章 救孤 成之染步出药铺,暗自松了一口气。寻常百姓岂会分清谁家的令牌,拿徐崇朝的军主之令招摇撞骗,不失为冒险之举,可也很难被拆穿。石阿牛等人亦如法炮制,随后便依旧躲在药铺旁,半遮半掩地盯着门面。 店家显然警觉了许多,取药之时愈加谨慎。众人又盯梢数日,几番空欢喜,逐渐又有些焦躁。 第167章 这日才下了大雨,城中平添了几分秋凉。众人藏身的窝棚漏雨,成之染淋了一身,倚在药铺旁屋檐下仍瑟瑟发抖。与她一道盯梢的是石阿牛的手下,见状连忙道:“郎君且去歇息,小的在此盯着便是。” 成之染摇了摇头,只觉得胸口砰砰直跳,望着湛蓝的天色,心头浮起难言的异样。她叮嘱道:“到此已有十日,也到了水落石出的时候,万事还需多加小心。” 或许是下雨的缘故,药铺门可罗雀,午前不过三两个人来。秋老虎依旧毒辣,日中又燥热起来,刺眼的日光直剌剌射在草笠上,投出浓重的阴影。 成之染有些犯困,一双眼睛硬撑着,盯着门前的土路发怔。街上忽传来脚步声,一名身着短褐的瘦弱男子从眼前走过,径直进到药铺里。 隔着一条街,成之染听不到铺子里交谈声,也看不到此人的面容,斗笠宽沿遮挡住一切,也没过多久,那人便提着药材匆匆离去。 成之染盯着那人背影,蹙眉望向那药铺,正对上店主略带躲闪的目光。她来不及细想,三步并作两步朝那人奔去。 似乎是听到身后脚步声,那人头也不回拔腿便跑,成之染不敢高呼,只跟在后头死命地追,任凭那人在街巷间兜兜转转,愣是没将她甩开。 寻阳城内的街巷曲折不平,狭窄之处勉强容一人通过。那人只横冲直撞,成之染几次追到死胡同,却见他翻墙而过,又逃出生天。 如此几番,周遭巷子愈加僻静,成之染越追心里越慌,前头那人被堵到矮墙前,竟然停下不动了。 成之染缓缓走近,上气不接下气,一时间心如擂鼓,正要开口时,狭斜里忽然窜出道黑影,扑头盖脸拳头已挥过来。 成之染堪堪避开,另一拳又到眼前。这拳头来势迅猛,却并无章法,成之染与这人扭打起来,才大喊一声“住手”,背上却挨了一脚。 她眼前一黑,险些一口血喷出来。这一脚正中她先前伤口,简直要将血肉生生撕裂开。 成之染吃痛,猛然间跌坐在地,眼前寒光一闪,一把匕首已横在颈上。 “你是什么人,跟着我作甚?”先前取药那男子声音低沉,夹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不忿。 成之染倒吸一口凉气,隐约觉得这声音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人见她不搭言,一把扯开她斗笠,正要痛斥时,话却卡在喉咙里。 另一人颇不耐烦:“问你话呢,倒是说啊——” “等等——”那人打断他,盯着成之染瞅了半天,吃惊道,“成——女郎?” 成之染倒在墙脚,惨然一笑:“赵郎君,久违了……” 那人赫然是江岚旧日随从赵小五。 赵小五连忙将匕首拿开,一时间五味杂陈,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哎呀!”另一人猛一跺脚,高亮的声音还隐隐发抖,“真是罪过!女郎可还好?” 这人将脸上灰泥抹了抹,露出清秀的面庞,正与他花拳绣腿的功夫相配,不是叶吉祥又是谁? 赵小五想起自己雷霆一脚,差点哭出来,也不敢扶她起来,踌躇道:“女郎如何只身到这寻阳城来?” 成之染看了看他放在一旁的药包,三言两语道明了来意。 叶吉祥哭丧着脸,道:“这么说,金陵还安然无恙?我们等了这么久,终于听到好消息……” 赵小五长叹一声:“郡公一家都还好,不过并不在城中。当初得知前线失利,城中便不可久留,城外有我私下置办的宅子,他们都搬出去了。” 成之染缓过一口气,撑着墙站起身来,欣慰地笑笑:“如此甚好,徐郎若知晓,也该安心了。” 叶吉祥自去给徐崇朝送信,赵小五提着药包,带成之染一路出了城,走了约莫二里地,便望见一处屋舍俨然的村落。三拐两拐便到了一座偏僻院落,花木掩映间,隐隐传出阵阵咳嗽声。 赵小五竟有些不好意思:“前两年私底下置办了这宅子,虽然简陋些,没成想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郎君有心了。”成之染来不及感慨,进到院子里,刚好有个灰扑扑的女娃从屋里走出,一双灵动的眼睛忽闪忽闪,光华神采与江岚无异。 成之染不由得愣住,这正是江岚之女,官名唤作萦扇。 江萦扇见到她,眨了眨眼睛,问道:“娘子可是成家阿姊?” 成之染有些意外,她只在数年前与江萦扇有一面之缘,当时对方还年幼,没想到如今还认得。 江岚之妻钟月娘闻声赶来,一时间又惊又喜。身为金尊玉贵的南康郡公夫人,她在成之染心中向来是丰颐蛾眉之态,如今却面黄肌瘦,眼见得吃尽了苦头。 江岚之母徐夫人仍卧床不起,与其说因漂泊而形容枯槁,更像是丧子之痛伤心欲绝。唯一可使她聊以慰藉的,便是江岚妻儿俱在,稚孙江涂年方四岁,已懂得榻前侍药,端的是乖巧懂事。 徐崇朝一行不多时也匆忙赶来。他一见到卧病在床的姑母,不由得潸然泪下。江岚战死如同一座大山,硬生生要将这一家压垮,一时间离情别绪,难以释怀。 成之染坐在屋外,问赵小五道:“当日豫章之战,到底是何情形?” 听她提起江州战事,赵小五神色黯然。当初郑显进犯江州时,江岚的镇南军府好一番论争,连长史都规劝江岚切勿轻敌冒进,可惜江岚并未听从,发兵豫章,终因寡不敌众战死沙场。 赵小五如今说来,心头酸涩不已,道:“如今说这些,也于事无补,倘若当初郡公据守寻阳城,或许未必是这番结果。” 叶吉祥哭丧着脸道:“郡公心中未必不曾犹豫,否则也不会令我等留守。然而妖贼着实猖狂……” 成之染心下明了,江岚与李劝星一样,迎海寇兵锋而上,以至于摧折。兵家胜败本无常,然而江岚音容笑貌浮现在脑海中,她心中只余下愤恨和凄恻。 江萦扇不知何时站在门外,面容难掩伤痛之色,音声虽稚嫩,却十分坚定:“成娘子,我怎样才能为阿父报仇?” “张灵佑就在刺史府,可我们不能轻举妄动,”成之染俯下身来,认真道,“你阿父的仇必须报,不仅如此,还要让罪魁祸首付出百倍代价。” “那我要如何做?” 成之染略一勾唇:“你只需照顾好自己,照顾好这一家人。余下的就交给我。” 江萦扇默然良久,抬眸道:“我可以唤娘子一声阿姊吗?” “这是什么话?”徐崇朝从屋里出来,摸了摸她的小发揪,道,“阿扇,可别胡乱叫。” 成之染浅浅一笑,对徐崇朝道:“既然已经寻到江家人,便快些回京。” 江萦扇侧首:“去哪里?” 徐崇朝面露难色,低声道:“我姑母病重难行,恐怕离不开这里。” 成之染蹙眉:“如此也并非长久之计。” 徐崇朝叹道:“城门的画影图形已经斑驳,张灵佑恐怕也无心追捕,他更该担心自己的前途。” 成之染不为所动,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 徐崇朝问道:“怎么了?” “我担心金陵出兵,还要等一段时日,”成之染抿了抿唇,道,“两军相持日久,军中也需恢复元气才是。” 若征讨连日不决,此间变数也难以预料。 钟月娘伫立良久,忽而开口道:“大郎君,夫人有话要说。” 徐崇朝连忙进屋,只见徐夫人已撑起身来,眸中也多了几分神采。她定了定神,道:“从前在此处避难,也是因为不知外间情形如何。当时人情汹涌,传言荆扬二州都已沦陷。既然金陵已无大碍,我们尽快回京便是了。” “姑母……” “我无妨,总不能一直拖累全家。” “这一路水路颠簸,姑母如何能受得?” “如今江水浩荡,若顺流而下,到金陵至多三五日。若连这都受不得,这把老骨头也没什么用了。”徐夫人态度极坚决。 徐崇朝与成之染对视一眼,点头道:“那我们尽快出发。” 众人来时的小舟仍藏在苇荡中,石阿牛带人拖拽下水,一行人填得满满当当。 山水相映,满眼青绿。成之染立于船头,长舒了一口气。她心神一晃,不由得回首瞭望。 宗寄罗见状,疑惑道:“怎么了?” 成之染望着上游烟波,眸中难掩愁思:“水路迢递,不知江陵如今怎样了。” 宗寄罗想起姑母宗纫秋,心情也顿时低落,叹道:“江陵已很久没有音讯。” 秋风乍起,衣袂翻飞,正是顺风顺水时。 成之染喃喃自语:“起风了。” 第148章 夹击 江陵,荆州刺史府。 “起风了。” 武原县公夫人宗纫秋站在庭前,微风吹动飘逸的长裾,梧桐树沙沙作响,枝叶间漏出琳琅日光。 她望望日头,问道:“县公还没有回来?” 第168章 侍女垂眸道:“县公仍在江畔。” 宗纫秋默然无语,半晌道:“有件莲青斗纹的鹤氅,取了给县公送过去。” 那侍女领命而下,招呼小厮将鹤氅送到江畔。成誉正带着军府将佐在岸上巡行,高头大马上身姿魁梧,望之有玉树临风之态。 小厮道明了来意,将鹤氅奉上。成誉还没有动作,一旁的中年将军笑道:“夫人可真是贤内助,秋凉风紧,让我等好生羡慕。” 说话的正是扬武将军桓不识,他身为桓家三郎,比成誉还要年长三岁。 成誉笑了笑,接过了鹤氅,却没有多说什么,目光又移向洪波涌起的江面,眉间平添了几分忧虑。 暮色微凉,他调转马头,心不在焉地催动马匹。广武将军刘和意打马跟上,道:“寻阳战事失利,我等都难辞其咎。王司马年高,第下若要责罚,末将愿一力承担。” 自从江州陷没,成誉日夜忧心,命军府司马率领荆州精锐东下征讨,没想到遭遇关中援兵,落败而归,让他愈加恼火。 “这岂是将军之过?王司马不曾领兵,是我强令他出征,败军之罪在我,”成誉缓缓道,“更何况墙倒众人推。张灵佑祸乱朝廷,连宇文氏都想来分一杯羹,这是我始料未及之事。如今胡骑逼近江陵,军府更当上下齐心,胜败之事,不必再提。” 刘和意与桓不识对视一眼,暗自松了一口气。 成誉高大的背影在暮光中颇有些寂寥,铁蹄叩打着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巍峨城门擘画出齐整的圆弧,高远的天空也显得低沉。 被门洞里的风一吹,成誉微微一动,捂住了肋下。桓不识眼尖,关切道:“第下——” 成誉摇摇头:“我无妨。” 话虽如此,桓不识却不敢大意,好在道旁军士都垂首致敬,并无人注意到成誉一闪而过的异样。 成誉心绪沉沉,一直到刺史府门前都一言不发。他翻身下马,正要入府,却见门口小厮紧张地搓着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成誉随口一问。 那小厮壮了壮胆子,道:“第下,方才来了位娘子,执意要见您。第下岂是随意能见的人?可她不听劝,一直不肯走。” 成誉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头。 桓不识咂了咂嘴:“县公日理万机,这等小事也要来禀报?” 那小厮亦有些为难:“小的看她好像也不太寻常……” “把人带过来。”成誉突然道。 那小厮连忙应下,朝另一人招呼道:“快,带过来!” 成誉盯着脚下的青石板,因来往人多,石板已磨得光亮,透出年久的厚重质感。耳畔很快传来脚步声,他抬头一看,不由得愣住。 面前这女子一身粗布短衣,打扮得像个村妇,可他细看那眉眼,目光落在对方颊边烙印上,便陡然一紧。 “还不快将客人请到槐荫堂?”成誉吩咐道。 刺史府前院三重,槐荫堂正是靠近后宅的内堂。桓不识等人暗自吃惊,料想这女子定然与成誉相识,纷纷识趣地告退。 侍女奉茶而上,偷眼打量那女客,心中一惊,险些将茶汤洒出。 成誉亦满腹疑云,感慨道:“贺楼娘子,别来无恙?” 一别数年,贺楼霜容貌一如往日,全然不见岁月的痕迹。饶是只有数面之缘,成誉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关于贺楼霜在京门的纠葛,他早先便听成之染说过,成之染推测成肃将贺楼霜逼走关中,他也有所耳闻,因此见对方兀然出现在江陵,不由得心生疑虑。 贺楼霜仍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与成誉酬答应对并不拘谨。自她离开京门后,成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虽听闻成肃被封为庐陵郡公,但并不知柳夫人为朱杳娘所害,从成誉口中得知此事,竟一时怔愣无言。 成誉见她目光含悲,神情不似作伪,心下也生出几分哀凉。 “那……女郎如今可还好?”贺楼霜问道。 成誉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他镇守荆州,山河悬远,已有一两年未与成之染相见,于是坦言:“如今江上战事吃紧,金陵安危,我亦不知。” “第下,”贺楼霜正色道,“妾正是为此事而来。” 成誉眸光一闪:“你……” “女郎猜得没错,离开京门后,我便西行入关,颇费了一番周折,寄身在兄长家中。宇文盛并非安分守己之辈,派遣前将军土难氏率领骑兵出关,从间道与海寇会师于寻阳。” 她身为女子,与宇文氏的关系也不尴不尬,竟能将军机打探得如此精细,不能不令人警觉。成誉又将她打量一番,缓缓点头道:“荆州人马已与胡骑交过手了。” “妾自长安远道而来,昼夜兼程,另有一事要禀告第下。” 成誉心头一紧,见对方神色凝重,略一思索,将堂内侍从挥退,只留下几名心腹近卫。这才道:“请娘子赐教。” “第下可知宇文氏为何出兵?” “他见张灵佑横断大江,便想要趁火打劫。” “不止如此。想要趁火打劫的,并非只有宇文氏一家。” “此话怎讲?” “第下镇守荆州,可知晓蜀中谋算?” 成誉瞥了她一眼:“娘子是说乔赤围?” “正是。张灵佑派使者入蜀,与乔赤围勾结,意图夹攻荆州。乔赤围便向关中乞师,宇文盛出兵,亦是因乔赤围的请托。先前庾慎德在蜀中,与乔赤围并不和睦,可如今他们狼狈为奸,乔赤围任命庾慎德为荆州刺史,兴兵自上游攻打江陵,而且又派梁州守将与土难氏合兵。” 成誉暗自吃惊,不动声色道:“蜀中兵力又几何?” “庾慎德一路上召募故旧,手下至少二万人,梁州亦有二万人马,再加上土难氏——不知江陵可有御敌之策?” 成誉闻言,默然无语。荆州军府兵强马壮,可合计起来不过二万人,敌寇东西两面夹击,足足有五六万人,纵使江陵城固若金汤,恐怕也难以为继。 贺楼霜也不多言,只静静地看着他。 堂内已有些昏沉,成誉的眉眼隐没在暗影中,令人看不清神色。一旁近卫连忙将灯盏点亮。 良久,成誉问道:“庾慎德如今在何处?” 贺楼霜略一思索,道:“差不多该到白帝城。” 若轻舟顺流而下,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一千二百里,纵然行军,也不过三五日路途。成誉倒吸一口凉气,道:“此乃军机,贺楼娘子如何知晓?” 贺楼霜直起身子,微微一拜,道:“个中凶险,实所难言。第下若不信,自可将妾以间客论处。” 成誉对此未置可否。无论贺楼霜所言是真是假,如今江陵的危机不容小觑。他生性谨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况且江南局势危殆,荆州境内盗贼蜂起,江陵处于四战之地,已是空悬江上的一座孤城。饶是他身经百战,也感到焦头烂额。 贺楼霜又道:“敌寇逼近,人心思变,还望第下早做打算。” 成誉望着她,道:“江陵已近乎死局,娘子又为何只身赴险?” 贺楼霜忽而展颜一笑,笑容浅淡,宛如原野上绽放的无名野花。 “无论宇文盛还是庾慎德,都是妾毕生仇敌。若因人成事,令仇敌不能如愿,何事不可为?” 成誉半信半疑道:“娘子若寄希望于我可以退敌,如此重托,我怕是担待不起。” “第下英明神武,岂会为鼠辈所困?” 成誉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颇有些黯然,喃喃道:“南康郡公亦是英明神武……” 贺楼霜疑惑地望向他,成誉猛然回过神,道:“众寡不敌,取胜不易。” “可第下也并非只身一人,”见成誉不解,贺楼霜又解释道,“第下难道忘了雍州刺史岑获嘉?” “岑将军镇守襄阳,我岂会忘记?” “倘若他率兵增援——” 成誉还没有开口,身后的近卫却面色古怪。贺楼霜看在眼里,接着道:“第下可否坦诚相待?” 岑获嘉出身南阳大族,世代在雍州为官,与成誉不相统领,彼此之间也并不相熟。成誉想了想,道:“我明白。” 他站起身来,负手在堂中踱步,神情似有些凝重。众人俱不敢惊扰,眼见得他不急不徐地来回走动,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贺楼霜依旧安然端坐,轻轻呷了口茶汤,已经有些凉了。 成誉走到窗前,缓缓推开窗子,昏沉暮色里,正有人站在不远处,察觉此间动静,便转身匆匆走开。 成誉伸手覆上左肋,伤处还隐隐作痛。他闭上眼睛,吩咐道:“好生安置贵客。” 待送走贺楼霜,成誉只觉得周身疲惫不堪,傍晚的江风吹得他脑壳痛。他回到书房,彻夜未眠,破晓的曙光洒在案上,映照着写给雍州的书信。 成誉斟酌再三,将这张纸揉作一团,近卫忧心道:“第下……” 第169章 成誉摆摆手:“传召长史、司马、诸参军,俱到前堂去。” 寻阳落败,诸将佐心有余悸,听闻成誉集会,一个个七上八下。然而成誉并未纠结于旧事,张灵佑最初起事时,兵锋锐不可当,他手下大将大都吃过败仗,甚至一度被贼寇逼近巴陵。如今局势虽然没有比当初好到哪里去,但他已多次与敌寇交手,心中多多少少有了底。 贺楼霜的身份自不能明言,但她带来的消息足以使府中警觉。 成誉发号施令,调兵遣将,命诸将佐清点人马,整修城防,筹措粮草,军中顿时忙成了一团。 数日后斥候来报,蜀中果真有大军临境,为首将领打出了庾氏旗号,绵延人马屯驻于枝江,距江陵不过一百余里。而下游敌寇也来势汹汹,扬言金陵早已被攻破,诸将佐议事时人心浮动,多少都有些力不从心。 众人私底下议论,难免有首鼠两端之意。桓不识看在眼里,却见成誉充耳不闻,便忍不住道:“庾氏在荆州数十年,平头百姓顾念旧恩就算了,第下看看军府这些人,拿着朝廷俸禄,享着天家荣宠,一个个却是白眼狼!贼寇还没来攻城,他们便想着早些出城投敌了!” 成誉知道他说的是荆州出身的僚佐,这些人大都是本地豪强大族,向来惯会做墙头草。桓不识是个直性子,看不惯这些,然而他身为官长,明白强龙难压地头蛇,便不能一味硬来。 刘和意亦道:“军府中颇有些不安分的,暗地里与城外有书信往来,第下,此事不能坐视不管啊!” 他二人世居京门,桓氏与成氏有姻娅之谊,刘和意也是宣武军起家的老将。成誉自然信得过他们,也知道二人所言不虚。 他略一沉吟,道:“大敌当前,军中必不能分心。且让众人去前堂,我有话要说。” 第149章 破局 贺楼霜自从住到刺史府,一直闭门不出。此间风物她熟稔于心,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也只是徒增伤感罢了。然而这日她枯坐屋中,竟有侍女叩门,声言主人邀约,请她去后园一叙。 贺楼霜步入后园,远远便望见弄水轩中衣衫浮动,似有人语。池塘中的青竹已一片翠绿,入秋之后,连竹叶都显得沧桑了。 轩中有一位华服女子正在等她。 贺楼霜并不认得她,但见对方年龄与自己相仿,一身富贵雍容的装扮,彰显出不同寻常的身份。 她心中明了,面上仍不动声色。 宗纫秋请她入座,问道:“娘子如何称呼?” “妾唤作霜娘。” 宗纫秋听闻这名字,不由得一愣。前几日她听说成誉从府外带回名女子,便一直心中不安,然而成誉军务繁忙,她竟一次也没能见到,于是按捺不住,便将那女子唤来。 乍见之下,此人确乎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脸上的烙印虽粗陋,到底是瑕不掩瑜。 宗纫秋暗中叨念“霜娘”二字,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竹叶窸窣作响,原来是起风了。贺楼霜望着波动的水纹,霎时间竟有些恍惚。 “霜娘是哪里人士?”宗纫秋忽而问道。 贺楼霜自己也说不清楚,她想了想道:“或许算半个江陵人。” “为何是半个?郡望乡里,难不成还有改动?” 贺楼霜笑而不语。 宗纫秋还想再问,外间小碎步跑进来一位侍女,看衣着也是个有品级的。她满面春风,朝宗纫秋一礼,便径自说道:“夫人不在场真是可惜了!您没看到方才县公是何等威武!” 这语气颇有些冲撞。宗纫秋不以为忤,问道:“到底怎么了?” 那侍女笑道:“好像是大兵压境,军中有些人不安分。县公将众人都叫到一起,敲打了他们一番。” 宗纫秋看了看她:“这岂是县公行事?他怎么说的?” “其实也没说太多……”那侍女腰板一挺,模仿着成誉的神态道,“如今庾慎德兵临城下,诸位若有退意,尽可自便。我府上数千人自京师来此,将勇兵雄,足以拒敌,亦不必烦扰此地士民。” 宗纫秋哦了一声:“县公是这样说的?” 那侍女点头:“不仅如此,县公还下令近日不准关闭城门,好让那些想走的人尽快走。” 宗纫秋默然无语,只望着一处虚空出神。 贺楼霜也一言不发,眼前的县公夫人似乎对外事漠不关心,更像是一位心绪牵系于夫君的深闺女子。 半晌,那侍女见宗纫秋仍一动不动,便劝道:“夫人,这里四下透风,还是回屋罢。” 宗纫秋回过神来,已全无与贺楼霜交谈的兴致,便由侍女搀扶着,前呼后拥地往回走。她走到半路,忽而对那侍女道:“那女子唤作霜娘,金钏,这名字你可记得从哪里听过?” 金钏皱着眉想了半天,眼前一亮:“夫人还记不记得在金陵时,十三娘子有次去京门,跟成家女郎吵了一架?” 宗纫秋点头:“我记得。” “那时候不是说,县公有个旧相识找上门了吗?那人是不是唤作‘霜娘’?” “什么旧相识……”宗纫秋瞪了她一眼,“后来不是场误会吗?” “是是是,”金钏坚持道,“可那人名字确实是霜娘。” “霜娘……”宗纫秋喃喃,脚下顿了顿,到底没有再回头,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 贺楼霜自然明白宗纫秋找她的意图,可她生性淡泊,对此并不在意。隔日又有人敲门时,她迟疑片刻,心头竟有些犹豫。 待她开了门,门外竟是名小厮。 “娘子,县公有请。” 成誉依旧在槐荫堂等她,不过堂中并非他一人,还有三五名将领在此,似乎是成誉的心腹。 贺楼霜一个也不认得,只垂眸敛首,亦不多言。 成誉问道:“霜娘子,你可认识岑获嘉?” “第下何出此言?”贺楼霜抬眸,“岑侯贵为雍州刺史,妾一介平民,如何认识他?” “那你为何要我信他?” “岑侯驻守襄阳,多次助宣武军击败庾氏,第下为何不信他?” 成誉一时无言。 “妾听闻第下夜开城门,不知军中可有将佐潜逃出城?” 成誉看了她一眼:“不曾。” 贺楼霜深深一拜,道:“第下为天子守藩,岑侯亦为天子守藩。第下何必囿于乡土之见,令天下忠良寒心?” 成誉似乎被她说动,然而心念一转,想到对方的身份,禁不住问道:“那霜娘子又是为了什么?” 贺楼霜笑而不语。 成誉长出一口气,也并不刨根问底,只道:“岑侯率领数千人马自襄阳而来,如今正在城外。” 贺楼霜在堂中扫了一眼,见众人神情各异,对岑获嘉南下的意图颇为猜疑。她迎着众人探究的目光,淡淡道:“他需要第下的诚意。” 成誉望着她,竟从这女子眉眼之间,窥见几分不容动摇的坚定。 ———— 雍州刺史岑获嘉年逾花甲,依旧精神矍铄。他勒马停在江陵城外,指着不远处巍峨城楼,对长孙岑汝生道:“世言襄阳为江陵门户,江陵险固如此,何须门户?” 岑汝生道:“若无精兵强将,空有金城汤池,不过虚有其表罢了。” 岑获嘉哈哈一笑,赞许地点了点头,道:“听闻近日江陵城门大开,昼夜不闭,想来这位荆州刺史也颇有胆识。” 岑汝生不语,目光远望,倏忽间门洞里旌旗舞动,两列仪仗马队次第出城,仿佛众星捧月般,正中央一人打马而出,赤金铠甲在烈日下熠熠生辉。 待那人来到近前,岑汝生不由得一愣,对方不过三十余岁的年纪,周身气度却不同寻常。他与岑获嘉谈笑应答,举手投足之间威严而不失和善。 岑汝生朝他身后打量了一番,除了随从并没有其他人来,眼前这人是刺史本尊无疑了。然而他还是难以置信,手握重兵戍守一方的荆州刺史,居然如此年轻。 成誉客客气气地将岑获嘉一行迎入城中,军府文武将佐尽数到府前出迎,一时间浩浩荡荡,连偌大的刺史府都略显局促。岑汝生年方弱冠,自幼生长在雍州,从未见过这等盛况,心中虽惊奇,也只亦步亦趋地跟在祖父身后,旁听他与这位荆州刺史的对话。 岑获嘉离开襄阳,一路上推演过无数种可能,可当真见到成誉单马相迎,不由得又惊又喜。他知道对方出身宣武军中,本以为只是一介武人,没想到成誉礼数周全,作为荆州刺史而言,甚至称得上纡尊降贵。 此番南下,岑获嘉将雍州军府精锐尽数带出,命诸子留守襄阳。如今庾慎德已到枝江,土难氏更是近在江津,军情紧迫,他当下便主动请缨,要领兵出城迎敌。 桓不识心想这老将军还算识趣,再打量他时便觉得慈眉善目。诸将佐大都是这么打算的,然而刘和意一看成誉的神色,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第170章 “岑侯奋不顾身,令我等敬佩,”成誉慨然道,“晚辈不才,在贼寇手中吃了不少亏,必要手刃逆贼,一雪前耻,方解心头之恨。” 诸将佐面面相觑,都有些心虚。 岑获嘉不好拂了主人翁的意,便问道:“不知第下有何计较?” “岑侯可愿驻扎府中,据守江陵城?”成誉以询问的目光望着他,接着道,“晚辈自帅诸军迎击庾慎德。” “这……”岑获嘉颇感意外,一时间竟有些惶恐。带兵据守江陵城,成誉这是将家底都托付给他了,哪怕他有一丝一毫异心,荆州局势便立刻天翻地覆。 然而成誉似乎很放心:“岑侯久经沙场,据守襄阳抗御胡虏,数年来未曾一败。江陵城在岑侯手中,晚辈足以安心。” 他言辞恳切,容不得岑获嘉拒绝。岑汝生吃惊地打量着二人,敏锐地察觉周遭气氛为之一变。 待岑氏祖孙下去休整,堂中诸将佐顿时炸了锅。军府司马王德让在众人之中资历最高,也顾不得前段时日战败于土难氏的愧疚,愤然开口道:“第下三思啊!庾慎德手握重兵,第下若带兵出外迎击,孰胜孰负实难预料。况且庾慎德尚在百里之外,土难氏却近在江津,不过十里的路途,倘若他发觉大军出城,便率兵攻城,岑侯手中数千人,如何能守得住?一旦城池失守,第下也回天无力!” 见成誉不语,王德让泫然欲泣:“第下,外间传言金陵已沦陷敌手,江山社稷悬命于荆州,恳请第下以大局为重,切莫行此冒险之计!” “这怎么就是冒险了?”成誉终于开口道,“庾慎德不过庾氏余孽,多少年前便已是我军手下败将。我来对付他,绰绰有余。土难毕竟是胡人,手中尽数是骑兵,连攻城器具都没有,如何敢来打江陵城?我军击破庾慎德,如探囊取物一般,土难尚不知城中虚实,大军便已折返回城。庾慎德已败,土难便独木难支。” 桓不识略显迟疑,道:“两军交战,局势瞬息万变。万一庾慎德还有后手,将第下缠住,可就难办了。” 成誉道:“纵使土难攻城,岑侯留守城中,难道撑不了几天?” 当年西征时,桓不识没少与庾氏交手,对庾慎德也毫无怯意。他思索一番,便缄口不言。 王德让仍不依不饶道:“倘若岑侯有异心——” “王司马!”成誉揉了揉眉心,道,“岑侯若有异心,你我皆活不过今日。” 见成誉有些不耐烦,刘和意连忙劝道:“王司马,岑侯将孙辈都带来了,足见其心诚。大敌当前,此事慎言。” 王德让心中有气,便不再作声。成誉知道他性情耿介,也不甚在意,敲敲几案道:“明日出击,水陆并进。此战必胜。” 第150章 坦荡 次日平明,晨光熹微,刺史府中一阵喧闹,不久复归于宁静。贺楼霜被外间吵醒,在榻上枯坐良久。往来的奴婢叽叽喳喳地议论,原来成誉已领兵出战。 贺楼霜缓缓捂住了心口。 初秋时节,江南草木依旧隆盛,还需一段时日,浓重生机中渐次透出萧瑟。若换做关中,此时已称得上寒凉,想来又是一番斑驳的秋意。或许不需要多久,她便要离开此地,再回到北地的肃杀之中。 贺楼霜在府中数日,鲜少出门,周遭窥探的眼神却不少。像她这样神秘的只身女子,总能引起旁人无尽的揣测。 当她走出客舍时,廊下歇息的奴婢原本在闲谈,看到她便不约而同地闭了嘴。有个胆大的侍女问道:“娘子这是去哪里?” 贺楼霜勾唇,从袖中取出一串虎头铃铛,道:“劳烦将此物挂到那边树枝上。” 那侍女接过铃铛,好奇道:“娘子这又是作甚?” “这是我故里的旧俗,往来征战,护佑得胜。” 那侍女闻言若有所思,招呼着三五伙伴一同去张挂铃铛。 夜里风起,那铃声叮叮当当,细碎如微雨叩打窗棂。刺史府万籁俱寂,平静中又漫溢出些许焦灼。直到第二天午后,这焦灼才被城外的喧嚣打破。外间乱成了一锅粥,传言成誉的人马出现在江畔,正与城外的胡虏激战。 贺楼霜仔细辨别着风吹铃响的叮当声,望着窗外明亮的天光,缓缓闭上了眼睛。 ———— 日暮时分,成誉大军高奏凯歌而归,江陵城霎时间热闹起来。岑获嘉将一行人迎入刺史府,参差斜晖中,成誉染血的战袍愈加鲜艳,岑获嘉似有所感,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岑汝生见祖父动容,待无人留意时悄悄问道:“祖父想起了谁?” 岑获嘉捻须一笑:“仿佛当年谢将军。” 岑汝生怔然。 庆功宴上,觥筹交错。连绵座席从内堂摆到府外,一时间盛况空前。堂中半酣时,座中忽有人吵闹起来,叫喊道:“第下既将那庾慎德斩首,何不将首级挂到城楼上?也好教逆贼看看,乱臣贼子便是这般下场!” 此言一出,堂中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神色颇微妙,纷纷将目光投向成誉。 两军这一场激战,庾慎德大败而逃,投奔土难氏的路上,被成誉一箭穿心,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便一命呜呼。当年庾慎终父子宗族死后,无一不枭首示众,部将见成誉许久没动作,也有些心急。 成誉杯中残酒未尽,他漫不经心地把玩一番,将杯盏置于案上,侧首对岑汝生道:“岑郎意下如何?” 岑汝生稍有些意外,见祖父并不阻拦,正色道:“晚辈不才,以为此事不妥。” “哦?”成誉问道,“这又是为何?” “枭首之义,在于威敌。如今敌寇逃窜,岂会在乎庾慎德的死活?况且颍川庾氏在西州名望深重,百姓至今追念庾大司马旧恩,若此时在江陵将庾慎德枭首示众,恐怕令百姓寒心。” 成誉笑而不语。 岑获嘉不轻不重地瞥了孙儿一眼,道:“稚儿愚昧,让第下见笑了。” 岑汝生微微垂眸,便听成誉缓缓说道:“岑郎所言,并无不可。然而利害之间,岑郎只看到一面。” 岑汝生拱手:“请第下赐教。” 成誉拍拍手,看向门口,众人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队玄甲兵鱼贯而入,为首一人捧着一方沉甸甸的木匣。 众人呼吸顿时一滞。 方匣打开,血淋淋一片,正盛着庾慎德的首级。 岑汝生吃惊地看着成誉,在这样的场合,此举未免有些唐突了。 然而成誉却不以为意,向玄甲兵点点头,军士一闪身,露出半人高的竹筐,拿粗麻布盖着,内里看不分明。 见众人面露不解,成誉解释道:“此物是击败庾慎德后,从他中军辎重里找到的。” 他缓缓起身,不急不徐地走到竹筐旁,将布盖一掀,人群中发出一阵吸气声。 岑汝生探首一看,竹筐中满满当当地堆着信笺。 “两军交战,众寡不敌。这些书信都由城中写给庾慎德,泄露军机者有之,欲为内应者有之。出自何人之手,想必诸君心中明白。” 成誉在堂中环顾一周,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垂眸噤声的僚佐,胆子小的已冷汗淋漓。 司马王德让开口:“第下……” 成誉抬手打断他,笑道:“可不止这些。” 他径自出门,庭中僚佐已惶然起立,偷瞄着成誉从面前走过,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成誉负手从后堂走到前堂,玄甲兵亦将那竹筐抬了一路。众人七七八八看明白,一时间哑口无言。 成誉站在庭前,身后将佐也默默跟过来,抬头看他的目光都有些瑟缩。 “帝室兴复,天命不移。诸君奈何被妖贼蒙蔽,做这等出乖露丑之事?” 庭中无人敢应声。 成誉长叹道:“望诸君好自为之。”说罢,他摆了摆手,玄甲兵领命,取过火把将竹筐点燃。 岑汝生愕然,但见熊熊火光中,成誉的背影萧条而坚#挺。伴着劈里啪啦的火星爆裂声,他独自走回后堂,朗声道:“旧德前功,斯人已逝,自今以往,唯念天恩。明日,将庾氏首级悬于府前,示众三日!” 火舌舔舐着纸笺,将层层叠叠的密语化为灰烬。岑汝生久久立于庭中,直觉周遭气氛为之一变,然而众人依旧垂首无言,他也看不清每个人的神色。 待他回过神来,岑获嘉已走出很远。岑汝生连忙快步跟上,却见祖父停在道旁,回廊下正站着个沉默的黑影。 “贺楼娘子全都看到了?”岑获嘉问道。 暗影中传来淡然的女声:“看到了。” 岑获嘉似有所感,叹道:“死在武原县公手中,庾慎德不亏。” 贺楼霜不语,只朝他深深一拜。岑汝生走近时,她已隐没在黑暗里。 “祖父?” 岑获嘉侧首望着他,忽而道:“留在江陵罢。你跟着武原县公,我放心。” 前院喧闹了半宿,聒碎寂寥秋夜。 第171章 天光已大亮,堂下的小厮还在打盹,眼前人影一晃,顿时打了个激灵。 成誉与岑获嘉一道出了门,正要翻身上马,道旁跑过来一名小厮,焦急道:“第下,霜娘子走了!” 成誉愣了愣:“走了?” “今日一大早已不见人影,小的到处找不见。她在屋里留了这个给第下——”那小厮呈上一枚铜扳指。 成誉仔细打量着扳指上的花纹,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轻笑道:“这哪里是留给我的……” 他将扳指紧握于掌心,目光却顺着府前通衢,一直望向日出之处。 ———— 一叶下林表,秋色满蘅皋。(1) 又一阵江风吹雨,姑孰城中陡然一片肃杀景象。把江家一行人送到西府后,成之染便踌躇不前,徐崇朝劝她一道去金陵,成之染心虚,生怕回去被成肃埋怨,因此死活不肯走,便与宗寄罗留在姑孰。 徐崇朝护送江家人去往金陵,这一去便迟迟不归,只是让石阿牛捎信回来,说金陵忙于备战,要晚些时候再到姑孰去。 成之染读罢,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落。她隔三岔五便登楼远望,日复一日,从枝繁叶茂等到草木零落,金陵平静得如同深潭,姑孰城却是越来越冷了。 直到有一天,绵延官道上一队人马飞奔而来。徐崇朝终于回来,也带回了金陵的消息。 成肃早些时候好一番整治水军,增筑楼船,派季山松和沈星桥领兵三千人,从海道南下直捣海寇巢穴。广州刺史治番禺,自金陵浮海五千里,这一路颇为艰难迂远。 成之染闻讯默然良久,道:“可真是棋走险招。不过,若两位将军成事,也不失为釜底抽薪的妙计。” “元郎也去了。” 成之染看了他一眼,道:“元郎负伤,海上行船,不知可还能受得住。不过他去了也好,季将军多了几分胜算。” “何止这些,”徐崇朝道,“阮江州南下豫章督战,接连取胜,如今已收复南昌城,阻断了逆贼粮道。” 成之染在纸上勾画一番,抬眸道:“我阿父,可是快要出征了?” 徐崇朝问道:“你这么笃信义父要亲征?” “不然呢?”成之染反问,“朝中还有哪个人能当此大任?” 徐崇朝笑道:“据说安成郡公执意要追讨逆贼。” 李劝星?成之染失笑:“我阿父怎么会答应?” 徐崇朝轻轻一笑,颔首道:“若我所料不错,金陵出兵当在旬日之间。” ———— “这么快?” 当徐崇朝将此事禀报钟长统,对方睁大了眼睛,不苟言笑的面庞裂开一道缝,那笑声稍显得单薄。 温印虎提醒道:“妖贼还守在赭圻城,若郡公到了,我军还没有拿下赭圻,到时候恐怕难办。” “也是时候出兵了,”孟元策皱了皱眉,“在此地耽搁许多时日,军中都有些懈怠。” 钟长统看了他一眼,道:“号令众军,这两日南下迎敌。我倒要会会这妖贼。” 出征的消息传到军中,行伍上下都为之一振。成之染日日揩拭盔甲,如今终于又有了用武之地。 可惜她在荻芦一战中遗失了成誉赠予的长刀,如今换了把新的,练了几个月勉强还趁手,但到底不如从前那把。 刀柄上红缨飘舞,成之染心里空落落的。 宗寄罗依依惜别,道:“我本想与你同去,可叔父不许。也罢,我便在此地等你们凯旋。” 成之染见她一脸落寞,于是笑了笑:“十三娘,你选的时机不对。等我阿父大军到姑孰,你再去缠着宗将军说,指不定他就松口了。” “真的吗?”宗寄罗半信半疑。 成之染勾唇:“你就放心罢。” 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钟长统却并不放心。离开金陵前,成肃特意叮嘱他,莫把成之染当作女儿家。虽说如此,钟长统也不敢让她磕了碰了,况且成之染还有伤在身,连月来酷暑阴雨相接,想来身子骨也不如从前硬朗。 见成之染满心欢喜,他只觉得头疼。 成之染对此浑然不觉。近百艘战船溯流而上,不日便进入赭圻城地界。成之染从爵室望去,只见远处江岸上风帆鼓动,密密麻麻的敌船沿江停驻,仿佛一道铁索缠绕于大江。 大军不敢再往前,就近停在江心小洲上。众人摸不清敌军深浅,一时都有些犹疑。 如此停泊了一夜,敌船始终纹丝不动。 第151章 夜探 诸将伫立于船头,遥望着浩荡江水。孟元策早已不耐烦,道:“妖贼明明已看到我军,却龟缩不动,可见其守备空虚。将军何不速攻,尽早将妖贼拿下?” 钟长统摇了摇头:“夹岸屯兵,形同网罗。妖贼虚实不可测,若中了奸计,岂不要损兵折将?” 他二人争论不休,旁人都不便插言。成之染劝道:“敌船有几斤几两,派人去看看不就行了。夜里江上黑灯瞎火的,岸边也很难发现。” 温印虎看了她一眼:“如果打草惊蛇怎么办?” 成之染不以为然:“那就跟这条蛇较量一番。” “两军终有一战,不过是早晚的问题,”徐崇朝也替她分辩,“倘若迟迟不动作,只怕动摇了军心。” 钟长统不置可否。温印虎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去一趟。” 钟长统讶然:“温将军何必如此?” 温印虎摆了摆手:“无妨。” 他既已开口,钟长统也不好再说什么。温印虎吩咐手下准备了一艘快船,夜半时分,天色阴沉,小舟从回塘里拖出来,紧贴着江岸徐徐向敌船驶去。 敌船如同高大的楼阁,沿着岸边迤逦相连。甲板上灯火通明,将周遭水面映照得如同白日。桨声灯影里,隐隐传来岸边人语。 温印虎命众人噤声,小舟缓缓划过江心,小心翼翼地在暗影中腾挪,隐没在漆黑夜色里。敌船连绵不绝,点点灯火汇聚成天河一般,让人一眼望不到尽头。 也不知走了多久,江流缓缓转弯,连串的敌船终于断在此处。温印虎命人将小舟划到僻静处,回想这一路所见,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敌船约莫百余艘,与我军不相上下。敌则能战之,不如速攻。”阴影里有人低低说道。 温印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而发觉这声音熟悉。说话的小兵正扶着桨,面庞被厚厚的毡帽遮住。 他凑近一看,吃惊道:“你怎么来了!” 成之染抬头,道:“将军这是什么话?我来了,不是好好的?” 事已至此,温印虎也无可奈何,他站在船头张望一阵,道:“时辰不早了,回去罢。” 小舟缓缓掉头,正要沿原路折返,却见远处江上明晃晃一片,一艘高大的楼船正沿着江心朝这边驶来。 众人顿时捏了一把汗,连忙将小舟靠岸,藏在枯萎的苇丛旁。那楼船驶到水路弯折处,竟停住不动了。 小舟上的军士颇有些暗恼:“方才怎么不见它,如今跑出来作甚!” 有人道:“将军,如今怎么办?” 那楼船就在不远处,在漆黑夜幕下明亮刺眼。如果贸然闯过去,恐怕躲不过被发现。 温印虎道:“再等等,我倒要看看他来作甚。” 暗夜无风,江水如同深潭般幽静,四下里冰冷刺骨。楼船仍巍然不动,仿佛与江水凝为一体。成之染冻得瑟瑟发抖,一双手怎么捂都捂不热。四肢百骸的热气渐渐流失,连脑袋都要冻成糨糊。 她脑袋一沉,仿佛下一刻便羽化登仙。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依稀传来说话声,成之染睁开眼睛,不由得一愣,她用力眨了眨眼,眼前的一切还是湿冷而濡染。 后半夜起了大雾,不远处楼船的轮廓也变得模糊,船上灯火犹如黯淡的星子,微弱光芒吞噬在茫茫雾色里。 白雾横江,周遭一切逐渐到视野之外。温印虎略加思索道:“回去罢。” 众人稍有些迟疑:“将军,这太危险了。” “再不走,天都要亮了,岂不是更加危险?”成之染搓着冻僵的双手,眼睛里雾蒙蒙的,“避开那艘船,小心些便是了。” 小舟缓缓从苇荡中驶出,沿着江岸摸索前行。江雾如烟瘴,将小舟裹挟其中。众人只能隐约看到船身暗影,料想船上敌寇看不到小舟,渐渐便放下心来。小舟悄悄绕过那楼船,生怕靠近岸边停泊的敌船,又试探着往江心摸索。 成之染有些担心,道:“江心雾气最浓重,四下什么也看不见,不如沿着江岸走,免得迷失了方向。” 温印虎沉吟道:“若离岸太近,被贼船发觉反而麻烦。” 成之染心有不安,可对方说的也在理,她只得小心划着桨,警觉地四处打量着。 小舟驶入茫茫白雾中,弥漫的雾气在周遭流动,天地间混沌不清,将一切声响都消磨殆尽,耳畔唯有船桨划开水面的哗啦声。 第172章 太静了。太黑了。 成之染心里直发慌,忍不住对温印虎道:“将军,不如靠岸罢!再往前走,怕是要迷路了。” 温印虎也有些迟疑,然而行进至江心深处,想靠岸也并非易事。小舟冒冒失失地往前走了没多久,突然有人惊呼道:“有船过来了!” 众人大惊,果然见迎面一道巨影掀开雾幕而来。高大的船头竖立着炬火,那光芒渐渐由暗哑变得清晰。眼见两艘船要撞上,众人连忙七手八脚地转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那楼船似乎浑然不觉,小舟堪堪躲闪到一旁,与船头擦肩而过。众人尚不及松口气,头顶甲板上却一阵嘈杂声,有人大喊道:“有敌情!这里有艘船!” 温印虎见大事不好,命众人齐力划桨。小舟正奋力逃离,船尾倏忽间猛然一震。一只粗重的铁钩甩在小舟上,紧绷的锁链勾连着大船,小舟一时间动弹不得。 大船船舷上冒出许多人,叫喊着让众人投降。成之染腾出手来,弯弓搭箭,接连射倒了数人。小舟上兵士反应过来,纷纷朝船上射箭。趁船上敌兵躲闪的工夫,温印虎命人将小舟倒退,那铁钩便松动了许多,被温印虎用力抛下水。 小舟得喘息之机,且战且退,待敌兵放箭反击时,已隐没到浓雾里。 江上响起尖锐的号角声。沉沉烟雾中一阵稀里哗啦的水声,连江波都隐隐浮动起来。 是岸边敌船出动了。 成之染惊出一身冷汗,愈加卖力地摇动船桨。小舟如孑孓般游走于水面,借着白雾遮掩在敌船间冲撞,江上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不知何处传来渺远的鸡鸣,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小舟好一番腾挪躲闪,昏天黑地间早已晕头转向,众人都有些疲惫。 浓稠的雾气开始缓慢消散,敌船轮廓渐次清晰可见,小舟暴露的风险也越来越大。温印虎不由得心急,身后倏忽传来巨物轰鸣声。 一艘敌船正朝着小舟驶来。 成之染遥指着东方光亮处,道:“将军,那边只有一艘船,不如闯出去!” 温印虎一咬牙,命众人齐力向前,小舟朝着江雾中巍峨的黑影直冲过去。身后高舰仍穷追不舍,深沉诡谲的水声在黎明肃杀中一阵高过一阵。 横在江心的敌船也发现了小舟,缓缓调转船头迎上来。 “冲上去!”温印虎命令道。 小舟如离弦之箭射向前方的敌船,眼见得二者之间越来越近,成之染已能看到船舷上参差不齐的人影。 那敌船却慢慢停下了,紧跟在小舟后面的高舰也发出轰鸣的水声,两艘楼船颤巍巍擦肩而过,彼此间叫嚷着什么。 成之染顾不得细听那些,小舟身形一晃,从两船缝隙中灵活穿过,眼前金光万丈,薄雾弥漫的江面上一片苍茫。 众人大喜,丝毫不敢松口气,将小舟划得飞快,一炷香的工夫便回到了驻地。钟长统担心了一晚上,见众人迟迟不回,差点就要派人去察看。天亮前江上有动静,他已校检了人马,近百艘战舰都整装待发。 温印虎将夜中所见一五一十道来,又道:“将军,敌兵被搅闹了一通,如今正乱着。事不宜迟,我军何不乘势出击?” 钟长统点了点头,当即命众人登船,凄厉号角声响彻江上,大军闻令而动,浩浩荡荡地朝着上游杀去。 日出东方,霞光四射,江上薄雾消弭于无形,周遭的山川林木渐次清晰可见,浸染了湿重的雾气,比往日更显深邃。 敌船在江上纷纷扰扰,半晌才发觉夜间闯入的不速之客已离开,正乱糟糟地复位,钟长统大军已杀到近前。 这攻势来得迅猛,外围的敌舰一触即溃,慌乱撤退间,又将匆忙迎敌的后方冲散得七零八落。敌军阵脚大乱,勉强抵抗了一阵,便如同一盘散沙,稀稀落落地朝上游奔溃。 钟长统大军士气大振,温印虎更杀气腾腾,率领麾下战舰冲杀在前列,一路上追亡逐北,一直追出近百里之遥,才意犹未尽地收兵。 待他回来时,钟长统大军正在收拾战场。这一战收获颇丰,不仅缴获了十余艘敌舰,还俘虏了近千人。钟长统命人将俘虏收编,押到船舱里去摇桨。 眼看着江上溃败,赭圻城的守兵望风而逃。孟元策率军登岸,兵不血刃便进入城中。众将领在城中会合,彼此相视而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赭圻城虽为江防重镇,城池却并没有多大。钟长统命人分兵把守内外要地,又将守将府舍清退出来,只等着成肃大军到来。 成之染一宿没合眼,午前又随钟长统一道在江波间对敌,此时已疲惫极了。钟长统素来知道她肆意妄为,这一次自作主张跟温印虎深入敌阵,他也说不得什么,只叮嘱徐崇朝将她看好,切莫在成肃到来前再惹出事端。 成之染饿得前胸贴后背,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干粮,便听徐崇朝苦笑:“钟将军也太高看我了,成大将军都管不住的人,我哪能看好?” 成之染偷偷上了温印虎的小舟,徐崇朝事先并不知晓。她有些心虚,道:“阿兄也知道拦不住我。有些事若我说了,反而让你为难。” “你啊你……”徐崇朝无奈,“这种事,我宁愿为难,也不想后怕。” 成之染手中一顿,慢慢将干粮咽了,半晌道:“怕什么?将来我可是要封侯拜相的人,这才哪到哪?” 徐崇朝打量着她,失笑道:“是了,你的路还长着呢。” 第152章 登楼 众人刚刚在赭圻城安顿下来,次日便传来成肃大军到来的消息。这一行披坚执锐,水陆并进,舟师连绵不绝,浩荡西来。 钟长统率军到城外相迎,成之染一眼便望见宗寄罗,她与从祖兄宗凛站在一起,想来是大军路过姑孰时,宗棠齐派他们一同西上了。 人群中果然不见李劝星身影,成之染反而看到了兖州刺史李临风。 自从当初在西府撞见李劝星大发雷霆,她与李临风之间便颇为微妙。李劝星所说的话,她没有告诉成肃,李临风自然更不会,他们守着相同的默契,彼此尴尬而不失客气。 李临风也注意到了她,还稍稍颔首示意。 成之染略一回礼,正对上成肃的目光。 时辰还早,成肃并不着急入城。他拾阶登上城头,沿着险固的城墙徐徐前行,一侧大江苍茫,一侧山林耸峙,这城池便如一根钉,深深锲入山河之间。 众人摸不清他的心思,正迟疑之间,便听成肃感慨道:“数十年前庾大司马在此筑城,不知眼前风景可与当年相同?” 听闻此言,李临风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虽然庾慎终大逆不道,其父往日功绩却无法磨灭。谈起大司马庾昌若固然不是什么忌讳,但此时此景,成肃这番话却令人摸不着头脑。 赭圻城是庾昌若所建,成之染对此有所耳闻,见众人不敢随意搭言,她想了想道:“庾大司马营建赭圻城,正在其困厄之时,如今我大军势如破竹,纵使眼前风景不殊,境遇又岂能相同?” 成肃笑了笑:“我年纪大了,睹物思人,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众人俱是一笑。 成之染看着父亲,方才的萧然仿佛是错觉,转瞬间他已回复到以往不怒自威的模样,连笑意都带着凌然的肃穆。 成肃手扶着女墙,遥望着大江上游,问道:“此地距寻阳有多远?” 钟长统答道:“约莫有六百余里。” 自赭圻城西上,沿江险阻要塞唯有大雷戍。若行军顺利,十日内便可兵临大雷。 因新来得胜的缘故,众人都言笑晏晏,对西上之事满腹豪情。 “越是到紧要关头,越是急不得,”成肃不慌不忙道,“妖贼回去这么久,说不定又有些什么算计。明日选派些人手,到寻阳探看一番。” 钟长统连忙应下。 宁朔将军桓不疑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叹道:“半年来不见荆州音信,也不知上游如今是何形势。” 他三弟桓不识在荆州军府,半年来杳无音讯,不得不令人忧心。 成肃自然也想起了自家兄弟,勉励道:“荆州兵强马壮,城池险固,若妖贼敢去挑衅,定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待我军击破寻阳,自然能收到上游的好消息。” 众人在城头逡巡良久,日色渐渐冷下来,寒风也愈加凛冽。府舍早已备好筵席为成肃接风,钟长统便乘势迎他入府。 晚宴也热闹非凡,然而成之染一想到荆州,心中便久久难安。待夜深之时众人散去,她缓步出门,迎面冷风一吹,顿时清醒了许多。 不远处有人喊住她:“不来见老父,这就要走了?” 廊下立着三五个人影,正中一人侧首望着她,沉沉灯影里看不清神色。 成之染上前,垂眸道:“阿父。” 成肃身旁数人见状,便识趣告退。 “瘦了。”成肃打量她半晌,忽而开口道。 第173章 成之染嘟囔:“不过才数月未见……” “不过才数月,你可做了不少事。” 成之染不语。旁人且不说,温印虎身为温老夫人之侄,素来与成肃亲厚,在他眼皮底下那些事,想必成肃早就知道了。 成肃笑了笑,道:“身上的伤可好了?” 成之染点了点头。 成肃侧首看着她:“如今越来越冷了,可得好生将养着,若留下病根,往后有的受。” 他悉心叮嘱了几句,便要回内院休息。没走出几步,成之染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今日在城头,阿父为何提起庾昌若?” 成肃脚下一顿,缓缓转身道:“没什么。庾昌若筑城之时,年纪正与我此时相当。” 他年近五旬,于诸将之中最为年长。成之染倏忽想起李劝星在西府的怨言,一时间五味杂陈。她跟在成肃身边,问道:“李将军为何不在?” 成肃似笑非笑道:“李将军不是来了吗?” 他所说的自然是李临风。 成之染不依不挠:“我是说安成郡公。” “安成郡公统领后方,留守京都,自有重任在身。” 四下里寒气逼人。 当初庾氏作乱时,李劝星征战数年,平定西土,功莫大焉。而历经西府惨败,声望已大不如前,成肃自然不愿意再给他征伐立功的机会。 成之染并不意外,道:“是这番道理。” 成肃闻言,笑而不语。待走到岔路,他突然想起一事,对成之染道:“从前江郎身边那两名侍从,执意从金陵随军而来,要为他主人报仇。毕竟是江郎的侍从,军中也不好安置,就让他们跟在你身边。” 成之染一怔,来不及拒绝,成肃已摆了摆手:“如此甚好,无需多言。” 成之染苦着脸应下,待次日见到二人,对方的脸色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赵小五不自在地摸了摸脑袋,叶吉祥则心不在焉地耷拉着眼皮。他们毕竟曾是南康郡公的亲从,如今被发配到此处,心里难免有落差。 成之染见他们这般模样,无奈道:“二位,难道我还会苦了你们不成?” 赵小五连忙摆手:“女郎这是哪里话……” “我来从军是为了上阵杀敌的!”叶吉祥打断了他,“没能在豫章同郡公战死,我活着就是为了报仇!” 成之染不由得来气:“难不成跟了我,便不能上阵杀敌了?” “女郎手中没有一个兵,谈什么上阵杀敌?”叶吉祥不满。 成之染不由得气笑了:“如今说这些还太早,你怎知我没有壮大人手的机会?” 叶吉祥看了她一眼,嘟囔道:“数年前女郎便跟在成大将军身边,如今还是跟在成大将军身边,小人愚昧,并未看出有什么机会。” 他这话并非毫无道理。成之染认真想了想,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且等着看。” 赵小五劝道:“他这人爱钻牛角尖,女郎别跟他计较。” 成之染一笑,话锋一转道:“话又说回来,这些年我始终有一事不明。” 赵小五道:“女郎请讲。” “我阿父身边的亲从,无论曹方遂还是常宁,都是武艺高强的军士。江郎身边其他人我也见过,一个个孔武有力。你二人却为何能留在他身边?” 赵小五个头不高,身形单薄,如今二十余岁了,也没有比当年高出多少。叶吉祥更堪称文弱,甚至让人怀疑他能不能提起长枪。 “说起来都是郡公心善,”赵小五颇有些感怀,道,“我二人俱是孤儿,早早便从了军,因为年纪小体格弱,没少被军中恶霸欺负,郡公见我们可怜,才留在身旁照应着。” 成之染点了点头。照应一时是江岚心善,能长久不离,可见二人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 “你二人忠心耿耿,此番心意,我自然不会辜负。郑显那逆贼险些害了我的命,诸将佐之中再没人比我更恨他入骨,我定要取他项上人头。你们跟着我,绝不会失望。” 叶吉祥吃惊地看着她,眼前人虽一身普通士卒打扮,眉眼间神态却无比坚定。他与赵小五对视一眼,垂眸道:“只要能杀了郑显,女郎吩咐我做什么都行。” “那就好好跟着我,”成之染勾唇一笑,“如今离寻阳不远了,万事还需多加小心。” ———— 成肃大军在赭圻城稍加整顿,便拔营出征,浩浩荡荡向寻阳进发。隆冬时节,草木肃杀。一路上景色颇为枯燥,青葱山野仿佛凝固在江上寒雾中,日复一日地低沉黯淡下去。途中鲜少有晴朗时候,时不时落下潇潇冷雨,日头从厚厚云层中挣扎出来,泛着惨白的寒光,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刺骨寒风如针扎一般,尤其是到了夜里,湿冷的寒气无孔不入,将夜色凝冻成寂然的黑玉,只余下满江清幽月色。饶是将士们备好了冬衣,在这般时节也难受得紧。 船行十日,终于驶入雷池。大雷水东南入江,在此地积而为池,烟波浩渺,蔚为壮观。 此前派到上游的斥候陆续回报,月前寻阳城似乎有一番动作,然而城中戒备森严,根本看不出深浅。 成肃面前铺展开巨大的江州舆图,他伫立良久,一言不发,神色莫辨。诸将佐围成一圈,见没人吱声,桓不疑便开口道:“大雷戍守兵不多,可毕竟是妖贼在西岸的窝点。末将请战,待攻下大雷戍,大军便可安心西上。” “大雷自然要攻下。”成肃紧盯着舆图,指尖从雷池缓缓移到寻阳,轻轻顿了顿。 “大军未必要西上,”成之染挤到案旁,指着绵延百里的水域道,“这雷池水域宽广,正是水战的好地方。” 桓不疑皱了皱眉头:“妖贼从水上起家,正精于此道,我军何必与他打水战?” 成之染笑了笑:“桓将军,前不久赭圻城外那一场水战,我军可是大获全胜。” 桓不疑语塞,钟长统替他分辩道:“胜败之事,实难预料。桓将军说的没错,打水战毕竟冒险。” “这一战避无可避,”成之染不以为然,“即使我军抵达寻阳,贼寇必然已部署水师在城外迎战。到时候他们以城内为倚仗,我军处境会更加艰难,一旦失利,便功亏一篑。” 众人陷入了沉默。 第153章 守株 半晌,孟元策略一沉吟,道:“女郎说的有道理。” 成之染望向成肃:“只要我军能在此地击败贼寇,胜局便已定。纵使有残贼逃回寻阳,残兵败将也不足为惧。” 成肃仍不置可否,半晌道:“在雷池取胜,还需下一番功夫。” 众人都蹙眉不语,宗寄罗听了半天,疑惑道:“可妖贼真的会来雷池吗?” “雷池距寻阳只有二百余里,我猜张灵佑不会任由我军杀上门来。” 成之染这番笃定的态度,让众人一时犹疑起来。成肃目光一扫而过,对桓不疑道:“张灵佑诡计多端,将军且攻下大雷,再作计较。” 当初张灵佑挥师东下,迁延数月,最终无功而返,难免引得人心浮动。加之前些日子赭圻城守兵从江上败退,一时间沿江郡县都惶惶不安。大雷戍守军见魏军西上,早已是心不在焉,桓不疑没费多大功夫便攻下营垒,改换了大魏的旗帜。 “如此一来,张灵佑必然要东下了。”成肃遥望着岸上大雷戍,转身回到了爵室。 钟长统问道:“不知第下是何计较?” 成肃负手站在舆图前,道:“守株待兔。” “张灵佑最是狡猾,捉住他绝非易事,”成之染指着曲折的江水,道,“万一张灵佑战败,顺流从下游入海,可就麻烦了。” 成肃点了点头,盯着舆图看了许久,对钟长统道:“钟将军,我与你战船二百艘,东下吉阳地界设防,若贼船东走,务必将其拦下。” 吉阳距雷池足有四十里。钟长统不情不愿,道:“第下,好不容易要与妖贼决一死战,末将只想着冲锋陷阵……” 成肃看了他一眼,尚不及开口,成之染便插话道:“将军急什么,这才哪儿到哪儿?狡兔三窟,对付张灵佑,往后还有的是仗要打。” 钟长统还想再说,见成之染使劲朝他使眼色,只得把话咽回肚子里,干巴巴地领了命。 成肃送走了钟长统,笑道:“狸奴,你这么确信张灵佑能逃?” “张灵佑虽然落败,他手中还有多少人马,阿父心里也有估量罢?” 成肃不言,唯有一声低叹。 ———— 大雷戍失守的消息不多时便传到寻阳,张灵佑对此并不意外,早在听闻赭圻城战败时,如今的局面便不难预料到。 曾经的江州刺史府庭院深深,张灵佑拥着大氅坐在内堂里,从案上端起茶盏,轻呷了一口,一股暖意顿时在体内激荡,然而手掌依然是冰冷的。 “北地的冬天还真是冷啊……”他缓缓开口。 下首一人低着头,不过三十余岁的年纪,眉间深痕却如刀刻般,周身流露出颓然的落寞。 第174章 张灵佑从未见过郑显如此枯槁的模样,对方半晌不吱声,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沉默如同湿冷的寒气在屋中弥漫。 郑显面前的茶汤渐渐没了热乎气,侍从为他新换了一盏,忽而见对方眼皮一抬,险些惊得手抖。 “怎么会这样……”郑显自言自语道,“主上数月前西上长沙,荆州军不是不堪一击吗?土难那胡虏在寻阳,不也将他们击退了?为什么……为什么单单我到荆州,竟沦落至此?” 张灵佑默不作声。郑显抬头盯着他,问道:“论谋略,论兵力,论士气,我哪一个不如成誉?凭什么……差一点,就差一点,攻下江陵的就是我!” 张灵佑垂眸,只待他消气。初冬时节,郑显挥师三万西上,志在袭破荆州,他一路势如破竹,没成想兵临江陵城外,竟一败涂地,几近于全军覆没,若不是郑显跑得快,这时候早已是刀下亡魂。 郑显手下只剩百余人,丢盔卸甲逃回寻阳,当时便大病了一场。如今听闻成肃大军已迫近寻阳,他这才强撑病体来商议对策。然而他心烦意闷,意气已不复当初了。 张灵佑何尝不为那三万人马心痛,可事已至此,再多苦水也得往肚子里咽。他张了张口,本想安慰对方几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若换了旁人如此损兵折将,他怕不是早就动了杀心。然而对郑显…… 张灵佑咬了咬牙,状若平常道:“成家兄弟,多少是有些将种在的。” 郑显一脸不甘心,却没有出言反驳。 “成肃如今正往寻阳来,这厮有多难对付,你我都心知肚明。我军人马不多了,依我之见,不如早做打算,尽快回到岭南去。再休养生息数年,未尝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张灵佑语气平淡,仿佛在聊家常一般。 郑显闻言,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憔悴的眉眼凝聚成诡异的愤慨:“主上可是认真的?” “我早已深思熟虑。” “不,绝不能这样!”郑显一下子攥住茶盏,温热的茶汤顿时溅到案上,他语气中还带着几分难以置信,“敌寇还不见人影,这厢便望风而逃,成何体统?如丧家之犬般回到岭南,脸都丢尽了,哪还有什么东山再起的机会!” 张灵佑自知理亏,耐心道:“齿刚则折,舌柔则存。他来势汹汹,何必逞一时意气?明哲保身,才是长久之计。” 郑显简直要将茶盏捏碎,焦急道:“人活着不就为了争口气!若旁人也就罢了,既然是成肃,我恨不能亲自取他项上人头,一雪金陵之耻!主上万不可向他服软!他这般织席贩履之徒,最是眼里容不得沙子,我等便是撤回了岭南,他也必然会穷追不舍,到时候只怕后患无穷!” 这番话颇让张灵佑迟疑,他略一沉吟,道:“你我最初起兵时,也搅得朝廷天翻地覆,待回到岭南,朝廷还不是封我为广州刺史?岭南与金陵相隔万里,朝廷鞭长莫及,这件事说不定就算了。”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郑显恨恨道,“从前只是杀些文弱无能的世家子弟。如今既已杀了江岚,惹恼了那帮武夫,便再没有回头路。” 张灵佑怔然,半晌暗叹一声,问道:“那依你之见……” 郑显松开手中的杯盏,道:“东下迎敌。” 张灵佑犹豫一番:“何不固守寻阳,以逸待劳?” “若成肃兵临城下,我军一旦有差池,便落得城破人亡的下场。如果两军在下游交战,我军回旋的余地才更大。” 郑显这话说得委婉,却说到了张灵佑心坎上。张灵佑沉思良久,道:“那便如此。” ———— 成之染站在船头,远远观望着大雷戍。宗寄罗凑上前来,唉声叹气道:“郡公不会真打算守株待兔罢?这都多少时日了,居然还一动不动。” 成之染一笑:“怎么能说是守株待兔?分明是以逸待劳。” 宗寄罗见她神情专注,无奈道:“整日在江口打转,若张灵佑再不来,我可等不下去了。” “十三娘,打起精神来。宗将军对你寄予厚望,行军打仗得沉得住气才行。” “寄予厚望?”宗寄罗一听这个就来气。宗棠齐派遣一幢人马为成肃助战,由宗凛担任幢主,虽准允宗寄罗一同前来,但她平日里也就在宗凛身后跟着,对行军打仗插不上半点手。 “早些时候也就罢了,如今我老大不小了,他还是对我不放心。” 成之染想到成肃,亦深有同感,道:“战场上见真章,这次总要打个胜仗回去。” 宗寄罗不由得失笑。 徐崇朝在旁听她们谈笑,眼睛却始终紧盯着江面。水天相接处平静如常,远处山林间却惊起一群飞鸟。 大雷戍传来凄厉的角声。众人朝上游望去,江上孤零零一艘走舸,顺流而下,不多时便到了江口。 是大军派出的斥候。 冠军将军赵兹方闻声赶来,问道:“上游可有动静了?” 船上人答道:“回禀将军,贼船已到二十里外,前后相连不见首尾,属下看不出有多少人。” 赵兹方眉头一皱,命战船即刻返回驻地。诸将佐听闻大雷戍示警,齐齐聚在成肃中军大帐中。 桓不疑恰巧在大雷戍巡视,他登上瞭哨观望了半个时辰,敌船还停在上游一动不动。 成肃正在爵室内负手逡巡,桓不疑径直入内,将江上情形禀报一番。 如今日色已昏沉,敌船似乎并无进军的意思。成肃增派战船把守江口,他伫立船头,望着浩浩荡荡的江水,眼神变得愈加深沉。 李临风走到近前,道:“第下,安置神弩的船只都已备好了。” 成肃点点头,又问桓不疑:“西岸步骑可就位?” 桓不疑道:“我军两千人已埋伏在岸上。” 李临风见成肃面色凝重,道:“以金陵和赭圻城所见,敌船多高舰,移动迟缓,我军船只轻巧,在此处更有地利之便。” 成之染望着船上飘扬的旌旗,侧首对成肃道:“起风了。” 成肃看了看天色,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他拍了拍身前的栏杆,道:“我从承平三年冬开始打海寇,至今已整整十一年,也该是一决胜负的时候了。” 第154章 使君 黎明时分,东方露出鱼肚白。晨光熹微,整个江上灰蒙蒙一片,山林中不时响起鸟鸣声,深深浅浅,夹杂着草木的气息。停泊江上的连绵楼船终于开始动作,舳舻相接,旌旗蔽天,塞江而下的高舰如同巨蟒蜿蜒前行,发出吱呀巨响和劈波斩浪之声。 成肃大军在广阔江口严阵以待,当大雷戍升起敌兵迫近的彩旗,众人呼吸都不由一滞。 十里,五里,一里……两军遥遥相对,浮荡于江波之上。 红日喷薄而出,光芒四射,映照得江水粼粼,天地间俱是一片空明。 张灵佑登上帅船船头,紧盯着成肃大军动向。他看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笑意,对郑显道:“成肃还真是小家子气,连造战船的钱都舍不得。他的船数量倒不少,只可惜太小了。” 郑显面色凝重地点点头,缓缓抬起了手臂。高台之上的兵士挥舞令旗,巨蟒般的船队便全速逼近江口。 水战爆发了。 成肃军中轻舰被尽数派出,抢占了上风的位置,排成一字长蛇的纵队,如利刃般径直插入敌阵,从船舱窗穴中源源不断地放箭。这些船以生牛皮蒙覆,称得上皮糙肉厚,穿行起来也越加横行无忌。 张灵佑将战船排成数队往前冲,企图以巨大的船身撞击小船。魏军轻舰灵巧地躲避开来,根本不让敌船靠近。装载弩机的艨艟一边行进,一边远远地射出弩箭,当即便将几艘大船射穿。 郑显眼睁睁看着高舰被击沉,一时间恨得咬牙切齿,吩咐道:“给我追!将他们围住!” 望着敌船从外围合拢,成肃楼船上又挥舞起令旗。阵中的小船登时警觉起来,仗着船身轻便灵巧,如泥鳅般滑出重围。 激战从早到晚一刻不停。魏军的轻舰想战则战,想走则走,还可以用弩机击沉敌船。张灵佑又指挥船队几番冲击,但始终如手握沙,空有一番接舷鏖战的蛮力,却无法施展开来。 成肃站在楼船上俯瞰战场,借着江涛和水势,不动声色地将敌船引到西岸。日薄西山,将敌船浮动的光影拉扯得格外绵长。桓不疑前日便率兵埋伏在西岸,见江上终日激战,早就等得不耐烦,如今敌船已近岸,伏兵便踊跃而出,将早已备好的火具扔向敌船。江风阵阵,火势陡然间升腾起来。 敌船如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桓不疑一声令下,数十只装满柴草的小舟如离弦之箭,趁着顺风点燃后便一头撞到敌船上。 顿时,江湖间一片火海,熊熊烈焰将薄暮照亮,张灵佑大军陷入一片混乱,有的着火烧毁,有的相撞沉没。余下的船只落荒而逃,狼狈向上游奔去。成肃命众军穷追不舍,苍茫大江上尽是呼喊和哀号,直到夜中都延绵不绝。 第175章 ———— 成之染一把掀掉战盔,气喘吁吁地瘫坐在甲板上。宗寄罗也累得够呛,但这毕竟来到了中军楼船,她也不好过于放肆。 “起来了。”徐崇朝硬将成之染拽起来,下巴朝船头抬了抬。夜凉如水,明月如镜,成肃众星捧月般站在船头,与诸将佐谈笑风生。 成之染一脸不情不愿,忽而盯着徐崇朝道:“阿兄,你也在船上待了一整天,为何看起来一点也不累?” 他三人都跟在赵兹方船队中,又是冲锋陷阵,又是追亡逐北,徐崇朝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这让成之染很是不平。 “你招呼着船上弟兄们冲杀,一天到晚脚不沾地一般。我只做个闲人,看着你东奔西跑,又怎么会累?” 成之染瞪了他一眼。 宗寄罗笑道:“谁说不是呢,你去问问赵将军,他麾下哪条船比我们这条更凶悍?” “合该是骁悍,”成之染认真纠正她,又颇为感慨,道,“这万钧神弩果然厉害,不知射沉了多少船。” 徐崇朝笑道:“这是把金陵的家底都搬空了。” 他们正窃窃私语,又有一人从舷梯上来,一见成之染便笑逐颜开,道:“女郎,从西岸放火可真是妙计,那火一烧起来,挡都挡不住啊!” 成之染一笑:“还不是将军手下多勇士,这般冒险的事情,我怕是不敢。” 桓不疑摆了摆手,问道:“我一直好奇,大军兵力并不如妖贼,正应该合力一战。女郎怎会想到要分兵设伏?” “不过是出奇制胜罢了,”成之染略一思索,道,“我三叔说过,这世上孤注一掷的时候少,凡事得留个后手才行。” 桓不疑哈哈一笑,点头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他转身向成肃复命,言语间也畅快了许多。 成之染望着他的背影,小声道:“不怕千招会,就怕一招熟。乘风放火可是我拿手好戏。” 宗寄罗啧啧道:“你怎知交战时风向如何?万一烧错了方向怎么办?” 成之染勾唇一笑:“江湖之间风向多变,白日里从水上往岸上吹,傍晚时便转向水上吹。我从小在江边长大,这些岂会不知道?” 宗寄罗一副恍然的模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徐崇朝捡起成之染的战盔,道:“夜里风紧,当心着凉。” 成之染接过来戴上,伏在栏杆上长舒一口气,道:“天寒地冻,张灵佑想来也不好受罢。” 众将士乘胜追击敌兵,后半夜才陆续归来。军中上下将战场搜了个底朝天,一天一夜都不见贼首的踪迹。 诸将不由得失望。 ———— 雷池大战后第二日,钟长统也风尘仆仆地从下游赶来。海寇从雷池溃散,向下游奔逃的寥寥无几,他率军驻守吉阳,将零星几艘敌船一网打尽后,便火急火燎地来与大军会合。 “还是让张灵佑逃掉了!”钟长统见大军亦一无所获,一时间止不住垂头丧气。 成肃见他一副落败的表情,难得笑了笑。 “钟将军,这一战我军大获全胜,缴获战船辎重不计其数,合该高兴些才是。张灵佑必是往寻阳去了,折损了这许多人马,料他也守不住城池。” 成肃说罢,又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打起精神来,追击妖贼,将军还得做前锋呢。” 钟长统神色一振,连忙道:“谢第下。” 众将领闻言,纷纷请缨出战。成肃留孟元策带兵驻守雷池,余下人马则由他亲自率领,西上寻阳。 诸将都欣然领命而去,唯独孟元策一言不发地离开中军大帐,伫立于船头,遥望着江天一色,两处茫茫。 “将军在等郡公吗?” 听闻这声音,孟元策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他负手而立,并未应答。 “他与袁参军议事,一时半会儿不得闲。” 孟元策侧首,沉声道:“女郎明日西上行军,何不早去收拾?” “孟将军,”成之染认真看着他,道,“此去寻阳,战事未卜,将军才应该早做打算。” “张灵佑败军之将,仓皇西逃,我军攻取寻阳是何难事?女郎这么说,未免妄自菲薄了。” 成之染笑了笑,道:“不错,攻取寻阳如探囊取物,我自然不会担心。” 孟元策微蹙:“那女郎的意思是……” “狡兔三窟,张灵佑难缠得很,”成之染叹道,“即使收复寻阳,也未必能抓到他,往后的祸端还长着呢。” 孟元策点了点头:“原来战事未卜是这个意思。” “将军且安心养精蓄锐,将来自有大展身手的时机。” 见成之染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孟元策不由得一笑。 钟长统从爵室出来,听闻他二人言语,宽慰道:“女郎虽年少,看人看事却也准。二郎君不必多想,过不了多久,前线便可见分晓。” ———— 破晓时分,粗犷的号角声吹响,江边密密麻麻的战船渐次苏醒,船队浩浩荡荡向上游进发。隆冬时节,草木萧瑟,沿江上下寂寥无人烟,大军一路上畅通无阻,数日便到达寻阳。 这一路过于平静,众人都心有疑虑。派出的斥候回禀,寻阳城头并无敌兵把守,城门大开,百姓往来不绝。 宗寄罗低声对成之染道:“会不会其中有诈?” 成之染摇头:“张灵佑逃命都来不及,哪还有心思使诈?” 成肃看起来毫不担心,当即挥师前行。大军在江口登岸,城外百姓远远望见了,一眨眼工夫人都没了影。 大军在一片阒寂中进了城,有不少百姓大胆在墙头观望,听闻是官军来了,这才陆陆续续地走出来。 江州刺史府门庭冷落,门外银杏树落了一地果,早已被踩得零落成泥。徐崇朝在树下徘徊良久,迟迟不肯入府。 成之染静静站在他身后,见天色不早,正要劝他到府中歇息,徐崇朝盯着满地斑驳的树影,忽而抬头向不远处望去。 街边站着个七八岁的小乞丐,正张着小兽般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徐崇朝没有说话,小乞丐却捧着破碗,犹犹豫豫地走过来,问道:“你们是官军吗?” 他身材矮小,徐崇朝不得不低下头,道:“是。” 小乞丐仰着脏兮兮的小脸,指着刺史府大门道:“那你知不知道,住在这里的使君,什么时候回来啊?” 见徐崇朝不语,他又补充道:“就是那位白净俊俏的郎君,惯常穿一件紫袍,春天的时候他走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徐崇朝明白他说的是江岚,不由得悲从中来,扭过头去不言语。 成之染走到近前,微微躬身,问那小乞丐:“你找他做什么?” 小乞丐摩挲着碗沿,竟有些踌躇:“也没什么……往年冬天里,他总在府前施粥。我等了几个月不见人来,都要饿死了。” 成之染怔然。 小乞丐又道:“你们不是官军吗?官军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徐崇朝不忍听下去,一言不发地快步入府。 成之染暗叹一声,从行李中取出些干粮给他,道:“不要等他,他去了很远的地方,不会回来了。” 小乞丐接过干粮,懵懂地点了点头,竟哇的一声哭出来,抹着眼泪走了。 成之染默然良久,身后却传来细细抽噎声。叶吉祥跟在她左右,脸上隐隐有泪痕。 第155章 克敌 成肃兵不血刃收复寻阳城,派人四下一打听,原来海寇自雷池大败而归,连夜将城池洗劫一空后,便沿着彭蠡湖南下,往豫章方向去了。 诸将佐齐聚堂中,望着舆图止不住发愁。彭蠡湖连通江水和赣水,若海寇沿赣水溯流而上,再翻越南岭,便逃回广州老巢。 钟长统急道:“第下,快追罢!若迟了,妖贼又要溜之大吉了!” 成肃皱着眉,沉沉灯影中看不清神色。 成之染略一沉吟,道:“阮江州和丘将军,不是还在鄱阳吗?” 众人经她一提醒,才想起东路这两人。这支人马已平定鄱阳郡,在海寇南奔路上横插了一脚。 不过他们手中不到两千人,张灵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恐怕也拦不了多久。 成肃道:“事不宜迟,大军明日便出发。” 李临风问道:“那寻阳这里……” 中军咨议参军袁攸之拱手,道:“在下不才,愿为诸位将军守城。” 成之染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想来那日在雷池,成肃便是与他商量这件事。 袁攸之好歹是皇后的兄长,不看僧面看佛面,李临风对此并无异议。 成之染想了想,道:“既已收复寻阳,不如让孟将军前来会合。” 成肃略一沉吟,道:“可。” 众人直到深夜才散去,成之染步出中庭,一轮明月正高悬夜空,宛如银盘般清辉皎洁。 徐崇朝从她身旁走过,成之染没来由担心,连忙喊住他。 第176章 “我无妨,”徐崇朝止步,转身道,“连日行军,早些歇息。” “阿兄……”成之染想起黄昏时府外情形,话不知从何说起。 徐崇朝淡淡一笑:“我只想早日见到那妖贼,亲手为表兄报仇。狸奴,你会帮我罢?” 成之染不解其意,但还是点了点头:“为江郎报仇,亦是我心愿。” 月光清冷地洒落在二人身上,一寸一寸,被寒风吹散。 ———— 一夜北风紧,将停泊在江口的战船吹得七零八落,众人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乘舟离岸。好在南行驶入彭蠡湖一路都顺风顺水,到日暮时分,便远远望见湖岸狭窄处黑压压一片,靠近才发现,这水道竟被层层树栅阻断。 树栅另一侧,海寇的战船仍铺天盖地一般,连绵不绝的高大船帆在风中鼓动。两军远隔着树栅对峙,夜色降临,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 诸将佐临水远眺,人群中愁云弥漫。钟长统重重叹道:“明日又是场恶战。” 成肃闻言,缓缓点头,若有所思。 “何需待明日?”成之染突然开口,“如今北风正紧,不如烧了他树栅,直接杀过去。” 钟长统知她素来有策谋,皱眉想了想,道:“天已经黑了,妖贼人又多,恐怕不好对付。” “正因如此,才要乘风夜袭。敌船前后绵延,首尾不相呼应,我军以鼓角为号,正可将他们冲散。张灵佑见我军远道而来,必不会料到此时开战,趁其不备,合该速攻。” 见成肃目光沉沉,成之染又比划道:“我军到时候左右夹击,将敌船拉开,主力再从中间出击,便可以直捣腹心。” 诸将佐闻言,齐刷刷看向成肃。钟长统拍手叫好,道:“此计甚妙,末将愿往!” 风紧浪急,船头旗幡猎猎作响。成肃缓缓道:“如此,未尝不可。” ———— 北风吹得越来越紧了。张灵佑命人连日栅断水路,却没想到成肃大军这么快追来。前方斥候又通报上游有敌船动向,他听得心烦,摆手对郑显道:“就依你所言,再与他恶战一场。成肃也欺人太甚!” 郑显难得没多说什么,二人正商议着,有兵士闯进来道:“启禀主上,大事不好!敌军朝树栅放火了!” 张灵佑一惊,道:“这个时候?” 郑显三步并作两步,从舷窗探身望去,只见远处树栅正冒着火光,滚滚浓烟随风飘散,呛人的气味迅速在水上弥漫。 他狠狠一拍栏杆:“成肃这就动手了!” 见手下船队惊疑不定,张灵佑连忙传令,命众军在水上聚拢,严阵以待。成肃那边却迟迟没什么动静,夜幕中唯见熊熊烈焰。郑显摸了摸额头,手指上便粘了一层灰。 树栅被烈火吞噬,混沌烟尘中,成肃的战船出动了。夜黑风高,鼓声震天,船队猛地向敌军左翼冲击。张灵佑连忙引兵拒战,场面正焦灼,忽而听闻右路又一阵喧嚣,暗夜中遭人突袭。 郑显道:“好一招声东击西。” “未必,”张灵佑紧盯着场上局势,皱眉道,“也许是左右夹击。” 战场上混乱不堪,他分辨不出对方主力在哪里,只好兵分两路,命军将各自迎击。 低沉的号角在夜色中震颤,发出悠长而富有节律的声音。成之染听着密密麻麻的鼓角,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战况。水上已是一片火海,两翼疑兵不着痕迹地朝两侧拉开,敌军阵营也渐渐变得疏落。 “中军是时候出击了。”她小声说着,回头看了看徐崇朝和宗寄罗。她这艘艨艟上足有数十人,众人都屏息凝神,静候着中军命令。 北风呼啸,成之染揉了揉冻僵的手掌,暗夜中忽而传来几声短促而尖锐的号角,众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中军主力终于出击了。 成之染退回船舱,战船如沙鸥般掠水而过,冲锋在前。数百艘战舰也随之冲杀,冲入敌军腹心将阵脚撕裂,烟焰张天,鼓角声叫嚷声此起彼伏,敌军顿时陷入了混乱。 “张灵佑在哪里?他是哪艘船?”成之染在火海中张望,不远处一艘艘楼船投下巨大黑影,被江水搅得支离破碎。 宗寄罗喊道:“这些船都差不多,我看不出来!” 成之染招呼划船的兵士:“再靠近一些!” 徐崇朝劝道:“太近了,当心钩拒!” “不打紧,”成之染喊道,“再近些!”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铮”的一声,一支利箭射到了船舱顶上。距她最近的敌船缓缓转向,露出女墙上整齐的箭孔,旋即箭如雨下。 艨艟且战且退,成之染向外一看,突然瞥见敌船上翻飞的金红大纛,心中不由得一动,道:“快看这艘,是不是帅船?” 旌旗漫卷,上面的字迹看不清晰。徐崇朝也拿不准,宗寄罗喊道:“管不了这么多了,烧了它!” 成之染应了一声,取了支火箭搭在弦上,火光一起,便从船舱中探出半个身子,一箭射到敌船大纛上。那大纛登时燃烧起来,在夜色中宛如一道火炬。 这是击中帅船的信号。 周围的船只见状,纷纷聚拢过来围攻那楼船,楼船左支右绌,一时间挣脱不得,中了许多箭,甲板上烧起大火。 四下敌船终于发现端倪,忙不迭赶来援护,那楼船趁机冲出重围向场外奔逃。它船体笨重,比不得艨艟轻快,起初总是被小船死死咬住,然而陆续有其他敌船横截来救。一番厮杀后,那楼船早没了踪影。 成之染不由得懊恼:“看这个架势,恐怕那真是帅船。” “不必再追了,”徐崇朝示意她看向战场,道,“这一仗,已经打赢了。” 水上已成了一片火海,四下里弥漫着呛人的烟气,目光所及之处,高大的战船在烈火中倾颓,船上人争相跳到水里。湖水冰冷刺骨,呼救声此起彼伏,直到下半夜才复归于平静。 官军这一仗大获全胜,张灵佑船队溃不成军,一夜鏖战后,大半都做了俘虏。成肃命诸将率兵收拾战场,清点伤亡,乱哄哄地忙了一整天。破晓时成之染上岸,被俘的叛兵成群结队,瑟缩而犹疑地小心张望着。 她在人群中寻到成肃,对方正与三五将佐站在水岸高处交谈。见成之染走过来,正在说话的将佐闭了嘴,以探询的目光看向成肃。 成肃看了成之染一眼,道:“灰头土脸的,也不知收拾收拾。” 成之染顺手抹了一把脸,并不接他的话茬,径自道:“如今这许多俘虏,第下是什么打算?” 她难掩焦急,紧张地盯着成肃,生怕对方又像在广固一般,将一众俘虏斩尽杀绝。 成肃轻笑了一声,对诸将佐道:“此战告捷,贼首却不知所踪。这孩子不想着乘胜追击,偏偏来问俘虏如何。” 岸上的兵士忙忙碌碌,时不时抬着伤员走过,成之染问道:“这场仗打得不容易,我军伤亡有几何,第下心里可清楚?” 成肃收敛了笑意,道:“你想说什么?” “张灵佑手下,也不全然是穷凶极恶。有不少人被贼首胁迫,无辜被充作壮丁。这些人原本是良民,如今又投降了官军,望第下网开一面,不要再追究他们了。” 见成肃不语,成之染又道:“这些俘虏蒙第下恩赦,必定感激不尽,也不会再与逆贼为伍。让他们重归乡里,也算是功德一件。” 成肃仍一言不发,成之染不由得焦躁,却见钟长统一笑:“女郎多虑了,郡公宽宏大量,岂会滥杀无辜?” 众人纷纷应和,成之染迟疑地望向成肃。 成肃似是一叹,摇头道:“我几时说要对俘虏怎样了?” 成之染一噎,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们既是大魏百姓,若能改邪归正,我自不会为难。你急冲冲地过来,便是来兴师问罪的?” 第156章 队主 成之染自觉冒进,垂眸道:“第下这是哪里话?张灵佑诡计多端,追击之事务必要从长计议。俘虏中有不少壮丁,正可为我军补充些人手。” 成肃对此却不置可否,摆了摆手,道:“你去叫阿蛮过来。” 成之染一动不动,道:“纵使第下用不到,我这里可需要。也不必许多人,有一队就够了。” 成肃啧了一声,尚不及开口,成之染又道:“成千上万的俘虏,总不会挑不出百八十人罢?” 成肃不搭言,重复道:“去把阿蛮叫过来。” 成之染忿忿不平,只得去喊徐崇朝。 徐崇朝三言两语听了她意思,安慰道:“莫急,你随我一起。” 成之染嗯了一声,没走出多远,半路被宗寄罗拉住。 宗寄罗也一宿没合眼,无精打采地拽住她胳膊,问道:“狸奴,我们还要继续往南追吗?” “我自然穷追不舍,掀翻他老巢!”听她提起张灵佑,成之染心中来气,道,“十三娘,你为什么这么问?” 第177章 宗寄罗小声叹了口气,神色竟有些为难:“前些日子不是收复了寻阳,我想从寻阳西上,打探下荆州的消息。” 原来她在挂念姑母宗纫秋。 成之染想到成誉,也感伤不已,她望向江畔,成肃正与徐崇朝交代着什么,后者时不时点点头,不经意对上她的视线,稍稍一顿,又收回了目光。 “原本我叔父便以为,到寻阳就能抓到张灵佑。谁知这厮滑得跟泥鳅似的,一次又一次从眼皮底下逃脱。我看如今这局势,不知要追到猴年马月啊……”宗寄罗越说越丧气,脸都快黑成锅底了。 成之染安慰道:“张灵佑接连败退,只剩下苟延残喘了。丧家之犬,不值得兴师动众。” 宗寄罗眼前一亮:“此话怎讲?” 成之染朝岸上众人看了一眼,道:“你且等着看。” 徐崇朝不多时走下来,身旁还跟着温印虎。 “郡公让徐郎拣择些俘虏充军,女郎可要来看看?”温印虎问道。 成之染神色一振,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张灵佑军中跳船淹死的不少,勉强上岸的,也被刺骨湖水夺走了半条命,衣甲都快冻成冰了。他们人挨人人挤人,一个个在冷风中瑟瑟发抖,也不知是被冻得,还是心里害怕,又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温印虎年纪虽轻,威武中却横溢肃杀之气,他步入人群之间,众人便齐刷刷望向他,低语声也渐渐消失了。 温印虎看向徐崇朝,道:“参军打算怎么选?” 徐崇朝目光扫过惶惑不安的人群,道:“将军只管传达郡公的命令,我只留些愿意从军的便是。” 温印虎略一沉吟,点了点头,扬声道:“降卒都听着!尔等跟随张灵佑作乱,犯下了掉脑袋的大罪。然而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家将军心善,看在尔等曾是良民,又被妖贼蛊惑的份上,饶了尔等死罪。尔等各自还家,务必安分守己,再起事端,绝不轻饶!” 这一干俘虏仰头听着,神情各异,见温印虎不像开玩笑,这才感激涕零地叩头谢恩。 然而也有人愁眉不展,胆大的便高喊道:“小人早已无家可归,愿意为将军出生入死。只求将军收容,给小人一口饭吃!” 有人起了头,登时便响应了一片。徐崇朝问那领头的:“军中苦寒,你可受的住?” 那人慨然道:“吃苦算什么,总比饿死强!” 徐崇朝点头,当即命军中文书登记造册,招纳降卒,他站在一旁把关,挑挑拣拣,数个时辰已收编千余人。 成之染一言不发,暗自在心中盘算着。温印虎忙前忙后,冷不丁被她拦住。 “温将军,郡公可答应给我些人手?” 温印虎看了她一眼:“女郎糊涂了,那是你阿父,哪有这许多规矩?” 这话让成之染愣了愣。她旋即展颜一笑,道:“既然如此,将军麾下有个名叫石阿牛的什长,在姑孰之时,他们十个人曾随我一道去寻阳。不知将军可否割爱?” 不过是十名小卒,温印虎并不在意,他笑道:“女郎这一刀,竟从我身上开始割。” 成之染笑而不语。温印虎毕竟是她祖母的亲侄子,也是成肃的姑舅兄弟,多多少少还是好说话。 温印虎向随从交代了两句,不多时石阿牛一行便被领来了。石阿牛得知了缘由,说不出是喜是忧,露出一副古怪模样。 成之染笑道:“阿牛,你手下兄弟扬名立万的机会,这不就在眼前么?” 石阿牛努了努嘴:“小的全凭女郎吩咐便是了。” 成之染向他比了个嘘声,道:“如今我是队主了,在军中可要注意些。” 石阿牛摸不着头脑:“队主?” 哪门子队主? 成之染不以为意,见徐崇朝那边将降卒编次,大略有了个队伍。她便领着石阿牛一行上前,不慌不忙地在行伍间走动。 她虽是军士打扮,然而身量高挑,容貌清秀,在一干士卒中很是显眼,引得众人纷纷瞩目。 石阿牛老老实实问道:“队主,这是要作甚?” 成之染看了看身后这一行十人,道:“从现在开始,你们一并为什长,自去这降卒中挑拣些人手,阵容齐整了再来找我。” 这十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为难。 “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呢!” 成之染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石阿牛一行在寒风中踌躇良久,只得硬着头皮各自拉壮丁,紧赶慢赶,总算在降卒都被收编记名前,凑出了一支百余人的队伍。 成之染正在与徐崇朝交谈,见石阿牛将队伍带到,不由得喜上眉梢。 徐崇朝见她这般架势,心中顿时有不祥的预感,果然听她道:“阿兄收编了这许多兵卒,分我百八十人不过分罢?” 徐崇朝压低了声音,道:“这些人虽然投降,内里恐怕不安分,你何必趟这道浑水?” “这又有何妨?阿兄管得,难道我管不得?”成之染笑了笑,朝众人招招手,道,“都过来,我看看。” 她在军中向来是男子装束,嗓音又比寻常女子低沉,降卒并不敢抬头直视,只听这声音有些雌雄莫辨。 徐崇朝刚要再劝,不远处温印虎走过,道:“郡公唤我等议事,徐参军,快走罢。” 徐崇朝只得把话咽回肚子里。 成之染交代了石阿牛一番,跟着他们登上帅船,诸将佐差不多都到齐了。成肃负手站在船头,在人群中缓缓扫了一眼,便与众人来到内室。 午间有斥候来报,阮序和丘豫的人马,未能在前路拦住张灵佑,贼船溯流而上,往豫章方向去了。丘豫特地随斥候前来领罪。 这也怪不得阮序和丘豫,他们人马原本就不多,拼凑的船队只能虚张声势。然而张灵佑又一次逃脱,不得不令人丧气。 成肃面色如常地听众人议论,可成之染依旧看出,他似乎心情不太好。照这样下去,大军怕是要一直追到岭南。 钟长统这一路越战越勇,此时连张灵佑逃跑路线都想好了,指着舆图滔滔不绝。众人也七嘴八舌说个不停。成肃时不时颔首赞同,可眉头始终没松开过。 成之染见他这般态度,心中也七上八下。诸将佐虽有计略,有一件事却没说到点子上,而她阿父自己也不好开口。 他不愿追了。 张灵佑固然是祸端,可成肃离开金陵久久不归,已然潜藏着无尽的风险。 然而这话若是说出来,未免会让人以为他心生怯意。 趁众人说话的间隙,成之染冷不丁问道:“张灵佑如今手中还有多少人马?” 温印虎望向成肃,见对方并不阻止,便答道:“少则三五千,至多不过万余人。” “如此穷寇,我带三千人马便可平定,岂能劳烦诸位将军追讨?” 成之染语出惊人,众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温印虎一脸为难,道:“女郎莫要开玩笑。” “我像是在开玩笑?”成之染一指舆图,“季将军早些时候从海路奔袭,想来如今早已攻下张灵佑老巢。我二军前后夹击,张灵佑插翅难飞。” 桓不疑忍不住道:“女郎冒进了!张灵佑这厮,又岂是好对付的?” 成之染正要还口,成肃看不下去了,抬手将话头止住,道:“追剿逆贼岂是儿戏?你这般托大,真不知天高地厚。” “难道第下要亲率数万大军荡平岭南吗?”成之染反问,“这一去山高路远,崎岖难行,粮道断绝,沿途郡县贫瘠,大军如何供养?况且岭南瘴疠之地,若人马疾疫,岂不是全军覆没?” 桓不疑呸呸了两声:“这种话可别乱说。” 徐崇朝听明白成之染的意思,于是劝解道:“桓将军,这话也不无道理。我军倾朝廷之力追讨逆贼,如今要深入险境,不得不三思而后行,这是其一。二来寻阳以下江防空虚,若江北有异动,恐怕鞭长莫及。“ 桓不疑略一沉吟,道:“也罢,张灵佑丧家之犬,料他也翻不起什么浪。中军不宜远出,第下不如回京,这里就交给我等。” 成肃道:“我奉天子之命追讨妖贼,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张灵佑被打得落花流水,怎么能说是半途而废?”成之染又道,“反倒是金陵久经丧乱,如今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为朝中大事考虑,还请第下早日回京。” 成肃瞥了她一眼,迟迟不说话。 舷窗外寒风呼啸,内室却落针可闻。半晌,钟长统开口:“若第下不放心,末将愿追讨海寇。” 诸将佐面面相觑,旋即你一言我一语,争相要带兵追击。 见他们吵吵起来,成肃摆了摆手,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他说罢便要朝门口走去。 成之染上前拦住他,坚持道:“夜长梦多,请第下早做决断!” 她神情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一时让成肃觉得陌生。他盯着女儿看了许久,缓缓对诸将佐道:“我不去倒也无妨。前路莫测,务必听李侯命令。” 第178章 第157章 恩威 李临风原本旁观这闹剧,此时突然被提及,也只是神色微动。见成肃不似玩笑,他拱手应下:“请第下放心。” 成肃在内室环视一圈,沉毅的面容映照着日光。半晌,他又开口道:“海寇为乱,经年日久,若办成此事,便是为大魏去腹心之疾,功莫大焉。” 李临风迎上他目光,顿首领命:“下官必不负所托。” 成肃负手在内室逡巡,当即开始点将。钟长统诸将虽跃跃欲试,却被成肃一一劝退。他点选了温印虎和彭鸦儿之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丘豫道:“妖贼逃脱,末将难辞其咎,惟愿戴罪立功,望将军成全!” 他与成肃一般年纪,早已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岭南卑湿堪忧,成肃不由得面露难色。 丘豫明白成肃的顾虑,拍着胸脯打包票,正慷慨陈词之际,有兵士来报,辅国将军孟元策到了。 成之染稍稍吃了一惊:“这么快?” 孟元策风尘仆仆地步入内室,气色虽疲敝,精气神却依然在。他在雷池收到成肃军令,便星夜兼程赶到寻阳,又一路循迹而来,半刻工夫也不曾耽误。 成肃赞许地点点头,当即便命他和丘豫随李临风追击敌寇。一主四副,人手也算是齐全。 追讨之事定下来,成肃仿佛松了一口气,他决计明日返回寻阳,诸将佐各自领命,便下去准备。 赵兹方与徐崇朝出了门,遥望见一道残阳铺水中,不由得感慨:“数月奔波,终于能回家了。” 徐崇朝笑笑,转身看了看,成肃正在跟李临风交代着什么。 “上次从北地回京,我那小妹还念叨,许久不曾见你了。”赵兹方笑道。 徐崇朝侧首看他,道:“确是许久了。” “大郎……”赵兹方刚一开口,一旁舷梯上便有人过来,风风火火的,竟是宗寄罗。 她朝内室里瞄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向二人致意。 徐崇朝见她神色焦急,问道:“宗娘子这是怎么了?” “哎呀,”宗寄罗欲言又止,摆了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 她局促不安,没等多久便匆匆离去,引得赵兹方好奇心大盛。 “这位宗娘子,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徐崇朝不语。 赵兹方又想再说什么,抬眼便看到李临风走出来。他与李劝星有过节,因此只客气地朝对方点点头。 李临风转向徐崇朝:“徐郎,郡公有请。” 徐崇朝并不意外,快步进了屋。赵兹方正张望他背影,却听李临风道:“郡公有要事安排,赵将军不必等了。” 赵兹方只得与他一同走下舷梯,不料又在甲板上碰到了宗寄罗。他不禁失笑:“宗娘子,今日还真是有缘。” 宗寄□□笑一声,问道:“郡公如今可得空?” 赵兹方道:“娘子来得不巧,徐郎方才进去。” 宗寄罗一下子耷拉下脸,看看他,又看看李临风,摇头道:“罢了罢了,随她去罢!” 赵兹方不解其意,问她时她却不说,便也没在意。晚间巡营时他终于见到徐崇朝,尚不及开口,徐崇朝便道:“姊夫如今回金陵,还请代我向家里人问好。” 赵兹方一惊:“你这是何意?” “郡公命我在李侯麾下效力。” “啊?”赵兹方反应过来,“你要去岭南?” 徐崇朝点了点头。 既是成肃的安排,赵兹方也说不得什么,只好忧心忡忡地与他告别。 “这一去不知要多久,“赵兹方叹道,“我那小妹转年便十九岁了。” “世道不平,蘅芜也蹉跎了,”徐崇朝神色微动,道,“姊夫可要留心,早日为她寻个好人家。” 赵兹方看了看他,摇头道:“难,难,难!” 徐崇朝抬头,夜空黯淡,月黑风高。二人都沉默不语,连风声都显得刺耳。 水岸上一阵喧闹,二人闻声赶去,只见人群围成一团,正中有两名军士正在角力。徐崇朝上前,借着火把的光一看,其中一人正是石阿牛。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欢呼,赵兹方皱了皱眉头,道:“夜间哗闹,成何体统!” 一旁的兵士不悦地看了一眼,顿时认出他将军的装束,不由得吓了一跳。围观的士兵自觉让开一条路,叫好声也渐渐低落下去。 场中的两人正打得难解难分,任凭赵兹方上前,都不曾松劲。 赵兹方正要开口训斥,不远处忽有人拍拍手。 “你二人难分伯仲,到此为止罢!” 赵兹方闻言一顿,只见成之染一身黑衣玄甲,施施然从人群中走过来,向他笑道:“赵将军,我队中两位猛士,可还能入眼?” 赵兹方不解其意,道:“夜里看不清,这般比试还是白日里敞亮。” 军中入夜后便不许喧哗走动,成之染自然清楚,解释道:“是这个道理,不过明日便行军,到时候怕是来不及。” 赵兹方也没多想,又随口叮嘱了几句,便自去巡营。徐崇朝不着急走,仔细将周围军士打量了一圈,问道:“这些都是你拣择的手下?” “正是,”成之染不由得一笑,“方才阿牛正跟人家争队副呢。” 与石阿牛角力的年轻人看上去孔武有力,徐崇朝见他面熟,竟是白天招纳降卒时那个起头的。 “他们打了个平手?”徐崇朝问道。 成之染点头,招手让二人上前,道:“凡事要讲个先来后到的规矩,武贤,你且好好回队中,杀敌立功,自有当队副的机会。” 唤作“武贤”的年轻人一抱拳,没有说什么,低头退下了。 石阿牛道:“队主,我看这小子不是个善茬……” 成之染抬手:“现在说这些还太早。” “方才赵将军来了,吓了我一跳。若不是这人拿话激我,我才不会黑灯瞎火地打架……”石阿牛摸摸脑袋,解释道。 “是我考虑不周全,”成之染看了徐崇朝一眼,道,“往后行军,还是要小心为上。” 石阿牛连忙点头:“这以后山高路远的,我可得把他们盯紧了。” 徐崇朝闻言侧首,问成之染道:“你要去岭南?” 成之染笑而不语。 “这件事,义父知道吗?” 见对方讳莫如深的表情,徐崇朝顿觉不妙。石阿牛识趣地退下,赵小五和叶吉祥四目相对,也只顾抬首望天。 “阿兄随李侯南下,我怎么不行?” 徐崇朝问道:“你可曾禀告义父?” “温将军定然已告诉他了。” 冷风吹得徐崇朝一个寒颤,他问道:“若义父不答应呢?” 成之染似是一笑:“我想做的事,哪一件不成?” “狸奴,”徐崇朝认真劝道,“这一去山高路远,前途莫测,岭南也不是什么好去处,你何苦平白冒险?” 成之染看了他一眼:“阿兄去得,我如何去不得?” 徐崇朝又要开口,成之染摆了摆手,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话虽如此,徐崇朝总不放心。第二天南征诸军起航,李临风带领诸将到成肃船上告辞。成之染站在李临风身后,抬头时正对上成肃的目光。 成肃看着她,眸光微动,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他向李临风酾酒饯别,眼神再没有停留在成之染身上。 ———— 战船行出十几里,成之染仍伫立于船头,遥望着来时的方向。听闻身后脚步声,她也没回头,只听温印虎说道:“郡公将女郎托付于我,如今船行得远了,还请女郎早做打算。” “这声‘女郎’还是不必了,”成之染揉了揉冻僵的双手,向温印虎一抱拳,“属下队中百余人,唯将军马首是瞻。” 温印虎点了点头,道:“此去岭南两千里,单单路上便要消磨数十日。成队主务要约束手下,打起精神来。” 成之染回到自家战船,隔着很远便听到阵阵吆喝声,她上船一看,石阿牛和武贤又打起来了。 成之染皱着眉头走近,两人察觉出气氛不对,这才慌忙收了手。石阿牛脸上挨了一拳,眼眶肿起一大块,武贤也没好到哪里去。 两人谁也不说话,暗地里还卯着劲。 成之染负手而立,问道:“可分出上下来了?”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还是不说话。 “那便是还没论定输赢,”成之染又道,“接着打,怎么不打了?” 石阿牛硬着头皮道:“队主,这不是……昨日黑灯瞎火的,我二人都没什么准数,这不是今日再正经来一场……” “谁准你打了?”成之染冷声道,“你身为队副,在军中数年,竟不知规矩么?” 军中私斗,杖五十。石阿牛自然是明白的,江上寒风如刀割,他脑袋一下便大了。 武贤见话头不对,争辩道:“我二人只是稍微比试比试……” 第179章 成之染把眼一横,目光比江水还要凉。武贤不曾见她这般模样,不由得噤声。 “上了这条船,岂容你乱来?”成之染扫了他们一眼,命令道,“下去领罚。” 众人一下都懵了,连忙求情道:“挨了这顿杖,伤筋动骨的,这一路恐怕受不住!念在他们初犯,望队主手下留情!” “受不住就给我下船,”成之染侧首,道,“目无纲纪,要他何用?” 众人又要再劝,却见石阿牛深深一拜,道:“小的知错了,甘愿领罚。” 他这样说了,武贤也连忙认错。二人被军士拉到一旁,便架在甲板上开始用刑。 成之染站在舷边,遥望着江上寒色。叶吉祥忍不住道:“队主下手真不留情面。” 赵小五碰了碰他肩膀。 成之染看了他一眼,目光移向不远处受刑的二人。她听了听响声,喝道:“没吃饱饭么!在这儿挠痒痒呢?” 行刑的军士起初有所顾忌,闻言吓得一哆嗦,连忙手上加了劲。石阿牛和武贤咬着牙,两张脸都涨得通红,一声也不吭。 成之染这才收回目光,对叶吉祥道:“既然入了我的门,便要听我的规矩。” 叶吉祥垂眸不语。 赵小五听着不远处砰砰声,干咳了一声,道:“队主,我们几时能到岭南啊?” 成之染轻轻扣着腰间刀鞘,摇头道:“这条路,恐怕还长着。” 第158章 除夜 南征军溯赣水而上,岁末时便到达豫章郡界新淦城。城池地处二水合流之处,不远处乱山环抱,郁郁之中掺杂着几分荒凉。 县令闻说官军到来,率满城百姓夹道相迎。将士们终于下了船,脚踏水岸那一刻,满身疲敝都似乎淡退三分。 正是日影西斜时,成之染遥遥一望,两条水道波光粼粼,宛如金带般钩织汇聚。她问县中随行的小吏:“这两条水道,哪一条去往岭南?” 小吏道:“若往岭南去,自是沿着左边这条豫章水,过了庐陵、南康二郡,便到岭南了。” 成之染一怔。 那小吏又道:“右边这条是牵水,去往安成郡。” 庐陵郡是成肃的封邑,南康郡是江岚的封邑,而安成郡则是李劝星的封邑。冥冥之中一只翻云覆雨手,将世道搅得纷乱,也令她心绪难平。 身后徐崇朝喊道:“天色不早了,进城罢。” 成之染连忙跟上。新淦城地处江州腹地,城池里坊比不得沿江城邑,但依凭二水合流之便,倒也算得上丰实。 成之染不由得低低一叹。 徐崇朝问道:“怎么了?” 李临风乘骑走在最前头,县令正毕恭毕敬地与他交谈。成之染看了他们一眼,道:“若我没记错,明日便是除夕了。去岁也是在军中度过的。” 今年亦是如此。 “这是想家了?” 这话让成之染思量了半天,她摇了摇头,道:“大丈夫四海为家,我才不想家。” 徐崇朝笑而不语。 ———— 县中的除夕也热闹得很,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入暮时分又天降瑞雪,漫天飞雪都映照着一番喜庆色彩。县令将众人迎到县衙,甫一坐定,李临风便开始打探海寇的消息。 据县令所言,大军到新淦前两日,有一支船队从水上路过,在水口一分为二,一支沿豫章水南下,另一支往牵水上游去了。 这船队是败逃的海寇无疑,只是这走势令李临风眉头直皱,他问道:“牵水通往何处?” 县令道:“这是安成郡到衡阳郡的故道,有孔道通往湘中。经湘东、桂阳二郡,从西京路翻越腊岭,就到了始兴郡城。” 众人不由得默然。若按照行军路线,他们沿豫章水南下,途径豫章、庐陵、南康,从梅关道翻越大庾岭,另一侧便是始兴地界,距始兴郡城二百余里。 从始兴郡南下,往前就到了南海郡张灵佑老巢。 谁曾想海寇剑走偏锋,竟借道湘中南下。 而他们谁也说不准,张灵佑到底在哪个方向上。 李临风沉吟许久,与诸将商议一番,决定兵分两路,各自追讨。他带领温印虎和彭鸦儿去往湘中,而丘豫和孟元策则继续沿豫章水南下。 温印虎问他:“将军便认定张灵佑取道湘中?若是他故弄玄虚呢?” 李临风不语,反倒是彭鸦儿突然说道:“败军之将,哪还有心思故弄玄虚?” 彭鸦儿本是武夫,因军功擢升为将军。温印虎对他的话半信半疑:“这种事,谁能说得准?” 成之染坐在下首,闻言对温印虎道:“既然如此,将军不如留我在东路,也好两边都有个照应。” 温印虎记得成肃的嘱托,可又拿她没办法,正百般为难,却听徐崇朝对李临风道:“东路唯余两军人马,若遇事端,力有不逮。卑职愿留在东路,以备不虞。” 成之染难掩诧异,看看徐崇朝,又看看李临风。李临风劝了他几句,见对方态度坚决,便也答应了。 见这番情形,温印虎更不好再说什么。 众人商议完正事,县令便设宴款待诸将。李临风也解了禁酒令,官衙上下吵吵闹闹的,到处是相聚畅饮的军士。 成之染一介队主,并无一官半职,这样的场合自不能登堂入室。她在屋子里与手下划拳猜令,被灌得迷迷糊糊的,张大眼睛指着赵小五道:“赵郎君,你怎么也在这里?” 自从跟在成之染身边,她素来叫他名字。一句客客气气的“赵郎君”出口,赵小五便知她醉了,苦笑了一下不说话。 成之染看看他,又看看叶吉祥,疑惑道:“你们都在,江郎呢?” 叶吉祥眼眶一红,连忙将她面前酒盏移开,道:“队主,你醉了。” “队主……”成之染喃喃,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见她半晌不说话,仿佛清醒了,手下几名什长试探道:“队主,石队副他们想过来赔礼,在外头等了好久了。” “石队副?”成之染反复念叨这几个字,许久似乎才想起这是谁,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道,“进来罢。” 军士下去开了门,便进来两个一瘸一拐的身影,衣衫上滴着雪水,周身散发出寒气。 成之染始终默不作声,这二人磕磕绊绊说了一通,悄悄抬头打量时,却见对方在上首灯影下静坐如石雕。 二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赵小五替她开口:“你二人知错便是,天寒地冻的,快回去养伤。” 二人正迟疑,灯影中成之染身形一晃,声音也显得越发低沉。 “还疼吗?” 五十杖打得皮开肉绽,才过了一旬,哪有不疼的道理。 二人连忙点点头。 “疼,就好好记着。” 石阿牛不解其意,但听她语气不对劲,也不敢久留。两人又一瘸一拐地下去了。 叶吉祥讶异地看着成之染,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换了个人似的。 成之染缓缓垂下头,再不吭声了。 赵小五打量了一番,小声对其他人道:“睡着了。” 众人便识趣退下,换到隔壁屋子里接着闹。 叶吉祥给成之染掩上门,回身正看到徐崇朝朝这边走来。 他讶异道:“徐郎怎么过来了?” “没什么,随便逛逛。前堂喧闹了半宿,吵得我头疼。” 叶吉祥听着隔壁响起的吆喝,难为情地笑了笑。他指指屋里,朝徐崇朝比了个手势:“队主睡着了。” 徐崇朝蹙眉:“这么冷的天,在屋里着凉怎么办?” “炭火还旺呢!”叶吉祥笑道。 徐崇朝上前,略一迟疑,推开了屋门,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鼻而来。叶吉祥跟着他回到屋里,成之染依旧低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地坐在几案前。 徐崇朝将她唤醒,道:“若困了,回客房去睡。” “阿蛮?”成之染目光还有些朦胧,怔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道,“如今是除夜,我还要守岁来着。” “也不必勉强。” “一点也不勉强,”成之染拍了拍几案,道,“坐。” 叶吉祥心思早飘到隔壁,连忙找了个借口退下。徐崇朝坐到侧旁,见案上滴漏的酒痕未消,无奈道:“果然是醉了。” 成之染似乎精神不济,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闲聊,想起千里之外的亲人,便渐渐没了声音。 沉默了许久,她叹道:“当初从寻阳回到姑孰,我该去金陵看看的。” “想家了?”徐崇朝问道。 “家里有什么可想的……”成之染缓缓摇头,“有我阿父在,家中日子好着呢。” 她嘴上虽这么说,目光却低垂下来,眼眶也有些发红。 徐崇朝道:“他最挂念的,还不是你?” “才不会。”成之染嘟囔了一声。 徐崇朝笑笑,忽听她又道:“我已许久不见娴娘了。” 第180章 成之染掰着指头数了数,道:“自伐齐以来,再不曾相见。此去岭南不知又多久,说不定等到我回去,她都已经成亲了。” 徐崇朝啧啧道:“许给了谁家,我怎么不知?” “我来算一算……”成之染用手指弹了弹面前酒盏,叽里咕噜地念叨了一通,抬眼正色道,“若非王谢,便是袁萧。” 徐崇朝失笑:“由得你胡说!” 成之染挑眉:“你不信?” “信信信,”徐崇朝无奈摇摇头,道,“你回去给她张罗便是了。” “急不得,急不得……” 徐崇朝问道:“又怎么了?” “兄长尚未娶亲,阿妹岂能先行?”成之染拍案一笑,“徐郎,你可要抓紧呀。” 她一掌下去,震得案上灯盏都抖了三抖。火光在她脸上猛地跳动着,恬然的笑容越发明亮了。 徐崇朝笑而不语。 成之染问道:“我说的有什么不对?” “狸奴,想想你自己,少给别人操闲心。” 成之染紧盯着他,道:“徐郎,你脸红了啊……” 徐崇朝收敛了笑意,不自在地侧过头。 成之染大笑,笑声在屋中回荡了两声,便戛然而止。 “我阿父让你跟着李侯,你往东路来作甚?” 徐崇朝垂眸不语,半晌不见这边有动静,仔细一看,成之染已歪倒地上睡着了。 ———— 成之染醒来便忘魂,除夜之事半点不记得,至于后来是如何回到客房,更是两眼一抹黑。赵小五也百思不得其解,叶吉祥瞪了他一眼:“不着急赶路,想这些有的没的!” 想到军中元日便踏上征途,终日在水上行进,满眼青绿,看久了也不免厌倦。赵小五难得反驳道:“这一程又一程山水相连,饶是你着急,还能飞过去不成?” 叶吉祥不跟他拌嘴,对成之染道:“队主看看,这是什么话!” 成之染站在船头,脸颊被冷风吹得生疼,她捂着脸蛋,眸中竟隐隐闪着光。 “前朝楼船将军平定南越,走的也是这条路。” 二人都听得糊涂,问道:“楼船将军是什么将军?从没听说过。” “据说是因为那将军舍舟登岸,翻越大庾岭之后,又伐木造船,重建楼船水师,因此便得名‘楼船将军’。” 叶吉祥问道:“我军过了大庾岭,也要像他一样吗?” 成之染笑道:“行军打仗,哪里能一味因循?”她望着眼前层层叠叠的细浪,低声道:“但这番功业,颇令人艳羡。” 第159章 深林 大军过了庐陵郡城,沿岸人家日益零落。上元夜,诸军夜宿山中,月光如水,林泉幽微,一片漫无边际的苍茫中,忽而浮起零星几点萤火般的微光。 众人正聚在丘豫舟中,听闻成之染惊呼,纷纷仰头观望。 “想来是西昌城在放灯。”丘豫手捻着须髯,缓缓道。 船队白日途径西昌城,过了这小城,上游数百里都没有城池。 断断续续有明灯升起,城中定是番热闹景象。山野间回荡着寂寂风声,念及前路漫漫,众人都有些感伤。 成之染仰首凝望,浑然不觉脖颈酸胀。每当见到有人放天灯,她总会想起乾宁二年上元春宴,天子放灯祈福的盛景。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当时一起看灯的人,早已不在她身边。 成之染顿觉颊边凉凉的,伸手一摸,泪痕已被风吹得干涸。今夜这月光如此明亮,若母亲在天有灵,一定能看到她罢。 夜里,成之染做了个昏昏沉沉的梦。梦里她回到大司马门城楼,又如同当年一般,在众目睽睽之下吟唱了霜娘教她的唱词。柳夫人静静地望着她,眼神中难掩欣喜和慰藉,头上金步摇在满堂灯火中熠熠生辉。皇帝听完很高兴,正要将彩头赐给她,座中忽有人插言:“这歌辞我隐约曾见过,原本刻在城北石桥上,只不过铭文早已漫漶不清。你是怎么知道的?” 成之染看不清那人容貌,张张嘴正要回答,嗓子眼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任她拼尽全力都发不出一丝声音。堂中的朝臣开始窃窃私语,蜂虿般细密的声音越来越吵,仿佛要将她脑壳撑开。 她用力一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嗡嗡的吵闹声却不绝于耳,反而越来越清晰了。 有人道:“是不是妖怪?我可没见过那么奇怪的人……” “我看是野兽,林子里荡来荡去还怪吓人的!” “管他的,若是敢靠近,放箭射死便是了!” 成之染一个激灵,电光石火间脑海清明,听出是甲板上有人说话,连忙匆匆跑出去。天色将明未明,周身充斥着湿漉漉的冷气,将两岸蓊郁的山壁浸染得越发暗沉。 船队夜宿于山间,丛林间时不时传出阵阵怪声,听起来十分瘆人。成之染找寻了许久,没见到半个人影。 她问道:“你们看到了什么?” 方才在外间说话的,正是她手下几名什长。他们连比带划地描述一通,声言破晓时山上有什么东西想靠近船队,被发现之后就逃走了。 夜里她这条战船离岸最近,成之染不敢掉以轻心,亲自到帅船向丘豫禀报一番。 恰巧孟元策也在。 若论起官职,孟元策比丘豫稍胜一筹,不过丘豫毕竟是年长的老将,二人并无主从之分。孟元策为人谦逊,军中处处以丘豫为先。 丘豫已年近五旬,连日奔波似乎让他精神不济。他犹自沉吟,孟元策想了想道:“或许只是山里的野兽,到了这地界,便是有虎豹豺狼也不稀奇。” 成之染道:“听兵士所言,我总觉得像是什么人。” “人?”孟元策嗤笑一声,“队主多虑了,深山老林的,什么人能待下去?” 丘豫看了他一眼,道:“我军只管向前,就算有什么妖魔鬼怪,也得有胆量下来才是。” 成之染听他话里有话,问道:“丘将军,难不成这山里真有人?” 丘豫摆摆手,并没有答话。 船队一路南行,迤逦穿过山林,风平浪静得很。 “你们真的看到了?”成之染站在甲板上,两条腿都发麻了。从帅船回来她便紧盯着水岸,从午前盯到午后,连个人影都没有。 众人也有些迟疑,有人改口道:“许是那会儿雾气重,小的们没看清楚。” “那就是人的模样,寻常野兽,哪里会直起身子?我才不会看花眼!”有人不服气,“队主不信吗?” “总要让我亲眼看到才是……”成之染转身看着他们,语气也有些疲惫。 众人倏忽睁大了眼睛。 成之染怪道:“怎么了?这有何不妥?” “队主……”赵小五瞠目结舌,支吾道,“看后面……” 成之染蓦然回首,前方正是水道曲折处。半山腰连绵葱郁中,不知何时闪现出一片静默的黑影。日光洒在藤萝疏影间,显得斑驳而明亮。 众人无法看清对方的衣着装扮,枝桠间漏出的寒光却清晰可见。成之染确信这是一群人,可一道道低沉的目光压下来,仿佛带着猛兽的尖锐和警觉。 船队渐渐放缓了速度。孟元策船队行进在前列,只听得一声令下,弓兵列阵,控弦以待。 这是要放箭的意思。 成之染一惊,连忙命战船追赶上前,朝孟元策喊道:“将军请三思!对方并未动手,切莫打草惊蛇!” 孟元策瞪她一眼:“妖贼不除,留到明年吗!” “孟将军!我看这群人不像是海寇!” 孟元策将目光移向不远处山腰。成之染又道:“海寇岂会解甲?将军且看,他们连盔甲都没有!” 孟元策细细一看,果真是这样。他略一沉吟:“竟敢阻拦官军,又能是什么货色?不外乎亡命之徒罢了。” 船队离山崖越来越近,见孟元策并无解严的意思,成之染有些着急:“将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万使不得!” 孟元策心中迟疑,这时有军士来报:“徐参军到了。” 徐崇朝搭着舢板跳到船上,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面前,道:“孟将军,这不过是山野间俚僚而已,丘将军的意思是,不必管他们。” “俚僚?”孟元策皱眉。荆江二州腹地多未开化,边县时常被俚僚侵扰。他只闻其名,从未见过。丘豫见多识广,既然让徐崇朝来传话,他自然相信。 “收兵,收兵!”成之染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见孟元策神色踌躇,连忙又喊道,“这几个人又能奈我何?若当真心怀叵测,到近前再动手也不迟!” 孟元策望着那山腰,吩咐下属道:“让弓手退下。” 甲板上兵士都退到女墙后,紧盯着俚僚的动静,大气不敢出一口。成之染也带人躲到庐内,命众人噤声,战船缓缓破浪,一步一步向山头靠近。 成之染这次看清楚了。半山腰那些人穿着暗色短衣,手里拿的不过是刀枪和羽箭,约莫数十人站在陡壁间,一动不动,仿佛与山石融为一体。 第181章 最令人不寒而栗的,还是他们始终如影随形的目光。 船队静默地行到山前,沿着曲折水道拐了弯,一直到转过山头,成之染仍感觉颈上发凉,然而回头再看,蓁莽山林间再也不见人影。 叶吉祥长舒了一口气:“可真是吓死人了!” 赵小五无语:“我们有这么多人,他再来个十倍百倍,也没在怕的。” 叶吉祥打了个冷战:“我听说俚僚是会妖术的,深山老林阴气重,真遇到什么,那可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成之染并不知这些人来历,赵小五解释道:“这便是山中蛮夷,从前时常来袭扰官府。南康郡公保境安民,清剿招抚了许多,那些冥顽不灵的恶徒,都钻进深山老林去了。没想到官军过境,他们竟还敢出来张扬。” “他们怎会有刀兵?”成之染蹙眉。 “还不是从郡县抢来的?”叶吉祥啐道,“他们那一帮凶顽之徒,可没少作恶!” 成之染不由得回头,粼粼波纹倒映着山色天光,和风中也带了暖意。她没来由地有些担忧,问道:“大军何时到南康郡城?” “还早着呢!”赵小五摇头,道,“队主也不必多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堂堂官军,还对付不了这几个毛贼?” 他话虽如此,成之染心头仍打了个结,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夜里船队停泊于水湾,月明星稀,流水杳然,四下里细草微风,已然有几分春日气息。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成之染站在船头,闭目凝神细听,风中似乎夹带着一丝不同寻常。 赵小五和叶吉祥都摇头,疑心她白日里被俚僚吓到了。 中军有令,往后每夜停泊前,周遭岸上都派兵侦察一番,确保万无一失才落脚。 见二人一脸忧心,成之染只得无奈道:“罢了,或许是我听错了。” 这一夜平安无事,接连数日也再未遇到什么人。然而成之染看四周山水绵连,总感觉有人在幽深丛林间向外窥视。 见她一直无精打采的,徐崇朝还细细盘问了两名随从。 叶吉祥竹筒倒豆子般说道了一通,苦着脸道:“糟了,队主不会真的被蛊住了罢!” “你胡说什么!”赵小五虽然不满,可除了这个原因,他也找不出其他的。 成之染听他们窃窃私语,越发烦闷了。 徐崇朝劝道:“你若不放心,自可到岸上看看。这一带林深树密,不过是鸟兽多些。” 日影西斜,天色已不早了。今日正巧是徐崇朝派兵出巡,成之染扎紧腰刀,背上弓箭,便随这一队人马上了岸。 日光透过层层枝桠,照亮林下厚重的泥土。众人在林间行走,脚下劈里啪啦声不绝于耳。徐崇朝命兵士散开,徐徐向岸上推进。 地面上树根纵横交错,遍布着滑腻的苔藓,成之染小心翼翼地避开,稍不留神便脚下一滑。她连忙扶住身旁的粗大树干,指尖冷不丁传来湿冷的触感,甩开一看,不知被什么黏糊糊的东西沾了满手。 徐崇朝走在前面,听闻成之染低呼,连忙道:“怎么了?” 粘上这东西不痛不痒,却实在让人难受。他们从岸边走出许久,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徐崇朝劝她再忍忍,忽而听侧前方军士道:“这有条溪水!” 成之染大喜,循声向那边赶去,果然见山石后掩映着一条溪流,虽不宽,水流却很急。 她蹲在溪边将手掌洗净,又听徐崇朝在后面喊道:“时辰不早,回去了!” 成之染应了一声,刚起身要往回走,却见上首石缝间露出个什么东西。她定睛一看,似乎是一只赤裸的脚掌。 仿佛被雷劈一般,成之染半天回不过神,险些滑倒在石头上。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人? 第160章 流寇 成之染大着胆子靠近,探头一看,只见两块山石间倒着个瘦小的暗色身影。黯淡天光下,唯独那一双赤足稍显得光亮。 成之染叫了几声,那人没反应,她又走近些,看清那面容似乎竟是个老妇。 “阿蛮!”她喊道。 徐崇朝闻声赶来,也吓了一跳。他命人将老妇搬到平坦的岩石上,众人一眼便看到,这人腿上有血迹,仿佛是从石头上摔下来的。 “人还活着吗?”成之染问道。 兵士道:“还有气。” 这老妇穿着破旧的清花斑衣,花白稀疏的头发扎成奇特的椎髻,脚底布满老茧,想来是平日里赤足行走惯了的。众人都陷入沉默,她似乎并非汉人。 徐崇朝略一沉吟,道:“带回去。” 成之染颇为迟疑,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若将她弃之不顾,人恐怕活不过今夜。 这老妇骨瘦如柴,轻得很,兵士将她捆起来,没费多大力气便扛回了帅船。 丘豫一见便皱起了眉头,万万没想到了此地还有俚僚出没。 他命人将这老妇唤醒,对方甫一睁开眼,见庐内灯火通明,诸将士围成一圈盯着她,又差点昏死过去。 “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此地?附近有没有其他人?”丘豫沉声道。 那老妇缩成一团,伏在地上抖若筛糠,一句话也说不出。 孟元策也喝问了几句,见对方毫无反应,顿时有些不耐烦,道:“她不会听不懂汉话吧罢?” 这话说得有道理,众人顿时泄了气。成之染道:“诸位将军在此,她会害怕的。不如让我来问问。” 丘豫略一沉吟,道:“何必与她费这些口舌?我军只停留一晚,明早便离开。这老妇也是个累赘,摸黑扔到水里去,也免得麻烦!” 他话音刚落,便有军士上前拉扯那老妇。老妇发疯般挣扎起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成之染,嘴里发出凄厉的嚎叫。 她这番模样让成之染吓了一大跳,求情的话到了嘴边竟有些犹疑。眼看老妇被拖拽到甲板上,她忍不住道:“丘将军,这——” 丘豫摆摆手,似乎并不想跟她说话。 孟元策看向徐崇朝:“徐参军,人是你带回来的,你看……” 徐崇朝向他一礼,便大步往门外走去。成之染连忙跟上,只见那老妇已被逼到船头,正含混不清地叫嚷着什么。 二人来到近前,那两名军士便退到一旁。成之染心有余悸,却依稀听老妇蹦出几个字,隐隐约约像汉话。 只听得刺啦一声,徐崇朝缓缓拔出了刀。 那老妇吓得面无血色,一句话也不说了。 成之染连忙按下刀柄,向那老妇和颜悦色道:“老人家,我等并无恶意。只是你出现得巧,屋里将军们都以为是细作呢。细作,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老妇木然地看着她,一声不吭。 “你腿上有伤,再拖下去会落下病根。我等不过是问一问,若没什么事,便为你疗伤,送你回岸上。” 成之染示意徐崇朝收刀,又挤出一丝笑容,劝那老妇道:“外头有风,到屋里说话?” 那老妇不语,旁边军士来拉她,她也不再抵抗。 成之染将她带到舱室里,命人送来点吃的。 那老妇迟疑地望了一眼,又低头盯着足尖。 “老人家,你听得懂汉话,难道是汉人么?”成之染问道。 那老妇扯着袖口,半晌叽里咕噜说了句什么,见成之染没听清,她又重复了一遍。 她的腔调很奇怪,与金陵官话相去甚远。徐崇朝细细辨别一番,道:“她说曾经在县中住过。” “在县中住过?”成之染诧异,“那为何到了这里?” ———— 丘豫坐在灯下,眉头一刻不曾松开。孟元策从门外进来,道:“丘将军,徐参军那边已询问多时了。” “他愿意问尽管问便是,”丘豫似有些疲惫,“山中草莽,不足为虑。”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是小心为上,免得出了差池。” 丘豫不由得看他一眼:“孟将军因何如此谨慎了?” “没什么,”孟元策摇头,道,“成家那丫头看事一向准,她留意的事多半有蹊跷。” 丘豫讶然地看着他,半晌哈哈一笑,并未说什么。 孟元策见他不以为然,正要分辩时,传令兵进来道:“徐参军求见。” 徐崇朝是跟成之染一同进来的。 孟元策连忙问道:“那人可说什么了?” 徐崇朝向二人一礼,道:“那老妇家在山后,数日前一伙流寇抢了她屋子,她流落野外,在溪边摔伤,正巧碰到了官军。” “流寇?”孟元策与丘豫对视一眼,深山老林,哪里来的流寇? “我看她不像说谎,”成之染说道,“她自称是南康郡人士,早年间不堪郡中苛政,便逃进山里谋生,至今还勉强会说汉话。她一个老妇,骗官军有什么好处?若我没猜错,那流寇说不定是张灵佑余党。” 孟元策被这话说动了,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带兵去看看!” 第182章 “将军莫急,”成之染将他拦下,道,“那老妇还在疗伤,一时半会儿动弹不得。况且如今黑灯瞎火的,打草惊蛇怎么办?不如明日一早再去,也好让她带路。” 丘豫点点头,问道:“这流寇有多少人?” 徐崇朝道:“当不足十人。” “从我手下分一队兵士,由参军带去,”丘豫叮嘱道,“千万要小心。” 成之染不由得看了看丘豫。徐崇朝和她手下大都是降卒,想来丘豫对他们还是不放心。 徐崇朝并无异议,当即应下。 众人破晓时分便登岸出发,山林间雾气氤氲,鸟鸣声格外渺远。两名兵士抬着那老妇在前面指路,一行人默不作声地跟在后头。 山路崎岖,兜兜转转绕过小山头,依稀见枝叶间露出茅屋一角。那老妇示意,就是这里了。 众人将茅屋合围,悄无声息缓缓靠近,屋外静得很,隐隐从窗户缝传出断断续续的鼾声。 徐崇朝作势发令,数十名兵士便翻过矮墙,直冲到门口。紧闭的木门被一脚踹开,屋中人在睡梦中惊醒,尚不及反抗,便被五花大绑推到院子里。 成之染一眼便认出,他们所穿正是海寇的衣衫,只不过卸了盔甲,颜色也有些陈旧。这些人见到官军,早吓得魂飞魄散,只顾得上磕头求饶。 成之染冷笑一声,拔刀在几人面前一晃,道:“话我只问一遍,若有人一字未答敢说半句谎话,便都休想活着走出这院门!” 几人正哭号讨饶,徐崇朝开口问道:“你们是谁的手下?” 为首那人抢着道:“小的、小的都在吴甲军中……” 成之染不耐烦道:“我问你将军是谁?” “将、将军?”其他人一愣,争先恐后道,“是、是郑显!” 成之染心里砰的一下,问道:“张灵佑人在哪里?” 这几人面面相觑,似是犹豫,成之染一挥刀,便有人喊道:“小的不知啊!两路人马半个月前就分开了……” 这话倒是与新淦县令所言一致。 徐崇朝问道:“郑显何时路过此地?” “三日前!” 成之染又问:“他手下还有多少人?” 有人说两千,有人说三千,谁也没个准数。 徐崇朝心里有了底,便下令兵士将这几人押回船上。 院子里喧闹了这一通,成之染再看时,方才那老妇已不见了踪影。她进屋一看,这屋子低矮暗沉,到处都破破烂烂的。对方背对门口,翻看着屋里的米缸,嘴里还念念有词。 成之染走到近前,那米缸都快见底了。她问道:“老人家,你平日在此,如何过活?” 那老妇并不看她,嘀咕道:“靠山吃山,饿不死。” 成之染站着不动弹,那老妇又道:“山上人快下来了,你们怎么还不走?” 她所说的“山上人”,想来是附近的俚僚。成之染不再多言,将伤药放在门口盖板上,扭头出了屋。 徐崇朝正站在院门篱墙外,目光在茅屋上停留了一瞬,便挥了挥手,带着余下的兵士下山。 成之染连忙追上他,道:“张灵佑果然去了湘中,李侯那一路,恐怕不容易。” “你还有心思顾念李侯?”徐崇朝轻笑一声眸光一沉,“郑显已经在回始兴的路上了,不如想想到时候怎么攻城。” 二人将俘虏押到帅船,把岸上情形报告给丘豫。 “郑显……”丘豫手捻着须髯,道,“这个人,一点也不比张灵佑好对付。” 成之染摩挲着刀柄,一言不发地回到战船。青山绿水,次第自眼前铺展开来,看久了也没了新鲜感。 她招呼手下什长到船头,吩咐道:“都回去问问,手下有谁跟过郑显,带他来见我。” 众人都领命而去,不久回来道:“有几人曾在郑显军中,不过连面都没见过几次。” 成之染颇为失望,有位什长道:“属下听说,武贤似乎与郑显相识。” 成之染抬眸:“将他带过来。” 赵小五提醒她:“队主,伤筋动骨一百天,武贤硬扛了五十杖,如今全靠一口气撑着……” “那我去见他。” 跟武贤住一间屋的兵士都不在,听说成之染来了,他勉强爬下榻行了个礼。 成之染见他额头冷汗直冒,也有些不忍,好言好语地安慰了一番。 事出反常必有妖,武贤心里七上八下,终于听成之染问道:“我看武郎也并非亡命之徒,为何当初跟从张灵佑作乱?” 武贤恳切道:“属下本不是海寇乱党,只是半路被张灵佑俘虏过去。” “你是哪里人?” “属下是会稽人士。” 成之染轻叩着刀柄,略一沉吟道:“听说你曾在郑显手下?” “是,”武贤回答得干脆,“属下为他喂过马。” 成之染稍有些意外,轻笑道:“那可是有些屈才了。” 武贤拿不准她的意思,索性不吭声。 成之染问道:“依你看来,郑显为人如何?” 武贤不知她为何追问郑显,只得道:“他是张灵佑的妹夫,向来有心机,脾气也强横,张灵佑总是听他的。这次从岭南北上,据说也是郑显的主意。” 见成之染不语,他又接着道:“当时他便是从如今这条路攻陷豫章,而张灵佑从湘中往江陵去,为了打豫州,两下里才合了兵。” 成之染缓缓点头:“这条路他倒是熟得很。” 武贤问道:“队主为何问起这些?” 成之染不答,只道:“等翻过大庾岭,便要与郑显对阵。武郎,你可要上战场?” 武贤听明白她的意思,笑了笑,道:“属下惟愿肝脑涂地。” 成之染打量着他,道:“但愿武郎能养好伤,来日翻山越岭,还有的苦吃。” 第161章 奇兵 大军数日后行经南康郡城,山水形势便陡然险峻起来,临近大庾岭,水流湍急,行舟不便。众人便弃舟登岸,溯流而上。 石阿牛和武贤伤势未愈,走起路很是费力。然而他们都不肯留在山下养伤,各自由同伴搀扶着,咬牙跟在队尾。 大庾岭草木繁茂,溪流淙淙,鹿鸣呦呦,不时有鸟雀出没。正值雨水时节,到处都是清浅的草木香气。将士们一路前行,至此终于将厚重的冬衣收起,沿着崎岖古道爬到山脊,满心满眼都是春风骀荡。 山坡上桃花烂漫,在和煦日光下灼灼生辉。成之染脚上早磨出了泡,此时也顾不得痛,噔噔噔追上前列的孟元策,问道:“孟将军,我们还有多久能到始兴郡?” 孟元策止步,指着对面山头道:“翻过前面那座山,就差不多了。” 日影西斜,那山头也显得邈远。大军赶在日落之前,在山间安营扎寨,残阳隐没后,山中便渐渐黑透了。 暗夜无月,四下里漆黑一片。丘豫在营帐里掌灯,盈盈微光照亮了面前舆图一角。 翻越大庾岭,始兴城就在五十里外,而郡治曲江城更有一二百里之遥。 “军粮不多了,待攻下始兴城,可得好生休整休整。” 长途跋涉,孟元策也有些疲惫,他正与丘豫商议着,成之染便探身过来。 “将军何必在此地纠缠,我军当越过始兴,直取曲江城。” 孟元策皱眉:“郑显重兵定然把守曲江城,我军远来疲敝,却让他以逸待劳。” “郑显不过比我军早几日,手下尽是些残兵败将,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成之染劝道,“我军只要乘隙直攻,将他活捉是没问题的。” 孟元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捂着眼睛道:“你倒是好大的口气。曲江是郡城,我军连攻城器具都没有,拿什么攻城?况且留下始兴城这个后患,若是被前后夹击,大军便断送此地了!” 营帐中站了三五名军主,虽不知成之染底细,但见他二人你来我往,心中也有些猜测。众人都缄口不言,齐齐看向丘豫。 丘豫亦不言,半晌,侧首问徐崇朝道:“徐参军意下如何?” 徐崇朝望着孟元策,道:“打仗,不就是要出奇制胜吗?” 丘豫一动不动,忽而笑了几声,道:“还真是年轻人。” 成之染见他似有所动,连忙道:“丘将军……” “你打算怎么办?”不待她说完,丘豫便问道。 “既是要出奇制胜,合该打他个措手不及。我军当急行,三日内兵临曲江城下。这一行,务必要快。” 丘豫微微点点头,以询问的目光看向孟元策。孟元策只道:“将军定计便是了。” “好,”丘豫目光扫过诸军主,命令道,“明日及早出发,往曲江城去。” 成之染出了营帐,外头不如里间亮堂,她眼前一黑,停顿片刻的工夫,孟元策也出来了。 他尚未开口,成之染问道:“将军不信我?” 这话让孟元策愣了愣,自金陵之战以来种种,在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他低低一笑,道:“旁人都说女郎肖父,罢了,我且看看。” 第183章 成之染不语,耳旁一阵窸窣,孟元策已走远了。身后有人道:“还站着作甚?” 是徐崇朝的声音。 “武贤说曲江城池低矮,比不得东土,但愿他所言不虚……”成之染回头,正见对方站在火把下,在黑夜中显得格外耀眼。 徐崇朝问道:“你当真要活捉郑显,押解回京?” “那当然,他,还有张灵佑,我必要押送他们到天子面前,也好让天子看看这乱臣贼子的嘴脸。” 徐崇朝垂下目光,道:“但愿罢。” 大军次日拔营时,石阿牛一瘸一拐地跟上成之染,问道:“队主,这是去哪里?” 她一队军士也大都糊涂,除了赵小五、叶吉祥几个人,谁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成之染笑笑:“只管朝西走便是!” 众人赶了一天路,远远路过始兴城,又进到了山沟里。武贤认得路,见方向不对,便托人问成之染:“大军不打始兴城了?” “这是嫌累了?”成之染把眼一横,对传话兵士道,“让他养好伤,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手下人不敢再问,稀里糊涂又赶了一天路,正逢山间一处营寨。守在那儿的敌兵毫无防备,百八十人来不及反应,便被孟元策的先遣军全部消灭。 这营寨守扼山口,地势颇紧要。大军在此停歇了一夜,丘豫便留了一队人马在此据守,截断通往曲江城的山路。 行进至此,成之染手下大都明白了去处,军中破晓时又继续进发,武贤终于忍不住,找上成之染,问道:“大军要打曲江城?” 成之染答的干脆:“不错,到曲江捉拿郑显。” 她手下大都是海寇降卒,听她这么说,一个个脸色都变了。胆小的急得差点哭出来,道:“郑显在曲江城经营数年,何苦一上来就去碰这个硬钉子!” “软钉子那还叫钉子吗?”成之染瞪了他们一眼,“若有人怕了,便尽早回去,我看你们能不能活着走出这大山!” 天色阴沉着,风越刮越紧,眼见得便要下雨。从始兴城通往曲江城的路,都是曲折破碎的小道。众兵士暗暗叫苦,可成之染平日治军严苛,谁也不敢在这个关节违抗她命令。 一路上间或飘了阵细雨,将衣衫打得潮湿。然而众人都步履匆匆,早已顾不得这些。好在这雨丝颇为节制,零零星星飘濛了半晌,复又收敛到阴云里。 夜幕时分,大军停下来歇脚。石阿牛问道:“今日在此处扎营?怎么不见有动静?” 武贤深吸一口气,看了他一眼,道:“看到山下那片灯火了吗?” 石阿牛探看一番,点头道:“是,怎么了?” “那是曲江城。” 石阿牛怔愣了半晌,缓缓转过头,问道:“要夜里攻城?” 身后一阵甲兵叮啷声,传来成之染的声音:“快些吃饱饭,待会儿还要赶路,免得没力气!” 石阿牛一听,拍手笑道:“终于轮到这一天!” 成之染闻言止步,看看他,又看看武贤,道:“你们各归其位,莫要拖后腿。” 石阿牛腿也不瘸了,仰首道:“队主放心罢!” 众人填饱了肚子,摸黑下了山,径直朝曲江城奔去。暗夜中隐隐传来阵阵雷声,丘豫皱起了眉头,可直到城下,仍旧一个雨点也没下,他便松了一口气。 曲江城果然如武贤所言,实在算不得高大。城门紧闭,城头却空无一人。诸将交换了眼神,便吩咐兵士在城墙上凿坎。 成之染身子轻便,带头踏着坎往上爬,边爬边凿,腾挪了一阵便攀上垛墙。城头空空荡荡的,依旧一个人影也没有。 兵士们也跟着爬上来,蹑手蹑脚往城楼一看,守城的敌兵正在酣睡。 成之染做了个斩首的姿势,手下人竟犹豫了一瞬。石阿牛将那人踹开,便拔刀进去杀人。有他带着头,众人便一股脑跟上,城楼里一阵闷响,复归于沉寂。 这厢收拾利落了,成之染便派人下去打开城门,让大军进城。 她在城楼里转了转,瞥见散落一旁的竹梆子。 想来打更的敌兵也被杀了。 她挥手招呼石阿牛:“找个人接着打更,切莫让内城发觉。” 已将近三更时分,笃笃梆子声在夜里传得格外辽远,轻雷隐动,渐渐便将这音响淹没。 大军悄无声息地到了内城,依样画葫芦,轻车熟路地占领了城门。丘豫行事稳重,此时也不急着进城,他派兵将内城外城的守军清剿干净了,这才带兵前往郑显的府邸。 四更的梆子刚响过,轻雷也渐渐隐去,子夜平静得仿佛死水一般。 郑显的居室,也平静到落针可闻。 屏风前支立的香炉,吞吐着袅袅烟丝。安神香的气息飘荡在屋内,郑显与妻子张氏同榻而眠,有一搭没一搭地絮絮低语。 自从豫章郡与张灵佑分兵,他便急匆匆赶回曲江城。手下的兵士一路逃散,如今只剩了一两千人,一个个身心俱疲,眼看着打不起精神。 然而这许多烦恼,此刻他通通抛于脑后。毕竟回到了曲江城,而多年以来,这里一直都是他的天下。 至少,今夜也将如此。 郑显不知何时已入睡,张氏见他梦中眉头微蹙,也知他向来浅眠,睡得并不安稳。 丘豫带兵四面包抄之际,沉睡的郡府终于有人惊醒。外院的兵士发现了官军,顾不得许多,急忙闯进内院向郑显报告。 半梦半醒间,郑显听到有人喊“官军到了”,顿时一激灵。然而睁开眼一看,屋子里一片昏暗,似乎天还没有亮。四周仍是久违而熟悉的帷帐,他眼皮发沉,躺在榻上又闭上了眼睛。 “官军到了!”外头那声音依旧在喊。 郑显不得不强打精神,撑起身子道:“天色未明,何人喧闹?” 他话音刚落,屋门便被砰的一声推开,一名兵士气急败坏地冲进来,道:“城门已经被官军打开了!” 虽隔着屏风,郑显仍厌烦他无礼,不由得心头火起:“胡言乱语!莫不是番禺城派人过来了?” 他说着一阵心慌,正披衣起身,只听见院子里一阵阵吆喝:“龙骧将军传令!” 接着,又是连绵不绝的兵士应声。郑显面色一紧:“是什么龙骧将军?到这里传令作甚?” 兵士垂首不敢言,眼前一阵衣袂翻飞,郑显已抓起榻侧腰刀,大步流星地出门去了。 丘豫正命令兵士攻打院墙,墙内敌兵抵死顽抗,黑灯瞎火的,反伤了不少官兵。孟元策大怒,带手下兵士齐力砸烂了府门,大军这才冲进院子里。 郑显将郡府增筑得颇为严整,内院外院之间尚有高大的围墙相隔。官军占领了外院,内院的敌兵还凭着院墙顽抗。 院子里施展不开,两下里一时僵持。成之染命人往柴房搬来柴草,一股脑堆在门下,将火把一扔,火苗便窜上了门顶。 这门上也有机关,门内又一阵鸡飞狗跳,便自上而下哗啦啦淌水,险些将火焰扑灭了。 成之染一下来了气,命手下源源不断地往这边堆柴火,拿桐油一泼,大火扑啦啦升腾起来,饶是里面人浇水也不管用了。 内院的敌兵着了急,隐约有人在四面招呼,墙头又爬上来一群弓手。官军也不遑多让,拉弓便与他们对射,射到内院里的箭,密集得像刺猬毛一样。 鸡叫头遍的时候,天蒙蒙亮了,内院终于被攻破。成之染冲进院里,只见一众敌兵之间,有个将领打扮的人持刀而立,与官军厮杀在一起,不多时便砍倒了一片。 见此人如此凶悍,官军且战且退,从侧翼将此人团团围住。 那人猛地一动,见官军躲闪,便止不住冷笑,一双眼睛斜睨着众人,露出鹰隼般精光。 这目光很是熟悉,让成之染一个激灵。细看他手中那把刀,如此熟悉的形制,不是她的还能是谁的! 这便是当日金陵之战时,一箭将她射下城墙的人! 第162章 春朝 成之染登时心头火起,或许是她眼神过于愤怒有如实质,那人竟徐徐侧首,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身旁有人低声道:“他就是郑显。” 说话的正是武贤。 成之染虽时时疑心自己那把刀被郑显捡走,如今亲眼看到握在对方手里,竟感到一阵恶寒。 四下里敌兵都收拾得差不多了,郑显却困兽犹斗,紧握着刀柄不肯再退后一步。 众人记得要将他活捉,都不敢下死手。孟元策上前,官兵便让出一条缝。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喊道:“大势已去,速速归降,还可留你一条命!” 郑显只冷笑不语,挑衅地望着他。 孟元策气得一噎,正要提刀决斗,丘豫连忙叫住他。郑显的妻儿已被俘,五花大绑地押到阵前,被官军重重按在地上。 他长子已有十五六岁年纪,哭喊着劝郑显投降。 郑显拿刀指着他,喝道:“竖子!枉我苦心养你许多年,竟软弱至此!”他一阵破口大骂,妻儿都啼哭不止。 第184章 丘豫将刀刃横在那孩子颈上,张氏吓了一大跳,止不住告饶,又向郑显涕泣道:“郎君,为一家性命,你就听这位将军的罢!” 郑显瞪着丘豫,咬牙道:“子不肖父,不如养猪!你最好一刀下去,也免得我亲自动手!” “冥顽不灵!”丘豫将刀尖转向他,下令道,“格杀勿论!” 他话音刚落,众人便冲杀向前。成之染急道:“丘将军!李侯可让抓活口!” 丘豫看了她一眼,道:“刀枪无眼,谁让这厮不走运。” 成之染正要开口,只听得当啷一声,阵中传来刺耳的兵刃相撞之声。徐崇朝正持刀与郑显相抵,两下里杀红了眼,你来我往缠斗在一起。 众人怕误伤徐崇朝,出手便有所顾忌。二人久斗未决,各自伤痕累累,一时间霞光万丈,东方既明。 成之染见徐崇朝负伤,不由得心头焦急,若依着他的脾气,必不喜旁人在此时插手。可郑显出刀实在是凶横,她捏着一把汗,从背上取下长弓。 郑显盯着面前与他缠斗不止的年轻人,竟一阵恍惚。他似乎在哪里见过他,这面容虽不熟悉,眼中的恨意却无比鲜明。对方刀刀狠厉,恨不能废他半条命,他只得小心应对。 正腾挪躲闪之间,耳畔隐隐有破空之声。徐崇朝劈头砍下,郑显拿刀背一抵,冷不丁膝盖一软,整个人便踉跄几步。 徐崇朝连忙闪避,一眼便看到对方膝盖中箭,染血的白羽犹自颤动着。郑显却似乎感觉不到痛,拄着刀冷笑一阵,轻蔑地朝他招招手:“来,再来!” 他话音未落,忽然闷哼一声,低头一看,小腹竟露出半截枪尖。 不知何处冲出个小兵,从背后一枪将他刺穿。 见郑显僵立不动,众人便一呼齐上。郑显忍痛脱出枪尖,迎面便与众人厮杀起来。 徐崇朝却不再动手,目光在人群外寻到成之染,无言地望着她,那神情极为复杂。 毕竟干的是背后偷袭的事,成之染也有些讪讪的,偏头避开他的视线,忽听得阵中金戈之声骤停,郑显手里握着刀,手臂却无力垂下来,缓缓倒在了地上。 他身上满是伤痕,盔甲都被鲜血浸染,而目光越过交叠的人群,直直望着丘豫那边。 在丘豫脚下,张氏与儿女掩面而泣,慑于官军威压,极力抑制着哭声。 郑显哈哈笑了笑,猛地吐出一口血,他再没说些什么,头颅缓缓地垂下,便再无声息。 军士从背后推了他一把,那身躯便彻底倾颓倒地。 众人半晌不语,等着丘豫命令。丘豫道:“先把活人带下去。” 军士去押运郑显的妻儿,成之染便从人群中分开一道缝,径直走到郑显身前。她原想泄愤砍他一刀,但见他一身狼藉,却又有些不忍心。 “好叫你死的明白,这一脚是为了江郎!”说罢,成之染狠狠踹了他一脚,郑显身子翻过去,露出了手中长刀。 正是成誉送给她的那一把。 成之染弯腰掰开他手指,将长刀取出,又摘下他腰间刀鞘,马马虎虎擦了擦,便利刃归鞘。 她刚转头走了两步,身后似乎轻微有响动,电光石火之间,她已拔刀转向,赫然对上郑显目眦欲裂的面容。 郑显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死死地盯着成之染,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成之染呆在原地,半晌才发现,郑显后心上插着一把匕首。她看着眼熟,正细细打量,徐崇朝走上前来,俯身将匕首拔出,又探了探郑显的鼻息,这才道:“如今才是死透了。” 这匕首竟是他投掷过来的。 成之染愣愣地看着徐崇朝,他也不说话,收起匕首,便对手下吩咐道:“把他尸首抬下去。” 徐崇朝说着走远,成之染攥紧了手中刀柄,只觉得背后冷汗直冒。赵小五面有愧色,道:“方才多亏了徐郎,郑显差点要害了队主!都怪我,转个身的工夫,没想到这厮竟装死!” 叶吉祥也后怕不已,二人内疚了半天,却见成之染面色复归于平淡,看不出是忧是喜。 她忽然说道:“郑显死了,军中必会将他尸首同妻儿押运回京,你们可想一并回去?” 二人当即变了色:“队主这是要赶我们?” “江郎的仇人已死,回去也好给江家人一个交代。” 叶吉祥犹自犹豫,赵小五坚决不肯,道:“南康郡公为国战死,如今贼首尚无踪迹,我等岂能半途而废!” “队主如今要赶我们走,莫不是嫌弃我二人无能?”叶吉祥皱着眉道,“我虽不如练家子精干,为队主牵马坠镫,也是个苦力。” 成之染耐心劝道:“江家如今只剩下孤儿寡母,日子上有的是难处,你们回去了,总是个照应。” 赵小五道:“我二人愚笨,哪里懂家宅这些事?唯有在军中,还多少派得上用场。” “队主糊涂了,”叶吉祥连连应和,“京城自有天子照拂,我等只愿为旧主圆了灭贼的遗愿。” 见他们百般不肯,成之染也没有办法,道:“前路艰险,莫要勉强。” 二人满口答应下。成之染命手下清理院中,有军士过来,道:“成队主,丘将军找!” 丘豫正端坐前堂,堂中格斗的痕迹尚在,兵士忙前忙后将尸首拖出,险些撞上她。 地上暗红的血迹触目惊心,成之染抬眸一看,丘豫与孟元策对坐,正在商议着什么。 曲江城初定,周遭局势还并不安稳。始兴郡其他城池,依旧被敌兵把控着。 丘豫决定留守此地,派兵平定始兴郡,而让孟元策率军南下番禺。 成之染虽不赞成分兵,但番禺城是何情形,如今还难以估量,若战事失利,后方又无所依凭,到时候反落得进退两难的境地。两害相权,也只能如此。 孟元策听丘豫安排,时不时点头,神情间难掩欣悦。丘豫是老将,向来是稳扎稳打的性子,虽攻下曲江,却不会冒进。他本以为对方会命他驻守,没想到竟自己留下来,心中免不得感激。 成之染想到这一节,脑海中灵光一闪。丘豫这般谨慎的将领,居然会听从她的计策奔袭曲江城,不得不令人意外。她看向丘豫,不由得五味杂陈,于是道:“丘将军不去追讨张灵佑了吗?” 丘豫道:“李侯命我等分兵追击,既已击杀郑显,便不负所托。” 孟元策亦道:“如今军中疲敝,待休整几日,便南下对敌。” 他二人商议已定,成之染也不好再说什么。而军中将士连日奔波,整夜鏖战,也乐得在城中多待几天。 成之染步出前堂,浑身气力都卸下,顿时觉得脑壳疼。她在营房内歇息了半日,半梦半醒间,眼前总飘着郑显狰狞的面容,在迷雾中时隐时现。 她睁开眼睛,胸口正跳得厉害,撑起身子,屋子里昏昏暗暗,仿佛又到了傍晚。然而仔细一听,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推门一看,天地间阴云密布,凉风习习,抛洒着雨丝。 不过才午后。 成之染心头烦闷,低头出了门。赵小五在隔壁屋看到她,问道:“队主去哪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去哪里,只觉得胸口憋着一口气,须得被风好好吹一吹才是。 她冒雨走到院子里,道旁稀稀疏疏地栽种着梅树,淡粉的花瓣湿漉漉一片,犹自微微颤抖着。 院门口一阵人语,徐崇朝与手下兵士进来,原本在说着什么,见到她,便兀地止住声音。 他停下脚步,向兵士交代了几句,三五人便利落退下了。 成之染紧盯着他,一颗心猛地一跳,胸口的迷雾更堵得厉害。然而她却并不想说话。 “快回去。”徐崇朝终于开口,顿了顿,便径自回屋,正要关门时,却见成之染不声不响地跟过来,杵在门口看着他。 他向外一看,赵小五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张望。他侧身让成之染进来,虚虚地掩上门,一身甲胄掺杂着雨水血水,断断续续地滴落在地。 徐崇朝正要卸甲,成之染便上前帮他,他愣了一下,道:“你这是怎么了?” 倒也顺从地任凭她将甲胄取下。 成之染将铁甲挂到架子上,只背对着他,低声道:“对不起。”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徐崇朝却听明白了,还是为了她偷袭郑显那一箭。 他答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何必挂念着?” 成之染回身,上上下下地细细打量他。他一身黑衣,身上的伤口并不明显,屋子里稍有些昏暗,更看不出什么。然而今日郑显砍伤他,她明明白白看在眼里。 “你伤口包扎过了?”成之染问道。 徐崇朝无声地笑笑,便坐到榻上,抬头道:“郑显命丧于此,我表兄九泉之下自当瞑目。狸奴,我已心满意足了。” 他说话的神情极为认真,灼灼目光显得分外明亮。 成之染被这目光吸引,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半跪在榻前,依旧道:“伤口可包扎过了?” 第185章 二人靠得近,屋子里光影又不分明,她等他回答,眼神中隐隐夹杂着一丝朦胧。徐崇朝恍惚了一瞬,忽而发觉她近日愈加消瘦,微微扬起的下巴多了几分倔强,使他很想上手摸一摸。 然而他只是伸手搭在她肩上,稍稍一停留,又觉得不妥,正要收手时,手腕却被成之染抓住。 成之染依旧望着他。 “一早便收拾好了,”徐崇朝连忙拉住她,跪坐起身,也将她扶起,又道,“都是些小伤,没什么。” 成之染轻轻应了一声,道:“此间也真是古怪,这时节竟如此潮湿。须得留意些。” 徐崇朝这才松手,小心打量她神情。 成之染仿佛未见,道:“依两位将军的意思,恐怕还要在这里多待些时日。也罢,随他去。” “军中数十日奔波,也该歇一歇。” “可我担心番禺啊,”成之染叹道,“不知李侯那边如何了,还有海上季将军他们,一点音信也没有。” “你想的比丘将军还多,”徐崇朝笑道,“往后让你做将军,可好?” 成之染略一沉吟,道:“那我要做大将军。” 大将军位次丞相,官居一品。她说完,自己也笑了。 第163章 请缨 窗外牛毛细雨,不多时便停了,天气也放晴,傍晚时分落霞烂漫。众人本以为明日是个大晴天,没想到次日一早,天地间仍是一片茫茫雾海。衣被返潮,甲胄湿冷,屋子里都仿佛能拧出水来。 待到日头出来了,这雾气方才散去,然而屋中一切仿佛被湿布包裹,令人浑身不自在。一连数日,都是如此。成之染百思不得其解,听武贤解释过才知道,竟是岭南的回南天到了。 孟元策素来性子急,赶上这时节胸中郁结,整个人没精打采的。从曲江向南,一二百里外有座浈阳城,军中并不知是何情形。派出的斥候迟迟不归,让众人忧心忡忡。如此苦等了数日,斥候终于回到曲江城,带来一个好消息。 李临风大军正屯驻浈阳城。 眼见免得一场恶仗,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精神也为之振奋。行军毕竟拖不得,饶是外头天潮潮地湿湿,孟元策还是带领人马出发了。 曲江城外浈水春波荡漾,大军沿着水岸一路南行,阴雨连绵不断,令人心烦意乱。数日后到达浈阳城,众人心里虽欢喜,却也被满身潮气折磨得苦闷。 驻扎在浈阳的官军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李劝星原本也发愁,闻说这一支人马到来,才勉强有了喜色。 成之染随孟元策拜见李临风,刚入府,猛然便望见个熟悉身影,定睛一看,竟是沈星桥。 她还没来得及惊讶,又有个黑衣铁甲的小将走到近前,把兜鍪一摘,露出柳元宝促狭的笑脸。 成之染万万没想到他也在这里。 柳元宝啧啧一声,道:“怎么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你我才多久未见,竟如此生分了?” 当初成肃大军北上伐齐前,柳元宝之父柳诣出任临海太守,在三吴以南镇守后方。柳元宝随成肃从齐地回来,待金陵解围,便迫不及待地前去投靠父亲。 成之染不与他玩笑,正色道:“你不是与舅父在临海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柳元宝笑道:“季将军这一支人马从海路南下,可不是刚好路过临海?讨伐逆贼这种事,怎么能少得了我?” 见成之染半信半疑,沈星桥替他说道:“柳郎君所言不虚。我军路过临海郡,多亏了柳太守倾囊相助,要不然粮草和军械都难以为继。柳郎君所领的精兵,也立下汗马功劳。” 柳元宝被他一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摆手道:“哪里哪里!还不是二位将军有勇有谋!” 成之染被他们说糊涂了,经沈星桥细细解释过,才知季山松一路去岁隆冬时节便抵达南海郡,趁大雾兵临番禺城下,将敌兵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战而胜。大军孤悬于此地,不敢轻举妄动,季山松与元破寒据守番禺城,分遣沈星桥四处出击,平定了岭南诸多郡县。 “既然如此,沈郎君为何在此?”成之染问道。 沈星桥默然,道:“说来话长。” 众人说话间已来到正堂,李临风起身相迎,引孟元策入座。他虽身在浈阳城,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反而如外间天色般阴沉。 孟元策直觉不太对,又不好径自问李临风。成之染看出他难处,便问沈星桥:“沈将军方才似乎还有话要说?” 沈星桥以目光询问李临风,见对方并无表示,于是道:“女郎问我为何在此?我与柳郎君不过昨日才到浈阳,先前我等率兵到番禺以东清剿逆贼,不料十日前回到番禺,发现城池居然被团团围困。” 成之染一惊:“张灵佑?” “不错,正是他,”沈星桥抿了抿唇,道,“他手下少说也有万余人,我敌他不过,又无处落脚,便北上浈阳。不成想在此地遇到了李侯。” 孟元策闻言变色:“张灵佑还有这么多人?” 柳元宝嚷道:“只多不少!乌压压一片,我们根本不是对手。” “季将军那边可好?”成之染问道。 沈星桥摇头:“他手下才千余人,守城也吃紧的很。” 听他们议论纷纷,李临风一言不发,紧皱的眉头一刻也不曾松开。 丘豫那一路击杀郑显,他也是刚得到消息,虽免了后患之忧,可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他率领诸将费心绕道湘中,长途跋涉,风餐露宿,一直追过了腊岭,都不见张灵佑踪迹。沿途打下始兴郡两座城邑,也让他耽搁了不少时间。好不容易攻破浈阳城,沈星桥却带来张灵佑围困番禺的消息,无异于当头一棒。 成之染看出他神情不悦,心里只无奈。被张灵佑甩开了不说,对方还兵力大增,换做她,也万万咽不下这口气。奈何天公不作美,恼人的湿热更将怨气放大百倍。 她自不会此时去触李临风的霉头,向孟元策眨眨眼,便借机退下歇息。 半路她遇到温印虎,问道:“将军此行可有张灵佑的音信?” 一说起这个,温印虎也满肚子苦水:“这厮太狡猾!追了这一路,连个人影都没见。”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张灵佑还真有本事。” 温印虎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 诸军在浈阳城休整了数日,迟迟没有进军的消息。柳元宝忍不住找上成之染,却见她坐在屋里几案前,摆弄着小竹棍比比划划,连头也懒得抬一下。 他急道:“成小将军!季将军和元参军还被困在番禺城,日日夜夜盼我军来援,你怎么还有闲心在这里玩闹?” 成之染不慌不忙,似乎漫不经心道:“昨夜你可听到城中有吹芦管的?” 时下虽盛行吹芦管,然而骤然在岭南听到,她不免有些意外。 柳元宝被问懵了,仔细想了想,道:“好像是军中,我听到有人喝彩来着。” 见成之染若无其事地点点头,他恨不能拍桌子:“成小将军,成小将军!” 成之染将小竹棍推到一旁,抬头道:“你不去劝李侯,来找我作甚?” 柳元宝支吾了半天,道:“我跟他不熟……” 这倒是实话。 成之染嗤笑一声:“我像是与他相熟?你可是统领五百人的幢主,李侯多少会给些面子。” 柳诣给了柳元宝五百人马,让成之染艳羡不已。柳元宝知道她手下大都由降卒收编而来,很是讪讪的,挠挠脑袋道:“我这点薄面,还不够给张灵佑填牙缝的……沈将军说的话李侯未必听,孟将军又不肯向李侯进言,这军中还有谁能劝他?” 成之染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沈星桥是成肃亲从,孟元礼又与李劝星有隙,她没想到柳元宝看起来马马虎虎,竟懂得这里面弯弯绕绕。 “可你不一样,”柳元宝接着说道,“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总之李侯对你格外好。” “真的吗?”成之染失笑,她倒是没怎么觉得。 柳元宝嘿嘿一笑:“我旁的不会,看人还是很准的。” 这话成之染只当作玩笑,不过她仔细想了想,道:“你忘了还有徐郎。” 柳元宝一愣,半晌道:“还真是……” “不过我确实有话要对李侯说,”成之染起身,道,“连日来阴雨,屋里闷得很,我出去走走。” 柳元宝识趣地没有跟上,他回头看了看几案上成堆的竹棍,脸上浮现一丝迷茫。 成之染独自去找李临风,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来到正堂时,门口守卫道:“李侯有客。” 堂中听到外面交谈声,有兵士出门来看,见是成之染,便让她进了。 成之染从前未留意,经柳元宝一提醒,顿觉李临风于她,确实比常人更客气。 李临风端坐堂首,下首竟是徐崇朝。成之染难掩意外,却只笑了笑,便向李临风行礼。 第186章 李临风与她寒暄一番,脸上竟有些笑意:“方才我听徐郎讲,奇袭曲江城,是你的主意?” 成之染看了徐崇朝一眼,道:“不过碰巧了而已。若不是徐郎赞同,丘将军也不会采信。” 徐崇朝笑而不语。 李临风啧啧叹道:“后生可畏啊……” 成之染笑道:“虽打下曲江,还不是劳烦丘将军留守善后?将军自有将军的谋略,我这些雕虫小技,看不得。” 李临风略一沉吟,问道:“你如今算是队主?” “是我自封的,”成之染也不遮掩,道,“连腰牌都没有。” 李临风呵呵一笑:“那我拔擢你做幢主,腰牌刻好了便给你。” 成之染赫然抬头,惊讶道:“将军,这——” 她向成肃纠缠许久都不得,李临风开口便准允,反让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不过你也知军中空乏,这空缺的数百人,你自去招徕。” 成之染犹自震惊,忽而听徐崇朝道:“狸奴,还不领命?” 成之染连忙顿首应下,脑袋里还空空落落的,半晌才转过弯来,想起自己是有事来找李临风。 李临风“哦”了一声,道:“是为了番禺之事?” 成之染点了点头:“海寇素来以番禺为老巢,如今张灵佑兵临城下,城中难免人心思变。况且季将军众力寡弱,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一旦张灵佑攻破番禺城,便无异于放虎归山,后患无穷。而今之计,还是早日为番禺解围为上。” 李临风叹道:“我何尝不想为番禺解围?” 然而三路人马加起来,满打满算不过五千人,众寡悬殊,实在没几分胜算。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将军,让我去。” 李临风似乎没听清:“你说什么?” “让我去对付张灵佑,”成之染挺直了腰板,坚定道,“若不能破敌,自来向将军领罪。” 第164章 孤城 李临风难以置信,道:“你——你拿什么破敌?” 成之染目光移向徐崇朝。 徐崇朝低头一笑:“将军,卑职亦请战。” “还有沈将军,”成之染言之凿凿,“他与季将军同路而来,必不会袖手旁观。” 李临风粗略一算,摇头道:“不行,人马太少了。” “若我想请温将军出兵呢?”成之染生怕他不同意,补充道,“将军自可与孟将军、彭将军据守浈阳,我们这一行,只当为将军探路。” 李临风渐渐听明白了,以成之染的性子,若是锚定了出兵,千军万马也拉不回。她之所以过来知会声,是为了向他借兵。 “将军不是说后生可畏吗?”成之染又道,“天底下还没有我做不成的事情。” 她方才谦逊的很,如今却放出狂言。李临风捉摸不透,起身在屋内逡巡良久,面色复归于凝重。 “此事需从长计议。” 成之染催促道:“季将军可等不得!” 李临风还是不肯,徐崇朝听二人争辩许久,终于开口道:“岭南瘴疠之地,如今方才春末,已湿热难耐,往后只怕一日更比一日难熬。倘若军中疾疫,事态便不可测。愿将军早日决断。” 李临风伫立窗前,望着一方惨白灰暗的天色,半晌道:“容我再想想。” 成之染只好与徐崇朝一同告退,刚一出门,便以手指天,道:“我正要借他天时!” 徐崇朝侧首问道:“你已有破敌之策了?” 成之染收了手,回头看了看,道:“成败与否,便在这几日。” ———— 成之染没有等多久,只隔了一日,李临风便召集诸将议事,决定派兵解番禺之围。 众人免不得意外,唯独温印虎事先被成之染游说,心里多少有了底。 李临风果然派他和沈星桥出兵,温印虎看了成之染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这一路人马杂七杂八加起来,约莫有三千余人。临行前,李临风仍不免忧心忡忡,成之染却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骑着县中搜罗来的瘦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浈阳城。 番禺距浈阳有三四百里之遥,大军沿着浈水曲折南行,刻意避开沿途城邑,行进于山岭之间,层林蓁莽,苍翠欲滴。这一路阴雨连绵虽恼人,间或艳阳高照,风景也新奇可爱。 众军歇脚时,柳元宝从树上攀了果子,献宝似的拿给成之染炫耀。 成之染全然不认得岭南草木,见那果子胡桃一般大,剥开外层薄薄一层壳,内里是鲜甜的果肉,不由得问道:“这是什么?” 柳元宝故意卖关子,一旁武贤看不下去了,道:“荔枝,那树上红红的便是。” 柳元宝很是意外,他知道成之染手下多是些降卒,便问武贤道:“你是岭南人?” 武贤摇摇头。 成之染将果核吐出,道:“武郎是会稽人士,离临海郡也不远呢。” 柳元宝闻言,神色似乎变了变,长长地“哦”了一声。武贤自去与同伴闲谈,忽而听柳元宝问道:“看你的年纪,莫非是三吴乐属?” 武贤淡淡道:“只是寻常百姓罢了。” “寻常百姓,也跟着海寇作乱?”柳元宝怪道。 成之染听着不对劲,问柳元宝道:“你说的乐属,是怎么回事?”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柳元宝摸了摸脑袋,道,“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我也不记得,是后来在临海听说的。” 十几年前,当时的琅邪王苏弘景欲抗衡庾氏,大肆在东土诸郡征兵。东土大族多有被放免为部曲的私奴,苏弘景征发为乐属移置京师,惹得世族和部曲都满怀怨愤,民心骚动。张灵佑借机袭杀郡县官长,呼朋引类而为患一方。 成之染自幼便知张灵佑作乱,其中缘由却并不知晓,听柳元宝说完了,便一阵沉默。 武贤道:“如今张灵佑军中从三吴来的不少,但属下委实不是乐属。” 他自怕成之染误会,两下里生了嫌隙。成之染却不应声,将手中的荔枝皮细细掐碎,道:“琅邪王与庾氏相争,终究是苦了百姓。” 徐崇朝听她这么说,冷不丁道:“虽是朝廷弊政,可毕竟徭役无人。琅邪王操之过急了。” 武贤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成之染似乎对此事上了心,接着赶路时话少了许多,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柳元宝有些担心,忍不住问道:“你没事罢?” “我能有什么事?”成之染不以为意,抬眼望了望日头,道,“今日难得是晴天,晒得人晕乎乎的。” 徐崇朝与她并辔而行,道:“你所言天时,可还在不在?” 成之染心中筹划,一直还秘而不宣,听他这么说,仿佛是猜到了什么。她干笑两声:“那要看到番禺时,老天爷赏不赏脸了。” 越过浈阳以南的群山,地势便开阔了许多。这日大军在山下扎营,沈星桥带众人登高远眺,遥指着远处一道山梁,道:“那便是春盘山了,番禺城正在山脚下。” 天色晴好,远山如黛,一眼望去不过百八十里,其间丛林蓊郁,水道粼粼,倦鸟归巢,一派生机。 温印虎皱了皱眉头,问道:“沈将军有何计较?” 沈星桥道:“只可智取,不可强攻。” 两人商议着往山下走,成之染突然开口:“军中可有人吹芦管?” 众人愣了愣,都不解其意。温印虎道:“有是有,前些日子我还听到过。你问这作甚?” 成之染笑笑:“我要找些吹芦管的人,劳烦将军帮帮忙。” 温印虎虽觉得儿戏,可转念一想,成之染总不会胡搅蛮缠,想必也有她的理由,于是便应下,命手下将人召集到一起。 这么一搜罗,居然找到了三十多个人,天色已黑了,众人站在火把下,惴惴不安地等着成之染指示。 “还真是百里挑一。”成之染很是满意,目光略略一扫,发觉其中一名兵士竟有些眼熟。 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温印虎瞧见,朝那名兵士招了招手,那人便拿着芦管利落上前,道:“将军有何吩咐?” 这人二三十岁的年纪,个头不很高,相貌也普通。温印虎不知成之染看中他什么。 成之染似是一笑,从兵士手中取过芦管,借着火光一看,那竹管磨得光亮,看得出用了有些年头。 她问道:“王阿毛,你平日行军带芦管作甚?” 听对方叫出自己名字,王阿毛眼神一亮,他不过军中小小队主,不知何时竟得了眼前这年轻将军的记挂,激动得一时语塞。 温印虎讶然,他从来没有跟成之染说过这个人,不由得微微皱眉。 王阿毛连忙稳下心神,道:“回禀将军,属下闲来无事吹着玩,也解闷。” “可会吹《西洲曲》?”成之染问道。 王阿毛笑道:“将军,这么有名的曲子,我们这些人就没有不会的!” 第187章 成之染也笑了笑:“如此甚好。” 她将芦管交还对方,举着火把朗声道:“这两日回去,都好生想想《西洲曲》调子,待我再唤你们时,自有用处。” 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各各领命而去。温印虎在一旁看着,问道:“这是何计较?” 当初成之染自称能以少胜多,将将劝动温印虎自请出征,这关子卖到现在,她也不绕弯子了,解释道:“我军在路上耽搁不得,若今夜天色转阴,明日便速速出发,尽快赶到春盘山。张灵佑大军围城,想必在山上也有望哨,这也不打紧,阴雨时节,山高林密,他未必能注意到。张灵佑毕竟是败军之将,惊弓之鸟,受不得波折,我军乘势夜袭,只要将敌阵搅得混乱,与季将军里应外合,破敌便不在话下。” 温印虎细细思量,问沈星桥道:“沈将军意下如何?” “铤而走险,”沈星桥顿了顿,道,“不过,有郡公之风。” 成之染轻轻一笑:“开弓没有回头箭,将军哪里有其他路可走?” 见众人都无异议,柳元宝弱弱问道:“若此事不成,该当如何?” 成之染依旧笑着,目光却虚无缥缈:“鱼死网破。” 柳元宝不由得咽了咽唾沫。 ———— 次日一大早,天果然又阴沉着,时不时洒下毛毛细雨。湿热固然湿热,然而阴雨天如期而至,成之染止不住欢喜。大军在林间行路,雨丝倾洒在层层叠叠枝叶上,仿佛细密而轻盈的鼓点,催促着征人步伐。 这雨白天下得紧,到晚间却又止息,一连两日都是如此。大军抵达春盘山,沿着羊肠小路爬上山脊,一眼便望见蒙蒙烟雨中静默伫立的番禺城。 雨中春树万人家,城外则黑压压一片,淤泥般粘着围城敌军。军中派出的斥候打探了一圈,并未在山上发现望哨。 成之染竟有些失望:“张灵佑竟然疲敝至此,顾前不顾后。” 沈星桥略一沉吟,道:“自浈水南来,合该绕过春盘山,我军独辟蹊径,他未必料到。” 无论如何,如今局势让众人松了口气。 温印虎问道:“今夜要袭营?” 成之染摇头:“时辰未到,好戏还在后头呢。” 夜半时分,空山静寂,万籁无声。山下城内城外灯火阑珊,彼此戒备着,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 成之染站在高处,夜里的寒气便有些瘆人。那一群吹芦管的兵士摸黑爬上来,只听一道清越羽声划破周遭平静,起起伏伏的芦管乐声便响彻夜空。 芦管之声,最是幽咽凄凉,如一片暮春枯败的残花,缓缓下坠,飞落于山岩。 ———— 更深夜半,星斗阑干,州府内灯火通明,建威将军季山松并未安眠。被困城中二十余日,他与元破寒手中不足两千人,日益捉襟见肘。每日登楼远眺,都不免忧心忡忡。 他正冥思苦想时,隐约听到窗外有乐声,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那乐声凄婉哀怨,如泣如诉,挥之不去,他有些讶异。 “是妖贼在奏乐吗?”他问道。 随从连忙出去打探,出门时险些与元破寒撞个满怀。 元破寒精神不济,听到这乐声怪异,便赶来询问。 “我听这曲调欢快,芦管之声却含悲,听起来甚是愁苦,将军可知是什么曲子?” “《西洲曲》,”季山松喃喃道,“原本盛行于三吴,近些年京都也多有耳闻。” “咦?”元破寒怪道,“张灵佑这是作甚?” 他凝神谛听,胸中回荡着淡淡愁思。这曲调于他而言虽然陌生,但其中伤感,却颇为动人。 随从跑回来禀报:“将军,乐声是从山上传来的!” 季山松与元破寒对视一眼,俱是愕然。这事若说是张灵佑所为,不得不说是匪夷所思。 元破寒眉头一展:“莫不是援军来了?” 第165章 望乡 天地间弥漫着淡淡雾气,将乐声映衬得越加悠远。张灵佑披衣起坐,久久一动不动。 他在细听这曲调。 乍听到乐声,军中也一阵骚乱。他当即便想到是官军来援,正借着夜幕埋伏在春盘山上。 山高林密,更深夜重,若要将他们找出,简直比登天还难。想通这一点,张灵佑便卸了气力,命诸军警戒,不可轻举妄动。 熟悉的乐声萦绕在耳际,竟让他心头浮起一丝怅然。他做梦都想回到三吴,可这许多年来三吴只在梦中。旧时荷风消夏的岁月,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张灵佑步出营帐,遥望着雾蒙蒙的春盘山,那呜咽芦管之声仿佛从天上飘来,落在营帐间,落在征袍上,也落在征人心底。 三军肃静,齐齐望着春盘山,任凭火把噼里啪啦跳动,仿佛凝固成久远的石像。 “官军里,竟有这许多三吴人么?”张灵佑喟然一叹。若是郑显在旁边,必然会与他争辩几句,可如今,连郑显也不知下落如何。 张灵佑的问话落空,倏忽消散得无影无踪。他顿觉寂寥,又一声长叹。 山上芦管声飘荡了一宿,城外甲兵也辗转听了一宿,那乐声渐渐散去,军中的哀婉归思依旧萦绕不绝。 天亮了,雾气却直到午前才散尽,没来由令人郁结。山野再一次清晰地显露出真容,远远望去,风吹草动,树影扶疏,平林漠漠全不见人影。可风移影动,山上的一草一木又影影绰绰,似乎有人在走动。 张灵佑张望半晌,一时间惊疑不定,转头问亲从:“你看那山上,是树影还是人影?” 那亲从无精打采,眼袋青黑,昨夜又是个不眠之夜。他只知官军在山上,不知他们在何处,又有多少人,心烦意乱又惊恐万分,只得低垂着眼眸,支支吾吾不吭声。 张灵佑接连问了几人,众人看出他神色有异,更不敢搭言。张灵佑本就困乏愁闷,饶是往日没什么脾气,这时候也被惹恼了,当即便暴怒,指着众人喝斥了一通。 一旁将士看到了,亦不肯上前开解,免得触了他的霉头。 张灵佑终是不安心,派出一队人马上山搜寻,然而春盘山绵延广阔,数十座山峰林立,松涛葱茏,溪涧蜿蜒,磨蹭到日暮,依旧是无功而返。他疲惫极了,躺在营帐中睡了没多久,又听到凄凉的芦管响起。他气得暴起,在营帐里胡乱砸了一通,可那乐声如同小虫一般,硬要往他耳朵里钻。 他折腾累了,颓然倒下时,依稀发觉自己竟有些变得像郑显。 饶是乡思难掩抑,听闻这曲调,叛军将士还是止不住侧耳倾听。数千里之外的故乡过于遥远,唯有这飘渺宛转的乡音,勉强算作征途中稀薄的慰藉。 然而听着听着,年幼些的小兵便止不住啜泣。少小离家,飘零数载,生死一线,故乡却不可得。想到不知何年何月便葬身蛮荒,许是连坟头都没有,小兵便哭得愈加伤心了。 一旁老兵道:“哭什么!过了这些劫,后生便可成仙了!” “我不想成仙,”小兵仍哭道,“我想回家……” 张灵佑愈加恼怒,可一到白天,山上便平静得很,甚至流露出一丝诡异。他不敢再贸然派兵探查,匆忙命人在山前打桩篱栅,以备不虞。 等到了夜里,初更时分,雾气渐起,那恼人的乐声又如期响起。众人有些厌烦的,便蒙头睡去,仍有人神思不属,悲悲切切地随着哼唱。 张灵佑三更梦醒,脑袋里还混混沌沌的,听到那乐声仍绵延不绝,登时忧思郁结,一口气闷在心口。 他这厢心砰砰直跳,隐约听到帐外有几声杂响,只干咳一声,喝道:“吵什么?” 哐当一声,似是撞倒了灯架,帐外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人,惶恐道:“主上,官军、官军袭营了!” 张灵佑一惊,匆忙起身披挂,问道:“哪里的官军?城里的?山上的?” 那人道:“不知是哪里,不像是城里,也不像山上!” 张灵佑一听,恨不能抽他个嘴巴子,然而他也顾不上,急匆匆出门,却见营中已乱成一锅粥。 “乱跑什么!将军呢?你们将军在哪里?”张灵佑试图喊住惊慌失措的兵士,然而没人听他的,众人眼中满是惊恐,只顾着奔逃,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 是军中夜惊。 张灵佑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惶恐和不安在人群中弥漫,伴随着马匹嘶鸣、兵戈作响,凄厉的喊声层层交叠在一起。 他甚至不知官军袭营到底是真是假,然而本就紧张焦虑的大军再受不得半点惊吓,如洪水溃堤,四散奔逃,狭路上兵士挤作一团,为了抢先逃出竟挥刀相向。张灵佑不慎被推到人群中,眼见得兵士杀红了眼,正要一刀向他砍下。 张灵佑拼命将众人推开,只见不远处亲从牵马过来,道:“主上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张灵佑爬上马背,却不肯离开,大喊道:“让他们住手,让他们住手!都给我停下!” 第188章 然而下一刻,他的话却生生被掐断。营中燃起了大火,狰狞火光中,恍惚浮现出一片黑衣玄甲,一骑枣红马冲锋在前,银枪翻飞杀出一条血路,径直冲着他飞奔而来。 原来真的有官军袭营。 张灵佑来不及多想,当即便打马回身,头也不回地往外逃。眼前迷雾未散,耳畔风声凄恻,战场血狱般浓烈的哀嚎中,依旧邈远而虚妄地漂浮着《西洲曲》的调子。 他依稀觉得眼眶发凉,两行清泪无言洒下,消散在夜色里,了无痕迹。 春盘山下,番禺城前,战场如同车轮一般旋转着,凄风苦雨,惨淡无光,刀刃枪尖刀尖进出于血肉之躯,弓弦在风中铮铮鸣响,一时间天地含悲,血流成河。 季山松在城中惊闻异动,不由得喜上眉梢,亲自率手下精兵杀出城门。内外夹击,里应外合,叛军本已经溃不成军,如今也只有逃命的份。 ———— 平明时分,薄雾散尽,番禺城外尸横遍野,满目萧条。嗥叫的老鸦成群结队,在战场上空盘旋往复,声声凄厉。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夹杂着营帐烧焦的糊味,任凭晨风吹拂,也久久不绝。 成之染甲胄染血,瘫坐在城墙脚下,瘦弱的枣红马打了个响鼻,在她身旁走来走去。 她浑身被汗水浸透,如今冷得直发抖。然而望着手上喷溅的血点,她一阵呆愣,抬起袖子欲将血迹抹去,不料袖口也满是鲜血,越擦越脏污。 徐崇朝打马来到她面前,担忧道:“你还好吗?” 成之染站起身来,望着城外的一片狼藉,木木地答道:“打赢了。” 有不少军士正在清理战场,远处几位骑马的将军似乎在交谈。成之染只觉得脑壳阵痛,心中全无胜利的喜悦。 这令她自己很是意外。 她心思沉沉,随诸将领一同进城。季山松见到她,难掩惊讶。元破寒更是欣喜万分,围着她问来问去。成之染见他们一切安好,心头重担落了地,可是在没什么心思交谈。 元破寒见她神色恹恹,只好悄声询问徐崇朝。 徐崇朝摇了摇头,道:“元郎,莫扰她。” 诸将领回到州府,季山松叹道:“重兵围城,我已决意尽忠死守。没想到竟有如此造化,真真有如神兵天降。” 温印虎笑笑:“将军奔袭数千里收复番禺城,那才是神兵天降。” 他们俱在成肃手下共事多年,言语间很是感喟。听闻李临风止步浈阳城,季山松心中不快,忿忿道:“须得我捉到张灵佑,好让他看看!” 听到张灵佑的名字,成之染不由得心头一跳,脑壳又止不住抽痛。她脑海中倏忽闪过一道光影,隐隐约约不分明,然而心里却有一种笃定的预感,这一次,怕是又被张灵佑逃脱了。 因杀贼甚多,军中操劳了数日,才勉强将城外收拾利落。这一战杀敌过万,而官军战损不过百余人,着实令诸将惊叹。 然而,众人将战场翻了个底朝天,就是没有张灵佑的踪迹。成之染心中不安愈加沉重,她想起那夜纵马上阵时,人群中匆匆逃脱的一人一马。她虽从未见过张灵佑,但那人模模糊糊的身影闪过,她直觉必是张灵佑无疑。 居然又让他跑掉了。 季山松不甘心,派人四下打探一番,听闻数日前有一支人马沿着郁水西上,约莫有数千人之多。 溃败至此,竟还有如此人众,除了张灵佑还能有谁? 诸将都有些泄气,温印虎气急反笑:“张灵佑这厮,也太能跑了!照这样下去,要追到猴年马月?” 话虽如此,他们总不能放任自流。季山松道:“番禺之围虽解,州郡却多事端。我已派人送信给李侯,他必然会进驻番禺城。温将军,不如你留在城中接应,我与沈将军带兵继续追讨残贼。” 温印虎亦有意追讨,可先前李临风未能驰援番禺,季山松似乎颇为介意,二人相见难免生出龃龉。他不由得望向沈星桥。 沈星桥侧首看他,道:“季将军所言甚是。” 温印虎无奈,只得答应下。想来元破寒和柳元宝也是与他们一道,温印虎心中一动,尚不及开口,成之染已抢先道:“说好了追讨,抓不到张灵佑我绝不肯回。” 温印虎左右为难,想起彭蠡临别时成肃的嘱托,又想想这一路波折,不由得心虚。他自知拗不过成之染,索性不吭声。 徐崇朝安慰他道:“张灵佑已是穷途末路,掀不起什么风浪。我军如今人马盛壮,将军尽管放心便是了。” 温印虎默然良久,只得认命道:“速去速回,我在此地等你们音讯。” 第166章 将印 众军离开番禺城那日,天色依旧阴沉着。成之染策马走过城外染血的土地,依稀见猩红泥土中又钻出新芽,是明亮而舒展的一抹绿意。岭南多雨,草木疯长,想来用不了多少时日,这片土地又将被浅草覆盖,再也难寻旧日厮杀征战的痕迹。 或许等她回到番禺时,所见便是这一番景象。 然而当时她不会预想到,此生此世,她再也没到过番禺。 ———— 春夏之交,岭南暑气大盛。这一路闷热潮湿,蛇虫滋生,将士们都忍不住叫苦。 最令人烦躁的是,众人始终没见到张灵佑的影子。 他们从南海郡追到晋康郡,又从晋康郡追到苍梧郡,其间虽抓到不少沿路叛逃的敌兵,从他们口中得知,张灵佑确实在前头。可他却仿佛不知疲倦,马不停蹄地一路西行。 大军行进到郁林郡,此地是郁水两条支水合流之处。北边支水通往宁州,南边支水通往交州。季山松途中染疾,正是头疼脑热的时候,见二水分流,差一点急火攻心。 张灵佑军中一队人马脱逃,正滞留此地,官军数千人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敌兵合围。那一队人马麻利投降了,而他们所说的张灵佑动向,正是向南去。 众人不知该是忧是喜。宁州与益州一道为逆贼乔赤围所据,张灵佑若北上宁州,官军投鼠忌器,恐怕麻烦得很。季山松亦庆幸他不往宁州去。 可去往交州,众人心里更没底。 交州地处偏远蛮荒,与朝廷往来不便,俨然已经是化外之地。岭南瘴疠,诸军已甚是难熬,再远去交州,只怕半条命都要断掉。 话虽如此,季山松只得硬着头皮南行。然而走到宁浦郡涧阳城,他便彻底病倒了。 众人都忧心忡忡,成之染更是难过。 季山松比成肃还年长几岁,自打成肃征讨张灵佑开始,便一直跟着南征北战。如今他又因追讨张灵佑而深入瘴疠之地,旬日之间仿佛脱了一层皮,整个人消瘦得不成样子。 然而他病重如此,军中却没有良医良药,从城中找了土方子来治,病情竟每况愈下。 大军一时耽搁在涧阳城。 溽暑难耐,蝉鸣如织。病榻之上,季山松陡然惊醒,咳嗽着坐起身来,见众人围坐在侧,便问道:“如今是什么时日了?” 成之染答道:“将军,若没有记错,今日恰巧是端午。” 季山松“哦”了一声,又问道:“外头可有竞渡的?” 成之染被问住了。沈星桥替她答道:“末将问过了,这里人不时兴竞渡。” 季山松怔愣半晌,不由得叹道:“不服王化,不服王化……” 柳元宝见他说话费劲,忙劝道:“将军快快歇息罢,待会儿把药喝了,过几天就没事了。” 季山松依言躺下,睁眼打量着众人,道:“我年已五十有三,老朽不可用。切莫因我之故,贻误了追讨时机。” 众人都劝他安心养病,季山松脾气上来了,又撑起身子,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成之染身上,缓缓道:“女郎大类郡公,为我破残贼!” 成之染不解其意,却见他向亲从招招手,道:“取我将印来。” 成之染神色一变:“将军——” 季山松抬手止住她,一把接过将印,硬塞到成之染怀中,道:“季某无所求,惟愿女郎代行将军之责。” 说罢,他又唤手下军主幢主进屋,细细叮嘱他们听从成之染号令。 军主幢主虽惊异,但既然季山松开口,便俯首遵命。 成之染有些慌乱,众人之中除了季山松,唯有沈星桥官位最高。见季山松如此安排,沈星桥也并未质疑。 她还要推脱,季山松似乎不乐意,道:“女郎来日前途,岂止于建威将军?” 成之染怔然,手中的将印仿佛有千钧之重。她略一垂眸,朝季山松恭敬一拜。 季山松重新躺下,疲惫地挥了挥手,众人便默默退下。 屋外天色虽晴好,却渐渐布云,隐隐起风了。成之染走到院中,众人依旧跟着她。 她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一圈,开口道:“留一队人马照看季将军,我军明日便启程南下。” 众人或惊异,或沉吟,或默然,她怀抱将印立于似火骄阳下,一身甲胄仿佛金鳞一般,满身尽是耀眼的光华。 第189章 这一夜暴雨倾盆,平明时分,天宇开霁,诸军整装待发。成之染等人前去向季山松辞别,他已溘然长逝于睡梦之中。 众人都沉痛不已。成之染眼眶湿热,却忍着没有落下泪来。她命人将季山松尸首送回番禺城,旋即率众军出发,数千人继续南行。 ———— 广州最南缘是晋兴郡,从晋兴郡城再向南四五百里,便有崇山峻岭横亘于交广二州之间,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 其名唤作十万山。 成之染抵达十万山时,时节正热得一塌糊涂。烈日仿佛高悬于头顶,灼热耀眼,简直要将大地烧焦。好在山林之间浓荫遍地,勉强让人避开烧灼的日光。可四下里依旧潮湿闷热,暑气仿佛无孔不入,热得人头昏脑胀,内里如同燃烧着火球一般,汗珠滚滚而下好似泉涌,赤膊尚且受不住,更别说披挂着一身甲胄。 众人这时候便盼着来一场倾盆大雨,驱散铺天盖地的火气。此间雨水充盈,来时便疾风骤雨,去时便荡然无踪,聊以解燃眉之急而已。而雨后道路泥泞,更不便人马行走。 只有到日头隐没,蒸腾的热浪才稍稍收敛,众人也得以暂时歇息。山林间溪流遍布,清澈见底,军中在水边扎营,将士们便纷纷下水乘凉,这时候天光依旧流连不去,残留着白昼余晖,众人浑身赤裸着在水中嬉闹,成之染偶然看到了,便不自在地扭过头去。 她从未刻意掩饰容貌,然而惯常在军中发号施令,眉宇间自会沾染上权势威严,将本就英气的面容塑造得愈加凛然。行伍间虽有其雌雄莫辨的传言,然而也只有石阿牛这些朝夕相处的手下窥见底细。 他们惊诧归惊诧,却不好多说多问,更不会在这种赤膊相对的场合拉上她。 成之染如今执掌将印,地位远胜于从前,更无人能强令她做什么。她乐得来去自在,简省了许多麻烦。 这天日头刚落下,一轮圆月便早早浮上林梢。一群不知名的鸟儿躲在河岸丛林里,黑黝黝一片传出清脆的小曲。 成之染将军中事宜交代给沈星桥,便钻进丛林深处,找寻一个僻静的溪流,好洗去一身疲敝。 沈星桥见她与徐崇朝一前一后,身影渐次隐没在浓密林荫间,这才无声收回了目光。 山中有猛兽出没,军中向来不许将士独行。成之染刻意避开人群,危险也更胜一重,她自己虽不放在心上,沈星桥却坚决要求有人随她去。 成之染无奈,为了避嫌起见,有时叫上徐崇朝,有时叫上柳元宝,心里才没有那么别扭。 元破寒原本很是殷勤,见此不由得泄了气,如今恰好柳元宝不在近旁,他便嘀咕道:“义兄也好,表兄也罢,这才是合该避的嫌嘛……” 沈星桥听到了,提醒道:“元郎,这话可不能乱说。” 元破寒不以为意,道:“参军家中不就是如此?我记得阿嫂便是参军舅家姊妹?” 沈星桥没话说了,只好道:“这哪里是一回事?你莫要多想。” 元破寒也只是说说罢了,他倚在树上,盯着黑洞洞的丛林,不再吭声了。 ———— 徐崇朝坐在水边巨石下,正对着一方小水洼,水底的石子清晰可见,间或有小鱼穿梭其间。他凝神静气,一颗颗石子数过去,不小心一眨眼,便有些眼花缭乱。 身后不远处依旧传来水声,成之染还在那边洗浴。徐崇朝伸手点了点水面,溪水已有些凉了,不知她可会感到冷。 一想到这里,他心里又有些乱。水洼旁覆盖着厚厚的青苔,色泽依旧是鲜亮的,或许才刚长出来不久。然而隔着这水洼,他想摸一摸,却也够不到。 徐崇朝怔愣半晌,随手掐下一截草叶,插到水面下,挑逗往来的小鱼。当草叶一动不动时,小鱼便若无其事地慢慢靠近,轻轻碰一下,又飞快地游开。他心头空落落的,便用草叶在水中搅动,这下近旁的小鱼都四散逃走了。 身后的水声不知何时渐渐停止,窸窸窣窣片刻后,头顶传来成之染的声音:“阿蛮,回去罢!” 徐崇朝应了一声,将草叶丢在水洼里。起身时突有个念头闪过脑海,她已经很久没有唤他“阿兄”了。 或许是成肃不在的缘故? 徐崇朝漫无头绪地想着,回头便见成之染走过来,侧首望着他,手里还拎着洗净的旧衣。 落日余晖里,她的模样稍有些朦胧,散发着淡淡的暖意。军中寻常的窄袖黑衣,穿在她身上格外利落,浅浅勾勒出动人心魄的肩颈线条,蜿蜒向下生长出修长的身躯。半干的黑发披散着,映衬着麦色的皮肤和英挺的五官。 她在等着他,微扬着下巴,露出脖颈之间优美的弧线。徐崇朝静静看着她,略显昏暗的林间,唯有她这股摄人的神采,仿佛将周围一切照亮。 成之染见他久久不动作,失笑道:“怎么了?” 这一笑如春水波澜,险些将他的三魂七魄都勾去。 “阿蛮,”成之染上前,从岩石上跳下来,催促道,“走呀。” “你头发还湿着。” 徐崇朝说完,手指已不自觉抚上她发梢,忽而又惊觉唐突,正要收手时,却见成之染朝他笑了笑,道:“傍晚这么热,一路走回去就干了。” 徐崇朝望着她,道:“走罢。” 第167章 苦热 发梢从指间滑落,那温凉又滑腻的质感却停在指腹。徐崇朝脑子里乱糟糟的,一路上默不作声,走着走着一抬头,成之染已将他落在后头。 他正要快步赶上,却听到对方一声低呼,纷繁枝叶间,似乎是她拔刀的身影。 徐崇朝慌忙上前,险些被横七竖八的树丛绊倒。成之染扶着一棵树,正弯腰捂着小腿。 “怎么了?” 成之染嘶了一声,吃痛道:“被蛇咬了。” 她右腿虚虚地悬着,新换的军袴破了个小洞,渗出暗红色的血渍。 徐崇朝连忙扶她坐下,成之染虽不喊痛,却道:“这条腿好麻。” 徐崇朝一惊,为她挽起袴脚一看,紧致的腿肚上赫然有两个牙印,尖尖小小的,伤口周围却有些发黑。 成之染也看到了,顿时脸色变了变。 那条蛇有毒! 岭南行军数月来,军中被毒蛇咬伤的情形并不少见,毒性烈些的,一眨眼工夫人就没了。 成之染看旁人触目惊心,一向很是注意着,今日也不知怎的,不小心踩了一条蛇,竟躲闪不迭,又被它咬了! 她急得就要哭出来,直喊道:“扶我回去,快!去找金疮医!”说着挣扎着要起身。 “不要动!”徐崇朝一把将她按住,“你越动,毒性发散得越快!” 成之染不敢动弹,急道:“阿蛮,你快回去带人来!”她说完了心里便一阵荒凉,这里距离营地并不近,将士们四散歇息,也未必来得及时。 一时间,她竟后悔为避人跑了这么远。 突然脚腕被用力握住,成之染一惊,下意识要抽离,小腿伤口上却一阵温热。 “阿蛮!” 徐崇朝跪在地上,正俯身为她吸吮伤口。 成之染抓住他肩膀:“别这样,有毒!” 她推他、喊他,徐崇朝只无动于衷,一口一口吞吐着血污。他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毒液的味道甚是苦涩。 疼痛仿佛一时消散了,伤口处充斥着温热的濡湿,他宽厚的唇瓣紧紧贴着,又骤然分开,牙齿小心地避开伤口,生怕再触到她的痛处。 成之染不再抗拒。她静静地倚着树干,腿上传来酥酥麻麻的战栗,是对方急促的呼吸拂过,像带着暑气的风,向四肢百骸渐渐蔓延。溽暑未散,她心中也仿佛燃烧着烈火,心跳都快蹦出来了。 不知何时,徐崇朝停止了动作,微微喘着气。成之染回过神来,只觉得身子一空,被他打横抱起。 她心中讶异,却没有作声,抬眸盯着对方近在咫尺的面容,心口还砰砰直跳。 靠得这样近,不知他是否能听到。 徐崇朝并不看她,闷声将她抱到溪流边,撩起水来为她清洗伤口。 “我来罢,”成之染自己上手,对他道,“你都吐干净了没有?” 徐崇朝点了点头,便稍稍走开两步,掬水漱了口。 成之染也收拾利落,从旧衣上扯了布条将伤口扎好。她起身走动一番,除了伤口还抽痛,其他地方并无不适。 徐崇朝道:“我背你回去。” 成之染笑了笑:“刀尖火海都闯过来了,这点小伤算什么。” 她说话时脸上直发烫,好在暮色降临,或许对方也看不清晰。 徐崇朝沉默了一瞬,不再勉强,道:“方才是我走得太慢了。这回你跟紧了我。” 成之染不语。两人前后错着脚,慢慢朝营地走去。 半路经过一道坎,徐崇朝伸手来扶她,成之染抓住他的手腕,越过那道坎也没有松开。 第190章 徐崇朝并不看她,也没说什么,手上稍稍一用力,没有挣开,他也就不再动了。 沉默如同暮色在二人之间流动,一时间天地万物都静了,只留下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 “怎么去了这么久?让我们好等!” 是柳元宝的声音。 林间被踩得噼啪作响,徐崇朝只觉得腕上一空,成之染松手了。 他竟有些难言的落寞。 柳元宝和元破寒找过来,成之染这才想起自己披头散发,连忙叫二人止步。她欲将长发束起,可心中慌乱,怎么也扎不好,徐崇朝便上手帮她。 元破寒抬头瞧见这一幕,心中便不太畅快,回去一路上围着成之染问个不停。 成之染轻描淡写地说了说被蛇咬的事,只称说不打紧,找来随军的金疮医讨了些伤药。 那金疮医看出些门道,但见她伤势已无大碍,便并未多言,道:“幸亏收拾得及时,要不然可就麻烦了!伤药须得按时换着点,这地方苦热,大意不得。” 成之染一口应下,稍稍放了心。只是一朝被蛇咬,便处处担惊受怕。十万山山高林密,鸟兽横行,翻山越岭这些天,她一直提心吊胆的。 越过十万山,目之所及,仍旧是崎岖纵横的山岭。诸军自从离开晋兴郡,便再也未见敌寇踪迹,十天半个月连活人也看不到,难免都有些倦怠。 如今已到了交州地界,成之染不敢掉以轻心。军中有从晋兴郡带来的向导,熟悉交广二州往来孔道,此间正是俚僚聚居之地,南北行货不堪其扰。 官军一并有三四千人,个个披坚执锐,自然不是寻常俚僚轻易能招惹的。不过她也不愿横生枝节,见此地不宜久留,便下令诸军全速南行,尽早赶到州府龙编城。 沈星桥心下迟疑,道:“张灵佑未必去龙编。” 成之染道:“我军在交州人生地不熟,若不知会刺史,只怕寸步难行。” 沈星桥略一沉吟,道:“交州刺史傅钧平,不知是何等人物。” “既然来到他域内,总要见一见才是,”徐崇朝亦道,“是敌是友虽不分明,贸然用兵必然将他惹恼了。” 成之染点了点头,颇有些感慨:“张灵佑这厮,也不知逃到何处去了。” 仿佛要让她心心念念有回音,才行了几日,派出的斥候便快马来报,前方石碕城有变。 大军匆匆赶往石碕城,远远便望见漫天霞光中老鸦乱飞,溪边、水畔、丛林间,横七竖八的尸首越来越多,看得出不仅有俚僚,也有叛贼打扮的,甚至还有些陌生的装束。 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等走出山林,眼前便豁然开朗。城外开阔的水边尸横遍野,显然经历了一场恶斗。 尸体散发出浓烈的腐臭,成之染皱着眉头翻看一番,这些人血迹尚新,面容还并未腐败。只是此地素来酷暑,尸体隔夜便内里腐烂,引得老鸦纷纷啄食。 成之染派人去石碕城下叩门,然而官军虽百般劝说,守军就是不肯让他们进城。 这结果并不意外。城外刚刚血战一场,忽而有陌生人马前来,若换做是她,也须得慎之又慎。 成之染暗叹一声,吩咐道:“找找这里边有没有活人。” 军士搜罗了一个多时辰,还真找到两个侥幸活命的。然而他们也重伤在身,看上去只剩下一口气。 其中一人是山中俚僚,通译说得口干舌燥,那人依旧是惊惧瑟缩的模样,似乎半点听不懂。 成之染懒得与他费口舌,高踞马上打了个响鞭,指着另外一人道:“问他。” 那人倒是穿着敌兵衣甲,可浑身上下到处是血窟窿,连喘气都有一搭没一搭。 军士给他喂了点清水,拍拍他脸蛋,道:“张灵佑在哪里?” 那人费劲地摇摇头,呻吟道:“水……水……” 军士看向成之染。 成之染点头:“给他,扶他坐起来。” 经这一番折腾,那人竟有了些精神,眯着眼看清官军的打扮,便止不住掉眼泪。 军士道:“哭什么!老实交代,便饶你不死。” 见那人稍稍止住眼泪,成之染问道:“这一仗是什么时候?” 那人声音极细微:“……昨、昨日。” “是谁跟你们对战?” 那人歇了一口气,道:“是交州人马,我也不知道……” 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成之染半信半疑,问道:“他们是什么模样?” 那人张眼望着天,道:“白的,衣裳是白的。” 成之染心下了然,这正是他们此间所见的陌生尸首。 她指了指那俚僚,道:“他与交州那伙人是一起的?” “不……”那人似乎想说什么,但实在上不来气。 成之染明白他意思,看来张灵佑竟与俚僚相勾结。 “张灵佑去哪里了?”她最后问道。 “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人拼着一口气,说着说着又哽咽住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他哭声甚是哀切,成之染先前不曾注意,如今仔细一看,这人年纪也不大,似乎与她一般。她不知如何开口,那人便径自哭诉道:“我本寻阳人,竟死在此地……” 他疼到极处,便一声声痛呼父母,喊得众人心中悲切。 成之染终有不忍,唤金疮医来为他疗伤。金疮医未到,那人没了声,军士探了探鼻息,道:“人死了。” 胯|下枣红马嘶鸣一声。成之染移开目光,望着不远处狼藉满目的惨状,心头一点一点往下坠。 徐崇朝拍马上前,道:“事已至此,不如离开。” 成之染点了点头,默然良久,下令诸军继续追击。 大军越过石碕城,方走出数里,沈星桥问道:“郎君定要追上张灵佑么?” 成之染听他话里有话,便问道:“沈将军这是何意?” “郎君亲眼看到了,张灵佑遇到了交州人马。我军不如坐山观虎斗,等他们打完了,再去收拾战场。” “交州军府能有多少人马?”成之染看了他一眼,“张灵佑此战虽败,依旧有俚僚助阵,其势力不可小觑。倘若刺史不敌,连交州都失掉了。” 柳元宝替沈星桥分辩道:“我听季将军说过,傅氏原本是北地灵州人,在交州经营了几代,如今已树大根深。张灵佑初来乍到,哪里能轻易打败他?” 这话说得有道理,成之染自然明白,可让她袖手旁观,却是万万过意不去的。 徐崇朝知道她心中介意,道:“兵家大事,总不能寄希望于旁人。当年庾慎终败亡,宣武军便滞留寻阳疏于追讨,引出后来庾载明的祸端。此番绝不能重蹈覆辙。” 于是成之染定计,务要追击张灵佑。 元破寒一言不发,琢磨了许久,打马与徐崇朝并辔而行,道:“从前的事情我有所耳闻,可庾氏那番岂能与如今相提并论?郎君岂不知沈将军并非此意?” “元郎,”徐崇朝侧首望着他,道,“隔岸观火,虽胜,胜之不武。” 元破寒闻言笑了笑,半晌不吭声,忽而点点头:“也好,也好!” 徐崇朝纳闷:“嗯?” “没什么,”元破寒摆摆手,道,“我也正想再与妖贼打一场呢。” 第168章 终局 日出东方,茂密的丛林上空笼罩着浅金色的雾。硕大平展的芭蕉叶上,晨露大颗大颗地滚动着,晶莹如珍珠,散发出清淡的香气。 宽阔的溪流边,杂七杂八地停靠着舢板和竹筏,岸上有人叫喊着,林间便陆陆续续出来许多人,匆忙跳到船上去。清晨正是稍稍凉爽的时候,众人脸上却带着困意,神情呆滞,衣甲残破。 张灵佑坐在一只舢板上,望着身下粼粼碧波,眉间深痕好似刀刻般。兵士都身着甲胄,令船筏吃水很深,行进起来也悠悠荡荡,让人干着急。 然而他并无其他船筏可用,即使是这些,都还是俚僚留给他的。 石碕城战后,协战的俚僚见势不妙,找借口撤回了山中,余下向龙编城的路,只能由他自己走。 天色虽晴好,他只觉得晒得很。 日头已高了。 两岸永远是深邃不见底的密林,幽幽散发出冷气。张灵佑忽觉脊背发凉,他心中一动,远处树冠荫蔽的天际飞起一丛鸟雀。 派出的斥候将小船划得飞快,急急来报:“龙编城南,有敌情!” ———— 自石碕城向南,暑热一日更甚一日。成之染渐渐不怎么说话,军中也一味沉闷下来。 如此酷暑,能省些力气便省些。 唯有柳元宝仿佛不知焦渴,总是时不时插科打诨。旁人不应他,他便自言自语。 成之染看着他,总感觉其人已被溽暑折磨得失智了。 柳元宝讲起三吴的景致,怀念临海郡幽静的山寺琼花。他向来粗枝大叶,以往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如今却翻来覆去地说,成之染听得耳朵都要起茧。 第191章 她有时想打断他,可见到对方眼中依稀的光亮,话头便又咽回肚子里。他们这行人已全无番禺出兵时的豪情,一场又一场追逐往复,已令人身心俱疲。 即使目睹张灵佑留在石碕城外的败绩,众人心头也只是短暂燃起了斗志。粘腻的雨水一浇,内心的火苗便熄灭了。 “下一次,怎么说也该跟妖贼一较高下了,狡兔三窟,快快到此为止罢!”柳元宝哀嚎,“我真是一刻也不想在岭南待了……” 成之染漠然盯着前方道路,这话她听了不下三遍。 “等打败妖贼,我要赶快回家去,不,去临海也行,那里的枇杷正是时候,一口咬下去全是汁水,甜得要命呐……” 柳元宝口若悬河,说起来没完,许是自己厌烦了,还硬拉着旁人问这问那。 沈星桥诸人只是客气地笑笑,成之染也不打算开口,柳元宝却贴上来,道:“将军,等打完了仗,你去临海看看罢!我带你去爬山!” 成之染见他聒噪,嗤笑道:“这一路都是山,你还没爬够?” “那可不一样……”柳元宝将临海的山峦夸赞了一通,还意犹未尽。成之染连忙让他打住,道:“得胜还朝,你不去金陵?” “金陵啊……”柳元宝认真想了想,道,“金陵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这话说得随意,成之染心中却一动,仿佛平静的湖面落了片树叶,激荡起细微波纹。 金陵,确实没什么意思。 然而她隐隐想到,如果能面见天子……就好了。 “啊,我想起来了,金陵还是有些意思的,”柳元宝捋了捋马鬃,道,“去岁伯父写信到临海,说要在金陵给我说亲!” 他口中伯父柳访,亦是成之染舅父,算得上柳氏一族屈指可数的硕学通儒。成之染笑道:“想来要给你说个知书达理的娘子。” “我可是求之不得,”柳元宝傻笑道,“娇娇软软的女娃,谁不喜欢呢?就算这么热的天,抱在怀里也该是温温凉凉的……” 成之染见他口无遮拦,便瞪他一眼:“少想那么多,打完这场仗再说!” “又这般扫兴……”柳元宝不服,道,“该不会是你嫉妒我?” 成之染不想再理他。 半晌,柳元宝又道:“你回京之后,亲事是少不了的。郡公必然千挑万选,我倒要看看谁是这个倒霉瓜。” 成之染不语,耳边终于消停了。她正要松一口气,耳边冷不丁又听柳元宝道:“哎,我听说会稽王世子曾去提过亲,可是真的吗?” “柳、元、宝,”成之染侧首看他,一字一顿道,“你再多说一个字,便休想娶到什么美娇娥。” 柳元宝不以为意,又要调笑她,却见徐崇朝诸人齐齐望着他,不由得一愣,讪讪地闭了嘴。 然而他终究闲不住,走出数里地,又开始左右搭讪起来,问问这个,问问那个,仿佛林间鸟鸣声叽叽喳喳不停。 成之染目不斜视,打马行进在队首,听得柳元宝闲言碎语越来越多,鸟鸣声却渐渐低落下去。 她微微侧首,道旁的藤蔓纵横交错,密密麻麻地攀绕着古树须根,林间安静得如在梦中。 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 成之染勒马止步,抬手命众人停下,道:“戒守!” 军中顿时一阵骚动,众人都屏息凝神,静待指令。 大军本派出游军在前侦测,此时却全然没有动静。成之染愈加疑心,率诸军潜行数里,四下似乎飘荡着淡淡的烟气,耳畔隐隐传来稀薄的人声。 然而她仰头望去,空天被茂密的枝叶遮挡着,周遭一切都隐没在浓荫中,让人两眼一摸黑。 到此无计,唯有向前。 大军刚绕过溪流回转之处,眼前便豁然开朗,宽阔的溪流奔流而下,汩汩水声显得格外生动。 成之染到溪边饮马,一旁军士忽然道:“看,那是什么?” 众人齐齐望去,溪水上游似乎飘着什么东西。 此间溪流宽阔而幽深,当即便有军士浮水过去,将那物事捞了来。 成之染仔细一看,竟是面脱落的青旗,边角染血,被水流冲泡得模糊。 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诸军精神一震,赶忙加快了脚步。山路转了几道弯,磕磕绊绊又颇为泥泞。众人都顾不得这些,耳闻丛林深处传来阵阵鼙鼓声,四周的烟气也越来越浓重,心都提到嗓子眼里,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成之染在溪丛间隙望见远处浓烟滚滚,一路追过去,眼前赫然有一道藤桥横跨于溪流之上。 她下马上桥,却见林下溪湾挤着数只竹筏,两方人马正激烈混战。其中一方得了上风,为首那舢板便陡然后撤,顺流朝这边驶来。 成之染认出叛贼装束,便控弦在手,喝道:“站住,不许动!” 身后兵士旋即在藤桥及两岸铺列开来,齐齐将羽箭对准那舢板。 那舢板悠悠在水中停住,中有一人持刀转过身,正对上成之染目光。 那人抬头望着她,眼神中满是戒备,面容却难掩疲敝。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自心头袭来。 番禺城的战火自脑海中闪过,成之染赫然想起,这就是当初从她马前逃走的人。 武贤突然道:“他便是张灵佑。” 成之染缓缓放下弓箭。 那舢板向前靠近了些,她便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这与她从前所想很是不同。 她幼年便听闻海寇作乱,幻想那贼首必然是青面獠牙的凶相,再不济,也像郑显一样阴沉而凶横。 然而面前这人却貌若妇人,虽铁甲森然,满身血污,周身竟诡异地透出几分儒雅。 成之染不由得迟疑,可细看对方服色,确乎是主帅的打扮。 张灵佑站在船头,一眼便望见桥上那人腰间长刀,是郑显曾经的战利品。 以郑显的性子,刀在人在,如今……恐怕九死一生。 虽早已预料如此,他还是止不住悲从中来。 见那佩刀之人背后插着将旗,面容却十分年轻,张灵佑问道:“你是什么人?” 成之染冷笑一声:“抓你的人。” 张灵佑闻言一笑。 成之染喝道:“你这逆贼!罔顾君上恩情,几番叛变朝廷。事到如今,有何面目笑!” 张灵佑依旧笑着:“这位小将军,朝廷以我为腹心之疾,何来恩情可言?” 他笑容满是讥讽,令成之染不快。她厉声道:“明明是你狼子野心,惑众谋逆,反怪旁人不容你!” “我狼子野心?”张灵佑收敛了笑意,道,“我聚义之时,三吴是何等惨状,你年幼无知,又岂会知晓?如今这朝廷,不过是孽臣奸隶、蛇鼠一窝罢了!” 成之染正要分辩,一旁沈星桥喝道:“郎君与他费这些口舌作甚!逆贼,还不快束手就擒,饶你不死!” 他话音刚落,水上又传来金鼓厮杀之声,溪湾陡然窜出数只船筏,其人个个白衣披甲,面色黝黑,各举着刀枪叫嚷向前。 似乎是交州军府的追兵。 叛贼船筏试图闯过官军封锁,顿时被弓手射倒了一片。张灵佑伫立船头,朝后方看了一眼,便注视着成之染,微笑道:“我死之后,十年以内,魏室必亡。” 成之染“呸”了一声,就要命人泅水去抓他。张灵佑却决然一跃,纵身翻入深不见底的溪流。随从见状,亦纷纷效仿,扑通扑通跳下水,一时间水花四溅。 众人俱是一惊。数年前张灵佑投海,后来却重出江湖,坊间多有其死而复生的传闻。如今他跳入水中便不见了踪影,成之染气道:“捞,给我捞!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岸上军士正准备卸甲,追击的交州人马已到了近前。他们不远不近地漂在水中央,高喊道:“前方何人?” 成之染命兵士回应:“官军在此!” 水上船筏晃了晃,似乎在犹疑,不知听到了什么声响,齐齐朝岸边望去。 成之染亦随他们目光望去,隔着悠悠荡荡的溪水,蓊郁丛林中翩然走出一骑白马。马背上是个年轻人,肤色晒得有点黑,乍一看眉眼,并不像是岭南人。 他在溪旁勒马止步,朝这边喊道:“你们可是从江南来的?” 第169章 交州 成之染不语,侧首看向沈星桥。 于是沈星桥上前几步,道:“我乃大魏振武将军沈星桥,敢问阁下大名?” “北地傅亭微。” 成之染与沈星桥对视一眼,听他的姓氏,像是刺史的族人。 傅亭微喊道:“阁下可见到张灵佑了?” 沈星桥道:“贼首已投水。” 傅亭微闻言,侧首对随从交代了什么,然后道:“溪流深广,寻踪不易。这种事,交给我们便是了。” 官军一行并无船筏,在水中捞人毕竟不便。对方既然主动提出来,贸然拒绝似乎也失之妥帖。 第192章 然而沈星桥对他们并不放心,一时间稍显为难。 成之染微微颔首,低声道:“客随主便,慎勿相争。” 于是沈星桥答道:“有劳阁下,不胜感激。” 傅亭微又道:“将军远道而来,寒地蓬荜生辉,不如到龙编城小坐,好生歇息一番。” 众人稍有些迟疑。他们与交州人马初遇,心中尚不能放下戒备。成之染略一思索,吩咐沈星桥率两千人马留在此地,务必寻到张灵佑踪迹。 见她要随对方回城,沈星桥断然不肯。两下里争执不下,徐崇朝劝道:“若傅氏不怀好意,我等又能奈他何?不如相让,以免伤了和气。” 可沈星桥仍不肯松口。 岸上似乎有些不耐烦,一丛丛人马逐渐聚拢,茂密丛林间人影绰绰,间或传出几声马鸣。 傅亭微高声催促:“将军,请!” 沈星桥对成之染道:“郎君,不如我随他入城。” 成之染看了他一眼,径自向傅亭微喊道:“傅将军,贼首生死不明,我家将军不便暂离。阁下若不弃,我等先随阁下入城。” 傅亭微遥遥望着她,打量了半晌,吩咐手下道:“还不快带路!” 成之染缓缓从桥上走过,众人自觉让出一条路,她便径自来到傅亭微面前。 傅亭微点头致意,便兜转马头,边走边问道:“阁下如何称呼?” 成之染与他并辔而行,道:“在下成之染。” 傅亭微侧首仔细打量她一番,似乎察觉了什么,眼神中难掩惊异。他欲言又止,道:“庐陵郡公是阁下何人?” 成之染并未立刻回答他,一阵悄然沉默后,她淡淡答道:“是我家主君。” 闻言,一旁柳元宝止不住看她。 傅亭微“哦”了一声,道:“我父乃交州刺史。” 他冷不丁说这话,成之染不由得诧异:“在下听闻刺史傅君年高德劭,看将军年纪才不过二十出头——” “阁下所说的恐怕是家祖,”傅亭微黯然,道,“他去岁过世,州中推举我阿父做刺史。” 成之染更加诧异,堂堂刺史竟父死子继,看来交州确实是天高皇帝远,行事如此张狂。 傅亭微倒不觉得有什么,见众人神色有异,于是解释道:“已向金陵去了请示的,任命的诏书应该在路上了。” 他说的如此理所应当,仿佛此番请示也只是走个过场。成之染不予置评,心中却有些不平。 傅亭微径自说道:“妖贼此番逃窜到交州,与州中乱党狼狈为奸,还结集俚僚,阵仗可不小。前几日在石碕城,家父率州府文武拒战,那贼首吃了败仗却不思悔改,竟胆敢来龙编城挑衅。今日这一战,总算是将他了结。” 众人说话间已到了两军战场。水面上一片狼藉,烧毁的船筏犹自冒着烟,水中漂浮着横七竖八的尸首,多是张灵佑的手下,看得出伤亡惨重。 成之染收回目光,道:“交州果然是人才辈出。击破张灵佑,又是大功一件。” 傅亭微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 交州治所龙编城,是一座山石砌成的险固城池。日光火辣辣地照在城墙上,泛出刺眼的白光,从远处一看,整座城更显得辉煌夺目。 成之染一行随傅亭微入城,沿路尽是好奇张望的百姓。傅亭微似乎与他们相熟,笑着在马上打了串鞭花,引得人群一阵又一阵叫好。 百姓目光虽陌生,却不带什么敌意。成之染稍稍放了心,一路行进到州府,门前乌压压挤满了人,正中一人绯袍金带,望见众人到来,眉目便舒展开来。 “父亲!”傅亭微跳下马,朝那人恭敬一礼。 竟是交州刺史傅临。 刺史亲自出门相迎,成之染不敢托大,赶忙客客气气地与对方见礼。 傅临肤色比傅亭微黑一些,举手投足之间难掩上位者的威严。成之染言语间晃神,隐隐约约想起来许多人,但他们面目都模糊了,渐渐地渐渐地定型,凝聚成面前这人的模样。 傅临对他们一行很是客气,命府中大飨士卒,为诸军接风洗尘。他盛情难却,可成之染挂念着张灵佑音讯,总有些坐立不安。 她心思重重,在傅临眼中却别有意味。振武将军沈星桥,论官品与他相当,眼前年轻人底细不明,然而随行那两名成肃参军,却处处配合着他。 傅临心中已有了猜测,闲言间便问:“小将军可已加冠了?” 成之染如实答道:“还不曾。” 傅临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他看着对方年纪不大,没想到如此年少,不由得心中生疑,再细看对方眉眼身形,不由得一阵恍然。 见成之染神思不属,他笑吟吟道:“方才这一战,捉了些妖贼头目在牢里,诸位可要去看看?” 他细细一说,除了逆贼中凶名在外的党羽,还有几人是张灵佑的亲眷。成之染一行到牢中一看,年纪最小的不过七八岁。 傅临道:“此乃张灵佑幼子。” 成之染点了点头。此地牢狱湿热难耐,她待了没一会儿,浑身都湿透了,连忙回到府衙中,问道:“那些人,使君打算如何处置?” 傅临道:“此等乱臣贼子,自是交由朝廷发落。” 这些人他扣在手中毫无用处,交给朝廷反倒能表功。然而听他的意思,似乎要派人专程押送到金陵。 人是他抓的,顾忌官军抢功劳也是人之常情。成之染对此不甚在意,可想起当年讨伐庾氏时宗棠齐惹出的事端,便不得不谨慎些。 不过这一切,都要等寻到张灵佑才能定夺。 交州日头比江南毒辣许多,高悬在头顶,照得人无处遁形。偏偏盛夏时节天又长,众人更觉得度日如年,一个个坐立不安。日影西斜时,终于有小厮来传话,沈星桥大军已到城外了。 傅临亲自出城相迎。成之染跟随其后,打城门洞里望见沈星桥,目光便止不住往他身后瞟,见军士担着几具尸体,不由得紧张起来。 沈星桥与傅临见礼,指着身后道:“张灵佑已死,连同数名余党,尽在此处了。” 成之染上前一一辨认。在水中泡发两三个时辰,这些个面容已肿胀不成形,仔细分辨,才认出了张灵佑尸身。 他果然死了。 众人暗中松了一口气。 当夜,刺史府大宴众军。沈星桥不欲在此地久留,宾主尽欢之际,便向傅临请辞。 傅亭微颇有些意外:“沈将军何必如此着急?麾下长驱千里,鞍马劳顿,不如在城中小住,好生修养一番。” 沈星桥只是推辞。此番追讨张灵佑一波三折,路上不知花费了多少时日,若再不回去,金陵怕是要大发雷霆了。 傅临沉吟道:“往年这时候,多的是狂风骤雨。如今溪流暴涨,山林间也甚是泥泞,实在不便于出行。沈将军不如多留几日,避开这阵子再说。” 沈星桥知道他所言不虚。如今这时节水流湍急,军中今日打捞张灵佑尸身,竟是在下游数里找到,为此颇费了一番周折。 况且是刺史发话,他也不好当面回绝。 成之染见他为难,便对傅临道:“使君好意,我等心领了。只是活人尚且还等得,死人却等不得,若贼首面容腐烂掉,便是送回金陵去,也不太好看。” 傅临沉默了一瞬,道:“若要回金陵,海路自然是最快。可海上风暴……诸位将军怕是没见过。” 沈星桥神色动了动,没有说什么。 “也罢,”见他们态度坚决,傅临只好道,“诸位且暂住几日,休整人马,我也拣择些得力人手,为诸位引路。” 成之染见他果然是要派人回京的意思,便点了点头,道:“那便有劳使君了。” 待宴席散了,沈星桥问她:“依刺史之意,他不肯将逆贼交与我等?” 成之染不以为意:“这有何要紧?逆贼在交州成擒,可都是他的功劳。” 道理都明白,沈星桥面色却不太好。毕竟辛辛苦苦追讨数千里,最终竟是被旁人摘了果子去,换做谁也很难咽下这口气。 成之染笑笑:“又何必计较这些?若能令交州借此与朝廷亲善,岂不是好事一桩?如此偏远之地,能如此待我,夫复何求?” 柳元宝听了,叹气道:“郎君想的是天子想的事!我只想着打赢这一仗,回去好混个参军当当。” “这你且放心,”成之染瞥了他一眼,道,“交州的归交州,官军的归官军。这笔帐,朝廷还算得清楚。” 第170章 飓风 话虽如此,成之染夜中却难以安眠。白日里艳阳高照,夜风却带了丝凉意,吹得一扇窗呼啦哗啦响。 她起身关窗,被凉风迎头一吹,顿时闻到了淡淡的咸腥味。 昏昏沉沉间,她忽然记起,这是海水的味道。少时居于京门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比海风更加若隐若现。 可是,龙编城距海十余里,怎么会吹来海风? 第193章 到了后半夜,风刮得愈紧,霎时间噼里啪啦的雨点落下来,打在屋顶上如同紧密的鼓点,赫然让人回到激烈厮杀的战场。 这厮杀一夜未停,乌压压地铺天盖地而来,令人分不清昼夜间隙。千寻海底的滚滚热浪被狂风裹挟而至,重重地砸到龙编城里,哗哗地倾泻如山洪,整座城池都在猛烈地颤抖。 岭南诸郡,皆有飓风,以四面风俱至也。 成之染封闭门窗,昏天黑地间,听着屋外撕裂天地的杂响,不由得心惊胆战。她一生虽经波折,却也未曾见过如此盛大的光景,茕茕独坐,往事如走马灯般历历闪过,在万里之遥的岭外蛮荒之地,她竟开始思念久违的金陵。 坚如磐石的东府城,自不会像这般风雨飘摇。或许此刻家人正围坐纳凉,后园池塘里莲叶接天,他们许是在赏花饮酒,细细剥着莲子吃。 待思绪回转,泪已成行。 ———— 狂风暴雨肆虐了一整天,直到夜幕时分才势头渐弱。客舍里,刺史府中,龙编城内,早已是一片汪洋,天地间万物都有些微妙的走样。 成之染终于推开门,外间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零落的树叶在水面上翻卷,重重庭院透出湿冷冷的阴气,到处是一片狼藉。 海上暴风,她不是没见过,像这样骇人的,还是头一回。 北来众人都心有戚戚,再聚到一起,谁也不提尽快离开的事了。若是在山林间赶上这样的疾风骤雨,单单是树木摧折,还不知要砸死多少人。 傅亭微来看望他们,沈星桥便问:“像这般飓风,何时能止息?” “从五六月份开始,断断续续总要有半年多。” 然而众人无论如何不可能等半年。 傅亭微见他眉头紧皱,连忙道:“这两个月最难熬,过了这一阵,便没有那么骇人。” 他一边宽慰众人,说话间目光却不断朝成之染瞟,他听父亲说这是位小娘子,最初还难以置信,如今见面仔细打量着,不由得茅塞顿开。 这目光过于直白,饶是成之染心中郁郁,也不能不察觉到。 她看了傅亭微一眼,问道:“若大军尽早出发,当在何时?” 从此地返回金陵,一路上山川连绵,还是走海路最为便利,然而这样惊涛骇浪的时节,傅亭微万不敢让他们出海。他似乎为难,沉吟道:“总要过了这个月。” 见众人神色黯然,他连忙说道:“这两日州中正准备祀神,今年雨水如何,到时候便可知晓。” “祀神?”众人都有些疑惑。 “算得上祭祀雨师,”傅亭微解释道,“不过杂糅了交州风俗,与江南大为不同。若雨师显灵,雨水必不会过多,年成也有了底。” 成之染对此颇有些好奇,傅亭微又道:“诸位是远来贵客,到时候还请赏光。雨师若见到贵客,必会赐福于交州。” 此等蛮荒的拜祭,众人自是没几分信服,可他们也明白,傅亭微不过是刺史的喉舌,邀请他们的人是傅临。既然刺史如此盛情,成之染也不好回绝,当即便答应下来。 傅亭微松了一口气,到告辞之时,特意将成之染拉到一旁,悄悄道:“交州数十年不曾见阁下这般贵人,到时候阁下亲临,当能为我等祈得神灵眷顾。” 成之染料想他必是猜到了什么,于是笑了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是王化所至,郎君自不必担心。” 傅亭微半晌不吭声,久到成之染以为哪里说错了话,却冷不丁听他道:“庐陵郡公是女郎何人?” 自从自封了队主,成之染便刻意修饰容貌和声音,她样貌英气,马马虎虎瞒过了寻常士卒的眼,可细究起来,仍不免被人看出端倪。见傅亭微这样说,她心中竟有些失落,又忍不住怪对方多嘴,硬要戳破她。 她并不搭言,缓缓走了几步,摇头道:“郎君呐……” 成之染越是不想说,傅亭微心中的猜测便更甚,他仍要追问,却见徐崇朝等人齐齐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讪讪地笑了笑,负手道:“也罢,雨师知道便是了。待到拜祭时,女郎可一定要来。” ———— 州府上下斋戒三日,便浩浩荡荡出城,到山阴拜祭。 沿途数里路上浓荫蔽日,道旁杂草早已收拾得齐整。每隔数十步便立起一个硕大的花轮,其下陈设着祭坛草荐,供随行百姓祭祀。 出城时难得天晴,一路行进到山中,眼见得阴云从海上滚滚而来,裹挟着隐隐雷声,在众人头顶层层聚拢。 祭坛顿时黯淡了。 成之染远远便望见这座巨大的圆台。圆台上伫立着一圈石像,彩绘的衣装容貌千奇百怪,让人望过去便生出诡异的震撼。 刺史亲自点燃第一炷香,祭典便正式开始了。傅临说了些什么,成之染仿佛听不到了,她的目光穿过缭绕的烟雾,看到那享受香火的神祇闪闪发光,在阴沉天幕下显得格外耀眼。 一张张金色面孔一时间鲜活起来,鲜红的嘴唇仿佛就要张开了,眸光牵动着细微的神情,令人分辨不出他们要欢笑还是哭泣。成之染看花了眼,冷不丁脚下一软,不由得身形一晃,顿觉有人堪堪扶住她的肩。 侧首一看,正对上徐崇朝关切的目光。他比了个口型道:“烟。” 成之染明白,这香火里不知加了些什么料,竟令人神思恍惚。她悄悄打量周围人,果然个个专注地紧盯着祭坛,脸上浮现如痴如醉的神色。 祭坛下猛然一阵锣鼓声轰然作响,成之染晃了晃神,用力眨眨眼,面前模糊的光影终于复归于清晰。再定睛一看,神祇们已收敛了表情,以沉默的目光俯视众生。 不知何时,有个巫师模样的人摇晃着风幡走上祭坛。喧嚣鼓乐中,他一边吟唱一边手舞足蹈,叮叮当当的铃声不绝于耳,待他止步时,石台中央多了两只巨大的人偶。 看那番模样,似乎是一对金童玉女。 见众人不解,傅临捻须一笑道:“交州本盛行人祭,实乃蛮夷陋俗。我父祖在时,便移风易俗,以人偶代之。” 那两只人偶以圆木雕成,做出被捆住手脚的模样,立在石台正中央。四下里堆了一圈柴火,傅临下令点火,火焰便腾地跳起数尺高。 篝火熊熊燃烧着,祭坛下的百姓跪伏在地,口中念叨着与巫师相似的曲调,虔诚而崇敬地祈祷着。 两只人偶烧得极利落,烟灰飘荡在四野,散发出淡淡的草木香,与浓烈的香火混杂在一起,迷得人头晕脑胀。 巫师的红袍被风卷动,每一寸裸露的皮肤都如同树皮,汗水湿透了前襟,他仿佛不觉,高举着风幡貌似癫狂地转着圈,嘴里依旧念念有词。祭坛下一众信众都随他低语,阴沉沉天地之间回荡着奇诡的歌谣。 成之染不由得一个战栗,却见那巫师大喝一声,手中风幡摇晃得愈加紧烈,细细的麻绳绷成一道直线,终于如弓弦般绷断,那彩幡兀地随风飘起,被绳上的铜铃牵坠着,倏忽朝坛下人群飞去。 成之染眼疾手快,见那彩幡袭来,便扬手捉住,因笑道:“使君,这是何道理?” 傅临讶异地挑了挑眉,也笑道:“小将军果然是有福之人啊!” 成之染不解其意,再看那巫师,对方以手覆心,微微朝她躬身,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 通译道:“上师说,雨师选中了小将军。” 交州府中佐吏纷纷向她道喜。成之染依旧摸不着头脑,见他们个个笑逐颜开,便愈加糊涂。 傅亭微笑着解释道:“这是祭神的风俗,接到降神幡之人,便是到山中拜祭的使者。有小将军引路,我这些僧侣才能见到雨师。” “这……”成之染似懂非懂,道,“我初来乍到,与雨师并不相熟,这也可以么?” 傅亭微笑道:“既是神仙的旨意,想来也自有道理。” 成之染依旧挣扎:“我不认得路——” “去仙潭的路有人带,小将军走在前头便是了!” 成之染略一沉吟,无奈道:“也罢,那我要何时出发?” “着什么急呀,”傅亭微刻意顿了顿,嬉皮笑脸道,“还少一个人。” 成之染问道:“这彩幡不就有一个?” 傅亭微指了指祭坛,道:“方才可烧了两个人偶,小将军须得有人做伴才是。” 他笑意促狭,眼睛里闪着戏谑的光。傅临哈哈笑了笑,众人便哄笑起来。 成之染没来由地飞红了脸,好在天色还暗着,料想旁人也看不清。 傅亭微靠近道:“若小将军不弃,我愿意……” 他一言未尽,傅临突然干咳了两声,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一眼,道:“小将军选便是了。” 成之染飞快地在人群中扫了一眼,微微朝百姓抬了抬下巴,道:“那位穿红衣的小娘子,我看就不错。” 傅亭微嘘了一声,笑道:“岂有此理?” 第194章 成之染眼帘低垂着,手指不自觉地拨弄着彩幡。她很是心虚,看祭神这一番盛况,这神明想必是举足轻重,于是总有些忌惮。 方才献上的是一对男女,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她也怕神明看破了怪罪下来,狂风暴雨没个完,耽误了她的归期。 众人齐刷刷地等着成之染答话,一时间目光如火炬,照得她脑海中一片空白。 傅亭微又在催促,旁边柳元宝凑上来,笑嘻嘻道:“让我来!一回生二回熟,等我回了金陵,娶妇也有得门路!” 成之染笑着将他推开:“满脑子就知道娶妇,神仙可看不惯你!” 众人哄笑道:“换一个,换一个!” 笑闹声响成一片,连近旁百姓都在看热闹,想来整个祭典中,这一节也是最为众人所乐见的。 彩幡上铜铃叮当一响,成之染笑着抬起头,向两旁张望。 元破寒追随着她的视线,双目灼灼如星火,脸上隐隐露出期待的神色。成之染心中一动,旋即垂眸避开他,扬手一扔,彩幡打了个旋,扑棱棱飞了出去。 第171章 祀神 众人目光追寻去,却见徐崇朝已伸手接住,盯着那彩幡笑了笑,再看成之染时,她已垂眸敛首,不自在地摆弄着袖口。 人群中一阵嬉笑,傅临拍手道:“如此金童玉女,神仙也挑剔不得!” 柳元宝笑出了声,拉着元破寒道:“人家说‘干兄干妹好做亲’,也不是全无道理。” 他语含戏谑,元破寒干巴巴地笑了笑,笑容也沉甸甸的。有人送过来两根藤条,让成之染和徐崇朝各自缠在腰间,又拿些碎花细叶撒在两人身上,紧锣密鼓地张罗着。 元破寒抿了抿唇,一时生出艳羡。他的目光落在一条明艳的红绸上,那红绸不过几尺长,两人各执着一段,中间便柔顺低垂,因两人动作而微微颤动。 待收拾妥当,巫师便领着二人往山中进发。那大巫走在前头,余下的便跟在二人身后,一路上嘴里念念有词。一行人在幽林间穿行,莎莎脚步声掩映着清脆的鸟鸣,一切都空灵静寂。 成之染一言不发,手牵着红绸一端,脑海中也仿佛被红绸扫过,轻柔平静不起一丝波澜。众人来到一棵巨大的榕树下,这古木擎天如伞盖,足足有几人环抱那么粗。天地间忽然暗淡下来,紧接着雷声乍起,轰隆巨响绵延回荡,一层又一层,波纹般席卷开来。 雨水也缓缓倾泻,从枝叶间哗啦啦落下。雨势并不大,只是那雷声听着吓人。 大巫念叨了一句什么,年轻的巫师便围着古树跪了一圈,齐齐拜了拜。成之染不明就里,待众人拜完,大巫便走到她面前,指着一条曲折的山路,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我走在前头?”成之染指着自己,问那大巫道。 大巫又看了看徐崇朝,郑重地点了点头,那意思是让他们在前。 徐崇朝道:“这大概便是去仙潭的路。” 成之染一眼望去,那山路黑洞洞的,石阶上覆满了青苔,看得出人迹罕至。她正要抬脚,徐崇朝已先她一步上前,道:“我来。” 成之染笑了笑,问大巫:“这也可以么?” 大巫目光落在两人之间的红绸上,又点了点头。 这条从山间密林开辟的小路,狭窄处仅容一人同行。徐崇朝走在前头,遇到险要处,便一手攥着红绸,另一手去拉成之染。 成之染打小摸爬滚打,自不会因险路畏难,她抬头望着徐崇朝,一副被人看低的神情。 徐崇朝笑道:“你腿上有伤。” 原是被毒蛇咬的那一口。 成之染目光一颤。那伤口已没有多疼,但想起那日情形,她便说不出话了。 徐崇朝伸手将她拉上来,红绸便挤作一团,两人拉开些距离,不声不响地向前,这条路仿佛无尽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滴声渐渐止息。成之染突然开口:“你可听到了水声?” 徐崇朝驻足细听,半晌道:“似乎就在不远处。” 成之染以目光询问大巫,对方示意他们继续往前走。越往前去,山径越曲折,林间也愈加晦暗不明。成之染挪动着脚步,连徐崇朝的背影都模糊了,唯独手中红绸还鲜亮丝滑。 耳畔的水声越来越响,在幽深孔道里久久回荡,仿佛大地也在颤动。成之染忽然感觉到一阵风,一道清冽的凉风钻进这幽径,又走了两步,不远处隐隐透着光亮。 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待小径转弯,眼前便豁然开朗。 浓荫外是一方与世隔绝的天地。 巨大的瀑布从悬崖上倾泻而下,如同一道丰厚绵长的白练,骤然落入深潭中,卷起千堆雪。轰隆巨响被无限放大,一花一草一木都随之震颤。 成之染震撼于眼前所见,欣喜地望向徐崇朝,却见对方嘴唇翕动,仿佛在说些什么。 水声震天,她没有听清,于是大声问道:“怎么了?” 徐崇朝不语,只侧首望着她笑笑。 成之染将他拉住,凑近道:“你再说一遍!” “不说了。” 成之染闷闷,正要刨根问底,却见潭边巨石上,巫师们已搭设起祭坛,将一路携带的法器摆放整齐,收拾利落后便席地而坐,又专心诵念起来。 大巫带二人到坛前。 起初隔得远,成之染只见巨石森然,走到近前才看到,那巨石顶部平坦光洁,唯独正中央有一个碗口大小的洞,洞中积水,看不清深浅。 大巫比划了一通,两人都看明白了,便跪在石洞两侧,先朝白练一般的瀑布拜了拜,又隔着石洞对拜。 这情形像极了拜堂,成之染这样想着,面上不免有些燥意。她偷眼打量徐崇朝,却被对方撞了个正着。 徐崇朝无言地望着她,眸中似乎带着笑意。 成之染垂下了目光。 石洞中映射出耀眼的白光,在她眼前晃了晃。 那是日头倾泻而下的光辉。 时辰已近正午了。 大巫望了望日头,低声说了些什么,众人念诵声愈加繁密。成之染维持着跪拜的姿势,大巫先前叮嘱她不准抬头,可听见眼前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还是忍不住瞟了一眼。 一根笔直的竹竿插在石洞上,微微晃动着,发出的微弱声响被巨瀑轰鸣声掩盖。大巫亦悠悠下拜,嘴里念念有词。他取出一盒香灰,悉数倾倒在竹筒里,众巫一时间齐声唱诵起来,良久才渐渐止息。 日影已移过石洞,也没有起初那么耀眼了。 众人纷纷聚拢过来,小心翼翼地将竹竿从洞中取出。成之染好奇地凑上去,这竹竿约莫五六尺长,看上去湿漉漉沉甸甸的。 大巫亦仔细观察那竹竿,叽里呱啦地说了些什么,众人脸上都露出喜色。 想来是个好兆头。 来时牵系的红绸,如今也派上了用场,将竹竿包裹严实。成之染手中一空,心里也空落落的,可言语不通,她也不好多加过问,如今祭礼已完成,众人便收拾东西往回走。 这一路大巫走在前头,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山林中刚下过雨,道路仍泥泞不堪,成之染滑了一跤,身形一晃,被身旁人一把拉住。 “你可小心些。”徐崇朝将她扶稳,道。 成之染攥着他袍袖,四下张望了一番,问道:“这可还是来时那条路?” 经她一提醒,徐崇朝忽而想到了什么,露出恍然的神情:“来时山路陡峭,如今确是平坦了许多。” 成之染看着他笑,道:“也罢,跟着他们走,总不会迷路。” 徐崇朝“嗯”了一声,见成之染拉着他衣袖不放,一时间默然。 成之染心虚:“我扭到了脚。” 徐崇朝一愣,便要弯腰查看,被成之染拦下。 “不打紧——” 徐崇朝看了看她,一手握住她手腕,道:“跟我走。” 这条路尽是缓坡,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落叶,黄的绿的混杂着,在茂密丛林中并不显得萧索,反而平添了几分生意。 大巫领着众人往外走,半路回头时,见二人落在队尾,便耐心等着。他二人若即若离地挨着,宽大的袍袖隐隐交错,又始终没有分开。 一行人到了山下,远远地便有兵士来接。成之染听闻人声,悄悄松了手。 徐崇朝似有所觉,沉默了一瞬,也将手收回。 直到回到祭坛下,二人都一言不发。傅临见到那竹筒,便眼前一亮。 大巫将竹竿献上,又说了几句,傅临大喜道:“老天开眼!明日我便杀牛宰羊,好生答谢神仙!” 沈星桥问道:“不知神仙有何指示?” 傅亭微笑道:“今年雨水少,下一次飓风要到立秋时。渔船尽可以出海了!” 沈星桥虽然半信半疑,听他这么说仍不免高兴,如此一来,大军便可尽早北归了。 众人都喜气洋洋,柳元宝眼尖,瞥见成之染一声不响,怪道:“山里头有妖怪不成?你怎么这一副神情……” 第195章 成之染回过神来,愣了愣:“我又怎么了?” 柳元宝绕着她打量了两圈,问道:“你的魂被勾走了!难道真的见到了神仙?” 成之染不由得笑了笑,见大巫众人都还在,只道:“天机不可泄露。” 元破寒看看她,又看看徐崇朝,勾唇笑了笑。 ———— 这一场祭神大典,让州府上下热闹了许多。得了风调雨顺的好兆头,傅临自然很高兴,回去便吩咐大摆筵席,要与诸将领不醉不休。 折腾了大半天,成之染这才感到乏了。她回到客舍歇着,浑身上下却依旧紧绷,脑海中白花花一片,闪来闪去半晌不消停。 屋外不时传来喧闹声,忽远忽近,仿佛被牵引着飘来飘去。祭神,雨师,交州,金陵,海寇,千头万绪缠绕成一团,重重地堵在心口。 成之染捂着脸倒在榻上,一切都尘埃落定,渐渐浮现出徐崇朝的身影。 许是阴雨天的缘故,腿上的伤口又隐隐作痛。她不想碰那伤口,可对方唇间温热似乎还残存其间。这细微热流绵延向上,连掌下双颊都止不住发烫。 她缓缓抚着小臂,出山时徐崇朝一直拉着她,目光却望向别处。 成之染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没有兄长,不知兄妹之间的爱护是何等模样。她又是一个随意的阿姊,对阿弟阿妹也不会如此温柔。 她疲惫极了,闭上眼睛,不多时便昏睡过去。朦胧间听到门外有人喊,竟是赵小五唤她去赴宴。 天色已有些昏沉了。 成之染不情不愿地起身,慢吞吞换了身衣袍,往前院去这一路,都没精打采的。 赵小五催促道:“郎君可得快些,徐郎他们早就去了!” 成之染问道:“为何不叫我?” 叶吉祥道:“郎君辛苦这一路,合该多歇息歇息。” 成之染纳闷,她竟有这般疲态么? 第172章 夜宴 前堂张灯结彩,竟是比年节还喜庆。成之染到时,众人都已经入座,一双双眼睛看着她,都笑道:“小将军来迟了!” 成之染一笑:“既然如此,我自罚三杯。” 傅亭微拍手笑道:“小将军果然爽快人!来,上酒!” 成之染在沈星桥下首落座,面前几案上摆满了各色菜肴,大都叫不出名字。侍女手提玉壶上前,倒了满满一大杯。 一股清甜的香气扑鼻而来。 这酒气并不浓烈,成之染向傅临举杯,便仰头一饮而尽。 “哎——”傅亭微一句话卡在喉咙里,眼睁睁见她喝下去,愣了愣,道,“小将军,这酒烈得很。” 那酒液入口绵柔,一杯酒下肚,却仿佛无物。成之染不以为意,让侍女又满上一杯,笑道:“这一杯便敬郎君。” 傅亭微脸上闪过一丝犹疑,与父亲对视一眼,终究忍不住劝道:“小将军海量,两杯酒足矣!” 沈星桥虽不知成之染酒量,但两杯甘酒确实算不得什么,傅亭微难免大惊小怪了。于是道:“京中纵酒,不打紧。” “既然已说了自罚三杯,那便一杯不能少。”成之染接过第三杯饮下。 傅亭微不由得张大了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盯了成之染半天。傅临在堂首说了几句客气话,眼见要举杯开宴,傅亭微突然招招手,吩咐侍女道:“取灯盏过来。” 众人都不解其意,齐刷刷看向他。傅临干咳了一声,傅亭微只笑了笑,一手接过灯盏,一手举起酒杯,火苗往杯口一靠,酒液便腾地烧起。 众人都瞠目结舌,倒吸了一口凉气。 成之染望着那幽蓝的火焰,心里咯噔一下,一时间呆若木鸡。 傅亭微幽幽问道:“小将军,京中美酒,较之如何?” 早知是如此烈酒,成之染绝不会大大咧咧地喝光,她酒量平平,也只有喝甘酒的本事。见此情形,追悔莫及。 然而毕竟仍在宴席上,她只好牵强地笑笑,道:“今日也算见识了。” 沈星桥一干人等心有余悸,再举起酒盏,心里便多了几分掂量。成之染只恨三杯烈酒已下肚,顿时食不甘味,仿佛肚中烈焰烧灼,要将她整个人熔化一般。 然而她神智依然清醒,隐隐约约感觉到一股热流在身体各处肆意游走,脸颊耳根也渐次滚烫起来。 徐崇朝忧心忡忡,见她低垂的双眸泛了点迷蒙水汽,颊边也浮起淡淡的潮红,已然有些醉意了。 他劝道:“你醉了,让小五他们送你回去。” “那怎么能行?”成之染侧首看他,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我还不打紧。” 她说罢又一言不发地坐着,时不时因众人谈笑而颔首。旁人再跟她说些什么,也还能流利应答,只是眼神逐渐飘忽,仿佛已神游天外。 酒过三巡,厅堂中烛影摇曳,伴着画屏后歌女浅吟低唱的歌喉,熏香酒气掺杂在一起,缓缓流淌于夜色之间。成之染仿佛陷入一场梦境,眼见耳闻渐渐扭曲而模糊,犹如飓风降临时翻滚的层云,将一切思绪吞噬淹没。 她困倦地闭上了眼睛,玉箸落地,紧接着,身子一歪,软塌塌地滑落到地上。 见她醉倒了,堂中一片笑闹声。徐崇朝上前将她扶起,成之染微微一动,嘟囔了几句。 众人叫了她半天,成之染终于艰难地睁开眼,露出一脸茫然的神色。 傅临笑道:“小将军醉了,快回去歇着。” 成之染腿脚绵软,站都站不起来了。赵小五和叶吉祥架着她回屋,徐崇朝叮嘱道:“安顿好了跟我说一声。” 两人都一口应下,却迟迟没有回音。徐崇朝在席间久等不来,也无心应酬,借故离席去看个究竟。 刚走到半路,便听到叶吉祥尖细的嗓音:“我的小祖宗,你可当心风寒啊!这地方缺医少药的,若因此再耽搁上几个月,郡公还不得等疯了!” “不是——什么风寒不风寒,这是风寒的事吗?小将军快点下来罢,摔着了可就麻烦了!” 这是赵小五的声音。 徐崇朝本有些醉意,闻言便登时清醒了,他赶到近前一看,道旁榕树上趴着个暗沉的身影,不是成之染又是谁? 徐崇朝不可思议:“她是如何上树的?” 赵小五哭笑不得:“我等正走着,女郎看到这树,扑过去便往上爬,拦都拦不住!” 她爬的枝杈不高,可整个身子将树枝压得低垂,要断不断的让人心惊。 月明星稀,溽暑正盛。月光照亮了成之染侧脸,她半阖眼眸,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眼看似乎要昏睡过去。 徐崇朝倏忽想起多年以前,当他在京门镇北将军府与成之染重逢时,也是如此抬头看着她。 少年时的纯稚和烂漫,这些年都随风而逝。而此时此刻,在万里之遥的异域他乡,他仿佛又看到彼此旧时的影子。 于是他如当年一般,上前伸手道:“跳下来,我接着。” 成之染支吾了一声,呆呆地盯着他看。半晌,她垂眸看着遥远的地面,声音中竟带着一丝犹疑:“太高了,我不敢。” 那树枝只比徐崇朝高出一截,他笑道:“一点也不高,你只管松手。” 成之染蹙眉望着他,索性闭上了眼睛,道:“你要接好了。” 她说罢便一翻身,松手从树上滑落下来。 徐崇朝将她稳稳接住,怀中人却依旧紧闭着双眼。她身量长成,打横抱着毕竟不轻松,可徐崇朝望着她眉眼,竟一时失语。 好在成之染悠悠睁开眼,眸中流露出难言的诧异。她笑得绚烂:“没摔疼……我记得曾经很疼的。” “那是十年以前的事了……”徐崇朝低声答道。 成之染扶着他双脚落地,差一点一个踉跄,又被他堪堪扶住。赵小五二人一声不吭,见状也没有上前搭把手的自觉。 徐崇朝看了他二人一眼,也没说什么,径自扶着成之染往客房走。成之染脚下无力,晃晃悠悠的,大半个身子靠在他身上。 夜风也吹不尽燥热,徐崇朝浑身湿透了,酒劲也不断翻涌,冲得他脑海中昏昏沉沉的。 他们步履蹒跚地回到客房,赵小五识趣地推开门,徐崇朝便拖着成之染进到她屋里。许是出门时匆忙,屋子里乱糟糟的,月光透过窗棂照亮了床榻。 赵小五在后头觑着,不知道是不是绊到了什么东西,成之染一下子跌倒在垫被上。 叶吉祥想进门点个灯,却被赵小五拦住,叶吉祥偷看了一眼,两人面面相觑,一言不发地杵在门外。 成之染躺倒在榻上,身下传来柔软的触感,她无意识地抓住了薄被,迷糊了一阵,突然意识到屋里还有人,睁开眼,正对上徐崇朝半隐于阴影中的双眸。 徐崇朝站在榻前,直愣愣地俯视着她的脸。 成之染等了半天,不见他说话,目光便有些疑惑。 徐崇朝终于开口,似是呢喃道:“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第196章 他嗓音不大,在寂静的屋子里却格外清晰。 成之染良久不语,似乎在陈年回忆中搜寻,然而汹涌醉意如海雾,一些细碎的光影闪过,她失落其中,一时间怔然。 她这番模样,大概是不记得了。 徐崇朝眸中难掩黯然,又踌躇一番,自顾自说道:“那时我便想,你可……真好看。” 半晌,成之染突然笑出了声,她双颊因醉酒而泛红,弯弯的眉眼闪着光,如清泉般澄澈动人。 她笑着要以薄被掩面,刚抬手便被徐崇朝握住,灼热的触感如火苗缭绕,丝丝缕缕地传遍全身。 成之染笑容一顿,不安地蜷了蜷手指,却被徐崇朝握得更紧。 他半跪榻前,道:“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成之染侧首看他,道,“这话你当时便说过。” 徐崇朝面上一红,好在屋中不明朗,想来对方也看不到。他双手握住成之染的手,低声道:“如今也算数。” 成之染无声地笑笑。她常年持刀,手掌早已磨出粗粝的茧子,与闺中女子柔荑大不相同。揽镜自照时,也时常嘲笑自己不修边幅的模样。京中世家女子云集,若论好相貌,她久经沙场,如何能比。 她话到嘴边,望见徐崇朝专注而热切的目光,一颗心在胸膛里怦怦跳动。 便索性扭头不语。 “狸奴……”徐崇朝有些着急,连忙俯身向前,两手撑在她肩侧。巨大的阴影投下来,他身上淡淡的皂角气味将她笼罩。 这姿势过于暧昧,成之染脸红得都要滴血,趴在枕上不肯再看他。 徐崇朝一时冲动,如今也觉得不妥,残存的理智在脑海中叫嚣,可见到成之染这副害羞的模样,他又舍不得动弹。 夜色中隐隐传来前堂丝竹乐声,屋子里静谧无言。 徐崇朝抿了抿唇,道:“让我看看你。” 成之染将脸深埋进臂弯,胡乱摇头道:“不要。” 徐崇朝正要再说些什么,门外忽传来赵小五喊叫声:“哎呀!元郎君怎么过来了?” 这喊声突兀,险些让徐崇朝一个激灵。紧接着是元破寒焦躁的声音:“你们女郎呢?可见到徐郎了?” 叶吉祥展颜一笑,挡在元破寒身前道:“女郎耍酒疯,我们几个刚把她送回来……” 元破寒将信将疑,望着半掩的屋门,便快步上前。叶吉祥拦他不住,跟在后头问道:“前堂已经散了吗?怎不见其他人来?” 元破寒并不答话,径自到门前推门,手刚伸出来,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徐崇朝站在门口,温声道:“她已歇下了,我们回去罢。” 第173章 北归 元破寒觑着他神色,匆忙之中似乎还带了丝困窘,愈加不放心,试图朝屋里张望,然而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 徐崇朝不给他机会,顺手关了门,叮嘱赵小五二人道:“这里劳二位看顾。” 元破寒也已微醺,皱着眉头道:“徐郎——” 徐崇朝拍拍他肩膀,道:“走。” 两人一路向前堂走去,道旁不知是什么花,幽幽地散发着香气。 元破寒突然开口:“这次回京城,徐郎有何打算?” 徐崇朝问道:“此话怎讲?” “征战日久,年岁渐长,”元破寒侧首看他,道,“倏忽之间我竟已二十有一。” 徐崇朝不语,半晌又听他说道:“待回到京城,我想……我想向郡公提亲。” 元破寒口中郡公,无疑便是成肃了。徐崇朝微怔,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半晌,他问道:“你可敢?” 身在成肃军府中,自有许多常人难言的微妙之处,踏出这一步,可就收不回来了。 元破寒默然良久,径自说道:“徐郎,你与郡公情同父子,可知他偏爱何等人家?” 成肃的愿望,徐崇朝还是懂得的,他略一沉吟,道:“王谢高门,世家大族。” “那我呢?”元破寒问他,“依你之见,我可能入得郡公的眼?” “元郎自是高门华胄。” 元破寒笑而不语。 徐崇朝心中发堵,沉默着走了两步,道:“元郎,从前会稽王世子曾两度提亲,两度被回绝。你可知其中缘由?” 元破寒对此事有所耳闻,可并未当真。毕竟会稽王世子金尊玉贵,甚至有可能为天家继嗣,成肃不可能不给他面子。然而既然徐崇朝也这样说,恐怕其中还另有门道。他摇了摇头,道:“愿闻其详。” “即使是郡公,也不能左右她的心思。” 他并未明言,元破寒却听明白了,竟轻笑起来,双眸如星子般闪着光。 “那岂不正好?” 徐崇朝勾唇不语,待走到堂前,才道:“醇酒醉人,元郎少喝些为上。” 元破寒哈哈一笑,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 ———— 宾主尽欢,烂醉而归。直到第二天日中,州府中依然静悄悄的。 成之染反而醒得最早,独立于庭前,眼神中一片清明。 赵小五喊道:“郎君站了半天了,回屋歇歇罢!” 成之染笑笑,望着蔚蓝天际高悬的烈日,道:“等人都醒了,告诉他们,是时候回去了。” 返程的消息传遍军中,众人早已是日思夜想,闻讯个个都欢欣鼓舞。傅亭微奉命来问道:“小将军打算如何回去?若是走水路,我这里还有几艘战船可供差遣……” “我等在交州叨扰许久,岂能再劳烦刺史?”成之染拿定了主意,道,“我军走陆路。” 天有不测风云,眼下海上虽风平浪静,谁也说不准来日如何,原路返回自然是稳妥许多。 傅临也赞成此路,从州兵中拣择百余名勇士押解贼党,由傅亭微统领,随众人一道北上。 傅亭微从未离开交州,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忙前忙后张罗着,仿佛比官军还着急。 众人休整了三日,出发时正是雨霁天晴,十里长亭,旌旗飘荡。大军远去,隐没在重重山林之间。 众人追击张灵佑而来,一路上提心吊胆,更觉得山路险远。如今得胜而归,分明是同样的山水,却如履平地一般,再无人叫苦叫累。 大军翻过十万大山,便沿着郁水顺流而下。路过宁浦郡涧阳城时,众人停驻在城中。 郡府还是数月前老样子,众人一想到季山松病逝于此,心中都有些黯然。郡守说城外为季山松立了衣冠冢,成之染特地去看了看。坟头栽种的小松已稳稳扎根,在烈日炙烤下熔铸成蓊郁的模样,她不由得潸然。 季山松比她父亲年长数岁,一夕染疾,竟如山崩海啸,猝然长逝。她数年来见惯了生死,何尝不知人命危脆不能长久。然而桩桩件件到眼前,心头便止不住发酸。 “不知我等,来日又葬于何地?”成之染笑笑,似乎在自言自语。 柳元宝苦着脸道:“你可别说这种话,我必要儿孙绕膝、终老家宅才是。” “大丈夫自当马革裹尸,柳郎可真是……”元破寒笑着摇摇头,无语道。 柳元宝挠了挠脑袋,道:“等你们平定四海,我岂会马革裹尸?” 徐崇朝失笑,侧首望向成之染,心中竟有些惴惴。 那日醉酒种种,成之染似乎一无所觉,只记得席上昏睡,醒来天光已大亮。他心中怅然,也只做无事发生。 离开龙编城这一个多月,她又回复到以往运筹帷幄的小将军,当初醉酒时偶然流露的羞怯,已然寻不到踪迹。 成之染眼底带了些许笑意,亦打量着他,见他望过来,便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柳元宝见众人笑他,犹自辩白道:“到交州这一路,我算是明白了——南征北战,我可吃不消,不如将来守国门,也免得东奔西跑……” 他越说越来劲,比划了起来。成之染勾了勾唇,低叹道:“百岁光阴,七十者稀。人生短短数十寒暑,倘若能征战四海,也不枉此生。” 沈星桥默然良久,突然道:“郎君果真这么想?” 成之染一怔,正要问他个究竟,沈星桥却缄口不言。见她心中疑虑,徐崇朝开口道:“生民不易,征战更苦。止戈为武,用兵不祥。” 成之染略一沉吟,道:“有些事,不得不做;有些仗,不得不打。” 徐崇朝看着她道:“你心中要有权衡。” 成之染点了点头。 ———— 大军并不打算在宁浦郡久留,众人回到城中,照例清点了人马。 成之染唤来季山松手下的两名军主,吩咐道:“自今日始,直到回京,你二人都听沈将军调遣。” 二人虽领命,面色却犹疑。沈星桥闻言皱眉:“郎君这是何意?” “我不打算去番禺,”成之染端坐于堂中,不动声色道,“这数千人马,便寄托给将军了。” 众人都吃了一惊,傅亭微问道:“小将军不去番禺,又去往何处?” 第197章 柳元宝追问:“难不成你不回京了?” “回京自然要回京,”成之染平静地望着他们,道,“但在此之前,我得去一趟荆州。” “荆州?”柳元宝更加惊讶,“去荆州作甚?” 成之染将将印放到几案上,缓缓道:“去拜会一位长辈。” 碍于傅亭微在场,她并未明言。然而她身在荆州的长辈,除了刺史成誉还有谁? 沈星桥不悦:“我等奉圣命南征,如今事成,自当回京复命。郎君岂能去荆州?” “将军自然是奉命南征,可我又不是。此间事了,还不许我晚归几日?”成之染并不畏缩,坚持道,“我无需人马跟随,更不劳将军挂心。” 沈星桥揉了揉眉心,只好退了一步道:“郎君打算如何到荆州?” “我已找人问过了,”成之染笑道,“从此地北上,可到桂陵郡,其后便是始安郡,沿湘水顺流而下,直至洞庭湖,然后沿江水西上,不日便可到江陵。” 傅亭微问道:“小将军此去要多久?” 涧阳到江陵千里迢迢,山重水复,两个月耗费在路上。但若从江陵轻舟直下,不过二十日便可到金陵。 于是成之染答道:“三个月。到时候我们在金陵相会。” 沈星桥不由得看她一眼。他率军到番禺与李劝星会合,一道回金陵,路上也要三个月时间。 成之染不给他犹豫的机会,径自道:“还请将军多多担待,若见到李侯,莫让他怪罪。” 李临风怕不会怪罪,该怪罪他的是成肃。沈星桥摇头,道:“不可,若有个三长两短——” “沈将军,”徐崇朝打断了他,抱拳道,“若将军放心不下,在下愿一同前往。” 元破寒亦道:“我家在雍州,数年未归,刚好一道去看看。” 沈星桥无话可说,徐崇朝也好,元破寒也罢,既是成肃手下参军,其实并不归他调遣。 柳元宝见状,也跃跃欲试。沈星桥被吵得头大,只得答应下来。 他几人手下都有兵众,加起来一两千人,尽数交给沈星桥,只留下-体几的随从跟着。 一行人次日便离开涧阳城,北上这一带山势舒缓,人马又轻便,行进于山林草泽之间,比来时称心坦荡许多。旬日之间便来到始安郡,若从此地翻过越城岭,便出了岭南地界。 前朝定都于长安,为交州朝贡进献之便,在越城岭之间凿通峤道,至今士民赖以通行。 重峦叠嶂,苍山如海,若非峤道贯通,这山脉横亘如天堑,令行人望而生畏。 众人夜宿于山中,山高林密,遮天蔽日,月光虽明朗,林下依旧黑漆漆一片。人马终日行进,也都困乏了,早早便卧在草丛中歇息,横七竖八地躺倒一片。 溽暑难耐,成之染睡不着觉,悄悄睁开眼,众人身形隐没成一堆暗影,万籁俱寂,只听闻隐隐鼾声。 她百无聊赖,抬眼盯着繁茂的枝杈,些微月光不经意间漏下来,照亮了清清浅浅的一线。 岭南的夜色,与江南似乎也并无不同。只是在阒寂无人的黑夜里,愈发幽静罢了。 成之染拢了拢衣衫,微微撑起了身子。黑暗中倏忽闪过一丝光点,她眨了眨眼睛,定睛一看,不远处漂浮着一团萤火,小灯笼似的形单影只,看上去格外幽冷。 成之染心中一动。与亲友相聚庭中,扑逐流萤的日子,仿佛隔了一层纱,邈远得记不清年月。 那萤火飞得更近,光环闪亮如灯盏,仿佛投入深海中的一颗流星。她不由得起身,伸手去捉它。 萤火虫一闪,灵巧地避开,晃晃悠悠地朝丛林深处飞去。 第174章 流萤 成之染童心大起,蹑手蹑脚地绕开酣睡的众人,踮起脚尖紧随着流萤而去。萤火虫忽高忽低地飞舞,在林中绕来绕去,忽而向草丛里一钻,霎时间没了踪影。 成之染屏息搜找,仍一无所获,心中正失落,又一点萤火跃入眼帘。她欣喜望去,顿时惊呆了。 不远处,一条溪流在月下缓缓流淌,溪水倒映着月光,明亮如同碎银。两岸蔓生着茂密的水草,一团又一团萤火在草丛间飘荡,伴随着溪水淙淙,流动着,汇聚着,弥漫成满天星火。 成之染震撼于眼前所见,一时间伫立无言。半晌,身后忽传来枯枝断裂声,她猛然回神,转身望去,幽暗丛林间有人影走来,那模样一点点清晰,竟然是徐崇朝。 不待他开口,成之染笑道:“快来看,好多萤火啊……” “大晚上的,你一个人跑出这么远……”徐崇朝言语中无奈,走着走着,声音便戛然而止。他亦看到那壮观的漫天流萤。 不知名的花草散发着淡淡幽香,四下里隐隐传来不知疲倦的虫鸣,二人立于林下,一时间惊叹难言。 徐崇朝突然动了动,道:“来。” 他轻轻抓住成之染手腕,拉着她慢慢走到溪边。流萤在二人身边翩然飞舞,仿佛置身于浩瀚星河。 他二人走近溪丛,惊起一团团流萤乱飞。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风移影动,月光也淡退云中。 成之染暗中红了脸,悄悄从对方手中挣脱,目光随流萤飘荡。 徐崇朝问道:“此番取道于荆州,可是你早有筹谋?” 成之染没想到他问起此事,稍有些意外,略一沉吟道:“远藩重臣,不得擅离职守,大江上下,宛如天隔。我与三叔一别经年,很想去见他。” 徐崇朝笑笑:“难得你有这份心。” 成之染轻轻一笑,眼神亮了亮:“这两年海寇作乱,音讯断绝,说不定他已有儿女,到时候还要唤我声阿姊。” 她提及此事,那一双眸子犹如深潭,隐隐跃动着喜色。 徐崇朝心中一动,细细端详那草丛,双手在身前轻轻一合,再摊开时,掌中已拢住一只萤火虫。 流萤飞散时,成之染只觉得那光芒耀眼,如今细看,不由得惊道:“这么大!” 寻常萤火虫不过蚊蚋一般大小,被捉住的那只却约莫一寸长。徐崇朝将这只放飞,又捉来一只,依旧是一寸有余。 “这种萤火虫是岭南山中独有,”他想了想道,“你还记得几年前,张灵佑进贡的那只吗?” 成之染如何不记得。那小虫封存在厚厚茧蛹中,经年累月才破茧而出。 也正是那一日,她母亲柳夫人溘然长逝,从此便阴阳两隔。 成之染眼睫一颤,眸中浮起的雾气一闪而过。她勾唇一笑,道:“我记得,张灵佑总算没骗人。” 物以稀为贵,当时众人都视若珍宝,成肃还拿来哄她开心。如今她身在越城岭,眼前所见皆是硕大的萤火,顿时有造化弄人之感。 她问道:“那只萤火虫,后来为何不见了?” “萤火变灭,不过三五日之间。听说那萤火不服水土,天亮便没了。” 成之染沉沉地“嗯”了一声,那时节府中变故丛生,她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只是事隔多年又回想起来,心中却凄恻难平。 见她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徐崇朝不由得忧心:“狸奴?” “都是过去的事了,”成之染低声说道,“良辰美景难得,从前我岂会意料今日?” 她有些困倦,随意摆弄着身前草叶,道:“阿蛮,回去罢,明早还要赶路呢。” 徐崇朝半晌不语。 成之染抬眸看他,对方神色隐没在暗夜之中,冷不丁问她:“你几时不曾唤我阿兄了?” 她一时惶然。当年成肃收徐崇朝为义子,她惊讶之余,却怅然若失,坚持着不肯改口,为此没少被成肃叮咛。可是到后来…… 到后来母亲去世,一切都天翻地覆。她心中荒寂无所依凭,那时候,唯有兄长的怀抱,还残存着一丝炽热的温情。她在徐崇朝怀抱中放声大哭,脆弱得仿佛不堪一击,她一生中第一次刻骨铭心地体会到,有些人有些事,即使伸出双手,也终将随风而逝。 念及过往,成之染心中酸涩难言。可昔日泪水早已在母亲灵前流尽,多年以后的今夜,纵然万千心思低回百转,心头只剩下一片惘然。 她收回目光,低声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她扭头要走,却被徐崇朝拉回来。越是低头不语,徐崇朝越不肯让她,两下里僵持不下,成之染又气又恼,怪道:“你想让我说什么?” 徐崇朝手下一顿,看她一副将怒未怒的样子,语气登时软下来:“狸奴,交州祀神那一日,在瀑布底下,你问我说了些什么……” 成之染神色微动,望着他专注的目光,心头竟突然慌乱起来,摇头道:“如今我不想听了。” 徐崇朝抿了抿唇,却依然不依不挠,追问道:“那天夜里你醉了,这可还记得?” 成之染撇过头去:“我说过,我不记得了。” “真的吗?” 成之染不语。 徐崇朝离她很近,几乎将她虚掩在怀中,她轻轻挣开,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兀地落入对方怀抱中。 第198章 成之染心乱如麻,脑子里乱糟糟的。徐崇朝把她拉近,手掌触摸到她后背略显粗糙的衣料,柔韧的身体在他指尖轻抚下微微颤动。 成之染低垂着眼眸,对方的气息将她紧紧包裹,她只觉脸颊红得发烫。徐崇朝脸颊堪堪擦过她额角,饱满的双唇划过发间,留下温凉而酥痒的触感,如一道又一道战栗,顺着发肤一路绵延到心底。 徐崇朝看不清她的脸,怀中人一动不动,仿佛并无逃避之意。他轻轻摩挲着贴近,正要吻到她的唇时,她猛地扭过头去,似是不情愿。 徐崇朝身形一僵,迟疑了一瞬,稍稍分开些,唇角露出苦涩的笑意。成之染侧首露出纤长的脖颈,他目光一沉,落到她衣领深处的红绳上。 他以手指轻轻挑出,将绳上物事捏在指间,不由得愣住。 小巧玲珑的玉坠映射着月光和萤火,分明是他当年送给成之染的及笄礼物。 数年来点点滴滴走马灯般从脑海中闪过。千般情意,化作玉坠上落下一吻。 成之染缓缓转头,眸光微动,神色复杂。 半晌,徐崇朝抬眸看她,似是一笑。 炽热的怀抱终于松开,他一言不发,转身便要走。脚步尚不及迈出,手腕却被紧紧抓住。 徐崇朝愕然转身,温热的躯体便扑到他怀中,埋首贴在他胸前。他呼吸一窒,只听得两颗心砰砰跳动,仿佛撞击到一起。 半晌,成之染抬起了头,她羞红了脸,双眸却极亮,如同暗夜中熠熠生辉的星子。徐崇朝一时怔然。她却踮脚搂住他脖颈,盯着他形状饱满的唇瓣,轻轻地吻了上去。 她动作生疏,唇上温柔的触感却灼热似火。徐崇朝眸色一暗,俯身加深了这个吻。 ———— 元破寒睡到半夜,热醒了。 他梦到雍州七月如火,叔伯带着他一帮子侄,到城外汉水中浮水。襄阳地处胡汉之间,民风粗犷,良家女子常站在岸边观看,全无一丝羞赧的意味。 他生得一副好相貌,往来水中又矫若游龙,向来赢得叫好声最盛,每每被同辈调笑。此番情景在江南,却是无法想象的。 一别经年,他有些想家了。 元破寒倚着树干,发了半天呆。柳元宝冷不丁说了句梦话,差点吓了他一跳。他回过神来才注意到,成之染不见了踪影。 赵小五和叶吉祥各自昏睡着,元破寒正要上前问他们,忽而听闻林间脚步声,他抬头一看,不由得讶异:“你们去哪了?” 成之染和徐崇朝一前一后回来,两人都不怎么说话,低头含糊应了一声。许是元破寒目光中探究的意味太甚,成之染坐在树下,道:“元郎也没睡着么?” “我醒了,”元破寒道,“这里的暑气实在难熬。” 成之染理了理鬓间碎发,有些不自在,道:“等到了湘中,总该会好些。” 元破寒见她神思不属,心中疑虑更甚,转而与徐崇朝搭讪,借着微弱的月光,细细打量他神色。 徐崇朝心如擂鼓,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垂眸跟他说着话。成之染似有些困倦,却还强撑着眼皮听他们闲谈。 她隐隐约约听他们提到溪边的萤火,心头便突突直跳,然而身体越发沉重,不多时便歪倒在树下,沉沉昏睡过去了。 ———— 翻过越城岭,另一侧便是湘中。湘水自此蜿蜒而下,绵延千里流注洞庭。 一行人风餐露宿,又奔波了两三日,终于赶到附近城邑。恰有行商要往洞庭去,众人都喜出望外。早先离开交州时,刺史特地送了些盘缠,如今刚好派上了用场。七七八八拼凑些金银,一行人便搭着货船顺流而下。 行商见他们大都孔武有力,一开始颇为忌惮,然而对方银钱给得足,他们便不计较,也不再多问。 这一路途径数座郡城,成之染每每望着城池出神,脸上流露出复杂而难言的神色。 元破寒好奇问道:“郎君曾到过湘中吗?” “不曾,”成之染微微摇头,不由自主地摩挲着右肩,感慨道,“我有位故友曾来过。” 柳元宝“啊”了一声,抢白道:“你说的是那个——那个什么什么娘——” “霜娘。”成之染瞥了他一眼,道。 元破寒不知其中究竟,柳元宝便给他解释一通。成之染在一旁听着,一股酸涩从心底激荡开来。 “世间竟有如此侠义的女子,”元破寒不由得感慨,又问道,“她如今身在何处?我似乎未曾得见。” 柳元宝也不知晓,干巴巴地望向成之染。 成之染略一勾唇,道:“天地之大,四海为家。” 元破寒愈加钦佩,感慨了半天,忽而想起了什么,道:“霜娘所说的那个人——那个伤情与你相仿的人,我也听说过一个。” “哦?”柳元宝插话,“是谁啊?” 元破寒小声道:“贺楼天王。” 成之染心中咯噔一下,犹豫了一瞬,问道:“他当时……是何情形?” 这件事她当初不曾细问霜娘,后来再也没有机会问。 元破寒想了想,道:“我也是听长辈谈起,当年贺楼天王征讨独孤氏时遇刺,整条臂膀险些废掉,还好后来治好了。” 旧事依稀,踪迹难寻。成之染窥见一鳞半爪,又想到霜娘彼时的艰辛,一时间怔忪无言。 旁人也都没有太在意这些,湘水两岸有数不尽闲趣旧闻,如同日下旺盛滋长的苇丛,连绵不绝又生生不息。 第175章 重逢 这一道行过漫长雨季,洞庭湖上秋风萧瑟,洪波涌起。一行人在巴陵登岸,成之染第三次来到巴陵城下,物是人非,唏嘘不已。 秋高气爽,江水浩渺,滚滚东流。成之染立于船头,当年西征庾氏时种种,在脑海中破碎成光影,白沙细浪般,明灭时看不分明。直到再次见到江陵城,数年前初见的震撼又席卷而来,如惊涛拍岸,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此间数年,她南征北战,几度攻城,然而无论广固还是番禺,都无法与眼前的江陵城相提并论。巍峨城墙拔地而起,横亘于前,攻取此城,怕是比登天还难。 成之染念及攻伐之事,不由得自嘲地笑笑。她阿叔镇守此地,她竟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 一行人风尘仆仆,出现在刺史府前。守兵打量着面前灰头土脸的众人,露出不情不愿的模样。 成之染看向柳元宝,柳元宝摸出些银钱给他,赔笑道:“还请阁下通禀一番。” 守兵收了钱,面色便和气了许多,让他们在外头等着。 “我的军资啊,军资!”柳元宝欲哭无泪,为自己白花花的银钱心头滴血。 成之染笑道:“我听说广州刺史但经城门一过,便得三千万。柳郎在番禺待了几个月,还心疼这点银钱?” 交广一带贸易繁盛,府库充盈,往常刺史多有聚敛。柳元宝翻了个白眼,道:“我岂是贪财之人,你休要污人清白。” 围城之际,想来守将也无心聚敛。成之染自然明白,只是有意逗他。二人正谈笑,府门吱呀一声大开,传来又惊又喜的声音:“狸奴,居然真的是你!” 成之染循声望去,一道赤红的身影跃入眼帘。 宗寄罗一身胡服立于门下,俊秀的面庞洋溢着喜色。她噔噔跑上前来,紧紧与成之染相拥。 “这么久没有你的音讯,我快要担心死了……”宗寄罗松手,认真打量她一番,兴奋地问这问那。 成之染笑道:“有话慢慢说,我这一路累坏了。” 宗寄罗一拍脑门,连忙请他们入府。众人之中她只认得徐崇朝,一时竟有些眼生。 听闻有人唤了声“柳郎”,宗寄罗脚下一顿,一看那“柳郎”虎头虎脑的,与成之染年纪差不多,不由得睁圆了眼睛:“莫非你就是柳元宝?” 柳元宝讶然。 宗寄罗笑道:“久仰久仰!柳郎大名如雷贯耳,今日真是相见恨晚。” 成之染早年时常借用柳元宝名头,闻言便笑了。柳元宝一头雾水,定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几人笑闹成一片,庭中忽然静了静。成之染缓缓侧首,眼眶一下湿润了。 她那坐镇荆州的三叔,并未着刺史袍服,天青色的身影颀长挺拔,岩岩若孤松之独立。 他虽正值壮年,然而三年未见,眉目间平添了几多风霜。 成之染噙着泪花,喊了声:“阿叔。” 成誉含笑望着她。长大后的成之染不会像小鸟一样扑过来,当她一步一步走到面前时,他只是将手搭在她肩膀上,重重地拍了几下。 他笑道:“黑了,瘦了,长高了。” 成之染扯了扯嘴角,从腰间解下长刀,献宝似的给他看:“阿叔送我这把刀,去岁被郑显夺去,为了找回它,我可是历尽千辛万苦。” 叔侄二人久别重逢,千言万语汇聚心头,忽而有人道:“府中已备好客房,诸位鞍马劳顿,不如先去歇息。” 第199章 说话的是成誉身旁妇人。成之染愣了愣,这才认出她是宗纫秋。 自从成誉成婚,成之染再未见过这位叔母,此时见她雍容华贵,端的是县公夫人的模样。 成誉点点头,吩咐小厮将众人好生安置,又叮嘱管事晚间设宴,为众人接风洗尘。 成之染正要随众人前往客房,宗寄罗笑道:“狸奴,你跟我住在一处可好?” 宗纫秋也微笑道:“十三娘整日念叨着女郎,你们在一处,刚好也彼此照应。” 成之染欣然答应。女眷都住在后宅,从前庾氏在江陵,她时常在此间奔忙,一草一木都无比熟稔。 宗寄罗住处山茶花盛放,满院子香气袭人。成之染在屋中坐定,一直空悬的心才落到肚子里。她洗净一身羁旅风尘,被宗寄罗撺掇着换了身襦裙,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往镜中一照,俨然是俊眉修眼的红粉佳人。 宗寄罗许久未见她这番打扮,恍然间仿佛又回到当年客居京门的日子。彼时宗寄罗也还是益州刺史的嫡孙女、南阳宗氏的掌中珠,谁曾想数年间天翻地覆,人世坎坷,二人感慨于心,相对无言。 半晌,成之染打量她一身窄袖胡服,道:“十三娘,只我一人穿这身,多不好意思。” 自父祖被杀之后,宗寄罗再未穿着襦裙。她为成之染整理衣领,缓缓道:“你是解甲的将军,我是待命的征卒,哪能一样呢?” 宗寄罗为何要来荆州,她虽未明言,成之染也能猜到一二。探望宗纫秋固然是其中缘由,更重要的是,这是离益州最近的地方。 光阴荏苒,可宗氏一族血海深仇,宗寄罗始终不忘。 成之染握住她的手,默然无语。 “前一段日子,县公派广武将军刘和意收复了白帝城,”宗寄罗忽而笑了笑,道,“若我将来上阵征伐,你可会助我?” 成之染重重点头:“那是自然。” “好,好……”宗寄罗拍了拍她的肩膀,话锋一转道,“府中快要开宴了,走。” 她脸上复又洋溢着喜色,仿佛方才的黯然只是幻觉。 成之染勾唇一笑,与她一同往内堂去。赵小五和叶吉祥等在院门口,见她们出来,便跟了上来。 自打在寻阳重逢,二人从未见过成之染身着襦裙的模样,一时间大眼瞪小眼,说不出一句话。 成之染眉头一挑:“不认得我了?” 二人连忙摇头。路上叶吉祥悄悄对赵小五道:“徐郎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赵小五比了个嘘声,道:“你可小点声,仔细被女郎听到……” 二人正窃窃私语,冷不丁听成之染唤道:“阿叔!” 成誉负手立于堂前,一旁有个中年人正与他说话。成之染认识这人,他是二叔母桓氏的母家兄弟桓不识。 二人似乎在谈论公事,见到她,眉目都舒展了许多。桓不识与成之染寒暄起来,成誉随意一打量她身后,目光不由得一愣。 起初入府时他不曾留意,只觉得成之染这两名随从颇为眼熟。如今他思索一阵,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成之染见他走神,便问道:“阿叔,怎么了?” 成誉缓缓道:“他们……” 赵小五和叶吉祥上前,向成誉恭敬一礼,他们随江岚西征庾氏时,是与成誉一道同行的。可此时相见,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成誉似是凄惶,张口欲言,一腔愁绪却梗在心口。三人顾盼无言,一时怆然。 桓不识见众人神情有异,干咳了一声,对成誉道:“第下,方才的事情……” 成誉回过神来,垂眸掩去眼底哀思,道:“他人在何处?” 桓不识答道:“在前堂等着。” 成誉点点头,朝成之染微微一笑,道:“入座罢,我去去就回。” 他和桓不识匆匆而去,留下成之染与宗寄罗面面相觑。 宗寄罗拉着成之染落座,摇头道:“你阿叔如今已是征西大将军,他素来勤于政事,委实是爱民如子的好官。” 成之染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他……你姑母、可有喜事了?” 宗寄罗摇了摇头。 成之染正要再问,却见门口有人影晃过,元破寒跟着个年轻人谈笑入内。 成之染并不认识那人,好奇地多看了他两眼。 元破寒笑道:“女郎,这位是我在雍州的故友,人称岑六郎。可巧,今日竟在江陵遇到了!” 那人客气地朝她笑笑,拱手道:“南阳岑汝生,久仰女郎大名。” 成之染难掩诧异。元破寒身为雍州豪族,与他相识的岑氏子弟,十有八九是刺史岑获嘉的族人。 他此时出现在江陵,实在是令人意外。 岑汝生笑着解释道:“妖贼进犯荆州时,家祖带兵南下助阵,让我随县公修业。” 见成之染不解,宗寄罗替他说道:“我听姑母说,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妖贼与关中、蜀中勾结,江陵城危在旦夕。多亏了岑雍州前来相助,否则胜负存亡实难预料。” 岑汝生摇了摇头,道:“江陵得以保全,仰赖县公神威,岂是家祖的功劳?” 他将江陵守城种种讲给众人,成之染听得心惊胆战,又不由得懊恼,荆州如此危殆,彼时她却无能为力。 “可不止这些……”岑汝生至今仍心有余悸。土难氏败退之后,岑获嘉便回防襄阳。未曾想一个多月后,郑显突然率重兵来犯,足有数万人之众。雍州远水难救近火,坊间又传闻金陵已沦陷敌手,江陵城大有山雨欲来之势。饶是如此,成誉还是挥师力战,用计破敌,大获全胜。岑汝生说起这些,眼神中满是崇敬。 荆州局势越是凶险,成之染心中越是难过。她想起成誉脸上的憔悴之色,还不是因为被纷繁战事搅扰得不得安宁。 华灯初上,徐崇朝和柳元宝落座,人差不多到齐了。不多时,成誉姗姗来迟,与宗纫秋一道入座,向众人赔了个不是。 满座尽是年轻人,成誉很有些感慨,神情也颇为复杂。借着明亮的灯光,他耳际飞白的鬓角愈加触目惊心,酒酣耳热之际,成之染望着他,恍惚想到,从前带她上山砍柴、下河摸鱼的叔父,竟也开始苍老了。 这念头堵在她心口,清酒入喉,也难消块垒。十余年光阴倏忽而过,年华和岁月,杳无踪迹,再也难寻。 也不知怎的,成之染隐隐感觉,成誉今日颇为嗜酒。他兄弟三人都好酒,成之染自然知道,可印象里成誉向来有节制,如今却一杯接着一杯,眼睛都不眨一下。 宗纫秋看不下去,劝道:“郎君,仔细身子……” 成誉无声笑了笑,唤仆从将酒盏满上。宗纫秋似是无奈,眼见成誉又一饮而尽。 成之染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在成誉仰头的一瞬,他仿佛紧皱着眉头,这杯酒喝尽,眉头仍不曾舒缓。 宗纫秋也注意到了,目光渐渐下移,紧张地盯着他的肋下。 成誉顿了顿,将酒盏放下,神色也恢复如常。他笑道:“把酒尽欢,今日无憾。” 成之染垂眸,半晌,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她叔父这人,她有些不懂了。 散席后,成誉执意送她回住处。成之染一直不得机会与他私聊,恰巧路上宗寄罗去找宗纫秋,她连忙问道:“阿叔,你身上可好?” 成誉愣了愣。他虽喝了不少酒,头脑还依旧清醒,闻言面上便有些拘谨。 他笑道:“从前在京门,我便是千杯不醉。这些酒,算不得什么。” 成之染摇了摇头,目光中满是疑虑:“我是问……阿叔身上可有伤?” “这种事,还需来问我?”成誉道,“弓马之间,哪能不受伤?” 弓马之间自然免不得受伤,可如今的成誉早已不是军中武将。位高权重的荆州刺史,受伤岂能是小事? 成之染面色凝重。成誉既然这么说,那伤势恐怕不容小觑。 她问道:“如何伤到的?” 成誉却不回答,含糊道:“芝麻大小的事,问这些作甚……” 他拿定主意不说,成之染也问不出什么,反而给自己心里添堵。 宗寄罗一回来便见到她坐在榻上,灯影下垂着脑袋,一副思虑深沉的模样。 成之染问道:“十三娘,你到江陵后,又打过仗吗?” “那时节海寇已败退,荆州境内甚是太平。” “我阿叔平日里可还康健?” “县公素来康健,”宗寄罗被问得莫名其妙,道,“怎么了?” 看她的反应,似乎不知道成誉的伤情。成之染摇了摇头,道:“我担心阿叔他饮酒过甚。” 宗寄罗略一沉吟,道:“许是今日见到你,他心里高兴。往日他不是这样。” 成之染稍稍放下心,然而席上成誉的异样,绝不会毫无因由。她叔母那时的神情……肯定是知道些什么。 第176章 缱绻 成之染次日专程拜会宗纫秋。对方虽是她名义上的叔母,然而两人不过才数面之缘,不像桓夫人一样看着她从小长大,彼此之间称得上陌生。 第200章 好在宗寄罗张罗其间,问这问那,渐渐都熟络起来。 宗纫秋毕竟是豪族仕女,待人接物都彬彬有礼,也因宗寄罗以往三天两头念叨的缘故,她对成之染更多了几分亲切。 成之染极其委婉地问起成誉的伤势,宗纫秋垂眸,淡淡道:“早些时候从马上摔了一跤。” 坠马这件事,可大可小。成之染再三追问,宗纫秋便缄口不言了。一提起成誉,二人之间便仿佛有了隔膜,成之染翻来覆去想了想,她叔父叔母之间似乎有些不寻常。 宗纫秋这里,成之染问不出什么,一直到回到住处,仍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宗寄罗劝道:“你若是担心,不如当面去问县公。” 成之染无奈,含含糊糊应下,心里依旧发愁。若成誉肯说,她也不至于如此大费周折。 她想了半天,决心去找桓不识问问。然而桓不识在府中每每与成誉同行,她苦等两天,终于瞅准了对方落单的机会,在垂花门下拦住了桓不识。 “桓将军去往何处?” 桓不识笑道:“女郎有何贵干?” 桓氏三兄弟,数桓不识年纪最小,饶是如此,他也是年近不惑的人了。见成之染将他拦下,一时也有些好奇。 成之染不跟他卖关子,笑了笑,径自道:“我听说县公坠马摔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桓不识闻言,顿时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成之染收敛了笑意,道:“荆州刺史的安危,固然是人所讳言。可他毕竟是我叔父,难道连我也听不得?” 桓不识不语。 成之染问道:“难不成我阿叔不让说?” “那倒也不是,”桓不识犹豫了一下,道,“不过这事很久了,女郎何有此问?” 成之染不答,反问道:“他可与叛贼交战了?” “不,”桓不识摆了摆手,“那是去岁初夏时节,我记得天已很热了。当时县公巡行江上,闻南康郡公战死,失坠马前。” 成之染怔然,半晌又问道:“伤势可严重?” 桓不识仔细回忆了一番,道:“军中摔打何其多,县公次日便能上马,想来也并无大碍。” 成之染苦笑。桓不识毕竟是个粗人,成誉又掩饰得体,竟瞒了过去,也只有宗纫秋这个枕边人发觉。看那日宴席上情形,他怕是落下了病根。 成之染心中郁郁,不知成誉可曾延医请药,这伤势蹊跷,拖延至今不决,也是个麻烦。 如果霜娘还在就好了…… 这念头闪过,她又一愣神。 待回到住处,她仍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宗寄罗凑上来道:“你去哪里了?” 成之染尚未回答,她又接着道:“方才徐郎来找你。” “啊?”成之染听清,脸上便有些不自在,沉默了一瞬,问道,“有什么事吗?” “你去问他呀,”宗寄罗一笑,“听说你不在,人家就走了。” 成之染心虚,双颊一阵燥热。自从沿湘江北上,众人同乘一条船,她与徐崇朝独处的机会少之又少。越城岭漫天萤火下的吻,回想起来如梦如幻,满腔情意也止于眉目之间,人群之中悄悄相视一笑,都令人心如擂鼓。 见成之染发起呆,宗寄罗啧啧了两声:“小娘子,在想什么呢?” 成之染瞪了她一眼,嘴硬道:“偏不告诉你。” 宗寄罗哈哈一笑,仰倒在榻上,半晌又想起了什么,起身道:“那位柳郎君也来过,闷葫芦似的,连话也不说。简直比徐郎还无趣。” 成之染失笑,一时间以为宗寄罗认错了人。柳元宝说起话来,连她都插不上嘴,闷葫芦……恐怕是吃错了药。 “不过,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宗寄罗认真思索了一番,无奈地摇了摇头,“但我记不起来了。” “许是前生的缘分罢,”成之染笑道,“柳郎还没有娶妇,要不然,你来做我舅家新妇。” 宗寄罗直翻白眼:“我不过说了一句,你竟这般没正经,都想到哪里去了!” 成之染见她嗔怪,心里顿时舒坦了许多,似乎得到了隐秘的胜利。 宗寄罗看破她心思,忽而笑了笑:“狸奴,你比我年长两个月,还是你先来。” 成之染笑而不语。 宗寄罗想了想道:“我看那元郎似乎也有些意思,你看这……” 成之染心头一跳:“你可别乱点鸳鸯谱。” “怎么了?”宗寄罗笑道,“郎才女貌,般配极了!” 成之染见对方存心取闹,便不再搭言。她一想到徐崇朝方才来过,心如擂鼓,耐不住性子,寻个机会出了门。 这几日她一直在府中,赵小五和叶吉祥也不跟着了。她随口唤了个小厮去找徐崇朝。 天淡云闲,庭院深深。成之染倚着廊下美人靠,间或有秋叶飘落,打着旋落在回廊中,假山上,池塘里。这几日她隐约察觉到,刺史府前院人来人往,数不尽州官府吏奔波劳碌,从早到晚,片刻不停。然而一墙之隔的后宅则幽深冷落,成誉不曾有其他妾侍,仆从杂役本来就不多,只围着县公夫人打转,前前后后也很少出院门。 她在此地等了好一阵,连个路过的仆役都没有。 听闻脚步声,成之染回头,一见是徐崇朝来了,唇角顿时荡起笑意。 徐崇朝打量这回廊,不由得笑道:“这地方僻静,可让我好找。” 成之染摆弄着裙带,道:“听十三娘说,你去找过我?” 她低垂着眼眸,鲜艳的石榴裙被风掀起裙角,倚坐的姿态散发出几分慵懒。 见徐崇朝半晌不语,成之染疑惑抬头,却见对方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神中很是热切。 徐崇朝回过神来,道:“我想见你了。” 成之染张了张嘴,一时竟无言以对。她轻笑一声,道:“还站着作甚?” 徐崇朝从善如流地挨着她坐下,端详她手指绕来绕去,将裙带打了个结。 皱巴巴的一个结,实在算不上好看。 成之染也意识到这一点,手指顿了顿。 徐崇朝笑笑,伸手去解这个结,手还没碰到衣带,就被成之染一把按住。 “莫管他,”成之染声音低低的,双颊也有些奇怪地发红,她摩挲着对方掌心的薄茧,问道,“这几日,你在府中住得可还好?” 徐崇朝点了点头:“很久没有这么舒心地歇息了。” 成之染一想,也是,这两年戎马倥偬,军中劳苦,自不能安眠。 徐崇朝又道:“这两日我还与元郎他们到城中转了转。从前听人说荆州物阜民丰,我还都不信,初到江陵时正值战乱,也未见街上有多么繁华。如今看来,江陵比金陵也差不了许多。” 成之染露出向往的神色,她近来忧心于成誉,确实没顾上出门看看。成誉在荆州数年,想来也治理有方。 徐崇朝看出她心思重重,问道:“你千里迢迢要往荆州来,如今得偿所愿,为何还闷闷不乐?” 闷闷不乐? 成之染不由得摸了摸脸颊,疑心自己表露得过于明显。 徐崇朝一笑:“被我说中了?” 成之染怔愣半晌,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道:“叔父整日里忙于政事,连个好好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徐崇朝拉着她的手,道:“你想说什么?” 成之染认真想了想,道:“他比往日憔悴了许多,纵然要做勤政爱民的刺史,也不能不爱惜自己身子。还有啊,我阿父三十出头有了我,已经被祖母念叨得耳朵生茧了,如今叔父已三十有五,还没个一儿半女,别说祖母了,连我都替他着急。” 徐崇朝失笑:“你这是操的哪门子心?” “我也不想的,”成之染撇了撇嘴,道,“可他远隔千里在荆州,若家中冷清,日子岂不是难熬?” 徐崇朝道:“这些事让你家中叮咛便是了,你三叔素来疼爱你,可不能倒打一耙。” 成之染无奈蹙眉,一脸惆怅的样子。 徐崇朝心头一动,伸手捏住她脸蛋,硬生生扯了个笑容,满意道:“这还差不多。” 成之染嗔怪地瞪着他,正要拉下他双手,却不料对方先发制人,将她两只手腕都擒住。 这一番动作,二人的距离冷不丁拉近,越城岭山中月色倏忽闪过脑海,成之染慢慢红了脸,双颊火辣辣地发烫。 徐崇朝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俄而,在她颊边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成之染呼吸一滞,不由得抓紧他手臂。 许是她目光专注得很,徐崇朝顿了一瞬,眸中浮起难以言喻的情愫,他将人搂在怀中,吻着她额间碎发,她柔和的眉骨,扑棱棱忽闪的眼睛……火热的气息轻拂着脸颊和唇角,一丝一缕地缭绕。 成之染闭上了眼睛,微微抿着唇。徐崇朝耐心极了,他舌尖轻撩,温柔舔-弄了半晌,对方的气息已乱得不成分寸,双唇不久便慢慢张开,轻颤着融入这个吻。 第201章 四下里一片寂静,风声,水声,似乎全部消失了,天地之间只剩下两人紧贴的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 两人半晌才气喘吁吁地分开,成之染紧紧抓着他前襟,略微一失神,瞥见对方唇角荡漾的笑意。 她赌气般埋首到他怀中,语带怨愤:“光天化日的……真是,成何体统?” 滚烫的怀抱又收紧了些,头顶传来徐崇朝魇足的声音,低低地令人心颤。 “你还想黑灯瞎火?” 成之染假装没听到,安静了许多。 ———— 秋风乍起,吹动满院梧桐萧萧落叶。小径间光影斑驳,成誉默立于树下,远望着廊下依偎的背影,缓缓移开了目光。 岑汝生见成誉驻足出神,提醒道:“第下?” 成誉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换了个方向,点头道:“岑郎准备何时出发?” “约莫这几日,”岑汝生紧跟着他,苦笑道,“说来惭愧,我年已弱冠,还是头一回离家这么久。” 快要一年了。 成誉似乎在认真倾听,又走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眸中闪过复杂的神色。 岑汝生归心似箭,并未注意到,又道:“待到明年开春,我再来拜会第下。” 成誉笑了笑,道:“有劳岑郎挂心。” 岑汝生想回襄阳,也不是什么大事,岑获嘉留他在这里,嘴上说是让他长见识,实际上还是为了让成誉对雍州放心。如今祸乱消弭,荆州四方安定,岑汝生回去也是人之常情。 然而成誉心中却并不轻松,千里迢迢来看他的侄女,带来的也不只是惊喜。 待旁人退下,他独自坐在书房中,天色已有些昏沉。 成誉思忖良久,目光落在书架旁一方木匣上。 拂拭匣上落灰,他打开匣盖,一枚朴素的铜扳指静静安放。 他吩咐小厮:“明日,请女郎到水榭。” 第177章 怅惘 听说成誉要见她,成之染难掩雀跃。午后日光正散漫,空气中氤氲着微凉的秋意。 成之染沿着青石小径蜿蜒向前,走到曲水之间,脚步便有些沉重。 府中水榭坐落于竹林之间,周环如佩玉,独一条小径通幽。庾载明占据江陵时,时常与霜娘游乐其间,耳畔萧萧竹叶声,与今时并无二致。 在水榭中对弈,是极风雅的事,庾载明素来喜欢。成之染并不精于此道,当她步入水榭,见到成誉端坐棋局之前,简直要惊讶失声。 除了文绉绉的二叔,她家中再也挑不出能下棋的。 三叔何时转了性? 成之染正疑惑,成誉对她招了招手:“来,坐。” 成之染惴惴不安地落座,试图将棋局视为摆设。 没想到成誉竟动真格的,微笑着催促她落子。这古怪得很,成之染纵然千般不愿,也不好拂了叔父的兴致,只得硬着头皮干巴巴动手。 才走了十余步,成之染便有些发怵,忍不住问道:“阿叔何时喜欢下棋了?” “附庸风雅罢了,”成誉坦然道,“不过是入乡随俗。” 成之染一想便明白了。荆州多豪族世家,横刀跃马者有之,诗礼传家者亦有之。而州府之内尽是名门清贵,更看重这些士族闲趣。跟他们打交道,刺史也不得不投其所好。 成之染叹道:“这些东西,我是学不来的。” 成誉道:“荆州尚且如此,更何况金陵。在朝在野,若不同流俗,便难以为继。” 成之染默然。不知怎地,她蓦然想起乾宁二年那一场上元春宴,当时父亲苦心准备在席上吟诗,却险些当众出丑。纵然她为父亲解了围,可彼时困窘时时萦绕心头,她每每想起,便气不打一处来。 “兵威武功,未必能服众,”成誉看了她一眼,道,“若要得人心,须得将心比心。” 她摇了摇头,道:“何苦做这些表面文章?” 成誉道:“西征庾氏,北伐胡虏,南平海寇,功业已成。朝中自有我等立足之地,可若想走得更远,必要与世家同行。” 成之染思索一番,道:“阿叔这些话,我记住便是。” “狸奴啊……”成誉轻叹,摆弄着手中棋子,一时无语。 成之染笑了笑,问道:“阿叔找我来,竟是为这个?” “哪能呢?”成誉微微一笑,将棋子抛回棋篓,从怀中取出一方木匣,推到她面前。 成之染打开一看,铜扳指熠熠生辉,一只古拙的猫儿跃然其上。她爱不释手地摆弄着,惊喜道:“阿叔从何处寻来的?” 成誉卖关子:“你猜。” 成之染想了想,道:“难不成是西域的行货?” 成誉未曾想到这一点,听她一说,神情便有些恍然。贺楼霜从关中来,说不定这扳指当真产自西域。 见对方期待地望着他,成誉道:“是旁人给的。” 成之染顿时面色古怪。这扳指虽然新奇可爱,可材质并不金贵,谁会拿来送给堂堂荆州刺史? 她追问:“是何人?” 成誉缓缓道:“霜娘。” 成之染似乎愣住了,睁大了眼睛,半晌都说不出话。她紧紧握着手中的扳指,直到手掌都勒出红痕,才仿佛感觉到痛,慢慢松了手。 她摩挲着这扳指,道:“霜娘怎么会……怎么会……” “去年秋天,她来过江陵。” 成誉语调平淡,不急不徐地将贺楼霜通风报信之事道出。成之染脸上神色变换,初时的惊讶和欣喜,渐渐凝固成化不开的担忧。 “她又回去了?”成之染蹙眉,“她岂能再回关中?宇文氏若察觉此事,霜娘便危在旦夕!” 然而她如今再纠结再恐慌,显然都于事无补,霜娘离开都已经一年多了,生死安危,早已经尘埃落定。 一种惶然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见她神情凝重,成誉开解道:“霜娘这般有勇有谋的女子,若无万全打算,怎会到关中自投罗网?你且放心,来日自见分晓。” 话虽如此,成之染还是止不住为她揪心。 成誉干咳了一声,道:“起初她来到江陵,我本不信她。后来才发现,竟是我气量小了。若换作是你……” 成之染勾唇一笑:“我与霜娘相知日久,自不会相疑。” 成誉闻言,默然良久,道:“惟其不相疑,方能长相知。” 秋风吹动檐下风铃,叮叮当当一阵清响,如山泉般明亮激越。 成之染颔首:“阿叔说的是。” 成誉笑了笑,侧首望着沙沙作响的竹林,似乎犹豫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般,问她:“你如今年岁见长,这次回京后,可有何打算?” 一想到金陵,成之染心中空空。她及笄时犹在母亲丧期,困居家宅的日子如同江岸白沙,浪过无痕,等到丧期已满,便随军出征。一别经年,她似乎忘记了金陵的模样。 成之染将铜扳指戴上,轻轻拨弄着,道:“没什么打算。” 成誉道:“你阿父肯定要说亲了。” 她年已十九,寻常人家的女子,这时候孩子都会跑了。 若往日提及此事,成之染只觉烦躁,可如今…… 她垂眸一笑:“我还没想好。” “你阿父心中多有权衡,想来你也能明白。” 成之染不由得抬头看他。父亲偏爱与高门结交,她自然清楚,可是…… 成誉温声道:“然而两姓联姻若希求长久,还须得两人心意相通才行。” 半晌,成之染微微颔首:“阿叔说的是。” “这可是天底下一桩难事。”成誉笑了笑,垂眸盯着那棋盘,替对方走了一步,手指便沉沉顿住。他迟疑了许久,终于开口道:“这喜酒,明年可能喝上?” 成之染抿了抿唇,道:“似有些仓促。” 成誉闻言,不知想起了什么,竟浮起一丝苦笑。 看他的模样,成之染倏忽想到,他与宗纫秋的婚事,便极为仓促。她张了张口,可他二人之事并非她所能置喙的,于是垂下眼,幽幽地不再说什么。 勉强一盘棋已近尾声,成之染告退。成誉独坐于水榭,听着沙沙竹叶声,忽而吩咐小厮道:“唤徐郎过来。” ———— 正是日影西斜时,苍翠竹林也镀上一层淡淡金晖,徐崇朝不多时便来到水榭,望见成誉茕茕孑立的身影,心中竟有些忐忑。 案上残局未了,成誉只淡淡扫了一眼,便凭栏侧首,与他拉起了家常。 两人初见还是在寻阳,彼时徐家人南归,赵兹方做了江州刺史,正逢义军败退到寻阳,厉兵秣马,共度了许多时日。 听闻成肃收徐崇朝为义子,当时成誉并不惊讶,照拂故主遗孤,也是安抚人心的手段。然而初见徐崇朝时,瞥见那少年眉眼间哀思和意气,他还是忍不住心生恻隐,真真将他当作子侄来对待。 更何况,徐崇朝还是江岚的表亲。于情于理,自始至终,成誉对他都厚待有加。 第202章 一晃这些年过去,曾经的少年已长成,个头比他还要高半头,不得不微微仰视着,少年的眉眼也变得成熟而稳重,如璞玉浑金,宽和中又带些棱角。 也难怪他的宝贝侄女会看上。 成誉原本还带着兴师问罪的挑剔目光,可打量着对方谦和有礼的举止,他那点莫名的不忿便渐渐消散了。 两人对着一池清幽,不急不徐地漫谈。成誉意态颇从容,徐崇朝表面上虽应对自如,背上早紧张得出了层薄汗。 时辰本就不早了,夕阳西下,余晖映照在成誉脸上,连他眸中都浮起璀璨的波痕。 成誉望着池塘中粼粼波光,顿了顿,问道:“你表兄一家可还好?” “母妻无恙,儿女聪慧。” 成誉垂下了目光,颔首道:“甚好,甚好……” 江岚早逝,宛如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二人愁思牵系,都不愿多提。 沉默了许久,成誉又缓缓道:“你若负她,我定不饶你。” 这话说出来没头没尾,徐崇朝却一下子听明白了,登时微微红了脸。他在府中素来是谨言慎行,若说是哪里被成誉看出了端倪…… 想到他昨日孟浪,一时便有些羞惭,目光便不敢与对方直视。他稳住心神,说话却止不住磕绊:“第下放心。回去我便向、向郡公请婚。” 听他这一声“郡公”,成誉不由得轻笑,却没说什么,只拍了拍他肩膀。 徐崇朝只见眼前衣袂翻飞,那脚步声远去,等他缓过神来抬头时,四下里风声萧萧,落日琳琅,早已不见了人影。 ———— 成之染在刺史府住了将近半个月,秋意渐浓,隐约透露出冬日凛冽。她有意赶在亡母忌日前抵京,算了算时日,也是时候启程了。 宗寄罗在荆州待了九个月,宗棠齐时不时写信催她回去,于是收拾了行囊,打算与成之染一道。 她向宗纫秋辞别,对方握着她的手,默然良久。 宗寄罗笑道:“阿姑,我还会回来的。” 宗纫秋一笑,离别之际,话也多起来。她打量着宗寄罗,道:“你跟郡公家小娘子,这些年都还相熟得很。” 她既已嫁给成誉,成之染便是她侄女,这话难免有些生分了。宗寄罗依旧笑笑:“这都是缘分。从荆州到扬州,我独独只有她一个朋友。几年前她家在京门,我还去小住过的。” 宗纫秋点了点头:“县公也极疼爱她。” 宗寄罗对此深为赞同:“她叔侄二人情分深厚,前几日县公还送了枚扳指给她,狸奴整天戴在手上呢。” “扳指?”宗纫秋微怔,细细回忆着什么。 宗寄罗解释道:“是一枚铜质的扳指,猫儿的形状,看上去很是新奇。” 宗纫秋眸色暗了暗,她记得这扳指是贺楼霜留给成誉的,虽不知底细,心中仍不免烦闷。 宗寄罗察觉她神色不悦,疑惑道:“阿姑,怎么了?” 她与成誉之间的事情,被小辈看去了难免尴尬。宗纫秋迟疑半晌,轻叹道:“没什么,县公也是有心了。” 宗寄罗点了点头,忽而浮起促狭的笑意,低声道:“阿姑,你发现没有,狸奴与徐郎……” 她故意拉长了声音,引得宗纫秋一笑:“你也看出来了。” 宗寄罗眼睛闪着光,问道:“阿姑怎么看?” 宗纫秋略一思索,摇头道:“怕是不容易。” 宗寄罗皱了皱眉:“此话怎讲?” “徐郎家道中落,孤苦无依,如今倚靠的表兄去世,姊夫又难成大器,他还能有什么指望?大娘子身为郡公嫡女,多少人眼巴巴盼着攀高枝。齐大非偶,难以为继。” 宗寄罗忍不住辩驳:“狸奴可不在乎这些事。” “她自有骄气的本事,”宗纫秋笑道,“可是徐郎呢?他可敢违逆郡公?若郡公为他娶世家女,你猜他会怎么选?” 宗寄罗被她问住了,再回去见到成之染,心中竟有些七上八下。 成之染浑然不觉,她归家心切,预备启程时,元破寒却来道别。 他要回襄阳。 成之染怔然:“元郎已拿定主意了?” “不错,”元破寒感慨道,“我十五岁辞亲远游,到如今已有六年。此番恰巧行到江陵,也该回襄阳看看了。” 成之染竟有些不舍,但对方去意已决,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叮嘱他路上多加小心。 元破寒笑道:“襄阳好风日,女郎何不随我一道去看看?” 成之染知道他在开玩笑,但心中委实向往,真情实感地惋惜了一番。 元破寒见她心动,满意地笑笑,温声道:“我与岑郎一同北上,女郎自不必担心。” 他笑容明媚,犹如秋风之中一束暖阳,成之染看了也不由得会心一笑,离情别绪也冲淡了三分。 她心里盘算,襄阳重镇,终有一日她是要去的。 第178章 乱起 众人自江陵出发,乘一只轻舟顺流而下。青山如旧,潇潇雨歇,潮平风正,江阔云低。这一路顺风顺水,不到十日便行至寻阳城下。 去岁海寇自金陵退兵,天子以车骑司马阮序为江州刺史,官军收复寻阳后,他径自赴任去了。 阮序毕竟曾是成肃军府中要员,虽出身名门,平日里与将士相处也算和善,成之染路过寻阳,便顺道去拜访他。 谁知一行人到了刺史府前,却被守兵拦下了。 柳元宝上前争辩,声言要面见阮江州,守兵变了变脸色,道:“如今府中是钱将军,你莫要纠缠,快走罢!” 成之染心里纳闷,再仔细一问,才知道这钱将军竟是李劝星手下亲将。众人都惊疑不定,守兵却不肯再多说一句,忙不迭将他们打发走。 李劝星手下人马,何时又来到江州? 成之染心中惴惴不安,再没有在此逗留的心思,一行人星夜兼程往回赶。 返京正路过西府,李劝星和宗棠齐都在此处。宗寄罗只得上岸。 成之染无意停留,便在此与宗寄罗道别,仍往金陵去。 海寇撤兵已一年有余,金陵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初冬时节寒风凛冽,万物萧条,东府城前长街落满了摧零的桐叶,风一吹,便呼啦啦打着旋席卷而去。 众人直奔公府向成肃复命,宛如一道惊雷,瞬间将府中炸开了锅。 成之染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眸中却一片雪亮,挺胸阔步地跨入公府。前院衙署中官吏纷纷瞩目,吃惊地紧盯着一行人往沧海堂去。 还不到沧海堂门前,迎面来了位武将打扮的人,淡漠的面容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竟是沈星桥。 成之染暗忖,原来大军比他们早回来了。 沈星桥将众人打量一番,道:“太尉在堂中等候。” 成之染一愣:“太尉?” 沈星桥难得耐心,解释道:“郡公征讨海寇有功,回京之后,已封授太尉。” 太尉为三公之首,位极人臣。成之染默然良久,向对方一礼,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进堂中,一眼便望见成肃端坐堂首,正捻须与旁人谈笑。 斑驳而浓烈的光影倾洒在案前,成肃脸上闪烁着金黄的光点。成之染伫立堂中,难言的酸涩之感霎时间涌上心头。 她的父亲,当真见老了。 成肃比分别前衰惫了许多,眉间深痕比往日更加幽邃,两颊也似乎清减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飞白的鬓发,被斜晖映照得愈加刺眼。 那一刻,他的身影仿佛与成誉重合了,绵密而纤长的郁悒将二人紧紧联结,仿佛冥冥之中有一根线牵引着,骤然将人拉向无尽的衰损。 成肃对此却浑然不觉。他见成之染发愣,不由得气道:“这才几个月,不认得你阿父了?” 成之染向前走了两步,僵直的身子才渐渐回暖,话一出口便变了调子:“阿父……” 堂中还有外人在,成肃并未跟他们多言。柳元宝径自回家,徐崇朝也正要走,成肃叫住他,道:“阿蛮回来得正是时候,你阿弟在这里呢。” 徐崇朝不由得猜测是哪一个阿弟,到后宅一看,顿时哭笑不得。 他三个阿弟都正扎堆挤在射堂,与成家小辈们比赛射箭,吵吵闹闹地乱作一团。 除了他们仨,还有他长姊之子、外甥赵玄真。 赵玄真年已十五,比徐崇朝几个阿弟还年长几岁,持着弓箭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微笑着看他们争辩。 这群少年郎看到徐崇朝,一个个目瞪口呆。 成襄远突然意识到什么,喜笑颜开道:“大郎君,我阿姊可回来了?” 徐崇朝点了点头:“还在老夫人屋里。” ———— 成之染被祖母温老夫人拉住了。一别经年,温老夫人的身子骨依然硬朗,鹤发童颜,健步如飞,拽着成之染的手格外有力。她年岁渐长,儿孙渐多,落在小辈身上的目光越发亲切而怜惜。 第203章 成之染幼年猫嫌狗厌的模样逐渐模糊了,祖母眼中的长孙女出落得亭亭玉立,长途跋涉的满脸倦容也遮掩不住秀丽的容貌,看得她满心欢喜。 温老夫人不停地问这问那,成之染直说得喉咙里发干,忽听外间一阵喧闹声,帘栊间俊美少年探首,望见成之染,黑曜石般的眼眸顿时绽放出笑意。 他脆生生喊了声“阿姊”。 成之染回眸看他,一时间又惊又喜:“麒麟,你又长高了。” 她弟妹成行,爱意难免有偏颇,三郎襄远正是最受偏爱的那个。 无他,成襄远年方十岁,生得最好看,纯澈的眼眸犹如清泉,仿佛能直直看到人心里去。 大郎昭远和二郎修远相继入内,温老夫人屋子里热热闹闹,围聚了大半个后宅的人。成之染许久不曾身处于如此嬉闹的家宅之内,一时间竟有些拘谨,又神思浮游,轻飘飘如在云端。 在她不在的日子里,成肃成雍两兄弟各添了女娃。桓夫人命仆妇将孩子抱给她看,成之染逗弄了一番,问道:“二叔如今可还好?” “你还不知道,”桓夫人叹了声,“你二叔去彭城了。” 数月前,成雍调任为北徐刺史,驻守彭城。与之前挂名的刺史不同,彭城是淮北重镇,成雍是实打实地升迁了。 桓夫人脸上却看不出喜色,夫妻间聚少离多,她也不好说什么。 成之染连忙岔开了话题:“我在江陵见到了桓三郎,他还托我向叔母问好。” 桓夫人笑了笑,问了她几句,温老夫人忽然插话道:“我说,你三叔怎么样了?可有一儿半女了?” 成之染报喜不报忧,只称说成誉打了胜仗,政通人和云云。 温老夫人幽幽叹气,恨恨道:“天高皇帝远,真当我管不了他了……” ———— 成之染在温老夫人屋里待了许久,被上上下下盘问个遍,才得空回去收拾收拾。 花灯初上,她转过回廊,廊下似有人在等她。 “阿蛮?”成之染轻呼。 徐崇朝蓦然回首,会心一笑,目光中满是沉甸甸的情意。 成之染刚要开口,却见他身后还有个身材单薄的少年,个头与她差不多,暮色中眉眼青涩。 她在徐家见过这少年,他是赵兹方长子,唤作赵玄真。 “家中不知我返京,二郎他们回去送信了,”徐崇朝望着她道,“今日仓促,明日我再来拜会郡公。” 成之染一顿,问道:“你要回去了?” 徐崇朝听出她话中的不舍,慢慢地点了点头:“嗯。” 所以他等在这里,只是为了向她道个别? 心头似羽毛轻拂,成之染低头笑了笑,道:“待我向伯母问好……还有三娘子和蘅芜。” 赵玄真悄悄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徐崇朝,眸中闪了闪,到底没说话。他随徐崇朝离了公府,仍止不住回望。 徐崇朝碰了碰他:“看什么?” 赵玄真垂眸不语,过了好一阵,闷闷道:“没什么……阿舅,我姨母回来了,你可知道?” ———— 公府家宴上,成之染坐在成肃下首,目光迤逦扫过去,心中不由得恍惚。一家老小二十余口,一个个衣着光鲜,养尊处优的模样,端的是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 稍稍年长的几个小辈,昭远和修远都少年老成,从不乱插话。独独成襄远是个活泼的性子,缠着成之染要听南征故事,晶亮的眸子充满向往的光彩。 南征那些事,李临风、沈星桥诸人已向成肃禀报过。饶是如此,成肃还是颇有兴味地望着成之染,仿佛像成襄远一般凝神细听。 堂中炉火烧得旺,一派暖融融的气息,窗棂间隐约传来北风呼啸声,昭示着外间寒冬凛冽。 成之染回望岭南日月,蒸笼般的溽暑铺天盖地而来,诸人诸事都浮起一层薄薄的水雾,在似火骄阳映照下,闪烁着梦境一般琐碎的光芒。 成襄远张了张嘴,半晌低低道:“我也想像阿姊一样。” 他说罢偷偷看了成肃一眼。 成肃似乎并未注意到,笑着对成之染道:“如今回了家,尽可安心了。” 成之染点了点头,心头隐约浮动的惶惑不安渐渐消停,此时此地,竟前所未有地令她生出脚踏实地之感。 然而她心中仍有一事悬而未决,家宴也并非相宜的开口场合,直到众人都散去,她还紧跟在成肃身边。 成肃负手而立,意态闲适,慢悠悠地等着她开口。 于是成之染问道:“我回来路上途径寻阳,官守已换了旁人。阮序他……” 她甫一开口,成肃便眸光微动,隐约笑意如流沙散尽,转瞬间又回复到素有的威严。他微微蹙眉,道:“阮序已去世。” 成之染吃了一惊,阮序年不到四十,去岁相见时也毫无病态,怎么会…… 阵阵寒风灌入回廊,吹得成之染打了个寒颤。提灯小厮敛眉垂首,身后亲随也冷了脸色。成肃并无隐瞒她的意思,平静道:“朝廷裁撤了江州军府,将郡治移到豫章。阮序气不过,大病一场便没了。” 他轻描淡写三两句,落在成之染耳中无异于惊涛骇浪。偌大的江州军府,文武三千人,岂能说裁撤就裁撤? 想到守在寻阳的李劝星部将,她心里一沉,问道:“如今刺史是何人?” “李劝星。” 成肃三个字一字一顿,似乎有几分咬牙切齿的不忿。 若她没猜错,江州这一番风云,定然是李劝星的手笔。 成之染抿了抿唇,道:“这种事,阿父为何不阻止?” 成肃竟仿佛嗤笑一声,看了她一眼,道:“这是朝廷的旨意。” 成之染心中不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是以她父亲的脾气,定然咽不下这口气。 她只得开解:“我听闻李公与阮序颇有些恩怨,难不成是公报私仇?” “固然是公报私仇,至于报的是哪门子私仇,谁知道?” 说罢,成肃拢了拢大氅,侧首道:“狸奴,这笔帐,为父该不该与他算?” 第179章 栖迟 东海徐氏自三齐南归,一直居住在皇城东阳门外的海宁公主旧宅。庭院深深,草木萧条,院中牡丹早已枯萎了花枝,只余下绿叶无数。唯有菊花还一片绚烂,在暗淡天光中鲜艳夺目。 徐崇朝屈指一算,离家也已有一年,回廊檐下的红枫,许是这年春天才栽下的。 赵玄真见他留意这红枫,解释道:“二姨母喜欢,外祖母特地叫人新种的。” 回家这一路,徐崇朝已将徐丽娘之事听得七七八八。原来年初时徐丽娘回到金陵,成肃派人将她送回家,言称是伐齐之时与她偶遇,只因海寇之乱事发突然,才让她在北地滞留了些时日。 徐家人始料未及,个个都喜出望外。徐丽娘变得沉默寡言,在北地之事她不愿多提,钟夫人一干人等也并不勉强,众人只当作久别重逢,从前种种仿佛从未发生。 徐崇朝越听越奇怪,徐丽娘顺利回家,他自然高兴,可是…… 他差一点脱口询问小外甥虎头的消息,可赵玄真丝毫不提及,又令他疑惑。 等到一家人齐聚一堂,徐崇朝终于又见到徐丽娘,他目光在人群中搜寻许久,都没有看见虎头的身影。 徐丽娘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一双深幽的眼睛直直望着他,似乎有千言万语,然而终究一言不发。 钟夫人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长子归来,笑得合不拢嘴,拉着他问个不停。徐崇朝只得将满心疑惑按下,笑着与母亲攀谈。 听闻他击杀郑显,钟夫人欣慰地笑了笑,道:“你替桂郎报了仇,你姑母若知道了,心里也会好受些。” 徐崇朝问道:“姑母一家可还好?” 这一家孤儿寡母,虽吃穿不愁,但若说过得好,又似乎好不到哪里去。钟夫人对此有切肤之痛,感慨了一番,拉起徐崇朝的手,意味深长道:“小郎如今才五岁,待他长大些,便能袭了桂郎的爵位,到时候才算自立。阿蛮,你父亲不曾留下什么,徐家这一切,须得你去争。” 徐崇朝缓缓点头:“阿母放心。” 钟夫人笑了笑,道:“以前你姊夫打败仗时,从没有人家来找他说亲。如今他征伐凯旋,做了左卫将军,不过半年多,蘅芜的婚事都已定下了。” 徐崇朝稍有些意外,又一想,赵蘅芜也已十八九岁,拖沓得实在不小了。他问道:“是哪户人家?” 钟夫人看向赵玄真,笑道:“玉郎,你说说。” 赵玄真点了点头,对徐崇朝道:“丹阳尹,河东卫承。” “丹阳尹?”徐崇朝面露诧异,他印象里的丹阳尹还是萧玘。 徐娴娘见状,轻叹道:“阿兄还不知,萧尹年初已病逝。”她欲言又止,咬了咬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徐崇朝垂眸掩去眼底迟疑,道:“河东卫氏实乃名门,蘅芜此番也是有福气。” 第204章 “那可不是么,”钟夫人笑了笑,忽而看了徐娴娘一眼,眉间又有些不自在,“闺中女子的年华,也就那么一会儿。蘅芜总算是熬出了头。” 徐娴娘垂首不语。 钟夫人的话点到为止,直到一场家宴散去,徐崇朝送她回屋,四下无人时,她才又叹道:“三娘退了两次婚,名声都坏了,我也不指望她如何。可你也老大不小了,自己也该留心些。” 见徐崇朝不语,钟夫人有些惋惜道:“从前有你表兄在,徐家也跟着沾光。如今……唉!莫要忤逆你义父,他如今官居太尉,你的前途可指望他了。” 这话让徐崇朝皱了皱眉:“阿母,军中的前途,须得自己挣出来。” 钟夫人瞥了他一眼:“那要到猴年马月?这一家孤儿寡母,都盼着你出息呢!” 徐崇朝干笑了两声,貌若玩笑道:“依照阿母这样说,我去做成家女婿可还行?” “人家眼光高,”钟夫人用手指点了点他,道,“会稽王要与他家结亲,你义父还推三阻四的。如今京中谁还不明白,他一门心思都在谢家身上,都没人敢给谢三郎说亲了。” 徐崇朝失笑:“哪里有阿母说的……” “你出门打听打听便知,谢三郎与你同岁,那般金尊玉贵的门户,至今还尚未娶亲。年初你义父从江州回来,谢三郎便入了太尉府,你自己琢磨琢磨?”钟夫人也不欲多言,只道,“旁人的事我也不关心,可是你,你义父庶务缠身,说亲这种事你不提,他何时能记起来?你也该留心……” 谢鸾入了太尉府…… 钟夫人后面的话,徐崇朝已听不分明,然而谢鸾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心上,让他分不出头绪再作多想。 谢鸾弱冠之年便入仕,原本在孟元礼府中,如何又到了成肃手下? 徐崇朝心中五味杂陈,一夜辗转反侧,醒来眼下青黑一片。偏偏外间来传话,说徐丽娘想见见他。 徐崇朝静坐了半晌,还是打起精神去了徐丽娘的小院。 这是府中特地为她收拾出来的独院,萧萧飒飒的竹丛间一片幽寂,连仆役走动都放轻了脚步。 徐崇朝心中隐隐不安,进屋时,徐丽娘正伫立在窗前,眼睛怔愣地望过来,霎时间浮起泪光。 一别经年,她眼见得消瘦了许多,未施粉黛,面容素净,脸上也没几分神采。唯有那噙着泪水的双眼,充盈着难以言喻的悲切和哀怨。 “阿蛮,你怎么才回来。” 周遭仆役悄无声息地退下,屋中只剩下这对姊弟怔忪相望。徐崇朝倏忽想起他与二姊在广固重逢那日,那时她神情虽落寞,眼角眉梢仍带有几分熟悉的锐意,然而此时面前的二姊,竟透出几分心如死灰的枯槁。 徐崇朝向来不怎么会安慰人,他只得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姊这些时日可还好?” 泪水沿着她枯瘦的面颊划下,徐丽娘哽咽不能言,低声抽泣了许久,才呢喃道:“我没有虎头了。” 徐崇朝大惊,甚至有三分不可思议:“他——” 徐丽娘满腹苦水埋藏在心里,回到家中也不曾透露分毫,如今终于见到他,言语间只剩下辛酸。 当时她母子与一众俘虏被解送南下,走到下邳时,便被关押在城中,后来才知道,是因海寇作乱进犯金陵的缘故。她提心吊胆过了几个月,直到去年年底,朝廷又派人前来,将他们押送到金陵。 那一日城中喧闹极了,囚车两旁尽是围观的百姓,群情激愤,叫嚷着要将胡狗挫骨扬灰。徐丽娘麻木地听着,那些个污言秽语入耳,朝廷的旨意竟显得宽和仁厚——男子十五以上斩首,妇孺没入掖庭为奴。 虎头被吓得大哭,徐丽娘日复一日地等待着,直到独孤氏王公贵族人头落地,却还是迟迟没有外间的消息。她开始逐渐慌乱,成肃答应过要救她儿子,徐崇朝也一定会将消息告诉江岚,为什么他们还没有动手? 她在牢狱中惶惶不可终日,直到被送入掖庭,也不见任何人过问。从此,她便与虎头失散了。 徐崇朝强忍着泪水,心痛不能言。彼时成肃和他都在与海寇对战,而江岚早已埋骨泉下,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徐丽娘露出一个凄苦的笑容,道:“我那时度日如年,不知我的虎头沦落到何处,后来是姊夫派人接我出去,他那时已是左卫将军了。” 知道她在三齐经历的人屈指可数,赵兹方叮嘱她万不可泄露分毫,只称说与大军在北地偶遇便是。徐丽娘盼着保全虎头,自是一字不肯言。 徐崇朝皱起眉头:“那虎头……” 虎头自是没找回。赵兹方打探许久,最后暗中告诉她,虎头未入宫便死在蚕室,与未能熬过这一劫的幼童一起,葬在了城外荒坟。 徐丽娘为此大病一场,数月间缠绵病榻,后来虽然养好了身子,但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再也不见少时昂扬的风采。 府中众人都唏嘘不已,料想她在北地吃尽了苦头,万不敢提起旧事引她伤心。徐丽娘有苦说不出,直到徐崇朝归来,满腔哀恸才如潮水奔涌,断线珠子般落下泪来。 “太迟了,”徐丽娘望着他道,“太迟了!” 徐崇朝见她悲不自已,仿佛心口被利爪刺穿。他千辛万苦为二姊母子求得一线生机,凭借成肃的战绩和威望,劝天子网开一面并非难事,可这一切到头来怎会如此? 他颓然攥紧了拳头,道:“阿姊,我对不住你。” 徐丽娘流着泪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 徐崇朝扶她落座,思前想后,恳切道:“事已至此,还望阿姊保重身子。你还有这个家在,往后日子还长着。” 他目光含悲,仿佛在说,忘了独孤灼,重新开始吧。徐丽娘眼眶红肿,垂泪道:“你如何懂得……” 北风呼啸,寒气袭人。徐宅犹在为大郎君归来而忙碌喜悦着,唯有这一方小院,被无尽悲伤浸染得死寂一片。 赵兹方随成肃从江州归来,升任为左卫将军,统领虎贲军守卫宫城。官位不可谓不重,可初初上任,如要从掖庭救出徐丽娘,也绝非易事。 这件事背后,恐怕少不了成肃周旋。 第180章 面圣 徐崇朝午后便正式拜会成肃。交广之事,成肃早已听诸将细细禀报过,简单询问了两句,似乎对他的表现还算满意。 徐崇朝曲折地提起徐丽娘,郑重向成肃道谢。成肃神色如常,摆手道:“是我愧对二娘子,若早日归来,也不至于令他们骨肉离散。” 徐崇朝问道:“战俘在下邳数月,朝廷为何突然要召回?” “还不是李劝星的主意?”成肃似有些不快,也不愿多说,“若我在金陵,必不会让他任意而为。府僚留守东府城,搭救不及,酿成大祸。” 谁又能想到,李劝星连声招呼都不打,竟领了皇命随意处置他的俘虏。 徐崇朝心中难平,他本以为成肃应允了,便能保住徐丽娘母子的性命,可没想到奔波这一场,到头来还是未能如愿。人死不能复生,勉强救出徐丽娘,对徐家来说,也是聊以慰藉了。 成肃见他似有些闷闷不乐,心头也有些惭愧,安慰了几句,徐崇朝抿唇道:“此事岂是义父之过。” 屋中有一瞬静寂,成肃开口道:“我总要为你阿姊讨回个公道。” 徐崇朝不再多言,临行之际,状若无意道:“今日怎不见狸奴?” 成肃道:“今上召见,她入宫去了。” 这可是件稀奇事。 见徐崇朝讶然,成肃面带笑意,道:“旨意来得急,我也不知底细。等她回来,你再问问。” 徐崇朝应下。 ———— 一辆牛车缓缓驶过金华桥,帘幕低垂,一片静谧。 大魏以牛车为尚,王公贵族皆乘坐牛车出行,莫不极尽奢巧之能事,将里里外外铺衬得华丽舒坦。 这牛车却普通得很,周身并无多余的装饰,走在繁华的宫外大道上,更显得质朴无华,任凭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然而车旁有一人骑马随行,青衫玉带,风神俊逸,望之宛如翠竹临风,引得道旁行人纷纷注目。 那人目不斜视,打马向前,目光平静如同深潭,映衬出与年纪不甚相符的稳重。 侧帘掀起,那人便侧首望去,道:“女郎何事?” 成之染掀帘而望,正对上对方温润俊朗的眉眼,不由得一愣。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饶是她对谢鸾没什么好印象,此时看到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确有一副俘获京中仕女欢心的好容颜。 成之染从未想到,这次回金陵,她居然第二日便遇到谢鸾,更不会想到,对方居然出现在太尉府。当时她讶异得很,谢鸾倒是不卑不亢地一礼。 他起初在孟元礼手下,孟元礼死后,成肃便将人招徕到府中,命为参军,颇为自得。恰逢宫中传召,成肃当即让谢鸾送她入宫。 第205章 两人一路未曾言语。谢鸾依旧是一派高华恬淡的气度,一言不发,更衬出贵公子的威严。成之染窝在车厢里,心里早已是七扭八结。 原本被皇帝召见,她满心欢喜。如今谢鸾跟在她身旁,满脑子便只剩下惊疑。 谢鸾,怎么会到太尉府!怎么会到她阿父手下! 世家大族向来看不上寒庶,但对于成肃这样的重臣,多多少少还是要高看一眼。然而陈郡谢氏的态度却晦涩不明,过往种种也并非无迹可寻,连成之染都能察觉到其间疏离的隔膜。 然而谢鸾还是进了太尉府。 许是她半晌不言,谢鸾又问道:“女郎有何事?” 成之染回过神来,也有些讪讪,她满心疑问,如今却不是开口的时机。她想了想,问道:“郎君可知,今上为何召见我?” “天意难测。”谢鸾淡淡道。 成之染泄气,正要将侧帘放下,又听对方道:“今上记挂着女郎,总归是好事。” 成之染并非真的想从他这里问出什么,搭讪了两句,便各自默然。好在谢鸾只送她到皇城东侧建春门,两下里分开,成之染暗自舒了一口气,也不知方才为何竟有些紧张。 宫中内侍领着她,径自行到万春门入宫。万春门正对着东宫奉化门,成之染不由得朝那边瞥了一眼。庭树肃杀,东宫也显得愈加冷落。 今上多年无子,东宫荒废至今。 成之染顾不得感慨,踏入宫门那一刻,心头便浮起异样的惆怅。她已数年没有见到天子了,记忆中沉静淡雅的容颜渐渐隐没于层云,笼罩在浅金色的光华之中,一步又一步远去,只剩下一个璨然若神的虚影,高踞于九重天上。 天子在便殿接见她。 宫中觐见的礼数繁多,成之染三拜九扣之际,听得上方传来天子温润的声音,不由得仰头望去。 直视圣容乃大不敬之举。对上天子的目光,她心里咯噔一下,颇有些懊恼。这一路惦记着谨言慎行,没想到才见到天子,便举止无礼。 然而她到底没有移开目光,天子垂眸端详她,对她这冒失之举,也并无怪罪之意。 半晌,天子微微颔首:“数年不见,大娘子风采如昔。” 若说风采如昔,眼前的天子才是明证。岁月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仿佛神祇一般风华永驻。 成之染一时惘然,临行前成肃叮嘱的酬答应对,也变得磕磕绊绊。 天子只温和而平静地望着她,从容问起岭南战事。 见成之染一脸认真地仿佛在禀报军情,他淡淡一笑,道:“我听说大娘子智绝无双,用计攻取曲江、番禺二城,此事当真?” “陛下过誉了。攻城实乃三军将士之力,奴不敢贪功。” 上首的天子摇了摇头,道:“功莫大焉。” 成之染纳闷,她的事竟有人在御前说起,难不成是她阿父? 一想到这种可能,她心里顿时别扭得很。 她琢磨不透,却又听天子问道:“你此去,可见到张灵佑了?” 成之染颔首,道:“在龙编城外见过。” 她说起张灵佑的死状,天子微微动了动身子,半晌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这话问出来,成之染目光一顿。在御前议论贼首,其中分寸确是难拿捏,更何况,她与张灵佑仅数面之缘,实在谈不上了解。她不敢抬头细看天子的神色,只垂眸思索一番,道:“背信弃义,死不悔改。” 天子沉默了一瞬。若说朝廷对张灵佑有何恩义,那便是当年封他为广州刺史了。 “是邪?非邪?” 天子似是喃喃自语,成之染悄悄抬头看了看,道:“张灵佑狼子野心,咎由自取。若非辜负天恩,岂会沦落至此?” 天子神色淡淡的,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摆了摆手,侍奉一旁的内侍便退下,旋即端了个方盘出来,盘上放着精雕细刻的木匣,看得出是上好的紫檀。 木匣一侧还有幅卷轴。 成之染视线落在那卷轴上,不由得心中一动,探询的目光望向天子。 天子颔首。 成之染接过卷轴,展开一看,繁复锦帛上文字古朴苍虬,她细细辨识,赫然发现这竟是一封诏书。 封她为安国乡君的诏书。 乡君作为外命妇封号,向来只有皇亲贵戚的女眷才能获此殊荣。成之染疑心自己看花了眼,从匣中取出一枚铜印,往印面一看,明晃晃“安国乡君之印”六个大字。 许是她神情过于震惊,捧印的内侍笑道:“女郎征战有功,封为乡君,还不谢恩?” 成之染顿时一言难尽。 乡君的封号,不可谓不高,大魏开国百年,历来是封给皇后之母的。 可是…… 她恭恭敬敬向天子一拜,道:“陛下隆恩,奴感激不尽。但这诏书印玺,恕不能领受。” 天子道:“为何?” “乡君位高,奴不配。” “你身为女子而立奇功,当今之世,更无旁人。岂能说不配?” “陛下,”成之染仰头答道,“奴效命于行伍,将士平生所愿,莫过于封侯一事。倘若陛下垂怜,待我有功业傍身,再请陛下了却心愿。” 她目光诚恳,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天子熟视良久,缓缓颔首道:“我答应你。” ———— 成之染自殿中出来,掌心已紧张得掐出了红痕,她漫不经心地揉了揉,随内侍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刚出了万春门,忽而听得有人惊喜道:“咦,女郎也在这里?” 成之染循声望去,竟是阔别数月的傅亭微。 当日从涧阳城分别,他与沈星桥一道押送贼首回京,如今猝然重逢,脸上止不住欢喜。 成之染不由得诧异:“郎君要入宫?” 傅亭微点头:“我是来向今上辞行的。” 先前傅临派他随官军入京,一来是为了押运贼首,二来则是为刺史接替之事探探朝廷的口风。不成想还没到金陵,他们便在路上遇到去交州传旨的使臣,朝廷对傅氏父死子继之举并无异议,已正式策命傅临为交州刺史。 傅亭微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到金陵之后还受到天子召见,他父亲也论功封为县侯,可以说不虚此行。傅亭微挂念着回去报喜,在金陵待了半个月,便来向天子辞行了。 成之染听完颇有些惋惜,道:“郎君何不多留几日,也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傅亭微笑道:“女郎心意,在下心领了。不过金陵冬日酷寒,我久居交州,实在受不得。” 成之染望着绵延宫墙,心中自然明白对方的苦处。京城里到处都是规矩,哪里比得上交州天高皇帝远,他活得自在? 傅亭微笑着看她,说不出后会有期这种话。此去山河万里,来日缥缈无期。 成之染黯然,郑重一礼,道:“郎君珍重。” 傅亭微正要开口,宫门内有内侍来报:“圣上召见,郎君有请。” 傅亭微应下,对成之染道:“我在龙编城等着,等着女郎四海扬名那一日,再远来拜会。” 天光澄澈,寒风凛冽。成之染不由得失笑,点头道:“好。” 第181章 褒美 成之染回到建春门时,日影已渐渐西斜。皇城外熙熙攘攘,间或传来零星笑语。 谢鸾见她出来,微微颔首示意,问道:“女郎可要回府?” 成之染点头。 牛车缓缓驶动,谢鸾依旧骑马跟在牛车旁,哒哒马蹄声透过厢壁,沉沉如同鼓点,不轻不重地敲打在成之染心上。 侧帘倏忽间掀起,成之染看了看天色,略一沉吟,道:“去校场。” 谢鸾虽意外,却并不多问,交代给车夫,便默然不语。 成之染倚着厢壁,侧首凝听着外间马蹄声,目光落在面前几案上,日光正明明暗暗地跃动。 她脑子里乱得很。 献计袭破广州,又率军追击张灵佑到交州,她固然有功,但身份又有些不上不下。可数年不曾相见的天子,竟在她刚刚返京之际便召她入宫,还要封她为乡君,这份若有若无的偏重,让她茫然无措。 天子的心思,她实在捉摸不透。 不过,天子已答应来日论功行赏,有这句承诺在,饶是她父亲,也说不得什么。 当初季山松交给她数千人马,只是代为统领而已,如今大军已得胜回京,想来众军士也有了新的归宿,若数算起来,她手下只有从降卒中招徕的数百人马,单薄得可怜。 成之染无声地笑了笑,不管怎么说,这些人她硬拉到手下,总不会拱手让人。自从涧阳城一别,手下石阿牛带人随沈星桥回京,她还一直没见到,是时候去看看了。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指节,外间突然一阵喧闹声。平缓前行的牛车止步,成之染听到谢鸾温和平静的声音。 “世子。” 成之染眼皮一跳。世子,什么世子?京中王公贵族如云,路上偶遇几个世子也不是稀罕事。可是……谢鸾本就是豫宁县公世子,能让他如此尊称的,恐怕还真没几个人。 第206章 成之染心头浮起不祥的预感,果然下一刻,苏弘度的声音便径直传来。 “三郎,这是谁?竟劳你亲自护送。” 眼前的青年望着他,眼神中颇有几分玩世不恭。谢鸾浅浅勾唇,他大老远就看到苏弘度守在路口,分明是等着什么人,看他笑吟吟的样子,多少有几分蓄谋已久的意味。 如此刻意,总不是为了他。 对苏弘度这档子事,谢鸾并不想干预,他正要开口,却听得一声轻响。 车门已悠悠推开,一身盛装的成之染利落跳下,转身向苏弘度一礼:“见过世子。” 她虽裙裾在身,行的却是男子之礼,抬头望向苏弘度时,也带着客气的笑意。 两人上次相逢时京中动荡不安,御街前匆匆一别,言有未尽之意。 自从南征诸军回京以来,苏弘度便派人到东府城盯着,今日终于有机会见到人,一时间喜上眉梢。他将成之染上下打量一番,道:“岭南艰辛,成娘子受苦了。” 他热切地问这问那,成之染也不好拂了对方面子,只垂眸敛首,一一作答,眼见得日影西斜,不由得失了性子。 她频频看向谢鸾,希冀对方能适时提醒打断,谢鸾却视若无睹,目光淡淡地落在别处。 苏弘度顺着她的视线,狐疑地瞥了谢鸾一眼,半晌道:“我在府中备下薄酒,请成娘子过府一叙,如何?” 这话有些唐突了。临近日暮,哪有邀请小娘子回府的道理。成之染暗中诧异,尚不及开口,谢鸾发话了:“世子,女郎出来有些时辰了,东府怕是等不及。” 苏弘度眸色动了动:“三郎,你可真是……”他没有说下去,顿了顿,对成之染道:“既然如此,我改日再请娘子过府。” 他站在街口,目送成之染登上牛车,缓缓向城东而去。直到走出了很远,成之染才掀开侧帘,朝外间一望。 天色不早。 她对车夫道:“回府,不去校场了。” 车夫应了声。 成之染却没放下帘子,半晌道:“谢郎,多谢。” 方才谢鸾肯开口为她解围,实在是意料之外。 谢鸾淡淡地客气了两句,瞥见那侧帘放下了,迟疑了一瞬,还是问道:“襄王有意,神女无情。何不说清楚?” 帘内良久没声音,谢鸾抿了抿唇,抬眸望着不远处的东府城。日暮重楼,雄伟无匹。 成之染看不到这番景色,她闭了闭眼睛,心里满是无奈。难道她不曾向苏弘度说清楚?可惜会稽王世子目下无尘,听不得这些违逆他的话,或许像他这样的金枝玉叶,对什么事情都势在必得。 谢家公子与世子沾亲带故,她不知如何解释,索性缄口不言。 ———— 待回到公府,成之染去见成肃,谢鸾也要去复命。成肃见二人一前一后走来,越看越欢喜,手捻着须髯,笑吟吟地。 徐崇朝坐在他下首,见此番情形,垂眸呷了一口茶。成之染虽没有倾城之貌,但在他眼中处处皆可爱,风神意气,更无人能及。谢鸾自然是芝兰玉树,光彩照人,可两人站在一处,他一眼也不想看。 谢鸾与成肃攀谈几句便离开了。成之染松了一口气,往徐崇朝对面一坐,朝他笑了笑。 徐崇朝心里那点不自在,都在这一笑中泯然了。 成肃并未察觉二人的神色,他似乎心情不错,问成之染道:“今日面圣,所为何事?” 成之染也不隐瞒,道:“今上要封我为乡君。” 成肃正啜饮茶汤,闻言呛了一口,咳嗽个不停。好不容易平复了,他问道:“这是何道理?” “大抵是为了交广战事罢,”成之染觑着他神色,道,“我在曲江、番禺两战献计,今上知道的。” 成肃抬眼看着她:“今上如何能知晓?” 他的反应让成之染颇有些意外,先前她以为是父亲向天子炫耀,如今看来则另有门道。 成肃眉头微动,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沈星桥从岭南回来,将交广战事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他,由长史萧璞亲自下笔,写了封战报上奏天子。 轰轰烈烈的战事落笔成文,寻常将帅的名姓尚且模糊不清,成之染这般小人物自然隐没于纸背。 即使面见天子时,出于某种隐秘的私心,成肃也不曾提及长女之事。 这些事,他不说,手下还有谁能向天子说? 不过事情总有例外。 成之染迟疑地看着徐崇朝,又缓缓转向成肃,道:“李兖州?” 李临风是南下追讨海寇的主将,曲江、番禺两战,以及交州追击之事,他虽未亲历,却洞悉诸将的动作。身为兖州刺史,他并非成肃属下,对于南征之事,他自会向天子禀报。 然而成之染又陷入迷惑,李临风,他为何要这样做? 成肃却笑了:“他还真是……” 他迟疑不定不便说的事,李临风替他说出来,多少也算是一种委婉的示好,这不,天子听说后竟要封赏了。 成肃道:“册封的旨意何时到?” 成之染一噎:“阿父,今上是这个意思,但我已经回绝了。” 成肃差点没反应过来:“回绝了?” 成之染点头称是:“我不要命妇封号,要做便做万户侯。” 乡君的封号说不要就不要,甚至没回来跟他商量下,成肃心里不是个滋味。可对上成之染的目光,听到这句熟悉的万户侯,他蓦然想起初封郡公之时,在发妻柳氏榻前,她也是这番志气。 “罢了,”成肃顿时没脾气,叹气道,“不要就不要。” 成之染仰头望着他,眸中似乎隐隐期待着什么。 成肃看了她一眼,轻轻扣了扣几案,道:“今上还记挂着你,是福分。这可比什么乡君县君强多了。” 还有李临风,也是有意思……他与李劝星不对付,李临风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番举动,又让人捉摸不透。 成肃一时间神色莫名,却听徐崇朝开口道:“乡君县君不过是名号而已,狸奴在军中,手下可有不少人。” 成之染笑道:“阿父可知道,番禺之战前,李兖州已擢升我为幢主了?” 成肃“嗯”了声,道:“他又不给你人马,你倒是容易哄骗。” 成之染不以为然:“如今人已齐全了,阿父难道想赖账?” 成肃略一沉吟,道:“既然是李兖州的命令,为父自然要给他面子。只是你离开许久,那些人可还记得?” 成之染发觉成肃出奇地好说话,对他言语中的调侃也没放在心上。当初她自封为队主,多少还是有些心虚的,如今在成肃面前过了明路,欣喜之余,也难免意外。 这一切过于顺理成章了。 成之染离开前堂时还心思重重,徐崇朝笑道:“守住了手下人马,你怎么还苦着脸?” 成之染摇了摇头:“只是有些突然罢了。” “哪里会突然?”徐崇朝认真看着她,“当初在涧阳城时,季将军亲手把将印交给你,这一路出生入死,过关斩将,狸奴,你已经走出很远了。” 成之染侧首,对上他温柔而坚定的目光,不由得心中一动。两人并肩而行,靠得近极了,借着襦裙宽袍大袖的遮掩,成之染悄悄握住他的手。 徐崇朝轻笑了一声,目光扫过庭院中往来的侍卫和仆役,低声道:“这么多人在。” 话虽如此,他反手回握,握得更紧了。 成之染将他送到府门,道:“我阿父必有所谋。” 不待徐崇朝答话,她又接着道:“我直觉如此,不会错。” 徐崇朝思索了一番,道:“难道是蜀中?” 成之染松开他的手,似乎不舍地轻触他指尖,道:“也只有蜀中了。” 她三叔镇守荆州,兴兵伐蜀自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若能平定蜀中,宗氏一族想来也是乐见其成的。 成之染目送徐崇朝打马而去,不知不觉天光已暗淡,华灯初上,照得她身影在凉风中萧瑟,如同天幕下的一棵树。 “女郎。” 有人在身后唤她。 成之染回首,道:“何主簿。” 她话已出口,突然反应过来,笑着改口道:“我都糊涂了,该是何司马。” 军府司马阮序出任江州刺史后,主簿何知己便接替了他的位子。何知己从成肃聚义时便担任主簿,成之染望着他,竟生出淡淡的感慨。 何知己官袍在身,身后也跟着侍从,似乎是处理完府中事务,正准备回家。 两人寒暄了几句,何知己眸色一动,道:“女郎明日若无事,多在府中陪太尉说说话。” 成之染一口应下,心中却有些诧异。明日是什么日子,她自然知晓,可是何知己,他不是素来避讳成氏家宅之事吗? 可是这样提醒她……总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第182章 柳诣 次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初冬暖阳虽热烈,总仿佛隔了层什么,泛出淡淡的白光。 第207章 这日是柳夫人忌日。掐指一算,她已故去整整五年了。 朝食的气氛稍有些沉闷,一家人聚在堂中用餐,每个动作都仿佛小心翼翼,生怕弄出来什么声响。 温老夫人和成肃都沉默无言,其他人更是连头也不抬。临了温老夫人将成肃留下,两人好像要商量什么。 成之染径自出门,一言不发地往校场走,冷风刮得她脸上生疼。赵小五和叶吉祥早等在厅堂,连忙紧赶慢赶追上她。 寒风中,校场上有不少人马正在操练。 一众漆黑如墨羽的玄甲兵中,沈星桥一袭银甲,如鹤立鸡群,格外惹眼。 见到成之染,他似乎并不意外,朝手下叮嘱了什么,不一会儿,石阿牛和武贤便急匆匆赶来。 石阿牛激动得眼眶发红,成之染笑道:“这才几天没见,怎么这般模样?” 石阿牛深吸一口气,喊道:“队主,您可算是回来了!弟兄们都还在念叨呢!” 他大诉涧阳城别后奔波,成之染摆了摆手,道:“好了,让你们带回来数百人,怎么连影子也不见?” 石阿牛连忙住嘴,看了看武贤,武贤打了个唿哨,只见校场一侧倏忽冲出一支甲兵,个个步伐齐整,精甲耀日,黑旋风一般绕着众人兜了一圈,然后四四方方地列队,站得比竹竿还直。 正是成之染在交广一路搜罗的部下。 她不由得眼前一亮。彼时她手下既有海寇降卒,又有军中激战后零零落落的残部,委实如同一盘散沙。她在涧阳城将队伍交给石阿牛和武贤,心中还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她一走,这队伍便要分崩离析。没想到二人果真有一番手段,将人马操练得有模有样的。 石阿牛又指挥着众人演练了军法,看军士这般气势,浑然已融成一块铁板。 成之染对此甚是满意,又招呼数名队主队副询问一番,见幢中无事,这才放下心。她验看一番,便吩咐众人继续回去操练。 叶吉祥小声说道:“既是郎君亲手拉起的队伍,我还以为郎君会亲自练兵。” “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成之染笑笑,“既然阿牛他们能练好,何劳我上手?” 沈星桥微微颔首:“郎君看得通透。” “十人百人,我不如阿牛,”成之染负手而立,望着不远处挥戈操练的兵士,道,“千军万马,阿牛不如我。” 沈星桥侧首看她,目光似乎落在她身上,又似乎飘到别处。 北风吹起了成之染的衣袂。她抬首望天,日色澄澈,纤云不染。 母亲会在天上看着她吗? 她嘴唇翕动,无声问道:“阿母,你看到了吗?” ———— 成之染回到府中,前堂正热闹,她近前一问,竟是远在临海郡的舅父柳诣回来了。 舅父赶在如今这日子过府,想来是别有深意。何知己昨日点拨她,难道是因为这个? 大军南征时,季山松一行人马取道海路南下,途径临海郡时得到太守柳诣援护,才有了充足物资破敌。 柳诣因功入朝为散骑常侍,进京头一件事,便是拎着柳元宝一同到东府,好一番耳提面命,千叮咛万嘱咐,盼着儿子在成肃手底下做出些眉目。 成肃欣然任命柳元宝为太尉参军,诸府参军位居第七品,作为起家官而言,实属不易。 成之染规规矩矩地向舅父行了礼,听明白来龙去脉,不禁朝柳元宝投去羡慕的一瞥。 “狸奴南征,几多不易,我都听元宝说过了。” 柳诣神色复杂地望着她,眼前这外甥女打小便出挑,比他儿子不知强多少。如今在军中闯荡,总给人意外之喜。可惜他阿妹走得早,这孩子风里来雨里去,难免比家中弟妹少些庇护。 姑舅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柳诣心疼外甥女,在成肃面前好一通夸赞,到最后触景生情,险些红了眼眶。 成肃亦有所感,仔细劝慰一番。 柳诣父子到祭堂给柳夫人上了香,临走时,成肃让成之染将人送出门。 柳元宝悄悄向成之染道:“太尉府中,最不缺参军。你若要军职,向太尉求取便是,他岂会不认?” 成之染轻轻一笑:“瓜田李下,旁人要说闲话的。” 柳元宝无奈,道:“那你便好自为之,让旁人无话可说。” 成之染郑重地点了点头,对柳诣笑道:“阿舅,京中大有可为,保重。” 柳诣看着她,道:“放心。” 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迟疑了片刻,语气略有些生硬:“听说你手下人马,有不少从吴越来?” 成之染颔首。 柳诣叹道:“吴越民风彪悍,不可小觑。” 成之染问道:“阿舅在临海许久,可知百姓为何随同海寇作乱?” “百姓若能安居乐业,又何苦如此?”柳诣欲言又止,半晌道,“这些年税赋繁苛,逃亡的百姓不知凡几,我在任上招聚了千余家回来,可郡中光景,与豫宁忠肃公在时,仍不可同日而语。” 豫宁忠肃公,便是谢让之父谢岐了。 成之染还想再问,柳诣却不肯多言,带着柳元宝登车而去。 舅父不肯说,自然有他的理由。成之染心思沉沉地回到祭堂,只见成肃仍伫立于神位前,高大的背影竟显出几分萧索。 他手持香火,静默无言地插到香炉上,回头时看到成之染,面容竟有一丝淡淡的怅惘。 “看来我确实年纪大了,”成肃开口道,“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元宝小时候的模样,如今一转眼,都起家到太尉府做参军了。” “这是哪里话,”成之染挤出一丝笑容,道,“阿父如今才是正当时。” 成肃闭眼叹息,望着成之染,道:“正当时,正当时,正当烈火烹油时……” 成之染心中一动:“阿父。” 成肃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成之染垂眸告退,走出了屋门,忍不住回头一望。 烈火烹油…… 到底谁是火,谁是油? ———— 柳元宝回去没多久,就派人从府中送了个藤筐过来,特地叮嘱了要交给成之染。 成之染打开一看,竟是满满一筐丹橘。 筐子里还夹了封信函。 成之染纳闷,柳元宝何时这么讲究。她拆信一读,不由得大笑。 竟是柳元宝托她将这筐丹橘送给宗寄罗,说他先前同对方聊起吴越的鲜果,宗寄罗很是向往,他父亲这次回来捎带了不少,于是拣择了一些送给宗寄罗尝鲜。 侍女阿喜在旁,见成之染突然笑起来,疑惑道:“女郎,柳郎君说了些什么?” 成之染将信笺叠好,笑道:“没什么,这丹橘不错,送给宗十三娘罢。” 她修书一封塞到藤筐里,心中甚至暗戳戳期待,不知宗寄罗收到后,会是怎么个反应。 ———— 宗寄罗没过多久就回信了,不仅给成之染,还给柳元宝写了一封。在写给成之染的信中,她对那一筐丹橘赞不绝口,末尾委婉地让成之染将柳元宝那封信转交对方。 柳元宝在成肃军中做事,往来军府甚是频繁。成之染找个机会将信交给他,对方红着脸,脚底抹油般跑得没影了。 成之染摇头叹息,懊恼自己没来得及拦下柳元宝,威逼利诱问一问。 阿喜适时上前道:“女郎,会稽王府又送来了请帖。” 成之染登时黑了脸。 她回京还没待几天,便收到苏弘度请帖,邀她到王府做客。起初她婉言谢绝,苏弘度却不罢休,隔三岔五派人来相邀。 成之染不胜其烦,道:“不见,不收,不去!” 她态度坚决,阿喜虽领命,心中却有些迟疑,生怕她得罪了王府。 一来二去,成肃也注意到了。 这一日,成之染刚从校场回来,路过沧海堂时被成肃喊住。 “世子近来很上心,金珠珍玩都送到我这里了。” 成肃与徐崇朝并肩而立,语气虽不在意,脸上笑意不减。 成之染问道:“可都退回了?” 成肃道:“自然。” 他如此爽快,反倒让成之染疑心,她阿父不是素来看重王室,何时突然转了性? 成肃看出她困惑,摇头道:“珠玉在前,瓦石难当。” 他口中珠玉,除了谢鸾还能有哪个? 成之染正要辩驳,忽而又想到,她阿父既然这样想,自会找时机断了苏弘度念想。对她而言也未尝不可。 她轻笑一声,未置可否。 徐崇朝见状,目光一顿。北风从庭前呼啸而过,他心里竟有些堵得慌,嘴唇动了动,无言地看向成肃。 成肃若有所思,不动声色道:“往日你最爱待在沧海堂,如今怎么不来了?” 他大字不识几个,平日府中文书都得书吏念给他听。军府机要,向来是他一名心腹担当此任,然而那人近日来卧病在家,成肃便打算让女儿先顶替几日。 第208章 当然,成之染待在沧海堂,与谢鸾相见的机会自然会增多。 成之染不知他这些心思,只道:“我的人都在校场,不常去看看,不认得我怎么办?” 成肃笑了笑:“你该在府中看看谢三郎处事。谁能想到他那等出身,又这般年少,竟将东府文簿断决如流。” 东府多事,文簿盈积,处理起来并非易事。成之染稍有些讶异,谢鸾那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当真有这番本领? 她半信半疑,不由得点了点头:“那是该看看。” 第183章 做客 成之染虽有此意,却一直忙得脚不沾地,片刻不得闲。军中莽汉对她这幢主很是不服气,她整日待在校场,一点一点地打磨手下人马。不过才月半,便已将不听管教的收拾得服服帖帖。 这一日金陵初雪,天地间一片苍茫。成之染踏雪回府,侍女阿喜迎上来,笑着道:“女郎可算回来了,徐郎等了好久了。” 成之染一时怔愣,待进屋一看,当真是徐崇朝在外间等她。她突然紧张起来,心砰砰直跳,好在阿喜并未注意到。 徐崇朝此行是来给徐娴娘捎话。 成之染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就知道徐崇朝堂而皇之地来找她,定是有正经事的。 徐娴娘邀她去徐宅赏雪。 说起来,成之染回京之后这么久,还从未到徐家看看,心中也有些惭愧,当下便欣然应允。 徐崇朝传完了话,又与成之染攀谈起来,东府中人多眼杂,二人鲜少有独处的机会,说话也小心翼翼地。 徐崇朝不经意抬头,却见阿喜正盯着他看,见他望过来也不闪避,那目光暗含催促。 时辰不早了,他待了许久,该走了。 他面上一热,竟有些心虚,见外间暮色低沉,也不便久留,于是起身道了别。成之染送他出门,立在暮色中,回首看了阿喜一眼,道:“阿喜,你方才看他作甚?” 阿喜垂眸道:“徐郎是外男,不宜久留。” 成之染一笑:“我家哪来这么多规矩?” “今时不同往日,”阿喜道,“女郎身份贵重,须得处处留意,免得被旁人挑出毛病来。” 成之染轻嗤:“既然说身份贵重,哪个敢来挑我的毛病?” 阿喜无奈:“女郎……” 成之染不跟她拌嘴。阿喜素来是个体几人,若不是家主有交代,她不会如此。成之染揉了揉眉心,问道:“不说这个了。你可知谢三郎如何到了太尉府?我记得他原在孟公手下。” 阿喜被问得一愣,道:“这种事,奴岂会知晓?只听说是何司马举荐。谢郎刚到府中时,可是不小的阵仗,连后宅都偷偷去探看。” 成之染没有再追问,转而询问起她屋里的库藏,去看望徐娴娘,还需备一份厚礼。 阿喜对此熟稔于心,成肃对长女的赏赐素来丰厚,成之染出征在外时,金珠细软也隔三岔五地送到她屋里,挑出一两样称心的礼物并非难事。 到了与徐娴娘约定的日子,正逢天公作美,漫天飞雪如柳絮。成之染穿了一身银红的襦裙,披着鸦青的大氅,碎雪飘落在身上,如同山水画上勾皴的留白。 这一身明艳与清冷杂糅,若换作旁人便显得突兀,但既然是成之染……徐娴娘的目光落在对方眉眼弯弯的笑容上,只觉得无比耀眼灿烂。 许久不见,两人都有些感慨。 徐娴娘自从被世家两次退婚后,便愈加清心寡欲,年纪轻轻已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笑容素淡而随和。不知是不是诗书涵养长进的缘故,眼角眉梢平添了几分清雅。 用她嫡母钟夫人的话说,单看这样貌,谁能想到她父亲是出身草莽的镇北将军? 钟夫人说这话,言语间都是无尽惋惜。徐娴娘老大不小了,似乎对婚姻大事心灰意冷,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无人问津,钟夫人自己也张罗不起来,一看到徐娴娘就发愁。 徐娴娘不以为意,寒雪之日便呼朋唤友,到徐宅后园赏雪烹茶。 她小妹雅娘也已十六岁,正与赵蘅芜围坐在炉前,拿轻罗小扇挡着风。成之染听说赵蘅芜已定亲,见面便道一声恭喜,可对方笑容淡淡的,似乎比往日寡言少语。 赵蘅芜许给了河东卫氏,若论门楣,属实是她高攀了。然而看她的样子,却仿佛心事重重。 成之染不明就里,也不便多问,侧首对徐娴娘道:“三娘,你如今可有眉目了?” 徐娴娘摇了摇头:“我都不记挂这些了。” 她话虽如此,见小妹年岁渐长,自己还待字闺中,容易拖累了小妹,因此心中还有些过意不去。 “算命的不是说了,三娘福气在后头,”赵蘅芜突然感慨起来,“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那人从没算错过,萧九娘的事,他早三年都预料到了……” 徐娴娘叹道:“蘅芜……” 成之染一怔:“萧九娘?” 萧群玉之父萧玘出任丹阳尹,没多久就病逝了,她曾听府中谈起,不由得为萧群玉惋惜。萧群玉身为萧玘庶长女,幼时为嫡母海宁公主所不容,公主早逝,萧玘再娶,儿女成行,萧群玉的处境也颇为微妙,若非她惊才绝艳,根本不会被人注意到。 赵蘅芜道:“萧九娘嫁了琅邪王氏的郎君,门当户对,人人称说是一对璧人,可这才几年?她夫君早亡,又不曾有子,已经与王氏离绝了。” 成之染吃惊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徐娴娘道:“该有一年了。接连丧亲,若换作是我,简直想都不敢想。” 赵蘅芜叹息:“旁人说得更难听,都说萧尹是被她气病的。” “大好的时节,阿姊说这些作甚?”徐雅娘抬头望着她们,面前的茶罐正咕嘟冒泡,热气腾腾。她招呼道:“水开了,快来尝尝!” 案上已摆好了茶盏,徐雅娘一一斟上,眼神中满是期待。 成之染与徐雅娘接触不多,印象里她还是懵懵懂懂的少女,没想到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举手投足也落落大方。 这时有侍女过来,道:“四娘子,夫人问,去年裁衣剩下的红纱放在何处了?铺子来人了,正急用。” 徐雅娘思索一番,指了几个地方,那侍女都摇头说没有。徐雅娘没辙,一脸歉意道:“阿姊先聊着,我去去就回。” 徐娴娘笑着让她安心去,低声对成之染道:“家中姊妹几个,还要数四娘最出挑。平日里母亲教她打理内宅,长进得飞快,家里都说她管得住大宅子。” 她自嘲地笑了笑,道:“人人都盯着给四娘择婿,我耳边也清静了许多。” 成之染端详着她,问道:“你如今还喜欢谢鸾那样的?” 徐娴娘一怔,双颊顿时红透了。她无奈地看了成之染一眼,扭过头去不说话,只默默摆弄着手边的茶具。 赵蘅芜笑道:“谢三郎芝兰玉树般人物,哪个不喜欢?” 成之染正搅动着茶汤,不知想到了什么,忍不住一笑。那神情分明在说,我就不喜欢。 赵蘅芜怪道:“难不成狸奴心中,已有了人选?” 成之染手中一顿,笑而不语。 赵蘅芜原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成之染这般,似乎竟被她说中了。她难掩诧异,然而心念一转,语气颇有些迟疑:“莫非是……会稽王世子?” 这下轮到成之染惊诧了。她一时无语,苦笑道:“哪有这回事?” “听说世子对府上煞是殷勤……” 成之染心头一跳,她离京许久,对苏弘度所作所为知之甚少,成肃心思扑在谢鸾身上,自不会拿这些事出来添堵。她一时摸不准虚实,含糊道:“世子金尊玉贵,我这等伧俗之人可应付不得。” 徐娴娘静静听她们议论,此时神色动了动,对成之染道:“旁的且不论,狸奴,你看我阿兄如何?” “你……”成之染一噎,对上徐娴娘的目光,禁不住心虚起来,索性将茶匙一扔,叹气道,“你们啊,汤都要凉了,吃茶罢。” 徐娴娘不再多问,倒是赵蘅芜笑了笑,道:“若提起徐郎,我可要多说几句,三娘也莫要放在心上。我阿父原本与你父亲有换亲之约,这些年过去,如今也不作数了。我既已许了卫家,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但愿徐郎得偿所愿,早日挑中如意的人家。” 她语气似是玩笑,却让徐娴娘局促起来。 “蘅芜……” 赵蘅芜笑道:“你家中总以为是玩笑话,我阿兄可当了真。也难为他跟徐郎较真。” 徐娴娘不知该说些什么,为难地望向成之染。 “竟还有这回事?”成之染一动不动,面上仍带着笑意,低头盯着茶汤的涡旋,复又拿起茶匙,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弄着。 轩馆四下里帘幕低垂,不知是哪里漏风,零星地飘进来雪花。外间依稀传来细碎的人语,徐雅娘裹着寒气进来,道:“外头可真冷,走了这两步,手脚都快冻住了。” 第209章 微妙的气氛瞬间被冲散,徐娴娘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母亲吩咐给二姊多做几身衣裳,我跟铺子里的人交代了几句。” 徐丽娘离家多年,好不容易这个团圆年,家中免不得多多张罗着。成之染望向赵蘅芜,对方听到这话没什么反应,或许赵兹方并未将丽娘母子之事告诉她。 一提到徐丽娘,徐娴娘的神色也有些暗淡。徐雅娘连忙又道:“还有,阿兄回来了,我刚在外面碰到他了。” 徐娴娘点了点头,众人默契地避开方才的话题,煎雪烹茶,在园中赏花赏雪,却也是难得的意趣。 按照京中仕女的风雅,赏景到最后惯例要吟诗作对。成之染不通文墨,颇有自知之明地跳脱一旁,看她们冥思苦想。 风起时,杂乱的雪花扑到她衣上。 成之染从檐下探出手,接了片片雪花,指尖便传来微凉的触感,细小的冰晶瞬间融化于无形。 她捻了捻手指,不经意间抬头,却见红梅相倚的月洞门下,徐崇朝正远远地望着她。他一身戎装,似乎是从校场回来。 成之染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去,望着缀在枝头的寒雪,心绪竟有些纷乱。等到她再回头看时,月洞门下已不见人影。 第184章 年关 暮色沉沉,坊间响起梆子声,再过没多久,坊门便要落锁了。成之染向钟夫人道了别,与赵蘅芜一道出门。登车之时,她察觉身后视线紧随,落帘的间隙一瞥,望见徐崇朝稍显暗淡的目光。 成之染闭了闭眼,到底没再将车帘掀起。 赵蘅芜家住城西,与成之染并不顺路。二人路上分开后,成之染倚着厢壁,竟有些昏昏沉沉的。明明大半天尽是玩乐,她却感觉比行军还疲惫。 牛车吱呀一声停住了。成之染心中一动,唤道:“阿喜?” 阿喜此行随她来,隔着侧帘道:“女郎,徐郎过来了。” 成之染心中一紧,尚不及开口,却听到徐崇朝似乎与阿喜说话,旋即车门一开,人已钻进了车里。 “阿蛮!”成之染难掩惊诧,又不知他与阿喜说了些什么,没来由有些慌张。 徐崇朝比了个嘘声,低声道:“小点声。我来看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 徐崇朝盯着她,问道:“午后在后园,你看到我了。” 他并非询问,而是以肯定的语气说出。 成之染侧首:“嗯?” 徐崇朝伸手拉她,成之染将他推开,两人一时僵持住。 徐崇朝问道:“狸奴,这是怎么了?” 车厢虽宽敞,可两人挨得近极了,彼此的气息交缠,成之染稳了稳心神,道:“你可曾与蘅芜有婚约在身?” 徐崇朝眸中闪过一丝诧异,急切道:“不过是父辈戏言,我从未答应。” 见成之染不语,他连忙解释道:“我长姊与赵郎成婚时,蘅芜才出生没多久,我年纪也小。赵家伯父与我阿父多年同袍,一时兴起,才开了什么换亲的玩笑。他去世得早,这事再没人提过。” 成之染闻言,心中竟有些酸涩。赵兹方之父是宣武军故将,当年谢峤将军的旧部,他与徐家才是真正的通家之好,两家的孩子打小便相识,如今更亲如一家。 她闷闷道:“你认识蘅芜,比认识我早许多年。” “这哪有什么先来后到?”徐崇朝趁机拉住她的手,道,“她比三娘还要小,我向来都是当阿妹看的。” 成之染侧首望他:“我也比三娘要小。” “这可不一样,”徐崇朝失笑,认真道,“当初遇到你,我就想……” 他顿了一顿,勾唇笑起来,却不肯说下去了。 成之染追问:“就想什么?” 徐崇朝不语,英武的面容带了几分忸怩。他一手将人揽过,在对方唇角和面颊落下一串温柔缱绻的吻。 温热的气息如同羽毛从心尖扫过,成之染心如擂鼓,神智却无比清醒。 阿喜他们可都在外面,掀开帘子便一览无余。这未免太过于冒险。 她将手搭在徐崇朝肩上,缓缓拉开了距离,长久地凝视着他。 徐崇朝问道:“怎么了?” 成之染并不作声,半晌,她摇了摇头,抬手轻轻描摹着对方的眉眼,道:“坊门要关了。” 徐崇朝打量她神色,探身吻上她唇瓣。 成之染没有避开。 “那便告辞了。”徐崇朝低声说道。 ———— 金陵的雪下了一层又一层,深深浅浅地铺陈到年关。海寇初平,百废待兴,成肃身居扬州刺史,又新任太尉,府衙俨然如同一个小朝廷,军情政事桩桩件件如雪片,府中整日里人来人往,忙碌得如同市集。 成之染到底还是被成肃拉到了沧海堂,代替他生病的书吏念诵文书。这活计枯燥而庞杂,每每从连篇累牍的文字中寻取真意,都仿佛抽丝剥茧,耗费心力。 也难为她父亲终年累月浸淫其中。 偶尔她也能看到熟悉之人的消息。先前随成肃征伐的部将大都加官进爵,不少人镇戍一方,建威将军董荣从下邳送来拜帖,倏忽让成之染想到,平齐竟已是两年之前的事了。 当初海寇进犯金陵,伐齐大军仓促南归,只留下降臣羊粲都督诸郡,并一干三齐士族作宰。年来朝廷陆续派人到三齐为官,新晋的宁远将军彭鸦儿亦在其中,他口中三齐景象,似乎与往日独孤氏在时并无二致。 “三齐之间,羊毕封高而已……”成肃闭目叹息,道,“独孤氏虽败,豪强大族还独善其身。” 成之染道:“羊毕封高在三齐经营日久,所求不过是保全门户罢了。倘若能归心朝廷,给他个一官半职又有何妨?” 成肃道:“不错,世家所求不过门户。可若是胡虏以重利招引,他们岂能不动心?” 毕竟,慕容氏隔河南望,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成之染摇头,“似这等豪强大族,恐怕是只能威逼,不能利诱。只要我军拒敌于大河之外,三齐士族便心向朝廷。” 成肃不置可否,突然笑了笑:“先前谢三郎也是这样想的。” 他冷不丁提起谢鸾,成之染顿觉无语,道:“难不成他如今有了新想法?” “那倒是没有。” 成之染干巴巴地笑了笑,问道:“谢三郎打算如何拒敌?” 成肃道:“听说他正在写平虏之策,若一切顺利,明年便能拿出来。” 成之染一愣,没想到谢鸾居然当真对靖边之策费了番心思,心中一时也有些好奇。他一介书生,能写出什么高论? 她默然良久,道:“慕容氏固然要打,可如今大魏腹心之疾,在于蜀中。蜀中一日不能平,西陲便一日不能安定。” 成肃亦有所感,从几案上翻出一封书信,道:“这是你三叔写来的。” 成之染细细一看,信笺的落款还新,想来是江陵快马加鞭送来的。先前广武将军刘和意带兵收复要塞白帝城,西土大受振奋。成誉在荆州操练军士,积草屯粮,人马盛壮,待来年水涨之际,便打算乘势西上,与乔氏逆贼来个了断。 成之染将书信放回案上,抬眼看着成肃道:“阿父,若三叔出征,我也要随他前去。” 成肃道:“你三叔何等人物,难道信不过?” 成之染摇了摇头。她并非不相信成誉的本领,只是……他的伤,不知现在如何了。 成誉素来报喜不报忧,坠马受伤之事瞒得紧,家中恐怕都还不知道。成之染自不会违逆她三叔,于是抿了抿唇,道:“正是因为信得过,我才要随他历练,学着做一军统帅。” 成肃哈哈一笑,道:“此事答应你也无妨,但为父也有条件。” “哦?” “来年你便满二十岁了,纵然是男子,也到了加冠之时。平蜀之后,功业已建,须得成家。” 成肃紧盯着女儿,隐隐担心她如往日般炸毛。然而成之染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平静,她点了点头,道:“我答应阿父。” 成肃不由得默然,半晌颔首道:“好,好……” ———— 新年如期而至。自从乾宁六年出征伐齐,成之染已有两年在外漂泊着度过团圆夜。如今终于又同家中长幼齐聚一堂,竟是前所未有的热闹和喜庆。 太尉府的花灯从街头绵延到巷尾,迎风晃动时,仿佛雪海中绽放的繁花锦绣,一派富丽堂皇的大户人家气象。 成之染驻足片刻,便移开目光,逢年过节时府中门庭若市,人声喧闹更胜过花灯璀璨。她身为庐陵郡公长女,难免要酬答待客,将拜访府上的女客迎到中堂。公府的排面,还是得祖母温老夫人和叔母桓夫人撑起来。 成之染掐指一算,举家迁居金陵已有四五年,然而她久居丧中,又南征北战,与京中仕女鲜少交游。桓夫人一刻不停地向她引见,瞧众人含笑打量她的神色,浓重的考究意味溢于言表。 第210章 成之染笑容逐渐变得僵硬。 她打着二娘琇莹的幌子,趁人不备溜出堂中,望见九重天幕中淡漠的层云,心中竟生出难言的愁闷。 成琇莹年纪六七岁,打扮得俏丽可爱,她张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仰头对成之染道:“阿姊不在家,外头的人隔三岔五就来打听你。” 成之染问道:“打听我什么?” 成琇莹想了想道:“伯父不想让外人知道阿姊不在家,就说阿姊生病了。方才她们见到阿姊活蹦乱跳的,都很吃惊呢。” 成之染默然。 成肃虽默许她在军中历练,可此事毕竟只有少数人知晓内情,成肃对外隐瞒,何尝不是以为杂处军中有损女子清誉。 成之染无奈地笑笑,问道:“那二娘知道阿姊去哪儿了吗?” 成琇莹用力点了点头:“阿姊去打仗了,我才不会说出去。” 成之染赞许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却见琇莹将小手一指。 “阿姊,那边有人在看你。” 成之染循迹看去,不由得一愣。有一人长身玉立,素衣白裳,在簌簌落雪的树下朝她望过来。 竟然是谢鸾。 谢鸾怎会到内院? 成之染四下一看,不由得恍惚,她只顾着跟琇莹说话,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了前院。前堂中传来阵阵谈笑声,夹杂着成肃的声音,顺着风吹到她耳边。 谢鸾似乎也有些惊讶,礼貌地朝她颔首致意。 成之染心念急转,猜测对方或许是与同僚一道,来向上官拜贺的。毕竟他父亲谢让与成氏并不相熟,而谢鸾的模样显然是在等人。 待那人出来,成之染愈加诧异。她怎么从不知道,徐崇朝竟与谢鸾有同僚之谊? 徐崇朝原本打算同谢鸾一道离开,可出门见到成之染,脚下便有些迟疑。 谢鸾侧首望向他:“徐郎?” 徐崇朝很不好意思:“我还有些事……” 谢鸾目光一顿,淡淡道:“无妨,我在此候着。” 第185章 长主 徐崇朝不好再说些什么,顶着背后之人的目光走到成之染面前,不待他开口,成之染先问道:“你们怎么会一起过来?” 他二人虽都在成肃军府,可出身迥异,又性情不同,似乎除了年龄相仿外,看起来不会有任何交集。 徐崇朝低声解释:“谢郎与安成郡公长子友善。” 安成郡公李劝星长子,唤作李明时,成之染依稀记得,当初金陵之战前,她与徐崇朝随李临风到西府拜会李劝星,那兄弟二人密会之时,正是借着李明时的名义将徐崇朝支开的。 可是,李劝星身居豫州刺史镇守姑孰城,李明时还跟他父亲在西府啊。 成之染心中一惊,谢鸾这样的家世和性情,若能与李明时交好,想来谢让与李劝星两家之间,也交情匪浅。 她若有所思的模样,反倒让徐崇朝有些无措。好在成琇莹甜甜地喊道:“阿兄何时再回来?我阿母准备做春饼,记得来尝尝!” 徐崇朝含笑应下,朝成之染深深一望,四目相对,目光渐渐粘连起来。 成之染轻轻顿首,道:“别让谢郎久等了。” 寒风过处,谢鸾并未看这边,素净的身影在残雪之间稍显得单薄。 徐崇朝与他并肩离去,一玄一素,望上去倒也相映成趣。 中堂的女客络绎不绝,成之染一想到礼节繁复的应酬,便觉得头大。然而她毕竟是庐陵郡公的长女,身份摆出来,仿佛细密的丝线,牵着她回到京中名利场中。 除了温老夫人和桓夫人,公府女眷中足以撑起场面的,还要数成肃的妾室容楚楚。 容楚楚生得貌美,年近三十的妇人,仍旧娉娉袅袅如远山芙蓉,举止之间尽是丰姿冶丽的风致。她话虽不多,酬答应对却流利自如,看上去温柔可亲。 这与成之染初见她时可谓大相径庭。 成之染见过她装疯卖傻的行径,也见过她怒目切齿地与成肃起冲突,感慨之余也不禁生出几分敬佩。柳夫人亡故后,温老夫人让容楚楚协理家事,府中上下倒也和顺安宁,足以见得容楚楚的本事。 因此她身份虽低微,却能出现在中堂,与两位名副其实的朝廷命妇一同待客,又没有喧宾夺主的姿态,其间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往来女客也有不明就里的,出门之后便悄悄嘀咕起来,一人道:“那稍稍年轻些的娘子倒是眼生,难不成是太尉的夫人?” “太尉如今哪里有夫人?”另一人道,“那娘子我见过的,不过是妾室罢了。” 又有一人道:“偌大的家宅,没有主母操持怎么行?这么多年了,也不见太尉续弦……” “嘘……小点声,也不是没人做媒,可这一家主母岂是好当的?况且这府中情形,谁家的女郎不是金尊玉贵,偏要嫁这种草莽之家?” 成之染闻声止步,侧首望去,目光沉沉。 侍女阿喜迟疑道:“女郎……” 她暗中捏了一把汗,生怕成之染发作起来,让众人下不了台面。 不料成之染只是驻足片刻,便一挥袍袖,一言不发地步入堂中。 阿喜仍不免担心。成肃身居高位,战功赫赫,朝中清流世家纵然矜贵,总要给几分薄面,却未必心悦诚服,虽做出其乐融融的姿态,骨子里还是鄙薄的。 成之染这种嫉恶如仇的性子,眼睛里可容不得沙子。 然而这一日应酬下来,成之染神色如常,仿佛根本没听到那些闲言碎语。反倒是成琇莹一直闷闷不乐,躲在母亲桓夫人身后不出来。 等将客人都送走,成之染将成琇莹叫到身边,问道:“二娘为何不高兴?” 成琇莹想到在庭中听到的对话,颇有些委屈,道:“哪有客人到主人家里来,还看不起主人的道理?” 成之染低头一笑:“旁人怎么想,岂是你我所能左右的?” “可是我生气……” “无论他心中如何,还不是得规规矩矩到府上拜贺?生气的该是他们。” 成琇莹似乎被劝住,皱着小脸思索了一阵,道:“那我不气了,我要耀武扬威给他们看。” 成之染笑着点点头,又叮嘱了她几句,抬头却见容楚楚正望着这边,好像有话要说。 果然,成琇莹跟着桓夫人离开后,容楚楚走上前来,向成之染款款一礼,道:“女郎,方才太尉派人来问,几日后上元春宴,女郎可要去?” 上元春宴…… 宫中的上元春宴,成之染只参加过一回,还是乾宁二年与双亲一道前往。后来她居丧也好,出征也罢,再没有登上大司马门城楼赴宴。思及过往,恍如隔世。 成之染摇了摇头:“不必了,太尉自己去便是。” 容楚楚垂眸应下,又道:“今日有客人说起,淮南长公主将在上元节后举办雅集,在青溪别业款待京中仕女,有不少女郎已收到请柬。这件事,女郎可知晓?” 成之染仔细想了想,她并未收到淮南长公主的请柬。这等吟风弄月的雅集,徐娴娘或许会喜欢,可她实在是没什么兴趣。 容楚楚提醒道:“长公主之子谢郎年逾弱冠,已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长公主此举……” 她虽未直言,成之染岂会不明白。淮南长公主哪里是什么雅集,分明是要为长子亲自相看一番。 既然如此……她大概是收不到请柬了。 倒也无妨。 成之染自嘲地笑笑,对容楚楚道:“长公主自有计较,倒也不必替贵人操心。”她话锋一转,问道:“我听二娘说,二夫人让人准备了春饼?做好了没有?徐郎待会儿还过来尝鲜呢。” “徐郎要过来?”容楚楚神色微动,道,“妾这就去看看。” ———— 对于淮南长公主的雅集,成之染不甚在意,可想到徐娴娘古井无波的模样,心中倒是期待她能前去。然而京中贵女如云,徐家又无人在朝为官,恐怕是入不了长公主的眼。 她思前想后,择机向徐崇朝打听。如她所想,徐娴娘也并未受邀。 成之染很是惋惜,这神情落在徐崇朝眼中,便有些复杂。 徐崇朝问道:“淮南长公主这雅集,你也想去么?” “各家小娘子吟诗作赋,我去做什么?”成之染笑道,“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出城跑马。” 成之染话虽如此,还是对此事上了心。临近上元时,她在沧海堂中遇到了谢鸾。 彼时恰巧成肃不在,主簿顾岳正与她闲谈。他接替何知己之位,将州府之事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兄长顾岱原本在江州为官,海寇攻陷江州后,仓皇之下接受了张灵佑的任命,后来也因此被免官。数月前顾岳为兄长求情,好歹为他谋得始兴太守之职,路途虽遥远,多少也重新被起用。顾岳正感慨万千,谢鸾便到了。 顾岳向来欣赏这谢家子侄,言语间不吝赞赏之色。成之染客气地笑笑,听二人攀谈了半天,直到顾岳因事离去,她才悠悠开口道:“谢郎,听说令堂上元后在青溪设宴,我冒昧讨张请帖,不知可否?” 第211章 谢鸾始料未及,稍稍怔愣,道:“女郎何必如此客气,明日我便派人送到府上。” 他意态从容,言语也堪称温和。成之染不由得意外。 淮南长公主设宴,多一张请帖谢鸾自然做得了主,可这雅集是为了给他择妇,谢鸾似乎又应该避嫌。 然而他态度如此坦荡,反而让成之染哭笑不得。她挥笔写下徐娴娘的名帖交给对方,谢鸾轻扫了一眼,意外道:“东海徐氏,是徐郎家中?” 看他与徐崇朝相熟,却不知徐家女眷。成之染神色复杂,点了点头:“是徐郎阿妹。”她委婉地将徐娴娘夸赞一通,谢鸾只静静地听着,将名帖收起,道:“我记下了。” 成之染了却一桩心事,顿时看谢鸾眉眼也亲切了许多。她心头一动,倏忽想起舅父柳诣曾提起谢岐在三吴之事,正要借机询问,外间却传呼成肃回来了。 成之染只得作罢。 ———— 上元节前后三日,京中暂弛宵禁,满城举火,车马繁华。陈郡谢氏世居乌衣巷,在秦淮之侧,浸润于浆声灯影中。 谢鸾下值后回到家中,取出袖中名帖,在灯下端详一番。他从未见成肃亲自动笔,文书批转向来是书吏代笔,想来那字迹不太能拿得出手。如此再看成之染的字,便显得规规矩矩,然而不羁之气依旧显露在笔锋之间。 看上去并不像女子的笔迹。 谢鸾唤小厮过来,并未细说这名帖来源,只交代照着这名帖送出请帖去。 小厮道:“若长公主问起……” “就说是我的吩咐。” 那小厮领命,正要退下,又听谢鸾问道:“主君可回来了?” 小厮道:“县公在中堂,西府来人了。” 谢鸾闻言,沉默了一瞬,终究缓缓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华灯初上,府中也璀璨绚烂。一轮明月高悬于天幕,皎洁如玉盘,正是人间最为完满的时节。 第186章 雅集 上元的烟火散尽,金陵又下了场大雪,年节的喜庆气息被掩埋起来,陆陆续续恢复了平静。 成之染如往日一般,午前去校场练兵,午后随父亲理政,奔波得不亦乐乎。这日她回到府中,后宅出奇地热闹,温老夫人如众星捧月般被众人簇拥,满头白发上宫花鲜艳,人也笑得合不拢嘴。 见成之染来问安,温老夫人笑着招招手:“来来来,狸奴,看这宫里赐的花,好看吗?” 冬日里草木惨淡,这绢花栩栩如生,仿佛一枝芍药绽放于发间,更显得富丽端庄。 成之染讶异不已。 桓夫人也簪花扶鬓,笑道:“前两日宫中春宴,皇长女即兴作了一篇宫花赋,引得满座称赞。皇后很高兴,今日便赐下宫花来,让我等也沾沾喜气。” 成之染一愣:“皇长女……” 她记得她的,小公主尚在襁褓之时,便随帝后坎坷西行,后来她又在宫中见过一面。若她没记错,皇长女唤作裁锦。 苏裁锦……如今刚满十岁罢。 确实是天资聪颖,也难怪皇后高兴。 温老夫人取了枝宫花,让成之染也戴上。成之染见那花朵娇艳,笑道:“祖母,我一身戎装,如何配得?” 温老夫人道:“这一身配不得,来日去赴宴,可不得好生打扮一下?” 成之染摇头:“我猴年马月去赴宴……” 桓夫人笑着让侍女取来一物,道:“这不正赶上了吗?” 成之染一看,是一封请帖的模样。她心下迟疑,被众人催促着打开,顿时愣住了。 竟然是淮南长公主邀她去青溪雅集。 淮南长公主……邀请她? 成之染一时错愕,明晃晃的簪花小楷写得清清楚楚,难不成是长公主记错人了? 众人只当她欣喜过头,桓夫人道:“我就说长公主不会落下成家,果然,这不是送到了?” 成之染心中一动,问道:“娴娘呢?娴娘也去吗?” 桓夫人没想那么多,以目光询问容楚楚。 容楚楚答道:“昨日徐家二郎刚来过,提起此事,徐三娘也收到了请帖。” 成之染稍稍放下心,又听容楚楚说道:“不仅如此,赵家小娘子也一同前去,女郎大可放心。” 赵蘅芜已与河东卫氏有婚约在身,自不在长公主择妇之列。不过她兄长官居左卫将军,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邀她来雅集何尝不是给一分薄面。 成之染对雅集不感兴趣,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推拒了邀约。但转念一想,淮南长公主的面子不能不给,就当作陪徐娴娘二人去游乐,也未尝不可。 成之染拿定主意,找机会将此事告诉徐崇朝。 徐崇朝默然良久,并未置评,只嘱托她天冷路滑,多加小心。 成之染打量他神色,看不出端倪,她先前真是魔怔了,才会疑心是徐崇朝向谢鸾说情,讨要到请帖。 可若不是徐崇朝,谢鸾也不是多此一举的人,还有谁会替她操闲心? 她父亲虽对谢家有意,可毕竟好面子,断不会拉下脸来钻营这些。 徐崇朝似乎明白她所思所想,道:“东府门庭煊赫,淮南长公主也难免高看一眼。” 这是常人最自然的想法,但成之染从未这样想。她也不知为何,总感觉谢氏对她家成见颇深,处处唯恐避之而不及。若不是谢鸾需要太尉参军作为晋身之阶,谢氏与成氏不会有半点瓜葛。 她这番思量无凭无据,说出来连自己都诧异。然而她素来相信直觉,对徐崇朝的话不以为然。 成肃听说此事,似乎很高兴,他先前听闻淮南长公主设宴,一直心心念念地等着请柬,眼看着日子临近,不由得焦躁起来,没来由生出气恼。如今收到了请柬,他心头巨石落了地,满意地叮嘱女儿谨守规矩,万不可在人前失礼。 ———— 淮南长公主雅集那一日,京中又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大街小巷浮起一层薄薄的银霜,迷蒙之中又平添了几分清新,正是文人雅士喜好的景致。 淮南长公主下嫁谢氏二十余年,每年总要在青溪别业小住一段时日,每逢宴集宾客的日子,青溪别业便骤然热闹起来,一时间门庭若市,冠盖满路。 成之染在门前遇到了徐娴娘和赵蘅芜,二人在此地等她,帷帽上缀满了雪花。 徐娴娘看看她,又看看赵蘅芜,笑道:“你们今日怎么了,一个个都穿得这么素净。” 淮南长公主雅集,正是各家女郎争奇斗艳的时候。成之染无意与她们相争,特地打扮得平平无奇,浅水绿襦裙十分不起眼。 赵蘅芜亦一袭绿衣,微微一笑:“这不是赶巧了么,看来狸奴与我想的都一样,到时候酬答应对全靠你,我们可不去出风头。” 三人入门后便由侍女领着,穿过幽深曲折的回廊,来到后园一处亭台。 园中俨然是一片花海,栽种着形态各异的梅树,红白交错,繁花似锦,端的是寒雪日别致的风景。 树下的仕女更是多姿,华美的盛装掩映着婀娜身姿,缓步在林间行走,仿佛天上的仙子降临。 成之染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若是萧群玉在就好了。 然而萧群玉为父居丧,自然不会再出门游宴。成之染在心中小小地惋惜一下,才回神,迎面走来位面容姣好的女郎。 见到徐娴娘,那女郎难掩惊讶:“三娘子,你也过来了!” 成之染并不认识对方,徐娴娘却似与她相熟,笑着介绍道:“这是左民尚书周公的女郎,行四,唤作献容。” 成之染细想这名姓,果然不认识,她与周献容见了礼,交谈之间渐渐明白过来,这原来是中书侍郎周士显的侄女。 汝南周氏曾出过三朝皇后、两代宰辅,是名副其实的名门望族,当初徐娴娘与周家子侄约为婚姻,在外人看来,那可是攀上了高枝。没想到婚事作废许多年,周氏的女郎竟与徐娴娘成了手帕交。 成之染暗暗称奇,细细打量这女郎,见她举手投足略无骄矜之意,也生出几分亲切之意。 周献容带她们到林间,引见给其他赴宴的女郎。众人听闻她三人来历,一时间神色颇有些微妙,然而她们毕竟是大家闺秀,又身处淮南长公主宅邸,言语之间都小心谨慎,并未流露出太多情绪。 待成之染三人走远,其中一位女郎道:“淮南长公主金尊玉贵,如何会邀请这几人前来雅集?该不会弄错了罢?” 有人附和道:“正是,似这般寒门敝户,恐怕是入不得长公主的眼。” “这几位家里如今正煊赫,若是硬要来,长公主也不好拂了面子。” 另一人轻笑:“强扭的瓜不甜,这番心思怕是白费了。” 众人交换了眼神,不约而同地笑起来。突然有人“咦”了一声,拿一柄锦扇遥指远处,道:“你们看,那是会稽王世子么?” 众女郎循迹望去,只见一名锦袍郎君由小厮领着,正穿林拂叶去往后园楼阁。 第212章 “看着似乎是……真奇怪,长公主这是何意?” 虽有人把话说出,但众人心知肚明。谢三郎未婚不假,会稽王世子亦不曾婚娶,既然有宴集众姝的机会,淮南长公主也乐得为他张罗张罗。 重楼之上,苏弘度见到了淮南长公主。他张望一番,并未瞧见谢鸾的身影,于是问道:“三郎还没回来么?” 淮南长公主年近四旬,有赖于平日里养尊处优,看上去容光焕发,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饶是如此,她面对与长子差不多年纪的幼弟,仍不免以长辈的姿态,笑意盈盈地问长问短。 “阿姊怕是把全京城的女郎都喊来了。”苏弘度凭栏远眺,望着花树下三三两两的人群,颇有些百无聊赖。他状若无意随口问道:“庐陵郡公的女郎,可会来参加?” 淮南长公主与天子一母同胞,素来眼高于顶,择婿非王谢不嫁,交游非清流不与,如今打着雅集的名号为长子择妇,必然是千挑万选的。 成氏,还差得远呢。 淮南长公主柳眉微蹙,道:“你可真是魔怔了,今日的雅集,我自然不会请她。” 这正是长公主的脾性,苏弘度对此并不意外,反而微微侧首看着她。 淮南长公主也打量他一番,忽而笑了笑:“不过我倒是好奇,这成家女郎是何由头,一个个的竟都来问我。” 苏弘度眉头一挑,问道:“还有谁来问?” 淮南长公主故意卖关子让他猜,苏弘度笑道:“莫非是三郎?” “三郎啊……”淮南长公主不知想起了什么,叹道,“他没说什么。” 苏弘度不肯再猜,淮南长公主微微一笑:“我到宫中去,谈起雅集这一节,皇后竟让我邀请成家大娘子前来。” “皇后?”苏弘度若有所思,“她怎么说的?” “她说那女郎是个奇女子,上元春宴不曾来,不如借这个机会见见,”淮南长公主目光悠悠,望着窗外的飘雪,道,“我便想,见一见倒也无妨。” 苏弘度抬眼看她:“她……已经到了吗?” 淮南长公主看了他一眼,道:“再等等三郎,待会儿我下去瞧瞧。” 第187章 悲声 成之染一边吃着梅花饼,一边津津有味地听旁人聊天。赴宴的女郎起初还拘谨,许久不见主人翁出现,便与相熟的女伴谈笑风生。然而她们毕竟顾全礼节,对案上摆放的果脯糕点,几乎碰都没有碰。 成之染才不管这些,一直吃了个半饱,忽而听到人群中骤然一静,她似有所感,抬头望去,却见园中来了位雍容华贵的中年美妇,身旁还跟着三两个命妇打扮的人,看这周身的气势,除了别业的主人淮南长公主,还能有哪个? 成之染曾在乾宁二年上元春宴见过长公主,岁月仿佛不曾在对方脸上留下痕迹,而她自己已然褪去旧时的青涩,眉宇之间凝注着与成肃三分相仿的沉静。 淮南长公主没有认出她,笑着看众人行了礼,众星捧月般在林间漫步。 成之染缀在后面,隐约感觉哪里不对劲,她四下张望一番,却见不远处楼阁上,苏弘度凭栏观望,投来热切而激动的目光。 成之染惊讶之余,只好无奈地敛眉致意。 淮南长公主竟找了苏弘度来……她虽能理解,但还是感到一言难尽。 京中雅集,素来是一觞一咏,畅叙幽情,极尽风雅之能事。若设在春日溪涧之中,则有曲水流觞的旧例,而如今寒雪飘零,临轩赋雪,正是题中应有之义。 香椀灰深微炷火,茶铛声细缓煎汤。(1) 成之染仿佛没事人一样倚坐轩中,云里雾里地听众人讲论文义。别业中煎煮的茶汤别有风味,她斟了一盏复一盏,终于见徐娴娘拿出诗作,温声细语地念给众人听。 成之染虽不太懂,但看众人的反应,她写的当是极好的。 淮南长公主赞许地点了点头,只是简单评点了两句,目光落在徐娴娘身上,却多了几分探究。 可惜,竟是徐宝应的女儿。 天家人丁稀薄,先帝膝下儿女一同长大,自有深情厚谊在。琅邪王苏弘景虽不是徐宝应所杀,然而毕竟是因他临阵反水而死,对这件事情,苏弘度尚且忿忿不平,更何况淮南长公主。 她心中不平,在这种场合却不好发作,况且徐娴娘本不在她邀请之列,是她的宝贝儿子派人拿着名帖加上的,背后的弯弯绕绕,她不想细思。 于是淮南长公主凝视许久,盯得徐娴娘不敢抬头,大冷天掌心都湿透了。头顶的目光终于移开,淮南长公主揭过这一节,继续听这群年轻女郎吟诗作赋。 半晌,她似乎终于发现人群中岿然不动的一角,视线缓缓落到成之染身上。 成之染虽忙着吃喝,但毕竟五感通灵,略一思索,便抬眸对上淮南长公主的目光。 她久在军中,眼神中难掩刚武之气,与深闺女子迥然不同,看得淮南长公主一愣。 “这是谁家的娘子?竟看着眼生。”淮南长公主缓缓开口。 众人的目光随着长公主望去,齐刷刷落在成之染身上。 成之染手上一顿,将喝了半口的茶汤放下,起身向长公主行礼,道:“家父乃庐陵郡公。” 淮南长公主端详她一番,笑道:“今日这良辰美景,成娘子意态闲适,想来是胸有成竹了?” 京中仕女自幼饱读诗书,琴棋书画也各有精通,似这等雅集,向来是一展才华的地方。 成之染心里咯噔一下,若唤作旁人,便应当乘势吟诗一首,在长公主面前露露脸。可成之染既不会作诗,又无意讨长公主欢心,她客气一笑,道:“胸有成竹称不上。如此赏心乐事,奴自然满心欢喜。” 见她将话题避开,淮南长公主笑意更深,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成娘子不如说说看。” 长公主如此追问,成之染心头一紧。看来她竟被长公主盯上了,也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心中犯难,知道这一节推脱不得,仔细想了想,道:“奴才疏学浅,情动于中也无以言之,冒昧为殿下奏一支曲子助兴,可好?” 淮南长公主点了点头:“可。”她吩咐侍女:“抱琴来。” 成之染哪里会抚琴,她笑道:“不劳用琴,芦管即可。” 芦管自羌胡传入中原,盛行于军中和民间,多少有些难登大雅之堂的意思。淮南长公主命人找来,虽未说什么,周遭仕女的目光已多了几分玩味。 成之染视若无睹,将芦管调试一番,便准备吹奏。这时,忽有一人走到她身旁,对长公主道:“若殿下不弃,奴愿意咏歌一首,免得平白辜负了这曲子。” 竟是赵蘅芜。 成之染讶异地看着她,赵蘅芜朝她一笑,怯生生的笑意里还带了几分关切,仿佛在担心她一人独奏显得孤寂冷落。 淮南长公主打量着二人,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好。” 成之染横笛在手,目光轻飘飘地扫过轩中。庭中的雪不知何时已停歇,厚重的层云隐约透露出金光,落雪的栏杆、屋檐、草木,明亮得洁白可爱。 成之染从前并不会横吹,番禺之战后,她才第一次拿起横吹,跟着军中熟手练习。那个吹芦管的队主王阿毛终究没有认出她,斑驳的旧时光影,在庾氏之乱后种种锤炼下,如春日消融的冰雪,再难寻到踪迹。 追讨之路漫漫无期,交广之地苦热难耐,她也学会了不少曲子,然而最为娴熟的,还是最初习得的《西洲曲》。 这曲子曾在夜色中响彻番禺城,夹带着芦管独有的清越荒凉,将原本缠绵和婉的曲调烘染成乡思的洪流。 曲调有多清亮明丽,困守城中的张灵佑听到时就有多颓丧哀痛。 因为他再也回不去了。 羌管悠悠,众人都听得一怔,待回过神来,庭中已响起赵蘅芜的吟唱。她依循着婉转悠扬的曲调,将自作的诗篇缓缓唱出,这一幅风花雪月的图景,猛然间从众人眼前铺陈开来,在跌宕风流的乐音中一唱三叹。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轩中一时间落针可闻。众人或沉思,或凝眉,或注目,神色各异,半晌无言。 《西洲曲》在江南传唱极广,淮南长公主对此也耳熟能详,可是没想到,这普普通通的曲子,竟能被演绎得如此沉婉动人。 淮南长公主尚未开口,庭中徐徐传来击掌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青石小道上缓缓走来一位锦袍玉带的郎君,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来到长公主身旁,惬意地一笑:“若知道殿下雅集如此精彩,我该早早就过来候着。” 听这熟悉的声音,想都不用想便知是苏弘度。成之染面无表情地放下横吹,却见赵蘅芜抬头,目光紧随着那来人。 淮南长公主笑了笑:“如今也不迟。”说罢,她不动声色地瞪了苏弘度一眼,似是在责备对方大胆。 她打着雅集的名义相看各家女郎,可没有让外男露脸的打算。苏弘度冒冒失失闯进来,让她的面子往哪搁? 第213章 苏弘度却没有这等自觉,依旧没事人一样往轩中一坐,见仕女们肉眼可见地拘谨起来,连忙摆摆手,道:“我只是慕名而来,继续,诸位继续!” 淮南长公主暗叹无奈,只得又撑起笑容张罗起来。 成之染敛声屏气退到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安分得不同寻常。好在淮南长公主被苏弘度打岔,似乎也忘了她这么个人,再也没提起这一茬。 苏弘度笑吟吟地坐在一旁,偶尔听到耳目一新的好诗,也不吝夸赞几句。他生得俊朗,意态又风流不羁,每每引得被评点之人霞飞双颊,生出几分小儿女情态。 苏弘度颇为自得,然而目光朝成之染望去,对方只安静地端坐一角,专注得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面前那一盏茶汤。 成之染顶着苏弘度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呷了口茶汤,登时有芒刺在背之感,青溪别业上好的陈茶也索然无味,也不知过了多久,淮南长公主讲论文义终于告一段落,命人带各家女郎到后堂用膳。 徐娴娘饿了大半天,闻言含蓄地露出欣喜之色。然而成之染早就灌了个水饱,对此也不甚在意。 淮南长公主毕竟是天家做派,又要借此机会试探众姝的仪态教养,因此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准备得尤为丰盛繁复。她身为帝姊,端坐于堂首,陪她一道相看众姝的命妇列坐其次,苏弘度腆颜紧随其后,淮南长公主虽觉得不合礼节,但也没直说什么。 筵席与诗会不同,尊卑有序,举止有节,众姝都规规矩矩地依次祝酒。清酒虽然没什么劲头,多饮几杯也令人深思惚恍。 成之染自打龙编城醉酒后,对饮酒之事很是谨慎,赵蘅芜坐在她旁边,见状便笑道:“这清酒不打紧的,你若是浑水摸鱼,仔细被长公主看出来。” 成之染并不在乎淮南长公主的看法,抬眼往上首望去,长公主谈笑晏晏,并未注意到她这边。她正要收回目光,冷不丁对上苏弘度的视线,他似乎欲言又止,手拿着酒盏,遥遥做出个敬酒的动作。 成之染举杯回礼,酒液一沾唇便轻轻放下,心头生出难言的疲惫。苏弘度却将满满一盏酒一饮而尽,成之染一怔,悄悄打量了几番,苏弘度神色不明,一盏又一盏地喝着闷酒。 不知这世子因何事不高兴,整个人的情绪诡异地低落起来,然而那目光还是时不时往她这边瞟。 成之染被他盯得不耐烦。外间日头已出来,金灿灿的日光倾洒到堂中,生出几分暖洋洋的慵懒。 她低声向邻座告个不是,悄无声息地溜到庭中。春寒料峭,冷风拂面时,令人不由得精神一振。 成之染在廊下溜达了半天,周身的疲惫一点点回笼。京中仕女的风雅之事,她实在无福消受,当即便想驱车回东府。 然而这样做未免于理不合,她该好好向淮南长公主说一声,而且徐娴娘和赵蘅芜还在,她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离开,心中也过意不去。 她纠结着在廊下看别业中仆役扫雪,一时间思绪烦乱,忽闻身侧传来脚步声,成之染有种不详的预感。 她定定看去,果然是苏弘度出来了。 第188章 祸乱 见苏弘度朝这边走来,成之染深吸一口气,客客气气打了个招呼:“世子。” 苏弘度笑着问道:“女郎今日可尽兴?” 听京中仕女各展才华,成之染确实是大开眼界,于是回答道:“世家的女郎不愧是大家闺秀,个个都满腹才情,奴也受教了。” 苏弘度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似有些飘忽。他倚着廊柱,笑吟吟说道:“你若是喜欢,将来尽可多找些人来,要多热闹就有多热闹。” 成之染道:“世子说笑了。似这般阵仗,也唯有淮南长公主能做到。” “这有何难?”苏弘度望着她道,“等你做了世子妃,在京中自然是一呼百应,不逊于淮南长公主。” 成之染心头一跳,心道苏弘度又开始胡言乱语,越发肆无忌惮了。她心中作难,却见苏弘度双颊发红,仿佛已有些酒意。 该不会喝醉了开始说胡话。 “世子喝多了。” “我没有,我没有喝多,我清醒得很……”苏弘度连忙反驳,语气中又有些委屈,“我说的都是真的,你难道不喜欢吗?” 成之染不知该如何回答,一时间默然无语。 苏弘度接着说道:“我特意向今上说情,让淮南长公主邀你来雅集,这种机会可不多。方才那一曲横吹,连谢三郎都挑不出毛病,我看长公主也无话可说,日后你尽可在京中仕女中扬名了……” 他想起什么说什么,听得成之染更加头疼了。她虽然早就预料到淮南长公主不会随随便便给她下请帖,但确实没想到是苏弘度的主意。 他还向天子说情…… 向天子说情…… 天子…… 天子又会怎么想? 成之染彻底没脾气了。 苏弘度以为将她说动了,近前一步道:“我这份心意,你可懂得了?” 他说着试探着伸手,尚未触碰到成之染衣袖,对方便不着痕迹地避开。 苏弘度愣了愣,手停在半空,用力思索了许久,才迟疑地望着成之染,道:“我……” 成之染垂眸叹息,抬眼道:“世子妃的人选,合该是堂中才貌双全的贵女。奴鄙陋不才,当不起世子厚爱。” “不一样,不一样,”苏弘度摇头,道,“当不当得起,是我说了算。” 成之染蹙眉:“世子这又是何苦?” 许是她眸中流露出不耐,苏弘度怔了半晌,道:“自从江陵初见起,这些年我越来越明白,这世间再没有谁能像你一样……” 成之染倏忽想起当年在南郡太守府与苏弘度朝夕相处的时日,隔了太久的时光,那时的情形仿佛是一场梦,一场破碎逼仄而提心吊胆的梦。她猜不透苏弘度的心思,不由得苦笑:“像我一样,便好么?” 苏弘度紧盯着她,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终究抿紧了双唇,眼眶霎时间红了。 成之染敛首不语,许久也不见对方动作,她抬头看到苏弘度发红的眼眶,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 “世子,请回罢。”她说道。 苏弘度一动不动。成之染索性一礼,径自越过他往堂中去。不料苏弘度身形猛地一晃,眼看要跌倒在地,一双手连忙将他扶住。 成之染撑着苏弘度身体无力瘫倒的身体,忙唤道:“快来人!” 周遭的仆役吓了一大跳,旋即有两个健壮小厮跑过来,一左一右架在苏弘度身旁。 成之染腾出手来一看,苏弘度紧闭着眼睛,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样。小厮探了探他的鼻息,回禀道:“世子当是喝醉了。” 成之染点了点头,见这二人颇有些眼熟,问道:“两位郎君跟着世子?” 二人称是。 成之染道:“劳烦带他找地方歇着,向长公主说一声。” 她又细看一番,见苏弘度确实睡着了,这才理了理衣裳,沿着回廊走回了后堂。 后堂中笑语盈盈,各家女郎不似先前那般拘束,你一眼我一语正说笑着。 上首已空空如也,淮南长公主和那几位命妇都不见踪影。见成之染纳闷,徐娴娘解释道:“外头来人了,也不知是什么事情。不过应该是好事,长公主出去时似乎心情不错。” 成之染嗯了一声,她心里烦闷,这地方是一刻也不想待了。 徐娴娘劝道:“好歹要有始有终,长公主还没开口,哪里能就这么走?” 成之染一笑:“你们在这里,是要等谁呀?” 这样的场合,谢鸾固然不适宜直接露面,可他必然也在这别业里,不知在什么地方观察着她们。 徐娴娘脸一红,露出羞赧的神色,扭头不跟她说话。倒是周献容凑到近前,问成之染道:“成娘子急着要走?” 成之染看众人模样,都兴味正浓,她不好败兴,只得笑笑道:“倒也没什么。” 周献容却打开了话匣子,拉着成之染问这问那。 成之染不知对方为何如此关切,周献容也觉出唐突来,笑着道:“前些日子我四叔问我认不认得成娘子,如今这不是认得了?” 她四叔便是周士显,官居中书侍郎,向来身居禁省,侍奉天子左右,足以称得上显要。周士显居然会提起自己……成之染在心里估量着,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毕竟,他可是天子近臣啊。 众人天南海北地聊了半天,徐娴娘突然咦了一声,四下张望了一番,疑惑道:“你们可见到蘅芜了?” ———— 青溪别业庭院深深,白雪皑皑,小径上鲜有人迹。两名小厮搀着苏弘度,一直架到后园小楼里。 他带着一身酒气扑到软榻上,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话,在寂静的小楼里显得格外聒噪。 谢鸾放下手中的书卷,蹙眉走到他近前,环佩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苏弘度猝然睁开了眼睛。 第214章 他眼神发直,嘟囔道:“拿酒来……” “你这算……什么样子?”谢鸾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多余的情绪。 即使有,苏弘度也听不出,他只觉脑袋昏涨得简直要炸开,周身也绵软无力。 他断断续续地笑了两声,道:“你管我。” 谢鸾克制着不与醉鬼生气,道:“你亦是天家子弟,身为会稽王世子,却因为这点小事烂醉如泥,岂不是令人耻笑?” “我乐意,我又没招谁惹谁,凭什么不让我喝酒……” “你大可以喝,可这有用吗?”谢鸾道。 小楼中霎时间静下来。 苏弘度睁眼望着他,半晌道:“拿酒来!” “这是生气了?”谢鸾道,“我阿母一番苦心张罗,若见你这番模样,该生气的人是她!” 苏弘度说不出话来,手指紧紧抓着软榻上锦裀,沉闷道:“可是……她不喜欢我。” 他说到最后,语气竟有些虚弱。谢鸾听明白他说的是谁,冷笑道:“没有她,还没有旁人么?” 苏弘度闻言,不知触动了哪根弦,猛地撑起身来道:“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谢鸾皱了皱眉头,道:“你好好冷静一下。”说罢,他叮嘱小厮一番,转身拂袖而去。 苏弘度眯了眯眼,伸手道:“酒!” 那两名小厮劝不住他,只得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便敷衍着,一边忙不迭往外走。 苏弘度依旧在身后叫嚷着,如癫似狂的声音回荡在小楼中,一声一声如同拍打在沙岸上的江涛,渐渐便没了声息。 凝滞而枯竭的死寂中,镂花木门被轻轻推开,惨白的日光倾泻到软榻上。苏弘度艰难地撑开眼皮,一抹飘忽的浅水绿色浮现在视野中。 他瞳孔倏忽张大了。 ———— 淮南长公主送走来人,眸中闪烁着浅淡的笑意。身旁命妇道:“小公主真是有心了,桩桩件件都记挂着殿下。” 淮南长公主笑道:“我还不是沾了小辈的光?这些小玩意,分明是送给纯熙的。” 又有人说道:“女郎做小公主伴读也有一年了,两人的情分自不是旁人能比。” 皇次女年仅七岁,淮南长公主独女谢纯熙只比她大一岁,两人从小便玩在一起,出入宫闱更如同家常便饭。 淮南长公主对此颇为满意,说说笑笑地回到后堂,堂中只余下三五仕女,见长公主回来,连忙来见礼。 淮南长公主问道:“人都到园子里去了?” 为首的仕女点头称是:“遵殿下之命,女郎们都在园中候着。” 淮南长公主微微颔首,正准备移步轩馆,门外忽然进来名侍女,一路上跑得脸都红了,上气不接下气道:“殿下,不、不好了——” 淮南长公主蹙眉,她府中素来讲规矩,这侍女冒失闯来,着实让她脸上无光。她不满道:“有什么事慢慢说,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那侍女紧张地扫了众人一眼,支吾道:“后园……殿下快去看看罢,世子他——” 她不知该不该说下去,淮南长公主一听苏弘度的事,登时便警觉起来,果断道:“还不快带路?” 一行人风风火火来到后园,却见小楼前聚集了不少人,个个眼神忽闪,神情莫名。淮南长公主心头一紧,低声问随从:“可看到三郎?” 随从摇头道:“不曾。” 淮南长公主沉了脸,众人越发大气不敢出一口,自觉给她让出一条道。虚掩的雕花木门内隐隐传来女子啜泣声,淮南长公主脚下一顿,眸中闪过一丝厉色,命令道:“开门。” 第189章 凄恻 侍女上前将门扇推开,楼中的一切便暴露在光下。 暖阁里乱得一塌糊涂,软榻上七零八落,绣着金丝芙蓉的锦裀拖曳在地,被瘫坐在地的年轻女子紧抓着一角。 那女子衣衫凌乱不堪,如同冬日里枝头萧瑟的残叶,仿佛轻轻一碰便沿着褶皱彻底破碎开来。 淮南长公主对上那怯生生的目光,淡漠地将视线移开,落到另一旁苏弘度身上。 苏弘度神情依旧怔愣着,似乎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然而他一身锦袍只是虚虚地拢着,门外吹来的寒风引得他战栗不已,脑海中清明了一瞬。 “阿姊,我、我……”苏弘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到淮南长公主面前,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淮南长公主闭了闭眼睛,目光从阁中扫过,瞥见成之染数人沉默地站在一旁,嘴唇终于动了动:“你们先出去。” 成之染侧首望着长公主,又缓缓看向苏弘度,苏弘度埋首在地,自始至终都不敢抬头看她。 她无声地道了声告退。 徐娴娘拉了拉成之染衣袖,眼神中满是纠结,小声道:“蘅芜她……” 周献容则焦急地看着淮南长公主:“殿下——” 淮南长公主重复道:“出去。” 成之染径自出门,甫一步出阁中,外间天地便陡然宽广起来。楼外的仕女正议论纷纷,见她们出来,也只是停顿了一瞬。 谁能料想到,她们只是来参加个雅集,竟能撞上会稽王世子这般丑事。起初众姝并未认出那女子,有人一提醒:“那不是午前唱曲的小娘子?” 众人才恍然大悟,神色更古怪起来。 “世子可真是糊涂,怎么会、怎么会招惹这等麻烦!” “我听说她已与卫氏订亲,今日卫家女郎也在呢,这事如何能善了?” “怎么就偏偏她碰上世子,我看这人也是个有心机的。” “话不能这么说,摊上这种事,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谁能丢得起这脸?” “事已至此,恐怕长公主也要受牵连……” “唉,好好的雅集,怎么就成了这样?” 成之染坐在轩中,望着庭中盛开的寒梅,脑海中犹如冬日的旷野,一阵又一阵狂风呼啸而过。 徐娴娘见她面沉似水,也不敢打搅,手中的帕子快要拧成了结。方才众人移步道后园,她们仍不见赵蘅芜踪影,于是在后园找寻了一通,谁曾想推开东阁门,竟撞上如此不堪的一幕。 这事情太过荒唐,徐娴娘又急又气,心中乱成了一团麻。 “会稽王世子岂能如此!他酒后乱性,平白玷辱了旁人清白,这往哪里说理去?”徐娴娘红着眼眶,哽咽道,“我阿姊知道了肯定要气疯,蘅芜已经与卫氏订婚了啊……偏偏就……” 周献容皱眉:“今日数十双眼睛看着,这件事怕是瞒不住。赵家可是摊上大麻烦了。” 她暗自叹息,见成之染缄口不语,神情也颇为冷淡,不由得怪道:“成娘子,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成之染似是漠然,“若见到蘅芜,你们可要看好她,免得她寻死觅活。” 她话音刚落,阁中突然传来数声凄厉的喊叫,众姝都不由得一静。一阵鸡飞狗跳后,有人苦口婆心劝说道:“赵娘子千万别想不开!殿下宅心仁厚,自会给你个公道!” 周献容感慨万千,却见成之染闭上了眼睛,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青溪雅集不欢而散,淮南长公主要收拾烂摊子,草草将众姝打发走。徐娴娘想留下陪赵蘅芜,道:“长公主说我阿姊快要过来了,我在此等她,否则如何也不能安心。” 徐端娘毕竟是左卫将军之妻,这时候需要来撑起场面。徐娴娘以希冀的目光望向成之染,若换作平日,对方必然会与她一道。可这次成之染并未多言,反倒是周献容安慰她两句。 成之染径自登车,走出没多远,周献容的车子赶了上来。 “成娘子——” 成之染掀开侧帘看过去,周献容在窗边侧首,犹疑道:“今日虽不是时候,但四叔交代我的话还是要带到。成娘子,我四叔想要见你。” 周士显…… 成之染脑壳生疼,实在抽不出心思考虑这人的意图,她只静静地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车轮辘辘,轧过长街的青石板路,发出厚重的回音。成之染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切,怎么就成了这样。 ———— 初春的午后日色悠长,东府中书声琅琅。成肃虽不学无术,对子侄进学之事却尤为重视。别院中设有家学,延请扬州有名的通儒硕学传道授业。年满六岁的小辈均需入学,徐家望朝兄弟三人亦在其中。 容楚楚命后厨熬了醒神汤,派人给家学的孩子们送去。春困秋乏,这时候襄远最爱打瞌睡,若是昏睡过去了,可不得让先生看笑话。 她安排得当,刚回到里屋坐定,外间通传道:“娘子,女郎回来了,正在到处找太尉。府中都不知太尉去了哪里,女郎不信,都要发怒了。” 容楚楚一怔,不自觉握住了手中锦帕。 “带我去见她。” 沧海堂耳房一角,成之染深深埋在软榻内,容楚楚进门时看到这一幕,不由得脚下一顿。 第215章 成之染直起身来,看起来满身疲态。 她在军中摸爬滚打许多年,并不似寻常小娘子弱柳扶风之态,即使吃苦受累,眸中也总是亮晶晶的。 然而她此刻目光暗淡,整个人透露出难言的萧索。 “女郎……这是怎么了?” 半晌,成之染开口唤道:“容娘子——” 容楚楚抬眸看她。 “是太尉让你来的么?” 容楚楚微微欠身,并未答话。 成之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嗤笑了一声,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堂外日光清冽,堂内却侘寂寒凉。容楚楚一声不吭,也不知过了多久,冷不丁听对方说道:“你来到我家也有十年了,这些年,我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容楚楚长睫轻颤。成之染志在军中,对家事并不是很上心,两人相处时和和气气,多年以来都风平浪静。 “女郎这是哪里话,”她如实答道,“女郎对妾素来仁厚。” 成之染问道:“那你为何置我于不义?” “妾不明白女郎的意思。” 成之染定定地望着她,面无表情地笑了笑,将午后青溪别业的闹剧娓娓道来。 “太尉心中有愧,如今不肯见我,既然让你前来,个中底细你岂会不知?” 容楚楚垂眸,被她盯得捏紧了帕子,半晌都一言不发。 “似这等丑事,旁人听了怕是要惊掉下巴,容娘居然丝毫不惊讶,——你早就知道的罢,”成之染端详着她,沉思片刻,道,“容娘,你骗我。” 容楚楚轻轻摇头:“妾从未有过欺骗女郎的念头。” “那你便如实告诉我,今日青溪之事,究竟是会稽王世子酒后失德,还是有人要拿他做局?” 容楚楚绞着帕子,低着头抿紧了唇。 两人僵持了半晌,成之染的声音透着几分失落:“你看,你还是不肯坦诚相待。” “女郎,”容楚楚很是为难,“这些事,我……” “他不许你说,”成之染打断了她,道,“倒也无妨,我来说。” 容楚楚抬眸,眼底闪过一丝怅惘。 “淮南长公主目下无尘,为长子筹备的择妇雅集,自然是精挑细选。今日赴宴的女郎无外乎京中名门世家,我起初还很奇怪,抛开徐三娘不算,只有我与赵娘子出身寒庶——淮南长公主又何故屈尊如此?” 容楚楚道:“女郎身为太尉之女,何以妄自菲薄?” “太尉之女,也入不了长公主的眼,”成之染勾唇一笑,“长公主迟迟不肯邀请我前去,想来府中也着急得很。这场戏倘若缺了我,胜算不知还能剩几成。好在今上开了口,也免得府中再费心经营。” 见容楚楚垂眸不语,成之染接着说道:“至于赵娘子能去青溪,单凭一位左卫将军的兄长是万万不够的。长公主邀她,恰恰是因为她与卫氏的婚约。丹阳尹卫承,与豫宁县公乃是世交,他的面子总还是要给。人都到齐了,世子向来没什么头脑,对他下手还不是轻而易举?容娘子,是不是?” 容楚楚默然无语。 成之染已经得到了结果。她唇角笑意一点点褪去,淡淡道:“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 容楚楚敛首:“女郎请讲。” “府中如何知道世子的行踪?” 淮南长公主可没说过,苏弘度也要去青溪。 容楚楚答道:“赵将军在宫中遇到世子,回府后向赵娘子说起。” 竟然是这样。 成之染闭眼叹息:“与赵娘子商议这些事,离不开内宅周旋。你们明知苏弘度对我纠缠不休,却特意让赵娘子与我一般穿着,可真是煞费苦心。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他?” 容楚楚似有些犹疑:“妾别无选择。” “即使要将无辜之人蒙在鼓里,也要如此么?” “妾对不起女郎,”容楚楚缓缓道,“不过女郎有一点错了,府中并非有意要利用女郎。” “真的吗?”成之染嗤笑,脸上明晃晃写着不信二字。 容楚楚正要为成肃分辩,成之染摆了摆手,道:“这件事我不怪你。可若我是他,绝不会如此手段。” “还望女郎体谅郡公的苦心。” 成之染漠然一笑。体谅不体谅,她又能如何? 第190章 帝胤 青溪别业之事不胫而走,不过数日已传遍了京中世家。左卫将军赵兹方羞愤不已,为此事忙前忙后,三天两头到东府找成肃商量。 成之染刻意避开成肃,父女二人对此事缄口不谈,她偶尔见到赵兹方焦头烂额的模样,心里只觉得悲凉。 木已成舟,苏弘度自觉理亏,总不能甩手不管。为了彼此的声誉考量,两家只能硬着头皮商议亲事。 赵兹方在三齐避难时,曾与会稽王结下了患难之交。如今两家处境尴尬,他面子上更是过不去。然而他阿妹整日在家中哭哭啼啼,赵兹方心疼不已,咬牙切齿要为她谋得正妻的位份。 这在会稽王看来,无疑是狮子大开口。淮南长公主嗤之以鼻:“赵家也太没有自知之明,先前能交结卫氏,已经足足是高攀了,如今却异想天开,竟厚颜要做世子妃,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会稽王深以为然,只肯让世子纳赵蘅芜为妾。 赵兹方气得够呛,向成肃连连控诉:“我堂堂四品左卫将军,阿妹做不得正妻?” 两家为此事争执不下。赵兹方一度要到天子面前告御状,被成肃好说歹说拦下了。 会稽王世子之事,天子岂会不知?然而这等见不得台面的事,若硬要抖落到天子面前丢人现眼,无疑是百害而无一利。 成肃比赵兹方冷静得多,两下胶着之际,他还能端坐沧海堂,耐心听徐崇朝汇报军情。 徐崇朝说完了正事,神色颇有些纠结。赵蘅芜的事,他一早便听徐娴娘讲过了,起初惊惋不已,渐渐便觉出麻烦来。数日来各种流言甚嚣尘上,连他都分不清是真是假。偏偏成之染情绪低落,对此事缄口不言,让他心里也摸不清深浅。 成肃看出他心思,却没有开口询问的意思。 徐崇朝只得主动提起,问道:“我姊夫近日焦头烂额,为蘅芜之事操碎了心。不知依义父之见,此事如何才能了结?” 成肃道:“总要给赵家人一个说法。” 徐崇朝蹙眉:“会稽王那边……恐怕不容易松口。” 成肃似是冷笑道:“会稽王世子,终究还只是世子。他尚未袭爵,岂敢纳仕女为妾?” 大魏从未有仕女为妾的先例,即使是身为天子叔父的会稽王,若想要纳官家女子为妾,也难以堵塞悠悠众口。 徐崇朝低叹:“但愿如此。” 成肃看了他一眼,道:“狸奴因此事闷闷不乐,你若是闲暇,多去开导她几句。” 不待徐崇朝去找,他步出庭中,一眼便看到成之染伫立树下的身影,风移影动,竟显出几分萧索。 徐崇朝快步上前,道:“这是怎么了?” 成之染以手抵唇,无声地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他身后紧闭的屋门上,眼神中流露出复杂难言的神色。 两人无言地穿过回廊,廊下的翠竹飒飒生姿,沙沙细响伴随着浅浅脚步声,将一方静谧填补得琐碎迷离。 徐崇朝终于开口道:“义父会为蘅芜谋个好出路。” 他本以为成之染挂念旧友,因此才心绪低沉,不料成之染止步,抬眸望着他,半晌不吭声。 徐崇朝不解:“狸奴?” 成之染欲言又止,生硬地笑笑:“自然。” 徐崇朝总觉得哪里不对,他正要细问,侍女阿喜捧着个木匣上前,对成之染道:“女郎,有封信。” 阿喜看了看徐崇朝,并未细说这封信来源。成之染略一迟疑,还是当着他的面将信拆开。 待看清信的内容,她目光一沉。 信笺被她轻飘飘放回匣中,徐崇朝的目光也随之一动。 “是会稽王世子写来的。” 徐崇朝始料未及,诧异地望着她。 “他被会稽王禁足了,”成之染缓缓说道,“好不容易送出一封信,阿蛮,我回也不回?” 徐崇朝盯着那字纸,看不出什么门道,而成之染似乎并不想提及信中的内容。不过,苏弘度写来的东西,他恐怕也不想看。 “你若是想回,回他便是了。” 成之染似笑非笑,引着他穿过月门,来到近处的书斋。她在几案前坐定,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白纸。 阿喜上前来给她研墨,徐崇朝却道:“我来。” 他久在军中,惯于提枪握刀的手捏起墨锭,稍显生疏地研磨起来。上好的墨锭光滑细腻,清香一圈圈荡漾开来,在屋中缓缓弥散。 成之染抬眸,竟轻笑一声。她下笔飞快,落笔不过几行字,便把笔往架上一搁。 徐崇朝问道:“这么快?” “多说无益,”成之染将回信审视一番,道,“我劝世子娶蘅芜为妻,若他肯听劝,也免得赵将军再因此事为难。” 第216章 徐崇朝动作一顿,勾唇道:“蘅芜若知道,定会感激你。” 成之染将信笺封好,道:“我岂是为了让她感激。” ———— 正月底又下了一场雪,初生的草芽埋在雪簇里,洗濯得越发明净。赵兹方再来东府时,神色比以往轻松了许多,他眉飞色舞地告诉成肃,会稽王终于让步,决意两家人坐下来好好议亲,似这等王孙之家,三媒六聘的大礼万万少不得。 成肃微微颔首,道了声恭喜。 赵兹方有些过意不去,恳切道:“若无第下相助,下官如何能与会稽王抗衡。”他千恩万谢,反倒让成肃难为情。 他虽然位高权重,但尚不足动摇会稽王的心思。会稽王如今改口,大概还是因为忌惮官宦人家的礼俗。 不过无论如何,倘若两家能结亲,自然是好事一桩。 然而赵兹方并没有高兴多久。 第二日正逢二月初一朝会,成肃回府后不久,官袍还没来得及换下,外间便通传,赵将军求见。 成肃并没有多想,照常让赵兹方到沧海堂。没想到一道绯红身影匆匆而来,带着滔天怒意,简直要将公府的门槛踏破。 “出尔反尔,欺人太甚!”赵兹方出离愤怒,若不是顾及体面,他恨不能将对方祖宗十八代通通骂一遍。 成肃一问才知道,到手的婚事又黄了。 今日下朝时,赵兹方本想跟会稽王寒暄几句,没想到对方看也不看他,甩手登车,绝尘而去。 赵兹方愣在原地,尚书左仆射谢让缓步上前,言语平淡,说出的话却让他的心凉了半截。 谢让道:“会稽王世子,亲王之子,太宗之孙,累世帝胤。齐大非偶,将军何故强人所难?” 赵兹方脑海中嗡的一声,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望着谢让飘然远去的紫袍,他突然明白,什么叫做士庶之际,实自天隔。 成肃闻言,啪的一声摔碎了手中茶盏:“岂有此理!” “谢让说出这种话,下官的脸还能往哪搁?”赵兹方气得眼眶通红,“分明是世子先来招惹,到头来竟要嫌弃我家!” 成肃也气不打一处来,耐着性子叮嘱了对方几句,一拍几案道:“谢氏难缠,待我好好想想,务要为你家讨回公道!” 赵兹方纵然不甘,也只能先行回府。成肃阴沉着脸,负手在堂中踱步,小厮进来道:“顾主簿和谢参军在外等候,第下可要见?” 成肃强压着怒火,吩咐仆役将堂中清扫干净,这才道:“召。” 顾岳素来善于察言观色,他看出成肃心情不佳,将要事说完,便示意谢鸾告退。 谢鸾还有事未说,不由得看了成肃一眼,没想到成肃也正在看他,眸色深邃不明。 谢鸾垂眸敛首,缄口不言。 见他这副淡然处之的模样,成肃突然烦躁得很。他往日最欣赏谢鸾处事风度,然而今日却越看越生气。 谢鸾供职于太尉府,向来安分守己地做一名参军,从不曾提及身为尚书左仆射的父亲。青溪之事,他在成肃面前三缄其口,谨慎地置身事外。 成肃很想问问他,他那清流名门的父亲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插手干预这档子破事。 他这么想着,眼底阴云渐渐凝聚成山雨欲来之势,连顾岳都看出不对劲。 顾岳连忙道:“第下若无事,我等便先行告退。”说着也不待成肃答话,暗中拉了谢鸾一袖子,两人躬身往后退。 堂中静默了一瞬。 成肃突然道:“且慢——” 顾岳心中暗道不好,果然听对方接着道:“谢郎,你留下。” 谢鸾对此安之若素,不卑不亢地躬身一礼。顾岳退下,谢鸾依旧敛首,面色虽平静,掌心已沁出汗水。 成肃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时,闭合的屋门又被人敲响。 “第下,女郎求见。” 堂中半晌没回音。 成之染伫立于门前,见小厮叫门不开,索性伸手一推,吱呀一声,将堂中滞涩的沉寂打破。 她看向谢鸾,道:“谢郎,我与父亲有话要说。” 纵使在府中,成之染在人前也称呼成肃为“太尉”,如今她言称“父亲”,连成肃也不由得一怔。 成之染这些天生闷气,处处躲着不跟他说话。这时候过来,属实让成肃意外。 于是他默然不语。 谢鸾识趣地退下,成肃的目光随他而去,似乎还有些不甘。 他问道:“狸奴,有何事?” 身后厚重的木门闭合,将一切隔绝在外。成之染就站在门口,仰头道:“阿父,到此为止罢。” 第191章 侧室 成肃沉声问道:“你这是何意?” “青溪别业的底细,阿父知道的最清楚。若不是阿父派人怂恿,蘅芜哪里敢勾引会稽王世子?局势如何会到了今日这一步?” 成肃沉默地望着她,长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你岂能如此揣度父亲?” “难道我说错了吗?”成之染惨淡一笑,“河东卫承与赵将军结亲,阿父恐怕并不乐意罢?卫承素来与李劝星友善,若婚事结成,赵将军难免有所偏心。因此阿父设计这一场,首先便要将两家的婚事搅黄。” 成肃轻轻笑起来:“为这点小事,我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单单为此事自然是小题大做,可若是一石二鸟呢?”成之染上前几步,道,“会稽王世子身份贵重,虽性格顽劣,毕竟是天家后胤。若换做旁人,蘅芜未必肯下血本,可此事一成,为世子名誉考量,她必能嫁入王府。若今后诞下王嗣,便可以母凭子贵。以此为诱饵,蘅芜很难不被说动。” 堂中静默了半晌,成肃轻叩着几案,问道:“我为她架桥铺路,何苦?” “阿父亦是为自己架桥铺路,”成之染叹道,“今上至今无子,天家枝属中,最为亲近的只有会稽王。若有一日山陵崩,要么会稽王世子入继大统,要么世子之子过继天家,有蘅芜在,阿父手中的筹码便举足轻重。” 成肃终于有所动容,他默然良久,眸中浮现出深沉的笑意:“我儿,有你在,阿父不担心。” 这时候,他居然笑得出来。成之染神情淡漠地望着他,良久,恨恨道:“父亲这一手深谋远虑的好算计,女儿不过是其中为人作嫁的棋子罢了!” 成肃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没有出言辩解,只是对上成之染的目光,仿佛从中读到了一丝悲凉。 “阿父有分寸。” “有分寸便可以骗我么?” 成肃揉了揉眉心,道:“狸奴,你不信我吗?” 成之染苦笑:“赵将军难道不相信阿父?阿父却将他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 成肃冷下脸,道:“我亦是为他考量,单凭他一个左卫将军,赵娘如何能做得世子正妻?” “阿父还想让蘅芜为妻?” 成肃想起这一茬就生气,道:“我所认定之事,岂能容旁人阻挠?”。 成之染摇头:“阿父所求,未免也太多。” 成肃半晌不说话,见成之染不依不挠地盯着他,只好道:“让赵娘为妾,她兄长如何咽下这口气?” “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又望蜀,”成之染声音低落下去,“阿父难道要因此与谢氏结怨吗?” 成肃不由得目光一顿,半晌道:“那依你之见……” “蘅芜虽为妾,世子未有妻。” ———— 赵蘅芜嫁入会稽王府时,正是江南草长莺飞的时节,杨柳拂堤,春烟漠漠。会稽王府给赵家下聘,赵家也陪送了丰厚的嫁妆,多多少少全了众人的面子。 然而赵蘅芜毕竟是官宦人家的女郎,世子侧妃再怎么说也只是侧室,不仅赵兹方心里憋屈,连御史弹劾的奏章都要将会稽王淹没。 天子降诏斥责了这位叔父,旋即又以强本干为由,封世子苏弘度为东海王。赵蘅芜因此擢升为东海王侧妃。 赵兹方无话可说,满腹牢骚只得咽回肚子里。他妻子徐端娘心满意足,回到徐家说起这件事,连连称说是因祸得福。 徐娴娘苦笑,道:“卫家退了蘅芜的婚事,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玉郎如今不小了,阿姊也该为他多多考量。” 赵兹方之子赵玄真,也已有十六岁了。 徐端娘犹豫了一阵,道:“赵家如今与天家结亲,于玉郎而言也是件好事。” 徐娴娘问道:“阿姊是这样认为的?” “蘅芜这么说,”徐端娘叹道,“这丫头受了委屈,倒是能看开。” 徐娴娘垂眸不语。 钟夫人听闻姊妹二人说话,不知想起了什么,对徐端娘道:“你从前提过,这段日子与成家的容娘子走得近?” 徐端娘点头称是:“容娘子为人最是和气。” 钟夫人若有所思,道:“蘅芜这一桩事了,你这阿姊也多为兄弟打算着。大郎如今没着落,他那个性子又不好向郡公开口,你替他问问,可有合适的人家?” 第217章 徐娴娘闻言看了钟夫人一眼,但没有多说什么。 徐端娘一口应下。 ———— 徐崇朝不知其中端倪,这一日向成肃汇报军情,见成之染坐在耳房里,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成肃交代完正事,目光顿了顿,道:“前些日子赵家的事惹得沸沸扬扬,我原本有事跟你商量,竟也耽搁了。” 徐崇朝道:“义父尽管吩咐便是。” 成肃也不绕弯子:“你如今二十有三,若换作寻常人家,早该是儿女成行。可惜这些年在军中蹉跎,终身大事都给耽搁了,义父这心里也过意不去。” 徐崇朝一惊,没敢接这话。 “我如今在朝中也算是说得上话,你若看上了哪家娘子,义父去替你张罗。” 徐崇朝局促地看了看成肃,又忍不住侧首看了看成之染。成肃这才想起成之染还在,啧了一声道:“狸奴,我与阿蛮谈正事,你竟好意思在这里偷听。” 成之染心里还有气,爱答不理地直起了身子,道:“阿父,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自然光明正大地听。” 成肃要赶她,成之染不肯,徐崇朝被晾在一边,神情颇有些讪讪。 成肃没办法,只得向徐崇朝笑笑:“倒也无妨,狸奴也不会乱讲。阿蛮,你尽管说罢。” 徐崇朝猝不及防,为难道:“此事还需与家母商量……” 成肃捻须一笑:“阿蛮的眼光,令堂必然能欣赏。” 徐崇朝语塞,欲言又止地纠结了半天,依稀感觉到成之染正紧盯着他,顿时脸涨得通红。 这件事,他还从来没跟对方提过…… 徐崇朝侧首,望见成之染正端坐帘后,故作镇静的目光微微闪烁,隐约流露出一丝紧张。 两人目光无声地交会,生涩中杂糅着迟疑,还不待读出更多意味,忽听成肃冷不丁说道:“我心中有个人选。” 徐崇朝心中一紧。 成肃道:“萧尹之女萧九娘,阿蛮以为如何?” 徐崇朝难掩惊诧。 成肃解释道:“她去岁丧父,如今虽仍在丧中,京中打听的人家可不少,有人甚至问到我这里。如你有意,我便打发了这些人。” “义父!”徐崇朝险些从坐榻上起身,道,“万万使不得!” 见他如此果断地拒绝,成肃还以为他害羞,耐心道:“别看人家是丧偶,毕竟兰陵萧氏门楣在这里。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兰陵萧氏这样的高门甲第,自然是看不上徐家这点家底。纵然成肃与萧玘有故主之谊,要说成这门亲事也破费口舌。然而此事倘若能成,徐家便一只脚踏进了世家门第,于旧主徐宝应而言,也算是一种告慰。 徐崇朝郑重起身,垂眸敛首:“义父虽是好意,我已心有所属。” “哦?”成肃颇有些意外,“是哪家娘子?” 徐崇朝心如擂鼓,攥紧了掌心。他喉结上下滚动着,在成肃审视的目光中缓缓抬头,道:“义父,我——” “报——!”沧海堂外一声喝令,冷不丁将徐崇朝的话打断。 成肃皱了皱眉头,沉声让外边人进来。 通传不会随意打搅家主,像这般急报,多半是军情。 成之染心里一沉,掀开轻轻晃动的珠帘,无言地走到堂中。徐崇朝嘴唇微动,眼底闪过复杂的神色。 二人的目光一触即分,成之染听到成肃问道:“何事?” “启禀第下,冀州来报,东阳城有异状。” 成之染一惊。独孤氏败亡之后,广固城也被夷为平地。朝廷在此地设立冀州,刺史封睦驻扎于此,修筑东阳城作为治所。在这个关节,莫不是慕容氏有动静? 可前些日子彭鸦儿来信,不是还好好的吗? 成肃亦神情凝重,取过军报,皱着眉扫了几眼,眉头竟然舒缓开来。 成之染凑到近前,不由得“咦”了一声。 “刺史千里传信,就为了清理城外荒坟时,不见了几具尸体?” 她难以置信,又细细一读,目光落在白纸黑字上,喃喃道:“独孤明月?” 当初城破没几日,齐主之妹独孤明月便身亡,成之染记得,当时军中为她找了口棺材,草草埋在了郊外。然而刺史信中说,近日城中按标记挖出那棺材,里头竟空空如也。另有几个当街斩首的宗亲勋贵,或许是掩埋匆忙的缘故,如今也寻不到尸首。 成肃没怎么在意,道:“这年头兵荒马乱,被旁人挖了,被野狗刨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成之染不禁看了他一眼。以她父亲的警觉,若有人来说独孤灼尸首不见了,他或许还会在乎,疑心独孤灼是不是真的死了。可独孤明月……成肃并不会放在心上。 无论成肃在意与否,千里迢迢将此事禀报,无疑透露出刺史的疑虑。成之染用力回想那少女的模样,脑海中只剩下对方清冷深幽的目光。 她是独孤氏的巫女…… 成之染心中一颤,心头浮起难言的怪异之感。 成肃被这一打岔,也不再细说方才的婚事,只叮嘱徐崇朝回去斟酌,过几日给他个答复。 徐崇朝告退,成之染思索一番,跟过去送了他几步。 她问道:“当初在广固,你亲眼看到独孤明月尸首了?” “是。” 成之染不再多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阿蛮,我父亲所说的事,你好生思量。” 四下里人来人往,徐崇朝不便多言,郑重地点了点头。 第192章 疑念 成肃的提议,徐崇朝本不想跟家中说起,可钟夫人这段时日格外关切,他招架不住,只得一五一十地说了。 钟夫人且喜且忧,喜的是成肃竟找了这么显赫的人家,忧的是自家门第难以相配,若像赵家的事情一样一波三折,她可受不住。 见儿子不乐,钟夫人怪道:“怎么,这门婚事你还不愿意?” 徐崇朝对上母亲的目光,心里只剩下为难,他斟酌一番,道:“兰陵萧氏门高非偶,儿只想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 “门当户对?”钟夫人皱了皱眉头,道,“人往高处走。你家今时不同往日,若不能借此攀升,往后在金陵可怎么过活?” “阿母……” “你阿姊阿妹都指望着你,阿蛮,给阿母也争口气。” 他母子二人交谈,徐丽娘和两个阿妹在侧,都一言不发。 徐崇朝仍在争辩,徐丽娘抬眸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徐娴娘看得着急,又不想让母亲和兄长为难,于是求助地拉了拉二姊的衣摆。 自从徐丽娘从北地回来,整个人变得寡言少语,钟夫人也有所顾忌,对她可谓是百依百顺。 “阿母,”徐丽娘突然开口,打断了钟夫人的追问,“或许阿蛮心里有了人,阿母该问问才是。” 徐娴娘诧异地望向二姊,不由得为兄长捏了一把汗。 钟夫人略一沉吟,问徐崇朝道:“阿蛮,此话当真?” 碍于阿姊阿妹都在场,徐崇朝面上发烫,动了动嘴唇,到底没好意思说出来,只道:“望阿母成全。” 徐雅娘惊讶道:“真被二姊说中了!阿兄,是哪位娘子?” 徐崇朝不肯开口。钟夫人挥了挥手,对三姊妹道:“你们先出去。” 徐雅娘颇为遗憾,一步三回头地跟两位阿姊出门,见二人面色如常,不由得一顿:“阿姊怎么不惊讶?” 徐娴娘与徐丽娘对视一眼,勾唇笑了笑:“阿兄藏不住心思。” “是么,我怎么没看出来?”徐雅娘还想追问,两人都缄口不言。 一炷香的工夫,徐崇朝也出来了,徐雅娘好奇地问这问那,徐崇朝颇为无奈:“待为兄事成之后,再告诉你也不迟。” 徐雅娘四处询问不得,一脸郁闷地到屋里找钟夫人,却见钟夫人在案前以手扶额,正唉声叹气。 徐雅娘问道:“阿母有何烦心事?” 钟夫人收敛了叹息,目光幽幽地望着她,半晌道:“四娘,你可要做个好孩子。你这些阿兄阿姊,一个个的太不让老母省心。” 徐雅娘不敢说话了。 徐崇朝口中心仪之人,着实让钟夫人犯难。她思前想后,不知如何向成家开口。 徐崇朝只得拖延着,成肃问起时,便含混过去。如此几回,成肃也渐渐明白了,他这个义子确实无意与萧氏联姻。 成肃不由得称奇,天底下这般好事,竟也会有人拒绝? 他并不强人所难,转而又问道:“你中意的那娘子,可与人家说好了?” 徐崇朝不免局促:“还不曾。” 成肃啧了一声:“此事还需多上心,若你不便开口,义父替你打听。” 徐崇朝试探道:“无论我所求为何,义父都肯答应么?” 成肃不疑有他,颔首道:“我能为狸奴求到的,自然与你一碗水端平。” 第218章 徐崇朝拱手拜谢。 成肃侧倚着凭几,随手翻了翻案上的文书,动作顿了顿,道:“过几日是柳家大舅父六十大寿,到时候我与狸奴赴宴,你可要同去?” 柳家大郎君柳访,比成肃还要年长十岁,年轻时素来是乡里称颂的读书郎。他学问精到,曾被车骑将军谢峤举荐到国子学,如今也以通直散骑侍郎之职侍奉于禁中,参平尚书奏事,兼掌侍从讽谏。成肃对妻兄向来敬重,纵然是冗务缠身,也务要亲自到柳府走一趟。 徐崇朝心中一动,欣然应允。倘若柳访能为他说几句话,成肃这一关或许便没那么难过。 ———— 柳访年纪虽高,却生得鹤发童颜,双眸灼灼有光,身如古柏之状,举手投足流露出读书人的文雅。他儿女成行,子孙满堂,家中男丁也多是文儒出仕,家风与兄弟柳诣家迥然不同。 柳元宝也跟着父亲前来祝寿,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人群突然间一静。他回头望去,原来是成肃到了。 太尉的仪仗,素来是威风堂堂。成之染知道她舅父不喜浮夸,到了柳府门前便让人退下。 成肃听之任之,见柳访在门前相迎,一时间心中慨然。他威望素著,不怒自威,道旁众人都恭谨垂眸,直到一行人步入正堂,才恢复如初。 成肃与柳访在正堂交谈,俯仰今昔,感慨万千。成之染退到堂下,却见柳元宝笑呵呵过来,朝她招招手。 成之染看到了柳元宝,旋即也看到了柳诣。她倏忽想起数月之前,对方曾向她提起谢岐在三吴之事。她迁延日久,到现在都没有向谢家人问清楚,一时间心虚不已。 好在寿宴上人多,二人也没有多少交谈的机会。酒过三巡,主人翁似有些醉意,长子柳元庆操持寿宴,连忙服侍父亲去后宅休息。 刚回到屋中,柳访半睁的双眼便睁开了,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一见狸奴,便想到你阿姑,我果然是老了。” 柳元庆想起成之染的模样,也有些感怀。柳访是长兄,柳宣娘生女又晚,成之染跟柳元庆的儿女差不多年纪,在他印象中,素来是活泼好动的小丫头。 可许久不见,她身上平添了几分深沉内敛,眸中坚毅更带着成肃的影子。 柳元庆叹道:“这些年,狸奴也是不容易。” 柳访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缓缓道:“姑丈带着他那个义子过来了。” 他阿妹无子,成肃的子嗣都是妾室所出。柳访知道个中曲折,对成肃之举也无可非议,但心中总还是介意的。 成肃来祝寿,并没有与庶子同行,何尝不是顾及他家的考量。 若他没记错,成肃庶长子已经十二三岁了,寻常公侯世家,这个年纪的嗣子早该立为世子了。庐陵公府正是门庭煊赫的时候,难不成成肃还没有立嗣之意? 柳访不愿意多思多想,索性闭上了眼睛。 柳元庆琢磨着父亲的话,道:“我看那小郎倒是一表人才,是个体面人。姑丈好眼光。” 柳访依旧闭着眼,道:“他是当子侄,不是当女婿。” 柳元庆笑道:“当女婿也未尝不可。近来京中传言姑丈看上了豫宁县公世子,我看以谢氏的脾性,这事成不了。” 柳访睁开眼,缓缓道:“谢家的事情,你操什么心。” 柳元庆连连称是,却见父亲从矮榻上坐起身,似乎凝神谛听着什么。 “阿父……?” “有人过来了。” 不多时,小厮进来道:“主君,三郎君兄妹和成家女郎求见。” 柳访让他们进来。几个小辈规规矩矩地站了一行,向柳访行了个大礼。 柳诣小女三娘才六岁,依照兄姊的嘱托,甜甜地说了通吉祥话,引得柳访哈哈笑起来。 众人唠了会儿家常,柳访问道:“三娘如今可进学?” 一提起这事,柳三娘顿时耷拉了脸,在伯父面前诉苦道:“已经跟着家中女先生读了几天书,属实是无趣。” 柳元庆笑道:“你都学了些什么?” “在学《诗》,”柳三娘想了想道,“背什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有这闲工夫,我想去江上划船。” 众人都哄笑起来。柳访道:“进学是好事,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柳三娘撇嘴:“反正我也做不了阿伯这样有学问的人。” 她阿姊二娘年纪稍大些,笑道:“你若有志气,学阿兄阿姊上战场也行。” “那倒不必了,”柳三娘连连摆手,“我胆子最小,进学刚刚好。” 柳访含笑望向成之染,问道:“狸奴小时候,是跟着你二叔读书识字罢?” 成之染点头称是。她二叔成雍以北徐刺史之职镇守彭城,她有一年多没见到他了。 柳访提醒道:“如今天下太平,你久在京中,多与世家女郎打交道。于文墨一道,莫要荒废了。” 成之染一口答应,颇有些心虚,却听柳访道:“西府那位李公有几分文才。当初你父亲南征归来,天子在西池设宴,诏令群臣赋诗庆贺,李公的诗作功力颇深。” 成之染笑道:“既然能得阿舅青眼,李公倒是有本事。” 柳访笑了笑,点到为止。他似乎有些疲惫,众人不便再叨扰,没坐多久便起身告退。 成之染走到庭中,不由得回头一望,心中忽然冒出个念头,她舅父博学多识,有些事,或许他知道。 柳元宝见她停下脚步,道:“怎么了?” “你们先走着,”成之染扭头往回走,道,“我去去就来。” 柳访仍倚在榻上,听闻脚步声去而复返,缓缓睁开了眼睛。 “阿舅,”成之染急匆匆进来,道,“我有一事不明,还请阿舅解惑。” “是世家的事?”柳访问。 成之染一愣,没想到对方竟一下猜中。 柳访道:“不妨说说看。” “谢家那位卫将军,与三吴有何渊源?” 听她冷不丁提起谢岐,柳访思索了一阵,问道:“为何说到他?” 成之染略一迟疑。 柳访倒也不追问,顿了顿道:“谢家与三吴渊源颇深,岂止一位卫将军?先朝天下离乱时,陈郡谢氏避居江南,正是到会稽投亲靠友。当初谢太傅更是隐居会稽,为庾昌若所召,才出仕朝廷。卫将军在七星山战后亦曾出任会稽内史,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既然如此,想来谢氏在会稽树大根深。” 柳访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以阿舅之见,张灵佑之乱,可与他有关?” 柳访似有些意外,柳元庆也一挑眉,道:“阿妹,话可不能乱说。” 柳访隐约明白成之染之意,然而他略一沉吟,道:“斯人已逝,这种事,谁能说得清?” 是啊,除了谢家人,谁能说得清? 成之染一拜:“谢阿舅指点。” 柳元庆纳闷:“你难道明白什么了?” 成之染笑而不语。 第193章 未决 柳府寿宴热闹了半天。成肃一行告辞时,天边日影已西斜。 成肃见此地离徐宅不远,便吩咐徐崇朝早些回去。徐崇朝领命,独自打马回家,他从家后的小径穿过,途径后门时,竟看到一道胡粉裙摆闪过,小门旋即关上,啪嗒一声落了锁。 春风送暖,鸟语啁啾。徐崇朝缓缓勒马,出神地望了许久。 若他没看错,那是他二姊丽娘。 徐崇朝从正门入宅,先去向母亲问安。钟夫人拉着他说了会儿话,见儿子似乎心不在焉,不由得怪道:“柳家那寿宴,你可遇到不顺心的事?” 徐崇朝连忙摇头,只称说困乏,匆匆从屋里出来,迎面正碰上徐丽娘生母陶氏,看样子她也是来找钟夫人的。 徐崇朝问道:“陶娘,我二姊这几天可好?” 陶氏叹气道:“还是那副老样子……大郎君若是得闲,多去看看她,她整天闷在屋里,还不得憋出病来?” 徐崇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她今日可曾出去?” 陶氏摇头道:“我看了几次,一直在屋里,没见她出去。” 这话让徐崇朝心中没底。他方才明明认出了二姊,该不会眼花了罢? 徐崇朝一声不响地往徐丽娘院里去,刚踏进院门,耳边便炸开一声:“哎呀!大郎君来了,二娘子,大郎君来了!” 徐崇朝被吵得脑子嗡嗡直响,却见那聒噪的丫鬟一溜小跑进了屋,屋中隐约传来说话声。不多时,那丫鬟出门招手道:“大郎君,二娘子有请。” 徐崇朝按了按脑门,强忍着没有皱眉。徐丽娘正在外间等他,眼眸低垂,神色稍有些拘谨,周身弥漫着沉闷的气息。 就连她那身胡粉襦裙,都显得越加暗沉。 徐崇朝与她寒暄了几句,徐丽娘似乎比往日更加憔悴,微微倚靠着软榻,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 从前的徐丽娘可不是这样,那样鲜妍明媚的女子,何曾有过如此浓重的哀愁。 第219章 徐崇朝心中难过,索性也不绕圈子,道:“阿姊今日出门,可是疲惫了?” 徐丽娘闻言,眸中闪过难言的诧异,旋即陷入长久的沉默。 徐崇朝觉得不对劲,正要再问,却听徐丽娘道:“你见到我出门了?” “方才从柳府寿宴回来,在后门看到了阿姊。” 徐丽娘不语,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榻侧的流苏,半晌缓缓道:“阿蛮,家中虽有许多人,这些话我只能跟你说。” “阿姊尽管说便是了。” 徐丽娘停下手上的动作,欲言又止,犹豫了一阵,凝眸道:“独孤灼尸骨,几时回京的?” 徐崇朝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盯了她许久,反问道:“阿姊问这些作甚?” “你知不知道?”徐丽娘只是望着他。 徐崇朝略一迟疑,道:“前年秋,那时候海寇刚退兵。” 徐丽娘追问道:“尸首在何处埋葬?” “阿姊不记得庾慎终吗?”徐崇朝皱起了眉头,沉声道,“像他们这般乱臣贼子,枭首大航,早就尸骨无存了。” 提起庾慎终,两人难免记起因他而死的父亲,都一时缄默。 半晌,徐丽娘开口打破了沉默:“总该留下什么罢。” “你问这作甚?” 徐丽娘抿唇不语。 徐崇朝心头一紧,道:“阿姊不肯说实话,我如何帮得了你?” 徐丽娘定了定心神,道:“我想要独孤灼的头颅,求求你帮我,也算是了却这念想。” “这是何道理?”徐崇朝赫然起身,震惊道,“你已经回到金陵,何苦执拗于过往?他若是转世投胎,如今都会走路了,阿姊还想这些事作甚!” 徐丽娘闻言,止不住摇头:“他没有转世,也不会投胎……” 徐崇朝只觉得不可思议,还想再劝她,徐丽娘却道:“他是王,也是巫,此生业障和污秽,要黄犬导路才能驱除,否则将永远不能超脱于尘世。” 小窗外春风骀荡,徐崇朝直感到后背发凉,他缓缓落座,道:“此等怪力乱神,岂能轻信?” “不是怪力乱神……”徐丽娘依旧摇头,道,“是独孤明月告诉我的,她的话,你也不信吗?” “独孤明月?”徐崇朝神色微变。 徐丽娘见他这般反应,眸中闪过微薄的光亮,略显急切道:“她死而复生了,你知道吗?她跳楼不会死,绝食也不会死,她是胡人的巫女,她会通灵的。” 徐崇朝眸中一暗,厉声道:“独孤明月已经死了。” “没有,她来找我了!” 徐崇朝额角突突直跳,他虚虚地按了按,道:“阿姊这番话,我就当从未听到。” 徐丽娘静默了一瞬,道:“阿蛮,你变了。” 徐崇朝目光复杂地望着她:“世间再没有独孤明月,这样你才能活下去。” 徐丽娘怔然,她似乎不明就里,良久才缓缓睁大双眼:“你……” “你信她胡言乱语,”徐崇朝道,“无论任何人说什么,都不足取信。阿姊回家不容易,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 徐丽娘一动不动,眼中渐渐噙满了泪水。她捂着胸口,道:“可是我这里——如何能安宁?我的丈夫和儿子,全都死了啊,难道连死后都不得安生!就算是为了我,阿蛮,你不能这样!” 她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容颜神态却哀怨凄楚,竟有几分形销骨立的萧瑟。徐崇朝不忍看她,侧首望着窗外迟暮的春晖,终究狠不下心来,于是问道:“她如何寻到你的?” 话一出口,徐崇朝心中也有了答案,不待徐丽娘回答,他又道:“她知道你是徐家人?” 徐丽娘点头。 徐崇朝苦闷不已,道:“阿姊,私通外夷,是大罪。” “你怕了?”徐丽娘目光含悲,“当年在齐地,若不是独孤氏收留,你,赵家人,还有那位会稽王,你们早死了。你都忘了吗?” “阿蛮不敢忘,”徐崇朝沉默良久,道,“独孤灼……我让罗三收了残骸,葬在城北覆舟山下。” 徐丽娘松了一口气。 徐崇朝蹙眉:“此事若被我义父知晓,只怕是罪过。” “他这点容人之心也无?” “他——”徐崇朝也说不出,一想起成肃对独孤灼诸事的反应,顿时便有些丧气,只得叮嘱徐丽娘,“金陵乃是非之地,官府已经留意到独孤明月。事成之后,让她走得远远的。” 徐丽娘苦笑。 “阿姊?” “若我父尚在,你岂会如此畏手畏脚?”徐丽娘眸中莹莹,“你亦曾是镇北将军之子,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滋味,如何?” 徐崇朝叹道:“阿姊……” “罢了,我不与你说这些,”徐丽娘不知想到了什么,顿了顿,道,“你安心做事,将来……若能与成氏结亲,也算是有个依靠。” 为了依靠吗? 徐崇朝心里咯噔一下,抿唇道:“婚姻大事,岂能如此。” 徐丽娘不语,只是沉默地望着他,唇角浮起淡淡的笑意。 ———— 徐崇朝将独孤灼埋骨之地告诉徐丽娘,心中免不得惴惴不安,不过徐丽娘似乎并没有什么动作,他忙于军务,也顾不得这回事。 正是烟雨迷蒙的时节,寒冬腊月里低沉散漫之气,早已被如烟雨丝吹尽。数月来,成之染从季山松旧部中招徕了许多人马,终于凑齐了一幢队伍。石阿牛和武贤平日里替她整兵,在军中素有人望。 她虽不偏心,但石阿牛出身幼军,从根底上比武贤亲近些。可武贤委实是操练人马的好手,说起行伍之事也头头是道,不时有出人意表之语,让人摸不清深浅。 对于从降卒中收编的兵卒,军中年末时整顿簿籍,原本缺漏的底细也都填补上,一一向州里核对了。手下那些人的簿籍,成之染都一一翻看过,武贤那页纸平平无奇,看不出什么。 然而他实在不像是普通士卒。 成之染心中存疑,一直暗中留意着。终于有一次,她唤武贤到府中,正逢谢鸾从庭前路过,她看到武贤在道旁,望着对方的背影久久伫立。 武贤不过是军中队主,平日里难得能到太尉府,更不会与金尊玉贵的谢家儿郎有什么交情。 成之染心头一动,不由得多问了几句。 武贤难得沉默了,或许是窗外春光正好,他沉思良久,道:“我家原是谢氏的佃客,张灵佑袭破会稽,我才跟乱军走的。” 成之染略一沉吟,问道:“是陈郡谢氏?” “是,陈郡谢氏。” “朝廷南渡,谢氏才到会稽,你家世代是吴人,为何会成为他家佃客?” “幢主也知道是朝廷南渡,”武贤笑了笑,有几分苦涩之意,“三吴乃金陵腹地,赋役向来最重。祖父时有几分薄产,却养活不起一家人,家里没办法,通通变卖给谢氏了。” 武贤似乎陷入了回忆,半晌补充道:“……人也是。” 失了田产,沦为佃客,依附于豪强大族,到底难以心甘情愿。 “随同张灵佑作乱,你也未必是被迫。” 武贤低了头,道:“幢主只知道张灵佑以妖术蛊惑亡命,可知这所谓亡命,实乃不堪命。”私奴佃客,逃亡山海,跟着他祈求来生,还不是因为现世太苦。 成之染半晌不语。 武贤挑眉道:“幢主?” 成之染回神,低低地叹了一声,道:“衣冠南渡,于三吴百姓而言,究竟是福是祸?” 武贤看了她一眼,道:“是福是祸,岂是我辈所能左右的?” 成之染无言以对。 武贤或许不能左右什么,可张灵佑能。 如今张灵佑虽死,可三吴仍旧是那个三吴,从今往后,还会不会有第二个张灵佑? 第194章 心事 成之染心中烦闷,满怀心绪氤氲在连绵阴雨中,时不时望着半空出神。天放晴之后,她照例到军中练兵,手下军士见她阴沉着一张脸,于是格外卖力地操练,生怕一个不留神,触了幢主的霉头。 成之染回过神来,见众人有模有样,满意地点了点头,总算露出一丝欣悦的神色。她长出了一口气,拔出腰间长刀,对石阿牛道:“阿牛,来,与我比试一番。” 石阿牛受宠若惊,连忙提刀迎上来。成之染气力不如他,刀法却讲究得很,白刃翻飞如游龙,又快又准,令人难以招架。 军中切磋,向来是点到为止。成之染使了一通刀,胸中的郁气散得差不多,便也不恋战,利利落落地收起了长刀。 天气虽不热,比试下来也出了一身汗。成之染望望日头,将要日中了。校场边跑来一个人,问她道:“女郎可是要回府?” 来人乃是徐家老仆罗三郎,成之染一边与他说话,一边四下看,果然见徐崇朝站在不远处,似乎在等她。 她几日不见徐崇朝,一时间竟生出久别重逢之感。两人一道回府,话反而少了,俱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反倒没有注意到对方的沉默。 第220章 阿喜将成之染迎回屋,招呼侍女来为她解甲。 阿桃接过成之染的长刀,正要放到刀架上,忽然间“咦”了一声:“女郎,鞘尾的铁箍松动了,午后我拿去修修?” 成之染看了一眼,果然是,郁闷道:“平时好好的,我也没用刀鞘打架。” “似这般小事,女郎不必担心,”阿喜见她似乎心绪低沉,犹豫了一番,问道,“女郎跟徐郎吵架了?” 成之染一怔:“没有啊。” 阿喜似乎不太信,道:“奴看你们的样子,却像是各怀心事。” “各怀心事?”成之染疑惑,“我是有心事,阿蛮有什么心事?” 阿喜自然答不出,但经她这么一说,成之染也留了心。再见到徐崇朝时,她不由得悄悄观察了一番,似乎确实与以往有所不同。 成之染问道:“阿蛮,难不成你有什么心事?” 冷不丁被她问到,徐崇朝不由得一惊,眼神闪了闪,否认道:“怎么会?” 成之染定睛端详他,那眉眼一如往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也看不出什么。可是,她心里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徐崇朝被盯得避开脸,道:“还看我作甚?” “我不信。”成之染幽幽道。 徐崇朝侧首看她:“你不信?” 成之染心头异样的感觉更甚,近乎笃定道:“阿蛮,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陈述的语气,仿佛只是将事实娓娓道来。 徐崇朝缓缓扯出笑意,道:“这是怎么了?平白无故追着我问这些。” 不待成之染回答,他整了整衣袖,道:“时辰不早了,我要去一趟校场。” 成之染一把拉住他:“阿蛮——” 徐崇朝握住她的手,突然笑了笑:“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成之染这才想到他们在外院,猛然间抬头,赫然望见谢鸾站在他身后,不由得赧然。 谢鸾只是路过,无声地向她致意,一句话也没说。 成之染想起了武贤的话,一时失神。 “怎么了?”徐崇朝蓦然回首,望着谢鸾的背影隐没在花阴,半晌没吭声。 成之染压低了声音,认真回答道:“为家国大事操心。” 徐崇朝失笑,不知想到了什么,旋即又浮起难言的惋伤,似是无奈道:“怎么就家国大事了?” “谢家的日子,可能不好过。” 徐崇朝诧异:“此话怎讲?” “谢氏家资在吴越,佃客也都是百姓。张灵佑作乱,抢了他的地,带走他的人,如今那田产宅地,恐怕荒芜了。” 徐崇朝默然良久,道:“谢氏岂是依凭资蓄起家的?他家又不是西河宋氏。” 成之染一笑:“也是。” 她望着廊下来来往往的小吏,一脸的惆怅。 徐崇朝却道:“谢司马新任领军将军,你可听说了?” 成之染颔首,这件事,她是知道的。 陈郡谢祯,正是豫宁县公谢让的同族兄弟。他在成肃军府做了几年司马,出府之后没多久,便升任吏部尚书。而谢让正担任尚书左仆射,两人俱在尚书台,门庭煊赫,莫过于此。 不过前不久,年迈的领军将军告老还乡,吏部尚书谢祯接替他位子,空出了尚书台要职。如今人人都盼着这美差,一时间趋之若鹜。 奔忙的东府,或许也有几分焦灼是因他而起。 徐崇朝没有多说什么,得空便匆匆离去。成之染这才想起,方才一打岔,竟让她忘了追问对方的心事。 她苦笑一下,穿过略显喧闹的回廊,径自往沧海堂而去。成肃这些天频频入朝,恨不能脚下生风,连带着府衙也忙碌非常,如同车轴般运转不息。 成之染在耳房读了半天书,成肃始终没回府。她把书卷往脸上一遮,倚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耳畔隐约传来脚步声和谈话声,细密地交织在一起,又恍惚得像一簇乌云,时远时近,磨得人眼皮发沉。 堂中静默了一瞬,成之染睁眼,谢鸾又出现在眼前。 她不由得面露讶异之色。 谢鸾也有些意外,站在堂中解释道:“太尉让我在此地等他。” “太尉回来了?”成之染挑眉。 “是。”谢鸾应了声,又不肯多言。 这态度让成之染说不出地烦闷。谢鸾总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旁人都称赞他有家主之风,可成之染不喜,今日得了机会,便忍不住要刁难他。 她将书卷一合,似笑非笑道:“我近来读书,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向郎君请教。” 谢鸾正色道:“女郎客气,但说无妨。” “书上说,时否而政不革,民凋而事不损,则无以兴灭继绝。我大魏屡遭离乱,如今扬州之境数千里,编户不过数十万,根本所系,尚且如此,又当何以为继?” 大魏十五州,当属扬州为最盛,然而若论起编户齐民,数十年来却没多少变动,近年因海寇作乱,民户又几经离散,城邑空虚,钱粮无措。 谢鸾道:“丧乱数起,民生多艰,百姓财单力竭,只得逃亡山泽。若朝廷能精兵简政,休养生息,招徕流民,比及数年,可有生气。” 成之染啧了一声:“西蜀逆贼、北地胡虏,强敌环伺,朝廷如何能休养?” “那便效仿前朝太祖征讨山越,搜山荡谷,系颈囚俘,亦足以添补人丁。” 成之染倏忽想起南下之时,在沿途山林间神出鬼没的俚僚,不由得闭了闭眼睛,道:“岂是易事。” 谢鸾不说话了。 成之染手抵着几案,漫不经心地轻叩两下,突然道:“从何处找人出来?” 不待谢鸾回答,她抬眸看他,语气淡淡的:“依照魏律,官品第一第二,佃客不过四十户。郎君家,不止这个数目罢?” 谢鸾眉头微动,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成之染静静盯着他,一言不发。 即使面对成肃时,谢鸾也神态自若,可如今成之染步步紧逼,他竟生出些迟疑。 这明灿如春阳的目光,此时却挟带着迫人的威压。 正当谢鸾凝神细思时,成之染忽而笑起来,道:“郎君想什么?我可没糊涂,只是开玩笑罢了。” 这玩笑并不好笑,谢鸾一时间摸不准,这到底是她心血来潮,还是受什么人的指使。 不过,话已经说到这里,他只好颔首:“女郎心中有分寸。” 然而成之染站起身来,负手走出了耳房,话锋一转道:“玩笑归玩笑,郎君心中也该有分寸。世家在三吴占据山泽,畜养奴客,于是官府无钱粮可征,无徭役可用。也正因如此,琅邪王与庾氏对阵时,才只能征发乐属从军,给了张灵佑可乘之机。” 她语气平静,说出来的话却如惊雷入耳。 谢鸾静了静,道:“女郎竟是这样想。” 成之染侧首:“难道我想的不对?” 谢鸾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垂眸道:“事发突然,琅邪王并无他法。可如今局势不同,未必没有避乱之道。” 成之染暗暗笑了笑,心道自己好歹是问对了人,于是虚心道:“望郎君相助,为我指点迷津。” 谢鸾看了她一眼:“我不能相助,但有一人能。” “谁?” “庾昌若。” 成之染疑心自己听错了,一时间怔然。 谢鸾见她面露疑惑,又重复一遍:“大司马,庾昌若。” 成之染定定看着他,沧海堂中悄然无声,唯有窗外鸟鸣啁啾。 一片侘寂中,门外陡然传来一阵喧闹声,成肃与若干僚佐相继入内,徐崇朝跟着他们,一打眼就看到堂中这两人,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 成肃并不是很意外,道:“狸奴也在啊。” “阿父。”成之染回过神来,见对方眉目舒展,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一旁的长史萧璞朝她颔首致意,看起来春风得意的模样。 成之染草草扫一眼,府中有头有脸的僚佐都在,这架势平日里并不多见。她心中一动,果然听主簿顾岳说道:“萧长史槃槃大才,调度有方,还怕不蒸蒸日上吗?” 三言两语间,成之染听明白了,原来萧璞高升了,不日将走马上任,接替谢祯做吏部尚书。 那可是吏部尚书,尚书台仅次于左右仆射的显官。 太尉军府的上佐,如长史、司马之职,向来是世家显宦晋身之阶。萧璞谋得尚书台的职位,也算是意料之中。 军府大小僚佐你一言我一语祝贺起来。成之染也向萧璞道了喜,萧璞嘴上客气着,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我有个侄女,闺名唤作群玉,女郎可认得?” “久仰大名,未曾得见。” 萧璞缓缓道:“日后若有机会,女郎可要见见。” 成之染一口应下。 待众人从堂中散去,成之染缓缓出门,赫然见一个青袍身影立于廊下。 “何司马。” 第221章 听这声音闷闷的,何知己回首,捻须笑道:“女郎何故忧愁?” 成之染问道:“何司马日后可也会出府?” 何知己自从京门聚义起,就一直跟在成肃身边,到如今已整整八年了。他的前任谢祯和阮序,或入居台省,或出镇州郡,无不是龙门一跃。 何知己……也会如此罢。 何知己笑道:“女郎想的长远啊。” 成之染心中不舍,可想到对方将来飞黄腾达的仕途,这一点不舍也显得小气。 她挤出一丝笑容,道:“何司马若是离开,东府可怎么办?” 何知己抬头望着回廊的飞檐,道:“东府,不是还有女郎么?” 成之染失笑,也仰头望去,一只小雀正落在檐上啄食,清风徐来,又扑棱扑棱飞走了。 人间聚散离合,大抵如此。 第195章 生计 成之染踽踽独行,埋头往后宅走去。三月的春风虽轻缓,依旧吹得她心绪零落,四下飘散,无迹可寻,脚下一步更比一步沉重。 途径垂花门时,她似有所感,倚门回首,却见徐崇朝在不远处望着她,斑驳花影挡住他面庞,目光也轻飘飘的仿佛是错觉。 成之染站了一会儿,徐崇朝也一动不动,她有些意外,扬手喊了他一声。 徐崇朝这才动了动,从花木葳蕤的藤枝下走出,缓缓来到她面前。 “阿蛮,何郎君怕是要走了。”成之染难掩失落。 徐崇朝不知她为何这样想,问道:“可是朝中有动静?” 成之染摇头。朝中风平浪静,只是她远虑罢了。 徐崇朝轻笑一声:“若果真有那么一天,高升是好事,你不为他高兴吗?” “高兴归高兴,可我已经习惯他在府中,有什么事情,总让人安心。” “习惯?”徐崇朝轻轻呢喃,“于我而言,也是一样吗?” 成之染不解其意。 徐崇朝自嘲地笑笑:“若有一日我不在,你也会因不习惯而失落么?” 成之染被他说懵了,脑袋里昏昏沉沉的,下意识问道:“你不在?你要去哪里?” 徐崇朝盯着她道:“若我不在,你又会挂怀多久?” “这是什么话?”成之染隐约觉得不对劲,镇静道,“不过是我有所感怀而已,怎么就说到这些?” “狸奴。”徐崇朝伸手搭上她肩膀,掌下的双肩柔韧有力,仿佛一根挺拔的蒲苇,深深地深深地扎根。 他不由得卡了壳,只用复杂而深沉的目光注视着她。 成之染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索性踮脚环上他脖颈,轻轻在唇上落下一吻。 徐崇朝浑身一紧,抱着她有些不知所措。唇上传来湿热的触感,对方的动作不急不徐,轻柔和缓,如同灼灼桃花织就的彤云。 使人想沉溺其中,再不关心外间的纷扰。 徐崇朝紧紧抱住她,热切地吻着,恨不能将人揉到骨子里。他胸口燃着一把火,肆无忌惮地缭绕,又让人酸涩难言。 毕竟在府中,两人不敢太放肆,成之染将人推开,一双明亮的凤眼浸染了水雾,更显得神采奕奕。 徐崇朝望着她,喉结上下滚动着,低声道:“你与谢三郎谈得来?” 成之染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谢鸾,愣了愣,道:“谢三郎有些本事,从前我低估他了。” “少跟他见面,不行吗?” 成之染玩味地笑了笑,道:“怎么,担心我喜欢上他不成?” 徐崇朝不语,那神色分明是默认了。 成之染气笑了:“你居然这么想我?” 徐崇朝抿唇,道:“答应我。” 成之染笑道:“你可真是无理取闹。” 徐崇朝心情低落,见成之染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一口气堵在胸口。他默然良久,道:“那我先走了。” 成之染莫名其妙,叫他也没叫住,心中也有些不平。方才的温存旋即零落成泥,连满园春光都黯然失色。 她耷拉着脸回到屋中,侍女一见她没精打采,都分外热情地侍奉着。阿喜道:“女郎该不会真的跟徐郎吵架了罢?” “谁稀罕跟他吵架。”成之染往软榻上一坐,半晌没说话。 阿喜为她端来茶汤,又听她幽幽说道:“我哪有闲心跟他吵架。” ———— 成之染确实没这个闲心。她隔三岔五就往舅家跑,有时还手捧着书卷念念有词。 成肃偶然碰上了,成之染却脚底抹油般跑得飞快,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私下里问阿喜,阿喜道:“女郎许是开了窍,懂得读书了,找柳常侍请教学问呢。” 成肃半个字都不信,成之染的脾性他清楚,断不是这等好学的胚子。他让徐崇朝打探打探成之染行踪,徐崇朝竟显得有些为难,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成肃愈加纳闷了,终于有一日从百忙之中抽出空闲,唤人叫成之染来问话。 小厮没把人带来,如实禀报道:“女郎不在府中,听说去了藏书阁。” 东府城中藏书阁,是历来扬州刺史归置文书的地方。这座雅致的小院,平日里人迹罕至,每逢年末岁初收存卷宗时,才热闹一番。 “去那里作甚?”成肃皱了皱眉头,摇头道,“罢了,随她去。” 庭院中梨花开得正盛,团团如雪簇,敌不过春雨潇潇,霎时间零落枝头。成之染在丛丛苍翠间彳亍,微凉的雨丝飘落于发间,也打湿了地上的花瓣。 谢鸾说庾昌若能助她,这话不假。她将二人前言后语讲给柳访,柳访一下便明白了,拊髀道:“谢郎误你!” 成之染不解,柳访道:“庾昌若固然有法子,可是,你道他为何声名狼藉?” 成之染道:“庾昌若弄权,有不臣之心。” 柳访摇头道:“他犯了众怒。” “阿舅——” “庾昌若尚且如此,你阿父可能担待得起?” 成之染用脚尖碾了碾花瓣,从纷繁思绪中抬起头来,空天静寂,细雨其濛。身后传来杂沓脚步声,成肃见她在檐下淋雨,呵责道:“还不快回来。” 成之染一动不动,突然笑了笑,问道:“阿父,这雨落在我家,与落在别家,可有何不同?” 成肃道:“这能有什么不同?” 成之染摘下枝头一片新叶,又随手抛到路边,道:“落在我家,不过打湿了花树。若落在田间地头,四郊农事兴,丰年已在目(1)。” 她缓缓走到廊下,朝成肃一礼,道:“阿父,有件事,还需您知晓。” 成肃被她请到书斋,还没坐稳,门外便进来三五小厮,将一摞摞书卷堆放到案前。他素来不喜文字,道:“这是些什么?” “延平二年,大司马庾昌若大阅户口,令州郡所在土断,严其法制,这就是当时的文书簿册。” 成肃静默了一瞬,问:“你近日神出鬼没,就是找这些东西?” 成之染不置可否,道:“知道阿父不爱看,我都已经读过了。前些日子阿父答应我求取功名,我的功名,可都在里头呢。” 成肃打量她一番,摇头道:“你可真是……” “朝廷伐齐之后,又南征海寇,想来元气大伤罢?可还能撑得起来,去远征平蜀?纵然能平蜀,有还剩几分气力对付宇文氏?”成之染语气平静,也不管成肃神色,径自道,“强敌环伺,军旅大起,朝廷钱粮不够用了罢?” 她一连追问,成肃反问道:“你是何计较?” 成之染从案头拿起一卷簿册,随手翻了翻,道:“数十年前庾昌若主政时,王公贵人多隐匿流民,充作佃客、典计、衣食客之类,朝廷课役也落不到他们头上。庾昌若深知其害,下令为流民编定户籍,以此明考课、定赋税,才得以财阜国丰。如今府库空虚,自当效法前人,以解燃眉之急。” 成肃半晌没说话。 成之染劝道:“阿父想一想,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成肃嗤笑一声,道:“你算是替为父把王公贵人得罪透了。” “得罪就得罪,阿父难道要看他们的脸色?”成之染满不在乎,“若强令如此,他们谁敢拦?” 成肃摇头道:“李劝星第一个不许。” “李公亦起于行伍,他能明白的。” “他不会。” 成之染苦苦劝说,成肃只是不肯听。书斋外轻雷隐动,烟岚般细雨渐次稠密,连清风都平添了几分凉意。 成之染不情不愿地退下,又冥思苦想了一夜,天已放晴了。她早早就去守在书斋门口,左等右等总不见成肃消息,派人出去一打听,原来成肃入朝去,被留在台省议事。 强撑一宿的倦意席卷而来,成之染百无聊赖,倚在一角软榻上,翻看起书斋的簿册。 屋外传来“咚咚”脚步声,一声更比一声急。成之染连忙起身,往外一张望,远远跑过来一名军使,暮春时节,他跑得满头大汗,到门前却被拦住了。 第222章 门口侍卫道:“主君不在。” “急,急!”那军使上气不接下气,问清了成肃的所在,转头又要往外跑,冷不丁身后有人道:“等等!” 成之染一袭皂衣立于廊下,没几步来到那军使跟前,道:“给我便是了。” 那军使看看成之染,又看看侍卫,眼神闪了闪,禁不住把信匣往身后藏。 成之染有些不耐烦,一把扯过来,从里边取出封书信。 熟悉的字迹入目,她呼吸一滞,惊喜道:“竟是三叔的来信,难道还不准我看?” 她一边拆信,一边往屋里走,那军使犹豫地跟在后头,正局促不安,眼前的身影却冷不丁停下。 他小心抬头,只见那面容坚毅的女郎呆呆地站着,灵动的凤眼失了神采,莫名的情绪在眸中酝酿。而她拿着信的那只手,早已颤抖得不成样子。 ———— 成肃前脚刚踏入书斋,便敏锐地察觉哪里不对劲。成之染枯坐窗前,缓缓地转头看他,神色竟苍白凝滞。 “狸奴,怎么了?”成肃心一跳。 成之染目光一动,成肃随之望去,几案上铺展着一纸信笺。 成之染声音发着抖:“阿父,三叔生病了。” 第196章 病归 这封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家书,是成誉亲笔所写,信中并未详谈自己的病情。然而他在信中说,要辞去荆州刺史之职,回京养病…… 成肃皱紧了眉头,翻来覆去地翻看这封信,生怕自己识字少,会错了兄弟的意。 他喊那军使过来,问道:“三郎君可交代什么了?” 军使道:“县公嘱咐小的将家书送到,还有封奏疏,午前已送到宫中。” 成肃一颗心坠到了谷底。 成誉是什么人物?未及而立之年便出任荆州刺史,身担重任,驻守一方,何等的风光荣耀。若不是病重难行,他岂会离开荆州? 似这等大事,成肃不敢向母亲隐瞒。温老夫人闻言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强忍着没落泪,瞪大眼睛道:“让他回,让他回!荆州不是个养人的地方!” 既然已到了不得不回京的地步,成誉的病情可想而知,众人都心知肚明,可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成誉上表辞去荆州刺史之职,也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仿佛一只穿云箭,惊起林中鸟。成之染不关心这些,荆州不荆州有什么要紧,她只想阿叔回来。 ————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成誉抵京那一日,骄阳似火,酷暑难消。堂堂荆州刺史卸任,称得上轻车简从。 成之染随成肃在府外迎接,见侍从将成誉从车上搀扶下来,那高大的身躯似不如往日挺拔,行动之间更显出几分单薄。 饶是成誉强打精神,脸上的病容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住。 兄弟二人相顾无言,半晌,成肃开口道:“母亲盼着你回来。” 成誉入门向温老夫人问安,一见他双颊苍白,躬身行礼的动作也颇有些勉强,温老夫人一把扶住他,登时就老泪纵横:“我儿受苦了!” 成誉笑了笑:“是孩儿不孝,让阿母担忧。” 他这一笑,眸中平添了许多神采。可笑容牵动憔悴之色,成之染竟窥见几分经年痼疾的痕迹。 温老夫人擦了擦眼泪,道:“说这些作甚。” 随同成誉一道回京的,除了府中的女眷和部下,还有元破寒和岑汝生。两人在外院等候,都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成之染见到他们,颇有些意外。听元破寒一解释,才知道年节过后,二人又相约回到江陵,岑汝生打算到成誉手下做事,元破寒则准备取道江陵东下,回成肃帐下复命。 可是没想到,两人到江陵之时,成誉已一病不起。偌大的荆州军府庶务纷繁,成誉内宅也唯有宗纫秋一人支撑,两人便留在江陵听命,忙前忙后地张罗着,整日里盼着成誉早日好转。 然而成誉的病情每况愈下,终于到了不得不告病辞官的地步。他手下两员大将,扬武将军桓不识和广武将军刘和意护送他东归,元破寒和岑汝生也随之而来。 一提起成誉的病情,元破寒眼眶通红,道:“老天爷如此不公,县公这样的好人,竟要遭受这些罪!他在荆州这些年爱民如子,一直是百姓称颂的好官,往后谁还能像他这样!” 岑汝生也道:“去岁才收回白帝城,正是对蜀地用兵之机,县公这一病,又有何人能平蜀?” 成之染黯然,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元破寒听见了,闷声道:“县公他肋下有伤,伤及脏腑,不知为何又旧伤复发,一病就不可收拾。” 听他的语气,似乎并不知道旧伤的来历。成之染心口闷痛,只觉得一颗心一阵一阵地往下坠,一直坠落到幽深冷寂的沉渊。 她一路跑回后宅,日头正高悬,天地间仿佛巨大的蒸笼,她汗流浃背,内里却一片寒凉。 成誉在住处歇下,宗纫秋服侍他躺好,却听侍女进来道:“夫人,大娘子求见。” 宗纫秋望向成誉,成誉缓缓睁开眼,道:“让她进来罢。” 成之染得了通传,急匆匆来到里间,见成誉这副模样,不由得膝盖一软,在榻前长跪不起。 她眼中噙满泪水,拼命咬着嘴唇不敢哭,生怕自己一旦哭出来,又引得成誉伤心。 成誉枯笑,想安慰说他没事,可这话自己也不信。他这副病容,怎么看都不像没事的样子。 于是他想了想,道:“我过几日入朝,向今上复命。狸奴,我在荆州六年,可还圆满?” 怎么不圆满呢?他初到荆州时,庾氏之乱才刚刚平定,荆州之境盗贼蜂起,关中敌寇虎视眈眈,成誉以而立之年当此大任,善于为治,刑政明理,士庶爱敬。如今荆州兵强马壮,胡人不敢南下,蜀中不敢东出,保境安民,守宰一方,莫过于此。 成之染咬了咬牙,一抹眼泪道:“不圆满!怎么能圆满?你还没平蜀,要回去平蜀!” 宗纫秋在一旁静静地听着,闻言侧首看了成之染一眼,又看看成誉,沉默地低下了头。 成誉浅浅地笑笑:“狸奴,不要哭。” “我才不会哭!” 成誉依旧还笑着,声音渐渐低落下去:“平蜀啊……好,好……” 成之染还想再说些什么,抬头却见成誉闭上了眼睛,她心中一紧,腾地站起身来。宗纫秋上前,比了个嘘声,轻声道:“你阿叔一路劳顿,这会儿累了。让他歇息罢。” 成誉呼吸平缓,看上去像是睡熟了。成之染点了点头,含泪向宗纫秋一礼:“叔母……” 宗纫秋眸中泛起泪光,凝重地握住她的手,再也没说什么。 ———— 成誉先前已上表辞官,如今回京,照例该入宫谢恩。 然而从东府城折腾到宫城,再加上觐见那一套繁文缛节,成誉的身子很难吃得消。成肃打心眼里不想让他进宫,天子也体恤,传话让成誉安心养病。 但成誉执意要去。 众人都没辙,提心吊胆地将人送进宫,又小心翼翼地接回来。成肃并没有同行,只是让成之染随行照应。 成之染将成誉送回住处,见对方面色如常,这才稍稍放下心。 成誉道:“你阿父可在府中?我有话要说。” 成之染将成肃找来,成誉早已让侍从退下,宗纫秋也不见踪影。 成之染替二人关上门,又回到里屋。成肃要赶她,成誉道:“无妨。” 他慢慢讲起此行见闻,说一会儿话,就要停下来歇一歇。成之染为他奉上温水,成誉润了润喉咙,缓缓道:“今上问我,谁能接替。” 接替……自然是接替荆州刺史。 近日来朝中纷纷攘攘,大都因此事而起。 成肃默然不语。他心里清楚得很,荆州重任,须得重臣。 “朝中无人可用,”成誉道,“唯有李劝星。” 这道理,成肃何尝不明白。可就这样轻易将荆州拱手让人,他还是难以咽下这口气。 成誉道:“今上大概也是这么想。他说,尚书左仆射谢让、丹阳尹卫承,都在举荐李劝星。李公许是朝望所归罢。” 成肃叹道:“时也,命也。” “阿兄,我对不住你。” 成肃望着榻上面容惨淡的成誉,挤出一丝笑容,道:“这有什么?别瞎想,养好身子再说。” 成誉动了动嘴唇,被成肃拦下。 “万寿山鸟兽最多,这几年一直想跟你一起去打猎,可惜没机会。正好这次回来了,等养好了伤,咱们一起去。” 成誉听他这样说,眸中流露出向往的神色。 成之染也道:“我也去。” 成誉淡淡笑了笑,点头道:“好,那就一起去。” ———— 乾宁八年五月,后将军李劝星擢升为卫将军,以荆州刺史之职移镇江陵。尘埃落定时,朝野上下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第223章 成誉在病榻之上听闻这消息,只是平静地问成之染:“药可煎好了?” 侍奉汤药这活计,原本是宗纫秋亲手操持。回到金陵后,温老夫人不忍心使唤新妇,于是让成之染在榻前侍奉。 为此她不无伤感地对桓夫人道:“三郎无子,如今病倒了,也没人伺候。我这老婆子如何能安心!” 桓夫人安慰道:“好端端的,谁能想到出了这回事!过了这阵子,等三郎痊愈,以后自然会好的。” 然而成誉的病情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连天子派来的御医,对他的病势也说不出所以然,只得一副药一副药将养着,成誉也毫无怨言,任凭那汤药再苦再难喝,也服服帖帖地一饮而尽。 成之染望着他微微皱起的眉头,心中也苦涩难言。她收了药盏,到窗前一看,雨水正淅淅沥沥,天地间都被绵绵细雨浇透。粘腻而湿热,让人透不过气来。 成肃晚间又来看望成誉,对他道:“李劝星不日将西上赴任,临走前,他要到京门拜祭先人。” 李劝星父母双亡,都葬在京门,此去荆州有数千里之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归来。临行前辞墓,也算是告慰先祖。 成誉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微动,道:“这倒是合情合理。当年我去荆州时,就是从京门离开的,这么多年了,不知还能不能回去看一看。” 成肃听他说这丧气话,一时间沉默。若回京门看一看……以成誉如今的病况,他定然折腾不起。 成誉大概也知晓,于是收起那一点叹惋,道:“阿兄,你该去见见。” 成之染不由得侧首看他,除了李劝星,还能去见谁? 果然,成肃没好气道:“见他作甚?” 成誉道:“同朝为官,又有同乡之谊。如今不尴不尬的,不好。” 成肃想了想,摇头道:“他那个性子,我是看不惯。” 成誉闭了闭眼睛,道:“两虎相争,不能长久。” 他略一迟疑,再睁开双眼之时,眸中闪过一道冷光。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窗外倏忽间轻雷隐动。 成之染心中一动,生怕他说出那个可怕的字眼,连忙上前拉住他的手:“阿叔!” 目光中满是恳求。 成誉不说了。 时辰已不早,宗纫秋进来服侍成誉歇息。成之染跟着成肃出去,衣摆和裙角粘嗒嗒地垂落,让人浑身不自在。 两人并肩走在回廊下,绵密的雨声遮掩了许多情绪。 成肃目光沉沉地望着她,问道:“你知道你阿叔要说什么?” “我知道,”成之染提高了声音,“阿父去见李公罢!冤家宜解不宜结。” 成誉想说的肯定不是这个。 成肃心中笃定,然而心思绕了绕,终究颔首道:“去就去,许久不见了。” 第197章 欢宴 面对成肃的邀约,李劝星并未拒绝。两人约定在金陵以南的方山脚下。李劝星自姑孰去往京门,正路过此地。 成肃此行也并未大张旗鼓,成之染决意同去,他拒绝不得,除此之外,只跟徐崇朝和几名心腹僚佐商议了一番。 待众人散去,沈星桥独独留下,屏退了侍从,对成肃道:“第下此去,是为了与李卫军冰释前嫌?” 成肃看着他,淡淡道:“冤家宜解不宜结。” “第下难道以为,李卫军甘居人后吗?” 成肃默然良久,问道:“你是何计较?” 沈星桥郑重一拜,道:“若论征战沙场,攻城略地,李卫军自知不如第下。他舞文弄墨,附庸风雅,引得朝中清流显贵争相辐辏。长此以往,局势将不利于第下。李卫军不甘雌伏,何不借此机会永绝后患!” 成肃听他说完,视线移向紧闭的屋门。门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人影,那人沉默地站在门外,半晌,终于动了动。 门外传来成之染的声音:“阿父。” 成肃让她进屋来,沈星桥迎着她的目光,并没有丝毫躲闪。 夏夜沉沉,蛙声依稀。成之染缓缓步入堂中,拱手道:“阿父与李公,同起于京门,有克复之功。李公有何过,竟至于刀兵相见?” “女郎!”沈星桥难得强硬道,“慈不掌兵,情不立事。此等大事,焉能妇人之仁?” 成之染侧首看他:“沈郎君,我父与李公,不过权势相争罢了,何必用这些手段谋取性命!若此事做成,我父还有何颜面自立于世?” 沈星桥还想争辩,被成肃挥手止住:“好了,吵什么!天子脚下,我还能行凶不成?” 成之染稍稍放下心,道:“阿父自然是明白人。荆州刺史尚未走马上任,倘若有个三长两短,朝廷定会乱成一锅粥,西州局势也难以预料。” 成肃点了点头,对沈星桥道:“此事不必再提。明日你随我赴会,万不可表露分毫。” 沈星桥默然良久,道:“是。” ———— 晴川历历,芳草萋萋,方山脚下满眼青翠。成肃一行在长亭中等候,日光如烙铁般灼痛双颊,连道旁林木都耷拉着叶子。 正是暑热难耐的时节,这时候赶路,想来李劝星也多吃些苦头。 众人正等得不耐烦,忽然听到哒哒马蹄声响起,不远处官道上尘土飞扬,一队人马从林间迤逦而出,为首那人一袭鹊灰色衣袍,装束得颇为低调,唯有那一条堪称奢华的錾金玉带,彰显出此人不同寻常的身份。 正是李劝星。 成之染上次见到他,还是海寇袭破豫州前,与李临风一道去姑孰劝谏。 想起这桩事,成之染心里还是发堵。她满腔热血前去,非但与李劝星落得难堪,而且后来才知道被父亲暗中利用。 成肃倒是面色如常,这些陈年往事似乎已不能勾起他心绪。他调整好神色,热情洋溢地将李劝星请到长亭。 亭中已备下美酒佳肴,两人仿佛久别重逢的故友,充满了欢天喜地的气象。 两人的随从都守在亭外,徐崇朝和李劝星长子李明时分坐两侧,成之染亲自上手,青梅煮酒,为两位长辈斟满。 李劝星不愧是混迹清流的人物,举杯痛饮,谈天说地,竟然比成肃还热络三分。 在成之染印象里,李劝星可不是这样的。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终于在二人酒酣耳热之际,李劝星抛出了正题。 “成公,朝廷派我驻守荆州,世人皆以为荣升,我是有苦说不出啊。” 成肃笑了笑,道:“李公难道担心路远?” “路途虽远,倒也算不得什么,”李劝星摇头,道,“只是荆州地处边陲要地,北有胡虏,西有叛贼,而编户齐民才不到十万,更没有多少军资器械,如何能长治久安?” 成之染不由得瞥了他一眼。她三叔接手荆州时,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如今他治理得政通人和,李劝星反倒挑剔毛病来了。 “办法总归是有的。” 成之染突然出声,连成肃都意外地看着她。 见成肃无意阻拦,李劝星笑道:“不知大娘子有何高见?” “荆州守扼西土,北来流民多徙居此地,倚仗豪族,不交钱粮,不服徭役。若第下将流民纳入编户,州府自然富庶。” 李劝星始料未及,沉吟了半晌,道:“兹事体大,岂是我等所能定夺的?” 成之染直直看着他,道:“第下为一州守宰,有何不可?” 李劝星只是摇头。 成之染敛眉不语。 “小女妄言,李公莫放在心上,”成肃仍面不改色,道,“若依李公之见,又当如何?” 李劝星正色道:“交广富庶,足以取用。” 李劝星已都督西土四州,看这话里的意思,竟是要将交广二州收入囊中。 日头不知何时被浓云遮蔽,长亭外骏马嘶鸣,百无聊赖地抖动着尾鬃。 成肃依旧笑了笑:“荆州为西土腹心,若李公需要,区区交广又算得什么?李公若不便开口,明日我就向今上建言,为李公加封都督交广二州。” 李劝星也笑起来:“成公果然是个爽快人。” 成肃呷了一口酒,道:“凡事好商量。” 李劝星闻言,想了想,道:“钱道穷驻守寻阳,我手下缺个司马,一直不得人。如今丹阳尹卫承,倒是个合适的人选。” 亭外吹来一丝幽幽的凉风。成肃道:“卫尹可舍得离京?” “世家子弟,累居清显,总是在京中也腻烦。” 成肃缓缓点了点头,手指扣在杯盏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劝星等着他答话,却听成之染冷不丁开口:“李公以丹阳尹为司马,不如阿父以司马为丹阳尹。” 李劝星挑眉看她,露出一丝玩味的神色。 “这倒是个好主意,”成肃道,“何知己通达政事,定能不负所望。” 李劝星略一沉吟,道:“何司马掌贰府州之事,纪纲众务,通判列曹,贵府如何能少了他?” 第224章 “那又有何妨?”成之染笑道,“他有这本事,治理丹阳也不在话下。” 李劝星点了点头:“好、好!” 他话音刚落,霎时间雷声大作,转眼间下起瓢泼大雨。亭外的随从纷纷到檐下避雨,乱哄哄挤到一处,望着外头噼里啪啦的雨水发愁。 成肃向李劝星举杯,两人杯盏一碰,俱是笑呵呵地一饮而尽。 李劝星侧首,望着亭外天地间升腾的水雾,低低地叹了一声,道:“令弟身子可见好?” 成肃道:“劳李公挂心,还是老样子。” 李劝星眸光微动,感慨道:“当年我与江郎、令弟追讨庾氏,经年日久,出生入死,如今回想起来,仿佛是昨日之事。” 更何况江岚业已作古,时移事易,徒增感伤。 成之染一时惘然,望着两人嘴唇翕动,脑海中却空落落只剩下雨声。 那时候,谁能料想到今日? 李劝星问道:“听说今上要以令弟为豫州刺史?” “他卧病在床,难当此任,早已谢绝了。” 李劝星略一沉吟,道:“如我没记错,令弟还未有子嗣罢?” 成肃沉重地点了点头:“成婚数载,一无所出。他远在荆州,家中也鞭长莫及。” “可曾有侍妾?” “并未听说。” 李劝星若有所思:“雍州女子,果真与江南不同。” 听他议论她叔母,成之染不满:“第下这是何意?” “似成氏这般人家,新妇三年无子,合该为夫婿纳妾,”李劝星道,“若非新妇悍妒,三郎君何至于此?” 成之染似笑非笑:“第下堂堂七尺男儿,竟也似长舌之妇议论旁人家事。” 李劝星脸上挂不住,碍于成肃在一旁,又不好发作,于是沉声道:“我岂是搬弄是非之徒?只不过宗氏要与我家结亲,我看三郎君如此境地,这婚事不结也罢。” 成之染暗中一惊,将宗氏上上下下想了一通,一时间也不知这是哪门子婚事。 李明时一直默不作声,此时终于开口,低声道:“阿父——” 见他这般反应,成之染讶然:“是宗十三娘?” 可是,她一直与宗寄罗书信往来,也时不时为对方和柳元宝捎信。若确有此事,宗寄罗怕是不答应。 李劝星看了长子一眼,道:“年纪还是算相当,不过那女郎似有些悍勇。” 这话算得上中肯,成之染张了张口,意欲为宗寄罗辩驳,却发现无话可说。 李劝星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又落在成之染身上,问道:“大娘子也没定人家罢?” 成之染登时谨慎起来,却听李劝星又道:“我儿也尚未婚配,大娘子意下如何?” 徐崇朝席间只顾着添酒夹菜,闷葫芦似的一句话也没说,闻言终于看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成之染。 成之染咋舌。李明时就坐在近前,早已窘迫得无地自容。她疑心李劝星已经喝醉了,要不然这种话如何能说得出口? 成肃瞥了李劝星一眼,心里拿不准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示好?还是试探? 他旋即笑了起来,催促成之染:“狸奴,李公问你话呢。” 成之染干笑一声,对李劝星道:“第下,我可不是什么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 李劝星不依不挠:“似这等条条框框,在大娘子身上都不作数。” 雨声渐歇,隐约间山外惊雷,邈远得如同清梦。成之染正襟危坐,正色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她说得掷地有声,仿佛千军万马呼啸而至,让李劝星愣了愣。半晌,他捻须大笑,道:“成公,生女当如此!” 长亭下一阵欢笑,李劝星再也没提及此事。风驱急雨,云压轻雷,一池草色,一片蛙声。 两下里就此别过,李劝星一骑绝尘,径自向京门而去。远望着玄衣猎猎,成肃长叹一声,一言不发。 第198章 金兰 李劝星打马驰骋数里,头也不回地往前。李明时追得气喘吁吁,大喊道:“阿父,当心啊!” 前头那一人一马终于停下,李劝星伏在马背上猛咳不止,仿佛要将肺管子咳出来。 李明时连忙将水袋递过去,李劝星喝了几口,脸色这才好转些。他紧皱眉头,一言不发地兜转马头,缓步沿着官道行进。 “成三郎固然年月无多,可你阿父我,又比他好到哪里去。” 他音声萧瑟,夹带着骤雨初歇的寒气,斑白鬓角显得愈加暗淡。 李明时不敢说话,只听到对方一声叹息,消散于幽幽旷野。 ———— 回府之后,成之染照例向成誉问安。成誉住处比往日热闹了许多,温老夫人带着家中小辈来看望成誉,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呼啦啦地散去。 成之染看出成誉似有些疲惫,赶忙上前为他端茶倒水。 成誉润了润喉咙,抬眸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这话没头没尾的,成之染明白他在问李劝星会面之事,于是事无巨细地复述一番。 成誉笑了笑:“也是不容易。” 明明朝堂上分庭抗礼的两人,硬要坐下来把酒言欢,可不是劳心费力,彼此为难? 成之染失笑:“好在结果还不错,李公带他的人去荆州,何司马出任丹阳尹,算得上井水不犯河水。” “井水不犯河水?”成誉凝神不语,歇了一阵子,道,“我曾与李公共事,知道他刚愎自用,最看重功名利禄。你阿父坐镇扬州,他心里定然不服,只是无可奈何罢了。” 成之染叹道:“他于功业之事颇为用心,若不是急于立功,当初也不会执意要迎击海寇。” 也因此一败涂地。 “论武功,李公终究比不得你阿父,”成誉道,“可他有一点远胜于你阿父。” “是文治?” 舞文弄墨这些事,成肃确实是一窍不通。 成誉微微颔首,道:“你阿父吃亏就吃在这里。大魏那些个清流名门,向来以才学自矜,李公懂得其中的门道,是个风雅人物。谢氏也好,卫氏也罢,举荐他,大抵是看重这些。” 他眸中难掩忧虑,面色更差了。 成之染劝道:“阿叔,少想这些罢。” 成誉闭上了眼睛,沉声道:“李劝星终是大患。” 成之染替他擦了擦额头,道:“阿叔好生将养,等身子好了,再取回荆州。” 还会有那一天吗? 成誉看了她一眼,笑而不语。 ———— 李劝星风光赴任,走了没几天,左卫将军赵兹方到东府求见成肃。 赵兹方身处宫禁,与朝臣往来最是谨慎。上次来东府,还是为了赵蘅芜的事。 成之染顿觉古怪,事后向成肃打听,原来李劝星临行之前,派人邀请赵兹方做他的军府长史。 赵兹方大吃一惊,将两人新仇旧帐数算了一番,惶恐得夜不能寐。他辗转几日,心里实在是不敢答应,可又怕一口回绝将对方激怒,只得慌忙来向成肃讨主意。 成肃不以为这是多大的事,让他别接李劝星这茬。赵兹方得了成肃允诺,这才心有余悸地回去。 成之染把这事当作笑话,漫不经心地将给成誉听。 成誉半晌没吭声,许久才虚弱地笑笑,道:“赵郎也是个明白人。” 李劝星未必真心要将对方收入军府,只是逼迫对方在他与成肃之间抉择。 成之染叹气:“这又是何苦?若是我,断不会如此相逼。” 成誉道:“这便是你与李公的不同。” 成之染犹自沉思,道:“单凭徐家这一节,赵将军也不会站到李公那边。” “你这么相信徐家?” 成之染说不出所以然。 成誉道:“你父亲与李公都是徐大将军旧部,对徐家而言并无亲疏远近。阿蛮固然做了你阿父义子,可他与李氏之间,未必没有旧谊。” 他说的没错。徐崇朝与李明时,称得上故友。 见成之染迟疑,成誉接着道:“宣武军中的瓜葛,远比你意想的复杂。反倒是无干人等,堪当大任。” 成之染蹙眉:“阿叔意思是……” “如元郎,如岑郎。” 这两人也是他所信重的。 成誉很少说这么多话,成之染仔细一想,竟有些交代后事的意味,不由得脊背发凉。 她含糊应着,道:“这里边弯弯绕绕,阿叔将来自己去掰扯,我可不管这么多。” 成誉微微笑了笑,再没有说什么。 ———— 盛夏溽暑,日甚一日,于病中的成誉而言,更是难熬。药房将草药煎好,细细筛过了送到院中,成之染手摇着蒲扇,一心要汤药快些晾凉。 宗纫秋总劝她将这等小事交给下人,成之染不肯,生怕汤药凉了热了,又让她三叔不舒坦。 叔侄二人正闲话,外间通传的丫鬟进来,道:“西府的宗将军来了,人正在后堂,想见见夫人。” 第225章 宗纫秋神色一振,连忙整理了钗裙去往前院。成之染晾好了汤药,进屋服侍成誉喝下,便听到外间一阵嘈杂,原来是成肃与宗棠齐过来了。 宗棠齐见到成誉,一时间百感交集。他在江陵时遇到成誉,对方正是意气风发的时节,如今才数年不见,重逢时竟是这般境地。 随他前来的宗寄罗见状,连忙将成之染拉到一旁。她问这问那,焦急道:“去岁在荆州,不是还好好的么?” 成之染不知该如何解释,眼眶霎时便红了。 宗寄罗望着宗纫秋,伤感道:“我阿叔转任南郡太守,明日将赶赴荆州。我随他前去,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见。” 成之染怔然。宗棠齐出任南郡太守,在荆州治下,便是与李劝星一道了。她想起李劝星所说的两家婚事,不由得心头一沉。 “我怎么能去荆州,留姑母一人照料三郎君,如何能让人放心?”宗寄罗越说越难过,“我该早些来看看,我该早些来看看的……” 成之染劝道:“你阿兄不是在京中做事?随他留下来,可好?” 宗凛是宗棠齐军中左膀右臂,人是跟定了,宗寄罗知道她说的是胞兄宗治,不由得迟疑了一番。她目光望向宗棠齐,低声道:“我阿叔想去荆州,在荆州,毕竟离蜀中更近。” “那你呢?” “我……我自然跟着阿叔。” 两人一时间缄默无言。 半晌,宗寄罗摩挲着腰间长剑,闷闷道:“狸奴,我命该如此。”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自嘲地笑笑,道:“安成郡公已到荆州赴任了,前些日子他与我家议亲未成,到时候相会,总感觉有些奇怪。” 成之染勾唇:“李家那儿郎,不成也罢。” 宗寄罗眼睛亮了亮,旋即暗下去,踌躇了半晌,道:“狸奴,你若是见到柳三郎,替我告个别。” 成之染顿觉伤感:“你……” 宗寄罗叹道:“往后到荆州,连信也写不成了,让他一切安好罢。” 宗棠齐一行旋即西上远行,让宗纫秋平添了几分愁绪。她随成誉在荆州,与姑孰相距千里,如今回到了金陵,本以为往来便利,谁想到宗棠齐又远去荆州。 造化弄人,她只能暗自感怀。 宗纫秋的心绪,成誉已无力体恤。他胸口憋着一股气,睁眼望着头顶的帷幕,惨淡道:“姻亲一场,竟不如赵家。” 成之染明白他的意思,忍不住为宗氏分辩:“说不定,宗将军是为了平蜀,才到荆州去。” “平蜀啊,”成誉猛然间咳嗽起来,红着眼睛道,“李劝星焉能平蜀!” ———— 夜里下了场急雨,许是晨起时吹了风,成誉的病情急转直下。他高烧不退,没日没夜地咳嗽,整个人仿佛虚脱了,沉沉昏睡时眉头紧皱,连梦里都不得安宁。 东府城人心惶惶,四方延请的郎中从前院排到府门,然而到内宅一看,个个都摇头叹息,针砭乏术。 成誉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睁眼便看到屋里人头攒动。母亲温老夫人守在榻前,眼睛肿胀着,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泪花。 成肃虽不忍,到底寻了个机会问道:“阿弟,你可有想见的人?” 成誉怔愣了半晌,眼神在虚空中飘荡,终于默默地点了点头。 成肃道:“你尽管告诉我,我去将人找来。” 成誉无声地笑了笑:“阿兄找不见。” 成肃望着榻上的三弟,俊朗的容颜不知何时已平添华发。而他记忆中的三弟,从垂髫小儿长成翩翩儿郎,始终是意气风发的。照他的预想,他们会携手用兵,西平巴蜀,北定关中,兴复社稷,还于旧都,真正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 可如今这一切,岂会如此? 他咬牙走出小院,厉声道:“二郎呢?二郎怎么还没有回来!” 庭中的侍从呼啦啦跪了一地,无人敢应声。 近卫曹方遂道:“第下,彭城路远,二郎君这两日便到。” 温老夫人听闻吵闹声,出来喝止道:“你着急,你这时候知道着急了?做什么北徐刺史,跑得那么远,一个个兄弟离散,见一面都这么难!就不能让老母省心吗?” 成肃不吭气,温老夫人却不知想起什么伤心事,竟哽咽起来。 庭中又一阵鸡飞狗跳。 第199章 继嗣 成之染长跪榻前,神情凝滞,巍然不动,宛如高台之上的石像,憔悴的侧颜在烛火中明灭。 徐崇朝伫立良久,招手让三郎襄远过来,道:“去给阿姊倒杯水。” 成襄远乖顺点头,端着一盏茶走到成之染身旁,劝道:“阿姊,喝点水。” 成之染木木地接过来,润了润干渴的喉咙,目光在屋中一扫而过。 成誉虽无子,但一家子侄都在这里了。 他常年在外为官,年幼的子侄对这位叔父,大都是十分陌生的。他们懵懂又好奇地望着病榻,被傅姆管束着,才没有大吵大闹。 成之染心中一阵悲凉。她倏忽想起当年母亲去世时,榻前也依稀是这般光景。时光荏苒,兜兜转转,她明明从战火中长成,却依然无助而单薄地面对这一切,脆弱得不堪一击。 一滴泪珠从眼角滑落,啪嗒一声落到杯盏里。 成襄远呆呆地望着她,小声道:“阿姊,不哭。” ———— 成雍是下半夜赶回府中的。 夜雨霖铃,声声断肠。他披着蓑衣,浑身仍旧湿透了。 金陵城宵禁森严,成肃用太尉之印层层叩关,才让这二弟顺利进城。 窗外风雨大作,凄凄簌簌如同鼙鼓。成誉频频惊悸,半梦半醒,昏昏沉沉,依稀见一个狼狈的身影闯进了内室。 “阿弟!”成雍扑倒在成誉榻前,忍不住惊呼出声。 “阿兄,你回来了……”成誉认出他,目光扫过榻前围聚的人群。这都是他的至亲骨肉,是他在世间最后的羁绊。 成誉突然笑起来,呼吸也陡然急促。他勉力平复下来,一字一句道:“我镇守荆州,西望,欲平蜀,北望,欲平周。如今,都不可得了。若有缺憾,当在于此。” 成肃不由得动容:“阿弟!” 成之染潸然,泪水如断线珠子般滚落,打湿了前襟。 成誉见她落泪,动了动嘴唇,良久才开口,声音已气若游丝。 “狸奴,说好了不哭的啊。” 成之染早已泣不成声。 魏乾宁八年六月,彭城忠武王薨于京邑,时年三十有六。 ———— 天子闻讯,哀惋久之,追赠司徒,追封郡公。举哀之日,百官会赴,莫不歔欷。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终究寥落了无痕。 成誉归葬于京门。生前富贵,死后哀荣,都随着黄土长埋地下,天人永绝。 好事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孀妻宗纫秋身上。 她并无子嗣,而成誉留下了彭城郡公的爵位。这封爵何去何从,谁也说不准。 宗纫秋派人给宗棠齐传信,时值江水大涨,宗棠齐一行滞留于寻阳,听闻成誉的死讯,当即马不停蹄地赶回金陵。 宗纫秋满身缟素,在屋中枯坐。她堂侄宗冶坐立不安,焦躁地来回踱步。 他虽是宗纫秋晚辈,却比她还要年长几岁,此前在成誉军府中做一名参军。宗氏西上,唯独他留在京中为官,成誉病逝后,也都是他协助宗纫秋操持。 “阿姑,当真要如此?” 宗纫秋沉默地点了点头。 宗棠齐一行到时,屋中并没有其他侍从。宗纫秋缄口不言,宗冶只得硬着头皮道:“我阿姑说,要出家做比丘尼。” 众人都始料未及,宗棠齐惊得起身,道:“阿妹,这是何道理!” 宗纫秋眼睛肿成了桃仁,偏过头去不说话。 宗冶替她解释道:“我阿姑尘缘已了,往后余生,无所牵挂了。” 宗棠齐难以置信:“怎么就没有牵挂了?我们一家人,难道不是牵挂吗?” 宗纫秋紧抿双唇,忍不住小声啜泣。 宗寄罗连忙上前劝她。 宗棠齐想了又想,道:“阿妹,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听他这么问,宗纫秋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间泪如雨下。 宗棠齐觉得不对劲:“怎么,成三郎待你不好?” 宗寄罗在江陵时,特意留心过,成誉对她阿姑称得上温和体贴,至少在她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妥,于是忍不住为成誉辩白。 宗棠齐半信半疑,对宗纫秋道:“你若有委屈,说出来便是。” 宗纫秋竟有些茫然,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摇头道:“三郎并无亏欠,只是我命薄,这泼天富贵,到底是无福消受罢了。” 女子的心思总是细腻,丈夫在自己身上有几分用心,她大抵是能觉察的。可人间夫妇,又怎能企求事事圆满。 第226章 宗棠齐思忖一番,道:“阿妹,你还年轻,往后日子长着呢。” 宗纫秋垂眸不语。 “与其到庙里修行,不如,与成家离绝罢。” 宗棠齐语出惊人,宗纫秋一下变了脸色:“阿兄何出此言!” “此处无牵绊,别处未必就没有。我总会为你某个好出路。” 宗冶迟疑道:“阿叔,万一得罪了成家……” “是我当初执意与成氏结亲,如今让你阿姑为难,也是我之过,”宗棠齐很是平静,“至于成家那边,我自会解释。” 宗纫秋将手中帕子绞紧,许久都一言不发。宗寄罗以为她心里动摇,惘然道:“阿姑……” 宗纫秋仰头,认真地望着宗棠齐,道:“不必了,阿兄。我宁肯留在成家。” 宗棠齐蹙眉:“你这又是何苦?” 宗纫秋咬了咬唇,道:“这门婚事虽是阿兄的安排,我也从未后悔过。” 宗棠齐了然,然而知晓她心中余情未了,仍不免叹息。 半晌,他缓缓开口:“三郎君膝下无子,你有何计较?” ———— 成誉并未留下一儿半女,照例要从一干子侄中过继。然而这人选,让成家上下头疼得很。 大郎昭远为成肃长子,二郎修远为成雍长子,自然没有出继的道理。温老夫人看中了三郎襄远,成肃却不肯答应,两人一时间争执不下。 温老夫人疑心他要将庐陵世子之位留给襄远,不由得为昭远不平。旁人虽不敢明言,望向昭远兄弟的目光,却是带着揣度的。 成之染听得厌烦,道:“三叔这爵位贵重,不如给二叔那边。” 温老夫人明白她意思,成肃已然是庐陵郡公,他的儿子若出继袭爵,未免过于煊赫了。 成雍拿不定主意,桓夫人对此倒是很欢喜,道:“四郎如今九岁了,正是懂事的年纪,平日里也能多帮衬弟妹。” 成雍质疑道:“四郎长到这么大,从小没跟弟妹见过面,如此生分,怎能做得了母子?” 府中最小的七郎思远也已经四岁,况且五郎、六郎、七郎都是成肃的子嗣,左思右想竟挑不出合适的人选。 见众人垂头丧气,成雍又慢吞吞道:“其实,我在彭城时,也有个孩子,才几个月大……” 成之染讶然,旋即想到她二叔素来不是个安稳的,心中虽不喜,到底强忍着没有表露出来。然而桓夫人一听便火了:“在彭城?你又在外面沾花惹草!” 成雍正要为自己分辩,桓夫人听不得,当即便跟他吵闹起来。 成雍挂不住面子,争辩了几句,索性道:“这孩子来得也巧,说不定就是为三郎而生的。” 听他话里的意思,竟要让那孩子出继,桓夫人气得面色铁青,指着鼻子骂道:“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三郎出生入死,就留下这么个爵位,你竟要便宜了那个杂种!什么不三不四的人肚子里爬出来的东西,他也配!” 成雍被骂得哑口无言,求助地望向母亲和兄长。温老夫人一想到她幼子卧病在床时,次子正寻欢作乐,也不愿给他好脸色看。 成肃顾忌着桓夫人,瞪了成雍一眼,问道:“孩子在何处?” 成雍小心道:“前几天刚到,就在城西宅子里。” “带回府,”成肃道,“至于何去何从,让宗娘子决断。” ———— 成雍那孩子才刚满百日,瘦瘦小小的一团,缩在襁褓里不哭不闹。 侍女金钏将孩子抱到宗纫秋面前,她端详一番,问道:“这孩子可起了名字?” 金钏道:“按二郎君的说法,该叫做治远。” “治远……也好,”宗纫秋吩咐,“去算算八字,莫与三郎冲撞了。” 八郎治远的八字极好,四平八稳,是个富贵无虞的好命数。 宗棠齐对此并无异议,宗纫秋年青寡居,有个孩子侍弄着,日子也有些盼头。 襁褓之中的婴孩尚不自知,睁着清亮的眸子,打量这陌生的一切。 当宗纫秋在东府将他抱起,属于成治远的人生,从此天翻地覆。 ———— 七月流火,新雨过后,燥热风丝中隐约掺杂着凉意。丧礼毕,成府撤下了白花花的幡幛,一下子空落落的,仆佣杂役都敛气屏声,深邃的府邸依旧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哀思。 成之染再次送走了宗寄罗一行,此去山长水远,两下俱是黯然。 岑汝生也来向成之染辞行,他眼下青黑,似乎许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成之染有些意外,她一早就跟成肃说过,务要将岑汝生留下,成肃也许诺任命他为参军。 可是看如此这情形,岑汝生并不愿意留下。 成之染问道:“岑郎,你怕我阿父?” 岑汝生没想到她这样问,平静道:“女郎何出此言?” “若你不怕他,为何愿意跟着我三叔,却不肯跟他?” 成肃和成誉,总是不同的。 岑汝生不便直言,沉吟道:“这……” 成之染轻叹一声,道:“我少时曾到江陵,在庾氏军中听闻岑侯威名,心向往之。虽无缘相逢,一见岑郎,如见其人。” 岑汝生眸光微动:“家祖年高,不孝孙自当侍奉在前。” 成之染摇了摇头:“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岑侯于郎君,寄望颇深。” 岑汝生如何不知,可是他认定的府主,已英年早逝。 成之染劝道:“岑郎弓马娴熟,精于骑射,这一身本领施展不得,岂不是可惜?当今之世,除了东府,还有何处能跃马扬刀?” 岑汝生怔然。成之染说得有道理,即使在雍州,也不过守土而已。可是在东府…… 他抬首远望,重檐之上,云消雨霁,余霞成绮。 成之染听到他缓缓说道:“多谢女郎指点。” 何必谢她?成之染无声地笑笑,岑汝生愿意留下,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第200章 宿怨 中元节那日,接二连三下了几场雨,入夜后凉风习习,平添了几分秋日萧索。 百鬼夜行的日子,京中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街巷空空,更显得夜色寂寥。 成之染夜不能寐,睁眼见屋中有几分光亮,帘栊低垂,悄无声息。 刀架上孤零零地安放着她的长刀,成之染披衣起坐,呆望了许久,提刀推开了屋门。 庭阶上月色如水,不时从两侧花圃中传来一阵阵木槿花香。成之染倏忽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在京门的小院里,她也是这般推开屋门,正看到她父亲兄弟三人围坐月下,饮酒论天下的场景。 成之染坐到凉凉的台阶上,一时间竟有些惚恍,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她记不得了。 如今这轮明月下,唯有她孤零零一人在此,怀中抱着沁凉的长刀。 她从未意识到,刀鞘竟如此冷冽。 前一段日子松动的鞘尾已经修好了,看不出修补的痕迹。可是有什么东西,再也不一样了。 病榻上三叔的面容仿佛在眼前,临终之言,言犹在耳。 “我镇守荆州,西望,欲平蜀,北望,欲平周。如今都不可得了。若有缺憾,当在于此。” 成之染一手覆上刀柄,缓缓拔刀,厚重的刀刃闪烁着幽光。 她垂眸看到自己模糊的倒影。 “阿叔未了的心愿,我来完成。” ———— 秋风乍起,虫鸣啁啾。荆州刺史李劝星西上之时,命豫州文武将佐同行,行至江州,又将江州兵将万余人一并带走,二州军府为之一空。这番动作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可彼时成肃为成誉忧心,一时间腾不出心思来跟他计较。 然而数月来李劝星似乎并未收敛,先斩后奏的举动层出不穷。大江上游音讯陆陆续续传到金陵,荆州诸郡的守宰,已经被李劝星更换得七七八八。 成肃书斋内铺展着硕大的舆图,成之染凝望许久,道:“天下岂有宁日。” 成肃正在听书吏念诵文书,闻言挥挥手,那书吏立刻噤声。 “怎么了?” 成之染目光仍落在舆图上,缓缓划过大魏十五州。李劝星得了荆州,原本手下的豫州和江州,一个给了崔甘泉,一个给了孟元策。青州从崔甘泉换到桓不惑,冀州从封睦换到赵兹方,她二叔成雍仍在北徐州。 李劝星自然乐意去荆州,崔甘泉也情愿驻守西府,孟元策因追讨海寇之功,擢升为江州刺史,赵兹方得了成肃的允诺,到冀州躲避风头。看起来各得其所,委实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然而成之染隐约察觉,大江上下,赫然有一张无形的巨网,将所有人网罗其中,谁也挣脱不得。 见她半晌不吭声,成肃又问道:“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成之染恍然回神,紧盯着大江上游的江陵,思量道:“李劝星以豫州、江州换取荆州,旁人都以为得大于失,若细细思量,却并非如此。他在西府太久了,好不容易扎下的根基,如何能完好无损地移到荆州?况且我三叔在荆州苦心经营多年,回京时没带走一位故吏。李劝星偌大的军府,要想在荆州得心应手,实在是勉强。如今他变易守宰,荆州恐怕已怨声载道了。” 第227章 成肃欣慰地笑笑:“我儿,果然是慧眼独具!” 成之染似笑非笑,侧首道:“此事亦在阿父意料之中罢。” 成肃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道:“这可是李劝星自己选的路,与我何干?” “真的吗?”成之染不以为然,手指着京门,道,“近日来我想起从前许多事,当时并未注意到,如今却觉得有趣。” 成肃起身来到舆图前,沉沉道:“京门啊……我差点忘了,李临风还在兖州。” “怎么可能忘?”成之染失笑,道,“阿父心心念念的,不都牵挂着京门?当年荀康祖从西府转任荆州,李劝星弃兖州而取西府,阿父心中也在高兴罢?宣武军旧地,到底是根本所在,似李劝星这般,终究不能长久。” 成肃不由得笑起来,却听成之染又道:“阿父起初便如此……斟酌算计吗?” 她声音低落,宛如叹息。 成肃收敛了笑意,默然良久,负手在屋中踱步。 成之染只是看着他,静静地并不开口。 成肃坐到矮榻上,虽然微微扬起了视线,但眸中深沉的寒意却缓缓低沉。 “起初是何时?从京门聚义之时?”他摇了摇头,道,“我不愿杀宋光甲脏了手,李劝星便斩了他头颅,那时候,我也是以为,共建大义,也是有金兰之谊的。” 成之染不动声色。金兰之谊,在他们之间,如今只是个笑话。 “可后来他又做了些什么?”成肃眸光深邃,言语平静,却字字寒凉。 “王平之身居世家冠冕,我煞费苦心拉他主持朝政,李劝星却因旧事发难,逼得他一度弃官而逃。赵兹方身为宣武旧将,南归之后难道还做不得江州刺史?李劝星偏不容他,让他罢官不说,还要借伐蜀失利的由头取他性命。我决意伐齐,李劝星不肯。我劝他不与张灵佑交战,他置之不理。阮序出任江州,他又从中作梗,废置军府,生生将阮序气死。如此这般,哪里有半分金兰之谊!” 成肃一口气数落下来,越说越激动,径自站起身来直指着窗外,道:“狸奴,你以为我为何看不惯他?” 书斋中一片死寂。一旁的书吏早躲到角落里,瑟瑟发抖地佝偻着身子,生怕被成肃看到,平白做了遭殃的池鱼。连曹方遂和常宁也垂首不语,默默地当着木头人。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当初宣武军西征庾氏,大败于灵溪,李劝星因节度诸军不力,免青州刺史之职——这可是阿父的意思?” 成肃回忆了许久,道:“不,是王平之的主意。” 成之染摇头:“阿父怎能听他的!” “李劝星败军之将,我只是小惩大戒罢了,有何不可?” 成之染望着成肃,唯有摇头叹息。她父亲与李劝星积怨已久,已经说不清孰是孰非了。 成肃缓了缓,又走到舆图前,负手审看了一番,道:“狸奴,一山不容二虎啊。” “李劝星与阿父分居荆扬,也未尝不可。” 成肃不明所以地哼笑了几声,道:“李劝星只会拖后腿。” 成之染循着他视线望去,荆州横亘于益州与江州之间,宛如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阿父若意欲平蜀,能否从荆州借道?” “不可能,”成肃干脆道,“他不会答应。” 成之染不甘心:“阿父不试试,如何能确信?” 成肃看了她一眼,沉吟道:“倒也不必如此。若你执意要看个分明,不如让荆州平蜀。” 良久,成之染颔首。 成肃当即吩咐道:“唤顾主簿过来。” 顾岳文思斐然,素来是府中数一数二的笔杆子。成肃将伐蜀之意向他说了说,顾岳并不多言,不多时便写成了一封奏表。 成肃听书吏念完,点头道:“是这个意思。” 顾岳忍不住问道:“伐蜀乃不世之功,第下何故拱手让与荆州?” 成肃笑而不答。 成之染替他开口:“给便给,他敢取?” 顾岳若有所思道:“此事可否事先知会荆州?” “顾主簿啊顾主簿,”成之染缓缓摇头,“阁下几时这般优柔寡断了?” 顾岳敛首不语。 然而这封奏表到了天子案前,便无声无息地就此打住了。 一连数日没消息,成肃难得有一丝迟疑。 照理说,天子垂拱而治,鲜少驳回臣下的奏议,若顺利的话,中书省此时该起草诏令,快马加鞭送往江陵了。 成肃耐不住性子,特地入宫打探天子的口风。成之染随他一同前去,眼巴巴地在东掖门外等候,许久也不见成肃出来。 她等得焦急,卤簿旁却缓缓驶过一辆牛车。侧帘似乎动了动,那牛车又缓缓掉转过头,停到了成之染面前。 车上传出中年男子的声音:“阁下可是太尉家的女郎?” 成之染警觉地打量这牛车,雕金镂竹,香气缭绕,好一个富贵雍容的做派。 她反问:“郎君又是何人?” 车里那人笑了笑,数息之间,帘栊轻启。 成之染眼前一亮。 来人一身绯袍鲜艳夺目,个子却不高,浓黑的眉毛,眼下微微松垂,看上去四十出头的模样。 他那双眼睛极有神,缓缓打量着成之染,辨不清神色。 成之染搜肠刮肚,确信自己并未见过对方。然而对方似乎很熟稔,露出浅淡的笑意:“女郎,还记得周家献容吗?” 成之染恍然,这样显赫的装束,这般游刃有余的姿态,若她没猜错,此人就是中书侍郎周士显。 身为中书省要员,侍从天子,顾问应对,不可不谓显要。 然而周士显出身汝南周氏,以他的门第,蹉跎半生才不过官居五品,个中纠葛不得不令人遐想。 成之染亦有耳闻,庾氏掌权时,周士显未曾出仕,等到庾慎终败亡,他已经而立之年,从江岚军府以参军起家。 而当年他的族兄周士诚是庾氏心腹,周士显如此选择,倒是有几分决断。 成之染细细思忖,年初遇见周献容之时,便说周士显想要见她。数月以来不得闲,竟把这一节忘了。 她抬头看他,唇角浮起浅淡的笑意:“周侍郎,久仰。” 第201章 缉捕 周士显很是客气,与成之染漫谈了几句,忽然话锋一转,道:“女郎可是为益州之事而来?” 成之染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周士显参掌机要,知道她父亲的奏章并不稀奇。可他向她这外人提起,其中便有些微妙了。 她勾唇一笑,道:“我自然为家父而来。” 周士显读出她眸中的谨慎,笑了笑,道:“女郎也不必久等,令尊很快就能出来了。” “哦?”成之染瞥了他一眼。 “此事谢仆射不许,这关过不了,更别提荆州那边。” 成之染心下一震。是谢让不许荆州伐蜀? 她略一沉吟,道:“天下纷乱,盗贼猖狂,若不能收复益州,诸公又何以安眠?” 周士显负手而立,望着宫门道:“朝廷久经丧乱,仍需休养生息。谢仆射也是为生民作计。” 他并不多言,不多时登车而去。成之染望着那牛车消失在街角,再回头,成肃也步出宫门,面色似乎不怎么好看。 等回到车上,他才皱起了眉头,沉思道:“今上岂会无收复益州之意?如今这态度,倒有些蹊跷。” 成之染略一迟疑,还是将遇到周士显的事说了出来。 “谢让……”成肃眸中闪过厉色。他与周士显没什么交情,若数算起来,还因为周士诚之死生了芥蒂。 谢让不愿让荆州伐蜀,这情形虽使他难以接受,倒也勉强在意料之中,可周士显又为何相告? 时过境迁,人心易变,无论周士显,还是谢让、李劝星,都令他心生疲惫。 宫阙巍峨,明光依旧。半晌,成肃叹道:“罢了,此事再议。” ———— 陈郡谢府,后堂。 新月初上,挂在柳梢。堂中掌灯,盈盈灯火比月华更胜。 尚书左仆射谢让伏案疾书,时不时紧锁眉头,望着灯下的暗影出神。 谢鸾步入堂中时,正看到这副情景。他恭敬一礼,轻声道:“阿父。” 谢让抬头看了他一眼,朝下首指了指:“坐。” 谢鸾端坐了许久,谢让仍在专注地书写,他耐心等着,终于等到谢让放下笔,倚靠着凭几,低低地叹了口气。 他父亲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近日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谢鸾压下心中不安,只是望着他,问道:“阿父找我有何事?” 良久,谢让道:“近来你公事可好?” 谢鸾在成肃的太尉府做参军,每天早出晚归的,谢让惊觉自己竟许久不曾与长子聊天。 “诸事太平,一切如常。” 可不是诸事太平么,成肃自打征讨海寇得胜从江州回来,已经在金陵安安稳稳待了一年半。 第228章 谢让幽幽道:“可你那府主,怕是不想见太平啊。” 谢鸾侧首:“阿父此话怎讲?” “他这几日向天子建言,意图令荆州伐蜀。” “令荆州伐蜀?”谢鸾思忖了一番,道,“阿父不是属意于李卫军?这倒是建功立业的机会。” 谢让瞥了他一眼:“这是个陷阱。” 伐蜀绝非易事,先前濮阳王客死征途,赵兹方兵败废黜,接连失利下,朝中无不视之为畏途。李劝星两年前大败于海寇,自那以后就元气大伤,在东府面前落了下风,若贸然伐蜀兵败,那可就颜面无存,还不要被人踩到泥坑里。 谢鸾何尝不明白这道理,犹豫道:“可是,若李卫军当真能克复蜀中呢?” “难,难!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谢鸾眸光微动。李劝星因张灵佑之事深受打击,一时半会儿也难以聚养军威,只怕他父亲对李氏伐蜀也没什么信心。 谢让庆幸道:“幸而此事不过是建言而已,我已将今上说服,东府的主意算是落空了。” 谢鸾不语。 谢让神色莫辨地打量着他,道:“你在东府这许久,不会忘了自己是谢氏子弟罢?” “儿从不敢忘。” “你记住便好。只懂征伐,是武夫本事。身居朝堂,要懂得审时度势。” 谢鸾不解道:“可如今时势又是如何?” 谢让起身,绕过几案,缓缓在灯下踱步,沉吟道:“天子垂拱,世家当政,寒庶守边,这才是经国之本。东府犹如猛虎,不肯屈居人下,难为长久之计。” 谢鸾道:“阿父心中的人选是李卫军?” “李卫军将谋、将功、将德俱佳。” “阿父难道以为,能像我叔祖调遣徐宝应一样,调遣李卫军?” “称不上调遣,”谢让纠正道,“只要他安守本分便是了。” 谢鸾不置可否。 “你如今年轻……”谢让拍了拍长子的肩膀,道,“用舍去就,还看不分明。” 谢鸾望着他,眸光闪了闪,旋即移开了视线。 谢让难得笑了笑,负手转身,背光而立,声音一下子变得邈远。 “先前交代的事情,你打听到什么了?” 谢鸾皱了皱眉头,道:“阿父,我不是间客。” “只是让你多留意,有什么要紧?” 谢鸾思忖了一番,道:“赵冀州在东阳城,这两日与东府书信往来,独孤氏那名女子似乎还活着。” 月下清风徐徐,堂中烛影跳动,落到谢让深沉似海的眸子里,微微泛起了涟漪。 他“嗯”了一声,沉吟道:“成也独孤,败也独孤。” 谢鸾诧异道:“阿父——” 谢让一抬手,长袖拂动烛火,身后的影子也猛烈晃动起来。风刮得紧了,月牙遮挡在云层里,天地间暗淡了三分。一只惊鹊从别枝飞起,消失在无尽暗夜中。 ———— 这年的中秋,成府上下都过得惨淡寂寥。温老夫人望月怀远,一想到千里之外的次子和销骨泉下的幼子,止不住老泪纵横。 成肃与老母说了半宿话,大清早醒来时仍不免困顿,依稀感觉头隐隐作痛。 成之染来问安时,见成肃神思不属,劝他找郎中来看看。成肃不许,还怪她小题大做。 然而他在沧海堂会见了几位僚属,头越发昏沉,心跳也比往常快许多。成肃将众人屏退,耳边顿时清净了,可心中还是躁郁不安,眼皮也突突直跳。 他冷哼一声,侧首问成之染:“常言道,‘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你可信?” 成之染从书案中抬头,反问道:“阿父是跳到了财,还是跳到了灾?” 成肃沉吟不语。 外间有数人低语,却迟迟不到近前。成肃干咳了一声,通传在门外小心道:“第下,徐家来人了。” 成之染讶异地看了成肃一眼。成肃似乎也不明就里,沉声让来人进屋。 来的是一名小厮,成之染看着眼熟,似乎在徐府见过。 那小厮往堂下一跪,不知是害怕还是焦急,紧张得结结巴巴:“第、第下!大郎君让小的来传信,金吾卫正在府中,要、要将二娘子抓走!” 成之染一惊,霍然站起身,道:“平白无故,为何拿人?” 那小厮快要哭出来:“小的也不知,夫人快拖不住了,第下救命啊!” “金吾卫……”成之染心下一沉。金吾卫卫戍京师,归护军将军统辖。而如今领护军将军之职的,正是东海王苏弘度。 苏弘度新任护军将军,可毕竟根基浅薄,若发号施令,还要看天子和会稽王的意旨。 成肃似乎想说些什么,成之染上前,道:“阿父,让我去。” 成肃望着她:“你去,又能如何?” 成之染顿首:“我总要知道,这是个什么罪名。” ———— 东海徐宅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金吾卫把守森严,坊间人家都闭门不出,街巷间冷落得很。宅门前桂花开了,远远地香气扑鼻,待走到近前,零星花朵又如碎金般铺撒了一地。 守门的军士并不认得她,当即执戟将她拦下。成之染冷笑:“堂堂金吾卫,欺负一家子孤儿寡母,还怕旁人瞧见么?” 军士道:“上官有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闲杂人等?”成之染瞥了他一眼,“金吾卫拿人却迁延至此,等的不就是我这般闲杂人等?” 若是快刀斩乱麻,也不会等到有人跑出来送信。 明知是个局,她还是来了。 那军士狐疑地打量她两眼,朝同伴交代了什么,不多时,里面传话出来,让成之染进去。 府中也到处是金吾卫,见有人走过,纷纷投来戒备的目光,可看清不过是位小娘子,神色便有些微妙。 徐崇朝一家都被圈禁在后堂,地方虽宽敞,许多人挤在一起,都显得局促不安。见成之染进屋,登时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热切地望向她。 堂首一簇显眼的绯袍,端坐着轻呷茶汤的中年官长。成之染不认得他,但看这服色,赫然是外军中的显要人物。 她打量对方,对方也在打量她。一旁亲卫道:“见到屯骑校尉,为何不跪?” 五校尉统领金吾卫,乃外军要员,地位仅次于护军将军。 若她没记错,此人唤作殷希鉴。 成之染也不含糊,麻利地跪下一礼:“在下成之染,东郡人士。不知将军到此,有何贵干?” 殷希鉴“哦”了一声,将茶盏放下,又细细打量她一番,侧首问钟夫人:“你可认得她?” 第202章 罪名 “认得,认得!这是太尉的千金。”钟夫人连连点头,慌忙搬出了成肃这尊大佛,望着成之染的目光中满是焦急。 殷希鉴这才挑了挑眉,吩咐成之染:“免礼。”他慢条斯理地转了转杯盏,道:“既然成娘子来了,那我也问问,徐家这位二娘子,平日里深居简出,可有何异状?” 徐丽娘久在他乡,自回京以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鲜少与京中仕女交游。金吾卫单单针对她,也唯有三齐之事可做文章。 成之染见这屯骑校尉行事颇有分寸,于是道:“闺阁女子,能有何异状?金吾卫出动,将军定然有理由。” 殷希鉴不与她废话,干脆道:“也教成娘子知道,徐二娘此人,本是伪齐独孤氏妃嫔,合该发配到掖庭为奴,如今却堂而皇之地待在家中,这是何道理?” 这番话出口,霎时间堂中静寂,徐家人面面相觑,个个都瞠目结舌。徐崇朝也好,赵兹方也罢,都对徐丽娘重归的内情守口如瓶,钟夫人等人也不会刨根问底硬要去揭徐丽娘的伤疤。 半晌,钟夫人颤抖道:“将军……这、这、莫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家二娘,怎么可能——” “人证物证俱在,钟夫人难不成要对簿公堂?” 钟夫人仍难以置信。成之染听闻此言,心念急转,金吾卫,能拿到什么人证物证? 徐丽娘母子陷身囹圄时,成肃尚未抵京,京中一切都是由府僚操持。有何知己在,不至于出什么纰漏,被旁人捉到把柄。 成之染面不改色,道:“金吾卫果真是手眼通天,连一个小小的掖庭奴婢,都能摸得清底细。” 掖庭归属光禄勋管制,外军插手此事,难免有越俎代庖之嫌。 殷希鉴眯了眯眼睛,呵呵一笑,道:“金吾卫执掌京师巡警,前些日子在城西广宁里,查得一胡儿窝藏于民宅,行踪诡异,捉来一盘问,那可真是不简单。” 成之染心下一震,徐丽娘之子虎头,不是已经死了吗? 她倏忽望向徐丽娘,对方古井无波的双眸竟陡然绽放出神采,嘴唇颤抖着张开,像是要说些什么。 “将军!”成之染高声喝断,“金吾卫固有职守,在下自然没话说。可徐家毕竟是官宦人家,将军来拿人,奉的是何人指令?” 第229章 “东海王。” 成之染暗自叹息。纵使赵兹方仍在金陵,以苏弘度的骄纵脾性,也不见得会给他面子,何况如今他远在东阳城,更是鞭长莫及。 “殷将军,”成之染看了看徐丽娘,慨然道,“二娘子体弱多病,受不得牢狱之苦,她不能跟你们走。” 殷希鉴斜睨她一眼:“成娘子这是要抗命吗?” “我哪有这个胆子。”成之染嘴上说着,却不动声色地挡在殷希鉴面前,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一双凤眸里透着凉意。 殷希鉴默然不语。他对成之染之名早有耳闻,传闻中此女骄横,跟闺门淑女半点不沾边。如今对上她的目光,殷希鉴一时竟有些迟疑。 毕竟是成肃长女,她要是撒泼耍赖,他确实也不好收场。 两下里僵持不下,堂中忽然有人道:“殷将军,家姊实有不便,在下愿代为前去。” 说话的人是徐崇朝。 他毕竟是正经的太尉参军,殷希鉴再犯糊涂,也不会平白拉扯他。 “金吾卫只找二娘子问几句话,倘若二娘子清白,自然是去去就回。参军不必担忧。” 殷希鉴话这么说,徐崇朝更不敢松口,将徐丽娘护在身后。 金吾卫得了殷希鉴命令,硬是要上前捉人,二郎徐望朝将人拉住,死活不松手。余下的阿弟阿妹也不甘示弱,又叫又闹的,堂中顿时乱成一锅粥。 殷希鉴皱紧了眉头,喝道:“住手、住手!成何体统!” 可惜没人听他的。 成之染负手站在他面前,道:“将军当真是奉王命而来?无凭无据的,如何能将人下狱?” 殷希鉴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眼神却突然一飘,脸上显露出恭敬之色。 成之染见他异状,缓缓转过身来,只见一道暗金身影逆光而来,长袍猎猎,足下生风,伴着环佩琳琅作响,隐约夹带着几分急躁之色。 自从出了赵蘅芜的事,成之染再没有见过对方,乍然重逢,竟生出几分陌生之感。她望着来人,深深一拜,道:“参见殿下。” 苏弘度眸中雀跃之色一闪而过,旋即复归于暗沉。堂中霎时间鸦雀无声,众人纷纷停下,规规矩矩地向他行礼。 “不过是来请人走一趟,怎这般拖拖拉拉?”苏弘度望着成之染,话却是说给殷希鉴的。 殷希鉴将原委道明,为难道:“成娘子大驾光临,下官也是担心伤了和气。” 苏弘度似乎笑了笑,问成之染道:“成娘子又是何意?” 苏弘度亲自前来,显然已知晓徐丽娘之事,甚或已顺藤摸瓜盯上了赵兹方。可若说因此向赵兹方发难,实在不像是苏弘度为人。 他背后,定然有旁人指使,而幕后之人矛头所指,恐怕不仅仅是一个赵兹方了。 成之染思索一番,道:“殿下,徐家二娘子忧思郁结,近来连家门都没出过,这一群金吾卫硬拉她下狱,怕是要闹出人命来。殿下既是要问讯,就在此地,有何不可?” 她斟酌词句,生怕对方不肯通融,没想到苏弘度满不在意道:“此等小事,又有何难?二娘子只管在家中待着,若有人来问,照实回答便是了。” 钟夫人连忙拉着一众妇孺谢恩,如此一来虽形同软禁,好歹不必去狱中吃苦。 成之染垂眸,郑重道了一声谢。 苏弘度摆了摆手,让钟夫人一行退下。他径自往堂首一坐,见成之染面有隐忧,安慰道:“徐二娘闺阁女子,能惹出什么事端?金吾卫不过是例行讯问罢了。” 听他的语气,似乎并不太清楚徐丽娘底细。然而成之染知道,金吾卫可没有找错人,一旦北地的往事抖落出来,徐家,赵兹方,连同成肃,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成之染摸不透他心思,只得试探道:“她一个深宅女子,何劳金吾卫大驾?” “这事可说来话长了,”苏弘度倚靠着凭几,道,“你听说过独孤明月吗?” 成之染心神一震,心头浮起不详的预感。 苏弘度兴致勃勃道:“据说此女是伪齐公主,平齐时早就死了的。前不久,兖州刺史李临风声称在京门看到她了。” 他正要继续说下去,一旁的殷希鉴忽然猛咳了两声,打断道:“殿下,时辰不早,莫让司徒久等了。” 他口中“司徒”,便是会稽王了。 苏弘度显得有些不耐烦,但并未反驳,他颇为遗憾地站起身来,絮絮向成之染道别。 庭院中枫叶正红,成之染穿过满地落叶,将苏弘度送出徐宅。 临行前,苏弘度目光落在她身后,突然神色莫名地笑笑,扬声道:“徐郎君,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徐崇朝立在天光里,面不改色地一礼,自始至终再没说一句话。 金吾卫浩浩荡荡,护送着东海王仪仗离去。成之染疲惫地按了按额角。 当初她执意救下徐丽娘母子,何尝不是想瞒天过海,可是如今这局面,仿佛有什么难以捉摸的东西,并不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抬眸望着徐崇朝,问道:“阿蛮,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独孤明月未死,并非我有意欺瞒,你可相信?” 成之染微微侧首:“那又是为何?” 徐崇朝默然不应。 一团气憋在成之染胸口,她枯笑两声,道:“我问过你的,阿蛮,你为何不告诉我?” 徐崇朝抬眸:“义父不会放过她。” “这与你何干?她早该死了!”成之染怒道,“你说从前并不认得她,却为何袒护至此?” 徐崇朝欲言又止,闭了闭眼睛,摇头道:“狸奴,你怨我?” “是!”成之染猛地拂袖,道,“如今这局面,只怕被有心人利用。若朝中以此为契机诋毁我父,我看你如何收场!” 说罢,她径自出门,登车离去。 徐崇朝僵立讲究,直到一片红叶从眼前飘落,才缓缓回神,沉默地回到后堂。 钟夫人迎上来,朝他身后张望一番,疑惑道:“成家女郎呢?” 徐崇朝不答,只道:“阿母,照看好二姊,往后的日子还难。” ———— 东府,沧海堂。 成肃在堂中时坐时立,负手在窗前伫立,许久都一动不动。 听闻小厮来报,成之染回来了,他才转过身来。 见对方面色不豫,成肃问:“徐家怎样了?” 成之染不答,垂眸良久,仰头道:“阿父,虎头……真的还活着?” 成肃眸光一闪,从袖中抛出张纸条,成之染上前接住,便听他说道:“今早固然还活着,落到金吾卫手里,那就不一定了。” 成之染一看那纸条,蹙眉道:“金吾卫将他捉走了?” 成肃点头道:“你前脚刚走,后脚那宅子便送来消息。” 成之染不由得握紧了纸条:“好一个双管齐下。” “这可不像是东海王做派。” “岂会是东海王?阿父,纵使是会稽王,也未必有这番算计!”成之染愤然,将徐宅情状一一道来。 成肃渐渐皱起了眉头,听闻独孤明月不仅没有死,而且被李临风看到了,他恨恨地一拳捶在窗边,道:“岂有此理!” 成之染坐到矮榻上,平复了半晌。李临风牵涉其中,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她按了按眉心,依旧不依不挠地问道:“当初虎头没有死,阿父为何不告诉我?” “告诉你?”成肃反问道,“倘若阿蛮问起,你可会守口如瓶?” 成之染默然。 “此事若想瞒天过海,务要让所有人信以为真。” 可成肃如此小心谨慎,竟还是露出了马脚。 独孤明月的行踪,与丽娘母子的败露,冥冥之中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他此时捉摸不透,但仍预感到山雨欲来之势。 许是他沉思太久,成之染唤道:“阿父?” 成肃回过神,沉吟道:“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有什么手段。” 敌在暗,我在明,如今的局势,实在是让人糟心透顶。 “虎头在他们手中,徐二娘那边撑不了多久。阿父,您入宫向今上请罪罢。” “你总是沉不住气,如今只是东海王出面,这才哪儿到哪儿?”成肃瞥了她一眼,道,“纵使他们坐实了丽娘母子的身份,倘若查起来,当初协助他们假死离宫的,是东阳城的赵冀州。” 天塌下来,还有赵兹方顶着。 “徐二娘之事,不过是个由头罢了,”成之染顿首,“朝堂上多的是捕风捉影,若幕后之人以流言中伤,虚虚实实,反倒没有人在意。” 成肃不由得默然,良久,依旧摇头道:“再等等,这幕后之人,我定要捉他出来。” 第203章 不臣 成肃表面上按兵不动,转头让成之染前往丹阳郡衙,当面向何知己问询。 当初成肃征讨张灵佑未归,东府一直是何知己坐镇,下邳战俘回京后,李劝星派人严防死守,何知己虽有搭救之心,却全然插不上手。成肃回来将丽娘母子救出,把虎头安置在城西广宁里,平日里正是何知己派人看顾。 第230章 今早的异变,也是他向成肃送信。 成之染心中郁郁,道:“东海王也好,会稽王也罢,先前意欲与我家谈婚论嫁,如今虽不成,到底不至于针锋相对。反倒有一人,似乎处处与东府作对。” “女郎,慎言,”何知己叹道,“太尉挺秀于朝堂,诋毁者固然甚众,却不可轻易揣度。” “并非我揣度,只是我阿父不肯承认罢了。” “敌暗我明,万不可轻举妄动。” 这话倒是与成肃所说如出一辙。 成之染垂眸,案前光影忽然间晃动起来,外间天色也暗淡无光。沙沙的树枝拍打着窗棂,一下一下如鼓点,催促着浓云密布,阴沉地仿佛要渗出水滴。 成之染登车回府,刚到府门前,雨点便密密麻麻地落下,掺杂着斑驳秋凉,让她止不住打了个寒颤。 秋风秋雨,物华尽休。 ———— 一场秋雨一场寒。接连几场雨过后,金陵骤然凉了下来。拂晓时分,庭院中洒扫的仆役忙忙碌碌,枯枝败叶覆满了青石板路,地势低洼处,到处是混着泥沙的小水坑,不小心便会踩到一脚泥。 书斋内一声脆响,似是杯盏破碎的声音,半掩的门缝蹦出一小片碎渣,滚落到一片水洼里,迸溅出小小的涟漪。 这水洼旋即被人踩过,泥水溅到鞋履上,那人却浑然不觉,径自跨入书斋里,在干净的地面上踩了两个水印。 成肃弓着身,扶着几案抬起头,身旁的顾岳尚在规劝,他摆了摆手,冷笑道:“那一群酒囊饭袋,居然敢这般污蔑我。不过是几个俘虏,如何就……真真是岂有此理!” 成之染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短短几天的工夫,徐丽娘之事在朝中闹得沸沸扬扬,关于成肃窝藏-独孤余孽的传闻甚嚣尘上,甚至有御史奏言,成肃心怀不轨,欺君罔上,有不臣之心。 成肃被气得够呛,径自要入宫向天子辩白,不料天子并未接见他,只是让内侍传出话来。 “李兖州在京门抓到一胡女,乃是逆臣独孤灼之妹。太尉可知晓此事?” 成肃一下被问懵了,憋着一口气回到府中,越想越不对劲,便开始大发雷霆。 成之染到来之时,正赶上成肃余怒未消,主簿顾岳好声好气地劝着。 她前脚刚进门,后脚便跌跌撞撞进来一人,扑通往地上一跪,痛呼道:“明公,末将有罪啊!” 他边说边磕了个响头,咚的一声听得成之染心颤,仔细一瞧,原来是辅国将军杜延寿。 当初在广固,正是杜延寿看守独孤明月,也是他向成肃禀报了独孤明月的死讯。如今人死而复生,惹出了这么大乱子,他心里七上八下,惶恐得无以复加。 杜延寿毕竟是三品大员,又与成肃沾亲带故,这般谦卑的姿态,让人难以狠下心。 成肃看着他,到嘴边的责骂之语生生咽了下去。他上前将对方扶起,强忍着怒火安慰道:“那胡女也是有本事,不知是哪里来的妖邪,居然跟张灵佑一个路数。三郎也不必自责,事到如今,总要想出对策来。” 杜延寿有些糊涂,问道:“先前不是徐家出了事,怎么又扯出个独孤明月?这一桩桩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成之染听得额头突突直跳,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一个是独孤灼之妹,一个是独孤灼妻儿……原本死在广固城的独孤明月,平白无故跑到京门来作甚? 独孤明月岂是去京门,恐怕是从京门渡江,直奔着金陵来的。 成肃叹了一口气,拉着杜延寿入座,叹道:“幕后之人,还不是为了将这大逆不道的罪名扣到我头上?” 他望向成之染,道:“在门口作甚?何郎君那边,可有消息了?” 成之染将袖中信笺呈上,道:“前些日子有人私下找到掖庭令,核对了孤独宗室眷属的名录。” 成肃拿着那页纸,似乎哼笑了一声。 徐丽娘母子入宫月余,便双双病亡,这是他一手安排的。若无人推敲也罢,真追究起来,难免露出些破绽。 他问道:“是何人?” 他心中隐隐约约有个名字,戳破这层窗户纸,就能看得清。 然而他不愿。 成之染不给他这个机会,淡淡道:“尚书左仆射,谢让。” 杜延寿怔然,迟疑地望向成肃。良久,成肃猛地咳嗽了两声:“是他啊。” “是他,”成之染接着道,“而且何郎君还查出,自从他出任丹阳尹,府中的一名旧吏一直在监视他行踪,往日派去看顾虎头的仆役,便是被那旧吏盯上了。” 成肃眉头一皱,这人多半是卫承的手下。 果然,成之染又道:“何郎君将那人审问一番,是前任丹阳尹卫承留他通风报信的。” 从李临风,到谢让,再到卫承,一根无形的细线牵绕其间,而线的另一端,将成肃紧紧裹缚其中。 顾岳叹道:“好精妙的一盘棋。” 如今这污水泼下来,若想要洗清,可绝非易事。 书斋中落针可闻,众人觑着成肃的神色,一句话也不敢说。 半晌,杜延寿硬着头皮道:“都怪我一时疏忽,若当初将那胡女一把火烧死,看她化成灰,还能不能出来惹麻烦!” 成肃抬手止住他,若有所思道:“李临风所言未必是真,不过我倒是好奇,谢让为何会如此笃定,丽娘母子就是他要找的人?” 成之染抿唇不语。 小厮在门外喊道:“第下,徐郎君求见。” 成肃回过神,道:“进来罢。” 新雨初晴,檐上鸟雀叫得正嘲哳。成之染朝门外望去,徐崇朝今日装束格外谨严,眉宇间也显出凝重。 他踏入屋中便长跪不起,成肃难免诧异,看了杜延寿一眼,玩笑道:“今日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来赔罪的?” 徐崇朝闻言,又深深一拜,正色道:“卑职有罪,连累了第下清名。唯愿第下将卑职捕系下狱,以堵塞朝中悠悠众口。” 成肃端坐着,手捻着须髯,道:“阿蛮,你何罪之有?” 徐崇朝垂首,拳头攥了攥,话到嘴边又有些迟疑。 成之染不耐烦,开口道:“他怕是要说,李兖州所言不虚,独孤明月还活着,而且当初根本没有死。” 杜延寿大惊:“怎么会!当初我亲自验看过……” 成之染瞥了徐崇朝一眼,道:“将军自己问问罢。” 不待杜延寿开口,徐崇朝抬起头来,仰望着成肃,道:“独孤明月确实没有死。当初她服药闭气假死,骗过了军中。” 成肃半信半疑:“世间还有这种药?” “她本是独孤氏巫女,懂得些旁门左道。” 成肃问:“你既然知道,当初为何不揭穿?” 徐崇朝默然良久,缓缓道:“她毕竟是独孤先主的女儿,先主待徐家有恩,卑职心中不忍。” “所以就包庇纵容,听任她假死逃生?”成肃眸光沉沉,道,“阿蛮,这种事,你竟要隐瞒至此。” 成肃平生最恨被旁人蒙蔽,听闻徐崇朝所言,脸色渐渐冷下来。 话已至此,徐崇朝只得接着道:“约莫半年前,独孤明月暗地到金陵,寻找独孤灼的尸骨。那时候,她曾到访过徐家,后来就没了消息。” 成之染见成肃要动怒,连忙道:“在那之后,你可曾见她?” 徐崇朝摇头:“自始至终,再未见过。” 成之染略一沉吟,对成肃道:“独孤明月恐怕已经落到了李兖州手中,他若要审问,何愁问不出底细?” 李临风沿着独孤明月这根线,找上了徐家,徐家虽然自三齐南归,但倘若如今还与独孤氏藕断丝连,那可就耐人寻味了。 成肃皱紧了眉头,一拍几案道:“糊涂,糊涂!” 这话是冲着徐崇朝去的,徐崇朝一声不吭,端端正正地跪着,静等着成肃发落。他二姊软禁家中,殷希鉴只来过一次,以虎头为诱饵,声称若是徐丽娘坦白,就让她母子相见。 徐丽娘被得而复失的喜悦冲垮,根本招架不住,将她与独孤氏的纠葛原原本本地说了。殷希鉴满意而归,只留下徐崇朝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忧心忡忡地来向成肃请罪。 成肃正在气头上,狠狠将他责骂了一顿。往日成肃统共没对他说过几句重话,这一次委实动怒了。 徐崇朝顿首:“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因卑职而起,卑职愿担负一切罪责。还请第下将我解送廷尉,莫再受牵连!” “你、你——”成肃指着他,冷不丁一拂袍袖。 “事已至此,阿父消消气,”成之染劝道,“若不是被人盯上了,这些事岂会小题大做?独孤明月也好,丽娘母子也罢,都只是旁人诋毁阿父的借口罢了。阿父若要怪,合该怪幕后之人。” 成肃气不过。徐崇朝纵然处处隐瞒,在他眼皮子底下藏了心思,可他又能如何呢?推徐崇朝出去顶罪?那岂不是平白叫人笑话。 第231章 道理他都懂,可如今这番境地,他心里窝火得很。 “如今该是我去廷尉待罪!”成肃冷声道。 第204章 谢罪 顾岳闻言一激灵,赔笑道:“明公这玩笑开不得。” 待罪廷尉固然是以退为进的手段,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成肃处境正微妙,若当真主动下狱了,再被旁人推一把,也不是没有出不来的风险。 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杜延寿劝道:“明公何不直接进宫,今上圣明,定能体谅明公一片忠心。” “这才哪儿到哪儿,”成之染蹙眉,道,“径自到今上面前,恐怕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不如上表明志,若今上召见,再进宫不迟。” 成肃思忖了一番,点了点头,当即吩咐顾岳撰写书奏。他一口咬定独孤明月在广固时便已自裁,并不知晓李临风所擒之人的来历,而徐丽娘则为独孤氏所胁迫,被逼无奈才做了宫妃,他一时恻隐之心,念及旧情才出手搭救。 众人议论了一通,字斟句酌,不多时便已成文,交由书吏去誊抄。太尉府又紧锣密鼓地运转起来。 成之染松了一口气,提醒成肃道:“上奏是上奏,可症结并不在此处。这回过去了,还会有下回。” 成肃会意,挥手让杜延寿和顾岳退下。徐崇朝还跪在屋中,成肃道:“起来罢,秋分了,地上凉。” 徐崇朝再拜道谢,猛然站起身,不由得一个踉跄。成之染搀了他一把,见对方面带倦容,似乎近日也没怎么休息好。 成之染欲言又止,一时间五味杂陈,扶着徐崇朝落座,还给他铺了层软垫。 成肃看着徐崇朝,心里止不住发堵,索性移开目光,灌了一口茶汤。半晌,才说道:“前些日子让荆州伐蜀,我不过试探了一番,有人就耐不住性子了。” 成之染轻叹:“冤家宜解不宜结,阿父不如跟谢仆射见一面。” “唉……”成肃摇头道,“我素来与谢让无冤无仇,若不是这次他指使御史台弹劾,我还以为他与山行简一般与世无争。” 尚书右仆射山行简,出身河内山氏,累世显赫,少登清官,平流进取,坐致公卿。他虽年长于谢让,在尚书省却位居其次,饶是如此,平日里也并无半句怨言,是个萧然物外、清净无为的人物。 成肃暗恨,谢让怎么就不似山行简。 为什么,徐崇朝心中隐隐有猜测,可是他身份尴尬,说不得什么。 成之染将他送到府门,一路上一言不发。 徐崇朝想了想,还是道:“狸奴,谢谢你。” 若不是成之染解围,成肃的雷霆之怒,恐怕要让他吃不少苦头。 成之染不答,淡淡道:“独孤明月在李临风手中,你可想救她?” 徐崇朝知道她是误会了,道:“我与她并无瓜葛,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顾念独孤先主旧恩。你何必对此耿耿于怀?” 成之染轻笑了一声:“那就让她死在京门罢,她早该死了,不是吗?” 徐崇朝一噎:“这……” 成之染收敛了笑意,道:“阿蛮,二娘母子已经被今上知晓,今上如何处置,尚未可知。你家中自顾不暇,少替旁人操心了。” 徐崇朝默然不语。 他纵马出城,凉风扑打着面颊,竟微微刺痛。勒马之际,骏马嘶鸣,他望着眼前宽阔繁华的朱雀大街,心中弥漫着无尽荒凉。 ———— 成肃的奏章上呈天子,忐忑不安地苦等了数日,正赶上朝会。成之染预感这朝会风起云涌,特意随成肃入朝,在大司马门外等候。 成肃天不亮就入宫,直到日上中天才出来,脸色不是很好看。 往日还只是背地里风言风语,御史台写几篇奏疏议论一番,这一回有数名御史亲自出马,当廷指斥成肃放走独孤宗室,藏匿丽娘母子,欺君罔上,不守臣节。 成肃把凤目一瞪,犹自滔滔不绝的御史一下卡了壳,目光止不住往谢让那里瞟。 谢让依旧是雍容闲适的姿态,没事人一样作壁上观。成肃也不好出言驳斥,好在何知己诸人替他分辩,两下里吵得不可开交。 天子似有些倦态,听他们议论了半晌,谁也不能说服谁,于是道:“此事容当后议。” 算是叫停了这场争端。 散朝后,成肃在殿外拦下谢让,要与他单独面谈。 谢让只淡淡扫他一眼,道:“我与成公,有何话可谈?” 成肃被他轻飘飘的目光气到,当时便拂袖而去,一路带着骇人低压出宫,上了自家牛车还气不打一处来。 成之染听了个大概,陷入了沉默。 谢让是世族冠冕,性子又孤高冷傲,从来都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她父亲毕竟官居一品,朝中鲜少有人不给他面子,可偏偏遇到了谢让。 成之染劝成肃消气,略一思忖道:“这口气,我替阿父讨回来。” 她说罢便要下车,成肃吓了一跳,道:“你要作甚?” “阿父先回府,让我会会谢仆射。” 成肃拦她不住,人已溜下了牛车。 近卫曹方遂在窗外问道:“第下,可要请女郎回来?” 成肃道:“不必了,随她去。” 太尉仪仗正行到朱雀大街,这条平直宽阔的都城干道,北接宫城,南连秦淮,两侧衙署寺庙云集,楼苑台阁林立,熙熙攘攘,烟柳如画。 成之染沿着街心走了没多久,便听到身后咚咚鼓声,百姓纷纷避让一旁。 她回身一看,原来是谢让到了。 豫宁县公的仪仗威风凛凛,遥遥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成之染止步,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袍。 她今日是寻常男子的穿着,赫然看去仿佛是哪家郎君。清道的兵卫见她挡在前方,喝道:“闲杂人等,速速退却!” 成之染一动不动,待牛车近了,高喊道:“谢仆射!当年丰城献武公广纳英才,拔擢诸将于寒素,建不世之功。若他得知仆射如今戕害忠良,高鸟未尽而欲藏良弓,九泉之下可还能瞑目?” 丰城献武公不是旁人,正是车内这位谢家儿郎业已去世多年的叔父,创立宣武军、大败贺楼氏的车骑将军谢峤。 周遭静默了一瞬,一片枯叶飘落在车顶,又被风吹到地上,沙沙地发出细微声响。 有人张望了一番,隔着小窗向车内说了些什么,谢让的声音随之响起。 “无知小儿,当街诳语!” 成之染喝道:“我纵然无知,仆射又高明到哪儿去?” 车厢一晃,吱呀一响,一个紫袍身影缓缓从车上下来,他负手向前,两侧兵卫纷纷让出条路来。 饶是成之染憋着一口气,乍见到谢让,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人生得如芝兰玉树,举止如寒风振松,不惑之年依然风流高华,不愧是士族冠冕。 对方处尊居显,她只得规规矩矩地躬身一礼。 谢让打量她一番,道:“成娘子如此做派,哪还有半分闺门仪范?” 成之染一笑:“庾慎终犯阙之日,张灵佑威逼之时,敢问这京中高门华胄,有几人几个尚存世家风则?” 变节投敌也好,畏葸不前也罢,乱世纷争中那些不体面的事,多少也是爱惜声名的世家子弟的痛处。谢让眸色一沉,道:“你如此能说会道,倒是比令尊来得场面些。” 成之染冷笑一声:“我父亲一心为国,素来是不拘小节之人。旁人挑不出错处,也就能吹毛求疵罢了。似仆射这般人物,难道分不清孰是孰非?” 谢让似乎哂笑道:“是非对错,可不是成娘子空口白牙说了算的。” 成之染面不改色:“我父亲自不会徇私,可仆射处事如此,心中的分寸到底是为谁着想?” 谢让看着她,对方年纪虽轻,此刻锋锐的目光却有几分成肃的痕迹。他默然良久,索性不再搭言,吩咐仪仗上路,再没有看她一眼。 成之染伫立道旁,望着对方卤簿威武远去,深深地叹了口气。 只怕此后这朝中,再无宁日了。 ———— 成之染回到府中,成肃还在发脾气。他虽然暴躁易怒,平日里富贵显荣,多少还刻意收敛。 如今却频频大发雷霆,可见确实是动怒了。 成之染劝道:“事到如今,阿父不如入宫面圣。今上圣明,想来也不会苛责阿父。至于谢仆射如何想,就随他去罢。” 他们与谢让,有的是时日掰扯。可徐丽娘和虎头,至今还命悬一线。 成肃也无计可施,择日便再次入宫请罪,好一番痛切陈词。 天子宽和,并无追究他罪责之意,然而对于徐丽娘母子,就没有那么手下留情了。 徐丽娘乃是宣武宿将之女,念及其父旧日功业,免于一死,禁锢终身。可对于虎头,仍下狱处斩。 徐丽娘在家中惶惶不可终日,听闻处置的旨意,当即便昏死过去,醒来后痛哭流涕,拉着徐崇朝道:“我儿命苦,老天爷这番磋磨!我愿一死换我儿一命,若今上不许,就连我一同杀了罢!” 第232章 徐崇朝硬着头皮将此事禀告成肃。成肃脸色很难看,又一番山雨欲来之势。 “得而复失,更甚于不得。二娘子如今一口气,全靠虎头来撑着,虎头若当真死了,二娘子岂有生意?”成之染劝住成肃,道,“阿父若难以开口,就让我前去面圣。” “你?”成肃望着她,眸中晦暗不明。 成之染郑重地点了点头:“虎头若有罪,只因生为独孤氏子孙。独孤氏业已覆灭,堂堂帝王,岂能因此忌惮一个小孩子?上天有好生之德,今上大可不必置他于死地。” 然而她进宫之事终究没有成行。宫中第二日又传出诏令,徐丽娘母子一并徙三千里,居作三年,非有诏不得回京。 成肃派人一打听,竟是将二人流放到广州,顿时松了一口气,道:“如今广州刺史乃是袁攸之,我与他交代几句,自不会为难他们母子。” 袁攸之曾在成肃府中为官,南征海寇时出任广州刺史,年来又因与交州失和被御史弹劾,还是成肃为他摆平了此事。 有袁攸之照应,当无大碍。 成之染很是意外:“今上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是谢领军出面周旋。” 原来是领军将军谢祯。成之染默然良久,道:“谢家还是有明白人。” 谢让与成肃不睦,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谢让虽是陈郡谢氏这一代主心骨,族中上下也并非都像他一般执拗,与东府有隙,对谢氏而言算不上什么好事。 谢祯肯出面周旋,想来也是存了修好的意思。 这多少让成肃心里平衡了许多。 第205章 针锋 徐丽娘母子不日便被押解上路,成之染随徐家人送他们到十里长亭,秋色萧条,满目悲情。徐丽娘南归才不到两年,此去又千里迢迢,归期无望,众人都神色黯然,她生母陶氏大哭不止,眼睛都肿成了桃核。 唯独徐丽娘紧搂着虎头,眼神比往日多了些神采,唇边也隐隐带着笑意。失而复得,终归可喜。 虎头如今七八岁,近年来颠沛流离,长得比同龄孩童瘦小,窝在他母亲怀里,胆怯地不敢看人。 徐丽娘硬推着他给众人磕了三个头,两人被官差押解着,一道踏上漫漫流徙之路。 回城途中,徐家人愁眉苦脸,成之染安慰了一番,渐渐地也沉默了。 生离,总胜过死别。 她回到府中,成肃却不在,找顾岳一问,竟是去谢让府上了。 成之染面容一僵:“去找谢仆射作甚?” 顾岳道:“与谢仆射交恶,并非太尉所愿,若能重修旧好,也是一桩善事。” 成之染瞪着他:“顾主簿!我父亲与谢仆射,有何旧好可修?谢氏轻慢,只怕是火上浇油!” 顾岳神色微动,只摇着头连连叹气。 成肃虽位居显要,然而出自武吏,因缘时势,煊赫至此。陈郡谢氏素来矜贵,未必肯以士大夫之礼相待。 这道理顾岳自然懂得,可他也是江南名门,总不好把话说得太直白。 成之染深吸一口气,道:“我去找父亲回来。” 她吩咐小厮备马,急匆匆换了身戎服,正要出门去,前院却一阵骚乱。 原来是成肃回来了。 他脚下生风,一张脸比锅底还黑,锋锐的目光威压骇人,仆役在道旁敛手低眉,大气不敢出一口。 看这番情形,似乎在谢府碰了壁。 顾岳哪里敢触霉头,不动声色地避让一旁。惟余成之染站在庭中,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成肃看到她,问道:“徐二娘走了?” 成之染点头称是。 “你要去哪里?” “阿父……”成之染犹豫一番,道,“进屋再说罢。” 二人到书斋坐定,成肃只闷头饮茶,一言不发。 成之染亦不作声,耐心等着他开口。 成肃默然良久,缓缓道:“与谢家的婚事,恐怕告吹了。” 成之染无所谓地笑笑:“与谢家,还有婚事?” 成肃属意于谢鸾,她是知道的。可这种事情,总不能一厢情愿。成肃鲜少有求不得的事情,然而天下人力有尽头,也免不得无可奈何的时候。 成肃并不回答她,他的思绪仿佛飘远,眼底也冷若寒冰:“谢让乃心腹大患。” “阿父!”成之染不由得起身,方才一瞬间,她在对方目光中看到了杀机。 可是,那毕竟是陈郡谢让啊…… 这次出门的见闻,成肃似乎讳莫如深,成之染识趣,也不多问,只在退下后,悄悄找到曹方遂打听。 曹方遂很是为难。 成之染道:“如今除了我,还有谁能为我父排忧解难?” 曹方遂迟疑一番,到底不敢瞒她,道:“谢氏无待客之道,太尉到访,登榻坐定,谢让命左右将坐榻搬走,不肯与太尉同席而坐。太尉与他话不投机,还没说几句就走了。” 成之染气得直跺脚:“欺人太甚!” 也难怪成肃恚怒,若换作是她,怕是当场跟对方打起来。 “谢让不过是白面书生,仰仗冢中枯骨,才有今日荣华,凭什么这般瞧不起人!”成之染忿忿不平,忽而道,“太尉可说些什么没有?” 曹方遂摇头:“不曾。” 不曾啊…… 成之染默然。他父亲不是隐忍不发的性子,这次当真是大动肝火。与谢让,绝然不能善了了。 ———— 金陵又几场寒雨,暮秋时节的都城,一日一日凉到骨子里。东府城中的菊花开得正热烈,一团又一团绚烂的花簇,明艳得如同朝阳。 日光照在石墙上,白花花一片,宛如铁铸一般。 成之染从校场回来,在府外遇到了谢鸾。 看到谢鸾时,她突然想到,似乎有段时日没有见他了。 她父亲与谢让的关系日益紧张,虽然朝堂上仍旧是一副安静祥和的景象,但内里暗潮汹涌,两人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太尉府心腹僚属都对此心知肚明,看向谢鸾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审视。 成肃从前看谢鸾,怎么看怎么好,如今没了拉拢的心思,对他也不咸不淡。 谢鸾大概也有所察觉,他倒是宠辱不惊,安安分分地做事,只是鲜少再被成肃召见了。 成之染静静地望着他。谢鸾看到她,颔首致意,君子端方,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谢鸾与他父亲,终究是不同的。 成之染回礼,飞快地踏入府门,轻车熟路地往沧海堂走。她方才看到钟长统和杜延寿一同入府,定是成肃有什么事情召集他们。 果然,沧海堂中坐了不少人,成肃见她过来了,似乎也并不意外。 “女郎来得正是时候,”顾岳笑着对她道,“你是见过独孤明月的,这女子当真有传闻中那么邪乎?” “独孤明月?”成之染没想到他问这个,愣了愣,道,“传闻中她是如何?” “传闻中她身为独孤氏巫女,有通灵之术,会问卜吉凶。既可召回病者游魂,让濒死之人起死回生,亦可召回死者亡灵,让客死他乡尸骨无存者魂归故里。” 成之染听他说完,心头突地一跳,徐崇朝说过,独孤明月这次到金陵,是为了寻找独孤灼的尸骨。难道她当真有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在身上? 当年在广固,独孤明月确实说过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但是…… 她真的不是在装神弄鬼吗? 成之染略一沉吟,道:“主簿说这些,莫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顾岳道:“李兖州要亲自押送她入京。” 谢让一党向成肃发难,将伐齐余波搅闹得沸沸扬扬,事后徐丽娘母子流徙三千里,独孤明月却没了下文。 她何德何能,值得让堂堂兖州刺史亲自押送? 成之染望向成肃:“此事怕是蹊跷。” 外州刺史轻易不会进京,或许押送独孤明月不过是借口罢了。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也只是掩人耳目。 钟长统深以为然,道:“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溜溜。” 成肃缓缓道:“今上命李临风三日内进京。” 众人都默然。半晌,顾岳道:“不知明公有何对策?” 成肃轻笑了两声。明明外间骄阳明烈,成之染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自然要会他一会。” ———— 才过了两日,宫中便来传令,天子召集八座(1)议事。 成肃接令后笑了笑,对成之染道:“如此看来,李临风已到金陵。” 成之染生怕成肃与对方话不投机,执意要跟他一同前去。到了皇城宣阳门外,成肃派人一打听,李临风还没到。 于是成肃索性不下车,直等到李临风姗姗来迟,才不慌不忙地迎上去。 见成肃等他,李临风似乎并不意外。两人客客气气地见了礼,并肩沿着御道向宫城走去。 成之染默默地跟在后头,听两人闲话了几句,很快便步入正题。 第233章 独孤明月一直在李临风手中。这次到金陵,也该对她的去留做出决断。 成肃道:“独孤明月所说的,信不得。” 李临风默然良久,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她什么也没有说。” 成肃只当他搪塞,呵呵轻笑了几声。 然而成之染脑海中闪过那人苍白空洞的目光,心中突然有了个猜测。 李临风并没有说谎,或许早在独孤明月渡江时,他就已经发觉并派人跟踪,其后发现徐丽娘的异状,也便顺理成章了。 放长线,钓大鱼,这位李兖州,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成之染跟到大司马门,便就此止步,在宫外等候。她望着成肃二人穿过幽深宏阔的城门,巍峨的太极殿显得邈远而威严。 日色晴好,殿顶的金色琉璃瓦熠熠生辉。成肃深吸了一口气,跟着内侍拾阶而上。 除了他与李临风,其余重臣都已经到了,见二人进来,纷纷起身相迎。 唯独尚书左仆射谢让依旧端坐,手捻着须髯,微微朝二人颔首致意。 成肃与他私下里闹得再僵,表面功夫该做还得做。好在天子不多时驾临,并没有让他难受太久。 李临风向天子禀报了独孤明月的情状。他抓到这女子数月,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以至于严刑拷打,对方却始终一言不发。李临风甚至怀疑她本是个哑巴。 磋磨了这些时日,从独孤明月那里又问不出什么,李临风没辙,只好将她抛给天子来处置。 天子听完他一番陈词,淡淡道:“先下廷尉狱。” 成肃倒是不觉得,独孤明月身上还有什么值得拷问的,如今在谁手中都是个麻烦。 天子也并无详谈的意思,旋即开口道:“今日召诸卿前来,为西府一事。” 成肃一听李劝星又有幺蛾子,不动声色地扫了谢让和李临风一眼。这两人丝毫不意外,似乎对天子要说的事了然于胸。 “西府任重,又是用兵之时,刺史上表请求李兖州西上为副贰,”天子道,“诸卿以为如何?” 成肃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李临风堂堂兖州刺史,去荆州辅弼李劝星? 然而这确实是李劝星的意思。 尚书右仆射山行简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恍若未闻般缄口不语,诸曹尚书都做沉思状,余光瞄着成肃和谢让。 成肃心念急转,一时猜不透李劝星心思,稍微一迟疑便落了下风。 谢让赞同道:“荆州地广千里,在上流之要,北近胡虏,南连山越,西接蜀中。内外交困,兵民并重,纵然刺史精干,也难免力有不逮之时。既有此求,不如准允。” 见谢让这般顺承,成肃心里有了底,然而李临风在场,他不好把话说明白,只得道:“仆射所言极是,然而一州两刺史,终究非长久之计。南楚险固,俚僚猖獗,是用武之国,不如割荆州东境,另立一州,以分荆州之忧。先朝有湘州之制,可为法式。” 李临风敛眉,道:“荆州守扼上游,群盗环伺,岂能轻易列土分州,强支弱干?” 成肃沉默了。好端端一州刺史不做,李临风这是何计较? 李临风显然有备而来,谢让也为他帮衬,一来二去便将此事定下。 成肃出了大司马门,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样。成之染听他说了,蹙眉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该不会荆州有什么变故罢?” 李劝星啊…… 成肃闭目低叹,道:“让我再好好想想。” 第206章 发难 夜里,成之染辗转反侧,心中总是不踏实。她排演了无数种可能,一个念头渐渐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李临风怎么可能做李劝星副贰,他是前去替李劝星镇守荆州的。那么李劝星,他又要往何处去? 成之染一个机灵,火急火燎地从榻上跳下来,披了件单衣便往主院跑。 时值深秋,更深露重,寒气从地底弥漫升腾,冻得她手脚冰凉。 守夜的侍女顿时惊醒,连忙取了件披风追上来,远远地看到她立在成肃院子里,半晌都一动不动。 侍女不敢做声,只听得院中凛冽风声。待走近一看,竟是成肃手持着长枪,在寂寥黑夜里舞弄。 成之染跑得气喘吁吁,待平静下来,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这大半夜的,成肃无缘无故怎么会在此练枪,想必他遇到了无法抉择的难事,借此吞吐心中郁气罢了。 成肃直练得大汗淋漓,猛然间收了招势,将长枪往地上一掼。 枪头扎进土里,发出一声闷响。 “让沈星桥来见我。” 成之染对上他犀利的目光,离宫之际的迟疑和犹豫已荡然无存。她心下一沉,道:“阿父,天还没有亮。” “事不宜迟,让他来!” 成之染并不动作,默然良久,问道:“阿父要将李兖州如何?” 成肃横眉道:“他意欲将我如何?” 成之染拱手领命。 此夜东府军中正是沈星桥当值。听闻成肃急召,他夤夜入府,直到天明才匆匆离去。 成之染望着高啄檐牙外层层叠叠渲染的朝霞,忽觉这一方天地如此狭小,高天之外的飞鸿和雁影,尽皆远去了。 午前成肃派人给李临风送了封请柬,邀他晚间来府中小酌,权作践行。 毕竟后日他就要辞京西上。 李临风答应了。 成肃听闻这消息,斜倚着凭几大笑起来,成之染许久不曾见他如此开怀,一时间五味杂陈。 她隐约察觉成肃将有所动作,问道:“今日之后,阿父将如何收场?” 成肃笑了笑:“狸奴,你务要答应我一件事。” 成之染侧首望着他。 “你要先应下,”成肃道,“事成之后,我另拨一幢人马与你。” 成之染略一迟疑,终是点了点头。 ———— 天光向晚时,李临风如约而至。成之染在前院见到他,遥遥一礼。 李临风望着她,稍稍颔首,没有说什么。 府中已在沧海堂备下酒菜,只设了两席,宾主对坐,更无旁人。 盈盈灯火下,成肃举杯。沧海堂中亮如白昼,成之染抱臂站在廊下,起初只听得人语依稀,月上中天,酒酣耳热,渐渐传出些欢声笑语。 她不觉怔然。成肃平生鲜少与人尽意,自从兄弟三人天各一方,再没有如此酣畅的时候。然而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竟仿佛平生之意,尽在此中。 寒露湿衣,秋风寥落。一弯残月如吴钩,黯淡冥茫,更平添几分凉意。 成之染又冷又困,然而神志却清醒无比。她不错眼地盯着屋门,门扇上跃动的光影,紧紧牵绕着她的神思。 回廊外竹影摇曳,沙沙作响,堂中猛然间传出一声闷响,紧接着劈里啪啦一阵嘈杂,似有什么倒地的声音。 成之染悚然一惊,一个箭步冲进堂中,却见成肃依旧安然端坐席上,仰头喝尽了杯中酒。 在他的对面,李临风被绳索勒住了咽喉,脸涨得黑紫,双眼瞪得如铜铃一般,嗬嗬地奋力挣扎。 曹方遂碗口粗的臂膀一动不动,双手将绳索勒得更紧,袖口被对方抓破了,也毫不动容。 成之染犹如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浑身血液都凝固住了。她脑中轰然一声炸开,僵立许久才找回神志,连声音都是颤抖的:“阿父!” 她想冲上去将人救出,双脚却如生根般扎在原地。 成肃见她被吓得面无血色,于是挥挥手,常宁便如小山般挡在她眼前。 一阵细微响动过后,堂中倏然安静下来,凝固成一潭死水。 也不知过了多久,成肃放下手中酒盏,发出不大不小的响声。 落在成之染耳中却仿佛惊雷。 她猛地一抖,常宁终于挪开了高大的身躯,盈盈灯火下的一切,惨烈而直白地暴露在她眼前。 李临风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看不清面容,唯有他颈侧一道斑驳勒痕,已绞得皮开肉绽。 成之染半晌才找回神志,直指着站立一旁的行凶者:“你、你——” 曹方遂恍若未闻,俯身探了探对方的鼻息,又勘验一番,对成肃点了点头。 “他死了。”成肃道。 “可是他罪不至死!”成之染颤声道,“阿父!阿父何必要他性命!” 成肃并未回答她,他赫然起身,高声道:“来人!” 旋即有军士应声而至。 成肃命令道:“李临风伙同李劝星谋反,业已伏诛,将尸首解送廷尉。” 成之染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李劝星谋反!阿父要对荆州用兵?” “如今说这些,为时尚早,”成肃竟然笑了笑,道,“李氏尚有余党在京中,我与钟长统以鸡鸣为号,克期出兵清剿。狸奴,你还记得答应我一件事吗?” 成之染目光复杂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成肃径自道:“我命你前往东海王府,务要让金吾卫固守皇城,不得出动。” 第234章 成之染微微张大了眼睛。是了,她父亲要在京中大动干戈,自不会希望金吾卫出来碍手碍脚。 李临风已死,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事到如今,也只有一条路走到黑。她咬了咬牙,道:“遵命。” 天光混沌,晓月西沉。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邈远的鸡鸣,紧接着,满城的雄鸡都高唱起来,一声又一声,一个接一个,天边露出了鱼肚白。 府门前,小厮已将马牵来,成之染望着身后一幢军士,沉默地翻身上马。她走了几步,又拨转马头,成肃仍负手站在门廊,见状眸光闪了闪。 成之染问道:“阿父去何处?” “向天子请命,诛杀逆贼。” 他身后沈星桥一身戎装,诸将士也是铁甲森然,乌压压一片,在熹微晨光中静默得如同门前石狮。 成之染一言不发,勒马回身,向着东海王府疾驰而去。铁蹄踏破黎明的寂静,不知惊醒了几家清梦。 ———— 东府城中的刀光血影,并未有丝毫波动传到东海王府。数月前翻新过的府邸好生气派,簇新的门钉闪烁着金光,在朦胧曙光中格外显眼。 府卫听闻哒哒马蹄声,打了个欠身出来探看,一看便吓了一跳。 一位戎装青年面容冷淡,黑衣玄甲,高踞马上,而在她身后,数百名军士列队而立,一片肃杀。 他惊得呆若木鸡,还不及开口,却见那青年跳下马,抱拳道:“东郡成之染,求见东海王,十万火急!” 见这般气势汹汹的架势,府卫哪里敢耽搁,忙不迭找人去内宅报信。 东海王生性散漫,夜卧晚起,何况昨日夜宴,这时辰睡得正熟。 然而东府兵列阵府外,就算东海王起床气再大,也得把他喊起来。 通传硬着头皮在门外通禀,预想中的臭骂迟迟没有到来。只听得屋内一阵鸡飞狗跳,东海王连声催促快些更衣,冷不丁喊了一嗓子:“将人请到前堂去,快!” 成之染在府前伫立良久,隐约见晨光熹微,寒气却愈加炽烈。 她侧首看向领兵幢主,道:“阁下怎么称呼?” 幢主道:“女郎客气,唤属下陈午便是。” 成之染打量他一番,这人估摸有三四十岁,脸上留了一道疤,看上去有些凶悍。 “陈幢主,待会儿我进去面见东海王,你带人在此等候,不准任何人靠近王府。没我的命令,不得擅自行动。” 陈午皱眉道:“女郎要自己进去?这太危险了,万一他们动手——” 成之染抬手止住他:“我自有分寸。” 陈午仍然不放心,成肃让他们跟着她,若有个三长两短,他可吃不了兜着走。 成之染手扶着腰间长刀,刀柄上寒露为霜,冰冷刺骨。 她笑了笑,道:“你放心。” 这神情竟与成肃有三分相仿。 陈午还想再说些什么,只听得门轴转动,王府大门轰然打开了。 府卫迎上来,谨慎地笑着,道:“女郎,主君有请。” 成之染点了点头,径自随他们入府。陈午犹豫了一瞬,到底没敢跟进去。 领路的小厮见军士没进来,暗自松了一口气,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成之染还是第一次走进东海王府。 这座苏弘度封王后御赐的府邸,修建得富丽堂皇。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看得出用了心思。打理庭院的仆佣杂役闻声抬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 成之染在前堂落座,不多时苏弘度到了。他亦是讶然,见她这一身戎服行头,脸上笑容也有些凝滞。 “成娘子,别来无恙?” 成之染不与他寒暄,中规中矩地行礼,道:“京中有变,太尉带兵清缴逆贼,嘱托我转达殿下,务要让金吾卫守好皇城。” 苏弘度一下子清醒了,吃惊道:“是何人作乱?” “不过群盗罢了。” “好,好……”苏弘度慌乱地点了点头,招呼亲从到军中传令。 成之染端坐堂中,一言不发,只等着那亲从传令回来。 苏弘度觑着她神色,问道:“对方有多少人马?东府可还需增援?” “请殿下放心,”成之染笑笑,“太尉自有定数,只怕有外军不听号令,反倒惹出麻烦来。” 苏弘度心有不安,但成之染不肯多言,他如坐针毡,三番两次欲言又止。 成之染恍若未见,紧盯着门口,心中暗自数算着时辰。这时候,她父亲估计还在宫中,而东府兵…… 她心中焦躁,恨不能立刻飞出府外,然而面上还要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避开苏弘度复杂的目光。 那亲从终于回来了,气喘吁吁地向苏弘度复命,道:“旁人都还在,唯独殷将军今早带兵巡行,不知道去了哪里。” 苏弘度微微蹙眉:“他?” 成之染起身,对那亲从道:“我知道殷将军人在何处,阁下不妨随我走一趟。” 那亲从为难地看向苏弘度,苏弘度略一迟疑,摆手道:“去,让他回来把守皇城。” 他取下腰间令牌交给对方,没再说什么。 成之染向苏弘度深深一拜,转头便带着那亲从出了门。苏弘度望着她的背影,脸上浮现出极为复杂的苦笑,颓然瘫坐在地上。 侍从连忙道:“殿下,天冷了,地上凉。” 苏弘度嗤笑了一声,伸手摸了摸脖颈,喃喃道:“还能比刀刃更凉?” “殿下?” 苏弘度垂首不语,半晌,缓缓道:“派人去看看我父亲。” 第207章 对峙 天光已大亮,许是秋凉的缘故,路上行人并不多。成之染策马南行,直奔乌衣巷。数百玄甲兵紧随其后,金戈声动,步履铿锵,久久回荡在街巷间。 乌衣巷坐落于秦淮之畔,金碧辉煌的高大牌楼,不甚起眼的曲折街巷,汇聚着江南最显赫的人家。 然而此时此刻,巷口却铁甲森然,刀兵林立。一侧是黑衣玄甲的东府兵,另一侧是清一色的金吾卫,二者针锋相对,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 钟长统不善言辞,遇上殷希鉴这等清谈名士,更显得笨嘴拙舌。他气得涨红了脸,忍无可忍道:“殷将军,太尉的命令,你也要违抗不成?” 殷希鉴不为所动。听闻乌衣巷异变,他火速赶来,正遇到钟长统带兵围困谢让府邸。他官位虽不如对方,然而金吾卫与东府兵互不统属,素来没什么顾忌,于是硬生生将人拦下,眼见就要打起来。 钟长统不由得捏了一把汗。谢让家中数百名私兵他毫不顾忌,可屯骑校尉统领的金吾卫,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两下里僵持不下,忽听长街上一阵马踏鸾铃之声,径自冲破层层官兵封锁的静寂,旋风般落在两人跟前。 成之染高踞马上,勒马回身,道:“殷将军何故在此?” 殷希鉴认出她来,眯了眯眼睛:“若不到此地,谁料到京中有如此骚乱!” 成之染扫了一眼,对方兵卫约莫数百人,将巷口堵得严严实实。 看来这屯骑校尉,对谢氏倒是关切。 “殷将军,人生多故,当心走错了路。” 她缓缓说完,目光朝后方望去。苏弘度的亲从忐忑向前,向殷希鉴行了礼,道:“护军将军有令,金吾卫戍守皇城,不得出动。” 殷希鉴倏忽望向成之染,冷笑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假传王命!” 成之染不动声色:“殷将军凭什么以为,东海王会纵容将军附逆?” 她让苏弘度亲从亮出令牌。 殷希鉴吃了一惊,不由得变色,好一番欲言又止,终究咬牙切齿道:“竖子无知,终为乱阶!好,好!” 他气得满脸涨红,冷哼一声,拂袖而去,金吾卫也随之退兵。 钟长统松了一口气,上前道:“女郎,那谢让在府中顽抗,可是要杀进去?” 成之染略一沉吟,拍马来到谢府前。晨起惊变,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巷子里更无旁人。玄甲兵将宅邸围得水泄不通,乌压压一片,仿佛天阴欲雨,让人喘不过气来。 成之染四下一看,并无打斗的痕迹,问道:“钟将军可劝动了谢让?” 钟长统有些不自在:“我几番派人传话,谢让只是不应。” “传话?”成之染并未看他,脸上淡淡的,道,“谢让谋逆,这可是族诛大罪,与这等逆臣,有何话可说!东府兵身经百战,不会连宅邸都攻不下罢?” 钟长统不由得一噎,心一横,下令道:“攻进去,活捉谢家人!” 诸将士听命,登时如潮水般涌上。谢府毕竟是家宅,不似城池营垒般坚牢,不多时众人便攻破府门,叫杀着冲进院中。府中私兵抵抗了一番,见势不妙便节节败退,一路上仆役四散奔逃,东府兵没费多大功夫就冲进后宅。 孩童的嚎啕哭声乍然响起,院落内传来争执声,军士将数人驱赶出来,成之染一看,为首的竟然是谢鸾。 第235章 饶是身处险境,谢鸾依旧镇定得很。他将小弟谢凤和幼妹纯熙护在身后,身姿挺拔如同翠竹临风。 成之染挥退了军士,望着静默无声的主屋,道:“谢郎,我无意为难,更不愿冲撞了长公主。还请让令尊出来一见。” 谢鸾的目光极其复杂,有惊讶,有不解,有愤怒,却唯独没有恐慌。他问道:“我家有何大罪,竟至于此?” 成之染不答,沉默了一瞬,从腰间抽出长刀。寒光凛冽,吓得八岁的谢纯熙一声尖叫。 “女郎!”谢鸾连忙将阿妹挡在身后。 成之染目不斜视,缓缓提刀向主屋走去,冰冷的青石残留着昨夜的露水,脚步声一声比一声沉重。 她走到门前石阶,正要抬脚踏上,身后猛然传来谢鸾的呼喊:“女郎!” 与此同时,屋门吱呀一声被拉开,谢让的身影出现在门内,苍白的倦容比寒露更冷几分。 “我随你们去,莫要为难他们。” 成之染微微颔首,侧身让开一条路,道:“请。” 旋即有军士上前,持刀跟随着谢让往外走。谢鸾忍不住唤道:“阿父!” 谢让缄口不言,头也不回地走了。 钟长统命令军士将谢家人看押在府中,迟疑地望着主屋,道:“长公主……” 淮南长公主毕竟是天子长姊,地位与寻常贵戚不同。成之染道:“看好了那两个孩子,长公主若要做什么,将军不必阻拦。” “可是……” 成之染看了他一眼,道:“谢让人已经抓到了,将军还担心什么?” 钟长统欲言又止,到底没再说什么。 谢府中一片狼藉,成之染不欲久留,转身出了门,日光竟有些刺眼。她问钟长统:“将军要把谢让带到何处去?” 钟长统道:“下廷尉狱。” 这是成肃的安排,成之染并未多言,只是轻抚着刀柄,垂下了目光。 ———— 苏弘度派出的家仆,火急火燎赶到会稽王府,却被带到了偏厅。他急切道:“东海王有要事相商!” 通传道:“主君在会客,吩咐了不准打搅。” 那家仆左等右等,总不见来客离开,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随意打听主君行踪是大忌,然而他终究忍不住问道:“这大清早的,哪里来的人?” 通传神色变得颇有些微妙,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道:“辅国将军,杜延寿。” 正堂中,会稽王端坐堂首,苦恼不已。 辅国将军杜延寿一大早就登门拜访,磨着他扯东扯西,滔滔不绝地说了大半个时辰。 会稽王不得要旨,然而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渐渐觉出不对劲来。三品的辅国将军,好歹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跑来找他聊半天闲天,若说无所图,那真是骗了鬼了。 他耐心告罄,抬手让对方打住,道:“杜将军,你我都一把年纪了,经不住这般消磨。若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杜延寿见时辰差不多,呵呵一笑,端茶润了润喉咙,朝同行而来的长子杜黍使了个眼色。 杜黍开口道:“太尉托我问殿下,可愿去荆州?” 会稽王很是意外:“去荆州作甚?” “自然是出任刺史。” 会稽王只觉得可笑:“如今的刺史正有其人。” 杜黍笑了笑:“往后可就不一定了。” 会稽王一惊,警觉地打量着他们:“何出此言?” 杜黍正要回答,门外有通传喊道:“殿下,天使降临。” 会稽王惊疑不定,连忙起身整了整衣袍,他狐疑地打量着杜延寿父子,匆匆出门迎接宫中来使。 来人是一位青袍内侍,捧着圣旨的手臂微微颤抖,声音也有些虚浮:“李劝星谋反,今上命殿下做荆州刺史。殿下,接旨罢。” 会稽王闻言,恍若雷劈一般呆若木鸡,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殿下?”那内侍见他失神,催促道。 会稽王压低了声音:“谢、谢仆射人在何处?” 杜延寿在不远处观望,听这边迟迟没有动作,不由得与杜黍对视一眼。 杜黍的身影出现在门中,他一身戎服,望过去魁梧威猛,一看就不是善茬。 那内侍瞥见,飞快对会稽王道:“他已下廷尉狱,殿下,接旨罢!” 日光洒落在庭前,竟有些刺眼。会稽王跪倒在地,待圣旨宣读完毕,才磨磨蹭蹭地起来,犹豫了一番,又问道:“今上可安好?” “有劳殿下挂心,今上龙体康健。” 会稽王不好再多说,送走了来使,便久久伫立庭中。 东海王府送信的小厮趁机上前,将晨间情形低语一番,会稽王一言不发,摆手让人退下,左思右想,到底回到了堂中。 杜延寿朝他恭敬一礼:“恭贺殿下。” 会稽王苦笑一声,闭目低叹:“杜将军,请回。” ———— 成之染盯着钟长统查封了谢府,待一切安定,才打马回府。诸将各各归来,聚在堂中你一言我一语,成肃负手伫立于窗前,背对着众人,看不清神情。 然而他意态从容,想来诸事都还算顺遂。 成之染不知道他入宫跟天子说了些什么,此刻也不想知道。成肃却唤她过去,道:“大军不日将西征,我要亲自与李劝星一战。若让你来选,你二叔和桓不惑,哪个能驻守东府?” 他骤然发问,让成之染愣了愣。有上次追讨张灵佑前车之鉴,驻守东府的人选马虎不得。 “二叔的性子阿父也了解,桓二郎又是个倨傲豪纵的,他二人都不合适,”成之染略一沉吟,道,“不如召崔豫州入朝。” “崔甘泉?”成肃意外道,“难道他就合适了?” “崔豫州守成之人,有何郎君在此,他也掀不起风浪。如今兖州刺史空缺,京门地处水陆要道,让二叔回来把守,岂不是更为稳妥?” 成肃思忖了一番,道:“崔甘泉不容小觑。” “阿父若还不放心,留些人马给何郎君便是。西府文武将士早已被李劝星带走,崔氏到豫州,本就是明升暗降之策。” 成肃颔首,道:“如此甚好,那便让杜二郎去接替你二叔。” 成之染心中一动。杜延寿若被外派,那此次西上,能做前锋的,恐怕是钟长统了。 她抿了抿唇,道:“倘若西上,我要做前锋。” 成肃看了她一眼,未置可否。 第208章 摧折 徐崇朝听闻东府骚乱才匆忙赶来,从众人只言片语中得知了大概,孤零零待在角落里,看上去颇有些落寞。 这么重要的事情,成肃却没有事先知会他,个中思量耐人寻味。他时不时侧首望向成肃,几番欲言又止,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却冷不丁被沈星桥拉了一把。 “徐郎,别犯傻。” 徐崇朝默然无语。 成之染快步上前,不动声色地挡在二人中间。沈星桥神情冷淡,目光微微一顿,就移到别处,径自走开了。 徐崇朝问道:“狸奴,李兖州死了?” 成之染缓缓颔首,见对方神情一紧,连忙以手抵唇,无声地摇了摇头。 “李兖州陷我二姊于不义,我固然恨他,可从未想过要取他性命。” 李临风之死,仿佛是梦中之事。成之染心口空落落的,难言的苦涩汹涌沸腾,烧灼得额头突突直跳。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抿了抿唇,道,“东府不日将对荆州用兵,阿蛮,切莫意气用事。” 徐崇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眸光动了动,两人俱是怔忪无言。 成之染摩挲着腰间刀柄,转身向成肃走去。顾岳正站在成肃身旁,见状为她腾出了地方。 “谢让已下狱,阿父要将他如何?” 成肃望着她,道:“你是来为他求情?” 成之染迎着他目光,郑重道:“毕竟是谢氏后人,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成肃似笑非笑道:“正因是谢氏后人,若不能为我所用,不如永绝后患。” “他还是天子戚属——” “天子又不是只有他这一个戚属。” 成之染怔然。 “谢让意图谋反,是死罪。” ———— 谢府一阵兵荒马乱后,复归于沉寂。若驻足细听,深宅之中还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啼。 东府兵士陆续都退守府外,谢鸾连忙带着弟妹去找淮南长公主。 淮南长公主枯坐在主屋,目光僵直地望着门外,仿佛一座矗立千年的石像,一动不动地不知待了多久。 幼子幼女见母亲这般模样,好不容易止住了抽泣,登时又大哭起来。淮南长公主将他们搂在怀里,终于抬头望向长子,道:“他们说是今上的命令,三郎,你听到了吗?” 谢鸾满脸憔悴,语气却依然坚定:“不会的,阿母,阿舅他不会如此。” 第236章 “不会如此,不会如此……”淮南长公主止不住咳嗽起来,攥紧了宽大的袍袖,咬牙道,“入宫,你们都随我入宫!” 谢府如今已朝不保夕,倘若在宫中,旁人也不敢轻举妄动。谢鸾上前扶母亲起来,拉着阿弟阿妹一道往外走。 庭院中空空荡荡,往日幽静都化作荒寂,静默得令人心惊。 谢鸾命人将府门打开,登时两道长枪便横在眼前。 “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守门的兵士喝道。 谢鸾道:“淮南长公主在此。” 其中一名兵士稍有些迟疑,另一人把眼一瞪,道:“不管是谁,都不许迈出府门半步!” 附近巡行的队主听闻说话声,赶过来一看,喝止了那人,赔笑道:“长公主殿下金尊玉贵,小人哪里有阻拦的道理。只是府中谢家人有罪在身,断不能离开此地。” 将儿女留在如此险地,她这做母亲的怎放心离开!淮南长公主变色,搂着年幼的一双儿女,厉声道:“是非对错,天子自会明断,还不让开!” 守门的兵士一动不动,淮南长公主硬要上前,两个孩子却被人夺下,谢纯熙吓得哭嚎不止,谢凤年纪稍大些,奋力挣扎起来。 谢鸾心中焦急,正要与对方理论,街头忽而传来辘辘车轮声,一辆华美的牛车缓缓驶来。 谢凤探身望见了,一眼认出来是领军将军谢祯,赶忙大喊道:“阿叔!阿叔救命啊!” 牛车在门前停下,侧帘掀起,露出谢祯凝重的面容。 他望着谢凤,眼底似有千言万语,然而终究一言不发。 侧帘落下,惟余一声叹息。 谢凤不禁嚎啕大哭。 “阿母!”谢鸾道,“阿母只管入宫去,阿弟阿妹交给我!” 淮南长公主如何能放心,她将两个孩子抢回来,便抱紧了不撒手。如今这境地,她只怕离开半步,回头已骨肉分离。 马蹄阵阵,聒碎日光。谢鸾只觉得眼前一晃,一个高大的身影便赫然闪现。 中年将领红袍玄甲,勒马止步,犀利的目光将他们打量一圈,对上了谢鸾的视线。 “钟将军。”谢鸾道。 钟长统翻身下马,沉重道:“谢郎,事已至此,各安其命罢。” 谢鸾急切道:“家父如今可还好?” 钟长统陷入了沉默。 谢鸾止不住心惊,再开口,声音竟有些颤抖:“钟将军!” 钟长统摇头叹道:“令尊勾结李临风谋反,如今人在廷尉狱,只怕……” 他没有说下去,可单单谋反二字,已让人万劫不复。 耳畔传来淮南长公主的惊呼声,谢鸾只觉得眼前一黑,勉力找回了神志,艰难道:“家父怎会与李临风谋反……可是李临风说了些什么?” “李临风业已伏诛。” 府门前一片死寂。良久,谢鸾缓缓抬头,对钟长统道:“将军,我要见太尉。” 钟长统很是为难。 谢鸾眸中泛起了泪光,坚持道:“钟将军!在下别无他求,只求将军恩准!” 钟长统久久不语。 霎时间乌云蔽日,光影都暗淡了三分。寒凉的秋风席卷而来,裹挟着杂七杂八的落叶,穿过街巷间沙沙作响。 太尉府内,成之染正步出沧海堂,刚走了两步,不由得回身一望。秋风吹动她额间碎发,浸染了些微凉意。 成肃被三五心腹将佐簇拥而出,望了望天色,道:“夜里又要下雨了。” 众人紧绷的神色稍有些舒缓,杜延寿道:“如今的雨水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耽搁行程。信使明日去彭城,旬日之间,二郎君便能回来。” 成肃微微点了点头。 成之染叹息,径自穿过垂花门,徐崇朝站在道旁,孤零零一人,颇有几分萧索的寒意。 “谢仆射当真难免一死?”他问道。 成之染默然。她父亲对于谢让,到底还有些顾忌。她眼见李临风惨死,相较之下,待罪狱中的谢让,多少还手下留情,留了分体面。 只是这一丝情面薄如蝉翼,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只得缄口不言。 “狸奴,你劝劝义父。” 成之染抬眸望着他:“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便是对的吗?”徐崇朝质问,“宣武军本是谢家军,如何能对谢氏后人下手?” “说这话只会火上浇油,”成之染道,“宣武军早已今非昔比,更不可能如从前一般。你若顾念旧情,将来兵临江陵城下,好生劝劝李公罢。” 成之染话音刚落,云幕间雷声隐隐,大有山雨欲来之势。她垂眸越过徐崇朝,一言不发地回到住处。天色渐渐黑下来,霎时间金光大作,雷声滚滚,秋雨潇潇。 这时节的雨,凄冷冥微,不绝如缕地倾洒在窗棂上,一声声尽是缠绵哀怨。 荷尽菊残,雨声寥落,成之染独坐灯下,随身佩带的长刀放在几案上,她默然良久,缓缓抽出了刀刃。 厚实的刀刃光洁明亮,映射着烛火跃动。 然而仿佛有什么东西蒙在上面,她看不分明,只觉得有些陌生,于是拿起丝绢,一点一点耐心擦拭起来。 在难掩嘈杂的雨夜中,唯独这一方灯下,让她能片刻心安。 成之染擦着擦着,不由得停下了动作。有什么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断断续续的,犹如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 她问道:“外边怎么了?” 侍女阿喜唤人出去打听了一番,回来道:“谢三郎在府外跪着,要求见太尉,太尉不见他。” 成之染半晌一动不动,阿喜忍不住抬头看她,对方却缓缓站起身来,竟要在雨中出门。 “女郎!”阿喜追上去。 成之染从侍女手中接过伞,回头道:“我去去就回,你们不必跟来。” 她倾身步入雨幕中,雨丝从苍茫天际随风飘落,丝丝缕缕落在油纸伞上,青石小路笼罩着一层冰凉的雾气。 不知什么从雨的缝隙里疾飞过去,溅起了无数泥点。门吏在檐下看见她,都吃惊不已。 成之染命人打开角门,谢鸾正跪在门前,浑身上下如落汤鸡一般,然而脊背依旧挺直着,听闻声响便抬起头来,雨珠零落,看不清神情。 成之染缓步上前,将雨伞撑在他头顶,回身朝他面前的方向望去,朱门紧闭,冰冷森然。 两人都沉默不语,唯有雨声阵阵,更显得沉闷。 半晌,谢鸾开口道:“太尉不肯见我,为何?” 成之染攥紧了伞柄。谢鸾到此地,自然是来为他父亲求情。毕竟是主僚一场,成肃不愿拂了他心意,索性置之不理,眼不见心不烦。 “谢郎,请回罢。” 谢鸾侧首望着她,电闪雷鸣间,照亮了他苍白的面容。雨滴沿着清损的面颊滑落,仿佛是泪水,可他眼睛里又暗淡无光。 “我情愿一死,换父亲一条生路。” 成之染垂眸:“你以后的路还长着。” 谢鸾不说话,只是摇头,默然良久道:“求女郎通融,让我面见太尉。” 第209章 乘危 谢鸾是何等人物,门第高华,人品贵重,才华横溢,自年少之时便名满京都,是朝野上下交口称赞的栋梁之材。 可如今他跪在门前,单薄萧瑟的身影仿佛将要被重担压垮。 成之染眸光闪动,一时竟生出不忍。 谢鸾只是望着她,嘴唇翕动道:“若能救家父一命,我愿意今生当牛做马,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雨水已将他浑身打湿,嗓音也浸染得低沉沙哑。成之染要扶他起身,谢鸾却执意不肯。 她只好唤门房过来为对方撑伞,随后又穿过角门,径自朝后宅走去。 成肃住处依旧亮着灯,通传进去没多久,出来道:“女郎,请。” 正房里灯火通明,与潇潇雨夜仿佛两片天地。成肃身着绛紫官袍,坐在堂首,以手撑案。成之染进来,他也只是微微抬了头。 “你可是来替谢让求情?” 李临风已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成之染拱手一礼,道:“阿父顾忌的,不过是谢让与李氏勾结,处处与阿父作对。倘若他如今肯低头,阿父何必要取他性命?” 成肃道:“狸奴,斩草除根的道理,我说过不止一次了罢。” “若要说斩草除根,只杀个谢让又有何用?谋反是大罪,淮南长公主母子,陈郡谢氏一族,阿父为何不杀个干净?” 还不是因为世族根深蒂固,一旦深究便株连无数。 成肃看着她:“你又来胡搅蛮缠。” 他语气淡淡,仿佛对一切浑不在乎。成之染没来由心中酸涩,忍不住道:“阿父,得饶人处且饶人!” 成肃赫然起身,拂袖道:“此事不必再提。” “阿父心中,难道就没有一丝愧疚?” “我有何愧疚?”成肃道,“你难道忘了,先前他如何污蔑我!” 第237章 成之染道:“阿父声言他谋反,难道不是污蔑吗?” 成肃拍案道:“休得妄言!” “难道我说错了不成?”成之染不依不挠,又道,“阿父必然也清楚,这些个名头,都不过是借口和手段罢了。冤冤相报何时了,倘若把事情做尽,阿父便当真成了挟势弄权的奸臣!” 成肃难得陷入了沉默。 成之染问道:“我倒是好奇,今上如何会答应?” 倏忽风起,雨打窗棂,烛影摇曳。成肃闭目叹息,负手在屋中踱步。 半晌,他突然开口:“谢让在狱中水米未进,只怕不肯低头。” “谢郎还等在府外。” ———— 太尉府角门吱呀一声打开,寒凉彻骨的混沌之中,谢鸾听到有人道:“谢参军,太尉有请。” 谢鸾脑袋昏昏沉沉的,猛然被震惊和欣喜攫住心神,雨水吹打在他苍白的脸上,竟使他生出一丝振奋。 他被带到了前堂,一进门,湿衣上的水珠滴滴答答落下来,在屋中留下斑驳的水迹。他向成肃行礼时,脚下聚成了一片片小水洼,映着屋中明灭不定的烛火,一闪一闪的。 成肃从前见到他,总是亲切而宽和,今日喋血用兵,肃杀之气在眉间汇聚,再开口之时,语气中难掩淡漠。 “你父亲与李氏勾结,弄权作乱,意图谋反,如今人在廷尉狱,难逃死罪。” 谢鸾叩首:“望明公开恩,放他一条生路。” “岂是我置他于死地?”成肃道,“谢郎聪慧,难道不明白,是他自取灭亡?” “家父也是一时糊涂,被旁人蛊惑。如今经此一事,自会将从前之事看得分明,断不会再与乱臣为党!” “哦?”成肃似笑非笑,垂眸道,“既然如此,我准你前往狱中,亲口问他。” 谢鸾微怔,慎重地抬头望去。成肃目光沉沉,看不出神色情绪。他虽未答应放人,但毕竟松了口,言外之意,就是让自己当面规劝父亲。 成之染默立一旁,不由得看向谢鸾。若他当真能劝说谢让与李氏割席,看她父亲的意思,便是要手下留情了。 谢鸾再拜:“多谢明公!” 他正要告退,突然听成肃说道:“廷尉狱典刑重地,饶是我,在这种风口浪尖上,也不便前去,更何况谢郎。” 谢鸾诧异道:“明公之意是……?” “我可以为你遮掩,但你需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请明公直言,”谢鸾道,“谢鸾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说不上。”成肃难得笑了笑,目光移向成之染。 成之染心头一跳。 “你可愿意做我家东床?” 谢鸾一时失神,对上成肃不容质疑的视线,明白这并不是什么突如其来的玩笑话。 于是他郑重道:“我愿意。”说罢又俯身一拜。 成肃似乎很满意,微微点了点头,招呼常宁道:“持我印信,护送谢郎前往廷尉狱。” 常宁领命,与谢鸾一道离去。成之染再也忍不住,愤然道:“我不愿!阿父岂能趁人之危,逼他做这等允诺!” 成肃淡淡扫了她一眼,道:“我并非没有以礼相待,可他家敬酒不吃吃罚酒,也只能如此。” “可是我无意嫁给谢郎,谢郎也只是无奈之举,”成之染气道,“强扭的瓜不甜,阿父竟忍心将女儿一生葬送此处吗?” “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似谢氏这般门第,难道还不配?” 成之染无法理解,她父亲为何直到此时仍意图联姻谢氏,纵然谢让被谢鸾说动,也肯看在两家婚事的情面上冰释前嫌,这一切如同揉皱又展平的白纸,如何能恢复如初? 她蹙眉道:“阿父让他做成家东床快婿,就等到二娘长大成人罢!爱谁嫁谁嫁,反正我不嫁。” 成肃沉声道:“你若不答应,谢三郎此生休想再娶旁人。” 成之染气结,两人又不欢而散。她撑伞回到住处,因为一路上走得急,鞋子和衣角都湿透了。侍女连忙又奔忙起来,端来热水为她擦洗。 成之染手脚冰凉,缓了好一阵,才渐渐暖和过来。 她不由得望向窗外,这么冷的雨,谢鸾淋了那么久,身子骨怕是撑不住。思及此,她自嘲一笑,到这时候了,竟还想替旁人操心。 夜已深,阿喜见她独坐叹气,便劝她早些休息。成之染摇头:“我睡不着。” 阿喜正苦口婆心地规劝,外间门帘掀起来一角,小丫鬟欲言又止地站在外头。一旁的阿喜见状,悄无声息地退下,不久又走到里屋,禀告道:“女郎,徐家三娘子来了,正在后门外。” 说着,她将一枚玉佩呈上。 成之染一见那玉佩,登时脑门突突直跳。 今夜定然难以安眠了。 ———— 徐娴娘走的是小路,遮遮掩掩地来到成之染屋里,斗笠一脱,露出神情紧张的憔悴面容。 成之染还来不及惊讶,徐娴娘已开口道:“狸奴,旁人或许不敢,但你,你一定可以救救谢家……” 她竟也是为谢让之事来。 成之染拉着她落座,仔细询问了一番。原来她今日听闻谢家变故,摸不清深浅,徐崇朝回家又讳莫如深,顿时意识到大事不妙。思前想后,生怕夜长梦多,便连夜前来求情。 也难为她深闺女子,冒雨偷摸避开里坊的巡逻,当真找上了成府。 谢让之事如今还悬而未决,成之染不愿多言,只得耐心安慰对方。 徐娴娘说着说着红了眼眶:“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她到底还是为谢鸾担心。 成之染五味杂陈,借着寂寥雨夜和朦胧灯火,终究忍不住问道:“三娘,若我将明月摘下,你可要?” 徐娴娘哭笑不得:“狸奴,我在与你说正事。” “我说的也是正事,”成之染望着她道,“若能救谢家,你可愿嫁给谢鸾?” 徐娴娘顿时红了脸:“什么时候了,你竟还拿我取笑!” 成之染正色道:“我并未玩笑。三娘,你可愿意?” 徐娴娘吃惊地望着她,成之染神情凝重,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谢郎答应了我父亲一件事。” 徐娴娘隐约意识到这问话背后,埋藏着她难以揣测的秘辛,渐渐地平静下来。她握住成之染的手,抿唇摇摇头,轻声道:“我愿意。” 成之染追问:“倘若将来他会恨你呢?” 徐娴娘垂眸,似是说给她,又像是自言自语:“我愿意。” 仿佛一处空白被填满,成之染胸中陡然坚实了几分,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然而桩桩件件从脑海中飞过,深藏心底的惶遽也逐渐显现出来。 谢鸾答应了这门婚事,心甘情愿去规劝谢让,可是,如果谢让不肯悔改呢? 成之染赫然起身,对徐娴娘道:“今夜你暂且在此歇息,我有事在身,先行一步。” 徐娴娘拦她不住,眼睁睁看着对方出了门,她问阿喜:“你家女郎这是去何处?” 阿喜自然也不知,但见怪不怪,好生安抚了客人。 徐娴娘仍止不住担心,成之染脚下生风地穿过回廊,心中亦惴惴不安。府门的守卫见她又来了,不由得面面相觑,听命开了门,人已经披着蓑衣一骑绝尘而去。 有人弱弱道:“这种事,是不是该禀报主君?” 第210章 死志 东府城宵禁甚严,成之染纵马到城门,便被人拦下。她亮出军中幢主的印信,道:“此乃军机,速开城门,免得耽误了大事!” 前头有谢鸾冒雨进城,后头他又随常宁连夜出城,如今又出来一人,守军虽迟疑,却没有多问。成之染顺利出城,一路上避开京中巡卫,摸索到廷尉狱前。 她声称与常宁一道,守卫便将她带到常宁一行人面前。 众人正躲在檐下避雨。 成之染认出他们都是常宁手下,常宁却不见人影,便问道:“常郎呢?” 众人认出是她,心里直打鼓,指了指不远处的大门,道:“跟谢家郎君进去了。” “进去多久了?” “半个多时辰。” 成之染心下一沉,这么久没有出来,看来谢让也是个难缠的。 她跟着狱吏进了牢房,刚踏入半步,沉闷污浊的气息扑面而来。黑漆漆的雨夜里,空寂的过道更显得阴冷潮湿,两侧燃烧的火把飘摇不定,仿佛下一刻便灰飞烟灭。 足音层层叠叠地回荡,道旁囚室里熟睡的犯人被吵醒,隐约传来锁链碰撞的清脆响声。成之染徐徐向两侧打量,关在廷尉狱里的人,都是有罪在身的官吏,越往里走,罪官的身份越特殊,所犯的罪名也越深重。 不知转过几个弯,道旁的囚室越来越空荡,渐渐不见了人影。迎面两名玄甲兵走来,竟是为常宁望风的兵卒。 那狱吏送她到此处,成之染随其中一名甲兵入内,耳边乍然响起争吵声。 第238章 灯火猛然间明亮起来,成之染眼前豁然开朗,不远处的囚室前,谢鸾萧索的身影正长跪不起,低头向前方说着什么。 隔着粗壮的木栅,昔日高华显贵的尚书左仆射坐在蒲团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勉力平定着呼吸。他的目光似是落在谢鸾身上,又像是越过他,飘向无尽的虚空。 成之染缓缓上前,常宁见到她,眸中难掩震惊,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 谢鸾听闻声响却并未回头,待成之染走到木栅前,仍旧低垂着目光。 谢让倒是笑了笑,然而这一笑,原本铁青的脸色更生出几分诡异,也不知谢鸾说了什么话,竟将他气成这样。 有常宁盯着,谢鸾……又能说什么? 成之染深吸一口气,问道:“谢公可曾用膳?” 谢让面前摆着菜肴和清水,看上去显然动都没动。 他望着成之染,一开口,嗓音都是沙哑的。 “不愧是成肃之女,趁人之危攀上我谢氏门楣,竟还有脸面到这里来。” 想来两家结亲的事情,谢鸾也和盘托出了。 成之染被他说得心里发堵,冷淡道:“家父素来顾念情面,自会为谢公谋得周全。谢公随我等离开此地,也免得湿寒刺骨,伤了身子。” “我谢家累世清白,不与奸臣佞党同流合污。你莫要白费口舌,我宁肯死在此地,绝不会苟且偷生!” 成之染目光穿过木栅,满室灯火中流露出几分幽微。 “阁下说这话,只怕是令人寒心。家父西征庾氏,北伐胡虏,南平海寇,靖边安民,素来与阁下秋毫无犯。更何况当年海寇祸乱三吴,令尊令兄令侄一门七口枉死,是家父生擒贼首,特地交与阁下处置。于公,于私,几曾亏欠阁下?”成之染叹道,“反观阁下,一味与李氏结党,陷家父于不义,而今事态败露,家父念及谢氏旧勋,何尝不想网开一面?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望阁下三思。” 谢让沉沉地笑起来,笑声中满是苍凉,离家时穿的常服沾染了泥灰,衬得他面容枯败不已。 “那我岂不是还要谢太尉不杀之恩?”他神情顿冷,冲着谢鸾道,“三郎,你听听,置我于死地的人分明是成肃,却还要花言巧语,好似恩赐了天大的情谊!我堂堂陈郡谢让,宁死也不会向兵家子乞怜。你若是胆敢软骨头,玷污了谢氏累世清名,就不是我谢让的儿子!” “阿父!”谢鸾紧紧抓住了木栅,声音中带着哭腔,“阿父,母亲和小弟小妹,还在等阿父回去啊!” 谢让闭目,咬牙道:“你走,你走!” 秋雨缠绵,哀婉如歌。谢鸾失魂落魄地出了牢房,被寒雨一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身上湿衣未解,神情也有些僵滞,不知道身处何地,也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成之染让常宁捎上他,一道又回到东府。 等到了府中,成之染准备再去找成肃,却听常宁道:“女郎,谢郎发起了高烧,现下似乎不太好。” 成之染一惊,果然见谢鸾脸烧得通红,不知何时已昏迷在车上。 她连忙命人将对方送到客舍照料,常宁道:“向主君复命之事,交给我便是,女郎奔波半宿,早些歇息罢。” 成之染脚下一顿,斟酌了一番,叮嘱道:“谢让是个倔脾气,素来也矜贵惯了,有些话,不必说出来惹麻烦。” 常宁点头应下。 后半夜雨声渐歇,成之染住处,徐娴娘枯坐灯下,半宿没合眼。听闻外间有声响,她猝然起身,脑袋不由得眩晕,正扶额之际,成之染已进门来,见状又止不住担忧。 “我没事,”徐娴娘忍不住问道,“你去哪里了?可有谢氏的消息?” 成之染扶她坐下,比了个嘘声,道:“尽人事,听天命,三娘,莫要再问了。” 徐娴娘拉着她袖子,眼眶里的泪水将落不落:“可是我担心……” 成之染唯有叹息。担心,她何尝不担心? 看今夜谢让的态度,她父亲可会放过他? 徐娴娘仿佛浑身脱了力,依靠着她沉沉睡去,梦中还皱紧眉头,似乎也并不安宁。 侍女早已收拾好卧榻,轻手轻脚地将徐娴娘安顿了,成之染抱着佩刀靠在软榻上,低声吩咐道:“前院的客人若醒了,来唤我一声。” 她自打昨夜便不曾入眠,如今实在困乏了,昏昏沉沉间,这一天一夜所见所闻,走马灯一般从脑海闪过,渐渐模糊成一个光点,她迎着光亮走去,耳畔哭闹、争执、哀求之声此起彼伏,又若隐若现。 她眼前倏忽浮现出一座城池的轮廓,那是她江上遥望刻在心底的壮观。 江陵城。 庾慎终败逃的江陵城,庾载明盘踞的江陵城,她三叔守望的江陵城,亦是如今李劝星所在的江陵城。 天边响起邈远的鸡鸣,飘荡在雨霁天晴层云缭绕的金陵。千里之外这一方迷蒙暗淡中,唯有一声声鸡鸣带着蓬勃嘹亮的生机。 成之染猛然睁开了眼睛。 阿喜小声道:“女郎,客人已醒,到主君院里去了。” ———— “谢郎,我已给过你机会。” 成肃这一夜似乎也并未睡好,开口时满是疲惫,不知是身累还是心累。 谢鸾跪在外间,隔着垂帘听到成肃的声音,半晌一声不吭。 “令尊不愿与我家结亲,还是算了罢。” “明公!”谢鸾头痛欲裂,但神志还算清明。一旦两家的婚事作罢,他父亲最后的生还希望无疑就破灭了。 于是他强忍阵痛,道:“我从未反悔,家父也只是气话。惟愿明公开恩,再准我见家父一面。” 成肃没应声。 谢鸾许诺道:“这一次,我定会劝他回心转意。” 垂帘掀开,成肃缓缓走出来,望见谢鸾憔悴的病容,叹息不语。 成之染正是此时闯进主院,一看二人这架势,不由得心头一跳。 成肃突然道:“倘若他执迷不悟呢?谢郎,你可会后悔?” 成之染不明就里,只听得谢鸾坚定道:“不,我绝不反悔。” 成肃颔首道:“常宁,送谢郎一程。” 谢鸾这才起身,又向成肃一礼,脚步匆匆就要往外赶。他素来举止有度,成之染还是头一次见他这么急切的模样。 二人刚擦肩而过,院外忽有一名小吏快步入门,禀报道:“主君,廷尉有变。” 谢鸾猝然停下了脚步。 成肃从屋内走出,熹微晨光中看不清神情。成之染似有所感,僵硬地侧首看他。 成肃道:“说。” “昨夜,谢仆射悬梁自尽。廷尉卿问,该如何处置?” 此言一出,众人都鸦雀无声。 半晌,谢鸾难以置信地追问:“你说的,是何人?” 那小吏见他神色有异,不敢作答,迟疑地望向成肃。 成肃默然良久,道:“何时?” “当是下半夜,狱吏今早发现的,人已经没了。” 成之染倒吸了一口凉气,谢让以死明志,摆明了不与成肃一道。她父亲眼里容不得沙子,若一怒之下牵连无辜,可就麻烦了。 她凤目一转,紧盯着那小吏道:“先好生收殓,待禀明今上,再行处置。” “这……”那小吏为难地看向成肃,见成肃点了点头,才麻利地领命而去。 谢鸾仍呆立院中,如遭雷击般一动不动。 成之染上前,沉声道:“令尊受奸人蒙蔽,才误入歧途,于狱中赐死,罪止于一身。谢郎,还请节哀。” 谢鸾不说话,一只手缓缓捂上心口,他沉默地望着成之染,泛红的眼睛里饱含着悲戚和哀恸,然而他终究一言不发,转身脚步虚浮地离去。 成之染目送他背影消失,不觉衣衫早已被寒露湿透。 成肃嗤笑声从背后响起:“你倒是护他周全。” 第211章 发兵 成之染回望,眸光中了无笑意:“阿父,逼死朝廷命官,可不是什么好名声。时辰不早了,赐死谢让,须得有今上旨意。” 成肃自然也明白,这是提醒他入宫给天子一个说法。他虽然恨不得将谢让千刀万剐,但还是强压怒火,默许了成之染对谢鸾的庇护。只是,名正言顺,岂是易事? “你说得轻巧。” 成之染勾了勾唇:“倘若今上还顾及情面,不如让淮南长公主与谢氏离绝。” 抛开谢让帝婿的身份,处置起来便没那么棘手。 成肃没有说什么,突然话锋一转,吩咐小厮道:“让钟将军速来。” 他此时会见钟长统,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成之染一个激灵,脱口而出道:“钟将军人虽勇猛,可毕竟已非壮年,西征颠簸,最是熬人,阿父若要选前锋,不如让我去!” 这话让成肃一怔:“我几时说要让他出征?” 成之染竟有些欣喜:“那此次西征——” “倘若崔甘泉入京,单凭何知己难以周全,我唤钟长统,是让他率军镇守京都。” 第239章 这倒是个好主意。成之染问道:“既如此,阿父要派谁做前锋?” “我已命彭鸦儿速回。” 成之染心凉了半截,登时便有些丧气。见成肃正要回屋,她犹自坚持道:“我只需百艘轻舰,便可以攻取江陵。” 成肃脚下一顿,回身道:“我初见彭鸦儿时,他只是县里征发的杂兵,做些割草喂马的活计,如今我已命他为奋武将军。狸奴,他们舍命随我,正是为功名二字,可是你,又是为了些什么?” 成之染高声答道:“我亦是为了功名,望太尉成全。” 成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再没有说些什么。 ———— 成之染回到住处,徐娴娘已收拾利落,坐在外间等她。侍女在前头引路,将二人送到后门,临别之际,成之染握住对方的手,道:“三娘,死生有命,不可强求。劳烦你回去转告阿蛮,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切莫因噎废食。” 徐娴娘不解其意,但仍应下了。等将人送走,成之染神采逐渐淡退,露出无尽的疲惫和颓唐。 阿喜吓了一大跳:“女郎……” 成之染摆了摆手,坐到道旁的石凳上歇脚。时值深秋,草木零落,昨夜风雨过后,花枝残败,满园萧瑟。 不过才短短两日,李临风与谢让相继去世,秋日清晨一如既往地宁静,然而金陵的局势却已经天翻地覆。 风移影动,梧桐叶落,正落到成之染脚边。她俯身拾起落叶,青葱的叶子依旧油亮丰满,垂眸端详时,耳边忽闻清脆童声:“阿姊,你在看什么?” 成襄远站在不远处树下,正张大眼睛望着她。一旁的小厮怀里抱着书册,成之染恍然意识到,这正是家中小辈早课的时候。 成之染唤他过来,温声闲聊了几句。成襄远说着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间忸怩起来,抿唇支吾了许久,问道:“阿姊,近来……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成之染一惊,此乃军机,成肃素来不允许后宅知晓。 见她神色审慎,成襄远连忙解释:“昨日我送先生出门,在前院碰到了杜家阿兄,他问我会不会骑马,还说要教我骑射。我要跟他学,他又说这几个月没时间……” 杜黍这个人,嘴上没个把门的,许是初出茅庐将会稽王唬住了,便有些得意忘形。成之染暗中无语,也惊异于襄远的敏锐。她勾唇一笑,将手中桐叶交给襄远,道:“莫听他胡说,这桐叶你拿好了,你若是想学骑射,便拿来军中找我。” 成襄远欣然收下,见日头不早,便带着随从直奔家学去了。 ———— 成肃午前入宫去,直到日影西斜才回来。天子以会稽王为荆州刺史,以北徐刺史成雍为兖州刺史,以辅国将军杜延寿为北徐刺史,豫州刺史崔甘泉入卫京师,留守东府监事,由丹阳尹何知己率佐吏辅弼。 而太尉成肃,则率领东府水陆精兵,西讨李劝星。 一切皆在成之染意料之中,听顾岳说罢,便陷入沉默之中。 顾岳道:“女郎,可有不妥之处?” “并无不妥。”成之染答道,只是她冷着一张脸,这话说出来难让人信服。 成肃跟杜延寿交代完事情,抬眼看见成之染这副模样,突然笑了笑:“怎么,你还想天子降诏,封个一官半职么?” 成之染何尝不想,但三品以下的军职,天子素来不过问,她也只能望洋兴叹。好在她执意带兵出征,成肃并没有阻拦。 待京中诸事安排妥当,成肃便统领数万大军,自劳歌渡扬帆西征。 天子并未亲自践行,而是让会稽王率文武相送,满朝朱紫会聚渡口,望上去蔚为壮观。 舟师离岸,成之染在送别的人群中,一眼看到了周士显。周士显也注意到了她,他带着谦和平静的笑容,站在水岸边遥遥拱手。 成之染长出了一口气。虽然成肃没有说,但宫内周旋,恐怕少不了这位中书侍郎暗中出力。 她垂下目光,一抹锦衣却映入眼帘。 是她年方十一的三弟成襄远。 此次西讨,徐崇朝二弟望朝也随军出征,他未满十五,听闻兄长出征便执意跟随,嫡母钟夫人亦颇为赞成,成肃便也答应了。成襄远在家学中与望朝最要好,登时羡慕得不得了,于是央求成肃将自己捎带上。 成之染原本以为成肃不会同意,没想到他只是思索了一瞬,就痛快地答应了。想起当年她从军之时的艰难,成之染一口闷气憋在胸前,浑身都是不自在。 更何况她三弟精致娇贵,若磕了碰了,她心疼都来不及。 成襄远还是第一次踏上楼船,兴奋又克制地看看这看看那,看护他的侍卫寸步不离,生怕他冷不丁摔了。 成之染抱臂斜倚舷边,望着成襄远满脸新奇的模样,一时间失笑。她恍然想起,当年她随军西征庾氏,也差不多正是这般年纪。 然而成襄远俨然是容止有节的贵家郎君,在军中也备受关怀,与她过往的终日惶惶不可同日而语。 “女郎,在想什么呢?”一道明亮的声音传来,成之染不必看,便知道是元破寒来了。 她已许久未见元破寒,只因对方与岑汝生整日在军中磨砺,而她为三叔居丧,在出征之前,颇有些时日不曾到军中。 元破寒一身银边玄甲,面容比往日黝黑了许多,然而眼睛依旧亮如星子,笑起来一如少年般爽朗。他身后跟着徐望朝,让成之染不由得一愣。 元破寒见状,往高处一指,道:“徐郎在与岑郎聊天,我便将他阿弟拐来了。” 徐望朝抬头看了看爵室前的兄长,轻轻地笑笑,眉宇间隐约透露出几分紧张。他朝舷外望了望,抿唇收回了目光。 成之染猜测他有些畏水,便拉他坐在甲板上,开解道:“往后一个月都在船上,习惯了就好。” 徐望朝一听更担心了。 元破寒也坐下来,拍拍他肩膀,道:“二郎君连打仗都不怕,还怕水不成?” “我也怕打仗,”徐望朝小声说道,“我还没有杀过人。” “没杀过人就对了,”成之染勾了勾唇,“又不是什么好事。” 徐望朝道:“阿姊身经百战,想必不怕这些。” 成之染默然,突然道:“怎会不怕呢?” 元破寒始终望着她,闻言有一瞬出神。 徐望朝问道:“阿姊难道不是杀敌无数?” 确实没有数,她不曾细数。成之染抬手,掌中的细茧暴露无遗。这双手沾满了鲜血,起初她还会心惊胆战,到后来,竟对这些麻木了。 她杀的第一个人,是胡人,在那之前,独孤灼还嘲笑过她。如果可以,她宁肯背负嘲笑,也不愿再造杀孽。 然而这世上,有许多她不得不做的事情。若她不愿意执刀,在这场厮杀中流血之人会更多。 “二郎,你记住——”成之染看着徐望朝,对方尚存稚气的面容神情专注,认真地听她将要说的话。 “拿起这把刀,最重要的不是如何取人性命,而是明白如何放过。” 徐望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元破寒眸光微动:“女郎……” 成之染看了他一眼,仅仅那一眼,他瞬间明白了其中意味。此番出征与以往都不同,在这条浩荡江水上游的江陵,数万守军俱是大魏子民,其中不乏东土乡里,随李劝星镇戍一方。 她自然希望攻破城池,但也希望在城破之日,莫要让无辜将士受到牵连,成为两位辅臣权势相争的余烬。 三人都缄默无言。半晌,成之染叹道:“但愿太尉让我做前锋。” 徐望朝问道:“那我呢?” “你只管看好麒麟,等我取下江陵城,带你们去刺史府看看,当年那里可是庾氏的行宫……” 江水滔滔,风帆鼓荡,号角绵延,一席碎语飘散于天地。东府水师浩浩荡荡,如同蜿蜒巨龙向上游行进。 第212章 折冲 金陵与京门之间江水辽阔,不利于行船,往来行人大多在西府采石渡渡江。成肃已命令彭鸦儿取道采石渡,于是大军抵达姑孰后,便在此等候。 看他这意思,恐怕是要让彭鸦儿打头阵。 成之染找上成肃时,他正与三五将佐商议军情。成之染绕到他案前,正色道:“不是我背后说人闲话,彭将军固然勇武,可李氏并非等闲之辈,单凭勇武尚不足制敌。阿父若信我,让我做前锋,只需百艘轻舰,下个月月圆之日,我定能夺回江陵。” 一旁的宁朔将军温印虎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女郎,话可不能随便说!” 从姑孰西上江陵,走水路至少要二十日,更何况江陵城池险固,李劝星坐拥大军,也不是一朝一夕轻易能攻破的。 成之染看了他一眼,道:“我绝无半句虚言。” “好!”成肃冷不丁一拍几案,把温印虎吓了一跳。 他目光如炬,紧盯着成之染道:“你可敢立下军令状?” 第240章 “有何不敢?”成之染眼都不眨一下,“若我食言,自当横死于江陵城下。” “你——”成肃瞳孔一缩,险些气不过,他冷冷笑了几声,道,“那我便命你为中郎将,率轻舰百艘,克期出征,为大军前驱。” 成之染微怔,中郎将名目繁多,次于将军,又高于校尉,在军中并不常置。她父亲如此慷慨,竟让她始料未及。 顾岳见她不作声,笑着道:“女郎还不领命?” 成之染回过神来,略一思忖道:“我这中郎将,是哪个中郎将?” 将军也好,校尉也罢,多少都是有名有号的。 成肃没想那么多,一时陷入了沉默,目光不由得望向顾岳。 顾岳又笑道:“折冲中郎将,取克敌制胜之意。” 成之染这才点点头,郑重向成肃一拜:“卑职遵命。” 顾岳手捋着胡须,问道:“中郎将何日出征?” “我今日清点人马,明日便发兵,”成之染数算着日子,道,“到时候,我在江陵等大军前来。” 成肃呵呵笑了笑,道:“急不得,待彭鸦儿归来,你与他一道。” 彭鸦儿如今是奋武将军,论官职高她不少,成之染颇有些犹疑。成肃看了她一眼,又吩咐温印虎道:“你也跟着她,多多少少也是个照应。” “阿父——” “这事没得商量,”成肃抬手止住她,“我再许你挑两支人马。” 成之染深吸一口气,道:“徐郎和元郎。” 成肃微微一挑眉,没有说什么。 “元宝和那位岑郎君,还请阿父时刻记挂着。” 成肃挥手道:“你且去,去捉了元凶再说。” ———— 成之染苦等数日,驻扎三齐的彭鸦儿终于率兵姗姗来迟。 这几天度日如年,一见到彭鸦儿,成之染两眼放光,让对方莫名所以,心里直犯嘀咕。 百艘轻舰整装待发,众人齐聚于中军大帐,成肃目光扫过去,这许多年轻面孔,正怀着紧张的心情等他发令。 “取我符节来。” 近卫曹方遂取来太尉符节,众目睽睽之下,成肃亲手将符节交给成之染,道:“我命你持节为前锋,西上荆州击贼。若江陵可破,便攻下城池。若不可,便烧毁逆贼船舰,在江上等候大军。你可记住了?” 成之染名号虽低,但符节在手,便如同成肃亲临。她难掩惊诧,毫不犹豫地接过符节,赤节黄旄,三尺见长,握在手中有几分分量。 “请太尉放心。” 成肃并不是很放心。他深吸了一口气,遥望着前锋轻舰驶离渡口,飞鸟一般渐次消失在天际,不由得一声叹息。 这一日顺风顺水,轻舰一眨眼驶出数里,成之染回望姑孰城,已隔着远山重林,杳无踪迹了。 她将手中符节递给随从,沉默地站在船头,耳畔只听闻风声水声,一时间天地苍茫,竟生出难言的愁闷。 船行半月,便能到荆州地界。这一场纷争,终究要有个结果。 迟则生变,夜长梦多。成之染当即传令,命诸军昼夜兼行,务要在二十日内赶到江陵城下,沿途无论哪州哪郡来打听,都一律声称是兖州刺史李临风西上。 温印虎和彭鸦儿素来知她足智多谋,都没说什么,徐崇朝和元破寒更不会多问。诸军都一力赶路,飞快地向上游行进。 然而天公不作美,暮秋刮起了大风,风紧浪急,惊涛拍岸,船只不得不停泊避风。成之染心急如焚,生怕延误了战机,等风一停就赶忙起锚。如此三番,耽搁了数日,才抵达荆州。 荆州西部首屈一指的重镇,便是洞庭湖畔的巴陵城。此处已是李劝星地界,诸军都愈加小心。途径巴陵时又逢大风,船只停靠在江上小洲。 成之染遥望巴陵城,往昔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有人高堂富贵,有人泉下埋骨,悲欢聚散,尽在其中。 然而在此时此际,这城池却可望不可即。 她正出神间,帐下军士噔噔跑上来,禀报道:“巴陵太守派使者前来,请节下到城中避风。” 成之染淡淡道:“替我谢过太守好意,只是江陵急召,待江上风平,我军即刻便离开,就不去城中叨扰了。” 军士领命而去。 巴陵太守派人来,虽名为邀请,实则也不免窥视的心思。幢副石阿牛同在帐中,见她似有些漫不经心,便问道:“节下不担心对方看出端倪?” 成之染沉默一瞬,笑了笑:“我可是堂堂兖州刺史,做什么要看他脸色?更何况兖州亦是玄甲军,外人看不出端倪。” 她说这话时,确有几分刺史的架势。石阿牛想明白个中道理,稍稍放下心来。 “再过几日便到江陵了……”成之染喃喃自语,武贤在近旁听到,问道:“节下可有破敌之策了?” 成之染眸光一闪,手指轻轻地扣在刀柄上,道:“这是场硬仗。” ———— 明月清辉,日甚一日。缺月轮转,几近圆满。终于在一日晓月西沉时,船队抵达了豫章口。 此地距江陵城仅仅二十里。 成之染连夜赶路,一路上睡得并不安稳,此时却目光如炬,伫立于船头,坚定得如同丰碑。 “下船上岸!” 中军即刻传令下去。成之染踏上江岸,初冬草木已有些枯败,被寒霜压得沉沉坠下。诸军统领都赶来会合,成之染命令道:“每艘船留一两人,在岸边插上大旗,搬战鼓下来,估摸前军快到城下时,就擂鼓助阵,装作后头有大军前来。” 她前几日便将这一计策告诉众人,众人都已有准备,纷纷应下。 “彭将军领兵为前驱,徐郎元郎都随我在后,”成之染点了数人,又道,“温将军领兵殿后,将沿途敌兵船舰尽数烧毁。这一路无论遇到何人,都只说是李兖州前来。” 万事俱备,众将士沿江岸行进,匆匆朝江陵城赶去。数千人黑衣玄甲,刀枪耀日,令路人望而生畏,纷纷避让道旁。 半路果然有几个津戍兵卒前来问询,前军早被彭鸦儿叮嘱过,说起谎来面不红心不跳,这一行人马浩浩荡荡,竟无人阻拦。 彭鸦儿暗中松了一口气,估摸着离城还有五六里,再有几盏茶的功夫就到了。前军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一名军士嗖嗖跑过来,道:“将军,前头遇到了李氏手下,好像叫陆隐的,问李兖州在何处,正往这边来!” 彭鸦儿听这名字耳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登时便有些犯难。他策马迎上前去,见来人绯袍在身,想来是荆州军府的重臣。 他谨慎道:“李兖州在后,阁下请随我来。” 陆隐也打量对方,见他一只独眼颇有些可怖,一时间迟疑。他不记得李临风手下有这么个独眼将军,但也拿不准,犹犹豫豫地跟着彭鸦儿往前走,心头怪异之感却越加强烈。 既是李临风前来,为何两侧军士都扛着盾牌,一副全副武装的模样? 陆隐的冷汗猛地下来了,他抬头一望,却见远处船坞中浓烟四起,隐约传来阵阵战鼓之声。 陆隐登时一激灵,兜转马头便往回狂奔。 “拦住他!”彭鸦儿厉声道。 前军诸将士顿时一震,迅速围拢过来。陆隐也不是吃素的,跃马冲出重围,径自向江陵城狂奔而去。 “追!”彭鸦儿下令道。 成之染望见前军骚乱,即刻命诸军全速前进。 陆隐打马如飞,箭一般窜入城中,大喊道:“有敌情,关城门!” 城门守兵听闻他大喊,一时间拿不准主意,问道:“可是刺史的命令?” 陆隐在马上喝道:“来不及了!” 他纵马赶到刺史府,气喘吁吁地向李劝星禀报。 李劝星一惊,下令道:“全城戒严!” 低沉的号角响起,回荡在清朗的天幕下。六座城门上守兵得令,匆忙将城门关闭。 彭鸦儿一马当先赶到城门下,眼见城门即将闭合,他翻身落马,双臂撑在门边上,咬牙一发力,硬生生挤开一道缝。 城门内守兵大惊,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回顶。彭鸦儿额头上青筋直冒,随之而来的军士连忙冲上去,呼啦啦将门顶开。 城门守兵被挤得一个踉跄,见对方人多势众,爬起来便往内城跑。 彭鸦儿将外城东门大开,率军士追了上去,半道冷不丁杀出一队敌兵,两下里厮杀起来。 成之染纵马从城门跃入,望见彭鸦儿从乱中抽身,忙喊道:“彭将军,攻打内城!” 彭鸦儿领命直奔内城,成之染招呼元破寒:“元郎!外城还有些守军,你去打城门守兵,让大军悉数入城!” 元破寒利落地应下,拍马让手下分兵。成之染带着中军人马绕内城而行,沿途让徐崇朝攻打南门,她则率兵士来到西门,四下里将城池团团围住。 初冬日光如寒风般冷彻,城池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光,金戈叫杀声铺天盖地,回荡在层层坚壁之间。 第241章 第213章 死战 诸军合围内城之际,外城城楼上也升起火光,原来是元破寒率兵纵火焚烧,一时间烟焰张天,到处是一派惨烈景象。 大军悉数涌进了城内,分兵攻占外城中关口要道。外城的守军寡不敌众,且战且退,逐渐便偃旗息鼓。温印虎亦将人马会聚于北门,四下齐攻,将内城围得水泄不通。 眼见得日上中天,内城仍久攻不下,成之染心内焦躁,兀地在城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定睛一看,李劝星一身金铠,战盔上红缨鲜亮,他在城墙上指挥督战,神色严厉,眉头紧皱。 “李公!”成之染大喊,隔着喧嚣人海,她的声音霎时飘散于空际。成之染不死心,提着刀要往前冲,被赵小五忙不迭拦下。 “节下小心!” “铮”地一声,一支乱箭射在她脚下,成之染猛然刹住了脚步。 李劝星察觉这边的异动,鹰隼般的目光倏忽望过来,在看清对方面容的一刻,似乎流溢出些许震惊。 “李公!”成之染喊道,“我大军奉旨讨逆,李公莫要再做无谓的挣扎!悬崖勒马为时不晚,若此时投降,天子必定会网开一面!” 李劝星断断续续听到她说话,脸色顿时变得极难看,喝道:“我有何大罪,竟至于兵临城下!是非曲直,我要亲自到御前去说! 成之染命人将一方木匣抛到城上,道:“这是今上的圣旨,还有太尉写给阁下的书信。两军相争无益,还请阁下打开城门,随我回京!” 一旁军士将木匣打开,验看后呈给李劝星。李劝星只扫了一眼,冷笑道:“什么圣旨?什么太尉?他成肃才真真是狼子野心,意欲置我于死地!如今该是我杀进金陵,清君侧!” 说罢,他唤人取来火把,当着众人的面将诏书信函付之一炬。 熊熊火光中烟烬缭绕,成之染与李劝星遥遥一望,紧紧握住了刀柄。 “太尉亲来征伐,数万大军在后,李公,你逃不过的。” 城头上守军闻言变色,不由得面面相觑,目光中满是惊骇。 李劝星不语,号令道:“奸贼犯境,都给我杀!谁敢退一步,斩!” 杀伐声又一次响起,一阵更高过一阵。成之染望着李劝星背影,垂眸道:“内城易守难攻,这样拖下去,总不是办法。” 看这番架势,城中守军起码数千人。她手下满打满算五千人,两下里对上并没有优势。 她交代石阿牛和武贤督战,只带了数十人退出重围,飞身上马往南门去。徐崇朝所部也在鏖战,数次试图登城而不得,战场一度陷入了胶着。 成之染不由得蹙起眉头。徐崇朝面色也不好,懊恼道:“若是桓将军和刘将军在就好了。” 桓不识和刘和意跟随成誉驻守荆州多年,熟稔于城防深浅,比他们不知要高明多少。成之染亦暗自惋惜,这两人并未随成肃西征,如今想来实在是疏忽。 然而她心头一动,脑海中灵光一现。 “元郎在何处?”成之染问道。 “我并未见他——” 徐崇朝话音未落,成之染已勒马转身,道:“阿蛮,顶住!” 她来不及多言,拍马朝东门方向狂奔而去。 东门外亦是一片混战,彭鸦儿手下人最多,个个都兵强马壮,更何况元破寒人马在此,两下里合兵,对东门的攻势也愈加猛烈。 成之染在人群中望见元破寒,于是唤军士找他过来。 元破寒脸上烟熏火燎的,满头大汗道:“女郎何事?” 成之染也不废话,直接道:“你也在江陵待过,可知道内城藏兵洞在何处?” “藏兵洞?”元破寒愣了愣,皱眉思索了一番,摇头道,“内城有五座,外观与墩台一样,最近的应当在北边。” 成之染深吸一口气,紧盯着不远处的城墙,每隔数十步便突出一座墩台,荆州刺史的大旗迎风飘舞,看得人眼花缭乱。 她将长刀收入鞘中,策马上前,接连验看了几座,终于在一座墩台上找到了箭窗。 想必这就是五座藏兵洞之一。 见她这一队人马靠近,墩台上下齐齐射出利箭来。 成之染驻足观望,城墙下树丛约莫一人多高,如今天冷了,枝叶也显得萧疏。若仔细端详,墩台右侧的草木似乎比别处稍显茂盛。 “盾兵结阵,攻到墩台右侧树下,此处当有暗门!”成之染当即发令,纵身下马,从背后取下长弓,行云流水般弯弓搭箭,专专朝着城垛守兵射去。 身后弓手亦随她一道放箭,堪堪将敌兵箭雨压制下去。 成之染箭无虚发,元破寒在一旁都要看呆了。成之染余光瞥到他,喝道:“还愣着做甚?快攻城!” 众军士头顶着盾牌,抓紧时机冲到墙根下,挥刀将杂木劈开,果然见城墙侧边有几处不甚平整,看上去有几分古怪。 元破寒也左闪右躲来到人群中,见状大喊道:“铁锤!你的铁锤呢?” 军士中有人应了一声,举着盾牌挤到他旁边,道:“郎君且吩咐!” 元破寒往墙上一指:“砸开它!” 张铁锤手使两条铁锤,抡圆了往墙上一砸,登时间发出刺耳的声音,墙砖浅浅地凹下去一块。 元破寒纠正他:“往不平的地方砸!” 张铁锤得了要领,再挥锤下去,墙砖碎了一大片,露出内里夯筑的黄土。 城头守军也反应过来,也不管石块还是火把,一股脑劈里啪啦往下砸。不料脑袋刚露出墙垛,成之染的箭也到了眼前,城头上哀声一片,攻势也渐渐减弱。 城下众军士用盾牌撑起一方天地,余下的人争先恐后地连砸带刨,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从墙上破开了大洞,强行从洞口进去。 藏兵洞内里是空的,有一条小道通往城中。成之染已从东门调兵过来,增援人马不费吹灰之力便进入内城。 此地的守兵早已逃散得七七八八,成之染命人高喊:“东府军进城了!” 这喊声比刀兵威力更甚,所剩无几的守军纷纷溃败,四散逃亡。 成之染指挥人马将东门打开,与彭鸦儿合兵攻向刺史府。内城守军尚有数千人,两队人马在街上短兵相接,登时陷入了混乱。 成之染挥刀击退数人,见此处敌兵俱是黑衣玄甲,只不过札甲包边束带与东府兵不同。她心中一惊,这人马许是李劝星在京门的旧部。 两下里杀得难解难分,忽闻一道粗壮的嗓音喝道:“荆州的将士听着,成太尉大军在后,马上就要进城了!太尉素来念旧情,放下武器投降的,一律不追究!” 彭鸦儿声如洪钟,震得众人耳朵疼。守军闻说成肃亲自率领大军前来,一时间军心大乱,斗志全无。 成之染连忙对彭鸦儿道:“再有抵抗者,杀无赦!” 彭鸦儿高声将这句喊出,对面后军已开始溃散。东府军吹起了号角,悲壮角声中,余下的人马丢盔卸甲奔逃无数。 诸军迅速赶到刺史府,已有乌压压一片守军列阵待敌,一位银甲将军坐镇其间,他年纪四十左右,满脸横肉,看起来很是凶狠。无论彭鸦儿说什么,对方都无动于衷。 厮杀声又一次响起,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成之染指挥左右两路纵队包抄过来,刀光剑影中呼声嘈杂,如同滚沸的一锅粥。那银甲将军也提枪入阵,登时被东府军团团围住。然而他枪法娴熟,又有的是力气,军士都近身不得。彭鸦儿见状正准备会他一会,耳侧破空之声乍起,一道利箭直穿过层层人群,以一个精准而刁钻的角度刺入那人的喉咙。 彭鸦儿不由得回头,却见成之染收起弓箭。暗箭伤人虽不是什么体面手段,然而那敌将只撑了数息便轰然倒下,阵中也守军也为之一退。 “拿下刺史府!”成之染将旄节一挥,角声骤起,东府军乘势而上,一窝蜂冲开了大门。 守军且战且退,闪避到东西厢房,固守拒战。前院内犹如瓮城,诸军难以施展开,牵制在此地久攻不下。 一轮满月悄无声息地从枝头浮起,天色已有些昏沉,两军甲胄也难以辨得分明。 成之染突然发令:“退兵!” 彭鸦儿道:“节下——” “退兵!”成之染又重复一遍,道,“天色已晚,敌我均是玄甲,再打下去哪还能分清?” 她喝令鸣金收兵,诸军如潮水般呼啦啦退出刺史府,随后赶来的温印虎已带兵将宅邸合围,问道:“节下可要在此驻扎?” 成之染命人牵马过来,她翻身上马,道:“撤出内城,打开南门,让他逃。” 彭鸦儿与温印虎面面相觑,迟疑道:“这样……不妥罢?” “我看妥得很!”元破寒冷不丁说道,“这招叫欲擒故纵。” 温印虎劝道:“如今好不容易将李劝星围堵,若当真让他跑掉,岂不是麻烦?” “温将军,”成之染蹙眉,“刺史府险固狭窄,我军人虽多,兵力却无法施展,若硬要攻破,不知要损伤多少兵士。两下里都是京门旧部,你让我如何狠心?” 第242章 彭鸦儿亦皱眉沉思,半晌道:“也好,若李劝星肯出来,也免得再费周折。” “他必定出来,”成之染对此确信无疑,道,“今夜开南门,他未必会从南门走。” 众人退到内城外,与徐崇朝人马会合。成之染举着火把,用树枝在地上围出内城的轮廓,命彭鸦儿把守东门,温印虎和元破寒把守北门,徐崇朝把守南门,她带兵把守西门。 诸军各自领命而去,临行前,成之染特地叮嘱温印虎:“从江陵出逃,首选之地便是襄阳。李氏有可能从北门突围,望将军多加小心。” 温印虎抱拳:“遵命!” 成之染纵马来到城西,抬眸见明月高悬,仿佛从城中浮起,照亮暗夜中千家万户。 她不由得一声叹息。 第214章 雁栖 围兵散去,一切复归于沉寂。刺史府中一片兵荒马乱,到处是横七竖八的伤兵。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地下的伤兵拉起眼帘,见南郡太守宗棠齐匆匆赶来,连忙往边上避让。 宗棠齐径自穿过层层厅堂,最终在槐荫堂前止住脚步。军府长史谢祥走出来,言语中带着疲惫:“宗太守,你这是到哪里去了?” 宗棠齐不答,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卫将军如何了?” 谢祥叹息一声:“他本就重病在身,今日去城上督战,回来一直不见好。” 两人说话间步入堂中,侍卫守在耳房前,隐约传出一阵咳嗽声。 宗棠齐隔着门帘,道:“明公可好些了?” 李劝星让他们在外间候着,不多时掀帘出来,由司马卫承扶着坐到了堂首。他仍穿着白日的甲胄,走起路来颇有些费力。长子李明时也随他们出来,小声命人将药碗收了,他眼睛有些可疑地发红,似乎是不久前哭过。 宗棠齐道:“东府兵已退出内城,打开了南门。” 李劝星不语,李明时大着胆子道:“就留了南门,这里头肯定有鬼。” 卫承道:“他们人不少,估摸着哪个门都派兵把守,倒也无所谓。” 一旁陆隐思忖了一番,道:“贼寇狡诈,不安好心,与其揣度他心思,不如就从南门走。” 卫承拿不定主意,见谢祥不语,便问道:“长史意下如何?” “走,又能走到哪里去?”谢祥淡淡道,“守土一方,当与城池共存亡。” “长史这就说不过去了……”宗棠齐正想劝他,李劝星突然咳嗽了两声,众人齐刷刷转头看他。 “从北门突围。” “第下——” 众人异口同声,又面面相觑,都卡住了话壳。 “去襄阳,”李劝星缓了一阵,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岑获嘉定能助我。” 众人都缄默不语。 “夜半出击,成败在此一举。” ———— 夜凉如水,月光皎洁。不知何处刮起了一阵冷风,自街巷呼啸而过,吹得树梢沙沙作响。 成之染带兵埋伏在西门,周身早已被冻透,半宿没合眼。她摩挲着冰凉的刀柄,正仰头凝望明月,霎时间天光一亮。 众将士神色一振,纷纷起身观望。 赵小五道:“是北门守军举火!” 这是诸军约定的暗号,看来李劝星果真从北门突围。 成之染担心有诈,仍留了大部人马在此,她带着百八十轻骑直奔北门而去。众人刚赶到北门,于乱军之中找到温印虎,急问道:“李劝星人呢?” “元参军正追!”温印虎恨恨道,“他见打不过,转头往东门去了!” “带了多少人?” “天黑没看清,约莫有几百。” 成之染喝道:“将军但在此守城,莫放过漏网之鱼!” 她说罢勒马回身,继续往东门追去,从远处便望见东门外火光冲天,城下也一片混乱。 成之染在人群中打了个来回,全不见李劝星踪影,连彭鸦儿和元破寒都没找到。她好不容易揪住彭鸦儿的裨将,那人道:“逆贼往城东逃走了!” 成之染一惊,连忙拍马往前追,夜半长街已空无一人,耳畔残存的叫杀声也渐次渺远,她纵马出城,遥遥望见官道上灯火点点,正一闪一闪地向北移动。 李劝星紧紧伏在马背上,战马狂奔颠簸得如同巨浪。陆隐纵马紧随其后,心有余悸地回头一望,远处的光点穷追不舍,而且越来越密集。 照这样下去,他们撑不了多久。 他犹自心焦,眼前忽地一晃,便听闻一声闷响,竟是李劝星滚落马下。 诸随从连忙闪避,下马将主君扶起。 皎白月光下,李劝星面色苍白如纸,虚弱地起身,佝偻着吐出一口淤血。 陆隐痛切道:“明公!” “叛军快要追来了,快走罢!”李明时神色焦急,忍不住催促。 陆隐横了他一眼:“刺史这般境地,如何还能骑马?” 李明时不敢吱声,频频往后看,急得直跺脚。 李劝星撑着一口气,道:“到雁栖寺去。” 雁栖寺离此地不远,亲随将李劝星背起,一溜小跑着,不多时便来到寺前。 陆隐上前叩门,开门的小沙弥见他们个个甲胄在身,手中还拿着刀枪,害怕道:“寺里没住处,诸位另投别处罢。” 陆隐自然知道这是个小寺,二话不说便带人闯入,占据了寺中大殿,命令小沙弥拿些清水来。 寺里的老僧闻声赶来,见众人不似常人,也奈何不得,只好唤起余下四五名僧众,忙里忙外地伺候着。 李劝星坐在蒲团上,歇息了半晌,勉强缓过一口气,对李明时道:“我走不动了,你带人往襄阳去罢。” 李明时迟疑不定,陆隐道:“明公说这些作甚,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李明时恹恹地看了他一眼,低头不语。 李劝星默然良久,突然道:“真的是成肃来了?” 陆隐不知该如何回答,想到这行人既然打着李临风旗号,金陵那边恐怕已大事不妙。 李劝星面色平静,屋子里烛火幽微,月光透过窗棂洒下来,竟是难得的静谧。 然而好景不长,寺外突然响起一阵嘈杂声,有人猛烈地叩门,口中还嚷嚷着什么。 是追兵到了。 李劝星伸手去抓他的刀,被陆隐拦下。 “明公安心静养,末将定与贼寇死战到底。” 李劝星闭目不语。 陆隐正要带军士出门,李明时拦住他道:“宗太守——他何时能到?” 陆隐神色不明地打量着他,终究只是摇摇头,交代道:“照顾好卫将军。” 百余名军士列队,在寺门之内严阵以待。古旧的木门被剧烈撞击,发出一声声闷响,仿佛下一刻就彻底散架。 它终于不堪重负,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轰然倾覆。 ———— 成之染赶到雁栖寺时,这座不甚起眼的小寺杀声震天,正经历一场恶战。她跳下马背,提刀大步跨入寺中,迎面一道寒光闪来,她迅疾侧身,一刀将利刃劈开。 小院里一片狼藉,伏尸无数,血流成河。她径自朝内走去,挥刀砍退任何面前的阻挠。她刀法狠厉,身手敏捷,喋血的刀刃模糊了灯火和月光,虽也受了些外伤,淋漓鲜血沿着铠甲滴落,但最终仍旧来到沉寂的大殿前。 李明时听闻外间脚步声,握着刀赶来察看,登时愣住了。 成之染仰头看他,一抬手摘掉了战盔,露出血污之下英华明秀的容颜。 身后喊杀声震耳,分不清是兵刃还是鲜血的铁锈气息混杂在寒风里,吹起她业已染血的战袍。 李明时举起手中长刀,手抖得不成样子:“别过来!休怪我不客气了!” 成之染在阶前止步,开口道:“李郎君,你不认得我了么?” 听闻她声音,李明时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旋即恶狠狠道:“认得又如何?你、你不要过来!” 成之染望着他身后烛火幽微的大殿,道:“我要见李公,你拦不住的。” 李明时瞥见她刀尖滴血,一时间害怕极了,正手足无措,殿中突然传来李劝星的声音。 “让她进来。” 李明时犹犹豫豫地闪开,成之染向他颔首致意,提刀步入大殿内。 高大威严的佛像前,李劝星端坐在供案一侧,半垂着眼眸,待人走到了近前,才淡淡看了她一眼。 成之染坐到供案另一侧,将长刀搁放地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发觉对方面色似乎不太好。 半晌,李劝星开口:“成肃可真是有个好女儿。” 成之染不答,端详他良久,问道:“阁下身体可好?” 李劝星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借你吉言,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成之染又道:“荆州僻远,莫不是水土不服?” 李劝星瞥了她一眼:“不过是老毛病罢了。” 成之染闻言,心中一动,忽而想起两年前海寇犯境时,她到西府拜会李劝星,那时候对方的身子也不怎么爽利。 第243章 彼时在金陵看来,多少有几分故意称病不前的意味。 但如今看他这副模样,又不像作伪。 见成之染沉思不语,李劝星哂笑几声,道:“你父亲这般兴师动众,说来讨伐我,不是冠冕堂皇吗?你说,我仔细听着呢。” 成之染默然,道:“先下手为强,他只是比阁下更早一步罢了。” 烛火明灭,闪动在佛前,李劝星神色莫名,半晌冷笑道:“是了,是了。事到如今,我无话可说。” “李公,回头罢,”成之染抬眸望着他,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开弓哪有回头箭?”李劝星眸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悲哀,“官场之争,至死方休。我也好,你父亲也罢,都没有机会回头了。” 成之染隐隐察觉一丝怪异。 李劝星见她似乎不解,笑了笑,道:“你以为将我除去,他就能高枕无忧吗?他不会!他只会越来越贪权恋栈,永无休止地清除异己,哪怕是独揽大权!他将来,就是下一个王循、卢彦、庾昌若!” 他声音越发激烈,到最后喉咙沙哑,按着蒲团猛咳不止,哇的一声吐出血来。 第215章 决绝 成之染大惊,她断不会想到,李劝星居然病重如此。 李明时冲进了大殿,见状也吃了一惊,旋即扑倒在李劝星身旁,慌乱道:“阿父!他们杀进来了!大殿被包围了!” 李劝星只嫌他聒噪,伸手将人推到了一旁,闭目凝神良久,突然听到成之染问道:“阁下所说的旧疾,可是当年海寇兵临西府那一回?” “比那更早些时日。” “阁下急召李兖州西上,是为了接替荆州刺史?” 李劝星反问:“有何不可?” 成之染不由得苦笑几声,望着头顶上佛陀俯瞰众生的悲悯目光,只觉得造化弄人。 人心莫测,人心难测。 荆州高居于大江上流,顺流而下,势如破竹,金陵天然地落了下风。她那个多疑善变的父亲,料定李劝星兄弟会聚荆州,如虎添翼,必然是有所图谋,将对他不利。他,岂能容忍? 然而成之染旋即想到,纵使她父亲从一开始就知道李劝星病重,也照样会率先发难。他同样无法坐视李劝星兄终弟及,让李氏踩着他三弟的尸骨,再度将上游重镇收入囊中。 李劝星勉强抬头,望见殿外黑压压的玄甲兵,火把劈里啪啦地爆裂,将院中映照得亮如白昼,连满月清辉都逊色三分。 他看到面目可憎的独眼将军,看到大将陆隐的尸体,也看到一众亲随倒在血泊中。 “让他们退下。”李劝星微微侧首,对成之染道。 成之染抬眸,朝彭鸦儿打了个手势。彭鸦儿迟疑了一瞬,带着东府兵迅捷而静默地退到院门外。 李劝星长出一口气,道:“成娘子,我初见你时,你才十二岁啊。” 成之染微微蹙眉。 “你我相识一场,若念及旧情,便与我一段白绫。” “李公——” 李劝星抬手止住她:“再为我留个全尸。” “阿父!”李明时跪倒在地,哭诉道,“阿父,出降罢!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成之染望着李劝星,郑重道:“李公若肯出降,我誓死护阁下周全。” 李劝星打量着她,眸中闪过一丝悲戚。他缓缓说道:“我与你父亲,此生,不必再见了。” 烛火在他颓败的面容上猛烈跳动。成之染缄默无言,半晌道:“佛法不准自杀,死后会堕入畜生道的。” 李劝星笑了:“即便是做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笑得凄凉,让人听得心惊。 成之染整了整铠甲,向他躬身一礼。 李劝星这才看了看长子,目光又转向成之染:“我这儿子没出息,你救他一命。” 成之染起身到门口,唤一名亲随过来,低声交代了两句。 不多时,便有人将绳索送来。 成之染让人拉住李明时,道:“随我走。” 李明时不肯,又哭又嚎地抹眼泪,被军士敲晕了扛出院外。殿门缓缓闭合,成之染驻足回望,只见一丛灯火中,李劝星背光而立,再也没有回头。 ———— 乌云蔽月,暗夜无光。唯独熊熊燃烧的火把,在铺天盖地的寒意间破开昏黄和暖的一角,火苗跳动,诸军静默。 李明时悠悠转醒,尚不及慌张,军士已揪着他送到成之染面前。 彭鸦儿留在城中的部下业已赶到,正忙里忙外搬运尸体,十余具装束有别的尸首整齐摆放在院中,又有数十名俘虏跪伏在后。成之染缓缓踱步,问李明时道:“长史谢祥,司马卫承,是哪个?” 她长刀入鞘,黑铁刀鞘折射着幽冷火光,沉甸甸地灼伤眼眸。李明时摇头,哽咽道:“都不是!他们、他们并未随我们出城。” 这话倒是与俘虏所说相同。 成之染心头凄切,兵败之日,军府要员竟无人跟同,她真替李劝星悲哀。 “带回城。”她对彭鸦儿下令道。 彭鸦儿问:“这寺中还有些僧众,节下可要一并带回?” 成之染望着满目狼藉,道:“今夜乃无妄之灾,莫要为难出家人。留几个人帮他们打扫庭院。” 诸军押解着尸首和俘虏回城,成之染一言不发,反而身后将士们一派得胜的喜悦。 彭鸦儿打马来到她近旁,不无忧虑道:“节下不该让李劝星自裁。” 以她父亲的脾性,恐怕还有不少话要跟李劝星当面说一说。 成之染叹道:“他不愿见他。” 人已经死了,彭鸦儿也知道多说无益,摇着头退下。 元破寒上前,问道:“女郎打算怎么处置俘虏?” “寻常军士放他走,军府佐吏暂且收押,至于李明时——”成之染看了他一眼,道,“他还有用处。” 元破寒被她这一眼看得凉飕飕的,沉吟了半晌,道:“若换作太尉,他会怎么做?” 成之染默然不应。 ———— 夜色深沉,然而对于江陵城中上下而言,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温印虎派兵占领了刺史府,正要带人往南郡太守府去,半道被一支人马拦下。 待看清来人,温印虎大喜:“节下可还顺利?” “贼首已伏诛,”成之染高踞马上,指着街上往来穿行的兵士,道,“城中为何如此混乱?” “节下有所不知,贼首突围后,城中依旧有贼寇流窜,徐参军带兵封锁了内外城池,末将正追讨流寇。” 成之染问道:“李劝星家眷何在?” “不曾在刺史府中,”温印虎面露憾色,道,“末将已命人在城中搜捕。” 成之染心下一沉,又听温印虎说道:“李劝星兄长李据石也不见踪迹,许是一道出逃了。” 成之染微微颔首,吩咐道:“继续找,还有军府长史司马这些人,一个也不要放过!” 温印虎领命,又略一犹豫,问道:“那——南郡太守该如何?他手中还有不少人马。” 成之染勒马回身,遥望着火光映照下的太守府,沉声道:“让我来。” 南郡太守府已被玄甲军重重围困,成之染打马来到府前,命军士退下,她翻身下马,径自走到了门口。 朱门紧闭,四下静寂,叩门声在浓重夜幕中回荡,一下又一下,仿佛敲打在心上。 门内许久才有人问道:“来者何人?” 成之染听这声音惨淡,于是温声道:“我乃折冲中郎将成之染,来见你家主君。” 府中响起脚步声,逐渐邈远地飘散,过了好大一会儿,才由远及近来了许多人。 空气有一瞬凝滞。 只听得吱呀一声,大门拉开了一道缝,一名军士堵着门,将她打量了一番,眼神中透着畏惧。 “主君说,不见。” 成之染略一勾唇,道:“请代我转告府君,李劝星业已伏诛,会稽王将到荆州赴任,到时候,他可还不见?” 那军士不敢吱声,府内冷不丁传来一道浑厚的嗓音:“开门罢。” 府门这才轰然大开,巨大的影壁前站着一群人,火把明亮,照亮了宗棠齐深沉似水的面容。 成之染侧首:“府君不请我坐坐?” 宗棠齐头前带路,将人领到了正堂,挥手让随从退下。 成之染款款落座,并没有多说一句话。 “你难道不怕?”宗棠齐问道。 “怕什么?”成之染望着对方,唇角浮起浅淡的笑意,“郎君若要我性命,合该率兵与我军殊死相抗,又岂会留在此地闭门不出?” 宗棠齐默然良久,低叹了一声,问道:“太尉他……当真来了?” “要不然?”成之染反问,“难不成让我一个小小的折冲中郎将,带数千人马来攻打荆州?” 烛火幽微,倒映在宗棠齐眼中。他似是一怔,神态也变得复杂:“折冲中郎将……” 第244章 然而就是她这个小小的折冲中郎将,到底攻下了江陵。 宗棠齐叹道:“女郎用兵如神,若换作旁人,只怕连城门都靠近不得。” “不过也幸好郎君如今见到的人是我,”成之染敛眉,道,“昨日战况惨烈,有多少东府兵死在郎君手中。” 宗棠齐摇头:“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 “我明白,各为其主罢了。” 宗棠齐看了成之染一眼,见她神情端肃,并没有别的意思,于是犹豫了一番,还是忍不住问道:“他怎么死的?” 成之染知他所指,黯淡道:“悬梁自尽。” 宗棠齐眸光一闪,神情竟有些不安。李劝星如此刚烈,倒让他自愧弗如了。 云破月来,清辉弄影。风移影动,烛火明灭。成之染缄默良久,道:“我与郎君初次相逢,便是在江陵。” 那是在庾氏行宫,她扮作小兵混入,正碰到宗棠齐和庾载轩路过。 她那时,可真是狼狈。 宗棠齐也勾起了往事,一时之间颇有些感慨,谁能想到,时移世易,竟有今日。 成之染突然笑了笑,道:“当年也好,今日也罢,我从未怀疑,郎君对大魏一片忠心。” 宗棠齐闻言,心中五味杂陈,却仿佛热流涌入,心底顿时踏实了三分,动容道:“宗某此心,天地可证,日月可鉴。” 成之染缓缓起身,郑重一拜,道:“成氏亦不会辜负郎君。” “好,好!”宗棠齐忙让她起来,道,“如今城中混乱,我就在府中敬候太尉,以免节外生枝。” 成之染颔首,问道:“十三娘可在?” “在的,在的,”宗棠齐拍了拍手,朝身后屏风唤道,“十三娘,出来罢。” 一阵窸窣细响,屏风后转出一道人影,戎装在身,面容愁苦。 宗寄罗只是望着她,一时哽咽无言,良久抹了把眼泪,上前道:“狸奴,你吓到我了。” 成之染浑身是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略显脏污的面庞舒展开来,露出一个明亮释然的笑容。 两人送她出门,成之染在阶前止步,抬头望了望屋宇,突然指着中庭道:“当年在那里,庾载明差点将我打死。” 那时庾载明起了杀心,谈笑之间葬送了十余条人命。 宗棠齐面露歉意,道:“若知道后来之事,我该带你一起回金陵。” 成之染笑着摇摇头:“可是天子救了我。”她忆及往事,双眸也亮晶晶的。 “那时候,他仿佛神明一般。” 宗棠齐愣住,却听她又道:“成之染此生,绝不会辜负天子。” 第216章 杀戒 宗棠齐亲自将成之染送到府门前。临别之际,成之染问道:“郎君可见到长史、司马了?” “卫司马不知所踪,”宗棠齐眸光一暗,道,“夜里刺史府兵败众散,谢长史不肯随我而来,如今也生死未卜。” 成之染记下,当即与二人挥别。如今已过了五更天,大街小巷复归于沉寂。她一行人马回到刺史府,远远望见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 “阿蛮?”成之染翻身下马,诧异道,“你在此作甚?” 徐崇朝随她步入府中,眸中带着深深的倦色,问道:“李劝星已死,余下的李家人,你要如何处置?” 成之染知道他挂心李明时,当即道:“生杀予夺,自然看太尉的意思。更何况,李家还有人没抓到。” 她快步来到前堂,堂中五花大绑地跪着几个人,温印虎朝她指了指,道:“抓到了司马卫承,他家眷十余人都已收监。” 河东卫承在金陵之时,官居丹阳尹,明里暗里没少给成肃使绊子。成之染从未见过这位卫司马,如今在灯下一看,这人倒生得文雅,一副好样貌,年轻时定然有不少贵女仰慕。 河东卫氏累世高门,他自己又是袭封的县公,现如今这般落魄,只令人唏嘘。 可惜,他选错了人。 成之染暗中叹惋,元凶首恶尚且罪不至死,更何况所谓附逆之人。她示意军士给众人松绑,好生劝慰了一番,暂且关押到牢中。 她翻看军府佐吏名册,赫然见长史谢祥的名字打了一个大大的叉。 温印虎解释道:“夜中混乱,谢长史为乱军所杀。” 成之染皱起了眉头。谢祥乃陈郡谢氏子弟不说,更是领军将军谢祯之弟,死在江陵好说不好听。 “派人好生收敛,切莫怠慢了,”成之染看了看堂中诸将,道,“江陵已破,贼首伏诛,断不可纵兵劫掠,再开杀戒。” 众人都领命。 成之染长舒一口气,轻轻按着额角,问道:“李劝星亲族,还没有消息?” “在搜了,在搜了。”温印虎应道。 徐崇朝道:“昨夜又人马突围离城,李氏那些人是否仍在城中,尚未可知。” “继续找,”成之染倚着凭几,眸光晦暗不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整日整夜苦战不休,军中上下颇为疲敝。天亮前,成之染伏案睡去,过了没多久,便听闻雄鸡高唱,声声催人。 初冬黎明透着清冷的薄光,落在案前凝成了寒霜。青灰天色下,一草一木仿佛都蒙了一层纱,淡淡雾霭中,显出朦胧的影子。 成之染起坐出门,寒风吹过,屋檐缓缓滴下露水来。她倏忽想到李劝星决然赴死的背影,心头登时如天色般寒凉。 东府兵已占领城中大大小小的要道,清晨的江陵城头,飘荡起东府的大旗。 成之染派人飞速给成肃报信,又命人到城中张贴安民布告,安抚百姓莫要惊慌,并传令四方郡县,李劝星谋反伏诛,新刺史即将上任。 彭鸦儿颇有些忧虑:“我军一日一夜便攻下江陵,邻近郡县恐怕还不曾知晓。节下若此时将消息放出,四方郡守难免有李氏同党,若发兵来袭,岂不是麻烦?” “贼首已伏诛,会稽王将来赴任,好好的郡守不做,他们疯魔了才会叛乱。” 彭鸦儿仍觉得不妥,道:“如今只凭一张嘴,只怕是难以服众。节下何不将李劝星尸体再行斩首,并当街将李氏子侄全部处斩,以儆效尤?” 成之染默然。 温印虎在侧,看出她心中犹疑不定,也劝道:“节下软心肠,怕不是想放过李明时?此等大事,绝不能意气用事。” 成之染沉吟:“只是不知太尉人到何处了。” “恐怕还远着,”彭鸦儿蹙眉,“如今江陵城中鱼龙混杂,各方都盯着我军一举一动。节下必须拿出个态度来,斩断他们的念想,也免得生出异心。” 温印虎见她不说话,有些着急了,扬声道:“兵家胜败,断不能妇人之仁!李劝星业已违令自裁,只怕太尉知道了心里不痛快。若是连李氏一族都网开一面,节下该如何应对太尉?”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成之染被吵得头大。她以手扶额,思忖了半晌,仿佛下定决心般,沉声道:“带李明时来见我。” 李明时被关押在狱中,整个人都是懵的,他还没从丧父的巨大悲痛中缓过神来,就被浑浑噩噩地带到了刺史府槐荫堂。 槐荫堂依旧是往日的熟悉摆设,只是屋中除了他和成之染,再没有旁人。 成之染换下了染血的甲胄,只穿着一身黑衣,端坐在案前。 那是他父亲常坐的位置,精致的几案也是他父亲常用的那只。 李明时鼻头一酸,又要掉下眼泪来,然而他抬头瞥见那神情淡漠的女子,到底忍住了没有落泪。 几案上放了一壶酒,摆了两只酒盏。成之染示意他坐下,让他喝酒暖一暖身子。 李明时不敢,他生怕酒里有毒。 成之染看破他心思,也不强求,开口说话时全无昨夜的冷硬,甚至称得上和颜悦色。 “李郎,我逼死令尊,你可恨我?” 说不恨那是假的。李明时人在屋檐下,咬了咬牙没吭声。 “这并非我的本意,”成之染不无遗憾地说,“令尊与家父同举大义,这么多年的交情,纵然如今因奸佞挑拨离间,一时伤了和气,可岂会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这也是李明时不解之处,他低着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家父派我做前锋,正是不想把事情做绝。只可惜令尊执拗,不肯见家父,否则……” 成之染没有说下去,李明时也忍不住哽咽出声。 “事已至此,覆水难收。你只需回答我,可愿意离开大魏?” 李明时惊疑不定,登时睁大了眼睛:“离开大魏?” “不错,离开这是非之地,”成之染点了点头,道,“你大可西去汉中,北上关中,甚至中原。离开大魏,从此游龙入海,再也不要回来。” 李明时被她的话勾起三分憧憬,犹疑道:“可是……你为何要放我走?” “因为令尊已自裁,”成之染叹道,“家父是个暴脾气,令尊不肯给面子,只怕他会迁怒于你。你此时不走,等他到了江陵来,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第245章 李明时难以置信,他实在不相信对方有这么好心。 成之染笑了笑,道:“难道我看起来就是这么凶神恶煞?李郎,我与你差不多年纪,哪有那么多恩怨纠葛?令尊的事情我很愧疚,若能帮到你,未尝不是一种宽慰。” “可是……我如何能走?这里被重兵包围,我……” 成之染依旧带着浅淡的笑意:“我是奉命而来的持节中郎将,江陵城中东府诸军,没有人不听从我的命令。” 李明时皱眉思索了一阵,问道:“那我何时能离开?” “我会派人持令送你出荆州,若你准备好,现在便可以出发。” “等等!”李明时急切道,“我不能就这么走,我母亲和弟妹还在城中,他们,他们——” “你可以带他们一起,可一旦出发,便没有回头路了。” “我去找他们!” “李郎!”成之染喝道,“此事并没有他人知晓,人到齐之前,你不能迈出府门半步。以免被旁人发觉。” “我母亲他们在城东百福里,门口挂着串葫芦的宅子便是,成娘子,求你帮帮我!” 成之染颔首,唤随从进门,低声交代了几句。 她眼皮一撩,淡淡道:“你伯父李据石可要一起?” 李明时愣了愣,摇头道:“不,昨夜他已经出城了。” 那随从领命而去,屋中又陷入沉寂。成之染问道:“你家中有几人?” “家中老人早几年都去世了,有个阿姊也已经嫁人,如今只剩下我母亲,还有个阿妹和两个阿弟。” 成之染挑眉:“都是你母亲所出?” 李明时点头。 成之染似是笑了笑:“还真是难得。” 李明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又听她问道:“你少时与徐郎交好?” “那时候他常到军中操练,我家住得近,时常能看到,一来二去便也认识了。” 成之染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聊家常,手指轻轻叩打在几案上,无声地数算着时间。 李明时也渐渐没那么紧张,只是仍显得焦急,仿佛百爪挠心般,时不时望门口方向瞧。 听闻脚步声,他险些焦急得起身。 屋门被敲开,武贤快步入内,禀报道:“人已找到了,夫人刘氏和二子一女,如今在府外。” 李明时兴奋地跳起身来:“那赶紧走罢!” “急什么,”先前的温酒已冷掉,成之染重新为他斟了一杯,敬他道,“愿郎君此去无忧。” 李明时接过酒盏,一饮而下。清酒香甜,浸润了久不沾水的喉咙,坦荡直下,沁人心脾。 他展颜一笑,大步向门外走去,才走了几步,突然脚下一顿,直捂着肚子呻吟倒地。 他说不出话来,费力地扭头去看成之染,张大的双眼满是不可置信的惊惧。 成之染低叹一声,缓步上前,俯身道:“李郎,你若恨,就恨我一人罢。” 第217章 歧路 李明时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千言万语凝滞在胸口,终究脑袋一歪,一口气断在此处。 他死不瞑目。 成之染垂眸打量着他,心头仿佛被对方悲哀的情绪侵染。她伸手替他覆上眼皮,沉默着站起身来,扬声道:“传我军令!” 传令官噔噔跑进来,见成之染面沉似水,说出来的话亦坚如寒冰。 “将李劝星一家六口验明正身,解赴街口,活着的斩首示众,已死的暴尸街头!” 她话音刚落,屋外忽一阵骚动。有人叫喊道:“徐参军,没有中郎将命令,不能进!” 步履匆匆的徐崇朝不管这些,大步流星地闯进槐荫堂,迎面便望见李明时横尸屋中,顿时眼前一黑,脑海中嗡的一声。 他三步并作两步,跪上前将李明时扶起,连连呼唤了几声。 李明时的身体还是温热的,然而却已没有了呼吸。 少时京门同游的光景倏忽涌上心头,又突然变得支离破碎,随着初冬寒风和浩荡江水哀鸣呜咽。 徐崇朝悲从中来,半晌才抬起头来,质问成之染:“你——你为何杀他!” “谋反乃族诛大罪,他难道不该死吗?”成之染面不改色,淡漠的容颜让他看着陌生。 她说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辞令,徐崇朝气不打一处来:“你怎能杀他?是你亲口说,不开杀戒的!” “对寻常百姓,自不必株连无辜。可他是李氏逆党,不死不足以谢天下。” 徐崇朝不想听这些欺世盗名的理由,悲声道:“可你明明可以放过他!你是持节的中郎将,就算网开一面放他走,军中上下又有谁胆敢阻拦?” “我可以,我自然可以,”成之染并不否认,只是反问道,“可是放他走,你让我如何向太尉交代?” “太尉……太尉……”徐崇朝只觉得荒谬,喝道,“他是你父亲!” 成之染指着案上的符节,沉声道:“他亦是我的府主。” 徐崇朝望着那三尺见长的赤节黄旄,怔然无语,良久,他苦笑两声:“放过他,又能如何呢?” “这种事,谁能说得清?”成之染偏过头去,道,“当初你在广固城放过独孤明月,她便引出了天大的事端。” 独孤明月,不过是李氏发难的借口罢了。 徐崇朝神情复杂地盯着她,一口气憋在胸口,不由得怒道:“你如今知道斩尽杀绝了?谢鸾到东府求情时,为何不斩尽杀绝?难道区区一个李明时有什么滔天本领,竟会比谢氏后人生出更多麻烦吗?” 成之染顿觉他无理取闹,冷声道:“谢让固然也该死,然而谢鸾是帝甥,岂能等闲视之?” 徐崇朝赫然起身:“生死不辨,爱憎随人,哪有这么多说辞可言!你若还要杀李氏家眷,不如踩着我的尸首过去。” 成之染深吸一口气,喝道:“来人!” 石阿牛闻声进来,一看这剑拔弩张的架势,顿时又想退出去,被成之染横了一眼刀,这才抱拳道:“请节下吩咐!” “徐参军偶感风寒,猝发狂易,送他回住处歇息。没我的命令,不准出屋门半步。” 徐崇朝闻言,气得死死盯着她,正欲分辩时,成之染举起符节,直指着他道:“徐郎,你还要违令不成?” 她辞色俱厉,手中符节更似有千钧之重。 听闻槐荫堂异动,温印虎诸将也纷纷赶来。温印虎官位最高,硬着头皮上前劝道:“节下息怒,徐参军并非有意。” 不待徐崇朝答话,他连忙将人拉开,低声道:“太尉正在路上,少生事端为妙。” 彭鸦儿向近旁军士使了个眼色,军士上前拦住徐崇朝,催促道:“徐参军,请——” 徐崇朝嘴唇微动,低头看了看李明时尸首,又深深地望了成之染一眼,目光落在那个刺眼的符节上,一言不发地扭头离去。 那一眼情绪极为复杂,成之染闭上眼睛,狠狠甩了甩脑袋,恶声道:“派人去下游打探,太尉到底何时到江陵!” ———— 李劝星家眷在江陵大市街头处斩,悬首示众。死去的李劝星父子侥幸留了全尸,在江陵寒气生发的土地上永坠幽冥。 这一日天色阴沉,愁云惨淡,槐荫堂中也显得昏暗。成之染独坐堂中,登时生出无尽的萧索。 今日亦是她母亲柳夫人的忌日。 凉风冷露,哀思愀然。她全无大获全胜的喜悦,只是默默擦拭着心爱的长刀,追怀过往,勾起无尽的惆怅和苦涩。 当年成誉将宝刀送她,那时的期许,无疑是驱除胡虏、光复社稷。可曾想到会有今日? “阿叔……是我错了么?” 雾气在眼底氤氲。原来当这把刀挥向别人时,她自己也会痛。 但身为诸军都统,她并没有多少时间沉湎于此。屋门打开时,成之染恢复了以往的神色,她召集诸将,问道:“诸军伤亡几何?” 诸将各自回禀,军士死伤多在攻打内城时,为数并不多。成之染嘱咐好生安置了,温印虎道:“李劝星手下人马,大都逃散了。还有数百名战俘关押在狱中,依节下之意……?” 成之染不假思索道:“暂且收押着,与荆州军府将佐一道。如今贼首已伏诛,太尉不会为难他们的。到时若他们有意,就收到我的麾下。” 温印虎领命。 “江陵虽定,荆州却并不安稳。晓谕荆州诸郡,慎勿惊慌,各安其位。若有人敢生异心,李劝星便是他的下场。”成之染手执荆州刺史大印,命军吏草拟行文。她颇有前锋的自觉,又命人封府库、籍吏民,坐等着成肃大军到来。 北风刮得一天比一天紧,荆州诸郡县噤若寒蝉,下游仍杳无音讯,反倒是北境雍州有使者到来。 诸将都惊疑不定,在这个时候,任何风吹草动都让人紧张。 成之染眉头一皱,旋即又舒展开来,派人将来使请到府中。 彭鸦儿迟疑道:“倘若雍州有异心——” 第246章 “雍州有异心,此时到江陵城下的,就不是使者,而是大军了。” 果不其然,雍州来使送上了一份大礼。 正是李劝星之兄李据石的头颅。 使者道:“逆党李据石数人前几日逃窜到襄阳,意图从襄阳北上投奔宇文氏。守军将逆党截获,可惜贼首奔逃时被乱箭射死。刺史很是惋惜,本想将人执送节下,如今只好斩首送来。” 成之染谢过来使,背后命人带几名将佐来认,果然是李据石和家眷亲从。 岑获嘉此举,无疑是与李劝星划清界线。成之染展颜一笑,在府中款待来使,临行前又命人送了些金珠财宝作为谢礼。 彭鸦儿感慨:“岑雍州有审时度势之明。” 成之染笑而不语。旁的且不论,长孙岑汝生如今在成肃身边,岑获嘉难免要多几分思量。墙倒众人推,做这种顺水人情,再合适不过。 元破寒闻言,忍不住将岑获嘉夸赞一通,言语间尽是对这位雍州刺史忠心耿耿、保境安民的赞许。成之染静静听他讲,脑海中冷不丁蹦出李劝星对她说的话。 “你以为将我除去,他就能高枕无忧吗?他不会!他只会越来越贪权恋栈,永无休止地清除异己,哪怕是独揽大权!他将来,就是下一个王循、卢彦、庾昌若!” 王循,卢彦,庾昌若…… 成之染神色微变。 元破寒察觉异样,问道:“女郎怎么了?” “没什么。”成之染摇了摇头。这些天以来,与李劝星父子交谈的细节翻来覆去地从她脑海中闪过,有时从梦中惊醒,眼前仍是李劝星决然的背影和李明时悲愤的眼神,凄切的回忆像一把利刃,一遍又一遍从心口划过。 后悔吗? 江陵安定,郡县宾服,还不是因为李氏诛灭,纵然荆州曾有些官守受其任命,形势所迫,也不免树倒猢狲散。 倘若让她从头再来,她依旧会狠下心肠,杀人立威。 然而有些情绪依旧无法控制地蔓延滋生,如阴云一般笼罩心头。 成之染突然低叹一声,喃喃道:“太尉怎么还没到江陵……” 温印虎清咳了一声,提醒道:“徐参军闭门思过已有十日,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若哪天太尉问起来,节下该如何交代?” 徐崇朝关了十日禁闭,不曾有一句告饶。成之染不知该如何是好,也一直不曾去看。 元破寒亦道:“女郎若为难,不如随我一同去。” 成之染思忖他话中意味,侧首道:“你已去见过他了?” 元破寒摸了摸下巴,拘谨道:“也没说不准去罢……” 成之染略一沉吟,沉默地点了点头。 ———— 徐崇朝住在刺史府厢房,这些天吃饱穿暖,处处都有人照应,除了不能出门,倒也没受什么苦。 开门之际,成之染细细打量他,看不出什么变化,唯独神情淡漠,见他二人前来,只是朝着元破寒颔首致意。 她不由得心里一堵。 三人在案前对坐,一时都缄默无言。半晌,还是元破寒先开口,道:“徐郎,军中还有许多事,你留下那几个人忙里忙外,整天盼着你回去。要不然,还是别在这里待了罢。” 徐崇朝对他倒是客气,收敛了冷淡的神情,目光平静地望着他。然而说出来的话冷冷地,分明是冲着成之染。 “难道是我情愿在这里?” 成之染无名火起,强忍着不动声色,只是紧紧盯着他,一字一顿道:“徐郎,我没有做错。” 两人的目光相触,却犹如金戈相撞,铮然有声。 元破寒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来打架的罢。 第218章 尾声 成之染从小到大风风火火地闯祸,曾经挨过的打骂不少。偏生她性子倔强,从来不会说软话,更何况对她认准了的事,断没有松口的道理。 徐崇朝听了她的话,心中颓然,不再吭声了。 成之染见他这副模样,怒气更盛,接着又道:“李劝星谋逆已成定局,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你若以为李明时不该死,难道当年庾载轩就该死不成?莫说是我,无论是何人在此,哪怕是太尉,也必定如此抉择。” 庾载轩……颍川庾氏的余孽,岂能与李明时相提并论!徐崇朝抬眸望着她,目光中杂揉了数不清的情绪,缓缓道:“李氏与你家同举大义,这些年南征北战镇守一方,也为大魏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一朝清算起来,高门显贵便网开一面,宣武旧人便命如草芥?” 他陡然揭开鲜血淋漓却人所讳言的事实,静谧的屋中顿时显得逼仄。成之染在攻城之时受了伤,如今心神大震,连伤口都猛然间生疼起来。 她怔然良久,道:“你不该对我说这些。” 元破寒既非高门显贵,也不是宣武旧人,然而他何等聪慧,明白这些直白的话不该被他听到,一时间如坐针毡。 成之染见元破寒坐立不安,叹息道:“元郎,你就当从未来过。余下的事情我单独与他说。” 元破寒点了点头,正准备起身,却被徐崇朝拦下。 “有什么话元郎不能听?” 元破寒左右为难,纠结道:“女郎,你看这——” “你既然持节囚我,若放我出去,也不过一道命令罢了,”徐崇朝似是一笑,“如今来这里,难道还有私心不成?” 他嘲讽般说出这些话,仿佛往昔的情意缱绻都如同幻影。 成之染也气笑了:“不错,我持节督军,反手将参军禁闭,说出去毕竟不好听。等太尉来到江陵,我该如何向他解释?难道要说你包庇逆党阻拦军令?” 徐崇朝目光沉沉,道:“我心有不忍,又有什么错?归根到底,李公又有什么错!是你亲口说过的,若顾念旧情,将来兵临江陵城下,便好生劝劝李公!若你肯救他,怎落得如此境地?” “我不肯救他?”成之染拍案而起,怒极反笑,“我不想救他,何必来做这个前锋?是他自己不愿活下去,他死了,我如何向太尉交代?若不将李氏斩尽杀绝,我还能怎样?” 她不曾明言,她父亲那样的性子,若知道李劝星宁死不屈,还不知要以何等手段来对付他的家眷。 死在她手中,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元破寒见势不妙,忙劝她消气。徐崇朝只是望着她,眸光极复杂,到底没说一句话。 半晌,成之染深吸一口气,冷冷道:“我放你出去,好自为之罢。” 说罢她拂袖而去,再没有回头。 元破寒看看徐崇朝,犹豫了一番,还是纵身追出去。 成之染灌了一肚子气,被外头冷风一吹,心里更觉得委屈。见元破寒跟上来,她依旧忿忿不平:“他怎么能不理解我?他从前总是能理解我的……” 元破寒不知该说些什么,支吾道:“人总是会变的……” 成之染脚下一顿,侧首看着他,问道:“到底是谁变了?是他,还是我?” 元破寒一时语塞,半晌道:“徐郎还在气头上,往后总能想开的。” 成之染默然。北风凛冽,冬日薄凉,她伸手试图抓住那光芒,唯有寒风从指间穿过。 ———— 成之染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成肃大军进抵江陵城。那一日天朗气清,众人站在桃花渡口,军容整肃,立马待命,举目远眺,只见灿烂的朝阳下战船迤逦,风帆正悬。 为首的楼船铁甲林立,旌旗翻动,当中树立起一面赤黑大纛,斗大的“成”字迎风飘舞。 诸军登时欢腾起来。成之染一动不动,手仍按在刀柄上,待看清船头那人熟悉的面容,才眨了眨眼睛,长长舒了一口气。 成肃伫立于船头,望着岸上密密麻麻的黑衣玄甲,对一旁成襄远道:“天下可有第二人,能用五千人马打下江陵城?” 成襄远不知,只问道:“若是阿父呢?” 成肃不答,捻须而笑。 大军在桃花渡次第登岸。成之染率众将士一拜,将符节奉上,道:“江陵已定,幸不辱命。” 成肃并未接符节,笑着将她扶起来,端详了一番,看得出消瘦模样,想来是操劳许多。他拍了拍成之染肩膀,道:“不愧是折冲中郎将!” 众军士发出山呼海啸似的喊声,满怀雀跃地将成肃一行迎接入城。成之染轻车熟路地将他带到刺史府,成肃在门前下马,望着头顶金光闪闪的匾额,忽笑道:“我还是头一次到江陵来。” 成之染一愣,仔细想了想,确实是这样。她父亲素来坐镇扬州,所到之处即兵锋所指,如今兜兜转转,到底指向了荆州。 成肃到槐荫堂坐定,唤温印虎诸将过来,仔细询问了一番。李氏的处置,成之染先前已给他传信,如今从诸将口中听得,成肃缓缓颔首,眸中闪过一丝有如实质的冷厉。 李劝星竟然就这么死了。 “你做的很好,”成肃望着她,道,“杀伐决断,容不得半点私心。” 第247章 成之染抿唇不语。 良久,成肃长舒一口气,冷不丁问道:“他临死之前,可说些什么没有?” 成之染知他所指,不由得面露难色。 成肃会意,将众人挥退,斜倚着凭几,问道:“他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李氏兵败,并无怨言,否则也不会甘愿赴死,”成之染打量他神色,道,“他只是托我奉劝阿父,莫要迷失本心,步了王循、卢彦、庾昌若的后尘。” 琅邪王循、范阳卢彦俱是多年前的大魏叛臣,曾搅动风云,挥师犯阙,挟持帝王,最终落得挫骨扬灰的下场。颍川庾昌若专权擅政,累行废立,虽勉强得以善终,数十年来仍骂名不断。 这些人,成肃自然都知道,李劝星将他归入此等权奸,当真是胆大至极。然而他沉默了一瞬,忽然笑起来:“李劝星啊李劝星!” 成之染紧盯着他,成肃却笑而不语。 成之染不肯罢休,追问道:“阿父笑什么?” 成肃见她紧张兮兮的模样,缓缓叹息道:“他只见王循、卢彦、庾昌若,难道竟忘了徐大将军?” 成之染默然。 “被世家权贵驱策利用,生死俱不由人,这难道是他想要的?” “可是阿父……” “狸奴,你记住,”成肃赫然站起身,道,“若要立不世之功,你要爬到比旁人都高的位置,才不会有人能阻拦你。” 他面容肃穆,眸中闪烁着不可摧折的坚定,被幽冷日光映照着,那身影仿佛高大了三分。 成之染沉默许久,点了点头。 成肃俯身从几案上拿起荆州军府佐吏名册,只翻了前两页,便啪的一声合上。 成之染解释道:“除了宗棠齐,活着的都收押在狱中。” 成肃轻轻拍着那簿册,问道:“若是你,要如何处置?” “李劝星已死,李氏已族诛,这些人不过是为人谋事,掀不起什么风浪。阿父若想用,就官复原职,不想用,遣散回乡便是了。” 成肃略一沉吟,道:“旁人可以,卫承不行。当初他代萧玘为丹阳尹,做的那些事,我无论如何不能饶恕他。” 更何况李劝星特意换他到荆州,二人之间也交情匪浅。 成之染思忖一番,道:“阿父自有决断。” 成肃不说话,将簿册扔回案上,道:“宗棠齐何在?” 成之染勾唇:“听说大军今日到江陵,宗将军一早便来刺史府候着。” 成肃瞥了她一眼。这消息定是成之染透露给对方的,如此军机,他可没答应。 成之染丝毫不心虚。纵然两家有些生分了,可宗纫秋毕竟是成誉遗孀,宗氏选定的子侄毕竟是未来的彭城郡公。宗棠齐就算犯了天大的过错,成肃也不能像对待李劝星一般对他。 她问道:“阿父可要见他?” 成肃又坐回堂首,道:“让他过来罢。” 宗棠齐并非一人在此,他带了宗凛、宗寄罗和一干亲从,惴惴不安地在外院廊下等候。一行人被带到槐荫堂前,成之染等在门口,宽慰道:“太尉并无追究之意,郎君不与李氏结党,自不必担心。” 宗棠齐点了点头,领着两个小辈进了门。 成肃见到他,笑道:“宗郎君,别来无恙啊!” 宗棠齐听他这么说,暗自松了一口气,面上仍规规矩矩地恭敬行礼。 “下官有罪,愧对太尉!” 成肃将他扶起来,客客气气地看座,摆手道:“于宗郎而言,不过是无妄之灾,不必多言。” 他旋即问起别后见闻,仿佛故友重逢般,将烟尘和战火抛到九霄云外。 堂中不时传出笑语声,成之染沉默地伫立庭前,望着府中连绵的高檐和屋脊,缓缓垂下了目光。 她父亲并不是什么宽宏大度之人,如今这结果,已实属不易。 宗棠齐一行离去时,成肃亲自送出了屋门,成之染侧首一笑,并未多言。 待众人远去,成肃负手在庭中踱步,看起来颇有几分闲适意态。 成之染紧跟上去,道:“阿父今日到江陵,固然是好事,但我有一事不明。” “哦?”成肃道,“说来听听。” “大军为何比我迟了二十日?”成之染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问道,“可是金陵有什么事情?” 若是旁人问,成肃定要疑心身边安插了耳目,但这话从成之染口中问出来,他只觉女儿聪慧。 他微微挑眉,看着她,竟笑起来:“还真是什么事都瞒不住你。” 成之染目光一顿,道:“我也只是猜测罢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成肃幽幽道,“只不过中途收到一封信。” “是谁送来的?” “赵兹方。” 赵兹方身为冀州刺史,驻扎东阳城防备慕容氏。慕容氏虎视眈眈,时不时掀起风浪……成之染心头一紧:“难道冀州有变?” “冀州未必有变,豫州倒生出事端,”成肃冷哼了一声,道,“那位留守东府的崔公,写信给赵郎君,要与他共谋富贵呢。” 成之染蹙眉,道:“崔甘泉写给赵郎君?” “赵郎识时务,自不会负我,崔甘泉的信,便是他连夜送来的。” 成之染叹息:“阿父,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崔豫州心有不安,阿父好生安抚便是,若能消弭嫌隙,也是一桩善事。” 见成肃不语,她又道:“崔豫州并不似李劝星骄横,得饶人处且饶人。” 成肃在庭中止步,看了她许久,道:“我让顾岳先回去看看。” 军府司马顾岳出身名门,又有勇略,若派他回去,崔甘泉那边多少会安下几分心。 “也好……”成之染凝眉良久,道,“外敌环伺,朝廷断不可再起兵争了。” 成肃不言。 风声疏冷,凛冬已至。 第219章 蜀道 大军数万人驻扎于江陵城外,军容整肃,号令森严,与百姓秋毫无犯,城中渐渐恢复了往日生机。成肃坐镇荆州刺史府,军府接连下了几道令,约法三章,轻徭薄赋,识擢才能,精研吏治,府吏往来不绝,竟仿佛比东府还忙碌三分。 元破寒站在槐荫堂外,不由得感慨:“太尉不会是要常驻江陵了罢?” “那怎么可能?”成之染从江边回来,闻言道,“荆州初定,正是人心浮动之时,待此间事了,太尉自然要离开。” 元破寒“哦”了一声,情绪忽有些低落,道:“也不知道那位会稽王,是何等人物。” 成之染奇道:“元郎,你今日怎么如此多愁善感?” 元破寒摇了摇头,笑道:“我只是想到当初彭城忠武公在时,原准备春来伐蜀。如今东府大军已到荆州,倘若能乘势伐蜀,也算了却了忠武公心愿。” 他提到成誉,成之染亦是黯然,半晌道:“太尉未必没有此意。” 成肃率大军数万西征,固然是为了与李劝星一决高下,如今大势已定,益州近在毗邻,实在是难以让人不动心思。 果然没几日,成肃便召集诸将佐,当众宣布要派兵伐蜀。 众人虽有些意外,一时间面面相觑,竟没人吭声。数万东府军跟随成肃西征,本以为要经历一场恶战,没想到前锋已顺利收复江陵,他们还有些意犹未尽。然而伐蜀之艰难,众人也心知肚明,数年前三番两次都无功而返,濮阳王客死征途,赵兹方丢官罢职,朝中人人视之为畏途。 若说还有谁尚能一战,只怕唯有成肃一人而已。 半晌,宁朔将军柳诣问道:“不知太尉打算何时动身?” 成肃手捻着须髯,脸上带着笑。成之染知道,她父亲记挂着金陵,如何能安下心来伐蜀。 “我不去,”成肃道,“诸位哪个愿领兵?” 听他这么说,众人顿时泄了气,支吾了一番,谁也不敢挑大梁。诸将中数辅国将军丘豫资历最高,他皱紧了眉头,心中实在是没底,便索性默不作声。元破寒和岑汝生相视一眼,对此都颇为心动,然而他二人名位尚轻,只怕是难以服众。 诸将正犹豫之际,有人打破了沉寂。 成之染说道:“让我去。” 众人齐刷刷看向她,一个个欲言又止。桓不识和刘和意随成誉在荆州多年,一时间心内凄恻。 桓不识自忖毕竟是成雍妻弟,于成之染而言算得上长辈,索性道:“自古平蜀之人,俱是雄杰重将。中郎将资名尚轻,如此重任,只怕难当。” 刘和意斟酌一番,见成之染不像开玩笑,也劝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中郎将此言草率了!” 成之染看了他们一眼,道:“我尚未一试,诸位岂知不可?要不然,我再立一个军令状来看?” 堂中顿时鸦雀无声。 成肃忽而笑起来,道:“既然如此,那就让你去。” 成之染没想到他这么痛快,连忙上前领命,生怕对方下一刻反悔。 第248章 众人一下子炸开了锅。龙骧将军董荣沉默半晌,对成肃道:“中郎将虽然有功,但伐蜀毕竟是大事,明公麾下数万人马,岂能轻易交给一个女娃?” 董荣与成肃年岁相仿,相识多年,说话素来有分量。成肃笑了笑,又听柳诣道:“事关重大,稍有差池便前功尽弃,还请明公三思。” 成肃缓缓道:“她都不怕,诸位怕什么?” 众人一时都噎住。 “我意已决,不必再劝,”成肃道,“大军驻扎在江陵养兵备战,待明年开春出征,时间足够了。” 他摆明了不听劝,诸将佐只好暂且闭嘴。成之染直到走出槐荫堂,还感觉有些不真实。 元破寒和岑汝生赶过来向她道喜,成之染谢过他们,似笑非笑道:“诸将不信我,那可怎么办?” 元破寒笑道:“太尉之命,谁敢不从?” 太尉之命…… 这是因为太尉之命吗? 成之染眸光微动,低声道:“我都已经二十岁了啊……” 随后那几天,她几番路过槐荫堂,出来的将佐看见她,目光都一言难尽。看样子,众人仍旧不死心,还在前赴后继地劝成肃收回成命。 刘和意倒是迅速认清了形势,暗中告诉成之染,为她这桩事,成肃已经派人去金陵请旨了。 军中大小事宜,成肃足以拿主意。成之染顿觉意外,问道:“是什么旨意,竟要到金陵去讨?” 刘和意却不肯多言,只道:“女郎等着便是了。” ———— 成之染一直等到这年江陵初雪时,金陵来使携圣旨翩然而至。成肃在前堂会集诸将佐,延请天使到堂首,向众人宣读诏书。 那来使一袭绿袍,面白无须,是个内侍的打扮。他声音高亢却并不颤抖,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众人耳朵里,带着邈远的威严,仿佛空气都为之凝滞。 成之染,使持节、都督益州诸军事…… 堂中一阵微不可察的骚动。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成之染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越过跪拜俯伏的众人,与来使遥遥一望。 来使静静地捧着诏书,开口道:“中郎将,还不接旨?” 堂中的目光登时聚集在她身上。 成之染赫然起身,端端正正地领旨谢恩。来使将符节递给她,成之染一把攥紧,手臂止不住微微颤抖。 她的目光掠过堂中诸将佐,众人或紧张,或惶惑,颇有些踟蹰难定。 成之染不以为意,这符节她既然拿起,再不会有人拦她。 风雪依稀,庭院静寂,成肃安置了来使,负手在廊下踱步。 成之染紧随在侧,问道:“我此番伐蜀,带多少人马?” 成肃反问道:“你想要多少?” 成之染伸出了三根手指。 成肃一挑眉:“才三千?” 成之染一笑:“阿父开什么玩笑。” 成肃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东府分不出这许多人。” 成之染面不改色,道:“阿父不过是回京,何必带那么多人马?” “不可,不可,”成肃略一沉吟,依旧摇头道,“我至多分你一半。” 成之染还要多言,成肃抬手止住她:“两万人,也不算少了。” 见她还迟疑,成肃道:“怎么,你抢着领兵时,可不见这般犹豫。” 成之染微微蹙眉,想了好一会儿,这才答应了。 “攻取江陵这些人,你依旧带着。董荣是老将,连同你舅父随你前去,若遇事不决,多问问他们。” 成之染抿了抿唇:“舅父既然去,元宝也会一道罢?” 成肃颔首。 “那我还想再带两个人。” “哦?”成肃侧首道,“还有谁?” 成之染掰着指头道:“岑六郎,宗十三娘。” 成肃皱了皱眉头:“岑郎随便你,宗十三娘不可。” 他的心思成之染明白,定然是以为宗氏与逆贼血海深仇,到蜀中难免多所诛杀。成之染犹豫了一瞬,慢慢地点了点头。 成肃反而奇怪道:“你不为宗十三娘说情?” “不必了,”成之染看他一眼,“阿父等着看。” ———— 岁末在迭连飞雪中倏然而逝,一转眼到了除夕夜。寒夜幽寂,城外军营却格外热闹。 团团篝火在清冷夜色中跳动,照亮了周围将士的面庞。他们有的坐在篝火旁,有的靠在营帐边,还有的站在远处静静观望着。军中难得开了酒禁,他们在火光下谈笑嬉闹,吃酒划拳,吵吵嚷嚷地乱作一团,笑闹声在寒夜中显得清晰明亮。 成肃带着诸将佐出城探望军士,一路上山呼海啸,群情激荡。成之染站在他身边,望见将士们脸上此起彼伏的笑脸,一时间心潮澎湃。 营地中传来横吹曲声,宛转悠扬,飘荡在夜空。众人唱起了浩荡军歌,一首又一首,壮阔激昂的歌声冲破寒夜,离家千里的迷迭哀愁尽数消散了。 成肃身子熬不住,夜半时分便回府休息。成之染意犹未尽,仍与手下将士聚在一处猜拳行令。成襄远在一旁围观,攥紧了拳头为她助威,有人出慢了出错了,众人或催促或调笑,重重灯火中一片欢声笑语。 数不清几番混战,成之染酒囊已空,脑袋也虚虚地发昏,成襄远连忙喊着徐望朝,一同将她拉出重围。 成之染半睡半醒,朦胧中隐约见到徐崇朝,他围观众人嬉闹,眼角眉梢似乎也带着浅淡的笑意。仿佛察觉到她的目光,徐崇朝侧首看她。 成之染手撑在地上,仰头道:“徐郎,你不开心吗?” 徐崇朝一怔。 因着李明时之死,两人很久没有好好说话了。然而看成之染这番模样,她似乎并不是多么清醒。 不待他答话,成之染又挤到众人当中,招手对他道:“来来来,一起来!” 徐崇朝略一迟疑,猛地被徐望朝拽了一把:“阿兄,快来啊!” 见众人一脸雀跃,徐崇朝只好下场,他原本不善于此,奈何成之染背运,接连输了好几把,顿时失落到无以复加,呆呆地仿佛丢了魂。 “你耍赖!”成之染用力摔打着空瘪的酒囊,扑上去就要动手。众人登时都哄笑起来,一旁元破寒和柳元宝连忙把他们拉开。 成襄远兴奋地举手宣布,成之染耍赖被罚下。成之染不服,却没什么力气再跟他理论,迷迷糊糊地被人扶到帐篷里,一头歪倒在榻上。 众人笑闹声不减分毫,飘散在夜空中愈加缥缈。徐崇朝站在帐篷门口,半晌都一动不动。 徐望朝笑道:“阿兄且放心,成娘子在这里不会有事。” 守在门口的石阿牛和武贤干笑几声,徐崇朝朝他们点了点头,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一句话。 第220章 栖托 新年伊始,素来是正旦朝会的日子。荆州虽远离京都,阖州上下的新官旧吏,也络绎不绝地前往刺史府拜望。 成之染在刺史府后宅醒来,人是怎么回来的,她已经记不清了,脑海中隐约响起破碎的歌声曲调,以及幢幢灯影中笑语喧嚣的诸多面容。 前院中还正热闹,她悄悄出门,看了眼接踵而至的人群,头也不回地纵马离开刺史府,穿过满眼喜庆的大街,叩响了南郡太守府的大门。 太守府门可罗雀,守卫上下打量她一番,仿佛想到了什么,顿时一脸拘谨道:“阁下来得不巧,府君出门了。” “我知道,”成之染面不改色,“我找十三娘。” 听闻成之染前来,宗寄罗兴冲冲赶到门口相迎,一眼望见她又惊又喜。她叔母邓氏新近产子,一家人都围着那婴孩转,宗寄罗随宗棠齐闭门在家,忙里忙外的,那双持枪的手抱起襁褓也轻松得很。 成之染到后宅给邓氏见了礼,就来到宗寄罗院里。冷风夹杂着细碎的雪花,两人在窗前对坐,闲聊了半晌,成之染问道:“益州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宗寄罗笑着看她,“恭喜啊,益州都督。” “说什么益州都督,都是些唬人的名头,”成之染话锋一转,道,“你可愿随我前去?” 宗寄罗眉头一动:“那是自然了。” 她话虽如此,神色却有些迟疑。 成之染啧了一声:“我此番入蜀,就是要取乔赤围性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想去,”宗寄罗朝窗外望了一眼,道,“可太尉没有让我叔父去,他几番请命,都被拦下了。” “太尉是太尉,我是我。” 宗寄罗眸光一闪:“你……” 成之染以手抵唇,笑着摇摇头。 宗寄罗略一沉吟,道:“朝廷两度出师不利,你可有破敌之法?” “不曾。” 宗寄罗吃惊:“我看你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还以为有什么对策!” 成之染拉住她胳膊,正色道:“我这不是来找你商量了吗?” 宗寄罗失笑,思索了一番,吩咐侍女道:“取我舆图来。” 第249章 成之染回到刺史府,已是日影西斜时。往来宾客踏破了门槛,直到这时候才逐渐散去。 前堂中,成肃好不容易得了空,正活动筋骨时,成之染就到了。 成肃瞥了她一眼,道:“听人说你出门了?” 成之染并不隐瞒:“去了太守府。” 成肃抖了抖袍袖,绛紫官袍在日影下熠熠生辉。他负手而立,道:“宗棠齐叔侄来过。” “他请求伐蜀。” 成肃叹了声:“不错。” 成之染端详他神情,看不出什么门道,于是道:“宗氏与叛贼血海深仇,宗将军性子又不好,若回到蜀地,免不了大开杀戒。旁人就算了,他——我可管不住,到时候叛军拼死顽抗,反倒是麻烦。阿父绝不能答应他。” 成肃颔首道:“我让他留在江陵。” 成之染沉思不语。 成肃问:“你有话要说?” “阿父对宗氏,总要有个交代才是,不如让宗氏子侄前去。我虽无法节制宗将军,其他人不在话下。” 成肃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未置可否,只是问:“伐蜀,你可有对策?” “兹事体大,还需多斟酌几日,定不负太尉所托。” 成肃似乎也并不急切要她的回答,只是接连数日都看见成之染从府外归来,便随口问起她的行踪。 桓不识如今已担任军府主簿,在一旁答道:“中郎将日日到军中练兵,卑职还有几次见她往太守府去。” 成肃目光一顿,没再说什么。 ———— 上元节前后,江陵下了场大雪,满城花灯平添了几分清冷风致。 隐约笑语随风飘到庭院中,成肃独自待在槐荫堂,盈盈灯火下,巨幅舆图铺展在案上,明灭之间,沉静幽寂。 通传来报,成之染求见。 外间风雪正盛,成之染裹挟着寒气步入屋中,摘下斗篷抖了抖,地上顿时化出了雪水。 成肃道:“怎不去看灯?” 成之染一笑:“我复命来了。” 她走到案前,目光掠过层峦叠嶂间深沟高垒的城池,问道:“看来阿父早已成竹在胸。” 成肃负手道:“那你呢?” 灯影幢幢,倒映在成之染眸中。 “此番出征虽是为了收复蜀地,其实所需攻下的,唯有锦官城而已。往年朝廷出兵,一路上攻城略地,只会让大军越陷越深,到最后寸步难行。因此我出兵,志在速攻锦官城。” 她缓缓绕着舆图走动,一双眼睛却紧盯着图中一处。 “锦官城地处巴蜀腹地,自下游西上,有内外两条水道。赵郎当年伐蜀,走的是内水,兵败黄虎城,前车之鉴在此,大军此番该从外水走。” 成肃颔首不语。 “然而兵者诡道,虚虚实实而已。如此浅显的道理,恐怕逆贼反而不会信,为稳妥起见,必然派重兵驻守内水,”成之染止步,指着二水合流处,道,“如此一来,我军更要取道于外水,至于内水,只需派疑兵掩人耳目。” 成肃皱紧了眉头:“叛贼的心思,又岂能拿准?” “那就赌一把,”成之染不慌不忙,道,“倘若天命在我,自然能拿准叛贼的心思。” 成肃沉默了半晌,忽而笑起来:“可,正合我意。” “天机不可泄露,若被人知晓,这招可就不灵了。” 成之染言尽于此。选择哪条路,都不过碰运气罢了,若上下齐心,才有取胜的机会。 此时最不能动摇的,就是军心了。 成肃明白她意思,一口应下了,叮嘱道:“你只管整顿人马,若哪个不服管教,为父收拾他。” 成之染心头热流涌动,忍不住问道:“阿父为何如此信我?” 成肃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看了她一眼,道:“我不信你,还能信谁?” 成之染默然,半晌道:“旁人未必不可信。” “徐大将军落败,有几人随他?” 成之染不语。 成肃踱步到窗前,推开了窗子,风雪扑面而至。他喃喃低语:“会稽王该要到了罢。” ———— 春寒料峭,柳色如烟,下游终于传来会稽王音信。 成肃一早搬到军营中,将刺史府提前腾出来,军中的气氛陡然一变,仿佛出征之日也近在眼前了。 会稽王舟车劳顿,抵达江陵时脸色不太好,一连数日都闭门不出。成之染虽觉察一丝微妙,却也分不出心思再探究一二。 成肃就要离开了,她见惯离别,此时仍不免心神不宁。 这些日子成襄远一直跟着她,好奇又认真地问这问那,仿佛在家塾一般孜孜不倦。临行前一日,他终于开口:“阿姊,我不想回去,不想离开你。” 他个头比成之染矮了不少,成之染依旧如往日一般摸着他脑袋,道:“麒麟都已经十二岁了。” 成襄远依依不舍地望着她。他容貌昳丽,将来长大后,定然是郎艳独绝的贵公子。单单对上他目光,成之染便有些不忍拒绝,于是道:“我做不得主,你去问阿父。” 成襄远果然去找成肃了。军中忙得很,他一直等到众人都离开,才让人通传。 成之染伫立帐外,望着天边光华绚烂的云霞,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不多时,成襄远满脸雀跃地出来,一看便知他如愿以偿。成之染笑道:“阿父还是疼爱你。” 成襄远喜出望外,仍不忘替成肃传话:“阿父找阿姊。” 成之染拍了拍他肩膀:“我也正好要见他。” 父女临别,各怀感慨。 成肃拿起几案上一封书信,道:“到了白帝城再打开。” 成之染接过来一看,信封上几个大字歪歪扭扭,是她父亲的亲笔。 她问道:“是此番行军路线?” 成肃笑而不语。 成之染将书信收好,成肃又叮嘱一番,生怕她不放在心上。她忙不迭答应下来,打岔道:“我也有些事要交代阿父。” 成肃看了她一眼,道:“说来听听。” 成之染跪坐案前,从签筒中取出枚令签,往案上一放,道:“豪强聚敛,封锢山泽,以致民无定本,伤治为深。惟愿阿父效法庾大司马,为流民分境画疆,使百姓各安其居。” 这是她早在南征海寇事了,心中便难以释怀的关节。若不是因为东府与李氏的纷争,这些事早就该做了。个中利害,成肃自然清楚。他微微颔首,道:“可。” 成之染又取出第二枚令签,道:“荆州地广千里,守宰拥兵一方,末大必折,尾大不掉。无论如何,务要割分郡县别置一州,先朝亦有前例。” 成肃不由得展眉:“我亦有此意。” 成之染暗自松了一口气,取出第三枚令签:“最后一件事,是请阿父为徐家三娘主婚。” 成肃始料未及,略一沉吟道:“她几时有婚事了?” 成之染垂眸:“谢三郎答应了我家的婚事,阿父难道想出尔反尔?然而谢公毕竟死在阿父手中,我与谢三郎缘尽于此。三娘子与我情同姊妹,就让她嫁给谢三郎罢。” 成肃目光沉沉地打量她一番,问道:“你果真是这样想?” 成之染点头:“三娘子亦无不可。” 成肃默然良久,终于开口道:“好。” 成之染闻言,当即站起身朝他深深一拜。 成肃叹息一声,帐外突然有人来通禀:“太尉,宗太守求见。” 见成肃瞬间黑了脸,成之染淡淡一笑:“宗将军性子执拗,阿父莫与他计较。事到如今,由他不得。” 她退出帐外,宗棠齐正朝她看来。 成之染颔首致意,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第221章 险阻 成肃次日便离开江陵。 成之染不知道他究竟对宗棠齐说了些什么,竟说动对方老老实实待在此地。 抱恙多日的会稽王终于痊愈,送客之道礼数周全,亲自率领荆州文武将佐,一路送到桃花渡。 江波浩淼,碧空如洗。东府水师浩荡东归,千帆并举,旌旗蔽日,仿佛离去的候鸟,渐次消失在天际。 成襄远站在岸边,许久才收回视线。与成肃告别,他似乎还有些不舍。 成之染笑道:“麒麟,后悔了?” “才没有,”成襄远摇头,坚定道,“我要随阿姊西征!” 会稽王听闻他二人交谈,倏忽投来了目光。他端详成襄远一番,竟一时出神,神情似有些萧索,不知在想些什么。 成襄远礼貌行礼:“在下成襄远,见过会稽王殿下。” 他是成肃次子的身份,会稽王早已知晓,只是望着他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唯独沉沉双眸流露出几分怔忪。 成之染心中一动,颇有些懊恼,她不该在人前称呼襄远的小字。 她不由得看了会稽王一眼。 “你……”会稽王并未察觉她的目光,略一迟疑,问成襄远道,“小郎如今几岁了?” 第250章 成襄远不疑有他,脆生生答道:“十二岁。” 会稽王眸光一动,业已远去的风云忽而翻腾起冷冽潮气,让他尘封已久的心底一阵刺痛。 他望向高阔云天,呢喃道:“十二岁……” 成之染见状,不动声色地挡在二人中间,对会稽王道:“时辰不早了,殿下可要回城?” 会稽王“嗯”了一声,仿佛才回神一般,吩咐众人打道回府。 他看了成之染一眼,那目光复杂得很。 多少年以来,他那不成器的独子,可是固执地要娶她呢。 然而这样的女子,又岂是苏弘度所能驾驭的? 会稽王心有余悸,稳了稳心神,问道:“中郎将打算何日出征?” “不急,不急,”成之染笑道,“如今江水枯少,巴东三峡礁石密布,难以行船。只怕还要在此再叨扰几日,多做些准备。” 会稽王思索一番,道:“如今伐蜀风声甚嚣尘上,中郎将务要考虑周全。若淹留在此,旁人还以为畏葸不前。” 成肃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要赶人了。成之染挑眉,道:“多谢殿下提醒。” 会稽王沉默了半晌,冷不丁又道:“中郎将有分寸便好。” 成之染打马回城,慷慨音声仍回荡在会稽王耳畔。 “朝廷此前两度伐蜀,都无功而返。事不过三,成败在此一举。重任在肩,不得不慎之又慎。” ———— 成之染亦无意在江陵久留,待大军整顿妥帖,便挥师西上。 离开江陵城之日,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宗棠齐未能成行,宗寄罗兄妹则各领千余人投在成之染麾下,也算是替他全了心愿。 宗寄罗认真做了个五彩斑斓的辟兵,拉着成之染系在手腕上,道:“如今虽不到端午,我这番心意,却并无二致。” 那辟兵鲜艳夺目,透着女儿家的心灵手巧,成之染看了半晌,一时间怔然。 柳元宝在一旁见了,也扭扭捏捏地向宗寄罗讨要。 “柳参军好大的脸面啊,”宗寄罗笑道,“我是送给益州都督的,哪里能轻易给旁人?” 柳元宝之父柳诣与他们一道,若是看到问起来,她还会不好意思的。 柳元宝没想那么多,正缠闹之际,宗寄罗见成之染仍心思沉沉,不由得诧异:“狸奴,这是怎么了?” 成之染默然,轻抚着腕上辟兵,眸中浮荡着潮气。 许多年前她随义军西征庾氏,端午那日正在寻阳城中。江岚亲手将辟兵系在她手腕,成誉和李劝星也都在。故人寥落,旧恩飘逝,当年不曾染血的双手业已污浊不堪,那样的时光,也宛如江风浩荡而过,从此再也不可得了。 “没什么……”她敛首低眉,勾唇一笑,轻轻道,“这可是个好彩头。” 江水滔滔,水师迢递,满眼青绿,鸟鸣啁啾。 成之染似乎始终满怀心事,独自一人待在船舱里,话也比平常少了许多。 宗寄罗站在船头瞭望,苦等了许久,终于望见远处江心浮现出一丛绿影。她连忙把成之染从屋里拉过来,指着前方道:“你还认得吗?那是云雷洲。” “云雷洲……”成之染不觉喃喃。 宗寄罗陷入了遥远的回忆,感慨道:“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不瞒你说,那时候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小娘子。我阿叔还不相信,到最后,还不是被我说中了!” 成之染不由得笑了笑,道:“我乔装改扮,不过是为了保住小命而已。我也很怕的,庾慎终那厮,时常说要将人扔到江里喂鱼。” 听她提到庾慎终,一旁成襄远顿时好奇地凑过来,道:“这就是庾慎终身死之地?” 成之染颔首。 “他死的时候,一定很惨罢?”成襄远犹犹豫豫道。 时隔多年,成之染谈起那时情形,凄风苦雨中铺天盖地的彷徨和恐惧,早已淡退了浓烈的颜色。她神态从容,语气平淡,仿佛仅仅是其中平平无奇的旁观者。 听闻林仙客以身护主的故事,成襄远问道:“庾慎终那样的坏人,也有人甘愿为他而死吗?” 成之染不由得与宗寄罗相视一笑,道:“你这话问的,跟十三娘当年一模一样。” “哦?”成襄远望着宗寄罗,问道,“十三娘,当真会有那样的人吗?” 宗寄罗倍感亲切,对成襄远道:“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 成襄远面露迷茫,侧首又问徐望朝:“二郎明白吗?” 徐望朝只比他年长三岁,少年想了想,道:“效死勿去,人臣之分。” 成之染未置可否,她转头望着远处景致如画,仿佛丹青勾勒一般。 “死在此地,亦是幸事。” ———— 春风骀荡,春雨连绵,淅淅沥沥地笼罩着大江。天潮潮地湿湿,四下里烟岚弥漫,浸润着泥土,草木,溪流。 大军行至七百里三峡,两岸耸峙的高山宛若长龙蜿蜒,巍峨挺拔而又连绵不绝,不时有瀑布飞流直下,如银河洒落,飘摇迷蒙,浩荡生风。山峦层叠,古木森然,遮天蔽日,形成一道道巨大的天然屏障,日月仿佛被这片山峦永远囚禁,只能从一线云端散出微弱的光芒。 一重又一重峡谷间滩险流急,跌宕回旋,令人望而生畏。船只单凭帆桨之力无法逆流而上,诸军将士曝露于野,轮流用纤绳拉拽着重楼高舰,一步又一步牵系船只勉力向前。稍稍平缓的两岸尚有狭窄的浅滩,越行到险峻之处却只有山石林立,不见天日的谷底阴暗潮湿,青苔密布,水渍淋漓,将士们拖曳着船只,手脚并用,在寒气逼人的乱石间艰难爬行。 江涛如猛兽般扑向船只,仿佛瞬间将一切吞噬。纤绳绷紧了,颤抖着,战船在翻滚江水中摇摇欲坠,几近倾覆。 成之染在船上颠簸得七荤八素,心跳声在胸膛里乱撞,她冲到外间甲板上,每一步都在颤抖。 成襄远大喊:“阿姊!” 他要跟上去,被徐望朝一把抓回来,一眨眼功夫,已有人抢先一步出去了。 成襄远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徐望朝道:“我阿兄去了,没事的。” 徐崇朝追出门去,望见成之染走路都不稳,险些摔了个趔趄。然而她脚下并不停留,跌跌撞撞地下到舱室里。 划桨的兵士正应着鼓点,拼力与逆流相抗,脸庞被无尽汗水打湿,犹如被江水浸泡的土壤,疲惫而又坚硬。他们双手紧抓着船桨,手臂上青筋暴起,犹如老树盘根错节的根须。 成之染望见他们眼神里充溢的惊疑不定,顿时冷静下来了。 人处在这种惊涛骇浪中,生死二字早已翻滚了无数来回,恐惧和不安因慌乱而滋生,又如野草般疯长蔓延。 成之染目光掠过船舱,落在每一位划手身上,酸涩又激荡的情绪充盈胸臆。船身猛地颠簸了一阵,她扶着墙壁站稳,高声道:“我还没活够,你们休想死!就算是山神水鬼来了,也要问我答应不答应!” 她说罢接过鼓槌,坚定而毫不紊乱地捶击鼓点,目光如玄甲般深沉。众人闻声登时又振奋起来,紧随着鼓点起落咬牙使力。 徐崇朝听着船桨翻动的吱呀巨响,在舷梯上默立半晌,到底没有下去看一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船队终于度过这一段险滩。成之染暗中松了口气,传令诸军休整,轮换纤手和划手。漫漫前路,终须一步一步走出来。 曲折奔腾的浩荡江流撕扯着战舰,悬崖峭壁上屹立千年的古柏俯瞰众生,猿群啼鸣刺破天际,哀戚而令人垂涕。涛声、猿声和水雾之间,回荡着悲壮而激昂的号子,那声音击触在峭壁之间,定格为此间险峻和艰辛。 行出广溪峡,旷望兼川陆,白帝城就在眼前。 从江陵行到此处,其间一千二百里。大军出发时依稀春日,如今已是盛暑。 第222章 定计 大军终于到达白帝城时,众人满面征尘,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喜色。 柳元宝从海道去广州那一路都没这么凶险,好不容易脚踏实地了,便心有余悸地念叨个不停。 柳诣看了他一眼,难得没有说什么。他聒噪些也好,这些天实在是过于沉闷了。 成之染登上白帝城头,这座险固的城池傲立于江畔山上,俯瞰着滚滚大江,回望来时路,仿佛自天门攀登而上,令人望而生畏。 大军全须全尾地抵达此处,足以称之为幸事。若想从下游来袭,只怕比登天还难。 难怪刘和意对她领兵西上并不看好。 成之染叹道:“刘和意攻下白帝城,功莫大焉。” 可惜他人已随成肃回京,否则她定然命他为大将。 众人在城头瞭望一番,天色又有些阴沉,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成之染刚回到府衙,外间便劈里啪啦下起了暴雨。 屋子里有些昏暗,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到处都湿漉漉的。她掌灯坐在案前,不多时,门外便通传,董荣和柳诣到了。 第251章 成之染请他们进来,笑了笑:“今日才到白帝城,这一路舟车劳顿,二位将军怎不去歇息?” 柳诣道:“一日不到锦官城,我一日不能安心。” 董荣叹气道:“过了三峡是好事,前头的路该怎么走,节下心中可有底?” 他二人资历老,说话也举足轻重。既然问起来,成之染也不好隐瞒,于是点头道:“我自有安排,请二位将军放心。” 董荣和柳诣显然不放心,追问道:“这次要走哪条路?” “走外水,”成之染道,“大军到巴郡之后,以老弱为疑兵,从内水向黄虎。主力沿外水行进,到江阳郡后,兵分两路,一路从外水取庆亭,另一路从中水取广汉,然后合兵攻打锦官城。” 柳诣和董荣对视一眼,迟疑道:“兵贵神速,外水迂回,只怕要耗费许多时日。” “前路不似三峡陡峻,诸军倍道兼行,只需一个月便可。” 董荣见她轻描淡写,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道:“太尉是如何考虑的?临行前他不是给节下留了书信?” 成肃的书信就摆在案上,成之染向前推了推,道:“这封信我尚未打开,无论信中写了什么,我的想法都不会变。” 柳诣道:“太尉深谋远虑,节下岂能固执己见?” “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 成之染缓缓说出这句话,堂中这两人顿时沉默了。半晌,董荣似乎还想说什么,被柳诣一把拉住。两人告退,各怀心事,出了门,董荣道:“军中岂能儿戏?” 柳诣道:“中郎将行事,自有其道理。” 董荣摇摇头,没再说什么,然而第二天一早,就拉了温印虎和彭鸦儿,径自在堂前等候。 成之染听闻通禀,沉默了一瞬,索性吩咐将众将领都召集到堂中。众人虽行军数月,并不知前路如何,见堂中气氛颇有些微妙,一时间面面相觑。 日色晴好,窗明几净。堂中铺展开巨大的舆图,标注着蜿蜒山势和曲折江流,大大小小的城池关隘坐落其间,勾连起一条条行军路线。 成之染手握令旗,目光从众人之间扫过,沉声道:“锦官城地处蜀中腹地,我军既已过三峡,孤军深入,不宜久战。此次行军,旨在直捣锦官城。” 温印虎略一迟疑:“这么做,会不会太冒险了?倘若行军顺利,固然是雷霆一击,可稍有差池,诸军将陷入险境。” 成之染平静道:“攻城略地,步步为营,离不开雄厚兵力。我军只有两万人,粮草补给也并不充裕,若拖延不决,无异于自寻死路。唯有速攻,才有一线生机。” 温印虎不语,众人也并无异议。 “蜀中多歧路,诸位有何见解?”成之染问道。 董荣和柳诣缄口不言。彭鸦儿开口道:“节下若要速攻,自当从广汉郡取道内水,只要能攻破黄虎,大军便可以长驱直入,直取锦官城。” 成之染微微颔首,却听元破寒反驳道:“内水乃是捷径,叛贼定然派驻重兵把守,反而对我军不利。倒不如兵行险道,取道犍为郡,走外水,以奇袭之法攻敌不备。叛贼若措手不及,我军便能一击即中。” “叛贼狡诈,外水未必没有防备……”柳元宝小声说了句,见众人沉思不语,便不吭声了。 成之染轻轻扣着手中的令旗,正要开口时,抬眸对上了徐崇朝的目光。 她问道:“徐郎以为呢?” 冷不丁被她问道,徐崇朝眸光微动,顿了顿,道:“哪条路都无所谓。” “哦?”成之染唇角一弯,没有说什么。 “蜀中存亡,在此一战,比我军更担心的,该是乔赤围,”徐崇朝淡淡说道,“锦官城防守要务,便在于考虑来犯之敌的方位。内水,中水,外水,三选其一,选中了便以逸待劳,选错了则不可收拾。我军选择哪条路不打紧,只是少不得派出疑兵虚张声势,来吸引敌军兵力。” 成之染一笑:“徐郎所言甚是。”她看了看董荣和柳诣,又道:“当初赵冀州伐蜀,大战于黄虎,纵然叛贼摸不清我军虚实,也必然不会疏忽了内水守备。两害相权,还是取道于外水为上。” 董荣正要说话,成之染抬手止住他,道:“大军取道犍为郡,在外水和中水兵分两路,从南北两侧包抄锦官城。倘若内水叛军回防,中水人马便可以断其后路,如此一来,攻破锦官城便如探囊取物。” 柳诣不由得沉吟,眸光似有些动摇。他思索一番,道:“分兵之策,各有利害。若外水遭遇强敌,又该当如何?” 成之染笑道:“世间岂有万全之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这道理,董荣自然也明白。他心中暗自权衡利弊,终于抬起头,声音洪亮道:“我听太尉的意思。” 众人齐刷刷看向他,又迟疑地望着成之染。成之染面不改色,手中把玩着令旗,忽而笑了笑,吩咐道:“取那封信来。” 旋即有兵士将成肃信函奉上,成之染伸手正要拿,不知想到了什么,平静地收回手,对柳诣道:“将军,请。” 柳诣也不客气,取过信函一看,略显朴拙的大字,正是成肃的手笔。 他郑重一拜,小心翼翼地将信函拆开,抽出其中一张薄薄的纸笺,待看清上面的字,不由得愣住。 董荣侧首看过来。他识字虽然不多,但成肃识字也不多,信中只寥寥数语,词句极简略。 待看清信中所写,董荣不由得神色一变。 “持节定计,中外无疑。” 柳诣读出这句话,意味深长地看了成之染一眼。 成之染略一怔愣,霎那间眸中泛起深邃的波澜,然而一眨眼,旋即复归于平静。 “诸将听令。”她乍然开口,众人都一振,收敛了复杂各异的神色。 “将军中老弱单独编为一军,待到江州城,乘高舰大船,从内水去往黄虎城,作为疑兵,”成之染下令,道,“董将军和柳将军,待到江阳城,率五千人马从中水去往夜钟城,绕道锦官城北。余下人马随我走外水,去往庆亭城,自锦官城南合围。” 她一番分兵布阵,神情专注而坚定,仿佛势在必得的模样。诸将迟疑了一阵,宗寄罗敲了敲几案,道:“兵贵神速,事不宜迟,我军何时出发?” 成之染略一勾唇:“明日一早。” 柳诣点了点头。 “此次行军,诸位都有重任在身,断不能掉以轻心,”成之染手握符节,道,“我持节都督诸军,为的是克敌制胜。谁能活捉乔赤围,我便以此节为证,上请朝廷为益州刺史。” 此言一出,众人都难掩惊诧。元破寒笑道:“中郎将说话算话?” 成之染颔首:“军中无戏言。” 堂中登时笑闹起来,众人谈论着即将到来的战事,一张张脸上豪情洋溢,方才严肃的气氛一扫而光。 ———— 诸军克日出征,昼夜兼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达千余里外江阳城。董荣和柳诣分兵去往中水,成之染目送船队远去,顾不得依依惜别,当即启程沿外水而上。 大军辗转穿过一个又一个山谷,一路上经过大小城池,只望见城头旌旗招展,却并无叛军出城阻击。 宗寄罗站在船头,遥望着滔滔江水,恨不能飞越重重山岭,下一刻便兵临锦官城下。旬月以来大军如入无人之境,军中上下显然都松了一口气。 成之染眉头也舒展了许多,她想得没错,外水并不是叛军主力所在。 如此一来,乔赤围可要失算了。 “十三娘,又要下雨了。”成之染与宗寄罗并肩而立,天色阴沉沉的,远处不时传来沉重的雷声。 正是多雨的时节,天地间充溢着闷热的湿气。宗寄罗恍然不觉,仰头望着天,隐约有雨点落到脸颊边。 “终于要回家了啊……”她喃喃低语,看向成之染时,眸中竟闪着泪光,“狸奴,我们能行吗?” “那当然,”成之染握紧她的手,道,“如今行军的策略,可都是你我推演出来的。你看,乔赤围不曾在外水设防,这一局,我们赌赢了。” 宗寄罗笑了笑,将泪花胡乱抹了抹,道:“他该死,我一定要杀了他。” “好。”成之染低声应道,声音飘散在江风里,如同江畔高树上垂落的藤萝,在水面上荡起的一片波纹。 第223章 庆亭 夏秋之交,溽暑难消。骄阳似火,诸将士头顶烈日,沉重的甲胄被日光晒得滚烫,在甲板上稍稍停留便挥汗如雨。 这一日午后,大军抵达犍为郡治庆亭城外。 微风吹起成之染鬓边碎发,裹挟着一丝炎热缓缓而过。她舔了舔略显干燥的嘴唇,目光紧紧落在远处城池上。 江水浩荡,波光粼粼,云霞似锦。山脚下一条河流注入外水,二水合流处,庆亭城背倚山岩,临江而建,拔地而起,城墙高耸,似乎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险峻。城头密密麻麻竖起了旌旗,守军正严阵以待。 第252章 外水另一岸,一座营垒与城池遥遥相望,如同一只静默的巨兽,横亘在苍茫江畔。这营垒似乎修葺未久,岸边还散落着石块和木材。 成之染命诸军止步,她站在船头,仔仔细细打量着。轻舰悠悠从江面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 “庆亭城离锦官城只有二百里,乃是其南面门户,”成之染说道,“此城是伪蜀秦州犍为郡治,守将当是伪秦州刺史闻甫。” 她说罢一顿,宗寄罗正看着她。 闻甫,就是鼓动乔赤围作乱的元凶首恶。宗达诸弟,都是死在他手中。 “这营垒是新筑的?”柳元宝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这里守兵也不少啊……”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一旁军士上前道:“温将军传话,有要事相商。” 于是诸军在江畔停泊。温印虎大步流星地赶到中军,对成之染道:“庆亭那阵势,节下已经看到了。如今城池和营垒夹岸相对,南北呼应,叛贼据险固守,贸然进攻,胜负难料。” 成之染不语,只是抱臂而立,遥望着远处城池。 温印虎劝道:“更何况天时盛热,将士疲困,不如暂且养精蓄锐,伺机而动。” 宗寄罗不肯:“我军星夜兼程,为的不就是抢占先机?倘若在此地拖延,不知乔赤围又耍出什么花样来!” 元破寒深以为然:“大军出其不意兵临城下,守将只怕早已吓破胆,正因为不敢出战,所以才忙着修筑工事。若我军迟疑不前,反倒被人看轻了。万一有援军到来,我军该如何是好?” 温印虎一时间默然,半晌道:“若我军轻敌冒进,不能克庆亭,那可就麻烦大了。” 徐崇朝看了看他,缓缓开口道:“一鼓作气,再衰三竭。我军千里奔袭,不过为此一战。若要克庆亭,断不能迁延。” 成之染微微颔首,目光望向彭鸦儿:“彭将军意下如何?” “攻下此城,锦官城必不能守,”彭鸦儿蹙眉思索,道,“若依末将看,不如一战。” 说罢,他看了温印虎一眼。 温印虎见众人欲战,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问道:“如若攻城,又该如何?” 成之染似是一笑:“急攻北城。” 彭鸦儿道:“庆亭城险固,未必能攻下,不如先攻南城,以免伤了士气。” 众人纷纷称是。成之染摇了摇头:“攻下南城又有什么用?叛贼重兵在北城,只要能攻下北城,南城便不攻自破。” 她既已定计,又用石子摆出山川形势,排兵布阵推演了一番,将众人一一嘱咐过,众人便分头准备。 不知不觉间天已黑下来,成襄远跟着她来到船头,静静地吹着晚风,眸中倒映着江上灯火。 他问道:“阿姊,你怎么一点也不怕?” 成之染侧首看他:“怕什么?” “如果打不过,又该怎么办?” 成之染轻笑:“乔赤围重兵在内水,如今守城的兵力,绝不会胜过我军。兵法说‘敌则能战之’,更何况我军士气正盛,只管硬打就是了。” 成襄远望着她,眼神中难掩歆羡:“我什么时候,也能像阿姊一样决胜疆场……” “像我一样啊……”成之染笑道,“你不必像我一样,等你长大的时候,这些仗我已经打完。阿姊希望你保境安民,做一个治世能臣。” ———— 次日破晓时,江风夹杂着微凉的水汽,吹起了涟漪,岸上的苇丛光影摇曳,倏忽被阵阵水波激荡。 岸边停泊的战船如同聚拢的乌云,伴随着低沉号角声,向上游缓缓逼近。成之染端坐在船头,一眼望见城墙上人头攒动,守军正警觉地紧盯着江面。 石阿牛站在她身旁,手中紧握着长刀,铁甲在日光下闪着寒光。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道:“石幢主,你怕吗?” 石阿牛心中充满了警惕和忧虑,但他知道如今不是害怕的时候,他只想杀上城头,活捉了那什么刺史才好。 “我不怕!”他不由得拔高了声音。 成之染点了点头,缓缓抽出腰间的长刀。当长刀举起那一刻,嘹亮的号角也随之而起,层层叠叠在云间激荡。 攻城开始了。 战船如离弦之箭,齐齐向岸边靠拢。船头和船尾高高翘起,仿佛巨兽的獠牙,军士躲在雉堞后,伴着鼓点声朝城头放箭。箭矢划破长空,狂风骤雨般倾泻而下。 城头上守兵纷纷反击,战船冒着箭雨和巨石,摇摇晃晃地靠上了岸边,军士潮水般涌出,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将城池团团围住。 多年以后,天下承平日久,蜀地更无战乱,白首老翁讲起前朝故事,老迈昏花的浑浊眸子登时神采灼灼,战火中不明世事的他贸然跑出家门,被满身血污的守兵一把抡起,直直地迎向利刃。惊惧的神志猝然破碎,望见的,是年轻将军跃马扬刀,陡然反手。 那一刀没有落在他身上,森然铁甲闪射着日影余光,盔顶红缨抖动,深深刻画在他的眼底和心里。直到后来听旁人说起,他才惊觉叹惋,那是他漫长余生中,唯一的珍贵的关于太平长公主的回忆。而余下那些蒙尘暗淡的刀光剑影,早已随着日夜不息的江流,渐次变得遥远而模糊,如同荡过云心的一片雁影,倏忽无踪迹可循。 鼓角无声,山河流影。成之染打马在街前止步,仰头望见雁群掠过天际,日光刺眼,她收回视线,垂眸打量着马前五花大绑的俘虏。 “这就是闻甫,”石阿牛指着那人,道,“方才他趁乱出城,差一点溜掉。” 成之染高踞马上,点了点头,问:“庆亭有多少守兵?” 闻甫跪在地上直发抖,被军士呵斥了两声,才结结巴巴答道:“城中八千人,南岸有两千。” “乔赤围手下还有多少人?” 闻甫称说不知,成之染使了个眼色,两旁军士便要将他拖走。 闻甫叫屈道:“小人当真不知啊!乔鲁山有重兵把守铜鱼,其他的也不会告诉小人——” 成之染眉头微动。 乔鲁山身为乔赤围手下大将,素来有凶名在外。当初正是他率兵击退赵兹方,也是他在海寇作乱时,伙同庾慎德侵扰荆州。 闻甫说的也没错,乔赤围的事,他怎会清楚。 成之染调转马头,又接连问了几名俘虏,并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她朝彭鸦儿点点头,彭鸦儿便大手一挥,喝道:“押下去,斩首示众!” “且慢!”宗寄罗突然说道,“让我来。” 闻甫愣住了,他并不认得宗寄罗。 成之染望着宗寄罗,微微点了点头。 闻甫痛哭流涕,宗寄罗冷笑一声,枪尖搭在他颈侧,道:“你记住,我叫宗寄罗。” 身后哭号求饶之声乱作一团,成之染头也不回地出了城,往对岸一望,江畔营垒已竖起官军大旗。 柳元宝乘船上岸,兴冲冲赶过来道:“节下果然没说错,大军攻下了北岸,南岸的守军早就跑光了。我去这一趟,真如探囊取物般。” 成之染反而没什么喜色,岸上众军士正忙着收拾战场,她下马在岸边走动,元破寒问道:“初战告捷,女郎怎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成之染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道:“庆亭城守军尚且万余人,乔鲁山那边只多不少,乔赤围也该大致相当。如此算下来,倘若他二人合兵,我军处境就难了。” 然而庆亭初定,总不能一走了之。 元破寒略一思索,道:“从此地到锦官城,走陆路最近。若我军急行,四五日便可兵临城下。” “我军已攻克庆亭,乔赤围很快就会知道,到时候婴城固守,节下有几分胜算?”柳元宝问道。 成之染望着江面,道:“不知乔鲁山几时能到,胜负实难预料。” 激战虽已告终,江上战船仍然在来回穿梭,押运着军械和战俘。城头兵士站在大旗下,显得格外意气风发。 “那该怎么办?”元破寒蹙眉,“乔鲁山怕是避不开。” “大军远道奔袭,暂且休整一番,”成之染为坐骑捋了捋鬃毛,道,“事已至此,倒也急不得。” 柳元宝思忖半晌,道:“不如派使者到锦官城,就说我十万大军屯驻庆亭,让贼首速来出降。” 元破寒面露难色:“这能成?” “乔赤围狡诈,如此一来,反倒显得我军没底气,”成之染摇了摇头,道,“两军交锋,争的不就是一口气?传令下去,让将士们好生歇息,养足了精神,直奔锦官城。” 第224章 雷霆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白日的喧嚣与战火都已消失在夜色之中,唯有微风在营帐间悄然穿梭。 守夜的军士在营帐四周巡逻,月光洒在铁甲上,闪烁着冷冽的光泽,如同被江水浸透一般。 成之染步出营门,她业已解甲,轻风吹动衣袂,火光在暗夜中跃动,映射出长长的影子。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并未回头。 第253章 暗影中那人说道:“迟则生变,此地不宜久留。若是我,明日便赶往锦官城。” “可我不是你,”成之染侧首,缓缓道,“徐郎。” “你在怕什么?”徐崇朝上前两步,紧盯着她道,“难道待在这里,你就能心安了?” 成之染皱了皱眉头:“我怎么会怕?” “今日这场恶战,将士们打得艰难。这才只是庆亭城而已,锦官城是叛贼老巢,不知还要有几多险阻。” 这话说在了成之染心坎上,她索性不语,扭过头去不看他。 半晌,她缓缓说道:“当初说外水和中水两军合兵,谈何容易。中水亦有重兵把守,我阿舅他们来不及。” 徐崇朝垂眸:“董将军或许不明白,但柳将军定能想清楚。” “我骗了他们,”成之染捂住了脸,苦恼道,“我也是为了全军考虑,若不那样说,董将军怎么会答应分兵?” 徐崇朝只是淡淡道:“被你骗的人还少吗?难道只是一句出于好意,就可以轻轻揭过?” 成之染抬起头来,神色复杂地盯着他。徐崇朝面不改色,目光中并没有多余的情绪。 “你是来挖苦我的?”成之染问道。 “我怎么敢?”徐崇朝道,“中郎将杀伐决断,胸中自有丘壑。” 成之染横了他一眼:“你大可以为我冷血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无论付出多大代价,我要做的事,绝不会松手。” 徐崇朝似是一笑:“那你倒是出兵啊。” 这一笑有几分讥诮,成之染深吸一口气,压不住额头突突直跳,气得脑门疼。 “我自有安排,不必你多言。” “是。”徐崇朝垂眸,仿佛恭顺地站在一旁。 见他这副模样,成之染一拳砸在棉花上,心里更窝火,忍不住将人喝退。 徐崇朝也不分辩,转身就回了营帐。成之染望着他的背影,狠狠一跺脚。 她呆立许久,被夜风一吹,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她反复思量徐崇朝的话,脑海中灵光一现,当即向他营帐奔去。 营帐亮着灯,透出融融的暖意。成之染掀起门帘钻进去,帐中人一时呆愣住,齐齐侧首看向她。 成之染脚下一顿。 徐崇朝盘腿坐在灯下,衣襟大敞着,外裳也褪了一半,露出赤裸精练的上身,胸口侧上方一片青紫,阴沉地透着血痕,乍一看触目惊心。有两名亲兵在侧,正准备为他涂抹膏药,见成之染赫然闯入,都惊得目瞪口呆。 “你们先退下。”成之染发话,目光微微一顿,又落在徐崇朝身上。 那二人不敢违抗,忙不迭离开,烛影乱了乱,片刻后复归于平静。 成之染的视线过于直白,仿佛凝滞在他身上。 徐崇朝伸手要将衣襟拢上,忽而又觉得好笑,索性赤裸着肩膀,任凭烛火涂上一层绛红的油彩。 成之染静静地望着他,双颊一点一点染透了绯色。但她仍一动不动,心里仿佛被羽毛一下一下挠着,让她脑海中一片空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徐崇朝终于开口:“有什么事吗?” “你受伤了……”成之染不答,只是喃喃了一句,鬼使神差地朝前走去。 营帐内本不宽敞,她离他很近,他不得不仰起头看她。 成之染视线扫过他宽阔的胸膛,绵延落在衣裳堆集的腰身。他身上遍布着刀枪伤痕,许多旧伤已愈合,留下的痕迹仍触目惊心。 她拿起一旁亲兵遗落的药瓶,用手指蘸着那药膏,轻轻涂抹在他身前伤口上。不只是她手凉还是药凉,落在刺痛的肌肤上,竟生出火辣辣的热意,仿佛被焰火烧灼一般。 “战场上受伤,还不是家常便饭?”徐崇朝紧盯着她,成之染反而移开了目光,垂眸不肯再看他。 直到将周身几处伤口都细细涂抹过,她才问道:“疼不疼?”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成之染缄口不言,目光闪了闪,又归于沉默。 “你来做什么?”徐崇朝又问。 火舌跳动,源源不断地散出光和热。成之染忽然觉得帐内闷得很,她一抬手将烛火掐灭,指尖灼痛顿时让她思绪回笼。 浅浅月光洒到营帐里,成之染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心中平静了几分。她问道:“如何攻破锦官城,你是不是有主意了?” 徐崇朝“嗯”了一声,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成之染等了半天,对方却没有开口的意思,她不由得催促:“你倒是说啊。” 徐崇朝眸子亮了亮,犹如天边的星子闪烁。他缓缓开口,声音也显得低沉。 “你满心满眼要攻取锦官城,难道忘记了,锦官城之险,并不在于金城汤池?” 成之染被他一说,竟有些怔愣。 “蜀道虽难于上青天,可世间艰难之处,岂止蜀道?蜀中足以为天府之国,锦官城足以为立业之基,岂不是在于山川形势,外敌难入?如今我军已攻破庆亭,距离锦官城只有二百里,中水和内水的敌兵也被牵制住,这时候该害怕的不是你,而是乔赤围。” 成之染抬眸,对上他深沉似水的眸子:“你的意思是……” “只要你肯继续进军,乔赤围只会日甚一日地恐慌。君无斗志,将无战心,纵有金城汤池在,又有何用?” 成之染略一迟疑,默然无语。 “若你不放心,大可急行军,冒险夜袭锦官城,作殊死一战,”徐崇朝顿了顿,道,“是非成败,在此一举。” 成之染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见飒沓流光下岿然不动的身影。他的声音在帐中悄然飘散,复归于沉沉夜色。 良久,徐崇朝似乎低低地叹了一声,道:“不要怕。” “当啷”一声,是药瓶落地的声音。成之染暗自懊恼,这药膏莫要洒出来,平白浪费了才是。然而她心如擂鼓,一时间闷闷地想不出许多,肩头是徐崇朝沉甸甸的手掌,正源源不断地传递着温热。 她听到他说:“你不择手段谋取太尉信重,所求之事不就在眼前吗?” 成之染退出营帐时,帐内仍一片漆黑,徐崇朝并没有要点灯的意思。那两名亲兵守在门口,进退为难。 成之染瞥了他们一眼,道:“照顾好你家参军,往后还有的苦要吃。” 两人连忙答应着。 成之染举头望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手扶着腰间长刀,手腕一翻便拔刀出鞘。 当啷一声,划破了暗夜沉寂。 寒光凛冽,隐约折射出持刀之人的光影,成之染突然笑了笑。 她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她才不会怕。 ———— 第二日,诸军歇过了晌午,便再次拔营出征。成之染打马在前,迤逦群山和浩荡江水渐次隐没在身后,天际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叫,众人仰望时,一只苍鹰在天上巡视,平展的翅膀划过晴朗无云的天空,矫健身影被日光投射在地上。 平野的千顷茂林间,烈日下刺目的旌旗,一步步碰撞作响的黑甲,宛如身披彩练的巨龙一般沉沉而来。 大军如骤雨疾风般长驱直入,以雷霆万钧之势深入叛军腹地。这一路并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驻扎在锦官城四周的营屯望风而逃,短短数日,大军已抵达锦官城外。 黎明时分,日光尚未穿透浓厚的云层,初秋时节的凉风吹动旌旗,城头上一片寂静。数名兵士在城墙上走来走去,低声议论着,或面露忧色,或心神不定,彼此目光中充满了恐惧和迷茫,只有心跳声在胸腔回荡。 成之染望见城头上一抹鲜亮的紫袍,与那人遥遥对视。那人慌忙移开了目光,身影也倏忽消失。 不多时,城门缓缓打开,有个绯袍官吏骑着马,独自从城门走出。马蹄下的土地沉闷地回响,显得沉重而决绝。 诸将佐一阵骚动,不由得面面相觑。成之染勒马不语,紧紧盯着来人。 此人年约四十,身材瘦弱,面容疲倦,眼眸里藏着深深的忧郁和无奈。他来到阵前下了马,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开口道:“将军足下,在下常期,奉尚书令之命,特来迎接王师入城。” 说罢,他取出一封缣书呈上。 成之染静静地看着他。两人目光交汇,一时无声。 军士将缣书接过,成之染瞥了一眼,是一封降书。 半晌,她看向城头,目光仿佛穿透城墙,洞悉其中深浅。 常期见她不说话,咽了口吐沫,道:“城中皆是大魏子民,为逆贼所迫,不得已同流合污。听闻王师到来,贼首业已弃城而逃,我等日夜守候,终于得见将军。我等将此城拱手相让,惟愿将军网开一面,体恤生民疾苦,我等感激不尽。” 他话语落下,阵前仍一片沉寂。成之染并没有回应,她的目光在对方脸上游移,眼底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常期不敢抬头看,若他仔细看,不难看出其间喜忧参半。 第254章 “为何不战?”成之染突然问道。 常期惶恐道:“我等非敢畏战,实乃力不从心。锦官城历来富庶,百姓安居乐业,岂能因贼首之过,陷百姓于丧乱?更何况王师远来,正是人心所向,望将军体谅我等一片诚心!” “一片诚心?”成之染的声音稍显低沉,她说道,“阁下胆识令人敬佩,然而未免疏忽了朝廷规矩。天子命我都督益州诸军事,如今来到锦官城下,却只见到阁下一人。怎么,难道是我不配吗?” “不敢不敢!”常期连忙分辩,“尚书令唯恐招待不周,早已在城中等候了。” 成之染微微颔首,铁甲在日下泛着寒光。 “让他来见我。” 第225章 雨露 常期退回了城中,形单影只,在秋风中稍显得萧瑟。 “乔赤围当真不在城中?”彭鸦儿望着那背影消失在城门,皱眉道,“这人说的话有几分真假?” “恐怕是真的,”成之染略一沉吟,道,“他身为一国之君,倘若沦落到诈降的境地,离亡国也不远了。” 温印虎将信将疑,问道:“既然如此,节下怎能让这厮回去?万一他回过味来,反悔了该怎么办?” “他反悔?他是什么人,能做这个主?”成之染笑了笑,“都已经出城纳降了,城中上下还能是一心不成?总有人由不得他反悔。” 宗寄罗盯着那城楼,犹疑道:“可是那个尚书令,他会出来吗?” ———— 城下的情形,蜀国尚书令隋沅早已在城头看到。他听常期叙述一番,脸色便有些发白。 常期见隋沅兵临城下仍摇摆不定,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苦涩,他这个中书侍郎毕竟无法替对方抉择。官军的承诺固然可能仅仅是一纸空文,成王败寇,似他们这般不战而降,素来要付出代价。 然而他宁愿选择相信。乔赤围弃城而逃的消息已满城皆知,朝野上下都清楚,除了投降,再没有任何其他选择。 隋沅犹豫了许久,终于仿佛下定决心般,朝城中回望了一眼,目光扫过长街一路万人家,他叹道:“开城门。” 硕大的城门嘎吱嘎吱缓缓洞开,守兵自城中列队而出,分列在两侧,脚步似有些凌乱,厚重的甲胄碰撞之间,发出沉闷的声响。 隋沅身着熠熠紫袍,在一众官吏簇拥下出城迎敌。他面上难掩局促之色,身形也显得凝滞,待来到成之染马前,便忍不住偷眼打量她。 瞥见这样一张年轻的面容,他登时五味杂陈。 徐崇朝状若无意地拨弄下长槊,寒光一闪,隋沅只觉腿发软,一个踉跄便跪倒在地。 他这一跪下,身后众人也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成之染纵身下马,徐步走到隋沅面前,问道:“阁下便是尚书令隋公?” “罪臣……罪臣岂敢以尚书令自居!”隋沅俯首道,“我等附恶,死不足惜,惟愿节下看在我等投诚的份上,放城中百姓一条生路啊!” 成之染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几眼,直视着城门方向,一言不发。隋沅半晌得不到回应,正要抬头看,成之染身形一动,缓缓道:“乔赤围人在何处?” 隋沅道:“贼首听闻王师到来,三日前已弃城北上。” 成之染微微颔首,示意彭鸦儿将对方扶起。她举起手中沉重的符节,道:“王师吊民伐罪,岂会滥杀无辜?既然尔等投诚,我以此节起誓,自会护百姓周全。” 这一众降臣闻言,都松了一口气。隋沅喜不自胜,连忙礼让一番,请众人入城。 城门森然如野兽巨口,诸将纷纷看向成之染。 成之染微微颔首,翻身上马,施施然随他向前,于众人注目之间打马入城。 锦官城城墙厚重,幽深孔道圈禁起城门一隅,纵使烈日当空也显得昏暗,待来到城中,才豁然洞开。 因近日兵戈乱起,宽阔长街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偌大的城池顿时冷清起来,只留下满城绮绣高阁彰显着昔日繁华。 成之染长驱直入,策马来到乔赤围府邸前。此处原是伪蜀的王宫,如今已人去楼空,绵延高墙颇显出几分气派,正是城中形胜所在。 隋沅早已派人将此地收拾妥当,乔氏一干僭越逾矩的车马器物,通通封存在府库。他正要带成之染去检视一番,成之染摆了摆手,吩咐彭鸦儿道:“安排兵士好生看管,登记造册。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动。” 隋沅似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成之染眸光微动,问道:“贼首亲族何在?” 隋沅笑道:“已关押在狱。” 说罢,一旁随从将乔氏亲族名录呈上。 成之染仔细看了看,逐一询问了一番,执笔将乔赤围同祖之亲勾画出来,交给温印虎,道:“这几人验明正身,即刻处斩。” 温印虎略一迟疑,道:“逆贼凶横,死有余辜,杀之不足以平民愤。余下那些人,节下要如何处置?”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王师吊民伐罪,用刑不可过甚,暂且收押着,等抓到乔赤围,再一并处置。” 然而乔赤围的踪迹,众人都不甚知晓。隋沅只道他听闻中水夜钟城失守,外水又大军压境,于是三日前北出锦官城,已不知所踪。 成之染眉头微动,与诸将对视一眼。中水许久没消息,如今果然没让她失望。 她命兵士将隋沅等一干伪朝重臣圈禁于家,眉间隐约喜色也随之散去,沉吟道:“我原本以为乔赤围是个有本事的,不曾想有如此功业,却弃之而去。可惜了,天地虽大,他又能去往何处?” 彭鸦儿道:“只怕他要到关中去,宇文氏封他为蜀王,如今总不能坐视不管。” 徐崇朝看了他一眼,道:“其人怯懦,人心尽失,再无东山再起之力,如今已不足为惧。只是乔鲁山手握重兵,仍是个麻烦。” 成之染高踞堂首,面前铺展着府库收藏的巨大舆图,目光落在内水铜鱼城一带。她派出疑兵佯装攻打铜鱼城,时至今日,乔鲁山早该回过味来了。 若他从铜鱼城领兵前来,委实不是个好对付的。 “我愿意领兵追击乔赤围,”宗寄罗上前道,“不论他逃往何处,我定要将人捉来。” “若他去投奔乔鲁山呢?”成之染问道。 “我不怕,”宗寄罗不假思索,道,“就算他请来神兵天将,我也不会放过他。” 成之染笑了笑,缓缓站起身来,向彭鸦儿道:“彭将军,我留一半人马在此,你与温将军一同把守锦官城。” 温印虎蹙眉:“节下——” “我要去追击乔赤围。” “请节下三思!”彭鸦儿那只独眼瞪大了,对成之染道,“我军兵不血刃进入锦官城,金城汤池若此,纵使乔鲁山在侧,又能奈我何?节下只需坐守锦官城,蜀中自然能安定。” 成之染颔首:“话虽如此,于大军而言,锦官城更重,可于我而言,乔赤围更重。” 彭鸦儿不解其意,与温印虎对视一眼。温印虎思忖一番,道:“宗娘子既然有意,何不就让她去?节下乃一军统领,还是在此坐镇为上。” 成之染并不解释,似笑非笑道:“我既是一军统领,如此决断,将军难道不肯听命?” 温印虎不耐:“末将岂敢。” 彭鸦儿看看他,又看看成之染,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于是成之染调兵遣将,将城中防守布置妥当,又派人传檄四方,招抚州郡官民。 宗寄罗默不作声,等她终于得了闲,才叹道:“你何必如此?乔赤围残兵败将,我难道对付不了?” 成之染摇头:“可不是还有乔鲁山?他独自镇守铜鱼城,兵力自不可小觑。” 宗寄罗再说什么,成之染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她拿定主意的事,旁人是动摇不得的。 成襄远听他们议论了半天,小声感慨道:“我阿姊真是个好人。” 徐崇朝闻言,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徐望朝问道:“阿兄笑什么?” 徐崇朝想了想,道:“没什么,麒麟说的是。” 也不知成之染听到没有,待将宗寄罗送走,她扫了徐崇朝一眼,并未说什么。 徐崇朝抱臂而立,趁旁人不留意时,低声道:“你担心宗十三娘杀了乔赤围?” 成之染微微蹙眉,似是冷笑了一声:“徐郎,你可真是……” 何必要把话说开,平白生出些猜测。 她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眸中闪过一丝锐意:“乔赤围绝不能离开蜀地,他必须在我手中。” 成襄远也想随她北上,成之染不肯,让元破寒带他留守锦官城,又叮嘱彭鸦儿和温印虎好生看顾。她拣择人马,留下一干宿将守城,次日便分兵离开锦官城。 初秋时节,夜雨连绵,官道上泥泞不堪。诸军北行数日,先前派出传檄的军士来报,广汉郡城将使者拒之门外,婴城固守,不服王化。 第255章 “锦官城业已出降,区区广汉岂敢违抗?”宗寄罗眉头一动,“莫不是乔赤围逃窜到此?” 成之染摇头:“乔赤围既然舍弃锦官城,又怎会停留此地?怕不是……” 她眸中浮起一层阴翳。 宗寄罗反应过来:“乔鲁山到了?” “如今这局势,也只能是乔鲁山,”成之染神色凝重,“可乔赤围去往何处了?” 众人来不及细想,眼前又见得是一场恶战,一时间都有些紧张。 成之染淡淡一笑,道:“群龙无首,如同一盘散沙。我军不必急着攻城,不妨且静待其变。” 诸军行进到广汉城外十里安营扎寨。成之染与众人登上附近山头,漆黑天幕下,广汉城中依旧闪烁着火光。 她遥指着城中灯火道:“太守不见得会为乔氏尽忠死守,倘若乔赤围不在,我看他能拖延到几时。” 第226章 夜阑 广汉太守府灯火通明,堂前亮如白昼,自上而下却悄无声息。高居堂首的将领脸色阴沉,眸中闪烁着凌厉的光芒,又夹杂着几分恚怒。 他终于开口,打破了满堂沉寂。 “我乔鲁山半生征战,从来没说过一个退字,此番到广汉,更要给魏军一点颜色看看,”乔鲁山喝道,“但如今诸位不肯与我一心,将何以为继!” 他声色俱厉,堂中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太守道:“并非我等不肯与将军一心,只是眼下锦官城失守,敌军又来势汹汹,广汉这般小城,自保已是难事,倘若随将军出战,只怕是难以收场……” 乔鲁山闭上了眼睛,以手扶额,面露不耐。这样的争执,数日来不知发生了多少次。他自然是主张出击迎敌,也知道对方嘴上说着婴城固守,心里恨不能出城投降。两方各执一词,谁也不肯让步。 倘若乔赤围还在…… 乔鲁山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太守仍在喋喋不休地说这些什么,字字句句如同钝刀子割肉,让他拧紧了眉头。 “兵临城下,多说无益。再拖下去,终究是个死!”乔鲁山沉声道,“诸位顾念旧日恩情,也该听我一言,出城一战。” 听他这样说,太守忽而面露忧色:“将军,可主上如今已不在了!” 乔鲁山赫然起身,厉声道:“蜀中存亡在我,不在先王。我在,尚有一战之力,诸位难道不明白?” 太守脸一白,目光从堂中众人扫过,慢慢恢复了神色,道:“既然将军心意已决,我等从命便是了。” 乔鲁山语气缓和了许多,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今夜子时,我派兵出城袭营,还需向府君借些人马。” 太守一惊,却说不得什么,只好听凭他调遣。 夜色寂寂,军令突如其来。守军在城门紧张地清点人马,沉重的铁甲叮当作响,夹杂着兵戈铁蹄之声,被熊熊炬火映照得通红。 乔鲁山副将正在军中检视,行伍间突然传出一声惊叫,紧接着又一阵骚动。他正要派人看个究竟,手下军士面色却有些不对。不可名状的惶遽骤然穿透人群,瞬间席卷了大小将士,如同黑暗中潜行的海潮,裹挟着让人无法抵挡的力量。 近前的兵士突然扭头跑开,那副将尚未反应过来,只听得耳边一阵风声,长刀已到了眼前。他滚鞍落马,那一刀落空,紧接着又追赶上来。 他挥刀迎上,将偷袭的兵士砍翻,然而城门早已乱成了一团。众军士溃散奔逃,吵嚷着、推搡着,他们的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恐惧,饶是他喊破喉咙,也根本不听号令。 乔鲁山很快得到了消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然而局势已由不得他,手下人来报,哗变的军士正往这边赶。 乔鲁山闻讯,霎时间止住了脚步,脸上露出惨淡的笑意:“好,好,冤有头,债有主!” 他长叹一声,下令道:“备马,出城!” ———— 夜色深邃,万籁俱寂,营帐外偶尔传来兵戈摩擦声,远处山林在夜风中摇曳作响,如同轻微细碎的耳语。 成之染夜不能寐,独坐于灯下,缓缓擦拭着心爱的长刀。脚步声在此时格外清晰,守夜军士来到营帐前,低声在门口说了些什么。 赵小五在帐外喊道:“节下,城中有变!” 成之染收刀出门,众人的面孔在火光下闪动,眼神中弥漫着紧张不安。 “是好事,慌什么?”她轻轻一笑,纵身上马,疾驰到高处眺望。 十里外的广汉城火光大作,犹如被战火点燃的烽火台,照亮了黑暗的天空。燥热微风中似有人语,然而又听不分明。 成之染皱起眉头,身后忽有人匆匆赶来,发出了讶异之声。 “十三娘,”成之染摇头,道,“乔鲁山真是个狂徒。” 宗寄罗亦有悲愤之色,问道:“他还在广汉城吗?” “难说,”成之染眸光一闪,“看如今局势,他怕是溜之大吉了。” “死不肯认输,还来这一出!”宗寄罗气不过,道,“待我捉到他,定将他碎尸万段!” 宗凛随之前来,见状问道:“节下可要趁乱攻城?” “不必了,”成之染望着远处冲天火光,道,“广汉城拒降,是因为乔氏在此的缘故。如今他弃城而逃,城中自不会再作抵抗。明日到城下,取之如探囊取物。” 她下令诸军严守营地,以防有敌兵作乱。众将士枕戈待旦,直等到天光大亮,城中火势已熄灭,四周仍弥漫着浓厚的烟气。 诸军拔营,整顿了人马,浩浩荡荡地朝城池行进,城头守军遥遥望见了,赶忙向太守禀报。城中又一阵鸡飞狗跳,成之染一行兵临城下时,太守已带人列队出迎。 众人轻车熟路地进城,分兵把守城中要地。那太守早已准备好说辞,只称说先前被乔鲁山胁迫,不得已才将锦官城来使拒之门外,如今乔鲁山窜逃,这才有机会向官军投诚。 成之染微微一笑,无意分辨他话中虚实,广汉城已定,这些事变得无足轻重。她只追问道:“乔鲁山手中还有多少人马?去往何处了?” 太守道:“昨夜军中哗变,士卒逃亡者甚众。他骑马出城,至多有数十人跟从。” 成之染沉吟不语。 宗寄罗喝道:“你明知他是罪魁祸首,为何不乘势将人拿下?如今人又逃掉了,岂不是后患无穷?” 那太守见她言语凶横,一时间脸色发白,惶恐道:“罪臣万万不敢啊!” 宗寄罗满腔怨气,仍是不依不挠的模样。见太守招架不住,成之染拉了拉她,对那太守道:“也罢,城中可还有乔氏余孽?” 太守一愣神,眸光闪了闪,尚不及开口,一旁佐吏出声道:“有的,有的!” 那人还想说下去,见太守面色不虞,一时间便有些迟疑。宗寄罗追问:“是哪个?你倒是说啊!” 被她这一问,那佐吏反而不敢搭言,宗寄罗一怒之下拔刀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藏着掖着?” “罪臣不敢!”那太守跪倒在地,手指着堂屋,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成之染循迹而去,只见堂屋早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唯独正中摆放着一顶巨大的寿棺,形制虽简陋,看得出却是上好的木料。 她走到近前,正要命兵士开棺,徐崇朝不动声色地拦住她,问那太守道:“棺内是何人?” 太守与一众官吏,只叩首不语。 成之染心思一转,从棺前供案上抽出三支香,煞有介事地拜了拜,抬手向兵士致意。 数名兵士缓缓将棺盖推开,溽暑未消,一股恶臭顿时扑鼻而来。成之染屏息上前,朝棺内看了一眼。 棺中人一身戎装,直挺挺躺在那里,他面色发青,眉眼间并不安宁,嘴角牵动着难言的痛苦,仿佛陷入深沉的梦魇。 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颈间黑紫色的勒痕。 成之染看向宗氏兄妹,二人都微微摇头,并不认得这是什么人。 成之染心中有了猜测,转身问堂前跪倒的众人:“他怎会死在这里?” 太守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她便指向先前插话的佐吏:“你来说。” 佐吏道:“乔鲁山从铜鱼城赶来,二人在城中相遇。乔鲁山出言无状,当众拿佩剑砸他,他……许是受不了这等羞辱,愤而自裁。” 成之染问道:“是自缢?” 那佐吏点头。 宗寄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他到底是谁?” 成之染叹息:“十三娘,你希望他会是谁?” 宗寄罗倏忽睁大了眼睛。 “乔赤围?”宗凛难以置信道,“他就是乔赤围?” 他复又将死者仔细端详一番,仍不敢相信,面前这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竟是让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成之染不答,只吩咐手下将寿棺抬走,即日随大军押往锦官城。广汉城一干伪蜀官守,她也信不过,命人收押了,又分些人马在此屯守。 第256章 宗寄罗半晌才回过神来,听闻成之染要率军返回,忍不住问道:“难道不去追讨乔鲁山了吗?” “乔鲁山只剩下数十人马,丧家之犬,在蜀中掀不起什么风浪,当务之急,是将乔赤围斩首于锦官城,以昭告天下安抚民心,”成之染算了算时日,道,“中水那一路人马,是时候来会合了。” 只是不知为何,中路人马攻克夜钟城之后,一直再没有传来音信。她按下心中不安,夜中不寐的困倦又席卷而来,昏昏沉沉一阵抽痛的脑海中,若隐若现地闪过那具尸首的模样,一时间心绪难宁。 她站在庭院之中,看到徐崇朝一身精甲站在门边,幽深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这样的窥探不合礼法,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徐崇朝自然明白。 对上成之染的目光时,他侧首移开了视线。 “徐郎,你的伤好些了吗?”成之染开口,在周遭闹哄哄的叫喊声中,清晰而明丽地传到他耳中。 他的伤,还是在庆亭留下的。这一句关心来得突然,徐崇朝微微摇头,道:“不妨事。” “又要下雨了。”成之染抬首,蒸腾的微风自鬓边拂过。她望着悄然变色的云天,头顶高大的槐枝投下碎影。 她的面容在光影间摇曳,如同潮水般盈荡的波光,让徐崇朝倏忽想起秦淮水畔柔软披拂的蒹葭。 这与她森然铁甲很不相称,正如她恬淡面容下血雨腥风的伤痛。天阴雨湿,她可也会痛? 徐崇朝终究只是站在原地,望着她,缓缓垂下了目光。 第227章 雪恨 大军回到锦官城那日,日间晴好,成之染率领人马,拉着那寿棺招摇过市,大张旗鼓地回到府邸。 那寿棺就停放在院中。这几日颇费心思,棺中尸首并没有腐烂过甚,看上去眉目分明。 隋沅被带到府中,往棺前一看,登时变了脸色。成之染紧盯他神情,心中已有分寸,于是便笑道:“阁下可还认得?” “认得,认得,”隋沅擦了擦额头冷汗,道,“贼首业已伏诛,当真是可喜可贺。” 成之染笑而不答,她早已吩咐手下从狱中寻了几具差池相仿的尸体,此时一并摆放在院中。隋沅吓了一跳,掩着口鼻道:“节下这又是何意?” “自然是网开一面。” 成之染传令下去,军士便押解数人入内。这些人都被蒙着头,歪歪扭扭跪倒在庭前。 彭鸦儿持刀在前,挨个让人到跟前,掀开布罩指认乔赤围的尸身。他扬言倘若认错了,便即刻斩于刀下。 他面相凶恶,说话又粗犷,上前辨识的战战兢兢,余下的匍匐在地,也吓得瑟瑟发抖。 成襄远在旁,问道:“这是什么人?” “都是些乔氏余孽,”成之染放低了声音,嗓音也显得渺远,“倘若他们都指认无误,我会放他们一条生路。” 成襄远蹙眉:“难道会有人故意指错?” 成之染并未言语,目光移向庭中。正有个身形瘦弱的女子跪倒在前,沉默地低头不语。 “不过是游戏而已,”成之染冷笑,忽而扬起了声音,高声对彭鸦儿道,“她若不肯说,要自寻死路,索性这一干人等,都给乔赤围陪葬去罢!” 此言一出,余下那些人顿时哭喊成一团,一声声叫嚷催促着。那女子终于有所动容,抬头含泪道:“既然乔氏罪孽深重,将军又何必手下留情!” 成之染不由得讶异,身旁宗寄罗却突然惊呼出声,吃惊地望着那女子。 那女子看到宗寄罗,兀地睁大了眼睛,旋即呜咽着低下头去。 宗寄罗身形动了动,正要说什么,被成之染抬手止住。 人群中一阵骚动。那女子终于颤抖着伸出手,指向了乔赤围的尸体。 成之染没了看戏的心思,起先她怀疑广汉城有诈,如今看来,乔赤围确实是死了。 她盘算一番,命军士布告全城,明日午时将乔赤围枭首示众,余下乔氏亲眷又被押回狱中严加看管。 次日恰逢中元,城中吏民听闻乔赤围斩首,纷纷到刑场观望,将衙前围得水泄不通。官衙反倒清净了许多。 彭鸦儿和温印虎同在衙前监斩,悬首于市,曝尸街头。成襄远跟着徐望朝出去看了看,便闷声不响地回来,神情似有些黯淡。 成之染独自坐在阶前,见二人神色各异,问成襄远道:“麒麟可害怕?” 成襄远到底是稚童心气,平生未见过如此情形,一时间默然。 半晌,徐望朝道:“人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成之染微微颔首,却听成襄远说道:“我不怕,我只是不明白。乔赤围起初不过是宗达手下参军,资质平平的人物,如何能一朝作乱,割据一方长达数年?” “天下治乱,蜀中兴亡,岂是乔赤围一人之力?”成之染叹道,“彼时兵戈四起,内外交困,才给了他可乘之机。” 成襄远问道:“如今天下,可会有第二个乔赤围?” 成之染勾唇,道:“若朝廷根本坚牢,蜀中便不会生衅。” 成襄远沉思不语,徐望朝趁机问道:“如今贼首伏诛,蜀中平定,大军何时能回京?” “二郎君已经归心似箭了?”成之染笑道。 徐望朝并未否认,有些局促地摸了摸脑袋,道:“去岁秋末离京,如今又到了初秋,我还从未独自离家这么久。” 成之染算了算时日,道:“估摸这几日,中水二位将军人马也该到了,待诸军会合,我自有安排。” 成襄远点了点头,正准备告退,成之染突然问道:“你们可见到宗十三娘了?” 二人俱摇头:“不曾。” 成之染眸光暗了暗,摆手让他们去了。乾坤朗朗,她仰头望去,心中却生出绵密愁思。 因着今日中元的缘故,日暮时分,街头巷尾都没什么人了。宗寄罗赶在掌灯前才匆匆回府,听闻手下军士说成之染找她,不由得脚下一顿。 她略一迟疑,却没说什么,径自去宗凛屋中。宗凛今日随彭鸦儿监斩,自打从刑场回来,也是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 他问道:“你今日为何不去刑场?” “已死之人,千刀万剐又有何益?”宗寄罗垂眸,道,“狸奴心善,只杀了乔赤围同祖之亲,可那些助纣为虐的逆党,个个都死有余辜!” 宗凛不语。 宗寄罗恨恨道:“他们为虎作伥,害我满门诛灭,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宗凛道:“你莫要乱来。谋反是族诛大罪,这些人是要押解回京的。” 宗寄罗不耐:“回京?那就由不得我们了!” “若将人杀了,成娘子回京如何交代?” 宗寄罗气不过:“阿兄!” “小不忍则乱大谋,”宗凛道,“阿叔还等着回锦官城来。” 宗寄罗默然。 ———— 这一日诸事纷杂,众人都早早歇下。成之染独坐灯下,将狱中收押人犯簿册细读一番,午前似乎与宗寄罗相识的女子,原来是乔赤围族侄之妇。 她亦是益州豪族出身,官军此番入蜀,并未株连广众。照理说她娘家人还在,可她被关押至今,尚无人前来求情。 成之染放下簿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门外似有人低声交谈,不多时,叶吉祥敲门通禀,竟是徐崇朝到了。 成之染心头一跳,迟疑了半晌,还是请他进来了。 灯下烛影摇曳,将二人影子拉长。徐崇朝坐在她对面,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神情也有些严肃。 成之染听他道明来意,居然是为了伪蜀旧臣处置之事。 她淡淡说道:“益州屡遭兵戈,吏民皆苦,正是休养生息之时。乔赤围已死,朝廷心腹大患已除,再行株连更无益处。伪朝太守以上官员将解赴金陵,如何处置听凭圣裁。” 徐崇朝神色微动,烛火倒映在他眼眸,一时间晦暗不明。 成之染勾唇:“怎么,你不相信吗?”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她站起身来,道,“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我对逆臣贼首,向来一视同仁。” 徐崇朝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苦笑的模样。 成之染走到他身前,缓缓伸出手,轻轻按在他心口。徐崇朝垂眸看她,掌心温热透过单衣,无比清晰地随他的心跳起伏。 “死去的乔氏族人,难道都是有罪的?”成之染迎着他目光,笑意未达眼底,“你心中这杆秤,究竟有几分轻重?” 她神情如此专注,徐崇朝呼吸一窒,心跳不由得乱了节奏。他抓住对方手腕,手上不自觉用了力,说出来的话也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 “你想让谁守益州?” 成之染抽回手,顿了顿,道:“我阿舅。” 见徐崇朝不语,她叹道:“他官位虽不相称,但朝中再没有第二个人。” 徐崇朝道:“宗棠齐还在江陵。” 第257章 “如今还不到时候,我担心……”成之染一言未尽,便止住话头,冷不丁又问他道,“徐郎,你还怨我吗?” 案前烛火猛地晃了晃,徐崇朝闭了闭眼睛,道:“将军杀伐决断,我怎么敢。” 成之染只是幽幽地盯着他。 徐崇朝对上她目光,便如烧灼般一触即分,半晌没言语。 成之染浅浅一笑:“你走。” 徐崇朝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正为难之际,叶吉祥的声音又突然响起:“节下!不好了!宗娘子——” 成之染顿时一个激灵:“怎么了?” 叶吉祥闯进来道:“宗娘子她——她——”他脸色精彩极了,却半天说不出个一二三。 成之染放心不下,连忙跟着他往外去。 月色如水,清风徐徐,中元之夜似乎比其他时日多几分幽邃空寂。众人赶到冷冷清清的街口,赫然望见宗寄罗执鞭而立的背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十三娘!”成之染高声喊她,宗寄罗却不回头,只扬鞭狠狠抽打着什么,长鞭闷响刺破了周遭寂静。 成之染心中一凛,移步向前,那横陈街口的,正是乔赤围的尸身。 不知宗寄罗在这里待了多久,尸身已褴褛斑驳,每一道鞭痕密布仇恨。她不知疲倦般,一下又一下,如同在鞭打她的旧伤。 成之染不忍再看,可宗寄罗却仿佛浑然不觉,她紧咬着牙,眼神冰冷如刀锋,满门屠灭的焚天怒火,都化作街前飞溅的尘泥。 如何能不恨。 唯有如此,她才能稍稍缓解心中的痛苦。 “十三娘!”成之染一把上前将人抱住,试图夺下她手中马鞭。宗寄罗浑身止不住颤抖,然而死死不肯松手。 成之染好言好语劝慰着,却见她颓然跪倒在地,双手紧握着马鞭,泪水霎时间滚落,一颗一颗滑落在鞭子上。 宗凛也匆匆赶到,见状悲不自已,沉声道:“奸人已死,大仇得报,十三娘,何苦!” 宗寄罗泪流满面,直到双膝跪得冰冷,才挣扎着扶起身来。她已经完成了复仇的使命,可这并不是真正的解脱。 已经失去的种种,再也无法弥补了。 她脸上浮现出惨淡的笑容,又像极了哭泣。锦官城月下风声,也似与她一同呜咽。 她任由成之染搀扶着,道:“回去罢。” 这一路,再也没有回头。 第228章 离尤 成之染将人送回住处,仍放心不下,整夜在屋中守着。宗寄罗沉沉睡去,夜半忽而转醒,泪水又止不住落下。 成之染听她抽噎,便睁开眼睛。屋中未点灯,唯有月光透过窗棂。 “乔氏伪朝逆党罪大恶极,”宗寄罗突然开口,道,“狸奴,杀了他们罢。” 见成之染不语,她又道:“莫说我心狠。若有人害了你骨肉至亲,你也会像我一样。” 黑暗中一片静寂,落针可闻。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我朝处置逆党,素有成规。男子十五以上斩首,妇孺没入官府为奴。乔赤围祸乱蜀中,勾连外敌,朝廷自然会斩草除根。” “可隋沅那些蝇营狗苟之徒,又当如何?”宗寄罗苦笑一声,“是官复原职,还是另有任用?” 成之染坐在榻前,望见对方面颊上两行清泪,在荧荧月下无声流淌。 “蜀中新定,人心不平,朝廷不念旧恶,多半是要从轻发落。” “隋沅原本是蜀郡太守,若不是背叛朝廷投靠乔赤围,如何能在伪朝官居尚书令?乔赤围失势,他又献城投降,似这等奸猾之徒,就不该苟活于世!” 见成之染不语,宗寄罗又道:“你留他一时,终究是祸患。” 成之染略一沉吟,道:“隋沅难成大器,反不如那个常期。” “这些个乱臣贼子,个个都该死!”宗寄罗攥紧了衣袖。 成之染叹道:“人死如灯灭,留下来枯泥烂肉,反而是解脱。世间刑罚,未必要致人于死地。” 宗寄罗不解地看着她。 成之染淡淡一笑:“你暂且安心歇息,离开此地前,我定会给你答复。” ———— 乔赤围一事了结,成之染终于抽出手来,亲自在街前坐镇,开仓放粮,赈济饥民,又大手一挥,将乔赤围囤积的金银珠宝,连同乔氏一族查抄出来的诸多财物,通通瓜分来犒赏三军,军中上下都万分欢喜。 唯独彭鸦儿还有些后怕,不安道:“东西分光了,朝廷那边不好交代啊……” 成之染笑道:“将军且放心,进献天子的宝物已准备好了。” 柳元宝诚恳提醒道:“似乎少了些。” 成之染道:“天子富有四海,岂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彭鸦儿道:“只怕旁人会多舌。” 成之染摆手:“我从不怕人多舌。” 彭鸦儿没话说,摸了摸怀里的金锭,默不作声了。 大军驻扎在城中这许久,军纪严明,不曾有一件欺压百姓之事。成之染从军中检视归来,心中也算得满意。 路上温印虎问起归期,成之染瞥了他一眼,笑道:“温将军这么着急走?锦官城让谁来守?” 温印虎一愣。她这益州都督只是权宜之计,并不会在此久留,然而他把军中大小将佐思量了一遍,却没有万全稳妥的人选。 见对方默然,成之染又问彭鸦儿:“彭将军意下如何?” 彭鸦儿出身卑微,全凭勇猛杀敌才做了大将,在众人之中颇有威望。他沉吟良久,摇头道:“难,难,难。” 成之染笑而不语。 天光已暗淡不明,城中骤然响起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仿佛秋日凌厉的风霜,倏忽来到一行人面前。 那军士滚鞍落马,报:“乔鲁山,抓到了!” 昏黄烛火下,一人被铁链拴着,如困兽一般,押到了堂前。他衣衫褴褛,鲜红的战袍褪去颜色,混杂着斑驳血迹。 成之染走到近前,看清了对方面容。此人不过三十出头,深邃的眼眶和凹陷的双颊,充斥着难以言喻的颓唐。他眼神中早已失去斗志,只有无尽苍凉,仿佛即将熄灭的星子,微弱地闪烁着最后的光芒。 “你就是乔鲁山?”成之染将信将疑。 乔鲁山突然冷笑一下,眸中闪过一丝锐意,正是这一瞥,打消了成之染最后一丝怀疑。 这是一个骄纵不羁的笑容,冷彻如鬼灯,唯有残血寒凉才能浸染一二。 执送乔鲁山到城中的,是广汉城派出的人马。乔鲁山从广汉城逃入山中,因行踪诡异,被山民执获,送到城中核验一番,竟抓住这么大一条漏网之鱼。 成之染端坐堂首,道:“我乃成之染,奉天子之命,都督益州,平定蜀中。乔鲁山,你还有何话说?” 她曾向广汉城传檄,乔鲁山亦知她名号,只是没想到,这位益州都督竟是位年轻女郎。 乔鲁山抬头看着她,神色极复杂,仿佛压了一口气,良久才问道:“你是成肃的……女儿?” 成之染不言。乔鲁山当她默认了,突然仰天大笑几声:“荒唐,实在是荒唐!” 他言犹未尽之意,那目光分明在说,我乔鲁山一世英名,竟落到一名女子手中。 成之染冷眼看他,讥诮道:“我若是你,合该一头撞死,拼尽了老命,也没脸回到锦官城来。” 乔鲁山枯笑:“女娃,你懂得什么!” 成之染不跟他废话,质问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那些道理,等到了金陵,看天子听不听你说。我只问一句,乔赤围——是不是你杀的?” 乔鲁山笑容凝滞,眸光凛然:“你休要污人清白!我为人堂堂正正,岂会做这等背主负恩之事!” 成之染再追问,他却不肯开口,只是恶狠狠地盯着她。 成之染揉了揉眉心,摆手道:“算了,押下去,仔细看着,别让他死了。” 军士正要将乔鲁山带走,他突然扭过头来,道:“我既然回来,便不会求死,惟愿足下答应我一件事。” 他变得如此客气,成之染不由得讶然,道:“但说无妨。” “离开锦官城之前,我要去祖宗坟前拜别,”乔鲁山似笑非笑,道,“答应我,我自不会生事。” 成之染心下犹疑,旁人倒也算了,只是眼前这人诡谲,摸不清底细。 宗寄罗却道:“让他去。” 成之染不语,缓缓点了点头。乔鲁山心满意足地被拖下去。 待众人散去,成之染喊住宗寄罗:“十三娘,乔鲁山心思深沉,不可小觑。” “我知道,”宗寄罗望着她道,“当初赵冀州伐蜀,便是败于乔鲁山之手。后来海寇作乱,也是乔鲁山带兵侵扰荆州。既然如今他被抓,我总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成之染不放心,叮嘱道:“留他一条命,朝廷不会放过他。” 宗寄罗点头。 ———— 第258章 初秋时节,暑气未消,锦官城外层林尽染,烟岚飘渺,官道上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气。乔鲁山身戴重枷,神情木然,对一切视若无睹,一路上缄默无言。 他被押解到乔氏宗族墓前,终于抬头望了望天色,日光带着一丝冷峻,将他的影子模糊地投在地上。 乔氏亦是蜀地大族,称王后大肆修缮,青石墓碑鳞次栉比地矗立着,因近来无人看顾,渐渐显出几分荒凉。 乔鲁山拖动脚镣,一步一步发出刺耳的锐响,直走到稍远的一处墓碑前。 他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便长跪不起。 身后响起脚步声,一名银甲小将走到他面前,缓缓抽出了佩刀。 “咻”的一声,宗寄罗手腕一抖,寒光已到了他眼前,然而刀尖晃了晃,堪堪停在他颈前。 乔鲁山抬起眼皮,打量了对方几眼,道:“这位小娘子好生眼熟。” 宗寄罗愤怒地盯着他,并不搭言。 “若我没记错,你是宗达的孙女?”乔鲁山端详她神情,似是冷笑道,“宗娘子贵人多忘事,看样子不记得我了。” 宗寄罗喝道:“我与你素昧平生。” “先主当年是宗达参军,我到过府上,只是个无名小卒。刺史府的掌上明珠,怎么会留意这些?”乔鲁山语气幽幽,仿佛在说些于己无关的事情。 宗寄罗确实不记得。然而这更令她气愤,正是她从未在意的无名之辈,害得她家破人亡至此。 她咬牙道:“乔鲁山,你等着!我有千百种手段,让你生不如死。” 乔鲁山瞥了她一眼,道:“你不问我等为什么造反?” 宗寄罗斥道:“我不想知道!” “是不想,还是不敢?” 成之染旁观许久,此时闻言,终于投去淡淡的一瞥。乔鲁山是个聪明人,有些尘封已久的旧账,他偏要翻腾起来。 宗寄罗答道:“若是在当初,我或许还会在意。但如今,我只想杀了你这狗贼。” 乔鲁山嗤笑一声,径自道:“宗达刚愎自用,横征暴敛,妄自杀伐,失尽了蜀地民心。庾慎终占据荆州时,宗达何尝不试图自立为王?把命丢了,是他活该。” “休得胡言!”宗寄罗大怒,刀尖险些要戳到他颈上,被成之染一把抓住。 “狸奴,你不要信他!” “宗益州忠心体国,我当年便已明白。一个亡命之徒的话,如何能信得?” 乔鲁山穷途末路,竟抛出这么拙劣的谎言。 成之染拦下宗寄罗,忽听得叮啷叮啷,乔鲁山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脱两旁军士,径自朝墓碑冲去。 众人都阻拦不及,只听闻一声闷响,他人已颓然倒地,额头上血流不止。 成之染望见那碑上血痕,脑袋里嗡地一下,连忙命军士将人扶起来。然而乔鲁山抽搐几下,骤然断了气。 宗寄罗大惊失色,乔鲁山竟当着她的面,一头撞死在碑前。 血腥气弥漫四溢,不时有微风吹过,猖獗泛滥的杂草随风摇曳,浮动着浅浅的幽冷荒凉的旋律。良久,成之染下令:“将乔鲁山带回城,斩首于军门。” 宗寄罗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半晌道:“他……岂能如此……” 成之染侧首看她,略一勾唇道:“可真是便宜他了。” 回城这一路,宗寄罗再没有开口。 第229章 慰情 贼首已死,四方平定,当夜军中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成之染破例解除酒禁,满城气氛便愈加欢腾热烈起来。 偌大的锦官城内,每一处城防要塞都燃起熊熊篝火,照亮了漫漫长夜。远征的将士相聚庆贺,在万里之遥的他乡异地开怀畅饮,嘹亮歌声夹杂着独属于江南的绮丽明畅,在城中上下此起彼伏。 成之染骑马巡视全城,与诸将佐一道看望城中军士,每到一处无不被众人欢欣鼓舞地簇拥相迎。兵士争先恐后地挤到前头,叫嚷笑闹着,好奇地张望他们年轻的女将军,欢呼声响彻夜空。 伪朝窖藏的美酒一坛又一坛打开,成之染满斟一杯,含笑向诸军将士举杯祝酒,火光自她峥嵘铠甲上升腾跃动,映照出一张张年岁参差,却充满同样喜悦和豪情的面孔。 成之染记不清走过了多少处要塞,只知道肚子灌满了酒,眼前的路也有些飘忽。耳边有人吹奏起芦管,苍茫乐声散入无边无尽的暗夜,回荡在氤氲层云之间。 那曲调甚是熟悉,她不由得随之微微颔首。 成襄远笑道:“阿姊喝醉了。” 成之染似乎并没有听清,眼神越过他,落在城墙连绵璀璨的炬火上,那神情是鲜有的满足和自豪。 成襄远鲜少见她如此,一时间愣住。 彭鸦儿看出人已经醉了,劝道:“城中已走了大半,节下是时候回府了。” 成之染没有拒绝,与诸将佐一道回到刺史府,又齐聚一堂,添酒回灯,开怀畅饮。众人都久在军中浸淫,欢宴并不似金陵世族一般讲究,谈起出征以来说不尽的故事,插科打诨,嬉笑叫闹,时不时喧哗起来。 成之染昏昏沉沉地听了许久,委实有些困顿,忍不住悄悄打了个盹,再睁开眼时,耳边正有人高声谈论着什么,她听不分明,然而那情绪分明是热烈欢畅的。 明亮烛火映照在双眸之中,她仿佛刺痛了眼睛,心中霎时间生出无尽怅惘。 宗寄罗见她似有些疲惫,于是道:“可是累着了?回屋歇着罢。” 成之染眉头一动,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成襄远喊道:“阿姊,没事的!去罢去罢,这还有我呢!” 成之染微微颔首:“如此便失陪了,诸位只管尽兴。” 赵小五和叶吉祥将她送出门,成之染摆手道:“这里正热闹,进去罢,不必管我。” 说罢,她朝二人笑了笑,转身步入夜幕中。天色阴沉着,簌簌枝叶在风中瑟缩。成之染并不觉得凉,反而心头热流涌动,仿佛纤细的火苗燎烧。 她回到住处,将厚重的铠甲脱下。她穿这一身,想来也是威风凛凛的罢? 正出神之际,恰逢巡逻的军士从门口路过,成之染将人叫住,吩咐道:“取一坛酒来。” 兵士很快将酒坛取来,成之染拎起便纵马出门,一路疾驰到城门下。 守城的兵士将人喊住,她从怀中取出中军金令,命令道:“开城门!若有人问起,便说我速速就回!” 匆匆赶来的守将认出是她,自然不敢拦。枣红马一骑绝尘,消失在苍莽夜色中。 ———— 宴席上灯火阑珊,赵小五和叶吉祥正聚在一起,跟几位年轻将领吃酒划拳。元破寒今日不走运,对局中连连失利,被柳元宝狠灌了几杯,眼睛一闭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众人都哄笑起来,宗寄罗笑道:“就知道欺负元郎,非得把人灌醉!快送他回去,免得着了凉。” 柳元宝赶忙应下,喊徐崇朝搭把手,两人一道将元破寒送回住处。元破寒不知何时抓住了徐崇朝的衣袖,醉卧于榻也不肯松手。 柳元宝拍了拍他的脸,笑道:“徐郎!徐郎!你抓他作甚!” 元破寒神志不清,似乎听到了“徐郎”二字,竟也含混不清地念叨起来。 徐崇朝也笑了,道:“元郎君,松手!” 元破寒皱了皱眉头,嘟囔了几句,徐崇朝只觉腕上一松,轻轻将衣袖抽出。 “徐郎,你怎么忍心的啊……” 徐崇朝离开之际,依稀听得元破寒呓语,不由得一怔。 柳元宝并未察觉,他斗志昂扬,正急着回去再战。徐崇朝随他出来,却在厢房前止步,拉住他道:“狸奴的屋门怎么开了?” 屋门敞着一道缝,被夜风一吹,半开半闭。两人到近前一看,屋子里黑黢黢一片看不分明,只听到窗子吱呀呀的响声。 柳元宝探头喊了声:“狸奴?” 屋子里没人回应,反倒是凉风飕飕,满院交织的虫鸣之中,隐约透着些静谧。 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推门到屋里察看一番,烛光亮起,哪里有成之染的身影? 柳元宝酒醒了大半,大惊道:“糟了,不会出事了罢!” 徐崇朝摸了摸架上整齐挂起的铠甲,内里尚有余温。他摇头道:“她刚刚出去。” “去哪里?”柳元宝不解,锦官城这么大,她人生地不熟的,大半夜一个人要去哪儿? 徐崇朝向巡逻的军士打听,军士只道成之染拎着酒坛出门,也不知人往何处去。 身为一军统帅,一声不响地溜出去,委实有些轻妄了。柳元宝皱起了眉头:“她可真是的……徐郎,这该如何是好?” 徐崇朝将门窗一一关好,叮嘱他道:“此事莫要声张,只当她已经歇下。我出去找找。” 柳元宝问道:“你知道她到哪儿去了吗?” “也只是猜测而已。” 柳元宝无计可施,只得缓缓点了点头:“那你要多加小心。” 第259章 ———— 流云蔽月,天地暗淡,远山雄浑,如巨龙在云海之中翻涌潜伏。越往城外走,人家越稀疏,荒野仿佛一直延伸到天边,眼前只余下浓烈大片的黑墨。 徐崇朝自东门出城,马蹄阵阵,长风猎猎,吹动他战袍翻卷。月色忽明忽暗,也不知疾驰多久,眼前赫然出现一条缎带般蜿蜒的河流,掩映在高树枝桠间。幽深河水隐约映照出天边浓云,缓缓流淌于漫漫秋夜。 他勒转马头,沿水边行进,目光在旷野中逡巡。岸上芦苇长到了一人多高,在风中微微晃动,云破月来,朦胧而时隐时现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了成之染的身影。 徐崇朝下马朝她走去,夜色如此静寂,发出一丝声响都仿佛莽撞,他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成之染独身一人站在岸边柳树下,面前用枝条搭起了小小几案,零零星星摆着些细碎石子草叶。而那把久经沙场的长刀,正明晃晃地插在一旁。 她怀里抱着酒坛,嘴里似乎还念念有词,郑重其事地将醇酒洒到地上,便俯身重重一拜。 像是在祭奠什么人。 徐崇朝停下脚步,默默看她倾尽坛中酒。 酒坛已空了,成之染依旧抱着,呆呆倚靠在树下,听闻脚步声,才侧首望来。 徐崇朝一怔,暗淡天光下,她眸光闪动,泪水在眼中打转。 “狸奴……”徐崇朝心中一软,快步上前,话到嘴边却生生止住了。 她素来骄傲果决,许多年不曾流过一滴伤心泪。纵使如今暗夜独自在水边彷徨,那一滴泪水也终究没有落下。 徐崇朝看了眼简陋的祭台,一声不吭地拜了三拜。 头顶响起成之染泠泠声音:“你拜什么?” “朝廷收复蜀地,彭城忠武公却无缘得见。今日一拜,权当告慰。” 成之染呼吸一窒,紧紧抓着他,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嘴唇颤抖了许久,到底没说出一句话。 徐崇朝握住她的手。如今这时节暑热犹存,这双手却已冰凉。他突然生出要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然而他铁甲在身,怀抱也并不温暖。 成之染长久地望着他,突然抽出手将人抱住,徐崇朝耳后一热,怀中传来对方带着哭腔的颤抖声音。 “我是哪门子的益州都督?攻下锦官城的人怎么会是我?明明是我三叔经年筹谋,攻下白帝城,才让后来的大军一马平川……明明该是他,明明该是他呀!” 徐崇朝收紧了臂膀,轻声道:“他看到是你,心里比是自己更高兴。” “我不想!我想要阿叔回来……” 这话分明是带了醉意。徐崇朝不语,只轻抚她不住战栗起伏的脊背。 成之染的心跳隔着铠甲,无比清晰地敲动他胸膛。她抽噎着叙说着,到最后语无伦次,才渐渐平静下来,如小兽般蜷在他怀中。 窸窸窣窣的虫鸣之中,她缓缓抬头,似是迷茫地盯了对方许久,问道:“徐郎,你怎么来了?” 温情与眷恋似乎风流云散。徐崇朝抿了抿唇,稍稍与她拉开些距离,道:“你擅自出城,知不知道旁人多担心?” 成之染神色一凛:“他们在找我?” “倒也无妨,”徐崇朝平静道,“城中我已叮嘱给柳郎。” 成之染“哦”了一声,垂下头,良久又抬头看他:“你再抱抱我。” 她直直望着对方,眼神几乎让他透不过气来。 徐崇朝暗忖,他分明没有喝太多酒,这时候竟有些目眩。 风声寂寂,四野幽然。见他半晌不动弹,成之染又重复一遍:“抱我。” 这一声命令仿佛含着些怨气,徐崇朝置若罔闻,扭过头去,道:“时辰不早了,回城罢。” 第230章 风雨 微风拂过,散尽炎光。水畔翠柳静静地垂着枝条,朦胧月色若隐若现,阴影笼罩着野草间蜿蜒小路。 成之染凝望他许久,才缓缓挪动脚步。 徐崇朝问道:“你是骑马出来的?” 成之染点头,四下张望,茫茫苇荡遮蔽了视线,她的枣红马不知跑到了哪里去。 她打了个呼哨,那声音在夜幕中飘散,如同卷入了滔滔洪流,一眨眼便杳无声息了。 “跟我来,”徐崇朝向她伸出手,叮嘱道,“路上黑,小心些。” 成之染嗯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往心里去,前脚刚迈过盘虬的树根,后脚便一个踉跄,身子猛地歪下去。徐崇朝连忙去抓她,脚下也一滑,齐齐滚到在苇丛中。 初秋的苇草茂盛而柔韧,顷刻间压倒了一片,成之染仰跌在地,并未感到痛,待她反应过来时,身下尽是绵密光洁的苇草,脑后传来温暖的触感,竟是徐崇朝用手护着她。 徐崇朝倒在她身上,两人的面孔离得近极了,姿势也有些暧昧。他被她专注的目光盯得脸颊发烫,呼吸一下子变得粗重起来。 脑海中早已一片空白,唯独在对方眸子里望见模糊的身影和晦暗的天光。 两人在幽暗中长久注视,他的炙热呼吸拂在她唇间,成之染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却感觉对方身形一僵,眸色也愈加幽深。 然而徐崇朝神色变了变,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试图脱离如此难熬的境地。成之染伸手搂住他脖颈,静静地凝视了他好一会儿,仰头缓缓地凑近。 簌簌苇荡被夜风吹起,天地间增添了几分沉甸甸的潮湿。成之染闭上眼睛,对方的唇已压了下来。 他揽在她腰间的手陡然收紧,温热的嘴唇轻触她脸颊,气息混乱地交织在一起,激起一阵阵战栗。周身血液仿佛被烈火点燃,将一切熊熊燃烧殆尽,风声,水声,虫鸣声,在翻滚的热浪中一瞬间归于沉寂,唯余铁甲摩挲的轻响沉浮其中。 成之染双手胡乱抓着,指尖所触及之处,渗透着金铁的冰凉坚硬。她不满地拉扯那碍事的革带,徐崇朝从浓烈氤氲的滔天大火中陡然清醒了三分。 他喘息着按住她的手,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清明:“狸奴……” 他隐隐知道,再放任自流,多半是要惹事的。于是他极大地克制着,抽身倒在一旁,抓紧了身下的苇草,平息着冲动的呼吸和心跳。 成之染欺身而上,径自跨坐在他腰上,伸手按住革带上银制的兽首,颤抖着稍显笨拙地试图将它解开。 “狸奴——”徐崇朝赫然睁大了眼睛,震惊地抓住她手腕,“别闹了,松手!” 成之染并不看他,纷乱气息压抑在胸口。这革带形制她熟悉得很,解开扣带费不了多大功夫。 啪嗒一声,革带散开。徐崇朝有些慌乱了:“你……你要做什么?” 成之染不答,仍旧一门心思地试图解开他甲胄。夜色越加浓密了,徐崇朝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见她额前几缕碎发轻颤,如同沙沙秋叶般在风中鼓动。 徐崇朝喉结上下滚动着,屈腿直起了身子,将对方紧紧搂到怀里,低喟道:“别这样,狸奴。” 厚重云层不知何时遮蔽了夜空,风中渐渐裹挟了湿意。一滴雨珠落在他额头,怀中人突然猛烈地挣扎起来,徐崇朝不敢松手,胡乱将革带系上,愈加用力地将人抱住:“下雨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不回去,不回去!”成之染拒绝。 徐崇朝不由分说,将人打横抱起,拎起她的刀到道旁牵马。那坐骑颇通人性,乖巧地在人前站定,总算让他连抱带哄地拖上马。 成之染坐在他身前,犹自扭头道:“我不想回去,你不要带我回去。” 她脸颊恰好在他唇边蹭过,徐崇朝一怔,伸手一摸,她的脸正烫得不成样子,若不是月色冥茫,不难看到显然已经红透了。 徐崇朝知她害臊,便也不吭声,将人抱紧了,渐渐觉察她愤怒的战栗复归于平静。他这才低低开口:“没人知道的。” 战马飞快地在岸边穿行,马蹄声声如鼓点,与胸膛中的心跳此起彼伏。金光乍起,低沉的雷声滚过天际,耳畔凉风阵阵,夹杂着零星雨点,肆无忌惮地扑在面颊上。 成之染闭着眼睛,心下如同面前绵延不尽的黑暗,然而一片乱麻中,倚靠着身后坚定温暖的胸膛,隐约生发出一丝安定从容。 徐崇朝纵马向锦官城方向疾驰,试图赶在大雨来临前返回城中,然而天公不作美,他心里越急,雨点偏偏止不住地洒落,越来越密集,让人睁不开眼睛。 风雨交加的深夜,原本空旷无际的郊野更透出无尽森然。雨水冲刷着铠甲,内里衣衫也渐渐湿透,被凉风一吹,便让人一个冷战。 成之染不由自主地发抖,徐崇朝察觉,于是搂得更紧些。也不知走了多久,久到他疑心走错了方向,冷不丁望见一处村落隐隐灯火,在寂寂长夜中若隐若现。 “好冷啊,不要再走了!”成之染喊道。 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早已辨不清道路。徐崇朝不敢擅动,只好循着那微弱的光亮,冒雨来到村落旁。漆黑夜幕中空无一人,天地间一片苍茫,远处高低错落的黑影,走到近前才发觉是谷仓。林立的谷仓之间,赫然有一座茅檐低小的屋舍,似乎没有人居住。 第260章 徐崇朝将马栓到一侧草棚中,拉着成之染来到屋子里。他将简陋的木门掩上,疾风骤雨霎时间隔绝门外。 屋子里漆黑一片,阒寂无人,唯有草木气息弥漫其间。徐崇朝点亮火折子,四下打量了一番,此处大概是农时所用,如今还不到秋收时节,屋子里空空荡荡,只是杂乱地堆了些干草和柴火。 两人在屋中搭起了柴堆生火,融融热意顿时席卷全身。徐崇朝浑身湿透了,尤其是铁甲寒凉,周身散发着冷气。 成之染不语,只是定定地望着他。 徐崇朝迟疑了一瞬,起身到一旁卸甲。战甲笨重,穿脱并不方便,他心思沉沉,水边胡乱系起的革带,怎么也解不开。正为难之间,还是成之染上前,细心为他解下来。 他顿时红透了脸,暗自庆幸对方看不分明。待回过神来,一身铠甲俱已卸下,被成之染拿到篝火旁烘烤。 她一脸专注地坐在火堆旁,垂眸用木棍拨动着柴火。明亮的火焰照在她脸上,俊秀英挺的眉眼流露出无尽柔和。 徐崇朝深吸一口气,也坐到火堆旁,半晌不吭声。 “阿蛮,”成之染缓缓开口,“离我近一些。” 徐崇朝凝神望着她,轻轻笑了笑,依言挪到她身旁。 “还是冷。”成之染将木棍扔进火里,蜷起身子抱住了膝盖。徐崇朝一摸,她的衣衫已经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周身都有些颤抖。 穿着湿衣服怎么能好受,成之染如此,他亦然。 徐崇朝眸光闪动,话到嘴边却难以出口,索性闭了眼,道:“把衣服脱了,在火上烤烤。” 成之染半晌没动作,徐崇朝睁眼一看,却见对方直勾勾地盯着他,正伸手去解衣带。 徐崇朝连忙背过身去,一时间心如擂鼓,虽闭上眼睛,耳边窸窣之声却格外清晰,他勉力平定着呼吸,明灭火光中,心猿不定,意马四驰。 正心乱如麻,忽然听成之染道:“阿蛮,你转过身来。” 徐崇朝睁开眼睛,篝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显得越发高大。 那影子轻轻晃动着,夹杂着风声雨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破裂。 于是他依言转身,成之染跪坐在火堆旁,松松垮垮的中衣披在身上,目光低垂着,似乎有几分未尽之意。 徐崇朝记得,她先前喝了不少酒。其实她酒量算不得差,只是在这样得胜欢庆的时节,酒不醉人人自醉。火光跃动着,她的唇饱满而红润,格外让人挪不开眼睛,在夜宴之时,他就已经注意到。 火堆中偶有火花爆裂,噼啪轻响,清晰入耳。方才还分明觉得冷,此刻却仿佛周身血液都被点燃了。 “狸奴。”徐崇朝唤她,声音稍显得低哑。他上前将人拥住,紧紧地抱在怀里,良久,道:“可还冷?” 成之染轻轻嗯了一声,耳畔倏忽传来柔软温热的触感。他的唇缓慢而珍重地落下,自颈侧绵延而下,轻柔如绒絮,但却比火花还要灼烫,赫然激起一阵又一阵酥痒的轻颤。她侧首微颦,绷紧的身子忽然失了气力,斑驳光影在眼前错乱游离,她不由得闭上眼睛,放纵沉沦在起伏荡漾的春潮中,似一叶扁舟,缓缓地越飘越远。 起伏潮涌之间,满载的扁舟触到礁石,在风浪中猛地一抖。成之染忍不住喘息出声,颤声道:“徐崇朝——” 徐崇朝停了下来,从她潋滟秋水中望见了迷离怅惘。于是他伸手覆上她的眼睛,低声道:“不要怕。” 腕上传来温热的推拒,成之染拨开他的手,久久直视他的眼睛:“我要看着你。” 他深邃眼眸里翻滚涌动着数不清的复杂情绪,到最后通通凝结为浓烈的一吻,仿佛五脏六腑浇上了滚烫的火油,霎时间燃起熊熊烈火,将一切焚烧殆尽。 斑驳湿衣随意扔在火堆旁,暖融融的火光照亮屋内这一片洞天。秋凉的瓢泼大雨,被紧闭的门扉隔绝于外,唯有惊雷和雨声激荡起伏,经久不绝。 第231章 青梅 良夜旖旎,风雨绵密,篝火已几近燃尽,屋子里依旧温暖得近乎燥热。徐崇朝盯着那微弱的火苗,一时间怔然。 两人的发丝被汗水濡湿,如缱绻情思,纷杂凌乱。成之染伏在他怀中一动不动,丰盈肌肤上那些新旧伤痕,在灯下清晰可见。 他业已深深浅浅吻遍,可如今看到,心头仍止不住酸涩。 沙场征战苦。自宣武西征,这十年戎马倥偬,回想起来如同一场惊心动魄的梦。唯一勉强能令他宽慰的,便是这些血雨腥风的日子,并非她一人独自走过。 成之染已然睡熟了,唇角勾出一抹清浅又恬适的笑意。徐崇朝盯了许久,身上微微有些凉意。他勾过火堆旁半干的外袍,小心翼翼地给她盖上,又起身添了些柴火。 火苗又猛窜起来,烧得热烘烘暖融融。 他这一动作,成之染动了动脑袋,发出含混不明的呓语。徐崇朝以为她要醒,没想到对方往他怀里钻了钻,又一动不动了。 徐崇朝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柔声道:“狸奴,等回到金陵,嫁给我可好?” 成之染并无所觉,只是靠在他胸前,贴得更紧了些。 他心中仿佛春风摇曳,低头在她额头落下轻轻一吻。 ———— 成之染是被四野鸡鸣唤醒的。 雄鸡高啼,一声声悠长嘹亮,回荡在广袤的郊野。下半夜时风雨停歇,草木的清新气息仍旧氤氲在天地间,混杂着沉甸甸的湿意。 她睁开眼睛,四周仍一片昏暗,依稀碎梦中,她回到炊烟袅袅的京门小城,见到了许多故人。眼下温柔缱绻的和暖,令她一时间错乱,稳了稳心神,才恍然记起正身处千里之外。 可是…… 她身边有人? 这念头让她猛然一惊,神志也逐渐回笼。借着暗淡不明的天光,看清对方面容的一刹那,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徐崇朝正清醒着,察觉异动,将人往怀里搂了搂,亲了亲她的脸颊,道:“天要亮了,该回去了。” “你……我……”她声音沙哑,酸涩难耐。昨夜意乱情迷的碎片闪过,成之染双颊发烫,不自在地移开目光,用力咬了咬唇。 好在屋子里昏暗,对方似乎并未察觉,见她久久不动作,犹自笑了笑,道:“衣服都已经干了,穿上罢,免得着了凉。” 成之染这才发现二人衣不蔽体,脑袋里嗡嗡直响,面上却强自镇定。她一声不吭地穿衣,动作牵动身下酸胀,更羞愤不已,衣带怎么也系不好。 徐崇朝穿戴整齐,伸手要帮她,被她冷不丁避开,她目光晦暗不明,让他竟不知所措,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她。 成之染低头不语,缓慢地收拾利落,正准备起身,只觉得双腿酸痛,人还没站起来就一个踉跄。徐崇朝一把将人抱住,柔声道:“狸奴——” “放开我。”成之染站稳了便将他挣脱,咬牙忍痛往门口走去。她打开房门,破晓时分的凉风扑面而来,让她不由得一颤。 天光,树影,鸟鸣,仿佛仍在梦里一般。 然而昨夜的记忆,连同身体的不适,都如此清晰。她不愿多想,往草棚一看,徐崇朝的坐骑不知何时有了伙伴,她那枣红马意定神闲,正悠哉游哉地吃草。见主人出门,它立马撒欢过来,亲昵地拱了拱脑袋。 成之染捋了捋马鬃,又摸了摸马鞍,想来它昨夜淋了雨,马鞍还湿漉漉的。不过她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卯足了力气要翻身上马,冷不丁被徐崇朝拉住了。 “我带你回城,”徐崇朝犹疑了一下,道,“你如今身子不好,莫要勉强。” 成之染并不看他,又要使蛮力。徐崇朝抱住她的腰,温声道:“莫要跟自己过不去。我只送你到城外,你从北门回。” 成之染始终冷着脸,他好言好语劝着,好歹才让她默许。 二人同骑枣红马,成之染侧坐他身后,不情不愿地抓着他,任凭徐崇朝在前面说什么,都一言不发。 雨夜迷途,不知所在,如今晨光熹微,才发觉此处是城郊村落,远远地便能望见锦官城。入城时时辰还早,路上没有多少人,徐崇朝目送成之染骑马入城,过了一阵子,才招呼坐骑过来,转头绕到西门进城。 他回到刺史府时,府中好一片祥和宁静。昨日庆功宴,诸将士醉倒了大半,都在屋子里睡得正香。路过成之染住处时,屋门关得死死的,里边也没什么动静,他伫立良久,正准备回屋,冷不丁被人叫住了。 “我的徐大郎君啊,你去哪儿了!”柳元宝压低了声音,蹑手蹑脚地赶过来,见四下无人,便指了指成之染屋门,问道,“这都是怎么回事?” “你见到她了?”徐崇朝问道。 “可不是!”柳元宝心有余悸,道,“冷着那个脸,还以为我欠了她八百两银子。” 徐崇朝略一沉吟,问道:“可惊动了旁人?” 柳元宝摇头:“我都替她敷衍过去了。” 第261章 徐崇朝默然不语。 柳元宝上下打量他,狐疑道:“你惹到她了?还有,她昨夜去哪儿了?” “没什么,许是淋了雨,心情不好罢。” 柳元宝还想再问,徐崇朝摆手道:“我有些乏了,柳郎若关心狸奴,不如给她备下些热水,以免感染了风寒。” 他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徒留柳元宝左看右看,思量了一番,只得先让军士准备着。 天光大亮,碧空如洗,不带一丝云翳。府中逐渐苏醒,人来人往热闹起来。 宗寄罗敲响成之染屋门,开门便见到对方新浴之后出水芙蓉般的鲜亮面容,与往日似有几分不同。只是神情恹恹的,眼角眉梢萦绕着郁郁之气。 宗寄罗稍感意外,关切道:“昨夜没休息好?” 成之染眸光闪了闪,含糊道:“也无妨,许是病酒罢。” 她放轻声音,仍显得沙哑,话一出口,便不再多言。 宗寄罗若有所思,她越是沉默,成之染越是紧张,赶忙问起她来由。 宗寄罗闻言一叹,道:“还不是为了我阿兄,他……他有个不情之请,想见你一面。” “宗郎?”成之染难掩意外之色,清浅一笑道,“这有何难?” “他不欲声张,人正在院外候着。” 成之染略一迟疑,还是将人请到了屋里。宗凛别别扭扭地落座,看着宗寄罗关上屋门,这才斟酌着词句,道:“前阵子抓到的乔氏宗亲里,有位娘子是我的故旧,她秉性不坏,嫁到乔氏也情非得已。我来叨扰女郎,是想……能否网开一面……” 成之染反应过来,问道:“是回城那日,不肯辨认乔赤围首级的娘子吗?” 宗凛一怔,宗寄罗也吃惊道:“正是她!你……” “我如何知道?”成之染摇头,问宗寄罗道,“后来你又去见她了罢?” 宗寄罗为难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这几日,我也曾去找过她,”宗凛道,“其实,她家原与我订了亲,只是遭逢巨变,暌违数年,没想到居然嫁给了乔氏。” “宗郎要救她?” 宗寄罗插嘴:“我阿兄昨夜一直借酒消愁,我从未见他如此落寞。” 宗凛低下头,道:“金陵道远,前路难测,生死未卜。望女郎高抬贵手,放过她。” 成之染沉吟:“郎君去找她,她可答应了随你走?” 宗凛默然良久,黯然道:“不,她不愿。” 成之染问道:“即便如此,郎君也要救她吗?” “若此时不救,将来我会后悔一辈子。” 成之染暗叹一声,感慨道:“郎君还真是痴情。” 宗凛脸上浮起浅淡的苦笑,重复道:“望女郎高抬贵手。” 她身为益州都督,生杀予夺,大权在握。如何处置乔赤围族亲,只在她一念之间。 “狸奴……”宗寄罗恳求地望着她。 半晌,成之染笑道:“我岂能让宗郎后悔?” 宗凛大喜过望,郑重朝她一拜。成之染正要扶他,不慎牵动身上痛处,身形便一僵,生生停了下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此事被人知晓,郎君又当如何?” 宗凛道:“一切罪责,我愿一力承担。” 成之染颔首:“郎君放心,自不会牵连。” 宗凛告退,宗寄罗见他走远,叹道:“那娘子与他,原本是青梅竹马。” 成之染眸光微动:“或许当真在一处,也没那么好。” 宗寄罗看了她一眼,反驳道:“不会的。” 成之染心思沉沉,默然良久,道:“宗郎这个年纪了还未成婚,回去早日成婚罢。要不然,连你也耽误了。” 宗寄罗沉吟半晌,缓缓点了点头。临走前,她忽觉对方今日与往常似有不同,想了半天没头绪,于是好生叮嘱她歇息。 成之染垂眸掩去眼底愧赧,倚门而立,久久不语。 清风徐徐,吹动她衣角翩跹。抬眸时,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了熟悉的身影。她没来由慌了神,一转身便进了屋,“啪”地一声将门关上。 徐崇朝喉结动了动,脚下仿佛扎了根,似有千钧重。 半晌,身后响起一声咳嗽。赵小五带着讪讪的笑意,看看他,又看看紧闭的屋门,眼中虽好奇,却也没多问,只走到门口敲了敲门,道:“都督,董将军来消息了。” 第232章 盛筵 不多时,屋门被拉开,赵小五将信函呈上给成之染,借机偷眼打量她。 她并不是喜怒通通形于神色的人,然而此时脸色实在不太好,不知是精神不济,还是忧心煎怀。 “只是董将军前来?”成之染细细读了信,眸光一闪,问道,“信中说柳将军抱恙,可还要紧?” 赵小五岂会知道,只得道:“董将军明日便到。” 成之染摆手:“知道了。” 赵小五忙不迭告退,却又被她叫回来。 “我要调隋沅为边郡太守,让军吏拟旨出来。” 赵小五领命而去,路过徐崇朝身旁,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徐崇朝望着门口的昳丽身影,眸中涌动着难言的情绪。 成之染避开他的目光,又要将人拒之门外。徐崇朝上前把住门,道:“狸奴——” 他昨夜也是这样唤她,成之染心里一颤,面颊已红了大半。她略一迟疑间,便猛然被禁锢到坚实的怀抱里。 成之染挣扎不得,低呼道:“你疯了?” 许多将领都住在这院中,她生怕被人看到,一时间心如擂鼓。 徐崇朝将门带上,轻吻着她的发梢,迟疑地问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成之染气不打一处来,推又推不开,愤愤道:“快放手。” 徐崇朝搂得更紧,一声声低唤她名字,怀中人微微抖动,一口咬在他肩头。 新痕旧迹交叠,他吃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抚着她的脊背道:“你若是恨我,再多咬几口。” 成之染不动弹了。 徐崇朝低叹一声,问道:“你……可还好些了?我带了些伤药——” “我不要。”成之染飞快地拒绝,又闷闷地不说话了。 两人相拥无言,静室之内,弥漫着些许旖旎。过了许久,徐崇朝缓缓开口:“董将军到了锦官城,大军该回京了罢。” 成之染不语,他便接着道:“待回京之后,我定要向太尉提亲。” 怀中人抬头看他,眸光盈盈,盛满了太多情绪,让他分不清、辩不明。他轻吻着她眼角眉梢,视若珍宝般缠绵辗转,肌肤相触,呼吸相融,无尽的温存流连。 屋门冷不丁被敲响,两人都一惊,成之染从他怀中脱出,稳了稳心神,问门外何人。 “大都督,柳元宝求见!” 门外传来柳元宝浑不吝的声音。 成之染尽力平静道:“这时候不巧,你待会儿再来罢。” 柳元宝嚷嚷道:“我有急事呢,就在门口等着!” 成之染无可奈何,硬着头皮为他开了门。 柳元宝没想到徐崇朝也在,愣了半天,干巴巴说道:“果然是我来得不巧了。” 成之染深吸一口气,打岔道:“你来打听中水的消息?” “哦,对!”柳元宝回神,连忙道,“听说我阿父病了?” 提及此事,成之染心头层云密布,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她将董荣的书信拿给他看,安抚道:“董将军明日就到了,且耐心等待,不会有事的。” 话虽如此,柳元宝依旧忧心忡忡,念叨了半天,让成之染也难以安心。 她倏忽想到当年南征海寇,季山松在涧阳城溘然长逝,仿佛是昨日之事。这念头闪过,连她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可面对柳元宝,她只得能劝慰柳元宝,强自掩去眸中阴翳。秋阳艳艳,清风徐徐,诸事萦绕在心头,她顿时有些倦了。 ———— 董荣带领手下数千人,如期抵达锦官城。中水大军一路上势如破竹,在夜钟城大败敌军,斩杀乔赤围手下数员大将,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然而柳诣突然病倒,让众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成之染问起柳诣病情,原来他在攻城时负伤,天时又盛热,拖拖拉拉许久不见好,只得留在夜钟城休养。 柳元宝拉着董荣细细询问,心里七上八下,军中设宴为众人接风洗尘,他也心不在焉的。 成之染幼时多蒙这舅父照拂,舅甥情分更不比旁人。她心中忧虑,神情便有些黯淡。 董荣摸不清她脾性,一时间拘谨起来。 席间,赵小五上前,小声朝成之染禀报了什么。 成之染神色不明地一笑。 董荣投来询问的目光。 成之染轻叩着几案,道:“乔赤围伪朝尚书令隋沅,今早在家中自尽。” 似隋沅这般显赫的官员,照例是要送往金陵,交由朝廷处置的。董荣眸光动了动,见成之染神色如常,仿佛并无意外之感,心里斟酌一番,索性沉吟不语。 第262章 座中诸将佐闻言,一时间议论纷纷。 成之染不予置评,只是对董荣道:“乔赤围留下的烂摊子,可不好收拾。不过既然将军到来,我也放心了。” “董某此番征伐,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董荣道,“蜀中安定,实乃节下神武,董某岂敢托大。” “将军不必过谦,”成之染看了他一眼,缓缓道,“若我离开锦官城,将军可愿驻守此地?” 此言一出,满座寂然。董荣也难掩诧异:“这……” 驻守锦官城,那就是掌控蜀中。如此大权,竟轻易拱手让人了。 “将军?” 董荣回过神,满口答应。 成之染略一勾唇,也不多言,抬手吩咐左右道:“取我符节来。” 左右将符节呈上,她郑重起身,持节道:“蜀中初定,人心不平,要不得半点马虎。我虽名为都督,形势所迫,不能久留。将军,有劳了。” 董荣连忙拜谢,难掩雀跃之色。酒过三巡,觥筹交错,他禁不住多喝了几杯,举杯对成之染道:“节下如今正可谓功成名就,等回京之后,朝廷定有重赏。董某在此先祝贺了!” 成之染回敬,道:“平定蜀中,自非我一人之力。纵有朝廷恩眷,终究也归于诸军将士。” 董荣年过半百,鬓发花白,望着成之染,由衷感慨道:“节下年纪轻轻,便立下不世之功,哪个不羡慕!董某年少时若能如此,往后日日夜夜对子孙说道。” “值得说道的,岂止蜀中这一场?”成之染笑笑,“将军将益州守住,待征讨关中之日,别有一番立功的境遇。” “关中,关中!”董荣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登时亮了起来,以箸击碗,长叹道,“岂是一日之功!” 成之染望着堂前明灿日影,语气平静而笃定:“纵非一日之功,五年之内必成。” “五年啊,”董荣大笑道,“莫怪董某鲁莽,节下到那时,恐怕要忙着相夫教子。打天下这种事,交给我等便是了!” 他口无遮拦,话一出口才发觉失言,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然而成之染全无不悦之色,诸将也随之哄然一笑。 待笑声止歇,成之染微笑,问道:“交给谁?” 董荣始料未及,一下子被她问住了。他虽然踌躇满志,可还不至于自负能攻灭伪周宇文氏。 诸将佐面面相觑,一时语塞。 元破寒突然说道:“若是彭城忠武公在就好了。” 他说出众人心中所想,念及英年早逝的成誉,座中响起叹息声。 成之染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可是彭城忠武公,他不在了啊。” 徐崇朝侧首望着她,煌煌日影在她眉宇间错落,仿佛碎金闪烁。 堂中一时间落针可闻,忽闻杯盏轻响,元破寒起身把酒,道:“彭城忠武公在江陵之时,时常登城北望,意欲北伐关中。如今斯人已逝,尚有我辈承继遗志。” 成之染举杯迎上他目光,微微颔首。众人亦举杯祝酒,一饮而尽,场面渐渐又和融起来。 温印虎若有所思,打岔道:“不是我多话,就算是郎君,二十岁也理应成家立业了。更何况节下,也该为自己终身大事考虑。”说罢他点了点彭鸦儿,“彭将军,你说是不是?” 他身为温氏老夫人子侄,与成家沾亲带故,说话便有些长辈口吻。 彭鸦儿仿佛半晌才回神,独眼转了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笑道:“如今这天下,谁能配得上我们女郎?急也急不得啊,哈哈……” 成之染默默看他们,目光与徐崇朝一触即分,终究笑而不语。 宗寄罗在席上颇有些神不守舍,待众人散去,她拦下成之染,问道:“隋沅这样贪生怕死的人,怎么就自杀了?” 成之染道:“我让去他做边郡太守,没有了在金陵显露的机会,看来他是害怕了。如此也好,总胜过拖累了家人。” “你……”宗寄罗似懂非懂,追问道,“他若不肯死,你会动手吗?” “反复之臣,终究不能久留。” 宗寄罗释然一笑,道:“多谢了。” 成之染勾唇不语。 见对方神情恹恹,宗寄罗关切道:“你是在为柳将军担心?” 成之染在庭中驻足,仰头望着碧空如洗,道:“他可一定要好起来啊。” ———— 有董荣把守锦官城,成之染也无意久留,交接了益州军民要务,好生叮嘱了一番,旋即下令整顿人马,取道中水出蜀。大军浩浩荡荡,与来时相较,上下平添了几分昂扬。 蜀中锦绣,山温水软,风景如画。然而成之染归心似箭,恨不能早日抵达夜钟城,这一路风景,更无心观赏。 柳元宝心急如焚,浑身上下焦躁不安,成之染从小到大,从来没见他这么着急过。她让柳元宝带数十轻骑快马先行,又派温印虎一路护送。 柳元宝绝尘而去,风声瑟瑟,秋阳昭昭。 蜀道虽难,难的又岂止蜀道。 第233章 凯旋 大军比柳元宝晚三日抵达夜钟城。城中上下守备森严,军容整肃,弥漫着紧张低沉的气息。 成之染在府前下马,凉风吹动门前梧桐沙沙作响。她抬眸一瞥,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 柳元宝出门相迎,才数日不见,眉宇间早已失去了神采,与往日判若两人。他似乎有些垂头丧气,也不愿说话,沉默地在前头领路。 成之染问了两句,见对方神情郁郁,心中又晦暗了三分,然而见到柳诣时,她还是吃了一惊。 不到两月未见,柳诣已全然变了模样。他侧卧榻上,脸色苍白,双眸紧闭,仿佛被一场梦魇困住。 在成之染记忆里,她这位阿舅性情豪爽,昔日常与她三叔到京门山中打猎。虽年近不惑,风貌神采始终不减当年。 可如今他仿佛瞬间老去,斑驳白发在枕上显得格外刺眼。当他睁眼望向成之染,嘴唇翕动着,道:“狸奴,你来了。” 成之染垂眸掩去眼底忧虑,她跪在榻前,脑海中支离破碎的光影,如同府前沙沙作响的梧桐,在穿堂而过的秋风中呼啸磅礴。 天阴雨湿,触目寒凉,幼时京门度过的漫长岁月,朝朝暮暮,岁岁年年,忽远忽近,忽隐忽现,连同舅父的面容一并模糊了,随着雨水一同横流倒灌,恣肆汪洋。 她心中惶急,追着天边漫漶不清的光影,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狸奴,狸奴——”身旁有个声音在喊她。成之染听着耳熟,怔怔地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徐崇朝。 徐崇朝见她醒来,关切道:“去厢房睡罢,我替你守着。” 成之染久久回神,往窗外一看,天已黑透了。她恍惚间想起,柳诣拉着她说了许多话,说来也唏嘘,她长到二十多岁,舅甥二人从来没有说过这么长的话。 唯独这一次,偏偏还是在病中,一切依稀在目,又仿佛是在梦里。 柳元宝趴在榻前为柳诣守夜,成之染留在外间,昏昏沉沉竟也睡着了。她有些愧意,自不肯离开半步。 徐崇朝没办法,索性与她一道守在屋中。 “明日在城中再找个郎中来看看。”她低声呢喃。 徐崇朝看了她一眼,轻轻地拉住她的手。柳诣伤处生了恶疮,溃烂已经有碗口大小,军中金疮医一一来看过,都束手无策。 病入膏肓,寻常郎中更奈何不得。 成之染多年行军打仗,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如今卧病在床的人是她舅父,再渺茫的希望,她也割舍不下。 屋门咚咚响了两声,有人在屋外徘徊。成之染飞快地收回手,起身去开门。 徐崇朝手中一空,心中也仿佛少了些什么,他目光紧随着对方,门扇开合,宗寄罗小声说着话,进到了屋里。 “啊——”宗寄罗见他也在,脚下顿了顿,挤出了一丝笑容,“徐郎。” 成之染拉她落座,轻叹道:“你不必来的。” 宗寄罗又是一怔,盯着里间的门帘,半晌摇了摇头,也没说什么。 ———— 月落乌啼,秋霜满天,内室中唯有一灯如豆。柳元宝守在榻前,整夜里寸步不离。 自从赶到夜钟城,他衣不解带,在漫漫长夜中悄然期冀。诸天神佛被他翻来覆去祈祷了个遍,只求父亲能安然度过这一难关。 夜凉如水,唯余柳诣微弱的呼吸。缺月渐次丰满,照亮屋中这一方洞天,柳元宝惊觉,世事并非尽如人意。 柳诣的脸庞变得更加苍白,仿佛寒雪堆成一般。他干枯的嘴唇紧闭着,微弱的呻吟从喉间溢出,眼底的光也越来越黯淡。 当那双眼睛望着成之染时,她胸口发紧,勉力让自己神色如常。然而止不住颤抖的双唇,还是让柳诣窥见她心底的惶恐。 这几日,柳诣似乎格外健谈,成之染担心他劳损心神,他却不在乎,不厌其烦地讲起从前的故事。 第263章 成之染晃神的功夫,冷不丁听对方问道:“阿宝,你还记得小时候,有个道士给你算命吗?” 柳元宝红了眼眶:“记得的。” 柳诣脸上浮起平淡的笑意,缓缓道:“那道士说的‘将门有将’,如今可算得?” 成之染心旌微动,恍惚想起十余年前那个草木摇落的午后,衣衫褴褛的老道站在街上,摇头晃脑的样子。 隔着漫长岁月,犹如前世梦中。 “算,算!”柳元宝垂着脑袋,道,“往上数三代,阿父可是第一个将军。” 柳诣动了动手臂,柳元宝连忙抓住他的手,却听他笑道:“我原也以为如此,可近日一想,我到底还是个半路出家的,功名利禄,也并非军中所得。” “阿父这是什么话,”柳元宝泪眼汪汪,道,“夜钟城,还不是阿父打下来的!” “这哪里够呢……”柳诣沉默了许久,双眸闪过一丝希冀,“或许那人说的对,光大我家门楣的,还得是我家阿宝。” 柳元宝止不住落泪,摇头道:“阿父可别说这样的话!” 柳诣笑起来,眼角也带了泪花。 “家中诸事,听你伯父的,”他叮嘱柳元宝道,“若有他拿不准的,就去找你姑丈。” 柳元宝泪流不止,哽咽难言。成之染郑重一拜,哽咽道:“请阿舅放心。” 柳诣看着她,颔首不语。半晌,又道:“可惜看不到我阿宝娶妇了……我看宗家那孩子还不错,只是不知我家配不配得上。狸奴,你可得帮衬着他。” 成之染不由得意外,柳元宝和宗寄罗之间的事情,也不知柳诣到底知道了多少。她不暇细想,一口应下了。 柳诣又絮絮交代了许久,仿佛是累了,闭上眼睛便又睡着了。月上中天,清辉无限,正是万家团圆的日子。 他这一睡,再也没有醒来。 成之染安排人马护送柳元宝,先行送灵柩回京。大军随后启程,两岸青山失色,唯余草木峥嵘。 明明走的是回家的路,她心中却如冷水浸透,一步一步寒凉刺骨。 大军路过江陵时,秋意正浓。会稽王备下宴席,以庆贺大军收复蜀地。成之染婉拒了他的好意,更无心在此逗留。 会稽王执意相送,望着江上旌旗招展的雄武水师,目光又落在成之染身上,看不出什么神情。 临别之际,他眸光微动,对成之染道:“前些日子金陵有消息过来,一喜一忧,中郎将先听哪个?” 成之染不假思索:“愿闻喜事。” “朝廷传令四方,天下所在土断,省并流寓郡县。” 看来年初成肃回京后,此事便紧锣密鼓地安排下去。为朝廷增利,确实是好事。 成之染问道:“忧又是为何?” 会稽王叹息:“崔豫州去世。” 成之染目光一顿,良久都默然不语。 崔甘泉,终究是死了。 会稽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中郎将?” 成之染垂眸,向对方恭敬一礼,道:“人生无常,殿下保重。” 她回首望了眼雄阔的江陵城,发令道:“启程。” 此行路过江陵,宗寄罗本以为能见到宗棠齐,没想到他已被召回金陵,心中一下子空落落的。 金陵啊…… 她望着滔滔江水,一时惘然。 ———— 成之染亦曾想过,伐蜀凯旋时,金陵会是怎样的光景。然而当真从船上遥遥一望,还是不由得心旌摇曳。 劳歌渡口,成肃率领东府将佐相迎,与他一道的,还有朝中文武要员,朱紫冠盖,浩荡威武。 旌旗猎猎,战鼓震天。众将士迤逦登岸,成之染骑着高头大马,秋日暖阳洒在雪亮银甲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她回眸一望,得胜归来的将士铁甲森然,气势如虹,人人洋溢着喜色。 这样欢庆的日子,如何能不喜? 耳边成肃似乎在说些什么,言语中难掩欣悦和赞许,随行官佐更不吝赞美之词。 成之染侧首,目光所及之处,道旁列队相迎的军士,街头翘首相望的百姓,如花团锦簇,欢呼声此起彼伏。 他们兴奋而好奇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将人打量着。 她不由得一笑,不知这笑意落入谁的眼底,多少年以后,又有多少人,还记得前代风云过往里,长街马上少年郎。 从劳歌渡到东府城,这条路显得格外漫长。 尘埃落定,喧嚣散尽,成之染犹自出神,肩膀却被人拍了拍。 成肃看着她,那目光深沉而复杂,眉宇间洋溢的是不尽欣慰。 “狸奴啊……” 她恍然置身于内堂,一大家子齐齐围坐着,满怀期待地望着她。 她一一拜见了祖母温老夫人和两位叔母,离京前尚在襁褓之中的八郎治远,如今已经能新奇地喊她阿姊。家中又添了人丁,小一些的阿弟阿妹,她快要认不清了。 蜀中千里山川渐远,成之染突然笑了笑,原来她真的回来了。 温老夫人拉着她的手,脸上满是慈祥的微笑,皱纹一朵朵挤在一起,仿佛在凛凛冬日开出花来。 “狸奴,我的好孙儿……”温老夫人瞅着她,感慨道,“离家这么久,吃了不少苦罢?看这小脸又瘦了……” 成之染听着老人家絮絮叨叨,胸中回荡着一股暖意,她又认认真真看过这一大家子,一时间百感交集。 成襄远挤到前头,道:“祖母,我阿姊可厉害了,这一路上有好多故事!” 他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引得众人一阵阵惊叹。 成之染笑而不语,侧首迎上宗纫秋专注的目光。那目光中有赞许之意,又夹杂着歆羡之情,眼眸深处,却是难言的哀惋和欣慰。 她自成誉病归后便移居府中,向来是深居简出,平日里不见喜色。如今大仇得报,失地也已收复,也算了却了至深至重的一桩心事。 宗棠齐返回金陵以后,兜兜转转,又出任右卫将军,一切仿佛又回到起点。但宗纫秋明白,有些事已悄然发生转机。 她只是望着成之染,唇角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第234章 太平 太尉府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家宴,为成之染姊弟两个接风洗尘。席间成肃多说了许多话,成之染许久没看到他如此开怀,心头萦绕多时的哀愁和怅惘,一时之间都难以说出口了。 成肃亦察觉她的迟疑,宴散之后,夜凉如水,他唤住成之染,父女二人沿着回廊缓缓踱步。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成肃沉吟许久,问道:“狸奴,你可有心事?” 成之染心头纷乱,年来诸事,竟不知从何说起。 成肃笑了笑,道:“也不急在这一时。眼下且好生歇息,有什么事情,想清楚再说。” 成之染止步,目光幽幽地望着他,终究拱手道别。 侍女们欢天喜地地将人接回住处。屋舍依旧,还是她离开时的模样,灯火盈盈,纤尘不染,看得出时时有人打理。 阿喜笑道:“女郎回来不容易,往后总算能安下心来了。” 成之染坐在榻上,抚摸着锦衾绣被,粗糙的指尖缓缓摩挲,恍然如梦。军中的日子过久了,不得不说,她还是有些不习惯。 侍女们忙里忙外,侍奉她就寝,一个个喜气洋洋的,眼角眉梢都难掩笑意。 成之染察觉不对劲,虽说她一年多不曾着家,倒也不止于此罢。 她叫住阿喜,探究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阿喜掩不住笑意:“哪里哪里,女郎鞍马劳顿,早些歇息了。” 成之染不依不饶,挨个问了个遍,阿桃招架不住,见阿喜并无异议,于是道:“女郎,是喜事,只是如今不是个时候。再过些日子,女郎自然知晓。” 成之染直觉此事是成肃的主意,便不再为难她们,心头事又多了一桩,这一觉也睡得不甚安稳,然而醒来时,眼前只依稀残碎的光影,梦中的山河日月,早已杳然无踪了。 唯独黄花梨木架上那一柄沉重的符节,还在显眼地提醒她,这一切尚未远去。 昨日成肃率众到劳歌渡相迎,只道天子体恤,让她好生休整。成之染心里还悬着,她虽早已派人快马加鞭,将军情上报朝廷,却不知天子阅后可还满意,难免惴惴不安。 好在宫里很快便传来旨意,命成之染入宫觐见。 传旨的内侍,成之染看着眼生,一路上心里打鼓。那内侍很是和善,待她也一团和气,稍稍让人放心些。 成之染已经整整两年不曾入宫了,宫中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朝朝暮暮对着日月星辰,仿佛永远都一成不变。 她久违地见到了天子,偷眼打量时,天子与记忆里别无二致,岁月倏忽在此刻凝固。 日色晴好,空明澄澈。她长跪御前,向天子回禀军情。天子偶尔追问几句,平静而深沉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荡,落在成之染耳中,一时又让她恍惚。 第264章 无论江陵初见,还是此后种种,风云激荡,天下承平,她始终以仰望的姿态面对天子,生死荣辱,从未改变。 当她举起手中沉甸甸的符节,郑重其事地奉还天子时,天子命内侍接过,含笑道:“都督果然不辱使命。” 成之染叩首:“承蒙陛下信托,便是赴汤蹈火,奴也在所不辞。” 天子听她仍自称为奴,沉默了一瞬,道:“既已收复蜀地,如今可算得功业傍身?” “收复蜀地,清剿逆贼,仰赖陛下圣德,将士同心,奴不敢托大。” “倒也不必过谦,”天子笑了笑,道,“我曾经许你一诺,你可还记得?” 成之染脸颊一红,她自然记得。南征海寇归来,天子要封她为安国乡君,她一口回绝,言犹在耳。 于是她微微抬头,见天子不以为忤,便笑道:“君无戏言?” “君无戏言。” 说罢,天子示意,近旁有内侍献上佩剑一把。 成之染拜谢之后,接过来一看,这把剑约莫三尺长,剑柄上刻着八宝缠枝莲纹。她握住剑柄,微一用力,利刃出鞘,寒光凛凛,如一泓秋水,摄人心魄。 端的是一把好剑。 正把玩之际,天子道:“此剑尚不曾命名。” 成之染略一思索,道:“不如就唤作‘太平’罢。” “哦?” “剑斩楼兰,将致太平。为朝廷平定四海,正是奴平生之志。” “太平,太平……”天子神色微动,良久,他自御座之上起身,垂眸望着成之染,道,“既然如此,朕便封你为太平侯。” 成之染赫然睁大了眼睛。 国朝侯爵皆以地名为号,县侯、乡侯、亭侯,莫不如是。 可是这太平侯…… “赐食邑千户,位同县侯。” 那可是三品县侯!多少文臣武将毕生所求,也不过如此了。没想到一战封侯的佳话,如今竟应在她身上。 成之染再拜顿首,以大礼谢恩。 “一门三公,子弟封侯,”天子沉吟道,“太平侯家门兴旺了。” 她二叔成雍新近晋封为醴陵县公,成之染已从温老夫人口中听说,此时天子又提及,她敛眉答道:“陛下垂恩,成氏感激不尽,定当竭忠尽智,为陛下分忧解难。” 天子命内侍奉册宝,送她回东府城。 金吾仗卫来到太尉府,成肃听闻消息,虽不明就里,但金吾卫出动,终归是有大事。 他亲自到门前迎接,内侍笑道:“恭贺第下!” 成肃看向成之染,她垂手而立,神情很是平静。 他将内侍请到前堂,一行人浩浩荡荡,引得府中上下纷纷瞩目。 顾岳在道旁观望,突然笑了笑,摇头道:“没想到啊没想到……” 徐崇朝和元破寒闻讯而来,眼见庭中呼啦啦过去一群人,众人正猜测,见顾岳似乎知道些什么,不由得发问。 顾岳却闭口不言,负手在廊下等候。前堂的情形,众人都看不分明,隐约听闻堂中传出只言片语,止不住纷纷张望,你一言我一语小声议论。 内侍在堂中宣旨,成之染接过,却见温老夫人诸命妇满脸惊疑,仿佛还没有回过神来。成肃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谢恩之后,将使者请到上座,三言两语便摸出了大概。 使者还要回宫中复命,也不便久留,成肃命人厚赏了,又亲自送出大门。 人刚走,府中顿时炸了锅。 前院观望的一干人等,见成肃眼角眉梢俱是喜色,于是一股脑围上来问这问那,听闻是成之染封侯,一个个瞠目结舌。元破寒连连追问,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成之染笑着看了他一眼,正对上徐崇朝的目光。他于众人之间沉静地注视着她,那一双眸子如清泉,寂然无声中涌动着缱绻情意。 成肃颇为自得地迎受了众人溢美之词,然而心头亦有诸多疑问。他将成之染叫到沧海堂,细细盘问了一番,这才从匪夷所思的惊诧中稳下心神来。 大魏百年以来,何曾有过女子封侯的先例?没想到他的女儿,竟做了开天辟地第一人。 小辈出息了,他脸上有光,更何况是这等前无古人的幸事。成肃大笑道:“狸奴,我府中将佐数百,莫不以封侯为平生之志。你年纪轻轻,已超拔众人之上,如今可高兴?” 成之染怎会不高兴,她飘忽如在梦中,从宫中出来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云端,生怕一不留神,这一场美梦消逝无痕。 唯有怀中这把名为“太平”的宝剑,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这一切并非虚妄。 成之染抬眸,望着成肃笑了笑。温老夫人在一旁连连慨叹,把她的孙女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还说要将驻守京门的成雍叫回来,一同为成之染庆贺。 成之染摩挲着剑鞘,指尖萦绕着丝丝寒凉。她沉默许久,突然开口道:“倒不必劳烦叔父,我正要往京门去。” 她去往京门,是因柳诣的丧事。 柳元宝数日前扶柩回京,天子叹惋,追赠柳诣为光禄勋,赐仪仗还葬京门。成肃等一干姻亲故旧早已致奠,丧期已接近尾声。 成之染料理完京中之事,便匆匆赶往京门吊唁。宗寄罗思前想后,也拉上宗凛一道,与成之染同去。 柳诣膝下一子二女,柳元宝年龄最大,也只有二十出头,到底不能主事。柳诣的丧事,还靠着兄长柳访家两个侄子主持。 成之染再次见到了柳访。 他年过花甲,须发皆白,在幼弟灵前,更多了几分凄恻。 “我同胞三人,谁料到如今,竟剩下我这个老头子!” 成之染想到亡母,心内怆然,又要止不住落泪。柳元庆连忙将两人劝解开,柳访良久才缓过一口气,摆手道:“百岁光阴,七十者稀。狸奴,你在军中几多生死,岂不知人命危脆,不能长久。” 初冬风起,凉意袭人。成之染眼中干涩,道:“我自然知道,可是……可是……” 可是死去之人是她血脉相连的亲人,她如何能割舍得下。 她哽咽难言,柳访只叹息一声,道:“人生苦短,你可知心中所求,到底是什么?” 成之染怔然抬头,柳访望着她,眉目中满是悲戚。 “听说天子封你为太平侯,此事可当真?” 成之染颔首。 “太平侯,太平侯……”柳诣喃喃低语,“你是开治太平,还是坐享太平?” “舅父——” 柳访摆了摆手,负手而立,幽幽道:“将军未挂封侯印,腰下常悬带血刀。(1)” 说罢,他长叹一声,缄口不言。 成之染想着他的话,心头隐隐有波翻浪涌,又倏忽远去,寻不到踪迹。 对于宗凛兄妹的到来,柳家多少还是有些诧异的,他们与南阳宗氏都是成家姻亲,右卫将军宗棠齐先前已亲临致奠。宗家这两个子侄特地前来,尤其显得意旨深厚。 柳元庆问起成之染,她依着宗寄罗的嘱托,言称宗氏欲以修通家之好。柳元庆受宠若惊,待宗凛兄妹愈加亲善。 宗寄罗一改往日跋扈之气,在柳家出奇地温婉可人。事毕她与宗凛回京,成之染留了下来。 无他,只因数日后又是母亲柳夫人忌日。 柳宣娘葬在京门。往年这时候,成肃派人回京门拜祭,这担子落在昭远几个年纪稍大的子侄身上。成之染细细数算,她初时居丧,而后征战,蹉跎数年,竟不得机会到母亲坟前来看看。 如今她人在京门,打定主意去祭拜亡母,谁也不能说什么。 兖州刺史成雍也尽了地主之谊,派人忙前忙后为她张罗着。饶是如此,他心中难免犯嘀咕,毕竟未嫁女出头祭拜,多少是有些引人注目的,传出去说不定还有人暗中笑话。 然而成之染的性子他也知道,素来不在乎这些,更何况她是天子亲封的太平侯,若要做什么,没人敢阻拦。 成肃派徐崇朝带着昭远、修远、襄远三兄弟前来,传话叮嘱成雍好生照看成之染。成雍哪里敢懈怠,祭祀诸事都一一过问,生怕有半点疏忽。 暮色四合,炊烟缭绕,京门城外凉风习习,阡陌间树影参差。成之染自幼在此地长大,幼时时常在山林草泽间游荡,山川形势俱已铭刻于心。 时隔数年,草木依旧,然而落在她眼中,却依稀浮起暗淡的光影,悄无声息间划出一道难以名状的鸿沟。 成之染长跪于柳夫人坟前,四周的一切宁静而肃穆,只余蓊郁枝头沙沙风声,应和着远处倦鸟归林的鸣叫。邈远的斜阳透过枝叶间缝隙洒下,斑驳光影落在她眉间,轻轻一晃,仿佛有泪光闪动。 京门旧俗,夫妇合葬方能立碑。因而成氏祖坟虽修缮得富丽宏阔,柳夫人坟茔前仍稍显空荡,唯有高高封土伫立其间。 成之染膝下寒凉,心中却奔流涌动,激荡起无尽哀思,母亲的音容笑貌,又鲜活地浮现在眼前。她的母亲直到临终前最后一刻,所思所念的都是她这个女儿。 第265章 她不敢设想,若非母亲临终前哀哀请求,她父亲那般执拗的人,是否会准允她投身行伍。若她此生都囿于闺阁,又该是怎样的境地。 泪水从眼眶滑落,颊边一道干涸的泪痕。 然而她终究未能将母亲留住。 往事如烟,一旦回想起来便阴冷返潮。成之染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重新凝视着这一方坟茔。 七年如白驹过隙,她业已长大成人,戎马倥偬,恍惚已挂印封侯。 年方弱冠,一战封侯,举世震惊。这份沉甸甸的荣耀,是天子独一无二的恩赏。 若母亲在天有灵,也该会是欣慰的罢。 可是,她所求的何止是这些。 第235章 旧乡 这一场祭奠盛大而庄严,结束时天色已暗沉。成之染离去之时,驻足回望了一眼,将那孤寂黯淡的坟茔深深刻画在脑海。 成雍早已等候多时,备车接众人回府。他与修远父子久别,特意命长子同载。 成之染与徐崇朝同车,凝神良久,满腹哀思复归于平静。她垂眸一叹,道:“椿萱并茂,棠棣同馨,不知世间有几人完满。” 徐崇朝念及亡父,心中亦黯然。他望着成之染,缓缓道:“世间之事,又岂能尽如人意?” 成之染眸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默了一瞬,浅淡一笑。 暖意融融,暗香浮动。外间天已经黑透了,车厢内一灯如豆,随牛车颠簸而微微抖动。 徐崇朝酝酿许久,终于开口道:“狸奴,先前从岭南回来,我便请家中与太尉议亲,只是朝廷乱起,一时耽误了。此番回京——” 成之染倏忽侧首看他,烛光倒映在幽深眸底,让徐崇朝一时卡了壳。 “你要向我阿父求亲?”她问道。 徐崇朝一顿,点头道:“如今虽不是好时节,三书六礼却还需不少时日,勉强算下来,也过了你舅父的丧期。” 成之染定定地望着他:“我几时说要成婚了?” 徐崇朝一懵,半晌没回过神来,艰难地张了张嘴:“可是我——你——” 他回想起蜀中一夜荒唐,脸上直发烫,对上成之染的目光,支吾道:“当日在蜀中……合该是成亲之后的事。” 锦官城外飘摇风雨,如同一场似真似幻的绮梦。成之染望进他的眸子里,轻声道:“那又如何?” 轻飘飘的四个字,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徐崇朝耳中嗡嗡直响,难以置信地盯着她,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如鲠在喉,半晌道:“我以为,你是情愿的。” 似乎见他太过于惊诧,成之染缓和了语气,认真道:“我并非不情愿。” “那又是为何?”徐崇朝不解,他们明明已有了肌肤之亲,可对方谈及此事,却仿佛事不关己,这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让人心里透不过气。 成之染抿唇不语。 “且不论这些,”徐崇朝深吸一口气,郑重道,“你可愿嫁我为妻?” 成之染目光游移,垂眸避开他视线,如实道:“我还没想好。” 徐崇朝只觉头痛,倾身膝行到她面前,两人的距离陡然拉近,成之染微微张大了眼睛,手已被他紧握住。 “狸奴,”徐崇朝不知该作何感想,言语间怨愤难平,“你当我是什么人?” 他掌心干燥温暖,熟悉得令人留恋。成之染一动不动,两人目光交错又胶着,这一方天地顿时显得局促。 见她迟迟不语,徐崇朝难掩失落,心乱如麻之际,牛车已辚辚停下,小厮在外头提醒:“刺史府到了。” 徐崇朝只得松手。 成之染面不改色地下了车,二郎成修远一溜烟过来,格外殷勤地围着她打转。 回城这一路,成雍感慨于太平侯光耀门楣,好一番耳提面命,喋喋不休地叮嘱,成修远耳朵都要磨出泡了。 他禁不住向成之染大倒苦水,嘀咕道:“岂是人人都像阿姊一般,父亲如今也是县公了,还不许我做一个富贵闲人?” 这话被成雍听去,他恨铁不成钢,呵斥道:“才这点出息!就不能学学你阿姊?” 成修远满不在乎:“阿姊一战封侯,有的是自立门户的本事。我就不一样,我只要做醴陵县公之子便是了。” 成雍自知没什么本事,新近晋封为醴陵县公,足足是沾了成肃的光。然而见长子如此坦然地不争气,他气不打一处来,索性不再理睬他,招呼成之染和徐崇朝过来,细细询问起伐蜀之事。 成昭远默然听他父子二人拌嘴,眸中隐约有几分诧异,若换作他与成肃,他是万万不敢如此说话的。成襄远跟在后头,望着成雍的背影,不由得轻笑起来,摇头道:“阿兄说话可真是……” 成修远摸了摸脑袋,见成雍三人走远,压低声音道:“难道我说的不是么?人贵有自知之明,建功立业那些事,我哪里懂得?反正我父亲发达了,我安心做我的世子,吃穿用度,还能少得了什么?” 这下连成昭远都听不下去了,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成雍这才刚受封,成修远也才十三岁,尚未被立为世子。 成襄远一时无语,不过转念一想,这位二郎君毕竟是成雍嫡长子,册立为世子,也理所应当。 只是这轻松的语气落在其他人耳中,左右不是个滋味。 “快走罢,”成昭远突然出声,目光却并未停留,“莫让叔父久等了。” 成雍设了场家宴,与几个小辈谈天说地,超脱于案牍之间,心头有几分惬意。他想让成修远留在京门,跟在他身边历练。 成修远自然不愿,成雍身边束手束脚的,哪里比得上金陵天高皇帝远。于是扭扭捏捏道:“我岂能舍下阿母?” 桓夫人只是个借口,他那点心思,成雍一眼就能看穿。然而碍于成之染在座,正是为母亲伤怀之时,此情此景,成雍也不好再加驳斥。 让桓夫人一道来京门,更不切实际。且不说代他在温老夫人跟前尽孝,单单此地莺莺燕燕的自在日子,他也难以割舍下。 前一段日子,新纳的侍妾还为他诞下一女,正是招人爱怜的时候。 成修远打量他父亲脸色,一颗心落回肚子里。他在刺史府见到尚在襁褓之中的十妹,便料想成雍不敢让桓夫人前来。 说不定回头还要他在母亲面前美言。 成之染冷眼旁观,见他父子二人神态,心里如明镜一般。她叔父若不是如今飞黄腾达了,哪里敢背着她叔母偷偷摸摸?左将军桓不疑镇守姑孰,青州刺史桓不惑镇守广陵,桓不识新任成肃军府主簿,如此显赫的三兄弟,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第二家。但凡成雍没有一位大权在握的太尉兄长,他也不会如此有恃无恐。 她心中不是个滋味,然而毕竟是长辈的私事,她不好指指点点,于是沉吟道:“阿叔离家日久,祖母在金陵甚是思念。阿叔若得空,年节时不妨早日到金陵,一家人也好多团圆些时日。” 成雍心虚地笑了笑,满口答应下。 成之染无意在京门久留,次日便启程回京。临行前,她特地到南康郡公府拜会。 自从江岚战死,妻儿老小东归,复又回到了京门故里。朝廷悯其孤弱,幼子江涂年方六岁便袭爵,金尊玉贵地奉养着,虽衣食无忧,却也仅限于此了。 成之染原本以为,这一家孤儿寡母,经营偌大家业,重担落在江岚孀妻钟月娘身上,没想到并非如此。江萦扇豆蔻之年,出落得亭亭玉立,治理家宅也是一把好手。江府的田业仆役,一并打理得井井有条,府中上下都心服口服,钟月娘对此也赞不绝口。 江岚之母徐夫人笑道:“阿奴这管家的本事,不知将来便宜了哪家子弟!” 江氏已今非昔比,为家世考量,她自是希望早日觅得佳婿。 成之染一笑,打理家业并非易事,容楚楚那般精敏缜密,也少不了焦头烂额的时候。江萦扇小小年纪,委实不容易。 换作她,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于是她问道:“阿扇想要什么样的夫君?” 昭远兄弟都在旁默不作声,闻言齐刷刷看向江萦扇。唯有徐崇朝望着成之染,眸中晦暗不明。 她对自己的婚事避而不谈,却关心小辈之事。她的心思,他如今确是不懂了。 饶是被众人打量着,江萦扇仍旧笑意恬淡,只是眸光微动,反问道:“阿姊这样问,心中岂不是已有答案?” 成之染端详她一番,对徐夫人道:“古人说待价而沽,夫人也不必急在这一时。阿扇如此聪慧,将来必有名扬京都之时,选婿又算得什么?” 徐夫人闻言大喜,太平侯所说的话,到底与旁人分量不同。她赶忙让江萦扇给成之染奉茶,成之染连连推辞,故南康公之女亲手奉茶,她可受不起。 江萦扇端着茶盏道:“阿姊今日所言,我已记下了。惟愿阿姊莫忘。” 她神情如此认真,让成之染也有些动容,于是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第266章 江萦扇一笑,风神气度,恍惚间竟有几分江岚的模样。 钟月娘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看了徐崇朝一眼,笑道:“阿扇,哪里是阿姊?” 徐崇朝与江岚是姑表兄弟,成之染又是徐崇朝义妹,这一喊可就差了辈分。 成之染倒也不在意。江萦扇却不改口,只是在送众人出门时,悄悄对徐崇朝道:“母亲说我喊错了,那下次再见,我道声‘叔母’可好?” 徐崇朝一怔,不知她如何看出了端倪,正色道:“你这丫头,休得胡言。”然而念着这番话,他回京之时仍心思沉沉。 成修远却不怎么看眼色,凑上来找他问这问那,小心翼翼地打听江家的情形。 成之染在旁听得厌烦,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毫不留情道:“知慕少艾,固然是人之常情。可江氏好女,又岂是池中之物?” 成修远神情讪讪,再不提这一茬了。 第236章 兵权 将近岁末,东府城一派繁忙。伐蜀诸军封赏事宜,也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有成之染一战封侯的功绩在前,众人心里有了底,军中上下久违地欢快起来。 成之染隔三岔五到军中操练人马,她手下零零散散,这些年东拼西凑,竟也有两三千人之多。 只是她已经没了都督的头衔,仍旧以折冲中郎将之名领兵。 成肃明里暗里提了一两次,要将这人马划转到太尉府其他将军手下。 成之染自然不乐意,毫不留情道:“我手下兵众,从天南海北收编而来,多的是流寇亡命降卒。阿父府中那许多京门良家子,还惦记我这些作甚?” 成肃呵呵一笑,道:“如今天下无战事,将军自然要解甲归田。” “天下无战事?”成之染挑眉,“三晋慕容氏,关陇宇文氏,哪个不是虎视眈眈?我看天下战事才刚刚开始。” “狸奴,”成肃望着她,道,“往日你可答应过,平定蜀中,也该收心了。” 成之染皱起了眉头。 成肃知道她不愿,依旧道:“近日我相看了几家儿郎,有几个倒还不错,家世人才俱是一流。再过些时日,你也去看看。” 他既然这么说,想必心中已有了人选。成之染虽不耐烦,却有些好奇,在谢鸾之外,到底还有什么人能入了她父亲的法眼。 好奇归好奇,她心里还是发堵,漫不经心道:“今上封我为太平侯,还说要赐我宅邸。阿父去打听打听,他们若愿意入赘侯府,我也不妨见一见。” “荒谬!”成肃一拍几案,气道,“阿父为你拣择的郎君,哪个不是累世清流的名门勋贵?你这样小瞧人家,真当自己天下无人能及了?” 成之染对上他目光,神情无比认真道:“难道不是吗?” 成肃顿时噎住,指着她脸涨得通红,喝道:“太平侯?若不是东府庇护,你去哪里讨要这太平侯!” 成之染眼神一暗,道:“阿父这是什么话!侯爵乃今上亲封,于东府而言亦是荣耀满门。难道阿父位极人臣,便瞧不上这些了?” 成肃固然是位极人臣,但也不至于再说些大逆不道的话。 他一怒之下,将长史司马主簿一干人等唤来,当众废黜了折冲中郎将之号,命人夺了成之染印绶,见对方震惊的模样,好生出了一口气。 折冲中郎将是太尉辟除,终究只是太尉府属官,废置不过在成肃一念之间。成之染气得发抖,连连道了几声“好”,恶狠狠拂袖而去。 她被成肃的举动气得够呛,转头便大病一场,牵缠了许多时日,索性闭门不出。 成肃也毫不客气,二话不说将她手下人马划转给心腹将领。诸将佐虽有疑虑,料想成之染大概是得罪了太尉,也不敢直说什么。伐蜀诸将一合计,推出温印虎打着看望姑母的幌子找温老夫人说情。 温老夫人知道这父女置气,忍不住说了成肃两句。 成肃道:“倘若是家事,一切听阿母安排。可军中无戏言,狸奴任性胡闹,若不加惩治,将来谁还能管住她?” 温老夫人无话可说,温印虎更没办法,思来想去,只得劝徐崇朝去开解开解。 当日成肃与成之染不欢而散,徐崇朝闻言便找上成肃,成肃正在气头上,压根不给他求情的机会。徐崇朝没辙,去找成之染,然而成之染闭门谢客,谁来也不见。 他心里没底,只好请徐娴娘出马,可惜依旧碰壁。成之染隔着院门对她说:“三娘如今与谢郎订了亲,隔年便要做新妇,世家大族规矩多,有的是劳心费力之处。我这档子事,就不劳三娘费心了。” 徐娴娘忧心忡忡,却也无可奈何。徐崇朝左思右想,到底放心不下,没几日又到成之染院外,好言好语请阿喜代为通传。 阿喜为难道:“女郎在院子里射箭,实在不得闲,郎君请回罢。” 徐崇朝隔墙听得院内人语,间或有箭矢破空中的凌厉之声,一时间怅然伫立。 阿喜朝他一礼,命丫鬟将门闭紧了。 枯桐萧疏,落叶满地,被凉风一吹,止不住沙沙鼓动起来。徐崇朝在院外逡巡良久,望着枯叶悠悠荡荡地飘过院墙,不由得苦笑一声。 他将衣摆卷起,三步并作两步,敏捷地翻上院墙。随行的侍从惊呆了,生生将惊呼声咽回肚子里。 徐崇朝稳稳当当坐在墙头,一眼便望见院中弯弓搭箭的女郎,一袭玄衣衬托出颀长身形,恍然如千军万马中遗世独立。 院中侍从齐齐震惊地看向他,仿佛见到了什么破天荒的新鲜事。谁不知庐陵郡公的义子素来稳重得体,如今竟意图翻墙而入,全无半点往日的风范。 徐崇朝迎着众人视线,脸上虽发热,目光却一动未动。 成之染终于侧身面向他,眸光深沉不见底,眉间微微一蹙,旋即抬起了手中长弓。 阿喜诸人吓得不敢说话,被利箭所指的徐崇朝身形一僵,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是讶异地打量着对方。 成之染业已拉满了弦。 她号称百步穿杨,素来是箭无虚发的神射手,纵使在晨昏晦暗之时,也不妨一发中的。可如今朗朗白日,她的手腕却颤抖起来,心头突突直跳,前所未有的惶恐在指尖弥漫。 原本只是一时闷气,不忿于对方硬要闯进来,于是要吓他一吓。 可是这一瞬,她根本不敢放箭,顿时生出难言的懊恼。 僵持了片刻,成之染收了弓箭,随手扔给一旁的随从,转身便往屋里去。 徐崇朝赶忙从墙头跳下,快步追上去,一把堵在屋门口,气息尚不稳:“狸奴——” 成之染猛然止步道:“你还来做甚!定要看我的笑话么?” 她目光含愤,扭头要走,徐崇朝急着解释,连忙拉住她:“我绝无此意!” 成之染挣脱不得,瞪了他一眼:“松手!” 徐崇朝不肯,两人拉拉扯扯的,却见院中侍女面色各异,望着他欲言又止,目光落在他那只手上,隐隐有谴责之意。 他一时局促,语气也柔和了几分:“狸奴,有话慢慢说。” 说罢便拉着人进屋,侍女们眼看着关了门,面面相觑,一字不敢言。 半晌,阿喜将众人驱散,立在门外,眸色沉沉的。 谁家正经兄长会翻墙进来,拉着人在屋里说悄悄话。 阿碧小声道:“这可怎么好……” 阿喜比了个嘘声,默默摇了摇头。 ———— 成之染任由人拉着,委屈巴巴地一声不吭。徐崇朝见她黯然,心头一隅也滞涩难言,迟疑了一瞬,试探着伸出手,见对方并不推拒,于是缓缓将她搂到怀中。 成之染紧紧抱住他,泄愤似的锤了他几下。徐崇朝不语,轻轻拍着她脊背,胸口传来剧烈的心跳,不知是他的,还是混杂了对方的。 “我咽不下这口气。”良久,成之染闷声说道。 “他毕竟是你父亲,”徐崇朝吻了吻她的鬓角,道,“何必要争这口气?” 成之染默然良久,将人推开些,道:“他夺了我的兵权。” 徐崇朝苦笑:“你既然认太尉作府主,便应当知道,这亦是府主的权力。” “那你呢?”成之染问道,“倘若他这般对你,你又该如何?” “我与你不同,”徐崇朝勾唇,拇指摩挲着她的脸颊,淡淡道,“我又不是天子亲封的太平侯。” 成之染探究地盯了他许久,拉下他手腕,道:“你是来奚落我的?” 徐崇朝定定回视,一字一顿道:“天子的旨意,我哪里敢。” 他句句不离天子,话到此处,成之染也已会意,唇角绽出一丝笑意:“我阿父会生气的。” “你若愿去求义父,我亦可随你一道。” 那怎么可能。 成之染低低一叹,眸中闪过一丝果决:“我既有勋爵在身,冬至祭天大典,自然有一席之地。若得见天子,或许还会有转机。” 第267章 两人在屋内窃窃私语,许久都不见动静。阿喜慌了神,几番犹豫却不敢贸然打搅。冷不丁院门被敲响,有人在外面喊道:“徐郎可还在?” 阿喜过去一看,是成肃身旁的小厮。徐崇朝一干随从也探头探脑的,问道:“阿喜娘子,我家郎君呢?” 阿喜问:“太尉有事找徐郎?” 小厮道:“钟将军到访,太尉让徐郎过去呢。” 阿喜不明就里,料想是军中之事,也不敢耽误,于是硬着头皮去敲成之染的门。 成之染不疑有他,只是摇头道:“兵荒马乱的,钟将军来的可真是时候。” 徐崇朝神色微动,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跟成肃小厮一道出门。 屋内复归于沉寂,成之染揉了揉眉心,缓缓走到院子里,一眼望见梧桐树下高悬的箭靶,红心密密麻麻插满了羽箭。 她从侍女手中接过长弓,轻轻抚摸着。她的第一把长弓,还是成肃征讨海寇时送给她的,许多年过去,她身量见长,惯用的长弓换了一把又一把。 可后来这些,再没有最初那一把令人欣喜若狂。 成之染闭上了眼睛。 第237章 冬至 松滋县侯钟长统郑重其事地到访,着实让成肃意外。他正为成之染之事闹心,以为钟长统也是来为她求情,心中很是不耐烦。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徐崇朝步入沧海堂时,成肃正与钟长统谈笑风生。钟长统拼命向徐崇朝使眼色,徐崇朝略一迟疑,见礼过后便恭敬地侍立一旁。 成肃温和地笑笑,这笑容愈加让二人不安。钟长统哈哈一笑,道:“第下,这种事,大郎君他——” 成肃摆手止住他,对徐崇朝道:“钟侯此行,是受你母亲之托,来为你说亲。阿蛮,你可知道了?” 徐崇朝垂眸:“是。” 他自伐蜀归来,已擢升为从事中郎。成肃眸色中多了几分探究,对钟长统道:“贤弟,我还有些话,想问问阿蛮。” 钟长统心领神会,生怕待在此处碍眼,又给徐崇朝说了些好话,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告辞。 偌大的后堂顿时显得空旷。 成肃朝徐崇朝招了招手:“坐。” 徐崇朝在下首落座,忽然听到成肃突然笑了笑。 “这件事,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徐崇朝答道:“并非有意隐瞒第下,只是未等到合适的时机。” 听闻他如此生疏地唤一声“第下”,成肃顿了顿,问道:“这是你母亲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徐崇朝抬头望着他,道:“是我求家母找人做媒。” 钟夫人寡居家宅,能认识多少外人?她母家族亲兄弟不多,松滋县侯钟长统正是其中佼佼者。钟夫人找到他从中传情,也在徐崇朝意料之中。 “这样啊……”成肃盯着他,略一沉吟道,“我待你如同亲子,可曾有半分亏欠?” “阿蛮这些年仰赖第下扶持,自然是感激不尽。” 成肃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几案,道:“你我两家哪个容易啊?一时权势难保,若想长长久久地在朝中立足,路还远着呢。” 徐崇朝不语。 “从前让你娶萧氏女,还不是为了提振门楣?你可明白义父的苦心?” 徐崇朝颔首,轻声道:“我三妹如今与谢氏定亲,门楣之事,不作他想。” 成肃没想到他敢反驳,目光沉了沉,道:“我要为阖家考量。” 徐崇朝眸光微动。成肃的心思,他素来清楚,此番结果也并不意外。 只是此事急不得,只要成肃知晓了他的心意,往后总有可以商量的地方。 成肃谆谆道:“狸奴不曾有兄长,因此待你格外亲善,她泼辣惯了,若做了什么出格之事,你也切莫放在心上。” 徐崇朝慢慢红了脸,出格之事,就算他敢说,只怕对方也不敢听。他垂眸道:“还望第下三思。” 成肃摆手道:“罢了,罢了。日后再说罢!” 钟长统前来做媒之事,成肃叮嘱了手下,不准让内宅知晓。这件事确实颇有些为难,他看上了琅邪王氏的郎君,两下里有意,正等着会面。成之染与他赌气,本已经让他气恼,徐崇朝这时来这一出,无异于火上浇油。 毕竟是这么多年长幼情分,成肃也不好把话说绝,然而当他听小厮谈起徐崇朝翻墙之举,依旧气不打一处来,吩咐管事道:“大娘子既然要闭门思过,那就好好在里边待着,任何人不准擅入。若有人违抗,直接押到我跟前。” 一家之主发了话,众人哪敢不听从。成之染得知自己被说成闭门思过,只觉得好笑,她并不在乎这些,天黑得越来越晚,没多少时日,冬至就要到来了。 ———— 冬至大如年,这一日阴阳转换,天地交替,素来是大魏举足轻重的节庆。百姓在此日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庆祝往来,一如年节。 天子于冬至日祭天告庙,受万国及百僚朝贺。京中五品以上王公贵族,皆在其列。 冬至前几日,宫中来人到东府,传天子口谕,赐给成之染一身崭新的七章冕服,以便她在祭典上装束庄重得体。 这无疑给成之染吃下了定心丸。 待使者离开,温老夫人催促着让她穿上,阖家老幼巴巴地瞧着。成之染换上新衣一出来,众人都眼前一亮。 这一身煌煌冕服,是群臣郊天祀地的祭服。峨冠博带,珠玉垂旒,清旷崇严。 桓夫人望着她戴上平天冠,笑道:“狸奴虽不曾加冠,与儿郎也无差了。” 成之染身着这冕服,周身气息也陡然一变,平添了几分静穆端庄。她展臂转身,垂旒微动,意态从容。 温老夫人不由得赞叹:“人靠衣装马靠鞍,我家狸奴果然是富贵气派。” 成之染一笑,正对上成肃的目光,唇角笑意便愈加深沉。 她问道:“能有多气派?” 温老夫人似乎陷入了回忆,感叹道:“比你阿父初任太守时还要气派。” 成之染一怔,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在宣武军风雨飘摇之际,也是成肃一飞冲天的起始。 成肃目光幽幽,缓缓点了点头,再没有说些什么。 冬至日,天刚蒙蒙亮,车马辚辚声踏破寒夜阴霾,宫城的金砖玉瓦已在晨曦中闪耀着淡淡微光。 大司马门下,百官肃立,满朝冠带,迤逦不绝,宽大的冕服在晨风中轻轻摆动,仿佛一片片翻飞的枯叶。 成之染位次并不显眼,然而她长身玉立,如同朝阳初升,在众人之中格外引人注目。 满朝文武早听说成氏女挂印封侯,止不住好奇,本朝第一位女侯是什么模样。 成之染坦然接受众人的窥视,规规矩矩地目不斜视。成肃的位置比她靠前,父女二人一路前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微妙距离,在外人面前还算得上父慈子孝。 熹微晨光中,成之染见到了不少熟悉面孔。丹阳尹何知己如今已兼任吏部尚书,大权在握,意气风发,他与成之染经年未见,谈笑间,风姿意态仍与往日无异。 成之染在人群中瞥见了中书侍郎周士显。 从前她不惯与朝臣交接,如今既已存了开府的心思,于政事之上便更加关切。周士显是天子笔墨近臣,官位算不得太高但职权甚重。 她含笑致意,周士显煞是惊奇,然而成之染尚未开口,便听得天街银铃脆响,鼓点阵阵。 众人纷纷止住了窃窃私语,垂首侍立,静候天子驾临。 旌旗林立,车马喧嚣,成之染从众人缝隙间望见明黄的帷幔一角,三十六人高抬玉辇,盛大的法驾卤簿,足足一炷香才走完。 她却是连天子的影子都没看到。 成之染一路随行到圜丘,仿佛在这片冠冕汪洋中随波逐流。人群鸦雀无声又井然有序,又如棋子一般各安其位,唯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回荡,与不远处钟鼓交映,于寒风之中点染出庄严肃穆的冷寂。 直到礼官奉请天子登台时,成之染终于望见那人身影如朗月清辉,步履沉稳地踏上祭台。 百官山呼万岁,齐齐拜服。天子衮冕盛大隆重,高高在上恍若神祇。祭台上香烟缭绕,犹如云雾蒸腾。 缕缕烟雾在寒日缓缓升腾,似乎向天界传达着人间祈愿。成之染看不到天子的神情,挺拔的背影于烟雾缭绕间更显得庄严肃穆。 正午时分,日上中天,长夜于此止步,万物如遇新生。天日昭昭,光华璀璨,仿佛一切从此刻生动起来,载满人间繁华与富饶。 成之染呼吸一滞,此刻的盛大恢弘,深深攫住她心神,她突然明了何为天子。 而唯有天子至尊,才足以以万民之名,向苍天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冬至祭天告庙的盛仪,足足持续了一整天。成之染几处奔波,虽不觉得累,但她始终没机会接近天子,心里不由得着急。 第268章 众人浩浩荡荡地跟从天子回銮,于大司马门外恭送圣驾。 眼看着日薄西山,天子车驾缓缓向大司马门行进。成之染急不可耐,顾不得环佩叮当,拎着衣摆匆匆追上去。 众人犹在躬身送驾,待反应过来,一时间面面相觑。一干卤簿仪仗也大为震惊,直到成之染冲到玉辇旁,才有侍卫执戟将人拦下。 天子显然被惊动了。 帷幕掀起,成之染看不到里头的人,只闻天子道:“太平侯,这是作甚?” 成之染手扒着玉辇不肯松开,余光中却见成肃正往这边来,她不敢高声,急急道:“陛下莫怪我贪心,我是来向陛下求取功名的!” “哦?”天子似是有几分不解,道,“年方弱冠,一战封侯,世无其二。你还要何等功名?” “我不想只做成大将军的女儿,我要做成小将军。” 她压低了声音把话说完,成肃已走到近前,招手道:“狸奴,休得无礼!” 成之染松手,整顿衣裳,向帷间敛容一拜。 成肃忙着向天子赔礼,很是为长女御前失仪没面子,更何况文武百官那么多人看着,他辛辛苦苦张罗的闺门名望,只怕又付之东流了。 见父亲在侧,成之染难免心虚,一声不吭地当没事人一样。反倒是天子替她找补:“太尉不必多礼,只不过是与令爱说几句话罢了。” 天子玉辇被成之染拦在大司马门下,百官远远地望着,因天子尚未回宫,也不敢轻易散去,在寒风中被吹得零落。 天子道:“太尉,让诸位早些回去罢。” 成肃迟疑了一瞬,明白天子借这个由头赶他走,却不好推辞。他深深地看了成之染一眼,才领命而去。 成之染暗中松了一口气,忽闻天子道:“天下征战不休,自有拜将之时。” 临战受命哪里够,终究不是个长久之计。成之染摇头,心一横,大着胆子道:“恳请陛下准许我开府。” 此言一出,连天子身旁近侍都露出讶异神情。 除了诸州都督刺史,唯有诸大将军以上,才有资格设立府署自选僚属。成之染先前所谓折冲中郎将,也不过成肃军府自辟的属官。 两旁近侍暗暗交换了眼神,心中直摇头。 太平侯出类拔萃,但还是差得远啊。 果然,帷幕内一片静寂,天子良久不语。 成之染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按捺不住正要开口询问时,冷不丁被人打断了。 “太平侯,久违!” 成之染一看,竟是东海王苏弘度,那可不是久违么。 她恭敬一礼,心中已凉了半截。如今这情形,天子不会再跟她说什么了。 苏弘度似乎有事而来,她虽有不甘,只得匆匆向天子告退。 苏弘度盯着她背影远去,犹自不死心,道:“陛下,我至今尚未娶妻。” 天子淡淡瞥了他一眼。依稀风声中帷幕落下,传来天子平静的声音。 “她是太平侯。” 第238章 消寒 成之染径自与天子密语,让成肃好生不痛快。回府一路上他隐忍未发,阴沉着脸下了车,却赫然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出门。 徐崇朝自从那日钟长统说亲,话已挑明了,再见到成肃时多少有些不自在,如今正赶上他父女同归,登时微微红了脸,恭顺地侍立道旁。 成肃缓和了脸色,与对方寒暄起来。 今日是冬至,徐崇朝下值之后,自然要回去与家人团聚。 成肃瞥了成之染一眼,她正垂眸拨弄着腰间佩剑,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正要让徐崇朝回去,成之染突然说道:“前几日三娘过来,也没见到我。正巧冬至了,我屋里有些物事,劳烦阿兄带回去,算是我一点心意。” “放到哪里了?”成肃问了句,招呼阿碧和阿桃:“给大娘子取来。” 成之染不肯:“也没几步路,我要去找找。” 成肃沉默了一瞬,见成之染神色坦然,一脸纯良的模样,到底妥协了。 徐崇朝复又折返,跟随成之染去往后宅,只觉得背后差点被成肃盯出窟窿。 阿喜一干人等如临大敌,呼啦啦一道进了屋,成之染道:“上次宫里的赏赐,我记得有一匹明光锦,取来让徐郎拿着。” 阿碧阿桃麻利地将东西搬来,沉甸甸的一匹布,拿着也费劲。阿喜道:“徐郎如何方便拿?” 成之染不假思索道:“既然拿不了,明日派人送到徐府。” 阿喜笑道:“早知道如此,女郎还让徐郎跑一趟。” 成之染看了她一眼,唇角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她走了几步,张开手臂转了圈,定定地望着徐崇朝,问道:“这一身如何?” 华贵的冕服随着她动作摆动,仿佛一道赤玄交叠的浪涌,闪动着金银缂丝的微光。乌黑丰满的发上一副平天冠,串珠微颤抖动,流光莹润,神采动人。 徐崇朝不曾见她这般打扮,凝神细看更觉光彩夺目。然而满目华彩中,他的视线被对方笑意攫住,眼前人举手投足间风韵卓然,让他舍不得片刻移开目光,隐隐约约,仿佛听到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成之染忽然一笑:“你脸红什么?” 徐崇朝回过神来,下意识一摸脸颊,果然已滚烫无比。他不自在地低下头,成之染却靠近他,追问道:“如何啊?” “自然是、好、好看的……”徐崇朝不敢看她,说话也磕磕绊绊。 成之染伸手抚上他肩头,丝袍滑过他指间,徐崇朝不自觉一手抓住了。 他紧盯着成之染,嘴唇张了张,到底没说出话来。 成之染仰头覆上他的唇,再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徐崇朝只觉脑袋里轰地一声,仿佛炸开了千万朵冰花。耳畔响起侍女们低呼,他实在觉得众目睽睽之下实在不应该,可这个辗转缠绵的吻,他既怀念又期待,心里挣扎了一番,到底舍不得松手。 阿喜几个人都吓傻了,脸烧得通红,背过身去不敢多看一眼。惊慌之中阿喜想起此刻还屋门大开,又急又怕,脚下却像扎根一样挪不动,身后紊乱的呼吸和暧昧的声响交错,被吹入屋中的寒风裹挟而去,暗淡天光也染上一层旖旎。 徐崇朝热切地吻着怀中人,反客为主地挑弄着。 一切或许只是她心血来潮的把戏,可此刻的温柔和痴缠,霎时间勾起摇颤的心火,摇曳着簌簌飘散的漫天梅花,于激烈沉浮中随风迭荡。 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蜀中雨夜,霎时间血脉偾张,浑身上下都燥热起来。成之染招架不住他凶狠的掠夺,喘息着将人推开,彼此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汹涌的欲望。 她自觉有些过火,低声道:“不早了,回去罢。” 掌心被塞进一团纸条,徐崇朝下意识收起,一动不动平息了许久,凝神望着她,开口时嗓音还有些粗哑:“你好狠的心。” 成之染笑了一声,送他出了门,道:“送给三娘的礼物,要等明日了。” 徐崇朝握紧手中的纸团,看了看跟在后头却不敢抬头的侍女,无奈地低叹一声。他恋恋不舍地挥挥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成之染回屋,屋子里鸦雀无声。她招呼侍女更衣,众人渐渐从震惊中回神,许多次欲言又止。 成之染卸去沉重的礼衣,施施然落座,理了理凌乱的领口,道:“太尉不知道的事,往后也不要告诉他。” 众侍女连声应下,只是看向她的目光颇有些复杂。 阿喜道:“前些日子王长史家萧夫人到访,跟老夫人说了好一会儿话,那意思是想见见女郎呢。太尉那里多半也是赞许的……” 这位王长史不是旁人,正是刚刚从外郡转任回京的琅邪王恕。他做过成肃属下,宦海浮沉多年,兜兜转转又回到这里。成之染从镜中看了看阿喜,似笑非笑道:“太尉还真是盯上王恕了。” 阿喜道:“女郎若属意徐郎,何不向太尉挑明?” 成之染眸光微动,对镜比了个嘘声。 阿喜还想再劝,被阿碧阿桃用眼神止住。众人都不敢再提这事了。 ———— 枫落吴江雁去迟,天寒二九时。成之染自从随驾祭天归来,不再理会成肃禁足的命令,隔三岔五便游荡出府。 成肃从她手里收走的数千人马,已经被分编到诸将军中,由三名年轻参军统领。其中两人成之染认得,都是成肃帐下将军的子侄,年纪比她大不了太多,说话也客客气气,被正主找上门来,颇有几分拿人手软的窘迫。 而分她人马的第三个人,是个沉默寡言的后生,成之染从未见过。他自报家门,方知是开阳县公桓千秋之子桓不为。 桓千秋在征讨庾氏时战死沙场,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成之染看对方年纪,料想是家中幼子,独自到军中博取功名。 成肃也待他不薄,因桓不识在府中担任主簿,手中人马便交给桓不为,再加上从成之染那里分来的千人,俨然在军中声名鹊起。 第269章 成之染一身戎装,骑马在军中走了一圈,见桓不为治军严整,不由得另眼相看。她叹道:“桓郎果然年少有为。” 桓不为弱冠之年,与她年纪相当,闻言看了她一眼,道:“太平侯谬赞。我初到军中,不过替太尉整顿人马,功业未建,愧不敢当。” 成之染指着不远处正在操练的兵士,问道:“郎君可知这两幢人马来历?” 她指的正是从前手下,桓不为点了点头,面不改色道:“幢主曾说起太平侯战绩,这些兵士亦是能征善战的骁勇。” 成之染目光悠远,语气颇为平淡:“既然如此,但愿郎君多加照拂。” 桓不为应下。 成之染正要离开时,刚巧遇到元破寒和岑汝生打马而来。元破寒滚鞍落马,又惊又喜道:“女郎近来可还好?” 他身为外男,到底不便于打探成肃家宅之事,听闻他父女之间抵牾,本想为成之染开脱几句,没想到成肃甚是忌讳此事,听出他话里苗头,便不许再说下去。 元破寒闷闷不乐,着实担心了数日,今日乍见成之染出外,心里总算有了底。 他急切地问这问那,连岑汝生都笑骂他聒噪。然而他目光中牵挂之意,却委实真挚,成之染心头一热,这番絮语落在耳中更显得亲切。 她不由得笑起来。 元破寒一愣,他许久不曾见到对方恣意招展的笑容,日光清冷,洒在她身上却光芒万丈。 半晌,元破寒结结巴巴道:“方才出门去,看到淮水边梅花开了,女郎可要去瞧瞧?” 成之染欣然应允,数人当即纵马出了东府城。秦淮两岸平林漠漠,瓦舍依依,青葱草木较之往日失却了几分光彩,市井人家的繁华热闹仍分毫不减。 寒风自颊边刮过,哒哒马蹄声飘逝在云水之间,天高地广,风物无边,成之染胸口灌满了冷气,身上却出了一层汗,兜马在街头四顾回首,心中残存的郁郁之气,也仿佛随风而散了。 ———— 秦淮两岸的梅花凌寒独立,迤逦数里,红白交错,迎风飘动,冷香幽远。众人在一处角亭下马,从亭中望去,粼粼碧波间荡漾着满树梅花,仿佛薄雪与烈火交融,生出令人惊诧的绮丽。 成之染长年征战在外,还是第一次到秦淮水畔观赏这番美景,叹赏之余,心下又平添了几分感慨。 元破寒到近前攀折了一枝白梅,笑意盈盈地送给成之染。成之染接过,隐隐有冷香扑鼻。 仕女簪花,本是极风雅的事。可惜那花朵颇为娇嫩,她戎装在身,并不相衬。 她踌躇之际,目光忽瞥见梅树间簌簌闪动,定睛一看,原来是不远处有位年轻女子走来,依稀见风姿款款,看不清眉眼。 那女子披着天青色斗篷,待离得近了,方看到帽檐下净透如玉的侧颜,只是她目光落在枝上梢头,并未朝这边多看一眼。 她甫一出现,便聚拢了众人的目光。成之染把手中梅枝一晃,笑道:“寒梅高洁,合该配这样的美人。” 只是那美人空灵如玉,身旁却跟了个年轻后生,意态殷勤地絮絮不止。两名小丫鬟似乎在跟他争执着什么,那后生却不理睬,缠着她们的主子说个不停。 那女子恍若未闻,走得离众人稍近些,成之染听到丫鬟斥责那后生:“堂堂汝南袁氏的郎君,哪有光天化日如此纠缠的道理?” 那女子才发觉亭中有人,蓦然间侧首望来,美目流转,浅浅从众人身上扫过,竟如一泓秋水般平静。 成之染对上她的目光,不由得一笑。 那女子目光微顿,复又打量她一眼。那郎君见众人窄衣挂刀,眉目间刚武之气盛重,免不得生出怯意,却又轻蔑道:“是几个军中莽汉,九娘子,快走罢。” 那女子一动不动,依旧盯着成之染。 于闺中女子而言,这未免有些失礼。成之染倚柱而立,手中仍拿着那梅枝,问那女子道:“小娘子,我们认识吗?” 她并未刻意掩饰容貌和声音,眼见得数人齐刷刷看着她,神色颇有些古怪。 那女子倒是面不改色,道:“许是从前见过罢。” 她音色泠然,又不失沉静,果然如人品一般清绝。 成之染笑着上前,施施然将那郎君隔开,打量他华服珠履,摇头道:“郎君,这位小娘子似乎与你并没有什么话可说。” 那郎君有一丝恼怒:“要你管?” 成之染也不生气,悠悠道:“良辰美景,何必来扰人清静?” “你一介武夫懂得什么?”那郎君瞥了她一眼,傲然道,“风花雪月,与人共赏,方有意趣。” 成之染微微一笑:“如今她已有人共赏,你可以走了。” 那郎君气道:“这是哪门子道理,凭什么!” 成之染拿梅枝一点,道:“就凭我人多势众。” 那郎君一愣,这才发觉亭中众人都已经聚拢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而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跟从的小厮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不由得头皮发麻,又不肯在丽姝面前输了气势,不满道:“你还要仗势欺人不成?” 成之染颔首:“我就是要仗势欺人。” “你、你——”那郎君从未见过这等无赖之人,支吾了半天,见众寡不敌,九娘子已转身观赏枝头寒梅,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疏离。 他脸上挂不住,随口应付了几句,扭头便走了。 成之染不由得笑出声。元破寒笑道:“女郎也真是,看把人吓得。” “我又不曾打他骂他,是他自己胆子小罢了。”成之染啧了一声,眼前忽然探过来一枝红梅,胭脂般浓重的一点。 那女子手执梅枝,启唇道:“权当谢过阁下解围。” 成之染接过,笑了笑,道:“也就是小娘子性情柔善,若换作是我,早就一棍子打跑了。” 那女子一笑,目光落在她腰间金错刀柄上,想想那情形,确乎是对方能做出来的事。她正要开口说什么,花枝外乍然传来阵阵马蹄声。 成之染凝眉一望,不远处跑过来一名小厮,气喘吁吁地交给她一封信。她飞快地拆开一看,眸中登时一亮。 众人虽好奇,却无一人凑上前观望,那女子看在眼中,悄无声息地拢了拢斗篷。 成之染还记得向她告辞,一行人飞身上马,转眼间消失在视野中。 两名丫鬟见主人久久伫立,忍不住唤了一声。 那女子回神,侧首望着枝头寒梅,缓缓道:“梅梢春信,诚不我欺。” 第239章 山寺 成之染一路疾驰向北,越过繁华的朱雀大街,从迤逦皇城下打马而过,京都百年的欣荣绮丽,在匆匆一瞥中次第舒展。 众人紧赶慢赶着跟随在后,都一头雾水,并不知她要去往何处,直到在城北金樱山下勒马止步,心中才隐约有几分猜测。 元破寒望着山上香客如流,忍不住问道:“女郎突然来建安寺作甚?” 他记得对方素来不信神佛,纵然金陵城古刹林立,她也从来都敬而远之,如今怎会突然转了性? 成之染只是笑笑,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岑汝生和桓不为都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赵小五和叶吉祥也面面相觑。 “金樱山风景甚好,今日难得来一趟,你们且随意走走。我有要事在身,至多一个时辰后,还在此处会合。” 众人虽不明就里,但见她神情无比认真,也只得答应。 成之染拾阶而上,如游鱼一般穿过来往人群,迈入建安寺山门。 这座位于金樱山麓的古刹香火旺盛,大殿前信男信女接踵而至,无不仰望着巍巍佛像祈求叩首。 成之染在檐下驻足。她不信神佛,往日里见到那些顶礼膜拜的信众,只觉得荒谬,可如今她心中有所求,望见面容各异的香客如出一辙的虔诚神色,不由得心内戚戚。 她从抄手游廊穿过,径自往古寺深处奔去。眼见得游人稀少,喧嚣声如潮水般淡退,隐约被茂林高墙隔在云端,她冷不丁被人拦下了。 小沙弥一脸狐疑地盯着她:“施主行色匆匆,不知去往何处?” 成之染不假思索:“我有事求见住持。” 小沙弥道:“住持如今不见客。” 成之染眨了眨眼,道:“他会见我的。”说罢便硬要往前闯。 小沙弥连忙阻拦,这一动引得四下草木生风,不知何处冒出许多僧众,纷纷上前来劝阻。 成之染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们掰扯,脚下却分毫不退,目光也四下里乱瞟,望到有人转头往里走,没过多久,便有个中年男子匆匆跟过来。 成之染眉间一喜,当即便闭口不言。众人见那人来了,自觉散开一条路。 “误会了,误会了!”那人向众僧赔了个不是,待人都散去,才打量着成之染。 成之染躬身一礼:“周侍郎。” 中书侍郎周士显未着官服,宽松的月白大袖衫在身,罩着宝相花纹的素锦裲裆,端的是文士风度。他问道:“天意由来高难测。太平侯到此,当真想好了?” 第270章 成之染颔首:“既然劳烦侍郎,自然不会反悔。” 周士显领着她过了几道侧门,周遭一片幽深静寂,半点嘈杂人声也听不到了。 道旁每隔几步便守着一名武士,都只座寻常装束,不见甲胄刀兵,眼角眉梢却难掩肃杀之气。 成之染一言不发,一直走到一处馆阁前,周士显示意她止步,两人安静地在门口等候。 门内依稀传来隐约交谈声,不急不徐,如风吹帘栊,于萧萧竹林间更显得幽寂。 成之染凝神细听之时,近旁有侍卫上前,收走了她的佩刀。 刀柄上别着两枝梅花,一红一白,煞是显眼,连周士显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成之染目光一顿,暗自担心那两枝花瓣委落,倘若被送花之人知晓,只怕会惋惜。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移回目光,复又望着那扇门出神。 周士显见她神色紧张,笑了笑,低声与她攀谈起来。 成之染一门心思系在阁中,冷不丁听周士显说到:“先前那位送信的徐郎,不知是阁下何人?” 成之染知他所指,道:“是家父义子。” 周士显“哦”了一声,又道:“想必是阁下极信重之人了。” 成之染侧首看他,沉默了一瞬,道:“那是自然。” 周士显笑了笑,并不再问了。 成之染不知他用意,心头正迟疑,门内却安静下来。门外众人俱是一振,挺直了身子,敛息静候着。 门扇轻启,老迈的寺内住持恭送一人出来。 成之染抬头,眼前天子只穿着寻常锦袍,玉冠博带,衣袂飘飘,俨然是清标简贵的世家公子。 天子也注意到她,脚下顿了顿。 成之染在原地一礼,垂眸听天子吩咐。 天子道:“此间风景甚好,太平侯可曾来过?” 他说着信步向前走去,成之染跟在身后,如实答道:“不曾。” 天子微笑道:“坊间说建安寺发愿通灵,是该来看看。” 成之染心中一动,道:“奴向来是个俗人,满身利禄,惹佛祖不喜。纵使有什么心愿,也只怕佛祖不许。” 天子道:“你既然知晓,为何不改换心意?” “奴蒙受天恩,常思报国之志,只恨人微言轻。倘若能乘风借力,哪怕有追名逐利之嫌,也不改其心。” 天子负手止步,望着碧天如洗,风叶琳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既不开口,随行众人更沉默不言,连周士显都敛首低眉,只当自己是个木头人。 成之染垂眸良久,终于忍不住抬头,见天子凝神细思的模样,又不敢打搅。 半晌,才听天子淡淡道:“三日之后大朝会,你来太极殿。” 成之染心头一喜,强自镇定地拜谢圣恩,待天子离去,才缓缓舒了一口气。 元破寒诸人在山下等候多时,一见她喜气洋洋地出来,都倍感惊奇。 元破寒问道:“女郎可是向佛祖许了什么愿?” 成之染摇了摇头,回望了山间佛寺一眼,道:“我已得偿所愿。” 元破寒好奇,去往东府这一路百般追问,成之染只是笑而不语。她瞥见岑汝生默然凝神,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连忙引开了话茬,问道:“岑郎可是有心事?” 岑汝生性情谨严,不似元破寒一般恣意谈笑,因此颇显得沉闷。饶是如此,成之染仍感觉,他今日沉闷更胜于以往。 元破寒原本没注意,经她一提醒,登时将视线转向岑汝生,恍然发觉他似乎确实与往日不同。 岑汝生被众人瞧着,没来由脸颊发红,对成之染问话也连连否认。 成之染起初只是随口一提,如今见他有几分羞赧的模样,反倒是来了兴趣,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了一番,啧啧道:“岑郎,你不对劲啊。” 岑汝生勉强笑笑:“女郎莫要取笑我。” 成之染招手对桓不为道:“桓郎,你看看他,脸都红到脖子根了,还嘴硬。” 岑汝生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颈。 桓不为初到军中,与对方并不相熟,自不会拿他开玩笑,反而一本正经地为他解释了几句。 成之染不甚在意,眼看到了东府城,心下又有些踌躇,于是收敛了笑意,也不再与众人打趣。 扬州刺史府富丽堂皇,可在她眼中,却犹如金丝牢笼一般,如今哪怕是只看一眼,便让人愁思郁结。 她缓缓在府前下马,与众人告别。岑汝生却似乎有未尽之意,借故避开了旁人,才讪讪对成之染道:“女郎手中有两枝梅花,可否送给我一枝?” 成之染讶然,这才想起刀柄上梅花尚在,便顺手取了一枝递给对方。 岑汝生接过,红梅零落,艳烈依旧。 成之染望着那红梅,福至心灵地笑了笑,又取下另一枝白梅,道:“还是这一枝更为相宜。” 岑汝生捏紧了手中梅枝,道:“都是极好的。” 成之染打量他神色,道:“可郎君手中这枝,是那小娘子送我的。” 岑汝生并不退让:“白梅高洁,亦足以让女郎想见其为人。” 成之染不与他争执,微微一笑,叹道:“岑郎啊……” 岑汝生垂眸不语,听得对方走远了,这才细细端详着手中红梅,轻轻一叹。 成之染回到住处,让侍女取了净瓶来,将那枝白梅插在水中。眼前依稀浮现秦淮之畔那年轻女子的神态,样貌虽是初见,风姿气度却隐隐有几分相熟。 她缓缓轻叩几案,脑海中似有烟云缭绕,思索不尽,索性不再去想,转头低声交代了阿喜两句。 每逢初一十五为大朝,三日后正值十五,天子准允她去往太极殿,那可是帝王威严的至尊金殿,她还需好生准备一番。 ———— 朝会那日比寻常冷冽三分,日色未明时,吹不尽寒风刺骨。群臣黎明前便已会聚宫城,纵使朝服内多添了衣物,站久了也免不得冻僵。 成肃从牛车上下来,不由得拢了拢衣袖,耳边传来里坊街巷间鼓声阵阵,这是坊市门渐次开启的信号,在昏黑天地间绵延不断。 他细听这鼓点,直到进了大司马门才没了声息,不知是鼓点已停,还是被宫墙隔绝在外。 自从扳倒了李劝星一党,朝中上下安稳了许多。他回到金陵之后一力推行土断,天子依循他颁布政令,将全境流寓民户纳入编户齐民。 朝中起初有不少反对的声音,虽然在天子面前争得面红耳赤,倒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倒是各州郡豪强大族颇有些抗令不遵的,私底下藏匿亡命千余人,被人告发到朝廷。成肃将为首之人处以极刑,杀一儆百,远近肃然。 将近一年时间里,四方州郡陆陆续续清算出成千上万的人丁,年来的赋税徭役眼见得大有着落,天子也大为赞赏,那些唱反调的朝臣早就消停了。 今日大朝会,他要向天子细细禀报一番。 第240章 开府 黑沉沉的天色笼罩着大地,偌大宫城中阒寂无声,唯有巍峨殿阙下将尽灯火,发出哔剥轻微的响声。一只飞鸟越过重檐,振翅之间,东方有了鱼肚色。 太极殿外侍立的臣子站得久了,偶然抬头时,乍见半边天密布了云霞,一轮红日从宫墙之上冉冉升起,驱散了满天阴翳。 大殿中,成肃慷慨陈词也到了尾声。天子于高台之上微微颔首,冕旒轻轻晃动,却不曾发出一丝声响。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这一番大刀阔斧的动作已初见成效,倘若假以时日,必能使朝廷财阜国丰。 成肃显然也是这么想,眉宇之间难掩意气风发,被天子称赞了一番,禁不住捻须微笑。 今日重头戏已毕,旁人再禀报些什么他也不甚在意。他身子骨虽然硬朗,毕竟也已经年过半百,这样劳心费力的朝会,多少还是让人疲惫的。 天子一一听朝臣上前奏事,并未流露出丝毫不耐。等到无人再上前,他目光一顿,落到殿门前。 以往这时候,就该退朝了。 众人思量着,忽觉天子今日的沉默格外长久,不由得心中犯嘀咕。 成肃看了看尚书右仆射山行简,恰巧对方也投来目光,正狐疑之间,上首传来天子的声音。 “今日却还有一事。” 众人收敛了心神,等天子下文。 “年来西陲骚乱,宇文氏侵扰汉中。虽有梁州刺史张来锡领兵督战,胡虏暂退,然而痈疽在侧,终非长久之计。朕欲择良将,为镇国将军,整顿兵马,以图后效。”天子缓缓道。 国朝将军之号,以第一品大将军为首,下至偏将裨将,煌煌十八等,名目繁复,但从没有“镇国”这一说。 然而从这名号看,显然是不同寻常的。 吏部尚书何知己问道:“不知这镇国将军是何位次?” 天子道:“位同领兵刺史。” 何知己讶然。刺史领兵者位居第四品,固然是封疆大吏,可天子性情冲和,素来垂拱于政事,如今金口玉言只设立一个四品将军,难免显得雷声大雨点小。 第271章 见众人议论纷纷,天子眸中并无波动。 山行简轻咳了一声,道:“陛下决断,自有深意,只是不知何人能担此重任。” 众人悄悄打量御前,成肃也不由得抬眸,于座中徐徐扫过。 天子微微侧首,侍立一旁的内侍会意,传呼道:“宣太平侯成之染觐见——” 这一声高喊如同巨雷,登时惊得众人面面相觑。成之染远道伐蜀,布衣封侯,如今朝堂上谁人不知? 她不仅仅是一名女子,还是当朝太尉的女儿啊! 错综复杂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投向成肃,万众瞩目间他依旧八风不动,四平八稳地端坐殿中,仿佛对这一切并不意外。 唯有与之熟稔的何知己看出,他眼角眉梢之间,隐约流露出些许波澜。身为太平侯之父,成肃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镇定。 唱名之声自大殿传出,声声迢递,绵延久远。 太极殿外朝臣一阵骚动,纷纷侧首观望。成之染目不斜视,于众人注目之下拾级而上。 殿前的汉白玉石阶光洁莹润,如同绚烂朝日般璀璨生辉。这一条通天之路无比漫长,仿佛用一生才能走完。 循着天子的目光,成肃也望向殿门。一个熟悉的身影逆光而来,一时竟令他怔忪。 谁家年少,著白练衫,丹绣裲裆。 褒衣博带,风神秀逸,那是他的掌上明珠啊。 成之染步入殿中,一眼便望见了成肃,不由得呼吸一滞。她的父亲正端坐百官之首,与众人一道望着她。 一颗心猛烈地跳起来,胸口充溢着难言的滋味,说不出究竟是欢喜,还是夹杂着几分酸涩和怅惘。 她从成肃身旁走过,向天子郑重行礼。太极殿的金砖微凉,依稀倒映出她满身光影。 她未施粉黛,不着珠翠,只挽起最简单的发髻,效法武士戴上平上帻。装束虽平常,一举一动都攫住众人目光。 “太平侯,正是朕心中镇国将军的人选。” 众人虽震惊不已,然而看了看成肃,都不敢再说什么。 唯有山行简开口道:“陛下,太平侯固然功勋卓著,然而已经白衣封侯,足以犒赏其功劳。国朝有礼法,从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望陛下三思。” 天子不语,成之染望向山行简,道:“仆射此言差矣。国朝固有礼法,然而胡虏作乱,中原沦丧依旧,百年来世道非常,自不必拘泥于常法。更何况先前我奉命征讨蜀中逆贼,持节都督益州军事,那可比领兵刺史还显要得多,仆射怎能说从未有先例?” 山行简身为清流老臣,拉不下面子与她一个年轻女郎争辩。皇后之兄侍中袁放之见状,替他分辩道:“兵争之际,那不过一时权宜之计,如今太平侯不也是奉还符节了吗?” “好一个权宜之计,倘若天下无战事,朝廷蓄养的精兵良将,为何不尽早解甲归田?”成之染笑道,“宇文氏侵扰河南,慕容氏据守河北。难不成大魏当真永居金陵,再也不越过大河了?” 袁放之哑口无言,不由得看了成肃一眼。 成肃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置身事外一般。 殿中复归于宁静。天子问成肃:“太尉以为如何?” 成肃缓缓从座中起身,问成之染道:“太平侯,做镇国将军,你可愿意?” 成之染向天子拱手,答道:“臣愿意。” 天子颔首,微微垂眸道:“既然如此,自今日起,太平侯即为镇国将军。” 成之染心中一振,却并未领旨谢恩。众人疑惑地望去,却见她昂首而立,目不转睛地盯着天子。 这本是大不敬之举,然而天子似乎并不以为忤。他薄唇轻启,接着道:“赐开府。” 此言一出,殿中登时一片抽气声。将军之号何其多,有几人几个能开设府署、辟置僚属?能不能开府,那可是天差地别。 成之染如愿以偿,诚心诚意地跪谢圣恩。 成肃的表情终于裂开了一道缝,凤目一顿,拱手对天子道:“陛下,这可使不得!” 天子笑了笑,道:“太尉,如何又使不得了?” “太平侯虽为人臣,毕竟也是微臣之女。父女之间,一门二府,盛宠如此,成家如何能担得起?” 天子道:“太尉过谦了。芝兰玉树,生于庭阶,岂非福分?” 成肃无法辩驳,伫立良久,只得躬身向天子一拜:“臣谢主隆恩。” 父女同行,步出大殿。紫袍金带的太尉身旁,成之染如苍松翠柏,步履从容,丝毫不逊色。 何知己在心中暗叹,女肖其父,果不其然。 朝臣纷纷上前祝贺,如夏日鸣蝉般喜庆而热闹。成肃脸上带着笑谦逊一番,脚下却不停,负手朝宫门走去。 成之染不急不徐地走在他身侧,目光掠过朱紫成群的朝臣,从众人脸上看到了难掩的惊讶和艳羡。 凉风浮动,鸟雀惊飞起。 她不曾望向成肃,成肃也并未看她,父女二人保持着难能的默契,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道旁官吏纷纷避让,东海王苏弘度快步上前,朝成肃道喜,目光却止不住往成之染身上瞟。 成之染客气而疏离地笑笑,默然旁观二人客套。这一路而来的溢美之词,固然令人欣喜而荣耀,可她耳边始终回荡的,还是殿中天子那一句“芝兰玉树”。 “太平侯!”苏弘度笑吟吟唤她,道,“今上赐你的府邸,在西明门外,原是当年崇德皇后小住之所,此番福分不浅呐。” 崇德皇后周氏的美名,成之染自然听说过,旧闻中那位三度临朝、匡扶六帝的奇女子,嘉言善行数十年后仍为人所称道。 她心中欢喜,道:“承蒙今上隆恩,自当尽忠职守,绝不辱没崇德皇后威名。” 苏弘度笑道:“住在那宅子,多少是要沾些贵气的。” 他一双眼睛盯着成之染,眸中萦绕着未尽之意,竟生出几分缱绻。 成肃不由得看了对方一眼,登时明白这位东海王仍惦记着他的女儿,一时间五味杂陈。 成之染却似乎不甚在意,亦笑道:“可惜崇德皇后如高山,奴此生无法望其项背。能有幸沾染遗泽,已是心满意足了。” 苏弘度难掩失落,仍不甘心道:“可是这偌大宅邸,你独自一人,如何能撑起门户?” 周遭悄悄投来打量的目光,成之染察觉到众人窥视,微微扬起了声音:“我如何独自一人了?” 苏弘度不解其意,成之染接着说道:“旁人先成家后立业,我倒是先立业后成家。堂堂太平侯、镇国将军,难道还怕无人入赘吗?” 苏弘度愣了半晌,讶然道:“你要招赘?” 成之染尚未回答,成肃开口打断了她:“大庭广众之下,岂能信口开河?” “我哪里信口开河了?”成之染坦然接受众人审视,笑着对苏弘度道,“京中若有哪家儿郎愿意上门,殿下自可引荐与我。” 苏弘度看看她,又看看成肃,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成之染朝他郑重一礼,轻拂广袖,飘然而去。身后人群却炸开了锅,将成肃围在中央,七嘴八舌追问个不停。 成之染步出大司马门,不由得仰天一笑。 天日昭昭,光华夺目,正是人间雄丽高寒的时节。 第241章 崇德 西明门外崇德皇后旧邸,在崇德皇后生前鲜有人居住。自崇德皇后逝世,至今已整整三十年,间或有功臣显贵暂居,然而时间都算不得长远。 成之染做了镇国将军,每五日便要入宫参加常朝,陡然便忙碌起来。到底是忙里偷闲,专程去那宅子看过,往西能望见高峻的石头戍,往南便到了西州城,又毗邻运渎,四方通达,她甚是欢喜。 至于那座四四方方的巨大宅邸,这些年没有疏漏了打理,高大的乔木肆意蓊郁,墙角缝隙中却看不见半根杂草。偌大的宅邸如同波澜不惊的古井,身处其间,仿佛外间尘世都变得邈远,连一丝回响都听不见。 这宅邸本不为官衙所设,因着镇国将军在此开府,各处屋舍正紧赶慢赶地翻新。宗寄罗随成之染来看,指着那府门似是不满:“这么个黑漆小门,可不够气派。” 成之染一早便注意到了,宅邸大门并没有想象中堂皇壮观,还被门口梧桐树荫罩盖住。她打听一番,方知这是崇德皇后宅邸原貌,后来历任的主人都没有擅动。 “宅门虽小,内里却有乾坤。许是崇德皇后别有深意罢。” “那能一样吗?”宗寄罗拉着她道,“你可是大魏空前绝后的女将军!现如今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都传得沸沸扬扬。等门口挂上了匾额,人人都来看,堂堂的镇国将军,气势上岂能输了去?” 成之染不由得一笑。大门上还没有悬挂匾额,现下看上去空空荡荡的,与这素朴的小门倒是融洽。 她只纠正道:“空前可以,不能绝后。” 第272章 宗寄罗一愣,无奈道:“那是要害吗?我是说,这大门要修得气派些。” “江陵的荆州刺史府大门可还气派?那是庾慎终修的,后来又能如何呢?”成之染笑笑,道,“我看这小门恰到好处,饶是什么王公贵人来到我府前,都得老老实实地下马,要不然他还进不去。” 一想到这种可能,宗寄罗也忍不住笑了。两人在府中这看看那看看,成之染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我方才说可以空前、不能绝后,却不是玩笑。” 宗寄罗问道:“你不是还要招赘吗?怎么会绝后?” 成之染看她一眼,失笑道:“我可不想做大魏最后一位女将军。” 宗寄罗“啊”了一声,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得赧然。半晌,她问成之染:“如今府邸已有了着落,你这军府中,可张罗到人?” 成之染望着她道:“难说啊。” “此话怎讲?” “若你能答应,我便有人了。” 宗寄罗喜道:“当真?” “这军府虽是新建,好歹也是位居四品。府中佐吏,大都是我能直接任命的,纵然是长史司马,想来皇帝也不会插手。十三娘,你可愿意?” 宗寄罗大笑:“那你要许我什么官职?” 成之染故意沉吟了一番,道:“司马罢。” 宗寄罗点了点头,问道:“长史之位留给谁?” 成之染反问:“你以为该当如何?” 宗寄罗叹道:“从前在荆州,彭城忠武公手下桓不识、刘和意二位将军,都是难能一遇的将才,你也都知道。可惜他二人如今身居高位,怕是不会屈就于军府。” 成之染深以为然,又想了想道:“桓不识有个堂弟,可以一用。” “用作长史么?” “那倒不至于,”成之染摇头,道,“桓不为年少,还需再加磨练。”她不知想到了什么,仰头望着冬日里婆娑树影,言语中甚是惋惜:“倘若谢鸾在,必定是绝佳人选。” “谢鸾?”宗寄罗难掩诧异。 陈郡谢让因谋反自杀,天子降诏令淮南长公主与谢家离绝,谢鸾也深居简出,如今尚在为父亲服丧。多事之秋,断没有出仕的道理。 “其人有谋略,我原本以为他世家子弟不堪治国,不曾想在太尉府中之时,于吏事亦能决断如流。去岁听闻他撰写平虏之策,不知如今是否已写成,对三国形势又有何高见。”成之染叹道。 宗寄罗劝道:“谢郎遭逢家难,恐怕无心时务。你换个人罢。” “我知道,”成之染勾唇,道,“岑汝生虽在我父亲府中,却不得重用。我看他也是合适的人选。” 宗寄罗眸光一动,缓缓颔首道:“他祖父镇守雍州,将来还多有倚仗之处。” 成之染从花#径一旁折了枝梅花,若有所思。 宗寄罗听她频频提起成肃,忍不住问道:“你如今加官进爵,太尉他想必很高兴罢?” 成之染摇了摇头,道:“他这几日一直不与我说话,在家里怪冷淡的。等将军府修好了,我就搬出来。” 宗寄罗诧异:“怎会如此?” “我身上再多富贵勋华,在他看来都只是彩头。他只想让我安心嫁个好人家,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真正让我家光大门楣。” 宗寄罗感慨:“为人父母,难免如此。” 成之染笑了笑,望着她道:“女子嫁了人,便只剩相夫教子这条路。我才不。” 宗寄罗无言以对,半晌想起她方才的话,道:“可是你尚未成婚,另立门户怕是不妥。” 成之染笑出了声:“十三娘,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妥贴之事来让我做?” 二人交谈间,赵小五和叶吉祥站在不远处,朝这边张望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成之染招手问道:“怎么了?” 赵小五说道:“府外有位小娘子,说是找女郎。” “找我?”成之染难掩诧异,她鲜少与京中仕女交游,相熟的女伴,她的随从不会不认得。 她与宗寄罗对视一眼,道:“让人进来罢。” 有不少仆役守在门口,人群交头接耳间,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路,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缓缓从门外走入。 成之染目光一顿。 那女子背光而立,一身素衣也显得暗沉,帷帽在晚风中舞动,低垂眼眸的神态隐约可见,一瞬间像极了比丘尼。 众人神色各异地盯着她,见她身后数名随从面容冷淡,便渐渐压低了声音。 宗寄罗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声对成之染道:“好像位仙子。” 那女子旁若无人,径直走到廊下,微微抬首,语气似有三分犹疑:“阁下,便是成小将军罢?” 听闻这一声“成小将军”,成之染眉头微动,心底似有些遥远的回忆涌动。她点了点头:“不知女郎是……” 那女子施施然抬手,摘掉了帷帽,露出好一副仙姿玉色。 猝然对上她冰魂素魄一般的目光,成之染怔愣了一瞬,恍然道:“是你!” 宗寄罗问她:“你认得这位女郎?” “数日前在秦淮岸边,我们曾见过,”成之染微笑,转而问那女子,“女郎怎知我?” 那女子音声泠然:“数日前尚是猜测,如今已了然。镇国将军,世无其二。” 风枝摇曳,屋檐上鸟雀啁啾。成之染打量着面前女子,忽而低头笑了笑,道:“能得萧九娘一句赞誉,实在是让人愧不敢当。” 兰陵萧氏,毓质名门。曾经的丹阳尹萧玘长女,族中行九,正是世人口中惊才绝艳的人物。 宗寄罗早有耳闻,吃惊地盯着那女子:“你——你是萧群玉?” 萧群玉眉梢微动,似乎也意外于成之染道破她身份。 成之染依旧笑吟吟的,又问道:“令叔父主政三吴,不知近来可好?” 兰陵萧璞做了一年多吏部尚书,便外任三吴。三吴乃江南最为繁华富饶之地,世族鼎盛,豪强横行,封锢山泽,蓄养奴客,荫蔽私户,也最为密集。朝廷依界土断,三吴无疑是烫手山芋。 外人不明就里,成肃也未明言,但成之染依稀能猜到,萧璞去三吴,正是出于力推新政的考量。被杀一儆百的会稽豪族,也是为成肃扬名立威的。 如今看来,萧璞确实有一番手段。 “有劳将军挂念,家叔一切安好。” 萧群玉之父萧玘和叔父萧璞二人相继在成肃军府为长史,数年的旧谊尚在,成之染想起天不假年的萧玘,也未免惋惜,因此对于萧群玉,更平添几分复杂情绪。 两人寒暄一番,萧群玉道明来意:“我欲从军为佐吏。” 宗寄罗“啊”了一声,不由得看向成之染。 “战场上刀枪无眼,九娘子这般瘦弱,在军中可经不起波折。”成之染幽幽开口,声音虽不大,在一片空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萧群玉抬眸,如水的双眸亦是泠然神色,如同柔和嗓音中暗藏的清冷:“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军中也并非只有杀伐一路。” 成之染不由得一笑。 萧群玉接着说道:“行军作战,岂是靠蛮力?我愿为府主决胜千里。” 成之染哑然失笑:“九娘子,此话当真?” 萧群玉长睫一颤:“绝无半句虚言。” 成之染思索了一番,问道:“九娘子来我这里,家中可知晓?” 萧群玉有些迟疑。 那便是瞒着家里了。 成之染正要开口,却听萧群玉道:“我如今失怙寡居,家母只是内宅妇人,还有什么事是自己不能决定的?” 她生母早亡,口中的家母,便是嫡母谢氏了。 这般处境,几多艰难,成之染自然能体悟一二。她倏忽想起数年前在北顾楼,萧群玉留下的那首诗。 苦战寒沙净,倚剑破千重。 当时她不解这豪迈的手笔,如今在檐下打量对方寂寥的神情,蓦然间心神一荡。 “九娘子,借一步说话。” 第242章 终南 三人从前堂穿过,在庭中寻了个僻静角落,成之染径自道:“九娘子是个爽快人,我也不必弯弯绕绕。将军之号繁多,你可知今上为何另取一个‘镇国’?” 这问题颇有些古怪,宗寄罗想了想,突然好奇萧群玉的回答。 萧群玉略一思忖,道:“天意虽不敢妄自揣测,然而帝心广袤,家国之界,自非江南。我想这‘镇国’之意,不是为的将军守太平,而是为了让天下安宁、华夷一统。” 成之染闻言,不由得会心一笑,道:“衣冠南渡,情非得已,大河横断,有如天堑。慕容氏源出三晋,步步蚕食,窃据河北。宇文氏奸诈背主,割占关中,威逼河南。此二者,都是我大魏劲敌。依九娘子之见,又该如何?” “自然是各个击破。” 成之染问道:“孰先孰后?” 萧群玉沉吟良久,缓缓道:“以关中为先。” 第273章 宗寄罗问道:“九娘子何出此言?” “师出不能无名。宇文盛背主负恩,却自称承继伪周贺楼氏正统,是个明晃晃的靶子。我朝旧都东西二京都沦落于宇文氏手中,为大魏宗庙计较,绝不能容他放肆。更何况淮汉诸城被宇文氏窃据,北境多年不能安定,正所谓腹心之疾。与之相较,慕容氏倒在其次。”萧群玉说道。 成之染把玩着刀环,垂眸掩去眼底的诧异。没想到这绮罗玉户的娇娇儿,胸中原藏着百万兵。 宗寄罗道:“九娘子所言极是,可是若先打宇文氏,战线绵延千里,我军一旦入关,收尾不能相顾,很容易腹背受敌。” 萧群玉颔首:“事虽难,总归有破敌之法。” 她以宇文氏为鹄的,与成之染心中所想若合符契,至于如何处置慕容氏,却不是当务之急。 成之染问道:“宇文氏与徒何氏多年相争,仍气焰不减。老贼宇文盛,又怎好对付?” 宗寄罗不语。 萧群玉微微蹙眉:“宇文盛老奸巨猾,将旧主贺楼氏斩尽杀绝,坏事做绝,余威尚在,不好相与。他如今老迈,年月无多,等到他一旦身死,我军便立刻出击。” “当年庾昌若北伐,也是如此乘势,”成之染叹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萧群玉默然良久,道:“此为上策,自然还有其他路可走。然而上策最为稳妥。” 成之染不语,负手在庭前踱步,半晌垂下了眼眸,对萧群玉道:“我府中欲得知兵谋国之士,措置职方,参预帷幄。九娘子可愿做我的军府长史?” 萧群玉侧身一福:“定不辱命。” 宗寄罗不无艳羡道:“九娘子可是跃龙门了!” 成之染听她打趣,笑而不语。萧群玉临别之际,忍不住问她:“我与将军只一面之缘,将军如何知我姓氏?”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成之染道,“九娘子风神俊逸,令人见之忘俗,我差人寻访一番,自然打听到了。” 萧群玉一愣,失笑道:“竟然是这样。” 目送她登车远去,宗寄罗故作嗔怪,对成之染道:“萧家娘子一来,你就把岑郎君的长史之位许出去了。” 长史、司马虽为军府上佐,毕竟有先后之分。成之染知她不平,解释道:“萧九娘胸中有运筹,做长史也算是女承父业。行军之事,还要多多仪仗你这司马。” 宗寄罗啧了一声,道:“你要做的是讨伐宇文氏的大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成之染亦知宇文氏兵力雄厚,又加之关河险固,确实不是件容易事。她手中兵众三千人,杂七杂八,不一而足,有的是锤打熔炼的余地。 她倏忽想起成肃军中的胡骑营。当年北伐三齐独孤氏,缴获了具装甲骑千余人,除了张灵佑作乱时解金陵之围,却少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如今对付北方的胡人,用这胡骑倒是有一番新意。 于是成之染留了心,思量着如何将这支骑兵据为己有。然而四处打探时,竟意外听到了久违之人的音信。 伪齐国主之妹独孤明月,早先诈死瞒名,被从前的兖州刺史李临风揭发,仓促之间关押廷尉狱中。后来李临风和谢让相继身死,西征荆州,督军伐蜀,诸事纷杂,成之染也顾不上细问下文,如今终于想起这一茬,派人到廷尉一打听,原来独孤明月已没入掖廷为奴了。 天子终究是没有杀她。 这样也好,成之染暗想。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无辜之人罢了。 ———— 临近年关,金陵又飘飘摇摇地落起雪来。成之染为舅父柳诣服小功之丧,也到了除服的日子。 熟麻布所制的丧服稍显得破旧,她轻触其上粗糙的纹路,又不禁神伤。 生老病死固然是人之必然,可身处其间,又岂能淡然。 侍女阿喜看出她心情低落,于是道:“园子里梅花开得正好,老夫人这几日时常过去看,老老小小可是热闹呢。女郎近来始终不得闲,今日不如去看看?” 成之染原本没多少赏花的意趣,只是一提起梅花,她冷不丁想到了萧群玉。那冰清玉洁仙子般的才女,竟愿意做她的军府长史,不得不令人欣喜。 东府的梅花,去看看倒也无妨。 她去得正是时候,花树下大大小小的孩童玩闹,隔着墙便听到欢声笑语。 温老夫人与桓夫人并后宅一众仆妇,正坐在小轩中围炉煮茶。唯独三叔母宗纫秋寡居,为成誉服丧,素来不参与这些场合。 温老夫人见到成之染,便招手让她坐到近前。众人都好奇御赐的宅邸是何模样,成之染描述了一番,侧首瞥见五郎追远正聚精会神地站在一旁,不知是何时过来的。 他年方八岁,认真问成之染道:“阿姊何时带我去看看?我以后也会有好大宅子吗?” 成之染笑道:“庐陵郡公的儿子,还担心将来没有宅子吗?” 她这么一说,温老夫人倒笑了。成追远生母吴氏拉了他一把,嗔怪道:“小小年纪,竟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近日读了哪些书,给你阿姊说说?” 成追远顿时苦了脸,眼神慌乱地瞟来瞟去,四下里寻找救星。 桓夫人只生了二郎修远和四郎齐远两个儿子,成修远素来不学无术,她对他也没什么指望,于是对成齐远学业盯得格外紧。 成齐远读书也争气用功,此时见五弟结结巴巴说不出什么,赶忙推推他肩膀,提醒道:“前几日先生教过一首诗,讲到了梅花,阿弟不是背出来了么?” “啊——我会的!”成追远恍然,看看他,又看了看成之染,终于在众人目光中开口,“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1)……” 他一口气将这首《摽有梅》背完,满脸期待地望着成之染。 这是《召南》中的一首诗,诗中女子眼见得梅子黄熟、韶华飞逝,仍无觅良人,不能不令人情急意迫。 成之染怔然,一抹薄红浮上脸颊,失笑不语。 成齐远无奈,对成追远道:“阿弟,我说的是《秦风》中那首《终南》(2)啊!” 见成追远窘迫得小脸通红,成之染轻咳一声,为他开解道:“寒月花开,暮春黄熟,也大差不差。” 温老夫人不通文字,原本并不清楚成追远背的什么诗,见众人情态各异,便追问起来。 容楚楚略略懂得诗书,将这首诗解说一二,温老夫人明白过来,哈哈笑道:“我倒是觉得,五郎背得好啊!” 她看了成之染一眼,道:“五郎知道他阿父挂念他阿姊的终身大事,这诗可应景!狸奴,你好好听了没有?” 成之染不答,笑着为温老夫人奉上茶汤,试图蒙混过关。 温老夫人不吃她这套,抓住这个话头便不肯放开,又絮絮叨叨地念叨起来,话里话外都催她找个好婆家。 若换作往常,成之染早已不耐,可如今时过境迁,这些事她并不放在心上。她自己端了碗茶汤啜饮着,问温老夫人:“孙儿的婚事,祖母怎么比阿父还急?” 温老夫人道:“我这是挂念你,老大不小了,还没个着落。看你祖母如今儿孙满堂,你不羡慕吗?” “孙儿自是羡慕的,”成之染笑道,“我并非不想成家,可先前跟阿父说的事,他没告诉祖母吗?” “什么事?” 成之染将茶汤一饮而尽,道:“我如今家大业大,哪里有委身下嫁的道理?祖母留意些,找个人来入赘罢。将来若有个一儿半女的,也是我成氏的子孙。” 温老夫人半晌才反应过来,啐道:“女儿家家的,怎么说这些!” “这有何不妥?”成之染微笑,“我身为太平侯,堂堂镇国将军,难道不配吗?” “这——”温老夫人说不出所以然。 桓夫人替她开口道:“狸奴,你虽有官爵在身,可婚姻大事都求个门当户对,京中有哪家勋贵愿意委屈了自家门楣?” 成之染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不愿委屈,我也不愿啊。” “这些话也就是私底下说说,外人听了也不会当真,”桓夫人道,“你这些日子忙里忙外,你阿父有些事还没来得及说罢?” 她见成之染果然是疑惑的模样,于是接着道:“说起这个人,保准你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出挑的了。他出身琅邪王氏,是从前尚书令王平之最小的儿子,唤作王愆。” 成之染本不经心,听闻那人是王平之之子,便多问了句:“莫不是我阿父手下王长史的阿弟?” 桓夫人颔首道:“正是。这王小郎可不简单,王平之去世时他年纪尚小,家中分财产,他就只拿些书册,从小就是个有见识的。如今他年方弱冠,在东海王府中做事。从前你阿父只称说谢鸾,这王郎比谢郎也差不到哪去。” 这话成之染是信的。毕竟她与王恕打过不少交道,其人的确有一番风神气度,有其兄必有其弟,要不然王愆怎么能入了她阿父法眼? 第274章 她低低一叹,不再说话了。 温老夫人道:“我听你阿父说,过几天这小郎要到家中来,两边见个面。你也上心些,免得让人家笑话。” 成之染看了她一眼,嘟囔道:“王谢门高非偶,何必呢……” 温老夫人年迈,已有些耳背,并未听清她的话,正要开口问,侍女阿桃走到近前来,朝众人一礼,道:“前院有客人,说是来见大娘子。太尉让过去。” 桓夫人惊讶道:“莫不是王家人来了?” 阿桃看了看成之染,摇头道:“是太尉手下的人。” “我过去看看。”成之染连忙随阿桃出了那园子,才问是谁来。 阿桃道:“是元郎、岑郎二位参军。” 成之染不由得一笑:“来得正是时候,免得我去找。” 第243章 非偶 元破寒和岑汝生正在中堂等候,两人都未着戎装,特特穿上了青色官袍,看上去颇为严整。 大概是刚从成肃那里出来。 成之染目光一扫,见父亲并不在场,暗暗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尚未落下,岑汝生的话又让她陡然一惊。 “我此番冒昧叨扰,是来向女郎道别的。” “道别?”成之染心中紧张,问道,“岑郎去哪里?” 岑汝生没料到她如此关切,解释道:“年关将近,我许久离乡未归,是时候回襄阳看看了。” 这场景似曾相识。当初成誉病逝后,他就是想回去的。 只不过被成之染留住了。 年节归家,人之常情。然而成之染突然迟疑,她总担心对方这一走,便不愿在回来了。 在襄阳多好,身为雍州刺史嫡长孙,要什么没有,又岂是太尉府中小小参军所能比的? 成之染笑笑:“郎君何时回来啊?” 岑汝生眸光一顿,竟有些踟蹰。一旁元破寒接过了话头,道:“女郎有所不知,岑郎可是要回去娶亲的!” “是真的?”成之染吃惊不小,仍旧笑了笑,道,“天大的喜事,岑郎怎么也不跟我提?” 岑汝生有些窘迫,连忙道:“我也是刚刚得知。数日前家中来信,催我赶紧回去把事情办了。 成之染道:“岑郎二十年少,正当其时。不知是哪家小娘子,有这等福气?” 岑汝生道:“据说是南阳太守韦惠连的千金,我不曾见过。” “京兆韦氏啊……”成之染勾唇一笑,“果然是门好婚事。” 岑汝生抿唇,微微摇头道:“让女郎见笑了。” 他既是要回乡完婚,成之染自然是阻拦不得,只是叮嘱道:“燕尔新婚,不能别离。不如一道来金陵,也让我见见。” 岑汝生为难:“还有一件事——家中说襄阳险扼,让我在州郡历练。待完婚之后,许是一时半会儿难以来京。” “岑郎,那哪行!”成之染见他果有退意,连忙道,“我这镇国将军府新立,还等着你来撑场子呢!” 岑汝生摸不清状况,颇有些意外。 成之染道:“我许你军府主簿之位,岑郎万不要嫌弃。” “这……”岑汝生略一沉吟,道,“女郎抬爱,我哪有嫌弃的道理?只是、只是——” “岑郎,双喜临门啊!”元破寒又惊又喜,拍拍他肩膀,道:“这种好事我可羡慕呢!镇国将军府,与刺史府也没差了!这福气你若不想要,倒是留给我——” 岑汝生脱口而出:“我并非不想。” “那不就得了?”元破寒笑道,“到时候你可要跟我一同回来。” 成之染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问道:“元郎也要回襄阳?” “我与他一道,俱已向太尉请辞了,”元破寒望着她笑,道,“怎么,女郎不挽留一番?” 成之染勾唇:“望二位郎君早归。” “女郎放宽心,我又不回去成亲!”元破寒摆了摆手,突然想到了什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成之染疑惑道:“怎么了?” 元破寒支吾了一阵,道:“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 元破寒左看右看,将岑汝生拉到耳房去,才问成之染:“坊间传言说,女郎意图为侯府招赘,这可是真的?” 成之染颔首:“所言不虚。” “那如今可有人选?” 成之染微笑:“谈何容易?” 元破寒慢慢红了脸,双眸却闪着真切的微光:“这不是……还有我一个?” 成之染也望着他,忍不住扑哧一笑,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元郎是何等出身,将来自然鹏程万里。我这小小的侯府,岂能将鲲鹏困住?” 元破寒还想分辩,成之染急道:“元郎君!” 元破寒怔然,见对方目光复杂,似乎有不忍之意,于是把话咽回肚子里。他默然良久,轻轻摇了摇头,又笑道:“女郎才是鲲鹏啊……” 成之染送走了二人,便倚着廊柱出神。空明的日光洒在她眼底,照不透其中飘渺迂回的沉思。 阿喜回想起她的所作所为,一头雾水道:“奴婢不明白,元郎有哪里不好,女郎当真从未考虑过吗?” “元郎啊……”成之染望着远处的飞檐,缓缓道,“关中才是他真正的归宿,而我,怎舍得离开金陵?” ———— 将岑汝生调入镇国将军府,还需得到成肃的首肯。 成之染有些为难,自从她被天子超拔,便仿佛与成肃之间隔了一道墙。每次朝参时,父女二人各乘车驾,一同入朝,又一同回府,然而彼此之间鲜少交谈,形同陌路,只是在人前勉强维持着一团和气的假象。 而在家宅内,连祖母温老夫人都看出,他们父女之间似乎稍显得冷淡。旁人不敢说什么,她身为一家尊长,总不能坐视不管。 自从听闻成之染意图招赘的狂言,温老夫人心里慌得很,不知道她到底是玩笑话,还是当真铁了心,于是便找成肃过来拿主意。 成肃沉吟了半晌,道:“先让王家的郎君过来看看罢。” 众人听他这么说,料想那王家郎君定是位翩翩佳公子,说不定让成之染一见之下,便改了主意。到了约定的日子,后宅的丫鬟婆子都万分期待,悄悄挤在道旁廊下,好奇那王家郎君到底是何等人物。 王愆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与他同行的还有兄长王恕。王恕在成肃府中做事,往来东府不知凡几,却还是第一次与幼弟同行,心中颇有些感慨。 从前的成家,不过是草莽出身的寒门敝户,倚仗着军功权势在朝中立足,他向来是瞧不上的。可如今时移世易,成氏竟越走越高,尤其是成之染横空出世,年纪轻轻便封侯拜将,一时间传为美谈,不得不让他刮目相看。 若是论门第,他断不会与成家结亲,免得辱没了琅邪王氏的门楣。可世家贵女易得,天子亲封的太平侯难求,这一节若是写在王氏家传里,自然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也很难不心动。 然而他阿弟七郎王愆,对此并没有表现出多大兴趣。长兄如父,王恕说什么,他照做便是了。 成肃将贵客请到内堂,宾主相宜,言笑晏晏。他早就听闻王愆美名,却是第一次见到。 那时的王愆二十年少,正是璞玉浑金的翩翩公子,容止有度,皎如玉树临风前。成肃看在眼里,越看越欢喜。然而他朝侍立一旁的常宁一瞟,见对方微微摇头,心中又有些烦躁。 他原本要让成之染藏在屏风后,听王愆言谈,趁其不备时还能悄悄瞄一眼。可直到贵客临门,府中都没有成之染的影子。 听奴婢们说,她一早便出门了。成肃气不打一处来,只得先派人出去找,他独自与王家兄弟周旋。 眼见得茶烟渐冷,王家兄弟在府中待了许久,便起身告退。成肃虽不舍,却强留不得,于是要亲自送二人出府。 他情意款切,王恕却不敢领受,毕竟是自家府主,哪能让堂堂太尉亲自相送? 两人推让了一番,到底是王恕占了上风,成肃止步于庭中,望着王家兄弟飘然远去的背影,眸中隐约有喜色。 常宁看他的神色,知道他对这王家七郎甚是满意。岂会不满意?连他在一旁观察许久,也没挑出王愆半点毛病。 常宁在心里摇头,他家女郎没有来,还不知错过了什么,可惜,可惜。 他正自感慨,忽而见小厮步履匆匆地赶来,向成肃禀报:“大娘子、大娘子回府了!” ———— 成之染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马僮,正瞥见一辆牛车从道旁驶出,缓缓停在门侧。车夫跳下车,安静地等在一旁。 她从幽深的大门望进去,问一旁的小厮:“客人还没走?” 小厮尚不及开口,成之染已然得到答案。丰神俊朗的云杜县公正穿过前院,身旁的年轻郎君虽眼生,那容貌气度却与王恕有几分相似之处。 成之染侧首,对身后徐崇朝道:“我来得不巧。” 第275章 徐崇朝视线与那郎君相对,眸光便一沉。 成之染大步入府,朝王恕拱手一礼:“长史,幸会!” 王恕笑了笑。眼前这女郎一身戎装,背弓挎箭,腰间悬刀,乌发高高束起,更衬得眉眼分明,平添了几分凌厉。 他看到随行而来的徐崇朝,微微向对方颔首致意,又问成之染:“女郎这是去哪儿了?” 成之染勾唇:“今日府中两位参军离京,我与徐郎同去送行。” 王恕不由得多看了徐崇朝一眼,道:“女郎向来待人宽厚。” 成之染却道:“倒也不尽然。” 冷不丁听闻这一句,王恕不由得一愣,委实不解其意。 王愆也投来一瞥,暗道这女郎古怪。 成之染目光移向王愆,问道:“这位便是七郎君?” 王愆颔首,道:“在下王愆,见过太平侯。” 成之染一笑:“王郎,初次见面,我本该有礼相赠。” 她话虽如此,却并不像是准备了什么礼。王愆略过心头不快,听王恕又寒暄几句,两下里这才道别。 王恕亦暗自惊怪,成之染今日举止,委实算不得得体,与素日所见大相径庭,尤其是说的几句话,让人捉摸不透。 王愆并不知这女郎素日品性,心中虽不得意,面上却不曾表露分毫。他正要登车,却听成之染在门内喊:“王郎!” 王愆蓦然回首,却听破空之声呼啸而至,一支羽箭擦着他颊边飞过,铿然射入身后的车厢壁上。 白羽尚自随箭杆轻颤,王愆目光一眩,脑海中嗡嗡作响。然而他素来涵养深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只是一双眼睛望着成之染,眉头微蹙,似有不解之意。 王恕一阵阵后怕,惊怒道:“女郎何意!” 罪魁祸首只是微笑着收起弓箭,朝二人遥遥一拜,朗声道:“这支箭,便是送给七郎君的见面礼。” 说罢,她赫然转身,大摇大摆地往院中去了。 王恕气急反笑,却见自家阿弟仍旧伫立不动,连忙关切道:“七郎,没事罢?” 王愆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又落在那支箭上。 他端详片刻,伸手将羽箭拔出,轻轻拭去箭镞上的木屑,垂眸道:“阿兄,我们走。” 第244章 违愿 成之染路过后堂,远远便看到成肃站在堂前,见她过来了,终于说出这些天第一句话:“你可见到王家七郎了?” 成之染止步,道:“见到了。” “如何?” 成之染并未直接回答,沉默了一瞬,引得徐崇朝侧首看她。 她反而问徐崇朝:“阿兄以为如何?” 徐崇朝被这声久违的“阿兄”刺痛了一下,心中愈加壅塞,只道:“所谓芝兰玉树。” 这话却并不违心。王愆一表人才,府中都看在眼里。 成之染闻言一笑:“岂止芝兰玉树。” 难得听到她如此评价,成肃不由得心中一动,追问道:“你可满意了?” 成之染颔首:“王愆沉毅有气度,乃宰相之才。” 成肃面色稍缓和,正要开口时,成之染抬眸看他,目光凛凛。 “不如让他来我的将军府,我让他做上佐。” 成肃始料未及,手捻着须髯,哂笑良久,问道:“何不直接给他长史之位?” “长史啊……”成之染略一沉吟,道,“我已有人选。” 成肃冷笑一声,问道:“方才你去何处了?府中遍寻你不到,偏生要在这时候出岔子。” “去为元郎和岑郎送行。” 眼见得成肃皱眉,成之染又道:“二位郎君这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成肃道:“他们还能不回来了不成?” 成之染摩挲着腰间刀柄,沉沉道:“太尉虽留用,却不曾授予重任。良禽择木而栖,理固宜然。” 成肃目光冷下来,看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成之染本以为这一节就此揭过,没想到才过了午后,成肃又命人带她去书斋。 成之染许久不曾踏足此处,甫一进门,便发觉屋中气氛不同寻常,仿佛屋外蔽日的阴霾,天地四野都笼罩在一片沉闷中。 成肃负手立于案前,听闻脚步声,陡然转过身来,眸光一凛,紧盯着成之染,脸上渐生出怒容。 “为何对王郎无礼!”成肃厉声道。 对王郎无礼?成之染恍然,原来是为了今日朝王愆放箭的事。当时府门前许多人看着,免不得闲言碎语流到成肃耳边,对此,她并不意外。 成肃自然知道她是故意为之,成之染并不想解释,但成肃简直要把她盯出洞来,那架势硬是要刨根问底。 于是她说道:“我只是想看看,这位王郎是否如众人口中那般举止有度。” 成肃喝问:“若是失手伤了他怎么办?你如何向王家交代!” “失手?这怎么可能?”成之染竟然笑了笑,“若没有十足把握,我根本不会放箭。” “那也不行!”成肃一甩袍袖,“他是府中贵客,无端被你戏侮,这算哪门子待客之道?” 成之染闭口不言。她本意并非戏侮王愆,只是为了吓他一吓,让对方知难而退罢了。 然而这番静默的姿态,在成肃看来又仿佛无言抗辩,他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往案上一拍:“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逆子!” 成之染心口一窒,讶然抬头望着他。她素来娇生惯养,纵然三番两次忤逆冷战,从来没被成肃说过一句重话。如今这句话,却如利箭般扎在她心口,又比射出的利箭更为伤人。 她怔愣半晌,缓缓道:“我不愿误了王郎姻缘,以此明志,有何不可?” “你不愿?”成肃冷笑了一声,道,“这也不愿,那也不愿,蹉跎至今,如何对得起家中?你母亲在天有灵,又如何能够安心?” 听他提起了柳夫人,成之染悲从中来,道:“母亲心中挂念的,是让我得偿所愿,阿父当真明白吗?” 成肃脸上浮起悲凉的神色:“那我便问你,太平侯,镇国将军,你如今可已得偿所愿?” 成之染与他遥遥相对,昂然的脊背在光影下显得昏沉。她只反问道:“阿父如今,得偿所愿了吗?” 成肃默然良久,背转过身去,嗓音愈加深沉:“你答应过的,若蜀中平定,便安家立业。” “我不会为人相夫教子,困守家宅。阿父若要攀附名门,还是早早收了这条心罢。” 成之染说罢,胸中突然涌起难掩的苦涩。她转身出门,抬头见天色晦暗,正一副凄凄惨惨的模样。 她穿过重门,越过庭院,一步一步朝府门走去。路上匆匆路过的仆从讶然避让,直走到大门,都没人敢来碍她的眼。 侍女阿喜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外头天色不好,女郎这是要去哪儿!” 成之染驻足,思索了一番,问道:“城西的宅子,都收拾妥帖了罢?” 意识到她说的是镇国将军府,阿喜愣了愣,道:“是,可是——” 成之染挥了挥手,吩咐道:“送我去。” 阿喜劝不住,只得唤来了牛车,主仆数人徐徐地出了东府城。 车厢内暗香浮动,光影沉沉,使人生出昏昏睡意。成之染闭目凝神,脑海中却始终回荡着成肃的疾言厉色。 她不由得揉了揉眉心。 她素来不喜拘束,看不惯京中贵游对慢悠悠牛车的癖好,总以为远不如骑马自在。可如今身心俱疲,才觉出车驾的好处,至少在这方静谧之间,犹有片刻偷得喘息。 从东府城到镇国将军府,横跨过大半个内城,牛车缓缓止步,停在黑漆小门前,阿喜听不见车内动静,掀开车帘才发现,成之染已经睡着了。 冷风钻进车厢里,成之染打了个冷战,睁开了眼睛。阿喜扶她下了车,府中照看的小厮连忙出迎,恭恭敬敬地将人请到宅子里,正要关门时,街巷间赫然响起马蹄声。 成之染侧耳谛听,忽而笑了笑,唤住了小厮,道:“有客人来了。” 小厮虽不解,仍垂手立于门边。旋即马踏鸾铃声近,门口赫然出现个玄衣身影。 那人跳下马,抬头在门前一望。 半开半掩的宅门内传来成之染的声音:“阿蛮,看什么?进来罢。” 小厮又将门拉开,出来替徐崇朝牵马。 许是在风中疾驰许久,徐崇朝脸颊吹得通红,鬓发也有些凌乱,看向成之染的目光却闪着神采。他跨入府中,问道:“你怎知是我?” 成之染一笑:“胡马健壮,四蹄铿锵。那胡骑在你手中,除了你,谁会来这里?” 徐崇朝掩去唇角笑意,道:“你一个人跑这么远作甚?快些回去罢,免得让太尉担心。”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转身朝庭中走去。 徐崇朝以为她生气了,然而她徐徐开口,声音却无比平静。 “这宅子紧赶慢赶,如今都收拾利落了。你第一次来,不进来转转?” 第276章 徐崇朝颇为心动,跟在她身旁,沿着青石板路走到前堂。这是府中的正堂,也是军府佐吏集会议事之处,故而修筑得格外宽敞气派。两侧连廊勾连着三班六房,为大小佐吏办公之所。前堂以里依次坐落着中堂和后堂,再进去便是后宅住处。这宅子虽不如东府城阔绰,依旧是五脏俱全的精致官邸。 天阴湿冷,寒风萧瑟,成之染裹紧了大氅,虽冻得微微发抖,眸中却难掩喜色,像只小孔雀般向徐崇朝炫耀:“这整个屋子,这整个宅邸,都是我的。” 徐崇朝失笑,侧首望着她,目光中掺杂着许多情绪,说不清也道不明。 满院翠竹摇曳,沙沙作响,如人低语。成之染避开他的视线,径自走到了里屋。 半晌,徐崇朝还待在外间,于是她催促道:“阿蛮,过来。” 徐崇朝依言进门,却没看到人,心头便一跳。 内室立着一架精美的屏风,绢纸上彩绘玲珑,描摹着各色花鸟,又写着簪花小楷。他只扫了一眼,并未看得分明。 徐崇朝越过屏风,成之染正坐在卧榻之侧,抬头看着他,良久不语。 两人目光相触,静室之中横生出万千遐思。锦官城种种从脑海闪过,徐崇朝喉结滚了滚,脚下一顿,又要退出门去。 “天色不早了,今晚就留在这里罢。”成之染唤道。 徐崇朝身形一僵,直直望着她,神色莫辨。 成之染见他一动不动,于是起身慢慢走上前,垂眸牵起他的手。她掌心微凉,触上他温热的手掌,缓缓十指相扣。 徐崇朝犹豫了一瞬,试图收手,却被她拉住。 “狸奴……”他眸光闪了闪,嗓音已有些低哑,“回家罢,家里人都在等你呢。” 成之染并不理睬,扬声喊阿喜过来,道:“今晚我住在这里,去给太尉说一声。” 阿喜虽犹豫一番,到底隔着帘栊应下,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屋子里再无旁人,沉沉光影晦暗不明。成之染直白地盯着他,听到胸口一颗心砰砰直跳。 她拉着他的手,慢慢地往里走,离卧榻只有一步之遥,徐崇朝突然停下了。 若说当初在蜀中,尚自有几分酒后乱性,足以为自己开脱。可如今他头脑清醒无比,脑海中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劝阻他,一旦走出这一步,将陷入万劫不复。 徐崇朝默然良久,终于将她的手指掰开。眼见对方眸中炙热的目光破碎,他心中不忍,伸手碰了碰她脸颊,道:“不要这样,我不能……” 成之染烦躁地摇了摇头,径自松开了手。 徐崇朝手中一空,心头也空落落的,想说些什么,然而成之染皱着眉头,咬唇不语,显然也没什么心思听他解释。 徐崇朝深吸一口气,断然转身,走了几步刚越过屏风,背后突然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住。 成之染紧紧抱着他的腰,埋首道:“不要走,阿蛮,不要离开我。” 第245章 夜雪 暗室无灯,缱绻低语如同春禾细雨,呢喃中带着无尽眷恋。 徐崇朝动作一滞,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他勉力平复着,越发不敢再停留,狠下心来挣开她怀抱,大步往门外走去。 “徐崇朝!”身后成之染喊了一声,徐崇朝脚下一顿,旋即传来她气急败坏的声音。 “我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我倒要看看,天底下儿郎是不是都一样!” 她音声含怨,夹着极大的怒气。徐崇朝脑子里嗡嗡的,匆匆走到院门口,被凛冽寒风一吹,顿时打了个冷战,心仍在胸口砰砰直跳。 院子里没有什么人,他试图唤仆役过来看看,可喊了几声,也无人应答。 北风直直吹得面颊生疼。徐崇朝站在门口纠结了许久,想到对方话里的意思,心里直窝火。 日光惨淡,天色阴沉,天就要黑了。他吹了半天冷风,脸上还是红得发烫,回眸一望,屋子里半晌没动静,仿佛一切静止了一般。 徐崇朝盯着那扇禁闭的窗子,呆呆地看了很久。 这可不是成之染的性子。 他心中一紧,连忙快步回到屋子里。四下都静悄悄的,空荡荡的看不到人影。 徐崇朝随手将门掩上,又走到里间,赫然见成之染依然在原来的位置,抱膝而坐,垂首怔忪。 他心头瞬间涌上无尽酸涩。 这个姿势实在不文雅,厚重的罗裙遮掩不住,露出了一截脚腕。 徐崇朝走到近旁,朝她伸出了手。 成之染并不看他,那神色愤怒而落寞,整个人还在浑身打颤。 徐崇朝不由分说,俯身托起她腿弯,将人抱到了榻上。 成之染侧首看着他。 “地上凉不凉?”徐崇朝温声道,“我去给你倒点水。” 成之染一把拉住他衣角,也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徐崇朝坐在榻侧,握住她的手,果然凉冰冰的。他轻声道:“当真有些冷。” 成之染不语,收回目光,扭过头不知在看些什么。 徐崇朝将人掰过来,她的面颊也是凉凉的,他伸手替她捂着,指尖轻抚,忍不住稍稍用力,给她捏了个鬼脸。 成之染不满地将他手拽开,皱眉瞪着他。 “你瞪我,我可要走了。”徐崇朝似是一笑。 成之染连忙抓住他手腕:“不许走。” 帘帏间昏昏沉沉,徐崇朝望着她亮晶晶的眸子,苦笑道:“你不肯嫁我,却还要如此。” 成之染默然,抓着他的手丝毫不松开,许久才缓缓开口:“人人都要我婚嫁,我如今不是好好的,作甚要嫁人?” “这好吗?”徐崇朝反问。 成之染并不回答,他只得放低了声音,道:“也罢,你不许再找旁人。” 成之染终于笑了笑,笑意虽浅淡,眸中神采却熠熠生辉。她伸手勾着他脖子,作势要亲吻,靠近了却又稍稍移开。 徐崇朝望着她红润丰满的唇,脑海里最后一根弦也断了。 他低头吻了下去。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星星点点,如飞絮轻雨,肆意零落。簌簌雪花落到屋檐枝叶上,不多时将庭树尽染。回风宛转,裹挟着雪絮飘舞,拂过帘幌,又越过红绡,飞过斑驳亮起的万家灯火,穿过重重叠叠的绮楼绣阁,纤柔而轻盈地飘摇而下,甫一落入溪水中,便瞬间融化得无影无踪,唯独水波盈润,又仿佛春水潋滟,将无尽清寒静谧也变得缠绵起来。 雪越下越大,一团团一簇簇,飞舞着呼啸着奔腾而过,卷起层层雪粒摇曳颤栗。寒风犹自翻滚着,打得小窗吱呀乱响,落雪吞没了其他所有的声音,天昏地暗间只剩下风雪交织,恣肆绵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沙沙声复归于平静。一片清寂幽冷中,传来邈远的古寺钟声,把夜色一阵阵敲凉。 内室里暖意融融,交叠的光影暗淡,映照着二人斑驳迷离的视线。 成之染浑身湿透了,朝帐外望去,喃喃道:“外间好亮啊。” “想来雪停了,”徐崇朝仰面躺在松软的锦被上,只望了一眼,便垂眸凝视着怀中人,道,“是月光。” “月光?”成之染没力气再细想许多,往他怀中拱了拱,于一派温暖静谧中紧紧相拥。 她听到他宽厚胸膛内擂鼓般的心跳,突然想到了什么,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道:“夜不归宿,徐郎家中该要着急了。” 徐崇朝原本在摩挲她的脸颊,闻言动作一顿,轻笑道:“是我之过。” 两人对望了片刻,成之染移开目光,盯着暗夜中的一点虚空,又问道:“你可愿意入赘到我家?” 徐崇朝闭目不语,半晌道:“你只管气我。” 成之染勾唇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夜色正好,他们还有无尽的时光消磨。 …… 鸡鸣之时,二人仍睡眼朦胧。阿喜等一干仕女悄无声息地守在外间,眼观鼻鼻观口口关心,并不敢近前打扰。 成之染听着高亢的鸡鸣,倏忽想起若是朝参的日子,这时她早已入宫了。 徐崇朝替她穿衣,又拿着发梳,不知该如何为她挽起发髻。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道:“这些事,还是阿喜她们得心应手。” 说罢她唤侍女进来服侍,那几个贴身侍女都侍奉多年,此时垂眸敛息,动作较平日更为小心,自始至终都没有向徐崇朝瞧一眼。 徐崇朝侍立一旁,痴痴地看着,忽见侍女阿喜端了碗汤汁过来,浓烈的草药气息扑鼻而来。 成之染二话没说,端起来便一饮而尽。徐崇朝诧异:“你可有不适?这是……” 他此言一出,便发觉诸位侍女暗戳戳地投来目光,间或有谴责之意。 成之染面不改色,拿绢帕擦了擦唇角,道:“避子汤,徐郎不认得?” 徐崇朝怔愣半晌,一时间五味杂陈。他们之间的事情,到底是难以见人的。虽明知如此,眼见她如此坦然地挑明,他又有几分怨愤不平。 第277章 今日群臣不必朝参,成肃身为太尉,却是要入宫同八座议事。成之染生怕他回来发现端倪,早早便催着徐崇朝去东府。 他人刚一走,阿喜诸人便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阿喜垂首道:“女郎这般行事,奴婢虽不敢违抗,可若是被太尉知晓,女郎该如何收场?” 成之染让她们起身,淡淡道:“你们只管遵令,守口如瓶便是。纵使天塌下来,我也能顶得住。” 阿喜道:“女郎顶得住,可是徐郎呢?太尉并不准徐郎求婚,徐郎如此违逆他,奴婢只怕……” 成之染默然良久,轻叹了一声,道:“走一步,看一步罢。” ———— 成之染在镇国将军府一住,便不肯挪窝,鲜少再回东府城。唯独为府中佐吏考量,特地在年前拜访了成肃。 镇国军府声名在外,可毕竟新建,府主又破天荒地是一名女子,京中观望的众人都心怀疑虑,成之染也苦于找不到合适佐吏。拉下脸面来找成肃,为的是将从前人马划转镇国军府,连带将领兵的桓不为收入府中。 桓不为还是白身,成之染许给他中兵参军之位,不得不令他心动。军府诸曹参军可达十余人,中兵参军在其中最为显要,成肃的中兵参军,那可是收复白帝城的功臣刘和意,桓不为初出茅庐,万万不敢望其项背。 他思量一番,还是答应了。 桓不为在成肃府中无足轻重,成肃也并不吝惜,若是拂逆女儿的心思,原本出现裂痕的父女关系又将会雪上加霜。他心中有气,但不想将事做绝,因此对于成之染的请求,唯颔首而已。 成之染又请长史萧群玉修书一封,写给驻守彭城的北徐刺史杜延年,让他长子杜黍前来镇国军府。杜黍已而立之年,在父亲军中束手束脚,巴不得远走高飞,当即便一口应下,在老父殷殷嘱托中走马上任了。 成之染乐呵呵地翻着军府名册,长史萧群玉,司马宗寄罗,咨议参军杜黍,中兵参军桓不为,还有远在襄阳未归的主簿岑汝生,以及麾下三千兵士,如今的镇国军府欣欣向荣,也算是羽翼初张了。 而身为府主的她,更应该学着如何做一名合格的将军。 ———— 兰陵萧群玉到镇国军府任职的消息,也借着辞旧迎新的焰火,在京中贵游之间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她的继母谢夫人原是宣武军创立者谢峤之女,家风余韵,多少有些投笔从戎的风骨在,加之女大不由娘,她也管不得许多。 成之染向她问起当年陈郡谢峤故事,萧群玉如数家珍。这位名震江左的重臣,年轻时起家于大司马庾昌若军府,庾昌若病逝之后重整门户,在江淮之间募集南渡流民,组建了宣武军府。精兵强将中,也不乏徐宝应这等青年才俊。 后来北周贺楼氏来犯,宣武军堪称中流砥柱。然而煌煌战绩敌不过朝堂烟云,数年后谢峤抱憾身死,宣武军府几经更迭,兜兜转转,终究因剿灭庾氏而成为金陵朝廷的擎天玉柱。 成之染唏嘘之际,凝眉道:“宣武诸军悍勇,我自幼便知。难道大魏州郡诸府,当真无兵可用吗?” 萧群玉略一沉吟,道:“当年七星山退敌,世人皆称赞谢氏英名。可家母曾说,当初贺楼骞南侵,因忌惮车骑将军庾钦年镇守荆州,才不敢向上游进军,而取道豫州南下。” 只是后来,随着颍川庾氏的篡乱和覆灭,当年忠心耿耿的国之干城少有人提及,数十年前的风云过往,也只能从贵游之间的闲谈叹息中窥见一鳞半爪了。 成之染怔然不语,耳边霎时间响起庾慎终自刎前的狂言。如今许多年过去,她已经渐渐知晓,当初令她嗤之以鼻的言谈,也并非虚妄。 人说盖棺定论,也不尽然。 她既有北伐之意,自然明白个中艰辛。宇文氏也好,慕容氏也罢,到底与三齐之地的独孤氏不同。独孤氏在胡虏之中势单力薄,因此数年前北伐出奇制胜,可以挥师进抵广固城。 可是宇文氏雄踞关中,兼并河南,慕容氏独占三晋,地跨河北,无不是兵力强悍的劲敌。 倘若当真要打一场灭国之战,务要举大魏全境之力。 如此一来,东境的冀州和西境的荆雍二州就显得尤为关键。有赵兹方做冀州刺史,想来自不会拖了后腿。可是荆州刺史会稽王和雍州刺史岑获嘉,于北伐之事,又有几分心思? 成之染音声徐徐,心中却隐隐不安。 “女郎?”萧群玉出言提醒。 成之染回过神来,道:“冀州是我家平定,调兵遣将,应当不难。” 萧群玉不以为意:“冀州刺史赵兹方,原是宣武军宿将之子,又是徐宝应的女婿。人一旦居于高位,未免没有逾矩的心思。纵然是徐家大郎君,对他又知道多少?” 听她提起徐崇朝,成之染心虚,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 萧群玉心思细密,与成之染朝夕相处,业已隐约察觉出,她这位府主似乎与徐家郎君关系匪浅。 她问道:“女郎招募军府,为何不延请徐郎?” 成之染草草答道:“太尉不会放他的。” 萧群玉点到为止,也并不急于追问。 两人正交谈,有小厮来报,东府城派人送了东西来。 来人替成肃传信,眼下已到了年底,正是团聚的日子,让成之染回东府住一段时日。 虽说先前与成肃不欢而散,她已在隐秘的对抗和报复中消了气,如今对方给了台阶下,她也就答应下来,除夕前搬回了东府城。 第246章 新年 正月初一的正旦朝会,是大魏一年到头最为隆盛的节庆之一,朝中大小官吏皆入宫朝拜。 前一日除夕,宣阳门外便鼓乐大作,逶迤仪仗绵延铺设到殿前。成之染一宿没合眼,盛装登车,随成肃一道入朝。 夜漏未尽,群臣会集,庭燎起火,在礼官导引下从大司马门入谒,在玉阶之下各自就位。漏尽时分,天子出场,钟鼓大作,百官拜伏,按照官阶高低依次向天子献礼拜贺。 成肃身为太尉,尚能向天子奉觞敬酒,成之染资历不足,上殿之后只好眼巴巴看着,心中止不住艳羡。 这一套仪礼颇为繁复,待到平明散会时,她又累又困,腹中饥饿,抬头却见风雪漫天,将赤罗成群吹得凌乱。 成肃已须发花白,白雪浸染,更现出老态。他徐徐走下台阶,不小心脚下一滑,便一个踉跄。 成之染连忙将人扶住。 “我老了,不中用了。”成肃瞥了她一眼,唏嘘道。 过了这个年,他已经五十有二。膝下儿女成行,最小的九郎念远还在牙牙学语,长女却已自立门户,他们如朝日东升,个个都欣欣向荣,唯独他这个父亲,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 纵然身居高位,自诩老当益壮,终究难以与日月为敌。 五十而知天命,到了他这个年纪,还有什么事能看不开。 成之染闻言,心里也一酸,望着父亲斑驳白发,这些天来的别扭消散了许多。 平直官道上,父女二人并肩而行。成肃倏忽谈起了英年早逝的三弟,又想起驻守京门的二弟,这些年离合聚散,如今只有女儿在身旁。 风雪之中,这是唯一的慰藉。 然而这条路走到尽头,高耸的宣阳门城楼下,他还是问道:“王家七郎并不在意你冒犯之举,你以为如何?” 王愆不在意? 成之染吃惊不已,他那般高华清贵的公子,被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当面一箭,连王恕都动了脾气。如此戏弄恐吓的手段,他居然不在意? “若王郎如此宽宏大量,是我配不上他。”成之染认真回答。 这话与以往不同,态度也没有之前那么强硬。成肃心中稍稍宽慰些,思量着话里有戏,竟没有追问。 二人回到东府城,年节的忙碌才刚刚开始。太尉府宾客盈门,一连数日,府中往来人群络绎不绝,众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徐府一家长幼,也由主母钟夫人带着,前来太尉府拜年。 这些日子,钟夫人风闻成肃看上了琅邪王愆,她虽知长子心事,却无法再开口向成家求亲。她向温老夫人问安,见后宅女眷仍是桓夫人张罗,不由得好奇,问起成之染去向。 温老夫人道:“许是前院人太多,夫人竟没有看到,狸奴这孩子,与她父亲一道呢。” 前院的成之染也已是焦头烂额。她父亲这样煊赫的高官,亲朋故吏络绎不绝,她在纷乱人群中望见徐崇朝,也唯有颔首致意而已。 徐崇朝不免心思烦乱。 自从他母亲托了钟长统前来说亲,在成肃面前算是挑明了心思,平常时候还能默契地对此事避而不谈,可如今成之染在侧,他对上成肃,说话总是止不住紧张。 毕竟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初识男女之事,食髓知味,年少更不加节制。他年前隔三岔五留宿在镇国军府,此时一碰到成之染目光,便面红心跳,心虚地不敢乱看,生怕被成肃发现端倪。 第278章 成肃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府中早已备下厚礼,让徐家人欢欢喜喜地带回去。 这一番情景入目,成之染倏忽想起幼时尚在京门,随父亲到镇北将军徐宝应府上拜访,也是这般忙乱而热闹。那个长街纵马的琅邪王早已化为枯骨,叱咤风云的镇北将军也魂断江涛,寒灯残梦中漂浮不定的帷幕悄然落下,懵懂无知的幼童随她血战沙场,一同玩闹的少女还在闺中待嫁,而牵马入府朝她走来的少年,暗夜星辉般的双眸,如今依旧望着她。 唯有当年的种种情形,恍如昨日。 她将徐家人送出大门,隔着漫天飞雪,向徐崇朝投去一瞥,又朝徐娴娘挥了挥手。 徐娴娘越发寡言少语,与陈郡谢氏定下婚事,待到谢鸾除服便可以完婚。只是这桩朝思暮想的婚事,似乎并未为她眉间增添少许喜色。 成之染倚门而望,心中忽有些感慨。谢三郎这轮明月,终究是被她摘下,送给了娴娘。 只是这一切,是否都尽如人意? 她来不及细思,接踵而至的人群简直要将太尉府门槛踏破。当朝袁皇后次兄袁攸之翩然而至。 成之染许久不曾见他。当年北伐独孤氏之时,袁攸之还在成肃帐下听命,大军折返击退张灵佑,他受命去往番禺就任广州刺史之职,在任数年,广营贿货,家财丰积,终因贪墨过甚而被御史弹劾,罢官还都。 成之染初时还有些诧异,想着袁攸之勋贵名家,何至于如此不堪,但眼见大车小车财礼停到太尉府门前,才知道传言不虚。 礼多人不怪,成之染将他迎接入府,待重新将人送出门时,袁攸之满面春风,已得了成肃许诺,不日便要来太尉府重任咨议参军了。 四方辐辏,门庭若市。炙手可热的当朝太尉,吸引了满朝文武瞩目。来来往往的人群无不满脸笑意,车马轻肥,莺歌燕舞,端的是显贵人家气派。 然而这热闹,终究是属于太尉的。成之染又住了几日,忍不住思念她远在城西的清幽宅邸,向祖母和父亲好说歹说,总算是被准许回府了。 成肃亲自到府库中拣择了几样礼物,命管事收拾起来,临别前送给成之染。 成之染笑了笑,随口道:“阿父还是留着罢,将来好当作嫁妆呢。” 成肃难得缓和了语气,道:“一码归一码,我不曾去你那宅子,这些物事只算个彩头,祝贺你乔迁之喜。” 成之染将礼物收下,回去摆了一屋子。最合她心意的是一盒香料,饶是她不喜熏香,闻到那清甜味道,仍不免爱不释手。 那香气令人安定舒缓,阿喜念着她数日劳顿,面有惫懒之色,当晚就在内室燃上了。一大早起来,却见成之染坐在榻上,望着帐外香炉,呆呆地若有所思。 阿喜问:“女郎这是怎么了?可是这香气闻不惯?” 成之染摇头,思索了一番,道:“这味道似曾相识。” 她托着腮帮,却想不出一二,叹气道:“罢了,若是什么要紧事,总会想起来。” 过了初七人日,镇国军府中逐渐热闹起来。去岁成之染开府不久,天子将西州城防务交给她,她手下三千人马便屯驻于此。年前成之染发令,准许军中将士回乡探亲,人一下子走掉了大半。 军主石阿牛和陈午都是京门人,在家中待了些时日,便迫不及待地回来了,吵吵闹闹地议论着家长里短新鲜事。两人家中都是妻儿老小好几口,也都有几个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彼此都苦恼得很。 成之染到营中一转,正听到他们大倒苦水,不由得笑出声来。 二人连忙站起来行礼。 成之染摆手:“二位军主不必多礼。” 石阿牛挠了挠脑袋,嘿嘿一笑。他已近而立之年,借着镇国军府的东风,一路从队主拔擢为军主,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见到成之染也格外亲切。 陈午笑道:“将军来得正好,方才石郎君还说,他这次回家,孩子都快不认得他了。” 西征李氏,旋即入蜀,连年征战在外,风餐露宿,形容顿改。稚子年幼,认不出也是情理之中。可思及此事,仍不免令人心酸。 成之染道:“大兵之后,军中困顿。如今海内安定,足以息甲经年。再苦一阵子,待到收复北地之日,便是衣锦还乡之时。” 随她一道的萧群玉看出她神思不属,待四下无人时方才问道:“女郎此话当真?” 成之染颔首:“自然当真。只是连年征战,军中虽未有怨言,我看在眼里,心中不安。我军需要养精蓄锐,增补兵源,壮大兵力,将来才能在对敌之时,立于不败之地。” 萧群玉颔首:“单凭京门旧部,确实难以为继。” 成之染叹道:“前几日何尚书到东府拜访,说起京畿检廓户籍,清理出大批流民荫户,先前推行的土断,成效颇丰。太尉对此也了然于心。可是我虽为镇国将军,却不能每日随八座议事,朝中之事,也不能尽皆知悉。” 萧群玉道:“随八座议事,须得是尚书省的长官。” 成之染苦笑:“是啊,我还差得远呢。” 萧群玉笑而不语。 成之染道:“长史莫不是笑话我?既得陇,又望蜀,说的便是我了罢。” “得陇望蜀,没什么不好,”萧群玉道,“若皇帝开恩,也未尝不可。” 成之染笑笑:“今上已为我破例一回,凡事又岂能只仰仗天恩。” “那女郎的意思是……” 成之染思忖一番,道:“若能到中书门下行走就好了。” 萧群玉道:“中书门下侍奉禁中,只恐不便。” 成之染颔首,忽笑道:“可惜国朝只准许男子为官,若是中朝有女官,岂不是便宜?” 她似是玩笑,又道:“如此一来,长史便可以成为真正的女尚书。” 萧群玉一笑,粲然如春水梨花,半晌二人默然良久,心中俱是叹息。 世间岂会有第二个镇国军府。 第247章 窃香 薄暮时分,人声寂寂。徐崇朝来到镇国将军府时,成之染正斜倚凭几,漫不经心地把玩香篆。 徐崇朝闻到这异香,脚下便一顿。他也觉得这香气似曾相识,可仿佛隔了一层纱,再也摸不清踪迹。 成之染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道:“如今这时节,人多眼杂,徐郎还敢来?” 徐崇朝脸颊发烫,紧挨着她坐下,道:“许久没见你,便过来看看。” 成之染笑了笑:“前日在东府,不是才见了?” “那怎能一样?”徐崇朝没好意思说,他那时面对成肃,根本不敢多看她。他缓缓搂过她的腰,在耳畔低语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室暖香浓,月色绮丽,清光入户,照亮了锦屏鸳鸯。青灯暗影幢幢,成之染突然发恨,在对方颈侧咬了一口。 徐崇朝反而笑了,以为她有不得意,垂首连声哄着。 成之染低低地出了一口气,探手抚摸着小腹,指尖湿滑,两人的汗水杂糅,滚烫如火。 她一时出神,道:“若将来我有了孩子,定然要出生在太平盛世,平顺康乐,永世无忧。” 徐崇朝心中一动,悄悄握住她的手,问道:“何时才是你口中太平盛世?” 成之染只是望着他,轻轻吻了吻他的侧颊,并没有回答。 ———— 次日一大早,徐崇朝匆匆离去,街巷间空空荡荡,唯有清寒凛冽,更显得锦衾香暖,令人留恋。他虽不舍,却耽误不得,快马加鞭赶到太尉府,正赶上当值。 成肃已入宫议事,主簿桓不识见了徐崇朝,热络地拉着他嘘寒问暖,三言两语间,说起他族中有位适龄的侄女待字闺中,如何如何温柔端庄云云。 徐崇朝吓了一跳,连忙婉言回绝。 松滋县侯钟长统为徐家说亲未果之事,桓不识有所耳闻,他不由得面露同情,忍了忍,问道:“徐郎中意怎样的女子?” 徐崇朝想说又不能说,支支吾吾红了脸,摇头道:“主簿莫拿我玩笑了。” 桓不识劝道:“徐郎年少有为,家中得有个贤内助,至于其他,岂能处处尽如人意?” 徐崇朝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门外忽有军士来传信,他如蒙大赦,连忙迎上去。 “启禀郎君,是冀州来的书信。” 冀州刺史赵兹方镇守北境东阳城,年节也无法回京,于是遣使者送来了拜帖,向成肃问好。 徐崇朝数年不曾见到姊夫,也挂心长姊徐端娘近况,因此与那使者攀谈许久,连成肃回府都险些未曾察觉。 成肃拍了拍他的肩膀,径自往书斋上首一坐,看得出宫中和顺,并没有什么事足以让太尉烦恼。 徐崇朝亲自将拜帖呈上,成肃正要接过时,一抹淡淡的香气从鼻端飘过。 他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目光在徐崇朝脸上扫了扫,落在对方齐整的领口上。 徐崇朝平日在太尉府中总是一身常服,今日这身雀蓝窄袖袍衫簇新利落,成肃从未注意过。 第279章 徐崇朝察觉他的迟疑,疑惑地抬起了头。成肃笑了笑,道:“这衣裳不错。” 徐崇朝纳闷,这袍衫虽是年前新制,他也不是没穿过,前几日留在成之染府中浆洗,今早才换上,没什么特别之处。然而这疑虑一闪而过,却见成肃旋即又谈笑如常,谢过了赵兹方的好意,还亲笔写了回帖。 司马顾岳不由得诧异。要知道成肃大字不识几个,更苦于书写,平日军府文章都是他们这一帮僚佐代写,如今为了冀州刺史的回帖竟亲自上手,多少还是有些与众不同的情分。 徐崇朝心中欢喜,听闻使者说,他长姊连同小辈已一道回京探亲,便按捺不住,向成肃请辞回家去了。 成肃端坐在堂首,待众人散去,眸中便陡然一暗。 “春酲香贵重,世间难求,袁攸之都只送了两盒。”他仿佛喟然而叹,声音也显得邈远。 曹方遂和常宁听到了,对视一眼,不敢言语。 成肃闭上了眼睛,半晌,终于开口道:“去打探打探,徐郎昨夜往何处去了。” 常宁忍不住道:“太尉——” 成肃抬手,却并不睁眼,言语中夹杂着几分沉重:“都不必说了。” ———— 镇国将军府,草木扶疏,残雪未消。成之染揣着手炉,在廊下站了一会儿,阿喜过来道:“女郎,萧长史已在后堂。” 成之染缓缓出了垂花门,赵小五和叶吉祥已等候多时,她随口问道:“雍州可有消息来?” 自从元破寒和岑汝生走后,她便一直数算着日子,隔三岔五问一问雍州音讯。然而山河邈远,一时半会儿也等不到什么。 她谈笑入内,萧群玉听闻动静,问道:“女郎怎想起雍州音信?” 成之染笑道:“昨日常参,听说与关中连年征战的徒何氏,从岭北征发胡汉百姓十万人,去岁营建了新都。那胡虏之主,据说叫做徒何乌维的,自诩为统一天下、君临万邦,给那新都起名为‘统万’,真是可笑至极。” 徒何远在关外,与大魏相隔万里,鲜有消息到金陵。萧群玉听得新奇,又不禁感慨:“关外尚能征发十万人,徒何氏也不容小觑。” “能与宇文盛打得有来有往,这徒何乌维确实不简单,”成之染颔首,想到江南的情形,叹道,“话又说回来,北地吏民富盛,着实令人羡慕。” 萧群玉道:“大魏在江南立国百年,自然比不得北地历代繁滋。年来朝廷厉行土断,从北来流民和大族荫户中检括人口,也算是卓有成效。” 成之染端坐堂首,以手支颐,苦笑道:“只能如此了。兵不在多而在精,若为北伐考量,如今还是苦练为上。” 萧群玉道:“单凭金陵,恐怕难以为继。” “宇文氏之周与贺楼氏之周,虽实属两脉,却到底根深蒂固,”成之染思忖一番,道,“北伐关中,须得齐心协力才行。大江下游州郡自不必说,荆州、雍州、梁州、益州,勿要各尽其力,一个都少不得。” 梁州刺史张来锡和益州刺史董荣,原本就是东府派驻的守将,自不会违令不从。冀州刺史赵兹方,想来也不会违令。 可是荆州和雍州…… 成之染倏忽想起了李劝星,当初她父亲意图让李氏伐蜀,李氏尚且不肯听从,更何况挥师北上,转战千里。 不知会稽王和岑获嘉,心中有没有这盘棋。 二人在堂中商讨许久,有通传来报,东府送来了口信。 听闻是家事,萧群玉便要告退,成之染摆摆手道:“有什么事不能让长史知晓?” 那送信小厮如实转述:“过几日上元春宴,女郎定是要以太平侯身份参加的。太尉这次要带着大郎君和徐郎,三郎君便托付给女郎了。” 成之染闻言一笑:“这是要作甚?” 上元春宴这样的盛会,她父亲带长子昭远前去便罢了,再加上义子和次子,总让人说不出哪里古怪。 小厮把话带到就走了。成之染轻叩着几案,忽而笑了笑,对萧群玉道:“我那阿弟今年正是十五成童之时,父亲带他去见见场面呢。” 萧群玉知道她说的是成昭远,沉吟道:“年岁不小了,寻常公侯之家已立为世子。” 成之染勾唇不语,盯着面前的虚空,半晌道:“是啊,立为世子。” 萧群玉侧首看她,道:“他与那位三郎君,太尉更中意哪个?” 昭远和襄远,自是不同的。成之染从过往回忆里检视,却似乎是襄远更受人宠爱。 “长史不曾见过我三弟,他啊……”她不由得笑道,“可惜如今十三岁,还尚未长成,要不然京中总要称赞一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萧群玉不禁失笑,道:“原来是谢鸾和王愆一般的人物。” 成之染眼中满是自豪:“岂止,岂止。” 萧群玉虽然好奇,一时半会儿却没机会亲眼见到。她稍稍留了心,归家时遇到了前来拜望的叔父萧璞,便了无痕迹地提了一句。 新年伊始,萧璞从三吴回京述职。数年前他亦曾在成肃军府为官,对成家内宅情形略知一二,后来听闻成肃西征李劝星之时,仍将成襄远带在身边,心中便有些犯嘀咕。 成肃身居高位,庐陵郡公世子的人选,是家事,但又绝不仅仅只是家事。他发妻已逝,诸子均非嫡出,谁来做下一任庐陵郡公,还不是全凭私心? 萧璞不由得叹气。也怪不得他多想,当年大司马庾昌若与临川公主结为伉俪,公主一无所出,庾昌若病危之际,兄弟相争,叔侄反目,历经好一番波折,世子之位落到了幼子庾慎终手中,数十年后又掀起血雨腥风。 倘若接替其位的是公主之子,后来的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萧璞暗自摇头,笑自己思虑过甚。不过这件事在他心中划了一道痕,到了上元春宴,煌煌灯影中,他的目光不由得频频飘向成襄远。 成襄远初次参加春宴,眸中洋溢着喜色,严整的新衣在身,更衬得面如冠玉,整个人光彩夺目,甫一登上大司马门城楼,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谁人不爱潇洒明艳的少年。 众人乍见之下,只觉他眼生,纷纷四下询问,才知道竟是太尉府的贵公子,不由得啧啧称奇,暗自羡慕成肃竟生出如此出众的小郎。 有命妇贵女见过襄远生母容楚楚,惊艳之余又多了几分轻飘飘的可惜,可惜他生母上不得台面,要不然,众人便知晓这美貌的来源。 被那么多人瞧着,成襄远稍有些羞涩。接连有达官显贵上前与他寒暄,成襄远不怎么认得,应答虽从容有礼,心中却难免紧张。 他下意识往长姊身旁挪了挪。 成之染笑着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好你个三郎,整场的风头,都被你占了。” 相较之下,跟在成肃身边的昭远,境遇便冷淡了许多。他亦穿越众人视线望着成襄远,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眸中却平静无波。 第248章 蓄意 徐崇朝伫立良久,朝人群会聚之处张望,不知看的是襄远,还是他阿姊。 成肃碰了碰他的肩膀,将人带到了座上。徐崇朝受宠若惊,越发不明白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毕竟,自从他母亲请托钟长统到成家求亲,他就再没有喊成肃一声义父。所谓的父子之情,如今恐怕已不是从前的滋味。 吏部尚书兼丹阳尹何知己,上前与成肃见礼。见成之染走过来,他展眉一笑:“太平侯,久违。” 这一声久违,倒不是二人有多久没见,平日往来,他们有的是见面的机会。成之染会意,她上一次参加上元春宴,还是在乾宁二年,距今已整整八年。时移世易,已不复当年模样。 她一笑嫣然。镇国军府中,佐吏虽由她自行辟除,任命仍要经吏部核准,军府初建,何知己身为吏部尚书,明里暗里帮了她不少忙,她心中自是感激。 群臣毕集,言笑晏晏,忽闻鼓声渐起,帝后降临。 与八年前相比,帝后膝下爱女已稍稍长大。皇长女苏裁锦刚刚十二岁,丽质天成,眉目如画,宛然是天家贵女。皇次女苏兰猗也已满九岁,形容尚小,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在堂中转了一圈,直直落在成之染身上。 她小声问阿姊:“那边的娘子,怎么穿的跟旁人不一样啊?” 这样的场合,朝官命妇都身着吉服。成之染所穿吉服,杂糅朝臣和命妇的形制,是祠部特地博采众长,为她赶制的新衣。 苏裁锦说不出所以然来。袁皇后闻言,低声解释道:“她就是阿母所说的太平侯。” 苏兰猗微微张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成之染,这神情落在成肃眼中,却仿佛是在盯着成襄远看。 成肃略一沉吟,暗中问身旁长子:“今上两位嫡公主,桃符中意哪一个?” 成昭远赫然一惊,目光从上首扫过,微微红了脸。他委实没有想到,他父亲居然早早打起了公主的主意。 第280章 先帝诸位公主的驸马,无一不是名门望族,成氏似乎还差点意思。然而他从不会忤逆成肃的心思,于是道:“阿父做主便是了。” 成肃闻言,啧了一声。还是他长子乖顺,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像成之染,总是跟他较劲。 成之染浑然不觉,偌大的上元春宴,歌舞和顺,琴瑟相映,她于众人之中仰首注目天子,却发现天子目光正落在她这近旁,平素波澜不惊的眼底,隐隐闪动着异色。 酒过三巡,成之染终于回味过来,天子的眼神令她感到如此熟悉,是因为会稽王也曾有过同样的目光。 而会稽王的目光,也是落在成襄远身上。 她惊出一身冷汗。 成襄远继承了容楚楚的美貌,她自然知道。可是,在这张扬明艳的美貌下,成襄远眉眼之间,会不会还残留着他生父的痕迹? 多年以前关于襄远身世的传闻,虽并未落到实处,成肃、成雍连同她一起,彼此都心照不宣。 琅邪王苏弘景的容貌,在她记忆里已逐渐模糊,她很难从襄远脸上寻到苏弘景的痕迹。况且襄远的神情气度,与飞扬跋扈的苏弘景迥然不同。 旁人很难生出些联想。 可是,苏弘景的叔父和兄长,是否能看出些什么? 成之染望向成肃,这个让她带襄远参加春宴的始作俑者。成肃似乎在专心欣赏歌舞,并未注意到这边。 成之染心中烦闷,端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她不敢深思,倘若成肃当真是有意的……他到底存了什么心! 成襄远见阿姊神情微变,一杯接一杯闷声喝酒,不由得有些担心。在她又要自斟自饮时,他伸手按住酒壶,劝道:“阿姊,你喝了不少。” 春宴已进行到吟诗作赋的阶段,成之染勾了勾唇,道:“我不胜酒力,写不出诗来,三郎,待会儿你来替我。” 成襄远一口答应。他饱读诗书,自不会在这种场合露怯。 成之染暗忖,她父亲既然让襄远来了,那就一不做二不休,让襄远大放异彩,她父亲若暗怀心思,总会露出些端倪。 果然,当成襄远起身替阿姊解难时,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连耳边弦乐都悄悄沉寂了声响。 成肃握紧了酒盏,旋即掩去眼底的惊诧,向天子投去一瞥。 高堂明灿,皎月灼灼。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成襄远,于御座之上微微倾身,袁皇后看出他张口欲言,可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成襄远在万众瞩目之下吟诗一首,声音因紧张而稍显激动。然而众人或被他容色摄目,或被他词采吸引,这一丝激动,唯有成之染听出了一二。 堂中久久阒然无声,半晌,天子轻轻拊掌,众人才反应过来,交口称赞。 天子问:“小郎名为襄远?” 成襄远拱手:“正是。” “如今年岁几何?” “奴是承平六年生人。” 天子的目光陡然一顿,沉默了许久,才微微颔首,对成肃道:“太尉,果是麒麟儿啊。” 成肃面不改色,遥遥一拜:“陛下谬赞。” 成襄远动了动嘴唇,被近旁成之染拉了一把,于是闭了嘴,静静落座。成之染头脑昏沉,方才那一瞬,却清醒地知道成襄远想要说什么。 他定是欣喜,想要告诉天子,自己的小字正是麒麟。 算了,惹这个麻烦作甚。成之染扶额,额角抽痛不已。 天子抬手唤内侍上前,低声吩咐了几句。内侍领命而去,不多时取了一方木匣回来。 天子道:“这枚玉佩,赐给小郎。” 是一枚鱼形玉佩,形如半月,赤如丹砂,温润晶莹,熠熠生辉。 成襄远再拜谢恩,欢欣鼓舞地收下了。 春宴如旧进行,众声迭起,可上首那一道目光,总是时不时投到此间。目光中的悲悯和哀怜,让成之染难以承受。 她自恃酒量不浅,这一场春宴,还是喝多了。下半夜去宣阳门城楼看天子燃灯,都是被成襄远扶着,才勉强没有跌倒。 成襄远毕竟年少,一双眼睛盯着硕大的灯楼舍不得挪开,更何况自城中四处缓缓升起的满目天灯。 徐崇朝不知何时来到他身旁,替他搀扶着成之染,成襄远感激不尽,忙着挤在前头看花灯,将他醉酒的阿姊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猝然卷入宽阔温暖的怀抱,熟悉的气息令人心安,成之染靠得更近些,沉沉地生出睡意。 她神志不清,身子压下来,徐崇朝抱得更紧,暗中施力,才不致让人滑落。 这姿势颇为暧昧,同行赴宴的朝官命妇都鲜少如此亲近。徐崇朝脸颊发烫,将人搀扶到僻静处,躲开汹涌人潮和纷乱目光,在夜幕掩映下静静相拥。 华灯照不见的角落,二人的身形都模糊,若只看服色,旁人也以为不过是一对夫妇,藏在灯影里卿卿我我罢了。 成之染睡得昏沉,整张脸埋在对方怀里,然而她眉头依旧紧缩着,仿佛在梦里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狸奴……”徐崇朝轻轻唤她,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 成之染毫无反应,脑袋枕在他肩上,发簪和步摇凉凉的,散落的碎发又令人心痒。 城楼下百姓欢呼声中,万千天灯自城中飘起,光华夺目,蔚为壮观。 金陵每年上元都会放天灯。徐崇朝久在金陵,自然遥遥望见过天灯飞起,可如今站在高耸的城楼上,彼时的震撼更胜于百倍,不得不令人赞叹。 佳人在怀,盛景入目,他呼吸一滞,胸中充溢着难言的欣悦和满足。 “狸奴,狸奴……”徐崇朝叠声低唤,垂首在她额头落下爱怜一吻。 春宴将尽,夜色阑干,凉风习习。朝臣命妇在城头三五成群,谈笑风生。徐崇朝不敢耽搁,准备将成之染送回座上,可她瘫软在他身上,搀扶着走动不得,若是拦腰抱起来,那可就被人笑话了。 饶是不忍心,他还是拍拍她脸蛋,一声声将人唤醒。 成之染掀开眼皮,怨愤地看了他一眼,又要寻个舒服的姿势睡去。 徐崇朝不许,好说歹说让人清醒了,只是她神色恹恹的,周身散发着躁郁之气。 他按捺不住,趁无人注意,又悄悄吻了吻她脸颊。 成之染扑哧一笑,拍拍他环在腰间的手臂。徐崇朝却不肯松开,唇吻依旧在她颊边颈侧流连,撩拨得对方亦去寻他的唇。正呢喃笑闹之间,周遭黑暗中,气氛却陡然一变。 徐崇朝从军多年,敏锐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怀中成之染酒酣脑热,只一味与他亲近。他迟疑一瞬,伸手钳住她不安分的下巴,低头重重地吻下去。 这攻势来得迅猛,成之染措手不及,一时间乱了方寸,任对方予取予求,瞬息之间眸中已泛起水光,唇舌之间的气息交迫,令她忍不住目眩,反将人紧紧抱住。 二人交缠了许久,喘息着勉强分开。成之染伏在他怀中好一阵平息,稍稍找回些神志,不经意间微微一侧首,乍然见不远处站着个人影。 她一个激灵回了神,那人正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们。 她张了张口,听到自己声音都在抖:“阿父。” 第249章 冤孽 成肃的面容隐在灯影里,明灭不定,看不分明。 成之染连忙直起身,正要移步,身子却不听使唤,脚下一软,又被徐崇朝扶住。她下意识想将人推开,扶着她的手却不允许,依旧将她牢牢地禁锢在身边。 成之染有些发懵。 徐崇朝看向成肃,目光却十分平静,丝毫没有被抓了现行的窘迫。 成肃心头无名火起,强忍着没有发作,喝令道:“狸奴,走。” 成之染望向徐崇朝,对方只微微颔首,然而他那双扶着她的手,到底也没有松开。 成之染脑子里混混沌沌,缓缓往堂中挪步。二人路过成肃时,突然被成肃喊住。 徐崇朝看着成肃,不自觉抿了抿嘴唇。 成肃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沉声道:“阿蛮,你衣领乱了。” 徐崇朝低头一看,原本齐整的对襟已东扭西歪,被扯得不成样子。他伸手整理衣襟,成肃又看了他一眼,拉着成之染便往堂中去。 成之染终于有一丝神志回笼,刻在骨子里的敬畏让她浑身一抖,扭头唤道:“阿蛮!” 成肃闻言止步,伸手抚顺了她的衣衫,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阿蛮’也是你叫的?” 成之染不敢吭声,仿佛像做梦一般,倏忽被带到刺眼的烛光之下,华彩明亮,令人无处遁形。 成昭远兄弟正被人围着交谈,见成肃来了,如蒙大赦。 成襄远看出成之染神情有异,关切道:“阿姊没事罢?” 成肃回首,见成之染小脸煞白,突有些不忍,道:“她能有什么事?” “阿姊若是喝多了,早回去歇着。”成昭远说道。 春宴已接近尾声,百官和家眷陆陆续续离去。成肃让成之染与自己同乘一车,昭远襄远虽不解,见成肃面色不虞,也不敢多问。 第281章 凉夜的寒风一吹,成之染酒醒了大半,回想起方才种种,只觉得头痛,索性上了车,倚着车厢壁板装醉。 牛车正要起步,车门兀地被推开,凉风猛地灌进来,让她打了个寒颤。徐崇朝裹挟着寒气钻进来,往成肃膝前一跪,道:“义父。” 毕竟是在御街上,四下里多少双眼睛盯着,成肃好面子,不肯让人瞧了笑话去,忍耐着没有把他踹下车。 车门闭合,车厢里鸦雀无声,逼仄得令人心惊。 成肃揉按着额角,言语中暗含怒气:“你还有脸唤我义父?” 徐崇朝顿首:“若不能唤太尉一声义父,太尉又为何带我来春宴?” 成肃语塞,瞪了他一眼,闭口不语。 徐崇朝径自道:“义父心中若有疑问,大可以问我,我又岂会欺瞒义父。” 半晌,成肃冷笑了一声:“我怎么敢问。”他望着成之染的睡颜,暗恼不已。 徐崇朝看他神色变幻,沉默地长跪不起。 成肃也没有要让他起身的意思,过了好一会儿,突然道:“你是故意的。”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也并非询问,而是肯定的意味。徐崇朝想起城头上孟浪之举,心旌微动,忍不住向成之染投去一瞥,又默然垂首。 成肃只与他对视一眼,便明白对方心中所想,气得牙痒痒,冷声道:“我不会听你一面之词,有些事,还是要向狸奴问清楚。” 徐崇朝顿首:“我自知愧对义父,还望义父莫要错怪狸奴。” 成肃闭目不语。 长路漫漫,车马辚辚,二人再没有说一句话。因着上元的缘故,东府城内处处张灯结彩,太尉府更是华灯璀璨,琳琅满目。 上半夜,府中上下都陪着温老夫人在后园看花灯,温老夫人赏玩得惫懒,早早就回屋歇息,只剩下一群年幼孩童仍不知疲倦,叽叽喳喳在灯下吵闹,看那架势非得折腾到天亮。 成肃尚未步入后园,喧哗声便越墙而来。他心头愈加不耐,吩咐昭远襄远两个将阿弟阿妹都带走。花灯下一片狼藉,然而成肃负手站在那里,仆役也不敢上前收拾打搅。 他伫立良久,倏忽想到自己庶务繁忙,上元春宴已令人劳神费力,鲜少有机会在家中观赏花灯,心绪正微茫,转头却见成之染和徐崇朝并肩立于灯下,乍一看却也像一对璧人。 成肃胸口堵了一口气,厉声道:“还站着作甚,去后堂。” 成之染已然清醒,听闻要去往后堂,不由得迟疑地与徐崇朝对望。看样子,她父亲是不打算善罢甘休了。 沧海堂中烛火明亮,火炉也烧得正旺,暖融融一片馨香。成之染闻到堂中熟悉的清甜香气,脑子里嗡的一下。 这味道…… 成肃端坐于堂首,垂眸打量着他们。 徐崇朝掀起衣摆又要跪下,被成之染一把拉住,她强自镇静,侧首问成肃:“阿父这是何意?” 成肃并不回答她,只是对徐崇朝道:“阿蛮,我提醒过你,为何还要来招惹?” 成之染张口欲辩驳,徐崇朝冲她摇摇头,拱手向成肃一礼,道:“我不曾向义父祈求什么,如今只愿娶狸奴为妻,望义父成全。” 成之染望着他,神情有一丝惚恍。 “你怎么——”成肃重重敲了敲桌案,道,“你们一个个,怎么就不肯让我省心!” 徐崇朝道:“我行事无状,任凭义父责罚,但唯独此事,恕难从命。” 成肃盯了他许久,脸上神色莫辨,半晌道:“倘如我不答应呢。” 徐崇朝心中惶急,沉默地跪倒在地。 成肃对成之染道:“狸奴,你下去。” 成之染一动不动,道:“我与阿蛮之间的事情,有什么听不得的?” 成肃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成之染并未退缩,只是眼神稍显得空洞。 “冀州来信那一日,阿蛮,你前夜去了哪里?”成肃猝然发问。 徐崇朝一惊,一颗心怦怦直跳。卿卿我我与床笫之私,到底是有鸿沟之别的。他不知成肃知道多少,可对方神情,又绝非全然不知。 他硬着头皮答道:“自然是回家。” 成肃冷笑道:“可你家中说,那日你留在东府——我怎么不知何时留你了?” 徐崇朝垂首不语,任凭成肃再怎么追问,都三缄其口。 成肃拍案而起,直指着他道:“你心里清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 “阿蛮住在我府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成之染仰首望着成肃,肩膀微微颤抖着,眼神中满是怨怒。 这眼神如此陌生,让成肃心口闷痛。他绕过桌案,一步又一步,走到徐崇朝近前,垂眸道:“这堂中熏香,可闻得习惯?” 成之染冷眼看他。 成肃道:“这可是广州刺史从岭南带来的春酲香,只因名贵无匹,袁攸之都只送了我两盒。狸奴,我只给过你。” 是作为她乔迁新居的贺礼。 成之染脸上终于有一丝动容。 成肃紧盯着徐崇朝,接着道:“那一日阿蛮身上,为何会染了熏香?” 为何会染了熏香?成之染脸色一白,绮丽的红晕却兀自从耳边腾起。 成肃自始至终不曾看她,可眸中情绪却表露无疑,难以名状的滔天怒火中,成之染倏忽读出三分悲切。 成肃猛然喝道:“你说啊!” 他冲着徐崇朝暴喝,话却是对成之染说的。成之染如何能开口,她紧紧抿唇,微微别过头去。 成肃冷笑一声:“你可别告诉我,是特意前往镇国将军府,沐浴焚香,闲话解闷的。” 徐崇朝亦不能作答,唯有叩首而已。 成之染闭了闭眼睛,一时间心如死灰,半晌,平静道:“不,是我与阿蛮同榻而卧,交颈而眠,行夫妇敦伦之事,才会如此。阿父,可还满意?” 成肃始料未及,登时气结,张了张嘴,颤抖地指着他二人说不出话。 徐崇朝直起身子,恳求道:“太尉,求您将狸奴嫁给我罢!” 成肃狠狠瞪了他一眼,大骂道:“卑劣至极!卑劣至极!”他气得浑身发抖,当即一脚踢到徐崇朝胸口上,徐崇朝身子一歪,旋即又忍痛跪好。 “我收你做义子,岂是让你觊觎我女儿的?狸奴没有阿兄,你便该好生做她的阿兄!” 徐崇朝抗辩:“我愧对太尉,然而狸奴,我亦不能放手。” “我真是引狼入室,怎么会认你这样的义子!用这种下作手段,你、你可还有半点廉耻之心?”成肃恨不能提刀来砍,伸手却从腰间抓了个空,才想起今日入宫时早已卸下佩剑,于堂中四顾,也寻不到趁手的物件,于是又抬脚,狠狠地往徐崇朝身上踹。 他年纪虽大,毕竟是习武之人,有的是狠厉力气,出手也毫不留情,让徐崇朝无法招架。成之染看不下去,扑上前将人护住,小腹便遭了一脚。 剧痛自腹部传来,成之染咬牙申辩:“阿父何苦为难他!阿蛮无错处,是我要留他的——” “住口!”成肃喝斥道,“这里还轮不到你来说话!”他说着用力将她推开,成之染脚下一绊,重重地摔倒在地。 徐崇朝一惊,生怕成肃再动手误伤,连忙抱住他的腿,恳求道:“太尉息怒!我有万般不是,随意太尉责罚,只是切莫让太尉伤了身子!” 成肃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他的话,又要动手时,忽听到成之染痛楚之声。 两人动作都一顿,却见成之染依旧蜷缩着卧倒在地,紧紧地捂着肚子。 徐崇朝跌跌撞撞上前:“狸奴,你怎么样了!” 成之染眉头紧锁,额头上直冒冷汗,闻声也只是咬牙呻吟,眼角已泛起泪花。 成肃知道自己下手重,心中难免有歉意,嘴上却仍不留情:“你起来!护着这冤孽倒是殷勤,还敢再给我摆谱?” 徐崇朝将人搂在怀里,替她揉按着痛处,闻言不忿道:“太尉!” 过了好大一会儿,成之染才缓过劲来,脸上浮起难言的酸涩。她握着徐崇朝的手,有气无力道:“送我回屋里。” 徐崇朝看她神色不对劲,但还是依言将人抱起,只是这一搭手,便察觉出异样。 昏黄灯影下,华服上赫然洇开一团暗沉的血迹。成肃也望见了,登时眼前一黑。 第250章 福分 “太尉,这位娘子有孕不久,方才是惊悸小产了。” 隔着厚重的床帏,郎中看不清榻上女子的形貌,觑着成肃面沉如水的神情,也不敢多说多问,谨慎地开了个滋补调理的方子。 深宅大院里的事,他见的多了,在对方威压之下,勉强能面不改色。 成肃叹了一口气,派了个心腹侍从去拿药,暗中送郎中出去。上元之夜还要出诊,须得多给些银钱才行。 屋子里烛火明灭,沉沉如同窗外静寂的黎明。曹方遂和常宁把守在外间,露重风寒,彼此摇头暗叹。 第282章 成之染又累又困,被成肃强行灌下安神汤,不知不觉地睡去。徐崇朝跪在榻侧,与成肃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许久都一言不发。 终是成肃打破了沉默:“在我眼皮子底下,好一个暗通款曲。” 徐崇朝一声不吭,神情淡淡的。 成肃嗤笑道:“怎么,你还觉得可惜么?” 徐崇朝心口一窒。那可是他与成之染的骨血,纵使先前还对成肃有诸多愧疚,如今也难免愤恨,说不清是对成肃,还是对他自己。 “我岂能不觉可惜。” 成肃闻言只觉得刺耳,冷冷道:“尚未婚娶便如此行事,还真是寡廉鲜耻。” 徐崇朝望着榻上之人睡颜,道:“那便请太尉答应我这桩婚事。” 成肃狠狠扼腕,默然良久,问道:“我为你安排的那些婚事,有何不妥?” “太尉厚爱,感激不尽。可我是真心待她。” “难道我不是真心?”成肃又止不住来气,“你总要为我成家考量!” 他年岁渐长,自然知道权势富贵不能长久,将来若有不测,唯有姻娅门楣足以为继。东海徐氏亦门衰祚薄,给不了什么助益。 徐崇朝默然良久,拂衣跪在他面前:“太尉若信我,我亦能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夜凉如水,月影参差,成肃幽幽望着他,长叹一声。 ———— 成之染日上三竿时醒来,屋子里一片昏沉静寂。她久久凝望着帷帐上青罗隐动,抬手覆上小腹痛处,心头竟有些空寂。 她并不喜爱小孩子。生儿育女是一件苦事,于蒸蒸日上的镇国将军府而言,委实是有些累赘。那些避子汤没有奏效,不得不令人气闷,然而得而复失,到底有几分意难平。 她不由得无声苦笑。 帐外有人影晃动,依稀光影中,传来成肃的声音:“醒了?” 成之染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阿父。” 两下里俱是沉默,博山香炉里青烟袅袅,清淡的气息令人心神宁静,又思绪惘然。 成肃道:“我让阿蛮回家了。” 成之染不语。 成肃又道:“事已至此,我准你二人成婚。” 成之染依旧不语。 成肃问:“怎么,难道你不是得偿所愿?” 帷帐里的人一动不动,半晌才开口:“阿父,不必如此。” 这话让成肃有些糊涂了。 他思忖一番,道:“你若是心中有怨,怨我便是了。往后成了家,可莫要如此鲁莽行事。” 成之染扶坐起身,掀开了青罗帷帐,露出稍有些苍白憔悴的脸。然而那一双眸子依旧沉静,她认真道:“这些事,阿父莫在意。我未必要与阿蛮成婚的。” 成肃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又惊又怒:“你岂能说出这种话!到了如今这一步,还有什么回头路可言?” 成之染不以为然,道:“不回头,还不能继续向前走不成?” “那你想怎样?” 成之染勉力笑了笑:“我还没想好。” 成肃气不打一处来,腾地站起身来,焦躁道:“不用再想了,你要气死我!我可没脸去找旁人家,就他了!” 他在屏风前走来走去,晃得成之染心烦意乱,她抗辩道:“阿蛮恐怕不愿意入赘。” “入赘?入什么赘?”成肃止步,想起她在大司马门的狂言,原以为是不肯婚嫁的借口,没想到,他的好女儿,居然真的是存了招赘的心思。 他没好气道,“你若再横生波折,我就提刀去砍了那个白眼狼!” 成之染怔然无语,坐拥着锦被,仿佛浑身力气都散得一干二净。 良久,成肃道:“你好生喝药,慢慢调养着。别的事,不必操心。” ———— 上元过去没几天,满城上下依旧氤氲着红火喜庆。 松滋县侯钟长统翩翩而至,重提与东海徐氏联姻之事。他起初还担心重蹈覆辙,心里七上八下的,到了成府才发现,先前的担心都是多余。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桩桩件件,既通畅无比,又有条不紊。如此才到了月底,徐家来请期,定下了成婚的良辰吉日。 成之染已经搬回了镇国将军府,对这些一概不过问,任凭家中红红火火地张罗着。只是听闻婚期定在了三个月后,不由得怔愣,她父亲委实有些心急了。 她一如往日朝参,满朝文武听闻太平侯婚事,纷纷来贺喜。 成之染跟在成肃身侧,这声声恭贺便被成肃应付了,她脸上挂着礼貌的笑意,心中一晃神,却生出虚幻之感,满朝朱紫都变得模糊,如同滚动的波浪,混杂着二月春风,吹绿满城摇曳的宫墙垂柳,又吹起孩童手中遥遥牵掣的纸鸢。 她出了宣阳门外,萧群玉和宗寄罗正在卤簿前等候。 见到萧群玉,成之染恍然回神,笑道:“恭喜九娘子,令叔高迁中书令,可喜可贺!” 兰陵萧璞此番回京,淹留月余,朝中上下多有对其迁转的传言。今日朝堂上,天子让他补了空缺已久的中书令之职,成之染不免猜测,这背后少不了她父亲推波助澜。 萧群玉闻言眸光微动,含笑道:“如此当真是喜事,我家那四郎可爱,若能随叔父留在京中,再好不过了。” 宗寄罗问道:“四郎是哪个?” “是家叔幼子,如今才七岁。先父在时,常说他并非凡儿。”萧群玉回忆起亡父,眉间浮起淡淡的怅惘之意。 成之染素来不讲究规矩,拉二人登车,一路上闲话解闷。才走了没多久,帘外赵小五提醒道:“女郎,后头有辆车一直跟着。” 成之染挑开门帘一看,后车那华丽气派的架势,放眼朝中,除了东海王苏弘度,再没有第二个人。 她微微蹙眉,道:“会稽王在荆州保境安民,称得上政通人和,从前我倒没想到,他还有这般本领。” 毕竟他乾宁元年初任荆州时,称得上狼狈而归。 宗寄罗叹气:“萧规曹随,谁不会?彭城忠武公流恩惠政,只要会稽王不瞎折腾,荆州偌大的地界,要什么没有?” 萧群玉思忖片刻,道:“听说东海王侧妃有孕了,若诞下王子,会稽王远在荆州,亦能安心。” 东海王侧妃,只有赵蘅芜一个人。成之染勾唇不语,听凭她二人议论。 赵小五盯着东海王仪仗,越靠近镇国将军府,心里越没底。东海王贵为宗室,若是要借道,谁家的车敢拦?可他就只是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狗皮膏药一样甩也甩不掉。 他暗骂一声纨绔,等到了将军府,成之染诸人下了车,东海王那车也停了下来。 成之染只当没看见,扭头要入府,身后猛然传来一声呼喊:“太平侯,留步!” 成之染只得止步,见苏弘度跳下车,便遥遥一拜,道:“殿下何事?” 苏弘度穿着一身浅金朝服,宽袍大袖,艳艳骄阳下更显得光彩照人。他大步走来,到门前却有些迟疑:“听说,你已订婚了?” “正是。” “是与徐家那义子?” 成之染颔首。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苏弘度哈哈笑了两声,语气却饱含哀怨,“若你家当真攀上琅邪王氏,王愆那般人品门第,我也说不得什么,可徐崇朝他——他父亲死得不甚光彩,他也不过是太尉府中小小从事中郎,有什么值得说道的!他怎么能配得上——” “殿下!”成之染按捺着心头不快,出言打断他,“徐郎是我未成礼的夫婿,又与我多年行伍出生入死,纵然殿下金尊玉贵,说这样的话,未免也太过失礼。” “失礼?失礼又算什么!”苏弘度张大了眼睛,一张脸神色变幻,“婚姻大事,你竟然如此断送了!我为你可惜!”他说着便上前扯她的袖子。 成之染侧身避过,绛紫官袍在风中一抖,仿佛绿杨烟外荡起的波纹,复归于无痕。 苏弘度还要上前,一旁宗寄罗横插一脚,瞪着他喝道:“殿下!” 苏弘度含怒指着她:“你是宗右卫家的娘子,是不是?你叔父尚且不敢对我喧嚷,你竟然……” 见他揪住宗寄罗不放,成之染忍无可忍:“殿下不必为我可惜,没什么可惜不可惜——如今自是我的福分。” 苏弘度哑了声,愤然道:“你、你——” 数人在府前争执,街巷间不时投来窥伺的目光。成之染扫了眼看热闹的人群,无意与苏弘度多言,于是恭敬一拜,垂眸道:“殿下,请回罢。” 黑漆小门吱呀开合,绛紫朝服消失在缝隙之间,仿佛一道青烟隐没在重重山林。 苏弘度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终究泄气般垂了下来。天地间氤氲着溟濛水雾,厚重的云层正阴沉作势。 仲春雨水,就要到来了。 第251章 金枝 草长莺飞的时节,成之染望着帘外牛毛细雨,饶是满眼青绿润泽,仍有沉沉愁绪萦绕于心头。 第283章 见她似有些心不在焉,萧群玉放下手中卷册,于案牍之中抬眸,轻声道:“女郎可有烦心事?” 成之染回神,才发现案上簿册还停在片刻之前,她盯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忽而问道:“九娘,婚姻之事,究竟所求为何?” 萧群玉闻言,沉默了一瞬,道:“两姓联姻,珠联璧合。” “珠联璧合?”成之染喃喃低语,“九娘当真这么想?” 萧群玉似是轻叹,缓缓道:“以我所见,不过如此。譬如先父尚海宁公主,而我又嫁到王氏。” 成之染问道:“如此般配的姻缘,九娘以为如何呢?” 萧群玉望着她,琉璃似的双眸闪动着微光:“女郎知道,我并非公主所出,公主于我,终有芥蒂。公主早逝,并无所出,个中坎坷,纵我年幼,何尝不知一二?至于我嫁与王氏,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仅此而已罢了。” 成之染黯然,道:“九娘于王郎,可还有几分情意?” 萧群玉眉目淡然,夫死离绝回家,于她而言,纵然有情分,但也不多。 “情意何物?我从未遇到。” 成之染讶然:“真的吗?” 这话让萧群玉稍有些怔忪,她凝神想了又想,道:“记得未出阁之时,有一年上巳,我与姊妹去城外踏青,独自一人迷了路,在山里看到个砍柴的后生,带我走了出去。他没留下姓名,从那以后再也不见了。” 成之染不由得笑了笑:“你可想再见?” 书斋内静谧无声,唯有雨丝烟气袅袅扑来。过了好一阵,萧群玉沉沉答道:“相见不如不见。” 成之染默然良久,却见萧群玉起身走到廊下,伸手拂过轻柔的雨幕,侧首对她道:“女郎,世事难以两全,倘若能抓住一端,便已是天赐福分。” ———— 自从成肃答应了两家婚事,徐崇朝再没有到镇国将军府登门,只派人悄悄地送来书信,生怕被成肃发现了,又埋怨二人私相授受,再迁怒一番。 成之染将书信收到木匣里,没好意思再看第二遍。明明已有了肌肤之亲,信中却尽是小儿女情态,离情宛转,只让人心绪不宁。迷蒙烟雨也叆叇不清,较往年平添了几分缠绵。 上巳节前夕,成肃派人到镇国将军府,接成之染回东府小住。 成之染心里不情愿,但见来人是沈星桥,也不好发作,只问道:“去东府作甚?” 沈星桥道:“上巳踏春,女郎莫不是忘了?” 成之染恍然。她幼时最爱扶老携幼阖家出游的吉日,后来年岁渐长,世路奔波,鲜少有这等闲趣。 正是桃红柳绿的时节,金陵城内外俱是满眼生机,山野中各色花花草草渐次舒展。祖母温老夫人拿定了主意,要到城南永泰寺上香祈福。 成肃遵从母亲的意思,亲自陪同一道前去。这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出门,前车已出了东府城,后车还在太尉府打转。 成之染与二娘琇莹和三娘颂宜同车,她二人年龄相近,又稍稍懂事,不似更小的弟妹吵闹。 成雍膝下有四女,只有成琇莹是桓夫人嫡出,桓夫人向来对她寄予厚望。 皇次女苏兰猗已有九岁,在宫中进学,近来正缺个女伴。成琇莹恰巧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平日里读书也刻苦精进,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桓夫人便动了心思,要送琇莹到宫中伴读。 这件事,成之染回到东府是也听说了。她隐约记得,淮南长公主之女谢纯熙,先前似乎就是皇次女的伴读。只是后来其父谢让身死,淮南长公主与谢氏离绝,谢家小娘子又在丧期,恐怕暂时也不便陪伴皇女。 成之染摸着二妹的小发揪,温声道:“二娘可愿意入宫伴读?” “当然愿意了,那可是宫里啊……”成琇莹眸子亮晶晶的,一脸向往道,“听说公主与我是同日所生,这样的缘分,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呢!过几日我就要进宫,听说还有几家小娘子一起去,阿姊,你说宫里会选中我吗?” “放心罢,我家二娘在何处,都不逊于人。”成之染这话倒也不虚,皇子皇女伴读多拣择清贵名门,不过成家如今正煊赫,多少还是有几分薄面在。 她并不为二娘担心,却见三娘颂宜巴巴地望着她,道:“阿姊,我也想去。” 成颂宜为成肃侧室朱杳娘所生,刚满百日时,朱氏便被成肃赐死,成颂宜也记在容楚楚名下,只当是容氏之女。 成之染想起朱杳娘,心里就止不住膈应,然而当年三娘不过是懵懂婴孩,朱杳娘千般过错,也与这幼妹无干。 她笑道:“陪公主读书,可是要起早贪黑,大老远跑来跑去,有的是折腾。三娘你身子骨弱,好好将养着,这种劳神费力的事情,让二娘去便是了。” 成琇莹亦道:“阿妹三天两头就生病,若是过了病气给公主,可就麻烦啦。” 成颂宜垂眸点了点头,忽而又道:“可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公主呢。” 成之染失笑:“公主金枝玉叶,岂是随便能见的?” 成颂宜深以为然,那时她从未想到,这一生风云变幻,她竟有一日,也成为世人仰望的金枝玉叶。 众人谈笑之间,车队已到了永泰寺山门。成肃扶着老母拾阶而上,桓夫人与一众女眷招呼着孩子,呼啦啦跟在后头。 成之染缀在队尾,苍翠古道绵延直上,遥对着青天悠悠,不知何处传来清脆铃音,又不知飘往何处,尘世喧嚣,都仿佛隔绝在外了。 然而她终究是尘世俗人,前脚拜完了神佛,回府的路上,满脑子都是朝堂庶务。 成肃仍旧留她在东府小住,成之染这次没有推拒,反而让成肃意外。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问道:“你怎么改了主意?” “有一事未决,还要与阿父商议。” 成肃以为她要说婚事,负手沿着游廊回到住处,只等着成之染开口。 院子里开满了桃花,红粉的花朵扑啦啦开得耀眼。成之染一言不发,直到成肃在庭前止步。 “阿蛮可又去找过你?” 成之染勾唇:“不曾。” 成肃胸口憋着许多话,却不知从何说起,他望着日影西斜,天色暗沉下来,长叹一声道:“切莫再生波折。” “请阿父放心。” 成肃闻言,不由得挑眉看她,成之染许久没有这般好说话。他思忖一番,道:“你要与我说什么?” “是朝中之事。” 成肃会意,进了屋,仆役已燃起烛火。他挥退众人,往上首一坐,疲倦地揉了揉眉心,等着成之染开口。 “阿父可还记得,伐蜀之前,曾答应我三件事。” 成肃恍然想起他们在江陵的密谋,颔首道:“是有这回事。” 成之染提醒他道:“其中有件事,阿父还没做。” 土断州郡之事正如火如荼,谢鸾除服之后便可与徐氏完婚,若说还有什么事没做成,那就是割立湘州了。 成之染抬眸看他:“湘州之制,亦有先例。国朝南渡之初,分荆州七郡及江州一郡而立,治临湘。既有旧迹可循,阿父为何迟迟不动议?” 成肃微微蹙眉,道:“你也说了,要分荆州七郡。可荆州刺史不肯答应。” “会稽王?”成之染略一沉吟,道,“他不应该啊……” 成肃瞥了她一眼:“怎么,你与会稽王相熟?” 那自然不会。成之染与会稽王不过数面之缘,在江陵筹谋伐蜀之时,会稽王倒也尽心尽力,对军中所求无所不应,是个一团和气的老好人。伐蜀归来后路过江陵,一路上也听闻会稽王广布德政,荆州上下安顺,颇受百姓称赞。 “会稽王深明大义,否则当初谢让之事也不能善了。割立湘州虽于荆州有亏,会稽王却不至于如此抗拒。”成之染斟酌词句,打量着成肃神色。 成肃轻哼了一声,道:“谁知道他怎么想的。” 成之染劝道:“会稽王终是帝胤,还望阿父好生与他商量。” 成肃闻言,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半晌突然道:“他若非帝胤,似这等庸碌之徒,何以做得荆州刺史?” “阿父!”成之染叹道,“世间岂能人人为圣哲?他既能守土一方,也算难得了。” 成肃不置可否。 成之染又道:“湘州之制,于金陵而言,百利而无一害。此事断不可半途而废。” 成肃道:“会稽王身为今上叔父,今上之意未必坚决。” “此乃朝廷大事,非独帝王私心,岂能因人而异?” 成肃思忖良久,沉沉道:“也好。” 成之染不解其意,但也没多问。成肃次日便召集僚属,就设立湘州之事再起草一封书奏。一天下来已写得大差不差,成之染看过,觉得差不多,又向成肃请辞。 成肃道:“这么急作甚?” “明日要常参,镇国府中诸事,我还要处理。” 成肃没办法,只得放人走。成之染千叮咛万嘱咐,如若有湘州消息,便送信给她。 第284章 她苦等几日,终于有东府信使登门,然而那消息并非政事,而是一纸婚仪。 第252章 鹰扬 跑腿的小厮代成肃传话,让成之染大婚前三日回东府待嫁,然后由徐家迎亲到徐宅。 成之染仔细看了那婚仪,大笔一挥,刷刷涂改了一番,对那小厮道:“有几处还需改动,你回去交给太尉。” 那小厮等了半天,欣欣然回去送信了。然而成肃拆开信,见成之染涂抹之处甚多,再让书吏一读,当即变了脸色。 温老夫人也在一旁听到了,哎哟了一声,道:“让徐家迎亲到镇国府,这像什么话,还不是要让阿蛮入赘吗?” 成肃也觉得不妥,来回让小厮传了许多次话,成之染就是不松口,到最后,前去传话的人变成了主簿桓不识。 桓不识年长她二十岁,气粗声高,陈词此举不合规矩。 成之染佯怒:“桓郎要管我家事吗?” 桓不识哑然,半晌道:“太平侯大婚,金陵上下万众瞩目,倘若坏了规矩,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成之染一笑:“规矩还不都是人定的?公主出降赐甲第,于甲第完婚,我既已封侯,兼有甲第,有何不可?” 桓不识拗不过她,只得给成肃回禀。成肃拿她没办法,于是请来了钟长统,委婉地向他说明意图,转告给徐家。 徐家会是什么态度,成肃也不得而知,好在数日后钟长统替徐家回话,一切都依着成之染的意思。 镇国将军府的海棠花谢了,桓夫人奉温老夫人之命,与容楚楚一道前来布置宅邸。 成之染被迫搬离主院,不满道:“还有十天半个月呢,何必如此着急?” 桓夫人道:“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多小心也不为过。”她支使家仆东跑西跑,吆喝得累了,便往后堂中一坐,喝了盏茶汤,与成之染拉起了家常。 二娘琇莹如愿被选中入宫,与兰陵萧玘的幼女一起,做了皇次女的伴读。成之染问起那萧氏女闺名,桓夫人笑道:“听说唤作绛寻,是谢峤将军的外孙呢。二娘也是有福气,跟着如此显赫的名门贵女,总要长进些。” 萧绛寻,该是萧群玉的嫡妹了。这一节,她倒是不曾听萧群玉提起。正思忖之间,桓夫人的话锋已转到别处:“东海王侧妃生了个小郎君,你可听说了?” 成之染讶然:“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前两天,东海王府正大摆筵席,京中的达官显贵都收到请帖,你父亲也要去庆贺。” 成之染默然,这请帖并未送到她的镇国将军府。她倏忽想起不久前苏弘度追上门来的架势,那时他已是要做父亲的人了,竟然还如此行事,多少是有些荒谬。 至于那位东海王侧妃…… 成之染平静地望向桓夫人,道:“如此,还要恭喜蘅芜。” “谁说不是呢,母以子贵,”桓夫人叹气,道,“蘅芜那丫头也是因祸得福了。” 容楚楚侍坐一旁,抬眸打量了成之染一眼。赵蘅芜嫁入东海王府的缘由,她二人最是清楚。 成之染想起那一节,心中仍不平,然而更不平之意,却不在此处。 天子虽春秋正盛,于子嗣之事却似乎颇为艰难,饶是后宫佳丽众多,数年来仍旧一无所出。照这般架势,东海王之子极有可能过继给帝室,成为承继帝业的储君。 可是若当真如此,她所偏爱的麒麟儿,又将处于何等境地? 她不由得望向容楚楚。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 成之染怀着心事,在堂中待了一会儿,再也坐不住,索性到庭中透气。通传的小厮过来道:“女郎,徐家三娘子求见。” 成之染许久不见徐娴娘,连忙将人请到了书斋。 徐娴娘似有些迟疑,轻叹道:“你要做新嫁娘,要嫁的又是我兄长,我本不该来。可是有句话,我实在忍不住,想当面问你。” 成之染含笑:“三娘子但说无妨。” 徐娴娘咬了咬唇,问道:“你嫁给我阿兄,可是心甘情愿?” 成之染失笑:“三娘,这是什么话?” “我想不清楚,”徐娴娘轻轻摇头,道,“我阿兄是喜欢你的,可是你——你心中可还有他?” 成之染看着她一脸纠结,勾唇道:“有,自然是有的。” “整个都是吗?” 成之染一怔,旋即笑出声来,徐娴娘定定地望着她,似有些不知所措。 “三娘啊,我的心很大,有一隅为他而留,便已足够了。” 徐娴娘垂眸,黯然道:“我担心,阿兄配不上你。” “怎么会?”成之染伸手搭上她肩头,道,“恰如其分。” 徐娴娘握住她的手,缓缓点了点头。 临行前,她想起一事,问成之染道:“蘅芜前几日诞下一子,修书来请我去看她,还要我与你一起。你如今,可还走得开?” 成之染婚期虽近,择日出趟门并不是难事,然而一想到那是东海王府,心中便恹恹,胡乱推脱了此事。 徐娴娘并未多想,望着她的目光充满希冀:“再见到你时,你就是我阿嫂了。” 成之染莫名红了脸,笑着将人送出门,牛车消失在街角,她脸上还泛着红晕。 宗寄罗牵马到门前,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道:“这是怎么了?半天不见我,就失了魂一样。” 成之染回神,拍开她的手,笑着嘟囔了一句。 宗寄罗轻抚着马鬃,道:“今日没白跑,度支尚书说,愿意跟我们谈一谈银钱的事。” 成之染会意,她因军府钱粮之事找上何知己,有他在其间周旋,度支尚书不能不愿意。 她正要细问,宗寄罗猛然一拍脑袋,“啊”了一声:“我差点忘了,你看,谁来了?” 成之染循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街头骏马嘶鸣,两位青袍郎君勒马高踞,一拉缰绳,哒哒地赶了过来。 竟是元破寒和岑汝生。 久别重逢,成之染喜出望外,将二人迎到中堂,入府这一路,元破寒仔细打量,庭中仆役往来,正忙得热火朝天。 他看向成之染,道:“我一去数月,今日方知女郎喜事临近,仓促之下尚不及准备厚礼,委实唐突了。” 成之染命侍从上茶,垂眸笑了笑,道:“元郎,你二人何必与我客气。”她看向岑汝生,问道:“岑郎可已完婚了?” 岑汝生颔首,道:“贱内亦随我入京。” 听他言语,新婚倒也和睦。成之染放下心来,催她这主簿早日走马上任。 岑汝生一口应下。 他二人此次入京,并不是单枪匹马。河南元氏一族又派出部曲数百,由元破寒外兄裴子初统领,一道来投军。 成之染听得两眼放光,心中也艳羡不已,赞叹道:“没想到元郎家底如此丰厚。” 元破寒微微一笑:“既是女郎说起,那我也不必隐瞒。雍州如今正土断郡县,带他们投军,也为家中减免些赋税徭役。” 成之染看向岑汝生,笑道:“岑雍州大义灭亲啊。” 岑汝生拱手:“朝廷的旨意,家祖从不会怠慢。” 成之染颔首,忽而又想到一事,问元破寒道:“新到的人马,都已经归太尉了?” 元破寒纠正她:“还需听太尉调遣。” “可惜啊,”成之染笑了笑,目光从堂中扫过,又落到元破寒身上,道,“我这小破庙,容不下大佛。” 元破寒直起了身子:“女郎若不弃,我那外兄也是愿意的。” 成之染眸中一亮:“裴郎?” 元破寒信誓旦旦道:“我去跟他说,这一点心意,就当是送给女郎的大婚贺礼。” 他既有这份心思,成之染自然欢喜,可也知道此事不容易,若成肃不肯答应,就很难办了。元破寒自去张罗,镇国将军府繁忙也一日胜过一日。 大婚前三天,成肃派人将她接回东府城,当日便听说天子降诏,封徐崇朝为五品鹰扬将军,以示荣宠,兼为贺仪。 成之染问成肃:“这可是阿父之意?” 成肃道:“我要封他官,何须假借皇帝的名义?” 成之染默然,看样子,这是天子给徐家的脸面。 成襄远为徐崇朝欢喜,闻言却并不认同,对她道:“我听说公主出降,夫婿都要先授官驸马都尉,以便与公主相称。阿姊堂堂太平侯,徐郎岂能仅仅是太尉府从事中郎?皇帝这是为阿姊考量。” 无论如何,对两家而言,这都是件天大的好事。 ———— 乾宁十年,夏四月,天阴雨湿,风暖潮生。 温老夫人日日到檐下观望,忧心孙女婚期赶上阴雨天。好在天公作美,到了亲迎那一日,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一轮红日照得阖府上下亮堂堂一片。 偌大的东府,里里外外张灯结彩,装点得喜气洋洋。 从天亮开始,成之染就被侍女服侍着,上上下下精心妆扮起来。她闭目养神,终于睁开眼时,赫然从光洁铜镜中望见镜前端坐的身影,她眉目英朗,这一番傅粉施朱,眉眼之间多了几分宛转风情,乌发业已梳成端庄发髻,竟真有几分世家贵女的神韵。 第285章 她不由得一笑,满头珠翠琳琅微微晃动,闪闪金光在镜中明灭,镜中容颜也鲜活起来。 温老夫人与内宅女眷守在外间,只听得环佩玲珑,成之染徐步出门,朝众人款款一拜。温老夫人露出满意的笑容,这华贵吉服、凤冠霞帔,她的孙女果然能撑得起来。桓夫人拉着她左看右看,越看越欢喜,众人也纷纷交口称赞。 宗纫秋虽然还在为成誉服丧,但今日是成之染大婚,她身为叔母,断没有缺席的道理。一家人难得团聚,仿佛有说不尽的话,要赶在新妇离家前通通说给她。 众人正谈笑之间,院外通传有宫中来使,竟是天子为庆祝太平侯大婚,赏赐了金帛珠玉作为贺礼。 成之染连忙赶到前院领旨谢恩,听闻那长长的礼单都是天子亲自从少府内帑拣择而来,心中更感激不尽。 成肃千恩万谢地将使者送走,抬头望了望日色,道:“徐家怎么还没到?” 他话音刚落,便有小厮从门外飞奔而来,禀报道:“太尉,迎亲的队伍就要到东府城了!” 第253章 大婚 徐崇朝骑着高头大马,领着迎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而来。进了东府城,街头巷尾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又有东府军士侍立于道旁,见新郎到来,便大声起哄笑闹。 徐崇朝好不容易到了成府,恭恭敬敬到正堂拜见成肃。 成肃脸上却没有几分欢喜,看向他的目光总带着挑剔。好在镇守京门的成雍也已经回来,帮衬着徐崇朝说了些好话,成肃才没有为难。 过了成肃这一关,徐崇朝进了后宅,又被拦在成之染门外。拦门亦是婚俗,徐崇朝并不意外。成家诸位郎君笑意盈盈,左一个右一个将人拉住,动手动脚地索要银钱。 为首的成昭远倒还算客气,彬彬有礼地掰着指头,道:“我阖家兄弟九人,姊妹有十人。大郎君以厚礼聘我阿姊,又岂能厚此薄彼,亏待了我们?” 徐望朝早已备好锦囊,一个个塞满了铜钱,鼓鼓囊囊又沉甸甸的,三弟奉朝和四弟贺朝忙着给成家兄弟姊妹塞锦囊,徐望朝则趁机将兄长扒拉出来,冲破防线径自闯进门。然而到了屋门口,仍旧有成家女眷严防死守。 成琇莹受桓夫人指使,张开手臂站在屋门外,脆生生喊道:“大郎君,我阿姊梳妆未完,你再多等些时辰!” 徐崇朝笑道:“好二娘,再耽搁下去,可要误了吉时。” 徐望朝扯着嗓子大声催促,桓夫人在门内笑道:“徐郎不能不讲究,你作一首诗,诗作完了,这边也该好了。” 徐崇朝不善文辞,兄弟四人在门外冥思苦想,耳边尽是众人笑闹声,心中便着急,然而越着急越写不出,眼看时辰不早了,他拍了拍门,告饶道:“叔母,作诗实在是为难,您好心开开门罢!” 桓夫人当然不肯。 徐崇朝无奈,心念急转,趁众人不备,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窗前,然而连窗子都是锁死的。 他恳求成之染将窗子打开,隔着窗子便听到里间叠声劝阻,心下正踟蹰,一片嘈杂中兀地传来成之染的声音。 “这还未成礼,就如此欺负新婿,往后人家哪里还敢来?” 她话中带笑,引得屋里的女眷一阵揶揄。小窗啪嗒响动,徐崇朝用力一拉,从窗缝之间爬到了屋里。 成之染正端坐榻前,嫁衣如火,低眉敛首。他正要上前,被一众女眷拉住,桓夫人道:“大郎君莫急,新妇还未向老夫人告别。” 说罢,众人又簇拥着成之染离去。徐崇朝只得眼睁睁看着,跟出了门外,成修远请他到后堂等候。 徐崇朝担心又落入圈套,执意在后宅守着。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成之染终于出来,行至正堂,成肃亲手为她戴上帷帽,送她出门登车。 成之染登车后,徐崇朝松了一口气,翻身上马,按旧俗绕车三周。临行之际,成家人又上前拦车,这亦是风俗,望朝三兄弟一回生二回熟,天女散花般挥洒银钱,围观众人也上前哄抢,一时间热闹非凡。 众人正捡拾散落在地的银钱,街前却一阵骚动,马踏鸾铃声由远及近,数人打马从人群穿过,在车前止步。 成肃伫立于门前高阶,一眼便望见为首的锦袍青年,不由得意外:“东海王殿下!” 苏弘度高踞马上,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在新郎与婚车之间徘徊。 徐崇朝既已上马迎亲,断没有在此时下马行礼的道理,于是在马背上朝对方一礼,道:“吉时已到,不能尽礼,望殿下海涵!” 苏弘度并未搭言,转头对成肃道:“听闻太尉此番嫁女,陪送不过百万钱。贵公之女,只有如此身价么?” 京中的富贵人家,嫁女时莫不竞相豪奢,百万钱嫁妆自然不少,可在王公贵族之中实在不算多。成肃并不是不想多送些陪嫁,可成之染不喜豪奢,又担心嫁妆太重反而让徐家不安,因此死活不答应,成肃只好听之任之。 他听出苏弘度来者不善,强忍着没有发作,道:“今上简朴,率先垂范,身为臣子,自当效法。” 苏弘度哈哈一笑,朝身后一指,道:“太尉可还记得,当年犹在京门时,西河宋光甲要以令爱抵偿赌债三千贯。如今我手中恰有三千贯,比徐家聘礼多出不知凡几,太尉嫁女与我,可好?” 他身后跟着几辆骡车,沉甸甸地拉了许多大箱子。 成肃寒微落魄之时所受的委屈,素来最记恨旁人提起,苏弘度的话于他而言,已是极大的冒犯。他登时眸光一暗,道:“我家嫁女,岂是买卖?” 苏弘度对他话中怒意恍若未闻,犹自嬉笑,车内成之染突然发话了。 “东海王!时移世易,今非昔比,区区三千贯,竟敢来太尉府门前拦车?” 苏弘度闻声一振,唤道:“成娘子——” “殿下,你可知罪?”成之染猝然打断他。 苏弘度不明就里,道:“我何罪之有?” 帘内传来成之染一声冷笑。 “我此番婚事,承蒙天子厚赉赐福,新婿亦加封鹰扬将军,殿下却忤逆天子旨意,是为不忠。会稽王身为殿下之父,殿下鲁莽行事,却将他蒙在鼓里,是为不孝。我家与徐家两姓联姻,匹配同称,缔约良缘,殿下却不请自来,要搅扰婚事,是为不仁。我与殿下相遇于微时,在庾氏手中称不上过命交情,也算得患难与共,殿下如今却陷我于窘境,是为不义。殿下千金之躯,何苦自轻自贱,甘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苏弘度听得她言语如刀,渐渐地变了脸色。他面白如纸,胸口止不住抖动起来,颤声道:“难道在你心中,我竟如此不堪?” 成之染并未回答,隔着车帘道:“殿下,请回!” 斜阳余晖轻轻洒落在苏弘度脸上,他的眸中已失却光彩,目光虚浮地牵着马缰,身形在马上一晃,险些跌落下来。 随行而来的侍从赶忙上前帮扶,苏弘度将人挥开,再次看了那婚车一眼。 成之染始终不曾出面。 他一声不吭,兜转马头,失魂落魄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人群也登时活泛起来,继续张罗着。 巍巍府邸前锣鼓喧天,浩浩荡荡的仪仗出了东府城,一路上敲锣打鼓,观者如堵。迎亲队伍逶迤不绝,簇拥着红绡华幔的婚车,由成之染麾下数百名精锐甲兵沿途护送,自皇城之南,经过津阳门、宣阳门、广阳门,转而北行,直达西明门外镇国将军府。 新妇入门时脚不能着地,须得踏毡席而行。成之染摘了帷帽,手执团扇遮面,踩着锦绣制成的毡席,由侍从交替而换,徐徐来到正堂前。 暮色降临,华灯初上。正堂中烛火荧荧,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喜气洋洋的大红色。 上首设有四座,是成之染特地叮嘱了,两家商定的变通。成肃和钟夫人端坐堂首,余下的两个空位,是特地留给新郎新妇各自已逝的父母。 一拜天地。 新郎新妇于万众瞩目之下,双双跪拜,红烛将二人身影拉长,幽邃而分明地跳动。 二拜高堂。 成之染悄悄抬眸,从团扇之后望见成肃侧旁空空荡荡的席位,垂眸时,眼角似有泪光闪动。 夫妻对拜。 徐崇朝红衣猎猎,深深一拜,团扇遮住了对方的面容,以往持刀的那双手紧紧执扇,隐约流露出纷繁心绪。 成肃目光低垂,望着堂中二人交拜,唇角含笑,眸中却隐含悲思。他终于了却发妻心愿,将二人唯一的女儿迎送出嫁,可惜他的宣娘长眠泉下,再也不能亲眼来看一看了。 伴随着一声礼成,徐崇朝笑了起来,众人亦哄笑不止,催促着将新妇送入洞房。 两家的小辈一窝蜂跟来跟去,吵吵闹闹地欢笑起哄。琅邪王愆随兄长王恕站在观礼的人群之中,看不到团扇之后的面容,然而新婿被打趣得满脸通红,愈加急切地引着新妇离去。 第286章 他似是一叹。那个张扬跋扈的女郎,仿佛昨日才向他扬眉放箭,今日却做了旁人家新妇。往后的许多岁月,他每每想起此事,无一不像如今这一刻,尘嚣中生出隔世之感。 王恕看了他一眼,并未多言。 不多时,新婿又被拉出来灌酒。中庭内外业已大摆宴席,款待贺喜的亲友。徐崇朝酒量不浅,但也架不住众人轮番上阵相劝。 他醉眼朦胧,不经意间对上一双雍容沉静的眼睛,辨认了一阵,发觉来人原来是王愆。 “徐郎君,恭喜!”王愆举杯祝酒,一饮而尽。 徐崇朝口中称谢,也一饮而尽。 王愆却又满斟一杯,见对方面露怔忪,解释道:“方才是为了郎君,如今这一杯,为的是太平侯觅得良人。” 他二人相望无言,又对饮一杯。 元破寒在一旁看得有趣,苦笑着摇了摇头。 裴子初不明就里,问道:“这是怎么了?” 岑汝生看了看元破寒,目光在堂中转了转,平静道:“两情相悦,佳偶天成,再多喝几杯,都是值得的。” 满堂宾客都抓着新婿猛灌,徐望朝看不下去了,替兄长挡了几杯。成肃也担心新婿饮酒伤身,见时候差不多了,便出来打了个圆场。 众人这才放过徐崇朝,笑闹着推他回房。元破寒目光紧随着二人身影隐没在转角,喧闹的堂中,来宾不分长幼,正争拾钱果相戏。 岑汝生碰碰他肩膀,道:“你不过去看看?” 元破寒被孩童挤到一旁,笑了笑,道:“有什么可看?” 岑汝生不久前刚刚完婚,一本正经道:“金陵风俗虽与襄阳不同,撒帐、观花烛、合卺、却扇这些,都很热闹的。” 元破寒寻了个角落坐下,灯火葳蕤,照亮了他难掩怅惘的眼眸。他幽幽一叹,道:“洞房花烛,作甚去打搅人家。” 第254章 良辰 月华凝粹,红烛哔剥。 凤冠礼服厚重繁复,沉沉地压在身上,仿佛更胜于铁甲。 成之染端坐案前,手执着团扇,垂眸不语。不甚宽敞的内室挤满了看热闹的亲眷,两名喜娘脸笑成了花,指点着新婿履行琐细的仪式,偶有做错的,众人便哄笑起来,阿喜等侍女抛撒着银钱果馔,也笑得合不拢嘴。 徐崇朝忙得满头大汗,终于照喜娘的话一一做完,伸手取下成之染遮面的团扇。 烛光跳动,灯影幢幢。成之染抬眸看他,精致的花钿盈盈闪动,随唇角笑意轻轻绽开。 外间丝竹喜乐之声不绝于耳,众人也说着喜庆话祈福颂吉。徐崇朝脑海中一空,什么也听不到了,只看见对方嘴唇翕动,眉眼间笑意更浓。 挤在新妇一旁的成琇莹大声喊道:“徐郎!徐郎!” 徐崇朝猛然回神,正对上近旁侍女戏谑的目光。 成琇莹提醒他道:“到合卺礼了!” 两只卺原为一体,如今各自盛满了酒,卺柄上连着红绳,绾成精巧的同心结。 徐崇朝坐到成之染对面,两人各取了一卺,一饮而尽。因红绳勾连,二人靠得近极了,抬眸之间,彼此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卺味苦而酒亦苦,成之染微微蹙眉。喜娘笑道:“饮了卺中苦酒,夫妻同甘共苦。” 成之染闻言一笑。徐崇朝紧挨着她,两人吉服交叠在一起,广袖之下,他轻轻牵住了对方的手。 卺中已空,喜娘将两只卺拴在一起,笑吟吟地祝二人永结同心。成之染目光一滞,那只牵着她的手却缓缓用力,想与她十指相扣。 众人亦上前道喜,成之染垂眸,悄悄松开了指缝。 阿喜等侍女见时候到了,含笑将众人请出门外,还有人试图蹲在窗下听墙角,也被成之染院中仆妇笑着斥退。 耳畔喧嚣渐渐退散了,前院的喜乐也变得邈远,屋子里阒寂无声,红烛哔剥之声陡然清晰起来。两手交握的暖流汩汩流动,热意渐次蒸腾到脸颊。 成之染向烛台投去一瞥。红烛已烧了一半,烛光跳动着,帘栊也仿佛染成了殷红一片。 从清早开始折腾到入夜,她只悄悄吃了些糕点垫肚子,如今腹内空空,浑身也没什么力气。 她已有些困倦了。 昏昏沉沉间,身旁人微微一动,手掌被握得更紧。 成之染按住对方的手,道:“松开。” 那只手果然一松,人却靠得她更近。她还未开口,身子便猛然一空,不由得低呼一声,又听到几案翻倒,不知是什么物事落地,轱辘轱辘滚远了。 徐崇朝一声不吭,将人抱到了榻上。成之染朝内里挪了挪,脚腕便被扣住了。 他替她脱了丝履,目光循着足胫向上,毫不顾忌而犹如实质般,一路逡巡,落到她脸上。果不其然,见到她面颊已红透,只看他一眼,便不再抬头。 徐崇朝心如擂鼓,伸手摸到她裙底,沿着脚踝缓缓向上。掌下的肌肤温暖滑腻,紧致又不失独属于女儿的柔软。 成之染微微一颤,那只不安分的手却已停下。 他在摩挲她小腿上的伤疤。 成之染一时失神,恍恍惚惚记起,那是当年海寇进犯金陵时,贼首郑显朝她射中的一箭。 她抬眸不语,眼前人也在看着她。 倘若不是他,她那时就要死于郑显刀下了。 眸中登时泛起了潮气。 徐崇朝见她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于是亦膝行上榻,将对方好生端详一番,小心翼翼取下她凤冠华翠。他动作轻柔,生怕把人弄疼了,或许对方亦觉着这首饰沉坠,一动不动地任他动作。 将珠簪步摇一一摘下,她满头乌发委顿下来,松松垮垮地挽着,稍显得有些凌乱,连同眸光也一并闪动起来。 徐崇朝动作一顿,又要解她腰间绸带,手却被按住。 “我饿了。”成之染仰头道。 “嗯?”徐崇朝眸光灼灼,仿佛要望进她心里去。 成之染神色讪讪:“我要吃东西。” 徐崇朝一动不动,她于是试图将人推开,反被他按下:“不要动。” 他蹑履下榻,端着满满当当的八宝盒去而复返。成之染眸中一亮,又要起身时,徐崇朝倚在榻侧,道:“我喂你。” 他一副认真的神情,成之染噗嗤一笑,指着盒中蜜糖米糕道:“我要吃这个——” 徐崇朝果然捏起一枚米糕,笑着塞到她口中。 成之染一吃就食欲大开,一口气吃了三四个,终于噎住了。徐崇朝递来了清酒,她连喝几盏,酒足饭饱,渐渐恢复些力气,眸中重现出神采。 徐崇朝垂眼看她,道:“你也该喂我。”他亦是一身劳顿,然而眸中熠熠,看得人心旌摇曳。 成之染从善如流,将一枚杏仁饼递到他嘴边,徐崇朝张口要咬,她兀地抽回了手,目光盈盈地望着他,一口一口地将杏仁饼吃尽,露出挑衅的笑意。 徐崇朝抿了抿唇,一把握住她的手,去舔她指尖碎末。温热滑腻的触感自指尖传来,成之染试图收手,对方却不肯松开,反而吞没得更深。 成之染呆住,一动不敢动,只觉得脸颊发烫,想来定是红透了。 她索性闭上了眼睛。 徐崇朝辗转流连,舔舐不知何时变成了亲吻,沿着指尖星星点点地向上,一路蔓延到腕侧。温热的呼吸激起一阵战栗,成之染只好睁眼,喉咙里有些发干:“我还要喝水。” 徐崇朝止住了动作,伸臂取来几案上酒壶,她顾不得许多,对着那壶嘴灌了几口,扭头不肯再看他。 徐崇朝将人按在怀里,低声道:“往日你不是跋扈得很,这时候怎么害羞了?” 成之染并不理他。 “你倒是吃饱喝足,可还顾得我?”徐崇朝又问。 语气虽温柔缱绻,手上的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腰带终究是被他解开了。 大婚吉服形制极为复杂,难为他耐心摸索,并未将华服扯坏许多。 成之染见他衣着完好,顿生羞耻,钻进了锦被,背过脸去。 徐崇朝只得自行解衣,无奈道:“你又在偷懒。” 身后一阵窸窸窣窣,是衣衫落地的声音。成之染捏紧了锦被,直到落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她制止了对方胡乱点火的手,耳畔是对方擂鼓般的心跳,难以抑制的粗重呼吸落在她颈侧,渐成燎原之势。 她问道:“阿蛮,你可会长长久久与我在一起?” 徐崇朝轻笑一声:“自然是长长久久。” “倘若有一天我腻烦了呢?” “那我也不会离开,这辈子都是你的。”徐崇朝将她搂得更紧,仿佛要揉到血肉里。 成之染还想说些什么,可他炽热的吻落下来,余下的言语尽数零落破碎。罗帏舒卷,被翻红浪,灯影缭乱。 意乱情迷之际,徐崇朝被人推开,他吃惊地望着对方。 对上他不解的目光,一双漆黑凤目波光流转,氤氲水汽消散些许,流露出几点清明。成之染慢慢跨坐在他腰间,居高临下低垂着视线,一双手搭在他肩上,抚摸着经年征战磋磨的斑驳疤痕,又滑到颈侧。 第287章 徐崇朝喉结滚动,烛光之下,她长发散乱,面容却鲜妍,如同月夜中盛放的玉兰,满树雪簇银堆般的花朵,明亮得晃了人眼。 他勉力控制着呼吸,道:“狸奴,你……” “你不是我的人么?”成之染嗓音微颤,又似乎浸染了醉意,“不许动。” 徐崇朝无声无息地笑了出来,他的手覆上对方腰际,轻轻摩挲滑动着,力道带上了几分暧昧。 成之染看了他片刻,低头碰了碰他的嘴唇,一触即分。徐崇朝按住她后颈,慢慢加深了这个吻。长夜漫漫,春风骀荡。他不时觉得恍惚,然而仰望着她的酡红迷醉的面容,又心甘情愿,在风高浪急的波涌中一道沉沦。 ———— 新婚次日,照例是要新妇参拜舅姑的。镇国将军府毕竟是成之染府邸,钟氏一大早就回了徐宅,忙里忙外地收拾着,预备迎接新妇到来。 阿喜众侍女早早守在屋外,生怕小夫妻误了时辰,被人家笑话。好在成之染纵然困倦,也还是打起精神下榻梳洗。 徐崇朝从侍女手中取过发梳,执意要为她梳发。成之染闻言一笑,算是应允了。 他动作轻柔,又极为耐心,侍女们在旁指点着,终于让他梳成了。成之染本不喜繁复,望着镜中有模有样的简朴发式,满意地点了点头。 徐崇朝受宠若惊,围着她无尽地温柔小意。前往徐宅的路上,成之染有些昏沉,转头见他仍神采奕奕,忍不住怪道:“你是铁打的身子么?折腾到半宿还不困……” 徐崇朝笑道:“是谁折腾到半宿啊?” 成之染瞪了他一眼:“待会儿见了夫人,你再说?” 徐崇朝不语,忽而靠近了,捧着她的脸。 成之染皱眉:“胡闹,当心被人瞧出来。” 蜻蜓点水的一吻落在唇上,面前人只是望着她。微风吹动帘栊,吹得她心头一动。 第255章 贵女 成之染一行到了徐宅,徐望朝早已在门前等候,一大家弟妹簇拥着兄嫂进门,到前堂去给钟夫人见礼。 成之染在人群中看到江萦扇,便知道江岚家中也来了。 堂中坐满了亲眷,南康郡公太夫人徐氏,与钟夫人一道端坐上首。成之染依照祖母叔母事前叮嘱,一丝不苟,恭恭敬敬地做全了礼节。 钟夫人含笑望着她,越看越满意。她家道中落,又知道成肃眼光高,从未想到竟能娶到他家女儿,一时间喜不自胜。徐夫人亦知此女非同小可,简直要对徐崇朝耳提面命,嘱托他好生相待。 徐宝应幼女徐雅娘已有十九岁,先前因长兄未婚,婚事一直拖沓着。她三姊娴娘与陈郡谢氏定亲,众人都知道是高攀,可既已有了这样的先例,钟夫人的心思也活泛起来,考虑雅娘的婚事,便多了几分斟酌。 可再想寻谢氏一样的门楣又谈何容易?钟夫人很为这庶女发愁。好在徐崇朝与成家结亲,成肃想起了他这个小妹,也有意为徐家帮衬,免得委屈了自家女儿的面子。 汝南袁攸之新任他府中咨议参军,其兄袁放之长子正是弱冠之年,成肃于是亲自为徐雅娘说媒。袁攸之毕竟是世家子弟,实在看不上徐家的门第,然而碍于成肃的面子,只得为难地向兄长开口。没想到袁放之一口答应,定下了这门婚事,只待徐崇朝完婚,便张罗着娶亲。 侍中袁放之官居三品,身处显位,门第高华,又是皇后之兄,让钟夫人受宠若惊,日日在家烧高香。众人谈笑之间提起此事,钟夫人挽着成之染的手,言语间对成肃很是感激。 成之染看向徐雅娘,对方低回羞赧,神情似有些期许。她并未见过袁氏郎君,盲婚哑嫁,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样的归宿,于她而言已心满意足。 钟夫人对这几个子女的婚事都十分满意,眼见得望朝、奉朝、贺朝兄弟次第长成,将来何愁不能光大门庭。 江岚孀妻钟月娘触景生情,也颇为感怀。江萦扇将满十四岁,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南康郡公嫡女自然不愁嫁,可若要选到称心如意的郎君,也并非易事。独子江涂年纪尚小,少不了姻亲故旧多多扶助。 众人拿江萦扇说笑,问她想要怎样的夫君。江萦扇不羞不恼,摇头道:“我的意中人,须得文韬武略当世无匹,上马安天下,下笔定乾坤。” 众人都愣住。 钟夫人笑道:“你这孩子啊……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 江萦扇含笑不语。 成之染笑道:“阿扇这是要非英雄不嫁。” 徐夫人思忖一番,道:“这种事莫想,还是找个安稳的人家为好。” “祖母……”江萦扇拉长了声音,对徐夫人道,“我可以等啊,如今没有,将来风云际会,怎知道没有?” 钟月娘瞥她一眼,道:“瞧你说这话,八字还没一撇呢。” 江萦扇笑笑:“远的不说,就说五年前,谁知道大魏会出一位太平侯?” 钟月娘黯然,想起了英年早逝的夫君,他战死江州,也才是四年之前的事而已,这一家老小,却恍如隔世。 众人不由得望向成之染,她轻轻一笑:“阿扇说的是。”凤眸微动,心下已有了计较。 徐家为了款待新妇,家宅上下都整饬一新,精心安排的午宴,处处合乎成之染口味,足见用了心。 成之染待到午后,到了打道回府的时候,她对江萦扇道:“我那府邸大得很,只是住起来空荡荡的,阿扇可愿意去府中陪我一阵?” 江萦扇欣然应允。 钟月娘迟疑:“这可使不得……”成之染燕尔新婚,府中只有她夫妻二人,江萦扇毕竟是外人,多少是有些不便。 成之染不以为意,钟月娘也不好过分推辞。徐夫人拉着江萦扇叮嘱一番,让她好生听成之染的话。 徐崇朝虽然纳闷,但知道成之染素来有主意,也没有多问。回府的路上,江萦扇与二人同载,成之染笑意盈盈,问她都读了些什么书。 江萦扇家学极好,她父亲本就是太学博士出身,在她六岁时就请了塾师悉心指导。她说话温声细语,是个颇为讨喜的孩子。 成之染微微颔首,又提起江家为她择婿的事,道:“阿扇想要的良人,是当世无匹的大英雄。那你呢,你又要成为怎样的人?” 江萦扇想了想,道:“不能上马安天下,但求下笔定乾坤。” 听闻此言,徐崇朝不禁看了她一眼。 成之染一笑:“我府中长史唤作萧群玉,你若见了她,定能投缘。” 江萦扇跟着二人回到镇国将军府,暂且住进了后宅客房。成之染吩咐仆役好生收拾侍奉,切莫怠慢了江氏千金。 新婚第三日,新婿要陪同新妇回门,东府一早便整顿妥帖,天亮后,阖家老小都翘首以待。 成肃神情淡淡的,脸上并不似旁人有许多欢喜。自两家定亲,他时常流露出这副神情,温老夫人素来清楚长子的脾性,知道他对东海徐氏的门第终有介怀,心中也无奈。只是今日新婿也要来,成肃的脸色实在不应景。 她劝道:“徐大将军对你有大恩,如今把女儿嫁给他儿子,有什么不好?你就是眼高于顶,才到处挑人家阿蛮的毛病。” 这话只说中了一半。徐氏门楣远不如王谢袁萧,成肃已深以为憾,更何况两家定亲的缘由并不清白,阖家老小都蒙在鼓里,他也是有苦说不出,只得长叹一声,勉强打起精神来。 成雍自京门专程赶来,只当兄长是舍不得女儿,好生安慰了一番。他这些年离家外任,没少在外面沾花惹草,桓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触景生情,道:“阿蛮是个好儿郎,为了娶狸奴,生生耽搁到二十有五。他这般长情,将来自然会一心一意,不会给狸奴添堵。” 成雍闻言,讪讪地闭了嘴。 当新婿新妇在万众瞩目下到来时,众人神情都为之一振。 成之染业已梳成妇人高髻,面飞斜红,愈显出眉目分明,交领上襦绣满了金莲赤焰,大袖翩翩,层层叠叠,宽广的间色长裙曳地,奢丽中难掩雍容大气。徐崇朝站在她身旁,金冠束发,褒衣博带,较往日一身戎装,平添了几分儒雅。 饶是成肃挑剔,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端的是一对璧人。他面上平缓许多,作为一家之主,自是要好生款待女儿女婿。 昭远修远诸兄弟,大婚之夜捉弄新郎尚未尽兴,于是三五成群地将徐崇朝围住,七嘴八舌地打听热闹。 成修远最是轻躁,因着当时没能听墙角,拉着徐崇朝不肯放手,大声追问他为何要把他们撵出去。 徐崇朝笑着红了脸,好在成雍狠狠瞪了修远一眼,他才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成之染闻言一望,视线恰好与徐崇朝相触,她轻轻一笑,收回了目光。 身旁温老夫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徐崇朝,拉起她的手,道:“你这孩子如今年纪不小了,既已成了亲,心思也该安定下来。你倒是给个准信,几时能让祖母抱上小外孙?” 第288章 成肃神情一顿,目光落在成之染小腹上。他上元之夜急火攻心,误伤女儿致使她小产,后来每每回想起此事,心中不能说毫无悔恨之意。若成之染因此伤了身子…… 他不敢再想。 成之染下意识抚上小腹,上元夜的剧痛仿佛自掌心袭来。她常年习武身子健壮,数月以来又一直喝药调养,如今想来是早已恢复了。可心口伤痛,又岂能淡忘? 桓夫人见她低眸若有所思,还以为是害羞了,笑道:“叔母也知你操持军府,恐怕不得闲,可那些庶务,岂能耽搁了大事?孰重孰轻,你心里也有个数。” 成肃第六子念远去岁才出生,还不会走路,被乳母抱着塞到了成之染怀里。成之染搂着这幼弟,忽而笑了笑,道:“我倒是希望,能有个女儿,生来就享福。” 桓夫人啧了一声,道:“你家爵位重,只有个女儿哪能行?怎么说,也得儿女双全。” 成之染扬声问徐崇朝:“阿蛮,你可想儿女双全?” 这话从她口中问出,众人都吃了一惊,齐刷刷地望向徐崇朝。 徐崇朝脸红得就要烧起来,直觉成肃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强自镇静道:“若是你喜欢,怎样都可以。” 众人都哄笑起来。成修远笑道:“姊夫硬气些,哪能什么都依着阿姊?” 徐崇朝轻轻一笑:“待你日后娶妇便知道了。” 因着新妇回门,成府欢腾了一日,舅家柳氏也派了几位子侄过来,向成之染道喜。宾主尽欢,日影西斜,成之染心中踟蹰,颇有些眷眷不舍。 然而新妇没有留宿的道理,饶是她并不情愿,也还是被成肃亲自送出了大门。 成襄远听说江萦扇能住到镇国府,也缠着成肃吵着要去,想离阿姊更近些,成肃自然不会答应。 成之染登车之前,忽然回首看了看襄远,对成肃道:“东海王得子,旬日之后便是满月了。阿父有何打算?” 成肃从她的目光中读出几分审慎,亦知她话里有话,是在提醒他。他只是轻哼一声,道:“来者不拒。” 成之染颔首。 第256章 云泥 东海王长子满月礼前,镇国将军府果然收到了请帖。 成之染想起近日朝参,苏弘度表现得比较正常。有这样一个儿子,对他而言确实是意义非凡。更何况,这是天子如今唯一的子侄,终究与寻常宗室子弟不同。 凡事一想到天子,她就拉不下脸面。成之染并非优柔寡断的性子,当即答允了前去赴会,也想顺道去看看,苏弘度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那一日,东海王府张灯结彩,华丽气派的府邸流光溢彩,宾客盈门。天子虽未亲临,也派近侍内臣送来了厚礼。 苏弘度叩谢天恩,眉宇间喜气洋洋。因着他父亲会稽王镇守荆州鞭长莫及的缘故,偌大的东海王府唯他独尊,盛大的宴席,怎么豪奢怎么来。 成肃仍然对苏弘度三千贯狂言耿耿于怀,到底没有亲自到场,只是备了不咸不淡的贺礼,由成之染转交。 成之染与徐崇朝同去王府祝贺,苏弘度站在堂前迎客,望见二人到来,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好在他并未做什么出格之事。他身旁一位身材魁伟的中年男子,衣饰华贵,神情轩昂,成之染认出是赵兹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拱手道:“赵郎君。” 赵兹方点了点头,望着徐崇朝道:“大郎,还不曾当面向你道喜。” 徐崇朝成婚之时,赵兹方远在冀州,派人送了贺礼来,人却未到场。徐崇朝也未见到他长姊,虽心中有憾,也说不得什么。 赵兹方长子赵玄真将成之染二人请到后堂,他母亲徐端娘正在此处看顾妇孺。 深阔高堂坐满了女客,上首赵蘅芜怡然安坐,怀中还抱着沉睡的婴孩。 她虽不是正妃,在这东海王府中却只有她一位侧妃,地位俨然是府中主母。更何况她兄长乃是封疆大吏,谁也不能把她看轻了去。 徐端娘坐在她下首,见徐崇朝来了,又惊又喜,姊弟久别重逢,仿佛有说不尽的话。她几个儿女年纪小些的,与徐崇朝并不相熟,目光中难掩陌生,待看到他们母亲口中的“舅母”,便更加局促起来。 成之染笑笑,眉宇间多了几分温和。 徐端娘望着她一晃神,失笑道:“数年未见,女郎也变了模样。” 成之染尚未开口,耳畔传来赵蘅芜的声音:“可不是,阿嫂如今要称呼一声‘太平侯’。女郎忙着朝堂那些事,我也许久不曾相见了。” 华服女子笑意嫣然,轻轻拍打着怀中襁褓,满头华胜璀璨光耀。 当年借住在徐家的赵蘅芜,何曾有这般慵懒恣意。她如今养尊处优,这神情意态,再也找不出旧日的模样。 成之染浅浅一笑,向上首一礼:“恭贺王妃。” 赵蘅芜点了点头,算是回了礼。堂中世家命妇不由得望向成之染,以她太平侯的身份,赵蘅芜如此回礼,是有些倨傲。 成之染不以为意,她人到此处,看的是天子脸面,余下种种,都无足轻重。 众人围着那男婴,连连向赵蘅芜道喜,将这尚在襁褓的婴孩吹捧得天上有地上无。赵蘅芜笑意莹然,徐端娘也觉得脸上有光,连带着她的孩子们,都体悟到攀龙附凤的荣耀。 赵玄真年已十八,这次随父亲入京,有不少人家明里暗里打听他,想着为东海王侧妃的母家子侄牵线搭桥。赵兹方长女也到了及笄之年,站在母亲身旁殷勤待客,吸引了不少目光。 徐端娘自然知道,她阖家久在齐地,回京有如此尊荣,全都是因为赵蘅芜诞下王嗣。因此看向那一方小小襁褓,眸中盛满了无限温情。 满月礼最重要的仪式就是给婴儿铰头,王府上下为此筹备了大半月。凤箫声动,杯酒言欢。正堂盛筵之际,乳母将婴儿抱到席上,苏弘度兴冲冲地举起剪刀,亲自为长子剪掉了胎毛,只在脑门上留了一小撮。 赵兹方拊掌,众人亦纷纷庆贺。觥筹交错,苏弘度多喝了几盏,脸颊发烫,眼神也有些迷离。 成之染专注地打量那婴孩。他铰头之后换了新衣服,红艳艳的鞋帽煞是可爱,只是宴席之上众声喧哗,吵得孩子哭起来,被乳母抱了下去。 成之染收回目光,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小小地艳羡一番,有这么个孩子侍弄着,平日里大概会多几分乐趣。 正出神之际,广袖被轻轻扯动。徐崇朝侧首看着她,笑而不语。 成之染瞥了眼被压住的衣角,低声道:“大好年华,谁愿意围着孩子转。” 她自婚后仍服用避子汤药,一如既往地小心谨慎。徐崇朝心中有愧,说不得什么,话到嘴边兜兜转转,只是道:“生在王侯之家,亦是幸事。” 这话却不假。成之染若有所思,二人对视一眼,各自移开了目光。 筵席的另一侧,苏弘度的目光仿佛凝固了。成之染浅笑低眸的模样落入他眼中,更显得一旁与她低声交谈的郎君颇有些刺眼。案前珍馐食之无味,他狠狠灌了一口酒,几度压下的满腔委屈又翻涌起来。 凭什么?凭什么是他?凭什么这样? 喉间醇酒火辣辣流入心腹,捏着酒盏的指尖因用力而发白。赵兹方察觉他的异样,出言提醒道:“殿下……” 苏弘度恍惚间回神,缓缓放下了酒盏,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莫名地笑了两声。 赵兹方循着他目光望去,满目琳琅,宾客开怀。许是他看花了眼罢,方才那一瞬,他竟然觉得东海王要对案垂泣。 成之染无意在王府久留,散席之后便匆匆告辞。她与徐崇朝一同出了府门,对方正要扶她登车,门口却追出来一人。 金冠辉煌,满身华彩,脚步踉跄,正是苏弘度。 他醉眼朦胧地望着成之染,问道:“太尉为何没有来?” 成之染暗中无语,眼前这东海王果真是醉了,竟有脸来问。他搅闹亲迎之礼,成肃心中指不定怎么恨他,只是碍于情面不曾明说。 然而这一问,成之染却不好回答,于是笑了笑,道:“家父多事,为国分忧,殿下莫要怪罪。” 这话也不知苏弘度有没有听进去,他怔愣了片刻,又想再开口,被成之染打断了。 “时辰不早了,依照习俗,明日王妃还要将孩子抱去母家。王府中还有不少事,殿下请回罢。” 她不待对方作答,拉着徐崇朝上车,径自绝尘而去。 辚辚车轮声声入耳,成之染疲惫地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 徐崇朝问道:“你在为苏弘度烦恼?” “我为他烦恼作甚?苏弘度如何与我何干?”成之染睁开眼睛,幽幽望着他,道,“可大魏东海王不能如此轻浮躁动。” 苏弘度的东海王之位,本就是出于天子恩宠,要不然会稽王尚在,他还是老老实实当世子。 徐崇朝深以为然:“当年有一个琅邪王苏弘景弄权,已经惹出了滔天大祸。苏弘度以护军将军之职执掌外军多年,空长了年纪,心数甚至还不如苏弘景。” 第289章 他话尽于此,成之染自然明白,这样的宗室重臣,对社稷而言遗患无穷。 她不由得一声长叹。 ———— 次日正逢常参,夜雨初霁,东海王府一大早便忙碌起来,侍奉苏弘度梳洗入宫。他昨日席上喝了不少酒,宾客散后又意犹未尽地独酌,大早晨起来还是满身酒气,醉醺醺地下地都站不稳。 赵蘅芜颇为忧心,劝他向宫中请辞,免了今日的常参。苏弘度不肯,被劝得急了,狠狠发了通脾气,冷着脸吆喝随从牵马过来,他要骑马去往宫城。 众人又一阵苦劝,奈何苏弘度铁了心,翻身上马,挥鞭而去。近卫亲从呼啦啦跟上一大片,纷沓马蹄声踏破了清晨静寂。 苏弘度今日起得迟,在府中耽搁了不少时辰,饶是将骏马赶得飞快,行至宫城大司马门外时,四下里早已看不到百官人影。 随从心知已误了时辰,连忙上前搀扶苏弘度下马。 苏弘度将马鞭一甩,胯#下骏马兜了个小圈,径自向大司马门跑去。 守城的卫士吓了一大跳,一窝蜂上前连人带马拦下。为首的军官拱手,恭敬道:“请殿下下马。” 宫城之内不准骑马,饶是什么王侯将相,都得遵从这规矩,老老实实下马步行。 苏弘度遇阻,满脸不耐烦,他高踞马上,喝道:“朝参要迟了,快让开!” 众守卫岂敢放他,依旧拦在马前好言相劝,那声音落到苏弘度耳中,直吵得他脑壳疼,反手一鞭已挥下,结结实实打在数名守卫身上,引得众人惊呼起来。 亲从不得已战战兢兢地上前,大喊着“殿下不可”。苏弘度烦躁极了,目光穿过幽深的城门,赫然见远处宫道上人影依稀,落在最后踽踽独行的,不是成之染又是谁? 眼前竟有些恍惚,苏弘度催动马匹向前,缰绳却兀地被人拉住,骏马不平地嘶鸣起来。他在马背上一颠,腾地心头火起,手中马鞭狠狠向牵马之人抽去。 那人并不躲,硬生生受了这一鞭,登时从颊边颈上划下血淋淋长痕。他不过宫门守卫,哪里敢违逆东海王,忍着伤口痛楚跪倒在马前,高呼道:“请殿下下马!” 苏弘度行进不得,眼见熟悉身影渐行渐远,顿时怒不可遏,挥鞭又朝着那拦路卫士抽下,众守卫连忙上前阻拦,你推我搡,大司马门下乱成了一锅粥。 那骏马惊惧不定,猛地扬蹄翻腾起来,苏弘度躲闪不及,登时被甩落马下,在地上滚了三滚。鲜亮朝服沾满了泥沙,乱糟糟不成样子。 苏弘度何曾如此狼狈,气得眼前一黑,浑身颤抖不已。 王府的随从七手八脚地将人扶起来,众守卫也没想到事情发展成这样,为首那军头上前道歉,话刚开了头,胸口却猛然一凉。 他微微垂首,看见一柄长剑没入衣甲,殷殷鲜血从伤口流出,怎么捂也堵不住。 执剑之人望着他,眸中愤恨未消,金冠歪斜,发髻散乱,是他从未见过的,东海王的模样。 剧痛袭来,魁梧的躯体轰然倒下。 朝阳明媚,照亮了巍峨宫阙,落在众人瞠目结舌的脸上,一时间刺眼无比。 第257章 分道 一个平平无奇的常参之日,东海王于宫城大司马门外刺死兵卫,登时引起朝野内外轩然大波。 苏弘度称说忽发狂易,在府舍闭门不出。御史的弹劾奏章堆满了天子案头,若是他出门,满朝文武的唾沫星子都要将他淹死。 混乱之中也不是没有人为苏弘度申辩。有人上书称东海王事出有因,是为了朝参面圣,匆忙之中才失手伤人。 然而无论怎么说,公然在天子脚下行凶,毕竟是骇人听闻。 众声喧哗,天子却未曾动作,一连数日都对此事闭口不谈。 成肃有些着急了,他跟苏弘度结下了梁子,碍于他金枝玉叶而难于发作。如今苏弘度自己往刀刃上撞,大好良机又岂能错过? 他已私下与廷尉卿通气,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是干犯国法的事,既犯到官,哪里有全身而退的道理?只要将苏弘度下狱,定然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成之染如何不知道她父亲的心思,虽说稍显得迫急,苏弘度却也是罪有应得。然而她左思右想,还是特地到东府拜会成肃,劝他莫要逼迫得太紧,硬要将苏弘度置之死地。 成肃冷笑道:“你懂得什么,苏弘度留着,终是祸患。” 孟夏时节,风暖日和,成之染立于花厅之下,忽而明白他背后深意,不由得出了一层冷汗。 徐崇朝虽获封鹰扬将军,依旧在太尉府中领职。他见这父女二人神思各异,忍不住上前相劝。 成之染并未多言,只是回到镇国将军府,于夜深人静之时,突然问他:“这件事,你姊夫是怎么想的?” 这也是徐崇朝为难之处。他姊夫赵兹方身为东海王侧妃之兄,与东海王府荣辱相连,他不敢设想,若是苏弘度有个三长两短,他那胞妹和外甥,又当何去何从。 ———— 雨疏风骤,金陵城久经浸润,如同美玉一般,旋即被端午烈日曝晒得通亮。 一纸诏书自台城传出,东海王苏弘度宿醉失德,误伤人命,论罪当诛,念其悔过自新,免于一死,褫夺官职王号,废为庶人。 苏弘度逃过死罪,府中却并不消停。他身边亲从倚仗权势,平日里多所作恶,这次又未能尽忠劝善,被一并下狱,从重论处。 对这番结果,成肃大动肝火。杀几个狗腿子算什么,苏弘度不还是全须全尾?罢免官职也好,废黜封号也罢,实在是不痛不痒。他毕竟是天家近属,过几年风波散尽,加官进爵又有何难? 说到底,还是天子狠不下心来。 成之染劝道:“阿父既然知道天家人丁稀薄,又何苦硬要天子赶尽杀绝?” 成肃瞪了她一眼:“留着这祸根,难道要看他将来东山再起?” 成之染摇头,道:“天子并非徇私,只是社稷重载,处死郡王,恐怕会动摇国本。” 成肃略一沉吟:“那依你之见……” “不如将苏弘度放逐出京,这一脉天家近属,只留个孩子就够了。” 因着苏弘度之事,整个东海王府中鸡飞狗跳。苏弘度失志颓丧不理家事,赵蘅芜哪里管得住这些,里里外外乱成了一锅粥。 赵兹方原本为外甥满月礼而来,如今也脱身不得,旬日之间火急火燎地为苏弘度跑动,直到宫中的旨意下来,才算松了一口气。 他庆幸地想,只要人没事,将来总会有出路。因他在金陵滞留,朝中明里暗里都有些不满之声,他准备安顿好金陵事宜,便速速返回齐地。 然而东府传来的消息,却让他无法安生。 成肃上奏天子,将苏弘度押送江陵,由会稽王发落。天子命朝臣商议此事,众人知道是成肃的意思,也不好驳斥。 赵兹方闻讯,思前想后,辗转不能眠,亲自到东府面见成肃。 成肃正在沧海堂,听说是赵兹方到访,向下首怡然安坐的成之染投去一瞥,叹了一口气,道:“他果然来了。” 成之染把玩着案上的茶盏,笑了笑,道:“我还担心他来得迟了。” 茶烟袅袅,幽静之中清香满堂。徐崇朝负手立于耳房小窗前,听闻他父女交谈,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门外脚步声渐近,赵兹方一身便服匆匆入内,草草向成肃行礼,急切道:“太尉,何故让东海王离京啊!” 这声“东海王”落入成肃耳中,引得他一笑。他招了招手,道:“赵郎,莫着急,有话慢慢说。” 赵兹方坐到他下首,挺直了腰板,颇有几分质问的意思:“失手误杀个兵卒,是什么大事?皇帝连他爵位都废了,这还不够吗?” 成肃看着他,微微皱起了眉头,问道:“如此错竟在我了?难道是我要他随意杀人?” 赵兹方解释道自知话说得有些重,连忙解释道:“下官并无此意,只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他都已经这样了,何必再将人放逐出京?” “子不教,父之过,”成肃道,“出身于帝王之家,自当言行垂范,岂能草菅人命?若不是会稽王教子无方,那无辜士卒又怎会白白丧命?” “太尉,话不能这么说啊!”赵兹方急得就要站起来,“东海王不仅是会稽王之子,他还是太宗皇帝之孙,宗室之胤,举足轻重!天家无子,金陵不能没有东海王以为屏障!” “赵郎君!”成之染一拍几案,忍无可忍道,“天家之事,又岂是你我所能揣度的?” 赵兹方不以为然,道:“今上春秋虽盛,然而多年一无所出。如今东海王府好不容易诞育王嗣,倘若一日山陵崩,他就是承继大统的唯一人选。当下最重要的事,就是让东海王好生护持幼子长大,这才是有功于社稷的大事!” 道理成之染自然懂得,可对方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又让她震惊不已。 第290章 “赵郎君,话可不能乱说!” 赵兹方瞥了她一眼,望着成肃道:“我知道太尉是忠心体国的能臣,若非在东府,也不会如此剖陈利害。太尉,国本为重,东海王绝不能离京!” 成肃平静地看着他,反问道:“难道除了东海王,就没有人能护持国本了吗?” 赵兹方一愣,猜不透他话里的意思,直觉又不敢深思,索性道:“留下东海王,才是最稳妥的方式。 成肃父女都一言不发,堂中一片静寂,落针可闻。 半晌,成之染长叹一声,对赵兹方道:“天家之事,你我又何须多言。赵郎君早日回冀州去罢。” 赵兹方顿时黑了脸,朝堂首一拜,便拂袖而去。 这一场不欢而散,让堂中气氛又低沉了几分。成之染侧首注视着成肃,朱唇轻启,说出的话却令人心头直坠。 “阿父,可曾想到过今日?” 她并未名言,成肃倒也心知肚明。当初他算计苏弘度,亲手促成赵家与王室姻娅,原本是为了把控操盘。 然而人心终究不是棋子,事到如今,他反而与赵兹方渐行渐远了。 见成肃不语,成之染轻轻一笑:“于他而言,苏弘度毕竟是姻亲。翻身龙门的机会就在眼前,他岂会置之不理?” 帘栊轻晃,徐崇朝从耳房走出,朝成肃郑重一拜:“我姊夫救人心切,望太尉切莫怪责。” 成肃似笑非笑道:“他并无过错。” 徐崇朝又要开口,被成之染拦下。 “所谓天家国本,臣子又岂能妄加揣测?纵然要立功扬名,亦不能仰仗于此,”她摇了摇头,道,“但愿赵郎能明白,好好回去做他的冀州刺史,才是正道。” 成肃不知想到了什么,对徐崇朝道:“你若再见到赵郎,务必告诉他切莫妄动。中朝之事,岂能作门户私计?” 徐崇朝允诺。 待他退下后,成肃闭上了眼睛,良久,忽然道:“倘若赵兹方安分守己,我必能保他平安。” 成之染心中一动:“阿父——” 成肃抬手止住她,道:“如今说这些还太早,你猜,江陵会如何反应?” ———— 仲夏天长,暑气盛极,骤雨初歇,天子依奏降旨,将苏弘度执送江陵,交由会稽王严加训斥。 榴花璀璨,枝间葳蕤,鸣蜩不休,一声声一阵阵,聒噪得令人心烦。赵兹方带着妻儿启程北上,临行前并未再到东府,只是到徐宅一叙。 钟夫人派人招呼徐崇朝回去待客,他在徐宅小住了一宿,次日回到镇国将军府,神情似有些郁郁。 刚进门,便有小厮迎上来,道:“郎君可算是回来了,女郎在后堂等了许久。” 徐崇朝赶往后堂,正碰上江萦扇捧着一摞书卷出来,见了徐崇朝,她微微颔首致意,道:“阿叔,你来得迟了。” 这话让徐崇朝心里没底。他快步进屋,成之染端坐于堂首,正垂眸执笔写着什么。 徐崇朝打量她神色,默不作声地坐到近旁,半晌见她仍头也不抬,忍不住说道:“我姊夫此去很不得意,我陪他喝了几盏酒。” 成之染终于放下笔,抬眸看着他,道:“有些话,他也不好向你明说罢?” 徐崇朝苦笑一声。 “他对我父亲不满。或许他会想,苏弘度是他的姻亲,我父亲怎么毫不留情。”成之染语气淡然,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 赵兹方确实是这么说的,几乎是一字不差。徐崇朝替他分辩道:“他也是心疼蘅芜。” 成之染不由得一笑,问道:“你怎么回答他的?” “这件事归根到底,错在苏弘度。惟愿他改过自新,否则将来依然会连累赵家,”徐崇朝轻叹,“我姊夫也并非不通事理之人,待他想明白了,自然与你父亲和好如初。” 成之染勾唇:“想明白是一回事,如何选择又是另一回事。” 徐崇朝自嘲地笑笑:“我母亲还怪我话说得直白,伤了姊夫的面子。” 一边是长姊,一边是妻子,他的处境成之染清楚。堂中倏忽暗沉下来,穿堂而过的热风裹挟着潮气,是连绵阴雨的气息。 成之染轻轻按住对方的手,道:“你左右为难,还是不要插足的好。” 第258章 阴云 淫雨霏霏,朝夕不断,旬月绵延。江上潮涨浪涌,浩荡东流。 江陵传来了音讯。 会稽王得知苏弘度恶行,深悔痛心,向天子上疏谢罪,请求辞去荆州刺史之职,归老家宅,训责子孙。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苏弘度固然有罪,会稽王固然有过,可过错又不能全都怪到会稽王头上,堂堂荆州刺史,一方守藩重臣,又岂能因此事贸然罢黜? 天子未置可否,只是于朝参之时询问成肃的意见。 成之染在列,眼见得她父亲面色淡然,然而心里定然是咬牙切齿。 荆州何等显要之地,会稽王主动请辞,他自然是乐见其成的。可众人皆知会稽王罪不至此,他若是趁势点了头,那可就名不正言不顺,留下个过罚失当的恶名。 更何况,天子又岂会答应。 会稽王这一番以退为进,还真是让人挑不出毛病。成之染暗中感慨,果然见成肃陈词不可,违心地为会稽王美言。她父亲不是这种拧巴的性子,朝堂上这番言论,恐怕要把他给怄坏了。 会稽王的辞呈,就这样被轻轻揭过了。他如此大义凛然,成肃也不好再拿苏弘度说事。 散朝后,众人只见太尉拂袖而去,连头也没回。 成之染打道回府,仪仗却被堵在半路上。随行的赵小五打探一番,道:“前边有许多看热闹的,有个家生子偷吃了主人家的鸡,他阿父正在门前打他呢。这要是不好好打一顿,他父子都别想再进门了。” 既是旁人的恩怨,成之染并不想多管闲事,于是让车夫掉头,去走别的路。车夫催赶着牛车刚转了个弯,忽听车内吩咐道:“不必回府了,去趟东府城。” 随从虽纳闷,但并不多问,一行人旋即改道东府城。 时辰拿捏得刚刚好,踏入成府时,成肃正在大发雷霆,隔了几重院落仍威压不减,府中上下大气不敢出,见成之染来了,仿佛看到了救星。 成之染旁若无人地往里走,在中庭碰到了徐崇朝。他将她拦下,问道:“苏弘度既已出京,太尉仍如此不满,是何道理?” 成之染看了他一眼,道:“苏弘度只是出京而已。” 徐崇朝神色微动,眼底疑云更甚。 “你——知道什么?” “我?”成之染轻笑,“我什么也不知道。” 徐崇朝又要再问,她压低了声音道:“随我来。” 二人一道去拜见成肃,侍从奴婢在书斋外跪倒了一片,屋子里有几位心腹僚佐,都垂眸敛首,不怎么说话。 成肃负手在屋中踱步,骄阳浓烈,烧灼得心火更旺。 成之染径自上前行礼,军府司马顾岳使劲朝她使眼色,她恍若未闻,也不管成肃的反应,昂首道:“太尉好狠的心呐!” 成肃侧首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惊讶,道:“你要说什么?” 成之染从屋中扫了一眼,与诸位僚佐目光交错,突然笑了笑:“阿父,借一步说话。” 成肃挥手让众人退下,沉默了一瞬,道:“还是苏弘度的事?” “是,”成之染颔首,道,“我本以为阿父之心与我相同,可如今看来,未必如此。” 成肃徐步回到坐榻上,道:“说来听听。” “将苏弘度送到江陵去,阿父究竟是何种心思?”成之染紧盯着他,不肯放过他脸上每一个表情。 “他举止顽劣,自是要会稽王严加训厉。” “仅仅是训厉?”成之染不由得失笑,道,“阿父想让会稽王杀了他,不是吗?” 徐崇朝一惊,不可思议地望向成肃。 成肃目光顿了顿,打量着女儿,道:“这是旁人的家事。” “家事?王侯岂有家事!”成之染冷笑一声,“不过苏弘度是死是活,阿父恐怕不在乎。真正让阿父在乎的,是会稽王究竟会不会如你所愿。可惜阿父如今见到了,饶是施压至此,他也并未从命。” 成肃听她一口气说完,竟然笑了笑,道:“我何德何能,竟敢逼迫堂堂会稽王!” “阿父真的不敢吗?”成之染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为何如此动怒?是哪个拂了太尉的意?” 成肃的神情渐渐冷下来,暑气依旧盛重,屋中依旧燥热,成之染心如擂鼓,背后却升起一阵凉意。 她父亲甚是不悦。 徐崇朝见状不妙,上前拉住成之染,道:“太尉忠心体国,你切莫多想。” “忠、心、体、国?”成之染一字一顿,瞥了成肃一眼。这轻飘飘的一眼宛如锋刃,炎炎夏日令人心底生寒。 成肃登时心头火起,拍案而起,道:“你自从踏入府门,全不顾老父心忧,只一味逼问发难,是何道理!” 第291章 成之染抗辩:“倘若阿父忧国忧民,我自然是来排忧解难。可阿父扪心自问,当真如此吗?” 成肃瞪着她,凛凛目光如炬,散发出骇人的威压。成之染也不畏惧,遥遥与他对视着,较着劲不肯退让一步。 半晌,成肃咬牙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魏江山。” 成之染哑然失笑,笑声在屋中弥散,被无尽沉默吞噬。她垂眸朝堂首拱手,道:“那我倒是要看看,阿父如何为了这江山。” 她父女二人不欢而散,成之染离去之时,在府门遇到了吏部尚书兼丹阳尹何知己。 何知己牛车停在门前,他公服在身,似乎已等待多时了。 成之染止步,向他恭敬一礼。 何知己看出她神色不豫,心知方才又是一番争吵,反而笑了笑:“女郎,气大伤身啊。” “承蒙尚书挂怀,我无妨。” 何知己道:“女郎年轻气盛,自然无妨。太尉也上了年纪,还是少惹他生气。” 这话倒不假。成之染稍稍泄了气,问道:“尚书前来,所为何事?” 何知己避而不答,只是叮嘱道:“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令人知。女郎如今身在朝堂,万望谨言慎行。” 回府这一路,成之染始终沉思不语。徐崇朝随她一道,也心事沉沉。车马辚辚,声声不绝,一片沉默中,成之染突然开口:“会稽王之事,我父亲不会善罢甘休。” 徐崇朝略一沉吟:“你又能如何?” 成之染抚摸着绛紫朝服上精美的花纹,眸中闪过一丝光亮。 ———— 黄梅雨中,蛙声一片。尚书右仆射山行简荣升为左仆射,不过,这并未令他欢喜,朝臣看向他的目光也一言难尽。 毕竟,乾宁以来历任尚书左仆射,下场都颇为惨淡。范阳卢茂和谋反族诛,高平郗长卿因噎暴卒,平昌孟元礼服毒身死,陈郡谢让也悬梁自尽,山行简年近半百,本就是冲和散淡的人物,思及前路,更了无仕宦之心。 好在吏部尚书何知己接替了尚书右仆射之位,通达明辨,俨然是尚书省主官。而众人瞩目于尚书省变动之时,成肃不声不响地上奏天子,将自己都督豫州军事之权,交给远在寻阳的江州刺史孟元策。 成之染看在眼里,心头疑云不散。她与徐崇朝一道前往何知己府邸道贺,二人前脚刚进门,瓢泼大雨便尾随而至。 何知己将二人请到中堂,于堂中赏景,别有一番意趣。雨点击打着屋顶青瓦,层层叠叠如同急管繁弦,庭中旗幡被雨水淋湿,暗沉寥落,又生出几分可怜之态。 成之染问何知己:“仆射可知太尉之意?” 大雨滂沱,吵闹不已。何知己似乎并未听清,只望着门外雨帘摇扇不语。 成之染提起了声音,又问了一遍。 何知己手上一顿,旋即又轻晃着羽扇,反问道:“女郎以为呢?” 成之染并不隐瞒:“东府可是要大兴兵甲?” 何知己笑了笑,向旁侧徐崇朝投去一瞥,对成之染:“女郎心中疑惑,合该去问太尉。” “若是我会错了意,又惹得太尉恼火,”成之染语气平静,径自道,“他素来信重仆射,若是要离京,必定请仆射留任。山仆射清标简贵,于政事不甚上心,仆射身居此位,自是根本所托。” 何知己半晌不语,许久才轻叹一声:“兹事体大,便是我心中,也难免踌躇。” 成之染听他言语,心中了然,蹙眉凝望着檐下急雨,神思不知飘到了哪里。 何知己喊了她一声,见人没反应,再要开口时,徐崇朝比了个嘘声,缓缓摇了摇头。 “徐郎啊……”何知己执扇朝他一点,却也不多言,只等着成之染发话。 成之染默然良久,终于道:“父子之间,人所难言。有些事,还望仆射好生规劝太尉。” 何知己微微挑眉:“女郎?” “太尉身居高位显宦,名高于世,岂能违逆妄动,将宿昔令誉毁于一旦?他与会稽王同朝称臣,在外人看来也称得上和睦,倘若骤然对荆州用兵,海内哗然,四方守宰,岂不是人人自危?会稽王在荆州保境安民,并无过错,师出无名,谁肯相随?”成之染难掩忧色,道,“更何况大魏强敌环伺,如今绝不能掀起内乱,让手足同胞相残,给胡虏以可乘之机。” 何知己颔首叹息。 成之染注视着他,道:“仆射身为魏臣,自当为社稷思量。与我父相交恳切,若好生规劝,他定能听从。还望仆射以大局为重。” 说罢,她向何知己深深一拜。 何知己连忙将人扶起,道:“女郎尚且如此,何某有何道理推辞。自当尽我所能,规劝太尉。” 第259章 请缨 时雨暂歇,金陵城天潮潮地湿湿,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掩映于迷蒙轻雾之中。 镇国将军府中的草木愈加葳蕤,被雨水冲洗得青翠欲滴,风移影动,枝叶间水滴飘落,轻轻落在树下行人身上。 小吏捂紧了怀中书卷,脚下踩过青石板路上浅浅水洼,留下一路若隐若现的水痕。他行至中堂,却见屋门紧闭,堂前一个清丽身影,正微微仰头,与中兵参军桓不为交谈。 小吏上前一礼,道:“江娘子。” 江萦扇从他手中接过这一摞文书,又瞧了桓不为一眼,道:“参军若疑惑,去问将军便是了。” 说罢,她敲了敲门,待屋中传唤,便抱着文书进去了。 桓不为随她步入堂中,成之染端坐案前,宗寄罗和杜黍也在,齐刷刷地目光望过来,让他不由得局促。 成之染一眼看出他有话要说,果然,三言两语间,他话锋一转,目光也有些担忧。 “将军,听闻青州有胡虏异动,不知我兄长如何了?” 征虏将军桓不惑以青州刺史之职镇守广陵,前些日子有边境逆党聚众数百,暗中渡淮,夜入广陵城作乱。幸而被城中守军察觉,好一番追讨,总算平息了此事。消息很快传到金陵,令朝野瞠目。 堂堂江北重镇,居然让乱党乘虚而入,足以见得守备之松懈。成之染如实道:“刺史难辞其咎,只怕要受处分了。” 桓不为愈加担心了。 不过这处分再重,也不至于丢官免职。毕竟赵兹方镇守冀州,成肃对他已生出防备之心,必不会让朝廷在此时重罚桓不惑。然而这话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说,她好生劝慰一番,冷不丁说道:“倒也并非是胡虏。” 桓不为不解。 宗寄罗知道成之染所指,替她解释道:“参军或许不记得,入境作乱的贼首唤作苏弘义,是乾宁初年伙同庾氏叛乱的宗室子弟。那时他兵败投奔独孤氏,独孤氏败亡,他又投靠了宇文氏。” 杜黍道:“这群人阴魂不散,我父亲在北徐州,竟没能察觉。若是抓到了,定要将他们千刀万剐。” 成之染道:“宇文氏在河南之地,与彭城最为切近。此事虽发生在青州,于北徐而言,亦不能不防。” 江萦扇呈上文书,放在最上的是一封书信,落款为冠军将军丘豫。 成之染不由得指尖一顿。 丘豫前几年在外为官,率重兵驻扎淮西寿阳城,借着随成肃西征李劝星之机,今年才刚刚调回金陵镇守石头戍。为了运漕以西的练兵校场,他没少跟镇国军府打嘴仗。 如今广陵城覆辙在前,成之染以为他又要重提此事,待拆信来看,不由得“咦”了一声。 江萦扇见状问道:“将军,何事不妥?” 成之染摇了摇头,眉头微蹙又舒展开来,道:“丘将军向我举荐一个人。” 这可是个稀罕事。杜黍追问道:“什么人,居然劳驾冠军将军?” 成之染扫了他一眼,道:“勃海高寂之。” 众人都一头雾水,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 桓不为略一沉吟,道:“勃海高氏,莫不是从冀州来?” 成之染翻看那信笺,丘豫是受人之托,所托之人正是当年平齐之时的降臣高琰。她思索一番,想起广固城被围,这高琰兄弟逾城归降,一度在成肃帐下听令,后来又出外为官,辗转又回到冀州。 如今正是在冀州刺史赵兹方手下。 成之染轻笑一声,将信笺放到一旁,对江萦扇道:“岑郎在何处?马厩正缺人,我看这高郎君合适的很,你去问问岑郎,可否?” 江萦扇领命而去。 宗寄罗面露迟疑:“勃海高氏名门望族,这样不好罢?” 成之染笑道:“或许高郎君愿意呢?”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为何突发奇想,甚至连高寂之见也没见,就随随便便打发了。勃海高氏的郎君,心气想必是极高的,若是被惹恼,平白闹出一场不愉快。 成之染老神在在,任凭旁人怎么说,也不改主意。 宗寄罗在廊下遇到萧群玉,把这事说了,萧群玉凝眉细思,摇头道:“女郎的心思,如今并不在这里。这位高郎君如何,她难以在意。” 第292章 “那她心思在何处?”宗寄罗不由得问道。 萧群玉仰首,葳蕤枝叶间蝉鸣不绝,碧蓝天幕下,鸟雀飞过这一方屋檐,叽叽喳喳地没了踪影。她轻轻朝东方一指,道:“在东府。” ———— 成之染没有等多久。这日下朝后,她才出了宣阳门,眼前便出现个熟悉的身影。 是成肃的近卫常宁。 他抱拳一礼,道:“女郎,太尉有请。” 成之染微微勾唇。她这父亲在大殿之上目不斜视,仿佛没看见她一般,这会儿倒是客客气气派人来请了。 她岂有不去之理。 今日的东府格外热闹,前庭廊下许多人或坐或立,看模样都是军将打扮,有的还格外眼熟。成之染收回目光,随引路的军士来到后堂,从门口望了一眼,不由得微微挑眉。 “今日人倒是齐全。”她迎着众人目光步入堂中,朝上首的成肃躬身一拜。 辅国将军温印虎、龙骧将军彭鸦儿、宁朔将军沈星桥、建威将军叱卢密,成肃手下这四位得力将领,正众星捧月般围坐着,望向成之染,神色各异。 成肃与她之间,本就没有多少寒暄可言。数日前父女二人不欢而散,他到如今还心中有气,脸上也不甚欢喜。 他以目示意叱卢密,后者开口道:“女郎,长话短说,此番太尉有请,是为了荆州之事。” “我知道,”成之染颔首,道,“荆州不能打。” 这话将叱卢密堵了回去。他问道:“此话怎讲?” “会稽王不是李劝星,荆州也不是当年的荆州。如今外敌环伺,四境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倘若扬州与荆州兵戎相见,东境波及到青州、北徐、冀州,西境波及到雍州、梁州、益州,大魏如何能安宁?会稽王一旦有个三长两短,且不说四方守宰兔死狐悲人心浮动,东府又将以何等面目再见天子?太尉又如何立足于朝廷?”成之染慷慨陈词,引得成肃愈加皱紧了眉头。 沈星桥说道:“女郎亦知太尉心忧天下,将来东府对胡虏用兵,势必离不开荆州助益。会稽王不与东府同心,于北伐之事亦畏葸不前,已然为东府掣肘。若不能谋取荆州,太尉大业又将何以为继?” 成之染嗤笑一声:“这天下是大魏的天下,百姓皆是天子的子民。沈将军口口声声为了天下大业,却要让太尉戕害天子叔父,情理何在!” 沈星桥默然。 叱卢密被成肃目光催促,只得硬着头皮替沈星桥分辩:“女郎此言差矣,怎么就成了戕害天子叔父?东府只是想要会稽王让出荆州,可谁教他不肯答应呢。” 成之染笑了笑,道:“叱卢将军,孟江州在寻阳都督二州兵马,总不会是为了清剿俚僚罢?东府意欲对荆州用兵,明眼人看得一清二楚,这不是戕害又是什么?” 叱卢密还想再说话,成肃被成之染吵得脑壳疼,摆了摆手道:“好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他瞥了成之染一眼,道:“何仆射把话带到了,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我没工夫跟会稽王耗下去,迟则生变,夜长梦多。你不肯用兵,难不成有什么妙计?” “妙计称不上,可若是太尉松口,我愿意前往江陵,亲自劝说会稽王退位让贤。” 堂中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她,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 “无稽之谈!”成肃不满道,“此事岂是儿戏?” 成之染并不恼火,只是道:“在太尉心中,从来都没有‘以理服人’四个字,不是么?” 成肃道:“我从草莽跻身朝堂,难道是耍嘴皮子上来的?” 成之染并不指望他立刻答应,缓缓道:“无论太尉信与不信,这是我认定的可选之路。倘若太尉无心于此,那我便向天子请命,奉旨去一趟江陵。” 诸将佐闻言一惊,猜不透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成肃也皱起了眉头,鹰隼般的目光盯着她,道:“你在威胁我?” “我哪敢,”成之染不慌不忙,道,“东府绝不能对荆州用兵,让我去荆州,这是唯一的破局之法。假使会稽王冥顽不灵,自不配做这个荆州刺史,到时候,我会替太尉做个了断。” 诸将佐不语,目光在他二人之间徘徊。 见成肃久久不语,彭鸦儿开口道:“太尉,依末将之见,太平侯所言,未尝不可。” 温印虎亦道:“太平侯素有谋略,倘若当真能化干戈为玉帛,也是件好事。” 成肃扫了他二人一眼,目光沉沉看不出神色。 成之染索性上前,道:“太尉难道不清楚,东府师出无名,贸然对荆州发难,平白授人以柄。纵然会稽王对东府不满,如今也并未彰显行迹,不到万不得已的境地,他又岂会轻易与东府撕破脸?我这一去成也好,败也罢,总不会让东府落了骂名。” 孤身犯险之举,若换作旁人,成肃少不得称赞豪勇。可若是他的女儿…… 成肃只是盯着她,摇头叹息道:“不可,不可!” 成之染如何不知他心中犹豫,脸上不觉露出失望的神情,顿了顿,道:“会稽王并非好事之徒,再加之投鼠忌器,必不会为难我等。我言出必行,无论太尉是否答应,自会在大军之前抵达江陵,如何决断,全凭太尉心意。” 她说罢便要拂袖而去。成肃猛地从座中站起,喝道:“站住!” 成之染止步回首,望着堂上之人鬓发斑驳,于明朗日色之间熠熠闪动。那一双眸子却依旧精明锐利,只是目光微微一颤,话说出口已平静了三分:“到头来,还是要逼我。” 成之染听出他话中转机,于是回身一礼,道:“惟愿太尉修书一封,与会稽王剖陈利害。有此为证,会稽王才没有后顾之忧。” 堂中静默了半晌。成肃叹息道:“好,那便如此。” 第260章 弹铗 成之染次日便收到成肃写给会稽王的书信,是军府主簿桓不识亲自送来的。 “桓郎君大驾光临,当真令寒舍蓬荜生辉。”成之染望着对方,笑了笑。 桓不识一惊,拱手一拜:“太平侯是何玩笑话?在下愧不敢当。” “桓郎君乃是长辈,何必跟我客气,”成之染拿起那信函,端详了一阵,脸上笑容依旧淡淡的,“阁下随我叔父在荆州多年,个中情分,更不是旁人能比。” 桓不识听她提起成誉,黯然一叹,道:“女郎说的是。近日太尉为荆州忧心,我亦时常想起彭城忠武公。倘若他还在,荆扬之间,又何至于此?” 成之染叹道:“乾宁初年,彭城忠武公接手的荆州,久经战乱,士民流散,是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然而他交还朝廷的,是一个强大富庶的西州。他定然希望这份强大富庶能永远如此。李氏之乱,江陵生变,幸而并未酿成大祸。如今又岂能因会稽王而再起波澜?” 桓不识颔首:“女郎的心思,我自然懂得。” 成之染敛眉垂首,正襟一拜,道:“我不在金陵,还望阁下好生规劝太尉,切莫意气用事。” 桓不识上前将她扶起,慨然道:“定不负女郎所托。” 天阴欲雨,桓不识不欲久留,急着回东府复命。成之染挽留不得,于是亲自将他送出府门。 归家的行人匆匆从街上走过,路过镇国将军府门前,忍不住投来一瞥,便看见这府邸之主负手而立,远望着空天密布的云层,眸光熠熠,神色莫辨。 黑漆小门闭合,那身影隐入深宅,再也见不着踪迹。 徐崇朝回到府中时,倾盆大雨已收敛声势,如鼙鼓渐歇,只余下一派空蒙,从繁茂枝叶间断断续续地滴落。 他一路穿行,在后堂阶前止步。 成之染正端坐于堂首,手执绢帕,细细擦拭着一柄宝剑。 他缓步上前,认出这是天子钦赐的佩剑,名为“太平”。 利刃折射出迷蒙光影,成之染凝眸注视良久,终于抬头道:“我父亲写给会稽王的书信,情真意切,大义凛然,写得好极了。想来是顾岳的手笔。” 那信函就放在几案一角,徐崇朝看了一眼,道:“丈人已准我告假,倒是你,此去月余,不能朝参,天子若问起,该如何解释?” 成之染轻轻将宝剑放下,道:“我人都走了,还管朝中这些事?有我父在金陵善后,何必劳我等操心?” 是了,成肃既然答应让她去,自然会替她在天子面前遮掩。 徐崇朝仍有些不放心:“倘若丈人反悔了怎么办?” 成之染一笑:“那更该早些离开。” 夜里又电闪雷鸣,雨骤风狂,如同千军万马奔腾直下,天亮前却又戛然而止,云散雨收,碧霄如洗。金光四射的朝阳照在大江之上,灿若云锦,璀璨夺目。东府城头镶上了金边,亮堂堂地看得人心中欢喜。 成肃翻看了尚书省呈报的奏议,于案牍之间抬头,突然让人将桓不识叫来,问道:“昨日你去镇国府,她可说几时动身去江陵?” 第293章 桓不识答不上来,赶忙派人去镇国将军府打听。军士回来禀报:“今日一大早,太平侯便带了数十名亲从,在劳歌渡登船了。” “人已经走了?”桓不识大惊,再看向成肃,见对方蹙起眉头,不由得心中咯噔。 不料成肃神色变幻,气急反笑,狠狠一敲几案道:“走得这样急,是怕我反悔不成?” 桓不识替成之染解释了几句,成肃也没心思听,又问那军士:“她可留了什么话?” 军士道:“镇国府萧长史说,太平侯登船之际,弹铗高歌,说什么‘客路逢秋,致君无忧’。小人不知是什么意思。” 成肃将这句呢喃几遍,神色不明地笑了起来:“好一个‘致君无忧’!桓主簿,她所说的‘君’,总不会是我罢?” 桓不识不敢搭言。 “罢了罢了,随她去罢!”成肃摇头一叹,望着庭前日影,许久闭上了眼睛。 ———— 船行江上,洪波涌起。 成之染暗自思忖,或许是近来疏于打熬筋骨的缘故,搭乘这轻舟小艇,竟有些晕船,吃食进了肚子里,时常难受得吐出来,虽有徐崇朝照料着,这一路依旧颇为辛苦。 抵达江陵城,已是秋风萧瑟的时节。成之染此行,军府佐吏只带了宗寄罗和岑汝生二人,二人俱是随同伐蜀的战将,重回故地,心绪万千。 他们一行扮作寻常百姓,三五成群地进了城。会稽王军府司马唤作顾岱,正是吴郡顾岳的兄长。成之染循着记忆,径自找上了顾宅。 她并未通禀姓名,只是让赵小五递过一枚竹简。 竹简上单单一个“岳”字。 那门房瞅了半天,见面前之人气度不凡,思前想后还是将竹简送了进去。顾岱正在内宅品茶,听闻外间送进来这么个物事,也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他直觉此事不简单,于是吩咐小厮将客人迎到正堂。两下一碰面,他惊得从座上赫然起身,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这、这、这——” 成之染一笑:“暌违数年,顾司马还记得我。” 顾岱当然记得她。当年他在南康郡公江岚治下担任太守,因海寇覆没江州,仓皇之下变节投敌,后来被朝廷免了官。好在成肃看在他兄弟顾岳的情面上,劝服中朝重新起用了他。顾岱辗转做到了荆州司马,对成肃很是感激。 成之染曾与他有数面之缘,如今见这位顾司马一脸富态,便知他这几年还算得顺遂。 顾岱请数人上座,对一行来历摸不着头脑。 成之染道:“顾司马久在江陵,当真不知道金陵音讯?” 顾岱愈加疑惑了。 成之染示意他将侍从屏退,轻叹一声,道:“会稽王近来可好?” 会稽王这荆州刺史做得四平八稳,于政事一途自然没有什么波浪,若说有什么让他烦心的,还要数苏弘度之事。 顾岱特意提起苏弘度,见成之染移来目光,暗道自己猜对了,言语之间更加小心谨慎。 苏弘度于大司马门前滥杀兵卫,被褫夺王号废为庶人,会稽王惶恐不已,上书向天子陈词,请求辞去荆州刺史一职,以惩教子无方之罪。他这请求并未被准允,反而是苏弘度被执送而来,远在金陵的成肃也修书劝说他好生训诫。 苏弘度如今被幽禁府中,外人轻易不得见,连顾岱这位军府司马都从未见过。 成之染听他言语之间,对会稽王生子如此颇为遗憾,不由得轻轻笑道:“会稽王只顾着家难,为一个儿子头疼,却不知将要大难临头了。” 顾岱微微张大了眼睛,半晌道:“太平侯之意,下官不明白。” 成之染打量着对方斑白须发,道:“若我没记错,阁下已到不惑之年了罢?” 顾岱颔首道:“承蒙太平侯挂怀,虚长了年纪。” “阁下家中有几个孩子?” 顾岱道:“今岁新得一子,如今膝下已五子三女。” “儿女绕膝,富贵满堂,阁下为自己想不通,总该为儿女思量。” 顾岱迟疑半晌:“太平侯果然是为会稽王而来的?” 成之染笑而不语。 顾岳“哎呀”一声,扼腕道:“我就知道这事还没完!会稽王世子虽然是金枝玉叶,杀人偿命的事怎么能就这么过去?会稽王还是狠不下心来,难不成太尉要将世子抓回去?” 成之染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我远来至此,拜会阁下,诚心诚意,更无芥蒂。事到如今,不妨让阁下知道,东府有西征之意,愿阁下早做打算。” 顾岱面露震恐,犹自问道:“西征,是要征哪个?” 成之染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顾岱于堂中环视一周,成之染随行之人都紧盯着他,那目光由不得人躲避。他变了神色,对成之染道:“会稽王体国忠贞,广结善缘,只为太尉匡复社稷,有大功于天下,因此从不以帝胤骄人。至于世子失德,会稽王诚心逊位,为世子赎罪,若是有哪里做的不妥,太尉指出来便是,又何苦大动干戈?” “此事虽因苏弘度而起,如今却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成之染摇头,道,“太尉平素杀伐果决,唯独对会稽王多有宽贷。否则今日到此的不是我,而是东府的数万大军。” 顾岱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太平侯,所来为何?” 成之染勾唇:“请阁下帮我一个忙。” 顾岱正纠结之间,便听她说道:“让我见会稽王。” 顾岱一下子回过神来,连忙劝道:“这太危险了。太平侯来意,会稽王不可能不知道。若是……若是被扣押,两下里反目成仇,岂不是让太尉为难?” 成之染道:“我既然敢来,自然有办法全身而退。刀山火海都闯过来了,阁下不信我?” 顾岱皱紧了眉头,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对劲,于是又问道:“太平侯想见会稽王,何须我引见?” 只要她走到刺史府门前,会稽王没有不见的道理。 成之染站起身来,朝对方遥遥一拜,道:“因为我还要恳请阁下,答应我两件事。” 顾岱道:“太平侯尽管直言。” “第一件,让南郡太守裴善渊来见我。” 顾岱虽不解其意,仍一口应下。 “第二件,便是把守荆州刺史府。” 顾岱大惊失色,颤巍巍地站起来,支吾道:“这——下官、下官如何能——” 成之染面带笑意:“司马掌军政,做这些怕是不难罢。若阁下不肯,不如将我等缉捕,送给会稽王发落。” 顾岱伫立良久,早已面白如纸。众人盯着他纠结了半天,终于听他咬牙道:“好,我答应。” 第261章 负剑 荆州刺史府草木葳蕤,深深庭院掩映着依稀人声,不时有府吏走动。会稽王今日偶感不适,在后宅歇着,听闻军府司马顾岱求见,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他本不想接见对方,正要将通传挥退,又转念一想,顾岱素来不是个没眼力见的,明知他今日抱恙还贸然打搅,恐怕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话到嘴边,他想了想,道:“让他来。” 顾岱被小厮领到主屋,进门之时颇有些局促。会稽王正倚在榻上闭目养神,隔着宽宽的屏风,顾岱看不清里间情形,垂首将成之染到来之事告知。 他自然不敢细说,然而单单提到成之染名字,屏风那头便传来阵阵咳嗽声,会稽王的声音难掩惊诧:“她来做什么?” 顾岱道:“下官不知。” 会稽王不吭声了,隔了好一会儿,才吩咐道:“带人去后堂。” 一旁有小厮领命而去。顾岱暗中松了一口气,心中又有些不安,忍不住劝道:“殿下如若不便,改日再接见也不迟。” 会稽王不答,顾岱也不再说话,悄悄退出了门外。会稽王整顿出门时,见他躬身立在道旁,目光停了停,便缓步去往后堂。 成之染一行负手等候在堂前。雕梁画栋仍如旧,高悬的“槐荫堂”匾额,与往日并无二致。 她眼前走马灯一样闪过许多人影,空明澄澈的秋日骄阳,也无法驱散心头阴翳。 脚步声响起,成之染侧首,一眼望见了会稽王。他与她父亲年岁相仿,俱已是半百之年,饶是雍容富贵,周身气象也大不如前。 若细细数算,她第一次见到会稽王正是在江陵,距今已将近十年。 当时欢欣鼓舞地盼着他来,如今却是要赶他走。 成之染心头黯然,垂眸敛首,朝对方恭敬一拜。 会稽王摆了摆手,让人进了屋,宾主寒暄一番,他径自问道:“不知太平侯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成之染不与他卖关子,道:“为的是令郎之事。” 提起苏弘度,会稽王亦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叹息道:“我也没想到这逆子如此行事,也无颜继续待在江陵做百姓的父母官。可是承蒙朝廷恩遇,天子不准我辞官。数月以来,每每思及此事,我心里也难过。” 第294章 成之染问道:“令郎如今可好?” “太尉将他送到江陵来,自然是一番苦心。那逆子被我禁足在府中思过,至今不曾迈出大门半步。他轻浮气盛,又饮酒误事,犯下大错,如今也悔恨不已。烦请太平侯转告太尉,我已将逆子严加训斥,他吃一堑长一智,往后总会改好的。” “年少妄为,便害了一人性命。”成之染似是喟然,目光幽幽地落在虚空。 会稽王辩驳不得,又听她问道:“殿下以为我父亲如何?” 这话让会稽王神情一凛,他略一沉吟,道:“太尉威武明断,乃社稷之臣。当年我被庾慎终逼迫北奔,是太尉首倡大义,攘除奸凶,光复魏室。更何况北伐三齐,南征海寇,功业无匹,四海称颂,放眼朝野内外,自是无人能及。” 成之染抬眸打量会稽王,对方神情并不似作伪。她突然有些遗憾,若是她父亲在此,听到会稽王如此称赞,不知心中是否会有所触动。 然而她父亲怕是听不到了。 成之染将成肃所写的书信呈给会稽王,会稽王细细读了,抬头看了她一眼。 “殿下对太尉青眼相待,可知他为何送令郎到江陵?” 会稽王反问:“太平侯是何高见?” “他要你杀了他。”成之染薄唇轻启,吐出的字句却冰冷无比。 会稽王目光一顿,哈哈一笑道:“怎么会……” “令郎擅杀兵卫之事,于大司马门下闹得众人皆知。太尉心知天子难处,又认定殿下公心至诚,所以才将人解送金陵,交给殿下来处置。”成之染脸上毫无笑意,沉声道,“可殿下仅仅将令郎禁足在家,如何对得起枉死的军士,如何对得起他一家老小?如此行事,当真令太尉寒心!” 会稽王勃然变色:“他让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如何能狠得下心来!堂堂太尉,儿女绕膝,竟怀着这等狠毒心思,他怎么敢的!” “殿下不肯管教,难道要朝廷明正典刑吗?” “朝廷,朝廷,难道他还想左右朝廷!”会稽王赫然起身,道,“草莽匹夫,一朝得势,便目无尊卑,恃宠骄溢,权倾人主!我堂堂太宗皇帝之子,他竟敢如此威逼,是不是要断我苏氏血脉,好倒行逆施、妄行篡逆!” “殿下!”成之染端坐下首,仰首望着他,道,“太尉一片忠心,岂能如此揣度!” “忠心?”会稽王冷笑一声,道,“天子性子软了些,有些事或许不忍细思。太平侯久经世事,难道你也不明白?前有谢让、卫承,名门世家,累代盛勋,后有李劝星、崔甘泉,共襄大义,令望在身,哪一个不是忠心为国?又有何等罪过,竟被他成肃一朝屠灭!他如此残暴多疑,我倒是不信,究竟有几分忠心?” 他音声振振,言语间愤慨至极。 宗寄罗捏了一把汗,犹疑地看向岑汝生,却见对方抿唇蹙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成之染缓缓起身,轻叹道:“没想到殿下竟是这般思量。我家寒门敝户,仰赖皇家所重,才有今日,自当竭忠尽智以报君恩,更无半分私怨可言。殿下久居上位,不思民间疾苦,令郎酿成大祸,也一味包庇纵容。今日杀兵卫,明日杀国士,祸害深大,罪衅日滋,天子岂能安坐?这些道理虽简单,殿下被偏私蒙蔽,竟看不分明。” “你休要花言巧语!”会稽王怒目而视,喝道,“不错,他是没有私怨,因为他所图谋的,也并非我苏献一人。我乃王室之干,位居籓岳,放眼四境,独独只有我仍存于世,若能将我家翦灭,天子便再无宗室凭依,岂不是称了成肃的心意!倘若我死了,雍州岑获嘉,冀州赵兹方,青州桓不惑,定然也难逃毒手!” “殿下竟对我父亲猜疑至此,”成之染静静听他说完,语气依旧平静,“朝廷不能有内乱。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消弭你二人之间裂隙。殿下在荆州,我父亲很不放心,若殿下回京,我能保殿下平安。” 会稽王强自按压了怒火,面色古怪地望着她,道:“若我不肯呢?” “那便是兵戎相见,大魏又一场劫难。” 会稽王默然不语。 成之染缓步上前,昂然与对方对视:“当年李劝星做荆州刺史时,也是如此胡乱猜忌。我后悔只在城破之后见过他最后一面,若是能早日劝服,他也不至于家破人亡的下场。” “小小孺子,竟敢威胁我,”会稽王冷笑,“你身在江陵,难道不怕我杀你?” 成之染笑了:“若是怕,我就不会来。杀一人何其容易,五步之内,我亦能让殿下血溅厅堂。但是这有何意义,我是为了救殿下。” 会稽王盯着她道:“我不信。” 成之染勾了勾唇:“殿下不信我,还能信谁呢?刺史府已被围困,殿下可还要出去看看?” “你——”会稽王直直瞪着她,似乎在思量她话中真假。身旁随从正准备出门察看,宗寄罗赫然拔剑,寒光一闪,搭上了会稽王颈侧。 会稽王目光一顿,落在剑身“太平”二字上。 “这是天子钦赐的宝剑。”宗寄罗说道。 周遭侍从生怕伤了会稽王,犹犹豫豫地近身不得。 “殿下,无意冒犯,还请恕罪。”成之染微微一笑,示意宗寄罗将剑撤下。 会稽王落回座上,一时竟有些怔愣。 成之染从宗寄罗手中接过佩剑,高举过头顶,跪呈到会稽王面前。 “殿下如若要杀我,自然是轻而易举。只是金陵尚在等候上游音讯,殿下擅杀国士,难道是要向金陵宣战,意图谋反不成?” 会稽王目光沉沉,眸中怒意未散。 成之染勾唇,脸上却并无笑意:“东府并非有意与殿下为难,太尉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安心。殿下为己身考量,为子孙考量,随我回京,才是正道。” 听闻她提及子孙,会稽王眉头皱起。他唯有苏弘度一子,如今正在府中禁足,而尚不及周岁的幼孙,还远在金陵。 他怒气冲冲的面容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也就这一刹那犹疑,成之染起身问道:“刺史印玺何在?” 会稽王抬眸盯着她,许久,抬手吩咐侍从道:“将印玺取来。” 他既然发话,侍从只得听命,不多时呈上一方木匣。 岑汝生接过,打开验看无误后,朝成之染颔首。 成之染整顿衣裳,施施然向会稽王拜谢,手执印玺,道:“会稽王染病,不能理事,荆州一应军民诸事,由镇国将军代管。——还不为会稽王取来纸笔?” 徐崇朝闻言上前,将纸笔一一摆在会稽王案前。 会稽王望着他,眸中晦暗不明。 徐崇朝道:“殿下,请。” 会稽王似是苦笑一声:“徐郎啊徐郎,当年你我患难之时,何曾想到会有今日?” 徐崇朝垂眸,道:“今日之事,情非得已。惟愿殿下珍重。” 会稽王没有说什么,只是闭上了眼睛,许久,才执笔在手,匆匆写了张手谕。 成之染手执印玺,在堂中缓缓踱步,目光掠过堂中陈设,隐隐泛起光亮。 “槐荫堂,”她似是喟然,对会稽王道,“那便请殿下暂居于此罢。” 第262章 夺权 成之染转身出门,顾岱正在庭中等候,神情颇有些紧张。 “顾司马,你可帮了我大忙。”成之染说着往前堂走去,吩咐岑汝生带人把会稽王看住。 顾岱为她捏了一把汗,惶急道:“军府并不知会稽王情形,外头的将士都还被蒙在鼓里。万一有一点差池,下官担心——” “顾司马,”成之染不由得笑了笑,脚下却不停,道,“你只管让刺史府佐吏到前堂,这些人如何处置,交给我便是。” “是、是,”顾岱连连点头,道,“都到得大差不差了。” 他这话说的不假。刺史府前堂乌压压一片,数十名佐吏正交头接耳,彼此间窃窃私语,纷纷猜测会稽王此时集会的意图。 众人翘首以盼,来的却不是会稽王。军府司马顾岱领了个年轻人进来,态度很是恭敬。 众人噤了声,齐刷刷打量着那人。 “人都到齐了?”成之染问道。 众人初看只觉得那人眉目俊秀,待人一开口,才发觉这竟是位女郎。 顾岱细细数了数,军府上佐和诸曹参军都来得齐全。成之染迎着众人越发狐疑的目光,毫不客气地坐到主位上。 众人都大吃一惊,军府长史萧玄龄眉头一皱,以目光询问顾岱。 顾岱摇了摇头,悄悄退到了一旁。 成之染将御赐佩剑放到案前,抬眸将众人打量一番,自报家门道:“我乃镇国将军成之染,今日召集诸位到此,有要事相商。” 镇国将军的大名,萧玄龄自然听说过,然而知晓对方的身份,他愈加惊疑,上前道:“将军远道而来,乃是稀客。不知可曾见到刺史了?” “会稽王抱恙,诸位想必也知道,”成之染叹息,“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第295章 萧玄龄不明就里,却见对方取出刺史印玺,往案上一放,那神情颇为自然,仿佛只是放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 成之染如愿以偿地从众人脸上看到了惊异之色,堂中登时炸开了锅,有人大惊道:“刺史印玺,怎会在将军手中?” 成之染道:“会稽王自知力不能逮,上书朝廷请求辞官回京,我来到此地,就是要代管荆州军政。” 萧玄龄半信半疑:“如此要事,会稽王为何不亲自告知?” 成之染道:“萧长史此言差矣,人有旦夕祸福,会稽王金玉之躯,如今已不堪重负,正是需要安心静养的时候。阁下若是为会稽王考量,难道硬要去打搅不成?” 萧玄龄打量她一番,道:“我身为长史,自当为主君分忧。兹事体大,若不能见到刺史,恕难从命。” 成之染一笑,从袖中取出会稽王手谕,让顾岱念给众人听。众人细看那字迹,确实是会稽王手笔。 萧玄龄还想再说话,被成之染挥手打断。 “我远道而来,身负金陵重托,与会稽王共商国是。萧长史如此多疑非难,究竟是何道理?” 她目光紧盯着萧玄龄,又徐徐从堂中扫过,众人纷纷垂首避开,却仍有佐吏一脸狐疑。 “我从金陵带来了国医圣手,这几日为会稽王悉心诊治,还要在府中多待些时日。诸位倘若心中仍有疑虑,不妨待会稽王好转之时,再亲自问询。” 见众人不语,成之染微微一笑:“怎么,诸位不肯?” 刺史府众人面面相觑,瞥见她的笑容,心中都有些发毛。 正迟疑之际,门外突然传来一道略显沙哑的嗓音:“都这么热闹,莫非是我来迟了?” 众人朝门外望去,一位身着绯袍的中年男子抖了抖广袖,施施然步入堂中,一见堂首案上硕大的刺史官印,眉头便一挑,斑白须发亦随之微动。 他的目光落在成之染身上,似是喟然,又带着几分深思。 萧玄龄开口问道:“太守何以来此?” “我不来,如何向刺史交代?”这人笑了笑,朝堂首一拜,道,“刺史不过是染疾,诸位便如此慌张,荆州军府往日可不是这样啊。” 成之染与顾岱相视,心知此人便是南郡太守裴善渊。她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太守来得正是时候,我堂堂镇国将军,承蒙会稽王病中托付,却不能代行刺史之责么?” “镇国府协理四海军政,岂有不能之理?”裴善渊拱手,“难不成荆州军府,竟有冒犯将军之人?” 众人都不敢接话,裴善渊走到萧玄龄近前,问道:“萧长史可知,府中哪个敢以下犯上?” 萧玄龄看了他一眼。荆州境内大小郡国数十个,因州治江陵在南郡,南郡太守亦位高权重。别的不说,单单江陵的守卫,就离不开裴善渊。 他略一思忖,淡淡道:“我亦未曾见。” 裴善渊一拍手:“这不就结了?” 他负手在堂中转了一圈,对成之染道:“将军若有指示,尽管吩咐。荆州军府素来精干,定不负将军所托。” 成之染吩咐诸位佐吏各安其职,细细交代了一番。待众人退下,裴善渊独独留下来,重新与成之染见礼,感慨道:“镇国将军,竟如此风流年少,真是让老夫意外。” 他年纪不过四十出头,也算不得老,然而说话确是有几分老气横秋。成之染拨弄着刺史印玺璎珞,笑了笑,道:“方才诸君轻我年少,若不是府君及时赶到,还要我再多费些力气。” 裴善渊摆手:“将军信托,实乃下官之幸。” 成之染望着他道:“元郎举荐的人,我自然放心。” 裴善渊亦是一笑:“下官感念彭城忠武公恩惠,今日见到将军,仿佛想见其为人。” 窗外不知何时已阴云密布,秋风萧瑟,鸟声啁啾,聒碎心绪。 山雨欲来,成之染送走了裴善渊,便回到中堂,派赵小五星夜兼程赶回金陵,将此间音讯告知东府。 阶前寒雨萧索,打湿了刺史府一草一木。岑汝生来向她复命,会稽王父子的看守,都已换上了自己人。 宗寄罗见她仍愁眉不展,忍不住问道:“不管怎么说,此行倒也算安稳。你为何还不高兴?” 成之染轻叹一声,垂眸注视着案上印玺,道:“你觉得,东府会让谁来主政荆州?” 宗寄罗将朝中上下想了一遍,迟疑道:“荆州重任,须得能臣。四方守将之中,左将军桓不疑驻守姑孰,虽没有刺史之名,却是最为贤能的。若让我来选,就选桓将军。” 徐崇朝坐在一旁,闻言看了她一眼,道:“宗右卫亦是良选。” 宗棠齐官位相当,又做过南郡太守,对荆州颇为熟稔,倒也是合适人选。宗寄罗只是沉吟不语。 岑汝生轻轻笑了笑,他祖父官居雍州刺史,倘若能更进一步,到江陵主政荆州,自然是天大的好事。然而这种事,他不好揣测,于是安静地等待成之染发话。 雨声此起彼伏,帘外水雾迷蒙。成之染目光落在虚空,一时竟有些怅然。 桓不疑也好,宗棠齐也罢,他二人资历深厚,当得起荆州刺史之位。然而她远在东府的父亲,务要将荆州交给足够让他放心的人。 而这样的人,恐怕非胞弟成雍莫属了。 兖州刺史成雍镇守京门,她知道这位叔父才能平庸,平日只墨守成规而已,如若她父亲真的要用他…… 许多事,还要她做在前头才行。 徐崇朝见她沉思不语,便知道她心中已有了答案,只是不方便说出来。宗寄罗追问不已,他将人劝住,又对成之染道:“大江上下,一去一回,少说也要有月余。会稽王若是动摇生变,荆州军府佐吏更不易安抚。那个裴善渊,信得过?” 成之染道:“裴太守所求之事,唯有东府与我才能做到。且放宽心便是。” ———— 一行人在刺史府安顿下来,颇有几分鸠占鹊巢的意味。成之染毫无自觉,整日将刺史印玺带在身边,左手执印,右手按剑,在府中往来,如入无人之境。 她盖印发出的第一道命令,便是以荆州刺史名义晓谕全境,将荆州吏民当年租税一并蠲免。 这倒是让吏民皆大欢喜的消息,萧玄龄诸人虽意外,却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因此并没有唱反调的道理。顾岱和裴善渊替她周旋吏民庶务,也并未遇到什么阻拦。 这道命令发出后不久,荆州刺史会稽王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坊间传言如今主政之人乃是金陵来的镇国将军,但这位镇国将军深居简出,从没有百姓见到其人真面目,因此这传言也真假难辨。 荆州军府僚佐自然知晓,如今在刺史府发号施令的,正是镇国将军成之染没错。对这位年纪轻轻便紫袍在身的女郎,他们谁也没把握能摸清这人的深浅。 萧玄龄懂得审时度势,对成之染所作所为不置一词,诸位僚佐见状,言行也颇为谨慎,生怕在镇国将军主政立威之时,被揪出来杀鸡儆猴。 他们暗中观察成之染举动,当对方沉寂数日,突然有一天召集军府僚佐到前堂议事时,众人心中都有些七上八下。 不过,成之染当庭宣布的,是个好消息。 她要为军府大小将吏加官进爵,按资历劳绩核定官爵。这件事她明面上交给萧玄龄来做,又让徐崇朝在旁协同。萧玄龄如何不知其中督察之意,却也说不得什么,毕竟她还是给了他这个长史足够的体面。 众人离去时,眉眼都舒展了许多。裴善渊忍不住问道:“萧长史对军府之事再熟悉不过,若动些手脚,旁人未必能看出。将军难道不担心他挟私妄为?” “这是我给他的机会,”成之染轻轻一笑,“他如有异动,可就要搭上自己的前程。一时得失,孰轻孰重,倘若分不清,这长史也不必再做了。” 第263章 获嘉 正如成之染所言,萧玄龄确实拎得清,牵涉军府上下数百将吏的铨叙,他做得四平八稳,让人挑不出毛病。 成之染稍稍放宽心,与宗寄罗和岑汝生一道,一连在书斋中埋首数日。顾岱只当他们在密谋,有一日听闻成之染找他,心中不由得忐忑。 这些天军府佐吏之间气氛微妙,他好不容易侧身其中安稳度日,生怕成之染别出心裁,冷不丁惹出乱子来。 成之染一眼看破他心思,也不跟他绕弯子,道:“我要去看看荆州府兵。” 顾岱止不住发愁,荆州刺史如今被幽禁府中,军中虽不知个中情状,可这位镇国将军从天而降,免不得多多少少有些传言。若成之染在此时出现,还不知会引起怎样的波折。 成之染并不担心这些。自从攻灭李劝星之后,成肃裁撤了荆州军府,当年人马数万的盛况已不复再现,不过荆州毕竟是西州重地,州郡府兵仍旧仅次于扬州。 除了扈从亲兵是会稽王从金陵带来,余下的将士大都是荆州人士。会稽王如何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如何为下一任刺史收拢军心。 第296章 顾岱百般劝说,都没能将她劝服,只好忧心忡忡地带人去军中。宗寄罗本想一同前去,可刺史府总要有信得过的人坐镇,她斟酌一番,拄刀坐在槐荫堂前等候。 成之染直到日暮时分才回到府中,脸上显露出疲惫,却看不出什么神情。宗寄罗开口要问,岑汝生摇了摇头,她心中了然,目光便有些凝重。 成之染随手从案前拾起一卷簿籍,简牍已微微泛黄,些许字迹漫漶不清,折射着烈日光影,愈显得深沉。 萧玄龄和顾岱随她步入堂中,见对方捧卷凝思,便对视一眼,打算退下。 成之染抬眸,叹了一口气,对他二人道:“荆州物阜民丰,然而此州积弊,在于事役频苦。数年前李劝星兵败,军府冗官冗兵亦多加裁撤,可我看近来土断簿籍,仍有一门老幼尽皆从役之状。今日到军中,幼弱者有之,老迈者有之,一旦到用兵之时,如何能担当大任?荆州军政虽重,这般却终非长久之道。” 这道理萧玄龄也懂,会稽王也未必不知。但荆州镇戍西土,军府之重,由来已久,不仅仅在于李劝星或是会稽王。 萧玄龄见她说起此事,料想对方心中已有了答案,于是沉吟道:“将军的意思是……”。 “府兵年十五以下,六十以上,亦或无伯叔兄弟的,都遣散回家。倘若这些人家贫困顿,不足以谋生,便暂且由州郡赈济。” 萧玄龄面露难色:“将军也许不知道,这些年荆州亦大不如前。自从承平年间以来接连乱局,境内士民流散,州郡府库空虚,恐怕拿不出那么多钱粮,来供养此等老弱。” “把他们留在军中,不一样是供养吗?”成之染不以为然,道,“长史说荆州士民流散,话倒也不错,只是这些人未必就离开了荆州,反而是被豪强大族荫蔽,也借此躲避租税。会稽王在荆州土断,收效如何,长史可清楚?” 萧玄龄自然清楚,甚至称得上对答如流。 成之染闻言一笑,道:“还不够。” 萧玄龄不语,顾岱看了他一眼,也闭口不言。成之染倒是没再说什么,二人从中堂离开,眸中都有些困惑。 顾岱低声道:“这件事却不好办。” 萧玄龄不动声色:“将军意旨,便是政令。路已经摆在这里,顾司马将阖府拉下水,如何能全身而退?” 顾岱无言以对,半晌摇头道:“罢了罢了……”天塌下来还有旁人顶着,成之染说什么,他照做便是。 江陵这年的雨水格外多,潇潇秋雨洗净了暑气,空山新雨后,远处的山峦被雾气缭绕,若隐若现,宁静而深远。暗藏的风暴席卷而来,荆州刺史的树木被风雨摧折,满庭铺盖着厚厚的落叶,一阵又一阵随风摇曳。 成之染立于庭前,清凉的水汽沁人心脾。 数日来会稽王似乎想通了一些事情,认命般搬回了后宅,听人说他整日里吃斋念佛,不理世事,却也安分。反倒是苏弘度渐渐察觉出不对,时不时闹腾一阵,旁人拿话哄着他,勉强没露出马脚。 若一路顺利,赵小五如今已经到金陵。她那位父亲,恐怕也不会想到有这样好的结果,练兵备战也没有用武之地了。至于如何向天子解释,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她抚摸着佩剑的穗子,眸光也变得深远。 她侧首,对身旁徐崇朝道:“我想去一趟襄阳。” 徐崇朝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问了一句。 “襄阳,”成之染望着他道,“我想去襄阳。” 徐崇朝不解:“为何?” 成之染叹息:“有句话,会稽王说的没错。他失了荆州,旁人会心中不安。如今最为切近的,就是雍州刺史岑获嘉。” 岑汝生此时在外间奔忙,成之染说话也并不顾忌。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倘若我是他,此时恐怕正在犹疑,不知这镇国将军是什么脾性,也不知金陵那位太尉,到底是怎么个计较。” 徐崇朝道:“他既然让岑郎留在你身边,想来不会有二心。” “二心说不上,”成之染道,“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事情。只是这一点犹疑,往后会带来许多麻烦。当年海寇进犯江陵,岑获嘉带兵相助,荆州军府中许多人疑心他来者不善。我三叔亲自单骑出城相迎,正因如此,才得了雍州助力。我那时便想,或许这位岑雍州,也是个仗义之士。倘若我效法三叔,亲自到襄阳劝慰,他定然能够安心。” 徐崇朝摇头:“荆州如今并不安稳,你若是离开,只怕会生变。况且金陵近日也该有音讯,你走了,也失了照应。” 成之染笑道:“没想到,我竟然如此重要。” “你可是镇国将军。” 成之染依旧笑着,道:“堂堂鹰扬将军,说这样的话,未免妄自菲薄了。我正是准备留你在江陵。” “不可。” 成之染看着他:“你不能永远待在太尉府。如今权宜之计,太尉会选我二叔来荆州,但我心中的人选是你。” 让他来接替荆州刺史这种话,徐崇朝听罢,置之一笑,只当没听到,认真道:“倘若我身为僚佐,自负足以替你坐镇江陵。可作为你的夫婿,我不能看着你孤身犯险。就算有什么困境,也该是我们一起。” 成之染眸光闪动。庭前积水两个倒影微微靠拢,阶前传来脚步声,又迅速分开。 是宗寄罗从外边回来了。 成之染平复了心绪,对她道:“岑郎在何处?有件事,我还要与你们商量。” “许是与裴太守在一起。”宗寄罗唤人去找岑汝生,后者匆匆赶来时,空荡荡的槐荫堂阒寂无声,几人都各怀心事,思虑重重。 成之染向他说了去襄阳的打算。 岑汝生一听便明白她的意思。她此行目的是他的祖父,他为了避嫌,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徐崇朝仍是执意要同成之染一道。宗寄罗目光在几人之间转了转,迟疑地指了指自己:“留守江陵的那个人,不会是我罢?” 她自忖只会在战场上打打杀杀,处理军府中弯弯绕绕,心有余而力不足。 成之染微微一笑:“你若没底气,有什么事情就跟岑郎商量。” 岑汝生惊讶不已。让他守荆州?他祖父在雍州,若是有什么异心,顷刻间便能将荆雍二州倾覆,他这位府主是何等信托,才敢这么想。 成之染倒是满脸歉意:“本该让岑郎回乡,与家中团聚,只是我们在江陵的人手实在不多,顾此失彼,只能委屈岑郎了。” 岑汝生郑重颔首:“如果女郎已深思熟虑,我遵命便是。不过万一有什么要紧事,江陵可有足以托付的人选?” 成之染想了想,道:“裴善渊。” 宗寄罗不由得纳闷:“你为何如此信任裴善渊?” 成之染笑道:“没什么,只不过是志同道合罢了。” ———— 江陵去襄阳步道五百里,溯汉水之流而上,可直抵襄阳城下。此行若顺利,旬日之内便可以往返。 成之染拿定了主意,派叶吉祥去请裴善渊。她若要离开,不能不事先告知对方。 八月秋高,桐叶琳琅,树影婆娑,沙沙作响。成之染在堂中静坐,耳边风叶萧疏,间或传来阵阵铃音。 她在府中待了不短的时日,还是第一次听到哪里有风铃之声。正凝神细思之际,叶吉祥很快就回来了。 成之染回神,却见叶吉祥独自一人进门,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叶吉祥解释道:“属下还没找上裴太守,方才出门去,门外有客人来访,要求见镇国将军。我见他形貌不似常人,多看了两眼,那人就把我叫住,让我替他进来通禀一声。” 岑汝生在侧,问道:“他可有名帖?” 叶吉祥摇头:“没有。” 成之染与岑汝生对视一眼,笑了笑:“让他进来罢。” 宗寄罗闻言蹙眉:“遮遮掩掩的,万一他不安好心——” 成之染抬手:“是不是好心,总要见了人才知道。” 叶吉祥领命而去,不多时将人带来。来人身形魁梧,戴着巨大的斗笠,遮住了半边面容。他步伐苍劲稳健,在堂中站定,扬手摘下了斗笠。 竟是位须发花白的老者。 他目光炯炯,朝成之染微微颔首,一道惊呼从堂中响起。 岑汝生吃惊地直起身来:“祖父?” 第264章 昌若 堂中老者斜睨岑汝生一眼,道:“小子无状。” 岑汝生自觉失仪,讪讪落座,目光仍紧紧跟随着对方,一时间如坐针毡。 众人意识到眼前老者的身份,比岑汝生更惊讶万分。 成之染起身相迎,赔礼道:“不知岑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在是晚辈大过。” 来人正是雍州刺史岑获嘉,天子亲封的新野郡公。 岑获嘉年近古稀,满面风霜,眉眼凌厉。见成之染执晚辈之礼,也只是道了声客气。 第297章 他身为雍州刺史,却不声不响地潜行到荆州,冷不丁出现在刺史府中,不得不令人瞠目结舌。 成之染却会心一笑,没想到她正打算去往雍州,岑获嘉竟然自己来了,何尝不是他二人心有灵犀。 岑获嘉虽然未必知晓她笑容深意,可见面前的女郎神色平和,既没有少年得志的躁狂架子,又并未因他到来而流露出半分疑虑,心下便舒缓了三分。 因此,当成之染将他请到上座,宾主寒暄之后,从容问起他的来历时,岑获嘉手捻着须髯,似是慨然道:“我已数年不曾到江陵。年来老迈,多思旧事。听闻镇国将军远道而来,仁心惠政,有故人遗风,故而前来一睹真容。” 他口中故人,想来是成誉无疑了。有人记着她三叔,成之染自然欣慰,不过倒也不至于以为,这就是岑获嘉的来意。 她去襄阳也好,岑获嘉来江陵也罢,他们所为的,只怕是同一件事。 成之染并不着急给对方一个答复。她吩咐府中设宴,好生款待这雍州稀客。 宗寄罗不由得为她操心,趁着岑汝生向岑获嘉询问家事时,悄悄拉过成之染,道:“岑雍州杀上门来了,你怎么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这话不好听,”成之染纠正她道,“岑公既然肯来,本身就是他的态度。” 她目光移向岑获嘉,不知何时,对方又与徐崇朝攀谈起来。 岑获嘉只道徐崇朝是太平侯的如意郎君,今日一见,才知他父亲竟然是当年宣武军的统帅,目光顿时深沉了几分。 徐崇朝察觉他心思重重,问道:“岑公认得先父?” 岑获嘉颔首:“当年在谢氏军中,曾有过一面之缘。” 斯人已逝,陈郡谢氏也今非昔比,徒增伤感。 岑获嘉却仿佛有感而发,说起许多风烟消散的往事。到席间酒酣耳热之际,他突然掷杯长叹:“老朽平生憾事,便是生逢其时,却不曾见过庾大司马。” 庾昌若死时,他年轻位卑,自然没有什么机会,能见到大江上下呼风唤雨的当世权臣。 成之染来了兴趣,问道:“岑公为何想见他?” 岑获嘉反问道:“太平侯莫不是以为,庾昌若专权擅政,人心积愤,不足为道?” 成之染目光一顿,道:“常言道,盖棺定论。却也不尽然。或许有些事,当时也只有庾昌若能够做到。” 岑获嘉深以为然:“我驻守襄阳,年年登上岘山北望。襄阳西可以通关、陕,东可以向许、洛,可关洛之地如今已沦落敌手,如何不令人痛心!当年庾大司马在时,他率军亲征,攻城略地,一直打到关中去。衣冠南渡以来,也只有那么一次,短暂地收复了关中。往后这许多年……” 他只是摇头,叹息不语。 岑汝生见他这般神态,料想人已有些醉意,生怕他祖父酒后失言,一时竟有些局促。 成之染以目光安抚他,又望着斜倚凭几的岑获嘉,浅浅一笑道:“那岑公可是以为,我父亲也是庾昌若这般人物?” 此言一出,堂中静默了一瞬。 岑汝生一个激灵,一动不动地盯着成之染。 岑获嘉并未立刻回答,他凌厉眉眼掺杂了几分迷蒙情绪,说不清也道不明。 成之染浅斟一盏,不慌不忙地等待对方答案。 随从岑获嘉在座的,有他军府咨议参军韦斯道。见岑获嘉良久不语,韦斯道也替他着急,频频以目示意岑汝生。 岑汝生亦不作声。 韦斯道忍不住开口道:“庾昌若,怎能与太尉相提并论?”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噙着笑意道:“是了,颍川庾昌若出身名门,清流显宦,天家姻戚。家父草莽寒庶,自然比不得。” 韦斯道慌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急得满头大汗,忽而听岑获嘉啧了一声。 “太平侯一句玩笑话,这都听不出?” 见岑获嘉发话了,韦斯道松了一口气,赔笑了几句,小心打量成之染神色。 成之染勾唇不语,正对上岑获嘉的目光。 “庾大司马,确实不能与太尉相提并论,”岑获嘉顿了顿,道,“庾大司马功业未竟而天不假年,太尉则不然。” 庾昌若死时,年过六旬。成之染似是一笑:“家父已五十有二。” 岑获嘉道:“于豪杰壮士而言,桑榆非晚。更何况,太尉身边,还有太平侯。” 成之染问道:“岑公有何计较?” 岑获嘉整了整袍袖,拱手道:“北伐!” 他音声慷慨,让众人心神一震。 岑汝生心知北伐是他祖父毕生心愿,此时说出来,整个人仿佛长出一口气。 成之染又问:“伐哪个?” “关中,宇文氏。” 这答案也在成之染意料之中。她微微颔首,道:“北伐宇文氏,单凭荆雍二州之力,恐怕不容易。而调动下游兵力西上,则势必途径河水,河北慕容氏岂会坐视不管?” “他要管便管,可我军顾不得那些!”岑获嘉皱起了眉头,“成大事者,杀伐果断,倘若一味瞻前顾后,如何能出奇制胜?” 成之染见他态度果决,心里有了底,于是斟满了酒盏,郑重其事地敬了他一杯。 “他日倘若出师,岑公可会相助?” 岑获嘉慨然应允。 ———— 岑获嘉身为一州官长,不便擅自在他处久留。纵然襄阳有他一干子侄坐镇,他也放不下心来。饶是成之染百般挽留,颇为诚恳地请教军民庶务,让他多住了一段时日,可眼见到了月底,岑获嘉还是坐不住,下定了决心要回襄阳去。 成之染暗中惋惜,她挽留岑获嘉,除了想了解西土民情,更重要的是,力图让后来的荆州刺史,与对方见上一面。 荆雍二地,唇齿相依,若彼此人情淡漠,长此以往,只怕是要出乱子。 可惜江陵迟迟没收到下游消息,也不知金陵到底在犹豫些什么。 然而朝廷那些事,她鞭长莫及,如今也只能妥协,亲自将岑获嘉一行送到了十里长亭。 长亭日短,杨柳依依。与春日相比,枝条都有些萧疏零落之感,在瑟瑟秋风中飘荡,平添了几分离情别意。 成之染为岑获嘉酾酒践行,一杯温酒下肚,她忽而皱紧了眉头。 徐崇朝随行在侧,察觉她的异样,目光掠过那酒盏,关切道:“秋日风凉,不必勉强。” 成之染摇了摇头,扶着他手臂缓了一阵子,脸上带了些歉意,对岑获嘉道:“不胜酒力,让岑公见笑了。” 岑获嘉见她脸色不太好,道:“太平侯深情厚谊,老朽心里明白,自不必在意这些。” 成之染勉强笑了笑,眼前美酒佳肴失却了滋味,她强忍着腹中不适,酬答了几句,倏忽一阵凉风从亭中穿过,顷刻间轻云蔽日,亭子里顿时昏暗了三分。 众人起初还并未在意,不多时却听到远处官道人声嘈杂,天地间荡起了萧索风尘,岸边垂柳在江波中簌簌抖动。 有侍从出外一看,高喊道:“岑公,太平侯,天狗食日了!” 成之染微微一怔,混沌中忽而闪过一丝清明。许多年前她及笄那日,也曾有过一次日食。那时候……众人也是这般惊慌罢。 一阵有一阵黑暗之中,她隐约见到官道上百姓各自奔散躲避,自天边沉降而至的黑幕笼罩了整个水畔。纷乱冥微之中,徐崇朝握住了她的手,熟悉的温度让人心安。 他絮絮低语,那语调和柔,然而说了些什么,成之染耳边嗡嗡作响,一点也听不清了。不适自腹间汹涌而至,她紧紧抓住对方的手掌,额头冒出了阵阵冷汗。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地间罩幕缓缓揭开,一丝凉风和些微光亮渐次透出,人影树影也渐次显露出轮廓。 徐崇朝看到成之染伏在案上,不由得一惊,将人唤起来,露出的半边脸庞发白,神色也十分难耐。他伸手轻触对方额头,所触及之处尽是湿凉。 成之染抓着他站起身来,也不及向宾客告罪,径自到树荫之后,捂着小腹干呕不止。徐崇朝给她捏肩捶背,好不容易才舒缓过来,成之染呆呆地伫立半晌,擦了擦颊边汗滴,默不作声地回到亭中。 岑获嘉一早察觉她异状,碍于外人身份并未多说,于是关切了一番,提醒道:“太平侯身子贵重,回去早些让郎中来看看。” 成之染笑笑,似乎并未太放在心上。然而岑获嘉前后叮嘱了数次,连岑汝生都意识到有些过分关切了,他甚至觉得,他祖父倒不如说说方才的日食。 日食乃是社稷大事,又多有不祥之兆,成之染和岑获嘉颇为默契,对此都避而不谈。 只是到了登舟之际,岑获嘉把岑汝生拉到了一旁,在外人看来,不过是祖孙絮语。 岑汝生也以为如此,没想到岑获嘉神情严肃,对他道:“天文之事,我略知一二。今时今日,竟有日食,乃天下大变之兆。当此之时,须有定力。你跟在太平侯身边,我并不担心,将来若有乱起,明哲保身为上。” 第298章 岑汝生不解其意,仍一一应下。 一叶扁舟消逝在烟波之上,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成之染在岸边伫立良久,轻叹了一声,吩咐众人道:“回去罢。” 岑获嘉叮嘱她的话,她确实放在了心上,回到荆州刺史府,便派人请来城中良医看诊。 那郎中反复把了几番脉,望着面前不动如山的女郎,又看看一旁坐立不安的郎君,一时间摸不清二人身份,于是谨慎道:“女郎这脉象,似是……似是有喜了。” 成之染神色一凝,半晌没言语。反倒是宗寄罗在侧惊呼出声,雀跃道:“此话当真?” 郎中道:“依照女郎所言症状,估摸已两三个月。” 成之染垂眸颔首,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旁徐崇朝喜不自禁,命人打赏了郎中,还将人送出门外。 见徐崇朝出了门,宗寄罗拉起成之染的手,笑道:“狸奴,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你倒是笑一笑啊!” 成之染依言一笑,却叹道:“是喜是忧啊……” 宗寄罗“呸”了一声,道:“这是什么话!还不知道是哪个如此好命,落生在太平侯家中。” 两人正絮絮低语,徐崇朝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岑汝生。岑汝生有板有眼地向成之染道喜,成之染笑着答谢,又叮嘱他们:“荆州刺史如今缺位,此事切勿让旁人知晓,以防生变。” 徐崇朝不由得望向她,待旁人离去,温声道:“思虑伤身,你多注意些。” 成之染勾唇:“身居此位,不得不思。” 徐崇朝伸手覆上她小腹,总觉得比往日丰满了些,心头有一股热流涌动。他将人拥入怀中,依偎无言。 因着年初成之染惊悸小产之事,他心中有愧,素来小心翼翼地不问这些事,生怕她记起来伤心。然而如今,过往种种,终究可以翻篇了。 第265章 两望 成之染不欲声张,在刺史府往来一切如旧。眼见得天时渐短,下游却迟迟没有音讯,众人都等得焦躁。 宗寄罗日日打马上城头远望,回府见成之染稳坐厅堂,不由得问道:“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着急又有什么用?”成之染一笑,“有太尉坐镇东府,金陵出不了乱子。许是被什么事情牵绊住了,倒也无妨,我等就是了。” 宗寄罗蹙眉:“麻烦可都在这里,金陵能有什么事?” “多思无益,”成之染摇头不语,半晌放下手中簿册,道,“不过你说的也对,荆州诸事确有几分棘手。国朝自乾宁八年土断,在荆州虽有收效,但恐怕仍有未尽之力。前者放还军中老幼兵卒,总得补充些兵源进来。我如今尚可亲自督责此事,只是不知将来刺史到来,可否有一般手段。” 她所希望的,不过是继任者萧规曹随罢了。然而这也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宗寄罗思忖道:“那位裴太守,可否代为助益?” 成之染沉吟一番,道:“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裴善渊尚不知被寄予厚望,此时正站在府门前,身后一行人马风尘仆仆,略显拘谨地打量着眼前的宏阔府邸。 见成之染手下军主石阿牛走出,裴善渊难掩兴奋,连忙招手道:“石军主,劳烦给太平侯通传,益州有使者来了!” 听闻是益州来使,石阿牛不敢耽误,当即到府中送信。宗寄罗刚听到门外有来使,欣喜得一跃而起,然而听石阿牛说完,使者并非从金陵来,而是……从益州? 她很是意外,甚至还有些惶惑。益州虽是她的故乡,如今却仿佛一场陈年旧梦,乍然听旁人提起,又显得有几分陌生。 成之染让使者进来,裴善渊跟在后头,却在堂前止步,好奇地朝里边张望。 成之染朝他挥手:“裴太守,来!” 裴善渊喜出望外,进屋便侍立一旁。 那来使见堂首众星捧月般端坐一女郎,心想这就是传闻中的镇国将军,于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成之染查看了文牒印信,确实是益州来使,益州刺史董荣还特地给她写信问安,让使者一并带来。 她问道:“刺史一切可好?” 董荣没什么不好,自从伐蜀途中柳诣病逝,董荣得了刺史之位,两年来倒也是兢兢业业,生怕因为这位子来得轻巧,被旁人耻笑。 至于此番派使者前来,一来是听闻太平侯坐镇荆州,特地来拜望一番,二来,则是为了西戎的消息。 “西戎?”成之染目光一顿。 使者解释道,董荣自上任以来,对四方防务很是上心,数次遣使往返于河南道,与西戎诸国往来。不久前,凉州酋帅屈脱末遣手下到访锦官城,声言凉州不甘再受宇文氏驱迫,愿意为大魏前驱,共灭关中。 成之染问道:“凉州来使如今在何处?” 使者道:“来使带来屈脱末奏表一封,请刺史转呈天子。人早已走了。”说罢,他让随从将奏表取来,小心翼翼地呈给成之染。 成之染扫了一眼,并未将奏表拆开,只是打量那来使,道:“既然是上呈天子的奏表,刺史何必拿来给我看?” 董荣不会不知道,益州向天子奏闻,大可不必从荆州手中走这遭。 使者恳切道:“刺史听闻太平侯在江陵,此事他拿不定主意,特此向太平侯禀报。” 成之染轻笑一声,这个董荣倒是有意思。她起身朝东一拜,遥遥向金陵行礼,不假思索地拆开了奏表。 这使者说的没错,那位凉州屈脱末,果真在宇文氏眼皮子底下,与益州暗通款曲。无论他这番心意有几分真假,于金陵而言,这可是一件怀柔远夷的美事。 董荣哪里是想让她掌眼,分明是要将这个功劳拱手让她。 成之染将奏表合起,对那使者道:“董益州此事做得好,我再派些人与你一道回京,早日将这好消息送到朝廷。” 使者颇有些迟疑,这并非董荣本意。 成之染不容他解释,径自道:“路上可耽误不得,若是去迟了,北伐大军就要从金陵出师了。” 使者被她唬住了,抬头却见这年轻女郎展颜一笑,眸中夹带着戏谑,方知她说的是玩笑话。 然而她不与董荣争功,却是无可非议。 成之染将使者款待一番,接风洗尘,养精蓄锐,又挑选数名精干士卒,与使者一道东归。 徐崇朝见她一连数日面带喜色,心知她是为凉州之事欣悦。饶是不忍心给她浇冷水,他思前想后,还是道:“西戎狡诈,未必可信。” “可信不可信,又有什么要紧的?”成之染不以为然,与庭前遥望天边舒卷残云,唇边浮起浅淡的笑意,“凉州地僻,倘若能出兵为宇文氏掣肘,自然是好事。倘若不能,他既有二心,又岂会为宇文氏尽忠卖力?况且天下形势已分明,大魏与宇文氏必有一战。若我倡言北伐,朝中有谁能阻拦?” “北伐……”徐崇朝似是一叹,“倡言容易,兴兵却难。举倾国之力,赴万里之遥,不可不慎重。” 成之染抚剑沉吟,良久不语。 徐崇朝望着萧萧秋叶,道:“起风了,回屋罢。” 成之染一动不动,忽而侧首看他,轻叩着剑柄,道:“攻灭宇文氏,第一步须得夺回洛阳。倘若雍州从南阳出兵,洛阳便腹背受敌。” 徐崇朝一笑:“这是庾昌若第二次北伐的路线。” 成之染失笑,喃喃道:“庾昌若……” 她轻叹一声:“其人未必不可称豪杰。” 徐崇朝未置可否。 成之染徐步回屋,忽而想起了什么,郑重其事道:“我早已思量多日,如果怀中是女儿,就叫做‘洛宛’。” 洛阳南阳,山河两望,终有一日,同归一国。 “洛宛……”徐崇朝轻语,凉风自庭中掠过,吹动屋檐外枝叶沙沙作响。这低语飘散在风中,倏忽杳无踪迹。 ———— 江陵又一场秋雨过后,金陵远客终于姗姗来迟。 成之染闻讯赶到江畔,烟波之间巍峨船队浩荡西上,紫袍金带的贵人前呼后拥,施施然于桃花渡口登岸。 见到对方熟悉的面容,成之染悬着的心登时落下。 来人果然是她二叔成雍。 叔侄重逢,几多感慨。成之染将成雍迎接入城,在军府众人面前做足了礼节。 成雍此行并不单单是来赴荆州刺史之任,他还被朝廷拜为骠骑将军,都督西土诸州军事。 第二品骠骑将军,多少武将毕生孜孜以求的名位。成雍有几分本事,成之染心中自然清楚,正因为清楚,竟生出几分酸涩的艳羡。 谁能不说她二叔好命呢? 成雍颇有些自知之明,虽身居高位,待人倒依旧谦逊和蔼。随行而来的一干佐吏,都是成肃精心选派来辅佐他的。 成之染将人请到槐荫堂,屏退了一干侍从,只留了徐崇朝几人,这才问成雍:“京门重地,阿叔既然离开,有谁能接替?” 第299章 比起荆州刺史的人选,她更不知兖州刺史花落谁家。 说起这件事,连成雍都有些一言难尽。他故意卖关子让成之染来猜。 成之染不敢在他面前乱说,只道不知。 成雍啧啧了两声,道:“你祖母那位四弟,从前你也见过的,可还记得?” 温老夫人在家中行二,有两个阿弟,一个名为温三顾,一个名为温四迟。她父亲早亡,姊弟几个相依为命过来的,后来成肃发达了,对这两位舅父也颇为看顾。 成之染脸上露出难言的惊诧:“温四迟?” 成雍瞪了她一眼,责备她直呼长辈名讳。 成之染还没从意外中缓过神来,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那可是京门!举足轻重的兖州刺史!他有何功绩,足以担当如此大任?” 此间并无外人,成雍也随她一叹,摆手道:“金陵如今的局势……唉,你回去自然知道了。” 成之染稳了稳心神,问道:“我祖母已经七十余岁,她四弟年纪也很大了罢?这也行?” 成雍又是一叹:“这不是朝中无人可用吗?” 成之染冷哼了一声:“是东府无人敢用罢?” 徐崇朝看了她一眼,好一番欲言又止。宗寄罗与岑汝生面面相觑,默契地垂眸不语。 成雍却只是摇头,半晌道:“你那送信的使者,早就到金陵了,我今日才来,你可知为何?” 成之染略一思忖,单凭将温四迟扶上兖州刺史之位,恐怕她父亲已费了不少功夫。金陵乱状,可以想见一斑。 然而成雍开口,还是让她吃了一惊。 “你父亲如今蒙朝廷恩宠,天子要给他加太傅之衔,拜为扬州牧,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不过这太傅、州牧,你父亲坚辞不受。” 众人闻言,惊疑不定。 “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成之染缓缓从座上站起,眸光闪了闪,对成雍道,“阿叔莫欺我读书少,上一个这么做的人,是庾昌若罢?” 第266章 萧瑟 成雍沉默了一瞬,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你父亲年纪大了,不过是天子体恤下情。” 见成之染沉思不语,他又解释道:“其实你父亲也不想如此例外,反复推脱了多次,可朝廷不肯,偏要赐予他殊礼。若不是来来往往纠缠了许久,荆州刺史之事也会悬而未决,我也不会才赶到江陵……” 成雍絮絮不绝,成之染目光悠远,似乎在凝神谛听,又仿佛心不在焉。 “……他还是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这话虽不该我说,可是你祖母也是这么说——” “阿叔!”成之染打断了他的话头,摆手道,“只要他如今安好,这些倒也没什么。” 成雍细细打量她神色,见不似作伪,这才好像松了口气般,哈哈干笑了两声。 成之染勾唇一笑,负手在堂中踱步,视线扫过徐崇朝诸人,淡淡地看不清神情。 她稳了稳心神,道:“这一段时日,我在荆州做了许多事,自忖于国于民皆为利举。只是这些事并非一日之功,如今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阿叔多加属意,莫要荒废了才是。” 听她提起荆州政事,成雍笑了笑,道:“我临行之前,你父亲送了一个人,据说是百年一见的良吏,这些事,你交代给他,他自会去办。” 成之染会意。看来她父亲也深知这胞弟底细,这是选了贤才来辅佐他了。 她问道:“是何方神圣?” “方才席上你可曾注意,就是坐在我下首那个,如今做荆州长史,唤作谢夷吾,是当朝领军将军谢祯的族弟。” 成之染一叹:“陈郡谢氏还真是人才辈出。” 成雍深以为然,对这位谢长史颇为推崇。于是成之染单独召见了谢夷吾,其人三十余岁,神情清俊,一副文质彬彬的书生打扮,谈起治民施政时神采奕奕,确实是精练强干的能吏。 成之染垂眸望着他,倏忽竟有些失神。倘若陈郡谢鸾跻身于朝堂,大概也会是这位族叔的模样罢。 谢鸾…… 她心里一阵可惜,收敛了心神,将先前州府军中诸般号令,一一交代给谢夷吾。 谢夷吾颔首称是,并没有丝毫违逆。 这反而让成之染疑惑。 她父亲时常与她唱反调,东府诸将佐也往往首鼠两端,每每置疑她命令。可这位谢长史态度恭顺,全然没有欺她年少的轻视之意。 成之染微微一笑,道:“荆州诸事纷杂,我羁留数月,所见的也不过是皮毛。不知谢长史有何高见?” 谢夷吾道:“太平侯所图者远,所谋者深,下官不敢妄自揣测。下官所能做的,不过是根据太平侯所需,宽严相济罢了。” 成之染暗中称奇,这谢夷吾果然是个聪明人,也不必再劳她多费口舌。 她站起身来,将案前端正放置的诏书捧起,施施然走到对方近前,道:“今上的旨意,召会稽王回京。如今会稽王怕是不愿再见我,便有劳谢长史走一趟。” 诏书是成雍从金陵带来的,谢夷吾自然知晓其中内容。成雍一想到会稽王,心里就发怵,迟迟不肯前去宣旨。 这颗烫手的山芋,成之染是打算交给他了。 谢夷吾从容一拜:“下官定不辱使命。” 成之染眸光微动,露出一个他捉摸不透的笑容。她轻轻摩挲那明黄诏书,终于交给谢夷吾,叹息道:“多谢了。” 谢夷吾说到做到,不久又翩然而至,向成之染复命。 会稽王默然接旨,答应如诏书所言,即日启程回京。 成之染此行目的,便是将会稽王带回金陵,好一番磋磨,如今终于看到了尽头。 苏弘度被会稽王幽禁已久,近来见不到父亲,渐渐察觉出异样,时不时大吵大闹,好在没惹出什么乱子。 成之染不知会稽王是如何将回京之事告诉苏弘度的,当她在启程登舟的桃花渡口与苏弘度遥遥一望,对方暗淡眸子登时闪过光芒,可看到徐崇朝伸手扶她,那光芒瞬息消逝了。 她心中深藏的一角尖刺终于狠狠刺出,刺得她鲜血淋漓。 他二人初逢于江陵,如今却是在这般境地里,再次在江陵相见。江水浩荡,长路漫漫,虽则同舟共渡,却早已在不知何时,走上了不能并行的道路。 会稽王年过半百,膝下却唯有苏弘度一子。据说他在先帝驾崩后性情大变,整日里潜心礼佛,于俗世人情颇为淡漠。经历如今这一场大变,神情似有些萧索,然而成之染辨不清他的目光,也无从细究个中深浅。 她命手下好生安置这父子二人,随行上下以王礼恭谨相待,并未有丝毫轻慢懈怠。苏弘度似乎有满肚子的话要对她说,可会稽王面沉似铁,不肯给他说话的机会。 成之染自觉避让,伫立船头,入眼尽是江风林木,肃然如快意烟云。许是行舟江上的缘故,她腹间不适比往日更深,每每吃食落了肚,不多时又要尽数吐出。 这令她愈加烦躁。 徐崇朝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好言好语劝她多少吃一点垫垫肚子。 成之染将碗推开,眸中氤氲着复杂的情绪。她偏爱胡思乱想,徐崇朝也是知道的,可她一开口,说出来的话还是让他吃了一惊。 “我为他做了许多事,当真是对的么?” 这话没头没脑的,徐崇朝却猛然听明白了。 “他”不是旁人,只怕是远在金陵坐镇东府的成肃。 徐崇朝略一思忖,道:“你做这些事,难道是为了他?”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也不尽然。” 徐崇朝问道:“那你在担心什么?” 成之染望着他,脸上竟浮起悲戚之色:“我担心……他会成为下一个庾昌若。” 徐崇朝不知该作何感想,只是喃喃道:“他会吗?” 成之染伸手覆上小腹,掌心温热登时在体内流散。半晌,她接过对方手中的汤碗,一饮而尽,道:“有我在,不会有那天。” ———— 船到金陵,已至晚秋。朝廷派尚书右仆射何知己率群臣到渡口相迎,文武百官分列道旁,冠带相接,朱紫成群,那礼节颇为盛大。 成之染并未在人群中看到成肃的身影,心头稍有些失落。朝廷迎送的繁文缛节,她素来不喜,可这毕竟是迎接会稽王回京,个中缘由虽不足为外人道,可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也免得冷落了会稽王,让他再生出不满。 会稽王泰然处之,看起来一切如常。只是当何知己要亲自将他父子送回王府时,会稽王摆了摆手,执意要入宫面圣。 这一行人风尘仆仆地归来,若未经梳洗便贸然入宫,多少是有些失礼。 然而会稽王执意如此,何知己百般劝阻,他只是摇头。 何知己无奈,问成之染道:“太平侯意下如何?” 成之染疑心会稽王这是去御前诉苦,她低垂了眼眸,道:“会稽王久别禁中,思慕难平,天家情谊,自非我等所能及。仆射切莫耽搁了时辰。” 第300章 何知己颔首,当即吩咐了车马,与中书令萧璞一道,亲自护送会稽王入宫。 临别之际,成之染向会稽王一礼,道:“还请殿下代我向天子问安。” 这话也不知会稽王有没有听进去。他拉着苏弘度登车,辚辚远去。 成之染收回了目光,拱手谢过前来迎接的百官。领军将军谢祯与数名大将上前,张罗着要亲自护送她回府。 成之染笑道:“诸位将军好意,我已心领了,岂有让诸位屈尊相送的道理?倒是我,改日再到诸位府上拜会。” 马僮早已将坐骑牵来,成之染略一迟疑,还是接过了缰绳,飞身上马,带着一行人绝尘而去。 徐崇朝纵马追上她,急切道:“狸奴,你慢些!” 成之染疾驰掠过街角,这才放缓了步伐,目光凝重,一步更甚于一步。 宗寄罗见她神情恍惚,骑马走上了前往东府的路,诧异道:“你要去东府?” 成之染回过神来,连忙勒马止步。她离京许久,竟忘了已经自立门户。 可是…… 她掉转马头,依旧忍不住回头,不知道东府,如今究竟是哪般光景。 一行人回到镇国将军府,在黑漆小门前下马。 成之染神思不属,正要进门时,忽听有人道:“远行暌违,来意绸缪。府主可是迷了路?” 成之染闻言一惊,循声看去,说话的竟是个马僮。这马僮倒是眼生,个头不高,其貌不扬,唯独说话的语气神态,并不似常人。 军府长史萧群玉迎候在侧,目光在这人身上一顿,不由得望向咨议参军桓不为。 成之染觉察到她的视线,又看了看那马僮,一言不发地转身,径自进了门。 桓不为紧跟上前,在旁低声道:“女郎,那人是——” 成之染抬手止住他,脚下却不紧不慢,直走到前堂才停下。 那马僮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躬身侍立一旁,半晌不吭声。 “抬起头来。”成之染说道。 马僮依言抬头,露出年轻但平淡的脸,眼神倒颇有规矩分寸。 成之染轻轻一笑:“高寂之,你不是在府中养马吗?” 听她一言道破对方身份,桓不为难掩诧异,他可不记得成之染见过高寂之。 高寂之本人倒显得神色淡然,他拱手答道:“属下养出的马匹膘肥体壮,府主今日的坐骑,岂不是比往日更为矫健?” 成之染道:“那你就接着回去养你的马。” 高寂之垂首:“养马亦是乐事。属下听说龙骧将军彭鸦儿也是马奴出身。” 彭鸦儿在诸位将军中出身最低,如今却已经官居三品,在军中也是为人称道的盛事。 成之染探究地打量着他。 高寂之接着说道:“彭将军对属下说,府君那匹雪里红,乃是当年从三齐所得。它正当盛壮之年,却整日留在槽中吃草,属下很为它可惜。天寿难与,时不再来,它的日子又能有多久?” 彭鸦儿贵为龙骧将军,自然不会平白无故跟一个马僮闲话。高寂之也是有能耐,居然能找上彭鸦儿。 当然了,还有她帐下咨议参军桓不为。 成之染瞥了桓不为一眼,叹了一口气,转念想起数月前从东府辛苦讨要来的具装甲骑,于是对高寂之道:“府中正是用人之时,你这般能说会道,就来我帐下做一名参军罢。” 高寂之施施然拜谢。 成之染到前堂坐定,向萧群玉询问京中动向。萧群玉与成雍所言一致,现如今成肃在朝中风头无二,他自己加官进爵不说,胞弟出任荆州刺史,舅父出任兖州刺史,门庭显赫,如日中天。 然而萧群玉话锋一转,道:“听闻近日圣体违和,自仲秋以来,每每因病不到朝会,朝中诸事多是太尉张罗着。两个月前晋主慕容颂遣使到金陵,也是太尉代为接见。” 成之染皱紧了眉头,半晌没有舒展开。她忧心忡忡,问道:“今上得了什么病?” 萧群玉只道不知,略一思忖,又道:“女郎离京不久,东海王府中婴孩便被接到宫中。当时朝中传言今上要将他过继,不过后来都不了了之了。” 成之染只觉得头痛,揉了揉额角,道:“你方才说到慕容颂?慕容颂遣使作甚?” 萧群玉道:“只是寻常往来,以便重修旧好。” “谁跟他有这门子旧好,”成之染沉沉笑了笑,“凉州意图修好,尚有五分可信,慕容氏雄踞三晋,地跨燕赵,狼子野心,半分信不得。” 萧群玉点头称是。 见成之染面色不太好,徐崇朝劝道:“京中诸事纷杂,你暂且歇息一番,明日还要入宫面圣。” 成之染沉吟颔首,往庭中走着,忽而又想起一事,对萧群玉道:“今日右仆射率文武百官到江畔相迎,这似乎有些不妥。尚书左仆射山行简,他去哪里了?” 萧群玉道:“山仆射染病,何仆射统摄尚书省事,已有半月了。” 成之染脚下一顿,缓缓摇头道:“多事之秋啊……” 她虽挂念朝中之事,眼下却甚是疲惫,又忙着明日觐见天子,一时间焦头烂额,许久才想起派人到东府城送信,向诸位长辈报个平安。 东府日落前便传回消息来,说温老夫人对她想念得紧,明日务必要到府中相见。 那传信的小厮换上温老夫人的口吻,比拟得惟妙惟肖。 成之染会心一笑,却见那小厮又换了副口吻,道:“五郎君特意托奴带话来,说女郎要快些回去,若是迟了,可就赶不上大事了。” 成之染斜倚着凭几,心中还纳闷,九岁的追远能有什么事。后来才知道,那确是决人生死的大事。 第267章 朝觐 成之染次日入宫向天子复命,心中还有些踌躇。天子如今抱恙,不知还有没有心思接见她。可若是不能亲眼瞧一瞧,她也难以安心。 内侍将成之染引到便殿,偌大的殿中静悄悄,宫人往来都格外轻手轻脚,只有竹炭毕剥地响着,隔着低垂的帘栊,她闻到了飘来的清浅香气。 天子静静地在上首端坐,上前行礼时,成之染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几眼,天子神色淡然,较之往日,隐约清减了几分。 “太平侯,平身。”他低低一唤,似是喟然。 成之染觐见,是专程来向他复命的。 可是她弹铗西上,并未得到他的准可,当他从成肃口中得知这一消息时,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成之染长跪不起,顿首道:“臣有罪,愧对陛下,请陛下责罚。” 责罚她什么? 责罚她先斩后奏,责罚她以下犯上,责罚她狐假虎威? 天子垂眸不语,成之染也一动不动。便殿中落针可闻,丝丝袅袅的炉烟缭绕,消散之际,让人看不分明。 “卿何罪之有?”天子并非在问她,而仿佛在向谁轻轻诉说着什么,“提剑入荆州,意气轻王侯。若换做旁人,只怕还做不来。” 成之染闭上了眼睛,每一刻都无比煎熬。她知道天子素来宽和,如今这举止,当真是动了怒。 也不知过了多久,上首传来天子平静的声音:“你退下罢。” “陛下——”成之染抬起头来,对上天子难以名状的目光,她分不清那到底是悲戚还是失望,亦或是一无所有。 “退下。”天子喃喃道。 成之染并不动作,执拗道:“若陛下不肯责罚,臣心中难以安宁。” “既然有愧,为何如此?” 成之染抿紧了嘴唇。她有千百般不得不如此的道理,却不能向天子坦言,只得道:“会稽王宗室重臣,自当镇守京城。荆州乃两国争锋之地,容易折损了金枝玉叶。” “你倒是替朕考虑周全。” 成之染抬头:“臣一片忠心,从未有半句虚言。” 天子道:“这么说,你与太尉一般,执意要北伐关中了?” “兴复魏室,还于旧都,是臣平生所愿。” 天子未置可否。 大江上下,荆扬二州,如今被成肃兄弟掌控,以常情揣度,天子有所顾忌,也是意料之中。成之染权衡良久,开口道:“臣还有一事,请陛下斟酌。” “但说无妨。” “家叔老成持重,此番镇守荆州,还请陛下放心。只是荆州地广,士民繁多,庶务纷杂,州府恐难以周全。臣闻太尉先前有分立湘州之议,不知因何耽搁了,至于今日,却是拖延不得。” 她说得委婉,也知道是天子舍不得削弱会稽王,如今荆州刺史已改换,天子再无顾虑。 果然,天子问:“湘州刺史,卿以为谁合适?” “州府新立,需选用稳妥强干之人,”成之染道,“臣以为冀州刺史赵兹方最为妥帖。” 见天子凝思不语,她接着道:“赵兹方转任湘州,冀州刺史空缺。冀州地处北伐前阵,刺史须得能征惯战,可以让江州刺史孟元策转任冀州刺史。如此一来,则让西府守将桓不疑升任江州刺史,让兖州刺史温四迟移镇西府,让松滋县侯钟长统出任兖州刺史。” 第301章 她一口气说完,上首的天子依旧沉默不语。这点兵选将,将大江上下动了个遍。 终于,天子道:“为公乎?为私乎?” 成之染郑重一拜:“在公言公。” 天子沉吟道:“兹事体大,务要慎思。 成之染垂眸称是。赵兹方因会稽王之事,早已与东府离心,若留在冀州,只怕为北伐掣肘。只要能将他调离冀州,余下的安排,都不过是锦上添花。 ———— 徐崇朝在大司马门外等候许久,终于见成之染出宫。她神情淡然,不喜不忧,也不知此行是否顺利。 他尚未开口,一旁宗寄罗已经问出来。 成之染比了个嘘声,轻轻摇摇头,沉默无言地出了宣阳门,才露出一丝笑容。 “今上不责罚,已是大幸。” 她登车之后,对宗寄罗道:“你回去问问,左仆射患了什么病?若是便宜,改日我前去拜访。” 宗寄罗允诺。 成之染与徐崇朝一道前往东府城,在车中换下了朝服,却抱在怀中,摩挲着丝缎纹理,一路上心事重重。 正出神之际,牛车止步。徐崇朝扶她下车,成昭远诸位兄弟已簇拥上前。 数月未见,为首的成昭远又长高了许多,成之染微微仰首,打量着对方少年英气的面容,目光不由得一顿。 成昭远带路,将人领到了后宅。成之染一一拜见了祖母和两位叔母,宗纫秋依旧在为成誉服丧,目光莹莹地望着她,似乎有千言万语,终究红了眼眶。 温老夫人正拉着成之染的手絮絮不绝,桓夫人却朝她笑了笑,招手道:“狸奴,你站起来我看看。” 成之染依言起身,桓夫人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道:“可是有喜了?”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目光齐刷刷望向成之染。 成之染勾唇一笑:“叔母如何能看出来?” 温老夫人“哎哟”了一声,小辈们也笑闹起来。 “看不出来的,只是你走路小心了许多。”桓夫人笑道,连忙让她落座,忽有丫鬟进来通传,成肃到了。 成之染朝门外一看,他父亲大步流星地走进门,不怒自威的神情稍稍松懈了三分,向温老夫人问了安。 成之染起身,唤了声“阿父”。 成肃细细打量着她,似是欣慰道:“回来就好。” 温老夫人笑道:“狸奴还有好消息。” “哦?”成肃思索了一番,荆州之事他都已知晓,实在想不出成之染还有什么好消息。 温老夫人见他不通窍,目光转了转,对徐崇朝道:“阿蛮,有几个月了?” 徐崇朝脸上一热,避开成肃的目光,垂眸道:“该有三四个月了。” 成肃诧异地看向长女,她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如今这一袭浅淡裙裾,更衬得风致出尘。他无论如何看不出,她竟已身怀六甲。 见成肃一脸狐疑,桓夫人笑道:“阿蛮,快扶她坐下。” 徐崇朝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成之染知道她父亲依旧有怨气,轻轻摇摇头:“倒也不打紧。” 成肃细算这时日,竟是离京之前便有了,登时暗恼道:“早知如此,不该让你去江陵。” 成之染笑了。她父亲怕不是忘了,前往江陵本就是她擅自所为。只是想起年初小产的孩子,他心中未必没有愧疚。 事已至此,纵然他后怕,也不能改变什么。温老夫人细细叮咛着好生将养,吩咐侍女从府库拿些滋补养品,给成之染送到府中。 二娘成琇莹悄悄挪到成之染身旁,小声道:“阿姊可给这孩子取名了?” 这话被桓夫人听到,她笑着嗔道:“你这小丫头倒是心急。” 成琇莹嘟起了嘴:“阿母莫笑我,我也想给孩子起个好名字。” 成之染失笑,对她道:“起了的,若是个女儿,便唤作‘洛宛’。” “洛宛……”成琇莹怔愣了半晌,喃喃道,“好名字,只是犯了崇德皇后的名讳。” “崇德皇后?”成之染讶然,迟疑道,“周……洛宛?” 皇后名讳素来少有人知。成琇莹解释道:“我是在宫中听两位公主闲话,偶然间听到的。” 崇德皇后既已仙逝,当朝便不必讲究那么多。徐崇朝亦觉得巧合,道:“说不定这倒是缘分。” 成肃颔首,问成之染道:“倘若生男,又该如何?” 成之染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长安。就唤他‘长安’。” 成肃眸光微动,眼底闪过一丝喟然,低语道:“长安,长安……” 温老夫人笑了起来,招手唤徐崇朝到近前,好生叮嘱他照看好她孙女。 徐崇朝一一应下,又听温老夫人道:“你那三个阿弟,都是聪明伶俐的孩子,平日里在府中进学,向来肯用功,比我家孙子省心多了。望朝和奉朝,如今都已满十五了罢,如有看中的人家,尽管跟我说。” “多谢祖母挂怀,”徐崇朝笑道,“他们还不急,待我四妹完婚,再张罗不迟。” 说起徐雅娘的婚事,成肃忽而想起了什么,道:“阿蛮回来得匆忙,还不曾见过雅娘罢?她与袁氏郎君的婚期定在月底,你放心便是。” 徐崇朝连忙道谢,成肃这般日理万机的忙人,还挂念着他家阿妹婚事,确实是上心了。 成肃似是难得一笑。 成之染拉了拉徐崇朝,道:“你跟他客气什么?” 徐崇朝不觉失笑。成肃于他而言,既是岳丈,又是官长,恩威之间,有时连他也不能分明。 府中已备宴妥当,为成之染二人接风洗尘。众人既已知成之染有孕,举止之间更小心翼翼,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她去往沧海堂。 成之染在人群中见到五郎成追远,却不得机会与他交谈,直到散席后,才将人唤住。 成追远眼珠鼓溜溜一转,抢先开口道:“我有话要对阿姊说,但是要悄悄的。” 他不过九岁稚子,众人只当他玩闹。 成之染依言俯身,成追远便附耳过来,道:“父亲有意要立世子了,可是在大郎和三郎之间,他有些犹豫。” 第268章 天算 成追远故意压低了声音,可稚嫩童声落在成之染耳中,却宛如惊雷。 依照寻常王侯世家的规矩,成肃早就该请立世子。然而庐陵郡公世子之位空置数年,个中缘由,她父亲从未解释。 或许起初那几年,是顾念发妻早逝,不想让长女伤怀。可到了后来…… 成之染听闻成追远所言,电光石火间心念急转,冷汗登时下来了。 她低声问道:“为何是大郎和三郎?” 成追远道:“顾司马是这么说的。” 成之染目光一沉:“也是顾司马让你传话的?” 成追远不语,那样子算是默认了。 成之染颔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知道了。” 二郎成修远好奇,凑到近前问:“阿姊,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 成之染并未回答,伸手揉了揉他脑袋,道:“你父亲去往荆州,你在家中可还用功?若是松懈了,仔细他回来给你好看。” 成修远吓得脑袋一缩,再也不敢多嘴了。 树影婆娑,花枝披拂。成之染想着成追远的话,直到回到镇国将军府,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徐崇朝又要劝她,成之染摆了摆手,沉吟道:“我父亲岂会在桃符和麒麟之间犹豫不决……” 大郎昭远毕竟是成肃长子,三郎襄远虽然聪明伶俐,比昭远讨人喜爱,但他的身世,成肃也心知肚明。 庐陵郡公世子,将来是要袭爵的,又不是什么随意玩笑的事,成肃怎么会考虑到襄远? 或者说,他怎么会让旁人以为,成襄远也有立为世子的可能? 徐崇朝不知内情,道:“军府虽未明言,确实如此。我也听将佐之间有过议论。” 成之染问道:“他二人,你以为谁更合适?” “桃符沉稳练达,麒麟聪明仁惠,各有所长。于私心而言,太尉似乎偏爱麒麟,可若是选择世子,以立长为上。” 成之染颔首:“庾昌若当年虽立长子为世子,临终前却把爵位传给了幼子庾慎终。二子相争,两败俱伤。” 徐崇朝提醒她:“太尉与庾昌若自是不同,外人面前莫要相提并论。” 成之染微微一笑,道:“只在你我之间。” ———— 数日后又到了柳夫人忌日。成之染依旧带着成昭远兄弟,前往京门拜祭。此行她见到了新任的兖州刺史温四迟。 温四迟老迈,于军府之事一知半解,辅佐他在京门主政的,是成肃先前的主簿桓不识。 成之染私下对桓不识道:“桓郎君可愿意做兖州刺史?” 桓不识吓了一跳,半晌才勉强一笑,道:“太平侯真是开玩笑,我长兄驻守西府,次兄主政青州,贵盛已极,哪有一门三刺史的道理?” 第302章 一门三刺史不是没有过,从前成肃三兄弟不就是?只是这话桓不识不敢明说,成之染也没有戳破。她望着高冈之上的营垒,幽幽地叹息一声。 此去京门,成之染对昭远和襄远两个暗中留意。他二人言谈如常,似乎并没有听到东府的风言风语。然而随着成昭远十五岁生辰来临,立世子之事终究还是会不可避免的拿上台面来说。 数日后,东海徐家四娘子雅娘,如期嫁给了汝南袁氏的郎君。成婚那一日,成之染随徐崇朝一道回到了徐宅,徐宅上上下下紧锣密鼓张罗着,一派欢天喜地的熙熙攘攘。 成之染径自去往后宅徐雅娘闺房。徐家这宅邸原是先帝海宁公主所居,徐家人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年之久,一草一木,成之染十分熟悉。路过一处院墙外,她赫然抬首,道:“这是二郎君的住处罢?从前那棵梧桐呢?” 那梧桐高挺,枝叶伸出院外,飘落的桐花满地,如今却空空如也。 主母钟夫人道:“刚入秋遭了雷火,那树枯死了,上个月让人挖走了。” 徐娴娘道:“这几天二郎还念叨,等来年春天,要重新栽种一棵。” 钟夫人笑了笑:“他呀,如今满心思还是花花草草的。” 成之染眼前浮起徐望朝稍显稚嫩的面庞,不知怎的,耳边始终回荡着那句“来年春天”。 她虽为长嫂,因有孕在身,徐家人个个万分小心,不肯让她多费一点力气。她乐得清闲,在屋中陪着徐雅娘聊天,不经意间往窗外一望,正看到成襄远站在庭中,从园圃牡丹丛中裁剪花枝。 他生得貌美,今日奉成肃之命来徐家帮衬,又是精心打扮了的,恍若芝兰玉树生于庭阶,一时间令观者瞩目。 徐雅娘见她出神的样子,打趣道:“三郎君每次过来,母亲都喜欢得不得了。人走了还要念叨许久,怪我们生早了呢。” 徐娴娘嗔怪:“都要出嫁的人了,说话还这么没遮拦。” “我可没撒谎,”徐雅娘笑道,“阿姊眼中只有你未婚夫婿,人家说他‘郎艳独绝,世无其二’,那是没见到外头三郎君长成。将来他二人并肩,那就是琳琅珠玉,堪称联壁。” 谢鸾虽已与徐娴娘订亲,可未出其父丧期,至今尚未完婚。徐娴娘坦然自若,将那情景设想了一番,双颊已微微泛红。 成之染笑着对她道:“到了你大喜的日子,可别忘了让我这三弟过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联壁。” 正说笑之间,徐望朝捧着一簇牡丹花进来,邀功般对徐雅娘道:“阿姊,好看吗?” 成之染定睛一看,这分明是方才襄远修剪的花枝。徐娴娘也看出来了,道:“你抢三郎君的花作甚?” “怎么是我抢?”徐望朝很是冤枉,道,“是三郎君让我送给阿姊的。” 徐雅娘欣然收下,感慨道:“若那袁氏的郎君,也这般细心就好了。” 吉时已到,袁氏郎君前来亲迎新妇。当他冲破层层阻碍闯到内室时,成之染终于找到机会打量他一番。 看上去是个俊秀的读书人,与徐雅娘倒是相配。 她并无深意,那郎君不经意间对上她视线,却肉眼可见地面色一僵。 成之染察觉,这目光倒是似曾相识。心电急转间一念清明,秦淮河畔,梅林亭中,他是对萧群玉纠缠不休的袁氏子! 造化弄人,这才短短一年,这位袁郎君就要娶妻了。 一抹哂笑自唇角浮起。那郎君瞧见,愈加紧张了,纵然有本家兄弟张罗着助威,举止依旧颇有些束缚。 不过,好在徐雅娘团扇障面,并未看得分明。 磕磕绊绊闹了好一场,新妇风光出阁,被徐家兄弟众人护送着乘车远去。主母钟夫人泪中带笑,在门前伫立良久,心中巨石总算落了地。 成之染受袁氏之邀,也一道去袁府观礼。众声喧哗的人群之中,她一眼望见了成肃。 这桩婚事是成肃一手促成,他一如嫁女之仪,为徐雅娘赐钱百万,又亲自到袁家祝贺,上上下下给足了面子。 新婿新妇拜完了天地,袁家便张罗着款待来客。新婿之父侍中袁放之受宠若惊,将成肃父女请到上席,把酒言欢,谈笑之间对婚事颇为满意。 以他汝南袁氏的门楣,迎娶徐氏女属实屈就了。袁放之溢美之词,让侍坐下首的成襄远有些看不下去。 他悄悄看了成昭远一眼,对方面不改色,察觉他的目光,也只是微微一笑。 成襄远顿觉挫败,抬眸却见成肃与袁放之垂首低语,半晌,袁放之抬首,目光从他兄弟二人间扫过,神色颇有些讳莫如深。 他旋即起身向座中敬酒,成之染以茶代酒,回敬他一杯,眸中多了几分探究。 袁放之趋炎附势,比他兄弟袁攸之有过之而无不及,今日她算是见识到了。只是不知她父亲,又跟袁放之说了些什么。 散席时天色已晚,镇国将军府卤簿在街前等候。成之染正要登车,却被成昭远喊住。 “阿姊,父亲找你。”成昭远恭敬道。 其时业已宵禁,除了袁府门前,街头巷尾都一片空寂。成肃负手独立于街心,近卫曹方遂和常宁都退得远远的,四下里寥落无人。 成之染上前,躬身一礼。 初冬的寒风有几分凛冽,吹动成肃花白的胡须,竟显得纷乱。他望着漫天繁星,眸中倒映着些微光影。 半晌,成之染听到他说:“桃符将满十五岁,军府不少人提起,要立他为世子。狸奴,你以为如何?” 他问出这话,心中想必已有了答案。成之染反问道:“阿父所问,是家事还是国事?” 成肃看了她一眼,道:“自然是家事。” “家事啊……”成之染喟然一叹,道,“我已自立门户,不管这些。” 成肃道:“若我问的是国事呢?” 成之染紧盯着他,道:“苏弘度之子,可还在宫中?” 成肃神色微动,似乎没想到她问起这事。 “好好地养在皇后膝下。” “那麒麟该当如何?”成之染追问。 成肃默然良久,侧首道:“皇后有孕了。” 成之染惊愕失语。天子多年无子嗣,怎么如今又…… “是新近方才诊出的,”成肃似是一笑,“机关算尽,终究不如天命。” 天子正值壮年,纵使这一胎并非皇子,将来也总会有的。 成之染喜忧参半,喜的是帝胤不绝,忧的是,她的麒麟又该当如何? “阿父并非优柔寡断之人,如今情势,与承平乾宁之际也大不相同。何苦!何苦!”她不禁摇头叹息。 “是啊,何苦啊……”成肃亦幽幽一叹,言辞怅惘,眼中却分外清明。 成之染心中一凛,千回百转的心思,到底仍不能宣之于口。 良久,成肃道:“麒麟聪慧,终成大器。” 星辉满天,霎时风起,天地朦胧。二人低语,于寒风之中消弭于无边夜色。 魏乾宁十年冬,天大寒,滴水成冰。少帝时年十五,议者欲以为庐陵郡公世子,然卒不果行。前代事秘,莫能辨也。 第269章 长安 乾宁十一年春正月,关中,长安。 驼铃声声,长路漫漫,自西域远道而来的旅人,轻轻掸落行囊上黄沙古道的风尘,踏过城外厚重绵延的白雪,抬首望向高耸城楼上金光闪闪的匾额,慨叹道:“长安……” 骏马奔腾之声动地而来,行旅纷纷避让道旁,只见来时官道涌来大队人马,卷起的雪粒与尘埃惊飞弥漫,将横亘渭水的长桥遮蔽了大半。 奔马疾驰入城门,皮弁使者挥鞭大喝,叫嚷声裹挟进黄昏悲风,齐齐怒号着扑向巍峨宫城。 未央宫正荫蔽在昏黄暮光中,小黄门递转九重宫阙,终于将谕旨呈上太极东堂。 周监国太子宇文绎拆开信函,不由得大惊失色。 侍坐一旁的华服女子平静抬眸,问道:“殿下,何事?” “父亲回来了,明日就到长安。” “圣上去中都山礼佛,如何回来得这样急?”那女子眉间一凝,余晖轻轻洒落在颊边烙印,赤红淋漓,令人骇惋。 “霜娘……”宇文绎面色很难看,忽而望向她,双眸里满是惊颤,“该不会,又是发病了?” 贺楼霜道:“今冬天寒,山中路远,圣体违和,也在情理之中。” 宇文绎赫然起身,吩咐左右属官道:“备好仪仗,明日一早,我要出城迎接圣上。” 属官正要领命,贺楼霜突然开口:“京中并不安稳,倘若当真是圣上病归,如今乱党环伺,殿下出城,非但见不到圣上,反而会生出祸端。” 宇文绎听闻“乱党”,犹豫了一瞬,终究摇头道:“圣上与我,是父子,亦是君臣。臣子见君父病笃却端居不出,是何道理!” 贺楼霜道:“殿下之心至诚,可惜乱党并不顾惜。殿下保全自己,社稷才能安定,这才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第303章 宇文绎默然良久,对上她坚定的目光,缓缓坐回了座位,半晌,吩咐属官道:“明日不必出城,在北阙下拜迎。” 说罢,他怔怔扶了扶头顶金冠,低声道:“但愿父亲一切安好。” 贺楼霜并未搭言,只是徐徐走到堂前,遥望着落日西沉。待日头再次升起,自然会知晓这一切答案。 ———— 更深夜静,一灯如豆。周黄门侍郎李驷容端坐屋中,目光扫过案上字纸,烛火在眸中闪动不止。 对过的年轻人如坐针毡,半晌一拳锤在几案上,恨恨道:“他岂能回来!他回来作甚!” “殿下息怒,”李驷容好言安抚,劝道,“事已至此,唯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年轻人皱紧了眉头,显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忧心忡忡道:“我在府中招集兵众之事,莫非他知道了?不该啊,这次我小心得很……” “殿下,圣上为何事而来,并不重要,”李驷容瞥了对方一眼,将面前字纸朝前推了推,提醒道,“殿下理应关心的,是太子。宫中消息,明日太子不会出城迎驾,殿下的人马暂且收一收,另择良机起事。” 年轻人又将那密信读了读,摇头道:“贺楼娘子说的有道理,老皇帝身边没多少人马,待他进城时,把人抢到我府中,只要说太子谋反,宿卫将士自然会听我号令,太子岂是我的对手?” 李驷容面露难色,道:“圣上不在京中,一切好说,如今他要回来,贸然发难,恐怕不妥。” 烛光跃动,年轻的面容阴晴不定:“李侍郎!你我早已在一条船上,我若有闪失,难不成你还能独善其身?老皇帝跟太子首尾不相见,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此事一旦做成,往日种种冤屈,自然昭雪了。” 李驷容坚辞不肯,叹息道:“圣上还活着,到底是圣上,哪里是任人摆布的性子?他不肯受迫于人,我等可就麻烦了。” “侍郎!”年轻人拍了拍几案,不满道,“贺楼娘子都说了,老皇帝已经病危,他还能起来打我不成?你也太胆小,成大事者又岂能畏手畏脚!” 然而任凭他怎么说,李驷容就是不松口,只是道:“明日圣上回宫后,殿下不妨去探探虚实。他素来宠爱殿下,纵然果真因私兵之事动怒,殿下便主动辞去东平王爵,圣上自然会消气。” 东平王宇文绍无奈,气得在屋中来回走了几趟。他素来倚重李驷容,对方不答应,他心中总是没底。 灯下落针可闻,李驷容眸光如铁,容不得分毫动摇。 宇文绍终究妥协道:“这次再听你一回,我等不及了,没有下次了!” 乌云浮动,天地无光。他的怒气挥散在寒风之中,再也寻不到痕迹。 ———— 平明时分,长安戒严。城门守兵收到皇帝归来的消息,一早便列队相迎,金戈林立,静默无声,将士垂首,眼前晃过仪驾甲兵此起彼伏的刀盾。这一路出奇地安静,辚辚车轴伴着萧萧马鸣,熹微晨光中冠盖迤逦,缓缓驶入宫城。 宇文绎在北阙等候多时,他那年迈的父亲被侍从扶下了马车,披散在肩上的长发比往日斑白了许多,暗沉的面庞布满褶皱,素日鹰隼一般的双眼半阖着,依稀泄露出些微精光。 宇文绎心中酸涩,三十年时光倏忽而过,当初叱咤关中登极帝位的父亲,肉眼可见地老了。 然而周主宇文盛似乎并不这么认为。他乘着御辇来到太极东堂,此处本是他处理政务之所,离开长安前特地交给了太子,如今他人回来了,宇文绎颇为自觉,连夜搬回了太子东宫。 东堂内窗明几净,宇文盛负手走了几步,忽而用力甩了甩袍袖,厉声道:“那逆子何在?” 宇文绎懵了,当即扑通跪下,心念急转,却不知皇帝为何突然发怒。 宇文盛回身看着他,目光如利刃般锋锐,语气也渗出冷意。 “怎么,你待在长安,是痴了还是聋了?” 宇文绎唯有叩首:“臣不知陛下何意。” “他是逆子,你是痴儿!”宇文盛狠狠一跺脚,道,“我才离开几天啊!你那好七弟暗中招买私兵,你留守京中却不知,有失察大罪!” 宇文绎面露难色。这事他确实不知,可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他这个七弟不着调也不是一天两天,招买私兵也不是一次两次,之前那几回,皇帝也没把他如何。 他身为太子,夹在中间实在是有苦说不出。 宇文盛并不以为他能有苦衷,喝问道:“他人在何处?” 宇文绎道:“七弟他病了,近日一直没有来朝参。” “你就由着他?”宇文盛怒气更甚,“连他都管不住,你还管什么天下!” 宇文绎吓得一颤,大气不敢出一口,只跪在地上默默听训。 宇文盛出够了气,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半晌才勉强平复,挥手吩咐心腹大将斛斯莫题,去东平王府中收缴甲兵,一众乱党就地格杀。 斛斯莫题刚要领命,宇文盛又叮嘱道:“若那逆子敢违抗,你也不必手下留情。”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斛斯莫题也满口答应。宇文绎很是怀疑,他父亲憋了一路,正在气头上,若是做得过了火,只怕回头后悔了,又难以收场。 他赶忙开口相劝,冷不丁挨了宇文盛一记眼刀:“优柔寡断,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宇文绎垂首不语,半晌却不见对方动静,小心一抬头,却见宇文盛坐在上首,手撑着额头,一副皱眉苦痛的样子。 “太医,传太医!”宇文绎快步上前,见对方神色很差,惊道,“陛下近日可是又服散了?” 宇文盛不答,那就是默认了。五石散虽有强身健体之效,于身弱之人却未必是益处。然而这些话,宇文盛听不得,宇文绎也唯有懊恼而已。 东堂内一阵兵荒马乱。 宇文盛本就有病在身,加之鞍马劳顿,又发了场大火,当日便病倒了。他时时昏沉,间或清醒时,瞥见宇文绎在榻侧服侍,勉力开口道:“斛斯莫题可回来了?” 宇文绎摇头。 宇文盛闭上了眼睛,吩咐道:“让你叔父和屠各段师带兵入宫。” 宇文绎一惊:“陛下……” “快去啊!”宇文盛赫然睁眼,直直盯着他,“除了他二人,旁人你莫要轻信。” 宇文绎赶忙传令,回头来向宇文盛复命,他闭着眼睛,半晌没动静。 宇文绎吓了一跳,大着胆子伸手探他鼻息,好在人活着。然而不知他在睡梦中见到了什么,眉头始终紧锁着,深痕经年累月如刀刻一般,仿佛眉宇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这一日天色阴沉,内殿中罗帷舒卷,昏暗之中不知今夕何夕。炭火烧得正旺,暖烘烘热气惹人瞌睡,不到日暮,殿中已燃起烛火,宇文盛沉睡的面容,一半隐没在黑暗中,一半随烛火明灭。 宇文绎心忧如焚,饶是有他叔父冯翊王宇文拔陵和卫将军屠各段师把守在殿外,一颗心仍旧砰砰直跳。 内侍通禀道:“殿下,东平王正在宫外,要求见圣上。” 里间半晌没回应,那内侍只得等待。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闻着炭火香气出了神,冷不丁传出宇文绎的声音:“不见。” 内侍领命而去。 门口宇文拔陵和屠各段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握紧了手中利刃。 第270章 梦魇 宇文盛陷入了一场深沉的梦境。 仿佛少时打马青山上,纵马狂奔,长啸吹笛,飘扬黑发在风中淋漓,歌声笛声响彻山谷。又见到贺楼铁蹄踏平关陇,绵延无尽的战火烧遍了火树云天,那个人的模样模糊破碎,耳边所听的唯有一声声“天王”不绝,声息却愈加邈远,直到深林之中的青牛寺里,伴随三尺白绫而彻底终结。 眼前似乎浮现出光亮,宇文盛试图睁开眼,眼皮却仿佛黏住一般,有人将断壁残垣上的漫漶文字念给他,然而他怎么也听不清。他越是着急,那语句越是光怪陆离,勾勾点点缠绕了一圈又一圈,赫然要将他脑袋撑裂。 一阵刺骨的疼痛自心底传来。他猛然听到一声“陛下”,登时吓出了冷汗,睁眼一看,榻前跪倒了几人,看上去甚是熟悉。 宇文盛努力想了好久,才认出为首那人是他的长子宇文绎,旁边的是冯翊王宇文拔陵和卫将军屠各段师。 原来他已是皇帝。 宇文绎见他面白如纸,顿觉心惊,不知叱咤风云的帝王究竟梦到了什么,竟如此游离失色。 半晌,他听到宇文盛开口,声音虚浮沙哑,似是呢喃道:“天倾西北,地满东南。贪狼命世,空谷遮关。” 宇文拔陵目光一凝:“陛下又做噩梦了?” 宇文盛试图摇头,可实在浑身无力。噩梦吗?梦境已残破,然而似乎并不算噩梦。只是回想起这一句低语,从前种种又涌上心头。 他躺了许久,渐渐平静下来,张了张嘴,问道:“什么时辰了?” 第304章 “巳时了,”宇文绎见他的身子十分虚弱,犹豫了一番,小心道,“陛下,东平王在宫门外跪了一晚,想见您一面。” 说罢,他觑着对方神色,暗暗捏了一把汗。 宇文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不见。” 宇文绎眸光闪动,不知该如何开口,却见宇文拔陵身子动了动。 宇文拔陵膝行上前,对宇文盛道:“斛斯莫题昨日去东平王府,将那帮乱徒统统收押了。东平王当是知错了,这一夜哭得伤心,太子出去看,东平王也已磕头认罪。” 宇文盛不语,面容颇冷淡,若不是方才还在说话,众人简直要以为他已经睡着。 宇文拔陵看了看宇文绎,也不说话了。 外间有宫人通报,屠各段师悄悄退下,低声询问了两句,又回到内殿,道:“陛下,金城长公主求见。” 宇文盛半晌不答,屠各段师试探道:“陛下?” 宇文盛犹自闭着眼睛,眉头皱起,神情颇有些怪异。 宇文绎瞧出他头痛犯了,连忙唤内侍取来汤药,亲自喂给宇文盛。 宇文盛勉强喝下,忽而又开口,每一个字句都颇为艰难:“屠各段师,贺楼骞死时,可说过什么?” 屠各段师愣了愣,道:“没有说什么,陛下。他那个性子,自然什么都不肯说。” 宇文绎听二人谈起贺楼氏,微微垂眸,缄口不言。 半晌,宇文盛哼了一声,道:“从前那些事,近来每每想起,真真是……晦气。” 宇文绎见他说话费劲,正要劝他少说些,然而宇文盛说完这句话,却又露出笑容,有气无力道:“活着,尚不能如何,更何况死了?” 宇文绎看着他诡异的笑,心里只发毛。 宇文盛目光转过来,聚了一口气,勉力对他道:“大争之世,断不可、优柔寡断。” 宇文绎不知他话中所指,但还是一口应下。 宇文拔陵见宇文盛神色不济,略一迟疑,道:“小妹在外面,陛下见不见?” 金城长公主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十有八#九是受人之托。宇文盛依旧不言语,连眼皮都没抬起来。过了一会儿,宇文拔陵见他久久不应声,又轻唤几声,宇文盛并无反应,想来是睡着了。 宇文绎比了个嘘声,道:“圣上困乏了,退下罢。” ———— 内殿御榻前竖着一面巨大的屏风,宇文盛既是胡人,做皇帝之后也不好风雅,只是为了彰显豪奢,命人用纯金打造了一整面屏风,每一扇栩栩如生的画图,都是高手匠人精心雕琢镂刻而成的。 金城长公主步入殿中,迎面便望见这金灿灿的屏风,阻挡了向内窥伺的视线。 她隔着屏风跪拜,向宇文盛问安,半晌,里间都没有回应。 宇文拔陵在她身侧,道:“圣上刚服药不久,已经睡下了。” 金城长公主依旧跪着,又唤了几声,里边始终没有回应。她叹了口气,起身对宇文拔陵道:“阿兄,让我看看他。” 宇文拔陵将人拦下:“圣体违和,不必打扰。” 金城长公主望着他,微微红了眼眶:“圣上明明去了中都山,为何突然要回来?阿兄不让我见他,又是何道理!” 宇文拔陵不动声色,压低了声音,道:“太子侍疾,放心便是。” 金城长公主眸中闪过一丝狐疑,犹豫了片刻,依旧坚持道:“太子是太子,我是我,哪里有兄长生病,却不让阿妹看望的道理!” 宇文拔陵仍在规劝,金城长公主只是不理,正要强闯进去,屏风后忽然转出一人。她动作一顿,整了整衣袖,道:“太子。” 宇文绎颔首,道:“阿姑既然来了,也是一番心意。只是圣上已睡下……” “让我看一眼,”金城长公主打断了他的话,“见不到圣上,今日我一步也不会离开。” 宇文绎无奈,见宇文拔陵束手无策,只好微微欠身,将金城长公主引到御榻前。御榻之上这位关中的主宰,昔日高大魁梧的身躯竟显得瘦小,如铁铸一般一动不动。 金城长公主盯了他半晌,心头疑虑更深,伸手便要试探他鼻息。 “长公主!”宇文绎低声喝止,金城长公主自觉失仪,忿忿地将手收回,然而目光始终落在宇文盛脸上。 对于外界纷扰,宇文盛毫无反应。 金城长公主暗自心惊,匆匆起身告退,刚出了寝殿,脚下一个踉跄,险些从高阶上摔下去。 一双纤纤素手扶住了她。 这并非一双少女的手,然而因着保养得当的缘故,却显得妩媚而富有风情。深绿色襦裙并未减损这双手主人的美感,反而映衬出莹润如月华般的光泽。 金城长公主怔愣了片刻,眼前这等见之不忘的美人,她大抵是没有见过的。 那美人一笑,松了手,对金城长公主身后送行的宫人道:“你们回去罢,我送长公主出宫。” 宫人依言退下,金城长公主暗自心惊,更不知这美人是何来历。不过她心中挂念着更重要的事,神思纷乱,一时也顾不得这么多。 行至宫门外,惨淡日光下跪着个人影,素服在身,披头散发地很不成规矩。听闻脚步声,那人赫然抬起头,目光霎时间亮了起来。 金城长公主走到他身旁,低声道:“快回去。” 宇文绍问道:“圣上他——” 碍于有旁人在侧,金城长公主不好直言,正向宇文绍使眼色,忽然听到那美人开口,嗓音清淡而字字清晰。 “如长公主所见,山陵已崩,殿下自当速速决计。” 金城长公主神色一震,讶异地侧首看她。 “当真!”委顿在地的宇文绍一下子站了起来,脸上有狂喜一闪而过。他激动地在原地转了两圈,看了看金城长公主,又看了看那美人,以手扶额道:“天不亡我!你们离开此地,等我消息!” 他说罢赶忙离去,金城长公主伫立良久,蹙眉好一番犹豫,忽而想起那神秘美人,回头寻找时,却再也看不见人影。 乌云蔽日,宫门前比往日暗淡了许多,冷不丁寒风吹过,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 北风呼啸,自巍峨宫城中浩荡恣肆,吹得高树摇落枯枝败叶,连同细沙碎石扑打在窗子上。天地变色,日影无光,寝殿内灯火通明,却无法照亮御榻上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 宇文盛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吱呀吱呀的窗棂异响都不曾将他吵醒,然而他的眉头紧紧聚拢,一生爱恨,化作眉间最深的那道痕。 传讯的宫人匆匆步入殿中,低声向宇文拔陵禀报着什么。宇文绎从榻前赫然起身,刚转过屏风,宇文拔陵神色凝重,对他道:“宇文绍反了!乱党正围攻端门。” 宇文绎蹙眉:“他手下还有人马?” “有多少,恐怕圣上也未必清楚。” 宇文绎大步跨出寝殿,宇文拔陵追上他道:“斛斯莫题在外头督战,屠各段师已出宫调兵,请太子放心。” 宇文绎站在高阶之上,遥望着端门方向,肆虐寒风中依稀夹杂着金戈之声,在苍凉天幕下愈显得渺远。 他挥了挥手,吩咐手下道:“去东宫,让右卫率率兵屯驻寝殿。” 手下人领命而去。宇文绎忧心忡忡地盯着端门,忽而想起了什么,问道:“贺楼娘子在何处?” 众人都称说不知。宇文拔陵瞥了他一眼,道:“如今情势紧急,顾不得那许多了。” 宇文盛病危不醒,东平王公然作乱,宇文绎闻言不语,良久叹息一声,不知他这个太子之位还能坐几时。 正沉思之际,鬓边却一凉,宇文绎抬头,零星雪霰飘落在颊上,被冷风一吹,登时沁出刺骨的寒凉。 第271章 乱局 雪花一落下便没了止息。如柳絮一般漫天飘扬,被呼啸的寒风席卷而过,慢慢吞噬掉整个天空,偌大宫城的巍峨殿阙,转眼之间变得一片素白。 全副武装的甲兵向端门疾行,厚重的步伐将落雪踏得泥泞,端门外叛兵鼓噪大喊,杀声阵阵,爬上了城墙与守兵短兵相接,淋漓血水染红了雪霜,顺着斑驳石墙滴滴答答流下来,在越发激烈的金戈声中无声消弭。 叛军打开了端门,宇文绍喜不自胜,跃马驰入宫门,却见又一支人马自东而来,将他的去路横断。 为首那人金盔白马,横槊在手,阴恻恻地望着他,双眸中深不见底。 宇文绍嗤笑一声,喝道:“贺楼察,让开!你这般不识时务,莫怪我手下无情!” “东平王,哦不,庶人绍,死到临头了,还敢对我耍威风?”贺楼察“呸”了一声,转了转手中长槊,狠狠道,“今天不宰了你,我就不姓贺楼!” 他拍马冲杀,两下里登时混战起来。 纷飞雪霰顷刻间化为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般倾覆而下,落在一张张嘶喊狰狞的面孔上,落在锋芒毕露的染血利刃上,落在委顿倒地的温热尸首上,高墙之内,大殿之前,冷风呜咽,天地含悲。 第305章 端门外守军援兵聚拢,宇文绍接报,一时间竟有些迟疑。李驷容持刀护卫在他近旁,厉声道:“还不快下令烧毁端门!” 宇文绍连忙派人闭门点火,火苗噌的一下窜起来,借着迅疾的风势肆意燎烧,一时间火光冲天,呛人的烟尘弥散到整个宫城。 端门被火焰障蔽,援军一时之间无法通行。斛斯莫题见状不妙,亲自提枪上马,杀入阵中。 宇文绍望见他,高喊道:“斛斯莫题,你也不识时务吗?老皇帝死了,这么个软弱无能的太子,你指望他什么!” 他这一声喊,连守兵都放缓了动作,皇帝的死讯如一道穿心利剑,让人茫然而无所适从。 斛斯莫题沉下了脸色,呵斥道:“圣体康健,休得胡言!” 宇文绍大笑:“圣体康健?他若还能动一动,我也不会在这里!” 贺楼察看了斛斯莫题一眼,宇文绍说的没错,宇文盛那个暴脾气,容不得旁人在眼皮底下动手脚,叛军都已经兵临大殿,宇文盛却连个影子都不见,难不成……传言是真的? 斛斯莫题不跟他废话,一枪将敌兵刺个洞穿,仿佛使不完的力气一般,叫杀不绝。重簇雪絮落满他肩头,又混杂着血水和汗水一片斑驳。 两军一时之间胶着起来,漫天风雪如同一张厚厚的帷帐,将众人裹挟其中,令人窒息却又无处脱身。 贺楼察渐渐觉出吃力,拼杀着靠近斛斯莫题,问道:“太子呢?太子在哪儿?” 斛斯莫题横了他一眼:“储君贵重,岂能以身犯险!” 贺楼察动作一顿,没有说什么,卯着劲掼倒数人,背后忽而翻腾起一阵冷气。他掉转马头,奋力扭头看去,却见大殿高阶之上,不知何时矗立着数人。一身素服的太子宇文绎微微躬身,居高临下地注目阵中。 而在他身旁,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人,那一身乌黑的狐皮大氅,是先前西域进献的稀世珍宝。 大氅的主人面若寒霜,垂眸之际,鹰隼般的目光,锋利得令人心惊。 兵戈相撞之声渐渐止息,杂乱的嘶喊也消逝无踪,两军众人齐齐抬首,吃惊地望着正中那人。 宇文盛一动不动。 宇文绍迎上他的目光,却如同雷击一般。水渍打湿了眼帘,那人的面容也邈远而模糊,可这般骇人威压,除了他父亲,关中再没有第二人。 他有些慌了,脑子里不知该想些什么,攥紧刀柄的手掌冷汗直流,颤抖不已。 然而他依旧倔强地抬着头,死死盯着宇文盛,目光中盛满了惊惧和哀怨,化作滔天怒火,烧红了眼眶。 宇文盛望着他往日最疼爱的儿子,目光又越过他落在燃烧的城楼上,雪絮飘入他眸中,融化成一层坚冰。 “宇文绍,大逆不道,赐死。同逆者,杀无赦。” 他沉声发令,仿佛用尽了一生力气。宇文绍听得真切,泪花在眼眶转了转,旋即又举起了长刀。 “杀!给我杀!”他发号施令,持刀逼近那巍峨高阶。端门焚毁,兵临阙下,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宇文盛垂眸,似有难言的失落闪过。他如同一尊神像,单单矗立在那里,就让人不敢仰视。 叛军左顾右盼,稀稀拉拉地退了大半,然而依旧有人叫嚷着试图上前,无不被禁军横绝在外。贺楼察扬眉吐气,哪里肯放过这样表功的机会,大声喝令军士进击。叛军兵败如山倒,自大殿迤逦而至端门城楼下,刀兵横错,血流成河。 风刮得愈紧,寒气扑面而至,宇文盛喉头发痒,一阵腥甜之气翻涌。他强忍着没有咳出声来,慢慢回身往殿中走,这一路,再也没有回头。 斛斯莫题清剿了残贼,到寝殿回禀军情时,宇文盛已经睡着了。 宇文绎从屏风后转出,听闻宇文绍还是逃脱了,眸中幽幽地看不清神情。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半晌,他轻轻吐出几个字,负手走出了殿门。 漫天风雪,犹如穹庐,这一方窄窄的宫城,浩荡的长安,尽皆笼罩其下。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关中的冬天,还远远未曾离去。 ———— 宇文盛睁开眼时,殿中弥散着浅淡的烛光。他料想天已经黑了,竟不知自己睡过了这许多时辰,脑海中还有些混沌。 他这一觉睡得安稳,纵然梦到了什么,也无迹可寻。悠悠帷帐间灯影幢幢,隐隐只见到朦胧人影,一时间不知道是真是幻。 生硬而冰冷的砥砺之声入耳,他细细辨别了许久,仿佛是有人磨刀。 然而他旋即为这个想法感到可笑,这可是他的寝殿,怎么会有人磨刀? 笑意尚未从唇角浮现,宇文盛便愣住了。 重帷飘散,眼前的身影愈加清晰,那是名女子,虽并不年轻,姿容却仍是艳绝的。她款款走来,手中空无一物,然而发髻上步摇沉沉,寒光凌冽,刺人眼目。 他费力地张大了眼睛,扭头紧盯着那人。 窗棂隐隐透进清灰的白光,这样的雪夜之中,那自然不是月光,而是积雪泛起的寒光。 雪越下越大,簌簌地敲在窗上,连那人的脚步声都掩没了。 宇文盛张口想说话,喉咙却仿佛堵住了,只发出嗬嗬异响。 那女子也不说话,默默站在他御榻之前,面色平静,目光沉沉。 “贺楼霜……”宇文盛的声音已沙哑无比,一团怒气堵在他胸口,却无法抒发。他喘过一口气,喝道:“贱人,你要做什么!” 贺楼霜不答,只是坐到了榻侧,沉默了许久,缓缓对他道:“宇文绍没死,他逃了,逃到不知哪里去。陛下,你可高兴了?” 宇文盛死死盯着她,神情亦看不出悲喜。 “只是不知太子是否可以安眠啊……”贺楼霜叹道,“你这位太子殿下,性情太过软弱,你留给他的江山,他撑不起。在未来的每一天,没有了陛下的庇护,他将终日活在恐惧之中,与你那些野心勃勃的儿子缠斗,也终有一日,会死在兄弟手中。” 宇文盛眸光闪动,似乎要辩驳,贺楼霜一笑:“当然了,至于你最爱的幼子,等待他的,唯有一死——是你亲口赐死他的。” 宇文盛怒道:“你这个毒妇!”他试图起身,身子却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对方红唇轻启,说出句句诛心之言。 “陛下,你可后悔,当初没有立幼子?” 宇文盛默然。 贺楼霜打量他许久,道:“无论哪一个,都是一样的下场。好在宇文绎在你的儿子里,是最容易把控的。” 宇文盛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我早知道,贱人不可信!” “陛下说这样的话,难道不会内疚吗?”贺楼霜嫌恶地微微皱眉,冷声道,“你杀我父祖,灭我家国,难道连这一点小小的报复,都不肯接受吗?” 宇文盛气得浑身发抖,切齿道:“你有本事,就冲着我来!用这些阴谋诡计,算计我儿子算什么!” 贺楼霜瞥他一眼,道:“三十年前,你在青牛佛寺弑君,是我无能,让你活了太久。在你死后,你所创立的朝廷将土崩瓦解,再过三十年,再没有人能记起。宇文盛,你算什么?天王是一统北方的雄才霸主,而你,只是蝇营狗苟的卑鄙小人。” 宇文盛瞪大了眼睛,胸中憋了一口气,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他恨不能将胸膛撕开抖落个干净,可四肢绵软,仿佛不是他的一般。 “五石散是个好东西,我让人在里面加了一味红铅,滋味如何?”贺楼霜平静地望着对方激愤难言的神情,淡淡道,“好好休息罢,陛下。” 厚重的锦被被掀起,覆蔽了重重灯影,令人窒息的黑暗笼罩下来,沉沉暗夜亦不见星光。 直到平明时分,寝殿中传出一声惊惧的哀嚎,旋即丧钟鸣遍了整个长安城。 周主宇文盛殂,时年六十。 第272章 栽梨 金陵,东海徐宅。 沙沙春雨落在屋檐上,细若游丝,浮起淡淡烟气。水榭内依稀数人,正围坐烹茶。铜炉冒出缱绻轻雾,混杂着池塘边清凉水汽扑面而来。零星笑语落入涟漪,游鱼花枝轻轻摆动,迤逦起伏。 成之染怀胎数月,身子已有些重了,久坐便觉出困乏。今日是徐娴娘邀她赏花,春雨霏霏,园中景致都仿佛蒙上了一层细纱。从帘栊之间望去,缤纷花叶随细雨飘落,白墙青瓦,画桥楼阁,别有一番趣味。 徐家主母钟夫人笑吟吟地与她闲聊,却迟迟不见徐望朝身影,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二郎怎么还不来……” 随行的江萦扇听到了,起身道:“我去看看。” 徐娴娘拉住她,道:“他在院子里种树呢,说好了一会儿就过来。” “种树?”成之染甚是好奇,这雨虽不大,却难免沾湿衣衫。也不知徐望朝是怎么想的。 “去年他院子里那棵树枯死了,想到阿兄爱吃梨,二郎特地从右仆射府上讨要了树苗,这不才送到,他就耐不住要栽上了。” 第306章 “他倒是记挂着他阿兄,”钟夫人看了徐崇朝一眼,目光又落在成之染身上,“不过也让我想起,这些个蔬果性寒,狸奴没几个月就要生了,阿蛮可要小心些。如今这时节虽不似冬日寒凉,平日里也马虎不得。” 她细细叮嘱徐崇朝,成之染在旁听着,不由得一笑,却见徐娴娘定定望着她,竟有些出神。 “三娘,在想什么呢?”成之染笑道。 徐娴娘腼腆起来,看了看钟夫人,垂眸摇了摇头,道:“你与阿兄在一起,我竟不知该羡慕谁了。” 成之染失笑,道:“你自有金玉良缘,旁人还羡慕不来。” 不久前领军将军谢祯病逝,陈郡谢氏失了顶梁柱,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阴云。谢鸾与徐娴娘的婚事又推迟了数月,等待的日子最是漫长,徐娴娘也难免多愁善感。 成之染宽慰一番,又道:“莫说你等不及,我还想去喝杯喜酒呢。” 徐娴娘羞红了脸,不肯说话了。 对于这一桩婚事,钟夫人自然是求之不得。徐家这许多儿女姻缘波折,好在如今大都有了可靠的归宿。身为主母,她知道自己是该满足的。 不过世间万事难得十全十美,她远在湘州的长女已许久不归,来信中提起夫婿赵兹方,笔下也时常有几分微词。 被一纸调令迁往长沙的湘州刺史,近来似乎并不太如意。 柳林外忽而传来几声呼喊,打断了钟夫人的思绪。 众人齐齐望去,只见一袭月白衫子闪出树丛。撑伞的老仆在后面急急跟着,少年郎从雨雾中踏步而来,细雨湿衣却仿佛浑然不觉,人还未到,便远远喊道:“阿兄!阿嫂!” 徐望朝十六七岁,正是长个子的年纪,跑进水榭中,在众人之间更显得高大。伐蜀时苦热的痕迹尚未退散,黝黑的皮肤衬得他眉眼分明,又多了三分憨直。 钟夫人瞥见他鞋底泥沙,唉哟了一声,忍不住絮叨起来。 徐望朝摸了摸脑袋,对成之染道:“何仆射府上的梨子香甜,我记挂了好几年,终于移来了一棵。待结了果子,先给阿嫂尝尝!” 成之染笑道:“桃三杏四梨五年,可有的等呢。” “五年就五年,”徐望朝满脸憧憬,道,“说不定这五年我做了大将军,还能把果子赏赐给手下将士尝尝,到时候人人都要夸赞。” 徐崇朝被他逗笑了,道:“你如今便可到镇国将军门下,封你做甘棠大将军。” 徐望朝磕绊片刻,问道:“为何是甘棠大将军?” 徐崇朝笑而不语,看着他抓耳挠腮,似乎确实不明白。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江萦扇耐心解释,“这是《召南》里的诗句。” 钟夫人读书虽不多,也知道江萦扇读过的书,徐望朝不该没读过。她瞪了徐望朝一眼:“在东府家学读了几年书,你是一点没认真。” 徐望朝不敢说话了,半晌小心翼翼道:“读书是另一回事……我骑马很好,太尉还夸过我呢。” “骑马?”钟夫人道,“骑马有什么用?莫学你阿兄,马背上哪容易取功名?” 她久经风霜,自然知晓沙场征战之苦。长子已走上这条路,也算撑起了门户,往下的弟妹,大可不必那么辛苦的。 徐望朝不以为然,嘀咕道:“马背下也不容易……” 不待钟夫人回答,他兴冲冲地对成之染道:“我新种的梨树苗,阿嫂快去看看罢!” 钟夫人瞪了他一眼:“雨天湿滑,瞎折腾什么?” “倒也无妨,”成之染笑着起身,道,“坐得乏了,也好走动走动。” 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色还阴沉沉的。徐望朝从前带路,拂过鲜妍湿润的花枝新叶,雨后清甜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院落间一片空灵澄澈。 徐望朝屋前苗圃边上,偌大的树坑里栽了棵小苗,沾着新鲜的雨露,倒是生机勃勃的模样。 吃上这树的果子,果然要好些年头。 成之染暗笑,徐望朝在旁比比划划,眸子里亮晶晶的。 “这棵小树难得有收成,”成之染打趣道,“若只有一个果子,二郎愿不愿分我一半?” 徐望朝纠结了一番,摇头道:“不好,不好,既是一家,不可分梨。” 成之染闻言一愣,半晌轻轻一笑:“那可怎么办?” “我送给阿嫂家大郎君好了。”徐望朝思忖良久,方才道。 听他突然提起了成昭远,成之染颇感意外,问道:“我家桃符便可分离么?” 徐望朝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竟有些黯然,小声道:“总有那么一天的。” 这话里带了几分不明不白的意味。 钟夫人等女眷并未跟来,徐崇朝见近旁无人,低声喝道:“二郎!” 徐望朝颇有些手足无措。 成之染沉默了一瞬,朝他招招手,道:“二郎何出此言?” 徐望朝盯着那浅浅的树坑,道:“大郎君他……是不是要去京门?” 成之染反问:“谁说的?” “我只是道听途说。朝中有传言,庐陵郡公长子将出镇兖州。” “你也说了,只是传言罢了,”成之染神情淡然,“兖州温刺史虽老迈,倒也不至于不如稚子。” 徐望朝侧首看她:“阿嫂此话当真?” 成之染颔首:“他既是长子,便负有守成大任。太尉年岁渐长,大郎君岂能轻出?” 徐望朝点了点头,半晌迟疑道:“那……麒麟呢?” “麒麟如今还小……”成之染抬眸,望见乌青屋檐外层叠青云,一时竟有些恍然。众人皆知庐陵郡公宠爱次子,如今世子之位未定,成襄远的处境便有些微妙。纵然他并不在意,可旁人未必不会生出想法。 可是她的麒麟,本不该沦落到被束缚于一个郡公世子之位。 她轻轻一叹,指着那小小树苗道:“这树苗既已栽下,只管培土施肥便是,至于将来如何长成,并非你我所能预料之事。” 徐望朝不语。 曲径忽而传来匆匆脚步声,成之染本以为是钟夫人派人过来,定睛一看,竟是赵小五。 他气喘吁吁跑过来,看看徐崇朝兄弟,张了张嘴,并没有把话说出口。 成之染示意:“但说无妨。” 赵小五取出一枚信函,道:“雍州来信。” 成之染眸光微动,拆信一看,带笑的神情渐渐归于凝重。 赵小五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紧张地咽了口吐沫。雍州重地,该不是出了乱子…… 徐崇朝正要上前,一旁徐望朝的脑袋早已凑过去。见成之染神色有异,徐望朝紧张地盯着她。 成之染看了看这二人,眸中盛满了复杂的情绪。 “宇文盛,死了。” 轻雷隐动,清风乍起,细柳新苗在风中摇曳。迢递春水,尽皆吹皱。 ———— 成之染回到镇国将军府,一路上眉头微蹙若有所思,让旁人看得心急。 她负手从庭树下走过,唇边渐渐浮起浅淡的笑意。 江萦扇也已知晓宇文盛的死讯,紧随她身旁问道:“女郎心里有主意?” 成之染不置可否,到前堂坐定,道:“萧长史何在?” 不多时,萧群玉闻讯而来,刚进门便听成之染笑道:“长史,是时候上书北伐了。” 雍州刺史岑获嘉的信置于案上,萧群玉细细读了几遍,不由得轻叹一声。她望向成之染,道:“宇文盛身为开国之主,向来是关中一大劲敌,如今他死了,于大魏而言自然是好事一桩。只是……死的稍稍早了些。” 成之染明白她的意思。近年来朝廷征战不休,乾宁八年讨伐李劝星,旋即自荆州伐蜀,远征疲敝,大军还师才一年有余,人马钱粮都多有欠缺。宇文氏远在关中腹地,有以逸待劳之利,倘若草草兴兵北伐,胜负难料。 成之染道:“纵然他不死,我也不怕他,不过死了更好。只要能给我半年时间筹备,便可与宇文氏较量一番。” “半年?”徐崇朝在侧,目光从她突起的腹间掠过,眸中难掩忧虑。 成之染看了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 萧群玉沉吟良久,问道:“想必如何北伐,女郎已有计策了?” 第273章 献策 成之染轻叩着几案,似是一叹:“当年庾昌若北伐关中,主力自荆州北上,占尽地利,可惜如今的荆州不似当年,此番北伐还是要以下游为根据。” 她甚是无奈。荆州三年间三易其主,她叔父成雍才到江陵几个月,做个保境安民的太平州牧尚且未必不吃力,更不必指望他撑起一场偌大的北伐。 江萦扇问道:“金陵与长安相隔万里之遥,如何去得?” “走水路,从大河西上。” 江萦扇迟疑:“沿河一带饱受慕容氏侵扰……” “那就新仇旧恨一起算,”成之染眸光一凛,道,“我军务要牢牢掌控大河,先攻洛阳,再取长安,收复关中后,渡河攻灭慕容氏。” 第307章 寥寥数语,又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灭国之战。 江萦扇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吃惊地看向她,稚嫩的面容难掩迟疑。 萧群玉倒是面色如常,闻言目光微动,道:“就大略而言,当即如此。然而此事非同小可,事关三国大业,还需谨慎为上。” 成之染侧首:“依长史之见,又该如何?” “还有一个人,女郎该问问。”萧群玉道。 “谁?” “谢鸾。” 成之染一怔。陈郡谢让下狱身死前,谢鸾曾在太尉府中做事。她当时听闻对方于安远靖边之策颇多思量,不知他所谓平虏之策,如今是否写成了。 然而即便写成了,她与他之间,隔着饮恨喋血的是是非非,可还有机会同坐一堂指点江山? 萧群玉垂眸:“谢三郎通达明#慧,未尝不愿。” 成之染喟然一叹,转而道:“宇文盛死讯,岑雍州另有奏报直抵御前,朝廷很快就会有反应,我等务要在众议蜂起之前倡言北伐,以赢得先机。” 她吩咐萧群玉先行拟稿上呈。萧群玉会意,当日便留宿镇国将军府,连夜写了篇洋洋洒洒的请战书奏,派人送到了中朝。 成之染与她一道挑灯夜战,几度困乏难耐,饶是徐崇朝好说歹说,直到呈报了奏章,她才肯回屋歇息。 徐崇朝忧心忡忡,待旁人退去,忍不住问她:“此时请战,东府可会答应?” 成肃虽意在北伐,然而如此究竟是不是合适的时机,他也拿不准。 成之染一笑:“我自会给他一个答应的理由。” 她在暖阁中小憩片刻,伸手抚摸着小腹,腹中胎儿似有所感,频频动作。 徐崇朝为她盛了碗参汤,抬头却见对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到底不能生在太平年月。”她似是苦笑。 徐崇朝心中一动,道:“若年内出兵,你这身子怕是吃不消。” 成之染勾唇:“北伐不仅是我平生之志,更是我三叔遗愿。就算要我死,我也要收复关中。” 徐崇朝“呸”了两声,道:“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成之染反而笑了笑,道:“如今三国局势,做不得万全之计,唯有周密筹谋,方有几分胜算。” 徐崇朝蹙眉:“你对萧长史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是个稳妥的性子,自然要多说上几分,”成之染思忖片刻,道,“不过,为了我这几分筹谋,你可愿意到谢家,请谢鸾出山?” 徐崇朝望着她,缓缓点了点头,又问道:“为何是我?” “陈郡谢氏在朝为官者数不胜数,然而谢领军去岁病逝,根基到底空虚了几分。谢鸾不是不识时务的人,这时候,为家族生计,他总会再度出仕。有你这未来妻兄为凭借,他也是名正言顺。” 徐崇朝无奈地笑笑,不知她这是究竟为他考虑更多,还是为谢鸾考虑更多。 他与谢鸾之间,大抵还有些旧日的同僚之谊在,只是随着谢让和李劝星的离世,以及李明时的早逝,所谓的情谊还余下多少,恐怕他们谁也说不清。 他满怀心事,到底还是踏进了淮南长公主府的大门。 ———— 成之染说的没错,陈郡谢鸾,从来都不是不识时务的人。 春和景明的午前,他独自来到镇国将军府,求见府主。 经年不见,当年雨夜里长跪东府的落魄郎君,经历了丧父之痛和家道之衰,却如同风中蒲柳,又坚韧地回复了旧日风姿。那一双在成之染记忆里始终云淡风轻的眸子,积淀了许多深沉而晦涩的神采,一如湖水般厚重而平静。 二十岁独掌门户,三十载谢氏家主。许多年之后,谢鸾回想起与太平长公主重逢的这一幕,心中亦不免许多感慨——那是他此后一生青云之路的发端。 他只身一人前来,身上也并未携带寸纸。数年前谋篇布局的平虏之策,早已深深刻画在他的脑海中。 周主宇文盛去世的消息,尚未散布到民间。谢鸾虽不明就里,听闻成之染想见他,心中也多少有了些猜测。 镇国军府诸位上佐都齐聚堂中,不约而同地注视着这位久不在人前出现的高门贵子。 成之染上下打量他一番,开门见山道:“我意欲兴兵北伐,谢郎可愿相助?” 谢鸾平静地望着她,反问道:“太平侯口中北伐,所指为何?” 成之染问道:“谢郎以为呢?” “宇文,徒何,慕容,逐次击破。” 成之染不动声色。 宗寄罗见状挑眉,问谢鸾:“宇文和慕容,自是我朝劲敌。至于徒何,不过是岭北一群游徙之徒,何必劳王师大动干戈?” “宗司马此言差矣,”谢鸾解释道,“倘若徒何氏不过尔尔,又岂会牵掣宇文氏相争数年,至今不能平定?若收复关中却不能平定岭北,徒何氏必为大患。” 成之染微微颔首,道:“如今暂且不论徒何氏,单就宇文氏而言,谢郎平虏之策中,可有计较?” 谢鸾道:“北伐关中绝非易事,只怕镇国军府力有不逮。” “这是自然,”成之染笑笑,“打这一场灭国之战,务要用大魏举国之力才行。除金陵和京门外,其余州兵悉数征调去前线。” 谢鸾道:“倘若果真如此,大军主力需分为两路,各自经由泗水汴水北上入河,待收复洛阳,再溯河西上入关,攻打长安。” “谢郎君此言差矣!”咨议参军杜黍曾随父亲杜延寿驻守淮北,闻言质疑道,“泗水汴水也好,大河也罢,都绝非坦途。谢郎君难道不知,泗水汴水与大河交汇之处,河口早已淤塞,多年不能通行,经由泗水汴水北上,不免要下大力气疏浚这两条河道,此乃其一。其二,北晋慕容氏隔河相望,大河南岸有不少地方为胡虏所扰,尤其是泗水和巨野泽一带,倘若经由此地,王师与慕容氏必有一战。我只怕王师未到关中,锐气便已消磨了。” 中兵参军桓不为点头称是:“不如从寿阳出发,直取洛阳,再行西上。” 成之染不语,只是看谢鸾如何应答。 谢鸾不慌不忙,道:“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去关中万里,前路未卜,粮草之事,最为慎重。王师远征,需要携带大量粮草,唯有靠河道运送方能维持。否则,北伐的一切筹谋都只是空话。若只是精兵突袭,自可以寿阳为根据,但输运大军,离不开淮北水道。” 杜黍蹙眉沉默,半晌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别无他法。”谢鸾道。 成之染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于是开口道:“这两条水道各有难处,也未必都能疏通。倘若天佑大魏,最好是汴水故道石门水口畅达,这条路从彭城到洛阳最是便宜,也免了慕容氏的麻烦。” 谢鸾颔首道:“大军主力于洛阳会师西上,兵临潼关,荆雍二州出兵协助大军,自当攻破潼关。梁益二州则需由秦岭入关,与大军东西夹击长安。收复长安,宇文氏余党则不在话下。” 他所言谋划,与成之染心中所想若合符契。她轻轻拊掌,起身道:“谢郎胸中有丘壑,我亦深以为然。不过兹事体大,将来朝议必有纷争。因此我还有一事请求郎君。” 谢鸾道:“将军不必客气。” “至多三五日,谢郎也该听到消息。到时候,请将平虏之策进呈御前。” 谢鸾微微张大了眼睛。身为淮南长公主之子,上书给皇帝并非难事,只是……他似乎没想到这差事如此急迫。 然而谢鸾并未多问,微微躬身,算是答应下来。他细细一想,忽而皱起了眉头,道:“春夏之交,河水充沛,行船便利。如今这时节,怕是来不及罢?” 成之染侧首微笑:“谁说我要春夏出征了?” ———— 周主宇文盛之死,如同古井涟漪,一圈又一圈冲荡着朝野人心。众人惊疑不定之时,成之染一纸出师表奏横空出世,登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成肃安坐高堂,对朝中议论似乎充耳不闻。宁朔将军沈星桥久在帐下,自然能看出府主波澜不惊的外表下,隐约游动着诸多复杂情绪。 成之染如今自立门户,收到雍州消息后旋即上表建言,亦是镇国将军的职分。可她毕竟也是他的女儿,如此军国大事却不与老父商量,委实令成肃恼怒。 至于她所言北伐之策…… 沈星桥暗自揣度,以成肃的抱负和谋略,大抵也是赞同的。 然而这只是他的揣度。即使在东府,诸将佐也议论纷纷。收复关中固然是将士平生所愿,可其中艰难,却令人望而却步。 当然,也不是没有赞成的声音。新任的军府主簿蔡行之便是其中最为活跃的一个,声称若成肃挂帅,他愿做前锋。 自从温四迟出任兖州刺史镇守京门,成肃派军府主簿桓不识前去辅佐,这位济阳蔡氏出身的新贵旋即填补了他的空缺,在成肃身边察言观色,言语间很是殷勤。 第308章 然而东府迟迟不表态,朝中上下观望了许久,亦生出许多心思。或明或暗,细流涓涓,如春雨润物,丝丝袅袅萦绕在玉阶之前。 第274章 丘壑 终于有一日大朝会之时,天子因北伐之议凝眉良久,问起尚书左仆射山行简的意见。 这位对政事不甚经心的显贵摇了摇头,委婉道:“既无天时,又无地利,岂有人和?” 南军北伐,向来在春夏之交出征,一来河水上涨利于行船,二来使江南将士免于寒冬之苦。可如此浩繁的人马无法在旬月之间聚合,而与宇文氏之间的灭国之战显然又不能速战速决。 其中困顿,连尚书右仆射何知己思量再三,都难以抉择。北伐关中,前路艰难,胜算难料,倘若能攻灭宇文氏,自然是大功一件,可一旦失利,无论对朝廷,还是对东府,都后患无穷。 也难怪成肃犹疑。 成之染的目光落在山行简身上,轻飘飘的却犹如千钧。 “左仆射倒是说说,何处去寻那天时地利人和?” 山行简从不曾留意这些,自然说不出什么,只是道:“当年孝宗皇帝时,关中大乱,朝廷亦曾几度北伐,接连失利,唯有庾昌若进抵长安城下,围城数十日,仍不免黯然而归。太平侯才略,比之庾昌若又能如何?况且宇文氏久在关中,比之当年乱中草创的贺楼氏,有过之而无不及。” “山仆射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成之染不以为意,道,“二京沦陷,遗民南望,至今已有百年,杀伐离乱,苦不堪言,诸君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在江南高坐清谈?往日种种暂且不论,如今宇文盛已死,国中势必不安,若不能趁机发兵制敌,将来不知多少年才能有如此良机!” 山行简只是皱眉。 “天时也好,地利也罢,事在人为,”成之染沉声道,“大军不必急于出发,待到秋来,才是良机。” 这话令山行简讶然。 何知己提醒她道:“北地酷寒,于我军不利。当初北伐独孤氏之时,军中便吃尽了苦头。” 成之染摇头:“平齐战事相持日久,情非得已,可宇文氏情形到底与三齐不同。金陵与长安相隔万里,这一场战事,做不到一蹴而就。大军秋来出发,不必急于西进,只需在冬日之前攻占洛阳,经冬休整,来年春天乘势攻入关中。” 左卫将军殷希鉴道:“洛阳沦落敌手,已有十余年,收复洛阳又谈何容易?” 成之染似是一笑:“宇文氏根基在于关中,宇文盛身死,关中怕是不安宁,又岂会全力死守洛阳?即使战事不利,河南之地南有雍州,东有冀州,大不了撤军回退,不至于满盘皆输。而关中一战,尽可在春夏回暖之时发动,以我军天时抵消敌军地利。” 殷希鉴撇了撇嘴,看起来心中不服,然而他转念想了想,便缄口不言。反倒是何知己皱眉细思,眸中又闪过犹疑之色。 兵行险着,是耶非耶? 自始至终沉默不语的成肃终于开口,道:“未尝不可。” 山行简等人不由得看了看他,见成肃仍一副沉思模样,于是都不再说话。 殿中安静得有些诡异。 成之染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倏忽想起当年伐齐之时,朝野上下有的是反对的声浪,唯有成肃和孟元礼力排众议,才勉强定下此事,出征之时,也多是东府一军之力。 可如今,旁人连反对的态度,都不怎么用心了。 这可比她想象中平静得多。 天子最终准允了北伐之事。众人离去后,他独独留下成之染,注视良久,问道:“太平侯身子可好?” 宽袍大袖的掩映之下,成之染的身形稍显得臃肿,天子也因此免了她朝参之时跪拜之礼。这一句关切落在成之染耳中,不由得让她心神一震,赶忙道:“承蒙陛下挂怀,臣并无不便。秋来出兵之时业已临盆,绝无妨碍。” 天子垂眸,神色并不分明,半晌缓缓道:“北伐诸事繁重,朕晋封你为镇国大将军,与太尉一道都统。” 成之染谢恩,沉默不语。 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天子命她主持北伐,可如今的镇国将军府羽翼单薄,还撑不起一场旷日持久的倾国之战。北伐关中离不开东府主力人马,天子寄托重任于她父亲,也在情理之中。 成之染仰首望着天子,唇角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待他日收复关中,恳请陛下准许臣持节都督关中。” 天子思忖了片刻,颔首道:“好,朕答应你。” ———— 乾宁十一年春,天子命太尉成肃都督中外诸军事,整顿各州人马,戒严筹谋北伐。 大魏北境,山海之间,西起益州,东到冀州,俨然一道犬牙交错的屏障。北伐的诏令自金陵疾驰而出,如同苍茫天地间破晓的曙光,穿透千山万水的阻隔,照亮了每一寸笼罩在胡骑阴霾下的土地。 各州守将闻风而动,招兵买马,枕戈待旦,国内翕然。 镇国大将军府骤然忙碌起来,如同紧密运转的齿轮缓缓转动。冀州刺史钟长统、北徐刺史杜延寿、豫州守将桓不疑,都是与成肃一同从京门起兵的宣武旧部,北伐亦是深藏于众人心中的夙愿。 成之染站在舆图之前,望着三州之间被宇文氏窃据的河南之地。北伐第一战,她势在必得。 扬州人马盛壮,此番北伐自然以此为主力。然而要想让关中之战多几分胜算,西土各州的侧翼也不容忽视。 西境与关中最为切近的,莫过于梁州。梁州刺史张来锡驻扎于此,为争夺汉中之地,多年来与胡虏征战不休,互有胜负。单凭梁州一州之力,显然还远远不够。 若要使汉中之师成为刺入宇文氏腹地的一把利刃,离不开益州的助益。当初她带兵伐蜀,持天子符节,将益州刺史之位交给了老将董荣,董荣在蜀中数年,善于政事,休养生息,倒也是兵强马壮。经由子午道从汉中入关,亦是良策。 至于雍州刺史岑获嘉…… 成之染望向她的军府主簿岑汝生,不得不感慨,她三叔成誉,果然为她留下了一笔宝贵财富。以荆雍二州兵力,北上叩关,接应大军,最合适不过。 岑汝生不知她为何发笑,依旧向她禀报军府人马的情况。 自当年北伐独孤氏之后,成肃收服了一支具装胡骑,养在京畿,多年来鲜少派上用场。眼见得人马零落,也无可奈何。 成之染偏偏看上了这支胡骑,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辗转从成肃手中将人马讨要过来,在军府之中设立了骑兵曹,还让先前在府中养马的高寂之做了骑兵曹参军,专职调教这千余人。 胡人善于骑射,兵强马壮,具装甲骑所过之处,烟尘滚滚寸草不生。只可惜缴获了这样精锐的队伍,在江南山川草泽之间却难以施展,平白一年又一年过去,当初盛壮的人马也渐渐衰零。 好在如今,还为时不晚。 成之染行动颇有些不便,仍旧亲自到校场,观望了一场胡骑演练。高寂之毕竟在三齐长大,往日见到的骑兵多了,于驯养之道也颇有见地,被成之染好一番夸赞。 中兵参军桓不为有些不解,道:“骑兵本是胡人所擅长,一旦对阵沙场,我军恐怕难以占上风。” 成之染一笑:“甲骑自有利处,扬长避短便是。” 桓不为思量了一阵,随她回到将军府。江萦扇从前堂出来,对成之染道:“蔡行之被太尉赶走了,女郎可听说了?” 蔡行之是成肃新任的主簿,成之染与他并不相熟,闻言稍有些惊讶,细问江萦扇,原来这位蔡郎君自从得知朝廷将要北伐,便偷偷找到尚书右仆射兼吏部尚书何知己,想离开成肃军府,到外郡为官。 明眼人一看便知,他这是见北伐势在必行,赶忙要逃出这是非之地,以免到时候被成肃带上征途。 然而这种事,怎么可能瞒得过成肃。 “太尉很生气,把他免官除名了。”江萦扇道。 成之染回忆一番,道:“先前在太尉府中,扬言愿为北伐前驱的,难不成就是这位蔡主簿?” 江萦扇点头:“就是他。” “济阳蔡氏……”成之染喃喃,眼前倏忽浮现出山行简的模样。他于万事都不甚在意,淡淡的,仿佛超脱凡尘羽化登仙。 可他是大魏的尚书左仆射啊! “这些贵人们,嘴上说赞成北伐,其实未必是真心,”江萦扇叹息,“军中上下恨不得克日出征,蔡氏一流着实令人丧气。” “为这等人丧气不值得,”桓不为摇头,道,“建功立业的不是他们,他们巴不得东府此番北伐一败涂地,好让他们有可乘之机。” 这话说的直愣愣,连江萦扇都忍不住看他一眼。 桓不为不以为意,且不论桓氏与成氏姻亲多年,他三位同祖兄长,桓不疑镇守江州,桓不惑镇守青州,桓不识辅政京门,也只有如此不容撼动的地位,他才敢对成之染这么说。 第309章 春日迟迟,庭中风暖,成之染淡淡一笑,道:“随他去罢,行军打仗又不是靠他们。” 江萦扇问道:“那女郎所依凭的,是谁?” “是你们。” 第275章 徒何 春尽之时,江南霖雨霏霏。镇国大将军府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成之染的身子愈发沉重,腹中不适时常让她坐立不安。岑汝生斟酌再三,还是将祖父岑获嘉暗中送来的密信呈上。 成之染读罢,双眉微蹙:“李驷容?” 宇文氏伪朝黄门侍郎李驷容,经雍州刺史岑获嘉引荐,正在府门外等候。 这位降臣远道而来,岑获嘉不上奏朝廷,也不事先知会成肃,却径自送到镇国大将军府,倒是有几分意思。 成之染并不着急接见来人,而先派人去东府请元破寒。 元破寒不明就里,来到镇国将军府,在前堂见到了风尘仆仆的李驷容。 李驷容出身陇西李氏,门第高贵,即使仓皇之中被迫出关,到大魏土地上谋求生路,举手投足之间仍流露出几分矜持。 元破寒与人寒暄,听出对方的口音,一颗心登时猛烈跳动起来。 将军府的主人姗姗来迟,从容落座之际,李驷容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早在蜀中乔氏覆灭之际,他便听闻成之染大名。只是没想到,这位近年来声名鹊起的镇国大将军,竟是名年轻女子,而且现如今……身怀六甲。 他疑心自己找错了门。 成之染客客气气地接见李驷容,对方言语间颇为沉痛,自述卷入宇文氏储位之争,为宇文盛太子宇文绎所不容,宇文绎即位之后,更下令国中四方追捕,要将他赶尽杀绝。走投无路之下,他率领部众南下襄阳,向雍州刺史岑获嘉请降。 他所说的事,成之染在岑获嘉信中也有所见闻,可这些都只是李驷容一面之词,个中曲折,她也不会全然相信。 不过宇文氏内乱,对南朝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元破寒听得前因后果,不由得笑出声来,对李驷容道:“阁下在关中效力多年,如今不过是一场朝堂倾轧,竟跑了出来。将来新主未必没有不念旧恶的时候,阁下若留在关中伺机为旧主复仇,也未可知。” 李驷容不知面前这年轻将领的身份,然而对方言语间的敌意却显而易见。他音声一振,叹息道:“李某并非兴衰继绝的能臣,宇文氏基业早已病入膏肓,心腹大患又岂止内忧?——关中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哦?”成之染眸光一动,“阁下所言可是徒何氏?” 李驷容颔首,道:“几年前,徒何氏征发岭北十万胡汉百姓,在奢延水北、黑水之南修筑统万城,这统万之名,就是徒何乌维统一天下、君临万邦的狼子野心啊!他虎视眈眈,隔三岔五便率军进犯关中,与宇文氏互有胜败,关中已有许多年不得安宁了。宇文盛在时,尚能勉力维持,如今他死了,太子庸才,亡国便指日可待。” 成之染侧首,眸中沉沉,看不分明。徒何氏之患,由来已久,当年伐齐之时,若不是徒何氏在后掣肘,说不定宇文盛当真派救兵到三齐,独孤氏的小朝廷也因此续命了。 “徒何乌维……”成之染将这名字念诵一番,问李驷容道,“你可见过他?” 她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李驷容竟然点了点头:“自然见过的。他本是朔方一带的酋帅,乾宁初年前来投靠宇文盛。他生的体面,又花言巧语,宇文盛对他恩宠有加,将数万杂胡部曲交给他,让他去镇守朔方。徒何乌维一朝得势,便叛离关中,自立为王,终成大害。说起来,终究是宇文盛识人不清,养虎遗患。” 若说起养虎遗患,宇文盛之于旧主贺楼骞,才是典范。成之染哂笑一声,这何尝不是宇文盛的报应。 元破寒与成之染对视一眼,彼此颇有几分同感。他轻扣刀柄,问道:“依阁下所言,他这人有些年纪了罢?” 李驷容蹙眉:“徒何乌维叛主之时才二十余岁,如今正值壮年。” 成之染凛然一惊,年纪轻轻便坐拥万军,征战多年仍年富力强,他不是宇文盛一般垂垂老朽,而将是西陲为害深远的祸患。 她细细询问宇文氏与徒何氏的战事,李驷容如数家珍,在堂中侃侃而谈,对答从容而颇有见地。 成之染暗自感慨,胡人的朝廷,竟然也有如此出众的臣子。若收复关中,不知能将多少英才收入彀中。 李驷容年过不惑,提起徒何乌维这个年轻的祸首,激愤之余也平添几分艳羡。然而他眼前的镇国大将军,却是比徒何乌维更年轻许多的新秀。 他偷眼打量对方,想来这年轻将军不过二十余岁,寻常闺阁女子的愁绪离索,在她脸上全然寻不到踪迹。她神情浅淡,生机却如此鲜活,濯濯凤目如青霜紫电,顾盼之际仿佛能照见人心。 来到金陵前,他也曾迟疑,为何岑获嘉为他引见,不去找如日中天炙手可热的太尉,而是先拜会镇国大将军府。如今,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她不是攀附于乔木的曲折藤蔓,而是在巨木笼罩下另一棵昂扬冲出浓荫的高树。 见成之染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李驷容微微抬首,话锋一转,提起宇文氏宫中的一起琐事。 “几年前长安来了个老道,衣衫褴褛,鹤发童颜,在城中走街串巷,给人算命从来没有失手过。宇文盛那时已痼疾缠身,听闻那人的名声,便将人叫到宫中,让他卜算自己的命数。” 成之染来了兴趣:“那老道怎么说?” “他说,若渭水冬日长流,则国主气数已尽,”李驷容陷入了回忆,道,“这许多年来,关中天时酷寒,渭水每每在初雪之时封冻,从未例外。对老道所言,宇文盛自然不信。可世间偏偏就有这样的事,年初宇文盛病逝,那时渭水清波流荡,当真一点也没有结冰。” 成之染若有所思,又听李驷容感慨道:“天命所移,冥冥中自有因果。如今我信了。” 他与宇文绍败于长安宫城,本以为错失了让宇文盛身死的机会,可是没想到,即使他们惨败,宇文盛终究还是死在了严寒之中。 成之染对上他的目光,唇角浮起浅淡的笑意:“天命在我,正朔不移。宇文氏,何来天命之说?” “将军说的是,”李驷容自觉失言,稳了稳心神,道,“徒何氏生性暴虐,宇文氏也多疑善变,天下苦其久矣。胡虏刻薄寡恩,寡廉鲜耻,关中被杂胡肆虐,至今已百年有余。我在宇文氏朝廷,本也想苟且偷生。可非我族类,终究不是明主。” “阁下肯弃暗投明,亦是有识之士。”成之染不动声色。 李驷容注目,试图从对方平静的眸中读出深藏的意蕴。可她的目光深沉似水,面对他这个远道而来的降臣,疏离又客气。 李驷容深吸一口气,道:“在下出关中,到襄阳之时,城外已戒严,往来行人商旅,逐一由守城军士搜查盘问。城中也大兴土木,到处是烧砖夯土的民夫,正忙着加固城墙。从襄阳到金陵,原本可经由沔水和江水顺流行船,可在下却是从陆路而来,只因水道被官府辖治,那水上行船,大都是军中所用。” 他盯着对方,声音竟有些紧张:“若在下猜的没错,北地将有大战。” 日光勾勒斜影,落在成之染岿然不动的身姿上。她轻轻抬眸,眸中光影散出一阵涟漪,举国兴兵,筹谋北伐,虽不曾传檄北地,但从未遮遮掩掩。李驷容一路而来,所见所闻,足够他拼凑出背后的宏图。 她轻启朱唇,笑道:“不错,北地有大战。我大魏四海基业沦落于胡虏之手,每一寸土地,都要亲手讨回来。” 李驷容拱手一拜:“在下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成之染收敛笑意,只是望着他,道:“怎么,阁下如此急于杀回故土?” “宇文盛好大喜功,与徒何氏往来征战,劳民伤财,气数已尽。宇文绎平庸无能,兄弟相争,引火烧身。南军兵精将勇,如今之际,正是摧枯拉朽之时。” 成之染叹道:“关中自不必多虑,只是王师入关,一旦不能进退,隔绝万里,倘若慕容氏发兵渡河,直捣江淮之间,又该如何?” 李驷容一愣,没想到对方心中劲敌竟是慕容氏,赶忙道:“慕容氏亦被强敌环伺,腹心在三晋之地,与关中毗邻,绝不会冒险发兵远征。” 成之染轻笑,缓缓从座中起身,久坐之后竟有些眩晕。她稳了稳心神,道:“关中胡汉杂错,风俗与江南迥异。他日王师入关,人情趋尚,难免偏颇。经略关中,务要阁下一臂之力。” 李驷容暗中松了一口气:“定不辱命。” 成之染还要开口,眼前忽而一黑,险些站不住身子。她抬手吩咐送客,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腹中突然绞痛不已,脸上登时失了血色,强撑在案前冷汗直冒。 “女郎!”元破寒正要上前,侍立在侧的江萦扇已经将人扶住。 第310章 成之染勉强站稳了,问元破寒:“他的话,郎君信不信?” 元破寒回想起李驷容的身影,一口气堵在胸口。李驷容的言行并无破绽,宇文氏的乱局也与他所知相符,只是从私心而言,贺楼氏败后,陇西李氏效力于宇文氏朝廷,继续享受着高官厚禄,若说他心中不怨,自然不可能。 可如今朝廷剑指长安,从宇文氏殿堂之中崩塌坠落的砖瓦,无疑是铺就北伐之路的垫脚石。 他垂下眼眸,道:“若能得李氏相助,于关中大有裨益。” 成之染半晌不应,元破寒赫然抬头,却见她手捂着腹部,微微拱起的脊背仿佛已不堪重负。 “传郎中!”元破寒大喊道,“快!传郎中!” 高高隆起的掌下频频异动,成之染咬紧牙关,吃力道:“稳婆,叫稳婆……” 镇国大将军府一阵兵荒马乱。 李驷容伫立于街前,回望这小小的黑门,一时生出寥落之感。 镇国大将军已给了他允诺,将来终有一日,他还要东山再起,重返关中。 至于未能逃出生天的宇文绍……李驷容摇了摇头,可惜,只能怪他没这个命了。 第276章 洛宛 金陵城中最好的稳婆早已在镇国大将军府中等候多日,听闻成之染身子发动了,连忙齐齐赶到她住处。 昔日崇德皇后的旧宅,庭院深深,树影参差。初夏时节的轻风和缓,淡淡云层将日色掩没,青石小径郁郁葱葱,蒙着明暗参半的烟岚,间或听闻鸟鸣声,在高墙之内依稀飘荡。 成之染躺在榻上,身下铺着层层柔软的绸缎被褥,却难以缓解她腹中潮水般涌来的剧痛。涔涔汗水沿着她的额头滑落,浸湿了鬓边发丝,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平添了几分憔悴。 她并不怕痛,战场上刀枪无眼,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无数,多少次命悬一线,可此时撕裂般的异感仍旧让她痛不欲生。 这是一场漫长而令人绝望的折磨。视野中一片模糊,分不清究竟是汗水还是泪水,唇齿间痛苦的呻吟微微颤抖着,她用尽全力忍耐,紧抓着锦被的双手指节泛白,恨不能将整个生命都倾注到这场较量之中。 “女郎,再用些力,孩子就快出来了!”稳婆在一旁焦急忙碌,折腾了几个时辰,心中止不住担忧紧张。 这声音斑驳而模糊,抽动着在耳边扭曲,仿佛许多人呼喊,又仿佛渐渐合一。成之染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与绝望,如同厚重的帷幕笼罩着她,每一次用力都仿佛耗尽全气,而腹中胎儿却迟迟不愿降生。 她心跳如鼓,呼吸也变得急促而艰难,喉咙如灼烧一般刺痛。 还不如死了痛快。 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听到外间有人喊:“产房污秽,郎君不能进去!” 然而屋门旋即被推开,徐崇朝扑到榻前,焦急地一声声唤她的名字。 成之染惨然一笑,微微张开眼,望着他模糊的身影,咬牙道:“早知如此,我不该……” 她抓着他的小臂,发狠地掐出了道道红痕,泪水却如断线珠子般落个不停。她浑身上下抽痛,脑海中一片白光,照得人神志恍惚。 “这孩子,务要是成家血脉,才不枉我生出来。” 徐崇朝听得一愣,旋即握住她的手,连声道:“都听你的,你想怎样,都可以……” 这声音越发渺远,仿佛远隔碧落黄泉,消失在无尽黑暗之中。似乎身体已然撕裂成无数碎片,残存的神志逐渐模糊,在苍茫天地之间随风飘荡。 也不知过了多久,无边无际的暗夜缝隙漏出一丝微光,成之染用力睁大眼睛凑上前去看,竟是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京门故里。城北老宅的梧桐树下,是她母亲柳氏的身影。柳氏抱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她,温柔而含笑,轻轻地唱着小调。 在母亲的怀抱里,她听到京门城外的鼓角之声,风中夹杂着凌乱的愁绪,一轮明月猛然间奔入她眼前。灼热的明光让人睁不开眼,却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看清。 她的眼睛刺痛流泪,视野中遥遥伫立着一位衣冠华贵的女子,明黄衣襟点缀着天青暗影,如晨光初照,云影轻盈,九重凤冠微微颤动,在回眸一瞥时,骤然凝练成深沉的侧影。 那女子朱唇轻启,音声如珠玉琳琅。 “不要做第二个庾昌若。” 成之染望着她静静远去,一句话也说不出。 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骤然袭来,眼前的一切天翻地覆,自此永堕沉沦。 ———— 成之染睁开眼时,四肢百骸如同灌了铅一般,又仿佛早已不属于自己。帷幕重重,灯影幢幢,她好一阵回神,才认出跪在榻前的那人。 “狸奴,你终于醒了。”徐崇朝手执锦帕,正为她拭去额角汗水,他的手微微颤抖,眸光中闪烁着复杂的情愫。 喜悦有之,感念有之,更有难以言喻的心疼与敬畏。 清脆的婴儿哭声划破静寂,徐崇朝从小心翼翼地从侍女手中接过襁褓,送到成之染怀里。 “是个小娘子,”他轻声道,“与你小时候像不像?” 初生的婴孩小脸通红,皱巴巴的还未睁开眼,算不得好看,却让人挪不开眼睛。 成之染身为长姊,这些年见过许多弟妹在襁褓中的模样,可初次面对自己的骨血,她依旧感到无比新奇。 心底有浩荡洪流席卷而过,她仿佛接过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轻轻地将孩子贴近自己颊边,感受着方寸之间微小而强劲的律动,似乎有什么前所未有的东西生根发芽,汪洋恣肆地破土而出。 烛火明灭,轻盈地在她眉宇间跳动,苍白面色渐渐有了些生气。 成之染唇角扬起一抹微笑,怀中这小小的吵闹的一团,将她业已撕裂的躯壳又重新填满,所有痛苦与疲惫都化为充盈的欣喜。 她声音沙哑,喃喃低语道:“洛宛……洛宛……成洛宛。” 仿佛听懂了母亲话中的爱意,襁褓中的婴孩渐渐止住哭声。徐崇朝将母女二人拥入怀中,暗夜沉沉,一帘幽静。 吱呀开门声响起,江萦扇隔着珠帘,轻轻道:“女郎,太尉来了。” 成肃一早就来了。 成之染临盆之际,元破寒派人到东府送信,徐崇朝快马加鞭赶到镇国将军府,而成肃前脚刚迈出大门,便陡然停下脚步。 他命沈星桥迅速清点了一军人马,前往镇国将军府屯驻。 然而当他赶到镇国将军府时,府邸已有人马驻防,上上下下守得如同铁桶一般。 是成之染手下军主石阿牛和武贤带兵护卫。 临盆如过鬼门关,这座府邸的主人,那时正是最为脆弱的时候,在此过程中任何风吹草动,都暗含着无尽的危机。 成肃想到了,镇国军府中也自然能够想到。 成肃感慨又欣慰,让沈星桥带回了人马。他立于庭中,不时能听到屋中痛苦之声,这是一场漫长的折磨,好在天遂人愿,母女平安。 成之染目光投向门口,听着一声又一声脚步,她父亲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阿父……”成之染已经没什么力气,见到成肃却鼻尖发酸。她似乎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可话到嘴边,旋即委顿而凋零。 或许在心中,还有些难以察觉的委屈和不甘,连她自己都很难说清楚。 于是她只是微微斜着脑袋,有气无力道:“她是我的女儿,也是将来的太平侯,我要给她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会改变。” 成肃久久望着她,闪烁的眸光写满了哀怜。他无法反驳,唯有叹息道:“为父不如你。” 成之染似是一笑,缓缓闭了眼睛,再也不说话了。 ———— 镇国大将军生女的消息传到宫中,帝后派使者送来了贺礼。成之染倚着软榻,听凭告假在家的徐崇朝为她揉按小腹。 临盆多日,腹部瘀肿尚未消退,浑身上下也不利落。她捧着礼单细细地看着,目光忽而顿了顿,道:“琥珀枕?此物在何处?” 徐崇朝唤侍女取来,掀开盛放的木匣,登时有一股清淡的松香扑鼻而来。 这方琥珀枕用一整块金珀制成,晶莹剔透,珍贵无匹。 徐崇朝道:“来使曾说过,这是交州刺史进献给天子的礼物,有凝神静气之效。今上将这宝物相赠,可见用心了。” 成之染轻轻抚摸着这方凉枕,半晌没说话。数年前追讨海寇到交州,刺史傅临对大军一行款待有加,后来她在宫中偶遇傅亭微,自此一别,千山万水,再未相见。 飘渺过往如同一场梦。那时候她三叔还在,只是不知为何,眨眼间光阴流转,一切都不复从前。 成之染垂眸,这金珀色泽温暖柔和,如同晴空丽日,纯粹而清澈。她平生不喜这等奢贵的宝物,思索一番却粲然一笑,对一旁江萦扇道:“听人说琥珀可治金创,对骨伤更有奇效。你去找岑郎,让他将此物研磨成粉,分发给诸军将士。” 第311章 江萦扇正趴在摇篮边上打量出初生的婴孩,闻言讶异道:“这毕竟是今上的赏赐……” 成之染笑笑:“今上宽仁,自然能明白我一番好意。” 江萦扇领命而去。 成之染闭上眼睛,感受腹间厚重掌心传来的温热,淤滞已久的酸楚仿佛冲淡了许多。徐崇朝极为专注地控制着手上的动作,压低了声音与她絮语。 金灿灿的日光透过窗棂,轻柔地撒在软榻上,将他的侧颜镀上了一层微光。他听到成之染发笑,抬眸看去,不知对方何时睁开了眼睛,正直勾勾地望着他。 徐崇朝一怔。 “她睡着了么?”成之染问道。 徐崇朝察看一番,小洛宛正睡得香甜。 婴孩起居无常,时常大半夜哭闹,将人折腾得够呛。以成之染如今的身份,大可不必事无巨细地照料婴孩,府中也有乳母和傅姆随时待命。 可她近乎固执地看顾小洛宛,一丝一毫也舍不得放手,徐崇朝只得随她。好在这会儿消停了,他二人歇过一口气,竟生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欢愉。 “若是能长久如此,便好了。”成之染脸上带着浅淡的笑容,仿佛喟然一叹,眉间萦绕着淡淡愁思。 然而她与徐崇朝都心知肚明,北伐的火种播撒在大江上下,只待秋日的号角吹起,便燃起燎原之势。 用不了多久,他们终将与女儿分别,踏上遥远而未卜的征途。 如今的每一刻,都弥足珍贵。 第277章 桐叶 仲夏急雨,滂沱恣意。 这一年的雨水格外丰沛,江淮之间传来消息,洪流沿泗水汴水南下彭城,冲毁了多处城墙。北徐刺史杜延寿忙得如同热锅蚂蚁,东府上下也忧心忡忡,生怕这雨水绵延不绝,打乱了王师北进的步伐。 成之染虽然不舍,到底还是小洛宛交给府中一干乳母傅姆看护。母女之间的温情固然令人留恋,可长夏终有尽头,举国倾动的北伐,一刻也等不得。 李驷容前来投靠之时,她早已向天子禀报,为他求了个闲职,人却被她留下。 成肃自然知道这是她私心。没有谁比李驷容更了解关中情形,有这人在手,征讨宇文氏会减少许多阻力。 然而成之染没有将这人举荐给东府,成肃也说不得什么。 雍州地处西陲前哨,连月来信使不绝,将从关中打探的消息送到御前。 李驷容说的没错,宇文氏如今确实是内忧外患腹背受敌。徒何乌维在北境声势浩大,招引伪周四方小国闻风而动,纷纷举兵反叛。军旅频出,损兵折将,想来即位不久的新君,早已经焦头烂额。 饶是如此,南军也不敢掉以轻心。 北伐部署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成之染时常到东府商议军情,有时更深夜重,便在此留宿。 说来也奇怪,她离开东府自立门户,才不过一年有余,未出阁之时的宅院,也被悉心维持着旧日的模样。可她在屋中或坐或立,却心绪难平,再也找不回从前的那份宁静。 望月怀远,心中怅然。 白日里,她与成肃之间也争吵不断。她父亲身为太尉,受天子之命都督中外诸军事,统筹北伐大局,她本无异议。 然而成肃毕竟已年近六旬,饶是身子骨比旁人硬朗,到这个年纪,踏上万里迢迢的征途,仍难以让人放心。 成之染自然希望他留在金陵督统后方,冲锋陷阵那些事,留给她和诸位将军便是了。成肃却不肯答应,坚持务要做北伐统帅。 成之染有几分怨愤:“倘若我挥师入关,直取长安,太尉也定要奔波这一场吗?” 成肃对此寸步不让。无论北伐究竟是谁在临阵对敌,作为主帅的胜利,他势在必得。 成之染无可奈何。现如今东府之中,除了太尉府将佐,还聚集了成肃从各地调集的人马。益州刺史董荣被召回金陵待命,接替他镇守锦官城之人,是原本的蜀郡太守,也是沈星桥的族叔。益州是谋略关中的屏障,成肃将镇守重任交付,足见其对吴兴沈氏的信重。 成之染看沈星桥神色,对此也似乎很是感念。 北徐刺史杜延寿修好了彭城城墙,连夜快马加鞭赶回金陵。他虽与成肃一般年纪,自忖这把老骨头经不住远征风霜,听闻东府让他守卫京师,不由得满心欢喜。成之染的咨议参军杜黍见到老父,彼此唏嘘不已,父子不能同行,终究难舍牵挂。 召回这两位封疆大吏,成肃心里安稳些,暗中松了一口气。他安排长子成昭远留府监事,让军府司马顾岳尽心辅佐,龙骧将军彭鸦儿率军侍卫。 在众人议事之时,成昭远安静地坐在成肃身后,听着成肃的嘱托,恭敬领命。成之染望着他褪去稚嫩的面容,一时竟有些恍惚。 成昭远已过了成童之年,恍然之间也将要独当一面了。 尚书右仆射何知己端坐于成肃下首,对太尉府的安排并无异议。成肃既已决定亲征,对金陵后方自然要万般小心,军政要务,内外事宜,他一并交给何知己,如同当年北伐独孤氏之时,将东府托付给孟元礼。 何知己身上担子最重,却不知为何,成之染心中不安。 她私下里问成肃:“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何仆射身担大任,倘若不慎有三长两短,谁来代替他?” 成肃对此也颇为头疼。如此心腹要害,务要让至亲至信之人把守。倘若他妻弟柳诣在世,那样政事通达的能臣,定然能挑起大梁。 可惜他病逝蜀中,如今柳元宝还在家披麻戴孝,为父守丧。 成肃叹息道:“你心中可有人选?” 成之染登时想到了宗棠齐。宗棠齐自李劝星败后,辗转又做了右卫将军,此番朝廷筹谋北伐,不免从寿阳出兵谋取洛阳。宗棠齐被派到寿阳修治陂塘,整顿屯田。 因着成誉的缘故,成肃对与宗氏的婚事颇有些丧气,对于宗棠齐,心中已有了隔膜。听成之染提起他的名字,成肃只摇头不语。 成之染沉吟一番,道:“那便只有桓二郎了。” 青州刺史桓不惑镇守广陵,与金陵相去不远,往来之间也算得便利。 然而成肃依旧不满意,道:“桓二郎性情粗莽,乐得在外面放纵无拘,往日我唤他,他都不肯回金陵。” 成之染无奈,负手在堂中踱步,忽而侧首蹙眉,道:“如果,让孟江州回来呢?” 孟元策素来有才干,在江州多年,保境安民,为人所称道。 成肃并不缺能征惯战的将军,可历览朝中,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何知己这样的治世之臣。 他很是迟疑,在这三人之间犹豫许久,似乎唯有孟元策略胜一筹,只得摇头道:“如今,也只能靠他了。” 他话虽如此,却面有忧色。 成之染问道:“阿父对于孟将军,有何事不能放心?” 成肃叹息道:“他长兄幼弟,皆因我而死。到底是我亏欠他许多。” “孟二郎性情中人,以国事为重,从前的事情,也怪不到阿父头上。” 成肃沉默了许久,道:“他次子也有十几岁,我把三娘许给他,结个亲家便是了。” 成之染吃了一惊:“阿父,三娘才十岁……” “这又有何妨?”成肃道,“他若是有这份心,自会答应我。” 成之染明白他的用心,也知晓其中利处,只是想起被蒙在鼓里的三娘颂宜,又不免心有戚戚。 离开太尉府时,她在前院见到了成襄远。他似乎等候多时了。 天时酷热,成襄远额头浮起一层汗水,更衬得面如白玉,粉嫩可爱。他问成之染:“阿姊如今身子可还好?” 成之染生女之后,身上爽利了许多。寻常女子或许要多多休整些时日,可她等不得,出了月子便马不停蹄地往来奔忙。苦累在所难免,可想起即将铺展开的北伐宏图,再苦再累也甘之如饴。 见她谈笑风生的模样,成襄远放下心来,也生出些许艳羡,她心中有自己孜孜以求的东西,所向前走的每一步,都能离心愿更近。 成之染察觉对方似有心事,忍不住问道:“麒麟找我,是有什么事?” 成襄远低下了头,背着手沉默了半晌,从身后取出了一枚枯黄的桐叶。 成之染难掩意外,这盛夏时节,也不知对方是从哪里找来的。 “阿姊,你可还记得?”成襄远捧着那桐叶,道,“当年西征李氏之前,你说过,若是我想学骑射,就拿这桐叶到军中找你。” 成之染仔细回忆了一番,她似乎确实这么说过。 “当时去荆州,后来去益州,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成襄远望着她,眸中亮晶晶的,“如今去关中,阿姊能不能让我一起?” “你想去关中?”成之染吃了一惊。此去关中险峻,与西征李氏乔氏之时,又大为不同。平心而论,她自然不希望养尊处优的襄远平白受苦,可对上他充满希冀的目光,拒绝的话又难以出口。 第312章 成襄远轻轻道:“我想像阿姊一样。” “此去关中,迢递万里,前路未测,慕容氏隔河南望,宇文氏困守长安,徒何氏虎视眈眈。纵然是我,也没有万全打算。生死之间,人命微茫,即使如此,你也要去吗?” “去,我要去,”成襄远点头,脸上是不容拒绝的坚毅,“为大魏收复故土,为遗民谋取生路,襄远虽年幼,生于行伍之家,义不容辞。” 成之染欣慰地望着他。她的襄远尚未到成童之年,个头长势竟比她还要迅猛,早已不能以孩童视之。 东府将佐对这位三郎君赞不绝口,自然不会是因为他傲人的容颜,在她不曾留意的角落里,成襄远业已生根发芽,在东府的庇护下破土而出。 成之染收下了这枚桐叶,盘算着寻个合适时机,好好跟成肃说一说。不过这个漫长而闷热的雨季,也是个多事之秋。 时隔十多年,宫中再次有皇子诞生,而且是皇后嫡出。天子厚赉群臣,颁诏天下,普天同庆。然而这恩典总有人无福消受,风起云涌的朝堂,冷不丁发出了不合时宜的爆裂之声。 尚书左仆射,河内山行简病逝。 山行简年不及半百,众人闻说也只能叹息天不假年。成之染到山府吊唁,听众人茶余饭后闲谈,这位山仆射素来嗜好寒食散。服散之后务要发散将息,山行简当饮热酒而饮冷酒,一时差池,竟撒手人寰。 她心中叹息,这一丝惋惜不过是过眼烟云。山行简性情疏阔,不喜庶务,不理政事,于经国大业袖手旁观。 失去山行简的朝堂,只不过是空出了尚书左仆射的尊位。一场唏嘘后,位居其次的何知己,自然而然地从右仆射升任左仆射,名副其实地执掌尚书台。 对志在北伐的将士而言,这反而是一件好事。 成之染借此机会,前去拜访何知己。 昔日聚义军中的小小主簿,经历了这许多年来波澜曲折,与成肃风雨同舟,终究一步步走到了如此高位。 这何尝不是东府诸将佐的热望。 第278章 知己 偌大的何府门庭若市。 何知己手握大权,内总朝政,外供军旅,宾客盈门,往来不绝。他又是个喜好热闹的性子,遇到脾性相投的客人,说起话来便滔滔不绝。 成之染到时,何知己正与宾客畅谈。领路的小厮想进去通禀,被成之染止住。 “仆射还忙着,不必打扰,我等等便是。” 她负手在廊下踱步,庭中人来人往,服色各异的佐吏抱着书卷簿册,络绎不绝地在庭中穿行。也有许多到访之人在檐下等候,神色焦急又殷殷期待。尚书左仆射统领尚书台诸事,上至军国要务,下至庶民生计,无不经略其手。旁人所求的,自然也层出不穷。 成之染打量着众人神色,悄悄对随行而来的萧群玉道:“何仆射如今果然炙手可热,整日里在尚书省奔忙不说,回府之后还有这么多人等着见他。” 萧群玉笑道:“何仆射诸事通达,也只有他能如此游刃有余。听说他处理政事时,一边听着属下汇报,一边批复报来的文书,还能跟旁人对答如流。耳中所听,手中所写,口中所言,丝毫不相干,却有条不紊。” 成之染感慨:“这功夫,我是做不得。” 萧群玉颔首。她少时名满京都,时人号称“女尚书”,可后来见到何知己处事,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这样的能臣,换做谁都要敬佩三分。 成之染忽有些烦闷。此番成肃要亲征关陇,一旦他离开,朝中重任便统统压到了何知己身上。她固然相信何知己的本领,可对方比成肃还要年长三岁,年近甲子,早已过了年富力强的时候。 天有不测风云,倘若这一根独木倒下,纵然接替他的人是孟元策,恐怕也难以令人安心。 毕竟,孟元策与何知己之间,还相去甚远。 她不暇细思,小厮已过来回禀,主君有请。 她今日出门,并未穿官服,毕竟以她如今的身份,大张旗鼓地拜访新任尚书左仆射,多少是有些张扬轻狂。乌黑的长发高高挽起,一身朴实无华的黑衣,正是宣武军中兵士惯常的模样。 在廊下的众人见这小郎君被召,登时投来了复杂的目光,艳羡者有之,好奇者有之,不满者有之,一道道目光有如实质,毫不掩饰地落在成之染身上。 成之染对此视若无睹,施施然来到了后堂。何知己正在此等候。 见到她这身打扮,何知己稍稍怔愣,他已许多年不见成之染这般模样。当年偷偷挤在义军中掩人耳目的小卒,早已在刀光剑影中登上一军统帅之位,可如今眼前似曾相识的身影,却让他恍然回到了十几年前,他刚刚被江岚举荐到成肃手下的时候。 “何郎君!”成之染甫一开口,神色便有些黯然。西征关陇的伟业,她父亲并不放心交给她,一想到这里,她心中郁郁难平。 何知己对此看得分明,劝慰道:“女郎天资卓绝,是大魏第一流的人物,但毕竟太过年轻。这一场西征旷日持久,若没有太尉坐镇,只怕会生出许多麻烦。” 成之染默然无语。她特地前来拜访何知己,当然不只是为自己鸣不平。数月以来她午夜梦回,时常想起临盆那一日,痛到极处时陷入的深沉梦魇。 那个在苍茫梦境里蓦然回望的女子,和她情真意切说出的那句话,始终在心头萦绕不绝。 不要做第二个庾昌若。 庾昌若亦曾北伐关陇,然而兵临长安后便黯然东归,平白使百年失地得而复失。不过最使他背负数十年骂名的,还要数弄权挟私,意欲倾覆大魏社稷。 李劝星临终之前也恨恨不平,声言她父亲将会成为下一个庾昌若。 起初她尚且可以不信,可事到如今,诸多种种,却使她不得不有所怀疑。 成之染稳了稳心神,道:“何郎君,太尉准备请会稽王一同出征,到洛阳拜祭国朝列祖列宗陵寝。郎君可知道?” 何知己似是讶然,看样子还不知道,他旋即明白,成肃这样的安排,是对会稽王留在京都心存疑虑。 他略一沉吟,道:“会稽王不理政事,自荆州归来便杜门不出,留在金陵也并无大碍。” “话虽如此,可太尉那样的性子,到底还是不放心。” 何知己长叹一声,半晌道:“他去了,又能如何呢?” 成肃拿定的主意,旁人是动摇不得的。何知己对此心知肚明。 成之染打量他神色,道:“依我之见,这未必是件坏事。一来洛阳毕竟是旧都,由亲王镇守,于大魏而言意味深远。况且光复关陇之地,与金陵相去万里,往来多所不便,若能以洛阳为陪都,关陇之间也可以如臂使指。” 何知己思忖一番,问道:“太尉是何计较?” “太尉啊……”成之染不由得一笑,“或许他只是想让会稽王前往洛阳,远离金陵这是非之地。” 二人对视无言,堂中青烟袅袅,倏忽一阵清风穿堂而过,氤氲的郁闷之气也消散许多。 半晌,何知己沉吟:“只是不知会稽王可会愿意。” 成之染理了理袖口,垂眸道:“当初是我去荆州劝他回金陵,如今也该是我再去相劝。” 何知己只是望着她,手捻着须髯,陷入沉思。 成之染起身告别,临行前忽而想起一事,轻笑道:“听说郎君平日在府中,每逢用膳之时总要与门人宾客共餐,膳食也极为豪奢,这可是真的?” 问话之人虽是成之染,可那一瞬间,何知己仿佛看到了成肃的模样。他一直都知道,从前的主君多疑猜忍,见不得旁人结党营私。 何知己并不否认,花白的须发在日影之中明灭不定。 “我家原本贫贱,承蒙太尉拔擢,才有今日。可往日过惯了苦日子,如今已这把年纪,总想着尽力找补回来。朝野之中许是对何某颇有微词,可何某问心无愧,分毫不曾有负于朝廷。” 果然是何知己,也唯有他,能让成肃以身家性命相托付。 成之染粲然一笑:“何郎君,我信你。” 何知己被这笑容晃了眼,直到成之染离去多时,眼前仍浮荡着对方了然又专注的神情。脑海中回想起成之染所言种种,他不由得长叹一声,遥望着层层云翳遮蔽的似火骄阳,心中亦纷乱不平。 成之染是如何规劝会稽王的,何知己并不知晓,而且此生都不曾知晓。然而才不过数日,累月不朝的会稽王突然出现在朝会,向天子慷慨陈词,请求随前锋出征,远赴旧都洛阳修葺先祖山陵。 百年前中原大乱,旧都洛阳沦陷于胡虏之手。乱军纵兵大掠,屠戮士民,发掘帝陵,焚毁宫庙,煌煌大都,毁于一旦。数十年前庾昌若北伐曾收复洛阳,可惜往复之间亦不能长久。而自承平三年宇文氏攻占洛阳,旧都再度蒙尘,至今已有十余年。 天子念及往事,感伤不已,慨然应允会稽王的请求,并以此为契机大赦天下,敬告祖先。 第313章 满朝文武称颂天恩,成之染于众人之间昂首,望见天子凝眉之间的顾虑和哀愁。这神情转瞬即逝,朝臣对会稽王请缨之举不无动容,会稽王将这些溢美之词置于脑后,与人群之外的成之染遥遥一望。 成之染勾唇颔首。她将背负起前锋重任,护卫会稽王收复洛阳,一切才刚刚开始。 听闻大赦天下的消息,最为欢喜的便是徐崇朝。他二姊丽娘母子流放到岭南,至今快要三年了,终于可以离开那瘴疠之地,回到金陵与家人团聚。 他派人到徐宅报喜,跟随那信使回来的,竟是徐望朝。 徐望朝满心欢喜,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他家中知道这喜讯,上上下下都一片欢腾。 不过徐望朝的欢喜也并非全然为此。 他拉着兄长的手臂,兴奋道:“母亲知道二姊能回来,很高兴,我借机求她让我随阿兄出征,她也答应了!” 徐崇朝有些意外:“此去关中路远,往来少说要一年半载。你不在家中照看,作甚要出征?” “阿兄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徐望朝反驳道,“光复故土,建功立业,阿兄去得,难道我就去不得?” 徐崇朝无言以对,先前徐望朝与他一道伐蜀,那时才刚满十五岁,披坚执锐在马上冲杀,竟是毫无胆怯和惧意。若假以时日,他这个二弟,定然能成为勇冠三军的猛将。 二人交谈间已走到后宅,乳母抱着小洛宛站在廊下,成之染捏了捏婴儿的小脸,惹得小洛宛咯咯直笑。 徐望朝心头一热,凑上前去将婴孩抱起,她那双眼睛纯净无瑕,如黑曜石般,好奇地望着他,又咧嘴笑了起来。 徐望朝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将出征的打算告诉成之染。 成之染闻言一笑,道:“那二郎想去谁的麾下?” 徐望朝看了看徐崇朝,到底不想在兄长手下约束,支吾道:“还请阿嫂收留我。” 徐崇朝无奈,对他道:“大赦的旨意下来,二娘很快就能回家了。你这时候走,可就见不到二姊了。” 徐望朝犹豫了一番,道:“我想见二姊,可更想让二姊见到一个有出息的阿弟。等到我将来得胜还朝,再见到二姊,那该有多好!” 他说着说着便笑了,亮闪闪的双眸满是希冀的光彩,让人再也说不出劝阻的话。 成之染笑道:“你若是愿意,就到我手下骑兵曹去罢。” “我愿意!”徐望朝一口答应,笑得愈加灿烂。 小洛宛在他怀里玩得困乏,迷迷糊糊就要睡着了。成之染让乳母将孩子抱走,就军中诸事,细细叮嘱了徐望朝一番。 徐望朝认真记下,临了时问道:“这次去讨伐关中,听说大郎君要留守东府。那三郎君呢?他可会留在金陵?” 成之染微微一笑:“这几日我正要去拜会太尉,你与我一道,自然知晓了。” 第279章 诸军 不待成之染知会东府,成肃次日便派人来请她。徐崇朝兄弟二人随她来到东府,沧海堂中已有许多人在。 成肃今日召集诸将佐,为的是北伐部署。江河之间的山川形势,早已深深刻画在众人心间,夜以继日的钻研争论,先前定下的入秋攻势,也在反复推演之间越发清晰。 前锋诸军由成之染督统,兵分三路攻取洛阳。 东路人马以冀州刺史钟长统为首,他率军从东阳城出发,夺取大河南岸慕容氏占领的青鱼城,行进到巨野泽入河之处,开挖当年庾昌若北伐故道,然后向西朝重镇璧田城进发。璧田城如今也被慕容氏窃据,是东线一路最难啃的硬骨头,攻下璧田城便可以控制大河南岸,荡清主力水军北上的航路。 中路人马则由宁朔将军沈星桥带领,从彭城出发,沿汴水故道而上。宇文氏有刺史驻扎在汴水沿岸的重镇仓垣,此城距离河水与汴水交汇之处不远,只有攻下此城方能控扼汴水,开掘从汴水入河的石门水口。 至于西线,冠军将军桓不识从豫州寿阳城出发,逐次攻克颖水沿岸的南顿、许昌、荥阳等重镇,从陆路兵临洛阳。这三路人马并进,会聚于洛阳城外,兵多将广,收复洛阳城指日可待。 待水路开拓,成肃将亲率水军远渡江淮入河,溯流而上,去往洛阳与前锋会合,经冬之后,便西上叩关,与宇文氏决战关中。 成之染一手擘画大计,如今诸位将军已各各安排,成肃仍不知她的趋向。 她手下人马数千,无论选择哪一路,都是一支不容忽视的劲旅。 众人商议时,成襄远在成肃身旁,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成肃问他道:“若三郎来选,会选哪一路?” 成襄远望着面前铺就的斑驳舆图,目光从江河之间徐徐扫过。众人望着他,好奇这俊美少年能有什么远见卓识。 成襄远缓缓开口:“前锋出发后,太尉带水军主力坐镇彭城,无论东路和中路哪一条水道开通,都可以借此溯河而上,到洛阳与诸军会合。这两条路线,最为切近的自然是中路汴水。” 他抬眸看向沈星桥,手指着汴水一线,道:“从彭城到洛阳,这条路最近,而且可以免去巨野一带慕容氏的侵扰,毕竟同时与两国相争,于我军而言并非利好。” 成肃笑着道:“既然如此,三郎要助沈将军一臂之力了?” “若是我,自然如此,”成襄远点了点头,却又摇摇头,道,“可我猜阿姊,定然会选择最难的路线。南顿、许昌、荥阳,都是宇文氏重兵驻扎的要塞,不是我信不过桓将军,可从这条路走过,只怕将士们死伤惨重,到洛阳还有几分气力?阿姊不会坐视不管罢?” 桓不识目光沉沉。他无需多言,前路坎坷,成襄远已经替他说明白了。他心中一动,侧首向成之染望去,雍容端坐的女郎微微颔首,朝他笑了笑。 她讶异于成襄远的聪慧,被人说出了心声,一时竟有些释然。桓不识年长于她,论身份也是她的长辈,她虽决意从西路进发,思忖之间却难于开口。 好在,还有她三弟。 “我那点心思,到底瞒不过三郎,”成之染起身上前,指着颖水一带的迤逦城池,道,“西路全程是陆路,攻城略地,殊为不易。况且一旦水路有变,西路人马便成为入关的唯一生力。不仅我要率军从此路北上,而且望太尉拨冗人马,再助我一臂之力。” 她说的不无道理,成肃却微微蹙眉,紧盯着舆图一言不发。半晌,才问道:“你要多少人?” 这是怕她狮子大开口呢。他已经准允徐崇朝率军跟她一道,成之染颇为乖觉,道:“也无需太多,只要元中郎手下人马即可。” 元破寒冷不丁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吃了一惊:“我?” 他手下兵众不多,满打满算也只有一军人马。他伯叔兄弟并一干族人在襄阳,家中颇有些部曲私兵,是要到兵临潼关时方可起用的。 成之染解释道:“元郎数年前曾到过洛阳,如今前锋正是用人之际,太尉怎好将他留在后军?” 她言之有理,成肃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成之染也想带上成襄远一同出征,待众人离去,她私下向成肃说情,没想到成肃挑了挑眉,道:“纵是你不说,我也要带麒麟同去。前锋毕竟险恶,跟在我身边,不必顾虑他周全。” 成襄远大喜过望,情真意切地向成肃道谢。成肃摆手笑了笑,道:“军中不同儿戏,我让温印虎照看你,断不能忤逆温将军。” 他此时无论说什么,成襄远都会一口答应。 成之染从未见过他如此欢喜,退下后不由得问他:“三郎又不是没有出征过,今时与往日,难道有什么不同?” 听她这一问,成襄远竟生出腼腆之色,小声道:“我都已经十四岁了,还有人说我像个小娘子,我才不是呢。这次出征打个胜仗回来,肯定能让那些人刮目相看。” 成之染皱起了眉头:“是哪个这么大胆,胡乱说这些?” “好多人,也不是一个两个……”成襄远摇了摇头,道,“连六郎都这么说。” “六郎还不到十岁,谁教给他这么说话的?”成之染越想越生气,叮嘱道,“旁人要是敢说三道四,三郎打回去便是了。” 成襄远问道:“若我打不过他呢?” 成之染差点气笑了,见徐望朝在侧一脸不平,道:“如果打不过,让望朝替你打。” 成襄远看了徐望朝一眼,笑着答应了。 “可是我要随阿嫂出征了,”徐望朝似是黯然,对成襄远道,“我不在,麒麟要照顾好自己。” 成襄远歪了歪脑袋,道:“二郎放心罢,我不是小孩子了。” 徐望朝闻言不语。 成襄远叹了口气,似有些苦恼:“你要随我阿姊去走最难的那条路,我原本只要为阿姊和姊夫担心,如今也要为你担心了,该怎么办啊……” 徐望朝讶然抬眸,眼角眉梢染上了淡淡的欢喜。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那时的触动还宛如昨日。 第314章 成之染立于廊下,望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不由得暗叹,她在心中仍是将襄远视作孩童。她的麒麟,已经十四岁了啊。 他明晰地懂得行军之道,可是有时候,却在不经意之间搅乱人心。 “麒麟,”成之染轻声唤道,“你既然与太尉同行,阿姊有件事嘱托给你。” “什么事?” “会稽王,你还记得吗?”成之染打量他的神色,提醒道,“你在江陵见过的。” “我记得,他……”成襄远语塞,他说不出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只知道在这位金尊玉贵的帝胤面前,他全然没有常人的瞻望和敬畏,那人算不得和善的眉眼,在他看来却蕴藏着无尽温情。 成之染见他半晌不语,接着道:“会稽王奉天子之命前往洛阳修敬山陵,到时候也是随太尉从彭城启程。这一路,你要好好照看他。” 堂堂会稽王,怎会轮到他来照看? 成襄远心中疑惑,但还是利落答应下来。 成之染许了徐望朝骑兵曹之位,练兵之时便招呼他到校场相看。 当年北伐独孤氏之时收缴了千名具装甲骑,倏忽五年光阴飞逝,那一干胡兵不甚见老,胡马却几经凋零。军中虽有意繁育,然而江南长成的马匹,多少是有些水土不服,一代不如一代。能够保持着当年的规模,已经是骑兵曹教养有方了。 骑兵参军高寂之牵来了一匹白马。这骏马是当年平齐之后,成肃准备送给成之染的礼物。然而它从未随成之染出征,只在屈指可数的游猎中显露身形。 “将军,坐拥良骥,平白在槽枥之间消磨,可惜啊……” 成之染飞身上马,看了高寂之一眼,道:“当年王师北伐独孤氏,宇文盛派使者到广固城下出言不逊。那时太尉对他说,平齐之后,息甲三年,自当西征关陇,光复长安。三年之期已过,宇文盛业已身死,然而对大魏而言,如今还为时不晚。” 高寂之躬身一礼:“步骑已列阵,请将军检阅。” 天时盛热,晴空万里,不见一丝云翳。骄阳似火,金辉万丈,尘土在微风中轻轻浮动。一声号角赫然划破长空,悠长而浑厚的声息,让整个校场瞬间沸腾起来,万马齐喑的静谧被一股不可阻挡的气势取代。 马前的军主陈午高呼列阵,字字如重锤,敲击在每一位将士心头。具装甲骑以劈山之势分列道旁,数千步卒如同潮水般涌动,迅速而有序,列成一个个威严军阵。铮铮玄甲在烈日烧灼中闪烁,厚重盾牌铸成的壁垒坚不可摧,露出直指苍穹的长枪利刃。 成之染身披金甲,缓缓策马前行。她目光如炬,审视着一张张鲜活的面容。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有人曾随她出生入死,有人曾与她兵戈相见,宦海浮沉,人间兴亡,终究让他们走到了一处。 “此去长安,离家万里。大军克日出征,一旦离京,再无回头之箭。长安路远,前途未卜,奈何成败安危之机,国之大事,不容避罪于其间。若有人心怀挂念,不如即刻解甲,早日归家。” 她音声朗朗,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豪壮,回荡在行伍之间。诸将士挺直了胸膛,坚定的眸光,肃穆的容颜,仿佛已经准备好迎接任何艰难险阻。 校场上空回荡着战马嘶鸣和铠甲碰撞的声响,以及诸将士低沉有力的呼吸。眼前这些人,是她扬鞭西进的底气所在。 在彼此未来的命运里,无论面临何种艰辛坎坷,他们都将并肩而战,成为大魏刺入关陇的一柄利剑。 第280章 北伐 徐望朝被眼前壮观摄住心神,一时间心潮澎湃。饶是他早在伐蜀之时,便见过成之染扬刀跃马的模样,可如今这一双凤目,一派身形,端的是英姿飒爽,想见古人之遗风。 岑汝生也望着她,眸中熠熠,似有所感。 徐望朝听到他低声说了句什么,依稀音声浅浅飘散在巨大的校场之中。 他不由得好奇,忍不住问道:“岑郎说什么?” 岑汝生唇角慢慢勾起,道:“许多年前我初见彭城忠武公时,祖父望见他,说他仿佛当年谢将军。那时我并未全然懂得,如今却是明白了。” 外兵参军裴子初看了他一眼,眸光闪动,一言不发。 “仿佛当年谢将军……”徐望朝喃喃失神。他父亲徐宝应曾是陈郡谢峤麾下名将,在他孩提的印象里威武庄严。如今昔人业已作古,往事俱已成烟,身为成之染麾下数千将士中的一人,他又能否成为第二个徐大将军呢? 成之染检阅人马已毕,与诸将佐会聚于镇国军府。大军将在出伏之后发兵,除长史萧群玉留守镇国军府外,其余一干将佐都随军出征。 军主石阿牛家在京门,特地告假回了一趟家,向家中妻儿告别。他本是京门一带的贫苦孤儿,起自幼军,因军功累加封赏,才得以娶妻生子,在世间有了归宿。 成之染问候他家中情形,石阿牛笑道:“家里大的小的,可是舍不得我走。我那大儿如今懂事了,还想让我问问将军,这一去什么时候回来啊?” 成之染心中黯然,道:“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 “也好,也好,我跟他也是这么说的,”石阿牛点了点头,道,“他如今四岁,胆子小得很,担心我一去不回。他是不知道老父的厉害,不管这场仗打多久,我总得回去,我还等着他长大成人,让我来结发戴冠呢!” 那是极漫长的来日,浩荡星河中随意的一瞥,如同远隔天际的长安一般,邈远而又令人充满希冀。 军中多少人家中都翘首以盼,远征的丈夫儿子得胜归来,一家人团圆美满。 “会有的,会有那么一天的。”成之染思及襁褓中嗷嗷待哺的洛宛,眸中浮起一层潋滟云翳。 她与她的女儿只有数月的缘分,如今出征在即,也只能将婴孩送到徐宅看顾。徐家上下大都是女眷,又有府中的乳母傅姆随行照料,她的洛宛大可以安静平和地与她相离。 不知等到她回来,又是怎样的光景。 大军临行前,为父居丧的柳元宝听闻北伐消息,脱去了丧服,效仿春秋晋襄公之礼,以墨绖从军。 白发苍苍的柳访亲自将小侄送到镇国军府,成之染讶然,问道:“元宝何至于此?” 柳元宝红了眼眶,居丧经年,使他消瘦了许多,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 “女郎可还记得小时候,算命先生为我说的那句‘将门有将’?阿父以此期许我,以战功光耀门楣,我岂能忘记?” 成之染对他放心不下,道:“太尉麾下兵强马壮,你不去找他,找我作甚?” “我又岂是贪生畏死之徒?”柳元宝望着成之染,道,“你既是前锋,这一路最难打的仗都在你肩上。我自然希望,能做前锋中一员悍将。” 成之染思忖良久,终究答应他请求,署为镇国军府参军。 柳元宝千恩万谢,竟哭了出来。 柳访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无言。 朝廷北伐之际,身为祠部尚书的柳访却转任到会稽王的司徒府,待会稽王北上,则由他统领府中诸事。 这无疑出自成肃的安排。 成之染心中不安,迟疑的神色被柳访看在眼里。四下无人时,他问道:“狸奴心中仍有挂念?” 那些在心中横行肆虐的猜测,终究不能在青天白日下诉之于口。她只是掩饰般一笑,道:“会稽王深明大义,此去洛阳,居功至伟。他少子幼孙俱在京中,屡经波折,实属不易,惟愿舅父好生看顾,以安其心。” 柳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颔首道:“狸奴所求,亦是我心中所念。” ———— 王师北伐那一日,正是金陵秋高气爽的时节。 旭日东升,霞光万丈。巍巍宫城比往日愈加庄严肃穆,吉时已到,金鼓齐鸣,响彻云霄。白衣天子峨冠博带,乘舆缓缓驶出宣阳门,率文武百官到江畔渡口相送。 江天一色,楼船林立,猎猎旌旗在晨风中翻飞如潮,仿佛沧海之间即将破浪而出的蛟龙。 眼前是士气高昂的玄甲将士,身后是浩浩荡荡的文武百官,成之染一时恍惚,望着天子沉静如水的侧颜,耳畔只余下风声水声和殷殷祝语。 天子立于高台之上,于众人之间投来一瞥,对成之染道:“镇国大将军重任在肩,前锋陷阵,自当勉力为之。” 他的目光如此专注而深沉,令她霎那间回到彼此初见的许多年前。时移世易,物换星移,成之染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无力自保的瘦弱孩童,此时该是她手提重剑,为天子驱除胡虏,重振山河。 成之染郑重上前,慨然一拜,道:“臣若不能北定长安而再拜御前,便如大江之水永不复还!” 她发下宏愿,指江水为誓,百官喟然。 天子垂眸,亲手扶她起身,目光落在她与成肃身上,如有千钧。 临别之际,他为这父女二人斟满美酒,道:“愿诸卿凯旋归来,同饮庆功之酒,共享太平盛世。” 第315章 说罢,他举起酒盏面向三军,百官与将士纷纷效仿,酒香四溢,驱散了云水之间的清冷之气,天地间仿佛也为之动容,云卷云舒,风起云涌。 战鼓轰鸣,震耳欲聋,大军缓缓启航,破浪前行。送别的人群中,何知己与成昭远并肩而立,望着各奔东西的诸军人马,不约而同地叹息一声。 何知己略略挑眉,问道:“大郎君何故叹息?” 成昭远望着他,英挺的面容带着浅淡笑意:“太尉将东府托付于仆射,亦是将大魏托付于仆射。如此重荷,晚辈惶恐,忧心不已。” 何知己道:“何某有一日在,大郎君亦不必担忧。” 成昭远微微颔首:“如此,便好。” ———— 成之染统领大军,沿江西上,到豫州历阳城外采石渡渡江。大江横亘,江阔云深,唯独此处最是狭窄,向来为江津要冲。 从采石渡登岸,沿颖水西上,行军十余日,便到了淮南郡治寿阳城。后将军宗棠齐率军驻扎在此,奉成肃之命修治陂塘,整顿屯田数千顷,已等候大军多时了。 他与宗寄罗叔侄久别重逢,一时间感慨万千,恨不能与他们一道北上,真刀真枪地与胡虏死战。 宗棠齐设宴款待大军,于席间委婉地向成之染表明心意。 成之染当然不会答应,道:“将军驻守寿阳,乃西路大军后方根基所在。淮南郡与汝南、新蔡二郡毗邻,二郡如今仍沦陷宇文氏之手,大军此行沿颖水北上,进击南顿,不免有后顾之忧。唯有将军率兵威慑,汝南新蔡叛军才不敢出兵阻挠。” 宗棠齐明白这道理,退而求其次,道:“节下持节督军,若许我西进,攻取汝南、新蔡,何尝不是大功一件?” 成之染摇头:“汝南、新蔡与我豫州山水相连,有犬牙交错之势,孤绝于外。待我军攻克洛阳,横断大河之时,别说是汝南、新蔡,宇文氏在河南淮北之间十余郡,都必将不战而降,重归于我朝治下。” 河南淮北诸郡沦落敌手,不过是十几年前的事情。郡县官守也大都是汉人,只是心怀叵测,做了墙头草罢了。 大军此行的目的是夺回洛阳,大功告成,兵锋所至,一切都迎刃而解。 宗棠齐无奈,脸上便有些丧气。他与桓不识年岁相仿,已过了不惑之年,眼见得桓将军率军为北伐前锋,心中艳羡不已。 他仍不甘心,道:“若洛阳平定,我愿意跟随节下,西上叩关。” 成之染细细打量他,道:“洛阳在天下之中,河南淮北,多所依凭。然而城池与慕容氏隔河相望,在胡虏兵锋之下,纵然我军收复洛阳,亦不能掉以轻心。不知将军可愿意戍守洛阳?” 攻城不易,守城更难。洛阳之地,与慕容氏之间山川相近,个中险峻,成之染并不讳言。 座中众人齐齐望向宗棠齐,却见他思忖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倘或如此,必不负节下所托。” 宗寄罗心下怪异,待散席之后,忍不住问成之染道:“军中早已定计,待前锋三路人马会聚洛阳,须得等太尉大军到来,再一同西上。洛阳的守将,想来太尉心中已有了人选。为何今日要许给我阿叔?” “军情瞬息万变,将来如何,犹未可知,”成之染似是一顿,道,“今上既然已许我都督前锋,太尉纵然知道了,也无话可说。” 月色如水,竹影参差,习习秋风吹动二人衣襟,依稀碎语飘散于凉夜,旋即杳然无踪。 第281章 空城 大军并未在寿阳城久留,休整过后,再度踏上征程。沿颖水溯流而上,寿阳城西北五百余里,就是宇文氏守将驻扎的重镇南顿城。 蜿蜒曲折的颖水,宛如一条银色的绸带,在苍茫旷野间穿行。河岸两侧的蓁蓁树丛依旧翠绿,绵延不绝的芦苇正渐渐泛黄,将士们在水畔取水饮马,清明日光透过稀疏枝叶洒在粼粼水面上,闪动着斑驳陆离的光影,如同璀璨星芒坠落在流水之中。 桓不识触景生情,高踞于马上,扬鞭北指,对成之染道:“颖水一带,原本在我朝豫州治下,物阜民丰。可近世百年衰乱,寿阳城以北,每每被胡虏侵占。战乱如此,这方水土竟也荒废了。” 成之染循迹望去,荒野间矗立着一座废弃的城池,如同被岁月遗忘的老者,孤独地屹立在风中。大军行进到城下,望见城墙斑驳,城门半掩,仿佛在低语着往昔繁华与今日荒凉。 离开寿阳城越远,这样的景象便越多。旧日城池因连年征战,百姓流离失所,避难于险阻之地的坞壁。荒野上人迹罕至,野草疯长,将曾经的喧嚣与辉煌尽数掩埋于黄土之下。 大军如巨龙迤逦前行,于萧瑟秋风中抵达两国边境。四野空寂,满目苍茫之间陡然弥漫起紧张而凝重的气息。 伪周徐州刺史宇文弘驻防南顿城。自打成之染大军入境,城池之外绵延数十里,游骑如白鹄般穿梭,时而隐没于密林深处,时而跃上丘陵之巅,毫不掩饰地窥探着大军动向,犹如狼群环伺,伺机而动。胡骑铁蹄声,在寂静旷野中显得格外刺耳。 桓不识镇守后军,见势不妙,赶忙拍马到军首,对成之染道:“敌兵窥伺,末将请诸军结阵待敌,以备不测。” 骑兵参军高寂之亦道:“卑职愿率甲骑驱散敌兵。” 成之染高踞马上,望着眼前似曾相识的一幕,倏忽想起数年前北伐独孤氏之时,兵锋直指箕尾山,山南诸郡县望风披靡,如入无人之境。越过箕尾山,攻取临朐城,却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平昌孟氏三郎君孟元赋,便是在争夺弃辅水之时陷阵身亡。 成肃以为西路攻伐最艰难,正是因为这一路诸多城邑有宇文氏重兵把守。 一味强攻,恐怕不易。 成之染摇了摇头:“不必,按兵不动。” 高寂之不语,桓不识忍不住道:“那敌骑如此嚣张,节下如何能忍耐!” 成之染侧首看他,似是一笑,旋即指着身后数千人马道,“我与将军合兵,还不到万人。只这些人马,恐怕不能令敌军守将心服。” 对攻拔南顿而言,确实不算多,桓不识已经做好了苦战的准备。他心下讶异,道:“节下何出此言啊!”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成之染径自命令道,“让诸军莫要慌张,敌军情形已在我掌控之中。放宽心,只管像往常那般行进便可。” 她唤高寂之:“高参军率领甲骑殿后,与大军相隔数里,砍些树枝拴在马尾上,在树林内往来驰骋,冲起尘土,以为疑兵之象。” 高寂之领命而去。铠甲刀剑映射着日下寒光,混杂着低沉有力的号令和大军行进的脚步声,偶尔传来的马鸣在空旷原野上回荡,如同战鼓擂响,浩浩荡荡地向着南顿城进发。 随着大军逼近,前方斥候来报,道:“南顿四面城门大开,城中并无多少守军,刺史正坐在城楼上诵诗。” 诸将佐闻言,止不住眉头紧锁,心中生疑。那胡人刺史诡计多端,此番举动定有蹊跷。 成之染颔首不语,依旧闲庭信步般策马向前。 元破寒策马赶上,道:“南顿有诈,请节下命诸军止步,我带些人马再到城下打探一番。” “宇文氏那位刺史,这是在给我唱空城计呢。”成之染不以为意,丝毫不听劝,众人都有些迟疑。 宗寄罗谨慎道:“虽然如此,我军还是小心为上。故弄玄虚的,谁知他背后安了什么心思?” “我倒是怕他不来故弄玄虚,”成之染一手按住刀柄,明亮的目光有几分悠游,“做这些把戏,还不是他心虚了?若要我攻城,那才是麻烦。” 宗寄罗心里打鼓,以目光向徐崇朝求助。 徐崇朝摇头,道:“她心意已决,旁人说什么都不会动摇。你且看着罢,你家府主算无遗策,区区南顿,不在话下。” 成之染闻言一笑,胯#下白马打了个响鼻,似是赞赏。 大军行进到南顿城,在一箭之地堪堪止步。诸将佐远远望去,只见城楼上一人绯袍在身,头戴高冠,捧卷诵诗,神情自若,仿佛对业已到来的大军毫无惧色。他身旁数名随从侍立,垂首低眸,满怀恭谨。除了这主仆数人,城头再不见旁人踪影,只余下敌军大旗在烈日之下迎风鼓荡。 城门大开,不见敌兵,城内不时有三五百姓走过,目不斜视的模样,与城外景象顿生割裂之感。 桓不识凝视良久,越发惊疑不定。那绯袍高官若是刺史宇文弘,怎会如此冒险大开城门? 他低声对成之染道:“只怕城中有伏兵,许是设下陷阱,等着节下往里跳。” 成之染目不转睛地盯着城头,轻轻比了个嘘声:“你听——” 城头之上,天幕之间,那绯袍中年摇头晃脑,苍迈的声音断续随风,飘送到桓不识耳中。 “主人且勿喧,贱子歌一言。仆本寒乡士,出身蒙汉恩。(1)……” 第316章 桓不识辨别词句,微微皱起了眉头。他平日不爱读书,这些文邹邹的东西,他向来不怎么懂得。 正纠结之际,身旁响起岑汝生的声音:“是前朝文士的诗。” 岑汝生亦旋即摇头:“他一个胡人,怎好有脸面说这些……” 成之染若有所思,随着断断续续的音辞,喃喃道:“将军既下世,部曲亦罕存。时事一朝异,孤绩谁复论。(2)” 宗寄罗问道:“这诗中有何奥义?”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成之染嗤笑一声,抬眸直视着城头那人,道,“他并非无军可守,故作此态,只是彼此试探罢了。” 桓不识沉声道:“可如今大开城门,必有埋伏。我军进城,岂不是中了他的计?节下身担大任,不能有丝毫闪失,不如暂且回避,徐徐图之。” “桓将军!”成之染收回目光,眸中仿佛覆盖了一层微霜,“若我军退缩,在胡人面前露了怯,只怕敌兵顷刻间便会倾巢而出,乘势追击。” 桓不识有些焦躁:“进也不得,退也不得,那该如何?” “倘若他意图与我军死战到底,此刻应当坚壁清野,闭门不出。如今这做派,定然是首鼠两端,投机妄动。”成之染冷笑一声,策马徐徐向前,众人都愣住,登时变了脸色。 她已走到了城头射程之内。 “节下!”桓不识低呼,却不敢声张,眼见成之染施施然站定,朝城头那人高喊。 “刺史宇文公何在?” 那绯袍中年闻言,放下了手中书册,缓缓走到城墙边,朝这边望了一眼,反问道:“来者何人?” “魏将,成之染。” 那人打量她一番,道:“年轻人,你家太尉在哪儿?” 成之染拽了拽缰绳,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便是宇文弘在此,也不配如此对我说话。我军远道而来,既不见奉印出城投降,也不见箪食壶浆以待王师。如此空城相待,是何道理!” 那人神色变了变,脸上却并无愠怒之色,在城头伫立良久,才答道:“我乃南顿太守褚项之,闻将军挥师北上,兵临城下,殊为震恐。南顿何罪,竟劳王师远出,兵锋相迫?” “让你家刺史出来答话!”成之染紧盯着对方神色,风卷大旗,扑动他脸上日影斑驳。 褚项之站在城头,忽而望见城南荒林间鸟雀扰动,隐约可见几处不易察觉的烟尘,登时心下一沉,不知这究竟是伏兵待命,还是大军到来。 成之染目光如炬,盯得他心里发慌。他勉强赔笑道:“宇文刺史如今抱恙,虽有意拜见阁下,实在是力不从心。阁下倘若不弃,不如到城中一聚,下官定当好生款待。” “褚项之,你好大的胆!”成之染喝道,“我奉天子之命为太尉前锋开道,到你南顿城下,竟如此轻慢,哪里有奉迎王师的诚意?你若是一味敷衍,拖延到太尉亲临,他怕是要责备我督军不利了!” “下官并无此意!”褚项之纠结不已,连连解释道,“将军北上,吊民伐罪,正在今日。下官为汉官守,心中自然感悦不已。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成之染打断了他,道,“你胆敢故弄玄虚,戏弄王师,如今这般狐疑,难不成是等着城外伏兵到来,要内外夹击,置我于死地吗?” 成之染本是一诈,不料褚项之登时大惊失色,冷汗沿着额头流下,旋即被凉风吹散。城下的年轻将领仰首而望,目光却似有千钧之重,他全然没有居高临下的威风,仿佛被对方决然果毅的杀机拉下城头。 “将军误会小臣了!”城头突然钻出个肥硕绯袍,挤在褚项之身旁高呼道,“小臣对王师绝无不敬之意!快来人,还不快出城迎接贵客!” 不及成之染细看,那身影旋即退下,不多时出现在城门中。 日色苍茫,南顿城门犹如巨兽之口,释放出一股压抑已久的沉闷气息。那绯袍官员脚下踉跄,与众多神色慌张的随从一道,如同被洪流裹挟的浮萍,浩浩荡荡地涌出城外。 成之染略略扫过,其中既有低眉顺眼的新贵面如土色,又有须发皆白的旧吏步履蹒跚,两旁众多士卒和仆役,或肩扛旗帜,或手捧印绶,显得既匆忙又慌乱。旗帜低垂,鼓乐无声,只有凌乱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抽泣声,打破城门外异常沉闷的氛围。 为首的绯袍官员穿的体面,官服在凉风中轻轻摇曳,却再也无法衬托出往日的威风,那形制分明与江南相仿,如今反而更像是丧服一般。 他犹犹豫豫地走到成之染马前,到底不敢抬头仰视这将军的神情。众人亦停下脚步,稀稀拉拉地跪倒在地。 成之染一动不动,冷声道:“来者何人?” 那绯袍官员头颅低垂,声音也有些磕绊:“小臣徐州刺史、宇文弘。” “宇文弘……”成之染一字一顿,见马前这人觳觫不已,顿觉无趣,只问道,“你可知罪?” “知罪,知罪!”宇文弘双手高举过头,颤颤巍巍地献上刺史印绶,道,“小臣率徐州军府将佐诚心出降,望将军网开一面,放满城百姓一条生路啊!” 成之染端坐于马上,身后是严阵以待的铁甲洪流,他们望着这一幕,有的面露嘲讽,有的则沉默不语。 “王师北伐,吊民伐罪,自不会滥杀无辜。”成之染一声令下,数名军士上前接过印玺,宇文弘大着胆子悄悄抬头,正对上成之染冷峻审视的目光,吓得一哆嗦,将头埋得更低了。 成之染唇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意,她缓缓抽出腰间长刀,听闻那铮然金铁之声,跪伏在地的降臣都不由得一颤。 成之染持刀向城头一指,中兵参军桓不为会意,当即率一军人马先行入城,占据城墙上下及城防要地。 眼见得城头改换了魏军旗帜,成之染这才轻咳一声,对宇文弘道:“使君客气了,快快请起。” 宇文弘跪地良久,又惊又惧,心如擂鼓,周身早已僵住了,如今想动也动弹不得。 石阿牛上前将他一手拽起,费了好大的力气。宇文弘满脸赔笑,哆哆嗦嗦地生怕说错了话。 诸军心中仍机警,被宇文弘请到城中,仍一脸戒备。宇文弘在城头听到成之染与褚项之的对话,一时间后怕不已,反反复复地向成之染解释,他并非有意戏弄,只是听闻王师到来,心中忐忑而失了礼节。 成之染不至于与他计较,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道:“使君爱民如子,深明大义,正是河南诸君之楷模,万不可妄自菲薄。” 宇文弘松了一口气,忙不迭点头称是。 “今日褚太守曾说使君抱恙,想来秋日寒凉,不能怠慢了。使君只管在城中静养,外间纷扰自不必挂心。唯有一事仍需叨扰。” 宇文弘忙道:“将军若有吩咐,小臣万死不辞。” “使君忠心体国,不如给河南诸郡守写封信罢,”成之染微笑看他,“生民多艰,身处乱世,有的是情非得已。若河南诸郡官守都能如使君一般,岂不是社稷之幸,百姓之幸!” 投降都已经投降了,劝别人投降又有什么难处?宇文弘当即一口应下,拍着胸脯保证绝不辱命。 成之染向岑汝生示意,这劝降书如何来写,便交给他来把关。 诸军在南顿城中安顿下来,军令严明,与百姓秋毫无犯。成之染择机又将太守褚项之请到中军,对方虽惊诧,言谈举止倒也拿得上台面,至少比那位宇文刺史更像一位守土之官。 褚项之出身河南褚氏,亦是百年间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只不过仕宦于战乱之地,南强则归于南,北强则归于北,如同蒲苇般摇荡其间,堪堪在两国交锋中安身立足。 成之染问他:“那日在城头,使君吟咏古人之作,音声慷慨,情动于中,令在下闻之恻然。不知阁下有何愁思,竟至于此?” 那日在城头相隔甚远,褚项之只看出这主帅颇为年少,如今业已知晓她竟是女子之身,更惊骇不已,想到南境依稀听闻的太平侯传言,自不敢再对眼前这人等闲视之。 他甚至有些后悔,当日若早知太平侯亲临,他也不必与宇文弘故弄玄虚,做那些螳臂当车的无谓之举。 如今见成之染发问,褚项之更是惭愧,叹息道:“太平侯有所不知,下官累世为汉家高门,不得已委身臣事于胡虏,卑辱先祖,为世人所笑,心中亦不平。只是那宇文先主,多少也是个雄才大略的人物,这些年边关稍稍安定,百姓也得以休养生息。然而如今在长安那位,较之其父,相去甚远,这伪朝内忧外患,边城也危如累卵,下官身负守土之责,内中煎熬,日甚一日。幸而太平侯到此,下官如今,算是解脱了。” 成之染略一沉吟:“阁下所说的,可是周主宇文绎?” 褚项之颔首:“下官不曾到关中,不过这些年,却也听说了许多。宇文绎虽是宇文盛长子,因资质平庸,迟迟没有被立为储君。后来即便是做了储君,却是被几个兄弟踩在脚底,过了许多年窝囊日子。年初宇文盛病逝,传言中亦有一番动荡,宇文绎杀了兄弟,这才站稳了脚跟。” 第317章 他滔滔不绝,见成之染沉思不语,生怕她不信,又道:“那宇文刺史乃是伪朝宗室,原本在关中,只因宇文盛诸子争立,他受了牵连,才被发配到这边地。我看宇文氏朝廷,如今也该到头了!” 他所言之事,成之染亦有耳闻。宫禁秘事传到边郡来,继位的储君也饱受非议,如此看来,关中的威望已大不如前。对王师北伐而言,这无疑是天大的利好。 果然,诸军驻守于南顿城数日,接连收到四方郡县投诚的音讯。自颖水溯流而上,旧日梁郡、汝南、颍川诸郡屯守望风款附,兵锋未到而献城投降。 旗开得胜,倒也是喜事一桩。 第282章 部曲 成之染派人给寿阳城的宗棠齐传去消息,又留下些许人马驻守南顿城。诸军乘势北上,向颍川郡治许昌城进发。 时值深秋,凉风日甚。宇文氏陈郡太守献城投降,数千人马便停驻在郡城。数日来大军所向披靡,所到之处士民相迎,箪食壶浆以待王师。唯独二百里外的许昌不肯降,宇文弘的劝降书被扔出城外,连成之染派去的使者都吃了闭门羹。 许昌城是护卫旧都洛阳的藩篱重镇,亦曾是前代陪都。河南为天下之中,许昌又为河南之中,北距大河二百里,西控重镇虎牢关,于淮汉之防亦形胜之区,更是此去洛阳不可不收入囊中的要地。 先前派到许昌城中的细作回禀,许昌城城防坚固,兵强马壮,粮草充足,是块难啃的硬骨头。诸将佐闻讯都眉头紧锁,心知硬碰硬绝非上策。 暮色低沉,成之染默然无言,只是在灯下揉了揉眉心,冷不丁问道:“钟将军、沈将军两路人马,可有消息了?” 宗寄罗答道:“尚无音信。” 成之染颔首:“如今倒也不着急,这许昌,我有的是耐心。” 诸将佐正要散去,有小卒进帐禀报:“城外来了一行人马,约莫上千人,为首的自称颍川荀敬德,前来拜会将军。” “荀敬德?”成之染询问众人,“可有人听说过他?” 众人均不知。 徐崇朝道:“荀氏乃颍川郡百年望族,此人坐拥兵众,却亲来拜会,见一见倒也无妨。” 成之染颔首,命人将这位荀敬德请到中军。 夜幕低垂,中军高堂内灯火摇曳,映照出两人相对而坐的身影。 荀敬德正值壮年,身姿魁梧,端坐于成之染下首。他震惊于远道而来的王师统帅竟如此年轻,决绝而期待的目光平添了几分审视。 成之染处之泰然。她年少登朝,封侯拜将,朝野上下诸军内外,如此审视的目光不知凡几,沉毅英秀的面容一如既往,恬淡自持又仿佛超然物外。 “荀郎君,”她音声清朗,打破了堂中寂静,“阁下亲率部曲千余人前来,个中胆魄,委实令人敬佩。只是我心中仍有疑惑,望阁下不吝赐教。” 荀敬德微微欠身,言语间殊为诚恳:“太平侯言重。荀某不过是一介莽夫,听闻王师南来,吊民伐罪,感佩于心,方敢斗胆前来投奔。天下乱世,至今已有百年,唯有明主方能赈济苍生。太平侯英明神武,心系百姓,荀某愿追随太平侯,共谋大业。” “共谋大业……”成之染略一沉吟,目光灼灼,毫不掩饰其中的审视之色。 荀敬德谨慎地点头称是。 成之染微微颔首,道:“我不过初出茅庐,只怕称不上明主。毕竟如今天下三分,豪杰并起,阁下又何以见得,我能成大事?” “太平侯有所不知,荀某虽不才,身处于乱世之中、四战之地,也曾见过不少达官显贵,为求功名而汲汲碌碌,背信弃义,置百姓于不顾。能如太平侯这般,既有雄才大略,又足智多谋,以仁义治军,实属罕见。荀某曾听闻太平侯孤军伐蜀,一战封侯,却不慕名利,挂印回师,想见其为人久矣。今日一见,方知传言尚不足称述一二。” 见对方舌灿莲花,说得天花乱坠,成之染淡淡一笑:“阁下谬赞,这都不过是为人臣子的本分罢了。” 她从座中起身,缓缓在堂中踱步,半晌道:“阁下心意我已知晓,不知阁下麾下部曲,是否皆如阁下一般,甘愿归顺朝廷?” 荀敬德站起身来,拱手道:“荀某家中原本是颍川大族,因近世丧乱而避难迁徙,在颖水险阻之地结坞自保,千家一堡,人丁数万。荀某不才,继任坞主,手下数千人,俱是同心齐力的宗族宾客,忠肝义胆,视胡虏为寇仇。荀某决计归顺于王师,手下皆誓死追随,万望太平侯放心。” 原来是此间坞主,难得有这许多人马。朝廷对坞壁鞭长莫及,难免忌惮,可这些豪强大族到底是为乱世所迫,且战且守,乱中求安,又有何过错。 成之染眸光微动,上前扶了他一把,道:“今日得阁下相助,实乃天幸。我虽不似往圣先贤,定不负诸君所望,驱除胡虏,再造太平。” 荀敬德慨然笑道:“荀某愿誓死追随太平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成之染唤诸将佐入内,当众任命荀敬德为镇国参军,率领部下一军人马,随王师效力。 荀敬德问道:“许昌险固,节下可有攻城之策?” 成之染笑笑:“走一步,看一步罢。” ———— 大军行进数日,到许昌城外数里。城中业已戒严,坚壁清野,樵采路绝。 成之染遥望城池,并未急于发动攻势。她下令诸军在城外安营扎寨,休整人马,一连数日,亲自到营地巡视,鼓舞士气。 桓不识等不及了,夜里到中军大帐,向成之染抱怨道:“如今天凉了,太尉说入冬前收复洛阳,留给前锋的时间已经不多。况且我军粮草也并不丰裕,节下万不可在此地耗费太多时日!” “桓将军何必心急,”成之染不慌不忙,侧首问高寂之,“城中可有异动?” 高寂之拱手:“属下奉命率甲骑每日在颖水之侧浴马,借机迤逦到许昌城下,城中守军望见,从未出城驱赶。初时还会在城头布置弓手,昨日再去时,早已见怪不怪了。” “做得好,”成之染颔首赞许,道,“我军越是表现得松懈,守军自然如桓将军一般,误以为我军并不急于攻城,日渐放松警惕。” 桓不识一噎,道:“节下心中有算计,那到底何时攻城?” 成之染勾唇:“那当然要看,守军何时以为我援军到来了。” “援军?”桓不识不解,他们这一路,哪还有什么援军? “前些日子在陈郡,有劳那郡守相助,收聚了许多幢幡旗纛,桓将军可去看过了?”成之染随口一问,桓不识不明所以,跟着步出大帐,到军中开阔之处一望,军营中灯火逶迤,星星点点随旗帜闪动,漫荡如洪流。 他不由得讶异,军中人马似乎并没有这许多,为何看起来却仿佛绵延。 “是那些旗幡,”成之染目不斜视,指着远处道,“所谓疑兵之策,真真假假,惑人耳目。至于许昌城头看到了,如何抉择,就留给守将斟酌去罢。” 桓不识了然,这些天间或有敌兵探马在周遭盘桓,成之染从不曾派人驱离,如今看来,是故意向许昌做一番姿态。 他心中迟疑,对成之染道:“节下以攻心为上,可若是守将不怕,该如何是好?” “他可以不怕,可是手下那些人,未必便会听他的,”成之染略一沉吟,忽而笑了笑,望着愁云惨淡的漆黑天幕,道,“月黑风高日,杀人放火天。桓将军,等着罢!” ———— 颍川郡守府灯火通明,奉洛阳之命前来督军的宗室宇文协已数日不曾好生歇息,一脸苦闷地坐在堂中,对着越来越短的灯烛发愁。 太守府上下也好不到哪里去,南军兵临城下,注定是一场恶战。太守隆彦回迟疑许久,硬着头皮向宇文协禀报:“白日里抓到了城中细作,南军有大批援军在后,将以奇巧攻具攻城的谣言,就是这些人蓄意散播的。” 人虽抓到了,宇文协却没几分喜色,这些谣言已如同野火般在城中蔓延,满城上下人心惶惶,他虽知是计,也难掩心中不安。 “城外那些人待了许多天,丝毫没有攻城的迹象,你说,他在等什么?”宇文协琢磨不透,于是将疑问抛给隆彦回。 隆彦回默然。这几日他登上许昌城楼眺望,见远道而来的南军人马盛壮,若换做是他,当下便要与城中一决胜负。 可南军没有。 宇文协初时也以为是南军将领怯懦,可那位业已投降的徐州刺史宇文弘传檄远近,明明白白地昭告诸郡,挥师前来的乃是南朝镇国大将军,那位曾孤军平蜀的骁勇悍将。 若对方此时踟蹰,岂不是将要到来之人,兵威权势更胜之一筹? 宇文协吓出了一身冷汗,懊恼地伏案捶挞。千难万难,许多事情,怎么就被他碰上了呢? 隆彦回勉强安慰道:“明日再观望一番,倘若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如……向豫州请援罢!” 第318章 豫州刺史宇文纵屯兵驻守洛阳城,与平常宗室不同,宇文纵是先主宇文盛第四子,当今周主的同母兄弟,金尊玉贵的河南王。他手下精兵良将众多,眼见许昌危殆,总不会坐视不管。 饶是此举容易被宇文纵看轻,宇文协也无计可施,只得重重地点头:“再等一日,断不能再忍!” ———— 第二日风平浪静。隆彦回登上城头,又望见那个其貌不扬的军将,带着手下数百骑高头大马,在城外浅滩戏水。 那马匹并不像是江南的马种,他早已狐疑多日,百思不得其解。秋风猎猎,胡马嘶鸣,刹那间仿佛让他回到十多年前的纷争,不知怎的想起了那位固守洛阳城的河南太守裴和靖。 那人当年在宇文氏兵锋之下婴城固守百余日,始终没有等到金陵的救兵。城破之日,大约也是如今这时节。自那以后,淮汉以北,诸城多请降于周。当年金陵那位琅邪王,大抵对此也不甚在意罢。 黄土枯骨,可曾有悔? 然而隆彦回显然没有太多闲情为逝者缅怀,如今这兵锋所指,是他脚下的许昌城。忧心忡忡熬过这一日,他反而愈加不安。夜幕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城中上下喘不过气来。 天幕间凄凄恻恻的几颗星子,单薄得仿佛即将被黑暗吞噬,新月的光芒苍白无力,寥寥几缕勉强勾勒出城墙的轮廓。 入夜之后的秋风已有些刺骨,裹挟着无尽寒意在城头穿梭。隆彦回拢紧了衣袍,才走下城楼,便听得沉重的号角响起,旋即是望哨大喊:“有敌情!敌兵攻城了!” 隆彦回冲上了城头,城中守将随后呼啦啦赶到,众人站在城墙上,身影混杂在一起,斑驳而扭曲。 宇文协铠甲在身,被汗水与恐惧浸湿,泛着油腻而黯淡的光。他双眼深陷,布满血丝,望着敌军如潮水般从黑暗中涌出,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虽还没忘记如何发号施令,可声音中夹杂着明显的犹豫不定,让守城军士听后也不禁心生疑虑。 隆彦回环顾四周,登时被同样恐惧而迷茫的眼神包围。他感到自己仿佛被孤立在一个无底深渊,四周都是冰冷的石壁,无处可逃。他试图从军士身上寻找一丝安慰,但只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绝望与无助。 裴和靖当年,也是如此吗? 城外煌煌大纛下,年轻的主帅披甲执锐,立于阵前,下令诸军集结攻城。战鼓声,号角声,呐喊声交织一片,火把被风吹得狂舞,隆彦回险些晕倒在地。 许昌城南激战正酣,一军人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城北。徐崇朝玄甲在身,率将士衔枚疾走。与他同行的荀敬德,对许昌周边形势熟稔于心,轻车熟路地穿梭于林间小道之中,避开了敌军哨兵的视线,借着夜色来到许昌城北门下。 北门守军大都被临时调遣到城南,城头上灯火零星,隐约有人影走动。 荀敬德朝徐崇朝点了点头,扬手将飞钩掷出,啪嗒一声搭在城墙上。他手下部曲个个都身手敏捷,齐齐用绳索攀上城墙。 城头守军大惊失色,尚不及反抗便被一一制服。城门在夜色中缓缓开启,徐崇朝率军杀入许昌城。 凄寒的角声飘荡在城中,成之染勒马止步,细细辨别出北门得手的信号,望向城头的目光多了几分嘲讽。 “城上守将听着,许昌城已破,此时不投降,要我将尔等项上人头挂到城门吗?” 宇文协听闻这喊声,不由得大吃一惊,回首却见城中早已乱成了一团。不知何处而来的南军犹如天降,杀得城内守军措手不及,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他见势不妙,跌跌撞撞地奔下城楼,正要骑马出城逃命,一柄长刀却横在眼前。 持刀之人黑衣玄甲,目光如炬,面若寒霜,刀锋冷冽,宇文协双腿发软,登时瘫倒在地。 第283章 枯骨 成之染率军入城之时,人马喧嚣,铁蹄轰鸣,打破了如墨夜幕中骇人的沉寂。 淡薄的月光依旧清冽,却似乎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染上了几分肃杀之气,透过战火余烬洒在满目疮痍的城墙上,斑驳光影中映照着残断的石块和箭矢,以及未及冷却的鲜血。 大军在城中缓缓行进,金戈铠甲碰撞声混杂着低沉有力的号角,掺杂着远处偶尔传来的哀嚎与求饶,回荡在空旷的街巷之间。 成之染到郡守府坐定,交代了城防事宜,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为了攻下这座许昌城,她费了许多心思,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有时连自己都数算不清。 荀敬德夺了先登之功,喜气洋洋地称赞成之染用兵如神,好一招声东击西。 成之染一笑:“攻克这颍川郡城,还有谁能比荀参军更胜一筹?” 荀敬德大笑,言谈间有军士来报,颍川郡府将吏俱已成擒,除此之外,宇文氏豫州刺史从洛阳派来的督军也在其中。 桓不识问成之染如何处置。 “杀。”成之染斩钉截铁,如此杀伐果断,反倒让桓不识有些犹疑。 在他印象里,成之染可从未如此大开杀戒。 成之染耐心解释道:“大军自寿阳城至此,行军月余,传檄远近,有哪个不是奉城出降?偏生这许昌城负隅顽抗,相持数日都要与我军对抗,似这等冥顽不灵之徒,留他们活命,是等着河南诸郡效仿吗?” 话虽如此,桓不识越发谨慎,劝道:“那胡人的督军和太守,节下总该见一见。” 成之染颔首,命人将二人押送到行营。她居高睥睨,喝道:“王师北伐,军行至此,许昌为何不及早投降?” 宇文协自知所谓王师,征伐的不就是他这胡虏?一时间心如死灰,面如土色,俯首不语。 隆彦回见这主帅年少,心中亦惊疑不定。但见众人神色都神色恭谨,料定这便是传闻中太平侯无疑了。 他被人按着跪伏在地,勉强昂首道:“我南阳隆彦回,乃前朝征西大将军之后,累代仕宦,保境一方。王师吊民伐罪,自当礼待士人,阁下岂能如此轻侮!” 这话让成之染一愣,她委实想不到,这位隆太守居然这时候又孤傲起来,竟想用道义压她一头。 她将对方打量了一番,不由得冷笑:“我说隆太守,你身为汉家世族,甘心被胡虏驱使,这些年享尽了荣华富贵高官厚禄,怎么就没有一刻,想起自己是征西大将军之后?如今竟在我面前这般做派,难不成以为我一介渡江寒庶,会同情阁下在胡虏面前忍辱偷生罢?” 此言一出,荀敬德原本想劝和的话,生生咽回了肚子里。他与元破寒面面相觑,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成之染心里窝火,再看隆彦回只觉得面目可憎,于是挥挥手,让军士将人带下去斩首。 隆彦回大惊失色,抗辩道:“太平侯年少,岂知守土之艰难!下官在河南征战对敌时,只怕太平侯还不会跨马啊!” 见这人欺她年少,成之染怒气更甚,喝道:“河南沦陷之时,我已知世事,只听说河南太守裴公固守洛阳百余日,更不闻河南诸郡哪个能敌!” 隆彦回惊惧之际,慌乱向两旁将佐求救。他陡然间在众人之中望见裴子初,登时如同被一只无形之手扼住脖颈,瞠目结舌,说不出一句话。 裴子初目光平静,问道:“你认得我吗?” 隆彦回答不出,他从未见过眼前这年轻人,可这人的眉眼风度,却与当年那位裴太守如出一辙。 “你、你……”隆彦回委顿在地,指着对方的手臂抖个不停,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问道:“你是谁?” 裴子初并未回答,只是定定地望着他,道:“家父裴和靖,河东人士。太守可认得?” 隆彦回垂下了头,嚎啕大哭。军士将人拖出营帐外,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仍哀切不绝。 成之染垂眸良久,方才平复了呼吸,吩咐道:“只杀元凶首恶,头悬北阙,曝尸于市,一干亲眷暂且收押。降将降卒,留待后命。” 诸将佐各各领命而去,唯独元破寒磨磨蹭蹭不肯走,见四下无人,犹犹豫豫对成之染道:“我祖父,也是在胡虏面前忍辱偷生。” 不仅如此,还是那人开辟帝业的大功臣。 昏黄灯影下,成之染堪堪一笑:“我是生他气,元郎不必当真。” “女郎仁厚,我知道,”元破寒似有所思,朝她笑了笑,道,“将来到关中,我还要倚仗女郎。” 他言尽于此,成之染亦不多问。这条路走到如今,任何人,都只有一往无前。 ———— 长安,太极殿。 周主宇文绎端坐于巍巍高台,望着殿中争论不休的朝臣,一时竟有些出神。 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的气息,他不喜欢这味道,可他已故的父亲素来如此安排,朝中纷扰,他也无心去变动这些琐事。 朝臣望向他的目光,满是沉甸甸的期待,这莫名所以的期待或许也并非因他而起,只是他正处在御座之上罢了。 第319章 他学着汉人的礼仪正襟危坐,膝下厚重的御座,以千年古木雕琢而成,其上盘踞着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龙目圆睁,仿佛能洞察世间万物,龙鳞细腻,在幽幽日光下闪烁着含蓄而不失威严的金光。御座之侧的扶手,冰凉而坚实,透过掌心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感,那是无数先辈帝王留下的印记,是无数臣民仰望的威严。 宇文绎并不觉得舒适,无论这跪坐的姿势,还是他肩上的重担,都令他惶遽不安。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仿佛都不一样了? 是他父亲去世吗?也不尽然,他父亲去世之前,徒何乌维就已经步步紧逼了。 可是为何偏偏让他对付这一切?当年威震关中四境宾服的时候,这御座之上的人为何不是他? 更何况如今,除了那个难缠的徒何乌维,连弹丸之地的凉州酋帅屈脱末,都胆敢挥兵犯境,进逼陇外了。自夏至秋,两下里征战不休,他手下损兵折将,实在是令人恼火。徒何乌维自然也不会隔岸观火,而是乘隙出击,将这滩浑水搅得更浑。 秦州,雍州,天水,安定,周师接连败绩,死伤惨重,徒何乌维挥师南下,一度屯兵长安城外不足三百里。 他日夜煎熬,诸军奔袭奋战,好在夺回了安定城。此外种种,他已无心思量了。 到底落得如今这局面。 宇文绎暗自懊恼,赫然起身离座,拂袖而去。殿中群臣正争辩不休,见状大惊,一时间面面相觑,不敢再作声。 冯翊王宇文拔陵赶忙追上去,不远不近地跟在宇文绎后面,却见他一路疾行步入便殿,扬手便喝令宫人闭门。 宇文拔陵高呼:“陛下!” “叔父!”宇文绎似是极为沉痛,以手加额,良久叹息道,“改日再议罢。” “魏兵已过许昌城,陛下一刻也等不得了啊!”宇文拔陵一声大喊,让宇文绎惊出一身冷汗。 他僵硬地回头,露出不可思议的目光:“你说什么?” “魏兵,已过许昌城!”宇文拔陵拱手陈词,“安定孤悬于雍州,四下被徒何氏包围,长安已回天无力。臣请将安定镇户徙于京畿,可得精兵十万,护卫根本,才不至于亡国。否则南蛮攻豫州,徒何攻安定,腹背受敌,为之奈何!” 宇文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缓缓步入殿内,徘徊许久,道:“河南王守洛阳,新平王守安定,奈何厚此薄彼?” 新平王宇文纥是他的同祖兄弟,宇文盛在时,对这个侄子恩宠有加,竟是比亲生儿子还要恩厚,如此便弃了安定,宇文纥怕是不答应。 宇文拔陵简直要痛心疾首:“陛下所归,才是帝业之基。拱卫长安,本就是诸王职责所在。陛下传令新平王,新平王岂会不从?” 宇文绎不肯,二人争执间,风吹帘栊,金铃震响,自殿中缓缓走出一人,向二人款款一礼,道:“陛下,殿下,家国之事,何必如此?” 宇文拔陵认出这人是宇文绎的宫官,即位后屡屡加封的女侍中贺楼霜。对于贺楼氏女子,他心中多少有些芥蒂,不过她身居其位,掌丞天子,大半年以来恪尽职守,从没给过他挑错的机会。 不看僧面看佛面,宇文拔陵耐着性子,道:“侍中有何高见?” “称不上高见,不过是一些浅薄心思,”贺楼霜神情郑重,不慌不忙道,“新平王镇守岭北多年,在北地威名赫赫,徒何氏多所忌惮。安定镇户与徒何氏结下深仇,也自会死守安定。安定不破,徒何乌维岂敢孤军深入京畿?可弃了安定,只怕敌寇来日便兵临长安。如今关中兵马尚且足以与魏军对阵,何必平白削损了安定?” 宇文绎深以为然,面色也平和了许多。 她话中之意,宇文拔陵自然明白,可寄希望于旁人,他实在难以放心。 殿中更无他人,宇文拔陵谨慎道:“昔日新平王多与庶人绍友爱,当初庶人绍作乱,新平王难得对陛下忠心耿耿,并不与庶人绍同谋。不过自陛下登极以来,却从未对其恩义有所嘉赏。新平王如今境地孤危,而麾下人马盛壮,倘若他心有不平,挥师数万谋取长安,陛下又如何能抵挡?” 宇文绎沉吟:“依叔父之见……” “不如将其召回长安,另择良将戍守安定。” 宇文绎犹豫不决,贺楼霜似是一笑,对宇文拔陵道:“殿下,如今北境正是用兵之时,临阵换将,岂非动摇人心?况且新平王何等聪慧,岂会猜不到朝廷此举意图?他如今是否有不臣之心尚未可知,可一旦征召,其人必反。” 人心易变,到底经不起风浪。 宇文拔陵叹息无言,徐徐走到殿门前。深秋时节的天际极其高远,他瞩目良久,竟不知苍茫天幕下这座长安城,究竟还能有几分安宁。 第284章 形胜 大军攻下许昌城不久,大河南岸的荥阳郡不战而降。荥阳太守奉迎诸军入城,献出了洛阳西向咽喉要道虎牢关。 虎牢关形势险要,北临大河,南依嵩岳,山岭夹峙,峭崖绝壁,是群山之中一线中通的兵家必争之地。 成之染率领大军进驻虎牢关,休整人马,勘查敌情。按照金陵定计之时的部署,钟长统和沈星桥两路人马也该到了。 疾驰出关打探消息的军侯前脚刚离开,沈星桥数千大军旋即便到了虎牢关。成之染正与诸将佐登城瞭望,远远便望见数骑人马飞奔而来。 别来几多艰辛,成之染不由失笑,昔日在军中疏朗俊阔的白面将军,已被秋日烈阳晒成了黑炭。 沈星桥不甚欢喜,他率军身负开掘石门水口重任,可此行所见却令人忧心。 他沿汴水故道而上,途中的战事颇为顺利,宇文氏兖州刺史出城投降,献上了控扼汴水的重镇仓垣城。然而大军一直行进到大河南岸的石门,这一路数百里河道早已荒废多年,断流淤塞,树木丛生,惟余莽莽,纵使掘通汴水入河故道,整条河流仍旧无法通航。 “我已派人向太尉禀报,汴水故道中的林木,务要早些清理才是。”话虽如此,沈星桥难掩忧虑,如此浩繁的工程,谈何容易?还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成之染思忖良久,道:“钟将军信使,昨日刚到此地。” 沈星桥闻言一振:“东路可还顺利?那慕容胡虏……” “听闻我军北上,慕容氏守将弃璧田城而去,渡河而北。钟将军进据璧田,如今正率领部下到巨野泽入河之处,开挖当年庾昌若北伐的故道,”成之染望着雄关蓁莽,似是一笑,道,“见南岸异动,慕容氏自然震恐,国主慕容颂派重兵增援大河北岸蒲野城,还亲自让使者到璧田城下质问我军。他是怕钟将军挥师北上,夺取他河北之地。” 沈星桥蹙眉:“慕容氏狡诈多疑,在璧田城一带寇扰,终是祸端。” “慕容自然要打,但不必急于一时,待我军克复关中,再跟他好生计较,”成之染眸光凛冽,忽而笑了笑,“我听说慕容颂其人,年岁与我差不多,年少登位,几度征伐,至于今日,比那宇文绎强之百倍。他日若能得见,倒也是一番乐事。” 沈星桥垂眸:“王不见王。节下若与慕容颂相见,岂非已兵临云中城?” 秋风猎猎,战袍翻飞,成之染展颜一笑:“沈将军,那便借你吉言了。” 沈星桥为这笑容一晃神,缓缓移开了目光。此地依山凭险的巍峨雄关之下,一条官道迤逦通向远方的洛阳,他问道:“节下于洛阳,有几分胜算?” “十之八#九。” 看她胜券在握的模样,沈星桥不由得讶然,诸将佐闻言也难掩意外。 桓不识面露难色,干咳了一声,提醒道:“伪周河南王宇文纵驻守洛阳城,他身为国主之弟,手下兵多将广,洛阳又城池险固,委实不容小觑。” “河南王?”成之染似是轻笑,“他已尽失河南地利了。” 桓不识不解其意,道:“洛阳背山靠水,形势险峻,攻取殊为不易。当年洛阳还在我朝时,宇文氏派出重兵攻城,最后还不是靠着围城百余日,才勉强取胜。我军身负前锋重任,可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围城。” 成之染颔首:“将军所言极是,洛阳北邻邙山,自是用兵之地,邙山以北乃大河,有河阴、邓津、盟津三口为渡河要津。洛阳城东为河洛交汇之地,城西遍布洛水支流,城南又毗邻伊水,沿岸关隘重镇,无不是洛阳天险。攻打洛阳不能只着眼于一城一池,更要克形胜之利。” 她娓娓道来,心如明镜,并非不知洛阳的形胜。桓不识愈加疑惑,道:“我军人马万余人,似是有些勉强。” “桓将军,洛阳地利在于山水之间,可如今这罗网已残破不堪,”成之染笑道,“大河以北被慕容氏占据,洛阳城北无外援。我军占领虎牢关,东向通道业已大开。雍州自襄阳出兵,过南阳北上,不日将兵临洛阳城下。如今洛阳只余下西向要塞,正所谓网开一面,只怕那位河南王,巴不得由此遁逃呢。” 第320章 沈星桥沉吟道:“洛阳久为帝都,城池险固,以金墉城为最。倘若宇文纵收兵固守金墉城不出,我军定不能越过金墉城贸然西进,而攻打金墉城耗时日久,一旦关中援军到来,只怕我军要落得腹背受敌的境地。” 桓不识点头称是:“洛阳城四通八达,敌军增援极易,我军打援极难,岂能等闲视之?” 成之染默然不语,施施然从城头下来,忽而笑了笑,侧首对他道:“我待在虎牢数日,可不只是为了等候沈将军。” “难不成是为了钟将军?”桓不识一脸狐疑,跟随她回到中军大帐,对方仍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他有些焦躁:“节下倒是说话啊!” 成之染尚未开口,营帐外突然传来马踏鸾铃之声,哒哒到了近前,一人掀帐进来,眸中闪烁着喜色:“节下,有消息!” 桓不识见那人风风火火,蹙眉道:“元中郎,何事?” 成之染摆了摆手,迎上前,从元破寒手中接过一封信函。信中无字,薄纸相叠,夹着一片枯黄的桐叶。 沈星桥细看那巴掌大小的叶子,看不出什么门道,抬眼见成之染面不改色,只是眸光微动,流泻出依稀光彩。 元破寒喜上眉梢:“恭贺节下!” 成之染微笑:“元中郎劳苦功高。” 桓不识猜不透二人之间的谜语,急切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徐崇朝道:“这是我等与城中内应的约定。信中为桐叶,则计策已成。” “什么约定?我怎么不知道?”桓不识半信半疑。 “事以密成,将军不必多虑,”成之染神色一凛,道,“明日向洛阳进军。” 沈星桥眉头一皱:“钟将军尚未赶来合兵……” “钟将军赶不到了,”成之染微微摇头,道,“他在慕容氏兵威之下开掘巨野泽故道,只怕是分身乏术。如今,等他不得了。” 她命诸军整顿人马,即日合兵西向洛阳。 行经洛口,溯洛水而上,进抵洛阳城外数十里。斥候来报,前方钩锁垒有重兵把守。 这营垒建在洛水之南高地上,俯临渌水,控扼航道,营垒下沟壑纵横,松柏茂盛,暗无天日,只有一条小路曲折通行。 成之染并不意外,率诸军止步,林风寂寂,滚滚涛声隐约可闻。此地狭窄,重兵反而难以施展开。她问诸将佐:“谁愿做前锋攻克钩锁垒?” 营垒险固,只怕是一场硬仗。 元破寒主动请缨,荀敬德也跃跃欲试。成之染思忖良久,一旁宗寄罗开口,道:“不如让我去。” 桓不识并不知这宗氏女郎深浅,劝道:“不过一营垒,宗司马何劳亲自冒险?” 沈星桥不由得看了他一眼。虽然桓不识不知,可他还记得宗寄罗南征海寇西进伐蜀之功,眼前这女郎也不是个好脾气。 果然,宗寄罗瞪了对方一眼,道:“桓将军这是小瞧人?总先要问问,我这把长枪答不答应!” 桓不识正要辩驳,成之染连忙将人止住,道:“我镇国军府司马,自然能统领三军。” 听她这么说,一直沉默不语的柳元宝亦道:“我愿助宗司马一臂之力。” 桓不识有些意外,他家与柳家都是成氏姻亲,他对这丧父小郎也颇多看顾,着实想不通对方为何出这个风头。 柳元宝的心思,成之染隐约能猜到,他不过是为宗寄罗担心罢了。她斟酌一番,勉强答应下来,拨了一幢人马给他,又命宗寄罗率领一军步卒出战,元破寒和荀敬德各领麾下部众相助。 宗寄罗欣然领命,率众人前去攻战。 眼见得人走远了,桓不识仍旧嘀嘀咕咕。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道:“桓将军,有何不妥?” “说不上,说不上,”桓不识摇头,道,“只是若换做一员大将,攻克钩锁垒万无一失。毕竟洛阳首战,可马虎不得。” 成之染笑而不语:“将军且看着。” 沈星桥思忖良久,迟疑道:“节下可是为了宗将军?” “哪位宗将军?”成之染侧首看他,“难道我的宗司马,将来不是宗将军?” 沈星桥想说的自然不是宗寄罗。他自从与成之染合兵,听说西路沿线收复的重镇,都由寿阳城的宗棠齐增派援军驻守。成之染已然将河南诸郡交给宗棠齐,将来攻取洛阳城,会不会也要如此? 这似乎,并不是远在彭城的那位太尉的意图。 然而成之染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他索性缄口不言。 时近正午,清白日光自林端倾泻,照得诸军驻地一派亮堂堂。层林间时时传来阵阵叫杀之声,金戈作响,角声凄厉。 成之染于树下端坐,手拄长刀,缓缓闭上了双眼。 第285章 百年 秋冬之际的寒风呼啸而过,相连如锁的壁垒森然矗立,砌筑垒墙的青石严丝合缝,日影下泛着冷冽而尖锐的光泽,宛如巨龙蜿蜒,盘踞在洛水之侧。 宗寄罗战袍染血,手中长枪如游龙翻飞,枪尖闪烁着寒芒,划出一道道耀眼银光。 破风之声混入厮杀呐喊中,那声息仿佛被洪水淹没,然而宗寄罗却听得清晰,如同幼时在锦官城的深宅大院,父兄相伴,祖父宗达对她宠爱有加,不时在一旁指点一二。 长枪破空的猎猎风声,总让那时候的她新奇而激动。只是随着流年跌宕,破空之声与刀兵相撞,金铁刺入血肉的沉闷声响,渐次将陈年心绪掩埋。 这杆长枪在她的手上,才不算辱没了宗氏威名。 诸军齐齐攻入营垒,与敌兵展开殊死搏斗。箭矢如雨,刀光剑影交织成一片,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血腥与焦灼。 宗寄罗将面前敌兵挑翻,忽见一名敌将挥舞大刀,咆哮着冲来,企图与她以力相搏。宗寄罗枪影一闪,那敌将攻势瞬间被化解,随后枪尖轻点,赫然在对方盔甲上留下深深裂痕,震得他踉跄后退。 他再要上前,身子却陡然一僵,被人踹倒了一旁。柳元宝持刀赶上,对上宗寄罗的目光,两人尚不及开口,宗寄罗忽觉耳后风生,登时身形微侧,长枪一挥,堪堪将来人枪尖挑到一旁。 她借势反击,长枪如电,与那人缠斗起来。柳元宝赶忙上前助阵,将那人围在垓心。两人看出这敌将装束非同一般,料定是敌军有头有脸的人物,不由得愈加谨慎。 那敌将早已负伤,相持间攻势渐缓。他向宗寄罗挥出一枪,喝道:“女娃,你打不过我!” 宗寄罗横眉怒目:“我乃镇国司马,不是什么女娃!” 那敌将似是意外,亦自报家门:“宁朔将军,斛律嵩。” 宗寄罗闻言,心知眼前这人是敌军之首,不由得冷笑:“杀了你这个宁朔将军,我来做!” 她越战越勇,与柳元宝合力将对方逼入阵脚。元破寒发觉此处异状,也派人来援。 斛律嵩挥舞长枪,试图在阵前冲杀,然而他独木难支,终究被宗寄罗一枪#刺中胸口。 斛律嵩倒在血泊之中,望着空荡荡的远天,眼中满是不甘与遗憾。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再战,却已力不从心。 咽气之前,他咬牙切齿说了一番胡语。宗寄罗和柳元宝不解其意,元破寒皱了皱眉头,道:“他说被奸人所误,死不瞑目。” 说罢,他露出一个古怪的神情。 宗寄罗虽然奇怪,却也没多问,她伸手摘下斛律嵩的战盔,方才发现这人竟已两鬓斑白,心中一时踟蹰。 半晌,她将那战盔一扔,“呸”了一声:“胡狗,死不足惜!” 斛律嵩已死,敌军兵败如流水。诸军占领了钩锁垒,派人请大军西上。 消息传到中军,成之染长出了一口气,道:“诸军果不负我。” 说罢,她飞身上马,向西一望,视线被层林阻隔,然而洛阳已无险阻了。 桓不识见她意态闲适,不由得问道:“节下为何如此笃定?” 成之染难得一笑:“诚如将军所言,宇文纵理应集中兵力固守金墉城,等待援军从关中而来。宇文纵派兵出击钩锁垒,就已经输了。” 桓不识还想追问,成之染却施施然打马而去。诸军把守钩锁垒,有斥候来报,洛阳城派出一支人马向东而行,不知何故,行至半路又匆忙撤回洛阳。 “这是去增援虎牢关,”成之染摇头,“可惜我军已捷足先登,宇文纵来得太迟了。” 诸军在钩锁垒稍事休整,平明时分又拔营西进,溯洛水而上,逐渐接近洛阳城。 城外七里远,有桥名为“七里桥”,此桥以巨石砌成,横亘于渠水之上,桥拱高大,巍峨壮观。 成之染在桥下驻马良久,问裴子初道:“裴郎可来过此地?” 裴子初望着这石桥,眸中有微光闪烁:“昔日洛阳人送亲友东行,经常到此桥话别。我年幼之时,父兄曾带我来过。” 他指着高耸的桥梁,道:“我兄长那时年少,就赤膊站在桥边,高高地跳下水来,与洛中少年比试凫水。这桥那么高,我很担心他,结果他还取笑我胆小。” 第321章 成之染闻言侧首,裴子初素来少言寡语,如今提起少年事,竟湿了眼眶。 他的父兄因兵败被执,客死长安,那个站在桥头嘲笑他的少年,早已一去不复返。斯人已逝,物是人非,饶是他久经波折,也不免心绪难平。 成之染叹息一声,翻身下马,细细端详这石桥,桥头的铭文还依稀可读。 桓不识大字不识一个,问道:“这写了什么?” “此桥是太和三年冬开工,次年夏完工,每日用工七万五千人,”成之染在心中默算,道,“至今已有一百三十余年。” 桓不识惊讶不已:“我都不知太和是何时年号,节下怎算得如此清楚?” 沈星桥看了他一眼,道:“世祖定江南,一统天下,改元太和。天下承平三十年,衣冠南渡百余年,如此便算得。” 桓不识头一回感慨自己读书少,正嗟叹之余,成之染道:“彼时国势正如日中天,方能征发百姓兴建如此雄伟的巨桥。” 近世衰微,百年零落,只余风霜。旧日繁华,也只能从这石桥缝隙,窥见一鳞半爪了。 日薄西山,成之染号令诸军安营扎寨,此时距离洛阳城不过数里。桓不识忧心忡忡,紧随着成之染追问如何攻城。 成之染正准备骑马巡视营寨,见对方不依不饶,只得苦笑道:“桓将军,明日自然见分晓。” 说罢,她带着军府上佐打马而去。 桓不识仍不死心,硬拉住徐崇朝,道:“徐郎,她这……我心里没底啊!” 徐崇朝笑笑:“将军只管放心便是,城中那位河南王,如何能比得镇国大将军?” 桓不识还想再说些什么,辕门外忽而传来一阵喧哗声,一支旌旗招展的浩荡人马,从东边疾驰而来,尘土飞扬中透露出不容小觑的气势。 徐崇朝赶去一看,来人都是州郡兵装束,为首的将军人高马大,大嗓门一喊,亮出了南阳太守的印信。 桓不识验看了印信,眼前这壮汉,竟然是雍州司马邓茂德,于是朝徐崇朝点了点头。 徐崇朝带邓茂德去找成之染,这人也是个话多的,洪亮的声音传出大老远,直到在诸军之中望见为首的女将,才猛地刹住了话茬。 成之染将人请到中军大帐。邓茂德与南阳太守韦惠连一同率兵北上,接连攻克洛阳南向的几个关口,截断了洛阳守军南逃的路径。韦惠连率军驻守,他则进兵洛阳与前锋诸军会合。 昏黄灯影下,邓茂德的面容稍显暗淡,可眸中闪烁的豪情却亮如炬火。他一席语罢,向成之染郑重行礼,道:“雍州刺史岑公,对我等寄望颇深。我等愿与节下并肩作战,共破洛阳!” 成之染回礼,道:“将军来得正是时候,明日兵临洛阳城下,正是你我建功之时。” 邓茂德仿佛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脑门,道:“来的路上抓到几个贼眉鼠眼的逃兵,说是从洛阳跑出来的,来人,快把人押上来!” 兵士当即押解着数名俘虏进帐。 邓茂德笑道:“他们自称是洛阳城中的高官,眼见败局已定,就借机潜逃,可惜不巧啊,被下官半途抓到了。” 成之染垂眸,面前这些人衣着讲究,面容也保养得极好,只是如今跪倒在帐下,脸上流露出几分灰败的神情。 “下臣容禀……”为首那人微微颤抖着抬起头,望见烛火摇曳中,座首年轻将军的面容显得格外冷峻,让他一时卡了壳。 “咦?”一旁元破寒打量他许久,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俘虏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喊道:“将军!在下宇文融,正是来投奔将军的!” 成之染神色微动,道:“你是宇文纵的司马?” “正是下臣,正是下臣!”宇文融朝成之染一拜,道,“节下有意让宇文纵出击,就是下臣将他说动的啊!节下说以黄叶为信,下臣也送到了啊!” 他身旁另一名俘虏也大胆抬头,紧盯着元破寒道:“元将军不认得在下了么?在下杨匪解啊!” 元破寒端详他一番,恍然道:“节下,就是他,他是宇文纵的主簿。” 军士将众人印信呈上,成之染一一看过,缓缓起身,徐步到宇文融面前。 宇文融慌忙低头,望着铮铮铁甲在眼前晃动,登时大气不敢出一口。 一双有力的手扶上了他的肩膀。 宇文融难以置信,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成之染依次将众人扶起,又让人看座,送上些热水驱寒。 元破寒热情地与他们寒暄,宇文融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周身回暖,忽而听成之染问道:“固守金墉城,我军必不敢越过洛阳城西上,这一点,宇文纵岂会不知?” 宇文融身为胡人,汉话说的并不好,况且有些话,他也难以在众人面前说出口。 于是杨匪解替他答道:“节下有所不知,宇文纵二十有四,因是国主宇文盛之子,才得以出任刺史,镇守一方。他自知根基尚浅,听闻大军北上,便遣使到关中请求救兵,救兵未来,节下便已先到。宁朔将军斛律嵩确实劝他固守金墉城,幸好宇文司马苦劝,才令他回转心意。” “哦?”成之染目光一顿。 杨匪解摇头叹息,压低了声音道:“宇文氏兄弟相争,贻害颇深。宇文融虽不与那逆臣同党,兔死狐悲,也难免心有戚戚。他担心婴城示弱,将被宇文绎责罚,这才听从了我等建言。” “阁下方才说宇文纵向关中求援,何时去的?” “一个多月了。” 按理说早该有消息了。 见成之染沉思不语,杨匪解大着胆子道:“徒何乌维在岭北,只怕关中不敢调兵来,洛阳内里,实在空虚。连日来将士士气低落,城中粮草也不济,一旦王师到来,便是城破之时。” “徒何乌维……”成之染似是一笑,“我还真该谢谢他。” 宇文融和杨匪解俱是一哆嗦,埋下头不敢接话。 徐崇朝略一沉吟,道:“将来,只怕亦是劲敌。” 成之染颔首,又细细向降臣询问城中守备,心中渐渐拿定了主意。她吩咐军士带这些人下去安顿,又暗中叮嘱将人看紧了。 元破寒道:“那个杨匪解,是弘农杨氏出身。当年伐齐时,我到洛阳来接尚书令羊粲,他就是接应我出城之人。” 成之染勾唇:“他此番有功,我自然不会亏待。” 桓不识赶忙问道:“那明日……” “桓将军……”成之染无奈,“你且听我号令便是了。” 第286章 献城 次日天明,诸军拔营,向洛阳进发。天朗气清,北风凛冽。洛阳城头的垛墙逐渐浮现在树木掩映间,上面飘扬着宇文氏的旗帜。 东阳门城楼之上,宇文纵伫立良久,一言不发。 钩锁垒失守的消息令他彻夜难眠,忧心如焚,而此时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站在城头,望着城外黑压压的魏军将士,他一时心如死灰。 魏军号令严明,进止有道,他望见中军举旗,霎时间四方响应,诸军如潮水般迤逦止步,前军将士齐刷刷分开一线,大纛之下一骑缓缓向前,径自行进到军前。 大纛飘扬,随风卷动,宇文纵只看到那人座下白马矫健,待那人又向前几步,才露出身形。 他端详那人的铠甲,料想这定然是主帅了。那个一路上势如破竹、杀伐果决的将军,在他设想中应当是魁梧壮硕的猛汉。 可眼前这人远远称不上魁梧壮硕,饶是如此,挺拔的身形在寒风中岿然不动,于千军万马之间昂然抬首,那刀剑一般的目光竟让他心中一颤。 成之染望着城头的年轻守将,心知他便是伪周河南王宇文纵。她取下战盔,露出一张桀骜不驯的面孔。 宇文纵远远望见,不由得心神一震。若他没有看花眼,城下这主帅,是一名女子。 成之染招了招手,唤来钩锁垒一战被俘的胡人队主到门下喊话。 见那人向城墙靠近,城头弓手齐齐拉满了弓弦。宇文纵看清那队主穿着,登时红了眼眶,连忙让弓手放下弓箭。 那队主满目沧桑,望着城头的郡王,高喊道:“魏镇国大将军、太平侯成之染到此,向河南王致意。南军远来疲乏,城中若有美酒,可分一杯。” 说罢,他又用胡语喊了一遍。 宇文纵闻声垂涕,半晌,道:“将军所请,岂有不答之礼。” 成之染诸军观望着这边动静,桓不识有些担心,道:“跟他来这些虚的,他要是不给,多没面子啊。” “他不敢不给。”宗寄罗目不斜视,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桓不识“啧”了一声:“那要是在酒里下毒,怎么办?” 宗寄罗不语。 见桓不识还要念叨,沉默许久的桓不为忍不住道:“将军若不能放心,不妨替镇国一试。” “哎——”桓不识瞪了这幼弟一眼,低声埋怨道,“你也真是的,胳膊肘还往外拐……” 第322章 他正在这里嘀嘀咕咕,徐崇朝突然比了个嘘声,目光投向城头上:“你们看——” 吱呀一声闷响,东阳门开了一道缝,一辆满载酒坛的马车从城中驶出,驶过刚刚落下的吊桥,停在那队主面前。 两人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话,那队主便领着马车来到近前。 徐崇朝打马到成之染身旁,却见那车夫垂眸敛首,向成之染禀报道:“太平侯容禀,河南王献上美酒,都是王府珍藏多年的陈酿,请太平侯品鉴。” 成之染闻到一股隐约的酒香,目光扫过这一车酒坛,俱是黄泥封坛,一坛有数十斤重。 那车夫身着便服,衣着容貌看得出养尊处优,成之染不曾开口,他也垂首不语。 成之染问道:“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道:“在下河南王长史,陇西李思旷。” 听闻是陇西李氏,成之染又多打量他几眼,道:“有位自关中南下的李驷容,阁下可认得?” 李思旷似是一怔,颔首道:“正是族兄。” 成之染笑了一声,道:“早知如此,合该带他随军前来,也好让你们兄弟相见。” 李思旷摇头叹息,沉默不语。 成之染高踞马上,朝城头望了一眼,宇文纵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她轻轻扣了扣马鞭,道:“取酒来。” 李思旷略一迟疑,到车旁开了一坛酒,舀了一大瓢,举过头顶,呈给成之染。 成之染接过酒瓢,忽而听到桓不识惊呼:“节下,不可!” 他无疑是担心酒里有毒。 成之染回首一望,诸将佐或紧张或忧虑,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徐崇朝打破了沉默:“节下不胜酒力,不如让我代为品鉴。” 成之染勾唇一笑,向城头做了个敬酒的动作,便就着酒瓢一饮而尽。 烈酒浇心,蒸腾鼎沸。余光中瞥见宇文纵难掩惊愕的面容,她擦了擦唇角酒滴,赞叹道:“洛阳,果然是好酒!” 李思旷愕然无语,半晌才回过神来,拱手道:“太平侯好酒量。” “如此美酒,岂能我一人独享?”成之染指着身后铁甲森然的行伍,笑道,“我还要犒赏三军,这一车只怕不够。劳烦李长史再跑一趟,请河南王殿下多多通融,再赏赐一些。” 她话中带笑,眸光流转却仿佛浸透寒霜。李思旷不寒而栗,忙不迭答应下来,将这一车酒扔在此处,匆匆赶回到城中。 吊桥收起,城门闭合,一切复归于沉寂。 李思旷刚爬上城头,便被宇文纵一把抓住。 “怎么样?她说了什么?” 李思旷一一转述。宇文纵听罢,缓缓靠在墙垛旁,惶急欲哭。 李思旷皱紧了眉头,道:“其人有胆略,果决张狂,不可一世。只怕……” 只怕眼前这位河南王,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宇文纵欲哭无泪,一拳砸到墙垛上,道:“她还要酒,我府中已空,去哪里寻了给她?” “敌将之意,岂是在酒啊!”李思旷摇头,道,“殿下,不如……不如出降罢。” 宇文纵停止了颤抖,挺直了脖颈,道:“出降?” 李思旷道:“南军兵临城下却不攻城,这是在试探殿下的态度。敌将向殿下求酒,也是存了化干戈为玉帛之意,痛饮美酒而了无猜忌,正是向殿下展示她的诚意。如今殿下不该为难那几坛美酒,而应该开城相迎,好让她犒赏三军啊!” 宇文纵恍然大悟,旋即又露出惊惧之色:“倘若她入城之后,对我等赶尽杀绝——” “献城不杀降,素来是军中规矩。她打着王师北伐的旗号,自诩为仁义之师,进了城自然不会滥开杀戒。方才前来传信的那人,想来便是钩锁垒一战被俘的军士,她对寻常军士尚且如此,又岂会为难殿下?” 宇文纵眸光闪动,周身力气也仿佛自此流泻了,整个人骤然瘫倒在墙垛边,冷不丁嚎啕大哭起来。 成之染望见城头一阵骚动,人来人往奔忙了许久,宇文纵的身影却消失不见。业已下肚的醇酒缓慢发动,她脸上浮现出一丝微醺的神情。 元破寒关切道:“节下可还好?” 成之染不答,只是一笑:“当年郎君从洛阳带酒到广固城,甚好。洛阳好酒,郎君诚不我欺。” 元破寒一时哑然,良久道:“原来节下还记得。” “如何能忘记?”成之染望着城头碧空如洗,金色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似是喟然,“洛阳旧都,一草一木,都令人难忘。” 吱呀呀齿轮转动之声响起,巨大的吊桥横铺在护城河上,东阳门缓缓开启,露出正中稍显瘦削的赤金身影。 那人在众人簇拥之下越过吊桥,隔得远远的,望着这边似有些迟疑。旁边有人对他低语一番,成之染认出那就是李思旷。 她一动不动,静等着宇文纵缓缓向她走来,一步一顿,脚下似有千斤。 他微微低着头,成之染渐渐看清了他的面容。据杨匪解说,这位河南王二十有四,可他看起来比实际显得稚嫩许多,养尊处优的关中生涯,不曾在他白皙的面容留下磋磨痕迹,眼角眉梢那些忧愁和苦闷,似乎也只是因为战败出降的屈辱所致。 成之染很难从他脸上找到她幻想中对于宇文盛的描摹,心中一时竟有些失落。 虎父亦有犬子,这道理,她早在庾昌若父子身上看得分明,如今见到宇文纵凄凄惨惨的模样,只喟然不语。 宇文纵偷眼看了她一眼,登时被兵戈锋锐寒芒刺痛了眼睛。阵前的将士山呼海啸,耀武扬威之声冲撞着他的耳鼓,震得他心神俱裂,腿一软,就稀里糊涂跪倒在马前。 他颤抖低头,勉强发出了沙哑的声音:“我乃宇文纵,周主之弟,愿降于将军麾下。望将军念及城中百姓,莫要滥杀无辜。” “抬起头来。” 成之染的声音幽幽传来,宇文纵依言缓缓抬头,冷不丁与对方目光相触,慌忙移开了视线。 他似乎听到一声轻叹,有些疑心自己听错了。 成之染垂眸打量这个与她同龄的敌国勋贵,竟有些为他悲哀。她翻身下马,却见对方身形一颤,一副怕极了的模样。 她竟不知自己何时变得如此面目可憎。 她微微抬手,众将士便不再叫喊示威,城下弥漫着空虚而激荡的寒流。 成之染上前将宇文纵扶起,尽量温和地说道:“刺史不必如此。我知道你亦是仁义之人,只是为时势所迫,不得已兵刃相向。洛阳乃我朝故都,百姓俱是我朝遗民,我以天子符节为证,定当善待城中胡汉军民,以彰王师善道。” 宇文纵心中愧疚,脸红得发烫,一句话也说不出。看到她嘴唇翕动,脑海中却混混沌沌。 好在长史李思旷是个能主事的,率守兵向南军投降,恭恭敬敬地将这支浩荡之师迎接到城中。 时隔多年,魏军终于又进入洛阳城。 第287章 故国 古都洛阳,是前朝数代三百年建都之地。中原倾覆百余年,四方胡人如走马灯一般,你方唱罢我登场,相继成为洛阳城主宰。南军只有两次曾夺回洛阳,其一是庾昌若北伐,其二是贺楼骞兵败。 而如今,正是第三次。 诸军将士自东阳门列队入城。这是巍巍洛阳城东侧三座城门中最中间的一座,进城的大道,与位居中轴的铜驼大街相连。 数百年乱世纷争,洛阳城几度焚毁,如今在战乱中废弃多年,城垣倾颓,坊市萧条。唯有宫城依稀可见旧日巍峨殿阙,大都是前朝所建,如今也正是宇文纵这位刺史的驻地。 诸军将刺史府闲杂人等驱散,成之染在一处便殿安顿下来。她吩咐桓不识加固城防,派沈星桥带兵清剿城中上下残余的乱军,又让元破寒率军到城北邙山驻扎,以防北岸慕容氏渡河来袭。 待上下安排妥当,她斜倚凭几,身形隐没在巨大的阴影之中,长睫微动,神色却令人看不分明。 徐崇朝以为她累了,旁人也不来打搅。门外人来人往奔忙不止,殿中却一片平静,是数月征伐以来难得的静谧。 成之染卸下腰间长刀,往案上一放,唤道:“岑郎。” 岑汝生上前:“节下有何吩咐?” “会稽王如今在彭城,你修书一封,派使者带去,请会稽王前来洛阳修谒山陵。” 岑汝生应下,他写得一手好文章,这样的文辞,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成之染又让宗寄罗过来,道:“我军不会在洛阳久留,我打算等宗将军肃清河南诸郡,就到洛阳来,到时候我上请天子,让他做河南太守,代行司州之事。如何?” “自是极好的,”宗寄罗笑道,“我写信给他,也好早做准备。” 成之染颔首准允。交代完这两件事,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徐崇朝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径自问道:“我军已夺取洛阳,如何向太尉回禀?” 第323章 成之染蹙眉,苦笑一声:“据实回禀。”她看了看徐崇朝,道:“既然你如此关切,这战报就由你来写。只说战事,其他不必提。” 徐崇朝虽有疑虑,还是答应了。 成之染长出了一口气,道:“太尉大军要等到水道打通才能来。据沈将军所言,石门水口似乎颇为艰难,但也不能就此罢休,待到此间安稳,就让沈将军继续带兵去开挖。至于钟将军一路,已许久没有消息,不过如今看来,还是他那边最有希望。” 不过,这些如今都显得不那么重要。诸军跋涉数千里,鞍马劳顿,北风又紧,如今是时候休整一番了。 夜里下了场冷雨,天明时满城迷蒙,湿冷的水汽在日出前消散无迹,唯独余下清冷的寒意,一层层将这座故城浸透。 成之染率领军府佐吏视察城垣防务,打马二十里来到北邙。 苍茫山岭屹立于天地之间,千百年沧桑都化作清光一片。幽静日光映照着枯冷山林,映入颇通灵性的白马眼中,战马轻轻嘶鸣,鼻孔中喷出阵阵白雾,四蹄稳健地登上高冈。 邙山一带北临大河盟津渡,浩浩汤汤,奔流无极。慕容氏治下城池营垒隔河相对,如同楔入血脉的骨钉,望之令人生畏。 成之染伫立良久,久到身形都要被冷风吹得僵硬。宗寄罗催促了几声,她方才回神。 宗寄罗问她:“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若北岸慕容氏严防死守,我军如何才能登岸。” 宗寄罗面露难色:“怕是不容易。” “也未必无计可施。”成之染收回目光,却见元破寒遥指着山间平旷之地,正在与众人说些什么。 他所指之处,高大的封土巍峨耸立,于千秋风露中凄惶哀损。 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1) 滚滚邙山,不知埋葬了多少王公贵族,太平岁月里拔地而起的高高封土,终究在百年兵乱中化为狼藉,帝王将相的哀荣富贵,统统被摸金校尉盗掘一空,至于寄予长生厚望的累累尸骨,也一并沦为狐鼠狼獾的玩物。 众人跋涉向前,成之染拨开枯败丛生的荆棘,断碑残碣上的文字业已模糊不清,然而那高大的础石和厚重的碑体,依稀让人窥见墓主往日的箫鼓繁华。 眼前这座高大的土丘,俨然是某位显赫人物的坟墓,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通向丘顶,众人爬上去,丘顶竟然修了座小庙。庙宇的牌匾陈旧不堪,“狐仙庙”三个大字却是新近描画的,殿中供奉的,也是个面容古怪,不知名的所谓狐仙。 成之染顿觉荒谬。 小庙旁栽了几个枣树,鲜红的枣子落了一地。她摘了几颗一尝,味道倒是酸甜可口。若不是近来兴兵,城中百姓定然时常到这小庙拜谒,这枣子,说不定早就被百姓摘光。 然而正赶上这番世道,来到狐仙庙的竟成了他们。 随行将佐还围在树下打枣,成之染已沿着封土背后的石阶往下走。她突然停下了脚步,问道:“你们可听到兵戈之声?” 跟在她身旁的徐望朝纳闷:“怎会有兵戈之声?” 他朝着成之染走了几步,眸中突然闪现出光亮:“当真有,你们听——” 随着他战靴凿凿踏在石阶上,这一条坡道之间倏忽回荡起萧瑟争鸣的声响,如同金戈铁马,隐隐动地而来。 众人纷纷在挤到坡道上,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中,无数道铮铮异响交错其间,恍然让人如同身处于古战场,在胡马北风聒碎的依稀光影中匆匆一瞥。 “想来这陵寝中安葬的,定是位马革裹尸的功臣战将。”成之染一叹,又移步到那座倾颓的石碑前,以草茎为香烛,躬身拜了三拜。 徐望朝亦步亦趋,随她一道拜祭。 成之染不由得看他,道:“二郎何意?” 徐望朝微微红了脸,道:“将来我也想要这么大的封土。” 成之染一笑:“你这才几岁,说这些还早着呢。” 然而她话虽如此,抬眸望着小丘上随风簌簌的枣树,心中已无尽惘然:“落尽陵上枣,哀哀催人老。” 桓不识笑道:“节下可别说这话,让我们这些老家伙脸往哪搁?” 成之染摇了摇头,听闻诸将佐闲言笑语,只是静静地骑着马,山川风物自眼前悠悠晃过,她已登上城北的高冈。 从此地向南俯瞰,洛阳城尽收眼底。旧都的萧条里坊宛若棋盘,齐整的街巷遍植槐树,只是如今这时节业已枯败,平林漠漠,点缀着红墙灰瓦的市井人家。 众人纵马回城,从城北金墉城下呼啸而过,又经过城西承明门、阊阖门、西阳门,在西明门外止步。西明门外有高台平乐观,前朝末年的昏君喜欢在此间阅兵耀武取乐,巍巍高台历经百年风雨,早已不见了旧时台榭,唯有瓦砾残柱间荒草连天,与旷野绵延不尽。 众人在台上远眺,望见城西一大片蜿蜒军垒。 成之染眺望良久,问道:“那是何处?” 裴子初道:“胡人唤作破虏垒。” 成之染疑惑:“为何是胡人?” “那军垒有些年头了,小时候听我祖父说,当年南下的胡人逐鹿中原,曾经在那里打过一场倾国之战。两下里二十万大军混战,战线绵延十余里。经此一战,得胜的那一支胡虏也乘势一统北地。” 成之染思忖,这大概是北周贺楼氏之前的霸主。 裴子初颔首:“是颜士稚那时候的事。” 桓不识道:“此间征战不休,若非雄才霸主英略,实难一统。” 成之染侧首:“不试试,怎会知不能?” 众人迤逦打马南行,沈星桥与她并驾,道:“节下虽有远虑,可胡虏势众,调兵遣将动辄数以万计。王师固然强干,到底落了下风。迁延之间,不能长久。” “将军所言甚是。单凭江南人马,纵使能打下关中,也难以安稳立足。我乃仁义之师,招降纳叛,怀柔远人,方可自立。” “节下光明磊落,可人心难测,终是祸端。” 成之染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将军,此话怎讲?” “那位颍川荀氏的坞主,听闻我军将西上,似乎并不想离开洛阳。”沈星桥微微放轻了声音,目光望着眼前的平直官道,面容似有些冷峻。 荀敬德? 成之染眸光微动,未置可否。 沈星桥亦不多言,一行人来到城南,从正南的宣阳门入城。宣阳门向北,与宫城南门遥遥相对。这条宏阔的城中主路名为铜驼街,两侧安放了各种铜铸兽像,朝廷官署林立于街旁,只因在战乱中废弃多年,大都已倾颓萧条。 洛阳的遗老遗少许多年不见王师,一早簇拥到道旁张望。一行人披坚执锐,百姓初时还有些惶遽,好奇打量的目光又夹杂着酸涩欣悦。待看清为首年轻将领的容颜,那目光旋即被震惊充斥。 众人一路上走走停停,每每被成群结队的百姓拦下,哀戚陈诉,群情浩荡。成之染打马欲行,近前忽而传来响亮的童声:“将军不要走!” 成之染望去,只见稚童骑在祖父肩上,朝她高喊道:“将军不要再走了!若将军走了,胡人又要回来了!” 成之染心中一窒,唇角牵起浅淡的涟漪:“大魏的将士既然来了,便不会离开。小郎君,你放心。” 那稚童被她闪灼的目光攫住心神,祖父教他说的话忘了个干干净净。他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闪闪发光的将军,不曾见祖父早已热泪盈眶。 成之染许多年以后回想,她少时许下许多诺言,飘摇尘世中早已灰飞烟灭,好在这一次,她并未食言。 第288章 经略 洛阳宫城正殿名为太极殿,巍峨殿阙是前朝所修,殿前铜钟是前朝所铸,阶下芸香是前朝所种。骄纵跋扈的河南王旧日里安然享用这一切,北伐诸军却不能造次。 成之染到便殿解甲,等候多时的军吏陆续呈报军情。 此番宇文纵献城投降,降将降卒连同被缉捕的胡人多达数千,统统关押在城中。洛阳城储粮本就不丰裕,虽然成之染传令四方郡县转输粮草,旬日之间也颇有些吃紧,养着这几千张吃饭的嘴,属实不是个长久的主意。 桓不识劝道:“这些个胡虏,往日在城中作威作福,祸害百姓,我军岂有好生供养的道理?不如通通杀干净,在城西建座骷髅台,好让人见识我军的威风!” 成之染微微蹙眉。 桓不识看出她心有不忍,扼腕道:“节下心肠也太软!似胡虏这般凶恶劣种,凌虐我士民百姓之时,何尝有慈悲心肠?当年我随彭城忠武公在江陵抗敌,关中来的土难氏,军中以枪挑婴儿为戏,不知残害了多少婴孩,造下了多少杀孽!如今倘若彭城忠武公尚在,绝不会姑息留情!” 他音声振振,言辞间甚是愤慨。见成之染无动于衷,他目光在诸将佐之间一扫,一眼望见岑汝生,高声道:“岑主簿!当年海寇勾结关中袭扰荆州,你也在,你倒是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324章 岑汝生家在襄阳,毗邻边郡,更不堪胡人之扰。他思及英年早逝的成誉,当年江陵抗敌的情形更历历在目,心中亦不平,于是拱手对成之染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桓将军所言极是,望节下杀伐果断,以免夜长梦多。” 成之染打量着他们,轻轻一叹,道:“王师吊民伐罪,不可滥开杀戒,更何况宇文纵献城投降,两国交兵,岂有杀降的道理?城中关押的这许多人,不只有军中将士,还有他们的妻儿老小,虽是胡人,将心比心,如何能下此狠手?” 众人都不语,荀敬德觑着她神色,小心道:“节下宅心仁厚,可如今征伐乱世,不可以常理揣度。有节下镇守此地,城中胡虏自然没胆量造次,可节下志在西进,一旦离开洛阳,免不得人心浮动,生出祸端来。此事还望节下三思后行。”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冷不丁想起沈星桥的话,这位荀坞主所思所想,果然有几分意思。她看向沈星桥,对方此时却缄默不语,仿佛无心为这些胡虏争辩。 反倒是一旁元破寒,看上去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元郎君。”成之染喊了他一声,元破寒起初失神,冷不丁回过神来,禁不住生出一丝赧然。 他微微低下眼眸,道:“一时失敬,节下莫怪罪。我只是想起了当年广固城的事。” 当初随同成肃北伐独孤氏之人,诸将佐之中屈指可数。沈星桥也是其中之一,他侧首看着元破寒,却依旧闭口不言。 广固城久攻不下,一夕城破,斩王公以下三千人,家口万余人抄没为奴,旧城夷灭,另筑新城。 诸将佐纵然未能亲眼看到,彼时战事之惨烈,也多所耳闻。元破寒此时提起此事,令众人纷纷瞩目。 然而他只是垂眸良久,忽而仰头望着成之染,道:“若他日攻破关中,也要如此吗?” 成之染微微张大了眼睛。 数年间风云如同朝夕流逝,广固城中的泥泞血水被铁蹄溅起,仿佛老鸦般惊叫着飞走,纷乱的落羽照亮了眼前之人的面容。她望着对方闪动的眸光,忽然觉得自己有时像极了成肃的模样。 但她与她父亲,终究是不同的。 好在桓不识诸人被元破寒这话问倒,正不知如何回答,也无暇窥见她眼底和心里的细微裂痕。 堂中陷入了难言的沉默。 半晌,徐崇朝开口:“元郎所言,不无道理。王师北伐,前路尚远,在洛阳做下杀降之举,只会激起更大的反抗和仇恨。将来到关中这一路,胡人定然会誓死抵抗,我军的处境,会越发艰难。如今不该为图一时之快,将胡人赶尽杀绝。” 桓不识恨铁不成钢,问道:“不杀这些人,要如何养活?” “放了他们,遣送出城,”成之染淡淡道,“渡河北上也好,返回关中也罢,随他们去罢。” 桓不识怔愣许久,确信对方不是在开玩笑,登时跳了脚:“这是何道理!放了他们?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哪怕是充作奴婢,也好过放了他们!” 成之染缓缓起身,道:“洛阳并非北伐的终点,将军又岂能只图眼前一时之利?我军对胡人宽贷,自可瓦解胡人的抵抗。攻城略地谈何容易,攻心之计,方为上策。” 桓不识心有不甘,仍要开口时,瞥见白直队主赵小五快步到成之染身旁,低声说了些什么。 他不耐烦道:“赵督护!” 赵小五吓了一跳,心知这将军正窝火,也不敢搭话。 成之染吩咐了几句,朝桓不识摆了摆手:“桓将军!” 桓将军只是瞪着她。 “方才有探马来报,关中派数千骑兵支援洛阳,如今已到百里之外的新安城。”成之染缓缓将军报道出,众人都一惊。 桓不识旋即反应过来,主动请缨道:“末将恳请率军驻扎城西破虏垒,以防敌兵突袭。” 说罢,他想了一阵,忍不住又道:“如今胡虏都已经挑衅到面门,这口气如何能咽下!万望节下听末将一言,杀了那些收押的胡虏,就架在破虏垒下,给敌军一个颜色瞧瞧!” 成之染听得他泄愤之言,摇头道:“若以时日算,胡骑出关时,尚不知我军已攻占洛阳,如今倘或知晓了,未必敢贸然进军。诸军不妨暂且以逸待劳,再观望一番,奈何自乱阵脚,反倒是显得外强中干。” 桓不识劝她不动,也无可奈何。 成之染殷殷规劝,好不容易将人安抚下来,沈星桥突然问道:“如今这局势,节下仍要将俘虏放还出城吗?” 成之染从他的目光中读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然而她并未细思,颔首道:“越是如此,越不能将人逼得紧了。” 沈星桥不语,似乎叹了一口气,又似乎不为所动。 被囚的胡人原以为此命休矣,听闻这消息,一个个欢欣鼓舞,如蒙大赦,被军士遣送出城,却聚在城下迟迟不肯离去,男女老少,莫不久久仰望着城头,不知疲倦地高呼陈情,执意要见一见那位素未谋面的镇国大将军。 若不是她的一念之善,他们这些人或许已经死在了这片土地上。 成之染闻讯登上城头,飒爽的身影甫一出现,便吸引了城下众人的目光。 那目光颇为复杂,陌生面庞上犹如寒冰般冷硬的惊异和戒惧,在遥遥一望中渐次崩裂消融。 如此鲜活的面容。 她并不认得他们,可他们仰望她的眼神,却变得如此熟悉,就如同她在寻常百姓眸中所见。 北风凛冽,呼啸而过。瑟瑟发抖的人群纷纷跪倒在地,感激涕零地磕头道谢。他们的汉话参差不齐,断断续续地在风中飘散,无非是谢她的不杀之恩,祝愿她福寿安康云云。 成之染听得只言片语,扶着高耸的城垛,许久都一动不动。土石寒凉,她仿佛浑然不觉,目光被纷乱人群牵系着,一时竟有些模糊。 她自忖并非良善,手中也沾了不少不干不净的鲜血,有时更像是一个恶人。而她如此在洛阳,所做的一切也并不是为了得到他们的感激和敬仰,而只是为了北伐的前途和大魏的将来。 可是如今这一刻,纵然她心如铁石,又岂会无动于衷。 人情凄怆,草木摇落,枝头寒鸦惊起,一声又一声,嘹亮却嘶哑,聒噪地叫个不停。 它从叩拜不已的人群上空徘徊良久,振翅兜转了身形,飞过无边无际的漫长昼夜,飞过大河千里的苍茫草泽,飞过花花绿绿的五色旌旗,冷不丁“噌”的一声,被利箭贯穿,凄凄惨惨地跌到军垒里。 射箭的小卒收了弓箭,上前拾起断气的老鸦,望见那血痕,忍不住骂了声晦气,甩手扔到垒墙外。数月以来,边境风声紧,他们驻守在大河北岸,日日夜夜紧盯着一河之隔的璧田城。 自从秋冬之际魏军夺取了璧田城,千里之外的云中城不时传来皇帝的谕旨。那个驻守璧田城却弃城而逃的将军,早已被前来督战的相州刺史斩首示众,尸体也被沉到了河底。 如今这时节,河底想必也冰冷刺骨。 小卒打了个寒战。先前刺史带兵打到了南岸城下,可惜魏军在璧田城设防严密,让他们无隙可乘。皇帝是什么心思,他不敢猜也猜不透,总之如今整日里盯着璧田城,他也没看出什么门道。 也不知南岸那位传说中奋起寒微的当朝太尉,究竟是何等人物,又究竟安了哪门子心思,搅扰得边境骚动,军中上下都人心惶惶。 但愿他不要渡河北上。 第289章 帝业 少年成襄远唯一一次来到彭城的那个冬天,初雪比往年提早了许多时日。被飞雪笼罩的险固城池,随着呼啸凛冽的寒风,一并刻印在他空明秀彻的眼底和心里。 他跟随成肃,从金陵来到彭城,日复一日地等候着前锋捷报,时常见到成肃登上城头,以一种他难以名状的复杂神情,遥望着洛阳的方向。 成襄远试图追寻对方的目光,身处于这座肃杀的淮北重镇,他仿佛听到了从洛阳传来的金戈之声,喋血烟尘里依稀是他长姊跃马扬刀的身影,而当她倏忽向他投来一瞥时,他怔然触碰到那双漆黑眼眸中尚不及消散的峥嵘杀气。 不知他父亲,看到的又是怎样的身影。 前线捷报频传,他父亲,当是高兴的。 然而久居高位的太尉不肯将喜怒形于神色,直到夺回洛阳的战报飞奔入城,那张难掩苍老痕迹的脸上才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好,好,好!”他连称了三个好字,如释重负。 满城将士也为之一振,一个个摩拳擦掌,只等着水道开掘,便乘舟径进,直抵洛阳。 与大军一道停驻在彭城的会稽王闻讯,对前来传信的曹方遂道:“还请曹督护转告太尉,初战河南,获此大捷,实乃社稷之幸。我亦将回禀天子,即日前往洛阳修敬山陵。” 曹方遂将话带给成肃,成肃未置可否。他与这位尊贵的会稽王并无恩分,还因为苏弘度之事,险些闹得不可开交。若不是成之染拔剑入江陵,将这尊大佛奉迎回京,他只怕要与对方兵戎相见。 第325章 如今这情形虽难免疏离,彼此倒也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成襄远对这些并不分明,只知道他父亲特派长史王恕回京,将克复洛阳的战报上呈天子。 许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不怒自威的父亲难得流溢出舒缓的神情。 万籁俱寂的雪夜,成襄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披衣起坐,听得中庭长啸之声,循迹出门,却见一道寂寥的身影独坐石亭,酾酒临风。 成襄远久久立在廊下,细碎的飞雪在半空闪着银光,如同一面朦朦胧胧的薄纱。他不觉得冷,只是怔怔地站着。 他从未见过成肃如此孤绝的背影,仿佛嶙峋山石般,又宛如青松,那样大的雪,也无法压弯他的脊梁。 可是,成肃明明已经年过半百。 “麒麟!” 听到成肃唤他,成襄远顿时回神。 “我儿,来!”成肃并未回头,这话却分明是对他说的。 成襄远冒雪上前,在成肃面前落座。小小一方几案上,红泥小火炉烧得正旺。酒香四溢,成襄远不曾沾唇,仿佛竟有些醉意。 成肃招了招手,守在亭中的曹方遂和常宁自觉退下。亭中唯有他二人对坐,朔风凛凛,寒雪漫漫,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这样大的雪,不知洛阳又如何……”成肃呼出一口气,眼睫也微微湿润。 前锋出征时也做了过冬的准备,可江南冬衣,可否抵挡住洛阳风雪?他的长女半年多以前,才刚刚生了孩子,那样的身体,如何受得了经冬寒气?长刀刺骨,铁甲寒凉,桩桩件件,都令他难以释怀。 成襄远垂眸听对方絮絮低语,利落地为他酾酒,温言细语劝他放宽心。 风雪窸窸窣窣地落下。成肃多饮了几盏,周身寒气都散尽,摇了摇头道:“也罢,这是她自己选的路。” 他的长女终究不能像二娘琇莹一般,做一个绮罗玉户的娇娇儿,生长闺阁,伴读帝胤。山温水暖的江南风物,到底不属于她。 成襄远见他恢复了神采,笑着道:“我阿姊立下这样的功劳,朝廷该如何赏她?” 成肃闻言,似是一笑,道:“二十出头便已封侯拜将,还想要哪个赏赐!我像她这般年纪时,更不知何等落魄。” “那么父亲呢?”成襄远抬眸看他,问道,“父亲都统诸军,实乃大功一件,朝廷又会如何嘉赏?” 成肃咽下香醇的酒液,辛辣的热流汩汩而下,让他浑身和暖,浮现出难以捉摸的神情。细雪扑打在风檐,簌簌之声在静夜之中显得格外闷重,成襄远听到他叹息一声,似是喟然。 “千载之机,不过一时。千秋功业,唯我一人。” 成襄远望着父亲的脸,这张饱经风霜的脸在火光中显出一种朦胧的神色,半阖的凤目被沟壑掩埋,光影跳动时勾画出暗沉的色泽。 或许世间无人知晓这位功名赫赫的权臣心中所想,身为颇受其偏爱的儿子,成襄远对此也一无所知。 他心中怅然,对坐把酒,意兴阑珊。 从那之后的接连数日,成襄远胸中充斥着难以名状的愁绪,彭城的长空无边无际,如一泓深水令人眩目。车马喧嚣,寒风呼啸,十余年来的依稀往事奔涌而过,却无法继续向前流泻,他恍惚之间似有所感,铺陈在他和他父亲面前的,是两条截然不同却同样未知的路。 金陵使者不久后来到彭城,带来天子的谕旨。会稽王奉旨前往洛阳修谒山陵,临行之际,成肃送他到十里长亭。 会稽王此行北上,已斋戒数月有余,重归故土的日子近在眼前,往日种种,他也无心再与成肃分辩。 成襄远悄悄打量着他,如今这位身兼司徒之职的会稽王,早已淡去了世人想象中的天家气象,他年纪与成肃相仿,却仿佛更加苍老而瘦削。他的脸颊上凝聚着几团清冷日光,若不是那双隐隐闪动的眸子,他仿佛就要凝固到呜咽的寒风之中。 会稽王向南一拜,登车远去,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 会稽王一行溯汴水而上,星夜兼程赶往洛阳。路过石门亭时,听闻守将道:“镇国大将军正在此地。” 会稽王起初不信,成之染身为大将镇守洛阳,虽负有开掘水道之责,又何必亲自到此? 然而成之染就是活生生出现在他的面前,英华的面容似乎被北风吹得冷硬,亲率军府佐吏高接远迎,言谈利落,处事得体,只是军中上下弥漫着不同寻常的沉闷气息,让他止不住心里打鼓。 会稽王问起石门水口开掘的进展,众人不约而同地露出苦笑。 成之染摇头,道:“我军自攻下此地,便不曾停工。只是先前挖通的水道汹涌过甚,前些日子冲垮了山石,水口又重新堵塞。” 这也是她亲自到此的缘由。 会稽王蹙眉不语。 沈星桥自责不已,他奉命开掘石门水口,手下的将士成事不足,也令他面上难看。他正要向会稽王谢罪,被成之染拦下。 “石门水口自前代以来时常湮塞,承平年月有官守疏浚,此间才得以通流。近世南北征战不休,河政荒废,早已断流淤塞多年。如今天冷封冻,更是难上加难。” 见成之染为诸将分辩,会稽王未置可否,只是道:“我在彭城时,璧田一带的巨野故道,也尚未通航。太平侯身担重任,自当勉力为之。” 钟长统东路音信,成之染自然知晓。会稽王尚且忧虑,等在彭城的她父亲,恐怕也难以安心。 她只得宽慰:“有劳殿下挂心,如今之计,唯有一等。前锋既已克复河南,只需据守洛阳过冬。来日方长,自不会一筹莫展。” 会稽王颔首不语。他无意在此地久留,休整了数日,便与成之染一道去往洛阳。 成之染命沈星桥监守石门,心中颇有些思量,于途中修书一封,派叶吉祥快马加鞭送往金陵。 徐崇朝看到,问道:“何事如此急迫?” “我有一事不决,须得与人商量。” 徐崇朝笑笑:“为何不与我商量?” 成之染杀伐果决,倘若有不决之事,自然非同小可。然而她不向彭城请示,却写信给金陵,其中蹊跷,他难以细思。 成之染认真想了想,道:“这件事,连我自己也不能做主。” 唯有金陵那个人,才说话算话。 ———— 众人抵达洛阳时,正逢风雪。大魏旌旗在城头猎猎作响,夹杂着莹白雪簇,随风飘卷。 守将率人马将一行迎接入城,会稽王看清那人的面容,不由得诧异。 竟是后将军宗棠齐。 成之染笑道:“宗将军驻守寿阳时,出兵平定了河南诸郡,如今正代行司州诸事。前些日子我已向金陵请旨,往后便让宗将军戍守洛阳。” 她持节督军,自有决断,会稽王说不得什么,唯有颔首。 军中设宴为会稽王接风洗尘,安顿人马,筹备祭拜祖宗皇帝山陵,让宗棠齐忙得不可开交。 成之染抽出身来,问桓不识道:“我不在的这些天,胡虏可有动静?” 桓不识摇头:“关中的救兵还是老样子,停在百里之外一动不动,慕容氏更是无影无踪。” 成之染轻轻一笑。 桓不识笑道:“节下料事如神,胡虏果然是没胆量。” “没胆量最好,”成之染眸光一凛,“他若是敢来,便让他有去无回。” 第290章 昭灼 北地的冬日漫长而寒寂,朔风呼啸而至,夹杂着凛冽烟尘。守城的军士裹紧了冬衣,忽而望见城西破虏垒外有异动。 桓不识正在城中巡视,闻讯顿生战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然而斥候回禀,来人似乎并不是宇文氏人马,而自称凉州来使,求见镇国大将军。 桓不识不敢怠慢,赶忙将消息告诉成之染。 凉州酋帅屈脱末去岁曾遣使上表,愿意与大魏共灭关中,时隔一年又殷勤往来,看样子是拿定了这个主意。 成之染接见来使,那一行十余人俱是武人装束,乍然看去都穿戴汉家衣冠,然而为首那使者上前摘了皮弁,登时让众人一惊。 他前额头顶已剃光,只留下两鬓与脑后的头发,看上去颇有些古怪。黝黑的脸上颧骨突出,目光如同鹰隼一般,带着难以磨灭的莽荒不驯。 饶是成之染看了,心中也直犯嘀咕,平心而论,这人相貌生得并不差,只是再好的底子,都无法填补扑面而来的奇异之感。 那使者开口,声音比众人意想中年轻许多。他汉话流利,自述奉国主屈脱末之命,前来与大魏修既往之好,共谋灭周大业。 凉州阻遏于关陇西陲,杂胡林立,成之染倒也不指望屈脱末出兵东西夹击,只要他不与宇文氏同心,安安稳稳地守土自重,便已足够了。 她更加好奇,这使者一行如何能取道关中,从宇文氏眼皮子底下跑到洛阳来。 那使者闻言一振,痛陈一路而来的坎坷不易。徒何氏战火早已蔓延到关中,渭水之畔满目疮痍,盗贼蜂起,饥民流散,哀鸿遍野,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宇文氏官守自顾不暇,他们这行人顺理成章地钻了空子,磕磕绊绊地掩人耳目,终于来到了洛阳。 第326章 他口中所说的关中,如今已如同人间炼狱,众人都半信半疑。 成之染不动声色,设宴款待了来使,又以符节为证,许诺上请天子,晋封屈脱末为平西将军,以待后效。 屈脱末使者得偿所愿,欢欢喜喜地打道回府。 成之染伫立城头,望着一行人疾驰而去,眸中寂寂,良久不语。 诸将佐却因这一行到访,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 倘若关中大乱,宇文氏首尾不能相顾,大军此行叩关,岂非轻而易举? 宗寄罗暗中松了一口气,却见元破寒仍是心思沉沉的模样,忍不住问道:“若凉州使者所言不虚,于我军而言,岂不是好事?” 元破寒微微摇头,道:“遭逢战乱,实乃生民之难。我军乃仁义之师,所经之地不与百姓争利。可胡虏相争,素来酷烈,苦了关中百姓不得安宁。” 成之染闻言,侧首道:“元郎果然是菩萨心肠。” 元破寒只是望着她,问道:“女郎似有心事,又是因何而起?” 成之染默然不应。 待回到中军,徐崇朝问她:“元郎既有疑问,为何不告诉他?” 阶前残雪皑皑,清辉艳艳,幽冷萦骨。成之染自嘲道:“我那些心思,怎比得元郎光明磊落?” “你想坐山观虎斗?” “未尝不想,却是不能,”成之染看了他一眼,道,“徒何乌维来势汹汹,到底是不入流的蛮夷酋帅罢了。宇文盛声言承继贺楼氏国统,自诩为正朔所在,王师岂能坐视不理?倘若当真被徒何乌维灭了国,那可真是个笑话。” 宇文氏必须败在南军手中,徒何乌维也好,屈脱末也罢,谁也不能比她先到长安。 徐崇朝深以为然,旋即明白她心中思虑,沉吟道:“只怕听闻王师叩关,徒何乌维便会作壁上观,以待渔翁之利。” “徒何乌维,徒何乌维!”成之染长叹一声,“我已与宇文氏交手,自忖绝不会落在下风。可那徒何氏,将来定然是我军劲敌。” 千里之外的统万城中,徒何乌维冷不丁打了个喷嚏,跪在殿中启事的小臣登时噤声,垂首不敢言语。 徒何乌维神思缥缈,望着虚空之中怔然良久,沉声道:“你方才说,魏军已攻下洛阳?” 小臣称是。 徒何乌维闭目不语,半晌道:“不必将宇文绎逼得太紧。长安,还有好一场大戏看呢。” ———— 长安,未央宫。 风雪夜中的柏梁台阒寂无声,高耸着,如同屹立千年的神像。在漫长无垠的岁月里,它曾俯瞰上林苑中草长莺飞,也曾远眺昆明池上烟波浩荡,曾在烈火中灰飞烟灭,又在世人仰望中拔地重生。 绮楼珠阁,金窗玉户。空旷的殿中不曾点灯,也无人侍奉。宇文绎亲自燃起了灯烛,灯火扑朔,明灭不定,层层叠叠的纱帘随风闪动,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他坐在殿中,手中紧握着几根细长的竹棍,目光专注而深邃。宫灯里流淌出金黄色的光,照亮了眼前一方小小的皮影戏台。 精心雕刻的小人身着战甲,手持兵刃,如同真正的将士一般,或冲锋陷阵,或策马扬鞭,每一次交锋都伴随着细微的竹棍敲击声,仿佛下一刻就要跃出幕布,随千军万马浩荡奔流。 烛光跳动,如同一只只璀璨的眼睛。有人悄无声息地望着他,帝王的面容在长久注视中有些拘谨和局促。 殿中回荡着他低沉的嗓音,红袍的皮影小人高呼道:“殿下为天子之弟,受天子重托,不能休戚与共,却要拥兵自重。九泉之下,以何等面目去见先帝!” 与它对阵的白袍小人仰翻在地,不是被对方挑落马前,而是操纵它的那只手颓然落下。 宇文绎抬头,那目光好似在啼哭,又好似大笑。 “霜娘,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还不肯罢休?” 贺楼霜微微垂眸,道:“陛下,只是太原王一人而已。龙生九子,岂能个个尽如人意?” 宇文绎枯笑两声:“洛阳已沦落敌手,河南王生死未卜,朝廷之危,有如累卵。我是相信他,才让他率军阻击南军。他岂能背叛我?他怎敢背叛我!” 那红袍小人也被狠狠扔到地上,彩绘的头脸依旧朝着他,上扬的嘴唇仿佛流露出朦胧的讥笑。 “冯翊王已出关讨伐叛军,旬日之内也该有消息回来。陛下若心中有气,待太原王成擒之后,再当面问个究竟。” 宇文绎以手掩面,委顿不起。殿外依稀风雪扑打着窗棂,犹如啜泣,令他心内戚戚,空空的没有着落。 一声又一声老鸦怪叫,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仿佛盘桓在柏梁台上,如同飘荡在重重雪幕间的一缕幽魂。 冒雪而来的内侍连滚带爬地闯进殿内,身上的落雪在烛光下融化,滴滴答答拖拉了一路。 宇文绎不满地皱眉,正要出言喝斥,那内侍凄惶的声音刺痛了他的耳膜。 “启禀陛下!新平王谋反,率兵朝长安杀来了!” 上首许久没动静,那内侍径自禀报一通,大着胆子抬起头,却见宇文绎瘫坐在地,半晌都一动不动。 还是一旁贺楼霜开口:“陛下——” “宇文纥……朕的好兄弟!”宇文绎喃喃,沉闷的窒息之感攀援上他的喉咙,让他的嗓音不由自主地颤抖,“他莫不是疯魔了!徒何乌维在岭北,他岂能离开安定城!” “安定城屯兵数万,来势汹汹,不可小觑。朝中精兵良将都已随冯翊王出关,委实难以匹敌,”贺楼霜劝道,“如今之计,不如急令冯翊王回师勤王。” 宇文绎红了眼眶:“那东线又该如何?” “太原王远在关外,新平王却是腹心之疾。孰轻孰重,陛下自当明辨。” 宇文绎仍在犹豫。 贺楼霜又道:“冯翊王远道奔袭,若有差池,则长安危殆。如今京师空虚,唯有卫将军麾下可以一用。请陛下派卫将军出城拒战,务必将叛军拖住,以待冯翊王大军回援。” 宇文绎思前想后,终究别无他法,叹息道:“罢了,便依你所言。” 长夜未央,经冬的第一声惊雷击中了殿外的一株柏树。天明之后宇文绎听到这消息,胸口一阵针扎般的疼痛。 这也许是某种不详的征兆。 乾宁十二年的元日,在一片人心惶惶之中降临长安。 一年一度的正旦朝会,照例在未央宫前殿举行。宇文绎为新的一年改元崇庆。 这是他的第一个年号,对于开始不久的帝王生涯而言,无疑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宇文绎把酒临轩,群臣次第相贺。 右卫将军贺楼察上前祝酒,极尽恭维之能事。 宇文绎垂眸不语,当听到“天命昭灼”的字眼,不由得攥紧了酒盏。 贺楼察浑然不觉,依旧长篇大论地铺陈着。他不仅是宇文绎东宫旧属,更是平定宇文绍之乱的功臣,如今身居显位,颇为自得,正滔滔不绝之时,殿中忽而暗淡了三分。 殿外人群中响起一阵骚动,惊慌如细浪席卷而来,宇文绎甚至不知道它的来由。然而天色一点点变暗,众人才恍然。 竟然是日食。 宇文绎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上一次天狗食日,算起来不过是一年多以前,他那垂垂老矣的父亲惊悸大病,宛如被渐次侵蚀的日影,在一片荒芜中走到此生尽头。 而他正值壮年,本该是如日中天,可国势倾颓,内忧外患,天垂异象,岂非哀怜? 叫嚷纷纷中,端坐的帝王潸然泪下。巍巍冕旒将他的面容隐没,泪珠自颊边滚落,打湿了前襟金丝绣线。 人生何苦。 第291章 玉玦 千里之外的洛阳,日轮隐没,如墨云骤聚,天地间一片阴霾。城中百姓惊慌失措,纷纷闭门塞户,叩拜祈福。 军中敲响了战鼓,成之染持刀出外,传令诸军戒严,以防不测之变。 诸将佐驻足仰望,目光紧锁,神色凝重,直待天光转亮,才隐隐松了一口气。 桓不识收回目光,却见成之染发笑,诧异道:“节下笑什么?” 成之染收敛了笑意,道:“前些日子潼关外好生热闹,宇文氏兄弟相争,正应了天象所示,关中大势已去。” 桓不识道:“区区胡虏,何以应承天象?” 成之染不以为然:“宇文氏鄙陋,关中却是龙脉之余。他德不配位,自然要遭报应的。” 桓不识思忖一番,琢磨过这个道理来,竟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成之染负手而立,北风吹动额角碎发,凛冽如霜。 “这几日石门水口,还没有动静?”她问道。 沈星桥屯驻石门,久久不归,不能不令人揪心。 岑汝生道:“天寒地冻,举止艰难。” 成之染目光沉沉,脸上的神色让人看不分明。 通传的军士站在门外探头探脑,成之染望见,招手将人叫过来,问他何事。 第327章 军士道:“钟将军有消息了。” 成之染唤使者上前,得知东线巨野泽入河水道终于贯通,众人闻言都为之一振。 成之染问道:“太尉可知道了?” 使者道:“钟将军也已向彭城回禀。” 成之染点了点头:“实乃大功一件。” 她吩咐军士带使者下去休整,人一走,诸将佐登时议论纷纷。宗寄罗问她:“石门水道至今仍停滞不前,太尉怕不是要从巨野入河?此行虽辗转,若一切顺利,月余便到洛阳了。” 成之染略一沉吟:“东路数百里被慕容氏牵制,只怕太尉未必愿意惹这些麻烦。” “那……还是要等石门水口了?” 成之染微微颔首,却侧首看她,似是一笑:“我想太尉会等他,但我等的不是他。” 宗寄罗被说糊涂了,任凭她怎么问,成之染都不肯再说。 众人都散去,成之染难得清静,亲自执笔为钟长统写回书。 徐崇朝仍旧坐在她侧旁,见她一笔一画,神情颇为专注。 军中诸事简朴,驻守洛阳城的河南王宇文纵却不尽然,这座中军所在的便殿,笔墨用度都十分讲究。 徐崇朝望着她的侧颜,恍惚间仿佛如同在金陵一般,然而峥嵘铁甲映射出凛凛寒光,无疑昭示着那一刻失神不过是旧乡残梦。 成之染不知何时停笔,忽而抬眸对上了他的目光。 徐崇朝略一怔愣,听到她问道:“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徐崇朝回想了许久,他似乎确实有话对她说,可话到嘴边,又不免迟疑。 成之染耐心等着他开口,不慌不忙地取出将军大印,盖在那纸上。 “你在等……金陵的音讯?” 成之染似是一笑,算是默认了。 徐崇朝没来由生出一丝紧张,又问道:“是天子旨意?” 成之染目光一顿,眸中荡过难言的怅惘:“有些事,天子亦不能决。” 徐崇朝隐隐觉出已接近那个答案,但还是问道:“天子不能决,旁人又何足取信?” 成之染轻叹一声,反问道:“倘若那人是何仆射呢?” 徐崇朝默然良久,道:“何仆射,岂会违逆太尉?” “他与太尉,终究不同,”成之染盯着面前的字纸,忽而轻笑了一声,“我等他,求的是心安。” 钟长统来使前脚刚踏上归途,叶吉祥后脚便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洛阳,与他一道前来的,还有战前归降的宇文氏旧臣李驷容。 李驷容的出现出人意料,然而成之染一时顾不得他。她屏退旁人,问叶吉祥道:“何仆射意下如何?” 叶吉祥道:“我到了金陵,将女郎的信当面交给何仆射。他读完了信,一句话都没有说。我等了几日,何仆射唤我过去,让我将这枚玉佩转交女郎。” 说罢,他将玉佩呈上。 是一枚卷曲龙形的玉玦。首尾皆龙头,张口露齿,仿佛在云雷之中游曳。 青玉滑腻,入手寒凉。成之染摩挲着玉佩上那道缺口,面色也逐渐平静下来。半晌道:“往来奔波,鞍马劳顿,你下去好生歇息。” 叶吉祥提醒她道:“那位李郎君?” 成之染这才想起李驷容,问道:“他怎么来了?” “萧长史说他不肯在后方碌碌无为,执意要请命从征,就让我带他前来。”叶吉祥心里打鼓,见成之染并无异议,一颗心才落回肚子里。说罢,他一拍脑门,不由得扬起了声音:“金陵有件大事,萧长史特地嘱托我,务要原原本本地转告女郎。” 成之染颔首。 叶吉祥笑道:“因克复洛阳,去年底天子降诏,以太尉为相国,封十郡为梁国公,备九锡之礼,位在诸侯王上。” 成之染陡然一惊,目光中并非叶吉祥所料想的欣喜,反而寻不到半分欣喜的影子。 相国也好,国公也罢,种种尊荣都比不上九锡殊礼,贵盛无匹。国朝自南渡以来,唯有一个庾慎终挟威自重,逼迫天子授九锡之礼,而后行篡逆之举。 她父亲,如何能到了这般境地! 见成之染面色有异,叶吉祥连忙解释道:“可太尉坚辞不受,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成之染稍稍缓和了神色,道:“北伐未遂,功业未建,纵然天子垂恩,受之难免有愧。太尉做的是。” 叶吉祥不敢多言,呈上萧群玉写给她的信,便脚底抹油般退出殿外。 成之染静坐良久,方才拆信来看,寥寥数纸,说的是加九锡之事,与叶吉祥所言并无二致。只是在信的末尾,簪花小楷笔锋渐缓,执笔之人似有颇多思量。 落笔成文,唯有短短一句:“梁公之议,恐非上意,然亦不能详。” “好一个‘亦不能详’……”成之染喃喃低语,凝神良久,忽而瞥见案头玉玦,顿时眸光一暗。 她高声唤军士进门,召集诸将佐来此议事。众人来时便望见她扶刀而立的身影,不知在堂首站了多久。 她虽未开口,眉间已阴云密布,周身弥漫着低压,让众人都不免惊讶。 徐崇朝瞥见案上的玉玦,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心中隐隐不安。 成之染猝然开口,问岑汝生道:“军中还有多少粮草?” 岑汝生道:“可供三军一月有余。” 成之染颔首:“足够了。” 桓不识诧异:“节下这是——” “派人去石门告诉沈将军,水口不必再挖,即刻率人马返回洛阳。” 桓不识越发不解,劝道:“巨野故道虽已挖通,那条路毕竟凶险,石门水口仍不可偏废。想必太尉也在等沈将军的音信。” “可我等不得,”成之染瞥他一眼,道,“传令诸军,整装待发,十日后,合兵西进。” 众人都大吃一惊,桓不识高呼:“使不得!前锋要在洛阳城等候太尉大军!” “桓将军!”成之染喝道,“宇文氏内外交困,不堪一击,我军将士万余人,已足以荡平关中。停驻洛阳,本就是为了休整人马,如今天时转暖,正是用兵之际。太尉舟师浩繁,几时能到洛阳?再等下去,只会平白消磨了三军斗志。” 桓不识抗辩:“可那是太尉之命,节下岂能抗命不遵啊!” “我是奉天子之命,持节都督前锋诸军。纵然天子有命,将在外有所不受,更何况太尉!”成之染音声慷慨,说出来的话更让人心惊。 桓不识怔然,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反倒是元破寒扬声赞同:“洛阳到潼关,不过五百里,多少双眼睛盯着洛阳的动静。我军在此地久留不出,只怕让敌军看轻,倘若再派援军来,更会置洛阳于险境。” 桓不识扼腕:“元中郎本是关中人,自然急着回故乡,可节下总要为太尉考量!” 桓不为清咳了一声,为成之染开解道:“既有会稽王大驾亲临,又有宗将军率兵驻守,洛阳自不会有差。” 桓不识气不打一处来。 成之染负手上前,唇角噙着一丝笑意,道:“将军可曾想过,南军入关,最险要之处不在关中,而在河上。太尉自巨野入河西上,舟师浩荡,威名远播,慕容氏才不敢轻举妄动,也免了前锋诸军后顾之忧。倘或与太尉一同入关,千里河防,哪个能挑起大梁?” 众人琢磨过这个道理来,震惊于成之染口无遮拦,堂而皇之地拿太尉当作挡箭牌。若换作旁人,那是万万不敢的。 成之染了无歉意,见众人不语,于是传令到石门,让沈星桥率军回来。 桓不识眉头紧锁,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荀敬德见他愁眉苦脸,上前劝慰了一番,试探道:“将军若不能安心,在下愿与将军一道留守洛阳。” 桓不识苦闷不已,瞥了他一眼,也不知有没有把这话听进去。 荀敬德暗中留意他那边动静。 过了没几日,派往石门的使者早早返回,随他同来的,还有沈星桥和数骑随从。 第292章 违令 成之染听闻沈星桥独身前来,深沉似水的眸子更幽暗了三分。 沈星桥见到她时,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自知忤逆她心愿,于是在堂中长跪不起。 “沈郎君!”成之染无奈,亲自将人扶起来,道,“郎君于我有半师之分,如此大礼,我受不起。可你若不听我号令,纵然往日恩义在,也不能周全。” 她话中愤恨之意,丝毫未着意掩饰。沈星桥低叹一声,道:“末将甘愿受罚。” 成之染盯了他许久,倏忽苦笑了两声:“你到底轻我年少,不肯相信我!” 沈星桥垂眸:“女郎天资卓绝,在下从未轻视。” “那你是看轻天子了?”成之染收敛了笑意,道,“天子的旨意,竟不如太尉……” “末将不敢!”沈星桥一口否认,又要行大礼,被成之染一把拉住。 沈星桥试图解释,张了张嘴却又无话可说。 成之染眸中闪动着极为复杂的情绪,目光检视着对方每一个神态,终究疲惫地摇了摇头。 第328章 她将人松开,背过身去,道:“沈将军,我当面再说一遍,我命你率军随我西上,破潼关,战长安,你若有半个不字,便不必再做这个宁朔将军。” 沈星桥伫立堂中,久久不语。 成之染叹息:“你去罢。” 沈星桥踟蹰良久,心头萦绕着诸多疑问。他想问她究竟为何如此,为何不等太尉大军前来,为何要孤身犯险……可是望着对方决然的背影,他只是躬身一礼,沉默地告退。 沈星桥刚走,赵小五就在门口探头探脑,望见成之染背影沉沉,一时也不敢惊扰。 身后宗寄罗拍了拍他肩膀,径自叩响了屋门。 成之染回眸,望见她与宗棠齐、宗凛叔侄站在门边,连忙将人请进来。 宗棠齐看她脸色不太好,心中也有些打鼓,委婉说明了来意,原来是想让宗凛带一军人马随前锋出征。 成之染眉头舒缓,略一沉吟道:“若宗郎带兵离开,洛阳守军只有千余人,恐怕要艰难许多。” 宗棠齐笑道:“兵不在多而在精,我手下人马历练多年,攻城略地尚且不在话下,更何况守城?” 成之染放心不下,思忖一番,吩咐军士将荀敬德喊来,让他与宗棠齐一道守城。 荀敬德本不愿入关,闻言大喜过望,慨然领命。 宗棠齐对此并无异议,反而是宗寄罗私下里对成之染道:“荀敬德手中人马与我叔父相当,颍川荀氏乃河南大族,他本是归附之徒,倘或有二心,与我叔父不能相容,岂不是祸端?” 成之染似是一笑,道:“会稽王镇守洛阳,太尉大军在后,你叔父贵为司州刺史,荀敬德有何等胆量,敢在此作乱?” 宗寄罗稍稍放下心来。 这几日因准备拔营,军中上下都紧张而忙碌。宇文纵在城中聚敛的金银财宝,早已被成之染派人从府库中拉出来,论功行赏,分给了诸军将士。 军主石阿牛特意用所得奖赏,从其他军士手中换了一顶精致典雅的金冠,乐呵呵地包起来,托往来信使送回金陵去,辗转交给远在京门的家眷。 成之染问起,他只道:“往后去关中,打仗时总怕磕了碰了,不如先拿回家,让我娘子收着,将来我儿长大了,戴这顶金冠定然好看。” 成之染心有戚戚,石阿牛却反问道:“那贼王搜刮了许多财宝,将军为何一个也不要?” 叶吉祥笑道:“将军岂会缺这些?” 成之染确实不缺,她笑道:“倘若名利难以两全,我只图个虚名便是了。” 这话传到桓不识耳中,让他愈加坐立难安。他帐下裨将数日来争执不休,是否随成之染西进,连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 桓不识暗自苦恼,他只怕图虚名,得实祸。 铜驼大街两侧垂柳依依,隐隐泛出苍白青色,乍暖还寒之时,最难将息。 到了大军拔营那一日,成之染整顿诸军,迟迟不见桓不识踪影。他甚至并未出面,派了裨将来向她禀报:“桓将军抱恙,不能随节下远征,暂留此地,以待后效。” 那裨将战战兢兢,生怕这位暴脾气的主将动怒,没想到成之染沉默片刻,对他道:“桓将军既有此意,我不会强人所难。只是朝廷委任为军首,他日入关中,桓将军无寸土之功,可惜了冠军将军的名号。” 那裨将把她的话原原本本转述给桓不识,桓不识皱紧了眉头,顿足叹息。他登城远望,数千大军已如游龙般逶迤西行,可怜无数山,遮断长安路。 ———— 自洛阳向西,蓁莽山原绵延数百里,紧邻大河,峭壁陡立。因近世战乱频仍,此间山川旷远,民庶稀疏,前朝沿河滩开凿新路,新建了一座关城,将两京孔道阻遏其间。 大军起初入驻洛阳城,关中派来的救兵便在此屯驻,数月来不曾再向前一步。 成之染心知守军畏葸不前,于士气而言已落了下风。她命元破寒与邓茂德各自领一军人马,星夜兼程突袭新安关城,大军则随后方轨徐行,还未到城下,袭破关城的音讯已传到军中。 城头改换了魏军旗帜,元破寒出城相迎,言语间后怕不已:“我与邓将军夜袭关城,城中兵马连夜逃退了。进城才知道,此地的守军足有三千人,若胶着起来,只怕还要吃一番苦头。” 成之染问道:“可抓到俘虏?” “城中原本是前来支援洛阳的骑兵,追了数十里,没追上。想来是逃到渑池去了。” 渑池距离新安关城不足百里,又不似新安关城足以有险可据。成之染心里有底,让诸军收拾了缴获的马匹器械钱粮,众人都长了精神,一个个跃跃欲试。 咨议参军杜黍和骑兵参军高寂之主动请缨,争着要领兵前去攻打渑池。成之染望着他二人争执,笑了笑,对桓不为道:“桓参军意下如何?” 桓不为动了动嘴唇,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他虽生在将门,却不曾领军,对上成之染殷殷目光,心中难免犹疑。 杜黍和高寂之也不吵了,齐刷刷地望着他。 桓不为略一迟疑,轻轻点了点头,道:“定不负节下所托。” 成之染甚是欣慰,将手下一军人马交由他统领,又命宗凛带兵与他一道前去。 高寂之心中疑虑,可桓不为于他多少有引见之恩,满腹疑虑也只好咽到肚子里。 杜黍没那么多瞻前顾后的思量,只道成之染要让桓不为历练一番,也不再言语。 唯独徐崇朝对她道:“败军之将退守渑池,军心涣散,不堪一击。你欲使桓郎立功,未免偏心。” 成之染不以为意,道:“桓不识不听我号令,将来若有抵牾,有赖桓郎周全。让他立功,有何不可?” 徐崇朝不与她争执,只是道:“桓不疑据中游,桓不惑守江北,桓不识为军首,桓氏贵盛,俱是中坚将才。如今尚且不能制,他日一旦朝廷有变,如何肯甘居人下?” 成之染不语,良久,反问道:“你如何知我不能制?” ———— 桓不识和宗凛不负众望,挥师西进,乘势将渑池一举攻下。成之染留下少许人马驻守新安关城,旋即带兵赶往渑池,一路行进于山原之间,古老稠密的松林渐次在春风中苏醒,泛着织锦般微光,卷起一层层苍绿波纹。 成之染打马掠过浅山,登台远眺,通往潼关的孔道蜿蜒于丘壑之间,郊野上土垒荒凉,到处是经冬枯败的蓬蒿野草。此地已经到弘农郡界,再往前越过陕城,就到了弘农郡治。 据俘虏所言,关中派往洛阳的救兵,不只那三千骑兵,还有一支人马由武卫将军宇文固统领,驻扎在弘农。 军中并不知敌兵虚实,成之染与诸将佐商议一番,派杜黍率一军人马,与邓茂德一道前去攻城。 徐望朝执意与他们一同前去,成之染在城中等候消息,心里却惴惴不安。她夜不能寐,巡夜的军士望见那一盏孤灯,也不敢大意,中夜果然见窗边人影晃动,成之染披衣出门,吩咐道:“唤高参军来。” 高寂之未到,徐崇朝先从隔壁出来,问道:“怎么了?” “我越想越不对劲,”成之染眸中黯黯,沉吟道,“倘若我是宇文固,见敌兵步步逼近,绝不会在弘农坐以待毙。” “你是说……他会出兵增援陕城?” 成之染颔首:“如此一来,单凭前锋那两千人马,只怕是艰难。” 高寂之急匆匆赶来,成之染正在县衙堂中等他,道:“陕城险固,前军单薄,你即刻率骑兵前去相助。若有变故,速来禀报。” 高寂之正因未能出兵而心中郁郁,闻言欣然领命,连夜整顿了一军胡骑,快马加鞭赶往陕城。 长夜漫漫,寒星孤寂。星芒坠落于百里山川,山林间鸟雀惊飞,聒碎了初春凉夜。 成之染立于中庭,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胸口。 一颗心缓慢而清晰地搏动。 倘若沈星桥机敏,她兵出洛阳的消息已到了成肃耳中,不知千里之外彭城的寂寂凉夜,她父亲可否安眠。 第293章 长诀 大河浩荡,滚滚东流。慕容氏游骑从岸边打马而过,夹岸柳林已千枝垂发,仍旧时不时飞起老鸦,聒噪地叫个不停。 城头守兵对这群老鸦厌恶至极,却无计可施,只能暗中祈祷它们飞到对面去,也让璧田城的魏军多多经受些折磨。 璧田城中不闻老鸦声,冀州刺史钟长统依旧难以开怀。诚然他业已率兵挖通巨野故道,太尉舟师可以从彭城溯流而上,沿着当年庾昌若北伐的路线,经由泗水驶入大河。 然而彭城迟迟没有动静,除了寒冬的阴霾尚未远去,更重要的是,他那位太尉还在等石门水口的音讯。 钟长统不得不承认,经由汴水从石门入河,委实是一条前往洛阳的安稳捷径,而不会像他一般,数月来在慕容氏监视之下,日日夜夜严阵以待。 如今天时回暖,城里的迎春花已经开败了,只是对诸军将士而言,辛劳远征,仍显得苦寒。 第329章 他不介意再多等些时日,可不久之后的一天,他突然收到彭城传来的密信。 信中虽不曾明言,然而他心里明白,只怕是太尉大军要来了。 信使将钟长统回信送到彭城时,成肃正与三五将佐站在廊下,远远观望着庭中。 成襄远年方十五,正手把手地教五郎追远剑法。 成追远稚气未脱,被建武将军李尽尘懵懵懂懂地带到彭城,并不知将要担负何等重任,也对成肃眸中深沉如水的目光难以辨明。他只是喜欢随兄长一同玩乐,也想像对方一样,挥剑起舞,翩若惊鸿,惹人称羡。 成肃忽而一声低叹,眼前少年眉眼如春风坦荡,也不知这无忧无虑的日子,究竟还能有多久。 恭立一旁的李尽尘听闻叹息,眸光微动,却见辅国将军温印虎恍若未闻,只是面无表情地追随着成肃目光。 数人沉默地步入堂中,成肃又一声叹息。 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如今却频频叹息,不由得令李尽尘吃惊。 他不敢贸然探问太尉的心事,垂眸静候对方发话。 好在他并没有等太久,成肃道:“五郎虽然年幼,却是代我镇守彭城。诸事纷杂,更不乏军国要务,你好生替他打理。倘若有不决之事,只管问何仆射便是。” 李尽尘颔首称是:“请明公放心。” 他精于吏事,数年前海寇进逼金陵,也是他护送成追远到京门避难,成肃对他自然是放心的,可眉间愁云依旧萦绕不散。 李尽尘猜测,这大概并非为他而起。 果然,成肃又猝然开口:“也好在五郎年幼,心思又单纯,不会横生忤逆。” 李尽尘看了他一眼。大军将北上,因此成肃唤他来驻守彭城,至于大军为何如此急于出发,他也隐约听闻一些军中传言。 他斟酌一番,不知该如何出言劝慰,正踌躇之际,温印虎说道:“将在军,难免多所绸缪,若能有便于国家,何尝不是为明公解忧?” 成肃似乎冷笑了两声,道:“石门水口才是我心中所忧,如今却遥遥无期,扔下这么个烂摊子离开洛阳,到底是要将我置于何等境地?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他话虽冷厉,眉宇之间却萦绕着几分苍凉。 温印虎不敢再分辩,他也好,成肃也罢,众人都知道,成之染既已挥师西进,他们如今只能提前从彭城出发,率舟师溯泗水入河。 大河横断,浊浪凶险,近千里水道毗邻北境,此行定然与慕容氏生出抵牾。 然而他们已没有其他选择。 料峭春风,吹不尽眼底浓云。 中庭的成追远利落地挽了个小小剑花,登时兴奋地对兄长炫耀。 不知何处飘来的桃花落在他鬓间,成襄远拊掌而笑,俊朗笑颜让追远看得发呆。 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翩若游龙不是因为剑舞,而是因为眼前这位少年,本身就光华夺目。 这是他一生难以企及的风景。 莫名的惆怅攫住他的心口,他抱着成襄远的小袖,伤感道:“阿兄能不能把我教会了再走……” 成襄远露出歉然的笑意,摸了摸他的脑袋:“莫着急,等我回来。” 成追远不舍地点了点头,他想问,阿兄几时能回来? 可这个问题,对方显然难以回答。 于是他悄悄将这句承诺藏在心底,从此一生都没有忘记。 ———— 怀宁县侯杜黍晚年嗜好饮酒,每每醉卧高堂,拊髀疾呼,畅叙平生快事。唯独思及东海徐府二郎君,动辄唏嘘落泪,哽咽不能言。 隔着数十年岁月风尘,那个扬鞭跃马的身影依稀可见,纵然江南富丽,烟柳繁华,一念之间,他仿佛回到千里之外的险固山城。 东风料峭,胡沙春浅,逶迤山原榛榛莽莽,陕城之下厮杀震天。兵临城下之际,他以为此城不过像新安、渑池一般唾手可得,直到胡骑如洪流般涌入战场,他才恍然惊觉,他错了。 马蹄声轰鸣,尘土飞扬。诸军将士列阵严守,怎敌他疾风骤雨般凌厉冲杀。南军虽奋力抵抗,相持之间逐渐显露出颓势。 杜黍不由得怒火中烧,他在成之染面前主动请缨,好不容易得到领兵出击的机会,倘若在陕城碰壁,有何面目再回师复命? 他杀心炽烈,不知疲倦地挥矛搏击,眼前的敌兵倒下,却又有不尽突骑嘶吼着冲来,仿佛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染血的战袍在风中凝固,他刺穿面前敌兵重甲,手中长矛却铿然崩折。 然而他无路可退。 “杜参军!”有人在远处朝他高呼,他循声望去,只见徐望朝飞马疾驰,挥槊朝阵中杀来。 杜黍对这个不善言辞的少年,并未太多留意过,如今遥遥望见,却仿佛神兵天降,所向披靡。 长槊翻飞如游龙,那少年身上仿佛有千钧力气,所过之处敌兵如秋风扫落叶般倒下,让他得以有喘息之机,于马上飞身夺过敌兵长矛,拍马与对方会合。 徐望朝脸上沾满了血污,淋漓汗滴掺杂着血水恣肆横流。他猛地摘下沉重的战盔,让杜黍大吃一惊。 “徐郎!” “太重了!”徐望朝将战盔随手抛向一旁,紧接着解开束缚的铠甲,只穿着内里裲裆衫,又决然冲杀入阵,将杜黍护送出来。 敌兵见他如此悍勇,都不敢向前,纷纷弯弓搭箭从两侧夹击。 杜黍为他捏了一把汗,却见徐望朝策马疾驰,魁梧的身材说不上灵巧,可那箭偏偏也射不中他。 敌军被屡番冲杀,一时间阵脚大乱。杜黍乘势率人马合击,杀伤不可胜数。 日影西斜,天色已晚,战局仍胶着难分,交战双方都不免焦躁。后方忽然传来阵阵号角声,阵中徐望朝闻声大振,大喊道:“是援军!” 风尘仆仆的高寂之一马当先,率甲骑从侧翼杀入,如一尾鲜鱼,扑棱棱搅动几近凝固的泥水。 敌军腹背受敌,终于开始溃退,战场上留下了一片狼藉。南军追杀到城下,已筋疲力尽,于是退守数里,安营扎寨。 这一战死伤惨重,军中上下并没有得胜的喜悦。 中军大帐里,杜黍痛切道:“小小陕城,怎会有如此重兵!” 高寂之毕竟敏锐,顿足道:“女郎猜的没错,宇文固果然在陕城!” “宇文固?”杜黍和邓茂德异口同声,面面相觑。 倘若是这位武卫将军在,陕城雄厚的兵防也就说得通了。 杜黍皱紧了眉头,一言不发,邓茂德隐约察觉他心思,可碍于颜面,也不知如何开口。 角落里四仰八叉的徐望朝撑开眼皮,有气无力道:“高参军虽到,我军依然众寡悬殊。不如,速速向渑池请援罢。” 他今日鏖战力尽,身上带了不少伤,此时虚弱得如同病猫。 杜黍和邓茂德都将他视作小辈,甚是怜惜,见高寂之并无异议,也就点头答应了。 高寂之派出得力手下回渑池送信。初春的凉夜月色如水,山原狭路上鸟兽啼鸣,哒哒铁蹄踏碎了重林清梦,从蔼蔼晨雾之间破风而出,日上中天时终于来到渑池。 成之染听闻前军首战不利,沉沉地叹息一声,众人亦难掩失落。 徐崇朝关切自家兄弟,问起徐望朝音讯,送信兵士道:“徐二郎君勇冠三军,乃我辈楷模。” 徐崇朝欣慰不已,然而听对方说起陕城惨烈战况,仍不免揪心。他向成之染请命,要带兵增援陕城。 成之染思忖良久,道:“你手下一军人马,只怕不够。” 徐崇朝心凉了半截,尚不及辩解,成之染又道:“我手下一军与你同去。” 她招呼军主陈午上前,细细叮嘱了一番。 徐崇朝略略勾唇,望向成之染的目光带着含蓄笑意。 成之染面不改色,对他道:“一鼓作气,再衰三竭,因此此战必胜。你可明白?” 徐崇朝颔首:“节下敬候佳音便是。” 待他整顿了人马,成之染将人送到辕门,眼见他翻身上马,心中竟有些惴惴,忍不住嘱托道:“此去不可让陕城敌兵发觉。到时候与前军合战,杀他个措手不及。” 徐崇朝一笑:“谨遵教令。” 他打马而去,待走得远了,才回头一望。 成之染仍旧伫立于辕门,斜阳余晖中影影绰绰,灿烂斑驳,点亮了无尽天地。 第294章 南墙 徐崇朝率兵向陕城进发,掩人不备,行不假途,人衔枚,马勒缰,昼伏夜行,悄无声息地接近南军营地。 夜色如墨,陕城沉浸在暂时的安宁中,四下里阒寂无声。 杜黍听闻援军到来,赶忙将人马迎接到营地。 徐望朝见到是兄长前来,周身伤口也不觉得疼了,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高寂之面色凝重,将前日战况细细说给徐崇朝。他本以为成之染会亲自前来,如今希望落了空,心里直打鼓。 第330章 徐崇朝看出他的顾虑,道:“如今我军尚未入关,倘若被区区陕城阻绊,前路漫漫,何以为继?都督对诸君委以重任,自当勉力为之。” 杜黍望着他,两人目光交汇,无需多言,彼此已明了对方的决心。 “徐将军尽管放心,明日一战,若军中有人胆敢不前,我必将其手刃。若我有一丝退意,生杀予夺,任由将军处置。”杜黍语气决绝,目光从帐中扫过,众人都点头称是。 邓茂德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杜将军所言极是,待明日拿下宇文固,我看那一群胡虏还能有什么手段!” 风过山林,松涛漫荡,于寂寂春夜中低低回响。一轮红日自东方喷薄而出,陕城之下的战斗再次打响。 杜黍、邓茂德、高寂之统兵合战,奋勇当先,陕城守军也毫不示弱,双方杀得难解难分。正鏖战之际,徐崇朝率军从后方冲出,旌旗猎猎,战鼓雷动,喊杀声震天。守军惊得措手不及,一时间阵脚大乱。 两军终日苦战,血流成河。为首的敌将几番试图突围而出,尽数被南军以血肉之躯拦下。徐崇朝看准时机,一箭将敌将射落马下。 守军惊骇,兵败如山倒,杜黍纵兵追击,迤逦十余里,斩杀无数。 余下的陕城守兵一击而溃,众将士势如破竹,迅速将城池攻克。一直到夜色沉沉,追击的人马才陆续回城,夤夜清点了战果,敌将宇文固已被斩杀在乱军之中。 徐崇朝讯问了俘虏,才知道关中派遣武卫将军宇文固驰援洛阳,手下统领的人马足有万余人。听闻南军接连攻占新安、渑池,宇文固亲自将大半人马带到陕城阻击,不料竟命丧于此。 成之染在渑池收到战报,当即率诸军到陕城会合。这一战杀敌过当,军中上下虽振奋不已,参战的将士却也元气大伤。她命人好生收殓了阵亡军士,将伤重难行之人留在陕城静养,旋即乘胜向弘农郡治进发。 弘农守军业已知晓宇文固被杀,听闻南军主将亲自领兵来战,纷纷于大军到来前作鸟兽散。宇文氏弘农太守逃脱不迭,被南军抓获,押到成之染帐下。 太守惊惧不已,磕头如捣蒜,恳请成之染饶他性命。 成之染并不着急杀他,不慌不忙地讯问一番,得知数月前在此间作乱的伪周太原王,业已被冯翊王宇文拔陵扑杀,宇文拔陵旋即马不停蹄地入关平叛,弘农郡许久没有听到他的音讯了。 成之染暗道可惜,这一场热闹到底没被她赶上。据弘农太守所言,那位冯翊王年过半百,与她父亲差不多年纪,如此忧急地往来奔忙,不知他那老骨头可否吃得消。 诸军在弘农城中安顿下来,派出的斥候回禀,百里之外的潼关,似乎有重兵把守。 潼关天险,自古绝道,更何况军中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众人都不敢冒进。成之染接连派斥候探看,心下亦难免踌躇。 阶前又一场寒雨,驻守洛阳城的宗棠齐忽而派人来传信,沈星桥和桓不识先后拔营,率兵朝潼关赶来。 这消息让成之染大喜过望,拊掌大笑道:“将军终不负我!” 她有意与那二人合兵,然而却没能高兴太久。数日后陕城守兵来报,洛阳来的人马并未向弘农进发,而是从陕津渡河而上,朝着大河北岸的重镇浮屠堡去了。 诸将佐闻言都大失所望,成之染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桓不识也好,沈星桥也罢,他们明知道宇文氏部署重兵防守潼关,却想趁此机会从河北蒲津关攻入关中。 众人岂会不知那两路人马的算计,见成之染面有怒容,也只得硬着头皮为二人开解。 成之染越想越气,她何曾如此为人作嫁,纵使是她谋虑深重的父亲,也从未大张旗鼓地谋划这些心思。 然而一想到成肃,她心中难免生出愧意,东路的巨野故道并不太平,她又何尝不是让成肃为她作嫁? 如此看来,桓不识和沈星桥,仿佛是在明晃晃地报复。 徐崇朝劝道:“两位将军未必是这般心思,他们领兵北上,出其不意,何尝不是为我军牵制了潼关兵力?” 成之染冷笑不已:“宇文氏兵多将广,我军原本就众寡不敌,倘若他两军纠缠于蒲坂,到底是谁牵制了谁?” 她招呼赵小五上前,吩咐道:“你到他二人军中,让他们速速渡河,来弘农与我会合。倘若来迟了,我定不饶他!” 赵小五领命而去,率三五军士疾驰出城。 成之染仍不解恨,气鼓鼓登上城头。大河东流,昼夜不息,远山蓁莽,亘古无极。 她长叹一声,骀荡春风吹不散眼底阴云。元破寒听到她幽幽说道:“天子命我督军,诸将却不听我号令,为之奈何?” 元破寒沉默了一瞬,摇头道:“那二人虽是良将,终究比不得节下深谋远虑。只怕要撞了南墙,才肯回头。” 成之染似是苦笑:“身为军将,若撞南墙,又将部下置于何等境地?” 元破寒无言以对,他也只能希望一河之隔的那两位将军,能早些回心转意了。 ———— 因近来战火绵延,潼关外城邑荒凉,野草借东风疯长起来,崎岖山原蒙覆了惨淡绿意,让穿行其间的战马磕绊难行。 赵小五追上大河北岸的魏军时,桓不识和沈星桥业已攻克重镇浮屠堡,驻扎此地的宇文氏河北太守薛会宁仓皇出逃,为大军留下了囤聚已久的粮草。 桓不识大喜过望,眼见得军粮有了着落,对接下来的战事更踌躇满志。再往前越过群山,一二百里外坐落着宇文氏河津要地蒲坂城,待攻下此城,便可以渡河经由蒲津关杀入关中。 桓不识满心憧憬,正与沈星桥讨论行军路线,冷不丁军士来报,前锋都督军中遣使前来。 桓不识心里一咯噔,与沈星桥对视一眼,颇有些心虚。 沈星桥倒还算镇定,不失礼数地出外相迎,见到来人竟是赵小五,不由得一愣。 他既是成之染白直队主,军中上下都尊称一声“赵督护”,桓不识和沈星桥自然也不失礼数。 不过听闻成之染让他们南渡会师,桓不识讪笑起来,顾左右而言他,沈星桥更对此避而不谈,任凭赵小五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说,两人却只是敷衍塞责。 赵小五气闷,想起成之染嘱托,亦不肯让步,铁了心要跟他们耗到底。 桓不识和沈星桥无心与他纠缠,对南来的命令置若罔闻,数日来整兵顿马,一门心思要攻克蒲坂城。 赵小五规劝无果,眼睁睁看着他们领兵去打蒲坂城,不知该如何向成之染交代,只得留在浮屠堡独自发愁。 不料大军去了没多久,便铩羽而归。蒲坂城防守森严,大军虽兵临城下,缠斗数日,损兵折将,却始终无法将城池攻下。 据说宇文氏并州刺史李寿宜亲率大军镇守此城,桓不识和沈星桥得知此讯,登时陷入了沉默。 ———— 潼关古道,黄沙漫天。 长安来使疾驰入关城,马蹄声有如擂鼓,在冯翊王宇文拔陵驻地前停歇。 甲兵将使者领到前堂,约莫一炷香工夫,宇文拔陵才姗姗来迟。他的面色并不好,与使者寒暄之时,也猛咳不止,令使者不无担忧。 “新平王之死,圣上甚是哀痛,朝中争论了数日,还是将他以王礼归葬。”使者打量着宇文拔陵神色,隐约见对方费力地皱起了眉头。 “圣上还是太心慈手软。”宇文拔陵摇头叹息,又引动一阵咳嗽。 使者见状道:“殿下镇守潼关,未免忧心劳神,千万要保重身子。如今南军进犯,朝廷还要仰仗殿下啊。” 宇文拔陵露出一丝苦笑。他年过半百,身子已大不如前,偏偏这些个子侄不安分,他东征西讨,前脚刚刚击溃关外的太原王,后脚便被宇文绎召回长安对阵新平王,听闻南军西进,又仓促回援潼关。若换作二十年前,如此奔波尚且劳神费力,更何况他已不比当年。 他这把老骨头,迟早要被折腾死。 使者自然知道对方的艰难,此行到潼关,不只是为了代皇帝慰劳一番,更重要的是来督问两军战况。 宇文拔陵道:“南军在弘农,有些日子了。领兵的号为镇国大将军,我不曾见过。” 使者问:“殿下坐拥数万人马,为何不出战?” 宇文拔陵抬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潼关天险,万夫莫开。敌军虚实难测,何必贸然招惹?旬日前南军渡河侵袭蒲坂城,李寿宜倒是守住了,不过敌兵仍不可小觑,我已让屠各段师率七千人马前去增援,务要令蒲坂万无一失。” 他胸中自有丘壑,使者默默记下,待回到长安,再细细向皇帝禀报。 宇文拔陵强撑病体,带着他登上关城高墙,凭栏东望,春风里草木萧瑟,表里山河,兵家形胜,尽在此间。 “请圣上放心,宇文拔陵一日不死,南军永无可能越过潼关。”宇文拔陵沉声许诺,斑驳白发在风中舞动,目光带着不容忽视的决绝。 第331章 使者想,有他在,长安的陛下总该安心了罢。 第295章 冰释 成之染率军屯驻于弘农,军中上下弥漫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息。 从洛阳出发时携带的粮草已经见了底,好在宗棠齐调度得当,派兵护送粮草源源不断地送往弘农,让众人与敌军相持更有了底气。 近些天河北桓不识和沈星桥杳无音讯,成之染等待不得,正要率兵向潼关进发之时,前方斥候来报,如今镇守潼关的不是旁人,正是周主宇文绎叔父、当朝大将军、冯翊王宇文拔陵。 众人都暗暗称奇,这把老骨头竟能如此往来奔袭。 成之染嗤笑一声:“宇文绎就没有旁人可用了吗?” 话虽如此,她确实不敢掉以轻心。能屡屡被周主委以重任的大将,自然是有其过人之处的。 斥候道:“宇文拔陵号称拥兵十万,坐守潼关。” 众人都一惊,两军对阵,虚实难辨,可对方既然夸下海口,手中定然有不少人马,无论如何,都不会逊色于南军。 宗寄罗道:“不如急召河北两位将军回援。” 成之染正有此意,可她也恼恨桓不识和沈星桥违令不从,赵小五显然没能将人召回,倘若他二人再不听令,往后入关中,也不必指望他们了。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诸将佐,最后停在徐崇朝身上。 “徐郎。”她长叹一声。 徐崇朝上前,两人目光一触,眸中满是无奈。 成之染唤叶吉祥取来一方剑匣,拜了拜,开匣持剑,秋水寒凉。 这把剑是天子所赐,名为“太平”。众人自然都认得,见成之染持剑而立,纷纷参拜。 “你持剑去二位将军军中,告诉他们,不必再与北岸敌兵纠缠,即刻渡河与大军合兵。一旦攻克潼关,北岸将不攻自克。”成之染叮嘱一番,将佩剑交给徐崇朝。 徐崇朝郑重接过,那一刻他心中想问,倘若他二人仍不听命,又该当如何? 然而成之染望着他,目光似有千钧之重。她缓缓开口:“我这太平剑乃天子所赐,见此剑如见天子。冠军将军桓不识,宁朔将军沈星桥,都身负国恩,担当重任,若执意违逆,便斩于马下。”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得抬头看她。 徐崇朝神色凝重,知晓此行艰难,垂眸片刻,道:“定不辱命。” 他当即率一行人马渡河北上,星夜兼程赶往浮屠堡。 赵小五在浮屠堡中日夜愁苦,听闻成之染又遣使前来,慌忙出迎,一见来使竟是徐崇朝,又惊又喜,道:“徐将军!还好是将军前来,这个浮屠堡,委实难以为继了!” 桓不识在旁脸色一变,却没说什么。 赵小五朝徐崇朝大倒苦水:“蒲坂城险兵多,我军几度强攻都未能攻克,数日前潼关守军又派了个什么卫将军前去支援,实在是……” 徐崇朝见桓不识面色不豫,连忙示意赵小五噤声,问桓不识道:“桓将军为何独自在此?沈将军人在何处?” 桓不识将他迎入帐中,稍稍缓和了神色,道:“他分兵出去攻打北岸另一重镇穹庐堡,如今还尚未归来。” 徐崇朝问道:“蒲坂城的卫将军,是哪个?” 卫将军官居二品,想来也是宇文氏朝廷中有头有脸的显赫人物。 果然,桓不识道:“听说唤作屠各段师,是宇文盛旧臣。” 宇文氏大将军、卫将军都率军东来,显然已将倾国之力投注于此。 徐崇朝默然良久,问起河北战况。 桓不识难掩愧色,他与沈星桥自陕津渡河,起初确实是出其不意,顺利攻下浮屠堡。可敌军迅速反应过来,并州刺史李寿宜率重兵驻扎蒲阪,他们接连出兵都未能攻克。如今进退维谷,只得由沈星桥带兵攻打穹庐堡,倘若能攻下,兴许能打开局面。 徐崇朝问道:“沈将军去了多久?几时能有音讯?” 桓不识似是迟疑,赵小五忍不住道:“若是打胜了,早该有消息回来,怕不是又被拖住。” 桓不识脸上一僵,正不知如何分辩,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嚷。 有军士匆忙入内,道:“启禀将军,沈将军他们回来了!” 桓不识愣了半晌,迟迟没有起身。 赵小五方才还有些怨气,听闻此言,不由得耷拉了脸皮,不敢说话了。 若是穹庐堡打了胜仗,沈星桥该会派使者前来报喜,又岂会亲自回来? 帐内一时间鸦雀无声。徐崇朝站起身来,道:“我出去看看。” “徐郎君!”桓不识将他唤住,皱眉道,“让他进来罢。” 徐崇朝侧首看他:“诸位将军征战劳苦,岂有不迎之理?” 桓不识终于妥协,随他一道到辕门迎接沈星桥。沈星桥满身血污,苍白的脸上稍显得淡漠,胯#下良骥也无精打采,随之归来的军士个个灰头土脸,勉强维持着队形,神色都不怎么好。 桓不识见了他们,顿时心灰意冷,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沈星桥一眼望见徐崇朝,略略吃了一惊,翻身下马,躬身一拜:“徐将军。” 他官位高于徐崇朝,徐崇朝不便受他一礼,郑重回拜了,道:“将军鞍马劳顿,速速回营休整。” 沈星桥颔首,吩咐安顿了手下军士,跟随众人回到中军大帐。穹庐堡一败涂地,他不愿多言,可徐崇朝奉成之染之命到此,他不得不说。 穹庐堡守将唤作宇文隆,据说是伪周先主宇文盛幼子。沈星桥带兵前去,因众寡不敌,被守将击败,只得退回浮屠堡。 他与桓不识屡战不克,北岸战局显然已陷入僵持。 徐崇朝道:“如今北岸城邑都有重兵把守,二位将军若执意进兵,只恐折损了人马,若在此坚守不出,又不知僵持到何年何月。大军在潼关对敌,与伪周冯翊王宇文拔陵相持,唯有二位将军南下合兵,我军才能有一战之力。若攻克潼关,北岸守军也必然不战而溃。” 桓不识屡次碰壁,自然知晓他所言不虚,可他与沈星桥违逆成肃命令挥师西进,又违逆成之染之意渡河北上,辛苦奔忙,还不是为了夺得先机抢占功劳? 可如今这般境地,立功还遥遥无期,已先折了面子。让他回到成之染帐下,他这老脸还往哪里搁? 他只得唉声叹气。 沈星桥比他看得明白,略一沉吟,道:“前锋西进,本就违逆了太尉之命,若诸军不能攻克潼关,待太尉大军到来,只怕是一桩大罪。倒不如随徐将军渡河,是非功过,已勉力为之。” 毕竟北岸失利是他们过错,而合兵之后仍不能制敌,那就是前锋都督统兵不力。 徐崇朝不由得看了沈星桥一眼,心中虽不忿,面上却不能表露分毫,至少从当下看来,沈星桥还站在他这边。 桓不识顾虑更多。西进诸将中,他最为年长,除成之染外,也数他官位最高。他两位兄长,或据守中游,或镇戍江北,从来都战功赫赫。若他因对敌不利而退兵,传出去岂不是让两位兄长耻笑? 这些话他自然不会宣之于口,徐崇朝也无从猜测,见对方久久不语,忍不住出声提醒:“桓将军!” 桓不识冷不丁回神,歉意一笑。 徐崇朝没工夫跟他拖拖拉拉,当即让军士取来太平剑。 桓不识和沈星桥见状一惊,不由得对视一眼。 徐崇朝持剑在手,灼灼星眸望着他们。 他二人只得起身离座,再拜顿首,听到上首徐崇朝说道:“都督令我持天子太平剑,命二位将军即刻率军渡河,与大军共克潼关。军令如山,不容儿戏,望二位将军,慎勿让徐某为难。” 利剑未曾出鞘,沉沉似有千钧。 沈星桥慨然领命,桓不识看了他几眼,只得道:“全凭都督调遣。” 军中既已定计,桓不识和沈星桥也无意拖延,当即让老弱伤兵在浮屠堡休整,并留下些许人马戍守。 诸军拔营,迤逦渡河,数日后折返弘农。 成之染听闻诸军前来,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诸将佐如释重负,喜不自胜。 见成之染亲自出城迎接,桓不识惭愧不已,诚惶诚恐道:“桓某虚长节下二十岁,临阵对敌,多所缺漏,望节下海涵。自今日起,唯节下马首是瞻!” 他人已回来,往日种种都不必再提,成之染劝慰一番,只是在听闻将士死伤情状时,微微蹙起了眉头。 近日她屡次派斥候到潼关探看,宇文拔陵虽号称十万大军,其实大概在数万之间,饶是如此,也几倍于大军。一兵一卒的伤亡,于她而言都举足轻重。 沈星桥察觉她的心思,愈加愧疚,好在成之染无意翻旧账。大军在弘农停驻了不少时日,如今一刻也耽搁不得,她传令军中,整顿人马,不日朝潼关进发。 弘农距离潼关,不过一二百里。成之染号令步兵与战车鱼鳞相间,以半月之状向前推进,骑兵则尾随其后,以防敌兵袭扰。 第332章 桓不识见状不解。 成之染打量着他,竟一时失神。当年她父亲北伐独孤氏,在敌境之内行军,所用的便是这队形。桓不识之兄桓不疑随同成肃一同北上,自然见识过,可那时的桓不识,还在她三叔荆州军府中。 时移世易,故人离散。而思及成誉,她胸中哀毁难言,声音中带了桓不识难以理解的悲思。 他连连称是,又问道:“宇文老贼在潼关,与节下相持日久,他为何不出战?” 若换做是他,早已挥师出关,向弘农进发了。 桃红柳绿,芳草萋萋,成之染望着绵延古道,慨然道:“他要与我军放马一战。” 这不单单是用兵之策,更是自恃雄兵的不屑和傲慢。 桓不识呸了一声:“老贼竟如此托大!” 成之染含笑不语。 当年独孤氏也如此托大,后来的结局更惨淡无比。 至于宇文氏…… 当年她父亲能成就的煌煌战绩,她也一定能。 第296章 天险 暮春三月,正是江南草长莺飞的时节。潼关古道音尘断绝,和风送暖,花草幽香,于山峦日影之间清徐漫荡,唯有玄甲劲旅绵延不尽。 战车辚辚,马鸣萧萧,铁甲寒凉。大军进抵潼关脚下,数十里外旧城安营扎寨,潼关守军仍一动不动。 军中上下枕戈待旦,乍听得鸡鸣声响彻关城,于旷野之中邈远无极。晨光熹微,巍峨雄关也逐渐苏醒。 城门发出沉重的闷响,吱呀呀缓缓开启。铁甲如同波光粼粼的潮水,从城门倾泻而出,旋即在平地列成森严方阵,轰鸣着向南军阵地压来。 旌旗猎猎,寒光闪闪,仿佛要将此间天地都吞噬殆尽。 成之染率诸将佐按兵不动,凤目凛然,紧盯着敌军如黑云压境。 桓不识望见敌军数倍于己方,心中虽豪情万丈,却也不得不审慎相待。他眉头紧锁,对成之染道:“敌军来势汹汹,不如暂避锋芒,退回弘农,待太尉大军会合,再图后进。” 成之染面沉似水:“我军孤军深入,受阻潼关,军心不稳。一旦有怯懦之心,兵败如山倒,生死尚且难料,如何面见太尉!” 敌兵仍步步逼近,众人紧盯着敌军方阵,大气不敢喘一口。 成之染眺望良久,朗声道:“当年贺楼氏南侵,坐拥数十万之众,仍兵败于七星山。如今宇文胡虏兵众虽多,却不便调动,首尾不能相顾,众寡之间,实所难料。” 桓不识闻言不语。 “徐郎!”成之染唤徐崇朝,“待敌军逼近垒墙,你带甲骑冲击敌后。” 徐崇朝领命,握紧了手中长槊。军垒内箭矢上弦,刀兵出鞘,铮铮然一片肃杀之气。 宇文氏浩荡军阵缓缓向前,魏军垒墙仿佛触手可及之时,一支具装甲骑突然间冲出营垒,如猛虎下山,利剑般刺入军阵侧翼。 为首的将领一马当先,挥舞着长槊横冲直撞,峥嵘铁甲遮掩了这支骑兵的面容,迅疾寒光如闪电,兵锋所及之处厮杀激战,阵中的周军纷纷溃退。 宇文拔陵亲自在军中督战,见西北阵脚大乱,急忙传令诸军稍稍向后撤。 数万人军阵严丝合缝又无比拥挤,军士闻令时尚不知何事发生,只听到后方杀声震天,登时便惊惶起来。不同寻常的气息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让整个军阵出现了一丝骚动。 成之染见状,一道凌厉寒光自眸中闪过。 等待已久的战机,终于到来了。 军垒中金鼓大作,号角雷鸣,魏军高呼着涌出垒墙,齐齐向敌军猛攻。 周军刚闻令撤退不迭,魏军又冲杀过来,一时间乱了阵脚,紧密有序的队伍瞬间变得混乱不堪。挤在一起的士兵互相推搡,脚下土地因无数重甲踩踏而震颤,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停下!不要乱!”宇文拔陵的怒吼在嘈杂中被淹没,军阵后侧的兵士仍盲目向前,与前方节节败退的人墙撞成一团。重甲利刃俨然变成了致命累赘,人潮如波涛翻涌,许多兵士被踩踏在地,哀鸣声呼救声交织嘈杂,连同战马嘶鸣和兵戈碰撞,摇晃成浓稠尖锐的血色。 成之染率诸军乘势冲杀,敌兵已溃不成军,丢盔卸甲,血染荒原。惨淡烟尘混杂着浓烈的刺鼻气息,令天地变色,草木含悲。 春日迟迟,璀璨日光映照着狼藉战场,绵延数里,到处是横七竖八的残破尸首,以及被草草丢弃,血迹未干的刀兵。 这一战,魏军斩杀敌兵数千人,俘虏千余人,缴获了大量军资。美中不足的是,那位冯翊王趁乱脱逃,诸将佐率军追到潼关城下,面对深沟高垒的巍峨关城,不得不折返而归。 成之染听闻诸将回禀,暗道可惜。宇文拔陵逃回潼关,闭关自守,铁了心与大军相持到底,依旧还是个麻烦。 如今之计,唯有从长计议。 ———— 宇文拔陵纵马数十里退回潼关,并没有多少劫后余生的喜悦。这一路颠簸让他旧病复发,当即病倒在关城。 饶是身体已万分虚弱,病榻之上的宇文拔陵仍旧唤将佐上前,叮嘱中坚将军宇文疾雷招抚逃散士卒,重新固守潼关。 宇文疾雷顿首应下,忍不住问道:“殿下要往何处去?” 宇文拔陵轻飘飘瞥了他一眼,道:“我就在后方。” 宇文疾雷不敢再问了。 宇文拔陵又道:“南军剽悍,不可强攻。先前有斥候来报,南军粮草都是从洛阳转运而来,你率领一万精兵潜入敌后,断了他粮运,南军便不攻自破。” 宇文疾雷迟疑了一瞬,心中颇有些踌躇。毕竟是兵行险着,万一被南军阻断,那可就有去无回了。 宇文拔陵闭目养神,似乎并未留意他的迟疑。小窗外春风骀荡,宇文疾雷正出神之间,病榻上宇文拔陵开口:“三日后,便去罢。” 宇文疾雷忧心忡忡地出来,斜阳余晖落在他额角,烧灼得有些异样之感。他伸手一摸,干涸的血迹脱落,让他怔愣了一瞬。 这一战他逃得快,冲杀之时也并未受伤,额角的血迹,想来是旁人的了。跟随他多年的队主被敌将挑落马下,若仔细想想,是替他挨了那一击。 这血迹,许是那时溅上的。 他心思沉沉地回到营地,部下听说要偷袭南军粮道,一时间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吭声。 宇文疾雷揉了揉眉心:“再等上几日,冯翊王也该走了。” 他想的没错。宇文拔陵次日便率军离开关城,临时屯驻在三十里外的黑沙城。 宇文疾雷见宇文拔陵所去不远,只得硬着头皮按照他吩咐悄悄出关。成之染派出的斥候早已遍布关南,察觉山原之间风吹草动,赶忙向军中报信。 桓不识闻言一惊:“那胡虏该不会要逃?” 沈星桥瞥他一眼:“他要逃,去关中便是,何必出关?” 成之染略一沉吟,道:“不肯与我军直击,只怕要背后动作。” 桓不识主动请缨,要摸着对方动向,在山间设伏阻击。 潼关古道险峻,夹道俱是山原。成之染摇了摇头:“山间设伏,殊为不易,我军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暂且派斥候盯着,我倒要看看,他能有什么花样。” 众人苦等了数日,宇文疾雷终于率大军钻出了崎岖山原,在魏军后方搭起了营垒。 成之染闻讯一笑:“胡虏手段,不过如此。” 徐崇朝沉吟:“这是要固守,截断我军与河南诸郡的联系。” “桓某愿领兵前去,杀他个措手不及!”桓不识再次站出来,执意要带兵袭营。 “鼠辈宵小,何劳将军大驾?”成之染目光在帐中一扫,落到沈星桥身上。宇文氏兵众甚多,此番务要由大将出马。 沈星桥会意,对桓不识道:“潼关一战,将军麾下劳苦。此等小事,交给我便是。” 他是随成肃起于微时的元从部将,桓不识并不想与他争执,见成之染偏向他,只得退让。 成之染叮嘱沈星桥:“那胡虏兵多,沈将军乘夜前去,小心为上。” 沈星桥一一应下,召集了麾下军士,黄昏时分便衔枚疾走,向敌军营垒进发。 徐崇朝见桓不识心气不顺,夜骑巡营时,悄悄对成之染道:“你不肯用桓将军,仔细伤了他的心。” 成之染勒马止步,道:“桓将军是我的长辈,性情又颇为桀骜,倘若事事依顺他,他岂肯听我号令?” 徐崇朝劝道:“他毕竟是冠军将军,堂堂三品大员,心高气傲也在所难免。若惹恼了他,我军又少了许多人马。”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事已至此,除了随我入关,他别无他选。” “倘若时时处处为形势所迫,纵然能随你入关,他不能心服口服,终归是隐患。” 成之染默然良久,叹息道:“我知道了。” 暗夜无光,唯有火把熊熊燃烧,火星噼啪作响。徐崇朝望着星子升起的方位,道:“但愿天明时,能听到沈将军佳讯。” 第333章 深沉广袤的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倾泻而下,将四野天地融为一体。巡逻的兵士步伐沉稳,甲胄与兵器的轻微碰撞声,在无边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三月的清风轻轻掠过,只带着一丝凉意,悄悄穿梭于厚重的铠甲缝隙间。 成之染一夜未眠,枯坐于中军大帐内,昏黄灯火下,目光紧锁在舆图上。诸将佐时而低声交谈,时而沉默不语,偶尔从角落里传来的虫鸣,更平添几分孤寂和漫长。 东方一轮红日喷薄欲出,轻骑自熹微晨光中纵马而来。 成之染听闻马踏鸾铃之声,登时睁开了眼睛。 送信的兵士禀报:“沈将军夜袭敌营,敌军溃败,杀敌过当,敌将业已被俘。沈将军正在清理战场,稍后就押送敌将前来。” 成之染暗自松了一口气,从座中站起,一身铁甲俱已凉透了。她步出大帐,徐徐晨风自山原旷野间吹来,伸手一握,指尖似有流沙飘过。 潼关,她务要死战到底。 第297章 维谷 宇文疾雷被押送到魏军大营时,后腰的刀伤还在淌血,滴滴答答,浸染春泥。 军士将他往地上一扔,他疼得站不起身,一双稍显秀气的战靴出现在视野之中,他用力抬头,面前的将领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从周围将领的态度来看,这人大概就是主帅了。 是个年轻人。 他几度听闻有关那位镇国大将军的传言,如今一败涂地,才知道传言不虚。 头顶传来对方凌然的声音:“宇文疾雷?” 宇文疾雷动了动,从喉咙里艰难挤出一个字:“是。” 他所受的伤不轻,更让他难以承受的,还是如今惨败的境地。 成之染不急不徐,询问他军中情形。沈星桥已将夜袭的大略战果禀报给她,粗粗估量,宇文疾雷所部人马已十不存一。 是一场大胜。 她质问对方:“尔等败军之将,怎敢到军后挑衅?” 宇文疾雷很是不甘心,道:“我朝大将军挥师十万坐镇潼关,不过只输了一场,阁下如何以为我军竟无力回天了?” 诸将佐听得恼火,成之染似乎不甚在意,嗤笑道:“十万大军,不过尔尔。当年贺楼氏南侵号称百万,又能如何呢?” 宇文氏朝廷自称承继贺楼氏正统,宇文疾雷犹豫了一瞬,没有说贺楼骞的不是。 他只得以沉默相对。 成之染叹息一声,往上首坐定,一言不发。 帐中陷入了一片死寂,阴沉沉地压着宇文疾雷的胸口,让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他忍耐着没有抬头,仿佛度过了漫长的时节,上首终于传来对方的声音:“阁下两度败于我军之手,损兵折将,身负重伤,我无意为难。既然那位大将军还在潼关,阁下不如到阵前劝他一劝,若能息兵献城,于两军而言,何尝不是件善事?” 宇文疾雷抬起头,道:“你让我劝降?” “大将军年高,守军亦有妻小,再遭杀孽,我于心不忍。倘若阁下肯投诚于我,我自不会亏待阁下。” 宇文疾雷垂首不语,忽而发出低沉的笑声:“潼关之战,我合该身死,不过侥幸脱身而已。如今被俘,更无颜再见大将军,情愿一死,为国守节。” “为国守节?”成之染冷笑一声,“你为国守节,可曾想过被俘的将士?若你不肯劝潼关投降,就让那些人给你陪葬去罢!” 宇文疾雷匍匐在地上,遍体寒凉,流血的伤口疼得失去了知觉。他抖动许久,咬牙道:“如此,他们也死得其所!” 成之染眸光一冷,挥手吩咐军士道:“押下去,别让他死了。” 眼见得宇文疾雷被拖出大帐,桓不识不禁皱眉:“这可怎么办?” “他不仁,就休怪我不义。” 空明日光照彻营帐,春风入内亦带着暖意。然而听闻成之染此言,桓不识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 窗外春雨阑珊,沙沙敲打着窗棂。宇文拔陵朝外间望去,明亮的杏花在微风中萧瑟,待明日一早,想来已经开败了。 他铺着毡被卧在矮榻上,案头还摆着高高低低的文书。侍立一旁的佐吏不敢高声言语,谨慎地打量着主君的神色。 自从前日宇文疾雷战败的消息传到黑沙城,宇文拔陵痛心疾首,氤氲怒气如同浓重的阴云,迟迟不曾从眉间散去。 若他年轻二十岁,恐怕早就提刀上马杀出潼关外,可是如今病重难行,只能望着小小的窗外,费力地听他们禀报军情。 外间隐隐约约传来马蹄声,众人一颗心不由得提起,宇文拔陵也微微侧首,似是凝听。 飞鞭入城的信使在大将军驻地前滚鞍落马,层层通传后快步跑进了厅堂。 细雨湿衣,乍看之下也不太分明,然而他微微颤抖着,让宇文拔陵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殿下!”那信使跪倒在地,带着哭腔道,“数日前中坚将军战败被俘,如今他、他——” 宇文拔陵强自忍耐着胸口闷痛,问道:“他怎么了?” “中坚将军那一战死伤数千人,南军将我军将士尸体拖到潼关阵前,堆成骷髅台向我军示威。中坚将军被敌骑生生拖行致死,割发斩首,如今那头颅,还挂在骷髅台上!”那信使说罢,已泣不成声,却许久没有听到上首的动静。 他大着胆子抬起头。 这位须发花白的大将军手捂着胸口,一张脸业已褪尽血色。盘虬双眉拧成颤抖的沟壑,他目眦欲裂,身子猛然一晃。 “殿下!”诸将佐惊呼。 “哇”的一声,宇文拔陵吐出一口鲜血,殷红血渍染透了前襟和毡被。他难以自抑地颤抖不止,双手抓紧了毡被,任凭满手血污也恍然不觉。 众人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南蛮孽贼,我与她不死不休,不死不休!” 帘外潺潺雨声,不知何时止歇,似是被窗内威压恐慑,一只黄雀从枝头惊起,扑棱棱飞得无影无踪。 黑沙城内外仿佛被这场清雨浇透,阳春三月却令人寒气入骨。军中上下听闻南军在潼关前耀武扬威,连冯翊王都气得病重难行,一时间人心惶惶。 宇文拔陵麾下将佐更是忧心煎怀。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厢冯翊王吐血不止,关外偏偏还传来消息,先前失守浮屠堡的河北太守薛会宁卷土重来,不过不是来向冯翊王负荆请罪,而是率残部南下河曲之地,试图与南岸的魏军连成一气。 宇文拔陵已经没有精力为薛会宁生气了。他颤巍巍地发令,命驻守北岸蒲坂城的卫将军屠各段师前去平叛。 他的军令刚刚传到蒲坂城,浮屠堡派出的斥候便得了消息。屯驻浮屠堡的魏军大惊,倘若这位卫将军出动,只怕平定的不单单一个薛会宁,连同浮屠堡也难逃一劫。 守军飞速送信向南岸大军求助,诸将佐闻讯争执不休,薛会宁救与不救,如何取舍,迟迟难以决断。 成之染端坐帐中,看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吵。徐崇朝见她出奇地安静,目光似乎游离在众人之间,又似乎透过众人望着虚空。 想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成之染眸光沉沉,心绪并不似表面那样安稳。如今春日将尽,兵出洛阳仿佛隔世的陈年旧梦,受阻于潼关天险,日甚一日的煎熬越发清晰。 数日前宗棠齐传来消息,含蓄提醒她,数百里粮草转输已有些吃力。纵然屡屡与敌兵作战取胜,可这些似乎还不足以撬动潼关险塞。 此间进退维谷的境地,她心中觉察,却不能宣之于口,眼下也唯有与敌军缠斗下去,或许能寻到一线生机。 帐中突然安静了下来。 成之染回神一望,诸将佐正齐刷刷地看着她。 她眸光微动,露出疑惑的神情。 徐崇朝似是叹道:“河北如何抉择,还请节下定夺。” 成之染看了看桓不识和沈星桥,见他二人都束手无策,不由得苦笑一声。 “薛会宁,总归要救的,”她思忖一番,缓缓道,“桓将军率军阻击屠各段师,沈将军率军接应薛会宁。徐郎,你与杜参军、高参军一道,带三千人马突袭蒲坂城。” 诸将佐各自领命。 杜黍性子直,质疑道:“蒲坂城有重兵把守,先前我军在北岸屡攻不克,如今只三千人马,如何能拿下蒲坂?” 成之染笑而不语,徐崇朝替她答道:“这叫做围魏救赵,都督之意不在于蒲坂,而是让屠各段师大军孤悬,断了他后路。” 成之染颔首:“我正有此意,不过也不止这一桩。”她招呼随军而来的李驷容上前,道:“先前郎君曾说过,蒲坂城守将李寿宜是郎君同祖之弟,如此深情厚谊,岂能坐视他自取灭亡?” 李驷容拱手道:“李某愿随徐将军同去,规劝他弃暗投明。” 成之染答允。 李驷容是宇文纵党羽,李寿宜却是宇文绎委任的并州刺史,彼此之间到底有多少温情,两军对阵之时谁也说不清。 第334章 成之染也不指望李驷容能将对方劝降,可只要这位昔日的黄门侍郎出现在蒲坂城下,李寿宜也好,屠各段师也罢,乃至于远在潼关的宇文拔陵,都不会心中安宁。 如此,便已足够了。 ———— 大河滩涂,蒲草丛生,绵延不尽,如同浩荡春风。岸上有层阜,巍然独秀,孤峙河阳。 屠各段师登高南望,大河横断,滚滚东流,天地辽阔,一时间胸中郁郁之气也销淡三分。 他奉大将军之命追讨叛军薛会宁,不料那人马神出鬼没,一连数日都不见踪影,如此下去,总归不是个办法。 薛会宁若要与占据浮屠堡的南军会合,此处是必经之地。屠各段师探看了山川形势,号令诸军在此地安营扎寨。他心中盘算,倘若实在找不到薛会宁,挥师向东收复浮屠堡,也未尝不可。 正沉思之间,有军士高喊:“卫将军!有敌情!” 黑鳞似的玄甲军自东方乌压压袭来,迅疾之势又如同飞羽。微风中弥漫着蒲草清香,然而屠各段师已经闻到血腥的气息。 第298章 慕容 春三月,北晋云中城。 宫墙之侧的桃花开得正盛,明艳灼灼,远远望去好似绯红的轻云。 博士祭酒崔湛在道旁驻足,目光落在满树桃花上,难得流露出近日来少有的欢欣。 领路的内侍迟疑一瞬,并不敢上前打搅,待崔湛收回目光,才将头垂得更低,恭顺地在前引路。 暖阁中已有数人,晋主慕容颂倚在矮榻上,虚虚地搭着扶手。他手中捏着一枝桃花,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晃着。 阁中奏事的大臣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慕容颂掀起了眼皮:“怎么了,说啊。” “去岁南蛮寇边,夺我璧田城,守军不利,臣已痛心疾首。如今他得陇望蜀,说什么借道西征,实乃包藏祸心,意图趁我军不备,渡河北上!狼子野心,望陛下明鉴!” 慕容颂不语,目光却越过侍坐在前的大臣,飘向了暖阁门口。 宫人喊了声“崔祭酒”,外间珠帘便一晃,崔湛一袭绯袍翩翩而至,一双桃花眼在阁中轻轻扫过,施施然向上首行礼。 慕容颂摆了摆手,笑意自唇角浮起,还尚未开口,一旁少年道:“祭酒来得正是时候!” 见到皇长子在侧,崔湛含笑一礼:“殿下。” 慕容癸朝他点了点头,对下首的大臣道:“中大夫方才说什么来着?” 中大夫丘穆陵折古瞥了崔湛一眼,清了清喉咙,道:“臣以为,南蛮来使声言西征关陇,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潼关天险,天下皆知,除非大军围攻久战,不能攻取。那成肃却率水军溯河而上,岂是要攻打潼关的阵仗?一旦陛下听信他花言巧语,令水军入河,他登岸北侵,河北之地,如何能守!” 话音刚落,崔湛微微垂眸,俊美的面容闪过一丝笑意。 丘穆陵折古心中一塞,道:“崔祭酒,你笑什么?” 崔湛并未当即回答,而是对慕容颂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慕容颂寻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笑了笑:“但说无妨。” 崔湛朝丘穆陵折古略略拱手,道:“宇文氏吞没贺楼故土,占据两京之地,于南朝而言,早已是众矢之的。如今宇文盛已死,宇文绎平庸无能,诸子争立,徒何窥边,内忧外患之际,成肃要趁人之危,心中思量的,是一场灭国之战。其人有勇略,南征北战,未尝一败,倘若我军阻遏他前路,将人惹恼了,定是要上岸与我军一战。平白招惹这祸端,又是何苦?” 慕容颂颔首不语。 丘穆陵折古急道:“祭酒如何能揣度他心思?以情理论之,宇文氏与我朝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宇文绎已遣使向我朝求援,当年宇文盛嫁女于陛下,不就是为了两国盟好,有朝一日彼此相助!倘若陛下对邻国之难坐视不理,如何向宇文夫人交代?臣恳请陛下发兵,横断大河,切勿让成肃西上!” 慕容颂目光一顿。宇文夫人是他以纳后之礼从关中迎娶的公主,这些年中宫空置,宇文夫人虽未升尊位,其实与皇后也无差。 她膝下无子。慕容癸面无表情地看向崔湛。 崔湛不语,阁中登时陷入了沉默。 半晌,慕容颂开口:“朕身为帝王,自当以国事为重。纵有取舍,也无可奈何。况且平心而论,倘若南军当真进犯河北,宇文绎必不会出关相助。” 丘穆陵折古叹息:“陛下!” “中大夫如今,怎么又为宇文氏考量了?”崔湛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蠕蠕贼寇在北疆寇乱不休,百姓流离失所,朝廷亦是困苦。若执意与南朝为敌,大军南下则北境空虚,回防北境则南境告急,终究首尾不能相顾。不如借道给他,以河为界,将来他大功告成,寻不到我朝错处。” “祭酒如此谨慎,字字句句却是为南蛮作计!”丘穆陵折古气道。 崔湛敛容,道:“崔湛所言,无愧于心。” 丘穆陵折古还要分辩,对上慕容颂轻飘飘的目光,登时语塞。 “倒不必如此争吵,”慕容颂略一沉吟,对慕容癸道,“阿奴以为呢?” 慕容癸只有八#九岁,从小便聪明伶俐,饶是丘穆陵折古,也不敢等闲视之。 他眨了眨眼,道:“儿听闻成肃起于草莽,终成大业,想来也是个光明磊落的人物,倘若存心要寇边,璧田城那位征虏将军也不会久久没动静。更何况他前锋人马已进军洛阳,作甚要搅扰我朝,同时与两国为敌?” 慕容颂摸了摸他的脑袋:“言之有理。” 慕容癸笑道:“成肃遣使前来约好,恐怕在担心一旦入关,我军会断他后路,让他腹背受敌。因此如今发愁的不该是陛下。” 慕容颂一笑:“此言不虚。” 丘穆陵折古耷拉了眼皮,已无心议论。崔湛亦低垂眼眸,眸光沉沉,若有所思。 上首又传来慕容颂的声音。 “让司徒都督山东军事,与冀州刺史那罗延一道,统领十万步骑屯兵河北,严阵待敌。” 崔湛惊诧道:“陛下……” 慕容颂以目光安抚他,道:“我军不必与他相争。倘若成肃当真能袭破关中,自会感激我放他西行。倘若没能将宇文氏灭掉,宇文绎也难以诘责我不去救他。” 丘穆陵折古缓和了神色,拱手道:“陛下英明。” 崔湛凝思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众人都退下,慕容颂招呼崔湛,对方驻足回眸之际,一朵桃花轻轻掠过他颊边。 崔湛接了那落花,垂眸道:“二虎相争,隔岸观火,坐收渔利,有何不可?” “并无不可,”慕容颂悠悠起身,轻晃着手中花枝,道,“只是我想看看,那成肃到底有什么本事。” ———— 潼关古道的桃花落尽,零落尘土,被马蹄碾作红泥。 洛阳来的信使疾驰到大军营垒,呈上宗棠齐亲笔书信。 成之染并不急着拆开。 先前宇文氏河北太守薛会宁在北岸响应大军,她派出三支人马渡河增援。徐崇朝一路最是顺遂,与屠各段师大军在岸上遭遇,将对方杀了个措手不及。屠各段师单骑出逃,据说从蒲津渡河,退回关中去了。 突袭蒲坂城的桓不识也有意外收获,拦截了敌军的运粮车队,他并不恋战,将粮食运到浮屠堡之后,大摇大摆地回师复命。 唯独沈星桥那一路出师不利,没有接应到薛会宁不说,还与增援蒲坂城的别军恶战一场,被迫退回南岸,不过对两军大局并无妨碍。 饶是如此,大军仍停留在潼关之外,南岸也好,北岸也罢,都难以再向前一步。 更让众人心中不安的,是诸军粮运。驻守洛阳的宗棠齐虽勉力接济,近日也频频告急。 成之染沉思良久,终于将案头信函拆开,细细读罢,不由得黯然。 如今这时节青黄不接,河南一带久经丧乱,州郡治下民户稀少,当下已无粮可征,更遑论辗转数百里山路运送到潼关。 虽然缴获的敌军粮草还能从浮屠堡运来,可不出数日,诸军终将面临粮荒。 诸将佐闻言,止不住发愁,吵吵嚷嚷商议了许久,个个都面有难色。 沈星桥与桓不识对视一眼,劝成之染道:“潼关险塞,久攻不下,难以为继。不如退守洛阳,与太尉大军会合。” 成之染抬眸,凛凛凤目紧盯着他,道:“诸军北伐,为的是荡平关陇,如今既已克复洛阳,兵临潼关,成败与否,只在于前锋之力。” 桓不识叹道:“话虽如此,我军与敌军缠斗日久,全然寻不到破绽。” “我已有破敌之法,只是要假以时日。” 桓不识半信半疑,沈星桥却道:“可如今耽搁不得。” “耽搁不得才要想办法!”成之染不由得高声,旋即收敛了怒气,缓缓起身道,“太尉大军遥不可及,潼关守兵却近在咫尺,一旦我军露怯,敌兵岂肯放过?将军要走,如何能走得!” 第335章 桓不识见势头不对,赶忙劝道:“节下息怒,沈将军也是为将士考量。” 他心中哀叹,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违令离开洛阳,否则也不至于如此境地。 这话他虽未明言,成之染一眼看破,这怏怏神情也并非只出现在桓不识脸上。 “既已到了潼关脚下,奈何功败垂成!”成之染扫视一周,将众人神情收入眼底,道,“是我违逆了太尉叮嘱,如今也合该为诸位解困。诸位若肯信我,自当合力筹谋。” 沈星桥垂眸:“并非我不信节下——” “我宁死不退,”成之染打断了他的话,目光也并未看他,“倘若此行不能入关,诸位有何面目再见太尉?” 沈星桥默然不语。 良久,徐崇朝问道:“那如今,又该当如何?” 成之染眸光微动:“就地取粮。” “弘农郡虽不富庶,百姓家当有余粮,”元破寒应声而起,道,“我愿到郡中劝百姓纳粮。” 成之染颔首:“山民隐匿,坞壁结聚,倘若能供给军用,搜山荡谷,都要找出来。” 诸将佐纷纷领命。 桓不识和沈星桥退到帐外,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如出一辙的困顿神色。 两人默然并行,踟蹰良久,桓不识道:“镇国心高气盛,不肯向太尉低头,往后只怕艰难。” 沈星桥眉头紧锁,道:“我不怕向太尉低头。” 桓不识略一迟疑,试探道:“不如……向太尉求援罢。” 沈星桥颔首:“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第299章 峰回 大河东流,惊涛拍岸。滚滚浊浪仿佛天际云海倾泻而下,隐隐如鼙鼓大作,雷鸣阵阵。 正是春水浩荡的时节,从彭城远道而来的数万水师,离开巨野之侧青鱼城入河,溯流而上,迤逦相继,缓缓西行。 中军楼船里,成襄远临窗南望,褪去衣甲的军士正在河滩上拉纤。河水汹涌澎湃,使得纤绳如同活物般挣扎,向前的每一步都蕴含千钧之力。 号子声整齐响亮传入他耳中,成襄远似乎看到众人额角青筋暴起,脸庞因用力而扭曲,与湍急河水艰难较量。 此情此景,恍如昨日。只是他并非身处于三峡险道,与他一道西上的,也并非阿姊。 也不知阿姊如今可好。 成襄远不由得暗叹。 案前的成肃似有所感,倏忽向他投来一瞥。 在旁禀报军情的钟长统见状一顿,成肃却道:“接着说。” “北岸胡骑有增无减,昼夜与我军随行。午前军后又有一艘大舰被冲到北岸,船上将士被胡虏杀死,那艘船也被搬空了。”钟长统痛惜不已,连声咒骂了两句。 “慕容氏欺人太甚,”成肃眸光冷厉,恨恨道,“我明明遣使向他示好,他却如此心狠手辣。” 长史王恕道:“先前军中派将士上岸追击,他见我人多势众,拍马便跑了,我军上了船,他又跟上来。如此反复,竟也拿他没办法。” “慕容颂包藏祸心,只怕背后也会出黑手,”成肃皱起了眉头,问道,“下游守军可有消息来?” 王恕道:“董将军从青鱼城传讯,胡虏亦屡番侵扰,不过青鱼城守备森严,敌兵都无功而返。” “慕容颂……”成肃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沉吟道,“到洛阳还有数百里之遥,被胡虏如此牵掣,如何了得!总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他正与诸将佐商议,外间通传道:“太尉,潼关有信使前来。” “潼关”二字如同迸裂的火星,霎时间令众人紧张起来。军中时常收到洛阳音信,从潼关来的,委实不算多。 窗边成襄远闻言,登时兴奋道:“是镇国军中派来的吗?” 成肃也紧盯着传讯的军士,让对方不由得有些支吾。 “来使说,是宁朔将军。” 听闻是沈星桥来使,成襄远有些失落,成肃的眉头皱得更紧,吩咐道:“宣。” 那信使入内,将沈星桥书信呈给成肃。王恕将信函接过,拆开读给成肃听。 诸将佐渐渐变了神色,成襄远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见成肃眸光沉沉,不由得急道:“父亲!” 成肃耐心听王恕读完,气急反笑,道:“他想让我从河上为他运粮?” 信使跪倒在下首,听对方语气不太对,声音便有些颤抖:“潼关粮草告急,望太尉相助!” 成肃不轻不重地笑了两声,问道:“这是沈星桥的意思,还是他受人之托?” 前锋诸将之间的情形,那信使并不详解,一时间难以回答。 成肃沉默了一瞬,连连说了几个“好”字。 诸将佐不敢搭话,却见成肃赫然从座中起身,大步到北侧窗前,招呼那信使道:“你过来。” 信使哪敢不从命,硬着头皮跟上去。 成肃一把将窗户推开,指着北岸上络绎相随的胡骑,道:“金陵出师前,我早已告诫前锋,攻克洛阳后不要急于进兵!如今你好好看看,岸上如此形势,我如何能分身相助!” 他声色俱厉,骇得那信使脸色发白,战战兢兢地不敢吭声。 成襄远焦急万分,拉开成肃道:“可是父亲不出兵运粮,前锋该如何是好!” 成肃冷哼一声:“腿长在她自己身上,何去何从,让她自己来定!” 那信使得了成肃的答复,片刻也不敢多待,当即快马加鞭往回赶。 成肃见人走远了,还没有消气,一拍几案,道:“置我于如此境地,如今才知道后悔了?” 诸将佐面面相觑,低头不语。 “父亲——” 成襄远急于分辩,成肃却抬手止住他,道:“杀不了慕容胡虏,我也顾不得她了。” ———— 自从派使者到下游求援,桓不识和沈星桥忧心忡忡,日夜翘首以盼。偏生他们瞒着成之染,心中再焦急难耐,也不敢让成之染知晓。 那信使风餐露宿,昼夜兼行,终于到达潼关营垒时,桓不识惊得出帐相迎。 可是信使带回的消息,让二人大失所望。 信使不敢描摹成肃的神态,干巴巴转述了他的话,二人都听出怨怒之气。 这下子,是真的把太尉惹恼了。 好在成之染亲自到弘农郡中征粮,此时并不在营帐。他二人面面相觑,枯坐了半天,沈星桥抿唇道:“倘若不能攻破潼关,我亦无颜面见太尉。” 桓不识连连叹息,良久道:“但愿镇国那边诸事顺遂。” 沈星桥数算了时日,道:“弘农郡可否济事,如今也该有消息了。” 果然,日暮时分,轻骑疾驰到辕门,说中兵参军桓不为押运粮草回来了,明日便能到军中。 众将士为之一振,近日来粮草匮乏,他们两顿饭合成一顿,挨了不少饿,反而不如军马,还能到郊野吃草。 桓不为如期而至,与军吏清点了粮草数目,交代给桓不识。 桓不识喜忧参半,喜的是成之染当真征收到了军粮,忧的是,送来的这些,恐怕也支撑不了太久。 桓不为道:“这只是弘农县的,女郎去往陕城了。弘农郡所辖七县,倘若都能如此,杂七杂八加起来,也足以对付不少时日。” 他急着回去复命,桓不识却将他拉到大帐里,细细盘问起郡中情形。 “这一番费了好大功夫。女郎从狱中将宇文氏弘农太守提出来,连同郡府的大小佐吏,都问了个遍,县里的豪族大姓、尊长耆旧,也都拜访了一通。她那般勋贵之女,竟如此礼贤下士,苦口婆心地劝说,倒也难得了。” 桓不为口中情形,桓不识颇有些难以想象,他见惯了成之染杀伐决断的模样,一时间瞠目结舌。 沈星桥问道:“那些人可曾为难她?” “起初确有些防备,不过也算不得为难。女郎跟他们许诺,将来战事结束,定然加倍补偿百姓的损失。她是荡清河洛的镇国大将军,待人又如此亲和款恰,乡里都愿意献出自家的余粮。” 桓不识沉默不语。沈星桥又问:“她几时能回来?” 桓不为难得笑了笑:“我岂会知晓?” 他并未在大营久留,次日便折返弘农郡,去追寻成之染的踪迹。 山河表里,城邑错落,成之染带领众人一路行进,回溯当初从洛阳出兵西进的故道,每逢县邑便小住征粮,陆陆续续地运回潼关大营。初夏时节,已临近河南郡界,新安关城一带山势崎岖,林木幽深,溪流辗转,杳无人烟。 近世百年战乱,洛阳几经焚掠,有许多百姓结伴逃入山中避乱自保。成之染率领众人入山渐深,险峻的山岩之间,不时有流民修筑的坞壁高踞其上。山坡上种着庄稼,还不到成熟的季节,或疏或密,绿油油一团一簇。 坞壁的百姓颇为警觉,众人走近时都已经躲到壁垒中。这些坞壁大都是据险一方,易守难攻,成之染每每派人上前说明来意,坞中百姓鲜少与山外通闻,并不知两国战事,听闻大魏人马业已收复河南诸郡,又惊又喜,避世已久的老者甚至感激涕零,问起外间情形,莫不唏嘘怅惘。 第336章 这一行收获颇丰。山间百姓得知大军兵临潼关,收复关中指日可待,恨不能箪食壶浆随军西去,更不遗余力,将粮谷献给大军。 成之染与众人满载而归,回到潼关大营时,正值樱桃红熟之际,留守的军士在营中惫懒,纷纷到附近山间采摘樱桃。 成之染在马上望见,徐徐勒马止步。 放风的军士也看到了她,登时大惊失色,不敢在她眼皮底下逃窜,只得战战兢兢地出来受罚。 “打起精神来,畏畏缩缩像什么样子,”成之染微微一笑,道,“如今有一件大事要做,还不赶快回军中听令?” 采摘樱桃的军士如蒙大赦,赶忙结伴成群一溜烟跑回大营。 宗寄罗笑道:“他们偷奸耍滑,为何放过了?” “他们有闲心偷奸耍滑,反倒是见得军中和顺。看来之前粮草运回来,诸军心里有了底。这也好,往后有的是奔忙之事。” 成之染未到辕门,主将归来的消息已传遍大营。桓不识和沈星桥等候多时,一别月余,军中已过了最为艰难的时候,两下里相逢一笑,齐齐松了一口气。 待诸军安定,桓不识道:“近来宇文胡虏仍固守潼关,派兵在蒲坂城一带周旋。节下归来,有何打算?” 成之染言简意赅:“伐木造船。” 桓不识一愣。 “这潼关不打也罢,”成之染压低了声音,“我要乘船自河入渭,溯流直抵长安城下。” 桓不识震惊不已,见沈星桥也是一副意外之色,登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半晌,他问成之染:“此话当真?” 潼关距离长安,尚有数百里之遥。沿途渭水一带,必有重兵把守。 成之染只是笑了笑。 徐崇朝对桓不识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此乃军机,望将军守口如瓶。” 桓不识当即想请示成肃,可记起求援使者被临窗大骂,心里便七上八下。他不禁迟疑,踌躇道:“此事果真能成?” “将军信我,”成之染面露笑意,“诸军只管准备,听我号令,万无一失。” 第300章 黄鸟 北晋,云中城。 清河崔府,庭院深深。日色柔煦,穿林透叶,参差披拂的光影如水波荡漾,数只黄鹂在枝头飞来飞去。昔日绚烂的桃花早已凋谢,青青的果子藏在浓荫间,被鸟雀灵巧地翻飞啄食。 清脆的鸟鸣传到回廊中,更显得幽寂。博士祭酒崔湛立于廊下,静静地盯着树上的黄鸟,一时间出神。 “交交黄鸟,止于棘。(1)”锦袍玉带的中年男子走到他身边,音声徐徐,从容吟哦古辞。 崔湛听得,黯然垂眸:“阿兄。” 太常卿崔演打量着兄弟,道:“今日早朝时,皇帝还提起你,这几日不见你入宫。” “我跟他说过,我病了。” 崔演看着他:“你看起来不像生病的模样。” 崔湛摸了摸脸颊,似笑非笑:“他还能跑到家里来验看不成。” “檀奴……”崔演唤他的小字,欲言又止。 崔湛反问道:“怎么了?” “你有时意气用事。” “我?” “总是为旁人考量,”崔演轻叹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多思无益。” 崔湛望着他兄长,一言不发。 崔演摇头笑笑,转而问道:“选任天地四方六部大人之事,他可曾与你提起?” 崔湛道:“父亲那般名望,想来不会有差。” 崔演颔首:“但愿如此。” 小院外传来脚步声,守门的小厮慌慌张张入内,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 崔演不由得蹙眉:“何事如此慌张?” 那小厮张了张嘴,紧张地朝身后一指。 有一人穿林拂叶而来,佩刀铿锵,是环首与革带相撞的脆响。 崔演听到崔湛低语声。 “陛下。”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慕容颂大步流星,望着阶前并肩而立的兄弟二人,略略勾唇,“檀奴不肯见我,我只好前来探望。” 崔演看清了来人,赶忙降阶行礼,院中的奴婢呼啦啦跪了一地。唯独崔湛迟疑了一瞬,正要俯身下拜时,人已经被慕容颂拉住。 慕容颂端详他一番,道:“忧思郁结,愁肠难解。是心病。” 崔演吓了一大跳,也不敢抬头看他,只听闻崔湛说道:“确实是心病。” 慕容颂眸光闪动,轻笑了一声。 崔湛径自道:“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1)” 他说的风轻云淡,崔演的心却漏跳一拍。 慕容颂朝那几只叽叽喳喳的黄鸟瞅了一眼,无所谓地笑了笑,道:“我有一事,来与你商议。” 崔湛道:“请陛下去正堂。” 慕容颂点了点头,对跪倒在地的崔演道:“太常卿,一同过来罢。” 崔演恭恭敬敬地将慕容颂请到正堂,吩咐奴婢上前侍奉,慕容颂摆了摆手,道:“退下。” 众人都恭敬退下,堂中只余下君臣三人。 上首的慕容颂斜倚凭几,上上下下将堂中打量一番,道:“早就听闻令尊治家严整,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崔演与他客套了一番,却见对方微微阖眸,似是一叹:“此地可忘忧,难怪檀奴长留。可是在宫中,又何人为我解忧?” 崔演看了看崔湛,识趣地闭口不言。 崔湛道:“陛下英明神武,何事竟能令陛下为难?” 慕容颂听出他言语无波,微微坐直了身子,道:“那罗延死了,你可听说了?” 崔湛记得这冀州刺史:“他不是随司徒镇戍河北?” “他死了,”慕容颂叹道,“南军上了岸,杀了我军近万人,那罗延死于乱军之中。” 崔湛略一思忖,道:“成肃其人,不可小觑。司徒派骑兵袭扰南军船队,如今将人惹恼了,老虎发威,自讨苦吃。” 崔演连忙以目光劝阻他。司徒虽统兵,若没有皇帝准许,又怎敢向南军发难?他这阿弟不可能不明白。 慕容颂却没有生气,犹自惋惜了一番,道:“如今南军已往洛阳去了,我思前想后,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我想等他入了关,进退不得之时,派大军直捣淮南,端了他老巢,如此方能解心头之恨。太常卿以为如何?” 听他冷不丁朝自己发话,崔演顿了顿,道:“臣不敢妄议。” 慕容颂啧了一声。 崔湛看了他一眼,道:“陛下只看到成肃进退不得,竟忘了我朝形势。如今徒何乌维窥伺西境,蠕蠕游骑侵扰北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纵使淮南克定,只怕云中城也已沦落敌手。” “猛虎在侧,这也不可,那也不可,我还能有何作为!”慕容颂叹息。 崔湛道:“我只问陛下两个问题。” 慕容颂颔首:“你说。” “关陇与淮扬,哪一个易得?” 慕容颂不假思索:“关陇。” “若陛下攻占关中,可会亲自驻守?” “不会。” “宇文必亡,成肃必返,关中必乱,”崔湛言辞振振,道,“那时才是我朝的机会。” 慕容颂略一沉吟:“倘若徒何乌维也是这样想呢?” “徒何乌维……”崔湛摇头叹道,“不过是个恩将仇报的宵小之徒,多行不义必自毙,如何能与陛下争锋?” 慕容颂垂眸良久,道:“司徒仍在河北,倘若就此罢兵,反而被南军看了笑话。我不去招惹他便是了。” 崔湛淡淡道:“陛下圣裁。” 待送走了慕容颂,崔演叹息一声。 崔湛道:“阿兄知我苦处了?” 崔演看了他一眼:“我只知皇帝苦处。你这般性子,皇帝能容你,已经是宽宏大量了。” 崔湛不语,途径那几棵桃树时,原本婉转啼鸣的黄鹂早已飞走了。 他淡淡垂眸,心头竟有些怅然若失。 ———— 洛阳城外,七里桥上,一只黄鸟落在白石阑干前。 成襄远仰头望去,待楼船靠得近了,才辨认出那是只黄鹂。 他从未见过如此高耸的桥梁,楼船只需要放倒桅杆,也能从桥下驶过。浩浩荡荡的船队溯流而上,洛阳城头的墙垛逐渐浮现在树木掩映间,魏军的旗帜高高飘扬着,不时晃动的人影,是守军正在修缮城垣。 水道通往洛阳城东侧最北的建春门,船队又驶过两座巨大的石桥,于众人瞩目中抵达门下。 会稽王和宗棠齐在此等候多时了。 船队停泊在建春门下,诸军将士登岸入城。会稽王一如既往地客气,宗棠齐则显得格外热情。 成肃下榻后视察洛阳城防,宗棠齐业已率军士将城垣修缮一新。 成肃满意地点了点头。 宗棠齐见他心情似乎不错,委婉地向他提起潼关前锋的困顿。 成肃一听到这个依旧来气。出乎他意料,成之染断粮之际并未退兵,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至今还能守在潼关外。 第337章 然而他消灭了慕容氏威胁,总不能对前锋坐视不管。大军临近洛阳时,征虏将军钟长统已奉命率领粮船西上。 宗棠齐将成之染在弘农郡征粮之事跟他说了,陪笑道:“镇国大将军,委实不容易。” 成肃听得五味杂陈,半晌道:“算她有本事。” 宗棠齐试探道:“那接下来……” 成肃负手在城头走动,望着城外蓁蓁莽莽的绵延山原,吩咐白直队主常宁道:“你乘快马去潼关,告诉前锋诸将,暂且休整,不许擅自叩关,待我到时再听令进军。” 常宁领命,扭头要走,成肃又将他叫住:“若有人不肯听令,将来再想见我,也不可得。” 常宁愣了愣,这威胁听起来实在不像是威胁。然而他不会质疑成肃说的话,当即快马加鞭往潼关去了。 潼关外前锋大营,军中上下也在紧锣密鼓地奔忙,到山林之中伐树取材,再掩人耳目运回营垒造船。 常宁抵达大营时,察觉军中的氛围颇有些微妙,隐隐约约似有些瞒着他的事。他不暇细思,到中军大帐拜见成之染,将成肃的嘱托一字不落地转述给她。 成之染正在案前擦拭长刀,安静地听对方说完,突然感慨道:“太尉终于到洛阳了……” 常宁摸不着头脑,生怕她不肯听命,连连叮嘱了几遍。 成之染笑了:“常督护,放宽心便是。听说钟将军亲自押运粮草到潼关,吃不上他那一口粮,我是不会轻易离开的。” 桓不识笑着对常宁道:“督护有所不知,这数月以来,一言难尽啊!” 常宁见众人虽不至于面黄肌瘦,看上去却也单薄了许多,不知是与敌军战事消磨,还是因粮草匮乏而忍饥挨饿。 他觉得可怜,道:“望诸位将军好生将养,来日去关中,还要仰仗诸位之力。” “后边这半句,不是太尉叮嘱你的罢?”成之染笑道。 常宁拱手道:“是卑职心中所愿。” 成之染写了封回书,作为下游运送粮草的答谢,言辞间温婉许多,让常宁带回去复命。 诸将佐日夜盼着钟长统到来,然而钟长统未到,沿河侦察的斥候率先回报,宇文氏似乎已发觉粮船踪迹,派出数千骑兵从北岸东下,心怀不轨。 成之染嗤笑一声:“这个宇文拔陵,还真是贼心不死。” 徐崇朝问道:“可要让浮屠堡出兵阻截?” 成之染略一思忖,摇头道:“步兵利险阻,骑兵利平旷。浮屠堡难以克敌,若是露了怯,反而被胡虏耻笑。不如在南岸设伏,待他渡河时,杀他个措手不及。” 诸将佐深以为然。桓不识先前与敌军交战失利,心中一直憋着一股气,见成之染目光逡巡,当即站起来请缨出战。 他手下人马三千,倒是有一战之力。 成之染颔首,道:“桓将军与沈将军一道。” 桓不识刚要分辩,又听她说道:“兵贵神速。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我要给宇文老贼一个惊喜。” 第301章 赠礼 桓不识和沈星桥领兵出战,成之染亲自送到辕门外。浩浩荡荡的大军远去,宛若黑鳞游龙辗转于山河间道。 成之染伫立良久,融融暖阳落在她平静的面容上,战旗卷起的肃杀之气也暗淡了三分。 他二人一走,诸将佐仿佛都稍稍松了一口气。 元破寒却有不甘,半似玩笑道:“我手下兵士许久未战,节下再不让我出马,刀枪都要生锈了。” “元郎,急什么,”成之染淡淡一笑,道,“郎君如今暂且养精蓄锐,来日我自有重任托付。” 元破寒好奇:“是何等重任?” 成之染笑而不语。 元破寒不好多问,兀自摇头道:“罢了罢了,我就在此地,等二位将军佳讯。” 话虽如此,众人都知晓,桓不识和沈星桥此去阻击,只怕也并不容易。宇文氏兵强马壮,早已是不争的事实,纵然屡屡被大军击败,却好似野草一般烧不尽。 眼下才只到了潼关,往后入关中,长安路上,又有多少险阻? 这无疑令众人沮丧。 见众人面露难色,成之染不以为意,道:“天下人力,终有尽头。若非举倾国之力扼守潼关,我军岂会被迁延至此?宇文绎此举,纵然一时将我军拖住,却不能长久。” 岑汝生略一沉吟,问道:“节下之意是?” “既然潼关守备严密,只怕别处难以周全。岑公在襄阳,张将军在汉中,如今也该到出兵合击的时候了。” 岑汝生拱手:“全凭节下吩咐。” “倒也不急,”成之染挥了挥手,道,“等接应到钟将军,再说不迟。” 众人都翘首以盼,成之染看起来似乎没那么焦急。 得空时,她只穿着两裆铠,与徐崇朝到军中一转。换防下来歇息的军士三五成群,画地为军阵,叫嚷着比赛投射,时不时响起高呼声。 这是军中闲暇时常做的游戏。成之染不动声色地上前一看,地上画的军阵图,行列宽窄不一,有军士接连十箭投中,禁不住拊掌大笑,催促着一起比试的同伴掏出罚钱来。 他收罗赏金正不亦乐乎,人群中忽然看到个始料未及的面孔,登时吓了一大跳,迟疑道:“都督?” 众人都一惊,认出果真是成之染,赶忙列队相迎,一个个讪笑不已。 “都不必拘谨,”成之染一笑,对那军士道,“郎君好准数。” 众人谁不知他们镇国大将军箭无虚发,是军中第一流的神射手。那军士诚惶诚恐,红着脸道:“能得都督这一句,我就是肝脑涂地,也是值得了!” 成之染看他年纪不算大,问道:“你如今多大?” 那军士答道:“今年刚满二十岁。” 比她还要小几岁。成之染笑道:“小小年纪,说什么肝脑涂地,将来还要衣锦还乡呢。” 那军士眸中浮起晶亮的希冀,笑呵呵地点头应下。 正笑闹之间,赵小五上前,低低向她禀报了几句,呈上一封信函。 成之染也不避讳,拆信读罢,又从容收起,依旧与众军士谈笑如初。 徐崇朝不明就里,以目光询问赵小五,赵小五微微摇头,并不知信中所写。 待回到中军大帐,成之染取出那信函,徐徐在帐中踱步。 徐崇朝问道:“是河上音讯?” 成之染颔首:“二位将军大破贼。” 徐崇朝失笑:“这可太好了,我倒要看看,宇文拔陵还有什么招数。” 捷报先到,桓不识和沈星桥大军,次日才姗姗来迟。二人在信中并未细说,见到成之染,都喜不自胜。 桓不识笑得合不拢嘴,向她禀报道:“我军按照节下嘱托在南岸设伏,趁胡虏渡河时突袭,将敌军全歼,俘虏三千人,军马数千匹!可惜领兵的几个都已经死了,要不然也是几条难得的大鱼。” “哦?”成之染目光一顿。 沈星桥说道:“此番敌军来势汹汹,为首的乃是宇文氏领军将军和护军将军,其余大将也有三五个。” 被抓的俘虏供认不讳,他与桓不识起初得知,也半信半疑。然而清理了战场,找到这几人尸身符信,他们才从震惊中掀起巨大的欢喜。 几个血淋淋的头颅被呈上帐中。 “领军,护军……”成之染低声喃喃,忽而笑出了声音,道,“宇文绎派他们到潼关,就不怕长安无人可守了吗!” 她赫然起身,问道:“俘虏在何处?” 桓不识赶忙带路领她前去,被俘的敌兵垂头丧气,被绳索捆缚相连,听闻纷沓脚步声逼近,慌忙将头垂得更低。 成之染的目光掠过密密麻麻的人群,惊惧的血污之气有如实质。她并未穿着重甲,雪亮的两裆铠明光闪闪,比绚烂日光还要灼灼夺目,立于残兵败将之中,更宛如纤尘不染的神明。 沈星桥看得一晃神,耳畔的告饶之声也渐渐止息。 俘虏们陆陆续续抬头看着那将军,似乎惊疑又惶遽不止。 桓不识命人从俘虏中揪出数名军将,押送上前向成之染答话。 成之染细细问起潼关守军情形,那数名俘虏汉话都寻常,磕磕绊绊地回答,仔细觑着她神色,生怕触怒了对方惹来杀身之祸。 宇文拔陵病退黑沙城,出战之事大都由卫将军屠各段师统领,个中情形,倒是与先前斥候探报相符。 她轻轻一笑,明秀如霞的面容越发神采奕奕,落在被俘的军将眼中,铮铮然好似杀气袭来。 数人紧张得大气不敢喘,成之染也不多言,带他们在营地中巡游一番,指着大军积贮的粮草,道:“你们大将军不敢与我对战,日夜盼着我断粮,可惜让他失望了。我军兵精粮足,还要好好跟他较量一番。惟愿大将军多活些时日,免得我入关之时见不到他前来请降。” 被俘的军将听明白了,面面相觑,战战兢兢地不敢搭话。 第338章 成之染命人将数千俘虏一并押送到营垒外,众俘虏见诸军刀剑林立,登时又吓得顿首垂涕,告饶不止。 为首的军将也匍匐在地,惊恐道:“我家上有老下有小,与将军对阵实属无奈,望将军饶命!” “肃静!”桓不识大喝一声,喧杂的声响才渐渐停歇。 成之染笑着上前,道:“王师北伐,解民倒悬,从不会滥杀无辜,更无意伤你等性命。你们都回去,找你们大将军去罢!” 军士将她的命令高呼一遍,刀光闪过,绳索已被斩断。俘虏这才知她所言不虚,慌忙拜谢,趁着她反悔之前,争先恐后地逃走了。 成之染将那几名军将留下,见对方神情惊惧,于是笑了笑,道:“诸位莫慌,我还有厚礼送给大将军,烦请诸位捎带一番。” 军士将几个木匣送来。那几名军将猜到其中物事,登时大惊失色,又不敢违逆对方,于是收下了,感激涕零地赶回潼关复命。 潼关守军在城头望见残兵败将仓皇归来,不敢轻易将人放进来,赶忙快马加鞭去黑沙城请示宇文拔陵。 然而使者并未见到宇文拔陵,接见他的是卫将军屠各段师。 屠各段师先前率军偷袭南军粮船失败,黯然回到黑沙城向宇文拔陵请罪。宇文拔陵病卧高榻,连呼了几声“屠各段师”,掩面不语,隐约只听闻哽咽之声。 屠各段师在府中等着他发落,不曾想尚未等到宇文拔陵开口,却等到潼关来报。 他沉吟良久,道:“放他们进来。” 使者不敢多问,领命而去。 屠各段师不知如何向宇文拔陵禀报,次日潼关又传来音讯,有几名被俘放还的军将求见。 一不做二不休,宇文拔陵既然无法处理军务,屠各段师索性在前堂接见了他们。 数人痛陈那一战惨败行迹,哭号震天,又将成之染嘱托的木匣呈上。 听闻成之染之名,屠各段师不由得咬牙切齿,见被俘军将描述那人形态,更气不打一处来。 恨只恨将军年少,女子才高。怎么偏偏成肃生了这么个好女儿,若是长安的那位陛下能有她半分好处,又岂会内忧外患丧乱至此。 他心烦意乱,打开其中一个木匣,登时愣住了。 那是领军将军的头颅。 余下那几个木匣,他不必打开,也已能猜到。然而他仍不死心,一一打开来看,俱是随他出战的大将血迹干涸的头颅。 他年近半百,随先主宇文盛出生入死,早已看惯了悲欢离合。面前的头颅依旧刺痛了他的双眼,死于乱军之中的国之大将,无一不昭示着他这主帅的无能。 被俘的军将见屠各段师泫然不语,也不敢吭声,耳畔却依稀传来鞋履曳地之声。 众人忍不住循声望去,白发苍苍的宇文拔陵病骨嶙峋,被侍从搀扶着,缓慢地从屏风之后转来。 “殿下!”屠各段师赫然一惊,赶忙上前搀扶他。 宇文拔陵任由他搭手,脚下却不停,步履艰难地移到几案之侧,目光被那些血污的头颅紧紧攫住。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悲切的颤响,犹如深秋时节吞没于荒芜的枯叶。 屠各段师劝道:“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宇文拔陵陡然扑倒在案上,止不住嚎啕哽咽。 堂中数人亦涕泗横流,一时间悲声弥漫。 屠各段师拭去眼角泪痕,正要再劝慰几句,宇文拔陵却挣扎着抬起头来,布满血丝的浑浊双眼望着他,问道:“贺楼骞兵败身死之时,也是如此么?” 屠各段师怔然无语,半晌道:“殿下珍重贵体,来日方长!” 宇文拔陵摇头不语,费力地捂着胸口,瘦弱的身躯猛然一抖,汩汩鲜血从口中喷溅而出。 零星血迹落在匣中头颅上,那鲜血渗入血污,渐渐融为一体。 第302章 北望 征虏将军钟长统率粮船抵达前锋大营之时,山原间榴花如火,望之令人神往。 他倏忽想起十年之前,他作为成肃中兵参军率人马驻守京门的时节,从大江上游庾氏手中辗转生还回到京门的成家小娘子,年少懵懂,鲜妍明媚,也如同这榴花一般。 如今当年的小娘子已经长大,身着明光甲,立于辕门下,噙着笑意迎接他。 成之染如何不喜,眼前的这位征虏将军,那可是她的衣食父母,供养三军的粮草救星。 钟长统受宠若惊。他能护送粮船顺利抵达,离不开前锋阻击敌军的战绩。 听对方赞不绝口,成之染只是一笑。 桓不识道:“今日钟将军到来,我军可谓是双喜临门。” 钟长统“哦”了一声,问起另一桩喜事。 “宇文拔陵死了!”桓不识笑道,“那老贼,也到日子了。” 此事钟长统不知,追问起其中情形,据说是宇文拔陵看到领军护军的头颅,急火攻心,发病呕血,不治身亡。 成之染道:“如今潼关守将乃卫将军屠各段师,他手下人马不少,仍不可小觑。” 钟长统随她来到中军大帐,感慨了一番,道:“节下也不必过虑,太尉已经在洛阳,不久后将亲率大军前来,前锋无后顾之忧,尽可放心便是。” 话虽如此,他行军途中已然知晓,驻守彭城的成肃之所以提前出征,落得被慕容氏铁骑沿河阻拦的困境,正是因为眼前这前锋违令从洛阳进兵。 如今成肃就要到潼关,纵然是父女,二人相见,也不免令他揪心。 成之染似乎对这些不以为意。若只是为了运粮,她父亲不必派出位高权重的征虏将军,钟长统此行,除了运粮,更重要的是替成肃盯着她,以免她再次违令出兵。 她只是笑笑,道:“我何尝不盼着太尉前来,潼关,还是要留给太尉来打。” 钟长统不解其意,成之染也没有解释的意图,笑吟吟对他说道:“宇文氏大军齐聚潼关,长安守备必然空虚。雍州和梁州的兵马,如今也到了大展身手的时候。我去向太尉说这话,只怕太尉不肯听,只好劳烦将军出马,代为传达。” 她在舆图中向钟长统指点一番,钟长统深以为然,拱手道:“节下吩咐便是。” “传令襄阳,率军从武关北上,进攻虎蹋城,”成之染指向长安东南,又将目光移向西南,接着道,“传令汉中,率军从子午谷北上,兵进杜陵。” 钟长统颔首:“如此一来,可合击关中。” 他当即修书一封,派亲随回洛阳给成肃传信。成肃不久后回信,一切都依他所言。 ———— 江陵,南郡太守府。 时值溽暑,天时盛热。 南郡太守裴善渊正在小院中纳凉。头顶的香樟树格外繁茂,撑出巨大的阴凉,新绿的枝叶随微风婆娑,一阵又一阵淡淡香气低回飘荡。 烈日下一个小小身影飞奔入内,人还没踏进院里,激动的声音已直抵树下。 “阿父!阿父!襄阳来信了!” 裴善渊登时从胡床上跳起,迎上去一把将信函抓过,拆信的手还有些颤抖,费了好一阵,才将那一纸书信取出。 幼子裴子敬张大了眼睛,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裴善渊读罢大喜,大笑道:“总归有今日!” 裴子敬接过信函,还没有读完,却见裴善渊大步往门外赶,走到半途又折返回来,到屋里换了身整肃的衣衫。 裴子敬问道:“阿父这是去刺史府?” 裴善渊脚步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一跺脚:“竟不知刺史今日可还在府中……” “在的,在的!”裴子敬道,“谢长史不是说,今日有事与刺史商议?” “差点给忘了!”裴善渊顿生笑意,对他道,“阿奴在家等着,我去去就回。” 裴子敬乖巧地点头答应。年幼的他知道父亲等来了一件期待已久的大事,连同他的那一颗心脏,也轰轰烈烈地随着父亲而跳动。 许多年以后,那时火辣辣的日光宛如昨日,他父亲匆匆离去的背影也仿佛就在眼前,而脚下的江陵早已改换了云天,新朝旧代的富贵荣华,却永远无法将他心底空缺的一角填满。 他永远记得,魏乾宁十二年夏,他父亲向荆州刺史,亦即后来的东郡王成雍自请出兵,率一军人马北上,随雍州刺史岑获嘉一道,从武关进军关中。 山河邈远,古道苍茫。那是他一生怅然北望的起点。 ———— 潼关外,古道荒凉。天地间一丝云翳也无,烈日烘烤下,树叶打了蔫,军中上下,人也没精打采的。 聒噪不绝的蝉鸣之中,襄阳和汉中陆续传来音讯,与大军约定了长安会合之期。 成之染虽生欢喜,眼下却仍有烦躁之事。 接替宇文拔陵戍守潼关的屠各段师,仿佛经受了什么莫大的刺激,竟将人马开出潼关来,试图与南军一战。 成之染自然不怕他,当即率大军列阵相迎。屠各段师的人马不战而溃,屠各段师趁乱单骑出逃。 第339章 这场仗打得稀里糊涂,仿佛只是故意来惊扰南军一般。 诸将佐也摸不着头脑,有的骂屠各段师虚晃一枪,有的则认为敌军已失去斗志。 屠各段师也不给他们验证的机会,败了那一场,便闭关不出。 一场又一场疾风骤雨过后,成之染数算着时日,估摸着从襄阳出发的岑获嘉诸军越过武关,将要抵达山岭另一侧的虎蹋城时,招呼元破寒到中军,命他率手下人马翻山越岭,前往虎蹋城接应。 元破寒喜出望外。他数位兄长与姑丈卢昆鹊,都一并随岑获嘉出征。他离开襄阳已经两年多,倘若能在虎蹋城与他们会合,何尝不是件幸事。 临行前,成之染叮嘱他道:“偏军自虎蹋城出山,长安必有所动作。倘若遭逢重兵,众寡不敌,万望郎君审时度势,慎勿以卵击石。” “女郎笑话了,”元破寒笑道,“我祖父在时,贺楼天王曾称赞‘元氏用兵,未尝一败’。我几位兄长,多少都有些父祖遗风,如今终于回到关中去用兵,岂能有不胜之理?女郎且放心,纵使宇文绎亲自围堵,我也绝不会放他生还!” 成之染闻言,忽而笑了笑,道:“也好,也好。” 元破寒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问道:“倘若我先入长安,该当如何?” 成之染微微挑眉,仔细打量他认真的神情,不由得默然。 元破寒亦不言语,半晌道:“我不打长安便是了。” “元郎……”成之染似是喟然,端正了神色,道,“倘若你先入长安,我自当上请天子,封你为秦州刺史。” 元破寒略略吃了一惊:“此话当真?” “军中无戏言,”成之染颔首,道,“你我大可一试。” 元破寒思忖良久,抱拳一笑:“遵命。” ———— 乾宁十二年秋七月,成肃大军离开洛阳城,进抵弘农郡,与潼关大营相距不足百里。 成之染率诸将佐前去相迎,略显萧条的郡府之中,她再次见到了阔别近一年的父亲。 成肃眸光幽幽,待众人恭敬行礼,只道:“起来罢。” 酝酿一路的满腹质问,在见到成之染的那一刻,似乎都消弭于无形。他颇为苦闷,有些话倘若不说,难解他心头之恨,可若是当真说出口,又有些于心不忍。 成之染比离开金陵时消瘦了许多,明明二十多岁的年纪,与他相仿的一双凤目,隐约流露出几分沉重而沧桑的神情。 旁人家的娇娇儿,岂会如此? 便是随他出征的襄远,也不会如此。留守后方的昭远和追远,更不会如此。 困阻河上的刀光剑影,此时都已经烟消云散,他却实实在在地从成之染脸上,看到了潼关苦战的艰难。 罢了,罢了。他心中暗自摇头叹息,招手对成之染道:“过来。” 成之染略略一惊,不由得与徐崇朝对视一眼,两下里都有些踟蹰。 徐崇朝不动声色地上前几步,道:“太尉……” 成肃瞥了他一眼,似是笑了笑:“好徐郎,不必担心。” 徐崇朝垂眸,微微红了脸,脚下却一动不动。 成之染轻轻拉了他一把,移步到成肃面前,道:“太尉,幸不辱命。” 成肃气笑了。若说她如期攻取洛阳,那确实不曾辱命。可她偏偏又擅自从洛阳出兵,如今受阻于潼关之外,又显得困顿。 他问道:“倘若我不来,你几时攻破潼关?” 成之染如实答道:“宇文氏将重兵会聚潼关,大将军宇文拔陵已经病死,卫将军屠各段师也屡次败军,现下他所能依凭的,除了这潼关天险,只剩下北岸并州刺史李寿宜镇守蒲坂城。数月来我暗中命军中伐木造船,如今河水大涨,正可借此时机,溯流而上,乘舟径进,直抵长安。” 成肃闻言,沉默了许久,道:“孤军深入,太过凶险。” 成之染并不指望他立时答应,毕竟远道而来的太尉不曾与宇文氏交手,也不知宇文氏诸军是何等难缠。 成肃想了想,又问道:“宇文氏河北太守薛会宁,你可见过他?” “不曾。”成之染摇头,将先前渡河接应薛会宁未果之事一一禀报。 成肃道:“数日前他送信到弘农,约定与我军合兵攻打蒲坂。你以为如何?” 成之染摇了摇头:“纵然他有心,我军也不必在此耗力。待我从水道入关,潼关一带守军自然西上追击,到时候,潼关可不战而破。” 成肃皱了皱眉头,并未将她的话听进去。他唤来振武将军董和均,吩咐他带兵到河北与薛会宁接应,两下里合兵进攻蒲坂。 董和均是如今的冀州刺史董荣的长子,亦随军征战多年,成肃对他称得上放心。 成之染嘀咕了一声:“那李寿宜也不是好对付的。” 成肃难得笑了笑,道:“你可别小看了董郎,先前大军被慕容氏困阻于河上,是董郎率军冲杀上岸,终日鏖战,歼敌数千,追逃数十里,斩了慕容氏冀州刺史那罗延,杀灭了胡虏威风。区区一个李寿宜,不在话下。” 成之染听他提起慕容氏一节,心中难免生出些愧疚。她沉吟良久,道:“既然如此,愿董郎马到成功。” 第303章 赤龙 振武将军董和均领兵渡河而去,成之染唯恐潼关大营有变,三番两次向成肃请辞。 成肃不肯答应,只道她征战劳苦,让她在弘农安心休整。 成之染无奈小住下来。有一日回到住处,身子已有些困乏,躺到矮榻上便不肯起身。 徐崇朝送他回屋,担心她这样睡去着了凉,温言软语劝说着,将人抱回了卧榻。 外间天色不知何时已暗淡下来。成之染嘟囔一声睁开眼,对方的面容近在咫尺,昏黄光影中眉间有无限温情。 自西征以来,在军中起居进退,人多眼杂,鲜少有这般温情缱绻的时刻。她伸手将人拉下来,两人挤在窄窄的榻上,彼此的温热气息交融,透过薄薄的衣衫厮磨交错。 稍显紊乱的呼吸仍颇为克制,方寸旖旎间传来呼号的风声。屋子里时不时亮起又暗下,长蛇般游走的闪电扑啦啦扯过天际,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比一阵猛烈的雷鸣咆哮。 大雨倾盆,劈里啪啦地打在窗棂上,天地间一片汪洋狂啸,依稀掺杂着远处几声人语。 成之染依偎在对方怀里,融融的暖意冲袭,眼皮越来越不听使唤。她隐约瞥见外头黑漆漆的模糊天光,周遭的一切都渐渐扭曲,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轻飘飘地随着疾风骤雨浮沉。 她不知风雨是何时止歇,朦朦胧胧见周身云雾缭绕,飘渺的乐声若隐若现,复归于深不见底的沉寂。 四顾茫然时,忽见一条赤龙自天际呼啸而下,龙目如炬,鳞甲生辉,径自向她扑面袭来。 她试图闪避,脚下却如同生根一般动弹不得,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巨龙带起的狂风扑打着她的面颊,俨然如冰霜般凛冽,刺痛她喉咙让人无法呼吸。手掌传来沉甸甸的凉意,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力在身前翻滚。 成之染终于睁开了眼睛,双手赫然握着一柄龙首龙身的宝剑。 她似有所感,抬头望向虚无缥缈的天际,却见一个著平巾帻单衣的苍白身影缓缓隐入云层之中。那背影如此陌生,又遥不可及,她试图将人唤住,喉咙却如同被紧紧扼住,急得她猛然低呼一声。 天幕倾颓的暴雨仿佛无休无止地轰鸣,偏偏这一方静室倏忽间沉寂下来。 成之染不知她是否仍身处于梦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惆怅自心底涌起。纷乱中她触摸到再熟悉不过的坚实怀抱,愈加迫切地想从中汲取温暖。 徐崇朝半睡半醒,抓住她不安分的手,将怀中人搂得更紧。 成之染将他摇醒,试图向他描述这个不明所以的梦境,可是才张了张口,那些明亮灿烂的光影飞速流逝而渐趋暗淡,让她几度沉吟却难寻踪迹。 徐崇朝睡眼朦胧,无奈地笑笑,轻轻吻了吻她的脸颊。 成之染终于消停了,恍惚间她仿佛不在这一刻,而是在遥远的迷雾中回望旁观。此间的温柔小意和窗外的万里山河,都不过许多年后一场春秋大梦。 雨霁天晴,日出东方。成之染心思沉沉,一早被徐崇朝发觉。 他回想一番,总不会因为他昨日孟浪,看她的模样,也不像是在与他置气。 成之染也说不出所以然,步出中庭,天地间亮堂堂的,唯独她心中,似乎还氤氲着昨日阴云,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 她去前堂找成肃,却见成襄远和徐望朝在廊下嬉闹。 成襄远仍旧是孩童脾性,也不知怎么忤逆了他的心意,你一言我一语地与徐望朝拌嘴。 徐望朝颇有些手足无措,见到成之染,由衷笑了笑。 成襄远迎上前去,道:“父亲有来客,不让人进去。” 成之染依他所言,耐着性子等了一阵子,里头却没完没了。她不耐烦了,径自上前叩门,把门的守卫也不敢作声。 第340章 常宁打开门看了一眼,身后传来成肃的声音:“让她进来罢。” 成之染欣然入门,堂中刚好有人要出来,擦肩而过时,她瞥了一眼,是个信使的打扮。 成肃案前仍放着一纸书信,密密麻麻的小字,让他一看就头疼。 长史王恕坐在他下首,见成之染来了,有意要告退。 成肃摆了摆手:“不必。” 他看向成之染,道:“怎么了?” 成之染问道:“董将军一去数日,河北可有消息了?” 成肃眸中暗了暗:“不曾。” 成之染心中一沉,难得识趣地没有再问,转而盯着他案上书信,道:“这又是什么?” 堂中静默了一瞬,一抹微笑从成肃嘴角绽开,若隐若现,让她愣了愣。 “是洛阳钩锁垒传来的一件奇事。” 成肃言尽于此,一旁王恕笑了笑,对成之染道:“钩锁垒守将派人来送信,有位高僧在嵩山坳里挖到了金饼和玉壁,据说是嵩山之神显灵,送来的祥瑞。” “哦?”成之染将来信读罢,对这种溜须拍马的奉承行径嗤之以鼻。她问成肃道:“太尉是如何打算?” 成肃道:“既然是神灵眷顾,不可怠慢了。我让他将金璧送到行营,到时候在大河岸边筑坛祭天,好生向上天答谢。” 成之染见父亲难能欢喜,不好拂了他的意。然而回想起当初攻克洛阳后,朝廷要封成肃为梁国公,备九锡之礼,成肃虽没有接受,她心中仍旧不快。半晌,她说道:“只怕这消息传回金陵,又有些好事之徒大做文章。” 王恕轻轻笑了笑:“天降祥瑞,实乃家国之幸。让天下知晓天命在我,如此方能使四夷宾服。” 成之染不与他争辩,脑海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迟疑地开口:“我昨日,做了一个梦。” 成肃眸光一动,问道:“梦见了什么?” 成之染摩挲着腰下长刀,思忖道:“一条赤龙……还有一个人。” 成肃不明所以,王恕却微微变了神色,问道:“那人是什么模样?” 成之染皱眉思索一番,道:“不曾看清他的脸,只望见头戴平巾帻,服单衣。” 王恕闻言,怔愣了半晌,连成肃都不由得看了他两眼。 成之染唤他:“王长史?” 王恕这才回过神,眸中晦暗不明:“先父曾提起,太宗皇帝小字赤龙,在藩邸之时,大司马庾昌若奉崇德皇后懿旨,废幼帝,奉迎大驾。太宗著平巾帻单衣,东向拜受玺绶。” 成之染怔然良久,道:“我所梦到的,是太宗皇帝?” 可是那把剑,又有何含义? 对上王恕深沉似海的目光,她没有开口询问。 成肃大笑道:“祥瑞,亦是祥瑞!纵然前路险阻,还有何事不可平!” 成之染心中惶惶,半晌道:“但愿如此。” 她犹自思索赤龙化剑的含义,不曾想一日之间,关于祥瑞的传言已甚嚣尘上。这背后少不了她父亲推波助澜,她心如明镜,仍惴惴不安。 徐崇朝见她面有忧色,不由得担心。 成之染不敢张扬,私下里跟他说了那柄剑的事。徐崇朝不解其意,然而直觉其中颇有些蹊跷。 龙化形为剑,剑亦能斩龙。 这念头猛地蹦出来,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不过是场梦,”徐崇朝安慰她道,“你与太宗皇帝有善缘,如此便已足够了。” 成之染颔首不语。 正当诸军为祥瑞之事欢欣鼓舞时,渡河北上的董和均惨淡归来,又让军中上下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此去数日,顺利与薛会宁会师,两下里好一场恶战,齐力攻下蒲坂城。守将李寿宜败逃,旋即与潼关来援的屠各段师合兵反攻,重新夺回蒲坂城。薛会宁被迫出逃,董和均率领手下人马转战数日,连得力副将都艰难战死,万般无奈下退回南岸。 成肃大失所望,也无可奈何,更没有底气责备董和均。两军依旧在潼关相持不下,彼此窥探,试图寻找对方薄弱之处,一击致命。 派出的斥候来报,屠各段师又派出人马沿北岸东下,似乎意图与慕容氏有所勾连。倘若他两国合兵,只怕后方洛阳城都岌岌可危。 大雨滂沱,声声如鼓点,聒噪得令人心烦意乱。 潼关大营传来音信,数月来辛勤赶制的艨艟小舰俱已完备。成之染再次向成肃请命,要乘船从大河进入渭水,溯流直抵长安城下。 成肃立于廊下,疾风骤雨撕扯着庭中高树,铮铮然若有金戈声。 他沉吟良久,问道:“此去有几分胜算?” 成之染慨然拱手,道:“倘若不能破长安,生擒宇文绎,自不必再见太尉。” 成肃不明所以地笑了两声,嗓音却如同雨水微凉:“可老父不能不见阿奴。” 成之染抬眸看他,潮湿的水雾从眼前掠过,她不由得放轻了声音:“请阿父放心,长安,我势在必得。” 成肃伸手按上她肩头,眉眼中难掩沧桑。 错杂雨声中,他说道:“你将司州刺史给了宗棠齐,我问你,关中又该当如何?” 成之染默然不应。 “罢了,罢了,”成肃摇了摇头,道,“放手一战,便是了。” 第304章 兵临 长安,未央宫。 大将军宇文拔陵病逝于黑沙城,遗体运回长安后,宇文绎辍朝三日,为这位叔父痛哭不止。他依照先主宇文盛早已立下的叮嘱,将宇文拔陵风风光光地附葬帝陵。 戎马半生,位极人臣,终究敌不过一抔黄土。 宇文绎忧心忡忡,未央宫外风雨大作,一如他心绪飘摇。 恰逢屠各段师与南军相持于蒲坂的消息传回长安,更令他坐立不宁,几度午夜梦回,依稀残梦中宇文盛怒气冲冲,大骂他不堪重任,辱没了宇文氏威名。 宇文绎不由得掩面而泣,幽寂寝殿中,断断续续的呜咽越发哀戚。 宫人大气不敢喘,听得殿中声响直到下半夜才渐次止息。 身着单衣的帝王赤足踉跄,高呼道:“贺楼侍中在何处?” 宫人闻令,赶忙将夜值的贺楼霜请来。 贺楼霜满身风雨,将蓑衣递给一旁内侍,隐隐以目光询问。 内侍摇摇头:“似是夜中惊悸。” 华丽的白玉屏风后,宇文绎枯坐案前,神情颇有些萧索。 他年近不惑,此生称不上坎坷,于帝王而言,也算不得顺遂。然而比起他业已埋骨泉下的诸父兄弟,能活到此时,已然是幸事。 贺楼霜暗暗思忖,垂眸敛去眼底的凉意,恭恭敬敬地向上首行礼。 宇文绎今夜颇为惶急,历数了两国战事,眉宇间愁云惨淡。 “李寿宜倒也是忠臣,我本想他兄长附逆,他心中必然有所筹谋,岂料如今看来,蒲坂城不能离了他。屠各段师渡河北上,潼关又该当如何?满朝文武仓皇,竟无一人敢率军增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他颠三倒四地说了一通,贺楼霜微微抬眸,明亮的烛光正在他脸上跳动,生出几分如泣如诉的哀婉。 她音声恬淡,不急不徐地安慰宇文绎一番,将人劝住了,又道:“朝中大将,如今唯有中军将军斛斯莫题有一战之力,既然潼关苦战危急,不如让他率禁军前去相助,务要将敌军拒于潼关之外。” 宇文绎眸光闪动,思前想后,迟疑道:“可禁军走了,我如何能坐守长安!” “长安险固,京中尚有左右卫,足以护卫宫城。陛下若难以抉择,待到南军兵临城下之际,焉能有回天之力?” 贺楼霜殷殷规劝,鸡鸣欲晓时,宇文绎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要御驾亲征。” 贺楼霜虽有意外,旋即拜服道:“陛下亲征,必能克敌制胜。” 宇文绎传唤中书省属官起草诏令,诏书上墨迹未干,小黄门匆匆入内,禀报道:“虎蹋城守军急报!南军从武关一路来袭,如今已到城外数十里!” 宇文绎急火攻心,险些背过气去。虎蹋城距离长安不足百里,他不知武关守将为何如此愚钝,如此险要的军情,事到如今才让他知晓。 他不敢小觑,传召中军将军斛斯莫题前来。 斛斯莫题立下军令状,势必将南军消灭殆尽。 “朕与你一同前去。”宇文绎语出惊人,让斛斯莫题踌躇难定。 宇文绎不容他辩驳,径自道:“此行务要将南军扑杀,如此一来,朕才能安心东征。” 他传令诸军整顿人马,亲自披挂上阵,统领数万步骑,浩浩荡荡地朝虎蹋城进发。 虎蹋城外,魏军斥候疾驰入营垒,将长安动向禀报给诸位将军。 主将岑获嘉略一沉吟,道:“再探再报。” 斥候领命而去,诸将佐一时哗然。 “没想到宇文绎自投罗网,千载难逢之机,我军绝不能错过!”元破寒音声慷慨,眸中闪动着锐气。他满怀希冀,朝几位兄长看了看。 第341章 他姑丈卢昆鹊手捻须髯,问裴善渊道:“裴太守以为如何?” 裴善渊眉头紧锁,道:“我军各路人马会聚于此,不过数千人。那胡虏来势汹汹,只怕难以对付,不如暂避锋芒,以图后效。” “这是哪里话!”元破寒不服,“偏军这一路而来,守将都不战而溃,如今已到了长安近前,成败在此一举,不战而退,岂不是让人笑话!” “七郎!”卢昆鹊叱责他几句,心下亦有些踟蹰。 元破寒不依不挠,梗着脖子道:“我军自武关袭来,本就是奇兵天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全在于兵锋意气。一旦退缩折损了锐气,将来与敌兵对阵之时,既无心气,又无兵力,岂会有胜算?” 这话说得有道理,裴善渊不由得沉吟,道:“可若是交锋,以少胜多,殊为不易。” 元破寒笑道:“裴太守不知,我随镇国大将军一路西行,雄关重镇,哪一次不是以少胜多?” 岑获嘉微微挑眉,问道:“七郎君有何妙计?” “称不上妙计,”元破寒摇了摇头,想起成之染在潼关外对敌的策略,道,“兵多有兵多的难处,我军不如趁敌军初到,阵脚未立之际,杀他个措手不及。若乘势占了上风,再多人马也兵败如山。” 岑获嘉沉吟良久,道:“既然如此,那便一战。” 八月秋高,暑热未消。百里秦川,草木萧条。日光火辣辣地泼下来,层层叠叠的甲兵无处遮挡,被晒得热气蒸腾。 宇文绎坐在御辇上,隔着密密麻麻的人海,遥遥望见南军的人影。白花花日光刺得他眼痛,于是那人影也重叠模糊。 一路曝晒在毒辣日头下,他周身大汗淋漓,荒原之上的南风席卷而来,夹杂着阵阵越发绵密的鼓声,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 舟中逢暮雨,渭水过荒村。 成之染率人马乘舟西进,溯流而上,浩浩荡荡地进入渭水时,北岸的敌军临河张望,却无计可施,眼睁睁看着这一行艨艟小舰消失在渭水波涛中。 屠各段师见势不妙,急忙传令潼关和蒲坂守军挥师西上,沿路追击。 成之染见敌兵追得紧,却正中下怀。守军撤退后,河曲之地的两处天险都形同虚设,成肃大军不费吹灰之力,即可追随敌兵进入关中。 她的小舰吃水浅,如蚱蜢一般灵便轻巧,明目张胆地从敌军沿岸营垒前掠过。船身用木板封顶,将操帆划桨的军士障蔽在舱内,敌军从岸上放箭过来,也不能伤到分毫。 沿岸守军慌忙派信使疾驰入长安,将成之染溯渭水而来的噩耗禀报宇文绎。 宇文绎早已焦头烂额。 虎蹋城战场的刀光剑影仿佛只是一场梦。 然而数日来,敌兵雷鸣一般的鼙鼓声仍在耳边回荡,诸军将士血染沙场的惨烈形状时常浮现在眼前,而满朝文武战战兢兢的灰败面容,无不向他昭示着未曾远去的败绩。 那一战,他一败涂地,丢盔卸甲,甚是狼狈,一路纵马狂奔到灞上,才气喘吁吁地回头一望。到底损失了多少人马,他不敢细思,只是一遍又一遍催促诸将收集败兵,心口却如同被利爪攫住,让他没来由地战栗不已。 屠各段师率军回援的消息稍稍让他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尚未平顺,成之染大名又如同晴天霹雳,惊得他打了个冷战。 好在他神志迅速回笼,急忙传令武卫将军贺楼察进屯泾上,中军将军斛斯莫题驻扎渭桥,骁骑将军苏弘义镇戍灞上,其余各路人马分头把守长安要地。 斜阳余晖中,宇文绎登楼东望,浑不觉潸然泪下。 蓁莽荒原间,斥候飞奔回到虎蹋城,称说灞上一带有宇文氏大军会集。 守将岑获嘉摸不清敌兵动向,反倒是元破寒闻言眼前一亮,兴奋道:“岑公,想来是镇国大将军已逼近长安。” 卢昆鹊捻须不语。 数日前大败宇文绎,元破寒不肯乘胜追击,正是要等着成之染大军前来。她毕竟是朝廷钦定的前锋,他们这偏军不好抢了先入长安的头功,卢昆鹊对此倒也心知肚明。 他瞧着元破寒兴高采烈的眉眼,一时间百感交集。 岑获嘉道:“我军将虎蹋城守住,胡虏便不敢南逃。南北合围,何愁宇文绎不能入彀?” 元破寒颔首称是。 日薄西山,残照当楼。属于宇文氏的长安,终究要改头换面了。 ———— 落日长安道,秋槐满地花。武卫将军贺楼察进兵泾上,军中上下一路上沉默不语,沉闷的气息压得人抬不起头。 许多年以前,久远到他已经记不清年月,那时他尚且年轻,与家人一道仓皇从长安出逃,经行的也是这条路。 曾经叱咤风云的“铁将军”阿单浑,就是被射死在出城的洛城门下。 到底有多久啊…… 贺楼察不由得回身西望,长安城只余下暗淡的黑影。而他所走的这条路,前途也并不光明。 听说江南来的镇国大将军是一位女子,起初他甚是好奇,此刻却只有恐慌。他实在不想与那人对阵沙场。 然而这条路由不得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 在泾水之侧,贺楼察整日整夜提心吊胆,度日如年,好在他并未等候许久。 秋高气爽,日影西斜,洪波涌起。水面上波光粼粼,游曳觅食的水鸟呼啦啦飞起,密密麻麻的敌船渐次从苇荡中浮现。 他心下一沉,握紧了手中刀柄。 第305章 弘誓 数百艘艨艟小舰列阵向前,如雄鹰展翅,逼近岸边。 贺楼察赶忙命兵士放箭,密密麻麻的箭矢射在船身,将小船扎成了刺猬,却不能损伤船舱内将士分毫。 小舰仍劈波斩浪,微微晃了晃,发起了猛烈反击,瓢泼般的箭雨将岸上敌兵射倒一片。 贺楼察连放箭的人影都看不到,慌忙让兵士后退。众人亦惊慌不已,推搡间挤成一团,军将扯破了喉咙招呼众人听令,赫然见小舰已飞速靠岸,披坚执锐的玄甲兵倾泻而出,借着箭矢织就的乌云拥盾持矛,如镰刀一般,生生从岸边割裂一道阵脚。 细雨如织,浪花飞溅,小舰在水面上轻轻摇曳。宗寄罗率兵在箭雨护持下登岸,与敌军短兵相接。 厮杀声震天,滚滚而来的惨叫声令贺楼察胆颤,浩荡秋风混杂着浓烈的铁锈气息,分不清究竟是刀兵还是鲜血。 黄土浸染,荒草凄艳,守军敌不过南军冲击,稀稀拉拉的战线飞速溃散。 贺楼察将人喊不住,一支利箭铮地从颊边飞过,让他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于是再也顾不得许多,打马回身朝城中奔去。 宇文氏将士见主帅逃跑,更无心恋战,慌忙争先恐后地奔还长安。 成之染将敌兵零落的枪柄踢到一旁,登上了水边高地。 西风渭水,落日长安。煌煌故都,已在眼前。 于城中内外许多人而言,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次日清晨,晨光熹微。成之染率领诸军将士溯流而上,抵达长安北门下的渭桥。 众人在船中吃尽了干粮,军主石阿牛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见手下兵士神情紧张,有的止不住擦汗,他大笑两声,浑不吝地给众人打气,手中却一遍又一遍地擦他的长矛。 “待会儿听到号令,立马都给我出去,镇国有令,谁要是慢了,先斩谁祭旗!” 他话音刚落,外间忽而传来阵阵号角声。众人听得是登岸号令,赶忙抓起各自的刀兵下船。 渭水之侧,蒹葭萋萋,波涛滚滚。诸军都下船之后,轻飘飘的小舰旋即被水流冲走,顷刻间不见踪影。 众人都大吃一惊,回首却望见远处敌阵如云,气势汹汹地向水边开来。 成之染精甲耀日,立于阵前,高喝道:“此处是长安北门,离家万里,退路已绝。今日背水一战,胜则封侯立业,败则尸骨无存。何去何从,好生思量!” 日出东方,照亮了诸军将士的面庞,铁甲寒光如鱼龙潜跃,随浩荡洪波滚滚闪烁。 战旗下响起一阵阵山呼海啸:“破长安!破长安!破长安!” 高呼雷鸣震碎破晓以来深沉凝重的寂静,远处松原蓁莽间掠过一只展翅高翔的鹰隼,凄厉的长鸣划破长空,向着烟尘冲天的乌压压人群飞去。 低沉的号角在水岸再度吹响,人喊马嘶,鼙鼓动地。 成之染一马当先冲杀陷阵,如一道迅疾的惊雷倾泻而下,落在敌兵最稠密的人堆里。长槊翻飞,梨花溅雪,宛如滚沸的热汤骤然泼在雪地上,兵锋所指之处人仰马翻,敌兵敌将倒地垂死,犹自蠕动着惨叫不迭,汹涌人海顿时像潮水般退下。 斛斯莫题力图压住阵脚,败退奔逃的军士却不听他号令,巨大的恐慌登时席卷全军。 隔着哀惶起伏的呜咽秋风,他望见敌将疾驱挥戈的身影。他看不清她因激烈战斗而潮红的面容,也看不清她因汗水淋漓而寒霜凛冽的长眉,唯独如长刀一般破空而来的一瞥,他似乎对上了那人深沉如凉夜的双眸,腾地在他心口刺出一道刻骨伤痕。 第342章 城楼上,周主宇文绎见势不妙,赶忙亲自将禁军人马开出洛城门增援。他心中惶急,连声催促将士火速向前,还未到渭桥,前军忽然叫嚷着混乱起来。 南军叫杀声金鼓声仍旧层叠不绝,如滚滚惊雷滔滔洪水,在秦川旷野翻腾咆哮,动地而来。 被南军冲杀溃散的残兵与援军迎面相撞,生怕被敌兵追上,一波又一波人潮惶恐地拼命往前挤,脚踩的不知是谁的躯体,钻入耳中的也不知是谁的哀嚎。 柏梁高台上,一道目光幽幽北望,城外的战场弥漫着滚滚烟尘,厮杀声若隐若现,旋即被骤然响起的裂帛之声掩盖。 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如金戈影动,铁马峥嵘,飒沓临风。 回环往复,一唱三叹。 尾音低落,指尖轻拢慢挑,弦声才幽咽起来,良久,渐渐平息。 援军兵溃如山倒,四下崩逃,作鸟兽散。 宇文绎喝令不止,只得调转马头,率亲随数百骑赶回城中。刚进洛城门,他高呼守将关城门拒敌,却迟迟没有人回应。 众人齐齐呼喊,半晌才从城头探出个人影。 宇文绎怒道:“人都到哪里去了!” 城头的小兵大惊失色,屁滚尿流地滚下来,慌乱道:“南城遇袭,将士都已奉命前去对敌……” 宇文绎眼前一黑,他明明叮嘱过城门校尉不要妄动,怎在他出城迎敌之际将守兵调走! 然而城外喊杀声渐近,乌压压的玄甲军踏过满地狼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城门袭来。 宇文绎进退不得,顾不得许多,当即打马向未央宫疾驰而去。 成之染率军兵不血刃开入长安城。 偌大的城池满目萧条。因战事频发,城中百姓或出城避难,或躲在家中闭门不出,平直宽阔的大街上空无一人。 逃窜的守将被按到成之染马前,战战兢兢地供认,宇文绎已逃向未央宫。 成之染吩咐诸军据守城中要地,各路人马不多时来报,长安城防早已人去楼空形同虚设,不费吹灰之力就被大军接管。 天高日色浅,桐叶惊秋风。成之染勒马南望,长安城西南,便是未央宫。 “我倒要会他一会。”她催动战马,哒哒铁蹄声响彻天街。尚未到宫门,遥遥望见一人正站在城墙之上,单衣执剑,形似癫狂。 “休得上前!否则,我就从这里跳下去!”那人高呼道。 成之染勒马止步,打量他许久,又拍马向前。 那人往宫墙边上靠了靠,大喊道:“站住!不准往前走!” 成之染嗤笑一声,紧紧盯着他,道:“怎么,还想讨价还价不成?” 那人嘴唇仍抖个不停,道:“我乃……” “我知道你是何人,”成之染毫不留情打断他的话,冷声道,“是不是还要称呼一声‘陛下’?” 宇文绎咽了口吐沫,道:“我是君,你是臣,虽非一国,胆敢相迫,天理不容!” 天理不天理,成之染不甚在乎。只是若当真将对方逼死,好说不好听,她父亲也不会乐意。 她高踞马上,微微颔首:“我并无相迫之意,也不愿伤阁下性命。有什么事情,好好商量便是。” “我要你发誓,”宇文绎喊道,“以苏氏待吴王之礼待我,不准伤我家妻儿老小,也不准伤我族人百姓。” 国朝世祖定江南,出降的吴王受封归命侯,在洛阳安养天年。 成之染只是望着他,道:“王师北伐,布仁施义,自不会滥行杀虐。阁下所说的,我答应。” 诸将佐以为不妥,正要相劝,被成之染抬手止住。 宇文绎半信半疑:“你有何为证?” “天地可证,日月可鉴。” 宇文绎仍不放心,硬要她立下毒誓。 成之染被他逼得没办法,索性道:“阁下若死,南朝必亡。如此,可还满意?” 众人都一惊,然而她话已出口,再没有收回的道理。 宇文绎微微缓和了神色,禁不住成之染催促,这才颤巍巍地从宫墙下来,腿一软就跌倒在墙边。 成之染吩咐诸将佐进据未央宫,又让亲随将宇文绎搀扶下来。她这时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人的面容,见对方神情惚恍,眉宇间庸懦之色,不由得有些失望。 她拄着长刀,问宇文绎道:“你可知我是何人?” 宇文绎闻言,迟疑了一瞬:“你不是镇国大将军吗?” 成之染似是一笑:“我不过一介臣子,阁下嘱托给我的,却是天子决断的事情。” 宇文绎恍惚的神情裂开一道缝,震恐道:“可你已经答应了我,还能够反悔不成!” 成之染盯了他许久,眼看着对方刚硬的棱角又渐渐收回,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阁下莫担心,我素来言出必行。” 宇文绎摸不清她话中真假,然而人已被抓住,也只得满腹忧虑地听天由命。 成之染不与他纠缠,派重兵把守未央宫,继续清剿长安城中的残兵败将。 诸军劳碌,日影昏沉,她勒马止步,凝神细听,依稀秋风中隐约有乐声传来。 未央宫北有一座巍峨高台,兵荒马乱的时节,也无人看顾。成之染循声而去,那乐声反而显得越发邈远。 柏梁台以香柏为梁,秋声冷寂,香气四起。 她拾阶而上,足音空荡,风露暗随。 重重霞幡绽开迤逦锦色,绵华稠彩的身影自台殿走出,似是拉开了一道帷幕。 成之染微微仰首,高旷碧空似有流云拂过,袅袅秋风吹起她鬓边碎发,周身淡淡的血腥仿佛也荡涤一空。 天光算不得明灿,却如同金粉珊珊堕下,零星撒到眸子里,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那人的音声平静。 “喜怒不形于色,心事无令人知。狸奴,你长大了。” 第306章 元氏 成之染依旧维持着驻足仰首的姿态,天地间风流云散,仿佛在此刻凝固。隔着整整十年岁月的时空,京门故里的花蹊春日,霎时横越关山万里扑面而来。 隐约雾气从眼角浮起,她微微启唇:“霜娘。” 贺楼霜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如同一尊矗立千年的雕像,风霜雨雪,冷暖悲欢,似乎并不曾在她容颜上勾画痕迹。 然而那一双深邃美目盛满了苍凉凄怆,隐约闪动的眸光,似是被眼前铁甲森然的来客照亮。 十年太久,久到足以彻彻底底改变一个人。 心头壅塞着千百般疑问,却不能宣之于口。往事沾满了灰泥和尘土,若骤然翻动,也难以平复如初。 成之染伫立良久,道:“你……怎会在此?” 这台殿地处宫禁,素屏银钩,砌玉龙墀,绝非寻常百姓所能踏足之地。 贺楼霜似是一笑:“我是宇文绎所封的女侍中啊。” 成之染定定地望着她,静默的眸中仿佛有一丝迷茫一闪而过。 赵小五和叶吉祥的呼声从身后响起,他们匆匆赶来,见到柏梁台上的陌生身影,一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请这位霜娘子回营。”成之染说道。 二人领命上前,客客气气地对贺楼霜道:“娘子,请。” 贺楼霜缓缓走下台阶,路过成之染身旁时,耳边忽而传来略带迟疑的声音。 “这一回,你不会再走了罢?” 贺楼霜勾唇浅笑,并未回答。 成之染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头竟有些萧索。几年来离情别绪,如今也不是细细思量的时候。大军才进城不久,还有许多事等着她去做。 她命令一幢人马屯驻在台殿,权将这高台当作登临瞭望之所。长安城四面十二座城门,都安排重兵把守,城中要道和险塞亦昼夜巡防。 中军设在未央宫便殿,岑汝生将尚书省收录的百官名册交给成之染。她略略翻看了一番,目光在武卫将军贺楼察名字上停留一瞬,旋即道:“照此搜查缉捕,别放过漏网之鱼。” 她特意招呼诸将上前,叮咛众人要好生约束士卒,断不可借此机会惊扰百姓,更不得在城中烧杀掳掠。 众人各自领命而去,成之染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城南守军又传讯过来,让她不由得心头一紧。 好在是捷报。 驻守虎蹋城的偏军人马击败了灞上敌兵,这一战大获全胜,俘获甚众。主将岑获嘉送话,待明日规整了人马,再入城与大军会合。 日影西斜,未央宫城渐渐隐没在余晖之中。重楼飞檐,朱门残柳,在晦暗天色下显得格外萧瑟而冷清。 案头烛火明灭,照亮了舆图上曲折勾连的城池。长安城已破,宇文绎被俘,然而城内仍并不安定,长安之外广袤的关陇秦川,依旧如重重天幕间寥落的星子一般暗淡不明。 诸事纷杂,成之染与诸将佐商议到月上中天,众人才渐渐散去。 岑汝生刻意留了下来,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他看向成之染侧旁的徐崇朝,迟疑了一瞬。 第343章 徐崇朝正要起身回避,岑汝生却又喊住他,道:“贺楼娘子,徐郎君也认得罢?” 徐崇朝点了点头。他今日见到贺楼霜,人群中匆匆一眼,那人的身影依稀与过往重叠。京门似一场旧梦,他回想起来,心中也郁郁难平,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岑汝生颔首,对成之染道:“节下要如何处置她?” 烛火发出轻微的哔剥声响,静室中显得越发清晰。成之染良久不语,烛火在她眸中跳动,神情仿佛被重帷遮住。 “岑郎这是……要为她求情?” 岑汝生郑重一拜:“贺楼娘子忠肝义胆,当年若不是她冒险到江陵传信,彭城忠武公能否守住荆州尚未可知。纵然如今她在宇文氏宫中,说不定是有什么隐情。” 成之染轻轻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不会伤她。有些事,我还要问她。” 岑汝生似乎并不放心:“那么,太尉呢?” “太尉亏欠于我,不会与她为难。” 岑汝生虽不解其意,听她如此允诺,倒也放下心来。 待他离去后,成之染幽幽一叹:“他家与贺楼氏,到底是有些瓜葛。” 徐崇朝略一思忖,道:“岑郎光明正大为霜娘子求情,所怀的,未必是私心。” 成之染垂首不语,半晌道:“私心与公心,有时未必能分明。” ———— 雍州刺史岑获嘉屯兵灞上,亲率麾下数百骑人马赶往长安。 成之染在霸城门城楼等候多时。秋阳自晴空倾泻而下,密密丛丛的层林波浪般延展开去,一眼望不到尽头。 远处驰道上升腾起浩荡烟尘,呼啸西风中仿佛有铁蹄激荡,由远及近,一阵比一阵清晰。 数十骑人马手持各色大旗,冲进了众人视野,旋即有一队队轻骑护卫着十余位将领疾驰到霸城门下。 一人摘下了兜鍪,露出汗水淋漓的灿烂笑颜,朝城头挥了挥手臂。 他依然如初见时鲜活明亮,百里秦川的战火也不曾熏染分毫。 是重归故土的元郎啊…… 成之染率诸将佐出城相迎,望见为首白发苍苍的老将,不由得微微红了眼眶。 “岑公!” 岑获嘉年近古稀,经年不见,更比从前苍老了三分。这一路纵马颠簸,纵然他筋骨强健,仍不免气喘吁吁。 成之染要行晚辈之礼,被岑获嘉拦住。他望着霸城门的青色城楼,眸中竟似有泪光闪动。 “真不曾想到,老朽有生之年,竟还能身临长安!” 成之染笑道:“岑公,你我约定的事情,自然能做到。” 岑获嘉抚须大笑,遥指灞上的方位,道:“当年我父亲随庾大司马北伐关中,亦是驻扎在灞上,那一年我才八岁。可惜庾大司马未能攻克长安,后来我父亲每每提起,深以为终身憾事。如今我已半截入土,替先父看一看长安城,也不虚此生了。” 成之染笑道:“这是哪里话!岑公宝刀不老,既然到了长安,岂能只是看一眼?” 她言有未尽之意,岑获嘉并未追问。桓不识和沈星桥对视一眼,都默不作声。 众人将岑获嘉一行迎接入城,城中已发了安民告示,有军士走街串巷,敲锣高呼,宣谕百姓。 这一行浩浩荡荡从长街经过,许多百姓在道旁观望,争相一睹江南来的镇国大将军风采。一路上走走停停,许久才回到未央宫。 岑获嘉叹道:“遗民不沾王化,迄今百年有余。如今见王师到来,真如重见云天。” 成之染颇多感慨,又听元破寒说道:“我军在虎蹋城时,有不少豪强酋帅投到帐下,愿意为我军荡平关陇效力。如此一来,倒也是我军增益。” 成之染颔首,这也正是元氏到关中的裨益。 如今虽收复长安,宇文氏驻扎各地的兵马还不曾剿灭,关中郡县也未必安宁。她业已传檄四方,倘若有州郡不肯奉命,只怕等成肃大军来后,再行征讨了。 众人到便殿坐定,岑获嘉清了清喉咙,细细向成之染禀报自武关至灞上破敌的情形。 听闻宇文绎派驻灞上的是骁骑将军苏弘义,她眉间微动,道:“这个苏弘义,就是庾氏之乱后投敌的那个?” “正是,”岑获嘉颇有些惋惜,“可惜这人又跑了,我派人追捕数十里,都没找到他踪迹。” 成之染沉默了一瞬,不知想到了什么,似乎笑了笑。 岑获嘉迟疑:“节下……” “如果我是他,就投奔慕容氏去了。”成之染轻道。 灞上守军被击败,数千人被俘,岑获嘉命麾下追讨残兵败将时,还有些意外之喜。 “有一群从南城门败逃的敌兵,为首的是宇文氏城门校尉。他说是收到宫中女官贺楼氏的命令,才带兵从北城转到南城。我想问节下,可见到那位女官了?” 成之染微微颔首。昨日宇文绎亲自带兵在城北督战,断不会将人马派往城南,她率军入城时未遭遇任何阻拦,足以见北城守卫空虚。 那人这样做……是有意为之? 岑汝生不由得看了祖父一眼,然而岑获嘉并没有多说什么。他一行人马在城中安顿下来,旋即传令到灞上军中,再向城中增派些人马过来。 传令的使者刚拍马出城,城外的斥候便疾驰到宫门,火急火燎地前来禀报,宇文氏卫将军屠各段师率领大军南渡渭水,如今正在城外二十里徘徊。 众人闻言都一惊,桓不识当即请命要出城杀敌。 成之染摇头:“长安城已破,宇文绎被擒,单凭一个屠各段师,又能奈我何?况且太尉大军在后,他腹背受敌,早晚会不战而溃。” 她传令各城门守军严加防守,以免给敌军可乘之机。 岑获嘉见她并不将屠各段师放在心上,然而眉宇间频频扰动,又似乎心绪不宁。他以目光询问岑汝生,岑汝生心领神会,迟疑了一瞬,缓缓摇头。 待她分付了诸军守备,岑获嘉带麾下将佐告退。 成之染将人拦下了:“卢太守一行,我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果然是贤良盛族。” 襄阳太守卢昆鹊出身范阳卢氏,原本是贺楼氏名相元仲衡的女婿,渡江之后虽子嗣凋零,好在妻族子侄都撑得起门户。 元破寒同祖兄弟十人,有八个在长安聚首,年岁参差,形容各异,在殿中端坐,别有一番峥嵘气度。 卢昆鹊微微一笑:“节下谬赞。” 他亦是与成之染初见,然而一路上,元破寒对这位镇国大将军赞不绝口,让他委实有些好奇,盛名之下,可是名实相符。 第307章 贺楼 成之染道:“如今虽收复长安,可关中辽阔,胡汉杂居,士庶繁盛,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平定的。我有意经略关陇,望诸君勉力为之。” 卢昆鹊目光微顿,拱手答允。 元破寒步出便殿,已是日影西斜时。他迟疑一瞬,转身又回到殿中。 成之染缓缓开口:“元郎?” “我有个不情之请,望节下答应。” 成之染平静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元破寒径自说道:“那位被俘的贺楼娘子,可否让我见见她?” “你不认得她。”成之染说道。 “可我听女郎提过,”元破寒不依不挠,道,“她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 成之染怔愣了一瞬,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郎君说得对。” 元破寒听出她话中转机,眼神顿时亮起来。 成之染默然良久,摇头道:“你不必刻意见她,我自会好生相待。” 元破寒无奈告退。 成之染伫立半晌,徐徐从殿中走出,西风残照,旧朝殿阙,她望向柏梁台的方向,瑟瑟秋风依稀如耳边密语。 她侧首吩咐叶吉祥:“请贺楼娘子到殿中一叙。” ———— 山道上杳无人烟,秋风在耳边呜咽,显得格外冷清。 荒草在马蹄下发出断裂之声,停驻在子午谷口的守军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纵马而来的斥候在辕门一跃而下,急匆匆进入营帐,禀报道:“将军,镇国大将军已攻克长安城,贼首已被擒!” “哎呀!”梁州刺史张来锡睁大了眼睛,不由得扼腕,“到底还是来迟了!” 他奉命统领梁益二州兵马从汉中出师,经由子午道进击长安,翻山越岭,昼夜兼行,辗转近千里。因秋雨绸缪,山路坎坷难行,紧赶慢赶,没想到仍旧晚了一步。 他心中凄凉,望着帐外昏黄的天色,愈加愁苦。 他已经许多年不见成之染了,当年北伐独孤氏时同甘共苦的日子,不知对方如今还记得多少。 惟愿她念及旧情,莫要怪罪他失期之过。 他麾下将佐纷纷宽慰,张来锡只得认命,琢磨着明日早些赶到长安城,诚心诚意地给成之染请个罪。 帐外又一阵喧哗,张来锡有些烦躁,喝道:“什么人喧闹?” 第344章 守门的军士进来禀报:“将军,抓到了一群形迹可疑的人。” 张来锡传令将人押上来,一行人跪在帐中,个个都抖如筛糠,衣袍虽破败,看面色却不像寻常百姓。 张来锡冷笑一声,当啷抽刀放到了案上,道:“尔等何人,从实招来!若敢有半句虚言,休想再活着出去!” ———— 未央宫,便殿中灯火葳蕤,依稀低语渐渐止歇。 案前的女子垂眸,明丽的光影顺着她眉梢落入眼中,清淡婉约,熠熠生辉。 巨大的檀木几案上,静静地摆着一只铜扳指。黄铜因把玩擦拭而光可鉴人,静卧的猫儿越发灵动机巧,仿佛下一刻就要从案上腾跃而起。 “这是乾宁七年,我三叔在江陵转交给我的。”成之染凝眉低语,微微偏过了目光,不忍让旧物牵动愁思。 贺楼霜抬眸,似是喟然:“三郎君在天有灵,看到你替他了却夙愿,自会欣慰。” 成之染唇角牵动,无声地笑笑。她三叔临终发愿,平蜀平周,如今她已将将完成,更不会止步于此。 只可惜斯人已逝,再也不能陪她走得更远。 “人命危脆,如朝露浮烟。追怀过往,终不如久日相伴。”成之染缓缓说道。 贺楼霜低眉浅笑,道:“你果然是长大了。” 成之染注视着她,冷不丁问道:“你在长安十年,宇文盛可曾为难你?” “宇文盛?”贺楼霜目光一顿,道,“他亏欠我的,亏欠我父祖的,我已经一一讨回。” “那……宇文绎呢?” 贺楼霜淡淡道:“宇文氏之亡,宇文绎居功至伟。” 成之染垂眸一笑:“既然如此,我更要谢他。” 贺楼霜微微摇头:“可他也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我大军兵锋所指,凉州屈脱末遣使交好,北地徒何乌维销声匿迹,唯独慕容氏不知好歹,执意与我朝为敌。待我攻破云中城,自可使华夷一统,四境归心。” 贺楼霜略一思忖,道:“只怕不容易。” “事虽难,做则必成。” 贺楼霜眸光微动,伸手抚摸着案上的扳指。铜质寒凉,一如殿外秋风萧瑟。 她那时不该惆怅,往后经年,几度秋风,数不尽尘烟渺茫。 而未央宫内明灯下,已是最好的时节。 ———— 子午谷第一道鸡鸣响起,嘹亮悠远,迅疾地击碎军中睡梦。 张来锡早有吩咐,今日要及早进城,众将士都不敢耽搁,忙手忙脚地披挂列阵,向长安进发。日上中天时,终于赶到了城下。 成之染闻讯出迎,将张来锡请到未央宫。她与张来锡多年未见,对方比记忆中的模样苍老了三分,然而人依旧声如洪钟,神神秘秘地说要给她个惊喜。 成之染甚是惊奇。梁益二州人马姗姗来迟,她虽不在意,料想以张来锡的性子,多少会有些惭愧。 眼前张来锡似乎全无顾虑,眉飞色舞地跟她说,昨日抓到了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成之染依他所言,唤人将俘虏押到殿中,目光在那十余人中转了转,并未发觉有什么特别之处。 张来锡笑着一一向她指认,被点到的俘虏瑟瑟发抖,果然是宇文氏朝廷有些品阶的臣僚。 他指到最后,殿中只剩下一人身份不明。 成之染笑道:“刺史,这到底是谁?” 张来锡拱手:“他是宇文氏的武卫将军。” 成之染微怔:“贺楼察?” 殿中诸将佐纷纷注目。 那人惊讶于对方知晓他的姓名,越发不敢抬头看一眼,跪伏在地,唯唯称是。 成之染从座中起身,衣甲轻响,佩刀铿锵,待走到近前,贺楼察战栗不已,叩首道:“求将军饶命!” “抬起头来。”她说道。 贺楼察迟疑不定,终究露出一张惊恐失色的脸。若细细端详,他眉眼之间确乎与贺楼霜有几分相仿,也堪称一副好相貌。可他此时的神情,又使人难以将二人联想起来。 元破寒张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脸上不可抑制地流露出失望之色。 在他身旁的卢昆鹊和诸位兄长,也纷纷摇头暗叹。 成之染垂眸良久,道:“你也是贺楼氏子孙。” 贺楼察不解其意,慌乱道:“将军!罪臣出身,并非可选!当年七星山之战,罪臣还不到十岁,委实无辜啊!” 成之染冷眼看他,道:“我少时便听闻你曾避难江南,却伙同藩臣作乱,辜负圣恩,叛逃关中。在关中这十余年,时时怂恿宇文盛出关南侵。如今宇文氏败了,你又想趁乱潜逃,如此反复之臣,还敢自称无辜?” 贺楼察脸色更白,大呼道:“罪臣当年为庾慎终所迫,不得已来到关中,庾氏心狠手辣,将军又岂会不知!罪臣在关中,不过是苟且偷生而已,怎敢再生出挑拨之心?定是有小人从中作祟!至于与将军为敌,也是宇文绎强令,罪臣万般无奈啊!恳请将军不计前嫌,放罪臣一条生路!” 腿长在他自己身上,路也是他自己选的,如今却胡乱推脱了。殿中诸将佐皱眉不语,成之染目光沉沉,半晌都没有发话。 贺楼察有些怕了,意图再为自己分辩,可抬头对上她目光,话语顿时卡在喉咙里。 “或许,你想见一个人。”成之染缓缓说道。 她吩咐众人暂且回避,偌大的便殿不多时空寂下来,却令人越发逼仄。 一个窈窕却扶疏的身影由远及近,贺楼察听闻身后轻响,忍不住回头一看。 疏朗天光里,他望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面庞。 “阿妹,救我!”贺楼察大喊,张皇地试图向她靠近。 贺楼霜微微避开,轻轻晃动的裙裾从对方眼前飘过。 贺楼察睁大了眼,他的阿妹立在成之染下首,转过身,面无悲喜地看着他。 “将军!”贺楼察心中一凉,朝成之染喊道,“她是宇文绎亲封的女侍中,也是我一母同胞的阿妹,请将军一视同仁,莫要厚此薄彼啊!” 成之染沉默不语,冷眼旁观。 “贺楼察,”贺楼霜缓缓开口,平静的声息毫无波澜,“你以为世人皆似你一般寡廉鲜耻、认贼作父?宇文盛落个不计前嫌仁君圣主的名声,你可对得起父祖?” “阿霜,我有苦衷啊!”贺楼察分辩道,“我又有什么办法,我不过是想活下去而已!宇文盛阴狠狡诈,倘若我不顺承他心意,他恨不得杀我而后快!况且你……阿霜,你如今来指责我,可你与宇文绎之间,难道是清白的吗?” 成之染眸光一凛,贺楼霜却似乎不为所动,淡淡道:“自从乾宁二年回到关中,我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毁掉宇文氏的一切。可是你呢?你在宇文盛朝中十六年,可曾想过向他这罪魁祸首复仇?” 贺楼察被问得哑口无言。荣华富贵,高官厚禄,让他无论如何也回答不出。半晌,他红着眼眶道:“阿霜,当年是我的过错,我不该抛下你不管。你若恨我——” “恨你?”贺楼霜打断了他,冷声道,“贺楼察,你也配!” 第308章 会师 贺楼察一句话断在嗓子眼,看看贺楼霜,又看看成之染,从二人脸上看出了如出一辙的淡漠神情,他哀嚎一声,不住地叩首求饶。 贺楼霜旋即平复了声息,仿佛方才那一瞬冷厉都只是错觉。 成之染从座中起身,不急不徐地走到贺楼察面前,开口时很是温和:“照你的年纪,你见过贺楼骞罢?” 贺楼察似是不解,迟疑地点头称是。 “他是个怎样的人?”成之染问道。 他是个怎样的人? 贺楼察愈加迷茫,贺楼骞身死之时,他不过十岁稚童,隔着三十年岁月烟尘,那人的身影早已破碎模糊,有一些在漫长的时光中流逝,更多的是被他刻意遗忘。 他对上成之染的目光,分不清其中爱憎,一时间难以开口。 成之染耐着性子,又重新问了一遍。 贺楼察突然痛哭失声,匍匐在地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成之染任由他哀嚎垂涕,眼底那一丝失望,也只有贺楼霜看到。 殿外等候的众人听闻哭号,不由得面面相觑,不知殿中究竟是何等情形。不过他们并没有好奇太久,成之染不多时传令让他们进来。 暗沉沉便殿之上,成之染负手而立,平静道:“武卫将军死于乱军之中,甚是可惜啊。” 贺楼察哭得昏天黑地,闻言登时收住了哭声,又哀哀求饶不止。 众人见状,都摇头叹息。元破寒望见他这般姿态,一时间五味杂陈。 许是他稍显犹疑的目光被对方抓到,贺楼察挣扎着扑向他,哀求道:“望诸位将军开恩啊……” 元破寒躲闪不及,被他缠上了衣甲。上首的成之染冷冷说道:“贺楼将军,你可知,他是何人?” 第345章 贺楼察怔然抬首,被对方眸中的复杂神色吓了一跳,犹豫道:“不知将军尊姓大名?” “我姓元,名破寒,”元破寒声音渐渐低垂下去,“河南人氏,家在关中。” 伸出的双手颓然落下,贺楼察瘫坐在地,喉咙发堵,面如死灰。 旋即有军士上前将人拖走,那身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殿中依稀响起沉重的叹息。 良久,众人仿佛才察觉,殿中还有一位素衣女子。 宗寄罗一早认出了她,岑获嘉祖孙对视一眼,彼此都默契地没有作声。唯有卢昆鹊“咦”了一声,上上下下地打量那女子,迟疑地皱起了眉头。 成之染问道:“我这位故友,难道卢太守认得?” 卢昆鹊思忖一番,看对方年纪,似乎不太像见过,于是摇头道:“这位娘子,像一位故人。特别是这双眼睛。” 说罢,他看向诸侄之中最为年长的元得雪。 元得雪凝神良久,颔首不语。 “这又是什么哑谜?”成之染笑笑,对众人说道,“娘子姓贺楼,单名一个霜字。自今日起,她便是我的府僚。” 众人都略略一惊。 桓不识猛地一拍大腿:“我说怎么看这娘子如此眼熟!当年在荆州,海寇张灵佑勾结宇文盛进犯江陵,正是这位霜娘子冒险给彭城忠武公报信的!” 成之染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冠军将军都这么说了,旁人更没有辩驳的余地,即使沈星桥仍不免狐疑,也不便当众将疑虑宣之于口。 成之染并不在意,仿佛方才贺楼察那一场闹剧,也并未使她心有触动。因各路人马均已齐聚长安,纵使屠各段师仍在城外踟蹰,于大局而言也已无足轻重。 这一路而来,几多杀伐,阵亡的将士不知凡几。成之染吩咐宗寄罗悉心善后,待回师之后,再上请朝廷好生追赏抚恤。 宇文氏府库所藏的金银珠宝陈陈相因,从城中抄没而来的朝官家财也堆积如山,她命岑汝生带人一一清点,论功行赏,分赐诸军将士。军中上下一时间欢欣鼓舞,诸将佐受赏之余,心中也隐隐有些不安。 柳元宝小心翼翼道:“先前将洛阳搬空了,如今又将长安搬空了。太尉到来时空空如也,只怕又要生气了。” 成之染勾唇:“也并未全然搬空,至少在长安,总要留一些给他。” 她既然这么说了,想来是留了后手。柳元宝稍稍放下心来,又听对方发号施令,要开仓放粮,赈济长安城中的百姓。 城中顿时又忙作一团,因战乱而惊骇避难的百姓渐渐恢复了些许生息。 城北斥候旋即传来屠各段师援军夜惊溃散的消息。成之染心知成肃大军临近,心中安稳了许多,当即派人马出城追击残兵,成群结队的敌兵向西逃去,奔向纵横苍茫的秦川腹地。 她有意一鼓作气趁机追杀,收复渭水沿岸直抵陇山的关中故地。 岑获嘉和张来锡争相请命出击,成之染见岑获嘉老迈,实在不忍心让他千里奔袭,于是命裴善渊与元得雪兄弟七人统领荆雍兵马,同张来锡梁益人马一道,数千人向西追袭。 追击的人马刚刚开出长安城,成肃派来的使者便翩然而至。 成之染认得对方,正是先前在河曲之地对敌失利的董和均。 董和均一板一眼地禀报,自她率前锋浮舟西上之后,成肃已率领大军进占潼关,紧追宇文氏人马进入关中,接连克复沿途重镇,明日将抵达灞上。 成之染颔首:“请太尉放心,明日我自会到灞上相迎。” ———— 秋阳正炽,山亭凄冷。弥漫在水畔的轻雾已渐渐散去,成襄远高踞马上,跟在成肃身侧一路前行。 身后是蜿蜒无尽的数万大军,落地的每一步,都仿佛能将山河撼动。马蹄阵阵,车轮辘辘,踏过黄尘古道上满地落叶,发出密密麻麻的沙沙声响,掺杂着刀兵碰撞之声和将士低语呼喊,绵延不绝地交织在他耳边。 成襄远不禁握紧了缰绳,手指直攥得发白,一颗心仍因兴奋不已而剧烈跳动。 他的阿姊完成了一桩大事。整整一年多以来,金陵,彭城,他父亲,和他,无不被远道而来的音讯一次次牵动。 如今这一切,终于得偿所愿了。 他侧首望向成肃,对方正与钟长统交谈,沉沉的嗓音平静如常,只是不时远望的目光,稍稍暴露了此时心绪。 关中,长安,灞上,数万大军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此生第一次踏足此地。平林漠漠,秦川莽莽,烟水汤汤,仿佛划开寂寂长夜的一道流星,霎时间照亮整个天地。 徐崇朝率数十骑在前等候,与成肃会合,迎接大军前往灞上大营。 成肃已了无心思再与钟长统闲谈,沧桑但矍铄的目光追寻着长安的方向。 百尺旌竿随秋风漫卷,叠叠黑云迤逦出现在视野之中。黄尘古道被赫赫秋阳浸染成金色,诸军玄甲泛起一道道宏阔的涟漪,号令齐整地左右分开,如同大水横流中被巨舰犁开的波浪,霎时间攫住他的心神。 精甲曜日的将军缓缓策马而出,胯#下通体雪白的骏马一声嘶鸣,回荡在浩荡西风中。 成肃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他认出了这匹白马。这是当年北伐独孤灼缴获的良骥,谁曾想斗转星移,竟踏上长安的土地。 良骥的主人率领诸将佐纵马而来,在成肃马前翻身跳下,伸手摘下了兜鍪,朗声道:“太尉,幸不辱命!” 众人以军礼参拜,成肃垂眸打量了一番,忽而仰天一笑,道:“都起来。” 成之染依言起身,却见成肃也已下了马,这一路风霜,比洛阳重逢时更显沧桑。 眼前人花信之年,风华正茂,坎坷行军的磋磨,未曾在她脸上表露分毫。宇文氏朝廷已如同落日倾颓,而他的女儿,却适逢瑞日初升,终将光华万丈。 成肃伸手按上成之染的肩膀,掌心传来铁甲寒凉,面前人含笑如春风。他叹道:“终是吾女,成吾霸业。” “太尉这是哪里话?”成之染笑道,“国势安堵,太尉盛德,将帅合心,诸军奋勇,方能有今日霸业,岂是我一人之功?” 成肃笑了笑,指着她对钟长统道:“你看看,倒也不愧是镇国大将军。” 钟长统笑道:“虎父无犬女,太尉早该知道的。” 他几人交谈之间,成襄远牵着马上前,尚未跟成之染说上话,却被成肃唤了声:“三郎,你阿姊这番本领,好生学着些。” 成襄远连声答应。 众人在灞上稍事休整,这才浩浩荡荡开到长安城。 长安街头业已恢复了往日生机,百姓听闻魏太尉亲临,万人空巷,观者如堵。 霸城门内原是前朝长乐宫所在,当年檐牙高啄的巍峨殿阙已化作丘墟,宫墙颓圮,荒草丛生,掩映着城内民户,几缕炊烟。 成肃来不及感慨今昔,与成之染一道来到未央宫。未央宫历经贺楼氏和宇文氏修缮,俨然还像是宫城的模样。 未央宫前殿楼阁如旧,成之染派兵把守,并未擅用。为迎接大军到来,昨日才里里外外洒扫一番,殿门缓缓开启,往日的金碧辉煌重现于众人眼前。 第309章 今昔 日影西沉,华灯初上。浓重如墨的天幕依稀亮起星子,如同一只只晦暗不明的眼睛,未央宫灯火辉煌,在这一道道注视下显得惚恍而漫荡。 北伐诸将佐齐聚殿中开宴庆功,杯觥交错,谈笑风生。被俘的宇文氏宫廷乐团,也为远道而来的新主奏响了雅乐之声。 然而这一片欢庆之中,却也不乏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成之染与成肃同坐上首,目光缓缓掠过每一名将佐的面容,在座的他们立下了荡平胡虏的大功,风光凯旋后大可以封妻荫子,永世扬名。 可这一路而来的诸多血战,更有数以千计的兵士战死沙场,再也不能活着回到金陵城,一家老小所能得见的,也唯有僵冷腐败的尸体。 耳畔传来雄奇瑰丽的宛转乐声,与她过往在金陵所听的大不相同。长安久经丧乱,在胡人手中几度易主,所谓的宫廷雅乐,杂揉了胡人的乐舞声息,早已改易了国朝旧调。 曲调虽别致动人,却终究不是中原雅乐正声。华夷一统,四海升平,正是诸军抛家弃子万里远行的使命所在。 纵然有一天马革裹尸,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酒过三巡,诸将佐奉觞拜颂已毕,成之染缓缓站起,从案上提起银壶,为自己满斟一杯。 霎时间,殿内你来我往的喧嚣逐渐平息,众人的目光齐齐聚在她身上,成肃也不由得注目,眸中带着两三分探究之意。 “诸位将军,今日我等共聚于此,为的是庆贺我朝举兵击灭宇文胡虏,时隔百年又光复长安。这百年以来无人能及的战果,更是我军至高无上的荣耀。”成之染的嗓音似乎因微醺而高亢,清晰地回荡在殿中每一个角落,低回的乐声悄无声息地停下了。 第346章 她举起了酒盏,接着道:“可此行山河万里,远道而来几多艰辛,若不是诸军将士沙场死战,如何能有今日?这第一杯酒,敬一路而来战死沙场的同袍弟兄,在天之灵,无所愧怍。” 说罢,她一饮而尽,旋即又满斟一杯。 成肃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宇文氏虽已覆灭,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而关陇辽阔,夷夏杂处,将秦川之地尽数收回,也并非易事。第二杯,敬如今奔袭在外的荆雍梁益四州将士,惟愿张梁州、裴太守和元氏诸郎君马到成功。” 座中岑获嘉和卢昆鹊慨然相望,亦举杯遥遥一敬。 成之染又倒满第三杯,朝成肃笑了笑,道:“自璧田至于洛阳,慕容氏隔河南望,贼心不改,多所觊觎。后方诸将士驻守沿河重镇,使北岸慕容氏无懈可击,这一杯,务要敬他们。” 三杯醇酒落肚,成之染眸中醉意反而清明了几分。 成肃生怕她饮酒过量,捻须大笑,招招手让她入座,道:“你这三杯酒,已然将我心中所想劝尽,让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成之染笑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1)” 成肃不读书,磕磕绊绊听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得朝众人笑道:“好一个镇国大将军,竟敢指使老父了。我这把年纪,可折腾不起!” 众人都哄堂大笑。 一旁成襄远强忍着笑意,道:“我愿为阿父代劳!” 成肃眉头挑了挑,欣慰地点了点头。 座中跃起一个纤秀的身影,成襄远拔剑出鞘,剑光如龙,一柄秋水长剑仿佛与身形融为一体。 剑尖与地面轻触,发出清脆而悠长的剑鸣。悠扬的乐声不知何时又重新响起,歌吹纵横,恍然如车马相交错。 剑尖在半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步履翩翩的少年随歌吹舞动,时而迅猛如虎,时而灵动如燕,长剑翻飞,似是在摹绘战场上的刀光剑影。 他的身影在灯火映照下流光溢彩,一时间摄住众人心魂。越发耀眼的剑光,奔放如滔滔江水,激昂如喧喧鼙鼓,仿佛向天地昭告胜果,又仿佛倾诉沙场悲壮。 辽阔苍茫的山川,雄奇壮丽的关隘,军旅征战,儿女衷肠,统统收束于一道剑光。 当他的剑尖轻轻点地,慷慨乐声也落下最后一拍。成襄远持剑在手,朝众人一拜,殿中登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 成之染久久回神,眸中已有了湿意。果然是她的麒麟最懂得抚慰人心,少年人朝气蓬勃,他才是真正的初升之日。纵然前路依然有诸多险阻,朝廷代代仍后继有人,再没有什么能阻挡她的步伐。 ———— 长安城上下军民要务,成之染俱已安排妥帖,成肃坐镇未央宫,她事无巨细地禀报一番,成肃点点头,并没有什么异议。 诸军大捷,长安克定,他心中不尽欢喜。 成之染陪他巡视城防,站在洛城门城楼,讲起当日与宇文绎对阵情形。 成肃看起来心情不错,她一并将贺楼霜撤走城中守军之事说给他。 时隔多年再次听闻这个熟悉的名字,旧日的风云过往俱已灰飞烟灭,彼时的愤恨困窘,早已从心头淡漠。只是随之思及罪妾朱氏,以及因她而溘然长逝的发妻,他望着城外深林秋色,沉重地叹息一声。 “终究,是我错怪了她。” 成之染闻言,心头的巨石落下。她早已不似当年一般困苦无依,自不会将霜娘去就交由她父亲摆布,不过既然他心中芥蒂已消,于霜娘而言,何尝不是件好事。 洛城门向西渭水之滨,先前曾是宇文绎屯兵之地,唤作祁连园。园内静谧幽深,奇石怪木林立,还养着数百头麋鹿。 麋鹿并不知人世已改,依旧颇为闲适地漫步其间。萧瑟秋风中,隐隐有湿冷潮气扑面而至,仿佛从幽冥地底传送而来的声息。 随行众人认得园门的牌匾,却不知这园子来历,纷纷猜测间,卢昆鹊略一沉吟,道:“这园子并非宇文氏所建,而是出自贺楼氏之手。” 成肃稍有些意外,细细追问他个中情形。 卢昆鹊毕竟曾在贺楼骞朝中为官数年,追思过往,感慨不已。 他所目睹的贺楼天王叱咤风云,并非江南士民口口相传的那般凶神恶煞。那人从父兄手中接过一个割据一方的小邦,苦心经营数十年,将东起辽东、西到凉州、南兼巴蜀的万里之地收入囊中。 倘若后来的一切如其所愿,那人将成为一统天下的一代雄主。 卢昆鹊已经年过花甲,比成肃还要年长几岁,往事如烟,心中更无所牵绊。纵然眼前这位是权倾朝野的当朝太尉,他也仍要为旧主辩白一二。 “贺楼天王何止是要做一统天下的雄主,他更希望能成为宽大仁慈的圣人天子,”卢昆鹊喟然叹息,指着园中草木道,“‘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我丈人元武侯曾说,贺楼天王素来仰慕江左风流,期待有一日能与南朝名士同席清谈,探玄理微。他也毕生致力于用帝王盛德感化君子,可惜臣服于他的那些人,都并非他所希冀的君子。” 成之染闻言唏嘘,也不知一朝跌落圣坛,被昔日臣服之人缢死在青牛佛寺时,贺楼骞心中可曾有悔? 秋风萧萧,舒芳振条。成肃不知想到了什么,缄默许久,摇头叹息。 他思虑沉沉,周遭的气氛也随之一变。元破寒猜测他是被卢昆鹊的话扰动心绪,不由得焦急地看向卢昆鹊。 卢昆鹊却仿佛浑然不觉,依旧不急不徐地带成肃在园中游览。 园中的麋鹿仿佛不怕人,轻巧地在周遭跳来跳去,有一只胆子大的,悄悄凑上前拱了拱成襄远的衣角。 成之染原本凝神,看见这一幕,不由得失笑。原来这小兽也亲近美人。 成襄远轻轻拨弄着小鹿的耳朵,它摆了摆脑袋,靠得他更近。 “阿姊,它会咬人吗?”成之染听到他问道。 那小鹿被如此猜忌,却浑然不觉,成之染上前摸了摸它的脑袋,道:“你不招惹它,它岂会伤你?” 清澈如水的鹿眼倒映出她的身影,成之染不经意间望进去,一时间失神。一路上她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那眸中倒影,仿佛丝丝心绪都被通通抽离了。 回到未央宫,军中送来了意外之喜。 转战河曲之地的河东豪强薛会宁,抓到了试图投奔晋主的宇文氏卫将军屠各段师和并州刺史李寿宜,派人将一行人马百余人押送到长安,交由成肃来处置。 成之染与这二人缠斗日久,却从未有机会见面。如今昔日劲敌被五花大绑按压在地,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屠各段师虽愤恨难平,可人在檐下只能低头,厚着脸皮向成肃求饶。 李寿宜毕竟是高门望族,拉不下脸面,饶是闻讯赶来的族兄李驷容频频使眼色,他也只是冷着一张脸,听由屠各段师低声下气地求饶。 “这件事求我可不成,”成肃似乎笑了笑,对成之染道,“你以为如何?” 第310章 游翔 成之染既有怀柔夷夏之意,也不愿滥施刑罚。可今日眼前总是晃动着那双麋鹿的眼睛,卢昆鹊慷慨悲声也仿佛在耳畔回荡,似乎有个人站在她面前,然而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唯独他身上悲凉肃杀的气息,犹如实质般环绕在她的身旁。 她似是沉默了太久,成肃不由得以目光催促。 成之染回神,缓缓道:“有一桩旧事,我讲给诸君倒也无妨。十多年前宣武军西征庾氏,庾氏大将薛义安沿途阻击,直到宣武军兵临城下,仍旧作困兽犹斗之态。当时诸将抓了他,请示天子该如何论处。天子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屠各段师毕竟是胡人,并不能全然理解她话中之意。 李寿宜登时明白了,颓然闭上了眼睛。 屠各段师不死心,道:“请将军明示!” 成之染轻笑一声:“我前锋大军北上,困阻于潼关数月,与你军交战多时,诸将士横尸荒野。并非不曾以恩德劝降,你二人为何不降?事到如今才悔不当初,若我能容你,如何向死去的同袍交代!” 屠各段师申辩道:“效死勿去,人臣之分。将军设身处地一想,我如何能弃了潼关蒲坂,将故主置于危难?” “好一个人臣之分!”成之染拊掌笑道,“你既要为国尽忠,我自当成全。来日定会告诉宇文绎,天下还有这两位忠臣。” 屠各段师闻言,仿佛被卡住了脖子,涨红了脸皮,说不出一句话。 李寿宜睁开了眼,仰首细细打量了成之染一番,沉默地垂下目光。 李驷容试图为他族弟说情,成之染轻轻摆手,道:“有此等忠臣,也未曾辱没了陇西李氏的门楣。杀身成仁,夫复何求?” 李驷容怔然良久。他毕竟是与宇文绍谋反未遂出逃江南,从道义一节委实已落了下风。他与李寿宜相顾无言,只得叹息一声,掩面不忍再看。 第347章 成肃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见成之染已作了决断,鹰隼般的目光微微一瞥,待命的军士会意,上前将这一行俘虏拖下殿去。 哀嚎告饶声渐渐远去,殿内沉默了一瞬。成之染对李驷容道:“大争之世,不得不如此。倘若令弟如阁下一般审时度势,也不至于有今日之祸。” 李驷容顿首称是,黯然告退。 成之染揉了揉眉心,道:“那个薛会宁,先前我以为他未必可靠,如今看来倒尚有用处。太尉打算如何安置他?” 成肃斜倚凭几,道:“你心中已有定夺了罢?” 成之染颔首:“官复原职,依旧让他做他的河北太守,率所部驻守蒲坂城。” 成肃道:“反复之臣,心思难测。倘若慕容胡虏以重利招引,他未必能不改其心。” 成之染微微一笑:“慕容胡虏,难道还能长久不成?” 成肃眸光一动,看了她一会儿,道:“你有分寸便好。” 成之染对上他的目光,从对方满目沧桑中望见了一个隐约人影,一时竟有些失神。难以言喻的重云从心口压下,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许多人的模样。 半晌,她说道:“我方才允诺,要将屠各段师和李寿宜死讯告诉宇文绎。” 成肃道:“未尝不可。” “可我还答应过宇文绎,将来不会杀了他。”成之染紧盯着对方神色,缓缓道。 成肃皱起了眉头:“乱臣贼子,务要在金陵街头斩首示众。” “难道不能效仿当年世祖定江南,封吴王故事?” 成肃道:“吴王有过,亦是汉家君主,胡虏岂能与之相提并论?” “宇文绎一死倒是落得清净,可他的今日,便是慕容颂的明日。慕容颂势必与我朝抵死相争,我军要荡平三晋,又谈何容易?” “你也要做圣人君子么?”成肃沉沉笑了笑,“贺楼骞何等下场,我辈又岂能重蹈覆辙?” 成之染默然不语。 成肃用力敲了敲几案,对她道:“斩草,除根!” 成之染动了动嘴唇,当日在未央宫门前发下的誓言,此刻却无论如何难以说出口。 倘若当真有什么报应,那就冲着她一个人来罢。 ———— 先前从宇文氏君臣宫中府中搜剿的金玉珍宝,成之染尚且留了一半给成肃处置。桓不识和沈星桥忐忑不安,生怕被成肃责骂。 没想到成肃粗略看了眼簿册,顺手交给了长史王恕,吩咐道:“一律颁赐诸军将士。” 王恕暗道成之染胆大,见成肃并无怪罪之意,也就默契地将这节揭过。上上下下皆大欢喜。 成肃又派人将宇文氏朝廷诸般典册礼器清点装箱,一件不落地搬运上船,同被俘的宇文绎君臣一道运送回京。 征虏将军钟长统亲自押送,迤逦水师浩浩荡荡地扬帆东下,自渭水驶入大河,一道顺着原路返回。 桓不识望着帆影消失在碧空尽头,感慨道:“不知何时才能回家啊……” 众人闻言亦心中暗叹。北伐大军离家已经一年有余,前锋诸军更是日日夜夜盘桓在汤汤河水之畔。流水迢迢,胡骑萧萧,北地的荒寒风景,迥异于残梦之中山温水暖的江南。 诸将佐谈笑风生,成之染听得入神,唇角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见柳元宝皱着一张脸,她笑道:“你当初主动请缨出征,如今想家了,难道要后悔?” “我才不后悔,”柳元宝摇头,怅惘道,“前些年去打海寇,比如今更久更远,可那时却没有这样想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成之染思索一番,似乎确实是这样。 柳元宝自嘲一笑,道:“你父亲夫君俱在身边,想来也不必挂念家中。” 成之染苦笑:“我离京之时,我的小洛宛还不满四个月,如今她该会说不少话了罢?只怕早已将我忘记了。 柳元宝一时大意,自知说错了话,讪讪道:“毕竟母女连心,等你回去了,她自然能认得出来。” “回去啊……”成之染望着道旁翻飞的黄叶,喟然道,“也不知明年这个时候,可否回京。” 众人闻言一惊,不知她心中是何计较。成肃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元破寒若有所思,低声对成之染道:“关中一隅,终究不能将鲲鹏困住。” 成之染眸中含笑,沉吟道:“我呼尔游,尔同我翔。跨蹑地络,终归故乡。元郎,你将来是要回金陵,还是回襄阳?” 元破寒笑道:“正有一事要与女郎商量。” 待回到未央宫,他随成之染进了便殿,与他同行的还有同祖兄弟元行落,元行落年纪比他稍小些,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听兄长说话。 元破寒难得有些忸怩。他祖父元仲衡在世时,家住未央宫北宫门外北阙甲第,家道中落后举家南迁,那宅邸被宇文盛赐给了冯翊王宇文拔陵。如今天道好轮回,宇文拔陵一家老少俱已抄没,随宇文绎一道押送回金陵。卢昆鹊跟他一商量,想将那旧宅收回,将来在此间终老。 若是寻常宅邸,他也不必叨扰成之染,可是这故宅实在显要,他左思右想,还是硬着头皮向成之染开口。 “这有何难?”成之染一笑,“物归原主,也好让我告慰武侯。” 元破寒得了她允诺,心中有了底,又听她说道:“攻城不易,守城更难。我朝要在关中长久立足,并非单单驱逐一个宇文氏就能完成的。经略关中,望郎君多加留意。” 元破寒拱手:“定不负所托。” 成之染尚不及多言,通传的军士来报,成肃正找她。 元破寒闻言,领着元行落告退。成之染沉默不语,在座中思忖良久,久到那军士忍不住出言催促,才起身前去。 成肃在偏殿等她。 成之染进门之时,他正站在巨大的石纹屏风前,细细打量错金勾画的胡服骑射图。 曹方遂和常宁见她来了,颔首致意,悄无声息地退出殿中。 炉烟袅袅,换下甲胄的背影竟显出几分萧条。 成之染一动不动,等着成肃发话。 半晌,成肃似乎看累了,负手走下了台阶,道:“今日钟长统回京,军中都颇为艳羡啊。” 成之染道:“将士离家万里,一去经年,难免思乡。” “这才到哪里啊!”成肃抖了抖袍袖,在上首坐定,道,“大军仍要留驻于关中。” 成之染颔首:“我并无回京之意。” 成肃示意她落座,把玩着沉甸甸的太尉之印,道:“诸军祖上哪个不是在北地,南渡百年,过惯了江南的日子,一个个都惫懒了。如今两京旧地都已经收复,苏氏的天下,也不该偏重于江南。” “阿父说的是。” 成肃眉间微动,道:“你今日怎么如此乖巧听话?” 成之染轻笑:“于北伐一事,我心与阿父相同。” 成肃哂笑一声:“你我之心若果真相同,我也不会落得被慕容氏阻击河上。” 成之染心中有愧,只是不作声。 成肃看了她两眼,道:“倒是说说看,你有何计较?” “金陵僻远,要经略北地,只怕是鞭长莫及。务要将重兵屯驻于长安、洛阳,才有周旋的余地,足以向慕容氏用兵。” 眼前浮现出黑云压城般的喧嚣胡骑,成肃闭了闭眼睛,道:“可惜你不曾见过慕容铁骑。” “慕容和宇文同是胡虏,又能有什么区别?以对付宇文氏的手段,驱逐慕容氏并非难事,”成之染勾唇,道,“况且慕容氏窃据河北故地,百姓大都是汉家遗民,一朝王师渡河北上,何愁百姓不会云从响应?” “可这样难以根除慕容氏,”成肃道,“你看看张来锡人马追讨宇文氏残部,人都已经跑到凉州去了!慕容氏大可像他们一样,见势不妙就逃往北疆,休养生息数年,又伺机进犯中原。慕容颂能等得起,我可等不起!” 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再没有丰裕的余年足以与对手消磨。 成之染心中一阵悲伤,道:“那阿父的意思是……” “我需要一支强大的甲骑,”成肃扬起了声音,指着身后屏风上纵马驰骋的画像,道,“席卷漠北,叩勒阴山,一击致命,永绝后患!” 第311章 出使 成之染思忖片刻,道:“阿父所言极是。马喜高寒,非炎方所利,江南很难养得出骑兵。如若在关中,却大有可为。” 成肃微微颔首,道:“我不会离开长安,待北地平定,再做打算。” 成之染不由得迟疑:“可后方又该如何?” “会稽王如今在洛阳,有宗棠齐盯着他,料想他不敢擅自回京,如此也算是藩王坐镇,不会被慕容氏看轻了去。朝中一切有何知己决断,他做事,向来没什么纰漏。”成肃已将后方安置妥帖,拿定了主意要经略关中。 成之染不无不可,眸光微顿,道:“关中之地,北有徒何乌维,西有屈脱末。如今我大军进据关中,他二人只怕难以安心,阿父若无意与他们相争,不如遣使通好,以图后效。” 第348章 上一次遣使到云中城,慕容颂可没怎么给使者好脸色看。成肃想起这一茬,心里就生气,他实在不喜与胡人来往。 不过他还是依成之染所言,吩咐长史王恕亲自撰文。 王恕文思敏捷,下笔千言,洋洋洒洒剖陈利害,写出来的文章让成肃赞不绝口。 成之染读罢,笑道:“如此好文章,足以令人心服口服。太尉打算让何人出使?” 成肃心中顿觉不妙。 果然,成之染笑吟吟道:“徒何乌维大名,我耳闻已久,可惜不曾有机会得见。此行到统万,还请太尉准许我前去。” 王恕惊道:“此去千里,龙潭虎穴,将军岂能以身犯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能亲眼看一看,我心中不安。” 王恕道:“胡虏狡诈无信,倘若与将军为难,我等在长安,又如何安心!” 成之染勾唇:“我只做副使打扮,徒何乌维不知我身份。况且有太尉镇守长安,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与使者为难。” 王恕颇有些无奈。 成肃皱紧了眉头:“不可,不可。” “太尉!”成之染唤道,“如今虽不会对岭北用兵,可难保将来不会。徒何乌维征发十万人修筑统万城,传言中神乎其神。我若是不能目睹,将来两军生衅,不能知彼,岂不是更加为难?” 这话让成肃迟疑了一瞬,架不住成之染软磨硬泡,勉强算是答应了,吩咐徐崇朝率使团与她一道。 成之染喜出望外,点选了数名佐吏同行,宗寄罗不在其列,神情颇有些郁郁。 成之染笑道:“我的好司马,军中数千人你可要好生看顾。我这一去少说也有一个月,若回来看到人少了马跑了,那该多伤心。” 宗寄罗忍不住一笑:“放心去便是。” 成之染一行数十人纵马出城,扬鞭北去。八百里秦川辽阔,溯洛水而上,到了长城郡,尽是绵延不绝的崇山峻岭。 先前徒何乌维与宇文氏相争,兵锋已抵达长城郡。重镇琪树城如今正由徒何乌维的人马驻守。守将听说是南朝来使,赶忙派人到统万城送信,又派出一支人马,美其名曰护送使者北上。 天时转冷,一日更甚于一日,在山间尤为煎熬。 众人不敢在路上耽搁,快马加鞭行进了半月有余,有一日浓雾弥漫,波涛起伏的山峦朦胧而萧条,零星的黄叶被马蹄碾轧,静谧之中唯有这一丝声响足以牵系彼此。日上中天时,冻结的冰霜终于开始融化,蒸腾的热气缠绕在树梢,眼前渐渐清晰的山峦荒凉而衰败,光秃秃的连枯树都越来越少。 马蹄下的泥土不知何时变成了砂石,朔风吹散的蓬草漫天飞舞,寂静中裹挟着彻骨的寒气,日月轮转,洒下惨败暗淡的微光,周而复始地照着逐渐凋零的山川草木。 无垠的沙碛终于铺展至天际,与翻滚的黄云交织在一起,凛冽而干燥的北风卷起阵阵黄沙,模糊了天地的界限。 苍凉的胡笳声起,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游骑纵马疾驰,将一行人拦住,叽里呱啦地呼喊着什么。 领路的琪树城人马向对方解释一番,那游骑首领似乎半信半疑,越来越多的人马聚集上来,将一行人团团围住。 众人都有些紧张,胯#下的骏马也不住嘶鸣。徐崇朝耐着性子与对方交涉,成之染稳了稳心神,一动不动地高踞马上。 两下里终于说通了。通译告诉徐崇朝,那游骑将带他们去往统万城。 一片片枯萎的草丛在风中摇曳,目睹了无数游骑来来去去。一骑向统万城疾驰,纵马入城,直抵宫门,层层转送,将南朝来使的消息呈报给徒何乌维。 大殿里,徒何乌维一字一句地随小黄门跟读。听闻南朝使者即将抵达统万城,他焦躁地揉了揉眉心。 中书侍郎鲁佛楼侍坐一旁,见他背得费劲,忍不住道:“来使当真是为了讲和?那成肃颇为狡诈,臣这心里实在放不下。” “侍郎啊侍郎!我看你这答书背起来费劲,文辞却是极好的,怎么到头来,脑筋还转不过这个弯?”徒何乌维看了他一眼,道,“有些事,未必要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才能知晓。” 鲁佛楼露出些许疑惑的神情。 徒何乌维道:“成肃已攻灭宇文氏,若意图与我一战,此时来的不该是使者,而是他麾下大军。” 鲁佛楼讪讪,思量了半晌,道:“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大王也不必太为难自己。来的也不是成肃,只是个使者罢了。” 徒何乌维闻言冷笑不已,鲁佛楼赶忙噤声。 “我也不想见到那成肃,最好将来也不要见到他。但我要让他知道,我的文韬武略,处处都胜过他万分。” 鲁佛楼无言以对,不经意间抬头,却见徒何乌维目光深远,唇角浮着一丝诡异的笑意。 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北地的初冬已极为严寒,赶路的使者依旧马不停蹄。 成之染一行又行进数日,沙碛中陆陆续续出现连片的草滩和湖沼,灼灼烈日下,远处的一座孤城闪闪发光,缎带般的奢延水自城南奔流而过。 待离的近了,众人才发现,这座高耸的城池竟通体白色。 带路的胡骑又说了些什么,通译道:“这就是统万城。” 似是看出他们眼中的疑惑,胡骑又让通译解释道:“建造这城池之时,徒何王让人用锐器刺墙,若是墙面能被刺进一寸深,就把修墙的民夫斩首,尸体夯筑在城墙里。因此民夫都不敢懈怠,这城墙坚硬如铁。” 他说这话时满脸自豪,成之染听得心头发冷,眼前巍峨的白墙,林立的马面,高耸的角楼,尽数随着这一席话中的血腥之气黯然失色。 城门下,徒何乌维派出的官吏等候多时了,礼数周全地迎接众人入城,休整一夜后才入宫觐见。 城内街巷平直,屋舍俨然,行人络绎不绝。众人都暗暗称奇,没想到这深藏于沙碛之中的城池,若论起繁华热闹,丝毫不输于江南。 徒何氏宫城也修建得极为宏阔。崇台嵯峨,秀阙参差,成之染一路而来,望着簇新鲜亮的雕梁画栋,也不知耗费了多少民脂民膏。 徒何乌维特意在朝会之时召见使者一行。 成之染作男子装束,一时颇有些拘谨,俯首听着徐崇朝与对方酬答应对。 徒何乌维比她预想中热情百倍,宾主和睦而不失分寸,一切都出奇地顺利。 徐崇朝递上成肃的书信,徒何乌维命人当众宣读了,听罢,不由得展颜一笑。 徐崇朝只当他乐意与南朝交好,却见对方沉吟了片刻,当下便口授回书,让中书舍人执笔记录。 这回书写得洋洋洒洒,词情恳切,流利通达。成之染听罢惊讶不已,低垂着目光,越发好奇这胡主究竟是何等人物。 待到徒何乌维设宴款待时,她终于有机会从座中抬首,悄悄打量对方。 传闻中凶神恶煞般的徒何乌维,身材魁梧,形容盛美,又正值壮年。额头上硕大的狼首刺青,若是在旁人脸上,或许会显得狰狞,可落在徒何乌维脸上,独独平添了锐气。 她突然明白当初李驷容所言,这样的徒何乌维,也难怪宇文盛对他一见倾心,亲如宗戚。 徒何乌维似乎察觉她的视线,微微侧首投来一瞥,目光不由得一顿。 他旋即一笑:“这位郎君,似乎在哪里见过。” 座中众人齐刷刷望向她,徐崇朝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成之染压住唇角的冷笑,淡淡道:“许是在梦里见过罢。” 徒何乌维大笑了几声:“你这年轻人,说话好没有凭据!此地与江南相隔万里,纵使在梦里,也要被终南隔断,如何能相见!” 成之染面不改色,道:“外臣虽远在江南,却久仰大王英名,倾慕已久,难以忘怀。昨日在城中下榻,睡梦中化为燕雀,落在城墙上,却见到一位鸟身人面的神人乘两龙而来,裂地成川,凤鸟自地火之中涅槃而出。大王只顾做那只翱翔盘桓的凤鸟,自然不曾留意城墙上外臣这燕雀。” 徒何乌维一时被她的话吸引,听闻对方将他比作凤鸟,心中顿时颇有些得意,摆手道:“阁下何必以燕雀自谦!” 座中的汉臣个个都不敢言语。这使臣将徒何乌维比作凤鸟是没错,可那裂地成川的神人,分明就是经书中来自东方的木官句芒,这神人毁了统万城,听起来也不像是什么吉兆。 第312章 纷乱 徒何乌维毕竟是胡人,从没听说过这些,面前年轻人一本正经地咒诅,他也全然看不出端倪。 成之染见对方洋洋自得,也纯良一笑,道:“今日见到大王,比梦中更是龙章凤姿,英明神武。只是外臣有一事不明,请大王赐教。” 徒何乌维道:“但说无妨。” “昨日我等从南门入城,见城门名为‘朝周’。可外臣听闻大王与宇文氏颇有些宿怨,因此殊为不解。” 第349章 “阁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徒何乌维笑了笑,“我这统万城,四面各有一门,东门为‘招晋’,北门为‘平朔’,西门为‘服凉’——阁下可明白了?” 招降三晋,平定河朔,收服凉州。所谓“朝周”并非朝于周主,而是使周主来朝。 成之染暗叹他好大的野心,似笑非笑道:“可惜我朝攻灭宇文氏,大王再无机会使周主来朝了。” 徒何乌维打量她一番,啧了一声,道:“如此固然可惜,不过有成太尉天纵神武,我身为晚辈,甘拜下风,心悦诚服。” 话虽如此,他的神情显然没那么甘愿。 成之染一笑:“大王金口玉言,惟愿来日,莫忘此言。” 徒何乌维道:“我既与太尉结了盟好,自当两不相犯。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宾主尽欢,其乐融融。众人急于回到长安给成肃复命,匆匆向徒何乌维请辞。 饮马奢延水,水寒风似刀。 成之染勒马回望,城头幡旗如鸟翼翕张,鱼鳞一般的甲胄从城墙荡开,徒何乌维在前呼后拥中登上城楼。 她看不清对方的眼眸,但那道视线如影随形,直到众人疾驰入荒野,才仿佛将身后的目光摆脱。 黯淡黄尘消失在平沙尽头,冷风吹动徒何乌维的大氅,他伫立良久,缓缓道:“南朝果有俊秀。不能为我所用,不如杀之后快。” 军师中郎将郭拓弩劝道:“成肃犹在关中,如今还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等到他南归之后,大王得关中,如探囊取物。” 徒何乌维目光沉沉地望着他,突然笑了笑,道:“军师莫当真。捋虎须这种傻事,只有屈脱末那种蠢货才会做,我又不是他。” 北风卷地,百草催折。 督战湟水的蠢货屈脱末打了个冷颤,听手下读完成肃来信,在马上猛一拍大腿:“终究还是我晚了一步!那南蛮,居然真的能打败宇文氏!天杀的胡奴,耽搁了我的大事……” 手下人问道:“使者被乱军阻隔在陇西,等了有些日子了,大王要如何给对方答复?” 屈脱末左思右想,摇头道:“如今也顾不得许多,待我杀了那胡奴,再好好跟南蛮计较!” 成肃使者迟迟等不到屈脱末音讯,因陇西天水一带杂胡彼此征战不休,一行人只好随追亡逐北的梁雍大军一同回到长安城。 梁雍大军这一行收获颇丰。自从南军攻破长安后,聚居此间的胡人西奔陇上,张来锡统领大军一直追击到陇山,这才押解着数以万计的俘虏,浩浩荡荡地回到长安城复命。 长安城中的成肃等候多时了。 数日前他读了徒何乌维的回书,听说对方是当场口述下来的,不由得吃惊,叹息道:“那等蛮荒之地,徒何乌维这么个胡虏,竟当真有几分本事。” 成之染道:“徒何乌维心狠手辣,是个笑里藏刀的人物,而手下臣子既有胡人又有汉人,倒也颇有些笼络人心的手段。” 成肃亦知其人不可小觑,然而如今还不到刀兵相见的时候。宇文氏在内忧外患中覆亡,留下的关中,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 早间驻守安定郡的新平王宇文纥谋反,宇文绎急召冯翊王宇文拔陵回师平叛,宇文拔陵前脚刚杀了宇文纥,后脚又匆忙东下戍守潼关。窥边已久的徒何乌维趁机南下,进据安定郡,岭北郡县镇戍都望风归降。 安定郡距离长安只有五百里,让成肃很是头疼。 出使凉州的使者和梁雍大军一道返回长安,带来的音讯同样不容乐观。 凉州酋帅屈脱末兴兵讨伐宇文氏西陲臣属小国,两下里打得有来有往,战火从湟水绵延到金城郡一带。屈脱末亲自率军征战,使者此去,甚至连他的面都没见上。 诸军虽攻灭宇文绎,却依旧不能彻底掌控宇文氏故地。这实在难以让成肃放心。 好在梁雍大军带回了许多战利品,尤其是上千匹健壮的胡马,成之染一并收用了,又从俘虏中招募善于御马的健儿,顶着日渐肆虐的北风,在萧萧渭水之畔秣马砺兵,训养士卒。 天时一日比一日寒冷,滚滚东流的河水日夜呜咽,裸露的河滩上一丛丛枯草,死气沉沉地凋零下去。 晋主慕容颂传令国中,招延流落民间的宇文氏子弟前去云中城,又派宇文氏降将斛斯莫题南下璧田城,到冀州聚众作乱。 沿河镇戍传来的音信如同飞羽,让成肃大为光火。 成之染劝道:“慕容氏大军已从北岸撤走,只派个斛斯莫题出来,不过是小打小闹,给南军找不痛快罢了。董将军既已从青鱼城出兵,太尉也不必太过挂心。” 成肃冷哼道:“待明年春来,我要好生跟他清算一番。” 成之染略一沉吟,道:“云中城僻远,慕容氏比徒何氏更为难缠。” 成肃道:“纵然难缠,总归还是要打的。” 成之染颔首:“云中城在崇山峻岭之间,是个易守难攻的险地。对慕容氏用兵,未必要像宇文氏一样直捣腹心。” 成肃眸光微动,问道:“你这是何意?” “不如先攻取邺城,进据河北之地。慕容氏如此好斗,自然会引兵东出与我相争。我军坐拥河南河北之地,进可攻,退可守,断不会落了下风。” 成肃笑了笑:“区区一个慕容氏,怎值得如此迂回缠斗?从蒲津关东渡大河,溯汾水北上,直抵云中城,岂不是便宜?” “我军已收复关中,慕容氏定然警觉,派重兵驻防于汾水一线,邺城反倒是不备。” 成肃负手而立,仔细听着窗外北风呼啸声,叹息道:“当年庾昌若进击北虏,志在收复邺城,却大败于河北,仓皇而归,名望扫地。前车之鉴,不得不慎啊。” “胜败乃兵家常事,况且庾昌若虽败,未必我军会重蹈覆辙,”成之染劝道,“他是从河洛一带北上,邺城不会坐以待毙。若我军出征,不必取道于洛阳,只需从蒲津关渡河,假意北上进击云中城,而经由壶关向东越过太行,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邺城西郊。如此,则邺城必克。” 成肃捻须不语,良久点了点头,道:“未尝不可。” 成之染笑道:“太尉尽管在长安坐镇,待我收复了邺城,倘若慕容颂出兵迎击,则云中城空虚,太尉再北上突袭不迟。倘若他畏葸不前,更不足为惧,徐徐图之,何愁天下不能定?” 成肃闻言,大笑道:“这平定天下的功劳,你让朝廷再如何封赏!” 成之染鲜少见他如此开怀,笑意尚未达眼底,倏忽回想起去岁平定洛阳之后,朝中要给成肃加九锡、封国公之事,不由得沉默下来。 成肃见她半晌不语,神情微动,眸光晦暗不明。 “阿父想要怎样的封赏呢?”成之染突然问道,与他相仿的凤目望着他,如同他站在渭水之侧,从暗流中瞥见的波光。 良久,成肃笑了笑,道:“我所想要的,未必能得到。” 成之染垂眸,却听他接着又道:“不过,世事难料,谁又能说了算呢。” 北风刮得越来越大了,将偏殿外高大的银杏树吹得歪斜,呜咽的寒风磋磨枯叶,四面八方的沙沙声席卷而来。成之染在宫道上踽踽独行,天地间仿佛都空无一人。 便殿中融融如春,专供宇文氏享用的炭火细暖无烟,徐望朝正在与徐崇朝闲话。 见成之染回来了,他有些不好意思,从案上拿起一封书信,道:“阿嫂,我家中送信过来,想问问何时回去?我三姊与谢家的婚事拖了太久,看那个意思,是要定个日子了。” “何日是归期?”成之染将信读罢,苦笑了一下,“归期未有期。三娘总不能这么耽搁了,你兄弟二人回去罢。” 徐望朝愣住,慌忙摆手道:“这哪里能成!我既然随阿嫂同来,岂能不同归?”话虽如此,他神情仍不免低落。 “世事难两全,待他日回京,我与你一道给三娘赔礼。”徐崇朝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 “世事难两全……”成之染喃喃。她到底看不到徐娴娘做新嫁娘了。 思忖良久,她唤人将贺楼霜找来,道:“徐家三娘大婚,你可愿代我前去观礼?” 贺楼霜似是意外:“我?” 成之染点了点头,道:“回到金陵去。” 贺楼霜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成之染示意徐崇朝兄弟暂退,殿中只剩下她与贺楼霜对坐。 半晌,贺楼霜轻叹一声:“女郎让我去金陵,到底是信我,还是不信?” “霜娘,我需要可靠之人待在金陵,”成之染摇了摇头,道,“镇国军府如今只有萧九娘操持,朝中内外之事难以周全。你回京之后去找何仆射,朝廷的风吹草动,及时传送到长安。” 贺楼霜略一迟疑,颔首答应。 成之染想了想,道:“等到你回去,宇文氏俘虏差不多也该到金陵了。宇文绎那些人,你若想再见……” 第350章 “女郎以为我是什么人?”贺楼霜笑了,“宇文氏孽种,死了便死了。” 成之染打量着她,缓缓勾起了唇角。 如此,甚好。 第313章 藩辅 八百里秦川,渭水汤汤。零零落落的郡县城邑之外,更有数不尽坞壁林立。 因近世关陇动荡,不时有豪强大族举家迁徙避乱,隐匿于山原险阻之间,营造垒寨,聚众自保。又有移居关中的胡人邑聚而居,修筑城垣和壕沟,随关陇霸主更迭而摇摆起伏。 成之染派元氏诸郎君和降臣降将前去招抚,从豪强部落之中征募骁勇之士,版授大小将军号,施以朝廷号令。关中诸郡县,凡是因遭逢战乱而沦为奴仆的清白百姓,都一并放还,以备征役。 她为这些事忙里忙外,有一日军中集议,向成肃回禀时,成肃似有些心不在焉,面色也阴晴不定。 成之染一时迟疑,问道:“太尉以为有何不妥?” 成肃回神,道:“没什么,你安排便是。” 成之染越发奇怪,正准备告退,却听到对方喟然一叹,沉沉地看不清神色。 成之染以目光询问王恕,王恕亦摇头不语。她问道:“太尉可有何心事?” 炉烟袅袅,成肃的眸光更显得幽微。他默然良久,缓缓道:“昨夜我做了一个梦。” 众人闻言都颇为好奇。 “梦到了什么?”成之染颇为配合地追问。 “我梦见一个少年人满身血污,拉着我的手哀告垂泣,说他终有一日见到王师光复汉家社稷,一雪前耻,日夜盼祖宗庙庭重返长安。” 成之染沉思不语。 成肃顿了顿,道:“我醒来一想,从不曾见过那人,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遗民,却好似就在眼前,总也忘不掉。” 王恕闻言,略一思忖道:“此人既能入明公之梦,绝非常人。听明公所言,说不定是我朝孝愍皇帝。” 孝愍皇帝于乱世之中冲龄即位,被胡人围困长安,不得已肉袒牵羊出降,到最后只落得受辱被杀的下场。 桓不识咦了一声,道:“明公可记得昨日出宫,路过柏梁台一丛斑竹,长安遗老说,当年孝愍皇帝出降之时,御史中丞不堪受辱,一头撞死在台下,因而长出斑竹来。许是忠臣精诚所至,让明公感怀至深,才有此梦。” 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众人唏嘘不已,成之染忽而说道:“孝愍皇帝遭逢大难,含恨而终,不得解脱,托梦给太尉,何尝不是希望太尉为他偿愿?” 让祖宗庙庭重返长安? 王恕看了她一眼,道:“其情可悯,其言可哀。只是孝愍皇帝当年幼弱,阅世未深,乍见明公,未免激愤。明公若挂怀,不如来日回到金陵时,向天子面禀。” 成肃似乎笑了笑,见成之染意图反驳,唤住她,道:“只是一个梦,长史说的有道理。” 成之染不语,不由得多看了王恕两眼。 王恕只当没看见。 殿外有通传来报:“太尉,金陵使者已到城外。” 自从钟长统将宇文氏一干俘虏押解回京,众人都翘首以盼,日夜等候着金陵的音信。 成肃问:“来的是哪个?” 通传道:“侍中,王玄契。” “哦?”成肃略一沉吟,道,“快请人进来。” 他起身整顿衣裳,亲自到宫门相迎。 王玄契比成肃还要年长数岁,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这一路远来颠簸,相貌更显出几分清癯。随他而来的队伍声势浩大,一个个垂眸敛首,连脚步都仿佛放轻了。 众人没想到来使竟如此显要,欢喜之余又止不住紧张。成肃与对方好一阵寒暄,客客气气地将人请到偏殿。 王玄契颇为谨慎,并不敢托大。成之染细细打量他神色,往日见他时,这位出身琅邪王氏的老臣,待人接物都清高恬淡,饶是她父亲声名煊赫,也从未流露出如今的神情。 也不知是何等诏令,竟让他如此拘谨。 王玄契向东南一拜,小心将圣旨取来。成肃长跪听旨,众人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成之染听旨听得多了,华丽繁复的溢美之词,迅速从耳边略去。有那么一瞬她神游之际,隐约猜测这文辞兴许出自周士显之手。 也就那么一愣神的工夫,“进梁公爵为王”几个字骤然入耳,犹如惊雷在殿中炸开。 国朝素有规矩,异姓不得封王。众人一动不敢动,偷眼朝成肃一瞥,对方亦俯首听诏,面不改色,稳如泰山。 成之染心中翻江倒海,待王玄契终于将圣旨读完,她缓缓直起了身子。 王玄契看了她一眼,默默移开了目光,对成肃道:“请梁王接旨。” “臣不敢,”成肃仍跪地不起,顿首道,“臣何德何能,承蒙陛下恩眷,才有今日。去岁在洛阳,有国公之封,臣尚且惭愧不受,更何况如今累加殊典,竟又要进爵?望陛下收回成命!” “协辅皇家,永隆藩屏,何愧之有?”王玄契叹道,“请殿下接旨。” 副使进呈玺绂,跪请成肃接旨,成肃坚辞不受。 众人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劝不该劝。 王恕在近旁,抬眸与王玄契对视一眼,面露难色,微微摇头。 王玄契还要再劝,成肃道:“成某年岁已长,富贵已极,统军北伐,只是为解倒悬之急、救庶民之命。若因此使天子变易祖宗之法,则成某万死难逃其罪。”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玄契也不好开口,无奈道:“太尉有大功于天下,何至于此啊!” 成肃道:“北伐之功,乃天子圣德,诸将效力,成某何功之有?” 王玄契小心翼翼地将圣旨收好,上前将对方扶起,道:“诸将功劳,自会铨叙,太尉却让我完璧归赵。” 成肃笑了笑:“为诸军将士请功,我亦心满意足了。” 王玄契看了成之染一眼,道:“天子有意超拔镇国大将军,太尉不肯受王爵,岂不是让天子为难?” 成之染道:“天下未定,也不必急在一时。” 王玄契颔首。 成之染心中纳闷,有魏一朝鲜少封国公,除了庾慎终这等乱臣贼子,更没有异姓封王的先例。何知己在金陵执掌朝政,这些事岂会不知?如此引人猜嫌的旨意,他如何能准许中朝发出? 她暗中问起王恕,王恕神情微动,只是道:“太尉昨夜那场梦,果然是吉兆。” 成之染见他讳莫如深,很是不痛快,道:“长史于我,尚有不能言之事?” 王恕敛眉道:“将军与太尉父女情深,何必与我为难?” 成之染沉默了一瞬,道:“我要写信去问何仆射。” 王恕似乎笑了笑,道:“女郎,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是一种仁慈。” 王玄契并未在长安久留,离开那一日,这年冬天的初雪悄然而至。 雪絮从午前飘洒起来,将宫阙城池镀上了一层浅浅的白边。北风裹挟着雪絮刮过,打在脸颊上又冷又疼。 成之染到底没有给何知己去信,她随成肃送别王玄契之后,也打马出城,到灞上大营检视她新近训练的甲骑。 骑兵的军主军副正带着手下军士操练。从宇文氏手中缴获的马匹具装固然精良,可要训练出一支骑术精湛的骑兵,也并非易事。 石阿牛跟一群军士在旁观望许久,战盔上落满了雪,脸也被冷风吹得通红。 他悄悄问成之染:“我听旁人说,大军要在长安休整半年,准备明年攻打慕容氏。这可是真的?” 关中的战事已经结束,成之染却紧锣密鼓地组建了新的甲骑,个中动向,他不问清楚,心中便七上八下。 成之染颔首:“不错。” 石阿牛向来闻战则喜,然而听了她这话,并未如以往一般冲动和兴奋。黑黑的脸上流露出些许迟疑,道:“那……大军几时能回去?” 成之染笑而不答,问他道:“石将军,想家了?” 石阿牛咧着嘴笑,有几分不好意思。攻破长安后,成之染封赏三军,版授他宣威将军。他原本以为,只有那些出身高贵的世家大族才能做官,如今凭借着战场立功,他竟也有机会光宗耀祖。 “也不怕节下笑话。我还是头一次当将军,又得了这许多赏赐,只盼着早些回去给家里看看,”他笑道,“出来也有一年多了,家里大大小小的,心里总是惦记着。” 跟随他的军士连连附和,有些紧张地望着成之染。贵人的抉择,决定了他们何去何从。 成之染思及家中幼女,也不禁黯然,目光落在校场中疾驰挥槊的甲骑身上,有几分喟然:“天下战乱不休,将来受这离别之苦的,便是你们的子孙。你们再担待这一年半载,待我平定慕容氏,终结了乱世,自可与家人长长久久地团聚。” 石阿牛叹息一声:“节下说的是。” 雪下得越来越大,翻飞的雪絮让人睁不开眼睛,地上的积雪也没过了马蹄。成之染命众将士收兵暂避,带着来时的一行人马回城。道旁荒野上杂树灌木丛生,白茫茫一片不见人影,在风雪中渐次模糊。 第351章 刚到了霸城门外,远远地也有一行数骑顶风冒雪而来。成之染侧首看了一眼,纵马赶往未央宫,不曾想那几人跟在他们后头,也是去往未央宫。 成之染在北阙下止步,招呼那几人,问道:“你们从哪里过来的?” 那几人面面相觑,迟疑不定,其中有一人惊呼出声,道:“阁下可是镇国大将军?” 成之染看那人眼熟,道:“可是何仆射府上?” “将军啊!”那人忍不住大呼一声,为首之人赶忙将印信呈上,竟是从金陵派来的尚书左丞。 成之染不暇细问,将数人请到宫中。 成肃正在偏殿与数名将佐议事,听闻金陵来使,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众人也颇为疑惑。王玄契前脚刚走,怎么又来人? 信使匆匆进殿,向成肃呈上奏报。 王恕照例接过来拆开,只扫了一眼,脸上登时一僵。 “长史,何事?”成肃问道。 第314章 魏臣 王恕看了看成之染,目光在殿中扫过,成肃又催促了一声,他这才缓缓将信中的字句读出。 殿中登时陷入一片死寂。 尚书左仆射、吏部尚书、丹阳尹何知己,冬月朔日病逝于东府。 成之染眼前一黑,心口被猛地攫住,压得她透不过气来。长路上茫茫白雪,将她整个人凝上了一层厚厚的寒霜。 “你……你……”成肃的面容褪去血色,手指着王恕说不出话。他上前一把将信函夺过,信是中书令萧璞和右将军孟元策等一干守将写给他的,从字迹来看,执笔之人是他的司马顾岳。 寥寥数语,落笔千钧。成肃难以负担这重荷,双手止不住颤抖起来。 成之染见他面色极差,赶忙上前相扶,瞥见信笺上文字,一时间悲从中来。 成肃卸掉了大半力气,痛心道:“仆射奈何弃我!” 何知己比他年长三岁,还不到花甲之年,竟一朝长逝。 千山万水,一别永诀。 悲号之声从上首传来,众人抬头时,赫然见成肃委顿伏案,嚎哭不止。 成之染长跪一旁,哭声中犹如实质般的哀伤,像一记重锤敲在她心上。太过遥远的岁月已看不分明,紫袍金带的身影倏忽消弭于无形,寒风呜咽却好似春城花深,东府的阁门打开一条缝,耳畔响起那人的声音。 “女郎可知行军之苦?” 满面泪痕被春风吹散,暗淡的身影望着她,又叹息远去。 抽噎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成之染回神,竟是她自己垂眸低泣。 她的手臂被成肃紧紧抓着,因太过用力而抓得生疼。她稳了稳心神,招呼送信的使者上前,向他们询问何知己的病情。 何知己府中故吏陈诉,何知己自从去年冬天,身子一直都不怎么好,拖拖拉拉一年多,本以为差不多该有些好转,不曾想猝然离世。 成肃越听越难以释怀,何知己坐镇东府,内总朝政,外供军旅,朝廷大事决断如流,让大军毫无后顾之忧。如此重担压在他肩上,终究是把他压垮了。 纵然处于无尽悲痛中,身居此位,他仍旧无法将哀伤诉诸言语,只得一声声号泣:“奈何弃我去!奈何弃我去!” 王恕诸将佐垂眸敛首,不敢贸然打扰成肃的悲伤。 尚书左丞等一干金陵来使更不敢言语,心中惶急不安。他们到长安,不仅仅是将何知己死讯告知成肃,更重要的是请示成肃找人来接替何知己。 这也是众人心底不可避免的疑问。 然而他们的太尉是如此悲伤,以至于闭门不出,终日在殿中痛哭,诸般军民要务都置之不理。 诸将佐无计可施,眼见得成肃整日里水米不进,不由得忧心忡忡。毕竟成肃早已经年过半百,也不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了,再这样下去,只怕连他自己的身子都要垮掉。 劝他进食的王恕又一次被拒之门外,守门的曹方遂和常宁听见殿内传来的喝斥,只得为难地请对方先回。 成之染从王恕手中接过食盒,对他二人道:“二位督护,不会连我也要拦下罢?” 曹方遂摆手:“并非是我等要阻拦,只是太尉有令,任何人都不见。” “太尉的命令,我几时听从过?”成之染淡淡一笑,料定对方不敢对她动手,于是径自推开了殿门。 曹方遂欲言又止,被常宁拉了一把,两人都不作声了。 身后的殿门又迅速闭合,成肃一句叫骂已到了嘴边,抬头看到是成之染进来,生生化作了一声悲叹。 他仿佛一瞬间衰老了十岁,竟生出几分形销骨立的萧瑟之态,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泪水已干涸,凝结在他眉间的,是融融炭火也化不开的哀愁。 他与何知己相交十余年,起于草莽,终于台阁,这一路血雨腥风中同舟共济,情分自然不是旁人能比的。 天不假年,哲人早逝。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有一些难分难解的悲伤,他说不清究竟是为了何知己,还是为了他自己。 “阿父。”成之染将食盒放到他案上,轻轻地唤了一声。 成肃以手扶额,眸中又涌起热意,道:“我吃不下。” 劝他珍重的话,诸将佐都已经说了太多。然而劝慰终究是劝慰,再多的温言,都无法将已死之人唤回,更无法将东府业已倾颓的栋梁扶起。 成之染问道:“桃符在东府监事,可否撑起大局?” 成肃道:“他才十七岁,能做得什么!” “中书令萧公,可否委以大任?” 成肃犹豫了片刻,摇头道:“过犹不及。” “孟将军,又如何?” 成肃默然良久,道:“是将才,却并非相才。” 成之染叹息:“左仆射去世,朝廷派使者前来,正是要问询阿父的意思。阿父若因伤怀而不思后继,只怕是麻烦。” 成肃摆了摆手,愈加悲伤:“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 成之染将食盒打开,将碗碟一一取出,都是些精致清淡的菜品。她劝道:“阿父多少垫垫肚子,也好有力气再为朝廷思量思量。” 成肃勉强喝了碗清粥,再不肯动筷。 父女二人对坐良久,他沉吟一番,道:“让王恕回去主持大局,可好?” 王恕出身名门,尚主袭爵,称得上金尊玉贵,如今虽只是太尉长史,纵然超拔为尚书省长官,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成之染半晌不语,成肃不由得侧首看了她几眼,她这才说道:“父为尚书令,子为尚书郎。阿父当真要如此?” 成肃皱起了眉头,眸光闪动,道:“那依你之见……” “不如孟将军。” 成肃良久不答。 成之染将食案收拾了,躬身一拜,悄无声息地退出殿外。 肆虐数日的风雪已经停了,淡薄的天空如同一块琉璃。日光将她的影子投缀在地上,她低头看了许久,目光又移向封闭的殿门。 徐崇朝上前,面带隐忧。 成之染缓缓摇头,对曹方遂和常宁道:“一应饮食,照例送去。若太尉瘦损,我拿你二人是问。” 曹方遂和常宁一口答应。 王恕道:“军中有些事……” “也不急在这一时,”成之染看了他一眼,道,“太尉会想清楚的。” 她沿着笔直的青石板路踽踽独行,道上的积雪早已被清扫到两旁,堆积起来的雪粒闪烁着微光。这些年来的许多往事再一次涌上心头,那人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 她同她父亲一样,心中有万千不舍,也无法将人留住。 成之染驻足,四顾茫然。 徐崇朝默默跟在她身后,见状上前,问道:“怎么了?” 成之染的目光掠过随行而来的将佐,又远远地望着仍在殿门等候的众人,自心底传来难以名状的巨响,仿佛江风吹水雪崩腾,霎时间将眼前的一切压垮。 她不禁抓住他的手臂,盯着那道依旧紧闭的殿门,动了动嘴唇,到底没有把心中的猜测宣之于口。 她的父亲,只怕是不会在长安久留了。 ———— 白雪皑皑,北风催折。远道而来的尚书左丞,终于在数日后再次得到成肃的召唤。 与长安初见时相比,这位不怒自威的太尉愈加沉默了许多,鹰隼般的目光中锐意不减,周身气度却有些萧然。 他问道:“朝廷属意谁来接替何仆射?” 尚书左丞谨慎道:“尚书令、仆如今空缺,兹事体大,不敢自专,请太尉指点明路。” 上首沉默了许久,久到他忍不住偷眼打量。 成肃目光沉沉的,看不清神色,缓缓道:“右将军,孟元策。” 尚书左丞还能说什么,只是颔首道:“不知孟将军……要担负何等重任?” 成肃道:“吏部尚书兼丹阳尹,留任之事,由他代管。如有大事不决,遣使问我。” 尚书左丞唯唯领命,匆匆告退,回金陵复命去了。 第352章 未央宫的沉闷气息,一日更甚于一日。成肃终日在偏殿徘徊,与诸将佐集议,也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成襄远看不下去,忍不住劝道:“父亲是朝廷中流砥柱,倘若忧思伤身,只恐于国不利。” 成肃望着他,忽而伸手覆上他肩头,眉眼深邃不见底,道:“麒麟,你可愿为父分忧?” 成襄远道:“若能为父亲排忧解难,我自当万死不辞。” 成肃似乎笑了笑,那笑意却如同云翳,浅淡无痕。 成襄远不解其意,思前想后,还是跑到便殿去问成之染:“我如何能为父亲分忧?” 成之染沉吟不语,面前的少年才只有十五岁,稚嫩的肩膀还不足以撑起太尉眼中的天地。 她疑窦丛生,想去向成肃问个究竟,可伫立殿中,话到了嘴边,又被心底浮起的惶遽生生压下。 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成肃望着她,只是摇摇头,复又陷入了沉默。 坐镇未央宫的太尉过于安静了,安静得军中流言四起,困惑和不安迅速在将士之中弥散。 成之染再次找上成肃。 烛影幢幢,泄入殿中的夜风让火苗明灭不定,如同一只只璀璨的眼睛。 她的父亲依旧端坐在上首,高大的身形稍显得有些虚晃。 他开口,话语中疲惫而坚定。 “我要回金陵。” 第315章 秦州 成之染并未像成肃意想中那样吃惊意外,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悲悯的神情,说出来的话却有些刺耳。 “阿父,在担心什么?” “担心许多事,”成肃竟有些坦然,并未给她追根问底的机会,旋即道,“皇帝早已许诺你都督关中,如今尽可如愿了。” 成之染似是苦笑:“不能攻灭慕容氏,我要这都督关中有何用?” “那是另外一回事,”成肃难以自抑地咳嗽了两声,道,“慕容氏兵多将广,你手下不过万余人,不要招惹他。待我回到金陵稳定局势,再东西夹击,一举灭晋。” 成之染默然良久,颔首答应。 成肃道:“我虽然要走,却只是权宜之计。我会上请朝廷,以关中为秦州,让你都督梁雍秦三州诸军事,麒麟留下做秦州刺史,你二人镇守关中,以待后效。” 成之染抬眸看他:“麒麟年幼,如何能担此重任?” “他终有一日要如此,有你在,自不会失了分寸。” 成之染只是摇头。 成肃道:“你要如何?” “岑雍州在襄阳已有十多年,长此以往,只怕是下一个宗达。不如就让他留在长安,做这个秦州刺史,另择良将镇守雍州,”成之染缓缓说道,“有秦州和司州抗御胡虏,雍州已是内地,自当以治民为职,大可简省军府,以免凋耗民力。” 成肃笑了笑:“你竟留了这一手给岑获嘉,他若是知道,该有多伤心。” 成之染面不改色:“我都是为了大魏社稷。” 只是为了大魏社稷吗? 成肃久久盯着她,终究叹息道:“你放心,岑获嘉,我不会对他如何。” 成之染顿首一拜:“望太尉珍重。” 风移影动,参差斑驳。上首沉默了许久,传来成肃一声哀惋的叹息。 成肃次日召集诸将佐,在偏殿之中宣布了他的决定:“王师远征,曝露于野,将士思归,我心悯然。如今长安已定,关中已平,自当息甲,班师还朝。” 众人离家都已经一年有余,在陌生而荒寒的北地奋战苦守,越来越思念山温水暖的江南,也急于将一路远征的战利品带回家中。听闻成肃已决意东还,他们大多数欢欣鼓舞,一刻也不愿在长安久留。 然而为了戍守关中的考量,仍有许多人需要留下。 成之染都督秦梁雍三州诸军事,都统诸军人马。新野郡公、征西将军、雍州刺史岑获嘉转任秦州刺史,统辖关中宇文氏旧地。宁朔将军沈星桥为长史,领京兆太守。襄阳太守卢昆鹊为司马,领冯翊太守。南郡太守裴善渊为主簿,领扶风太守。雍州司马邓茂德为咨议参军,领咸阳太守。太尉府从事中郎元破寒和后军府从事中郎宗凛各领一郡太守,振武将军董和均奉命驻守潼关。 成肃又分了三千兵马留给成襄远,由建威将军叱卢密辅佐,让他持太尉符节率兵驻守长安。 尘埃落定,众人都欣悦得还。 岑获嘉年近古稀,心知留在此地,只怕再难还乡,因此一再向成肃请辞。 成肃不肯,颇为恳切地挽留他。 岑获嘉无奈,叹息道:“大丈夫四海为家,了然无憾。惟愿将来归葬南阳,望太尉成全。” 成肃道:“岑公这是何道理!待金陵事了,自当与岑公把酒言欢。” 岑获嘉与诸将佐告退,通传来报沈星桥求见。 成之染侍坐殿中,却见沈星桥进门,执意与成肃密谈。 成肃笑了笑,让成之染暂且回避。 成之染临走前,路过沈星桥身旁,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沈星桥神色淡然,目不斜视,直到殿门幽幽闭合,他才开口道:“承蒙明公寄托重任,可秦州军府多北地旧族,末将家在江南,委实不能自安。” 成肃似是一笑。河南元氏、范阳卢氏、河东裴氏姻娅连枝,卢昆鹊曾在贺楼氏朝廷为官,裴善渊父祖亦是关中旧臣,元破寒兄弟更出于名相元仲衡。这些事,他并非不知。 沈星桥又道:“关中素来敬重元仲衡,处处有香火四时供奉。这数月以来,听闻元氏戚属在关中,接连有父老豪强投奔他门下,军中颇有些微词。一旦明公离开,镇国和柔仁爱,刺史与他们交好,末将如何能不担心?” “沈将军啊沈将军,”成肃笑了笑,道,“岑获嘉年迈,一家老小都还在雍州,他能有什么心思?镇国再和柔仁爱,也并非不明事理。这些且不论,你跟叱卢密统领数千精兵,是吃素的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怕他作甚?” 沈星桥略一迟疑,皱眉道:“明公……” 成肃收敛了笑意:“怎么,你也想随我回京?” “末将不敢。” 成肃道:“你在我身边,也有十多年了。如今在岑获嘉之下,唯你独尊,倘若连这些事都难以决断,岂不是让人笑话?” 沈星桥默然良久,顿首道:“末将定不负明公所托。” 成肃上前将他扶起,拉着他的手道:“你如今才三十岁,还年轻着呢。将来关中安定,四海宾服,前途不可限量啊!” 沈星桥唯唯称是。 成肃道:“此番不能回京,是我亏欠于你。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沈星桥微微摇头,道:“承蒙明公挂怀,末将别无所求,唯有一事。出征前贱内已有身孕,因音书断绝,前些日子才知道业已生了个儿郎,写信来问我取名。末将斗胆请明公看顾,回京后为他赐名。” “这又有何难!”成肃笑起来,打量他一番,可怜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于是道,“待你将来凯旋之日,我让人抱他上宣阳门城楼。” 沈星桥称谢,与成肃交谈许久,才推门出来。宫墙之外的天际,不知何时又层云密布,北风呼号而过,如千军万马浩荡奔腾。 长安,又要下雪了。 ———— 成肃率大军离开长安那一日,正是雪霁天晴的时节。 成之染一行将大军送到了渭桥。数月前激战狼藉的渭桥四野苍茫,厚重的白雪掩没了干涸淡漠的血迹,滚滚东流的渭水寒浪翻涌,单单伫立于水畔远望,刻骨的凉意便已经渗入骨血。 成肃大军将经由渭水驶入大河,顺流而下。据司州刺史宗棠齐所言,从大河通往汴水的石门水口终于挖通,水道内的林木灌丛也已经尽数砍伐。大军可以安然无恙地从汴水驶向彭城,而不必再担心大河下游时隐时现的慕容氏游骑。 成之染目送大军远去,白茫茫天地之间唯有风帆鼓动,渐次消失在碧天之际。 她本以为自己会如释重负,可心头霎时间空落下来,旋即又充斥着更加浓重的思虑。 没有东府数万大军为后盾,想要北上与慕容氏一决高下,也变得不切实际。 与她一道留守的将士也并没有太多喜色,如今的关中,也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安宁。 成之染回到未央宫的第一件事,就是派沈星桥诸将按各自职守,出镇长安近畿诸郡,安抚百姓,招怀流民。又增派人马把守南面虎蹋城,传檄关中,施以威德。 如今攻灭慕容氏不可一蹴而就,她既然要经略关中,徒何乌维和屈脱末都并非善类。尤其是徒何乌维,早在宇文绎之时就已经进据西北安定郡和东北长城郡,距离长安不到五百里。元破寒和宗凛各自把守新平郡和北地郡,时刻留意徒何氏动向。 岑获嘉劝道:“陇外征战不休,屈脱末无暇东顾。节下何不趁此机会西进,收复陇西到金城一带故地?” 第353章 成之染未尝不想,可陇外远在千里之外,徒何乌维却近在咫尺,倘若长安守备空虚,胡骑数日之间便可兵临城下。有这个腹心大患在侧,她实在难以放开手脚。 成襄远明白她顾虑,忍不住问道:“倘若我军挥师北上,灭了徒何乌维呢?” 成之染一笑:“统万城僻远,千里奔袭,务要一击而中。待到明年春来,大可一试。” 乾宁十二年的除夜在漫天风雪中如期而至。苍凉天地间雪簇纷飞,携着刺骨寒意漫卷孤城。 驻守长安城的将士,已是离家的第二个年头。 自荒原呼啸而至的寒风,似乎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笳声。城头守兵围坐在火堆旁炙肉行酒,凝神细听时,哀婉的曲调穿透重重风雪,终究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黑漆漆的夜里满城灯火,一曲江南的采桑曲渐渐从城头飘起。 雪越下越大,良驹的步伐也变得沉重而迟缓。成之染勒马止步,遥闻城头熟悉的小调,许久都一言不发。 因今夜除夕,军中分赐了牛酒犒赏将士。她与岑获嘉率诸将佐巡视城防,见众人和乐欢颜,心中也稍稍得到些宽慰。 然而这城头响起的江南曲调,到底是诸军将士悠悠心曲。 她登上城楼,吃惊的队主笑脸相迎,聚在火堆旁的军士也纷纷起身,采桑曲伴随着胡笳呜咽,悄悄地没了声息。 成之染一笑,问道:“想家了?” 众军士脸颊通红,不知是喝了许多酒,还是被冷风吹得刺痛,只是低下头支吾不敢应声。 那样子却是默认了。 “我也想家了。”成之染道。 众人抬起头,眼神晶亮了许多,有个年纪稍小的大着胆子问道:“将军,他们都走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他们”自然指的是成肃大军了。成之染笑笑:“等到关中安稳了,我们再回家。” 那小兵嘀咕了一声:“怎么就不能一起走呢?” 他声音虽轻,众人却都听到了,一时间面色各异。 成之染耐心解释道:“我也想回去,可是我一旦走了,死伤惨重换来的长安城,就守不住了。” 那小兵愣了愣,眸中浮起了泪光。 成之染打量着他稚嫩的面容,灯火缭绕下那不过是一个少年。 她指着城墙外漫无边际的漆黑旷野,对他道:“你我在此,强敌环伺,之所以轻生赴难,都不是为了个人荣辱,而是为了家国安宁。” 那小兵似有些不解,问道:“真的吗?” 众军士目光也都落在她身上,夹杂着迟疑和困惑,被熊熊燃烧的火把照得纷繁缭乱。 成之染只是轻轻一笑,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刀,刀尖在风雪中闪烁着寒光,令众人一凛。 她抚刀扬眉,凤目灼灼,不消一句话,众人已得到决然的回答。 “但愿早些见到那一天。”那小兵怔然,心里想,万里远征所经历的一切,他还要回去说给家里人听。 第316章 来袭 朔风吹雪,扑面如刀。西北边城外落日孤悬,如同火红滚烫的铁球,在灰蒙蒙暮色中沉坠。 泾水之畔的城头上霜白一片,墙垛都冻得僵硬,透着刺骨的冷意。猎猎旌旗在风中摇曳,守城的将士登高远眺,茫茫山川间无尽荒寒,望不见故里,也望不见长安。 斜阳余晖中,一骑黑影从蜿蜒山道中跃出,守兵登时睁大了眼睛,定睛细看,那是城中派出探查敌情的斥候。 吊桥落下,城门洞开,斥候打马飞奔到郡府,拜倒在主将帐中。 “启禀将军,安定城有敌骑出动,约莫数万人,往新平来了!” 帐中诸将都一惊,堂首元破寒问道:“距此地多远?” 斥候道:“已不足百里!” 元破寒详询一番,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岭北徒何氏占据安定郡已久,饶是南军攻克长安后传檄关中,他也丝毫没有归顺的意思。如今成肃大军刚走没多久,他竟然胆敢南下。 元破寒吩咐斥候再探再报,却听他长兄元得雪道:“城中守军才有数千人,那胡虏来势汹汹,只怕是不好对付。” 这数千人中,除了从雍州入关的元氏部曲,还有不少是新近归附的关中流民酋帅,对上徒何氏胡骑,众人心中都没底。 元破寒摇了摇头,道:“我奉命镇守新平,扼守长安孔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才不怕他!” 元得雪沉吟:“徒何氏如此兴师动众,只怕也不单单为了一个新平郡,而是要往长安去。新平城残破,我军又势孤力薄,不如退回长安与大军合兵,再徐徐图之。” 众人都面面相觑。 “阿兄!”元破寒眸光一凛,“朝廷将新平郡托付于我等,你我自当尽忠竭力。徒何乌维如此张狂,难道还要长他的志气不成!” 元得雪道:“长安城险固,敌骑不能奈何,你又何必顾惜这新平,硬要以卵击石呢?” 元破寒皱眉盯着他,道:“胡骑善于野战,不善于攻城。纵然他人多势众,我军未必就不能一战。倘若仓皇弃城而逃,我有何面目再见镇国大将军?” 元得雪一时语塞,沉吟良久,道:“打,你要如何打?” “拖住他,越久越好。” ———— 日上中天,泾水之侧的崎岖山路上,绵延不绝的胡骑迤逦前行。徒何赤辞摘下了兜鍪,冷风登时吹得他一个寒颤。 随行在侧的中书侍郎鲁佛楼提醒道:“太子殿下,当心着凉!” 徒何赤辞看了他一眼,嘟嘟囔囔地将兜鍪戴上,年轻的面容被沉沉压住,他望着冰雪未消的冷硬碛路,没好气地咒骂了一声。 胯#下骏马呼出一道道白雾,随即消弭于无形。 “父亲说他有大军在后,几时能过来?”徒何赤辞问了句。 鲁佛楼略一迟疑:“殿下?” “算了算了,我不问便是,”徒何赤辞摆了摆手,道,“我这些人马,都足以拿下长安了。” 鲁佛楼劝道:“大王叮嘱过,切莫轻敌……” 徒何赤辞瞪了他一眼:“我父亲说了,南蛮那什么太尉早就回去了。如今这关中,没有人能与我为敌。” “话虽如此……”鲁佛楼才刚开口,前军有斥候折返来报,前方二十里,就到新平郡城了。 徒何赤辞嗤笑一声:“小小新平城,还敢阻拦我不成?” 狭长的河谷之中,新平城依山傍水而立。城楼最高处的瞭哨,骤然响起低沉而急促的号角,瞬间划破了边城的宁静。 城头将士眺望着远处模糊的荒林,萧瑟寒风中,似乎有黑影在飘动。 元破寒握紧了手中的长弓,光洁的弓柄倒映着白日微光,眼前的敌影也渐次清晰。 他与徒何,终有一战。 ———— 徒何氏来袭的战报飞速传到长安城,成之染闻讯,冷笑道:“好一个徒何乌维,我不去攻打统万城已经仁至义尽,他反而敢来招惹。” 沈星桥道:“新平城守兵不多,纵然元氏诸郎君死守,只怕抵挡不了太久。” “徒何乌维谋取关中,岂会单单攻打一个新平?” 沈星桥抬眸:“节下之意是……” 成之染从座中起身,指着殿中铺展的山川舆图,道:“如今西北有敌情,只怕是徒何乌维投石问路。让宗凛严守北地郡,若敌兵从东北琪树城南下长安,必经此地。卢昆鹊在冯翊郡,为潼关拒敌,慎勿给胡虏可乘之机。” 她稳坐中军,军令如羽箭飞流四方,随恣肆寒风驰荡秦川。 泾水之畔的守军弯弓长射,如新月初升,划破寂寂长空。飞矢如流星如雨幕,衰草连天的河岸生出遍地荆棘,胡骑阻遏于河川险道,前后相继,进退不得。 徒何赤辞心急如焚,辗转之地却无法大展拳脚。眼见得缺月渐满,统御后方的徒何乌维派使者前来督战,他忍无可忍,传令诸军登上冰封的河面,越过新平城南下。 鲁佛楼大惊,往日里泾水宽阔而汹涌,即使在寒冬腊月,河岸结成了看似厚重的冰层,水中央依旧波流湍急,更何况如今天时转暖,冰层下不时传来暗流涌动的崩裂之声,哪里能经受住铁骑蹂践。 然而徒何赤辞顾不得许多。入夜的泾水波光粼粼,唯独近岸冰层凛冽而静谧,在明月清辉下闪烁着冷意。 他牵马踏入河中,新平城犹如一只沉默的巨兽,赫然睁开了眼睛。 ————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长安城久经战乱,日益萧条,终于借着年节的喜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稍稍恢复了太平时节的热闹。 月明千里,独照阑干,芦管吹寒。驻扎长安的守将围坐一堂,谈笑间,战场上刀光剑影,重山外游子乡情,都随眉宇间淡淡的疲敝,消融在葡萄美酒中。 当日成襄远拔剑起舞,众人都念念不忘,因着成肃如今不在场,纷纷起哄让他再一展风姿。 第354章 成襄远被众人夸得害羞,可正因成肃不在,他反而拘束起来,犹犹豫豫地看向成之染。 成之染含笑颔首,那本是风雅之事,更何况眼前少年风采远胜旁人。 成襄远在殿中四顾,扬手招呼徐望朝:“二郎与我一起罢。” 徐望朝猝不及防,被杜黍笑着推出去。他比杜黍的长女大不了几岁,杜黍看着他忠厚老实,那时候亦曾动了心思,处处留意着。 徐望朝推辞不得,终于执剑时,杜黍先给他叫了声好。 剑光闪动,鱼龙起舞。成之染亲自为他们吹奏了一曲《犀甲》。 犀甲吴兵斗弓弩,蛇矛燕戟驰锋铓。(1) 长剑低昂,罗缨翻飞。剑端凝注的一点寒芒,将二人周身杂意通通荡尽,恍如金戈铁马的赫赫禁旅,于孤城之中独傲霜雪。 座中岑获嘉有一丝恍惚,简直要以为自己看到了传闻中颜士稚的身影。朝昏金钲鸣鼓,三千犀甲如簇,眼前不再是风霆舞剑的小郎,而是凄凉天地间振翅翩翩的蝶影。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众人都拍手叫好,徐望朝登时红了脸,他自知不如成襄远,待回到座中,徐崇朝笑道:“二郎大有长进了。” 徐望朝眼睛亮起来:“真的吗?” 徐崇朝点了点头:“剑用得很好。” 徐望朝甚是欢喜,侧首望向成襄远,对方不知何时被岑获嘉拉住说话。 岑汝生许久没见到祖父如此慈祥的眉眼,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却听岑获嘉问道:“三郎君可订亲了?” 成襄远笑道:“还不曾。” 岑获嘉见他性情柔善,颇讨人喜爱,于是道:“我家中几个孙女,与小郎倒是般配。” 这下轮到成襄远脸红了:“啊?” 见对方赧然,岑获嘉哈哈一笑,道:“老夫开玩笑罢了,小郎莫往心里去。你将来,是尚主封侯的命!” 沈星桥闻言,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众人愣了愣,不由得大笑。以成肃如今的权势,若想让儿子尚主封侯,也并非难事。 成襄远低了头,道:“可是我还不想成亲呐。” 偏生宗寄罗问他:“前年上元春宴时,三郎君见过公主了?怎么样?” 成襄远捂住了脸,摇头道:“宗娘子,你放过我罢……” 众人都哄笑起来,成襄远落座许久,脸颊都还是通红的。 尚主封侯,旁人说出来轻巧,可对他而言……成之染垂眸凝思,忽而问他道:“今上赐给你的玉佩,可还留着呢?” 成襄远听闻她低语,悄悄从领口将玉佩拽出,道:“我一直带在身上。御赐的东西,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丹砂如血,静静地卧在他掌心,像一尾游曳浅滩的红鱼。 成之染收回目光,那一尾红鱼却在心底挥之不去。上元春宴的繁华喧闹席卷而来,如今这时辰,文武百官都还在宣阳门城楼宴饮。也不知她父亲如今到了哪里,算起来这时节还没有回京,太尉缺席的春宴,是否会喧闹如初?刚刚不惑之年的天子,下半夜登上城头点燃天灯的时候,可会有那么一瞬间,想起远在关中不归的旅人? 烛影摇曳,明亮的火苗抖动,如同从暗夜中扶摇直上的天灯。 侍坐殿中的赵小五悄悄上前,道:“新平有讯。” 成之染眸光一亮:“宣。” 第317章 血战 殿中笑闹之声如潮水退去,从西北新平郡快马赶来的使者进殿,嗓音还带着寒风磨砺的粗犷:“启禀将军!贼首徒何赤辞试图乘夜蹑冰渡河,元将军率兵出城突袭,胡虏大败,杀伤溺死者数千人,连夜撤回安定城了。” 众人登时松了一口气,喜不自胜。 岑获嘉手捻着须髯,颔首笑道:“好,好!” 那使者将战报呈上,成之染读罢,问道:“这个徒何赤辞,是徒何乌维之子?” 使者道:“正是。元将军派人追杀了数十里,还是让他逃掉了。” “倒也无妨。”成之染放下军报,眸光一凛。从安定进犯新平的徒何赤辞,无疑只是徒何乌维的前锋。徒何乌维还留了后手,不知将来是卷土重来,还是要另辟蹊径。 她派沈星桥带兵驻扎城北数十里外的稷原城,一旦发现徒何氏动向,便随军阻击。 上元佳节的烟火气尚未散尽,驻守东北冯翊郡的卢昆鹊快马来报,数万徒何氏兵马自长城郡南下,进入冯翊郡时却并不急于攻城,而是兵分两路,一路直奔东南潼关而去,另一路则向西面长安逼近。 众人闻讯,心知自长城郡南下的,十有八#九便是徒何氏主力人马。去往潼关是为了断绝长安守军出关的退路,成之染当即传令潼关守将董和均,与冯翊太守卢昆鹊合力破敌。 而气势汹汹逼近长安的这一路人马,想来徒何乌维就在其中了。 诸将佐忧心忡忡,虽说沈星桥率兵驻守稷原城,可他手下只有数千人,对上徒何乌维的人马,只怕是众寡不敌。 成之染与诸将佐合议,决计让岑获嘉坐镇长安城,与叱卢密麾下人马一道留守,她则率镇国军府兵马北上迎敌。 徐崇朝要与她一道出兵,成之染笑了笑,道:“我的好三郎无人看顾,我岂能安心?” 成襄远难掩忧虑:“阿姊……” 成之染摆了摆手:“信我便是。” 春寒料峭,长安城残雪未消。大军万余人浩荡出城,赶往数十里外的渭桥。夜里在渭水之畔驻军休整,星河浅淡,波痕摇曳,经冬的枯草和老树在风中呜咽,旷野安静得如同一座坟墓。 次日斥候来报,徒何大军途径稷原城时,守将沈星桥派兵阻击,但敌我悬殊,与敌骑缠斗半日,仍旧退回城中固守。 徒何铁骑也不与守军纠缠,继续南行,在此地二十里开外安营扎寨。 这结果并不出人意料,依旧将众人心弦拉紧,中军大帐中气息登时焦灼起来。 成之染听着众人议论,在地上聚沙为山谷,指画形势,一一吩咐了诸军部署。 徐望朝明日要打头阵,拍着胸脯道:“节下请放心,包在我身上!” 成之染颔首,眸光沉沉。凉风鼓动,帐外不时传来战马嘶鸣声。 她与徒何乌维,终于又要见面了。 二十里外漆黑连片的营垒,徒何乌维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从统万城出兵,辗转旬日,千里奔袭,眼看就要到长安了。 长安,长安……徒何乌维喃喃,他离开长安有多久? 自从宇文盛派他去镇守朔方,一别长安,竟十年有余。 十年,足以改变太多东西。 当初那个风光无限的周朝皇帝早已作古,那群拙劣的子孙也已随王朝覆灭,古老的长安改换了新的主人,而如今,他又要以王者的姿态夺回长安。 徒何乌维唇角浮起一丝笑意,这笑意落在谋主郑严塘眼中,又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踌躇满志。 郑严塘道:“魏军屯兵于渭桥,明日之战,不容小觑。” 徒何乌维已经与稷原城守军交过手,那守将颇为难缠,可是在岭北铁骑洪流下,那点执着的反抗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他麾下数万大军,兵强马壮,驰骋千里,正是大展身手的好时候。可惜江南那位太尉已经离开了,要不然,他心心念念还是想与对方一战,好看看传闻中叱咤风云的常胜将军,是否名不虚传。 “江南人一群软骨头,哪里会打仗?也就是宇文绎这等庸人,才会在南军手中败下阵来。我还会怕他们不成?”徒何乌维道。 郑严塘劝道:“成肃虽走了,却留了那个镇国大将军守城。凡事还是小心些为好。” 徒何乌维笑了笑,道:“成太尉上了年纪,我硬要与他相争,反而让人笑话。至于什么镇国大将军,你若是愿意,待攻下长安,这封号我封你便是。” 郑严塘不与他蛮缠,沉默了一瞬,没再说什么。 徒何乌维却越说越带劲,眸光亮起来,道:“我这个大王做了许久,等到了长安,我也要做皇帝。” 皇帝啊…… 郑严塘难得一笑。但愿如此罢。 ———— 徒何乌维率军抵达渭桥时,日升云中,习习风至。魏军在桥头严阵以待,仿佛已等候多时了。 为首的将领看起来很是年轻,徒何乌维看不清他的面容,可对方呼喝号令间流露的举止,坚毅中又夹杂着些许稚嫩。 他站在一面赤红似火的大旗下,猎猎旌旗在风中熠熠生辉,于一众玄甲兵之间显得格外瞩目。 徒何乌维望见敌阵如新月,鳞甲一般密集的大盾将蜿蜒水岸层层封锁,数丈宽的石桥上也甲兵林立。 萧萧马鸣声在薄雾中回响,他手下将士打量着南军巍然不动的盾阵,彼此交错的目光满是疑惑和警惕。 徒何乌维挥挥手,麾下一军具装甲骑试探着打马上前,向岸边敌阵靠近。 这一支胡骑忽远忽近,徐望朝紧盯着对方阵线,马蹄声与心跳声交织,他想起成之染的叮嘱,待敌骑进入射程时,下令阵中的弓手放箭。 第355章 箭矢如雨点般落下,却好似牛毛细雨,轻飘飘打在铁甲上,又迅速滑落。 胡人发出了奇怪的声响,徐望朝听不懂对方的言语,但眼前攻势猛然加剧了。 胡骑如潮水般倾泻而来,滚滚奔涌到桥头,大盾背面忽而立起一张张强弩,如同巨龙的獠牙,射出的迅疾锋芒将铠甲穿透,纵马飞奔的胡骑被纷纷击落。 徒何乌维这才看清,南军甲兵是站在首尾相接的战车上。一波又一波甲骑涌上,对方都稳若磐石,借着大盾的掩护强弩齐发。 他手下冲杀的甲骑虽人数众多,却被笨重的战车阻拦了攻势。甲骑进退不得,拥挤在车下,只好下了马,用长刀短剑与南军殊死肉搏。 徐望朝号令诸军,霎时间矢下如雨,全然不似先前那般柔弱,羽箭以滂沱之势横扫千军,让挤成一团的敌兵避无可避。 徒何乌维在军后督战,哪个敢溃退,当即斩于马下。诸军只得蜂拥上前,试图以血肉之躯翻过高耸的大盾。 魏军见状,从大盾缝隙间探出长矛,数人合力用大锤砸击,每一次砸击都伴随着凄厉的哀嚎,挤在盾阵外的敌兵被逐个刺穿,数尺长矛不知浸染了几人鲜血。 敌兵如同被钉在墙上的猎物,车阵外迅速堆积起了一层又一层尸体。嘶鸣的战马纷纷四散奔逃,殷红河岸上血肉淋漓,在青灰色天幕映照下,犹如人间炼狱。 徒何乌维挥戈疾呼,仍旧拦不住溃散的诸军人马。惊慌失措的胡骑险些冲撞了他的坐骑,他勒马止步,却见魏军的具装甲骑从桥上飞奔而来,被鲜血染透的战车辚辚轰响,如同一道拉开的帷幕,那道原本在他手中最锋利的剑招,如今赫然朝着他冲杀而来。 而他的人马,早已溃不成军。 成之染冲锋陷阵,在乱成一锅粥的敌阵中一眼望见了徒何乌维。虽只有一面之缘,他的面容却令人难忘。 徒何乌维仍不甘心,被郑严塘苦劝着撤兵。兜转马头时他看到了一马当先的敌将,盔顶鲜艳的红缨在风中飞舞。 目光掠过对方面容的那一瞬,徒何乌维心口一震,他盯着她挥槊冲杀的狠厉身影,僵硬地转过了头。 “大王,快走罢!”郑严塘高呼。 徒何乌维又回头看了一眼,隔着纷纷攘攘的人群,铮然对上了对方的目光。 对方似乎说了句什么,徒何乌维当然听不清,他无声地比了个口型,策马扬鞭,疾驰而去。 成之染却是看清了,他仿佛在说,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成之染在心中冷笑,双臂用力一抖,长槊上的敌兵尸体滑落,染血的兵刃已斑驳淋漓。 她率领骑兵追亡逐北,斩获甚众,可惜没抓到徒何乌维。诸军带着缴获的俘虏、马匹和辎重回到长安城,留守城中的众人都好生松了一口气。 成襄远拉着她左看右看,生怕哪里又磕了碰了。 成之染摇头:“都是些小伤。” 成襄远低了头,又问徐望朝:“二郎呢,有没有受伤?” “二郎这回可立了大功。”成之染笑道。 徐望朝回想起车阵外的惨状,还心有余悸,脸有些发白。 杜黍问道:“怎么,吓到了?” 徐望朝摇了摇头,他固然杀了许多人,可战场上若不能置敌兵于死地,横尸荒野的恐怕就是他们了。 渭桥战事,徐崇朝已经听说了。他拍了拍阿弟的肩膀,道:“好二郎,如此才堪当大任。” 徐望朝有些疑惑:“我还有什么大任?” 徐崇朝不由得笑了。 成之染与他对视一眼,眸中闪烁着微光。新月如钩,弯弯地挂在宫墙上,冥微夜色里春风荒凉。 寒冬已经过去了,天时造化,终有转机。 第318章 临州 数日后斥候来报,溃散的敌兵业已北上,退回数百里外琪树城一带了。卢昆鹊也从冯翊郡送信过来,进击潼关的敌兵也已经撤退。 如今虽解了一时之困,众人仍不免踌躇。徒何乌维既有谋取关中的野心,一战失利,未必不会再卷土重来。 秦州刺史岑获嘉力主乘胜追击,直捣统万城,消灭徒何氏。 见成之染亦有此意,沈星桥劝道:“徒何乌维窃据岭北多年,坐拥数万大军,虽此番兵败,仍不容小觑。如今太尉既已回师,我军自当在关中休养生息,以待后效。若是与徒何乌维纠缠起来,只怕会磋磨了我军志气。” 成肃要经略西北,打的是慕容氏的主意。如今他率领主力离开关中,成之染并不敢托大,以为能凭她一己之力击败慕容氏。留守关中的各路人马,前路也还是未知。 她摇了摇头,道:“徒何氏狼子野心,我肯放过他,他未必肯放过我。” 沈星桥道:“太尉留节下镇守关中,是为了保境安民。若能使关中安定,徒何乌维也无隙可乘。”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安定、长城二郡,距长安不过数百里之遥。宇文氏失了这两郡,终日处于徒何氏兵威之下。若要使长安稳固,至少要从徒何氏手中夺回这一带。” 沈星桥未置可否,只是道:“此事还需请示太尉。” “沈将军!”成之染皱起了眉头。 叱卢密见沈星桥不语,沉吟道:“沈将军所言不无道理。何仆射病逝,太尉班师,朝廷兴许有许多变数,还是等太尉音讯回来,再做打算为上。” 成之染打量他几眼,没再说什么。她似乎将他们的话听进去了,当即派人给成肃送信。 北地的物候到底与江南不同,金陵草长莺飞的时节,长安仍旧满目荒凉,如今北上讨贼,对军中行役而言,委实有不少苦头。她并不介意再等一等,待将士恢复元气,再与徒何乌维好好清算一番。 ———— 成肃率水师从大河驶入汴水,浩浩荡荡抵达彭城时,成追远跟着李尽尘,率城中将士夹道相迎。 得胜归来的成肃春风满面,引得满城百姓挤在道旁观望。 成追远心潮澎湃,欢欣鼓舞之余,却在他父亲眉间,瞥见旁人难以察觉的沉重。 他定是为了何仆射。成追远心想,除了何仆射,还有谁能让他父亲如此伤怀? 李尽尘迎接大军入城,心中亦颇多疑问。然而有些话并不方便由他说。他悄悄点拨成追远,去到他父亲面前问道:“那位会稽王,为何没有与父亲一同回来?” 会稽王如今还待在洛阳,成肃路过洛阳时,特地叮嘱了宗棠齐,要好生侍奉,让他安安心心地坐镇司州。 至于会稽王身在洛阳,究竟能不能心安,就不在他的考量之中了。 成肃道:“洛阳乃国朝旧都,将来华夷一统,便是天下之中。如此重地,也唯有会稽王堪当重任。” 成追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我阿兄呢?” 成肃知道他问的是襄远,目光顿了顿。温印虎替他回答:“三郎君留在长安了。” 成追远难掩失落,可旋即想到,他这位兄长也是身肩大任,又稍稍宽慰些许。 成肃显然没有太多心思体察三子的心绪,他在城中安顿下来,唤来李尽尘询问朝中消息。 李尽尘事无巨细,一一向他禀报了。孟元策才能虽不如何知己,代他执掌尚书台,处事倒也算稳妥,金陵一切如常。 成肃点了点头。听闻钟长统将宇文绎君臣押解回京后,朝廷一直还没有处置,他稍稍皱眉。 李尽尘解释道:“金陵的意思是,等太尉回去,亲自监斩。” 成肃沉默了一瞬,道:“听凭圣裁便是了,我不回金陵。” 李尽尘眸光微动:“太尉……” “离京一年半,物是人非啊!”成肃似乎笑了笑,“回去有许多麻烦,我就在此地督统诸军。” 李尽尘唯唯称是。 他二人秉烛夜谈,不知不觉间月上中天。成肃负手立于庭阶之前,抬头见冰轮皎洁,光华炜炜,许久都没有言语。 李尽尘似乎听到他低声一叹,然而那叹息若有若无,好似清风中柳梢婆娑,他疑心自己有些错听了。 昭昭月影中,传来成肃低沉而平静的声音。 “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作书与鲂鱮,相教慎出入。(1)” ———— 柏梁台的桃花开了,灿若云霞,巍巍高台也随之缥缈,仿佛春阳萋萋的云顶天宫。 成襄远站在花树下,不知怎的忽而想起了五弟追远。 他二人在彭城分别之时,也是这样桃花盛开的时节。 转眼间已经一年。 他们的父亲,兴许已经回到彭城了罢。他的五弟没有见到他回去,可会想他? 成襄远不由得一笑,心中又有些酸涩。他折了一枝桃花,远远地望见长街上快马入城,直往未央宫而来。 他心中浮起一种隐约的希冀,急急忙忙要赶回未央宫前殿。徐望朝和元行落跟在他身旁,喊都喊不住,只得打马与他一道。 第356章 成襄远到了便殿,见殿外聚了许多人,一颗心止不住猛跳起来。 这阵仗,想来是信使回来了。 果然,他步入殿中,成之染和岑获嘉都在,诸将佐神色各异,偏偏上首那两人都沉默不语。 成襄远悄悄向徐崇朝打听,原来成肃如今停驻在彭城,得知徒何氏袭扰长安,对使者说道:“镇国大将军都督关中诸军事,轻重权衡,自有分寸。” 这便是任由成之染部署了。 成襄远纳闷:“那为何阿姊看起来心事重重?” 他说话小声,可此时殿中实在太过安静了,这话被成之染听到,她侧首看了成襄远一眼,眸中涌动着他难以理解的复杂心绪。 使者带来的不只是成肃的话,还有朝廷的消息。 岑获嘉转任秦州刺史后,雍州刺史之职空缺。成之染万万没想到,前去接替岑获嘉的那人,竟是她祖母的四弟,先前驻守京门的兖州刺史温四迟。 而她的二叔成雍,则从江陵千里迢迢地赶回京门故里,复任兖州刺史。 成襄远不由得好奇:“是谁来接任荆州刺史?” 便殿中落针可闻,众人望着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成之染反而跟他卖关子:“三郎以为呢?” 荆州刺史是何等重任,成襄远不敢乱猜,为难道:“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呢?” 成之染脸上浮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愁云,缓缓道:“是追远。” 成襄远以为自己听错了,张大了眼睛,道:“五郎还只是个孩子啊!” 正因如此,成肃留成雍军府刘和意为长史、南蛮校尉,掌管荆州军政要务,又派心腹顾岳做成追远司马,领南郡太守之职,其余上佐,都拣择东府精明强干的能吏,王恕之弟王愆也在其中。 碍于岑获嘉在侧,成之染只是轻描淡写道:“五郎尚幼,军府诸事,自然是长史司马决断。” 成襄远心中仍有许多疑问,成之染摆了摆手,没有给他继续问下去的机会。 使她心惊的,不止成追远这桩事。 孟元策留在金陵之后,江州刺史之职由豫州守将桓不疑接替,而成肃又派了八郎治远出任豫州刺史。 成治远虽是袭爵的彭城郡公,却到底还只是六岁稚童,对政事一无所知,豫州诸事,无疑是由他军府佐吏承担。 以老弱临州,政令皆出于东府。她父亲虽没有刺史名头,却俨然是各州的主宰。 这样的安排,纵然有朝臣以为不妥,也只是有心无力了。 岑获嘉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目光投向成襄远,夹带了几分探究的意味。成肃将他这次子留在长安,只怕不像是表面这么简单。 他如今秦州刺史的位子,会不会原本是留给对方的? 成之染的沉默业已说明了一切。 岑获嘉长叹一声,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若不能开疆拓土,单单江南之地,未免拮据啊。” 成之染缓缓一笑:“岑公且放心,待我打下岭北之地,再新设一州。” 岑获嘉端详她许久,道:“但愿如此。” ———— 向暖犹寒,时候又是清明。成之染整顿人马,派沈星桥溯泾水而上,与驻守新平郡的元氏诸郎君合兵,进击徒何氏据守的安定以北诸郡。 沈星桥麾下兵马数千,闻令颇有些迟疑。 成之染知道他担心众寡不敌,道:“徒何氏从统万城南下,唯有西路泾水和东路北洛水可走,将军不必多虑,只要能攻下泾水沿岸城邑,据守形势,便已是大功一件。” 沈星桥执意要她发令,让新平郡守军听他统辖。成之染答应了他,他这才领命而去。 成之染亲率大军前去攻打东北长城郡。岑获嘉坐镇长安,叱卢密也护持成襄远留守。 成襄远忧心忡忡,对成之染道:“你们都走了,留我一个人怎么办?” 他与留守的将领并不相熟,心下便有些踌躇。 成之染道:“太尉留你在长安,是代他督统诸军的。” “可是我……”成襄远很是犹疑,道,“能不能让徐二郎留下,有他在,我也安心些。” 成之染问徐望朝可否愿意。 徐望朝迟疑了一番,北上抗敌,自是建功立业的机会,可留在此地…… 对上成襄远近乎恳求的目光,他难以拒绝。 成之染安排了留守诸事,临行前又叮嘱叱卢密,一切听岑获嘉号令。 叱卢密送她出城,问道:“节下此去,何时能还?” 成之染微微摇头:“我此战先攻琪树城,将来种种,却是难料。” 她指着城外郊野中零星几块麦田,道:“待小麦黄熟,自有音讯。” 叱卢密拱手:“末将在此等候节下凯旋。” 第319章 琪树 山原缭绕,绿水萦纡。嵯峨岭阪如同一道道绣屏,青松冠谷,草木扶疏。 自北洛水溯流而上,山原旷远,民庶稀疏,故县丘城,荒芜倾颓。派出的斥候来报,徒何氏有重兵把守琪树城。 日永春深,谷里莺啼,巍巍琪树城,矗立于岩阶之上。徒何氏大军在城外严阵以待,沿着陡峭山原,黑压压一片,如乌云蔽日,铜墙铁壁般横亘在前。 成之染勒马止步,微微皱起了眉头。 诸将佐望而生畏,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形势对于攻城一方殊为不利。 成之染坐镇中军,目光从众人之间扫过,问道:“谁去打头阵?” 诸将佐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迟疑。 徐崇朝略一沉吟,道:“敌军以逸待劳,只怕攻城不易。不如暂退休整,好生计较再战。” 成之染眸光闪烁,盯了他一阵,吩咐赵小五:“取我长枪来。” 众人愣了愣,登时明白她这是要亲自上阵,赶忙上前劝阻。 宗寄罗言辞恳切,生怕她铤而走险,将葬送整个战局。 然而成之染面色沉沉,显然已动怒,旁人越是劝,她反而怒气更盛。 “北上初战,关乎大局。我军一旦退缩,士气必泄,再难挽回!”她深吸一口气,将众人劝阻抛诸脑后,招呼军主石阿牛和武贤率兵与她一道。 徐崇朝疾步上前,一把将她拦下:“节下身担大任,断不可轻举妄动!” 成之染试图将他推开,徐崇朝却不肯放手。她无名火起,猛地从腰间抽出佩刀,冷冽的刀尖直指对方,厉声道:“让开!” 徐崇朝一动不动,道:“便是杀了我也无妨。” 成之染狠狠瞪着他,然而他的目光中是不容辩驳的坚定。她从那光华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心中一动,刀尖微微颤抖,最终还是没有落下。 “你死都不怕,倒是去先登啊!”成之染喝道。 徐崇朝面有疑色,不待成之染再度动怒,他沉声领命,反倒让对方一怔。 成之染见他果真率所部出列,不由得为他捏了一把汗。 峭壁耸峙,有如盾甲。 徐崇朝手持利刃,飞速在岩壁上凿出小洞,堪堪能容纳足尖。仅凭这狭小的附着之地,他腾跃而上,如鹰击鹏飞,骤然出现在敌兵视野。 城外的气息陡然一变。 徐崇朝横刀在手,铁甲峥嵘,目光从敌阵扫过,铮铮然若有金石声。麾下军士效仿他跃上,一个接一个,渐次汇聚成玄甲洪流,如一枚楔子突入敌阵。 春风动衿,花叶低昂。鼙鼓大作,喊杀声飞川荡谷。 琪树城中屯守的老兵被鸡啼惊动,待出门看时,拔地而起的暗影让他眼前一黑。 养在土房外的老母鸡被游隼抓走了。 他来不及痛心疾首,春风摇荡,杂树葳蕤,他敏锐地从风中察觉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城外传来了他熟悉的刺耳的血腥的声音。 徐崇朝领兵冲锋陷阵,撕开了敌军阵脚。军阵稍稍引却,试图避其锋芒,成之染率大军乘势而上,大将牙旗前诸军骁勇,东风吹不尽大纛招展。 守军溃退,弃城而逃,高寂之率甲骑追杀数十里,得胜而归。 午前刚刚丢了老母鸡,午后又成了南军俘虏,被俘的老兵唉声叹息,早在前阵子徒何大王离开琪树城时,他就该想到今日。只恨在城中消息不灵便,没能提早收拾了出逃。 这条命还不知何去何从,他与被俘的守兵一道,被南军关押起来。 被俘的敌将供述,徒何乌维从长安败退,并未在琪树城久留,早早回到统万城去了。 也难怪城中守军拒敌,颇有些力不从心。 诸将佐心下犹疑,以徒何乌维那样的性子,没能将长安攻下,绝不会善罢甘休。可是他居然没有据守琪树城…… 成之染思忖一番,道:“好一个徒何乌维,自以为长安来去自如,不肯将我军放在眼里。” 宗寄罗不解。 成之染冷笑一声:“徒何氏和慕容氏隔河毗邻,他的统万城与慕容氏之境相去不远。国主南下长安,则统万城必危。唯有回到统万城,慕容氏才不敢渡河西进。两害相权,他自当回去。” 第357章 宗寄罗苦笑:“是这个道理,鹬蚌相争,不知是谁坐收渔翁之利。” 徒何乌维有他自己的考量,成之染想清楚了,心中也稍稍安定下来。 这座琪树城是扼守南北要道的重镇,宇文氏和徒何氏先后在此地屯兵屯粮,魏军收缴了一大批粮草辎重,军中上下也为之一振。 成之染命诸军在此屯驻休养,派人给长安送信。 徐崇朝问道:“你不打算乘胜进军了?” 成之染摇头:“若是徒何乌维在这里,乘胜追击,打他个落花流水,倒也是快事。可如今他在统万城,千里之隔,金城汤池,严阵以待,我军务要做万全打算。” 那座巍峨坚固的白城,始终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隐隐有一种预感,倘若徒何乌维坚守不出,只怕围攻统万城,比当年围攻广固城更加艰难。 她传令军中,就山伐木,大造攻具。 俘虏中精壮劳力被赶上山充作役力,春夏之交,暑气渐起。众人本以为绝命于此,没想到那位镇国大将军说了,待攻具造成,就放了他们。 望着山原上郁郁葱葱的林木,那是他们的救命稻草。 成之染登城瞭望,也留意到这一点。 琪树城一带山原蓁莽,密干苍翠,日影明疏,风响松枝。这样茂密的山林,即使在长安也不多见。 也无怪乎唤作琪树城。 裴子初听闻她感慨,道:“此城原本不叫这名字,‘琪树’二字,是贺楼骞改的。” 成之染略略挑眉:“贺楼天王曾到琪树城?” “我也是听族中父老说,他与岭北杂胡征战之时,曾亲率将士在此地伐木树栅,因此大捷后将此城改名琪树城。” 成之染问道:“岭北杂胡,可是徒何氏一脉?” 裴子初也说不准,道:“许是徒何乌维父祖罢。” 成之染似是一笑:“诸胡纷杂,征战不休,贺楼天王统而不能制,也是可惜了。” 徐崇朝在侧,闻言沉默不语。 成之染例行视察城防,打马回到中军大帐后,忽而听他道:“关中不比江南,胡汉杂处,殊为不易。” 成之染解甲,周身便陡然一轻,微微笑了笑,道:“我并非单单要荡平关中,更要使关中安定。当初太尉带三郎到长安,我原本以为只是要他历练,前阵子得知他派五郎镇守荆州,派八郎镇守豫州,那两个孩子,能懂得什么?还不是要以东府政令行于二州。他大概也是想让三郎镇守关中。” 徐崇朝问道:“你选中了岑获嘉,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关中华戎杂错,风俗劲悍,倘若以荆扬之化施之函秦,无异于解衣包火。若只是单单留兵戍守,南北异俗,人情未洽,趋尚不同,反倒是留下祸患。关中流民,多寄寓在梁雍二州,不如让关中旧族治理关中,施政经年,百姓归心,再徐徐图之。” 徐崇朝闻言,轻轻一笑。 成之染又道:“关中素重元武侯,元氏后人亦颇多俊秀。豪强大族,无论夷夏,若有可用之人,我自会上请朝廷,授予重任。” 徐崇朝看了她一眼:“似这等胸怀,宇文盛、徒何乌维之流,都比不得。” 成之染笑了:“徐将军怎将我比作他们?” 徐崇朝失笑,良久道:“难不成比作贺楼骞?这话我说不出口。” 贺楼骞…… 成之染倏忽想起了长安祁连园所见的麋鹿的眼睛。 她一时失神。 草木舒展,日影西斜,在庭中洒下细碎明媚的光影。初夏的夜里,满城弥漫着槐花香气,雪白而繁密的花朵缀在枝头,落到行旅之人缥缈而深沉的梦境。 成之染数月以来不时梦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也无法触碰对方的目光,然而她心中却有隐秘的期许,那人的名字压在喉咙里,每当她将要脱口而出时,那梦境便陡然消散了。 而这个槐花般璀璨的梦里,她仿佛看到了对方的容颜。 那个在长安御街上戏耍玩闹的孩童,从微凉夜风中回身凝望,身后的巍峨殿阙褪尽光华,稚嫩的面容只剩下茫茫苍白,唯有那眸子清澈见底,却隐隐泛起泪光。 他仿佛在说话,嗓音极为清淡。她听不清,却看到了。 终不悔。 他说道。 不悔吗?身死国灭,霸业成空,他竟然不悔? 她怀着一种恍惚之情望着他远去,微风拂面却让人战栗不止。 成之染摸到了自己流泪的面颊,冰凉的泪水已经将素枕打湿。 槐香弥漫的深沉良夜,徐崇朝听闻枕边人细微的抽咽,登时惊醒了。望见她融融月光下泪流满面,他问道:“这是怎么了?” “将来,我也不悔。”成之染呢喃。 徐崇朝知晓她是梦到了什么,可她微微皱眉思索着,梦中的光景已飞速流逝。 她只记得自己得到了一个问题的答案,而她与梦中那个人,做出的是同样的回答。 第320章 梁公 长城郡地处旧日宇文氏与徒何氏交界之地,因两国经年征战,境内百姓如同惊弓之鸟,四散流离。 攻克重镇琪树城之后,成之染派高寂之率甲骑溯流而上,在北洛水一带游荡。长城郡城邑听闻琪树城陷落,甲骑兵锋所至,纷纷献城投降。 高寂之在郡中征收粮草,浩浩荡荡地运回琪树城。琪树城守军原本在城外谷地屯田,如今小麦也快要成熟,待麦收之后,军粮又有了着落。 诸将佐心里有了底,登城北望时,入眼山川也不复先前峥嵘模样。此间景致虽然与江南迥异,整军饬武,秣马厉兵,又好似金陵出兵前的时日。 只不过那样的日子,距今已隔了两个年头。 尽日炎炎,酷暑蒸腾,冯翊太守卢昆鹊遣使前来。 成之染还以为冯翊郡有变,待见到使者才知道,原来是远在金陵的萧群玉传送音讯,信使入关之后取道冯翊郡北上,卢昆鹊于是派人马一路护送。 这位卢太守,倒也想得周全。 成之染拆信来看,眸光微动,看不清神情。 信使等着她回话。 成之染当即提笔,修书一封,让信使交给萧群玉,道:“京中安定,我没有什么要说的。萧长史劳苦功高,且让她放心,此间事了,我自当回京。” 信使暗暗记下,又听成之染问起家中音讯。 他笑道:“萧长史正让属下禀报府主,前些日子小娘子补了场周岁之礼,在徐府操办了一日,朝中大臣都送了贺礼。中书令萧公听闻小娘子抓周抓到了夜明珠,还写了一首诗送给她。” 成之染眉间一动:“抓到的是夜明珠?” 信使道:“萧长史说那是交州进贡的海珠,小娘子抓住了就不肯松开。” 成之染笑了笑,垂眸掩去眼底的喟然。 她的掌上明珠,倘若将来能永世无虞,便是她最大的心愿。 信使千里迢迢赶来,也替诸将佐在京亲眷送来了家书。 众人围着他问个不停,成之染含笑静坐,似乎在凝神谛听,又似乎神游天外。 徐崇朝收到了家中来信,他三妹娴娘春日里已与谢鸾完婚,他这个做兄长的,到底是没有赶上阿妹大婚。他琢磨着写信给徐望朝,对方若是知道这个好消息,还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待送走信使,众人仍议论不休,中军大帐内谈笑风生。 徐崇朝见成之染良久不语,仿佛心思沉沉的模样。他回想一番,问道:“萧长史来信,说了些什么?” 果然,成之染轻笑一声,道:“你可惯会戳人的痛处。” 宗寄罗在旁听出此话不寻常,追问道:“金陵可有大事发生?” 成之染扬手将信笺给她,宗寄罗读罢,吃惊道:“朝廷为何又与慕容氏交好了?” 数月前,金陵遣使北上云中城,与慕容氏通和,去岁大河之上的刀光剑影,仿佛也在彼此谈笑间灰飞烟灭。 倘若不是成肃授意,朝廷不会有这般手笔。 “太尉不回金陵却待在彭城,我只道他督军清剿苏弘义乱党,筹谋渡河北伐慕容氏。可如今打退了苏弘义,他又跟慕容氏交好。”成之染揉了揉眉心,眼底泛起难以抑制的倦怠。 诸军驻守在关中,除了要荡平关陇,更重要的是与慕容氏对敌。她虽未明言,诸将佐岂会不知。朝廷既然与慕容氏通和,显然并不会很快再兴兵北伐,那么他们留驻在关中的兵马,又何年何月才能回去? 想到来日归期缥缈不定,众人都横生忧愁。 成之染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更明白将来的事情多思无益。眼下还有徒何氏大敌在前,城外的麦子长得格外好,不多时就要黄熟,这一季军粮,断不能马虎。 天公作美,晴檐曝日。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琪树城外田野上麦浪翻滚,沙沙作响。 军士都脱了衣甲,赤膊在田中劳作,驰骋沙场的骏马如今拉着大车,毛皮被麦芒划过,时不时打个响鼻。 第358章 收麦如救火。劳作的军士仿佛不知暑热,紧锣密鼓地往来收割,趁着这几日晴天,再仔细晾晒打场。 军中上下奔忙了旬日,终于赶在阴雨来临前收麦入仓。山原间惊雷滚滚,瓢泼大雨摇荡着琪树城,浩荡游尘都随着泥流席卷而去。 关陇之地的暴雨,比众人想象中迅猛许多。城外河谷中水浪滔滔,淹到快要与岸脚齐平。滩涂上丛生的苇荡,只露出半截在风中摇曳。 诸军都躲在城中避雨,在山中伐树的役力也只能停工,好不容易等到雨霁天晴,才陆陆续续回去修治攻具。 雨后的山路泥泞不堪,新平郡来使却不敢耽搁,快马加鞭送来了消息。 沈星桥率军与元破寒会合,一鼓作气,接连攻下泾水沿岸的安定、平原、陇东三郡,兵临徒何氏旧都高平城。 徒何乌维之子徒何赤辞节节败退,如今正据守高平城。 沈星桥派人给成之染送信,问她可还要继续进兵。 长安出兵前,她已告知对方驻守陇东诸郡。沈星桥如此发问,似乎不太像他旧日行事。 成之染并未多想,叮嘱使者道:“不要把徒何氏逼得太紧。网开一面,才能抓到大鱼。” 那使者领命而去。 ———— 盛暑之际,城中苦热。诸军将士时常到城外下河,凫水摸鱼,绿荫里消夏。 军中难得有一阵闲时,柳元宝傍晚归来,从河中捞了几条不知名的肥鱼,在营中烤熟了,鲜美香气飘出二里地。 成之染身着单衫,与众人围坐火堆旁,看那几条鱼炙烤得滋滋乱响。 日头已落下,山风一扫白日缠绵的闷热,蝉鸣却依旧聒噪。隐约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回到许多年前的京门故里,她三叔带着她和柳元宝到河沟里捉鱼,傍晚时在小院里生火,火星飞溅,火苗斑驳,也是如今这一番光景。 只是那样的日子早已暗淡不可寻,成誉再也不会带着她山中抓野兔、水边割苇草,他早已作为彭城忠武公病逝在荆州刺史任上,化为永夜星河中供人仰望的那一颗。 柳元宝翻动着烤鱼,动作娴熟,如幼时一般。同样这一双夹持木棍的手,也已经拿起了刀枪。 她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众人笑闹声消散于夜空,树影在檐下抖动,不时传来几声飞鸮流响,她仿佛听到一声叹息。 徐崇朝随她回到住处,沉沉静寂中望见了她明亮而出神的眼睛。 他情不自禁地吻上了这双眼睛,对方并没有躲闪,垂下的长睫拂过他唇边,如同柔软的苇花在风中摇曳。 京门江岸上连绵不绝的苇荡,洁白而丰盈,一团又一团,将他整个一颗心填满。 暗夜中的温存恍惚而克制,未卜的前路和既往的风尘,通通被抛诸脑后。成之染想要流泪,又不知为谁而哭,滚落的泪珠隐没在枕席之间,静静地弥散在琪树城的夜里。 ———— 鸡鸣欲晓,行路迷蒙。浩浩荡荡的人马行进在山路上,惊动草窠中鸟雀,呼啦啦从林端飞起。 祠部尚书殷适之鞍马劳顿,有些吃不消,可想起怀中的诰命,又只得强打精神。 似关中这般荒芜之地,他这辈子不想再来第二次。 抵达琪树城时接近正午,城中听闻祠部尚书到来,都知道非同小可。 成之染亲率诸将佐出城相迎,见殷适之风尘仆仆,与她父亲相仿的年纪却千里奔波,一时竟有些不忍。 然而朝廷既然派祠部尚书前来,必然是极为重要的事。 果然,殷适之上下打量她一番,笑道:“殷某先恭贺节下了。” 成之染不解其意,将使者一行迎到中军大帐,殷适之取出了圣旨。 成之染长跪听旨,殷适之嗓音不急不徐,老迈之中带着几分憔悴的沙哑。 她听得分明,天子要为她晋爵,由县侯升为郡公。 凭借她北伐之功,这封赏并不令人意外。 诸将佐为她开怀,成之染却没有接旨,迟疑道:“圣朝以孝治天下,我岂能与父亲同列?” 殷适之身为祠部尚书,这道理不会不知道。他只是笑了笑,道:“朝廷无乱命,第下领旨便是。个中情状,礼毕容禀。” 成之染心下一沉,架不住众人规劝,恭恭敬敬地领旨谢恩。 眼见她收了印绶,殷适之将人扶起,颇有些感慨:“年少有为,年少有为啊!” “尚书方才所言……”成之染胸中沉闷,饶是不想问下去,也不得不开口道,“还请解惑。” 殷适之手捻着须髯,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他说道:“太尉已受相国、梁公、九锡之命,定都于彭城。” 梁国公超脱于百官之上,因此身为成肃之女,她位居郡公,也不算逾矩。 成之染默然良久。怪不得她父亲不肯离开彭城,原来是这般打算。他是什么时候有这个心思?是回到彭城时,是攻克长安时,还是早在洛阳时? 众人见她似乎并没有多少喜色,不由得担心。 成之染手捧着锦帛织就的册书,指尖传来温润的凉意。她安抚似的笑了笑,对殷适之道:“今上恩德,下臣无以为报。只是下臣受之有愧,请今上收回成命。待攻灭徒何乌维,再谢罪御前。” 殷适之大惊:“第下,不可啊!” 然而成之染拿定的主意,旁人是说不动的。 殷适之哭笑不得,只得将印绶收回。此番碰壁,他无意在琪树城久留,任凭诸将佐百般挽留,只休整了一宿,又匆匆回京复命。 成之染将人送走,炎炎烈日下遍体寒凉。她父亲终究还是晋封为梁公,她祖母从庐陵郡公太夫人升为梁公太妃,或许会很高兴罢。 没有人会以为成肃德不配位,即使是她挑剔的目光,也不得不承认他实至名归。 只是这梁公之命…… 成之染苦笑。 他本可以做梁王,如今却只做梁公。或许心中也还是有所戒惧。 她突然迫切地想回到父亲身边,亲口问问他,这梁公,到底有几分深意? 第321章 坚城 乾宁十三年秋七月,长安,大雷雨,有黄光竟天,照地状如金。 成襄远在未央宫前殿,但见绮窗外有如鞭影参差,铮铮然似是虎啸龙吟,和衣拥被,彻夜未眠。 天刚蒙蒙亮,骤雨初歇。徐望朝在殿外叩门。 成襄远回过神来,想起今日要到宫署拜会岑获嘉。磨磨蹭蹭了许久,才满面倦容地出现在门口。 徐望朝吃了一惊,问道:“昨夜没睡好?” 成襄远不好意思说自己害怕打雷,含糊着应了一声。 徐望朝琢磨过来,无奈道:“叱卢将军亲率三千兵马戍守未央宫,我也一直在殿外夜值。若有什么事,喊我们一声便是了。” 成襄远似是心绪低落,徐望朝鲜少见他这般神情,心中便有些打鼓。 一路行进到宫署前,成襄远终于开口,声音闷闷的:“我心里不安。” 徐望朝猜他还从夜里雷暴中惊魂未定,好生安抚了一阵,对方才渐渐收敛了忧思。 可是一见到岑获嘉,成襄远那些不自在都被面前的老者看得门清。 岑获嘉猜出了三分,暗笑这少年仍旧是稚子心性,远离故国,独守宫城,说不定还有些想家了。 他身为秦州刺史,督统宇文氏旧地诸郡县之事,首当其中便是招怀流民。对于十余年雍州刺史而言,秦州军民庶务虽驳杂,多加用心倒也能得心应手。 只是他年纪大了,很多事力不从心。好在成襄远聪明好学,许多事一点就通,数月来替他谋划打理,让他不由得刮目相看。 成襄远眼下固然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可他背后的东府正如日中天,他的父亲已封为国公。不消有许多时日,这少年亦是朝堂之上难以忽视的璀璨新星。 与岑获嘉议政,渐次冲散了脑海中关于昨夜雷雨的震怖。成襄远听闻对方通晓天文,好奇道:“昨夜那雷暴骇人,可有什么说法?” 徐望朝笑道:“岂止是雷暴,三郎不曾出门看,下半夜金光竟天,委实是壮观。” 岑获嘉略一沉吟,道:“天象所示,必有所应,非人力所能及。老朽愚陋,怎好在诸君面前胡言。” 成襄远默默地想,不论如何,但愿他阿姊一切顺利。 他这样想着,当日便收到琪树城送来的消息。 成之染从琪树城发兵北上,向统万城进发了。 信使奉命到长安传令,她此去山河旷远,前路难辨,归期不定,秦州诸事,均由刺史统辖。务要严守泾水一带,防止徒何氏围魏救赵突袭长安。倘若有不决之事,则请示朝廷。 成襄远怔然,他的阿姊,就这样走了。与琪树城相隔的数百里已让他有如天堑,更何况一去千里,在徒何氏老巢与对方搏斗。 他心中空荡荡的,喃喃道:“也不知何日能回来……” 第359章 岑获嘉不语,他也没有答案。 ———— 成之染统领大军,浩浩荡荡从琪树城开拔北上。绵延山岭纵横数百里,蜿蜒山路辗转于其间。 这条路原本是徒何乌维为南下之便修筑的,芟平山谷,开通此道,如今反而被北上人马派上了用场。 诸军步骑并进,高寂之率数千甲骑为前锋,桓不为率数千步兵为后继,裴子初率数千步兵护送攻具,柳元宝则率领千余名精骑为斥候。 山道上荒无人烟,城邑零落,民户稀疏。沿途几座重镇见大军前来,或凭险作守,或望风款附,或弃城而逃,成之染率兵攻城略地,一路行进到白玉山南的因城,已到了白露时节。 凉风时至,鸿雁南飞,崇山峻岭越发陡峭,四境也越发荒寒。 成之染唤来因城的耆老一问,前方越过白玉山,往统万城去,还有数百里之遥。照这样再走下去,少说还要走大半个月。 天时转冷,秋风萧瑟,成之染在城头打了个冷颤,望着远处绵延不尽的山岭,不由得发愁。 大军以重车载送粮草辎重,在山间行进实在缓慢。她召集诸将佐合计,决心先行率数千轻骑北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打统万城。 杜黍道:“往日去统万城,节下也看到了,那城池异常坚固,绝非一朝一夕所能攻破。骑兵不善于攻城,倘若到时候战事拖延,我军连粮草都没有,孤军深入,如何了得!” 高寂之颔首:“我军步卒远多于甲骑,攻城亦不能没有攻具,还是一并北进为上。 成之染摇了摇头,道:“杜参军有件事说的没错,统万城确是金城汤池。倘若徒何乌维婴城固守,我步骑大军在城外进退维谷,一旦粮草耗尽,又该如何是好?” 杜黍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节下这又是何意?难道骑兵便可以攻城不成?” “攻城是最下策,不到万不得已,不必如此,”成之染看了他一眼,道,“我率领轻骑直抵统万城,徒何乌维见我军势单力薄,或许并不会放在心上。只要能诱他出城迎战,我自有把握将他擒获。” 诸将佐沉思不语。 徐崇朝问道:“这数千骑兵,粮草又如何解决?” “只携带七日军粮,如若不足,就在统万城四周就地取粮。” 宗寄罗闻言,迟疑道:“当真行得通?” 成之染道:“留少许人马驻守因城,其余步卒辎重循路北上,待临近统万,再合兵歼敌。” 诸将佐面有忧色,唯独岑汝生颔首不语。 成之染不由得一笑,对宗寄罗道:“纵有差池,有你们大军在后,我也无忧。” 这三千甲骑,有一军从江南而来,有一军是关中招募,还有一军是归降的胡人。人马素来由高寂之规训,她于是招呼高寂之同行。 徐崇朝也要随她一道,成之染笑道:“我还有数千步卒,群龙无首。” 宗寄罗上前,道:“徐郎大可放心,这里交给我便是。” 成之染颔首,又叮嘱她道:“倘若大军临近统万城时,我尚未与徒何乌维交战,你率军隐匿在山谷之中,莫要被敌兵发现。” 宗寄罗领命。 成之染细细嘱托了众人,当即传令甲骑拔营。 白玉山一带丘陵密布,沟壑纵横,山岭上一座座坍圮的墩台,依稀能看出旧日城戍的残影,野草疯长,在绵延不绝的马蹄声中迎风萧瑟。 时隔大半年,成之染又重新见到了岭北的沙碛。冬日荒寒的记忆,裹挟着呼啸磅礴的秋风和尘土,毫不留情地扑打着行人和马匹。 这一行人马风餐露宿,数日后抵达统万城外。 城中派出的游骑见甲骑来势汹汹,登时如飞鸟惊散,陆陆续续退回统万城。清角吹寒,城头旌旗在大风中飘扬,苍白凌冽的气息仿佛要破土而出,如冰霜一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蜿蜒奢延水波光粼粼,裸露的河滩在日下泥泞。成之染率人马渡过奢延水,弯弓搭箭,将一封战书射到朝周门。 守城的将士取下帛书,听闻城下为首的将领自称为魏国镇国大将军,并不敢大意,赶忙将战书呈送宫中。 徒何乌维近日多不遂心,得知白玉山南城邑接连沦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谋主郑严塘生怕他迁怒于人,收到成之染送来的战书,亲自交给徒何乌维。 徒何乌维不识字,听他读罢,啐了一声,道:“我就知道她在琪树城待了那么久,定是没安什么好心!还真敢送上门来,当我是摆设不成!” 他起身吩咐左右摆驾朝周门,郑严塘以为他要出城迎敌,劝道:“大王,兵不厌诈。” 徒何乌维瞥了他一眼:“莫慌,我没那么心急。” 成之染传令骑兵休整,她亦在奢延水畔饮马,忽闻城中一阵阵笳鼓乐声,众人回望时,城头乌压压挤上许多人来,众星捧月般围在一人身旁。 两人间隔了太远,成之染看不分明,然而那周身气度,是徒何乌维无疑了。 她慢条斯理地捋了捋马鬃,翻身上马,兜转到城下,拱手道:“大王,久违了。” 徒何乌维细细打量她,眼前的女将风尘仆仆,却容光灼灼,皎日光辉照亮了她的眉眼,好似碧空霜华,又如宝剑虹彩。 他暗自懊恼,当初她假扮使臣前来,自己怎么就眼拙,没发觉这点端倪? “早知道,就该在宫里杀了她。”徒何乌维咬牙切齿。 郑严塘听明白了,不由得腹诽,那时是何等形势?南朝的太尉还坐镇长安,纵然知道眼前这人就是镇国大将军,他这位大王也动她不得。如今也就是在她手里吃了败仗,过过嘴瘾罢了。 徒何乌维如何不知,强忍着怒火,喝道:“区区南蛮,竟敢到我统万城下,不要命了吗!” 成之染一笑:“大王,长安一别,甚是想念。如今远隔城堑,岂是宾主之礼?若大王不弃,还请出城见我。我此来不为攻城,何必劳苦将士如此防备?” 徒何乌维冷笑道:“丫头,你惯会骗人,我才不信。” 成之染闻言,命诸军收束阵脚,又对徒何乌维道:“我远道而来,行路坎坷,马力不足,水土不服,还请大王赠我猎马毡裘,以免冻馁之苦。” 徒何乌维望着她,沉默了许久,挥手吩咐下去。不多时吊桥落下,城门开启,果然有数名军士牵了十余匹骏马出城,白花花的毡裘搭在马背上,给成之染送了过来。 成之染命人收下,出城的军士飞速回城,闭门绝桥。 她向徒何乌维道了谢,道:“我岂会乘虚而入,倒不必如此担心。” 徒何乌维道:“你在此花言巧语,不过是要想诱我出城。趁早死了这条心罢,我这统万城固若金汤,你若有本事,大可一试。” 成之染笑道:“久闻徒何大王自诩统一天下、君临万邦,如今才只见了我几面,竟要在城中做缩头乌龟么?” 徒何乌维听得厌烦,冷不丁问她:“丫头,几岁了?” 成之染不解其意,道:“如今二十有五。” 徒何乌维眸中闪过一丝精光,说不出是艳羡还是愤恨,说出来的话却带了几分戾气:“我刚好比你年长一轮,你就算围城一直到我这个年纪,也休想攻破统万城。咱们走着瞧。” 他说罢拂袖而去,留下成之染在风中萧瑟。 成之染望着那人身影从城头消失,缓缓长出了一口气。 徐崇朝问道:“他不肯上当,怎么办?” 成之染摇头:“他这等狂妄之人,如何能忍得?怕不是有什么后手。” 高寂之有些紧张:“那我们该当如何?” 成之染目光掠过茫茫旷野,一字一顿道:“激怒他。” 第322章 诱敌 日暮荒郊,斜晖寂寂。寒鸦绕树,号叫着落在枝头。 成之染见天色不早,率轻骑撤回数十里外扎营。长夜无月,星辉满天,秋风中传来金柝之声,照亮了铁甲寒霜。 统万城守兵担心夜袭,紧张兮兮地盯了一宿,只听得风声寂寂,旷野中潮水拍岸,是奢延水昼夜不眠的声响。 天刚蒙蒙亮,视野中忽而浮现出一支轻骑,城头登时一阵骚动,扒着墙垛察看城外的情形。 那一支人马不慌不忙,在离城不远处下马,忙活了一通,搭起一个小小的毡屋。数十人围在毡屋旁,从河中取水,悠哉游哉地烧煮炊食。 日头缓缓升上来,越来越多的轻骑在城外汇聚,三五成群地沿着水岸饮马、煮水、烧饭,有说有笑,仿佛上巳节踏春一般。 然而凉风刮在脸皮上,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城头的守军,这是清秋时节的岭北,眼前一群群笑骂叫嚷的人,是兵临城下的南军。 成之染骑着白马,不急不徐地渡过奢延水,她望着城头众人,露出一个挑衅的笑意。 她在毡屋中落座,传令高寂之率游骑绕城叫骂,引敌兵出战。 高寂之出身名门,学的是诗书之道,一时放不开手脚,连叫骂都颇有些文雅。骑兵跟着他,也喊得没什么气势。 第360章 成之染听不下去了,招呼高寂之上前,好一顿痛斥。 高寂之憋红了脸,又不敢反驳,心里正委屈,却听成之染吩咐赵小五:“昨日徒何乌维所送的骏马和毡裘,都给我取来!” 众人都不解其意,成之染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对众人道:“都给我敞开了骂,骂得他狗血淋头气急攻心才好!有哪个骂得漂亮,就赏他骏马毡裘!” 马匹贵重,毡裘又足以御寒,众人顿时来了劲,抛开高寂之,扯破了喉咙朝城头叫喊。 耳畔呵骂不绝,音杂夷夏,高寂之听得呆了,狠狠一顿足,骂骂咧咧地前去叫阵。 成之染深吸一口气,紧盯着城头动静。 守军虽面带怒色,起初还勉强能忍耐,奉命按兵不动。不料城下有那么几名魏军喊话实在难听,有人绷不住,从女墙探出头来,气急败坏地与他对骂。 高寂之撕破了脸皮,正骂得带劲,肩头铮的一声飞过支羽箭。他嘴上不停,背后冷汗却下来了,这才发觉不经意间已到了城头射程内。 他呸了一声,札紧了铠甲,抽刀出鞘,却一步不退,嘴里说的话比刀锋还尖锐。 城头守将见有人私自放箭,还没来得及喝斥,越来越多的羽箭已飞了出去,密密麻麻地扎在沙碛里。 高寂之率军游走在箭锋之间,忽远忽近,轻巧而灵敏地避开箭镞,青蝇般薨薨乱飞,又挥之不去。 偏偏他嘴里还不干不净,城门校尉气得要发疯,忍不住向坐镇城头的卫将军徒何惠保道:“殿下,臣请出战,免教这南蛮污了殿下的耳朵!” 徒何惠保年少,被骂得面色铁青,可徒何乌维有令在先,不准出战,他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区区南蛮……”徒何惠保咬牙道,“等到太子率兵回来,我看她还能猖狂几日!” 城门校尉暗恼地摇了摇头。 好在挨了一天骂,城外的南军陆陆续续退去,耳边这才清静下来。可天光一亮,恼人的轻骑又卷土重来,在城外吆五喝六地拾掇一通,又开始破口大骂。 仿佛恶言詈辞已不能尽兴,到正午时分,火辣的日头晒得旱地发烫,城外竟有数人解了铠甲,赤条条地朝城头挑衅。 徒何惠保还十分年轻,从小哪里受过这等羞辱,气得两眼一黑,一把夺过长弓向那人放箭,被对方轻巧地躲过了。耳边城门校尉也大倒苦水,他越想越气,狠狠将长弓一摔,转身去找徒何乌维告状。 城门校尉颇有些希冀,擦亮了长枪,等着对方的消息。没想到徒何惠保蔫蔫地回来,脸色比先前更加难看,徒何乌维让他按兵不动,他也只能憋了这口气。 黄昏时,成之染率军退回营垒,心中颇有些郁郁。没想到徒何守军竟如此能忍,铁了心要当缩头乌龟。 徒何乌维不像是这样的性子。 徐崇朝道:“徒何氏数万大军从长安溃退,到底有多少能随徒何乌维回到统万城,尚未可知。不过从眼下来看,城中守备纵使说不上空虚,也已大不如前。” 高寂之颔首:“他担心我军有后手。” 成之染目光一顿,不由得与徐崇朝对视一眼。 徐崇朝定定道:“徒何乌维也未必没有后手。” “徒何赤辞……”成之染喃喃,微微皱起了眉头,“不知他如今,可还在高平。” 二人在灯下低语,帐外忽而传来赵小五的声音。 “节下,城中有人来!” 成之染将人唤入帐中,来人脱下了斗篷,露出一张养尊处优的面容。 她打量了对方许久,道:“阁下好生眼熟。” 那人陪笑道:“在下郑严塘,忝居中郎将,将军初到统万时,宴席上见过的。” 成之染想了想,似乎确实有这么个人。她不由得怪道:“寒庐简陋,怎劳中郎将大驾?” 郑严塘似乎很是惶恐,道:“在下愧不敢当,冒昧前来,有要事相告。” “哦?”成之染眸光一闪,静静听他说下去。 郑严塘急道:“徒何乌维听闻大军从琪树城北上,早就派人去到高平城,让他的太子徒何赤辞回援统万。他坚守不出,是在等徒何赤辞到来!一旦援军到了,与守军前后夹击之势,将军危矣!” 徒何赤辞果然在高平。成之染不动声色,道:“他不想要高平城了么?” 毕竟,沈星桥和元破寒已进抵萧关,徒何赤辞若走了,高平城也守不住。 “两害相权取其轻!将军有所不知,徒何乌维自从战败后,军中被驱使的汉民大都逃散了,如今城中只剩下上万人马。他不敢与将军交手,因此才等着徒何赤辞回来。” 成之染似是一笑,半晌不语。 郑严塘以为她不信,道:“在下所言句句属实,断不敢欺瞒将军啊!” 成之染笑道:“并非我不信阁下,只是阁下官居显位,为何要冒险出城,对我说这些?” “在下委实是为将军着想!”郑严塘欲言又止,摇了摇头,道,“伴君如伴虎,在胡虏手下谋生计,实在是情非得已。在下不忍见将军蒙尘,特来相告。将军若不肯相信,在下无以自辩。” 成之染目光幽幽地望着他,轻叹道:“纵使阁下不来,我也有退兵之意。这几日粮草已尽,大军辎重还尚未运达,倘若徒何乌维不肯出城,我也没办法。” 郑严塘劝道:“望将军早日决断,否则后患无穷。” 夜色寒凉,星辉满天。郑严塘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 高寂之眼见他一骑绝尘而去,对成之染道:“这人来得蹊跷,说的话未必可信,节下为何不将人扣下,好好审问一番?” “虚实莫测,留他何用?”成之染负手立于帐外,抬头望着苍凉的天幕,道,“我军为攻破统万城而来,无论他所言是真是假,都不会就此罢兵。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留给徒何乌维去琢磨便是。明日,我再给他一次机会。” 高寂之皱紧了眉头,道:“倘若徒何赤辞当真率军回援,又该当如何?”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竟生出笑意,虚渺的声音飘散在黑暗之中。 “所以,才要速战速决。” 次日一大早,鸡鸣声响彻统万城。徒何惠保睁开眼睛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一想到今日又要到城头听那些污言秽语,他有些发怵。 若不是他父亲强令他在城头督战,他一点也不想再见到那群兵痞。 明明是汉人,却全无礼仪教化。 徒何惠保嘀嘀咕咕地登上城楼,残存的雾气已渐渐消散,奢延水畔孤零零地立着那毡屋,一打眼让人如鲠在喉。 往常这时候,南军轻骑已经露头了。或许是今日晨雾的缘故,四野中并没有南军的踪迹。 他干巴巴地坐等,一直到日上三竿,城外还只是孤零零的毡屋,连个人影都没有。 徒何惠保有些疑惑,又隐隐不安,又苦等许久,终于耐不住,派数名斥候出城,去探看南军消息。 城门校尉也觉出怪异,小心道:“殿下,可否向大王禀报?” 徒何惠保谨慎道:“再等等不迟。” 他话音刚落,城头有兵士喊道:“看那边!” 城门校尉来不及喝斥那兵士失礼,抬眼一看不由得吃惊。城西郊野中浓烟滚滚,直冲天际,隐约还能望见火光。 徒何惠保急得在城头转圈,他父亲坐镇高台,城西的动静,定然能看得分明。 先前派出的斥候回报,魏军的营垒已空空如也,人马都渡河西上,到城外村寨劫掠去了。 先前为防备南军来袭,奢延水以南的百姓都已被迁徙入城,徒何惠保万万没想到,魏军竟敢越过统万城,在他眼皮子底下搜山放火。 “南蛮这是要劫掠一通,拍屁股走人!”徒何惠保气不打一处来,匆匆下城赶往宫中。刚到宫门口,却见一行行甲士列队而出,簇拥着徒何乌维横刀跨马。 “大王!”徒何惠保滚鞍落马,指着西边道,“魏军到城西去了!我——” “她要往刀尖上撞,我也拦不住!”徒何乌维打断了他的话,喝道,“上马,出城,随我一战!” 徒何惠保唯唯称是,被浩荡人潮裹挟着涌向城门。服凉门外寒沙似雪,滚滚步骑踏平了连天衰草。 城头响起凄厉的号角,他在匆匆中回眸一瞥,竟成绝响。 第323章 滂沱 烟焰张天,悲风弥漫,灼热的气浪在荒原上涌动。 成之染打马登上高冈,遥望着统万城的方向。 身后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气喘吁吁的斥候飞奔而来,高呼道:“将军!宗司马还有二十里,就要到统万城了!” “再探再报。”成之染目光如水,胯#下白马倏忽打了个响鼻。远处荒芜而空阔的重林之间,隐约见尘土飞扬,灰茫茫一片,绵延数里,密密麻麻如蚁群。 那是列阵前行的浩荡敌兵,层层叠叠的衣甲,仿佛日光也被吸进去,只余下肃杀的黑沉。 第361章 赵小五喜道:“敌兵终于来了!” 旌旗斑驳抖动,潮水般漫过荒野。众人仔细看了一阵子,出城的敌兵步骑并进,步卒打头阵,甲骑在军后压阵。 高寂之横槊在手,对成之染道:“卑职愿率军冲阵!” “高郎君莫急,”成之染注目良久,道,“他既然出城,势必急于与我军交战,我偏不让他如意。” 她传令诸军结阵向前,数千骑兵驰骋于荒野,如同鸿雁振翅高翔的倒影,激荡得砂石飞起,轰鸣巨响动地而来。 徒何乌维遥遥望见南军甲骑袭来,命步卒结阵迎敌。林立长枪如猬刺,疾驰向前的甲骑打了个旋,如水波一般向两旁荡开。 数千人马在阵外逡巡良久,仿佛收到中军的命令,又急急收回了脚步,掉转马头朝城南奔去。 徒何乌维将所部兵马分为两翼,鼓噪呐喊,穷追不舍。他已经看到了成之染的身影,可离得太远,他也不能将对方如何,于是喝令步骑追得更快些。 前军的步卒一口气追出了数里,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压阵的胡骑仍有余力,挥斥得愈加急促。这时逃跑的南军甲骑突然停下,为首的将领挥槊在前,又回头杀来。 疲惫的步兵首当其冲,一时被冲陷下去,可阵中毕竟人多,旋即如沙漏般倾荡弭平。 成之染并不恋战,当即命诸军后撤。耳畔冷不丁响起风声,她赶忙伏在马鞍上,一支羽箭擦着盔顶红翎射到了沙地里。 射箭的是前几日城头守将。成之染认得,他是徒何乌维的另一个儿子,唤作徒何惠保。 徒何惠保弯弓又要再射,成之染已取下弓箭,回身连射了三箭。 徒何惠保见躲闪不得,只得从马上摔下,吃了一脸土。然而他顾不得许多,慌忙又上马追赶,大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找不到徒何乌维,慌慌张张地随步骑奔波良久,忽而听闻一阵又一阵纷乱传来,待仔细看时,前军步卒又与南军甲骑缠斗起来。 成之染一马当先,再次杀了个回马枪。待命已久的甲骑跟着发动了冲锋,马蹄如雷鸣轰轰,厮杀声响彻天际。 野地里的狂风越刮越大,白蒙蒙日头底下黄尘满天,徒何惠保忍不住咳嗽起来,呛得肺里好像填满了沙土。 成之染纵马疾驰,鲜血染红了长槊,如同翻飞的蝴蝶,又好似愈燃愈烈的火焰。飞沙走石扑打着铠甲,细微的震颤竟如此清晰,瞬间让她淡漠了空气中弥漫的杀气和血腥。 直到她再一次看到徒何乌维的眼睛。 那目光比奢延水还要寒凉刺骨。 下一刻,徒何乌维挥舞着长槊冲杀过来。 “铮”的一声,成之染硬生生接了,直震得手臂发麻。 赵小五和叶吉祥旋即拍马上前,紧随她两侧。 徒何乌维冷笑道:“镇国大将军,你不敢与我单挑吗?” “手下败将,你也配?”成之染一字一顿,轻嗤道。 徒何乌维气得面目狰狞,冲天怒火化作越发猛烈的攻势。荒野不知何时暗了下来,仿佛有人扯下巨大的帷幕,覆罩了混战的刀光剑影。 徐崇朝鏖战多时,寻不到成之染身影,心口止不住狂跳。他在混战的人群中左冲右突,赫然见垓心二人在马下力战。 成之染将长槊扔掉,换上她最得心应手的长刀。闪避之间堕马的疼痛从后腰传来,不知到底是伤筋还是动骨。 被她绊倒马下的徒何乌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脸上的血污更显得面目可憎。 他手中亦是一把长刀,金镂雕画龙形,背刃有龙雀环,一片昏黑中亮如明月。 成之染咬牙力战,刀刀狠厉致命。 徒何乌维喝道:“我与你是何冤仇,你要置我于死地!” “胡狗,攻我长安城,还有脸问我!” 徒何乌维怒道:“谁有本事打下来,那就是谁的!成肃根本就不想要长安,还不许我要?” “长安是我朝旧都,轮得到你这胡奴!” “你那位太尉可不在乎什么旧都不旧都?有了收复关中的名头,他要回去功高震主了!” “休得胡言!”成之染胸口堵了一口气,一愣神的功夫,身侧忽而亮起一道白光。 她闪身避过,竟是徒何惠保打马挥槊而过。 赵小五和叶吉祥已不见踪影,她心里一急,被徒何乌维窥了破绽,刀锋被死死压住。 天色越来越昏沉,风中吹来了潮湿的水汽。 成之染欲哭无泪,宗寄罗,她和她的后军人马,怎么还不到! 乱军之中响起马踏鸾铃之声,徒何乌维听闻背后来人,闪身收了攻势。 徐崇朝横刀立马,将成之染掩护在身后,她终于得空招呼坐骑雪里红,强忍着剧痛撑槊上马。 敌兵又如山呼海啸般席卷而来,成之染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连击杀了十余名胡骑,再四下望时,却寻不到徒何乌维的踪迹。 她正要拍马与徐崇朝会合,臂膀却一凉,一支箭镞深深埋到血肉里,她甚至感觉不到痛。 明明已隔了很远,她仿佛听到奢延水拍岸之声,那昼夜不绝的呜咽长河,永远如北风般冰冷刺骨。 一滴水珠落在她脸颊,旋即干涸。 鲜活的喊杀声从不远处传来,隔着昏黑暗淡的狼藉荒凉,她望见了魏军的旗帜。 是援军到了。 倾盆大雨倏忽而至,肆无忌惮地冲刷着七零八落的尸体。被血水浸透的沙碛污浊而泥泞,涓涓黄流渐渐地漫过砂石,漫过歪歪扭扭的羽箭,漫过无主的战马脏污的铁蹄,漫无边际地向荒野奔流而去。 敌兵大溃,四散奔逃。徒何乌维向统万城撤退,魏军紧紧追击越过奢延水,随着溃退的敌兵蜂拥入城。 城中又一场混战。 成之染一路追寻徒何乌维,进了城却不见对方踪迹。她率军攻到高台,巍峨殿阙在滂沱雨幕中无言伫立。 日暮时分,云消雨散,统万城内外骤然沉寂下来,一片寒凉中只听得马鸣萧萧。战火自城外绵延到城中,染血的旌旗在风中飘动,尸横遍野,伤兵属路,到处都是哀嚎和呻吟。 魏军已占领城池,徒何氏王侯妃主和百官公卿被一网打尽,招降俘虏近万人,然而依旧找不到徒何乌维。 被捕的城门校尉声称,城中混战时,有一支人马沿奢延水西上,不知往何处去了。 众人听闻徒何乌维极有可能逃脱了,顿时都有些丧气。 成之染摆了摆手,道:“徒何乌维苦心经营这统万城,如今业已被我军攻下,他虽未成擒,也到了穷途末日的时候。诸军征战劳苦,在城中好生安顿,再做打算。” 统万城物阜民丰,徒何乌维积聚了不计其数的马匹和牛羊,宫阙库藏的金玉珍宝也堆积如山。那金玉珍宝多是从西域运送而来,成之染分赏诸军,众将士见了,都十分新奇。 然而丰厚的奖赏也难以弥合死伤惨重的悲伤。成之染命人将阵亡将士收殓了,暂且安放在城中,关山迢递,无论将他们送回长安还是金陵,都有些捉襟见肘。 更何况如此庞大的战俘。 战败投降的步卒大都是汉人,成之染一问,竟都是岭北一带的百姓,被徒何氏驱策而战。她从降卒中招募了数百壮士补充兵员,其余都听令还家,众人都感激不尽。 天时转冷,秋色渐深。派出的斥候来报,逃跑的那支人马一直溯奢延水而上,转而南下了。 诸将佐比对着舆图,看出那人马似乎是去往高平城。 成之染讯问了被俘的官吏,众人纷纷道:“徒何赤辞还在高平城,有数万人马,若我是徒何乌维,也只能前去投奔。” 那确是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 成之染在城中休养了半月有余,眼见得月轮完满,又渐渐残缺,再也坐不住了。 她要亲自带兵追击徒何乌维。 徐崇朝担心她的伤势,尤其是臂上的箭伤,她自己不怎么在意,他为她换药之时,见那伤口已瘀肿一片,还没有转好的迹象。 成之染摇头:“我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反倒是赵郎,受了不轻的刀伤,只怕要留在此地多加休养。” 赵小五随她作战时为徒何乌维所伤,这些日子一直还下不了榻。 成之染特意去看他,听闻她有意南下追击,赵小五挣扎着撑起身子,要随她一道前去。 成之染自然不许,好生安抚了一番,许诺将来抓到徒何乌维,早日送信让他回长安。 赵小五只得答应,颇有些不舍。 “赵郎君……”成之染一笑,眸中却有些热意。对方与叶吉祥一道,自从讨伐海寇时跟了她,这些年南征北战,从不曾远离左右。如今暂别,确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岑郎君主动请缨,要驻守统万城。他素来和善,有什么事情,尽管对他说。” 赵小五笑道:“节下放心罢,我只盼节下早归,早日到长安,最好明年春天里回到金陵。北地太冷了,我可受不住,家里老小还在等着呢。” 第362章 成之染颔首:“好。纵然我回不去金陵,也准许你回。” 赵小五笑了起来。 第324章 萧墙 清秋潇潇,凉风袅袅,金陵碧树如烟。 正值重阳时节,荣升为梁国公太妃的温氏特意派人去徐宅,让小洛宛回东府看看。 钟夫人好生叮嘱了三郎奉朝和四郎贺朝,让他们与江萦扇一道,带着不到两岁半的成洛宛来到东府。 温太妃已经七十余岁了,这些年养尊处优,身子将养得硬朗,如今虽天时转凉,仍旧与一众小辈一起在后园赏花。 桓夫人和一干女眷陪她闲话,府中大大小小的孩童在花间嬉闹,笑语盈盈,好不热闹。 江萦扇坐在庭槐下,凉风习习,吹动她联翩衣袂。见成洛宛与十郎平远玩得开心,她不由得轻轻笑了笑。 徐奉朝和徐贺朝坐在她身旁,偏生成修远挤了过来,与他二人叙了叙家学的旧话,眸光便一转,落到了江萦扇身上。 她二八年华,容华若桃李,静坐含笑之时,又如出水芙蓉,娴静温柔,骨子里却透着满身清净。 徐家兄弟见他笑嘻嘻地跟江萦扇搭讪,对视了一眼,默默地闭口不言。 这位如今是正经的醴陵县公世子,他父亲成雍年初从荆州回来镇守京门,数月前又从京门调回金陵,做骠骑将军,暂代尚书令,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成修远原本还担心被成雍管束,然而尚书省庶务多如牛毛,成雍根本没工夫管他。又加之母亲桓夫人溺爱,他越发纨绔起来。 江萦扇自然瞧不上,待他客气而疏离。耳边成修远仍旧夸夸其谈,聒噪不休,她突然心领神会,怪不得成肃宁可让年幼的成治远做豫州刺史,都不肯让这个最年长的侄子去。 毕竟成治远乖巧听话,成修远只怕会胡来。 江萦扇耐心告罄,见成洛宛又在地上打滚,于是礼貌地道了声得罪,起身去哄孩子了。 成修远讪讪地闭了嘴,颇为愁苦地叹了几声气,对徐家兄弟嘀咕道:“江娘子怎么越来越像那位萧长史?冷冰冰的一张脸,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徐贺朝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哪位萧长史?” 成修远道:“就是我阿姊府中那位,何仆射坐镇东府时,她时常过来。” 徐贺朝早已听闻萧群玉盛名,不由得笑道:“像她,也不是什么坏事。” 成修远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又看了看不远处的江萦扇,道:“你们回去跟她家里人说说,早点接回家去罢,不要在镇国军府做事了。” 徐奉朝苦笑:“我们哪管得来这些。” 成修远啧道:“那就给她说个婆家罢,总该有人来管。” “阿兄!”一旁的二娘琇莹看不下去,催促他赶紧闭嘴,道,“你再说,等着祖母骂。” 成修远心虚地看了温太妃一眼,好在她老人家有些耳背,没听到这些。 温太妃被众人伺候得舒心,望着花下嬉闹的孩童,笑得合不拢嘴。 她年纪最小的几个孙辈,与成洛宛差不了多少,一个个蹦蹦跳跳的,如同叽叽喳喳的灰雀。 不知谁喊了一声,玩闹的孩童逐渐安静下来。成洛宛拽着竹马的一端,大她两岁的九郎念远也不撒手,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大吵。 众人都侧首观望,小孩子吵架,也都没什么。 不料成念远憋红了脸,气道:“你去告状罢!你哪有父母,去找谁告状!” 成洛宛被他吼得愣住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哭起来。 成念远生母吓得脸都白了,急急地望向温太妃。 温太妃还没来得及发话,廊下成昭远快步上前,斥道:“九郎无礼!还不快道歉?” 他身为长兄,平日里不苟言笑,成念远有些怕他,委委屈屈地也想哭。 成昭远摸了摸他的脑袋,道:“不许哭,向练儿赔礼。” 成念远抽噎着给成洛宛赔了不是,低着头偷偷抹眼泪。 江萦扇将成洛宛抱起,温言细语地哄着。 成洛宛瞄了成念远一眼,扑到江萦扇怀里,哭道:“我要找阿父阿母……他们不要我了吗……” 江萦扇眸光微动,许多事没办法解释清楚,只得道:“怎么会有人不要练儿?他们还有些事情没做完,很快就能回来的。” 成洛宛泪眼汪汪,问成昭远道:“真的吗?” 成昭远颔首微笑,目光落到她雪团一般的小脸上,浅浅停留了一瞬。他祖母说她长得与成之染小时候很像,或许罢,反正他又没见过。 他那位阿姊,小时候也会这样哭吗? 他难以想象。 成洛宛一行在东府待了一整天,直到黄昏时,才被温太妃恋恋不舍地送走。 日暮中的府邸陡然间安静下来。成昭远回到住处,鸟雀从树影之间惊飞往复,寥落的啼鸣在空庭回荡。 他以手拄额,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屋门被叩响。 屋子里没有点灯,昏沉中一道人影停在他下首。 “郎君,关中密信。” 成昭远似是叹息,缓缓抬头。 一封素朴的书函呈上案头。 成昭远命人将火烛燃起,盈盈灯火照亮了他英朗的眉眼,微微闪动着,如同明亮的星子。 “长安,长安……”他低声呢喃,平静地将信收起,幽幽目光仿佛穿透了高墙,投向无穷无尽的远方。 ———— 霜天若镜,塞鸿声急。成襄远伫立城头,遥望着夕阳流水,身影竟显得有些单薄。 他上个月底收到统万城音讯,成之染已经攻破城池,留岑汝生率三千人马镇守,她与大军西行追击徒何乌维去了。 这消息让他喜忧参半。 喜的是统万城陷落,徒何氏也必将时日无多。忧的是他的阿姊仍久战不归,而坐镇长安的秦州刺史岑获嘉感染风寒一病不起,偌大的秦州重任压在他稚嫩的肩头,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自从数月前雷雨惊悸,成襄远夜里休息一直不怎么安稳。他每当日暮时分,便登城远望,苦等着有一日驿马前来,送给他大军消息。 然而日复一日,他已失望了许多回。 日薄西山,长安城就要闭门了。 徐望朝劝道:“三郎,回去罢。” 成襄远良久不语,深深地向绵延古道望了一眼,似是失落道:“走。” 他随徐望朝下了城楼,清寒的角声响彻天幕,这是城门即将关闭的信号,仿佛一直吹到他心底,震颤得神魂都有些支离。 城头的军士忽然喊道:“将军!城外有一骑!” 成襄远闻言一喜,赶忙到城头观望,果然有一骑绝尘,由远及近疾驰到城下。 “高平来报!高平来报!”那信使高呼。 城门守兵查验了符信,放那人进城,成襄远已在城下等候。 随从快步将书函呈上,他拆信一看,是成之染写来的。 他阿姊步骑并进,追寻敌兵踪迹来到高平城,与驻守陇东郡的元破寒合兵,南北夹击,顺利将城池攻破。可是徒何乌维并不在城中,被俘的徒何惠保说,他这路人马不过是疑兵,徒何乌维早就与他在高平川分别,溯河而上,去往金城郡了。 成之染命元破寒率军驻守高平城,她统领大军继续追击徒何乌维,临行前写下这封信,派人传送到长安。高平城中的徒何氏俘虏随后将押送到长安,等到统万城俘虏到了,再一并押解回京。 成襄远心中空落落的,信笺上的墨迹仿佛还鲜活如初,可他的阿姊已经离开高平城,去往愈加遥远的陇外。纵横山原阻隔了他登楼远望的视线,而那远行不归的旅人,还更在山原之外。 他回到未央宫,将成之染来信读给岑获嘉。 岑获嘉在殿中卧病,面容比往日憔悴了许多。他半闭着眼睛望向帷帐,忽而像打锣一样咳嗽起来。 便殿中灯影幢幢,奔波的军士往来不绝,翕张的黑影扑到成襄远脸上,让他眼前一阵阵忽明忽暗。 岑获嘉被众人服侍着平息良久,终于恢复了些许气力。高平与金城迂回上千里,成之染一去,又不知何时能还。 他这副身子,只怕是撑不起了。 他侧首望向成襄远,眸中浮起一丝悲悯。这个千疮百孔的关中,单凭眼前的稚弱少年,如何能掌控得了? 重帷中传来岑获嘉一声叹息。 建威将军叱卢密上前,问道:“岑公有何指示?” 岑获嘉看了他一眼。叱卢密无疑是成肃信重之人,否则成肃也不可能留他来护卫成襄远。 然而这个从独孤氏朝廷叛逃北晋,又从北晋投奔到成肃帐下的胡人,他始终心存疑虑。 倘若元氏兄弟在就好了。 可是成之染让元破寒驻守高平城,镇守新平郡的沈星桥奉命督战,又严令元得雪诸人屯驻在外,如今这形势,他调动不得。 虽身为刺史,却要受诸般牵制。岑获嘉只得苦笑。 第363章 他对成襄远道:“三郎君,老夫有一事,你要记得。” 成襄远道:“岑公尽管吩咐。” 岑获嘉沉默片刻,缓缓道:“倘若我死了,要归葬南阳。” 成襄远悚然一惊:“岑公这是哪里话!怎么会……岑公可要打起精神来,晚辈还有许多事要向岑公请教。” 岑获嘉笑了几声,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人生七十古来稀,还有什么不得意的呢?” 叱卢密也在殷殷开导。 “叱卢将军啊……”岑获嘉听罢,又叹息一声,道,“人世代谢,理固宜然。将军身担重任,自当勉力为之。” 叱卢密叩首。 岑获嘉招呼成襄远上前,道:“我懂得几句休咎之术,给你算一算,可好?” 成襄远略一迟疑,颔首道:“请岑公赐教。” 岑获嘉问了他的生辰八字,殿中陷入了逼仄的沉默。 烛火明灭,众人心惊。半晌,岑获嘉似是感喟:“扑朔迷离,绝处逢生。果然是尚主封侯的命。” 叱卢密皱眉思索他话中含义,一时间沉默不语。 徐望朝很是好奇,报出自己的八字,问道:“那我呢?” 岑获嘉微阖双目,沉沉的看不清神情。成襄远离得近些,瞥见他眉间一闪而过的迟疑,不由得心惊。 徐望朝还在眼巴巴等着。 岑获嘉缓缓说道:“祸福无门,惟人所召。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徐望朝愣了愣,当年他家搬进金陵的海宁公主故宅,他兄长也是这么说的。可是,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不解其意,正要追问时,成襄远轻轻道:“二郎,岑公累了,让他好好休息罢。” 岑获嘉依旧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徐望朝无奈,只得随众人退出殿外。 暗夜无月,风声萧萧。叱卢密对成襄远道:“岑公已无力理政,不如让沈将军回来主持大局。” “沈将军……”成襄远略一迟疑,道,“让我再想想。” 第325章 金城 河西雄郡,金城为最。 大河劈山裂谷,自城外蜿蜒而下,冰封千里。水岸上芦苇婆娑,寒鸦翔集,绕城不绝。 尚未融化的残雪一片又一片,覆盖了稀疏的枯黄野草,也将殷红枯涸的土地草草遮蔽。一座座巨大的京观,兀然在斜阳下矗立,烈火烧不尽的残肢断臂,仍旧曝露在冷风之中,任由一群群老鸦啄食。 饶是城门紧闭,凄厉的呼号之声依旧萦绕回响,空无一人的街巷,显出一种缟素的凄清颓丧。唯独郡守府门庭若市,不时传出歌吹笑闹之声。 凉州酋帅屈脱末箕踞堂首,纵酒高呼,紧盯着堂中纤腰宛转的舞女,目光越发火热。 天时苦寒,堂中春暖。披纱舞女水袖扬起,石榴裙化作温柔的绯红,缠绵如春水迢递。 屈脱末脚步虚浮地下来,一把将为首的美人拽到怀里,急不可耐地摸来摸去。 那美人惊惶推拒,更引得座中将领拍案叫闹。 屈脱末大笑一声,得意地在堂中扫过,摆手道:“有客人在这,莫让人笑话。”说罢他向座中瞥了一眼,不由分说硬拉着美人去了别处。 “大王担心徒何大人介意,要不然定要与大伙一同快活!”有个大嗓门喊道。 堂中舞女仍翩翩起舞,徒何乌维随意瞥了一眼,道:“大王这就见外了。” 喊话的将领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的腿,摇头道:“可惜啊可惜,大人如此神武,这事却施展不得了。” 众人都哄笑起来。一旁郑严塘不禁捏了一把汗。 徒何乌维似乎被对方的话伤到,神情颇有些黯黯,一言不发地闷头喝酒。 见他这般模样,旁人也不好在说什么。宴席将尽时,屈脱末回来了,凶横的脸上生出餍足之色,众人都见怪不怪。 他似乎回味一番,对徒何乌维道:“票午氏那些杂种,竟藏了这许多美人,幸好当初屠城还留了活口,这要是跟那些死人一块烧了,才真是可惜。” 徒何乌维不置可否。自从他到金城来,所见的几乎是一座空城了。 屈脱末依旧兴致勃勃,道:“方才那美人很不错,今晚送给徒何兄弟尝一尝。” 座中众人都拍手叫好,红烛高照,照亮了徒何乌维玩味的笑容。 “谢过大王好意。只是我如今残废,站不起来了。” 屈脱末凑到他身旁,在他腰上摸了一把。 一道冷厉的光芒从徒何乌维眼底闪过,飞速被他垂眸遮掩了。 屈脱末并未留意,开口道:“这又有何妨?那美人已经服服帖帖的了,伺候人的事,腿不需要站起来。” 徒何乌维笑出了声,道:“恭敬不如从命。” 屈脱末意犹未尽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见一旁郑严塘欲言又止,大笑道:“今日见者有份,我抓的美人还多着呢!” 堂中又淫亵地高呼笑闹,已有人带头上前,抢夺堂中的舞女。 一片惊呼喧闹中,徒何乌维与郑严塘对视一眼,唇角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 郑严塘推着小车送他回屋,暗淡烛光下,榻前已有个单薄的身影跪着,纤细的脊背抖动不止,隐约传来细碎的抽噎。 徒何乌维示意郑严塘推他上前,大手钳住了女子的下巴,问道:“叫什么名字?” 似是没想到他说的汉话,那女子震恐地看了他一眼,却不敢回答。 徒何乌维眸光微动,又问了一遍,语气温柔了许多。 郑严塘也道:“娘子,勿怕。” 那女子垂眸答道:“贱妾姓韦,唤作雁娘。” 郑严塘一愣,再细细一问,原来是宇文氏金城太守之女,因陇外杂胡作乱攻陷金城,被充了下陈,成了金城酋帅的新宠。 前些日子屈脱末攻克金城,她再次沦为阶下囚。 郑严塘默然不语。 “这么说,你伺候过许多人了?”徒何乌维垂眸打量她,粗糙的拇指划过她唇角,淡淡道,“我不良于行,该怎么做,你都知道罢?” 韦雁娘瑟瑟发抖,差点哭出来,含泪道:“请将军放过我罢!” 郑严塘正要开口,徒何乌维瞥了他一眼,对韦雁娘笑了笑:“放过你,谁来放过我?” 郑严塘只得退下。 两行清泪沿着美人颊边无声流淌。她倏忽想起城外绵延数日的大火,漫山遍野横七竖八的尸体被付之一炬,恶臭的烟瘴将城池笼罩,无孔不入,令人作呕。 可是她还得活下去。 火红的烛影透过窗棂,映照着屈脱末酣醉的脸庞。寒风凛冽,他被人扶着缓缓往回走,迷乱中有个清明的念头,瘸子有瘸子的好处。 他不由得啧了一声。 枕畔依稀传来轻微的哭泣,徒何乌维很是不耐烦,可想到一双双暗中窥视的眼睛,只得忍耐下去。 晨起时韦雁娘服侍他穿衣,手指不小心碰上他的腿,刚将手收回,迎面就挨了一巴掌。 徒何乌维下手极重,韦雁娘捂着脸,惊恐地看他。 他脸上恼怒的神情似乎消散了,又换上一副和善的面容,温声赔礼道:“对不起,我控制不住。” 韦雁娘还能说什么,一言不发地收拾妥当,推他出了门。 屈脱末手下兵士早已在门口等候,见他们出来,上前道:“大王今夜要韦娘子服侍,早去准备罢。” 徒何乌维淡淡地点了点头,对他道:“我正好要见大王。” 兵士道:“早间不得空,大人晚些再去。” 见他带着韦雁娘离去,郑严塘这才从侧屋出来,替徒何乌维推着车。 他想到韦雁娘的惨状,不由得心有戚戚。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京兆韦氏的娘子尚且如此,也不知自己远在统万城的家眷如何了。 徒何乌维压低了声音,缓缓道:“那位成娘子,又不是屈脱末。” 郑严塘暗叹一声,觑着他神色,问道:“大王的伤势,可还好些了?” 统万城一战,徒何乌维为南军所伤,又纵马千里奔波,伤势加重了许多。幸好他年富力强,在金城休养了一个多月,身上已无大碍。 若换作旁人,只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徒何乌维叮嘱道:“凡事仍小心为上。” 郑严塘颔首应下。 徒何乌维没有等太久,午前屈脱末派人来唤他。 宿醉之后的屈脱末,神情颇有些怏怏,问道:“徒何兄弟找我有何事?” 徒何乌维道:“先前对大王说的那事,大王可有主意了?” 屈脱末眯了眯眼睛,回想了一番,道:“你说的,是攻打长安?” 徒何乌维颔首:“金城地僻,到底比不得长安富饶。” 屈脱末笑笑:“好歹让我歇一会不是?我秋天里才打下金城,死了不少人,况且如今天寒,也不是出兵的时候。” 徒何乌维摇了摇头:“大王在休整,那南蛮也在休整。统万城一战,汉兵已死得七七八八,正所谓强弩之末,成不了什么气候。更何况此时长安守备空虚,大王乘势而起,一击必中。若拖延下去,只怕他们从关外调兵,那可就不好办了。” 第364章 屈脱末在金城纸醉金迷,整日里吃喝玩乐,心中颇有些惫懒。 徒何乌维看出他的退意,劝道:“我听闻陇上歌谣,‘长安大街,夹树杨槐。下走朱轮,上有鸾栖。(1)’富庶繁华,自不是区区金城所能比,我家大王还在时,更将其视为毕生志业。占领长安便可以控制关陇,泱泱大国,也不是凉州所能比。大王若并无此心,不如让我出城去,我虽不能将长安攻克,就算爬,也要爬到长安去!” 屈脱末“哎呦”了一声,一拍大腿道:“这是什么话!你国破家亡,又身受重伤,臣子本分已尽了,安心待在这里,我总不会亏待。” “仰赖大王收留,感激不尽。可不见长安,我死不瞑目。”徒何乌维长吁短叹,泫然欲泣。 屈脱末迟疑了一番,道:“我原本也想到长安去,早先被湟水杂胡缠住,没得脱身。如今宇文绎和徒何乌维接连败在南蛮手下,那南蛮,不可小觑啊。” 徒何乌维摇头道:“宇文绎那个绣花枕头倒也罢了,我家徒何大王,杀得南蛮只剩最后一口气,若不是中了南蛮奸计,也不会失了统万城。” 郑严塘亦道:“我家大王与南军交过几次手,他们兵力不算多,唯独那主帅诡计多端。想来那人如今还没有回到长安,大王坐拥甲骑数万,以摧枯拉朽之势直取长安,纵然那人回来了,也无计可施。” 屈脱末问道:“你说的那人,可是南朝的太尉?” 郑严塘愣了愣,道:“成肃早就出关了,如今领兵的,是所谓镇国大将军。” “镇国大将军……”屈脱末念叨了两遍,忽而笑了笑,道,“我记得她,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莫不是貌美如花,将你家大王迷了心神去?” 徒何乌维枯笑了两声,幽幽道:“不错,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大王雄风豪气,难不成还会怕她?” “怎么会!”屈脱末仰面大笑,“你早说成肃已走,我还以为他还在长安!既如此,岂不是将关中拱手让我!” 他从座上跳起来,高呼道:“来来来,让人都过来!天大的好消息,我怎么今日才知!” 兵士赶忙去将他麾下大小将领请来,屈脱末负手在堂中踱来踱去,眼中闪烁着狂喜的光芒。 徒何乌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以目示意郑严塘,默不作声地退出堂外。北风呼啸,直往他领口里钻,小车走出大老远,还听到堂中屈脱末激动呼喊的声音。 他从唇角泄出一声嗤笑,轻轻道:“果然是蠢货。” 这声音极轻,连郑严塘都没有听清,他问了一句:“主上说什么?” 徒何乌维不语,良久,淡淡道:“好戏,又要开场了。” 第326章 寒沙 长安,未央宫。 北风卷地,百草枯折。便殿的窗棂被吹得一声巨响,冷风从开合的空隙中乘虚而入,霎时间掀起了层层帷幔。 殿中死一般沉寂。 新野郡公、征西将军、秦州刺史岑获嘉病逝,时年七十。 成襄远跪倒榻前,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他抓着徐望朝的手臂,整个人颤抖不已:“二郎,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成之染不在,岑获嘉死了。他看了看徐望朝,又看了看叱卢密,惶遽地落下了眼泪。 徐望朝低声劝慰,却听叱卢密说道:“如今关中局势还不太平,一旦刺史去世的消息传出,只怕会引起混乱。” 徐望朝一怔:“依将军之见……” 叱卢密道:“秘不发丧,一切照常,岑公卧病已久,旁人看不出什么。” 徐望朝有些迟疑。 成襄远思忖良久,哽咽道:“将军说的是。长安乃根本所系,大意不得。不如让沈将军、卢太守、裴太守回到长安。待镇国大将军回来,再做打算。” 叱卢密颔首称是,道:“镇国临行前嘱托,若事有不决,则请示朝廷。兹事体大,务要早日禀报朝廷。” 成襄远并无异议,一切事宜都交给他去安排。 徐望朝忽而道:“也让元七郎回来罢。” 叱卢密沉吟不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纠结了许久,点头道:“也好。” 卢昆鹊在冯翊郡,裴善渊在扶风郡,距离长安都不远。沈星桥从新平郡赶回,却比预想中来迟了几日。 成襄远见到沈星桥,立刻明白了。对方不仅回来了,还是带兵回来的,数千人马驻扎在城外,唯独他自己带了数名亲随入城。 成襄远难免忐忑,道:“沈将军,倘若泾水有变,又该如何?” 沈星桥不以为意:“徒何已灭,统万已平,高平已定,元氏诸郎君据守泾水,有何变故?” 成襄远无言以对。 岑获嘉仍在便殿停灵。诸将到殿中拜谒了,都唏嘘不已。 裴善渊问道:“此事可向朝廷禀报了?” 成襄远颔首:“金陵路远,往来不便,一时半会儿也不知朝廷如何决断。” 裴善渊与卢昆鹊对视一眼,见成襄远神情不似作伪,不由得苦笑。成肃将次子留在长安,那心思洞若观火。纵然他们一开始还没回过味,听闻成追远出任荆州刺史,成治远出任豫州刺史,也差不多心中有了底。 显然眼前这个少年郎,就是成肃推定的秦州刺史。 卢昆鹊委婉地提醒了成襄远几句,临了道:“郎君在岑公身边已久,诸事通达,如今朝廷音讯未返,镇国大将军未归,刺史重任,望郎君勉力为之。” 成襄远未免迟疑,然而众人都由不得他。他收了刺史印绶,难免惴惴不安。 众人从殿中退下,沈星桥回望一眼,若有所思。 叱卢密问道:“沈将军,可有不妥?” 沈星桥摇头,道:“稚子幼弱。” 叱卢密似是一笑:“将军糊涂了。稚子再怎么幼弱,能不如荆州和豫州那两位?身为梁公之子,便是朝廷权威。只要诸位尽心辅佐,没有什么不成的。” 沈星桥打量他两眼,淡淡道:“那就借阁下吉言罢。” ———— 成之染在陇外遇到了此生最大的一场雪。浓重的雪簇飘散在旷野之间,冷风从颊边呼啸而过,让她忙不迭偏过头去,试图避开那刺骨的寒意。 然而,这无济于事。 连绵不绝的冬雪,早已将天地镀上一层厚厚的白霜。皑皑雪原被日光一照,刺眼至极。 她望了望峡谷中蜿蜒的大河,冰封的河面在雪中显得格外消瘦,河上的小洲,连同小洲上枯黄的芦苇,通通都凝固住了。 绵延江水从不会有这般景象。 她倏忽想起了金陵。 若是在金陵,不知有多少人家围炉取暖,又不知有多少夫妇同衾絮语,如今跟在她身后远征的八千子弟,只能裹着厚厚的寒衣,披着冰冷沉重的铠甲,一步又一步,在冰天雪地里长途跋涉。 故园三千里,何日是归期。 无声喟叹从心底荡开,她仿佛听到了冰层崩裂的声音。 直到,她望见了金城。 城头的旌旗早已冻硬,任凭狂风大作,都岿然不动。 徒何乌维的身影出现在垛口,朝她高喊道:“镇国大将军,你来迟了!” 他目光低垂,眸中依稀挟带着隐秘的笑意。 只是隔了太远,成之染看不清晰。 认出徒何乌维的那一刻,心头的巨石终于落下。不枉她迂回千里,终于将人追上了。 然而如今守城之人仍旧是徒何乌维,统万城同样的当,他不会再上第二次。 想攻下眼前这座巍然矗立的金城,只怕要费些功夫。 徒何乌维毫不在意,仰面大笑,不急不徐地走下城头,纵马回到郡守府。 短短数日,屈脱末的战利品已改名换姓,落到了徒何乌维手中。他从统万城带来的将士不满千人,却将屈脱末留守的数千兵马死死拿捏。 纵使屈脱末半道回来,这城池也不再归他所有,更何况如今他已经远去。 屈脱末手下归顺的将领道:“大王,贼兵在城外叫阵呢。” “不必搭理她,”徒何乌维笑道,“冰天雪地里,就跟她耗着。我倒要看看,她到底能耗到什么时候。” 成之染见徒何乌维一去不返,心头已凉了半截。她确实不怕与对方血战,所担心的也并非战事。 陇外的冬日酷寒,比关中更甚三分,她麾下军士大都从江南而来,何曾经历过如此天寒地冻的时日? 扎起的营帐挡得住风雪,挡不住彻骨严寒,寒衣也好,毡裘也罢,裹在身上也不怎么暖和。更何况长弓都冷硬难以拉开,铠甲也仿佛要与躯壳冻成一体。 坚冰难以消融,愁云凝结不动,她一刻也等不得。 魏军休整了一日,养精蓄锐,次日黎明时分,成之染率军大举攻城。密密麻麻的飞矢,抛车掷出的巨石,好似雨雹落下,又如同星辰迸空,纷纷向城中打去。 琪树城林木造就的冲车和飞梯,辗转运送到统万和高平,如今再次派上了用场。诸军将士借着矢石的掩护,一面推着冲车撞击城门,一面攀援飞梯爬向城头。 第365章 守军也不甘示弱,合持巨木将城门顶住,又居高临下,投石放箭,挥刀纵火,飞梯上的魏兵纷纷跌落。殷红的鲜血将白雪浸染,激荡翻飞中一片凄艳迷离。 苦战良久,终于有数百人攻上城头,与敌兵短兵相接。城头守备严密,羽箭劲急,将魏兵逼退。如此往复再三,众人都杀红了眼。 疾风暴雨般的攻势一刻不停,钩援临冲,抛车强弩,成千上万人的嘶吼直冲云霄,地动山摇般震颤不已。细碎的飞雪不知何时越下越大,天幕暗沉而低垂,仿佛要将整座城池吞噬。 军主石阿牛率一队劲卒登上城头,与敌兵殊死力战,杀出了一条血路,越来越多的将士尾随其后,冲入城中打开了城门。 魏军如潮水般涌入城中,敌兵惊散,仍在街巷中沿途阻击。 成之染纵兵入城,派诸将把守四方城门,仔细在城中清剿敌兵。她率兵一路杀到郡守府,府中有重兵把守,如营垒一般,锋锐森然。 石阿牛奉命向府中喊话,劝守兵莫要做困兽之斗,速速开门投降。 隔着宏阔气派的大门和高墙,成之染听到了徒何乌维的笑声。他仿佛就站在大门另一侧,音声清晰,如在耳畔。 “成大将军,成大将军!”徒何乌维高呼,“你为何如此纠缠不休!好好待在你的长安城,不好吗?” 成之染并不回答,只是道:“你的太子和家眷都已成擒,识时务者为俊杰,早日开门投降,还能再见他们一面。” 徒何乌维似是冷笑:“麾下数千兵马,连个高平城都守不住,那两个废物,我见他作甚!” “哦?”成之染微微抬首,问道,“那么阁下呢?阁下难道就将城池守住了?” 府中静默了一瞬,旋即传来徒何乌维的大笑。 “成大将军!今日之言,你要好好记住啊!” 成之染生出不耐烦,喝道:“少废话!速速出降,我暂且饶你一命,否则尸骨无存,悔之晚矣!” 徒何乌维收敛了笑声,道:“我仍有一事不明,要请教阁下。成肃早已出关去了,阁下一力置我于死地,真是好大的功劳!只是不知这功劳,将来是算到谁的头上?若你这镇国大将军私吞,如何向你父亲交代?若要将功劳拱手让人,岂不是为虎作伥,助长你父亲不臣之心!” “一派胡言!”成之染斥道,“你休要在此花言巧语,荡平关陇,恢复汉家社稷,乃国之大事,岂是私恩惠赏,挟威倚势之资!胡虏不知礼义,在此妄言狂吠,当真要我割了你舌头,送到金陵斩首示众不成!” 徒何乌维笑道:“是不是一派胡言,你自己心里清楚。多说无益,你若有本事,来杀我便是。” 成之染大怒,命石阿牛和武贤率军将太守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把守太守府的都是徒何乌维亲兵,一个个攀上墙头放箭,铁了心与魏军殊死力战,局面一时间焦灼。 成之染命人将攻城的冲车拖来,众军士头顶巨盾,冒着箭雨撞开了府门。她身披重甲冲入府中,敌兵死战不退,每前进一步都无比艰难,打斗声、嘶吼声、惨叫声乱哄哄交织一片。 庭院深深,甲第三重。日薄西山,站在庭中的人影也显出几分暗淡。 成之染率军冲破最后一道门,赫然见徒何乌维孑然独立,一手提着长刀,一手举着火把。 跳动的火苗照亮了他刀刻一般的容颜,明灭之间宛如幽罗厉鬼。 石阿牛大手一挥,手下军士迅速将对方团团围住。 徒何乌维唇角噙着浅淡的笑意,见成之染走上前来,那笑意越发浓烈。 “成娘子,”他促狭一笑,道,“我说过,不死不休。” 说罢他掷出手中火把,院中积聚的枯树杂草瞬间被点燃,巨大的火舌仿佛被人牵引着,呼啦啦烧出一个烈焰腾腾的火圈,又飞速扑出院门,在整个太守府熊熊燃烧起来。 众人都惊呼起来,武贤赶忙带兵扑救。 厚重的血腥之外,成之染闻到其中不易察觉的油脂气息,她不由得张大了眼睛:“你这个疯子!” 徒何乌维沉沉地笑起来,烟焰张天,脸上的神情莫辨。 他一早便做好了准备,只等着这一刻同归于尽。 诸将散布在城中,唯独徐崇朝在侧,见火势张狂,连忙将成之染拉住:“快走!” 他话音刚落,徒何乌维的刀锋已到近前。 徐崇朝横刀相抵,当啷一声狠狠撞上对方的刀刃。徒何乌维却并未松劲,两柄长刀死死拉扯,发出尖锐刺耳的爆鸣。 成之染再次看清了那把龙雀金刀,烟气熏得她眼眸发胀,煌煌刀影一瞬间有如实质。 此地不宜久留,可徐崇朝已经与对方缠斗起来,你来我往,打得难解难分。 两人势均力敌,一时间难以将对方毙命。 成之染只好命四周围堵的兵士弯弓搭箭,只等着二人分开的时机,放箭将徒何乌维射杀。 徒何乌维看出众人的心思,攻势越加狠厉,将徐崇朝死死拖住。 成之染见火势越来越大,滚滚浓烟不绝,急得要持刀上阵。 石阿牛喊道:“节下小心!让我来!” 不待成之染答应,他已经跳入阵中,与徐崇朝前后夹击,合攻徒何乌维。 徒何乌维左支右绌,大骂道:“有本事!算你们有种!” 他一语未尽,腿上已挨了一刀,脚下骤然一个踉跄,后腰又传来剧痛。他以刀拄地,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 徐崇朝闪身避开,退到了成之染身旁。 徒何乌维被石阿牛压倒在地,听到成之染说道:“杀了罢。” 石阿牛抓起对方散落的发髻,割断了他的喉咙。 众人齐呼了一声,急急向府外撤退,烟气呛得人睁不开眼。 石阿牛随成之染出了一重院门,忽而想到了什么,高呼道:“节下不必等我,我去去就回!” 成之染大惊:“石将军!快回来!” 石阿牛不管不顾,她眼睁睁看到对方又折返火场,一时间又气又急,却不能置众人于不顾,只得带人急匆匆冲出郡守府。 武贤正带人泼水救火,然而寒冬时节去哪找丰沛的水源,运来的一桶桶水也无济于事。 熊熊烈焰将整个郡守府吞没,澎湃的热浪将众人逼出十几丈远。石阿牛仍未出现,成之染怒不可遏,恨只恨石阿牛不肯听令,那等凶险的地方,他回去作甚! “节下!”滚滚浓烟中忽而传来一声呼喊,略带些嘶哑,是石阿牛的声音! 成之染屏息上前,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府门,她登时大喜,话未出口,高大的府门突然崩塌,砖石断木埋住了匆匆出外的身影。 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呼。 成之染还要上前,被徐崇朝和武贤死死拉住,她喊道:“快去!快去救人!” 武贤率兵冲到府门口,断壁残垣间看不到石阿牛踪迹。众人冒着烟气将碎石扒开,赫然见一人压在倾颓的梁木下,整张脸被血污和泥灰糊住。 众人合力将断木抬起一角,勉强将石阿牛拉出。他后心被椽木贯穿,已经奄奄一息了。 被众人抬起之时,怀中还紧紧抱着什么东西。武贤一碰,他抖了一下,却无力睁开眼睛。 成之染上手将那物事扒出,原来是徒何乌维那把龙雀金刀。 金创医匆匆前来救治,却束手无策,叹息着摇了摇头。 武贤用清水将石阿牛口鼻擦净,隐约见他干裂的嘴唇张开,气若游丝地说着些什么。 武贤凑近了,问道:“石郎君,你说什么?” 石阿牛好一阵一动不动,半晌微微睁开了眼睛。半阖的双眸,成之染竟然从其中看出来一丝腼腆和羞愧。 “女郎……”他唤了一声,又歇了一会儿,道,“这把刀……给……我儿可好?” 成之染眸中一热,咬牙道:“好,你自己给他。” “我也想……”石阿牛似乎笑了笑,道,“这可是……宝刀……” 说罢,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这确是宝刀,可是,怎比得上一个人? 成之染垂眸,不由得潸然泪下。 一轮满月从天边升起,照亮了苍茫大河,河岸这一座孤城内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寒沙在清澄月光下粼粼闪动,随风漫卷。 魏乾宁十三年冬十月,朔,太平长公主破金城。 第327章 琉璃 自入冬以来,长安的大风刮得越发猛烈,未央宫沧池一带的林木吹倒了许多。 初到长安时,成襄远时常到沧池游玩,银杏林中金黄的落叶翻飞,好似彩蝶翩翩,令人流连忘返。 可如今他代行秦州刺史之职,军民要务都要与诸将磋商,已经没有了那等闲暇的工夫。 统万城和高平城的战俘,陆陆续续被押送到长安,前后近万人,大都是徒何氏百官公卿戚属之流。照以往旧例,这些人还要继续押解回京,斩首流徙,为奴为婢,生杀予夺,身不由己。 第366章 成襄远翻了翻俘虏名册,厚厚的名录,俨然是生死簿。 押送俘虏也并非易事,等成之染回来,再议不迟。 他目光在几个名字上扫过,对叱卢密道:“徒何乌维那几个儿子,我想见一见。” 叱卢密虽有些意外,但这事并无不可。 徒何乌维大大小小十多个儿子,最为年长的徒何赤辞还不到二十岁,被甲兵押到偏殿,仍旧一脸不服气。 成襄远温言细语,向他们打听岭北情形。许是他态度过于和顺,徒何赤辞仰头望着他,惊讶于眼前的俊美少年竟是如今秦州主宰,不由得露出一丝挑衅的笑意。 成襄远微微皱起了眉头。 徒何赤辞说话很是不客气,指天骂地,言语不逊。 叱卢密面沉似水,成襄远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角,勉强让对方没有拔刀。 徐望朝听不下去了,斥道:“打仗时怎不见你本事?死到临头了还敢嘴硬!” 这话戳到了徒何赤辞痛处,他咬了咬牙,道:“死到临头的人是你!我父亲就要回来了,等到他回来,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有他打头阵,徒何惠保诸兄弟也吵闹起来,殿中乱成了一团,叫嚷的声浪简直要把屋顶掀翻。 成襄远忍无可忍,正要命人将他们押下去,殿外有通传来报:“元将军回来了。” 徒何赤辞登时卡了壳,憋红了脸难以再发作,成襄远从他身旁走过,留下了略显嫌恶的一瞥。 元破寒风尘仆仆在殿外等候,见成襄远前来相迎,不由得一笑。 他被成襄远迎到殿中,正逢甲兵押送徒何赤辞一行人出去。他挑了挑眉,驻足道:“这位小郎君好生眼熟,没想到又见面了。” 从新平到高平,徒何赤辞接连败在对方手下,此时猝不及防地见到,哆哆嗦嗦不敢再说话。 徐望朝嗤笑一声:“刚才你不是挺硬气的吗?” 徒何赤辞不语。 元破寒笑道:“稚子乳臭未干,就该好好待在家里,出来舞刀弄枪,平白让人笑话。” 徒何赤辞敢怒不敢言,蔫蔫地被带下去了。 成襄远收回了目光,将元破寒请到上首,问道:“郎君既然回来,高平城如何了?” “高平城池险固,我九弟率一军人马镇守,还请三郎君放心,”元破寒顿了顿,道,“余下的人马,我带回来了,如今正驻扎在城外。” 成襄远略略一惊,他从未调兵,这一个个的,怎么都带兵回来。 徐望朝也嘀咕了一声,被元破寒听到。 他问道:“还有谁?” 徐望朝如实答道:“还有沈将军的人马,你们还没碰到?” 元破寒收敛了笑意,道:“不曾。” 他言语平淡,心绪似有些低沉。成襄远察觉不对劲,碍于叱卢密在场,也不好多问。 那一瞬低沉仿佛只是个错觉。元破寒旋即问道:“陇外可有音讯?” 成襄远摇了摇头。 元破寒见他神色黯淡,劝慰道:“你阿姊去往金城郡,山高路远,多有不便,再等些时日,说不定就有佳讯传来。 成襄远苦着脸道:“那她什么时候回来啊?” 元破寒道:“她临行前说过,金城那一带杂胡作乱,她不会坐视不管。待徒何乌维事了,一并平定了陇外诸郡,岂不是一举两得?” 那更是遥遥无期。 成襄远不由得丧气。 元破寒笑道:“你阿姊不在,可我们都在,三郎君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成襄远说不出所以然,一颗心仍旧虚飘飘的,如同沧池里断了根的枯荷。 他领着元破寒去便殿,恭恭敬敬地拜了岑获嘉的灵柩。 天色已有些昏沉,回廊中风声驰荡,元破寒忽而一声叹息。 成襄远驻足:“元郎君?” 元破寒望了望漆黑的便殿,嗓音也有些低沉。 “听我父祖说,当初关中大乱时,我族中受难,辗转南下襄阳,多蒙岑公相助,才有今日。如今我重返关中,却与岑公一别永诀,人世之事,到底不能尽如人意。” 他随成襄远和徐望朝回到偏殿,殿中已燃起荧荧烛火,寒风在殿外呼啸,这一方静室倒也安宁。 徐望朝问他:“如今关陇克复,郎君有何打算?” 元破寒似是一笑:“我一早向你阿嫂讨了北阙的宅子,以后就住在这里。” 成襄远笑道:“也好,旁人都羡慕不来。” 徐望朝偏生问道:“郎君如今年纪不小了,既已立业,何时成家啊?” “二郎说话可真是……”成襄远看了他一眼,对元破寒道,“我三叔像郎君这般年纪时,也整日被我祖母说道。” 元破寒笑了:“我哪里能跟你三叔比。” 成誉在这个年纪,都快要做荆州刺史了。 不过,他仔细想了想徐望朝的话,摇头道:“二郎君只管说我,你也快要二十岁了罢?等回到金陵,说不定要做个将军了,况且明年就要行冠礼,当真是双喜临门。若是再说一门亲事,那可不得了。” 徐望朝被他说得羞红了脸,摆手道:“郎君又拿我说笑了。” 元破寒不肯放过他,问道:“二郎君想要什么样的新妇?回头我看看家中小妹行不行?” 徐望朝不知他话中深浅,越发局促了,被对方问得急了,只得道:“要生的好看。” “要有多好看?”元破寒笑出了声,目光在成襄远脸上转了转,道,“像三郎君这样的,可是不好找。” “元郎!”成襄远冷不丁气笑了,作势要打他,被对方顺手按住了。徐望朝前来助阵,几人笑闹成一团。 成襄远笑岔了气,暖融融的烛光扑打在他的黑眸里,如同闪亮的北斗,一瞬间让他想起勺柄东指时浸润天下的春光。 他已经许久没有如此开怀,这样的时日,若是能长长久久,纵使永远在长安,他也心甘情愿了。 只可惜,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天边亮起第一道曙光之时,黄尘古道上马蹄阵阵。 披星戴月的信使飞奔入城,一路疾驰到未央宫前,不知踏碎了几家清梦。 成襄远闻讯,将信使急召入宫。 寒风从殿门席卷而入,殿中的信使嗓音发颤:“武都郡急报——胡酋屈脱末率数万甲骑,已过五丈原!” 成襄远惊得从座中站起,顿时眼前一黑。徐望朝将信函呈上,成襄远拆开看时,不由得摒住了呼吸。 “屈脱末……屈脱末……”他想起那个只在纸上听闻的名字,惊怒道,“他好大的胆!” 叱卢密手下只有三千人马,即使再加上沈星桥和元破寒所部,对上屈脱末铁骑,也众寡悬殊,胜负难料。 从五丈原到长安城,不足三百里,骑兵转日就能到。 诸将都吃惊不小,纷纷劝成襄远调四方守军来援。成襄远依言发令,又号令全城戒严,整装御敌。 初雪猝不及防地降临在纷乱的城中,鹅毛般充斥了整个天地,苍茫凄迷,寒意彻骨。长安城被皑皑白雪覆盖,走动的人群又将白雪践踏成泥。 低垂的浓云久久不散,雪霁之时露出日头模糊的光影,泪珠般缓缓从天际滑落。 屈脱末率军沿渭水东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逼长安城。斥候探得魏军据守咸阳桥,他这才急急止住了脚步,屯兵于渭北咸阳城。 沈星桥奉命据守咸阳桥,终日眉头紧锁,一言不发。长安近畿的援兵未到,他与元破寒数千人马在此镇戍,心中亦颇为忐忑。 两下里隔河观望,终是屈脱末耐不住性子,率军发动了袭击。守军凭险力战,几番将敌兵击退,双方又各自按兵不动。 驻守新平的元得雪兄弟数人,闻讯从泾水匆匆回援,却被屈脱末大军阻隔在渭北。元得雪有意与咸阳桥守兵前后夹击,派人绕道给城中送信。 成襄远闻讯,便要命沈星桥克期出击。 叱卢密将他拦下,道:“前军形势未知,不宜轻举妄动。郎君既然命沈将军督战,如何用兵,还需让他来定夺。” 成襄远一想,是这个道理,于是传信给沈星桥。 沈星桥听闻传报,沉吟不语。 元破寒在一旁闻讯,大喜道:“如此甚好,我军在此地苦战,到底不是个长远之计。不如两下里合击,与敌兵一决高下。” 沈星桥不以为然,道:“两下里合兵也不到万人,屈脱末如此大军,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命元得雪率军赶回长安城,元破寒苦劝不得,气道:“将军这又是作甚!我军如今虽勉强拒敌,可人马凋敝,撑不了多久。既然有援军,为何不用?” “不错,是撑不了多久,”沈星桥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因此我要撤军回长安。” 元破寒吃了一惊:“城中命你我驻守咸阳桥,怎么能撤军?” “屈脱末不是徒何乌维,你我也并非镇国。屈脱末比徒何乌维更难缠,你我才能却不如镇国。继续驻守咸阳桥,数千将士的性命,就要生生磨耗在这里了!” 第367章 “可——可是——”元破寒急道,“将军难道还贪生怕死不成!成郎君让将军督军,将长安存亡系于将军一身,将军若畏惧胡虏,长安城如何能守得!” “我贪生怕死?元将军好生无礼!”沈星桥冷笑一声,“长安城固若金汤,骑兵又不善于攻城,诸军退守长安城,才是退敌的长久之计!以退为进的道理,你不懂得吗?” 元破寒毫不相让:“大军退回长安城,确是一时安稳了。可你将城外百姓置于何地?胡虏性情残暴,所到之处烧杀掳掠,将军就眼睁睁看着百姓送死吗?” 沈星桥盯了他许久,缓缓道:“胡虏攻不下长安城,也不敢在关中久留。暂且苦一苦百姓,又有何妨?” 元破寒气结,手指着对方说不出话来。 沈星桥将他的手臂拨开,道:“怎么,你也不肯听令么?” 他越过元破寒,正要出帐时,忽听对方道:“沈将军,我阿兄性情直爽,倘若有得罪之处,大可不必如此为难。” 沈星桥止步,侧首道:“我并无此意。” 元破寒望着他离去,一拳锤在几案上,懊恼不已。 第328章 二虎 元得雪收到沈星桥传令,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对前来送信的使者道:“沈将军好没有胆气!你让他等着,我要找成郎君评评理!” 他旋即派人乘夜偷渡渭水,将沈星桥退兵的意图报给姑丈卢昆鹊。卢昆鹊大惊,连夜找上成襄远。 成襄远觉出不对劲,想派人去问沈星桥。 叱卢密劝道:“将在军,主令有所不受。沈将军自有分寸。” 这话不能使成襄远信服。他颇为忧虑:“固守长安,岂不是作茧自缚?况且城中虽一时安宁,城外百姓却被敌骑凌虐,我岂能坐视不理?” 叱卢密知道他于心不忍,道:“这只是一时权宜之计,消磨了敌兵锐气,他自然撤兵回去。” 卢昆鹊不以为然,对成襄远道:“关中百姓也都是朝廷子民,郎君奉朝廷之命留守,自当保境安民。如今我郡中兵马已回到长安,还请郎君准我出战,与敌兵一决高下。” 成襄远虽有此意,但见卢昆鹊鬓发斑白,又有些不忍。 卢昆鹊摆手,道:“老当益壮,郎君难道还嫌弃不成?” 成襄远略一思忖,道:“冯翊郡兵马,似有些单薄。太守可前往咸阳桥督军,那里的人马,都由太守来统领。” 卢昆鹊颔首领命。 成襄远步出殿外,望了眼阴沉沉的天幕,似乎又要有一场风雪。 他不由得暗叹,长安如此形势,他的阿姊在陇外,几时能回来? ———— 金城太守府的断壁残垣,仍旧在寒风中矗立。昔日莺歌燕舞的繁华府邸,早已在焚天大火中化为灰烬,被胡人抓到府中的奴婢,都在圈禁中沦为冤魂。 成之染试图在一片狼藉中找寻魏军将士的遗骨,但无济于事。大火将刀光剑影一并焚灭,新雪又重新覆盖了烧焦的土地。 攻城一战中阵亡的将士多达千人,重伤的将士更不计其数。她率领众人暂且将尸骨安葬在城外。 或许将来有一日,她能将埋骨异域的将士归葬江南,可如今,实在是无能为力。 徒何乌维留给她的,几乎是一座空城,十室九空,士民离散。 好在府库中聚敛的钱谷毡裘充盈,足以使大军免受冻馁之苦。 诸军奔波日久,苦战力尽,终于得到了喘息之机,静下心来在城中休整。 与行军相比,在金城驻扎的日子称得上安逸。成之染在一处大户人家的宅邸安顿下来,徐崇朝时常见她枯坐屋中,望着刀架上徒何乌维的龙雀金刀出神。 那眸中哀切的神情,显然不是为了死去的徒何乌维。 徐崇朝终有不忍,上前遮断了她的视线。 昏黄灯影下,成之染抬眸,似是怔然。 “逝者已矣,多思无益。”徐崇朝说道。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我如何对得起他的妻儿。” 不止石阿牛,这一路战死沙场的诸军将士,哪一个不是家中翘首以待的归人。她难以想象,将来悲报传到江南,那些痛失亲人的孤儿寡母,又将以何等心绪登高远眺,啼唱招魂。 成之染忽然掩面而泣。 徐崇朝将她抱住,慢慢收紧了手臂。熟悉的气息莫名安心,她不自觉地环住了他的颈。两人窒息般地贴在一起,静谧中只听闻低微的抽泣。 “阿蛮,我怕……”成之染喃喃,“我不想再见到有人离开我了。” 远行千里,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有太多身不由己。 唯有此刻的怀抱,温暖而坚实,让她感到自己还处在人间,彻骨寒夜中赖以依凭慰藉。 她紧紧闭上眼睛,滚烫的气息如同初夏槐林中徐徐拂过的微风。坠落的繁花团团簇簇,好似流云轻舞,迅疾而华丽地奔离。 泪水在黑眸中聚集,将落未落的,被残月的弯钩挑起,跌碎了迷离而漫漶的梦境。 那样温柔的梦境里,成之染隐隐约约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声,一直到天明,都不绝如缕。 ———— 黑沉的渭水如巨龙般横亘于长安城外,水面上波光粼粼,被经冬寒气渗透,幽幽地散出冷气。 前来督军的卢昆鹊在南岸瞭望,依稀可见咸阳城外营帐连绵,旌旗猎猎,他不由得眉头紧锁。 沈星桥收回了目光,对他道:“好让府君知道,并非我军怯懦。唯有撤回城中,方能保全人马。” 卢昆鹊摇头不语。他深知一旦撤退,无疑是奇耻大辱,令百姓大失所望。 倘若元得雪在此,定然又要与沈星桥大吵一场。元破寒毕竟收敛许多,声音低沉而坚定:“诸将身负国恩,大敌当前,不进反退,颜面何存?恳请府君准许我夜袭敌营,与北岸人马两面夹击,一战定乾坤。” 卢昆鹊看向沈星桥:“沈将军意下如何?” 沈星桥淡淡道:“府君心中已有权衡,又何必再问沈某?” 卢昆鹊盯了他一阵,道:“城中派我来,为的是诸军合力克敌。沈将军拥兵数千,自然是我军生力。” 沈星桥似是一笑:“我麾下兵马,莫不是同袍乡里,千里征战,只求早日能还。我岂能置他们性命于不顾?” 卢昆鹊顿时来了气:“成郎君持梁公符节号令诸军,如今命我等进兵,沈将军也不肯听吗?” 沈星桥嘴唇动了动,索性抿唇不语。 “沈将军!”元破寒忍不住道,“纵然要退,打完这一仗也不迟。将军难道要学固始县公,不战而屈吗!” 卢昆鹊一时没反应过来,沈星桥微微张大了眼睛,眸光瞬间冷下来。旁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当年海寇张灵佑进犯金陵,固始县公、尚书左仆射、丹阳尹孟元礼畏战自戕,在朝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波,更引得成肃大怒。 沈星桥恨恨道:“我几时说过,要抗令不行了?” 卢昆鹊见他面色不对劲,赶忙劝慰了一番,又道:“如此甚好,我这就给北岸传讯,明日夜袭,务要一击而中。” 元破寒稍稍松了一口气,却见沈星桥眸光沉沉,一言不发地听卢昆鹊部署。待商议军情已毕,他扭头离去,只留下一个冷冰冰的背影。 卢昆鹊思忖一番,问元破寒道:“你是不是招惹到他了?” 元破寒苦了脸:“我哪有这个胆子!” 卢昆鹊摇了摇头,道:“他是跟梁公一道出来的,莫要做得太难看。” 元破寒无从分辨,只得叹息道:“旁的且不论,早日退敌才是正道。” 渭北那一场大火燃起时,成襄远正与诸将站在柏梁台上,遥望着被烧透的半边天幕。 虽隔了数十里之遥,他仿佛能触摸到荒原上涌动的灼热气浪。铺天盖地的狂风野火翻腾起来,绵延营垒融进了火海,在他所看不到的刺眼白光里分崩离析。 心脏难以遏制地猛烈一缩。 成襄远不由得捂住了心口。 他有些没来由的慌张。 火光掩映下,人喊马嘶声交织在一起,将寂静如水的暗夜彻底撕碎。夜中下了场鹅毛大雪,融化的雪水裹满了泥灰,肆虐地扑打着一张张染血的面容。战鼓四起犹如雪海浪涌,分不清是谁的呼喊,杀气直冲云霄,脚下泥泞污浊的土地也震颤不已。 当这一切渐渐平息时,昏黑天地间又陷入了刺骨的冷寂。白雪覆盖的余烬仍忽明忽灭,胡骑已奔散无踪,满目疮痍中传来一声声悲泣。 有人一言不发地下马,在元破寒面前投下巨大的阴影。元破寒抬起头来,满目猩红,直视着对方,浑身止不住颤抖。 元得雪却已一跃而起,一把揪住了那人的衣领,沙哑的声音怒不可遏:“你怎么如今才来?你还来作甚!来看我的笑话吗?你害死我多少兄弟!你还我姑丈性命来!” 卢昆鹊躺在血泊之中,紧闭着双眼,眉头不展,仿佛要说些什么,却被冰冷的雪水封禁。 第368章 沈星桥脸色苍白,嘴唇微颤。他确实临阵反悔了,想要解释,话语却显得单薄,声音仿佛被风吞噬。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弥漫着浓烈的焦苦和挥之不去的悲怆。 “对不起,”沈星桥终于开口,声音低哑而沉重,“我……我没想到会这样。” 元得雪脸色更加阴沉,猛地将他一推,喝道:“你是不是巴不得我们死,啊?当初在高平时也是,你手下的人是命,我就不是了?要不是我阿弟相助,我早就死了!沈星桥,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沈星桥无言以对,可对方詈骂不止,饶是元破寒拉开,仍旧劈头盖脸地痛骂。 他身为宁朔将军,于关中诸将中品阶最高,即使卢昆鹊年长于他,也不能如此不留情面。 沈星桥低了头,冷淡的面容渐渐浮起怒气,终于在元得雪再次伸手推搡他时,斥道:“我率领麾下离家万里,为的是收复关中,元将军如今重归故里,四方豪强奔赴,手下哪里还缺我这些兵将!夜袭敌营本就是极为凶险的一着,纵使损兵折将,又何至于此!” 元得雪大怒,一个巴掌抡圆了扇过来,被沈星桥死死抓住,两个人登时扭打起来。元破寒苦劝不止,同行的兄弟暗中都为元得雪撑腰,沈星桥手下部曲也一哄而上。 元得雪一时落了下风,颈侧结结实实挨了一拳,也不知是谁打的,令他不由得抽痛一声。 沈星桥正要上前,赫然对上元得雪冷厉的目光。 “姓沈的,有本事你杀了我!要不然我跟你没完!”他犹自大喝,一把被元破寒抱住。 元破寒恳求道:“阿兄!沈将军!大敌当前,还望以大局为重!” 沈星桥冷哼一声,瞥了元得雪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元得雪被元破寒拦下,气冲冲道:“你还向着他不成!” 元破寒简直又要哭出来:“姑丈如今尸骨未寒,战场上怎能生衅?城中若是知道了,你我又如何收场!” 元得雪气不打一处来,道:“你怕他们,我不怕!天塌下来,不过搭上我这一条命。沈星桥根本看不起我们,一路上处处为难,你让我如何容他!” “阿兄听我一句劝,等镇国回来再说罢!” “镇国、镇国,你就知道镇国!”元得雪气结,半晌才狠狠扼腕,顿足道,“你我为何沦落到这等境地!” 第329章 反目 诸军于渭北大破敌兵,进据咸阳。成襄远闻讯大喜,然而冯翊太守卢昆鹊的尸首运回城中,又让他难以释怀。 沈星桥与元氏兄弟的纷争,也多多少少传到他耳中。 将帅不和,为患颇深。 叱卢密劝道:“不如让沈将军回城。” 成襄远颇为忧虑:“敌兵虽败,却并未远去,随时都有可能卷土重来。沈将军回城,单凭元氏诸郎君之力,如何能敌?” 叱卢密长叹一声:“一个心高,一个气傲,岂能相容!” 见二人愁眉不展,扶风太守裴善渊道:“倘若郎君信得过,不如让我到军中。两下虽不和,大敌当前,也不至于失了分寸。待我军退敌,再细论究竟。” 成襄远沉吟不决。 叱卢密略一思忖,裴善渊为官多年,又最为年长,还是从成雍手下出来的良将,素来处事公允,虽然出自元破寒母族,倒也不至于拉偏架。 不看僧面看佛面,城外那几人,对他也不会为难。 成襄远将卢昆鹊的符节交给裴善渊,叮嘱道:“诸军要务,在于破敌。有什么事情,等我阿姊回来再说不迟。” 裴善渊领命而去,持节到咸阳大营,在萦绕不绝的烟熏火燎之外,到处弥漫着不同寻常的气息。 派出的斥候来报,敌骑从咸阳奔散后,一直在泾水一带游荡。他们似乎并没有多少粮草,频频到城邑村落劫掠。如今又转而向东,围攻稷原城。 若换作往日,沈星桥也好,元破寒也罢,免不得主动请缨出战。可如今众人缄口不语,让裴善渊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总不能放任敌兵猖狂。 裴善渊只得问沈星桥:“沈将军可有出战之意?” 沈星桥目光在人群中一扫而过,答道:“倘若将军信重,末将岂敢推脱。只是我麾下兵马不多,胡虏虽败,仍不容小觑。望将军调拨人马,由末将差遣,才能有几分胜算。” 元得雪一听就来了气:“裴将军有令,你还敢推三阻四不成?” 元破寒赶忙将他兄长拉住。 裴善渊也横了他一眼,暗道果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两人难缠,委实是棘手的麻烦。 然而沈星桥说的也没错,单凭他手下人马,难以与屈脱末匹敌。 元破寒思忖一番,道:“末将愿随沈将军同去。” 裴善渊颔首:“如此,也好。” 他正要发令,却听元得雪喝道:“裴将军,使不得!” 裴善渊皱起了眉头:“有何不妥?” 元得雪生怕兄弟被沈星桥为难,恨恨道:“将军不如让我去,我麾下豪强,通晓长安近畿情形,前去破敌,大有便利。” 元破寒略一迟疑,元得雪瞪了他一眼,不许他分辩。 裴善渊沉吟不语,元得雪看起来可不像是能听令的,他不由得望向沈星桥。 沈星桥淡淡一瞥,对裴善渊道:“有裴将军做个见证,末将自会与元将军通力破敌。” 见他这么说,裴善渊缓缓点了点头,叮嘱二人道:“凡事多加小心。” 沈星桥清点了人马,带兵去稷原城解围。一路上,他与元得雪各自沉着脸,开出数十里都一言不发。 天色已不早,元得雪见沈星桥仍挥师向前,忍不住派人去传话,是时候安营扎寨,让人马好生歇息一晚。 派去传话的小兵哭丧着脸回来了,禀报道:“沈将军有令,昼夜兼行,明早务要到稷原城外。” 元得雪一听就火了,沈星桥麾下多骑兵,而他麾下多步卒,长途跋涉,骑兵受得住,步卒未必吃得消。 随他而来的四个兄弟也忿忿不平,元得雪号令诸军止步,他打马去找沈星桥理论。 草木零落,落晖斑驳。沈星桥高踞马上,听闻身后阵阵鸾铃之声由远而近,于是轻轻拉了拉缰绳,兜转了马头。 元得雪纵马而来,气还没理顺,劈头盖脸便一阵数落。 沈星桥静静听他说完,冷彻双眸扫过他怒气冲冲的面容,冷冷道:“裴将军有令,此番诸军都听我号令。元将军这是要抗命吗?” 元得雪“呸”了一声,道:“少拿裴将军当挡箭牌!你明知我将士疲敝,这就是故意为难!大敌当前,你怎么敢的?” 沈星桥盯了他一会儿,对近旁军士道:“违令不从,冲撞上官,拖下去,杖五十。” 元得雪瞪大了眼睛,军士也有些迟疑。 沈星桥喝道:“拖下去!” 军士只好上前拉元得雪下马,元得雪依旧难以置信,挣扎道:“我是镇国版授的平虏护军,你有何资格处置我?” 沈星桥居高临下,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屑:“你若是觉得委屈,去找镇国评理便是。也不知她是相信你,还是相信我。” “你——”元得雪一时语塞,沈星桥为成氏效力多年,他如何能比?一张脸登时灰败下来,又扬起愈加浓烈的愤恨。 数名军士按他不住,被他挣脱了。只听得当啷一声,元得雪持刀在手,夜幕下寒气凛然,如紫电一闪而过。 近旁响起一阵惊呼,沈星桥滚鞍落马,避开了对方一击。他拔出腰间长刀,眸光沉沉:“元得雪,你要造反不成?” 众人都一动不动,沈星桥亲随使了个眼色,元得雪数名兄弟旋即被军士按住,忍不住大呼起来。 沈星桥冷冷地瞥了一眼,斥道:“聒噪!” 元得雪怒气更甚,挥刀向沈星桥冲杀过去。沈星桥并不躲闪,一刀朝对方面门劈下。元得雪吃了一惊,这狠厉刀法,竟是要置他于死地。对上沈星桥淡漠的双眸,飞速流逝的余晖冷却了他的鲜血。 两人缠斗了几个回合,元得雪忽而身形一晃,歪斜着扑倒在地,死命凭长刀撑着,才勉强直起身子。 他不可思议地望向沈星桥,那张疏朗的面容不曾流露出半分心绪。 沈星桥只是擦了擦并未染血的刀身,将长刀收入鞘中。 一支利箭深深射入元得雪后心,纤细的白羽仍旧在风中微颤。元氏兄弟撕心裂肺的喊声戛然而止,雪亮的弯刀沾染了血污,他们甚至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 元得雪的眼睛到死也没有闭上。 沈星桥伫立良久,认出这一双眼睛与元破寒何其相似。有那么短短一瞬,心底传来貌似蚁噬的细微震颤,旋即又被旷野间呼啸而过的长风吹散。 骑兵围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后方人马不知道前边发生了何事,见诸军止步,本以为可以就地休整过夜,没想到中军很快又传来号令,今夜衔枚疾走,明早到稷原城下。 第369章 元氏兄弟手下人马终日奔波,闻令便叫苦不迭。几名军主不见元得雪回来,也不敢擅自拿主意,只得硬着头皮领命。 夜中又下了场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黑漆漆天幕闪烁着几点银光,如同盛夏记忆里星河流下的碎屑。 元氏兄弟的尸首扔在道旁的沟里,被荒草遮蔽,如今又白雪掩埋,一时半会儿没人能发现。 沈星桥沉沉地想,等到击退稷原城敌兵,就说他们都已经战死,尸骨无存,裴善渊也说不得什么。 他心中隐隐作痛。 裴善渊固然说不得什么,为何他仍旧心绪不宁? 是担心成襄远看出端倪吗? 沈星桥在心中摇了摇头,他岂会在乎成襄远的看法。 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想不清楚,一时间心绪微茫,冰冷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裹挟着轻飘飘的雪簇,将他眼角眉梢都染成一片斑白。 打完这一仗,他再也不要留在关中。 下半夜风雪止歇,荒道上依旧黑漆漆一片。衰草飘摇,古丘寥落,如同模糊不清的剪影。 正巧是晦日,茫茫天幕中连个月牙都没有。然而沈星桥知道,过不了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身后隐约传来一阵隐秘的骚动,军士气喘吁吁地跑来,压低了声音禀报道:“将军,元将军来了!” 沈星桥心神一晃:“哪个元将军?” 元氏诸郎君都快死光了,除了元破寒,还能有哪个元将军。 他心下一沉:“他来做什么?” 军士道:“是裴将军派他来助阵。” 沈星桥暗骂裴善渊多事,思忖了一阵,兜转马头前去相迎。 元破寒率一军人马前来,倍道兼行,好一场奔波,才勉强赶上了大军。他怪道:“沈将军为何急行?” 沈星桥道:“当年南征海寇之时,镇国奇袭曲江城,元将军不记得了吗?” 元破寒“啊”了一声,恍然道:“原来沈将军是这个打算。” 他与沈星桥并辔而行,见对方今夜格外沉默,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昨日沈星桥和他诸位兄长率军离开,他始终坐立不宁,只怕两下里闹脾气,耽搁了大事,心中颇有些后悔,因此又向裴善渊请命出战。 驻扎在咸阳大营的兵马只剩了不到一半,裴善渊担心有变,起初还不肯答应。架不住元破寒苦苦哀求,才分他一军人马。 如今他带一军人马追赶上来,又觉出几分兴师问罪的姿态。然而他并未见到自家兄长相迎,心中又难免惴惴不安,斟酌了一番,还是问起元得雪等人的所在。 沈星桥答道:“我已让他们先行探路去了。” 元破寒扑了个空,一时又难掩失落,点了点头,道:“也好,也好。” 沈星桥瞥了他一眼,眸光微微闪动,又抿唇不语。 空荡荡的天地间万籁俱寂,蜿蜒大军在旷野中潜行,只余下窸窸窣窣的杂响。 沈星桥沉默了许久,低低地开口道:“元郎是几时到梁公帐下的?” 元破寒回忆了一番,道:“乾宁四年,那时候我还不到二十岁。” 沈星桥道:“我在伐齐军中见你时,你已是东府帐下参军了。” 元破寒笑笑:“是梁公看在家祖面子上,抬举我罢了。” 沈星桥似是一笑,忽而垂眸道:“你还很年轻……” 元破寒不解其意,道:“郎君比我年长数岁而已。” 沈星桥径自问道:“待此间事了,你要随镇国回京吗?” “镇国要回京?”元破寒有些诧异,旋即又有些喟然,“不,我这辈子就待在关中,哪里也不去。” 沈星桥侧首看了他一眼,复归于沉默。 元破寒欲言又止,却见他忽而勒马止步。 “命诸军稍事休整。”沈星桥传令。 元破寒随他下马,问道:“将军打算如何与敌军对阵?” 沈星桥坐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目光直直地盯着眼前虚空,仿佛并未听到他的问话。 元破寒又问了一遍。 沈星桥抬头,打量着他厚重的明光甲,道:“元郎,你兜鍪开裂了。” 元破寒怔愣了一瞬,伸手将兜鍪摘下,翻来覆去端详了一番,嘀咕道:“没有啊……” 脑后传来了凛冽风声,他眼前一黑,登时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暗夜。 依稀有光怪陆离的声音从耳畔响起,若隐若现,犹如梦幻。 “我杀了你的兄长,你我之间,只能有一人活下去。” 第330章 悲鸣 沈星桥在树下坐了半宿,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荒村野渡隐隐飘来阵阵鸡鸣。 他浑身冻得僵硬,眼前的血水将白雪染透,渐渐也变得冰冷。 元氏兄弟七人,终究死在了他的手中。 沈星桥盯着自己苍白的手掌,说不出到底是苦笑,还是有什么其他意味。 按照先前的计划,这时候他们该兵临稷原城下,与敌兵厮杀,为城中解围。 副将忧心忡忡地上前提醒,元氏诸郎君彻夜不归,他们带来的人马都有些躁动,不时来打探一番。 沈星桥头也不抬,声音也有些嘶哑:“传令下去,元氏有罪,我受梁公之命,业已诛杀。谁敢不从,与之同罪。” 这消息传到后军,众人登时炸了锅,将传令的军将扯下马来,那军将不敢久留,挣扎着赶回给沈星桥送信。 元氏麾下本就是关中豪族子弟,因南军入关,受元氏招抚才率众投军,如今听闻元氏诸郎君已死,一时间群情激愤,结队到前军讨要说法。 沈星桥所部虽将人死死拦住,叫骂声仍旧不绝于耳,两下推搡间有人拔刀出鞘,众人都一愣,旋即纷纷将利刃抽出,剑拔弩张地两相对峙。 忽而有人高喊道:“来了!他来了!” 沈星桥骑着高头大马,缓缓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暗沉沉的目光从人群之间扫过,声音比寒风还凛冽。 “我受梁公之命诛杀元凶,尔等既归顺朝廷,却不辨忠奸,如今持刀相向,又是何道理!” 他音声慷慨,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元氏麾下不由得被他唬住,面面相觑,一时竟有些迟疑。 有人道:“元氏郎君的品性,我等朝夕相处,自然知晓。若是有罪,沈将军倒是说个明白!如此专断擅杀,让我等如何信服!” 沈星桥斥道:“梁公密令,事关军国大事,岂能轻易泄露!恕沈某无可奉告!” 众人都惊惧不定,乱糟糟地吵闹了半晌,见对方不肯松口,为首豪强道:“元氏郎君以恩义相许,我等才甘愿奔命。沈将军既然不肯相信我等,我等亦不能将性命托付。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再有征伐之事,恕不从命!” 他说罢招呼众人,浩浩荡荡地领兵而去。 沈星桥冷眼旁观,此时天光已大亮,日头照在他明光甲上,雾蒙蒙一片凄惶。他吩咐副将:“我先回咸阳,你带兵在后,断不可再生波折。” 副将大惊道:“将军,那稷原——” 沈星桥回望一眼,淡淡道:“顾不得那许多了。” 北风从荒原上呼啸而过,吹得树梢落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扑打到行人面上。马蹄踏碎了纯白无瑕的雪地,数十骑飞奔而过,晌午大错才疾驰到咸阳大营。 裴善渊听闻沈星桥归来,心中亦忐忑不安,匆忙将他迎到中军大帐。 “沈将军,稷原城胡虏如何了?元氏将军呢?” 沈星桥立于帐中,薄唇轻启,道:“元氏欲杀尽南军,据关中而反。我已将贼人斩杀。” 裴善渊如雷击顶,惊愕地盯着对方,仿佛化成了一尊石像。帐外人语声走动声此起彼伏,随着狂风不断拍击着大帐。 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沈星桥垂首,道:“出师不利,我军已经在回来的路上。至于稷原城,望将军再做打算。” 裴善渊好不容易从震惊中找回一丝神志,哪里还顾得上稷原城的胡虏。他在营帐中来回走动,仍不死心道:“都已经死了?” 沈星桥颔首。 裴善渊倒吸了一口凉气,脑袋里嗡嗡直响。他按了按眉心,道:“稷原城之事,还需从长计议。沈将军远道奔波,快下去歇息。”说罢不由分说,命军士将沈星桥送回行营。 脑门还一阵阵抽痛,他顾不得披甲,招呼亲随上马,一行人朝长安城疾驰而去。 昨夜下了场大雪,未央宫守军一早便将道路清扫出来,积雪高高地堆在道旁,混杂了泥土和碎石,显出一种污浊的颓败。 露出的石板冻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在暗淡日影下隐隐闪动。裴善渊走得急,几次差点摔个趔趄,跌跌绊绊到了偏殿,一颗心还猛跳不止。 颤抖的嗓音在殿中回荡,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与他如出一辙的震惊神情。 成襄远险些从座中跌落,几番张了张口,话都卡在喉咙里。他猛地站起身来,浑身止不住发抖:“不可能!不可能!元郎不可能谋反!” 第370章 裴善渊道:“沈将军他是这样说的,如今人正在咸阳营中。” 成襄远捂住了脑袋,摇头道:“他杀了元郎,他杀了元郎!” “郎君!”叱卢密晃了晃他的肩膀,道,“沈将军在梁公身边多年,处事向来稳重,不会无缘无故冤枉了元氏。其中或许是有什么隐情。” 成襄远抬起头来,眼眶里满是泪花,他强忍着没有让泪水落下,转而问徐望朝道:“你信沈将军,还是信元郎?” 徐望朝刚刚从震惊中回神,脑袋里还是懵的,不假思索道:“你阿姊相信元郎,所以我也信。” 成襄远嚎哭出声:“他怎能如此!他怎能如此!” 裴善渊急道:“人死不能复生。事已至此,郎君该想想,如何处置沈将军啊!” “处置?”叱卢密打断了他,道,“如今事态未明,孰是孰非,尚未可知。到底是怎么回事,总要问问沈将军。” 成襄远抬眸,道:“可若是他要谋反呢?” “郎君慎言!”裴善渊和叱卢密异口同声,把他给吓了一跳。 沈星桥毕竟是成肃心腹大将,殿中的将领与他相比,都还差得远。成襄远见二人辞色俱厉,也觉出失言,只垂泪不语。 徐望朝替他分辩道:“元氏诸郎君,也都是朝廷有品阶的军将,不论有什么隐情,沈将军擅杀大将,如何能让人安心?” 叱卢密沉吟一番,对裴善渊道:“不如请沈将军入城,先问问再说。” 成襄远悚然一惊,却听裴善渊叹息一声,道:“只能如此了。” 叱卢密让成襄远修书一封,派人送往咸阳大营。送信的使者不多时去而复返,上气不接下气道:“沈将军率领数十骑,正往长安赶来了!”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裴善渊不由得扼腕。 成襄远招呼侍从上前,紧皱着眉头披甲戴盔,驰出未央宫,直到城北横门城头。 沈星桥一行被拦在城外,打马逡巡良久,忽而见城垛之间露出成襄远面容,不由得勒马止步。 成襄远强忍悲痛,问道:“将军因何到此?” 沈星桥遥遥拱手:“元氏诸将谋反,特来相告。”他在城头望见裴善渊,想来个中情形,成襄远业已听闻。 成襄远又问:“元氏诸将,如今人在何处?” 叱卢密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不无担忧地看向沈星桥。 沈星桥面不改色,道:“事起仓促,元氏兄弟七人已伏诛,部众已逃散。” “沈将军……”成襄远说不出一句话,只得痛呼道,“沈将军!” 沈星桥沉默地仰头,日光洒在他风尘仆仆的面容上,那一双琉璃样貌的眼睛,如同奔流的渭水一般深不见底。 成襄远伏在墙垛上,迟迟不言语。 叱卢密与裴善渊对视一眼,命人将城门打开,放沈星桥一行进来。 成襄远脚步虚浮地走下城头,眼前寒光一晃,沈星桥拜服在地,俯首道:“末将先斩后奏,望郎君见谅。” 成襄远上前将他扶起,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眼前这位相识多年的俊朗将军,竟然不声不响地将元氏诸兄弟置于死地。 沈星桥仍在向他解释,声音沉稳而冰冷。成襄远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没有,他同样难以相信,元氏诸兄弟会有谋反的野心。 然而对于沈星桥,他又能如何呢? 宽大的袍袖掩映下,成襄远攥紧了拳头,指甲嵌到皮肉里,鲜活的痛楚止住了眼中翻涌氤氲的湿意。 他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是他父亲或者阿姊在,这一切本不会发生。 可偏偏是他,无力阻止这悲剧。 成襄远彻夜未眠,在殿中枯坐到天明。他在长安鲜少有安眠的时候,这样枯寂阴冷的漫漫长夜,如同阴湿粘腻的长蛇,一点一点缠住他的手脚。 他无法挣脱。 诸将一整日商讨如何对稷原城用兵。众人的神情都有些萧索,心思也忽远忽近,似乎也很难维系在此处。 成襄远时不时点头,眼神却十分空洞,眼前每个人都面目可憎,仿佛下一刻便会利刃出鞘,将长刀架到他的脖子上。 外面的风那么大,他的元郎君,可会感到冷? 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裴善渊关切地望向他,问道:“郎君意下如何?” 如今长安城中守军只有数千人,众人决计将近畿诸郡人马尽数召回。 成襄远麻木地点了点头。 传令的信使从四方城门疾驰出城,消失在斜阳欲尽的晚鸦声中。 北风卷地,草木催折,随风扬起的雪霰在山原之间浮沉,荒芜的莽莽重林,密密麻麻的马蹄声越发急促,如同翻滚的波涛浪涌,裹挟着滂沱的腥风血雨,趁着夜色向长安逼近。 凄恻的鸦声回荡在夜空之中,纯黑硕大的翅膀与天幕融为一体,一丛丛,一簇簇,从黑松林之间腾起,呼啦啦上下翻飞,弥漫的鲜血气息引得一阵阵兴奋而嘶哑的长鸣,一团又一团黑云,不断地向下俯冲。 成襄远心烦意乱,不尽长夜中,听得未央宫中一只落单的老鸦哀鸣,心中亦凄恻不平。第一缕晨曦从窗棂透出,屋顶哑哑地掠过一群晓鸦,他枯坐良久,缓缓地一声叹息。 第331章 困守 城头的灯火渐次熄灭,长安城缓缓苏醒。日光淡薄而邈远,穿透云翳和晨雾,洒在猎猎鼓动的大旗上。望哨兵士三三两两地换了岗,投向远处的目光如同铁甲一般凛冽。 守兵猛灌了一口烈酒,来回搓着快要冻僵的双手,与近旁的同伴对视一眼,从对方眸中读出了如出一辙的谨慎。 前日领兵在外的宁朔将军沈星桥疾驰到横门,引得坐镇长安的梁公之子与诸将登城相对。他们这些普通军士虽不知发生了什么,然而当时剑拔弩张的架势,隐约能让人察觉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守兵犹豫着张了张嘴,到底不敢将心中疑虑宣之于口。他的同伴也心领神会,索性扭过头去,免得不小心听到什么引起麻烦的话。 “哎……我说——”那守兵终于试探着提起话茬,同伴却一动不动,紧盯着城外,没有将半分目光分给他。 他碰了碰对方的肩膀,正要再开口,却听对方道:“你看,那边怎么了?” 那守兵一个激灵,沿着所指的方向望去。 数十里外是渭北的咸阳大营。 平林漠漠的广袤旷野之间,隐约浮起灰败的烟气。他凝神细看,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滚滚黑烟如同盘桓的巨龙,从苍白尘雾中猛然腾起。 火光霎那间吞噬了天际,纵然隔了数十里,骇人的热浪仿佛触手可及。 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有敌情! 城头登时忙乱起来。疾驰而出的铁蹄踏碎了黎明时分的静寂,仿佛叩响未央宫门的一道沉闷钟鸣。 成襄远听闻城门急报,当即披甲上马,与诸将赶到横门。派出的斥候还不曾回来,咸阳大营中也没有音信传出,众人不清楚城外情形,一个个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裴善渊简直要痛心疾首,前日回城太匆忙,没有来得及调动麾下,他从江陵带来的兵马如今都还在咸阳大营,若是敌兵袭营,只怕胜负难料。 “完了,这下全都完了……”他不由得喃喃。 沈星桥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的人马也都留在了咸阳大营,难以言喻的忧惧登时攫住了他的心口,平素冷淡的面容褪尽血色,嘴唇微颤,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叱卢密攥紧了手中刀柄,谨慎地看了成襄远一眼。 成襄远手扶着墙垛,望着远处烟火,指节已按得发白。 “看样子,是敌袭咸阳大营,”叱卢密问他,“城中可要派兵增援?” 城中守兵不过数千人,如何能与屈脱末大军匹敌?这一去,只怕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了。 裴善渊和沈星桥齐刷刷望向成襄远,他只是一言不发。 裴善渊急道:“郎君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成襄远紧皱眉头,半晌道:“叱卢将军,你率一军轻骑前去。咸阳大营守不住就算了,务要把将士接应回城。” 叱卢密迟疑了一番,正要领命时,却被徐望朝拦下。 “让我去,”徐望朝很是坚决,“梁公留叱卢将军护卫长安,出城迎敌,交给我便是。” “徐郎……”成襄远忧心不已。 徐望朝似是一笑:“请郎君放心。” 他清点了人马,纵马出城,头也不回地扬鞭北去。 成襄远望着那一行人马消失在层林之间,不由得捂住了心口。手掌下铁甲寒凉,他抚摸不到自己的心跳。 徐望朝率军赶到咸阳桥,渭水沿岸早已被尘烟覆蔽。咸阳大营驻扎的人马且战且退,被胡骑穷追不舍,不时有将士尸首落入水中,旋即被滚滚寒流席卷而去。 徐望朝横槊在手,率军冲杀到阵前,紧紧将敌骑抵住。敌骑见他接连挑翻了数人,一时颇有些忌惮,稍稍向后松了松阵脚。 第371章 败退的魏军又有向前之意,徐望朝大喊:“快回城!向你家将军禀报!” 桥头乱成了一团,徐望朝施展不开,越发与敌骑缠斗陷阵,轻骑从两翼收束,如同羽翼翕张的鹰隼。 屈脱末鏖战良久,面颊被烟气熏得乌黑,乍然见一支轻骑闯入阵中纠缠许久,不由得火大,打马提枪赶上前,对方为首的却是个年轻小将,兜鍪遮住了大半面容,让他一打眼看不分明。 他啐了一声,沉甸甸的黑铁长枪冷不丁刺了过去。 徐望朝闪身避开,赫然对上一张凶恶狰狞的面孔,不由得脊背发凉。对方一身明光甲沾满了血污,他不敢小觑,草草与对方打了几个回合,喝道:“哪来的胡狗,报上名来!” 屈脱末懂得的汉话不多,这句话却是听明白了的。他看清了兜鍪之下的年轻面容,不怒反笑道:“小娃娃,我不信你没听过祖宗大名。倒是你,白白可惜了!” 不消他多说,徐望朝也能猜到对方的身份,只是听到他出言不逊,心里又窝火,于是二话不说,劈头盖脸便打。 屈脱末下手也是一点没留情,两个人你来我往,打得难解难分。 咸阳大营的魏军将士借着桥头乱斗,一窝蜂挤过咸阳桥,脚底生风般往长安城赶。 屈脱末渐渐觉出吃力,他到底比不得徐望朝年轻,先前偷袭咸阳大营也颇费力气,因此慢慢地落了下风。 徐望朝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对方的力气极生猛,他也是使出了吃奶的本事,余光中见桥头已没有多少魏军,想来溃散的将士大都已逃出生天。 随他而来的亲从大喊道:“二郎君!快走罢!” 徐望朝答应了一声,丝毫不恋战,于是虚晃了一招,打马跳出了阵外。 屈脱末被打得冒火,原本要招呼手下群起攻之,听得那一句“二郎君”,心中不由得一惊。 他在金城时听他的徒何兄弟说过,成肃离开关中时,留了他的长女和次子镇守长安。 眼前这个人,难不成还是条大鱼? 徐望朝率军后撤,屈脱末尾随其后,试图派甲骑四下合龙,再将人围住。具装甲骑比不得轻骑迅捷,两翼的追兵渐渐落后,唯独屈脱末死命催马,紧紧地咬着徐望朝后军。 疾驰出数里,身后屈脱末仍不肯罢休,徐望朝气不打一处来,放缓了步伐杀了个回马枪。 屈脱末从他身旁掠过,又兜转马头,问道:“小郎,你是成肃的儿子?你就是那个什么成襄远?” 徐望朝“呸”了一声,斥道:“这名字也配你说!” 屈脱末大笑起来,眼神一下子变得愈加凶恶。 徐望朝无意与他缠斗,拼尽了力气挥动长槊,拦腰劈来,屈脱末躲闪不及,歪倒落马。随行的胡骑旋即冲上,徐望朝来不及补刀,只得恨恨地打马而去。 一行人疾驰赶回长安城,前脚刚进城,胡骑后脚便乘势追到城下,堪堪被城头的箭雨止住了步伐。 四方守军都奉命固守,任凭胡骑在城外叫嚣,都丝毫不理。 成襄远在城头望见了屈脱末,对方张狂地摘下了兜鍪,露出光秃秃的头顶和乱糟糟的编发。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装束,心中生出难言的怪异,索性扭过头去不再看。 徐望朝已累得气喘吁吁,勉强回到未央宫,四仰八叉地瘫倒榻上,浑身上下都酸痛难忍,尤其是挥槊的那双手,虎口都已经裂开了。 成襄远和诸将在偏殿集议,众人都已经看到城外绵延不绝的敌骑,想到徐望朝只带了一军轻骑出援,止不住后怕。 幸好捡了条命回来,还救了许多溃退的将士。 饶是如此,城中的兵力仍难以与敌兵抗衡。 众人苦着脸商议了半天,沈星桥开口:“不如,退出长安罢。” 成襄远一惊:“退出长安,还能去哪儿?” “东出潼关,南下雍州,去哪里都行。胡虏如今虽得志,慑于我军兵威,必不敢迈出关中半步。只要我军离开长安,自可免去胡虏纷扰。” “沈将军!”成襄远难以置信,道,“我阿姊还在陇外,我岂能弃城而逃!等到她回来,我如何交代?” 沈星桥皱了皱眉头,道:“郎君多久没收到镇国音讯了?” 成襄远一时语塞,自从成之染离开琪树城,至今已有小半年,期间从高平城传来的消息,还是元破寒派人送来的。 自从她离开高平,至今仍杳无音讯。 成襄远脸一下子白了:“沈将军这是何意?” “屈脱末是什么人?他是凉州酋帅,陇外杂胡,如今他从陇外赶到长安,一路上势如破竹,郎君不感到奇怪吗?”沈星桥紧盯着他,说出来的话越发令他不安,“倘若镇国在陇外,为何不将屈脱末拦下?” 成襄远被他说懵了,一时间无言以对,更不敢细思他话中之意。 沈星桥稍稍缓和了神色,并未将这话说破,只是道:“郎君不能总是将希望寄托于镇国。” 叱卢密和裴善渊面沉似水,一想到某种生死之间的可能,都心口一窒。对上成襄远求助的目光,他二人不由得看向沈星桥。 “沈将军,总该有其他办法罢?”叱卢密说道。 沈星桥沉吟不语。 殿中一时间落针可闻。半晌,成襄远突然说道:“我要给彭城送信,请梁公派兵来援。” 沈星桥神色微动,目光似有些游离。他倏忽想起许久之前,成之染率军受阻于潼关,他和桓不识擅自派人向成肃求援,结果却挨了顿痛骂。 他在成肃面前从没有丢过这样的脸,一而再再而三地求援,只能证明守将的无能。 这样的事情,他不想再做第二次。 “哦?”沈星桥微微侧首,问道,“郎君想要多少援军?” 胡骑凶悍,不容小觑,结阵连片,有如网罗。 数千人来援,只怕是不够,可若是上万…… 坐镇彭城的梁公,当真会答应? 沈星桥看出成襄远的迟疑,道:“当初梁公在长安,江南士庶,莫不企望东还。倘若此番再劳动梁公北出,往还难测,忧在腹心。倘若梁公不来,朝廷诸将,又有谁能击退屈脱末?” “沈将军话虽如此,可若是没有援军,长安之围,如何能解?”裴善渊摇头叹息,“我只怕长安像当年洛阳一样,困守数十日,终究沦落于敌手。” 当年那位固守洛阳城的裴太守,正是裴善渊同族之亲。沈星桥看了看他,难得陷入了沉默。 成襄远长出了一口气,当即执笔给成肃写了封信。 沈星桥见他伏案疾书,洋洋洒洒,下笔千言,眉间亦阴晴不定。 向成肃求援,务要将关中诸事来龙去脉都说个清楚。沈星桥不由得紧盯着案头,一张张字纸仿佛牵系他神魂。 成襄远终于放下了笔,目光在众人之间扫过,对叱卢密道:“劳烦叱卢将军看看。”叱卢密毕竟是成肃留下护卫他的人,这封信单给叱卢密看,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叱卢密将信读罢,眸光似是一顿,不由得向沈星桥投去一瞥。 沈星桥心下了然,从卢昆鹊到元氏诸兄弟,这一节定是绕不过。 他不由得垂下了眼眸。 见叱卢密并无异议,成襄远命人乘夜出城,八百里加急送往彭城。 殿外的天色阴沉沉的,似乎晚间又要落雪了。 沈星桥回到住处,在屋中逡巡良久,直到夜幕昏沉,仍旧坐立不宁。 他在案前执笔,写了封短笺,塞到细细的信筒中。 门外的亲随听闻呼喊,推门而入,见沈星桥枯坐案前,案头一灯如豆,幽幽烛光被寒风扑动,闪在他深沉似水的眸子里,霎时间让人想到冬夜秦淮的粼粼灯火。 “以鸽寄书,给董和均。” 亲随并不多问,领命而去,屋门闭合时,他似乎听到一声叹息。 第332章 遮道 金城接连下了几场雪,城池内外,大河上下,只剩下沉甸甸的莽莽白雪。 因为下雪,天黑得格外早。入夜之后雪停了,窗外又变得亮堂堂。 成之染推门到院中,一轮弦月遥遥地挂在夜空,清冷月光洒在庭中白雪上,婆娑树影在风中微微抖动。 是一个难得宁静的夜晚。 她分明只在金城待了没多久,却仿佛已经度过漫长的季节。这样寒冷的日子,能有个遮风避寒的屋舍,令诸军将士都心满意足。 寒风冷飕飕地钻进她领口,吹得她肋下的旧伤又冷又疼。那些在金城一战中旧伤又添新痕的将士,寒夜中不知又怎样难熬。 徐崇朝替她将领口扎紧,轻轻拢了拢她鬓间碎发,手指便在她颊边流连。 成之染忍不住一笑,一把抓住他的手,低声道:“当心被旁人看到。” 院子里空空荡荡。徐崇朝道:“这里哪还有旁人?” 成之染微微垂了眸,道:“既然没有人……” 徐崇朝温声笑道:“又要如何?” 第372章 成之染抬头望着他,眸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道:“不如去高处坐坐。” 徐崇朝略一愣神,却见成之染攀着架在屋后的木梯,一点一点爬上了屋顶。 他随她上来,高处的寒风愈加凛冽,厚重的毡裘裹在身上,仍不免生出一丝战栗。 漆黑天幕上月明千里。成之染暗想,不知她山川相隔的亲故,是否会与她一样,仰望同一弯明月。 她轻轻哼起了心头熟悉的曲调,眼前茫茫沉寂的金城之夜消融在月色里,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支曲子唤作《从军行》。 是十多年前在京门故里,霜娘教给她,她又在金陵上元春宴上唱给天子听的。 她终于如同故事中的女将军一般驰骋沙场,朔风缺月,铁甲寒沙,彼时虚悬于天外遥远而陌生的景色,尽数在倥偬流年中一一映照在她身上。 仿佛此时的半轮明月,似是缺憾,又深藏圆满。 “想家了?”徐崇朝问道。 成之染伸手捂住了心口,掌下是平稳有力的搏动,温暖而坚实。可她也不知为什么,只觉得掌下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流逝,飘散在茫茫夜色里,留下永远也难以弥补的空白。 难言的情愫在心口郁结,终究只化作一声轻叹。 两人在寂寂风中静静相拥,良久,成之染问道:“你可听到有人在唱曲?” 徐崇朝细听一会儿,颇有些疑惑,他没有听到。 成之染凝神良久,目光落在暗夜中的一处虚空。耳畔风中似乎夹带着低低的吟唱,忽远忽近,仿佛从地底传来。 “去隔壁院落看看。”成之染拉着徐崇朝,小心翼翼地在屋顶行走,又翻墙而过,悄悄落在隔壁院子里。 院子里黑漆漆的,没有什么人。成之染逡巡良久,忽而蹲下身,仔细察看雪地里的脚印。 是一道娇小又潦草的脚印,弯弯地通向院落深处。 她不由得与徐崇朝对视一眼。两人循迹而去,在一间僻狭的草屋前止步。 屋里隐约发出轻微的响动。 什么人,大半夜的在这里? 成之染轻轻推门,门扇响动时,屋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熹微月光照亮了半间陋室,一个瘦弱的身影躲在暗影中,瑟瑟发抖地往柴草堆里挪。 成之染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从那身形看,隐约是一名女子。 她顿生疑虑,问道:“外头是你的脚印?” 那女子不答,只是背着身子,将头埋得更低了。 成之染尽量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在这里?” 那女子依旧不言语,闷闷地传出嘶哑呜咽之声,反倒让成之染有些束手无策。 成之染还要上前,被徐崇朝拦住。 “小心些,唤人来看看。” 听闻男子的声音,那女子愈加惊恐地往柴草堆里钻,扬起的灰土扑了成之染一脸,徐崇朝赶忙拉着她后退了几步。 “什么人!”屋外传来了一声叫喊,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燃烧的火把将小院照亮。 成之染讪讪地出门,对上巡夜军士瞠目结舌的面容。 为首那队主结巴了半天,也不明白为什么成之染会在这里。 徐崇朝倒是迅速恢复如常,问道:“屋里的是什么人?” “屋里头有人?”那队主吓了一跳,赶忙闯进去,草屋里亮如白昼。军士上前将那女子揪出来,她惊恐地捂住了脸。 众人不知这女子来历,一时都有些惴惴,成之染摆了摆手,微微皱起了眉头,此地是诸将佐驻地,内外都有人把守,这陌生女子,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那女子似乎神志不清,任凭旁人怎么问,都摇头流泪,浑身上下颤抖个不停。 院中吵闹声早已将诸将佐吵醒,宗寄罗风风火火地赶来,看上去睡眼惺忪。她一见草屋这阵仗,低呼道:“别动她!别动她!” 成之染很是意外:“你认得这人?” “倒也算不得,”宗寄罗摇了摇头,道,“昨日大雪时我在街边遇到她,那么大的雪,我怕她冻死,所以带回来避一避风雪。” 见成之染不语,她连忙又道:“她不会说话,可能这里也不太好,节下多担待。”说着还指了指脑袋。 成之染又看了那女子一眼,对宗寄罗道:“你也是心大,若她是敌兵的奸细,可不是麻烦?” 宗寄罗支吾道:“敌兵?如今哪还有敌兵。” “就让她在这里罢,派人好生看住了。”成之染摆了摆手,众人也各自散去。 那女子听闻脚步声渐远,仓惶中抬起了头。虽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仍看得出长得极标致。 宗寄罗上前,将人劝回草屋里,那女子蜷缩在墙角,自始至终都战栗不已。 成之染见她像是个汉人,于是又进到屋中,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问道:“你可还有亲人?” 那女子不语,成之染却知道她听懂了,两行清泪沿着污浊的面孔缓缓流下,数息之间已斑驳模糊。 宗寄罗劝慰了几句,待出门之时,成之染正在院中等她。 两人沿着回廊踱步,宗寄罗回首,见徐崇朝跟在后面,不由得失笑。 “此地冬日确是冷得紧,待来年开春,我军便要回长安。你救她一时,救不了一世。”成之染突然开口。 宗寄罗似是感喟:“人世飘忽,命薄如纸,能有一时一日,便已足够了。” 成之染侧首看她,不由得一笑:“你几时也这般多愁善感了?” 宗寄罗笑着摇摇头,道:“王师以恩德招怀四夷,待陇外诸郡收到谕旨,没有不归顺的道理,如此又免了金城这般苦战伤亡。你是大恩大德,我是小恩小惠,归根到底,也算是殊途同归。” 成之染抬头望着那一轮缺月,喃喃道:“但愿如此。” ———— 成襄远在长安苦等旬日,眼见得月牙渐满,心中越来越不安。他整日掰着指头数算,此时信使也该到彭城了。 可彭城路远,就算是他父亲即刻发兵,援军也要到月底才能抵达。屈脱末数万胡骑围城日久,在长安近畿一带呼啸扫荡,所过之处称得上寸草不生。北地太守宗凛率军来援,但毕竟众寡不敌,又生生被敌骑逼退回去。 饶是长安城池险固,这日子也实在难熬。 那日去往彭城的信使乘夜出城,他在未央宫辗转反侧难以安眠,于是披衣起坐,连夜又写了两封书信,一封派人送往陇外金城郡,一封派人送往洛阳城。 他暗自思忖,不管怎么样,只要能在陇外找到他阿姊,她一定会马不停蹄地赶回长安,一旦有她在,城外的屈脱末再凶悍,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而司州刺史宗棠齐驻守洛阳,手中有数千兵马可供调动,若是彭城他父亲远水难解近渴,能得宗棠齐相助,也多多少少是一番助益。 然而他等到如今,潼关之外的洛阳却杳无音讯。 宗氏毕竟是成氏姻亲,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成襄远百思不得其解,诸将也颇为疑虑。 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成襄远又修书一封,写给驻守襄阳的雍州刺史温四迟。那是他祖母的亲兄弟,绝不会坐视不理。 信使再次乘夜逾墙而走,成襄远暗自在心中祈愿,襄阳与长安虽有千里之遥,到底比彭城切近,但愿他们能早日来援。 ———— 襄阳,雍州刺史府。 刺史温四迟正值六十大寿,身为梁公的舅父,这一场寿宴办得格外风光热闹。白云映水,夜窗如昼,宾客盈门,满堂花醉,府中上下洋溢着欢声笑语,溶溶月色在绮楼朱阁间流荡。 他侄子温印虎替成肃坐镇金陵,一时间分身乏术,派三个儿子随醴陵县公世子成修远一道,将大车小车的寿礼送到了襄阳。 温四迟甚是欢喜,细细向这几个孙辈询问京中消息。说起来他到雍州还不到一年,许是年岁渐长的缘故,竟生出契阔之感,于座中多饮了几盏,头脑便有些发昏。 堂前灯影宛若星光明灭,急管繁弦的光景,他似乎听到北风吹动斑竹的声音,又好像庭树上漫挂的红纱,在悠悠荡荡拂过他沟壑纵横的面颊。 他的头不由自主地顿了顿。 竟陵太守温道醇见父亲累了,上前道:“阿父,回屋歇着罢。” 温四迟于恍惚之中抬头,目光紧盯着门口,道:“是不是有人来了?” 温道醇循着他目光望去,并未看到什么人,笑道:“阿父眼花了。” 温四迟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没有,仍旧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口。 温道醇又要规劝,门口忽而有人影徘徊。他“咦”了一声,心中越发古怪,到门边一看,通传的小吏在风中瑟瑟发抖,见到他,紧张地咽了咽吐沫。 温道醇问他何事。 小吏道:“秦州来使在城外,求见刺史。监门不敢擅命,因此惊动刺史。” 温道醇皱起了眉头,直觉此事非同小可,赶忙向温四迟回禀。 第373章 温四迟登时酒醒了大半,招呼道:“快!快快有请!” 温道醇将他扶到正堂,回廊里料峭寒风一吹,酒劲却越发凶猛地翻涌上来。 温四迟恹恹地倚在堂首,脑门有根筋止不住乱跳,一下又一下,惶惑和不安渐渐在胸口弥漫。 堂外终于传来匆匆脚步声,披星戴月的长安信使跨入堂中,大呼道:“刺史!关中急报!” 温四迟耳中传来一阵阵心跳,成襄远的书信在他眼中明暗交叠,堂中的炉火烧得人发烫,他被那火舌攫住了呼吸,眼前一黑,差一点昏死过去。 雍州刺史府依旧灯火辉煌,举杯畅饮的宾客已杳无踪迹,军府将佐被连夜召来,在堂中商议直至天明。 没有金陵或是彭城的命令,雍州无权径自向长安派兵。温四迟拍案抉择,道:“镇国大将军受命都督秦梁雍三州诸军事,如今她虽然杳无音讯,倘若朝廷问起来,就说是镇国命令!” 雍州兵马本就不富裕。温道醇麾下中兵参军陆盈河临危受命,率一军人马即日北上,驰援长安。 一轮晓月仍挂在天边,如同一颗圆润饱满的泪滴。温四迟倚门而立,颤抖的声音飘散在清寒之中。 “快去给金陵送信!” 第333章 驰援 天寒地冻的时节,落雪的金城格外冷冽。 宗寄罗披着毡裘才勉强暖和,想到草屋里的哑女,只怕要冻成冰了。她给她添了些御寒衣物,得空就去看看她,一来二去,那哑女冰封一般的脸上才有了少许不起眼的变化。 她识字,用木棍写下自己的名字,唤作韦雁娘。 只是韦雁娘始终不愿意发出声音,仿佛要张开嘴时,总流露出一种痛苦的神情。 宗寄罗心下怪异,私底下找来了郎中。 韦雁娘十分抗拒,宗寄罗好说歹说,才让她稍稍放松了戒备。 郎中探看一番,避开那哑女对宗寄罗道:“她并非天生如此,看样子是被人用药毒哑了。” 宗寄罗大惊:“什么人如此心狠手辣!” 那郎中自然无法回答她。 宗寄罗越想越生气,回到草屋追问韦雁娘,到底是谁将她毒哑的。 韦雁娘登时泪流满面。 “莫怕,告诉我,我找他算账!”宗寄罗握住她的手,冻僵开裂的手掌,隐约可见旧时的纤纤模样。 韦雁娘似是迟疑了一番,瑟缩着抽回手,比划了一通。 宗寄罗问道:“他长得很高?” 韦雁娘点了点头,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在地上画了个兽首。 “脸长得像狼?”宗寄罗猜测。 韦雁娘摇头,手指在额上勾勒,眼前人忽而神色大变。 “他额头……有一个狼首刺青?” 韦雁娘连连点头。 宗寄罗惊出了一身冷汗,脱口而出道:“徒何乌维?” 听到这句话,韦雁娘一脸茫然,她隐约知道对方说的是一个人的名字,然而她从未听说过。 宗寄罗旋即反应过来,她一个汉人女子,或许听不懂胡人说话。而以徒何乌维的身份,旁人也不会直呼其名。 韦雁娘见她不语,又有些惊慌起来。 宗寄罗按上了她的肩膀,道:“你放心,他已经死了。” 韦雁娘怔愣了半晌,急急地抓起木棍,在地上写下了“长安”二字。 “你家在长安?”宗寄罗问道。 韦雁娘摇头。她虽听不懂胡人说话,但他们话语间时常提到长安。 宗寄罗见她又写又画,勉强明白了她的意思,问道:“他们是谁啊?” 韦雁娘抓着木棍,一时间犹疑。一张张令人嫌恶的面孔从眼前飘过,然而她不清楚他们的名字和来历,只知道他们都是胡虏。 宗寄罗想了想,道:“除了脸上有刺青的那个人,还有谁?” 另一群胡人。韦雁娘答道。 宗寄罗纳闷:“还有另一群胡人?” 这城池换了许多主人,韦雁娘也不能一一分清。 宗寄罗问道:“你说的那群胡人,长什么模样?” 韦雁娘丢了木棍,依旧在头上比划。 宗寄罗渐渐看出,那群人髡顶扎辫,这样怪异的打扮,她只见过两年前到访洛阳的凉州使者。 韦雁娘所知的,也只是形貌而已。 宗寄罗越想越不对劲,赶忙将此事告诉成之染。 成之染正在堂中听杜黍禀报军情,闻言心下一沉。她也记得髡顶扎辫是凉州胡人的模样,那可就怪了,与关中毗邻的凉州酋帅,确是屈脱末无疑。难道他们之前也在金城? 她略一沉吟,道:“前些日子派去姑臧的使者,至今还没有音讯。凉州杂胡纷乱,诸事还需小心为上。” 堂中正交谈,忽而从外间传来几声呼喊。 柳元宝步履匆匆地赶来,向成之染道:“方才巡城时,有一人昏死在城下,看装束,似乎是从关中来的。” 堂中众人都一惊,不由得面面相觑。 “他如今人在何处?”成之染问道。 “在北城行营,人都已经冻僵了,正盖被捂着。” 柳元宝头前带路,将成之染领到行营。军士正忙里忙外,端来些炭火热汤供那人取暖,折腾了半天,众人神色都不怎么好,看那人半死不活的样子,还不知能不能救过来。 成之染在屋外等候,北风刮得越发狂慢,她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这可真奇怪,明明那风声,比她的心跳更猛烈三分。 见那人迟迟不醒,柳元宝劝她先下去歇息。 成之染摇头:“我心中不安。” 帐中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声,军士出外道:“将军,那个人醒了!” 成之染进门一看,窄窄一方榻上高高地隆起一团,围在榻侧的军士散开,露出那人劳瘁的面容。 乌七八糟的脸上,唯有一双眸子隐隐闪动着微光。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唇,虚弱的声音宛若游丝。 “长安……救长安……” 旁人听得不清晰,正犹疑之间,成之染悚然一惊,道:“长安如何了?” 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人却仿佛用尽了周身力气,在胸前摸索一阵,人又昏过去了。 众人急得直跺脚,成之染迟疑了一瞬,吩咐近旁的军士掀被,从那人胸前衣襟下掏出一个书囊。 她拆开书囊,里面装的是一枚巴掌大小的木简,密密麻麻的小字,正是成襄远的笔迹。 漆黑的墨迹在眼前晃动,如同寒夜中凌风觳觫的枯树。 良久,成之染发觉,是她的手在抖动。 “屈脱末……”她几乎咬牙切齿,“他怎么会在长安!” 众人听闻屈脱末率军围困长安,都惊愕万分。 这简直不可思议。 他哪来的胆,竟敢奔袭数千里兵进长安! 成之染勉强站稳了身形,徐崇朝望着她苍白的面容,不无担忧道:“其中该不会有诈?” 成之染摇了摇头,成襄远的字迹她不会错认,长安兵多将广,城池固若金汤,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成襄远不会向她来求援。 她紧盯着信函落笔的日子,不由得捏了一把汗,往来数十日,不知长安可还能撑住? 城中吹响了凄厉的角声,诸将佐闻讯,纷纷赶到中军。 成之染面沉似水,长安被围的消息有如惊雷,令众人瞠目结舌。她决计先行带骑兵回援,步卒随后赶赴。 只是如今金城虽已克复,陇外却仍不安定,金城西向,杂胡林立,亦不容小觑。 总归要留些兵马在金城驻守。 众人都望而生畏。唯独杜黍请缨,甘愿留守。 成之染不由得喟然,当众版授他金城太守,统领陇外诸事。 军中上下登时又奔忙起来,成之染整顿人马,临行前,听闻那长安信使苏醒,又特地前去一看。 那信使恢复了神志,认出成之染,眼泪顿时流下来。 “将军……胡虏屈脱末进犯长安,请速速回援……” 成之染眸光微动,道:“你离开长安之时,城中如何?” 信使登时红了眼,沙哑的嗓音满含悲怆:“岑公病逝,卢太守战死,元氏诸将军死于非命,长安危殆,难以为继!” 成之染犹如五雷轰顶,直直地盯着对方,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她听到了什么东西轰然崩裂的声音,仿佛冰封千里的九曲河水,被殒落人间的星辰砸成粉碎。 信使艰难地嘴唇翕动,他所知道的也不多,可这些已足以令成之染痛若剜心。 她勉力平复了颤抖的呼吸,对他道:“好生将养,长安,不必担心。” 大军从金城开拔之时,难得是个晴朗的风日。成之染行出数里,从雪原之间勒马回望,巍峨城池明光灿烂,果然好似黄金铸就的一般。 只是她的心,已如同陇外寒冰冷到彻骨。 从金城郡到陇东,经由天水略阳二郡,从陇关越过陇山。山路隘险,深涧环崖,天色虽不晚,古道已晦冥难辨。大军上下都小心翼翼,说不清眼下的山路和未知的长安,究竟哪一个更险。 第374章 ———— 龙骧将军彭鸦儿率军抵达潼关时,山原间安静得有些诡异。 夹道疏槐,萦纡河水,迎着呼啸而过的北风兀然萧瑟。 握着缰绳的手已有些僵硬,彭鸦儿暗自叹了一口气。前些日子秦州刺史岑获嘉病逝的消息传到彭城,成肃请示了朝廷,让成襄远接替秦州刺史之职。 彭鸦儿此行,一来是宣告朝廷任命,二来奉成肃之命,率一军人马助守关中。 他不知为何,这一路心头始终阴云萦绕,正沉思之间,思绪猛地被斥候打断。 “将军!潼关有变!”斥候道,“城头并非我军的旗帜,属下到近前,城头竟放箭出来,不准上前!” 彭鸦儿冷不丁回神,登时出了身冷汗,道:“董和均人呢?” 斥候道:“属下并未见到董将军。” 彭鸦儿有些发懵,当即打马前往关城探看。 果然,城头的旌旗在风中翻动,花花绿绿的看不分明。墙垛间弓手密密麻麻,正严阵以待。 他派人上前喊话,许久才有个将领打扮的人露面。 那人高呼道:“南蛮休要再动,关中如今已是我凉国的地盘了!” 彭鸦儿听闻对方歪歪扭扭的喊话,越发心惊,朝城头喊道:“休得胡言!我董将军在何处?” 那将领似乎思索一番,才明白他所说董将军,是潼关守将董和均,于是大笑道:“那厮早就跑得没影了!我奉劝一句,少操心关中的事,要不然有你好看!” 彭鸦儿大怒,战马也愤愤地嘶鸣,刚刚动了动,密集的箭雨便射到近前。 远远地传来城头守军讥笑声,彭鸦儿逡巡良久,巍巍关城犹如铁盾,直直横断在大军面前。 麾下参军劝道:“城池险固,不如暂退,再做打算。” 彭鸦儿心里憋着一口气,却无可奈何,只得率兵马退回数十里外的旧城。他派出斥候四下打探潼关守军的音讯,潼关外郡县对关城变故茫然无知,甚至不知道城中已经易主。 终是荒原之间的猎户告诉斥候,数日前有许多人马从西方过来,渡河北上了。 彭鸦儿料想那或许是董和均所部,对方不往弘农方向去,却渡河北上,实在是有些令人意外。 不过董和均并非庸将,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既然凭他带来的千余人,几乎不可能攻破潼关,倒不如追寻董和均踪迹,到河北一探。 彭鸦儿拿定了主意,派人将潼关音讯送往洛阳和彭城,他亲率大军渡河,赶往北岸重镇浮屠堡。 浮屠堡有魏军驻守,彭鸦儿一问,先前渡河的人马果然是董和均一行,不过他并未在浮屠堡逗留,旋即去往蒲坂城投奔河北太守薛会宁。 彭鸦儿皱紧了眉头,他的参军若有所思,道:“董将军或许是想在蒲津渡河,从北路入关。” 彭鸦儿点了点头,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董和均北上的理由。 大军于是继续赶往蒲坂城,果然在城中见到了垂头丧气的董和均。 他手下残兵败将,数日来在蒲坂城休整,太守薛会宁待他很是客气,反而更让他羞愧难当。 他身为潼关守将,竟丝毫未曾察觉胡骑的踪迹,直到从背后遇袭惨败,才知道长安已经被围。 彭鸦儿闻言大惊失色,追问道:“三郎君呢?三郎君如何了?” 董和均惭愧摇头,他确实不知。不过在蒲坂城这几天,他隐约察觉出前些日子不同寻常的气息。 当初沈星桥传来密信,声称元氏诸将军谋反,要送信出关,里应外合。他年纪虽轻,素来是成肃心腹,董和均不疑有他,按照对方的指示杀了信使,如是者三。可后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胡虏偷袭,他这才发觉,关中的局势已经不是他所能预料的了。 一想到死在潼关的信使,董和均惴惴不安,他大抵是做了件不清不白的事,这话又不能对旁人言说,见到毫不知情的彭鸦儿,也只是痛悔失察而已。 彭鸦儿扼腕叹息,道:“罢了罢了!事到如今,多说无益,唯有将功补过,方才对得起梁公重托!” 董和均顿首:“将军说的是,胡虏虽遮断潼关,我军还可以走蒲津关。只要能手刃胡虏,一切听凭将军吩咐!” 彭鸦儿将人扶起,他二人同年,对方又是宣武宿将董荣的长子,如此卑礼,反而让他受之有愧。 薛会宁带二人登城远望,大河悲风,蒲津浩荡,前路苍茫。 关中究竟是何等情形,众人都不甚分明。然而走到如今这一步,他们都没有回头路了。 第334章 星沉 薛会宁连夜征发蒲坂一带的民船,送彭鸦儿和董和均兵马渡河。众人马不停蹄地赶往潼关,抵达渭北时,却又被渭水隔断。 胡骑在南岸游荡,与大军隔水相望,戒备森严。 董和均虽曾在河上突袭慕容胡骑,见状也止不住心里打鼓,与彭鸦儿商议一番,两人决计先去冯翊郡与守军会合。 冯翊郡兵马先前大都随太守卢昆鹊前往长安,留在此地守城的不多。 彭鸦儿算了算守军离开的时日,不由得心惊,长安已被围数十日,关外竟从未收到任何音讯。 他问起董和均,见对方面无血色,顿时来了气:“董将军!你是痴了还是聋了,关中这许多变故,你怎会不知?” 董和均无言以对,悔恨难当。 待在冯翊郡也不是办法,彭鸦儿止不住顿足叹气,如今这局势,唯有解了长安之围,才是根除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他率领大军星夜兼程,疾行赶往长安。越接近长安,路上遇到的胡骑越多。他们都结伴而行,一股股分散到乡野抢夺粮食和草料,彭鸦儿几番与对方交手,敌骑丝毫不恋战,见势不妙就纵马逃走,如此磕磕绊绊到了稷原城。 北地太守宗凛驻守此地,见彭鸦儿和董和均到来,一时间喜忧参半。他率军从北地郡驰援长安,因众寡不敌,被屈脱末大军逼退,只得暂且屯驻在稷原城。 屈脱末数次派兵前来攻城,宗凛婴城固守,勉强保住了这一方城邑。如今这几路人马会合,也有数千人之众,诸将稍稍有了些底气。 然而宗凛仍愁眉不展,稷原城几度被围,城中粮草已所剩无几。隆冬时节,四境荒芜,他到哪里去找寻粮草,养活这数千人马? 彭鸦儿知道他难处,急着去长安解围,也无心在此久留。 城中派出斥候去长安探看,敌军在渭桥也重兵把守。 众人合议如何攻打渭桥,一筹莫展之际,却闻长安方向又有敌兵来袭。 彭鸦儿懊恼不已,想来是途中击溃的敌骑泄露了大军行踪。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也只能如此了。 此番前来攻打稷原城的敌骑,比前几次壮大了许多。宗凛不敢掉以轻心,决计仍婴城固守。 彭鸦儿隐隐不安,道:“太守不出战,平白消磨了锐气。” 宗凛苦笑不已,他早就消磨得没了脾气,也不差这一回。 彭鸦儿话虽如此,自忖也没有迎敌取胜的把握,困守孤城之中,心中不尽萧索。 军粮已经见了底,军中上下的饭食逐日缩减,董和均每每登城,见城外铁甲如同寒霜,胡骑在城下叫骂挑衅,聒噪得如同老鸦。 守军都已经麻木,忍饥挨饿,顶着寒风,只盼望敌骑像前几次一样,讨个没趣也就撤兵了。 宗凛也是这样想的,然而这一次,他失算了。 直到多年以后,他仍旧记得乾宁十三年的冬天,一个灰蒙蒙的日子,初升的日头隐没在重云之中,苍茫天地间风声惨淡,敌兵如潮水一般翻滚跌宕,猛烈地拍击着小小的稷原城。 全副武装的甲骑下马步战,用钩梯钩着城壁,援引而上,发疯般涌向城头,一张张狰狞可怖的面孔,明暗交叠,参差互见,仿佛无穷无尽般。 平野上疾风呼啸,城头烧起了熊熊大火。彭鸦儿身着明光甲,站在城墙上射尽了最后一枝箭,与爬上城头的敌兵短兵相接。染血的旗帜在风中飘舞,如同一个残破不堪的梦境。 他从城头被逼退到城中,每一步都沾满了鲜血,眼见得身边兵士一个个倒下,愤怒的独眼早已一片猩红。 他是成肃手下勇冠三军的猛将,然而饿虎还怕群狼,自旦至暮,终日鏖战,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董和均从城头退下,与彭鸦儿一道退守将军府,敌兵仍源源不断地涌入城中。 彭鸦儿身负重伤,持刀的手臂血流不止。他自知不免,对董和均道:“今日之事,难以周全。董郎若身死关中,让令尊何以为心!我在此吸引敌兵,你速速出城去罢!” 董和均闻言大恸,他与彭鸦儿一般年纪,生长在父亲羽翼之下,平生何曾有如此狼狈落魄的时候? “自古皆有死,我如何能置将军于不顾!”他眼眶一红,泪水登时滚落下来。 “董郎,哭什么!”彭鸦儿喝道,“你务要活着出去,来日告诉梁公和镇国,彭鸦儿死得其所。” 第375章 董和均闻言,强忍住眼泪,咬牙道:“将军不必多言,我有何颜面再见梁公!” 他擦净手掌上粘腻的血水,望着从院中破门而入的敌兵,用力举起了长刀。 ———— 自从数日前敌兵异动,从长安城外调走了大批人马,成襄远一直惴惴不安。 他想到一种可能,不由得抓紧了徐望朝的手臂,眼神中说不清究竟是期盼还是忧虑。 “会不会……是关外援军到了?”成襄远声音止不住颤抖,老鸦从殿外呼啦啦飞过,留下一串串哀鸣。 徐望朝对上他的目光,瞬间明白了他心中所想。有援军到来固然是好事,可屈脱末调走了少说有上万人马,远道而来的援军,可否与对方匹敌? 成襄远以同样复杂的目光望向沈星桥,沈星桥缓缓侧首,避开了他的眼睛。 这是压上全部身家性命的赌注,他仿佛攥紧了手中的铜砣,可展开掌心,目光所及又空无一物。 他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呼啸而至,落满城头的旗帜和道旁的树枝,巍峨宫城也如同一片缟素,隐隐有绵延异响从天际传来,渺远无极又仿佛近在耳边。 成襄远步出偏殿,厚重的雪花从颊边吹过,凉凉的,如同一颗泪滴。 他不由得伸手,摸了摸生疼的脸颊,突然有些想家了。 江南的风雪,从不似关中苦寒。 一道人影从雪地里急匆匆跑来,成襄远定睛一看,是他殿外的通传。 那人顾不得许多礼仪,气喘吁吁道:“郎君,敌兵又在城外叫阵呢!” 成襄远皱起了眉头,这样的大雪,屈脱末在耍什么花样? 叱卢密斥道:“三天两头来这出,只当他狗叫便是!” 通传瑟瑟道:“将军出去看看罢!那胡虏在横门下搭了座骷髅台……” 成襄远倏忽张大了眼睛,顾不得叱卢密呼喊劝阻,赶忙向横门奔去。骏马在雪地中放不开步伐,他急得连声催赶,一颗心简直要跳出胸膛。 可当他登上城头,周身的血液顿时凝固,四肢百骸都冰冷刺骨。 横门外,敌兵往来不绝。数不尽的死尸曝露于野,掺杂着泥土和碎雪,仿佛砌墙一般被筑成京观。 饶是已血污难辨,城头众人仍一眼认出,那是南军将士的装束。 成襄远紧紧捂着嘴,勉强让自己没有哭出声来,朦胧视野中,有个人骑着高头大马上前,隔着一箭之地,似乎向左右吩咐了什么,敌军中传来一阵叫喊。 “城中的南蛮听好了!你们若是指望着援军过来,趁早死了这条心!如今长安四塞都已被我军占领,这支从潼关来的救兵,已经死得干干净净了!速速开城投降,要不然,这些人就是你们的下场!” 约莫数百名俘虏被推搡到阵前,敌兵齐齐挥刀,如砍瓜一般斩落了数百颗人头。尚且流血的尸首被运上高台,在城中众人惊怒的目光中被深深掩埋。 凛冽的风雪渐渐止息,猩红而血腥的赤色,越发浓烈而清晰。成襄远眼前一黑,心如刀割。 叱卢密大怒,朝那人喊道:“天杀的胡狗!使这些腌臜手段,真以为我大魏将士会怕你不成?有本事你到城下,我与你拼杀一场!” 屈脱末听了个七七八八,仰天大笑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让你家主子出来说话!堂堂镇国大将军,却如此遮遮掩掩,做什么小儿女情态!难不成见了我,便不敢出来了?” 成之染不在城中,这事又不能对敌军言明。叱卢密喝道:“你这般丑恶面皮,怎配见镇国大将军!” 屈脱末不怒反笑,道:“我可是有一份厚礼要送给她呢。” 他说罢招了招手,身后的兵士拖拽着几具尸体上前,用马槊撑起来,遥遥地对着城头。 “请镇国大将军来看看,她可认得?” 叱卢密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众人如何能不认得,为首那两人面容,分明是龙骧将军彭鸦儿和振武将军董和均。 成襄远死死咬着牙关,泪水仍旧从眼眶中大颗大颗地跌落。彭城给他送来了救兵,还是由大将彭鸦儿亲自统领的救兵,可是…… 他终究害得对方命丧于此。 沈星桥望见董和均,心知屈脱末所言不虚,潼关已然陷落了。他怔然良久,勉强手扶着墙垛,才稳住身形。耳边忽而有人悲愤道:“那胡虏如此猖狂,何不杀出城去,将我军将士遗骨夺回!” 说话的正是徐望朝。 沈星桥几乎与叱卢密异口同声道:“不可!” 徐望朝气红了眼,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侮辱已死的将士吗!” 裴善渊难得开口,规劝道:“长安能守到今日,全靠这险固城池。胡虏见难以攻城,因此使这些下三滥手段,就是要激怒我军。我军出了城,岂不是中了对方的圈套!” 这道理,徐望朝不是不明白,可隔着苍茫的皑皑白雪,他仿佛望见阵亡将领死不瞑目的面庞。 又让他如何割舍。 成襄远魂不守舍地走下城头,脚步缓慢而虚浮。灰白的天幕低低地迫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长安大街,夹树杨槐,如今只剩下枯枝。寒风吹过,枝头的积雪随飘雪簌簌落下,几乎要让他迷了眼睛。 这条路如此漫长,仿佛亘古连绵的山脉,永远也望不到尽头。他一步又一步,自膝盖以下沾满了泥泞雪水,浑身上下都冷到彻骨。 在他短短十六年的人生中,第一次如此直白痛切地体悟,原来心灰意冷,是这般滋味。 他驻足仰首,聒噪的寒鸦正往城外飞去,那里有它们最爱的腐血味道。 成襄远心口一痛。他的阿姊,如今人在何处,为何还不回来? 第335章 不屈 城外叫嚣不已,未央宫一片沉寂。 成襄远独自登上柏梁台。连绵殿阙遮住了望向城外的目光,北风却依稀飘送着嘈杂人语。 身后响起脚步声。 他听出是徐望朝的声音,依旧痴痴地凭栏北望,道:“倘若有一日长安陷落,我宁肯从这台上跳下,也不愿落入胡虏手中。” 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 劝他放宽心的话,徐望朝说不出口。兵临城下,长安孤绝,死亡的阴云在每个人心头萦绕,一旦敌兵攻破城池,他不敢想象。 从城头下来一路上,沈星桥和叱卢密各个面沉似水,周身低压比寒风还要骇人。 裴善渊几番张了张口,又把话咽回肚子里,远远地跟着成襄远,到柏梁殿中。 殿中的二人亦是沉默。 裴善渊忍无可忍,上前对成襄远道:“围城日久,府库空虚,难以为继。郎君年少,来日方长,不如早日出城,从间道回京。” 成襄远怔然回首:“裴太守要我弃城而逃?” 裴善渊摇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郎君若有闪失,只怕梁公望绝!” “若长安差池,我亦无颜再见梁公。”成襄远直直地望着他,指天为誓,要与长安共存亡。 裴善渊颇为沉痛:“郎君何至于此!” 成襄远惨然一笑,轻轻道:“二十年前宇文盛围攻洛阳,河南太守裴公婴城固守,百有余日,竟以身殉。那时我尚未出世,后来听闻长姊说起,每每想见其为人。倘若终有一日,能效法前贤,我此生亦无憾了。” 裴善渊红了眼眶,一时间哽咽难言。半晌,他缓缓点了点头,道:“郎君若有此心,裴某当为前驱。” 乾宁十三年暮冬,一个寒风彻骨的清晨,浑圆的初日从城头浮起。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白光,淡淡地隐没在天际。 “郎君,敌军攻城了!” 匆匆传来的音讯在殿中回响,成襄远从座中起身,出乎寻常地平静,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 这颗心,仿佛已停止跳动。 他披甲上马,与诸将登上城头督战。兜鍪刚刚从墙垛间露出,冷不丁一枝箭擦肩而过,钉在身后的城墙上。 成襄远惊出了一身冷汗,猛然间回神,战场上杀声震天,伴随着雄壮的鼓声,将晨风击得破碎。 胡骑围成了一面钩锁高墙,驱赶着绑来的百姓向城下逼近。 叱卢密紧盯着胡骑阵脚,命守军放箭阻击。 那些百姓都手无寸铁,被胡骑逼迫向前,甫一靠近便中箭倒地。 成襄远顿生不忍,一把将叱卢密拉住:“叱卢将军,手下留情!” 叱卢密斥道:“如今岂是手下留情的时候!” 矢下如雨,控弦声急,悲风凄凄。弓弦仿佛要磨出火花,箭簇横七竖八地扎在雪地里,如同荒原上蔓生的荆棘,长在绵延不尽的血泊之中。 敌兵以百姓为肉盾,蚕食般逼近城墙,一拨又一拨,踩着堆积如山的尸骨,蚁附攀援。守城的将士羽箭劲急,射落了攀上城头的敌兵,如此几番,箭囊见了底,于是手持长刀短剑,不知疲倦地将敌兵击退。 第376章 诸军终日鏖战,都已筋疲力尽,敌兵却好似无穷无尽,永远杀不完,仍旧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涌来,猛烈冲击着城头。 徐望朝惯用的长刀已经卷刃,他奋力将眼前的敌兵砍下城头,近旁已有人乘势翻过墙垛。 浓烈的血腥刺激着他的一呼一吸,刀光剑影在冥微暮色里飘忽不定,他的手臂酸痛难忍,几近麻木地重复着劈砍腾跃的动作,脑海中有如混沌。 他投军的年岁不多,却南征北战,大大小小数十场战役,从未有一次像如今这般绝望。 敌兵十倍于南军,他们很难有取胜的希望,大概是活不成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徐望朝挥刀斩杀面前的敌兵,喷涌的鲜血溅在他脸上,如同一颗颗滚落的泪滴。 城头忽而烧起了熊熊大火,借着风势恣肆席卷。徐望朝呛了口烟气,望不见成襄远身影,一边与敌兵厮杀,一边急急在城头寻找。 冲天烟焰中,裴善渊见敌兵袭来,赶忙将成襄远拽下城头。 成襄远不肯离开,惊怒道:“裴太守!” “郎君!”裴善渊喝道,“城门守不住了,快回未央宫!” 成襄远还想与他争执,耳畔猛然间一声巨响,厚重的城门此时轰然大开,敌骑如火山喷薄之势冲入城中,口中发出凄厉刺耳的爆鸣。 成襄远放眼望去,城头城下,城中城外,到处是一派兵荒马乱。 “快走!”裴善渊将成襄远扔给部将,成襄远被拽到马上,挣脱不得,骏马嘶鸣,向着斜阳余晖中依旧静谧的未央宫疾驰而去。 裴善渊收回了目光,四周烧灼的烟气让他猛咳了几声。他翻身上马,横槊在手,高大的身影被斜晖和火光拉得极长,残碎地交织在一片刀光剑影中。 只一瞬间的死寂,混杂着莫名言语的咆哮此起彼伏,化作可怕的声浪席卷而来。裴善渊率部众结队迎敌,与敌兵短兵相接,每一次挥砍和冲撞,都迸发出浓重的血腥,将暮色染成一片猩红。 凛冬的寒风依旧冰冷刺骨,裴善渊不知疲倦地纵马冲杀,胸膛中仿佛燃起一把火,要将他整个人烧得灰飞烟灭。 到处都是狰狞怪叫的敌兵,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他并不敢想象这一战还有取胜的可能,或许与这座长安城一道沦亡,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手下部众都杀红了眼,藤蔓般脚下深深扎根,抵死也不肯后退一步,每一条街巷,每一处里坊,到处是你来我往殊死肉搏的角逐。一场漫长而惨烈的拉锯战,如同猛兽张开的血盆大口,将仍旧站立的鲜活血肉吞噬殆尽。 火光照亮了凄厉的长夜,裴善渊脸上糊满了粘嗒嗒的血污,他再一次将直冲过来的敌骑砍落马下,双臂酸痛得难以举起,手中本就沉重的长槊,此刻更有若千钧。 他与诸军将士一样,一整天都水米未进,如今还能身披重甲坐在马背上,全凭绝望中一口气硬撑。 狂风卷起道旁堆积的残雪和落叶,高大的杨槐光秃秃地摇摆不定。 长安大街,夹树杨槐。下走朱轮,上有鸾栖。英彦云集,诲我萌黎。(1) 他从未见过长安最富丽时节的景象,只能从歌谣中拼凑出当年的盛况。可如今尚未开化的胡人杀入城中,这里终将成为狐兔狼獾的归宿,待到来年春风吹拂的时候,泥泞污浊的残雪渗入脚下的青砖,杂草从高低不平的砖缝中长出,他的头颅或许依旧孤零零地挂在道旁树枝上,乌黑腐败,被鸟雀啄食。 经过一日一夜的鏖战,双方都已经疲惫不堪,魏军虽杀敌过当,终究敌不过众寡悬殊。大大小小的街巷满地尸骸,敌骑仍肆无忌惮地残杀着,将倒地呻吟的伤者乱砍一通,鲜血飞溅,染红了业已残破的碎叶,又被马蹄踩到泥地里。 裴善渊背后遇袭,大半个身子一瞬间了无知觉,长槊从手中滑落,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火光在眼前寥落,渐渐地苍白褪色,他扑到马上,汩汩鲜血沿着他脸颊淌下,融到污浊的泥水中去。 手臂垂挂在马脖子两侧,晃了晃,整个人也跌入泥水中。依稀有人在拖他拽他,裴善渊睁不开眼睛,奋力地挣扎起来。 那挣扎实在微不足道,屈脱末部将将他五花大绑,向屈脱末禀报。 屈脱末阴沉着脸,脸上的横肉都有些干瘪。攻城这一战他手下死伤惨重,整夜的巷战更令人头疼不已,城中四处仍传来此起彼伏的叫杀声,他已经倦了。 “把他押到宫门前。”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 天刚蒙蒙亮,枯冷的鸡鸣传遍长安城中大街小巷。 成襄远一夜不曾解甲,焦急地在殿中等候宫外的消息。沈星桥、叱卢密、邓茂德诸将都陆陆续续领兵回来了,将士都有伤在身,夜中又十分寒冷,未央宫上下都死寂一片。 成襄远迟迟不见徐望朝和裴善渊归来,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几乎要落下泪来。好在下半夜终于听人来报,徐望朝回来了。 成襄远出门看时,差一点没认出对方。 徐望朝浑身是血,说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他步履蹒跚,每挪动一步都十分费劲。 成襄远赶忙找人来给他包扎,望见他深可见骨的伤口,不由得泪眼朦胧。 徐望朝已经没有力气再多说什么,听闻裴善渊尚未归来,怔怔地张了张口,眼中也有了泪光。 “二郎!二郎!”成襄远心口抽痛,不敢再细想下去,泪水在眼眶打转,可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只得强忍着泪水,止不住浑身发抖。 风声疏冷,殿外匆匆有军士通禀,屈脱末已兵临北阙。 徐望朝动了动身子,刚刚包扎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成襄远不准他起身,匆匆与诸将登上北阙观望敌情。 敌骑密密麻麻地围在北阙下,铁锈般的血腥气裹挟着寒风,猛烈地扑面而来。 屈脱末望见城楼站了许多人,于是招手命部众将裴善渊押上来,直直地按在泥地里。 日月无光,天地也淡退了颜色。裴善渊满身污浊,明光甲也已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然而那身形,城楼上众人都不会错认,一时间悲愤难言。 “这个人,你们认得罢?”屈脱末让人朝城楼喊话,“好一位裴太守啊!挨了我几刀,骨头都要碎了,人居然没死。我本不想绑他的,又怕他逃了,可如今绑了他,流了这么多血,只怕也活不长了。” 裴善渊身形僵硬,仿佛被寒风冻住,一动也不动。若不是勉力抬头向城楼望着,众人当真以为他已经死了。 叱卢密大怒,喝道:“休要在此聒噪,你若是敢动他一根汗毛,我军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屈脱末哈哈大笑:“一个小小的太守,我也懒得动他。只要你们投降,就饶他一命。” 叱卢密尚未开口,却见裴善渊挺直了脖颈,呼喊道:“将军,不可!” 这一声枯皱如老树,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成襄远心中一颤,赫然对上了对方凛然不屈的目光。 “裴太守……”他难以言语,定定地盯着对方,霎时间红了眼眶。 屈脱末见城楼陷入沉默,只恨裴善渊多嘴,赶忙又让人喊道:“你们若不知好歹,我就杀了他!从凉州到陇东,哪个不知道,我屈脱末可不是吃素的!” 裴善渊艰难地侧转了头颅,大骂道:“你这猪狗不如的胡虏,还能有几天好活!早晚要给人千刀万剐,肚破脑流喂了狗……” 屈脱末大怒,上前狠狠扇了他一巴掌,险些打断了半条命。 裴善渊半晌才缓过劲来,“呸”地吐出口中血沫,露出一丝惨淡的笑意:“你这暴虐嗜杀的狗杂种,手上沾了多少无辜之人的鲜血,你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别忘了祖宗今天说的话!” 他破口大骂,偏生屈脱末听明白七七八八,登时怒不可遏,一把夺过随从的马鞭猛抽起来。 裴善渊仍旧叫骂不止。屈脱末抽得硌手,命人将他的衣甲剥下,扔在雪地里。 天寒地冻,风中又飘起雪花。裴善渊浑身麻木,一朵雪花落下来,在他微微开合的眼眸中破碎。 他张了张嘴,牙关止不住打颤,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 屈脱末又狠狠抽了他一鞭,朝城楼喊道:“他人已经快死了!你们的镇国大将军,还不肯出来吗?” 他自围城之日起,从未见过那位众人传闻中的女将,初时还不以为意,如今已兵临未央宫,城楼上依旧不见那人的身影,心中不由得疑窦丛生。 城楼众人不忍见裴善渊受难,恨不能杀出宫去将人抢回,可以他们如今的兵力,贸然出宫无异于羊入虎口,连自身也难以保全。 叱卢密气得攥紧了拳头,喝道:“你这胡狗死到临头,还敢猖狂!镇国大将军统领十万大军,北定徒何,西平陇外,很快就要回来了!” 屈脱末疑惑了一瞬,电光石火之间,脑海中倏忽浮现出徒何乌维的身影,脸一下子白了。 第377章 他大抵是被骗了。 他的金城,他的凉州! “胡狗,胡狗,天杀的胡狗!”屈脱末连声痛骂,徒何乌维这一刀捅得狠,关山迢递,千里之遥,他也只能徒唤奈何了。 雪越下越大,浅浅的一片莹白,厚厚的一层素被,模糊了散落的兜鍪和断刃,覆蔽了干涸的血水和漆黑的灰烬,长安城终日厮杀和混战的痕迹,仿佛通通被大雪掩埋。 裴善渊已经没了气息,屈脱末将人扔在雪地里,望着城楼上戒备森严的守军,眼中的怒火也渐渐熄灭。 他召集诸军,部众却已散布在城中劫掠民户。手下将领也纷纷规劝,待雪停之后再做打算。 屈脱末烦躁地摆了摆手,喝道:“我可等不得!让那帮孙子赶紧滚过来,快!” 第336章 凤凰 裴善渊的身躯被白雪掩埋,渐渐地看不出形状。 成襄远泣不成声,可面对城下啾啾嘶鸣的胡骑,又不敢贸然开城营救。 众人到城楼中暂避风雪,冰冷的气息格外沉重,许久都一言不发。 半晌,沈星桥开口,道:“郎君,撤兵罢。” 他历经守城恶战,脸色已憔悴不堪,声音也有些沙哑,如同一根干枯的木枝,伸出来,打破了沉默,也戳痛了成襄远的心。 叱卢密紧盯着成襄远,见对方良久不语,于是缓缓道:“将士死战,肝脑涂地,你我才能在此时活着。弃城而去,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同袍?” 沈星桥只是望着他,道:“留在未央宫,要拉着所有人陪葬吗?” 叱卢密正要反驳,成襄远抬手将他唤住,道:“我军虽死伤惨重,敌兵又何尝不是?我今日见他,已不似往日嚣张跋扈。你我在未央宫据守一日,镇国的人马便有希望早到一日,等两军会合……” “郎君,等不到的!”沈星桥打断了他,痛切道,“郎君不该将希望寄于旁人,你看看如今守城的兵士,他们万里迢迢来到长安,难道要命丧于此,永无归途?已经有太多将士牺牲了,不能再这样下去!” 成襄远默不作声,枯坐良久,这样的抉择,对于他来说,实在是过于艰难。 “可是我愿意相信,我,愿意等,”成襄远开口,眸光似有些悲切,“沈将军大可以离开,我不会怪你。” “你——”沈星桥胸口一窒,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却又听到对方泠然如水的声音。 “将来我死之后,惟愿将军将我的头颅带回,带给我父亲,此生也了无憾事了。” 这话让沈星桥一怔,他抿着嘴唇,陷入了沉默。 城中的喧闹声如同隔着云端,在厚重风雪重重帘幕下飘散,时远时近。 屈脱末兵马缓慢地在宫外聚集,一点一滴,如蚕食一般,将整座宫城团团围住,像扼住喉咙的绳索,一点点收束。 天色暗下来,宫城燃起了炬火,焚烧的木香淡淡飘散,落雪的宫墙莹白一片,如同缟素。 诸军枕戈待旦,彻夜未眠。 成襄远从未如此忐忑地度过这样一个漫漫长夜。有时他盼着曙光快些降临,因为潜伏在黑暗中的敌兵,如同捉摸不定的野兽,说不定会突然夜袭。可是他又希望黑夜能永无止尽,因为一旦天亮了,一场生死之战将无可避免地打响。 敌兵并没有夜袭,第二天的鸡鸣也如约而至。 众人天亮后进食,成襄远亲自将饭食送给北阙的守兵,对于他们中许多人来说,这或许是此生最后一餐了。 清角吹寒,刺破长天。屈脱末大军发动了攻击。 未央宫矗立于一轮红日下,被冲天的兵戈厮杀声摇晃得几乎倾颓。这座巍巍数百年的宫城,已许久未曾直面如此惨烈的战斗,接连不断倒下的尸体在城头堆积,新雪也染上了鲜红的血色,如同一朵朵凄艳迷离的梅花。 众人都心知肚明,未央宫不似长安城一般坚固,宫中的守军也已经死伤大半,他们无法据守到援军到来,更何况如今,他们见不到援军到来的希望。 敌兵爬上了城头,邓茂德挥刀一击,刀刃撕裂骨肉的闷响淹没在四周喧嚣之中,喷涌而出的鲜血扑到铁甲上,他清晰地听到了血珠四溅的声音,如同他在襄阳山野间搏杀一只野猪时所听到的。 襄阳,那可真是一个遥远的地方。 邓茂德肩头一痛,有敌兵从背后砍了他一刀,他跌倒在地,汩汩热流源源不断地从肩头涌出。脑后又传来凌厉的风声,邓茂德翻身躲避,在那人又要挥刀时纵身一跃,砍下了对方的头颅。 血水喷了他一脸,他不知怎的,又想起了襄阳。 襄阳,襄阳,此生,再也不见了。 诸军在城头死守,笔直的甬道已化作一片血泊。邓茂德身受重伤,被数把利刃同时击中,倒地的那一刻,他望见天上灿然明亮的日影,那光芒落在他眸中,被无尽黑暗掩埋。 在他的身侧,到处是两军将士横七竖八的尸体,还有重伤呻吟却无力回天的伤兵。浩荡寒风吹动染血的旌旗,那旗杆旋即被人砍断,如落花一般从城头坠落。 守军亦节节败退,沿着阶道退下城墙。护卫在成襄远左右的亲兵一个个倒下,飞溅的鲜血染红了他的明光甲。成襄远顾不得悲痛,持刀死死将敌兵抵住,徐望朝旋即赶来,一刀将敌兵斩杀。 他原本就受了很重的伤,如今更步履艰难,每一步都在积雪上踩下深深的血印。 成襄远伸手扶住他,手上顿时染满了鲜血,惊道:“二郎,你怎么样了?” 徐望朝咬牙摇摇头,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复又提起刀,一口气斩杀了数名敌兵。 身旁逐渐聚拢起少许兵士,敌兵却好似杀不尽一般,仍旧无穷无尽地涌来。众人被兵锋浪涌裹挟到柏梁台下,且战且退,居高据守。 仿佛收到了什么号令,敌兵的攻势逐渐减弱,如潮水退去,层层叠叠,将高台围了个水泄不通。 成襄远短暂地松了一口气,问徐望朝:“你见到叱卢将军他们了吗?” “不曾。”徐望朝脸色苍白,捂着渗血的伤口,声音有些虚弱。 成襄远见他面色极差,赶忙唤人将伤药取来,要给他包扎。 徐望朝露出一个似乎有些痛苦的神情,缓缓道:“不必了,三郎,我活不成了。” 成襄远登时湿润了眼眶,斥道:“这是什么话!我阿姊一定会来的,她会来救我们的!” 徐望朝勉力忍耐着伤口的剧痛,冷汗从额头流下来,融到血水里。 成襄远听到他说:“沈将军说的对,你走罢。出城去,回关东。” 泪水夺眶而出,成襄远哭道:“镇国不在,岑公不在,我奉命守城,身在此地,此地即是魏地,自当与长安共存亡。将来九泉之下,也不负列祖列宗。我命虽轻,亦不能苟且偷生!” 徐望朝唇角微动,一抹凄恻的笑意绽开,又因牵动痛处而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终究等不到衣锦还乡的那一天了,婴城固守,至死方休,或许才是最好的归宿。 众人在柏梁台上,未央宫尽收眼底,地上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洁白的雪地被踩成烂泥,魏军将士仍在与敌兵厮杀,刀兵折断,便以肉搏。 成群的老鸦从台上飞过,发出此起彼伏的惨烈叫声,飞向霞光璀璨的斜晖。 屈脱末打马来到台下,望着绮窗玉户的巍峨高台,心想那殿中定然藏了许多财宝。那些终归是他的,也不必急于一时。这殿中,还有比金银珠宝更为珍贵的东西。 他放开嗓门,高喊道:“成小郎君!我知道你在上面,还不快出来!否则,我可要不客气了!” 歪歪扭扭的汉话传到殿中,成襄远反应过来这是在说他,脸上登时褪去了血色,他不由得抓住徐望朝的臂膀。 徐望朝按住他的手,以目光安抚,却听得台下屈脱末又道:“成小郎君,出来罢!我跟你父亲有交情,不会伤害你的。你乖乖出来,我们好好谈一谈。” 成襄远与徐望朝对视一眼,血海深仇,不过如此,他不知道跟对方还有什么好谈的。 见他眼底怒气氤氲,徐望朝将人拉住,挣扎着站起身来。 成襄远惊怪:“二郎!” 徐望朝用力握了握对方的手,道:“不要动。” 两名亲兵扶着他走到殿门,守在殿外的兵士分开一条路,低垂的曲折长阶之下,他望见了黑压压的人群。 屈脱末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道:“二郎君,又见面了。” 徐望朝一动不动,说话已没有力气。 屈脱末似是恍然,大笑道:“二郎君受伤了?可真是不巧,手下人粗鲁,得罪得罪!” 徐望朝喝道:“我若是死了,岂不更是称了你的心?”他言辞凌厉,声音却有些轻飘飘的。 屈脱末故意装作没听清,探身作势要迈上台阶,登时听到当啷一声,上首那郎君已拔刀出鞘。 他收回脚步,笑道:“二郎君别急,我素来以礼待人,还要请郎君到我家做客。有什么事情,都好商量。” 第378章 徐望朝冷冷道:“没什么好商量的,你若有本事,来与我决斗一场!” 屈脱末投鼠忌器,不敢将对方逼得太急,见天色不早,于是吩咐手下将柏梁台看好。 那将领见他要走,急忙道:“大王,人都到这儿了,上去抓住他不就得了?” 屈脱末横了他一眼:“我要活的,活的!谁也不许乱动,否则可是个大麻烦。” 他只是想夺取关中而已,弄死了成肃的儿子,只怕对方不会善罢甘休。 众人虽不解,倒也唯唯领命。 徐望朝见屈脱末离开,强撑着又回到殿中,才一坐下来,成襄远就抓住了他的肩膀。 他吃痛一声。 成襄远赶忙松手,神色竟有些惶急,他隐约明白屈脱末的想法,这令他愈加不安。 “我宁可去死,也不要落在屈脱末手中。” 殿中已有些昏暗,重重帷幕飘动的风影,虚虚实实地落在成襄远脸上,像春夜里的一朵玉兰花。 这念头倏忽从徐望朝脑海中闪过,他微微晃神,方才迸裂的伤口又开始流血,脸上也露出痛苦之色。 “岑公说你绝处逢生呢,”他勉强笑道,“将来还要尚主封侯,你怎么会死?” 成襄远久久地望着他,两行清泪从眼眶滑落,冰凉的,像融化的雪。 徐望朝伸手按上他的肩膀,道:“帮我解甲罢。” 伤口的血肉早已与布帛贴在一起,紧紧地粘在铁甲上。将这身铁甲剥离,他该是很痛的罢?成襄远泪眼朦胧,手都在颤抖,铁甲卸下,露出内里血污一片的裲裆衫。 徐望朝似乎觉不出痛,只是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他吩咐左右为成襄远解甲,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髻,道:“好好歇息,不必再想了。” 这句话直直地落在成襄远心口,仿佛一下子卸掉他全部的气力。他整整三天没合眼,身心俱疲,实在太累了。 殿中幽幽地点起了烛火,朦胧地闪烁不定。成襄远想,这烛火太亮了,不该这么亮的。隐隐约约间,似乎又有个模糊的人影,扑面而来的风竟有些燥热,忽远忽近地,送来了阵阵驼铃声。 脚下的土地绵密细腻,让人深深地陷落,越陷越深,胸口如同压了巨石一般,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 成襄远猛地惊醒,暗夜中烛火寥落。他捂上胸口,摸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事,赶忙掏出来看时,原来是天子赐给他的玉佩。 他将那玉佩握在手心,一颗心渐渐平静下来,冷不丁瞥见暗影中有个人。 是徐望朝站在那里。 成襄远问道:“二郎,什么时辰了?” 徐望朝定定地望着他,似有些漫不经心,道:“下半夜。” 成襄远发觉不对劲,从榻上坐起,对方望着他的目光那样幽深,让他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底。 “你……你要做什么?”成襄远悚然一惊。 徐望朝一动不动,悲切道:“走罢,三郎。你走罢。” 成襄远张口欲言,猛地从背后被人捂住拖走。他的眸中乍然亮起了火光,徐望朝隔着燃烧的帷幔,朝他挥了挥手,沉默的身影直走到槛外,就那样凭栏而立。 北风迅疾,殿中的火势登时翻腾起来,屋瓦梁柱被绵延吞噬,奇异的芬芳随奔流热焰摇曳。 未央宫中登时乱成了一团,四方人马慌忙来救火。台下传来杂沓成群的马蹄声,屈脱末匆匆赶到,一眼望见大火前兀然独立的人影,惊得高呼道:“成郎君!快下来!快下来!使不得啊!” “屈脱末!”那郎君只穿着裲裆,高大的身形在寒风中竟有些单薄,“我父亲不会放过你,我阿姊不会放过你,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今生不能将你手刃,化作厉鬼,也要拖你下阿鼻地狱!” 屈脱末急得大骇,慌忙命部众冲上台去,守在殿外的魏兵殊死力战,众寡不敌便纵身扑入火中。整个高台殿宇都在熊熊燃烧,烟焰张天,四面通红,烧灼的热浪让人无法接近。 台边的身影一动不动,屈脱末知道他是在看他,登时打了个冷战。 众人被那决然的身影攫住目光,却见他缓缓转身,一步一步地投入烈焰。 熊熊大火中屋瓦堕地,梁柱倒坍,天上的弦月也顿失华彩,显得暗淡起来。长安城内外闻变,纷纷观望未央宫的方向。啸聚的烟气盘桓直上,苍凉夜幕里,如同一只腾空而起的凤凰。 渭水之侧的行营,守夜的军士遥遥望见浓烟,赶忙向上级禀报。成之染在梦中惊醒,步出帐外,一股莫名所以的战栗从背后升起。 那是长安的方向。 第337章 尤悔 成之染连夜召集诸军,快马加鞭赶往长安城。渭水寒波在风中呜咽,广袤无垠的川原之间,不知从何方而来的哀号,此起彼伏,绵延不绝,为一片煌煌死寂蒙上厚重的黑纱。 暗夜中星星点点,微弱的火把闪动,勾勒出模糊成群的身影,缓缓与大军接近。 竟是流民相属于道,扶老携幼,哭声满野。 成之染纵马上前,人群纷纷避让道旁。她问道:“你们从哪里来的?” 百姓见她带刀跨马,是个军将的打扮,都战栗不敢言。唯独为首的老翁大着胆子道:“我等从长安逃出来。” “长安?”成之染心口一紧,“长安如何了?” 老翁哽咽道:“前日城破,胡虏烧杀抢掠,活不下去了!” 诸将佐闻言都大吃一惊。成之染僵立半晌,一颗心宛如坠入冰河之中。 遥远的火光倒映在她的眸中,化作极深沉的一点,如同锋锐无比的针芒,刺得她眼中酸涩,几欲堕泪。 “守城的魏将,可还在城中?” 老翁听到对方颤声发问,心中也越发悲切,道:“我出城之时,城里还没打完呢。” 成之染心中燃起了一线希望,她对百姓道:“不必再走了,我军已回来,断不会让长安落入敌手。” 老翁迟疑道:“你是……” 猎猎旌旗从眼前闪过,他依稀辨认出旗上大书的“成”字,不由得惊呼出声。 浩荡铁骑激起了黄埃漫天,枯草飘蓬荆棘里,老翁抱紧了怀中的小孙,喃喃道:“是镇国大将军回来了……” 成之染纵马疾驰,冷风扑面如刀锋,呼啸声吞噬了天地间一切声息。雪里红是驰骋千里的良骥,此刻她只觉得太慢,再快些,再快些,铁蹄迸溅起残雪污泥,从空旷咸阳桥上匆匆驰过,长安城缓缓出现在眼帘。 凄凉的火光映红了天幕,战马放缓了步伐,她闻到冷冽寒风中异木焚烧的香气。 浓烈的香气充溢胸口,肆意渗透到血肉里,令人目眩神迷,又肝肠寸断。 是柏梁台#独特的气息。 成之染率军潜行到长安城西侧直城门下。隔着高耸的城墙,未央宫上空被熊熊大火吞没,怒吼的烈焰随风恣肆,混杂着纷乱的惊呼人语,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爆裂开来。 许是近旁未央宫起火的缘故,直城门守备空虚。成之染派数十名矫健军士飞钩攀援,小心翼翼地爬到城头上,没有费多大功夫,顺利打开了城门。 甲骑悄悄冲入长安城,直抵宫门北阙。城楼上三三两两的敌兵,还在探头观望柏梁台的动静,身侧却一道风声,陡然扑上来许多人,喉咙里一凉,尚未出口的话断在此处,委顿倒地。 成之染留了一军人马把守北阙,并分兵占领各处宫门。城墙上守兵这才发觉不对劲,大呼道:“什么人?” 魏军将士听不懂胡语,也无暇跟对方啰嗦,持刀上前将敌兵格杀。逃脱不跌的敌兵慌乱间爬上墙垛,脚下一滑,尖叫着从城头坠落。 这呼喊飘散在纷乱的风中,丝毫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柏梁台大火扑了半宿也不灭,火趁风威,风助火势,肆无忌惮地向四周蔓延。屈脱末召集了许多部众前来扑救,勉强压住了火势滋长的劲头,奔波得灰头土脸,心中也一片灰败。 他害死了成肃的儿子,那位威震南国的赫赫权臣,会怎么跟他算账? 屈脱末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下半夜的风格外彻骨,他骂骂咧咧地回前殿歇息去了。外间的人群仍喧嚣不已,吵得他难以安眠,好不容易沉沉地生出了睡意,殿中突然响起匆匆脚步声。 屈脱末怒从心头起,尚不及开口,闯进殿中的部下惊慌道:“大王,南蛮夜袭,已入未央宫!” 屈脱末大惊:“白天不是都逃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他赶忙披挂上马,出外一看,登时僵住了。 成群结队的战马在远处发出嘶鸣,此起彼伏的嘶喊一阵阵传来,覆雪的大地也为之震颤不已。 长安城守军大都是步卒,他是认得的,可眼前这支杀入未央宫的人马,却是全副武装的甲骑,铁甲森然,冷若寒霜。 部众慌乱中结阵迎敌,被成群结队的铁蹄威逼,如同血池地狱一般搏斗格杀,高下之间已落了颓势,更没有几分抵抗的心思,一时间溃不成军。 第379章 屈脱末大吼一声,纵马驱策部众拼死向前,试图阻挡对方往来冲杀的步伐。轰鸣的马蹄声,胡人的惨叫声,魏军的喊杀声,汇成涓涓细流的血河被踩踏而过。 成之染在人群之中一眼望见为首的将领,心口传来一阵近乎撕裂的惨痛。那人也隔着浩荡的杀伐之气,猝然对上了她的目光。 她并不认得对方,可从心底传来的浓稠恨意,却如同焚天大火,瞬间将她的整颗心吞噬。 屈脱末只是一愣神的工夫,那银槊白马的将军已向他冲杀过来。他唾骂一声,拍马迎敌,才刚一交手,便觉出吃劲。 那一双黑眸凛冽,充斥着几乎满溢的杀意,长槊翻飞,使出了十成十的力气,每一击都要置他于死地。 屈脱末打得憋屈,反手将长槊荡开,喝道:“小南蛮,你知我是谁,敢如此无礼!” 成之染不答,反问道:“城中的魏将,人在何处?” 屈脱末拽了拽缰绳,阴阳怪气道:“我见的魏将多了,有个姓彭的龙骧将军,在城外骷髅台里,有个姓裴的太守,可能烂在宫外了。还有许多人,我都不记得名字,你找哪一个?” 裴善渊……裴善渊也死了吗?姓彭的龙骧将军,除了彭鸦儿还能有谁?怎么会?他岂会死在这种人手下! 成之染闻言大恸,心口的迸裂有如实质,急火攻心之时,手中的长槊也拿不稳了。 屈脱末瞅准时机,枪尖直送她心窝。成之染闪身避开,趁势抡圆了臂膀,以一个极其刁钻的姿势挥槊一击,屈脱末腾挪不及,只得翻身滚下马。 哐当一声,成之染长槊脱手,她索性拔出长刀,下马与屈脱末步战。 杀声震天,不绝于耳,如蛛丝一般,密密麻麻将二人缠住。 屈脱末身形高大,仿佛饿虎扑食,与成之染缠斗起来。高寂之纵马而来。横隔在二人中间,喊道:“何劳节下亲自动手!” 他精于骑术,居高临下向屈脱末一击,将人震退了五六步。 屈脱末接了他几招,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朝成之染大喊道:“你就是成之染?” 高寂之喝道:“胡狗!镇国大将军名讳,岂是你所能说的?” “镇国大将军,好一个镇国大将军!”屈脱末大笑不止,道,“你阿弟死了,你可知道了?” 成之染骤然睁大了眼睛,听到自己声音在发抖:“你——你说什么?” 屈脱末心头大快,恶狠狠说道:“你来迟了,镇国大将军!你的好阿弟,你父亲的好儿子,已经在那座高台上烧死了!你在城外也看到了罢?看到了,为什么不早些来救他?” 柏梁台的大火仍在霹雳爆鸣,滚滚浓烟覆压殿阙,沉沉的,如同一记闷响。 每一个刻薄的字句,仿佛淬了毒一般,扎在成之染心头,刺得鲜血淋漓。 为什么? 眼前仍是成襄远拔剑起舞的身影,那时候的他,像极了一只彩蝶,如今却化作浓烟飘走了。 为什么不早些回来? “你莫要怪我,我从来没想过让他死,可是没办法,是他自己投的火。那么烫的火,他该有多么绝望,才甘愿赴死?他可是盼着你来呢,长安被围的时候,你在哪里?”屈脱末仍喋喋不休,搜肠刮肚用尽所能想到的一切词句,报复般掷出一枚枚毒针。 成之染沉默地僵立着,半晌说不出一句话。耳畔的风声金戈声呼喊声,通通都随着那一把大火倏忽飘逝。 屈脱末还想再说,后背却一阵剧痛,彻骨的寒意将他整个人冰封,一把刀刺入了他的后背。 徐崇朝把他反剪了手,拔出那把染血的短刀,抵在对方喉咙上。 刀光在闪动,映照的不是火光,而是天际浮起的耀眼朝阳。 那微光新鲜而温热,将灰黑天幕染上了一抹彤云,蜿蜒勾勒出浅淡的轮廓。 嗬嗬的笑声从屈脱末喉咙里发出,他忽而悲声痛哭。 酋帅既已成擒,宫中据守的敌兵失了斗志,登时作鸟兽散。随屈脱末而来的部众大都在城中劫掠,一股股地散在里坊之间。成之染命人占据了城中要地,派出各路人马逐街逐巷地搜捕。成群结队的敌兵逃出长安城,高寂之率一军人马前去追击。 长安城早已残破不堪,到处是诸军将士殊死力战、倒地不屈的尸骸,折断的戈矛,深埋的羽箭,失主的战马在杨槐下悲鸣,不曾消融的积雪与血迹凝结在一起。闭门塞户的百姓见到胡人退走,这才大着胆子出门,望向成之染的目光惶急又悲切。 围城数十日,苦战三昼夜,太多人因此殒命,永远停留在这个漫长的冬日。初生的红日亘古无极,周而复始,可有些人,再也看不到了。 枯树上最后一片黄叶在晨风中飘落,完整,洁净,纤尘不染。 是这座城中最后一方净土。 第338章 操戈 柏梁台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富丽堂皇的巍峨高台,几乎烧成了一片白地。 往日的一切痕迹都荡然无存,唯有早已熔化变形的甲胄,还依稀能从断壁残垣中剥离。 雍州援军来到长安城,只比成之染晚了半天。统领陆盈河向成之染禀报,魏军已从胡虏手中夺回虎蹋城。 成之染点了点头,声音已有些沙哑:“陆参军,有劳了。” 陆盈河知道她仍在为阿弟伤心,也不好多说什么。随他一同进城的,除了襄阳的兵马,还有在城外遇到的南军残部。 沈星桥和叱卢密很是落魄。屈脱末围攻未央宫那日,他们在乱军之中与成襄远失散,被敌兵逼出宫外,只得在城中伺机而动。屈脱末部众在城中大掠烧杀,他们又力战不敌,乘夜退出长安城。 踌躇之际,叱卢密心灰意冷,自知成襄远被困,无法向成肃交代,执意要返回城中赴死。沈星桥勉强将人劝住,二人都知道潼关已破,于是南下虎蹋城,试图从武关南下雍州。 恰是在虎蹋城,遇到了雍州援军。 成之染面色沉沉,并没有给他们什么好脸色。这几日陆陆续续清点了长安内外守军,惨烈的事实让人避无可避。 当初她离开长安时留守的人马,死伤过半,人多流散,十不存一。她的三弟和二郎望朝,以及护卫他二人的亲兵,都已在柏梁台上灰飞烟灭。 如果她的心能流血,此时早已经血流成河。 柏梁台大火之后第七日,被俘的屈脱末和他的部将,被通通斩首于西市,头颅高悬在直城门上,遥对着凉州的方向。 以私心而论,成之染恨不能发兵凉州,端了这一干贼虏的老巢,可长安残破,秦川寥落,将士疲敝,鞭长莫及。 她只能登上城头,慨然垂泣。 北地太守宗凛听闻长安已定,当即马不停蹄地赶来请罪。 成之染见他重伤在身,也知道稷原城之战惨烈,责备的话难以说出口。她问起彭鸦儿死状,宗凛将前因后果言明,泣不成声。 成之染听闻彭鸦儿是奉朝廷之命,前来任命成襄远为秦州刺史,心中越发悲怆难言。而董和均战死,董荣白发人送黑发人,又该是何等悲痛。 如今长安城重新回到魏军手中,潼关的胡骑自知难守,闻讯便弃城而逃了。关城虽在,物是人非,山河改易,又何以言表。 徐崇朝得知二弟死讯,慨然垂泣,追悔莫及。然而他不忍见成之染终日悲痛,于是强打精神,劝她振作。 成之染心如死灰,也显得形容枯槁。偏殿中光影斑驳,落在她脸上,让人恍然生出难言的萧瑟。 倘若岑获嘉不死,以他的本领,纵使不能击溃屈脱末,也不至于丢了长安城。人命危脆,怪不得旁人。可即使他不在,沈星桥和叱卢密,何至于如此不堪! 隐隐怒火从眸中闪烁,心中的答案已呼之欲出。成之染不忍揭开血淋淋的伤疤,可放眼四望,莫大的惶恐攫住她的心口,让她不得不直面心中那一双平静清明的眼睛。 “沈星桥……”成之染吩咐叶吉祥,“唤沈星桥来。” 沈星桥似乎早知会有这一刻,跪倒在成之染面前,顿首不语。 千言万语汇聚在胸口,成之染赫然起身,痛切道:“沈将军,我何曾料想,同室操戈之事,竟有一日出在我军中。” 沈星桥缓缓抬首,以一种极为复杂的目光望着她,道:“节下若怪我不肯死战,我无言以对。可同室操戈的罪名,我担当不起。” “你担当不起?”成之染气急反笑,“你逼死卢太守和元氏郎君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你担当不起?” 沈星桥沉默良久,道:“卢太守之死,岂是我心?” 当日咸阳的战况,叱卢密早已向成之染禀报。见沈星桥不认,她不由得冷笑:“虽不是你杀他,他却由你而死,沈将军,你难道不会愧疚吗?” “是他要夜袭敌营!早日退回长安城,从关中撤军,岂会落得如此下场?如今诸军将士都死伤惨重,难道是节下愿意看到的吗?” 第380章 成之染盯了他许久,道:“举国上下耗费了多少力气,才收复关中,沈将军一句撤军,让这几年来战死沙场的将士如何瞑目?让九泉之下的国朝先祖如何安心?又有何等颜面再见天子!” “所以节下以为,是我错了么?”沈星桥凄然一笑,道,“节下可曾想过,费尽心力打下的关中,究竟是谁的关中?此地胡汉杂处,风土与江南迥异,江南人马怎会在关中久留?离开关中后,这一切又归了谁?” 成之染眸光沉沉地望着他,颤抖的心竟渐次平静下来。她问道:“这就是你杀灭元氏郎君的理由吗?” 沈星桥跪得久了,双腿已有些麻木,背后的伤口也隐隐作痛。北风在窗外鼓动,他倏忽想起了稷原道中的寒夜。 那一张死不瞑目的面容。 “元氏乃关中望族,一呼百应,民心归附,在长安近畿,便招纳流民数千之众,长此以往,不能小觑。偏生元氏并不与我军同心,元得雪一干在南朝卑屈日久,一朝得势,便有猖狂之意,将来又如何能制?诛灭元氏,我从未后悔。” 成之染怔怔地望着他,如此熟悉的面容,自她少时便镌刻于心。沈星桥依旧是她记忆中的模样,然而说出这些话,又令她感到无比陌生。 她默然良久,道:“你与元氏郎君合攻泾水时,究竟有何瓜葛?” 沈星桥摇了摇头:“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成之染登时湿润了眼眶,几乎要落下泪来:“那你可知道,你断送了我大魏在关中的百年基业!” 沈星桥沉默了一瞬,道:“节下之意,我不明白。” 他猜忌元得雪,或许如同她信赖元破寒一般,都是难以言明的事情,分不出谁对谁错,更无法彼此质问。成之染无心解释,关中这座聚沙而成的巨塔既已倾颓,她要付出千百倍代价重建,可是这一切,又谈何容易? 半晌,她缓缓说道:“元七郎官居新平太守,第五品。你假托梁公之命,擅杀国士,该当何罪?” 沈星桥顿首:“情愿听凭梁公处置。” 成之染苦笑一声:“梁公偏私,如何会处置你?” 沈星桥抬眸:“那节下,是要杀我了?” 成之染缄默不语。煌煌日影压在她眉梢,仿佛有千钧之重。 “押解回京,下廷尉论处。” 听她说出这句话,沈星桥身形微动,沉默地低下了头。 左右军士解下沈星桥的甲胄,将人带下去。 徐崇朝候在殿外,见沈星桥出来,只穿着单衣,神情似有些萧索。 他望着对方,沉默地抿唇不语。 沈星桥止步,问道:“徐郎,你也恨我吗?” 回答他的只有斜晖中一片沉寂。 沈星桥从对方身旁走过,那一道极为复杂的目光钉在他身上,饶是他看不到,却如同泥潭一般将他拖住。 徐崇朝的声音传来:“你不该杀元氏郎君。” 沈星桥默然良久,似是轻笑了一声:“我不该?”他微微侧首,缓缓道:“徐郎,你不会明白。” 军士将沈星桥押送到宇文氏尚书省刑部狱,屋舍间一丛丛茂密的斑竹,安静得如同被世人遗忘。 沈星桥自嘲地笑笑,他该庆幸成之染手下留情,并未将他关押到徒坊和县狱。长安城中的牢狱早已人满为患,从统万城和高平城押送而来的徒何战俘,密密麻麻地挤在各处,在长安被围的日子里,那些战俘也少有人照看,病死饿死的不可胜数。 沈星桥也曾短暂地前去看过,在确认徒何乌维的儿子们尚且存活之后,旁人他也不在意。 然而他终究沦落到同等落魄的境地。屋子里没有炭火,日头早早落下去,面前便一片昏暗。一抹清光渐渐从窗棂透过,他隔着窄窄的小窗,一轮浑圆的明月挂在梢头,暗沉的金色仿佛蒙尘,让人忍不住想要擦拭一番。 他沿着墙壁缓缓坐下,闭上眼,许多人和事从心头浮起,如同涌动的冰冷寒流,一寸一寸侵蚀着他的躯壳。 他始终难以忘记元破寒的那双眼睛,俊朗的容颜不知何时与另一人重叠,是成襄远好似哭泣的模样,晶莹的泪滴在眸中汇聚,将落不落的,反而令他的胸口揪起。 他或许做了许多错事,死在稷原城的不该是彭鸦儿和董和均,而应该是他。埋藏在京观中的骸骨,掩盖不了雪原上猩红的血迹,他不能预料到如今的一切,可这一切又隐隐算不得意外。 沈星桥不由得叹息一声。 深沉夜色里,他听到细微的脚步声,缓慢而沉重,越来越近。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他睁开了眼睛。 月光照亮了这方狭窄的天地,来人的身形隐没在一抔黑影里,一动不动,如同鬼魅。 沈星桥静静地望着对方,开口时似是喟叹:“九郎君。” 元行落说不出一句话,微光在他颤抖的嘴唇上跳动,眸中燃起了焚天巨火,澎湃的恨意仿佛要倾泻而出。 他的兄长离开高平城时,他何曾想过,那竟是今生最后一面。兄弟七人不是死在与敌寇厮杀的战场上,而是被眼前之人反戈一击。从稷原道中逃散的部众辗转近千里,将这个消息送到高平,他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回长安。 他在奔波中无数次幻想,见到沈星桥时该如何痛斥,可当真看到这个沉默的身影,他反而悲愤难言。 元行落举起手中劲弩,对准了沈星桥的胸口,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为什么?” 沈星桥无言以对,半晌道:“世间因果,何必如此分明。” 元行落大怒,将弩机抛下,一把拧住了对方前襟。 “我元氏有何大罪,与你有何冤仇,竟将我家屠灭至此!” 沈星桥手脚都拴着锁链,被元行落一拽,整个人稀里哗啦地乱响。他眼底的神情如此冰冷,冷到元行落几乎战栗不止。 “你倒是说啊!回答我!”元行落大吼大叫,沈星桥却仿佛无动于衷,只是沉默地望着他。 元行落心口仿佛堵了团棉絮,无论他如何质问,沈星桥都以沉默相对。他毕竟还是十几岁的少年,哀痛得近乎失声。 令人逼仄的死寂之中,沈星桥忽然开口,问道:“是镇国让你来的吗?” 元行落一愣,那神情落在沈星桥眼中,他已知晓了答案。 不杀他,她对不起元氏郎君。可若是杀他,她下不了手。 沈星桥枯笑两声,对元行落道:“元郎,动手罢。” 元行落许久都一动不动,皎月落在他一侧颊边,眸中如烛火闪烁。 几只老鸦从窗外飞过,扑棱棱地掺杂着几声嘶哑的哀鸣,他终究拾起了弩机,弩箭的锋芒冷到彻骨,恰如他从高平城一路疾驰而来的漫天风雪。 元行落步出刑部狱时,不知何处飘来的乌云遮蔽了月影。他踽踽独行,到前殿,向成之染请罪。 殿中只一个孤寂的身影,幢幢烛火中,满堂华彩也黯然失色。 元行落沉默地跪倒在下首,仰头望着她,对方眸中仿佛有泪光闪过,可仔细看时,又似乎只是灯烛倒映的光影。 成之染缓缓开口,音声寥落。 “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成之染缓缓开口,一道窄窄的裂缝从心头绽开,弯弯折折,绵延不绝。她隔着何知己飘散的身形,于深邃日月之间望到了成肃的眼睛,眸中不由得酸涩。 “节下……”元行落不知所措,但见高堂之上的将军久久与他对视,流泪不止。 这一双流泪的眼睛,他一生都没有忘记。 第339章 帝祚 乾宁十四年春正月,上元,未央宫灯火阑珊。 成之染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化作一只灰雀,振翅从殿阙高檐上飞起,抖落充溢满身的血腥之气,不知疲倦地,飞过白雪皑皑的寥落荒原,飞向记忆深处山温水暖的江南。 大江东流,惊涛拍岸,京门城外的沙洲如雪。苇荡深处两个埋头砍伐的人影,倏忽从飒飒芦花之间抬头,向漠漠江空投来一瞥。 那再熟悉不过的眉眼,是她从未见过的年轻容颜。 她的父亲和三叔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衣,依旧是寄寓京门穷苦落魄的寒庶模样,在他们身上,看不出一丝将属于朝堂新贵的气息。 那个恍然是她父亲的年轻人遥指着她,仿佛在对身旁的阿弟说,看,是一只灰雀。 她那尚在少年的三叔笑了笑,道:“这么冷的天,哪里来的飞雀落了单?” 她听到他清脆稚嫩的声音,一颗心突然猛烈地颤动起来,如同浩荡江水奔涌不息,霎时间摇晃着将整个梦境击碎。 成之染睁开了眼睛,城中传来一声邈远的鸡鸣。 她披衣出外,天地间雾气缭绕,石阶上一层湿漉漉的水珠,依稀还掺杂着尘灰的痕迹,未央宫的殿宇隐没在一片静谧之中。上元之夜嘈杂的欢庆和悲怀,都已经归于沉寂。 成之染在殿外伫立良久,寒气从四面八方袭来。她试图回忆城中的夜曲,那曲调隐隐绰绰,遥远得如同破碎的梦境一般。 第381章 她从马厩里牵出坐骑,缓缓出了未央宫。久经丧乱的长安城,即使在年节荫蔽下,也只是浅浅地恢复了些许生气。长安大街上枯败的杨槐仍在,车水马龙的人群已杳无踪迹,呼啸的寒风穿街过巷,将残余的一丝温度尽数攫取。 她听到了隐约的乐声传来,是她昨夜在风中听闻的曲调,陌生又熟悉,如同脑海中时隐时现的面容,让她仿佛仍旧在梦中。 祁连园中的草木衰败,成群的麋鹿早已不知去向。原来她不知不觉竟已走到了这里。胯#下的白马嘶鸣,呼出的白气在风中飘散,朦胧日光穿过了指缝,落在她眸中,璀璨的一点。 成之染停在一棵树下,卢昆鹊曾在此地与成肃论道,太尉的身边总是热闹的,那些鲜活的面容,却已在风中消逝,如同树下灰败的黄土,如同渭水冬日长流。 不久前,她送别了前来关中的冀州刺史董荣。他本是奉成肃之命驰援长安的援军,来到长安后已经太迟了,留给他的,唯有长子董和均业已残败的尸骨。 成之染不忍告诉他,董和均尸首被埋在京观里,从堆积如山的残肢断臂中拼合尸身,是何等血污惨痛。然而能拼凑出尸身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董荣得以送灵柩回乡,还有成千上万的将士首身相离,甚至尸骨无存,永远留在关陇的土地上。 她的白直队主赵小五,自从南康郡公江岚战死,一直跟在她身边,也因对战徒何乌维时重伤不治,数月前死在了千里之外的统万城。 一股浓烈的哀愁猛然从心头涌起,她发觉颊边凉意,伸手一摸,竟是一颗滑落的泪滴。 她倏忽抬头,对上了一双麋鹿的眼睛。 荒芜的园中,一只孤零零的麋鹿,正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安静地冷眼旁观。 成之染盯了它许久,对方也一动不动。她轻轻问道:“你可见到……我的三郎了?” 那麋鹿沉默以对。 空荡荡的园外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她的白直队主叶吉祥匆匆跑进园子里,终于在树下找到她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高喊道:“节下!” 成之染身形微动,手脚已冻得有些僵硬。她看到徐崇朝和一干随从闻声赶来,一张张脸上难掩担忧之色,而那只麋鹿惊走,一眨眼工夫,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暗道可惜,方才有那么一瞬,她仿佛看到那麋鹿将要开口回答。可她又不知怎的,并不想听到血淋淋的答案。 徐崇朝见她面色不太好,取来毡裘披在她身上,想说些什么,然而彼此的目光相触,仿佛满溢的悲伤相融,唯有缄口不言。 成之染牵马走回未央宫,一路上冰冷湿滑,她似乎浑然不觉。她望见宫门北阙高悬的敌酋首级,只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薛会宁的事,朝廷也该有消息回来了。”待进了宫门,她突然说道。 河东太守薛会宁驻扎蒲坂城,去岁接济了从潼关败退的董和均,又送他和彭鸦儿渡河,那二人虽战败稷原城,他坚守河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北晋慕容氏几番南下探看,都被薛会宁驱逐出境,在关中那番情势下,也是难能可贵了。 成之染有意让他做并州刺史,遣使去金陵请旨,至今还没有回音。关中久经丧乱,士卒离散,如今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再想对慕容氏用兵,只怕是难了。有薛会宁镇守河曲,如同在河北插入一枚楔子,足够让云中城的慕容颂恶心。 元行落在殿外等她,不知已等了多久。瘦削的身形在风中显出单薄,挺直的脊梁又如同苍松翠柏一般,身上是这个年纪的年轻人难得的沉稳。 沈星桥死在他手中,毕竟是四品宁朔将军,死在长安多少是有些不明不白。成之染为元行落遮掩了,向朝廷禀报之时,敷衍地称说沈星桥兵败自裁。 金陵大抵不会对这个结果有什么异议,可是彭城就不一定了。 元行落也曾隐约听闻那位梁公的脾气,或多或少仍有些不安。成之染劝他放宽心,纵然是梁公雷霆之怒,如今的她也足以护他周全。 元行落对此很是感激,前些日子又到长安一带的郡县,招徕以往随元氏征战的流民部曲。因着元氏诸郎君之死,那些人免不得生出抵触,这也是人之常情,元行落并不灰心,关中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他要为成之染好好张罗一番。 成之染将元行落请到偏殿,听他回禀了此行见闻,心里有了底。她与诸将佐商议之时,殿外通传的军士来报,司州刺史宗棠齐派使者前来,人还在宫外等着。 这消息令众人颇为意外。 成之染唤使者入内,问道:“刺史有何要事?” 那使者顿首,悲切道:“会稽王五日前薨于洛邑,刺史特命我等报知节下。” 殿中一时间鸦雀无声。 良久,上首啪嗒一声轻响,执笔的手落在几案上,成之染缓缓起身,声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怎会如此?” 使者依照宗棠齐的嘱托,道:“会稽王在洛阳水土不服,这两年一直贵体抱恙,今冬大病,回天乏术。” 见成之染不语,那使者又道:“刺史已向朝廷禀报,后事如何,听凭圣意。”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有劳阁下回禀刺史,此事我已知晓,洛阳诸事,如今务要多加留意。” 那使者领命而去。 众人都惊惋叹息,会稽王年过半百,还不到花甲之年,更是如今屈指可数的天家近属,一朝溘然长逝,难免令人感慨。 成之染听众人议论纷纷,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 “节下看起来心事重重。”元行落静坐侧旁,突然开口道。 成之染目光飘向殿外,那一方小小阑槛,勾勒出此间栋宇。她喟然叹息:“洛阳,是屏障,亦是牢笼。” ———— 会稽王哀讯传回金陵,朝野共哀,天子素服临朝,命会稽王独子苏弘度前往洛阳,舟行护送灵柩回京。 会稽王之死,为本就不甚太平的朝廷平添了几分阴翳。苏弘度虽已离京远行,朝野上下的目光仍旧聚集在他那座幽寂的宅邸,并不时飘向春草深深的台城。 会稽王这一脉衰微,将来究竟能如何,谁也说不清。 天子有感于宗室凋零,有意为苏弘度恢复爵位。 中书令萧璞难以做主,与主政尚书省的孟元策商议一番,私底下遣使去彭城,向相国成肃请示。 成肃派人答复道:“今上之意,未尝不可。然洛阳旧都,会稽王一朝薨逝,山陵衰微,须得宗室代为镇守。世子有过之人,不堪重任,请以王孙袭爵,北上洛阳,戍守山陵。” 萧璞和孟元策大吃一惊。 会稽王膝下唯有苏弘度一子,而苏弘度的独子如今还养在宫中。那孩子只有四五岁,刚刚出生没几个月时,天子为他赐名为“承祚”。 这名字之中所寄寓的厚望,难免引得朝野上下猜测纷纷。然而随着袁皇后有孕并诞下皇嗣,落在这孩童身上的目光,也多了几分造化弄人的感喟。 如今成肃要让苏承祚袭爵北上,稚子年幼,此去千里,更不知来路如何。 萧璞委婉地向天子透露成肃之意,天子默然良久,道:“梁公思虑入微,甚合朕意。待会稽归葬,让承祚去罢。” 萧璞暗中捏了一把汗,自己也不知,究竟是为了成肃,还是为了大魏的皇帝。他亲笔写了一封信,命人交给萧群玉,嘱托她速报长安。 千难万难,若是成之染能回来,金陵也就安定了。 第340章 出关 春色长安道,东风摇百草。 绵延千里的战火业已随寒冬远去,从长安溃退的残兵败将奔逃陇上,八百里秦川萧条,到处是兵燹留下的残破痕迹。成之染传令四方,申恩布惠,招抚流民。关陇旧地,渐次从料峭春风中恢复了些许生机。 河东太守薛会宁顺利被朝廷任命为并州刺史,特地遣使到长安,向成之染道谢。 她与薛会宁素昧平生,也没有私交可言,所做的一切,并非是为了他这个人。 薛会宁对此心知肚明,让使者转告成之染,定不负所托,为大魏守卫河曲之地。 徐崇朝面有忧色,对成之染道:“薛会宁毕竟是宇文氏降臣,周旋于两国之间,其心难测。河曲险要,扼守蒲津,交给他,如何能放心?” 成之染露出一丝苦笑:“如今都只是权宜之计,我若不用薛会宁,另择他人去做这个刺史,薛会宁哪里肯服气?到时候又是个祸端。不如暂且让他在河曲,能将慕容氏防住,已是大功一件了。” 关中如今这局势,难以承担起再一次倾国之战。因此对于慕容氏,她只能谨慎处之。 前些日子岑汝生传来音讯,他驻扎统万城,派兵一直北上,进抵大漠,徒何旧地的酋帅望风降伏,率户归附。沿河千里,与慕容氏毗邻相望,据说从君子津渡河,便能直抵云中城下。 换言之,倘若慕容氏西进,徒何故地也都在他兵锋之下。 第382章 单单这一件事,足以令成之染忧虑。 驻守金城的杜黍也已平定陇外诸郡,只是西境的凉州大乱,屈脱末兵进长安时,千里之外的老巢姑臧城失陷,他留守凉州的羽翼,至今仍在与酋帅仆固氏征战不休。杜黍坐山观虎斗,以他在金城的兵力,眼下也无力掺和这些事。 “恶人自有恶人磨。”成之染说这话时,言语间颇有些愤恨。她如何能不恨屈脱末,恨不能兵进姑臧,然而她与杜黍一样有心无力,唯有登城远望时,在风中留下一声叹息。 元行落见她愁眉不展,道:“节下镇守长安,经略关陇,假以时日,定能成功。何必如此哀愁?” 成之染摇头,她心中苦闷,是为了关陇,可也并非全然如此。自从得知会稽王去世,她一直隐隐不安,这位天子叔父的陨落,或许是某种不详的征兆。 这份苦闷却无以言表。她无法向任何人说出心中的猜忌。这种猜忌一旦滋长,便如同春风野草,眨眼间覆盖荒原。 中书令萧璞来信便是在此时送达长安城。成之染拆信一看,惊讶之余,心下已了然。 苏弘度名誉扫地,在朝野眼中,早已经不堪重用。苏承祚虽然年幼,却是承继了会稽王体统,远远地离开金陵,在天子的荫蔽之外,岂不是任凭宰割。 她盯着面前的字纸,眸中已风云涌动。长安乍暖还寒,她仿佛听到江南春雨声,滴滴答答,淅淅沥沥,将她周身浇了个冷透。 “我要回京。”她抬起头来,对徐崇朝道。 徐崇朝读了萧璞的信,隐约猜到她心中所想,迟疑道:“梁公未必要将苏弘度置于死地。” “我所担心的,岂是苏弘度?”成之染喟然叹息,沉默了半晌,道,“打关中不易,守关中更难。你可愿留在长安?” 徐崇朝眸光微动:“你……” 成之染又道:“我上请天子,让你做秦州刺史,都督关陇诸军事。” 徐崇朝喉结滚了滚,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道:“你若要离开长安,我也不会留在关中。” 他目光低垂,落到她的小腹上。因重衣遮蔽,旁人看不出什么,然而他二人隐约猜测,她大抵又有身孕了。 成之染只消算一算日子,心头便隐隐作痛。她那时还在金城,短暂难得的祥和宁静时日,何曾想到长安会是如今的局面? 可身为镇国大将军,她又不能被身上这些事束缚。 成之染盯了他许久,道:“慕容氏在侧,我需要一个足够可靠之人镇守长安。” 徐崇朝只是摇头:“金陵与彭城如此形势,我岂能让你一人面对?” 成之染默然良久,忽而无声地笑了笑,星彩一般的眸子微微闪烁。倘若元破寒尚在,她也不至于如此为难。 可是,他已经不在了啊…… 成之染闭了闭眼睛,道:“那就留叱卢密罢,彭城也说不得什么。” “你要让叱卢将军做秦州刺史?” “是,也不是,”成之染沉沉一笑,道,“宇文徒何故地辽阔,叱卢将军岂能一力都统?他这秦州刺史只统辖关中之地,我要分岭北为朔州,陇外为陇州,岑主簿和杜参军各自统辖。如此一来,不至于伤了和气。” 徐崇朝微微颔首,问道:“朝廷可会答应?” “朝廷若是不答应,还有谁能镇守此地?” 成之染修书一封,派叶吉祥快马加鞭送往金陵,上呈天子。她站在城头,望见一行人绝尘而去,久久都一言不发。 ————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镇国大将军请求回京的消息,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自从乾宁十一年出征,她已经将近三年未归。收复洛阳和长安的勋荣,攻灭宇文氏和徒何氏的功业,即使在屈脱末作乱的阴影下,也璀璨盛大,让人难以直视。 更何况她的父亲,是如今坐镇彭城的梁公。对她而言的最好出路,无疑是继续为大魏镇守长安。 金陵与彭城尚且可以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而这种平衡,必然随着她的归来而打破。 朝中虽吵得纷纷嚷嚷,天子却依旧沉默得有些诡异。江南的春天让他遍体生寒,他需要成之染这样温暖明媚的火源,可离得太近,又不免被火苗灼伤。 春草萋萋,芳艳迷离。不惑之年的天子深思熟虑,对萧璞道:“召她回京罢。” 萧璞暗中松了一口气。金陵的消息自然瞒不过彭城的耳目,他不知成肃知道了,会作何感想。不过,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春日迟迟,古道幽深。金陵使者到长安,带来了成之染期待已久的音讯。 朝廷依照她建言,将宇文徒何故地一分为三,以叱卢密为秦州刺史,镇守长安,岑汝生为朔州刺史,镇守统万,杜黍为陇州刺史,镇守金城。 除此之外,天子仍准许她都督三州诸军事,连同梁雍二州诸军事,一并遥领。 这确是意外之喜。 叱卢密听闻诏令,不由得吃了一惊。他与沈星桥失了长安城,害死了梁公之子,沈星桥已死,他数月以来都忧心忡忡,既愧对成之染,又不知如何向成肃交代。 如今成之染不仅不加罪,反而留他驻守长安,让他不必再面对成肃,一时间感激涕零。 成之染将他扶起,面容竟有些恬淡之色。叱卢密听到她道:“长安之事,诚无算略,有赖将军明辨,得以坚守不屈。往事已矣,来日方长,望将军推诚布信,抚慰关中,招怀夷夏,使百姓安居乐业,才不负今日所托。” 叱卢密唯唯称是,只是他手中人马不算多,心中颇有些忐忑。 成之染看出他心思,将李驷容和元行落留给他,嘱托道:“镇守关中,岂能单凭军威。久经丧乱,当以治民为要。你既为刺史,我让李郎君做你的京兆太守,凡事多多商量。元郎君尚且年轻,仍需历练,方能早日成才。” 她一番殷殷嘱托,引得叱卢密动容,可在一个比他年轻二十岁的女郎面前,再多唏嘘也只能收回胸臆。 千言万语化作郑重一拜,成之染望着他,叹息道:“叱卢将军!” 她的感慨显然不只是为了叱卢密,未央宫春景繁盛,鸟鸣啁啾,青天之下的柏梁遗址也已经遍生草棘。 离开长安那一日,成之染又到高台下祭拜一番。她的襄远和望朝,都已经化作彩蝶飞走了,或许一年又一年春草生时,每一只彩蝶都带着故人的影子。 成之染命桓不为和裴子初统领步卒在后,一并押运战俘,她亲率数千甲骑先行回京。潼关古道表里山河,桃花盛开,灼灼明媚,渭水奔流入河,千波浩荡,新苇丰茸。 待出了潼关,成之染驻马回望,巍峨关城如旧,关中已改换山河。 “走罢,”徐崇朝催促她,“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成之染点了点头,胯#下白马轻轻打了个响鼻,沿着这条再熟悉不过的古道,仿佛永无止境般永不回头。 一行人马抵达洛阳时,后将军、司州刺史宗棠齐率军府将佐出城迎接。浩浩荡荡的人群在西阳门外夹道相迎,令成之染一时竟有些恍惚。 她对宗棠齐道:“将军不必如此盛重。” 宗棠齐只是笑笑。他这个司州刺史都还是成之染替他请来的,如今又载誉而归,于公于私,都容不得他怠慢。 会稽王灵柩业已由苏弘度护送回京,前些日子金陵又传来消息,袭爵的嗣王苏承祚将前来洛阳,不过如今还没到。 成之染随宗棠齐回到刺史府,徐徐向他问起会稽王生前种种,宗棠齐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那位会稽王寡言少语,自从来到洛阳城,一直安安稳稳地待在北宫,平日里吃斋念佛,向来是不问世事的模样。许是由于年纪渐长的缘故,洛阳的寒冬对他而言是一种折磨,每逢寒雪日便卧病在床。 上一个冬天,宗棠齐还提心吊胆,日日派人去慰问,今冬稍稍松了一口气,可是没想到长安丧乱,柏梁台大火的消息传到洛阳,连他都震惊不已,会稽王更是急火攻心,从那以后便日日咯血,转了年撒手人寰。 长安陷落,死伤无数,是镇国军中一道血淋淋的伤疤。宗棠齐言语之间很是谨慎,见成之染皱起了眉头,他也叹息一声,缄口不言。 成之染听得心惊,倏忽涌起一股莫大的哀愁。对于襄远的身世,会稽王大抵是知道些什么的,可是她宁愿他一无所知,也不至于因长安丧乱而再遭重击。 这哀愁难以言表,她默然良久,道:“人各有命,强求不得。” 宗棠齐颔首称是,犹豫了许久,道:“我那侄子在关中打了些败仗,不知如今怎样了?” 宗凛并未随成之染出关,多少令他有些不放心。 成之染看了他一眼,道:“眼下关中诸事繁杂,还需留宗郎分忧解难。待将来安稳些,大可让他出关。” 这无疑给宗棠齐吃了颗定心丸,他摆了摆手,道:“大丈夫四海为家,总在我身旁,也不是长久之计。他妻儿尚在寿阳,改日我派人接到关中团聚便是。” 第383章 说罢,他眸光一顿,落在宗寄罗身上。 “十三娘可要留在洛阳?”他问道。 宗寄罗久经风霜,神情比数年前相见更沉静三分,甫一张口,又露出往日的神色。 “我不要,我要随镇国去金陵。” 她是镇国府司马,宗棠齐说不得什么,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多问,唯有在众人各自安顿之时,在廊下叫住宗寄罗。 成之染投去一瞥,便收回目光。 柳元宝紧盯着廊下那二人,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成之染突然问道:“我的镇国府司马,将来要四海为官,元宝,你……又当如何?” 柳元宝似是黯然:“将来的事,谁能说得准呢?若是为将来的事担忧,眼下岂不是平白错过?” 成之染微微一笑,春风中草木葳蕤。 半晌,柳元宝听到她喃喃低语:“是啊,我怎会不明白……” 他怔愣一瞬,不知何处飘落的花瓣从眼前飞过,廊下低语的叔侄二人远去,他不由得垂下了眼眸。 第341章 入阵 离开洛阳前,成之染郑重其事地拜会宗棠齐,把对方吓了一跳。 “是我有求于将军。”成之染道。 宗棠齐面色颇有些一言难尽,道:“节下与我,何必如此客气。” 成之染似是一笑,命左右抱来一堆簿册,道:“乾宁十二年,我从洛阳出兵时,被宇文氏困阻于潼关之下,多亏了弘农郡百姓纳粮,才让我大军免于饥荒。我那时许诺,待战事平定,将加倍偿还,没想到一去经年,延宕至今。” 宗棠齐会意,慨然道:“这有何难!宗某定不负节下所托,况且弘农百姓乃忠义之士,我再为他们免三年租税,节下以为如何?” 成之染颔首:“如此甚好。” 了却这一桩心事,离开洛阳的路上,她神色舒缓许多,反倒是宗寄罗一直心事重重。 成之染与她并辔而行,将众人甩开不远不近的距离。 宗寄罗看了她一眼,不由得叹息一声。 “若我没猜错,你叔父问你的婚事了罢?”成之染问道。 宗寄罗点了点头,沉吟道:“去岁柳家派人到洛阳议亲,那时关中还乱着,这事也没定下来。” “那么如今呢?” “我阿叔自是愿意的,待我回金陵,有兄长为我张罗,”宗寄罗忽而笑了笑,道,“张罗就张罗,我也没什么。” 成之染讶然,道:“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 “生死之外,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宗寄罗抬眸,望着眼前绵延不绝的官道,夹道落花倒映在她的眸中,跳动着如同烛火。 成之染不由得默然。 “你还记得金城的韦雁娘吗?”宗寄罗问道。 成之染略一思忖,想起那个被徒何乌维毒哑的美人,道:“她?” “她本是金城太守的女儿,京兆韦氏出身的贵女,却遭逢战乱,流落街头。她说她要到陇西寻找她失散的阿妹,也不知我军走后,她有没有去陇西,有没有找到她阿妹,”宗寄罗侧首看着她,道,“关陇这一路,盗贼蜂起,流民遍野,饥寒冻馁相属于路。那些妻离子撒家破人亡的百姓,所求的又是何物?” 成之染喃喃:“活下来,已经是万幸。” 宗寄罗闭上了眼睛,任凭坐骑载着她前行,骀荡春风从她的颊边吹过,那一丝暖意一直流淌到心底。 “我要好好活下去,裂土封侯,百世其昌,儿孙满堂。将来史官执笔,也要留下我宗寄罗的名字。” 成之染望着对方扬起的唇角,一抹笑意也从颊边绽开:“你可愿与我合传?” 宗寄罗睁眼看她,笑道:“再好不过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得笑出了声。 徐崇朝众人跟在后头,都一头雾水,不知她二人因何发笑。然而旬月以来笼罩在众人心头的浓云,终于因这笑声而稍稍消散。 众人过了荥阳郡,便沿着颖水南下,从来路折返。春夏之交,颖水沿岸的草木都疯长起来,时不时一场霖雨,将田亩草泽浸润得清亮。 自从乾宁十一年平定河南,荥阳以南诸郡都划归豫州统领,因战乱平息,数年间城邑滋长,眼见得丰裕了许多。 唯独想到如今的豫州刺史,正是年仅七岁的彭城郡公成治远,成之染心中又有些郁郁不平。 “看那边,好大的船队!”人群中有人吆喝一声,众人都侧首观望。 隔着茂盛的树丛,颖水烟波微茫,数十艘高舰浩浩荡荡,徐徐溯流而上。大船上旌旗飘扬,影影绰绰是一个“苏”字。 成之染勒马注目,缓缓目送这船队擦肩而过。若她没猜错,这是会稽嗣王从金陵远道而来,正去往洛阳。 她驻足良久,直到高大的楼船远去,才沉默地收回了目光。 承祚,承祚,她只与这孩子有一面之缘,如今他也该四五岁了罢。生在天家,有许多身不由己,但愿他能如其名,终有一日,挑起这苏氏的大梁。 巍峨楼船上一派沉静肃杀,东海王侧妃赵蘅芜身着重孝,守着窗儿出神。经年困顿已让她形容消瘦,一路上不施粉黛,更显出几分暗淡。 颊边的泪滴已被风吹干,眼睛却还似桃核一般肿大。旁人只道她恪守孝道为会稽王尽哀,她也不知这哀痛究竟是为了阿翁,还是为了她自己。 怀中的苏承祚稍稍动了动,让赵蘅芜回过神。 “阿母,岸上有许多骑马的人。”苏承祚道。 赵蘅芜也望见林间道上有人,隐约倒像是些骑兵。刀鞘闪烁的日影,陡然将她拉回了金陵,府邸外那一双双窥伺的眼睛。 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搂紧了怀里的孩子,泪花涌上了眼眶。 “我怎么这么苦命……怪成家,都怪成家,若不是他家逼迫,你我母子岂会沦落至此?” 苏承祚听到他母亲呢喃,这话他早已听了无数遍,他只是沉默地望向窗外,那里有他从未见过的风景,也有他模模糊糊并不清晰的将来。 ———— 成之染率军抵达江畔采石渡,正是江南淫雨霏霏的时节。彭城郡公成治远驻守姑孰城,听闻镇国大将军归来,早已征调船只在渡口等候,接众人渡江。 成治远年方七岁,饶是比同龄孩童生得高大,在人群之中也不过小小一个,举止之间仍旧是稚子模样。 他名义上的母亲宗纫秋戴着帷帽,众星捧月般站在相迎的佐吏之间,如同一尊精雕细琢的玉像。 一别数年,彼此怅望。成之染何曾想到,她离京时还在东府打滚的八郎,如今竟已被她父亲推上豫州刺史之位,这般懵懂的孩童,怎么看也不像是能理政的模样。 而实际上代他理政的,正是成肃派出的大将丘豫。 丘豫与成肃一般年纪,进退之间已显出老态。 成之染不无忧虑,拉着成治远的手,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成治远眨了眨眼睛,对她道:“阿姊不必为我担心,豫州事有不决,我派人去问梁公,从不曾耽搁。” 倒是个机灵的孩子。 成之染微微摇头:“彭城,毕竟太远了。” “阿姊回金陵,不会再离开了罢?”成治远极为专注地望着她,道,“倘若我遇到难事,可不可以派人问阿姊?” 丘豫闻言,不由得看了看他。 成之染目光一顿,伸手摸了摸成治远的脑袋,道:“那当然。” 丘豫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些什么。 成之染急于回京,无暇在此地久留,当即与豫州众人作别,疾驰向金陵而去。 成治远望着那漆黑铁甲奔流,如黑龙一般消失在山野之间,伫立良久,缓缓收回了目光。 丘豫犹豫了一番,欲言又止。或许是他多心了,眼前这稚子才不过七岁,能有多少弯弯绕绕的心思?方才说的那些话,只是姊弟之间的密语罢了。 成治远不给他太多考量的机会,骑上自己心爱的小马驹,哒哒地回城去了。 然而他那短短几句话,在成之染心中划下了不深不浅的痕迹。她那时未曾留意,后来的一切乱机日深,都是由此等草蛇灰线而来。 ———— 镇国大将军渡江音讯早已传到金陵,天子命群臣南下新亭相迎。 天色未明时,高冈下挤满了朱紫冠盖,鼓吹早早地列阵,一个个翘首以盼,直到日上三竿,风露渐消,出外探看的小吏匆匆来报:“镇国人马要到了!” 众人都为之一振,整顿衣衫,极目南望。柳梢风动,参差披拂,依稀露出官道上斑驳的人影,明光闪闪的,是高扬的旌旗大纛。 巨龙从山野之间探首,迤逦展露出峥嵘黑鳞。浩荡铁骑摇撼着大地,层叠的震颤如同江潮,猛地将众人呼吸攫住。 成之染望见新亭乌压压的人群,勒马放缓了步伐。早有金吾卫在道旁列队相迎,她纵马来到新亭之下,为首相迎的那人,正是留守金陵监府的成昭远。 第384章 成昭远还不到弱冠之年,已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一身清白的牡丹纹裲裆,在一众簪缨朱紫中格外引人注目。 他高高拱手,朝她笑了笑,道:“阿姊。” 霎时间钟鼓齐鸣,尚书令成雍、中书令萧璞、吏部尚书孟元策率百官致礼,恭贺镇国大将军凯旋之声不绝于耳,惊起层林间鸟雀翻飞。 成之染翻身下马,打量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不由得神情微动。这一路她心中多烦忧,从未想到朝廷竟郊迎至新亭。悠悠日影落到她眸中,一时间令她目眩神迷。 她曾无数次被人高接远迎,然而今日的盛况,却是头一回。 精甲曜日的金吾卫在前引路,百官簇拥,护送她前往金陵。浩浩荡荡的人群过了南篱门,金陵百姓便聚集在道旁观望,得知是平定关陇的镇国大将军归来,一时间奔走相告,万人空巷。 众人行进到朱雀航,桥头挤满了男女老幼,争先恐后,竞相目睹镇国大将军风采,金吾卫阻拦不住,队伍只得停在大航外。 护军将军孔松乔生怕耽搁了时辰,站在车上劝百姓退后。他已经六十余岁,白发苍苍,慷慨陈词之际,身子止不住发抖。 成之染看得心惊,生怕这老将军有什么闪失,她正要上前,却被孟元策拦下,好在孔松乔将百姓说通,人群泄开一道缝,金吾卫见缝插针,护送着成之染一行驶过朱雀航。 朱雀御街平坦开阔,直通皇城宣阳门,一路上鼓乐大作,百姓夹道相迎,欢呼雀跃,呼喊声传到成之染耳中,她不由得侧首一笑,望见百姓闪动的眸光,竟如同星子一般。 一股热流自心头涌起,在眸中激荡,湿润了眼眶。 古道黄沙,坚城飞雪,焚天烈火,都仿佛黄粱一梦,唯独眼前汇聚的点点星光,足以填补整个空缺的胸膛。 队伍临近宣阳门,两侧的金吾卫也越来越多。城楼上站了许多人,明黄伞盖下有个素衣身影,远远望过去是如此熟悉。 耳畔乐声不知何时已止息,宫廷乐师在城门外恭立已久,不约而同地钟鼓齐鸣。 那曲调铮然入耳,仿佛将人的心弦一拨,宛转高昂,雄浑通荡,直直融到血脉里,在周身涌动,驱散郁积于胸怀之中的疲倦烦闷。 成之染高踞马上,心神一动,抬头望去,对上了那双深沉似水的眸子。 “太平侯。” 她仿佛听到天子喃喃低语,穿透奔流不息的钟鼓乐声,清晰而直白地响在她耳畔。 隔着十余年斑驳破碎的时空,他不是金陵的天子,她也不是凯旋的功臣,日月流转,光阴倒悬,江陵的炬火好似灼灼红日,兵锋相迫的暗夜犹如寒沙覆雪。 她依旧是那样仰头望着他。 这一刻,恍如初见。 第342章 宫宴 成之染翻身下马,数千甲骑也随之跳下马来,整齐划一,凛然生风。 她举起手中的符节,高高地举过头顶,道:“臣一去三年,时时感念圣言。今日还朝复命,终不负陛下所托。” 侍中王玄契在宣阳门下列队相迎,见天子颔首示意,于是上前与成之染答礼,恭恭敬敬地接过了符节。 手中顿时一轻,心头的重担也仿佛落下。 成之染仰头望着天子,不由得一笑。 “卿劳苦功高,朕,心甚慰悦。” 天子的目光落在成之染身上,又缓缓扫过其后列阵森严的三千铁甲,人人眼中都闪烁着一种鲜活的光芒,一瞬间让他想起了浩荡江水上郁郁葱葱的蒲丛。他们的身姿虽巍然不动,他却仿佛看到摇曳其间的勃勃生机,是千锤百炼又浴火重生的苍茫。 在天子近旁,两位衣着华贵的少女站在墙垛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城下鳞次栉比的人马。 十四岁的皇次女苏兰猗扒着墙头,手指在不知不觉中已抓得泛白,琉璃般眼睛仿佛粘在了成之染身上。 绣旗铁甲,白马金刀。天地间一切华彩,都不如眼前人炽烈明亮。 天子依旧与那人温言絮语,苏兰猗突然轻声道:“立身扬名,正当如此。” 琅邪公主苏裁锦听闻她低语,稍稍有些出神。 苏兰猗侧首,瞥到对方微微泛红的耳垂,目光不由得一顿。她飞快地朝城下扫了一眼,却见镇国大将军身旁立着个白衣年轻郎君,正专注地听天子说话。 她轻嗤一声,待到宣阳门相迎礼毕,跟随天子回宫之时,忍不住笑她阿姊:“阿姊方才在看谁?” 苏裁锦一惊,登时脸颊飞红,以目光恳求她小些声音,以免被旁人听到了。 她二人同乘一辇,随行的宫人都隔得远。苏兰猗才不在意,笑道:“我可什么都没说。镇国大将军得胜还朝,是何等气派,我若能像她一样,平生也无憾了。那么盛重的人物,阿姊就不想多看两眼? 苏裁锦垂眸,道:“晚些时候宫宴,还可以再见的。” 苏兰猗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道:“是啊,还可以再见……” 那位镇国大将军,她曾在上元春宴见过的,也不知一别数年,卸去铁甲后,那人是否还风采如初? ———— 跪送天子离开宣阳门城楼,成之染心头竟有些怅然若失。因晚间尚有宫宴,她这一行人风尘仆仆,各自急着归家洗浴。 王玄契唤道:“镇国请留步!” 成之染驻足,疑惑道:“侍中还有何吩咐?” 王玄契不答,身侧的青袍内侍道:“镇国大将军,今上赐浴汤池,给香粉兰泽。还请将军入宫。” 成之染目光一顿:“赐浴汤池?” 那内侍颔首。 成雍闻言,捻须而笑,对成之染道:“圣眷有隆,还不谢恩?” 成之染依言答谢,思量了一番,轻轻笑了笑。有那么一刻,她突然想到,这恩赏,只怕她父亲都不曾领受。 可若是她的父亲,那位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的梁国公,他可敢领受? 她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腰间刀鞘,叮嘱诸将佐速去速回,莫要耽搁了宫宴。 徐崇朝眸中难掩忧色,以她如今的身子,隆起的小腹已很是明显,置身于汤池之中,难免被人看出来。 成之染以目光安抚他,施施然随引路的内侍入宫。进了宣阳门,御道是如此漫长,绚烂日光从云端倾泻而下,哒哒马蹄声踏破了长街寂静。她在大司马门前下了马,又换了步辇入宫。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宫中乘辇,新奇之余也难免紧张,心头一根弦紧绷着,连月以来的奔波却让她头脑昏沉,随着步辇富有节律的晃动,眼皮也越来越重。 宫人将成之染唤醒,她这才发现已置身一处清幽的竹苑,风移影动,竹叶婆娑,沙沙声如同细雨,带着江南独有的潮湿气息。 干涩的喉咙终于因此而变得温润。 竹苑内数十名宫婢侍列,往来却无声息,垂眸敛首,将成之染领到阁中。 数人侍奉她解甲,宽大的裲裆低垂,虚虚地掩映她身形。 “退下罢。”成之染将人唤住,不肯再让人侍奉。 宫人不敢违逆,低头退出了阁外。哗啦啦水声从里间传出,挂在阁中的铁甲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水珠,竹林间跳动的黄鹂,不时啁啾一两声。 成之染闭上双眼,摸到自己周身嶙峋的新伤旧痕,指尖拂过业已凸起的小腹,一时不知到底更应该为哪个伤怀。 她洗净一身羁旅风尘,新换了齐整的单衣,这才让宫人进来,为她擦干了湿发。 天子已命人为她准备了崭新的公服,紫袍金带,漆纱笼冠。熟悉的官袍,却是她多年未曾穿着的式样。 甫一上身,望着铜镜中峨冠博带的倒影,成之染不由得笑了笑。 也是这一刻,她突然无比真切地感受到,金陵,她真的回来了。 夜幕低垂,台城璀璨。太极殿灯火辉煌,重重帘幕内急管繁弦,浅吟低唱,不绝如缕。 天子还未到,赴宴的群臣聚在大殿内,簇拥着成之染一行,谈笑风生。 成雍反倒被众人挤到了一旁,他今日迎候成之染,折腾一整天,没说上几句话,脸上挂着苦笑。 成之染忙于与众人酬答,不曾注意她有话要说的叔父。 成雍只得拉过徐崇朝,道:“听闻镇国要回京,前些日子彭城送了信过来。” 徐崇朝问道:“不知梁公有何交代?”他心中有些七上八下,只因成之染回京之事,她从未知会成肃,成肃既然知道了,想必心里也不会痛快。 “倒也没什么大事,”成雍斟酌着词句,道,“梁公在彭城,不容易走动,镇国若是得空,去彭城看看他也好。” 徐崇朝颔首称是。 成雍摇了摇头,突然朝不远处瞟了一眼,对他道:“晋使到了。” 徐崇朝没听清,问道:“叔父说什么?” 他的目光也随着成雍望去,大殿中从容走进来数人,为首的郎君长身玉立,轩然霞举,有若明珠。 第385章 他从未见过,更不知金陵竟有这般俊秀的人物。 两人目光微微一触,那人礼貌地颔首致意。 “慕容氏来使,我说他是慕容氏来使。”成雍的声音从耳边响起,让徐崇朝怔住了。 他心头一紧:“慕容氏?” 大殿中喧嚣人语似乎静了静,一道清润如玉的嗓音徐徐响起。 “在下崔湛,清河人氏。久闻镇国大将军之名,今日得见,实乃幸会。”围在成之染身旁的人群稍稍散开,崔湛望向伫立殿中的女郎,拱手一礼。 清河崔湛。 成之染在心中默念,凝眸打量了对方一番,回了礼,开口时有一丝迟疑:“阁下便是博士祭酒崔郎?” 她从未与慕容氏打过交道,想来也不可能见过崔湛。可对方站在那里,那样的神情和气度,竟让她恍若相识。 她甚至不合时宜地想到,徒何乌维第一次见到她时,是不是也是这样想? 不过她不是徒何乌维,也不会像他那样唐突。即使她不久前还在筹谋如何吞灭慕容氏,此时面对慕容氏来使,举止之间只剩下谦和有礼。 两人并没有多少寒暄的时间,因为天子很快就到了。他已经年过不惑,煌煌灯影下,清贵的面容还一如往昔。 成之染隔着一道垂帘,隐约望见了两位皇女的身影。皇长女去岁已及笄,封为琅邪公主,皇次女还要小两岁,来年也该行笄礼了。当年襁褓之中的婴孩业已长大成人,座中的天子又岂会敌得过年华老去。 然而他确实又仿佛从未改变,淡泊平静的神情和语气,这些年始终如一。 因天子在座,群臣举觞相酬,都颇为严整。 酒酣耳热之际,天子拊掌,殿中丝竹渐次止歇,鼓声乍起,一声声越发密集。 成之染心中一动,听出这是今日宣阳门下的铿锵奏曲。 崔湛凝神谛听,微微侧首,望向殿首的天子。 天子对成之染道:“卿以为此曲如何?” 成之染平生不识音律,耳边曲调却好似明月直入,徘徊心曲。她答道:“臣不懂音律,可听闻此曲,心生欢喜。” 崔湛似是笑了笑,随他同来的副使朝他撇了撇嘴,隐约流露出哂笑神情。 上首静默了一瞬,成雍不由得悄悄抬眼,打量着天子神情。 天子微微垂眸,道:“这是朕命祠部为卿编制的新曲。” 成之染讶然抬首:“为臣编制的?” 天子颔首。 成之染问道:“此曲叫什么名字?” “太平侯入阵曲。” 耳畔雄浑激荡的钟鼓依旧,金戈铁马的峥嵘日月从眼前飞驰而过,成之染仿佛听不到了,眼前只剩下天子淡然垂笑的面容,春花绮绣,蘸水摇空。 此时她应该起身谢恩,再拜顿首。 成之染心中响起这样的声音,可手脚却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绊,让她只是怔怔地仰头望着天子,堪称不敬地犯颜直视。 她沉默许久,久到群臣纷纷以目光催促,一丝不安在殿中弥漫。 “臣劝陛下一杯酒,”成之染缓缓起身,举杯道,“愿陛下四海一统,人无异归。” 晋使都不由得愣住,他们人都活生生地在这里,这话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崔湛倒是神色如常,似是自言自语道:“太平侯,太平侯,当真能致太平么?” 第343章 阔别 酒阑宴罢,笙歌散尽。 成之染步出太极殿,燥热的夜风一吹,不甚清明的头脑越发混沌。 酒不醉人人自醉,是她糊涂了。 晃神的工夫,一双有力的手将她扶住,成之染顿时泄了一口气,嘀咕道:“不该饮酒的。” 因有孕在身,她已经颇为谨慎,与群臣酬答应对,沾唇即止,唯独劝天子那杯,她一饮而尽。 徐崇朝摇头,道:“我已让人备了醒酒汤。” 二人正喃喃低语,周遭气息却陡然一变,绮绣丹裳的崔湛走到二人近旁,裲裆上叠影重纹,在灯下熠熠华彩。 更衬得面如冠玉。 成之染不由得笑了:“我与崔郎一见如故,竟不知何时有一面之缘。” 她还是将徒何乌维的唐突之词说出了口。 崔湛道:“崔某见女郎,也觉得眼熟。” 成之染见他样貌年轻,举止却十分沉稳,一时也猜不出对方年纪,于是问:“崔郎贵庚?” “二十有七。” 成之染轻轻“啊”了一声,道:“崔郎年长我一岁。” 崔湛似是喟然:“阁下年纪轻轻,已荡平关陇,立不世之功。是崔某虚长了年纪。” 他与慕容颂在云中城论争之时,何曾想到南朝还有这样的人物,代成肃驻守关中不说,还发兵攻灭了不可一世的徒何乌维。 成之染摇了摇头,荡平关陇哪里够,她还想攻灭慕容。不过这话她说不出口。 崔湛看她的神色,隐约猜到些什么,自嘲地笑笑,道:“崔某羡慕不得。” “我倒是羡慕崔郎的才学,”成之染真情实意道,“方才席上听崔郎与我朝名士畅谈玄理,当真是令人感佩。崔郎这博士祭酒,也是实至名归了。” 崔湛望着她,道:“不过货与帝王家罢了。” 成之染眼底清明,渐渐地绷紧了心弦。她对崔湛道:“崔郎到金陵,已见到我朝天子。可我想见晋主之为人,如今却不可得。不知晋主究竟是何等人物?” 崔湛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来到金陵已有旬月,上到皇帝,下到百官,几乎人人都问他,慕容颂是何等人物。 身为晋使他自有酬答的辞令,可面对眼前这人,那些辞令都显得虚浮。 饶是如此,他沉思良久,仍旧道:“明睿宽毅,内和外抚,乃有道明君。” 成之染一笑:“崔郎,我是个粗人,听不懂这些。” 崔湛不由得失笑,望着夜色中巍峨的大司马门城楼,缓缓道:“他虽有时执拗了些,却是个极好的人,女郎若见了,定然欢喜。”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颔首道:“崔郎这么说,我定要见他。” 想起慕容颂听闻她攻灭徒何时咬牙切齿的模样,崔湛亦含笑称是:“但愿如此。” 晋使一行在祠部馆舍下榻,从大司马门出来,两下里便道了别。 成雍在后头跟了一路,此时终于瞅到了机会,唤住成之染,道:“那慕容使臣,你与他说这么多作甚?” 成之染微微挑眉:“阿叔,我能与他说什么不该说的?” 成雍啧了一声,道:“毕竟在宫里,人多眼杂,也该留意才是。” 成之染笑了:“旁人自然要留意,莫要被人扣上通敌的罪名。我可是志在北伐的镇国大将军,通的是哪门子敌?” 成雍说不过她,只得叹气,半晌道:“北伐慕容氏,只怕是难了。 成之染问道:“这位崔祭酒到金陵,是为何而来?” 成雍忿忿不平道:“去岁我朝遣使北上云中城,与慕容氏通和,想让他交出窝藏的宇文氏余孽。慕容颂遮遮掩掩,宇文氏余孽仍不时侵扰边境。崔湛来金陵,也只是敷衍塞责罢了。” 成之染不以为意:“都是些残兵败将,有什么要紧?也不必跟他较劲。” 成雍摇摇头,颇有些一言难尽。 一行人出了宣阳门,镇国军府的牛车在此等候多时了。 成之染与成雍道别,终于登车时,周身的骨头都叫嚣着疲敝。她倚着软榻一言不发,半阖着眼眸,似乎要睡去。 徐崇朝鞍马劳顿,也很是困乏,辘辘车轮声从耳边传来,又令他神思不定。 一片幽寂中,成之染突然低叹一声,似是喃喃道:“清河崔湛……” 低语随南风飘散,她又陷入了沉默。 徐崇朝忍不住问道:“这位崔祭酒,你以为如何?” “其人不可小觑,”成之染思忖一番,道,“虽身居清贵之职,却似乎是个近臣。” “何以见得?” 成之染微微直起了身子,眸中沉沉,道:“我与今上相识十余年,都不敢说知晓其为人。可是这个崔湛,对慕容颂十分笃定。” 徐崇朝笑道:“他身为晋使,自然多溢美之词。” 成之染缓缓摇了摇头,道:“不一样,不一样。” 她沉默一瞬,忽而笑了笑,道:“似崔湛这般才地,或许当真是慕容颂的元仲衡呢。” 徐崇朝思及崔湛,不由得颔首,可转念又想,南北如此形势,北朝的显要人物,慕容颂岂会放心派他出使? “如今我不想招惹慕容颂,要不然,将人留下岂不是美事……”成之染嘟囔一句,渐渐地没了声响,徐崇朝看时,她似乎已经睡去。 天街寂寂,枣花未落,静拂桐阴。牛车缓缓停在镇国大将军府门前,时隔三年,他们终于回来了。 ———— 成之染被金陵城的鸡鸣唤醒。 依稀残梦随鸡鸣远去,戎马频嘶,霜矛雪甲寒如水,令她不由得心头一颤。 第386章 可睁开眼睛,久违的绯绣床帏入目,罗帷舒卷,夹带着清甜的栀子花香。身下的锦褥轻软,缓缓将沉积已久的疲敝抚平。 她已回到了江南。 侍女入内服侍她梳洗,暗夜归来她未曾看得分明,如今才发觉,阿喜等人都已经梳起了妇人发髻。 一问才知道,她不在的这几年,祖母温太妃已做主将她们许配了人家。 成之染顿生愧意,她身边婢女侍奉十多年,大好年华都深埋在公府,她频频征战,一再错漏了这些安排。 阿喜等人都禁不住泪眼汪汪,她们能盼到府邸的主人回来,已经大喜过望了。 如今镇国府内宅之事,都是贺楼霜一手操持。她从长安归来,本是奉成之染之命去找何知己,然而当她抵达金陵时,何知己业已病逝。她亦无心插手政事,甘愿固守于府中。 虽别后几多感慨,成之染来不及与贺楼霜伤怀,她急于赶往徐家。当年离开金陵时,她的女儿还在襁褓之中,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 钟夫人数日前得了诸军回京的消息,每日在家中坐立不安,今日早间听闻镇国府传讯,早早便带着一大家子人,在前堂等候。 小厮在门外远远望见卤簿到来,一溜烟跑到前堂报信。钟夫人急匆匆出外,盯着镇国府牛车在门前缓缓止步,她经年不见的长子扶着成之染下来,抬头望见她,喊了声:“阿母!” 钟夫人的眼泪一下就流下来了:“阿蛮……你总算是回来了!” 她上前拉着徐崇朝左看右看,见长子没什么伤处,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里,千回百转,忍不住嚎啕大哭。 徐崇朝泪中带笑,可望见三弟奉朝和四弟贺朝在一旁抹眼泪,登时想起了殒命长安的二弟望朝,一时间悲从中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钟夫人号哭道,“你那苦命的二弟啊!” 他们母子正抱头痛哭,突然传来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祖母别哭了……” 成之染循声看去,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立于一旁,手中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娃。 虽多年未见,对方面容已瘦损憔悴,她仍旧一眼认出,那妇人正是从岭南归来的徐丽娘。对方身旁的幼女,她似乎从未见过,可仅仅投去一瞥,心头便掀起滔天巨浪,如同奔流江水铺天盖地而来,霎时间攫住她所有呼吸。 喉咙一时间干涩不已,成之染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响,唯独灿若骄阳的目光倾注在那幼童身上,眼角隐约有泪光闪烁。 那女童察觉她的目光,望过来,黑葡萄似的眼睛盛满了天光云影。 钟夫人终于从悲喜交加中回神,擦了擦眼泪,对那孩子招了招手:“练儿,快过来,这是你阿父阿母。” 成洛宛不肯上前,拽着钟夫人的衣摆,怯生生地看着成之染。 钟夫人拉着她上前,泪容中挤出一丝笑意,殷殷劝道:“不认得阿母了吗?好孩子,快叫声阿母……” “我不要……”成洛宛只是藏在她身后,粉团般的小脸写满了抗拒,任凭钟夫人一干女眷如何哄劝,都不肯开口。 成之染登时红了眼眶,泪滴从脸颊滑落,隐没在前襟花团锦簇的绮纹之间。她笑道:“练儿,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成洛宛望着她脸上的泪痕,还有些迟疑,徐丽娘已将她抱给成之染。 这孩子已不是三年前的小小一团,虽重了不少,对惯用长槊的成之染而言,抱起来并不费力。只是她动作已经生疏,成洛宛被她抱着也很拘谨,飘飘悠悠地到了前堂,吵着要下来。 成之染依言将她放下,仰起的小脸写满了委屈。 “你真的是我阿母吗?”成洛宛问道。 成之染点了点头。 “我有阿母了,我也有阿母了……”成洛宛喃喃几句,缓缓地陷入沉默,忽而低了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成之染半跪在她身前,轻轻地哄着。 成洛宛泪眼朦胧,道:“你怎么才回来啊……” 一字一句如雨雹崩落,成之染心都要碎了,仔细拿锦帕擦拭女儿的泪水,千言万语哽咽在心口,她听到自己说道:“是阿母对不住你。” “你还会走吗?”成洛宛问道。 成之染手中一顿,对上女儿盛满泪水的眼睛,她苦笑着勾起了嘴唇:“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第344章 晋封 时隔多年,成之染再次见到了徐丽娘之子虎头,他已经十四岁了。 经年牢狱,又遭流徙,年纪轻轻却久经波折,他变成了一个少言寡语的少年,兀然立在众人之中,显得格外沉默。 自从从岭南放还,他虽无罪名在身,处境却有些不清不白。徐家多女眷,不会平白多出这么个子侄,钟夫人思前想后,求助于远在长沙的长女端娘,试图为他在赵兹方那里寻一个合宜的身份。 然而湘州刺史赵兹方没心思为他操心这些事,使得徐端娘碰了壁。 钟夫人也知道,虎头身为独孤氏遗孤,在旁人眼中是个棘手的麻烦。 虎头就这样随母亲留在徐宅,平日里与奉朝贺朝兄弟游处,一直不怎么见外人。 可是他不能永远躲藏在徐家的荫蔽之下。 离开徐宅前,成之染去了徐望朝生前所住的院中。院落的主人离京前亲手栽种的梨树,已经长得一人多高,纤细的枝条在微风中舒展,白花花的日光倾泻而下,发出一阵阵沙沙轻响。 她耳边响起钟夫人的嘱托。 徐氏孤弱,愿她为虎头谋一条出路。 徐丽娘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前,成之染遥遥望着她,道:“世法贵名教,名不正则言不顺。二娘子可愿再嫁?” “如果是为了虎头,我愿意。”徐丽娘答道。 成之染微微颔首,她要为对方筹谋一门好婚事。 钟夫人送她夫妇二人出门,亲手将成洛宛抱上车。 成洛宛抓着她的衣袖,道:“祖母不要我了吗?” “练儿乖,随你阿父阿母回去,祖母过几日去看你。”钟夫人将她最爱的拨浪鼓塞到她手中,不舍地招了招手。 成洛宛脸上写满了不愿意,勉强被傅姆哄劝,才逐渐安稳下来。一路上她攥着拨浪鼓,坐在锦茵上发呆,安静得有些乖巧。 成之染望着她的女儿,心中不由得苦笑。她这阿母做得并不好,甚至不知该如何挽回女儿的欢心,这世上有许多她杀伐决断之事,可面对洛宛,却只有愧疚。 成洛宛回到镇国大将军府,府中的一草一木,比她的父母更让她感到熟悉。 见到江萦扇在道旁等候,她眼中顿时亮起来,甜甜道:“阿姊!” 江萦扇摸了摸她的小发揪,笑道:“练儿随阿父阿母回来了。”她抬头望向成之染,眸中似有水光闪过。 偌大的镇国军府,她与萧群玉留守操持,契阔三载,几多艰辛。 千言万语,反而让她不知从何处开口,屋檐下鸟雀翻飞,她笑道:“半个时辰前宫中传话,请女郎明日入宫一叙。” 这也在成之染意料之中。她微微颔首,打量着江萦扇越发瘦弱的面容,不无担心道:“这几年,让你受苦了。” 江萦扇摇头:“与女郎相比,这些又算得什么。” 成洛宛迈着小短腿在庭中乱跑,徐崇朝将孩子抱去后宅,庭中只剩下她二人。 江萦扇似是喟然:“女郎终于回来了。” 成之染望着庭中越发茂密的槐荫,叹息道:“三年啊……” 关陇风云变幻,金陵人世更迭,都已不是最初的模样。 话在嘴边转了转,她问道:“我父亲可曾回京?” “不曾。梁公回师后,一直驻扎在彭城。” “我二叔不如何仆射通达明辨,尚书省之事,只怕他做不得主罢?” 江萦扇点了点头:“素来是孟尚书主事,难以定夺的,向彭城请示。” “让东海王去洛阳,也是彭城的主意?” 江萦扇思忖一番,颔首称是。 成之染似乎低叹一声。 “女郎?” 成之染苦笑不语。明日,她该如何面对天子。 ———— 成之染次日入宫时,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不知怎的,忽而想起了千里之外的琪树城。 她那时顶着炎炎烈日,在田垄上看诸军刈麦,天地间是一般灼热的灿烂,蒸腾暑气烤得人头晕眼花,隐隐约约的,如同宫墙倒映的树影。 天子在正福殿等她,静置于御座旁的博山铜炉鎏金浮雕,错落有致,缕缕熏香丝丝袅袅四散开来,淡淡地在殿中消弭。 成之染不敢贸然抬头打量对方,可天子久久不语,似有些心思沉沉。 她亦然。 前日那场盛大的凯旋宴,仿佛已将汗青功业的辉煌席卷而尽。如今君臣相对,只余下寥寥静默。 半晌,终究是天子开口:“太平侯平定关陇,为何不高兴?” 第387章 原来她心头寂寥竟如此明显。 成之染垂眸,道:“臣此去关中,岭北陇外,转战万里,死伤无数,才知道一将功成,霜枯万骨。如今虽能活着回来面见陛下,可臣的阿弟和小叔,都已永远留在了长安,三年来战死沙场的诸军将士,再也不可能见家人一面。臣心中有愧,望陛下恕罪。” “你不必自责,”天子似是一叹,道,“为社稷而死,死得其所。” 话虽如此,社稷的重担沉沉压下,足以将阖家老少翘首以盼的希望压垮。 一股浓郁的哀愁在心口澎湃,成之染禁不住直视圣颜,眼角却浮起难以自抑的泪花。 天子静静地望着她,直到她缓缓垂下目光,才说道:“当初克复长安,朕封你为郡公,你不肯答应。如今徒何已灭,关陇已平,还不答应么?” 成之染沉默不语。 天子道:“如今倘若还不肯接受,难道认为功劳已经大到无可封赏不成?” “臣不敢。”成之染顿首,话已至此,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起来罢。”天子道。 成之染抬首,道:“承蒙圣恩,臣感激不尽。可北伐之功并非臣一人所为,臣恳请陛下封赏三军,抚恤士卒,扶养孤弱,以告慰亡灵。” 天子颔首,一切都依她所言。 成之染又道:“臣原本志在攻灭慕容,可如今将士疲敝,不宜再大兴兵戈。慕容氏狼子野心,如今虽遣使与我朝交好,背地里未必心诚。休养生息,训养士卒,仍不可偏废,臣恳请统领其事,以待后效。” 天子道:“梁公在彭城,以相国总百揆,事无不统。何必如此?” 成之染垂眸:“梁公是梁公,臣是臣。” 天子默然良久,道:“镇国大将军,擢为第一品,掌国之征讨,总判府事。此事无先例,军府佐吏,让吏部与你商定。再者,如今领军将军空缺,你可暂代其职。” 成之染欣然谢恩,见天子并无不悦,于是道:“臣在关中时,听闻宇文氏朝廷有女侍中之职,臣府中僚佐也不乏有才干的女子,不知陛下可否准许她们到中朝为官?” “这不合规矩,”天子不答应,道,“镇国军府佐吏皆由你辟除,已足以施展本领了。” 成之染颔首称是。 天子沉吟一番,唤中书令萧璞入内,将方才种种交代给他。 萧璞时不时打量成之染,眸中亦颇多迟疑。他一一记下,却又听天子问道:“你的阿弟和小叔,节义刚烈,未曾辱没门风。你说,朕该如何追赏?” 成之染心中哀切,对上天子似是悲悯的目光,声音竟有些哽咽:“能得陛下挂怀,已是朝廷大恩。倘若承蒙封赏,襄远位居刺史,可封县侯。望朝仍是白身,可封亭侯。” 天子恍若叹息,直到成之染告退,眸中始终闪烁着一丝微光,如同殿外桐槐露出的日影,幽幽地晃动,令人心底斑驳。 成之染回到镇国府,府中大小僚佐出迎,她在众人之中一眼望见了萧群玉。 饶是炎风烈日随人,可见到她的萧长史,那人依旧如初见之时,好似一枝挺秀的寒梅,单单站在那里,眼角眉梢萦绕着沁人心脾的清凉。 成之染心头有许多疑问,唯有萧群玉才能解答一二。 萧群玉似是一笑:“女郎此去御前,想来诸事顺利。” 成之染颔首,到前堂坐定,细细说给她听。 萧群玉略一思忖,道:“今上钦命改制,这是镇国府的大事,少不得与孟尚书商量。” 成之染问道:“孟公在尚书省,处事如何?” “政事还算通达。” “比之何仆射呢?” 萧群玉摇头:“哪个能与何仆射相比?” 成之染喟然。龙首玉玦在眼前晃了晃,她闭了闭眼睛,挥手让众人退下,只留了萧群玉一人。 偌大的堂中登时显得空荡,耳边依稀传来啁啾鸟鸣。 成之染默然良久,问道:“何仆射,究竟是怎么死的?” 明明才过了一年半,却好似上辈子的事,连同记忆都蒙了一层灰尘。萧群玉沉吟道:“大军出征的那个冬天,何仆射便病倒了。我时常前去看他,他似乎总是郁郁寡欢的模样。到了第二个冬天,大约是朝廷要封相国为梁王时,他已经病得不能朝参。” 成之染问道:“你最后见他,是什么时候?” 萧群玉眸光微动,道:“是他临终前一日。” 成之染心中没来由一紧,追问道:“他可说了些什么?” 萧群玉缓缓颔首,道:“有句话,何仆射叮嘱我亲口转告女郎。” 成之染微微挺身,按在几案上的手指有些发白。她张了张口,终究以沉默的目光望着对方。 萧群玉轻启朱唇,滑落的字句如同珠玉琳琅,闪动的声息经久不息。 “何某,终是魏臣。” 第345章 令尹 成之染仿佛卸下了所有力气,久久地望着面前的虚空,骄阳灼热而溽湿的气息随微风卷入,轻轻扑在她面颊上,周身的血流却似乎凝固了。 电光石火之间,数年来萦绕心头的疑惑顷刻间有了答案。 她问萧群玉:“前锋克复洛阳时,朝廷封我父为梁公,究竟是谁的指使?” 萧群玉拱手:“梁公之议,并非上意,也并非出于何仆射。” 成之染蹙眉:“有何不能直言?” 萧群玉垂眸:“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王恕曾奉梁公之命回京。” 答案已呼之欲出。 成之染深吸了一口气,问道:“那么梁王之议呢?” 萧群玉摇头,道:“据说是侍中袁放之建言。” “袁放之?”成之染难掩意外,他可是皇后兄长啊。 萧群玉明白她心中所想,唇角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皇后兄长,也不过如此。” 成之染顿悟,似这等阿谀奉承之徒,难怪会委屈了门楣,与满门孤寡的徐氏联姻。 “九娘……”她唤了一声,接下来的话却断在喉咙里,沉吟许久,都说不出口。 萧群玉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半晌,成之染摇了摇头:“梁公他……所求的,究竟是什么?” “梁公年近花甲,于俗世之中,有贪恋之事,也在所难免。” 成之染侧首:“只是贪恋而已?” 萧群玉默然良久,道:“梁公起自草莽,能有今日显达,已是三生之幸。女郎又在担心什么呢?” 成之染盯了对方许久,叹息道:“但愿如此。” 话虽如此,她心中不安,手按着胸口,掌下一颗心怦怦跳动,良久都不能平息。 似乎有什么遥远的记忆,像一枚细针扎了她一下,刺痛隐没在血肉之中,一个念头从脑海闪过。 “宇文氏俘虏,朝廷可已处置了?” 萧群玉颔首:“去年年初,钟将军将俘虏运抵金陵,一如当年处置独孤氏,男子年十五以上斩首,其余妇孺一概没为奴婢。” 成之染低垂了眼眸,道:“宇文绎,也死了?” “枭首于大航。” 当日在未央宫北阙逼她发誓的君王,到底因她负约而殒命江南。成之染心中竟有些难过,说不出究竟是为了宇文绎,还是为了她自己。 萧群玉似是想起了什么,对她道:“大约是宇文氏俘虏没入掖庭那阵子,天子宠幸了一个出身掖庭的奴婢,原本是在皇次女殿中侍奉的。” 成之染心中一动:“掖庭奴婢?” “据东府二娘子所言,她从前唤作独孤明月。” 成之染怔然不语。 萧群玉出声提醒:“女郎?” “竟然会这样……”成之染喃喃。 萧群玉疑惑:“女郎认得她?” 平齐的岁月已有些遥远,成之染早已忘记那人的容颜,唯独彼时仍稍显稚嫩的眉睫轻颤,露出一双幽深似水的眼睛,如同暗淡秋原上茫茫晨雾,让人多年都难以忘怀。 “这或许……也是她的命。”成之染轻轻摇头,心中却沉甸甸的。她揉了揉眉心,忽而问了句:“皇子可还好?” 天子至今唯有一子,赐名承祜,年方四岁。下个月,又到了他的诞辰。 皇子养在深宫,萧群玉未曾得见,不过在众人口中,那是个颇为伶俐的孩子。 成之染稍稍宽慰了些,天家人丁稀薄,万千重望都寄托在这孩子身上。他与远在洛阳的苏承祚这对兄弟,也不知将来有谁能更为平安顺遂。 这一年端午时节,迟来的雨水汹涌如注,天地间俱是浓密的阴云,整个金陵都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雨幕之中。 间或天晴时,成之染时常立在廊下,望着小洛宛在水洼里踩来踩去,扑面而来的雨雾饱蘸了湿润气息,在方寸之间蒸腾恣肆。 何知己临终前交代她的话,总是不经意间从脑海中闪过,她没有见到何知己说这话时的神情,可这句话却如同就在耳边。 青袍郎君从京门田亩之间回望,那目光仿佛在对她说,何某知道自己心中所求,可是女郎呢,女郎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第388章 成之染无法回答,只得越发紧切地抓住空荡荡的手心。因她镇国府擢升一品,军府佐吏也随之改制。 虽有成雍这个尚书令在上,吏部尚书孟元策俨然是尚书省的主心骨。他派遣曹郎频频往来于镇国大将军府,将佐吏品阶职事一一敲定,终于使成之染放下心来。 她亲自到孟府向孟元策答谢,望见对方因终日操劳而斑白的鬓发,心中亦惆怅难平。 孟元策笑了:“第下笑我白发不成。” 成之染摇了摇头,眼前人当年雄姿英发,银枪烈马驻守丹阳城,一眨眼暌违数年,彼此都改换了旧时模样。 唯独两颗心,似乎仍旧是相近的节律。 孟元策见她身怀六甲,还在为军府诸事筹谋,不由得劝道:“第下身子贵重,多加留意才是。” 成之染笑道:“尚书为国事殚精竭虑,这话该是我来劝。” 孟元策叹息:“京中不比州郡,我到金陵来,才知道此间难处,也不怪前将军不肯回京。” 前将军桓不惑出镇广陵,朝廷几番调动都不肯回京,在宣武宿将中也独此一个。 成之染听出他话中不得意,将旁人屏退,道:“台省之事,何以让尚书烦扰?” “称不上烦扰,”孟元策笑笑,道,“只是不如方岳自在。” 他本是由江州刺史宣召回京,在何知己去世后,以吏部尚书之职统领尚书省,有几分名不正言不顺。成雍暂代尚书令,名义上是尚书省的主官,虽仍事事依顺他,到底难以心服。 成之染打量他一番,亦笑道:“如今台省,也唯有尚书撑得起。只是吏部尚书有些单薄了。” 孟元策颇有些迟疑,道:“第下这又是何意?” “台省事大,差池不得。可惜左仆射一职,前后所任多不假天年,尚书若能以右仆射兼吏部尚书,岂不是更加得心应手?” 孟元策一惊,一时辨不清她话中真假。 成之染敛容,道:“不知尚书可有此意?” 成肃不肯回金陵,将成雍从荆州调回,也是替他执掌尚书省之意。孟元策思忖,他若是做了右仆射,只怕违逆了成肃的心思。 成之染明白他的顾虑,道:“彭城顾不得思量这许多,我只好为尚书周旋了。” 孟元策沉吟不语。 “尚书?”成之染唤他。 孟元策侧首看她,道:“第下费心了。” 成之染一笑,道:“台省庶务繁多,所兼丹阳尹之事,只怕尚书难以周全。” 孟元策眸光微动,忽而哈哈一笑:“第下,这是要赚我丹阳尹啊!” 成之染认真地看着他,道,“尚书以为如何?” 孟元策不答,杯盏中茶烟尚绿。半晌,他抬起眼皮,道:“第下属意于何人?” 成之染含笑:“若能为尚书分忧,是外子之幸。” 孟元策看了她两眼,问道:“徐郎贵庚?” “未及而立。” “颇为早达,”孟元策手捻须髯,缓缓点头道,“不过,未尝不可。” 良久,屋外沉沉地响起一阵闷雷,顷刻间急雨倾盆,潮水般的暑热绵延不绝,排山倒海地席卷而来。 孟元策之事,成之染无意向成雍隐瞒。她这位年过半百的叔父闻言,颇有些迟疑不定,执意要向彭城禀报。 成之染并不阻拦,她这番安排,即使是成肃,明面上也不会以为不妥。 果然,成肃对此事并无异议,还为孟元策和徐崇朝各自修书一封,以示勉励之意。 温太妃感慨不已,在徐崇朝前往东府时,拉着他的手泪眼汪汪。那神情令成之染哀婉,她知道,她祖母这是想起了英年早逝的少子。 成誉做荆州刺史时,也不到三十岁而已。 成昭远上前向徐崇朝道贺。他已经十九岁了,来年加冠之后,便要步入仕途。 身为梁公的长子,在如今众人期许中,更是未来的梁公世子,他不必忧心前途,单单站在那里,早有人为他铺就了一条青云之路。 成之染每每见到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襄远,成昭远似有所觉,带着浅笑的目光,隐隐又浮现出几分沉郁神思,让成之染骤然回过神。 她的襄远已经不在了。 天子谕旨,追封成襄远为长安县公,这远远超过寻常恩赏。徐望朝也因天子悲悯,追封为万年县侯。 然而再多哀荣,都无法将笼罩两家的愁云驱散。襄远生母容楚楚神情萧索,瘦损的容颜失去了往日华彩,在众人之中也显得格外沉默。 成之染不忍触碰对方的目光,那目光仿佛在质问,为什么会让襄远死在如此绝望的境地? 为什么? 成之染自然答不出,她也想知道,为什么? “狸奴啊……”温太妃喟然叹息,倏忽让成之染回神。 前尘往事,已不可追,眼下和将来,还有数不尽艰难险阻等着她。 温太妃问起她镇国军府之事,对一位深宅妇人而言,实属稀奇。 成之染渐渐听明白了,她祖母有个年轻的侄子,唤作温潜止,是如今的兖州刺史温三顾的老来子,与成昭远一般年纪,从小斗鸡走狗,温三顾管教不住,于是想送到金陵来。 “要让我替他管束?”成之染问道。 温太妃也有些愧意,她三弟长子温印虎如今是右卫将军,温三顾也想让幼子到御前侍奉,奈何温印虎自知幼弟拿不出手,死活不答应。 她犹豫一番,道:“倘若实在不服管教,你将他扫地出门便是。” 成之染略一思忖,也就答应了这事。她府中缺人,有个能使唤的戚属,未尝不是件好事。 温太妃说准了此事,于是给京门传话。温三顾一身老病,饱受阴雨折磨,又为幼子糟心,闻讯如释重负,当即派人将温潜止送到镇国军府。 第346章 军府 有梁封阳县侯温潜止初到镇国军府那一日,正是恼人的梅雨时节。 他一路车马颠簸,辗转间衣履湿透,在门外被守军叫住,登时扬起了那张愤愤不平的脸。 “温潜止?”门房接了他名帖,转头到府中报信,却许久都没有出来。 温潜止在檐下避雨,等得不耐烦,抬头望着乌蒙蒙的雨幕,越发思念他养在京门刺史府的良驹。 正思忖之间,一辆牛车从雨幕中驶来,悠悠地停在门前,早有侍奉在旁的仆从撑伞相迎。 温潜止站在道旁,瞥见那来人身材魁梧,那一身绯袍官服,比他父亲不知气势到哪去,看样貌却有些年轻,不由得咦了一声。 那人似乎才注意到他,微微颔首,脚下却不停。 温潜止有些诧异,喊了他一声,道:“你也是来找镇国大将军的吗?” 一旁的侍从忍住了笑声,道:“这位是我家主君。” 温潜止恍然大悟,赶忙将人拦下:“徐郎君,我,温潜止!” 徐崇朝将对方打量一番,这做派确实名不虚传。他不好失了礼数,寒暄着请温潜止入府,守在前院的小厮上前,道:“郎君,镇国有客。” 这却是出人意料。 徐崇朝问道:“来者何人?” 小厮支支吾吾,面露难色。 徐崇朝看了温潜止一眼,不再追问了。两人在侧堂闲话了半晌,雨声渐歇,天稍稍放晴,前堂中数声人语,一群人送客出来。 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干净,影影绰绰地倒映着人影。温潜止在窗前望见那来客回首,不由得赞道:“好俊俏的郎君!” 徐崇朝随他一看,那人分明是晋使崔湛。 他隐约想起,崔湛为了看端午竞渡,在金陵多留了几日,没成想遇上了连绵阴雨,竟一时耽搁住了。 成之染送崔湛出府,见对方登车远去,才折返庭中。宽袍大袖也难以遮掩她高高隆起的小腹,温潜止随徐崇朝上前,怔愣了半晌,迟疑道:“镇国大将军?” 他孩提之时或许曾与对方相见,时隔多年,自不会指望对方还记得他。 成之染确实不记得,看了温潜止的名帖,似有些感慨:“小郎都已长大了。” 她将温潜止请到前堂,见对方似有些拘谨,以为是辞亲独行的缘故,不由得宽慰了几句。 温潜止出了一身汗,不知为何竟有些紧张,嘴唇张了张,终于想起温三顾教给他的话,委婉地问起他在镇国军府的安排。 成之染笑道:“镇国府录事,掌书疏表启,宣行教命。如何?” “甚好,甚好!”温潜止喜道,“不知这录事是何品阶?” “第九品。”成之染答道。 温潜止听他父亲说,镇国府之职,比寻常军府高出数阶,这才答应来金陵闯荡。可是这九品录事…… 他不由得看看成之染,又看看徐崇朝,一时间难以置信,道:“镇国府品阶,都是如此吗?” 成之染笑而不语。 江萦扇侍坐一旁,替她答道:“镇国大将军,第一品。军府长史和司马,第三品。从事中郎,第四品。军师祭酒、主簿、记室参军,第五品。诸曹参军,第六品。参军,第七品。典签,第八品。录事,第九品。” 第389章 她音声和婉,不疾不徐说下来,温潜止渐渐蔫了,分辩道:“我乃刺史之子,居然起家九品,哪有这样的道理?” 江萦扇道:“镇国府并非吏部,铨叙也并非依照家世门楣。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郎君若瞧不上九品录事,倒是拿出些本领来。” 温潜止听她语气清淡,仔细打量她一番,问道:“小娘子,你是什么人?” “我乃府中记室参军。” 温潜止见对方与自己一般年纪,又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竟居于如此高位,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恨不得当即打道回府。 成之染只是望着他,许久都一言不发。 半晌,温潜止在堂中扫视一圈,想来座中都是府中的佐吏,于是问道:“第三品长史和司马,又是什么人?” 堂中无人回应他。 成之染似是一笑,道:“长史、司马,掌通判府事,如今空缺,由从事中郎代行其职。” 如今她府中从事中郎二人,正是萧群玉和宗寄罗。 温潜止听闻这二人之事,讪讪地闭口不语。 成之染为他历数下来,军师祭酒二人,谋军事,赞相礼仪,宴接宾客,由桓不为和高寂之担任。主簿二人,掌省复教命,谢鸾和裴子初的才华,座中更无人能及。温潜止初来乍到,对诸曹执掌并不熟悉,更不懂宣传导引之事,参军和典签他也做不得,到最后,果然唯有录事一职堪堪胜任。 他哑口无言,摇了摇脑袋,道:“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成之染并不催促,坦然邀他在府中留宿。温潜止执意要投奔兄长温印虎,念念叨叨地离开了镇国府。 徐崇朝叹息一声,与成之染对视一眼,不由得苦笑。看对方言行举止,能做好录事,就已经出人意表了。 江萦扇颇有些欢喜,她正缺录事,倘若温潜止肯来,也可以为她分担一二。 不过这位温郎君,似乎不是什么好脾气。 她问道:“他可会回来?” 成之染并不担心,道:“他父亲兄长,会让他回来。” 尤其是温印虎,由不得温潜止打这个退堂鼓。 宗寄罗摇了摇头,虽未曾开口,那目光分明在说,温潜止这般资质,哪里是能成事的样子。 成之染只是一笑。如今她军府改制,正是用人之际,顽劣有顽劣的用处,大可不拘一格。 天色不早,军府佐吏渐次散去。徐崇朝疑惑多时,终于在二人独处时问道:“那位崔郎君,今日为何而来?” 成之染斜倚凭几,缓缓道:“他明日要走,特地来道别。” 与外臣往来,最容易惹人口舌。崔湛此举,未免有些刻意了。 徐崇朝有些不快:“他到底是何心思?” 成之染并未回答,似是感慨道:“为人臣子,也并非易事。” 徐崇朝默然不语。 “崔郎此行,不谈国事,只是闲话罢了,”成之染笑笑,道,“听他说,北朝胡人的风俗,向来是妇人操持门户,争讼曲直,造请逢迎,代子求官,为夫诉屈,大都由女子出面奔走。我未曾得见,也不知是何等情形。” “崔郎家中也是如此么?”徐崇朝问道。 “我怎好问他这些?”成之染看了他一眼,道,“不过听他说,他兄弟三人,娶的都是太原王氏的娘子,那样的门第,家宅之事,自不会受了夫家委屈。” 徐崇朝轻轻一笑。 成之染忽而想到了什么,叹息道:“胡人有胡人的好处,宇文氏尚有女侍中,我要让女子到中朝为官,天子却不肯答应。” 徐崇朝替天子开解:“宫禁之中,多有不便。” 成之染摇头不语,沉默了半晌,道:“我这个镇国大将军府,又能有多少天地?” 不过她心里明白,此时此际能有这一方天地,已是难得了。 国朝以门第选任,由吏部铨叙。她回京之后,以镇国府之名广募宾客,唯才是举,非谓世族高卑,因此有许多寒士应召。 不过这许多人中并无女子,难免令她失望。高门大族的贵女待字闺中,到军府抛头露面的毕竟少之又少,而寒庶之家供养读书之人殊为不易,寻常百姓的女儿往往都目不识丁。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成之染只得望洋兴叹。她并不气馁,筹谋在西州城兴修学堂,教养阵亡将士的子孙,以待后效。 宗寄罗统领其事,整日里风风火火地往来奔波。她已与柳元宝定下七月的婚期,生怕将来多事之秋,耽搁了学堂之事,因此溽暑炎热也不肯停歇。 成之染劝她不住,也颇为无奈。柳元宝回京之后,做了第六品殿中将军,隶属于左卫将军李尽尘,侍奉御前,鲜少闲暇。家中诸事,都是他年迈的伯父柳访悉力操持。 自从会稽王病逝,柳访身为其长史,忙前忙后,张罗着迎接会稽王灵柩回京,又不顾老迈,亲自护送嗣王苏承祚前往洛阳,辗转千里,奔波数月,回到金陵后,身子有些吃不消,虽被天子委以侍中之职,却只能暂且告病在家。 见他如今抱恙而仍为自己婚事劳神,柳元宝很是内疚,柳访长子柳元庆也劝老父不必事事躬亲。柳访却执拗得很,毕竟柳元宝是他亡弟唯一的儿子,这一场婚事,他是万万马虎不得的。 更何况,宗寄罗还是镇国大将军府从事中郎,于声名而言,这位未来的新妇过于显赫了。 他是从国子学出身,精通礼乐教化的读书人,礼节上的事,容不得差池。 成之染闲暇之时立于廊下,烟水茫茫,淫雨霏霏。宗寄罗如今是她的从事中郎,但不会永远是她的从事中郎,终有一日,她要让女子入朝为官,在更加广阔的天地施展抱负。 第347章 不惑 溽暑郁蒸,梅子黄肥。镇国府后园的水亭,被榆柳浓荫覆满。成之染移榻亭中纳凉,侍女手摇着轻罗小扇,一阵又一阵荷风罗绮香,让她止不住昏昏欲睡。 亭外的荷花池畔,成洛宛与三五孩童嬉闹。温太妃生怕她在镇国府孤单,派人将十郎平远并一干子侄送来陪她玩耍。 右卫将军温印虎幼子也在其中,还是被温潜止亲手抱上门的。 温潜止因嫌弃镇国府录事一职位卑,回去挨了温印虎好一顿臭骂,心里虽憋屈,也不好意思空手回到京门去,只得硬着头皮来镇国府做事。 他性情散漫,上传下达之事也时有疏漏,每每被江萦扇指出,一来二去磋磨得没了脾气。 成之染见他脑子还算机灵,于是暂且留用,让江萦扇好生鞭策。 温潜止对她二人很是忌惮,今日将小侄塞进后园,见江萦扇随成之染在亭中,他索性躲得远远的。 天时酷热,前院中一丝风也无。日头还毒辣辣的,温潜止与府吏掷了几回樗蒲,已热得满头大汗,忽而瞥见小厮跑过来,他啧了一声,道:“这大热的天,还有力气跑?” 小厮笑着道:“郎君,镇国如今可得空?” 温潜止挑了挑眉:“怎么了?” 小厮道:“武将军送了人来。” 温潜止从榻上跳起,想了半天还是没头绪,问道:“什么人?” 小厮哪知道这些,正与他比划,军主武贤已经带人进了门。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六七岁的孩童,身着重孝,举止颇有些拘谨。 温潜止不认得这孩子,不由得“咦”了一声。 武贤看到他,却有些意外,不好使唤他通禀,于是对通传的小厮交代了几句。 温潜止问道:“武将军,这是哪来的孩子?” 那孩童望着他,朝武贤身后缩了缩。 武贤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似是叹息了一声,道:“温郎君,你不认得的。” 温潜止越发好奇,武贤本就不是多话的性子,饶是对方百般盘问,他只是摇头不语。 通传很快回禀道:“镇国在后堂等候。” 温潜止一惊,能让成之染在后堂接见,这孩子身份必不寻常。他腆着脸随二人入内,在堂前被江萦扇拦下,不由得心里一哆嗦。 武贤带着那孩童步入堂中,闭合的屋门遮断了温潜止的视线,他实在忍不住问道:“那孩子,究竟是何人?” 江萦扇朝身后望了一眼,神情似有些哀婉:“宣威将军石阿牛的遗孤。” 温潜止才刚刚入府,并不知晓石阿牛是谁,于是一头雾水,迟疑道:“他……那位石将军,怎么了?” “他原是镇国麾下军主,随镇国远征关中,战死于陇外金城。” 温潜止余下的疑问通通卡在喉咙里,寥寥数语足以道尽一生,屋门虽紧闭,仿佛有寒风自万里之外呼啸而来,炎炎夏日,让他打了个冷战。 他一时陷入沉默。 石阿牛之子阿尨步入堂中,也一直沉默不语。 武贤奉成之染之命,到京门接取石阿牛遗属入京。石阿牛祖母年迈,自从得知哀讯后一病不起,孀妻在榻前汤药侍奉,又有年纪尚小的幼女需要照料,都脱身不得,唯有年纪稍大的阿尨随武贤回来。 第390章 “阿尨……”成之染眸中酸涩,连年征战,聚少离多,石阿牛甚至还没来得及找个先生,认真为孩子取名。 徒何乌维的龙雀金刀,静静地摆在她案上,刀身璀璨,寒芒如水,刺破周遭静谧的燥热,隐隐似是虎啸龙吟。 “这是你父亲杀死徒何乌维,缴获的龙雀金刀,”成之染从座中起身,捧着长刀走到阿尨面前,缓缓道,“这是他送给你的礼物。” 阿尨睁大了眼睛,试探着伸出双手,接过了这把宝刀。 对他这样瘦弱的孩子而言,刀身重极了,他抱在怀里,仿佛怀抱着一块寒冰,饶是紧紧抿着嘴唇,眼泪仍大颗大颗地滑落下来。 成之染俯下身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阿尨道:“我阿父,立了很大的功劳吗?” 成之染颔首:“他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阿尨再也忍不住,抱紧了长刀嚎啕大哭。三年的时光太久,于稚龄的他而言更显得漫长,记忆中父亲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可是他始终记得,对方说过会回来,等到将来他长大成人之时,还要为他结发戴冠。 可他的父亲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已经化作黄鹄,化作飞雀,化作鹰隼,从今以后,只在他仰望的云端。 成之染将阿尨搂在怀中,孩童抽泣的脊背,如同当日响彻金城的战鼓,一声声捶打在她心头,敲碎皑皑荒原上冷彻千年的寒冰。 武贤在一旁垂眸敛首,良久都一言不发。见阿尨逐渐止住抽噎,他上前为对方擦干眼泪,道:“从京门来时,家中怎么说的?见到镇国大将军,你要说给她听啊……” 阿尨泪眼汪汪地抬头,家人口中的镇国大将军,与他所见的实在大相径庭。眼前的女子温柔和善,一路上原本的担忧和畏惧,都在她悲切的双眸中尽数瓦解。 “我阿父是为国而死的,”他望着成之染,道,“请将军收下我,我将来……也要像阿父一样。” “像你阿父一样,岂是易事?”成之染已为人母,自是希望自家孩子平安顺遂,一辈子远离兵锋战火。 阿尨似乎并不明白,只是执着地请求镇国府将他收下。 成之染浅笑勾唇,道:“你还小,将来的事又怎能说定。我会让先生教你读书识字明理,你父亲知道了,也会为你高兴的。” 阿尨重重地点了点头。 成之染吩咐仆从,让阿尨暂且在府中安顿下来。 喋血的关陇风云,她有时并不愿思及。那些随军远征的将士,战死沙场,埋骨异域,再多的追赏和哀荣都难以挽回,唯有代他们照顾好妻儿老小,为那些本就困苦的兵家子弟谋一条出路,才能稍稍抚平她心中的愧疚。 成平远在镇国府玩到日暮,东府派了二郎修远和四郎齐远来接他回去。 成修远也是游曳京都的轻浮子弟,往日素来与温潜止投契,如今见他进了镇国府,举手投足像模像样的,不由得拉着他感慨:“今时不同往日,你也是吃官俸的人,大好的前途,我果然比不得了。” 温潜止嗤笑一声,没好气道:“我哪敢跟世子比,你将来做了封疆大吏,可别忘了拉我这患难兄弟一把。” 他二人在廊下窃窃私语,忽而齐齐将目光投向成齐远。 四岁的成平远玩累了,缠着成齐远抱着他。成齐远嫌热不肯,有一搭没一搭地哄着阿弟,察觉廊下二人的注视,随意地瞥了一眼。 成修远叹息一声,对温潜止道:“我这个阿弟,向来讨梁公喜欢。梁公来信说,让他秋天去彭城,到相国府历练一番。都是一母所生,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 温潜止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家大郎君不也在家中?大器晚成,将来可是要挑大梁的。” 成修远还要说什么,瞥见成之染过来了,讪讪地闭了嘴。 成齐远似乎有话要对成之染说,让随从将成平远抱走,两人在树下交谈,成修远听不到,不由得啧了一声。 他实在不知姊弟俩有什么悄悄话。 见成齐远神情严肃,成之染也有些意外,道:“四郎,这是怎么了?” “阿姊,我青州的舅父生病了。” 成之染讶然:“什么时候的事?可还要紧?” 她忽然想起,数日前军师祭酒桓不为告假前往广陵,他走的时候只说多年未见,去看望兄长,如今看来竟是去探病。 青州刺史桓不惑半百之年,有些小伤小病再寻常不过。 然而成齐远忧心忡忡,道:“前些日子我阿母让我去广陵看他,他……” 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成之染温声道:“但说无妨,有什么事情不能对阿姊讲?” 成齐远缓缓点了点头,见四下无人,于是道:“他那个性子,颇有些放纵不羁,想来阿姊也有所耳闻。去岁梁国初建,伯父想让我舅父去彭城,到梁国总司禁旅。我舅父不喜欢拘束,一直都不肯受命。年初伯父又重提此事,我舅父实在不乐意,又推辞不过,病倒了,拖拖拉拉快半年,已经憔悴得不成模样。阿姊能不能出面,去给伯父说一说,不要让我舅父去了。” 成之染静静地听他说完,问道:“这些话,是你舅父让你说的?” “我舅父身为藩臣,纵然有苦衷,岂会对我说这些?”成齐远摇头,忧心忡忡道,“可是他不说,军府也有些传闻,多多少少能猜到。” 成之染半晌不语,道:“你父亲可知?” “说过了,但他不相信,说我想多了,”成齐远很是无奈,道,“这件事招人忌讳,说出去也不好听,我也只能来请求阿姊。” 成之染微微颔首。青州毕竟是江北重地,她父亲执意让桓不惑离开广陵,定然有他的考量。桓不惑对此,绝不可能丝毫不知晓。以她父亲那般独断的性子,遇到桓不惑如此顽固抗命,想来心中也大为光火。桓不惑如今还能做青州刺史,已经是看在姻戚的份上格外开恩了。 毕竟是多年姻戚,为了这件事撕破了脸面,实在有些不光彩。 成齐远紧张地盯着她:“阿姊?” “你舅父是朝廷授命的前将军,动止进退都绝非小事。” 成齐远迟疑:“可是——” 成之染放缓了声音,道:“我先派人去广陵,听听你舅父的想法。你放心,在彭城面前,我自会护他周全。” 成齐远思忖一番,点了点头。 成之染将他兄弟数人送走,当即唤主簿裴子初前来,交代他前去广陵问疾。 裴子初隐约察觉此事非同小可,谨慎道:“倘若前将军病重,可许他回京?” 成之染略一沉吟,道:“你问他,可愿意移镇京门。” 裴子初颔首答应,次日便带人北上。前脚刚离开金陵,一场大雨便倾盆而下。 江上风波,去路坎坷。成之染暗想,大江中游的江州,上游的荆州,大抵也不甚安宁。 第348章 不疑 许是暑热的缘故,成之染身子不怎么爽利。自从裴子初走后,每每想起桓氏兄弟,她始终思绪难平。 偏生腹中胎儿也不安分,时不时有所动作。她从前怀着洛宛时,洛宛从没有如此活泼好动,真不知如今这个生下来,将来是怎样惊天动地的混世魔王。 午间她倚在软榻上小憩,成洛宛毛手毛脚地爬上来,兴冲冲地摸她的肚子。 自从不久前摸到胎儿的动作,成洛宛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总是新奇地贴着她母亲。 成之染将她扒拉下来,道:“练儿乖,别乱动。” 成洛宛安静地盯着她隆起的腹部,半晌都一声不吭。 成之染奇道:“怎么了?” 成洛宛拱到她怀里,道:“江家阿姊她们说,阿母这回会生个阿弟。” “哦?”成之染笑笑,“练儿想不想要阿弟?” 成洛宛问道:“阿弟好玩吗?” 成之染一时默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弟妹不少,年岁也差了许多,唯有昭远、修远、襄远几个,幼时曾被她亲手抱养过。 可光阴寥落,世事变迁,站在十几二十年的当下回首,千般种种,实所难言。 成洛宛还在等着她的回答。 成之染摸了摸孩子的发揪,道:“练儿的阿弟阿妹,都是极好的。” 成洛宛若有所思。 外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侍女阿喜低声道:“女郎,裴主簿回来了。” “让他去中堂。”成之染将女儿抱到一旁,穿戴整齐便赶往中堂。 裴子初神色沉沉,见到成之染,不由得皱眉摇头。 成之染心下一紧:“裴郎,广陵如何了?” “卑职去晚了一步,”裴子初垂首,道,“前将军已于三日前病逝。” 成之染怔然良久,热风裹挟着潮气扑面而来。 “他死了……”她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听到江畔惊涛拍岸声。 第二日常朝,前将军、青州刺史、平固县侯桓不惑之死,令群臣寂然。 第391章 天子问起桓不惑病况,尚书令成雍依照江北传来的消息,道:“数年前贼众在江淮之间作乱,夜入广陵城,射伤了桓侯,其后便留下病根,渐成不治之症。” 天子叹惋,命祠部商议桓不惑追谥等一干后事,遣使护送他灵柩返回京门故里。 散朝后,成之染步出太极殿,天色始终阴沉着,层云重重地压在心头。 桓不惑曾与她父亲同在宣武宿将高孝先麾下,又随她三叔一道追讨庾慎终,平定荆州郡县。在青州六年,称得上保境安民。 然而到底以一种无可挽回的姿态陨落了。 成雍脸上也愁云惨淡,桓不惑毕竟是他的妻兄,年岁也与他相仿。人生半百,亲故寥落,岂能不令人伤怀。 成之染上前,道:“我父亲有意让桓侯去彭城,阿叔可曾听说过?” 成雍一惊,见四下无人,赶忙道:“人已经死了,这些事有谁说得清?” 成之染奇怪地瞥了他一眼:“阿叔这是知道了?” 成雍一时语塞,摇头道:“没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他对此讳莫如深,成之染问不出什么,只好道:“阿叔心中倘若有抉择,早该对我阿父说。” 成雍止步,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终究又摇了摇头,快步离开了。 成之染不由得轻叹一声。 耳畔脚步声响起,她侧首一看,竟是孟元策。 两人对视了一眼,一时沉默。 半晌,孟元策道:“桓侯志在方岳,终于广陵,死得其所。” 成之染问道:“那孟仆射呢?” 孟元策苦笑不语。 成之染垂眸,压低了声音,道:“谁来接替他?” 孟元策轻轻摇头:“江北重镇,兹事体大。或许要看梁公的意思。” 成之染心中一动,没有说什么。 如今雨水充沛,江上烟波浩淼,自广陵渡江,殊为不易。桓不惑灵柩在江北耽搁了数日,平平安安地运抵京门。 这一场盛大的丧礼极尽哀荣,百官会赴。成之染本想前去,奈何身子受不得一路颠簸,只好由徐崇朝待她致礼。 她叔母桓夫人悲不自胜,与成雍前往京门,临轩恸哭,号泣垂涕。待她回到金陵,成之染前去探望。 桓夫人一见到她,堪堪止住的泪水又夺眶而出,哀声道:“人都已经到了这个岁数,还有什么能想不开的!他想做什么随他便是,你父亲不该逼他!” 成雍坐在一旁,尴尬得不敢说什么。回京时桓夫人骂了他一路,他渐渐回过味来,越来越心虚,又不知该如何为成肃分辩。 事已至此,是非尽在人心而已。 成之染温言细语安抚,好不容易让桓夫人冷静下来。有些事越描越黑,或许早已与起初的想法南辕北辙。她心中埋怨她父亲处事强硬,沦落到如今百口莫辩的境地。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远在寻阳的江州刺史桓不疑听闻家中哀讯,匆忙中未经朝廷准允,擅自离开江州回到京门。 成雍闻讯脑海中一片空白,尚未想出办法如何为桓不疑遮掩,京门又传来消息,成肃派往京门吊唁的使者,被盛怒之下的桓不疑当众殴打。 成雍心凉了半截,炎炎夏日里冷汗直流。 更要命的是,那使者正是梁国尚书仆射、彭城太守、云杜县公王恕。 成雍惊怒:“桓大郎,他好大的胆!” 哭哭啼啼的桓夫人也没办法为兄长说情了,那位出身琅邪王氏的贵公子,不仅是天家的乘龙快婿,更是江南一代清流名士的典范。 桓不疑殴打王恕的消息,在朝野之间不胫而走,一时间物议纷纭,斥责桓不疑的奏疏雪片般落在天子案前。 成雍慌了神,这已经不是桓不疑和成肃之间的私事,而以他兄长的脾气,又岂会忍气吞声? 他赶往镇国大将军府,在成之染面前号泣而言,全然没了长辈的颜面。 成之染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她自然知道她父亲的性子,正在气头上,羞恼之下杀了桓不疑,也不是干不出来。 可桓不疑毕竟是当朝左将军,镇守江州的封疆大吏,他三弟桓不识还在彭城,倘若成肃将事情做绝,下场可就难以收拾了。 成之染叹息一声,道:“阿叔不必过虑,我已派记室参军去往彭城。” 成雍没反应过来,喃喃道:“记室参军?” “南康烈武公之女,江萦扇。” 成雍悲切道:“她一个女娃,如何能说服你父!” “阿叔若要我父顾念姻戚之情,自当亲自前往彭城规劝。阿叔为何不去?” 成雍愣住了,半晌道:“是我的妻兄,又不是柳家。” 成之染颔首:“我阿父那般性子,倘若顾念恩情,想的是桓氏合门从义,桓千秋以身殉国。唯有面对江娘子,他才能有所触动。” 成雍默然良久,道:“那位江娘子,可还能成事?” 成之染似是一笑:“她聪明伶俐,绝不会触了我父亲霉头。” 成雍望着她,叹息道:“但愿如此。金陵这一桩桩的事,我真是受不了了。” 等待彭城回信的日子,在盛暑之中显得格外漫长。一场又一场倾盆大雨,把江南土地浇透了,奔涌的江水东流入海,将茫茫大地冲刷得干净。 朝廷并未急于给桓不疑定罪,他待在京门故宅,料理了兄弟丧事,时常枯坐在檐下,望着头顶灰蒙蒙的天空。 他比桓不惑还要年长三岁,宦海沉浮十余年,恍惚之间竟到了如今地位。他偶尔会想,或许他不该打王恕,王恕岂是他能打的人? 可是,谁让王恕是成肃的使者呢?他是个粗人,不动手,实在难解心头之恨。 不知何时,桓不为立于廊下,静静地望着他。 桓不疑朝他招招手:“小郎,来!” 他叔父晚来得子,留下这幼弟,跟他的子女差不多年纪,他向来是当作子侄来看的。 如今这小郎也稍稍长大,做了镇国大将军府的军师祭酒。桓不疑自忖在这般年纪,还远远比不得对方发达。 他细细询问桓不为在镇国府之事,别来几多艰辛,彼此感喟无言。 桓不疑摇头:“当初我与成肃同在宣武军中,起于京门,攻灭庾氏,匡扶大业。只因他最为年长,诸将才奉为统领,谁曾想一来二去,渐成云泥之别。故人寥落,至于今日,他做了梁公,还能如何呢?总不能让天下人都听他号令罢?” 桓不为不语。 桓不疑瞥了他一眼,道:“问你呢,倒是说话啊!” 桓不为垂眸,道:“我只是军将罢了,做不得忧国忧民的事。” 桓不疑闻言,沉吟了一阵,叹息道:“这话说得对,我也只是个军将。” “阿兄……” 桓不为欲言又止,忽而听小厮唤道:“金陵来人了。” 桓不疑一拍大腿,起身出迎。 金陵来使是尚书左丞,见到五大三粗的桓不疑出门,不由得暗自感慨,王恕可真是倒霉。 如何处置桓不疑,朝中上下商议了许久,他此行前来传旨,是要将桓不疑革职罢官。 桓不为闻言,稍稍松了一口气。左将军不做了,江州刺史也不做了,桓不疑仍旧是临汝县侯,家资丰厚的富家翁。 然而桓不疑似乎并不这么想,拧着眉头接了旨,气不打一处来。 “都说我打了王恕,我可曾擦破他一层皮?为这种小事加罪于我,我不服!” 尚书左丞好言相劝,桓不疑不依不饶,声称要前往金陵告御状。 来使一行人见势不妙,不与他纠缠,赶忙回金陵复命去了。 桓不为将桓不疑拉住,还没说两句,桓不疑诸子也叫嚷不平,他只好松手,沉默得如同孤松。 桓不疑喝道:“小郎,你也要向着成肃么?” “此事我做不得主,”桓不为默然良久,道,“镇国大将军在金陵,阿兄若执意要去,不如先去见她一面。” “她?”桓不疑微微晃神。他与成之染多年未见,北伐三齐,南征海寇,当年从成肃身边羽翼渐丰的女郎,如今已成了世人敬仰的镇国大将军。 他疑心自己这些年忘记了什么,不留神之间,故人的模样他已经记不清晰。 “她能做什么?”桓不疑问道。 桓不为垂眸:“阿兄总要试一试。” 桓不疑迟疑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第349章 亲故 桓不为回到镇国大将军府时,在庭中遇到了江萦扇。 听闻是江萦扇前往彭城规劝成肃,桓不为稍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该是萧群玉的。 江萦扇只是勾唇,道:“镇国在后堂等候多时了。” 桓不为目光微顿,随她去面见成之染。堂前香樟树生得茂密,微风中萦绕着淡淡的香气,鸟雀从檐上飞起,叽叽喳喳地远去。 成之染一身常服,在亲手拨弄沉香。听闻他到了,她微微侧首,将人打量了一番,道:“鞍马劳顿,桓郎瘦损。节哀。” 第392章 桓不为摇头,向她禀报了此去见闻。 成之染静静地听着,桓不惑的病情,桓不疑的扰动,大致与她先前听闻的相同。 桓不为略一迟疑,还是道:“虽然彭城生疑,我两位兄长却绝无二意,望第下明察。” “我知道,”成之染颔首,道,“哪怕桓氏有一丝二心,临汝县侯也不会贸然返回京门。他待在江州举兵,西通湘州,东连三吴,江南之地,岂有宁日?” 似是惊讶于她的坦然,桓不为垂眸不语,半晌才说道:“临汝县侯失手打了王恕,心中也十分过意不去,倘若因此而丢官罢职,未免可惜。” “他打谁不好,偏偏打王恕,”成之染叹道,“梁公倾心于江左名流,王恕可是他好不容易招揽的能士,他若不护着王恕,难免令佐吏寒心。” 这道理桓不为懂得,可桓不疑想不了那么多,他还在金陵宅邸中悲愤难平。 成之染缓缓转身,桓不为目光落在她腹间,不由得担心。 看这个样子,只怕没多少时候,成之染就要临盆了。 “临汝县侯是我的长辈,我从小便知,如今也依旧这样认为,”成之染轻笑一声,道,“桓郎回去给他说说,我明日登门造访,可否得见?” “第下……”桓不为站起身来,犹豫了一番,道,“第下身子贵重,何必——” 成之染摆了摆手:“你只管问他,这是我的命令。” 桓不为拱手领命,当即到桓不疑府中相告。 桓不疑闻言,欣慰于这女郎识趣,稍稍缓和了神色,道:“让她来,我倒要看看,她怎么为成肃开脱。” 桓不为皱了皱眉头:“镇国如今身怀六甲,阿兄莫要冲撞。” 桓不疑不以为意,吩咐仆役洒扫庭除,准备迎客。他虽然丢官罢职,往日的体面仍旧要维持,也唯有这一丝体面,能让他稍稍安心。 第二天恰逢晴日,成之染如约而至。 桓不疑不曾失了礼数,客客气气地将人迎到正堂。 两人多年不见,彼此都不是旧时模样。桓不疑鬓发灰白,历经兄弟的丧事,俨然又憔悴了许多,只是在炯炯目光中,依稀能寻到当年南征北战的叱咤风姿。 桓不疑见到成之染,却是愣了愣。她的举止和神情,有时候真的有些像成肃。 这念头令他喟然。 成之染似是一笑:“江州内地,以治民为要。桓侯在江州,果然是殚精竭虑。” 桓不疑知道她在说他的白发,摇头叹息道:“人老了,又嗜酒贪杯,再过些时日,只剩一头白发了。” “我父亲比桓侯还要年长三岁。”成之染说道。 “是了,是了,”桓不疑想了一番,道,“他与董荣同岁,我与孟元礼同岁。”说罢,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叹息一声,道:“可惜孟公死得早啊,若能到今日,也为我评评理。” 乾宁六年海寇进犯金陵之时,固始县公孟元礼在府中服毒自尽。当时朝野上下也掀起轩然大波,他虽是因为海寇进逼而惊惧自尽,却也是与成肃意见相左,忧愤无奈而为之。 桓不疑在此时提起孟元礼,难免让人回想起这桩旧事。 他的兄弟,难道不是被今日的成肃逼迫而死的吗? 桓不疑虽然腹诽,也知道这种话还是不能拿上台面来。 成之染心照不宣,凄然一笑,道:“人命危脆,不能长久。时移世易,实所难言。” 桓不疑盯了她片刻:“我跟你阿父一样,也是个粗人,哪顾得这些大道理?” 成之染摇了摇头,道:“桓侯也知道我父亲与董冀州同岁。我父亲次子和董冀州长子都战死关中,我那个阿弟,才只有十六岁而已。白发人送黑发人,个中哀痛,桓侯设身处地,也能体谅一二。” 桓不疑默然。他的儿子们不怎么成器,好好地留在他身边,反而是因祸得福了。 “我父亲年纪不小,身边亲故一个接一个离开,他看在眼里,心中岂会不怕?将来的日子难以捉摸,眼下有些事,难免操之过急。”成之染望着桓不疑,缓缓道。 “操之过急?”桓不疑喃喃。 “桓侯与他相识多年,他那个性子,有时并不好相处,”成之染直起身子,道,“倘若因此有什么误会,我身为长女,在此也替他赔罪。” 桓不疑一动不动,只是望着她,道:“误会?你说得轻巧。” “桓侯难道当真以为我父亲是有意为之?”成之染反问,“他何苦如此?” 桓不疑不答。 “两家数十年交情,当真抵不过人心之变吗?” “你不该怪我,”桓不疑皱眉,“难道是我的错不成?” “桓侯有错,一不该擅离职守,二不该击伤国士,可这些在我这里,都不算什么。我所求的不过是桓侯原谅,与我父之间,不必有芥蒂存心。” 桓不疑沉吟良久,道:“我如今丢官罢职,还能有什么芥蒂啊。” 成之染笑道:“将来总会有转圜的余地。” 桓不疑听出她言外之意,越发沉默了。 堂中一时间落针可闻。半晌,他终于说道:“你让我再想想。” 成之染拱手一拜,道:“桓侯离京数年,倘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派人到镇国府找我。” 她与桓不疑告别,打道回府。桓不为一路随行,到镇国府中,他忍不住开口:“临汝县侯……” “此事颇有些蹊跷,”成之染眸光沉沉,沉吟道,“桓侯并非随意猜忌之人,此番行事却过于莽撞。有劳桓郎再打听打听,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桓不为领命。 成之染立于廊下,望着庭前来来往往的府吏,不由得低叹一声。 ———— 七月流火,百虑缠绵,朝廷又是多事之秋。 桓不惑病逝,桓不疑罢官,青州和江州,接连失去了主官。远在彭城的梁公成肃,尚未决定二州刺史的人选,便收到了成雍从金陵传来的密信。 天子有意要东海王苏弘度出任青州刺史,率人马镇守广陵。 这显然并非成肃所乐见。 他授意成雍劝说天子,没想到素来垂拱无为的天子,对于这件事,态度却异常坚决。 成雍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得如实向成肃禀报。 成之染闻讯,未免因此而烦扰。平心而论,苏弘度并非一方守宰的合适人选,可天子执意如此,似乎又代表了某种微妙的态度。 成肃还在想方设法劝天子三思,桓不为不负所望,当真打探到桓不疑的一些消息。 桓不惑丧讯传到寻阳,桓不疑虽然哀痛,起初也并未多想。然而豫章太守蔡行之从中挑拨,才让他生出疑心。 “蔡行之……”成之染满心疲惫,记得这人曾在她父亲手下,因试图逃避北伐随军而被成肃驱逐出府。 然而成肃也没有对他这等人过于苛责,大军开拔后又让何知己给他安排了郡守之职。没想到如今,这人竟又在背后搬弄口舌。 成之染虽然生气,眼下却了无心思深究蔡行之的事。她父亲仍在与天子僵持不下,成雍哪见过这番阵仗,只管往来传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天子的态度如此强硬,中书令萧璞也大为震惊,这不是他该插话的时候,于是如同极少数知情近臣一般作壁上观。 成之染最终还是决定站在天子这边,再次派江萦扇前往彭城,劝成肃听从圣意。 江萦扇一去数日,成之染日日盼她音讯,终日忧心如焚。 霖雨不晴,寒枝祈祈,淅淅沥沥地到了七夕那日。天阴沉沉的,成之染心中烦乱,在窗前出神之际,忽而听到外间一阵喧闹声。 侍女阿喜进门道:“女郎,外院里落了只白鹤,不知是从何处飞来。” 徐崇朝见成之染神情郁郁,笑了笑,拉她去院中观望。 回廊里站了许多看热闹的仆役,吵吵闹闹的人群之间,一只白鹤立在庭阶前。 深花寂寂,细柳阴阴,周遭的喧闹,它仿佛充耳不闻,闲庭信步,玉树森如。 成之染在檐下望见,郁郁多日的神情终于泄开一道缝,隐约流露出一丝平和宁静。 层云里传来一声闷雷,那白鹤突然振翅而飞,斜斜从檐上掠过,惊得侍从往两旁散避。 成之染抬袖一挡,几支凌乱的羽毛飘飘落下,她正要伸手接住那羽毛,腹中冷不丁传来阵阵抽痛。 她不由得蹙眉,扶住了一旁廊柱。 徐崇朝一惊:“可还好?” 成之染不答,手捂着腹部,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只怕,是要临盆了。 第350章 英魂 徐崇朝赶忙搀着成之染回屋,府中待命的稳婆闻讯而来时,她已经在榻上疼得呻#吟。 临盆的阵痛格外漫长,她头晕脑胀,分不清白天和黑夜,耳畔只听闻断断续续的低语。 徐崇朝始终守在榻前,成之染有时睁开眼睛,目光仿佛望向他,仿佛又从他身上穿过。 第393章 一座巨大的蜀锦云屏遮断了她的目光,栩栩如生的花鸟斑驳了一片,忽而一个个抖动起来,隐隐地要从屏风上生出根脉。 潮水般的剧痛袭来,成之染疼得流出了眼泪,抓紧了徐崇朝的手臂,却依旧固执地扭头朝外间望去。 徐崇朝听到她残破的话语:“阿扇……还没有回来?” “什么时候,你还念着她!”徐崇朝握住她的手,道,“莫要再想这些了!” 成之染挣扎着,想要摇头却没有力气:“不……我——” 她的话猛然被掐断,旋即迸发出痛苦的哭喊,汗湿的面容仿佛被秋雨吹打,像一朵凄艳的花从枝头萎落。 她几乎疼得失去了知觉。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贺楼霜正吩咐稳婆备药,闻声与徐崇朝对视一眼,匆匆出了门,门外隐约有人在交谈,被屋中吃痛的叫声遮盖,零零落落地让人听不分明。 徐崇朝心急如焚,为成之染擦了擦汗水,她倏忽睁开了眼睛。 “女郎!”一道人影赶到榻前,新雨的凉气冲散了内室的血腥。 是江萦扇回来了。 她仿佛看到成之染眸中亮起微光。 “青州……青州如何了?”成之染勉力问道。 江萦扇禁不住红了眼眶:“梁公答应了。” 成之染听到这句话,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徐崇朝发觉手臂一松,绞痛已让她昏厥过去。 稳婆知晓这一胎不甚安顺,执意要徐崇朝离开。 徐崇朝不肯,架不住贺楼霜和江萦扇百般规劝,只得出外。江萦扇毕竟尚未出阁,也随他到屋外,阶前凉雨扑打在奔波已久的面容上,她喟然闭上了眼睛。 后宅奔忙了大半天,产房内终于传来婴儿嘹亮的哭声。 江萦扇倏忽想到了京门的清角,那声音似乎很遥远,又似乎就在耳边。 徐崇朝已经冲进了屋中,贺楼霜抱着个小小的襁褓,浅笑道:“恭贺郎君,喜得贵子。” 襁褓中的婴儿嚎哭不止,徐崇朝接过襁褓,那哭声反而更大了。他要将孩子抱给成之染,却被贺楼霜拦下。 “先不要进来。”云屏相隔,传来成之染的声音,似有些哽咽。 徐崇朝吃了一惊,那隐约哽咽却仿佛再也难以抑制,他听到对方悲切的声音。 “长安……长安……长安!” 徐崇朝越过屏风,成之染依旧躺在榻上,望着他,两眸清炯,潸然泪下。 ———— 成之染生子的消息不胫而走,镇国大将军府一时间门庭若市,前来庆贺的百官公卿车马辐辏,络绎不绝。 她身子依旧憔损虚弱,没力气见客,一应酬答交接,都由徐崇朝打理。因着成襄远和徐望朝的丧事,他二人都无意铺张,一切从简。 天子亦遣使到府中慰问,成之染强撑着下了地,隔着外间的云屏,向使者答谢。 使者很是过意不去,道:“第下不必勉强,今上体恤,免了朝参,第下好生将养便是。” 成之染嘴上答应着,依旧闲不住,每日仍旧倚在软榻上,听江萦扇给她朗读书奏。 青州刺史的人选尘埃落定。苏弘度即日渡江,走马上任。 朝中对此也并非没有微词,只因他父亲会稽王薨逝才半载,按照礼制,他理应居丧哀毁。 然而毕竟是天子夺情,那些隐约微词也止于唇舌。 据说苏弘度离京之时,效法前贤,穿的是一身黑色官服,在江波之间十分引人注目。 江萦扇提及此事,倏忽令成之染想起,当初柳元宝北伐关陇,也是以墨绖从军。 世事难料,情非得已。 如今柳元宝凯旋回京,做了天子的殿中将军,柳诣九泉之下,也该了然无憾了。 成之染沉思良久,唤来宗寄罗,问起她与柳元宝的婚事。 宗寄罗难得有些忸怩,道:“日子定在中元之后。” 时日将近,成之染自忖难以赴会观礼,苦笑道:“抱歉啊,十三娘。” 宗寄罗知晓她这一胎劳心费神,如今还十分虚弱,虽难免遗憾,也无可奈何。她摇了摇头,道:“你只管养好身子,等成婚之后,我再来看你。” 成之染望着她的面容,十余年风云流逝,不由得湿润了眼眶。 宗寄罗笑道:“你如今怎么如此多愁善感?” 她多愁善感? 成之染试图否认,可仔细一想,似乎确实如此。可是,她明明不是这样的性子。 宗寄罗握着她的手,想要安慰她,话又难以说出口。唯有将来漫长的时日,才能磨平记忆中的伤痛,再多的话语,都只是徒劳。 成之染喟然叹息。 到了中元节那日,或许是百鬼夜行的缘故,襁褓中的徐长安哭得格外凶,从天亮哭到天黑,连嗓子都要哭哑了。 乳母一群人手忙脚乱,这孩子偏偏不住声,众人都以为是撞上了邪祟。 成之染没有说什么,抱着嚎哭不止的徐长安,从卧房走到后园的一处小阁。这一路,她走两步就要歇一歇,豆大的汗珠沿着额头滚落,徐崇朝紧跟在她身边,看得十分不忍。 可她执意如此,旁人都没有办法。 那小阁从前是什么用处,早已无人知晓,如今已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成之染一早吩咐了,在阁中立起香案,供奉着几尊神主。 阁中的烛火亮起,幽幽微茫照亮了这方静谧的天地。 徐长安不知何时止住了哭声,被成之染送到傅姆怀里,也只是张大了眼睛,咿呀咿呀地试图抓住什么。 成之染在案前伫立良久,对着那一排神主,郑重地捻香礼拜。 徐崇朝目光掠过,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在烛光之间闪动。 元破寒,徐望朝,石阿牛,赵小五……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成之染垂眸,道,“可我更希望,他们能活着回来。” 还正当少壮之时,一朝长逝,天人永绝。 徐崇朝也随她捻香礼拜,忽而道:“为何没有麒麟?” “我留不住他,”成之染说道,“他在我心里,只在我心里。” 夜风吹开了窗子,明亮的烛火猛地抖动起来,徐崇朝望着她,从她脸上看到了一种近乎哀婉的神情,随着鼓动的夜风,在烛影之间斑驳凌乱。 ———— 柳元宝和宗寄罗由祠部尚书殷适之主婚。殷适之与柳元宝伯父柳访曾是祠部的同僚,因学问之道而颇为投契,对这桩婚事也尽心尽力。 如今柳访已高迁侍中,虽年事已高,为小侄操持婚礼,仍十分严整。 江萦扇观礼回来,向成之染说道当时热闹的景况,成之染听得入神,悬着的一颗心也落回肚子里。 诸事顺遂,甚好。 二人闲话之时,有通传来报,尚书右仆射兼吏部尚书孟元策到访。 江萦扇难掩意外。徐长安刚刚出生时,平昌孟府已经送了贺礼来,孟元策不必再跑这一趟。况且他身为男子,如今要见成之染,多少有些不方便。 成之染心中一动,孟元策既然亲自前来,定是有要事相商。 她唤人请孟元策入内,隔着硕大的屏风,与对方遥遥相对。 孟元策待她将左右挥退,方才开口道:“我本无意叨扰第下,此番冒昧,是为了江州而来。” “江州?”成之染眸光微动。因桓不疑罢官而空置的江州刺史,至今还尚未补缺。 “朝议纷攘,百官都各怀心思,”孟元策叹息一声,道,“梁公属意于成家四郎,第下以为呢?” 成齐远年方十五,在成氏子侄中固然稍大些,可毕竟还过于年少。 成之染不由得皱眉:“天下岂是儿戏?” 孟元策颔首:“梁公自然知晓。” 纵然成齐远到了江州,也不过像荆州和豫州一样,诸事皆决于彭城。 成之染摇了摇头:“朝廷又不是无人可用。不可,不可!” “那第下以为谁最合适?”孟元策问道。 成之染不答,只是道:“不可再以老弱临州,至于是何人,又有何差别?” 孟元策沉吟半晌,并未在府中久留。成之染思忖,他大概是来给她提个醒。 数日后,东府温太妃又派人送了补品来。 来人恰是成齐远。 成之染将成洛宛抱来,硬塞到对方怀中,道:“府中如今又添了孩子,对练儿那边多有疏漏。你在这里多留些时日,练儿喜欢你,你多陪陪她。” 成齐远与成洛宛大眼瞪小眼,一时间无语:“阿姊,我都已经十五岁,不是小孩子了啊。” 成之染不由分说,道:“来到我这里,你就是。” 成齐远本就伶俐,心念急转间琢磨过来,他阿姊要将他留在府中,只怕不是陪伴成洛宛这么简单。 他索性利落地答应了,让仆从回去给东府说一声。 他父亲成雍在东府视事,天都快黑了,去镇国府送礼的一行人才匆匆归来,其中却没有成齐远的身影。 第394章 仆从回禀道:“四郎君被镇国留下了,陪小娘子玩。” 成雍起初并未多想,可许多天过去,成齐远一直不回来,他便有些纳闷,派人去镇国府打听。 成之染回话道:“四郎正是精进的时候,少不得多加历练。留在我身边,请阿叔放心。” 成雍思前想后,有一日看见中书令萧璞对江州之事三缄其口的模样,突然灵光一现,终于明白了成之染的意思。 他又气又急,派成修远去镇国府要人。成之染没有放人的意思,成修远也不敢跟她顶嘴,麻溜地回去给成雍告状了。 成雍也无计可施,只好委婉地将此事传信给远在彭城的成肃。 他父女二人之间的事情,他一点也不想掺和。 第351章 劝星 知女莫若父。 成肃听闻成之染将成齐远扣留府中,当即明白了她的心思。 这是在明晃晃地告诉他,她不同意让成齐远去做江州刺史。 成肃颇有些气恼,倘若是旁人,从不会如此忤逆他。可这人偏偏是他的长女。 前些日子听闻徐长安出生,他很是高兴,一直心心念念地想要见见小外孙。他不由得自我宽慰,成之染刚刚产子,连月子都还没出,他何苦硬要与她争执,倘若因动怒伤身,还不是他的错处? 成肃盯着成雍的书信,简直要将字纸盯出窟窿来。如今他不妨暂且隐忍不发,也好看看成之染究竟要让谁来接任江州。 两下里一时间僵住。蝉鸣秋雨,秋气飒然,朝堂弥漫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湘州刺史赵兹方密奏天子,有意想移镇江州。 他的心思自然瞒不过成肃的耳目。 成肃不许,赵兹方的密奏便如泥牛入海,沉沉地没了声息。 成之染暗中闻讯,一时竟有些恍惚。 十多年前赵兹方举家避难,他刚从北地回来时,成肃宁愿得罪李劝星,也执意要让他做江州刺史。只可惜造化弄人,如今他虽想回到江州,却不可得了。 远在长沙的赵兹方迟迟收不到金陵的回信,原本期待的心渐渐冷下去。 自从数年前从冀州刺史转任湘州刺史,他一直郁郁寡欢。冀州虽地处北境,不时有胡虏袭扰,可毕竟三齐故土,是个物阜民丰的礼乐教化之地。 而湘州僻远,川泽卑湿,向来是流谪之地,让他到湘州,与发配流徙也没什么区别。 更何况此间封域虽长,编户却少而困穷,反倒是满山遍野隐匿着不服王化的俚僚,时不时烧杀叛乱,让他折损了不少吏士厮役,终日为这些烦心事困扰。 秋风悲凉,竹泉幽寂。红日尚未落下去,一轮圆月已从柳梢头浮起。 赵兹方在小轩中自斟自饮,脸上一团酡红,在斜阳余晖中更显得浓烈。他遥遥举杯,对着月轮之侧耀眼的小星,高呼道:“长星!长星!” 今日是中秋佳节,他大半日都待在后园饮酒,徐端娘很是担心,远远地望见他对长星劝酒,便知他醉了。 她吩咐侍从取些醒酒汤过来,站在竹丛外观望了一阵,赵兹方又伏在案上,似乎睡着了。 侍从将醒酒汤端来,徐端娘对次女菩萨奴道:“去,给你阿父喝。” 菩萨奴只有七岁,个头也不高,小心翼翼地端着食案上前。 徐端娘看到赵兹方抬头,坐起了身子,与菩萨奴说话间,不时朝这边看看,但那碗醒酒汤放在几案上,他碰都没碰。 菩萨奴回来了,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罢了。”徐端娘叹息,让侍女带菩萨奴下去。她穿过幽深的小径,静静地来到轩前。 “殷家那边有消息了吗?”赵兹方醉醺醺问道。 他们的长女已经十七岁了,先前在冀州之时,原本与陈郡殷氏议亲,到湘州之后,一来二去,那边似乎有反悔的意思。 赵兹方对此很是烦恼,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这些倒霉事都被他碰上了。 见徐端娘摇头不语,他忍不住长叹一声。 “殷氏门高,不必强求。”徐端娘劝道。 “什么门高不门高?”赵兹方瞪了她一眼,道,“我可是湘州刺史,我阿妹是东海王侧妃,难道配不上他家?再说了,我儿子娶了蔡氏女,难不成比他低了!” 徐端娘微微皱眉:“你可别提你儿子了,在新妇面前,他自己都不自在。” “有什么不自在的?”赵兹方拔高了声音,“我费心为他谋官,他还看不上不成?” 徐端娘不语。 赵兹方闷了一口酒,擦了擦颊边酒滴,不知想到了什么,冷笑道:“也是了,我跟成家三郎君一般年纪,如今他儿子都做了豫州刺史。” 徐端娘无奈:“又不是亲生儿子。” “亲生不亲生,还不是一样?”赵兹方眸光幽幽,似有些感慨,“可惜他死得早啊……倘若他活着,又怎会忍耐成肃如此胡作非为!” 徐端娘一惊,见四下无人,埋怨道:“你可小点声罢!让别人听了去,又多些口舌。” 赵兹方偏偏不遂她的意,吵吵道:“成肃以为他是谁?真以为自己天大的功劳,竟有脸做什么梁国公!那阵仗,好似天下是他的一般!说到底,他不过是我丈人麾下兵家子,若不是我丈人抬举他,他能有几条命活?” 镇北将军徐宝应之死,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了。徐端娘皱紧了眉头,摇头道:“别说了,都已经过去了。” “从前我以为他比李劝星像个人,如今看来都是一般货色,”赵兹方径自说道,“我不明白了,我阿妹嫁给了东海王,哪里碍着他?他作甚要与东海王为难!将来我外甥做了皇帝,我岂会亏待于他?” “别说了!”徐端娘斥道,“你外甥做不了皇帝,皇帝自己有儿子。” “那孩子还小,能活多久还不一定呢……” “够了!”徐端娘忍无可忍,一把夺走了他的酒碗。 赵兹方怒目而视:“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我是为了你好,”徐端娘劝道,“祸从口出,别说这些了。” 赵兹方盯了她半晌,撇了撇嘴,道:“畏手畏脚,像你父亲一样。” 徐端娘登时变了脸色,嘴唇抖了抖,正要说些什么时,长子赵玄真从外面进来,对赵兹方道:“阿父,广陵有人来。” 徐端娘的话咽到肚子里,她看了这父子一眼,扭头便走了。 赵玄真远远听到他父母吵架,硬着头皮上前,也颇为局促。好在赵兹方旋即到后堂见客,留他一人在轩中。 赵玄真望着案上的残酒,眸光不由得随赵兹方远去。 广陵来使在后堂等候,赵兹方步入堂中,认出他是苏弘度府中的小厮。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使者带来的是赵蘅芜的书信。 自从随苏承祚到洛阳,赵蘅芜郁郁寡欢,时时给兄长写信,字里行间怨愤不平,与她千里之隔的兄长同病相怜。 然而这一封,却是赵蘅芜写给苏弘度的信。 赵兹方将信读罢,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顿时酒醒了三分。 赵玄真步入堂中,赫然见对方忽地仰倒在榻上,发出了几声枯笑。 他问道:“阿父,这是怎么了?” 赵兹方不语,握紧了手中的信笺。 苏承祚人在洛阳,虽名为镇戍,母子二人却时时处处受到司州刺史宗棠齐管束。他才四五岁的孩子,不懂得什么,赵蘅芜看得分明,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地不肯再受这窝囊气。 前些日子她听闻宗室叛党苏弘义又在河南作乱,心中忽而浮起猛烈的希冀,恨不能苏弘义勾结胡虏打到洛阳来,也好让她母子从如今境地中解脱出去。 赵兹方又捧着书信读了一遍,他阿妹不知是怎么想的,竟写信给苏弘度,鼓动他在广陵起兵,与苏弘义南北夹击彭城,将成肃置于死地。 一派萧索寒凉的心绪之间,赵兹方竟有些欣慰,他这个阿妹不愧是将门之女,困苦之中还有这般刚烈的脾性。 可是要攻打彭城,无异于痴人说梦。天下鲜少有兵马能如彭城悍勇,别说苏弘度和苏弘义,就算加上他赵兹方,也自忖难以匹敌。 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忽而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苏弘度,为何要将这封信转交给他? 赵兹方唤了赵玄真一声:“你过来。” 赵玄真依言上前,接住了他父亲抛出的字纸,迟疑了一番,待看清信中所写,不由得大惊失色。 “阿父……这……这……” “怕什么?”赵兹方坐起身来,睨了他一眼,沉声道,“你说说,东海王为何将此信给我?” 赵玄真慌忙跪下,道:“阿姑毕竟是妇道人家,难免有见识短浅的时候,犯糊涂说出这种话,实在不应该!东海王不愿意说她,让阿父知道,许是想让阿父出面,好生将阿姑训诫一番。” 赵兹方沉思良久,忽而瞪着他,道:“读了这许多年书,你到底明白了什么?” 第395章 赵玄真语塞,不知道又怎么触怒了父亲。 “夫为妻纲,若是他以为你阿姑有错,自当亲自训诫,何必假手我这个外人?”赵兹方手捻须髯,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可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知道,你阿姑说的没错,成肃确实该死。” 赵玄真打了个冷战:“阿父……” 赵兹方置若罔闻,沉吟道:“用兵是杀不了他的,没有人比他更懂得用兵。东海王将此事交与我,是让我来想办法。” 赵玄真一愣:“想什么办法?” “杀掉成肃的办法。” 夜风从小窗中吱呀泄入,吹动堂中的烛火摇曳,如同一只只紧盯的眼睛。 赵玄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只觉得喉咙干涩,许久才艰难道:“这……不妥。” “只要成肃在,你我将终日困守于此间凄凉之地,你父亲想要去江州,都难以成行!”赵兹方忽而笑起来,“只要他死了,别说去江州,就是回金陵,又有谁能阻拦我!我的好儿子,你不想去台省做官吗?只要他死了,我们都能回去……” 赵玄真望着他父亲状若癫狂的笑容,心里害怕地退缩,却又有一道声音甜言蜜语地哄劝。 回到金陵…… 那确是殊为诱人的前景。 赵兹方只是望着他,眸中最后的醉意也飘散而去,沉沉夜幕里唯有他一字一顿的声音。 “成败在此一举。” 第352章 行刺 彭城的秋夜,比金陵多几分凉意。 清辉寂寂,虫鸣不绝,梁国公车驾从右司马袁攸之府中驶出。玄牡二驷的金车大辂,在百名虎贲之士护卫下,缓缓向公府行进。 静夜中马蹄清脆,让车中的成肃昏昏欲睡。虽然刚刚结束了欢宴,他心中却全无半点波澜,如同被千斤重石压着,只让他感到疲惫。 或许他当真是老了,再也难以支撑起秉烛夜游的兴致。 唯有在觥筹交错的酒宴上,在醇酒入喉的灼热中,他恍惚回到数十年前从军的时候,有那么片刻畅饮开怀。 秋气入肌凄凛,冷不丁将他拉回眼前。 直到今日赴宴前,相国府庶务仍格外繁重。叛党苏弘义在河南作乱,如野草一般烧而复生,汝颍一带的百姓流离避难,已然波及了豫州、冀州和北徐州。 他坐镇彭城,所担心的也不止苏弘义一件事。 与桓氏兄弟之间的抵牾,让他心中尤其不痛快。他的梁国侍中桓不识虽未说什么不满之词,为兄长奔丧回来,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因桓不惑之死而空缺的青州刺史之职,他原本想让四郎齐远填补,然而天子却异常强硬地选择了东海王苏弘度,他只得退步,暂且容忍苏弘度在青州碍眼。 他又想派成齐远去补桓不疑的缺,又遭到成之染反对,江州刺史一职至今空置。 成肃讨厌悬而不决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有若千钧,压在他肩头。 胸口仿佛憋了一口气,成肃挑开了车帘,秋夜的凉风吹拂着脸颊,丝丝缕缕地沁人心脾。 他不由得低声一叹。 永宁寺的佛塔从眼前掠过,他记得这塔,前方是一座石桥。 每当路过这石桥,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洛阳的七里桥。那样宏阔高耸的桥梁,他再没有见过第二座。 毕竟,那可是洛阳啊…… 收复两京之后,他有意还于旧都,也并非只是一时奇想。只不过当时没有做成的事情,如今更是遥不可及了。 不知怎的,成肃听到了自己怦怦跳动的心声,一股莫名的紧张之感从周身渗出。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这口气尚未平顺,一股凌厉的杀气霎时间扑面而来,冷冽得有如实质。 成肃悚然一惊,几乎是本能地一侧身。轰然巨响中,香柏所制的车顶塌陷了大半,黑暗中有什么物事重重滚落,刺耳地砸到石桥上。 借着满月的清辉,他看清楚了,那是一只拴着铁链的巨锤。 曹方遂和常宁拔刀上前,将残破的木板掀开,惊问道:“殿下可好?” 成肃被车壁撞到,身子还能动,由他二人从车上搀扶下来。他惊出一身冷汗,后背都湿透了,面上仍不动声色。 守卫的虎贲将他护持在中央,早有数十人跳下石桥,将藏在桥底的刺客团团围住。 成肃将人墙拨开,不顾众人的阻拦,扑到石桥边看那刺客。 月下的人影五大三粗,与虎贲缠斗虽显得笨拙,虎贲也近身不得。他那般雄壮的身形,难怪能高高掷出这巨锤。 成肃登时怒火中烧,却又悲不自已。这样的力士他也曾见过,那是他从喂马的兵士中拔擢的龙骧将军,是他麾下所向披靡的得意心腹,是客死他乡首身分离的苦命人。 “贼竖!”他大喝一声,“不去战死沙场,却要残害忠良。白费了你这身力气!” 那刺客闻言,仰头一望,似是没想到成肃还活着,吃惊地张大了眼睛。 在他一愣神的工夫,虎贲已蜂拥而上。刀锋擦过他臂膀,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那刺客见已无路可逃,便猛地转身,拼尽全力向河心一跃,企图泅水逃脱。桥头的虎贲早已预料到,箭矢如雨点般向他射去。那刺客重重地摔落在水中,激起一片水花。 虎贲也迅速跳下河,将刺客从河中捞出,牢牢地绑在桥柱上。 成肃走到他面前,冷冷地看着对方。 这视线饱含上位者的威压,那刺客慑于其锋芒,不由得移开了目光。 曹方遂喝道:“说,你是什么人?” “我既然来了,就没想活着回去,”那刺客恶狠狠道,“你问我,我也不会告诉你。” 成肃闻言,轻嗤一声,道:“你我素未谋面,有何冤仇,要冒死前来杀我?” 刺客梗着脖子道:“我是大魏的忠义之士,杀你这国贼,还需要理由不成!” 曹方遂和常宁微微变色,正要喝斥他,成肃却摆了摆手,沉沉地笑了笑:“国贼……好一个国贼!若没有我这国贼,大魏的天下,又岂能延续至今?” 那刺客竟抗辩道:“你如今所作所为,跟庾慎终有什么分别!” 成肃细细打量他一番,皱眉道:“是谁指使你来的?” 那刺客不答,口中只叫骂不止。 成肃不与他纠缠,吩咐道:“押下去,给我好好查。” 虎贲将刺客扭送下去,凉夜中回荡着刺耳的叫嚷,猛地像卡住了脖子一般没了声。 成肃负手在桥头踱步,御赐的车驾已砸得不成形,数名虎贲合力将巨锤搬走,底下的石板也被砸得四分五裂。 曹方遂顿时后怕不已,这巨锤从天而降,虽砸中车厢,好在没有砸到成肃。他实在难以想象,倘若刺客果真砸中了成肃…… 常宁啐了一声:“乱臣贼子,胆大妄为!” 成肃眸中氤氲着怒气,他方才被厢板压住,猛地扭到了腰,半边身子都不怎么舒坦。 如今身体的不适还在其次,他实在迫切想知道,到底是谁要置他于死地。 梁国公之位树大招风,朝堂内外背地里嫉恨他的不知有多少,一张张面庞飞速从脑海掠过,反而让他有些困惑了。 不过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幸得不死,未必是坏事。 曹方遂问道:“可要封锁消息?” “不必,我要让天下皆知,”成肃冷笑道,“梁公遇刺,这可是天大的事。有胆子做这样的事,就要有胆子承担后果。” 月上中天,宴罢昏睡的右司马袁攸之被人从梦中摇醒,脑子里昏昏沉沉地几欲斥骂,然而听到成肃在城中遇刺的消息,他立马吓得酒醒。 “梁公将此事交代给右司马。”来人是成肃的白直队主常宁,灯下的身影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 袁攸之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我?” 常宁道:“梁公平日里极少宴饮,今日到右司马府中,竟遇到这样的事,旁人难免会说三道四。梁公素来知晓右司马为人,亲自叮嘱说,务必要严加审讯,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袁攸之连忙叩首领命,冷汗将单衣都湿透了。他越想越后怕,不知怎的竟遇到这种事,巴不得赶紧撇清关系。 他亲自到狱中提审刺客,数日来用尽了威逼利诱的手段,终于在严刑拷打之下,从刺客血肉模糊的口中听到了一个名字。 湘州刺史赵兹方。 袁攸之沉默了许久,牢房中浓烈的血腥污浊充斥鼻息。 狱丞提醒道:“刺客招供了。” 袁攸之点了点头,命人让刺客在供状上画押,他验看无误,带着供状向成肃复命。 成肃自从遇刺后,一直都卧病在床。他倚在榻上听完袁攸之禀报,长叹一声,似是喟然。 袁攸之问道:“殿下要如何处置赵湘州?” “我与赵郎,何至于此啊……”成肃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半晌道,“他岂敢害我?他岂敢害我!” 第396章 袁攸之一声不吭,以他对成肃脾性的了解,这时候他不需要说什么,对方心中已有了答案。 “让他来彭城见我。” 袁攸之抬起了头,劝阻的话又咽回肚子里,他此时却是不明白了。 然而既是成肃的命令,没人敢说些什么。 成肃亲手撰写了给赵兹方的书信,派信使送往长沙。他暗中传令荆江二州整顿人马以备不虞,又命尚书仆射王恕将审问情形表奏天子。 这一封表奏前脚刚呈报御前,赵兹方行刺梁公之事已经在金陵传得沸沸扬扬。 侍中袁放之察觉天子不悦,想起他兄弟从彭城密送的家书,逐渐琢磨过味儿来。 所谓的表奏天子,仅仅是告知而已,至于天子将如何处置,远在彭城的梁公似乎也顾不得那么多。他恨不能让天下人知道赵兹方的罪行,将这潭深水搅得越浑越好。 成之染出了月子没多久,就听闻彭城的父亲遇刺。她亦知成肃这些年树敌甚众,众人明面上笑意逢迎,背后难免有微词。 只是能下定决心刺杀成肃的,或许并不多。 这些天她恢复了朝参,每日在宫中与群臣应对,明明是一张张熟悉的脸,望向她的目光却仿佛平添了许多复杂的深意。 她怀疑过许多人,明里暗里试探过许多人,萧璞、孟元策、桓不疑……甚至是天子,她都怀着愧疚的心情反复审视。 只是没想到,竟是赵兹方。 成之染有些不可思议。无他,赵兹方在她心中,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他虽是宣武宿将之子、镇北将军之婿,历职显宦,联姻宗室,可这十多年以来,委实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是个庸庸碌碌的平凡之人。 他那样的人,竟敢刺杀她父亲? 莫不是疯了。 按照朝廷的规矩,赵兹方要下廷尉狱审讯。可是谁去长沙将他押送回京? 这不是什么光彩事,众人都避之唯恐不及。 成雍素来没主意,犹犹豫豫地想请示成肃。 成之染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抢先在朝堂之上向天子建言,派侍中袁放之前去。 袁放之闻言眼前一黑,不错,他官居三品,不仅是皇后之兄,而且长子与赵兹方连襟,去湘州既体面又妥帖,可是……他怕啊。 如今这山雨欲来的局势,赵兹方只怕早就得了信,倘若他破罐子破摔,谁知道能干出什么事? 可惜此事也由不得袁放之,成之染立于殿中,将他满腹的推拒之词都重重压下。 天子道:“梁公劳苦功高,竟遇到如此劫难,湘州无论如何要给个说法。侍中此去,甚是合宜。” 袁放之心如死灰,只得强自镇定,接了天子的旨意,长吁短叹地南下湘州了。 第353章 父女 对于成之染的安排,成雍还有些担心,整日在东府等候湘州音讯,越来越愁眉不展。 成之染劝道:“赵兹方跟我阿父过不去,又不是跟天子过不去,他不会对袁放之如何。况且我父亲根本不在乎金陵如何做,若我没猜错,他早就派人去长沙了。” 成雍闻言大惊:“派人去长沙作甚?” “自然是抓赵兹方,”成之染见他紧张兮兮的模样,摇头道,“阿叔且放心,以我阿父的性子,在见到赵兹方之前,他不会伤对方性命。” 毕竟,成肃当年与李劝星同室操戈,直到兵临城下之际,都还想抓个活口。 成雍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可是,若是将人逼急了,赵兹方造反又该如何?” “湘州地处内地,州郡兵马不多,平日里只是清剿俚僚,就算要造反,能掀起什么风浪?”成之染劝他落座,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何况赵兹方他,也不是什么巧妇。” 成雍细想,她这话也有道理,稍稍平复了心绪。他不无苦恼:“这都是些什么事!我好好地在外为官,哪里会遇到这些!” 成之染淡然一笑:“阿叔身居此位,自当勉力为之。” 成雍望着她,叹息着摇了摇头:“我也不想啊……” 成之染移开了目光,静静地立在窗前,堂外的桐树在秋风中萧瑟,一派深寂中抖落婆娑。 成雍忽而道:“赵兹方做下这等事,徐郎那边……” 徐崇朝比他更难以置信,怎么也不肯相信,平素待人和善的姊夫,竟会派刺客刺杀成肃。 他母亲钟夫人从坊间听闻消息,哭哭啼啼地到镇国府询问,她长女端娘还远在长沙,出了这件事,徐端娘又该何去何从? 钟夫人宁愿相信其中有什么误会,她那忠厚老实的女婿,怎么会刺杀他两家的恩人? 对她的哭诉,成之染只能好言安抚。有没有误会,只有赵兹方自己知道了。 钟夫人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徐崇朝比她清醒多了。倘若刺杀之事确实是赵兹方指使,那么他只怕难逃一死。 徐崇朝已经许多年没有见到他的长姊,想到不久后就要在金陵相见,那样的情形,他如何忍心。 “或许,当真是有什么误会呢。”对于徐崇朝,成之染只能如此宽慰。 她也希望这是个误会,她想不出赵兹方谋害成肃的理由。 重檐外传来几声雁鸣。 成之染回神,不由得轻叹一声,道:“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错了呢……” 成雍不解其意,可她的目光如此幽远,如同清秋时节草叶上的露珠。 他再难以开口了。 ———— 夜凉如水,风声寂寂,隐约夹杂着婴儿的哭声。 成之染披衣起坐,想来是徐长安又在哭闹。 她推开一道门缝,高墙外只有半钩残月,天色快亮了。 侍女安静地跟在她身后,猜测她大概是去侧屋看一眼孩子。 然而成之染停下了脚步,不知想到了什么,仰头盯了那残月许久,忽而转身回屋。 徐崇朝已经醒了,见她裹挟着满身凉气入内,愣了愣,道:“这是去哪儿了?” 成之染不答,将侍女挥退,迟疑了一番,握住他的手,道:“我要去彭城。” 徐崇朝疑心自己听错了,问道:“去哪儿?” “彭城,”成之染重复了一遍,道,“去见我父亲。” “你……”徐崇朝撑起了身子,盯着她,道,“是为了湘州的事?” 成之染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也并非尽然。” 徐崇朝有些糊涂了。 成之染略一沉吟,抿紧了嘴唇:“我担心青州有变。” 徐崇朝变了神色。赵兹方不仅是他的姊夫,而且几乎是东海王苏弘度的妻兄,行刺成肃之事闹得满城风雨,一江之隔的广陵岂会不知? 苏弘度会怎么想?对赵兹方的所作所为,他真的毫不知情吗? 帐中虽温热,徐崇朝却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苏弘度,可一旦怀疑到苏弘度,有些猜测和揣度便不可估量了。 他宁愿不去想这些。 成之染不会不明白,可是她…… “有些事,逃不掉的,”成之染似是苦笑,道,“唯有尽己所能。” 徐崇朝抓住了她的手:“我随你一同前去。” “不,”成之染摇头,“我离开金陵,尚自要向天子告罪,你如今可是丹阳尹,岂能轻易离京?倘若京中有什么音讯,还要你一力周全。” 她说的不无道理,徐崇朝仍不放心,她刚刚产子不久,身子已今非昔比,彭城路远,人事纷杂,如何吃得消? 成之染只是不肯,她父亲那般多疑的性子,倘若见到徐崇朝,只怕又会胡思乱想。 “就当是为了一双儿女,你留下。”成之染垂下了眼眸。 徐崇朝无奈,只好问道:“你准备何时动身?” “天亮后。” “太急了。”徐崇朝劝道。 成之染眸中雾气氤氲:“我只怕太迟。” 她眉眼中深沉的思绪,让徐崇朝再也说不出挽留的话。 深秋的凉夜格外漫长,成之染在府中踱步,一颗心越跳越快。江萦扇和温潜止得令与她同去,火急火燎地收拾了行囊,眼巴巴等着开城门。 徐崇朝仍旧难以安心,叮咛的话语说了太多,成之染笑了:“我带了数十人马,又不是去攻城略地,有什么好担心的?唯有在天子面前,莫怪我不告而别。” 徐崇朝叹息:“若天子问起……” “只说我挂念老父,去往彭城便是。” 成之染暗自思忖,她素来这般行事,想来天子也不会怪罪。 钟鼓迟迟,长天欲曙。一行人纵马出城,熹微晨光中洪波涌起。 渡江北上,自盱眙郡渡淮,经淮阳郡,奔波旬日,才到了彭城。 成之染已经许多年未到彭城,上一次路过彭城,还是乾宁五年随大军北伐三齐。 那时候,赵兹方也是与成肃一道北伐的大将。 她来不及感怀今昔,匆匆入城面见成肃。 第397章 得知成之染到来,国公府上下都大吃一惊。 出乎成之染意料的是,成肃并未在会客堂中见她,白直队主曹方遂将她请到了成肃住处。 隔着一道硕大的云屏,成之染听到了久违的父亲的声音。 “狸奴,你怎么来了?” 这嗓音沙哑而干涩,让成之染心头一颤。 她急欲上前,却被常宁拦下,越发惊疑不定。 “阿父这是怎么了?”她问道。 “别过来,我病了,免得过了病气给你。”成肃道。 成之染心念急转,她在金陵时,从未听到成肃生病的消息,可看如今这架势…… 她一时惶急:“好端端的,阿父怎么病了呢?” 成肃长叹一声,并未回答。 曹方遂替他说道:“上个月梁公遇刺,那刺客巨锤砸坏了车驾,梁公将筋骨扭伤,又加之受惊,自那以后便一病不起。” 成之染怔愣了半晌,登时心头无名火起,斥道:“如此大事,为何不报!” 曹方遂哪敢回话,支支吾吾地垂首不语。 “行了,你也莫怪他,是我不让人走漏风声的,”成肃缓缓道,“本来就五六十岁的人,再病这一场,旁人只怕要以为,我没有几天可活了。” “阿父这是什么话!”成之染眼眶微红,道,“好生将养着,自然没事的。” “我可不像你,年纪轻,折腾得起,”成肃又叹息一声,“千里迢迢,怎么跑到彭城来了?” 成之染垂眸:“还不是因为挂念阿父。” “花言巧语,”成肃似是轻笑,道,“你也才生了孩子,再不注意些,仔细落了病根。” 成之染唯唯称是,听他叮嘱了一番。 初冬的暖阳洒在云屏上,将彩绣勾勒的千里江山图景照得明亮。 耳边依旧传来成肃虚弱的絮语,成之染不由得鼻头酸涩,她的父亲卧病在床,眼前所见的却是如此宏阔的天地。 他心中所想,又是如何呢? 成肃并未追问她远道而来的意图,吩咐小厮带她下去歇息。听闻随她而来的是江萦扇和温潜止,他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待成之染离开,云屏后传来成肃喟然叹息。 “青州之事,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他仿佛在自言自语。 曹方遂和常宁对视一眼,默契地缄口不言。 “让桓不识过来。”成肃吩咐道。 梁国侍中桓不识闻命赶来,他已经听说成之染一行到来,心中有几分期待。 自长安一别,他还没见过成之染。 然而成之染并不在成肃这里,他暗道可惜。这念头一闪而过,隔着偌大的云屏,他听到成肃不无疑虑的声音:“苏弘度可有消息了?” 桓不识摇头:“还不曾。” 成肃道:“他既然并未渡江,定然要北上,不会在江淮之间久留。沿河郡县,怎么会没有消息……” “上下都在盯着,殿下不必过虑。” 成肃半晌没吭声。 “这人若不是心虚,偷偷跑什么……”桓不识犹豫了一番,道,“广陵城如今已封锁消息,只道苏弘度称病不出。下官担心纸包不住火,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我不怕金陵知晓,”成肃沉吟道,“再等等,我倒要看看,这个苏弘度能跑到哪里去。” 第354章 冤家 数日后又是柳宣娘祭日,自从成肃到彭城,一直将她的神龛安置在府中,命人四时供奉。 初冬时节,狂风大作,零乱的枯叶扑打着窗棂。成肃在阁前伫立良久,厚重的大氅在风中抖动,高大的身形也显出几分萧瑟。 成之染一言不发,跟在他身旁,心头酸涩难耐。曹方遂和常宁说,他们的梁公时常到这小阁来,有时独自一人一待就是一整天。 如今他撑着病体带她前来,大概对她母亲仍是挂念的罢。 曹方遂和常宁打开阁门,小阁中清净肃穆,斜晖铺满了眼前的天地,置身其间,四下里幽幽地渗出凉意。 成之染望见梁公妃的神主,一时竟有些惚恍。 她的母亲乾宁二年去世,至今已经整整十二年了。十二年太久,当初只能扑在病榻上痛哭流涕的少女,已经成长为顶天立地的太平公。 隔着斗转星移散落的岁月烟尘,她早已在母亲灵前流干了所有泪水,这一路风霜艰辛,再不曾轻易落泪。 倘若她母亲在天有灵,看到她如今模样,定能含笑九泉了。 阁门不知何时已闭合,空寂的阁中只余下父女二人。 成肃烧了三柱香,袅袅青烟中,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虔诚的神情。只是他眼下青黑,眼睛里布满血丝,看上去非常疲惫。 他在神龛前絮语,那般平静而哀愁的声音,成之染鲜少听闻。 她的父亲早已位极人臣,十余年叱咤风云,塑造了如今凛然不可犯的梁国公。 成之染不由得黯然,倘若她的母亲还活着,如今又会是怎样的富贵雍容? “宣娘啊宣娘……”成肃向神龛讲起长安之乱,闪动的眸光似是纷乱。 成之染看不分明,到底是泪光,还是年迈的老父心绪不宁。 “麒麟没回来,从前你很喜欢他,倘若在天有灵,记得好生看顾他。桃符明年要加冠,我老了,走不了多远,将来的担子,要交给他了。”成肃在神龛前拜了拜,长跪叹息。 “那我呢,阿父?”成之染开口,“阿父就没有什么……要对我母亲说的吗?” 成肃微微抬头,笑了笑:“我们的狸奴,她自有一片天地。” 成之染跪在蒲团上,也仰头凝望着神主上金粉勾勒的文字。半晌,她问道:“阿母,我如今,算是惊天动地的人物了吗?” 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不知何处而起的微风,轻轻吹动两侧低垂的帷幔。烛火在风中颤动,如同一只只璀璨的眼睛。 二人沉默了许久,成之染缓缓说道:“阿父说我自有一片天地,我确实想开辟一片天地。” 成肃侧首望着她,嘴唇动了动,没有说什么。 成之染接着道:“自打从长安回到金陵,我一直为我的镇国府招募贤才。前来应召的多是郎君,罕有娘子。可我平生所见,富有才华的女子并不少。镇国府毕竟偏狭,倘若并非我府中一地,而让天下女子皆可以为官,岂不是令天下英雄尽皆入彀。” 成肃道:“你问的是天下的事情,我管不了天下的事情。” “相国总百揆,如何管不得?”成之染定定地望着他,道,“我屡次向天子建言,可是天子,终究只是守成的天子。” 成肃对此并不意外,道:“国朝自有制度,此举惊世骇俗,天子自然做不得。” “那么在阿父受封的十郡呢?”成之染问道。 成肃道:“男女杂处,于理不合。旁人会如何说我?” 成之染反问:“阿父何时在意旁人的看法了?” 成肃沉默了一瞬,道:“事关国体,并非你所设想的那般简单。” “中正举人,囿于礼法,自不肯为女子铨叙,”成之染不依不饶,道,“可我要做的,是征辟。” 成肃思忖良久,道:“你且在府中一试,这种事,急不得。” 成之染不答。 外间忽而响起一阵人语,过了没多久,阁门被轻轻叩响。 成肃皱起了眉头,他已吩咐过,在阁中不许旁人打搅。 曹方遂和常宁守在门外,这点规矩都不懂? 成之染为二人开解道:“许是有什么急事。” 成肃高声道:“何事?” 门外传来曹方遂的声音:“启禀殿下,洛阳急报。刺史叮嘱务必要当面交给殿下。” 成之染心中一动,宗棠齐此事定然非同小可。 成肃步出阁中,到书房中接见了来使。 使者将宗棠齐信函呈上,成肃并不急于拆开,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成之染在侧,问使者:“刺史可有交代?” 使者称说不知。 成肃让他下去歇息,盯着那封信,隐隐有一种预感,一时竟有些迟疑。 成之染问道:“可是河南叛党又有动作了?” 成肃看了她一眼,半晌道:“我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曹方遂和常宁护卫他回屋,成之染在廊下止步,天已经黑了,朗月清辉下,成肃的背影渐渐成了模糊的一团。 这很不对劲。 她父亲不怎么识字,往日有什么事情,都让她读给他听。 宗棠齐能有什么事,让她父亲如此讳莫如深? 成肃回到住处,在灯下拆开了宗棠齐的信。 果然是苏弘度的音讯。 苏弘度悄悄赶到洛阳,试图带赵蘅芜和苏承祚北奔。 宗棠齐数月以来一直派人暗中监视这对母子,立刻发觉了端倪。他虽然疑惑苏弘度为何背地里来洛阳,但知道此行蹊跷,于是当即将人礼数周全地软禁起来。 第398章 这件事毕竟棘手,宗棠齐思前想后,写信请示成肃该如何处置。 成肃轻轻地敲着几案,派人唤侍中桓不识前来。 桓不识虽在兄长丧期,数月来仍旧在府中奔波,听闻苏弘度终于有了消息,顿时松了一口气。 不过,人是抓到了,该如何处置,却是要慎之又慎。 也难怪宗棠齐拿不准主意。 桓不识对成肃道:“广陵城已经搜了个底朝天,没找到苏弘度意图谋害殿下的证据。至于他此番潜逃,大可以声称害怕被赵兹方牵连,心中不安而为之。天家近属只剩他一人,倘若拿不出真凭实据,天子是不会同意处置他的。” 这道理,成肃也明白,因此有几分为难。他问道:“倘若制造一些证据呢?” “依下官之见,何必如此大费周折?”桓不识摇了摇头,道,“殿下既然有意除掉苏弘度,不如干脆利落地在洛阳动手。没有人知道苏弘度离开广陵,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洛阳。悄悄杀了他,神不知鬼不觉。” 成肃沉吟道:“可赵氏和那孩子都知道。” 桓不识断然道:“斩草除根。” 灯影在二人眉间跳动,成肃微微颔首:“甚合我意。” “一把火烧了便是,对人说会稽王住处失火,天干物燥,岂非常事?”桓不识思忖一番,道,“至于东海王去往何处了,只有天知道。” 两人一直商议到月上中天,桓不识从屋里出来,小厮带他去客房留宿。 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一轮明月下,庭院里竹影参差。桓不识心里想着事,冷不丁在转角看见个人影,登时吓了一大跳,“哎呀”大叫了一声。 成之染立于廊下,青衫裲裆在月下泛着幽寂的光。她似是笑道:“桓郎君,我站在这里好一会儿了,不知何事让郎君如此凝神,居然没看到?” 桓不识惊魂未定,认出是成之染,又吓出了一身冷汗。 成之染看出他神色有异,淡淡道:“深夜密谈,郎君和梁公,定然有事瞒着我。” “没有没有,女郎说什么……”桓不识慌忙否认。 成之染只是望着他,道:“昔日我与郎君并肩作战,生死之间可曾有半分隐瞒?郎君如今这般,当真让人心寒。” 思及过往,桓不识满心愧疚,可成肃特意交代过,苏弘度的事不准让成之染知晓。他很是为难,道:“有些事,女郎还是不知道为好。” 成之染冷冷地瞥他一眼:“你可知我是为何而来?” 桓不识称说不知。 “我亦与赵兹方相识多年,他那样的人,岂会有胆量刺杀梁公?离了旁人的指使,他做不出来那种事,”成之染紧盯着对方神色,缓缓道,“大魏二十州,梁公最放心不下的,不是远在河曲的并州刺史薛会宁,而是近在江北的青州刺史苏弘度。” 桓不识大惊失色:“女郎,慎言啊!” “你只需要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桓不识纠结了许久,他无法回答。 这态度落在成之染眼中,便是默认了。 寒风从廊下穿过,飕飕地吹动衣袂,让人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成之染越过桓不识,径自去往成肃的住处。桓不识百般劝阻,拦也拦不住,连声在后面喊她,一直追到了成肃门口。 曹方遂和常宁早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如同两尊金刚般守在门口,齐齐道:“梁公歇息了,女郎明日再来罢。” 成之染不语,径自去推门。 曹方遂下意识阻挡,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旋即雷击般松了手,垂首向对方道歉。 成之染淡淡地望着他:“曹郎君,你记着,我已经不是十二年前的小孩子了。” 曹方遂瞳孔微缩,一时怔愣。她还记得,他也没忘记,十二年前柳夫人病逝,是他奉成肃之命,强行将嚎哭不止的成之染与母亲拉开。 那撕心裂肺的一路哭喊,恍如昨日。 常宁早就袖手旁观,听凭成之染闯进了屋中。 屋里没掌灯,她站在外间,听到内室传来成肃的声音。 “你可真是个冤家。” 第355章 两难 守夜的小厮一一燃起灯烛,富丽堂皇的居室再次呈现在眼前。 成之染唤了声:“阿父。” 窸窸窣窣一阵声响过后,成肃道:“进来罢。” 小厮将珠帘卷起,成之染步入内室,依旧隔着精美的云屏,与成肃遥遥相对。 “青州怎么了?”她问道。 成肃道:“诸事太平。” 成之染耐着性子道:“我是问,苏弘度怎么了?” “狸奴,你管得太多。” 成之染嗤笑一声:“没错,该做尚书令的人是我。” 成肃似是一怔,半晌不语。 “阿父有什么事情,不肯对我说!”成之染扬起了声音,“我儿还在襁褓中嗷嗷待哺,抛下他千里迢迢来到彭城,我所求的不过是阿父安宁。无论如何,苏弘度已经是天子唯一的同祖之亲,倘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旁人首先想到的就是阿父从中作梗,这是要将阿父置于不义之地!阿父让天子如何自处,将宗室置于何地!” 成肃矢口否认:“我没有想对他做什么。况且他那样不成器的宗室,能掀起什么风浪?” “我不信,”成之染笑出了声,“阿父不是最喜欢斩草除根吗?赵兹方之事,不论真相如何,阿父岂会放弃这个机会,对苏弘度大动干戈?是不是!” 她说得没错,成肃一时间无言以对。 成之染劝道:“阿父不能这么做,明眼人一看便知。阿父这是自绝于天下。” 成肃喟然叹息:“你都知道了?” 成之染摸不清他话中虚实,只能报之以沉默。 云屏另一侧传来成肃苍迈的声音:“赵兹方胆敢刺杀我,与苏弘度脱不开干系,如今他畏罪潜逃,足以见心怀鬼胎。一门心思要往河北跑,只怕暗中早已与慕容氏勾结。若不是宗棠齐明白事理,苏氏百余年祖宗颜面,都要被那个逆子丧尽了!” 成之染听得触目惊心,隐约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知该如何为苏弘度辩驳。 平心而论,年初会稽王病逝,成肃执意要将苏承祚迁到洛阳,摆明了要将那孩子当作与金陵博弈的筹码。苏弘度倘若因此不满,也情有可原。 然而她还能怎么说,难道要指责她父亲将人逼上绝路? 他已经如此老病,难免胡思乱想。她却不能由着对方胡来。 “让我去洛阳罢,阿父。”成之染开口。 成肃道:“你这是何意?” “苏弘度毕竟是天子近亲,如何处置他,务要由天子定夺,”成之染长跪在地,道,“我愿意率所部前往洛阳,将苏弘度押解回京。” 成肃不答应:“不可。这件事,你不要掺和进来。” “可我已经掺和进来了,便不会袖手旁观,”成之染沉声道,“这些事,我都会原原本本地奏明天子。” “你……你是存心与我作对不成?”成肃显然动了怒。 “请阿父息怒,我并无此意。只是兹事体大,不忍让阿父背负骂名。” 成肃几欲顿足:“狸奴,看在老父面子上,不要再多事了!” “我是父亲的女儿,也是天子的臣子。既然知晓此事,必不会隐瞒朝廷——除非我死。” 成肃气不打一处来。 成之染重重地磕了个响头,道:“母亲临终前,阿父答应过,我想做什么事情,便让我去做。如今若不是母亲在天庇护,我也不会知道洛阳之事。请父亲答应。” 成肃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璀璨灯火在千里河山之间跃动,肉眼不可见的针脚折射出鱼鳞一般的光芒,画中的山水仿佛在流动。 半晌,成之染听到对方疲惫的声音。 “将苏弘度带到彭城,我亲自送他入京。” ———— 旧都洛阳。 昔日宫城业已成为司州刺史驻地,前后两任会稽王则坐镇北宫。 自从意外抓到东海王苏弘度,司州刺史宗棠齐一直惴惴不安,坐等彭城的消息。 鸿雁南飞,彭城却杳无音讯,他整日忧心如焚。 被他安置在北宫的苏弘度,也终日郁郁寡欢。此地是天渊池所在,他少时读书,时常听闻这宫禁胜景。可如今见了,满目萧条中洪波涌起,悲风落叶,不胜伤怀。 他在这北宫,吃穿不愁,奴婢侍奉,可形同软禁,一举一动之间,隐藏着无数窥伺的眼睛。 他迫切地想见宗棠齐,宗棠齐却似乎在躲着他。 苏弘度简直要疯了。 当他再一次试图出宫时,毫不意外地被宫门守卫拦下。 “我要出去!放我出去!”苏弘度大喊。 守卫面无表情道:“慕容氏挑动叛党作乱,洛阳如今不太平,为了殿下的安危,恕小人不能从命。” 每次都是同样的说辞。苏弘度有些麻木了,魂不守舍地回到天渊池,这座他从书中读到的园子里,有他在江南时常得见的乌桕树。 第399章 日暮风吹,树影参差。年仅五岁的苏承祚,对他父亲的困境难以理解,仍旧如往常一般在树下玩闹。 赵蘅芜在不远处盯着他,自从来到洛阳城,她从不允许苏承祚离开她的视线。这里太危险,到处是不怀好意的试探。那位司州刺史宗棠齐,时常到北宫向苏承祚请安,带笑的眉眼,在她看来好似凶神恶煞的假面。 见到苏弘度碰壁而归,赵蘅芜泪眼汪汪,道:“殿下,不必与他纠缠了。” “不与他纠缠……”苏弘度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一颗心止不住越跳越快。他已经被软禁在这里小半个月了,一天天度日如年,他不知道也不敢想,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彭城会派人来把我抓走吗?”苏弘度紧张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臂,那力气让赵蘅芜吃痛。 赵兹方刺杀成肃未遂之事,她已经知晓,犹自痴痴道:“有天子为殿下主持公道。” “天子已今非昔比了……”苏弘度悲从中来,声音都有些颤抖,“倘若是我祖父在,成肃绝不敢造次。若是先帝在,他也会收敛三分。可若是今上……君道虽存,主威久谢。” 他说出最后几个字,几欲落泪。 赵蘅芜含泪道:“成肃他……会不会杀了我们?” 苏弘度难以开口。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生是死,早已不是他们所能选择的。 园外传来依稀脚步声,他将赵蘅芜拉住,比了个嘘声:“有人来。” 北宫侍奉的奴婢在月洞门前列队相迎。来人却没有入内,苏弘度听到宗棠齐的声音:“东海王殿下可在?” 苏弘度迟疑了一番,缓缓上前。门外似乎站了许多人,薄暮光影错乱,青石小径明灭不定。 他在人群中赫然望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由得呼吸一窒,雷击般愣在原地。 半晌,他听到自己喃喃低语:“我不是……在做梦罢?” 月洞门下的女子青衫裲裆,举止间英姿飒爽,朝他颔首笑道:“殿下,久违了。” 确实是久违。自从乾宁十一年从江陵回京,他再也没有见到她,一眨眼已经三年了。 苏弘度仿佛被人扼住喉咙,许久说不出一句话。眼眶涌起一阵阵温热,又被他强行压制下去。 “是你……”他难以置信,“成肃派来的人,居然是你。” 成之染没有否认。 苏弘度嘴唇动了动,扭头便走。 成之染喊道:“殿下!” 苏弘度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步伐,仿佛逃离般穿过曲折回廊,闷头朝他的住处而去。 赵蘅芜拉起苏承祚,正要随苏弘度一道离开,背后忽而响起成之染的声音。 “蘅芜。” 赵蘅芜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极为复杂。 成之染差点没认出,这是当年小家碧玉的赵蘅芜。对方消瘦了许多,在她看来几乎是瘦骨嶙峋了。 苏承祚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成之染,问道:“你是什么人?” “殿下……”成之染不知道怎么开口。 苏承祚还在等着她的回答,赵蘅芜拉他,他也不肯走。 成之染似是苦笑:“我在满月礼上见过你,你不记得了。” 苏承祚有些困惑。 “别跟她废话。”赵蘅芜将苏承祚抱起,匆匆去找苏弘度了。 乌桕树飘落了几片黄叶,成之染伫立良久,叹息道:“是我冒昧了。” 宗棠齐替她开解道:“这家人喜怒无常,第下莫怪。” 成之染点了点头,对叶吉祥道:“你去跟东海王说,我带他离开。” 叶吉祥领命而去。 成之染打量着稍显破败的北宫,心中亦有些喟然。收复洛阳已有两年了,北宫尚且如此,偌大的洛阳城,若要恢复往日的繁华,又岂是一日之功。 宗棠齐将她请到刺史府,叶吉祥不多时也回来复命,道:“东海王说他不想走。” 成之染眸光沉沉,一言不发。 宗棠齐笑道:“明日再说罢。” 既然成之染来了,如何处置苏弘度的重担,也从他肩头卸下。他如释重负,打心底里欢喜。 成之染看了他一眼,对方的心思,她如何不知。她素来不畏难事,只是面对苏弘度,她难免思量更多。 到了第二天,成之染再次前往北宫,郑重其事地拜会苏弘度。 她做好了对方拒不相见的准备,没想到这回她没等多久,苏弘度在便殿接见她。 见她带了三五随从入内,苏弘度皱起了眉头,道:“你让他们都退下,我单独与你说。” 成之染将数人挥退,摘下腰间的长刀,放在面前几案上。 苏弘度坐在上首,侧首盯着那把刀,定定地看了很久。 半晌,他问道:“你来做什么?” 第356章 生离 成之染眸光一顿。苏弘度这话,几乎是明知故问。 她微微垂眸,道:“奉梁公之命,护送殿下回金陵。” “我不回,”苏弘度扭过头去,似是恨恨道,“回去我就是个死,你不如现在杀我。” 对于自己的前路,他已经心知肚明。成之染说不出反驳的话,索性低头不语。 “你杀过不少人罢?”苏弘度复又看着她,道,“再多我一个,那也没什么。” 成之染不由得抬眸。他说话的神情和语气,与遥远的少时似乎也没什么分别。她心中暗叹,道:“我与殿下相识多年,患难之交,岂会白刃相向?” 苏弘度闻言,苦笑不已,道:“你不肯杀我,如今却要交我去送死!”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对不起。” “对不起?”苏弘度眸中浮起了泪光,“你我为何沦落到这步田地!” 成之染移开了目光,缓缓道:“请殿下恕罪。” 苏弘度赫然从座中起身,道:“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不该认识你,你也不该认识我,这样如今斩下我头颅,也不会心慈手软!” 殿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呼啸的北风拍打着窗棂,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响,枯枝败叶随狂风卷地而起,漫天飞扬中沙石凌厉。 成之染心口像是被那沙石堵住了,喉咙干涩,脑海中一片荒芜。这世间没有如果,他们在漫漫长路中渐行渐远,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从哪一刻开始,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 “洛阳好酒,殿下可尝过?”成之染突然问道。 “你说什么?”苏弘度难掩意外,疑心自己听错了。 成之染抬头看他,问道:“洛阳好酒,殿下可尝过?” 苏弘度缓缓落座,脸上带着一丝狐疑,半晌,他答道:“宗棠齐送过。” 成之染似是一笑:“我挂念许久,可否与殿下对饮一杯?” 苏弘度不可思议地望着她,摆手道:“我无心饮酒。” 成之染垂眸:“那真是可惜。” 苏弘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大概是要与他践行的。 这让他越发神思不宁。 殿中太静了,静得他心烦意乱,胡乱道:“方才跟你来的年轻郎君很是眼生,我似乎不曾见过,他是什么人?” 成之染略一思忖,道:“兖州刺史温三顾之子、右卫将军温印虎之弟、镇国府录事,温潜止。” 苏弘度嗯了一声,视线似有些飘忽:“他很信任你。” 成之染不由得看了他一眼,问道:“何以见得?” 苏弘度恍然回神,解释道:“我是说今上。” 成之染一怔。望着对方与天子有几分相仿的眉眼,她心中酸涩。 苏弘度紧紧盯着她,悲切道:“你害我,你辜负圣恩!” 他眸中悲伤是如此真切,有如经冬霜雪落在她心头,让人难以承受其中的千钧之重。 成之染摇头,说出了她唯一能给的承诺:“我不会杀你。” 她固然不会杀他,可她的父亲不肯放过他。苏弘度失声痛哭,以袖掩面,道:“你走罢!你走罢!” 成之染不忍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低低地叹息一声:“殿下,保重。” 她步出殿外,宗棠齐已经等候多时了。 见成之染心思沉沉,他略一迟疑,道:“第下,东海王那边……” “劳烦将军备马车一辆,”成之染说道,“明日一早,我护送东海王一家离开洛阳。” 宗棠齐问道:“会稽王奉命驻守洛阳,也要离开吗?” 成之染颔首。 宗棠齐没有再多问,心头如释重负,当即吩咐手下人准备,又在刺史府中设宴款待她一行。 想起年初成之染交代的弘农郡诸事,宗棠齐举杯祝酒,道:“先前第下的嘱托,下官都已经安排妥当,补偿了征粮,免除了租税。弘农百姓知道是第下恩德所至,对第下感激不尽。” “有劳将军。”成之染微微一笑。她数月前才生了孩子,至今忌酒,向宗棠齐赔了不是,以茶代酒。 宗棠齐自知考虑不周,颇有些讪讪。 第400章 成之染不以为意,叮嘱道:“如今慕容氏放任叛党作乱,只怕是狼子野心,劣性不改。河南有赖将军镇戍,慎勿掉以轻心。” 宗棠齐慨然允诺。 成之染略一沉吟,问道:“并州刺史薛会宁,近来如何?” 薛会宁固然是有功之臣,可孤悬于河曲之地,到底难以让她安心,更何况成肃。 她难免担心,以她父亲那般多疑的性子,保不齐要拿薛会宁开刀。 不过根据宗棠齐的了解,这位并州刺史安分守己,在河曲拒敌,并无异动。 成之染颔首不语。 酒过三巡,宗棠齐有些醉意,问起了家事:“我侄女与柳家成婚数月,不知如今过的怎么样?” 他两家这桩婚事,人人都称说门当户对,宗寄罗十分满意。毕竟柳元宝为人忠厚老实,得偿夙愿才知道苦尽甘来。 宗棠齐稍稍放心,他远在洛阳,对金陵之事实在是难以看顾,仅凭一个宗冶在金陵,他总担心有疏漏之处。 “柳家不会亏待十三娘,”成之染笑道,“早知道此行会到洛阳来,我该带十三娘随我走一趟,也好让你们叔侄相见。” 宗棠齐虽也遗憾,不过宗寄罗如今成家,今时不同往日了。 南阳宗氏满门诛灭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他固然一夜痛失亲眷,宗寄罗那时只有十几岁,比他更不知孤弱几何。如今了却了终身大事,将来的日子还有无限希望。 宗棠齐感慨今昔,对成之染道:“她也不容易,是个苦命的孩子。” 成之染宽慰他道:“十三娘与我至交。只要有我在,没有人能亏待她。” 宗棠齐称谢不已。 日暮宴罢,客散筵空。成之染独独留下,与宗棠齐在小轩中驻足。 宗棠齐见她有话要说,顿时酒醒了大半。 果然,成之染问道:“郎君不知道我在彭城,监禁东海王,为何只给彭城送信,不给金陵送信?” 宗棠齐如实答道:“事出突然,金陵太远了,来不及处置。” 成之染并非要与他兴师问罪,摇了摇头,道:“赵兹方刺杀梁公,郎君知道罢?” 宗棠齐苦笑:“先前不曾听闻,如今知道了。” “郎君怎么看?”成之染侧首问道。她的目光平静极了,如同一汪古井,将万千心绪隐没其间。 宗棠齐犹豫了一番,有些话本不该他说,可是……他面前的人是成之染啊。 他摇了摇头,道:“自从李劝星败亡,我于世事已无所关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若不能长成参天大树,唯有陨灭的下场。” 成之染颔首:“郎君看得通透。” 宗棠齐负手立于轩前,望着沉沉夜幕中,一轮黄金般璀璨的缺月,不由得叹息一声:“世路艰难,不得不如此啊。” 成之染也抬头望着那缺月,流云淡薄,萦绕其间,忽明忽暗。 他说的没错,世路何其艰难,而她所选的路,当真是心中所愿吗? ———— 邈远的鸡鸣响彻洛阳城,寒寂城池渐次苏醒。数十轻骑护送着一辆马车,缓缓从东阳门驶出。 宗棠齐伫立城头,遥望着一行人马迤逦远去,寒风吹得他面庞僵硬。 他终究收回了注视的目光。 成之染率领人马路过七里桥时,苏承祚掀开侧帘,指着高耸的桥梁,对苏弘度道:“阿父,我们来的时候也路过这里了。” 当时他站在甲板上,仰头见楼船从桥洞穿过,惊讶得合不拢嘴。对于尚且年幼的他来说,那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成之染闻声,俯仰今昔,一时怆然。 摇摇晃晃的马车内,苏弘度始终一言不发。这条路将带他驶向死地,路上再多的风景,他一概无心观赏。 直到不知又走了多久,苏承祚大喊道:“看,大河!” 苏弘度被他吵得耳朵疼,正要出言呵斥时,背后突然冒起了凉气。 他赶忙伏在侧窗张望,一行人不知何时离开了官道,蜿蜒地向河岸靠近。 “停车,快停车!”苏弘度高喊,车夫却不听他号令,挥鞭驱赶着马匹。 成之染打马到近前,问道:“殿下,何事?” 苏弘度惊疑不定:“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听到了大河的滔滔轰鸣,浊浪奔流,昼夜不绝,如同嘶吼的巨兽,一口就能将整个人全部吞没。 成之染面容平静:“殿下莫担心,不会将你们沉河。” 她不说还好,说出了这话,更使得苏弘度战战兢兢。 赵蘅芜闻言,也吓得面无人色,哀求道:“第下,看在旧日情谊上,饶了我们罢!” 成之染不语。 马车行进到干涸的滩涂,河畔的苇荡望不到尽头,辘辘车轮声惊起一滩寒鸟。 苏弘度倚在厢壁上,勉力平复着呼吸,眼泪险些要掉下来,忽而听到有人在唤他:“殿下,请下车。” 是成之染身旁的白直队主,他认得,叫做叶吉祥。 饶是不情不愿,苏弘度仍旧硬着头皮下了车,脚一软,险些没摔倒。叶吉祥扶了他一把,他越发站不住了。 赫然抬头时,只见成之染负手立于岸边,面对滔滔洪流,依稀如将军临阵。明明是风雅的青衫裲裆,穿在她身上,却仿佛峥嵘铁甲。 苏弘度定睛一看,她在望着大河对岸的晋土,目光沉沉地看不分明。 这是个野渡,四下里不见人影。悠悠荡荡的冷风一吹,苏承祚吓得大哭起来,紧紧蜷缩在赵蘅芜怀里。赵蘅芜哪里敢吭声,忍住呜咽,流泪不止。 河岸上的风格外大,吹得成之染身形有些僵硬。她低声吩咐了叶吉祥几句,不多时,数名军士从苇荡里拉出一只舢板来。 “殿下,听天由命罢。”她对苏弘度道。 “你……”苏弘度睁大了眼睛,迟疑而不可思议,“你要放我走?” 成之染并未回答,也没有看他,只是道:“大河滔滔,风高浪急。来路如何,全凭殿下造化。” “成之染!”苏弘度怔怔地望着她,眼眶止不住一阵酸涩,含泪道,“成娘子……” 成之染一动不动。 苏弘度张了张嘴,他想问,你放走了我,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赵蘅芜没给他询问的机会,拉着他赶紧上船。身边侍奉的随从替他们划桨,舢板悠悠地从岸边荡开,借着风声水势,飞速朝北岸飘去。 苏弘度被晃得倒在舢板里,待稳住了身形,立刻连滚带爬地站到船头上。 赵蘅芜大喊:“殿下,当心啊!” 脚下是河水滔滔,眼前是风流云散。他看到成之染依旧伫立岸边,白茫茫苇荡外草木枯黄,天地间一片荒芜。 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如同青山,那人的目光他看不分明,可是他知道,她一直在望着他。 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滑落颈间,苏弘度颤抖不已,伸手一摸,原来他早已泪流满面。 乾宁十四年,那时候他才二十七岁,想着天年既永,这一道汹涌长河,往后余生,总有机会再渡过。 从不曾料到,那一眼,此生长诀。 第357章 祸福 成之染久久伫立于岸边,直到那小舟飘远,苍茫云水间再也寻不到踪迹。 她终于感到寒冷,笼在袖中的手掌冰凉,整个人都要冻僵了。 江萦扇沉默地看她送走苏弘度一家,不由得忧心,空手回到彭城去,如何跟成肃交代? 温潜止被众人缄默的气息震慑,从洛阳出来一路上都没怎么吱声,此时终于忍不住,小声嘀咕道:“这样做,真的没事吗?” 他自忖这声音极轻,没想到成之染听到了,而且瞥了他一眼:“你跳进河里,去把他们追回来。” 温潜止吓得往后退了退,干笑了两声:“第下别开这种玩笑了。” 江萦扇反而松了一口气。既然成之染还有心情跟他打趣,或许已经想好了如何应对成肃。 众人赶回彭城的路上,遇到了今冬第一场大雪。天地间充斥着鹅毛般的雪絮,古道,城池,野戍,荒烟,都在一片苍茫中模糊了界线。 成之染顶风冒雪而行,胯#下马匹颇为艰难地嘶鸣,让她仿佛又回到了陇外的冬天。 她的一生一直在告别,从前是她的亲人和长辈,后来是她的同袍和故友。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在统万失去了赵小五,在金城失去了石阿牛,在长安失去了元破寒,若那些死去的人们在天有灵,下望人寰之时,看到她,该作何感想? 成之染骑在马上,仰头直面呼啸而来的飞雪,面颊被吹得生疼。 她问心无愧。 一行人风餐露宿,快马加鞭赶到了彭城。入城时正逢日暮,残阳余晖尚未散尽,昏黄天幕间已亮起小星。 一弯新月从城头浮起,低低地,勾人心绪。 听说是成之染一行归来,成肃特意在正堂接见。他的气色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然而眼角眉梢依旧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愁云,让业已苍老的面容更显出几分沉郁。 第401章 成之染只身到堂中见他。 成肃在堂首高坐,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苏弘度人在何处?” 成之染端坐下首,目光平静,道:“阿父想不想听到,他死了?” “他死了?”成肃显然不相信,沉沉皱起了眉头。 成之染侧首望着他,淡淡道:“阿父只当他死了罢。” 成肃亦有些焦躁:“到底是怎么回事?” 成之染沉默了一瞬,从她父亲脸上看到了不加掩饰的氤氲怒火。堂中安静得落针可闻,一呼一吸都仿佛冒着火星。 “我已放他渡河北上了。”她缓缓说道。 “砰”的一声,成肃一掌拍在几案上,案上的笔砚被震落,劈里啪啦地掉了一地。他赫然起身,怒喝道:“你——你——岂有此理!临走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成之染抿了抿唇,抬眸对上她父亲盛满怒火的眼睛,眼前的他仿佛有些陌生,又依稀似曾相识。 成肃还在等着她的回答,浑身颤抖着,显然已经愤怒到极致。 成之染移开了目光,道:“当年苏弘度在大司马门杀人,阿父执意要让他偿命,天子那时保过他一次。如今这一次,倘若苏弘度回京,天子也保不住他了。” 只有她,还能救他一命。 “好,好!”成肃的眸光急剧闪动着,他怒气反笑,“我已经这个年纪了,还能有几年可活?你这样气我,是成心要把我气死!” “此事负阿父,可让我坐视他死,我做不到。” 成肃不知该说些什么,猛地拍打着几案,道:“你为何救他!为什么?” “阿父能对李劝星下手,狸奴做不到。”成之染长吸了一口气,掩在几案下的双手紧握,几乎将掌心掐出血来。她反问成肃:“阿父为何要杀苏弘度?为何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成肃似乎并未料到她如此发问,盯了她许久,试图从他最熟悉的长女的面容中,窥见她心底波澜起伏的情绪。 可是成之染神情淡漠,投向他的目光如此尖锐而直白,反而让他不由得捂住了心口。 成肃终于平静了下来,他缓缓落座,父女相对,怔忡无言。 他能如何回答呢? 她又真的愿意听他的答案吗? 他们已经不是世间的寻常父女,再多的话语,此刻都只是多余。 堂中烛火幽微,灯芯发出的哔剥,冷不丁显出几分突兀。 成之染沉默地起身,郑重朝堂首一拜,径自拂袖出门。 外间不知何时已飘起细雪,比她在洛阳道中所见的温柔许多。她踽踽走在廊下,忽而止住了步伐,伸手去接檐外的雪簇。 身后传来迟疑的脚步声,那人似乎犹豫了许久,才上前唤道:“第下。” 成之染不必回头,她听出了桓不识的声音,索性沉默以对。 桓不识叹息一声,道:“梁公近来多烦扰,心气本就不顺,第下不该惹他。” 成之染听出他话头,问道:“梁公因何事生气?” “赵兹方死了,”桓不识打量她神色,谨慎道,“是自尽而亡。” 成之染的心已经麻木了,只是喃喃道:“他也死了……” 桓不识见四下无人,低声道:“赵兹方刺杀未遂,事发后梁公暗中派人去长沙,到了长沙时,赵兹方已经自尽。第下前些日子离开彭城没多久,梁公知道了这件事,将赵兹方痛骂了许多天。” 成之染喟然。赵兹方选择了自我了断,她父亲没办法再质问对方,没办法再左右对方的命运,自然以为是便宜了对方。 “得饶人处且饶人,”她摇了摇头,道,“梁公又能如何?” 桓不识似有些为难,道:“梁公大怒,执意要将赵家满门抄斩。” 成之染一惊:“不可!” 桓不识还想再说什么,成之染却没心思听了,她扭头便回去找成肃。 成肃依旧独坐在堂中,外间纷乱脚步声响起,夹杂着兵卫劝阻声。他知道,是成之染回来了。 成之染径自推门入内,堂中的火烛猛然抖动了一片,成肃的眼睛隐没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之间,让她难以看得分明。 是成肃先开了口:“你回来作甚?” 成之染上前,几乎要走到对方案前,声音也不似方才那般冷静。 “请父亲放过赵兹方一家。” 成肃无动于衷地看着她,眸中仿佛蒙了一层淡淡的灰尘,从前鹰隼般的目光,也在苍茫大雪中零落微茫。成之染心里有些难受。 她依旧劝道:“他父亲是宣武宿将,他丈人是徐大将军,他也只是一时冲动——” “可是他要杀你的父亲!”成肃骤然打断了她的话。 “纵然赵兹方有千般过错,他已经死了!”成之染眸中酸涩,道,“父亲要诛灭赵氏满门,让我以何等面目立于徐家?” 成肃半晌不语,望着她,眉宇间流露出疲倦之色。他沉沉说道:“有时候我也在想,有你这样的女儿,到底是我的福分,还是我的祸根……” 成之染缓缓跪倒在他面前,直起了身子,道:“祸福无门,惟人所召。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父亲如今儿孙满堂,纵然不在乎自己,总要为后人考量!” 她在成肃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那些极为复杂的情绪,她并不想读懂。 “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成肃缓缓开口,他似乎精疲力竭。 窗外的飞雪越下越大,北风呼啸着在城中肆虐,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在成之染的记忆中,乾宁十四年冬月,彭城的那场大雪,在其后长久的岁月里,几乎要将她掩埋。 她并未在彭城久留,雪霁天晴,率人马回京。当她一行人奔波数日,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回金陵时,朝廷的冬至大典都已经结束了。 她一去月余,成齐远始终待在镇国府。贺楼霜把他照顾得很好,成之染一眼望见,竟是比离开前圆润了许多。 成齐远已经十五岁的人了,见到成之染,眸中竟泛起泪光:“阿姊终于回来了,让我等了你好久。” 他的阿姊肉眼可见地消瘦了,许是鞍马劳顿的缘故,形容也有些枯槁,唯独那一双眼睛,依旧明亮而幽深。 千言万语汇聚在心头,成之染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成齐远顿时有些局促。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你到了湘州,好生照料徐端娘母子。”成之染叮嘱他道。 成齐远登时愣住了。 成之染径自说道:“赵兹方刺杀梁公,蓄谋不轨,业已畏罪自杀。朝廷不久就要将他革职罢官,他的妻子儿女也都会禁锢家中。不过同样是禁锢,差别也是很大的,你多留心些,莫要让他们为难。” 成齐远听得一头雾水,迟疑道:“我……我为何要去湘州?” 听他母亲说,长沙是个很远的地方。 成之染苦笑不已:“因为你伯父,要让你做湘州刺史啊。” 成齐远怔然。即使在后来许多年岁月里,他一直记得他阿姊那时苦涩的笑容。他不是追远和治远那样懵懂无知的稚子,他清晰地知道自己肩头的重任,以及他阿姊对他的殷殷期许。 他有些不知所措。 第358章 复命 成之染叮嘱了成齐远一番,派桓不为将他送回东府城。 昏黄天光中,不知从何处传来人语,嬉笑怒骂皆有之,影影绰绰地犹如浮尘和细沙,让人想要拂去时,又似乎随风而散。 她从未感到如此筋疲力尽,热汤洗去了满身风尘,四肢百骸却仿佛已不再归她所有,而仅仅是一副飘忽不定的躯壳,随雾气蒸腾而坠落,悄无声息地跌碎了。 侍女为她擦干了长发,铜镜中的人影披头散发,屋中点起的烛火,也无法将她眸中的深邃照亮。 成之染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忽而以手掩面,伏案不语。 徐崇朝在旁看了她许久,见状迟疑了一瞬,上前道:“这是怎么了?” 侍女悄无声息地退下,成之染听到屋门轻轻闭合的声响,从案上抬起头来,道:“阿蛮,你难道没有什么事,想要问我吗?” 徐崇朝嘴唇动了动。 自然是有的。 赵兹方死讯早已从长沙传回金陵,在朝中上下闹得沸沸扬扬,众人有诸多猜疑,至今仍莫衷一是。旁人的议论他刻意回避,可有时仍旧感觉自己就像天上的纸鸢,来自四面八方的风几乎要将他扯碎,令人茫然而无所适从。 一面是他的丈人,一面是他的姊夫,这样的割裂早已在多年前埋下祸根,如今终于以一种无可挽回的姿态分崩离析。事已至此,他不愿意再去想成肃和赵兹方之间的是是非非,如今唯一的心愿,只是要他的长姊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对他而言,对他母亲而言,这样的结局,已经足够了。 如今面对成之染如此憔悴的模样,他难以再开口问些什么。 两人唯有在灯下怅然相望,徐崇朝看到对方眸中的微光,那似乎是极为细微的一丝泪花。 第402章 屋门被轻轻敲响,侍女去而复返,禀报道:“女郎,醴陵县公来了。” 成之染回过神来,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夜已经深了,成雍来作甚? 金陵城业已宵禁,成雍出来这一趟并不容易。成之染到后堂时,他正独坐在灯下,百无聊赖地摆弄怀中的火笼。 他已经年过半百,这样冷的天,委实有些吃不消。 见到成之染,成雍不由得愣了愣,对方气色看起来不怎么好。 他一番嘘寒问暖,谢她将成齐远送回。这本就是她分内之事,成之染静静地听着,她叔父深夜到访,绝不会是为了成齐远。 果然,成雍话锋一转,道:“你这些日子,可是一直都在彭城?” 成之染不答,反问道:“阿叔何出此言?” 成雍叹息一声,压低了声音,道:“东海王在广陵失踪了,你知不知道?” 成之染眸光微顿,苏弘度离开广陵的消息,成肃一直在刻意隐瞒,看来眼下不是瞒不住,便是他不想再瞒了。 这二者之间,如今也没什么分别。 成雍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的心绪,径自道:“金陵数日前才得到音讯,可是算起来,东海王已经失踪一个多月了。” 成之染只是不语。 成雍紧紧盯着她,看不出什么门道,反而越发紧张了,不由得求助地看向徐崇朝。 徐崇朝轻咳了一声,提醒成之染:“狸奴?” 烛火幽微,成之染微微垂首,问成雍:“今上知晓此事了?” “皇帝当然知道了!”成雍很是头疼,道,“纸包不住火,这么大的事怎么能瞒着皇帝?” 成之染闻言,依旧不语。 成雍见她这番情状,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狐疑道:“你……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明日我入宫面圣,亲自向天子解释清楚。” 成雍扼腕,她果然是知道些什么,可是……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止不住烦躁,“你父亲知不知道?” “父亲”这两个字仿佛一颗火星,呼啦一声便烧成燎原之势。成之染捂住了脑袋,隐约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几乎是哀求道:“阿叔不要再问了……” 成雍愣住了,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叹息道:“你们啊!一个个的,什么事都瞒着我。” “阿叔,”成之染只是摇头,“不知道,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成雍从她这里问不出什么,颇有些丧气地离开了。 成之染将人送走,一言不发地回到住处,暖融融的静室光影斑驳,温柔得令人眩目。她再也忍不住了,伏在矮榻上掩面而泣。 徐崇朝将人搂到怀里,沉默地紧紧相拥。 半晌,成之染说道:“阿蛮,你不要怪我。” 徐崇朝苦笑:“我只怪我自己,帮不了你什么。” 成之染不由得哭出了声,窗棂外寒风呼啸,唯有此间天地,是凛冬之中仅存的温暖。 ———— 成之染次日要入宫面圣,侍女将她的紫袍取来,她只看了一眼,让换做一件素袍。 徐崇朝问道:“为何不穿公服?” 成之染似笑非笑,道:“在天子面前,我官居几品,又有何必要?” 她终究是穿着那一件素袍入宫了。 天子在便殿接见她,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缓缓道:“太平,你身子好了?” 她看起来似乎比以往憔悴了许多。 成之染长跪不起,道:“臣是来向陛下请罪的。” 天子道:“何罪之有?” “欺君之罪。”成之染微微抬眸,瞥见天子淡淡的神情,辨不清喜怒。 “谎称卧病,暗自离京。你确实不该。”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成之染略一思忖,知晓她离京的人不多,若有谁经不住天子盘问,那只能是她官居尚书令的二叔了。 可是她瞒着天子的,又岂止离京之事,于是依旧垂首道:“臣素来顽劣,想请陛下原谅的,并非单单这一件事。” “你还有何事?”天子盯着她,眉头若有若无地皱起。 “东海王擅离职守,早已不在广陵城。想来陛下已经听说了。” 天子眸光一顿,问道:“你知道他往何处去了?” 成之染颔首:“他去了洛阳。” 天子沉默了一瞬,追问道:“如今可还在洛阳?” 成之染摇头不语。 “他到底人在何处?”天子几乎是有些着急了。 成之染鲜少见到对方心绪如此波澜,稍一迟疑的工夫,天子以为她不肯回答,语气冷淡了三分:“纵使你不说,朕大索天下,也要将他找出来。” “陛下找不到,”成之染脱口而出,望着天子深沉似水的眸子,缓缓道,“天下何其广大,总有圣德所不及之处。” 天子似是一怔,仿佛在思索她话中的含义。 成之染又道:“不只东海王,还有会稽王母子,也随他一道离开了。” “你……”天子难掩意外之色,隐隐似有些怒火,“朕已经答应了让承祚镇守洛阳城,你还要如何?如今又怎敢让他离开?” 成之染神思一晃,这话似乎并不是对她所说。 “臣也是为了会稽王安危考量,”她唯有顿首,请求道,“臣欺骗了宗将军,望陛下莫要怪罪于他。” “太平!”天子震怒,道,“你就不肯对朕说一句实话吗?”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可是这件事,臣不后悔,甘愿受罚。” “你以为朕不敢罚你?” 成之染缓缓直起了身子,仰头望着天子,道:“臣一切所作所为,莫不是为了大魏社稷。自始至终,从未有一丝一毫辜负陛下。” 殿中陷入了一片沉寂,空空荡荡,更显出几分凉薄的肃然。耳畔是殿外北风呼号,成之染忽而听到天子问她:“他……可还会回来?” 她如实答道:“臣不知。” 天子不知何时笑了起来,沉沉笑声中满是荒凉。成之染听得心中酸涩,瞥见对方眸中难以抑制的哀伤,那目光仿佛在说,纵然他回来,朕只怕不在了。 她不由得悚然一惊。 金陵的天空也阴沉沉的,似乎是风雪将至的前兆。东海王下落不明,有人说在广陵的山中见到他,他驾鹤而起,随仙人一道求长生去了。而远在洛阳的司州刺史宗棠齐则传来消息,因嵩山之神显灵,年幼的会稽王前去祭拜时,也被神灵带去修行了。 整个朝廷陷入了沉默。没有人去追究传言的真假,百官默契地选择了缄口不语。比起神乎其神的宗室传说,新官上任的数州刺史则更加引人注目。 度支尚书杜延寿前往广陵,接替东海王担任青州刺史。梁国尚书仆射王恕则出任江州刺史,接替桓不疑镇守寻阳。年仅十五岁的湘州刺史成齐远,也在他母亲桓夫人哭哭啼啼的不舍哀怨中远赴长沙。 当这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时,金陵迎来了岁末纷纷扬扬的大雪。台城上下,秦淮表里,通通被银白厚重的雪被覆盖。 太史令以为天时有异,寒气逆极,乃不祥之兆。人心惶惶中,万里之遥的陇州刺史杜黍送来佳讯。 凉州一带的杂胡纷争告一段落,崛起于酒泉郡的仆固氏从厮杀中胜出,雄霸凉州,遣使拜访驻守金城的杜黍,愿意向大魏拜表称藩。杜黍大喜,派人将仆固氏使者送到金陵。 天子嘉其义,命仆固氏酋帅仆固带石都督凉州诸军事,拜为镇西大将军,封酒泉郡公。 风烟散尽,往事成空。使者离京那一日,成之染登上西州城,遥望着凉州的方向。 或许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第359章 荣枯 镇国军府的人马大都屯驻在西州城,军中将士的遗孤,家贫难以求学的,也在城内学堂里读书,至今已有百余人。 军主武贤将石阿尨领上城头,来见成之染。短短半年时间,当初那个憔悴消瘦的幼童,个头似乎稍稍高了些,脸上也有了神采。 这才是石阿牛想看到的长子的模样。 他仍旧有些腼腆,向成之染讲起在西州城的生活,说话有时还磕磕绊绊的。毕竟还只是个孩子,离家这么久,有些想家了。 岁末将近,成之染吩咐武贤,过些日子让石阿尨回京门看看。 武贤一一应下,忽而瞥见城外浩浩荡荡的仪仗,是送别凉州使者的朝臣从渡口回来了。 其中一行人马在城下止步,竟是尚书右仆射孟元策。 成之染赶忙出迎,孟元策道:“路过西州城,料想是第下在此,果然,果然。” 成之染笑道:“仆射到府中一叙。” 孟元策摆了摆手,望着西州城高耸的城墙,问道:“第下望见了什么?” 成之染带他一道登城,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新雪和残雪,落叶和寒枝,飞鸟离离,惊散差池。 第403章 为凉州使者送行,原本不需要尚书右仆射亲临,然而怀着某种隐秘的惆怅和萧索,孟元策依旧到江畔观望。 此刻立于城头,他心下荒芜,只是望着成之染,平静道:“第下当时已经打到金城郡,倘若不是屈脱末作乱,只怕如今已平定凉州,也未可知。” 金城风雪,恍如隔世。 成之染似是苦笑:“我亦是肉体凡胎,荡平关陇已劳神费力,更何况千里凉州。” 孟元策何尝不知,将士疲敝,曝露于野,离家远征,终有尽头。他喟然一叹。 成之染望着平沙烟水,缓缓道:“恨只恨屈脱末胆大妄为,竟敢千里偷袭长安。”如今他身死国灭,何尝不是一种报应。 长安之乱,向来是她心中难以愈合的疤痕,孟元策宽慰道:“长安县公在城中坚守数十日,若换做旁人,未必能做到。” “数十日……”成之染目光幽幽,道,“这数十日来,金陵为何不去救?” 孟元策生怕她怪罪,解释道:“若不是收到雍州的消息,金陵也不知长安被围。” 成之染皱起了眉头:“金陵从襄阳得知长安被围?”长安有难,成襄远自当派使者东出潼关求援,岂会南下从襄阳迂回? 孟元策颔首称是:“雍州刺史温四迟遣使来报,说他收到了长安求援的书信。” “金陵可曾收到求援的书信?” “有,可是太迟了,”孟元策摇头叹息,“朝廷派董将军即日出征,赶到长安时……第下已经知道了。” 成之染自然知道,董荣的人马比她还要晚几日。她略一沉吟,眸中闪过一丝微光:“长安危殆,为何潼关不报?” 她声音极轻,孟元策以为是在问他,于是道:“此前并未收到潼关音讯。” 成之染默然。彼时戍守潼关的将领,正是董荣长子董和均,如今他业已战死,纵然她心头疑云缭绕,却无法问个究竟。 董荣如今是冀州刺史,她可以想象,这位老将军该多么后悔没有早点到关中,没能挽回长子的性命。 到底是哪里错了? 成之染发觉鬓边微凉,稍稍回过神,雪花散杂,从眼前飘过。 又要下雪了。 她送别了孟元策,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如柳絮,再次覆盖了天地间一切痕迹。 成之染心思沉沉,蓦然从芳风摇荡之间回首,车马辚辚,行人匆匆,金陵依旧是平静祥和的景况。 那一点心绪也渺然无踪。 又过了数日,成雍派人到镇国府,请成之染去往东府城。 他如此郑重其事,倒也不多见。 今日的东府格外热闹,人来人往,仆役奔忙,原来是有贵客到了。 成之染到沧海堂一看,那贵客竟是相国右司马袁攸之。待客的除了成雍,还有她祖母温太妃。 她难掩意外,问道:“右司马远道而来,不知彭城可好?” 袁攸之拱手一礼,道:“梁公安顺。” 温太妃招了招手,对成之染道:“你父亲请袁郎君前来,为的是桃符。” 为了成昭远?成之染心中一动,不由得望向袁攸之。 袁攸之笑道:“梁公有意立长子为世子,此事免不得上请天子。下官奉命而来,正是与尚书令和镇国大将军商议。” 成之染微微一笑:“既是梁公之命,有何事可商议?” “也没有那么简单,”成雍替袁攸之解释道,“册封国公世子,需由天子亲临。你父亲卧病难以回京,让你代替他前去典礼。” 成之染问道:“只是册立世子罢了,为何要天子亲临?” 国朝鲜少封国公,成雍命祠部将典籍翻遍,也没有找到册封世子的仪礼。不过袁攸之隐晦地告诉他,成肃的意思,自然是越隆重越好。 那毕竟,是梁公世子。 成昭远先前已受命副贰东府,将来无疑是东府的下一个主人。袁攸之看在眼里,许诺要为他风光大办,见成之染迟疑,于是引经据典,竹筒倒豆子般道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成之染听得不耐烦,只是一个受册仪而已,到底怎么办,她并不在意。 温太妃见状,问她道:“阿奴以为如何?” 成之染颔首:“交由祠部便是了。” 成雍暗中松了一口气,前前后后与她说定,盘算明日向天子请示此事。 温太妃有些困乏,向袁攸之赔个不是,回屋歇息去了。袁攸之目送她离去,背后忽而凉飕飕的,忍不住回头一看,成之染眸光沉沉,明秀的面容神色莫辨。 成雍干咳了一声,道:“方才所说的,莫不是有什么不妥?” 成之染摇了摇头,只是望着袁攸之,问道:“梁公如今子侄遍天下,可是他所想见到的?” 袁攸之一怔,笑了笑:“梁公年迈,总要为身后事考虑。” 成之染低叹一声:“可是他还有我啊……” 总归不一样。袁攸之与成雍对视一眼,颇有些为难。 好在成之染并没有多问,商定了成昭远之事,客客气气地送袁攸之出门。她在府门外伫立良久,目光虽投向长街,神思却似乎不在此处。 “狸奴啊……”成雍叹息道。 “阿叔。”成之染盯了他许久,没有说什么。她这位阿叔,到底与成誉不同。 阶前残雪稍显得凌乱,成雍沉默地入府,忽而对成之染道:“你父亲原本就想让桃符副贰东府,如今他将要立为世子,东府也不需要我了。待此事了结,我准备离京。” 成之染脚步一顿,讶然道:“阿叔何至于此?” “我早有此意,你不必多言,”成雍摇头道,“你父亲知晓我意,我也会向天子禀明,将来的事情,也该放手了。” ———— 成之染从未见过她二叔如此果决的时候。 梁国公世子册封典礼仍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天子传召骠骑将军成雍进位司空,解尚书令。 朝议纷杂,暗流涌动,没人在成雍面前说三道四,但此事确实令人费解。 尚书右仆射孟元策处之泰然,虽然他既摸不准成雍的意图,又难以猜测此事背后与成肃的关联,但至少眼下,他是尚书省的主官,祠部主办的梁国公世子册封典礼,容不得一丝差错。 良辰吉日,雪霁天晴。百官云集于太极殿,殿中阶下,朱紫冠带,绵延迤逦。 成之染在殿中见到了年仅四岁的皇子苏承祜。身为唯一的帝胤,他生养于深宫之中,鲜少在外人面前露面。 当他随天子一道驾临的那一刻,饶是成之染素未谋面,眼前人的身份已了然无疑了。 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苏承祜年龄虽小,举手投足已颇具天家气度,全无幼童的顽皮聒噪。他静静地立于天子身侧,乌黑的眼睛从殿中扫过,眸中的光亮有如星子。 是一双几乎与天子一模一样的眼睛。 山呼海啸般万岁之声从殿中散去,成昭远抬眸,对上了小小皇子的目光,只那么一刻,他似乎有些眩晕,旋即稳了稳心神,垂首待命。 殿中有礼官说了些什么,成昭远恍惚地听着,投注在他身上的那道目光,仿佛像冬阳一般清冽,被呼啸北风吹成了寒冰,落在他方寸之间,发出一声啪嗒的脆响。 大殿中复归于宁静。礼官恭敬上前,向成昭远微微致意。 成昭远随礼官到天子座前,隔着高高的御阶,他垂眸敛首,看不到天子的身形。他位居司空的叔父成雍立于天子下首,手捧着天子策书,朗声高诵。 成之染听着那策书的文辞,那些盛赞成昭远禀灵聪哲的词句,如同经冬以来庭前飞雪,华丽而微茫地从耳边掠过。 她这个阿弟,或许是禀灵聪哲的,可他今日的盛典,仅仅是因为长子的缘故罢了。成之染侧首,那个跪伏在地的身影,仍旧保留着苍松般挺拔的姿态。 她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或许这一天,对于成昭远而言,已是太迟了。 第360章 驸马 寒风在太极殿外呼啸,檐角铜铃乱响,惊起满庭寒鸦。 成雍将策书读罢,中常侍手持世子玺绶,郑重地交与成昭远。 成昭远再拜稽首。 殿中回荡着礼官拖长的声调:“梁国公世子,臣昭远。” 另一位礼官高声应和道:“可。” 鎏金螭纹香炉腾起白烟,成昭远接过玄纁二色册书,缀满明珠的进贤冠沉甸甸压着他面容,如同金丝楠木托盘上的螭钮金印,明闪闪晃得人眼花。 百官闻命,齐齐于阶下致礼,高呼天子万年。 成之染忽然想起极为遥远的过去,孩提之时的成昭远被她抱在怀里,那一方窄窄的京门故宅,他们也曾是世间一对寻常姊弟。 册封礼毕,天子离去。成昭远被朝臣围在中间,四面八方恭贺之声如潮水,他含笑酬答应对,举手投足从容不迫。 成之染静静地望着他,不得不承认,她这个阿弟已经长大了。 第404章 步出太极殿,成昭远快步跟上她,唤道:“阿姊。” 他的个头已经比她高出一大截,成之染微微抬眸,道:“梁公世子,恭喜。” 成昭远打量她神色,问道:“阿姊不为我高兴么?” 旁人见她姊弟私语,早已避让一旁。成之染侧首扫了一眼,一言不发。 “阿姊!”成昭远紧跟着她,他还在等着她的回答。 成之染似是低叹,望着宫墙外碧空如洗,缓缓对他道:“父亲将来把东府交给你,莫要做下一个庾慎终。” 成昭远神情微动,沉默了许久,忽而沉声道:“阿姊要做父亲的庾钦年吗?” 成之染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他竟问出这句话,着实令她意外。她盯了对方半晌,道:“如今金陵繁华,百官荣宠,与庾氏当年何异?可是将来,又是何等境地?” “事在人为,”成昭远似是一笑,“我不是庾慎终,阿姊不必担心。” 他脸上隐约的笑意,如同流云般浅淡。 成之染凝眸良久,她似乎已经不认识这个阿弟了。 ———— 天子与苏承祜同辇而归。延昌殿前的红梅开了,盘虬枝干上新雪掩映,远远望去明艳若桃花。 苏承祜让宫人剪下一枝梅花,手捧着花枝到殿中,天子在伏案读书,丝丝袅袅的青烟从鎏金兽首中吐出,整个殿中弥漫着沉香的气息。 天子招呼他上前,稍显疲惫的眉眼微微舒展,唇边也带了笑意。 在苏承祜降生之前,他已经有许多年不曾体味幼子承欢膝下的欢愉,唯有眼前这个冰雪聪明的孩子,能勉强抚平他心中淋漓斑驳的旧伤,让他不再一遍又一遍回想,如果他当年的长子逃过了庾慎终的劫难,如今又该是怎样的模样。 殿中依稀传出清浅的笑语,皇次女苏兰猗在门前止步,气喘吁吁地捂住了胸口。 “阿父!阿父!”她喊了两声,径自闯进了殿中。 天子略有些无奈,他已经叮嘱了许多回,可他的次女依旧我行我素,在宫禁之中举止进退都没个规矩。 她来年就要及笄了,这样无礼的名声传出去,毕竟好说不好听。 “何事如此匆忙?”天子见对方神色焦急,不由得问道。 苏兰猗等的就是这句话,气鼓鼓一坐,控诉道:“还不是因为我阿姊!” 天子笑了笑:“她又如何了?” “阿父不知道,今日前朝册封梁公世子,我阿姊非要偷偷跑出去看,被拦下之后委屈得不得了。我好心劝她,她反倒哭起来了,好似我欺负她一般!”苏兰猗气道。 天子闻言,沉默了半晌,亲手剥了个橘子,塞到苏承祜手中,道:“去,给你阿姊消消气。” 苏承祜很是听话,将橘子送到苏兰猗手中,一板一眼道:“阿姊,不要生气了。” 苏兰猗一边吃橘子,一边道:“阿父倒是去管管她啊……” 天子望着她,嘴唇动了动,似是叹息道:“随她去罢。” 苏兰猗一愣,橘子也不吃了,张大了眼睛,道:“此话怎讲?” 天子并未回答,他不知该如何作答。好在宫人传报,侍中袁放之求见。 这让他如释重负。 苏兰猗犹豫了一番,仍旧赖在殿中不肯走,那是她阿舅来了,也不算外人。 天子颇有些无奈,只得唤袁放之入内。 袁放之规规矩矩地行礼,忽而听一旁苏兰猗笑道:“阿舅今日看到那梁公世子没有?那人如何啊?” 袁放之闻言,有些局促而狐疑。他过了不惑之年,不是爱开玩笑的年纪,不知面前这位言笑晏晏的皇女,话里到底是几个意思。 他索性笑笑,对天子道:“臣有要事禀报。” 天子颔首,命苏兰猗退下。 苏兰猗很是不服气,起身道:“有什么我不能听的?我听说镇国像我这么大的时候,都跟着梁公理政了。” 天子看了她一眼:“你岂是镇国?” 苏兰猗一时语塞,气呼呼地拂袖而去。 殿中终于复归于宁静。 天子又剥了个橘子,喂给苏承祜吃,又问袁放之:“侍中所来何事?” 袁放之打量着天子神色,略一沉吟道:“如今梁公已册立世子,来年就要加冠了。先前他提的那件事……” 天子抬眸,道:“朕有二女,他中意哪个?” 袁放之一惊,赔笑道:“梁公求婚帝室,陛下纡尊降贵,已是他莫大的福分,哪里有挑剔的道理?” 天子微微颔首,道:“我今日看那小郎,生得仪表堂堂,举止进退有度,不像是生小出野里。” 袁放之笑道:“世子生得晚,那时候梁公已经发达了,自幼少不得诗书教化,不会委屈了公主。” 天子瞥了他一眼,道:“侍中为他说好话,为何不嫁女给他?” 袁放之笑笑:“他家郎君年纪都还小,如今到了婚配之时的,唯有这世子一人。国公世子,除了公主,谁能匹敌?” 天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似有些黯然。 袁放之暗中捏了一把汗,提醒道:“彭城那边还等着消息……” 天子回神,半晌道:“琅邪公主出降,让祠部准备去罢。” 袁放之大喜,顿首领旨。 ———— 年关将近,济阳江府从京门派了个老仆到金陵,代家中主母给成之染传话,想让江萦扇早日回家。 成之染难以拒绝,于是命录事温潜止护送江萦扇一道返回京门。 江萦扇未免踌躇,过了这个年,她就要十九岁了。寻常人家的娘子,早已经成婚生子,她家中祖母和母亲,也频频送来家书叮咛,她身在金陵之时,大可以置之不理,可回到京门,免不得又被说道一番。 成之染宽慰她一番,道:“只管回去便是,你是我镇国府记室参军,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拦你。” 话虽如此,她目送江萦扇离府,心头仍不免离情别绪。 萧群玉在侧,对成之染道:“朝廷每每选举人士,则校其一婚一宦,以为升降。江娘虽是女子,不拘常理,也不必忌讳此道。” “终身大事,岂能不慎?”成之染笑道,“如今朝野上下,有哪个能与她般配?” 萧群玉思忖一番,失笑道:“此言甚是。”她随成之染回到正堂,问道:“梁公今岁仍不回京么?” 成之染摇头:“他连世子册典都未曾到场,正旦元会更消磨不起。” 萧群玉沉吟:“梁公卧病,心绪不平。第下若是让孟仆射接替尚书令,只怕并不合他的心意。” 成之染数日前已遣使询问成肃的意见,因彭城路远,如今还没有收到答话。她似是一笑:“梁公可以不答应,那便让尚书令暂缺,也无妨。” 二人正议论之时,有通传来报,成雍派人过来了。 来人是成雍身边的老仆,他向成之染深深一拜,道:“奉二郎君之命,老奴前来向女郎报喜。” 他要说的是家事,萧群玉正要暂避,成之染摆了摆手,道:“公侯之家,岂有家事?” 果然,那老仆清了清喉咙,道:“午前内使到东府传令,以世子选尚琅邪公主,拜驸马都尉,择日备礼册命。” 成之染似是一笑:“知道了。”她命人厚赏了老仆,许诺来日到东府登门庆贺。 送走了老仆,萧群玉沉思不语。自从先帝永嘉公主出降琅邪王恕,天家已有二十年没有公主下嫁了。琅邪公主乃天子嫡长女,于帝室而言,委实是一件大事。 驸马都尉的人选,素来看重家世和美誉,国朝尚公主之人,莫不是世族子弟。单单以门第而言,成昭远自然不在其列,不过,谁让他父亲是声名煊赫的梁公呢? 成之染看起来似乎并不意外。她父亲想做的事,到底做成了。今非昔比,水涨船高,她这个阿弟身为梁公世子,天底下除了公主,再没有第二人能配得上。 到日暮时分,徐崇朝归来,她将此事告诉他,琢磨该如何为成昭远准备贺礼。 徐崇朝闻言默然良久,道:“桃符还真是双喜临门。” 是啊,才封为世子,又选尚公主,当真是风光无两。 成之染见他似有些黯然,问道:“有何不妥?” 徐崇朝微微摇头,没什么不妥,甚至称得上门当户对。只是…… “倘若我二弟还在,今年早已经加冠,我定会为他说门好亲事。他也本该是双喜临门。”他立于窗前,一轮明月自别枝升起,清辉疏朗,惊起乌鹊。 这月光照到长安,也是一般的清辉疏朗么? 只可惜,他那尸骨无存的二弟,再也见不到了。 第361章 孤鸿 成之染不由得苦笑,那一场丧乱之中,她的襄远也才只有十六岁啊。 逝者已矣,任凭生者再多追思,也无法挽回。徐崇朝片刻失神,唇角扯出一丝苦涩的笑意,缓缓道:“桃符年少,富贵已极,当真是可喜可贺。” 第405章 “我只怕……月满则缺。”回想起册典那一日成昭远的话,成之染不由得叹息。 “王谢富盛百年,何曾有衰时?”徐崇朝轻轻搂着她肩头,道,“树大根深,根深叶茂,方能长久。” 成之染眸光微动,她所希冀的,也并非一时之盛。 徐崇朝不知想到了什么,问她道:“我的练儿跟小皇子一样大,以后若是他做了太子,让练儿做太子妃,你可会愿意?” 他仿佛一句玩笑话,成之染认真思忖了一番,摇头道:“帝王之家,有许多身不由己。我曾听阿扇说过一句诗,道是‘宁做野中之双凫,不愿云间之别鹤’(1)。等练儿长大以后,定是要嫁给两情相悦之人,白头偕老,永世不渝。” 徐崇朝一时间失笑:“是,我记住了。” ———— 因着成昭远选尚公主的缘故,东府城上上下下都喜气洋洋,年节的欢庆气息也愈加浓厚。 成之染和徐崇朝同去祝贺,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她再次见到了容楚楚。 身为成襄远生母,年初的丧讯传来,她悲痛欲绝,大病了一场,至今仍未恢复元气。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温太妃亦曾体会,越发怜悯她孤弱,安排人悉心侍奉,诸事都顺遂她心意。 如今隔着众人喧嚣的嬉闹,容楚楚远远地投来一瞥,秋水美目中哀婉的神情,让成之染顿觉似曾相识。 可是,她曾在何处见过呢? 眼前的容楚楚比往日越发瘦削了,憔悴的面容仿佛苍老了十岁,岁月终究在她眉间和心底深深凿刻,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灰败痕迹。 只是那一眼,成之染心头钝痛,潮涌般的笑颜和欢声,冷冷扑打在她身上,隆冬时节,如堕冰窖。 一切都仿佛索然无味了。 眼前是觥筹交错,耳畔是急管繁弦,成之染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她明明没有流泪,可脸上却是冰凉的。 堂中的炭火烧得正旺,整个屋子里暖融融一片,和煦如同春日。 她有些透不过气来,独自离席出外。风雪不知何时模糊了视野,廊下的寒梅鲜妍明烈,仿佛一滴滴殷红的血。 侍女阿喜在外间等候多时了,上前禀报道:“女郎,约莫一个时辰前,宫使到府中,因女郎不在,府中派人送了口信来。” 成之染问道:“何事?” 阿喜道:“皇后请女郎明日到宫中一叙。” 成之染抬眸,目光穿过一层又一层雪幕,青石板路上仆役来来往往,阒寂却纷乱。 她已经数年不曾与袁皇后相见,既身为外臣,皇后召见她,不会是因为国事。 身后的屋门紧闭,欢笑仍源源不断地回荡在耳畔。成之染叹息一声,那么这一次,大抵是为了家事了。 次日入宫时,去往显阳殿的途中,成之染忽而想起十多年前她初次步入宫城,正是前去拜会皇后。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才十几岁的她,当真是有些局促不安。 显阳殿九间连廊,恢宏壮阔一如往昔。而此时再次面对袁皇后,她心中竟然出奇地平静,连自己都有些意外。 袁皇后见到成之染,也似乎怔愣了一瞬。往日在上元春宴上相逢,于众人之间,葳蕤灯火让她的面容浅淡而模糊。 可当下两两相望,袁皇后猛然惊觉,眼前人是从刀光剑影中喋血归来的大将。 她能与对方说的,却只有家事而已。 成之染垂眸敛首,礼数周全地对答如流。 袁皇后似是迟疑,成之染忍不住打量她时,却见她若有所思。 殿中一时间鸦雀无声,似是梁上飞起了鸟雀,扑棱棱振翅之声隐约传来,又消逝无踪。 半晌,袁皇后终于开口,问道:“你那位阿弟,究竟是怎样的人?” 成之染自忖有许多阿弟,皇后如今问起的,无疑是成昭远了。毕竟她要将长女嫁给对方,只是上元春宴上数面之缘,难免让她惴惴不安。 成昭远……是怎样的人? 扪心自问,成之染不得不黯然地承认,她多年以来频频征战,每每与家人暌违数年,即使对这个最为年长的阿弟,她也很难称得上了解。 然而袁皇后目光殷切而面带隐忧,成之染不忍拂了她的意,仔细想了想,道:“副贰东府,聪明睿智,家父对他寄予厚望。” 袁皇后似乎笑了笑,道:“我只是妇道人家,不关心他处事如何,只在意他的为人。” 成之染略一沉吟,道:“敬而无失,恭而有礼。” 袁皇后微微颔首,对这个回答,当是满意的。她又追问了几句,忽而有宫人传禀,小皇子到了。 成之染起身侍立,绚烂天光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走来。年幼的孩童穿着板正的衣袍,俨然有几分官家气象。 袁皇后顿时笑容满面,招呼苏承祜上前,宠溺地抱在怀里。这是她视若珍宝的孩子,也是整个天家下一代的希望。 旁人或许难以负担如此重任,可她的承祜早慧,定然能撑得起来。 苏承祜坐在母亲怀里,认真地盯着成之染。那一双眼睛黑葡萄似的,倏忽让成之染想起了成襄远。 她心头一动,眼眸已有了湿意。 苏承祜问道:“阿母,她是谁?” “是你父亲的镇国大将军。” “镇国?”苏承祜似是喃喃。 袁皇后笑道:“她打过许多胜仗,是从长安回来的。” 苏承祜闻言,扭头问成之染道:“长安很远吗?” 成之染勾唇:“与金陵万里之遥,自然是远的。可若是在殿下心中,那就不远了。” 苏承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它如今在我心里了。” 成之染不由得莞尔。眼前这个惹人怜爱的孩子,她很是喜欢。有那么一刻,她甚至鬼使神差地想到,若是她的练儿嫁给他,也未尝不可。 直到离宫时,苏承祜的模样仍在她心中挥之不去。 可怜天下父母心,成之染喟然,襁褓之中的徐长安,如果也像他那般伶俐,她也知足了。 引路的宫人忽而停下了脚步。 成之染回神,问道:“怎么了?” 宫人似乎犹豫了一瞬,道:“前面遇到了婉美人。” 成之染听闻这封号陌生,冷不丁抬头,望见了一个素衣缥缈的女子。凛冽冬阳照不透对方幽深的眼眸,顾盼之间,竟如同鬼魅一般。 那女子也恰好向她投来一瞥,仿佛怔住了。 宫人的低语从耳旁退散,成之染伫立良久,封存已久的记忆霎时间破土而出。当年从广固宫城一跃而下的少女,恍惚之间长到了桃李年华。金陵城冬日的寒风,或许与千里之外的三齐故国无异,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吹彻许多年萧索斑驳。 独孤明月。 成之染在心中低语,连自己都有些疑惑,明明只与她数面之缘,隔了这么久,居然仍然记得她的模样。 漫长而逼仄的静寂中,终是独孤明月开了口:“将军。” 成之染颔首致意,沉默地与她擦肩而过。 “将军!”独孤明月又唤道。 成之染止步,缓缓转过身,露出浅淡的笑意:“美人这些年可好?” 想来是不怎么好的。在被天子宠幸而受封之前,独孤明月在广固流离,在京门囚系,在掖庭为奴,个中坎坷,成之染岂会不知? 独孤明月低垂了眼眸,道:“圣上待我很好。” “那就好。”成之染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独孤明月嘴唇动了动,轻声道:“虎头……” “他很好,”成之染赶忙打断她的话,想了想,又说道,“与他母亲在徐家。” 独孤明月似乎松了一口气,沉默了半晌,道:“那位救我的独眼将军,可还好?” 成之染讶然,没想到隔了许多年,对方还记得彭鸦儿。 那时遥远的岁月里,彭鸦儿还只是一名幢主,许多年过去,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将军,官居三品的大将。 只是…… “他做了龙骧将军。”成之染眸中酸涩,不忍再继续说下去。 良久,独孤明月道:“将军若是见了他,还望代我……道声谢。”说罢,她垂首不语。 这小小心愿,只怕再也难以实现了。倘若彭鸦儿在天有灵,知晓在尘世还有这一份挂念,或许也该是欣慰的罢。 成之染道了声珍重,掩去眸中酸涩径自离去。萧群玉曾经对她提起,有个唤作独孤明月的奴婢被封为宫妃,今日如此重逢,实在是猝不及防。 她问随行的宫人:“这位婉美人是什么来历?” 宫人的神情颇有些一言难尽,依言回答道:“原本在皇次女殿中侍奉,承蒙圣恩,被封为美人。若是冲撞了第下,请勿见怪。” 成之染摇了摇头,孤鸿般的倩影从眼前闪过,她沉吟道:“确实是美人。” 第362章 魍魉 乾宁十四年岁末,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呼啸北风席卷了金陵城大街小巷。屋舍,沟渠,草木,处处被厚重的白雪覆盖,天地间只余下苍茫的银白。 第406章 成洛宛这两日偶感风寒,整日里病恹恹的,哭闹着要成之染抱着她睡觉。夜已经深了,成之染好不容易将她哄睡,才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冷不丁从睡梦中惊醒。 万籁俱寂,飞雪簌簌地敲着窗棂。她小心翼翼地披衣起身,窗子不知何时被冷风吹开,裹挟着飘雪挤进屋子里。 屋外似乎有些亮,是白雪泛起的寒光。成之染正要关窗,忽而瞥见低垂的浓云卷动,天幕间仿佛裂开了一条深不见底的缝隙,黑沉沉如同长鞭抖动。 冷风直往领口和袖口钻,成之染赶忙关了窗,窗外骤然炸响一道惊雷,犹如梁柱崩塌般动地而来。 她一惊,成洛宛的哭声旋即伴着雷声响起,一唱一和地越发猛烈。 徐崇朝也被孩子吵醒了,手忙脚乱地哄着她,成洛宛缩在他怀里,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 “狸奴?”徐崇朝唤了几声,没听到成之染答应,云屏遮断了他的视线,让他没来由慌张起来。 他抱着孩子下榻,赫然见成之染伫立于窗前,寒光吞噬了她的神采,兀然独立的身影一时间竟有些单薄。 成洛宛呆呆地望着她,哭闹声渐渐地低沉下去。 她从未见过母亲这般模样。 成之染捂住了心口,缓缓道:“上一次听闻冬雷,还是乾宁二年。” 在她母亲柳宣娘去世的那个冬夜。 徐崇朝怔然,嘴唇动了动,雷声已停歇,取而代之的是隐隐钟鸣,一声又一声,如同厚重的巨锤,震碎了子夜寒寂。 成之染顾不得加衣,匆匆赶到院中雪地里。徐崇朝将成洛宛放下,也随她急急忙忙出外。 冰天雪地里寒气袭人,两人凝神细听那钟声,缓慢而邈远地从东方传来。 成之染心中默数,待到钟鸣终于止歇时,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她的声音已有些颤抖:“是丧钟……” 巍峨宫城伫立于风雪之中,在中书省夜值的萧璞匆匆赶到正福殿,年逾不惑的天子枯坐殿首,身形隐没在明灭不定的重重灯影。 长夜中依稀传来若有若无的哭号,与风声杂糅在一起,让萧璞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耳畔传来宫人的窃窃私语,他隐约听得,是镇国大将军到了。没有人敢去惊扰天子,许久之后沉默的帝王才抬起头来,嘴唇似乎动了动。 萧璞看明白了,吩咐道:“宣镇国大将军进殿。” 成之染裹挟着满身风雪而来,见到天子的那一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天子却并未看她,沉沉道:“去看看皇后,让她莫要太伤心。” 成之染心中惊涛骇浪不绝,侧首看了萧璞一眼,对方不知在想着什么,缓缓地摇头叹息。 从帝寝到后宫并不远,她步履匆匆,却仿佛走不到尽头。暗夜中号哭之声越发清晰,阴云笼罩的显阳殿灯火通明,在新雪映照之下更显清幽冷寂。 显阳殿中已有许多人,宫妃命妇哭哭啼啼,昔日端庄雍容的袁皇后痛哭失声,玉案台一个小小的身影一动不动,仿佛殿外白玉阑干一般冻结。 一阵钻心的剧痛从心底传来,成之染险些站不住。 那个让丧钟悲鸣的人,竟是小皇子。 殿中炭火烧得暖融融,成之染只觉得脊背发凉,登时冷汗下来了。 怎么会这样?她数日前才见到苏承祜,那时不是好好的?那么聪明懂事的孩子,怎么就冷不丁没了? 天子的悲伤更比她浓烈百倍,因皇子夭折,不胜哀痛,辍朝十日。 朝野哗然,莫不叹惋。联想到那夜的惊雷,更仿佛天垂异象,冥冥之中或许是某种不祥的征兆,岁末时节的祥和喜庆,也因此弥漫着一丝不同寻常的诡异气息。 屋漏偏逢连夜雨,成之染为皇子之殇忧心忡忡时,萧群玉突然向她告假,她叔父萧璞病倒了。 据说是那夜雷暴受惊,引得头风发作,继而一病不起。 在这个关头,中书令染病不起绝非小事。成之染思前想后,同徐崇朝一道去萧府探病。 才数日不见,萧璞仿佛一下子抽干了神气,斑驳的鬓发似乎被那夜风雪染白,隐隐竟生出油尽灯枯之势。 成之染大惊,她难以想象,往日谈笑雍容的中书令,短短数日竟衰败至此。 萧璞卧病在床,枯瘦的眼睛望着她,只是摇头不语。 成之染劝慰一番,见对方神色有异,迟疑道:“萧公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萧璞看看她,又看了看徐崇朝。徐崇朝会意,拱手告退,屋里的一干侍从也随之退下,安静得落针可闻。 “萧公。”成之染唤道。 萧璞久久凝视着她,终于道:“圣人说,四十不惑。我如今,却是白活了。” “圣人岂是人人做得?”成之染眸光微动,道,“当今之世,又有几人能如萧公?” 萧璞似乎笑了笑,道:“我起家谢氏军府,亦曾为庾氏驱驰,又多年与你父亲共事。人世浮沉,天下往复,若说何处不变,唯有生死两端,俱是魏臣。” 成之染怔然不语。 萧璞道:“可是如今这大魏,我如何能割舍得下。” 成之染问道:“萧公何以忧心?” 萧璞盯着她,缓缓道,“我少时听闻庾昌若故事,其父为乱贼所杀,庾昌若年不满弱冠,孤身手刃仇敌,为世人所称。尚主袭爵,一时之盛,黜昏暗,登圣明,立不世之功,可谓壮矣。只可惜晚年有不臣之心,屡遭诟骂,终不为美。” 他断断续续说罢,眸中似乎浮现出悲悯的神情,脸色也越发苍白,几乎看不到血色。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我这许多年南征北战,时时听闻庾大司马旧迹,亦想见其为人。以私情揣度,似这等豪杰,绝非不明事理的莽夫,也并无一丝一毫辜负社稷。” “可你也知道,他儿子……” “庾慎终,与王循卢彦乱党有何区别?只因盖棺后事,牵累了父亲声名。” 萧璞微微闭了眼,道:“但愿如此罢。” 成之染放缓了声音,道:“请萧公放心,只要有我在,大魏不会再有第二个庾慎终。” 萧璞缄口不语,忽而瞥了她一眼,道:“还有一件事,我从未对旁人说起。第下或许想知道。” 成之染眸光微动,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皇子生前一直随皇后住在显阳殿,因前些日子皇后染病,才暂居帝寝。雷暴那夜我当值,正福殿急传了太医侍疾,我一道去了。”萧璞不知想到了什么,嘴唇微微颤抖,眸中悲不自已。 “萧公见到皇子了?”成之染禁不住追问。 萧璞点了点头,悲声道:“皇子似乎是得了怪病,口不能言,泪流不止,才不过几个时辰,人已经没了。” 成之染顿时愣住。稚子难以养活,夭折亦是常事,可苏承祜之死,隐约透露着蹊跷。 她微微皱起了眉头。 萧璞紧盯着她的神色,道:“我查了当日到访正福殿的人,只有袁侍中曾单独与皇子相处。” 袁放之? 成之染悚然一惊:“萧公疑心袁放之?” 他可是皇后之兄! 萧璞并未回答,只是道:“此事毕竟匪夷所思,只怕天子也不敢相信。信与不信,我亦不能决,想来第下自会明鉴。” 成之染一颗心砰砰直跳,对上萧璞的目光,仿佛有千钧之重。 倘若当真是袁放之做了手脚,他为何如此?那毕竟,是他的亲外甥啊…… 萧璞已经说完了想说的话,沉沉地闭上眼睛。 成之染被他这番话搅得心神不宁,恍恍惚惚出了门,不由得回头一望。 萧群玉沉默地立在廊下,见她许久都一动不动,于是开口道:“天色不早了,第下,请回罢。” 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跟在萧群玉身旁,略有些好奇地打量成之染。 成之染回神,猜测这或许是萧群玉的姊妹,果然,萧群玉向她引见道:“此乃舍妹绛寻。” 萧绛寻向成之染一礼,她的眉眼与萧群玉有几分相仿之处,许是年纪尚轻的缘故,比萧群玉多了几分娇俏灵动。 成之染不免感慨,她从未见过萧群玉少时模样,也不知她的从事中郎,从前是否也如同眼前一般。 萧群玉将成之染和徐崇朝送走,又回到萧璞榻前。 萧璞还是有气无力地躺着,见到萧群玉,苦涩地笑笑,道:“九娘,我约莫要去见你父亲了。” “阿叔莫说丧气话,”萧群玉劝道,“如今只是天冷了,待到春来,一定会好起来的。” 萧璞不语,静默了许久,小厮突然急匆匆赶来,传报道:“主君,皇帝来了!” 见萧璞挣扎着起身迎驾,萧群玉掩去眼底泪花,道:“阿叔躺下罢,今上不会怪罪的!” 萧璞不肯,可他的身子实在太单薄,仿佛碰一碰就要碎掉了。他终究强撑着从榻上坐起,还没来得及披衣,天子已到了。 第407章 “不必多礼。”天子道。屋子里点亮了茕茕灯火,两人的影子斑驳跳动。他望着萧璞,昏黄烛光中,对方的面容如此憔悴。 明明他们只差了一岁。 萧璞喟叹道:“陛下。” 第363章 前命 天子一时间惚恍。他宁肯相信,眼前这一切,都只是灯下的假象。 烛火将他的身影投在锦绣云屏上,那影子模糊了年岁,仿佛一道深邃的漩涡,深深地将人的目光攫住。 萧璞怔愣了许久,道:“臣第一次见到陛下,也是约莫这时候。” “是什么时候?”天子微微侧首,似乎想了想,道,“我不记得了。” 萧璞眸光闪了闪:“二三十年前一个傍晚,在海宁公主府。臣那时年纪尚小。” 天子喟然叹息。他有时对于年岁也有些模糊,记忆里的海宁公主永远是桃李之年,隔着二十多年岁月风尘,她的模样已不甚清晰,那时的鲜活气息,却宛如昨日初见。 萧璞道:“如今我兄弟二人都要入土,臣斗胆问陛下一句,可还怪我兄长?” 天子默然。方才随侍从一道退下的女子,想来便是萧玘的长女萧群玉了,她少时名扬京都,如今被镇国府辟为从事中郎,他自然知晓。 因她的生母,萧玘与公主终成怨偶。如今斯人已逝,往日悲欢都似乎随风飘散,即使他再想抓住些什么,都无能为力。 明明那人亦曾是栋梁之材啊。 萧璞还在定定地望着他。 于帝王而言,这是极为失礼的事情。天子只是摇摇头,道:“我如今只恨他天不假年。” 萧璞微怔,不由得苦笑:“能得陛下这一句,我兄长死而无憾了。” 岂止是萧玘死而无憾,他这般释然的神情,竟好似就此天人永别,也心甘情愿。 天子虽不忍,终究还是问道:“谁能为继任?” 他话语极轻,落在萧璞耳中却如同钟鸣。半晌,天子听到他答道:“唯有镇国。” 屋中陷入了难言的沉默。 萧璞微微张大了眼睛,几乎拼尽了最后一口气,恳切道:“唯有镇国可以救陛下!” 天子打量他许久,轻轻握住他的手,道:“萧令岂知朕所难言。” 萧璞看着他薄唇翕张,耳边什么也听不到了。天子似乎在劝慰他,那样的神情,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帝王身上看到,可是他不想听这些,一直到最后,天子再也没提起中书令之事。 两行清泪从他的眼眶流下,天子悲悯地望着他,他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去,眼前登时一黑,残留的一口气也差点断了。 萧璞再次睁眼时,妻子儿女在榻前围了一圈,哀哀地哭泣不止。他在众人之中看到了萧群玉,嘴唇动了动,长子抓住了他的手:“阿父说什么?” 眼前是一张张再也熟悉不过的面孔,萧璞的目光缓缓扫过,落在萧群玉的眸子里。 他已经说出不话了,萧群玉盯着他翕动的嘴唇,却是听得分明。 “不要做乱臣贼子。” ———— 乾宁十五年,因皇子夭折,中书令萧璞病逝,天子也忧愤染疾,岁首的正旦元会不再举行。 成之染抚摸着鲜艳的官服,绛紫的光泽在静室之中更显出肃穆。这是她年幼时爬上墙头遥遥一望,费尽千辛万苦才能看到一眼的镇北将军的服色。 在那时她所能拼凑的一切想象中,这身富贵的锦衣从无可能穿在她身上。 耳畔传来噼啪爆竹声,成洛宛在庭中笑得很开心,襁褓中的徐长安又被吓哭了,他号泣的哭声似乎与银铃般的笑声毫不相干。 有人在哄他,那是徐崇朝的声音,这声音比初见之时低沉了许多,悠悠地飘进屋子里,让成之染有一丝茫然。 她近日神思纷杂,心头阴云并不比笼罩在朝堂之上的更少。如今这阖家团圆欢庆的日子,钟夫人带着一家妇孺来到镇国府,府中上下热热闹闹的,可不知怎的,她心底仍旧一片空旷。 宫中传召在此时突如其来,众人都有些意外。 成之染面容平静,整顿衣裳,随使者入宫。自始至终,都没有多问一句。 宫中比宫外冷清许多,天子的丧子之痛,让一切年节喜庆都显得不合时宜。阶前残雪早已清扫得干干净净,古朴的青石隐约渗出冷气,太极东堂外的梅花开得正盛,不过似乎许久无人打理了。 成之染在东堂见到了天子,痛失爱子,又失宰辅,让他的病容看起来疲惫至极。 天子静静地望着她行礼,赐座后,对恭立在侧的内侍道:“退下。” 内侍迟疑地面面相觑,为首那人道:“陛下龙体欠安……” “退下。”天子重复了一遍,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成之染不由得看了那内侍一眼,他并不是往常侍奉在天子近前的中官。似乎察觉成之染的视线,他竟也望了过来。 成之染眸中多了几分凌厉,那人略略吃了一惊,率宫人垂首告退。 天子脸上浮现出一种难言的萧瑟,他似乎想说什么,又心事重重,迟迟都一言不发。 成之染垂眸良久,终于问道:“陛下可还安好?” “朕,不安。”天子道。 成之染心中一动,仿佛有什么声音从心底敲开,她竟不由自主道:“陛下富有四海,统御万民,如何会不安?” 天子怔然,他隐约记起,这回答似曾相识。到底是什么时候听过? 成之染抬起了头,道:“臣如今明白了。” 天子想起来了,那是乾宁元年的春日,他要让成肃留在金陵,而成肃执意要返回京门。那个诚惶诚恐跪服他脚下的镇军将军,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对方的身影。 “你当真明白?”天子似是发问,又似是喟然,眸中是成之染难以承受的哀切。 她突然难以开口。 天子沉默地望着她,眸中闪过一丝隐晦的失望之色,半晌,道:“自从梁公离京,京中几多变故。让他回来罢。” “梁公既已就国,回京不合规矩。” “难道朕也要被规矩束缚?”天子缓缓道,“你是他的女儿,可知他为何不肯回京?” 当然是待价而沽。 成之染默然良久,违心道:“河南纷扰,流寇作乱,梁公坐镇于彭城,慕容氏才不敢南下。” 天子未置可否,颇为艰难又不得不说:“可是朕需要他回来。” 成之染不语。 半晌,殿门被轻轻叩响,宫人来禀报:“陛下,人已经到了。” 天子微微颔首。 成之染讶然,殿外一行人迤逦入内,为首的正是尚书右仆射孟元策。 天子召他们前来,也是商议让成肃回京之事。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似乎都有些为难。 侍中王玄契劝道:“梁公卧病,强令来朝,终不为美。” 成之染垂眸,她没来由地倦了。御座之侧高挑的博山香炉,丝丝袅袅地从兽首吐出烟气,她冷不丁想起了已死的会稽王,暮年之时他痴迷于丹药术数,正如同霜娘口中那个笃信佛陀又供奉仙道的周主宇文盛。 他们谁也没有活到成仙成佛的年纪。 王玄契垂垂老矣,至少在殿中这许多人之间,他最为年长。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何必再来趟这个浑水,做一个终老山林的富贵闲人,岂不是最好的归宿。 殿中一张张模糊的面孔,成之染有些看不清了,你一言我一语如同蚊蚋,伴着浮动而缥缈的热气,让她的头脑有些昏沉。 然而她努力睁着眼睛,紧盯着正在说话的一个个人,即使她无力分辨这话中是假意还是真心。 她看到了侍中袁放之,袁放之不经意对上她的目光,神色微微一变,旋即恢复如常。 察觉那片刻微妙的惊异,成之染不动声色地收敛了神情,或许方才她的目光有些冷淡了。 她清晰地听到袁放之说道:“征梁公入朝,并非无据,先前陛下进梁公之爵为王,梁公辞而不受。如今不妨重申前命,以此召梁公回京。” 天子似是迟疑了一瞬,沉默地凝思不语。半晌,他望向中书侍郎周士显。 周士显拱手一礼:“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臣以为袁侍中所言甚是。” 袁放之看了他一眼,小心地打量着天子神色。 天子踌躇半晌,似是一叹,道:“可。” 王玄契缓缓侧首,对成之染道:“镇国大将军,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成之染避开了他的目光。她良久不语,久到天子几乎要出言发问,才说道:“陛下要派谁去往彭城?” 天子望着她,眸光动了动,对孟元策道:“仆射可否当此大任?” 此事容不得推脱,孟元策当即顿首领命。 外间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雪,成之染步出殿外,扑面而来的雪絮缠在衣袍上,她只是信步前行。 “第下!”孟元策将她唤住,见四下无人,叹息道,“我有些担心。”金陵朝局平静了许久,倘若成肃回来,又不知几多风浪。 第408章 成之染并不问他担心何事,似乎笑了笑,道:“梁公不会答应的。” “何以见得?”孟元策问道。 成之染不语,雪花落在她眉睫,化成凉凉的雪水,看上去眸中竟有些湿润。 “仆射若见到我父亲,请代我转达,若因他而圣躬不安,则万死难辞其咎。” 孟元策大惊:“这是什么话!” 成之染淡淡一笑:“仆射告诉他便是,他自然知晓。” 第364章 辞爵 这一年上元之夜,宫中并无春宴。一轮明月从柳梢浮起,成洛宛挂上了她亲手制作的彩灯。 灯盏亮起的那一刻,盈盈光影倒影在她漆黑的双眸里,亮晶晶地如同星子,璀璨夺目,让成之染舍不得移开眼睛。 胸中连日来郁结之气,也仿佛被星彩驱散了三分。 乳母将徐长安抱给成之染,她接过小小的襁褓,婴孩正咧着嘴朝她笑。 成之染为那笑容一晃神。 因着年节的缘故,她的镇国府门庭若市,整日里宾客不绝。她不再是东府后宅随祖母和叔母一道招待女眷的成家女郎,而是像她的父亲一样应对百官的主人。 白日的喧嚣如潮水般散去,茕茕灯火下,她有些惘然,她那远在彭城的父亲,府中也一定热闹非凡,他会不会与她仰望同一轮明月,会不会思念数年不归的金陵? 可是以私心而论,她不愿他回到金陵。金陵的富贵繁华,像一张巨大的网罗,即使是她的父亲,也不免犯错。 成洛宛忽然大喊:“看,大灯笼!” 成之染循声望去,遥遥夜幕里,一盏巨大的天灯,孤零零地在万众瞩目中飘起。 她一眼看出,那是宫灯的形制,往年唯有在春宴极盛之时,才铺天盖地地飘满金陵城。 放飞这天灯的人,会是天子吗? 在天灯飞出宫城的时候,他又会作何感想? 成之染抱着徐长安,闭上了眼睛。 “阿母!”成洛宛唤道,“阿母为什么不看啊?” 徐崇朝拉住成洛宛,嘘声道:“你阿母在许愿呢。” 成洛宛闻言,登时双手合十,也闭着眼睛,嘴里还嘀嘀咕咕。 待她睁开眼,徐崇朝问道:“练儿许的是什么愿望?” 成洛宛答道:“我要阿父阿母长长久久地陪在我身边。” 成之染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脸上似乎带着笑,又流露出几分难言的苦涩。 成洛宛问她:“阿母许了什么愿?” “我只愿天下太平,再无离乱。” 成洛宛似懂非懂,仰头望着成之染,对方的面容被灯火覆上一层温柔的光影,在其后的许多年里,幼时的记忆已斑驳迷离,这一幕始终刻在她心里,成为对“太平”二字最好的诠释。 上元节没过几天,去往京门探亲的江萦扇回来了。她被江府的老仆送回,立于镇国府门前,颇有些形单影只的模样。 成之染欣然之余,问道:“温郎君为何不同归?” 江萦扇取出了温潜止的书信,道:“他家中似有不便。” 成之染拆信一看,竟是兖州刺史温三顾病倒了,温潜止颇有些迟疑,问她能否让老父回金陵养病。 温三顾刚过了七十大寿,实在是上了年纪,即使筋骨强健如同岑获嘉,到这般岁数也未免病来如山倒。让温三顾到金陵,由长子温印虎照料,总胜过在任上磋磨。 江萦扇见成之染沉思不语,不由得问道:“此事有何不妥?” “并无不妥,”成之染摇头,道,“我只是在想,兖州刺史的继任人选。” 江萦扇心下了然:“第下已有主意了?” 成之染颔首,她二叔成雍进位司空以来,颇有几分富贵闲人的模样,既然他有意离京,到京门也是件一举两得之事。 她亲自到东府与成雍商议此事,成雍甚是欣然,能回到京门故里,何尝不是幸事。只是此事仍需得到成肃首肯,他当即派人快马赶往彭城请命。 桓夫人知晓此事,悲悲切切地找上成之染,哭诉道:“我的四郎远在湘州,兄长去岁也丢官的丢官,丧命的丧命,如今倘若你二叔也离开,让我还怎么活下去!” 成之染劝道:“不是还有二郎在跟下侍奉?他已经长大,叔母若是有什么难事……” “二郎如此不成器,我怎能指望他!”桓夫人痛心不已,“旁人家的孩子,这个年纪都好好地去太学读书,二郎却死活不肯去,如今文不成武不就,将来可让我怎么办!” 成之染岂不知成修远纨绔,可是他堂堂醴陵县公世子,再怎么纨绔,将来铨叙一官半职,还不是风光坦途?她心中犹疑,这些事,她叔母不会不明白。 成琇莹随母亲前来,见状颇有些无奈,私底下寻了个机会,对成之染道:“我母亲确是为二郎忧心,不单单是因为我父亲外任。” 成之染不解其意。 成琇莹有几分忸怩,道:“皇次女今岁便要及笄了,已封了清河公主,因大郎与琅邪公主婚配,我母亲想着,可否也让二郎尚主?” 成之染吃惊不已,一时间哭笑不得。 成琇莹犹自解释道:“我阿母年纪大了,平日里难免胡思乱想,二郎若没有着落,她终归难以安心。” 成之染叹息:“公主岂是人人能娶的?” 成琇莹垂眸,道:“我明白,可我阿母认准了这事,旁人怎么劝都说不通。她还说,大郎再如何,也只是庶子,二郎却是嫡出,并不比他低了哪里去。” 成之染眸光微动,对她道:“这些话,休要在人前提起。” 成琇莹颔首:“我只对阿姊说便是了。” “阿妹可希望二郎尚主?”成之染问道。 成琇莹沉默了许久,道:“清河公主冰雪聪明,我阿兄配不上的。更何况,她也不会喜欢我阿兄……” “哦?”成之染心中一动,问道,“为何?” 成琇莹抿了抿唇,摇头道:“只是我猜测罢了,帝女之事,我哪里管得?” 她不愿意说,成之染也不再追问,对于桓夫人所思所想,只怕成雍要比她更为头疼。 人心不足蛇吞象。成氏已到了如此煊赫的境地,再往前所走的每一步,都不得不深思熟虑。 ———— 成雍派去彭城的使者还没有回信,孟元策一行于料峭春寒之中归来。 不出成之染所料,这一行无功而返。成肃既不肯做梁王,也不肯回京。 据孟元策所言,他犹在病中,强自答谢圣恩,却无法受命。 天子听闻回禀,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待退出殿外,成之染唤住孟元策,问道:“仆射此去彭城,可知梁公患了什么病?” 孟元策看了她一眼,似是叹息:“梁公到了这般年纪,患了什么病都不稀奇。” 两人沉默地并肩而行,初春的日光凛冽薄凉,落在人身上也了无暖意,成之染不由得拢了拢袍袖。 “孟仆射,”她兀然止步,紧盯着孟元策的眼睛,问道,“你想做尚书令吗?” 孟元策神色微变,说不出到底是惊讶还是惶恐,抑或是兼而有之。他下意识朝四周扫了眼,随从都跟在后面,颇有眼力见地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想来是没有听到成之染的话。 “以下官名位,岂敢企望?”他压低了声音,言语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成之染不由得笑了:“仆射何至于此?放眼当朝,哪还有第二人能如仆射?” 她不说还好,这话说出口,孟元策登时苦了脸,嘴唇动了动,蹙眉道:“第下,这种玩笑话,可是开不得!” 成之染不依不饶:“仆射在担心什么?” 孟元策盯了她许久,从她脸上找不出一丝玩笑的痕迹,半晌,他摇了摇头,道:“梁公为相国,总百揆,何须尚书令?身居此位,我已心满意足了。” “孟仆射啊……”成之染一声叹息。他虽不曾直言,她也能明白他的顾虑,有她那位大权在握的父亲在,李劝星谢让前车之鉴,谁敢再做这第二人? 可事情本不该如此。 成之染望着远处绵延不尽的宫墙,成群寒雀从大司马门城楼上飞起,呼啦啦扑向日影,倏忽又杳无踪迹。脚下这条路终有尽头,那扇宏阔的城门之外,她又能看到什么? 孟元策跟在她身侧,忽而又听她说道:“仆射家夫人早逝,家宅空虚,为何多年不曾续弦?” 孟元策有些意外,道:“我已经四十有五,子女也成家立业,早已没这个心思。” 成之染似是勾唇:“可是偌大的孟府,岂能靠仆射一力维持?” 孟元策慨然一叹。他老母尚在,兄弟亡故,子侄聚族而居,他从前在外为官,一大家子人,有赖于寡嫂操持,可如今寡嫂也年过半百,越来越力不从心。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有时也令他左支右绌。 不过成之染话中所指,显然不是为了这些事。 第409章 孟元策问道:“此话怎讲?” 成之染道:“外子有一姊,早年流离,有个十几岁的孩子。孤儿寡母,终究艰难。仆射若不弃,到府中侍执巾栉,也是个归宿。” 孟元策难掩意外之色,不由得放缓了脚步。徐崇朝有一位阿姊嫁给赵兹方,他是知道的,如今正圈禁湘州,成之染所言显然不是那一位。 终究是徐宝应之女,只怕年纪也不会太大,他略一沉吟,道:“我何德何能,委屈了镇北将军的千金。” “能得仆射庇护,何来委屈一说?”成之染眸光一顿,道,“我舅父从孟氏取妇,我阿妹也许了令郎,此番若能成美事,我与仆射也算是亲上加亲。仆射若以为我人微言轻,我央求舅母到府上做媒便是。” 孟元策很是迟疑,问道:“这位娘子从前下嫁了哪户人家?” 徐丽娘在三齐之事败露时,孟元策尚在江州,此事成肃瞒得紧,荆扬之间一番腥风血雨后,也无人胆敢议论。成之染见孟元策委实不知,隐晦道:“她母子二人曾流徙岭南,往事不可追,惟愿仆射不弃。” 孟元策略略吃惊,识趣地不再问了,只是道:“第下容我再想想。” 成之染颔首一笑:“我从未错看仆射,此心与往日并无二致。” 孟元策望着她眸光灼灼,灿然如日影。多年前那个匹马到丹阳的少女,仿佛又出现在眼前,兵锋剑气,都不如她眸光凌冽三分。 第365章 宁朔 仲春时节,春昼初长。成雍派去彭城的使者送回音讯,成肃对他前往京门的请求并无异议。 成雍如释重负,当即上书天子自请出京,回到了心心念念的京门故里。 成之染也替他松了一口气,并非所有人都适合居于高位,德不配位有时也是一种折磨。没几天平昌孟府也传来消息,孟元策答应了与徐氏的婚事,不日将请人到徐家求亲。 乍暖还寒时候,细雨飘零,金陵城笼罩了一层青黛之色。一夜间草木郁青,桐花烂漫,柳陌莺啭之时,成之染恍然觉出,她已经许久没有见到江南春色了。 她祖母温太妃挂念三弟,一大把年纪了还亲自前往温府探望,结果回来没多久,自己也病倒了。 东府上下都提心吊胆,如今成雍已离京,桓夫人整日哀切伤怀,家宅之中,唯有容楚楚勉力操持。 成之染前往东府探望祖母,见到容楚楚,心下悯然。她明明失去了唯一的孩子,在偌大的东府中孤苦无依,可如今纷乱时节,还是要靠她撑起这一方天地。 容楚楚的目光与她一触即分,只在垂眸敛首时,流露出淡淡的哀伤。 丧子之痛,经年不散。可她深宅妇人,又能如何? “狸奴……”温太妃唤成之染上前,问道,“桃符与公主,何时成婚啊?” 成之染强自勾唇,道:“公主出降,仪礼繁复,与寻常婚嫁不同。祖母且放心,朝廷自然会选个良辰吉日。” “我可是盼着那一天呐……”温太妃笑笑,有些浑沌的双眸浮起一丝希冀。 成之染知道她病中多思,笑了笑,道:“祖母盼着这一天可不够,将来还要抱上重孙呢。” 温太妃呵呵地笑起来,众人陪着她有说有笑,看上去精气神也足了许多。 成之染稍稍放下心来,却又听她念念叨叨:“我年纪大了,许多人见一面少一面。我那老阿姊,随她儿子在青州,四弟一家子,还远在雍州,好不容易见了三弟一面,人已经病成那个样子。我也没好到哪里去,儿子一个个都不在身边。你倒是问问你阿父,几时能回来?” 她阿父,几时能回来? 成之染一时茫然,她阿父岂是不想回来,可他一旦回来了,数年来平稳相持的朝局,顷刻将如同巨石坠入的湖面,不知何时何事才足以平息。 她不敢冒这样的险,她父亲,想必也正在迟疑。 温太妃看着成之染,目光中饱含期待。 成之染无法回答,她心中也没有答案。 侍女阿喜从外间进来,悄悄在成之染耳边低语:“女郎,温录事来了。” 成之染向众人赔个不是,匆匆出外,温潜止正在庭中来回踱步,见到成之染,忍不住大呼:“第下,有大事!” 成之染瞪了他一眼,比了个嘘声。 温潜止顾不得多说,赶忙呈给她一封军报。 成之染扫了一眼,是洛阳来的,手中不由得一顿。 温潜止焦急地盯着她,问道:“说的是什么?” 成之染将军报读罢,唤来阿喜道:“去给太妃说一声,我先行回府,改日再来看望她老人家。” 温潜止急得抓心挠肺,跟着成之染回到镇国府,仍不知究竟是何等大事。 洛阳来使犹自在府中等候,成之染问道:“宗将军可有交代?” 来使道:“河南乱党不足为虑,只是如何应对北虏,还请第下定夺。” 成之染颔首不语。 温潜止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慕容颂派斛斯莫提攻克蒲坂城,薛会宁率军南渡洛阳。胡虏又与河南乱党勾结,袭扰洛阳城。”成之染缓缓说道。 温潜止大惊:“那可怎么办?” 成之染将军府上佐召来,与众人商议。薛会宁失了蒲坂城,河曲之地又沦落敌手,无论对河南而言,还是对关中而言,都殊为不利。 慕容氏调动重兵攻取河曲,想来是蓄谋已久,派游骑南渡袭扰洛阳,狼子野心,不容小觑。单凭宗棠齐司州之力,显然不是对方的对手。 宗寄罗急道:“不如速速派兵驰援洛阳,解了燃眉之急才是。” “以宗将军麾下人马,固守洛阳城并非难事,”桓不为劝道,“难的是如何收复河曲之地。” 萧群玉缓缓摇头,道:“慕容颂派去攻克蒲坂的人马,据说有数万之众,如何能与之匹敌?此事仍需从长计议。” 高寂之颔首称是:“我军回师还不到一年,仍未恢复元气,不宜贸然兴兵。” 江萦扇望向成之染,对方端坐于堂首,听着众人的议论,目光沉沉,一言不发。 不错,并州刺史薛会宁据守河曲之地,确是大魏插入慕容氏腹地的一枚楔子,无怪乎慕容氏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只是没想到,这一日居然来得这么早。 江萦扇问她:“薛会宁弃城而逃,朝廷可会怪罪?” “攻打蒲坂城的可是斛斯莫提啊……”成之染似乎笑了笑,道,“故人重逢,薛会宁未曾投降,已经是忠肝义胆了。如此义士,岂有怪罪之礼?” 萧群玉沉吟:“依第下之见……” “宗将军只管在河南平乱,如若慕容氏异动,再做打算。薛会宁毕竟兵败失地,降为荥阳太守,戍守虎牢关,无令洛阳贼寇东出。梁公在淮北,想来乱军也不敢贸然东进。至于河曲之地,令秦州刺史叱卢密盯紧蒲津,严防慕容氏渡河而西。” 宗寄罗听罢,不免为宗棠齐担忧。 成之染宽慰她道:“洛阳城池险固,岂是流寇所能奈何?倘若形势有变,我自会派兵出援。” 众人散去,成之染步出堂中,外间清风细雨杂香来,静谧得如同画卷。 身旁传来谢鸾的声音:“慕容氏不除,终是大患。” “我何尝不想除掉慕容氏,”成之染侧首,似是苦笑,“可如今,我岂能做到?” 司州军报旋即上呈朝廷,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骚动。天子对成之染部署并无不可,却未免忧虑,河南盗贼蜂起,也不知那位宗刺史,此番可否将叛乱平定。 ———— 间间歇歇的细雨,泠泠落入江南的泽国水乡。轻风丛枝,碧藓回廊,绿杨深院,一片瓦,千片瓦,零落微茫,如同调琴奏曲。 廊下的山茶花谢了一地,成之染从庭中穿过,忽而听闻几声兴奋的呜呜声。 她抬眸望去,徐长安扶着廊柱站在檐下,嘴里含混不清地叫喊,亮晶晶的眼睛看见她,雨雾般鲜活的气息扑面而来。 乳母笑着道:“第下,小郎君能站起来了!” 成之染怔然良久,油纸伞遮掩了她的面容,眸中的湿润之色隐没于雨幕。霎时间春光花影漫荡,旧日金城苦寒留下的冻痕,终于在今春彻底消尽,白云蓬勃,绿水泓澄。 她上前将徐长安抱起,雨帘外春意正浓。怀中幼子咯咯地笑了起来,在这个时节,洛阳道中的桃花或许开得正盛,浊浪奔流的河水,也在春潮中洪波涌起。经冬一别的洛阳城,不知如今可还安好。 宗棠齐派出的信使纵马疾驰,从漫山遍野桃花中闯入江南雨幕,接连不断地送回洛阳音讯。 河南的局势,比宗棠齐起初预想的要复杂得多。城西破虏垒,城东钩锁垒,各自被流寇数千人占据,更有贼寇屯驻于金墉城外,慕容游骑在城北邙山游荡,此起彼伏的攻势令他应接不暇。 城中的桃花开了又谢,芳春丽景都随着涛声远去,宗棠齐婴城固守,有一日登楼远望时,倏忽想起当年与他同等境地的河南太守裴和靖,不由得悲从中来。 第410章 贼寇仍隔三岔五袭扰不绝,城中粮草已不甚宽裕,再这样僵持下去,总不是办法。 宗棠齐无可奈何,只得派人向金陵求援。 朝中顿时陷入了沉寂。 天子与重臣商议,成之染主动请缨,当即要统领镇国府兵马出援,被孟元策等人苦苦劝住。 成之染不满:“既然朝中无人敢领兵,仆射为何不肯让我去?” 孟元策摇头,道:“杀鸡焉用牛刀!倘若劳烦第下出马,若非平定三晋,又将何以收场?” 成之染如何不知,如今不是与慕容氏你死我活的时候。可满朝文武支支吾吾的模样,又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孟元策劝道:“第下不如想想,军府何人,能担此重任?” 成之染盯了他许久,向天子说道:“我府中确有一人,可授为宁朔将军,率三千兵马驰援洛阳。” 孟元策闻言有些迟疑,镇国军府诸位上佐,他都还认得,一时不知对方说的是哪个。 天子问道:“是何人?” “从事中郎,宗寄罗。” 孟元策面露难色,宗寄罗毕竟女子,在镇国府中倒也罢了,做朝官似有不便。 他虽未明言,成之染见他神色,如何不明白,登时沉了脸,道:“此事不必仆射为难。” 天子沉默了许久,问道:“难道再无旁人可用了?” 成之染讶然:“陛下!洛阳如今危在旦夕,解洛阳之围,也并非一时一事,唯有良将能为。” 她很是坚决,天子也说不动,只得道:“待她解了洛阳之围,再说不迟。” 成之染只得领命。 宗寄罗得偿所愿,不胜欢喜。柳元宝做了将近一年的殿中将军,于朝会宴飨及乘舆外出之时值侍于天子左右,早已厌烦了,执意要一同出援。 成之染代他禀明天子,天子不无不可,许诺事成之后,让他做河南太守。 第366章 北顾 自从宗寄罗和柳元宝领兵走后,成之染一直心绪难宁。仲夏天长,溽暑难消,更不知千里之外黄沙苦热,又何等难熬。 又到了金陵重五时节,成洛宛往年总是随东府女眷到北顾楼上看龙舟,因此一连数日缠着成之染要去。成之染被她磨得没了脾气,只得轻车简从,一手拉着她,一手抱着徐长安,再次登上了北顾楼。 观赏江景的绝佳雅座,早已为东府一行预留。成昭远带着弟妹一行在窗前观望,见到成之染来了,他笑着唤了一声:“阿姊。” 在他的身后,天高地远,大江横流,风帆鼓动。成之染不由得微微张大了眼睛。 成洛宛不知跑到哪里去,徐长安也被成琇莹抱走。她孑然一身立于栏杆前,恍惚一瞬间,如同回到了十多年前,与徐娴娘、赵蘅芜、孟如燕一干女伴第一次登上北顾楼的时候。 金陵风景不殊,故地重游,人世业已更迭。 徐娴娘终究摘下了心头那一轮明月,再过几个月,她与谢鸾的孩子就要出生了。赵蘅芜随苏弘度渡河北上,也不知如今人在何处,可还安好。孟如燕早早嫁人,本以为现世安稳,却在海寇之乱中猝然丧父,好在还有一位官居尚书右仆射的叔父,这些年没有吃什么苦头。 当年只在传闻中依稀窥见的萧九娘,如今终于留在她身旁,那时候的她,想都不敢想。 成之染望向江波中呼喊雀跃的竞渡健儿,泪水禁不住涌上眼眶。那个自称裴七郎的元七郎,死在关中荒寒落寞的严冬,与山原同在,与日月同归。 她近来频频梦回少年之事,也不知反复在梦中追寻的,到底是失落了何物。或许她不该如此,可是将目光投向将来,前路却比梦境更为缥缈难辨。 人生何苦,人生何苦。 江畔鼓声大作时,成之染赫然对上了成昭远的目光。 他似乎有些担心,问道:“阿姊可还好?” 成之染勾唇一笑。这样喜庆的时节,又何必如此伤怀。她垂眸掩去眼底思绪,成昭远也没有多问。 她这个最为年长的阿弟,与琅邪公主的婚期定在秋末,如今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副贰东府的梁公世子,在数年的监府生涯中,早已学会了从容游走于官场,举手投足之间有几分成肃的模样。 成之染暗自思忖,这正是她父亲所乐见的罢。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隔座的雅间又有词客斗诗。 成琇莹悄悄溜到屏风外观望,冷不丁听到有人道:“阿妹在作甚?” 她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成之染,登时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二。 成之染从帘中望去,一众文人雅客间,为首的是个年轻郎君,她不由得咦了一声。 成琇莹小心问道:“阿姊怎么了?” 成之染喃喃:“好生眼熟,不知在哪里见过。” 成琇莹看了看她,笑道:“那是阿姊府中谢三郎的阿弟啊!” 成之染一愣,若她没记错,这郎君单名一个“凤”字,是陈郡谢让与淮南长公主的幼子。 当年谢让自裁时,谢凤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没想到一晃许多年,已经出落得风度翩翩,比起他兄长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成琇莹点了点头,道:“谢郎数月前刚刚加冠,字‘天赐’。他起家秘书郎,这样的清美之职,我阿兄一辈子也做不得……” 成之染不知她为何提起了成修远,但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一脸倾慕的模样,不由得笑道:“可别说你那阿兄,你也快要及笄了,若是嫁给他,我替你做媒。” 成琇莹登时羞红了脸,比了个嘘声,小声反驳道:“阿姊莫要开玩笑!我哪敢,他可是禁脔。” 成之染有些疑惑:“何为禁脔?” 成琇莹摇了摇头,道:“那可是公主看中的人。”她话一出口,顿觉失言,懊恼地看了成之染一眼。 成之染不语。她这阿妹所说的公主,显然不是业已订婚的琅邪公主。 那便是清河公主了。 她忽而想起桓夫人让成修远尚主的意图,望着眼前的郎君,又听着不远处成修远的吵闹声,天子就是闭着眼,都不会选成修远。 半晌,成之染笑笑:“委屈了你们兄妹。” 成琇莹一愣,又有些羞赧:“我不打紧的,我阿兄也无所谓。谢郎和公主,那才是一对壁人啊……” 成之染默然。谢凤遭逢家难,无论如何与东府脱不开干系,倘若当真能尚主,何尝不是一种慰藉。 成琇莹想起自己的婚事,顿时生出些哀愁,向成之染央求道:“我快要及笄,如今还不想成婚,阿姊能不能想想办法,怎么能让我留在祖母和母亲身边?” “不如来我府中,”成之染拉着她的手,半开玩笑道,“我那位宗娘子如今不在身边,你来替她的职事。” 成琇莹信以为真,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摇头道:“才藻非女子之事,常人所不及。我哪懂这些,好好待在家里便是了。” 成之染笑了笑,不再开她的玩笑,心里说不出是失望还是伤感。回京一年来,她不遗余力地网罗将士遗孤入府,在西州城开立学堂,教他们读书。前来求学的大都是儿郎,零星几个小娘子,于众人之中显得局促。 眼前闪过天子的面容,他对宗寄罗拜将的迟疑,让成之染心里很不是滋味。 总归不是个办法。 蝉鸣一日更甚于一日。成之染久久等不到宗寄罗音讯,心气与暑气蒸腾,炎炎夏日中越发烦躁。 她推开层垒的案牍,明烈的日光倾泻在堂前,白花花的如同一团团影子。 贺楼霜正在回禀西州城杂事,却见成之染怔怔地盯着面前的虚空,忽而侧首望着她,道:“霜娘,我不明白,宇文绎那么个胡虏,设立女侍中,竟无一人阻拦么?” 贺楼霜淡淡一笑:“正因为君臣大都是胡虏,所以才没有汉人那么多顾忌。在北地,女子的地位与江南不同,据说我祖父的母亲,也是一位辅政监国杀伐果断的太后。南北异俗,由来已久,于江南而言,并非常理。” “江南,江南!”成之染低了头,叹息道,“其实我父亲说得没错,朝廷选任皆由吏部铨选,中正品第,盘根错节。倘若使女子皆可入仕,朝廷必以为惊世骇俗,有动摇国本之虞。即使是我,也只能暂且为府中辟除佐吏,想要走出镇国府,如今看来殊为不易。” 萧群玉在侧,道:“纵使不能尽皆如愿,能得天子准允,在宫中设立女官,也未尝不可。” 成之染不由得苦笑:“如今这朝堂,牵一发而动全身。且不说天子会不会首肯,上到相国,下到百官,只怕要闹翻了天。” 萧群玉似是一笑:“倘若有一日第下总百揆,宫中府中,又有何不同?” 成之染讶然,望了她一眼,摇头道:“谈何容易!” 众人正议论之间,有通传来报。 成之染一喜:“可是洛阳的消息?” 通传摇头道:“是宫中消息。温将军派人送信来。” 第411章 成之染虽有些失落,听闻温印虎有事相告,又止不住捏了一把汗。她拆信一看,眉头稍稍舒展了,旋即又凝思不语。 贺楼霜和萧群玉都紧盯着成之染,半晌,她说道:“宫中的婉美人新近诊出身孕,龙颜大悦,让她入居正福殿。” 成之染说罢,又有些惘然,后宫有喜,自然是好事,可那人,竟然是独孤明月。 她不由得低叹一声。无论如何,倘若此番能诞育皇嗣,定能使天子稍加开怀。 然而苏承祜之死,仍使她惴惴不安。萧璞临终前对于袁放之的猜疑,她始终没有寻到确凿证据。可单单这样的猜测,已让人不忍细思。 独孤明月这一胎,务要万无一失。 成之染唤来左卫将军李尽尘和右卫将军温印虎,好生叮嘱了一番,不准任何外人接近婉美人。如今外敌扰动,内政不宁,独孤明月虽身处帝寝,仍不可掉以轻心,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 乾宁十五年夏六月,金陵大霖。槐花满地,时雨滂沱。 惊天动地的疾风骤雨,仿佛从四面八方涌来,势要将金陵城淹没。成洛宛怕极了滚雷,每逢雷雨的夜晚,总是捂着耳朵缩在成之染怀里。 电光一遍又一遍将窗棂照亮,成之染不知这骤雨还要持续多久,只听闻四方州郡频频传送灾情。徐崇朝身为丹阳尹,整日里派人修缮城池、加固堤防、赈济灾民,早已忙得不可开交。 金陵一片兵荒马乱之际,河南传来了宗寄罗的消息。 她率军赶到洛阳城,与城中宗棠齐里应外合,辗转久战,击溃了窃据城外要塞的流寇,俘获甚众,邙山上的慕容游骑见势不妙,灰溜溜地撤回了大河北岸。 美中不足的是,她未能抓到贼首,其人随残部败逃,至今仍杳无音讯。 为洛阳安危考量,宗寄罗有意率军驻守洛阳,待肃清河南,再行回京。 成之染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有她在洛阳,只怕慕容氏轻易不敢南下。若能使河南安定,再要让宗寄罗做宁朔将军,天子也说不得什么了。 第367章 人心 在军报之外,宗寄罗还给成之染送来一封密信。成之染读罢,不由得陷入了沉默。 此番作乱于河南的流寇声势浩大,为首数人都号称苏氏宗室。成之染起初只当他们唬人,然而根据宗寄罗打探的消息,其中确有扶风苏氏百年相继的远亲。逃脱的贼首唤作苏馀,自称是当年的益州刺史濮阳王之子,宗寄罗在密信中陈言,她怀疑这人的身份可能是真的。 濮阳王…… 成之染记得这个人。当年乔赤围作乱益州,朝廷派宗室濮阳王伐蜀,结果他兵败被杀,还因此引出了金陵的一番波折。 她从未见过这位濮阳王,也不曾留意他的子嗣去往何方。如今苏馀等一干贼寇作乱河南,打出的旗号却是清君侧,矛头直指坐镇彭城的梁公。 是私仇还是公愤,成之染无心辨明。当年她父亲以濮阳王伐蜀失利为由怪罪汝南王,致使汝南王羞愤自杀时,可曾料想到今日? 风雨如晦,阴霾不开。成之染将宗寄罗的密信压在手中,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即使是她的父亲。 她倏忽想起,当年北伐关中前,也是一个多雨的年份,暴雨冲垮了彭城城墙,让当时的北徐刺史杜延寿好一番焦头烂额。不知如今这大雨,落在彭城时可还凶猛?她父亲尚在病中,孤城夜雨,可会思念金陵? 回答她的唯有澎湃的骤雨和雷鸣。 大雨不知冲塌了多少屋舍,也不知浸坏了多少庄稼,金陵成为了真正的泽国水乡,百姓苦不堪言。厚重而连绵的雨幕终于揭起时,朝野上下都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尚未平顺,自江北疾驰而来的急报,又如同平地惊雷,比霹雳更骇人三分。 梁公于彭城遇刺,重伤不起。 成之染闻讯之时,满目天光霎时间斑驳迷离。庭树落下一片濡湿的青叶,贴在她颈侧,她却恍若不觉。 她喝问使者:“怎么会受伤?侍卫百余人,干什么吃的!” 使者磕磕绊绊地解释。成之染额角抽痛,隐隐约约听到许多人絮语,支离破碎的言语,模模糊糊勾勒出彭城的图景。 竟是刺客伪装成郎中侍童,趁进持汤药之时行刺。 而刺客的幕后主使,正是从洛阳溃逃的贼首苏馀,他一击不中,率残部撤回了河北,躲到慕容氏羽翼之下。 成之染惊诧不已。若说她先前还对洛阳流寇的身份有所怀疑,如今却是确信了,她父亲已成为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梁公遇刺,非同小可。天子遣使前往彭城慰问,使者才离京没多久,成肃的奏表又进呈御前。 他请命北伐,终此残年,攻灭慕容。 此言一出,不仅天子大惊,百官也闻之变色,异口同声地坚辞不可。于是天子问成之染:“卿以为如何?” 朝臣的反对究竟是出于何等心思,成之染并不在乎。她眸中的光芒亮起又熄灭,仿佛回到了遥远的长安冬日,眼前满是她父亲挥斥方遒的身影。 席卷漠北,叩勒阴山。一击致命,永绝后患。 那些激荡的遐思和豪情,终究在关陇寒沙中泯灭殆尽,漫天风雪中的饿殍和枯骨,也已将再度北伐的宏图掩埋。 如今这时候,再发起一场旷日持久的倾国之战,硬要与慕容氏拼个你死我活,最终的下场逃不过玉石俱焚。 她突然有些怕了。 大殿中人人都紧盯着她,面色紧张,各怀心事,生怕这位镇国大将军说出什么可怕的话,将整个朝廷再次拉入征战的巨大漩涡。 成之染缄口不语,良久,似乎是轻叹一声。她静静抬眸,回答了天子的问话。 “连年征战,师老兵疲,国用虚竭,如何能倾灭慕容?臣以为不可劳民伤财,再起兵争。” 殿中沉闷的气息陡然一轻,众人亦纷纷称是。 然而天子似乎并未得到想要的答案,他低垂眼眸,目光落在成之染身上,不言之中萦绕着几多愁思。 成之染福至心灵,那一刻仿佛明白了天子所想。 他大抵是想问她,倘若梁公执意如此,又该如何? 可身为天子,他无法将这个问题宣之于口。 成之染避开了对方的目光。倘若她父亲执意如此? 长阶夜雨后依旧氤氲着潮气,环佩琳琅作响,仿佛与足音应和。步出大殿走向大司马门的这一路,成之染心中空空荡荡,举目四望,无人言说。 徐崇朝跟了她许久,却见她步出大司马门,忽而停下了脚步,回望这座巍峨的城楼。 许多年以前,或许也没有太久,只是在她的记忆中显得格外邈远,正是在这座城楼下,东海王苏弘度刺死禁兵,若不是她拔剑入荆州,大江上下又是一番浩劫。可是尽管她挽救了他们一时,终究逃不过今日生死微茫的结局。 冥冥之中像有一双手,拨弄着众生命运。 难道说,是她做错了什么?为何如今还是走到了这般田地! 成之染幽幽地望向徐崇朝,缓缓道:“或许我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徐崇朝不解其意,但见她神情哀婉,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待回到府中,他问道:“不出兵,又有什么错?” 成之染静坐于窗下,窗棂上斑驳树影,依稀在她眉宇间回荡。她声音极轻,道:“我父亲是何等人物,再惊怒愤恨,也不会在大事上乱了分寸。如今是不是北伐慕容氏的时机,他岂会不知?” 徐崇朝听出她话外之意,沉吟道:“那他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什么?”成之染轻轻一笑,唇角流露出些许苦涩,“为了让朝廷做出选择。” 徐崇朝又有些糊涂了。 成之染叹道:“他执意北伐,旁人是劝不住的,如今之计,唯有召他回金陵。” 数年不归的梁公回京,有些事,便不在众人的掌控之内了。 徐崇朝沉思良久,道:“梁公未必是这番心计。” 成之染摇头:“你且等着看,纵使他不说,总有人会替他说。” 徐崇朝观望了数日,起初还有些半信半疑,然而不久后朝参之时,中书侍郎周士显建言,梁公在藩,屡遭暗害,不如重申前命,征梁公入辅金陵,以为两便。 成之染闻言,虚悬心头的巨石终于落下,反而生出如释重负之感。她猜的没错,只是没想到,为她父亲说话的这人,竟是周士显。 身为天子近臣,久在中朝侍奉,他为何要这么做? 似是察觉成之染饱含疑虑的目光,周士显微微低了头,让成之染难以看清他的面容。 群臣多附议之声,天子缓缓道:“可。” 时隔半年,征梁公入辅的诏令再次传往彭城。此番前去传令的是侍中柳访。他年近古稀,虽位居侍中,平日多不预政事,只因孟元策上回碰壁,朝中对人选颇为谨慎。派柳访前去,任谁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第412章 乾宁十五年秋七月,梁公发彭城,自泗水入淮,舟师至金陵。满朝文武于江畔相迎,鼓乐喧天,冠盖云集,极一时之盛。 对于金陵的百官公卿而言,自从乾宁十一年北伐挥师,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成肃了。这位功勋卓著的梁公年近花甲,并未穿官服,而是身着明光甲。沉重的铁甲在身,传闻中重伤不起的梁公依旧身姿挺拔,威武雄壮之气不减当年。 孟元策行伍出身,自然知晓这铁甲吃力,率众人奉迎之时,不无忧虑道:“殿下何故如此?” 成肃不以为意,道:“自从乾宁十一年离京,至今尚未向天子复命。既以此始,当以此终。” 孟元策唏嘘不已,忽而听到成之染的声音。 “可是殿下来迟了。”她说。 成肃望着她,道:“惟愿天子莫怪。” 成之染从对方眉间看到了深深的沟壑,他的面容比去岁相见时越发沧桑,岁月的痕迹是如此明显,她缄口不言。 精甲曜日的金吾卫一路开道,刀戟林立,次第排开,劈波斩浪般护送车马回到东府城。留守的文武将佐在城下等候多时,恭恭敬敬地夹道相迎,锣鼓笙箫声不绝于耳。 成昭远率众人拜倒马前,成肃高踞马上,望了他许久,挥手让众人起身。城头顷刻间响起迢递钟鸣,惊飞而起的一群白鸽,扑腾着隐没在天光之外。浩浩荡荡的人马来到成府外,成肃勒马止步,目光落在众星捧月般的幼女身上,似是一怔。 那幼女仰头看了他一阵,举起肉乎乎的胳膊招动着,脆生生喊道:“外祖……” 她身旁妇人抱着个周岁模样的幼童,闻声也喊了起来,呜呜地含混不清。 成肃明白了,这大抵是他的一对外孙。他从马上笑起来。 曹方遂和常宁扶他下马,他微微俯身,招呼那两个幼童:“来,过来。” 成洛宛往前走了两步,望着眼前陌生的将军,扭头扑进了成之染怀里。反而是徐长安被乳母放下,迈着小短腿走来,被成肃一把抱起。 他虽然已满周岁,可是话还说不出几句,呜呜地喊着,忽而又咧着嘴笑。在成肃怀里,他望见密密麻麻的人群,朱紫冠带,铁甲银枪,一张张面孔,他从未见过,于是睁大了眼睛,好奇地从众人脸上掠过。 成之染想着她父亲有伤在身,示意成昭远将徐长安接过。 成肃却不肯松手,抱着小外孙阔步入府。明亮的日影之下,久别的府邸显得格外柔和温煦。高大的槐杨随微风闪动,荫蔽了他所熟悉的一切光景。距离他搬进府中,已经整整十二年,府中的一草一木,仿佛不知不觉成为他的一部分,如今在沉静地闪耀着迎候他归来。 他,终于回来了。 第368章 梁王 成肃风尘仆仆地前往沧海堂,见到了阔别已久的母亲。 温太妃与长子久别重逢,激动得泪流满面。她向来身子骨硬朗,可自从春天里病倒,一直没彻底见好,近日听闻成肃要回京,周身气色也为之一振,今日早早在府中等候,拿定了主意要亲自为成肃接风。 成肃愧疚道:“是儿不孝,难以在家中侍奉。” 温太妃只是问他:“你回来,不会再走了罢?” 成肃不言,唯有叩首而已。温太妃握着他的手,止不住摇头叹息。 府中早已准备了盛大的家宴,为成肃接风洗尘。成府这些年人丁兴旺,纵然成雍和数名子侄各自出镇,座中大大小小仍有十几个男女小辈,加之温太妃、桓夫人并一干女眷,当真是钟鸣鼎食,富贵满堂。 成肃卸下了铁甲,酒酣耳热之际,于座中把箸击盘而歌,引得温太妃开怀,仿佛在此时此地,他不再是权倾朝野的梁公,而仅仅是久战归来的旅人。 成之染也有许多年没有见到她父亲如此高歌,她祖母眸中莹润的泪花,与当年她父亲第一次征讨海寇归来之时,并无二致。徐长安随着曲调蹦蹦跳跳,令成肃大笑,他似乎对这个外孙格外喜爱。 日暮酒醒,曲终人散。徐长安仍旧缠着成肃陪他玩,成之染将他抱起,道:“外祖太累了,莫要再胡闹。” 成肃捏了捏徐长安的小脸蛋,脸上带着微醺的笑意:“鹊儿舍不得外祖,那就留在外祖家里,不要回去了。” 徐长安自然听不懂,只是扑腾乱动。成之染望了成肃一眼,道:“阿父,早些歇息罢。” 成肃哈哈一笑,颔首道:“我累了,我累了……” 曹方遂和常宁扶着他远去,成之染伫立良久,禁不住将怀中幼子抱得更紧。 徐崇朝沉吟:“梁公之意是……” 成之染微微摇头:“他醉了,逗孩子的话,怎么能当真?” 斜阳余晖下庭院深深,她收回目光,廊下皂荚树摇曳披拂,清香扑鼻。昨夜风雨后落了许多青翠的碎叶,被人扫在庭阶下,宁静中又生出支离之感。 她与徐崇朝在东府留宿,出阁前的居室一如往日,看得出时时有人打理。高案上仍旧摆着刀架,静静地立在旧时花窗下,成之染将随身的长刀放上,刀鞘黑沉如水,光影斑驳闪动,从前那许多在东府的日日夜夜,又仿佛回到眼前。 不合时宜的泪花微微润湿了眼眶,她夜不能寐。 难得是个晴朗的秋夜,小窗外寒蛩不住鸣。成之染披衣起坐,望着窗棂上铺满清光,摸出箱奁中一支芦管。 独步闲庭,夜凉天静。后园水轩中风帷轻动,雾罗低垂,月光好似火苗闪动,明亮得令人恍惚。 成之染静坐轩中,吹响了她的芦管。铁甲寒霜,幽幽心曲,岭南暗夜,关陇黄沙,回环往复犹如咏叹的乐声,飘散在江南秋夜。 一曲终了,成之染放下了芦管。 暗影中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高大的身形显出苍迈之感,仿佛明月星辉都会聚此间。 成之染似是一叹:“阿父。” 成肃缓缓步入轩中,隔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眺望,阒寂的府邸早已沉沉睡去。凉风吹动他宽大的衣袍,他对成之染道:“夜里凉,回屋罢。” 成之染握着手中芦管,一动不动。 成肃沉沉地望着她,半晌,在轩中落座,帘帷在他面容上投下风影,缥缈得如同梦境。 “我听你祖母说,鹊儿抓周时,抓到的是丹阳尹之印。”他缓缓说道。 成之染似是一笑:“是阿蛮胡闹,我竟不知还放了这个。” “吉兆啊……”成肃看了她一眼,眸光闪动,道,“我的小鹊儿,将来必能做丹阳尹。” 成之染侧首,道:“这话我可不敢说。” 成肃笑了笑,从容问起她这双儿女近事。生儿育女是件辛苦事,他至今记得,成之染孩提之时,没少让柳氏和他劳神费力。不过如今他的长女已位居显宦,劳心费力之事自有傅姆代劳,不会再令庶务繁杂的镇国大将军费神。 成之染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眉宇间难掩疲敝之色,在朗月清风涤荡之下仍不减沉重。 总不会是为了家宅琐事。 成肃喟然一叹,道:“我儿,你想问什么,尽管问我罢。” 夹水疏篱间木槿堆香,零落花枝如同一双双低垂的眼眸。成之染沉默了许久,静静地望着面前的老父,终究开口道:“父亲此番回京,可是要做梁王?” 成肃迟迟没有回答她,耳畔只听闻风声疏冷,一声又一声寒虫嘶鸣,聒噪得令人烦闷。 在成之染再次开口前,成肃反问道:“有何不可?” 成之染缓缓垂眸,忽而又望向天边朗月,喃喃道:“我记得上一位异姓封王的,已经被抄家灭族了。” 成肃盯着她,道:“傻孩子,我怎么会做庾慎终?” 成之染止不住轻笑:“那父亲为何如此?” “我已经五十七岁了,又还有几年能活?”成肃似是叹息,“此生若是能致霸称王,田舍翁亦无憾矣!” 成之染摇头:“可父亲所求的王霸之业,会招致百世骂名,将你我所有人置于危难。” “不,你错了,”成肃道,“难道你忘了,当年庾昌若权倾朝野,一旦身死,子侄亦受迫于人。我不过田舍翁而已,今日若不能壮大门庭,将来又何以护你们周全?” “可是父亲还有我,”成之染望着他道,“将来还有我,可以保全门户。” 成肃似是苦笑:“你能吗?” 成之染怔然良久,她父亲苍老的面容,在月下显得格外沧桑。她倏忽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或许是二十年前,她还很小的时候,她的父亲第一次随徐大将军讨伐海寇前,茕茕灯火中将她抱在膝盖上,殷殷嘱托的模样。 两行清泪从眸中滑落,无声地打湿前襟。风声,水声,虫嘶,蛙鸣,依旧在耳畔聒噪不绝,溽暑未消,此刻却有如寒冬。 成之染俯身一拜,道:“父亲有伤在身,好生养病罢。” 成肃在轩中独坐,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目光从波痕掠过,晶莹的水光,碎琼乱玉般,仿佛能将人眼眸刺痛。 第413章 他沉思不语。 守在树下的曹方遂和常宁,仿佛听到了一声叹息。 次日成肃入宫向天子复命,成之染陪同他到大司马门下,沉默地驻足不语。在宫城外等候的间隙,她遇到了孟元策。 孟元策见她眼下青黑,神情似有些萧索,不由得关切几句。 成之染笑笑:“仆射,我无妨。” 孟元策颔首,那神情显然并不相信,不过他没有多问。他与徐丽娘婚期将近,请成之染届时前往孟府观礼。 成之染含笑答应,眸光顿了顿,道:“仆射如今为孟氏脊梁,可曾想过来日?” 孟元策颇为诧异,见她不像玩笑话,于是道:“来日之果,岂非今日之因?” 成之染微微晃神,笑了笑:“仆射通达,是我糊涂了。” 孟元策笑而不语。 因着他的话,成之染见到成肃出来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成肃亦心事萦怀。他与天子说了些什么,成之染并不知道,如今父女相对,也难以开口询问。 过了没多久,她也就知晓答案了。 八月秋高,天子降诏,进梁公爵为王,以十郡益梁国,迁都寿阳。 面对第三次册命梁王的诏令,成肃不再拒绝。 那日的册典漫长而肃穆,碧空之下的太极殿辉煌灿烂,天子亲临,百官云集,仪仗森然,鼓乐喧阗,铺天盖地的威压犹如潮水,久久回荡在偌大的宫城。 成之染身处于朝臣之首,望见成肃衣画裳绣的九章冕服,一时生出不切实际的恍惚之感。缓慢而沉重的鼓点,一声声敲打在她心上,仿佛将神魂激荡,如同上元之夜的宫灯飘起。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她拨开层层迷雾,指尖触及的,是长安冬日冰冷的晨雾。在白雾尽头,缓缓显露出京门城外的沙洲,依旧是正在割草的父亲和三叔,她犹如一只灰雀。 成之染惘然,到底哪一个才是梦? 册典之后的梁王,前呼后拥地回到东府。隔着浩荡的人群,他望见了成之染的眼睛。 那双眼睛仿佛对他说,父亲如今,尽可如愿了。 成肃不语,挥袖风飘,红尘昼昏,如霆如雷。 一道细微裂痕从心底绽开,成之染拱手一拜,欢庆梁王的山呼海啸声,有如实质般压低了她的头颅。 震耳欲聋,目眩神迷。 其后接连数日的夜里,成之染频频梦到一个人,起初只是梦境中一团光影,渐渐地变得清晰。 狂风掀起了重重帘幕,有一人缠绵病榻,只留给她虚弱的侧影。 她不认识那个人,可直觉已经告诉她对方的身份。那个显赫的名字在心口呼之欲出,她却仿佛失了声,只是怔怔地望着对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那人的目光仿佛落在她身上,可是她看不清对方的容颜,只听他问道:“你已去过长安了?” 成之染颔首。 “好,好……”那人低语道,“这条路,你父亲比我走得更好。” 成之染想要分辩什么,却依旧无法发声。 那人只是望着她,似乎也并不需要她说些什么,昏暗罗帷间隐约传来一声低语。 “世人固然疑我骂我,可我,从不曾辜负皇恩。” 凝滞于心口的浓雾散去,成之染赫然睁开了眼睛。 第369章 尚主 成肃既已回京,彭城重镇空虚。他上书天子,请以青州刺史杜延寿为北徐刺史,进号中军将军,督淮北诸军事,移镇彭城,以醴陵县公世子成修远为青州刺史,出镇广陵。 天子准奏。 成修远闻讯受宠若惊,又未免惶急,他不学无术,遑论为官理政。 “铜铃啊……”成肃望着年近弱冠的侄子,道,“凡事不经历练,焉能长进?” 他亲自为成修远挑选贤良佐吏,殷殷规劝中送人渡江北上。 成之染目送孤帆远影消失在碧空尽头,问成肃:“父亲要留在金陵?” 成肃道:“我要等桃符成婚。” “在那之后呢?”成之染追问,“父亲去哪里?” 成肃似乎笑了笑,对她道:“自然是就国。” 成之染直直地望到他眸中,不得不承认,她已经无法分辨对方话中虚实,一股难言的巨大惶惑攫住她心口,险些让她喘不过气来。 数日后又是孟元策婚期。因他是续弦,徐家也不便铺张,于是婚仪诸事从简,只请了亲朋故旧赴宴。 成肃前去孟府庆贺时,车马辚辚,冠盖不绝,孟元策亲自出迎,想要行大礼,被成肃一把拉住。 “你我既定了儿女亲家,如今又姻娅连枝,何必讲究这些俗礼!” 孟元策闻言慨然,在同行人群之间望见成之染,一时间百感交集,喜宴上推杯换盏,不由得多饮了几许,沉沉双眸中满是醉意。 许是喝晕了头脑,急管繁弦的喧闹之中,孟元策持盏上前,一手拍上了成肃的肩膀,令座中众人悚然一惊。 欢声笑语似是顿住了,人人望着他,不由得捏了一把汗,生怕此举引得梁王不悦。 孟元策似是不觉,笑着问成肃:“大郎君功业盖世,倘若我兄长得见,又不知唏嘘几何!” 他几个子侄都变了脸色,谁不知当年孟元礼自尽,与如今这位梁王脱不开干系。在这种时候提起孟元礼,怕不是犯了梁王的忌讳。 唯有成之染呷了一口茶,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成肃的神情。 “二郎啊二郎!”成肃大笑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但求无愧,夫复何言!令兄已自全名节,忠烈昭彰,流芳百世,来日九泉之下相见,只怕他怪我驱驰利禄,不肯再与我相见!” 孟元策闻言失笑:“岂会,岂会!” 成肃拍着他的手,道:“今日二郎能与徐大将军之女结为连理,令兄倘若知晓,定当欣慰。到时候我先行向他报喜,他只顾高兴,可就怪不得我了!” 孟元策仿佛许久才明白他话中之意,不由得一个激灵,登时酒醒了大半,慌忙道:“殿下身常健,何必出此言!” 成肃摆了摆手,只是摇着头,压低声音道:“我长你十二岁,来日种种,不可思量。你我姻戚连枝,那些不懂事的孩子,有赖你看顾些许。” 孟元策满口答应。 锦筵红烛,灯花缭乱。成之染静静地望着成肃,她父亲的面容显得格外柔和,一瞬间仿佛只是个垂垂老矣的家翁,可幢幢灯影落在他的眸子里,又沉沉地看不到底。 真奇怪,明明是她的父亲,明明他才刚回来不久,可是她已经厌烦了。成肃的言语常使她无所适从,让她读不懂,又不敢细思。 她突然急切地盼望他离开。 等到琅邪公主出降,他是不是就可以离京就国了? ———— 琅邪公主大婚定于秋末。那一场盛大的婚仪,直到许多年以后,仍旧为世人所称道。 自从承平三年永嘉长公主出降琅邪王氏,整整二十年再无帝室婚娶。身为天子嫡长女,琅邪公主生于庾氏之乱,长于帝后膝下,自幼备受宠爱,如今又与梁王太子婚配,她的出降仪,更是史无前例地盛大。 亲迎那一日,成肃在东府为成昭远饯行。西风摇曳,吹落枝头桂花,金黄的碎花落在成昭远冠上,一闪一闪地有如星子。 成之染立于阶前,望着眼前最为年长的阿弟恭敬地再拜行礼,出门乘马,带着大雁和仪仗,前往宫城迎接公主。 因琅邪公主出降,天子赐青溪甲第一座,在皇城东阳门外数里。成昭远入宫奉雁,待公主升车,先行还第。 暮秋的午后光影斑驳,公主仪仗姗姗来迟,金陵百姓争相在道旁观望,隔着层层叠叠的行幕步障间,窥见金碧辉煌的车马喧嚣,仿佛从云顶缥缈而过的仙驾玉车。 除却成肃和成之染在正堂等候,自桓夫人以下妇孺,都与成昭远一道在府外迎候。天光向晚时,遥遥望见数十人沿街洒扫,开出一条仪驾通行的水路。众人心知是公主将至,不由得神情一振。 天子此番嫁女,陪送之物不可胜记,单单铺设房卧便用了数百张担床,命虎贲羽林押送,精甲曜日,浩荡不绝。前头到了公主府,后头又跟着数十位骑马的宫嫔,头戴珍珠钗,身穿红罗衣,手持青盖为前导,如花海中分一道碧波,绮绣旌旗间露出公主的车驾。 成昭远伫立街前,凝神不动。车驾前后用红罗销金掌扇遮簇,缓缓在众人面前停下,掌扇散去,露出四角垂挂的绣额珠串,白藤夹杂着花朵轻晃,浓烈而和暖的香气扑鼻而来。 众人跪迎公主大驾,帘帷轻启时,成昭远不由得抬首,失礼地试图窥视公主的容颜。 琅邪公主苏裁锦,他并非没有见过。乾宁十年的上元春宴,他父亲问他,天家那两位公主,他看中哪个? 他看中哪个? 成昭远禁不住暗中发笑,彼时皇长女只有十一二岁,皇次女还不到十岁,二人都形容尚小,论及婚嫁之事似有些胡闹。没想到一眨眼五年过去,当初本以为是他父亲的玩笑,如今竟然成了真。 第414章 眼前的公主以团扇遮面,绮绣遮断了成昭远的视线,唯有露出的高髻凤冠,隐约彰示出和柔的姣好,金步摇随举止轻晃,又好似早先出门时,落在他冠上的花枝。 礼官引成昭远上前,向公主行礼。公主踏着锦绣织就的毡席,徐徐来到正堂。 民间交拜的礼俗,于公主而言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有魏一朝从无公主参拜的先例,不过此刻端坐堂首的不是旁人,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梁王。 苏裁锦垂眸敛首,依照天子的嘱托,从容向成肃一拜。 成肃并未起身,受了这一礼,眸中含笑。 满堂勋贵,鼓乐喧嚣。灯火在遮面的团扇上跳动,又如潮水般牵系着凤冠霞帔,成之染看得出神,眼前的人影也变得陌生,恍惚如同风雨飘摇的江上孤舟,卧病在床的袁皇后紧紧抱着怀中襁褓,那一双忧愁如水的眼睛,隐没在跳动的火苗之间。 一晃许多年过去,天子之女竟要嫁给她的阿弟了。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苏裁锦身上,唯独成之染于座中侧首,望向她父亲。 他端坐堂首含笑捻须,那一刻,当真像一位帝王。 这念头让成之染吓了一跳,周遭的欢笑顷刻间淡退,只余下绵延不绝的秋夜风声。 仿佛有什么脱离了她的掌控,倏忽滑向未知的深渊。 不该这样的。 到了第二日,新婚的公主和驸马面见成肃。成之染终于看清了公主的面容,当年襁褓中的婴儿,上元春宴上的幼女,宣阳门城头的倩影,终于清晰明丽地落在她眼中。 琅邪公主形貌昳丽,温婉贤淑,符合世人对于帝女的一切想象。只是在成昭远身旁,神情稍有些羞怯。 六郎怀远躲在屏风后观望,悄悄对二姊琇莹感慨:“阿兄竟然娶了这么好看的新妇……” 成琇莹瞪了他一眼,成怀远已经十三岁了,少年慕艾,却是对公主评头论足,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不过她打量成昭远神情,她这位阿兄,对这门婚事也当是满意的。盲婚哑嫁竟如此般配,实属难能可贵。 成肃也很是满意,唇角噙着一丝笑意。在苏裁锦的记忆里,这位梁王总是威武庄严的,可如今看来,却是一位和蔼的家翁。 她从小被帝后娇养,生得性情单纯,那心思一看便知。成之染不由得暗中摇头,这位小娘子,大抵是被梁王的假面蒙骗了。 不过这样也好,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是一种仁慈。 ———— 琅邪公主出降后,成肃了却了一桩心事,又以养病为由在东府流连旬日。 成之染有些等不及了,上门质问道:“梁国定都于寿阳,殿下何时就国?” 成肃的嗓音透露着沧桑:“你就这么想让我离京?” 成之染垂眸:“为人子者,自是不愿父亲远离。可面对梁王,他不能在金陵久留。” 成肃望了她许久,道:“我在彭城时,为贼人所伤,至今未愈。阿奴何意苦阿父如此!” 成之染立于窗前,初冬的光景比往日越发萧条。她避开成肃的目光,缓缓道:“阿父还记得承平八年吗?” 那已是十五年前。成肃不解其意,道:“那一年我与宣武诸将驱逐庾氏,怎么了?” “在驱逐庾氏之前,那一年春天,阿父随庾慎行入朝,到金陵面见庾慎终,阿父为了与宣武诸将谋事,假托旧疾复发,脱身回到京门。我至今依然记得。” 成肃听明白她话中之意,登时怒火中烧,斥道:“你以为我是在骗你不成!” “难道不是吗?”成之染反问,“不止这一次,我因苏弘度之事到彭城之时,阿父难道说,不是假意示弱来欺瞒我?” 成肃气不打一处来,手指着她道:“我自从做了大将,坐镇中军自然鲜少负伤。但你可知道,当年我随徐宝应高孝先征战,有多少次身受重伤险些丧命!你不知道,你那时太小!我受的刀伤箭伤何其多,十余年以来每每旧伤发作,你可曾知晓?我骗你作甚!” 成之染抿唇不语,她满身伤痕,也从未彻底痊愈,她父亲的痛,她自然懂得。 成肃狠狠一捶坐榻,道:“赵兹方害我,苏氏余孽也害我,你不去杀灭逆贼,反而怀疑我作伪,你怎能如此狠心!” “请阿父息怒,”成之染侧首看他,淡淡道,“倘若我说的不对,是我的错处,何劳阿父动怒伤身?” 成肃不由得火大:“你如今知道不对了?” 成之染缄口不言,忽而又生出惘然。倘若如今在她面前的是旁人,她自有千般刻薄手段将对方逼出真话,可这位梁王,毕竟是她的父亲啊…… 成肃见她仍疑心未消,渐渐冷落了神情,道:“我离京与否,由不得你管。不过,倘若你当真如此冷心绝情,我在金陵也没什么意思。我明日自会上表就藩,不劳你再为此事费心。” “阿父……”成之染一时不忍,张了张口,余下的话又咽回肚子里。事已至此,再多的解释都显得徒劳,倘若残存的父女恩情终将因一次次猜忌利用而消磨,她也只能无可奈何了。 第370章 祥瑞 成肃果然言出必行,当即唤左长史汝南周复岭入内,命他起草请求归藩的表章。 周复岭出身名门,年过不惑,素来谦和谨慎,见堂中父女二人面色不豫,心中也颇为忐忑。他不敢多问,提笔听成肃口述要义,余光瞥见成之染拂袖而去,不由得喟然。 成肃的目光亦随之远去,似是怔忡,良久不语。 周复岭轻咳一声:“殿下?” 成肃回过神,收回了目光,道:“接着写。” 周复岭所拟表章写了些什么,成之染并不知晓,不过才过了数日,梁王请求归藩的消息在朝野上下传得沸沸扬扬。 孟元策摸不清个中深浅,私底下询问成之染。 成之染道:“既是梁王心意,随他便是了。” 见她冷淡的模样,孟元策隐约猜测,这父女之间大抵是有些抵牾。 率先回应此事的是中书侍郎周士显,他于大殿之上陈词不可,极力向天子挽留成肃。侍中袁放之也顺水推舟,恳请让成肃留京辅政。百官察觉动向,亦纷纷上书请愿,不准成肃离京。 孟元策未免迟疑,然而此时的沉默,无疑是某种异议的意味。他心有不解,问成之染道:“梁王煊赫,朝野归心,为何要此时离京?第下又为何不阻拦?” 同朝称臣,成之染无法向他解释,只是道:“仆射不必因我而为难,只是将来若生出不测,都是衮衮诸公今日所为。” 孟元策犹疑之际,天子亦未置可否。此事搁置了数日,忽而有江州使者入朝,向天子呈上祥瑞之兆。 江州庐陵郡赣水之畔,初冬时雷鸣不绝,水际岸崩,呈露十二枚铜钟,金光大作,数里可见,百姓都以为神迹。 最先发现这神迹的是一个老道,江州刺史王恕闻讯后,派人将老道找来,见对方仙骨飘飘,口舌伶俐,心中亦暗暗称奇,于是将此事上奏朝廷,那祥瑞之物和老道,都一并送到金陵。 十二枚铜钟陈列在太极殿前,个个约莫一人高,青黑油亮,光可鉴人。成之染细细看了,那上面斑纹繁复,兽面峥嵘,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奇物。 百官都啧啧称奇,口称“祥瑞”不绝。那可是庐陵郡啊,众人谁不知,如今的梁王奋起于寒微之时,正是被天子册封为庐陵郡公。庐陵出祥瑞,岂不是梁王精诚所至,令上天降下恩泽? 成之染被众人歌功颂德之声吵得脑壳疼,她自然发觉,在对梁王不遗余力的赞美之外,众人都有意无意地回避了一点——他们的当朝天子,当初被庾慎终废黜为王时,也是被幽禁在江州。 冥冥之中,这似乎预示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深意。 孟元策不得不承认,这祥瑞来得正是时候,上天赐福于梁王,如今岂能让梁王离开朝廷? 天子依众人之言,驳回了成肃的请求,不准他离开金陵。 天降的十二枚铜钟仍旧矗立在太极殿外,成之染无言以对,暗恼王恕媚上,也气那老道多事。 她派人传召那老道,想细细问个究竟,没想到天子见那人神通,早已将人宣召入宫侍奉。 右卫将军温印虎委婉地向她透露,身怀六甲的婉美人快到日子了,天子似乎要请那老道为她祈福。 因着苏承祜之死,成之染心中不安,倘若那孩子当真死于非命,独孤明月之子又岂能平安顺遂。 ———— 这一年冬天寒意少,到了冬月仍不时落雨,阴沉沉湿冷难耐。独孤明月搬出正福殿,又回到后宫,住在徽音殿,据说是献上祥瑞的老道为她卜算的结果。 成之染闻讯,暗骂那老道装神弄鬼蛊惑天家,帝寝毕竟守备严密,后宫又不知平添几多变数。更何况毗邻华林苑,苑通玄武湖,池水阴气重,只怕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左思右想,暂且搬到了大司马门外的领军府,命左卫将军李尽尘和右卫将军温印虎盯着后宫,有什么风吹草动即刻向她通禀。 第415章 成洛宛不喜领军府,数日来吵着要回去。成之染顾不得体恤女儿的心思,因为宫中很快又传来消息,独孤明月诞下了一名皇子,她的心登时又悬了起来。 皇子的降生,毕竟是一件大喜之事。婉美人晋位婕妤,天子宴百官,赐束帛,草木萧条的宫城,也因此平添了几分喜庆热闹。 成之染并未在宫宴上见到那个巧舌如簧的老道,不过百官都交口称赞,那老道说皇子有仙缘。 生在帝王家,又是当今天子唯一的子嗣,有仙缘,似乎并不是某种吉兆。 成之染只是暗暗腹诽,或许因为她不敬神佛,对这些虚无缥缈的说辞兴致缺缺,相比之下,她更想看看那初生的婴儿是否康健,能否安然度过这个湿冷的冬天。 独孤明月休息了旬日,身子才渐渐见好,袁皇后准许宫妃命妇前去看望。成之染也带着成洛宛入宫,到徽音殿拜访独孤明月。 徽音殿上下一派肃穆,画堂琼户隐约透露出一丝清寂,只听得檐下铜铃叮当乱响。 成洛宛牵着母亲的手,跨过高高的门槛,细碎脚步声在殿中回荡,一时竟显得格外清晰。她张大眼睛四下张望,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成之染望见珠帘掩映间静默的人影,如同一株落雪的花树。 “婕妤方才服了安神汤。”小内侍垂首立在画屏旁,对成之染道。 看他的模样,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仪态却颇为老成。成之染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几眼。 独孤明月不知何时抬起了头,低低的声音传来:“荆玉,请将军上座。” 成之染离得近了些,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面容。独孤明月未施粉黛,眉眼更显得平淡而幽微,只是沉默地坐在榻上,怀里抱着小皇子。那婴儿正在酣睡,皱巴巴的小脸上,依稀一颗朱砂痣点在眉心。 “婕妤……”成之染倏忽顿住,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草药味,再细细打量对方面容,似乎苍白得毫无血色。 独孤明月闷闷地咳嗽了几声,素白手指紧紧抓着锦被,抬眸道:“将军,你可信……这深宫之中,当真是有吃人的怪物?” 话未说完,宫人已端着药盏匆匆而入,独孤明月将药盏推开,一双眼睛望着成之染,虽是在问她,眸光却几近笃定。 “此话怎讲?”成之染问道。 独孤明月目光闪动着,犹如幽深而静谧的潭水,被风吹出了褶皱,良久又归于平静。 成之染看出来了,对方并不肯回答,只是抱着怀中的襁褓,恢复了以往的沉默。 成洛宛不由得凑到成之染怀里,她有些害怕这位古怪的婕妤。 殿中的沉寂几乎要凝结成冰。成之染握着女儿的手,对独孤明月道:“如今天寒,当心过了病气给孩子。” 独孤明月怔怔道:“这点病,又算得了什么。” 成之染知道她性情寡淡,况且有些事,也不足为外人道。她牵着成洛宛与独孤明月道别,离开后宫前,又到袁皇后的显阳殿小坐。 她已经整整一年没有到过显阳殿,殿中静谧的光景一如往昔,唯独那个唤作苏承祜的孩子已经不在了。他的早夭在袁皇后脸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哀伤痕迹,即使她仍旧秉持着皇后的端庄,含笑与年幼的成洛宛交谈。 “与清河小时候很像。”袁皇后望着成洛宛,眸光微动,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丝喟然的笑意从唇角浮起。 成之染笑了。清河公主生在庾氏之乱平定的那年除夕,向来被朝野视作福佑之人。能有几分像她,许是小洛宛的福分。 成洛宛浑然不觉,扭头问成之染:“清河是谁啊?” 成之染勾唇:“是皇后殿下的女儿,整整比你大十岁。”再过两个月,那位小公主也要及笄了。 显阳殿的熏香丝丝袅袅,在袁皇后衣角萦绕。成之染望着她手中绣到一半的锦帕,金线勾勒的凤鸟已经成形,泛着明丽的清光。 原是侍中袁放之送来的蜀锦,袁皇后要亲手为次女绣一张锦帕。 聊起这一节,袁皇后笑道:“清河是除夕生人,江州来的那位老道长精通天文,为她卜算了一番,将笄礼改到了冬至后,说是能顺承天意。” 成之染讶然,怎么到处都是那老道的影子,再这样下去,只怕太史令都要退位让贤了。 她问道:“不知那道长如今人在何处?” “为了清河的笄礼,他整日在太史曹观象。” 成之染不由得沉默,不过是一个进呈祥瑞的老道,如今这做派,当真是让她摸不着头脑了。 日影西斜,成之染缓步走出显阳殿,金步摇在鬓边轻晃,投下细碎的光影。她望着宫墙之外的绚丽云霞,忽而想起徽音殿中独孤明月的病容。 “小娘子当心……”身旁的侍女低呼。 成之染回神,却见成洛宛跳下了庭阶,在青石小路上蹦蹦跳跳。她正要叮咛两句,冷不丁瞥见回廊尽头闪过一道金光。 隔着玲珑花窗细看,是个捧着鎏金锦盒的内侍,生的白面皮,瘦瘦的身形,不是独孤明月殿中的荆玉又是谁。 宫道两侧的杨槐沙沙作响,零星落叶打着旋落在荆玉肩头。成之染放慢脚步,不远不近地在后边跟着,目光不由自主,始终追着那抹身影。 竟是与她同路,像是要出宫。 第371章 化鹤 转过三重垂花门,浩浩荡荡的虎贲卫迎面而来。成之染看见荆玉躬身在道旁避让,那一队甲兵竟在他身前止步。 “你是徽音殿里的?” 荆玉颔首称是。 为首的队主将荆玉上下打量一番,见他样貌年轻,品阶也不高,目光兜兜转转,又落在那锦盒上。 锦盒四角饰以蟠螭纹铜片,幽幽地泛着冷光,抵在小内侍胸口,看上去沉甸甸的。 “你往何处去?这锦盒里装的什么?”那队主板着脸问,惊得墙上灰雀呼啦啦飞起。 荆玉低垂着眼眸,瞥见对方腰间金错刀轻晃,在暮色之中闪动寒光。成之染听到他轻轻的声音:“回将军的话,是今上让婕妤赠予清虚观的果品,婕妤吩咐送到宫外去。” 锦盒被封得完好,那队主不敢擅动,与左右耳语几句,又对荆玉道:“左卫将军有话面问。” 荆玉迟疑了一瞬,道:“小人有要务在身……” 那队主横了他一眼,荆玉只得噤声,低头跟着他们走。到了虎贲左卫的衙署,兵士先进去禀报,天光已不早,四下也越来越冷清。 不多时,有兵卫出来领人进屋。荆玉默不作声地跟进去,朝堂首扫了一眼,认出了左卫将军李尽尘。他将锦盒放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参拜行礼。 耳畔响起脚步声,他将头埋得更低了。 有人用刀鞘挑起锦盒上的铜扣,黄铜与精铁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李尽尘仍旧端坐上首,盯着青砖地上跪着的内侍,忽而端起案上茶盏,吹了吹浮沫。半晌,他缓缓问道:“这盒子要送往何处?” 荆玉顿首,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小人奉旨将锦盒送给清虚观,这是今上的恩赏。” 茶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李尽尘的神情,他摩挲着光滑的杯沿,突然“当啷”一声,将茶盖重重扣在杯口:“里头没夹带什么……不该有的物件?” 荆玉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良久,瘦弱的脊背渐渐挺直:“将军若心有疑虑,尽管将盒子打开查验。”他说着竟伸手去拆那铜扣。 “住手!”李尽尘霍然起身,“我自己来看。” 荆玉只是叩首,余光瞥见门外虎贲铁甲反射的冷光,手掌早已变得冰凉。 层层叠叠的金甲却仿佛波浪般荡开,有甲兵闯入,尚不及开口,李尽尘已经看到了来人的身影。 他似乎轻啧一声。 “第下,”李尽尘带甲一礼,道,“不知第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荆玉微微侧首,一道翩翩身影从他身旁掠过,裙裾飘动,环佩琳琅,落在他眼中,仿佛比峥嵘铁甲还要重。 “徽音殿派人向清虚观送礼答谢,我等了半天,人影都不见,原来是被李将军扣押住了。”成之染径自在堂首落座,打量着李尽尘,眸光中多了几分审视。 李尽尘侍立一旁,拱手道:“下官岂敢。” “你不敢?”成之染淡淡一瞥,朝地上的荆玉招了招手,示意他离去。 荆玉起身提起了盒子,正要转身时,肩膀突然被李尽尘按住。 左卫将军的目光像刀子一般,慢慢刮过他瘦削的面庞,声音中带着几分执拗:“下官恳请查验。” “李将军好大威风,”成之染缓步上前,指尖拂过盒上的锦缎,道,“我这个领军将军也不必再做,不如同去延昌殿面圣,早日退位让贤罢了。” 李尽尘垂首,一言不发。 外间冷不丁响起幼童叫喊声,成洛宛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阻拦不住的侍女。 第416章 成之染微微一笑,看了李尽尘一眼,道:“时辰不早了,小女还急着回家,恕不奉陪。” 她出外将成洛宛拦下,好不容易才让孩子安静下来,荆玉默默地跟着她,直到走出了很远,一贯平静的面容才显出几分局促。 不远处传来时隐时现的鼓点,惊得檐上老鸦扑棱棱掠过树梢。成之染一路与成洛宛说笑,待到出了宫,牛车已等候多时了。 “清虚观路远,我捎你一程。”她招呼荆玉上车。 荆玉迟疑了一瞬,并没有拒绝。他手捧着锦盒坐在角落里,几番欲言又止,都被成之染挥手止住。 牛车走动了一阵,成之染终于开口,道:“锦盒中,到底是何物?” “第下……”荆玉扑跪在锦茵上,怀中的锦盒硌得他肋骨生疼。他抬起头来,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救命啊,第下!” 成之染指尖骤然收紧,问道:“这是何故?有话起来说。” 荆玉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成洛宛。 成之染略一沉吟,道:“你放心。” 荆玉于是道:“婕妤自从有了身孕,整日里一直担惊受怕,怕……怕孩子落生,又会像皇后所生的皇子一般……” 成之染眸光一顿:“她会这样想?” 荆玉点了点头,将锦盒放下,道:“小人在掖庭之时与婕妤相识,承蒙婕妤恩信,让小人带小皇子离开。” 成之染惊疑不定,赶忙将锦盒打开,露出其中五色瑞果间的青玉如意。她仔细一看,这锦盒是有夹层的,将表层掀开,指尖冷不丁触到团温热的织物。 盒中突然传出“哇”的一声,赤色的龙纹襁褓露出半角,五爪金龙泛着暗淡的血光。 成之染将襁褓抱起,怀中的婴儿痛哭不止,彷佛在诉苦一般。 “盒子里怎么会有孩子!”成洛宛又惊又喜。 成之染连忙让她噤声,眉头不由得紧皱起来。她哄了一阵,婴儿才渐渐平息了哭声,荆玉紧张地盯着她,近乎哀求道:“请第下救救皇子……” “这太荒谬了!”成之染压着嗓子低喝。 荆玉喉头哽咽:“可留在宫里,他会死的!” 成之染心口一阵闷痛,道:“谁说他会死?” “皇后的孩子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呢?”荆玉反问道。 冬雷阵阵的雪夜仿佛呼啸而至,自天幕撕开的蜿蜒裂痕,回荡着显阳殿的哭声和萧璞闪烁的眸光,犹如攫住心口的一只利爪。 成洛宛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拉着成之染,一声声地喊她。 成之染从默然中抬眸,问荆玉:“皇子失踪了,如何向皇帝交代?” 荆玉擦干了眼角的泪痕,道:“道长说,婕妤她不是凡人,生下来的孩子也不会留在世间。若我出了宫,徽音殿会飞出一只白鹤。” 成之染蹙眉:“是哪个道长?” 荆玉道:“正是从江州进献祥瑞的道长,道号抱朴子。” 又是他。 成之染心中止不住烦躁,这老道出现得诡异,举止作为也不遵循常理,实在是太蹊跷了。 可是她知道,独孤明月所想的没错,在这座吃人的深宫,孤弱的皇子将要面临的前路,无比凶险而扑朔迷离。 “婕妤让你带皇子去哪里?”成之染问道。 “越远越好,”荆玉道,“可终有一日,他会回来的。” “身为帝胤,命如草芥。”成之染望着那婴孩的脸庞,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倒映着她的身影,对于外界的纷扰,都似乎茫然无知。 “第下……时辰不早了。”荆玉止不住焦急。 成之染看着他,道:“我带你出城。” 荆玉愣了愣,眸间竟有些酸涩。他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一句话。 “你若是信得过我,就听我的话,去关中,到岭北统万城,投奔朔州刺史岑汝生。”成之染取下鬓上金钗,用力掰成了两股,将其中一股交给荆玉。 荆玉收下了,郑重一拜。 成之染望着他苍白的面颊,对于眼前十五六岁的少年而言,这实在是过于昂贵的重担。 牛车驶出新亭外,成之染命人寻来了马匹,又塞给荆玉些许金银。他背着小皇子绝尘而去,暮色中的身影渐行渐远,凝重而决绝地融到夜幕里。 成之染忽然想起独孤明月的那双眼睛。 “女郎,”侍女轻声提醒道,“这时候,篱门已闭了。” 成之染拢了拢厚重的大氅,绣着金线的袖口泛着浅淡的微光,清月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金陵城已经宵禁,不过这自然拦不住镇国大将军。牛车驶过宣阳门时,城头响起富有节律的鼓声,成之染启窗望去,一团黑影从连绵府舍间飞起,仿佛方才在新亭,被婴孩啼哭惊飞的满树寒鸦。 回到领军将军府,大司马门外的百官衙署早已经乱成一团,路上的人影奔走相告,徽音殿那位婕妤诞下的皇子,日暮时化作白鹤飞走了。 星星点点的火把如同流萤,在长长的御道上奔流不息。 出了这样的大事,领军将军却不在其位,何尝不是失职。 寒风中旌旗猎猎,成之染孤身入宫向天子谢罪。灯火通明的延昌殿前,虎贲羽林全副武装,刀剑次第林立,铮铮铁甲如同江水般涌动。 嘈杂人声里,隐约传来李尽尘隐含怒气的呵斥:“平白一个人,怎么会没了?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望见成之染的那一刻,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成之染立于延昌殿外,静静地等了许久,冷风吹得她脸颊生疼,闪烁的炬火忽而打了旋,在风中飘浮着如同帷幔。 纷纷扬扬的初雪,终于在喧闹的寒夜姗姗来迟。 天子接见了她,独坐窗前的身影竟显出几分萧瑟。案上摊着幅未画完的婴戏图,锦衣稚子手持水瓶,似乎在有板有眼地灌佛。 “陛下。”成之染有些不忍。 “他们说……孩子化鹤飞走了。”天子指尖抚过画中幼童眉心,那里本该点颗朱砂痣。 成之染沉默不语。 天子却问她:“太平,你可信?” 成之染盯着他微微颤抖的手腕,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帝,此刻却连支笔都握不稳。 天子沉沉掷笔,起身立于窗前。 成之染看不到对方脸上怅然若失的神情,可是那一道背影,已胜过千言万语。 “或许这是他的命。”天子似是呢喃,不知这话是对她,还是在自言自语。 成之染蓦然抬眸,灯火阑珊处,天子孤身一人,一步一步,慢慢隐没在珠帘帷幕之间。 倘若不是为帝王之身所困,或许他早已落尽青丝。 第372章 天命 成之染离开延昌殿时,遇到了护军将军孔松乔。 年迈的老将军顶风冒雪,正等着天子接见。他唤住成之染,问道:“梁王传令,全城戒严。第下可知为何?” “何必惊扰百姓?”成之染侧首,眸光动了动,道,“不必劳烦将军,我自去与梁王分辨。” 孔松乔还要再说些什么,成之染已经走远,茫茫雪幕模糊了她的身形,让他看不分明。 东府门前两只巨大的石狮,在雪夜静默地张着血盆大口。朱漆大门洞开,兵吏往来不绝,望见成之染,纷纷往道旁避让。 成之染踏着满地细雪和落叶,穿过一重又一重深院,沧海堂灯火通明,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高坐堂首,仿佛在专心致志地擦拭佩刀。 裹挟而入的寒气惊得烛火震颤,将他身后屏风上绘着的高山流水图映得忽明忽暗。 成之染一步又一步,缓缓走到案前。成肃始终都没有看她,只是用丝帕细细擦拭那把随他征战多年的长刀,刀刃依稀倒影出扭曲的光影,一时间令人目眩。 “啪嗒”一声,一枚玉玦被置于案上,青玉温润,卷曲龙形,首尾皆龙头。 “父亲可认得此物?”成之染开口,冷声道,“数年前在洛阳之时,何仆射将此物赠我,其中深意,我今日才知。” 成肃停下了动作,扫了那玉玦一眼,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何仆射生前平素康健,为何乾宁十一年冬天,突然病倒了呢?”成之染凄然一笑,缓缓道,“那时的梁公之议,并非是天子本心,何仆射何尝不知?他不愿为虎作伥,宁肯抱憾而终。” 成肃眸光一凛,嘴唇动了动,却又听成之染说道:“而他在乾宁十二年病逝时,父亲好好想一想,那时是不是在彭城,正等着朝廷封你为梁王?” “一派胡言!”成肃脸上氤氲着怒气,斥道,“你怎能如此妄加揣测!” “妄加揣测?”成之染紧紧盯着他,道,“那我问父亲,父亲可敢回答——苏承祜,是不是你指使杀的?” 堂中静默了一瞬。成肃松开了丝帕,持刀在手,寒光闪动。他缓缓开口:“深宫多魍魉,何况他只是个孩子。” 第417章 “那独孤明月诞下的皇子呢?”成之染不容他细想,逼问道,“宫中左右卫,究竟是护他,还是要害他?金吾卫出动,到底是要找谁啊?” 窗外朔风骤起,吹得菱花窗棂咔咔作响。成肃终于抬起眼,眸光比刀刃更锋锐三分:“是你将人放走了。” 不是疑问,是刀锋抵喉的断言。 成之染忽觉心头发凉。她想起显阳殿中年幼皇子逆光而来的身影,想起徽音殿中独孤明月隔着纱帐的病容,顿时喉间泛起腥甜:“大丈夫处世,自当光明磊落。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铮!” 利刃兀地将案头茶盏劈开,广袖在飞溅的碎瓷中翻卷,如黑云压城。 “你敢质问我?”成肃将手中长刀用力一掷,道,“别忘了,你身上流的,是成氏的血。” 成之染后退半步,她看着父亲拾起震落在地的玉玦,裂纹恰好将龙身剖成两半,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父亲还怕我质问不成?”成之染忽然轻笑,眼底泛起水光,“难道是要我装聋作哑,看着苏氏的血染红成家门槛么?” “放肆!”成肃拍案而起,浑然不顾碎瓷将手掌划伤。倾倒的烛台溅出滚烫的蜡油,高山流水图的清净风物登时变得污浊不堪。 他抬手欲掴,却在触及女儿泛红的眼眶时生生顿住,半晌,切齿道:“你怎么能这样跟父亲说话?” 成之染看着对方的手悬在半空。这只手曾抱她膝上,曾教她开弓,此刻却在烛火中投下鹰爪般的阴影。她只是直直地望着他,道:“我不是在跟父亲说话,我是在问殿下,梁王殿下。” 远处传来更鼓声,屋门冷不丁被寒风吹开,零星的碎雪扑进堂中,将父女二人的影子撕扯成两片飘零的枯叶。 “你太让我失望了。”成肃收回了微微颤抖的手,声音苍老如古钟。 成之染缓缓垂眸,盯着地上茶盏的碎片,轻轻道:“殿下也是。” 她转身之时,看见对方握着何知己的玉玦,手背上青筋暴起。踏出门槛的刹那,身后传来尖锐的脆响,仿佛是什么物事破碎了。 廊下灯笼在风中东摇西晃,成之染按着心口仰头望去,苍茫的大雪铺天盖地,一如二十年前父亲征讨海寇归来时,马蹄踏碎的凛冽寒冬。 ———— 大雪过后,天子总能在更漏声里听见婴啼。那声音细若游丝,从延昌殿幽深而隐蔽的缝隙里渗入,混着檐角铁马零落的呜咽。 这令他夜不能寐。 到了冬至那一天,天光还乌蒙蒙的,内侍捧着玄衣纁裳跪了半个时辰。十二章纹在烛火下泛着幽光,曲折蜿蜒的赤金线头支棱着,仿佛是谁用指甲生生抠出来的血痕。 天子伸手去触,却被冕冠垂珠打了眼。十二道白玉珠串簌簌颤动,让他想起了少时秋狝时箭矢破空的尾羽。那时候他父亲尚在,威武帝王捻须看他射出利箭,眸中总是赞许的笑容。 巨大的惶恐攫住心口,他张口欲问,可是先帝早已不在了。如今,他才是天子。 天子,终究是天子。 金陵城外圜丘台上,九重素绢随寒风翻卷。成之染按剑立于百官之首,眸光微动,瞥了身前半步之遥的成肃一眼,旋即收回了目光,投向通天阶尽头的天子。 天子似乎与往日有所不同,厚重的衮冕压在他身上,十二章纹的日月星辰有如实质,沉沉地拖慢了他的步伐。 吉时已到,太祝令击响金钟,霎时间雷鼓轰鸣,三百执戟郎齐声唱和,古柏栖息的寒鸦惊飞四散。零星鸦羽落下时,纷纷扬扬的雪簇也随之飘坠,混着香灰落满了祭台。 天子捧着苍璧的手微微颤抖,耳畔太祝令高亢的唱祷有如针刺。他盯着自己的手背,仿佛看到青色血管下有蛆虫蠕动。苏承祜夭折那日,袁皇后死死抓着他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血肉。那双手也是这样青筋暴起。 “燔柴——” 烈焰冲天而起,青烟刺破苍穹。百官公卿山呼海啸之声里,天子冷不丁瞥见烟中浮现一团血色肉块,燔柴的浓烈香气,也难以遮掩扑鼻而来的血腥。他踉跄后退,踩碎了腰间坠落的瑜玉双佩。龙纹赤舃扭曲作响,仿佛踏在已死之人的骸骨上。 跪拜的群臣并未察觉天子的失仪,唯独成之染微微抬首观望。天子的十二旒晃得厉害,隔着繁琐笨重的衣裳,他似乎下拜垂泣。 三献之礼未毕,忽有白鹤从圜丘掠过,左右骚动间,她分明听见天子喉间溢出一声呜咽,恍若那日在新亭,婴孩被抱走时的啼哭。 祭天礼毕,回銮的玉辇经过朱雀大街,雪幕里飘然掠过一道白影。天子死死抓住车阑横木,指节直攥得失了血色。 他看见十五年前身首分离的庾慎终在大航高柱上轻笑,额间一颗诡异的朱砂痣,红得如同刀尖流下的血滴。 ———— 饶是天子已疲惫不堪,清河公主的笄礼仍旧如期在冬至后三日举行。 残雪压折了太极殿前的竹丛,宫人连夜用素绢扎成假枝,此刻映着朝阳,好似挂了满树银霜。 未满十五岁的苏兰猗跪坐在青玉簟上,杏红蹙金广袖如云霞般委地,衣缘用银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九重锦绣襦裙下,露出缀满珍珠的翘头履。 满身绮绣反而将她的容颜映衬得越发明丽动人。成之染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她稚气未脱的面容,心中只回荡着一个声音。 她可真是个美人。 太常雅乐起,帝后降临,满殿宫妃命妇俯首间,成之染看见天子眼底两团青黑,目光也有些虚浮。他端坐在迤逦张开的云屏前,不甚分明的目光低垂,望着次女单螺髻上那支素银簪,又似乎从此间穿过,投向遥不可及而暗淡深沉的过往。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1)”主持笄礼的淮南长公主高声吟诵,缠臂金镇随着捧盘的动作发出轻响。 漆盘里盛着檀木笄,雕作含苞的玉兰样式,极尽精巧的雕琢,也不如及笄的佳人三分。 成之染虽不是宫妃命妇,却立于班列之首,望见礼官捧来了玄色纁边的采衣。 这原是皇子冠礼的规制,或许是天子出于接连丧失爱子的哀痛,如今却倾注了几多心思,将其用在嫡公主身上。袁皇后含笑的神情流露出片刻怔忡,霎时间浮起不尽哀婉。 三加之礼行至午时。初加木笄,二加步摇,待三加时,淮南长公主捧出九翚四凤冠。礼官高唱之声中,殿外忽有寒风卷着雪粒扑进来,吹得百盏莲花灯齐齐摇曳。 “礼成——” 众人庆贺声未落,殿外传来破锣般的笑声:“凤栖梧桐,龙潜深渊,此女不凡!” 成之染转头望去,见个瘦瘦的老道拄着桃木杖跨过门槛,灰布道袍上补丁摞着补丁,霜雪在破旧的鞋上积了半寸。 天子却并不意外,只是道:“道长说笑了。” 成之染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面前这老道,大抵便是从江州进呈祥瑞的那位抱朴子了。 怎么又在此装神弄鬼? 她不由得冷笑一声:“身为帝女,自是不凡,何劳道长多言?” 老道笑看她一眼,在殿中站定,将苏兰猗上下打量一番,向天子拱手一拜:“贫道夜观天象,旬月终有所得,有一句公主的谶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天子道:“但说无妨。” 老道再拜,直指苏兰猗额间垂珠,透风撒气的破败道袍随寒风萧瑟,苍迈而遒劲的声音响彻大殿。 “陛下,天象所示,这位清河公主,便是未来新帝的皇后。” 第373章 黄粱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放肆!”淮南长公主柳眉倒竖,抬手直指着那老道。她犹如一棵衰柳,寒雪中迎着朔风呼啸,声音止不住颤抖:“区区方外之人,安敢妄议天家!” 苏兰猗怔怔地退后几步,鬓间金步摇纷乱,如鼓声嘈杂。大殿里乱糟糟的,她看到许多人嘴唇翕动,发出的声响她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天命皇后。 仿佛有个声音在她的耳畔低唤,牵引着她的目光投向成之染,那人正指使虎贲羽林将老道拖走,说他是个胡言乱语的疯子。 天子却抬手止住兵卫。他盯着老道,哑声问道:“道长,何来新帝?” 老道负手立于殿中,朗声道:“去岁冬雷裂雪,今冬金钟出赣,皆应在……” 话未说完,清河公主的九翚四凤冠突然坠地,垂珠滚过金砖的声响,仿佛当日的雷响和钟鸣。 “妖言惑众!”成之染猛地拂袖,再次喝令虎贲羽林将这人驱逐出宫。 兵卫拖拽间,老道死死扒住殿门,挣扎道:“甲子春生,紫薇垣动!”他矍铄的目光突然盯住成之染,“镇国大将军,你不记得我了吗?” 记忆中隐约有一道缝隙裂开,如惊雷劈开迷雾。成之染头痛不已,她皱紧了眉头,喝道:“我几时见过你!” 第418章 老道终究还是被拖下大殿,天子枯坐于御座之上,望着那人哀嚎远去的身影,许久都一言不发。 因这番变故,清河公主的笄礼匆匆收尾,那一句新帝皇后的谶言,却如同骤然飘起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弥散在金陵冬日。 寒芜的更鼓穿透重重锦帷,一声声如同哀诉。成之染望着案上烛火出神,鎏金似的火苗仿佛要将她心底烧灼出一个洞。小窗外忽有寒鸦惊飞,她拢了拢大氅,瞥见贺楼霜引着个瘦削身影穿过回廊。 老道那一身残破道袍,比白日所见更萧瑟三分。 “第下,别来无恙啊……”老道施施然在下首落座,幽幽烛火中,那一双眸子晦涩难辨。 成之染细细端详他,白日里突如其来的似曾相识之感,如今却尽数在灯下泯灭。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老道,起初为朝廷献上祥瑞,后来又声称皇子化鹤而去,如今又用一句谶言搅得人心纷乱。 她委实有些不明白,心底暗暗地摇了摇头,问道:“你今日在公主笄礼上所说的话,究竟是何意?” 老道并未回答,只是反问道:“第下也不肯相信贫道吗?” 成之染目光淡然:“我不信。” 老道似是沉默,听得老鸦扑棱棱自檐上掠过。他长叹一声:“我认得第下,二十年前在京门,我还给第下算过命呢!” 成之染倏忽睁大了眼睛。 隔着厚重而喧嚣的滚滚红尘,她被迫止步,倏然回望。京门的秋风从城北长街上呼啸而过,瘦瘦小小的孩童赶走了恶犬,望着含笑的老道,骄傲地仰头。 那时他所说的话,连她的三叔都觉得是骗人,可如今她却想告诉三叔,那老道没有说错。 “第下是食禄万钟、终身福厚的贵人之相,二十年内必能封侯拜相、位极人臣。” 老道的声音幽幽响起,成之染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是你……” 老道笑吟吟地望着她,道:“那么第下以为,贫道所说的,到底准不准?” 成之染良久不语,烛火哔剥声震耳欲聋。眼前的景物似是一晃,她沉沉抬眸,问道:“清河公主,为何会是新帝的皇后?” “第下心中,该有自己的答案罢?” 成之染皱起了眉头,连连摇头道:“不可能……那不可能……” 老道大笑拍案,击节而歌,扭曲的调子震得烛火簌簌:“此之盛,彼之衰,此之兴,彼之亡……”他枯枝般的手指从囊中取出一枚铜钱,掷在成之染案上,铜钱上篆书的“承平五铢”沟壑起伏,有如血脉和根茎。 成之染闭上了眼睛:“不会的。” 堂中响起鞋履曳地的声音。 “贫道告退。” 成之染任由窸窣之声远去,眼前的黑暗难得使她片刻安宁。烛火灼热的气息仿佛舔舐着她的面颊,可睁开眼睛,那火苗静默而幽微。 贺楼霜不知何时望着她,眸光中似有波纹闪动。 成之染问道:“霜娘,你信吗?” 贺楼霜沉默了许久,道:“我也见过他。” “他?” 贺楼霜微微颔首,道:“宇文盛未死之时,宠信一老道,那人说,若渭水冬日长流,则国主气数已尽。就是这个人。” 他所言不虚。 一阵细微的闷痛从心底传来,成之染脸上流露出一丝近乎痛苦的神情,她握着那老道留下的铜钱,忽而一拳捶在几案上:“清河公主,怎么可能是新帝的皇后……” 堂中一片寂静,唯闻铜漏声声。成之染想起那日她父亲发怒的神情,何知己玉玦上的裂纹,仿佛在此刻生生地断在她的血肉里。 她倏然起身,广袖带起的余风让灯影晃个不停。 “备车!我要去东府。” 寂寂冬夜,寒意深沉。成肃亦未眠,他正在雪庭练刀。 数十斤重的玄铁长刀劈开夜风,震得廊下红梅簌簌落花。年近花甲的梁公一身重甲,明光灿烂,成之染走到近前,仿佛从嶙峋甲片中看到了模模糊糊的自己。 “清河公主笄礼上的谶言,父亲都听说了罢?”她问道。 成肃一言不发,一招一式,仍旧一丝不苟。 成之染高喊:“父亲可信他?” 成肃终于收了刀,刀尖指地,挥散残雪。他背对着成之染,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夜空,道:“世间将有新帝,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 “父亲愿意相信他,不是吗?”成之染苦笑。 成肃回身,盯了她一阵,道:“是他从江州送来了祥瑞,我为何不能信他?” “他还说皇子化鹤而去,父亲相信吗?”成之染问道。 成肃陷入了沉默。半晌,他冷笑一声,扶着刀柄道:“这也是天意。袁攸之跟我说过,当年世祖武皇帝为人臣子,游猎京畿,有白鹤出于洛水,旋绕不绝,声如凤鸣,时人皆以为祥瑞。如今这帝胤化鹤飞走,岂不是苏氏百三十年帝业之终始?” 回廊檐角的风铃倏忽齐鸣,叮叮咚咚盖过了平静的低语。成之染望着夜风中老父的脸庞,无比熟悉的眉眼,深深浅浅的皱纹,稍显斑驳的白发,渐渐地让她认不出了。她的脸被吹得冷硬生疼,连刺痛都有些麻木。 许是她凄怆的目光过于生硬和直白,成肃嘴角动了动,缓缓道:“只是对清河公主而言,生于帝王之家,却背负如此命运,也是可怜人。又不知多少宵小妄图尚主……” 他眸中闪过一丝杀意,让成之染不由得心头一震。 “这又不是清河公主的错,父亲不要再滥杀无辜了!” 成肃沉沉笑了笑,勾起刀鞘上悬挂的玉玦,曲折的裂痕用纯金镶补,越发映衬得玉色淋漓。 “这局棋,也该落子了。” “父亲难道不怕吗?”成之染问道,“虽功业盖世,却身败名裂,就像庾昌若那样——” 成肃伸出手,带着厚茧的手掌拍了拍她的脸颊,冰冷又突兀。 “天命在我,岂在人言。”他说道。 更漏萧条,霜华满院。成之染踽踽独行,在廊下回首,石灯白莹的清光映着雪地,她望见成肃正用长刀在地上勾画。 弯弯折折,是“甲子”二字。 来年,正是甲子。 ———— 鸡鸣时,宫城浸在如水墨色里。 城门初启,成之染一身玄甲,已凝满霜花。通往帝寝延昌殿的漫漫长路,清寂幽凉,苍茫不见人影。似乎极远处传来老鸦声,天地间却寻不到踪迹。 殿中的烛火明灭不定,许久有内侍出外,请成之染觐见。御座上天子的身影稍显得单薄,甫一开口,嗓音中满是疲惫。 “太平,何事?” 成之染望着御座旁十二扇紫檀屏风,精雕细琢的山河图景蒙了层薄尘。她不觉垂首,道:“陛下可否,请梁王归藩?” 天子扶着鎏金凭几咳嗽了几声,一旁内侍慌忙将药盏捧来,天子却摆了摆手,待呼吸平定,他问成之染:“为何?” 成之染不语。他二人心知肚明。 沉默如同宫墙夹缝里的苔藓,一寸一寸爬上了御案。天子盯着案头那方缺了角的玉玺,螭虎纽的沟壑里残存着干涸的印泥,仿佛结痂的脓血。半晌,他端起药盏,缓缓将参汤饮尽。 “只需陛下一道密旨,臣明日便能送梁王去寿阳养病。”成之染说道。 灯花冷不丁哔剥,让天子指尖一颤。 “朕昨夜梦到了梁王,”他将药盏推到一旁,眸光顿了顿,道,“他背着朕从洛水趟过,水里漂着许多小儿的胎发,还系着红绳……” “陛下!”成之染唤道,“陛下可记得,传国玉玺上的裂角,是怎么来的?” 那是前朝太皇太后怒斥悍臣的痕迹,纵使用黄金修补,也再难愈合。 天子伸手按在玉玺上,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倏忽让他想起苏承祜瘦小的尸体,耳畔回荡着那夜轰鸣不绝的雷暴。半晌,他撑着御案起身,走到成之染面前。 “仙君化鹤三千岁,一枕黄粱梦九州……”天子的声音忽而低沉下去,似是自言自语,“我亦是肉体凡胎,虽有化鹤之志,终究困于牢笼。独独只剩下这副枯骨,将来总要有人来为我收殓。” 他的目光仿佛望着成之染,又仿佛随晨曦萦纡,消散于延昌殿外绵绵浮空。 成之染心中空落落一片,仰头望着他:“陛下做不到?” 天子淡淡道:“朕无能为力。” “哪怕是并未到不可回头之时呢?” 天子只是一言不发。 成之染出了延昌殿,从宫人手中取回了自己的佩刀,“当啷”一声拔刀出鞘,挥手劈在白玉阑干上。 宫人登时扑簌簌跪了一地。 良久,成之染摸索着拾起半块碎石,待定睛看时,缝隙里竟生出了惨白的菌丝。 第374章 尧舜 乾宁十六年,岁在甲子。 风飘细雪,索索萧萧,覆在梁公府邸的青瓦上,像一层轻纱。成之染立于廊下,看仆役搬弄蜡梅,金黄的花苞裹着水珠,如同裹了层油纸的蜜饯。 第419章 回京的第一个新年,她父亲特意选了立春这一日,在东府大宴群臣。朱漆大门上新换了狮头铜环,晃动时带着闷雷般的回音。 络绎不绝的人群之间,中书侍郎周士显正与府邸的主人言笑晏晏。他数日前喜得一子,令众人称奇的是,那孩子衔玉而生,族中上下莫不将其视作珍宝,在京中一时传为美谈。 “殿下请看。”周士显从怀中取出一方锦盒,盒中静卧着一块小小的白玉,他幼子吐出的宝物,淡淡地泛着幽微的光泽。 成肃不由得啧啧称奇,接过锦盒细细把玩一番,忽而禁不住“咦”了一声。 周士显含笑看着他。 成肃道:“这玉中纹路……” 纤细的红色,如绸缎一般,回环勾勒出一个形状,仿佛是篆书“梁”字。 周士显笑道:“今早听闻太庙古柏生出连理枝,下官便想到了小儿这块玉,若算得祯祥,玉纹岂不是应了……”他话有未尽之意,与成肃相视一笑。 “祥瑞,果然是祥瑞。”成肃轻轻摩挲着白玉,指尖触感仿佛京门沙洲上丛生的蒲草,滑腻中又泛出清凉。他将锦盒交还周士显,伸手拍了拍对方肩膀,道:“侍郎该换个称呼了。” 周士显似是一笑,米粒般的细雪落在进贤冠上,不多时染成一片莹白。他紧随成肃步入设宴的沧海堂,扑面而来的暖意让雪粒变得斑驳,洇湿了朝冠,犹如一道蜿蜒的小溪。 沧海堂中九扇锦绣云屏已尽数敞开,此间的烂漫春华,更甚于庭中尚未舒展的花枝。 成肃施施然端坐堂首,绛纱袍上海水江崖纹随酒气蒸腾,似要漫过腰间的九环玉带。 侍女捧来鹦鹉杯,斟满琥珀酒。他一饮而尽,特意将杯底抬起,露出“永保用之”的暗纹。眼尖的宾客自然发现,这杯盏是当年加九锡之时御赐的内府珍宝。 酒过三巡,成肃慨然拊掌,唤人取来一幅画。座中登时响起了窃窃私语。 “诸位可见过这幅《引泉图》?”成肃遥指着画中人物,羽衣蹁跹的仙翁在月下徜徉,犹如漫步于云端,飘飘然饶有野趣。 席间忽有玉箸坠地声,侍中王玄契颤颤巍巍地探身,惊道:“可是前朝崔之敬的真迹?” 成肃笑了笑:“侍中好眼力。” “这……”王玄契怔然不语,他自然知道,这幅画原是颍川庾氏的传家宝。 众人禁不住啧啧称奇,这幅前朝名士的名作,传闻中在庾氏之乱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想到今日竟重见天日。 成之染听着百官品鉴之语,隐约从哪里见过“崔之敬”的名号,不过她素来不谙风雅,看不出画中的精妙。她父亲捻须微笑,时不时点头赞许,也不知是不是当真重新生出了一双慧眼。 她望着成肃绛纱袍上游动的夔纹,倏忽想起方才庭中周士显献上的祥瑞。此刻那白玉正悬在成肃腰间,随他举杯的动作轻晃。 酒酣耳热之际,庭中飘雪已停了,金灿灿的日光倾泻而下,驱散了堂中似有似无的昏暗。三十六名素衣舞姬鱼贯而入,随弦歌之声挥袖起舞,倘若细看时,翻飞披帛上,竟绣着翩若惊鸿的法书。 座中的世族子弟一眼便认出,这是南渡时佐命元勋王丞相的手迹,不由得面面相觑。 一曲终了,舞女退去。成肃忽而长叹道:“昔年西征关陇之时,河南高僧在嵩山坳里挖到了十六枚金璧。我如今老来回想,那金璧之数,正合了京门聚义的年岁。至于今日,方知幽冥之事,终不可违。” 祠部尚书殷适之离席一拜:“殿下南征北伐,平定四海,功高五岳。去岁江州献上的金钟十二,正是天降祥瑞。” “尚书谬赞,”成肃抬手止住他,低眸望着杯中滟滟酒波,道,“庾氏篡逆,乾坤鼎移。我起于京门,首倡大义,攘除奸凶,挽狂澜于既倒,亦一时之盛事。至今十有六年,已近花甲,功成业著,加九锡,封梁王,可谓盛矣。” 他持杯起身,腰间白玉碰到几案上,发出了一声轻响。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昨夜我梦到太宗皇帝执手相告——‘天下劳卿久矣’,梦醒时分,汗透重衣,”成肃喟然叹息,道,“诸位以为,我可该奉还爵位,归老故里?” 满座寂然,一时间无人敢应。王玄契的玉箸停在鱼脍上,鱼眼珠映着微光,似是在哂笑。 成肃的目光从座中扫过,众人低了头,试图掩去脸上的错愕和迟疑,唯独成之染迎上了他的视线,眸光冷冷的,如同融化的雪水。 她只是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会儿,百官仿佛才反应过来,交口盛赞梁王功业,极力规劝他三思。成之染看见父亲拇指摩挲着佩剑如意环,这是他在沙场杀伐前惯有的动作。 檐下的铜铃冷不丁被疾风撞响,沉默不语的周士显身形微动,进贤冠上缀着的明珠,一如他眼底精光。 “下官听闻圣人应运,必有祯祥,”他离席长揖,缓缓道,“殿下昨夜梦到太宗皇帝,今朝太庙古柏便生出连理枝,再加上犬子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玉来,凡此种种,此非古谣谚所谓‘赤龙衔玉,圣人出’之兆?当此之时,殿下岂有隐退之理!” 成肃闻言大笑起来,绮丽的衣袍泛起涟漪:“周侍郎醉矣!” 他径自持杯缓步,到周士显身前,亲自为对方斟满酒盏,百官亦随之举杯祝酒,一时言笑,又喧腾起来。 日暮时分,百官散去,庭中迎春花开得正盛,细碎明亮的花枝随凉风晃动,混杂着断断续续的人语。 成肃已有些醉醺醺的,扶着几案站起身,半晌都一动不动。成之染束手旁观,终究叹了一口气,示意徐崇朝将他扶到东厢暖阁。 阁中燃起了烛火,忽明忽暗的,是绛纱袍上细密繁复的金线闪闪发光。成之染正要转身离去,成肃从软榻上睁开了眼睛,唤住了她。 成之染等着他开口。 成肃沉默了许久,对徐崇朝道:“阿蛮下去罢。” 徐崇朝颔首称是,离开暖阁时,随手将门扉掩上。 屋里只余下父女二人,成肃微微抬起了下巴:“坐。” “父亲可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成之染只是负手立于小窗前,窗边摆放着一只梅瓶,画着双龙抢珠的图景。 “朽木不可雕也。”成肃语气平静,眸中流露出些许清明。 成之染似乎笑了笑:“父亲杀伐征战,剪除异己,如今固然称得上朝野归心,可百官所归心之人是庐陵郡公,是梁公,是梁王,但也仅限于此了。” “这不是他们说了算的事,”成肃望着她的侧影,道,“当年庾昌若亦有雄心壮志,只可惜经不住世族掣肘,以至于功亏一篑含恨而亡。时移世易,如今王谢世家大势已去,没有任何人能与我为敌。” “真的吗?”成之染侧首看他,幽微烛火难以将她的眸光照亮。 “你若恨便恨庾慎终,是他折辱了天子,动摇了社稷。” 成之染闻言不语,忽而仰面枯笑了几声,眉宇间一片苍凉:“徒何乌维,他果然没有说错。” 成肃问:“他说了什么?” 成之染缓缓走到他面前,低眸道:“这些年南征北战,果然是为虎作伥,助长我父亲不臣之心。” 成肃叹息道:“你若仍以为我是乱臣贼子,此刻便拔刀杀了我罢。” 成之染扭过头去,一手握在刀柄上,指节都抓得泛白。半晌,她对成肃道:“归老京门,有何不可?” 成肃笑了笑:“你没有听到周士显的话吗?” 他腰间白玉此时落在锦茵上,灯火下泛着莹润的光泽。成之染盯着那块玉,道:“他身为天子近臣,岂会做出对不住天子的事?” 成肃眸光沉沉:“未尝不会。” ———— 呼啸北风在街心回荡,周侍郎府上车马驶过长街,辘辘车轮压碎青石板路上的雪痕。周士显伏案撑着额头,跳动的火苗让他眼前忽明忽暗。 他望着火苗中灼热的风影,忽而敲窗唤住了随从:“停车!” 随从上前问:“郎君有何吩咐?” “往回走,去东府。” 成肃在书斋写字,这双握刀持剑的手,数年来仍不能将笔墨驯服。歪歪扭扭的大字在纸上散开,狼毫冷不丁折断,墨汁溅在几案上,他索性掷笔。 廊下脚步声渐近,他盯着正在抄写的前朝史传,泛黄的竹简铺在灯盏下,烛光照亮了“即真天子位”(1)五字。 “下官夤夜登门,还望殿下恕罪。”周士显甫一入门,便长跪在地。 成肃用绢帕擦了擦指尖墨迹,缓缓道:“周郎与我,何必多礼。” 周士显并未起身,垂首道:“今日下官席间所言,天下万民,喁喁冀有所望。” 成肃不答,从腰间取下了那块白玉,迎着灯烛光,玉中依稀的“梁”字越发清晰。他端详许久,招手对周士显道:“你可知,当初我为何以‘梁’为国号?” 第420章 晋封梁公的诏书出自周士显之手,封号是王恕转述的,可对于这国号来历,他不甚清楚。 成肃呵呵笑了笑,解释道:“前朝梁孝王好营宫室园囿之乐,三百里梁园,名垂千古,风雅之至,我亦心向往之。” 夜风吹得窗棂吱呀呀乱响,周士显顿首一拜,进贤冠上的明珠冷不丁坠落,骨碌碌滚到了地上。不过他顾不得这些,膝行数步,慷慨道:“殿下不当为诸侯,而当为尧舜!” 话未说完,忽见成肃拔剑出鞘,剑身映出他扭曲的面容。 “我起于草莽,何意乃有今日?”成肃剑尖指他,眸光闪动,“若违天命,岂是我心。” 周士显以额触地:“殿下实乃天命所归。” 小窗外忽有白光裂空,成肃推窗望去,一道流星曳着长尾划过紫微垣。凉风扑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竟似有泪水流动:“天意如此……” 转身时,他对上了周士显深邃而幽微的眼睛。 第375章 劝进 甘雨时降,万物以嘉,江畔晨雾未散。 金吾卫将祭祀春时的铜鼎沉入水底,登时漩涡荡漾,浮起片片银鳞,一只额间赤纹的异兽破浪而出。 浪花打湿了太常赤罗衣,他不由得惊呼:“麒麟现世!” 众人将铜鼎捞起,鼎腹饕餮纹嵌着新生的螺贝,排列成二十八宿图样。正嗟叹之时,柳林间鹤唳迭起,数百只白鹤自云中俯冲,声如凤鸣。 “祥瑞,祥瑞啊!”众人皆拜伏在地。 春雷乍动,仓庚啼鸣。北徐州彭城郡野麦一夜拔节抽穗,皆一茎九穗,呈玄黄双色。禾叶凝露有如珍珠,终日不散,形如北斗。 昼夜均平,玄鸟翔集。洛阳山陵古柏突发异香,守陵将士循香掘地九尺,有清泉喷涌丈余,泉眼旁青石自裂,露出古简,其文曰:“甲子泉涌,当出圣主。” 梨花风起,万物清明。会稽郡石场炸响惊雷,民夫自岩层凿出三尺玄圭,黄雀云集于玄圭之上,雀羽落处,暗纹显露,宛然是“承天受命”的篆文。 雨生百谷,土膏脉动。荆州有千柄长剑自鸣于武库,守卫惊见武库红光四射,轰然深陷三寸,露出本在数十里外江心的镇水铁牛。铁牛双目眨动,泪滴如水银。 …… 四方祥瑞频传,金陵震动。 江南正是烟雨迷蒙的时节,泠泠春雨打在树丛间,淅淅沥沥发散着寒气。 新任的中书令周士显跨进东府书斋,提起的官袍下摆业已湿透,滴滴答答在地砖上踩出一串水印。他怀里揣着个锦盒,盒角露出半截黄绢,被雨水洇出墨痕。 “此物今早由国子生自淮水捞出,说是昨夜天雷劈开水底古碑露出的。”周士显打开锦盒,黄绢包裹着一块苍璧,璧面上天然纹路,俨然是一个“成”字。 近日来称病在家的成肃放下了茶盏,手指在玉璧纹路上摩挲。他数日前命人将此物沉在淮水,纹路是暗中找玉器铺用药水蚀刻的,如今摸起来平添了几分冰冷湿滑。 “这些孩子倒算是机灵……”成肃道,“明日朝会时,不妨让他们把古碑的事说出来听听。” 周士显颔首称是。 窗外的桃枝被雨水摇落,成肃凝神听了一会儿,又问他:“周郎是何时入国子学的?” 周士显似乎想了想,道:“那时谢车骑尚在。”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成肃不知想到了什么,将苍璧放到一旁:“谢将军,委实可惜啊……” 周士显打量着他的神色,一时间沉默不语。 成肃忽而笑了笑:“来日九泉之下,倘若能见他,成某亦无愧。” 细雨聒碎书斋内絮语,淅淅沥沥敲打在窗前,不多时渐渐地停了,天地间仍一片乌蒙蒙潮气,直到次日朝阳初升才利落起来。 三百国子生跪在宣阳门外,为首那人手中高举着黄绢,被风吹得哗哗响,如同霞光般耀目。围观的金陵百姓挤得水泄不通,御街上到处飘荡着遮掩不住的窃窃私语。 成之染闻讯赶到城下,今日朝会上,秦淮出苍璧的消息已甚嚣尘上。那苍璧进呈天子御前,如同数月来接踵而来的祥瑞一般,令天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以周士显为首的百官公卿,莫不盛赞梁王功德,不厌其烦的溢美之词,简直要在成之染耳边磨出茧子。 她从众人委婉含蓄的劝进辞令中猛地挣脱,长街上的风扑面而来,还混着青石板潮湿的土腥味。 墨迹嶙峋的纸张散落满地,为首的国子生正朗声高诵:“梁王德兼三皇,功高五帝,今苍璧出于淮水,长星现于紫宫,此乃天命所归……” “放肆!”成之染断喝,“都起来!你们读的圣贤书喂了狗吗?” 年轻的国子生急于与她分辩,一张张稍显稚嫩的脸上朝气蓬勃,眸中是难以抑制的兴奋的华彩。他们滔滔不绝地说着淮水的奇事,仿佛笃定了那是上天赐予他们亲历的神迹。 亲卫将成之染护持在后,拦住了直欲上前的人群。成之染目光一瞥,看见袁攸之从人堆里钻出来,怀里还抱着没发完的炊饼。 他未着官服,下摆上沾满了油渍,看上去颇有些滑稽。 “袁司马好兴致啊。”成之染冷冷盯着他。 袁攸之笑道:“第下有所不知,这些小郎君天没亮就来跪着,总得先垫垫肚子。”说着,他递来一个油纸包,道:“南市买来的炊饼,刚出炉还没多久。第下也尝尝?” 成之染将炊饼接过,热气透过油纸传到她掌心。早朝时饿着肚子,这香气显得格外诱人,小时候她跟着父亲逛庙市,也曾眼巴巴站在小贩的炊饼摊前不肯离开。 然而她终究将炊饼甩到袁攸之身上,号令虎贲羽林执戟上前,强行将请愿的人群驱散。 “第下!”袁攸之疾呼,话没说完,成之染早已飞身上马,狠狠一扬鞭,国子生惊慌闪避,她纵马直出,沿着朱雀大街疾驰而去。 春和景明,东府的牡丹开得正艳。数十盆姹紫嫣红摆在回廊下,花萼上都系着金箔剪的“梁”字。成肃与僚佐流连观赏,正巧一阵风吹过,金箔打着旋往他身上贴。 “好一个金箔入怀!”桓不识笑道。 成肃大笑了起来。众人都跟着起哄,彼此把金箔往对方身上贴,美其名曰沾沾梁王的福气。 成之染径自入府时,看见父亲站在花枝后头笑。他手里捻着片金箔,正往新开的牡丹花枝上挂。明媚的春阳照在他鬓角,新添的白发,仿佛是前个冬天的雪。 “父亲不是病了么?”成之染立于廊下,清冷的声音惊飞了庭中鸟雀。 众人止住了笑闹,纷纷转身回望时,见对方来者不善,不由得望向成肃。 “诸君暂且观赏,我去去就回。”成肃看了成之染一眼,负手向书斋走去。 成之染从众人之间穿过,广袖掀翻了盛着金箔的漆盒,抖动的金箔撒在地上,被风卷着飘远了。 书斋里仍透着一股凉气。成之染步入斋中,见成肃站在窗前,给新养的鹦鹉喂食。几案上堆着数十封劝进书,最上面那封依稀是孟元策的字迹。 “父亲这是要做庾慎终!”成之染忍不住拍案,惊得鹦鹉直扑棱翅膀。 成肃不答,从一堆字纸中抽出一张,正是他近日最为得意的手迹。粗犷的墨迹顺着“即真天子位”五字蜿蜒,恍如数月前划过夜空的流星。 “当年庾慎终作乱,天子退位江州,帝祚本已断绝。是我十六载南征北战,才换得山河重振,护佑这天下苍生,社稷万民。天子如今还能高坐太极殿,该谢我才是。” “所以就要行篡逆之事?”成之染紧盯着成肃,道,“这许多年来,天子何曾辜负了父亲?出将入相,位极人臣,难道父亲还不满足吗?” 窗外忽而传来数声鸟鸣,透过窗扉的日光,映得成肃脸上沟壑如刀刻。他神情倦怠,却毫无病容。 “那又如何呢?”成肃望着她,“难道将来我成氏便能与王谢等身吗?”他径自答道:“不会的!那些累代清流的世家大族,哪个不是等着看成家摔下来!唯有改天换日,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成之染摇了摇头:“父亲还是不能信我。” “一个人,永远是靠不住的。我活着,无人敢动你们分毫,可若等到我死了,你又能保住多久的荣华富贵?”成肃直视着她的眼睛,眸中的尖锐令人避无可避,“仅仅因为你为苏弘正尽忠,便要害了我们全家?” 成之染目光落在对方鬓角银丝,忽而想起十三岁那年,她随天子从江陵返回金陵,远远地站在船头,欣喜地望见父亲身影那一幕。 从什么时候起,她居然不认得他了。 半晌,她缓缓说道:“父亲口口声声告诉我,为天下,为苍生,为社稷,为万民,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自己。” 一束微光照在笔墨淋漓的字纸上,成肃抚摸着“天子”二字的纹路,道:“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倘若不往前,身后只有万丈深渊。” 第421章 成之染枯笑:“父亲忘了颍川庾氏的下场吗?” 成肃瞥了她一眼,道:“庾昌若若是做了皇帝,岂会有你我今日?” 笼中鹦鹉突然开了口,扯着嗓子随他道:“岂会有你我今日……” 成肃手中一空,字纸被成之染一把夺过,白纸黑字刺得她眼眸发酸。 “父亲的今日,是用白骨堆成的!”成之染几欲堕泪。 成肃只是望着那鹦鹉,艳丽的毛色是此间鲜有的光泽。他眸中似乎亮了亮,道:“不错,我杀了许多人,杀光了所有拦路的人。你也杀了许多人,换来苏氏的社稷血食。我未能如愿,你呢?” 尽已如愿了吗? 不知怎的,宗寄罗的面庞从眼前一晃而过,洛阳的春风或许已吹绿河畔垂柳,她却还在遥遥无期地等着,被朝廷封为宁朔将军啊…… 成之染一时怔然。 成肃笑了笑:“可是白骨堆里长出的明日,必不会如今日这般不堪一击。” 离开东府时,成之染在门前遇到了孟元策。 孟元策见她神色黯然,禁不住问道:“第下可还好?” “孟仆射,”成之染抬眸,道,“仆射也是来劝进的么?” 孟元策默然良久:“朝议纷然,众望所归,孟某又岂能逆天而为。” 成之染点了点头,径自要登车。 孟元策唤她一声:“第下以为有何不可?” 成之染不答。仪仗迤逦远去,孟元策伫立良久,唯有一声叹息。 第376章 即位 乾宁十六年夏四月,大朝会。 五更鼓响,雄鸡高唱,天色大明。天边残星尚存二三,太极殿门却迟迟不开。 殿外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觑,直等到日影煌煌,凝满朝露的官服又被风吹透,凉飕飕地沁入骨髓。天子既没有出现,又没有取消朝会的传讯。 成之染一动不动,望着大殿外陈列的江州铜钟,被金灿灿的日光晃了眼。 众人早已等得不耐烦,窸窸窣窣又一阵骚动。 侍中王玄契有些耳背,侧着头问一旁的袁放之:“今日这是怎么了?” 话音未落,殿门忽开,天子素服而出,著白纶巾,白衣凛然。 高悬的朝阳照亮了他的面容,年逾不惑的眉眼枯涸瘦损,声音比春冰更脆。 “诸卿……”天子道,“天生圣人,必有祥瑞。年来种种,实所共鉴。往昔庾氏篡逆,苏氏已无天下,仰赖梁王之力,绵延十有六载。鼎命已移,朕亦洞然,今当亲解玺绶,以奉梁王。” 他展开手中的诏书,赤纸上墨迹昭彰。百官静默了一瞬,旋即拜伏在地,山呼万岁圣明。 成之染伫立良久,仰首对上了天子的目光。天子只是沉默地望着她,再没有多说一句话。 烁日流焰,在白玉长阶上投下了血色的影。 是日,天子逊位,出居青溪宫,百官拜辞。策书至东府,成肃坚辞不受,奉表陈让。 ———— 蝉鸣撕破晨雾,东府朱门洞开,文武群臣白衣素冠,手捧黄帛鱼贯而入。侍中王玄契立于百官之首,捧着玺绶的双手抖个不停。他在堂下高诵劝进表,苍迈的嗓音混着莺啼回荡。 “臣等闻五帝异制,三王殊礼,皆随时而变。梁王德合乾坤,功逾伊吕,麒麟现世,玄圭承命,嘉禾生于郊野,金钟出于江河,此乃天命攸存,神器当归……” 门扉吱呀一声轻启,成肃命人将进封梁公时的斧钺弓矢奉还,幽幽的声音从堂中传出:“臣本布衣,幸逢圣主。今已老迈,愿乞骸骨,归于故里。” 话音未落,阶下传来此起彼伏的呜咽,一声又一声绵延不绝,如同檐角轻晃的风铃。 百官第二次前来劝进时,枣花绚烂,日头正毒。成肃立于水轩中,花落帘帷,和风细动。 “梁王殿下……陛下!”尚书右仆射孟元策捧着玄色漆盒跪在青石板路上,顿首道,“京门现白雉,寿阳涌醴泉。臣等非求高名,陛下实应天命。今若不许,臣等当触柱死谏!” 他的进贤冠有几分歪斜,花影中不经意间一打眼,像极了他许多年前英年早逝的兄长。 成肃只是叹息道:“臣有罪,万死不敢辱神器。” 盛夏天长,溽暑难消。成堆的劝进表在案头摇摇欲坠,最上端那卷被潮气洇湿边角,墨迹晕成飞鸟尾羽的形状。 “臣等昧死以请!”中书令周士显又一次来到东府,率百官跪谏,在青砖上磕出此起彼伏的闷响。 自堂外投来的扭曲日影,掠过乌压压人群,恰巧停在成肃皂靴前。他伸手越过几案,随意翻开一封奏表,许久都沉思不语。 砚台残墨映出他鬓角新生的白发,此时竟格外晃眼,好似京门江畔的芦花。 “啪嗒”一响,是成肃将奏表合起的声音。 “诸君……”他转身之时,腰间环佩碰在紫檀几案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堂中跪着的朱紫身影齐齐抬头,好似秦淮南市里等待投食的锦鲤。 成肃上前,亲自将周士显扶起,接下了天子的策书。沉甸甸的朱纸触感温凉,犹如从军那年初次拉开的弓弦。他的指尖如当年那般带着难以自抑的颤动,今昔光景在耳畔铺天盖地的蝉鸣之中交错相融。 梧桐树影缓慢地爬过窗棂,日轮照亮了矗立南郊的受禅台。 台分九层,取九五之数。底层置九鼎,镌九州山河。中层列百兽,皆以各州贡金铸就。顶层设玄玉祭坛,坛周立十二盘龙柱,龙身嵌百斛夜明珠。 自南郊至台城,官道两旁尽插玄鸟旗,大街小巷悬满五色帛。金陵城上下老幼皆知,属于苏氏的天日,将要落下了。 ———— 梁王受禅前一日,皇城以北覆舟山惊现白鹿。目睹的百姓交口纷纭,称说那灵兽通体雪白,额生玉角,角上纹路有如日月之形。 成之染策马赶至覆舟山时,见成肃独自立于树下,正在抚摸那白鹿的耳朵。他布衣在身,腰悬佩刀,孑然独立的身影,恍惚与二十年前京门宣武军中的武将重叠。 “不看这毛色,倒是与长安祁连园所见相仿。”成肃的指尖划过鹿角纹路,缓缓道。 成之染盯了他一会儿,道:“这又是父亲从何处寻来的祥瑞?” 成肃笑了笑:“这次是真的。”他看了成之染一眼,对方显然不相信。 假作真时真亦假,他无言以辩。 覆舟山风光旖旎,山下的金陵城在云树之间若隐若现。带着潮气的风中,仿佛夹杂着依稀人语。 成之染已有许多年没有登上覆舟山。她仍旧记得,十几年前宣武义军进击金陵时,便是在覆舟山布下疑兵,借了那日的风声火势,一举将庾氏大营击溃。 往日的刀光剑影俱已烟消云散,金陵城,一如往昔。 “父亲不怕吗?”成之染突然开口。 成肃反问她:“我要怕什么?” “难道不怕落得庾氏的下场?”成之染再次问道。 “你屡屡将我比作庾氏,可庾氏岂能与我家相提并论?”成肃望着她,道,“庾慎终生性矜伐,既无治世之能,又无寸土之功,假借父叔余威,妄自凌夷社稷,朝野骚然,思乱者众。可我家不同,若无你我之功业,岂有今日这江山?” 山风拂过两人的衣角,成肃的袍袖在风中颤动,斑驳纹路似乎闪烁着金光。 成之染只是以沉默相对,她甚至移开目光,不愿意再看眼前这即将成为皇帝的父亲。 “狸奴,你不必怪我。”成肃轻轻拍了拍手,那白鹿跳跃着隐没山林。他目光追随那道雪影远去,良久才说道:“你当真看不到吗?如今苏氏的朝廷,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我幼时太宗皇帝尚在,虽不曾亲见,也听闻许多圣明故事。而先帝在时,宗王与外戚,将朝堂搅得一团糟。至于今上……皇帝不该是这个样子,离了世家和武将,他甚至无法自立。” 成之染静静地听他说完,侧首道:“这些话,恐怕不是父亲想清楚的罢?” 成肃也无意隐瞒,坦然道:“是你舅父前些日子说过的。” 成之染略略一惊。她只剩下柳访这一位舅父,他如今卧病不起,已有许多时日了,没想到还会对她父亲说这些。 她扭过头去:“父亲又何必对我解释。” “我只是要告诉你,苏氏的朝廷不堪一击,你的任何才华和抱负,都不可能依托他实现。一味的偏执,只会落得人亡政息的下场,”成肃微微扬起了声音,“而我是开国之主,是立业之君,我能让天下女子皆可立于朝堂,也能让寒门士子不必向世家折腰。苏弘正做不到的事,只有我能做!” 他的声音在风中飘散,灼热的日影令人眩目。成之染只是望着山下的屋舍人家,眸光微微闪动,竟不知神思几何。 良久,她收回了目光,对成肃道:“事已至此,我心中唯有一问。” “你说。” 第422章 成之染盯着对方的眉眼,隔了许多年,她已经不记得少时父亲的模样。成肃眉间的深痕如同一道道伤疤,在她的心头裂开。 她问道:“倘若江郎未死,三叔尚在,阿父,可还会做出今日的选择?” 耳畔蝉鸣聒噪,好似一汪嘈杂的人海。 成肃默然不应。 成之染躬身一拜,在他深沉如水的眸光中缓缓离去。 ———— 六月甲子,日出东方,金陵城钟鼓齐鸣。 通往南郊的官道已洒满彩笺,玄甲军执矛戟开路,映着初阳泛起金鳞般的光泽。辉煌象辂自东府城缓缓驶出,碾过昨夜新铺的萱草席,草汁混着晨露的清香,消散在鸾铃声中。 南郊受禅台玉阶高耸。成肃一身玄衣纁裳,戴十二旒平天冠,腰佩魏帝所赐赤绶,恍若古画中的圣王。 这一条通天之路,对于他而言显得格外漫长。 成肃将前来搀扶的礼官挥退,以目光示意成之染。她静静地注目良久,终究迈出了脚步。 白玉珠串模糊了帝王的容颜,辉映的十二章纹越发清晰,侍从将芙蓉华盖高高擎起,吞没了天地间一切躁动的声息。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耳畔骤然响起清越长鸣。白鹿仿佛从山中穿云破雾而来,在成肃身前丈余驻足。 玉树琼枝般的鹿角轻触台砖,台下成昭远率先跪拜,百官公卿次第俯首,赤罗冠带铺成十里霞帔。 梁王即皇帝位,柴燎告天之际,台周九鼎轰鸣,声闻百里,惊起玄鹤三千,绕台不绝。 礼毕,法驾入台城。朱雀大街上人潮涌动,到处是争相观望的百姓。有个总角小儿攀在槐树枝头抛撒花瓣,花瓣落在成之染的衣角,还带着露水的香气。直到望着父亲踏入太极殿的背影,她仿佛还能闻到那股淡淡的槐香。 这是她往后余生,关于乾宁十六年的最后记忆。 这一年,在新帝即位后改为建武元年。 第377章 郡王 建武元年六月,新帝即位,大赦天下,奉魏帝为魏王,降袁后为王妃,清河公主为乡君,归于秣陵宫。 晨光熹微,长街寂寂,青溪宫门“吱呀”开了一条缝。成之染策马在前,铁蹄踏在青石板路上,铮铮然若有金石声。 魏王依旧载天子旌旗,乘五时副车,在浩荡兵卫护送下前往东宫承华门外。 琅邪公主苏裁锦在此等候多时了。她特意换了旧时常穿的杏红襦裙,裙角金线绣的仙鹤却失了往日神采。 不远处铜铃声碎,一群啄食的灰雀被魏王车驾惊起。 “阿父……阿母……”苏裁锦提着裙摆奔下石阶,发间金步摇晃个不停。她将连夜缝制的锦囊塞给袁妃,针脚歪斜处洇着暗红,是昨夜挑灯时不小心刺破指尖留下的痕迹。 成昭远立于承华门下,似是一叹。 “阿兄?”成追远唤道。 成昭远看了他一眼。五年未见,当初稚气未消的五郎已经长成风度翩翩的少年,与自己并肩而立,个头也差不了许多。 他阿弟千里迢迢从荆州赶回等待受封,正如同他在东宫,等着成肃立他为储君。 “你代我送魏王就邸。”成昭远解下佩剑递给成追远,目光却移向苏裁锦,他的新妇已泪流满面。 成之染将苏裁锦拦下,命车驾启程。成追远翻身上马,玉勒雕鞍,衣袂翩翩,也学世家子弟的熏香风尚,满身甜香在风中飘荡。 车帘微动间,他瞥见清河公主收回的素白手指拂过,怔愣了片刻,耳畔依旧回荡着环佩玲珑清响。 苏裁锦细微的哭声渐远,成之染收回目光,却撞见阿弟耳尖泛红。 她循着对方视线望去,微风吹动的垂帘缝隙,露出苏兰猗的侧颜。少女满头乌发插了支玉簪,垂下的玛瑙珠串轻轻晃动着,犹如后园池塘里受惊的蝌蚪。 亭午在道旁歇脚时,成追远特意挑了块青石擦拭。苏兰猗被侍从扶下牛车,提着裙摆要落座,他殷勤地解下外袍铺上:“当心凉……” 话未说完,自己先红了脸,转身抚摸着马鬃,却被骏马喷了个响鼻。 成之染看他局促得同手同脚,眸光不由得一暗。眼前的少女艳若桃李,知慕少艾,再寻常不过。只是脑海中倏忽闪过那个老道的谶言,炎炎夏日却令她如坠冰窟。 成追远仍在栓马桩旁偷瞄。苏兰猗并未落座,而是静静地站在树荫下,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半晌,她用帕子包了块桂花糕,命侍女递给驾车的兵卫。 那兵卫惶恐跪谢,她似乎伸手要扶,腕上金环掉进了草窠。 成追远赶忙上前拾起,沉甸甸的金环仿佛还带着对方的余温。他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苏兰猗轻飘飘投来一瞥,径自登车了。 日影西斜,众人抵达城南数十里的秣陵宫。此地原是江南吴王做储君时的别业,北中郎将柳元宝在此带兵防卫。他与宗寄罗从洛阳赶回,还没在家中坐热乎,又被成之染拉来戍守秣陵宫。 魏王在正堂前驻足,仰头望着“静安堂”匾额上新刷的金漆,似是喟叹:“吴王别业,却是雅致。”他伸手拂过门扉上雕镂的菱格,指尖沾了些青灰,“只是藤萝甚矣。” 重檐上爬满了紫藤,浅淡的花簇如同瀑布飞流直下,一片绚烂中莺飞蝶舞。 成之染盯着魏王迈进门槛的背影,低声叮嘱柳元宝择时修剪。 穿过曲曲折折的庭院,一汪清潭之畔,俨然是一座书斋。日影斜斜地洒落斋中,博古架上的绿瓷胆瓶插着新折的野菊。 魏王在画壁前伫立良久,仿佛在端详那幅山斋野趣图,又仿佛幽幽凝神方外。 成之染抬手命众人退下,湿热的荷风吹开了小窗,窗外芭蕉叶微微作响。 “太平啊太平……”魏王不知何时侧首看着她,缓缓道,“清河,请你看顾她。” 成之染抬眸:“陛下……” “那位抱朴子虽出言狂妄,说出来的话,大都成了真,”魏王难得打断了她的话,“可我不希望清河……做什么皇后。” 那老道虽早已被驱逐出京,清河公主笄礼的谶言却在坊间传开,又随着新帝的即位而甚嚣尘上。 成之染自然不当真,可奈何流言如暗涌,无论是成肃,还是成昭远,抑或苏裁锦,都未免不安。 她对魏王道:“臣定会为公主觅得良人,一辈子远离纷争。” 魏王负手立于小窗前,芭蕉疏影外,远远回荡着水畔微波。苏兰猗斜倚四角亭中美人靠,白衣少年在月洞门下望着她。 天色不早,成之染告退。魏王将她送到书斋外,残阳映得他眼角细纹泛金。 “告诉你父亲,能安居在此,我还要谢他。” 成之染一时怔忡,垂眸不语。 或许他不是明主,她如今也算不得忠臣。只是尘世这一切风烟散尽,她如何能忘记,在江陵之时,庾载明刀下,他曾救过她。 ———— 次日回城的路上,成追远摆弄着苏兰猗遗落的金环。金环上镶嵌珍珠,在朝晖之下映出琥珀色。他忽而对成之染道:“阿姊,再过几个月,我就要满十五岁了。” 成之染望着官道旁水光潋滟的稻田,不知怎的竟想起秣陵宫那一汪水潭。魏王的目光仿佛依旧落在她身上,使她动了动嘴唇,轻声道:“叔父已封东郡王,八郎立为彭城王,过不了几日,你与诸位阿弟,也要封王了。” 成追远似乎忸怩地笑了笑,这笑容倏忽令成之染想起了襄远,她心中一恸,却听成追远开口:“我想的不是这个。” 成之染暗自叹息,道:“你可听说了京中的传言?” “是哪个传言?”成追远问道。 “清河公主笄礼上……” 成追远倏忽扭头看着她,又垂下了目光:“不过是妖言惑众,阿姊不要信。”他握紧了手中的金环,新帝皇后的谶言,他远在江陵之时,已有所耳闻。 对曾经的公主而言,这无疑是一种诅咒。可这个诅咒,如今已成真了一半。 金环上的珍珠硌得手心生疼,成追远见成之染不语,越发紧张了起来:“阿姊……” “人言可畏,”成之染目光平静,反问他,“你让桃符怎么想?” 成追远无言以对,成昭远的佩剑挂在他腰间,此刻猛然间变得沉甸甸的,利刃仿佛在鞘中低鸣。 玉带上还插着一枝紫藤花,是他从静安堂前摘下来的,花枝已不似先前水润,混着他身上残留的熏香,竟有几分苦涩的气息。 不过年轻的皇子来不及郁郁寡欢,他此行回京至关重要之事,是接受新帝的册封。 成肃循前代之例,非皇子不得封王。自昭远以下唯有四子,立五郎追远为南郡王,六郎怀远为兰陵王,七郎思远为武陵王,九郎念远为豫章王。四郎齐远、十郎平远二侄,皆封县侯。以三郎襄远早逝,追封京兆王。 册封宴的余温未散,五更鼓依稀在宫城回荡,成之染已立于太极殿前整冠。 第423章 新制的玄衣裲裆用金线绣着翟鸟,燥热的晨风掠过广袖,高檐下铁马叮当作响。她刻意将玉笏换成了旧日佩刀的刀鞘,斑驳纹路在曦光中泛着冷意。 成肃在大朝会上颁诏,革易散骑省,移中书省纳奏、拟诏、出令之职归之,掌赞诏命,承答顾问,由镇国大将军兼领散骑常侍。 成之染轻叩刀鞘,微风将殿中帘帷吹动,露出殿侧侍坐的军府旧部。萧群玉抬眸对上了她的目光,宗寄罗则粲然一笑,她终于做了心心念念的宁朔将军,只是如今看来,还远远不够。 散骑省偏厅堆满了黄册。成之染将刀鞘横在案头当作镇纸,笔端扫过“政刑烦苛,民不堪命”八字时,不由得掷笔一叹。 “昔者戎务孔棘,事亟权行,刑辟峻急,以济时艰。今则德化方新,政平法约,当尽蠲权制,复秉常宪。”萧群玉下笔千言,笔走龙蛇溅起的墨点,落在新制的绯袍袖口。 成追远穿过高墙林立的台省,望见散骑省新漆的匾额。他是来向成之染道别的,新封的南郡王进号镇西将军,即将返回荆州,继续做他的刺史。 成之染有些意外,随他而来的佐吏之间,她认出了阔别多年的琅邪王愆。 “王郎劳苦功高。”她这话真心实意,成追远出镇荆州时才不过十岁稚子,能长成如今通达和顺的少年官长,离不开荆州佐吏的扶持。 王愆垂眸掩去眼底喟然,往事如烟,恍若隔世,只是在众人之间望见谢鸾,故人重逢,都生出重见天日之感。 成之染伸手按上成追远肩头,说不出再多勉励的话,对于尚且年少的他而言,幼时在金陵的光景仿佛一场梦,而如今骤然成为新朝的帝子,还有许多事需要他慢慢想清楚。 南郡王离京那日,八月秋高,鸿雁高鸣。成之染在劳歌渡口目送风帆远去,回到散骑省衙署,廊下银杏叶随风簌簌,犹如低语。江萦扇正招呼佐吏将新铸的“建武五铢”分装进锦囊,中秋将近,这是镇国府送给麾下阵亡将士遗孤的薄礼。萧群玉又拟好了草诏,命有司追记京门聚义以来殒身战场的将士,以新朝名义赐予额外的丰厚馈赠,让他们的家人得以安养。 绢纸上笔墨未干,案头静静地放着一枝桂花,窗外倏忽有白鸽掠过,掉落的尾羽从宫墙飘下,又随着秋风飞出了宫外。 正是人间满目丰华的时节。 第378章 千岁 天桂飞香,御花簇座,宫灯将延昌殿照成琥珀色。 曲终高宴罢,成肃褪去华服,露出内里半旧的粗布短衣。他斜倚青玉案,眼眸半阖,显然已有些醉意。殿外一阵又一阵虫鸣,随夜风轻晃。 随侍的昭远诸子告退,成肃却唤道:“狸奴。” 成之染止步,殿中的风烛混杂着异香,犹如石头戍外昼夜不绝的江涛。 “狸奴,你看看。”成肃从鎏金匣中抽出一封卷轴,玉轴两端雕镂连理枝,徐徐铺展开来,金线勾勒的牡丹纹闪闪发光,唯独黄纸还尚未落印。 是追封发妻柳氏为仁孝皇后的诏书。 成之染触到“仁孝”二字的墨迹,泪水湿润了眼眶。她的母亲如果还活着,如今正是花甲之年。她无法想象母亲头戴凤冠的模样,隔了十余年风烟,对方的容颜甚至已在记忆中漫漶不清。 殿角响起沉沉更漏声,成肃忽而哼起荒腔走板的小曲,是柳氏生前哄他们女儿入睡的调子,此刻混杂着高檐下铁马叮当,恍如当年京门故宅的夜雨。 “三日后,你母亲的神主将迁入太庙。” 成之染背过身去,不由得潸然泪下。 许多年以后,她仍旧记得那日太庙里萦绕不绝的青烟,随风鼓荡的素绡垂帷,依稀是江畔垂柳摇曳披拂的形状。 玉圭刻谥,银粉题名。她母亲辛劳一辈子,却只在病榻残年触碰到来日繁华的一角,斯人已逝,泉下销骨,再多哀荣,都只是属于生者的悲怀。 神主入龛的刹那,藻井间九十六盏莲花灯金光大作,照亮了柳皇后年轻时为成肃所制的纳布衫袄。礼官击响错金银编钟,钟槌裹着宁州进贡的孔雀翎,每敲击一次,便落下缤纷彩羽。 香炉腾起的青烟里,成肃衮服上的十二章纹熠熠生辉,随举止起伏波折,恍若星河坠地。 “窃闻古制,立庶以长。子息昭远,克承大统。”他立于祖宗七庙前,苍迈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回响。 成昭远跪伏在地,长拜不起。 成之染望着她最为年长的阿弟,许久才察觉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十四岁的六郎怀远看着她,轻轻地问道:“阿姊为何流泪了?” 成之染一怔,伸手一摸,触散了颊边将落未落的泪滴,凉凉的滋味,如同数日前秋夜步出延昌殿时扑面而来的金风。 “只是因为他是父亲的长子而已。”她喃喃低语。 身旁的徐崇朝听清她的话,不由得侧首望来,她的目光盯着柳皇后的神主,半晌,终究闭上了眼睛。 成昭远册立太子那一日,太极殿又一场金鼓焜煌,仿佛再次回到乾宁十四年,当时的魏帝册立梁公世子的模样。 太子妃显得格外沉默,数年前心心念念的盛礼,她今日终于得见。只是时移世易,物是人非,个中滋味,实所难言。 她悄悄抬眼打量成肃,对方的脸上难得浮现出可以称之为慈爱的笑容。可不知怎的,她仍旧很是怕他。 虽仍处于深宫之中,往日她熟悉的亲旧已寻不到人影,唯有成昭远几个阿妹时常来陪伴。随着成氏宗戚裂土分茅的音讯陆续传来,她心中知晓,曾属于她的公主之尊,也即将被赐予这些摇身一变的皇女。 成之染常在帝侧,有时亦不能读懂她父亲的心思。册立公主的吉日将近,他每每望着她与朝臣应答,竟至于失神。 “仅是原赦前朝刑罪,只怕还不够,”成之染退回了周士显呈上的章奏,道,“往年征战,多藉江南士民之力。如今四境安堵,州郡所发奴僮,合该各还本主。” 周士显唯唯称是,却见成肃仿佛心不在焉。察觉众人询问的目光,成肃颔首道:“依镇国所言。” 镇国……镇国……周士显抬眸,御阶之上的女子长身玉立,浅淡的云纹裲裆,在缀满金箔的重帷掩映下,如同苗圃中的素菊。她的九等翟衣正在连夜赶制,也不知华服在身时,又是怎样的光景。 并未过多久,他便亲眼看到了。 那一日五鼓时分,镇国大将军府外车马辚辚。成之染踩着露水登上玉辂,宗寄罗率旧部佩剑立于道旁,昔日的玄甲军换了朱红戎服,剑柄所系五色穗,正是以京门父老献上的彩线编成。 帝临太极殿,授以金册,封太平公主,秩同郡王侯,赐汤沐邑五千户,给鼓吹一部,加班剑二十人。 这封赐已远远超过寻常帝女的规制,百官公卿,宫妃命妇,无一人敢置一词。 诏书的末尾,成肃亲命添写了一句“其女亦承此封”,宣读诏命的东郡王成雍徐徐读罢,成之染不由得抬首。 她的叔父垂眸看着她,几乎与成肃一般苍老的面容,依稀浮动着不尽喟然。 成之染拜受诏命,花钗九树的琉璃珠串亦随之晃动不止。她望向御阶之上的父亲,沉沉的凤冠压低了她的眼眸。 十二面夔纹大鼓骤然擂响,鼓面以朱砂绘就的二十八宿震颤不休,星河影动,惊起亭亭华盖下的白鸽。 成之染微微张大了眼睛。 这乐声如此熟悉,分明是当年从长安归来时,魏帝为她编制的《太平侯入阵曲》。 “公主千岁——” “天祚永昌——” 尚书仆射、镇军将军、康乐县公孟元策率百官致礼,山呼海啸之声起伏如潮,一时竟压过了钟鼓轰鸣。礼官执犀角杯泼酒祭天,琼浆淋在鼍皮鼓面上,蒸腾酒气混着龙涎香,《太平侯入阵曲》的曲调激荡成甘醇的声浪。 不知何处传来数声邈远的雁鸣。成之染伫立良久,飒飒高天外风轻云淡,或许用不了多久,她那些远在万里之外的旧部,都会陆陆续续收到金陵鼎革的音讯。 关陇,她已经离开了太久,也不知将来何日再相见,而到那时候,他们又会是怎样的模样。 温太后临轩观礼,待礼毕之时,她在东郡王妃桓氏搀扶下,颤巍巍拉起成之染的手,眸中闪烁着泪光:“太平……太平……你父亲老了,桃符还年轻,天下如今的太平,可都要靠你了啊……” “祖母……”成之染叹息,望着温太后满头白发插着珠钗,金光闪闪的,如同秋宴上明灭不定的宫灯,灼灼地令人目眩。 成昭远驻足,静静地侧首而望,那眉眼,似乎带着笑。 成之染瞥见他的绛纱袍上沾着桂花瓣,倏忽有一丝出神。前些日子东宫寝殿前古槐枯死了,温太后便让人从显阳殿移栽了一棵百年金桂。成之染起初未曾留意,偶然听闻东宫那树下挖出了一个青瓷罐,十几年前大江上庾载轩说的那些话,登时如潮水一般冲开记忆的裂隙,在心中翻涌不绝。 第424章 她特意问过成昭远,那罐中装了何物。成昭远将瓷罐送来,里面是满满一罐小小的纸鸢,称不上精巧,但足以看出,它们的主人颇费心思。 生死之际,庾载轩牵挂之物,居然是这个…… 成之染未免黯然,成昭远问她该如何处置,她便留下那瓷罐,中元之夜将纸鸢付之一炬。 温太后听说这件事,生怕她招引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惊怪了数日也就忘记了,如今望向她的目光温和而慈爱。 成之染回神,勾唇道:“请祖母放心。” 成洛宛已经六岁,懵懵懂懂地跟着成肃,被玉辇载回延昌殿。徐徐秋风裹着龙涎香,飘散在殿中雕梁画栋之间。册仪的喧嚣在此间散尽,她正与幼弟抢夺御案上的石榴时,通传内侍的高呼声次第传来。 姊弟二人齐齐朝门口望过去,成之染从天光中向他们走来,盛重的翟衣萦绕着秋阳华彩,仿佛比方才大殿上更绚烂三分。 成洛宛抢先扑到成之染怀里,徐长安慢了一步,气得哭起来。 “哭什么?”上首传来成肃的声音,他拍了拍手,对徐长安道,“鹊儿,来,到外祖这来。” 成洛宛牵着成之染的衣角,扭过了她的视线,仰头问道:“方才外祖说,我以后也能做公主,这是真的吗?” 成之染摸了摸她的小脸蛋,侧首望向成肃,眸光似是询问。 而回答她的,是成肃苍凉满怀的笑声。 待笑声退散,成之染敛容一拜:“承蒙父亲体恤,女儿感激不尽。只是倘若勋荣只限于我一家一姓,又岂是我的本意?” 成肃将徐长安搂在怀里,似乎笑了笑,道:“你又是何意?” “散骑省改制,我的萧中郎兼任散骑侍郎,可这还远远不够。请父亲遣使分行四方州郡,访求贤媛,若有一操可称,一艺可纪,则征辟至京,给事禁中。如此则不屈天下之才,我亦无憾。” 成肃一言不发地听她说完,掰了一小块石榴塞到徐长安嘴里,徐长安一嚼,汁水沿着嘴角流了下来,旋即被他抹到了脸上。成肃笑着拿锦帕为他擦脸,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向成之染,道:“使者的人选,你都已经想好了?” 成之染颔首:“我已拟定名册。” 御案之侧的金鹤香熏昂首飘出香气,氤氲在成肃眼前。半晌,他说道:“那便由你去做罢。” 成之染步出延昌殿时,高檐外长天传来几声雁鸣。孟元策在殿外等候多时,见到她登时喜上眉梢,拱手道:“恭贺殿下!” 成之染微微一笑:“孟公客气。” 孟元策笑道:“今日殿下册仪,正逢交州使者送来了祥瑞,足以见殿下实乃大德之人。” “交州使者?”成之染暗暗称奇。 孟元策压低了声音,道:“交州刺史傅临,送来南海所出白玉观音。” 他话音刚落,通传道:“孟公,莫让圣上久等了。” 成之染盯着他的身影没入延昌殿,明媚的秋阳险些晃了她眼睛。交州与金陵万里之遥,傅临的使者从龙编城出发时,只怕朝廷还没有改天换地。如今这所谓祥瑞,不知是要送给谁。 ———— 交州刺史府后园的荔枝压弯了枝头,殷勤的府吏呈上厅堂,刺史傅临正对着几案发怔。面前摆着的信笺,是去往金陵的使者半道派人送回的。 新帝已即位,改国号为梁。 长子傅亭微愁眉苦脸,他们那祥瑞,只怕送错了地方。 “使君!”亲兵撞开房门,大喊道,“林邑蛮送来降书!往日抓走的百姓都已经送还!” 傅临沉默了片刻,忽而笑了笑,将面前字纸揉成了一团:“天大的好事,务要好生向朝廷告捷,就当是我送给新帝的贺礼了。” “对,对,就这样!”傅亭微猛地拍案,眉宇间跳动着难言的兴奋,“阿父让我去,我要亲自去!” 傅临看了他一眼,略一沉吟,叮嘱道:“万事小心。” 第379章 远道 细碎雪粒扑在傅亭微眉睫上,将他有几分黝黑的面容镀上了一层白霜。 从驿舍出来才不过数里,眼前的官道又寸步难行。他望着道旁倒伏的竹丛,握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翻身下马时,交州特制的犀皮靴踩在泥地里,如今浸透了雪水,每走一步都仿佛踩着冰刀一般。 时值建武元年腊月二十七,离正旦只剩三日,本该抵达金陵的交州使团却被困在江州驿舍,拖拖拉拉已有小半个月。 “郎君,前头山道又塌了。看那个样子,最快也要到明日才能通路……”探路的亲随把冻得通红的脸一抹,睫毛上结着的冰晶化成了雪水,“要不先回去?” 见傅亭微默不作声,他识趣地闭嘴。 另一亲随道:“豫章太守府刚往驿馆送了炭火,说有一头象好像不太能动了……” 从龙编城一路而来,献捷的战象已经病死一大半。傅亭微眉睫一颤,垂下了眼眸,将怀中盛着捷报的木匣贴得更紧了些。 岭南特产的黄檀木匣泛出独特的酸香气,熟悉的故园气息,倏忽让他想起临行前父亲交代的话:“此去金陵奉表献捷,定要让新朝知晓我交州儿郎忠勇。” 可如今连正旦朝会都赶不上,说出去实在是让人笑话。 傅亭微心事重重,从龙编城出发之时的壮志豪情,早已被数月以来越发寒冷的漫漫长路消磨殆尽。 距离上一次到金陵,已有将近十年了。同是当年那条路,如今怎如此艰难? ———— 建武二年年初冷得紧,冰天雪地里,金陵城依旧洋溢着年节的喜庆气息。大街小巷到处张灯结彩,青石板路上的残雪也映得红艳艳一片。傅亭微的犀皮靴踏过,依稀能听见靴底咔嚓咔嚓的细响。 他从宣阳门进了皇城,道旁的百官府署鳞次栉比,几乎让他花了眼。好不容易找到了祠部大门,门上的铜钉幽幽地泛着寒芒,他低头紧了紧官袍束带,岭南酷暑使这身绿袍显出几分陈旧。 随行府吏将交州刺史的凭信呈上,与祠部小吏对答之间,喉间呼出的白雾消散在风中。 青袍小吏掀起眼皮将来人打量一番,验看凭信时轻笑了一声:“交州刺史却是勤勉,不曾见到朝廷为简省民力,数月前停遣冬使的诏令?” 傅亭微见状上前,解释道:“我乃交州长史傅亭微,奉刺史之命奉表献捷,并非冬使。”他解下符传,手不由得顿了顿,木牌上的文字被冰霜模糊了棱角。 “哦?”小吏多看了他几眼,目光在木牌上停留一瞬,道,“奏表在何处?” 傅亭微取出黄檀木匣,封条上交州刺史的印痕已变得暗红。 那小吏接过,屈指弹了弹木匣,颔首道:“回去等着罢。” 随行府吏面面相觑,傅亭微反而显得平静。他盯着那小吏身影消失,对手下人道:“走。” 随从怔愣道:“谁也没见到,这就回去了?” “他不是说了,回去等着。”傅亭微回身一望,官署高檐上正落下水滴,滴到往来小吏的冠上。他似是一叹:“皇帝,岂是轻易能见的……” 众人闻言,都难掩失落。傅亭微不以为意,他已许多年未到金陵,如今也正要看看,金陵城,是否还一如往昔。 秦淮绿水摇曳着粼粼波光,蜿蜒穿过南城的朱楼翠幕。 咿呀桨声搅动昨夜抛放的浮灯,纸糊的鲤鱼仿佛从波纹之间活过来,悠悠衔住贵游子弟抛落的五铢钱。画舫上传来宛转笙箫,窗纱倒映着伶人广袖,门客在船头按剑而立,惊得擦肩而过的舢板匆匆避让。 桥头卜卦的葛衣老叟捋须长吟:“船疑海槎渡,珠似客星来——”(1) 话音未落,淹没在西域商队驼铃声中。 傅亭微踩着青石板上的残雪,两岸斜挑的酒旆让人目不暇接。当年离京时,分明有辟邪神兽蹲在朱雀大航,如今却只看到一只只衔穗的铜雀,他疑心自己过于久远的记忆失了真。 “郎君要新纸么?”挑担少年截住他的去路,亮晶晶的眸子闪着光,“我这里比别处便宜三成,国子学生都爱用这个抄经。” 竹篓里白纸透着草木清香,看上去确是上乘。傅亭微禁不住一笑:“你看我像是读书人?” 少年笑了笑,这郎君衣着有别于金陵人家,他一打眼就看出来了,于是道:“读书不读书,倒也不打紧,太平公主广纳贤才不拘一格。郎君买些纸,先练练自己名字,好自投名刺才是!” “太平公主……”傅亭微一怔,耳畔冷不丁飘来茶肆里的嚷嚷:“太平公主偏用那些破落户!一个铁匠的女娃,居然能进公主府……” 他问卖纸的少年:“这位太平公主是……?” “你竟不知道?”少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伸出的手也收了回来,谨慎道,“莫不是北朝的细作罢?” 不待傅亭微分辨,少年忙不迭挑担走开了。 傅亭微心中郁郁,望见桥头茶肆的灯笼在风中轻晃,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他与随从一道进了门,正逢说书人踩着茶客喝彩声登台,醒木往掉漆的几案上一拍,惊得炭盆里火星四溅,霎时间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第425章 “话说前朝嘉禾年间……”说书人竹扇陡展,扯着沙哑的嗓子讲起了故事。 傅亭微在临窗的位置落座,点了碗热气腾腾的茶汤,坐了好一阵,周身才渐渐暖和过来。说书人似乎在讲些神怪故事,他兴致缺缺,只嫌那嗓门吵闹。隔座行商模样的人却听得入神,手中的茶盏倾斜,将衣袖洇湿都浑然不觉。 秦淮水面上仿佛还漂着碎冰碴,丝丝缕缕的凉意从窗缝渗入。傅亭微收回目光,耳畔忽地又一声巨响,醒木震得茶盏漾起了涟漪。 茶肆突然灌进穿堂风,檐角风铃叮叮当当地乱响,与说书人的嗓音相和:“寻常人哪会有如此神异?降生的婴孩不是旁人,正是如今的太平公主。” 傅亭微手腕一颤,险些将茶盏打翻。他望着说书人背后那幅褪色的屏风,脑海中倏忽闪过一道模糊的人影。 跑堂提壶在客人之间穿梭,不慎将水珠洒在隔座行商的布衣上。那行商浑不在意,操着生硬的吴语追问:“后来呢?” 众人都紧盯着那说书人,傅亭微见对方轻摇竹扇,嘴唇翕动,发出的声音他却听不清,依稀有几个字眼从耳畔滚动,影影绰绰的不甚明朗。料峭春风中不知何处传来琵琶声,一声声如同回波缭乱。 茶烟尚绿,倒映出许多年前的交州日月,混杂着溽暑和血腥的溪丛缝隙里遥遥一望,他瞥见此生难忘的隽秀身影。 同来的随从正听得津津有味,冷不丁回头,见傅亭微怔怔地一动不动,也不知是被故事吸引,还是早已神游天外。数人都不敢吭声,过了好一阵,傅亭微才仿佛回过神来,皱眉打量着他们。 醒木再响,惊飞檐下避寒的灰雀。傅亭微有几分不悦,好在说书人的嗓音适时高涨,迅速吸引了他的注意。 台上讲到了近来之事,语气也变得神神秘秘:“要说这太平公主,去岁皇帝要让她做太尉,你们猜她说什么?” 傅亭微不由得抬眸,直直盯着那说书人。 “她说皇帝从前曾做过太尉,这位子她要避嫌,”说书人摇头晃脑,道,“皇帝退而求其次,要让她做大司马。太平公主仍旧不愿意。” 众人齐齐望着他,仿佛在问道:“这又是为何?” 说书人笑道:“太平公主说,前朝曾有位庾大司马,虽说毁誉参半,无论如何也是个英雄,她不愿冒昧。” 人群中有人问道:“那最后到底怎么了?” “是做了都督中外诸军事的大将军啊……”说书人将竹扇一合,道。 众人恍然。 茶沫溅到傅亭微袖口,他盯着茶盏中浮沉的茶梗,忽而想起十年前在龙编城,那时的成家小将军尚且年轻,不假思索地饮下三杯烈酒,浮游浅淡的笑容,与茶盏里清亮的茶汤何其相似。 他喉间干涸,犹豫了许久,终究开口问一旁老者:“这位太平公主……到底是何人?” 邻座老者打量他几眼,抚须笑道:“可不就是当今圣上的嫡长女?听说大名唤作成之染……”说到后面他悄悄压低了声音。 业已冰凉的茶汤洒在几案上,茶肆中依旧吵吵嚷嚷,傅亭微什么都听不见了,随从见状赶忙唤了他几声,才勉强让人回过神来。 “成之染……”众人听到他喃喃低语,眸中似乎闪烁着微光。 二楼突然传来重物倒地声。傅亭微侧首,瞥见个头戴金冠的白衣郎君疾步下楼,腰间玉佩正撞在茶客案角,叮当脆响中阴沉了脸色。 他看清了对方的眉眼,不由得愣住,不由自主地追出门去。那郎君听得脚步声,回首一望,审视的目光扫过,嗓音如春冰:“你是谁?” “抱歉,我认错了人。”傅亭微不觉黯然,仿佛在对方眸中看见自己风霜满面的倒影。 倘若茫茫人海中仍能与记忆中那人相逢,隔着十年烟尘,他仍然记得对方眼底那簇火,必不似眼前人一般冷冽。 第380章 献捷 散骑省檐下鸟雀啁啾,间或夹杂着几声铁马叮当,依稀是春风披拂的形状。 成之染将萧群玉草诏读罢,提笔悬在“蠲租布二年”五字上方,笔尖的墨滴将落未落。 萧群玉问道:“可有不妥之处?” “并无不妥。”成之染放下笔,堂外忽而传来纷杂脚步声。七嘴八舌的劝阻声中,那脚步越发近了。 她抬眸一看,太子成昭远裹挟着凉气步入堂中,腰间新铸的金带钩浮起一层薄薄的雾水。 “阿姊当真要纵容那些叛民?”他劈头就问,“前两年河南平叛,可知折损了多少人马!” 成之染从座中起身,打量着对方呼吸未平的面容,道:“这些所谓的叛民,大多是乾宁年间为避苛政的流民。”她将左民尚书的章奏递给他,“昨日来报,仅彭城一地就有八百户携旧籍归乡,将近彭城户数的十分之一。” “可这里面有多少人本就是劫贼余口,趁此机会反倒脱了奴籍!”成昭远不满地挥袖,浅金常服上的螭龙暗纹随动作时隐时现。 “此乃朝廷德政,何必为这些细枝末节斤斤计较?”成之染瞥了他一眼,淡淡道。 成昭远试图反驳,忽而听当值女官隔着屏风轻唤:“殿下,交州来使到了,正在门外候见。” 成之染眸光微顿。她昨日阅看尚书省呈上的交州奏表,意外见到了故人名字,十年前岭南瘴林里的轻烟,走马灯似的从眼前晃过。 她决定见他一面。 傅亭微只在官袍内穿了层夹袄,入宫这一路已冻得不轻。新换的皂靴沾满了雪粒,他用力跺了跺脚,雪粒便簌簌落下。领他前来的小吏以为他冷,往他怀里塞了个铜手炉。傅亭微赶忙称谢,抬眼却见方才进去通禀的女官出来了。 “太平公主正与太子议事,”面前的女官躬身一礼,道,“劳烦长史稍候。” 傅亭微点头称是,抱着手炉站在雪地里,细数堂前栽种的山茶花,忽而听得堂中传来隐约争执声。 门扉吱呀一声洞开,一个浅金色身影出现在堂前。傅亭微垂首,余光瞥见对方冷不丁驻足,靴尖碾碎阶前冻硬的冰渣。 成昭远看了傅亭微一眼,轻笑道:“交州那蛮荒之地……” 他目光忽而顿住。 傅亭微掀起眼皮,看清了年轻太子的面容,氤氲的怒气旋即化为惊疑。 竟是他昨日茶肆中见到的年轻郎君。 “太子慎言,”成之染徐徐步出,目光从二人之间扫过,道,“傅长史之父去岁刚平定边乱。”她走到傅亭微面前,眸中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让长史久候。” 傅亭微怔怔地望着她,她的容颜分明并没有改变许多,可与他说话的神情和气度,几乎让他认不出,面前的太平公主,竟是当年醉酒嬉闹的小将军。 成昭远在一旁冷笑一声,径自拂袖而去。 成之染将傅亭微请到堂中,瞥见他手指冻得肿胀,于是唤人将炭盆端来让他取暖。 银霜炭烧起来不见烟气,傅亭微仍旧觉得眸中酸涩,不错眼地盯着成之染,依稀从对方谈笑模样中,窥见十年前英姿明媚的模样。然而明净日光照亮她眼角细纹,岁月依旧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痕迹。 十年倥偬,戎马寒沙,他在万里之遥的龙编城,听闻的只言片语,难以将眼前人勾勒一二。 “听闻数年前我军北伐关中,令堂也配兵三千,让郎君到北方作为大军的后援。”成之染笑道。 傅亭微颔首,颇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交州的消息实在算不得灵通,我才走到广州时,关陇都已经平定,于是又折返交州,要不然,说不定早些时日能与殿下相见。” 成之染只是笑了笑。关陇战事惨烈,傅亭微不曾卷入其中,何尝不是件幸事。 傅亭微浑然不觉,眸中浮起一丝欣然,道:“沈将军他们,如今可还在金陵?” 他口中那位沈将军,无疑是当时的振武将军沈星桥了。成之染黯然垂眸,缓缓从案上奏表抚过,博山香炉里,柑橘的清苦气息在指尖弥漫。 或许是她沉默了太久,傅亭微隐约察觉,自己大抵是说错了什么话。他暗自惴惴不安之时,忽而听成之染说道:“他已经战死沙场……在关中。” 傅亭微怔然良久,不由得叹息,话到嘴边转了转,道:“还有一位元郎君,行事有中原之风,他……” 成之染抬眸,微微摇头道:“他亦是战死关中。” 往事有千钧之重,她无法向故人说起,元破寒是被沈星桥杀害,而她又让人杀了沈星桥。小窗外忽有老鸦哭叫不停,扑棱棱从树上飞起,满树寒梅被春风摇动,碎玉般洒落一地。 成之染盯着案上奏表,纸上的字迹却仿佛变了形。半晌,她勉强勾唇,对傅亭微道:“刺史奏表我会亲自进呈御前。此番南讨林邑,大获全胜,换来了交州多少年太平,圣上定然高兴。再过几日朝会时,郎君可到太极殿献捷。” 傅亭微又惊又喜:“此话当真?” 第426章 成之染颔首:“刺史劳苦功高,自然不会亏待。” 傅亭微赶忙拜谢,被对方一把扶起。 “能与故人重逢,是我之幸,”成之染似是一笑,道,“郎君自不必客气,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也好让我答谢当年龙编城款待之情。” ———— 到了朝会那一日,金陵城春寒料峭,老鸦声里混着交州象群的嘶鸣。 傅亭微特意换上了交州独有的藤甲,凝结的海盐在日光下泛出霜花似的白。他身后数头战象披金挂银,驮着林邑贡品列队入城。 金陵百姓何曾见过如此高大威猛的巨兽,好奇又害怕地在道旁张望,战象每每翻动卷鼻,总在人群中激起一阵阵惊呼。象牙上缠的绛纱被风吹起,眼尖的孩童一眼望见,底下露出了未擦净的血迹。 大司马门的铜钉金光依旧,只是在象群踏过时隐隐震颤。第一声象鸣穿透太极殿的九重锦帷,惊得殿中老臣手中的笏板“当啷”坠地,颤颤巍巍地俯身拾起时,尚未平顺的呼吸又被一声声象鸣截断。 成肃扶着鎏金凭几起身,亲自到殿外观望。二十丈外的丹墀下,披着鲛绡的巨兽正昂起头颅,长牙如利剑出鞘,折射着旭日光芒。 “臣,代刺史献捷——”傅亭微跪在阶前,周遭有无数视线落在他身上。他微微抬眸,眼前汉白玉石阶仿佛绵延不尽,上首传来一道邈远的声音。 “起来说话。” 有人领着他步入大殿,殿中的金砖平整黑亮,影影绰绰地倒映着他的身形。 御座之上的成肃摩挲着交州奏表,不时打量着年轻的使者,询问他交州战事。 傅亭微对此如数家珍,只是稍有些紧张,余光瞥见成之染素衣一角,禁不住抬头看时,赫然对上她安抚的目光,心中顿时平静了三分。 林邑国袭扰交州,由来日久。此番前去征讨,他父亲亲率交州大军万余人南下,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林邑国战败乞降,从前被抄略的百姓都得以放还,还进献了许多生口、大象、金银、古贝之类,这战果让他父亲很是得意。 成肃闻言也颇为赞许,颔首道了声“好”字:“刺史傅临,志节亮直,肆勤树绩,可进号辅国将军,赐金虎符。” 他说罢低咳了两声,傅亭微欢喜拜谢,并未察觉帝王的异常。成之染敏锐地抬眸,她父亲依旧是往日不怒自威的神色,只是眉间的深痕,似乎比往日更加深重。 退朝时寒雨零落,殿外的象群昂首长啸,被驯兽的仆从赶回别苑安置,它们将留在金陵。 成之染驻足遥望,见象群远去,不由得喟然。它们才是真正的离家万里,注定了将来要埋骨异乡,如果这巨兽通灵,可会思念故园? 徐崇朝看出她心中所想,宽大的袍袖掩映下,悄悄握住了她的手:“此间安乐,无复征战,岂不为美?” 成之染似乎笑了笑,身后忽而传来傅亭微的声音。 “是徐郎君么?”他有些迟疑。 徐崇朝向他一礼:“傅郎君,久违了。” 傅亭微见对方身着紫袍,一时摸不清深浅。徐崇朝有事在身,也并未与他详谈。傅亭微跟随成之染走在阁道上,心中反复咂摸着方才所见,禁不住脱口而出:“徐郎果真得偿所愿了……” 成之染止步回望,腰间的环佩叮当作响。她起初并未听清,待回想过来,不由得失笑,道:“或许我还要谢那雨师。” 傅亭微一笑,手捧金册看着她,眼前之人,似乎与往日并无二致。 二人进了散骑省衙署,堂外一少年叩门,向成之染呈上尚书省送来的书奏。她如今录尚书事,尚书省往来文书,莫不经过她的手。 傅亭微望着那少年,眸中闪过一丝犹疑之色。 待那人退下,他说道:“方才那郎君,看起来好生眼熟。” “他?”成之染目光随那人远去,轻轻道,“他是元七郎幼弟。” 傅亭微怔然。 “元七郎战死长安时,这孩子才十五岁,在襄阳家中,我派人接他到金陵来。元七郎当年辞亲远游,也是他这个年纪。” 傅亭微喉头一紧,当年溪畔林丛间银甲初见的场景,随窗外啁啾鸟鸣劈进脑海。他默然良久,对成之染道:“不知殿下可还记得,十年前我初到金陵,也是在宫中遇到殿下,那时候说过,等着殿下四海扬名那一日,我再来拜会。” “我记得,”成之染望着堂中新挂的岭南舆图,喃喃道,“都已经这么久了……”久远得仿佛是一场梦。 “这些年我在交州,虽不曾荒嬉度日,到金陵一看,才知道自己一事无成。如今惟愿殿下还能记得我,待到将来重逢之时,我也能像殿下一般四海扬名。” “好,我在此敬候佳音。”成之染颔首。杨槐叶片漏出的细碎金光落在眉间花钿上,恍如旧年交州刺史府窗外的芭蕉树影。 第381章 丹阳 傅亭微离开金陵前一日,亲手在散骑省廊下栽下一株荔枝树苗。这一路万里奔波,远道而来的纤细嫩苗还倔强地活着,嫩叶微微在风中舒展开,指向岭南的方向。 成之染和徐崇朝将傅亭微送到新亭,此去山河邈远,更不知何日再能相见,千言万语唯有化作一声“珍重”。 徐崇朝望着交州使者一行远去,心知眼前所见的虽是长史,将来终有一日会成为刺史。 “交州刺史之位父子相继,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成之染叹道。 徐崇朝似是一笑,道:“十年前在交州之时,你也曾见过傅临,虽地处蛮荒,却归心华夏,平心而论,确是勤政爱民的好官。听闻这些年每逢岁荒民饥,他便用私财赈济百姓,在交州一带很是得民心。如今这位傅郎君,看起来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将来或许也是位良吏。” “交州毕竟僻远,朝廷鞭长莫及,不只是刺史,各郡太守,也大都出自北地傅氏。从前朝廷式微,对南境多有松懈。如今重振朝纲,自不能容许交州放任自流,”成之染摇了摇头,道,“那位傅交州年近半百,也许过不了许多年,朝廷终归要直面此事。” 徐崇朝见她若有所思,春风拂面也吹不散满怀思绪,不由得笑笑:“与其关心万里之遥的交州,不如关心你脚下的扬州。” 乾宁三年琅邪王平之病逝,成肃颇费了力气和手段,将扬州刺史之位收入囊中,十余年来从不曾假手他人。他如今做了皇帝,深知此位非同小可,因此对于继任人选慎之又慎。 成之染知晓成肃属意于她,不过她业已身兼数职,分身乏术,于是举荐徐崇朝统领其事。徐崇朝进号中军将军,驻守东府城,解丹阳尹一职。而这丹阳尹,如今正悬而未决。 成之染有意让军府主簿谢鸾出任,而东宫想用吴兴太守王盘牟,彼此至今争执不下。 “此事,我再与父亲商议。”成之染眸光沉沉。日暮寒鸦荡过一丝孤影,宵禁的鼓声敲响了。 ———— 数日后,帝寝延昌殿。 成之染端坐下首,指尖摩挲着丹阳尹银章,沟壑纵横的文字明暗交错,如同窗外参差披拂的树影。 谢鸾的数纸策论摊在御案上,一旁名刺上“父讳”二字,枯槁得仿佛被火舌舔过一般。 “谢鸾……”成肃脸色微微一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当年他父亲与李劝星同逆,抗旨于廷尉自尽。至今思及,心中不平。如何能轻易用他?” “丹阳尹一职,关乎京都安稳。谢鸾曾在父亲太尉府供职,乾宁十四年入我镇国府,才华出众,见识不凡,有目共睹。若能出任丹阳尹,定能保一方太平,”成之染微微欠身,缓声道,“当年之事,形格势禁,纵使是父亲,也多有身不由己之处。谢鸾秀毓名门,忠心体国,虽为谢让之子,性情与其父大不相同,父亲又岂会不知?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任人唯贤,方能使社稷昌盛。” 成肃陷入了沉思,手指轻敲着御案,发出沉闷的声响。 “阿姊是要把逆臣之子安在龙脉咽喉?”下首成昭远眉头紧皱,不悦道,“丹阳尹之位何等重要,朝廷也并非无旁人可用。王盘牟辅佐我副贰东府多年,才地兼美,堪当大任,岂能舍了他,随意任用一个有旧怨之人?” 他侧首盯着成之染,目光中满是质疑:“阿姊此举,不会是另有私心罢?”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平静道:“我一心为朝堂社稷,何来私心?若因旧怨便埋没人才,岂不是让天下人寒心?” “阿姊好大的胸怀……”成昭远似是冷笑,掀起了旧账,“去岁颁布优复诏,蠲复数郡租布三十年。京门桑梓本乡也就罢了,连彭城也要免赋?国朝初建,百废待兴,府库哪经得起这般折腾!” 成肃咳嗽了两声,将怀中暖炉往面前重重一顿,松灰震出几点落在御案上。 “阿弟这番话,真是让数万元从将士寒心,”成之染只是淡淡道,“宣武建勋,南征北战,死伤无数,才有你我之今日。朝廷此举,既能使百姓休养生息,又能彰显朝廷体恤之心。” 第427章 成昭远不以为然:“租布三十年,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成肃沉默地摆了摆手,止住了对方接下来的话。他看向成昭远的目光温和,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亦是我的心意,也为了我朝根基。” 成昭远抿唇不语,伸手抚上腰间金带,半晌道:“那前朝帝后藩王诸陵守卫洒扫之事,又当如何?如今这时候,阿姊费心思去管前朝陵墓,是否有些本末倒置了?” 成之染侧首望着他,道:“阿弟如今虽做了新朝太子,可是别忘了,这天下是魏帝禅让给我家的。若不能护卫前朝山陵,与谋朝篡位又有何异?” 成昭远微微张大了眼睛,却听到殿首成肃突然猛烈咳嗽起来,他不由得惊呼:“父亲?” 成肃枯瘦的手指按在御案上,语气中颇有几分无奈:“何必再争论这些事?你阿姊做的没错。” 成昭远微微咬了咬下唇,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但还是躬身称是。 成肃挥手让他退下,斜倚着凭几,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父亲数日前到华林园听讼,莫不是感染了风寒?”成之染问道。 “人上了年纪,哪能没有点小毛病?”成肃的目光似乎飘出殿外,春寒料峭,他脸上浮起一丝萧瑟,“桃符……有时候还是考虑不周。” 成之染随他朝殿外一瞥,道:“年轻气盛,难免冒进。” “王盘牟从吴兴调京,未尝不可。”成肃道。 成之染摇头:“王盘牟出身名门,清标简贵,不以俗务为怀。丹阳尹庶务繁重,若是被他耽搁了,反而不美。” 成肃轻啧了一声,道:“他曾做桃符世子詹事。” “桃符若是想用他,将来自会有机会。只是丹阳尹,无人能胜过谢鸾。”成之染劝道。 成肃沉默了许久,眼前依稀浮现出玉树临风的故人模样,禁不住叹息:“谢让委实可惜……” “人各有命,父亲强求不得。” 成肃缓缓点了点头,金猊香炉浮起的青烟,让他老迈的面容似有些恍惚。他突然问道:“徐家三郎去岁娶了何知己幼女,如今可还和顺?” 成之染微微一愣,道:“我到徐家时,也见过新妇,钟夫人对她很是满意。能娶到临川郡公之女,是三郎的福分。” 成肃摩挲着袖口,道:“徐家四郎君如今几岁了?我记得是个遗腹子。” 成之染眸光动了动:“今年要满二十岁了。” 成肃沉吟片刻,道:“不如让王盘牟嫁女给他,两家结为姻亲,日后也好通力齐心。” 他所说的两家,只怕不仅仅是王氏和徐氏。成之染始料未及,一时间脸色有些难看。 成肃瞥了她一眼,道:“能与琅邪王氏结亲,难道徐家还不愿意吗?” 成之染只能勉强点头:“此事容我与徐家商议。” 成肃颔首:“也好,你与桃符来做这个媒,哪里还会有不成的事?” 待成之染退下,大殿里陷入了难言的沉寂。 炭盆里的银霜炭已烧成灰白,成肃的手指又在摩挲那枚裂开的玉玦。 “陛下……”侍中谢夷吾喉咙动了动,将茶盏往案边推了半寸,“公主今日的气度,倒是与荆州初见时相仿。” 他曾在荆州辅佐成雍,去岁他的长子又娶了熙平县主成琇莹,在御前也是个近臣。 成肃忽然笑出声,咳嗽震得茶盏叮当响:“你是没见过她小时候,那才叫桀骜不驯。”他顿了顿,道,“这点是像我。” 谢夷吾眉心一跳,炭火余温让他有些热。 “太子近来……比往日勤勉。”他挑了个最温吞的词,将“勤勉”二字在舌尖滚了几遍,瞥见绿瓷盏里的茶汤早已冷透,浮着的茶叶打着旋沉底。 “太子年少,仍需多加历练,”成肃眼底泛起一丝光亮,缓缓道,“他们姊弟闹腾些好,总比……”话尾消散在突如其来的咳喘里。 谢夷吾赶忙去扶,甫一触到皇帝的肩骨,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面前的帝王浑不似看上去那样威武健壮,他的躯壳甚至有几分单薄,却还在至高无上的位置,做那个中流砥柱。 ———— 成之染回到东府城。自从徐崇朝出任扬州刺史,他们又搬回了故地。 听她讲起徐贺朝婚事,徐崇朝喜上眉梢,仍不免担心:“琅邪王氏那样的门第,与我家结亲,王盘牟可会答应?” “今非昔比了,徐郎……”成之染用玉笏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道,“他敢不答应?” 徐崇朝笑了笑,一把抓过她手中笏板,道:“明日我去跟母亲说说,她一定会高兴的。”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道:“你先去问问,四郎他可是愿意?” 徐崇朝满口答应,外间忽而传来成洛宛笑声,傅姆鸡飞狗跳地追赶不迭,她像小灰雀一样飞到了成之染怀中,叽叽喳喳地撒娇。 成洛宛已经七岁了,从年初开始在家中进学,于学问之事颇为苦闷,忍不住向成之染大倒苦水,叫闹着不肯再跟先生读书。 成之染哄她不住,恐吓道:“今日尚能在府中玩乐,若不肯读书,来日送你到宫里,想出来都逃不掉。” 成洛宛一时被唬住,这才蔫蔫地不再说话了。 徐崇朝像是想起了什么,问成之染道:“你入宫之时,可见到鹊儿了?” 成肃似乎对他这个小外孙格外喜欢,去岁便让徐长安入宫,跟六郎怀远一道养在身边,好吃好喝地侍弄。 只是皇帝惯于在延昌殿理政,时常让他们待在近旁正福殿,成之染今日与成昭远不欢而散,也没心思去看望幼子。 徐崇朝却是有些时日没有见到孩子了,言语间很是想念。 “我父亲年纪大了,正是喜欢小孩子的时候,他在宫中作陪,也是替我尽孝。”成之染似是感慨。 徐崇朝问成洛宛:“练儿可想阿弟了?” 成洛宛似乎好好想了想,道:“许久不见他,宫里是不是吃的更好些?” 成之染笑道:“怎么会?” 四方州郡进献的礼品,照例是宫中一份府中一份,先前成昭远不知怎的听说了,还在成肃面前讽谏此事,不过成肃也并未在意,依旧听之任之。 “想阿弟,”成洛宛隔了许久才道,“可我不想入宫,上次去宫里见曾祖母,她住的宫殿我从前去过的,那个皇后殿下去哪里了?” 成之染一怔,温太后如今确是住在显阳殿,从前是袁皇后居住的地方。她略一勾唇,道:“皇后殿下已经搬出去了。” “她还会回来吗?” “不会,”成之染摸了摸她的脸蛋,道,“以后宫中便是你外祖的家,再不会有旁人。” 成洛宛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不再多问了。 天光晦暗,屋子里掌起了灯。幽幽烛火中,徐崇朝突然问道:“王盘牟人在吴兴,皇帝怎么突然想起他?是不是太子又与你为难了?” 成之染似是一笑:“太子近来越发有主意,由他去便是。他所想的那些事,还是太小了。” 徐崇朝沉默了片刻,道:“可是太子终究是要做皇帝的。” “那又如何?”成之染瞥了他一眼。 徐崇朝不语。 成之染将成洛宛抱到膝上,逗了她一阵,又对徐崇朝说道:“去岁派使者分行四方州郡,果然有不少怀才不遇的娘子。过几日要在延贤堂策试,这时候我可没心思与太子纠缠。他若是不平,待到将来有一辩之力,再说也不迟。” 第382章 策试 江南二月春,东风转绿蘋。 延贤堂高檐飞远,早莺在长廊之间啼鸣。朱帘绿幕间,御前的金鹤香熏昂首站立,张开的鹤口幽幽地飘出烟丝。 成之染端坐东侧书案前,目光从案头次第排开的木牌掠过,每枚木牌都刻着应试女子的姓名和籍贯。 她捻着三枚建武五铢,缓缓在崭新光滑的铜钱边沿摩挲。日满东窗,自晨至午,如今照亮了御座另一侧的屏风,侍坐帝侧的成昭远微微抬起了眼眸。 扬州仕女陆茗华踏入堂中时,正吹过一阵料峭春风,绛碧裙随风鼓动,使她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成之染指尖铜钱冷不丁脱手,滚到了对方丝履前。 陆茗华止步。 “陆娘子道不拾遗?”成之染似是一笑。 “建武新钱,乃圣德所载,妾不忍见其弃掷于地。”陆茗华躬身拾钱,铜钱触手温热。她一丝不苟地向成肃行礼,垂眸对成之染道:“只是国家之败,由官邪也,贪热之手,不可不慎。” 成之染不语,以目光示意一旁江萦扇。 “吴郡陆茗华,论固本崇威之策。”江萦扇启唇,特意加重了“吴郡”二字,余光瞥见成昭远衣袍下摆的螭纹微微一颤。 年轻的太子抬手,陆茗华见了,恭敬地等他开口。 “陆娘子已经十七岁,适龄不出嫁,不担心连累家里人跟着坐牢?”成昭远问道。 第428章 陆茗华道:“妾少时听闻太平公主故事,始知女子于婚嫁之外别有天地。妾虽有报国之志,却苦于无门,如今承蒙天子圣明,有幸随寻访使入朝。莫说三两年,再久,妾也能等得。” 成昭远还要再说些什么,被成之染止住。 “陆娘子家事,太子便不必打听了,”她转而对陆茗华道,“说说固本崇威罢。” “妾以为,固本崇威,当自州府始……”陆茗华开口,陈述前朝大建尊州之规,委任都督刺史,辖地千里,守宰一方,既握兵符,复理民政,以致据地分争,尾大不掉,轻则藩臣火并,重则倾覆天下。她嗓音清越,袖口却微微发颤。 小窗外忽而传来几声啁啾鸟鸣,成之染朝上首瞥了一眼,成肃面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将一枚铜钱弹向鎏金香炉,“当啷”一声,惊得陆茗华止住了声音。 成昭远斜倚凭几,上下将人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女子形貌年轻,没想到说话竟如此大胆。他似是轻哂,缓缓道:“吴郡陆氏的娘子,单单腰间的白玉坠佩,只怕抵得上扬州农户三年口粮罢?” “此物原本是家母嫁妆,”陆茗华从容解下玉佩,道,“十年前海寇作乱,家母用此物从逆贼手中换下了十余家婴孩。人命至重,有贵千金,岂止三年口粮?” 成之染瞥了成昭远一眼,对他突如其来的打岔不置一词。她轻轻敲了敲书案,对陆茗华道:“方才的固本崇威之策,陆娘子不妨细说。” 陆茗华欠身一礼,道:“可效仿前朝割立湘州之制,于形胜要冲,富庶之地,别置一州。” “湘州?”成昭远闻言,似乎笑了笑,“陆娘子可知,湘州可是惹出了好大的乱子。” 上一位湘州刺史仓惶自尽,妻子儿女禁锢于长沙,即使后来新朝大赦天下,他们也未能折返乡里。 成肃冷不丁咳嗽了两声,堂中登时陷入了沉默。 陆茗华垂首,额角禁不住渗出冷汗。上首许久没声响,她大着胆子抬头,却见皇帝在御座上微微颔首,幽远的目光让她不得不低眸。 成之染从座中起身,负手走到陆茗华面前。陆茗华瞥见对方广袖扫出的光影,掌心忽而被塞了一枚铜钱。 “明日便去我大将军府罢。” 陆茗华将铜钱握紧,曲折纹路在掌心印下红痕。 “陛下……”成昭远刚要开口,成肃又咳嗽起来,侍从赶忙将参汤呈上。 成肃慢慢将参汤喝完,成之染目光顿了顿,道:“这参汤用的是冀州贡品?” 成昭远颔首称是:“我挑了最好的送来。”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上月冀州称野参绝迹,不曾想东宫存货颇丰。” 成昭远抿唇不语。 侍从将汤盏端下,成肃仿佛才记起堂中还有个陆茗华,缓缓道:“人物盛东南。” 成之染问道:“以陆娘为令史,陛下以为如何?” 成肃颔首:“可。” “妾定不负所托。”陆茗华微微湿润了眼眶,再拜领命。 待人走远了,成昭远忽而笑了笑,道:“今日选了许多人,阿姊当真要把军府变成女国?” “天下有才者皆用之,”成之染面不改色,道,“东宫若是能不拘一格,也未尝不可。” 成昭远未置可否。待到一整日策试告终,他徐徐走下玉阶,将一枚铜钱抛入堂外的莲缸,涟漪搅碎那一方倒影。 回首遥望时,他见到成之染负手立于堂前,衣摆随春风鼓荡如帆。不知怎的竟想起长姊北伐三齐归来时那个春日,那时候他曾说过,他也想像她一样。 “太子如今还是心思不定。”成之染的目光随成昭远远去,似是喟然。 萧群玉颔首:“胸有丘壑,力有不逮。” 成之染似乎笑了笑:“析分州郡,于金陵而言,百利而无一害。他没有理由不赞成,却还要对那位陆娘子刻薄言语。” 萧群玉略一沉吟:“陆娘子所说的那些事……” “倒是与我心暗合。”成之染摩挲着腰间环佩,眸光也变得深远,“只是从何处着手,仍是个难事。” 思及此事,她微微皱起了眉头。成肃的风寒拖拖拉拉,月余都还不见好,不知可还有心思再关心这些。 ———— 延昌殿的药香混着龙涎味道,浓烈得让人睁不开眼。 徐长安抓着成之染的山玄玉佩,瞪大了眼睛瞧着,玉纹里凝着层薄霜,影影绰绰地,映出另一侧六郎怀远颇有些无奈的神色。 “前几日那陆娘的策论,也不知是受了何人指点。”成肃的手指划过面前奏表,工整的字迹出自豫州长史山明允。 自从他做了皇帝,便将老将丘豫从豫州调回,到东宫做太子右卫率。如今在豫州辅佐彭城王的,正是前朝尚书左仆射山行简之子山明允,那人如今才不过而立之年。 前几年苏氏乱党在河南作乱,也波及豫州。如今的豫州南临江浒,北接河洛,民荒境旷,转输艰远,年幼的成治远人在姑孰,纵然有军府僚佐辅弼,仍不免左支右绌。 成之染一早便想将豫州一分为二,淮西诸郡,另为一州,派重兵驻扎寿阳以捍卫河南。成肃一直犹豫不定,如今看了山明允的表奏,他不由得一声叹息。 徐长安不明就里,还在往他怀里缩,胸前系着的长命锁叮当作响。 成肃冷不丁问道:“谁能去寿阳?” 成之染尚未开口,成昭远轻叩几案,道:“攻城掠地易,布德行惠难。河南新附,务要用贤守令,镇抚疲民,以免生出异心。”说罢,他看了成怀远一眼。 成肃手指摩挲着外孙项圈,沉甸甸的金锁闪闪发光。半晌,他也打量了成怀远一番,他这第四子今年将满十五岁了。 成怀远悚然一惊,见众人目光落在他身上,顿时生出些局促之感。他赶忙膝行向前,眸中有些恳切的意味:“儿还想留在阿父身边……” 成肃儿子虽多,对怀远却是偏爱的,一时又有些迟疑,缓缓摇头道:“六郎尚幼……” 成之染微微侧首,平心而论,她这个六弟年纪不小了,从几个兄弟身上,大抵也能够看到自己的前途。相比于远在江陵的五郎追远,去寿阳,未必不是件好事。 成昭远略略勾唇,道:“寿阳新修的陂塘,该用帝室的血脉镇着。” “可是我……”成怀远一时惶恐,求助般地望向成之染,“阿姊!” “六郎,你也长大了,该是为父亲排忧解难的时候。”成之染摇头。 徐长安扭头愣了愣,似乎明白了什么,大喊道:“不要六郎走……”他大吵大叫,长命锁晃得叮当响,惊得檐上鸟雀都扑棱棱飞走了。 成之染暗道聒噪,上前将幼子抱起,道:“你若舍不得,跟六郎随行历练可好?” 徐长安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下子蔫了。 成肃揉了揉眉心,似有些迟疑。 “父亲……”成昭远唤道。 昏黄日影里,成肃的目光从他姊弟几个脸上扫过,终究松了口:“也好。” 建武二年春三月,北豫州新立,在大河以南,寿阳以北。兰陵王成怀远前往赴任的那天,金陵正是烟雨迷蒙的时节。 嘉平公主成颂宜到江畔饯别,成怀远似有些感慨,对她道:“本以为能看到阿姊喜事,没想到如今走得匆忙。” 成颂宜早就许了康乐县公孟元策之子,只是如今还尚未成婚。她微微红了脸颊,不解道:“阿弟为何如此急着走?” 成怀远撇了撇嘴:“岂是我想走?”他看了成颂宜一眼,隐约想起他生母曾说过,三娘和大郎乃同母所生,于是将话咽回肚子里,没有再多说什么。 “去了寿阳不许耍性子,”成之染叮嘱他道,“北豫州与慕容氏隔河相望,倘若北境扰动,断不可掉以轻心。” 这话她早已对成怀远说过,不过见他神情萧索的模样,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楼船远去,细雨湿衣,成之染收回了目光,忽而理解了她父亲的心情,那些她在关中时,所不理解的心情。 第383章 病榻 夜雨飘洒在琉璃瓦上,敲出清泠而绵密的调子。 成肃睁开眼时,却见旧时枣红马颈上铜铃正悬在承尘上摇晃,他微微侧首,金砖倒映着江水波纹,依稀是三十年前月光的形状。 “陛下要添衾被么?”守夜的内侍揉着眼睛凑近,却被帝王眼中灼人的光亮惊退数步。 成肃赤脚踩过冰凉的金砖,宽大的袍袖擦过雁鱼铜灯,惊得火苗倏地窜高。 他看见富川县侯董荣黑衣玄甲坐在几案前,正专心致志地擦拭长刀。而立之年的军将转过头来,发梢还沾着芦花的飞絮。 “大郎君,几时再去我家饮酒啊?” “喝酒要误事。崔将军刚到京门来,当心他拿你立威。”成肃听见自己年轻的声音在重帷之间回响,他伸手去抓案上酒囊,却冷不丁穿透了虚影。 第429章 “崔将军高门显贵,哪只眼睛能看到你我?”董荣倏忽大笑,将长刀入鞘,黑沉的刀鞘在灯下泛着冷光。他站起身来要走,道:“明日,就明日。我让大儿去你家找你。” 成肃还想再说些什么,眼前的玄甲军将驻足回望,周身仿佛淋透了春雨。他试图伸手,只握住一捧带着泥腥的黄沙。 更漏声撕破梦境,延昌殿阒寂无人。 成肃死死攥着镶补的玉玦,冰凉的金玉硌得掌心发疼。咔嚓闷响,是玉玦再次断裂的声音。 跪倒在地的内侍惊慌抬头,瞥见眼前帝王指缝间渗出了血珠。 “传太平公主。”他说道。 东方未明,长街寂寂。 成之染冒雨赶到延昌殿时,她父亲半倚着龙纹隐囊,似乎在望着空荡荡的御案出神。 她心下讶异,上前唤了声“父亲”。 成肃缓缓地看向她,匆匆赶来的长女裹挟着雨声潮气,眼前又晃动着梦中董荣水珠密布的玄甲。半晌,他问道:“近日可有冀州音讯?” 成之染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冀州。自从乾宁十三年董荣出任刺史,三齐故地都一切安稳,去岁她父亲登基,又封董荣为富川县侯,董荣还手书谢表派人送到了金陵。 大殿外轻雷隐隐,微弱的烛光颤动起来。 成肃看清了长女眼底的血丝,忽而想起将近三十年前的清晨,还是婴孩的她在柳氏怀里嗷嗷待哺,董荣的长子董和均站在栅门外,抱着董荣让他送来的老母鸡。那孩子当时才十一二岁,红红的眼睛满是不舍,但还是依着董荣的吩咐,硬是将老母鸡塞给成肃。 “桃符……”成肃冷不丁咳嗽起来,缓了好一阵,才道,“桃符前几日还说,当年伐齐之时抄没的男女,不该将他们放还本土。” 成之染眸光顿了顿,平静道:“这是父亲体恤百姓的德政,对那些抄没之家,理应一视同仁,岂有厚此薄彼之理?该让桃符自己分辨。” 成肃摩挲着手中残玉,道:“他怕那些人回到故土,又不肯安分。冀州与慕容氏毗邻,这话也有些道理。” “他该想的是如何保境安民,而不是因这些小事畏手畏脚。”成之染不以为然,目光落在那残玉上,不由得一愣。 这形状如此熟悉,分明是当年何知己给她的玉玦,她记得明明已经修补好,如今又断为两截。 内侍悄无声息地上前,提醒成肃又到了进药的时辰。成肃沉默了一瞬,成之染看了看他,吩咐内侍将药盏呈上。 近日来成肃身子不太好,缠绵病榻之际,生怕过了病气给外孙,于是忍痛将徐长安送回了东府。延昌殿越发冷清了。 苦涩的药香在殿内浮沉,成肃恍惚间有一瞬失神,仿佛又望见董荣许多年前的身影,玄甲映着江畔的波光。 他抬手碰了碰药盏,又挥了挥手。内侍正要劝,成之染已将药盏接过。 她跪坐在紫檀脚踏上,银勺在碗沿轻磕两下,似乎笑了笑:“父亲不肯喝,当真是要我亲尝汤药?” 成肃深沉的眸中浮起一丝笑意:“你从前也未亲尝过……” 他话没说完,倏忽瞪大了眼睛,直挺挺盯着殿门。 成之染神色微动:“父亲?” 成肃猛地攥住她手腕,成之染手一抖,药汁泼在绣裙上。她顾不得擦,赶忙扶住父亲剧烈颤抖的肩膀。 成肃脖颈上青筋暴起,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门扉:“你可听见鸾铃声?”说罢又呛咳起来,沧桑的面容涨得通红。 檐下铁马霎时间叮当乱响,烛火也随之跳动不已。 “陛下!冀州急报!” 小黄门扑跪在珠帘外,漆盘上的铜符沾着雨水。成之染感觉父亲的手突然冰凉,方才还泛着潮红的面皮瞬间灰败下去。 “富川县侯……七日前病逝。” “啪”的一声,案头将尽的烛火爆开灯花。成肃怔怔地望着那枚铜符,数十年光景凝聚于其上莹润的水滴,一时间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绿瓷药盏摔在金砖上迸裂开来,成肃猛地抓住成之染胳膊:“胡说!正月里他还派人捎来齐柿……”他突然哽住,佝偻着背咳得撕心裂肺,锦帕上溅开点点猩红。 成之染红着眼眶给父亲顺气,转头吩咐道:“传太医!快!” ———— 夜雨不知何时已停了,天色依旧昏昏沉沉的,仿佛裹了层黑纱。延昌殿前的积水被皂靴踏碎,太医在殿中往来不绝,只听闻匆匆脚步声。 成之染立于御榻云屏后,望着锦被里昏迷不醒的成肃,指尖在掌心掐出深痕。 “臣已下了三次针,圣上仍神志不清,脉象如游丝悬露,只怕……”老太医嗓音发颤,大着胆子道,“是否该召太常入宫……” “召什么太常!”成之染眸光一凛,低声呵斥道。 老太医迟疑地看向一旁的太子。 成昭远眉头一皱:“太医之意是……” 成之染横了他一眼,径自掀帘到外间,凌厉的目光从殿中扫过。 尚书令孟元策,中书令周士显,领军将军温印虎,护军将军桓不识,诸位重臣一大早被她传召入宫,此刻都神色凝重,见她依旧眉头紧锁,只得生生将嘴边疑问咽下。 “常督护!”成之染唤常宁上前,吩咐道,“持我印信到京门,急召东郡王入宫。” 常宁不敢耽搁,当即领命而去。 众人都一惊,不由得面面相觑。成昭远正要开口,却又听成之染道:“领军将军温印虎,即日起入直殿省,总统宿卫。” 她音声泠泠,铮铮然有若金石。 温印虎顿首领命。 “温将军,”成之染喝道,“台城九门,即刻增派虎贲羽林把守。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请殿下放心!”温印虎到殿外传令,成昭远盯着他的背影,不由得抿紧了嘴唇。 成之染目光落在余下的几人身上,缓缓道:“圣上寝疾,朝会暂免。有劳诸君在此侍奉汤药,台省若有要事,务必报我知晓。” 话中是不容辩驳的命令。 孟元策与周士显对视一眼,拱手道:“能为殿下分忧解难,臣等岂有辛劳之理?” 殿中已天光大亮,成昭远终于开口:“此事可要禀报太后?” “此事瞒不过太后,不过如今,还是莫让她老人家知道的好……”成之染目光移向内殿,凉意顺着笔直的蟠龙柱往上爬,幽幽地弥散到殿中每一个角落。 ———— 药炉腾起虚浮的白雾,混杂着金鹤香薰的烟气,仿佛在殿中结成蛛网。成之染望着病榻之上的成肃,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奏章边沿。 她何曾如此长久地凝视父亲的面容,眼角眉梢的每一寸皱纹,都仿佛刻在她心底的沟壑。她不得不承认父亲已老去,那双素来锐利的眼睛此时隐没了锋芒,他垂垂老矣,与俗世旁人并无不同。 昏迷不醒的帝王喉间似有痰鸣,依稀像河水冰裂的调子,恍惚又仿佛承平三年雪夜,她在除夕寒寂中细细分辨的风声。 “殿下,该换冰帕了。”内侍捧着银盆的手微微颤动,他看到清亮的盆底,映出太平公主眼下黛色。 成之染将浸透的帕子绞出细流,凉水顺着手腕滑进袖管。这双手七岁拉开长弓,十二岁握起刀剑,沾了胡人和汉人的血,吹过陇外和岭南的风,此刻却连一方小小的素绢都拧不干。 许久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指尖触到成肃滚烫的额头,惊得她一缩,仿佛被蜡泪灼伤一般。 “太医何在?”成之染唤道。 老太医颤颤巍巍地入内:“殿下有何吩咐?” “冰帕换了一整日,为何圣上仍高烧不退?” “请殿下稍安勿躁,待过了今夜……”老太医并不敢说,皇帝如今能高烧,至少证明他人还活着,从他的脉象来看,只怕是时日无多。 成之染不耐烦地将人挥退。灯烛冷不丁毕剥,火光闪动间,案头的残玉忽明忽暗,浅淡的血痕越发刺眼。 珠帘晃动,外间侍候的众人抬起头,见到散骑舍人江萦扇从内殿出来,年轻的面庞神色肃然。 “桓将军,公主有请。” 桓不识随她入内,望见成之染独坐在御案之前,目光流露出几分幽冷,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桓将军……”成之染似是喟然。 桓不识在她下首落座,打量她一番,谨慎道:“臣已遵照殿下之命,传令金吾卫申警戒严,以备不虞。如今城中安定,还请殿下放心。” 成之染微微颔首,将手中玉玦置于案上,拼成完整的形状。她问道:“圣上在彭城之时,可有旧疾?” 桓不识流露出一丝难色,道:“昔日在军中,难免留下些刀剑旧伤。” “只是刀剑旧伤?”成之染瞥了他一眼,道,“可圣上素来康健,怎会突然病倒了?” 桓不识犹豫许久,道:“殿下还年轻,可是难道忘记了,彭城忠武王病逝那年,才只有三十六岁。更何况如今,圣上已年近花甲。” 第430章 窗外传来沙沙细雨声,成之染数着檐角铁马轻响。铜片相击的调子,委实像极了马踏鸾铃。 桓不识不无忧虑地望着她。 门外虎贲羽林换防的火把掠过,在殿中投下摇晃的虚影。成之染恍惚了一瞬,仿佛看到幼时在京门江畔,三叔带她夜里捉鱼时,闪动的星光模样。 第384章 疾瘳 冷雨敲窗,更漏微茫。昏昏沉沉间,成之染骤然回神,案头青玉碗里的莲羹还冒着热气。 白生生的莲子被烛火映得通透,是远在湘州的成齐远去岁派人送来的。他说湘州的莲子别有一番滋味,不过她尝着,与金陵一带也没什么不同。 她已经一整天水米未进,既觉不出渴,又觉不出饿。脑海中走马灯一般闪过许多往事,如同摇曳的烛泪,斑驳地烙在虚空的心底。 玉佩声叮当作响,成昭远的锦衣跃入眼帘。他刻意压低了嗓音:“阿姊,那些个大臣终日在此也便罢了,为何连我也不能出去?” 成之染抬眸看了他一眼,道:“你要去哪里?” 成昭远答道:“如今形势不明,东宫岂能毫无准备?” “你身为储君,如今更应该寸步不离,有什么事情不能派人去?” 金猊香炉腾起的青烟倏忽扭曲,成昭远指着昏暗幽邃的云屏御榻,不由得扬起了声音:“我既是储君,阿姊为何要如此约束?父亲若是知道了,只怕要笑话我。” 成之染望着他年轻的面容,许久都一言不发。满室沉寂吞噬了对方眉宇之间的棱角,煌煌灯影下他缓缓垂下了眼眸。 “碗里莲羹还热着,阿弟可要尝尝?”成之染神情疲倦,道,“我特意让人留了莲心,这苦味醒神。” 成昭远抿紧了唇,道:“不必了。” 殿外雨幕中传来金戈铿锵,虎贲羽林又到了换防的时辰。成之染目光扫过对方微微攥起的拳头,轻声道:“今日二叔要到了,打起精神来。” 成昭远盯着案上的烛火,沉沉眼眸中闪过一道虚影。 ———— 东郡王成雍比众人预想中迟到了许久。 日影西斜,延昌殿外的玉阶,坑坑洼洼地盛满了金光。寝殿里药香四溢,汤药一勺一勺地灌下,苦涩的汁水洒在锦被上,昏迷的帝王仍一无所觉。 成之染将药盏递给侍奉的内侍,银勺清脆的磕碰声,空荡荡地在殿中回响。 她一时怔然。 温印虎叩响了门扉,禀报道:“东郡王已到大司马门。” 成之染的目光从成肃脸上移开。她父亲一动不动,几近僵硬的面容隐隐流露出几分痛苦神情,仿佛陷入了一场深沉的梦魇。 她缓缓步出殿外,远处的太极殿犹如一只振翅欲飞的鹏鸟,斜阳余晖中抖落了满身烟雨。 东郡王一行匆匆赶来,见到成之染降阶相迎,成雍一把抓住了她。他的手冰冷潮湿,好似雨夜的枯藤,颤颤巍巍地哽咽许久,到底没说出一句话。 侍疾的孟元策一干重臣默不作声,望着风尘仆仆的东郡王踉跄入殿,裹着满身水汽扑跪在御榻之前。 “阿兄!” 浑厚的嗓音惊破了满殿死寂。成雍怀里紧紧抱着个青布包袱,在重重叩首时滚落散开,露出油纸包着的干枣。 “这是我从老宅摘的枣子。去岁送了些新鲜的,阿兄可尝了?”话没说完,浊泪已沿着眼角流下。他喊了一声又一声,成肃只是一动不动。 “阿叔……”成之染试图让他起身,成雍却伏在榻上,扭头盯着她,问道:“这才几个月不见,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成之染不忍看他:“太医说是他多年劳损,数月来风寒未愈,身子受不住。” “岂能如此!岂能如此!”成雍只比成肃小五岁,登时号啕大哭起来,斑白胡须猛烈地颤抖,仿佛还挂着雨珠。 “昨日高烧不退,夜里才退下热来,今日比昨日又好了许多。阿叔也不必太过担心,再休养几日,我父亲他会醒的。”成之染眼下青黑,眉间也难掩疲倦,可面对成雍,她只能强自安慰。 成雍抬起头,在内殿扫了一圈,道:“你祖母可曾来过?” 成之染摇头:“倘若明日仍不见好转,我再向祖母禀报。” 成雍眸光中满是悲切,他拉过沉默不语的成昭远,握着他的手,又望了望成之染,叹息道:“可怜了你们姊弟……唉!” 内室的烛火渐次亮起,成之染背过身去,身后响起低低抽噎声。 ———— 春夜寂寂,细雨绵绵。成雍赶来时道中遇雨,衣衫早已湿透,如今在御榻前洇出斑驳水渍。 他垂下目光,不由得晃神,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十几岁的成誉跪在西河宋府门前浸湿的膝痕。 他的幼弟到京门附近的山中砍柴,却被宋氏的家丁抓住,硬说是闯入了宋氏的私苑。他和成肃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低三下四地将人要回来。成誉哭得很伤心,那捆柴若是背到西市卖掉,又是为成雍到金陵求学攒下的银钱。 “阿兄可记得这事?”成雍哽咽着抚过锦被。因着长嫂的兄长做国子助教的缘故,他二十多岁时终于如愿以偿到金陵求学,温氏时常欣慰于他家又有了读书人,可是他对长兄和幼弟,始终都心怀愧疚。 成肃枯枝似的手指似乎动了动,微不可察的动作,几乎让成雍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他惶急探身,一不留神打翻了小案上的药盏。褐色的汤药在绣被上晕开,恍如当年江畔割草时划破掌心渗出的血滴。 成之染沉默地伫立良久,终究捧着食案上前,道:“阿叔吃些东西罢。” 成雍抹掉眼角的泪滴,摆手不语。半晌,他又对成肃道:“贺楼氏南下那年,江南遭了灾,阿兄把最后半碗米汤留给我。三郎饿得啃腰带,眼巴巴地看着我,那时候我想,你我兄弟可真是苦命人……”他的眼泪又砸在金砖上,伴着静夜之中格外清晰的铁马,沉沉地有如悲鸣。 灯花霎时间爆响,映出成肃双目紧闭的悲戚。 成雍从怀中掏出把生锈的断剑,剑柄缠着褪色的五色丝。这不起眼的彩线,是成誉及冠那一日,成肃从宣武军营战旗上扯下的穗子。 “我在京门时,常到三郎坟前去看。他走得太早,你们兄弟可不能抛下我啊……”他忽然放声大哭,五十多岁的人哭得像一个孩童。 大殿鸱尾上不知何物惊散,沉沉雨夜里响起轰隆雷鸣。潇潇雨声中,殿中的烛火猛然抖动起来。 成肃的眼皮微微颤动,喉咙里隐约发出破风箱似的响声。成雍慌忙握住他的手掌,对方的手仿佛有了力气,试图回握,却又徒劳地垂落下来。 ———— 熹微晨光从茜纱窗漏进殿中,深深浅浅地勾勒出博山香炉的余烟。成肃的指尖在锦衾上一颤。 正在下针的老太医惊得一抖,再定睛一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圣上!圣上眼睫动了!”内侍嘶哑的喊声有如破锣,震得人耳膜生疼。 成雍腕间的多伽罗木珠应声而断,浑圆珠子弹跳着滚过御榻前。 御榻上传来细微吞咽声,仿佛那年咽下最后一口米汤的响动。 “阿父……”成之染踉跄起身,怔怔地望着成肃,他的眼眸微微张开一条细缝,喉间沉沉地溢出声笑。 那笑声沙哑得有些陌生。 成雍攥着半截佛珠扑到榻边,一时间老泪横流:“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啊!”泪水沿着他满是沟壑的面庞流下,落在锦被上洇出点点湿痕。 “水……”成肃喉间滚出微弱的气音。 成之染端起绿瓷盏,忽而被成昭远截住手腕:“阿姊,让我来。” 年轻的太子指尖力道透过锦袖,她看了对方一眼,松了手。 成雍稍稍将成肃扶起,皇帝干枯的嘴唇触到碗沿,只余下艰难的吞咽声。 延昌殿响起压抑多日的呜咽。尚书令孟元策扑到榻前,进贤冠歪斜着抖如秋叶。中书令周士显紧紧握着手中笏板,露出背面抄写的密密麻麻的经文。温印虎的佩刀穗子绞成一团,连素来持重的桓不识,都任由泪水夺眶而出,在金砖上滴出小小的水洼。 成之染沉默地跪在御榻前,看着成昭远殷勤拭去父亲嘴角水痕,忽而想起这阿弟幼时生病,她也是这样擦净他脸上药渍。 “京门……”成肃缓了一阵子,颤巍巍地伸出手,试图攥住女儿衣袖,“你三叔的墓……” 成之染与成雍对视一眼,二人都有些不解。 “陪……陪葬……”成肃断断续续道。 成之染讶然,她将父亲的手贴上自己脸颊,道:“父亲如今说这些,只怕还太早。” 掌心粗砺的触感刺得她鼻酸。这双手曾将儿时的她举过马背,彼时遥遥望见江心沙洲上新抽的柳芽,她心中何等欢喜。可如今这双手枯萎如老树,握刀持剑磨出的茧子,好似一颗颗树瘤。 成肃挣扎着要起身,几番尝试都只是徒劳。他哆嗦着去扯枕畔的包袱带子,青布散开,露出油纸包裹的干枣。 第431章 “是京门老宅的枣子,去岁也送过,阿兄可尝了?”成雍抹了把脸,挤出了一丝笑容。 晾干的红枣依旧丰满鲜亮。成肃突然笑起来,眸中也有了泪花:“你们小时候,个个跟我抢着吃……”笑声渐渐变成呜咽,他攥紧了一颗枣,碎屑微微扎得掌心疼。 成之染默默绞了热帕子给父亲擦手,成肃又猛地咳起来。 “董……董荣……他找我……他是不是怪我……” 成之染垂下了眼眸。董荣与她父亲多年同袍,至于君臣,两不相负。倘若说有什么足以称之为亏欠,唯有留董和均驻守潼关,一去不返。 “罢了,也到时候了……”成肃眸光颤动,一滴浊泪在眼角将落未落。 骀荡春风裹满了柳絮,扑上延昌殿的玉阶,又悄悄滚过门槛。 一片沉寂中,身后传来周士显的声音:“陛下真龙天子,自有神灵护佑。如今圣体违和,臣请命有司祝祷天地百神。” 第385章 告庙 “荒唐!”成之染瞥了周士显一眼,道,“当年董将军胸口中了箭,都攥着长刀杀敌,难道靠的是神佛显灵?” 榻上的成肃动了动,枯瘦的手攥紧了衾被,暴起的青筋蜿蜒:“传……传谢夷吾……” 他的喘息声混着啁啾鸟鸣,在云光日影中格外清晰。 侍中谢夷吾在门下省待命多时,听闻召见便匆匆赶来。他跪在硕大的云屏一侧,听着病榻之上的皇帝说话,对方的声音仿佛有银针扎在喉咙里。 “命太庙令丞,备玄酒太牢,”成肃每吐一字都如同咳血,“朕的病……神仙救不得。” 延昌殿霎时死寂。谢夷吾手中笏板险些滑落,他长跪在地,眉眼间满是忧虑。 “臣请依《周礼》——”周士显话音未落,忽而被成肃打断。 “拿去……”成肃抓起榻上的断剑推向他,道,“告诉成氏的祖宗,朕……此生无愧。” “当啷”一声,断剑坠地,锈蚀的陈年血垢震落在金砖上。成之染将断剑拾起,勉强勾起了唇角:“这是什么话,待父亲身子好了,叔父还说要一起喝酒呢……” 成肃似乎笑了笑,眸光从榻前众人脸上扫过,再也没多说一句话。 春日迟迟,庭影离离。成之染立于殿门,望着昏黄日影渐次将宫墙吞没。 远处传来数声邈远的钟鸣,她仿佛看到谢夷吾将告病玉牒奉入太庙,捧着断剑的手在微微颤抖。铜炉中新燃的艾草混着沉香,三牲祭品旁的黄纸被春风掀动,沉默的神主正俯瞰众生。 宫城已解严,温印虎低声向她禀报军情。皇帝虽苏醒,这位领军将军仍旧愁眉不展。 此番虽有惊无险,可是,下一次又该如何? 听闻殿内传来猛烈咳嗽声,成之染赶忙入内,匆匆脚步踏在金砖上,沉沉地有如鼙鼓。 “你母亲在太庙里,知道我这样,不知又会怎么想。”成肃喝下成昭远端来的汤药,太子的手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 成昭远将药盏收起,目光在成之染身上略作停留,旋即又低垂下去,识趣地一声不吭。如今在太庙里的那位,显然不是他的生母朱氏,而对于记忆中的嫡母,他也没有什么话想对成肃说。 “父亲圣德昭彰,自当千秋万岁。”成之染跪在御榻前,轻轻道。 成肃的手动了动,试图将她的手腕握住,眸中辨不清是悲是喜:“古来岂有万岁天子……” 成之染按上他的手,指尖传来春冰似的凉意。南征北战二十载,这双握刀持剑的手,如今已褶皱而枯槁,虚弱得仿佛再也不能将马缰握紧。 殿外春莺婉转,台城春草萋萋。隔着十余年残破光景,恍惚又是乾宁二年冬,她目睹母亲在怀中冷去,被曹方遂举过肩头时,喉间泛起铁锈般的血腥气。 那样的滋味,她不想再尝。 ———— 窗外三更夜雨,延昌殿烛火幽微。 成肃喉间滚出一声呜咽,缓缓睁开眼,扭头盯着云屏隔断的虚空。半晌,他披衣起坐,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案头的金猊香炉不知何时倾翻在地,灰烬里浮出浓郁的槐花香。 他看见柳宣娘立在轩窗漏下的月光里,发间插着的银簪,分明是嘉禾年间他从当铺赎回来的那支。取回时,簪头的玉兰花缺了瓣,他还为此去找人家理论过。 “郎君……”柳宣娘徐徐转身,郡公夫人的翟衣泛起涟漪。金线绣的翟鸟临水而栖,衔着支枯萎的海棠,仿佛正振翅欲飞。 “太庙中的画,哪里还像我?”她笑道。 成肃踉跄着去抓她手腕,却打翻了案头的药盏。褐色汤药在地上蜿蜒,缓缓流淌成故宅的门墙。 桃李之年的柳宣娘正蹲在檐下煎药,陶罐里翻滚的气味刺得他眼眶发酸。那日他挨了豪强的鞭子,她当掉陪嫁的银簪换来一副药,苦得他眉眼皱成了一团。 “傻瓜,”柳宣娘忽然笑出声,伸手抚摸着他眉心新添的皱纹,道,“如今都是皇帝了,还怕苦不成?” 成肃张嘴想喊太医来,却呕出半口黑血。 滴滴答答的铜漏猛地变得嘈杂而扭曲,伴着珠帘剧烈晃动的杂响。成之染举着灯台冲进来,手臂止不住颤抖起来。 “父亲!” 火光照亮了成肃的面庞,他却盯着窗纱上的雨痕,曲曲折折的水迹,倏忽令他回想起成婚那一日,柳氏也是顶着暴雨来到他家。他至今记得老宅中喧闹的人影,和她湿透的布衣下凸起的肩骨。 成肃一把抓住成之染手腕,枯瘦的指节攥得发白:“取……取陶罐煎药!找当铺后街刘郎中开方子……” 成之染惶然四顾,玉户罗帏,珠轩绮障,寻不到半分旧时模样。她疑心这是父亲残梦未醒的呓语,可对方眸间闪动的微光,又如此真切而苍茫。 雨声中混进玉佩相击的脆响。成昭远立在珠帘外,看着皇帝失魂落魄的模样,有那么一瞬,竟好似儿时倚门而望的场景。他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宣娘……京门的桃花开了……”成肃低笑着呢喃出声,浑浊的泪水冲开眼角褶皱。成雍榻前的絮语还在耳畔回响,京门新栽了百亩桃林,想来这时节桃花灼灼,正是她生前最爱的景致。 成之染唤太医前来问诊,她忧心忡忡地望着成肃,唤了一声又一声,可对方眸子里没有她。 倾翻的香炉,灰烬早已冷透了,依稀还浮着半幅残梦。他看见柳宣娘立在晨光中拆发髻,郡公夫人满头的金玉珠翠化作流沙,素朴的银簪挑起一缕白发。 她嘴唇翕动:“你给的荣华,我早在奈何桥头散给孤魂了……” 夜雨阑珊,漏尽更残。成肃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惊得老太医手中银针散落。仁孝皇后立在太庙画轴上蹙眉,她张口欲言,声音湮没于薨逝那日子夜的雷鸣。 “朕……要重绘皇后画像……”成肃终于开口,猩红的浑浊眼底,泛着月余未见的清光。 “父亲……”成之染默然良久,打量着成肃的神色,小心道,“太庙中不是有一幅了吗?” 成肃望着她,灯影在脸上勾出模糊轮廓:“你母亲……托梦给我,她那幅画像,许是画丑了……” 成之染一时怔忡,她忽然想起十四岁那年,父亲送母亲的那支华胜,戴在她母亲头上,当真是光彩照人。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母亲的容颜竟然模糊了呢? 她微微颔首:“父亲放心便是,我找人重画。” “拟诏,取笔墨来……”成肃再次开口,沙哑的嗓音回荡在殿中,让人止不住冷颤。 内侍抖着手研墨,墨香混着清苦的药香,杂糅成斑驳的模样。成之染笔尖悬在黄纸上方,瞥见成肃枯坐在案前,眸光沉沉地摩挲着半枚玉玦。 “大赦天下,刑罚无轻重,悉皆原降……”皇帝忽而艰难地扭头,目光投向小窗外,一字一顿道,“金陵死囚,释三百,充入山陵……栽柳。” 成之染不由得看着他。成雍昨日送来的柳枝插在绿瓷瓶里,新芽蹭着皇帝的袖口,她心想自己定然是痴了,竟看那柳枝有几分像母亲簪头的流苏。 诏书钤印时,自台城九门城楼传来阵阵晨钟。成之染望着成肃将玉玦攥在掌心,碎玉的断茬,仿佛扎在她心口。 ———— 侍中谢夷吾告庙归来,次日向成肃复命,转头又被成之染唤走。昨日宫城解严,她并未搬出宫去,而是暂时居住在延昌殿东侧的正福殿。 听她问起仁孝皇后的画像,谢夷吾有些意外,道:“臣愚昧,仁孝皇后在时,未曾得见。太庙画像雍容富贵,正如仁孝皇后再世。” 成之染思忖,她父亲想看到的,许是她母亲年轻时的模样。仁孝皇后画像的摹本,她已让江萦扇从秘书监取出,如今正挂在正福殿中,她有些犯难,她母亲年轻时的模样,连她也不曾见过。 “谢三郎之弟擅人物。”江萦扇呈上画册,特地从册页间挑出一张泛黄的捣练图,边角题着句“态浓意远淑且真”(1)。 第432章 墨迹灵秀而清隽,与两年前北顾楼所见的郎君神韵相仿。 成之染将此事告知谢鸾,次日他阿弟便跪在正福殿内,神色平静地听她讲述缘由。 虽只是六品秘书郎,谢凤却敢直视太平公主的目光,抬眸道:“臣所需三事。” 成之染颔首:“但说无妨。” “一是先皇后所戴华胜,二是为圣上所作纳衣,还有殿下腕间旧伤的形状。” 成之染盯了他许久。柳氏的旧物,仍有一些留着的,取来给他看倒也无妨。她腕上疤痕是幼时从屋顶摔下,被瓦片划伤所致,为了这件事,向来慈爱的母亲训了她好久,没想到如今这疤痕也成了画师眼中的笔意。 半晌,她缓缓开口:“你所说的事,我都答应。画稿若需要故人参谋,你可去拜见太后、东郡王妃及柳家亲旧诸人,只说是我的命令。” 谢凤顿首领命。退出殿外时,谢鸾正站在白玉阶前等他。 如云的桃花斑驳眼目,他听到兄长说道:“公主生性宽和,你若有难处,尽管对她说。” 乾宁八年的刀光剑影蒙了层秋霜,谢凤抬眸时,望见绵延宫墙外日影高悬的晴空。正福殿内那人的神情,依稀仍带着旧日初逢的影子,被上元春宴上摇荡的葡萄美酒模糊了目光。 “受兄长之托,自当尽己所能。”他答道。 第386章 监国 沉沉更鼓回荡在宫墙之间,正福殿地上落满了揉皱的字纸,若仔细看时,勾画了山川形势的草图。 成之染立于案前,指尖顺着冀州绵延的山脉线划开:“以箕尾山为界,将冀州一分为二。” “请殿下三思!”中书令周士显起身,斑白胡须随说话抖动,“自乾宁六年平齐,至今十一年,冀州俱为一体,兵强马壮,足以拒敌。倘若割分城邑,势必削弱边防!” “冀州如何,难道诸君比富川县侯更为熟稔?”成之染扬起案头染血的绢帛,道,“正是董将军临终之际建言分镇。” 殿中议事的臣僚不由得倒吸凉气。花押的歪斜字迹,分明是董荣弥留时所写,落下的最后一笔,还沾着呛咳的血滴。 成之染问道:“要不然诸君以为,还有谁能接任冀州刺史?” 众人都鸦雀无声。 熹微晨光从窗棂穿过,照亮成之染连夜勾勒的布防图。她指着图中山川形势,道:“废冀州,以西为北兖州,以东为北青州。二州刺史的人选,我已有眉目。” 周士显迟疑一番,只得随她到延昌殿面见成肃。 二人进殿时,殿中的药香被春风搅散,成肃近日来第一次坐在案前处理政事,盯着尚书省送来的书奏发怔。 “冀州……地处边陲,坐拥兵众,确实该分,只是……要派谁前去?”他每说几个字便要平复些许,断断续续地问道。 “北兖州刺史的人选,莫过于前并州刺史薛会宁。”成之染道。 侍坐一旁的成昭远投来一瞥,道:“宗棠齐来报,薛会宁上月刚因醉酒鞭笞士卒。” “所以他需要个醒酒药,”成之染不慌不忙,道,“不如起用临汝县侯桓不疑,让他去做北青州刺史,他资历老,又有军功在身,正好能将薛会宁镇住。” 成肃混浊的眼珠动了动,道:“桓不疑……年岁也不小了,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不放心。” 成昭远开口:“调二郎去罢。” 东郡王世子成修远,如今正镇守广陵。 成之染摇了摇头,道:“二郎素来不知兵事,边防重地,岂能轻易交给他?” “故将寥落,几欲何为?”成肃眸中浮起一丝悲戚。 成之染凝思良久,道:“宗凛在关中已有三年了,让他去。” “他在胡人手下吃了那许多败仗,如何能担当大任?”成昭远皱起了眉头,道,“更何况宗棠齐在司州,叔侄两刺史,未免过于煊赫了。” “哦?”成之染瞥了他一眼,“莫非太子还有更合适的人选?” 成昭远被问住了,一时间沉默不语。 良久,成肃微微颔首,道:“宗凛能死守,倒也……无妨。”他朝成之染招了招手,叮嘱道,“只是……他尚且年轻,比不得董荣。胡人狡诈,万事多加小心……” “是。”成之染上前应下,瞥见对方的手在抖个不停。她目光一顿,才吩咐萧群玉下去拟诏,回头却见成肃手撑着额头,脸上流露出痛苦之色。 “父亲怎么了?”成之染惊道。 “我无妨,只是有些困乏了。”成肃揉了揉眉心。案头的药盏腾起白雾,将他的面容氤氲得有些模糊。 成之染唤来太医问诊,太医把了脉,皇帝仍旧是前些日子的病症,只是思虑过度,对养病不利。 他的话点到为止,帝王端坐于御案之前,谁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 延昌殿外的桃花开败了,唯独有一枝插在银瓶里,依旧在帝王案头留下一抹春色。 成肃被病气困在寝殿,可他仍旧是大梁皇帝,勤民听政,日理万机。侍中谢夷吾时常在皇帝凝神之时,悄悄抬头打量对方。昔日偶然触到的单薄肩骨仿佛仍停留在掌下,这令他心中不安。 金猊香炉腾起的青烟如灵蛇游走,成肃握笔的手蓦地顿住。窗棂透出的春阳落在瞳孔里,他看见奏章上的墨迹渐次扭曲成京门的垂柳,盘虬的根系扎进他额角,突突地跳动不止。 “陛下……”孟元策刚抬起眼眸,却见上首的皇帝抓住了鎏金凭几。 成之染侍坐一旁,见状赶忙上前。 成肃颈间青筋暴起,如枝杈蔓延。花梨木雕镂的棱角硌着掌心伤痕,冷汗顺着绣满龙纹的袖口蜿蜒而下,打湿了座下锦茵。 殿中待命的太医匆匆赶来,正手忙脚乱之际,皇帝的手冷不丁痉挛起来,猛地打翻了砚台。墨汁泼在成之染裲裆衫上,顺着云鹤纹下渗,赤红如血迹淋漓。 “取……取冰来……”成肃咬牙道。 殿中又一阵兵荒马乱。 发病的帝王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枯瘦的手指攥住了成之染的手臂,便不肯松开。 成肃直直地盯着银瓶中三两桃枝,眼前晃过二十多年前那位崔将军乱箭穿心的一幕,染血的箭翎此刻仿佛在他的颅骨内震颤,摇曳成李劝星捻须而笑的模样。故人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任凭江陵城的秋风将尘埃吹散。 有那么一瞬,成之染从父亲眸中看到了转瞬即逝的恐惧。 众人惊呼之声中,成肃又晕了过去。 侍从将皇帝安置到榻上,太医的银针在药箱里簌簌震颤,施针的手比风帷抖得更甚。 成之染端着药盏一勺勺灌给成肃,却见他喉结滚动如困兽挣扎,药汁顺着花白的胡须滴滴答答地滚落。 “父亲!”成昭远闻讯赶来,玉冠似是因匆忙而歪斜。他一把抓住成之染手腕,力道大得惊人:“阿姊,怎会如此!” 延昌殿外倏忽炸响一道惊雷,风帷翻卷如战旗猎猎。成之染的目光越过成昭远,望见小窗上狂风摧折的柳影。 她这才觉出疼痛。 “都退下!”东郡王成雍匆匆赶来,涕泪横流地扑倒在御榻之前,仿佛听到了帝王衰败的心跳,“当年战场上出生入死,不都是好好的吗?” 他眼眶赤红,夺眶而出的泪滴,仿佛倒映着江水波光。 成之染张口欲言,却发现自己无法回答。 日暮时潇潇雨歇,延昌殿笼罩着暗淡光影。百官公卿密密麻麻从殿中跪到殿外,低微的哽咽和抽泣此起彼伏。 宫灯次第亮起,成昭远跪在榻前神情怔忡,成雍的手按在他肩头,叔侄二人都满怀悲戚。 成之染立于云屏前,抚摸着成誉的那把断剑。重帷翻飞间,她恍惚看见父亲与三叔并肩站在渭水之畔,身后的长安城傲立于狂风之中。她父亲仿佛在笑着说些什么,而她的三叔,依旧是当年风华正茂的模样,只是侧首看向她时,鬓角银丝刺得她眼眸酸涩。 御榻上突然传来呛咳,成之染疾步上前,见父亲死死攥着锦被,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艰难地从榻前扫过。 那一双斑驳凤目,在看清她的面容时微微泛出亮光。 成肃在眩晕中抓住女儿的手腕,断断续续道:“传……传朕口谕……” 内殿的重臣慌忙顿首,却听榻上传来微弱的声音。 “即日起……朝廷事无大小,悉决于……太平公主。” 众人顿时陷入了沉默。 “陛下三思啊!”侍中王贯膝行上前,道,“东宫尚在,岂有令太平公主执政的道理……” 他的嗓音突然卡住了,成之染身上的赤痕犹如一道巨大的创口,狰狞得连她的神色都令人看不分明。 “侍中所言极是,”成之染静静地看他一眼,道,“是我才疏学浅,人微言轻,当不得大任。” “侍中怕不是糊涂了!”成雍赶忙将王贯往后拽,道,“太平公主身居长嫡,佐命建勋,何况太子年少,非常之时,自有非常之策。” 第433章 成昭远登时白了脸,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陛下!” 延昌殿忽而掠过一阵清风,雁鱼铜灯抖动的哔剥声,打断了太子的哽咽。 成肃蜡黄面皮泛着异样的潮红,侧首从众人脸上扫过,道:“还……还愣着做甚?” “臣……遵旨。”众臣顿首向成之染一拜。成昭远嘴唇微微抖动,在成雍身躯投下的阴影里,终究缓缓屈膝。 一颗泪滴自眼角滑落,成之染旋即拭去,伸手覆上了成肃的手,道:“父亲放心罢。” ———— 漫天柳絮有如飞雪,清寂烟云里落满宫城。太医皂靴匆匆将银团踏碎,怀中药方被夜风掀起一角,越发急促的脚步声消散在云龙门前,混杂着巡夜虎贲铁甲铿锵。 夜开宫门是大忌,可如今谁也顾不得那么多,短短三日内,数不清的医官被急召入宫。 皇帝病重的传闻如同风絮纷纷,扑朔含混的耳语沿着宫墙根流淌,随日升月落明暗交叠。 成之染在御榻之侧侍奉汤药,听着成肃喉间泛起的杂音,心中已了无波澜。她将冷透的帕子浸入银盆,水面映出鬓间新添的白发。 她一时怔然。 江萦扇劝道:“殿下整日为国事操劳,为圣上侍疾之事,交由臣下代劳便是。” 成之染朝榻上一瞥,道:“于我而言,先是父女,再是君臣。” 昏沉夜幕里又飘起雨丝,轻雷隐动时,有宫人来报,温太后到了。 成之染正对着铜镜,任由江萦扇为她剪掉白发。金簪挑起的银丝,恍惚让她看到成誉年轻时的面容,那张她幼时始终仰望的面容。 倘若他还在,或许会笑她早生华发。 温太后望了她许久,不由得一声叹息。她坐到成肃榻侧,睡梦之中的长子眉头紧锁,周身萦绕的苦涩药香,仿佛她心中化不开的浓郁的惆怅。 “我住在显阳殿里,居然今日才知晓儿子的病情。”温太后捻着多伽罗木珠,目光像是生了锈的钩子。 成之染眸光顿了顿,道:“孙儿亦不想让祖母操心。” “我都快八十岁了,又能为你们操几年的心?”温太后攥住锦被一角,抹了抹眼泪,“只要能让我儿好起来,操心又算得了什么……” 成之染垂眸:“祖母……” 温太后端详着成肃的病容,泪珠又止不住往下掉。嫁到成家仿佛是昨日之事,眼前的长子却已近花甲之年。前半生实在太苦,二十年来的荣华富贵,总让她疑心这是一场梦。她唯有终日祈求神佛,但愿这场梦永远不要醒。 半晌,她颤巍巍地转过脸庞,对成之染道:“狸奴,你可记得乾宁十五年的谶言?” 成之染抬眸看她,心头冷不丁漏跳了一拍。 温太后缓缓说道:“百姓都知道,我也听说了,前朝清河公主会成为新朝皇后。你父亲却是不肯,若是娶了苏氏女……” “那妖道都不知死到哪里去了!”成之染冷声打断了她,葳蕤灯火中神色模糊,“祖母为何信这些谣言,岂不是平白给自己添堵?” 温太后默不作声,良久才说道:“我担心违逆了天意……” “天命在我,岂在人言?”成之染开口,声音如同清冷的雨滴。 见长姊眉眼凌厉,随行而来的三娘颂宜吓了一跳,不小心扯断了腕间珠串,浑圆的珠子滚过金砖,在沉寂的殿中格外清晰。 她一时慌了神,正不知所措,却听外间禀报,太子来了。 殿外的雨势似乎比方才迅猛,成昭远步入殿中,玄色锦袍沾满了雨渍。他唤了声“祖母”,转头对成之染道:“方才的话我听到一二,祖母的意思是想为父亲冲喜罢?” 温太后别开了脸,满头白发在灯下微微颤动,压抑着低低的哽咽。 成之染看了成昭远一眼,呵斥道:“胡闹!” 成昭远听了并不恼,俯下身来捡起了地上的珠子,又塞到成颂宜手里。 成颂宜垂首:“阿兄……” 成昭远似乎笑了笑,不紧不慢道:“其实,也未必要父亲迎合那谶言。” 第387章 冲喜 “此话怎讲?”成之染问道。 成昭远将目光转向成颂宜,道:“三娘去岁已及笄,更是早就与孟家订了亲,不如择日成婚,也了却了父亲一桩心事。” 成颂宜低头不语,却听到御榻之上忽而传来风过枯枝的响动。 成肃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眼珠转向次女:“三娘……孟家的郎君,你要好好地……” “父亲……”成之染不无担忧,成肃如今的身子已经不起折腾。 成肃似乎笑了笑:“早日完婚……孟……孟元策……” 因着孟元礼之死,对如今这位尚书令,他终究还是心怀愧疚。 成之染不由得叹息,握着父亲几近冰冷的手掌,道:“我知道了,明日便吩咐祠部安排。” 雨停时天色泛着鱼肚白,成之染立在廊下看宫人清扫雨水。 “阿姊……”成颂宜靠近了她,轻轻的声音仿佛被晨露沁凉,“那孟家郎君,是个怎样的人物?” 这桩婚事早在她十岁时定下,可这许多年她从未见过那位孟公的次子。 成之染也不曾见过。她望着阿妹忧心忡忡的面容,将对方的碎发别到耳后:“自不会让阿妹受了委屈。你若急着要看看,让太子召他去东宫。” 成颂宜登时红了脸,摇着头垂下了眼眸。半晌,她小声说道:“可我离了宫,是不是见不到贵嫔了?” 成之染闻言眸光一顿。这阿妹口中“贵嫔”,无疑是去岁受封的容楚楚。成颂宜虽与成昭远一母同胞,从小却是被容楚楚抚养长大的,容楚楚这几年丧子哀痛,与成颂宜倒是有几分相依为命的意味。 可如今,连成颂宜也要走了,不知深宫之中的容贵嫔,又该是何等心绪。 成之染安慰她道:“贵嫔虽不能随你离宫,你若是想要见她,再到宫里来便是。” 成颂宜“嗯”了一声,低低地不再开口。 ———— 宫城笼罩在迷蒙烟水中,正福殿的鸱尾高耸,仿佛正激浪降雨。 祠部尚书袁放之裹挟着满身水雾进殿,跪坐禀报时,水珠顺着进贤冠往下淌个不停。 “殿下明鉴,嘉平公主婚事早定,如今只余下请期亲迎。太史曹拟定的良辰吉日,在三日之后。” “把陪送的合欢席换掉,嘉平公主不喜欢鸳鸯。”成之染翻看案头的聘书和礼书,又细细叮嘱了一番。 袁放之将她的吩咐一一记下,忽而听上首问道:“当年袁妃出嫁时,可是尚书送她离家的?” 袁放之登时一僵,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太平公主面容平静,仿佛只是寻常问话而已。他垂首称是。 成之染微微颔首,半晌道:“到时候让太子送嘉平出宫。” 袁放之领命。 嘉平公主出降那一日,到延昌殿与成肃拜别。云屏后传来断续咳嗽声,成肃被成之染搀到外间,颤颤巍巍地坐在大殿上。 嘉平公主的抽噎声戛然而止。她望着高堂之上暮色沉沉的帝王,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见到次女凤冠霞帔的模样,有那么一瞬,成肃突然想起了她的生母,那个十几年来被他刻意遗忘的罪妾朱氏。眼前的少女青春鲜活,依稀仍带着乱军之中那个吴女的影子。他的心已经干涸得如同一滩枯水,再也盛不下许多难以言喻的滋味。 于是他摆了摆手,道:“三娘,好生待舅姑,将来便是一家人了。” 嘉平公主止不住泪如雨下。 十二驾犊车缠满了红帛,碾过御街积水辚辚远去。外间的喧嚣仿佛与宫内无干,成之染扶住父亲摇摇欲坠的身形,掌心触到突起的肩骨。 成肃笑着指向殿外:“我这些儿女,也只能送到此处了。” ———— 许是因为嘉平公主大婚的缘故,成肃的身子似乎比往日多了些气力。他有时能从阴冷的御榻起身,在内侍搀扶下慢慢在殿中走动,一步一步数着地上的金砖。 初夏的流莺时不时在檐上婉转啼鸣,隔着层层叠叠的雕梁画栋,成肃寻不到那鸟儿的踪迹,只是抚摸着有些沁凉的鎏金凭几,听成雍陪他闲话旧事。 嘉平公主归宁那一日,他见到了孟元策的次子,那郎君二十出头,许是第一次面圣的缘故,看上去有些腼腆。不过看成颂宜的模样,二人之间倒算得融洽。 成肃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延昌殿中的海棠花开得正盛,一团又一团鲜妍夺目,像是冷清的寝殿中燃起的炬火。他倏忽想起许多年前的这个时候,筹谋北伐宇文氏之时,听从成之染建议,将孟元策从江州调回金陵,是如何棋行险着的一步。 好在如今看来,当初的选择似乎没有错。 内侍静候在珠帘之侧,内殿御案前,成肃正斜倚凭几,听侍中谢夷吾朗读近日的书奏。 第434章 摞成小山的案牍,都是成之染代他批阅过的。他大多数时候一言不发,偶尔听到难解处,才出口询问两句。 案旁的金鹤香薰腾起袅袅青烟,谢夷吾的嗓音一如既往地平静。待皇帝挥了挥手,他放下了书奏。 成肃似乎叹了一口气,道:“太平处事稳妥,我不该……多操这些心。” 内侍识趣地为二人添茶,朝帘间一瞥,通传隔着垂帘道:“启奏陛下,太子右卫率丘豫求见。” 成肃抿了一口茶,道:“宣。” 丘豫快步从玉阶踏过,分明是年近花甲的老将军,走起路来仍旧像年轻时一样风风火火。 成肃抬头看着他,眸中竟生出一丝艳羡,见丘豫要行大礼,于是摆手道:“免了,免了。” 丘豫拱手答谢,又问道:“陛下近日可好些?” 他是出身宣武军的元从大将,年轻时随车骑将军谢峤北拒贺楼铁骑,又与寒微之时的成肃一同清剿海寇,后来更是同起于京门,南征北战,屡立战功。去岁成肃将他从豫州调回,到东宫辅弼太子,也是存了几分颐养天年的情分。 两人殷殷闲话,谈起了许多旧事,唏嘘感慨之间,成肃禁不住叹道:“董荣若是活着,来年……合办一场甲子宴,多好。” “董侯可惜,”丘豫道,“陛下若不弃,来年我与杜侯为陛下庆贺。” 成肃点点头:“嗯……让他从彭城回来。” 谢夷吾在侧听了半天,见丘豫遮遮掩掩有话要说的模样,于是起身告退。 “侍中切莫见外。”成肃看了他一眼,摆了摆手道。 丘豫讪讪地笑了笑,道:“我上了年纪,记性不好,叨扰了陛下,反倒把正事忘了。” “哦?”成肃笑着咳嗽了几声,问道,“是东宫之事?” 丘豫一下卡了壳,旋即道:“陛下料事如神。” 谢夷吾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在小榻上坐正。 温热的茶汤倒映着成肃的侧影,他听到丘豫说道:“臣这右卫率虽没做多久,在东宫之中却有些拘束。往日在豫州,彭城王麾下将吏数千,兵士更不可胜记,泱泱军府,足以为一方砥柱。可东宫虽居于腹心,为陛下辅翼,人马却少得可怜。” 成肃道:“前朝无东宫,将士多不满员,因此少了些。” 丘豫颔首道:“如今储君已立,太子聪明灵慧。今非昔比,为国本考量,臣以为东宫兵马仍需有所增益。”他从怀中取出一道章奏呈上。 成肃让谢夷吾接过,略略听了听,问道:“这是……太子的意思?” 丘豫略一沉吟:“臣……” 成肃似乎笑了笑,道:“这种事,先去问太平公主。” “这……”丘豫颇有些为难,他如何不知该禀报太平公主,可成昭远叮嘱他的事,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去罢,”成肃半开玩笑道,“只要不是废东宫,余下的事情她都能做主。” 丘豫只得顿首告退。 成肃拿起了朱笔,在砚台边抿了抿。丘豫的奏章摊开在案上,他望着密密麻麻的字,又将笔放下,一时出神。 初夏槐风掠过檐角的铁马,叮当叮当间,他倏忽想起寒微之时与丘豫追讨海寇,钱塘的波涛,也是这般清泠的响动。 也不知他二人,到底还有没有甲子宴的福分。 ———— 寒雨空阶,天阴不散。正福殿燃起了烛火,火苗在风中摇晃,光斑掠过侍中王贯微微颤动的胡须。 “前朝衣冠南渡,以扬州为京畿,乃谷帛所资。以荆州为重镇,乃甲兵所聚。如今天下二十州,名目虽多,外奉贡赋,内充府实,莫过于荆扬二州。分庭抗礼,尾大不掉,岂能不为乱?”他在成之染下首慷慨陈词,不知不觉地往前靠,几乎要跌到坐席下。 “侍中,当心。”成之染提醒他。 王贯在座中坐定,玉笏又一次叩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前代荆扬之争,贻害颇深。前有逆臣王循自武昌称兵向阙,后有颍川庾氏据荆州弄权作乱,纵使前代事远,殿下难道不记得李劝星了吗?” 成之染提起的朱笔顿了顿,墨汁顺着笔尖滴落,在面前奏表上洇出个红点。 “侍中博洽多闻,忠心体国,”她将笔放下,向王贯投去一瞥,“只是荆州亦是国之干城。同是在荆州,庾昌若弄权,庾钦年却能忠于帝室,为朝廷牵制胡虏。李劝星作乱,彭城忠武王却能保境安民。可见荆州治乱,在于用人。” 王贯道:“殿下所言不差,只是用人之道,首尾不能周全。” “哦?”成之染似是一笑,道,“难不成南郡王在荆州,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王贯不由得攥紧了笏板,迟疑了一番,道:“不曾。” 成之染又读了读他的奏表,目光掠过琅邪王氏家传的隽秀文字,指着其中几行道:“裁撤荆州军府,好大的手笔。” 王贯望着她,道:“荆州上流形胜,地广兵强,数倍于寻常州府……” “倘若西陲有变,谁来镇抚?”成之染打断了他的话,“难不成要我从金陵派兵,千里溯江而上,用远水去救近火不成?” 王贯正要分辩时,通传的女官叩响了门扉,禀报道:“殿下,太子到了。” 殿中的气氛陡然一变,王贯起身侍立一旁,朝门口望去。成之染整顿衣裳,负手立于几案前,见成昭远裹挟着雨雾跨入殿门,潮湿的水汽混着龙涎香在殿内浮沉。 他躬身一拜,看了王贯一眼,笑了笑:“阿姊,只是裁撤军府而已,有什么难处?” 成之染示意他二人入座,缓缓道:“军府势大,自有其根源所在,一味裁撤,又岂能解后顾之忧?” 宫人向成昭远奉茶,他呷了两口,道:“并非我信不过五弟,只是这偌大的军府,有多少冗官冗费,年年月月,又要耗费多少民脂民膏?”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你待如何?” “当年李氏在西府,文武不过万余。此番荆州的限数,不算过分罢?”成昭远眸光微动。许久未见的专注目光,犹如当年在新亭迎候她归来的眼神。 “这限数该有个讲究,”成之染拿起王贯的奏表,道,“兵士不在此限。” 成昭远轻扣几案,思忖了一番,道:“阿姊所言极是。” 惊雷炸响,劈开暮云,宫灯亦随风明灭。王贯忽有些担心,回府的路上,只怕会有些泥泞。他索性先行告退。 殿中只余下姊弟二人。成昭远在窗下驻足,良久,忽而转身望着成之染,眸色沉沉。 “荆州也好,豫州也罢,人马如此盛壮,倒是令我艳羡了。” 成之染从一堆书奏中抽出丘豫那封,成肃派人送到她这里,没写一个字。 “东宫在禁中,有虎贲羽林,亦有金吾卫,岂能与藩镇同日而语?” “可是……”成昭远张口欲语,话到嘴边不由得顿了顿。 “温印虎也好,桓不识也罢,莫不是忠心耿耿的良将。阿弟该想的是如何为你所用。”成之染侧首望着他,缓缓道。 成昭远垂下眼眸,听着雨打窗棂的沙沙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东宫再增些军将罢,”成之染的声音显得有些邈远,“你将来不缺兵马,缺的是领兵的人。” 成昭远蓦然回首,静室之中的雨声格外清晰。他喉结滚动,最终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待他离去后,江萦扇立于案侧,为成之染研墨。她有些不解:“荆扬之争,殿下素来清楚。裁撤藩镇,如今也势在必行。殿下为何要与太子为难?” “我岂是与他为难?”成之染微微一笑,道,“太子行事,未免藏了太多心思。不肯与我商量,却让人去御前。这样的性子,缺的是磋磨。” 江萦扇沉吟,道:“可是……他毕竟是太子啊。” 成之染抬眸:“那又如何?” 第388章 驾崩 自从入了夏,日头一日比一日更毒,蝉鸣已闷热难耐。病中的成肃近来没什么胃口,往往只一碗清粥果腹,便不再动筷。 温太后日日前来问疾,有一日拉着太子妃的手到榻前,笑着对成肃道:“大郎,你也要做祖父了。” 成肃的眸光亮了亮,落在苏裁锦有些羞怯的脸上。他忽而笑了起来:“好……好……” 苏裁锦悄悄打量他,希冀他再多说几句话。可是成肃似乎累极了,她想听到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延昌殿中的人语消散,唯独蝉鸣穿透茜纱窗,碎成满室燠热的金粉。 成肃从睡梦中醒来,脊背已大汗淋漓,湿透的寝衣黏在身上,恍惚之间竟好似旧日追讨海寇时染血的战袍。 榻侧小几上,博山香炉不知何时熄灭了,残灰里钻出一只绿油油的螽斯,明目张胆地爬上了锦衾,将龙纹拖出蜿蜒的灰痕。 成肃的目光盯着虚空,嘴唇动了动,呢喃声微不可闻。他瞥见罗帷上悬挂的五彩丝,那是数日前的端午,成之染亲手系上的辟兵。鲜妍的彩线低低垂下来,正对着小几。 第435章 他有些担心,担心那彩线突然滑落,落入小几上盛着蜜饯的银钵。 铜壶滴漏仿佛在此间悬停,晶莹的水珠闪出一点微光,微茫地映出皇帝浮肿的脸庞。 成肃试图从御榻起身,挣扎着去抓案头银钵,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小几被猛地打翻,蜜饯撒落在金砖上,闻声而来的内侍匆匆洒扫,成肃的目光一动不动,望向横亘榻前的锦绣云屏。 是一幅山河社稷图。 一声又一声蝉鸣中,成之染和成昭远一前一后进殿。瞥见御榻旁落下的辟兵,成之染吃了一惊,上前轻唤道:“父亲?” 成肃的脸上是肉眼可见的衰败,他抬眸望着面前的姊弟,似乎要说些什么,话却卡在喉咙里。 成之染端来清水喂给他,成肃的嗓音仍旧无比沙哑。她听得伤心,含笑道:“父亲不必勉强。” 她招呼内侍奉上一副簇新的锁子甲,亲自展开给他看,道:“这是杜黍从金城送来的西域行货,父亲从前可见过?” 成肃微微一笑:“胡人的东西。” 成之染将锁子甲递到他掌下,道:“近来凉州不安稳,仆固氏不知怎的没落了。有个乞余氏自称河西王,西域诸国都向他称臣朝贡。倘若他识趣与我朝交好,封他做凉州刺史倒也无妨。” 成肃眸光闪了闪。 成之染会意,道:“父亲且放心,陇外有杜黍在。” 她见成肃似有些精神不济,心中亦颇为踌躇,这一日晚间,索性又搬到延昌殿看护。 成肃夜半时猛然惊醒,帘外雨潺潺,女儿正伏案小憩。他端详着对方的睡颜,倏忽想起十多年以前,她也是这样趴在柳氏灵柩旁睡着,脸上还挂着泪痕。 “狸奴……”他伸手想抚平女儿眉间褶皱,却不慎碰翻了灯台。 成之染被铜灯坠地声惊醒,朦朦胧胧睁开双眼,一把扶住了撑坐起身的成肃。 她让人端来参汤,亲自服侍他喝下,热汤让成肃眸中有了些光彩。他惊异于自己敏锐的视线,昏黄灯影下一眼看见了对方发间新生的银丝。 连他的女儿,都有了衰老的痕迹。 “画……”成肃望着她,缓缓道,“你母亲的画……” 成之染恍然回神,道:“画师已作成了几幅,废了许多稿。” “让他来,让他来……”成肃喃喃道。 奔马自宫中疾驰而出,踏破寂寥雨幕驰入青溪,叩响了昔日淮南长公主别业的大门。年轻的画师踩过御街积水,背着画箱赶到延昌殿。 他将已成的画稿进呈御前,成肃看了却只是摇头,喉间滚出破碎的命令:“重……重画……” 偌大的延昌殿临时充作画室,紫檀御案被溅上青金石颜料,松烟墨在石砚里晕开一圈又一圈涟漪。 谢凤裲裆下摆滴着水,身形更显得弱不禁风,可他握笔的姿势却宛如持剑,笔端扫过纸面的沙沙声,倏忽令成之染想起母亲当年常哼的小调。 “眉要再弯些……像新月……”成肃枯枝般的手抓住了谢凤的手腕。老迈的帝王浑身滚烫,呼吸间尽是血腥气,谢凤的笔锋一抖,险些在纸上落下墨痕。 长夜的惊雷撕开夜幕,刹那间照亮了案头皇帝收藏多年的旧妆匣。 成肃抚摸着褪色的木板,手指颤抖得不成样子,心口郁积不散的深疚涌上喉间。他猛地咳嗽起来,抓着一盒干涸的唇脂堵在谢凤眼前:“唇色要这个红……她初嫁到我家时……” 谢凤一晃神,并未听清皇帝的言语。他闻到雨幕里飘来的玉兰花香,怔怔地笔尖悬停。 这时节玉兰早已凋谢了。 皇帝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发间要簪玉兰花,她生前最爱……” 谢凤沉默地轻旋手腕,绵延的笔墨被潮气洇出淡淡水痕。惊雷拨乱了人语,他听到自己的心跳与雨声渐渐重合。 “仁孝皇后惯用素纨扇。”成之染突然开口。她望着谢凤添上最后一道褶痕,恍惚又是机杼声札札不绝,小扇掀起的凉风,荡碎了满室清辉。 记忆中的柳氏从雨夜中走来,鬓间沾着京门城外的柳絮,唇角噙着移妍生芳的笑意。谢凤用画笔蘸取琉璃盏中的雨水,将四十多年前的月色凝在眉梢。 暴雨冲刷着琉璃瓦,金鹤香薰腾起的青烟被夜风揉碎。成肃枯槁的眼睛死死盯着纸绢,老泪砸在画中人的青衣上,晕开了高天流云。 “是了……是了……” 成之染望着画中不曾得见的旧颜,忍不住以袖掩面。 谢凤瘫坐在雨渍淋漓的金砖上,看着皇帝将画像贴在胸口。帝王的冷厉威严在此刻尽数崩塌,哀婉的神情令他心有戚戚却无所适从。 “你父亲罪止前朝,你母亲守志不移……”成肃垂眸望着他,眸光中满是悲戚,“往昔虽离绝,自今日起,听还谢氏。” 谢凤顿首,哽咽不能言。 仁孝皇后画像悬入太庙那一日,金陵是难得的晴日。 成之染与诸皇子立于廊下,看画轴挂起,忽而瞥见母亲发间玉兰泛起奇异的华彩。椒兰遗馥里青烟扶摇直上,浮现出柳氏临终的笑靥。 心口突然一阵阵抽痛,她望向宫城的方向,高台日影中响起鼍鼓喧鸣。 成之染疾驰回宫,闯入延昌殿之时,成肃在内侍搀扶下立于殿中。 见她脸色煞白的模样,成肃冷不丁低笑出声。他一身素服,手持长刀,枯瘦手指抚过刀身豁口,仿佛抚过二十年南征北战的痕迹。 宣武军征战金陵时,叛军的刀卡在桓千秋颈间,他用了好大力气才将刀拔下。记忆中的血腥气忽然变得鲜活,掺杂着江岚衣袖间萦绕不绝的清香。 他展开手臂。 成之染赫然发觉,父亲的腰身已瘦削得挂不住玉带。 成肃却说道:“取我甲胄来。” 成之染刚要开口劝阻,对方眼里的光灼热得骇人:“你要抗旨不成?” 日影西斜,延昌殿罕见地响起铠甲碰撞声。成之染扶着父亲站在廊下,看斜晖在明光甲上汇成细流。 成肃忽然转头问她:“上月你说要女子做太学博士,朝臣没说什么罢?” “他们哪里敢?”成之染笑着替父亲正了正护腕,“我还要将太学变成女子学呢。” 武陵王思远和豫章王念远在旁噗嗤笑出声,笑着笑着又禁不住抹眼睛。 成肃搭在女儿腕上的手突然收紧,浑浊眼底泛起水光:“好……好……”他仰头任由日光洒在脸上,“这是我答应你的。” 浩荡的人群沉默而萧条,成肃在子女簇拥下登上大司马门城楼。望着城外绵延的百官衙署,以及更远处屋舍俨然的金陵城,他忽然轻笑:“台城啊台城……这是不是你心中的大宅子……” 他话未说完,便软倒在成之染怀中。 延昌殿的铜壶滴漏换了一遍水,铜簋中祈福的黍米泼在玉阶上,也已被灰雀啄食殆尽。 成之染握着父亲的手腕,指尖下微弱的脉搏,犹如渭水将涸时的细流,时断时续地舔着河床。 众人跪在御榻前,听着皇帝最后的喘息。他已经抬不起头,喉间痰鸣如破旧风箱:“传……传……” 成昭远眸中闪过一丝惊惧,正迟疑之间,成之染起身穿过满地狼藉,号令道:“召百官公卿入值延昌殿。” 纷杂脚步声踏碎日暮长街,延昌殿内外跪满了朱紫冠带。 尚书令孟元策、中书令周士显、领军将军温印虎、护军将军桓不识被唤入内殿,赫然见温太后、东郡王、皇子公主和宫眷正在榻前掩面低泣。 成肃幽幽地睁开眼睛,布满老茧的手指划过锦衾。他的目光从成之染身上掠过,又落在成昭远身上,隐约浮起一丝悲戚:“太平……” 成之染跪在御榻之侧,闻言不由得一怔,她看着父亲枯瘦的手微微颤抖,声音也斑驳不清。 成肃已虚弱难言,只能用眼神示意枕边木匣:“孟公……念……” 孟元策红着眼睛打开木匣,匣中静静地安放着一只卷轴。他打量着成肃的神色,将卷轴展开,不由得一愣。 是一封业已盖印的诏书。 颤抖的声音在殿中响起,金鹤香薰氤氲的雾气,模糊了御榻前众人的泪光。 尚书令孟元策、中书令周士显、领军将军温印虎、护军将军桓不识同被顾命,委以军政大事。太平公主位在诸侯王上,奏事不称臣,受诏不拜,依前朝王丞相故事辅政。 “……百辟庶僚,各奉尔职,谨事太子,勿有懈怠。”孟元策读罢,忍不住一声抽噎。 皇帝的喘息犹如将尽的灯火,浑浊目光扫过太子怔忡的面容:“太子……你可听清了?” “臣领旨。”成昭远叩首之时,玉冠在金砖上磕出裂缝。 成之染望着诏书上洇开的墨痕,恍惚又是母亲去世那一日,血渍在锦帕上晕出的残花。 “太子妃……苏氏之子,当立为储君……”榻上传来有气无力的低语。 第436章 殿中响起此起彼伏的低泣,成肃颤巍巍伸手,抓住成之染的手腕。枯枝似的手指划过她腕间旧伤,仿佛惊起千山之外的雁鸣。 “狸奴……”皇帝浑浊的眼底泛起奇异的光彩,呢喃的声息近乎微不可闻,“你……莫怪沈星桥。” 最后的尾音消散在溽热风丝中,殿外葳蕤的柳枝正拂过窗纱。成昭远手中遗诏突然坠地,被金砖缝隙里的药渍沾湿了一角。 成之染怔然。 腕间的劲道倏忽散去,残存的粗砺余温,恰似当年父亲教她弹弓时,虎口茧子磨红她手背的触感。 建武二年夏,五月,高祖武皇帝崩于延昌殿,时年五十九。 第389章 御座 延昌殿垂落十二道素幡,随风鼓荡间被悲声浸染。台城九门金钟齐鸣,八十一声闷响有如龙吟,久久回荡在金陵溽暑中。 巡城的金吾卫步履铿锵,金戈相撞,惊得长街上鸟雀乱飞。南市胡商匆匆将酒旗摘下,抱起酒瓮藏好,深红的葡萄酒液淌过青石板缝,在国丧告示下凝成血滴。国子学生涌向宣阳门,冠上素绢在风中翻飞,跪诵祭文时,蝉鸣与暑热铺天盖地而来,淹没了世间一切哀毁的声息。 浓烈的香气和余烟扑在成之染身上,男女老少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她忽然有些无所适从。 成昭远在灵前长跪不起,瞥见她徐徐踏过满地白麻,忽而伸出手将她抱住。 那一双与成肃相仿的凤目盛满了泪花,哽咽道:“阿姊……阿姊去哪里?” 成之染俯身摸上了他的脸颊,对他们姊弟而言,这动作着实有些陌生。她已经许久不曾端详他,嘴唇动了动,仿佛无声无息道:“大行皇帝,不永天年。” 她怔怔地走到殿门前,庭燎火光中满目缟素,魂幡割裂的月光里,隐约响起盛暑的宛转莺啼。 她心中一片荒芜,周身已筋疲力尽。 ———— 黎明时分,太极殿犹如虎踞。熹微晨光穿过重重素幡的间隙,在殿内玉阶上织出明暗交错的网罗。 成之染身着重孝,低垂的衣摆缓缓拖在金砖上,一步又一步,登上了玉阶。 御座扶手上的裂隙映入眼帘。她早就听老臣说过,这是当年权臣卢彦作乱,一刀砍在御座上留下的痕迹。指尖轻触时,檀木的温润渗入指腹,恍惚是往日成肃让她拟诏,玉玺盖上黄纸的触感。 成之染不由得一晃神,仿佛看到业已逊位的魏王白衣凛然,正端坐其上,深沉如水的目光,如同窗棂中透出的日影。 “阿姊。” 身后响起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许是整夜啼哭的缘故,那嗓音还带着一丝沙哑。 成之染蓦然回首,成昭远立于阶下,抬首望着她。 金砖倒映出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素缟麻衣遮不住眼底深痕。 成之染收回的手虚虚落下,她只是沉默地望着他。 “阿姊……”成昭远再次开口,目光扫过她方才触碰的御座扶手,喉结微动,“父亲说,苏氏的血脉,将立为储君。” “我记得。”成之染答道。殿中的素幡掀起,光纹在她的脸上明灭不定。 成昭远紧紧盯着她,眸光动了动:“天就要亮了。” 成之染居高临下,麻衣拂过御案上雕刻的龙纹。她说道:“桃符,愿你做一个有道明君。” 太极殿低垂的素幡在风中翻卷,殿中将军齐齐推开殿门时,金光照亮了飞舞的尘埃。 满殿啜泣之间,太常柳访苍迈的声音飘起,东郡王成雍奉遗诏踏入殿中。 成昭远立于御案之前,握着玉圭的掌心沁出冷汗。成之染侧首望着对方微微战栗的手臂,仿佛看到了许多年以前,那个被小马驹追到她怀里的孩童。 二十年倏忽而过,彼时的二人,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柳访将传国玉玺呈上,玉玺一角用黄金镶补的裂隙,正是前朝代代相传的残缺。 “跪——” 绵延缟素如同翻滚的白浪,从太极殿荡开丹墀下,青阙流云间甲士铮然列阵,兵戈相撞声消弭于朝光碧空。 殿中的成雍颤颤巍巍地抖开遗诏,成肃亲手按下的玺印如今已洇成殷红。 “谨遵大行皇帝遗命,恭奉太子即皇帝位。百辟庶僚,各奉尔职,谨事新帝,勿有懈怠……” 含悲的嗓音被溽风扯碎,山呼海啸的万岁之声中,成昭远缓缓落座,挺起了脊背。 大殿外明光灿烂,犹如铺设了满地黄金。 他的长姊沉默地端坐下首,正是在先前监国理政的位子。她的脸上寻不到泪痕,唯有枯槁的目光幽幽投向远方。 ———— 江陵城。 蝉鸣在耳畔聒噪不休,南郡王成追远脚底生风,一把夺过了金陵使者进呈的加急文书。 “大行皇帝崩”五个墨字渗过黄纸,如同一盆冷水,将他从头浇到底。 “殿下!”夷陵县侯刘和意上前将人扶住,年轻的南郡王抖若筛糠,白着脸说不出一句话。 “我……我……圣上他……”成追远张了张嘴,眼泪止不住地流,“回京!回京!” 刘和意读罢诏书,高呼道:“备舟!” 成追远脚步虚浮,惶急地扯下身上锦衣。玉带从腰间滑落,当啷一声砸在青砖地上。 南郡相顾岳捧来素麻丧服,成追远匆匆换上,对刘和意道:“顾相随我回京,荆州便交给刘侯。” 刘和意慨然领命。 城门开启时,成追远疾驰而出,倏然回望,护城河波光粼粼,浮起的死鱼翻着白肚,犹如一道起伏不定的孤舟。 一行人浮舟东下,昼夜兼程,风尘仆仆赶到金陵时,却被拦在皇城外。 宣阳门铜钉映着残阳如血,刺得成追远眼眸发酸。 守将拱手一拜:“请殿下解剑。” 成追远神思不属,解下佩剑递出时,忽而又紧紧抓住:“尚未到台城,为何解剑?” 守将道:“奉太平长公主之令,大行皇帝丧期,片甲不得入。” 听闻“大行皇帝”四字,成追远猛地一抖,松了手,望着深邃城门内巍峨殿阙,险些又落下泪来。 延昌殿的飞檐在暮色中犹如铁铸,二十七昼夜檀香浮动,袅袅青烟结成一面巨大的网罗。 殿中的素绸帷帐低垂,裹挟着楠木梓宫在阴影之间浮沉。烛火明灭时,花梨木供案泛着幽光,银鼎吞吐的烟霭如灵蛇游走,缠上琉璃瓶里萎谢的槐花。 居中香几上一座博山炉,两侧银烛投下的光晕里,铜炉凝结着水银似的冷芒,如同一只只窥视的眼睛。 成追远跪在灵前,膝下金砖缝里还嵌着药渣碎屑。他怔怔地望着眼前幽邃的霜白,连哭泣声都仿佛被吞没。 “五弟节哀。”成昭远拍了拍他的肩膀。 兄长的面容一如往昔,成追远忍不住放声大哭,抽泣道:“阿兄!父亲他……走之前明明好好的……怎么……怎么突然这样了……” 成昭远朝灵前投去一瞥,道:“大行皇帝戎马一生,殚精竭虑,再造太平。他譬如北辰,你我留不住的。” 又听闻“大行皇帝”,成追远才恍然反应过来,死去的不只是他的父亲,更是大梁的皇帝,而他眼前熟悉的兄长,已成为新帝。 他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慌忙向对方叩拜。 成昭远将他扶住,道:“荆州奏报说今夏酷热,将士可还耐得住?” 成追远哭声一顿,他收到裁撤将吏的旨意还没多久,新帝如今问这些,也不知有几分深意。他抽抽噎噎答道:“承蒙陛下挂怀,只是雨水少了些。” 青烟裹着灰烬扑向延昌殿外,惊飞了白玉阑干上驻足的鸟雀。 成追远听闻周遭刹那静寂,惶惶然抬头之际,望见成之染满身缟素立于灵前,露出鬓角早生的华发。 “阿姊……”他不由得泪如雨下。 ———— 梓宫入葬那一日,秋风乍起,暑气蒸腾,鸟雀不飞。 七十二双皂靴踏过宫门,抬棺的麻绳深深勒进甲士肩头,汗渍在麻衣后背晕出蜿蜒的盐渍,一如宫城外送葬人群脸上斑驳的泪痕。 六十四位引幡人走在最前头,一手挑着引魂幡,一手高举万民伞。伞骨上悬着的铜铃叮当作响,混杂着上千名元从亲卫铁甲相撞的锐响,绵延不绝地在热浪里翻卷。 梓宫前,太常柳访手捧着石函,止不住打颤。函中玉册磕出细响,青玉琢刻的文字充填金粉,寥寥数语,道不尽高祖武皇帝一生。 挽歌随热雾流淌,一百二十八名杠夫齐刷刷屈膝,梓宫悬在离地三寸处微微打晃,楠木底部云龙纹蹭过青石板,发出子夜轻雷般的闷响。 三班杠夫轮换的间隙,灼热的日头烤化了纸扎的骏马,彩漆顺着竹骨滴答,在官道上散落成狰狞的图腾。 百官公卿,宫妃命妇,哀嚎的哭声陡然拔高,如同受惊的鸟雀纷飞,回荡在通往山陵的漫漫长路上。 第437章 成雍的孝帽歪了半边,汗湿的鬓角粘了纸屑,依稀是一片烧剩的往生咒。他瞥向梓宫后的玄甲军,那些曾随成肃征战的旧部,此刻正号哭着抛撒纸钱。纷纷扬扬如月落星沉,飘入送葬百姓的麻衣。 梓宫归葬于金陵城东郊蒋山,仁孝皇后已移葬于此。玄宫此始,万事长毕。 送葬的浩荡人群在山陵神道下宫止步,低回挽歌被热浪蒸得扭曲,斜晖仍光芒万丈,让人睁不开眼睛。 成之染跪在烈日烟尘里,乌发被汗水粘在颈侧,鬓角的银丝微微晃动。 高祖崩逝以来的日日夜夜,她心间充溢着难以自抑的哀伤,如鹅毛大雪淹没一切杂思。成肃临终絮语在耳畔翻来覆去,密密麻麻的字句模糊得令人眩晕,她被巨大的惶遽攫住心口,却无法伸手挥散眼前的迷雾。 目光随梓宫远去,她仿佛看到墓室壁画上的持戟将军抬眸望来,熟悉的年轻眉眼,正是当年宣武军营中教她习武的沈星桥。 斯人已逝,往事如烟,不曾开口的询问,或许再也得不到回答。 纸扎的千军万马熊熊燃烧,暮色中火舌缭绕,混着柏香的烟霭飘入玄宫。那里陪葬着彭城忠武王的衣甲,甲片缝隙还残留着枯涸的血痕。梓宫深处的金丝被下,高祖武皇帝僵硬的指间,仍攥着一枝枯萎的玉兰花。 凄厉的清角之声刺破天际,山陵外响起雄迈而呜咽的战歌,是大江南北传唱已久的《犀甲》。 泪水夺眶而出,成之染倏忽想起十年前的楼船上,她随成肃并肩在船头眺望京门,那时节风光满目,乾坤浩荡,心中亦豪情无限。 只是这一生青云之路,再也回不到最初那一天。 第390章 端倪 送葬的人群回到台城时,成追远额角已磕出血痕,红肿的眼睛抬起,斑驳目光掠过满城缟素,恍若记忆中的彭城飞雪。 延昌殿依旧飘着灵幡,尚未撤下的花梨木供案,静静摆放着成誉的断剑。它锈迹斑斑,在案上显得有些突兀。 成追远一把将断剑抓起,扑跪在成追远面前,嗓音沙哑得令人酸涩:“臣请携此剑镇守荆州,以告慰高祖在天之灵!” “阿弟糊涂了,”成昭远拭去他脸上泪痕,眸中晦暗不明,“这把剑,要留给二叔。” 话音未落,绮窗外炸响一声惊雷,倾盆大雨顷刻间呼啸而至,淹没了世间一切人语和悲声。 成追远出宫时一步三回头,在雨帘中回望这巍峨宫城,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第二日雨霁天晴,正福殿檐角鸟雀翻飞,啁啾啼鸣随溽风拂过素幡,新帝的寝殿仍满目肃然。 成之染素服在身,广袖从案头博山香炉旁扫过,烟丝扑在京门送来的急报上。 “前几日,西河宋氏的亡命之徒,趁国丧之机,率数十人在城中作乱,已被东郡王府中张司马击斩。”她将奏表按在御案上,指尖处“京门”二字格外刺眼。 成昭远神情有几分倦怠,道:“此事既已平定,高祖刚刚落葬,再过几日……” “正因为高祖刚刚落葬,如今才等不得,”成之染盯着他微微歪斜的玉冠,道,“西河宋氏自乾宁初年族诛,漏网之鱼散布在江淮之间。如今亡命作乱虽是在京门,究其根源,却在于广陵。唯有将广陵守住,贼人才不能渡江南下。二郎毕竟太年轻,留给人可乘之机。” 成昭远扶着御案,道:“阿姊的意思是……” “另择良将驻守广陵。” 成昭远不由得蹙眉:“如此大动干戈,是不是有些过了?” “扬州内地,物阜民丰,百姓安乐,金陵的威胁不在于南,而在于北,”成之染瞥了他一眼,缓缓道,“不怕有第二个张灵佑,只怕有第二个贺楼骞。” 成昭远沉思不语,目光落在案头博山炉,倏忽发现炉身下饰的龙柱上,一人正手攀龙首,坐于龙身之上。他登时有几分不悦,盘算着让人换一个新的,冷不丁又听到成之染开口。 “国朝初建,根基浅薄。遭逢高祖崩逝,胡虏窥边之时,又不知有几分觊觎之心。江淮防务,刻不容缓。” 成昭远仰头望着她,抿紧了嘴唇,问道:“那么阿姊想派谁?” “护军将军,桓不识。” 成昭远未置可否,半晌,沉吟道:“此事仍要与二叔商议。” 午后匆匆一场急雨,整个宫城又变得湿漉漉的。成雍刚跨过正福殿门槛,就看见自己长子垂首坐在御案下首,身上的素服被雨水打湿了大半。 成修远从广陵赶回为高祖守灵,数月来衣不解带,早已枯瘦得没了模样,望见他父亲赶来,也只是微微欠身。 成之染见成雍进门,从座中起身,道:“叔父来得正是时候。” 成雍扫了上首成昭远一眼,发觉新帝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免惊讶道:“这……这是怎么了?” “京门有贼人作乱,叔父也已经听说了罢?”成之染音声徐徐,道。 “臣惶恐……”成雍咳嗽了两声,登时又有些惴惴不安。他任由成之染搀扶落座,摇头道:“一时失察,望陛下恕罪……” 成昭远看了看成之染,道:“叔父何必多礼,我又岂是怪责之意?” “那……”成雍有些发懵,望着一旁紧张兮兮的成修远,道,“这又是何意?” “叔父身子还没养好,留在金陵,不要再走了。”成昭远开口,目光落在成雍身上,似乎有几分欲言又止。 成雍闻言颇有些迟疑,他向来不喜金陵,蹙眉道:“京门重镇,乃金陵腹心。一朝有变,为患颇深……” 成之染出言打断了他:“让二郎到京门去,接替叔父做兖州刺史。” 成雍一时卡了壳,擦了擦额角水渍,问道:“二郎离开了,那广陵又该如何?” 成之染沉默了一瞬,目光与成昭远一触即分。她反问成雍:“叔父以为呢?” 成雍愣了愣,御座之上的新帝面无表情,而成之染以询问的目光望着他,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他已逝的兄长素来是个有主意的人,朝廷大事从来不会过问他,而他这些年久在藩镇,对朝中之事也不甚明晰。 广陵的守将人选,成之染居然问他,着实让他摸不着头脑。 他思索一番,道:“广陵扼守江北,亦是朝廷藩篱。刺史人选,自当慎之又慎。不如与宰臣商议,再作定夺。” 袅袅烟丝从镂空山峦间散出,有如仙气缭绕。成昭远打量了许久,冷不丁说道:“五郎如何?” 成雍难掩意外之色,当年成追远不过稚子,成肃便让他去做荆州刺史,广陵虽亦是重镇,与荆州不可同日而语。他委婉劝道:“五郎于诸皇弟之中最为年长,去广陵,只怕是有些大材小用。” 成之染似乎轻笑了一声,成雍赫然抬头时,瞥见成昭远脸上淡淡的不悦。 年轻的帝王半晌不语,忽而道:“二郎可先去京门,至于广陵,再议不迟。” 成修远颇为顺从地领命离开,成雍追到丹墀下,一把拽住长子的素服:“京门若有变……” “阿父放心罢,”成修远有些蔫蔫的,道,“长姊方才已叮嘱我了。”他犹豫了一番,又道,“这时节不甚太平,若是能留在金陵便好了。” 成雍恨铁不成钢,低声呵斥他几句,瞥见成之染立于殿门,于是挥挥手让成修远退下。 成之染伫立良久,回身时,成昭远目光落在她身上,许久都一声不吭。 “荆州重镇,非成氏血脉不可居守,”她缓缓向殿首走去,檐下铁马好似环佩玲珑,“如今诸弟年幼,唯有五郎可堪大任。陛下为何要动他的心思?” “荆州僻远,一别经年,未免思念。更何况五郎聪慧,在广陵甚是相宜。” 成之染打量他几眼,道:“顾此失彼。” 成昭远轻嗤一声,盯着博山香炉腾起的烟气,道:“阿姊常说要任人唯贤,怎么到了五郎这里,就行不通了呢?” “我所说的并非因为五郎,而只是因为荆州,”成之染立于玉阶下,微微仰首望着他,道,“荆州显要,与寻常州郡不同,用人要务,在于上下一心,唯有如此,社稷才能长治久安。” 成昭远神色微变,似是有些不耐烦,摆弄着御案上的玺印,半晌忽而道:“桓不识若是走了,我要让钟长统做护军将军。” 松滋县侯钟长统自西征归来,一直在东府辅佐世子,高祖在世时做了太子左卫率。他已经年过半百,又是随高祖征战多年的部将,成之染不无不可,略一思忖,道:“北徐刺史杜延寿与高祖同年,在彭城数年,近来也频频告病。彭城险要,不如让钟长统替他。” “阿姊!”成昭远攥紧了玉玺,螭虎纽硌得他手心发红。 成之染见他有几分委屈,语气不由得温和了许多:“我不希望杜延寿成为下一个董荣。阿弟若是为钟长统考量,不该将人拘束在金陵。” 成昭远皱紧了眉头,仍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第438章 成之染劝道:“祖母与杜延寿多年未见,从彭城回来,也算了却了祖母一桩心愿。” “难得阿姊孝心了。”成昭远稍稍缓和了神色,手指摩挲着螭虎纽,垂眸道,“钟长统去了彭城,可以让杜延寿回京做尚书,护军将军一职,换成温四迟。他一大把年纪还在雍州,祖母也很是担心。” “温四迟?”成之染问道,“谁去接替他?” “袁攸之,”成昭远答道,“他还年轻着,远一些也没什么。” 成之染看了他一眼,昏黄暮色里,对方的眉眼已不甚分明。她哂笑一声:“你是在与我讨价还价?” “阿姊这是哪里话?”成昭远从御座起身,直视着她的目光,道,“凡事好商量。” 殿中的烛火次第亮起,灯影幢幢,将两人身形拉成秋风的形状。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袁攸之做广州刺史时贪墨过甚,世家子弟难免为门户私计,不如李尽尘。” 成昭远颔首:“那便依阿姊所言。” 成之染回到散骑省,吩咐萧群玉草拟调令。 萧群玉眸光微顿,道:“皇帝从前副贰东府时,并非这样的性子。” “哦?”成之染回想一番,她与成昭远聚少离多,副贰东府的模样,在她的记忆里并不清晰。 萧群玉说不出哪里不对,只是摇摇头:“自从他做了世子,后来做太子,如今做皇帝,喜怒形色,我看不明白。” “罢了,”成之染微微摇头,道,“皇帝如今虽然思虑不周,勉强还算得通达事理。至于从前如何,都已经过去了。” 萧群玉颔首称是。 窗外柳梢头浮起一弯新月,稀薄的清光洒在窗棂上。不知何处飞起扑棱棱的鸟雀,喳喳尾音消弭于不尽长夜。 第391章 淹留 金陵烟水间,国丧素缟仍浩荡绵延,江淮藩镇的调动,隐约给台城添了几分活气。 信使的奔马从朱雀大街上疾驰而过,往来百姓纷纷朝道旁避让,铁蹄溅起的水珠四散,恍惚能瞥见千里官道的秋草和雁鸣。 东郡王府的朱漆大门却似隔了层琉璃罩,连蝉鸣声都滤得温吞。 水轩中竹影婆娑,成雍倚在凉簟上,不错眼地看稚子平远绕廊柱疯跑。七岁小儿手举桃木剑,素履猛踏着青砖,险些撞翻廊下小厮端来的茶盏。 “阿父看剑!”成平远跃入轩中,一剑正劈中老父膝头。 成雍咳嗽着将剑锋拨开,指着庭中樟树道:“剑可不能这么拿,我教你,你去扎那棵树……” 成平远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喧闹声让成追远一时出神。他端起茶盏又放下,心中没来由烦闷不已。 玉案对面的成雍正在教幼子持剑,枯瘦手背浮现出青紫脉络,幼子白白胖胖的手掌,越发昭示了他的苍老。 高祖在世时从不曾如此与子女嬉闹,他是叱咤风云的权臣,常年在外征战,即使坐镇东府的时候,也没有闲暇留意这许多儿子。 “荆州暑气重,我是知道的……”成雍冷不丁咳嗽起来,让成追远猛地回神。鬓发斑白的叔父望着他,似乎笑了笑:“你该这么想,江陵哪里比得上金陵舒坦?” 成平远趁机将木剑抢走,咯咯笑着奔向庭中香樟树。 成追远移开了目光,轻轻呷了一口茶,盯着水边的丛菊。这是成雍从荆州离任时移载的种子,如今覆满了湖石,明艳的花束,仿佛在嘲弄他的困局。 石阶缝隙里钻出只红头蜈蚣,爬过锦茵时,被成追远用香炉盖住,大山一般压得它动弹不得。 “侄儿是怕……”他喉结滚动,想起昨日去见成之染,无意中在散骑省瞥见的调防文书,顿了顿,道,“怕误了秋防。” 成雍望着成平远围着那樟树乱挥,沉默了一瞬,缓缓道:“你三叔当年也这般坐不住。”他浑浊的眼里泛起水光,“荆州……唉……” 成誉病逝那一年,成追远才像成平远这么大,对于三叔的印象极为模糊。他不知该如何劝慰成雍,好在骤然响起的嗓音打断了沉寂。 太平长公主府的兵卫立在月洞门外,玄甲上凝着灼热的暑气:“禀南郡王,太平长公主有请。” 成追远眉头一动,神色忽然又鲜活起来,蝉鸣依旧在耳畔聒噪不已,他从燥热风丝中嗅到了一丝属于初秋的凉气。 兵卫将他带到了西州城,成之染的大将军府坐落于城中,麾下最精锐的上万名将士驻扎于此。 成追远进城时正逢守军换防,铿锵甲声从青石板间隙碾过,被溽风吹得虚浮而邈远,混杂着东街的阵阵诵书声。 他仔细听时,稚嫩童音浸透了江南音色,吟哦的诗书又裹着北地腔调。偶尔有疾驰的马蹄踏过长街,有几个顽皮孩童趴在墙头张望,乱蓬蓬的发梢还沾着灰土。 大将军府近旁便是校场,数年前新栽的杨槐已长得高大,旧年刻的刀痕里又叠着新痕,仿佛是军府书阁里褪色的名录,朱砂圈点的印记在黄纸上洇开,留下沉默而斑驳的影。 成追远驻足怔然。 成之染在书斋等他,一个十岁上下的少年站在门口,见到他来了,便叩了叩门扉。 成追远见他生得有几分憨直,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少年也瞪着眼睛看他,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 “阿尨——” 成追远听到参军温潜止喊了一声,那少年便跑过去了。他心中嘀咕,进了门,成之染正在小窗下执笔写着什么。 “阿姊,”成追远在她下首落座,忍不住问道,“方才门口是谁啊?好憨的孩子。” “石阿尨,你不认得的。”成之染将笔放下,打量他一番,这一路奔波,他的额头渗出了一层薄汗。 左右有侍女上前为他摇扇,成追远瞥见案头黄檀木匣拉出了一层,隐约露出大将军的金章。 他有几分心不在焉,道:“阿尨这个名字太粗俗了些,不如……不如改作‘将将’。” 成之染不由得瞥了他一眼:“这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字?” “时仿佛以物类兮,象积石之将将……”成追远直起了身子,以一种颇为幽怨的语气徐徐说道。 成之染不语,她幼时勉强读了六经,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懂不了多少。 “这是先朝《长门赋》中的一句,将宫殿比作积石山,说它像山一样高峻,”成追远似是叹道,“失宠的妃嫔独自一人在深宫徘徊,高大巍峨的殿阙,只是平添与世隔绝的封闭之感。” 书案上冰鉴腾起白雾,袅袅漫过摊开的军报。成之染忽而笑了笑,道:“这几年不见,阿弟的学问果然长进了。” 成追远微微低了头,笑道:“还不是王主簿教导有方。” 成之染眸光一顿:“改日见了王愆,我要谢谢他。” 成追远轻笑了几声,他的王主簿还在荆州呢。他不安地动了动身子,粗布裁制的素服窸窣作响,良久,他禁不住开口:“阿姊——” 成之染侧首看着他,他反而有些犹豫了,动了动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成之染不慌不忙,取出匣中的金章,在纸上钤下红印。朱砂从纸上晕开,她盯了一阵,见成追远一声不吭,于是道:“过了中元,上表归藩罢。” 成追远眼前一亮:“阿姊此话当真?” “你不说,你阿兄怎会开口?”成之染看了他一眼。 窗外蝉声忽而拔高,直直地穿透窗纸,在耳畔犹如呐喊。成追远不由得笑了,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道:“这一次……阿姨能不能跟我一起走?” 他生母吴氏,如今已经是南郡王太妃了。自从高祖落葬后,后宫也冷清了许多,未曾生养的妃嫔都送去守陵。相比之下,吴太妃算得幸运。 屋中龙脑香混着冰雾漫开,香气也变得幽冷。成之染思忖了一番,道:“太妃随子就藩,前朝亦有先例,并无不妥。” 成追远松了一口气,心中安稳了许多。他急于将这个消息告诉吴太妃,次日一大早,便赶往宫中。 吴太妃住在徽音殿,这里曾经的主人已经随前朝宫眷出家为尼了。廊下的宫人正侍弄花草,乍一见到成追远,险些没认出来。 殿中并非只有吴太妃一人,六郎怀远的生母尹太妃也在,她们忙着糊灯笼,准备中元那日张挂起来。 见他们母子有话要说,尹太妃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宫人将坐榻收拾出来,成追远瞥见案上一摞抄满经文的字纸。 吴太妃不识字,照葫芦画瓢,写得歪歪扭扭的。她还不到四十岁,容颜已憔悴得厉害,白纸剪的素花粘在鬓角,整个人显出一种灰寂的萧索。 “阿姨,咱们过了中元就能走。”成追远跪坐在蒲团上,看着对方仍在摆弄尚未糊纸的灯笼。 “那就好……那就好……”半晌,吴太妃攥紧了竹骨,叹息道,“我还好有你,你看那容氏,整日里只有鹦鹉作伴,将来的日子,那可怎么过……” 成追远咬了咬唇,道:“阿姨……” 第439章 吴太妃抓住了他的手腕,压低声音道:“她留在这里不打紧,可你我不同,我……实在是害怕皇帝……” 成追远张口欲问,可对方眸中的惧色有如实质,又使他不忍开口。宫中多耳目,有什么事情,等离开金陵再说不迟。 他看着吴太妃将灯笼浸入鱼胶,浸湿的竹骨更显得斑驳。小窗外花枝影动,隐约传来显阳殿的梵唱声,忽明忽暗地混着蝉鸣,织成一张纤密的网罗。 ———— 中元之后第一次朝会时,云龙门上的铜钉结满了露水。太极东堂外引礼的内侍提着刺目的白纱灯笼,身后跟随的百官公卿显得格外沉默。刻意放轻的脚步落在青石板上,将散落的纸钱悠悠带起。 孟元策素履在丹墀前顿了顿,瞥见殿阶螭首吐水口卡着半张字纸,似乎是未烧尽的经文,正以一种凄冷的姿态在风中萧瑟。 初秋的凉意,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眼前的太极东堂平添了几分幽邃。他在入殿参拜的间隙神游天外,倏忽想起数日前家中老仆私语,说夜半路过太庙听见铁甲铮鸣。 此刻凝神之际,那肃杀余韵倒像是从皇帝剑鞘里渗出来的。 檐上不时飞起三两只老鸦,嘶哑的叫声混杂着叮当铁马,一阵又一阵地传到大殿里。它们在中元夜吃饱了祭品,叫声比往日浑厚了许多。 成昭远莫名有些烦躁,手指不知不觉地握紧了御座扶手。他盯着左下那一身素服,太平长公主鬓角的白花刺得他眼眶生疼。 南郡王请求归藩的奏表,他留中不发,拖延了数日,成之染问起,都遮遮掩掩地蒙混过关,可这么拖着,终究不是个办法。 成昭远望向玉阶之下的王盘牟。他即位之后火速将昔日的世子詹事调回金陵,做他的吏部尚书。 不惑之年的高门显贵恬淡自持,在皇帝频频注目下终于开口。侍中颜粲家在三吴,性情冲和,有感于庶务劳形,自请解职东归。而侍中王玄契老迈不能视事,大病一场后也卧病在家。门下省侍中缺位,侍奉禁中,力有不逮。 孟元策垂首听王盘牟禀报,禁不住抬眸,目光飘向成之染。太平长公主神色平静,只是眸中沉沉不化的凝思,似乎与他心中迟疑并无二致。 蓦地他听到成昭远开口,嗓音在双鹤香炉的青烟里微微发颤。 “南郡王给事禁中,参决军国重务。” 第392章 枯水 成追远始料未及,惊讶得忘记了领旨谢恩。 成之染微微侧首,目光虽落在他身上,话却是对成昭远说的:“陛下怕不是忘了,南郡王身兼大任,不日将归藩。” “可如今朝廷需要他,”成昭远不由得扬起了声音,“朕也需要他。” 他瞥见成追远低眉敛首的模样,到底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举止流露出些许局促,正攥着麻衣一角,并不敢抬头看他。 中书令周士显拱手道:“南郡王于陛下诸弟之中最为年长,身份贵重,宜于居守……” 他话未说完,素服冷不丁被侍中谢夷吾拽了拽,尚书令孟元策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荆州重镇,扼守上流,形势非常,是以高祖克江陵,接连以手足骨肉临州。如今陛下诸弟幼弱,唯有南郡王可堪大任,为国藩辅。陛下虽不忍南郡王远离,为社稷考量,自当割爱!” 他音声朗朗,好似快刀划破布帛,周遭凝滞的气息也为之一散。 百官公卿纷纷附和,落在成追远耳中,如同黏腻的潮水漫过朝堂,连金砖缝隙都堵得严严实实。眼前的众人脖颈低垂,弯成的弧度诡异地相似,他收回目光,垂下了眼眸,成追远奏表上的墨迹仿佛在氤氲,一点又一点,模糊了视线。 殿外倏忽间一阵骤风,檐角铁马被吹得呜咽,叮当叮当声裹着三千里外的江涛,几乎要将他御座掀翻。 有人低低地咳嗽起来,偷眼望向上首,年轻的帝王面色发白,嘴唇微颤。 太平长公主始终静坐在蟠龙柱东侧,麻衣下摆粗糙的布纹,正随着漏刻滴答声,一寸寸浸染了御座下的光影。 “请陛下准许南郡王即日返回江陵。”她指尖摩挲着鎏金书案的边角,那里不知何时被硬物撞破了漆皮。 大殿中鸦雀无声,成昭远目光扫过下首的群臣,颤声道:“朕若不准呢?” “那便请陛下亲阅此物。”成之染从座中起身回望,江萦扇手捧玉匣跪呈御前,誊抄的高祖遗诏赫然在目。 “太子进德日茂,社稷有寄。太平公主善相毗辅,思弘治道,内外众事,悉与参怀……” 成昭远猛地站起身来,长姊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平静,此刻却有如锋芒。 成追远见势不妙,赶忙拜伏在地,道:“臣愿长居金陵,为陛下分忧!” 上首只一瞬静寂,成昭远拂袖越过御案,翻飞广袖将博山香炉带倒,骨碌碌砸在金砖上。 “退朝!”他冲出殿门,虎贲羽林未及横拦便被扫开,惊得众人慌忙避让。 日光照亮了皇帝歪斜的玉冠,他死死咬着嘴角,汗水从脊背滑落,浸透了素麻中衣。 殿阶螭首凸着铜铃般的眼睛,昨夜凝结的霜露腾起白烟,追随御道上的皇帝大步远去。 满殿私语如沸水将溢,太平长公主静静地拾起香炉放回案头,啪嗒轻响骤然将人声镇住。香灰已倾翻一地,被风吹得到处都是。周士显喉头滚动,谏言不由得噎在喉间,因为他看到对方抬起了眼眸。 “派人跟着他。” 嗓音比晨露还清冽。 领军将军温印虎拱手领命,披麻的衣甲擦过素幡,还残存着冷香的余韵。王盘牟欲言又止,收紧了手中笏板,隐没于噤若寒蝉的朝臣之中。 ———— 成昭远奔回正福殿,用力撕扯着丧服系带,朝阳沿斑驳麻衣扭曲变形,缠得他颈间浮起数道红痕。 他高呼宫人捧来锦袍,胡乱裹上身,一把抓起佩剑冲出殿外。 玄武门下,朝露未晞。甲兵尚未来得及阻拦,便被皇帝疾驰的赤骥撞开。铮铮马蹄仿佛要将青石板刮出火星,震得道旁悬挂的素绢灯笼颤动不已。 他是天子,是天下的主人,可勒马停在街口,天下虽大,却不知何处容身。 成昭远喉间滚着未出口的哽咽,赤骥的鬃毛随疾驰而震颤。道旁行人纷纷避让,不知是谁家年少,竟敢在金陵纵马。 城郊的稻田泛着金浪,疾驰的骏马从近旁擦过,惊起成团蠓虫扑在汗湿的后颈。当马匹终于力竭停在山脚,他才发觉前方是皇陵方向。 他信马由缰,哒哒的马蹄在道中回荡。山林里空空荡荡,日头已升起,薄雾仍氤氲未散,裹着松针的苦香扑鼻而来。 那味道似曾相识,成昭远思忖良久,惶然惊觉,竟是像极了高祖染病时的药气。 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出来得匆忙,此时才发觉穿得单薄,丝丝缕缕的凉意在周身弥漫。 他略一迟疑,仍打马向前。褪色的彩幡从枝头垂落,轻轻扫过马鬃,山道忽转,古刹残垣映入眼帘。 报恩寺。 有些破旧的匾额斜挂门头,裂缝里探出几茎野菊,如同几颗晶莹的泪珠。 成昭远勒缰的手突然僵住,他隐约觉得这寺名熟悉,不过一时也想不出来由,大抵是从前见过罢。金陵的寺庙众多,他还在东府时便四时捐赠,在不少庙宇里燃灯供佛。 他不由得苦笑,这些年来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赤骥不安地打了几声响鼻,缓缓驮着他往深林里走。清秋鸟鸣声此起彼伏,此间时节仿佛比山下迟缓,惨淡的朝阳如同中元的夜月,浑圆而冷寂,不带有人间的一丝温度。 黑松林里有一块残碑,刻写的文字已漫漶不清。成昭远翻身下马,到近前细细分辨。 纵横的笔画之间,成追远请求归藩的奏表又晃到眼前。那是他阿弟亲笔所写,字迹虽然比幼时有长进,不过看上去还是有些羸弱。 他更愿将其归结为娘胎里带来的劣根。 鸟鸣声不知何时停了,松林间静悄悄的。 成昭远蓦然回首,却见一人正站在不远处树下,是个比丘尼的打扮,缁衣下摆沾着干枯的苍耳,怀中抱着个竹篓。 她抬眸的一刹那,他仿佛撞进一泓幽深的寒潭。深不见底的寒潭青岩蜿蜒,镌刻着太平长公主长身玉立的背影,沉淀着千里荒台上焚天大火的烟灰。那一双睫羽轻颤,细碎磷火在眼尾游弋,恍若子夜乱葬岗飘荡的引魂灯,依稀沾染了前朝宗庙倾塌时的血锈。 成昭远喉间腥甜,朝会咬破的伤口又渗出血丝。他隐约看到乾宁二年的白绫在日影中飘荡,他的生母被绞杀那日,也是这般雾锁重楼。 心底惊涛骇浪之声中,他听到自己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比丘尼不语,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她的目光分明如古井无波。 成昭远不由得攥紧了腰间佩剑。 第440章 “你是什么人?”他再次开口,声音竟有些颤抖。 山风掠过古刹残钟,比丘尼微微侧首,嗓音如朝露寒霜:“陛下可真奇怪,难道是问我的名姓?” 清白日光斜切过她的眉骨,深眸中倒映出成昭远难掩惊惶的脸。他几乎要拔剑出鞘,喝道:“你如何能认得我?” “琅邪公主出降那日,我曾见过陛下,”比丘尼的声音平静如常,眼波忽而荡开了涟漪,“更何况陛下眉眼,与太平长公主有几分相仿。” 一滴冷汗沿着额角滑落,成昭远蓦然想起,那个让他似曾相识的报恩寺,正是安置前朝宫眷的处所。他问道:“你既然认得,见到朕为何不拜?” “沙门不敬王者。”比丘尼的眸子蒙上水汽,如同山雾漫过残碑。 成追远恍惚看见生母朱氏的脸庞在瞳中浮现,那张被白绫勒出紫斑的朱唇正一张一合,说出的却是眼前人的声音:“陛下难道忘了?” 赤骥冷不丁一声长鸣。他踉跄后退,猛地撞上了残碑,身后的钝痛传来,他却顾不得许多,脑海中闪过斑驳人影。 “你……你是……” “俗姓独孤。” 独孤明月望着他,仿佛当年尚是齐国长公主的她立在城楼,这般缥缈的眸光,正凝视着攻城的成之染。 而彼时年幼的他,在她瞳孔倒影里如同待宰的羔羊。 山风卷着落叶扑到马鞍上,成昭远策马疾驰,几乎是落荒而逃。脚下金陵城笼罩在雾霭中,大街小巷的素幡飘荡,织成一张令人无法挣脱的网罗。 他回头望见皇陵方向飘起了青烟,恰似他少时偷偷跑到郊野,暗中为生母烧尽的纸钱。 ———— 散骑省。 书案上堆着北境新呈的奏报,成之染盯着“慕容颂”三字,正要提笔勾画时,门外传来依稀交谈声。 徐崇朝掀起竹帘,跟在一旁的成追远神情郁郁。 “阿姊当真要同阿兄这般僵着?”少年郡王开口,声音比案头凉透的茶汤还涩。 徐崇朝唤人添了盏新茶,茶烟弥漫,他瞥见司州送来的奏报。 遭逢国丧,于新朝而言绝非小事,更何况高祖乃开国之君,这消息传到北晋,云中城的慕容国主,难说能按捺得住。 成之染眉间阴云密布,不知是为了千里之外的慕容颂,还是为了眼前的成追远。 “是我要与他为难?”半晌,她说道。 成追远垂下了眼眸:“阿姊为社稷思量,我懂得。可是阿兄毕竟是皇帝,与往日大不相同。惹了他生气,又岂是我的本意……” 成之染抬眼看他,凉风吹起她额间碎发,面容比往日消瘦了许多。她叹道:“你不去,总要换人去。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一次坏了规矩,往后可就难说了。王循,卢彦,庾昌若,荆州尾大,前车之鉴,难道还不够?” 她收起案上的奏报,忽而听徐崇朝说道:“他独自一人去了山陵。” 堂中陷入了沉寂。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雀从檐上飞起,扑棱棱地又落在庭中,打量着步履匆匆的人来人往。 徐崇朝按住成之染的手,道:“有你在金陵,荆州不会乱。他如今年轻,等到什么时候想清楚了,自会有另一番决断。” “臣愿意居守金陵。”成追远跪在她面前,冰冷的青砖,硌得他膝盖发酸。 成之染不答,那神情却是默许了。她缓缓起身,身后云屏上山河纵横,斑驳影动。 徐崇朝将成追远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 成追远看不清长姊的神色,目光落在书案一侧悬着的玄甲,那是宣武军旧时颜色,残破之处被金丝缝补得周全。 他好像读懂了对方眼底愁思。双眸间每道锋芒都指着中原,却终究绕不过金陵城宫阙重重。 第393章 追封 秋雨迷蒙,寒云暗涌。 正福殿内高大的连枝灯忽明忽暗,火树银花在夜雨中嗡鸣,凉意顺着螭龙盘绕的灯柱蜿蜒而下,沉沉地压在三虎衔环的灯座上。 成昭远指尖抚过最底层的灯盘,灯盘边沿凝着溅落的灯油,火光映照下,犹如生母朱氏被缢死时滑落的泪水。 “喀哒——” 第二层横枝上攀缘的猿猴微微颤动,前爪奋力伸向面前的虚空,仿佛要挣脱颈间缠绕的白绫。 成昭远瞳孔骤然收缩,恍惚看到数只猿猴的眼珠齐齐转向自己,黑曜石镶嵌的眸子泛着冷落的幽光。 雨打窗棂的声响骤然如乱箭破空。第三层灯枝上栖息的鎏金凤鸟振翅欲飞,口中所衔的灯盏随风摇晃,居高临下地碾碎了皇帝的影子,斑驳碎片猛烈地晃动,渐渐化作高祖武皇帝征袍翻卷的模样。 “陛下,时辰不早了……” 内侍的声音惊得顶层灯盘骤暗,成昭远怒喝:“滚!” 慌乱脚步声匆匆远去,成昭远蓦然抬头,望见灯柱上的螭龙在烟霭之间舒展鳞爪,腾云驾雾般扶摇直上。 十五盏铜灯金光大作,犹如生长在海上仙山的扶桑神树。最顶端的仙人灯盘冷不丁哔剥作响,他凑上前去,终于看清骑鹿仙人托举的不是灯火,而是朱氏暴睁的眼睛。 成昭远脚下踉跄,起身抓住那仙人,却被狰狞鹿角刺破了掌心。血珠顺着层层叠叠的灯枝滚落,飘散在每盏灯盘里,凝成一个个小小的血月。 凉风拂过镂空的雕花叶片,呜咽声里裹着陈年呓语:“桃符……苍天不公啊……” 朱氏的指尖在虚空抓挠,丹蔻脱落露出血淋淋的骨肉。成昭远想要大喊却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白绫绞上生母的脖颈。 子夜传来一阵阵爆裂雷鸣,大雨倾盆而下,仿佛要将正福殿掀垮。 连枝灯树轰然倾塌,金铜螭龙在地上游走,猿猴捧着血月般的灯盏叩首,凤鸟从云端跌落尘埃,仙人在烟气缭绕间含笑回眸。 满地狼藉中,成昭远蜷着腿缩成一团,他看见垂落的桐叶化作囚笼,十五只灯盘里坐着十五个幼年的自己,正迎着长姊手中的短刀倚门而望。 暴雨在黎明时分戛然而止,值夜内侍战战兢兢地入内,发现皇帝蜷在倾倒的灯树旁,灯座衔环的金虎獠牙咬住寝衣下摆,冷却的灯油在金砖上流淌出诡异的形状。 “陛下!陛下!” 惊呼声猛地将梦魇撕裂,成昭远翻身伏地,干呕不止。内侍搀扶他坐在案前,铜镜里映出皇帝扭曲的面容。 更衣时成昭远突然僵住,低垂的中衣领口不知何时沾了片血痕,犹如一柄利刃刺进他心口。 “取酒来!”他大呼。 捧着银盆的内侍跪倒在地,有人大着胆子提醒道:“陛下,今日朝会……” 他话音未落,赫然被皇帝赤红的眼瞳骇住。 颤抖的水面映出颈间青紫指痕,那是梦中朱氏的双手,十五年过去仍在索命。 成昭远伸手抚上脖颈,战栗得几乎要窒息。半晌,他掬起银盆里的水,掌心传来的温热,刺得新添的伤口生疼。 众人赶忙服侍皇帝盥洗,特意将领口拉高,勉强遮住了颈上痕迹。 成昭远步出正福殿时,脚步仍有些踉跄。这身素服压得他步履虚浮,前往太极东堂的回廊转角处,佩剑不小心撞上廊柱,刮落了柱上红漆。 殿外的虎贲羽林金甲上凝着水珠,剑戟在晨雾之间若隐若现,有那么一瞬,恍惚是连枝灯树间静默的铜猿。 成昭远脚步一顿,虽千般不愿,也只得向前。 等候已久的百官公卿,因皇帝到来而稍稍打起精神,耳畔回荡的礼官唱报声,也平添了几分尖锐的生动。 成昭远摩挲着御座扶手的裂痕,指尖滑腻的触感,有些像昨夜横流的灯油。耳畔隐约响起朱杳娘的低语,一声声地只是在唤他小字。 “司州来报,去岁晋主宇文夫人卒,即周主宇文盛之女也……”主客曹郎的嗓音忽远忽近,沉闷得如同泡在陈年药渣里。 成昭远盯着面前的御案,奏疏上的文字他一个也看不清,脑海中昏昏沉沉,仿佛被什么扼住了脖颈。 “……晋主追恨,辍朝十日,赠皇后玺绶,加谥曰敬哀皇后,附葬云中……” 寥寥数语如惊雷劈落,成昭远不由得张大了眼睛,素服下的手指突然收紧,生生掐进御座扶手里,一时竟觉不出痛。 主客曹郎意犹未尽,冗长的奏报冷不丁被皇帝打断。 “她为何能追封皇后?” 主客曹郎拱手道:“陛下,夷狄不知礼数,妄加追谥,只是个名号罢了。” 见对方似乎会错了意,成昭远颇有些烦躁,咬咬牙咽下喉间腥甜,想起生母被一具薄棺送回吴郡,如今那枯骨还不知流落在何处,或许连块像样的灵牌都没有。 成之染微微侧首,余光瞥见上首的皇帝沉默不语,眉宇间似有悲思萦绕。 “陛下?”孟元策高呼了一声,冷不丁将成昭远拽回现世。 他怔愣地看了孟元策半晌,直看得对方额角细汗涔涔。幸而有周士显出来解围,径自揭过这一节,朗声道:“先前杖罚之事,虽有旧规,却繁重琐碎,主事之人相互推诿,难以明辨。倘若皆有其实,则受罚者不堪重刑,倘若不依规矩,又非设罚之意……” 第441章 成昭远突然抬起手,目光从众人之间扫过,周士显犹豫了一番,索性缄口不语。 “朕只是突然记起,早逝的生母,还没有名分。” 没人敢打听他生母是谁,岁月烟尘里的陈年旧事,也并非人人都知晓。 众人一时摸不着头脑,周士显话锋一转,道:“国朝以孝治天下,追封之事关乎国体,臣请为……” 话未说完,他忽而瞥见太平长公主冷彻的目光,余下的话生生断在喉咙里。 玉阶上传来一声冷笑,成之染“哦”了一声,道:“陛下难道忘记了,她为何会早逝?” 她缓缓侧首,对上了成昭远的视线:“一个被高祖赐死的罪妇,要什么名分?” 朝臣的抽气声中,成昭远的脸登时失了血色。他嘴唇抖得不成样子,颤声道:“她……她不过是爱子心切……” “陛下难道当真不明白?”成之染的声音陡然凌厉,“你可敢对朝堂诸位说,那罪妇到底做了些什么!” 成昭远的瞳孔骤然放大。他望着长姊眸中不加掩饰的怒火,倏忽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冬日,朱氏的哀嚎在将军府回荡,七岁的自己只能远远站着,甚至不敢泄出一丝啜泣。 可是,明明他已经不是那个七岁稚童了。 “前尘往事,已不可追,”成昭远喉结动了动,声音竟有些干涩,“如今她是皇帝的生母,皇后的追谥,是她应得的。” “难得陛下孝顺,”成之染冷笑不止,素服掩映的指尖在手心掐出血痕,“可陛下不要忘了,之所以坐在今日的位置,是因为你是高祖的长子。一个被废弃的罪妇,不配做高祖的皇后。” 大殿内登时鸦雀无声,冰冷的金砖浮起雾痕,百官公卿在铜炉青烟里凝成陶俑。广袖覆盖的掌心冒出冷汗,不知是谁的笏板不留神坠地,突兀声响仿佛将金砖震碎。 然而没有人低头去寻,众人膝盖生根似的扎进锦茵里,生怕稍微一挪动,便不慎跌落皇帝与长公主撕开的裂隙里。 静默的人群在殿中投下枯寂的影子,狭长的暗痕慢慢爬上了玉阶,那阴影浓烈得足以将人吞没。 上首传来笔砚坠地的声音,众人大着胆子抬头时,只瞥见皇帝拂袖而去的背影。 ———— 正福殿,铜壶的浮箭似乎凝滞不动,混着铁锈的水滴在金砖上洇出褐斑。 成昭远盯着案头空白的黄纸,突然抓起青玉镇纸朝殿门砸去。门口的内侍生生挨了这一下,脸上刮了道口子,仍旧泥塑般跪着。 “让周士显来!”成昭远一把掀翻了案头博山炉,香灰散落了一地。他猛然想起,这是数日前成之染送来的安神香,此刻仿佛混了血腥气,泛起诡异的甜腥。 中书令匆匆赶到正福殿时,一眼便看到皇帝攥着玉柄麈尾敲打御案。案头新换了球笼熏炉,蜿蜒青烟在皇帝眉心凝成个漩涡。 听闻成昭远要让他拟诏,周士显不由得面露难色,朝对方一拜,道:“陛下,自去岁改制,拟诏出令之权已归散骑省。” 成昭远用力将麈尾甩到地上:“那便收回来!” 他话音未落,檐下铁马冷不丁被风吹动。周士显略一沉吟,道:“这是高祖立下的规矩,望陛下三思。” “如今朕才是皇帝!”成昭远赫然起身,带起的烟气骤然扑向周士显,让对方禁不住咳嗽了两声。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周士显仍旧劝道。 “可朕等不得!”成昭远顿足,负手在殿中来回踱步。周士显犹自劝说,却见对方不耐烦地一挥衣袖,嗓音中满是怨愤。 “你不肯,朕亲自来写!” 因着朝会之上的变故,侍奉宫禁的臣僚个个如惊弓之鸟。孟元策在尚书上省提心吊胆,一整天大气不敢喘,好不容易挨到日暮时,庭中忽而响起一阵喧闹声,他慌忙出门,却见成昭远攥着一封诏书闯进东阁。 “朕命你昭告天下,为朕的生母追谥,将遗骨陪葬山陵!”他将盖印的诏书拍在案上,猩红大印压着的笔墨未干。 孟元策的胡须抖了抖,接过诏书时不由得一顿:“陛下,太平长公主那边……” 他话音未落,面前的皇帝已勃然变色。 “难道连我的命令,你也不放在眼里?” “陛下手谕自是重逾千钧,”孟元策将诏书置于案上,斟酌道,“兹事体大,不能不与太平长公主商议妥当。” 成昭远拍案喝道:“孟公!你可是顾命大臣,高祖让你辅佐的人是我!” “陛下圣明,”孟元策垂眸,道,“高祖亲命太平长公主录尚书事,不经她准允,这不合规矩。” 成昭远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我说的就是规矩!” 东阁的佐吏早在皇帝到来时便已出外避让,庭院里空空荡荡,连怒喝都收不到回响。 孟元策似是叹息,道:“陛下家事,臣不敢妄言。可长公主与陛下,终究是姊弟,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倘若因此伤了和气,只怕并非陛下本意。” 成昭远默然不应,良久才平复了呼吸,扫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第394章 显阳 正福殿。 销金帐幔落满幽邃的灯影,如同一支支剑戟上飘荡的红缨。 成昭远蜷在御榻角落,一声又一声数着更漏,水滴黏稠得如同糖浆,让他越发辗转难寐。中衣早已被汗水浸透,后背的布料黏着竹簟,一转身就扯出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 他索性起身,赤脚踩过沁凉的金砖。铜羊灯还剩半截脂膏,火苗把影子投向十二扇云屏,那些带来繁花讯息的风候,此刻都成了张牙舞爪的鬼魅。 汗珠顺着眉骨滚进眼睛里,刺得眼眸胀痛。成昭远顾不得擦,直直地张大了眼睛,恍惚看到少时夏夜,朱氏将井下冰镇的梅子塞进他嘴里,摇着轻罗小扇驱赶蚊虫。 如今这殿里熏着苏合香,却再没有熟悉的身影替他拍打。 球笼熏炉吐出袅袅烟气,混着白日被拒的诏书残片在案上打旋。带有“皇后”二字的黄纸碎屑,正巧贴在铜羊灯下。 成昭远扑到御案上,抓起高祖用过的笔,蘸着几近干涸的朱砂在黄纸上狂书。笔锋粗暴地划破纸张,令人窒息的裂响中,斑驳红痕隐约扭曲成十五年前的光景,眼前晃过的白绫,仿佛一条斩不断的血线。 “陛下,安神汤到了。”捧着汤盏的宫人手有些发颤。 成昭远皱起了眉头,勃然变色前,忽而想起这汤是他方才随口嘱咐的。他不耐烦地挥挥手。 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下,殿门闭合时,一道惊雷在天际炸响,顷刻间暴雨倾盆。 寝殿中灯影煌煌,成昭远胡乱将撕碎的黄纸投入灯盘。火焰将亲笔所写的字迹缓缓吞没,如同窗外的暴雨和雷鸣,吞没天地间一切声息。 他守着枯冷的火苗坐到天明,灯盏上焦黑的灼痕斑驳蜿蜒,一如他颊边干涸的泪痕。 ———— 秋阳正炽,暑气云消。皇帝与长公主朝堂之上的争执,仿佛也随着燥热的风丝散尽。太极东堂的双鹤香炉照旧吐出青烟,虚渺地飘过御座上皇帝的脸庞,只余下香气萦绕在太平长公主眉间。 十几年前的将府秘事,早在岁月风烟中模糊了颜色。可总有好事之人四处打探,从只言片语中隐约勾勒出旧事的痕迹。 百官公卿都提心吊胆,生怕皇帝冷不丁重提此事,再惹得太平长公主不悦,让他们一个个如坐针毡。 好在皇帝并未再提起生母之事,只是在无人之时,时常盯着正福殿的十二扇云屏出神。 云屏上是彩绣的二十四番花信风,四季风光满目,他的视线却总是停留在惊蛰二候。 是一幅棠棣。 殿中侍奉的宫人越发屏气敛息,听闻皇帝苍凉的笑声,禁不住心尖发颤。 数日前太平长公主造访时,皇帝失手打碎了一只绿瓷茶盏,长公主瞥了眼满地瓷片,随口吩咐他们清扫干净。皇帝没有说什么,却在晚间临睡时,盯着金砖缝隙漏扫的碎碴,怔怔地枯坐良久。 “不我能慉,反以我为雠……”(1) 听闻低语,宫人偷眼打量,瞥见皇帝从案头银钵中拈起一枚蜜饯,怔怔地望了许久,却又不明所以地笑起来,狠狠地扔到地上。 ———— 前朝的风波,到底瞒不过深宫之中的太皇太后。 显阳殿的庭阶上落满碎花,因着太皇太后喜欢这景致,宫人都特意留着不扫。 太皇太后将近八十高寿,在她认识的所有人里,再没有谁比她更长寿。她送走了英年早逝的丈夫和幼子,送走了寿终正寝的长姊和三弟,更是亲眼看着那个尊贵无匹的长子龙驭宾天。 她倚着螺钿凭几,看窗外那株桂树簌簌抖下金粟,依稀香气混着药渣的苦味,在她鼻尖若有若无地弥漫。 成之染随她的目光朝窗外望去,成昭远还是太子时移栽到东宫的百年老桂,正是与眼前这棵同源。 第442章 风已有些凉,她让宫人关了窗。 “狸奴,桃符近来睡得不好,每日到我这里来,那样子我看了都心疼。”太皇太后摩挲着多伽罗佛珠,凸起的指骨几乎要刺破枯瘦的皮。 案头漆盒里盛着蜜渍梅子,成之染隐约记得,成昭远小时候最爱偷吃这小食。 她指尖抚过茶盏边沿,轻轻吹了吹茶汤,道:“我让太医令换个安神方。” 太皇太后望着她,眉眼间布满褶皱,不无忧愁道:“他今早跪在我跟前,说梦见了你母亲。” 成之染侧首,静静地一言不发。 太皇太后咳嗽了两声,道:“他跟麒麟,都是好孩子。你母亲在时,向来当作亲骨肉……” “祖母,”成之染忍不住打断她的话,“他若是当真为我母亲思量,又岂会想起追封那个朱杳娘。” 太皇太后朝她招招手,枯枝般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你们姊弟……如何生分了?” “我从不曾对桃符生分,”成之染鼻尖酸涩,眸光顿了顿,道,“祖母若是要替他说情,孙儿做不到。” 殿中陷入了难言的沉寂,唯有檐外铁马叮当作响。太皇太后的手微微发颤,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对上成之染的目光,只化作一声叹息。 见对方神情哀婉,成之染心内惆怅,不由得将手握得更紧了些:“祖母,如今秋凉,好生保重。”她取来鹤氅披在太皇太后肩上,玄狐毛领更衬得对方白发萧疏。 她业已年迈的祖母,以一种她难以承受的悲情注视着她,直到她离开显阳殿,那道目光仿佛还落在她身上,让她心里止不住发涩。 散骑省东阁青烟袅袅,侍奉的宫人添了几遍茶,才瞥见成之染终于撂下笔。 “南郡王纯孝之人,留在京中侍奉太皇太后罢。”她摩挲着起草的诏书,想起成追远近来忧虑的眉眼,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萧群玉侍坐一旁,沉吟道:“那荆州刺史……” 成之染呷了口茶汤,缓缓道:“就依着皇帝的意思,让温印虎去。” 窗外倏忽掠过群灰雀,叽叽喳喳叫闹着远去。她低眸之时,瞥见盏底沉着片孤零零的桂花瓣,金黄鲜艳,如同绽开时一般绚烂。 数日后又是朝会,成昭远再次宣布,让南郡王留在金陵做侍中。成追远平静地领旨谢恩,对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 孟元策和周士显对视一眼,从太平长公主静默不语的姿态中,读到了某种妥协的意味。 成追远待在金陵的这些天,众人隐隐约约猜测到,他十有八#九是回不去了。可到底是谁接替他前往荆州,仍旧是一团迷雾。 “以领军将军温印虎为荆州刺史……”小黄门宣旨时嗓音尖利,骤然刺破凝滞的空气,引起玉阶下一阵细微的骚动。 皇帝给出的解释是,温四迟已调京担任护军将军,领军护军要职均由温氏出任,叔侄之间,未免不妥。温印虎抬眸,对上了太平长公主的目光,不由得将手中笏板握得更紧。 散朝时,秋雨打湿了丹墀,温印虎心不在焉地踩过水洼,搅碎了一汪太极东堂的倒影。有不少朝臣凑到他跟前道贺,他应接不暇,倏然抬头时,望见成之染飘然远去的背影。 离开金陵前,温印虎前往显阳殿,向太皇太后拜别,难免又引得姑母离情别绪。 太皇太后对这个侄子很是挂念,温印虎却没有什么担心,接替他统领虎贲羽林之人,是从前的太子右卫率丘豫,以对方的资历和本领,他没有什么放心不下。 出乎他意料的是,成之染亲自送他到渡口,只叮嘱了一句话:“温郎君,守荆州,我只能信你。” 这句话,他一生都没有忘记。 ———— 白露过后,东郊山野之间渐次淡去青绿。成昭远徒步往山腰去,皂靴沾了些水珠,在石阶上印出断续湿痕。烟岚裹着枯叶的气息,反而比大殿里的檀香更让他松快些。 报恩寺门前的老梅长得歪歪扭扭,枝桠间悬着的风铃缠满了蛛网。寺中比丘尼听闻叩门,吱呀一声拉开一道缝,不由得吃了一惊。 门外一群人武人打扮,为首的郎君二十多岁,面容虽年轻俊朗,却宛如冷玉雕成,日影笼住漆黑的瞳仁,眸光流转时总带着三分审视的寒意。 比丘尼难掩迟疑:“诸位是……” 成昭远不语,拇指摩挲着玉扳指,目光从对方脸上掠过。一旁的殿中将军钟彻上前,道:“寺主可在?我家夫人派人来答谢。” 说罢,他递上一副名帖,比丘尼看了,狐疑地打量他们几眼,于是关了门,咚咚咚跑去给寺主报信了。 成昭远负手立于梅树下,蓊郁的枝叶在秋风中有几分萧瑟。此地幽静少人来,连花枝都越发落寞。 不多时,寺门又一次拉开,出来的是位年长的比丘尼,低声与钟彻交谈了几句,开门请众人入内。 青石小径两侧长满了湿滑的苔藓,成昭远小心避开,转过庭中的水塘,瞥见残荷在泥泞之间支棱着。荷梗干枯而焦褐,犹如奏折上勾去字句的划痕。 引路的寺主停下脚步,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对他道:“檀越要找的人,正在此处。” 第395章 棠棣 禅房前的茱萸结了籽,腥红的果实噼啪砸在石阶上。 成昭远心头忽而一跳,冷不丁想起幼时与二弟三弟摘茱萸制香囊,果实汁液染得指尖鲜红数日不褪。 他没来由烦乱起来,鸟雀扑棱棱从檐上飞起,随行众人的脚步已渐渐远去。 有个比丘尼正在廊下捣药,青石杵臼相击,响声比台城的晨钟还要浑重。 “陛下可闻见桂花香?”她忽然开口,停下了手中动作,“显阳殿那株金桂,如今开得正盛罢?夜里落花声好似下雨一般。” 成昭远不由得攥紧了袖中玉佩,刻着棠棣之花的青玉,在手中温润光滑。 玉佩是今早问安时太皇太后塞给他的,老人家掌心温度仿佛还留在上面。他并不清楚年迈的祖母是否懂得玉佩上花纹的寓意,毕竟她一辈子目不识丁,从没有读过什么书。 成昭远幽幽回神,打量着廊下的比丘尼。对方眉眼低垂,容颜平静,让他疑心自己认错了人。 毕竟那日在山中偶遇的女子有如精魅,一双眼睛仿佛能窥破内心秘奥,子夜梦回时每每令他胆寒。 “独孤明月……”成昭远喃喃,对她道,“我听旁人说,你是独孤氏巫女,能通灵?” 独孤明月跪坐在蒲团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半晌,她身形微动,抬首望着他。 成昭远终于又看到了她的眼睛。那一双眸子幽邃不见底,摇晃的茱萸树影倒映其间,犹如参差披拂的轻纱。 “陛下找错了人。”独孤明月的声音清凌凌落下来。 成昭远禁不住上前一步:“当年你寻找独孤灼的尸骨,不就是为了给他超度亡灵吗?” 话音刚落,山风骤起,他恍惚之间迷了眼。揉眼的刹那,日影聚成个熟悉的身影,玄甲长刀,正是长姊当年出征的模样。 成昭远一惊,再定睛一看,石阶上空空荡荡,只余下雨痕蜿蜒。 独孤明月不语,可他分明从对方眉间窥见一道裂隙。她用纤细的手指捻动佛珠,轻轻道:“众生皆苦……” 成昭远紧盯着她,声音近乎一种恳求的意味:“我想再见见我的母亲,哪怕只有一面。” 独孤明月淡淡道:“高祖的皇后供奉于太庙,陛下如何不能相见?” “是我的生母,”成昭远喉间干涩,话语也显得苍白无力,“乾宁二年她死于非命,我至今不知埋骨何方。” 独孤明月脸上流露出一丝凄然,她将石臼中的药汁倾入陶罐,褐色汁液在日光下泛起诡异的寒芒。她似笑非笑,又说了一声:“众生皆苦。” 秋风吹得廊外茱萸沙沙作响,簌簌落了些枯枝,飘到成昭远面前。他垂眸望着独孤明月:“你若能助我,我准你还俗。天高地远,往后余生,又岂能困在此间?” 独孤明月微微侧首,道:“陛下贵为天子,决人生死,为何自己偏偏被困住?” 成昭远怔然良久,眸中闪动着微光:“太平长公主……” “困住陛下的不是长公主,”独孤明月将陶罐盖住,声音低回,几乎微不可闻,“是陛下自己。” 远处传来隐约诵经声,一行鸿雁自碧天掠过,清越的啼鸣坠落人寰。成昭远手中玉佩冷不丁坠地,他赶忙拾起,圆润的青玉磕出了小小的白痕。 他有些惋惜,暗自懊恼时,独孤明月却开口,以一种平静却哀婉的语气,缓缓说了些什么。 成昭远赫然抬头,对方正紧紧盯着他手中青玉,苍白单薄的嘴唇翕动,说出来的话他一个字也听不懂。 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独孤明月再次将成昭远端详一番,萧瑟风声中,他听到一声叹息。 “你方才说了些什么?”成昭远问道。 第443章 独孤明月不答,只是将陶罐向前推了推,道:“陛下以此物煎水服下。倘若有缘再见,自会知晓。” 成昭远命人抱着那陶罐,离开报恩寺时,心中仍半信半疑。野菊在岩缝里开得泼辣,枯藤缠着山道上半截石碑,碑文被苔藓侵蚀,难以辨明文字。 可是成昭远从道旁一瞥,分明从漫漶的碑文读到了一句诗。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1) 他心头一跳,猛然间扯断了腕上佛珠,玛瑙珠子散落草丛中,转眼不见了踪迹。 “陛下……”钟彻上前扶了他一把,忧心忡忡道。 成昭远惶惶然转过头看他,眼前的将军正值壮年,身为钟长统长子,是他素来信任的旧人。可腥甜的话卡在喉咙里,他无法向任何人言说。 荒凉松林间忽而有一只麋鹿跃过,它翩然驻足,脖颈扭转成诡异的弧度,飘落的松针寒露都凝滞半空。 成昭远望进它的眼睛,琉璃深眸倒映了整片松林的年轮,瞳孔深处浮动着清澈的波光。 他好似看到一双久违的眼睛,那人仿佛盯着他,喃喃低语,几欲堕泪。 “陛下,陛下!”耳畔猛地传来众人呼喊,成昭远望见山风从林间拂过,麋鹿已化作苍青雾霭,随漫漶碑文消失在眼前。 他脸上褪去血色,将手中玉佩握得更紧,棠棣花纹在掌心烙下深痕。 “回去罢,”年轻的皇帝吩咐道,“今日之事,不得对任何人提起。” ———— 冷雨敲打着琉璃瓦,如同千万条蚕丝垂落重檐。 正福殿内,烛火忽明忽暗,将人影投在窗棂上,犹如扭曲的巫舞。值夜内侍垂首跪在珠帘外,听得内殿窸窸窣窣的声响,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独孤明月所赠的药汁呈青褐色,煎水之后颜色淡退了许多,烛光中波纹荡漾,泛起带着草木香气的涟漪。 成昭远端起银盏,仰颈饮尽,刹那间重帷翻卷,雨幕中的铁马倏忽齐鸣,球笼熏炉的灰烬在枯寂中冷透。 最初是指尖发麻,御案上那尊白玉辟邪开始扭曲,神兽面目狰狞地爬上蟠龙柱,化作朱氏住处那面硕大的铜镜。缠枝铜镜散落了万千光华,一道道凝成素白披帛,轻轻扫过他滚烫的脸颊。 “桃符……”一声轻唤从梁间垂下。 成昭远踉跄起身,撞翻了殿中的连枝灯树。灯油仿佛熔化的锁链,缓缓从来人白得刺眼的衣角滑落。 他有些迟疑,记忆中朱氏不喜素淡的白衣,可面前朦胧眉眼,又倏忽与心底映像重合。 “阿姨……”他伸手抓向虚空,掌心却突然刺痛,低头见染血的白绫钻破腕间皮肉,另一端系着黑沉刀柄,正指向朱氏咽喉。 寒光影影绰绰映出两张脸,一面是豆蔻年华的长姊蓦然回首,一面是初封郡公的父亲驻足相望。 刀刃冷不丁颤抖起来,在刀锋抵喉时骤然破裂。朱氏的手抚上他眉骨,冰凉得如同那一年凛冬:“子为王,母为虏。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2) 那声音忽远忽近,像隔着三重纱帐。成昭远惊惶退后,不小心撞翻了云屏,跌坐在那幅棠棣图上。冷汗从额头滴落,洇透了纤薄的绢帛,画中盛放的花朵开始剥落,露出一张张染血的面容。 他不由得捂住了脑袋。 “陛下!” 闻声赶来的内侍仓皇顿首,成昭远睁眼抬头之时,看见寝殿内满地狼藉。连枝灯树倒在撕碎的纸堆里,自己正攥着断裂的灯盏,灯油在掌心烫出刀口大小的疤痕。 暗淡天光从窗棂透入,照见案头空空如也的银盏,梦里的残香仿佛还残留其上。 “璿仪殿……璿仪殿如今还空着……”成昭远唤道,“去收拾出来。” ———— 东府书斋,庭前水洼里漂着金黄的桂花,残瓣粘在往来之人鞋履上,被辗转踩进青石板的纹路。 数只鸟雀从檐上飞起,翅尖扫落的雨珠飞坠,砸中成洛宛的小双鬟。她“哎呀”一声,摸了摸脑袋,抬头望见罪魁祸首已飞走。 成之染斜倚凭几,宫中的密报摊在书案上,红笺小字勾勒了皇帝行迹。听闻成洛宛的嘟囔声,她拿起书册将红笺盖住,抬眸之时女儿已蹦蹦跳跳进了门。 “阿母——”成洛宛扑到她怀里,嘀嘀咕咕扯了些有的没的,这才转入了正题,道,“前几日家中见到的顾郎君,什么时候再来啊?” 成之染眸光微顿,左卫将军顾岳的夫人,数日前带着家中子侄造访,他家小郎君个个举止端庄,成洛宛很是喜欢。 “练儿问的是哪个顾郎君?”徐崇朝在侧,将那几人回想了一番,大的十几岁,小的跟成洛宛差不多。 成洛宛眸光一亮,道:“就是那个爱吃虾蟆的!” 成之染不由得失笑:“那是左卫将军第三子,不是他喜欢吃虾蟆,他阿弟被疯狗咬伤了,郎中说要吃虾蟆肉。他吃那虾蟆,是为了哄他阿弟吃下去。” “对,对,他说了!”成洛宛笑道,“也不知那伤口治好了没有……” 成之染摸了摸她的小双鬟,道:“改日我替你问问。” 成洛宛得偿所愿,又像小灰雀一样飞走了。 成之染望着案上露出的红笺一角,禁不住叹息一声。她望向徐崇朝,缓缓道:“顾岳说,桃符前日微服出宫,去的是报恩寺。” 第396章 璿仪 “报恩寺?”徐崇朝将红笺接过,不由得沉默,“招魂……” 二姊丽娘的眉眼倏忽从眼前闪过,如今做了孟氏主母的她,神情已不复往日萧瑟。可是他如何能忘记,十年前为了给独孤灼招魂,引出了多大的事端。 徐崇朝不愿意细想,后来的种种虽避无可避,当初却不必那般凄怆。他神思不属,不小心碰到案头茶盏,茶汤猛地溅出了少许,斑斑点点洒在书案上。 成之染并不急着擦,“独孤”二字在唇间滚了几番,眼前又浮现出那人的面容,有如精魅的眸子盛满了哀伤,连她也难以承受其中的痛楚。在送走荆玉和那化鹤而去的皇子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对方。 “我素来不信神怪,”成之染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缓缓道,“可是桃符他……心中有所求。” 乾宁二年的往事,徐崇朝一清二楚,柳氏垂危之际的叮咛,让他无法为朱杳娘找出任何辩驳的理由。今日种种的缘由,早在那时便已经种下,隔了十几年的风烟,只会让撕裂的伤口愈加粗粝而疼痛。 博山香炉袅袅地吐出烟丝,随沉寂弥漫于静室之中。成之染苦笑不已:“父亲不让我手刃那罪妇,不想让我做桃符的杀母仇人,可桃符未必没有将我视作杀母仇人。” “狸奴——”徐崇朝试图开解,成之染摇了摇头,对他道:“倘若他承认朱杳娘有罪,便不会提起将一个罪妇追封皇后附葬山陵。” 她缓缓从座中起身,负手在斋中漆屏前驻足。彩绘的漆屏,是年节时成昭远送她的礼物。 屏面以金箔勾勒菱纹,漆绘的垂髫双童立于古槐之下,兄姊执竹简教导,密陀绘点缀的槐叶,苍翠中透出斑驳的铜绿。 “他岂能如此……”成之染伸手轻触画中幼童,指尖细腻的触感令她一晃神,仿佛初次抱起襁褓那一日,好奇地抚摸幼弟脸颊。 可惜那一切,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徐崇朝从身后握住了她的手,他看不清她的面容,掌中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主人的心思。 “这些事多思无益。”他将她抱紧,脸颊与对方相贴,温凉的泪痕让他心头一跳。 “只要我在一日,他休想如愿。”成之染喃喃低语。 ———— 冷雨顺着璿仪殿的滴水往下淌,在檐下织成一道细密的珠帘。 大殿内烛火忽明忽暗,影子在低垂的素幡之间游荡。内殿云屏前重帷掩映,立着鎏金供桌,一尊无面木偶静默地享受香火。 偶人约莫半人高,身着前朝式样的紫衣,织金妆花的绮罗,在灯下跳动着诡异的光芒。 成昭远试图追忆朱杳娘的模样,可心底模模糊糊地只是一个影。他咬破指尖点在木偶脸上,血珠顺着檀木纹理渗成诡异的笑纹。 他端详良久,不由得仰面一笑。 随侍君王的宫人缩在雨帘下发抖,不敢朝紧闭的殿门多看一眼。 自从皇帝半月前在璿仪殿私设灵位,夜深人静时总能听见脚步声。前日有个小内侍偷窥,回来后吓得面无人色,支支吾吾说,皇帝捧着刻谥的玉圭手舞足蹈,殿中的人偶血色淋漓,犹如鬼魅一般。 她们祈祷这冷雨早些停歇,可当真雨停之时,天光大亮,一切都无所遁形。没了夜色的掩盖,皇帝眉间深痕更显得凌厉,仿佛从业火中走出。 青石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倒映着皇帝脚步虚浮的身影。他在正福殿前仰望青天,忽而发出不明所以的笑声。 宫人将头埋得更低了。 第444章 散骑省官署,青砖缝里的雨水倒映了琉璃瓦微光,像一尾尾游动的青鱼。 当值小吏扫着庭中银杏叶,竹帚拂过处,落叶如碎金般流动,沙沙惊散了啄食的灰雀。 自高祖崩逝以来,百官公卿服素服百日,如今才刚刚易浅淡色服。数月缟素的官署,依稀添了些生气。 成之染尚未将面前奏表读罢,有通传来报,新任的左卫将军顾岳到访。 他原本是个文弱书生,先前在荆州辅佐成追远时,也堪称能吏。此番随成追远回京,因着曾在高祖府中颇为腹心,也一并被新帝留下。 虽出了百日,他仍旧素服在身,被雨水沾湿的衣摆,依稀流淌成一道蜿蜒的暗痕。 成之染起身相迎。当年在成肃帐下风华正茂的顾主簿,如今眼角也多了几道深痕。 她问道:“令郎的伤可好些了?” 小辈之间的闲话,顾岳没想到她还记得,拱手道:“承蒙殿下挂怀。郎中的土方子颇为灵验,小儿吃了虾蟆肉,这几日已经无妨了。” 成之染颔首:“此番有惊无险,令郎的福气在后头。” 顾岳笑了笑,在堂中落座,略一思忖,从袖中取出一封巴掌大小的书函。 江萦扇将书函呈给成之染,她抽出函中红笺,眼睫微微一颤。 顾岳目光从她脸上越过,落到一旁的博古架上,最高处放着一只白玉辟邪,他顿觉眼熟,细想了一阵,隐约在正福殿见过。 大抵是一对。 廊下传来铁马叮当声,许是被雨水浸透的缘故,那声响比往日沉闷三分。成之染指尖抚过红笺边沿,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半晌,她抬起了头。 “顾将军……不想问我些什么?” 顾岳垂下了眼眸,膝前锦茵上沾了片银杏叶,想来是从庭中带过来的。他默然良久,只是答道:“帝王家事,人所难言。” “好一个帝王家事……” 屋檐上鸟雀惊飞,成之染听着叽叽喳喳声远去,轻轻将红笺投入香炉。白烟腾起的刹那,她不由得一声叹息。 顾岳沉默了许久,道:“还有一事,只是臣揣度之意,不知……”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但说无妨。” “此番寻得的七具偶人,最大的那尊,似乎是穿着郡公侯夫人的礼衣。” “啪——” 上首传来一声轻响,顾岳望去时,却见成之染松开了炉盖。凉风吹起案头的黄纸,苦涩的茶香在堂中弥漫,她似乎盯着面前虚空,眸中只一片晦暗不明。 尘封已久的面容从烟雾之间凸现,那张状若无辜的脸上嘴唇翕动,声音如离魂游荡。 “我只是可惜,那朝服如此精美,明日竟要封棺入土,化为腐朽。” 指骨发出细微的响动,成之染回神之际,望见顾岳难掩惊异的神情。她低头一看,不知何时手指已攥得发白,只怕脸色也好不了许多。 一丝荒寒的厌恶从心头掠过,她惊奇于自己仍旧记得那人的面容,恨意如此清晰。 “顾将军……”成之染开口,声音比秋风更甚,“时辰不早了,今日早些回府罢。” 顾岳躬身告退,待步出堂中,仍见对方的身影一动不动。 堂中的烛火亮起,成之染坐在案前,周身几乎要麻木了。雁鱼灯爆了个灯花,将她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她扯过案头的黄纸,笔尖悬停了许久,到底没写下一个字。 “备辇。”她重重掷笔,赫然起身时广袖扫过,烛火在满室跳动,如同鬼魅的虚影。 宫道两侧的杨槐在凉夜中轻响,虎贲甲士的炬火更迭缭乱,惊起一丛又一丛寒鸦。 零星的寒露落到成之染颊边,又直直地滴在她心口。她数着一年又一年母亲的忌日,她那个阿弟又何尝不是,十五年来,她始终记得,他也从未忘记。 她不由得失笑,这些年所谓的手足情谊,又算得什么? 璿仪殿门外的宫人惊慌失色,望着面沉似水的太平长公主,在阶前跪倒了一片。 殿门转动时吱呀作响,不知何物被声响搅动,昏黄灯影里起伏扑簌。 成之染踏过满地符纸,素履在碎屑上拖出蜿蜒血痕般的纹路。烛火和月光交相辉映,照亮了檀木人偶下方的玉圭。 “先妣文献皇后”六字以银粉题写,连同朱杳娘的名字,比人偶上的礼衣还要刺眼。 成昭远盘腿坐在香案下,一身素服已扯得凌乱,还裹着从殿中撕下的素纱帷帐。 “成昭远。” 数十盏长明灯随夜风晃动,将成之染的影子投在灵位上。 成昭远侧首仰望着她,腕间五色丝还缠着半截符纸,被手掌压在冰凉的金砖上。他看见对方腰间悬着把长剑,剑鞘黑沉似水,刻着八宝缠枝莲纹,正是魏帝从前赐她的太平剑。 “阿姊,这是大不敬。”他幽幽说道。 成之染赫然拔剑,广袖翻飞间将香炉扫落,灰烬倾泻而下,裹着尚未燃尽的符纸残片,随铜炉当啷坠地声惊飞四散。 “阿姊难道连死人都肯不放过!”成昭远猛地扑到香案上,将木偶和玉圭护在身下。木偶血红的眼睛从他肩头望来,直对着成之染的目光,似是哂笑。 成之染一剑将香案劈裂一角,喝道:“她死有余辜!” 成昭远身子一颤,抱着木偶和玉圭瘫坐在地,衣袍沾满了香灰余烬。 小窗忽而被凉风吹开,满殿素幡猛烈地抖动起来。他一把扯开衣襟露出心口,道:“我就是余辜,你杀了我啊!” 第397章 贪狼 “你以为我不敢?”成之染踢开滚到脚边的铜炉,剑锋指到他胸前,“你父亲尸骨未寒,你竟然在此私设灵位,你如何对得起他!” 月光从眼前偏移半寸,照亮剑刃上残存的木屑。成昭远微微抬眼,望见对方眸中不加掩饰的怒火。 檐下铁马叮叮当当地乱敲起来。他伸手抓住剑刃,任由掌心拉出纤细的血线,滴在金砖上与香灰混杂。 “父亲不肯给我的公道,难道不准我自己来求吗!”成昭远眸中含泪,恨恨道,“阿姊倘若当真视我为手足,为何连这点心愿都横加阻拦?” “你这点心愿?”成之染试图将长剑收回,可对方死死抓握着,血滴染红了利刃,她终究不忍,切齿道,“你明知朱杳娘杀了我母亲!她害得张娘子一尸两命,吴氏和五郎也险些命丧她手!似这等丧尽天良的毒妇,你还念着她什么?” 玉勾云纹灯冷不丁倾倒,灯油从香案滴下,在地上凝成泪痕。 握着剑刃的手卸了力气,成之染抽回剑尖,划过歪斜在地的紫衣人偶,眸中闪过一丝怨愤:“成昭远,你到底有没有心?还是你的心,跟朱杳娘一般黑!” “是她生了我,我不念着她,谁来念着她!”成昭远仰头癫笑起来,腕间五色丝被鲜血染透,粘成污浊的一团。他望着成之染,那笑容好似啼哭:“你父亲不肯给我母亲名分,这名分只有我能给!我等了十五年,整整十五年,等到我母亲早已骨枯黄土,才等到今日做这个皇帝。谁想到这皇帝竟如此不堪……” 剑锋擦过帝王耳际,斩断的发丝飘到香灰里。成之染的手在抖,陇外风雪都未让她如此颤抖:“你还知道自己是皇帝!你整日荒嬉无度,半夜又在此发疯,心里只有那一个名分,哪里还装得下苍生百姓?” 窗外一群寒鸦呼啦啦飞过,振翅间月影斑驳。成昭远面容了无血色,仿佛被月光浸染得彻底。他枯笑一声:“朝廷那些事,阿姊不是做了吗?哪里还轮得到我!” 成之染禁不住冷笑,厉声道:“你是在怪我贪恋权柄?” 成昭远摊开掌心,掌中空无一物,唯有被剑刃割伤的血痕淋漓。他用力一握,望着她道:“难道不是吗?” 成之染怒火攻心,攥紧了剑柄,剑尖低垂着发颤:“我走到今日,手中的一切,都是一步一步得来的,没有一官半职是拜你所赐。你要想清楚。” “是了,是了,”成昭远抓起地上的檀木偶人,道,“我与这偶人,也没什么分别!” 偶人身上的玉珠脱落,骨碌骨碌滚到香案下,他的手微微颤动,直视着成之染,一言不发。 成之染一剑将偶人劈裂,在对方惊惧怨愤的目光中缓缓开口:“父亲当真没有教给你,如何做一个皇帝。” 成昭远静默了一瞬,突然抓着残破的偶人砸向楹柱。偶人登时断成两截,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难道苏弘正不明白?他为何不能做皇帝!” 殿中登时陷入了死寂。 半晌,成之染用锦帕将剑刃擦净,长剑入鞘,音声凛然:“我也想知道。” 她向成昭远投去一瞥,煌煌灯影中,终于看清阿弟眼底的恨意,原是自己亲手种下的因果。 璿仪殿外的丹桂已经开始凋谢,落满桂花的步辇浸透了月色寒光。成之染在月下抬首,握紧了手中长剑。 她忽而想起乾宁元年春,从江陵回到京门时,年仅六岁的成昭远望着她,也曾是一脸孺慕的模样。 第445章 只可惜,再也不可得了。 第二日早朝,成之染并未见到成昭远。接连数日他称病不朝,对外说是居丧时哀毁过甚,感染了风寒。 这借口骗过了百官公卿,成之染望着正福殿的方向,也唯有沉默而已。 正福殿上下噤若寒蝉,终日大气不敢出一口。 皇帝不知摔碎了第几个茶盏,广袖翻飞间香炉倾覆,细碎灰粉落在御案章奏上,太平长公主代拟的朱批糊成了一团污血。 “陛下……”值夜内侍颤巍巍奉上安神汤,瑟瑟发抖的倒影投到皇帝脚下。 成昭远抄起镇纸掷去,惊得众人扑簌簌跪倒一片。他盯着掌心被棱角划开的伤口,枯笑着将血抹在檀木人偶的残躯上。 人偶破败的面容斑驳而狰狞,耳畔仿佛又传来朱氏临终前的哀嚎,她被缢死时哭得撕心裂肺。 成昭远猛地将御案掀翻,大大小小的物事稀里哗啦散落满地。他从成堆的章奏间瞥见某页边角露出“太平”二字,于是拾起来发狠撕成碎片。纸屑飘进滚烫的灯油里,白烟袅袅升起,仿佛勾勒成朱氏的轮廓。 她仍旧穿着被赐死时的素衣,颈间红痕化作灵蛇吐信,喃喃道:“杀了她……为我报仇……” “杀了她……”成昭远拔剑四顾,明暗交错的垂帷之间,唯独铜镜映出自己扭曲的脸。 剑光闪过,云屏上的棠棣之花刺啦断裂,“棠棣”二字也劈成两半。 成昭远持剑的手抖得厉害,长剑当啷一声坠落,皇帝的身形也瘫软在地。身下的金砖冷得像冰,一寸一寸将他的神思抽离。他听到檐前铁马叮当动地而来,恍惚又是当年朱氏哄他入睡时,轻轻晃动的铜铃声。 胆大的内侍偷眼打量,只见皇帝攥着染血的素服低笑出声,渐渐便没了动静。 竟是睡着了。 众人暗中松了一口气,天亮前又禁不住战战兢兢,生怕沉睡的皇帝醒来,又一天鸡犬不宁。 然而成昭远睁开眼时,神情却十分平静。 他命人备马出宫。 报恩寺门前堆了层厚厚的枯叶,被暮秋霜风吹得呼啦作响。寺里有一棵枯死的银杏,成昭远先前未曾留意,此刻仰头望去,青灰天穹下,干瘦的秃枝仿佛张成了无数只抓挠的手。 寺主沉默地在前引路,偌大寺院中烟火阒寂,唯有啄食腐果的寒鸦被脚步声惊起。 禅房内,独孤明月正在擦拭一尊褪色的菩萨像。 案头箩筐里盛着晒干的桂花,混杂着佛龛前香灰的味道,倏忽让成昭远想起十二岁那年,父亲和长姊都远征在外,他悄悄在东府小阁中供奉朱氏的灵位,香烛的气息也是这般馥郁。 “尼师为何不问,我为何到此?”他问道。 独孤明月停下了动作,将菩萨像置于案上,抬眸看了他一眼,道:“陛下眉间郁结,可是为长公主所困?” 成昭远猛地扶上腰间佩剑:“尼师慎言。”他瞥见漆案倒映出菩萨低垂的眉眼,沉默了一瞬,又道:“朕不过是来为先帝祈福。” 独孤明月轻笑了一声,半晌道:“我不过亡国余孽,正如陛下,也不过是御座上的偶人。” 她话音刚落,小窗外惊雷大作。电光劈亮禅房的刹那,成昭远的脸被照得雪白,他抿紧了唇,眸光亦颤动不已。 禅房内有些昏暗,独孤明月点了一盏灯,泛黄的火苗在风影里飘忽,未曾将她的眸底照亮。 “怨憎会……”她似是低叹。 “够了!”成昭远打断了她。 “陛下分明是自欺欺人,”独孤明月摇了摇头,道,“可还记得上一次,我有句话要告诉陛下?” 成昭远稍稍缓和了神色,道:“那日你说了些什么?” 独孤明月沉默了一瞬,雨幕顷刻间淹没了禅房。她望着佛龛中的眉眼,嘴唇微动:“天倾西北,地满东南。贪狼命世,空谷遮关。” 成昭远倏忽睁大了眼睛,一把攥住她手腕:“你怎知——” 独孤明月一动不动,单薄的腕骨硌得他掌心生疼。 成昭远循着对方的目光望去,壁龛中的佛祖眉目含悲,隐约是故人模样。冷汗霎时间顺着脊背滑落,时值清秋,他却仿佛置身烈火。 独孤明月侧首看着他,那一双幽邃的眼睛悲喜莫辨。腕间传来的战栗良久复归于平静,年轻的皇帝松开了手,似是颓然。 “难道……都是报应么?” 大雨在窗外滂沱,昏黄灯影中响起独孤明月的低语:“陛下的皇位,沾了多少人的血?”她指尖划过成昭远腰间玉带,“今后,又会沾上多少人的血……” 成昭远低头一看,他今日系了一条九环蹀躞带,此时才恍然想起,这是胡人的物事。 九环犀带上镶着的不是素玉带板,而是以血玉雕成的饕餮兽面,每只兽口衔着豌豆大小的珍珠。悬挂的錾花银囊光艳夺目,用金线绣着并蒂牡丹。 他仍在高祖丧期,服色虽浅淡,这一条玉带却极尽奢靡。 “可这本就是我应得的……”成昭远不由得攥紧了锦囊,扬起了声音,“我是高祖的长子,我才是继嗣!是她偏心,她恨不得死的那个人是我!” 独孤明月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皇帝年轻的面容被雷光照亮,霎时间显出几分狰狞。 成昭远从对方眸中望见自己的倒影,登时愣住了,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她仿佛窥破了自己内心的惶遽,幽冷的目光如长针刺入他心底。 痛,实在痛。 好似当年撞上生母最后的目光,那一双含恨的眼睛不是望向冷面的父亲,而是死死盯着瘫坐地上的缟素身影。 那年他的长姊只有十四岁,却狠狠要将短刀刺入他生母胸膛。 独孤明月似乎笑了笑,佛前的青烟凝成白绫形状,仿佛萦绕在她颈间。 成昭远不由得呼吸一窒,禁不住要为她解去窒息的枷锁,手腕却被对方轻轻扶住。 “陛下可听过厌胜之术?”独孤明月的声音有如鬼魅,仿佛从极远的雨幕飘来,“此物可解陛下心结。” 第398章 追怀 成昭远惊得踉跄后退,脊背猛地抵上身后的板壁。 板壁上绘着地狱变相图,恶鬼手中铁索正勒住画中将军的脖颈,那人的眉眼模模糊糊,在灯下泛着幽幽的冷光。 成昭远下意识想要摇头,冷不丁触到板壁,指尖倏忽传来一阵冰冷的粘腻。他有些僵硬地扭头看去,赫然对上画中将军的目光,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沉沉钟声自雨幕深处浮起,再定睛看时,熟悉的面容一晃而过,板壁只余下寥寥数笔的狰狞恶鬼。 独孤明月依旧坐在案前,伸手抚上那尊菩萨像,她在端详时低眉一笑,宛如成昭远幼年望见的生母模样。 成昭远缓缓沿着板壁瘫坐,听得小窗外雨声渐歇,浑身僵硬而冰凉。他动了动嘴唇,喉咙却仿佛被什么堵住,干涸得说不出一句话。 独孤明月并不急于听到他的回答,用素帕将菩萨像擦遍,那青白釉色光可鉴人。满室沉寂中,她听到成昭远微弱的声音。 “当真行得通?” 秋阴不散,比丘尼缁衣暗沉如水,声音却淡得像香炉余烬:“陛下可知长公主为何留我性命?” 成昭远攥紧了衣袖,道:“因你能通灵?” 独孤明月瞥了他一眼:“因为她有时盲目,心慈手软。”她松开了手中菩萨像,将它立在案上,道,“半壁江山,都是她打下来的。这样的女子,陛下以为她求的是什么?” 禅房外风叶萧萧,成昭远神思不属,推门而出时,外间天光比他意想中明亮得多。 他一时惶然。 身后似乎传来独孤明月低低的诵经声,缠着他跌撞的脚步久久不散。怀中素帕残留着一丝桂花香,仿佛还混着千里征尘的血腥气。 凉风吹得山阴道上水滴簌簌,马蹄陷入浸润的膏土,泥泞掌印星星点点绵延,消散在金陵城往来人海中。 成昭远步入正福殿时,瞥见自己的身影映在金砖上,已经枯槁得不成样子。 ———— 东府城。 残阳如血,将后园池水染成赤金色。成之染衣角拂过水榭朱栏,惊起芦丛中游嬉的灰鹭。 石案上章奏堆积如山,她瞥见芦花粘在章奏边缘,在日下白得刺眼,犹如那日山陵外的招魂幡。 成之染伸手去拂,指尖在最上摊开的朱批顿住,朱砂洇开的笔锋,勾连了无尽萧索。 “正福殿今日又退了汤药。”江萦扇站在几步开外,一身浅绯官袍映着残荷枯梗,眉眼平添了几分深沉。 她似乎听到一声叹息。 “随他去罢,”成之染将章奏合上,吩咐道,“明日送到正福殿。” 江萦扇难掩忧色,自从那夜与成昭远争执,旬日以来成之染鲜少入宫,除了朝会时避无可避,她几乎不再与成昭远见面,甚至不愿在台省停留。 大小官吏往来于宫中府中,一时也摸不清境况。 第446章 池面忽而荡起一阵阵涟漪,不知从何处钻出几只野鸭,飞快地在水面上划动。成之染心中郁郁,看到这几只灰扑扑的模样,顿觉眼前聒噪。 “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他竟然如此执拗……”她似是喃喃,忽而望向江萦扇,道,“当年留府监事时,也是如此么?” 她姊弟二人争执的缘由,江萦扇不甚明了,斟酌道:“今非昔比,皇帝自是不同。” 成之染摇了摇头:“三郎便不会如此。” 瞥见江萦扇讶异的神情,她自嘲一笑:“也不知怎的,我近日频频想起三郎。他若是还在,这时候刚满二十岁。” 他若是还在,如今这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江萦扇不敢再细想下去,逝者已矣,秋凉时候,难免伤怀。她温声劝慰,成之染勾了勾唇,望向落日余晖中耀眼的芦花。 那景致好似京门沙洲,有时又像在渭水之畔,可惜终究只是生在这一汪曲折的水塘,困于这一方狭小的天地。 江萦扇离府之时,在庭中遇到了徐崇朝,于是在道旁止步,欠身一礼。 她肩头落叶被凉风掀起,绯衣袖口的云雷纹时隐时现,正是散骑省女官新制的式样。 徐崇朝若有所思,道:“今日五兵尚书周公向我问起你。” 江萦扇抬首,眸光动了动,似乎红了脸:“还望阿叔莫要对长公主提起。” “这又有什么?”徐崇朝不以为意。 江萦扇不语,神情却是有些不情不愿。 “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徐崇朝松了口,道,“你心中有分寸便好。” 江萦扇点了点头,略一思忖,道:“长公主许是怀念京兆王,阿叔留意些罢。”仿佛生怕对方再追问一般,她微微致意便转身离去,脚步有几分匆忙。 因着她的话,徐崇朝心头掠过一丝黯然。四年弹指一挥间,何止成之染思念成襄远,他亦对徐望朝之死难以忘怀。新朝旧代的繁华更迭,到底与逝去之人了无干系了。 不过在如今这个时候,这份思念独独有几分难言的意味。 成之染依旧在后园,残荷枯梗刺破水面倒影,涟漪随凉风破碎斑驳。听闻不远处唤了几声“郎君”,她身形微动,四肢百骸都有些僵硬了,刚转身便被人拥入怀中。 宽袍大袖裹住她发颤的肩膀,徐崇朝下颌轻抵她云鬓银簪,散落的发丝垂下,与进贤冠的垂缨纠缠成网。 暮云在二人相贴的袖口处交融,良久,成之染听到他问道:“可换过药了?” 那日从璿仪殿回来,手腕上不知何时划了道口子,流血虽不多,却总是让她想到成昭远握紧剑刃的那双手,心中亦抽痛不已。徐崇朝执意要为她包扎,敷了几天药,伤口也逐渐愈合,唯有那一道浅浅的痂痕,还昭示着旧伤的存在。 见她手往袖里缩,徐崇朝心知这定是忘记了,于是拉起她的手看了一番,道:“就快要好了,莫偷懒,当心落了疤。” 从他掌心传来的暖意,让成之染有些莫名的留恋,仿佛顺着即将愈合的伤口渗入皮肉和骨髓,比安息香更为镇痛。 她略略勾唇:“这点伤,又算得什么。” 徐崇朝摸着她的手冰凉,于是拉她回了屋,烛火映在她眸中,碎成点点赤金。 侍女将伤药呈上,漆盒里泛出琥珀香,与当年分发给西征将士的别无二致。 成之染眼眸发涩,突然按住对方敷药的手。 徐崇朝抬眸看她。 琥珀能治金创,可是心里的伤口,只怕再难痊愈了。 成之染嘴唇动了动:“我或许……当真是偏心的。” “此话怎讲?” “失去了麒麟,我的心思并不会匀给其他兄弟,”成之染眸中泛起涟漪,“恰恰相反,我会用更多的心思怀念他。” “人都会偏心,不是你的错。”徐崇朝说道。一朵桂花从他肩头落下,像一枚褪色的金钿。 成之染垂下眼眸,道:“真的吗?” “你思念麒麟,麒麟也会想你,”徐崇朝摸了摸她的脸颊,道,“明日去山陵看看罢。” 高祖即位后,已将京兆王衣冠冢迁葬山陵之侧。成之染有些迟疑:“桃符素来多疑,倘若知道了……” “他从不曾到兄弟坟前,倘若还不准你去,未免太过失礼。” 成之染微微颔首。 ———— 清秋时节,草木摇落。到了日暮时分,山林间寒气蓊郁,萧萧索索地凝在枝叶上。 京兆王的青石碑孤零零矗立,成之染远远望了许久,才缓步上前。徐崇朝捧着锦盒跟在后头,盒里盛满了成襄远喜爱的吃食,杯杯盏盏随脚步叮当作响。 “麒麟最爱甜食。”成之染将胶牙饧摆在碑前,指尖从刻痕抚过,崭新而凌厉。 徐崇朝插了三柱线香,道:“上月陇西进贡的驼乳酪,他一定喜欢。” 话音未落,山风骤起,火星溅在碑边野菊上,烧出个焦黑的缺口。 成之染不由得苦笑,成襄远在关中时,那时节兵荒马乱,到处是流民和乱军,只怕他也没机会尝尝什么驼乳酪,如今进贡的那些,还不是落到成昭远肚子里。 “他是个好阿弟,从来都乖巧听话。”她用袖角擦了擦碑侧霜痕。素麻沾了些松脂,她不以为意,眸中却有了泪光:“浑不似桃符这般顽劣。” 徐崇朝叹息一声,解下大氅披在她肩头:“皇帝前几日感染风寒,太医说……” “说他是郁结于心?”成之染瞥了他一眼,“他郁结?麒麟一去不归时,他可曾郁结?如今倒是为自己郁结起来了。” 徐崇朝沉默了一瞬,从锦盒底层取出一枚玉玦:“这是早先收拾书阁发现的。” 青玉表面裂痕交错,首尾双龙的形制,让成之染猛地一愣神。 她险些以为自己又见到了何知己的那一枚玉玦,忽而又想起那玉玦已经断为两截,一并埋入了高祖玄宫。 徐崇朝解释道:“听府中人说,这是当年皇帝在东府监事时得到的,当时他说要留给麒麟,后来……就束之高阁了。” 成之染将玉玦接过,不由得在手心攥紧,坚硬的青玉硌得生疼。秋风忽而转了向,卷着纸灰往她脸上扑,她眸中酸涩,几乎要落下泪来。 徐崇朝按住她颤抖的手:“今日送到这衣冠冢前,也算是了结了皇帝一桩心愿。麒麟知道他兄长心意,也会高兴的。” “麒麟……麒麟……他若还活着……”成之染撕碎了手中纸钱,咬唇道,“我与桃符定不会走到如今这地步!” 第399章 伤逝 碎纸随山风飘起,暮天摇落数声鸦鸣,掠过乌压压松林。 成之染怔怔地望了许久,徐崇朝握紧了她的手:“麒麟若是还活着,也不愿看到你与皇帝走到如今这地步。” 成之染不由得苦笑出声。那个桃花一样明艳的少年从眼前晃过,唇角似乎要翘起,可望着她的目光盛满了悲伤。她忽地哽咽:“岂是我要与桃符至于今日……” 徐崇朝望着石碑前亮晶晶的胶牙饧,叹息道:“他已经不是从前的公府郎君了。”他指向碑底新冒的野菊,道:“总有些东西,剪除不尽的。” 野菊开着柔弱的白花,微微在风中晃动。成之染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道:“为人君父,自当做臣子楷模。当初袁皇后问我他是怎样的人物,我说他‘敬而无失,恭而有礼’,如今才知道却是看走了眼。” “何至于此?”徐崇朝扳过她双肩,道,“或许他只是骤登大位,做了天下第一人,不惯于管束罢了。” 成之染垂下眼眸:“桃符心里怨我管束他,可他不知想一想,我若不管束,他如何守得住江山?” 冷不丁一阵风起,纸灰扑簌簌落满锦盒,沾染了素服的褶皱。徐崇朝替她拍了拍身上的纸灰,道:“皇帝与你都是为了江山。多少将士拿命换来的太平,当真要毁于同室操戈?” “我并无此意,”成之染眸光微动,指尖触到冰凉的石碑底座,倏忽想起了乾宁十三年长安的冬雪。 她望着金陵方向苍茫的落日余晖,低声叹息道:“回去罢,改日……改日我再去正福殿。” 徐崇朝心中一动,见她的衣袂被山风掀起又落下,暮色里的斑驳纹路忽明忽暗。 成之染将最后一叠纸钱投入火盆,盯着火舌将一切吞噬。灼热的火苗晃成虚影,恍惚是成襄远十几岁披甲出征时,青天下稚嫩又明秀的面庞。 徐崇朝扶她起身,细碎脚步被满园荒芜吞没。 “麒麟若在,定要怪我优柔。”成之染驻足回望,孤零零的碑石巍然矗立,以沉默回答一切。 三郎素来是个温柔的人。徐崇朝暗想,不觉摇头道:“他会劝阿姊勿悲,皇帝聪慧,必是明君……” 两人低语在风中消散。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神道尽头石像生笼上一缕青纱雾。 他们此行轻车简从,只扮作寻常人家,远处油壁车幔幕垂垂,驾辕的青骢不耐地打了个响鼻,颈上铜铃发出断续轻响。 第447章 成之染却不急着登车。她已许久不曾走在官道上,置身于郊野之中,望不见巍峨宫阙投下的阴影,满眼是荒芜的斜阳草树,朝堂纷扰仿佛能在此刻短暂远去。 远处冷不丁响起阵阵马蹄声,徐崇朝警觉地按剑转身,却见山道拐角转出一群人,你追我赶地纵马飞奔。 成之染被他轻轻扯向道旁,十余骑戎装少年卷着浩荡尘烟,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仆从,呼啦啦从她眼前掠过。 为首那少年从马上投来一瞥,皮弁被风掀起时,那一道目光如星子般闪亮。 成之染不由得一怔。 尘浪中裹挟着马匹和枯草的气息。待黄埃散尽,她微微蹙眉。 徐崇朝不由得唤了她一声。 太平长公主出入扈从如云,从来都是旁人避让她,今日却是头一遭吃了旁人的烟尘。他劝道:“登车罢。” 成之染“嗯”了一声,似乎仍有些心不在焉,刚迈出脚步,忽觉脚下异样,低头一看,素履正踩着枚羊脂玉佩。 她俯身将玉佩拾起,是一枚颇为素雅的菡萏模样。 耳畔马蹄声去而复返,清越嗓音穿透了暮色:“娘子留步!” 折返的少年勒马止步,胯#下良驹喷出的白汽扑在尘埃里,凝成细小的冰晶。他翻鞍下马,姿态利落得很,在寻常世家子弟中却是少见。 “娘子可见到一枚玉佩?” 成之染将玉佩悬在残阳里,垂落的朱缨轻晃,系环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沈”字。她指尖一颤,打量那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 “沈郎君,这玉是你的?” “正是,正是,”那少年忙不迭点头,又有些意外:“娘子认得我?” “不认得,”成之染将玉佩还给他,目光落在他脸上,禁不住又道,“只是看到小郎君,却好似故人重逢。” 少年向她道了谢,握紧了手中玉佩,他突然抬头:“真的很像吗?” 听他这么说,成之染反倒意外。 “娘子许是见过我父亲罢?”见成之染不语,那少年似是黯然,“人人都说我与父亲长得像,可他的模样,我已经记不清了。” 成之染眸光动了动,忽而被一股巨大的惶惑攫住心口。她听到自己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沈玄墨,”少年后退半步,踩得脚下枯叶嘎吱作响,“娘子当真认得我?我父亲……” “二郎——” 他的声音骤然被叫喊打断,马蹄声如闷雷滚过,方才与他同行的一众少年纵马而来,高呼道:“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沈玄墨应了一声,众人便催着回城,时辰已经不早,再晚只怕要赶上宵禁。 沈玄墨将玉佩塞到怀中,忙着跟众人解释,冷不丁回头之时,却只见方才那二人远去的背影。 他难掩失落,翻身上马,又止不住回望。西风卷起背上的旗幡,翻飞旗面扑打在少年肩头。 他望见那娘子即将登车时,倏忽又抬眼向他投来一瞥,怀中的玉佩登时有些发烫。 成之染目光停留了一瞬。斜阳残照里,好似许多年以前,那位故人也是这样逆光而立,身后是焚天的战火和残旗。 ———— 东府城月色苍茫,屋外梧桐叶在风中厮磨,沙沙轻响如细雨敲窗。 风从窗缝漏进来,卷着灯下的书页哗啦作响,成之染倏忽闻到一抹淡淡的血腥。 案头铜镜里烛光晃动,幢幢灯影中有一个模糊的身形,铁甲生出了锈迹和寒霜,甲片间钻出灼灼的野菊。 “沈郎君……”成之染不觉怔然。 那人影拎着把长刀,血珠顺着锋利的刀刃往下淌,落地却化作枯黄的桐叶。他忽然摘了兜鍪,露出颈间深可见骨的伤口。 成之染的声音断在喉咙里,她知道,那不会是沈星桥。 “阿姊……”有人在耳畔轻唤,稚嫩而清晰。 那长刀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手中,霎时间如同烙铁般滚烫,血肉模糊地黏着她的手,甩也甩不掉。成之染有些急了,却见那人的铠甲被烧得扭曲,熔成山陵官道旁那枚玉佩的形状。 “狸奴!狸奴!”一双手陡然将她抓住,晃动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掌心的长刀突然坠地,“当啷”一声锐响,随案头三足灯爆出灯花。 成之染睁开眼时,窗外月光亮极了,窗棂将梧桐树影扭曲成锁链形状。她呼吸一滞,对上了徐崇朝的目光。 “可是噩梦了?”徐崇朝不无担忧。 难道是她睡着了? 成之染低头,案上百家谱纸页泛黄,散着陈年墨香。“玄墨”二字的蝇头小楷,比乾宁十三年的血渍更暗沉三分。 “果然是沈郎君之子。”她指尖抚过纸页,一时间百味杂陈。与沈星桥初识之时,他尚未为家人复仇,也尚未婚娶。没想到许多年过去,连孩子都这么大了。 小窗外风势骤急,卷落的残叶拍在窗纱上,萧瑟得令人心惊。 徐崇朝拨亮了灯芯,道:“沈郎君性情沉稳,那位小郎君却是爱说话。” 成之染似是喟然:“这样也好,总不会像他父亲那样,所有事都埋在心里。”然后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刻,刺出最狠厉的一刀。 心口仍旧如当年一般隐隐作痛。 半晌,她缓缓说道:“倘若沈郎君知道将来会命丧我手,让他们父子分离,那时候还会不会再教我习武?” “可是他不会未卜先知,你也无法改变以往之事,”徐崇朝劝道,“只能选择做眼下最妥当的事。” 屋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博山香炉吐出袅袅烟丝,清苦的香气在室内浮沉。 成之染目光落在案头银钵,钵中蜜饯上凝了一层糖霜。她隐约记得幼时这是稀罕物,成昭远最爱跟她抢。 “前几日尝过的蜜渍梅子,用的是梁州进贡的石蜜,”她唤来侍女,吩咐道,“取一坛,明日我送进宫去。” 侍女领命而去。 徐崇朝问道:“皇帝也喜欢甜食?” 成之染似是一笑:“他幼时喜欢,如今大抵是不变的罢。” 徐崇朝见她眸光盈盈,如同蜜饯泛着的琥珀光泽,脸上是近来难得一见的悦色。他微微勾唇:“但愿他能知你心。” 侍女不多时捧着瓷罐进来,成之染打量那青釉素朴,又命人取来锦盒,竟是要亲自分装到漆盒里。 “早些歇息罢,”徐崇朝将她拦下,劝道,“难道要明早宫门一开便送去?” “好,也不急在这一时,”成之染似是一笑,抚摸着锦盒的凤纹锁扣,烛光映出她眼角细纹,“他总该明白……” 第400章 巫蛊 钟鼓迟迟,朝露未晞。 成之染将最后一颗蜜渍梅子摆进错金漆盒,琥珀色的糖霜裹着果肉,影影绰绰映出她眼底跳动的烛火。 腌制梅子的石蜜出自梁州,刺史张来锡派使者千里迢迢送来。因一双儿女贪嘴,成之染特意叮嘱了用古法腌制,那味道与幼时蜜饯的滋味如出一辙。 想来成昭远也会喜欢。 她指尖拂过锦盒雕刻的棠棣花纹,道:“把江州进贡的银盏一并呈上。” 侍女应声将银盏捧来,银白的栀子花盏雕镂如意云纹,与蜜饯的甜腻甚是相称。 成之染端详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 徐崇朝替她盖上盒盖,轻轻在木匣上敲了敲,道:“皇帝病了许多天,如今也该好了。” 他话音刚落,窗外的竹丛忽而一阵乱响,隐隐有靴声由远而近,铿锵踏破满庭寂静。 通传禀报道:“左卫将军求见。” 成之染的手悬在锦盒锁扣上,几乎微不可察地一颤,道:“宣。” 顾岳来得颇有些匆忙,他跪在堂中,喉结上下滚动:“殿下,这是在正福殿偏殿发现的……” 他怀里抱着个青布包袱,徐崇朝亲自上前接过。那布包沉甸甸的,解开是一个漆盒。 盒盖被撑开一条缝,露出半截榆木雕的臂膀,姿势诡异地支棱着,五指成爪,浮起淡淡的青黑,仿佛在什么药汁中浸泡过。 徐崇朝一惊,不由得按住了盒盖。 成之染抬眼看他,道:“打开。” “这……”徐崇朝一动不动,正要开口时,成之染却将他的手拨开。 盒盖掀起的刹那,赫然露出具小臂长短的人偶,数枚银针钉在心口要害处,钉身还刻着难以辨识的符画。 “原是在榻底,今早被宫人看到了,还未曾声张……”顾岳话还没说完,冷不丁“当啷”一声,上首案头的银盏砰然坠地。栀子花盏在地上滚了滚,渐渐地没了声息。 成之染冷声问道:“可验过真伪?” “人偶衣料是会稽郡进贡的越罗,上上品,寻常宫人寸缕难求。”顾岳道。 秋风吹得雕花槛窗吱呀作响,案头的蜜饯甜香与人偶腐气绞作一团。 成之染一根根将银针拔下,剥了人偶的彩衣,见那人偶胸前写着她姓名和八字,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笔迹。 第448章 顾岳半晌没听到上首反应,禁不住抬起了头。成之染在案前静坐,低垂着眼眸看不清神色。 “顾将军……”她语气平静,“再查。” 博山香炉里青烟散尽,香灰都要冷透了。顾岳已走了许久,成之染仍未松开攥着人偶的手。 徐崇朝用镊子将银针收起,窗明几净,针头泛着幽蓝的冷光。 仿佛是淬过毒的。 他赶忙唤人取来热水,掰开成之染的手,细细地清洗一番。 成之染任由他动作,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视线死死地盯着那人偶,几乎要将它胸口小字盯出窟窿来。 “狸奴……”徐崇朝刚一伸手,成之染忽然将人偶扔到铜盆里,水面映出她苍白的脸和人偶裂开的嘴,波纹晃动间狰狞得有些可怖。 “父亲若在……”她唇边浮起一丝枯笑,“可还会骂我妇人之仁?” 徐崇朝按住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烧掉罢。” “烧掉,烧掉……”成之染喃喃,望向他的目光似是悲戚,“烧掉了,就可以当作无事发生么?” “你再等等,或许……或许不是他呢?”徐崇朝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他自己也难以说服。 成之染却轻轻地“嗯”了一声:“是啊,或许呢……” 冷雨落在青瓦上,滴滴答答地惹人心烦。她对着案上的章奏出神,朱批的墨迹被水渍洇开,像一团化开的淤血。 数日后,左卫将军第二次叩见,呈上的证物,是几具差池相仿的人偶,和一把半截焦黑的桃木剑。剑柄上缠着五色丝,染了些干枯的血痕。 “帝寝共搜出七具偶人。”顾岳衣摆滴着水,声音也渗透了凉气。呈上的人偶末端发黑,似乎是烛火留下的灼痕。 他有些担心地望着成之染,面前的太平长公主一一将证物看过,平静道:“有劳将军。” 顾岳不无忧虑,可他终究是外人,长公主与皇帝之间的纠葛,容不得旁人置喙。 雨幕里传来凄厉鸦鸣,成之染从座中起身,缓缓走到了檐下。 雨丝细如松针,斜斜刺进青砖缝隙。她扶着朱漆廊柱,看庭中那株银杏在雨雾中褪去金甲,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衣袖。一滴冷雨冷不丁钻进后颈,让她不由得一个寒颤。 成昭远孩提之时,她也曾抱着他在檐下看雨,可如今昔日的孩童长大,却把淬毒的银针一根根钉进咒诅她的人偶。 “外间凉,当心着了风。”徐崇朝捧着大氅欲言又止。 成之染摆了摆手,任由雨珠飘在脸颊上,凉凉的,如同泪滴。 “备辇,”她终于开口,道,“入宫。” “狸奴……”徐崇朝皱眉。 “让我去见他,”成之染喃喃,风丝将她的眉睫吹得模糊,“我要去见他。” ———— 沉沉雨幕里,断断续续传来铃音和马嘶。成之染掀起侧帘,御道两侧的官署浸在烟岚中,两只石狮从窗外掠过,湿漉漉的眼睛泛着死鱼般的灰白。 今日一早便开始下雨,路上冷冷清清的。到了大司马门外,雨势又陡然惶急,如乱箭齐发。步辇的素纹帷幔已湿得暗沉,抬辇内侍皂靴碾过水洼,噗嗤声混着砸落的雨水,一声声如羯鼓催命。 成之染瞥见道旁三五宫人冒雨疾行,这般凄惶的境地,与她也没什么分别。 步辇停在正福殿前,她踩上青砖,脚下却一滑,素履沾上了砖缝的苔藓。石阶上泛着青黑,殿中的烛火微光隐约晃动在雨帘后。 侍女擎着的伞盖险些被风掀翻,淋雨的素服冰凉又沉重,每走一步都仿佛身着重甲。 成之染步入殿中,湿透的衣摆拖出蜿蜒水痕,她望见珠帘之后重重绡帐被风掀起又落下,露出软榻上蜷缩的身影。 成昭远抓着一幅画轴,画轴另一端垂落在地,似是精心装裱的字画,可惜也无人怜惜。 “阿姊怎么想起我来了?”他忽然一笑,冷不丁松开画轴,落在金砖上一声轻响,惊得连枝灯树火苗瑟缩。 成之染解下大氅的动作极慢,水珠滴落在地上,湿痕淋漓。她将锦盒轻轻搁在御案,道:“幼时的蜜饯,陛下可还记得滋味?” 成昭远微微一愣,攥住了锦茵:“记得,怎么不记得?阿姊总爱与我抢。” “所以用巫蛊咒我?”成之染将锦盒掀开,将漆盒盛着的蜜渍梅子摆在案上。 成昭远瞳孔微缩,猛然从榻上支起身子,半晌,缓缓道:“阿姊……这是什么话。” 成之染抬眸打量他一番,一时竟有些惘然。她仿佛看到业已死去的庾载明模糊的影子,对方唇角噙着一丝嘲讽的笑意,随潇潇雨声晃了晃,破碎成眼前人的模样。 她终于开口,嗓音与十六年前的自己重合:“我若要杀人,必然真刀真枪地决斗,怎会用这种阴损手段?” 案头的灯影抖了抖,落在成昭远凝滞不动的眉眼间,如同坠入了一滩枯水。他似是枯笑:“阿姊怎么了,来这里只说些打打杀杀。” “那么劳烦陛下告诉我,我该说什么?”成之染取出锦盒底层的一只漆盒,数十枚纤细的银针倾泻而出,冷光映在成昭远眸中,又让她无比疲倦,“没人告诉你,做这种偶人,涂上咒诅之人的血,会更为灵验?” 成昭远沉默了许久,久到球笼熏炉的青烟在眼前盘虬错乱。他猛地将漆盒打翻,密密麻麻的银针散落了一地。 “怎比得上阿姊手段……”他脸上笑着,声音却颤抖不已,“满朝文武,百官公卿,哪个不是阿姊的傀儡!我这个皇帝,就是个笑话!” “你若能靠咒诅杀了我,那才是笑话!”成之染死死盯着他,眸中亦冷若寒霜。 “朕的好阿姊……”成昭远赤足踩在金砖上,俯身将散落的画轴拾起,道,“太平长公主英明神武,既顾惜贤臣名声,何不学高祖受禅?” 他抖开画轴,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赫然是周公辅成王的图景。 “你难道以为,我愿意看到高祖受禅?”成之染冷笑起来,笑声混杂着连枝灯树的残影,在雨帘之间化为碎片。她隔着御案与成昭远相望,道:“桃符,你未免太不知足了。” “做一个傀儡,还要我知足?”成昭远将画轴扔下,眸光在烛火中闪动,“难道高祖辛苦得到的天下,是要我做第二个苏弘正吗?” “你……”成之染无名火起,斥道,“你有什么资格与魏帝相提并论?” 她话音刚落,轰隆隆惊雷从殿宇碾过。成昭远突然越过御案掐住她手腕:“他不过亡国之君,你拿我比他?这般惦记前朝,不如把玺绶奉还废帝!” 第401章 殊途 案头铜镜浮起一层绵密的水雾,成之染微微晃神,从镜中望见自己与魏王重叠的倒影。 那年平蜀后入宫,魏王将太平剑赐她时,她信誓旦旦地说,剑斩楼兰,将致太平。可没想到这一剑,劈碎的是苏氏的江山。 成之染看向成昭远,将他的手指掰开,冷冷道:“至少……他不会用巫蛊咒杀血亲。” 成昭远嘴唇动了动,喉咙里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能说什么,难道说他从未想过要杀她?这种话他自己也觉得可笑。 他一把将铜镜扫落,“当啷”锐响如闪电,颤巍巍劈开两人的倒影。 “高祖即位那一日,可是由你亲自送上受禅台的!”成昭远在灯影中大笑,切齿道,“阿姊又有什么资格说我不如废帝?” “你以为魏帝为何禅让?”成之染眸光凛冽,道,“他若不献国,化鹤而去的便不只是皇子了!” 暴雨冲刷着殿前玉阶,斑驳的白玉阑干上,刻痕剥落的螭龙仿佛在游走。殿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惊得守在殿外的宫人战栗不止。 错金漆盒在楹柱上砸成碎片,散落的蜜饯滚得到处都是。成昭远立在御案前,身子微微颤抖:“所以……阿姊要替苏氏讨债不成?” 成之染只是望着他,她从未如此清晰地端详对方眉眼,年轻的皇帝双目赤红,泪花在眼中将落未落。 “你以为是我恋权……”她目光落在坠地的画轴上,声音倏忽变得邈远,“却不知这江山才是枷锁,你我都逃不掉的。” 成昭远抿唇不语。 成之染拾起脚边的蜜饯,梅子裹着石蜜的清甜,幽幽地透出香气。她望向神情萧索的帝王,不由得握住了手心:“陛下,好自为之。” 成昭远缓缓瘫坐在地,忽而猛烈地咳嗽起来,歪到御案上。灯火照亮了金砖,倒映出十五个惶恐的春去秋来。 或许这一切,从最初一刻便埋下因果。 雨不知何时已停了。正福殿檐下铁马呜咽,天边一轮惨淡的日轮,如同一张泛黄的符纸。 宫道上落满了碎玉般的绿叶,被靴底和车轮裂成细小的骸骨。御街两旁高树嶙峋,枯瘦枝桠刺破青空,好似一只只向天索命的指爪。 成之染回到东府时,在门外石狮前久久驻足。石兽眼窝里积着新鲜雨水,有些支离地倒映出她的面容。高祖受禅前新刷的朱漆大门,经年仍旧鲜亮而夺目,铜环上的狮首望着她,凉风掠过时发出低鸣絮语。 第449章 她在书斋内闭门不出,整日里茶饭不思,日暮时成洛宛和徐长安捧着食案进来,才勉强吃了两口。 成洛宛不知她因何事烦忧,依照徐崇朝嘱托劝道:“阿父让我劝阿母珍重身子,莫要被琐事困扰。” 成之染略略勾唇,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你阿父人在何处?” 成洛宛小手一指:“就在门外。” 远处传来城头暮鼓声,惊得寒鸦扑棱棱从檐上飞起。成之染让人将一双儿女带下去,案头新添了灯火,光影在眉间凝成霜华。 徐崇朝端着药盏推门入内,裹挟着满身凉意,烛火不由得跳动起来。 他看到案上摆着黑沉的檀木剑匣,成之染正在抚摸太平剑的剑鞘。博山炉沉香四溢,裹着清浅的药味,将剑上肃杀之气冲淡些许。 今日宫中情形,他已猜到大半。见成之染神情郁郁,他将温好的药盏推过几案,道:“事到如今,你可有计较?” 褐色汤药在碗中晃出涟漪,那苦味让成之染蹙眉。她瞥了一眼,闷声道:“早知他如此顽劣,便不该让他登上御座。” 徐崇朝坐到她近旁,道:“何至于此?” “他既敢以巫蛊咒我,我为何不敢动他?”成之染有几分怨愤,眼前晃过成昭远的脸,心头仿佛被冷雨浇透。 徐崇朝将太平剑收入匣中,想了想,轻轻握住她的手:“皇帝从前也算得沉稳明练,初登大宝,又如此年轻,许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成之染不由得冷笑,“我看他倒是蓄谋已久。” 她端起药盏一饮而尽,安神汤苦涩滋味在唇齿之间弥漫,即便如此她仍旧夜夜难以安眠。 徐崇朝不语,半晌,沉吟道:“他是高祖册立的储君,旁人谁也说不得什么。如今虽有些过失,只怕还未到难以挽回的境地。” “如何才算是难以挽回?”成之染反问。 事已至此,她终于知晓,人心之间一旦生出了裂隙,便再也无法修补如初。正如成昭远因朱杳娘之死耿耿于怀,十余年过去仍要为生母恢复名分。 徐崇朝摇头叹息:“高祖倘若知晓,定要怪你意气用事。” 成之染把药盏重重一放,道:“高祖在天有灵,该先骂那逆子才是。” “太皇太后素来疼爱她这个长孙……” “她又不是没有其他的孙儿。”成之染皱了皱眉头,眸中闪过一丝锐意。 徐崇朝一惊,比了个嘘声。他盯了对方片刻,压低了声音:“你要行废立之事?” 成之染抿唇不语,盯着案头灯碗外壁刻画的弦纹,神情竟有些萧瑟。良久,她说道:“高祖遗命,让苏氏之子立为储君。再过几个月,皇后也该临盆了,到时候……” 话音隐没于烛火哔剥。她抬眸望着徐崇朝,目光沉沉如秋水寒潭,连他也不能看得分明。 ———— 天时渐短,日冷霜寒。太极东堂依旧萦绕着铜炉青烟,然而总有些隐秘的氛围弥漫在青烟之外,沉沉地压弯了百官脖颈。 众人奏事时将笏板高高举起,不敢直视玉阶上分踞两端的日月。黑亮金砖倒映着模糊人影,皇帝与长公主出言抵牾时,死水般的沉寂总令人坐立难安。 禁中内省的臣僚更是大气不敢喘,皇帝和长公主的朱批总是在章奏上泾渭分明。长公主不再造访正福殿,孟元策诸人也多了几分谨慎,往来通传的小吏奔波于路,叫苦不迭地揣摩着贵人心思。 千里之外的河西王乞余氏上表称藩,被封为镇军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凉州刺史。散骑舍人江萦扇呈上太平长公主修改的草诏,皇帝瞥见长公主收尾时突兀上挑的笔锋,提笔时字迹顺势劈下,两道朱痕撞出个血色的叉。 江萦扇低眉敛首,冷不丁听上首说道:“这个乞余氏却是自在,关山万里,我也管不得。” 江萦扇没敢接话,悄悄抬眸时,望见成昭远唇角尚未散去的哂笑。 前朝风声逃不过后宫耳目。终于有一日,成昭远到显阳殿问安时,被太皇太后唤住。 膝下锦茵绘着百子图,他垂眸之际,金丝绣成的小儿朝他咧着空洞的笑。 太皇太后摩挲着筇竹杖,枯枝般的手指将杖头鹤顶磨得光亮。她用筇竹杖敲了敲青砖,嗓音有几分沙哑:“你阿姊已有些时日不曾到显阳殿来了。” 成追远低垂着目光,捻着手中的珠串,漫不经心道:“祖母若是想她,派人去唤她便是。” 太皇太后浑浊的眼珠打量他一番,道:“平日里你见了她,跟她说一说……” 成昭远皱起了眉头:“朝中诸事纷杂,我哪有心思记挂她?” 太皇太后似乎来了气,颤颤巍巍地拍着几案:“她是你阿姊,你怎么不记挂她?” “孙儿确是将她视为阿姊,可是她可曾拿我当阿弟?”成昭远禁不住手上用力,险些将珠串扯断,“我已非稚子,堂堂皇帝,还要被如此拘束!” 太皇太后闻言咳嗽起来,侍奉的宫人赶忙为她捶背顺气,呈上热气腾腾的汤药。 成昭远抿唇不语,半晌道:“祖母的身子……可还要紧?” 太皇太后慢慢将汤药喝完,拿锦帕擦了擦嘴角,道:“你们姊弟一个个,真是不让我省心。” 苦涩的药香依旧在殿中弥漫,成昭远攥着锦茵一角,道:“也没什么事,祖母不必挂怀,好生将养便是了。” 太皇太后看了他一眼,缓缓叹了一口气:“皇后腹中胎儿前日踢腾得厉害,说不定是要见阿姑呢。” 苏裁锦已怀胎七八个月,平日里素来待在含章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从高祖落葬后,竟没有再见过成之染。 除了要让她安心养胎的缘故,成昭远也存了些许隐秘的私心,不愿意让成之染跟他的妻儿有一丝瓜葛。他骤然收紧了手指,道:“他倒是会挑时辰。” “桃符,”太皇太后望着他,眸光中不无忧虑,“自从我住进这宫里,日日夜夜祈求神佛护佑社稷安宁,你阿姊也不容易,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 成昭远抬头,言语中有几分不甘:“祖母,这些事,不劳您费心。” 太皇太后又一声叹息:“你父亲临终前,将你托付给你阿姊。她岂会不是为了你好?” “祖母!”成昭远猛然直起了身子。因他的动作,百子图里的小儿挤在褶皱之间,仿佛在扭曲哭嚎。 他欲言又止,沉默了一瞬,道:“我与阿姊之间的事,我自会处置。” 皇帝匆匆离开显阳殿,廊下阴影处,成之染伫立良久。太皇太后还在拄杖嗟叹,隔着三重锦帐仍听得清晰,每一声都仿佛从乾宁二年的冬夜里传来,重重地砸在她心底。 “殿下,圣上往含章殿去了,”侍女阿喜道,“皇后说想见殿下……” “明日,我明日再去。”成之染望着重檐外碧空如洗,眸中浮起一丝阴翳。 第402章 参商 成之染已有数月未曾见到苏裁锦。前往含章殿的宫道幽深而清寂,萧萧落叶扑在宫墙上,她仿佛用了一生的力气才走完。 此番造访皇后寝殿,她特意带了一双儿女同行。两人一路上东张西望指指点点,到了含章殿也不肯安稳,叽叽喳喳聒碎了殿中宁静。 日光稀薄,斜斜地穿过雕花槛窗,十二扇彩绘漆屏映着皇后身影。成洛宛大声读出漆屏上的文字,那上面写的是《女诫》。 苏裁锦斜倚隐囊,含笑望着她,孕腹撑得素裙如丘峦起伏。青烟从案头博山炉腾起,混着陈艾清苦的香气,蜿蜒攀上殿中的梁柱。 成之染恍惚想起,当年袁皇后的显阳殿也是这气息。 “长公主可嗅出这香里添了新料?”苏裁锦手摇象牙柄团扇,双眸缓缓垂下,似乎遮蔽了往事,“圣上从东宫寻着些犀角粉,也不知是何年岁,混在陈艾里,倒是与冬寒相称。” 在成昭远之前,东宫已空置多年。年岁久远的前朝旧物,说不定还是魏王做太子时候留下来的。 成之染望着她的面容,对方恬淡的脸上看不出悲喜,仿佛瓷盏中清亮的茶汤,轻轻荡开微不可察的波痕。 苏裁锦却有些出神,茶盏中嫩芽载沉载浮,恍若幼时在显阳殿外落了满身的桂雨。如今这时节,百年桂树已褪尽金粉,只余下萧瑟寒枝随寒风呜咽。 成之染似乎笑了笑,道:“生儿育女,殊为不易。如今见殿下能得闲趣,我便放心了。” 苏裁锦指尖摩挲着扇柄的花纹,道:“太医说孩儿不喜喧哗,含章殿素来幽静,却是相宜。”她抬眸看了徐长安一眼,道:“往后总会热闹些的罢。” 成之染问道:“太医可说了日子?” “约莫在腊月前后。”苏裁锦唇角带笑,眸中浮起一丝希冀。 倘若这一胎是个皇子,依照高祖临终遗命,大梁的储君已定。 成之染微微颔首,瞥见案头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道:“殿下如今还在读书?” 第450章 苏裁锦伸手轻抚纸张边沿,解释道:“平日里只是抄些经文。” 成之染一时惘然,她记得魏王也是笃信佛道之事,于是道:“殿下心慈,是社稷之福。” 苏裁锦似乎红了脸:“不过是尽己所能,做些微末之事罢了。”她眸光顿了顿,道,“朝堂几多纷扰,不能为圣上分忧,只盼家宅和乐,诸事安稳顺遂。” 成之染沉默了一瞬,殿中清冷的香气越发浓郁。她叹道:“桃符能与殿下结为伉俪,是他的福分。” “长公主……”苏裁锦长睫轻颤,半晌才说道,“长公主莫要拿我说笑了。” 成之染摇了摇头,拉了拉成洛宛的小手:“练儿带来的东西在哪儿?” “在这呢!”成洛宛掀开怀里的绣囊,掏出个小小的虎头帽,献宝似的送到苏裁锦面前,道,“这是送给皇后殿下的礼物。” 苏裁锦笑着接过,打量着虎头帽上歪歪扭扭的针脚,一时间有些讶然:“这是练儿做的?” 成洛宛骄傲地点了点头,果不其然得到了皇后的夸赞。为了缝这个虎头帽,她可是没少花费心思。 苏裁锦摸了摸她的脑袋,眸中隐约有泪光闪烁。她抬头望着成之染:“承蒙长公主挂怀……” “殿下与我,又何必客气?”成之染打断了她的话,日影在眉间投出一种难得的温柔神色,“殿下平平安安地诞下皇嗣,便是我最大的心愿。” 北风从廊下掠过,带起数声铁马轻鸣。苏裁锦说道:“也不怕长公主笑话,我昨夜梦到怀中孩儿拽着姑母的剑穗,对我说,将来要长公主教他持剑。” 成之染眸光微动。她从小沾了军中伧武之气,向来惯于用刀。唯一一把剑,便是魏帝赐她的。 茶烟尚绿,斜照游丝,故人侧影依稀回望。她勾唇一笑:“许是我与这孩子的缘分,将来落地时,我要好好看看他。” 苏裁锦亦浅淡一笑,眉间忽而又凝成愁思:“还有一事,要劳烦长公主。” “但说无妨。” “我已许久不曾见到魏王和王妃,家中小妹也不知如今可好,长公主得闲,可否帮我问询?”苏裁锦压低了声音,言语间似有些迟疑。于她而言,父母至亲,反而是最大的忌讳。 成之染轻轻搂着徐长安,隐约从苏裁锦眉眼间瞥见魏王的影子。 从前是大魏的公主,如今是大梁的皇后,她一生被囚在这座宫城里,数十里外的秣陵宫,却犹如天堑。 “定不负殿下所托。”成之染答道。 ———— 朔风衰柳,云淡长空,金陵又是难得的晴日。 东府门前青石阶上落满了银杏叶,成之染与徐崇朝登车之时,初升的日头尚未驱散氤氲寒气,呵出的白气与玄甲寒光交织成纱。 这一路数十里官道,出了南篱门渐渐冷清了。野塘里结了薄冰,冰面上支棱着残荷的枯梗,寒鸦“啊啊”地低飞而过,又掠过收割后的稻田,枯冷的叫声久久回荡在天地间。 听闻太平长公主大驾亲临,北中郎将柳元宝匆匆赶来,又惊又喜。他与宗寄罗驻守此地已有一年多,数月前喜得一子,那孩子百日之时,成之染还曾到柳府看望。可他没想到月余不见,对方又比往日憔悴了许多。 成之染见到魏王时,也不免意外。昔日金尊玉贵的帝王,如今却手执竹帚清扫庭院。他一身苍青布袍,衣摆不知从何处沾了些灰土,那模样仿佛京门城里教书的布衣先生。 柳元宝赶忙解释道:“魏王平日喜欢做这些,我都拦不住……” 成之染微微颔首,刻意放轻了脚步。她望着庭中高大的罗汉松,低处枝叶间垂着一只只柏子香囊,大抵是魏王手作。 “经年不见,这松树又茂盛了许多。”成之染缓缓开口。 竹帚沙沙从石板划过,魏王并未抬头,道:“前几日霜重,砍了些枝桠当柴烧。” 他的嗓音比记忆中沙哑了些,话音刚落又咳嗽起来,锦帕一角从指缝漏出。成之染瞥见上面的凤纹已经斑驳,看得出有些陈旧了。 柳元宝支支吾吾地又想开口,成之染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他只好拉了拉徐崇朝的胳膊,低声道:“四时供奉从不曾短缺,都是魏王他自己……” 听得脚步声远去,魏王抬起了头,拄着竹帚打量成之染一番,道:“何以忧劳?” 成之染摸了摸脸颊,自嘲地笑笑:“让陛下见笑了。” 魏王不语,似是叹息。成之染上前将竹帚接过,却见他转身朝书斋走去。 她默默跟上,一路上幽寂无人,倒是一花一草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书斋里窗明几净,案上摆着尚未下完的棋局,一旁陶碗中盛着浑浊的黍酒。 成之染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道:“陛下何必如此朴素?饮食用度若有所需,我等自当尽己所能。” “这黍酒乃我亲手所酿,”魏王独坐于案前,看了她一眼,道,“如今幽居在此,方知山翁野趣。” 成之染欲言又止,黯然垂眸:“陛下……” 魏王似乎笑了笑,凝神执子,走了几步棋,才问道:“太平长公主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成之染不由得微微握紧了手掌,这名号从对方口中说出,令她如鲠在喉。半晌,她说道:“琅邪公主原本要来看望陛下,只是她如今身子重了,不便走动,因此让我前来向陛下问安。” 魏王执棋的手微顿,眸中闪过一丝讶异:“她已有身孕?” 成之染心头酸涩,后宫与此地,当真是音尘断绝。她颔首答道:“约莫腊月里就要临盆了。” 案旁菱花炭盆里迸出火星,映得魏王眼底微光闪烁。他喃喃:“好,好……” 成之染打量着对方平静的眉眼,道:“我父亲临终时曾说,苏氏之子,将立为储君。或许那时候,陛下也不必长居在此了。” 魏王不语,博山炉腾起袅袅烟气,在他的眉间萦绕不绝。 成之染朝徐崇朝示意,他上前进呈食盒,解开道:“这是琅邪公主嘱托带来的粔籹。” “她还是喜欢这些,”魏王神情微动,轻轻捏碎了酥皮,道,“往后可不能贪嘴。” 这话是说给苏裁锦的,成之染暗暗记下,又道:“公主近来在抄经,她是个菩萨心肠,往后定会诸事顺遂。” “抄经……”魏王顿了顿,道,“如今也像她母亲一般了。” 成之染为他添了盏新茶,问道:“皇后在此可还住得习惯?” “此地可忘忧,”魏王盯着颤动的水波,缓缓道,“若能长留,亦是幸事。” 小窗外传来啁啾鸟鸣,屋中静默了一瞬。成之染思忖一番,道:“清河公主,已有十七岁了罢?” 她记得苏兰猗与成琇莹同日而生,成琇莹去岁便已出嫁了。 可是苏兰猗不仅是前朝公主,又背负着天命皇后的谶言,只怕没有人敢动这个心思。 魏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目光扫过面前的残局,不知在想些什么。 成之染试探道:“往日我听说,淮南长公主次子有禁脔之称。” 魏王目光一顿,抬眸望着她:“谢氏殊为不易。” “陛下,”成之染勾了勾唇,道,“倘是陛下心愿,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魏王缓缓从座中起身,在窗畔梅瓶前驻足良久。梅瓶里插着三两枝金菊,是满室侘寂中难得的炫亮。 日色已有些暗淡,透过窗棂浸透了他的眉眼。他取出一截金菊枝,递给成之染,道:“若能为清河觅得良人,是我该谢你。” 成之染接过枝条,瞥见断口处一抹琥珀色凝脂,犹如伤口渗出的脓血。 天色已不早,随行而来的甲士几番叩门提醒,是时候离开此地了。 魏王转身去添炭,不甚娴熟地用火筴拨弄炭灰,搅起了阵阵白烟,让他禁不住呛咳。 成之染正要上前相助,却见他摆了摆手,淡淡道:“请回罢。” 她还想再说什么,魏王只是低垂着眼眸,道:“告诉琅邪,不必挂念。” 斜阳在他侧颊点染了金粉,有那么一瞬,恰如当年初见时灼人的火光。 第403章 遂初 守将府邸离秣陵宫不远,大门铜环上狮首泛着幽光,沉默地注视着往来行人。 成之染和徐崇朝到府中留宿,刚踏进大门,便听到婴儿嘹亮的哭声,隔了重重深院仍高亢昂扬。 一行人到后堂时,正看到宗寄罗抱着啼哭的婴孩,在堂中焦躁地来回踱步。 瞥见成之染,宗寄罗顿时眸中一亮,一把将孩子塞给乳母,忍不住拉着她的手抱怨:“这个小冤家!日日夜夜止不住狼嚎!”她不耐烦地踢开堂中胡床,切齿道,“还不如当年出征时在大营里清净!” “见笑了,见笑了……”柳元宝赶忙让小厮奉茶,将成之染迎到上座。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对宗寄罗道:“孩子如今还小,往后闹心的日子长着呢。” 第451章 襁褓中的婴儿仍嚎哭不止,宗寄罗苦着脸道:“这日子没法过了……”她招了招手,让乳母将孩子抱下去哄睡,听得那哭声渐远,不由得叹息:“我几时能离开金陵?” 成之染笑道:“旁人巴不得回到金陵,你却好,急着要离开。” 宗寄罗缓缓摇头:“北境毕竟不安稳,我难以安心。” “如今没听到慕容氏动静……”成之染目光从堂中扫过,壁上挂着犀弓,弓旁悬着箭筒,似乎已许久未动了。 “可我总梦见胡人南下,”宗寄罗也盯着那弓箭,道,“前两年解洛阳之围,慕容氏勾结逆贼,那阵仗比宇文氏难缠多了。” 柳元宝坐在一旁,忍不住插嘴:“在这里守着魏王,还能守一辈子不成?” 新添的烛火在案头摇曳,映出成之染眼底闪烁的微光。 见她许久都一言不发,徐崇朝说道:“当初割立北兖州,让薛会宁做刺史,也只是权宜之计。璧田城扼守大河,形势险要,单单一个薛会宁,终究力有不逮。可惜彼时正逢朝廷多事之秋,一时难以顾及。” 宗寄罗听出他话中之意,追问道:“如今呢?如今还有何顾虑?” 成之染摇了摇头,如今她所顾虑的,不过是御座上那位皇帝的心思。多留些可靠人马在金陵,总不是坏处。 可是看到宗寄罗愁苦的模样,她又有几分不忍。 半晌,她问道:“魏王在此,可还安顺?” 柳元宝摸了摸脑袋,道:“他这一家人可小心着呢,平日里吃的用的,从来不假手他人。我竟不知天家如此能吃苦,粗茶淡饭也对付过去了。”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难道我还会害他们不成?” 宗寄罗拽了他一把:“这话可不能乱说!” 堂外夜幕里飞过一只老鸦,“啊啊”地叫着落到屋檐上,北风中隐约又传来断续婴啼。 成之染轻叩几案,道:“这几日,我再找个放心的人来。” 宗寄罗闻言大喜,千恩万谢地握着她的手:“那我便等着去璧田城!” 成之染笑笑,忽而道:“你可曾见过薛会宁?” 宗寄罗难掩意外,点头道:“见过的。” “他……”成之染略一沉吟,瞥过案头幽微跳动的火苗,抿唇道,“以你之见,他可有本领收复河曲之地?” 河曲之地本就是从薛会宁手中丢掉的,宗寄罗思忖一番,道:“难说。” 成之染颔首,心中有几分可惜,倘若不收复河曲,秦州又受制于人。 可又有谁能出兵河曲? 更深露重,月叩窗扉,数人在堂中高谈,影子随烛火抖动,恍若莽莽寒沙中零落的旌旗。 成之染斜倚凭几,轻叩着朱漆手炉,指尖融融余韵里,衔枚疾走的寒夜,将士归来的凯歌,冕旒晃动的重影,都化作屋外蔓延恣肆的寒意,飘散在呼啸北风中。 ———— 正福殿的象首炭盆冷不丁迸出火星,溅在御案一角垂落的章奏上,留下一个小小的黑点。 “她去了秣陵宫?”成昭远紧盯着下首的钟彻,喉间挤出一丝笑,“果然……” 钟彻低着头,不敢直视对方的视线,支吾道:“陛下,长公主只是……” “只是什么?”成昭远缓缓起身,道,“一个被废的皇帝,去找他作甚?” 他广袖一挥,掀翻了案头球笼熏炉,青瓷碎成了两半,香灰扑簌簌落在金砖上。钟彻一动不敢动,皇帝却碾过灰烬走到他面前,逼问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钟彻回答不出,暗自懊恼自己多嘴,平白又惹得皇帝发怒,正要开口时,却听得对方幽幽的声音传来。 “难道是后悔了不成?” 钟彻愣了愣,突然明白他话中之意,登时大惊失色,险些瘫坐在地。他慌忙跪好,顿首道:“陛下慎言!长公主绝无此意!” 成昭远俯身按上他肩头,道:“卿如何知晓?” 钟彻愕然抬头,皇帝的手掌收紧,捏得他肩膀生疼。过了好一会儿,肩上的力道才松开。 成昭远负手踱步到案前,端起了茶盏轻呷一口,眸中忽而闪过一丝凌厉之色,甩手将茶汤泼到云屏上。 清雅的风物登时被褐色污浊,水珠顺着锦绣纹路滴滴答答地流下。 钟彻悄悄打量着,案前的素服背影兀然伫立,半晌都一动不动。 “陛下……”他忍不住出言提醒。 成昭远发出一声莫名所以的笑,指尖摩挲着茶盏边沿,低低道:“我到底还是不如他。” 钟彻听这话有些奇怪,又不敢多问,索性便一声不吭。 成昭远转身将他扶起,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一番,道:“我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 钟彻垂眸道:“陛下尽管吩咐。” 铜壶滴漏声清晰入耳,满室静寂中,成昭远却只是笑了笑:“也不急,到时候我自然告诉你。” 钟彻一时犹疑,可过了数日,皇帝再也没有提起这一茬,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一年初雪来得格外早。东府书斋覆了层薄雪,又随一阵风,簌簌从檐上落下。 积射将军曹方遂路过时,盔顶不经意间粘了些雪絮,才步入阁中,雪絮便化作冰水滴滴滑坠。 案头博山炉青烟袅袅,将黄纸上的名姓笼在雾里。守在高祖身旁的十余年风烟,此时都仿佛凝成太平长公主笔尖墨珠,悬停了许久,将落未落。 “秣陵宫不比台城,曹将军当真想好了?”成之染抬眸一瞥,问道。 “绝不反悔,”曹方遂拱手一拜,郑重道,“臣自愿接掌秣陵宫防务。” 成之染细细打量着对方。 她初见曹方遂时,对方还正值盛壮,如今已年逾不惑,眉间的深痕有如刀刻,斑驳痕迹里满是沧桑。额角不知何时添了道伤疤,被光影割成两截,上半截隐在兜鍪里,下半截爬过眼尾褶皱,犹如山石上凿出的裂痕。 半晌,她问道:“可是因为皇帝的缘故?” 积射将军担当宿卫之任,侍奉禁中,何等风光,多少人求之不得。曹方遂自请离宫,在旁人看来难免有些违背常理。 听闻成之染发问,他抿紧了嘴唇,道:“殿下心如明镜,何须臣再多言。” 上首好一阵沉默,曹方遂禁不住抬头,瞥见成之染放下笔,目光落在他身上,眉眼间云雾缭绕。 “将军护卫我父多年,有我在,自不会亏待。” 曹方遂张了张嘴:“殿下……” “将军且安心,尽管去便是,”成之染眸光微动,叮嘱道,“护卫魏王,不可有半点差池。” 曹方遂顿首领命。 成之染目送对方背影远去,轻轻叩了叩砚台。江萦扇回过神来,捏着墨锭一圈一圈地研磨。墨汁稍稍泛着绀青色,恰似秣陵宫蓊郁高松的黑鳞。 太平长公主亲笔写成了诏令,黄纸上墨迹未干,日影从窗棂透出,隐约落在曹方遂的名字上。 江萦扇有些迟疑:“圣上若问起……” “积射将军忠勇素著,他难道有什么担心?”成之染截断话头,指尖拂过诏书边沿云雷纹。 乾宁二年的惊雷在耳畔炸响,冬十月,只怕是个多事之秋。 正福殿的铜羊灯比往日暗淡三分,成昭远倚着龙纹隐囊,眸光沉沉地望着内侍呈上草诏。 诏书展开时,苍劲的墨痕刺得他瞳孔骤缩。太平长公主的笔迹,他再熟悉不过。 “曹方遂……”他盯了许久,忽然轻笑道,“拿印来。” 冰凉的手掌攥住玉玺,螭虎纽硌着掌心疤痕,那些被成之染剑刃割破的伤口,如今已觉不出痛。 玺印压上黄纸的刹那,昏沉暮色里传来数声鸦鸣。内侍瞥见“曹方遂”三字,不知怎的竟脊背发凉,倏地渗出冷汗。 他悄悄打量皇帝的眉眼,对方的神情分明平静无波。 有了曹方遂戍守秣陵宫,宗寄罗和柳元宝旋即奉命北上,与北兖刺史薛会宁一道驻扎璧田城。率军离开金陵那一日,官道旁衰柳摇曳,望不尽铁甲寒霜。 成之染送到十里长亭,将一坛烈酒倾洒于地,酒香四溢,前路浩荡,对面不言。 栖枝野鸦被马蹄清响惊起,扑棱棱掠过将帅盔顶的红缨。辎车中传来婴孩啼哭,旋即隐没于凛冽寒风,随陌上烟尘鼓荡远去。 第404章 山亭 孟冬时节,北风徘徊,繁霜霏霏,太平长公主府第门庭若市。大小官吏来往回话,络绎不绝,博山香炉终日缭绕,暖烟扑人。 成之染发觉皇帝近来安静了许多,许是因为仁孝皇后忌日的缘故,他似乎处处避让,朝堂之上也鲜少纷争,生怕一言不合又触了她的霉头。 宫中密报说,皇帝近来喜欢下棋,往往在棋盘前一坐一整天,有时还到含章殿与皇后对弈。太皇太后知道后很高兴,念念叨叨对宫眷说,皇后这一胎生下来,定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成之染也希望如此,倘若皇后能诞下皇嗣,她与成昭远之间,也该有个了结了。 第452章 可倘若不是…… 乾宁十五年那老道的谶言,始终在她心里挥之不去。或许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苏氏之子当立为储君,可扶风苏氏也并非只有苏裁锦一人。 然而这念头总让她隐隐不安。珠帘绿幕的风影之间,隐隐约约是魏王注目的模样。他一再叮嘱,将次女托付给她,她却打起了对方的心思。 哪怕只是种可能。 成之染闭目叹息,从轻烟之中闻到了柑橘的清苦气息。她忽而睁开了眼,吩咐道:“前几日新到的银霜炭,再去给秣陵宫送些。” 如今天冷了,那别业孤寂,只怕风凉。 府吏领命而去,一刻也不敢耽搁,第二日便拉了整整一车到秣陵宫。 驻守此地的曹方遂命人清点了收下,那府吏却不急着走,笑道:“长公主还有一物送给将军。” 那礼物献上,竟是一匹明光锦。 曹方遂被锦缎光泽闪了眼,不由得诧异:“这……” 府吏道:“长公主记挂将军,将军莫要推辞。” 兵士将明光锦接过,曹方遂端详一番,锦缎被日光一照,浮出暗银的宝相花纹。 此物一匹可抵百户赋税,他在高祖身边多年,见到的次数屈指可数。 曹方遂殷殷道谢,送走了府吏,禁不住摸了摸那锦缎,果然如冰丝一般温凉细腻。 如此贵重的礼物,实在是受之有愧。 “新炭既已到了,今日便换上。”他吩咐下去,忽而听得外间阵阵脚步声。 兵士叩门道:“钟将军求见。” “哪个钟将军?”曹方遂皱起了眉头。 来人是殿中将军钟彻,他是松滋县侯钟长统之子,平日里没什么往来。这让曹方遂有些意外。 钟彻似乎笑了笑,将半截竹管置于案上。 曹方遂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竹管上,不由得一愣。 管口用蜡油封着,他拧开一看,里头是一个纸卷。纸卷展开有半个巴掌大,只写了两个字——“方山”。 曹方遂惊得起身,他在高祖身边将近二十年,自然认得出成昭远的字迹。 钟彻用手指比了个嘘声,道:“曹将军,请。” 满室寂静中,曹方遂握紧了竹管,几乎要将它捏碎。粗粝的茬口扎进掌心,勉强让他找回了一丝神智。 皇帝的命令,他拒绝不得。 白日高悬,素晖灼灼,照得道旁枯草通透,如蝉翼一般。曹方遂策马来到方山脚下,马蹄声惊起石缝间栖息的寒鸦,扑棱棱从他头顶飞过。 方山的长亭,他已经许多年不曾来过。倘若仔细回想时,浩荡烟尘里只余下乾宁八年的刀光剑影。 彼时的高祖曾与李劝星在亭中把酒言欢,如今斯人俱已作古,是非难辨的过往,也随着新朝旧代风烟飘散,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亭中设榻置案,皇帝裹着狐裘斜倚凭几,狐白裘银光闪闪,鲜洁如霜雪,腰间却悬着赤玉,从榻侧垂下,血滴般刺眼。 曹方遂跪在皇帝面前,膝下坚硬的青砖冰冷刺骨,可皇帝没有开口,他也不敢动。 山前溪流被冷风吹透,倒映着亲随铁甲晃动的光斑,像是撒了把银针。 成昭远将目光收回,打量了曹方遂几眼,道:“曹将军,你可曾来过此地?” 曹方遂垂首称是:“乾宁八年,臣曾随高祖到此。” “乾宁八年……”成昭远喃喃,目光从曹方遂身上飘起,不知投到了何处,“乾宁八年,我才十三岁。” 曹方遂不解其意,索性沉默不语。 “可惜了,”成昭远摆弄着袖中手炉,似乎漫不经心道,“可惜那时候年幼,未能替高祖攘除奸凶。” 他将曹方遂盯了一阵,对方只是低着头,小山般的身形一动不动。 “倘若与太平长公主一般年纪,天下驰骋,岂不快哉?”成昭远微微扬起了声音,亭中只有他二人,这声音显得空旷而缥缈。 曹方遂抿了抿唇,摸不清皇帝的心思,仍旧不答话。 “像个闷葫芦似的,高祖如何选了你?”成昭远顿时不耐烦,忽而眸光变得凌厉起来,斥道,“还是说见了我,说不出话了?” “臣不敢!”曹方遂顿首。上首却传来一阵窸窣,一道阴影旋即笼在他头顶。 成昭远倾身,从对方兜鍪上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倒影。他问道:“曹将军,你怕我?” 曹方遂不知该如何回答,额头上沁出了一层冷汗。 成昭远盯了他半晌,嗓音骤然冷下来:“你这时候……知道怕我了?” “陛下,”曹方遂终于开口,干涩道,“天威难犯,臣素来敬畏陛下。” “你胡说!”成昭远猛地把手炉一摔,炭灰溅到曹方遂脸上,烫得他暗自倒吸凉气。他听到皇帝喝道:“你将我生母缢死之时,何曾有半点惧意?” 亭外寒鸦惊飞起,曹方遂喉结滚动如吞炭,额角露出的半截伤疤在日下泛着暗沉,如同干涸已久的血迹。 整整十五年前,他奉高祖之命送罪妾朱氏了断。朱氏抵死不肯认命,最终还是他亲手将人勒死。 当年吹动白绫的寒风,与此刻别无二致。 成昭远猛地把人一推,曹方遂身形晃了晃,旋即又垂首跪好。成昭远气不打一处来,切齿道:“你可真有本事啊,曹方遂!你杀死了皇帝的生母,还敢若无其事地活到今天!” 他狠狠踹了一脚,重台履在对方胸甲上撞出声闷响。 曹方遂胸口闷痛,想要争辩又觉得徒劳。赐死朱氏虽是高祖的命令,可如今的皇帝哪里听得进这些?他只得以沉默相对。 “说话啊,你倒是说话啊!”成昭远不肯放过他,眸中的怒火有如实质,“你若不肯说,我便去问问你一家妻儿老小,拿他们的命,到底能不能抵上我母亲的命!” 曹方遂惶然抬头:“陛下,一人做事一人当,纵使臣有罪,家人却是无辜的!” “你有罪,你当然有罪!你们哪个是无辜的?”成昭远仰面冷笑不止,“你们一个个欺我太甚,都该去给我母亲陪葬!” 冷风从帘帏之间灌进来,曹方遂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他对上皇帝几近冷彻的目光,从话中听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陛下!”他膝行上前,恳切道,“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息怒……” 成昭远退后几步,径自坐到几案上,许久才平复了呼吸。他斜睨曹方遂一眼,缓缓道:“你父亲死得早,你母亲年过花甲,总是犯头风。你的长女已经嫁人,长子去岁刚到国子学读书,几个小的在家里由妇人照看。我说的对不对?” 被皇帝惦念,有时未必是好事。曹方遂听得冷汗直流,终于知道这一次来者不善,慌忙顿首道:“臣恳请陛下网开一面,放过臣的家人!臣愿意以死谢罪……” “我要你的命,又有何用?”成昭远忽然轻笑。 曹方遂无言以对,以头触地,几乎要磕出血痕。昔日的少年已成了皇帝,生杀予夺不过在一念之间,对付他一个小小的臣下,简直是易如反掌。 成昭远冷眼看他,半晌,才说道:“我并非要对你如何,只是让你做一件事。” 曹方遂动作一顿,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臣……万死不辞。” “秣陵宫的罗汉松该修剪了,”成昭远指尖按在几案边沿,轻轻叩了叩,玉扳指笃笃敲响,“你替我去修剪……修剪那些多余的枝叶。” 寒风从亭中穿过,卷着枯叶扑到曹方遂身上。他心中惶惑,愕然抬头时,对上了皇帝暗沉如水的目光。 “臣……” 成昭远死死盯着他,声音比寒风还冷冽三分:“怎么,你不敢?” 心头似有似无的疑惑,登时化作巨石砸下,惊得曹方遂许久才回神。他难掩错愕,皇帝仍然在不错眼地看着他。 “你替高祖杀人的时候,不是果决得很吗?”成昭远缓缓说道。 冰冷的铠甲仿佛枯萎锈蚀,曹方遂从未感觉身上如此笨重,沉沉地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冷风却径自从鳞甲缝隙里渗入,在四肢百骸之间肆意流窜。 成昭远还在等着他的回答。许是沉默太久的缘故,玉扳指敲击声冷不丁停了,皇帝将一只双龙耳瓶勾到案沿,道:“此酒名为‘武陵春’,入喉三刻即化尽肺腑。三日内,朕要听到秣陵宫的消息。” 亭外惊起三两只寒鸦,曹方遂抬头,望见那只素朴的双龙耳瓶。褐色釉彩中映出自己的面容,他有些看不分明。 成昭远凭栏而望,目光幽幽地随寒鸦远去。他一言不发,周身的寒意却仿佛结成了冰晶。 曹方遂额头突突直跳。惨白日色里,他恍惚望见血滴从瓶中渗出,在地上蜿蜒成河。 掌心却已湿透了,淋漓的汗渍,原是手中沾满的鲜血。 第405章 丹心 “将军……将军?” 曹方遂猛地回神,眼前又一阵眩晕。他盯了许久,才认出站在马前那人,是随他把守秣陵宫的副将。 第453章 从方山回来一路上,他魂不守舍,不知何时竟到了这里,青天外暮色苍茫,北风顺着领口钻进甲胄里,让人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秣陵宫静悄悄的,朱门明明是去岁新漆的,望去却好似蒙了层灰。高耸的墙头探出银杏枝,金黄的果子落了一地,被马蹄碾碎,犹如他铠甲缝隙里干涸的血渍。 “魏王今日可好?”曹方遂问道。 副将道:“今日一直在佛堂,午前送来的银霜炭已经烧上了。” 曹方遂颔首,叮嘱了几句,拍马要回府。 他平日不苟言笑,如今的沉默更显出逼仄。副将见他神色不太好,犹豫了一番,到底没多说什么。 木匣里双龙耳瓶随马蹄颠簸,咔嚓咔嚓的轻响顺着铁甲传来,仿佛锯齿与木屑厮磨。锯末越聚越多,堆成小山一样堵在他心口,又被狂风卷起扑到他身上。 将军府飘出炖鸡的香气,刚刚开蒙的幼子闻得口水直流,眼巴巴地不敢动,被兄长握着戒尺拦在书案前。 “如今不读书,将来进了国子学,直让人笑话!” 少年老成的训斥声传到曹方遂耳中,他不由得放缓了脚步。 小厮殷勤上前将木匣接过,曹方遂心头一空,幼子已钻过兄长的手臂,如蒙大赦般扑来。 “阿父!” 曹方遂喉头突然发紧,几乎有些僵硬地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他不合时宜地想起,缢死朱杳娘那年,皇帝才只有他幼子这么大。 他妻子将孩子打发,耐心地为他解甲,腕上绞丝银钏撞上了甲片,叮当声响在灯影中格外清晰。 枯叶沙沙地拍打窗棂,妻子卸甲的手忽然一顿:“护心镜怎的裂了?” 曹方遂心头一跳,仔细一瞧,瞥见一道细微的裂痕。胸前又仿佛隐隐作痛。 皇帝那一脚踢得狠,他是该有多恨他。 可是他如何承受得起皇帝的恨意。 那瓶酒被他放到了卧房。夜中不能寐,月光从窗纱透进来,木匣泛着幽微的冷光,像浸了井水的青石。 曹方遂盯了许久,披衣起坐,打开了木匣。双龙耳瓶触手寒凉,他听到酒液在瓶中晃动的涟漪,好似京门城外昼夜不绝的江涛。 他这双手沾了数不清的鲜血,滔滔江水也洗不干净,可回想起来,却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缢死朱杳娘也好,勒死李临风也罢,都只是遵循高祖的命令罢了。 这一次,为什么不能遵循皇帝的命令呢? 寒夜里传来打更的声音,他睁开眼时天就要亮了。熹微晨光落在几案上,如同银鱼细碎的鳞片,粼粼地闪着波光。 他倏忽想起了那匹明光锦,那匹太平长公主所赠的明光锦。 幼子睡梦中翻了个身,怀中的布虎滚落榻下,妻子绵密的针脚里,漏出幽微的竹叶清香。曹方遂侧首盯了许久,看到眼前浮现出晃动的人影。 隔着十余年烟尘倏然回望,他扪心自问,无法面对那样的目光。 ———— 又一场新雪过后,东府书斋外草木扶疏。初冬晴光从窗棂透入,在书案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成之染目光划过章奏,悬停的朱笔正要落下,忽而被檐前铁马惊断。她抬眼望向庭中,荷塘里已经结冰,枯梗兀自支棱着,犹如秣陵宫那株罗汉松的断枝。 有通传来报,丹阳尹谢鸾求见。 侍女奉上新茶,茶汤腾起白气,在眼前氤氲。谢鸾进门时有环佩之声,浅绯官袍下摆沾着了些残雪。他端坐下首,握着茶盏的指节发白,像是攥着块烧红的炭。 “家母数月前病了一场,近来时常问起舍弟的婚事。”谢鸾开口,声音竟有些发涩。 他只有谢凤一个阿弟,如今刚满二十岁,以门荫起家,年纪轻轻,做了六品秘书郎。 世家子弟以婚宦二途为重,陈郡谢凤,名门之后,不知是多少人家梦寐以求的金龟婿。 成之染将谢鸾打量一番,静静一笑:“谢郎,何必问我?” 谢鸾面露难色,寻常婚事,他自然不必来问,可他的阿弟,总是给他出难题。 袖中鎏金银香囊泛出幽香,裹着书斋里淡淡的墨香,将手中锦帕浸得发潮。锦帕上双鲤戏水,一角歪扭的“兰”字,是从前的清河公主七岁时亲手所绣。 “殿下可知……青溪的梅花开了,”谢鸾抬首望着她,道,“红梅映雪,好似当年臣随家母入宫赏梅的光景。” 前朝淮南长公主的青溪别业,成之染只去过一回,引出的那番风波,终究在多年之后以血色落幕。谢鸾是何等聪慧之人,偏偏在此时提起青溪,多少是有些刻意了。 她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茶汤,道:“谢郎想的是宫里的梅花,还是宫里住的人?” “臣只怕物是人非,”谢鸾向她一拱手,从袖中取出锦帕。待侍女将锦帕呈给成之染,谢鸾道:“舍弟痴愚,想亲自将这帕子物归原主。” “仅仅是物归原主?”成之染盯着那小小的“兰”字,抬眸瞥了他一眼。 “殿下明辨,”谢鸾平静道,“舍弟性情单纯,只因少时魏王曾戏言,让两家亲上加亲,他记到如今。” “谢郎,君无戏言。” 谢鸾不由得抿唇,望见青烟氤氲在长公主眉眼间。 成之染轻笑:“令弟倒是个痴情种。” 谢鸾眸光顿了顿,道:“望殿下成全。” 成之染默然良久,似是叹息:“你忘了清河公主的谶言?” “只是一个游方道士的谣言罢了,”谢鸾喉结滚了滚,道,“禅代至今,谣言已不攻自破。” 成之染摇头:“可世人往往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殿下,舍弟不过是个秘书郎……”谢鸾忍不住分辩,却被对方挥手打断。 “他岂能一生困于秘书郎?”成之染久久望着他,道,“谢家宝树,当为栋梁。” “臣知此事为难,因此请求殿下。”谢鸾不由得蜷起了手掌,他何尝不知,娶苏兰猗为妻会是多大的忌讳。可即便如此,他的阿弟还是苦苦哀求,宁可放弃前程,也要将她救出秣陵宫。 夔凤火盆里“噼啪”爆出一星火花,在斋中清晰可闻。成之染捧着那锦帕端详,越罗绣帕上的双鲤随光影晃动,莲心处散落点点星纹。 半晌,她似是叹息:“我记得令堂笃信佛理,不如请高僧合个八字?等来年开春……” 书斋外倏忽传来脚步声,虽是刻意放轻了声响,仍难掩仓促。 成之染止住了话头,抬眸朝珠帘望去,却见温潜止的身影在帘外驻足,似有些踟蹰。 她唤道:“进来罢。” 温潜止应声而入,草草朝谢鸾颔首致意,目光似有些迟疑。 谢鸾会意,当即起身告退。 成之染似乎笑了笑:“谢郎,莫忘了帕子。”她命侍女将锦帕还他,盯着他背影远去,伸手笼在炭盆上烤火。 “殿下……”温潜止开口,声线像绷紧的弓弦,“曹将军……没了。” 成之染手臂一晃,险些被火苗灼伤。她有些不可思议:“曹方遂?” “正是,”温潜止皱紧了眉头,道,“说是醉酒坠马,摔中了要害。” 茶烟尚绿,盏底釉色青翠,映着成之染的影子。她默然良久,吩咐道:“备赙礼,我去曹家看他。” 城外郊野中仍飘着细雪,冷风裹着雪花往衣领里钻。钟鼓迟迟,太平长公主仪驾亲临,灵堂的号哭之声也为之暂歇。 曹方遂的铁甲悬在素幡旁,甲片上寒霜凛冽,映着惨白烛火,像撒了把碎银。 “什么时候的事?”成之染立于灵床之侧,望见曹方遂僵硬的右手。他虎口处结着陈年老茧,此刻却隐约沾着酒渍的酸气。 “昨日一早天冷得紧,他揣了酒瓶出门,半路上就……”曹方遂之妻跪在蒲团上,哭得嗓音都有些嘶哑,“出门前明明好好的,谁曾想会这样!” 灵前的炭盆冷不丁爆响,披麻戴孝的幼子嚎啕道:“阿父他骗人……他还说开春要教我射箭!” 成之染的手在广袖下收紧,她盯着曹方遂双眼紧闭的面容,他的眉头依旧皱得那样紧,也不知酣醉之际,心中还有何忧愁。 “曹将军与我相识多年,为高祖出生入死。倘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对我说……”她一声叹息,上前试图将曹妻搀起,人死如灯灭,唯有节哀而已。 曹妻仍跪地瑟缩,大着胆子抓紧了成之染的手臂,痛切道:“殿下……殿下!” 成之染被她攥得生疼,赫然从对方满眼泪水中瞥见难言的惊惧,任凭她如何宽慰,丧夫的妇人都只是叩首悲泣。 曹方遂长子突然膝行上前,叩首时撞在铜盆上,惊得火花四溅。 “殿下!”他颤声哭诉,“家父生前从不饮酒,唯独这一次,谁想到竟至于此……” 灵堂长明灯猛地一闪,成之染的手微微发抖。曹方遂僵冷的脸上凝着层薄霜,唇角却诡异地扬起,她从不曾在对方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 第454章 “他先前……可说过什么?”成之染问道。 “不曾说什么……”曹妻抽噎着摇头,忽而想到了什么,道,“倒是曾提起,殿下赐他那匹明光锦,他感激不尽。” 成之染握紧了她的手,留下主簿裴子初在曹家帮衬,好生将曹方遂厚葬。 踏出府门时,雪地里马蹄凌乱。成之染盯着金陵的方向,眼底已冷若寒冰。 第406章 疑窦 正福殿。 御案前,成昭远把玩着青玉镇纸,指节在雕刻的夔龙上摩挲。窗外雪簇扑簌簌落着,轻响混入炭火氤氲的热气,旋即消弭于无形。 他盯着前来禀报的右卫将军袁攸之,喉间挤出的话仿佛裹着冰碴:“你说他醉酒坠马?他大半辈子活在马背上,会醉酒坠马?” 袁攸之后颈凝着冷汗:“陛下,军中都看了,确实如此。” 青玉镇纸被狠狠扔在案上,砸中笔杆骨碌碌滚到边缘。成昭远忽而想起数日前召见曹方遂,那人笔直地跪在北风中,彼时的犹疑和沉默,如今看来无疑是拒绝。 他不由得冷笑出声:“不堪大用。” 袁攸之稍稍抬头,瞥见皇帝斜倚着凭几,眸光沉沉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听到皇帝问道:“长公主可说了些什么?” 袁攸之答道:“长公主前去吊唁,命人将曹将军厚葬。” 火盆中的银霜炭已烧成灰烬,成昭远拨弄着侧壁铜环,指腹冷不丁被烫了一下。他捻了捻手指,嗤笑一声,道:“如此忠义之士,该重赏才是。” 袁攸之正要说什么,却见皇帝摆了摆手,似是思忖道:“也不知长公主会如何追赏。” 成昭远并没有等多久。次日萧群玉呈上散骑省代拟的草诏,诏书上笔墨未干,幽幽地散着墨香。 “可赠骁骑将军、丰乐亭侯,谥曰忠。” 成昭远盯着案上追封诏书,认出这是成之染的笔迹,“忠”字的最后一点力透纸背,几乎将黄纸划破。 “长公主有心了。”他命人将玉玺取来,亲手按下大印,朱砂在纸上洇开血珠似的红点。 角落里漏刻滴答轻响,炭火在盆中毕毕剥剥,大殿中落针可闻。 下首萧群玉抬头欲言,冷不丁瞥见皇帝眼底幽光。她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 成昭远望着双耳熏炉冒出的青烟,忽而道:“听说长公主赏了曹家二十斛珍珠?” 萧群玉躬身答道:“曹将军仗义疏财,体恤士卒,以至于家无余财,因此长公主褒赏。” 成昭远突然轻笑出声,端起案上的茶盏,掀开盏盖时,凝成的水珠滚落茶汤中。他思忖一番,吩咐近旁的内侍:“东夷进贡的红参,挑两支上品,劳烦萧侍郎给长公主府送去。” 内侍不由得惊诧,皇帝已经许久没有与长公主往来了,眼下却是稀罕事。他垂眸领命,从萧群玉身旁越过时,瞥见对方平静的眸子里泛起波光。 青灰天幕里暮色氤氲,沙沙细雪落在东篱门衔穗的铜雀上,积出一层薄薄的绵絮。 东府门前还挂着两只素绢灯笼,昏黄的微光晕开,映出绉纱似的雪幕。府吏将萧群玉领到沧海堂,沿路的灯盏渐次亮起,她望见堂外盛放的梅树如同珊瑚枝。 堂中有客人。 太平长公主交接宾客,整日里门庭若市,眼下时辰虽不早,萧群玉也不意外。她打算在堂外等候,府吏道:“长公主已有吩咐,侍郎请进。” 萧群玉从随从手中接过木匣,捧着那两支红参步入堂中,眸光不由得一顿。 堂中的客人,竟是强弩将军常宁。 萧群玉道明来意,却见常宁脸上微微变了色。侍女将木匣呈给成之染,她案头已摆了另一方木匣,盒盖敞开着,遮住了其中的物事。 良久,成之染仍旧一言不发。 萧群玉不由得诧异:“殿下?” “你们的这位陛下,当真是帝王心术。”成之染似是叹息。她招呼萧群玉上前,将案头另一木匣推了推,道:“这是曹将军喝的那瓶酒,从路旁桥底捡回来的。” 匣中是一个双龙耳瓶,釉色稍显得古拙,沾了些泥土,土腥的气味混着酒气,从瓶身裂缝中幽幽透出。 萧群玉眸光微动,问道:“此物可有蹊跷之处?” 成之染不语,以目光示意常宁。 常宁攥紧了拳头,恨恨道:“瓶中还剩了少许,下官拿野狗试过,酒中有剧毒。” 朱雀铜灯冷不丁一闪,落在萧群玉眸中抖动。她心念急转,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曹将军可知有毒?” “他若是知晓,又岂会饮下?”常宁悲愤道,“下官到曹将军家中问过,这酒是数日前带回的,装在那榆木匣中……” “常将军……”成之染一声叹息。 “殿下!”常宁膝行上前,又向她郑重一拜,“曹将军与臣同在高祖近身侍卫,这些年不敢有一丝懈怠,向来是滴酒不沾,如今却因毒酒丧命……臣恳请殿下彻查此事,找出谋害曹将军的凶手!” 成之染缓缓从座中起身,广袖在灯前投下巨大的阴影。她将常宁扶起,道:“你放心,曹将军的公道,我自会替他讨回。只是如今事态未明,此事断不可向旁人泄露。” 常宁微微红了眼眶,道:“除了殿下,臣又岂会向旁人言说!” 时辰不早了,成之染命人送他离府,免得犯了宵禁。堂中复归于沉寂,她立在案前,目光仿佛黏在那耳瓶上。 良久,萧群玉听到她开口。 “他当然知道有毒,”成之染侧首投来一瞥,眸中晦暗不明,“正因如此,才避开家人喝下。” 萧群玉微微颔首,沉吟道:“堂堂积射将军,谁能逼得他服毒自尽?”她迟疑地望向成之染,对方的神情平静而笃定。 “九娘以为呢?”成之染反问。 萧群玉隐约猜到对方心中所想,不由得喟然:“难怪殿下要将常将军送走。” 成之染不语,摩挲着榆木匣身凸起的斑纹,眼前仿佛是曹方遂似笑非笑,凝重的目光挥之不去。 萧群玉百思不得其解,问道:“可是……他为何如此?” 高高在上的皇帝,为何要将一个高祖旧人置于死地? 成之染苦笑一声。纵使先前追封朱杳娘之事闹得沸沸扬扬,百官公卿隐约知晓了皇帝生母的死因,可鲜少有人知道,那缢死朱氏之人竟是曹方遂。 即便萧群玉,也对此茫然无知。 “他为何如此……”成之染心口抽痛,声音也冷厉三分,“因为他迁怒于人!” 曹方遂何罪,不过是代她父亲行刑罢了。成昭远恨不了她父亲,也没有本事把她如何,居然将淫威滥施于无辜之人。 萧群玉听得心惊,瞥见对方眸中难以遏制的怒火,不由得捏了一把汗。她忽而想起方才成之染所说的公道,可是这公道,要如何讨回? 成之染按着几案,指尖已按得发白。铜炉青烟缠着她素袍衿袖,青砖上倒映的昏黄光影,让她想起不久前赐给曹方遂的那匹明光锦。 萧群玉思忖良久,道:“殿下如今,只怕是没有证据。” “是啊……”成之染平复了呼吸,拢袖在小窗前静立,梅瓶里三两梅枝灼灼夺目。半晌,她说道:“酒中虽有毒,中毒之人却没有毒发迹象,这毒药倒是稀奇。寻常人,只怕寻不到。” 萧群玉眸光微动:“殿下这是要……验毒?” “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的。”成之染喃喃。 夜里又一场大雪。雪簇覆满东府的青瓦,城头角楼灯火昏黄,光晕在雪幕里洇成团团血痂。城外秦淮仿佛凝了层薄冰,暗流也显得温吞,寒鸦从桥头飞起,逆风飞过天地间碎琼乱玉,落在汝南袁府后园梅枝上。 枯枝不堪重负,“咔嚓”一声断开了。断裂的轻响惊醒了守夜家仆,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却见书斋内仍旧灯火通明,窗边晃动着人影。 新任太常袁放之立在书斋窗前,忍不住一声叹息。明日便是冬至大典了,金陵却如此大雪,冗杂繁复的仪礼,桩桩件件都让他焦头烂额。 他默默祈祷着雪停,但愿明日不要出什么岔子。 然而天公不作美,第二日雪势渐弱,天地间仍是阴沉沉一片。 雪簇萦绕着燔柴青烟,如素缟一般在圜丘飘荡。进献皇天的苍璧冷硬如冰,玄酒掺杂了雪水,泛出凛冽的寒芒。太祝告祝声被北风撕碎,断断续续散落于羽林虎贲森然铁甲。 皇帝冕冠上的十二旒白玉珠簌簌作响,飘雪钻进玄衣纁裳的领口。他似乎心不在焉,踩着薄薄的积雪登坛,目光垂下时,却总是落在太平长公主身上。 礼成时雪渐渐停了,寒鸦从松柏之间飞起,啊啊叫着在上空盘桓。 袁放之上前将苍璧捧起,瞥见璧身不知何时裂了道细纹。他惊得手抖,也不知皇帝有没有察觉此处的异样。 皇帝的车驾已经远去,袁攸之松了一口气,一颗心尚未落回肚子里,回宫的皇帝却派人来传令,召他到正福殿见面。 第455章 他不由得吓出了一身冷汗。 正福殿灯影幢幢,十二扇云屏迤逦,铜炉青烟缭绕其间。 袁放之跪在冰凉的金砖上。皇帝已褪下冕服,只穿着素服坐在案前,周身的寒气却如同海浪,几乎要漫过他的膝盖。 “听闻太常擅制香,”成昭远拨弄着案上青玉香盒,盒盖开合间漏出暗红粉末,“高祖晚年头痛,多亏你调的安神香。” 袁放之喉结滚动两下,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拿不准皇帝的心思,谨慎道:“陛下若喜欢,臣明日便呈上新方。” 成昭远轻笑了一声,将香盒推到案边,抬眼望着他:“朕听闻魏王近来噩梦缠身,太常应当送些安神香去。” 见袁放之垂首不语,他低低说道:“要见效快的。” 第407章 背畔 暮鼓迟迟,铜漏丁丁。袁放之后背被冷汗浸透,在赤罗衣上洇出更深的暗纹。 “臣……臣恐惊扰圣驾。”话一出口,登时后悔不迭。 金砖倒映出皇帝起身的倒影,微微晃动的衣摆停在他面前。 袁放之将头垂得更低了。 “朕听闻一桩前朝旧事,不知太常可感兴趣?”成昭远幽幽说道。 袁放之顿首在地:“臣愿闻其详。” “太常可还记得魏王那个孩子?”成昭远缓步徐行,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像盯着一只猎物,“朕记得,他叫苏承祜。” 袁放之身形微动,似是一颤。 “承祜,承祜……多好的名字。可惜冷不丁就那么死了,就在这正福殿里,”成昭远忽而叹息一声,道,“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到那孩子站在我榻前,哭得像是个泪人。我问他为何流泪,他说他想见阿舅,可阿舅……不肯见他。” “啪嗒”一声,冷汗顺着额角滴落金砖上。袁放之袖中的手攥紧又松开,袖口的云纹皱成一团。他大气不敢出一口,嗫嚅道:“臣……臣……” 一只手按上了他的脖颈,惊得他一个寒颤。他听到皇帝平静的声音,好似天边浓云重重压下来。 “太常对高祖忠心耿耿,朕早已知晓。只是不知如今,太常之心,可与朕心同?” 袁放之并不敢抬头,颈间冰冷的指尖,犹如一条鳞甲黏稠的蛇。他找回了一丝神智,道:“臣岂敢生出二心……” 成昭远负手绕到他身后,望着紧闭的殿门,似乎笑了笑:“听说令郎前日猎了头白鹿?小小年纪能开一石弓,却是有袁氏先祖遗风。” 袁放之额角青筋直跳。他次子猎鹿分明是在自家私苑,竟被皇帝知道了。如今高祖丧期还没过多久,身为太常却纵容游猎,被御史揪出又是桩大罪,传出去又成了汝南袁氏的笑话。 他咬了咬牙,伏地道:“臣明日便去送香。” 殿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成昭远将青玉香盒放到他膝前,漏出的红粉洒在金砖上,如同干涸的血迹。 皇帝转身时,腰间的错金玉带从眼前闪过,晃得满殿光影乱颤。 袁放之盯着那抹晃动的金光,倏忽想起数年前替高祖鸩杀皇子,从彭城前来传讯的使者也是这般负手而立,留给他一个深沉的背影。 “袁公,”成昭远突然开口,侧首望着他,“朕,翘首以盼。” 袁放之重重叩首,浑身都冷颤不止。金砖寒气刺穿膝盖往骨髓里钻,他已有些麻木了,恍惚中看到砖面浮现出细密的纹路,一道道沟壑,勾勒出他近乎仓皇的脸。 一不做,二不休。事已至此,再难回头。 ———— 冬至大典第二日,天色晴好,日影初长,将东府暖阁剖成明暗相间的牢笼。 成之染端坐案前,看太医令颤巍巍地打开药箱。 双龙耳瓶中的残酒,她已命人倒进青瓷瓶中。太医令手指拂过瓷瓶,瞥见长公主冷彻的目光,掌心仿佛有千钧之重。 檐角融化的雪水正滴在窗下,鸟雀扑棱棱地飞上屋檐。太医令跪在外间验毒,足足耗费了一个时辰。 案头虽摊开章奏,成之染一个字也看不下去,简直要将墙壁盯出个窟窿。 打下手的年轻药师突然轻呼:“武陵春!” 成之染循声出外,拨开珠帘时手不由得一顿,珊瑚珠串打在她颊边。她问道:“何为‘武陵春’?” “此毒唤作‘武陵春’,为湘中独有,以金蚕蛊制粉成毒,九蒸九晒,制法繁复,千金难求,能化人脏腑于无形……”太医令举着银针的手在抖,针尖发黑处泛着诡异的金光,“下官少时从书中读到,不知其真伪虚实,今日一见,方知古人诚不我欺。” “当真有如此奇效?”成之染问得轻巧,指尖却在掌心掐出深痕。 太医令喉结滚动,禁不住压低了声音:“前朝愍怀太子之死,正因此物。” 暖阁外冷不丁传来一声脆响,不知是谁打碎了什么东西,一阵手忙脚乱的低呼。 成之染面沉似水,太医令战战兢兢地跪地,不知哪句话令长公主不悦。 “知道了,有劳诸位。”她终于开口,命人送上银钱作为酬谢。 太医令哪里敢收,慌忙带着药师离开了。 炭盆里银霜炭噼啪响着,烘得瓷瓶底部渗出暗红水渍。成之染伫立阁中,许久都一动不动。 “当真是皇帝?”徐崇朝沉默了许久,忍不住问道。 “我让人查了起居注,曹方遂去世前三日,皇帝曾出宫。”成之染音声平静,神情也十分笃定,只是盯着案头双龙耳瓶,眉宇间聚起阴翳。 徐崇朝也皱起了眉头,皇帝要杀一个臣子,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武陵春……”成之染喃喃,眸中倏忽闪过一丝凛冽,“如此珍贵难寻的剧毒,他用在曹方遂身上?” 徐崇朝沉吟:“你的意思是……” “皇帝将毒酒给曹方遂,或许并不是要杀他,”成之染缓缓摇头,心头猛地一跳,“我错了,我错了……” 她匆匆奔向阁门,被徐崇朝一把拉住。 “你要去何处?” 门扉吱呀一声被吹开,冷风扑到成之染脸上,让她登时清醒了大半。她当即唤来军师祭酒桓不为,吩咐道:“持我印信到秣陵宫,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桓不为领命而去,成之染仍旧心乱如麻,坐立不安,屋子里暖意融融,寒气却顺着脊背窜上后颈。 “不可……”她忽而喃喃,“曹将军新丧,秣陵宫守军群龙无首,正是生乱之时。” 徐崇朝按住她的手,道:“你怀疑皇帝要杀的人是魏王?可他是皇后之父!” 成之染颤抖不已,眼前忽而闪过成昭远近乎癫狂的面容,他一口一个苏弘正,哪里像是将魏王放在眼里的模样? 她坐在案前,双龙耳瓶上的釉彩仿佛在流动,缓缓凝成垂落的血滴。 庭中人来人往步履匆匆,每一声都仿佛踩在她心头。她不由得将心口抵住,才发现素服领口已被冷汗浸透。 “我要去秣陵宫,”成之染抬眸,赫然从座中起身,“若不能见到魏王,我难以安心。” ———— 秣陵宫。 窗外乌桕树上栖着一只老鸦,“啊啊”地叫个不停。 魏王捏着黑玉棋子的指尖顿了顿,手悬在棋盘上方。棋罐里混着女儿刚折的梅花,红瓣映得棋盘上的残局愈发清冷。 小室内弥漫着浓郁的药香,他瞥见珠帘外人影晃动,是王妃袁氏亲自在耳房煎药。 手中棋子还尚未落下,袁妃已端出药盏,热气腾腾的汤药放到棋盘旁:“陛下,该喝药了。” 她广袖擦过棋盘边缘,不小心碰掉了一粒黑子。 魏王盯着那苦香的热气,禁不住微微蹙眉。苏兰猗正要偷偷换掉落地的黑子,忽而听他道:“喝这些,又有什么用……” 她瞬间绷直了脊背。 把守此地的那位曹将军,往常每日都要来拜会,数日前却不见了人影,一问才知道,他竟然死了。魏王近来感染了风寒,听闻这死讯,病情又加重了三分。 袁妃则更是谨慎,吃穿用度一丝一毫都不再假手他人,做了三十多年的高门贵女,今日竟也要洗手作羹汤。 “阿父,快喝罢。待力气好些,我们去后园赏梅。”苏兰猗将黑子藏在手中,望着父亲白发斑驳的容颜,不由得攥紧了掌心。 外间依稀传来脚步声,屋门旋即被轻轻叩响,洒扫庭院的老内侍佝偻着背,高声唤道:“陛下,太常袁公来看望王妃殿下。” “他来了?”魏王沉默了一瞬,端起案头的药盏,吹了吹热气,对袁妃道,“你去罢。” 袁妃似有些迟疑,她两位兄长如今都在新朝身居高位,自禅代以来再未相见。今日这境地,她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对方。 “阿母,”苏兰猗唤了她一声,道,“许久未见阿舅了,我换身衣裳,待会儿也去看看。” 外间老内侍又催了几声,袁妃这才随他去往正堂。 第456章 袁放之并未在堂中等候,他立在“静安堂”匾额之下,盯着重檐上枯萎的紫藤,眸光幽幽,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兄。” 听闻这轻唤,袁放之侧手望去,藤枝影子在袁妃脸上织成网罗。他的阿妹如今也见老了,不施粉黛,荆钗布裙,浑然像是个寻常妇人。 身上的锦衣华彩倒映在对方眸中,袁放之似是一笑,低头碾碎了残雪落英:“这藤萝长得茂盛,不过我来的不是时候。” 袁妃垂下了眼眸,只是请他到堂中小叙。 袁放之负手在堂中踱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状若无意道:“清河在何处,怎的不见她?” 袁妃道:“这孩子平日随意,如今正忙着装扮,好好来见阿舅。” 袁放之“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苏兰猗回到住处换了绣带罗襦,匆匆提着裙角追到回廊拐角,腰间玉佩冷不丁散开,玛瑙珠子骨碌碌滚到石缝里。 她俯身去捡,倏忽瞥见几道灰影,眨眼间贴着廊柱闪进了后宅。 冷光从枝叶之间晃过,苏兰猗将珠子拾起,突然意识到那是刀鞘上的错金。 周身血液仿佛在此刻凝固,一股寒气沿着脊背攀爬。寒风将枝头雪霰吹到她脸上,在日下泛着银针似的光。 苏兰猗转身朝后宅奔去,又猛地在魏王住处止步。她放轻脚步,沿着覆雪的廊柱往窗下挪动,贴着槛窗,听见棋子落地的脆响。 正要去推门,却见父亲对面坐着一个府吏打扮的人,三名武士正持刀相向,刀刃泛出冷冽的锋芒。 她攥紧了冻红的手指,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第408章 君臣 棋局已近尾声,斑驳日影从窗棂洒落,照亮了魏王的眉眼。 年逾不惑的帝王,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忧惧之劳,本不属于他。可二十年来风云变幻,几度浮沉,到底在他的脸上刻下深痕,任谁也难以抚平。 他摩挲着棋盘边沿的裂痕,褐色汤药凝成模糊的镜面,映出窗外晃动的乌桕树影。 “奉圣上之命,赐陛下解脱,”府吏将瓷瓶推过棋盘,搅乱了满盘棋局,“……望陛下莫怪。” 魏王起身欲退,却被身后的漆屏绊住,漆屏上绘着鹿王本生图,皎洁无瑕的白鹿正注目世人。 他喉结微动,道:“佛说自杀者不得人身,尔等欲陷我于无间?” 府吏与武士对视一眼,目光落在榻侧锦被上。为首的武士上前抖开锦被,被面的金线蟠龙闪着刺眼的光。另两名武士在旁相助,死死地将人压住,粗壮的手背青筋暴起。药盏冷不丁打翻,褐色汤汁扑在锦被上,如血迹蔓延纵横。 魏王掌心还攥着一枚黑子,棋子崩落在青砖缝隙,恰似堵住最后一丝气孔。 檐下铜铃叮叮当当响成了一片,苏兰猗浑身战栗不止,脚下却扎根一般动弹不得。她瘫坐窗下,死死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息。 血腥在喉间弥漫,不知何时竟咬破了舌尖。 良久,屋内复归于沉寂。有人咳嗽了两声,纷沓脚步声朝门口逼近。苏兰猗手足并用地爬到屋后,紧紧蜷缩在墙角,大气不敢喘一口。 那几人像来时一般贴着墙根退去,只留了屋门半敞。残余的熏香裹挟着药气飘出,被冷风糅成令人作呕的味道。 “乡君!乡君!袁公在找呢!”前院方向忽然有人在喊她,那声音像是贴身侍女。 苏兰猗撑坐起身,手上沾满了残雪,新换的裙裾也有些脏污。 屋里的炭盆彻底灭了,榻上的魏王一动不动。高檐融化的雪水落在她脸上,犹如一颗斑驳的泪珠。 苏兰猗一步一步穿过回廊,紫藤花架漏下的光斑,打在她苍白无血色的脸上。 堂中的袁放之正与袁妃谈笑风生,半百之年的舅父侧首看来时,那眉眼竟有几分慈祥。 “清河长高了。”袁放之笑着命人递过油纸包,里头装着酥酪。 这是她最喜欢的小食。 苏兰猗垂首向他道谢,接过油纸包时,手指禁不住微微颤抖。 袁放之打量她一番,啧了一声,道:“衣裳怎么弄脏了?” “来的路上滑,跌了个跟头,让阿舅见笑了,”苏兰猗勾唇笑了笑,见案头摆着一只玉盒,于是道,“阿舅在给我阿母看什么好东西?” 袁放之将盒盖掀开,道:“是我新制的安神香,在这里,你们母女要好生保重。” 苏兰猗心头一跳,瞥见对方袖口沾着暗红粉末,犹如干涸的血迹。 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垂眸称是,道:“请阿舅放心。” 袁放之离开秣陵宫时,不知何时已经变了天,风中又开始飘雪。回城的牛车在雪地上碾出新痕,风兜着雪簇拍打着厢壁,冷意自头顶灌进后颈。 驿亭残旗扑簌簌乱响,官道拐弯处突然冒出数百轻骑,车夫赶忙将牛车停在路边避让。 袁放之掀帘正要呵斥,一股冷风扑进来,惊出他一身冷汗。人马浩浩荡荡地从眼前飞奔而过,烟尘呛得他直咳嗽,恍惚瞥见为首那人的身影,忙不迭闭紧了窗子。 竟是太平长公主亲临。 袁放之登时后怕起来,听得马蹄声被新雪吞没,一时间心如擂鼓。 但愿对方没有看到他。 成之染纵马驰过雪地里的车辙,顶风冒雪赶到秣陵宫,远远望见宫邸外围满了兵卫,心头便猛然一沉。 她在朱漆大门前翻身下马,兵卫呼啦啦跪倒了一片,个个绷紧了脊背,紧张得不敢抬头。 先她赶到的桓不为匆匆出迎,眉间凝着厚重的阴云:“殿下,魏王他……” 成之染不由得呼吸一窒,攥紧了手中马鞭。她踩着满地积雪冲进后宅,桓不为早已命闲杂人等退避,空荡荡的宅院里鸦声凌厉。 魏王住处石阶上残雪凌乱,把守的数名兵卫大气不敢喘,低头避开了长公主的目光。 榻上赫然是魏王的身影,他盖着锦被,眉头紧锁着,仿佛陷入了深沉的梦魇。袁妃瘫在漆屏前,眼神空洞地盯着地上青砖,泪痕湿透了前襟。苏兰猗蜷在榻边,紧握着手掌,红唇抿成了一道缝,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成之染踩到了地上的棋子,临窗几案棋盘上,残局已破败不堪。她缓缓朝榻边走去,正要伸手触碰魏王的鼻息,苏兰猗赫然抬眸,斑驳泪眼中盛满了不加掩饰的敌意。 这让她指尖一颤,再仔细看时,苏兰猗已经低了头,抱着膝盖小声地抽泣。 成之染生平第一次触碰到魏王的脸颊,冰冷的触感几乎要将她的心沉入湖底。将近二十年时光从指尖流过,她生命中犹如朗月一般的存在,终究在这场大雪中坠落人寰。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殿下……”桓不为见她面色苍白,忧心道,“臣赶到之时,已经……” 成之染挥手打断了他,拂袖出门。桓不为赶忙跟上,听到她问道:“几时的事?” “午前,”桓不为垂眸答道,“守将说,魏王前些日子感染了风寒……” “风寒?”成之染瞥了他一眼,冷不丁开口打断了他,“午前可有谁来过?” 见四下无人,桓不为压低了声音,道:“太常曾前来看望王妃,他走了以后……” 他话音未落,成之染把马鞭一甩,狠狠抽在屋外乌桕树上,惊得枝头老鸦扑棱棱飞散。她气得手抖,怒火仿佛已化为实质,漫天飞雪也难以熄灭。 “又是他……”她几乎咬牙切齿道。 桓不为皱紧了眉头,道:“殿下,眼下该如何?” 积雪从枝头落下,雪雾扑在成之染脸上。纵马一路而来,脸颊已冻得通红,落满了雪簇也觉不出寒凉。桓不为望见她眸中锋芒,止不住心头一跳。 “魏王病逝,非同小可,”成之染冷冷说道,“待我向朝廷禀明此事,即日举哀。” 她将一半人马留给桓不为,叮嘱道:“务要严守秣陵宫,不可给贼人可乘之机。” 桓不为领命,不由得追问:“殿下要去往何处?” 成之染不答,风雪吹散了她的背影,苍茫天地间传来几声邈远的鸦鸣。 自秣陵宫至京数十里,枣红马一路疾驰,鬃毛早已结满了寒霜。成之染紧握缰绳,手掌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道旁垂落的柳枝抽打着脸颊,碎雪灌进领口化成冰水,像无数把匕首抵在她咽喉。 她倏忽想起曹方遂的面容,那日清晨他骑马前往秣陵宫时,到底是何等决绝的心情,宁愿服毒自尽,也不肯杀害魏王。 雪簇扑在睫毛上,模糊了她的视线。前方驿亭旗幡猎猎作响,斑驳而残破的暗纹,恰似成昭远在调令上盖下的猩红玺印。 一行人纵马赶到汝南袁府时,暮色已浩荡昏沉。马蹄掀飞的积雪扑了门吏一脸,眼见是太平长公主,满腹怨言生生咽回肚子里。 “袁放之何在?”成之染高踞马上,喝问道。 第457章 门吏慌忙叩首,道:“太常……太常方才入宫述职,才走了一炷香的工夫!” 成之染一鞭抽在门前石狮上,铮铮然火花迸溅,白石石狮发出一声哀鸣。她调转马头朝宫城奔去,马蹄声踏碎朱雀大街的暮雪,犹如一把划破雪幕的长刀。 正福殿灯火通明,照亮了漫天飞雪。成之染踏上石阶,推门之际忽觉掌心刺痛,细看时,竟是缰绳磨破的伤口又渗出血丝。 门缝里漏出依稀人语,在殿门大开的刹那戛然而止。 成之染裹挟着满身风雪入内。十二扇紫檀屏风前,成昭远正在赏玩新得的双鸾铜镜。袁放之跪在一旁,仓促换下的紫袍被雪水浸透,暗沉得如同血污。 成之染当啷一声拔刀出鞘,厉声道:“袁放之,你杀人父子,枉为人臣!” 刀尖指向袁放之,寒光从成昭远眸中掠过。 “阿姊,高祖并未准允你剑履上殿,”成昭远用指尖弹了弹镜面,倒映的人影唇角浮起浅淡笑意,“更何况我与太常议事,阿姊竟也未通禀一声。” 成之染冷笑不止:“好一个君臣相得!” 袁放之吓得冷汗直流,瞥见成昭远不以为然的模样,更有些手足无措。他慌忙跪地,道:“臣……臣是来与圣上商议来年改元之事……” 成昭远将铜镜放下,从案头银盏中拈起颗蜜饯,不慌不忙道:“我打算改元为‘永宁’,阿姊以为如何?” 成之染盯着他不羁的笑容,强自平复了呼吸,将长刀收入鞘中。她缓步走到袁放之面前,跪在地上的太常抖若筛糠,年已半百的九卿之首,此时却有如蝼蚁。 她不知怎的突然失了力气,冷声道:“滚。” 第409章 哀声 袁放之如蒙大赦,踉踉跄跄地起身朝殿门奔去。 成之染仍旧气不过,抓起案上青玉镇纸狠狠一掷。镇纸擦着袁放之耳畔砸在门楹上,惊得对方一个趔趄扑到了门外。 宫人战战兢兢地将殿门闭合,满室寂静中传来成昭远轻笑:“早就听闻阿姊百步穿杨的本领,如今却是手下留情了。” 成之染声如寒冰:“你为何杀他?” 她虽未明言,成昭远却不多问。他将蜜饯扔回银盏中,仍笑道:“我从前总以为自己百事不如人,如今看来仍有胜过阿姊之处。” 见成之染面沉似水,他似是勾唇,径自道:“阿姊可知苏氏何以得天下?” 成之染不语,只是冷眼看他。 成昭远幽幽开口:“苏氏那一位高祖创业之始,诛夷名族,宠树同己,擅杀天子。我如今,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成之染按上腰间刀柄,斥道:“魏王无罪,何须找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成昭远赫然从座中起身,微微扬起头,道,“国朝初建,人心思变,苏弘正活着,终是祸端。阿姊难道不怕做第二个庾慎终吗!” 成之染打量他眉眼,嗤笑一声:“高祖在时不屑于与庾氏相提并论,可他的长子却害怕成为庾慎终。” 成昭远很是不忿:“高祖若在,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你并非高祖,无权替高祖决断。可是你杀他,不过因着心虚,心虚这万里河山,竟无寸土是你打下的。”成之染嘴唇翕动,眸中的讥讽之意有如冰刃,直直刺到他心底。 成昭远上前一步,试图抓住对方的袖口,然而手停在半空,他又有些畏怯,恨恨道:“阿姊心中怨我,我做什么都是错!” 成之染盯着他的手,直盯得对方缓缓收回。大殿中落针可闻,风雪撕扯着高树和窗棂,在殿外汹涌磅礴,仿佛能撼动这座巍峨殿阙。 成之染看清了殿中新换的十二扇紫檀屏风,金粉勾勒的九州舆图蜿蜒盘踞,在煌煌灯影中熠熠生辉。 成昭远循着她的目光望去,让她久久注目的,是大河以北的中原故地。他不由得攥紧了掌心,道:“阿姊为何不信,我也能再造一个比前代更盛的王朝……” “用巫蛊和毒酒造就的盛世?”成之染忽而贴近他面颊,那声音好似耳语,“我的好阿弟,你连盘残局都不敢与魏王对弈。” 明亮的雪光从窗中透入,在满殿萧条中割出明暗分野。 成昭远脸色一变,禁不住退后两步,慌乱中抓起案头铜镜,狠狠地砸向金砖:“那些年都让我留守后方,你们可曾想过我也读得懂《六韬》?” 成之染只是望着他,烛火明灭之际,她倏忽开口:“你只知道虎符金印,却不见我身上刀伤箭疮。” 成昭远微微张大了眼睛,手中一用力,扯断了腕间佛珠。木珠噼里啪啦地滚落一地,有一颗滚进炭盆,霎时间腾起青烟。 他垂下眼眸,似是哂笑道:“所以,阿姊又能如何呢?” 成之染默然不应,手掌几乎要变得与刀柄一般寒凉。她到底没有再次将长刀拔出,声音却比刀锋更锐利三分:“你当真想知道么?” 成昭远不语,抬眸望着对方拂袖而去的背影,忽而瘫坐在御案前。他膝行抓起地上的铜镜,镜中的面容已有些扭曲,怔怔地望了他许久。 他不由得捂住了心口。 ———— 建武二年冬,魏王崩于秣陵宫,即日于朝堂举哀。堂外挂起十二盏白灯笼,寒夜中宛如十二轮冷月沉在幽冥,素幡垂落的影子在石阶上随风鼓荡。 接连三日,皇帝率百官公卿在此为魏王守灵。灵前的香案烟雾缭绕,浓烈的檀香熏得人眼眶发涩。 成昭远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成之染离得近,隐约听闻他是在念往生咒,心中不由得冷笑。 整整三日,她只对他说过一句话:“魏王崩,皇后可知?” 成昭远素服下摆沾了纸灰,他浑不在意,摩挲着腕间新换的多伽罗佛珠,道:“她日子近了,不该因此而伤心。” 成之染望着眼前这罪魁祸首,嘴唇动了动,再没有多说什么。 茫茫雪幕吞不尽挽歌和哀乐,混杂着沙门诵经声昼夜不绝,扰动了平素栖在尚书上省的寒鸦。 皇后的傅姆刘氏端着安神汤穿过回廊,一只老鸦“啊啊”地飞过天际,她不由得在心中道了声晦气。 含章殿的银霜炭烘得人头脑昏沉,苏裁锦倚在窗边,正对着榻上未做完的小袄发怔。 刘氏将汤盏呈上时,瞥见案头滑落的红笺,上面誊写的簪花小楷,密密麻麻地看不分明。 “这几日夜里总听到钟声。”苏裁锦喃喃。 刘氏笑了笑:“是圣上命人重修升元寺的钟楼,说是要为小皇子祈福。” “他……他怎知是个小皇子呢?”苏裁锦摸着隆起的小腹,缓缓垂下了眼眸。 夜里雪又下大了,将含章殿的琉璃瓦彻底染成素白。她在梦中攥紧了枕畔的书卷,书页间夹着的茉莉干花还散着清香,依稀是幼时魏王教她写诗的模样。 雪霁天晴,尚书上省的朝堂撤下了灵棚,一切复归于宁静。 成之染立于堂前,素银簪头的梅花闪烁着日影,投在大氅上,犹如被风刮落的花瓣。 她前夜在灵前混沌,朦朦胧胧回到了许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魏王的时候。 那时的魏王素袍临风,峨冠博带,灼灼如朗月清辉,小小的南郡太守府,难以载荷其光芒。她仍像初见时一般怔怔望着他,魏王却垂下眼眸,目光倏忽与她相触。 她终于看清了对方眼底深沉,原是御宇二十四载,腥风血雨凝成的凛冽霜痕。 他似乎张口欲言,却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话。那一道身影化作漫天流萤,消失在茫茫雪夜。 终究,再也不见了。 魏王的灵柩停在秣陵宫,祠部正紧锣密鼓地张罗,尽早让灵柩落葬山陵。只是因这番丧事,建武二年岁末笼罩在重重阴霾中。 百官公卿向御座俯首之时,进贤冠顶的明珠犹如无数只窥视的眼睛,隔着铜炉青烟和窗棂日影,谨慎地朝高台之上投去一瞥。 笏板上沾湿的汗渍,章奏里迟疑的墨字,漏壶中急促的水声,通通都混着未出口的疑问,沉沉地没入金砖缝隙。 ———— 含章殿里的炭盆烧得太旺,熏得窗纱上霜花化成细流,蜿蜒而下,如同一道道泪痕。 苏裁锦倚在软榻上,指尖抚过高高隆起的小腹,怔怔地望着案头未送出的家书。听闻廊下传来脚步声,她赶忙将书信藏到几案下。 成昭远掀帘时带进股寒气。苏裁锦下意识拢紧了银狐裘,瞥见他腰间新佩的玉具剑,白玉浮雕的蟠螭纹,龙睛处镶着红玛瑙,像一颗凝结的血珠。 “陛下……”她刚要起身,腹中胎儿突然狠踢一脚,疼得她攥紧了锦茵。 “小心些,太医说产期就在这几日。”成昭远示意她莫动,坐到几案另一侧。炭火烘得他周身暖融融的,细微噼啪声,更衬得殿中静谧。 他陪苏裁锦闲话了一阵,忽而听对方问道:“上个月听说陛下重修升元寺,如今可已修好了?” 第458章 成昭远想了想,道:“到明年,明年差不多。改了元,我也要重新为那寺院命名。” 苏裁锦问道:“陛下要改成什么名字?” “永宁,”成昭远在案上比划了“永宁”二字,抬眸望着她,道,“永宁寺如何?” “永宁,永宁……”苏裁锦盯着他的手指,似是喃喃道,“外折冲以无虞兮,内抚民以永宁。(1)”她眸中浮起恬淡的笑意,“陛下心怀天下,这名字甚好。” 成昭远展颜一笑,忽然凑近了抚上她小腹,低声道:“那还远着呢。这孩子的名字,你可想好了?” 腹间传来滚烫的热意,苏裁锦不由得红了脸,微微点了点头。 “哦?”成昭远笑道,“说来听听。” 苏裁锦不语,执笔在红笺上写了个“朗”字,启唇道:“昭明有融,高朗令终……(2)” 成昭远倏忽一愣神,瞥见榻上做工精致的小袄,看得出很费了心思。他轻轻握住她的手,道:“不仅要高朗令终,还要子孙其昌,生民永赖。” 暮色昏沉,成昭远临走之时,苏裁锦扶腰相送,才走了两步,腹中猛然间抽痛不已。她抓住皇帝的广袖,冷汗顺着眉骨滑落,喉间溢出了一声痛呼。 “传太医!快传太医!”成昭远反手揽住她下坠的身形,一时竟有些慌乱。腕间的佛珠猛地崩断,四散着到处乱滚,稳婆急奔而来时险些被绊倒,香木在鞋底裂成碎屑。 风吹着雪霰扑在窗棂上,簌簌响声混着苏裁锦的惨叫,如锯齿一般撕破夜幕。 成之染闻讯夤夜入宫,立在雪庭中,看着含章殿上下忙得团团转。巍峨殿阙矗立于寒夜之中,狂风呼啸都不能催折三分。 月上中天时,殿内骤然响起一声婴啼。 第410章 绸缪 “恭贺陛下,是位皇子!” 成昭远急匆匆冲进殿中,稳婆将襁褓捧给他,血污的锦缎裹着红扑扑的婴孩,织金蟠龙纹在灯下熠熠生辉。 他紧紧将襁褓抱住,禁不住大笑起来。 笑声夹杂着婴啼传出,大殿外雪霰飞舞。成之染脚下一顿,狐裘积起的白雪从肩头滑落。 宫妃命妇早已在殿外等候,闻声纷纷跪在雪地里,齐声向帝后祝贺。 成之染盯着檐角摇晃的红纱宫灯,皇帝抱着襁褓的影子被拉长又揉碎,有那么一瞬,仿佛是秣陵宫中枯萎的藤萝树影。 皇子…… 她倏忽垂眸,风雪中听到有人在叹息。可举目四望,宫灯将积雪映成喜庆的艳色,宫人含笑从玉阶上抛散金箔,人人脸上都是恭敬的欢喜,她寻不到有人颦蹙的痕迹。 初为人父的皇帝有了鲜活气,与她平日所见的判若两人,她不知是自己看花了眼,还是见到了成昭远又一副假面。 皇子降生,普天同庆。成昭远大赦天下,厚赠百官,连含章殿的鸟雀都比往日吃得肥盛些。倘若不是因为他尚在高祖丧期,他恨不能为长夜之饮,让整个金陵的百姓一道为皇子庆贺。 成之染又去了几次含章殿,有一回苏裁锦从榻上撑坐起身,轻轻唤了她一声“阿姊”。 成之染暗中诧异,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对方这么叫她。 苏裁锦似有些迟疑,犹豫了半晌,对她道:“我怀中孩儿落生,不知秣陵宫可曾听闻?魏王若是知道了,定然高兴……纵然他往来不便,可否劳烦阿姊,让小妹入宫来看看?” 成之染唇角笑意在脸上僵住,好在苏裁锦为难地低头,并没有看到她眸中阴翳。看如今这番情形,成昭远仍瞒着魏王的死讯。 自魏王去世,袁妃母女在秣陵宫相依为命。右卫将军袁攸之委婉地向她透露,袁妃如今已看破红尘,待魏王梓宫落葬,她便要出家为尼。至于那位曾经的清河公主,既然不幸背负了那个难以载荷的谶言,不论她心中所想如何,随母亲一道出家,或许才是她最好的出路。 这些话到底是不是袁攸之之意,成之染无心分辨,只是其中定然少不了成昭远的示意。 如此仓促的时节,只怕苏裁锦见了苏兰猗,隐瞒多时的秘密登时便无处遁形。 成之染不答,反问道:“皇帝怎么说?” 苏裁锦垂眸:“圣上也身不由己,我怎好使他为难……” 小皇子仍旧在摇篮中酣睡,对世间万物茫然无知。成之染盯了许久,侧首道:“殿下为皇帝思虑良多。” 苏裁锦轻轻攥着锦衾,道:“我不能为圣上排忧解难,唯有少添些麻烦。” 成之染强自笑道:“如今天寒地冻,秣陵宫数十里之遥,一路上颇为辛苦。待天时转暖,再让她们来,如何?” 苏裁锦犹豫了一瞬,颔首道:“也好。长公主思虑周全。” 一连数日,成之染心间始终回荡着她那句“思虑周全”,每每思及便禁不住苦笑。她宁肯皇后永远被蒙在鼓里,做一场永世不醒的春秋大梦。 ———— 岁末将近,西州城衙署整饬一新,成之染隔三岔五便到此看军中练兵。徐崇朝察觉她频频往来于东府和西州,不由得暗中捏了一把汗。 皇子的降生,对皇帝而言,似乎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西州府舍的银霜炭烘得书案发烫,成之染用火筴拨弄炭灰,搅起了几星余火。 “殿下,尚书令到了。”温潜止挑起锦帘,带进股清冷寒气。 孟元策大氅下摆沾着未化的雪簇,滴滴答答在地上洇出模糊的水痕。 成之染把火筴一放,抬眼看着他:“皇帝此番大赦的名录,孟公可看了?” 孟元策颔首称是:“臣已看过了。” “为何会有关陇的战俘?”成之染音声平静,仿佛在与他闲话一般,“宇文氏徒何氏余孽,这才抄没了几年啊?” 孟元策怀中的手炉咔哒响了一声,他略一沉吟,道:“都官尚书说……都是些老弱妇孺。” “未免儿戏了,”成之染盯着盆中的炭火,眸光亦幽幽晃动,“关陇如今虽安定,可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孟元策思忖一番,沉吟道:“臣明日便向圣上分辩此事。” 上首半晌没响动,他抬眼打量,成之染似是对着那炭盆发怔。银霜炭冷不丁爆出火星,她这才回过神来。 “我近来听闻一桩前朝旧事,想与孟公商讨一二。” 孟元策拱手一拜:“殿下何必客气,臣愿闻其详。” 案侧一尊象首金刚铜熏炉,丝丝缕缕地腾起青烟。烟雾缭绕中,成之染缓缓开口:“前朝世祖武皇帝功业盖世,唯独晚年有两过失。一则强令相王就国,致其呕血而薨。二则明知太子暗弱,仍以为继嗣,以致败国亡身。不知孟公以为,此二者,其失孰多?” 孟元策沉思良久,道:“不该立太子,衣冠丧乱,造衅开端。”他端详成之染神色,问道:“殿下意下如何?” 成之染微微颔首,似乎笑了笑:“使子继父业,弟承家祀,有何不可?(1)” 孟元策尚未细思,窗外倏忽传来阵阵老鸦声,扑棱棱从檐上飞起。他猛地打了个激灵,电光石火之间,有个影影绰绰的念头一闪而过。小室中暖意融融,一股寒气却沿着脊背窜起。 他愕然抬头,手掌攥起又松开,眉宇间阴晴不定。 成之染从座中起身,负手立于小窗前。窗前梅瓶里插着三两寒梅,红艳得犹如流火。 “殿下……”孟元策盯着她的背影,迟疑道,“倘若殿下当真以为如此,臣恳请三思。” 成之染垂眸望着那梅枝,道:“此话怎讲?” 孟元策踌躇一番,道:“前朝太宗之立,虽由庾大司马,然废帝亦无大过,时人哀之。” 窗外几声零星的人语,混着落雪压断枯枝的脆响。成之染转身看他,尚书令的身影有些佝偻。 “倘若酿成大祸,只怕为时已晚。” 铜漏声仿佛戛然而止,小室中落针可闻。 孟元策缓缓起身,躬身一拜,道:“殿下深谋远虑,乃臣所不能及。臣唯恐将来九泉之下,不知如何向高祖交代。” 成之染望了他许久,窗外雪势越发迅疾了,朔风卷着雪簇扑在窗棂上,沙沙轻响搅得人心烦意乱。 她伸手折了瓶里的梅枝,在掌心把玩着花瓣。孟元策垂首,静静地等着她开口。 庭中突然传来匆匆脚步声,温潜止喘着气敲门:“殿下,北兖州急报!” 成之染唤他入内,将奏报拆开,目光不由得一顿。 孟元策心头一紧:“可是胡虏的消息?” “确是胡虏的消息,”成之染抬眸,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慕容氏使者,不日将抵京。” 孟元策一惊:“又来了?”炭盆迸出的火星溅到他身上,烧出个焦黑的小眼。 成之染将奏报递给他。上一次北晋来使,还是三四年前的事情。自大梁立国,北境便出奇地安静,不知是忌惮新朝,还是另有图谋。 孟元策读罢,不由得嗤笑一声:“当年那晋使前来,虽名为修好,转头便煽动逆党在河南作乱,还出兵围困洛阳。无耻蛮夷,居然还敢来!” 第459章 “来都来了,没有赶回去的道理,”成之染闭目叹息,良久,才睁开眼睛,眉眼间难掩疲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倒要看看,他还能有什么本事。” 她看了孟元策一眼,道:“命鸿胪寺即刻筹备迎使。” 孟元策赶忙领命:“臣这就去筹备接待典仪。”他临走前朝案上一瞥,翻开的书页露出零星字眼,依稀是庾昌若废立的章节。 书册一角还掩着半枚虎符。 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成之染唤来高寂之,吩咐道:“传令北境,慕容氏若有风吹草动,军府当机立决。” 天穹低垂如铁幕,暗沉沉浓云翻卷,雪絮成团。风过处,枯枝发出箭矢破空的锐响,遒劲的槐杨松柳,恍若万千张拉满的弓弦。 此番前来金陵的北晋使团有数十人之众,乾宁十四年出使的清河崔湛,并不在其列。成之染翻看了名册,没来由有些失望。 徐崇朝察觉她心思,劝她莫要被崔湛骗了。那人虽是清河崔氏的名门公子,到底向慕容氏俯首称臣,要不然为何回去一年多,两国之间又起了纷争。 成之染暗自可惜佳人做贼,对这次的使团多了几分审视。 北晋使团于岁末风雪中辗转抵京,前脚在馆驿下榻,后脚便追着鸿胪寺小吏,扬言要拜访太平长公主。 大鸿胪闻讯叫苦不迭,尚未见皇帝,竟要见长公主,这一行似乎来者不善。他生怕使者在金陵惹是生非,只得将此事禀报成之染。 成之染冷笑一声:“来,让他来。难道还怕他不成?” 晋使一行人被带到东府时,午后细雪初歇。一行共七人,个个都编发左衽,辫缀珠玉。为首之人是此番正使,慕容颂的龙骧将军丘穆陵折古。 他自称三十出头,那模样看起来却沧桑得多,鹰鼻压着双细长凤眼,左耳悬着枚狼牙吊坠。汉家广袖袍服在身,腰间仍系着七环蹀躞带,叮呤咣啷挂着乱七八糟的物事。 成之染在前堂设茶,望向堂中众人,禁不住叹息。来的胡人虽不少,竟无一人比得上崔湛。随行侍从中唯有一少年引人注目,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虎口却结着树皮一样厚的茧子,显然是常年挽弓之人。 那少年形茂濯濯,抬眸时露出一双琉璃似的眸子,朝她轻轻笑了笑。 第411章 晋使 “这是我朝皇帝赠给长公主的礼物。”丘穆陵折古奉上礼单。 “还请阁下代我谢过贵主,”成之染命小吏收下,目光打量了对方一番,问道,“贵国那位博士祭酒崔郎,怎的不来?” 丘穆陵折古闻言,叹息道:“殿下有所不知,崔郎出使归国,便遭逢父丧,因此成了心结,不愿意再来。” “可惜,可惜……”成之染摇头,“我还想与崔郎讲论文义。” 丘穆陵折古拱手道:“我朝皇帝也素来礼爱儒生,殿下若不弃,何不到云中城一叙?” 老仆添茶的手顿了顿,零星几滴落在几案上,引得成之染一瞥。 她似是一笑:“岂不是鸠占鹊巢,叨扰了贵主?” “岂会,岂会!”丘穆陵折古也笑了起来,道,“我朝皇帝久仰殿下大名,这些年一直想与殿下相见。” 成之染端起案上的茶盏,轻轻吹了吹热气,抬眸道:“所以便夺我河曲之地,围困洛阳,袭扰河南?” 檐铃叮叮当当地乱鸣,风过处疏帘弄影。丘穆陵折古的笑声断在喉咙里,堂中霎时间陷入沉寂。 成之染气定神闲地呷了一口茶。 没人敢出来给晋使打圆场,丘穆陵折古只得挤出一丝笑意,道:“薛会宁怯懦,苏氏余孽又狡诈得很,惹出的乱子,跟我朝没什么干系。况且那都是前朝之事,新官不理旧账,殿下何必计较?” 成之染打量他两眼,没有说什么。 丘穆陵折古找补道:“我等奉命前来,正是要与贵国重修旧好。” 日影透过窗棂投在几案上,成之染拿起案头礼单,道:“单只这些,可是不够啊。” 丘穆陵折古握紧了袖中的暖炉,略一沉吟:“礼轻情意重。殿下四海盛名,又岂是贪利之人?” “我若不贪利,何以得天下?”成之染盯着那礼单,红笺上的宝相纹在光下流转,她朝丘穆陵折古投去一瞥,眸中带着浅淡的笑意。 丘穆陵折古一时怔愣,他汉话流利,如今却是疑心自己听岔了。见对方不像是开玩笑,他只得笑道:“殿下这是什么话……” “将军远道而来,鞍马劳顿,早些回去歇息罢,”成之染目光从众人之间扫过,铜炉烟气氤氲了眉眼,“待明日朝会见了皇帝,再叙不迟。” ———— 更漏未尽,风雪满城。因年节将近的缘故,皇城内百官府署陆续挂起了宫灯,将雪地照成殷红的绸缎。 晋使车马碾过覆雪的青石板路,四角悬挂的铜铃铮然作响,惊飞了大司马门城楼上栖息的寒鸦。 “宣慕容使臣——” 太极东堂外九重殿阙间,高呼声次第荡开。 成之染微微抬眸,指尖搭在袖炉上。她望着渐近的一行使者,丘穆陵折古换了一身胡人的装束,锦袍用金线绣着狼首,幽幽绿眼缀的是两枚松石。 成昭远从座中微微探身,眉眼被天光衬得暗沉。 “大梁皇帝陛下,太平长公主殿下,”丘穆陵折古率众行礼,流利的汉话令众人称奇,“外臣谨奉我朝皇帝之命,恭贺陛下即皇帝位,愿两国修既往之好,永为睦邻,义著急难,使万姓安宁,干戈止息。” 成昭远似乎笑了笑,道:“朕初登大宝,不知两国有何等既往之好?” 百官公卿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众人虽明知晋使信口开河,可这话从皇帝口中说出来,未免显得有些尖锐了。 丘穆陵折古却仿佛浑不在意,反而笑起来:“陛下年少,有所不知,我朝皇帝与贵国高祖,颇有一番渊源呐。当初南军北伐独孤氏,西征宇文氏,我朝皇帝深明大义,暗中襄助,使大军旗开得胜,贵国高祖立下不世之功,才有今日之江山。可惜贵国高祖天年不永,我朝皇帝也深以为憾,否则定要相与把酒言欢。” 成昭远不由得攥紧了御座扶手。他虽然年少,也知道当年伐齐之时,慕容氏并非不想阻拦,只是国主慕容晦暴卒,他国中自顾不暇。而征讨关中,慕容颂更是横加掣肘,阻击高祖于河上,眼前人分明是信口雌黄。 他含怒未发,面上仍含笑:“难得贵主美意,朕亦想见其为人。” 丘穆陵折古拱手一拜:“我朝皇帝正有此意,因此临行前,特意叮嘱外臣向陛下禀报。铜雀盛风流,诚邀陛下会于邺下,为长夜之饮,畅叙平生。” 说罢,他身后少年使臣捧着檀木匣上前,匣中赫然是尊白玉雕成的孔雀,连尾羽纹路都栩栩如生。 成昭远垂眸端详这玉雕,手心已泛出薄汗。他抬眼打量丘穆陵折古,道:“邺下悲歌,几多伤怀。不如到洛阳,朕亲自为贵主登台。” 成之染听二人机锋,信手拨弄着袖中手炉。当年她与高祖筹谋对慕容氏用兵,打的正是邺城的主意,而慕容氏倘若有南下之心,洛阳便首当其冲。 这个丘穆陵折古看起来不怎么聪明,说话却有些微妙的分寸,不知是大智若愚,还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群臣都静坐不语,偷眼望向袅袅炉烟中的年轻帝王,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堂堂皇帝,眼下却要跟使臣吵起来,让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有几分束手无策。 玉阶之上的太平长公主倒是气定神闲,将殿中使臣一一打量个遍,冷不丁听丘穆陵折古说道:“我朝皇帝还有一物要送给长公主。” 仍是那少年呈上木匣,成之染投去一瞥,不由得微微挑起眉头。 竟是一尊铜鎏金像。 “铸金为己象,乃我朝旧俗,占祸福吉凶,”丘穆陵折古顿了顿,道,“这尊金像是我朝皇帝亲手铸成,命外臣献于殿下。” 他话音刚落,殿内登时响起抽气声。纵使华夷异俗,将手铸金人相赠,听起来实在是诡异。 成昭远额角突突直跳,却见成之染从容将金像取出。她目光落在那金人脸上,那面容虽不甚明晰,看得出眉目疏朗。 “贵主有心了,”她轻轻一笑,指尖划过金人头顶的风帽,问道,“只是不知为何事占卜?” 丘穆陵折古朗声道:“为关陇旧土。” 南郡王成追远闻言,忍不住斥道:“关陇如何是你家旧土!” 丘穆陵折古不慌不忙,目光从殿中扫过,又投向上首:“当年贺楼天王一统北地,距今已有四十余载,我朝先主是其余荫,自当承继关陇正统。更何况我朝昭哀皇后为宇文先主之女,我朝皇帝亦是宇文氏之婿,关陇故地,说一声旧土,也不为过罢?” 他这话引得百官公卿群情激愤,成昭远也将手指攥得发白。丘穆陵折古对众人议论充耳不闻,明明汉话流利,却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第460章 此人竟如此恬不知耻,不由得让成之染稍有些惊讶,慕容颂派这么一个人充当正使,到底是真心来讲和,还是要挑起事端? 她想起那位温文尔雅的崔祭酒,心中又一阵惋惜。 金人仍翘着唇角,似乎在哂笑。成之染扫了它一眼,缓缓道:“你们胡人的神灵,管不得汉人的事。关陇在我朝治下,贵主若生出觊觎之心,不该问什么神灵,来问我便是。” 丘穆陵折古大笑几声,道:“长公主果然直爽!”他整顿衣裳,又拱手一拜,道,“外臣只是开个玩笑罢了。我朝皇帝久闻长公主大名,素来甚是仰慕,送这尊金人聊表敬意。还望长公主莫怪。” 凛冬寒气在殿内暖雾中蒸腾,让众人都有些坐立难安。成昭远盯着那聒噪的使者,眸中闪过一丝寒意。 孟元策见势不妙,只得站出来打了个圆场。丘穆陵折古却不识趣,刺耳的嗓音混着殿外鸦鸣,随铜炉青烟缭绕不绝。 成昭远心中不喜,越发觉得他面目可憎。然而毕竟是慕容颂的使臣,倘若当真将这一行人如何,只怕从云中城引来麻烦。 他垂下双眸,暗暗握紧了手掌。再忍耐一时,待过了正旦元会,赶快把他们打发走。 ———— 因高祖丧期缘故,永宁元年正旦元会并未铺张。 夜漏未尽,大司马门外朱漆便座已列满王公卿校,殿前的牛马帷皞在朔风中猎猎作响。庭燎次第燃起,松脂混着沉香的白烟直贯云霄。 礼官执赤幡为众人引路,自云龙门而入,列坐于太极殿前。数百名虎贲羽林持戟而立,峥嵘铁甲在火光中泛着青霜。太常袁放之手持玉圭登上巍峨丹墀,正旦元会拉开了序幕。 百官公卿依次朝贺,漫长而冗杂的仪礼,让成之染有些厌烦。她端坐御座之侧,目光从殿门飘出,百官如赤蚁列于阶下,黑压压一片,又好似汹涌潮水。 日上三竿,最后上殿朝贺的是蛮夷胡客,为首一行人正是慕容使臣。 皇帝的冕旒垂珠遮住半张脸,他瞥见丘穆陵折古耳垂狼牙坠随步伐轻晃,腰间蹀躞带七枚金环低垂,沉甸甸地有几分不羁。 “晋使丘穆陵折古,奉我朝皇帝之命,恭祝大梁皇帝陛下千秋万岁,长乐金安,”丘穆陵折古再拜,抬眸望向成之染,“恭祝太平长公主殿下芳龄永继,与国无疆!” 殿内金砖上霜气还未散尽,白玉珠串在眼前划出僵硬的弧线。成昭远心头发闷,本该说的那句“赐座”在喉间滚了滚,最终化作飘向阶下的一缕青烟。 成之染似是勾唇,眉眼间却无波澜,替他道:“赐座。” 丘穆陵折古挺直腰板的动作刻意放慢,指尖搭在蹀躞带的金环上,多停了一瞬,唇角浮起一丝笑意。 第412章 玄武 钟鼓三响,礼官引王公列侯登阶,东郡王成雍率成追远诸王执金樽上前跪献寿酒。 虽名为寿酒,因高祖丧期之故,君臣皆以水代酒。 侍中跪置御座前,清亮水波在樽中回荡,映着十二道垂旒流光。阶下品阶稍低的官吏屏息垂首,听得金樽触案的清越声响。 百官公卿以次奉觞行酒已毕,于阶下肃立。太官令跪请御膳至阶前,持羹授司徒,持饭授大司农,尚食高举漆案交与侍郎进献御前。群臣就席,鼓乐大作,侍从鱼贯分送膳食,玉箸击盘之声次第响起,混着双鹤香炉腾起的青烟,在太极殿中萦绕不绝。 上至天子,下至群臣,无一不是从下半夜折腾到此刻,早已饥肠辘辘。饮食虽无酒肉,在众人眼里却胜过龙肝凤髓,唯独晋使一行人不怎么动筷,看起来并不合口味。 丘穆陵折古时不时朝身后张望,身后的少年却只是埋头在玉盘中拨拉。他忍不住干咳了两声,引得那少年瞩目,两人低低地交谈起来。 成之染不由得多打量了那少年两眼,对方侧耳听丘穆陵折古说话,边听边点头,冷不丁抬眸之际,又对上她的目光。 她依稀记得,这少年使臣唤作乌丸阿什。 乌丸阿什似乎说了什么话,丘穆陵折古皱眉思索了半天,迟疑地摇了摇头。他的坐席与领军将军丘豫离得近,于是伸长了脑袋,与那老将军搭话。 丘豫心中的弦登时绷紧了,听闻这晋使询问殿外金钟的来历,稍稍松了一口气。 金钟出赣水,原是乾宁十五年的一件大事。他手持银盏,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来。 往事冥微,扑朔迷离。丘穆陵折古正听得入神,忽有个小吏悄悄挤到丘豫身旁,低声与他耳语了什么。 丘穆陵折古盯着那小吏肩头抖动,眸光登时变得幽微起来。如此盛典,有什么急事要上殿叨扰? “当啷”一声,丘豫手中的银盏砸在案上,清水泼湿了绛纱袍襟。好在大殿中百官公卿谈笑风生,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唯有南郡王成追远投来一瞥。 丘穆陵折古见那老将军沉着脸摆手,小吏便垂首退下。他还想追问方才的祥瑞之事,丘豫却道了声失陪,起身绕到云屏后。 成昭远刚夹起一箸素菜,见丘豫从侧旁疾步而来,银箸在盘沿顿了顿。领军将军耳语时手指微微发抖,花白胡须被黑袖边挡住,连他的神情都有些模糊。 丹阳尹谢鸾也从席间望过去,瞥见皇帝喉结滚了滚,面上还端着笑。 成昭远嘴唇翕动,吐出几个字,让丘豫眸光一顿。他有些犹豫,还想再问时,皇帝已将目光投向别处,抬手按了按腕上的佛珠。 丘豫垂首领命,往云屏挪了半步,贴着墙根疾走离殿。 ———— 太极殿钟鼓乐声在宫城回荡,隐隐约约传到皇城玄武门外,只余下断断续续的风声。 天阴欲雪,城墙黑压压地暗沉一片。丘豫匆匆登上城楼,扶着墙垛喘气时,望见城下十几步开外,甲兵将二人团团围住。 其中的少女戴着帷帽,是个粗使宫人的打扮,手中却亮出短刀与甲兵相对。她身旁的年轻郎君穿着绿袍公服,正在与甲兵分辩什么。 丘豫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大喝道:“何人擅闯宫禁,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那少女听闻城头响动,倏忽抬首望过来,将帷帽扯下,露出一张明眸善睐的面庞。 丘豫眯起眼,他年近花甲,从未见过如此姿容绝代的美人。 城门校尉按着刀柄,禀报道:“这二人假装宫使,试图蒙混入宫。被我等拦下,那娘子自称是皇后之妹。属下不敢妄动,还请将军定夺……” 他话音未落,那女子果然喊道:“我乃皇后之妹,要去见皇后,谁敢阻拦我?” 皇后之妹,那就是前朝清河公主了。丘豫并未见过,略一迟疑,朝城外喊道:“魏王新丧,梓宫尚未落葬,清河公主合该在秣陵宫守丧。哪来的村妇如此大胆,竟敢冒充帝女!” 那少女大怒,扬起手中的字纸,高呼道:“我有皇后的手书为证。你们这样对我,皇后不会放过你!” 丘豫只觉得脑门突突直跳,眼前倏忽闪过成昭远的目光。他不敢细思,断喝道:“今日正旦元会,莫要在此纠缠。赶紧走!再不走我要放箭了!” 苏兰猗气得顿足:“你凭什么不让我见皇后!” 城头的寒风吹透了丘豫一身冷汗,他正要开口,却听那年轻郎君喊道:“将军,我乃秘书郎谢凤。这位确实是清河公主,还请将军放行!” 丘豫猛地一挥手:“没有皇帝的命令,谁也不准入宫!” “将军……”谢凤仰头高呼道,“我等有要事相告!” 丘豫狠狠一掌拍在墙垛上,硌得他手掌刺痛。他咬了咬牙,下令道:“放箭!” 城头甲兵弯弓搭箭,身后突然传来匆匆脚步声。 “且慢!”一个白衣身影气喘吁吁地爬上城头,一把拽住了丘豫的肩膀,“丘将军,手下留情!” 南郡王一身素服,手臂在萧瑟寒风中微微颤抖,望着他的目光满是恳求。 丘豫声音沉了沉:“殿下本该在元会上。” 成追远灌了一肚子风,脸上已失了血色,只是紧紧攥着丘豫的衣袍,道:“她真的是清河公主,我认得!还请将军刀下留人……” “放箭!”城楼上骤然响起丘豫的吼声,惊得众人都一愣。 成追远慌忙喊道:“丘将军——” 丘豫使了力将他甩开,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放箭!” 城头静默了一瞬,霎时间弓弦铮铮,矢如雨下。 变故陡生,苏兰猗惊惶转身,箭锋擦着她发髻掠过,骇得她跌坐在地。谢凤张开双臂挡在她背后,突然发出一声闷哼。 苏兰猗扭头,看见他肩头晃动着一支羽箭。 “走……快走……”谢凤声音混着血沫,右腿又中了一箭。破空的箭镞接连刺入血肉中,他已经疼得发不出声音,再次张口时,后背插满的箭杆随话音颤动不止:“走!不要回来……” 箭雨不知何时已停了,血珠溅在苏兰猗的素履上,她发疯似的撕下裙摆要裹伤,被谢凤一把抓住。他说不出话,浓烈的血腥气扑在她长睫上。 第461章 苏兰猗颤抖着抱住他,却见对方抓着布条的手颓然垂下。 青石板路上血渍蜿蜒,模模糊糊映着城楼的影子。丘豫站在城头上面沉似水,紧盯着那身染血的绿袍,许久都一言不发。 苏兰猗伸手触碰谢凤鼻息,慌乱地为他拔出羽箭,箭杆“咔嚓”断开,血污糊了她一手。她忍不住嚎啕大哭,滚烫的泪滴沿着颊边滑落,落在谢凤眉心时,已经冰凉得如同雪水。 她从泪珠里望见一片莹白,恰似少时在宫中,落在翩翩少年肩头的梨花。 细碎雪簇纷纷扬扬地落下,顷刻间覆蔽了整个天地。冷风吹得脸颊一阵阵刺痛,血水和泪水恣肆斑驳,她呜咽失声。 城楼寒鸦扑棱棱飞起,翅尖扫落的雪粒,正落在城头翻卷的旌旗上。 丘豫缓缓举起了手臂。 成追远吓得面无血色,见城头甲兵还要放箭,赶忙大呼道:“住手,都给我住手!” 甲士面面相觑,犹豫着不敢动手,不约而同地望向丘豫。 “殿下!”丘豫横了成追远一眼,一把从身旁兵士手中夺过弓箭,弯弓欲射,道,“君命难违,殿下莫怪!” “将军何苦要置她于死地……”成追远扑跪在他侧旁,抱住他声泪俱下,“她不过是想见阿姊而已!” 丘豫试图将对方推开,对方却不肯撒手,他一时为难,转头想起成昭远的命令,于是狠狠一跺脚,弯弓又射出一箭。 弓弦震颤的劲风打在成追远脸上,打断的话混着寒意咽回喉中。 苏兰猗听闻破空之声,下意识抬腕去挡,只听得“当啷”锐响,腕间玉镯被箭镞劈成两半。 箭锋擦着她手腕穿过,素白的腕子登时血流如注。 “放肆!还不快住手?”雪幕中传来一声喝斥,丘豫听闻那熟悉的声音,僵硬地转过头去。 兵卫长矛交错欲拦,看清来人的模样,慌忙垂首避让。 成之染一身素服出现在城头,隔着厚重雪幕紧紧盯着丘豫,那目光犹如寒冰。 弓弦还绷着杀机,尾羽已被冷汗浸湿。良久,丘豫松了力道,侧首一望:“殿下。” 见他仍不肯放下弓箭,成之染喝道:“连我的命令,你也不听吗?” 丘豫握紧了弓柄,道:“皇帝有命,逆臣犯禁,格杀勿论……” “你可知道你杀了何人?”成之染站到城墙边,遥指着雪地里绿袍覆雪的郎君。这样冷的天,他的身形僵成了佝偻模样,再也寻不到往日玉树临风的华彩。 丘豫不忿道:“他意欲协助奸人偷偷潜入宫中,不过是乱臣贼子罢了!” 风雪扑面,吹得城头大旗猎猎作响。成之染以一种极为复杂的目光望着他,道:“他是谢太傅的后人,谢车骑的侄孙。” 丘豫张大了眼睛,六旬将军在风中伫立无言。半晌他仿佛失了力气,踉跄后退着撞上雉堞,吉庆的朝服沾满了灰泥。 他扭头朝城下望去,那郎君浑身染血,背对着他,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记得是个俊俏的郎君,方才见到时,犹自在心中道声惋惜。 眼前景物仿佛模糊了,他依稀看到四十年前披甲从军,眉宇深沉的儒将挥斥方遒。那时节寒风凛冽,他随军将徐宝应迎击贺楼氏大军,巍巍铁甲中峥嵘一望,正对上陈郡谢峤的目光。 那一眼,他一生都没有忘记。 “哐当”一声,弓箭坠地。丘豫扶着墙垛,试图探身再看得更清楚些,可飞雪如此苍茫,他的视线也早已斑驳不清。 手臂正颤抖不已,他忽而听到成之染发令。 “退下!” 第413章 永宁 城下响起兵戈碰撞声,拦住苏兰猗的甲兵都避让一旁,默默地退回城中。 苏兰猗仍抱着谢凤的尸体哽咽,眼睛肿得如桃核一般,声音干涸得发不出哭泣。 成追远扶着墙垛起身,朝她高呼道:“你赶紧走罢!” 丘豫身形动了动,犹自抗辩道:“抓住她,交给皇帝处置……” “让她走!”成之染喝道。 丘豫艰难地咽了咽吐沫,目光落在苏兰猗身上,开口道:“娘子,你走罢。” 苏兰猗从雪地里撑起身子,浑身沾满了血污。她仰头望着城头众人,喉间发出一阵阵冷笑。 成追远急得攥紧了拳头,生怕再横生枝节,频频以目光示意。 苏兰猗仿佛没看到,只是盯着成之染,道:“成之染,你以为我会谢你吗?” “我不需要你谢我,”成之染垂眸望着她,心中如风雪浩荡,“走罢,离开这里,不要再回来了。” 苏兰猗仰面大笑,扬手指着她,厉声道:“你家杀我满门,会遭报应的!” 丘豫大喝道:“住口!” 雪簇扑簌簌落下,染白了苏兰猗满头乌发。她只是惨然一笑,又低眸看了谢凤一眼,缓缓转过身,一步一步碾破了无垠雪地。 皇城传来雄厚的钟声,似是元会欢宴已臻于极乐。她倏忽回眸,在风雪中伫立。 “今日正旦元会,我有一句话,要送给你家。”苏兰猗说道。 一片雪花落在她眉心,霎时间凝成冰晶,折射出诡异的寒芒,犹如那一双琉璃眸子,盛满了焚天怒火和恨意。 “永宁,永宁……”苏兰猗一字一顿,枯笑道,“我愿你父子成仇,兄弟阋墙,家门多怨,永世不宁!” 她话音刚落,数只寒鸦哭号着落回旗杆头,抖落的雪簇顺着旗面蜿蜒成泪痕。 成之染扶住墙垛,指节已按得发白,冰凉的雪簇顺着后颈滑入,激起她周身一阵战栗。飞雪仿佛在半空凝成箭矢,锋锐的箭镞闪着寒光,尽数朝着太极殿方向。 灰霾中传来邈远的铃音,混着无边无际的鸦鸣,将苏兰猗单薄的身影吞没在茫茫雪地里。 成之染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残留的脚印旋即被新雪覆盖,唯有残破的帷帽随风打转,最后落在谢凤僵直的手边。 “阿姊,阿姊……”成追远禁不住出声,却被对方眸中的锋芒骇住。 成之染命人将谢凤的尸身收殓了。二十出头的年轻郎君,尸身业已在寒雪中冻得冷硬,身上刺满的箭镞,犹如埋入嶙峋山石中。 丘豫伸出手,试图要抓住谢凤僵冷的手臂,然而手停在半空,终究掩面不语。 “我送他到西州城,”成之染叮嘱成追远,“待宫宴结束,让谢鸾到西州城找我。” 成追远望着谢凤的尸身,声音止不住颤抖:“我……我还要回到太极殿?” 成之染颔首:“你要告诉皇帝,我身子不适,先行回府。” “我……可是……”成追远惊慌地压低了声音,“是他下令要杀掉清河公主,我……我怕他……” “你若怕,为何要救她?”成之染问道。 成追远被她问住,偏过头支吾不语。 成之染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莫让慕容使臣看我朝笑话。” 成追远艰难地点了点头。 丘豫一直跟在他们身边,颇有几分神思不属的模样。成之染唤了他两声,他才仿佛刚回过神来,犹疑道:“殿下有何吩咐?” “在宫宴结束之前,将军不必回去了,”成之染眸光沉沉,言语间如同掺了冰碴,“皇帝若想起此事,自然会找你。否则,也不必禀报。” 丘豫犹豫了一番,道:“清河公主如今不知所踪……”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冷声道:“我已派人暗中跟着她,不必劳烦将军再派人寻找。她永远不会再回到金陵,将军可放心?” 丘豫问:“皇后那边又如何交代?” 成之染微微皱起了眉头:“皇帝让你杀她时,没有说过该如何哄骗皇后么?” 丘豫不敢再多问,眼睁睁看着对方将谢凤尸身运走。天地间一片荒芜,大雪掩盖了浓郁的血腥和狰狞,玄武门外复归于平静。 ———— 西州城。 白茫茫雪幕低垂,东阁也显得暗沉。屋子里早早燃起了灯烛,成之染跪在锦屏背后小榻前,握着铁钳将谢凤身上的箭镞拔出。 她盯着自己颤抖不已的手,倏忽想起这双手,也曾这般捧起三弟熔化的兜鍪。 “殿下……”温潜止端着铜盆,血水晃出他惊惶的面孔。 “取烈酒来。”成之染扯断布帛缠住伤口,像对待生者一样为谢凤包扎。雪白的布帛吸饱了污血,在昏黄烛火下泛着诡异的微光。 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猛地发力拔出箭镞,带出的血滴溅在锦屏上,犹如飘落一瓣赤艳的梅花。 温潜止大气不敢喘一口,望见成之染将染血的箭镞塞进木匣,这是从谢凤尸身上拔出的第十支箭,也是最后一支。 成之染的手不由得一顿,自乾宁八年谢让狱中自裁,至今恰是十年。 谢鸾步入阁中时,隐约从檀香烟气里嗅到一股铁锈味。他望着空空荡荡的屋子,一时竟有些晃神。 正旦元会上成之染先行离开,听说是身子不适,他未免担心。然而眼前唯有温潜止侍立在侧,侍女奉茶之后便静静退下,谢鸾指尖碰了碰茶盏,心中越发捉摸不透了。 第462章 半晌,成之染从锦屏后转出,元会时挽起的高髻已卸下,发间只别着素银簪,眉眼间幽深难辨,只是神色确乎不太好。 她缓缓开口:“令弟数日前托我寻的庾氏藏书,今日才刚得。” 温潜止上前将书册递过,谢鸾又闻到那股浓郁的铁锈味,他不由得微微蹙眉。 “舍弟顽劣,怎敢劳烦殿下……”余下的话断在喉咙里。他看到书页间滑出块带血的玉佩,赤红的络子如此熟悉,分明是他亲手为阿弟编的。 谢鸾不由得攥紧了书册。 成之染静默地望着他,一丝悲戚自眸中浮起。 谢鸾心口猛地一跳,嗓音却轻得如同雪落:“我阿弟……人在何处?” “你早先问我清河公主之事,可知道令弟……会为她做到何等地步?”成之染喉间干涩,垂下了眼眸。 “他……他……”谢鸾直起了身子,按着几案的手指发白。他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 “他要带清河公主入宫,被拦在玄武门外。”成之染说罢,抿唇不再言语,目光投向一侧锦屏。 谢鸾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几乎踉跄着起身,险些将几案撞翻。他艰难地扭过头,追问道:“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 “对不住,谢郎。”成之染抬眸看他,深沉而复杂的眸光,让她难以载荷其重负。她的嗓音竟有些沙哑:“我救不了你父亲,也救不了你阿弟。” 谢鸾怔怔地望着她,试图越过那一道锦屏,可脚步已僵硬不堪。他终于寻到了那股铁锈腥气的来源,脚下却仿佛扎了根一般。 温潜止见他身形一晃,赶忙上前将人扶住。 谢鸾已面无血色,目光死死地盯着锦屏上的游春图,忽而猛地将温潜止推开,大步走到锦屏后。 绿袍被血水湿透,几乎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箭伤周围的皮肉翻卷,裹着一个个淋漓血洞,狰狞得如同冰窟。唯独那一张染血的面容,依旧残余了些许苍白清隽,能让人寻到从前轩轩韶举的痕迹。 谢鸾一把抓起案上铁钳,却在触及冰冷躯体时颓然跪地。他听到乾宁八年的阿弟撕心裂肺的哭声,隔着漫天飞雪和浩荡烟尘,哀恸不绝地回荡在耳畔。 他的阿弟从小到大没吃过半点皮肉之苦,刺得这满身伤口,该有多么痛。 谢鸾扑在小榻上,紧紧地抱着谢凤的尸体,血污将朝服揉成惨烈的一团,两行清泪沿着他眼角滑落,打湿了业已凝结的伤口。 成之染沉默地坐在几案前,看日色枯冷,看飞雪断绝。谢鸾的哭声沉痛而压抑,刻意克制的悲伤,在旁人听来越发萧瑟。 她倏忽想起那年听闻谢让的死讯,谢鸾也差不多是谢凤如今的年纪,他捂着心口离开东府城,自始至终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可心中岂能不恨? 锦屏后传来温潜止低语:“谢郎君……” “当啷”一声轻响,是铁钳落地的声音。成之染听到谢鸾缓慢的脚步,狂风扑打着窗棂,他的神情比枯枝还要憔悴三分。 谢鸾哑声问:“为何如此?” 成之染从座中起身,抬眸之际难掩眼底血丝:“守军要置清河公主于死地,他以身相代。我到时,终究是迟了。” 谢鸾唇角动了动,望着她的目光好似悲泣:“他是秘书郎,兵卫敢杀他?” 成之染不语,唯有以缄默相对。 屋中的炭盆不知何时已熄灭,四下里幽幽地散出冷气。谢鸾倏忽想起元会宫宴上望见的一幕,他与皇帝隔得远了些,望见对方的嘴唇翕动,不知说了些什么。 可如今福至心灵,他突然明白,那人口中吐出四个字——“格杀勿论”。 谢鸾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成之染示意温潜止上前,将一方木匣呈给谢鸾。打开时,里面是整整齐齐的十枚箭镞。 “谢郎,”成之染终于开口,“这是我欠你的。” 箭镞上血迹斑驳,刺得谢鸾双目生疼。他红着眼道:“我不要殿下亏欠于我,只想让元凶伏诛!” 第414章 卜问 案头博山炉青烟袅袅,浓烈的檀香气息也难以将血腥掩埋。 成之染眼眸酸涩,禁不住扭过头去,不肯再看她的丹阳尹。 让元凶伏诛…… 这句话谢鸾藏在心底整整十年,久到山河改换,乾坤鼎移。从前的那人是炙手可热的权臣,如今的凶手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谢鸾盯着温潜止手中染血的木匣,他知道那分明是他阿弟的鲜血,大抵也是如此斑驳地渗进长街石缝。 可是他,当真什么也做不了么? “殿下!”谢鸾重重地跪倒在地,额头磕在青砖上,那声响令听者心惊,“皇帝妄行悖逆,难道是殿下所乐见的吗?” 温潜止反应过来,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好在屋门紧闭,呼啸风声吞没了此间一切声息。他攥了攥青袍袖口,禁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成之染默然不应,良久,她拿起火筴在炭盆中拨弄,残余的火星终于复燃,灼灼地烧穿她心底。她不知自己何时竟如此优柔,心头登时冷寂如死灰。 “慕容使臣如今尚在京中,此事我已命丘领军封锁消息,还望谢郎慎勿对旁人泄露。” “臣不知如何向家母和舍妹交代,殿下若不肯为臣伸张冤屈,不如将臣一并斩草除根才是!”谢鸾从地上仰起头,额间红肿的血痕刺得她心口抽痛。 “起来说话。”成之染不忍,让温潜止将人扶到座中。 案头的茶盏已经冷透了,茶汤晃出涟漪,映出谢鸾眼底血丝。他垂眸不语。 “你要我杀他?”成之染轻轻开口,手掌不由得攥紧,指尖深深嵌入血肉里,让她疼痛得有些麻木。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谢鸾枯笑了两声,道,“他害死了多少条人命,又有什么资格君临万邦?”他抬头望着成之染,“魏王梓宫还尚未落葬,他便要杀他的女儿和外甥,如此残害无辜,臣请问天理何在?魏王他泉下有知,岂能瞑目!” 成之染似是含悲:“皇帝屡番失道,我并非没有废黜之心。只是如今强敌窥边,内政岂能生乱?” “殿下何时变得如此畏手畏脚?”谢鸾猛地一抖袍袖,露出恣肆淋漓的暗红血迹。他的声音在颤抖:“周全作计,还要拿多少冤魂垫脚?” 成之染拨弄炭火的手一顿,银霜炭已经烧尽,再怎么翻动,也难以拢起火星。她叹道:“谢郎,倘若胡虏趁虚而入,陷我朝百姓于险境,死去的冤魂更不知凡几。此刻废帝,你是要给他陪葬……” 谢鸾紧紧按着几案,恨恨道:“长公主杀伐果决,都是对外人。对自己阿弟,却如此心慈手软。” 此言一出,屋中登时陷入了沉寂。温潜止吓得大气不敢喘,频频以目光示意谢鸾住口。谢鸾只是昂着头,丝毫不避闪成之染的目光。 成之染想要分辩,可是话卡在喉咙里,她无论如何说不出。 许是长久的静默让谢鸾不耐,他忽然失了力气,沉沉道:“毕竟只是我阿弟,到底不如殿下的。人命贵贱,谢鸾求不得。”他躬身一拜,道:“惟愿殿下将我阿弟尸首还我,老母小妹,自不必殿下挂怀。” “待慕容使臣离京,我为他在秘书省举哀,”成之染从座中起身,想要将谢鸾扶起,手伸到半空又收回,只是垂眸道,“此事是我相负。令弟的公道,我定会为他讨回。” 屋外传来数声凄厉的鸦啼,谢鸾冷不丁低笑起来,笑容却好似啼哭:“殿下……” 他捂着胸口呛咳起来,尾音也戛然而止。 成之染望着谢鸾踉跄离去的背影,十年光影在此间重合。初晴的雪光如红焰灼人,在眼前撕扯成细鳞一般的裂纹。 她从裂纹中望见无数个自己,以千百种面孔重复同一个口型。 细看时,只有一个字——“忍”。 夜中又一场大雪,茫茫白雪覆蔽了街巷和城垣,人踪马迹通通被积雪掩埋。 成之染乘夜从西州城返回东府城,一路上阒寂无人。岁首欢庆被昏黄灯影聚拢在各自宅院里,留给青石长街的,唯有无边无尽的沉寂。 东府仆役早已等候多时了,在门口急得团团转,望见成之染车马驶来,顿时松了一口气。 然而太平长公主似乎神色微茫,目光从东府金漆匾额上掠过,眸中越发黯淡了。积雪吞没了足音,入府这一路她明明走过无数遍,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僵硬,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血肉上。 怀中手炉早就凉透了,那触感犹如她抚上谢凤染血的衣衫。粗盐一般的雪幕,揉不净绿袍上脏污的血痕。自眼前晃过的微光,忽而化作十六年前上元春宴的灯烛,煌煌灯影中,那个偷笑她夹掉春饼的幼童,眉眼在风雪中变了形,长成雨夜中绘就仁孝皇后画像的清冷画师。 碎雪扑进眼眶,谢凤的身形猛地撞散了,她伸手去寻,只听到铜炉落地的闷响。 第463章 她怔怔地立在雪庭中,道旁寒梅簌簌迎着风,积雪混着残瓣落在她肩头,映出她鬓间新生的白发。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低呼,徐崇朝抓住了她的手臂,声音也有些急切:“你怎么样了?” 成之染忍不住扑到他怀中,眸间干涩而红肿,却流不出一颗泪滴。 徐崇朝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心头纵然有千百疑问,怀中沉默的颤抖,让他说不出一句话。 正旦元会是何等盛重的场合,更何况还有慕容使臣在场。领军将军和太平长公主离席不归,南郡王回到殿中时神色有异,任凭谁看了,都不得不在心中迟疑地猜测。 皇帝倒是一如既往地平静,高坐在殿首谈笑自若,可目光落到长公主的空座上,又似乎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寒芒。 徐崇朝暗自忧心,回到东府却不见成之染踪迹。一双儿女吵着找阿母,好在钟夫人此时在府中小住,徐贺朝忙前忙后地哄着他们,终于让府中得了片刻安生。 而如今成之染归来,沉沉暮鼓中缄口不言,暖室温轩也难以消解她眉间霜雪。 饶是如此,新年伊始的家宴,她是推脱不得的。窗花映着院里的素纱灯笼,在她素服上投出歪扭的影子,仿佛是心口裂开的缝隙。 钟夫人却是高兴得很,过了这个年开春时候,她的四郎贺朝便要与琅邪王氏的娘子成婚了。未来的岳丈王盘牟,如今已经是吏部尚书,徐贺朝步入仕途,眼见得又是一帆风顺。 “阿母尝尝这米糕——”成洛宛端着食案上前,黑葡萄似的眼睛藏着促狭的笑意。 成之染随意夹起一块,咬破软糯的桂花莲蓉时,牙齿硌到了什么硬物。 她仔细一看,竟是枚建武五铢。 “好彩头!”徐长安啊啊地叫起来,一边叫一边在堂中疯跑,引得座中众人禁不住发笑。 成之染嘴唇动了动,唇齿间残存着铜锈味。她勉强勾唇一笑,道:“你们两个算计好了的?” 成洛宛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笑嘻嘻说道:“哪里会,明明就是阿母的福气!” 面前的几案忽地一抖,徐长安不知何时钻过来,嚷着来讨要福气。成之染伸手去扶他,窗外冷不丁一阵爆竹声响。 雪地里庭燎燃草,明亮的火光从窗棂透入,将庭前照得亮如白昼。 嘈杂人语在耳畔如潮水漫荡,仿佛隔了极远的年岁从天际传来。徐贺朝推开屋门时,零星飞雪扑到青砖上,凉风吹动成之染额间碎发,她倏忽晃神,望着不远处焰焰飞光,许多人影从眼前晃过。 她仿佛回到二十年前的京门故里,方寸之间有个声音在喊她,可任凭她如何寻找,那声音她始终听不清。 案上的汤盏被失手打翻,汤水落进炭盆里,滋滋声如同烙铁烧灼。 成之染不由得一颤。 徐崇朝握住她冰凉的手,那目光好似询问,可他并未说出口。 中宵宴散,更鼓丁丁。成之染回到住处,仍握着那枚建武五铢,铜钱在掌心硌出红痕。 她将铜钱放在几案上,茕茕灯火中泛着幽微金光,篆书的文字盘桓于光影之间。 再也不会有新的建武五铢了,或许过不了多久,新铸的永宁五铢将遍布大江南北。 “永宁,永宁……” 徐崇朝听到她喃喃低语,那一双低垂的眼睛,眸中仍晦暗不明。 “正面起事,背面收手。”成之染将铜前弹向半空,飞旋的轨迹掠过身后云屏上万里河山,惊得炭盆里银霜炭哔剥作响。 铜钱落在几案上,发出清晰的脆响。 成之染垂眸,一丝阴翳覆蔽了她的眉眼,徐崇朝正要开口,她又将铜钱掷出,眸光亦随之飞坠。 一声又一声,一遍又一遍,徐崇朝按住她颤抖的手腕:“已是第七回 ,正面。” 成之染盯着那枚正面朝上的铜钱,“建武”二字刺得她眼眸酸涩。她缓缓抬头望着他:“怎么会……” “今日正旦元会,到底发生了何事?”徐崇朝对上了她的目光,终究追问道。 成之染攥紧了铜钱,直攥得指节发白:“他要杀清河公主,他杀了谢凤!” 窗外梧桐树断了根枯枝,混着檐角铜铃的乱响,在寂寂雪夜中格外沉闷。 徐崇朝掰开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建武五铢”四字,沉默了许久,道:“你要……为他们报仇?” 第415章 吉凶 为他们报仇? 成之染反复在心头叩问,心中却茫茫如雪幕,寻不到荒原上一丝回声。 唯有苏兰猗猩红含泪的眸光刺来,城门外咬牙切齿的诅咒格外清晰。 父子成仇,兄弟阋墙,家门多怨,永世不宁…… 案头玉勾云纹灯倏忽爆了个灯花,映得成之染眉眼之间明暗交杂。她不由得抓紧了徐崇朝的手,声音混着苦涩的滋味:“我与桃符之间,终究该有个了断。” 徐崇朝将铜钱按在案上,扭过了她的目光,道:“你掷出这枚铜钱之时,心中不是已经有了答案?” 成之染忍不住掩面,听由对方将她拥入怀中。胸膛暖意透过锦衣,化开她眉间霜雪。 “你能听到么?”徐崇朝让她贴近心口,心跳声混着更漏斑驳。 良久,胸口传来成之染闷闷的声音:“慕容颂派他的将军做使臣,不过是来探看我朝虚实罢了。如此强邻虎视眈眈,朝廷不能在此时生变。谢鸾许是以为我怯懦,可是我……” 她的话卡在喉咙里,哽咽不能言。 徐崇朝收紧了手臂,听着外间呼啸北风声,眸光落在窗边梅瓶上,瓶中的梅枝早已枯死,雪光从窗纱透入,映得那枯瓣沟壑嶙峋。半晌,他问道:“只是因为慕容氏而已?” 怀中人一言不发,屋子里安静得发慌,她几番欲说还休,终于从他怀中撑坐起身,再次抓起了那枚铜钱。 寒风卷着雪簇扑打着窗棂,烛光也为之一颤。 成之染将铜钱掷出,金光撞在灯座上,骨碌碌滚进炭盆里。 银霜炭烧得通红,灼人的热气让她眼眸酸涩。然而她到底看清了,那铜钱安安稳稳地落着,穿孔上方有一个“土”字,与穿孔相连,恰是个“吉”字。 是背面。 成之染伸手去拿,半路被徐崇朝拽住,她扭头看他,眸中难得溢出一丝释然:“桃符虽所行失道,未必便因此倾覆社稷……” 然而那光亮转瞬即逝,徐崇朝听到她说道:“可我不愿再见他。” “你……”徐崇朝怔然。 “让我再想想,”成之染盯着炭盆里的铜钱,喃喃道,“让我再好好想想……” ———— 永宁元年岁首,风雪格外绵密,即使是从云中城远道而来的晋使,也哆哆嗦嗦地揣着手炉窝在馆驿里。 请神容易送神难。大鸿胪愁眉不展,这行人仿佛要在金陵扎根,眼见得过了正旦元会,竟迟迟没有想要告辞的意思。 人日恰逢新生皇子的满月礼,丘穆陵折古不知从哪里听闻消息,执意要入宫为皇子庆贺。 大鸿胪将此事禀报成昭远,原以为皇帝会拒绝,可成昭远有几分浑不在意,道:“这有何妨?” 丘穆棱折古如愿以偿。 满月礼设在太极东堂,殿中新换了飘飘幔帐,以金丝织就的婴戏图随风鼓荡,轻轻从皇子襁褓上方掠过。 宗正将云纹漆案高高举过头顶,虽从晋使席位前走过,丘穆陵折古却看不到漆案所呈何物。直到玉阶之上的皇帝将银链提起,众人才看清,那是一枚双福捧寿长命锁,巧工铸成银鼎的形制,随锁链晃动而闪闪发光。 “朕为皇长子赐名曰‘朗’。”成昭远将长命锁系在婴孩颈间。锁上蜿蜒的“百禄是臻”四字,是他刻意手书,命匠人打造而成。 丘穆陵折古盯了他许久,压低了声音,悄悄问一旁的年轻人:“这皇子乃是嫡出?” 成追远心不在焉,听闻慕容使臣发问,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那素来聒噪的使臣此番却沉默不语,勾着腰间蹀躞带,不知在想些什么。 成追远也没心思关心对方想些什么。自从元日那天目睹谢凤惨死在玄武门下,他一连数日噩梦不止,起初是梦到那清隽郎君血泪斑驳的面容,后来那面容被血污染得斑驳,他颤抖着拿锦帕擦净,露出的竟是自己的脸。 这令他夜不能寐,如今眼下还挂着青黑。百官公卿正忙着歌时颂圣,没人在意他这个南郡王。他悄悄抬眼在殿中打量,不由得诧异,今日皇长子满月礼,居然没见到丘豫的身影。 他可是领军将军,皇帝平素最为信重的老臣。 尚未将目光收回,成追远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一股轻栗从脊背钻上头顶。他悚然一惊,赫然撞上慕容使团中那个少年的视线。 少年使臣手捧着茶盏,眉眼被热气呵出白雾。他只是轻轻瞥了成追远一眼,又将目光投向御座旁的摇篮。 乌丸阿什。 第464章 成追远冷不丁想起了他的名字,几个字眼在舌尖滚了滚,又咽回肚里。 因着高祖丧期的缘故,殿中的宾客都以茶代酒,为皇子奉觞祝贺。轮到丘穆陵折古起身时,乌丸阿什终于收回了目光,垂眸听他那正使发话。 丘穆陵折古似乎温吞了许多,中规中矩地说了些吉祥话,虽则称不上文采,其中却没有什么阴阳怪气的褒贬之词。 成昭远暗自意外,唇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丘穆陵折古将茶汤一饮而尽,忽而擦了擦嘴角,道:“此杯当盛阴山雪水,才配得上皇子尊贵。” 成昭远笑道:“待到来年皇子周岁,阁下不妨再来,带阴山雪水品鉴。” 丘穆陵折古哈哈一笑,话锋一转,道:“外臣在北朝,听闻苏氏之女乃天命皇后,皇子应运而生,可谓妙哉!” 成昭远脸上的笑意登时僵住,倏忽想起玄武门的消息,苏兰猗不仅没死,还不知所踪。双鹤香炉的青烟浮起,氤氲遮蔽了皇帝眼底阴翳。 太平长公主一直缄口不言,此时终于抬眼,将丘穆陵折古打量了一番,不知对方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众人不由得捏了一把汗,良久,才听到上首皇帝的声音。 “天命在我,岂在人言。” 丘穆陵折古思忖他话中含义,许是沉默了太久,身旁的乌丸阿什清咳了两声,他才仿佛回过神,突兀地大笑几声:“陛下豪情,外臣所不及。” 成昭远面上含笑,手指蜷在广袖中,早已掐出了深痕,心头的嫌恶又席卷而来。 对这位慕容使臣,果然不能心存期待。 好在直到宴散,丘穆陵折古没再说什么惊人之语。倒是成之染思忖他那句话,眉间的阴云挥之不去。 那日她派人暗中保护苏兰猗离去,听说对方已经渡江,这才松了一口气。清河公主逃离秣陵宫,至今仍是个秘密,纵使成昭远有追杀之意,也不敢大张旗鼓,惊动江淮之间的镇将。 倘若苏兰猗由此逃出生天,往后余生,也不必束缚于青灯古佛。 这何尝不是因祸得福。 皇子满月宴之后,晋使试图拖延到上元春宴再行离去。然而因高祖丧期,永宁元年不会再举办春宴。 丘穆棱折古这才死了心,磨磨蹭蹭地拖拉了数日,终于带着一行数十人启程离京。 尚书令孟元策奉命送别慕容使臣。那一日雪霁天晴,云气清晞,成之染登上西州城城头,望着官道上浩荡远去的车马,倏忽想起乾宁十四年岁末,凉州雄主仆固氏遣使拜表称藩,使者离去时,她也是这样站在城头眺望。 只是凉州风云激荡,不过三四年工夫,又改换了主宰。 如今远去的慕容使臣,将来或许仍有再见的机会,那时的情形和滋味,想来与此刻断不相同。 然而将来之事,终究冥微不可寻。她伸手按上心口的脉息,素服下传来怦然跳动,目光掠过金陵的府舍殿阙投向台城,她越发难以克制心头恣肆横流的荒芜之气。 上元的烟火尚未散尽,祠部尚书察觉近来屡屡收到太平长公主的问询,她在催促魏王落葬的仪程。 苏弘正虽已禅位,却仍是帝王之尊,照例是要以帝礼归葬山陵。 祠部尚书紧赶慢赶,向成之染复命,待出了正月,便能将魏王梓宫落葬。 之所以避开正月,无疑因其是岁首,张罗丧仪毕竟是忌讳,纵使长公主不介意,皇帝却未必赞成。 只是没想到千防万防,正月里仍旧不安宁。 领军将军丘豫于家中病逝,时年六十。 成之染亲自前往吊唁,听家人哭诉,他不久前生了背疽,旬日已大如覆碗,虽请了郎中剜肉放血,人却一天天枯槁下去。 成之染暗自心惊,她自是知晓丘豫称病不朝,可谁能想到病情竟如此严重。 据说丘豫临终前一日从榻上爬起,裹着单衣将屋门撞开,浑不顾背上疽疮血流成河。 他望见庭中梅树盘虬有如箭阵,于是一把夺过亲随的佩剑狂斩,直至力竭跪地,老泪纵横。 成之染心有戚戚,立于巷口榆树下,从挽歌声中听到了凄厉鸦鸣。寒鸦不知从何处到此地会集,扑棱棱振翅从枝头跃起,又成群结队地向南飞去。 她一步又一步踏过覆雪的青石板路,忽而想起那正是乌衣巷的方位。 ———— 初春的寒风仍裹着碎雪,刮过苏兰猗箭伤未愈的手腕,如钝刀一般。她蜷在官道旁的破庙残垣下,凸起的石墙硌着脊背,比玄武门下那场乱箭雨的记忆还要尖锐。 远处荒林里传来数声狼嚎,沉沉暮色中枯叶飘坠,官道尽头倏忽亮起一抹微光。 苏兰猗已经没有力气了,她挣扎着爬向路中央,本就破败的衣衫被荆棘钩住,她疼得几乎昏过去。 朦胧中,她听到哒哒马蹄声。 “启禀将军,前面雪地里有个人。” 丘穆陵折古正倚着凭几打盹,闻言顿时一激灵。 乌丸阿什睁开了眼睛,道:“我去看看。”不待对方答话,他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皮靴碾碎路上的杂草和残雪,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道旁果然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乌丸阿什伸出手,随从将火把递给他,往雪堆一照。 地上的人影动了动,勉强仰头看过来,微微张大了眼睛。 第416章 造化 火光在对方眉眼之间跳动,乌丸阿什不由得握紧了火把。 “娘子,”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你为何在此?” 苏兰猗不答,眸中流露出一丝惊恐。 乌丸阿什猛地想起来,他原是披发左衽的胡人装扮。 “不要怕,”他尽量温和言语,道,“荒郊野岭,不可久留。跟我走。” 苏兰猗攥紧了地上的枯草,抿着唇一言不发。 乌丸阿什向她伸出手,可等了许久,对方仍一动不动。 随从低声道:“天色不早……” 乌丸阿什随手将火把扔给他,大步上前将那女子抱起,不由分说塞到马车里。 苏兰猗又气又急,登时吓得昏死过去。 车中的丘穆陵折古吓了一大跳:“这、这、这……”见对方满不在乎的模样,他劝道:“如今还在淮北地界,梁人盯得紧,只怕不妥罢?” 乌丸阿什不语,解开身上的狐裘将人裹住,指尖擦过她脸颊,不由得停留了一瞬。 “没什么不妥,”他瞥了丘穆陵折古一眼,道,“她无依无靠流落荒野,被我收留了,又怎的?” 丘穆陵折古欲哭无泪:“回去如何向圣上解释?” 乌丸阿什似乎轻笑一声:“将军,这件事一定要让圣上知道吗?” 他目光幽幽,丘穆陵折古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车内的炭盆噼啪爆响,潮水般的颠簸中,苏兰猗缓缓苏醒,嗅到一股混着焦香的温热。 她已经许多天没吃一顿饱饭,登时睁开了眼睛。 胡人少年盯着她,声音带着砂砾般的粗粝:“你醒了。” 苏兰猗惊得起身,后脑撞上了板壁,不由得痛呼一声。 “当心,”乌丸阿什有几分无奈,用油纸包起炭盆上烘烤的炊饼,递给她,道,“饿了罢,先垫垫肚子。” 他话音消散,车内静得落针可闻。苏兰猗一直缩到角落里,背抵着板壁,已退无可退。 “为何要怕我?”乌丸阿什说话时语气平淡,眸中的光亮却有如炬火。 苏兰猗张口欲言,眼泪却扑簌扑簌地落下,砸到狐裘的绒毛上。她突然反应过来,身上柔软的物事,并不是她的东西。 “哎……”乌丸阿什有几分无措,烛光映得他眉眼柔和。他膝行向前,将炊饼塞到她手中,道:“吃饱了再哭,也不迟。” 炊饼的香气越发诱人,苏兰猗不知怎的,哭得更伤心了。她边哭边狼吞虎咽,这些天风餐露宿,早已没了往日的讲究。 乌丸阿什生怕她噎住,又递上一盏清水。 苏兰猗正要接过,马车猛地一颠簸,乌丸阿什伸手扶住她手臂,稳了稳,便卸了力道。 苏兰猗垂眸不语,慢慢将炊饼吃完,忍不住哽咽起来:“你是何人?为何救我?” 乌丸阿什笑了笑,道:“待过了大河,我会告诉你。” 苏兰猗惊诧地张大了眼睛,见对方不似玩笑,禁不住红了眼眶。她咬紧了嘴唇不让泪珠落下,鼻尖却酸涩不已。 乌丸阿什将狐裘拉起,裹住她颤抖的肩,从对方沉默中读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哀伤。 丘穆陵折古一直背对着二人坐在门口,此时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微微皱起了眉头。 寻常汉人听闻要渡河,十有八#九是要不肯的。可是这来历不明的女子一言不发,又让他心中摸不到底。 在馆驿停歇之时,他悄悄提醒乌丸阿什。乌丸阿什却仿佛浑不在意,只是道:“她是什么人,于我而言又有何分别?” 第465章 丘穆陵折古无言以对,索性闭了嘴,一路上冷眼旁观,再也没多说一句话。 春风浩荡,大河汤汤。晋使一行人踏上北岸土地,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苏兰猗在船头驻足南望,滚滚波涛如碎玉琳琅,对岸乌蒙蒙一片,不知是烟波浩淼,还是因泪水萦纡。 她转身之时,乌丸阿什正盯着她看,琉璃似的眸子闪着微光。 这一路而来,虽言语不通,从沿途馆驿往来交接之间,她早已猜到这一行乃是慕容使臣。 只是眼前这少年,她看不分明。 料峭春风拂过他眉眼,他忽而朝她伸出了手:“我叫慕容癸,大晋钜鹿王。你若要回到南岸,我不会阻拦。若留在北岸,我只准许你跟我回云中城。” “慕容癸,钜鹿王……”苏兰猗不由得喃喃。高天之外传来数声邈远的雁鸣,她仰头任由风丝拂面,两行清泪却沿着眼角滑落。 乾宁十五年的惊雷劈碎暮色,笄礼上的谶言犹如雷声激荡。 未来新帝的皇后…… 数年来她百思不得其解,成为皇后的明明是她的阿姊。她原本以为那老道在骗她,此时才突然明白,世间新帝,又岂止江南一隅。 她将手放入对方掌心,纵身跳上了河岸,脚下是泥泞的残雪,可她的心中,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条路。 ———— 魏王落葬那一日,金陵城乍暖还寒。 皇帝率百官公卿前往秣陵宫送葬,满身缟素的人群浩浩荡荡,犹如一条纸扎的巨龙。 官道两旁的垂杨尚未抽芽,枝桠如铁戟戈矛,直直地刺向苍穹。不时有寒鸦掠过人群上空,哀声在天地之间缭绕不绝。 御驾亲临秣陵宫,袁妃却并未出迎。她跪在灵前痛哭失声,对皇帝避而不见。 成昭远也不强求。魏王的死讯他至今瞒着苏裁锦,严令宫中上下,不得走漏风声。不过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心里盘算,待此间事了,再慢慢将魏王病逝的消息告诉她。 庭中罗汉松在风中呜咽,成昭远立于树下,轻轻摩挲着腕上佛珠,目送灵柩离开秣陵宫。 耳畔仍旧传来袁妃的号哭之声,他眸光微动,派钟彻去向她道别,自始至终没有与对方说一句话。 钟彻见状心中恻然。袁妃如今已年近四旬,做了二十年皇后,竟落得如此家破人亡的境地,他不忍再看。 护送成昭远回宫的路上,他忍不住问:“如今魏王崩逝,乡君下落不明。倘若皇后问起,陛下如何交代?” 成昭远屈指轻叩窗沿,扫了钟彻一眼,道:“魏王病逝时,皇后还有孕在身,我岂能提起此事引她伤心?如今袁妃母女都已看破红尘,不愿再与她有所牵连,想来皇后也能体谅三分。” 钟彻沉吟一番,车驾上鸾铃轻响,将他喉间疑问生生压下。 这一张用谎言编织的网罗,唯有皇后不明真相被蒙在鼓里。倘若有一天真相大白,又该如何? 他不敢细思,瞥见皇帝又在把玩腕上的佛珠,那般云淡风轻的样子,似乎也并不在意。 春风掠过华盖,钟彻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前朝山陵松柏参差,在风中簌簌作响,如碎玉崩裂。 成之染一直将灵柩送到山陵神道。此处玄宫从魏王即位之初便着手修建,依照魏王的心意,在道旁遍植寒梅,如今梅花已凋落,林间仍冷香浸骨。 待梓宫落葬,她仍旧久久驻足,望着老鸦隐没于斜阳芳树,金陵城在一片繁华清寂中浮动人烟。 徐崇朝劝道:“回去罢。” 成之染一动不动,望着不远处云影披拂,枯萎的花瓣随春风乱舞。她似是喟叹:“让我再看看金陵。” 徐崇朝心中一动,对方的神情却极为平静,日色投在她眸间,仿佛只是缥缈的一点,旋即消散于山林草野。 温潜止见四下无人,悄悄上前禀报道:“殿下,秣陵宫有消息了,人已带到西州城。” 成之染眸光微动,与徐崇朝对视一眼,勾唇道:“如今倒也是时候。” 一轮弯月挂在高檐上,朦胧月色在柳梢凝成霜华。大将军府的老槐树新抽嫩芽,枝影投在书斋窗纱上,恰似无常手中的勾魂索。 侍女呈上的茶汤还浮着烟气,太平长公主眉眼在雾色之间氤氲。 青砖地上跪着两个人。身形瘦小些的是个小宫女,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原是在清河公主身旁侍奉的。另一人还穿着秣陵宫守兵的衣甲,低垂着眼眸不敢抬头。 成之染扫过案头业已画押的供词,打量他二人一番,道:“除夕那一夜,秘书郎谢凤暗中前往秣陵宫,是你二人协助他里应外合,送走了清河公主。” 她并非询问,只是在陈述事实。 宫女和守兵都不敢答话,唯有叩首而已。 “你们好大的胆子……”成之染摩挲着纸页边沿,细微轻响在满室静寂中越发清晰。她问道:“可是清河公主将你二人收买?” “并非公主指使!”那宫女唤作竹枝,闻言慌忙道,“奴侍奉公主多年,承蒙公主恩情,不忍见公主姊妹分离,因此才……此事与公主并无干系……” “你这奴婢却是忠心,”成之染端详她一番,目光落到那守兵身上,“张法护,你身为高祖部众,奉命戍守秣陵宫,明知朝廷不准清河公主离开半步,为何在当值那日放她离去?” 熹微月光漫过张法护皮甲上的鳞片,那人的眉眼也显得斑驳。他稍稍抬起头来,年轻的容颜风霜满面:“殿下虽知晓小人姓名,可、可还记得小人?” 成之染不由得一愣,仔细看了看,她不记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张法护眸中流露出一丝失落神色,道:“小人与殿下不过一面之缘,殿下不记得小人,也是寻常。只是去岁小人随殿下护送魏王一家到秣陵宫,在半路歇脚时,清河公主见小人饥饿,派人送了小人一块桂花糕,小人今日依旧不能忘。她那样善心的人,能有什么错?” 他说着眼眶已泛红,垂下了脑袋不再说话。 成之染隐约想起来了,她只记得成追远知慕少艾的模样,何曾留意过那时驾车的兵士? 她默然良久,久到博山香炉的轻烟都显得黯淡,才缓缓说道:“放她走,未必是救她。” 张法护猛地抬头,与竹枝面面相觑,一时间惊疑不定。 太平长公主的身影被灯火映得葳蕤,她站起身来,眸光落下时,却有如刀锋一般。 “纸包不住火。朝廷一旦查明此事,你二人难逃一死。” 沉沉夜幕里传来细碎铃音,竹枝仰头望着她,眼眶里满是泪花:“殿下……奴从小与清河公主一同长大,她素来仰慕殿下……奴死不足惜,恳请殿下无论如何要救她!” 她说罢突然撞向金柱,张法护伸手要拦,却听得一声闷响,人已瘫倒在地上,额头上鲜血直流。 成之染快步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好在人还活着。她吩咐侍女将人送下去包扎静养,负手在斋中踱来踱去,终究停下了脚步,盯着跪在下首的张法护,吩咐左右道:“张法护玩忽职守,即日革职。如今形势不明,暂且在府中看押。” 张法护张了张嘴,顿首道:“小人谢殿下开恩!” “你不必谢我……”上首传来成之染的声音,然而她似是低叹,让他也听不分明。 “这本就是我亏欠之事。” 第417章 裂帛 金陵第一场春雨落时,夜色正如水深沉。雨丝扑在青瓦上,碎成千万根银针。 东府城书斋烛影幢幢,陇外章奏明晃晃摊在案头。成之染翻来覆去地读,目光紧盯着“乞余”二字,微微皱起了眉头。 庭中忽而响起匆匆脚步声,通传尚未来得及开口,熟悉的呵斥之声已传来。 成之染抬眸之际,成昭远径自推门而入,裹挟着满身水气,滴滴答答地在青砖地上洇出湿痕。 仆役赶忙将屋门闭合,沙沙春雨声为之一歇。 “阿姊夙夜在公,当真令人敬佩。” 眼见他在地上踩得乱七八糟,成之染按捺心头不快,道:“陛下夤夜出宫,未曾听闻为哪桩公事。” 成昭远似乎笑了笑,径自将湿漉漉的鞋履甩掉,坐到她下首,问道:“秣陵宫逆贼何在?” “陛下慎言,”成之染瞥了他一眼,“魏王梓宫才刚刚归葬山陵,秣陵宫岂会有逆贼?” “阿姊何必与我装糊涂?”成昭远微微一笑,“放走苏兰猗的内应,你已经抓到了,不是吗?” 成之染摆弄着案头白玉镇纸,道:“你深夜造访,只为此事而已?” “苏兰猗于正旦元会之日擅闯宫禁,是足以族诛的大罪!”成昭远猛地拍案,道,“秣陵宫出了这么大纰漏,若不能严惩逆贼以儆效尤,是不是将来连台城也形同虚设?” “族诛大罪?”成之染一字一顿,眸光忽而冷下去,道,“为何陛下不将如此恶行公之于众,让百官公卿都好好看看?为何谢凤六品秘书郎死得不明不白,陛下不下旨严查,却让人草草落葬?” 第466章 成昭远半晌不吭声,案头烛火在他的眸中摇曳成影,他不由得扶上腰间玉具剑。冰凉触感从掌心传来,他稳了稳心神,道:“阿姊放走了苏兰猗,如今也要包庇她的同党不成?” “陛下当真没有一丝愧疚之心么?”成之染只是望着他,道,“你若是问心无愧,为何不将真相告诉皇后?” 成昭远攥紧了佩剑,将指节攥得青白。他盯了成之染许久,恨恨道:“阿姊如今竟如此质问我……倘若这一切是高祖所为,你可敢质问于他?” 小窗外轻雷隐隐,重帘人语淹没于暄风膏雨。 成之染在灯下打量皇帝年轻的容颜,自心头浮起难言的倦怠。 “桃符,”她说道,“你何以自比高祖?” 她眸中一丝悲悯之意一闪而过,成昭远赫然望见,如银针一般轻捷地刺入心底。 “在阿姊心里,我比不得高祖,我甚至比不得你,”他不由得沉沉失笑,“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帝……” 窗外的夜雨倏忽迅疾,银链一般从檐上落下,扑得檐角铜铃叮叮当当地乱响。书斋内博山香炉冒出缱绻烟雾,成之染目光沉沉,淡雅的安神香气也难以抚平额角抽痛。 成昭远缓缓从座中起身,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望着她,道:“阿姊,我只不过生的晚了些,否则与父亲平定天下的那个人,是我!” 他的面容在缭绕烟丝中有些虚浮,渐渐地模糊了视野。 成之染一时惶然。那年平齐后归来,海寇进逼,兵荒马乱,她回到家中见到成昭远,十一岁的阿弟望着她,说他也想像阿姊一样建功立业。 那时她说了些什么? 她说桃符生的太晚了些,她将会荡平海内,等到他长大,世间已再无战事。 隔了十余年光阴蓦然回望,成昭远那时的沉默,正如同此刻的回答。 心绪微茫而寥落,成之染一时惘然,良久才缓缓开口:“你以为人人都能像我一般?” 成昭远猛然睁大了眼睛:“原来我在阿姊心目中,竟如此不堪!”他几近愤恨地拔剑出鞘,一剑劈在座席上,忽而冷笑着扭过头,道:“可阿姊莫要忘了,你说要平定天下,可如今天下,还尚未平定!” 成之染皱起眉头,从他话中听到一丝狠厉的意味。她心中有气,只是冷眼看他:“那又如何?” “慕容氏虎视眈眈,南北之间,终有一战!”成昭远眸光亮得惊人,映出手中明光闪闪的利刃,昏黄灯影在他素服纹路上浮动,犹如一道游走的螭龙。他说道:“阿姊离开关中时为何不直抵云中城,为何要养虎遗患,留慕容氏在河南作乱!” “好一位副贰东府的梁公世子,你可知收复关陇故地牺牲了多少将士,又将用多少远征之人的骸骨,铺设你口中所谓前往云中城的路!”成之染赫然从座中起身,眸中怒火几乎已化为实质。 成昭远自觉失言,握着剑柄的手颤抖不已。他勉强将长剑入鞘,抿唇道:“阿姊劳苦功高,可时势如此,攻灭慕容的大业,唯有落在我身上!” 成之染不可思议:“你要对慕容氏用兵?” 成昭远梗着脖子,目光也不肯退缩,道:“我才不要慕容使臣送什么阴山雪水,我要自己叩勒阴山,收复汉家故土,一统六合,终结乱世!” 成之染惊诧无语,许久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书斋内落针可闻,窗外沙沙细雨声格外清晰。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从雨幕中晃过,她脱口而出:“不可!” “有何不可!”成昭远不由得冷笑,“阿姊做得,偏生我做不得!” 成之染只是摇头:“国朝初建,如此大动干戈,劳民伤财,只会败坏了社稷根基。” 成昭远禁不住笑出了声:“阿姊自是立功扬名,千般错处,都在我一人之身。” 成之染气不打一处来。案头三足灯冷不丁闪动,斑驳光影落在年轻帝王颤抖的脸上,那神情好似哀诉。她心头一窒,声音竟有些艰难:“你以为我顾惜功名不成?” “那你为何不准我出兵?”成昭远挺直了脊背,强自克制手臂的颤抖,“让我与慕容氏一战,是非对错,自然见分晓。” 成之染反问:“慕容氏精于铁骑,当年拒高祖于河上,高祖亦不能斩尽杀绝。你如何能敌?” 绵密雨声中夹杂着依稀更漏,成昭远眉睫颤了颤,额头不由得沁出汗珠:“纵然输了他,有江河天险,他能奈我何?” “损兵折将,百姓流离——你说他能奈你何!”成之染大怒,嗓音也有些沙哑,“脚下用白骨堆成的太平,你要尽数毁掉不成!” “为帝王霸业,折损些人命又有何妨!”成昭远扬起了声音,震得人耳鼓生疼。 话音刚落,冷不丁“当啷”一声,一物在脚下炸开。他惊得倒退几步,定睛一看,原来摔碎了一只白玉镇纸。 成之染怒不可遏:“你身为帝王,掌万民生死,岂能如此轻率,将两国兵争视同儿戏!” “凭什么……凭什么我要做什么,便是儿戏了!”成昭远闻言红了眼眶,“阿姊,我已经二十有三,麒麟奉高祖之命戍守长安时,才只有十五岁啊!” 屋中陷入了难言的寂静,成之染望着对方几近癫狂的面容,倏忽想起乾宁十二年从金陵出征之时,成昭远到劳歌渡相送,那时眸中的浅淡笑意,与此刻脸上的泪光别无二致。 半晌,她盯着对方颤抖的素服衣角,缓缓道:“你不如麒麟。” 成昭远怔然良久,不由得握紧了剑柄,手指已颤抖得不成样子:“阿姊素来偏心麒麟,可是麒麟,他已经死了!” 他话中怨怒如流潦漫堤,成之染的手在袖中紧紧攥起,指尖将掌心掐出深痕。 她的麒麟也曾一遍一遍说,也想像阿姊一样,他言出必行,矢志不移,真正用生命践行了诺言。 她沉默地抬眸打量成昭远,对方脸上的仓惶和戾气,几乎让她不敢再相认。 周身的气力仿佛在此刻耗尽,半晌,成之染说道:“你走罢。” 窗外细雨湿衣,皇帝径自踏破满庭风雨离去。 成之染枯坐案前,望着青砖地上干涸的水痕,从窗中漏出的沉沉暗夜,正传来更鼓丁丁。 眸光低落时,案头章奏的墨迹纵横,“流民南入关中”的字眼在灯下泛出枯黄,她不由得缓缓闭上了眼睛。 夜雨空阶,烟深草湿。成之染在书斋中坐了半宿,朦朦胧胧中有人为她盖上了衾被。她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掌心传来的温热触感几乎要令她落泪。 “过几日,回京门一趟。”成之染开口,声音已无比沙哑。 徐崇朝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坐在她身旁,道:“皇帝他……” 成之染比了个嘘声:“我不愿意再见到他。” 嗓音消散在更漏声中,她似是呢喃,缓缓道:“我不愿意再见到他……” ———— 成之染前往京门那一日,暖阳初照,桃花灼灼。自金陵至于京门,山色如黛,江涛无垠。 她第一次踏上这条路,还是在将近二十年前。那时宣武宿将高孝先陷没金陵,她随三叔成誉一道前往金陵打探音讯,被一辆驴车拉到东篱门外。 二十年间数次往返,风景不殊,山河却已改换。京门城一如往昔,舟船往来,或扬帆远行,或泊于渡口,樯橹林立,络绎不绝。 兖州刺史成修远一早收到了消息,早已在城外相迎。见到成之染,他难掩惊诧:“阿姊……怎么到我这来了?” 第418章 京门 “铜铃,”成之染开口,嗓音如春冰涣释,“你可还记得从前的家?” 成修远疑惑了一瞬:“从前的……家?” 成之染打量他年轻的眉眼,唇角浮起一抹苦涩的笑意。承平八年随家人搬进将军府时,她二弟才不过三四岁年纪,如今将近二十年过去,他岂会记得? 胯#下良骥在风中嘶鸣,惊得道旁枝叶间栖息的鸟雀呼啦啦飞起。 成之染翻身下马,伸手抚摸着马鬃,掌心传来的粗粝触感,越发引得心头酸涩。她望了望京门高耸的城墙,忽而想起柳元宝,不知他在千里之外的璧田城可还安好。 若是柳元宝还在,定是要拉她去看柳家老宅中那棵结果的柿子树。 护城河荡漾着春波,青荇在水中摇曳斑驳。成之染牵马入城,青石板路自眼前曲折蜿蜒,百姓来来往往,喧嚣人语随日影婆娑。 自从二十多年前搬入将军府,再没有回老宅看看,幼时记忆里的那条路,也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西市门口方方的础石裂了一道缝,高挑的大旗投下暗影,乌云般从她脸上掠过。市中飘出胡麻饼的焦香,那味道熟悉又陌生,如同上一个冬天的枯叶,散落成许多破碎的残渣。 拐进永安里的小巷,成之染脚下一滑,扶住了不知哪户人家的外墙,却见墙基上埋着一块石敢当,白石上的文字已有些斑驳,依稀可见“嘉禾”字眼。 第467章 那是前朝烈宗皇帝的年号。 成之染不由得抬眸,指着那白石笑道:“这宅子原是杜家的。” 身为太皇太后硕果仅存的外甥,杜延寿正值花甲之年,在金陵做他的度支尚书。宅院里似乎还有人居住,不过只怕是京兆杜氏的远房戚属了。 成之染不由得想起了杜黍,他独自守在万里之遥的陇州,看凉州大小酋帅彼此征战不休,这些年也没少劳心费神。 成修远“啊”了一声,摸了摸脑袋。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成之染摸着墙面转过几重小径,冷不丁松了缰绳,随行的叶吉祥赶忙替她来牵马。徐崇朝心中疑惑,只见她怔怔地望着不远处一扇小门,璀璨日影映在她眸中,竟似有泪光闪烁。 成修远招了招手,侍从兵卫便悄无声息地退下。 “阿蛮,”成之染扭过头来,对徐崇朝道,“我第一次遇到你,回家的时候,母亲就在那门口等我。” 隔了几重屋舍有孩童嬉闹,墙脚衰草随微风起伏摇摆,柳枝将春阳晃成流金,一如当年蜷缩道旁的幼童脸上的泪痕。 纵使徐崇朝起初不曾留意,后来相识后又岂会不知,当年惹她出走哭泣的妾室正是朱杳娘,而那人彼时怀中的胎儿,除了成昭远还能有谁? 二十多年的光阴倏忽而过,她与成昭远走到今日这般境地,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张名为宿命的网罗,将他们姊弟紧紧缠绕在一起,任谁也难以挣脱。 成之染独自一人走向那窄门。 徐崇朝目光一顿,隐约瞥见她颊边银痕,不知是泪珠零落,还是春阳投下的一缕微光。 门上的铜锁业已锈成青绿色,成之染拂去锁上的锈迹,从怀中取出一枚钥匙。 身后成修远伸长了脑袋,惊疑道:“阿姊哪来的钥匙?我都没见过……” 成之染凉凉地瞥了他一眼:“临行前,是你父亲给我的。” 成修远一时语塞,半晌局促道:“阿姊见到我阿父了?他如今可还康健?我阿母……” 锁眼已锈蚀,钥匙捅进去像戳着腐肉。成之染摆弄了半天,耳畔成修远还问个不停,却听得隐约一声轻响,锁开了。 成修远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听到成之染说道:“叔父叔母如今年迈,阿弟常回金陵看看。” 门轴吱呀呀转动起来,簌簌落灰中,墙头看热闹的灰雀扑棱棱惊起,翅影掠过院中高大的梧桐树,声息尽数被缠绕其间的藤蔓吞没。 院子里荒草丛生,荆棘和野蒿几乎长到一人高,密密地压着小径。成雍尚在京门时时常派人来洒扫,如今他入京将近一年,继任的成修远显然忘记了这一茬。 他比了个嘘声,将众人拦在门外。 不知何处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成之染仰头望去,竟是梧桐枯枝上挂了只铜铃。系挂的红绳已有些褪色,铜铃正随着风枝摇曳。 她低眸之际,恍惚看见六七岁的自己抱着鼓鼓囊囊的布兜跑来,草鞋踩碎的日影,落在野草荒径上生出碧藓。 只是母亲不会再从下厨走来,如当年那般接过她手里的布兜。堂屋破旧的屋门也紧闭着,野藤从墙缝钻出,早已爬满了门头。 成之染心头猛然一跳,似乎听到极为缥缈微茫的笑声,许是二十多年前的宣武故人仍旧在屋里谈笑风生。 二十年太久。 她幼年心中高大如乔木的江岚,彼时甚至还不到弱冠之年。不曾留意的倥偬之际,连她自己都早已长过了成誉当年的年纪。高孝先若是活下来,以他宣武宿将的资历,未必不会像孟元策一般煊赫。而那时的成肃蹉跎军营,终日为一家饭食忧心,又何曾想到将来能改换天日。 成之染踢到半截陶碗,裂口处粘着褐色的汤汁。布满灰尘的蛛网攀上素履,挂在霜白的素服一角,随脚步走动而颤抖不已。 她推开了尘封已久的屋门。 梁间栖燕惊飞四散,瓦腐椽折砸落烟尘。屋中依旧是二十年前的装设,刻意被人保持着素朴的原状,几案上,坐榻上,墙壁上,处处落满了灰尘,看年岁却算不得久远。 只是举目四望,空无一人。 成之染仰面盯着梁间燕巢,唇角止不住微微抽动。枝头铜铃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她分明听见母亲轻轻的声音:“狸奴,莫哭……” 她抬手欲拭眼角,泪珠却倏然滑坠,咸涩滋味刹那间渗入唇齿,眼前二十年前的残影晃动,破碎成漫天金粉。 成修远在宅门外等了半天,听不到院子里一丝声响,不由得纳闷起来。他犹豫一番,硬拉着徐崇朝一道入内,转过了影壁,赫然见成之染站在堂屋门外,怔怔地盯着院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姊……”他轻唤一声。 成之染抬眸看他,似乎带着笑:“铜铃,你不记得了。小时候,你时常与桃符麒麟在院子里玩。” 成修远张了张嘴,那确是极为遥远的年岁。他的长兄如今已成为皇帝,他的三弟却落得尸骨无存,而他只是做一个安安稳稳的藩王。造化弄人,即使他玩世不恭,也未免心内戚戚。 “取我弓箭来。”成之染扬手唤道。 叶吉祥闻声将弓矢呈上,不由得疑惑。 成之染也不多言,弯弓搭箭,指着院中的梧桐树,“铮”地一声松了弦。 徐崇朝见她眉眼凌厉,略略一惊,却见那箭镞射中树干,正扎在树身疤眼上。 箭羽犹在春风中颤动,成修远吓了一跳,一时间摸不着头脑:“阿姊这又是何意?” 成之染伸手按上他肩头,却不回答,只是仰头望着斜晖中簌簌枯枝,眸中有微光闪烁。 屋舍间浮起炊烟,裹着粳米蒸腾的香气,可惜再不是自家灶头的柴火。世间依稀风景,她再难与故人重游了。 留宿兖州刺史府的路上,成之染突然开口:“铜铃。” 成修远凑得近了,张大了眼睛。明明已经二十出头的人,在她面前仍像个孩子。 “我要离开金陵了,”成之染缓缓说道,“京门故里,不同寻常。如有难事,多与桓不识商量。” “这——”成修远悚然一惊,“阿姊要去往何处?” 成之染勒马止步,扬鞭指着天边浑圆的落日,道:“长安。” “长安……”成修远不由得攥紧了鞍桥,心头的疑问滚到舌尖,撞上成之染深沉似水的眸子,又生生梗住。 暮色弥漫在街巷之间,随春风拂过眉梢,将他一身素服染成青灰。他踌躇良久,终于在四下无人时问道:“南康郡公家那位女郎,可要随阿姊一道前去?” “她供职于散骑省,留在金陵,才是上策。”成之染答道。 成修远似乎松了一口气,可这口气尚未平顺,成之染又道:“况且她不日将与五兵尚书周复岭之子成婚,我又岂能将眷侣拆散。” 成修远怔愣了半晌,颔首道:“也好,也好……” ———— 建武二年冬,凉州乱,流民南入关陇,西土骚然。 永宁元年春,太平长公主自请移镇长安,以文武兵力二万人自随。帝许之。 夏四月,舟师发金陵。 劳歌渡柳絮纷飞,如雪幕一般拂过林立的楼船。 成之染一身素服,按剑立于船头,望见岸上柳树千枝垂发。 “阿姊!”七郎思远和九郎念远向她招手大喊,身旁金吾卫铁甲涌动,二人的身形稍显单薄,好似吞没于列列旗幡之间。 成之染凭栏而立,不由得停驻目光。 送行的人群恭敬而沉默,百官公卿个个都低眸垂首。江畔传来数声宛转的莺啼,鸟雀躲在杨槐树影里,啁啾地窥探声息。 渡口石阶上泛着潮气,有一人长身玉立,赫然是成昭远的身影,日光落在他身上,犹如寒夜里月下霜华,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初夏的微风带了些燥热,卷起皇帝低垂的衣角。他面无悲喜,投来的目光令人难辨。 雄壮号角骤然劈开江涛,层层叠叠的鼓声中,船头犁出的浪花翻涌着碎沫,惊起苇丛中栖息的水鸟。 直到最后一片风帆没入水雾,成昭远缓缓从天际收回目光。 飞溅的水花打湿了素履,他略略晃神,倏忽想起幼年阿姊抱他在檐下,落在颊边的碎雪,也如此一般刺骨寒凉。 第419章 迢递 春江浩荡,芳树云低。一行白鹭从沙洲雪浪间飞起,葳蕤的柳林正摇曳婆娑。 成之染立于船头,长风自面颊拂过,还带着青荇的腥涩。脚下的烟波万点,尽数被楼船碾作碎银。 二十年前她第一次溯江而上,在船上晕得七荤八素,成誉忧心忡忡地守在病榻前,旁敲侧击问她可要下船折返。 那时她死活赖在船上,往后的二十年,也没有说过一次退缩。 唯独今日,她还是退了。 此番离开金陵,她带走了军府大部分人马,以高寂之为轻车将军,率三千部众驻守西州城。在城中读书的将士遗孤大都年幼,一并留下由高寂之照拂。散骑省女官依旧侍奉禁中,替她守着高祖曾经许下的承诺。 第468章 江萦扇嫁给了五兵尚书周复岭之子,徐贺朝也做了吏部尚书王盘牟的新婿,于公于私,金陵如春月完满,没有什么值得牵挂的。 临行前整顿人马,桓不为问她为何不取道河南。 成之染只是苦笑,这一行舳舻绵延的浩荡水师,若是途经大河时被胡人看在眼里,免不得有几分耀武扬威的姿态,云中城的慕容颂听说了,指不定又动什么心思。 不过太平长公主离京的音讯,将来必定逃不过晋人耳目。至于将来之事,她已无心多想。 成洛宛和徐长安并不知关中在何处,沉浸于满目新奇的兴奋之中,你追我赶在甲板上跑来跑去。虽是第一次登上楼船,他们看起来却没什么不适之处,大吵大叫地扑到徐崇朝怀中。 徐崇朝比了个嘘声,目光投向成之染凭栏远望的身影,江天之际的鸿雁啼鸣,落在她身旁,仿佛静静绽开一朵花。 他缓步上前,成之染听闻走动,侧首道:“前面便是历阳城。” 自豫州南北分立,南豫州刺史移镇历阳城。彭城王成治远正驻守此地,他如今才只有十一岁。 江面烟波浩渺,年幼的彭城王在渡口迎候大军,甫一见到成之染,他突然掩面而泣。 成之染替他擦干了眼泪,叹息道:“八郎,哭什么……” 成治远仰起头来,眼眶红红的,问道:“此去万里,阿姊何时归来?” 成之染有一瞬晃神,倏忽想起许多年以前,她的三弟也是这样满怀愁绪地问她,何时归来? 心口密密麻麻地如针扎般刺痛,她勉强勾唇,笑而不语,目光从迎候的人群掠过,落在豫州长史山明允身上。 山明允略一颔首。 “八郎,不要等。”成之染拍了拍成治远肩膀,她想说,或许明年便回来,或许永远不回来。 可是这话没有说出口,成治远已经潸然泪下。 船行到寻阳,成之染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卫将军王恕,身为新朝的竟陵郡公,他在江州数年称得上安稳优容。 成之染一行到刺史官邸歇脚,春夏之际深宅浮着雾气,她望着黄鹂从海棠枝头飞起,道:“今岁端午,江上也不会有竞渡罢?” 王恕不知这“也”字从何而来,不过如今高祖崩逝尚未满一年,国丧禁娱,自不会再有竞渡。他打量成之染神情,开口也仿佛浸染了雾气:“百姓痛悼先帝,龙舟未曾入水。不过自从南康忠肃公战死,年年有百姓到江上祭奠。” 成之染垂下了眼眸。若她没记错,江岚比王恕还要小两岁,倘若他活着,当今天下又不知是何等模样。 王恕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料想金陵的风雨萧条,必不是江州能比。送大军启程之时,他特意与成之染私语,说有一句话要送给她。 成之染听了,却只是寥寥数字:“莫高匪山,莫浚匪泉。(1)” 她默然不语。 江畔苇荡中惊起一滩鸥鹭,雪白的翅膀掠过水面,将一川碎银荡开裂痕。 “莫高匪山,莫浚匪泉……” 自江水入沔水,前往襄阳的漫漫长路上,徐崇朝时常听到成之染呢喃低语,凝眸之际,一遍又一遍在心头思量。 时值盛暑,汤汤流水仿佛被骄阳煮沸,溽热从水面蒸腾而起,氤氲于两岸青绿之间。 雍州刺史李尽尘听闻舟师将近,亲自率军府僚佐乘船来会。 成之染望着襄阳城,一时竟有些惘然。 她戎马半生,起初庾氏之乱时便听闻襄阳之名,如今却是第一次亲临城下。庾慎免仓皇的背影早已随江风飘散,岑获嘉苍老悲凉的面容也逐渐模糊,她听到惊涛拍岸昼夜不绝,每一声哀鸣,都化作元氏兄弟驻马北望的模样。 随行而来的元彻岐重归故土,不由得动容。贺楼霜在堂前古槐下驻足,眉眼之间也难掩惆怅。李尽尘委婉问询成追远近况,襄阳太守温道醇也对老父很是挂怀。成洛宛却不合时宜地闯进厅堂,举起手中鲜艳夺目的辟兵,声称是从庭中槐树枝头长出来的。 成之染似是含笑,目光掠过一张张熟悉的面颊,不由得攥紧了手中茶盏。 茶烟弥散于溽暑江风,二十多年前寂寂除夜,自心中生出的蜿蜒寒意,终于在此时抚平。 在襄阳停歇的间隙,她收到了金陵传来的密信。军府离京后不久,皇帝以殿中将军钟彻为正使,派使团出访慕容氏。 来而不往非礼也,钟彻此行虽名为修好,可眼下关头却颇有些耐人寻味。东府雨夜那一场争执,成昭远满怀怨愤的目光,时时如滚烫的蜡泪,从成之染心头滚落。 她不由得攥紧信笺。 风丝从指间划过,槐花落在她鬓边。她望着云中城的方向,嗅到潼关古道上征尘的气息。 自沔水北上丹水,至顺阳郡,河道陡峻不可通航。文武步骑转而取道武关,从步道入关。蝉鸣混杂着马鸣车响,犹如江涛在山野回荡。待大军望见虎蹋城,风中已带了凉意。 成之染抚过凹凸的城墙,指尖沾着的灰泥,仿佛是当年岑获嘉率军突袭此地的痕迹。长安古道风烟散尽,昔日的刀光剑影俱已成空,八百里秦川在望,她禁不住湿润了眼眶。 当年留守长安的旧部已在灞上列阵相迎,秦州刺史叱卢密等候多时了。他年近半百,驻守关中数年来,眼见得风霜满面,比往日一别沧桑了许多。 望见成之染,他感慨万千。当年送走的分明是大魏镇国大将军,可如今乾坤斗转,冷不防重逢之际,面前人已成为新朝的太平长公主。 苍茫天外传来数声邈远的雁鸣,马蹄下的黄土被骄阳烤得火热,灞桥残柳映着秋水芦花,如同平山青翠中的一抹雪。 霸城门外挤满了长安百姓,成之染一行缓缓而入,蹄铁踏在青石长街的声响,惊飞了道旁屋舍间栖息的鸟雀。 长安百姓观者如堵,人群中有人高喊:“太平长公主!是她回来了!” 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妇人将怀中孩童高高举起,孩童伸出小手,想要触碰长公主身后垂下的赤红旗幡。 那可是太平长公主啊。 坊间小儿谁不知她的故事,如何在渭桥拒敌,如何将徒何攻灭,如何辗转奔袭血战金城,又如何千里驰援解围长安……桩桩件件,都久经传唱烂熟于心。 如今那人活生生就在眼前,他们兴奋地追逐着队伍,模仿她持刀的姿态,仿佛自己也成了传奇中的一员。 成之染高踞马上,目光扫过几度梦回的长安大街。道旁的杨槐依旧,甚至比当年离去时更葳蕤茂盛。树影落在仰头的百姓脸上,犹如汇入一道璀璨的星河。 秋风卷起几片枯萎的绿叶,飘落在肩头。 成之染伸手拂去,抬头望向巍峨的未央宫阙,一时间悲喜难辨。 北阙在斜阳中投下长长的影子,恰与她高大的身影交叠在一处。 往昔与当下在此刻重逢,她忽然明白自己并非远赴异乡,而只是回到长安。 ———— 北晋,云中城。 秋日比往年来得格外早,燥热的风丝裹挟着凉意,吹得宫城白楼上帷幔飘飘。 这座新筑的飞楼高耸入云,台榭皆以白石砌成,远望如雪岭孤悬。 帷幔间忽而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慕容颂赤足踏过冰凉的石砖,滴落的汗珠被踩出零乱的痕迹。他几近力竭,终于躺倒在九重玉阶之上,周身已大汗淋漓。 服散的燥热仍未从肺腑消散,他心头发狠,生生将凭几上雕刻的兽首掰下一角。 “陛下……”近侍捧着药盏膝行上前,却见慕容颂突然挥袖,将汤药扫翻在地。 褐色汤汁沿玉阶淌下,滴滴答答地犹如血迹斑驳。 慕容颂胡乱扯着身上衣物,冷不丁听到有人惊呼。 “崔祭酒!” 一个颀长人影从殿门飘入,带着阴山终年不化的残雪气息。 慕容颂蓦地一晃神,朦朦胧胧地想到十多年前的代北雪原,那时崔湛也正是少年。他一把抓起地上的铜镜,如今映在铜镜里的面容,却活似玄宫里不见天日的彩绘陶俑。 帷幔抖动的风铃化作千军呐喊,整座高台都在发作的药力中猛烈摇晃,绮窗玉户霎时间扭曲成吐信的长蛇。 慕容颂不由得埋首,他不想让崔湛看到他这般模样。 第420章 兵谋 博士祭酒崔湛步履匆匆,腰间蹀躞带晃动金光,仿佛抖落了北境烟尘。他皱着眉头跨过满地狼藉,一眼望见慕容颂趴在玉阶上,宽大的旧袍扯开大半,露出颈后一片潮红的皮肤。 手中还紧紧攥着一面铜镜。 “陛下……”崔湛不由得止步。 慕容颂默不作声,许久才扭过头来,原本锋锐的眸子一片赤红:“你迟了。” 他勉强撑坐起身,几次想要站起来,身子却不听使唤,登时有几分恼怒。 崔湛只好上前跪坐他身侧,朝在旁侍奉的宫人使了个眼色,悄无声息地说道:“取酒来。” 第469章 宫人小心翼翼地呈上漆案,金盏微微冒着热气,里头盛满了清酒。 “臣有罪。”崔湛一手稳稳托住金盏,另一手扶着慕容颂后背。掌心触到对方凹凸的脊骨,他心下诧异,不过才月余未见,这人又瘦了一圈。 温热的金盏抵到唇边,慕容颂一声不吭,就着这个姿势仰头将温酒饮尽,喉结滚动间,酒滴顺着下颌滑落,啪嗒啪嗒打湿了前襟。 斜阳余晖投在他眉间,汗水浸透的鬓发紧贴颊边,显得神情竟无比萧索。 宫人取走了金盏,悄无声息地退下。 崔湛终于忍不住质问:“陛下为何又开始服散?可记得走之前如何答应我?太医令说过……” “我不是已经立了太子?”慕容颂打断了他的话,“太子聪明有大度,你与司徒他们辅相太子,我放纵些又如何?”他目光划过崔湛面庞,突然道,“倒是你,到边关一趟竟然晒黑了。” 崔湛闭了闭眼。角落的铜漏滴答作响,此刻在耳畔格外清晰,让他想起先帝病榻前日益寥落的声息。 那位被五石散掏空身子的帝王,晚年行事错乱荒悖,动辄屠戮大臣,终究死于旁人刀下,被杀时还不到四十岁。 “陛下,”崔湛对上慕容颂的目光,恳切道,“先帝前车之鉴,陛下难道忘了吗?” 慕容颂比了个嘘声,脸上带着敷衍的笑意:“朕明日就戒。” 崔湛太熟悉这语气,数年前劝他不要给西征的成肃找不痛快,他也是这般漫不经心。 许是见对方沉默了太久,慕容颂再次开口,声音如同秋风吹过苇丛:“你问我为何服散……”他抬手按住突突跳动的额角,道,“我近来睡不安稳,陈年旧事频频入梦。” 斜晖落在他眸中凝成霜华,映得眼底血丝越发凌厉。 崔湛看见对方的手微微颤抖,像极了当年在代北,听闻先帝遇弑的消息,少年太子紧紧抓住他衣袖的模样。 “我时常在想,倘若没有遇到你,是不是早随先帝去了?”慕容颂抓住他的手腕,喉结滚动间,闪动的眸子犹如火舌,“也许这一切只是一场梦,睁开眼睛时,我仍旧一无所有。” “不会的,陛下,”崔湛禁不住脱口而出,道,“陛下是圣君明主,四海万民,皆是陛下臣子。” “你惯会骗我,”慕容颂轻笑,眸中却好似含悲,“我至今未能了却先帝夙愿,未能看蠕蠕臣服,未能让江南奉土……” 崔湛愣了愣,垂首道:“陛下也说了是先帝夙愿,先帝都没有做到的事,陛下又何必强求?” “我偏要强求。”慕容颂不由得攥紧了手掌,听到对方忍不住吃痛,才恍然回神。 崔湛盯着他,道:“我此番北上,前代长城旧址仍在,倘若加以修治,备设戍卫,则足以抗御蠕蠕……” “檀奴,”慕容颂松开了手,道,“梁国使臣还尚未离京。” 崔湛吃了一惊,梁使来到云中城已有不少时日。他问道:“莫不是有什么变故?” “是我将人扣住了。”眼见得对方神色一僵,慕容颂大笑起来。 “难道使者忤逆了陛下?”崔湛声音竟有些发紧。 “不曾,”慕容颂摇头,眸中闪过一丝阴翳,“只是我数日前收到密报,南朝那位长公主……去了长安。” “她去了……长安?”崔湛皱起了眉头,沉吟道,“难不成是要对我朝用兵?” “我几时有受制于人的时候?”慕容颂冷笑一声,把玩着对方蹀躞带上的金环,道,“不管她心里怎么想,合该是我先挥师南下。” “不可,不可……”崔湛摇头道,“礼不伐丧,我朝师出无名。纵使赢了他,也亏了道义。” 慕容颂展开双臂,广袖舒张如鹰隼振翅:“南朝当初攻灭宇文氏,还不是趁着宇文盛新丧?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何不可!”他猛地咳嗽起来,额头又渗出冷汗,“只要拿下洛阳、虎牢和璧田,河南之地便尽数归我所有。” “陛下,”崔湛一把扶住他摇晃的身子,劝道,“宇文盛死后诸子相争,南朝才有机可乘。如今江南无衅……” “无衅?”慕容颂微微喘息着看他,“那她去长安作甚?” 眼前人面容苍白,眸光却灼热而明亮。崔湛听到殿外传来沉沉暮鼓,一声声好似诘问。 他无言以对。 ———— 渭水波光粼粼,滩头芦花似雪,霜天鸿雁高鸣。 成之染立于水畔高地,衣袖在风中鼓荡。她望着漕船驶离渡口,绵延不绝,溯流而上。在寒冬来临之前,运送的绢帛和粮谷将越过陇山,给陇州刺史杜黍送去赈济灾民的衣食。 年初凉州动荡,她在金陵时所见的不过是一纸章奏,来到关中后,才发觉局势似乎要严峻得多。 成千上万的流民涌入陇州,让驻守金城的杜黍越发头疼。自设立陇州镇抚一方,数年来境内太平,他励精图治,陇外逐渐从连年战乱中恢复生气。 只是此番凉州搅动的风浪,到底还是让金城捉襟见肘。 成之染都督荆雍梁益秦陇朔七州诸军事,镇戍长安,保境安民,自不能坐视陇外生乱,于是命秦州刺史叱卢密开常平仓,派漕船西上救济流民,为陇州解一时燃眉之急。 郊野的秋风已渗出凉气,引得枣红马不时嘶鸣。 她率众打马回城,路过东西二市时,城中的贫苦百姓正排着长队,等候门口的粥棚施粥。铁锅里翻腾的米粥腾起白雾,远远近近都能闻到食物浓烈的香气。 队伍里有白发苍苍的老翁,也有怀抱婴孩的妇人,他们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盯着粥棚的目光却满是希冀。 望见他们的目光,成之染不由得苦笑。所谓的圣政恩泽,从来都不是金章紫绶皂盖朱轮,而是一口口热腾腾的粥,一双双递出去的手,一颗颗寒风里寻得安稳的心。 日影中的未央宫依旧巍峨,因她的到来,秦州刺史早早搬了出去。 柏梁荒台在风中伫立,残破的荒芜一如往昔。叱卢密不知该如何处置,也并无闲钱来整顿修治,于是便让它风吹雨打荒废至今,如同一座巨大的烽燧,沉默地俯瞰众生。 成之染回到偏殿,幽邃日影自殿门绵延,照在楠木案头的章奏一角。 听闻太平长公主出镇长安,梁州西境仇池国派使者前来觐见。那位年迈的仇池公从前朝便向江南拜表称藩,魏王在位时,也对其屡加封赏,如今关陇风云莫测,他大抵是有些害怕的。 毕竟越过秦岭便是仇池国地界,倘若太平长公主出兵,仇池毫无还手之力。 “仇池公如此谦恭,自当礼敬,”成之染唤来裴子初,吩咐道,“奏明朝廷,封仇池公为武都王。” 裴子初领命,徐崇朝却有些迟疑:“要封王?” 桓不为也道:“仇池公原是贺楼氏戚属,接连向宇文氏和慕容氏称藩。首鼠两端,未必诚服。” “小国处大国之间,若不两属,何以自处?”成之染指尖摩挲着章奏边沿,道,“不过是要他安心而已。” 桓不为略一沉吟,道:“何必再留他碍眼?”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仇池不过数郡之地,素来安分守己,兴兵讨伐,反而败坏了我朝名声。更何况如今心腹之患不在仇池。” 她起身走到殿中沙盘前,目光在河曲之地徘徊良久。 众人循着她视线望去,代表慕容氏的黑旗斜插在蒲坂城,显得格外刺眼。 “武都王又有何妨?”成之染用竹竿刮擦沙盘,划出一道浅浅的勾痕,“慕容氏手里这笔帐,才是最难收的。” 河曲之地得而复失,虽年岁不远,却已是前朝之事。众人不知她为何仍旧耿耿于怀,毕竟因大河横断,纵使夺下河曲也并不易守。薛会宁已经是前车之鉴。 然而成之染对此事很是上心,数日后让徐崇朝留守长安,她要亲自前往冯翊郡,再到潼关去看看。 叱卢密原本要陪同她一道,无奈因庶务脱身不得,于是让京兆太守李驷容代他前去。 李驷容家在关中,又在宇文氏朝廷为官多年,对关中形势了如指掌。自长安至于潼关,一路上山川风物,他都能娓娓道来。 元行落兄弟听得出神,可想到两家同向贺楼氏称臣,如今都落得亲故零落的际遇,又不免黯然。 众人一道登上潼关城头,秋风裹挟着浊浪气息扑面而来。隔岸慕容氏军垒静静矗立,浮云暮色中如同沉默的巨兽。 风势渐急,吹得城头旌旗猎猎作响。 “殿下,风太大,不如暂且到城下……”冯翊太守犹豫着上前,却被成之染抬手止住。 她望向大河对岸,远处层林之间隐约有烟尘浮动,旋即又消散在暮霭中。 “传令沿河斥候,如今牧草繁茂,胡地马肥,盯着慕容氏,片刻不得松懈。” 第421章 狼烟 一行人在潼关馆驿留宿。天已黑透了,夜风扑打着窗棂,发出细碎呜咽声。 第470章 成之染进屋卸下铠甲,指尖刚触到束发的银簪,眸光不由得一顿。 案头新添的灯火格外明亮,映出一个朱漆小匣的轮廓。那匣子不过巴掌大,却泛着经年摩挲后的温润光泽,似乎已有些年岁了。 她唤叶吉祥入内,指着那匣子问道:“是谁送来的?” 叶吉祥吃了一惊,道:“卑职不知……方才整理卧榻时还未见到。” 烛光冷不丁闪动。成之染盯着那处褪色的匣角,漆层下露出乌木本色。如此陈旧的木匣,不像是潼关守将讨好的赠礼。 她挥手让人退下,在灯下端详许久,挑开了铜扣,将匣盖掀起。 陈年墨香霎时间涌出,还混着一股霉味。 匣中是一张红绳卷起的纸页,边缘已泛黄。展开时,纸上只有寥寥数字。 “既入关中,无令东还。” 八个字墨迹渗入纸页纹路,尤其那“还”字最后一笔力透纸背,像一把出鞘的刀。 她不由得张大了眼睛。 这字迹…… 窗外隐约有夜枭厉啸,穿透风声在庭中盘桓。 成之染的手禁不住抖动,指尖发颤地刮过纸面,灯焰映照下那字迹越发清晰。 她曾在无数奏章上见过这样的字。 成昭远的字,就算化成灰她也能认出。 案头铜镜映出她骤然惨白的脸,镜中人眉目却与渡口相送的帝王重叠。他在离别之际面容出奇地平静,隔了数千里黄埃,如今却看不分明。 明明已经走到相看两厌的地步,为何知道他再也不见她,她突然心口刺痛。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不对,不是这样的。 成之染扯开衣领,从贴身锦囊里掏出一枚玉玦。 成昭远原本准备送给成襄远的玉玦,她没有留在成襄远坟前。出于某种黯淡的私心,它也不该留在成襄远坟前。 她紧紧攥着这枚玉玦,掌心传来的疼痛,依稀唤起一丝清明神志。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她忽略了。 玉玦,玉玦。绝人以玦。 她将玉玦重重按在旧纸上,青玉温润,灯下寒凉。刻意断绝的轮廓盖住“无令”二字,恰是严丝合缝,仿佛一把钥匙终于找到了对应的锁孔。 叶吉祥率亲随在屋外守候,望见屋内灯火亮了一整晚,不由得忧心。天色快亮时,他听到成之染唤他,声音嘶哑得可怕。 他赶忙进屋,案头灯油将尽,成之染仍端坐案前,眸光沉沉地看不分明:“你派人回京去查,乾宁末年西征之时,皇帝可曾与军中将帅往来。” 叶吉祥略一迟疑,有些分不清,她口中“皇帝”所指,是魏帝,是高祖,抑或是…… 成之染再次开口,缓慢声息里,他听出几分灰烬般的枯冷。 “成昭远。” 烛火哔剥,灯油冷不丁溅在手背上,灼痛却不及心中万一。 小窗外,潼关晨风正如泣如诉。 ———— 金陵寒雨初歇,台城更鼓微茫。 甲士执戟立于太极殿前,脚下的石缝积了水,火把中晃出无数细碎的金光。百官公卿沉默地列队上殿,昏沉天地间忽而一阵鸦啼,惊得众人抬头。 巍峨殿阙正被天光慢慢点亮,檐角铁马还凝着昨夜的雨水,在风中叮当作响。 殿中的双鹤香炉吐出袅袅烟丝,被晨风一吹,消散在朱紫冠带间。尚书令孟元策眉头紧锁,向皇帝禀报慕容氏扣押使者的消息。 成昭远拍案大怒,险些将案头笔墨震落:“胡狗欺人太甚!留他在云中城如此张狂,朕无颜再见高祖!” 众人一动不敢动,只有中书令周士显重重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道:“陛下,胡虏扣留使者,分明是要激怒陛下出兵啊!” “出兵就出兵,难道朕还要怕他不成!”上首传来皇帝的喝斥,“朕不仅要出兵,而且要亲征!” “兵者,不祥之器,”侍中王贯劝道,“两国兵争,事非寻常。不如先派快马去关中问问长公主……” “长公主?”成昭远打断了他的话,手指在御案边沿攥得发白,“你们只知道长公主英明神武,难不成朕离了她,连场仗都打不得了吗?” 五兵尚书周复岭蹙眉:“关中毕竟有数万精兵,与慕容地界仅一河之隔。倘若陛下当真要用兵,也该是长公主做前锋。” 成昭远似是冷笑:“长公主宅心仁厚,小小仇池国,都要封王宣慰。关中正是休养生息之时,经不住累年征战,诸位不必多言。” 南郡王成追远沉默地听众人议论,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陛下,如今未必要与慕容氏兵戎相见,臣愿去北地斡旋。” “啪”地一声,上首猛一拍御案,震得案头博山炉簌簌落灰。成昭远似笑非笑,道:“朕要的是慕容颂的人头。” 殿中登时陷入了沉寂。 良久,孟元策突然开口:“陛下可还记得乾宁十二年高祖西征?” 成昭远如何不记得,那一年高祖挥师西进,被慕容铁骑困阻于河上,若不是董和均率众上岸破敌,大军能否顺利与前锋会师尚未可知。 他把脸一沉:“你什么意思?” “臣只是以为……”孟元策抬眸瞥了皇帝一眼,道,“北地多平旷,胡虏善骑兵,若是要渡河步战,形势于我军而言殊为不利。” 成昭远一下又一下叩着御案,半晌道:“所以,你们都觉得朕不如慕容颂?” 没人敢接话。秋风从殿中拂过,吹散了玉阶上袅袅青烟,皇帝的目光格外冷彻。 “传令三军秣马厉兵,下个月出征。”成昭远赫然从座中起身,扫过殿中低眉垂首的众人,径自拂袖而去。 百官公卿沉默地退出大殿,孟元策仍旧跪地不起。 周复岭上前扶了一把,发现他官服后襟已被冷汗浸透。 “孟公……这……” 孟元策摇了摇头,望向空空荡荡的御座,不由得压低了声音:“此事不能不禀报长公主。” ———— 初冬寒风自松林席卷而过,枯黄草叶扑到慕容颂马蹄下。 他勒马驻足,望着身后甲骑蜿蜒如黑龙。铁甲铿锵相击,惊起山间栖息的寒鸦,扑棱棱的翅膀掠过天际,苍凉暮色里划出凌乱的轨迹。 “陛下,太子在宫中集议。”亲兵跪地禀报。 慕容颂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鸦羽:“人都到齐了?” “都到了,”亲兵道,“诸部大人已争论了三个时辰。” 慕容颂颔首不语,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云中城,眸中隐约有微光闪动。 暮色愈冷清,风刮得愈急,隐隐漏下雪粒来。太极殿窗棂在风中吱呀作响,殿中人人脸上都仿佛凝了一层薄霜。 监国太子慕容癸端坐毡席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刀。殿内炭盆烧得正旺,众人身上的寒气仍挥之不去。 “圣上驾到!” 内侍尖利的唱报声中,慕容颂裹着玄狐大氅踏入殿门,众人呼啦啦跪倒了一片。他随手将大氅解下掷给侍从,露出内里暗红的窄袖戎服,前襟的螭龙金光闪闪。 “怎么样,商量得如何?”他问道。 司空乙旃比延第一个出列,老迈的声音在殿中回荡:“此番南征,臣请先攻城!璧田城临河而建,墙垣低矮,守军也不过数千之众,三日之内必破。” “三日?”崔湛不由得轻笑出声,手中的麈尾拂过沙盘,“南军守城,向来是一个抵十个用。”他指向襄阳的位置,道,“昔年贺楼骞数万大军围城经年,也不曾拿下。璧田重镇,南军岂会轻易放弃?倘若打不下,平白挫伤了我军锐气,往后又该如何是好?” 南军将军达奚翰猛地拊髀:“崔祭酒莫要长他人志气!我军具装甲骑所向披靡,岂会与南人费力消磨?” 慕容颂负手立于沙盘前,以目光示意崔湛:“说下去。” 达奚翰虽不服气,只得闭了嘴,却见崔湛不紧不慢地说道:“臣以为,不如分兵略地。”他手持麈尾划过沙盘,在河南淮北绕了一圈,道,“长驱直入,至于淮水,在此间列置守宰,收敛租谷。如此一来,洛阳、虎牢、璧田诸重镇皆成孤城,将士无守城之心,必沿河奔走,入吾彀中。” “崔祭酒前些年去了江南一趟,莫非被梅雨泡软了骨头?”乙旃比延闻言冷笑,抽出腰间短刀插在沙盘上,道,“有那闲工夫分兵略地,金陵的援军早到洛阳了!” 崔湛瞥了一眼,刀尖下压着一物,正是代表璧田城的小木牌。 慕容颂沉默不语,倒是慕容癸问道:“崔卿,倘若南军死守不逃,又该如何?” “那便是笼中之鸟,”崔湛将麈尾点在洛阳位置,道,“殿下随时可取。” “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将兵力牵制于河南,蠕蠕怎么办?”达奚翰有些不耐烦,对慕容颂道,“臣攻城,愿立军令状!十日内攻不下璧田,甘受军法处置!” 第471章 慕容颂目光扫过众人,指尖在沙盘边沿轻叩,难得沉默了许久。崔湛不由得看了他两眼,他像是在等什么消息。 “报——”通传兵士在殿外高喊,旋即被慕容颂唤入。他满身碎雪冲进殿门,跪奏道:“河曲来报,关中眼下并无异动。” 慕容颂似乎松了一口气,沉沉地笑出声来,道:“攻城倒也无妨。司空先率两万步骑渡河,务必夺回璧田。” 乙旃比延领命。 崔湛望着沙盘上大小城邑,伸手扶正了代表璧田的那枚木牌。它沾了沙土,还被乙旃比延的刀划了一道痕。 划痕在指尖有些粗粝。 乙旃比延率军离开云中城那日,具装甲骑在城外列阵挥戈,马鼻喷出的白气连成一片。 “司空!”达奚翰指着城楼,大喜道,“圣上亲临!” 慕容颂立在雉堞前,身后的内侍捧着银壶。他满斟一杯洒下城墙,酒液在风中飞散如雪:“朕在云中等诸位捷报。” 城下传来厚重的鼓声,崔湛在城头目送大军远去,一只老鸦扑棱棱从旗杆飞起。他望着南方的天空,禁不住叹息:“陛下……陛下等在云中城,等不到的。” 第422章 璧田 永宁元年冬十月,长安。 霜风自灞上呼啸而过,将营垒之间赤红旌旗吹得列列作响。寒雾已散尽,校场上白地被杂沓脚步踏出烟尘。 成之染负手立于高台,玄甲外罩着猩红大氅,在风中起伏翻卷。台下数千步骑齐刷刷行礼,铁杆砸地的闷响如同雷鸣,呼啦啦惊起枯树上的寒鸦。 “擘张弩,试射!”护军武贤在台上发令。 令旗挥下,弩手踏步出列。机括咬合的“咔哒”声连成一片,箭雨霎时间腾空,将三百步外的木靶扎得密密麻麻。 唯独有个年轻弩手紧张得脱了弦,箭矢斜插在台下泥地里。 成之染从台上走下,拔起那支箭,轻轻拭去箭镞上的泥土。 年轻弩手脸涨得通红,不安地出列请罪。 众人都屏住呼吸,却见长公主似是一笑,将箭矢抛还给弩手,道:“这箭射得不够偏,若是射到云中城,那才是本事。” 校场上爆发出哄笑,年轻弩手也跟着咧嘴,白雾般的呵气在日下连成一片。 北风卷起成之染的大氅,如同一面战旗掠过数千笑靥。她翻身上马,缓行至骑兵阵前,拔出了佩刀。 场中竖立着一个巨大的草毡。刀锋过处一道寒芒,草毡登时落下,露出里面草扎的骑兵,一人一马都披着晋军制式的铁甲。 “都看清楚了?”成之染收刀入鞘,声音比霜气还冷,“这就是慕容氏具装甲骑。这样的甲骑,潼关对岸还有成千上万。” 少有人见过慕容铁骑,众人盯着那草扎的甲骑,一时间静默无声。 枯叶随北风掠过校场,矮墙外忽而响起阵阵马蹄声。 叶吉祥上前耳语一番,成之染不动声色,目光却望向日出之处。 众人都有些疑惑,徐崇朝在侧,隐约猜到了三分。大抵是金陵传来了音讯。 成之染不由得暗叹。 金陵与长安数千里之遥,那人的声音却仿佛就响在耳边。上个月她收到孟元策来信,说是慕容颂扣押了出使云中城的钟彻一行,惹得成昭远大怒,决意要御驾亲征。他们一干宰辅无法将君王说服,于是写信请她来规劝。 信她是写了,不过也并不指望成昭远听劝。慕容颂狼子野心,南北形势莫辨,她管不住皇帝,只能传令四方,向朔州刺史岑汝生示警,命沿河一线都严整防务,以免给慕容氏可乘之机。 只是不知如今,金陵还有什么可说的。 成之染让徐崇朝代她检阅士卒,顶着寒风快步赶到中军大帐。 温潜止呈上密信,她拆开信笺细读,恰有一片枯叶从肩头飘落,叶脉纹路与信笺折痕交错,好似一张骤然收紧的网罗。 “刚愎自用。”她指尖轻叩几案,吐出四个字的评价,惊得枯叶又翻飞起来。小窗外传来将士操练的呼喝声,一时又令人惘然。 “殿下,孟公派来的信使还在偏厅候着。”叶吉祥低声说道,“他说陛下已下诏征发京畿壮丁,百姓都怨声载道。” 成之染没有答话,只是将信笺迎着日光。惨白日影下,孟元策本就粗犷的字迹显得格外刺目:“……上有亲征之意,欲尽发金陵兵卫。然府库空虚,征调月余未齐。群臣莫敢言,惟愿殿下分忧解难。” 她不由得轻笑出声,吩咐道:“取笔墨。” 帐外的风声呼呼作响,孟元策使者在下首禀报时,成之染正在案前奋笔疾书。他疑心太平长公主并没有仔细听他说什么,可对方随口答问,又仿佛对一切了如指掌。 徐崇朝检阅步卒已毕,回到中军大帐时,地上的废纸扔得到处都是。 成之染活动着手腕,目光落在面前奏表上,神色有几分晦暗不明。 徐崇朝上前一看,白纸黑字力透纸背:“……金陵纡远,万里转输,民力维艰,实非用兵之计。若旨在北伐,请自关中始,溯流而上,北至云中……” 笔锋勾画如刀剑。 “皇帝的性子,绝不会答应,”徐崇朝眉眼被日色浸染,眸光也忽明忽暗,“你到底是想让他亲征,还是不想让他亲征?” “我想与不想,又岂能左右皇帝的心思?”成之染抬眸看他,听得窗外凛风呼啸,倏忽想起五年前这个时节,正是长安被围困之时。 她突然掷笔,墨汁在案上溅出狰狞的轨迹:“他既然英明神武,那便来试试。这天下总要有人让他低头。” 太平长公主奏表自长安发出,快马加鞭送往金陵。一路上北风吹裂了信使的脸,马蹄裹满了官道上溅起的泥霜,天边一轮满月变成了月牙,奏表终于呈上朝堂。 成昭远读罢,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自关中出兵……” 侍中王贯硬着头皮道:“如今江南征兵殊为不易,长公主手握重兵,又有地势之利,她既然愿意,陛下何不……” “她能做的事,朕一样能做!”成昭远猛地一拍御案,案头的章奏哗啦啦砸在地上,“传令,再征三吴丁壮两万!” 孟元策叩首:“陛下,数月前已征发三吴丁壮修治陂塘,百姓苦于徭役,只怕抽不出人手。更何况倘若战事不绝,又误了来年春时……” “没有丁壮就征发老弱,上不得战场就运送辎重!”成昭远赫然起身,喝道,“难道偌大的朝廷,连一支人马也征调不出?” “陛下息怒,”孟元策顾不得额头冷汗,恳切道,“长公主毕竟兵多将广,何必如此?” “朕,不需要。”成昭远一脚踹翻了案侧金狮香炉,咣当乱响中,香灰撒了一地。 众人听到皇帝决然的声音:“即日起,不准潼关出兵。长公主若是迈出潼关半步,一概以谋逆论处!” 长安古道落了今冬第一场雪,传令的金陵使者在风雪中疾驰,匆匆卷着雪粒扑进未央宫。 圣旨送到时,成之染正在沧池试用新弩。 “殿下……”前来宣旨的尚书左丞战栗不止,捧着卷轴的手抖个不停。 弩机铮铮,百步外的草靶应声而裂。 成之染头也不回,道:“告诉他,我知道了。” 她望着靶心凝成一点的箭尾,冷不丁轻笑一声。 尚书左丞疑心自己听错了,也不敢抬头。北风卷起地上的枯草,掠过沧池苇荡茫茫的水面,隐隐约约竟似发出金铁轰鸣的声响。 ———— 大河东流,荒滩寥落。河道消瘦成筋骨嶙峋的苍龙,裸露的河岸布满了着蛛网般的裂纹。 宁朔将军宗寄罗正率军巡视城防,凛凛风声中忽而传来哨兵呼喊。 “将军!北岸有动静!” 她从城头望去,对岸枯黄的苇荡隔了极远,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已竖起无数黑旗。胡虏这是……要渡河? 寒风裹挟着河水激荡,晋军如蚁群一般在河滩上蠕动,喊着号子将一艘艘木船推入水中。铁锤砸击木桩,发出密密麻麻的闷响,苇丛中的野鸭惊飞四散,扑棱棱从乙旃比延面前掠过。 他驻足远眺,对岸璧田城头的旌旗隐约可见,犹如树叶在风中抖动。 麾下兵士将木板抬到船上,紧锣密鼓地忙着搭建浮桥,寒风一刀一刀地刮着脸,铁甲下的里衣却已被汗水浸透。拳头粗的麻绳绷得如同弓弦,日色中泛着鱼鳞似的幽光。一支轻骑踏上浮桥试探,战马却嘶鸣着退后,从木板缝隙间露出了翻腾河水,赫然是张开的血盆大口。 对岸突然传来闷雷般的声响。 “抛车!隐蔽!”有人高呼道。 巨石如落雹般砸进渡河队伍,被击中的木船崩裂倾覆,落水的兵士尚不及呼救,瞬间被铁甲拖入河底。 “不许退,一个都不许退!”达奚翰挥戈上前,朝前军高喊。 前锋轻骑冒着落石越过浮桥,整座桥身都颤抖不止,颠簸得地动山摇。 第472章 南岸城头燃起了烽燧,浓烟直冲青天,犹如一只腾飞的鹏鸟。 “放箭!”宗寄罗话音刚落,数千支火箭呼啸着扑向岸边。燃烧的箭矢射在芦苇丛中,瞬间引燃了干燥的河滩。 遮天蔽日的烟尘中,晋军的具装甲骑黑云般压向河滩,马蹄深深踩进泥洼里,溅起的泥水旋即掺杂了血污,被守军弩箭刺个洞穿。 然而仍旧有越来越多的甲骑源源不断涌来,宗寄罗喝令之声淹没在杀伐叫嚷中,匆匆赶来的北兖州刺史薛会宁也大吃一惊。他放眼望去,渡河而来的敌兵仿佛看不到尽头,黑压压一片如潮水倾泻。 这倏忽令他想起,当年晋军围攻蒲坂城,也是这样铺天盖地的阴翳。 “宗将军!”薛会宁大喊,“形势不妙,速速向朝廷求援!” ———— 金陵,正福殿。 成昭远将告急文书撕成粉碎,慕容氏率先南下的消息让他怒不可遏。如今璧田城被重兵包围,城中守军虽有数千人,如今的局势谁也说不准。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他狠狠将茶盏砸在金砖上,滚烫的茶汤溅湿了散落的纸页。 孟元策跪在下首,拱手道:“胡虏来势汹汹,只怕北兖州难以抗衡。臣请调重兵速速支援。” 中书令周士显亦道:“左将军驻守彭城,兵强马壮,不如命其挥师北上,驰援璧田城!” 成昭远猛地从座中起身,眸中闪烁着怒火:“三员大将,数千兵马,守不住小小璧田城?胡虏才刚来,就要调北徐州兵马,让那几个人在璧田吃干饭吗?” 孟元策顿首:“陛下,璧田城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这一战,我军赌不起。” 成昭远横了他一眼,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薛会宁几个,要么死在璧田城下,要么提头回到金陵!” 孟元策不敢多言,频频以目光示意成追远。成追远皱紧眉头,犹豫了许久,终于开口道:“璧田城被围,守军虽多,终有粮草耗尽之时。臣请率辎重北上,为璧田运粮。” 侍中王贯瞥了他一眼,对成昭远道:“陛下,南郡王所言极是,只是此事危险,岂能让郡王亲自前往……” 成昭远负手在殿中走动,踩过金砖上斑驳水迹。他猛地一挥袍袖,吩咐道:“让彭城即刻调粮驰援璧田,告诉守军务必将璧田守住。否则,朕绝不轻饶!” 第423章 鏖战 北风卷地,黄沙呼啸,天地间一片阴霾。日轮浑圆而暗淡,斜斜地坠在城头,将雉堞阴影拉得参差起伏,像一道粗粝的旧伤。 璧田城垣上扎满了箭矢,染血的残破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城壕边枯树栖着几只老鸦,忽而扑棱棱飞起,哑声嘶叫着,盘旋在战场上空。 敌军号角声沉沉传来,乌云混杂着狂风哀号,仿佛四野冬原也呜咽不止。 璧田城第一场冬雪,终于落下了。 宗寄罗扯了扯凝满血污的铁甲,俯身拾起半截断箭。箭镞上铸刻的“晋”字如此刺眼,她嫌恶地将箭矢扔掉,哑着嗓子道:“二十天了。” 柳元宝给她端来一碗粥,道:“饿了一整天,吃点罢。” 宗寄罗瞥了一眼,陶碗里的粥已经结了一层皮,腹中突然咕咕作响。她将碗接过,城下却响起猛烈冲杀声,不用看她也知道,又是敌兵发动新一轮攻击。 这次的声势格外大,簌簌落下的雪簇染了污浊之气,不多时溅上了猩红血迹。 “啪”地一声,北兖州刺史薛会宁一掌拍在城墙上,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天杀的胡狗,没完没了!” 晋军步骑数万人围困璧田城,半个多月来接连不断的猛攻,已经使城中将士疲惫不堪。 攻城的敌兵也好不到哪里去,没有大型攻具,步兵和骑兵攻城也很是费力,城墙下尸体枕藉堆积如山,血水早已将脚底每一寸土地浸透。 宗寄罗草草喝了碗米粥,探身往城下一看,敌兵用铁爪扒着墙缝攀援而上,又如同土疙瘩一般簌簌从城上射落。近旁有个攀上雉堞的敌兵悬在半空,被守军一刀砍断了手臂,惨叫着从城头坠下。 这样的场景她看了许多天,如今已经麻木了,眼睛直勾勾地没了神采,只是喃喃道:“洛阳的救兵,怎么还不来……” 自围城之初,薛会宁便派使者去金陵送信,然而远水解不了近渴,宗寄罗又命手下亲兵乘夜逾城而走,前往洛阳向司州刺史宗棠齐求救。 那毕竟是她叔父,若收到消息,不会不来的。 薛会宁看了她一眼,叹息道:“城里的粮草,剩不了几日了。” 凛风从城头刮过,寒意刺得宗寄罗眼眶发红,她咬了咬牙:“省着用,等洛阳的援军到了……” 话音未落,战鼓骤起,好似闷雷碾过大地。 黑压压的敌兵如蚁群般涌来,扛着飞梯向城墙根下猛冲。那飞梯看得出都是新伐的木材所制,雪白的茬口在黑鳞之间晃动,如同火星般格外耀眼。 “放箭!”宗寄罗大声喝令。 顷刻间箭雨倾泻,冲在最前的敌兵顿时扑倒一片,后面的敌兵踩着同伴尸首继续冲锋,贴着城墙将飞梯推进竖起,轰然搭上墙垛。 城头守军探出长叉拼命去推,搬起石块用力砸下,敌兵惊叫着摔在下方人群里,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然而新的敌兵继续源源不断地攀爬,箭矢从耳畔擦过,滚油自头顶浇下,惨叫声凄厉不绝。 一架飞梯终于被守军推倒,巨木轰然砸地,扬起丈高尘土。转瞬间,又有许多架飞梯同时钩住了女墙。守军抡起长枪砸向最先冒头的敌兵,鲜血迸溅在城墙上,后面的人仍旧踩着血滑的梯阶向上猛冲,仿佛无穷无尽。 柳元宝已经杀红了眼,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大喝道:“来人,调人来!” 宗寄罗突然一把将他抓住:“你看!” 大河上游荒滩上腾起滚滚烟尘,箭楼上的瞭哨声音都变了调:“骑兵!至少上千人!” 柳元宝登时白了脸。弓手睁大充血的眼睛,麻木地搭上最后一支箭。伤兵倚在墙垛下,用刀鞘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大半个月来无休无止的厮杀,已经让所有人濒于崩溃。 直到那烟尘中猛地刺出一杆高挑的赤旗,大旗上翻飞的“宗”字若隐若现,茫茫雪幕中犹如灼热的炬火。 “是援军!是援军到了!” 嘶哑的欢呼潮水般掠过城墙。攀爬飞梯的敌兵登时僵住,他们回头望去,只见远处的铁甲洪流正碾过枯黄的草甸。 敌阵鸣金收兵,飞梯上的兵卒慌忙下撤,城头守军爆发出绝处逢生的吼叫,滚石檑木倾泻而下,将撤退的敌兵砸成肉泥。 宗寄罗慢慢瘫坐在墙垛边,任凭漫天飞雪将面颊覆盖。当她睁开眼睛时,雪粒被长睫簌簌扫落,倒映出两汪晶莹。 ———— 璧田城外晋军大营里,朔风卷着雪簇呼啸纵横。南军将军达奚翰一声不吭地跪在帐下,上首许久没动静,他便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哐当”一声,乙旃比延一脚将炭盆踢翻,惊得达奚翰一个寒颤。 这位晋国司空年过半百,代北风霜吹得一张脸褶皱丛生,眸子却极为锐利。他用匕首刮着手上的老茧,头也不抬地问道:“第几次?” 次次从城下败退,达奚翰自己也数不清了。他支支吾吾答不出,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犹自分辩道:“南军有援军到了……” 匕首“铮”地插进案板,将他的话断在喉咙里。 起初渡河时,他亦是踌躇满志,以为不过数日便能攻下璧田城。没想到如今梁军大旗仍飘在城头,被寒风扯满,好似一张嘲笑的嘴。 兵士战战兢兢地为司空换了炭盆,新炭在盆里烧得通红,却难以将对方眉心寒气驱散。 “末将恳请再率军夜袭!”达奚翰膝行上前,小心翼翼道,“这次从南门绕过去……” 上首传来乙旃比延一声冷笑:“你当薛会宁是第一天守城?如今这招数,他早在蒲坂就已经见过了!” 达奚翰犹豫一番,硬着头皮道:“那不如围而不攻,待其粮尽。” “我如何能等?”乙旃比延瞪着他,气不打一处来,“在云中之时,我亲口向圣上许诺三天!如今二十天过去,你让我如何向圣上交代?” 灯烛将中军大帐染成血色,峥嵘铁甲随火光忽明忽暗。帐外传来伤兵的哀嚎,钝刀般刮着他的耳膜。 “司空……”达奚翰以头触地,道,“连日强攻,将士死伤惨重,再这样下去,莫说是攻城,能否回到云中尚未可知。” 乙旃比延指节叩着几案,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突然烦躁:“你待如何?” “不如……向云中城请援罢!” 帐中登时陷入了沉默。 达奚翰的手颤抖不已,寒风将大帐吹得猎猎作响,烛火在眼前跳个不停。 乙旃比延盯着他铁甲缝隙里的血污,声音突然苍老了许多:“或许,崔湛是对的。” 第473章 良久,达奚翰听到一声叹息。 黎明前的中军大帐,求援信写了又撕。 “臣无能……”小吏的笔锋划过纸页,墨汁如血渍晕开。 乙旃比延想起出征前在云中城夸下的海口,布满褶皱的老脸登时有些发烫。 帐外忽而一阵喧哗,兵士冲进来禀报:“司空!南蛮在城头……在城头……” 乙旃比延抓起兜鍪冲出营帐。风雪中,璧田城雉堞上兀然立着十几具晋军尸体,个个冻成青白色的冰雕。居中那个被摆成跪拜姿势的,赫然是他数日前派去劝降的幕僚。 “备快马,”乙旃比延克制着胸膛的震颤,声音竟无比平静,“八百里加急送去云中城。” 他最后望了眼城头,薛会宁的身影隐约可见。那位刺史向他举起了酒囊,又扬手一泼,酒液浇在晋军尸体上,却好似祭奠一般。 天空又飘起细雪,乙旃比延伸手接住一片,看它在掌心化成血水。不知是雪簇沾染血污,还是掌心旧伤又裂开了。 大雪落满云中城,中天殿外的梅枝不堪重负,“咔嚓”断在连枝灯影中。 慕容颂攥紧了求援信,挺括的纸张微微有些硌手。 信使跪伏在玉阶下,裹挟着一路而来的风霜,却被帝王威压骇得一动不敢动。 “步骑二万,拿不下一座璧田城?” 慕容颂声音很轻,如同案头博山炉燃尽的香灰。 使者正不知如何开口,上首一把掀翻了御案,堆积的章奏笔墨哗啦啦倾泻在地。 “陛下息怒!”崔湛正要上前,却见慕容颂赫然从座中起身,狠狠将手中信笺扔到地上。 “乙旃比延不是说三日攻下璧田城?一个个都是在骗我!”慕容颂拔刀出鞘,刀光映着他猩红的眼角,“废物,废物,通通是废物!” 使者吓得战栗不止,越发埋首不敢言。 崔湛扑跪在慕容颂面前,拦住了对方去路:“事已至此,陛下切责亦于事无补。攻城并非取胜之道,望陛下早日抉择!” 他的脊背挺直如青松,寒雪夜里也不曾压弯分毫。 慕容颂低头打量他一番,渐渐平静下来,道:“传旨,让太子率军出屯河曲,以备关中。” 崔湛抬头望见他转身,雪亮刀光将灯树劈碎,抖动的烛火轰然坠地。 “我要亲征。”慕容颂开口,声音比刀锋更冷。 ———— 落日楼头,残阳如血,寒鸦悲鸣。 成之染按剑立于洛城门上,寒风卷起她猩红斗篷,露出内里的铁甲寒光。 温潜止匆匆登上城头,呈上朔州刺史岑汝生的奏报:“殿下,朔州来报,慕容颂已出云中城。” 成之染眉头倏地一紧。她接过信笺,目光落在“亲征”二字上,忽而转身大步走下城头。积雪在脚下踩得咯吱作响,甲胄铿锵如金戈交鸣。 后半夜下了场大雪,风雪中的未央宫前殿灯火辉煌。 山河表里,城邑林立。沙盘上插满了小旗,从蒲津排到鹤鸣津,恰似一弯初升的新月。 “诸位,”成之染以竹竿点向蒲坂城位置,道,“慕容胡虏此番南侵,东出太行到河南。为防备我军突袭,他定然派重兵把守河曲。” 叱卢密颔首称是,捋着花白胡须道:“殿下明鉴。自蒲坂城溯流而上,乃是前往云中城的要道。” 成之染轻笑一声:“将军且看。”她手执竹竿划过大河,道,“我军要渡河,又岂止蒲津一处?” 竹竿落在北境鹤鸣津,荒凉津渡似有风沙和雁鸣。 “朔州数年来巡视徒何故地,远至阴山胡境,探得一条前往云中城的路。” 殿外寒风呼啸,吞没依稀人语。雪霁天晴时,信使自长安疾驰而出,北上统万城。 陇州刺史岑汝生登城远望,前夜还混沌一片的旷野,此刻竟清明如洗。未散的雾气贴着荒原流淌,远处沙碛的轮廓变得锋利,铅灰色的岩脊覆着新雪。 像一柄出鞘的长刀。 第424章 渡河 大河横断,雪野苍茫。岸边的苇荡早已枯黄,随寒风簌簌作响,折断的苇杆斜插在薄薄的冰面上,如同璧田城外遍地残箭。 阵阵马蹄声自浮桥传来,惊散了河滩觅食的寒雀。碎雪被翅尖扫落,混入低垂的云霭,天地间顿时失了界线。 待蹄声远去,雪地上那串深坑很快被新雪填平,仿佛从未有人涉足这片混沌的疆域。 璧田城外中军大帐里,炭盆烧得正旺,毡裘上凝结的冰霜却久久不散。乙旃比延捂着温热的酒盏,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自从派使者回京请援,他日日夜夜翘首以待。河南的冬日并不比云中城更冷,然而或许是年岁渐长的缘故,身子竟有些受不住。 雪簇扑打在军帐上,发出细碎沙沙声。顶风冒雪而来的使者步入帐中,声音禁不住颤抖:“启禀司空,圣上已亲率大军东出恒岭!” 帐中议事的诸将悚然起身。 乙旃比延手一抖,温热的酒液洒到手背上,滴滴答答地洇湿了案头舆图。璧田城周边的标记顿时晕开,宛如一滩滩枯涸的血迹。 “圣上要到了,”他咳嗽了几声,声音突然嘶哑,“圣上……他亲自来了。” 达奚翰心头一紧,赶忙追问道:“圣上可说了什么?” “不曾,”使者摇头道,“圣上什么也没说。” 达奚翰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刀柄,他宁肯慕容颂将他们痛骂一顿,如今什么都不说,却是当真动怒了。 “御驾只消月余便能到璧田,璧田至今未下,只怕……” 乙旃比延抬起头,露出泛着铁青的面孔,冷笑道:“怕,又有何用?” 帐中的将领面面相觑。 璧田城守备森严,上下如同铁桶一般,又从洛阳请来了数千援兵,晋军几番攻城都死伤惨重,两下里陷入了僵持。 可若是硬着头皮等皇帝亲自来解围,他们这些人也不必再回云中城了。 良久,达奚翰轻咳一声,道:“如今强攻不得,不如釜底抽薪。前几日苏氏亡命派人来投诚,自称手中有数千旧部。若许以重利,让他去搅乱梁军后方,眼下局面或许仍有转机。” 乙旃比延眸中精光一闪。他记得那亡命唤作苏馀,据说是从前的魏国宗室,因与执政结下了仇怨,在河南流窜多年。 仇恨,往往比忠诚更容易利用。 “好……”乙旃比延猛地拍案,道,“让他去,若是立了功,我亲自向圣上请封。” 帐外的北风呜咽着掠过辕门,将晋军大旗撕扯得猎猎作响。苏馀的使者在营中等候多日,终于得了晋将的答复,一刻也不敢耽误,快马加鞭赶回去给苏馀报信。 因着晋军南侵的缘故,北兖州一带大小城邑均已戒严。旷野中萧条无人,官道早已被白雪覆蔽,只剩下衰草连天,随寒风瑟瑟抖动。 苏馀勒马在高冈驻足,望见荒林里惊起几只寒鸦,扑棱棱的黑影掠过他头顶,好似来报喜一般。 马蹄声由远而近,是派往璧田的使者回来了。 “郎主!”使者的喊声带着哭腔,滚鞍落马时险些摔倒。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乙旃比延的回信,鲜艳的司空朱印熠熠生辉,光芒倒映在苏馀眼中,化作两簇跳动的野火。 手下都笑道:“郎主,双喜临门啊!” 苏馀似是一笑。 自从璧田城被围,洛阳又派了兵马增援陈留郡,前些日子援军刚到郡治仓垣城,他已带人在周围观望许久。今日刚得了城中内应消息,援军将出城接应军资。 这倒是突袭仓垣城的好机会。 拿下仓垣城,就当是送给晋国那位司空的谢礼了。 当夜雪下得正紧,苏馀率部众逼近仓垣城,城头望哨的火把恰好燃尽最后一截。 众人用钩索攀墙,呼啸北风掩盖了铁钩刮擦的声响。夜值的守兵蹲在墙角烤火,冻硬的炊饼才冒出香气,冰冷的长刀已骤然挥下。 “敌袭!” 惊呼声四散,城中骤然腾起了火光,将逃窜的人影投在街墙上。 一片混乱中,郡守府门前石狮猛地溅满了鲜血,惊慌失措的兵吏仓皇奔逃,陈留太守抱着官印东躲西藏,冷不丁扑倒在一人马下。 他战战兢兢地抬头,看到一张眉眼深沉的面庞。 苏馀用刀尖挑起太守的官印,脚下的太守已抖如筛糠。 “下官愿降,下官愿降!望将军饶命!” 远处厮杀声淹没于茫茫风雪,头顶传来那人苍凉的笑声。 “府君啊府君……”苏馀碾碎了脚底积雪,嗓音冷硬如寒冰,“我别无所求,唯有借阁下项上人头一用。” 陈留太守惊骇失色,苏馀却展颜一笑。 “我有位故人数年未见,有劳使君为我备这份厚礼。” ———— 洛阳城大雪纷飞,司州刺史府外积了寸余厚的雪。 宗棠齐一拳重重捶在几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泼溅而出,在面前纸笺上洇开一团狰狞的黑斑。 第474章 派出的援军带回了仓垣城失守的消息,贼首苏馀旋即又派人送来一封信,随之而来的,还有陈留太守血淋淋的头颅。 耀武扬威的字迹,刺得他眼眸生疼。 “好个苏馀,阴魂不散!”宗棠齐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斑白胡须也簌簌颤抖。乾宁末年这贼首率众袭扰河南,都打到了他眼皮子底下,恨只恨当初力有不逮,竟让这余孽猖狂至今。 小窗外传来“咔嚓”脆响,是庭中梅枝被积雪压断的声音。 宗棠齐赫然起身,猛地拔出佩剑,寒光闪过,案角应声而落。被劈飞的木块翻滚着掉落炭盆,顿时腾起青烟,散发出柏木特有的香气。 “璧田还没有消息么?”他厉声问道。 堂下的府吏小心答道:“胡虏围城日久,并无消息传来。” 宗棠齐松了手,佩剑“哐当”一声落地。他狠狠顿足,道:“胡虏南侵,绝非只在璧田城。命四方郡县严加防守,断不可给胡虏可乘之机!” 说罢,他将苏馀的信笺掷入炭盆,字纸被烈焰舔舐得蜷曲变形,化作灰烬的余响,竟好似雪落的声音。 时值隆冬,天寒地冻。苍茫雪幕中北风呼啸,掩盖了绵延不尽的车辚马嘶。 慕容颂打马踏过结冰的官道,随行铁骑在雪原上如黑龙蜿蜒,马蹄掀起的雪雾旋即被飞雪吞噬,斑驳了天地的分野。 他突然勒马。 崔湛轻唤道:“陛下?” 慕容颂朝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目光落在道旁一株被雷劈过的老槐树上,树干的空洞里积满了新雪。 他伸手折下树上的冰凌,对着阴沉的天空眯起眼。冰棱折射的光斑,正落在南方那座看不见的城池上。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马蹄声,龙骧将军丘穆陵折古纵马而来,翻身拜倒在雪地里,言语间难掩雀跃:“陛下,前军来报,司空已破陈留郡!” 慕容颂接过军报读罢,顺手交给了崔湛。 “璧田城如何?”他反问,说话时呵出白雾,模糊了甲胄上的冰霜。 丘穆陵折古支吾道:“仍在围城……” 慕容颂难得没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道:“此番小胜,慎勿懈怠。望司空勉力为之。” 丘穆陵折古连连称是,与皇帝一道策马缓行。 慕容颂扬鞭一指,道:“朕没工夫在璧田城耗下去。待到了邺城,一路人马去东阳,一路人马去洛阳。朕倒要看看,金陵那稚子到底有多大本事。” 崔湛跟在他身旁,坐骑冷不丁踢到块碎石,险些打了滑。他稳稳心神,道:“陛下,南朝长公主尚在关中。” “我岂会怕她?”慕容颂侧首投来一瞥,似乎笑了笑,“潼关若出兵,片甲不得还。” 崔湛的眉梢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他望着对方金盔顶上积雪,道:“倘若她围魏救赵呢?” 慕容颂哈哈一笑,盔顶的积雪便簌簌坠落。他朝崔湛招了招手,待对方靠近,便压低了声音,道:“一南一北,我派了两个儿子,不至于如此不堪大用罢?” 风雪中似有寒鸦掠过天际。崔湛愣了愣,待要再谏时,慕容颂已纵马而去,雪地上深深的蹄印,转眼便被亲卫铁骑踏成污浊的泥坑。 一片鸦羽飘落在崔湛鞍前,他伸手拂去,心中仍隐隐不安。 或许,他这位陛下仍旧是怕的,要不然以这样的性子,不会只止步河南。 大军进抵邺城时,绵延数日的风雪终于停歇。然而此地显然不是他们此行的终点。 慕容颂立于城头,迎着惨白的冬阳,目光扫过城下的铁甲洪流。骏马喷出的白雾有如云海,踏步时甲片相撞,激起一阵阵沉闷声响。 他抬起了手,城下数万将士齐刷刷勒马。 旗纛翻飞,长槊如林,在雪地里连成一片铁色汪洋。 慕容颂拔刀出鞘,劈向虚空:“渡河!” 刀锋所指处日影煌煌,仿佛大河冰面千万点寒芒。 刹那间,数万铁骑的咆哮如惊雷炸响,汇成滔天巨浪。 鼍鼓轰然,慕容颂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朝阳似火,铁甲流光,两路铁骑各奔东西,如离弦之箭,将苍茫雪原撕成两半。 第425章 兵锋 永宁元年岁末,长安风雪阑珊。 低垂的浓云压着飞檐鸱吻,鹅毛大雪将琉璃瓦淹没,天地间缥缈的依稀人语,尽数被吞得断断续续。甲兵踩着厚厚的积雪往来巡逻,一串串足迹转眼便被新雪抹平。 偏殿窗棂里透出一点昏黄,新添的烛火格外明亮,映着案头堆积的前线军报。 灯影摇曳间,成之染盯着一个个“慕容颂”的名字,墨迹仿佛要从纸页浮凸出来,在眼前插起一面高牙大纛。 “邺城……”她不由得喃喃。 殿外传来咯吱咯吱脚步声,温潜止进来通禀,派往关外的探马又送回消息。 呈上的军报很轻,探马的声音也压得极低,炭盆里噼啪一声爆出火星,却好似滚烫的铁球,将满殿沉寂烫出一个焦黑的洞。 晋主坐镇邺城,派往东方的大军南下齐地,攻克了沿河重镇青鱼城。青鱼城守将仓皇逃走,一时间人心惶惶,青兖二州数郡接连陷没。 成之染摊开舆图,手指划过冰封的大河故道,指尖传来的寒凉触感,恍惚是胡骑踏过覆雪的麦田。铁蹄比冻土更为冰冷,或许还混着已死之人的碎骨。 徐崇朝将军报读罢,皱起了眉头:“慕容颂来势汹汹,显然是蓄谋已久。如今璧田城被围,北兖州纷乱,宗凛驻守东阳城,只怕独木难支,不是胡虏的对手。” 成之染不语,那神情好似叹息。 独木难支的岂止宗凛一个。晋将乙旃比延久攻璧田城不下,于是撤了大部分人马,转而向西攻打虎牢关。慕容颂从邺城派出的西路人马,也逡巡于大河北岸,意图渡河攻打洛阳城。 司州刺史宗棠齐坐镇洛阳,既要派援军助守虎牢关,又要抵御西路人马攻击,纵然一时能抵挡得住,往后也只会越发艰难。 洛阳来的告急文书还放在案头,成之染摩挲着纸页,眼底暗潮翻涌。 秦州刺史叱卢密忍不住扼腕,道:“殿下,关中数万大军秣马厉兵,只要殿下一声令下——” “刺史难道忘记了朝廷的命令?”上首传来成之染平静的声音。 叱卢密赫然抬头,望见对方面庞落在光影交界处,眸中折射出冰冷的光。 他当然记得,早在两国交战之初,皇帝便遣使前来,严令太平长公主把守关中,不得擅离职守,以免给慕容氏可乘之机。 “可是……” “更何况对敌之策朝廷已有决断,我等静观其变便是。”成之染又道。 叱卢密的话卡在喉咙里。 自从晋军渡河南侵,河南淮北一带州郡风声鹤唳。北豫州刺史成怀远派兵屯驻项城,北徐州刺史钟长统则亲率大军镇守湖陆。倘若慕容氏兵锋继续南下,他们都首当其中,尚且有一战之力。 朝廷也并非没有动静。金陵派南兖州刺史桓不识监征讨诸军事,与钟长统合兵北上迎敌,又命南豫州刺史成治远派兵支援北豫州。 军师祭酒桓不为很是为兄长担心,不无忧虑道:“胡虏声势浩大,我军众寡悬殊,如何能敌?” 成之染用火筴拨弄炭盆,低垂的眼眸微微闪烁:“守城总比攻城容易,天下事亦无不可为。” 殿外风雪更急,将窗棂吹得吱呀乱响。 待众人退下,徐崇朝劝道:“如今河防吃紧,你既有周全之策,又何必作壁上观?” 成之染沉沉一笑:“我可不想落得谋逆的罪名。” 徐崇朝想起成昭远的旨意,心里也有气,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担心,皇帝一人难以应对。” 烛光在成之染眉睫上凝了层薄霜,她忽而抬眸:“他是大梁皇帝,不是那个只会躲在人身后的稚子。” 徐崇朝抿唇不语,半晌,眼底闪过一丝犹疑:“倘若他赢了慕容颂,你……” “我不会再迈出潼关半步。”成之染缓缓从座中起身,灯烛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 徐崇朝张了张嘴,终究还是问道:“若是他败了又如何?” “这盘棋,就该换人来下。” 徐崇朝喉咙一紧,禁不住抓住她的手腕:“金陵还没有消息,那些事……都只是你的猜测罢了。” “所以我还在等,”成之染眸光沉沉,灯影在她的素服上斑驳,“等一个让我原谅他的理由。” ———— 荒野中寒风呼啸,河滩上的细雪翻卷而起,扑在晋军铁甲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河内镇将匹娄眷勒马南望,鹰隼般的双眼眯成两道细缝,望着对岸邙山脚下飘动的梁军大旗。 “将军!探马来报,司空已破虎牢关,这两日便能与我军会合。”副将的声音混在风里,有些模糊。 匹娄眷没有答话,只是缓缓抬起右手。身后亲兵立刻捧上一杆通体乌黑的长槊,槊尖在雪光中泛着寒芒。数年前他也是拿着这把玄铁打造的长槊,在河上阻击后来的南朝皇帝。 第475章 不远处几名士卒正在用铁锤试探冰面厚度,锤头砸落时,冰层的震颤如同厚重的龙吟。 匹娄眷横槊在手,眸中浮起势在必得的笑意。 大河对岸,梁军已筑起数道壁垒。守将鲁康踩着墙垛积雪,望向北岸阴魂不散的敌兵,偶尔闪动的兵刃反光,像是黑夜中的狼眸。 这令他隐隐不安。 冰封的大河,已经无法阻挡敌兵的步伐。 晋军过河那日雪雾苍茫,匹娄眷手下三千甲兵摸着黑,悄无声息地踏上冰面。眼尖的守兵大喊示警,垒墙外顿时箭如雨下。厮杀从黎明持续到正午,到最后短兵相接,垒墙下堆满了双方兵士的尸体。 鲁康在人群中杀红了眼,猛然听到河上响起震天的战鼓。又一支胡骑出现在视野中,铁甲映在血红的冰面上,刺得人睁不开眼。 他挥刀将面前的敌兵砍翻,转身时看见胡骑纵马越过冰河。具装甲骑一路长驱直入,长槊翻飞带起一丛丛喋血的冰碴。 北岸高坡上,匹娄眷和达奚翰并辔而立。两人身后插着晋军的大旗,正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鲁康率残部疾驰突围,匆匆撤回洛阳城。雪下得正紧,沉沉地压向城头。 宗棠齐按着墙垛,手掌几乎要嵌入夯土之中。溃败的梁军残兵踉跄着逃向城门,黑压压的追兵如潮水般漫来,战鼓声穿透雪幕,惊飞了城楼上的寒鸦。 守军手忙脚乱地放吊桥开城门,铁链转动的吱呀声刺得人头痛欲裂。宗棠齐望见了鲁康,那张被血污覆盖的脸上,写满了令他难以承受的愧疚。 “报——” 斥候跌跌撞撞地冲上城楼,膝盖重重砸在石砖上:“将军!虎牢……虎牢失守了!” 宗棠齐的身形晃了晃。 天地间骤然暗了下来,城下溃兵的哭嚎声,追兵的喊杀声,箭矢的破空声,全都混在一起,如钝刀般刮着他的耳膜。 他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风中传来了血腥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为浓烈。 ———— 朔风如刀,自大河冰面呼啸而起,卷着碎雪横扫千里山河,掠过东阳城外的焦土,将未熄的余烬吹成漫天火星,裹挟着雪簇扑向逃难的百姓。 队伍最后面跟着几个溃散的梁军士卒,残破的衣甲上沾满了血污,他们战战兢兢地回望,临淄城已经远去,可是战火的阴霾依旧笼罩在头顶。 得胜的晋军将旌旗插上城头,铁骑如潮水般涌入城门。护城河里的浮冰还漂着几具守军尸体,箭尾染血的白羽在风中颤抖,像中元夜里飘动的魂幡。 守将逃跑前点燃了府库,街巷间到处充斥着浓烟。广阿镇将阿伏于卢闯进郡守府,风中的烟气仍挥之不去。 “将军,城外的庄稼都被烧光了!”斥候气喘吁吁地来报,惊得檐下鸟雀呼啦啦飞散。 “烧了?”阿伏于卢气不打一处来,手中的马鞭往地上狠狠一抽。 众人齐刷刷跪倒,生怕触了老将军霉头。 “千真万确……”斥候伏在地上嗓音发颤,“方圆数百里,没留下一点。” 阿伏于卢气得顿足,在庭中踱来踱去,暴喝声震得树上积雪簌簌坠落。一旁的汉人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茫然无措时,冷不丁被当胸揪住。 “这就是你说的‘箪食壶浆以待王师’?”阿伏于卢操着生硬的汉话,怒气冲冲地盯着眼前刚刚率众归附的汉人。 冷硬的扳指硌在宋陟咽喉,他不由得咽了口吐沫:“将军明鉴……这定是宗凛的招数,小人在青徐之间多年,自然知道民心所向。将军若是信得过,小人愿意去抚慰士民,让他们送租供军……” 阿伏于卢听懂了大半,半信半疑地松了手。眼前人自称曾是京门称霸一方的豪族,与南朝作对二十多年,终于再次等到了报仇的机会。阿伏于卢想起了慕容颂的叮嘱,对这些汉人莫要太粗鲁,于是他拍了拍手掌,道:“速去,速去!梁军还在东阳城,我可等不得!” 宋陟顿首领命。 数十里外的东阳城头,北青州刺史宗凛久久注目,望着西北方向腾起的烟柱。晋军数日来烧杀抢掠,动辄焚烧城外的村庄,纵使他将百姓保聚在东阳城,也未免心中凄恻。 城外的游骑将一封箭书射到城头,宗凛展开一看,写信的自称西河宋陟,殷殷规劝他献城投降。 西河宋陟…… 宗凛想起来了,这人是淮北一带的亡命,多年来聚众作乱,在此间颇有声名。他冷笑一声,将劝降书撕成碎片从城头抛下,纸屑纷飞如雪絮,旋即随寒风飘散。 “只要我仍在一日,胡狗休想踏入东阳半步。” 第426章 寸土 江南春暖,草长莺飞。宫墙内的玉兰花开得正盛,熹微晨光中皎洁如霜雪,风枝摇曳时花团坠落,砸在匆匆路过的行人肩头。 尚书上省朝堂内,尚书令孟元策等一干重臣一大早赶来,在屋中等得焦躁。座中不时响起窃窃私语,低沉而细密,如同明灭不定的烛火。 孟元策的头发又白了许多。数月来北境战事吃紧,兵马,钱粮,转输……诸事繁杂,尚书省上下都忙得焦头烂额。他眉头紧锁,手里攥着昨夜收到的军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天光大亮时,成昭远姗姗来迟,眼下挂着青黑,神情也难掩倦怠。他刚刚在御座坐稳,便看见孟元策上前,心头不由得一紧。 “陛下,北豫州来报,颍川……失守了!” 内侍小心翼翼地将军报呈上,瞥见皇帝脸色已变得铁青。 “混账!”成昭远拍案怒喝。手边的茶盏“哐当”一抖,险些从案头震落。 孟元策诸人跪伏在地,谁也不敢答话。 成昭远的声音气得发颤:“是哪个废物在守城?” “颍川太守名为荀敬德,”孟元策垂首,暗自捏了一把汗,“慕容氏司空乙旃比延亲率大军攻打许昌城,太守不能敌,因此率残部退守项城。” 成昭远听闻“乙旃比延”四个字,眸光不由得一暗。前些日子北境来报,那人久攻璧田城不下,于是移镇虎牢关,看如今架势,竟是要蚕食淮西。 他面沉似水,将军报读罢,仿佛看到他六弟惊慌失措的脸。兰陵王成怀远虽是北豫州刺史,毕竟只有十六七岁,眼见敌兵逼近到二三百里外的许昌城,他如何不怕。 上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孟元策略一沉吟,道:“先前兰陵王派兵助守项城,再加上荀敬德手中人马,保据项城,或许尚有一战之力。” “撤,必须撤!”成昭远扬起了声音,指尖点在军报上,道,“项城那点人马,能挡得住胡骑?让兰陵王速速将项城守军召回寿阳,务必要确保寿阳万无一失。” 五兵尚书周复岭皱起了眉头,拱手道:“陛下,若弃了项城,则淮西门户洞开。敌兵未到,我军却自乱阵脚,如何了得?” 此言一出,堂中顿时鸦雀无声。南郡王成追远禁不住着急,周复岭固然是老臣,可说话如此直白,皇帝听了又岂会顺心。 良久,成昭远赫然从座中起身,大步朝门口走去,却在迈出门槛前止住了脚步。春风本该和煦,此刻吹在他脸上却有如刀割。 初升的朝日照得堂外白地灿烂如锦缎,金陵宁静祥和,与战火连绵的北方仿佛是两个世界。 他负手在堂中踱步,众人都面面相觑,也不敢贸然打搅。 近侍觑着皇帝的神色,小声提醒道:“陛下,该进药了。”瞥见成昭远又要发怒,他赶忙说道:“皇后叮嘱了,汤药不能误了时辰。” 成昭远勉强将怒气压到肚子里,又坐回御座。 内侍捧着药盏的手在发抖,晃动的波纹许久未散。汤药里有个模模糊糊的倒影,成昭远望见,动作顿了顿。 如此瘦削而憔悴,哪还有去岁决计北伐时的意气风发? 他仰头将汤药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弥漫于唇齿之间。以往在寝殿喝药,他总要塞一口蜜饯压制苦味,眼下在众人面前,只能生生忍耐。 不知怎的他倏忽想起,他的阿姊曾送过蜜渍梅子给他,那蜜饯被他亲手打翻,一颗都没有尝到。 目光逡巡之际,满堂紫袍金带,寻不见旧时人影。 倘若她还在…… 成昭远不由得攥紧了药盏,掌心的斑驳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那时她拿剑指着他,说他不知该如何做一个皇帝。如今的疤痕已经淡退,可是她的话,他这辈子也无法忘记。 “阿姊……” 孟元策听闻上首的声响,有些疑惑地抬起了头。中书令周士显也不明就里,两人一时间面面相觑。 “陛下?”周士显轻唤。 成昭远骤然回神,发觉自己的手正微微颤抖。他赶忙命内侍将药盏撤下,盯着案头的军报,却看不进一个字。 “陛下,胡虏已破颍川,项城危如累卵,当此之时,何不请长公主……”周士显的嗓音忽远忽近,成昭远盯着他斑白胡须翕动,猛地被刺痛了眼睛。 第476章 “住口!”他眼底泛着血丝,像极了被逼入墙角的困兽,“长公主镇守长安,岂能轻易出关?此事莫要再提!” 周士显顿时噤声,垂眸不再言语。孟元策欲言又止,在心中摇头暗叹,成之染离京快要一年了,皇帝与她的嫌隙并未因离别而淡漠。 堂中金狮香炉沉默地吐出青烟,随春风散得支离破碎。 “桓不识……”成昭远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春冰,“桓不识在彭城督军,为何至今仍一动不动?” 没人敢回答,堂中又一阵死寂。 半晌,眼见皇帝又要动怒,成追远上前解释道:“桓将军麾下只有数千人,与胡虏众寡悬殊,不可不慎。” “那便是他怯战了?”成昭远冷笑一声,“胡虏都快到淮西了,我要他这镇北将军有何用!” 一只茶盏砸碎在成追远膝前,瓷片从他颊边划过,隐隐泛出刺痛。他抿了抿唇,索性垂眸不语。 “给桓不识传信,倘若再让胡虏南进一步,我拿他是问。”成昭远下令。 朝议结束时,几位大臣故意放慢了脚步。 “虽是良将,如何能以一对十?”周士显以袖掩唇,声音压得极低,“这是羊入虎口啊。” 孟元策冷不丁咳嗽一声,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如今皇帝再也不提御驾亲征的事了,仿佛当初要荡平慕容的人不是他一样。扬州征不出兵丁,领军和护军所部,皇帝又不肯擅动。莫说桓不识,换了谁都要为难。 天际忽而传来数声雁鸣,成追远抬头望去,一只离群的孤雁正掠过台城,哀鸣声淹没在骀荡春风中。 春风依旧,只是金陵城的这个三月,注定要比往年冷上许多。 千里之外的盟津,河水裹挟着消融的残冰,浩浩荡荡东流而去。 慕容颂勒马高冈,玄色战袍被河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望着河岸往来忙碌的士卒,阿伏于卢正指挥他们架设浮桥,斜阳余晖中,溅起的水花泛着赤红。 “我可没听说大河上也能造桥,”慕容颂微微侧首,问一旁崔湛,“当真行得通?” 崔湛收回目光,轻轻拉了拉缰绳:“史书说前朝大将曾在此地造桥,既有先例,应当无妨。”他指着泊在岸边的大船,道,“只是要费些时日。” “倒也无妨,该着急的人不是我。”慕容颂打马前行,铁蹄落下,将新生的草叶踏进土里。他抬手折了根柳枝,嫩芽在指间捻出青涩的汁液:“前些日子增援青兖的人马,说湖陆有一条大鱼。” 崔湛与他并辔而行,闻言一笑:“是南朝那位北徐州刺史?” 慕容颂颔首:“他不只是北徐州刺史,而且是金陵使者的父亲。” 崔湛记得那个倒霉的使者,去岁被扣在云中城大半年,慕容颂挥师南下,还将人带到军中。 他垂眸拂去领口沾着的碎叶,道:“成大事者,生死尚且不顾,何况一子?陛下若是想以此胁迫,只怕会被人耻笑。” “檀奴,莫生气,”慕容颂盯着他,笑了笑,“我若是有这个心思,也不会把他带在身边。” 崔湛抬眸望着他:“那陛下又是何意?” “自是有别的用处。”慕容颂扬鞭西指,落日余晖落在他眸中,灼灼地如同碎金。 崔湛循着对方视线望去,眉眼间跳动着微光:“那位长公主在关中,至今按兵不动。陛下不觉得奇怪?” 马蹄声惊起苇丛中几只白鹭,慕容颂轻笑一声,搭着腰间的环首刀柄,道:“许是像这些水鸟,看似悠闲,实则在窥伺时机。” 东风拂面,对面的营垒隐约传来号角声,那里已经改换了晋军的旗帜。崔湛凝神听了会儿,道:“眼前这位宗刺史也很是难缠,洛阳城尚未攻下,陛下可是要亲自督战?” “再等等,先去河曲,”慕容颂望向天边落霞,沉吟道,“我倒要看看,成之染究竟在关中埋了什么棋。” 崔湛不由得叹息,他这位陛下,到底还是担心关中生变。 春日迟迟,河曲覆绿,蒲草在风中翻涌,如奔流浊浪。 晋国太子慕容癸在蒲坂城驻扎数月,听闻慕容颂到来,一早便在城外等候。 慕容颂打量了长子一番,对方似乎比云中相别时长高了些许,铁甲上凝结的晨露尚未干透,亮晶晶地好似珍珠一般。 慕容癸的眸子却比晨露更亮,他陪着慕容颂登城远望,大河东西,山川形势,尽收眼底。 “看得见长安城吗?”慕容颂忽然发问。 长安尚在数百里之外,青山遮断,自然望不见。 慕容癸似是勾唇,道:“前日探马来报,成之染在灞上练兵。”见慕容颂不语,他又道:“儿已命诸军警戒,以备关中异动。” “她若真想打,何必展示给你看?”慕容颂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虚实之间,你要用心去分辨。” 慕容癸唯唯称是,跟在慕容颂身边,恭敬道:“父亲一路劳顿,河曲的春羔鲜嫩,儿已命人……” 他话音未落,慕容颂忽而比了个嘘声:“你可听到马蹄声?” 慕容癸派人察看,竟是东方有信使到来。 信使风尘仆仆地向慕容颂禀报:“高平郡不服王化,愚民阻击王师,诸县已被我军攻破,俘虏上万人。” 崔湛指尖一颤,不由得抬眸。 慕容颂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缓缓摩挲着腰间环首刀,道:“钟长统抓到了没有?” 信使道:“守将据守湖陆城,始终闭门不出,我军尚未攻克。” 慕容颂冷笑一声:“那便都杀干净了罢。”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崔湛突然开口,道,“陛下要经略河南,岂能失了民心?” 慕容颂沉沉一笑,问慕容癸道:“太子以为如何?” “父亲所言并无不妥,只是不必急在一时,”慕容癸遥指着蜿蜒长河,道,“大河上下,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父亲。” 慕容颂赞许地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就先留一命。”他眸光微动,不由得扬起了声音,“约莫这几日,盟津浮桥已经建成了。” “父亲要亲征洛阳?”慕容癸问道。 慕容颂不答,忽而叹息一声,揉了揉眉心:“你说那位太平长公主,此刻在做什么?” 众人不知他是在向谁发问,也不敢答话。崔湛正要开口时,却听慕容癸说道:“想必在等我军师老兵疲。” 慕容颂大笑出声。 眼前河水依旧奔流,春汛已至,也不知新架的浮桥,可否熬过这一次洪峰。 第427章 孤绝 春风骀荡,渭水扬波。两岸新枝葳蕤,杨花簌簌,如雪霰漫天,落在浮萍初生的水面。白鹭蘸水而起,翅尖带起的涟漪,荡碎了满目春光。 成之染勒马远眺,春风从面颊拂过,却难以驱散眼底阴翳。 脚下这片土地,五六年前曾浸透鲜血,耳畔春莺宛转,她仿佛还能听见金戈铁马的厮杀声。 叱卢密一干故将曾说,当年凉州酋帅屈脱末兵临长安,冯翊太守卢昆鹊率军夜袭咸阳敌营,虽将敌兵击退一时,却不幸殒命于此。 咸阳夜火焚不尽滔天冤孽,诸将残杀的恶果,从那时便已经埋下。 不。成之染暗自摇头,或许……远不止那时。 一抹苦涩的笑意从唇边浮起。 卢昆鹊身死之日,她那年少的三弟登台远望时,又何曾想过自己身后的结局。 “麒麟……” 成之染摩挲着手中玉玦,指尖传来青玉的冰凉触感。多可笑,她的三弟如春风倏忽而逝,她抓不住风丝,却只能对着旁人的赠礼缅怀故人。 玉玦纵然完整,豁口处却永远残缺。 波光在眼前碎成了一片,恍惚间她竟似听见一道微弱的呼唤:“阿姊……” “殿下。” 桓不为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传来,他拍马上前,双手呈上一封书信:“东阳城有消息了。” 成之染展开书信,赫然被宗凛的字迹刺痛了目光。自从虎牢关失陷,青兖一带音讯断绝,这封北青州信使冒死送出的信函,仿佛浸透了斑驳血迹。 “慕容氏大将阿伏于卢率三万铁骑进逼东阳城,城中守军只有一千五百人,刺史婴城固守,被围已有数十日……胡虏大治攻具,又作长围攻城,几番苦战,城墙堕坏,战士死伤。东阳危殆,只怕是守不住了!”宗凛派来的信使在马前哭诉,声音被春风吹散,千里外的战火如雪幕扑来。 成之染攥紧了书信,指尖不知不觉掐入掌心。 当年她留宗凛在关中,那人到长安述职时,对稷原城之败悔恨难当。他恨自己没能将城池守住,恨自己害死了彭鸦儿和董和均,害死了城中的诸军将士。那时他赤红含泪的目光,如今仿佛又浮现眼前。 她知晓宗凛的性子,南阳宗氏叔侄都如此倔强。他不会允许自己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此番即使被铁骑凌虐,也绝不会向胡虏低头。 第477章 “殿下!”信使叩首道,“求殿下出关支援!” 成之染高踞马上,战袍被春风掀起一角,如一面赤旗在日下招展。她问道:“桓不识到了何处?” 桓不为神色凝重,道:“镇北将军进驻彭城,本为救青兖二州,只是手中人马不足分赴,前些日子已奔赴北青州,约莫近日便能到东阳。” 他似乎言犹未尽。徐崇朝替他说道:“敌众我寡,未必能解东阳之围。” 桓不识行军素来求的是稳妥,既去了东阳,便无法兼顾璧田。纵使东阳之围能解,南下门户也已洞开。 “殿下,可要出兵?”桓不为问道。 成之染摇头,翻身下马,将信使扶起,道:“告诉刺史,倘若东阳难守,暂且移镇不其城。” 信使惊讶地抬头,太平长公主的目光让他难以捉摸。不其城在东阳城以东三百里外,三面环海,退无可退。 “攻城尚在其次,只怕胡虏在齐地扎根。刺史务必保全人马,只要留在齐地,便仍有一线生机。” 信使领命退下。 成之染许久才收回目光,摸了摸马鬃,牵马踏过咸阳桥。 渭北咸阳营垒依托旧城而建,前朝夯筑的宫墙早已被岁月蚀出沟壑,整修后仍不减雄壮巍峨。 参军元行落奉命驻守咸阳,得知成之染前来,早已率兵在城门恭候。 成之染开门见山,问道:“参军,战船如何?” 元行落压低了声音:“俱已完备,只待殿下检阅。” 成之染随他入城,在一处货栈前止步,风中飘着桐油和杉木的气息。 “殿下请看。”元行落领众人入内,里面竟别有洞天。 平阔场院里,上百艘蒙冲小舰井然排列。有几名兵士穿梭其间,正忙着清扫地上残余的刨花。 成之染上前抚摸着船身,倏忽想起许多年以前,她也是这样在潼关外伐木造船,溯流直抵长安城下。 那时的小船早已在登陆决战时被渭水波涛冲走,时移世易,如今换了她顺流而下,再次踏上从前曾经走过的路。 “这些船都是按殿下心意打造,”元行落禀报,“行船者皆在舰内,船舷可放出弩箭。” 他命军士从舱内按下暗槽,只听得“咔”的一声,一排弩箭从箭窗弹出,寒光凛冽。 “其余船只在别处,与此地相仿。只要殿下一声令下,当夜便可拖到渭水,”元行落禁不住问道,“不知殿下何日调兵?” “时机尚未成熟,”成之染眸光微动,道,“听说慕容颂命人在盟津搭设浮桥,他若有胆量渡河,便让他有去无回。” 徐崇朝沉吟道:“倘若他被灞上的疑兵吓住了呢?” 成之染似是一笑:“他连渡河都不敢,有什么脸面谋取河南?” 众人一一将战船验看无误,时辰已不早。元行落送他们出城之时,成之染屏退众人,对他道:“参军劳苦功高,将来挥师出关之时,可愿意随我去洛阳?” 元行落不明就里,拱手道:“一切听凭殿下吩咐。” 成之染沉默了一瞬,目光落在他身上,又好似透过他看向别处。 元行落没来由紧张起来,半晌,冷不丁听对方问道:“你最后一次见到沈星桥,他可曾说些什么?” 元行落茫然抬首,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不知成之染为何突然提起沈星桥。即使过去了许多年,一旦听到那人的名字,恨意仍有如蚀骨。 落日熔金,渭水被染成赤红,如同熔化的铜汁。成之染注目良久,再次开口道:“他死前,可曾……提起京兆王?” 元行落讶然,摇头道:“不曾。” 瞥见对方眸中的失落,他有些局促。然而那失落一闪而过,面前的长公主望向东方,暮风带着水腥气掀起她战袍一角,露出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长刀。 洛阳方向的天际线上,那余晖好似烽火。 成之染转身之时,神色已恢复如常。她平静地与元行落告别,与众人打马回城。 未央宫前殿,主簿裴子初在此等候多时了。 “殿下,洛阳来信。” 他将信函呈上,成之染问道:“这是第几封?” “第十三封,”裴子初声音低沉,“城中已难以为继。” 纸笺在案头展开,熟悉的字迹比往日潦草许多。宗棠齐年近半百,困守孤城,几近望绝。最后的笔墨力透纸背,有如泣血。 良久,裴子初听到一声叹息。 “带信使进殿。”成之染说道。 华灯初上,人影幢幢,远道而来的信使衣衫褴褛,脸颊已瘦得脱相。他跪在殿中,哀哀求告。 “是我对不住宗将军,”上首传来一道苍凉的声音,“再守三十日,我自会给他一个交代。” 成之染提笔为宗棠齐写了回信,不忍再看那信使的目光。送人离去后,她问裴子初:“北境还没有音讯?” 裴子初摇了摇头,犹豫了一番,还是道:“殿下,芮芮虏岂是可靠之人?” 烛火在案头跳动,映得成之染脸上忽明忽暗。她缄默良久,眸中闪过一丝萧瑟:“固然不可靠,但若能助我一臂之力,便已足够了。” 日暮风尘多,秦中川路长。宗棠齐收到回信,大抵在心中也会怨她。 河南淮北如此形势,战报一日比一日紧急,虎牢关失陷,璧田城摇摇欲坠,胡骑已到了许昌,青兖也饱经蹂躏。 事已至此,她的阿弟仍在金陵闭门不出,迟迟不肯向她求援。 成之染冷笑一声,手指按上了腰间佩刀。 他宁愿输得一塌涂地,也不肯低头向她这个阿姊开口。 可她却终究不能冷眼旁观。 ———— 暮春的雨水来得细碎而缠绵。 天色将明未明,长安城外官道上浮起一层薄雾。马蹄踏过地上的泥洼,溅起一丛丛细碎的水花。背插令旗的信使在雨幕中疾驰,身影被雾气洇得模糊。 快马自横门飞奔入城,马踏鸾铃之声回荡在街巷间,旋即隐没于隐隐轻雷。 “朔州八百里加急!”信使滚鞍下马,踉跄了两步才站稳,“刺史急报,须即刻面呈长公主!” 成之染披衣立于偏殿沙盘前,目光掠过大漠深处的柔然王庭。殿外传来匆匆脚步声,她心中一动,蓦然抬眸。 温潜止入内禀报:“芮芮虏有消息了。” 雨丝随清风从殿门飘入,朔州信使被宣召进殿,甲胄上的雨水滴落在地砖上,汇成一个个小小的水洼。 他跪呈密信,道:“刺史派小人面禀殿下,芮芮可汗愿结盟好,部众已云集塞上,旬日之内将挥师南下。” 信是岑汝生亲笔所写,成之染读罢,唇角微扬,眼底却无半分笑意:“芮芮虏最是贪利,此番趁虚而入袭扰慕容,未必不会觊觎我河南地。” 信使道:“刺史已沿河屯兵,断不会给芮芮可乘之机。” “刺史这一份厚礼,当真是大功一件。”成之染欣然。 身旁徐崇朝也面露喜色,又未免迟疑。待信使退下,他不无忧虑:“若皇帝得知私下与芮芮结盟,只怕不乐意。” “难道慕容颂打到江北,他就乐意了?”成之染眸光沉沉,指尖轻轻抚过信笺,道,“他若真在乎江山社稷,就该明白自己别无选择。” 殿外的雨丝细密如雾,笼罩着整座长安城。 成之染久久立于窗前,指尖仍捏着朔州密信。纸上的墨迹被雨气洇得微潮,她长舒一口气,紧绷月余的肩背终于松懈下来。 雨丝从窗缝飘入,沾湿了她的鬓发。她没动,只是闭了闭眼,任由冰凉的雨水滑过脸颊。 窗外的梧桐新叶青翠欲滴,一滴水珠从叶尖坠落,“啪嗒”一声砸在石阶上。 就像心里悬了许久的石头,此刻终于落地。 “盯紧慕容颂,”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出鞘的剑,斩开了雨幕沉寂,“一旦东下,即刻出关。” 第428章 致意 金陵孟夏,暑热既盛,雨水亦多。 成昭远坐在太极殿的御座上,眼眸低垂,脸色发青。玉阶前双鹤香炉早已熄灭,却没人敢去添新香。 洛阳的告急文书雪片般送进宫中,皇帝已经许久未曾安寝了。 “陛下……”五兵尚书周复岭顿首一拜,痛切道,“司州刺史宗棠齐送来了求援血书!” 内侍颤抖着捧上那方被血浸透的绢布。 成昭远没有接,只是盯着绢布边缘凝固的血痕,似乎能看到宗棠齐咬破手指书写的模样。 有那么一瞬,他毫不怀疑对方想要咬破的,是他的喉咙。 御座之上的沉默令群臣寂然。 良久,成昭远终于开口,声音像是生了锈:“慕容颂现在何处?” 尚书令孟元策答道:“探马回报,晋主亲率数万大军进驻河曲。” 他悄悄抬眼去看御座,瞥见皇帝搭在案上的手正微微痉挛。自从河南沦陷,皇帝只要听到慕容颂音讯就会这样。 第478章 “桓不识呢?钟长统呢?”成昭远猛地站起来,素服广袖扫翻了案头茶盏,“河南淮北的兵马何在?” 满殿朱紫大臣齐齐顿首,大气不敢喘。 孟元策埋低了头,道:“镇北将军和北徐州兵马屯驻湖陆,北豫州兵马在项城,南豫州兵马在高桥,皆言胡虏强盛……” “胡说!分明是他们怯懦!” 茶盏砸在金砖上碎了一地。成昭远眼前发黑,气得脑门突突直跳。 “陛下!”周士显重重叩首,道,“胡虏攻城略地,兵锋正盛,我军士气低垂,皆望王师来援。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若御驾亲征,三军必当效死!” 成昭远一时怔住。他看见须发斑白的中书令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眼神让他难以承受。 御驾亲征……他如今凭什么与慕容颂抗衡! “雍州兵马到哪了?”他鬼使神差地问道。 一时间无人应声。 成昭远又问了一遍,南郡王成追远这才磕磕绊绊道:“刺史说,派兵救洛阳无异于以卵击石,他……他不能拿雍州子民的性命作赌注……” 李尽尘……好一个李尽尘……如今竟连他都不肯听令。 自殿门透入的曦光,将皇帝的身影拉得细长摇晃。成昭远倏忽想起去岁晋国来使,那使者望向他时,唇间遮掩不住的讥诮笑意。 “退朝。” 皇帝神思不属地转身,风帷遮住他煞白的脸色。他突然止步回首,望向御座之侧,那里原本是太平长公主的位置,如今已空空荡荡。 待转过云屏,他不可自抑地干呕起来。百官公卿低头数着地上的金砖,都假装没有听到。 ———— 长安,未央宫。夜风裹挟着槐香漫过宫墙。 案头摊开的密报被烛火映得昏黄,窗外树影斜斜投在纸面上,枝桠如枯爪般来回刮擦。 成之染伸手去端茶盏,手指却止不住抖动。 “……帝在东府,与沈氏最相善,过从甚密,取为心膂,曰:吾有用尔也。……” 纸笺上的墨迹渐渐模糊起来。她仿佛看见十六岁的成襄远站在柏梁台上,举目四望,孤立无援。长安风雪吹不尽他苍凉的眉眼,也难以擦净凉州武士喋血的弯刀,是何等决然而绝望。 一切如他的兄长所愿,他当真没有东还。 “当啷”一声,茶盖坠落。 徐崇朝扶住她的手,对方的手掌冰凉一片。 “狸奴……”他轻声唤道。 “萧九娘不会骗我,”成之染紧紧抓住他,眼底布满血丝,“是他,当真是他……” 案头灯烛“啪”地转亮,徐崇朝看清了,她眼中不是哭过的痕迹,而是将帅特有的杀伐前的厉色。 “萧九娘不能尽知其详,兹事体大,不能不过问证人。”他目光投向密信,落在簪花小楷所写的“钟彻”二字。 “可钟彻在胡人手里。”成之染一字一顿,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滋味。 “是,”徐崇朝喉结滚动,问道,“你要提前动兵吗?” 成之染摇头,缓缓从座中起身。烛光摇曳,在地上投下一道孤峭的影子。 影子尽头,挂起的河曲舆图露出团团血渍般的暗痕。 “敌不动,我岂能动?”她在舆图前伫立良久,忽而侧首道,“阿蛮,为我研墨罢。我要给慕容颂写一封信。” 半开的菱花窗外,一树迟开的棠棣在月下泛着冷白。 成之染执笔的手悬在黄纸上空,墨汁从狼毫尖端坠下,在纸面溅开,浑圆如血渍。 “太平致意晋主:常迟面写,但以人臣无境外之交,恨不暂悉……” 掷笔之时,更漏微茫。满城槐花簌簌而落,像一场迟来的雪。 “过不了几日,该见分晓了。”成之染喃喃自语。 ———— 大河九曲,浊浪排空。 慕容颂勒马蒲津,极目远眺。对岸秦川连绵,这些时日来,始终安静得如同坟茔。 身后响起哒哒马蹄声,慕容癸打马上前道:“父亲,关中来信了。” “哦?”慕容颂不由得挑起眉头。 信是从潼关送出,辗转由浮屠堡送到蒲坂城。纸上的字迹清隽秀丽,却透着一股锋锐之气,仿佛能透过纸背刺入眼眸。 “陛下既已至河曲,何不再向西行?长安虽小,亦有美酒以待贵客,另有厚礼相赠。” 慕容颂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蹙,随即冷笑一声,将信递给身旁的崔湛:“她倒是客气。” 崔湛接过信,仔细读罢,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长安的厚礼,怕不是铁甲伏于潼关?” 慕容颂未答,只是转身望向西面,荒野中不知是谁家的炊烟袅袅升起,与日影交织,盘桓在天际。 “父亲又何必在意?”慕容癸年轻的脸上满是不屑,“不过是虚张声势,色厉内荏罢了!”他一把抓过信纸,草草扫了一眼,嗤笑道,“她若真有胆量,也不会闭关不出,如今何必写信试探?” 身旁的丘穆陵折古欲言又止。他还记得那位长公主的容颜,哪里有半分怯懦之人的模样?她是荡平关陇的大将,任凭谁也难以小觑。 慕容颂目光沉沉,未置可否。 慕容癸有几分不忿,劝说道:“儿以为,如今洛阳城久攻不下,未免挫伤军势,令诸军有所懈怠。不如速速派大军南下略地,待根基稳固,再徐徐图之。” 这话倒是与出征前崔湛所言相合。 慕容颂沉默良久,道:“成之染尚在关中……”他嗓音低沉,似是说给旁人,又似是说给自己,“我若南下,她断我归路,为之奈何?” 崔湛眸光一闪,轻声道:“陛下……是怕了?” 话音未落,慕容颂蓦地抬眼,似是不悦。 崔湛却依旧含笑,仿佛方才那句大逆不道的话并非出自他口。 “我岂会怕她?”慕容颂瞥了他一眼,道,“匹娄眷在洛阳攻城不力,我自去督战,经略河南。” 他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手指按上腰间环首刀柄,沉沉道:“你替我回信,谢长公主美意,待洛阳事了,自当设宴邀长公主共饮。” 崔湛倚马千言,一挥而就,回信送到长安时,字里行间好似有奔流惊浪扑面而来。 成之染平静地读罢,慕容颂如何回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如何行动。 无妨,她可以等。 比河曲消息更早到来的,是雍州刺史李尽尘的军报。 月前她密令李尽尘北上迎敌,对方似有迟疑,如今终于派襄阳太守温道醇率数千步骑出襄阳,约莫重五前后可抵洛阳南郊伊阙关。 字迹在烛火下泛着微光,仿佛千军万马在纸面奔腾。 “李尽尘啊李尽尘……”成之染低笑一声,指尖抚过信尾的落款。 这位雍州刺史也是筹谋颇深,对金陵抗旨不遵,收到她的命令也并未亲自出征。温道醇毕竟是外戚,他父亲温四迟还在金陵做护军将军,纵使皇帝想挑他的错处,太皇太后也不会让他下手。 无论如何,能出兵就好。 殿外忽而传来匆匆脚步声。 温潜止叩门入内,脸上的笑意遮掩不住:“殿下,慕容颂出兵了!” 监视晋军的探马满身尘土扑倒在殿前,因昼夜奔波,声音已嘶哑无比:“晋主三日前率军离开蒲坂城,沿大河南下,昨日一早已过风陵渡。如今把守蒲坂城的,是伪太子慕容癸。”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成之染缓缓站起,素服纹路随灯影斑驳:“召诸将佐到前殿。” 军府将佐匆匆赶到未央宫,发现太平长公主正盯着殿中的沙盘出神。她手中握着一枚小箭,而已有两枚,分别插在标着潼关和洛阳的位置。 “叱卢将军率秦州兵马驻守长安,徐郎率步骑万人出屯潼关,”成之染把玩着手中小箭,插到蒲坂的位置,“我率水师攻打蒲坂城。” 她将小箭由蒲坂移向洛阳,道:“水陆并进,解洛阳之围。” 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夜空,惊雷炸响的刹那,整座宫殿都剧烈震颤。 抖动的烛火在成之染脸上明灭,她的声音如同被雨幕浸透:“成败,在此一举。” 第429章 棋局 仲夏盛暑,流潦纵横,星月微茫。 大河滚滚流过蒲坂城,河面泛着幽暗的微光,如同一条沉睡的黑龙。偶有白鱼从水面跃出,“噗通”一声响,旋即被厚重的黑暗吞没。 成之染站在斗舰甲板上,指尖轻轻敲击着刀柄。在她的身后,数百艘蒙冲小舰潜行于沉沉夜幕。每艘船都用生牛皮遮挡得严严实实,前后左右有弩窗矛穴,两厢开掣棹孔,悄无声息地破浪前行。 “还有三里。”主簿裴子初压低声音,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城墙轮廓,“蒲坂守军尚未发觉。” 蒲坂城头亮着微弱的灯火,在氤氲潮气中扭曲变形,远远望去平静得如同一潭枯水。 成之染微微颔首,吩咐道:“前锋准备。” 第479章 百余名甲士无声集结。他们身着黑衣玄甲,口中衔着短刀,背上绑着钩索,一个个目光明亮,年轻的面容带着几分紧张。 裴子初叮嘱:“记住,登城后先夺城门,以火光为号。” 众甲士郑重点头,转身下到走舸上,十余艘小船如灵鱼摆尾,眨眼间消失在黑水沉波中。 东岸城头上,两名晋军士卒正倚着雉堞小憩,眼皮快要撑不住,勉强还能唠嗑。 “哎,你听说了吗……”年轻些的士卒小声嘀咕,“关中那位长公主在灞上练兵,听说有十万大军啊……” “练……就让她练去!”老兵吐了口唾沫,“一个汉人,还是个女人,能掀起什么风浪?” 毫不掩饰的笑声在城头回荡,一支铁爪悄然扣上城垛。 梁军甲士如鬼魅般翻上城墙,极快的银光划过,老兵瞪大眼睛捂着喉咙倒下。年轻士卒刚要喊叫,便被另一名甲士捂住口鼻,刀锋从胸前刺入心脏。 “敌袭!敌——” 巡夜的晋军撞见这一幕,刚刚喊出声,就被飞刀封喉,可金柝已经落地,“哐当”巨响在静夜炸开。 守军闻声纷纷赶来,甲士厮杀着冲向城门,城头登时乱成了一团。 “举火!” 前锋队主当机立断,数名甲士在高处挥舞火把,夜色里划出数道耀眼的光弧。 河心斗舰上,成之染眸中亮起火光,当即传令道:“全军点火!” 刹那间,大河上下化作一条火龙。每艘蒙冲小舰首尾同时亮起火炬,远远望上去犹如双倍战船。战船后紧随着征发的民船,数百艘渔船虽空空荡荡,撑船的兵士点燃火把,影影绰绰亦恍若千军万马。 “是……是关中兵马……”城头的晋军颤声叫道,“放箭!快放箭!” 慌乱的箭雨稀稀拉拉落入河中,那箭镞甚至没能扎透船上的牛皮,七零八落地滑落水中,丝毫难以阻挡船队向岸边逼近。才数轮齐射,城头弓箭声便弱了下来。 上岸的梁军顶着巨盾涌到城下,混乱登时如瘟疫蔓延,漫天厮杀惊醒了整座城池。 慕容癸从梦中惊醒,铁甲都来不及系紧,匆匆忙忙地登上城楼。他一把推开挡路的弓手,扑到女墙边时,赫然见数不清的火把在大河上下连成一片,目光所及绵延不尽,火光映得夜幕如染血般通红。 身旁的兵士惊恐地指着河畔那艘斗舰。船头女子银甲映火,抬首向城头望来时,明明只是一个影子,慕容癸却仿佛看到了她的目光。 关中……当真有这许多人马! 他不由得退后两步,脚下一滑,竟是踩到了一滩血。 “顶住!顶住……不过是疑兵之计!”慕容癸拔刀大吼,手却止不住颤抖。他正要下令弓手射击那斗舰,却见丘穆陵折古连滚带爬地扑上城头:“殿下!塞上急报!蠕蠕破了长城,乐平王被围,请殿下速速回援!” 慕容癸的手突然僵在半空。他望向河面,浩浩荡荡的船队如蝗虫过境,密密麻麻的敌兵登岸涌向城门。旋即有兵士惊慌来报:“殿下!东门失陷!有一支敌兵绕到了城后!” 仓皇败退的晋军士卒撞了慕容癸一个踉跄,他试图将人拦下,可到处都是逃窜的晋军,周遭已混乱不堪。 “不准退,不准退!”他大声疾呼,却被丘穆陵折古硬生生拖下城头。 “殿下,蠕蠕事大,顾不得了!快回云中城!”丘穆陵折古大喊。 梁军冲破了城门,慕容癸听到背后传来汉话的喊杀声。他被丘穆陵折古推上马,马蹄踏过散落的晋军旌旗时,手已经抖得连缰绳都握不住。 “撤!全军北撤!”慕容癸艰难发令。 守军步骑争先恐后地冲出北门,有人看见他们的太子最后回望了一眼。那个银甲女子已经站在城头,手中长刀一挥,将晋军大旗拦腰斩断。 破晓时分,蒲坂城头飘起了梁军赤旗。 成之染望着东方鱼肚白,静静地听裴子初汇报战果。此战歼敌不过数百人,却缴获了城中囤积的万石粮草。驻扎的晋军已尽数北逃,没有发现伪太子慕容癸的踪迹。 不过这并不重要,夺回蒲坂城,已经称得上大捷。 “殿下神机妙算,”裴子初由衷赞叹,“这一招以假乱真果然奏效。” “这才到哪儿……”成之染眸光平静,遥望着洛阳的方向,道,“传令全军在城中休整,明日整顿人马出发。” 晨风将烟尘吹散,露出她唇角一抹冰凉的笑意。 “是时候去会会那位慕容国主了。” ———— 洛阳城外,大河横断。数万晋军如黑蚁过境,战靴铁蹄踏得浮桥木板吱呀作响。 慕容颂纵马跃上南岸,登邙山远眺,俯瞰洛阳城。 脚下的城池灰蒙蒙一片,城墙上迤逦斑驳都仿佛清晰可见,城头残破的梁军大旗仍旧倔强地飘着,格外刺眼。 两三个月了,他上万大军竟奈何不得这弹丸之地。如今天时苦热,疫病已夺去许多军士的性命。再这样拖下去,他也无法安心南下。 “拿朕的弓来!”慕容颂大喝。他张弓搭箭,瞄准远处的洛阳城。 箭矢铮然离弦,飞至半途便力竭坠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众人噤声不敢言,却见皇帝狠狠将长弓摔到地上,道:“再给他们三日。朕亲自督战。” 骄阳炙烤着洛阳城外的郊野,热浪蒸腾,眼前景物都模糊了边界。 高牙大纛低垂着纹丝不动,慕容颂立在临时搭建的土台上,金甲被晒得滚烫,汗滴自额角滚落,旋即消弭于无形。 诸军将士如恶狼般盯着巍峨城池,城头的梁军正严阵以待。 “传令,攻城!”慕容颂发令。 呜咽号角声撕裂了闷热的空气。数十架抛车齐齐挥臂,磨盘大的石块呼啸着砸向城墙,霎时间溅起漫天烟尘。晋军阵中爆发出震天呐喊,乌压压铁甲如潮水般涌向城下。 城头上,司州刺史宗棠齐扶着一处被砸塌的垛口,抬眼望向绵延的晋军大阵。他的明光甲早已斑驳不堪,左臂数日前被流矢所伤,如今还用布带吊在胸前。 “都准备好了?”他低声问道。 身后的督护鲁康点了点头:“六条地道都已挖通,四百敢死之士集结完毕。” 这位故将比往日瘦了一圈,此刻身上沾满了泥灰,衰败的面容也越发萧条。 宗棠齐再次望向城外。晋军云梯已架上城墙,他甚至能看清最前头那胡人狰狞的面容。 他深吸一口气,下令道:“去罢。” 上有烈日,下有焦土。慕容颂在土台上焦躁地踱步。 第一批攻城的兵士已经接近城头,却又被守军拼死击退,从数丈高的城墙砸到土坑里。隔了那么远,他似乎听到骨肉崩裂的惨痛之声。 “报!陛下,后军遇袭,粮草被烧!”传令兵急匆匆来报。 慕容颂猛地转身,赫然见北面营垒方向腾起滚滚黑烟。还不等他反应,身后又传来惊呼,高大的抛车突然起了火,晋兵措手不及,火势正迅速蔓延。 “怎么回事!” “地……地道!”亲卫惊恐地指向后方。只见数百名黑衣梁兵如鬼影一般从地底钻出,一手拿火把,一手持长刀,叫杀着在晋军阵中左冲右突。 为首的将领尤为悍勇,长刀翻飞间,接连砍倒了一片。 大将匹娄眷瞳孔骤然张大,他认出那人正是宗棠齐的左膀右臂。 “杀!杀光他们!”匹娄眷大呼。 然而晋军的阵型开始混乱。前军想继续攻城,后军却不得不转身迎战这些从地底钻出的奇兵。匹娄眷眼睁睁看着自己精心打造的攻具被引燃,战马在火焰中惊嘶乱窜,将整齐的军阵冲得七零八落。 手下军士如潮水退散,匹娄眷奔出数里,才堪堪将人马止住。 城外战场上一片狼藉,烧焦的攻城器械冒着青烟,溃败的士卒也哀声不断。营垒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慕容颂沉着脸巡视诸军,每一步都混着血水和尘泥。 “伤亡多少?”他声音嘶哑。 匹娄眷的胡子抖了抖:“死了数百人,但攻具都已被焚毁……” “砰”地一声,慕容颂一拳砸在木柱上,指间登时见了血。 崔湛连忙唤金创医前来包扎,慕容颂只是一声不吭,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洛阳城。 梁军正在修补破损的墙垛,隐约还能听到他们胜利的欢呼。 最让他愤怒的是,司州刺史的宗字大旗依然高高飘扬在城头,落日余晖里泛着刺目的金光。 “明日,继续攻城!”慕容颂咬牙切齿,“我要宗棠齐人头挂在城楼上!” 崔湛不语。洛阳守军婴城固守,誓与城池共存亡,除非杀尽最后一人,否则晋军难以夺城。 杀尽最后一人,又谈何容易。 夜幕降临,晋军大营仍不得安宁。 巡逻的士兵不断发现地道的痕迹,每一处阴影都仿佛藏着梁军的伏兵。伤兵的哀嚎此起彼伏,混杂着诸将争吵的声音。 第480章 慕容颂独坐大帐,环首刀横在膝上。帐外传来达奚翰和匹娄眷的争执。 “必须撤军!士卒疫病已近三成,再这样下去都要死在这里!” “你就会说丧气话!城里没几个活人了,明日我亲自带人登城!” 慕容颂充耳不闻,只是盯着刀身上映出的自己。那影子模模糊糊,他的眼眸也有些干涩。 不知是因为白天烈日烘烤,还是因为心内怒火焚灼。 “传令,”他突然开口,声如寒冰,“继续攻城,不死不休。” 帐外顿时鸦雀无声。 第430章 重围 离开蒲坂城已有五六日,大河行舟,风平浪静。 下半夜黑沉沉的,成之染站在斗舰甲板上,残月余晖微微照亮了她的脸颊。脚下的河水柔顺得如同绸缎,水面泛着细密的波纹,将数百艘战船的倒影揉碎又拼起。 长安出兵前风雨大作,起初她甚是担心波涛颠簸,贻误了行军,幸而一路而来天时甚好,一切在掌控之中。 此番东下,她留军师祭酒桓不为率数千人马驻守蒲坂城,临行前嘱托他一个月之内收复河曲。 桓不为郑重领命,深知肩头大任有如千钧之重。河曲要地,数年来在诸国之间几易其手,倘若能乘势夺回,无疑是大功一件。 可收复河曲又谈何容易。 裴子初有些担心,晋军才刚刚撤走,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卷土重来。桓不为手中兵力,显然难以与之匹敌。 “桓郎岂是一人收复河曲?”成之染只是笑笑,道,“待我军抵达洛阳,断了慕容氏归路,河曲诸镇军心动摇,哪里守得住?” 话虽如此,众人仍捏了一把汗。不过他们并没有太多心思为桓不为担忧,前方的洛阳城,才是此行的鹄的所在。 攻克蒲坂城之时,徐崇朝已率甲骑抵达潼关。两路人马水陆并进,今日便能如期在洛阳会师。 随行而来的元行落举目四望,整支船队浩浩荡荡顺流而下,桨手甚至无需费力,只要稳舵定向,波涛便推着船身疾驰,两岸山峦化作迤逦不尽的暗影,如走马灯般掠过。 “当真是天公作美。”他忍不住叹道。 成之染唇角微扬,指尖轻叩刀柄,粼粼波光落入眼眸。 顺风顺水,破晓时分即可到洛阳。 不远处闪过一道黑影。派出的斥候走舸如飞鸥掠水,回来传报道:“距盟津还有十里,下游河道被敌军浮桥拦断!” 成之染握紧了刀柄,号令道:“前锋先行。” 数十艘蒙冲小舰从船队两侧鱼贯而出,船舱里装满了晒干的芦苇和枯柴,尽数用膏油浇透,在船后系上走舸。每艘船只载了两名熟悉水性的敢死之士,驾着小船蜉蝣般奔向下游。 船头破开的水浪无声翻涌,偶尔泛起一线微光,转瞬即逝,如同刻意压低的声息。极远处隐约传来几声鸟兽啼鸣,凄清而短促,旋即被朦朦胧胧的黑暗吞噬。 东方隐隐透出鱼肚白,盟津外由数百艘战船串联而成的浮桥,好似一条黑鳞巨蟒横卧河面。 把守浮桥晋军发觉异样时,猛地从桥头跳起,可已经迟了。 蒙冲小舰上薪柴膏油遇火即燃,拖着浓烟撞向浮桥,烈焰轰然炸开,如巨兽张开血盆大口,霎时间吞没了桥身。浮桥在火中扭曲断裂,燃烧的碎片四散飞溅,两岸惊叫声此起彼伏。 整条河面成了一片火海,浓烟滚滚,遮天蔽日,连初升的朝阳都黯然失色。 船上的死士早已跳上走舸朝上游划去,身后的热浪席卷而来,众人不得不以袖遮面。有人透过指缝回望时,只看到一条火龙横卧大河。 黎明的邙山犹如云屏横亘,大河上冲天火柱照亮了北麓松林,黑烟试图攀越山岭,可山高林密,半途便被风吹散。 另一侧的洛阳城,依旧矗立在死寂的杀气中。数日鏖战,城墙下的尸首已堆积如山。 慕容颂身披重甲,勒马阵前,盔顶红缨低垂,在风中纹丝不动。 他身后数万大军缄默无声,长矛林立,铁甲如鳞,熹微晨光中连绵不尽。 河内镇将匹娄眷单膝跪地,双手呈上鎏金号角。 慕容颂接过,摩挲片刻,抬眸望向洛阳城墙,城头守军正严阵以待。 今日已经是他亲自督战攻城的第三日。 马蹄声由远而近,踏破天地间骇人的沉寂。斥候滚鞍落马,声音颤抖不止:“陛下!梁军突袭盟津,浮桥已被烧毁!” 慕容颂眸光一凛,握着号角的手背青筋暴起。 梁军……梁军……除了关中,哪来的梁军! “成之染……”他似是咬牙切齿。 身旁的崔湛神色微变,成之染兵临洛阳,意味着蒲坂城十有八#九已经失守了。 慕容颂与他对视一眼,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登时心口一窒。 他的太子…… “好手段……好一份厚礼!”慕容颂回望北邙,额角禁不住突突跳动,眸中已杀意沸腾,“烧桥困我?不自量力!” “陛下……”崔湛正要劝,却见慕容颂猛然拔刀,刀锋直指洛阳城。 “今日必破此城!” 苍凉号角声划破天际,数万把长矛同时抬起,铁甲铮然如雷霆大作。晋军嘶吼着冲向洛阳城。 数月围攻下城墙残破不堪,守军也面黄肌瘦,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但每当晋军爬上城头,总会有矢石如雨倾泻而下。 轮番攻势尽数被守军击退,慕容颂仰头望去,骄阳刺得他眼眸发胀。 城头的将领死死盯着他,烟尘中吼声嘶哑:“胡狗!今日让你命丧于此!” 羽箭铮铮然破空而来,钉在慕容颂马前三尺。他眸光猛地狠厉起来,正要反击时,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斥候几乎从马上滚下:“陛下!城西二十里有敌骑逼近,约莫上万人!” 慕容颂瞳孔骤然收缩,尚未来得及开口,又一匹快马飞驰而来:“报!敌军越过伊阙关,正在向洛阳杀来!” “陛下!”达奚翰跪在马前,恳切道,“攻城难下,敌军合围,形势殊为不利!为陛下安危,此地不可久留!” 匹娄眷糊了一脸血,难得附和道:“臣请强渡北岸突围!” “敌军岂会留渡河之路?”崔湛道,“不如暂避虎牢关。” 慕容颂恍若未闻,紧抓着手中的长刀,一字一顿道:“成之染!” 他猛地回头望向洛阳城头,仿佛看见一人立在旌旗下冷笑。 “传令……东撤!” 烈日高悬,照着数万大军如潮水般退去,在城外留下一片狼藉。 宗棠齐扶着墙垛勉强站立,一双眼睛紧随着晋军烟尘消逝在天际。 守军前日便开始断粮,此刻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了。有个年轻的小兵瘫在雉堞下,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苦守数十个昼夜,不知有多少同袍死在这段城墙上,而他终于活着看到了今日。 “太平长公主!太平长公主来了!” 啜泣的守军齐齐抬头,城头霎时间沸腾。 宗棠齐踉跄扑到北侧女墙边,看见官道上尘土飞扬,玄甲军浩荡如游龙,将满目萧条撕开一线。 为首的将领身着明光甲,赤红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开城门!快开城门!” 宗棠齐大喊着冲下城头,差点被自己脚步绊倒。他喘着粗气跑到城门洞,赫然见成之染勒马停在吊桥前。 灼灼日影照亮了她的眉眼,给周身轮廓镀了层金边,那一刻恍若神兵天降。 “臣……臣……”宗棠齐突然哽住。他本该汇报军情,该痛陈损兵折将,该说很多很多话,可长达数十日的血战耗尽他所有心力,他张嘴嗫嚅了许久,只挤出一句带着哭腔的呼喊:“殿下终于来了!” 成之染翻身下马,亲手扶起这位鬓发霜白的故人。掌下的铁甲滚烫,数十日烈日曝晒,对方已经瘦损得不成模样。 “宗郎君,我来迟了。” ———— 入夜之后的虎牢关仍旧热浪蒸腾,压抑得如同坟墓。 慕容颂一把掀翻了几案,倾翻的灯油溅在达奚翰脸上,烫得他倒吸口凉气。然而他大气不敢喘,依旧随众人跪在堂下,听见上首传来皇帝暴怒的吼声。 “数万大军!数万大军啊!竟被人断了归路!” 匹娄眷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眉头皱了皱,额角的伤口又渗出血来。身为攻打洛阳城的主将,他难辞其咎,可瞥见皇帝手中晃来晃去的尖刀,他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他将目光投向乙旃比延,对方低垂着眼眸,眉间也阴云不散。 在大军奔还虎牢关之前,这位司空正在为璧田城战讯发愁。 先前璧田城久攻不下,他便移镇虎牢关,派达奚翰率军协攻洛阳城,璧田城只留了一小部分人马。眼下达奚翰大军被牵制在洛阳,璧田城兵力越来越捉襟见肘,围城的人马进退不得,频频向虎牢关求援,他还不知该如何向慕容颂开口。 第481章 满堂寂静中,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慕容颂抬眼望去,崔湛微微一拱手,神情似有些凝重。 “陛下,”崔湛的声音很轻,落在众人耳中却有如惊雷,“太子遣使来报,蒲坂城业已失守。” 慕容颂早有预料,闭了闭眼睛,盛怒的脸上浮起一丝灰败。他睁开眼睛,问道:“太子呢?他人在何处?” “太子正赶往云中城。” 慕容颂听他言犹未尽,不由得攥紧了手中刀柄。 崔湛垂眸避开对方的目光,道:“太子说,蠕蠕袭扰北境,乐平王被围,劝陛下保重,莫要……莫要再与梁人纠缠。” 慕容颂的刀僵在半空,眼前迷蒙的灯火,似是塞上风烟扑面而来。他仿佛看见十五岁的次子困守孤城,独自面对城外的柔然铁骑。 “蠕蠕如何能越过长城?”他声音突然哑了。 回答他的唯有堂中死寂。 良久,乙旃比延重重叩首:“臣恳请陛下速速回銮,以免让蠕蠕酿成大祸!” 匹娄眷略一迟疑,道:“如今梁军自关中增兵,圣上若走了,河南怎么办?” “蠕蠕之祸甚于梁氏,眼下顾不得许多!”达奚翰分辩道。 慕容颂冷眼旁观,瞥见众人额角都沁着汗珠,不知是因为暑热,还是因为恐惧。他烦躁地将长刀入鞘,立于灯前不语。 “陛下!”乙旃比延高声道,“事不宜迟,还望陛下速决!” 慕容颂皱起了眉头,却听到崔湛沉吟:“如今大河横断,梁军欲战,渡河也并不容易。倘若在河上遇袭,只怕对我军不利。” 乙旃比延动了怒:“难道崔祭酒有什么万全之策?” 话音刚落,堂外有军士叩门,禀报道:“陛下,梁人送了一封信。” 信函装在锦袋里,竟是由弓箭射到城头的。 慕容颂拆开信函,纸上的字迹清峻如剑,熟悉得令人心惊。 “既望巳时,河洛舟上。恭候台光,勿却是幸。” 落款是那位太平长公主。 慕容颂眸光一凛。 众人登时炸了锅,都说是梁人狡诈,其中必有阴谋。 崔湛不语,望着慕容颂沉默的背影,耳畔的喧哗倏忽远去,如同隔着一座山。 “备舟。”慕容颂突然开口,回眸时面带寒霜,“我倒要看看,她还能翻出什么花样。” 第431章 河上 晋军退去后数日,洛阳城外仍旧弥漫着焦土和血腥的气息。 连绵的晋军营垒空空荡荡,匆匆撤离时来不及带走的粮草,尽数被援军缴获,饥劳困顿的洛阳守军终于得以饱食。 洛阳城数千将士累月鏖战,死的死伤的伤,勉强还能走动的,一个个形销骨立。成之染下令让守军好生休整,派麾下人马接管了洛阳防务。 她打马登上北邙,远处大河之上的浮桥早已化为灰烬,只剩几根焦黑的木桩孤零零浮在水面。 河水浩荡东流,层林风起云涌,久旱多日,雨水要到来了。 “你说,慕容颂会答应吗?”成之染收回目光,侧首望向徐崇朝。 “晋军北归,势在必行,”徐崇朝扬鞭东指,道,“慕容颂攻城不下,进退维谷,如今正需要一个保全颜面的缘由。此番相邀,他正好顺水推舟。” 襄阳太守温道醇忍不住问道:“倘若他不肯离开,执意要与我争个鱼死网破,该如何是好?” 他奉雍州刺史李尽尘之命率军来援,越过伊阙关后虽未与晋军交战,看到洛阳城惨烈战况触目惊心,眉宇间难掩忧色。 成之染摇了摇头:“若换作旁人,或许要拼个玉石俱焚。可慕容颂是一国之君,他不会如此。” 温道醇还要开口,身后突然传来阵阵马蹄声。 “殿下!” 成之染勒马回首,望见宗棠齐单骑飞驰而来,包扎的伤口崩裂流血,在肩头洇开一片暗红。他翻身下马,脚下踉跄了几步,强撑着恭敬行礼,道:“听闻殿下要与胡虏相会,臣难以放心,请殿下准许臣随行。” 成之染下马扶他,不由得蹙眉:“宗郎君,你的伤……” “不过是被流矢擦破点皮肉罢了,”宗棠齐抬头,眼底血丝密布,却亮得灼人,“戎狄无信,狼子野心,倘若在舟上翻脸,岂不是令殿下置于险地!” 溽热风丝吹散成之染鬓边碎发,她似是一笑:“郎君可知我为何选在河上?”不待宗棠齐回答,她指向河心,道,“胡人纵有铁骑,也是鞭长莫及。他若敢妄动,也不会活着回到岸上。” 宗棠齐仍旧不放心:“殿下金枝玉叶,万民所望,容不得半点差池。若不肯让臣随行,臣于心不安!” “宗郎君……”成之染似是叹息,从对方眸子里望见了满目沧桑,枯损的面庞再难寻到记忆中的痕迹。她倏忽想起十二岁那年,在大江之上,生死之间,他们曾同舟共济。 “好。”她望着表里山河,眸间浮起难言的怅惘。 时夏新雨,草树欣荣,大河奔流,浊浪排空。洛水自洛阳城南蜿蜒流淌,将轻舟送往涛涛洪流。 二水交汇处,成之染站在斗舰船头,望着东面缓缓驶来的晋国舟船。她今日特意未着铠甲,只身穿素服,腰悬长刀。河风掠过她松散的发髻,将几缕青丝吹拂在面颊上,倒显出几分难得的柔和。 徐崇朝黑衣玄甲,手按刀柄立在她身侧,扫视着对方船上的动静。 为首那条船上有许多晋兵,个个持刀盾护卫,铁甲如鳞。一人众星捧月般立于华盖之下,披发左衽,辫饰珠玉,垂在肩头,腰间金刀凛然。 想来那便是晋主慕容颂了。 华盖飘起,成之染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那是一张被烽火淬炼过的面孔,刀刻斧凿般眉目分明,望之如磁石摄铁。锋锐的目光投来,忽而随唇间冷笑微微波动,好似星戈耀日。 成之染蓦地一晃神,这神情气度,倒是与建武二年末送她的那尊金人差池相仿。 相距数丈之遥时,两条船同时下锚。 “大晋皇帝陛下,”成之染率先拱手,声音清越如钟磬,“久仰大名,相见何迟!” 慕容颂打量她一番。对方的形貌,他早听崔湛说过,如今一见,比传言中收敛了许多锋芒。他轻叩刀柄,哼笑一声:“太平长公主,好手段。断我归路,困我雄师,如今又要演这出鸿门宴不成?” 成之染稍有些讶异,他汉话流利,若不是这身装扮,任谁也看不出竟是个胡人。 河风从两船之间吹过,鼓动的旌旗猎猎作响。 “陛下多虑了,”她唇角微扬,道,“若真要取陛下性命,此刻该在虎牢关相见。” 慕容颂盯了她许久,扯了扯唇角,道:“长公主意欲何为?” “陛下,”成之染微微扬手,道,“此间风大,请移步空舟一叙。” 船头上乙旃比延眸光一凛,当即断喝:“休想!” 慕容颂抬手制止他,目光望向停泊在两船之侧的蚱蜢小舟。 小船长不过三丈,空空荡荡,一览无余,除了船夫外,只摆着一张矮几和几个蒲团。 “这小船却是轻便,”慕容颂终于一笑,煌煌如雪域生花,“朕倒要听听,长公主有何高见。” “陛下……”匹娄眷也急得满头大汗,叽里咕噜道,“这分明就是陷阱,谁知道水下有什么!汉人的话信不得!” “退下,”慕容颂负手而立,话虽向他说,目光却瞥向成之染,“谅她不敢。” 他们彼此以胡语交谈,成之染虽然听不懂,见慕容颂并无异议,于是击掌命小舟上前,微微躬身请对方先行。 慕容颂率先踏上空船,船身微微一沉,惊起波涛间一尾游鱼,“噗通”一声没入浑水中。 成之染随之入内,两方随行只数人,余下的船只都远远退避。诸军屏息,唯闻波涛浪涌。 小舟随波浪起伏,并不安稳。 宗棠齐坐在成之染身后,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冷眼打量对面的晋国司空乙旃比延,虽没有见过对方,能在此等境地与晋主同行,自然不会是普普通通的人物。那老臣死死地抓着船边,生怕一不留神掉进大河里。 另一侧崔湛则神情平静,目光与成之染一触即分,只是礼貌地笑笑。 他的出现令成之染意外,毕竟只是清流的国子祭酒,没想到当真是晋主近臣。她思绪沉沉,忽听慕容颂问道:“这几日我有一事不解,要当面问一问长公主。” 成之染勾唇一笑:“陛下但说无妨。” 慕容颂紧盯着她,道:“蠕蠕几番寇边未果,如今怎会突然越过长城?” 成之染微微垂眸,亲手为对方斟茶,茶汤在盏中猛烈晃动,却始终并未溢出。 “芮芮自然不会,可我朔州的斥候迷了路,渡过鹤鸣津,不知不觉竟到了云中城,还真是一桩奇事。” 慕容颂把脸一沉,尚未发作,乙旃比延怒道:“长公主竟与蠕蠕勾结,实在令人不齿!” 第482章 “司空——”慕容颂皱起眉头,乙旃比延只得噤声。晋主转头看向成之染,眼中闪烁着寒光:“如此处心积虑,你想要什么?” 成之染笑道:“陛下的承诺。” 慕容颂握住了案上的茶盏:“承诺?” 四周冷不丁安静下来,连波涛声都仿佛远去。 成之染好似望着他,目光又好似越过他远去,嗓音在空旷中却显得幽寂:“我想要陛下退兵,以河为界,从此以后,晋军再也不踏过大河一步。自征战以来的战俘,各自返还故土。” 慕容颂沉思不语,身旁崔湛轻笑了一声,道:“殿下难道忘记了?如今亡土失境的并非我朝,如何能以河为界?” 他虽未明言,那神情分明在说,到嘴的肥肉,哪里还有吐出来的道理? “崔郎此言差矣,”成之染轻轻摇头,“想来诸位已知晓,璧田城守军业已突围,北青州守军打回了青鱼城。难道诸位仍要让将士曝露于野,日复一日地消磨?” 崔湛眸光微动,抿唇不语。 成之染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北方,接着道:“此番不曾与贵国太子相见,甚是可惜。倘若他昼夜兼程,如今或许已经在云中城整顿防务了罢?芮芮可汗见到他,定然欢喜。” 晴空中了无云翳,日头越发毒辣起来,将众人面庞烧灼得滚烫。 成之染从容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抬眼瞥见慕容颂面沉似水。 “巧言令色,”他斥道,“蠕蠕何惧之有!” “陛下,”成之染放下茶盏,似有些无奈,“我的关中兵马都是江南儿郎,在河上飘着再久也无妨,况且还有精兵良将在长安待命。只是贵国将士远道而来,怕是受不得中原暑气,不如早日北归,以免埋骨他乡。” “你要河南之地,从我手中夺去才是真!”慕容颂蓦地拍案而起,声如寒冰,“在这里虚张声势,以为我怕你不成?” 徐崇朝立刻踏前一步,长刀已出鞘三寸。宗棠齐也握住了刀柄。 成之染抬手制止,迎着慕容颂的目光缓缓抬眸。 对方眼底寒芒如利刃,翻涌着铁与血的气息,微微倾身时压下黑云般的阴影,连风丝都仿佛凝滞。 成之染依旧不动如山,明明是仰首看他,眼神却好似居高临下的审视,没有恐惧,没有动摇,甚至连讥诮都懒得掩饰。 慕容颂忽而一顿,不由得攥紧了掌心。他惊觉对方看着他的目光,与看着河上的浮木并无二致。 这让他眸中一暗。 “陛下误会了,”成之染终于开口,面带浅笑,道,“我平生所求,不过是百姓安居乐业。河南动荡,塞北纷乱,都并非我所乐见。倘若能得陛下允诺,我即刻下令舟师撤去,放贵国大军北归,也免得两败俱伤。” 慕容颂一言不发。 成之染又取出一方木匣,道:“以兵威相迫,实属迫不得已,我亦有愧于心。这是往年陛下的赠礼,我思来想去,还是受不得——今日物归原主。” 木匣掀开,一尊金人灼灼映日。 慕容颂瞳孔微缩,他自然认得。这金人是他占卜能否饮马河南时所铸。 铸金为己像,占祸福吉凶。金人铸成,他也如愿以偿,只是如今才发觉,并未向神灵许愿时日。 他的兵马渡河才只有半年多。 “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慕容颂缓缓落座,盯了她半晌,道,“长公主的心意我明白,这金人你留着罢,就当作见证。” 成之染笑笑:“看来陛下是答应了?” 慕容颂按上腰间长刀,道:“朕,还有个条件。” 第432章 盟誓 众人屏息凝神,齐刷刷看向慕容颂。 成之染略一颔首:“陛下请讲。” “和亲,”慕容颂直视她的眼睛,缓缓道,“朕要为太子迎娶一位南朝公主。” 此言一出,连乙旃比延都愣了愣。崔湛微微侧首,见皇帝不似玩笑,不由得默然。 成之染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陛下有所不知,我朝适龄公主,都已许了人家。” “哦?”慕容颂半信半疑,沉吟道,“长公主年岁与我相仿,听闻有一女,将来亦封公主。长公主可忍割爱?” 徐崇朝闻言变色,将欲起身时,被成之染伸手按住。 慕容颂瞥了他二人一眼,听崔湛在近旁耳语一番,他忽地抬眸,目光中多了几分玩味的笑意。 “我女儿如今才九岁,说这些未免为时过早,”成之染轻叩几案,道,“况且陛下的那位太子,只怕还对我怨念颇深,如何能答应?” “是朕唐突了……”慕容颂突然笑起来,微微直起了身子。燥热的风丝从河上掠过,吹动他辫发金珠在日下泛着幽光。他倾身向前,指尖划过几案边缘,在距离她手背寸余时停住,“朕与长公主相见恨晚。倘若未嫁之时,未必不能缔结良缘。” 他声音虽低,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宗棠齐斥道:“休得无礼!” 慕容颂施施然含笑,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徐崇朝禁不住冷笑。 成之染长睫微动,目光从几案缓缓移到对方脸上,似是轻笑道:“谁让陛下来迟了呢?”她抬眼之时,眸光如刀锋淬火,“今时虽不同往日,不过我也可以考虑一二,只是不知陛下是否心诚。” 慕容颂讶异地挑了挑眉,道:“倘若心诚又如何?” “那便以山河为聘,纳土归梁。朝廷自不会亏待陛下,封为晋王,可好?” 船上顿时鸦雀无声,河风也仿佛骤停。 慕容颂的笑意凝固在脸上。成之染的目光如此直白,他毫不怀疑倘若他应下,她当真能做得出。 半晌,他望着面前的茶盏,最终一把抓起一饮而尽。 水滴顺着他下颌滑落,好似箭镞闪烁的微光。 乙旃比延拉着脸默不作声,倒是崔湛笑了笑,对成之染道:“殿下好大的气度。” 成之染勾唇一笑:“岂能及晋主慷慨。” “太平长公主……”几个字眼在唇舌之间翻滚,慕容颂用力将茶盏按在案上,沉沉地笑起来。良久,他说道:“朕今日立誓,只要长公主在,晋师绝不南渡。” 成之染静静看他,道:“盟约可算定了?”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慕容颂答道。 他话音刚落,宗棠齐便起身振臂击掌。后方的船队望见了,立即派出一叶扁舟,载着一名玄甲军士飞驰而来。 军士将金樽呈上,樽中盛着新鲜的牛血,正荡开一圈圈涟漪。 “歃血为盟。”成之染开口,以目光示意宗棠齐。 宗棠齐将金樽接过,呈给慕容颂,道:“陛下,请罢。” 慕容颂早认出这人是洛阳城守将,心里憋着一股气,恨不得将对方千刀万剐。然而不远处两军船队都屏息以待,无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沉沉地如有千钧。 “皇天之神,惟祖惟父,实所共鉴。”慕容颂蘸着鲜血抹在唇上,血珠顺着他唇角滑下,像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 宗棠齐将金樽呈到成之染面前。她执樽在手,染血的指尖在唇上一抹,翕动的双唇顿时明艳灼灼。她望着慕容颂,道:“日月为证,天地共鉴。” 众人一一歃血,金樽最后传到崔湛手中,他盟誓已毕,一字一顿道:“此言之诚,有如大河!” 樽中残余的鲜血倾入大河,血水相融的刹那,倏忽有一尾白鱼跃入舟中,划出一道银白的弧线。 两军登时爆发出惊雷般的吼声,将士以刀击盾高呼不止,河水被声浪震得微微发颤。 成之染只是望着慕容颂,忽而抬手:“还有一事。” 慕容颂眸光一顿。 徐崇朝上前一步,沉声道:“去岁我大梁使臣钟彻一行持节北上,至今未归。” 慕容颂闻言嗤笑:“不过是几个庸人,竟值得长公主这般惦记?” “陛下此言差矣,”成之染抬眼,眸中寒芒乍现,“倘若当年崔祭酒南下被我朝扣留,陛下又作何感想?” 崔湛眉梢微动,附在慕容颂耳边低语几句。 “长公主言重,”慕容颂笑了笑,转头吩咐乙旃比延,“去把那几个使者带来。” 不多时,一叶扁舟从晋国随行船只中摇出。船上的钟彻远远地望见成之染,登时红了眼眶。 使者一行人被梁军将士接到斗舰上,两方接驳的船只也到了小舟近前。成之染起身朝慕容颂抬手示意:“陛下,请。” 慕容颂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小舟时,脚下的船身轻晃,激起一圈细碎的浪花。 两军将士紧盯着小舟,待众人都下了船,才如释重负。 成之染登上斗舰,使者一行人颤巍巍上前参拜,险些落下泪来。 “钟将军辛苦。”成之染喟然。 钟彻百感交集,正要开口时,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匆匆转身到船头。隔着浩荡的河水,他对上了慕容颂的目光。 第483章 “多谢陛下这半年养活!外臣临别前,还有一句话——”钟彻大喊道。 慕容颂眸光沉沉,只是不语,赫然听对方高呼:“陛下困不住我!终有一日,我还会再回去的!” 慕容颂不由得一愣,未及思索他话中含义,成之染已命人扬帆起航。河风送来她最后的话语:“陛下,今日之言,慎勿相忘!” 两岸芦苇丛中惊起一群沙鸥,雪白的羽翼从日轮掠过,飘飘朝着相反的方向飞去,直到洪波再也看不到痕迹。 ———— 仲夏盛热,时雨滂沱,河水大涨。 晋军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铁骑如黑云般撤出虎牢关,赶在雨势稍歇时匆匆渡河。 渡船随浊浪起伏,战马惊嘶,铁甲相击,泥水四溅,与涛声混作一片。 慕容颂麾下兵马渡河,整整耗费了七日。 他勒马河北,望着最后一支残军踏着泥泞登岸。雨雾飘散,旌旗湿垂,千军万马的声势尽数湮没。远处的大河仍昼夜怒号,铮铮如战鼓未息。 “陛下,司州一带人马已陆续撤回,青兖诸军闻令,旬月内自当北归,”崔湛向他禀报之时,眉睫还沾着河风带来的湿气,“只是……” “只是什么?”慕容颂问道。 “先前招降的亡命不肯退,执意在河南劫掠。” 慕容颂隐约记得,那人是魏国宗室,做了十几二十年丧家之犬。他冷笑一声:“无妨,留给成之染头疼去。” 崔湛打马与他并辔而行,斟酌了一番,道:“梁军人马攻克蒲坂城后,一直在河曲一带袭扰。河东郡……只怕保不住。” 慕容颂难得并未动怒,只是沉默了许久,缓缓道:“你们汉人有句话——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待我平定了蠕蠕,再与她好好算账。” 他兜转马头望向洛阳方向,眸中闪过一丝阴鸷。 那城池,他终究没能攻下,反倒损兵折将,连浮桥都被一把火烧尽。如今纵使心有不甘,也只能带着残兵败将,不甚光彩地撤回北岸。 然而这不会是终点。他与成之染,不死不休。 崔湛瞥见皇帝眼底的锐意,他的目光亦随之远去,大河苍茫,浊流广野,绸缪不尽。 煌煌日影自浓云破开,深林之中传来一声啁啾鸟鸣。他仿佛望见一抹亮色隐没于天青,消失在目光所及的尽头。 洛阳城外,邙山脚下,榴花遍野,如烈火烧灼。 官道上传来玄甲骑兵的马蹄声,惊飞了停歇在河岸废垒上的黄鹂。 河边淤泥里,半截折断的旌旗正在腐烂。旗角缠住一丛初生的芦苇,嫩绿的新叶从旗面穿刺而出,像一把锋锐的长矛。 这一年,洛阳的秋天来得格外早。 昔日损毁的城墙已修葺一新,不知名的小花从裂缝里钻出来,在风中轻轻摇晃。城外的洛水两岸,青灰色的芦花迢递绵延,远远望上去像是蒙了一层薄霜。水鸟扑棱棱从水面飞起,叼走了几粒漂浮的粟米。 成之染立于城东七里桥头,指尖拂过风霜侵蚀的白石栏杆。 两个月前,此地还是晋军把守的要道,如今梁军的粮船正徐徐穿行。河南州郡因兵燹而残破,这些从关中运来的粮草,能为将士和百姓解一时之困。 “河南失地大都已收复,”徐崇朝在一旁道,“只是陈留一带仍有流寇,烧杀抢掠,百姓苦不堪言。” “让元行落去,”成之染声音低沉,盯着桥下波光粼粼的水面,“但凡作乱者,一律剿灭,不留后患。” 徐崇朝颔首,低声吩咐了左右军士,见成之染神思不属的模样,不由得担心。 慕容颂撤军两个月以来,河南仍旧不太平。她坐镇洛阳,派诸军四方平叛,整日里忙得不可开交。如今局势虽平稳,她眉间阴翳却丝毫没有消散,反而比往常更深重三分。 大抵并不只是为了河南的战事。 徐崇朝隐约猜测,或许是因为钟彻的缘故。他一直待在洛阳城,而成之染却迟迟没有见他。 真相近在咫尺,她反而怯了。 耳畔响起数声婉转的啼鸣,一只黄鹂落在白石栏杆上,歪着头啄食石缝里的草籽。 徐崇朝一动不动,生怕将黄鸟惊飞。那鸟忽而又仰颈啼叫,声音清亮得扎心。 成之染盯着那黄鸟,恍惚听到心底传来明媚的笑声,她的麒麟一声声唤着“阿姊”,乖巧地跟在她身后,琉璃似的眸子,与眼前黄鸟竟是一般纯澈。 桥下流水呜咽着奔流远去,黄鸟也振翅飞走了,几根绒毛打着旋,飘飘荡荡地落向波流。 她忽然觉得喉头发紧,像是有人往她心窝里塞了把冰碴,又冷又疼地梗在那里。 “明日……”她终于开口,“让钟彻来见我。” 第433章 兄弟 雨后风凉,庭树销落,簌簌作响。一两片枯叶轻飘飘地落在石阶上,又被风卷走。 钟彻在屋中走来走去,片刻也难以安宁。他如今只穿了一身常服,肩头却仍如往日铁甲在身时一般沉重,仿佛压着无形的枷锁。 自从太平长公主亲自将他从慕容颂手里带回来,他一直便被安置在这座僻静的小院里。河南征伐没他什么事,想回金陵又不被允许。他像是被遗忘的棋子,又像是被圈养的困兽,既不得自由,也不得解脱。 初时,他尚能安慰自己,长公主军务繁忙,待战事平息,自会召见。可日子一天天过去,眼见得秋意萧条,却迟迟无人过问。 他只好艰难地承认,不是长公主将他忘记,而是有什么事情,还在等着他。这想法一旦开了头,回想起自己曾经耳闻目睹的事,他不由得越想越心惊。 在成昭远身边这些年,有许多事情,想来成之染并不知晓。 钟彻忍不住叹息一声,颓然坐倒在榻上。 庭中隐约传来脚步声,那声音很轻,却让他浑身一僵。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门扉。 脚步声停在门外,有人叩门道:“钟将军可在?” 听出是徐崇朝的声音,钟彻的喉咙发紧,额头登时冒出了冷汗。 太平长公主暂居于北宫。前往北宫的路上,秋风刮得更紧了,道旁的落叶呼啦啦飞起,耳畔仿佛掠过无数细碎私语。 殿门紧闭着。 徐崇朝先行进殿,凉风自身侧拂过,却吹不散殿内几近凝滞的空气。 成之染端坐案前,指尖轻轻摩挲着一枚玉玦。青玉比往日越发莹润,显然是被人长久地把玩。 “人已经到了。”徐崇朝说道。 成之染将玉玦握在掌心,抬眸吩咐叶吉祥:“请钟将军进殿。” 钟彻进来时,这位曾经威风凛凛的殿中将军,神情似有些萧索。 “钟将军,”成之染开口,声音清冷如秋霜,“坐。” 钟彻僵硬地跪坐在锦茵上,殿角的铜漏滴答作响,惊得他肩头一颤。 “将军可知今日为何相召?” 钟彻低了头:“臣……不知。” 成之染抬手示意旁人退下。殿门“吱呀”一声关闭,将秋阳隔绝在外,只余几缕微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我记得,当年皇帝副贰东府时,你便在他身边了。” 钟彻身形一僵,谨慎道:“正是。” 成之染倾身向前,缓缓道:“听闻将军与沈星桥过从甚密。” 钟彻闻言,脸上褪去了血色,于是将头埋得更低了。 沈星桥…… 故人的容颜并未随岁月消磨而变得模糊,清冷的目光又浮现眼前。那时的宁朔将军年轻有为,世人时常叹惋他英年早逝,至于他陨落于关中的缘由,隐约知晓内情的人都讳莫如深。 钟彻犹豫了一番,并未否认:“因家父之故,沈将军对臣颇多照拂。” 上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成之染从座中起身,走向殿侧的连枝灯架,指尖抚过灯盏边缘:“那我杀了他,你该不会替他抱屈罢?” 她声音轻柔,却让人后背发凉。 “他……他……”钟彻不知该如何作答,额头的汗珠滴落,旋即消弭于无形。他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脑海中闪过成昭远让他转交沈星桥的一封封密信。 长安与金陵相隔万里,副贰东府的梁公长子却与前线将军频繁往来,纵然彼时他想不通其中缘由,后来的关陇风云骤起,他岂会没有揣度。 “钟将军,”成之染蓦地转身,眸中寒光乍现,“皇帝给沈星桥写信,你可知道信中的内容?” “殿下!”钟彻脊背一软,彻底跪伏在地,声音已支离破碎,“臣……臣只是奉命行事……圣上说……说让臣秘密交给沈将军,信写了什么,臣委实不知……” “你不知?”成之染厉声喝断,手指在袖中攥得发白。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口翻涌的怒火,问道:“那你怕什么?” 狂风裹挟着枯叶拍打着窗棂,萧瑟得令人心惊。钟彻颤抖得不成样子,听到上首传来的声音冷若冰霜。 第484章 “你知道他要做什么,你眼睁睁看着他将人置于死地!” “不!”钟彻猛地抬头,露出布满血丝的眼底,“臣不知……只是当时圣上对立嗣之事多所怨言,醉后曾失言说……说宁肯京兆王不再回来。后来听闻京兆王战死,臣才想明白其中瓜葛……” 一阵尖锐的疼痛从心底窜上来,成之染身形晃了晃,柏梁台的浓烟烈焰又扑到眼前,呛得人眼眸酸涩。 “死的岂是京兆王一人?”她喉间艰涩,几乎咬牙切齿道,“殒命关中的几多将士,都是在为他世子之位陪葬!” “臣罪该万死!”钟彻以头抢地,额间都磕出血痕,“可圣上是臣的主君,臣也没有办法啊……况且圣上说……说高祖偏心……他早该是世子,却做了磨砺京兆王的一把刀……” “一把刀!”成之染苦笑出声,笑声在殿中回荡,眼角缀满了泪花,“我三弟何德何能,高祖若是当真偏心他,又岂会——” 话音戛然而止。她倏忽想起高祖临终前絮语,飘散的风丝连同落地的遗诏,轰然化作潮水奔泻而来。 莫怪沈星桥…… 往昔她百般思量不得其义,电光石火之间突然明白了。原来他知道,她那位父亲什么都知道,可明明知道,却默许这一切发生。 “莫怪沈星桥……”成之染突然哽咽,泪水夺眶而出。她父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每个字都渗着血腥气,像毒蛇一般缠住她的咽喉。 玉玦从手中滑落,铮然有声。 殿外传来匆匆脚步声,徐崇朝径自推门而入。他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钟彻,上前按住了她发抖的肩膀:“到此为止罢。” “到此为止?”成之染拭去眼角泪痕,眼神冰冷得吓人,“这不关你事。” 她俯身拾起玉玦,瞥见青玉磕出了一道细细的裂痕。 虽是美玉,竟如此不堪。 “钟将军,你先回去!”徐崇朝对钟彻喊道。 成之染试图拦他却挣脱不得,声音陡然提高:“他为了区区世子之位,连兄弟都能下手……一个残害骨肉的禽兽,有什么资格坐在御座上!” “狸奴!”徐崇朝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她奋力挣扎,指甲在他手臂上刮出血痕,可他纹丝不动,双臂如铁箍般将她死死按进怀里。 “他怎么敢!”成之染胸口剧烈起伏,眼底猩红一片,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炸开了,烧得她理智全无,“放开我!我要杀了他——让我杀了他!” “狸奴……狸奴……” 徐崇朝难掩悲切,带着微微的颤抖,将她搂得更紧。她的哭声闷在他怀里,从尖锐的嘶喊渐渐变成破碎的呜咽。 痛极了,再也发不出声音。 良久,怀中人猛烈的颤抖渐渐平息。殿内只剩下铜壶的滴答声,混着她压抑的抽泣。 徐崇朝低下头,唇贴在她发间,声音也有些沙哑:“你……你待如何?” 成之染沉默了许久,抹了抹眼泪,沙哑道:“我要让他也尝尝,至亲背叛的滋味。” ———— 钟彻失魂落魄地回到住处,小院里僻静得如同坟茔。 院门未锁,兵士却日夜轮守。饮食不缺,但无人与他交谈。他一连数日辗转难寐,试图求见长公主,却被告知长公主命他安心静养,不得擅自迈出院门半步。 成之染确实没有心思再见他。 从他口中得以确认的事实,耗尽了她几乎全部的心力。她强打精神处理军政要务,整个人已经枯槁得不成样子。 攻克蒲坂城之后,河曲一带的慕容氏守将人心惶惶,听闻慕容颂从洛阳败退的音讯,便纷纷弃城而逃。留守的桓不为乘势进兵,恢复了前朝河东郡之地。 然而他手中人马不多,分兵把守也颇为捉襟见肘。成之染又拨派人马前去支援,潇潇秋雨中金戈茫茫。 当她终于从案牍之间抬头时,眉眼间疲惫不堪。 “我要见一个人,”她对徐崇朝道,“如今也是时候了。” 洛阳城南,古刹深幽。钟声悠远,荡开一层层秋日凉意。 成之染一身素服,在鬓间簪了朵白菊。徐崇朝骑马随在她身侧,目光时不时扫过她的侧脸。 她的神情过于平静了,平静得让人心头发紧。 二人在山门勒马,青石阶上落叶未扫,踩上去沙沙作响。寺主早已候在寺门前,合掌行礼,引他们入内。 大雄宝殿内香火缭绕,成之染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良久。 徐崇朝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挺直的背影,恍惚间竟似一把出鞘的剑,寒光内敛,却杀意未消。 她素来不信神佛,如今所求的,更不知何物。 祈福毕,寺主将二人领往禅房。秋风在长廊游荡,吹得衣袂翩跹,脚步却依旧如秋霜般凝重。 徐崇朝亲自守在禅房外,屋中有一人等待多时了。 京兆太守李驷容垂首端坐,宽大的绯袍衬得身形愈发瘦削,如同屋外秋风里的翠竹。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癯,胡须花白,许是看惯了宦海沉浮的缘故,眉宇间有几分苍凉气度。 “府君,”成之染在案前坐定,不疾不徐道,“数月前,有人在潼关给我送了一封信。”她说着,将一只掉漆的木匣向前推了推。 李驷容肩膀微不可察地一动,低眸道:“不知殿下所言何物?” 成之染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取出那密信,铺展在案上。 屋中一时间落针可闻,唯独窗棂还在吱呀吱呀地轻响。 良久,李驷容终于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臣不知此事。” “是么?”成之染轻笑一声,“那府君可还记得,前一任京兆太守,是因何而死?” 前一任京兆太守,便是从前的宁朔将军沈星桥了。 李驷容的呼吸明显一滞。 “我已查过了,”成之染紧紧盯着他,目光中锋锐令人避无可避,“沈星桥遮道潼关,阻断关外来援,坐令长安被围。关中之乱,本自内患。” “此事当真是骇人听闻。”李驷容望着案上的密信,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成之染似是勾唇,放缓了语气:“府君,我今日召你,不是问罪,而是答谢。” 李驷容抬眼看她,眸中难掩讶异。 “若非你这封信,我至今仍被蒙在鼓里,”成之染声音低沉,显然已疲惫至极,“京兆王的仇,我已记下了。” 两人的目光相撞,彼此心领神会。 李驷容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他轻叹一声,随即又苦笑:“殿下思虑入微,实在令臣佩服。这封信原是在太守府舍中发现,臣不知何人所写,起初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日入梦,想起了贺楼氏谶言,这才有几分明白。兹事体大,臣不敢擅专,更不知殿下心意……” 成之染眸光沉沉,侧首望着窗棂上扑簌的斑驳日影,几个字在舌尖滚了几遍:“贪狼命世,空谷遮关。” 这是怎样的诅咒,要应验在她两个兄弟身上。 耳畔传来李驷容的叹息:“臣在关中多年,虽无权势,倒是亲历了宇文氏诸子之争。”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兄弟之间,实所难言。” 成之染眼底一寒。 “臣思来想去,倘若京兆王当真死于非命,此事绝不能就此埋没。可朝中如此情势,臣不敢明言,只得……出此下策。”李驷容缓缓说道。 成之染沉默良久,冷不丁问道:“揭穿此事风险极大,府君为何如此?” 李驷容侧首看她,眼中竟闪过一丝悲悯:“脊令在原,兄弟急难。臣……救不得自家兄弟,但相信殿下,会给京兆王一个公道。”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他口中那位兄弟,无疑是乾宁末年固守蒲坂城的宇文氏并州刺史李寿宜。李寿宜终究是因她而死,成之染微微低眸,面容让人看不分明。 李驷容小心翼翼地开口:“殿下……接下来有何打算?” 成之染没有立即回答。她起身推开小窗,秋阳从庭中透过,洒下斑驳的光影。恍惚间,她似乎看见成襄远站在庭树下,正笑着朝她挥手。 “我欠许多人一个公道。”她轻声道,却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李驷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起身深深一揖:“殿下若有差遣,臣万死不辞。” “府君回到长安后,只需做好分内之事,”成之染收回目光,唇角勾起冷冽的弧度,“余下的……我自有计较。” 第434章 金乌 八月秋高,天阴欲雨。 低垂的云幕压着宫墙,苍苍槐叶沾染了沉甸甸的湿气,扑簌簌落了满地。宫人扫了又扫,却总也扫不干净。 成昭远坐在太极殿的御座上,望着案头那道刚刚宣读完毕的罪己诏。墨迹纵横,朱印如血,每一笔都刺得他心口闷痛。 “……盖闻君失其道,则天降灾殃;政有所亏,则人罹其祸。曩者锋镝交加,田畴荒芜,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之四方。此皆朕无广运之德,乏照微之仁,明不足以烛幽,武不足以威远,致使苍生涂炭,社稷倾危。……” 第485章 下诏罪己是为顾命大臣所迫,诏书上没有一个字出自他本心。可是他不得不念,念给天下人听,念给史官记。 尚书令孟元策在阶下聒噪不休,明明白白提醒他,今日这诏书将颁告天下。 成昭远没有回应,只是盯着诏书上那句“明不足以烛幽,武不足以威远”,指尖在案沿按得发白。 秋风从殿外呼啸而过,吹得殿门吱呀作响。恍惚间,他仿佛听到洛阳城中的欢呼声,看到太平长公主站在城墙上,高牙大纛在她身后猎猎飞扬。 他的目光扫过阶下百官公卿,见他们伏地叩首,口称圣明,可那低垂的眉眼间,却分明藏着讥诮。尤其是那几个须发花白的老臣,笔直腰背仿佛在无声宣告,与长公主之间的这一场较量,是皇帝输了。 “退朝。”成昭远突然挥手,声音嘶哑得仿佛生了锈。 他走得极快,素服在风中翻卷如浪,几乎是小跑着回到正福殿。直到厚重的殿门将所有人隔绝在外,才猛地一拳砸在书案上。 绿瓷茶盏被震倒,新沏的茶水泼在章奏上,墨迹顿时晕染开来,如同一张扭曲的哭脸。 太平长公主从未回京,可她的音讯源源不断地送到金陵。她驱逐晋主,她收复河曲,她赈济青兖,她扫灭流寇…… 桩桩件件,通通在四方州郡百官公卿交口称赞中化作纷飞雪片,将他整个人埋进深不见底的冰窟。 “好一个太平长公主!”成昭远猛地将书案掀翻,章奏哗啦啦散落一地。 内侍齐刷刷跪伏在地,一时间无人敢动,却又听皇帝大喝:“拿酒来!” 他仍在高祖丧期,按规矩应当禁酒。可近来酒戒不知已破了多少回,众人顾不得许多,赶忙战战兢兢地将酒壶呈上。 成昭远夺过酒壶仰头痛饮,清亮的酒液顺着下颌流进衣领里,让他不由得一个战栗。 烈酒在胸膛炸开,滚滚热流烘烤得眼眸酸涩。他倏忽想起幼时在私塾,教书先生总喜欢夸赞他那位长姊,如今十余年过去,他仍是那个追不上她的阿弟。 成昭远胸口剧烈起伏,两簇幽火从眼底烧起。他忽而开口:“备马,朕要出宫。” 内侍不敢违逆,为皇帝换了常服。他近来每每如此,众人都有些担心,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朝臣揪住。 皇城建春门外有一处僻静小院,掩映在几株老槐树下,青瓦白墙,不挂匾额,只在门边悬了一盏素纱灯笼。 成昭远勒马停在侧门,独自推门而入。 院内静极了,只听得见风吹槐叶的沙沙声。茅斋的门半掩着,隐约可见一道纤瘦侧影,正跪坐在蒲团上,缝补手中业已破旧的袍衫。 “陛下今日来得早。”独孤明月未抬头,声音清冷如檐下风铃。 成昭远站在门口,忽然觉得胸口那股郁气散了几分。他跨入门槛,低声道:“我心里不痛快。” 独孤明月抬眸看他。她早已蓄起长发,仍旧面容素净,双眸幽深如古井,看久了仿佛会摄人心魄。 “陛下从前为慕容氏烦扰,如今慕容氏已退,又为何愁眉不展?” 案头博山炉升起袅袅青烟,成昭远恍惚间看见烟雾中浮现出长姊的脸。他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 “我当真不如她么?”他颓然垂下手臂。 “太平长公主,岂能比得上陛下?”独孤明月目光如水,让他有种被看透的错觉。 成昭远不由得枯笑:“世人都在说,高祖定天下,长主为前驱。她荡平四海,朕却连河南都守不住……” “可是她永远做不了皇帝,世俗纲常永远将她禁锢于此,”独孤明月放下手中的针线,道,“而陛下,才是真龙天子。” 成昭远默然良久,缓缓在她对面落座,道:“事已至此,我想知道,往后可还安宁?” 独孤明月从侧旁取出火盆,向盆中投入一根羊骨,又添了一撮香灰。火苗窜起时,她低声念咒,烟雾缭绕中,羊骨渐渐显出裂纹。 成昭远死死盯着那些纹路,追问道:“如何?” 独孤明月似是轻叹:“金乌折翼,玉兔沉海……” 成昭远登时变色,声音竟有些颤抖:“此话怎讲?” 独孤明月抬眸看他,眼底闪过一丝悲悯:“百日内,金陵有血光之灾。” 成昭远赫然起身,却在下一瞬颓然坐倒,喃喃道:“果然……连上天都要亡我?” 独孤明月不语,只是望着火盆在眼前熄灭。 窗外冷不丁滚过一道闷雷,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打在槐叶上,像是千万人窃窃私语。 成昭远推窗望着雨幕,沉沉地笑出声来:“好啊……既然天不容我,我又——” 他未尽的话,旋即湮灭于轰鸣雷暴。 独孤明月闭上了眼睛,残余的火星溅落,在指间轻轻一颤。 ———— 绵密的雨丝织成细网,将整座台城笼罩其中。朝政如同泡发的黄纸,轻轻一碰就会烂成糊状。尚书省几位主官聚在厢房里,望着檐外如注的雨水,禁不住唉声叹气。 祠部尚书喃喃道:“风雨不时,责于天公……” 皇帝自从颁布了罪己诏,行事便愈发荒嬉,再不肯临朝听政。据说他整日在宫中饮酒作乐,将高祖丧期的禁制抛到了九霄云外。众人都忧心忡忡,劝谏的章奏一封封递进去,却好似石沉大海,听不到半点回音。 可若是当真犯颜直谏,众人又失了底气。世家显宦不想管,功臣勋贵不敢管,彼此推诿了许久,终于推出老迈的护军将军温四迟前去。 温四迟一大把年纪,又是太皇太后硕果仅存的阿弟,多少还是有些面子在。 雨终于停时,惨淡日光从云层透出,斜照在正福殿的琉璃瓦上,映出一片浮华的金红。殿外的积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色,偶尔被雨滴打碎,又缓缓拼凑起来,却终究支离破碎,映不出完整的影子。 须发皆白的护军将军立在昏昏沉沉的殿中,望着上首醉眼迷离的天子,苍老的面皮猛地抽搐起来。 成昭远斜倚凭几,手中把玩着一只夜光杯,任由酒液洒在素服上,浸出一片阴沉的暗渍。他朝着温四迟招了招手:“阿翁也尝尝这美酒……” 温四迟盯了他许久,“咚”地一声重重叩首:“臣昨日到显阳殿,太皇太后卧病在床,拉着臣的手,问近日为何不见陛下前去。臣难以回答,今日拼了老命,也要问陛下,国朝以孝治天下,陛下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如何不记得?”成昭远只是笑笑,瞥了他一眼,“只因我近来久病,不便向祖母请安。阿翁不妨多代我去看看,莫要让祖母牵挂。” “太皇太后岂能不牵挂!”温四迟仰头看他,浑浊的眼眸泛出悲光,“高祖三年之丧,至今尚未除服。陛下这般行事,如何对得起高祖在天之灵!” 成昭远冷笑一声:“将军竟是来管束我不成?” “臣不敢,”温四迟顿首一拜,道,“可是臣听闻陛下近日频幸后园,习武嬉戏,鼓噪之声达于外廷!”他抬头之时老眼含泪,嗓音也有些哽塞,“更与佞媚往来无度,此非明君所为……” 成昭远慢慢坐直身子,眼中寒光乍现:“我怎么不知哪个是佞媚?” “正是那独孤氏亡国余孽!”温四迟梗着脖子,道,“搅弄风云,魅惑君王,实乃祸水!” “祸水?你倒是说说她害了何人?”成昭远仰面大笑,“倘若她是什么祸水,那我的阿姊又该怎么说?天下还有谁杀人更甚于她!” 温四迟以头抢地:“长公主征战沙场是为社稷,佞媚蛊惑君王却是——” “当啷”一声,成昭远摔了手中夜光杯,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对方冷笑道:“是我处处不如她!你们何苦还要如此逼我!” 美酒泼在金砖上,温四迟纹丝不动,眼里闪过一丝痛色:“高祖将皇位传给陛下,是因为陛下当初英明神武,足以承继大统。可是如今呢?” 殿门冷不丁被暮风吹开,吹灭了殿中半数烛火。 明明灭灭的光影里,皇帝狰狞的表情突然僵住,恍惚间竟似看见高祖的虚影立在温四迟身后,正用失望的眼神望着自己。 成昭远怔愣许久,忽而仰面放声大笑,道:“难道他还能收回成命不成!” 檐下铁马叮当作响,好似一声声遥远的叹息。 温四迟刚出了宫门,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他上了牛车,又掀开侧帘,任由雨水打在皱纹纵横的脸上。 走了没多久,牛车却被人拦住。青袍小吏撑着油纸伞,在道旁拱手一拜:“温将军,尚书令孟公致意。” 温四迟脸上露出灰败的神色:“老朽无能,辜负了诸公所望。” 青袍小吏似乎并不意外,含笑道:“尚书令府中新桂开花,可否请将军赏光品鉴?” 温四迟骤然收紧了手指,犹豫了一瞬,道:“今日为时已晚……” 青袍小吏恭敬上前,低声道:“将军,时不待人。” 第486章 侧帘轻飘飘落下,良久,竹篾缝隙传来一声叹息:“告诉孟公,我老了,见不得这些。” 凉风吹起了雨雾,扑到那小吏脸上。回到孟府时,官袍已经湿透了。 家仆引着他穿过回廊,小小的素纱灯笼挑起,照得小斋前金桂幽幽发亮。 屋子里燃着几盏青灯,几案旁人影幢幢。 孟元策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棋子,听闻小吏回禀,指尖一颤,将棋子扔回了棋罐。 小室中静得落针可闻。半晌,一旁传来周士显轻笑:“这位老将军……唉……” 孟元策将小吏挥退,沉吟道:“倒也无妨。” “倘若温印虎尚在,自不会如此优柔寡断,”周士显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所以说,叔不如侄。” “叔不如侄……”孟元策捋着胡须,眸中倒映着烛火微光。他未置可否,思忖良久,道:“皇帝失德,朝议纷纷,不如让桓不识回京,也可商量一二。” “如今宋氏余孽流毒未清,他人在彭城脱身不得,”周士显摇了摇头,“更何况桓不识也做不得主。” “倘若……”孟元策目光顿了顿,“倘若长公主能回京主持大局……” “难,”周士显轻叩几案,道,“长公主与皇帝积怨已深,岂会轻易回来?” 两人沉默片刻。秋雨沙沙地叩打窗棂,灯焰也随之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投在云屏上,忽大忽小,如同鬼魅。 “除非……”孟元策突然压低声音,道,“共谋废立。”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昏黄的光在雨幕中晕开,映出阶前一片湿亮的青苔。远处皇城的轮廓隐在雨雾中,霎时间惊雷炸响,被一道闪电照得惨白如骨。 第435章 落子 秋阳方炽,鸿雁高鸣,久久在邙山之巅回荡。 成之染登高远望,耳畔的风声呼啸而过,她似乎听到数年前长安那场大火。凉风如同火舌在袖中鼓荡,让她遍体生寒。 徐崇朝上前为她披了件衣裳,那双凤目却眨也不眨,依旧定定地远眺东方,仿佛要看穿数百里外的战事。 “殿下,捷报!” 温潜止大步登上高冈,双手呈上军报时,激动得声音发抖。 “苏馀抓到了?”成之染问道。 温潜止抬头,难掩兴奋道:“那厮负隅顽抗,身中数箭犹自挥刀。断了他一条腿,才将人抓获……” “人活着便好。”成之染接过军报读罢,微微勾起了唇角。 温潜止似乎看到她眸中闪过一丝寒芒,又疑心自己看花了眼。他听到成之染吩咐道:“带他来见我。” 数日后,贼首苏馀被押送到洛阳。 日暮风悲,角声四起,华灯初上。北宫正殿内,成之染斜倚凭几,诸将佐如流水般进出禀事。贼首押到时,殿中议论声戛然而止。 成之染直起身子,见数名甲士押着个镣铐叮当的男子上前。那人已除去甲胄,破烂的衣衫被血水浸透,已经看不出颜色,堪堪露出腰间一道翻卷的伤口,随他一瘸一拐的步伐往下滴血。 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眼前人好似下一刻就要断气,可偏偏脖颈挺得笔直,仿佛浑身力气都凝聚于此。 元行落亲自押送贼首,厉喝道:“见了长公主还不跪下!” 甲兵往苏馀膝窝一踹,镣铐哗啦作响,他踉跄着单膝触地,却用另一条腿死死撑住。 成之染这才看清他的脸,剑眉下嵌着一双幽邃的眸子,是一张极为陌生的面孔。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河南淮北隐匿二十载,勾结胡虏,刺杀梁公,兴兵作乱,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 “苏氏的血脉……”成之染不觉喟然,打量他几眼,道,“阁下这些年散尽家财招兵买马,到底是为了什么?” “镇国大将军……”阶下传来沙哑的笑声,铁链随动作铮铮作响。 这称号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成之染。她盯了对方许久,缓缓道:“难为阁下还记得。” “你身为魏臣,却倾覆魏朝社稷,亲手将魏帝送上绝路……”苏馀吐出口中血沫,眉眼间满是讥诮,“如今……你有什么资格问我为什么?”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元行落离他最近,险些要拔刀出鞘。成之染抬手止住众人,平静道:“难道阁下便是大魏的忠臣?” “忠臣不敢当,”苏馀猛地前倾,道,“但我从不曾背义负恩!” 成之染不由得冷笑:“你身为宗室,受万民供养,却啸聚山林,为害一方。只怕不知恩义二字如何写得!” “镇国大将军!”苏馀眼底猩红,几乎咬牙切齿道,“遭逢家难的不是你,被迫流亡的也不是你。你父亲害得我家破人亡,你有何颜面对我指手画脚!趁早杀了我,否则我要你成家血债血偿!” 他面目狰狞如同困兽,嘶哑的声音更甚于烈火烧灼。成之染一时怔然,忽而想起当年他流亡之时,才不过十七岁而已。 她微微垂眸,直到对方声嘶力竭地低下了头颅,才说道:“我不会杀你。” 苏馀大笑道:“你不杀我……是要我感恩戴德不成!” 成之染不语,挥手向甲兵示意,数人便拖着苏馀往外走。 “成之染!”苏馀突然挣扎起来,梗着脖子盯着她,铁链几乎要被挣断,“你自以为能决人生死,可是莫忘了——持刀之人,必将死于刀下!” “好生看管,莫让他死了。”成之染的声音轻得像是叹息。 待铁链声远去,裴子初立刻上前:“殿下!此贼蛊惑流民作乱,按律当枭首悬于北阙!” 成之染望着殿外夜色渐浓,苏馀方才那句话在她脑中嗡嗡回响。她眸光微动,道:“备囚车。我要送金陵一份大礼。” 元行落不解其意:“殿下这是要……” 成之染似笑非笑,灯影在眉间跳动,神色也难以分明。她说道:“我倒要看看,这把前朝的刀,能不能斩断当朝的锁链。” 诸将佐摸不着头脑,但是长公主命令,只领命便是。待众人散去,徐崇朝久久立于窗前,目光盯着窗外那株璀璨的桂树,金桂被吹得簌簌飘落,看样子,又一场风雨将至。 仆役尚未将地上的残血擦净,殿外忽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温潜止进殿禀报道:“殿下,金陵来使求见。说是……说是奉尚书令之命前来。” 成之染接过名帖,瞥见“孟贲”二字,指尖微微一顿,道:“宣。” 孟贲是孟元策长子,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在东郡王成雍军府已有数年。他此行并未着官袍,裲裆沾了些潮气,在灯下泛着微光。 “臣孟贲,奉家父之命,拜见长公主殿下。”他躬身行礼,声音如夜风低沉。 成之染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审视着这位不速之客。 尚书令来使,或许没什么奇怪。可来人竟是孟贲,未免有几分蹊跷。 徐崇朝在侧,心中亦捉摸不定,问道:“孟郎君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孟贲直起身,却不敢抬头,只盯着地面道:“家父特派臣来向殿下贺捷。此番击退胡虏,保我山河无恙,皆赖殿下神威……” “客套话免了,”成之染勾唇,笑意却未达眼底,“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殿下恕罪,实在是金陵……”孟贲不由得噤声,目光扫向殿中侍立的甲士。 成之染挥退左右。 最后一名侍卫将殿门带上,乘隙而入的狂风也被隔绝在外。殿中登时陷入了沉寂。 孟贲膝行向前,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家父问,建武二年末殿下对他说的话,如今可还当真?” 成之染眸光微动,慢慢展开书信,道:“令尊说的是哪句?” 孟贲压低了声音,道:“使子继父业,弟承家祀,有何不可?” 窗外轰然炸响一声惊雷,暴雨霎时间倾盆而下。 煌煌灯影下,成之染看清了孟元策的信,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皇帝近来做的荒唐事。她皱起眉头,将信笺凑近烛火,看着火舌一点点将那些字句吞噬。 上首的沉默令人心惊。 孟贲低了头,额角沁出了冷汗:“不知殿下如今之心,可与当初相同?” 风雨叩窗,有如鼙鼓。成之染从座中起身,幽幽道:“怎么,如今想让我行废立之事?” “臣不敢……”孟贲浑身一颤,将头埋得更低了,“朝中诸公皆以为,皇帝昏聩失德,以致内忧外患,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家父实在是忧心社稷……” 殿内死一般寂静,只闻极远的天外雷声轰鸣。 成之染走到孟贲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倘若我如今心意已改呢?” 孟贲猛地抬头:“殿下!皇帝登基以来,居处所为多过失,远近叹嗟,人神怨怒,岂能再君临万邦!”他膝行两步,道,“家父说,殿下辅政监国,乃天下喁喁所望。此事若成,自可恢复旧制……” 第487章 成之染突然轻笑。废一个皇帝,于她而言并非难事。可是,仅仅废了他,怎么够。 孟贲登时噤声,看到长公主把玩着一枚玉玦,青玉在灯下泛着莹润的微光。 “回去告诉你父亲,”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当世之事既已纷纭,将来史官执笔,又将置我于何地?” 小窗冷不丁被风刮开,冰凉的雨雾顷刻间扑进殿中,让孟贲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成之染并没有看他,她望着金陵方向,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孟贲怔然不语。他此行,大抵要无功而返了。 成之染似乎看破他心思,倾身按上他肩头,眉眼中似笑非笑:“不过还有一件事,不妨劳烦孟郎君转告——作乱河南的贼首苏馀业已成擒,我不便亲自押送他回京。不如……让金陵派人来迎。” 孟贲眸中闪过一丝锐光,稳了稳心神,躬身称是:“臣自当转告家父,请皇帝派郡王代天巡狩,到洛阳迎俘,以彰显天威。” 成之染轻轻笑了,指尖在他肩头顿了顿,眸光如霜:“人心易变,孟公早该知晓。” 孟贲不再多言,深深一揖,随即退下。 步出殿门时,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风雨如晦,那道身影仍立于殿中,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又像一团即将焚尽一切的烈火。 秋风秋雨,最是愁人。 官道上积水未退,马蹄一路踏过时,溅得人满身泥点。孟贲一行人风尘仆仆,终于在残月欲尽时赶回了金陵。 平昌孟府前,青石板路上积了一层薄薄的落叶,被匆匆脚步碾碎,发出细微的脆响。 灯影幢幢,孟元策独坐书斋,听长子低声禀报,端茶的手指微微一颤,茶盏中水面荡开一圈圈细纹。 小窗外秋风萧瑟,烛火也随之明灭不定,在他紧锁的眉间投下阴影。 数日后大朝会上,太极殿外覆满了风雨摧残的翠叶。 殿中回荡着中书令周士显的声音:“陛下,长公主业已平定河南之乱,生擒亡命余孽,功在社稷。而今捷报传至京中,百姓称颂,将士归心。臣以为,当遣使犒劳三军,以彰陛下恩威。” 百官纷纷颔首称是。 成昭远目光从冕旒后投射下来,在周士显脸上停留了片刻。他沉默许久,淡淡道:“周公所言极是,长公主确实有功。” 孟元策略一沉吟,高声道:“陛下,长公主不仅平定叛乱,更稳固大河防线,使胡骑不敢南下。臣以为,当加封食邑,以示恩宠。” 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太平长公主食邑五千户,已然与叔父之尊的东郡王成雍等同。 再行加封…… 成昭远手指一顿,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周士显余光扫过皇帝神色,立刻接话:“孟公所言虽善,但长公主已位极人臣,再加封赏,恐怕于礼不合。不如遣郡王代陛下犒军,既可显天家恩典,又可慰将士之心。” 成昭远神色微动,目光转向周士显:“周公以为,派谁去合适?” 周士显微微躬身,恭谨道:“南郡王于陛下诸弟最为年长,年少英武,代天巡狩,最是相宜。” 成追远闻言抬头,讶异地瞥了他一眼。 成昭远沉吟片刻,终于颔首道:“如此,甚好。” 孟元策在心中冷笑不已。退朝后,他步出大殿,望见秋阳杲杲,将他的影子投在身后。他回眸望向西北,唇角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这盘棋,只待落子。 第436章 宸心 成追远抵达洛阳时,秋意已深,天地间一派肃杀气象。 官道上一层薄薄的白霜,混着车辙和蹄印。几片黄叶从道旁枯枝飘落,不多时便被碾得粉碎。 秋阳炎赫,落在少年人眉间。成追远勒马止步,下意识抚平衣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抬眼时,望见城门下一道熟悉的身影。 成之染一身素服,满头乌发只简单挽起,素银簪子在日下泛着微光。见到五弟稍显瘦削的身形,她目光一顿。 “阿姊……”成追远翻身下马,快步走上前。他刚要行礼,被对方一把扶住。 成之染打量他一番,含笑道:“阿弟长高了。” 成追远也笑了起来,他的个头足以让长姊仰视。 成之染问他:“路上可还顺遂?” “如今河南安定,一路顺遂,”成追远笑道,“否则这大车小车,我还真不放心。” “回城慢慢说。”成之染拍了拍他的肩膀。 成追远还是第一次来到洛阳城。 从前只在书中读到的古都,如今在秋霭中如同褪色的锦绣。往昔被围数十日,城墙堕坏,拆毁了许多屋舍搭建工事,成群的野雉在断壁残垣间起落。道旁重建的坊市传来喧哗人语,仿佛正在愈合的伤口上新生的血肉。 他随成之染到了北宫。殿中收拾得极为素朴,几乎难以让人想象,这里也曾是前朝数代帝王的居所。 姊弟在上首对坐,随行的宗棠齐诸将佐识趣地退下,仆役利落地给二人添了新茶。 成追远摩挲着茶盏,道:“阿姊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梅子青。” 成之染抬眸看他一眼,微微扬起了唇角:“你倒是记得。” 成追远笑了笑:“从前在东府,听阿姨说过。” 他十岁出头便出镇荆州,在东府时尚且年幼,彼时成之染常年征战在外,与家人聚少离多,没想到不曾留意的间隙,她这位阿弟竟记得许多。 她轻轻拨弄茶盖,道:“太妃近来身子可好?天冷了,旧疾没犯罢?” “没什么大碍,”成追远摇了摇头,“不过夜里仍有些咳嗽,前些日子皇后还赐了枇杷膏。” 成之染眸光微顿,道:“金陵湿气重,你让人多备几个熏笼。” 成追远颔首称是:“劳烦阿姊挂念,我回头就吩咐下去。” 殿中沉默了片刻,庭前落叶被吹得沙沙作响。 茶烟尚绿,在成之染眼前氤氲,让人看不清神色。她忽而开口:“小皇子近来如何?我离京之时,他只有几个月大,如今早就会跑会跳了罢?” 成追远不由得一笑:“皇子很是活泼好动,上个月在显阳殿摔倒,磕破了膝盖,哭得震天响,把圣上都惊动了。” 话一出口,他顿觉失言,偷偷打量成之染神色。 成之染面色如常,只轻轻“嗯”了一声:“孩子还是顽皮些的好。” 成追远暗中松了口气,迟疑了一瞬,低声道:“阿姊……在洛阳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 成之染目光投向窗外,淡淡道:“这些年南征北战,早已习惯了。不过是换个住处而已。” “那……”成追远欲言又止。 成之染打断了他:“近来你可见到容太妃了?” 成追远一愣。容楚楚独居深宫,素来不问世事,几乎要被人遗忘了。可是,她原本也可以骨肉团聚,共叙天伦之乐。 他似是轻叹:“能得阿姊牵挂,容太妃定然欣慰。她……一个人,还是有些孤单的。” 成之染眸光沉沉,良久不语。 成追远眼眶微热,忙不迭低头,轻轻抿了一口茶。 “怎么了?”成之染似是轻笑,“我不过问问家常,你却一副要哭的模样。” 成追远勉强笑笑:“我只是……想起了从前的事。” 秋风萧瑟,风枝摇曳,在二人之间投下晃动的影子。 成之染静默片刻,忽然伸出手,替他理了理歪斜的衣领,道:“衣冠不整,如何代皇帝犒军?” “阿姊……”成追远喉头微动。她问遍所有亲眷,唯独不提那个最显眼的人。话在舌尖打了几个转,他嗓音有些发颤:“圣上他……” 成之染已经收回手,语气恢复了平静:“明日还要去军中,早些歇着罢。” 不待成追远回答,她径自起身离去。 成追远独自坐在原地,望着案头的茶烟消散,久久未动。 第二日晨霜正繁,城西破虏垒大营,清角吹寒,云旗翩翩。 成追远跟随成之染登上点将台,石阶在靴底发出细微的脆响。他不经意间抬头,登时呼吸一滞。 眼前校场上,军阵黑压压一片,如大河洪流绵延天际。玄甲映着初升的朝阳,折射出冰冷的寒光。刀枪剑戟如林,利刃所指之处,秋风都为之凝滞。 数万将士昂首肃立,唯有战马时不时打个响鼻,喷出一溜白雾。 “这……”成追远喉结滚动,不由得蜷起了手掌。他虽在荆州做过数年刺史,见过州郡兵操练,却从未上过战场,更不知铁血之师竟是这般气象。 成之染并未看他,只是向前迈了半步。 “参见长公主殿下!” 山呼海啸般吼声骤然爆发,咆哮的声浪震得点将台微微颤动。 成追远惊得后退半步,眼睁睁看着密密麻麻的铁甲同时跪地,铿锵碰撞之声如雷霆碾过大地。 “起来罢。” 第488章 成之染轻轻抬手,数万人又齐刷刷起身。她今日未着甲胄,只穿了玄色窄袖戎装,腰间悬着那把惯用的长刀。 当她走向台前时,成追远有一丝恍惚,仿佛看到高牙大纛猎猎飞扬,尽管她身后空无一物。 “圣上念将士征战劳苦,特遣南郡王犒赏三军。”成之染声音不大,却因全场静寂而字字清晰。 成追远这才想起自己的使命。他强自镇定地展开圣旨,却发觉自己的声音在风中发抖。诏书念到一半时,冷不丁被战马嘶鸣打断。他有些慌神,抬头正对上不远处将领看热闹的眼神。 “阿弟,”成之染侧身看他,指尖有意无意地按上腰间刀柄,“接着念。” 几乎同一瞬,那将领忙不迭低了头,方才若有若无的骚动消失得无影无踪。 成追远继续宣读诏书,可此刻他已经明白,眼前的将士跪的是圣旨,看的却是成之染的眼色。 犒军仪式持续到日中。成追远跟着成之染巡视营垒,沿途将士见长公主经过,无不挺胸抬头,个个都神采奕奕,即便身上的衣甲还尚未修补完毕。有个年轻的小卒甚至红了眼眶,在成之染拍他肩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 成追远看在眼里,心中翻涌难平:“阿姊治军,当真令人叹服。” 成之染似是一笑:“不过是因为同生共死罢了。” 成追远默然。他想起自己在金陵的府邸,终日徘徊于宴饮诗会。虽名为镇西将军,皇帝却从不让他掌兵,仿佛生怕他沾染半分杀气。 成之染驻足,打量他一番,道:“阿弟也想领兵?” 成追远苦笑不已:“我如今侍奉禁中,哪里有机会……” 话音未落,成之染抬手打断。她的声音混在秋风里,却字字清晰:“事在人为。” 成追远怔然,望向远处巍峨的洛阳城,胸口有什么东西翻涌不止。 他难以分辨。 南郡王一行造访洛阳,除了代皇帝犒赏三军,更重要的事,是亲自押解贼首苏馀和一干战俘回京。 成追远到狱中看了苏馀一眼,见那人虽戴着沉重的镣铐,脊背却挺得笔直,眸光像两簇不灭的野火。 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囚徒显然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一日不死,便难免兴风作浪。 然而成之染将这人交给了他。 离开洛阳前一夜,成追远在暖阁廊下来回踱步,靴底碾碎了数片飘落的桐叶。他几次抬手要叩门,又迟疑着放下,直到屋内传来成之染的声音。 “还要在外面站到几时?” 成追远心头一紧,推门进去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烛火在阁中摇曳,投下两道曲折的影子。 成之染示意他落座,道:“说罢。” 成追远盯着她沉静的侧脸,终于开口道:“阿姊,苏馀留不得。” 成之染斟茶的手微微一顿,她轻轻推过茶盏,道:“阿弟何时也懂得识人了?” 成追远摇了摇头:“旁人或许看不透,可是他——绝非善类。” 成之染笑了:“一个啸聚山林的亡命,自然不会是什么善类。” “那阿姊为何不杀了他?”成追远扬起了声音。对于太平长公主而言,她根本不需要献上一个贼首来邀功,杀了那个人,与碾死一只蝼蚁并无二致。 枯叶沙沙地拍打窗棂。成之染轻叩几案,沉默了半晌,突然道:“我不能杀他。杀了他,我于心有愧。” 成追远怔然良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几案边缘。烛火哔剥中,他问道:“是因为苏氏?” 成之染竖起食指按在唇上,比了个嘘声,平静的面容悲喜莫辨。 一股气憋在心头,成追远什么也说不出。他捧着茶盏暖手,眼神却飘忽不定,时不时瞥向门外。 阁中沉默了许久,成之染抬眸看他,声音轻得像叹息:“还有事?” 她轻轻敲了敲几案,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成追远一动不动。他盯着手中的茶盏,茶汤表面凝了一层薄薄的膜,映着烛火,如同一片将碎未碎的冰。 “我……”他开口,又顿住,喉结滚动了一下。 “阿弟有心事?”成之染问道。 “是,”成追远目光游移,喉结滚动数次才挤出声音,“我……想向阿姊讨个人。” 外间的风声变得而遥远模糊。 成之染不紧不慢地开口,凤眼里含着似笑非笑的意味:“我竟不知,手下竟有五郎的心上人。” “不是!”成追远耳根微红,支吾了半晌才道,“是那个……那个从前在秣陵宫的奴婢。”见成之染不语,他急急补充:“高将军说,阿姊将她藏在西州城。” “你说的……是桃枝?”成之染略一沉吟,道,“你可知她犯了什么事?” “她私自放走了清河公主……”成追远声音低下去,“但阿姊岂会不知,她没有做错。” 成之染淡淡一笑:“对也好,错也罢,如今有什么分别?” “我……”成追远顿时蔫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 “我留她性命,自有道理,”成之染截住话头,话锋一转,“你要她做什么?” 成追远的脸“腾”地红到了脖子根:“也没有什么,只是可怜她……” 成之染似是勾唇,从座中起身,缓步到成追远面前,道:“人,你可以带走。不过,她还要替我做一件事。” 暖阁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听得铜漏滴答。 成追远怔住:“是……什么事?” 成之染不答,只是道:“你若可怜她,就帮她一把。”她从他身旁走过,平静的声音混着萧萧风叶,“明日要赶路,早些歇息。” 成追远退出屋门,在廊下站了许久,直到秋露浸透衣袍。他仰头望见半轮弦月,忽然有什么东西,像是从心头倏忽飞过。 ———— 洛阳城东,七里桥头。 霜风渐紧,桥下的洛水寒光凛冽,卷着枯枝败叶向东流去。 成之染在桥头下马,招手让成追远上前。随行将佐默契地退避一旁。 “这桥是前朝太和年间所建,”她抚过石缝里一株倔强的野菊,道,“至今再没有第二座桥能媲美。” 成追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斑驳阑干残存着模糊的浮雕,桥面深深的车辙积满了雨水。他倏忽想起秘书省收藏的前代万国来朝图轴,画里这座桥曾缀满琉璃宫灯,如今却爬满了秋风吹不尽的枯藤。 他嗓音发紧:“阿姊是说……盛世难再?” 成之染轻笑一声:“桥是人造的,盛世也是由人开创的。” 成追远茫然抬头,映入对方深沉似水的眸子。 “押送苏馀回京,务必慎之又慎,”成之染开口,声音轻得像桥下的水声,“他是一把刀,当心被他割伤。” 成追远拱手一拜:“请阿姊放心。” 成之染望着官道上蜿蜒的车队,一片枯萎的桐叶飘落在二人之间。 “五郎,”她声音低沉,缓缓道,“你觉得……当今皇帝如何?” 成追远始料未及,不由得一怔:“阿兄他……” “进退失道,穷凶极悖,人神怨怒,”成之染一字一顿,“非明君之相。” 秋风吹得衣袖猎猎鼓动,成追远的手止不住发抖。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隐约猜到阿姊要说什么,又不敢深想。 成之染倾身靠近,慢慢替他系紧被风吹开的鹤氅。她最后抚过五弟冰凉的脸颊,声音低得只有他能听见。 “吾弟,当为尧舜。” 第437章 祸首 秋风袅袅,烟雨凄凄。浩浩荡荡的车马碾过泥泞官道,发出沉闷的声响。 南郡王没有乘车。他执意在雨中打马缓行,目光沉沉地漫无边际,时不时瞟向囚车。 苏馀倚在木栅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周身都已湿透了。 成追远拉了拉身上的蓑衣,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看了我一路,难道是怕我化作厉鬼索命不成?”苏馀冷不丁开口,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沙哑的嗓音混着雨声传来。 成追远缰绳一紧,仿佛被人看破了心思一般。雨水沿着斗笠边缘流淌成一道水帘,模糊了对方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听见自己说道:“我只是好奇,世间为何会有你这样的人,偏偏要做些以卵击石的事。” 栅笼里铁链轻响,苏馀伸手抓住了木栅:“乳臭未干的稚子,你懂得什么?我当年流亡之时,只怕你还在娘胎里!” 成追远尚未开口,早有侍卫狠狠地往栅笼抽了一鞭。雨点越来越密集,道旁枯树在风中剧烈摇晃,混杂着苏馀挑衅的狂笑。 金尊玉贵的南郡王何曾受过这等辱骂,恨不得一刀劈了对方。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我阿姊留你性命,自有她道理。” 这话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苏馀仍大笑不止:“好一个自有道理!”他猛地前倾,挣得铁链哗啦作响,“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第489章 成追远眉眼落满了雨滴,令人战栗的凉意,让他想起成之染指尖碰触的余温。 他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望着苏馀。对方眼睛里毫无将死之人的恐惧,反而燃烧着赌徒押注时的狂热。 “我的血,从来都不会白流……”苏馀又恢复了方才慵懒的姿势,声音也显得缥缈,“自求多福罢,南郡王殿下。” 成追远手按着腰间佩刀,不知何时已出鞘三寸。雨滴打在刀刃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望着栅笼中气定神闲的囚徒,脑海中倏忽闪过一个念头。 这不是押解,是送葬。而他和苏馀,都是抬棺之人。 一行人抵达金陵时,城中弥漫着初冬的萧瑟。 囚车从朱雀大街驶过,道旁百姓指手画脚,毫不避讳地议论纷纷。苏馀仿佛对咒骂声充耳不闻,目光从围观人群之间飘过,望向不远处屋舍人家。 金陵,金陵。 时隔二十载,他终于回到了金陵。只是没想到,竟是以这般姿态。 太极殿香雾缭绕,金砖倒映着朝臣交头接耳的影子,如同低沉的潮水漫过。 苏馀被铁链缚着,歪歪扭扭地跪在地上。他衣衫越发褴褛,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锋锐的眸子从血污中亮起,直直刺向御座之上的皇帝。 “陛下,此贼聚众谋逆,勾结胡虏,按律当凌迟处死!” “逆党余孽,终是大患!” “请陛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朝臣奏议声此起彼伏,掠过成昭远耳畔。他从未见过如此桀骜的囚徒,对方眸中的恨意深可见骨,反而引得他勾唇一笑。 “阴沟里钻出来的逆贼,也敢冒充是魏国皇室之后?”成追远倾身向前,打量着苏馀的面容,道,“朕从未听说,苏氏一族还有什么硬骨头。” 苏馀勃然变色,“呸”地一声吐了口吐沫:“窃国大盗,好不知耻!你该到地底问问成肃,用了什么腌臜手段让魏帝低头!”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殿中将军已拔刀上前。成昭远抬手制止,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如此穷凶极恶之徒,却是少见,”他缓缓起身,素服垂落,嗓音也显得暗沉,“朕原本要把你千刀万剐,但如今,朕改主意了。” 侍中王贯忍不住开口:“陛下——” 成昭远打断他的话:“此人乃长公主遣送的贼首,倘若一杀了之,岂不是辜负了她一番苦心?” 大殿中霎时一静。众人都面面相觑,谁不知皇帝与长公主嫌隙已深,如今说这话,倒让人摸不着头脑。 成昭远一步步走下玉阶,停在苏馀面前。他拔出佩剑,剑锋在对方颈间游走,仿佛下一刻就要割断咽喉。 “死,太便宜你了,”他的笑容透着残忍的愉悦,“朕要你活着——以最卑贱的身份活着。” 苏馀死死盯着他:“我还以为是什么手段。比起那位长公主,你可差得远呢……” 成昭远指节发白,赫然转身时,脸上浮动着扭曲的阴影。他声音骤然拔高:“即日起,将苏馀黥面为奴,派去青溪宫扫洒。” 孟元策唇角抽动,听到殿中泛起一阵阵窃窃私语。 皇帝宠信独孤氏余孽,去岁便将人接出报恩寺。朝臣的谏书摞成小山高,皇帝反而变本加厉,近来又堂而皇之地把她安置到别宫,隔三岔五便前去厮混。 如今让苏馀供佞媚指使,分明是存心折辱,好让他生不如死。 内侍手持烧红的烙铁上前,暗红的火光让众人心头一颤。 苏馀被兵卫紧紧按住,烙铁逼近时,他忽然抬眼,望向高高在上的皇帝,喉咙里溢出一串冷笑:“今日留我一命,将来莫要后悔。” 烙铁按下的瞬间,皮肉烧焦的气味在大殿弥漫。苏馀浑身绷紧了,却没有发出一声痛呼。豆大的汗珠沿着他额角滚落,混着斑驳的血水滴在金砖上。 群臣一时间噤若寒蝉。 成昭远满意地欣赏着他的痛苦,唇齿之间滚出两个字:“蝼蚁。” 苏馀被侍卫拖出殿外时,最后回望了一眼,成昭远也正盯着他。冬阳凌冽,寒风萧瑟,他舔了舔流到唇边的血珠,留给对方苍凉满怀的大笑。 ———— 含章殿里炭盆烧得旺,珠帘翠幕间暖融融一片。 苏裁锦将小皇子哄睡,沉默了许久,问道:“陛下当真……让他黥面为奴?” 傅姆刘氏低着头跪在地上,声音都有些颤抖:“回殿下,看到的人都说,拖走时整张脸都被血糊满了……” 银霜炭毕剥作响,看不见火星,却好似在心头烙了一个洞。 苏裁锦怔怔地攥紧了手中锦帕。她想起许多年以前,那位梁公在彭城遇刺,消息传回金陵时,她父亲缄默良久,其后很长一段时间,总是反反复复念叨着“苏馀”二字。 尽管彼时的朝廷从未承认苏馀的身份,但是她知道,他确是濮阳王之子,她素未谋面的旁支亲眷。 刘氏看到皇后从座中起身,瘦弱的身子仿佛在颤抖。她不由得膝行上前:“殿下!” “备辇,”苏裁锦脸色发白,吩咐道,“去正福殿。” 夜色已深了,正福殿仍旧灯火通明,北风从窗隙渗入丝丝寒意。 苏裁锦披着白狐裘,低眸跪坐在御案旁,素手纤纤,为皇帝添了新香。 成昭远斜倚软榻,手中把玩着鎏金银香囊,目光落在皇后微微泛红的指尖上。他轻唤一声,道:“你身子不好,这么晚了,不该熬夜。” “陛下,”苏裁锦抿了抿唇,踌躇良久终于开了口,“妾听闻,贼首苏馀被贬为奴婢。” 成昭远动作一顿,将香囊扔到几案上,“啪嗒”一声轻响。 “皇后倒是关心他。”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 苏裁锦抬眸,烛光映着她苍白的脸:“毕竟是苏氏血脉,求陛下开恩。” “朕已经开恩了,”成昭远直起身子,触到她冰凉的手腕,“若不是顾念皇后,朕早该将他凌迟处死。” 苏裁锦哀哀望着他:“陛下,妾从未求过什么——” 成昭远捧起她的脸,手指抚过她几欲落泪的眼角,淡淡道:“你要什么朕都能答应,除了这件事。” 殿中陷入了沉寂,只听得铜漏滴答作响。 苏裁锦看不清对方深沉的眉眼,却冷不丁想起宫中近来的传言。皇帝常去青溪宫探望前朝的婉婕妤,甚至亲自过问她的饮食起居。 她仍有不甘,一丝泪花从眸中闪过:“士可杀,不可辱……” 成昭远手上用了力,语气骤然间冷了下来:“后宫不得干政,皇后忘记了?” 苏裁锦身子一僵,艰难地别过脸去,避开了皇帝的手掌。她缓缓起身,灯烛猛地抖了抖:“是妾僭越了。” 成昭远没有抬头,只是道:“夜深了,回去歇着罢。” 脚步声渐远,他独自坐在殿中,瞥见皇后临走前遗落的锦帕。探身拾起时,看到那上面绣了一对鸳鸯。 他盯了良久,将帕子收进怀中。 ———— 青溪宫。 银杏叶落了一地,金灿灿铺满石阶。苏馀在院中劈柴,整个身子全凭一条腿撑着,斧头抡起时止不住发颤。手腕被铁链磨得皮开肉绽,血水滴滴答答地落下,在地上洇开一片暗红。 监厨丰德抱臂站在一旁,时不时踢一脚散落的木柴:“真是个废物!没吃饭吗?就这点力气!” 苏馀只是不答话,引得他火大。 “中贵人……”小宫女拎着个食盒上前,低声道,“皇后派人送了点心来。” 苏馀听见了,不由得抬头。 “看什么看!”丰德把眼一瞪,眼珠转了转,又笑了起来。他掀开盒盖,啧了一声,一把抓起点心砸在苏馀脸上:“腌臜的叛贼!宫里的东西,你也配吃?” 碎屑沾了满脸,苏馀连眼皮也不抬了,旁若无人地继续劈柴。 丰德大怒,抄起木棍狠狠抽在他背上:“狗东西!还当你是谁?” 木棍咔嚓一声断裂,惊得院中鸟雀呼啦啦飞散。苏馀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强忍着咽下喉间腥甜,扯出了一丝笑容:“打得好。这一棍,我记下了。” “瞧他那样子,还以为自己能呼风唤雨呢。”几个小宫女躲在廊下嗤笑,故意扬起了声音,“脸上烙了字却不长记性,如今可是连条野狗都不如!” 苏馀恍若未闻,钝斧一声声劈下,如同砍在什么人的头骨上。 丰德听得一颤,骂骂咧咧地走了。 高墙外传来悠悠钟声,似乎是台城方位。苏馀终于抬起头,眸中闪过一道厉色。 第438章 繁秾 日色晴好,霜冷风清。 显阳殿外佛堂里,檀香袅袅,唱诵低回。容楚楚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低眉垂首。 虽名为太妃,她不过三十余岁,只是近年来憔悴得厉害,往昔的妍丽容颜日渐枯萎,如同窗外被风霜侵蚀的花枝。 第490章 “当——” 祈福的钟声在寂静的宫苑中荡开,余音绵长,惊起庭中金桂上栖息的寒鸦。 容楚楚闭目数着钟声,方寸之间也仿佛空空荡荡。 她的麒麟死去的第六年,却好似一生漫长。 “于心纷扰,悲喜难渡。”太皇太后老迈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布满皱纹的手颤巍巍拉住容楚楚。 容楚楚眉睫微动,并未睁眼。 太皇太后叹息一声,她近来老病缠身,身子稍稍好一些,总要到佛前祈福。她的路已经接近尾声,还有许多人许多事,在心中牵挂。 她将一串多伽罗佛珠戴在容楚楚腕上,絮絮道:“如今三年之丧已过,我只盼五郎早日成婚。散骑省萧侍郎的阿妹,前些日子我见了,是个讨喜的孩子,又这般家世,五郎定然会喜欢。将来若有了子嗣,过继给三郎也好。” 佛珠沉甸甸地泛着幽香,在腕间温润如玉。容楚楚终于睁开眼,望着眼前枯瘦的老人。 她是该含泪谢恩的,可一滴泪都没掉。 京兆王的香火自不会就此断绝,可她的亲生骨肉,再也回不来了。 回到寝殿时日影西斜,幽深的回廊也显得暗沉。宫人推开厚重的门扉,殿中传来一道嘹亮的声音。 “太妃回来了!” 挂在窗边的鹦鹉扑棱着翅膀叫道。它原本是高祖所赠,羽毛鲜亮,活泼好动,终日寂寥的寝殿平添了几分生机。 容楚楚走到鸟架前,抚摸着鹦鹉的头顶,道:“今日可有人来?” “麒麟!麒麟!”鹦鹉尖声叫道。 容楚楚的手僵在半空。这是她教它说的第一个词,也是她此生最大的痛。 “嘘……“她轻声哄着,从腕间取下太皇太后给的佛珠,“你看,这是太皇太后的赏赐。” 鹦鹉歪着头,黑豆般的眼睛盯着佛珠,又叫道:“太皇太后!太皇太后!” 容楚楚正与它闲话,宫人轻手轻脚地上前,禀报道:“散骑省萧侍郎求见,说是来送佛经的。” 耳畔的鹦鹉仍在大吵大叫,容楚楚缓缓转身,摩挲着手中佛珠,沉默了一瞬。 “进来罢。” 殿门轻启,寒风卷入。萧群玉手捧藏经盒入内,步履轻得几乎无声。她向太妃行了一礼,眼角余光扫过殿中侍奉的宫人。 容楚楚会意,抬手屏退左右。 待殿门合拢,萧群玉上前,将经盒置于案上,开口时声音极轻:“长公主在长安之时,寻得本愿经一部,说是最宜超度亡灵,因此特意送给太妃。” 容楚楚掀开盒盖,里面整齐码放的经卷上,赫然是一封泛黄的信函。她不由得抬眸,看了萧群玉一眼。 萧群玉垂眸不语。 容楚楚将信函取出,借着暗淡的天光拆开,纸上的字迹入目,竟无比熟悉。 既入关中,无令东还。 她瞳孔骤然张大。 萧群玉低声说道:“这是在京兆太守府发现的。收信的那个人,是从前的宁朔将军,沈星桥。” 殿中沉默了片刻,鹦鹉突然飞落在案头,学舌道:“沈星桥!沈星桥!沈星桥!” 容楚楚盯着纸上铁画银钩般的字迹,倏忽想起乾宁年间在东府家塾,年少的成襄远总是羡慕长兄写得一手好字,背地里不知下了多少功夫,她又亲自为儿子添了多少灯油。 然而他终究没有练成长兄的那一手字。 她缓缓抬头,似是喃喃:“是他,果然是他……” 窗外的落叶拍打着窗棂,如同从长安冬夜中呼啸而来。 萧群玉开口,打破了满室荒凉:“过几日,南郡王府有个唤作桃枝的丫鬟,要入宫求见皇后。宫禁森严,她没有门籍,劳烦太妃相助。” 说罢,她躬身一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容楚楚一人。她枯坐案前,在潮水般漫过殿宇的暮色中,终于落下尘封经年的第一颗泪滴。 泪珠砸在佛珠上,鹦鹉惊觉主人正颤抖不已,眼底恨意如刀光凛冽。它扑棱棱飞回窗前的鸟架,安静地随她一同沉默。 宫人进殿燃灯时,发现容太妃还在一动不动地坐着。因今日随太皇太后礼佛,她整日水米未进,近侍宫人呈上羹汤,她只是瞥了一眼,挥手让人撤下。 宫人尚未离去,又被太妃唤住。 “我有个女侄,姓李氏,名繁秾,早年间失落,如今有了音讯。过几日,让她进宫来。” 宫人领命,不经意间抬头时,恍惚觉得太妃的眼神,像极了那位太平长公主。 ———— 这几日风刮得紧,除了向太皇太后问安,苏裁锦鲜少迈出含章殿。小皇子正是顽皮的年纪,她每日看他与宫人玩闹,乐此不疲。 望着年幼的成朗在眼前跑来跑去,她有时不由自主地失神,冷不丁想起业已夭折的阿弟。 苏承祜像成朗这么大的时候,苏裁锦时常在显阳殿逗他嬉戏。那孩子极为早慧,两岁便能背诗书,宫中内外见了都啧啧称奇。 只可惜,天不假年。 “阿母?”成朗仰头看着她,乌黑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苏裁锦勉强笑笑,正要开口时,忽听殿外传来说话声。瞥见通传的宫人进殿,她眉头微蹙:“不是说了不见客?” 宫人将名帖呈上,道:“是容太妃的女侄,奉太妃之命送了抄经来。” 李繁秾。 苏裁锦盯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犹豫了一瞬,道:“让她进来罢。” 珠帘掀起,一个荆钗布裙的年轻女子缓步入内。那女子抬头刹那,苏裁锦不由得怔住。 这人好生眼熟……像是从前她阿妹身边的侍女桃枝。 她盯着对方行礼的熟练姿态,心中越发惊疑不定,于是吩咐宫人将小皇子带到偏殿,殿中侍奉的也尽数打发了。 面前的少女跪地不起,险些忍不住抽噎。 苏裁锦难掩诧异:“怎会是你?” 外间传来往来走动声,桃枝高声道:“容太妃新抄了几卷佛经,特地命奴给殿下送来。” 她从经卷夹层抽出一方褪色的锦帕,呈给苏裁锦。帕角绣着歪歪扭扭的兰花,正是苏兰猗幼时的针线。 苏裁锦一时惘然。唯一的阿妹,已经年未见。她压低了声音,道:“桃枝,我母亲和阿妹出家,你可还在她们身边?” 桃枝含泪道:“殿下,清河公主并未出家,也并未与王妃在一处。” “她人在何处?”苏裁锦禁不住攥紧了锦帕。 桃枝拼命摇头,几乎哽咽道:“去岁正旦元会时,清河公主扮作宫人想混进宫见殿下,被守军拦在玄武门下。若不是谢家郎君救她,她已经被乱箭射死!” “你……”苏裁锦颤抖着起身,失手打翻了案头茶盏,苏兰猗的锦帕登时浸湿。她面无血色,道:“不会的,阿妹要见我,怎会被拦下……” “因为皇帝不想让她入宫,不想让殿下知晓真相!”桃枝膝行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殿下,魏王并非暴病而亡。清河公主冒死入宫,就是为了告诉殿下,他是被人害死的!” 她的声音急切而惶急,刻意压低了,被呼啸的风声淹没。 苏裁锦愕然无语,望着桃枝翕动的嘴唇,仿佛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湿透的锦帕蜿蜒成宫墙的形状,她恍惚触碰到那年苏兰猗及笄礼时,九翚四凤冠落地的震颤。袅袅甜香混进碎落满地的哀鸣,仿佛是什么人在喊她“阿姊”。 窗棂透出的光斑映在彩绘漆屏上,刺眼的《女诫》墨迹间骤然浮现出魏王临终前痛苦的神情,通通掩埋在混沌之中。 极远处传来孩童的哭声,苏裁锦如梦初醒,被眼前昏黄的暮色晃了眼。桃枝早已离去,唯独针脚歪扭的帕子留在案头,被冷风吹得微微颤动。 外间嘈杂的人语,是傅姆在安抚小皇子。珠帘哗啦啦乱响,她看到成朗向她扑来,缠着她要让她陪他玩。 苏裁锦怔怔地低头,看着孩子与皇帝如出一辙的眉眼,突然胃里一阵翻涌,“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宫人都大惊失色。苏裁锦只是摆摆手,抬手拭去唇边的血迹。手中的锦帕沾了血渍,如红梅映雪,鲜艳得刺目。 “陛下……”她对着惊慌的孩子呢喃,那声音好似叹息。 含章殿一连数日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唯有小皇子仍不知疲倦地叫喊,刺耳得像一枚石锥在地上刮擦。 苏裁锦坐在妆台前,指尖摩挲着一支金步摇。这是大婚时皇帝亲手为她簪上的,那时候他还只是梁公世子而已。 烛火摇曳,铜镜里映出她憔悴的容颜,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 她已经三日未曾安眠了。 每当闭上眼,父亲死不瞑目的面容,阿妹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有母亲伴着青灯古佛的悲寂眉眼,便如走马灯般在黑暗中轮转。 “殿下……”宫人捧着安神汤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道,“圣上今日去青溪宫,至今未归。” 第491章 茶汤映出皇后微微扭曲的倒影。她突然抬手,将汤盏狠狠打翻在地。 宫人大气不敢喘一口,赶忙收拾地上的残渣和碎片,苏裁锦便静静地坐在那里盯着她们,盯得人胆战心惊。含章殿的灯火亮了一整夜,她彻夜未眠。 第二日直到日上三竿,派出的宫人才回禀皇帝归来。 苏裁锦从座中起身,脚下一踉跄,手掌被步摇刺破。她攥着染血的步摇,一步一步走向正福殿。 成昭远正在软榻上打盹,闻声抬头,露出一双略带疲惫却依旧锐利的眼睛。 “皇后何事?”他问道。 苏裁锦长跪不起,广袖掩映下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妾听闻独孤氏道行精深,想去青溪宫卜算一卦。” 成昭远缓缓从榻上坐起,上下打量着她:“你有何未解之事?” “自家父亡故,妾夜夜难寐,想求个解脱。”苏裁锦抬头望着他,试图从对方眉眼间窥见一丝缝隙。 成昭远面不改色,手指在案上轻叩,敲出沉闷的节奏。良久,他摇头:“朕不准。” “为何?”苏裁锦起身上前,香雾缭绕间,她指着自己心口,道,“陛下为何对妾如此吝啬?” 成昭远猛地站起来,一把攥住她手腕:“朕难道不知道,你想去见的那个人,是苏馀?” 他的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苏裁锦怔怔地疼得眼眶发红,却笑得苦涩:“陛下将人玩弄于股掌,当真以为自己无所不知?” 成昭远神色变了变,冷不丁将手松开:“这件事,不必再提。” 苏裁锦望着腕上淤青,禁不住低笑出声。她松开了手中的金步摇,“哗啦”一声轻响,只余下轻轻摇晃的璀璨寒芒。 成昭远背过身去,遮住了所有神情。 第439章 旧梦 孟冬十月,北风徘徊,道路隆寒。 天色大明,早朝已近尾声。 太常袁放之跪在太极殿中,捧着玉笏的手止不住颤抖:“陛下,太史曹夜观天文,有荧惑守南斗之象。此乃大凶之兆,臣不敢隐瞒,望陛下虔心禳解,保佑朝廷无事。” “哦?”成昭远斜倚凭几,似有些漫不经心,“是何等大凶之兆?” 袁放之犹豫了好一阵,支吾道:“荧惑守南斗——有内变。” 大殿中骤然死寂。百官公卿低着头,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只听得铜漏突兀地滴答作响。 成昭远沉默了一瞬,冷不丁大笑起来,厉声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竟在此妖言惑众!” 他猛地起身,广袖扫翻了案上茶盏。滚落的脆响尖锐刺耳,众人都一动不敢动。 “太常真是糊涂了。再让朕听到这等胡言,绝不轻饶!” 袁放之唯唯诺诺地退后,上首的皇帝已拂袖而去,只留下群臣在殿中面面相觑。 孟元策转身之时,目光与周士显一触即分。两人沉默地步出大殿,周士显突然开口:“天象所示,不得不防。” 孟元策摇了摇头,倏忽想起数月前长子从洛阳带回的答复。他看了周士显一眼,幽幽道:“周公稍安勿躁。纵然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你我。” 北风呼啸而过,将二人紫袍吹起,又裹着枯叶,呼啦啦漫卷天际。 连日风霜让含章殿上下泛着冷气。 苏裁锦枯坐案前,指尖摩挲着小妹留下的旧帕。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一双红肿的眼。 风中飘来廊下宫人的窃窃私语。 “这几日天象有异,早朝时太常说……” “小心点,别说了!” “怕什么?说什么荧惑犯斗,本就是——” “本就是什么?” 殿门悄无声息地洞开,皇后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声音冷得像冰凌。 宫人都吓得跪伏在地,瑟瑟发抖,说不出话。 苏裁锦望着灰蒙蒙的天,忽然笑了笑:“不错,天象有异,未尝不是报应。” 她步出殿门,留下一个个宫人面如土色。 显阳殿外的百年金桂在风中萧瑟,沙沙轻响与移栽东宫的那株差池相仿。 苏裁锦在树下驻足,静静地一声叹息。 太皇太后的佛堂永远燃着浓郁的檀香。苏裁锦跪在蒲团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仿佛这样就能止住心头翻涌的诸般滋味。 “好孩子,寻常夫妇谁没有红脸的时候?皇帝哪里惹了你,告诉我,我去教训他,”太皇太后抚摸着她的乌发,道,“你父亲在天有灵,也不愿看到你这般。” 苏裁锦咬紧牙关,不敢抬头。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质问对方是否知道真相,更怕世间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妾只是不明白,”她最终只是低声道,“佛家讲因果,难道妾前生当真犯下了什么冤孽……” 太皇太后枯瘦的手顿了顿,她一时默然。 珠帘轻响,宫人通禀时,容楚楚缓步而入,腕间佛珠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皇后殿下也在这里。”她向苏裁锦一礼,抬眸之际的眼神深沉似水。 苏裁锦呼吸一滞。她阿妹身边的宫女桃枝,莫名其妙便成了容太妃女侄,她是断断难以相信的。 倘若这一切都是有意为之,这位容太妃,又对苏氏的秘辛知晓多少? 容楚楚恍若不察,平静地跪在佛前。太皇太后与她闲话一番,便有些乏了,径自回殿中歇息。 佛堂里只余下二人。苏裁锦盯着容楚楚手中的佛珠,听得窗外枯枝被寒风吹得簌簌作响,犹如亡魂的低语。 “太妃……”容楚楚近侍宫人入内,悄无声息地跪在她身后,声音压得极低,却刚好能让苏裁锦听清。 “青溪宫那个叛贼,右腿的伤口已经化脓,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苏裁锦微微张大了眼睛,瞥见容太妃拨动佛珠的手突然一顿。 容楚楚缓缓抬头,望向佛龛中那尊鎏金佛像。 “善恶报应,如影随形,”她起身上香,似是无意道,“今生造的孽,迟早要偿还。” 苏裁锦指尖掐进掌心,不敢细思她话中深意。 容楚楚静静地闭目捻珠,继续道:“可惜这世上,太多人戴着枷锁,却连钥匙在谁手里都不知道。” 苏裁锦诧异地看着她。 这位容太妃……在暗示什么? 佛前香雾模糊了对方的眉眼,那人只是淡淡道:“锁住青溪宫那只困兽的,不过是帝王腰间一把小小的钥匙。” 苏裁锦心如擂鼓,险些要张口追问。她惊觉眼前的太妃或许并不是印象中那般不问世事,对方知道的,远远比她多。 但她不敢问。 容楚楚转过身来,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苏裁锦从未留意过对方的眼眸,如今第一次发现,那一泓深潭里泛出的微光,是她不曾见过的陌生模样。 “太妃。”她轻声一唤,又不知从何问起。 容楚楚似是一笑,留给她一个浓云惨淡的背影。 苏裁锦孤零零站在佛前,佛祖低眉含笑,俯视众生。她从佛祖脸上看到了一丝悲悯,心头突然如针扎般疼痛。 饶是她金枝玉叶,原来也要承受这一份怜悯。 她没有乘辇,一路走回了含章殿,前脚刚进门,成朗便扑上来抱住她,一声一声地喊着“阿母”。 苏裁锦鼻尖酸涩,身后的天光摇曳,映得她面容半明半暗。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成朗的头顶,年幼的孩童并未发觉母亲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殿下,圣上命人送来了安神汤。”近侍宫人轻手轻脚地进来,将一盏温热的汤药放在她面前。 苏裁锦瞥了一眼褐色的汤汁,嘴角不由得勾起一丝苦笑。她端起汤盏抿了一口,沉默了许久,道:“准备些圣上爱吃的点心,就说我身子好些,想请圣上来坐坐。” 宫人领命而去。 苏裁锦抱着成朗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那对母子的面容。成朗新奇地抓起妆奁中的珠钗,却听到母亲轻轻说道:“佛助,等你长大了,莫要辜负旁人的真心。否则,会遭报应的。” 成朗似懂非懂,只是挥舞着亮晶晶的首饰。苏裁锦摸了摸他的脸,吩咐乳母将皇子带到偏殿。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含章殿青砖地上凝着江水般的月光。 苏裁锦手持银剪,剪断了灯树上一截烛芯。火苗猛地窜高,在她眼中投下两簇跳动的红焰。 “殿下,圣上要到了。”宫人禀报道。 苏裁锦手中一颤。他居然真的来了,明明数日前他们还不欢而散。 殿门“吱呀”推开时,她正伏在案上假寐。寒风混着浅淡的香气袭来,成昭远轻轻按上她手背,凉意刺得她不由轻颤。 苏裁锦强迫自己抬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皇帝眼下泛着青黑,脸颊比上次见时越发嶙峋。 “陛下……”她作势要起,却被他按回坐榻。 成昭远略一迟疑,伸手抚过她唇角:“身子好些了?” 第492章 “本就是寻常风寒罢了。”苏裁锦偏头轻咳,瞥见对方腰间蹀躞带上悬着许多物事。 当真有一枚铜钥,约莫两三寸长,齿形如犬牙交错,在灯下泛着幽微的金光。 倘若容太妃所言不差,这枚钥匙能打开一个她不敢细思的结局。 成昭远从身后取出锦盒,里面是一株支大芦长的老参。他勾了勾唇,道:“这是东夷不久前进贡的红参,多补补身子。” 苏裁锦喉头一哽,垂首谢恩时,眸间涌上一股热意。 眼前这双送她礼物的手,不知沾满了多少人的鲜血。 “妾不值得陛下如此挂心。” “胡说,”成昭远似是一笑,轻轻捏住她下巴,眼中翻涌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你是朕的皇后。” 苏裁锦看见值夜的宫人悄无声息地退到门外,窗棂透出的月光,凝在成昭远眉梢,将他素日凌厉的轮廓镀得柔软。绦带垂落的窸窣声里,她听到窗外北风卷着枯枝拍打窗纱,仿佛在催促什么。 浓云闭月,清光如潮水般退却。成昭远在榻上昏睡过去,苏裁锦盯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去解榻侧的蹀躞带。 铜钥滑落锦褥,发出一声轻响。 苏裁锦禁不住望向成昭远,对方仍一无所觉,平静的睡颜显出几分难能的温顺。 “为何如此?”她无声诘问,摸出藏在连枝灯下的铜匣。匣中温热的蜡油几近凝固,她用力将铜钥按下。 曲曲折折的痕迹,如同她心头斑驳淋漓的伤口。 第二日一早,铜匣便送到容太妃手中。夜幕降临前,匣中已换成一枚新造的铜钥,静置于太妃案头。 容楚楚拿起铜钥,齿槽间还残存着细细的铜屑。 这不仅仅是一把钥匙,它是刺入仇人胸膛的一把刀。 “繁秾,”容楚楚没有抬头,声音也显得幽远,“三日后,皇帝必去青溪宫。” 跪在殿中的少女身形微动,沉默了许久,迟疑道:“当真?” 容楚楚勾起唇角,将钥匙放入匣中,低声道:“三日后,是他生母的祭日。他一定……会想见她的。” 桃枝不敢出声,悄悄抬眼时,瞥见上首的太妃眸光冷厉如刀。 “我有一些话,你记住。见到青溪宫那人,务必告诉他。” ———— 青溪宫。 柴房里,苏馀靠在柴堆上,地底的湿冷一阵又一阵翻腾。 右腿伤口已经溃烂得不成样子,沉重的铁链也将他手腕脚踝磨得血肉模糊,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盯着从门缝漏进来的一线月光。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闭上眼睛,听出那是个男子的脚步。 有个人从门缝中闪入,黑沉月色里,他看到眼前濒死的官奴缓缓睁开眼睛。 苏馀抬了抬眼皮,瞥见一张陌生的面孔,他从未在青溪宫见过。 “你是谁?”他问道,声音已沙哑无比。 “我是谁并不重要。”那男子开口,却听到对方一声冷笑。 “鬼鬼祟祟,连名姓都不敢说?” 那男子似乎想了想,道:“我叫张法护。” 苏馀歪了歪头,这名字太过寻常,如同眼前这个年轻人,让人一眼就忘。 张法护不敢耽搁,压低了声音,道:“三日后,皇帝要来青溪宫。往日他来时,都是让侍卫守在宫外……” 苏馀微不可察地哂笑:“那又如何?” 张法护从怀中取出一枚钥匙和一把匕首,一同推到他面前。 铁链哗啦作响,微光里伸出只枯瘦的手,却在碰到钥匙前迟疑地收回。 “这又是成昭远的新把戏?”苏馀冷冷道。 张法护不答,只是道:“想让他死的,不止你一人。” “我当真是你们的一把刀……”苏馀不由得失笑,笑声中满是苍凉,“凭什么?凭什么!” 寂寂寒夜中,唯有铁链铮铮作响。 张法护跪坐他面前,沉默了一瞬,低声道:“宫中有位贵人让我问阁下,可还记得当年琅邪王府的歌姬繁秾?” 苏馀身形一僵。 琅邪王,琅邪王…… 在他三十余年的人生中,所见所闻只有一位琅邪王,正是前朝末帝一母同胞的兄弟苏弘景。 那确是极为遥远的年岁,清泉茂树,急管繁弦,美艳歌姬临风吹笛,年少的自己站在高台之下仰望。 相府繁华,金陵富丽,那是他一生最美好的时日。 黑暗中响起牙齿打颤的声音。那只手再次伸出,这次颤抖得厉害:“她……还活着?” 张法护不答,以一种极为生硬的腔调,磕磕巴巴道:“踟蹰素质,婉娩灵娥。日照颜色,风牵绮罗。睹从绳之容楚楚,混如椎之髻峨峨……”(1) 苏馀喉结滚动,散落的月光洒在肩头,犹如二十多年前吟咏酣歌的春雪。像一场繁华旧梦,倏忽照亮了蹉跎惨淡的半生。 他一把抓过地上的钥匙和匕首,喃喃道:“似欲排君之难,匪惮陋容。如将报主之雠,无辞克已。”(2) 张法护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苏馀借着月光,用钥匙解开手脚的镣铐,又将匕首绑在断腿的夹板内侧。他无声一笑,继续蜷缩在柴堆,像条垂死的野狗。 巡夜的小厮提着灯笼照进来时,看到的仍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囚徒。 听得脚步声远去,苏馀睁开了眼睛。 今生一场大梦,也该结束了。 第440章 游猎 永宁二年冬十月,洛阳。 漏尽更深,寒夜寂寂。成之染睁开眼时,听闻外间隐约传来窸窣轻响。 她怔了一瞬,掀开锦被,小心翼翼越过枕边人,披衣走到了窗边。 窗纱透出一层淡薄的清光,才推开一道窄缝,冷风便卷着细雪扑面而来,落在睫毛上,顷刻化作一滴微凉的水珠。 今冬初雪,竟悄然而至。 成之染想起了东厢暖阁里的一双儿女,她数月前刚把他们从长安接到身边。徐长安只有六岁,平日里最是畏寒,昨日还嚷着不肯盖厚被,成洛宛倒是乖乖盖被,可毕竟年纪还小,睡熟了又一脚踢开。 她径自推门而出,廊下风刮得正紧,吹得她一个寒颤。 暖阁门缝里透出一线微光,依稀夹杂着孩童压低的笑声。 成之染微微蹙眉,侧耳细听,竟听到徐长安稚嫩的声音:“该我了!该我了!” “嘘——小声点!”成洛宛故作老成地提醒,“别让人听见!” 成之染唇角微扬,悄悄掀开窗缝朝里间望去。 屋子里烛火轻摇,隐约见两个孩子趴在毡毯上,徐长安煞有介事地掷骰子,成洛宛则托着下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本该守夜的侍女不仅没拦着,反而坐在一旁看他们玩耍,时不时抬头望风。 成之染心头蓦地一软,旋即又酸涩不已。 年幼时的她,也曾与那人嬉戏玩闹,正如眼前和世间千千万万寻常姊弟一般。记忆虽单薄,此刻却越发清晰,如同散落的飞雪,化作千万道银针,刺得她眼眸生疼。 可明日…… 明日是当年她向朱杳娘复仇之日,也将是她与成昭远恩怨终结之时。 成之染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她没有惊动孩子,只是轻轻合上窗,转身离去。 寝殿里仍旧黑漆漆一片。 徐崇朝不知何时已经坐起身,低沉的声音传来:“到何处去了?” 成之染脚步一顿,轻声道:“去看了练儿和鹊儿。” 徐崇朝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是笑了笑,朝她伸出手:“来。” 成之染走到近前,被对方一把拉入怀中。他的手掌宽厚而温热,一手紧紧扣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抚上她脸颊,拇指轻轻摩挲她微凉的眼角。 “你哭了?”徐崇朝低声问道。 成之染摇头,却被他轻轻托起下巴。 “我能看出来。” 成之染沉默片刻,终于轻轻闭上眼,将额头抵在他肩上。 “他们还没睡,在偷着玩呢,”她有些惘然,“笑得开心极了。” 徐崇朝抚摸着她的长发,没有说话。 成之染嗓音微哑,道:“我小时候……与桃符也曾这样。” 只是……如今却送他赴死。 徐崇朝收紧手臂,将她牢牢按进怀里。他的心跳声沉稳有力,一下一下撞击着她的耳膜。 “狸奴,”他轻唤她的小字,问道,“你后悔了吗?” 成之染在他怀中微微一颤。 后悔吗? 后悔做木偶背后的提线之人?后悔将旁人的伤痛化作利刃?还是后悔自己明明恨之入骨,却仍会因回忆而心软? 她没有回答,只是伸手环住他的腰,将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 ———— 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南郡王府书斋内,案头烛火终于燃尽。 成追远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金环。沉甸甸的凉意在指间萦绕不绝,如同清河公主出奔那一日,玄武门外铺天盖地的飞雪。 第493章 他轻轻摩挲着环上镶嵌的珍珠,目光投向跪在下首的婢女。 “再说说她在宫中的事,”成追远开口之时,声音已有些低哑,“她小时候……真的怕打雷?” “是……”桃枝低着头答道,“公主幼时每逢雷雨,总会躲在帷帐里,捂紧耳朵,直到雨停才肯出来。” 成追远唇角不自觉带了笑:“不像她长大后的性子。” 桃枝抿了抿唇,没有接话。 风声渐紧,落叶扑在窗棂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成追远忽而抬眸,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沉默了许久,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桃枝道:“是大雪。” “大雪……”成追远喃喃低语,眸中晦暗不明。他起身走到窗前,一把推开了窗子,寒风登时灌进来,吹散了满室暖意。 “天气肃清,只怕见不到雪了。” 桃枝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道:“是个游猎的好日子。” 成追远侧首看她,微微皱起了眉头:“游猎?” 桃枝垂眸道:“听说东郊有鹿群出没,殿下率帐下亲兵前往,必能满载而归。” 成追远闻言轻笑一声,然而笑意未散,又凝在颊边。他盯了对方片刻,道:“你……再说一遍。” 桃枝稳了稳心神,一字不差地重复一遍。 成追远不由得攥紧了手中金环。 逐鹿东郊,意欲何为? 熹光在桃枝脸上投下细碎的金影。成追远缓步上前,居高临下道:“你可知圣上今日要去往何处?” “奴不知……” 话音未落,一只修长的手按在她肩头,桃枝禁不住一颤。 成追远蹲在她面前,似乎笑了笑:“你跟在清河公主身边十年之久,也应该知道,她讨厌旁人欺瞒。” 他掌心温度透过衣衫传来,桃枝呼吸微滞,却仍强自镇定:“奴不敢欺瞒殿下。” “起来罢。”良久,成追远终于松了手,起身从搁架上取下一把弓,轻轻拨弄着弓弦。 桃枝讶然抬头。 “这是上个月西域进贡的,我还没用过,”成追远俯身将弓递给她,“既然你提议游猎,不如一试。” 桃枝迟疑地接过,跪直了身子:“东郊林深,殿下……务必小心。” 成追远看了她许久,轻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几分了然,最后化作一声叹息:“午时出发,你随我同去。下去歇息罢。”说罢他转身出门,跨过门槛时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道:“此行可有所获,总要亲眼看到才是。” 桃枝愣在原地,待回过神时,门外早已没了对方的身影。唯有手中那把弓映着朝阳,幽幽地散出冷光。 正午刚过,天色却显出几分颓唐。 天幕聚起了云翳,冬日如同一面蒙尘的铜镜,泛着冷淡的光晕。不远处传来几声鸦鸣,黑羽划过阴沉的天际,转眼便消失在宫墙之外。 成昭远立在廊下,面容比天色还暗淡三分。 他昨夜又梦见了生母朱杳娘,她披头散发站在血泊中,手中牵着个啼哭不止的幼童。 定睛一看时,却是幼年的自己。 “陛下,”内侍小心翼翼道,“时辰不早了……” 成昭远猛然回神,拉紧了狐裘领口,冷声道:“走。” 随行的侍卫到了青溪宫,默契地守在宫外。朱门闭合,将一切声息掩没其间。 暖阁里炭盆烧得正旺,独孤明月坐在蒲团上,不紧不慢地捻着玛瑙珠串。从窗棂泄入的微光,将她苍白的面颊映得半明半暗。 阁门吱呀一声洞开,她听到庭中寒风呜咽,似是亡魂低泣。 成昭远裹挟着寒风入内,如往日一般面沉似水。他在独孤明月对面落座,哑声道:“昨夜梦到了我的生母,有一事不决,想……再见她一面。” 独孤明月抬眸,声音如古井无波:“招魂,需以血为引。” 成昭远颔首,道:“无妨。” 独孤明月在阁中点燃七盏铜灯,摆成北斗形状。炭盆里烧起艾草,青烟袅袅升起,在二人之间萦绕不绝。她将一只陶碗推到成昭远面前,对方毫不犹豫地咬破指尖,将鲜血滴入碗中。 血珠落入碗底的瞬间,碗中清水如江涛翻涌。 “闭眼。”独孤明月道。 成昭远顺从地闭上眼睛,不多时,眉心传来一阵蜿蜒的凉意,是对方蘸着血水画了道符咒。 正凝神之际,四下不知不觉间静得出奇,融融暖意从周身退散,仿佛置身于冰窟之中。 成昭远再睁眼时,险些被白光刺痛双目。到处是白茫茫一片,远处有雪山起伏,勾连了旷野和天际。 浓雾里一人长身玉立,白衣胜雪,黑发如瀑,只是背对着他。 成昭远心头一震,禁不住上前两步,迟疑道:“阿姨?” 那人闻声回头,却是一张久违的脸。 “一别多年,阿兄可好?” 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眼前人风华绝代,如玉树临风。唇角浅淡的笑容,依旧残存着往昔的灿烂。 是他的三弟,那个只活在世人怀想中的京兆王。 成昭远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成襄远浑然不觉,缓缓朝他走过来,打量着他的眉眼:“阿兄脸色为何这样差?可是太累了?” 他依旧如当年那般坦率天真,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被谁害死的。 成昭远喉头滚动,半晌才挤出一句:“麒麟,别来无恙?” “我不是好好的么?”成襄远垂眸,露出了一丝苦笑,“只是有些寂寞,此地关山万里,举目无亲……”他顿了顿,转而问道,“家中祖母可还好?还有我阿姨、阿姊她们……” 他絮絮叨叨地问着,眼神清澈如初,寻不到一丝怨恨。可越是如此,成昭远胸口便越是剧痛。 “阿兄?阿兄为何不说话?”成襄远微微侧首看他,忽而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你哭了?” 成昭远这才惊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我……”他张口欲言,却猛地呛出一口血,污浊的猩红溅在雪地上,萧瑟得刺目惊心。 “阿兄!”成襄远赶忙扶住他,“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我、我去喊郎中——” “不必了!”成昭远一把抓住对方手腕,声音竟有些嘶哑,“麒麟,我——” 千言万语梗在他喉间,烈火焚烧般的愧疚痛彻心扉,却唯独没有后悔。他所能做的,只是徒劳而苍白地请求对方原谅。 可话未出口,幻境骤然破碎。 成昭远猛地睁眼,喉间仍泛着一股腥甜,仿佛方才令人窒息的痛楚还未散去。 暖阁内一片死寂,曲折北斗早已油尽灯枯,浓郁的香雾也尽数冷却。独孤明月不知何时已离去,唯有他一人独坐在暗影之中,指尖残留着幻象里的寒意。 成昭远麻木地抬手,摸到自己脸上未干的泪痕,耳畔凄厉的呜咽风声,好似成千上万把钝刀在头骨刮擦。他忍不住干呕起来,可除了一点苦水,什么也没吐出。 暗影中传来皇帝苍凉的笑声,他缓缓躺倒在地,闭上眼,任由泪水无声滑落。 第441章 登遐 天色昏沉,暖阁的门大敞着。 青溪宫的小宫女悄悄观望,发现皇帝倚在金柱下,脸上褪去了血色。 “陛下……可要传太医?”她跪在门外问道。 成昭远抬了抬眼皮,正要将她斥退,恍惚了一阵,声音嘶哑得可怕:“独孤娘子人在何处?” 小宫女伏在地上,道:“娘子到后园采花去了。” 阁中半晌没动静,她偷眼打量,却见皇帝直直地望着门外。 庭中有棵银杏树,叶子都要落光了,只余下灰扑扑的枝干在风中摇曳。 成昭远看见一道人影站在树下,手中提着的物事,像是颗滴血的头颅。 那颗头突然转过来,露出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有贼人……有贼人!”成昭远猛地直起身大喊。 小宫女吓了一跳,回头张望时,庭院里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没有。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哆哆嗦嗦道:“陛下……陛下,怎么会……” “不!”成昭远踉踉跄跄站起身,慌慌张张摸索着佩剑,却发现腰间空空如也。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想起来,出门时嫌它累赘,草草丢在了正福殿。 小宫女不知所措,忽而听到院外传来监厨丰德的声音,登时如蒙大赦。 “陛下,时辰不早,该进膳了。”丰德尖声通报道。 成昭远怔愣一瞬,却见丰德领着个杂役过来。那杂役将食案捧在面前,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手脚上的铁链随步伐哗啦作响。 “慢着。”成昭远盯着那人进了屋,突然开口道。 丰德行礼的动作一顿,额头渗出冷汗,袖中沉甸甸的金铤让他心头一坠。那是今早含章殿的内侍暗中塞给他的,他还从没收到过这么贵重的赏赐。 只是将这罪奴带到皇帝面前,毕竟也担了风险。若惹得皇帝不悦,免不得吃挂落。 第494章 那杂役却是淡然,躬身将食案呈上,径自道:“陛下万安,今日有新熬的莼羹……” “苏馀?”成昭远认出了他,登时暴怒,“朕未传膳,谁让你来的!” 苏馀迎着皇帝的视线缓缓抬头,霎那间眼中凶光毕露:“是阎罗王让我来的!” 寒光一闪,食案哐当落地,阁中响起一阵惊呼。 成昭远仓皇后退,竟被自己的衣摆绊倒,重重摔在金柱旁。苏馀的刀锋堪堪擦着他脖颈划过。 “救命啊!”小宫女尖叫着跑出阁外,丰德也吓得面无人色,他看到苏馀甩脱了手脚锁链,饿虎扑食般追着皇帝。 那锁链……一直好好的,怎么就开了! 苏馀又一刀劈来,成昭远拼命一滚,利刃只划破了小腿。鲜血喷涌而出,他一把抓起小几狠狠砸下,高呼道:“护驾!快护驾!” 苏馀一拳将小几击碎,望见成昭远惨白的脸。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君王,此刻如丧家之犬般往角落里钻,锦袍上沾满了灰尘和血迹。 锦衣玉食的贵公之子,如何敌得过喋血的亡命之徒。 “这一刀,为我苏氏宗庙!”苏馀扑上前揪住皇帝的衣领,禁不住冷笑起来。 刀光如电,血溅三尺。 ———— 岁末的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 通往青溪宫的长街上,成追远策马疾驰,身后跟着数百名锦帽貂裘的亲兵。雪花落在他眉睫,旋即融化成冰冷的水珠。他抬手抹去,指尖沾了雪水,寒意渗透血肉。 “殿下,前面就到了。”亲随低声提醒道。 成追远勒住缰绳,抬眼望去,倒吸了一口凉气。冷冽之气在胸口蔓延,擂鼓般的心跳显得越发清晰。 青溪宫门口早已被团团围住,刀戟林立的金甲之间,透着一股诡异的寂静。 “在外面守着,不要动。”成追远翻身下马,大步向宫门走去。 宫门守卫认出他,慌忙向里面报信。不多时二人风尘仆仆地赶来,正是左卫将军顾岳和右卫将军袁攸之。 成追远问道:“发生了何事?” “殿下!”顾岳直接奔过来跪倒,“殿下……一看便知!” 朱漆大门洞开,不远处隐约传来阵阵狂笑。沿路到处是全副武装的兵卫,靠近内院时,成追远看见几个受伤的甲士正在往外走,血水滴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斑驳的痕迹。 护军将军温四迟站在暖阁外,老迈的身躯被寒风吹得萧瑟。见到成追远来了,他险些老泪纵横。 成追远伸手推开阁门,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一面素淡的云屏下,静静地躺着成昭远的尸体,锦袍前襟已被血浸透,右手僵硬地伸出,仿佛想攥住什么。 苏馀握着刀,倒在他几步开外,颈间鲜血汩汩直流,整个身子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温四迟诸将神色大变:“他——他自杀了!” 成追远一动不动,冷静道:“去请尚书令和中书令。” 亲随领命飞奔而去,两位顾命大臣来得比预料中快了许多。虽知南郡王急召必有大事,两人进了门,仍不免大吃一惊。 周士显踉跄着去探皇帝鼻息,却只是徒劳。孟元策死死盯着刺客的尸体,看到那断腿,他想起来了,这是不久前被押解回京的叛乱贼首。 “苏馀……弑君。”成追远一字一顿道。 暖阁内陷入一片死寂,凉气沿着众人的脊背爬上,逼仄得如同坟茔。 周士显扑通跪在皇帝身旁,顿首道:“陛下!臣等不察,罪该万死!” 成追远移步越过血泊,在染血的蒲团前停住。七盏铜灯摆成的北斗形状已然残缺,他拾起散落在地的铜灯,吩咐道:“把那个装神弄鬼的佞人带来。” 兵士不多时押着独孤明月入内,她单薄的身形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扯碎。 “祸国妖姬,竟敢与逆贼合谋弑君,”成追远冷眼看她,道,“押下去,给我好好审。” “我没有,”独孤明月抬眸,眼神平静得令人心惊,“我没有害他。” 成追远冷笑一声:“你没有害他,为何他偏偏在此地遇刺?”他不由分说,下令道,“押下去。” 袁攸之嘴唇动了动,见顾岳一言不发,又把话咽回肚子里。他的心思,周士显一看便知。 成追远虽是皇帝之弟,中外军将领俱在,还轮不到他发号施令。然而青溪宫群龙无首,孟元策也只是袖手旁观,众人便索性缄口不语。 半晌,袁攸之劝道:“此地不宜久留,下官恳请送御驾回宫。” “事关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成追远看向温四迟,道,“温将军,封锁青溪宫,任何人不得出入。” 温四迟略一迟疑,沉吟道:“天就要黑了,圣上彻夜不归,只怕宫中会生疑。” 成追远尚未开口,顾岳突然道:“圣上彻夜不归,也不是头一回。下官以为倒也无妨。” “这……”袁攸之踌躇,摇头道,“终归瞒不住的!” “能瞒几日是几日,”成追远摩挲着腰间刀柄,道,“对外就说是奴仆造反,圣上受了轻伤,需静养旬日——孟公周公意下如何?” 他目光幽幽。孟元策和周士显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地上苏馀的面容已有些灰败,嘴唇诡异地往上翘,竟仿佛在笑。 两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周士显虽仍跪对着皇帝的尸体,话却是对成追远说的:“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成追远低垂着目光,遮蔽了眼底的神色,方寸之间反反复复回荡着长姊在洛阳说的话。 吾弟,当为尧舜。 雪越下越大,沙沙扑打着窗棂,北风吹得阁门吱呀作响。血腥混着荒凉的寒气,冲得人额头突突直跳。 温四迟颤颤巍巍地开口:“高祖遗训,以苏氏之子为储君。如今宫车晏驾,皇子当立。” “皇子还不到三岁。如此稚子,如何承重?”周士显沉吟。 成追远一言不发,任由窗外雪落之声填补满室沉默。 “依下官之见……”顾岳目光从众人之间扫过,躬身朝成追远一拜,“南郡王殿下于高祖诸子最为年长,德才兼备,当承大统。” 袁攸之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倏忽想起他原是成追远的荆州司马,也难怪如此应和。 只是这件事,他们谁说了都不算。 成追远背过身去,负手而立,道:“高祖之命,岂可违逆?” 阁中晦暗不明,众人的面容隐没于深影,寂寂地一言不发。 良久,孟元策望向成追远,打破了静默:“下官以为,不如请太平长公主回京,共商国是。” 众人仿佛松了一口气。 成追远缓缓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只是派何人相宜?” 孟元策不语,在场的众人,显然都不是合适人选。 周士显踌躇半晌,道:“不如……让散骑省萧侍郎前去。” 大雪纷飞,好似柳絮飘扬,覆满金陵的不尽长夜。雪落在江上,旋即如盐粒消融,随渔火明灭起伏。 朔风来处,雪幕渐疏。日升月落,云卷云舒。残雪渗入田垄,冰层下的河水汩汩东流,城郭轮廓浮现在晓色中。 洛阳北宫,天渊池畔,冬阳凛冽。 干涸的池畔,乌桕树枝桠刺向晴空,残留的几颗白籽在风中轻晃,犹如未化的雪簇。 成洛宛笑嘻嘻摘了乌桕果,将黑不溜秋的空壳扔给徐长安。徐长安不接,揣着小手,闷闷不乐的样子,任凭成洛宛怎么逗他,都兴致缺缺。 成之染见了,不由得意外,问道:“鹊儿,这是怎么了?” 徐长安扬起了小脸:“阿母,我们回家好不好?这里好冷啊,什么都没有。” “回家?”成之染蹲下身来,拍了拍他身上的落叶,道,“这里不就是我们的家?” “不是!”徐长安跺了跺脚,急切道,“家在金陵呢!有燕子,有春天,还有……”他卡住了,记忆里的粉墙黛瓦已经模糊成一片氤氲的水汽。 成之染扳过儿子肩膀,让他看树梢外更远的天空:“我们还要去长安,等春天来了,那里也有燕子。” 徐长安嘟起了嘴,好大不乐意。 成之染正要开口,月洞门外忽而传来脚步声。她起身朝门口望去,竟是徐崇朝和宗棠齐匆匆走来,手中还拿着信匣。 她呼吸一滞。 “殿下,河曲来信。”宗棠齐禀报。 成之染心头一空,这才发现掌心已渗出冷汗。她自嘲地笑笑,接过信笺,眸光不由得一顿。 晋主慕容颂卒于云中城,太子慕容癸即位。 落在纸页的日光变得扭曲刺目,她攥紧了信笺。 徐长安见她良久不语,忍不住拽她衣袖:“阿母……” 成之染一动不动。 成洛宛见她神情凝重,连忙拉了拉阿弟,两人你追我赶地跑远了。 第495章 “他是病死的?”成之染问道。 徐崇朝颔首:“听说是突发急症,暴病而亡。” 成之染沉默片刻,忽然觉得有些可笑。造化弄人,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雄主,竟如此仓皇地英年早逝。 “殿下,机不可失啊!”宗棠齐眼中燃着战意,“虏主新丧,军心涣散,此时出兵——” “不可。”成之染声音很轻,让对方的话断在喉咙里。 “为何?”宗棠齐难掩诧异。 成之染眸光一顿,缓缓道:“芮芮已撤兵,慕容虽丧主,但兵力未损。贸然出兵,未必能占得便宜。” “可——” “况且时值隆冬,天寒地冻,转输难继。” 宗棠齐心有不甘,却也无法反驳。他沉吟良久,摇头道:“不出兵倒也罢了,不过臣又想到一事。前些日子天象有异,正所谓荧惑犯斗,如今却应在北地。难道说天命在彼?” 成之染眸光微动,喃喃道:“天命……” 宗棠齐不由得看她。 “既是天命,岂是凡人能解?” 宗棠齐有些糊涂,也不好再说什么。他深深一揖,退了下去。 “天命……”成之染望着他的背影,唇角浮起一丝苦笑,“慕容颂,偏偏这个时候死。” 徐崇朝明白她的意思。慕容颂之死固然可以大做文章,可如今他们无暇旁顾,毕竟还有更重要的消息,或许已经在路上。 成之染一声叹息,转身之时又想起了什么,喟然道:“毕竟相识一场,过几日,我派人去云中城吊唁。” 徐崇朝略一沉吟:“只怕那位新国主,如今还记恨你呢。” 想起慕容癸从蒲坂城连夜北逃的模样,成之染似是一笑,道:“也该提醒他,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话音刚落,身后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殿下!”温潜止闯入园中,大喊道,“金陵来使!” 他闪入门中,露出一道窈窕的绯色身影。冰姿玉貌的女官抬首,眸光闪动,藏着经年未见的别情。 成之染远远望着她,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 “随我来。”她说道。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屋,温潜止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异,在门口探头探脑,被徐崇朝唤住。 温潜止试探道:“郎君,可是京中有变?” 徐崇朝不答,只是望着庭中风吹乌桕,卷起千里之外的漫天烟云。 半晌,温潜止听到他说道:“天,要变了。” 第442章 鼎革 二十余个日夜的煎熬,尚书上省朝堂内,连铜漏都似乎比往常慢了许多。 成追远立在檐下,碎雪扑面而来,大氅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却掩不住身后朝臣往来踱步的焦躁声响。 年迈的东郡王成雍强撑病体,坐在上首书案前,时不时咳嗽起来,打破满堂逼仄的死寂。 “明日又是大朝会,”孟元策凑近成追远低语,呼出的白气在胡须上凝结,“再不出来解释,只怕朝中要起疑。” 成追远心烦意乱。皇帝的死讯,他连太皇太后和皇后都还瞒着。太皇太后朝他念叨了几回,皇后反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再这样下去,迟早会露馅。 朝臣问疾的章奏还摊在案上,饶是孟元策勉力敷衍,也难免令人生疑。 成追远叹息一声,忽然瞥见崇礼门外有人飞奔而来。 众人如提线木偶般转头望去,那通传气喘吁吁地跪在阶下,道:“萧侍郎回来了!” 孟元策忍不住上前:“长公主人在何处?” 通传愣了愣,道:“不见长公主。” 成追远心下一沉,与孟元策对视一眼。身后传来成雍的声音:“让她来。” 风雪将萧群玉的身影吹得模糊。艳丽的绯袍结满冰霜,被朝堂内炭火烘烤,滴滴答答地流下水痕。 成追远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落在对方手捧的鎏金木匣上。那匣子不过一尺长,却压得堂中空气都凝滞了。 “太平没回来?”上首的成雍问道。 萧群玉跪呈木匣,道:“下官奉命前往洛阳,请长公主回京。因虏主新丧,关洛萧条,长公主不便离开,手书教命,令下官上呈朝廷。” 在这个关头,没人在乎慕容颂死活。 成追远站在原地,紧盯着孟元策亲手接过木匣,放到成雍案头。身后传来周士显压抑的呛咳声。 成雍的手止不住发抖。信笺展开的刹那,数道目光如箭矢般射来。他瞳孔骤然紧缩。 “孟公,你来念罢。”他说道。 孟元策捧起黄绢,恍惚间竟有些愣神,仿佛回到建武二年那个溽热的盛夏,惶惑的声息潮水般漫过延昌殿的金砖。 成追远望着他嘴唇翕动,从耳畔滚过的字句,被金狮香炉吐出的烟丝勾得变了形。众人的目光忽而转向他,像堂外的雪光一样耀眼。 他听到了。 “主少国疑,大臣不附,宜立长君。吾弟追远,克承高祖之业,而以皇子朗为嗣,归从高祖遗命,社稷之福也。” 成追远怔怔地退后两步,孟元策再说些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堂中许久复归于宁静,孟元策高举着回书扑通跪下:“臣请传太皇太后令,奉迎大驾。” 成雍颤颤巍巍地从座中起身,望着成追远,眸光闪动不已。两行浊泪从眼角滑下,他的声音已沙哑无比:“还不速速拟旨……” 金陵城响起八十一道丧钟,碾碎了寂寥雪幕。 百官公卿闻讯而来时,却见太极殿又一次垂落白幡。 成昭远灵柩停在殿中,金丝楠木棺椁泛着冷光,浮雕的金漆蟠龙仿佛要破棺而出。 南郡王跪在灵前,满身缟素被冷风吹得鼓荡不止。他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听见身后群臣踉跄脚步声,夹杂着窃窃私语。 “陛下啊——!”孟元策一声哀嚎,驱散了灵前纷乱。 众人看见尚书令扑向灵柩,怀中木匣“咣当”砸在地上。匣盖震开,一颗青黑头颅滚到吏部尚书王盘牟脚边,惊得他袖中笏板当啷落地。 “大行皇帝驾临青溪宫,遭逆贼苏馀及同党独孤氏合谋行刺,被人发现时已回天无力!”孟元策指向那颗头颅,嘶哑的嗓音在殿中回荡。 众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侍中王贯颤声道:“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至今已有二十余日。”孟元策道。 “那为何今日才——”王贯正要质问,余光瞥见灵前的南郡王,不由得卡了壳。 “国不可一日无君,”成雍被内侍搀扶着站在玉阶上,颤巍巍捧出诏书,“太皇太后懿旨在此。” 百官公卿闻言跪地,一时间无人敢抬头。 成雍的声音苍老而肃穆:“王室不造,天祸未悔。高祖创业弗永,弃世登遐。嗣帝慵惰荒嬉,民被兵燹,身遭横祸。奄不救疾,胤嗣未建。南郡王追远,明德茂亲,属当储嗣,宜奉祖宗,纂承大统。便速正大礼,以宁人神。” 殿角冷不丁传来幼童啼哭。众人抬头,看见晃动的垂帘之后,年幼的皇子被皇后紧搂着。 苏裁锦对上成追远视线,缓缓点头,满身缟素却纹丝不动。 成雍的尾音消散在呼啸北风中。 孟元策诸人转向成追远,齐刷刷重重叩首:“臣等……叩见陛下!” 如浪的跪拜声里,成追远缓缓起身,望向棺椁。 成昭远面容被擦洗干净,临死前的惊惧神色却无论如何挥之不去。他倏忽想起两年前从江陵归来,即位的新帝握住他的手,掌心传来的冰凉触感,与眼前血色散尽的面庞一般无二。 “众卿……平身。” 新帝的声音惊飞了殿外栖鸦,黑压压地飞向漠漠天穹。白幡冷不丁掀起,日光穿透云层射入殿中,将地上头颅照得越发狰狞,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哂笑。 宫门次第洞开,奔马四方疾驰,大行皇帝的哀讯和新帝即位的消息,随朔风一道横流大地。 朱雀大街上又飘起细碎的雪霰。贼首苏馀的尸体扔在街口,已经冻得发青,颈间碗口大的伤口凝着紫黑血污,失落的头颅高高悬挂在朱雀大航的长竿上。 成追远率百官公卿为先帝守灵。温四迟颤巍巍上前,禀报道:“陛下,苏馀已曝尸于市,枭首大航。那巫女该如何处置?” 成追远缓缓转身,步出太极殿。殿外跪满了披麻戴孝的官吏,众人之间裂开一道缝,披发跣足的巫女被按跪在地。她腕上珠串在扭送中扯断,五色斑斓的玛瑙珠子滚落一地。 “听说你死而复生?”成追远低垂着眼眸,赫然在对方抬头时陷入那一泓深潭。 那双映着雪光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 “肉体凡胎,如何死而复生?”独孤明月说话时,淡漠眉间不带有一丝波澜。 成追远皱了皱眉头,在他很小的时候,隐隐听说过这位独孤氏巫女的传闻。怪力乱神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第496章 “妖女祸国,罪该万死,”他开口下令,“斩首示众,与苏馀一道,挫骨扬灰。” 兵卫正要将人押走,独孤明月猛地咳嗽起来,一口鲜血染红了雪地。她盯着成追远,道:“妾实无罪过,倘若陛下要这条性命,妾只愿……再看一眼故乡。” 她的故乡在北地,千山万水,渺茫难寻。可是望着她的目光,成追远说不出拒绝的话,于是道:“带她上玄武门。” “谢陛下……”独孤明月喃喃。 左卫将军顾岳亲自押送她登上玄武门城楼,她双手被缚在身后,却仍挺直脊背,呼啸而过的北风撕扯着单薄的赭衣。 她看到了远处的湖泊和山峦,在视线尽头,是一片茫茫不尽的云天。 “将军,我的父兄都死在北方,关山万里,只怕寻不到我,”独孤明月仰起脸,声音像一缕轻烟,“我想请将军……帮我一个忙。” 顾岳道:“你待如何?” “让我站在最高处,唱一曲招魂调。将来魂灵飘荡,总要有人引路归乡。” 顾岳盯着她那双琉璃似的眼睛,里头映着迷离的天光。他晃了晃神,犹豫片刻,终于挥手:“解开她。” 兵卫割断绳索,独孤明月揉了揉腕上淤痕,一言不发地爬上墙垛。北风猎猎作响,吹得她衣摆翻飞,像一面魂幡。 “魂兮归来——”她展开双臂,低回的嗓音在风中呜咽,吐出缓慢而悠长的字句。 城下枯树上寒鸦扑棱棱飞起。 顾岳听不懂她在唱什么,一曲终了,却见独孤明月回眸一笑,倾身跃下城头。 他急急扑上前,只抓住一片撕裂的衣角。对方的身影如同折翼的孤雁,在众人惊呼声中急速飘落。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伸出双手,将她接住了。 独孤明月的死讯传到太极殿,成追远身形微动,淡淡道:“知道了。” 顾岳在心中暗叹,却没有再说什么。眼前的新帝有太多足以烦扰之事,区区一个独孤明月,实在是微不足道。 新帝辍朝十二日,待移驾太极东堂理政时,金陵又一场大雪。 成追远端坐御座,殿内的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他眉宇间寒意。 “陛下,百官联名请愿书已备妥,”孟元策呈上书奏,道,“太平长公主见了,自然知晓陛下拳拳之心。” 书奏展开竟有三尺余长,密密麻麻的花押钤印,压得人眼前沉甸甸的。 成追远指尖抚过纸上熟悉的名字,满朝文武,竟无一人缺席。他忽然想起白幡低垂的先帝灵前,那时的满殿重臣,可有一人真心为已死的君王落泪? “此去,务必将长公主请回。”他说道。 请愿书由吏部尚书王盘牟亲自送往洛阳。成追远送到宣阳门城楼,望着信使的车队踏碎琼瑶,消失在朱雀大街的尽头。 鹅毛般的雪片落在他厚重的大氅上,积了薄薄一层,又被他拂袖震落。 第443章 终曲 朔风漫卷尘沙掠过大河,在洛阳城大街小巷纵横呼啸。 国丧音讯传到河南,城中上下又泛起一片缟素,映着飘飘而落的白雪,苍茫茫漫无边际。 正逢朔州刺史岑汝生到洛阳述职,他有时暗中打量成之染,也会迟疑她是否为成昭远之死哀伤。 没有人见过她在人前流泪的模样,可那双眼睛里,又似乎藏着若有若无的波光。 案头茶汤冒出的热气,氤氲了太平长公主的神情。她倏忽问道:“荆玉……还是没有消息么?” 岑汝生眸光一顿。数年前成之染便写信问他,可曾有个唤作荆玉的小内侍,带着一个婴孩到岭北。他起初好奇,可时至今日,都没有那样的人来找他。 成之染似乎叹息一声,呷了一口茶汤。魏王唯一的子嗣,独孤明月的那个孩子,终究如泥牛入海,一去无踪。 岑汝生问道:“殿下为何又想起此事?” 成之染摇了摇头:“我昨夜梦到许多旧事,想起了一位故人。”她起身走到窗前,“人世更迭,命如草芥。或许,凡事都强求不得。” 岑汝生颔首:“人各有命。” 成之染望着窗外飘飘白雪,道:“郎君镇守边城,至今已有六年。可曾想过回雍州看看?” 他的祖父岑获嘉早已病逝长安,父亲袭爵做了新野郡公,是雍州刺史李尽尘治下的南阳太守,父子之间,暌违多年。 岑汝生眸中浮起一丝光亮,又摇了摇头:“如今虏主新丧,北境纷扰,臣若是离开太久,只恐生变。” “郎君,怕什么?”成之染笑了,“有我在。” 岑汝生略一迟疑,似乎在思考她话中之意。 “待来年开春,我要回长安。” “殿下……”岑汝生难掩诧异,“新帝即位,殿下何不回京?” 成之染唇角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唯有山水迢递,才能抚平人心之间的惊涛骇浪。 “阿母!”徐长安突然从屏风后钻出来,把两人吓了一跳。 成之染皱起了眉头:“鹊儿怎么在这里?阿母有要事……” 她招手要让随从将他带下去,徐长安却如泥鳅般钻到她身旁,小手攥着她素服下摆,道:“阿母,我也想回京。金陵花花绿绿的,哪里是洛阳能比!” 成之染动作一顿。她叹息一声,将儿子抱到膝头。 屋子里炭盆烧得太热,烘得人头晕。 “阿母,我们为什么不能回京?”徐长安抬头看着她,眼圈发红,“我想吃华林园的果子,还想在玄武湖上划船……” 成之染替他系紧了漏风撒气的领口,道:“可是这里更需要阿母。” 徐长安急得就要掉眼泪:“我要回京!我也需要阿母!” 成之染小声哄着他,见岑汝生在一旁摇头,只得无奈地笑笑。 岑汝生思忖着回雍州之事,忽而听堂外传来阵阵脚步声。 温潜止来报:“殿下,金陵来使。吏部尚书王盘牟奉旨前来。” 成之染将徐长安塞给随从,道:“快快有请。” 宫门外,王盘牟被女婿徐贺朝搀扶下车。他仰头而望,喃喃低语:“洛阳北宫……” 宫门洞开,徐崇朝带人在道旁相迎。徐贺朝看到长兄,一时间喜不自胜。王盘牟不敢怠慢,赶忙随众人入宫。 成之染一身素服立于殿外,犹如风雪中一枝寒梅。 王盘牟三步并作两步,扑通跪倒在她脚下。年近不惑的吏部尚书,在长公主面前痛哭流涕:“殿下,殿下啊!先帝天年不永,朝廷百废待兴,圣上日日夜夜北望垂泪,只待殿下还朝!” 成之染扶他起身,将人请到殿中就坐。王盘牟呈上百官请愿书,成之染读了,也只是叹息:“北境纷扰,慕容怀衅。我若是离开,只怕会重蹈覆辙。” “可殿下不归,圣上夜不能寐!”王盘牟拱手,道,“朝中上下翘首以盼,惟愿殿下回京辅政!”他瞥见徐崇朝一旁侍坐,又说道,“扬州刺史之职至今空缺,唯有中军将军足以担此大任啊……” 徐贺朝适时捧出个木匣。掀开时,铜印墨绶流光溢彩,正是徐崇朝当初在东府城用过的。 徐崇朝眸光一顿。他倏忽想起高祖在世时,亲手将印绶交给他的模样,那时高祖还拍着他肩膀说:“老夫宁有力,半子自成名。”(1) 他的目光从玺绶移开,望向门外。风飘细雪,模糊了所有视线。 “扬州要地,非高祖子孙不能居之。武陵王年岁渐长,可堪历练。”徐崇朝说道。 武陵王成思远,如今刚满十五岁。 王盘牟始料未及,手捻须髯思忖一番,道:“恕下官直言,将军生长于江南,根基亦在江南。父老相望,思之久矣。下官听闻令堂也颇为思念小郎君。” 徐崇朝陷入了沉默。 “四郎,”成之染开口,对徐贺朝道,“你侄儿昨夜梦到祖母了,带他回去尽孝罢。” 炭火哔剥作响,王盘牟瞳孔缩了缩,下意识去看徐崇朝,却见对方正轻叩几案,眸中晦暗不明。 徐贺朝难掩惊诧:“阿嫂……这……当真舍得?” 成之染似乎笑了笑:“洛阳苦寒,不如江南,鹊儿还小,受不得这些。” 王盘牟沉吟良久,道:“如此,也好。” 徐长安得知音讯,却没有意想中如愿以偿的欢喜。他拉着成之染的衣袖跟在身后,委屈得快要哭出来:“阿母当真不回去?只让我一个人回去?” “鹊儿不是想金陵了吗?祖母他们在金陵等你,”成之染摸了摸孩子的脸蛋,道,“你若是想阿母了,将来就去长安。” 徐长安哭得伤心,颈间银锁哗啦啦作响。成之染缓缓闭眼,抱紧了懵懂的孩子。 王盘牟一行离开洛阳时,雪霁天晴,风吹历历。成之染站在城头,抬手拭去眸中湿意,徐崇朝按在她肩头的手,正微微发颤。 徐贺朝频频回首,望见城头上兄嫂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与雉堞融为一体。而他身旁的徐长安闷闷不语,手中攥紧了北宫盛放的梅枝,怔怔地发呆。 第497章 一行人回到金陵,已过了新年。 新帝改年号为永安,这一年,正是永安元年。 徐长安掀开侧帘,望着朱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一搭没一搭地念叨着新帝的年号。那时候,他不会想到,这一念,便是三十年。 那时的皇帝,也不过十八#九岁,回想着当年高祖的模样,端端正正地坐在延昌殿批阅章奏。 藩邸旧将刘和意,已被他火速从荆州调回,出任领军将军,委以戎政。 成追远一早听到刘和意的大嗓门,让他进殿时,不由得疑惑:“这是怎么了?” 鬓发斑白的老将,神情颇有些一言难尽:“陛下,徐小郎君到了。” 成追远笔尖一顿,朱砂在纸上洇开一团红晕。他召人入内,料峭春风卷着雪粒扑进来,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王盘牟垂首进殿,徐贺朝牵着徐长安的手迈过门槛。徐长安的长命锁“叮当”响了一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脆。 “只带回了小郎君?”成追远的声音有些发涩。 王盘牟开口,漫漫长路上反复斟酌的词句,落在帝王耳中还带着古道风沙。徐贺朝跪地不语,将孩子往前送了送。 徐长安望着上首年轻的皇帝,怯生生地眨了眨眼睛。他出生之时,成追远远在荆州,待到成追远回京,却已是高祖驾崩,仓促之际寥寥数面,在他浅淡的记忆里实在算不得清晰。 对上那孩子茫然的目光,成追远忽然觉得胸口发闷。他当然明白,这是长姊在告诉他,她愿将骨肉送到他手中,只为了让他心安。 王盘牟亲手呈上一方檀木信匣,里面是成之染亲笔。 成追远拆信一看,清劲的字迹跃然纸上。 “五郎亲启:见字如晤。洛阳一别,山川如昨。前尘往事,已不可追。愿陛下以天下为重,吾当效卫霍,屏藩帝室。鹊儿性顽,望陛下念其年幼,多加照拂。” 信不长,成追远却反复读了许久,久到跪在下首的王盘牟忍不住抬头看他,刘和意也轻咳了一声,暗暗地催促。 “好……好……”成追远连说了两个“好”字,却不知是在说给谁听。他向徐长安招招手,幼童迟疑地走上前,被皇帝一把抱起。 成追远抱着他在殿中走动,道:“鹊儿还记得这里吗?” 延昌殿是旧时高祖居所,徐长安很小的时候,曾与兰陵王同伴帝侧。他依稀觉出熟悉,于是点了点头。 金鹤香薰吐出的轻烟氤氲成雾,成追远的眸光也变得缥缈:“我一人在此,实在孤单。鹊儿陪我,好不好?” 徐长安愣了愣神,隐约想起自己回京是为了陪伴祖母。他正要拒绝,瞥见徐贺朝拼命朝他使眼色,话到嘴边,生生变成了一个“好”字。 成追远大悦,吩咐道:“唤萧侍郎,朕要拟诏。” 散骑侍郎萧群玉执笔之时,瞥见皇帝端坐在案前,目光越过殿门,投向光华灿烂的一片云天。 “太平长公主,进号镇国太平长公主,增封十郡,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王盘牟抬头,皇帝的目光似要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个站在洛阳城头的身影。 “备九锡之礼。” 王盘牟变色,终于忍不住顿首:“陛下,九锡之礼……此谓太过!” 毕竟上一位加九锡的权臣,还是他们的高祖。 成追远摇了摇头,指尖摩挲着案头的信匣,檀木的香气早已淡去,却仍能嗅到一丝风沙的气息。 “高祖定天下,长主为前驱,何过之有?”他忽然起身,素服从王盘牟面前扫过,“再加一条,许自置官属,所辖荆雍梁益秦陇朔七州,三品以下可自行任免。” 王盘牟的话卡在喉咙里。满殿死寂中,唯有笔走龙蛇的沙沙声响。 成追远望着那方裂角的玉玺,声音低得只有徐长安能听到:“千山万水,永为屏藩。” ———— 尚书令孟元策奉命前往洛阳宣旨,河南已是仲春。冰消雪融的官道上,辚辚车马惊醒了蛰伏一冬的荒原。 一行人到了城下,才听闻成之染正在城西破虏垒点兵,不日将启程移镇长安。 孟元策风尘仆仆赶到破虏垒时,校场上旌旗猎猎,成千上万将士的枪戟上,新缀的红缨如烈焰翻卷。 成之染一身素服,在众人之中格外扎眼,望上去像面战旗插在将台上。 “臣等来迟了!”孟元策捧着诏书疾步上前。 成之染平静地望着他,唇边那抹笑极浅,如同初春的薄冰,仿佛被日光一照便要融化。 孟元策脚下一顿,二十年来的记忆又一次破土而出。金陵的风日都已消散了,岭南的雾露也显得邈远,数不清的故人面容,随一路烟尘长埋黄土。此刻洛阳的风掠过耳畔,正如当年收到由江州调京的音讯之时,吹尽心头郁郁之气的浩荡江风。 成之染眼角已有了细纹,可笑中神采未改,是他这些年来所见的最为坚定的存在。 “孟公,当心。”成之染扶住怔愣的宰臣。 孟元策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使命。 千军万马,铁甲铮然,齐刷刷跪地听旨,黑压压的军阵,如潮水般矮了下去。 成之染静静地听他宣读诏命,负手而立,广袖临风。 受诏不拜,是高祖临终前赐予她的尊荣,此时却比任何人都更像在俯视天下。 皇帝的恩赏并不仅限于此,他封徐崇朝为冯翊郡公,进号卫将军。 成之染平静地领受一切,待到徐崇朝领旨谢恩,诸军将士振臂高呼,铁甲相击,声震云霄。 孟元策一时喟然,这样的场景,他已许久未曾见到。 成之染微微颔首,笑意浅淡如远山薄雪。她侧首对孟元策道:“孟公远来辛苦,不妨随我到北邙看看。” 声音不高,却似一泓深水,将四周喧嚣无声隔开。 孟元策一怔,随她离了破虏垒,纵马疾驰,沿山径而上。越往上,风越烈,人声越远。 勒马高冈,四野苍茫,山河尽收眼底。 千古风光葬北邙。 成之染衣袍翻飞,指着山下泛绿的荒野津渡,道:“晋主答应在盟津互市。”她又往西指,“河曲一带,我已命人在军镇外屯田。” 这里将不再是尸骨垒成的险地,而成为行人络绎的商道。春风吹得身后的旌旗猎猎作响,仿佛无数英魂在九霄之下慷慨悲歌。 孟元策发现石缝里钻出嫩绿,星星点点地布满荒山。他正待细看,成之染忽而翻身下马。 “拿酒来。”她向身后伸手。 叶吉祥捧上陶碗,碗中的浊酒映着云天。 成之染将酒液缓缓倾洒在土中:“孟公,如今春光尚早,来日万里山河,终将如愿。” 江南吹来的东风,带着潮湿的暖意,穿过鹅黄的柳梢,掠过山峦,拂过河面,更远的山脊线上,已隐隐透出新绿。 表里山河,春光故道,风景正好。 【完】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