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艺术家》 第1章 [现代情感] 《大艺术家》作者:krantz【完结】 文案: 他们唱着宇宙曾经滚烫稠密,爆炸之后出现生命,尼安德特人发明工具,人类创造长城与金字塔的奇迹。 醋王老绅士&戏精女导演。 ———— 联动《大检察官》,徐翊白vs明澈,跋扈老流氓&暴躁野蔷薇。 内容标签:都市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业界精英 主角:李寒露,尹泽川配角:尹铮,郁言,孟瑶光 其它:明澈,徐翊白 一句话简介:“我会活着爱你。” 立意:珍爱生命。 第1章 这很难说是个普世意义上的吻。 密而急促的雨珠啪啪打在窗上,潮湿夜空皱成一团脏兮兮的、浸透水的棉花,倏忽摩擦出一道苍白闪电,劈开云层。 白光转瞬熄灭。俄而,李寒露在闷雷声中猛然睁开了眼。 酒店的双层玻璃窗将鞭笞一般清脆的落雨滤出沉闷压抑的声响,那声音太重,李寒露几乎要屏息凝神才能从中捕捉到身旁男人的呼吸。伸手往床下捞内衣前,李寒露争分夺秒地赏光瞄枕边人一眼——屋中昏暗,看不清脸;被子将将盖到胸口,锁骨反了一点微光,手臂和手指的骨骼很长,肌肉匀实得适合印刷在人体结构图上。 这天也能睡瓷实,大概算是天赋异禀。李寒露心里吐槽,匆匆穿上内衣,随着卡扣卡住,胸口忽然一凉。李寒露伸手囫囵一摸,又对着窗外看看。 手指尖上碧绿碧绿一道圆环,中间是个透明窟窿。 李寒露随手扔开。 昨晚戴的隐形眼镜。 在李寒露理解里,halloween比的就是特立独行标新立异,无论蜘蛛侠还是霸王龙都得有点信念感,跟演员一样。但昨晚的halloween party显然不遵循同一规则——白雪公主捧起苹果,兔女郎摇晃香槟熠熠闪光,玛丽莲·梦露媚眼如丝压住裙摆,雅典娜扔下长枪与盾牌,裸露长腿在舞池中摇曳徜徉。 李寒露差点忘了,业界大佬的熟人场里多得是女人来抱大腿,没人会把自己放进史前动物的臃肿躯壳。还好李寒露揣着同样的心思,这才没以被撕掉脸皮的小丑形象出场——磨了角的never full中除了散场时用以替换的t恤牛仔裤,还有几十份电影策划书塞得满满当当。 李寒露的扮相是维多利亚时期的吸血鬼。衣服是租的,裙撑和婚纱一样夸张,湖绿绸缎上铺满层层叠叠令人窒息的繁复蕾丝,甚至还配备了违反人体工学的束腰。李寒露对着镜子卷了两小时头发,用小刷子将蓝调正红从嘴角划至脸颊中央,再借了眼线液的黑混合,镜中呼之欲出一只癫狂而雍容的猫科动物。 翻糖蛋糕一般华丽的长裙丢弃在客厅,连带着裙撑与束腰。昨晚进入酒店房间后太过匆忙狂乱,也不知那脆弱的裙撑是否仍旧完好无损。李寒露头疼,琢磨着万一裙撑坏了得扣多少押金,脚尖踮住地毯正要起身,忽然一只有力手臂自身后在她腰间横拦。 李寒露猝不及防,被四脚朝天压回床上。黑暗模糊了吊顶上的复杂纹样,只有起伏结构在微弱雨光里留下利落线条。 有呼吸落在肩头,热的,男人的鼻尖抵住李寒露肩上的一小块皮肤,微微蹭了两下。 “guten morgen!” 李寒露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从容,毕竟一夜情后黑灯瞎火大半夜偷溜下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全世界谁没这么干过——然而一张嘴就迎来了混乱的语言系统。 李寒露许多年前学过几句德语,水平捉襟见肘,换算成英语大概就是how are you, fine thank you and you的程度,冒出一句德语的早上好纯属意外。 可能是昨晚的酒气没散。 尹泽川轻轻笑了一声,嗓音带着初醒的哑,像是堆积成山的枪炮中长出的一支玫瑰,听起来危险而温柔,“天还没亮。” 李寒露推推压在身上的沉重手臂,故意拧开视线,看向窗外暗沉沉的天,“那是因为下雨。” 手臂纹丝不动。“还早。再睡一会。” 起床时李寒露看过床头钟,凌晨四点多。南瓜马车过不了午夜,现在李寒露只想跑路。 “我早上要上班,得回去换衣服。” “晚点。我送你。” “不必了。” 尹泽川睁开眼睛,“露露。” 颈侧的一小片皮肤有点痒,李寒露觉得那是被尹泽川的目光烤的。李寒露再次扭头,在雨声中看向尹泽川的眼睛。 灰姑娘能够在舞会中跑掉的秘诀是,不要回头。李寒露花费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这个结论,而在得出这个结论之前,李寒露侧过脸,在尹泽川嘴唇上轻轻一吻。 光线晦暗,李寒露能捕捉到尹泽川瞳孔上的高光点,却难以看清他眼睛的轮廓。李寒露立刻后悔亲这么一下,她好像犯了一个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而吻会滋生愧疚,让她将自己的行为盖章为始乱终弃。 李寒露迅速跳下床。 尹泽川坐起来,被子潦草地搭在腰间,“留个联系方式。” 李寒露闻此回头,“好啊。给我一张名片。” 又一道闪电,窗外瞬间白光汹涌。李寒露轻微近视,100来度,日常不戴眼镜没什么大问题,此刻却觉得这个与自己相隔半个房间的男人面容模糊。 明明昨晚这张脸还清晰而深刻。 这并不是一场早有预谋的久别重逢,昨晚在群魔乱舞之中相遇纯属意外。璀璨灯光混杂酒精香气,在眼眶周围折射出晶莹如珠宝的六边形。香槟杯上印出鲜红唇印,李寒露抬眼以为自己喝多了有幻觉。 李寒露始终记得许多年前第一次看到尹泽川时的场景。尹泽川高出她太多,李寒露要努力仰头才能看见他在大笑,牙齿整齐洁白,眉眼弯出温和线条。岁月对这个男人格外宽和,以至于当李寒露隔着侍者托盘中的酒杯远远注目,竟然惊讶地发现对方的面容几乎分毫未变,如果非要在细微之处吹毛求疵——只有笑意在眼尾折出的褶皱可以证明这个男人确实不年轻了。 尹泽川身着简洁得体的黑色礼服,纯良无害的人类形象,手拿香槟,正与朋友谈笑。party是女人们争奇斗艳的场所,男人的数量只有女人的一半,且大多装束并不夸张。李寒露看他喝尽香槟,看他放下杯子,也看他指间从容转着一对核桃,翡翠扳指碧翠莹润。安妮·博林——李寒露确定脖子上那道长长豁口是砍头痕迹——将海洋装点在蓝色绸缎裙里,闪亮王冠如同爆炸的超新星,她弯腰咯咯笑着,凑到尹泽川身边说了什么。尹泽川微笑摇头。安妮·博林锲而不舍,提起裙摆想坐到尹泽川大腿上,被尹泽川身旁的朋友三言两语打发走。 李寒露脚下僵硬,再没挪动步子,然而每拿一杯酒时都在满怀期许地等待,像莽撞而没受过伤的少年渴盼未来。李寒露早已不再处于稚气的年岁,可乙醇刺激交感神经,心跳失控得仿佛正在兔子洞里急速下坠。 尹泽川始终没有注意到她。准确来说,尹泽川没注意过来来往往的任何女人,只心不在焉与几个男性朋友喝酒聊天——大多数人来这儿是为了搭人脉,他可能纯粹是为了找热闹。李寒露心中挫败,赌气想着或许尹泽川早已将她忘得干净,毕竟记忆与悸动不是相互作用力,能够在不同角色的剧本中等量地维持公平。 李寒露出门透气,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八年前异国相识,李寒露对尹泽川仅有极其片面的认知,李寒露窥探过他心底的浪漫和诗意,却不知道他如今竟与她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兔子洞中的失重感依旧维持,李寒露懊恼地吸吸鼻子,提着裙摆转身,然后就看见了水晶、灯光、美酒与诗。 尹泽川正站在不远处与她对视。 安妮·博林阴魂不散,含羞带怯地摇晃步伐,高跟鞋一绊,向尹泽川扑倒过去。尹泽川甚至没从对视中抽离视线,准确无误捏住砍头王后的手腕,女人手中酒杯泼洒,香槟落地。安妮·博林恃醉行凶,仍不放弃向亨利八世表达爱意,李寒露在这一瞬间迸发出原始兽性,如被入侵领地,拽着亨利八世扭身就跑,将男主角拉出狗血宫廷剧。 推开一扇虚掩的门藏匿进去,李寒露跑得岔气,正头昏眼花,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隐秘的笑。“你跑什么?”停顿片刻,补上称呼,“露露。” 李寒露缓两口气,猝然回身,攥住尹泽川的领带结迫使他低下头,旋即恶狠狠与他分享吸血鬼嘴唇上的血浆。 这很难说是个普世意义上的吻,李寒露纯粹是故意想给尹泽川蹭一嘴蓝调正红,又或者这更像劫后余生般的宣泄,毕竟极有可能“你跑什么”之后跟着的那句话是“你是谁”。 尹泽川惊讶地睁大眼睛,旋即夺回主动权,熟练撬开李寒露的嘴唇,以强硬攻势压制住半是磨蹭半是撕咬的胡闹。李寒露踢掉高跟鞋,踮脚踩着尹泽川的鞋尖,淡色玫瑰融化,裙摆覆盖流沙,如果这场景值得多画一幅分镜,那就迈出舞步吧。 第2章 门外不时路过笑声与喧嚷,紧闭的大门总是显得很可疑,这晚的妖魔鬼怪酷爱敲门,毕竟敲开就能热热闹闹喊上一声trick or treat。李寒露突然伸手按尹泽川的喉结,逼他停下了吻,“你结婚了么?” “早离了。”尹泽川答得干脆,而下一个能被李寒露准确忆起的画面,就已是在酒店房间。李寒露猜想会所和酒店之间或许有个虫洞,尹泽川折叠了空间与时间,让那距离无限近无限远。 细密雨声里,尹泽川笑笑,“我没有名片。” 李寒露反手按着门把手,长发不再卷曲,搭在两侧肩膀,嘴角天生上挑,不笑也笑,“那算了。” 第2章 她就是这场赛车里遗世独立的那朵炮灰。 本就不是雨季,一场暴雨来得快也去得快。 李寒露早早到了医院,帮摄像搭三脚架。周一帆叼着脚本调试灯光,含混不清问她,“这黑眼圈,熬夜蹦迪了?” 李寒露大学学的导演,两年前毕业回国才发现根本找不着工作,迫于生计入职了互联网公司视频bu的纪录片部,勉强也算专业对口。纪录片受众不广,除了和主旋律沾边的项目能得些扶持,其余与电影电视剧相比营收堪称惨不忍睹,越不赚钱越难拉到投资,形成完美恶性循环。 周一帆与李寒露同为涉世未深的职场菜鸡,进公司前的唯一履历是大学时到三流校园爱情网剧剧组担任实习场记,两人兢兢业业在边缘部门凑数,结下深厚革命友谊。去年周一帆提了个以检察官为主角的纪录片提案,运气不错,顺利获批顺利拍摄,年终还得了奖。那项目里周一帆当导演李寒露当副导,摄制组清一色稚气脸孔,比他俩还嫩,堪称草台班子。得幸于合作的检察官认真细致且专业素质过硬,周一帆与李寒露又迫于成本压力,硬是将剧本压缩得一字废话没有,火烧眉毛似的拍完后竟然获得不少好评。 今年年初两人琢磨,检察院拍完那就拍医院吧,聚焦职业与人物不太会因为成本限制而导致成片质量大幅下滑,总好过拿碎石泥滩的预算拍深海游鱼。就这么着,草台班子再次上阵,只不过两人职务对调。周一帆说当导演担责任压力大,那时候他天天掉头发。 李寒露翻出小镜子,“哪那么夸张——你那光别对着我照,世界小姐也遭不住这照法儿。” 嘉宾早上得查房,化妆师紧赶慢赶给画完了妆。李寒露见人露面,打开薄荷糖盒,哗啦往嘴里一倒,满面笑容迎了上去,“刘医生您今儿特帅!” 中年男医生笑呵呵摸了摸头顶,显然对自己的发量不够自信,“真的假的?” “——哎您别动这头发,刚才那样正好。”李寒露让化妆师上去重新梳了两下,又左右打量一番,确认完美无误,吩咐剧组开工。 文本早就逐字逐句打磨过,嘉宾照着念就行。奈何这位杏林圣手不善言辞,时常说着说着舌头打绊,再抱歉地冲监视器后头招手,“不好意思啊李导,是不是得重来一遍?” 周一帆看看时间,小声提醒李寒露,“照他这ng频率,进度得拖后。” “总比有些嘉宾卡壳还不愿意重拍好。”李寒露若无其事扬起笑脸,“辛苦您啦刘医生。题词器——”嘱咐工作人员,“说到这儿的时候走慢一点。” “设备可都按天算。”周一帆叹气,“前期进度已经拖后了不少,你悠着点。” 李寒露给他一个“我心里有数”的眼神。 第一段拍完,化妆师正给嘉宾补妆,走廊尽头忽然喧闹起来。护士一溜小跑,原本安静的楼层逐渐躁动。刘医生拦住小护士一问,才知道高速出了连环车祸,有个病患着急手术,已经送上来了。周一帆眉心微蹙,问刘医生需不需要过去帮忙。 刘医生道:“没叫我就不用。医院有应急预案,听指挥就行。” 李寒露匆匆检查刚才拍的素材,确认不需补拍镜头,立刻起身指挥摄像,“带上家伙,去拍急诊。”环顾四周,见周围几人没动,又重复一遍,“看什么看,去啊!” 摄像小哥憋屈地提醒,“咱剧本里没写要拍急诊,血呼呲啦的……” “现在不拍什么时候拍?等我要拍的时候你给我现杀?” 跟拍耗时长且太多因素不可控,因此策划阶段李寒露就将急诊科排除在计划之外,什么直击心灵什么生死时速,预算不够很难下定决心给自己添这个堵,可既然赶上了,那就没有不拍的道理。 对方面露菜色,“老大,我晕血。” “不用你拍,摄像机给我扛过去。”李寒露雷厉风行地指挥,随即回身对今日拍摄主角报以真诚一笑,“刘医生——” “理解理解,”刘医生好脾气地朝电梯方向摆摆手,“下到一楼右转走到头。” 摄制组光速转移。摄影小哥刚到急诊外头就被满床番茄酱似的颜色激得一个趔趄,李寒露潇洒地将领带甩到背后,搭手过去,拿摄像机,“给我。” 对方眼一闭头一扭,“李导这可是咱组里为数不多的大件儿——” 手机震动。李寒露摸出来瞄一眼,随手塞他怀里,“这儿不用你。去帮我打发了。” 制片的电话这么快追过来,也不知道是谁告的状。周一帆走过去,勾勾手指,示意要替她。李寒露拿口型说不用,倒退两步,背贴走廊墙壁,将镜头对准急诊医生沾满鲜血的手,还不忘拿手势指挥周一帆,让他盯另一台摄像机。 刚往旁边一挪步,踢到一个肉感十足的墩子。摄影小哥刚被病患的动脉血喷脸,此刻四仰八叉,满头冒汗,手机更是掉到地上,震得欢腾。 李寒露乐了。本以为晕血的“晕”是一种夸张修辞,没想到还真有人会歇菜到这程度。李寒露叫人把他扶走,继续深入急诊室,在各个犄角旮旯灵活穿梭,取景如同凶案现场。医院派出一队初出茅庐的新实习生,实操经验几乎为零,现场鸡飞狗跳,大呼小叫不绝于耳。 摄像机将近十斤。等急诊室终于渐渐恢复往日秩序,李寒露叫周一帆替她收尾,自个儿站在旁边揉肩。 肩胛一拧,骨头咔咔地爆出响来。周一帆盯着取景框损她,“你这老胳膊老腿,一看就缺乏锻炼。” “搁你扛好几小时你也响。” “李导还记得今天得拍两位医生吗?” 李寒露扭头,强作镇定,“你联系过他们吧,什么时候能补拍?”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 周一帆瞅李寒露一眼,主动招供,“坏消息是张主任出国开会去了,半个月才回来。” “……好消息呢?” “刘医生今天四台手术,从一小时前一直排到晚上十点。” “这算哪门子好消息?” “刘医生说等他下手术可以继续拍。” 李寒露心里念叨,这哪是医生。这是菩萨。 拍摄错过午饭时间,整个摄制组前胸贴后背,李寒露让人点了外卖,不一会儿休息区里稀里呼噜的吃饭声此起彼伏。周一帆家离得近,他妈送了胡萝卜羊肉馅饺子,数着数儿送来二十个,让李寒露抢了一半。 周一帆眼看李寒露左手盒饭右手饺子,左右开弓一口也不厚此薄彼,歪着头纳闷,“你怎么那么能吃?” 李寒露本想说吃你家大米了,转念一想,吃了,这话不能说。“年轻。长身体。” 两人正你一句我一句,鲜花快递的突然到来打破休息区热火朝天的干饭氛围,不过三十秒内,整个摄制组围着一束厄瓜多尔蓝白玫瑰八卦得顾盼神飞。 半小时前李寒露接了个电话。对方说是花店送花的,在李寒露公司园区外面进不去,李寒露就随口留了医院地址,让送过来。周一帆站在八卦最前沿,拿手指尖扑棱花瓣,仔细端详,“这玩意是不是染色的?” 李寒露随手扔掉卡片,“我哪知道。散了散了。”说着一挥手,精美花束直挺挺地大头朝下栽进垃圾桶。李寒露赶紧又把花捡出来,庄重地在桌上摆好,“这可不能扔。晚上让刘医生给他老婆带回去,就说老婆平时照顾家庭辛苦了,今天咱们浪漫浪漫。” “李导真能物尽其用。”周一帆往垃圾桶里瞄卡片,“谁送的啊?” “不知道。”卡片上写的是:to寒露,至少能排除错误选项。 “真不知道?” 话音刚落,手机震动,李寒露点开微信,随后头疼地狂敲脑壳。 “金主送的。” 消息发来的是时间地点。刘医生手术下得迟,等到补拍完成已经半夜十二点多。晚上路好走,不堵车,李寒露降下车窗,一脚油门开出音速的效果。 转瞬已至远郊。 天上飘着一点小雨,路旁停着各色拉风超跑,男男女女挥舞彩带彩旗,裸露的大腿、花样繁杂的纹身,扎啤泼在柏油马路上,吵嚷人群中不时爆发出高声大笑。 李寒露那二手大众就像掉进凤凰窝里灰扑扑的鸡崽,停车时引来不少注目,甚至短暂造成小范围内诡异的寂静,比满街七八位数的跑车都有排面。 第3章 喻森森笑嘻嘻晃悠过来,对李寒露吹了声口哨,“看上哪辆,随便挑。”又夸张地睁大眼睛,口吻中甚至带着一点赞叹,“这么正式吗,还打领带。” 送花的正是这位二世祖,李寒露在halloween party上刚认识的。二世祖喜欢玩车,party上逮着跟他搭讪的月野兔滔滔不绝分析保时捷各个车型的发动机。月野兔一句听不懂,全程尬聊,李寒露适时接了句话,又说她自驾跑过美国十几个州,修车是基本技能,甚至还借朋友的改装车玩过地下赛车。 月野兔负气地翻个白眼,起身走了。 二世祖果然对李寒露表现出极大兴趣,当即邀请李寒露参加超跑俱乐部的活动。李寒露笑说我可没超跑,虚与委蛇两句,将电影策划书塞进二世祖手里,扉页上还用回形针别着一张名片。 李寒露扯松交叉结,解了领带扔到后座。“习惯而已,谈不上正不正式。” 紧身黑t的小个子男人扭腰摆胯地端着ipad凑到车边,热情洋溢和喻森森打招呼,又做作地一甩头,弯下腰对车窗内夸张地咧嘴挥手,“嗨!这位姐姐怎么没见过,是喻哥的朋友吧?要下注吗,今天喻哥会上场哦。” 喻森森笑得不行,指指李寒露,“和我赛的——就她。” 小个子男人“哇哦”一声,惊艳地捂住嘴巴,涂了睫毛膏的大眼睛波光粼粼。李寒露下车,立刻被嘶嘶啦啦的小雨刮了一脸,“我赔率多少?” 小个子男人欢快地看了眼手中屏幕,“1赔1.5。” “这么低?” “大家都等着看喻哥的笑话,好多人押姐姐赢。” “我下20万。下我这边。”李寒露抹了把脸,问喻森森,“哪辆车给我开?” 喻森森慷慨亮出车钥匙,“要不你拿我的?” “我没玩过保时捷,可能不顺手。”李寒露指向远处一辆赫雷坎,“那个吧,能借我吗?” “你要是爱开兰博基尼,选那边那雷文顿啊,我兄弟的。” “不了,太贵。万一翻车我得赔命。” 雨势渐强,风里尽是湿漉漉的凉意。李寒露指尖捻去掌心薄汗,系好安全带,往嘴里倒薄荷糖。雨天赛车容易出事,人群稀稀拉拉散了小半,喻森森倒是兴致不减,摩拳擦掌,做着鬼脸朝路旁人群吹口哨,一轰油门冲进雨中。 李寒露紧随其后。 路段陌生,车胎又容易抓不住地,李寒露没打算开局就上玩命的速度,只谨慎保持不被喻森森落下太多。喻森森数次尝试也没能将对手彻底甩脱,咬牙加速,正打算漂亮地漂过弯道,挡风玻璃框出的方寸天地瞬间倒转。 李寒露跟在后头,眼睁睁看着风驰电掣的保时捷忽然翻车,车身依靠惯性猛冲向前,在湿滑马路上划出刺耳声响。 “喻森森!” 李寒露心里骂句脏话,一脚刹车踹开车门跑过去。 想过喻森森可能有点菜,但没想过会这么菜。 保时捷相当耐撞,至少李寒露倒着看没觉得眼前是一片废墟。喻森森大头朝下,往车窗外伸出一只爪子,哼哼呀呀扯着嗓子歇斯底里,“快快快拉我出去!这破车会不会爆炸!” 车门被卡住了,打不开。李寒露尝试未果,心急如焚,一把将湿透的长发拢至脑后,指挥喻森森,“你把安全带解了,从车窗出来。” 远处雨雾里忽然传来警笛鸣响。 玛莎拉蒂疾驰而过,随后又接连过去十多辆拉风超跑,个个赶着投胎似的,竟没一人停车帮忙。喻森森也听见了警笛,顿时喊得嗓音变调,“我草草草我爸能杀了我快快快你快拽我出去咱俩赶紧跑啊!” 李寒露觉得这一刻喻森森可能特别希望他这保时捷当场爆炸。 喻森森不缺人捞他,李寒露完全明白她就是这场赛车里遗世独立的那朵炮灰——去年做《大检察官》的时候怎么就没想着打听打听危险驾驶判几年。然而等到清晨雨停,派出所一夜游后,警察打着哈欠过来开门,告诉李寒露可以走了。 李寒露诧异地从眼睛里冒出一个问号。 警察与之面面相觑,补上一句,“有人接你。” 穿过走廊,推开隔门,入眼的是位极其英俊的中年男人。年华与岁月熬煮成其瞳仁深处的摄人气魄与傲然风采,如果非要李寒露形容,这种英俊霸道得近乎拦路抢劫,锋芒嚣张,过眼难忘。男人正与一女警简单交谈,听话中那意思,这人大概是个律师,可李寒露确实从没见过他。 男人也注意到李寒露。他从女警手中接过什么,对其略一点头,眼神没自李寒露身上移开,冷淡地往旁边等候区叫了声,“老尹。” 李寒露颈后寒毛忽然一炸。 第3章 李寒露与尹泽川相遇太早,如同童话尚来不及提笔。 等候区被咨询台挡着,刚才李寒露没看见人。 尹泽川起身走来,对男人笑笑,“谢了。一起吃个早饭?” “来不及,我得回去。”刚拿到手的文件袋被拍到尹泽川身上,“送我老婆上班。” 文件袋里是李寒露的手机、薄荷糖、驾照和车钥匙。男人说完转身离开,一句客套废话没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李寒露一下一下抠着指甲,解气似的,嘴唇紧抿,一声不吭。实际上在这一刻李寒露有点恼怒——准确来说,是恼羞成怒。无论初遇还是重逢,李寒露与尹泽川过往的每个场景都太过梦幻,以至于李寒露被惯出了毛病,总觉得当勇士身骑白马救公主于水火,公主应该站在塔楼最高处的窗边盛装等待,精美如同被束之高阁的华贵礼品,而不是淋过隔夜雨满头乱发眼下乌青仿佛逃灾难民。 然而那怒火就像扔进易拉罐的炮仗,内里炸得再翻腾也无法师出有名地突破禁锢,所以只能自产自销,化作僵硬一句,“你来这儿干什么?” 尹泽川安静注视着李寒露,忽然笑了,将文件袋递过去。李寒露接过,尹泽川顺势拉住她的手腕,“走吧。” 李寒露挣了两下,没挣开,丢人现眼地任由尹泽川带她出了派出所大门。 走下台阶,李寒露忽然停住脚步,尹泽川攥住的那截莹润手腕往下滑至手掌,再到两人指尖交握。尹泽川回头,“怎么了?” 李寒露闷闷不乐,低头往前两步,撞进尹泽川怀里。 李寒露与尹泽川相遇太早,如同童话尚来不及提笔,以至于尹泽川成为她遥不可及的星光,也成为在她心上砸出空洞的陨石。而奇妙与吊诡之处在于,即使如今没有任何表白与陈情,缺乏语言描摹与循序渐进,却无论怎样相处都合乎情理,就好像随手一写,都能将这个故事接续。 尹泽川将李寒露环抱着,轻轻摸她头发,哄她,“我送你回家,换身衣服。” “我没有家。” “今天还上班吗?” “……上。” 尹泽川仍笑着,“你啊,跟从前一样,长不大似的,永远都是小女孩。” 李寒露脊背一僵,忽然用力将尹泽川推开。尹泽川不明所以,看着李寒露咬牙切齿从文件袋中掏出手机,“上车。我送你。” 派出所门前稀稀拉拉停着好几辆车。问都不用问,最贵那辆是尹泽川的。 炮仗直接从易拉罐里飞出来,崩尹泽川一脸。 “不用!” “那你怎么走?” “我打车!” 李寒露暴躁地一甩头发,然而手机按了半天依然黑屏。尹泽川笑得毫无形象,眼尾弯成蝴蝶触须,“手机没电了?” “……” “哈哈哈哈需要我借你钱吗?” 李寒露转身就往派出所折回去。尹泽川赶紧拽她,拽一次被甩开一次,干脆以体力压制,直接将人扯进怀里。 李寒露要气哭了,推他还推不开,只能聊胜于无地垂死挣扎。尹泽川不撒手,忍俊不禁从善如流地低头,“我错了我不该笑不该逗你更不该那么说。走上车充电。” 李寒露不推他了,“还有呢?” “还有?”尹泽川将今天发生的所有对话回忆一遍,“还有……我不该来?可我要是不来,谁捞你出来?” 尹泽川太会哄她,李寒露一听他说话就气不起来,但偏就想胡搅蛮缠,哭兮兮地耷拉嘴角,“你一大清早西装革履我几乎一晚没睡脸也没洗头也没洗你要见我你倒是挑个我打扮得漂亮的时候啊为什么非要现在呢!” 尹泽川一边说着不笑不笑一边笑得更厉害了,好说歹说将这祖宗哄上了车。今早开拍时间早,又要赶着早高峰穿越城市,即使李寒露让尹泽川直接送她去医院,估计迟到也在所难免。 李寒露下车时尹泽川要亲她,李寒露死活不肯,伸手推他下巴,理由是她早上没洗脸刷牙。尹泽川含笑应了这一推脱,“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打扮漂亮?等你打扮好,我再来找你?” 李寒露眼珠胡乱咕噜,故意不看尹泽川,“我这几天忙。你等我找你。” 第4章 “ok.” 李寒露刚推开车门,尹泽川突然抓住她的手,李寒露错愕回头,尹泽川迅速在她手背上亲吻一下,“have a nice day.” 到现场时迟到了十五分钟。周一帆顶着李寒露的缺,游刃有余在监视器后坐镇。李寒露连续几天没睡好觉,一直犯困,干脆请整个摄制组喝咖啡。 今儿时间不赶,上午拍摄完成后要到下午四点才能等到事先预约的骨科主任。中午,组里闲不住的野猴子们蹦着高儿跑去吃饭,还嚷嚷着让李寒露一起。李寒露没胃口,不去,挥挥手说你们吃多少钱我报销,自个儿下楼到吸烟区抽烟去了。 昨天喻森森没在派出所过夜,听说丫伤着了腿,直接躺进医院。火苗燎着烟尾,李寒露吸了口烟,在袅袅盘旋的烟雾中头疼地想,这算盘估计打飞了。 可怎么办。 李寒露手里有个剧本,近年自己写的,然而如今华语电影式微,人心浮躁泡沫横行,非市场导向剧本几乎没人愿意接手。公司电影部风风火火大马金刀的女领导看过李寒露的策划书,说要是你能自己拉到投资,我就给你立项。女领导一年到头浓妆艳抹,他人见不得脸皮本色,因此李寒露很难通过对方被粉底遮盖的微表情判断这一答复究竟是不是在涮她:没有公司背书,单枪匹马很难拉到大额投资;而她拉不到投资,公司自然不会付诸人力物力。这问题类似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无穷匮矣无限循环。李寒露没少在酒后骂那女的杀千刀,但凡她有凭空拉投资那本事,影视公司找哪家不行,还跟她这儿耗什么耗。 说回喻森森。喻森森party那晚喝得不走直线,酒精上头,曾放言只要李寒露赛车赢过他,他就投钱——李寒露铤而走险,没想到丫直接翻车。别看喻森森花钱如流水,手里压根没多少流动资产,日常买车全靠跟妈乞讨,怕爹怕得要命。这次飙车闹出这么大动静,估计他爹三个月不让他出门,不断他粮就不错了,投资更是想都别想。 李寒露按灭烟头,腹诽着早知道不如在她车上带个摄影师,但凡能取个真实翻车镜头,也算喻森森没白翻那车。 周一帆来了电话,问李寒露在哪,又说他妈叫他回家吃饭,让带上李寒露一起。 “不去。我吃得多,怕给你家吃穷。” “我妈说了,就想看看哪家姑娘能吃完一份盒饭还吃十个饺子。” “我一外地姑娘,进你家门会被挤兑。” 周一帆去年交过一女朋友,不是本地的,他妈看不上,持之以恒把俩人搅和黄了。周一帆没少跟李寒露吐槽他妈,是以李寒露也乐得简单粗暴往他伤口撒盐。 “……你是不是早下楼了?我在西门,咖啡厅旁边,你在哪?” 李寒露熄了烟,自咖啡厅侧门拐进门诊大楼,迅速到洗手间洗手漱口,“等着。” 李寒露很少抽烟,偶尔抽两根也避着人。抽烟这事有性别壁垒,大家对男人抽烟习以为常,却对女人抽烟持有极其负面的思维惯性。李寒露有偶像包袱,并不想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负隅顽抗。 李寒露在小区门口的水果店买了水果,周一帆挑的周一帆拎着,李寒露负责扫码付款。周母系着围裙在家门口迎接客人,一点也没挑剔她儿子辛苦,口中哎哟叫着,笑得牙不见眼,“小李你来就来嘛买什么东西呀!阿姨准备了果汁,还有可乐,你要喝哪个?” 周一帆放下水果,自冰箱里拿了瓶冰镇矿泉水递给李寒露,“她不喝那些。” 一桌鲜香菜肴,浓油赤酱。席间周母频频给李寒露挟菜,李寒露更是一口一声“阿姨”,喊得周母心花怒放。餐食过半,周母抹抹嘴角,同李寒露闲聊,“小李呀,听帆帆说你是北京人?在国外念的大学?” 李寒露点头说是。 周母欣喜一笑,往李寒露碗里添了只蜜汁鸭腿,殷切问道:“父母是做什么的呀?” 周一帆听不下去,喊了周母一声,算是提醒。 周母嗔怪地瞅他,“我和小李聊聊天嘛,这有什么不能聊的。” 李寒露抬眼看向周母,周母喜滋滋回望,李寒露放下碗筷,摆出同样热情的笑来,“我爸从前是正厅。” 周母没压住嗓子眼深处的微弱惊呼,强作镇定,“后来呢?是退休了还是……?” “后来犯事进去了,再后来死在监狱里。” 周母猝不及防,脸上来不及准备其他表情,仍保持笑容的五官扭曲得七上八下。李寒露将了对方一军,微笑道别,从容起身,满意离去。刚到电梯门口,周一帆就追出来。 周一帆难得张口结舌,“你刚才说的那些……” 李寒露粲然一笑,走进电梯,“都是前两天看的电影剧情。” 周一帆长舒一口气,“吓我一跳。本来我还想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 李寒露摆摆手,按上电梯门,“阿姨现在肯定特怀念你前女友。不用谢。” 走出小区,李寒露打了辆车。二手大众还扔在飙车那地儿,只能过两天有空开回来。司机是个健谈大叔,走到一半压不住烟瘾,拿出烟盒晃晃,问李寒露介不介意。李寒露不见外地从大叔烟盒里抽了根烟,俩人各自点火,一起吞云吐雾。 相聊正酣,大叔问她,“小姑娘怎么往医院去,是看朋友还是生病了?” 李寒露朝窗外磕烟灰,目光深远,悠悠道:“意外怀孕,男朋友不想要,我自己又养不起,只能约了医生做手术。” 大叔被唬得面容扭曲,“这种事情可不好开玩笑的。家里人知道吗?” 李寒露做作地抹眼角,泫然欲泣,“哪敢告诉家里。” 大叔痛心疾首,连道好几声造孽,“那也不能自己一个人去做手术啊!万一出事怎么办!你那个男朋友又凭凭凭什么不负责,这样糟蹋你的身体。”大叔气得嘴瓢,叭叭一顿数落。广播里开始放一首老歌,李寒露忽然莫名心情有点好,脚底打着节拍,忍笑跟着哼唱。 吉他扫弦过后,大叔慷慨总结,“……所以今天你就不要去医院了,先回家告诉爸爸妈妈——呀怎么还抽烟呢,掐了掐了!” 李寒露把烟熄进面巾纸里,真诚道:“叔,您还是照导航开吧,我这就上医院去把手术费退了。” 第4章 当李寒露站在展厅门口,记忆回旋,银河动荡,李寒露看到渺远而盛大的星系。 “上路都他妈打穿了喻森森你在野地里干什么,采蘑菇吗?” “我们打团你去上路,女娲都补不上你缺的心眼……哥救我!啊——!” 喻森森脚丫子悬在半空,一个人在病房里捧着手机玩出高朋满座的效果。李寒露也不着急,翘脚在沙发坐下,托腮看向喻森森,耐心等他玩完。 喻森森胡乱抬头打声招呼,又埋头继续和队友对骂,可惜一个职业选手带不动四个菜鸡,没过多久就被推了高地。喻森森玻璃心稀碎,喊着不玩了不玩了,骂骂咧咧扔开手机,转头对李寒露眯眼笑成一朵花,“寒露你来看我啦,快帮我倒杯水。” 李寒露起身倒水。喻森森伸手要接,却在半空划拉个空。李寒露眼皮略挑,俯视对方,“我是来讨债的。” 喻森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下的注是吧。你给我个卡号,我转给你。” 昨晚李寒露懒得麻烦,喻森森就让李寒露的注码走他的账。李寒露将杯子放到床头,眼神x光似的把喻森森扫个对穿,“你再想想?” 喻森森心虚,吨吨灌了半杯水,“还有什么债吗?有吗?没有吧!” “party上你说过,我开车赢你,你投我电影。” “什么时候?” “前天晚上10点34分,你说我赢了你,你投资;你赢了我,我做你女朋友。” “……好好好好,我是说过。但我说那话其实是想让你做我女朋友。” 李寒露倒勾脚尖,勾来一把椅子,将椅子踢到床边,李寒露从容坐下,“我给花店打过电话,你让你助理在同一时间订了六束玫瑰花。” 喻森森给跪了,低头捂脸,“姐我错了。这要平时我肯定不跟你耍赖,可我爸今早刚把我飙车这事摆平,就在你过来俩小时前他还站在床边要扇我。” 果然是这样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病房中安静片刻,李寒露说:“成吧。要是你有朋友想投电影,记得帮我介绍。” “一定一定。”喻森森向来好面子,李寒露肯在他出尔反尔的时候放他一马,而不是给他狐朋狗友拉个群然后到群里大喇叭广播,喻森森感恩戴德。 李寒露编辑消息,点击发送,喻森森枕边手机立刻响了一声。李寒露起身,不轻不重拍拍喻森森脚上石膏,“卡号发给你了。” 喻森森龇牙咧嘴。 纪录片拍摄已近尾声,超期板上钉钉,李寒露到底还是没逃过制片滔滔不绝耳提面命。晚间拍摄结束,李寒露好不容易在电话里敷衍着应付了制片,回到住处洗澡出来,按亮屏幕,看见两条消息。一条是短信,银行卡余额变动通知,喻森森给她转了账;一条是微信,来自amy:卖画的。 第5章 amy从前是公司实习生,名字三个字里有俩难检字,所以平时都让大家这么叫她。江湖传言,amy的父母也在文娱圈混,总之有点门路,amy实习纯属公主下凡体验人间疾苦。究竟这位公主有何背景尚不可考,毕竟amy已经离开公司,但这传言应该不假,因为李寒露去halloween party就是amy带去的。 amy实习时很喜欢李寒露,见天儿黏在她身后叫姐姐,李寒露也不嫌带个菜鸡麻烦,去年《大检察官》从拍摄到上线的整个过程都让amy参与。那晚与尹泽川重逢后,李寒露让amy帮她打听尹泽川是做什么的——说来玄妙,李寒露并不了解他,当年相遇在诺伊斯的是两个自由灵魂,而不是被禁锢的社会个体。 party上amy从头至尾没注意到过尹泽川,她只擅长与同龄男生上演轰轰烈烈的爱恨情仇,以至于一股脑从相册翻了几十张当晚的照片发给李寒露,李寒露才勉强在犄角旮旯找到那个熟悉侧影。 卖画的。李寒露久久看着这几个字,屏幕上的光亮折射、模糊,像在眼前滴了几滴淡色水彩。那颜色被稀释又干涸重聚,化作颜料桶直接掼在画布上一样的艳丽颜色。 “……用色浓重,对比强烈,这种风格20世纪初时曾经在法国盛行,”美术馆的暖调灯光里,尹泽川倾侧半张脸孔,皮肤镀上一层弧光,如同细腻光洁的瓷,“叫做——” “啊我知道!”李寒露竖起食指,蹦跳着倒退半步,与尹泽川相向而视。长发缠在指尖,又落向带有红色波点的俏皮长裙。“fauvism!” 尹泽川略微扬起眉梢,“that’s correct.” 李寒露抢答正确,开心得拎起裙摆转了一圈,“我从前有个老师是学艺术史的,下课闲聊就给我们讲什么expressionism,cubism,dadaism,blahblah。但是他不太会讲中文,也没告诉过我们这些词要怎么翻译。所以fauvism的中文是——?” 尹泽川说:“野兽主义。fauve在法语中是野兽的意思。” 李寒露站在尹泽川身边,与他并肩端详画中女人。“你喜欢野兽主义吗?” “喜欢颜色,不喜欢笔法。我倾向于更细腻的画法——当然,这不是画的问题,是我的问题。这幅画几乎可以说是野兽主义最知名的作品。” 李寒露讶异道:“这是真迹?” 尹泽川笑着指向画下铜牌,“怎么可能。刚才那几幅也都不是。” 铜牌德英双语,确实标注了是仿品,只是从走进展厅就有尹泽川讲解,李寒露不需要费力阅读一字一句。李寒露环视展厅,忽然被最远处的画作吸引,嗒嗒快步飞奔过去,驻足仰头。 铅灰色薄雾,勒阿弗尔港口。红日模糊,在粼粼水面拖拽出绮丽倒影。 莫奈的《日出》。 展厅门口至展厅深处,色彩激烈至色彩朦胧,喧嚣隐匿在背后,暗淡海水成为灵魂的妥帖归途。光影冲突之中,李寒露小声念诵,“晨光如此可哀。整个太阳都苦,整个月亮都坏。” 尹泽川行至李寒露身旁,“愿我龙骨断裂,愿我葬身大海。”* 短暂安静之后,李寒露问道:“这幅画的真迹在哪儿?” 尹泽川说:“巴黎。” 李寒露忽地转头看他,瞳仁明亮,如同盛着整个世界的光,“那……我们去巴黎?” amy第一时间抛出关键信息,随后开启喋喋不休的微信轰炸。手机连叮好几下,震得李寒露手心发麻。 amy:要说帅吧确实是帅的。 amy:但是看起来好像不怎么年轻啊? amy:腿长犯规,这腿怎么比我命都长? amy:但是真的真的好像他就不年轻啊??!!肯定不是二十来岁的人。 李寒露笑得蹬腿,脚丫子搭书桌上,点开尹泽川的对话框,发了个表情过去。卡通小猫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突然被大手挠挠肚皮,懵懵瞪瞪坐了起来,又傻又憨。 尹泽川:well-dressed? 李寒露顺手拍了张照片发过去,镜头对着七彩袜子和电脑屏幕上的剪辑软件。潜台词:一心营业,无心梳妆。 尹泽川回了张照片,花瓶中十二支向日葵高低错落,男人手指搭着花瓣,如同抚摸。 《日出》之后,李寒露说想看《星月夜》。尹泽川告诉她那幅画不在欧洲,但如果想看梵高,德国就有。后来就在那个举办世界上最盛大啤酒节的城市,尹泽川与李寒露隔着画框观赏了燃烧着生命力的向日葵。李寒露放大照片,仔细看着尹泽川的手,看他指甲齐整、骨骼修长,艺术品般遥远瑰丽。 手机又叮的一声。李寒露点击返回,重新打开amy的对话框。amy问她,你是就喜欢这一款吗? 像一勺蜜舀到心口,李寒露突然捧着手机笑出来。 我不是喜欢这一款。 我是喜欢他。 纪录片杀青那天早上,李寒露特意花费二十分钟打理头发,又找出首饰盒中多年未戴的珍珠耳饰,用以搭配玫瑰色的流苏长裙。下午两点多拍摄结束,李寒露婉拒了摄制组晚上一起出去蹦迪的邀请,摸出车钥匙走入电梯,给尹泽川发微信。 tangerine:我要见你。 尹泽川:现在? tangerine:yep. 尹泽川回复了一个地址,是一家艺术馆。李寒露驱车前往,一路上再未收到尹泽川的消息,于是到达之后李寒露直接买票入内,随着零星游客走入二楼展厅。 艺术馆名叫“星空”。而当李寒露站在展厅门口,记忆回旋,银河动荡,李寒露看到渺远而盛大的星系。 乌木手杖,纯银杖柄,杖柄镂雕花卉纹样,镶嵌明亮鲜艳的蓝宝石。尹泽川给驻足的游客讲解画中的枫丹白露,手杖握在修长有力的手指之中,蓝宝石极合衬略偏白的皮肤,从袖扣到领带夹都精细而一丝不苟。 几位女大学生被男色蛊惑,讲解还没听几段就迫不及待拿出手机求加微信。尹泽川并未正面拒绝,只是含笑欠身,权作告别,向李寒露走来。 “这是你工作的地方?”当两人走下楼梯时,李寒露问。 “是。”尹泽川笑答。 “那你也给我讲讲。” “讲哪幅画?” “那就馆里的都讲一遍吧。” “好。”星空艺术馆占地不小,四层楼加起来十来个展厅,而尹泽川面对这离谱要求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今天让你来这,是因为一楼法国餐厅新请了一位名厨。我记得你喜欢法餐——除了焗蜗牛。” “还有……” “还有生蚝,”尹泽川接过她的话,“你不吃生蚝。” 楼梯行至半途,尹泽川比李寒露多下两级台阶。闻此,李寒露站定,“你都记得?” 尹泽川略扬起视线回望,笑道:“当然。” 李寒露定睛看他,忽然张开手臂,直直往尹泽川身上扑,被尹泽川接了个满怀。 “泽川。 “我想吃德国菜。” 【作者有话要说】 *兰波《醉舟》 第5章 他们谈论教堂中的彩绘玻璃窗,吟游诗人歌唱十字军的流血与死亡。 尹泽川说附近就有一家德国餐厅很正宗。华灯初上之时,藤木座椅两端,冰镇啤酒隔空相碰。李寒露抿了一口泡沫,绵密醇香,伸出舌尖舔舔嘴唇,惬意叹道:“好久没喝啤的了。” 尹泽川放下杯子,看着她笑,“从前你不肯喝啤酒,说啤酒是苦的。” “那是小时候不懂事。”李寒露抄起餐刀切猪肘,外皮酥脆,肉质紧实,“哪个脑回路正常的人去德国会不喝啤酒?” 在李寒露心中,德国一直是个特别的国度。在这个世人心中严肃刻板的国家里,李寒露遇见了她此生所见过最灵动、博学、风趣又浪漫的男人。他们谈论教堂中的彩绘玻璃窗,吟游诗人歌唱十字军的流血与死亡;他们说起宗教与童话,举起镰刀的死神在耶路撒冷聆听钟声,朱庇特神庙将荣光与衰败见证;他们讲到鹦鹉螺号穿过洋与地中海,弗兰肯斯坦注视怪物睁开沉睡的眼睛。他们提及太阳、恒星、黑洞及永恒:我们的诞生是入睡、是忘却;共我们升起的魂灵,我们生命的辰星。*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在得知李寒露学导演后,话题就变成了约翰·纳什天才与疯癫间的一线之隔、纳粹集中营中拯救犹太人的长长名单、dmc-12拉风咆哮、安妮公主在街边睡着。他们在午夜进入街边的一家小小影院,盲人男主角开着法拉利纵声大笑,当那首经典小提琴曲响起,李寒露拉尹泽川起身跳一曲探戈。李寒露穿着一件艳红长裙,裙摆随舞步飘逸出优美弧线,屏幕投射光线,照亮放映厅的狭小空间。 一切好像无比久远。 李寒露从猪肘里抬起头来,话题忽然跑偏,“你护照给我看看。身份证也行。” “我没带在身上。”尹泽川从容优雅捻起餐刀,“为什么要看我护照?” “你看过我的,为什么我不能看你的?” “你如果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 第6章 “那可不行!”李寒露瞪大眼睛,脊背挺直,拿餐巾擦擦嘴角油渍,振振有词道:“万一你骗我怎么办?” “你骗过我,所以就觉得我也会骗你?”尹泽川听来好笑,趁李寒露没注意,忽然伸手在她腮边轻轻捏了两下,“你怎么还是那么好玩?” “不许捏我脸!”李寒露打开尹泽川的手,不情不愿撅嘴抱怨,“我又不是小孩!” 眼前的人相比八年前确实成长许多,可一撅嘴总是带着点稚气。尹泽川收敛笑容,正色道:“要说年龄,我确实比你大一点——好吧,大很多。结过一次婚,有一个儿子,十三年前离婚了,现在身边没有情人。这些就是你想知道的吗?” 李寒露确实对作为社会个体的尹泽川十分好奇,可尹泽川如此简单直接地坦白,李寒露反而不自在起来,别扭地托腮望天,“谁要听这些。是你自己要说的。” 尹泽川笑,顺着她的话哄她,“好,不是你问的,是我自己想说。” 这话的尾音显然没有后续,李寒露忽地不甘心,“你就不想问我什么吗?比如——我是什么时候回国的,现在做什么工作?” “你大学毕业四年,所以回国时间不会超四年。至于工作,我听明澈说起过你,昨天刚把你去年制作的纪录片看完——所以相比于问你做什么工作,我更想知道的是,你如今去做纪录片究竟开不开心。” 李寒露差点被土豆泥噎住嗓子,“你认识明澈?” 明澈是为《大检察官》提供素材与专业意见的检察官顾问之一,明眸皓齿灵气逼人,好看得让人不舍得上交给国家,以至于李寒露知道她结了后纳闷好久什么样的男人能搞得定她。 “她先生是我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兄弟——你也见过,派出所接你出来的那个律师。” 李寒露猛灌啤酒顺土豆泥,“纪录片什么水平我不敢说,但我还是把明澈拍得挺好看的。” “那么,”尹泽川难得追根究底,“拍纪录片,你开心吗?” 叉子一抖,在盘中划出明显声响。李寒露打印过好几百份电影策划书,至今仍有厚厚一摞堆在住处,却莫名不想将其中任何一份交给尹泽川,这会让她显得弱势而无能。 “谈不上开心不开心。用心做出来的,都是我的作品。”李寒露放下叉子,深吸一口气,“我想认识秦凯,你能不能介绍我们认识?” 那晚在party上李寒露见到过尹泽川与这位知名电影投资人相谈甚欢。虽然李寒露也想过以追车或者堵电梯的方式强行搭讪,可当今社会玩儿的就是个人际关系,与其在被评判作品前就被对方将印象分踩在脚底,不如借个东风省力省心。 尹泽川自怀中取出一张卡片,放在桌上,推到李寒露眼前。 “这是……?” 碎金一般的底色上,是一片银白星光。 “永久门票。你会在合适的时候遇见想遇见的人。” 纪录片进入后期阶段,李寒露却比拍摄时还忙——剪辑人手不够,导演和副导只能亲自上阵。李寒露对有限的时间精打细算,喝口咖啡眼睛都不离开电脑屏幕,推掉同事吃喝玩乐的邀请,尽量空出晚上与尹泽川约会。 不同于在欧洲时目不暇接地欣赏艺术珍品,这段时日两人更多只是在傍晚碌碌无为地牵手散步,要是李寒露工作累了只想躺着,就窝在酒店看电影,从陈旧而无声的默片,到这方寸之间有了声音与色彩。梦境坠落破碎,眼泪融在雨中,当公路上赛车疾驰而过,发动机发出巨大轰鸣,尹泽川说:“飙车危险。以后不要这样了。” 自打尹泽川把李寒露捞出来,这还是他第一次重提这事。李寒露枕着尹泽川肩膀,头发在他下巴蹭了两下,“我赢了呢。我可厉害了。” “听话。” “……好吧。” 尹泽川听出李寒露妥协得憋屈,手指绕着她的一束长发,微低着头,轻声哄她,“你要是喜欢,我带你去赛车场。” 李寒露立刻坐直,眼巴巴抬头瞅着尹泽川,又忽然泄气,恢复之前的姿势倚靠回去,“要玩就玩拉力,我不喜欢赛道。” 李寒露的车技纯属野路子,在美国gap的两年四处流离硬生生练出来的。后来重回学校,开车开得少了,车技和习惯却保留下来,直到现在李寒露也经常无所事事地一脚油门在城市中飞驰。但要真说正儿八经搞赛车,她又不是猫有九条命,估摸拉力赛开不完第一赛段,f1开不完第一圈。 头发梢儿忽地扫到下巴,痒痒的。尹泽川低头与李寒露接了个吻,悠然道:“先把赛道玩明白再说。” 难得今日收工早,躲在屋里纯属犯懒,前有长夜漫漫,李寒露心荡神驰,伸出手臂圈住尹泽川脖颈,与他贴着鼻子亲亲蹭蹭。尹泽川低笑,轻轻在李寒露下唇咬了一下。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李寒露收到暗示,张开嘴唇,迎接对方入侵。 手机忽然震动。李寒露正想按断,一眼瞄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伸出手指抵住尹泽川的下巴,“接个电话。” 秦凯。 尹泽川也看见了这名字,无奈笑道:“看来他比我重要。” 尹泽川确实如李寒露所求,促成了她与秦凯相识。秦凯乔迁新居,打算挑幅画作装饰,李寒露适时出现在展厅,顶替尹泽川的位置担任讲解。这工作李寒露并不擅长,幸好有尹泽川背地里替她打小抄,然而馆中作品繁多,李寒露临时抱佛脚,只在波普展厅能勉强对付两下,秦凯一说换展厅李寒露立马露怯。 秦凯早知道这些弯弯绕绕,笑说李小姐其实不必如此,泽川告诉过我你手里有个策划案想拿给我看,不如我们以后有空详谈。 电话接通,李寒露迅速调整出精力充沛的活泼嗓音。秦凯原本今晚约了他人吃饭,奈何客人临时有事,秦凯被放鸽子,这才想起来找李寒露替补。李寒露当即欢快应允,挂断电话后顷刻换了张脸,可怜兮兮对尹泽川眨眼,泫然欲泣,“我可能要出门一趟,怎么办呀?” 尹泽川抱着李寒露不撒手,“不许去。” “可是我都已经答应人家了。” “不许去。” “那我亲亲你好不好?”李寒露说捧起尹泽川的脸,在他左右两边嘴角各亲一下。 尹泽川眼中含笑,故意逗她,“不好,除非再亲一下。” 李寒露就乖乖地又亲一下。尹泽川这才放手,“好吧,去吧。快结束时告诉我,我去接你。” “不用。”李寒露从沙发里爬起来,小跑着进洗手间整理头发。 “那你要是喝酒怎么办?” 吹风机一通狂吹,李寒露又跑回沙发,俯身在尹泽川嘴唇上快速一啄,“打车去打车回。等我回来。” 秦凯订的餐厅距离酒店不远。毕竟是工作日,李寒露身上是件像模像样的衬衫,打着浅灰色细条领带,就这么去见秦凯也不算失礼。餐桌两端落座,李寒露将在酒店刚打印的策划书交给秦凯。秦凯随意翻动两页,快速浏览,“公路电影?” “是。” “中国公路电影不多,偶尔出来几部也都是喜剧……预算1850万,这么低?” 李寒露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如果提高预算,资方一定会拿多出来的那部分预算另聘更有经验的导演。我初出茅庐,没有太大的野心。” 翻动纸页的手指在大纲那页停住,“为什么你想拍这样一部电影?你的灵感来自哪里?” 许久沉默。李寒露仰头喝尽杯中红酒,当放下高脚杯,目光重新变得平静而深湛。 “因为我前男友。” 【作者有话要说】 *华兹华斯《不朽颂》 第6章 “我缺个男朋友。” 高一时郁言坐李寒露后桌,李寒露经常抄他作业。 郁言理科成绩奇好,是传说中那种“考150分是因为试卷只有150分”的学霸。学霸标签就是品质保证,李寒露抄得飞起,几乎从未翻车,直到有一次数学作业上迎来红艳艳的一溜叉号。 “见鬼了见鬼了。”李寒露回头抓郁言的试卷,迅速把答案对了一遍,“没抄错啊,为什么你的就对我的就错?” 郁言人如其名,沉默寡言,大多时候都是李寒露自问自答地说一剧场,郁言捡重要的回她两句。 “你没写步骤。” 李寒露不服气,“从前张老师都不管这些,结果对就成了嘛。” 张老师日前休了病假,数学课由隔壁老师代讲。同桌小胖伸过脑袋,少年老成趾高气昂,“早跟你说了不能抄作业。你现在抄郁言的作业,等高考怎么办?” “去去去!”李寒露赶苍蝇似的挥手,学霸小胖傲娇地扭身走了。李寒露虽不在乎成绩,可也要脸,被惨不忍睹的红叉打击得蔫头巴脑,萎靡不振趴在郁言桌上咕哝,“我又不高考,还不许我抄作业了?” 李母计划让李寒露申请国外的大学,李父虽然同意,却不许李寒露中学时期念国际学校,理由是太早接触西方价值观容易数典忘祖。于是重点中学里的李寒露成了异类,一心渴盼高二文理分科——文科班总会聚集那么一小撮备考托福sat的,上课打瞌睡可以睡得更加理直气壮。 第7章 郁言嘴唇微动,欲言又止,想了半天,还是出言提醒道:“……可你连英语作业都抄。” “高考英语和托福的考察方向不一样,写了也没价值。”李寒露托腮望天,“郁言你说你要是英语作业准确率高一点儿多好,我就抄你的了。” “……” “算了,今天就写一次英语作业吧,让你抄我的。”李寒露自说自话,转身趴桌子上开始狂写。一节自习课40分钟,李寒露写完五张英语试卷,临下课时鬼鬼祟祟往后桌塞,试卷卷成一卷戳郁言的膝盖骨。 下课铃响,教室瞬间喧闹起来,正到下午活动时间,男生三五成群抱着篮球冲向球场。 郁言自桌下伸手,抓住那叠试卷,又绕到上方,敲敲李寒露肩膀,“我不抄作业。” “今天英语作业26张!” “……那我也不抄作业。” “我这不是怕你其他科目写不完么,数理化你写不完我抄谁去——” 话音未落,一叠试卷递了过来。 李寒露欢天喜地接过,迅速翻阅,“你什么时候写的?一节课能做完这么多张?不对吧,是下课做的还是英语课做的?” “嗯。” “选择疑问句不能回答yes or no。”李寒露转身将郁言的试卷放在桌角,决定在做题做不下去的时候拿这当标准答案。 李寒露抄了郁言一年作业。文理分科之后,这个理科年级第一就几乎彻底消失在李寒露的生活里。要说回头想想,高中时期除了抄作业李寒露还记得郁言什么,李寒露大概只能想起一件事。高一的最后一天,李寒露中午趴在桌上睡觉,睡醒起来揉着眼睛打个哈欠,长长的马尾辫粘在校服上,起了一层静电。忽然好像有只手触摸她的头发,李寒露回头,马尾辫自郁言手中滑落,静电在蝉鸣与炽热阳光中无声消弭。 等到下次再与郁言面对面对话,已经是大学前的暑假。李寒露刚从欧洲回来,郁言突然来见她,说与她选了同一所大学,以后还可以继续当同学。 李寒露瞠目结舌。郁言的确问过她要申请哪些学校,在她拿到诸多offer后又问她想去哪里,不得不说郁言的嘴真不是一般严实,在这之前李寒露一直以为他高考去了。 秦凯合上策划书,“他念高中时就喜欢你?” 李寒露笑了笑,眼里带着年少时候才会有的灵动狡黠,“肯定是啊。但他话太少了,从来不说。” 李寒露伸手拿酒杯,这才发现杯子已经空了。秦凯给李寒露倒酒,“后来呢?” “后来我们一起到了美国。一开始我住学校宿舍,有个舍友排挤我、孤立我,他知道以后就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出去租房住。” 时间已经很晚,图书馆灯火通明。李寒露坐在馆外的台阶上,仰头看站在身边的郁言,“你会做饭吗?” 郁言垂眸看她,说:“会。” 李寒露想了想,“那好吧。” 直到住在一起近半个月,李寒露才知道自己被骗了。周末李寒露说想吃炖排骨,郁言就在厨房忙活,李寒露晃悠过去,吸吸鼻子,“腥味儿。” 郁言停下了手,“有吗?” “嗯哼。” “我放过料酒了。” “真的有。” 其实郁言没闻出来,但还是立刻拿起手机,搜索网页,快速浏览之后得出结论,“焯水应该冷水下锅,这样去腥效果更好。我重新做一份。” 李寒露从盘里偷了一块玉米啃着,“你从前都不是冷水下锅吗?” 郁言说:“从前没做过。” 李寒露咂摸咂摸,觉得这话不对,一番威逼利诱之后郁言终于承认,他在和李寒露住在一起之前从没下过厨。 这么容易被戳穿的谎言竟然可以不被发现,李寒露讶异的同时觉得自己是个傻子,“那你怎么做菜那么好吃?” 郁言坦然道:“照着菜谱现学的。” 李寒露哑口无言,对学霸的学习能力五体投地。 又过几天,李寒露生日,郁言买了个缀满草莓的奶油蛋糕,又进厨房闷声鼓捣一整桌菜。李寒露竟一反常态,难得神情郁郁,兴味索然。郁言不知原因,也不问她,只站在桌边拿着餐刀切蛋糕,给李寒露递了草莓最多的一块。 李寒露抬头看了郁言许久,突然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 郁言与她对视,没有惊慌失措,甚至都没犹豫,只淡淡说:“是。”然后继续切蛋糕。 李寒露摘颗草莓塞进嘴里,手指上沾了奶油,郁言顺手给她递纸巾,李寒露接过来擦手,“那你当我男朋友吧。我缺个男朋友。” 郁言头也不抬,说:“好。”情绪稳定处之泰然,李寒露却看到他连耳根都红透了。 “郁言很喜欢开车,就那种——”李寒露挥手比划,试图在秦凯面前画出一幅画面,“笔直一条马路,路边非常空旷,天际广阔无垠,而他在开车的时候可以什么也不用想。他会和朋友开车走得很远,看山看水,远离城市。那时候我不愿意和他一起去,因为有时候晚上到达的地方可能没有好一点的酒店——甚至没有小旅馆。我从小就被惯坏了,不想晚上不能洗澡。 “可我也不想让他因为迁就我而改变行程计划。他平时课程很多,难得有时间出去一趟。我告诉他他可以去任何他想要去的远方,不一定非要和我一起,只要他把这一路上所经历的有趣的事情都告诉我,那就和我也去过了一样。” 秦凯笑问,“这就是这个故事的来源?” 李寒露怔忡一瞬,“不。这是这个故事的起源。” 离开餐厅后李寒露叫了辆车回酒店。陈旧的记忆太重,李寒露觉得头疼,降下车窗吹风,又习惯性打开薄荷糖盒往嘴里嗑糖。 李寒露自认勉强擅长察言观色,以秦凯的表情判断,从他看过大纲和预算时起,这事儿基本就已经凉了:公路片,非喜剧,低预算请不起流量演员,这样的底色铸造不出票房奇迹。秦凯的投资风格向来大刀阔斧,片烂不烂另说,排面一定给足,如此一来大抵试图游说秦凯就是个错误。 可惜了让尹泽川跟她一起丢脸。 与秦凯告别前,李寒露说希望今天讲述的一切都只留在这个餐厅。秦凯扬眉,“我以为你会很乐意让我把这份策划书给我那些做电影投资的朋友们看。” 李寒露也不知道秦凯是真的理解岔了还是假装理解岔了,但解释自我终归费时费力,于是李寒露微笑道谢,欠身离开。 如果是真的理解岔了,那说明秦凯不知道她和尹泽川的关系。 但话说回来,她和尹泽川算什么关系? 李寒露闭上眼睛。 别想了。费劲。 李寒露踏进门时,尹泽川已经在沙发上睡着。电视开着,声音调得很低,遥控握在尹泽川手里,屏幕投出的彩色光线在微弱的暖黄灯光中缓慢盘旋。李寒露悄悄抽走遥控,刚把电视关上,背后忽然一双大手掐住李寒露的腰,将她整个儿按进沙发。 尹泽川压在她身上,蹭她的脸,眼睛、嘴唇,再到下巴。李寒露痒得直笑,“怎么在这儿睡着了?到床上睡去呀。” “我在等你。”尹泽川朝李寒露嘴角亲了一下,“喝酒了?” “嗯。” “对了,这周末带你去赛车场玩。我跟人打过招呼,把场地给你空出来,周六周日,你选一天。” 李寒露惊呼,“我片子还没剪完!” “要是我没记错,给你剪片子的剪辑师应该每周可以休息一天,”尹泽川从沙发起身,伸臂将李寒露打横抱起,“跟你合作的那个副导演大前天还去医院看感冒,顺便请假回家躺了一下午。怎么轮到导演,就得24/7?” 李寒露被尹泽川说服了。 赛车场在整个城市的西北角,远离喧嚣,占地广阔。周六,尹泽川给李寒露准备了赛车服,李寒露换好之后对着镜子猛拍照,自拍还嫌不够,还得让尹泽川给她拍。 “这裤子显腿长,多拍两张。”李寒露一手掐腰一手倚靠门框,指挥尹泽川,“从我左边拍,我左脸比右脸好看。” 尹泽川干脆蹲下,取了个仰视角度,咔嚓几张之后又让李寒露换pose,一直拍到李寒露过足了瘾,蹦蹦跳跳到他身边,探头要看手机。 尹泽川把刚拍的照片翻给李寒露看,“还算让您满意吗,your majesty?” 不愧是有艺术造诣的人,构图一流。李寒露看了几张,不自觉又打量到尹泽川身上,“你怎么没换衣服?” “刚才和王教练聊天,我现在去换。” “快去。”肩宽腿长的人再适合这种着装不过,李寒露催促他,“我要和你比赛。” 尹泽川笑道:“我可不和你比。” 李寒露鲜少被尹泽川拒绝,当即一愣,“为什么?” 尹泽川将李寒露的一缕碎发轻轻别到她耳后,“安全第一。你太争强好胜。” 第8章 李寒露不服气,刚要反驳,尹泽川转身对王教练说:“带她挑一辆f3。” “我想试试f1!” “第一次开场地,f1你可能开都开不起来。露露,你太心急了。” “……好吧。” 李寒露跟王教练去挑车。停车场墙壁上乱七八糟喷了些老旧标语,什么“永远是第一”,“莱科宁我的爱”,主打就是一个放荡不羁。标语中间一簇一簇贴着些照片,比赛的、领奖的、或是日常练车的。李寒露津津有味看了会儿,忽然在其中发现一张熟悉面容。 “王教练,”李寒露难以置信,伸手指向照片上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人,“这是尹泽川吗?” 王教练眯眼看过去,笑道:“是啊。泽川是那年的全国拉力赛季军,旁边那个是他领航员,是他发小。他俩只赛过一年,第一次比赛就能拿这样的成绩相当厉害啦。” 李寒露打开手机相机,将那张照片拍了下来。被尹泽川勾住脖子的领航员泰然自若,嘴唇紧抿;尹泽川意气风发,昂着下巴,正露出牙齿大笑,眼睛眯成一道好看的弧线。 李寒露挑好了车,回到场地,左等右等却不见尹泽川踪影。王教练说尹泽川在赛车场很多熟人,可能是去和人聊天了。有王教练指导,倒也不是非等尹泽川不可,李寒露戴上头盔,给尹泽川发微信。 tangerine:我先去玩了哦。 尹泽川迅速回复。 尹泽川:别逞强,别受伤。 尹泽川:第一次开,能把赛道走完就是胜利。 李寒露没再回他,将手机扔进柜子,欢快下场玩车去了。奈何野路子终归是野路子,饶是李寒露对自己的车技颇为自信,又有王教练悉心指导,几圈下来李寒露还是浸了满身的汗。 神经高度紧绷,车速快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撞出赛道。 李寒露口干舌燥,解开安全带喊着不玩了不玩了,头盔扔回车里,跟王教练说想去找水喝。两人往休息区走,不时有人和王教练打招呼,李寒露顺手逮了个工作人员问尹泽川在哪儿,对方指指楼上说vip休息室。 李寒露独自上楼。楼梯走到一半,一道凄惨哭声忽然迎头劈向脑门,歇斯底里又颇具戏剧加工色彩,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呜呜呜尹泽川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是个女人的声音。 第7章 “i’m horny.” 李寒露没客气,快速上楼推开大门。哭声戛然而止,门内转来一张花妆的脸。 李寒露两手抱臂,浑不吝往门框上一靠,“哭完了吗?”探探下巴,朝尹泽川的方向示意,“哭完我可就把他带走啦。” 唇红齿白的窈窕女郎安静一秒,突然撇了撇嘴,糊着睫毛膏继续嚎啕,“尹泽川你才和我分开几天,你就有别人了!” 尹泽川阖眼按着眉心,“好几个月。” 答案是说给李寒露听的。 李寒露叹气,“都好几个月了,怎么还没哭够?”趁对方哭得凄惨,拿出手机咔咔一顿猛拍,“孟小姐,再怎么说您微博也好几百万粉,这照片万一流传出去不合适。” 小花脸刚一转过来李寒露就认出来了。孟瑶光,风情万种的三线流量,演戏经常被骂,上综艺反倒因为没脑子圈了一票粉丝。 孟瑶光一怔,胡乱抹了抹脸,踩着高跟鞋朝李寒露扑去,却半途就被尹泽川拉了回来,“瑶光!” “她偷拍我!” “她不会乱发照片。别闹了,回去吧。” 孟瑶光委屈得眼泪哗哗掉,给李寒露都看愣了:泪珠特别大颗,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且妙就妙在眼泪路径干净,不像有些演员一哭一脸。 李寒露在心里赞叹,姐妹哭戏可以啊。 孟瑶光指着李寒露嚷嚷,“她哪里比我好了嘛!” 再怎么也有尹泽川在场,孟瑶光不至于揪她头发,李寒露有恃无恐,直接将对方这感叹句当疑问句给回答了,“我长得比你好看!” “你才没有!” “瑶光,”尹泽川难得加重语气,“该说的话我都说过了,我希望我们能好聚好散。” 孟瑶光直接将这话从大脑里过滤出去,恨不得嘴里喷火烧了李寒露的一身赛车服,“难道就因为她会开赛车?开赛车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要是真那么喜欢看,我也可以开啊!” 李寒露赶在尹泽川阻止她抬杠之前争分夺秒地开口,“别吹了。300迈的速度没等你打方向盘你就飞出去了。” “瞧不起谁呢?要不你和我对撞啊,就电视剧里那种……喂,喂!” 女人一旦吵起架来势必没完没了,尹泽川当机立断,攥着李寒露的手腕,大步走出休息室。李寒露本打算杠孟瑶光两句,哪知刚一转头就被尹泽川长臂一揽,半推半抱地拽走了,徒留感情充沛得试镜似的孟瑶光站在原地眼含泪花。 李寒露本想说孟瑶光在这儿作妖你倒是拉她啊你拉我干什么,可再一脑补,如果尹泽川强行带走的人是孟瑶光,可能这场景会更诡异。哭声已被甩在身后,微不可查,李寒露停下脚步,抬眼瞅着尹泽川,俄顷,郁闷开口,“你喜欢她什么啊?” 言下之意,她那徒有其表的庸脂俗粉和我这冰雪聪明的高岭之花哪里有任何共同点? 尹泽川被李寒露的委屈模样逗笑了,斟酌几秒,决定给个诚实回答,“漂亮。” 李寒露恍然大悟,两眼放光地附和道:“对对对,是漂亮。她那脸就是传说中的上镜脸,上镜比生活中好看,怎么拍都好拍。其实她这脸更适合大荧幕,拍电视剧可惜了。还有那胸,那腿——”夸着夸着想起来这是在夸她前任情敌,再对上尹泽川似笑非笑的眼神,李寒露忽然嗓子一梗,说不出话。 尹泽川见李寒露忽然停下,含笑追问,“怎么了?” 李寒露眨了眨眼,迅速回答,“没怎么。我玩够了。咱们回去吧。” “我还没见到你开呢。” “下次吧。” 孟瑶光没再跟来,李寒露换好衣服,与尹泽川遁走,扬长而去。在车上时尹泽川轻描淡写告诉李寒露,这几个月孟瑶光确实来找过他几次,都被他躲开了。 李寒露“哦”了一声,看向窗外,公路旁青松绿草,肆意张扬拥挤在视野之中。“等她过了这劲儿就好了吧。她可能没失过恋。” 这话细想挺有意思。尹泽川分神瞄李寒露,“你失过恋吗?” “失过啊。八年前在你身上不就失过一次么。” 见过尹泽川讲画之后李寒露曾拜托amy重查尹泽川,顺便再查查星空艺术馆。结果果然不出李寒露所料,amy说“卖画的”原来是朋友间的戏称,尹泽川实际是做艺术品投资的,而星空艺术馆背后的神秘老板也正是姓尹。如此说来从前李寒露失恋失的是少女心事,而孟瑶光失恋失的是个金主。孟瑶光有流量不过近两年的事,微博一度传言她是有人捧的,现在看来这话不假,怪不得如此明艳美人会不顾形象哭得像个喷泉。不过话说回来,有金主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男人的爱慕都是廉价的,只要女人够漂亮就可以轻易获得。 车中短暂沉默。 李寒露本想假装若无其事,毕竟以尹泽川的魅力或是财力,再多几个前妻都不是稀奇事,更何况只是早已划清界限的小情人。可经历这么一场闹剧,虽说李寒露没多在意孟瑶光的存在,短时间却内依然很难一如既往与尹泽川谈天说地。李寒露觉得孟瑶光有点儿可怜——不是面对对手时尖酸刻薄故作姿态的悲悯,这种情绪更类似于兔死狐悲。 李寒露说:“送我回公司吧,我去监工。” 尹泽川听出言下之意,“不高兴了?” 这时候说“没有”显然毫无说服力。李寒露百无聊赖在手机屏幕上瞎按,按错好几次密码,“你怎么这么招人啊?” 尹泽川笑出了声,“谈不上。” “还谈不上?”李寒露立刻坐直了,“party上有人投怀送抱要坐你大腿,讲个画都能引来一群小女孩要微信。” “你怎么知道party上有人要坐我大腿?” 李寒露缩回座位不说话了。 总不能坦白那天晚上她偷看了尹泽川半天吧。 尹泽川还是如李寒露要求,将她送至公司。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周一帆请大家喝咖啡,李寒露不跟他客气,拿他手机选了杯拿铁。 “哎,”周一帆长腿往地上一推借力,划着人体工学椅溜到李寒露跟前,“听说昨天园区外面有豪车接你。” 李寒露看都没看他,专心盯着屏幕,“见过点世面吧,咱园区一天到晚豪车还少吗?” “男朋友?” “sugar daddy.” “别骗人了,你没那姿色。” 李寒露一脚给周一帆踹得转圈,拿起手机给尹泽川发消息。 tangerine:晚上换辆车。别太打眼。 过了会儿,尹泽川回复:how about this?李寒露正想问how about what,一个视频传了过来。 第9章 宽阔马场之中,矫健白马落下轻盈踏蹄,马背上的尹泽川勒住缰绳,镜头最终定格在白马带着波涛的眼睛。 李寒露狂掐人中。尹泽川是不是对“打眼”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视频是从前拍的,尹泽川当然不可能真的骑马接她下班——虽然确实有那么0.01秒李寒露竟然奇异地憧憬着——下榻的酒店不远,尹泽川干脆没开车。 李寒露不想被熟人撞见,特意等组里其他人都走了才下楼。园区门口路灯极亮,李寒露远远看见穿着米色风衣的修长身影,立刻将白日里那点不愉快抛诸脑后,不想让尹泽川久等,就干脆小跑过去,扬手欢快地招呼一声,“哎!” 两个人同时回头。 周一帆正跟人谈事,就站在尹泽川旁边,而李寒露满眼只有尹泽川,刚才竟压根没看见。 尹泽川笑着上前两步,替李寒露将敞开的外衣拢了拢,“最近起风了,衣服好好穿。” 李寒露乖巧地任他摆弄,坦然迎向周一帆几乎要爆出彩色飘带的八卦目光,夸张地扬起眉毛,嗓音如同演唱歌剧般圆润而抑扬顿挫,“你怎么还在这儿,我以为你早走了。”挽起尹泽川的手臂,亲昵地靠向他肩膀,“给你介绍一下。这我爸。” 尹泽川愣不过半秒,立刻接上了戏,“你好。你是露露的同事吧。” 周一帆目瞪口呆,一声“叔叔”卡在喉咙里不知道应不应该叫出来。或许是尹泽川的相貌实在太没说服力,周一帆迟疑许久,终于下定微弱的决心,有气无力地表达质疑,“别拿我开玩笑了。” “真的。”李寒露煞有介事,“我爸是不是特帅。” 尹泽川从容微笑,“我生露露的时候很年轻,还没到十八岁。” 面前俩人搭戏搭得天衣无缝,周一帆大脑死机,也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木头似的欠身问候,“叔叔好。” 转过转角,终于避开周一帆的视线范围,李寒露放声大笑,捂着肚子快要直不起腰。尹泽川也跟着笑,“你啊,是不是嫌当导演不过瘾,非得自己上阵演演?” “是的呢。”李寒露开心地挂在尹泽川身上,仰头看他,忽然又不笑了,轻轻抚摸对方的眼尾,“他那眼睛要是不用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你哪儿就像我爸了。” 尹泽川揽住李寒露的腰,低头逗她,“这话刚才可是你先起的头。” “泽川。” “嗯?” 任何时刻任何装束任何光线效果之下的尹泽川都让李寒露觉得太他妈性感了。他就是生涩且凶残的烟草,是散到后调的古龙水,是平整而禁欲的衬衫袖带,是酒精上脑的迷雾与幻觉。 李寒露伸手扯尹泽川的衬衫领口,几乎咬上他的耳朵。 “i’m horny.” 晚餐与晚餐时分可能发生的愉快交谈都失去了原本的吸引力。两人手牵着手回到酒店,在路上时还勉强能够维持道貌岸然,一撞进门立刻放浪形骸不管不顾。漆黑玄关充斥了低喘与唇舌交缠的缠绵声响,李寒露任由外衣落地,伸手要解尹泽川的皮带,却在即将得手时被制住了手腕。 啪嗒一声,灯光大亮。是尹泽川按开了灯。 李寒露被刺了眼睛,伸手遮挡,却在指缝之间窥见沙发、矮几、酒柜、窗台,目之所及处铺满了精致淡雅的香槟玫瑰,花瓣新鲜,甚至还挂着水珠。 李寒露始料未及,一时呆怔,“这是要干什么?” 尹泽川拿起放在玄关的雏菊,眼神专注而真挚,嫩黄花朵在瞳仁中凝成晶莹的光,“这是想问你,露露,你愿意一直留在我身边吗?” 这话不够直接,太过迂回,可以表达许多意思,也可以藏匿许多台词。李寒露长久与尹泽川对视,却不愿费力细想,因为这问题本身已足够诱人。 李寒露滞涩伸手,握住花束,两人手指相扣,雏菊盛放其中。 如果一定需要给出回答,确实有句话刹那间在李寒露口中几欲问出,或许不合时宜,但此时心中水深火热,洋洋洒洒地沸腾着,李寒露再想不出其他话语。 “八年前,那天晚上之后,你是不是后悔了?” 第8章 “你知道你为什么输吗,因为你怕死。” 菜鸡导演这个工种在拍摄结束后时忙时闲,要说闲吧李寒露隔三差五加入剪辑队伍与民同苦,要说忙吧空出一点时间也不是难事。 凛风阵阵,天有阴云,李寒露驱车行至目的地,停车时与红色宝马相向错开恰到好处的距离。 两扇车窗同时落下,李寒露对红色宝马的主人笑道:“孟小姐怎么最近都没戏拍,是不是影视行业行情不好?” 孟瑶光负气摘下黑漆漆的墨镜,随手扔到副驾驶座,“闲着也是闲着,来玩玩呗。” 李寒露深刻怀疑孟瑶光在赛车场有眼线,要不怎么日前堵人堵得如此恰好,后来又能拿到她的联系方式,非要跟她对撞跑酷。虽说李寒露从没把孟瑶光当回事,可这女人显然拍多了糟烂剧情,沉迷于用无法解决问题的方法解决问题,大有要将尹泽川系个丝带放在领奖台上重新赢回的架势。 约见地点在赛车场附近,辽阔空旷,鲜见有车经过。孟瑶光扎起长发,骄矜地昂着下巴,“规则不用我说了吧?咱们两个对着开,谁先刹车或者谁先转向就算输了。” “你这不都说完了么。”李寒露捞过薄荷糖盒,打开,嗑糖,“跟你玩一场可以,但是你得答应我,等我赢了,别再来烦尹泽川。” 孟瑶光气鼓鼓地瞪圆眼睛,“好大的口气,要是我赢了呢?” “你赢不了。” 李寒露扔开糖盒,狠踩油门疾速蹿出数百米,而后左打方向盘拉手刹,干脆利落一个甩尾掉头。娇恰恰的红色宝马仍在原地一动不动,李寒露拨通孟瑶光的电话,“你掉个头。” 刚才足够闪瞎人眼的一幕实在太过拉风,孟瑶光似乎完全忘了今天约架的目的,没头没脑问道:“你刚才那一下子怎么转过来的?” 李寒露现在开始有点相信孟瑶光综艺上的没脑子人设不是剧本了,“等我赢了你,我再告诉你。” 孟瑶光哼了一声,慢悠悠地笨拙掉头,两车终于遥遥相对。 李寒露问,“开始吗?” “开——啊啊啊啊啊啊啊!” 孟瑶光没等说完,就见远处那辆黑色大众突然凶煞地疾驰而来。李寒露一路横冲直撞锐不可当,迎着孟瑶光的惊声尖叫重重踩下油门。孟瑶光肺活量惊人,红色宝马被声能驱动,像个被迫上战场的窝囊士兵,跑两步抖三抖。 两车间距飞速缩短,孟瑶光在电话里都能听见对方车内的呼啸风声。残暴不仁的敌军如同一头狂躁巨兽,小马的求生本能终于占了上风,顿住蹄子,哆哆嗦嗦杵在原地。 对面那车竟还不停。 孟瑶光躲在方向盘后抱头捂脸,拼命尖叫。几十米的距离转瞬被蚕食殆尽,几乎要车毁人亡般的须臾之间,轮胎摩擦地面,刹出刺耳声响。 可怕幻想并未成真。天在上,地在下,一切宁静而平稳。 孟瑶光终于停下叫声,半晌,颤颤抬起了头。 李寒露已经下车,走到孟瑶光窗边,潇洒地一甩头发,垂眸问她,“还玩吗?” 孟瑶光怒目而视,呼吸急促,嘴唇紧抿,胸膛剧烈起伏。俩人正在互瞪,忽然两颗巨大泪珠哗啦从孟瑶光眼中滚落出来。孟瑶光不顾形象,嚎啕大哭,“吓……吓死我了!你怎么不刹车呢!” “哎我天……”李寒露头疼,回车给孟瑶光拿面巾纸,“你要哭的话你来的时候别化妆啊,再防水的化妆品也扛不住你这哭法儿。赶紧擦擦。” 孟瑶光一把夺过面巾纸,胡乱擦脸,还擤鼻涕,大声叫嚷发泄恐慌,“怎么,怎么你这么近才刹车啊,万一撞了怎么办!我这么美我不能死啊!” 李寒露耐心听她哭了半天,努力试图说服对方接受失败,“你知道你为什么输吗,因为你怕死。” 孟瑶光擤过鼻涕,鼻涕纸团成一团往后座扔,抽抽嗒嗒地反问,“怎么,你不怕死吗?” ……李寒露心说怕死还学人家玩命,现在的破电视剧真是没点好的引导方向。 孟瑶光问那话也没指望李寒露回答,抬起浓密睫毛,拿手指擦了擦哭红的鼻尖,“你以为尹泽川很喜欢你吗?其实他心里有人,不是你也不是我,是他前妻!” 今天这出闹剧总算开始向有意思的方向发展了。李寒露一手撑着车顶,略微俯身,半眯起闪过寒光的眼,居高临下问道:“怎么,你见过他前妻?” “那倒没有。”孟瑶光不自觉往后缩了缩肩膀,又怕输了声势,勉强硬着头皮昂起下巴,“他手里那对核桃你见过吧,就是他离婚那天买的。那么多年攥在手里也不放下,你看他什么时候对其他东西有过这样的执念?” 孟瑶光的逻辑推理能力在李寒露看来着实难以定义究竟是太强还是太弱。安静几秒,李寒露忽然说:“我就是他前妻。八年前我们离婚了。所以可不可以请孟小姐祝福我们重修旧好,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第10章 烧干孟瑶光本就局促的cpu,李寒露哼着歌返程。尹泽川前几日外出谈生意,预计今天回上海,算算时间,搞定孟瑶光后恰好来得及接机。 去机场前李寒露顺路来到相熟的花店,挑选花材后请插花师帮忙包好:纯白格桑花配浅紫轮峰菊,贝壳草点缀,左上角一支生命力昂扬的蛋卷扶郎。果然以花寄情不仅只对女人有效,当飞机抵达,出站口走出熟悉身影,尹泽川显然十分惊喜,“it’s gorgeous. thanks, luv.” “i call it ‘the monet’.” 两人吻过,李寒露问,“你这次见的是澳大利亚人吗?怎么觉得你口音被带坏了。” “澳大利亚人和苏格兰人。” “……叠buff呢。” 尹泽川认真问她什么是叠buff。 李寒露本打算说“never mind”,想想还是把这年轻人用词给老年人解释了一遍。尹泽川旅途劳顿,李寒露遂提议晚餐在酒店解决,两人填饱肚子,上楼休息,洗过澡后靠在一起看电影。 睡衣是情侣款,丝绸质地,滑而冰凉,轻得羽毛一样。李寒露有一搭没一搭搓着尹泽川的衣袖,电影看得心不在焉。转眼进度条已经过半,李寒露探出指尖拽拽他胸口的玉质纽扣,“泽川。” “嗯?” “跟你商量个事儿。” 尹泽川这才将视线从电影转到李寒露脸上,笑着逗她,“这么乖?都不像你了。什么事,说吧。” “孟瑶光来找你其实是因为……她被她经纪公司一个股东骚扰了。现在没有你护着她,她老板不买她的账,你和她分了之后又是那样的态度,她拉不下脸开这个口。要不你帮帮她呗,别让奇奇怪怪的人欺负她。” 尹泽川笑容淡了些,凝神望着李寒露,“你们见过?” 答案不言自明。李寒露在尹泽川怀里扭来扭去,故意磨蹭撒娇,“好不好嘛?她已经答应我了,只要这件事情帮她搞定,以后她就不来打扰咱们了。” 尹泽川轻轻揉弄李寒露的头发,“搞定这一次还有下一次,我不可能护着她一辈子。” 李寒露假装委屈巴巴,“我也不是为了她,我是为了给我自己找清净。再说她被骚扰也不是她的错,是那个股东老不要脸……” 其实孟瑶光下午提出的要求不止于此,她还想让尹泽川帮她拿个角色。李寒露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拿角色那是要砸真金白银的。孟瑶光坐在路边,说一阵儿哭一阵儿,末了还问李寒露,你说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永恒不变的爱情呢?李寒露被孟瑶光哭得头皮发麻,半天都无法分辨她哭到底是因为失去了尹泽川给她带来的好处还是因为她真的爱尹泽川。等开车回来的路上,李寒露想明白了,大抵两者都有吧,在孟瑶光的脑回路里这两者应该是混为一谈的。 尹泽川沉吟片刻,还是应下了她。李寒露欢天喜地,得寸进尺,“还有件事。” 尹泽川眯起眼睛,修长手指握紧,手中核桃咯啦一声。 突然一阵沉默,两人相对无言。 虽说这事已在李寒露心中酝酿盘旋过一段时间,但如果不是孟瑶光来胡闹,李寒露可能不会与尹泽川提起——又或者说,不会这么早就提。核桃的摩擦撞击声莫名让李寒露一激灵,那话像是被噎在喉咙里,拿不出来,咽不下去。 终于,尹泽川熬不过她,叹了口气,“说吧。” 核桃在尹泽川手里转了个圈。这次没有发出声音。李寒露凝视尹泽川的漆黑瞳仁,好像每个字都咬得很轻,又好像每个字都压得很重,“我想和你住一起。不然我总觉得我不够了解你。” 重逢这段时日以来,两人一起过夜都是在酒店,尹泽川没提过要带李寒露回家,李寒露也没问过。如果两人各自有工作要忙,那就清晨退房,各走各路,永远没有固定地点可以允诺下次相见。 尹泽川四两拨千斤,“我把这个房间包下来。以后可以在这长住——或者你找一家你喜欢的酒店,上次那家会不会更好一点?” “我不想在酒店。” “那要在哪里?” 李寒露不说话了。 尹泽川轻声喟叹,低头吻李寒露的嘴唇。李寒露没回应,但也没躲避,仍看着尹泽川,一张脸上无悲无喜。 尹泽川终于屈服,将李寒露拽进怀里抱着,明明这人不会逃跑,却依然将她抱得死紧。 “给我三天时间。” 第9章 他们唱着宇宙曾经滚烫稠密,爆炸之后出现生命,尼安德特人发明工具,人类创造长城与金字塔的奇迹。 尹泽川找了一间公寓,距离李寒露的公司很近,走路只要十来分钟。 “其实倒也不需要特意在我公司附近找房子,”周末李寒露指挥搬家公司搬家,大小纸箱摞成了山,音响、酒柜之类的东西怕磕碰,李寒露看装箱看得提心吊胆,“要是赶上有拍摄任务,我也不会待在公司……还不如找个离你艺术馆近的地方。” 尹泽川有事,不在上海,只提前一天晚上让人将行李送了过去,在电话里答道:“我不太经常去那边,所以前几天你说起这事,我就想着找个你上班方便的地方了。我在你公司附近没有房产,那还是我朋友的房子。” “朋友?”这得什么程度的朋友,能放心让尹泽川在自家房产安置情人。 尹泽川换了个说法,“明澈他们家的。” 噢。 一起玩命的发小领航员。大清早六点来钟被拎到派出所帮忙捞人的倒霉律师。 兵荒马乱进了新家家门,李寒露踢掉鞋子,穿上摆在门口尺码合适的拖鞋,在公寓里逛了一圈:现代简约装修风格,色彩简单到近乎单调,但从家具到摆件都极有质感;面积不小,李寒露自己足够,就是不知道尹泽川会不会觉得憋屈;再打开衣帽间的门—— 大半空间空着,尹泽川的衣物屈指可数。拉开抽屉,配饰琐碎却也齐全:表、领带、皮带、袖扣,还有两瓶香水。 李寒露撤回刚才的想法。 尹泽川只是把这里当酒店而已,憋不憋屈不重要。 屋内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冰箱中甚至还有食物。尹泽川安排了家政人员帮李寒露收拾行李,几人忙活到晚上,总算将李寒露的全部家当安置整齐。李寒露直挺挺栽在沙发上躺尸,寻思着她这是多想不开好端端的非要搬家。 直到星期五尹泽川才回国。计划建于澳大利亚的新艺术馆正在筹备,总有些事情需要他亲自前往处理。厨师和阿姨提早过来准备晚餐,李寒露晚上加班,没去接机,倒成了尹泽川在家等她。之前尹泽川提过要给李寒露请个厨师,李寒露嫌麻烦,没让,所以最后的商议结果就是每隔三天派阿姨前来打扫——当然,尹泽川前来暂住需要厨师伺候的话,李寒露也不介意旁观他贯彻资本主义。 尹泽川站在玄关迎李寒露进门,亲过抱过,再帮她拿包。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桌上八道菜个个色泽漂亮、摆盘精致,尹泽川为李寒露拉开椅子,“片子还没剪完?” 李寒露小跑着溜去洗手,再溜回来,灌了口红酒解渴,“剪完了。今天宣发部门开会。那群祖宗从来没守时过,我和我们组那副导在会议室等了俩小时,这给我无聊的,分镜都画了好几张。” “你要拍新片了?” 李寒露拿起筷子低头炫饭,含糊着答,“不是。就我自己写那电影。” 尹泽川抬头瞄她一眼,忽然问道:“这部电影的结局是什么?” 在此之前尹泽川从未对李寒露的电影剧本表现出兴趣,李寒露也没怎么和他提过。实际上李寒露一直在避免与尹泽川提及,因为一旦开口,总会好像她在暗示尹泽川替她解了困局。李寒露从秦凯处偶然得知其实尹泽川也做电影投资,但她不是孟瑶光,不愿依靠示弱与哭泣从男人身上获取资源,一步登天。 虽然这件事情确实十分诱人。 努力不一定有收获,不努力真的很舒服。看看孟瑶光前些年过得有多舒心就知道了。 李寒露说:“公路电影通常没有结局。只要心不死,永远在路上。” 尹泽川笑了笑,“八字还没一撇,分镜都开始画了,这可不是明智之举。除了某些知名导演可以随心所欲,很少有剧本在真正投拍之后不需要修改。” 除了知名导演可以随心所欲,掏钱的人也可以随心所欲。这一秒李寒露又十分想成为孟瑶光,有尹泽川在她背后她还努力个什么劲。 “……反正我不想改剧本。” “商业电影是市场趋势,近年来非商业电影已经越来越翻不出风浪了。如果无法创造经济效益,很难有人投钱。” 这话虽然冷酷,却也无比正确。李寒露闷头小声嘀咕,“我这预算又不高,风险可控,只要发行过得去,至少收回成本还是有把握的吧。” “投资人的目的并不是收回成本。” “但这电影也不至于让他们无利可图。现在很多影视公司都在培养自己的新人,这种小成本电影正适合拿来养新号,以小搏大,说不定就能爆呢;即使爆不了,写在新人的简历上也不丢人,总比那些豆瓣评分2分的好多了。公路题材,还适合拉车企的赞助,国内那么多车企,说不定就有想掏钱的。” 第11章 “你预算压那么低,万一超预算怎么办?” “那就让出我作为导演的盈利分成,回收资金先给资方。那数我算了很久,不至于太离谱。” 尹泽川深深看她一眼,“你不懂市场。” 李寒露脱口而出,“你不懂艺术。”说完才反应过来这得多厚的脸皮能跟尹泽川说这话,即使单论对电影行业的了解尹泽川也不输她,一旦上升到艺术,她在尹泽川面前就是小学生——可尹泽川真的太可气了,寥寥数语就把她按在地上摩擦。 尹泽川还是笑,丝毫不与她计较,垂眸敛目,口吻极轻,“你从前的梦想不是星空吗?怎么会想拍公路电影?” 八年前,星空下,尹泽川确实窥见过李寒露的梦想。 当年两人行至日内瓦,恰逢李寒露一直想看的影片全球同步上映,太空歌剧,李寒露是编剧的粉丝。午夜时分,小影院的上座率并不算高,放映结束后观众纷纷退场,李寒露坐在座位上嚎啕大哭。 一开始还没这么夸张,灯光亮起,音乐缓慢悠扬,李寒露默默掉了几滴眼泪。可当电影中的片段回放,渐强旋律如海浪般堆积成厚而沉重的墙,李寒露忽然情绪垮塌,硬是当着尹泽川的面哭出了鼻涕泡。尹泽川先是惊讶,而后忍笑,等李寒露绷不住了,尹泽川也绷不住了,两人并肩而坐成了此起彼伏的两个声部,东边日出西边雨。 尹泽川笑得捂肚子,给李寒露递纸巾,“哭什么呢?脸都哭花了,擦擦。” 孤寂与人性斗争是太空歌剧的永恒话题,或许令人慨叹唏嘘,但也不至于哭成这样。李寒露嚎得嗓音错乱,发丝粘在脸上,呜呜噜噜半天才吐出一句囫囵话来。 “我什么时候才能拍出这样的电影啊。” 尹泽川的问题一点也不难回答:星空太花钱,公路便宜多了。以公路为起点,赚了钱和名声,以后才有拥抱星空的可能。李寒露避重就轻,“公路电影要是能拍好,应该也挺不错。”一口热汤灌下去,突然岔开话题,“我找了个或许很适合看星星的好地方。明晚出去玩?” 冬月将至,夜间寒凉。隔日李寒露带上酒与音响,与尹泽川来到野外。这地方距离赛车场不远,孟瑶光上次约她撞车就在这儿,天际尽头有个弯道,四周荒草凄凄,夜空辽阔渺远。 天气极晴,李寒露找了一块空地,铺上野餐垫,和尹泽川躺在一起看星星。城市里烟尘重,空气湿度又大,难得郊外竟然苍穹明朗,星光闪烁。尹泽川问怎么想到来这地方,李寒露往远处一指,“你看那边那个拐弯是不是不错?” “所以?” “所以我想拍个片花,这是过来踩点。” 过去有不少港片卖片花拉投资,但近年影视圈财大气粗,除了个别囊中羞涩的独立导演,早以鲜见有人以这种方式挖钱。 “用那边那个弯道?护栏都没有,有点危险。” “再说吧。”李寒露含糊其辞,抓着尹泽川的手拉他起来,“来跳个舞。” 急促的墨西哥舞曲自音响中轰鸣而出,李寒露裹着大衣,鞋跟很高,露出绷紧如琴弦的一截小腿。音符爆出彩色烟雾,舞池中投影出狂欢人群,两人一口接着一口灌朗姆酒,酒气化作蒸腾热气上升盘旋。 那是在伦敦的一个晚上,李寒露央求尹泽川带她进club,音乐震耳欲聋,彩色光球在头顶疯狂旋转。周遭太过纷乱,尹泽川不许李寒露喝酒,自己却对众人邀请来者不拒,仰头举杯被灯光照亮线条利落的下颌骨。英俊迷人的亚洲男子周旋于各国美女之间,英法意德切换自如,甚至李寒露还听见他用一种发音奇怪的语言与人简短寒暄——后来尹泽川告诉她那是丹麦语。热情奔放的人们将尹泽川拉进舞池,舞女们层层叠叠的斑斓长裙仿佛油画中肆意泼洒的颜色,鲜花倾撒下来,酒气汹涌四溢,尹泽川与舞女们贴身热舞,香艳异常。 李寒露在台下看得心焦,然而舞台太高,很难像身旁的男人一样一撑手掌爬上去,所以只能蹦蹦跳跳急迫地朝尹泽川挥手。尹泽川自狂乱鼓点的间隙注意到她,俯身将李寒露拉上舞池,带她旋转,还教她将手搭上他的肩头。舞曲突然变换,舞池愈发疯狂,人们大声笑着叫着,随着节奏起伏交换舞伴。 李寒露起了脾气,牵着尹泽川不肯撒手。满头脏辫打着鼻环的拉丁女郎没能得到尹泽川身前的位置,错愕地看了李寒露一眼,然后笑出一口白牙,拿口型说it’s okay。 那天在拥挤舞池中李寒露与尹泽川跳舞跳了很久,李寒露不太会跳,又被那气氛搞得紧张,老踩到尹泽川的脚。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如果说李寒露有什么长进,那大概就是在激烈节奏中学会了掌控自己,再也不会踩到尹泽川的脚了。 酒精是诗人也是画家。萧瑟冬夜中满天星斗降落,披挂全身,草地上盛着一汪银色,画笔蘸墨,自草尖画出长长一道,延伸至天空尽头。李寒露终于跳累,扔开酒瓶,爬上越野车的车顶,深深呼吸感受宇宙节律。尹泽川含笑仰头看她,眼神轻而专注,如同游刃有余掌控身后所有恒星,以闪烁色彩贯穿一方天地。 面对灿烂星河,李寒露忽然眼眶发热,庞大宇宙降落在这块草地与她共舞,而她渺小仿佛捡拾不起的星光。 李寒露抬头看天,张开双臂,“我忽然好想喊出声啊。” 尹泽川笑着看她,“喊什么?i’m the king of the world?”* “不是。”李寒露张开双臂,在夜空下唱诗一般虔诚念诵,“要么我就毁灭,要么我就注定铸就辉煌。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在平庸面前低了头,那就向我开炮。”* 念诵过后,李寒露转身后仰,失重感迅速传来,风声混合宇宙呼喊,搅乱成吞噬意识的漩涡,动听且令人动容。如果可以选择,李寒露希望这刹那的感受可以永远延续,然而祈愿抵不过物理规律,根据h=1/2gt2,在忽略空气阻力的情况下这段失重飞翔持续不过0.7秒。 尹泽川接住了她。 冲击力不小,肉|体撞击快要撞出内伤,李寒露挣扎着在尹泽川怀中转了个身,想立刻看到这个无限近似于以拥抱拯救她却又被她杀死的男人。对视之间李寒露愧疚于她眼中只容得下日渐衰败向内坍塌的残损星体,而对方的灵魂深处则是明亮昂扬的盛大星系。 李寒露仰头凝视星系的终点,虫洞在弹指间带她跨越几亿光年,“如果你非常想活着但我要你去死,你会去死吗?” “不会。” “那如果你非常想死,你愿意为了我活着吗?” “这种假设不成立。” 李寒露努力花费几秒钟分辨这究竟是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可乙醇拖垮了思维进度,李寒露只来得及以本能感知这或许不是个令人讨厌的回答,至少不会将濒临沉寂的黑洞撞出一场钻石雨。 “你以为骑着摩托车能横跨南美洲,而实际上没走到一半摩托车就报废成废铁卖了。” “但你终会达到终点。” 李寒露被这话鼓舞,终于笑了起来,踢掉高跟鞋与尹泽川又唱又跳。他们唱着宇宙曾经滚烫稠密,爆炸之后出现生命,尼安德特人发明工具,人类创造长城与金字塔的奇迹。*在歌声的结尾李寒露眼眶潮湿,世界上又有什么能比眼前的鲜活生命更让人感动。李寒露举起右手,酒精让手指不听使唤,可李寒露依然努力对尹泽川扬起笑脸,给予他来自遥远星球的问候与祝福,“live long and prosper, captain.”* 尹泽川被逗笑了,将李寒露的无名指与小指并到一起,“same to you, mr. spock.” 【作者有话要说】 *《泰坦尼克号》 *杰克·凯鲁亚克《在路上》 *《生活大爆炸》 *《星际迷航》 第10章 西装考究的绅士与长裙艳丽的少女,两人挤过酒桌之间拥挤的空档,杯盏落地,扎啤泼了惊慌失措的侍者一身。 转眼冬至。 明澈一家邀请尹泽川周日晚上过去吃饭,还说让李寒露也去。李寒露爽快答应,想想又联系明澈,叫她白天一起逛街。 明澈不是爱打扮的人,穿着一向简单素净,李寒露也乐得将着装向她看齐,套上毛衣和牛仔裤就出了门。天空飘着一点细雪,不适合呛风遛弯,两人在商场里只看不买地四处瞎走,走累了就进甜品店吃甜品。 李寒露提前叫明澈出来其实是想让她帮忙看一合同。许多年前李寒露有个社交账号,乱七八糟发过些照片和日记,从衰败的66号公路到一望无际的繁盛玉米田,绝大多数是gap那段时间留下来的。amy看过,特别喜欢,最近这小丫头有钱任性地折腾出个mcn公司,就嚷嚷着要先把李寒露捧红。李寒露知道网红不好当,里头弯弯绕绕多得很,可架不住amy频频相邀,非得让她当这空壳公司旗下第一个签约艺人,且还诚意十足递来合同,条款看着也不像偷摸给她挖坑。 明澈回过微信,放下手机,又拿起李寒露的手机快速浏览,“看着没什么问题。现在的网红合同都这么大方?” 第12章 李寒露耸耸肩,“可能只有我的这样。那个mcn公司老板和我认识。” “想签的话可以签,说不定等你火了也能带带货什么的。对了,我老公说要来接咱们。” “他是不是出差刚回来?” “是。走了一星期。” “不是说好吃晚饭么,那我这去得也太早了,多打扰你俩。” “不打扰。”明澈嘻嘻笑着,素手托腮,不似行峻言厉的检察官,倒更像个俏皮少女,“老尹早到了,在我家看孩子呢。”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明澈等不及见要自家老公,结了账叫李寒露陪她往楼下转悠。哪知刚等明澈起身,玻璃窗外忽然远远映出一道高大身影。明澈眼尖,立刻就看见了,欢呼着拔脚奔去,一路星星眼火花带闪电。 然后李寒露就惊悚目睹,从前那位威风八面不苟言笑甚至可以说是杀气腾腾的著名律师张开手臂接住明澈,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明澈挽着徐翊白叽咕个不停,问他怎么不在车里等着。徐翊白略微倾身,靠近明澈亲昵笑答,“上个月你买的那条裙子你说要配个胸针,我让店员留意着,正好近几天有合适的,咱们下楼去给买了。” 明澈开心得弯起眼梢,回身招呼李寒露一起去。 李寒露闷得搓头皮。 这得是个什么型号的加大电灯泡。 店里走过一遭,买了胸针,三人终于上车。李寒露坐副驾驶座,一路麻木不仁听着身后你侬我侬,而司机面无表情岿然不动,十分见过世面。到家,进门,两个圆滚滚的小肉团子朝门口颠颠儿地滚,尹泽川站在小肉团子身后,笑着喊道:“慢一点,别摔了。” 明澈与徐翊白一人抱起一只小肉团子,哄过逗过,徐翊白怕明澈累着,又将孩子都接到自己手里。厨房那边有响动,徐翊白瞄了一眼,问尹泽川,“怎么还带厨师了?就这么几个人,都说了我下厨。” 尹泽川含笑望向李寒露,“我们露露娇贵,万一你做得不合口味怎么办?” 李寒露一身鸡皮疙瘩,赶紧划清界限,“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尹泽川逗过了她,心满意足,这才正色回答,“四个人要备的菜也不少,你就别忙活了。” 徐翊白呛他,“怎么不说你懒,活到这把年纪就没见你帮过忙。” 明澈家这对双胞胎小男孩才一岁多,长得跟复制粘贴一样,小脸胖嘟嘟,眼睛又圆又亮。小男孩说话晚,这个时候话还说不利索,可四肢灵巧得很,把徐翊白当猫爬架似的爬上爬下,而徐翊白对孩子竟脾气好得出奇,哄孩子轻车熟路。然而即使如此,李寒露也不太和徐翊白说话。他那气场吓人,就好像随时能从怀里抽出一把刀来。 尹泽川带来的两位厨师专做粤菜,厨师又带着帮厨,开放式厨房里此起彼伏地热闹,就等备好食材到点儿开伙。眼看天刚擦黑,热了锅灶,明澈手机震动,是个视频电话。 电话接通。明澈惊诧问道:“尹铮?大清早的你怎么不睡……你在哪呢?” 兴冲冲的清朗声音伴随机场广播响起,“姐姐我放假回国啦!我爸是不是今晚在你家?你们等着啊我去蹭个饭!给我留点!” 尹泽川和徐翊白本在闲聊,听见明澈叫尹铮的名字也只是随便听一耳朵,哪知西八区那位祖宗一声不吭杀回国来,场面一时诡异地微妙着。 “你可别来!”明澈当即拒绝,“你爸不在我家。今晚你徐叔下厨,你别来打扰我们二人世界。” “得了吧。”尹铮不买账,“孩子都俩了,哪来的二人世界。” 电话咔嚓被对面挂断。见明澈左右为难,徐翊白举重若轻替她决定,“他想来就让他来。” 明澈的忐忑眼神往尹泽川身上游走一圈。尹泽川倒是从容淡定,施然给自己添茶,仿佛这便宜儿子是白捡来的。 两个男人又闲话起来。冷盘上桌,明澈再按捺不住,凑到李寒露身边小声问她,今晚和她一起出去吃好不好。 “尹铮从前……追过我。”明澈小心翼翼附耳解释,“我不太想和他一起吃饭,尤其还是跟他爸还有我老公在一起。” 李寒露思索一番,欣然接受了这个说法。 粤菜变成了烧烤。啤酒下肚,李寒露大马金刀撸了一串羊肉串,问明澈说:“尹泽川他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店里暖气太足,炭又烤得火热,明澈拿手往脸上扇风,笑答,“刚过十八,还是个小孩。” 李寒露低头想想,“我遇见尹泽川的时候也是十八。”停顿一下,又改口道:“十八没到。” 高中结束,毕业旅行。李寒露与同学同游欧洲,行至德国山穷水尽弹尽粮绝——家长们总能想出招数整治不听话的的小孩,而经济限制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同学乖乖飞回国内,而李寒露却做了件让所有人都认为与她乖巧表象背道而驰的、叛逆的事:留在当地打工赚钱,以继续漫无目的的流浪。 恰逢诺伊斯啤酒节,李寒露去做了服务生,每天穿着斑斓长裙描画缤纷眼线,为了不菲小费混迹于醉生梦死的异国男人之间。李寒露一句德语不会,能待下去一半靠英语一半靠比划。欧洲人的英语水平极度参差不齐,但表达自我没有障碍,比如flirt的dirty talk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而flirt不成之后让人毫无误会空间的一句“chink”更是直接将李寒露的怒火拉满。众目睽睽之下李寒露将一盘酸菜扣在肌肉虬结的大汉脸上,扣完才反应过来,坏菜了。 德国讲究的是不服就干,大汉撸起袖子霍然起身,周围一片嘈杂,甚至没有太多人注意到李寒露被笼罩于大汉身型的阴影之中。然而那拳头根本来不及落在李寒露身上,有人中途将其截了下来。 是尹泽川。 一切发生得太快。还没来得及回神,李寒露就被攥住手腕,一路拖拽着奔离人群,放肆任由身后人仰马翻。 这像极了戏剧中最俗套的英雄救美桥段。西装考究的绅士与长裙艳丽的少女,两人挤过酒桌之间拥挤的空档,杯盏落地,扎啤泼了惊慌失措的侍者一身。李寒露额前发丝随风飘扬,脸上恰到好处衬了与长裙颜色相配的零星油彩,眼中戴着异域风情的隐形眼镜,清澈碧绿如同昂贵翡翠。 两人一路跑了好远,直至无人角落才终于停了下来。尹泽川开始大笑,毫不顾及形象,甚至随手扯松了领带,飞扬跋扈如同少年,“你看没看见刚才他那表情,都让我打懵了。” 尹泽川截下拳头之后,又顺手回敬一拳,那拳凿了大汉的下巴,甚至让李寒露在人声喧闹中幻听出了骨骼碎裂的声响。 李寒露跑得岔气,眼前直冒金星,“你胆子也太大了,他们那么多人你上去就朝脸招呼?” “你胆子也不小。” 李寒露与尹泽川对视一瞬,忽然也笑了起来。尹泽川说他只是路过此地,赶上啤酒节就来喝一杯。李寒露不想对方把自己当小孩,于是谎称今年九月她上大三,来游欧洲是想看遍全欧洲的博物馆,靠啤酒节凑点儿路费现在正好继续上路。 ——当然,直到八年后的前不久李寒露才知道,尹泽川当年之所以如此胆大是因为他带着保镖,而李寒露却许多年来都深陷于尹泽川被误解的莽撞与锋芒。 李寒露甚至不记得最初是源于谁对谁的邀请,她与尹泽川共同进行了一段旅程。尹泽川租了辆车,两人在呼啸风声中唱着披头士和皇后乐队的老歌癫狂上路。尹泽川为她讲解无数幅画,教她应该如何出拳才能又准又狠,与她一起跳舞,然后在晨光熹微中和她共进早餐。这些记忆被李寒露刻成电影胶片反复重温,李寒露曾经以为这如永生般漫长,而数年之后才惊诧发现,其实这段短暂胶片不过匆匆十数天。 烧烤过后,李寒露独自回到住处。高处所见灯光浩如烟海,李寒露在落地窗边居高临下俯瞰遍地霓虹。 开门声响,李寒露没回头。尹泽川进门,席地坐到李寒露身边,“怎么还不睡?” 通过这问句李寒露推测现在时间可能有点晚,可几点几分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事。李寒露倏忽侧头问他,“你核桃呢?” 尹泽川将手里一对玉化通红的核桃递过去。 李寒露攥着核桃看了一会儿,“让我砸开看看呗?” 尹泽川下眼睑微微一动,像是眯眼的前置动作。但李寒露预想之中的目光并未出现。下眼睑落回原处,尹泽川定定注视李寒露,面上极少见地现出一丝几乎微不可查的冷冽,说:“砸。” 对视之中,李寒露看不出虚张声势也看不出有恃无恐。于是李寒露就笑了,说我开玩笑呢。 尹泽川探身过去,被李寒露格着肩膀推开。乌云让出一截距离,月亮仿佛瞬间暴涨光芒,李寒露仔细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像在看一个精美到让人不忍心戳穿的谎言。 李寒露说:“我累了。你回家陪你儿子去吧。” 第13章 尹泽川看她许久,叫她,“露露。” 李寒露没再说话,起身进了浴室。水声噼里啪啦如同暴雨轰鸣,没过多久,轰鸣中夹杂了微弱的关门声响。 尹泽川离开了。 与孟瑶光赛车的那天下午,直到日头倾斜出角度,两人坐在路边开始唠嗑,孟瑶光依旧抽抽嗒嗒。曾经李寒露以为孟瑶光的蠢萌人设都是剧本,接触下来才发现这姐是真缺心眼,不是装的。 孟瑶光鼻尖通红,一丁点没给李寒露当外人,挖心掏肺地哭诉,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俩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他儿子!这么多年以来泽川对身边人只立一个规矩,那就是不能让他儿子知道他有情人。也怪我不自量力,我以为泽川很在乎我的,我以为我和别人是不同的,所以我就,我就故意……呜呜呜呜……” 接下来的话不言自明。 尹泽川虽没和李寒露立过同样的规矩,可打那之后李寒露就知道了尹泽川的雷区。而明澈今天要和她出去吃饭也压根不是因为怕尴尬,但凡他们真的尴尬,明澈都不可能接尹铮的电话接得如此顺溜。 明澈是在袒护尹泽川,以避免尹铮知道她的存在。 尽管早就看透这层,李寒露也并不责怪明澈什么。虽说她俩可以一起逛街,可亲密程度也仅局限于此。尹泽川和徐翊白是发小,明澈袒护尹泽川名正言顺。 李寒露湿着脚走出浴室,在地板留下蜿蜒水渍。音响声音开到最大,地面震颤,李寒露扔开浴巾,甩着一头还在滴水的乱发跳舞。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舞曲,女歌手音墙一般的强悍嗓音足以让人连小脚趾都为之战栗。 “i got the stuff that you want, “i got the thing that you need, “i got more than enough, “to make you drop to your knees…” 舞曲循环,李寒露跟着唱得喉咙沙哑,踩着混乱舞步摇晃进衣帽间。取了领带,回到卧室,李寒露灌下半杯威士忌,昏醉中将领带系在床头。 “cuz i’m the queen of the night, “the queen of the night oh yeah, “oh yeah, oh yeah…”* 这世上最让人痛苦又欢愉的事,大概莫过于抚慰自我的同时扼住呼吸。音乐声开始变得模糊,李寒露一遍一遍将自己在死亡的快感中溺毙。可名垂千古与遗臭万年我总要占上一个,我怎么能那么轻易死去。 我怎么能那么轻易死去。 【作者有话要说】 *whitney houston-queen of the night 第11章 这一刻李寒露衣冠齐整,却被迫承受了精神上的赤|裸。 清早八点,阿姨上门。 屋里像龙卷风过境。酒瓶在客厅扔了一地,抱枕甩进浴缸,茶几经历一脚飞踹七扭八歪,而始作俑者支着宿醉的脑袋站在门口跟阿姨诚挚鞠躬道歉。 “阿姨真对不起。我昨晚喝多了把屋子弄得有点儿乱,辛苦您了。”李寒露酒劲儿没过,一弯腰几乎要吐出来,可折腾出一片残垣废墟也着实不像话了些,得亏没祸害徐翊白什么值钱家具。 阿姨跟随尹家多年,哪受过这等惊吓,差点被李寒露一个九十度大鞠躬送走,赶紧连声叫着使不得使不得,“这是我的工作,李小姐哪的话。” 就算这是对方的工作,也不能这么可劲儿祸祸,李寒露过意不去,挽起袖子就要和阿姨一起收拾。阿姨慌忙阻拦,说先生知道了要生气的。李寒露脑补一下,想像不出尹泽川生气是什么样子,又不想阿姨为难,只好抄手在旁边看着。 阿姨手脚麻利地置换床单,分神征询李寒露的意见,“床品都是先生挑的,李小姐看看怎么样?先生说要是李小姐不喜欢那就再换。” 尹泽川的品味没得说,难得他平日那么忙还有工夫安置细枝末节。深蓝撤下,温柔熨帖的藕荷延展铺开,暖呼呼的,像芋泥糕。李寒露出神片刻,脑子里光速描画出数张分镜,“以后换白色。” 阿姨点头说好。 画面继续,摄像机角度调整,演员的凌乱长发盖住侧脸,床沿探出一截手腕。“这样割腕好看。手腕要从床边垂下来,血液嘀嗒,淌到中指指尖再滴到地上。” 李寒露仗着残存的酒劲儿放纵一张胡说八道的嘴,末了对阿姨灿烂一笑,潇洒张开双臂,如同拥抱即将垮塌的支离世界,“饮弹需用猎|枪,捞月应在当涂。这才是艺术家的死法。” 今儿白天李寒露约了amy,还有空壳mcn公司的两位新任文案。李寒露办事从不拖沓,一向速战速决,既然这个合同可签,李寒露就要用最快的方法尝试这条路是否真的可行。amy物色的办公地点在古北,相当昂贵的写字楼,但毕竟是烧父母钱,所以也只能憋屈地租个低层小办公室。两位文案都是amy的大学同学,男生瘦弱苍白,女生珠圆玉润,三人初出茅庐,办事倒是不含糊,先跟李寒露分析同类型账号的风格与内容选题,最后替李寒露敲定她的文案主打酸腐回忆风——毕竟素材都是几年前的,又不可能因为不够完善而回美国补拍。 李寒露从前有个习惯,存照片时另开一个文档记录关键词,极其凌乱却又怪诞,但的确都是当时的瞬间想法。两位文案同学参照李寒露的关键词扩充文案,一家只有三张照片的西好莱坞酒吧硬生生写出五篇备选文案来。李寒露逐一看完,一言难尽地点评,“也太low了。” amy对这负面评价浑不在意,“看开点,现在的观众都很low。你不向他们看齐就没人买你的账。当然姐你也别低估小武和圆圆的文案能力,他俩这叫能屈能伸,与民同乐的流水账里偶尔爆个金句,才更容易击中人心。” amy说着,特意将其中有特点或者有爆点的句子指给李寒露看。李寒露草草略了一遍,“行吧。风格走向你们定。照片和文案在发送之前先发给我。” 李寒露交待完就走了,回公司参加选题会。自媒体发展到今日已经很难靠个人运营出头,更何况李寒露并无精力交待于此,倘若amy真能搞出名堂那也算以小搏大,李寒露任由amy折腾纯粹是因为想搞钱。 钱是好东西。钱与电影制作中的话语权息息相关。 晚上李寒露饥肠辘辘回到住处。公司里全都是加班爱好者,李寒露掂量最近的工作实在没有加班的必要,于是挨个拒绝晚饭邀请,回来挨饿。 扔开背包,踢掉鞋子,李寒露从酒柜拿了瓶红酒,咣咣倒进醒酒器,然后趁醒酒的工夫从冰箱翻了个三明治,三口两口吃了。尹泽川从前说过她这事儿,空腹喝酒对身体不好,再说空腹喝容易醉,李寒露并没打算将自己放倒。 心情不好的时候适合创作,保持创作欲的秘诀就是保持痛苦。李寒露一手醒酒器一手ipad,撩开窗帘,往窗帘之后席地而坐,开始喝着酒画分镜。每当李寒露想躲起来总会躲到窗帘后面,隔光,空间狭窄、令人窒息,却又让人觉得安全。 ——巨大光亮之中,舱门开启,宇航员踏入虚空,航天器渺小静谧。超新星爆炸的能量炙烤着上千光年间的距离,宇航员小心翼翼,将防辐射方盒子挂在航天器外,又踏着黑暗溜了回去。 方盒子里赫然挂着一只拔光了毛处理干净抹匀调料的——火鸡。 轻轻滴的一声提示音,门锁弹开,李寒露立时警觉,放下醒酒器侧耳细听。 有人进来。 “露露。”尹泽川唤她一声,在灯火通明之中看遍衣帽间、洗手间和厨房,最后来到卧室。 李寒露听着脚步逐渐逼近,背后忽然一空,厚重窗帘被撩了起来,刺眼灯光如同日头穿透云层。尹泽川站在云层与光亮之中,面容深刻却又模糊,“怎么坐在这里?” 李寒露仰头看他,如同仰望圣彼得大教堂中的雕像,神性溶解,人性泯灭,“你不是应该在陪你儿子吗?你来干什么?” “你今天吓到阿姨了。”尹泽川伸出手,想拉李寒露起来,“别在地上坐着。” 李寒露摇头拒绝,抱着膝盖缩成一小团,眉眼耷拉,自顾自委屈絮叨着,“你没有把这里当成常住的地方,我知道的。我有点儿想养狗,可是我太忙了,没时间照顾也没时间遛狗。” 尹泽川屈膝蹲下,柔声哄她,“你要是喜欢,我派个人过来专门照顾狗。你什么都不用管,和它玩就可以。” 李寒露还是摇头,眼瞳倏忽闪过一丝水光,“我没有时间陪它的。那样它太可怜了。” 尹泽川欲言又止,安静片刻后道:“少喝点酒。对身体不好。” 醒酒器几乎已经空了,李寒露睁眼说瞎话,认真拿手指比出一小段距离强调着,怕尹泽川不信似的,“我没喝多少,就喝了一点点。” 尹泽川无谓和醉鬼争辩,左手手臂揽她后背,右手勾她膝弯,轻松将她打横抱起。李寒露扭动挣扎,却敌不过尹泽川的力量控制,瞬间失重,身体腾空,被厚重窗帘糊了一头一脸。ipad在李寒露怀里歪歪扭扭,然后咣当砸到地上,李寒露急了,四脚齐伸就要往地上扑。 第14章 尹泽川怕她摔着,只好放下她一双腿。 李寒露将ipad搂进怀中,满意地晃悠起身,朝尹泽川伸手,要抱。尹泽川只好将其抱到床边,撩开被子,可还没等把人按进被窝,李寒露又扔了刚才当眼珠子一样捞回来的分镜,矫健地向卧室外奔逃。 “来杯伏特加吧,咱们喝杯伏特加。冲向宇宙必须要有伏特加。” 尹泽川这次没再由着她,大手扳住李寒露的肩膀。酒精冲顶的懵瞪工夫,李寒露眨眨眼发现自己已经呈大字型躺在床上。 肩上捏着一只手,骨骼明显,李寒露肩颈单薄,能觉出指骨硌着她的骨头。入眼是一个男人的脸,细腻如瓷,冷漠也如瓷,这让李寒露想起从前在大英博物馆的时候,灯光总让人误会瓷器也有温度。李寒露想将那些宝物揣进怀里逃跑,闯过层层安保,将警笛鸣响甩在身后,而她就是亡命天涯的英雄。可灯光并不会赋予瓷器温度,它会占据李寒露胸口的体温,然后裂成碎片,将她割得鲜血淋漓。 你们总说陈列柜中的展品来自一场掠夺,我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但为何被追杀的是我,被伤害的也是我。 瓷铸的神像活了过来,李寒露迷蒙眨眼,听见对方叫她,露露。尹泽川倾身压在李寒露身上,手指轻轻抚过李寒露额前的碎发,“很晚了,睡觉好不好?别再喝酒了,以后都别喝那么多酒了。” 李寒露虽然醉,却没醉到稀里糊涂就将这话答应下来,迟钝地思考片刻,舌头打绊地据理力争,“酒能激发创作灵感。” “创作——” 尹泽川刚起了个头,李寒露忽然将他一脚踢开,猛地翻身坐起,往床尾爬着去够ipad,“我给你看我画的分镜!” 锁屏打开,屏幕上是一只胖胖的飞船,李寒露绘画水平有限,硬是把冷峻高科技画成了敦实小笼包。预想中的画面没有出现,李寒露立刻变得暴躁,揪着头发恶狠狠地左滑屏幕,颠三倒四在文件分类里翻了半天。 终于翻出那条笔直延伸至天际的公路。 “泽川,”李寒露单膝跪床,张开手臂往尹泽川身上生扑,“要不你来看看我这电影吧。反正你也不是不投影视项目,不如看看我的项目?” 尹泽川接住醉鬼,被巨大力道带得与她在床上滚了半圈。其实这话李寒露酝酿许久,每天都在“我要用我的不图谋不倚赖证明我对他的爱”与“凭什么他曾对孟瑶光如此大方我却不能要求一个平等对待”之间自我拉扯,终于这次酒后管不住嘴,还是轻而易举说了出来。 尹泽川没回答,只在李寒露唇上啄了一下。刚才的亢奋遽然消失无踪,李寒露顿时像玩具用光发条,愣愣睁着一双眼睛凝视尹泽川,不动也不说话。 尹泽川被她的模样逗笑了,再次低头,这次四片嘴唇磨蹭了片刻,随后尹泽川撬开了她的嘴。酒精之中被杀死的味蕾又活了过来,李寒露突然头皮发麻,在男人温柔却依然有压迫性的吻中战栗,挣扎几秒后掐住尹泽川的脖子想要逼他停下,“……渴。” 尹泽川不为所动,捏着李寒露的下颌迫使她完全打开口腔,衔住舌头吮吸舔咬,以唾液拯救干涸的生命。李寒露推不开他,干脆不推了,凭本能胡乱伸手,拽开对方领口两颗扣子。 尹泽川突然停下了吻。 光线从人像轮廓外侧倾洒,化作一圈暖光圆弧,拇指指腹抹过李寒露嘴角,李寒露在迷醉的余韵中听见对方轻道:“睡觉吧。” 李寒露坦然仰视覆在她身上的男人,“对啊。睡觉吧。” 同样的词汇,不同的重音,李寒露正要继续解他扣子,却被按住了手。 尹泽川起身,站在床边缓慢而斯文地重新扣好纽扣,视线低垂,李寒露甚至觉得对方那眼神中带着一丝悲悯。这一刻李寒露衣冠齐整,却被迫承受了精神上的赤|裸。 神祇垂身亲吻赤|裸的人类,如同赐福。 “露露,晚安。” 第12章 “姐姐好。我是尹铮。” 李寒露本以为她和尹泽川会就此生分,甚至同床异梦,分道扬镳,实际上并没有。周末尹泽川给李寒露送来一个生态缸,说如果养狗太难,那就养鱼吧,我每周找专人来换水,你负责看看就行。 生态缸底部一片巨大礁石,水草飘摇浮沉,海葵触须摆动,斑斓艳丽的热带鱼穿梭于掩映之间。李寒露趴在玻璃上张望,忽然抬手一指,“尼莫!” 尹泽川站在李寒露身后专注看她,闻此突然笑了起来,“对,那是尼莫。” 李寒露对观赏鱼毫无研究,只能认出一群尼莫,尹泽川搂着李寒露,细细告诉她每种鱼的名字和产地。李寒露囫囵听个大概,最后得出结论,“颜色这么鲜艳,一看就有毒不能吃。” 尹泽川大笑,手臂环过李寒露的锁骨,伸手捏她腮帮子逗她,“你怎么看见观赏鱼也想着吃?” 李寒露推开尹泽川的手,一本正经,“生物本能。” “我第一次配生态缸,配了那么久你竟然只想着吃鱼。” 李寒露惊诧回头,“不是买现成的?” 这姿势两人几乎鼻尖相触。尹泽川说:“不是。” 李寒露凝视对方的幽深瞳孔,睫毛微微一颤,“何必浪费这时间?” 这问题不老实,总像是在试图证明什么。不过一个答案而已,尹泽川遂了她的心愿,郑重回答,“不算浪费时间。你很重要。” 答案正确,李寒露回身亲他,指尖勾弄结实腹肌,还故意啃他嘴唇。这暗示已足够明显,尹泽川扣住李寒露的腰,猛地将她往自己身上一带,两人瞬间胯骨贴合。生物本能在前,神祇终于卸下神性,手指揉捏丰盈曲线,狎昵而又香艳。 其实本来今天李寒露没打算做什么,毕竟昨天刚干了一天体力活儿——公司漫展有个coser临时有事,隔壁游戏部门那位从来没有plan b的大聪明临时满公司捞人,最后捞到李寒露,靠着介绍她认识公司股东的空头支票成功让李寒露为他站了一天的台。 头是自己起的,哭着也得做完。 两人白日宣淫,激情过后,之前那点暗戳戳的别扭全不见了,果然没什么矛盾是床上一滚解决不了的。尹泽川的胸膛贴着李寒露赤|裸的背,结实手臂绕过李寒露的脖颈,这姿势仿佛要将怀中的人绞杀,李寒露却并不怕他。呼吸是热的、重的,连带着吻落在颈侧与肩胛,李寒露昏昏欲睡,听见男人在她耳畔问她,“最近在忙什么?” “之前拍的片子后期快做完了,最近在搞宣发。昨天公司漫展,被人叫去站台。哦对还有,签了个mcn公司——”话刚出口,李寒露忽然一激灵清醒过来,刚才那点睡意荡然无存。 社交账号上的素材都是在美国时留下来的,提到那段岁月必然绕不开郁言,有些故事发生在郁言还在世的时候——一甚至小部分照片干脆就是郁言拍的。 尹泽川没等到后续,追问她道:“签mcn做什么?你想当网红?” “对啊,”李寒露专业素质过硬,改剧本不在话下,编瞎话更是张口就来,“发点儿我在片场的物料,打造个归国追梦女导演的人设,说不定哪天我就火了,还能开个直播带货。” 说完李寒露突然想到,这个路线好像也不是不行? amy初生牛犊不怕虎,这边素材刚敲定那边就给po到网上,使尽浑身解数推广,竟然刚发两条素材就收获了将近十万粉丝。即使现在粉丝也通货膨胀,这个数字还是惊到了李寒露。这想法一旦开始就刹不住车,李寒露迅速在心中盘算到哪里搞搞物料。摄影师自然不可能对着她拍,抓到有她的镜头向来很少——倒是组里有个刚毕业的小孩儿很爱举着手机拍拍拍,问他或许能有收获。 尹泽川含吮李寒露的耳垂,嗓音模糊不清,“过两天是中国汽车俱乐部行业年会。” “嗯……嗯?” 李寒露原本心不在焉敷衍着,猛然想到尹泽川乍然提起这事必有原因,立时回神,扭头看他,“什么意思?” “很多品牌都会参加。”尹泽川与李寒露贴了贴鼻尖,在她嘴角偷一个吻,“我给你拿到了邀请函,能做到什么程度看你本事。” 之前李寒露和尹泽川提过一嘴,要想点办法给公路电影拉车企赞助。说的时候没指望尹泽川帮忙,甚至前段时间李寒露自己琢磨弄邀请函没弄成也没打算跟尹泽川开口,没想到尹泽川不但把她这话放在心上,还不声不响直接把事给办了。 这一刻李寒露的思维逻辑很怪异,第一反应不是感动不是窝心,她仿佛是只配与孟瑶光并驾齐驱的宠物,总想分辨主人宠爱谁多一些。孟瑶光若想要什么,尹泽川都直接给,但对她不是。尹泽川对她不可谓不用心,可仿佛总差着一口气,这一口气说不上来是因为尹泽川对她有更多希冀、希望给她最完美的成全,还是逗弄她吊着她,并不愿意真正动用资源。 李寒露在尹泽川怀里转了个身,与他相向拥抱,面上看不出惊喜,甚至有些木然,“你会陪我一起去吗?” 第15章 尹泽川笑笑,“我忙。” 果然。 “忙”永远是男人们最好的借口,虽然李寒露从来都不太真正了解尹泽川的工作究竟是在忙什么。意料之中的答案,谈不上令人失望,甚至让李寒露有种“我就知道”猜对谜题般的快慰。李寒露长舒一口气,终于扬起笑脸,“那我自己去。” 最近李寒露虽然手头有工作,但也算是难得能摸鱼的时候。星期一早上刚到公司,周一帆就问她选题会准备得怎么样了。 “没准备。”李寒露潇洒挥手,四仰八叉坐下给剧组那个爱举着手机拍拍拍的小孩发微信,“好不容易刚拍完一部,万一选题又通过了可怎么办。要我老命。” “咱部门本就岌岌可危,你再躺这么平,说不定哪天大老板看咱们不顺眼,直接把纪录片部一锅端走。” “端就端吧。”拍拍拍小孩回复说他还真有李寒露的物料。李寒露得偿所愿,手机往桌上一扔,打着哈欠搓了把脸,“创作也讲心情讲时节,需要适度放松沉淀自己,不带那么硬挤的。哎,给我看看你选题。” 周一帆把屏幕转了个角度。李寒露凑过去,咔咔按了两下翻页。周一帆不住瞄她,牛仔裤,白t恤,不施粉黛,马尾冲天,“最近怎么这么不修边幅?你sugar daddy不来接你了?” 李寒露直接把现成的词甩过去,“他忙。” 周一帆猛拍大腿,“我就知道上次那个不可能是你爸!李寒露你一天天满嘴跑火车你就编吧你!” 原来跟这儿等着呢。李寒露懒得接他话茬,“ppt做得很有前途嘛,周导拍的时候带带我。” “咱俩谁带谁,搞搞清楚好不好?李导才是公司的香饽饽,实习生都安排上了。” 李寒露扭头,落枕的颈椎骨咔嚓一声,“什么实习生?” “现在整个部门就你不知道了。部门来了个实习生,点名要跟着你。” “跟我干什么?我最近又没片子拍。” “那小模样长的,一看就是哪家老板的小公子。李导是禽兽吧,二十没到的小男孩都不放过。” 李寒露正想骂丫狗嘴吐不出象牙,背后忽然传来一道懒洋洋的清朗声音,还带着笑,既动听又欠揍,“我看看谁在背后说我坏话。”待李寒露与周一帆齐齐转过了头,那人对李寒露略一欠身,“姐姐好。我是尹铮。” …… 什么铮? 尹什么? 先不说这姓氏算不算少见,若遮住眼前这少年——抑或年轻男人——的下半张脸,只留一双意蕴生动的眼睛,李寒露就知道根本不需要费力打听是不是重名。 周一帆挑他刺,“就看见姐姐,没看见哥哥?” 尹铮笑弯了一双眼,牙齿白得晃人,“周导也好。” “行吧。”周一帆大手一挥,“跟你姐好好混。今天中午你姐请后期吃饭,你挑个你喜欢的地方,不用给她省钱。” “那怎么行。”尹铮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姐姐赚钱不容易,我不能浪费姐姐的钱。” 李寒露掐着人中吸气,一脚蹬地,滑着办公椅回到原位,“你哪儿都甭去,跟这儿给我待着。” 这父子俩搞什么幺蛾子尚未可知,目前最妥帖的策略就是敌不动我不动。若是按李寒露的剧本走向,要么尹泽川拿不准要不要投她的电影,所以派来先遣队踩点探路;要么尹泽川担心她被身边的乱舞群魔勾搭走,于是安插眼线时刻监督。 ……哪个都不像尹泽川能干出来的事。 李寒露让尹铮上角落待着做ppt,一边开着电脑摸鱼一边联系隔壁游戏部门大聪明。大聪明过了俩小时才姗姗回复,李寒露当即扔下电脑飞奔过去。 大聪明名叫严聪,脸型浑圆,上窄下宽,虽然长相抱歉,好赖也是名校毕业,且和公司某位股东之子是大学同学,因此李寒露一直把他当作八卦风向标。严聪工作不一定靠谱,八卦一定不会翻车,李寒露就搁微信里把事儿一说,那边严聪当即打听得明明白白。 “我说姑奶奶您这么本事通天,您想认识股东还需要通过我?”严聪满面春风,硬往李寒露手里塞了杯酸奶,“就我那两把刷子,你真当有人肯买我账?” 李寒露脑子里立刻拉响警报,但仍不到黄河心不死,“什么意思?” 严聪又自个儿开了杯酸奶喝了,呜呜噜噜的,“你不是问我你那实习生是怎么进公司的么?就上周,你在漫展站台,让人家大少爷看上了。听说他点名要去你手下实习,当天就找hr走了流程,拉都拉不回来。”机关枪似的叭叭说完了,才神经兮兮地左右看看,后知后觉压低声音,心惊胆战叮嘱道:“可别说这话是我说的。” 李寒露哪还顾得上严聪一条小命,木讷问道:“他爸……是公司股东?” “啊那倒不是。”李寒露胸口提着的那口气还没等放下,严聪就劈头盖脸砸来了后半句,“他本人就是股东,股份是他人代持的,而且听说持股比例非常不小。” 接下来严聪叨叨什么李寒露都已经没心思听了。从前还想着和股东和高层套套近乎、搞搞推销,现在有尹铮横拦在这里,无论做什么都和从尹泽川口袋里抢没有区别。李寒露甚至苦中作乐略带讽刺地想,尹泽川对她应该也是有真心的,毕竟审美这玩意也属于基因决定,遗传。 临近午饭时间,一个电话进来。电话对面的年轻嗓音兴高采烈,“姐姐,中午吃什么呀?” 算盘珠子崩了一地,李寒露借题发挥,气沉丹田,直接拿出片场吼工作人员的架势,“你哪儿也别去,把ppt给我做了,中午就在园区里吃,不许出去!” “凭什么?我是你的实习生,就该跟着——” “哪凉快哪待着!” 李寒露简单粗暴打断尹铮的插科打诨,恶狠狠按断电话。严聪打了个寒噤,满身肥肉清晰地一哆嗦,“你就这么跟股东说话?” 李寒露头疼,按太阳穴,摸出口袋里的薄荷糖盒往嘴里嗑了两颗。眼看临近汽车行业年会,得想想置备什么行头,可以不从他们父子俩口袋里坑钱,但邀请函不能浪费。 手机一震,进来一条微信。 尹铮:你身边最凉快。 李寒露头疼得更厉害了。 第13章 “我只是有钱,我不是傻。” 汽车行业年会在平安夜那天举办,下午李寒露开车过去,一路风雪都带着圣诞气息,满街红红绿绿。唯有场馆肃杀如常,死气沉沉,毕竟是个商业场合,不端庄不合适。 尹泽川为她安排的位置在媒体区。李寒露进场落座,状似无意地环顾四周,一撩长卷发,心满意足地想,不错,今天这身够打眼。 汽车行业属于男人行业,到场嘉宾也是男人居多,就连在媒体区都见不到几位女性。李寒露一身正红西装,黑领带,大红底的黑色高跟鞋,烈焰红唇眼线精细,游走于身着深色系服装的男人之中,炫目如同滴在钻石上的血。前场演讲部分李寒露并不在意,可与人搭讪总要有些话题,李寒露暗暗记下诸多关键词与车轱辘话,怕说不熟练还小声念叨几遍,劳心劳力得肚子咕噜,又眼巴巴等开席。 台上的青年才俊正讲到概念汽车助力可持续发展,李寒露听得想睡觉,一根手指撑着下巴,勉强维持眼神清明。要说这双眼睛为何困成这样还能迸发神采,那都是为了台上这位才俊——说他“青年”其实不太准确,长得年轻罢了。 身高腿长,成熟儒雅。 像一个人。 那人也对车了如指掌,却一不谈金钱,二不谈理念。他的偏爱都太过简单直接,直接得让李寒露觉得那种人格完全只能来源于经济基础的保驾护航。他是赛车手,也是艺术家,跟艺术家这个物种不能谈钱,谈钱就俗了。而一个艺术家一旦为钱发愁,就不可能做出纯粹的艺术。 思及至此,李寒露阖眼叹息。如果她注定做不出纯粹的艺术,那就只能永远在为钱奔忙的道路上拼命拔足狂奔。伤春悲秋没有意义,还不如好好想想晚点怎么和那些笑里藏刀的pr们套近乎。 演讲十分精彩,才俊获得经久不衰的掌声。李寒露饥肠辘辘,掰着手指头数还得多久才有吃的。尹泽川这邀请函十分有排面,企业参会者中都有一大半人无法参加晚宴,尹泽川竟然有办法让她这个水货混到饭吃。 熬到下午六点,主持人激情闭幕。李寒露一扫颓靡,眼睛噌地亮了,僵尸乍然听见摇铃似的,四下张望锁定目标。高端汽车品牌瞧不上她这草台班子,所以重点攻克对象是中小品牌,可来都来了,李寒露当然也不会拒绝广撒网多敛鱼。类似场合李寒露参加过不少,每次都背着满包电影策划书,一开始还能觉出累来,而现在李寒露甚至能扛着一大摞a4纸穿着高跟鞋爬楼梯——不是夸张,是真爬过。前不久为了堵到某电影投资人,李寒露爬楼梯与电梯赛跑,硬是在对方踏入私人聚会的前一秒将策划书塞进他手中,然后被彬彬有礼的服务生拒之门外。 第16章 这种场合没人是奔着一口吃的来的,场子里只有李寒露毫不顾忌形象地狼吞虎咽——等会儿免不了喝酒周旋,先垫肚子是正事。左手巧克力慕斯右手蓝莓曲奇,李寒露正气吞山河得天地失色,忽然发现远处有一道目光向她而来,窥探的,好奇的,也同样肆无忌惮毫不遮掩的。目光的主人丝毫没有偷窥被人抓个现行的窘迫,反而笑了,眼尾压出两道褶子,不仅不显老,还愈发生动起来。 李寒露瞪他:what? 才俊耸肩:nothing! 冬天天黑得早,华灯既上,窗外夜色瑰丽,宴会厅声色犬马。一顿猛炫过后,李寒露发现宴会厅里多出不少女人——不是服务员,是参会大佬们带在身边的女伴。年会上道貌岸然的精英外皮被古典音乐剥脱,李寒露恍然觉得这背景钢琴曲更应该换成康康舞曲,场子里每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都好像随时准备高踢腿大劈叉的秃尾巴孔雀,或者更放浪形骸一点,都好像随时准备脱裤子。 李寒露被这想像刺得一激灵,赶紧打起精神,调整出得体笑容,攥着策划书扎进孔雀堆正中央。策划书扉页上别着的名片是重新印的,李寒露恬不知耻将自己的title拉高两级,反正在场没人知道她是个什么妖怪,勉强撑撑场面罢了。 目标人物一号,三十来岁的高个男人,桃花眼妩媚多情,李寒露离他二百米gay达就尖叫得堪比防空警报。 目标人物二号,不苟言笑的威风凛凛女强人,嘴角耷拉如同面瘫,听说她助理80%的工作是帮她儿子提高分数。 目标人物十三号,酒瓶底,啤酒肚,油光满面,老奸巨猾。由于狂妄得众所周知,口头禅是“你算老几”,因此得了个诨号,江湖人称马老几。 想当年刚认识尹泽川那时候李寒露还滴酒不沾,这些年好像不知不觉就从一个极端到了另一个极端,喝酒堪比喝水,红酒一杯接一杯灌下去脸不红气不喘。与之同时开启的技能还包括舌灿莲花,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alex,以后有时间你一定得跟我说说你的护肤秘诀。” “齐姐,我有个朋友当过雅思考官,现在转行做老师了,您要是需要我就把他介绍您认识。” “马总,之前听说您拍板赞助过一个——” 肥肉堆叠的胖脸在炫目灯光下晃了两晃。李寒露腹稿没等念完,清脆咬字忽然卡住喉咙——口吐粘液肥腻瘫软的蛞蝓自臀上缓慢蠕动爬行而过,仿佛紧贴皮肤,痒得令人作呕,在李寒露后脖颈激出一片鸡皮疙瘩。 是马老几的手。 李寒露不务正业的那些年练过拳击,现在虽然不练了,可底子还在,挥拳打碎鼻梁骨不是问题。这一刻镜头里捏紧的拳被放慢,随着力的相互作用,马老几面颊两侧的脂肪有节奏地弹跳,以波的形式自受力点一直跳跃到腮帮子。 马老几笑容慈祥如同爱惜后辈的长者,“刚才都听你讲过啦,你和小齐说话的时候我就在你们身后。” 李寒露放纵自己的想像,努力控制眼珠和嘴角保持原位,又嫌不够似的,将嘴角生硬地往上拉高几分。把马老几打趴下事小,可宴会厅里这么多人,真闹起来面子不好看,免不了有人说她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三秒诡异的沉默之后,马老几的手没拿开。 李寒露脸上的笑容迅速垮塌,策划书“啪”地摔在丝绒桌布上。就当这聊胜于无的鼻梁骨几乎不保,一件带着体温的西装外套自李寒露身后罩了过来,李寒露被人往怀里拽了半步距离,总算将那蛞蝓甩开。 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一个动听声音,“马总,may i borrow her?” 李寒露在宴会厅角落坐着,远望才俊与马老几谈笑风生,直到毫无意义的吹捧结束,才俊才终于向她走来。 李寒露记得他的名字。高磊。 “别喝了。”高磊将李寒露手边的醒酒器拿开,“你喝得够多了。” 李寒露方才被高磊解救出来,安置在此,只觉今晚这酒喝得不上不下,醉也不醉醒也不醒,干脆让服务生上了三瓶红酒,打算彻底醉上一醉。 没了醒酒器还有酒瓶,李寒露伸手去够,捞了个空,高磊先她半秒把酒瓶也拿开了。 李寒露在心里骂他多事,褪下肩头披着的西装外套劈头盖脸朝他扔。高磊轻松接住,坐到李寒露身边,就看着她,也不说话。 李寒露嫌他烦,张嘴就把天往死里聊,“干什么,你想泡我?” 高磊一下子笑出了声,“这么直接?”停顿片刻,又道:“既然是来拉赞助的,怎么不想着拉我的赞助?” 李寒露蓄谋已久的白眼还是毫不遮掩地翻了出来。说来世间总是不公,马老几冒犯她却能得到笑脸,高磊解救她还得承受她的迁怒。然而生物大抵恃强凌弱,高磊的骑士精神让李寒露有恃无恐,“你一个搞研发的,我拉你什么赞助?” “公司是我家开的。” “……” “pr是我哥。” “……” 李寒露这一晚酒没少喝,反应迟钝,有那么几秒钟甚至都信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德国的家族企业怎么成了你家的了?你脸上哪有德国血统?” 高磊大笑。这笑容太真了些,以至于眼角都挤出了细纹。男人们似乎都不太介意在细枝末节暴露年龄,皱纹更是平添男人的成熟风致。从前李寒露在国外,没少见二十出头的小男孩留满脸络腮胡,可世上有些风采只能靠时光赋予,与任何外在符号都没有关系。 李寒露费劲地将目光从高磊脸上拔下来,闭眼,按按眉心,又息事宁人地摆了摆手,“再说你们公司也看不上我——投这电影,掉价。” 高磊止住了笑,正色问道:“看你也不像忍气吞声的人,刚才竟然能忍马老几?” 说来奇怪,不躲是因为那一瞬间李寒露生出一种近乎自虐的心理:既然尹泽川放任她在此独自一人,那她就甘愿被轻薄,甘愿被折辱,她拼着自己恶心也要换取落在尹泽川脸上的巴掌。 李寒露没答,探身要拿醒酒器,尚还离得老远,就被高磊挡格制止,“你喝多了。我送你去休息。” 主办方在场馆附近给与会者订了酒店,场馆门口还有接驳车。李寒露有点犯困,闭着眼睛摇头,“瞧不起谁呢?” “红酒后劲大。” “别管我。” 李寒露刚一起身,立刻两脚发软,天旋地转,往后仰倒时被高磊接了个正着。高磊叹气,“还犟不犟?” 李寒露费力地睁眼看他,“你多大岁数?怎么讲话像我爸?” “我没那么老。” “45?” “38。” “差不多。都不是一辈的人了。” 李寒露咕哝着,挣扎无效,被高磊拎着走,刚出宴会厅就打了个喷嚏。高磊一手按李寒露肩膀,一手要脱外套给她披上,李寒露甩开对方,倒退两步往后躲闪,“我不要你衣服——哎!”见高磊兜脸要把她蒙住,立刻抬手指他鼻子,眼刀凶煞,试图将其吓退。 高磊没再坚持,把衣服搭回臂弯。 警报解除,李寒露放下了手,小动物似的歪歪头,好奇打量眼前这个男人,“哎。” “嗯?” “你是不是想睡我?” 高磊哭笑不得,“为什么这么问?” 李寒露老神在在,“男的都一个样。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如果我说‘是’,你要怎么回答;如果我说‘不是’,你要怎么回答?” “don’t answer a question with another question.” “好吧。我想睡你。” 李寒露突然大笑,笑得弯腰,长卷发半遮掩着脂粉覆盖的脸,影影绰绰。“够诚实。我喜欢。” 李寒露一路摇晃,被高磊护送至酒店大堂。高磊想送李寒露上楼,李寒露不许,踉跄着倒退进电梯,在万丈光芒中眼看高磊消失在冰冷的电梯门后。电梯上行飞快,李寒露头疼耳朵疼,直到听见“叮”的一声,门开,目的楼层到达,李寒露终于再坚持不住,膝盖一弯仰躺在地,安静如同一具美艳尸体。 高磊有句话说对了。红酒确实后劲大。 仿佛眼皮一阖就能睡去。李寒露努力眨眼,却敌不过昏沉睡意,最后的模糊想法竟然是,等会儿有人在这层出电梯,就是要被她吓得魂飞魄散才好玩呢。 客房层的地毯软得像棉花糖,李寒露深陷其中,仿佛做了个梦,梦中有双昂贵而精致的手工皮鞋稳稳停在她身边。李寒露认出了这双鞋子,来自伦敦一家有着超过二百年历史的老字号,严谨、老派,双线缝制,因为伦敦多雨,这是为了防止浸湿。 说了不让高磊跟来他怎么还来,李寒露懵然想着,厌倦且不耐烦,叫出口的名字却是,泽川。 男人半蹲下来,伸手抚摸李寒露的侧脸,“我在。” 倾斜摇晃的视线中是尹泽川的脸,声音也是尹泽川的声音。 第17章 或许这确实是尹泽川。 尹泽川的杂糅眼神在李寒露眼中如同野兽派画家打翻的色彩,有淡漠,有怜惜,有审度,甚至还有一丝不甚明显、掩饰极好的怒意,“别人碰你,你怎么不知道躲?” “i…i saw a fox at the corner of the street.” 李寒露絮絮念叨,甚至自己都明白这是醉话,可偏偏脑子并不想控制嘴,放任自流。“will it rain today?” 尹泽川的声音极其平静从容,丝绒一般低沉醇厚,“以后再遇见这样的人,就把红酒瓶子砸他头上。” “you always know how i wish i could see you holding an umbrella in the rain, but, but…” 李寒露说着说着脑子卡壳,委屈地耷拉眼角,吸吸鼻子,快要被满天飞捉不住的词汇气哭似的。尹泽川看她许久,微微叹息,表情终于松动,“we’re in china, luv.” 李寒露的记忆仿佛仍然停留在伦敦,那个八年前她与尹泽川分别的地方。那时候李寒露很想看尹泽川打着长柄伞走在雨中,就像电影中的英伦贵族,可天公不作美,那两天伦敦晴得让人恼怒,他们不曾赶上任何一场雨。 尹泽川自李寒露包中翻出门卡,将她抱起。李寒露仍小声咕哝着什么,伸臂搂尹泽川的脖子。直到走近门口,尹泽川才听清李寒露说的是,伏特加。 房门打开,冰冷月光斜铺一地。李寒露仿佛突然酒醒,自尹泽川怀中跳回地面,一手关门,一手狠推尹泽川胸口,将他按到墙上,踮脚吻了上去。 唇舌勾缠,近乎撕咬,博弈如同一场拼杀。而等战争般漫长而激烈的亲吻结束,两人呼吸急促却眼神清明,谁也没动情。 这不是李寒露想要的效果。李寒露顿时烦躁起来,脱掉西装外套,随手扔到地上,又伸手去解尹泽川的衬衫纽扣。男性的躯体热量太过惊人,即使暂时无法真实触摸,也能轻而易举激荡心跳。李寒露忽然没了刚才的尖锐与凶蛮,拽拽尹泽川的衣领,示意他低头,想同他讨一个吻。 尹泽川叹息,低头,揽住李寒露的腰,与她抵着鼻尖磨蹭嘴唇。 李寒露却并未沉迷其中,颈项略微后仰,与尹泽川拉开几个厘米的距离,“今天为什么不陪我一起来?” 这话冷静得不像醉话。没等尹泽川回答,李寒露又一字一句重复问道:“你连发生过什么都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愿意陪我一起?” 像是透明冰面忽然被榔头凿开,泛白裂痕自受力点瞬间蔓延,水被遮挡,冰的不存在再也无法假装——即使玄关光线太暗,李寒露无法真正看清尹泽川的眼睛。 尹泽川在微弱光亮中凝视她,睫毛一动不动,整个人如同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的木偶。许久,才僵硬而冷淡地反问,“你呢,你又为什么想拍公路电影?你的梦想不是太空吗,为什么要拍公路电影?” 装得再冷静也不是真冷静,李寒露酒气上头,连直线都走不出,只能勉强辨认出尹泽川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其实李寒露无需明知故问,孟瑶光早就告诉过她答案:这些年来尹泽川在任何场合都没有过公开的女伴,从来没有。而李寒露拼尽全力想证明她对尹泽川而言是特别的,一切不过徒劳。 李寒露忽然突兀地灿烂一笑,推开尹泽川,倒退两步,摇摇晃晃往电话的方向挪,“我去叫瓶伏特加。你要什么?你要是不想喝酒店的酒,不如叫人来送?” 尹泽川冷眼看她,“李寒露,你这是在酗酒。” “非也,非也。”李寒露晃晃手指,风情万种地一撩长发,原地转了半圈,如同迪士尼公主正在舞蹈中荡起裙摆,“刺激艺术家创作灵感的四大方法:酒精、嗑药、滥交和死亡。但只要经历过最后一种,其他三种就很难达到阈值。达不到阈值怎么办?” 李寒露将手掌立在嘴边,倾吐秘密一般,淘气地皱皱鼻子,压低声音,“加量。” 尹泽川仿佛忽然被激怒了,大步上前,钳住李寒露的手臂,一路将她带到床边按倒,寒声命令道:“以后不许喝酒。” 李寒露后脑勺被厚如云层的被褥冲击,一时间差点在醉意与晕眩中昏睡过去,可难得不苟言笑的尹泽川简直他妈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让李寒露不舍得闭上眼睛昏睡一分一秒。 李寒露伸臂勾着尹泽川的脖颈,逼他贴近,逼他低头,逼他躲不开她拂在他脸上的呼吸。李寒露开始理解为什么飞蛾总喜欢被火烧掉翅膀,鳞粉化作最后的光,痛着快着痛快着,哪还有什么比这燃烧更漂亮。李寒露深深吸气,闻他身上熟悉的古龙水味道,难得媚了眼睛、软了调子,温顺如同刚刚献祭羽翼,“要不你投资我电影吧,我不想努力了。” 这话其实还有后话,李寒露已经盘算过不短的时间,今天虽然是借酒说了出来,倒也不算冲动。公司电影部的女领导曾经承诺过李寒露,只要李寒露能自己拉到投资,她就给公路电影立项。尹泽川作为公司隐名股东之父,薄面肯定还是有那么几分的,他的资金往那儿一拍,女领导很难出尔反尔。而在李寒露的算盘里,尹泽川的投资不过一个引子——或者说,一个幌子。有了尹泽川与公司的双重背书,李寒露左挖右凿,再从别人手里撬出点儿钱应该不难。而等到把钱凑够,就让尹泽川撤资,他没什么真正意义上的经济投入,也不算欠了他的。 说白了,就是空手套白狼。 这主意解释起来有点复杂,李寒露正犯困,嘴懒,不愿说那么多话,刚想撒娇让尹泽川抱抱,却猝然被对方扔开圈在其颈上的手臂。 尹泽川居高临下俯视李寒露。那眼神太冷,李寒露从未见过——如同端详爪下猎物,恨不得将其活剐。李寒露突地一抖,酒都醒了大半。 尹泽川的声音依旧沉稳动听,像极了在星空艺术馆手执手杖为游客讲解,他的存在本就是风景,任何念诵都是诗文——尽管那诗文并不诗意,反而冷酷如同剖刀。 那诗文说:“我只是有钱,我不是傻。” 第14章 这世上没什么幻觉能持续美丽。 李寒露的酒忽然全醒了。 尹泽川起身离开, 摔门而去。李寒露从未见过尹泽川发火,那一声摔门大概已经是他最出格的表达。 头脑已然清醒,四肢却仍像被石头压着似的发沉。李寒露在床上躺了许久, 直到肢体恢复控制,才爬到床头,拿起电话, 让酒店送来一束玫瑰花和一瓶伏特加。 伏特加是喝的, 玫瑰花是泡澡的。李寒露放了热水, 拿了酒瓶和薄荷糖盒, 探出脚尖,走进花瓣铺出的渊薮。你以为花瓣会将你托起,而实际上你一脚就能把它们踩得沉底。 这世上没什么幻觉能持续美丽。 李寒露头疼得厉害, 灌了酒后本能地将薄荷糖盒里的东西往嘴里嗑。糖盒里都是止疼片, 郁言去世以后李寒露就染上了这个毛病,整晚整晚头疼得睡不着,只能靠大把让人上瘾的止疼片勉强换来睡眠。酒精与药让李寒露思绪乱飞,李寒露颠三倒四念着, 我欲醉眠卿且去,白云堆里笑呵呵, 古来圣贤皆寂寞, 惟有饮者留其名。念到最后语言系统再度失灵, 混乱地唱起了一首英文歌——如果我英年早逝, 请将我埋进丝绒, 让我躺在玫瑰之中, 在黎明沉入河水淙淙。 你穿上你最好的衣服, 我也会戴上我的珍珠, 当我已死, 我的想法终于被珍视。*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李寒露每天在车里把这首歌单曲循环。原本李寒露不是喜欢开车的人,可四个轱辘逃离现实总会比两条腿快一点。那时李寒露每天都在满心期待一场天降意外,让她魂飞魄散哪怕死无全尸,然而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意外并未如约而至。 浴缸里的水渐渐失去温度,李寒露想起身,两手撑住浴缸边沿,却发现使不出力。酒瓶漂在水面,玫瑰花瓣也染了伏特加的浓烈味道,胃里剧烈灼烧,四肢间或抽搐,身上冻得发抖,额头冷汗直冒。李寒露眼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疲倦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时间轻易跳掉了一个多小时。 残存理智让李寒露昏沉意识到,这不是醉酒也不是困倦。是昏迷。 李寒露曾有过无数想死的时候,想死到刻意找死,从车技捉襟见肘到能在地下赛车中不输声势,纯粹是靠不要命练出来的。可那时候想死没死成,就万万没有死在现在的道理,她还有那么多未竟的梦想,想法在死后被珍视的先决条件是要在这世上留下声音。 李寒露挣扎着划开手机,几乎是凭本能闭眼找到尹泽川的对话框,沾水的手指打滑好几次,才终于按下通话。 等待音成了溶洞里一滴一滴落下的水,仿佛永无止境,也不知道熬到哪一滴,就会在心上凿出孔洞。 直到通话自动取消,尹泽川也没接。 求生的渴望忽然强过任何爱恨,李寒露不再将自己的性命拴在这根摇摇欲坠的钢索上,艰难划过一排与同事们的聊天记录,然后见到了明澈的名字。 这次电话接通很快。李寒露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只听到自己用发颤的声音说了两个字。 第18章 救我。 李寒露目视纯粹的黑暗,比任何梦境与睡眠都要牢固与浓烈。那黑暗偶尔会被突兀打破,李寒露在数个毫秒间见到头顶摇晃的刺眼灯光。 一切像是,死亡的幻觉。 当李寒露彻底恢复意识,窗外阳光已然亮得刺眼。李寒露记得她被人七手八脚按在病床上洗胃,溶液顺着胃管泵进胃里,她的胃就像个脏兮兮的马桶,经过暴力且反复的冲洗终于焕然一新。 而现在胃里的感觉就仿佛长了个刺猬,嗓子也干疼如同龟裂的盐碱地。 李寒露费力侧头,见到明澈坐在小桌旁吃灌汤包,皮儿薄得晶莹剔透,旁边还摆着一碟醋。见李寒露睁眼,明澈吸溜着汤汁跟她打招呼,“你醒啦?医生说你没什么事,但是现在还不能吃东西,要不你就闻闻吧。” 不说不觉得,一提还真挺饿的。 “几……”李寒露一张口就吓了自己一跳,嗓音摧枯拉朽,刚被脚踩过似的,“几点了?” “快十点了。”明澈继续吸溜灌汤,忽然烫了舌头一样卡了个壳,“老,老尹昨晚开车出上海了,路上没看手机,才一直联系不上。今早他才接电话,现在正往回赶。” 李寒露眨眨眼睛,呆愣几秒,“我不想见他。” 本想说“别让他来”,可转念再想,万一尹泽川根本没想过要来看她怎么办,这样说岂不是自作多情。 外人不好插手家务事,明澈举着筷子左右为难,正愁该怎么劝,病房房门霍然打开。来者西装革履,气质卓然,连头发都一丝不乱,脚步却几乎称得上莽撞。视线交错之间,一方松了口气一方血压暴涨,李寒露突然连嗓子都忘了疼,声嘶力竭地吼,“滚!” 明澈听话地拐起帆布包,一手饭盒一手碟子筷子,做贼似的蹑手蹑脚地跑路,还没忘把门带上。 这个叛徒。 尹泽川站在门口,仔细注意着李寒露细微的表情变化,又慢慢靠近半步,轻声叫她,“露露。” 李寒露估量了一下双方实力,目测把尹泽川暴力撵出病房有点困难,干脆被子蒙住脑袋,团成饭团背对门口。 尹泽川绕过病床,走到饭团身边,生怕里头的人呼吸困难,俯身想把她从被子里剥出来,“乖,别闹。” 李寒露察觉到男人的手,与她隔着一层薄被,硌在她的肩骨上,高高在上得仿佛没有体温。脑子甚至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就先快过一步,李寒露突然屈膝抬腿向床边的人狠踹一脚,然而下一秒就被按住双手压住双腿,被子掀开,眼神博弈毕现。 那一脚踢得够狠,却扑了个空。尹泽川快速躲开,顺势以身体重量压制,李寒露毫无反抗余地,只能喘着粗气瞪他。 “露露,对不起。”尹泽川凝视李寒露片刻,忽然开口,“我不该那样讲话。” 李寒露愣了愣,许久,才道:“出去。” 在李寒露对尹泽川的判断里,尹泽川就不该是个会道歉的人,他是画框之中藐视时间流逝的艺术珍品,高不可攀遥不可及。果然神祇走下神坛只是梦中虚妄,只是疯狂幻想,尹泽川听见这回答,先是微怔几秒,然后松手起身,走了。 李寒露听见极轻的关门声,翻身再次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心想,这才对么。 李寒露在医院躲了几天懒,出院时已临近元旦。满街红火热闹,喜气洋洋,听说同事们纷纷请假无心工作,李寒露干脆没回公司,每天开车上街闲逛,不务正业。 amy欢天喜地联系李寒露,说之前的推广颇有成效,现在她账号几十万粉怎么也算个小v了,不如元旦开场直播固固粉?李寒露一听就头疼,问她,“要带货吗?” “没没没,想哪去了?”amy连声否认,“这号才起来几天,这么快就带货容易败好感。再说就算带货,选品也要时间,我们几个忙不过来,哪有工夫选?” “那直播讲什么?” “发挥你的人格魅力,讲什么都行,随便。”amy拍拍胸脯,大言不惭,“姐你放心,我们仨加一起有八个手机,到时候肯定不会让你冷场。” amy本想将直播安排在她那天价租来的小办公室,显得正式一点,再给李寒露化个妆,好赖这也算空壳公司走向资本市场的第一步。可李寒露懒得折腾,直播时间安排得又晚,于是一通拉锯,事情就不受amy控制地演变成了李寒露穿着睡衣在住处独自直播。 穿睡衣这事儿amy提前不知道,纯粹是李寒露懒得换衣服。眼看快到时间,李寒露支起手机,按amy写给她的说明开了直播,没专业灯光设备就开着台灯补光。溜达到厨房弄水喝再溜达回来的工夫直播间里竟然聚了不少人,李寒露对着镜头打招呼,看了会儿弹幕,发消息问amy:哪几个账号是你们? amy火速回复:我们没说话,哪个都不是我们。 李寒露心里乐得呲个大牙。没想到她还有野生流量。 弹幕画风其实比较跑偏,小部分是北美旅游攻略咨询,大部分是北美留学咨询。有流量就是好事,李寒露耐心解答,语速飞快,尽量每个问题都不遗漏。答了半天口干舌燥,李寒露拿起杯子灌了一口,纳闷着怎么没味儿,然后才想起来杯子里是水。 直播之前amy耳提面命了半天,说现在直播间动不动就挂掉,一定要谨小慎微,不能踩红线。李寒露拿不准喝酒算不算对人民群众有不良引导,这才罕见地接了水喝。 作为新晋小v,八卦群众的热情与好奇永远都是针对小v本v,果然留学党的咨询风潮很快过去,弹幕热热闹闹一直从李寒露的身高体重问到感情生活。 “有没有男朋友。没有。 “找男朋友的标准是什么?身高不超过185。 “刚才是不是……哦,没说错。是‘不超过’185,不是‘超过’185。 “原因?”李寒露扑哧一乐,“这是好多年前我前男友说的。这样万一我受气,我前男友打得过。” 从前郁言确实说过这话,大概是在刚上大学不久,那时候他俩还没谈恋爱。这段故事太过久远,以至于站在现在的时间点上,李寒露几乎完全回忆不起当时的情景。但值得庆幸,这段对话后来被李寒露写进了剧本里,每看一遍剧本都是对过往记忆的复习,文字记录永远是比记忆更加可靠的东西。 “为什么和前男友分手……”李寒露一字一字念完弹幕,僵滞片刻,忽然再次笑得灿烂,仿佛毫不介怀,“价值观不一样。我想活着,他想死。” 话音刚落,屏幕突然一暗。 李寒露目瞪口呆。 【作者有话要说】 *the band perry-if i die young 第15章 不似劫后余生,倒像在劫难逃。 amy捶胸顿足。amy痛心疾首。amy仰天长叹, 声声责问李寒露,“姐你怎么能说‘死’字呢?姐‘死’字你怎么能说呢?不是告诉过你吗敏感词不能说不能说,现在好了吧直播间直接挂掉了。” 李寒露被念得烦, 啪地把手机倒扣在桌上,“说了犯法吗?” amy气息奄奄,“是不犯法, 但姐你是不是平时都不刷抖音?你没有发现大家说‘死’的时候都说‘嘎’吗?” 李寒露在心里骂天骂地, 却也不好把气出在小朋友头上, 更何况是她祸从口出才挂掉了直播首秀, 所以只得息事宁人地反过来安慰amy,“断在精彩的地方才更让观众意犹未尽,下次再开一场不就得了。” 哄走amy, 李寒露打开抖音刷了会儿, 发现说到“死”字确实大家都在嘎嘎嘎,听取鸭声一片。 这他妈都什么风气。 尹铮许久在公司见不到李寒露,每天都在微信轰炸,正赶上元旦假期, 还殷勤邀请李寒露出来吃饭。李寒露懒得回复,但尹铮的消息都会点开看看, 右滑回到主界面, 突然注意到多了个好友申请。 对方的微信名简单粗暴:高磊。想误会都没可能。 李寒露点了通过。高磊言简意赅, 直奔主题, 也是邀请李寒露出来吃饭的。李寒露想了想, 点开尹铮的对话框, 认真问他:吃什么? 李寒露的思辨过程很简单:如果尹铮和高磊一定要选一个人共进晚餐, 那她选尹铮。而她又确实是勤勤恳恳去干饭的, 丝毫不裹挟其他目的, 所以“吃什么”这个问题就显得尤其重要。 尹铮选了一家京菜。两人对坐,菜品上桌,尹铮给李寒露卷烤鸭,李寒露摆摆手,“我不吃这个。太油了。” 尹铮只好把烤鸭卷塞进自己嘴里,“不会啊。还好吧。” “真的。你拿筷子压一下都能从鸭皮里压出油来。” 尹铮咽下食物抹抹嘴,“那我给你把皮撕了。”说罢对着盘子咔咔撕皮,又给李寒露卷了一卷递去。 李寒露这才吃。 直到与尹铮相向而坐,李寒露才明白过来她下意识选择与尹铮共进晚餐的原因。她不是一定需要一个人一起吃饭,她就是想看看尹铮的眼睛。半大小伙子吃相凶猛,李寒露看得想笑,尹铮一抬头发现李寒露在瞅他,立刻不好意思起来,意图掩饰尴尬地挠挠脸,却发现手上还套着一只油腻腻的塑料手套。 第19章 “姐姐你看我干什么?” 李寒露边笑边答,“看你好玩。看你吃饭特有食欲,你该去开个吃播。” 既然是李寒露先提到直播,尹铮顿时压不住话,凑近了些,小心翼翼斟酌词句与音量,还不忘观察李寒露的神色,生怕挨揍似的,“姐姐,我前天看你直播了。” 直播面向普罗大众,尹铮也是普罗大众之一。李寒露面不改色,“哦。” 李寒露的账号id是从前尹铮在她电脑上偷看到的,就在李寒露疯狂摸鱼偶尔不甚忘记锁屏的那几天。见李寒露不介意掉马,尹铮顿时猖狂,愈发得寸进尺,在被谋杀的边缘疯狂试探,“姐姐,你介不介意说说你前男友是什么样的人?” 李寒露埋头吃菜,“普通人,没什么特别的。话少,不爱讲话。” 这话可算打了尹铮的脸,尹铮站在哪哪就有单口相声。 相声演员贼心不死,“那他有什么爱好?” “好好学习。” 尹铮表情立刻垮了,哭丧着脸质问,“姐姐你是不是针对我啊?”没等李寒露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尹铮又伸长脖子急赤白脸地申辩,“我半年前还184呢!” 李寒露愣了两秒,随后笑得趴桌子上,“现在呢?” 尹铮拒绝回答,闷声嘀咕,“等我下次回来没准比我爸还高。”又垂头丧气地追问道:“除了好好学习呢?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只热爱好好学习?” “他还喜欢开车。” “是我想的那个开车吗?” “有假期他就会和朋友来场公路旅行。” “你帐号上那些照片就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拍的?” “大部分不是。那时候我不太爱和他一起去。” “所以他就是你想拍公路电影的原因吗?” 李寒露瞬间抬眼。尹铮反应迟钝,丝毫没被这眼神吓退。 再怎么也是公司股东,还是奔着她来的,李寒露为了筹谋电影已经将罪恶的黑手伸遍所有可能被她撬动的角落,尹铮听说也不奇怪。 李寒露拿餐巾擦擦嘴角,端坐在尹铮对面郑重其事问道:“我就不可以有只属于我的梦想吗?” 尹铮直直望着她,眼神里竟忽然奇异地带了一丝热切与崇拜。李寒露差点被这双眼睛击垮,太阳穴突地一跳,本能地伸手进包乱翻,摸出一个薄荷糖盒。 尹铮眼看李寒露往嘴里扔了颗糖,满心莫名其妙,“你吃完了?” “还没。” “那你吃薄荷糖?” 熟悉的苦味抚平躁动的神经。李寒露深呼吸,重新与尹铮对视,“想吃。” 尹铮伸手,“那我也要。” 李寒露从包里摸出另一个糖盒,掷给尹铮。尹铮朝半空一挥手,准确接住,高兴得手舞足蹈,就着薄荷糖吃东星斑。 “姐姐,”薄荷糖嘎嘣嘎嘣嚼碎后凉舌头,尹铮嘶嘶吸气,“明天你什么安排?” “在家躺着。” “come on!” 小鬼头惯爱磨人,一看这星星眼李寒露就骂不出难听的话,连拒绝都显得太过残忍。“去一个科幻作家的书友会。” “那我也去!” “你连那个作家是谁都不问?你要是没看过他的书你去干什么?” 尹铮挑起一侧嘴角,笑得既邪性又天真,“随便你说。我肯定看过。” “这么自信?”李寒露讶异,随后报出一串科幻作家的名字。 李寒露每报出一个名字,尹铮就迅速回答“看过”,直到最后连李寒露都想不出更多名字,只能对着他干瞪眼。尹铮看她惊愕,看她词穷,昂起精巧下巴,洋洋得意,“现在你总没有理由拒绝我了吧?” 李寒露只好遂了尹铮的意,带他参加书友会——当然,其实李寒露也暗戳戳藏了想看尹铮出丑的小心思,尹铮回答得太快了,过后李寒露才反应过来很可能尹铮那就是图个嘴上痛快。 书友会在大学城的咖啡厅中举办,咖啡香气四溢,来往客人青春活泼,十几个人将狭小空间挤得满满当当。李寒露从来不是哪位作家的粉丝,只是由于日后有拍摄太空电影的计划,总想多听些科幻迷的真知灼见,想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捕捉到灵感。 尹铮比李寒露还自来熟,进场就和一众陌生人打招呼,见坐在角落的眼镜哥手里拿着这位作家的新作,还主动上前攀谈。李寒露坐在尹铮身旁,瞠目结舌听这毛头小子一路从故事主线、叙述节奏分析到人物刻画相比于作家旧作有何不同。 眼镜哥是书友会举办人,对尹铮的见地大加赞赏。等到眼镜哥起立发言,李寒露倾身凑到尹铮耳边,难以置信地压低声音问道:“你还真看过?” 尹铮侧过脸来,与李寒露对视个正着,狡黠地一挑眉头,意味深长回答,“姐姐,你大学的时候没考过期末考试吗?” 这回答或许意味着什么,李寒露却倏忽大脑宕机,无法思考。两人距离太近,以至于此时此刻李寒露只看得清尹铮这双眼睛——睫毛很长,眼梢带着弧度,若是藏了笑意,就连眼角都会微微勾起。 八年前在伦敦与尹泽川分别那夜,她也曾与尹泽川距离这么近。 那天晚上原本李寒露嚷着要去看magic mike show,还非要买前排。尹泽川不许,说她年纪还小,那种场合不合适,不如去伦敦塔桥。李寒露不服,说club都去过了,magic mike有什么不一样? 尹泽川笑说当然不一样。在club有我护着你,没人会冲你来;可你要是去看magic mike,还坐前排,那就是你希望别人冲你来。 这简直就是歪理邪说,但裸男秀还是没有看成。 两人在一家小旅馆下榻,选中这地方是因为院子里开满了蓬勃热烈的蔷薇花,到达伦敦那天两人在街头信步闲逛,李寒露抬头就看到满墙盛放如火。李寒露住在尹泽川隔壁,二楼,阳台距离很近,一抬腿就能迈过去。 晚间晴空万里,星辉灿烂,两人各自趴在阳台,一边闲聊一边看星星。话题漫无边际,从白金汉宫的画廊到《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再到《洛丽塔》。李寒露依然对错过magic mike耿耿于怀,看尹泽川举着红酒浅酌而她只能喝水,心中愈发不甘,忽然毫无预兆抬脚就往阳台上踩。 尹泽川正说起小说开篇头韵的运用,猝不及防被李寒露奔袭而来。李寒露迈腿之前没想太多,迈腿的时候寻思二楼又摔不死,可等踩上阳台突然小腿肚子发抖,往楼下瞄一眼天旋地转,登时形象全无地化身尖叫鸡,踉跄着往阳台另一边栽倒。 李寒露是摔下去的。摔在一方宽厚胸膛上。 尹泽川将她接进怀里,两手却举在空中,并未落上她的赤|裸肩头,只难得轻声斥道:“这是干什么?这样多危险。” 旅途之中两人从没有过亲密的身体接触,最多也只是影院中club里跳过的几场舞。李寒露心跳如擂鼓,不似劫后余生,倒像在劫难逃。 后退两步就是藤椅,尹泽川带李寒露坐下,问她有没有磕到小腿,又问她怎么不走大门。 李寒露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想说我不小了,又想说你不许把我当小孩,可言语终归无力。李寒露一时魔怔,直接选择以行动表达千言万语,抬起下巴凑近尹泽川,对着他的嘴唇吻了上去。 第16章 替身文学玩到亲生父子身上简直他妈离了大谱。 尹泽川惊愕于少女的勇敢与莽撞, 脊柱僵硬,两手无处安放,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李寒露甚至能听到太阳穴一跳一跳的轰鸣脉搏, 脸颊烫得整个人都要蒸发,掌心湿漉漉地出了一层热汗,嘴唇都是抖的。尹泽川没迎合她, 却也没推开她, 李寒露一不做二不休, 伸臂环过尹泽川的脖颈, 嘴唇贴得更紧,试图逼迫对方回应。 嘴唇相触的吻持续几秒,尹泽川始终不为所动。 一秒, 再一秒。李寒露愈发慌乱, 想着是不是该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又想从阳台跑到房门那么远,或许直接跳阳台会比较快。正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尹泽川忽然抬手箍住她的后脑, 舌尖入侵齿关,灵活扫荡过整片上颚, 在李寒露全身带起一层酥麻麻的电流。 舌头缠卷勾拉, 李寒露瞬间被侵占口腔, 大手牢牢固定后背, 李寒露连呼吸都忘了。 她只是想偷一颗被束之高阁的糖果, 没想到整个糖果盒子都噼里啪啦砸在脸上。 压迫感太过明显, 两人胸膛相贴, 李寒露能觉出属于异性的、健硕柔韧的胸肌, 像一堵墙, 肩膀的宽度足以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连呼吸都更重而急促。对于即将可能发生的事情李寒露心中并不害怕,毕竟文学作品中早已读过那么多次,甚至这让李寒露隐隐兴奋着,原来画框里的人也有世间的浑浊欲望。 只是很多时候生物本能很难以主观意志为转移。当男人的手指勾住胸衣背带,李寒露终究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勇敢,手指抓紧尹泽川肩头,突然极其明显地瑟缩颤抖。 尹泽川仿佛乍然惊醒,停下动作,略微移开嘴唇,细细观察李寒露的反应。 第20章 李寒露不适应异性的触碰,但仍享受尹泽川的亲吻,眼神迷蒙,困惑于对方为何不继续。 尹泽川深深呼吸,缓和躁动心跳,“谈过恋爱吗?” 李寒露睫毛簌簌,如同被猛兽利爪抚摸的猎物。 尹泽川又问,“接过吻吗?” 依旧没有回答。 尹泽川略偏过头,彻底拉开两人嘴唇之间的距离,冷静片刻,再次问道:“你今年到底多大?” 李寒露心虚地垂下睫毛,眼珠乱转。这是她对尹泽川唯一刻意说过的谎,可一个谎话总需要更多谎话弥补,尹泽川既然这么问了,或许早已有所察觉。 沉默已经代表答案。尹泽川放开了手。 “给我看你的护照。” 李寒露可以拒绝,可以拉开话题,甚至可以胡搅蛮缠,说你凭什么不信我凭什么凭什么。可眼前这个男人是让李寒露从小到大第一次体会到心动的人,李寒露不想继续维持毫无意义也毫无必要的谎言。 李寒露回房间拿护照,又回到藤椅边垂眸看着尹泽川,犹豫几秒,将护照递了过去。 尹泽川翻到信息页。 出生日期一览无余。 李寒露蓦地慌张起来,总觉得要为自己辩白一些什么,偏偏理屈词穷,张口结舌半天也只嗫嚅着挣扎道:“i’m not lolita.” 尹泽川抬头看她,一双极亮的眼睛映在星辉之间,“you’re underage.” 当时李寒露距离十八岁还差几个月。 这形容词是李寒露最惧怕的指控。李寒露几乎恼羞成怒,毫无说服力地勉强申辩着,“i’m not 14 years old!” 尹泽川低垂视线,最后瞄了那行日期一眼,合上护照轻声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that makes no difference.” 李寒露小时候的英语老师来自洛杉矶,所以直到现在李寒露说英语依然带着极其明显的加州口音。而尹泽川说英语有estuary accent,以至于李寒露第一次听到时觉得出奇地绅士、优雅,以及……令人困惑。那时还是在德国,尹泽川在街上回应游客问路,李寒露听得满脑子浆糊,等那游客走了才问尹泽川,“is it illegal to pronounce ‘t’?” 后来这演变成两人之间的经典笑话。每当尹泽川某些单词的发音造成李寒露理解困难,李寒露就会蛮横命令他,“put back all the ‘t’s, switch into american accent, say that again.”然后两人一起大笑。 李寒露着实花费了一些时间适应英音,而直到尹泽川说出“that makes no difference”,李寒露才恍然明白,她与尹泽川之间的距离从来都不是美音与英音之间的距离。 尹泽川将护照还给李寒露,让她回房间睡觉,最后轻道:“露露,晚安。” 如果说流浪欧洲是李寒露做过最勇敢的决定,那么第二勇敢的决定大概就是,主动结束与尹泽川的旅程。李寒露无地自容,更不知该如何继续面对对方,只得乘夜离开,独自拖着行李箱走在街上。临近起飞时间机票很贵,李寒露买不起第二天早上回国的航班,只好向家里低头,抽抽嗒嗒给妈妈打电话。就在电话接通的瞬间,忽然一只狐狸从漆黑街角蹿了出来,李寒露吓得倒退两步,没站稳,一屁股跌坐在地,顿时失声大哭。 “妈……妈妈你给我打钱。我要回家。” 或许是尹铮也察觉到这距离很适合接吻,竟然试探般故意靠近些许。李寒露本能地立刻躲远,沉下脸色,指着他的鼻子警告他。尹铮未得尝所愿,做了个认输的手势,重新在座位坐好。 李寒露已经许久没有想起那年的伦敦。在那里十七岁的她第一次爱上一个人。 书友会中场休息,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李寒露仍未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甚至觉得八年一晃而过皆是幻觉,她以为她历经沧桑面目全非,而实际上伦敦只过去了一场雨。 李寒露点开微信,心不在焉在聊天列表中划来划去,一串头像中最像尹泽川的竟然是尹铮的头像——尹铮用的是搞怪自拍照片。 李寒露点开对话框,再点开朋友圈,照片刷新,尹铮刚po了咖啡厅角落的胖猫、桌上的发财树、眼镜哥手里的新书,和…… “尹铮!” 尹铮正在给大家买咖啡,听见这声怒吼手机差点掉地上,随后手机顷刻间被暴力夺走,李寒露将手机在尹铮眼前一晃,解锁,急躁而慌乱地打开朋友圈,“谁允许你发我照片了?” 尹铮自知理亏,挠头小声嘀咕,“……让同事看见也没什么吧。再说那照片也不太能看出来是你。” 尹铮发了张挤眉弄眼的欢乐自拍,李寒露的侧影作为布景板出现在不远不近的角落。其实李寒露压根没露脸,垂落的长发严严实实遮挡五官,同事认不认得出来不一定,但比同事对她更熟悉的人肯定认得出来。 照片删除,连带着一串点赞和损友插科打诨的评论也一并消失。 李寒露终于松了口气。 尹铮虽没阻止李寒露删朋友圈,面上失落却仍一目了然。李寒露这才察觉刚才她似乎有些反应过度,可吼也吼了删也删了,只得僵硬地清清喉咙,试图缓和气氛,“咖啡钱我来付。我请大家喝咖啡。” 尹铮没精打采,“不用。” 李寒露抢先扫了付款码,回头对尹铮说:“我是老板,你是实习生,请咖啡这种事得我来。” 李寒露心知肚明,尹铮当然不差她这仨瓜俩枣,但她也想不出更好的方式可以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来——从尹铮的角度可能这分界线至多是前辈后辈,但从李寒露的角度这分界线干脆就是长辈晚辈。 尹铮给书友挨个送了咖啡,最后坐回李寒露身边,给她递去一杯榛果拿铁,“最近上了两部电影都是科幻小说改编的。你既然喜欢看科幻小说,有没有想过改编电影?” “改编终究是基于别人的创作,不如自己创作。”李寒露接过榛果拿铁,抿了一口,甜得发齁,不由皱了皱眉,“但科幻一般都是大制作,轮不上我这样的菜鸡导演。” “说得也是。科幻要想拍得好没有不烧钱的。”尹铮察觉李寒露细微的表情变化,理所当然将榛果拿铁从她手里拿走,又将自己手中的美式塞了回去。“所以你才去拍公路电影?” “哎——”李寒露赶紧把榛果拿铁夺回,两杯咖啡再次调了个个儿。榛果拿铁她已经喝过一口,万一尹铮再喝那就太暧昧了。 “倒也不能这么说。”咖啡危机解除,李寒露为了掩饰尴尬,难得对尹铮多解释两句,“‘创作’多少都会带着作者对人生的记录。公路与太空于我而言只是不同时期的记录,没有好坏之分。只是毕竟公路电影预算更低,更容易实现,要是我能靠公路电影赚到钱和名声,以后才有可能有金主投钱让我拍太空歌剧。” 大概是这饼画得真挚动人,尹铮似乎完全忽略了这样轻描淡写一句话需要跨越多少阻碍,明天资金就能到位似的,今天迫不及待跑到导演跟前刷存在感,“姐姐,等你拍太空歌剧,一定想着让我演个角色。” 元旦过后一星期就是选题会,整个元旦周一帆都窝在家里做ppt。李寒露倒是没有这个压力,ppt都给尹铮做了。返工第一天李寒露姗姗来迟,临近中午才怀揣着去吃个饭的纯粹心思来到公司。 周一帆顶着巨大的黑眼圈,脚一蹬地,溜着人体工学椅划到李寒露跟前,“你啊——” 李寒露看傻子似的看他,“我什么?” 周一帆眼神复杂,意味深长,“老巫说等你到公司,让你去找她一趟。” 老巫,电影部那位春风野火飒爽英姿的女领导,学名巫文静,行事风格与名字南辕北辙背道而驰。从前公司员工背地里叫她老巫婆,直到有次被她偶然听到,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在那以后大家就简化了称呼。 李寒露先是一愣,“她找我干什么?”缓了几秒,忽然嗖地自椅子里蹿起来,边往外走边数落周一帆,“她找我你倒是给我打电话啊!” “人家就是这么交待的,我哪敢打扰您老人家?” 巫文静早先看过李寒露的电影策划书,虽说只画了个“能拉到投资就立项”的圆满大饼,可饼在就有希望。李寒露自认她的剧本很拿得出手,说不定哪天巫文静大发慈悲舍她青眼,她就能咸鱼翻身鸡犬升天。 敲开办公室的门,巫文静正坐在办公桌后翻一份文件。十来页纸的厚度,绿色回形针,李寒露顿时心脏狂跳——彩色回形针是她惯用的,与公司里的不锈钢原色不同。 巫文静办事利落风风火火,讲话向来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见了李寒露,做个手势让她坐下,也没有多余废话,劈头就道:“公司要给你这电影立项。” 天降馅饼来得突然,李寒露满脑子火树银花。这要不是还有偶像包袱,李寒露当场一跃就能蹿上吊顶,化作一挂喜庆二踢脚,崩个天地同乐。 但面上还是要冷静从容。李寒露淡然点头,装模作样问道:“不需要先做个评估吗?” 第21章 巫文静越过眼镜上沿儿瞅她,“股东的意思,哪轮得到我们评估?再说你这策划书我早看过,还行,赔倒不至于。放心。” 梦游似的对话过后,李寒露梦游似的回到办公室里,老远就看见尹铮倚坐办公桌,正在给后期小姑娘变魔术。后期小姑娘笑得花枝乱颤,喔唷叫着你这都是在哪里学的。尹铮也笑,眼睛眯成弧线,愈发显得睫毛浓黑,如同蘸墨长长画出勾魂一笔。 见李寒露进门,尹铮立刻扔下扑克牌,笑容灿烂地奔过去叫姐姐,李寒露似乎都能幻觉地看见尹铮身后摇来摇去的毛茸茸狗尾巴,“老巫都跟你说了吧?” 李寒露木讷看向尹铮。从前李寒露只觉得尹铮这双眼睛长得与尹泽川一模一样,其实若是仔细端详,尹铮整张脸几乎都是尹泽川的复刻,他妈在这场基因融合中最多占个重在参与。 “你跟我过来。” 李寒露揪住尹铮的衣领,把他拖进会议室。尹铮没料到李寒露突然翻脸,毫无防备,硬是被拽了个趔趄,勉强狼狈跟上凶狠脚步。 进会议室,关门,李寒露扔开手里被攥得褶皱的衬衫领口,气急败坏地兴师问罪,“谁允许你这么做的?” 尹铮在领口抹了两把,没抹平,也不介意,反倒笑嘻嘻问李寒露,“你的电影可以拍啦,你不开心吗?” 隔墙有耳,李寒露想骂尹铮还得压着声音,“你只是有钱,你不是傻!” 尹铮宽慰她道:“我是让立项,又没说我投钱。我让老巫安排最有经验的制片,再找几个流量主演,放心,谁投都赔不了。” 李寒露看着这张既生动又顽皮的笑脸,心想替身文学玩到亲生父子身上简直他妈离了大谱。只是即使尹铮有权自作主张,假以时日,这事尹泽川也不可能不知道。尹泽川已经将她理解得很难看了,若是被他知道尹铮做出这种昏了头的决定,那他只会将她理解得更难看。 李寒露这些年间翻来覆去想过无数次,她爱尹泽川究竟是爱他什么,爱他的优雅他的浪漫,还是他的绅士他的博学?见到尹铮之后李寒露才终于明白,她的感情既不高尚也不深刻,这纯粹是基因决定的本能吸引。哪怕当年在欧洲只与尹泽川隔着啤酒节的嘈杂酒桌遥遥相望,她也会爱上他,可偏偏尹泽川身上有太多附加属性,多到所有试图靠近他的人都心有所图。 李寒露觉得她已经快要爱不起他了。 李寒露愿意放纵自己仅靠多年前残存下来的懵懂爱慕硬留在尹泽川身边,却无法原谅尹泽川从来没有相信过她。这既不从容也不洒脱。 太傻了。 所有心绪在瞬间爆发,又在瞬间湮灭。李寒露机械地扯起嘴角,勉强伪饰一个笑容,“尹铮,你不必在我身上费时费力。我有爱人。 “他叫尹泽川。” 第17章 高磊略弓着背,对准李寒露的嘴唇要吻过去. 尹铮眉头一跳, 近乎困惑地盯着李寒露,嘴唇动了动,硬是没说出话来。 李寒露以为尹铮会惊讶、会愤怒, 甚至已经做好对方对她出言奚落的准备,可事实看来她还是低估了尹铮反射弧的长度,刚才那一句话直接给尹铮cpu烧没了。 李寒露笑得愈发张扬舒展, 即使素面朝天, 不修边幅, 那笑意里还是横生出难以掩盖的天生媚气, “我不但会和他结婚,还会和他生孩子。所以从立场上来说,你我应该属于两方对立。” “你——”烧没的cpu终于又长了回来, 尹铮眉头拧起, 胸膛剧烈起伏,拼命想说些什么,却又偏偏难以组织只言片语。 李寒露等待半天,也没等到他“你”出个结果, 再度潇洒一笑,近乎轻佻地扬扬下巴, “以后也别叫姐姐了。” 电影台词讲究点到即止, 话不可说尽。李寒露转身离开, 合上会议室门前还能保持完美笑容, 可等再看不到尹铮那张失意彷徨的脸, 李寒露却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想要结束与尹泽川的关系可以有许多种方式, 李寒露选择了其中最无法挽回的一种, 只可惜尹铮夹在中间成了炮灰, 一腔热忱被打了个七零八落。但话说回来, 大概也只有这种方式能让尹铮撤回帮她电影立项的想法,无论这件事情尹泽川何时知晓,至少客观上她没占他们父子任何便宜。 李寒露回到座位拿包,周一帆抱拳跟她说恭喜。显然周一帆的八卦消息还停留在上一回合。李寒露本想插科打诨糊弄几句,静静等待周一帆的系统消息自动更新,可大概因为洗胃之后少吃东西,李寒露觉得自己体力不行,假笑笑不出来,就连粉饰太平都嫌费力。 周一帆终于注意到李寒露表情不对,问她怎么了。 李寒露心里回答没什么,她只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盛大的自杀。 “电影不会在公司立项,我要再想办法。所以还是和以前一样,你要是有朋友想投拍电影记得想着我点儿。” 事情闹到这地步,饭也没法再在公司吃,李寒露怕尹铮突然杀过来,她的血条已经无法继续比拼演技——可饿还是饿的,昨晚就没吃饭。李寒露在聊天列表里翻了翻,片刻,拨了个电话出去,不可理喻且颐指气使。 “不是说要请我吃饭吗?捡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 电话那头,高磊爽朗笑了两声,“大小姐,元旦假期刚过完,你这就把春节假期接上了?” “你话忒多。到底来不来?” 这话要是搁在以前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李寒露除了bitchy想不出其他形容词,只是现下破罐子破摔,李寒露突然很想试试招蜂引蝶人尽可夫的滋味。 “现在真不行,十分钟后我还有会。今晚吧。” 说到“今晚”二字音调陡然降低,男人的低沉嗓音几乎烫人耳廓。这一瞬间李寒露嘴比脑子快,本能开启营业模式,“你把你公司pr介绍给我认识认识,上次你不是说pr是你哥吗?” 上次行业年会,高磊公司出席的pr级别不够,李寒露又中途醉酒离席,也就没顾得上与那小pr搭线。闻此,高磊倒是没有丝毫不悦,“找我吃饭就是为了认识pr?” “看来高总很没自信,一点儿也不觉得我找你吃饭是为了你。” “所以到底是为了pr还是为了我?” “为了pr。今晚我买单。” “女人不能给男人花钱。我来订餐厅。” 高磊选了家海鲜酒楼,两人一进门服务员就喊声高总,高磊告诉李寒露说他请客户吃饭经常来这,李寒露心说这位高总还真把她当生意谈了。 自打洗胃之后李寒露就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好不容易逮着一顿,李寒露大快朵颐毫不客气,偶像包袱抛到了九霄云外。高磊含笑看她,揶揄她道:“慢慢吃,没人和你抢。”停顿一下,又问,“你中午没吃饭?” 李寒露无所谓地摆摆手,“前两天洗胃去了,一直到现在都没好好吃过。” 高磊眉头一皱,“你怎么了?” “酒精中毒。” 高磊向桌上瞄了一眼,叫服务员进门,让加了份皮蛋瘦肉粥,又问李寒露,“那你现在能吃这么多海鲜吗?” 李寒露也不好说洗胃那天就是和高磊遇见那晚,含糊回答,“都好几天了,没事。” 高磊给她倒茶,逗她,“胃没好就这么急着找我吃饭?” 李寒露说:“我想睡你。” 高磊端着茶壶的手抖都没抖,放下茶壶,将茶杯往李寒露的方向推推,四平八稳回答,“够诚实。我喜欢。” 话已说得明白,晚餐过后两人直接去了酒店。 开房只用了高磊的名字。这是李寒露的提议,万一信息泄露,他俩的名字不至于被放在一起供人观瞻。刷卡进门,窗帘全掩,没等李寒露插卡,高磊已经在她身后将房门关上。 屋内黑暗,狭小玄关处对方呼吸清晰可闻。 高磊一手捉了李寒露的纤腰,略微低头,鼻息落在李寒露额角,有点热有点痒,“我叫瓶酒。但你不要喝了。” “那怎么行,”李寒露抬起下巴,两人呼吸交错,“多败兴。” “我不介意。” “可我介意。” “今晚不是行业年会,不需要你靠喝酒结识人脉。” “高总可别忘了,你答应过我要把你公司pr老大介绍给我认识。” 高磊沉着嗓音笑了两声,“这话让你说的,怎么好像性贿赂?” 李寒露半开玩笑半认真,“本来就是。” 李寒露这张嘴够厉害,可言语官司哪及一亲芳泽,高磊略弓着背,对准李寒露的嘴唇要吻过去。就在几乎吻上时,李寒露忽然别开了头,反手将门卡插在取电口,按开开关,灯亮,满室辉煌。 “我先洗澡。” 李寒露推开高磊,脱下外衣,随手往沙发一扔。 高磊跟在她身后,也解了衣服,“刚吃过东西就洗澡对胃不好。” “也是,”李寒露回头,嫣然一笑,“那你先洗。” 第22章 高磊哭笑不得,然而他晚上吃得不多,就也听从李寒露的话,率先走进浴室。 李寒露维持笑容,笑得脸颊发僵,直到浴室响起水声,才后知后觉已经可以收回这做作表情。 李寒露没什么洁癖,不讲究事前非要洗澡,所以李寒露认为这说明她并不心急,不像刚与尹泽川重逢那次,她恨不得把尹泽川生吞活剥,洗什么洗。参照以上事实,李寒露得出结论,她应该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并不期待,甚至心中隐隐希望高磊洗澡洗得永远别出来。 其实李寒露一直没想明白,行业年会那天尹泽川为何会出现在酒店的电梯外。若说尹泽川在年会现场应该不至于,否则他不必眼看着她被揩油却始终没现身,照此来说更有可能是尹泽川派人在现场暗中监视她,所以才会连她的离场时间都了如指掌——倘若事实果真如此,又有没有可能这段时日以来尹泽川也一直派人监视她的言行举动,看她和什么男人吃饭,又和什么男人开房—— “嘭”的一声,房门被巨大力道一脚踹开,来自走廊的璀璨灯光汹涌而入,慷慨簇拥着尹泽川光辉灿烂的高大身影。 浴室水声仍在继续,李寒露像被踩了脚的兔子似的从沙发里一个猛子跳起来,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泽川,泽川你怎么来了……你要相信我!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狂风霎时扫入窗楹,卷起纷纷扬扬鹅毛大雪。尹泽川步步逼近,挑起嘴角冷笑问道:“我看到的哪样?你倒是说说看,我看到了什么?” 水声骤然停下。五分钟后,高磊擦着头发自浴室里走出来,“浴室的香薰味道不错,等下我打个电话问问这是什么牌子。” 灯光收回走廊,房门恢复原样。室中寂静,双层玻璃窗严严实实隔开寒风,李寒露将糟烂剧情塞进大脑回收站,心想尹泽川果然不适合拿霸总剧本。 “哦。” 尽管这回答十分敷衍,高磊也没介意,打开电视听着新闻,出言提醒对方,“你可以洗澡了。” 心脏重重一跳,像是腔子里的血肉被巨石取代,每一下脉搏都鲜血迸溅。李寒露忽然意识到,如果说刚才高磊洗澡时她还可以逃跑,那么现在她就已经彻底错过了逃跑的机会。 浴室的镜子上方投射出白惨惨的灯光。关门,落锁,李寒露面无表情盯着镜中自己,一件一件解开衣衫。按照常理推测,李寒露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是忐忑的,毕竟她从没和完全不来电的男人睡过,难以预判接下来的故事走向,可偏偏心里一潭死水,就像要证明早就知道结论的命题。 有点奇怪。 李寒露这澡洗得磨蹭,中途听见门铃声响,该是高磊叫了room service,或许是叫了酒来。男人是狩猎动物,酒是狩猎动物布下的陷阱,看来今晚穷途末路,在劫难逃。 浴室中雾气缭绕,久久不散。门把手上凝了一层水雾,李寒露裹好浴袍,打滑的手勉强将门把手按下,门外竟是一片昏暗。 高磊关了灯。 电视无声播放着一部老旧法国爱情片,茶几与窗台上置着两支蜡烛,火苗间或跳动,映亮茶几上的水晶酒杯。李寒露在高磊对面坐下,努力忽略头发上的水洇在浴袍上的不适感。“香槟?” 高磊笑了,“苹果汁。” “怎么还让人送了蜡烛?” “这样是不是更有气氛?”高磊拿起酒杯,浅酌一口,“其实这里更需要的是——槲寄生。” 槲寄生下不能拒绝接吻请求。而刚刚就在玄关,李寒露躲开了高磊的吻。 “圣诞节已经过完了。” 短暂沉默。电视光线映亮李寒露的半边侧脸。 李寒露向酒杯中的清澈液体望了一眼,手指微动,却没有拿,半晌忽道:“叫点东西吃吧。” 高磊用眼神表示了诧异,但也没拒绝。李寒露无视这种早就从周一帆处见过无数次意为“看着挺苗条个姑娘怎么那么能吃”的惊讶眼神,翻开菜单,挑选片刻,然后打电话让餐厅送牛肉炒饭。 电话在靠近高磊方向的床头。当李寒露挂断电话,路过高磊重回沙发,高磊忽然吸吸鼻子,情不自禁叹道:“你身上好香。” 李寒露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停顿两秒,回他,“大概是我天赋异禀。”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无论和高磊聊什么李寒露都有种跨服聊天的感觉,就比如她虽然会开车会修车,可这不代表她就关心各大车企的技术演进方向,高磊从头到脚都是技术咖,即使点上蜡烛也让人觉得浪漫不足。 用餐高峰已过,餐厅送餐很快。餐盖一开,浓郁香气扑鼻,每颗米粒都被油脂裹得润泽,牛肉粒更是汁水丰盈。李寒露盯着这盘炒饭看了几秒,忽然腻得胃里绞劲儿,脸色一暗,俯身抓过垃圾桶张口就吐了出来。 高磊大惊失色,连忙过去给李寒露拍背,还给她开了瓶矿泉水,“你怎么了?我送你去医院。” 李寒露面如土色,拿矿泉水漱口,又接过高磊递来的面巾纸擦嘴,轻描淡写安慰他道:“没事。死不了。” “你这都……” “放心,真死不了。”李寒露摇晃着起身,“我今天不太舒服。咱们改日再约。” 衣服还扔在浴室地上,李寒露也顾不得衣服被熏出水汽,进了浴室匆忙换好,落荒而逃。来的时候没开车,回去也只能叫车回去。司机是个自来熟的年轻小伙,哼着歌跟李寒露没话找话,“好香啊,香水味吗?” 李寒露“嗯”了一声,“喝了半瓶呢,能不香么。” 年轻小伙当她开玩笑,继续跟着广播哼歌。 高磊再怎么说也算个人物,这人不能得罪死了,可澡都洗了,没办法名正言顺打退堂鼓。于是在洗澡之后李寒露往嘴里灌了好几口香薰精油,以至于现在不管走哪儿李寒露都觉得自己是个移动的香薰挥发棒。 李寒露也终于知道那个被证明的命题是什么。她对尹泽川并非只有目的没有真心。 可尹泽川那话未免太过看不起她。 第18章 “长了嘴就要自己问,死也要死个明白。” 周末明澈叫李寒露出来逛街。毕竟是救命恩人找她解闷, 李寒露欣然应允。 冬天谁也不爱在外头呛风,两人就找了个商场,打算里头待一下午, 吃喝玩乐全齐活儿了。进门一溜奢侈品牌,明澈不爱打扮也不爱买,走马观花地瞎看, 问李寒露最近在忙什么。 “前两天突然想做近视手术, 就去医院做了个检查。”自打尹铮搞出了电影立项那事, 李寒露就再没去过公司, “结果做了那么久的心理建设,花了十分钟医生就让我打道回府了。眼角膜厚度不够,做不了。” “是不是可以做晶体植入?” “有感染风险, 算了。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说明这个世界很难被我这种天赋有限的人看清。” “……就是个近视手术,不用这么上纲上线。” “这叫见微知著,一叶知秋。”李寒露随手把包递给明澈,“帮我拿一下, 我去洗手间。” 李寒露进了隔间,明澈就站在洗手池前与她闲聊, “你胃好了吗?看你好像瘦了一圈。” “没什么事。能吃能喝的。” “中午想吃什么?得给你好好补补。” 虽说明澈救过她的命, 但李寒露也不觉得以她俩现在的亲近程度值得对方说出“看你瘦了给你补补”之类的话云云, 以至于李寒露听见之后的第一反应不是思考如何回答, 而是原因不明地等了几秒, 几秒过后才想明白, 可能她等的是“老尹不放心, 让我过来看看你”。 然后李寒露又想明白, 她已经在尹泽川的雷区蹦过迪了, 给她五雷轰顶都算轻的,尹泽川又怎么会在意她死活。 “哪家人少去哪家吧。我不想排号。” 门外再无回应。 冲水声后,李寒露开门,迎头却见明澈手里攥着一个薄荷糖盒,轻灵剔透的眼睛怒火盈天将她瞪着,俊秀眉头拧起,凶煞神态和她家徐大律师如出一辙,而挎在明澈肩上的链条包四敞大开,显然刚刚经历一场翻找与洗劫。 “你身上怎么还有这东西?” “我……”李寒露正搜肠刮肚编着瞎话,肩膀忽然被撞了一下,明澈闯进隔间,对着马桶就把糖盒里的东西咔咔往里倒。 “哎你——” 李寒露连忙阻止,可惜明澈动作太快,倒药冲水一气呵成,转眼间马桶里只能看见放了洁厕剂的蓝水打着旋儿。 明澈将糖盒摔进纸篓,发出咣当一声脆响,压低嗓音,威慑一般,“我上次没告诉老尹,但你要是再这样——” “你告诉他他也不会在乎。”李寒露心平气和,反倒让明澈怔愣。“再说,他家都鸡飞狗跳了,他哪儿还顾得上我。” 明澈并不知道李寒露去尹铮面前自曝一事,满面疑惑,“他家怎么了?” 十分钟后,不用排号的东南亚菜餐桌两端,李寒露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故作轻松道:“所以,其实我早就知道泽川的雷区是他儿子。” 第23章 明澈久久沉默,竟没说话。 李寒露不太喜欢这气氛,对方一言不发,就好像给她和尹泽川的关系哀悼,沉默即是一首震耳欲聋的挽歌。于是李寒露假装随意地没话找话,“对了,你知道泽川和他前妻为什么离婚吗?” 明澈艰难地咽了一口花果茶,“这事不是秘密。” 李寒露做了个“请”的手势,表示愿闻其详。 虽说不是秘密,可也是桩丑闻,要是让李寒露从别处得知,只会使她与尹泽川更下不来台。明澈迫不得已,视死如归,“他前妻跟人跑了。” 这倒是个出乎李寒露预料的答案。李寒露垂眸思索片刻,“那个男人是什么样的人?” 最艰难的部分已经说完,明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不知道。听说老尹年轻时候挺不着调的,可能他前妻就是不想和他一起过了吧。” “那他前妻是什么样的人?” 明澈依然摇头,“这事发生的时候尹铮才四五岁还是五六岁来着,我哪见过他前妻。按我老公的话描述,是个‘温温柔柔没有主见’的人;要我估计,可能就是漂亮但不怎么聪明。” 娴静如水的清丽女子曾在离开五六年后再度返回,站在尹泽川家的院墙之外,烈日炎炎,却连门都进不去。数日之后,女子没等来尹泽川,倒是等来了徐翊白。 车停在绿荫之中,后座车窗落下,露出一张极其英俊也极其冷淡的脸。 女子踟蹰片刻,还是上前怯怯打了招呼。尹泽川一向顾念情谊,心软,可他这位兄弟心硬,没什么事做不出来。但话说回来,几日过去一无所获,哪怕能和徐翊白说上话也是好的,说不定能打听到尹泽川的消息。 “你现在回去,我派个律师给你,你配偶的公司还能剩个壳子,你们的房子和车也不会法拍。”徐翊白甚至连她的招呼都没回应,单刀直入,斩钉截铁,“你若继续留在这里,我保证你们什么都不剩。” 这番话在徐翊白出现的那一刻就是可以预见的。女子眼里闪出泪光,正要说话,徐翊白忽然拧起眉头,英俊面容上霎时覆了一层让人心底发寒的戾气,“别再来找尹泽川,也别想着要见尹铮。你已经够让孩子蒙羞了,给孩子留点脸面吧。” 甜辣虾上桌,李寒露却没心思动筷,“最后她见到泽川了么?” “没有。” “那这事泽川知道么?” 明澈反问,“你觉得呢?” 明澈听故事只听到这程度,再多也无法转述,可即使只有只言片语李寒露也不难猜测,前妻归家等待数日,尹泽川不可能不知道,他只是默许了徐翊白的处理方法。 李寒露低着头抠指甲。最近不进片场,李寒露就将指尖刷成了车厘子红。“我的情窦都是他种出来的,我也一直以为我于他而言是特别的,只是他把我看得也太……” 也太下贱了点。 明澈听出话中苦涩,轻叹一声,“你确实是特别的。他愿意带你认识翊白,愿意带你到我家来玩,这些都是身份的认可。在你之前,从没有过先例。” 若没有明澈这番话,李寒露还可以安慰自己,她不过是尹泽川无足轻重的众多情人之一,两人随时一拍两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可若诚然如明澈所言,她对于尹泽川如此不同,一切又怎会变成现在这般? “那他为什么对我说话这么难听?” 明澈并未追根究底,只郑重告诉她,“虽然我不知道他对你说过什么,但长了嘴就要自己问,死也要死个明白。” 执著可以持之以恒,释然只在一瞬之间。听见这句“死也要死个明白”,李寒露忽然觉得何必要对自己所爱之人有诸多要求,他活着就行了,哪来更多其他。 人心不足容易导致不幸,保持存活就是传统美德。 周一选题会,李寒露不得不去公司。尹铮再没联系过她,从前甩给尹铮的ppt只能李寒露自己做了,几个通宵熬下来,黑眼圈快赶上眼睛大。 一进办公室,李寒露就敏锐察觉周围的注目礼。互联网公司最不缺的就是瞎话,尤其视频bu这种女人多的地方,笑里藏刀互穿小鞋,口蜜腹剑互扯头花。李寒露估摸她现在的人设就是蛊惑少东家的老妖婆,惹人闲言,招人妒恨。 李寒露这次只做了两个方案,ppt朴实无华——主要也是因为没时间润色了,只能把重点内容可劲儿往上堆。方案一是中国大数据发展史,方案二是中国云计算发展史,都走技术路线,混在一众人文社科选题中间格外各色。会开了一上午,末了纪录片部老大程老秃总结点评,说到李寒露时赞道:“选题不错,科技强国也算热点话题,就是有些词太佶屈聱牙,真要拍的话文本得注意注意。” “也不必少奶奶说什么都对吧。”身旁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嘲讽。李寒露扭头,只见一脸城墙厚欧美妆的齐刘海长发女子玩着指甲凉凉道:“选题看着高大上,但说来说去都是围绕那几个厂商。无不无聊另说,那几个大厂愿不愿意授权让你闲嗑牙呀?” 平心而论,这话不无道理。可李寒露早看这stella不顺眼,加上为做ppt熬夜几宿,这无异于自家孩子被人指着鼻子骂丑,李寒露当即反击,“至少大数据和云计算是真有内容可以说,‘北欧美食’算什么鬼?维京人还懂吃?你算过一整个摄制组拉到北欧得多少预算么?这到底是你想去北欧旅游还是你真觉得北欧那些玩意好吃?再说了,就算这选题能通过,等三月开拍北欧还零度呢,冻死你。” stella国内二流大学毕业,朋友圈去过最远的地方是菲律宾,然而一年四季把自己倒饬得崇洋媚外,讲话也时常中英夹杂。闻此,stella冷笑一声,“有后台就是了不起,年年选题都能通过。去年拍医院,前年拍植物和检察官——” 周一帆举手,以免误伤,“检察官是我拍的。” 李寒露做了个手势让他闭嘴,“你怎么不想想为什么你的选题永远通过不了?” “也是,一般人哪有机会勾搭股东?听说那股东年纪不大,还在上学?李导可真下得去手……” 李寒露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你行你上,有本事你也勾搭。自己长得丑天天赖别人长得好看,没见过这么霸道的。长相长相不行,选题选题不行,脑子也没看见在哪儿,就剩下一张嘴了。” 女人互相攻击,讲再高端都是废话,贬低相貌永远最能挑起对方怒火,low但效果拔群。 stella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正酝酿着腹稿,程老秃一拍桌子,中气十足喊道:“吵什么吵?” 这话像是对着李寒露,stella正得意着,程老秃忽然转向stella,劈头盖脸痛斥道:“我都懒得说你,你这什么破选题?从你入职到现在,两年过去了,一个选题也没通过,你自己不找找原因?” 声如洪钟,余音绕梁。 转眼散会。周一帆凑到李寒露身边小声问她,“你那电影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咱公司不拍了么,怎么我看这架势还是要拍的样子?” 李寒露抬抬眼皮,“几个意思?” 周一帆神色复杂,“你是不是最近没上公司论坛?现在公司里几乎没有不认识你的,就算没见过你真人也见过你系统照片。” 话只需听三分,余下七分猜也猜得到。 两人正走在空中回廊上,李寒露突然接了个电话,是巫文静,让李寒露下午有空去她那儿过合同。 李寒露反问,“过什么合同?” 巫文静简略回答,“你的本子,当然要签授权合同。” 挂断电话,李寒露把电脑往周一帆怀里一塞,让他帮着捎回去,转头就敲响了巫文静办公室的门。巫文静抬头见人,颇为意外,“怎么这么快就来了?过合同要一点时间的,法务的人会来和你沟通。” 李寒露进门,走到巫文静办公桌对面,却没坐下,只问,“立项是尹铮的意思?” 巫文静回了个迷茫的表情,李寒露将其理解为“明知故问”。于是李寒露又问,“他没有说过要收回这个决策?” 巫文静端详李寒露片刻,或许有所猜测,但从业多年的经验使她早已明白许多事情无需她来置喙,于是问什么答什么,“没有。” 如果说当初电影立项是尹铮头脑一热的决定,绕过尹泽川还有可能,但这么长时间过去,尹泽川没理由听不到风声。加之李寒露早在尹铮面前自曝,无论尹铮还是尹泽川都不该任由这项目被推进到如此程度。 李寒露已经越来越难以明白这父子俩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巫文静往嘴里塞了颗薄荷糖——真薄荷糖——同李寒露商量,“要不下午两点我让法务过来?” 李寒露笑了笑,“不用。这合同我不签。 “我要离职了。” 第19章 “除了婚姻和孩子,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尹铮这动静闹得太大, 大到甚至让李寒露觉得在这公司继续待下去都没什么意思。 第24章 回到办公室,李寒露丁零当啷收拾桌上的杂七杂八:零食、喷雾、眼药水,还有公司各部门举办活动发的玩偶, 胖狗熊、长耳朵兔子、眼睛瞪得溜圆的三花猫,整个一动物园开会。周一帆问她干什么呢,李寒露将哑铃放进箱子, 掂了两下, 又拿出来, “我辞职了。我今早的选题要是能拍, 就给你拍。” 其实李寒露尚未通知程老秃和hr,但事情发展的先后顺序不会影响最终结果,李寒露只是直接将结论告诉了周一帆。周一帆半天回不过神, 还以为李寒露在逗他, “不是,你辞职干什么?” 恰逢stella路过,李寒露几乎看见那厮连耳朵尖儿都提高了两公分。李寒露咣当放下哑铃,挑衅地与stella对视, “回家当少奶奶。” stella翻了个白眼,扭着屁股走远。 离职手续不麻烦, 但有些工作还需要交接。之前的选题毕竟费了心血, 程老秃那儿也过了第一关, 李寒露将选题交给周一帆, 紧赶慢赶着陪他把文本过了一遍初稿。等到一切尘埃落定, 李寒露正式离开这家待了两年多的公司, 已经是在一个多星期以后。傍晚, 李寒露最后潇洒地跟周一帆说声再见, 手指头上转着车钥匙下到地下车库, 开车扬长而去。 杂七杂八几天前就已带走,所以等到真正离别时,连行李都不用搬。 天空纷纷扬扬飘着一点雪花。今年上海好像格外多雪,只可惜没有一次能积起来。李寒露降下车窗,点了根烟,寻思着说要和尹泽川做好切割,现在总算完成了第一步。 接下来的第二步就是,搬出他的金丝雀笼子。 最近都在忙交接,李寒露没认真找房子,可卡在元旦后春节前,这个时候可心的房子也不好找。近来李寒露待在笼子的时间不算长,几乎就是晚上回去睡个觉,一来是忙,二来是李寒露不愿意多待。也不知道怎么,或许是因为和尹泽川分开太久,现在李寒露老觉得一进门就能见到尹泽川的影子,李寒露猜测可能这属于长期视觉暂留。 车开到小区门口时雪大了些,李寒露停车,叼着烟站在路灯下,特意拍了几张迎着路灯灯光的雪花照片。最近过得像做梦,然而明明拍照拍得冻手冻脚,连鼻尖都通红,李寒露却觉得自己好像突然活了过来。李寒露想着或许多接地气会好一点,不如脱掉高跟鞋踩踩雪,然后又想算了,生活不是拍电影。别整那景。 李寒露又抽了几根烟才上楼。不再惦记尹泽川就这点好,无需抽烟之后着急忙慌地换衣服洗衣服洗澡,生怕尹泽川闻出烟味儿,在她的恶习清单上再添一笔。进门,站在衣帽间门口把大衣往里一扔,李寒露平移至客厅,栽倒进沙发成为一具尸体。 鱼群在摇曳水草中灵活穿梭,水却隐隐不及从前洁净,大概是因为最近没人来换过。ipad扔在沙发缝隙里,许久没用,估计电都快耗没了。李寒露解锁屏幕,画面上还是之前画的分镜。李寒露画技拙劣,分镜主要靠构图意思意思,图中女子坐在舷窗旁边,窗外是渺远幽深的星空,星星正在进行一场盛大狂欢,撞击、爆炸、灿然生辉,而女子是被围困在永恒生命当中唯一的孤独人类。 尹铮这段时间再没联系过李寒露。李寒露翘着手指点开尹铮的朋友圈,生怕一不小心拍他两下——没有更新,时间点还停留在书友会那天之前。其实李寒露就是想看看尹铮是不是回学校了,他最近有没有开心一点。究其根本,李寒露自认在尹铮面前自曝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她压抑太久,却无法将这情绪向尹泽川反扑,所以只能通过伤害尹铮获取心理平衡。 想要结束与尹泽川的关系可以有许多种方式,李寒露心有惭愧选择了其中最伤害尹铮的一种。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临近春节。李寒露坦然过了一段无所事事的生活,每天闭门画分镜看电影,三餐基本靠外卖解决,唯一户外活动就是偶尔憋闷久了出门开车兜风。大年二十九李寒露接到了周一帆的电话,对方上来就问公路电影是不是至今立项没立成,如果是的话,现在有人愿意接手。 是前公司的竞争对手。 “你和你那实习生的传奇故事现在无人不知,虽说这项目在咱公司——哦不,我公司——吹了,但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你那策划书现在业内有不少人看过。 “我朋友托我问问你,愿不愿意把本子放在他们公司,他们觉得这项目可做,大纲也不需要大改,但,但是,”周一帆突然结巴,“他们知道你是学导演的,特意让我跟你说明一下,如果放在他们那边做,导演他们会另外安排。” 李寒露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窗外白得刺眼的阳光忽远忽近,李寒露站在鱼缸前,看着苔藓密密麻麻肆意爬满礁石,绯红海葵舞动如同炫目火山。地底伸出枯手抓住脚踝,锥子凿头盖骨凿得咣啷咣啷,蒸汽火车悬浮于头顶不要命地轰鸣,手机抓在手里重得如同白矮星。 她就是兔死被烹的狗,卸磨被杀的驴。好莱坞实习半年加上纪录片导演数部在资本面前没有任何意义,谢天谢地,李寒露一个专业导演竟然在编剧天赋上尚有利用价值,大纲比导演作品更容易受人肯定。 白矮星濒临失控,游鱼与海葵化作黑洞,蒸汽里嘶啦腾出火苗直窜天灵盖,李寒露骤然将手机重重摔向鱼缸。 玻璃遭受重击,霎时四分五裂,礁石砸向地板,湍急水流汹涌如同山洪。藻类死气沉沉摊开,满缸游鱼却从未如此热闹,蹦跳,挣扎,仿佛地板成了滚烫油锅,而它们正在被煎出嘶嘶香气。 玄关转瞬一片狼籍,水流甚至冲到了门口。 李寒露忽然从想像中清醒过来。手机依然握在手中,完好无损,然而生态缸却确确实实在上一秒七零八落。尹泽川第一次配生态缸,经验不足,缸中地基下陷,造景硬是压裂缸体。 满地水。满地鱼。满地碎玻璃。连李寒露的毛绒拖鞋也没能在山洪中幸免于难。 李寒露顿时慌了。她的灵魂被分成许多碎片,每一片的腮都在空气中粘在一起,而她在窒息中被烤得皮肤脱落,连眼皮都没有也无法眨眼睛。 李寒露扔下手机,弯腰抓鱼。鱼皮光滑,鱼鳍锋利,斑斓热带鱼在挣动中划伤了李寒露的手。李寒露抓了几次,一条鱼也没抓起来,只能先跑进浴室在浴缸里放水,又跑进衣帽间拽了件毛衣,不管不顾将毛衣往满地翻腾的活鱼身上盖。毛线细密,堪比渔网,这次总算将好几条鱼一起捞在毛衣之中,连带着数块碎玻璃。白色水流哗啦哗啦冲进巨大的按摩浴缸,一秒,又一秒,水面仿佛上升格外缓慢。李寒露将毛衣往缸底浸着,却忽然惊恐发现热带鱼很难被顺利抖落。鱼鳍挂住毛衣,东倒西歪,碎玻璃割伤鱼身,露出白白的肉。 水面渐渐涨高。李寒露放弃毛衣,转身奔进厨房,拿垃圾袋套住双手,将地上的鱼往袋子里抓。然而这招抓尼莫容易,抓再大些的鱼却失了效。大鱼拼命拍尾,李寒露抓不牢,那尾巴啪啪抽着李寒露的手背,像是扇在脸上的耳光。 李寒露长这么大,吃遍各洲海鲜,却在这一刻才发现,她怕鱼。 她怕滑溜溜、鳍如钢刃的鱼,更怕看它们在生命尽头用尽全力试图多活一秒。 毛绒拖鞋吸了水变得很重。李寒露一趟一趟地跑,脚底沉得像是绑了沙袋。热带鱼娇气,浴缸里的鱼多半已经翻白,余下的也萎靡不振,游得歪歪斜斜。李寒露很累,又怕,手上好几道口子疼得要命,却不敢停下。李寒露不知道自己跑了多少趟,地板上的鱼就像永远不会减少,她是抓鱼的西西弗斯,被永生困在令人窒息的空气里。 等到浴缸蓄满了水,地板上的鱼也终于失去生命力,不再跳得那么欢腾,李寒露轻易就能将它们全部捉起。割破的塑料袋扔了一地,浴缸的水面上漂着一层死鱼。 李寒露坐在玄关,全身几乎湿透,手里捏着一块碎玻璃,梦游似的将它在手腕上悬空比划两下。 李寒露在分镜中画过许多死法,堪称自杀专家。在李寒露的想像中,割腕要么在铺了白色床具的床上,要么在铺了玫瑰花瓣的浴缸,可现在床具不是白色,浴缸又被死鱼占了,就连她写的剧本也不需要她来导演,李寒露觉得自己多余。 时钟指针旋转,阳光角度变换。窗外暮色四合,碎玻璃与水反射微光,李寒露努力看着那水银一样的光,好像可以从中看到月亮。 门锁突然响了一声,大门打开,随后灯光骤亮,门外的人近乎震惊地唤她一声,“露露。” 李寒露已经许久没有听过尹泽川的声音了,久到好像又过了一个八年。 水流渗出大门,流进走廊,被物业发现了。物业下午来敲过门,李寒露没理,物业只好联系业主,这才辗转惊动尹泽川。 尹泽川顾不得满室狼藉,踩着水走进屋中,停在李寒露身旁,俯身就要夺她手里的玻璃,“你拿着这个干什么?” 李寒露不让他抢,眼神始终垂在月光反射的那点光亮里,声音很小,喃喃如同梦话,“……不是我弄坏的。鱼缸裂了,鱼都死了。” 第25章 这是尹泽川送给她的礼物,她可以丢弃可以砸碎,这都是她的自由,但偏偏生态缸自己碎裂了。 像极了预示着这段关系的破碎与消亡。 尹泽川不再纵容李寒露,钳着她的胳膊将她拽起来,“别在水里坐着,你全身都湿了。” 李寒露奋力挣脱却挣不开,只觉尹泽川如今的所作所为像极了在同情一个疯子。李寒露不愿与他共处一室,甚至不愿抬头看他一眼,“你别碰我。” 碎玻璃一晃一晃地扎眼。尹泽川看得心惊肉跳,劈手抢夺,“别拿着这东西。给我。” “我说了你别碰我!” 推拒躲闪之间,碎玻璃忽然在尹泽川手上重重划出一道口子。一切发生太快,却又好像拉得很长的慢镜头,李寒露仿佛能感受出手中凶器切割丰厚而柔韧的□□,下一秒血立刻从伤口涌出来,怔忡间李寒露终于忘记挣扎,碎玻璃咣啷落到地上。 伤口既深且长,如同撕扯开了包裹骨骼的肌肉。尹泽川却并未在意自己正在流血,伸手慢慢靠近李寒露,直到指尖触到肩膀,然后整个手掌覆盖肩头。 尹泽川像是怕惊扰她,轻声唤她,“露露。” 如同一桶冰块兜头淋下。李寒露猛然回神,六神无主,呆怔半晌,突然转身扎进衣帽间,“我送你去医院。” 拿外衣,拿车钥匙,李寒露当机立断要拽走尹泽川,却反被对方攥住手腕,“你身上还湿着,你就要这么出去?” 李寒露如在梦游,答得敷衍又匆忙,“我没事。” 尹泽川将那截细瘦手腕攥得更紧了些,“一身睡衣,还湿成这样,拖鞋也湿了,你要怎么出去?” “你烦不烦啊!”李寒露终于用尽全身力气将尹泽川甩开,呼吸急促,发丝凌乱,发泄情绪般冲对方劈头大吼,“说了让你去医院你听不懂话吗!” 尹泽川静静看她,忽然上前两步,将李寒露狠狠按进怀里,以身躯压制对方所有挣扎,轻轻抚摸她的一头乱发,在她耳边小声安慰,“我没事的。别怕,别怕。” 睡衣弄湿了尹泽川的昂贵西装。李寒露肩膀一颤,顷刻失去挣扎的力气。 去医院李寒露开车,尹泽川坐副驾驶座。李寒露掩藏很好,尹泽川并没发现她手上的伤,衣服也换过了,再看不出刚刚歇斯底里的模样。 那道伤口果然割得不轻,尹泽川右手拇指肌腱断了将近一半。李寒露在病房等他出手术室,抱膝坐在窗下,倚靠窗帘,观赏窗外寂静黑夜。夜色像是烧得很慢的蜡烛,直到李寒露觉得这蜡烛都快燃尽了,尹泽川才走进病房,手上打着夹板。 “别在地上坐着,”尹泽川向李寒露伸手,“起来。” 李寒露看着那只没受伤的左手,修长硬朗,指节并不突兀,作为男人的手有些美得过分。李寒露想亲吻它、攥住它,李寒露割舍不下它,却偏偏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它的主人。 李寒露并未起身,尹泽川也不强迫,停顿片刻,只道:“我刚伤了手,你要让我抱你起来吗?” 李寒露睫毛扑簌,月光在眼下投出一块阴影,念诵讣告一般,声音平静如同摊在地板上死气沉沉的海草,“我知道你的原则,不能结婚,不能再有孩子,不能让尹铮知道你任何一个情人的存在。是我越界,我们以后不必再见面了。” 如果对方迟早离开,倒不如她来做那个主动离开的人,至少留有选择的余地,不会显得太过狼狈不堪。 尹泽川半蹲下来,伸手抚摸李寒露的侧脸,尽管刻意维持冷静,向来含笑的眼里却仍隐隐带了一丝痛惜,“除了婚姻和孩子,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李寒露听这话听得想笑,甚至想报复似的回他一句,我只是年轻,我不是傻。 可这话终究没有意义。许久,李寒露抬起眼睫,望向尹泽川的眼睛,“那我要钱。” 第20章 “那时候我没爱过别人,也没受过伤。是你不要我。” “好。”尹泽川一口答应, 不假思索,“你策划书上的预算不到两千万,我给你投四千万。” 李寒露一瞬不瞬盯着他, 片刻,忽然突兀而僵硬地笑了起来,“算了。我不想要你的投资。” 投资不是打水漂打着玩儿, 李寒露拿了这钱, 就要负责帮尹泽川赚钱, 怎么算怎么是赔本买卖。 李寒露这张脸长得精妙, 眉眼浓丽,唇红齿白,即使并无描摹, 只要牵动嘴角一笑, 也能带出难以掩藏的媚色。可这媚色笑着笑着就觉出凄凉:她想要的偏爱、她想要的庇护,全都是水中泡影、梦幻空花,就连这迟来的投资,大约也只是尹泽川看她发疯, 心中不忍,拿来哄她罢了。第一反应才是真实反应, 尹泽川根本打心底里不想投钱。更何况尹泽川早已将丑话说在前头, 他给不了婚姻也给不了孩子, 即使李寒露从没想过和尹泽川要这些, 可我想不想要和你愿不愿给是两回事。如果婚姻是爱情的承诺, 这相当于尹泽川承诺他永远不会给出承诺, 李寒露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披着绅士的外皮, 恶劣得如此坦荡肆意。 尹泽川在李寒露眼中一向潇洒超脱, 可在这一刻李寒露听见尹泽川的叹息。那叹息中没有埋怨, 尹泽川纯粹只是困惑不解,“露露,你到底在别扭什么?” 这分明是倒打一耙。为了不到两千万投资李寒露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地陪酒陪笑,就差陪床;而尹泽川捧孟瑶光时甘愿一掷千金,却偏偏对她那句只说了一半的话如此刻薄。 也是。孟瑶光又美又憨,比她可人疼。 李寒露觉得她成了艾德·伍德,绕来绕去,垂死挣扎,总要因为一个“钱”字多受掣肘。纸盘子就是宇宙飞船,燎个火苗,呼啦啦地燃烧,最后什么也不剩。他们曾以为这世界会将他们铭记,然而最终命运不过拍一辈子b级片。 他们都是天真的谵妄者,失败的梦想家。 银白月色如水一般冷而透彻,泠泠勾勒李寒露的侧脸。李寒露在月色里仰头凝视尹泽川,眼中的光冰凉滞涩,“如果我们八年前就在一起,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李寒露曾问过他类似的问题,在尹泽川为她布置了一片花海的那天晚上,李寒露问他,问伦敦分别之后他是不是后悔了。那时尹泽川说:“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我们能在人海再度重逢,这才是现在最重要的。” 而这次尹泽川选择沉默,没有回答。 李寒露已经不再执著于尹泽川的答案,只是遗憾,遗憾物非人也非,一切都再不及当年纯粹。“那时候我没爱过别人,也没受过伤。是你不要我。” 诸多复杂心绪在眼底掠过,超出语言,也超出任何外显表达。尹泽川捧着李寒露的侧脸,如同捧起精巧易碎的瓷器,距离靠近,呼吸交错,尹泽川却并未吻过去,向来淡然的笑容中难得夹杂一丝苦涩,“那时候你太小了,我不能那么做。” 金丝雀笼子一片狼藉,尹泽川让人连夜打扫,两人干脆没有离开医院,就地歇脚。 上午,李寒露在昏暗中醒来。窗帘太厚,全然无法判断时间,可从头疼的程度不难推测,大概他们没睡太久。结实手臂揽着她的后背,又在她不老实地扭动之后刻意收紧,李寒露撞上炽热胸膛,听见头顶略微低哑的男人声音,“嗯,好。知道了。” 尹泽川挂断电话,伤手的无名指与小拇指钳着手机,将其扔在床头,低头柔声问李寒露,“吵醒你了?” 交颈而卧的数个小时,睡得比之前这段时间的每一晚都踏实许多。李寒露搂着尹泽川不出声,半天才闷闷开口,“有人找你?” “我爸妈。他们早上刚到我那去,去给我贴春联。” 李寒露睁开眼睛,松手,“那你快回家吧。”刚坐起身,后背手臂一勾,李寒露防备不及,干脆利落摔回始作俑者怀里。 尹泽川说:“不回去了。我陪你过年。” 外环线内禁燃烟花爆竹,现在又离了职,失去对假期与工作日的感知,李寒露时常忘记他们已经踩在了年终岁尾。 “在哪儿过?” “去你那边。我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不速之客。你那儿应该打扫得差不多了,我现在让厨师过去准备,咱们晚上一起吃年夜饭。” “你不回去陪你爸妈?” “没事。见多了他们才会嫌我碍事。” “尹铮呢?回学校了?” “早就走了。” 两人安静片刻,就那么抱着躺在一起,尹泽川轻拍着李寒露的肩膀,像极了哄小孩子,“睡够没有?睡够的话,出去吃饭好不好?然后回去贴春联。” 李寒露没那么多讲究,向来百无禁忌,赖在尹泽川身上不想起来,整张脸闷在肌肉强健的胸口,“不用贴。麻烦。” 尹泽川笑了,在她额角亲了一下,“要贴的。” “要不你写一个?” 李寒露说完才想起来,尹泽川的手伤了。尹泽川将夹板在李寒露眼前晃晃,提出了一个有建设性的建议,“我写不了,但可以让翊白写。” 第26章 李寒露用眼神表示:徐大律师还接这个业务? 似是看出李寒露的疑惑,尹泽川笑道:“他那字是练过的,写得比我好多了。你上网找找,想要什么对子告诉我,我和他说。” 李寒露才懒得找,张口就来,“上联写:快递放左边,下联写:外卖放右边,横批:不准敲门。” 尹泽川一愣,而后扑哧笑出了声,一双笑眼立刻变得无比生动,睫毛在晦暗中泛起柔光,“你确定?” 李寒露认真点头,满心想着就是要看看尹泽川能不能跟好友开这么离谱的口。 “好。”尹泽川笑够之后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开场连称呼和寒暄都没有,直入主题,“帮我写个春联,就现在。写完找人送来。” 那边说了什么。尹泽川含笑将李寒露望着,把春联对着手机重复一遍,停顿几秒,又道:“就写这个——是又怎么样?快点。” 电话挂断。尹泽川汇报进度,“他说马上送到。” 李寒露没让厨师过来,说大年三十还得工作也太惨了,要不就去超市买点食材,自个儿进厨房凑合凑合。 尹泽川从小到大没下过厨,就算下过,现在那手也指望不上,于是凑合的人就只剩下李寒露。两人离开医院,进超市推着购物车,谁都没主意应该准备什么,只能瞎买一气。 “要不包饺子吧。”李寒露提议。饺子这东西很神奇,你说它是主食也行,你说它是一道菜也行,就算你说今天饭桌上只有饺子,好像也说得过去。 “好啊。” “那你会包饺子么?” 尹泽川再度提醒她,“我包不了。” “不是让你包。你知不知道怎么擀皮儿,怎么和馅儿……” 说着说着李寒露住了口。看尹泽川的表情就知道说了也白说。 尹泽川看着她叨叨,看着她停下,怎么看都趣味横生,笑着逗她,“你在国外待了四年,都没学会怎么做饭?” 李寒露盯了他两秒,然后才答,“我会做西红柿炒鸡蛋。做得可好了。” “那今晚就吃西红柿炒鸡蛋。” 李寒露指挥尹泽川单手推购物车,两人转了个弯,绕过一排货架,李寒露拿出手机查和饺子馅都需要什么。“你知道让西红柿炒鸡蛋好吃的秘诀吗?” 尹泽川始终专注看着她的侧脸,笑问,“多放西红柿?” “不是。”李寒露伸手从货架上拿了一瓶葱油,“是多放葱油。” 购物之后返程,徐大律师的春联竟然到得比他们还早。点金红纸,上书金字,筋骨极具力量,舒展磅礴,即使写的内容颇不着调,依然每笔每划一丝不苟。李寒露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嘟囔着问尹泽川,“请人家一副墨宝,就写这个,会不会让他觉得是在耍他玩啊?” 尹泽川笑了笑,“没事。” “……我压根没想到他真的会写。” 还有句话李寒露忍着没说。我也没想到你真的会跟他要。 尹泽川单手将购物袋里的食材拿出来,一件一件摆上岛台,“要是在以前,可能不会。近两年他让老婆孩子磨的,脾气好多了。” 欣赏够了徐大律师墨宝,李寒露手指头拎着春联,又拽了把椅子,噔噔跑到门口。尹泽川不放心,跟在她身后,“小心一点,别摔了。” “我又不是小孩。”推开门,椅子往门口一摆,李寒露灵活矫健地踩上去,又招呼尹泽川过来,“你给我拿着。我先贴横批。” 尹泽川给李寒露递春联,担心她老是往后仰着看贴没贴歪,再摔下来,就一直护在旁边。李寒露瞧见了,假意端详上下两联是不是一样高,忽然趁尹泽川不备,一个猛子跳到他身上。 手臂搂着脖颈,大腿夹着窄腰,尹泽川猝不及防,本能地伸手接她。 “哎哎哎,你手——”李寒露顿时着急,拼命抬起左腿不让他碰,右脚也落了地,踮着脚尖半挂在尹泽川身上蹦哒。 “你吓我一跳。”尹泽川搂着李寒露的腰,温热指腹嵌在脊柱沟处摩挲两下,“怎么突然蹦下来?” 李寒露故意撇撇嘴,一副做作委屈样儿,“我要是不摔一下,你不就白在我身边站了那么久么?” 尹泽川笑着在她眉心啄了一口,“可别摔着。你摔着我心疼。” 听过这话,李寒露忽然收了假模假样的表情,专注凝视着尹泽川,一双漆黑眼珠亮如星辰,“你会让我摔着么?” 两人对视良久。尹泽川说:“不会。” 傍晚,饺子工程正式开始施工。李寒露决定包两种馅,一个白菜虾仁,一个芹菜牛肉。照着网上的教程调馅倒是不难,就是麻烦,洗绞肉机就差点把李寒露给洗崩溃了,最后好不容易两大碗原料准备停当,李寒露起锅热油,往里洒了一把花椒,“包饺子怎么这么费劲儿,现在去徐大律师家蹭饭来不来得及?” “不去。他家四个电灯泡,还得帮着带俩小电灯泡,这饭蹭得不划算。”尹泽川拿起李寒露的手机看看,“是不是得加花椒油?咱们没买?” 小火在锅底跳跃,渐渐烧出诱人的花椒香气,“用现成的花椒油没有这种现爆出来的香。” 尹泽川从后拥着李寒露的后背,下巴在她耳朵上蹭了蹭,软软的,磁性嗓音里愉悦带出一点隐秘笑意,“知道得还挺多。上大学时候学会的?” “不是。我妈说的。我妈做菜不太行,包饺子还可以,从前我家经常包饺子。”正说着,手机响了,李寒露拿筷子在油锅里拨花椒粒,匆匆瞥了一眼,“帮我接了,开免提。谁啊。” 李寒露刚说完前一句尹泽川就按了通话,以至于当李寒露瞥见屏幕上的名字,那话想收都收不回来。 对面叫了李寒露一声,是个女人的声音,“露露?干什么呢?” 李寒露面无表情放下筷子,拿过尹泽川手中的手机,关掉免提,进卧室接电话。不一会儿李寒露又出来了,往炉灶瞄了一眼,在心里表扬尹泽川:竟然还知道关火。 热油泼进饺子馅。尹泽川问,“刚才那是……?” 李寒露轻描淡写,“我妈。” “有事?” “没事。说给我打钱了。” 自六年前起,李母每年过年都会往李寒露卡里打一大笔钱,那笔钱远远超出李寒露每年留学的学费和吃穿用度所需,大方得令人咋舌,但也是自六年前起,李寒露再也没用过李母的钱。李母是做生意的,比李父从政能赚得多,之前在金钱上对李寒露管束严格也只是怕她学坏。但事实证明学不学坏和钱一点关系也没有。尽管没动过那曾让她想都不敢想的银行卡余额,李寒露终究还是染上了一身恶习。 尹泽川静静看她,忽道:“忘了问你。怎么过年不回家?” 筷子戳进饺子馅,李寒露使得劲儿太大,碗筷打架,叮当直响。“我没有家。” 尹泽川也不追问,转身端来面团,摆在李寒露手边。这下李寒露不干了,“啪”地把筷子一撂,叉腰佯怒道:“你就什么也不干,就在这儿等吃?” 尹泽川仍然笑着,绕到李寒露对面坐下,没伤的那只手嗒嗒在岛台随意敲打几下,自在从容,“能者多劳。” 毕竟是能者害得尹泽川大过年的成了伤残人士,除了多劳也没有其他办法。擀饺子皮是个技术活儿,李寒露左手右手拒绝合作,始终无法做到一手转圈一手使擀面杖,气得李寒露只能站在岛台旁边转圈儿擀,“饺子这东西为什么一定要包起来呢?下个丸子汤再下个面片儿汤不是一样吗?” 尹泽川笑得快要趴下,给徐翊白打视频,要看看他家进度怎么样。 徐大律师正给俩孩子喂饭,两个小肉团子在《小跳蛙》的啦啦啦中蹭了满脸油光,阿姨在厨房忙活,明澈嘴馋地非要每道菜都先尝一筷子。檐下一串小红灯笼忽闪忽闪,整个家里洋溢着不顾人死活的、鸡飞狗跳的热闹。 李寒露正被儿歌魔音贯耳,手机响了。大年三十扎堆拜年,尹泽川刚才干脆把手机静音扔在一旁,但李寒露自知无人问津,就也没管手机吵不吵。李寒露收了几条群发微信,也有三五好友问候几声,电话却是除了李母一个没有,这是第一遭。 李寒露瞄了屏幕一眼,立刻扔下饺子皮,也不顾没擦手,攥着手机就进了卧室。 卧室里没开灯,房门关上,亮如白昼的光线在背后消弭,眼前只有窗外昏暗天光。 李寒露接通电话,扬起笑脸,尽管对方看不见,但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使讲出来的话听起来真诚些。“高总过年好。是啊,好久不见,可太巧了,我也正要给您打电话呢。 “我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第21章 “你来帮我洗澡。” 面片下锅时终究还是裹了丸子, 添水三次,锅中浮沉,胖墩墩的格外讨喜。 虽说饺子皮擀得狼狈, 但李寒露捏出的饺子却模样漂亮,圆溜溜大肚子,饺子皮也剔透, 煮熟后能隐隐看出馅料色泽, 牛肉馅色深, 虾仁馅色浅, 不分彼此亲亲热热挤成一团。 第27章 漏勺一抄,沥干水分,嫩滑饺子跃入素白瓷盘, 热气升腾。李寒露将饺子端上桌, 两只碟子各倒上醋,筷托架好筷子,站在桌边迟疑着问,“你……左手会用筷子吗?” 尹泽川本来左手都把筷子拿起来了, 听见李寒露的话,又把筷子放下, “不会。” “哦。”李寒露垂着睫毛瞥他, “那我给你拿个碗, 再拿个勺。” 尹泽川无奈笑着唤她, “露露。” 李寒露已经转身拿来了碗, 正要往碗里挟饺子, 尹泽川拽住她手腕, 好言阻止, “不用了。我左手能行。” 尹泽川确实左手还算灵活, 李寒露偷偷观察他两眼,筷子开合毫不费力,尹泽川说能行真不是在逞强。 毕竟是过年,电视里没再向往常那样放电影当背景音,而是改成联欢晚会,五十六个民族载歌载舞相亲相爱。李寒露忙活半天,早就饿了,埋头吃了三个饺子,听见尹泽川叫她。 “露露。” 李寒露抬头,“嗯?” 饺子吞了一半,这声应答是硬从嗓子眼儿里模糊挤出来的。 尹泽川仍端着筷子,眼神专注,“我们去欧洲度假怎么样?先去瑞士,再把我们之前走过的国家都走一遍。前段时间我在书上读到,世界上第一部电影诞生于巴黎的卡普辛大街,这次咱们去巴黎就再多加一站……” “我没有签证。” 李寒露说完才发现她好像打断了尹泽川的话,可说都说了,又收不回来,只能继续低头吃饺子。 尹泽川一愣,没想到李寒露拒绝得这么干脆,“办好签证再去。要是懒得办,就找个免签的地方,明天买了机票就走。” 醋在饺子里灌了太多,李寒露扯了张纸巾擦嘴,“不想去。”犹豫片刻,决定还是稍微解释一下,“最近就想屋里待着,看看电影。” 过段时间还要拍摄,看电影是培养心境。要是心玩野了,拍出来的东西不像那么回事。再说其他任务也将提上日程,这时候出国不方便联络。李寒露不愿多提,可也知道她刚才那回答无论怎么找补都不太好听,于是岔开话题,问尹泽川,“你核桃呢?” 尹泽川常在手里转着的那对小磨盘,干净剔透,跟玉似的,这两天却没见他再拿着。 尹泽川说:“放在家里。”抬眼望向李寒露,目光温柔却也沉重,莫名像块巨石在李寒露心底撞了一下,“你不是不喜欢么。我就没带。” 这话把李寒露说愣了,“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喜欢?” 尹泽川仍笑着,放下筷子拿起醋壶,给李寒露添醋,“之前还说要砸呢。忘了?” 没忘。 李寒露吃饺子特费醋,跟喝一样,现在不仅嘴里酸,心里也酸,还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楚,给心头蛰得生疼。 背景音欢腾喜气,两人之间却忽然沉默难耐。小鲜肉们的拜年串烧结束,电视里咿咿呀呀唱起一段昆曲。 尹泽川深吸一口气,始终注视餐桌对面的人,半晌,问道:“露露,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醋碟成了李寒露的沙丘,李寒露把脸埋了进去。 昨天尹泽川说给不了她婚姻和孩子,这话初听荒唐,仔细思量一番,却也不难体谅。尹铮自小没有妈妈照料,尹泽川向尹铮保证以后再不结婚生子,其实不过是为了给尹铮安全感,让他知道他所得到的关注和爱不会被分走。倘若易地而处,李寒露能够理解尹铮的小气,也能理解尹泽川自觉亏欠尹铮,这只是聊胜于无的偿还。况且一个男人最吸引人的成熟气质只能靠时光淬炼,别无他法,想让他风采卓然又盼他与她年龄相仿没有婚史子女,全天下都没有这样的美事。 至于钱的问题,这是个无解之问。 许多年来李寒露都不知道尹泽川的身家背景,现在回头再想,这个男人所让她沉沦的学识与风度,无一不是用钱堆出来的。她不能既想要他身上被金钱所赋予的特质,又感慨为何她所爱之人不是寻常的贩夫走卒,这叫又当又立。怀璧其罪,别有居心的人太多,尹泽川心有防备也算人之常情。 李寒露不忍苛责对方,却也不想说谎委屈自己,筷子漫无目的在碟子里戳了两下,给出一个别扭回答,“还行吧。” 尹泽川轻叹一声,起身,走到李寒露身旁,俯身抱她,“你在医院那几天我一直想去看你。” 拥抱太暖,仿佛周身裹紧一层丝绒。李寒露允许自己沉溺,却也明白过去都过去了,这话并无多少意义,“那你为什么不来?” 结实手臂将李寒露环绕更紧,甚至让李寒露连肩胛都痛起来。头顶落下温热呼吸,像一个吻。“对不起。” 李寒露瞥见尹泽川打着夹板的手,想着就算道歉也不至于是尹泽川对她,扭扭肩膀,小声嘀咕,“再不吃饺子要凉了。” 尹泽川松开手臂禁锢,半蹲下身,抬头仰视李寒露,伸手握住她想要蜷缩起来的指尖,“要怎么才能消气,嗯?” 李寒露要把手抽回来,她使劲尹泽川也跟着使劲,挣了半天挣不脱,李寒露气得瞪他,“那打一架吧。” 尹泽川一怔,而后被她逗得弯了一双笑眼,“想和我打架?” 人被宠着哄着,就容易露出一点骄矜。李寒露哼了一声,昂起下巴,“怎么,瞧不起我?” 很多问题没办法纠缠出一个答案,也只能打他一顿出出气。不会真的伤到他,更不会让他为难。 尹泽川笑着提醒对方,“你可别忘了,当年教会你打架的人是我。” 那盘酸菜扣到德国大汉脸上以后,尹泽川在旅途中教过李寒露格斗。周身喧闹嘈杂,心脏与鼓点急促的摇滚共振,彩色灯光疯狂旋转忽明忽暗,尹泽川在酒吧角落给李寒露演示如何出拳。 “诀窍在于学会送肩,”尹泽川起身示范,一拳击出,动作干脆利落,拳头在李寒露眼前几乎就是晃了个虚影,“身体在合适的时候停住,想像拳头靠惯性冲出去。” 酒吧里太吵闹,李寒露蹦到尹泽川身边听他讲解,回话得用喊的,“就像刹车没系安全带,车停了人飞出去?” “exactly.”尹泽川让李寒露照做,李寒露照猫画虎,脑补得势如闪电,实际却力道如棉。 “身体不要被手臂带动,这样会影响手臂的运动轨迹。出拳的时候手臂放松,收拳的时候要像皮筋弹回来,而不是生硬地把拳头扯回来。”尹泽川站在李寒露身前,将手指活动一番,然后向她竖直举起左手手掌,“朝我手上打。” 李寒露赶紧摇头,不肯,“打伤你怎么办?” 尹泽川笑道:“放心吧,不会的。来,有多少力气都使出来。” 第一拳李寒露打得迟疑,不敢用劲儿,哪想拳头刚触到尹泽川的手心,尹泽川就顺势承了她的力道,拳势被化去大半,如同一滴墨消失入一池水里。李寒露不服,再打,尹泽川就陪着她玩儿,还不断让她加些力气。 一拳,一拳,再一拳。尹泽川的注意力没在接招上,始终目不转睛含笑看着李寒露。少女一张娇俏的脸被灯光涂抹斑斓,亮丽如同生机勃勃的油画。 最后果然是尹泽川还没怎么样,李寒露先死活打不动了,一边硬撑着出拳,一边绝望喊道:“没劲儿了没劲儿了,怎么打人也这么累?” 尹泽川哈哈笑着,“没劲儿就停下来。” “我不!”又是一拳挥出。 李寒露眼神清澈却又无比执拗,出拳力气难以支撑也不肯停,原本浅淡的嘴唇抿得死紧,竟奇异地多了一丝艳色。尹泽川端详她,心说这小女孩可真有意思。 “不是没有力气了吗?怎么还不停?” 打了半天没有一拳真正落在实处,李寒露无论如何都心里不服。李寒露暗自揣摩可能这和出拳速度有关,那么只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总有一拳能把尹泽川打翻在地。 “我就不!” 尹泽川笑得爽朗,“好,那就再来。就喜欢你这样的。” 半空中的拳头再次落进尹泽川掌心,然而这次的力道却比之前都要弱许多,虚飘飘的,像是脚踩在半空。令人眼花缭乱的纷繁灯光下,李寒露略歪着头打量眼前这个俯视她的成年男人,拼命试图从简单的词语中挖掘更深层的含义,像在打量一个让她困惑的童话。 童话终于在经年之后水落石出,描摹清晰。李寒露在灯光下眨了眨眼,看回忆中人与眼前之人重合,“你不知道吧,我前几年专门练过拳击。所以不要让着我——”停顿一下,又补充道:“等你手好了之后,不要让着我。” 尹泽川高出李寒露一头,身型可以完完全全将她笼罩起来,更何况男女本就力量悬殊,就算李寒露练过再多年也没用。这是一场能够轻易预测结果的战局,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李寒露不过戏言而已。 但尹泽川只是笑笑,起身,重新坐回李寒露对面,向李寒露真诚颔首,“我不会让着你。这是对你最大的尊重。” 第28章 吃过饺子,碗筷锅具留给阿姨明天收拾。李寒露洗完澡裹着浴巾出来,看见尹泽川正在给右手裹保鲜膜。 毕竟是单手,动作笨拙了些,薄薄一层塑料薄膜被蹭得起了皱,包裹不严。李寒露磨磨蹭蹭擦着头发,问他,“要不今晚就先不洗澡?等伤口好一点再说?” “不行。”尹泽川连眼梢都没抬,继续与保鲜膜作斗争,“哪有澡都不洗就跨年的?” 李寒露看不过眼,扔下毛巾过去帮他。 尹泽川将受伤的右手放进李寒露掌中,乖乖任她摆弄。李寒露担心有水渗入,干脆将整只手都缠进保鲜膜里,劲儿都使完了才反应过来,顿时心惊肉跳,“是不是弄疼你了?” 尹泽川一直专注看着李寒露的侧脸,见她这么紧张兮兮,反倒笑了,“不疼。外面有夹板。” 李寒露这才放心了些,但仍不敢太过用力,小心翼翼将那伤手缠了一圈又一圈,保鲜膜一直绕到几乎将整条肌肉结实的小臂都包裹起来才算完。 “好了。”任务完成,李寒露放下保鲜膜,转身要走,却被拦住了腰。 宽厚胸膛隔着衬衫紧贴赤裸肩膀,尹泽川从后捉住李寒露,俯身将鼻尖凑在漂亮笔直的锁骨上,深深吸气,“你身上好香。” 这话听起来莫名有点孩子气。鼻息落在皮肤上痒痒的,李寒露不自觉轻笑出声,伸手摩挲尹泽川的头发,连声音都比寻常柔和几分,“泡泡浴球的味道。我给你也拿一颗。” “浴球哪有你香。”尹泽川在李寒露的嘴角啄吻一口,“我手都这样了,你来帮我洗澡。” 第22章 即使大卫雕像是艺术品,也不代表凡夫俗子不会对艺术品产生邪念。 提及尹泽川的手伤, 李寒露眸光一黯,连插在他发丝间的手指也略微停滞,“要是落下病根怎么办?” 按医生的意思, 尹泽川这伤不重也不轻,若是恢复得好,那就与从前无异;倘若恢复不好, 可能会影响手指功能。 尹泽川拿鼻尖蹭李寒露的侧脸, 全然没将她的担忧放在心上, “那就罚你伺候我洗澡洗一辈子。” 李寒露不像尹泽川, 现在哪怕让她强颜欢笑她都笑不出来。李寒露简直无法理解,当曾经的全国拉力赛季军面对手伤可能会影响以后开车的事实时,怎么想到的竟然只有谁来帮他洗澡。 哪怕怪她、怨她, 也好过逗她、哄她。 等李寒露涂过身体乳和护肤品, 换好睡衣,终于推开浴室的门,尹泽川已经在水里泡了好一会儿。镜子上凝了一层水雾,空气中弥漫着甜甜椰香。 李寒露说:“椰子味儿。” 尹泽川背对门口, 头发沾了一点水汽,两条结实手臂沿着浴缸边缘恣意舒展, 肩背的肌肉线条精练漂亮。闻言, 尹泽川并没回头, 只将手肘又略往后搭了搭, 声音听着懒洋洋的, “我挑了一颗白色的。” 李寒露挽起袖子, 走到尹泽川身后, 拿了花洒, 往手心按一泵洗发水, “我给你洗头。” 尹泽川昂起下巴,将头发送进李寒露手里,眼睛一闭,任她摆弄。尹泽川头发硬,洗起来和洗自己的头发手感完全不同,李寒露仔细为他按揉头皮,问起一个刚才她泡澡时忽然想到的问题,“浴缸里的鱼呢?应该还有活着的吧?” “送去给朋友养了。”尹泽川忽然睁开眼睛,回头,仰视李寒露极淡的、几乎察觉不出情绪的眼睛,“昨天鱼缸忽然裂了,是不是吓到你了?” 虽然不能违心说没吓到,可也不至于尹泽川把她当小孩一样呵护着。李寒露满手泡沫,将尹泽川的脑袋又拧了回去,“没有。” 尹泽川难得叹息,没戳穿她。 头发洗好,冲掉泡沫,尹泽川正要两手将头发往后一捋,随即想起有一只手不能用,于是只好勉强捋了一半,随着手的方向略侧过脸。李寒露无意间抬头看去,只觉尹泽川发际线漂亮得出奇,浓眉斜飞,面部结构错落有致,就连那双柔和笑眼也因为角度变换而多了几分深邃意味。 让人蓦然心动,甚至蓦然心惊。 这样一张脸,适合打上暖调灯光,抹上发油梳个背头,放进意大利黑手党的故事背景——当然,前提是尹泽川不能转过正脸,黑手党不能有温柔带笑的眼睛。 空气中的香甜气味愈发催人沉醉,李寒露看到尹泽川颈上动脉,极薄的皮下脂肪遮不住血管色泽,泛青脉搏突突跳动。 他是活的——会呼吸的,有心跳的。可他有一天也终会死去,浪漫与风采皆被掩埋。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那一瞬间他来不及想起太多,所以如果他死时心里装着别人,那一刻他又会想起谁? 万圣节的魑魅魍魉瞬间复苏,蠢蠢欲动。灯光倾转,映亮李寒露一双碧绿虹膜。李寒露露出獠牙,俯身,提起蛋糕一般繁复华丽的裙摆,在跳动的脉搏上咬下深情一口。 动脉血溅湿李寒露半边精致侧脸。血液甜腻使人沉醉,李寒露闭上眼睛,将那伤口咬得更深,甚至几乎出了返祖兽性,恨不得咬穿这截脖颈——丰厚的、带着体温的液体,与多年注重饮食|精心饲养出的骨肉筋膜,这是多么珍贵的食物,只有啖入腹中才能让人安心。想让爱意长久有两种方法,第一种是将这男人化作雕像,放入哥本哈根的浅海;第二种是让他死亡,将他存入福尔马林。而第一种不现实,李寒露只能选择第二种。 “露露。”尹泽川回头对着她笑。 虹膜重回漆黑,长裙失去裙摆,李寒露在怔愣之中猛然回神——刚才那想像太过可笑,她不是吸血鬼,又怎么可能真的将她所爱之人当作美食享用? 睡衣口袋里揣着一把餐刀,刀刃锋利,玳瑁把手,是尹泽川专为切牛排准备的。李寒露大步上前,亮刀,干脆利落手起刀落,动脉血直溅到天花板上。 “李寒露你——”尹泽川万没想到被亲近之人下了杀手,难以置信瞪大双眼,试图用手捂着伤口,血却仍然源源不断自指缝淌出来。浴缸里满是白色泡沫,尹泽川挣扎着要站起来,摇摇晃晃,手撑在浴缸边沿,打了个滑。 刚受过致命重伤,尹泽川几乎力气全无。李寒露按着尹泽川的头,硬生生将他按进水里。浴缸中的水“咚”地溅出一半,泡沫变了颜色,两只手在水面挣扎扑腾,李寒露却并不打算留下活口。 你相信爱情吗? 你相信爱情会死吗? 包裹着保鲜膜的右手在李寒露眼前晃晃,尹泽川好奇瞧着李寒露放空的眼神,“露露,想什么呢?” 餐刀凭空消失,泡沫褪去血腥,李寒露垂眸看他,摇了摇头。 尹泽川笑,略微挑眉,手肘撑着浴缸,湿淋淋的精壮身躯自水面上浮一截,“要不要和我一起再泡一会儿?” 绅士的轻浮等同于淑女的浪荡,非但不招人反感,反而因为其这一面极其罕见而带有致命的诱惑。然而李寒露坐怀不乱,转身就走。 尹泽川抓住了李寒露的手。 男人的手因为泡过热水,体表温度比平日还高出一些。李寒露心脏猛地一跳,没有甩开他——本就没想过要甩开,连那转身都是以退为进。 尹泽川含笑凝望李寒露,将素白指尖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吻过一下犹嫌不够,于是再吻,可就当尹泽川要扣紧李寒露的手指,忽然注意到了什么,脸色顿变,向来丝绒一般儒雅的声音绷如弓弦,“你手怎么弄的?怎么这么多道口子?” 李寒露想把手抽回来,尹泽川不让,死抓着她,非要逼得她给出回答。李寒露拗不过,小声嘟囔,“……昨天抓鱼的时候,鱼划的。” “那怎么不知道说?”尹泽川抬高声调斥她,“今天还做这么多事?” “不是你让我做的吗?”李寒露破天荒被尹泽川训,一时也起了脾气,振振有词地反驳,“帮你洗澡都是你叫我来的。” 尹泽川让她气得头疼,却又无言以对,深吸一口气,将眼前的人拽近了些,“过来。” 李寒露让那力道带得往前挪了一步,可再往前就怎么都不肯了,也说不上是在解释还是安慰,若无其事道:“其实不疼,没关系的。” 尹泽川说:“低头。” 李寒露凝眸看他,像没听懂。 尹泽川不愿再等,从浴缸中缓缓站起身。 哗啦一声,修长结实的男性躯体带起水花,泡沫自水面在皮肤上沾了薄薄一层,而后湮灭;水珠顺着肌肉走向流淌、下落,皮肤蒸腾着热气与生命力。李寒露管不住眼睛,自精巧下颌、修长脖颈一路瞧至平直锁骨、健壮胸腹,再然后是…… 即使大卫雕像是艺术品,也不代表凡夫俗子不会对艺术品产生邪念。 尹泽川两手箍住李寒露双肩,俯身,低头衔住柔嫩嘴唇。李寒露始终没有闭上眼睛,只当眼前这人活在镜头里,主光移动,zoom in。尹泽川探出舌尖,在她唇上轻轻勾勒,正要深入,抬眼却见李寒露直直望他。 “close your eyes, luv.” 第29章 男人的声音低哑而模糊,像带着磁性的颗粒摩擦心底软肉,惹人战栗,密密麻麻。以尹泽川的高度保持这姿势接吻着实对颈椎不太友好,尹泽川干脆放开李寒露的肩膀,长臂一揽,搂住她的后背,另一手拦她后腰,将她整个儿圈进怀里。 湿漉的胸膛与手臂弄湿了睡衣,李寒露几乎要在对方身体的热量中颤抖。这次接吻她没踮脚,只略抬起下巴,尹泽川亲得费力,干脆单手抓着李寒露的大腿将她直接抱起。 身体骤然腾空,李寒露本能搂住尹泽川的脖颈,胸膛贴近,大腿顺势夹在他的腰上。 这样总算能亲个尽兴。尹泽川初时还只是磨蹭李寒露的嘴唇,很快便顾不得循序渐进,强行撬开对方齿关,勾她的舌头,舔她的上颚,舌尖在她口腔中刮走每一丝甜美唾液,味蕾交叠,吮吸如蜜,贪得无厌,欲壑难填。 “露露,”许久,尹泽川终于放过在亲吻中泛起艳红的一双嘴唇,与李寒露蹭着鼻尖,哑着声音哄她,“把衣服脱了。” 睡衣湿得不成样子,没法再穿。李寒露努力眨动困倦的眼,整个人轻飘飘挂在尹泽川身上,即使知道对方的身体变化,说出的话依然纯洁如赞美诗。 李寒露说:“我困了。想睡觉。” 要说困确实是困的,昨晚没睡好,今天忙一天;但要说不困,哪怕酣战一场体力也够用。 李寒露说不上来她这话是出于什么心理。或许只是心里别扭。 尹泽川深深看她,那眼神像是要凿开她的颅骨,将她一切小心思看得清楚透彻。李寒露也不躲,就让他看,眼皮倒是愈发沉了,如坠梦里。最后眼神博弈以尹泽川的鸣金收兵告终,尹泽川将额头埋在李寒露颈窝,磨蹭片刻,声音闷闷地传上来,“去换套睡衣。你睡衣都湿了。” “嗯。” “你先睡。我马上来。” “嗯。” 这两声答应有点乖,尹泽川在李寒露耳后快速亲了一口,将人放下,又意犹未尽再次吻她嘴唇,“去吧。” 虽说尹泽川一向有绅士风度,但男人有兽性的时候不能用人性推断衡量。再不跑就有跑不了的风险,李寒露扬长而去。 快速换了睡衣,滚进被窝,李寒露的确困倦,一沾枕头就开始神游。不知过了多久,卧室外的灯光暗下,房门轻轻合拢,被子撩起一角,身旁位置下陷。 李寒露迷迷糊糊,手脚并用往身旁的男人身上爬,硬是从他身上滚了过去,然后把人往另一方向推,“咱俩换个位置。别压着你手。” 惯常李寒露睡右,尹泽川睡左,现在尹泽川伤了右手,李寒露怕他被她在睡梦中压得伤上加伤。 “好好好。”尹泽川答应着,把人捞进怀里抱好,又拿起手机瞄了眼时间。“还差一分钟就到零点了。” 李寒露眼睛都没睁,往尹泽川怀里钻,嘟嘟囔囔地问,“……需要守岁一分钟吗?” 尹泽川低低笑了一声,“需要。” 李寒露努力尝试,发现撑不起眼皮,只能用尽意志勉强维持不要睡去。当这一年好的坏的彻底过去,屏幕上的时间瞬间清零,尹泽川在她耳边轻声呢喃,“新年快乐。” 李寒露在尹泽川的下巴蹭了蹭额头,半梦半醒,“新年快乐。” “露露,祝你永远快乐。” 睫毛微动,李寒露终于费力睁开了眼。 “祝你,万寿无疆。” 第23章 “鳞翅目昆虫等待四千万年,终于等到命运的相遇。” 大年初一, 李寒露睡了个好觉。 窗帘将自然光遮得严严实实,但时间应该不早。之前积压的疲惫与困倦烟消云散,李寒露长长伸了个懒腰, 又往被子里扭了扭,脑袋埋进被窝大半。 过年正是适合赖床的时候,可惜尹泽川向来早起, 身旁的位置已没有人。李寒露在被窝里扭得欢腾, 忽然摸到枕下有个东西, 硬硬的, 像个盒子。 是个小首饰盒。 盒子打开,里头置着一只黄金花丝手镯,小巧纤细, 秀美精致, 上嵌一颗极亮的鸽血红宝石。只可惜这手镯看着内径太小,李寒露正闷声嘀咕要怎么戴,没想到刚把手穿进去,掌骨挤了挤, 压在掌骨上的重量忽然一空,手镯竟就这么稀里糊涂套上了。 多一分太大, 少一分太小。正好。 李寒露没戴过黄金, 觉得老土, 都是年纪大的人才喜欢的, 可这手镯花丝细腻, 巧夺天工, 宝石更是点睛之笔, 搭配起来愈发衬得手腕白皙。李寒露越看越喜欢, 正欣赏着, 卧室门开,尹泽川走进房间。 “睡醒了?”尹泽川单腿半跪上床,探身在李寒露脸颊亲了一下,“新年快乐。” 李寒露兴奋地晃晃手腕,“新年礼物?” 尹泽川笑道:“压岁钱。按我家的规矩,压岁‘钱’只能是钱,所以现金可以,转账不行;送金可以,送玉不行。”拨了拨李寒露垂落的头发,掖到耳后,“喜欢吗?” “嗯。”李寒露将手镯在腕上反复转了两圈,突然又问,“那你给尹铮压岁钱都给什么?” “给钱。” “现金的话……要给多少现金?” “我给一万,他爷爷奶奶也一人给一万。前两年过年尹铮抗议,嫌少,说不转账的话就给银行卡吧。我和他爷爷奶奶一商量,都多大孩子了要什么压岁钱,后来就都不给了。” 李寒露乐得仰进被窝。 尹铮也太惨了。 尹泽川笑着看她,等她笑够才问,“还想睡吗,还是起床?早饭快要好了。” 李寒露瞪大眼睛,“厨师来了?不是说今早要做西红柿炒鸡蛋吗?” 昨晚包饺子已经够忙活,西红柿炒鸡蛋没来得及排上日程,两人遂说好将这作为大年初一头一道菜。说到这事,尹泽川的笑意隐去了些,“手都那样了,做什么西红柿炒鸡蛋。” “哎呀没事的。”李寒露掀开被子跳起来,伸长胳膊,让尹泽川抱。尹泽川张开手臂,李寒露跳进他怀里,又问,“厨师做了什么?” 尹泽川抱着人往外走,耐心回答,“有虾饺,有叉烧酥,还有黑松露滑蛋。” “干蒸呢?” “想吃让他现在做,原料都有,但是可能要费点时间。” “不,不要干蒸。”李寒露摇头,“缺维生素,那再加个西兰花。” “好。” “再煎两片培根吧。” “今天好像没有培根,明早再吃怎么样?今天有牛小排。” “还想吃寿司。” “这个厨师不会做寿司,想吃寿司的话晚上叫其他厨师过来。” “寿司都不会做当什么厨师啊?” “嗯,等我去批评他。” 李寒露故意矫情、耍赖、无理取闹,尹泽川竟也配合着哄她,始终笑意盈然,不厌其烦。其实李寒露也就是随便说说,她对吃没那么挑剔——小时候也挑剔过,公路旅行的那段时间什么毛病都治好了。 虾饺刚从蒸屉出来,薄皮晶莹,热气滚滚。李寒露没等坐下,就馋得试图徒手捏起一个来吃,可那蒸汽烫人,李寒露左试右试下不去手,只好怨念作罢。 尹泽川看得发笑,亲自给她拿了筷子,又让阿姨端上蘸料,李寒露这才大快朵颐。 “艺术馆过年期间加了些新装饰,”尹泽川在李寒露对面落座,“想不想去看看?” “不了吧。”叉烧酥上桌,李寒露立刻被拽走注意力,“这两天有事要忙。” 李寒露没说是什么事,尹泽川就也没问。吃饱喝足,阿姨和厨师收拾过后离开,李寒露仰进沙发,拿手机给电视投屏。 “在看什么?” 屏幕中一片绿意苍翠。镜头推移,昆虫鸟类自枝叶掩映中出现,远处传来雀鸣,螽斯振翅声如竖琴。 “我去年——”李寒露答了一半,又改口道:“前年拍的纪录片,讲植物的。” 为了拍这片子李寒露仨月走了七个省份,大夏天进广西雨林,好几次被蚊虫叮得过敏,直到现在看见六条腿的和八条腿的都打怵。电视音量渐小,直至无声,尹泽川坐到李寒露身边,诧异地略挑起眉,“为什么关声音?” “解说词是我写的,写完很喜欢,就问我上司能不能让我配音。他让我试了一下,然后说我声音不稳,还是用专业配音好一点。”李寒露撇了撇嘴,满脸心不甘情不愿。金色鸢尾临水摇曳,花瓣掬起清晨露珠,随着字幕显现,李寒露专心地轻声念诵。 “六百年前,卢瓦尔河畔,金色鸢尾盛放于猎猎作响的法兰西王室旗帜。圣女贞德解救奥尔良城,在战场上扬旗高喊,‘爱我的,跟我上!’” 尹泽川全神贯注凝视李寒露的侧脸,看她穿越丛林,分花拂柳;看她俯仰之间,雕花刻叶。李寒露察觉这视线,扭头看他,别扭地缩缩肩膀,“看我干什么?” 尹泽川向她伸手,“过来。” 李寒露爬进尹泽川怀里,躺好,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看电视,还将他拇指上的扳指转着玩儿。尹泽川低头贴近对方,鼻息落在李寒露额角,“怎么会想着拍这个主题?” 第30章 “我爸从前很喜欢养些花花草草,我家阳台上一大堆。我爸就特希望能有一园子,就,”李寒露说着,随手在半空比划一下,“种点儿花啊果啊什么的,还能种菜。那时候我觉得我爸好无聊,在城市生活怎么老想着回到农耕时代,可后来等我到了国外,就被激发了种族基因,有段时间在阳台上又种葱又种蒜,对什么植物都感兴趣,所以就拍了。” “那,”尹泽川拇指一勾,将李寒露玩扳指的手指勾进掌心,“当初又怎么会去学导演呢?” 说来这事也是受李寒露她爸爸影响,甚至可以说是她爸爸一力促成的。 李父自打年轻时就酷爱看电影,自己看还不算,还得带着李寒露,以至于别人说起童年回忆都是《神奇宝贝》和《海绵宝宝》,而李寒露的童年回忆是《星球大战》和《生化危机》。且李父带娃看电影丝毫不在意电影分级,所以李寒露从小就十分习惯在大荧幕中看见断肢与血肉齐飞,脂粉共罗帐一色。 这样长年累月地耳濡目染,李寒露着实难以拒绝在胶片方寸间施展想像的诱惑。然而李母不同意,说这行乱,不好做,还想早早把李寒露送去国外,让她学个商科,以后回国帮她做生意。 李父遂道,大学四年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候,她想学什么就让她学,要是逼她学她不喜欢的东西,她还能高兴得起来么? 那她以后怎么帮我管公司? 她有她自己的事儿,你的公司你自己管呗。咱们赚钱是为了让孩子能活得快乐,不是为了把她培养长大,让她赚更多的钱。 其实直到李寒露上高中,李父李母就李寒露的未来专业选择问题依然无法达成共识。申导演系需要请专业老师指导,还需要拍作品,李母岿然不动,这钱都是李父偷偷摸摸出的。李父开车带着李寒露跑大老远去取景,给她的小剧组送吃送喝,还得想方设法编个完美瞎话,以免李母大发雷霆。只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种伎俩很难在眼皮底下施展太久,李母也发过脾气,把这父女俩捆绑在一块儿骂,可骂了几次之后也就认了,毕竟李父此前那话不无道理。 尹泽川鲜少听李寒露讲起往事,无论现在还是从前都是如此。多数时候李寒露就像天生地养的精灵,没有太多牵绊与过往,她是这世界的观察者,满腔热情尽皆施放于文学、艺术、宗教与战争,灵魂悬浮于太空深处,见证人类文明繁荣兴盛。 尹泽川在李寒露额上亲了一口,笑问,“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有那荣幸,看见李导的名字出现在电影的演职人员名单里?” 听了这话,李寒露一骨碌从尹泽川怀里爬起来,在手机中一通翻找,切换投屏,“想看现在就可以看。喏。” 还昂着下巴,颇得意。 绿意倏忽消失,光线暗淡,随即节奏感极强的主题曲响起,片名从后自远至近。这是前些年的一部好莱坞爆米花片,票房成绩中规中矩,尹泽川听说过,但没看过。李寒露直接将进度条拉到最后,往黑色背景中密密麻麻的一串名字里一指,“那儿,看见没,助理导演第三个。” 助理导演一共五位,第三个名字是hanlu li。 尹泽川讶异道:“这是哪年的片子?你什么时候拍的?” 真要说起来那可就说来话长了。李寒露避重就轻,“好莱坞实习的时候。我导师把我塞进剧组里的。” “你名字能排第三,那你在剧组里待了多久?” 看来这重没避过去。 “……挺长时间。我gap过。” 所幸,尹泽川并未追问原因。刚才开启这个话题本就带着目的,尹泽川沉吟片刻,“之前我说要投资你的电影,这话依然作数。” 李寒露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拒绝,“算了吧。” 尹泽川定睛看她,俄而,再度握紧她的手,“你要是想回原来的公司工作,可以回去;要是想进剧组,我也可以帮你安排。” 电影结束,周围忽然安静下来。 李寒露摇了摇头。 “露露。” 李寒露转头拿起手机,顺势将手抽了回来,找到之前的播放记录,重新投屏,“刚才正好片子马上要放到我最喜欢的一句解说词,都赖你,让我给切出来了。” 镜头跟随葳蕤树影,饱满花蕾点缀其间,有些花已经半开,淡黄花朵的花瓣带着一圈泛红边缘。 李寒露的念诵甚至始于字幕出现之前。 “含笑花,开放时含蕾不尽开,因此得名。木兰科,含笑属,属于现存最原始的显花植物类群。 “鳞翅目昆虫等待四千万年,终于等到命运的相遇。” 第24章 “let’s have sex.” 李寒露说过年有事不是搪塞也不是敷衍。刚吃过午饭, 李寒露就进了书房打开电脑,上线开会。 amy公司不久前新签了一个在校大学生,学表演的, 她有朋友正在筹拍一部小成本网剧,眼看给八字凑了两撇却遇上投资人撤资。这小网剧预计只在短视频平台上线,一集几分钟, 一共也就十集, 主打一个粗制滥造狗血土嗨。李寒露把这事接了下来, 条件是剧本得改改。 会议那头的几个主创都是大四学生, 激情程度拉满但专业程度不足,李寒露上线就说每集结尾的钩子依然不够,吸引不了观众, 还有就是男主演换一个, 脸不行。 “姐,”制片愁眉苦脸,“男主换一个问题倒不大,反正我们合同还没签, 现在选的这个又是外校的,鸽了也就鸽了。但是您上次说……女主妈得找个更漂亮的, 这实在不好找啊。漂亮的看不上这点戏份, 能看上这点戏份的脸又好不到哪去。别以为表演系的刚毕业没戏拍就会屈就, 他们难伺候着呢。” 李寒露快速划着触摸板, 看剧本, 甚至懒得抬头跟摄像头对个眼神, “给我拟个合同, 我演。” 制片差点喷水, “真的假的?”又狐疑道:“姐你行吗?你学导演的你自个儿也知道, 导和演就算离得再近那也不是同一专业。” “年纪轻轻话那么多。合同给我就行。”李寒露切回会议界面,在参会人员鸡飞狗跳的镜头列表里瞄了一眼,“编剧,前几天我私下跟你说过一次之后你又改了吗” “姐这过年呢……” “都三天了。” “谁在快过年的时候还有心思工作啊?!” “男主能换,编剧也能换。” 对面闭了嘴。 “amy,amy在吗?”列表里一眼没抓到人,李寒露直接点名。 “在呢姐!”咔嚓咔嚓吃薯片声。 “推广方案记得给我看。” “就差润色润色,保证在ddl前交作业。” 除了原有资金缺口,李寒露还着意添了点钱,另让amy做推广。amy那小公司每天飞一样扑腾着往正轨上走,现在各个方向的脉络都能搭得七七八八,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推广找她做相当有性价比。 李寒露年前就将狗血剧组千头万绪的事务攒过一遍,上会之后挨个盘问进度,转了一圈又回到编剧这儿,耳提面命继续改剧本。编剧一张小脸扭曲成干瘪的丝瓜瓤儿,无法理解李寒露一个学导演出身的为何对改剧本这事有如此热情且细致到令人发指,再这么发展下去别说编剧了,估摸导演都得让她踹走。 最后还是尹泽川解救了血条告急的编剧。一场线上会议开到天黑,尹泽川来叫李寒露吃饭。 实话实说,李寒露不是想抢年轻人机会,尤其是在这种没什么意思的狗血短剧上,艺术性low到底。但李寒露投了钱,投钱就得靠它赚钱。直到上了餐桌李寒露都在琢磨剧本,前几天跟尹泽川懒散着,就当过年了,年后可不能继续磨蹭。尹泽川看出她心思在半空悬浮,主动开启话题,“明天我约了朋友。” “哦。”李寒露答应一声,回了回神,“那我送你。别忘了下午还得去医院换药。” “不用。有司机送我。” 这话新鲜。李寒露惊讶道:“你还有司机?” 尹泽川向来享受开车,李寒露从没见过他用司机。尹泽川笑道:“其实是助理,让他过来顶班。你有事就去忙自己的,这两天我也有点事。” 尹泽川从没问过李寒露忙什么,李寒露就也没问尹泽川,然而没过几天,李寒露还是知道了答案—— 情人节当天,一大清早李寒露就被尹泽川拽出了门。尹泽川要开车,李寒露不让,说她来开,尹泽川将右手在李寒露眼前活动两下,“不碍事。都好多天了。” “才几天。你这不是胡闹么。”李寒露推开尹泽川,自己拉开车门,先占了驾驶座。 尹泽川只好坐她旁边,系好安全带后说:“其实我昨天就是自己开车的。” 李寒露眄他,磨后槽牙,“去哪?” 尹泽川开了个导航,在郊外,李寒露照着导航开,眼见都市繁华被逐渐稀释。四周空旷起来,松柏遍布,苍穹辽远,李寒露愈发疑惑,“这到底是在往哪儿走?” 第31章 尹泽川简洁回答,“一个园子。” 一个,蔷薇花园。 满园灌木皆被塑料膜包裹,绿色还能看见些许,花是一朵也没有,在寒风里瑟瑟缩缩。爬篱笆的就更局促了,成片成片全是塑料墙,绿叶裹在里头蔫头搭脑,假得如同几十年前的电视剧布景。 下车就见这般景色,李寒露环顾四周,难以置信地问,“这些都是……蔷薇花?” 尹泽川信步往前走去,见李寒露忘了跟上,向她伸手,“你不是对植物很有研究么,过去检验检验。” “……不了。我那都是理论知识,和实践完全不搭嘎。”李寒露牵住尹泽川,任由对方将她的手紧紧扣住,揣进口袋,“咱们跑这么老远,就为了看这个?” 尹泽川依然笑着,“你的园子,你不想早点看见?我已经让人来收拾了几天,比之前整洁了一点,但毕竟现在是冬天,我也没法让它开出花来。” 李寒露万万没想到,出门一趟她现在竟然也是地主了。 这蔷薇花园原本属于尹泽川一个朋友,几个月前那朋友打算将其出手,拖了一段时间,直到这周才被尹泽川买下来。 “其实他手上还有个柑橘园,我本想一并买了,但他不肯割爱,只好作罢。”尹泽川颇为惋惜地耸耸肩。 李寒露听他讲话这语气不像买个果园,像去市场买二斤橘子,“买柑橘园干什么?” “你的微信名不是就叫tangerine?” 尹泽川要是不说,李寒露自己都快忘了。“我就是觉得这个词念着好听,不代表别的什么。” 尹泽川突然停下脚步,低头认真望向李寒露,“你还记得咱们在伦敦时住的那个小旅馆吗?院子里有很多蔷薇花,红色的,热热闹闹爬了满墙。” 瞬间悸动,李寒露只觉心头喜悦与酸涩混杂,像是她终于跑赢光速,超越时间,无数日夜亦是弹指一挥,一切都没有变。 “嗯。” “等这儿的花开了,一定也有那么漂亮。其实我之前来过这里,那边,还有那边的花,”尹泽川抬手示意,又拿出手机翻照片,“都是红色的,很漂亮。” 照片之中果然花朵繁盛蓬勃,只是如今天寒地冻,寻不出如此生机,李寒露倏忽心中不甘,“可惜现在什么花也没有。” 尹泽川笑了笑,“露露,你太心急了。等到春天,这里就是一片花海。”极目远眺,指向一片空地,“以后咱们在那儿建个温室,到了冬天也有花开。” 李寒露脑补一下蔷薇满园的浮光四季,由衷点评道:“那一定很适合取景。” 尹泽川无奈揽住李寒露的腰,将她拉近,两人腰腹相贴,尹泽川微低下头,“应该是——这样的话,我一年四季都有花献给你。” 这两天李寒露一直在跟狗血短剧剧组算成本,算得整个人都魔怔了,说起建温室先想得花多少钱,再想到这蔷薇花园写在她名下,顿时浪漫被钱击垮,压力突如其来,“这园子维护起来人工费用应该很高吧?” “我付。”尹泽川连眼都没眨。 李寒露乐了。要的就是这句。眼珠一转,又来了主意,“你说我开个直播卖卖花会不会有人买?不用卖多,修温室和请园丁的钱能赚回来就行。再说原主守着这么大一片地应该也不至于什么业务都没有,他给不给花市供货什么的,或者有没有其他销售渠道?” “没有。当初他弄这园子就是为了哄老婆高兴,没想着赚钱。前两年离婚了,园子就荒废了。” 李寒露第一反应是吐槽有钱人暴殄天物,第二反应是如果原主弄这园子是为了哄老婆,尹泽川弄这园子是为了哄什么? 尹泽川看出李寒露神游,嘬了个吻把她拉回来,笑着逗她,“以后你打算做什么都随你安排。这儿是你的了,小蝴蝶。” 李寒露扑哧笑出了声,伸臂圈住尹泽川脖颈,“你才是老蝴蝶。” “那你应该多笑笑。” “你亲亲我我就多笑笑。” 薄唇微凉,犹带寒气。李寒露踮脚与老蝴蝶相遇,老蝴蝶的嗓音磁性如同乐章,“happy valentine’s day, luv.” 入夜,两人一起窝在沙发里看电影。最近李寒露没心思出去玩儿,这几乎是两人仅有的休闲娱乐方式,旧时影片一部一部地看,大多是八九十年代的欧美片子。灯光调暗,尹泽川问她,“今天看什么?” 李寒露正在回微信,随口说:“你挑吧。” 尹泽川答应下来,随意选了一部影片。入耳先是几句男声台词,李寒露回好微信,放下手机,抬头看到金·凯瑞的脸。 李寒露知道这是什么电影。the truman show. 《楚门的世界》。 尹泽川长臂一揽,将李寒露带进怀里。按照他们惯常的看电影姿势,李寒露会半靠尹泽川,俩脚丫子搁在沙发上,膝盖压着尹泽川的大腿。然而这次尹泽川却感受出怀中的人绷紧肩胛,整个人如同一张拉满的弓。 李寒露若无其事拿起遥控器,“换一部吧,不想看这个。” 尹泽川不动声色,只静静注视李寒露。 退出,右键下一部,选定,播放。 《了不起的盖茨比》。 怀中的人终于放松下来。李寒露靠着尹泽川的肩膀,玩他手上扳指,与他一同看着豪华府邸彻夜灯火通明,音乐喧嚣,震耳欲聋,穿露背长裙的女人在漫天彩屑中跳进泳池,胸前钻石熠熠生辉。 这电影李寒露早年看过许多次,现下与其说是看电影不如说是找个契机与尹泽川依偎。香槟玫瑰簇拥在沙发周围,香气沁人心脾,夜色渐浓,李寒露昏昏欲睡。盖茨比离开后黛西曾为他写过一封又一封书信,画面交错,字迹重叠,当演员念出剧本中的深情话语,尹泽川贴在李寒露耳边,轻声将那句子重复一遍。 “we can’t lose each other and let all this orious love end in nothing.” 热气贴着耳廓,尹泽川的修长指骨在李寒露裸露的锁骨反复摩挲,“you’re my daisy.” “no.” 李寒露忽然清醒,坐直身子凝望尹泽川的眼睛,郑重其事出言反驳,“you’ll be long-lived.” 盖茨比最终死在枪下。如果这话成为谶语,再多深情都没有意义。 尹泽川略挑眉梢,似乎是惊诧于李寒露的反应,随即笑了,与她额头相抵轻道:“i’ll live forever.” 尽管早已习惯尹泽川在只言片语中亦浪漫如十四行诗,李寒露依旧觉得他此前没有过任何一句情话比这更让人动容。李寒露捧起尹泽川的脸,对视之间,距离极近,李寒露却没有同他接吻。电影成了毫无意义的背景音,隔了许久,李寒露仿佛突然梦醒,清晰唤出他的名字。 “泽川。” “yes, luv?” “let’s have sex.” 第25章 被正房撞上夜会其他男人,这是一道送命题。 尽管这段时日两人每夜交颈而卧, 耳鬓厮磨,可实际上所有接触仅止于亲吻抚摸,纯洁得堪比高中生。即使表面风平浪静, 李寒露心中也始终有个疙瘩,这让李寒露只享受并沉醉于浅尝辄止的亲热,始终不愿与尹泽川更进一步。 然而这一瞬间, 李寒露心底被压抑许久的藤蔓瞬间野蛮疯长, 在冬日里穿破雪地冰层, 张牙舞爪沸沸扬扬。 李寒露甚至没来得及先发制人, 尹泽川已经在她一个眼神之后吻了上来,牙齿磕到嘴唇,再轻柔吮吸抚慰。李寒露伸手扒尹泽川的领口, 狠揪猛拽, 扯了半天不得要领,一颗扣子都没扯开。电影声音嘈杂恼人,李寒露又去抓遥控器调音量,可也不知是按错了键还是怎么, 电影反倒喧哗得愈发热闹。 李寒露顿时着恼,恨恨甩开遥控器, 紧搂尹泽川的脖子与他胸膛相贴, 吻似烈火睫毛交错。尹泽川在李寒露后腰抚摸揉捏, 如同安慰, 直到那截窄腰被染上热量, 才将大手探入薄薄衣衫。 电视突然黑屏, 黄金海岸的彻夜狂欢戛然而止, 客厅失去光源, 光线骤暗。心跳共振, 响如擂鼓,隔着两人紧贴的胸膛,在突如其来的静谧中震耳欲聋。 尹泽川拿遥控器关了电视。 “露露,别急。”尹泽川勉强压抑喉间喘息,细细碎碎轻吻着她,“我们去床上。” “不好。”李寒露嫌那吻不够,却偏被尹泽川掌控了节奏,藤蔓抓得人心痒难耐,李寒露恼火地咬他嘴唇,“就在这里。” “安全套在床头。”尹泽川由着李寒露胡闹,依然耐心问她,“我们进卧室,好不好?” 李寒露忽然又不闹了,抱着尹泽川的脖子愣愣眨眼,“你的手……能行吗?” 这话来得意外,尹泽川被她逗得笑出了声,在她臀上轻拍一下,“伤的是手,又不是腰,有什么不行的?” “可是——哎哎哎哎——”李寒露话没说完,就被尹泽川带到身上,单手抓着大腿抱了起来。从客厅到卧室的距离不远,尹泽川来到床边,试图将怀中的人放到床上,然而怀里趴的是只八爪鱼,带吸盘的,吸上去就甩不脱。 第32章 “露露,”尹泽川笑着叫她,“松手。” 李寒露转转眼珠,一脚勾尹泽川的腰,另一脚踩着床沿借力,按着对方肩膀,使了个巧劲儿,直接把这个比她高出一头的男人放倒在床上。卧室里没开灯,仅有客厅借来的一点点光亮照亮尹泽川的侧脸,李寒露倏然又乖起来,伏在尹泽川胸膛上舔舔嘴唇,正要偷一个吻,忽然天地倒转,后脑被压进柔软被褥,尹泽川在昏暗中居高临下凝视着她。 “泽川。” 隔了两秒,尹泽川说:“我在。” 李寒露轻轻眨了眨眼,眼中盛着晶莹水汽,掬起月光,极美极亮,“我要看你脱衣服。” 尹泽川仍与她对视,缓慢直起了腰。修长手指按在领口,轻轻勾开贝母扣,然后一颗一颗,逐渐向下。衬衫敞开,露出结实而宽阔的肩,再脱背心,强壮胸腹彻底暴露。 尹泽川的躯体惊人地紧实漂亮,年龄于他而言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凝固数字,这一瞬间李寒露相信了他说的话,他是不会死去的神明。 神明微微俯身,长睫低垂,大手撑在李寒露耳侧,轻声问她,“就像这样?” 李寒露嘴唇发干,拿不定主意应该看身体还是看脸,少看了哪个都亏,左右为难。 见李寒露不应声,尹泽川将身体压得更低了,伏在李寒露耳畔,咬着她的耳朵说了句与其平日绅士外表背道而驰的下流话。 床笫间的下流不叫下流,情趣罢了。男人躯体的热度让李寒露连脚趾尖都开始燥热,李寒露愈发难耐,正打算按尹泽川刚才说的来做,两只手腕却突然被死死捉住,按在头顶。 尹泽川一手制她两手,不费吹灰之力。李寒露试了试,挣脱不开,嘴巴一撅,软着调子唤他,“泽川……” 尹泽川竟不放手,眼里的光愈发深邃,陡然重重压下了吻,吸吮噬咬间跌宕缠绵。 尽管被控于股掌之中,这却让李寒露奇异地兴奋着,李寒露屈起膝盖蹭尹泽川的腰,下巴高高昂起,等一个吻,也等切割咽喉的餐刀。 文学作品与艺术作品看多了,总觉得有些事情需要用鲜血和死亡来证明。 云消雨散,两人再度回到沙发,依偎在一条毯子里,犹带着薄汗的皮肤不厌其烦黏黏腻腻地摩擦。室温足够,其实这毯子完全多余,但李寒露偏就想要围着,围出可以让她与尹泽川亲密无间的偏安一隅。 李寒露想来支事后烟,最好同尹泽川一人一口,烟草寸寸成灰,火花向上蔓延。可尹泽川不知道她抽烟,李寒露思考之后决定放弃这一想法。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法国电影,尹泽川选的,李寒露没看过,只大约猜测这是个爱情片。李寒露听不懂法语,也不想看字幕,尹泽川就将电影静音,两人只看那斑斓画面,偶尔就着构图聊两句,或者接一个吻。 “泽川,你知道中国的第一部电影是什么吗?”李寒露突然问他。 重游巴黎的提议被拒绝,世界的第一部电影已离他们太过遥远,然而这个问题李寒露有信心考倒尹泽川,能考倒他的问题可不多见。 果然,尹泽川顺着她的话问,“是什么?” “《定军山》。”李寒露翻转手腕,捻了个兰花指,嗓音拘着,轻声哼唱,“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成功劳。站立在营门传令号,大小儿郎听根苗……” “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 李寒露压根没学过唱戏,唱着唱着气不够用,眼见这调子要断,哪想尹泽川竟接了上去。李寒露惊讶得裹着毯子坐直了瞧他,“你还会唱京剧?” 尹泽川将人捞回怀里,免得毯子漏风,笑说:“我爸妈经常听。” 两人这电影看得漫不经心,片刻,尹泽川又开了口,“对了,我过几天要出国一趟。” “哦。”李寒露闷闷答应,没再言语。近来尹泽川日日陪她已属难得,总不能让尹泽川为了陪她什么也不做。 “走之前还得约个朋友吃饭。你最近晚上有约吗?” “没有啊。怎么了?” “如果你最近也需要约人,咱们两个就约到同一天去,这样可以多出一晚待在一起。” 两人距离极近,尹泽川的声音就也放得很轻,落在李寒露耳畔酥酥麻麻,是气流也是电流。不过经尹泽川提醒李寒露倒想起来,她确实欠着一顿饭。 高磊。 之前请高磊帮忙,总得找个机会表示谢意,这谢意要是不靠饭局彰显,李寒露怕他想歪。 高磊爽快应约,还说他近日经朋友介绍知道了一家不错的法国餐厅,不如这次去吃法餐。李寒露正要答应,高磊又补充道:“那家餐厅开在一个私人艺术馆的一楼,听说过的人不多,很低调,但据说厨师手艺非常不错。” 李寒露脑瓜子嗡嗡的,断然拒绝,“既然这次我做东,那就应该我挑地方。信我一次,保证让高总满意。” 总算这位高总是个好说话的,李寒露直接约了与星空艺术馆在两个方向的餐厅。 当晚尹泽川先去赴约。李寒露一直等到尹泽川离开,才迅速蹦着高儿洗了把脸,胡乱在脸上糊出一个妆来,换上衣服抓起车钥匙出门。李寒露订的是家米其林,与高磊几乎同时到达,两人打过招呼一起进门,大厅落座。点餐之后,高磊将精美厚重的菜单还给服务员,随意调侃道:“李导的要求还真是别出心裁,我可差一点没完成任务。” 李寒露在高磊对面坐得笔直,脸上是从前照着镜子练会的标准笑容,灿烂而优雅,精准而真诚,“差一点没完成,那也是完成了。” 高磊正要说什么,又想起一事,叫服务员过来,“之前你说要尝尝这家的冰淇淋,刚才咱们是不是没点?” “哦对,看我这记性。”李寒露敲敲脑壳,让服务员加两份芝麻冰淇淋,“网上对这冰淇淋评价可高了。” 趁着菜还没上,李寒露去洗了个手。餐厅中播放着悠扬舒缓的小提琴曲,灯光是暖调的,格外催人入眠,李寒露甚至对着镜子打了个哈欠。洗手完毕,正当李寒露脚下步伐走得随意,专心将俩手背对在一起搓护手霜,熟悉嗓音忽然入耳,“露露。” 天上咔嚓一道雷,给李寒露的脑神经都劈焦了。 我是谁。我在哪。 李寒露硬着头皮缓缓抬眼,尽管在无数微秒之间拼命祈祷,客观现实却依旧没有以主观意识为转移,尹泽川正站在她身前不远处凝望着她。 太寸了。 李寒露欲哭无泪,早知道不如听高磊的。 李寒露勉强使用烧焦的神经元思考应该如何应对,嘴角机械地高高扯起,若无其事问道:“你怎么也在这儿?”眼珠子却不由自主瞟向高——卧槽,高磊呢?高磊哪儿去了? 蕾丝桌布自桌沿垂落,前菜已上了桌,桌边的人却不翼而飞。 尹泽川笑问,“你约了人?”又往大厅扫视一圈,“你坐哪里?大厅?” 被正房撞上夜会其他男人,这是一道送命题。李寒露糊弄着往那空桌与另一桌的中间位置胡乱指了指,“那儿呢。” 另一桌只坐了一个女生,正百无聊赖玩着手机,看样子是在等人。 尹泽川竟真就这么误会了,“我去和你朋友打个招呼?” “不用不用,你忙你的。”李寒露绞尽脑汁想该如何把尹泽川打发走,餐厅大门突然被猛地推开,戴棒球帽背着运动背包的年轻男孩气喘吁吁,奔到女生对面坐下,“对不起对不起,迟到了。” 尹泽川瞬间错愕,还没等问出什么,铁树掩映的角落突然转出一个人影,高磊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往两人的方向走来。 可能是刚才坐的位置信号不好,高磊换了个地方日理万机。 通话结束,李寒露眼看着高磊按断电话,眼看着高磊打字,眼看着高磊锁屏,眼看着高磊抬头—— 李寒露猛然拐起尹泽川的胳膊,把他往窗边死拉硬拽,借着尹泽川的高大身躯遮挡自己,瞎话张口就来,“我记得网上说这家店外面有个特别好看的喷泉,来的时候我好像都没注意,在哪儿呢,从这边能不能看见……” 话音未落,身后有人叫她,尾调扬着,轻松却也疑惑。 “寒露?” 李寒露眼前一黑。 第26章 “别装了。” 你是不知道我姓李吗? 连名带姓地叫我很难吗? 刚刚你不还在叫我李导吗? 情感充沛的激昂弹幕在脑海里喷薄而出, 李寒露努力迫使自己冷静,毕竟只是吃个晚饭,也没什么大不了。被尹泽川发现就发现呗, 事情还能更糟吗? 尹泽川愕然转身,电光石火间与高磊对视。高磊亦迟疑望向尹泽川,视线分毫没动, 说出的话却是对着李寒露, “我让服务员先上了冰淇淋, 你不是馋了好久么。” 事情还能更糟吗——能的。 第二句话才是对着尹泽川。高磊迅速收拾表情, 向尹泽川略一颔首,“你好。你是寒露的朋友吧。” 第33章 尹泽川从容微笑,一如既往, “我是露露的男朋友。我姓尹。” 这称呼以前从没用过, 甚至这身份两人也自始至终缺乏讨论。李寒露惴惴不安偷瞄过去,却见尹泽川的笑容滴水不漏,看不出情绪,就连说话语调也没有起伏, 纯粹客观陈述,跟纪录片配音一样。 高磊亦风度极佳, 报了自己的名字。 尹泽川自然而然将大手搭在李寒露腰间, 微微偏头, 像是对李寒露说话, 又像是对他们两人, “我叫人给你们安排包间。” 这家餐厅是出了名地难约, 李寒露猜测尹泽川可能有什么门路, 但还是赶紧摆手, 连声拒绝, “不了不了。包间低消很高的。” 小型包间低消能顶人均的五六倍,李寒露本来也想试试能不能约上包间,看见那数后立刻在心里骂娘,转头就约了大厅。 尹泽川没将这推脱当回事,“记我的账。” 李寒露忸怩着调子,“……不用。真不用。”心说这老男人到底是真迟钝还是假大方,钱他是不在乎,但他就那么放心她和其他男人关在小房间里? 高磊也来帮腔,笑道:“我们还是坐大厅吧。” 尹泽川没再坚持,揽在李寒露腰间的手不着痕迹地收紧,将人又往自己身上贴了两寸,低头对李寒露轻声说:“你这边结束就到我那去,咱们一起回家。” 李寒露寻思你怎么就知道我这边一定结束得比你早,没准我俩不醉不归呢。 “哦。” 终于有一丝笑意在尹泽川眼底闪过。尹泽川放开了手,对眼前两人道:“我会叫人送一瓶我的酒过来。” 李寒露顿时竖起耳朵。最近她和尹泽川没喝酒,也默契地谁都没提,可从前喝酒的时候李寒露可太了解了,尹泽川的藏酒就没一瓶不是精品。既然尹泽川说“他的酒”,那就肯定不是餐厅酒单上能找到的。 李寒露巴巴地问,“什么酒啊?” 尹泽川用眼神与高磊道别,颈椎笔直,连点个头都吝啬,随即低垂乌睫瞄李寒露一眼,“你不许喝。” 说完转身就走。 “哎!”李寒露气得叉腰喊他,然而尹泽川只留给她一个背影,丝毫不为所动。 红酒送来时李寒露正在吃冰淇淋。服务员在旁醒酒,高磊盯着那酒瓶看,忽然笑了,八卦兮兮问李寒露,“你男朋友多大年纪?” 李寒露向来对这话题敏感,满心戒备地抬头,“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就问问。”高磊耸耸肩,无所谓道:“单看长相挺年轻的,但气质很玄妙,没点年纪和身份地位出不来那样的气场。” 李寒露张口胡掰,“他还没到三十,就是显得老成。” 高磊显然不信,又问,“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这问题挖着坑,如同在探寻约他那时是否有尹泽川的存在。李寒露不上当,咽下冰淇淋,“拒绝回答。” 高磊将这答案翻译一下,“那就是没多久。” 李寒露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是从哪儿给我找的那个赛车手?” 李寒露报名了上海国际电影节的创投项目,最近打算为此拍个片花。片花的设想已经构思得七七八八,分镜都描了几张,但若想足够吸引眼球,总得有些鸡血镜头,李寒露遂拜托高磊帮她找个专业赛车手,有胆量有实力在悬崖边上玩儿漂移的那种。 但除此之外,李寒露加了个条件:不能找常住上海的。 圈子就这么大,在上海范围内找有概率惊动尹泽川。虽然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李寒露就是不想让尹泽川知道。 高磊说:“宁波,宁波那边有赛车场。我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介绍的。” 高磊虽然就职于车企,可距离赛车行业毕竟还是稍微那么远了一些,加上李寒露那刁钻条件,高磊确实经过了不少朋友才在江浙境内搭上这么一个敢陪李寒露玩命的。 李寒露拿起醒酒器,给桌子两端的酒杯倒酒,刚起个客套开头说感谢高总云云,高磊就压了个手势示意,“你男朋友不是说不让你喝么?” 李寒露不屑冷哼,“凭什么听他的,当我怕他?” 话说得有骨气,酒杯却还是放下了。两人边吃边聊,时间总算不像之前各怀鬼胎那次吃饭一样难熬。眼看即将用餐结束,李寒露偷偷跑去结账,服务员却只给她递了份账单让她核对,说尹先生让把单子签在他名下。 李寒露也不跟尹泽川客气,将单子看了一遍后就签了名,但新鲜感还是有一点的,头一次遇上自己的签名能当钱花。 高磊先行离开,李寒露给尹泽川发了微信,说在大厅等他。毕竟不知道尹泽川正在见谁,真去找他怕招人嫌。尹泽川回了两个字:马上。 李寒露也不着急,优哉游哉地等,趴桌子上忧郁地苦思冥想,俩人开两辆车非要一起回去有什么意义。本以为尹泽川的回复是敷衍,哪想他说马上就是真的马上。没出五分钟,一道身着华服的挺拔身影自电梯出来,李寒露看见了,却仍贴桌趴着,故意阖上眼睛假装睡觉,头发遮住大半张脸。 尹泽川走到桌边,手掌覆住李寒露的手背,手背微凉,尹泽川俯身轻声叫她,“露露,回家了。别在这睡,容易着凉。” 手背被热源贴得舒服,李寒露嫌不够,假装迷迷瞪瞪爬了起来,脑袋贴在尹泽川腰间蹭他。 尹泽川笑了,大手摸摸李寒露的头发,“怎么还撒娇呢?”停顿一下,问她,“我抱你去车上?” 尹泽川那手抱不了人,李寒露打了个哈欠起身,“走吧。” 两人的车都在餐厅门口。李寒露懒得叫代驾,琢磨着只能过两天再来取车了,朝尹泽川摊开手掌勾勾手指,“车钥匙。” 尹泽川手伤没好,偏偏思想叛逆,近日没少自己开车出门,李寒露屡劝不听。也正是想着晚上得给尹泽川载回去,李寒露才听了话没喝酒,更何况尹泽川会见友人肯定得喝,她不当司机谁当司机。 哪知尹泽川没将车钥匙给她,径自走向车身左侧,“我开车。” 李寒露瞪他,“你没喝酒么?” “没。” 李寒露心说这是什么迷幻操作,尹泽川也算嗜酒之人,出来见人还带不喝酒的。“那也我开。你那手养养吧。” 尹泽川打开车门,“你不是困了么。你睡一会。” 男人总有自尊心,要是伤了手就连车都开不了,日日要女人接送,难免是心理上的的沉重打击。李寒露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想着开车也不算什么特费手的精细动作,遂也没再争辩,由着他了。 李寒露确实犯困,一路闭目养神,只是眼睛虽闭着,心里却忐忑,总想尹泽川会不会和她计较,清算两句。 车中安静,尹泽川连音乐都没开。李寒露按捺不住,掀开眼皮一角偷瞄过去,哪想挑得时机不对,赶上红灯,于是一睁眼就撞上尹泽川瞧她,对视个正正好好。 再闭眼睛已经晚了。红灯结束,车子在丝绒一般的夜色里悄无声息行驶。尹泽川说:“你不是说最近没约人吗?” 李寒露装傻,“我什么时候说了?” 尹泽川没搭腔,单看他侧脸也看不出不快或者戾气,在略暗光线下如同触手生温的羊脂玉,温和却也昂贵。 李寒露只好自己给自己铺台阶下,“哦对,好像是说过。但我们约饭是在那之后,忘告诉你了。” 这话不是谎言,但也足够拙劣。前脚尹泽川刚走后脚李寒露就出门见人,作为同食共寝的关系,有约不但一个字都没跟对方提,还在对方临走前说今晚要点外卖,怎么看怎么像居心叵测。 尹泽川“嗯”了一声,算是应答。李寒露心里打鼓,又拿捏不准尹泽川在想什么,束手无策,只能继续装睡。好不容易熬到目的地,两人下车,走进电梯,空间安静密闭,李寒露不知道该说什么,遂百无聊赖仰头看着摄像头。 尹泽川注意到她的眼神,“在看什么?” 李寒露探探下巴示意,“喏。你说就这种监控,是录像录下来就行,还是真的有人24小时盯着看啊?打个招呼的话有人能看见吗?” 尹泽川循着那方向瞄了一眼,突然伸手钳住李寒露的下巴,“试试不就知道了。” 话音不及落下,尹泽川已然俯身靠近,贴着李寒露的嘴唇,重重印下一吻。李寒露猝不及防,反应过来之后赶紧伸手挡摄像头,可广角镜头哪挡得住,也只勉强聊胜于无。 这一吻很短,尹泽川又迅速放开她。电梯到达,“叮”的一声提示音清脆悦耳,尹泽川气息丝毫未乱,若无其事按下开门键,让李寒露先走。 李寒露硬着头皮先迈了步,总觉得尹泽川要背后偷袭。 尹泽川表现得太正常了——实际上,正是这种“正常”让李寒露不安。倘若对方纠缠几句,刨根问底,李寒露还能有个机会狡辩。现在倒好,狡辩的机会都挨不上。 第34章 时间已晚,李寒露洗了澡,胡乱吹吹头发,溜进房间睡觉。没过多久,尹泽川也走进来,房门发出极其轻微的关合声响,整个卧室浸泡在生涩的晦暗之中。 李寒露一动不动,侧身背对尹泽川躺着,假装睡着。 尹泽川撩开被角上床,从后按着李寒露的肩膀迫使她平躺过来。李寒露本就敌不过对方力气,更何况还在装睡,翻壳王八一样轻轻松松露了肚皮。再装睡就不科学了,李寒露只能咬牙硬演,故意压出个模糊嗓音,“……干什么呀,我都睡着了。” “别装了。”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李寒露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演出了纰漏,可还没等认真复盘,一只大手已经落上她的胸口,按压揉捏,再重重扯她睡衣纽扣。 灯没开,李寒露费了几秒才意识到尹泽川用的是哪只手,“哎哎哎——你手!” 尹泽川动作没停,将那扣子扯开两颗——不像往常那样从容解开,是用扯的。 “不碍事。” 李寒露胆战心惊,伸手要抓尹泽川手腕,但这根本无法阻止在黑夜里狩猎的男人。李寒露只得投降,连声喊着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抢在尹泽川前面解开一溜扣子,脱了睡衣扔在一旁。 当视力作用减弱,人类只剩身体本能。李寒露搂着尹泽川的脖颈,闭上眼睛,以极轻的吻讨好他、安慰他。尹泽川突然将李寒露按倒,身体重量倾轧过来,李寒露本能反抗,两人抱在一起滚了一圈。 都这时候了尹泽川要是还衣装齐整那就太见外了,李寒露伸手解他睡衣,心里却在不忿吐槽:男人不管多大年纪什么地位,占有欲一旦发作起来精神都不正常。别说他们这种关系,哪怕领了证结了婚,难道结婚之后就自动失去结交异性朋友的自由? 尹泽川照常亲吻她、抚摸她,但那动作明显失去往日游刃有余的力量控制,掰李寒露大腿的时候李寒露甚至差点儿叫出了声:她又不是舞蹈演员,筋禁不住那抻法儿。好在尹泽川也迅速意识到那一下子失了分寸,手下动作立刻轻缓了些,将纤细小腿揽在臂弯,莽撞却也温柔。 李寒露吐槽归吐槽,直觉却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直到两人都折腾出了一身汗,呼吸急促,心跳疯狂,激情告一段落,接吻半途李寒露猛然睁眼,瞬间想通其中关窍—— 如果汽车行业年会那天尹泽川确实派人监视过她,那么很有可能今天在餐厅狭路相逢的第一时间,尹泽川就认出了高磊——尹泽川知道那晚是谁替她解围,看她喝酒,最后将她送回酒店。 男人都很了解男人。从尹泽川的视角,高磊的定位从不是她的普通朋友。 第27章 “你觉得你sugar daddy喜欢你么?” 李寒露心中顿时滋生出些许愧疚。暧昧开局, 秘密幽会,任谁站在尹泽川的立场都会觉得她心里有鬼。实际上尹泽川的表现已经足够有风度,不显山不露水地彰显主权, 先送酒再买单,给足了她面子。她可倒好,若无其事试图蒙混过关, 尹泽川不问她就不解释, 难怪逼得尹泽川上床算账。 接过了吻, 李寒露故意往尹泽川怀里拱, 鼻尖蹭着他胸口,手臂环绕在他腰际,耍赖半天, 末了小声嘟囔, “我们两个没什么。”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然而两人心照不宣。尹泽川“嗯”了一声,大概自己也听出这语调生硬,等再开口, 总算勉强缓和几分,“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甩脸色。李寒露气得想打他, 搞不明白四十多岁的男人怎么还这么幼稚。“我找他有点事情, 但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事。” 良久沉默。尹泽川说:“好。” 即使尹泽川的不追问正是李寒露所期待的, 然而得到这般回应, 李寒露却突然委屈了, 心中郁结, “那你还这样……我又不喜欢他。” 这话既像控诉又像撒娇, 尹泽川摸摸李寒露的头发, 突然拉开一点距离, 垂眼问她,“还有呢?” 李寒露莫名其妙,“还有什么?” 尹泽川只看着她,不说话。 李寒露冥思苦想半天,百思不得其解,遂追问道:“还有什么啊?” 尹泽川没答,只将她收回怀里,“我们换个地方住吧。我江边有套房子面积是这里的两倍不止。现在你也不需要考虑住哪里上班近,不如搬到那去。” 这次换李寒露不说话了。半天,李寒露问,“徐律师不让我住了?” “不是。” 李寒露放开尹泽川,不冷不热道:“那我不搬。” 搬来搬去,也不过是换个笼子,终归她不是能登堂入室的人,不能理所应当出现在尹泽川的亲朋好友可能随时造访的地方。李寒露可以接受这个事实,但接受不了尹泽川一遍一遍提醒她。 尹泽川显然没预料到会被拒绝得干脆利落,“为什么?” 李寒露直接在尹泽川怀里转了个身,拿脊柱对着他,“你要是觉得这地儿小,憋屈,那你就回自己家住,想见我的时候过来一晚就行。搬家那么累,没必要非得让我搬家。” 徐翊白这套公寓其实不算小,但李寒露知道尹泽川肯定住不习惯,像他那种每天早上在五百平米大床上醒来的人,从除夕到现在能忍耐着陪她住在这里已经是极限了。 尹泽川探手握住李寒露的肩,“露露……” 李寒露快速自床上跳起来,“我去冲个澡。” 隔天早上,尹泽川竟真走了。倒也不是像李寒露说的,以后想见她再来见她,而是尹泽川的妈妈近日身体不舒服,尹泽川就去父母那里小住。等到两人再见面,已是尹泽川出差临行前。 尹泽川来与李寒露过夜。次日清晨,厨师早早就来忙活,助理开车等在楼下,尹泽川不慌不忙洗了个澡,然后进衣帽间换衣服。 李寒露赖了十分钟床,又站在厨师身后闻味儿,等到尹泽川自浴室出来,才打着哈欠趴在衣帽间门口眼巴巴看他。 衬衫笔挺簇新,没有一丝褶皱。尹泽川对着镜子自下而上缓慢而仔细地系好纽扣,再正正衣领,与镜中李寒露对上眼神,笑着唤她,“露露,来帮我打领带好不好?” 李寒露磨蹭着挪过去,接过尹泽川递来的浅蓝佩斯利花纹领带。领带缠在指间,软得像蛇,李寒露将其绕过尹泽川脖颈,再掀开他的平整衣领。 尹泽川微微低头,始终含笑注视对方。 李寒露抿紧嘴唇,并未注意尹泽川的目光,领带宽窄两端在手中交叠几个来回,似乎无论如何都不得要领。片刻,李寒露终于放弃尝试,重新将衣领放了下来,“坐飞机还打什么领带,累不累啊?” 尹泽川惊诧地挑眉,笑说:“你不是很喜欢领带吗,我看你偶尔也会打。很少有女孩子日常有这个习惯。” 李寒露怔怔看他,眼神空洞得甚至有些茫然,许久,梦游一样回答,“以后不打了。” 尹泽川也不介意,随手将领带挂好,推着李寒露的肩膀去吃早餐。餐桌两端,李寒露在喝牛奶的间隙问尹泽川,“你这次要去哪儿?” 同床共枕的关系不等于事无巨细分享日程安排的关系,李寒露此前只知道尹泽川要出差,但去哪里做什么尹泽川一概没说,她也就一直没问。 尹泽川说:“美国。” “要去多久?” “不确定。” 李寒露心事重重放下牛奶杯,睫毛垂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尹泽川看她这模样有趣,笑着逗她,“怎么,我还没走就已经开始想我了?” 李寒露抬起浓密眼睫,认真道:“我在想你好不容易走了,我得去找朋友玩点儿什么。” 尹泽川扑哧笑了出来,“小没良心。” 其实尹泽川那话说得没错,他还没走李寒露就已经开始想他了,但想归想,等人被助理带走,李寒露恨不得跳到桌子上转圈儿,山坡上的小羊倌儿得意洋洋拿起鞭子。 我要开始放羊了! 见周一帆不需要繁文缛节,出门之前洗个脸就已经是最大的尊敬。李寒露好赖在前公司混过几年,虽说门禁森严,但想办法混进去不成问题,甚至连个电话都没给周一帆打。 办公室中,周一帆翘着二郎腿仰在人体工学椅里,嫌弃地将李寒露上下打量着,“来求人办事,都不知道收拾出个人样?” 李寒露朝他椅子踹了一脚,又拖过另一把椅子,坐下,从背包里往外拎ipad和电脑,“就你话多。” 拍片花不可能自个儿拿着手机和自拍杆凑合,总得要人要设备。李寒露人缘不错,最近一直在纠集过去草台班子的人马,正好赶上尹泽川出国,李寒露就打算趁此机会把片花给拍了。而高磊找来那赛车手最近有事,拍摄日期最早也得定在一星期以后,正好中间空闲几天,李寒露就来找周一帆商量构思。 周一帆听完李寒露的构想,又看了她的分镜,最后一言难尽点评道:“你这片花……真是把蒙太奇运用得亦真亦幻。” “片花么,”李寒露一点也不觉得这是个负面评价,“又不是正片,讲究的就是个氛围感。” 第35章 周一帆提了些自己的想法,两人一来一回讨论半天,末了周一帆问,“主角找好了么?” 李寒露正要回话,周一帆装腔作势坐直了些,假模假样正正卫衣的圆领,“你看我这形象是不是不错?” 李寒露差点把眼珠子翻进天灵盖,说了个名字。 随手拉来的男演员是前公司的实习生,现在还在念大学,俊秀水灵如同讨人喜欢的小水葱,收拾收拾就能出道。 周一帆演员梦破灭,又问,“女演员呢?” 李寒露说:“女演员最近没空,她的镜头晚点拍。过段时间我得去横店拍个短剧,那女演员也会去客串,片花的镜头她赶那时候一起拍——到时候你也得跟我过去,我自己一个人弄不过来。” 周一帆不屑哼道:“欠你钱啊?”又说:“女演员什么姿色,先看看呗?我鉴定一下值不值得我跑一趟横店。” 李寒露上网搜了张照片,拿手机在周一帆眼前晃了晃。 周一帆瞬间就像狗嗅见骨头,闻着味儿自四仰八叉的姿势起身,眼都直了,“卧槽卧槽,你哪找来的——你你你你给我看看!”探身要抢李寒露手机,没抢着,差点从椅子上摔个狗吃屎。 李寒露好整以暇锁了屏幕,“孟瑶光,你自己上网搜搜。” 李寒露当然没那么好心,无条件帮孟瑶光去尹泽川跟前讨人情。那时李寒露就和孟瑶光说好,她可以去跟尹泽川开口,条件是以后如果李寒露有拍摄需要或者宣传需要,孟瑶光得无条件给她站台——为此,李寒露还特意搂着孟瑶光的脖子,在孟瑶光刚哭了满脸鼻涕泡之后咔咔拍出好几张姐妹情深的亲密合影。流量是所有事物的基础和前提,孟瑶光的流量不用白不用。 周一帆当即在椅子上转了半圈,手指咣咣敲着键盘打字,一边看百科一边看图片,连声惊呼,“还真是个演员?她那几部古偶是不是挺火的,我没看过但我都听说过。李寒露你还真把她弄来了?” 李寒露悠然道:“我闲的,我逗你?” “她应该有经纪公司吧,经纪公司让她给你拍这些东西?” 按常理来说这事确实不好办,可尹泽川的面子压在那儿,公司不好为难孟瑶光,加之一共也没几个镜头,公司就放任自由了。 周一帆又跟李寒露要孟瑶光的微信,李寒露不给,抬起一根指头往桌上示意,颐指气使拿腔拿调,“小帆子,把那包薯片拿给哀家吃吃。” 刚才讨论太久,灵感枯竭,两人各开一包薯片,仰在办公椅上咔嚓咔嚓。 吃了一会儿,周一帆突然歪头问她,“你和你那个sugar daddy怎么样了?” 李寒露轻描淡写,“就还那样。” 周一帆从来也不知道那样是哪样,这个问题相当于没回答。“那他知道公司有有钱的年轻小男孩追过你么?他要是知道他得疯吧?” 他疯不疯不知道,有钱的年轻小男孩疯了。 李寒露四两拨千斤,“多大人了,真当他会跟小男孩一般见识?” 周一帆琢磨琢磨,“也是。”又叹气道:“年纪大的思想成熟,但也没了年轻时候的激情。哎,你觉得你sugar daddy喜欢你么,就像尹铮喜欢你的那种喜欢?” 这问题够狠,李寒露沉默半晌,竟真思考起答案来,许久才说:“有时候我觉得他挺喜欢我的,很多年前我们刚遇到时就喜欢我。但有时候我又觉得他没那么喜欢我。” “怎么才算喜欢?” “不知道。说声‘我爱你’不过分吧?” “你经常跟他说‘我爱你’吗?” “也没有。” “那你对他到底是什么情感?图他钱?还是图他色?该说不说那大哥长得挺帅,哎他到底多大了?” 周一帆自顾自嘚嘚,殊不知其实只有第一问进了李寒露的耳朵。李寒露思索了一整个周一帆的啰嗦周期,不算短,也不算长,可答案清楚明晰,无需检验也无需怀疑。 李寒露往嘴里扔薯片,咔嚓一声,“我爱他。” 周一帆被这直白结论震惊肺腑,盯着李寒露看了半天,眼神千山万水,幽幽道:“李寒露你认真起来真的很像天桥底下贴膜的。” “……周一帆我就知道你这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片花细节讨论到傍晚也没讨论完,周一帆留李寒露在园区吃晚饭。李寒露懒得跟乌泱乌泱的加班狂魔挤餐厅,干脆点好外卖然后开车回了住处。时间掐得正好,等李寒露回去,外卖已经到了。 徐大律师正气凛然的春联耀武扬威挂在大门左右两侧,春节过完了依然喜气洋洋。快递和外卖平时都是物业送上来,物业大哥前两天见着李寒露还跟她调侃,说我可都是按你吩咐放的。 右侧点金红纸下方规规矩矩放着外卖袋子,左侧则是快递盒子,应该是前天下单的面膜,还有一束红玫瑰,大概物业大哥不好分类,静静摆在房门中间。 李寒露俯身拿起红玫瑰中的卡片,上面写着:记得想我。落款泽川。从前尹泽川送花,落款都只有一个“尹”字,尹铮闹过之后这落款就改了。 李寒露不自觉笑了出来,“真是。”摸出手机发了条微信,然后左手花右手外卖,开门后踢着快递盒子进了门。 tangerine:i will. 第28章 “就算男主角今天不来,这片花我照样能拍。” 周一帆磨了李寒露好几天, 想要孟瑶光的微信,说以后毕竟要合作,应该提早互相了解磨合。李寒露想着她去横店是为了盯狗血剧组, 没工夫多搭理孟瑶光,就孟瑶光那小公主脾气肯定不乐意,觉得自己受冷落还得哭哭啼啼, 如此一来周一帆简直是任劳任怨baby sitter的不二候选人, 问过孟瑶光后就把微信给他了。 拍片花那天天气不错, 上午在市区里拍, 只有男主角和其朋友的镜头;下午拍摄地点选在之前带尹泽川同来过的野外,除了男主角还有啦啦队,拍摄人马浩浩荡荡。amy比演员和摄制组还积极, 是特意过来拍李寒露的, 说好不容易有机会彰显李导风姿,怎么不得让我拍点物料。李寒露能组出这队伍全靠人缘,拉人过来倒没太费口舌,但总要事前事后请人吃饭, 拍摄更得速战速决,因此投入工作以后完全顾不上amy, 只随口告诉她爱怎么拍怎么拍。 男主角头一次出镜, 心中紧张, 趁着还没开机, 在一旁念念叨叨驴拉磨似的转着圈儿背诵压根没几句的台词。周一帆也是为了拍摄上过山下过海的人, 调试设备动作虽快, 嘴上却还悠然自得, 尚能分出神来同李寒露闲扯, “你说的男主角怎么是他啊, 我把名字给记混了,我以为是那个,那个那个——”心思全放在手头工作上,嘴一时赶不上脑子,“剪片子差点把整个工程删了的那个。那小伙帅。” “那个是帅,但是帅得太凉薄了,没有生气。那眼睛长得,大润发的杀鱼刀似的。” “李寒露你嘴损不损?美貌不管走到哪都是稀缺资源,在你这还成罪过了。” 李寒露从镜头里抬起眼神。amy刚刚拍烦了她,连蹦带跳地去给男主角小帅哥取镜,还拿手机镜头尝试他哪个角度拍着好看。“你知道电影角色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这话问得太宽泛,周一帆懒得在工作之时思考哲学问题,遂反问回去,“是什么?” 男主角凑过去看amy的手机屏幕,别扭地摸摸脸,倾转一个角度,好像是在问这个角度行不行。amy立刻打他手腕,不让他摸,从百宝箱似的挎包里拿出一个粉饼,给男主角补妆。 李寒露说:“是生命力。是frank超速开着法拉利在街上大笑时的生命力,是rose趴在木板上拼了命吹哨子的生命力。他们得让观众意识到,他们是真的,他们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周一帆压根没把这话往脑子里去,往演员堆里瞄了一眼,“替身演员呢?” “今早从宁波过来,现在高铁应该发车了。”李寒露说着,摸出手机点了一下屏幕,密密麻麻全是新闻推送,没有微信消息提示。 李寒露心里一沉,突然涌起不祥的预感。 二十分钟前李寒露给那好不容易请来的替身赛车手发微信,问他到没到高铁站,对方没回。李寒露寻思可能他正在高铁站里狂奔,就没多问,可这么久过去依然悄无声息,实在反常。 李寒露给赛车手打了个电话,没有人接,于是李寒露再打,还没人接。周一帆察觉不对,问她怎么了,李寒露摇摇头,朝男主角的方向做个手势,起身往僻静处走,打电话给高磊。 周一帆朝演员堆吆喝一声,招了招手,“孩子们过来,哥给你们讲讲走位。” 电话接通,李寒露语速极快,拜托高磊做两件事:其一,赶紧想办法联系赛车手的朋友和家人,问问他今天有没有如约来上海;其二,同时想方设法再找其他赛车手,不要把希望寄托在联系不到的人身上。 之前在江浙找出这么一位就已颇费周折,如今眼看就要开拍,还隔着城市边界,哪就那么容易弄个替补。高磊问李寒露在哪拍摄,李寒露说了,高磊头疼得直咬牙,“那地方离上海赛车场不远,我直接想办法给你从赛车场找个人不行吗?” 第36章 要是愿意从上海赛车场找人,不用高磊,李寒露自己就认识。“我不想找那里的人。” “那要是今天我就找不到人呢?难道你不拍了?” 李寒露看了看时间,飞速计算,“距离替身上阵大概还有六小时。如果按照总路程四小时计算,高总就有两小时帮我找人。高总那么神通广大,两小时足够了。再说,乐观点儿想,万一咱们的赛车手只是在高铁上睡着了呢,那就用不着启用plan b。” “哎你——” “拜托拜托啦高总,您会发大财的。” 李寒露迅速挂断电话,扎回人群,又给赛车手发了条微信,让他看到之后立刻回复。男主角刚才试戏试得挫败,可见李寒露回来,也知道拍摄即将正式开始,深深呼吸调整状态,踌躇满志向李寒露保证说他一定会尽力 李寒露看着还挺欣慰。她挑中的猴孩子们永远都是这么皮实、勇敢、永不认输。 开机不过二十来分钟,高磊的电话追了过来。李寒露接了,低声应付两句,挂断之后面无表情跟身旁的周一帆报丧,“替身来不了了。” 奇迹没有出现,plan a直接折戟。 周一帆眼睛瞪得溜圆,“怎么了?” 两人窃窃私语,尚无旁人注意这晴天霹雳。李寒露面上纹丝不动,犹是镇定,“酒驾。派出所蹲着呢。” “那怎么办?” 李寒露喊了声“cut”,扬头指导男主角,“刚才那两句自然一点,不用句句都那么抑扬顿挫。” 男主角站在原地,将台词又说了一遍,说完还嫌不好,就再说一遍。 “还行。”李寒露指挥摄像准备,“就照这个效果来。” 兼任场记的群演打板,李寒露泰然自若答周一帆,“照常拍。” 李寒露冷静得如同事不关己,周一帆先坐不住了,“这怎么照常拍?就你想拍出来的那效果,是你能去开还是我能去开?” 李寒露嫌他话多,不理,直到这条拍完才说:“急什么。还有时间。我让人去重新找人了。” “那要是找不到呢?改天?” 李寒露睨他,“这么多人,你让我改天?” 群演里有几个是前公司实习生,还有男主角的同学,都是学生,请吃饭加发红包怎么都好搞定;但剧组工作人员是李寒露从前公司撬出来的,即使人缘再好,也不能再三消耗。 更何况还有个大麻烦:设备。 飙车镜头太过冒险,草台班子又不像正经剧组有安全保障,因此李寒露指挥周一帆花费好大一番周折,从前公司借出五台摄影机,各个机位布下天罗地网,希望争取一条过关。前公司爱不爱画饼另说,设备都是顶尖的,别说从其他地方不好找同样级别的设备,正经按市场价租借也是天价。 周一帆让李寒露噎得脑瓜子疼,干脆闭嘴,直到场上台词卡壳,才沉着脸命令重来。 上午的拍摄还算顺利,下午大队人马即将转移至野外。李寒露将草台班子带到烤肉店,进门炉火通明肉香四溢,李寒露拍了拍手,清脆呼喝道:“大家随便点,想点什么点什么!” 一群学生欢呼起来,热热闹闹挤到桌边抢位置。盘子很快在桌上层层摞起,勤快些的挽起袖子拿着夹子烤肉,炉上响起美妙的嗞嗞声,油汪汪的浓郁香味儿很快在桌边散开。 周一帆坐在角落,闷头吃肉不说话,见李寒露也在埋头狂吃,这才憋不住了,“你还吃得下去?” 李寒露抹抹嘴,“为什么吃不下去?” “你到底打算怎么拍?那镜头不要了?” “该怎么拍怎么拍呗。你是不是有焦虑症?” “从前在组里天天赶得所有人投胎似的,怎么现在离职了神经都迟钝了?” 李寒露正要怼他两句,手机忽然震动。李寒露往烤炉上指指,起身道:“肉都没了。也没个眼力见儿。” 高磊卡在两小时的边缘联系李寒露,来告诉她:人没找到,但如果肯用上海的赛车手,现成就有。 李寒露道了谢,漫不经心拒绝高磊的提议,“那算了吧,那镜头删掉也成。辛苦高总为我忙这么久,回头请您吃饭。” 下午野外拍摄主要分两部分,第一部分在平直公路,男主角和其好友零碎有些戏份;第二部分在弯道,需要啦啦队上场。弯道转弯来自男主角的想像,李寒露特意跟喻森森借了辆跑车,而为了增加视觉刺激,李寒露设计拍这镜头时打开车顶——这就是李寒露费尽心思找男赛车手做替身的原因,要不是考虑到男女体型差异,李寒露自个儿上阵就能给拍了。 amy始终跳来跳去,拍平直公路戏份时一会儿举着手机拍李寒露,一会儿凑到李寒露身边看监视器——晚点她也得去充当啦啦队,这是勉强抓住最后的闲散时光。学生演员们都没拍过戏,时常笑场或者拿捏不住情绪,李寒露一不恼火二不着急,拿出对待纪录片嘉宾的态度微笑服务。现场和乐一片,欢声笑语,男主角直到杀青,才终于注意到场上有个早该出现的人一直没有出现。 “寒露姐,你之前说的那个赛车手呢?” 看热闹不怕事大的诸群演经此提醒,纷纷七嘴八舌。 “是啊,我还没见过活的赛车手哎。” “给咱们涨涨见识,表演一下。” 李寒露不慌不忙,脚踩草地上的一块石头,挥手登高一呼,“大家先休息!等会儿开拍!” 周一帆抄着手臂,冷眼在旁围观,脸上恨恨写着:我看你怎么表演。 两人远离人群,挑了一处僻静地方席地而坐。周一帆早就身心麻木,现下也不问了,反正李寒露早晚得说。果然,李寒露望天道:“我上。” 周一帆看她像看个笑话,“你上什么?你要上天?” “我才不打无准备之仗,赛车服我一直准备的两套,替身一套,我一套。别说一个替身,就算男主角今天不来,这片花我照样能拍。” “哎,不是,”李寒露这答案超纲,周一帆说都不会话了,“你以为有驾照就能开出那效果吗?就你分镜画的那那那——” 周一帆正在结巴,一群演小男孩在不远处溜达着点了根烟,站在萋萋荒草之中,忧郁地背着手遥望天际。 “哎,”李寒露喊了一声,灵巧地撑地站起,朝那小男孩过去,威严训斥道:“才多大孩子,怎么就学会抽烟了呢?给我一根。” 李寒露抢了烟,借了火,又教育人家孩子别年纪轻轻就染上此等恶习,然后抽着烟回来了。 “虽说咱俩认识时间很长,但这并不代表你就多么了解我,”焦油一压,胸口郁结都化去了些,李寒露舒坦地吐了口烟,眯起眼睛,开始给周一帆滔滔不绝那种乍一听很有道理仔细一琢磨全是废话的人生哲理,“人生在世,又有谁真的了解谁呢?难道我就了解你吗?难道你就没有什么隐藏很深的个人技能是能够惊艳我的吗?” 周一帆直愣愣盯着李寒露手里的烟,语调七扭八拐一言难尽,“我可能确实不怎么了解你。” 李寒露的脑回路仍停留在上一回合,但见阳光晴好,惠风和畅,一时思绪万千,只想胡说八道,“就比如,你能不能把拳头塞嘴里或者单手倒立洗头?” 周一帆懒得理她,跳起来活动筋骨,往远一瞅,在额头搭个凉棚,“有人来了。” 有辆车正自远处驶来。李寒露抻着脖子张望,“这荒郊野岭,杳无人烟,出没在此的不是书生就是狐狸精。书生没钱,一般都用走的,所以排除错误选项,那是个狐狸精。” 周一帆摸着下巴沉思,“得是个男狐狸精。女狐狸精开不动这么顶的越野车。哎这车落地得多少钱?有没有八位数?” 李寒露数了下八位数是到哪一位,答他,“有了。”停顿一下,又补充道:“顶配有。” “这你都知道?” “看着眼熟。好像我sugar daddy有辆一样的。” 尹泽川车多,买车就跟小孩买玩具一样,开哪辆看心情,直到现在李寒露都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车。 周一帆又慷慨激昂评论起中国的贫富差距。李寒露早对多少多少位数的豪车习以为常,波澜不惊,只悠闲看着越野车由远及近,车牌逐渐放大清晰。 然后李寒露突然就悠闲不起来了。 “卧槽,卧槽!”李寒露骂得掷地有声,地上着火似的一个猛子蹿了起来,六神无主打量四周,俯身在地上按熄烟后随手往口袋里揣了烟头,然后撒丫子飞奔到后备箱拿矿泉水,疯狂漱口再扭头把水吐到地上。 能他妈不眼熟吗。 那就是尹泽川。 第29章 车胎摩擦地面,浓重白烟之中,跑车以负角度轻盈漂过弯道。 怪只怪这车太拉风, 等尹泽川将车停下,开门下车,整个剧组都在给他行注目礼。 李寒露心乱如麻, 争分夺秒往嘴里塞了颗薄荷糖,硬着头皮走到尹泽川跟前,还不敢走得太近——嘴里的烟味好遮, 身上的烟味可没那么容易散——, “你怎么回国了?” 第37章 话说出口, 才发觉这语气使用得不太对, 不像久别重逢的惊喜,更像心有怨怼的质问。 尹泽川丝毫没觉得有何不妥,扬起笑容, 目不转睛注视李寒露, “想给你个惊喜,就没有提前告诉你,结果在飞机上就听说你在满世界找赛车手,所以我就过来了。”说着, 向李寒露伸出右手。 李寒露心中怨念,之前反复陈说不能惊动上海赛车圈的人, 没想到临了临了动作太大, 还是惊动了。停在半空那手骨骼奇长, 皮肤白皙, 润得如玉一般。李寒露正神游着, 想着许久不见怎么尹泽川还来跟她握手, 稀里糊涂就把手递了过去。 尹泽川始终没将视线自与李寒露的对视中移开, 略微弯腰, 嘴角带笑, 在李寒露手背印上一吻。 即使见多识广、每天泡在电影电视剧里的摄制组也鲜少在生活中见到如此古典且戏剧化的一幕,一群恋爱都没怎么谈过的学生演员更是长了见识,两拨吃瓜群众齐齐发出“哇哦”的响亮惊叹,全是一脸“嗑到了嗑到了”的八卦表情。李寒露蓦地慌张起来,心里那只兔子蹦哒得像是打了鸡血,毛毛躁躁却偏又拂得她心痒难耐,眼珠乱转着对尹泽川小声嘀咕,“你干什么……那么多人呢。” 见李寒露害羞可太稀罕了,尹泽川笑得愈发灿烂,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怎么看她怎么可爱,“是啊,那么多人呢,要不我亲嘴?” 李寒露算瞧出来了,这人大老远就是来调侃自己的。拍摄任务尚未完成,连被调侃都没心情,李寒露嘎嘣咬碎薄荷糖,直接嚼着吃了,“不用你拍。” 尹泽川扬起眉梢,点了点头,如同这答案本就在他预料之中,“那你有更好的选择吗?” 李寒露说:“我。” “如果你真的认为你是比我更好的选择,你就不会托人找赛车手当替身。” “我们这可不是正经剧组,没有安全措施,拍漂移是要冒险的。” 弯道旁边就是一截峭壁,没有围栏。 “难道你认为,我会让你冒险?” “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剧组赔不起。” “我有保险。” “受益人又不是我,那我更赔不起了。” 尹泽川凝视她许久,叹道:“露露,你在和我赌气。” 周一帆刚才一直电线杆子似的杵在旁边看这俩人一来一回,直到尹泽川此言一出,反应迟钝的周一帆终于意识到这不该是他围观的对话,赶紧假装望天撤退,还没忘驱散远处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吃瓜群众。 “我没有和你赌气,”李寒露坦然迎向尹泽川的视线,语调拿捏得从容自若,不起一丝波澜,“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一样东西我是借由你得到的,那么以后我就会永远觉得单凭我自己不配得到它。这对我不公平。” 尹泽川笑了出来,“我在说开车,你在说什么?还说不是赌气?” 李寒露张口结舌。 尹泽川上前一步,俯身将李寒露揽进怀里,鼻尖贴着李寒露的头发,深深嗅她发间香气,“要是按照电影里的路数,你在看到我的一瞬间就应该惊喜尖叫,然后飞奔到我面前,跳到我身上抱着我。可是你啊,露露,你怎么看着一点也不高兴呢?” 李寒露默然几秒,别扭地抬起手臂,环绕尹泽川的腰,将他抱紧了。 “我,我这不是工作忙么。” 这答案太拙劣,尹泽川反倒被逗笑了,“露露,我很想你。” 热气贴着耳廓,酥酥麻麻,李寒露耳垂发烫,几乎难以招架,“嗯。” “你呢,你想我吗?” 李寒露又“嗯”一声,想了想,将环在尹泽川腰际的手勾上他的肩胛,略微踮脚,猫似的在他颈间蹭蹭,“想。” 想就是想,无论其他。即使身后聚着一堆假装各自忙活实际上眼珠子挪都挪不开的吃瓜群众,李寒露依然打心底里想撒这个娇。 尹泽川在李寒露头发上亲了一下,大手扣着她的后脑,依然将她禁锢怀中,嗓音压得很低,“你如果不让我上场,我就把你锁到车里,反正现场还有一位导演,他也能拍,是不是?” 这话猝不及防,李寒露想瞪他,想拿眼刀剜他,想看他的表情是不是在开玩笑,然而整个脑袋被扣在对方怀里,尹泽川完全没有使力,她却动弹不得,无法挣脱。 “你——尹泽川!”李寒露气得跺脚,本想踩他一脚,又怕他疼,最后那脚还是跺在地上。 尹泽川终于松开了手,却没将李寒露放出怀抱,目光炯炯,一双笑眼坚定而温柔,“给我一个机会为你做些什么,好不好,your majesty?” 李寒露直愣愣盯着他半晌,忽然踮脚一蹦,伸手勾住他的脖颈,被尹泽川揽着后背接进怀里。 “泽川,”李寒露委屈地撇撇嘴,尾音黏在一起,“我可想你了。” 尹泽川低头在她嘴唇啄了一口,“我也想你。” 按李寒露最初设想,如果真需要她上场,那她就得调高座椅,再拿纸巾将肩膀垫宽。尹泽川上阵明显省事不少:进车换上赛车服就ok了。 打车里出来以后,尹泽川收获了齐刷刷一波惊叹。男主角兴奋得咬手指头,又不敢在这时候跟李寒露搭话,只能激动地揪住旁边兄弟的衣领,拼命撕拽,“你看看你看看,那个就是我!” 兄弟差点被勒断气,“醒醒。你没人家大哥那架势。” 尹泽川上了跑车,系好安全带,李寒露在车外站着,忧心忡忡。倘若今天这镜头是她来拍,那李寒露还真不觉得有什么,最让她耿耿于怀的无非是她体型不像男人,可能被细心的观众看出破绽;可如今坐在车里的人是尹泽川,李寒露却控制不住地心惊胆战,即使尹泽川车技比她高出许多,李寒露还是怕。 李寒露俯身,提心吊胆问着早已重复过无数遍的问题,“你确定你的手真的没事吗?” 尹泽川懒洋洋将右手递到李寒露嘴边,“你亲一下就没事。” 李寒露恨恨眄他,那眼神却没多少力度,递出去时还是刀子,触到对方就成绕指柔。尹泽川依然笑,不肯收回手,李寒露只好在他手套鱼际处亲了一口,“小心一点。” 尹泽川得寸进尺,仗着围观众人距离甚远,坦坦荡荡胡作非为,“亲手不够,还要亲嘴。” 李寒露瞪大眼睛,简直难以相信这话是尹泽川能说出来的。尹泽川戴着头盔,亲不了嘴,于是李寒露亲亲自己的手指,又将那个吻印在头盔遮盖的嘴唇处。阳光正烈,尹泽川略微仰头,眯起永远带着笑意的眼睛,“拍完之后记得补给我。” 跑车起步在弯道前数百米,啦啦队蓄势待发。周一帆对尹泽川十分没有信心,摸着下巴看监视器,“你糖爹的车技能行吗?” 李寒露同看监视器,满面肃杀,眼神毫无波澜,“全国拉力赛季军,你说行不行?” 周一帆轻声惊呼。 李寒露心中得意,差点当场笑出声来,但还是拼命假装淡定,宠辱不惊——就是要炫耀给你看,这可是我挑中的男人。 开拍在即,全场静得针落可闻,群演举着色彩斑斓的拉花彩带,紧张又激动地在路旁站成一溜。周一帆瞅着这气氛不对,从监视器后探头,“哎哎哎,你们等会可别光顾着看,忘了吆喝。你们是啦啦队你们还记得吗?” 啦啦队员经周一帆提醒,这才原地复活。锅盖头等不及导演喊开拍,向天举起小喇叭,猛憋一口气,嘟嘟吹了起来。 拍摄正式开始。 跑车起步提速极快,啦啦队站在起始点不远处,转瞬眼前只留下一道风,声速几乎跑不赢四个轱辘。前方不远即是转弯,李寒露正凝神盯着监视器,等待数秒之后尹泽川即将过弯,不曾想跑车忽然甩尾,在行进中直转360度。 周一帆差点一跃而起,拍案叫绝,却仍勉强将喉咙中几乎失控的惊叹压了下去。然而周一帆惦记着正在拍摄,拉拉队员却没这心理负担,压根忘记其实他们的欢呼镜头已经结束,人群中霎时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叫喊。 瞬间弯道已至,跑车降速,车尾向前,位置反超车头。车胎摩擦地面,浓重白烟之中,跑车以负角度轻盈漂过弯道,而后尹泽川故意炫技一般,车尾入道,再迅速恢复前轮控制,整辆车仿佛悬浮于地面一般丝滑,又倒转一个180度,完美过弯。 “漂亮!”周一帆拍着大腿激动大喊。李寒露心跳剧烈,心脏几乎要扯破胸腔,可相比于兴奋,其实李寒露更多的是担心:担心尹泽川的手、担心他出意外…… 这条的拍摄效果远远超出李寒露预期。要说漂一个弯李寒露也能漂,可绝对漂不了尹泽川这般游刃有余,没想到退役多年的前赛车手竟然还有能力如此炫技,人车合一。 直到尹泽川将车开回来,李寒露还是懵的。尹泽川下车,解下头盔,抓了抓被头盔压乱的头发,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李寒露仿佛突然活了过来,而全部的生命力都灌注在脚上,李寒露在众人瞩目中向尹泽川拔足飞奔,像一道风奔向它的太阳。 第38章 第30章 白嫩脚趾落在尹泽川胸口,轻轻踩了两下。 尹泽川张开手臂迎接她。李寒露扑得太猛, 两人结结实实撞在一起,李寒露伸臂搂尹泽川的脖子,被他抱得两脚悬空。 “你怎么这么帅啊!”李寒露捧着尹泽川的脸, 对着他的嘴唇狠狠连亲好几下,可怎么亲都亲不够,恨不得当即把人按进车里——当然, 车顶得搭回来。 “还算让您满意吗, 导演?”尹泽川一手拿着头盔, 单手也能将李寒露抱得牢靠, 言笑晏晏,问得一本正经。 “嗯呢。”李寒露踮脚与他蹭着鼻尖,答得又娇又黏。 锅盖头扶了扶眼镜, 胳膊肘撞撞身旁手拿彩色飘带的卷毛姐妹, 昂着下巴,心驰神往,“你说刚才要是我过去拍,我能不能也有这待遇?” 卷毛姐妹一脸“你在说什么鬼话”的惊恐表情, “你过去拍你还有命在?” 兴奋与思念归于一处,李寒露正可着劲儿撒娇, 忽然“呀”了一声, 旋即愁眉不展, “就你刚才那开法儿……我得给人家换四个车胎吧?” 李寒露跟喻森森借车的时候没想过能拍出这效果, 最多也就打算在开拍之前嘱咐那来之不易的替身赛车手, 适度炫技即可, 这车是借的。可尹泽川的乍然出现打乱了李寒露的思路, 李寒露完全忘记嘱咐, 任人发挥, 结果就是过弯时候一路拉烟,橡胶不要命地磨损,如同铺了满地干冰。 李寒露日常花钱不算大手大脚,可也不是什么俭省的人。远了不说,就说近的,投资那狗血短剧已经几乎让李寒露银行卡余额告罄,拍片花请人吃饭与置备设备道具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喻森森这车要换原厂车胎也不知道国内能不能换,国内能换倒还好说,换不了的话势必得大出血。 尹泽川神色如常,“这钱我出。” 李寒露兴奋得蹦高儿,整个人挂在尹泽川脖子上,蛮横又娇恰,理所当然道:“回家等我,我得去还车!” 草台班子完美收工。周一帆还设备,李寒露还车,人群作鸟兽散,尹泽川率先回去。喻森森每天忙着不务正业,青天白日的还在会所里,告诉李寒露把车停会所楼下就成,晚上他开回去。李寒露估摸这二世祖说这话时压根没过脑子,他喝成这样还打算一个人开两辆车?喻森森大着舌头说没事,放那就行,放那就行,啊什么?什么车胎钱?不用,车扔那就行了。 李寒露坚持要给钱。喻森森挠了挠脸,大概因为刚喝过酒,被挠过的一小块皮肤泛起红晕,“借个车而已,哪能收朋友的钱?再说那车我都不怎么开。” 喻森森明显喝高了,和他说话说不明白,一番鸡同鸭讲过后,李寒露决定放弃沟通。一来等丫醒了再讲会比现在省劲儿,二来…… 二来家里现在还有人等着。 李寒露打车回去,一上车就催司机开快点。司机是个老爷子,不紧不慢,笑呵呵说小姑娘性子太急,又啰啰嗦嗦讲起平和中庸之道。李寒露听得冒火,恨不得抢方向盘,却又不好发作,只能如坐针毡硬着头皮听。 赶上交通拥堵,等这段路程熬完天都黑透了。 客厅灯光明亮,尹泽川正坐在沙发里看着书等她。李寒露脱了大衣和靴子,随心所欲往门口一扔,拖鞋也不穿了,三步并两步往沙发里生扑。尹泽川始终笑着望她,知道她等不及,早早将书放在一旁,张开手臂等人落进怀里。 李寒露凑到尹泽川颊边亲他,反反复复,痒痒的吻落在对方嘴角,还有下颌收窄的利落线条。尹泽川将李寒露扣在胸口,笑着任由她亲,“宝贝,今天怎么这么热情?” 李寒露哼唧两声撒娇,故意拿头发蹭他。于是尹泽川就亲回去,一点一点啄吻李寒露的鼻尖、脸颊,最后落到嘴唇。大手探入衣服,手指沿着脊椎逡巡向上,掌下的人轻易被激得耸起肩胛,后腰两道肌肉战栗紧绷。 尹泽川惬意地眯起眼睛,似乎很满意对方的反应,抚摸得温柔而又细致,手指一勾,内衣带子在细嫩皮肉上轻轻弹了一下。 “泽川……”李寒露嘟囔着叫他名字,两人身体紧贴,却偏偏隔着衣服,皮肤上撩着的火无处安放。瞳仁与瞳仁离得太近,无法清晰注视对方面容,嗅觉、听觉与触觉都被无限放大,古龙水后调香,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响,指腹薄茧,毛孔中蒸腾的肉|体热量。 尹泽川在她嘴角一下一下地亲,“怎么了,宝贝?” 眼尾带了湿漉漉的一点水光,晶莹闪亮,“我们去卧室,好不好嘛……” “现在?” “嗯。” 尹泽川假装为难,“现在不太好吧?” 李寒露瞋视他,哪想投怀送抱竟还有被拒绝的道理,“为什么不太好?” 没等尹泽川回答,门铃声适时响起。 尹泽川笑着在李寒露后脊上拍拍,收回了手,“我叫了厨师过来,先吃过饭再说。”促狭地在李寒露腮边捏了一把,“去开门?” 李寒露被坏了好事,心中怒火腾腾,不情不愿自尹泽川身上爬起来,恶声恶气道:“不去!” 尹泽川被她这模样逗得不行,从沙发起身,“那我去。” 李寒露越想越气,扯着嗓门蛮不讲理,“不都写了不准敲门吗!吵死了!” “写了‘不准敲门’,”尹泽川笑着回头瞧她,“可人家按的门铃啊。” 尹泽川开了门,让阿姨和厨师进来。李寒露憋屈地在沙发里抱膝坐成一团,恨恨注视阶级敌人。尹泽川俯身在她嘴唇上亲了一口,笑问,“怎么,不高兴了?” 李寒露“哼”了一声,有骨气地扭过脸去,不看他。 尹泽川把人搂进怀里,强行顺毛,“今天拍摄这么成功,不如喝点酒庆祝一下?” 自打去年圣诞节后,两人再也没一起喝过酒。李寒露耳朵尖儿动了动,抬起脸来,一双轻灵眼睛好奇而狐疑,总觉得这话有陷阱,“你不是说不让我喝酒么?” 说不准尹泽川这是真想共酌,还是钓鱼执法。 尹泽川也没料到李寒露会如此听话,竟把他说过的话认真放在心上,心中突地一动,柔声哄道:“少喝一点,没关系的。” 李寒露直视进尹泽川眼中,试图判断他这话的真假。大手仍在她头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摸猫一样,李寒露被对方罩于掌中,忽道:“那你喝吧。我不喝了。” 这一刻尹泽川的话是真是假都没关系,因为李寒露始终明白,尹泽川说她酗酒不假,而尹泽川命令她不许再喝酒也是他在那时发自内心的想法。即使龃龉过,争执过,鸡飞狗跳过,撕心裂肺过,当尹泽川甘愿为她那一文不名的片花做赛车替身,她也愿意尽她所能变成更好的人。 尹泽川静静看她。“真的?” 毕竟喝了那么多年酒,如果只戒一半容易故态复萌,倒不如自此滴酒不沾,一劳永逸。 “嗯。” 闻此,尹泽川面上非但不见欣喜,反而沉肃起来,“露露,你不需要因为我的话而改变自己。” 李寒露不太适应看到这样的尹泽川,不自在地拍拍他肩膀,从沙发里跳起来,起身往衣帽间走,“你想多了。是我自己要戒酒。” 扔在门口的大衣和靴子已经被阿姨收好。李寒露进衣帽间换家居服,挂衬衫时略一停滞,犹豫两秒,伸手在旁边衣架最内侧的大衣口袋里摸出什么。 是最后余下的两盒止疼片。 或许是尹泽川能够安抚她的情绪,近来与尹泽川住在一起的这段时日,李寒露再没焦虑暴躁过,也再没习惯性地吃过止疼片——不仅没吃,甚至想都没想,就好像自然而然把这件事情忘记了,一如当年自然而然染上这一习惯。 走正规途径去医院开药非常麻烦且难以实现,李寒露积存下来的这些都是通过非常规办法操作得到的。李寒露正愣神,突然有人推门,李寒露顿时惊慌失措,本能地把薄荷糖盒往身后藏,下意识倒退半步,先发制人,“你进来干什么?” 尹泽川将门在身后合上,“换个衣服怎么那么久?” 家居服没有口袋,李寒露只能将手缩进袖子里,心脏砰砰直跳,满心祈祷尹泽川不要来牵她的手。 “这不刚换好么。”李寒露若无其事走向门口,还特意在脸上牵出一个笑容,“走吧。” 刚打开门,就被尹泽川攥住手腕,借力将门又推回去。 李寒露瞬间心惊肉跳,捏着薄荷糖盒的手心突地打滑。 尹泽川抬起李寒露的下巴,跳过话语拉扯以及眼神来回,直接张开嘴唇,狠狠亲吻下去。李寒露心里发懵,手里藏雷,哪还有亲热的心思,跟尹泽川全然不在一个频道,“哎你——” “嘘。”尹泽川短暂停顿,哄得李寒露住嘴,见她又要说话,干脆用嘴堵着不让她说。大手自李寒露下巴落至她腰间,在细瘦窄腰揉捏两把,舌尖一颗一颗舔过牙齿,于敏感上颚灵活游移,李寒露轰地头皮发麻,颤颤伸臂搂着尹泽川的背。 第39章 “确实今天不该叫他们来。”尹泽川甫一开口,声音都低哑了些,敢情谁也没比谁不近荤腥,只不过这老男人更道貌岸然罢了。 阿姨还在换床具,卧室都被占着。一扇门外即有他人,隐秘刺激更能激得人心荡神驰,这若换做此时两手空空,李寒露不介意与尹泽川发生什么——可偏偏现在不是时候。 门把手再次压下。李寒露努力平复呼吸,嬉笑着拿尹泽川刚才的话哄他,“先吃过饭再说。” 总算尹泽川没有起疑,但李寒露仍做贼心虚,一溜小跑进洗手间,直到锁上了门才长舒一口气。 镜前灯光亮得几乎刺眼。李寒露看着镜中自己,努力试图回忆与尹泽川初见时她的模样,却怎么都不得要领。那时的她更年轻、更快乐,入眼皆是画张口皆成诗,看世间一切都美好,洒脱得让现在的她妒忌。可这许多年过去,她又得到了什么?得到衰老,得到焦躁,得到满身悲辛,得到一身恶习。尹泽川曾满足了她全部的少女幻想,那时她天真以为他们合该生活在画框里,挂在艺术馆中永不褪色,然而光阴总会使画与人皆面目全非。 李寒露怔忡许久,而后猛然回神,打开两个薄荷糖盒最后看了一眼,随即将其中药片毫无眷恋倒进马桶。 药片被水流冲走,再无一丝存在过的痕迹。李寒露一身轻松,仿佛如此轻易就被带走多年痼疾。 厨师和阿姨忙完之后悄然离开。两人对坐吃饭,心不在焉,都惦记着上不得台面的念头。好不容易扔下碗筷,尹泽川抱起李寒露就要进卧室,李寒露抵死不从,拽着尹泽川的衣领让他放她下地,非要先洗个澡。 “等做完了一起洗。”尹泽川大步流星,连脚步都没停。 “那惊喜可就没了!”李寒露圈着尹泽川的脖颈死命摇晃。 尹泽川这才站定,眯起眼睛,“什么惊喜?” 李寒露趁机从尹泽川怀里跳了出来,把他往卧室方向推,“你先去念两遍《静心咒》,很快就好,很快就好。” 尹泽川无计可施,眼看那背影蹿得比兔子还快,“你不怕我念完了出家?” 没有回应。浴室大门砰地关上。 反反复复折腾一晚,书肯定是看不进去了,尹泽川进卧室干等,无所事事,竟真拿出手机搜《静心咒》,还念了两遍。不过十来分钟,浴室方向隐约传来开门声响,然而尹泽川等待半晌,始终不见人影。 尹泽川自床头坐起,正打算去看看李寒露在搞什么,方才蹿走的兔子又悄无声息溜了回来,风情万种倚靠门框,媚眼如丝。 是只真的小兔子——带兔耳朵的那种,毛茸茸的,耳根处还嵌了亮闪闪的水钻。 尹泽川从容靠回床头,饶有兴致地打量这只狂野小动物。李寒露咬着一束湿漉漉的头发行至床边,抬腿,白嫩脚趾落在尹泽川胸口,轻轻踩了两下。 第31章 “宝贝,你很野啊。” 尹泽川衣襟半敞, 脚趾与胸膛交换热量,那热量如电流般细碎经沿纤长小腿一路往上,直至与大腿根齐平的短裙。 脚趾勾了勾, 在皮肤上踩出一点隐秘的痒。 李寒露吹头发只吹了不到三分钟,现在一头乱发半干半湿,有那么两绺贴着脸颊, 却比在无数宴饮中悉心打理的齐整卷发招人百倍。尹泽川伸手, 握住细瘦精美的脚踝, 暖调灯光铺陈, 洁白皮肤上如同涂了一层很薄的蜂蜜。 这身衣服买得早,正赶在平安夜之前,李寒露那时想着假期总得玩点花里胡哨, 却猝不及防与尹泽川闹个地覆天翻。 如今总算穿上一次, 买都买了可不兴浪费钱。 发丝垂落,恰好半遮左眼,李寒露隔着头发凝视尹泽川,一如雾里看花。这个男人眼中有山川湖海, 四季春秋,同他的名字一样, 指顾之间就是一场缠绵羁绊。尹泽川也回望过来, 指腹在踝骨轻轻摩挲, 然后抚过脚背, 再到圆润脚趾。 方才连饭都没心思吃, 现在四目相对, 两人反倒矜持起来, 眼神博弈之间谁都没有轻举妄动。 尹泽川细细打量这小兔子:长腿上的肌肉紧致纤美, 腰侧很薄, 胸口嫩如凝脂,锁骨与肩骨线条利落流畅。当年身着斑斓长裙的少女被岁月酿出馥郁芳香,眼神中依稀能看出旧时的天真影像,稚气却已全然褪尽,整个人愈发浓烈美艳起来。 神明终被蛊惑,向世俗眷恋俯首垂身,尹泽川略微低头,在李寒露脚尖嘬了个吻。 李寒露被鼻息挠得痒痒,扑哧一笑。单脚站立的姿势不好保持平衡,李寒露的前脚掌一直踩在尹泽川胸口借力,现在逗也逗过了,总该进入正题。李寒露想把脚收回来,哪知尹泽川却握着洁白脚背不肯放手,李寒露站立不稳,顿时花容失色,被尹泽川顺势牵着脚踝一拽,甩着兔耳四仰八叉摔了下去。 正正摔进尹泽川怀里。 尹泽川搂着小兔子在床上滚了半圈,俯身吻上。身体重量牢牢压制,总算小兔子乖顺地无法逃脱,然而吻至半途正要换气,小兔子突然瞪大眼睛嚷他,“你刚亲过我脚你又来亲我嘴!” 尹泽川一愣,随即大笑,“怎么?你嫌弃你自己?” 李寒露骄矜地嗔他一眼,不答,坦然伸出手指勾开对方一颗纽扣,然后再勾开一颗。 尹泽川任她为自己宽衣解带,十分乐在其中,甚至还起了心思逗她,促狭道:“宝贝,你很野啊。” 李寒露停了手,不乐意地撇嘴,眼珠滴溜转着,灵动又狡黠,“从前乖的时候你不要我,现在只好野一点咯。”旧事重提,这事多少也算李寒露的多年心结,李寒露伸手探入尹泽川领口,在他后颈反复摩挲,“哎,你说当年要是我再大两岁,是不是那时候咱俩就成了?” 尹泽川忍俊不禁,在兔耳朵根挠了挠。 李寒露没得到答案,愈发不甘,晃着尹泽川肩膀磨他,非要从他嘴里撬出答案,“说啊说啊说啊你!”见对方仍不开口,眉毛一竖,直呼其名佯怒喝道:“尹泽川!” 尹泽川满心哄她还来不及,哪里忍心真的惹她生气,在嘴唇啄一下,说:“是。” 这声应答不轻不重,平铺直叙,没特意加着重号,也没什么百转千回的语调变化。李寒露想再追问一遍,可又忽然觉得不必如此。 她始终知道答案,何必要尹泽川答那么多次。 李寒露仰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他,抬起大腿,勾在对方腰间磨蹭,“我们搬家吧。” “搬到哪里?” “黄浦江边。” “你不是说不想搬么?” “又想搬了。”李寒露眨了眨眼,“到时候我们就站在落地窗旁……” 尹泽川低声一笑,大手在李寒露光滑的大腿上缓慢揉捏,粗糙指纹摩擦,留下粗糙又勾人的痒。 “站在落地窗旁做什么?” 李寒露拇指落在尹泽川的下巴,渐渐往下,最终在喉结处停了下来,故意略微用力按压,“你想做什么,就让你做什么。” 咽喉受制于人并不是十分令人愉快的感受。尹泽川捉住李寒露的手腕,按在床上,低头在她耳边细细密密地吻,不时耳语,“不怕被人看到?” 李寒露被吻得耳垂痒,心也痒,重重呼吸,漫不经心道:“怎么可能被人看到?” 尹泽川逗她,“那可说不定。万一有无人机呢?” “那就把它扔进黄浦江里。”李寒露侧过脸,与尹泽川接了个短暂的吻,“然后我和你也一起跳下去。黄浦江结了冰,我们和我们的影像都被冰封于此,一路跟随冰川走回奥陶纪。” 尹泽川笑了笑,在李寒露眉心轻点一下,“你天天都在想些什么?有我在,你别想跳下去。” 李寒露正要说话,话就被吻尽数堵住。尹泽川截住她漂泊的胡言乱语,将她拉回地面,拉回房间,拉回一个吻里。 衣衫齐整的最后时刻,尹泽川在李寒露耳边低道:“窗子是单向的,我们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再过不久李寒露得去横店跟那狗血短剧,趁着中间几天空闲,尹泽川将事事都安排妥当,两人赶在剧组开工之前搬了个家。 搬进去的当晚,尹泽川邀请徐翊白一家过来house warming。李寒露乍然来到陌生环境,莫名有点焦虑,心中又油然而生作为女主人的责任感,于是更焦虑了,“宝宝们要吃什么呀,咱们是不是得出去给他们买……这是——?” 岛台旁边安置着两只高高的椅子,李寒露随手给拽了出来。刚才家政人员忙进忙出,李寒露匆忙之中一直以为这是吧椅,现在闲下来了再一打量,才发现大小不对。“宝宝座椅?” “嗯。”尹泽川走到李寒露身后,给她按了按紧绷的肩颈,“所有东西我都会让人准备好,你晚上等吃就行了。” “哎呀我不是说我,”李寒露纳闷尹泽川怎么重点完全跑偏,“我是说宝宝吃的东西,咱们总得另外准备吧?出去给他们买点零食?” 第40章 尹泽川还是笑,低头亲她耳朵,“我都说了不用你操心,你等着吃就可以了——宝宝。” 李寒露耳朵一红,回身捶他,“老不正经。” 傍晚,明澈和徐翊白带着两只小肉团子登门。换鞋没出半分钟,小肉团子之一叭哒摔了一跤,一人摔两人嚎,比赛似的哭声顿时此起彼伏。 徐翊白一左一右,将两只小肉团子抱在怀里哄着。明澈拿纸巾给俩儿子擦眼泪,“果果不哭了哦,你一哭你看哥哥也跟着哭。糖糖别拿手揉眼睛,来妈妈给擦擦小花脸。” 糖糖本来也是哭个热闹,一哄就不哭了,在爸爸怀里扭了扭,朝妈妈伸胳膊,“妈妈抱。” 徐翊白退了一步,扭头往屋里走,“妈妈抱不动你俩,爸爸抱抱得了。”走出几步,俯身把俩孩子往地上一放,“去,玩去吧。” 小肉团子忘性大,立刻都不哭了,颠颠儿地跑,看见沙发就爬。 灶火正热,徐翊白过去跟厨师要菜单,看过之后告诉他们哪几道菜放盐之前盛出一些,给孩子吃;末了还嫌不够,摘了手表挽起袖子,说给孩子加个蛋羹。 尹泽川抄手在一旁看着,调侃他道:“就凭你现在这育儿经验,不再生三个五个可惜了。” 徐翊白单手磕了个鸡蛋,熟练将鸡蛋打进碗里,“我老婆没时间。” “你倒是很有时间。有厨师在你还非要往厨房凑。” “不一样。” “哪不一样?要不你那蛋羹也给我做一碗尝尝?” “这有什么难的。你跟我叫爸我也给你做。” 明澈给糖糖果果带了玩具。李寒露跟她仰在沙发里闲聊,小肉团子就在旁边玩儿,乖得要命,竟然一点也不吵闹。 李寒露远远看着糖糖从玩具盘子里拔了个萝卜出来,扔给果果,果果不要,又扔回去。李寒露被逗得笑出声,问明澈说:“他俩的名字谁起的啊?” “我俩一起想的。”明澈也笑,“你知道给双胞胎起小名多难么,怎么起都听着像熊猫。后来看来看去,就这俩名字稍微好点。” 开饭还得等一会儿,李寒露从柜子里翻出牛肉干和辣条,和明澈一起啃起餐前零食。小肉团子立刻凑了过来,也要,明澈俯身哄道:“这是大人吃的,宝宝们不能吃。” 小肉团子就又手牵着手玩儿去了。 李寒露目瞪口呆。 本以为得迎来一场哭闹,没想到竟如此好哄。李寒露起身,“泽川给他俩准备了零食,等我去拿。” 明澈拽她坐下,手指比了个“嘘”,小心翼翼往小肉团子的方向张望,“现在别给他们吃,现在吃零食等会就不好好吃饭了。” 之前一直听人说没到三岁的孩子狗都嫌,李寒露还以为得听一晚上蹦跳嚎叫,哪想糖糖果果无比省心,进门摔那一跤已经是分贝峰值。李寒露不喜欢小孩,总觉得小孩会毁掉一切美好事物,可如今看见明澈家这对崽崽,李寒露竟莫名冒出一点从未有过的憧憬。 糖糖果果都有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睫毛忽闪,眉眼与妈妈如出一辙;年纪小小,鼻梁竟然很高,鼻子和嘴唇线条都像爸爸,即使现在还是袖珍迷你版,也不难想像以后得是怎样天杀的颜值。李寒露长得既不像爸也不像妈,看见糖糖果果忍不住脑补,若是她和尹泽川也有孩子,孩子会长得像谁? 尹泽川复制粘贴得到尹铮,那他们的孩子还是像她好了,总不能一家四口其中三个长着同一张脸,就显得她很像个外人。 明澈转过视线,又看向李寒露,停顿片刻,斟酌着问,“你们两个……又和好啦?” 这一句看似毫无意义的废话其实包含许多意思,李寒露听得出来。比如“你都到尹铮跟前自曝了你俩竟然还能重归于好”,比如“尹泽川连这都能容忍你也算是前无古人”,当然李寒露知道明澈没有恶意,所以她的潜台词应该更倾向于“尹泽川的原则不会改变,你自己要想清楚”。 李寒露垂眼“嗯”了一声,咬咬嘴唇,也不知是想说明什么还是替自己辩解,干脆直接回答了明澈不好问出口的问题,“反正也没想和他结婚或者怎么,那就这样吧。” 明澈没答话,却也没控制住那声几乎轻不可闻的叹息。 李寒露对明澈扬起笑脸,既洒脱又坦然,怕她不信一般,再次强调道:“真的,我真就是这么想的。我对他没什么太高的要求,他活着就行了。” 第32章 每份便当的袋子里都插着一朵红蔷薇。 狗血短剧兵荒马乱地开机, 李寒露跟随人马前去横店,担心只她一个有经验的看顾不过来,还顺手拎了周一帆。 从前多年李寒露一直盘算拿公路电影撬动太空歌剧, 眼见如今公路电影也几乎是遥不可及的幻想,李寒露这才改变策略,试图以狗血短剧的杠杆撬动公路电影。再怎么说也是从前混过好莱坞的人, 想这日子颇为凄苦, 真是老太太过年, 一年不如一年。李寒露投这小短剧纯粹为钱, 至于周一帆为何义无反顾翘班帮忙,那原因就很拿不出手了——这厮完全就是垂涎孟瑶光的美貌。 “我对你瑶光妹妹够可以了,”连轴拍摄熬到晚上十点, 眼下只余最后两场夜戏。李寒露剥了颗圈圈薄荷糖, 扔进嘴里醒神,又回头抓了一把,往周一帆身上扔,“看看我给她订的什么酒店, 再看看咱住什么地方。” 孟瑶光好赖也是有咖位的人,此次无偿出镜, 李寒露不好意思让她跟随大队人马吃糠咽菜, 咬牙在最贵的几家酒店之一给她订了个行政套房。 “还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多抠呢, ”周一帆鄙夷道:“把她的戏份都压缩到一起了, 合着人家就来横店住两天。李寒露你真是一天酒店钱都不愿意多出。” 如此成本不敏感的话就不像一个合格导演应该说出来的。李寒露反问, “那你出?” 两人正刀光剑影, 水深火热, 李寒露摆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一下, 短信跳了出来。周一帆离得近, 无意一扫,忽然全身一激灵,过电似的,“李寒露你银行卡被盗了?” 李寒露探头一瞅,是银行余额变动提示。怪只能怪手机推送界面太张扬,肆无忌惮把余额显示出来。 李寒露漫不经心,“哦,我妈给我打钱了。” 今天下午李母突然来了个电话嘘寒问暖,说遇见一客户小姑娘和李寒露差不多大,打扮得漂漂亮亮,拎的包包是某某牌子的春季新款。李母看着那包,很是喜欢,觉得特适合李寒露,非要给她打点零花钱置备行头。 周一帆数位数数了好几遍,特意反复找小数点在哪儿,确认无误过后栽倒回椅子使劲抚抚胸口,感觉离心梗不远了,“看不出来啊你李寒露,闷声发大财啊?”又拿起手机再看一遍,确认自己没眼花,将手机屏幕杵到李寒露眼前,颤颤巍巍地控诉,“你你你你有这些钱你这两年都在费什么劲呢?” 李寒露冷静地开解他,“这点钱不够拍电影。” “你自己的资金先砸过去,不比什么背书都管用?” 拉投资就是一场化缘,总是开头的那点功德最难实现,头开好了,后续总有愿意跟注的。道理李寒露都懂,但李寒露很难说服自己动用李母对她的赠予作为启动资金。来龙去脉太难解释,李寒露只道:“我就是想再死磕两年。” 那两年之后呢?不用周一帆问,李寒露有时也想问问自己,如果死磕磕不出结果,她是否还会继续固执下去。 “你这,你这……”周一帆无言以对,一时词穷。 李寒露适时打岔,“你就别琢磨我了,你来横店一趟的主要任务就是把你瑶光妹妹伺候好。” “那你放心。”周一帆立刻被牵跑了话题,“我女神的事我必须放在心上。” “倒也不用特别放在心上。”李寒露善意劝道:“孟瑶光没有上海户口,达不到你妈的要求。” 周一帆胸口中箭,痛苦地仰面栽倒。 李寒露偷着乐,正要吆喝大家继续赶工,amy打着哈欠过来,“姐,我先回去睡行么,实在坚持不住了。” amy这次跟来照旧是为了拍李寒露,白天还开了会儿直播。那时候李寒露在忙,压根顾不上,只对着镜头说明晚应该收工早,到时候跟大家聊天。 李寒露摆摆手,“快回去休息。你的工作主要在后续,没必要跟组。没什么事的话你明天就回上海吧,直播我自己也能开。” amy跟拍一天拍到不少素材,可又总觉得拍少了就亏了,拿不准明天要不要走,干脆决定先回酒店睡觉再说。 好不容易熬到收工,李寒露梦游回酒店,栽到床上,给尹泽川弹了个视频。尹泽川接得很快,在电话那头叫她,“露露?”又问,“怎么这么黑?” 李寒露打起精神,把手机从床上翻了过来,暖调灯光霎时涌入镜头,被胡乱散着的头发切割出支离形状。李寒露在床上扭扭,撅着嘴抱怨,“好累啊。” 尹泽川笑笑,柔声哄她,“那就快去洗澡,早点睡。” 第41章 李寒露呜呜噜噜地摇头,“不去。” “怎么不去?” 李寒露累得话都不愿多说,只重复道:“不去。” 因为睡觉就看不到你了呀。 两人安静了会儿,李寒露又勉强在床上支起下巴,“你那边几点了?” 尹泽川说:“快中午了。” 李寒露当然知道时差,但与尹泽川相隔两地总会让她想说许多废话,诸如你吃了什么、今天天气好不好、你想不想我、抱抱。尹泽川上周再次飞往美国,周一帆听说以后说你是不是就趁你糖爹不在才出来撒野,李寒露往他椅子上踢一脚,说我糖爹可是要和大都会博物馆抢生意的人,我这是发展事业与他比翼齐飞。 不过话说回来,李寒露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尹泽川数次前往美国是去做什么。 也许真是去和大都会博物馆抢生意了。 李寒露眼皮打架,却仍不愿挂断电话,磨蹭着哼哼唧唧,“亲亲。” 尹泽川隔空亲话筒。 李寒露仍不满足,“抱抱。” “好,抱抱。” 亲了抱了,李寒露累得愈发委屈,“我想睡觉。” “那就睡吧。等你明晚收工,我再陪你聊天好不好?” “不行。明晚我得直播。” 尹泽川只知道她签mcn,却没问过在哪个平台账号多少。“直播地址发给我,我去看看。” “不要。” 李寒露飞快挂断视频,哼着歌洗澡去了。人还是得有点神秘感,事事都被摸透岂不是很没意思。 隔日孟瑶光翩然而至,平易近人彬彬有礼,一点没有明星架子,对谁都是甜得滴出蜜的笑容。还在上大学的小男孩们个个激动得满脸通红,围过去求加微信。孟瑶光挨个加了,然后坐下化妆,没法低头就将手机举在眼前,爽快打开外卖app,“这两天拍摄就拜托大家啦,我请大家喝奶茶。” 说着将外卖菜单念了一遍,还提供个性化服务,每个人全糖半糖加多少料也都一并挑选进去。 周一帆毕竟多吃了几年盐,表现得比小男孩们拿得出手许多,沉着冷静,还帮孟瑶光推箱子。事实证明投喂非常能够收买人心,不止小男孩们,小女孩们也对孟瑶光赞不绝口,提起这位漂亮姐姐满眼全是星星。 “瑶光姐姐皮肤好好哦,不化妆也又白又嫩。” “是呢,连毛孔都看不出来耶。” “瑶光姐姐腿好长,呜呜呜呜以后我就是姐姐的老婆粉。” 只有李寒露在一片沸反盈天的热闹中忧愁地按着眉心。孟瑶光连念个奶茶菜单都结巴,等会儿还不知道得走多少条。 “露露!”孟瑶光隔了老远喊她,“你要喝什么呀?” 李寒露喊回去,“我不喝!长肉!” 孟瑶光再喊回来,“这家可好喝了,信我!就喝几口不会长肉的!” 两人喊着费劲,于是李寒露走到孟瑶光身后看她手机。孟瑶光如数家珍,“这个豆乳麻薯特别好喝,尤其是再加个芋泥;这个芒果生椰也不错,哎你芒果过敏吗,不过敏可以试试……” 李寒露斩钉截铁道:“那就这个吧。” 倒不是李寒露多么想喝芒果生椰,而是孟瑶光再这么嘚嘚下去,化妆师不好化妆。 托孟瑶光的福,拍摄时间果然比预计长出不少,等到李寒露着急忙慌赶回酒店,离预计开播时间只差半分钟。 李寒露冲到镜子前拨了拨头发,抽张纸巾胡乱沾沾脸上油光,手忙脚乱打开直播,然后瞬间摆出从容平和脸,将手机慢悠悠放在支架上,对着镜头打声招呼,“这么快就有人来啦。” 能没人来么。amy那儿八个手机呢。 amy本想搞出个带货直播间的架势,她和同事在旁边假装助手,忙忙碌碌,营造一种李寒露很火很忙很高贵的假象。李寒露说你可拉倒吧,你还不如拿你那八个手机给我撑撑场面。好在amy给李寒露攒出来的那些粉丝还算有点粘性,直播间很快热闹起来。几个眼熟id显然对上次的直播断线耿耿于怀,李寒露只得指天发誓今天一定管住嘴。 大概直播间里男粉比女粉多,聊着聊着就又扯回上次的话题。弹幕中有人庆幸,有人哀嚎,有人在发相亲广告。 乱码qwert:姐姐!你不是不要超过185的男人吗!看看我! 乱码qwert:我184!完美符合姐姐的标准! 乱码qwert:还有八块腹肌! 传达室张大爷:完了我190,是不是没戏了。 传达室张大爷:就很像电线杆子。 michaelsun:坐标芝加哥,芝大经济系在读,家在温州家里有厂,身高181.5,想要个姐姐这样的女朋友,点进主页有照片,有意交友私聊。 李寒露笑得快要后滚翻,安慰张大爷道:“电线杆子也挺好,还能挂挂衣服。你们看我这房间挂衣服的地儿都没有,正缺个电线杆子挂衣服呢。” 说着拿起手机在房间里走了一圈。草台班子订酒店主要图便宜,既破且远,玄关挤挤巴巴的小衣柜里最多挂三件。 然后弹幕里冒出一堆要给李寒露打钱的。 李寒露赶紧说不用,“我又不缺钱,你们的钱留着买奶茶喝。” 说到奶茶,李寒露倒想起正事,切回微信给周一帆发消息,让他晚上给孟瑶光讲讲戏。孟瑶光颜值能打但是理解能力堪忧,讲戏时间都比李寒露预计要长,李寒露怕明天耽误进度,只能使唤周一帆加班。好在周一帆早在微信上与孟瑶光混熟,此番面基没有翻车,鞍前马后殷勤得可以,讲戏更是求之不得。 孟瑶光的拍摄计划一共两天,片花镜头都放在第二天早上。孟瑶光一来横店大家都很高兴:李寒露得到了流量,周一帆得到了与美女聊天的机会,整个剧组都得到了伙食改善。第二天中午孟瑶光给剧组点了炸鸡,众人吃得满嘴冒油,只有孟瑶光依旧美丽优雅,撕了一小条肉丝放在嘴里尝尝味道。傍晚孟瑶光杀青之后摄影弟弟惋惜地问李寒露,“姐,以后咱再拍剧,还能请瑶光姐姐来吗?” 李寒露满脸疑惑,“为什么你们跟我叫‘姐’,跟孟瑶光叫‘姐姐’?有什么区别?” 这问题太尖锐,给摄影弟弟吓跑了。 孟瑶光拍完就回了酒店,次日中午才从横店离开。今日拍摄计划只剩收尾工作,李寒露打着哈欠看回放,正和正牌导演讨论细节,外卖再次准时抵达。 “瑶光姐姐又点外卖啦!” “今晚吃什么?” “法餐?我天我天,我来之前查过美食攻略,说这家特地道,也特贵,进去看见的全是明星。” “瑶光姐姐这么豪横吗!” 李寒露听见,回头瞅了一眼。外卖是餐厅送来的,好在剧组人不算多,份数也不多,再多估计餐厅都不能接单。摄影弟弟拎起印着餐厅logo的保温袋,诧异地一把薅出插在封口的鲜花,问送餐员,“这什么花啊?玫瑰?” 送餐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鲜肉,一身西装,还戴了领结,颜值够在横店长期混到三线角色。“是蔷薇。” 李寒露这才注意,每份便当的袋子里都插着一朵红蔷薇,花瓣新鲜,花萼碧绿,甚至还带着几滴晶莹水珠。 摄影弟弟小声嘟囔,“这么早就开花?” 送餐员笑道:“自然环境下应该还没到开花的时候,但温室里什么都有。” 李寒露怔愣几秒,霍然站起,走到少有人至的角落给尹泽川打视频。哪想尹泽川却点了拒接,又回个电话过来。 李寒露立刻接起电话,飞速环顾四周,跑出大殿,在无数鱼龙混杂的剧组中搜寻熟悉的身影,“你在哪儿?” 电话对面听不到噪音,安静得很。尹泽川逗她,“你猜。” 这哪里还用猜。李寒露知道尹泽川肯定不在现场,于是停下脚步,“你是不是在横店!你回国了?” 尹泽川这才笑了起来,“回来给你挂衣服。” 第33章 孟瑶光住在尹泽川的对门。 尹泽川当然不可能跟去草台班子安营扎寨的破落小酒店, 可赶上横店剧组扎堆开机的季节,好酒店不好订,助理也只订到了行政套房。 李寒露看见尹泽川发来的酒店名和房间号, 眼前一黑,过去拍拍剧务的肩膀问道:“你瑶光姐姐的房间号你知道吗?” 剧务在微信记录里翻了翻,给李寒露回了话。 李寒露眼前更黑了。 什么是孽缘深重。什么是狭路相逢。尹泽川跟孟瑶光住在同一层, 房间号都没差几个数。 李寒露赶紧跟场上收尾的工作人员交待两句, 踩着风火轮往酒店赶。打车到了酒店门口, 李寒露推门就要下车, 却在一只脚都踩到地面之后又硬生生刹住了,做贼似的躲回车里,关门猫腰, 两秒之后才探头张望。 极高的欧式玻璃拱门开了又关, 周一帆穿过长长门廊,步履匆匆,独自一人走进酒店。 李寒露知道周一帆今晚要和孟瑶光吃饭,可吃饭吃到酒店未免诡异了些, 尤其现在只有周一帆往酒店进,孟瑶光竟不见踪影。 第42章 直到周一帆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李寒露才快步跟上, 一路躲在绿植与假山掩映之后, 果然周一帆转弯的方向是电梯厅。李寒露眼见电梯厅空无一人, 赶忙让前台过来给她刷电梯。前台早被尹泽川的助理打过招呼, 给李寒露刷过卡后微笑送她上楼。 李寒露独自进了电梯, 一路向上势如破竹。楼层到达, 电梯门开, 李寒露正要迈步, 旁边电梯突然“叮”的一声。 李寒露立刻冻住脚步。 隔壁有人率先走出电梯,脚步很沉,该是个男人。李寒露猛戳关门键,心脏狂跳,脑子里乱七八糟全是弹幕,类似“丫会不会经过我门前”、“卧槽死了”、“丫就算不经过我门前会不会特意探头看我一眼”、“这破门怎么关那么慢”。 弹幕跑得飞快,客观世界的一秒钟够熬死无数个小宇宙。 所幸,隔壁邻居往另一方向走了,没经过李寒露门前,也没特意探头看她一眼。李寒露伸手挡格电梯门,在那人转弯后蹑手蹑脚出了电梯,再次鬼鬼祟祟跟了上去。等清楚瞄见那男人的背影,李寒露咬着牙掷地有声在心里骂了一句。 果然是他妈的周一帆。 周一帆敲了一扇房门,很快有人开门,周一帆闪身入内。尽管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李寒露还是生怕走出声响,踮脚一路蹦着尾随过去,等左右看清房间号后又在心里骂了一句——骂得比刚才还大声。 周一帆进了孟瑶光的房间。 孟瑶光住在尹泽川的对门。 李寒露掐着人中敲门,做贼一样不时心惊肉跳地回头偷瞅,脑瓜子嗡嗡的,感觉自己要缺氧了。一分一秒都像油锅煎熬,好不容易熬到门开,尹泽川扬起嘴角正要打声招呼,却被李寒露按着肩膀推回房间。 手臂与怀抱迎了个空。李寒露挤进门缝,咣当反手推门,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熟练得像是在丧尸横行的末世生存过好几世纪。 然后又趴在门上看猫眼。 这是侦察敌情。 对门安静,没再有人出入。李寒露舒了口气,回身,没骨头似的往门上一靠,抬头正看见尹泽川正笑着注视她,“怎么了,露露?” 这一秒就算地球炸了又如何,爱炸炸吧怎么办以后再说。李寒露一个猛子蹿到尹泽川身上,大腿夹着窄腰,双臂搂住脖颈,对着她日思夜想的嘴唇狠狠一亲。 “泽川~” 尹泽川怕她摔着,两手托着腿根,略微仰头配合对方兴奋而毫无章法的吻,“想我了吗?” “嗯呢。”李寒露蹭尹泽川的鼻子撒娇,“可想可想你了。你是不是也想我了,是不是,是不是?” 尹泽川笑弯一双眼睛,“是啊,想你,所以幻影移形过来见你。” “不好。我要骑扫帚。” “那就带你骑扫帚。” 李寒露心满意足,从尹泽川身上跳下来,脚一沾地才猛然想到,刚才地球炸了。 尹泽川细细端详李寒露,心疼地以指骨轻柔勾勒过下颌,“才几天没见你,怎么都瘦了。是不是在剧组太累了?” 李寒露正愁着怎么修理地球,听见这话,顿时高兴地扬起眉毛,对着玄关的镜子左照右照,“真瘦了吗?没有吧。我今早还称体重来着,但我感觉酒店那秤不准……” 男人的宽阔胸膛自身后压了过来,炽热温度紧贴李寒露的后背。尹泽川俯身在她颊边亲了一下,亲完也不放开,嘴唇在耳畔反复磨蹭,给耳垂蹭出微微的红,“先出去吃饭吧,给你好好补补。” 地球都炸了,哪还能出门,炸地球那两位神经双双赶上章鱼触手那么粗,出了这门说不定何时何地就得打个照面。李寒露赶忙拒绝这一自杀提议,“我在剧组熬了好几天,你刚飞回国又赶到横店,这还折腾什么,叫酒店餐厅送餐算了。” 尹泽川不疑有他,“也行。” 李寒露踟蹰片刻,望着镜中两人倒影,实在憋不住话,来了一记直球试探,“你知道住你对门的是谁么?” 话题切换太快,尹泽川愕然道:“谁啊?” 看尹泽川这表情不像假装,他和孟瑶光应该没遇上。 李寒露想编个瞎话,可大概最近用脑过度,cpu卡顿,李寒露一影视从业人员硬是张口结舌半天都没想出任何一个除孟瑶光以外的明星的名字。直到再拖下去这瞎话就瞎得太明显了,李寒露才终于凑了个名字出来,“周竞曦。” 选秀出道转行做演员的小鲜肉,唱跳一般,演技不错,算是挺有天赋的演员。而李寒露瞎掰这名字的原因在于,周竞曦及其作品显然在尹泽川的阅片审美之外。 “他来横店拍戏了?” 一见尹泽川是这反应,李寒露瞬间心里一沉。 要坏。 尹泽川拿开搭在李寒露肩上的手,向门口走去,“我和他爸很熟,我们之前也见过好几次。我去和他打个招呼。” 从前狗仔爆料过,周竞曦家不是一般有钱,后来正主下场盖章,坐实了这位是太子爷下凡进娱乐圈。哪想尹泽川的人际关系如此四通八达,这都能搭上。 李寒露心惊胆战,猝然抱住尹泽川的胳膊死命往回拽着,“算了算了离他的作品近一点离他的私生活远一点你到底是来见我还是来见别人的啊尹泽川!” 尹泽川面上惊讶一晃而逝,随后站定,觑她,似笑非笑,“好吧,不去了。” 李寒露抬起眼皮偷瞄,总觉得尹泽川不怀好意,可尹泽川答应得如此顺当,李寒露只得讪讪放手。 尹泽川长臂一揽,将李寒露又拽回怀里,大手探入对方外衣,在那截细窄后腰上轻柔地反复摩挲,“饿了么?要不要先吃饭?” 鼻息交叠,这磁性嗓音让李寒露从耳根一直痒到心底。李寒露手臂向后展开,肩膀一抬,大衣落地,又伸手搂住尹泽川的脖子,“不饿。” 这话只算半截,另外半截心照不宣。尹泽川笑了笑,落在李寒露腰际的手隐秘下移,“那我们……先做点别的?” 李寒露扣住对方手背,两人手指交错,李寒露带着那只硬朗而漂亮的手在她的躯体之上缓慢盘桓,直到修长手指挑开短款紧身打底衫,肉|体相贴。 “外卖都送到片场了,难道我过来是为了吃饭?” 这几天李寒露在片场过得不轻松,学生剧组毫无经验,事事都要李寒露和周一帆看顾,还能有精神来找尹泽川完全是靠意念强撑。等床上滚完,李寒露感觉自己血槽都快空了,勉强洗过澡后立刻瘫倒在床,趴个大字连被子都没盖。 尹泽川先长途飞行再开车过来,精力剩余也已十分有限,好在比李寒露稍微强出一些,去洗澡之前还记得提醒李寒露跟餐厅点菜。 李寒露半梦半醒,脑袋埋在被子里点头答应,实际上听见什么压根没过脑子,cpu处理不了的数据一律按做梦处理。不知过了多久,床头手机震动,李寒露挣扎回神,用尽全身力气摸到手机,手指胡乱一划,闭眼接通,“谁?” 说不定那群猴崽子又遇到什么状况,命没了这电话也得接。 电话那头寂静无声。过了几秒,对面试探着问,“李寒露?” 这声音耳熟,并且在潜意识判断里答案属于李寒露拒绝接受的范围,瞬间有许多猜测同时破土,花里胡哨如同寒武纪生物大爆发。数据超载,李寒露脑袋里塞了一团乱麻,竟一时难以判断当下自己的处境,只能艰难地将手机屏幕举到眼前。 尹铮。 karma is a bitch. 两人各烧没对方一个cpu,公平公正,合情合理。 李寒露拿的是尹泽川的手机。 尹铮没得到回应,心中愈发笃定,扯着嗓门“喂喂”两声,理直气壮问道:“你和我爸在一起?你们干什么呢?” 李寒露恨不能撞墙,攥着手机安静如鸡——我俩干什么我倒是敢说,你敢听吗? 尹泽川正洗完澡出来,下身围着浴巾,胸膛的水珠没擦干,沿着一身肌肉蜿蜒流淌。李寒露这时候智商回归,刚要挂断电话,尹泽川将她手里的手机抽走,漫不经心对话筒甩出一句,“别打扰我俩。挂了。” 语毕按断电话,随手一扔,倾身压在李寒露背上,重重吻她耳后。 重量骤然而来,李寒露差点断气,顽抗着挣动四肢,仿佛一只被按住了壳的王八,“沉死了你,起开!” 尹泽川往旁边一挪,改为侧躺,手却还没老实,顺着浴袍往里摸。李寒露连忙按住浴袍里的手,服软求饶,“停停停,让我歇会儿吧。” 再折腾得没命,李寒露审时度势,主动靠进尹泽川怀里,仰着下巴献吻。尹泽川这才终于放过她,只抱着人亲了会儿。两人温存半天,尹泽川问,“点餐了吗?” “没。”李寒露打哈欠,“困死了。刚才睡着了。” “那我现在打电话。” 尹泽川撑着手臂起身,却被李寒露又拽了回来。李寒露惴惴不安,忧愁地咬嘴唇,“我刚才以为那是我手机,就把电话给接了……” 第43章 一样的手机,一样没壳,更何况刚才李寒露还在梦游,着实判断能力堪忧。尹泽川没当回事,随口答她,“接就接吧。” 李寒露更愁了,“那你要怎么跟尹铮解释?” “解释什么?”尹泽川莫名奇妙,起身去找菜单,“他又不是不知道。” 李寒露欲言又止,停顿半晌,又自暴自弃地将脑袋埋回被子。 尹泽川从抽屉里找出菜单,问李寒露想吃什么。李寒露饿得前胸贴后背,哪还有挑食的心思,只觉得给个桌子都能让她吃下去,就说随便。尹泽川按李寒露的口味点了几道菜,挂断电话,坐在床边轻轻拿手指绕她的头发,垂眼问她,“这个剧拍多久?” 李寒露扭着身子挪了挪,伸手抱尹泽川的大腿,“还得几天,你先回上海吧。” “这么急着撵我走?我还想陪陪你呢。” “片场可乱了,影视城也没什么好玩的。白天你自己待着多无聊,还是回去吧。” 尹泽川没再坚持,“那这个房间留着,你过来住,别住剧组订的那地方。” 李寒露掀起一边眼皮看他,贼兮兮地故意试探,“你看我直播啦?” 尹泽川捏捏李寒露的脸颊,皮肤光滑,像捏一块果冻,亲昵地俯身与她蹭蹭鼻子,“我要是不看,过两天你房间里都要站满电线杆子了。” 李寒露把脸埋回尹泽川大腿上,想笑还不敢笑出声。毕竟在一起生活这么久,尹泽川循着蛛丝马迹找到李寒露的账号不算太难,可偏就要尹泽川主动找来,李寒露才算能够心安理得享受这点关注与偏爱。 一晚安然度过,李寒露也逐渐放松警惕。原想着孟瑶光临近中午的航班,铁定不会早起,可李寒露偏偏愚蠢忽略了炸地球二人组那是个二人组,另一位优秀成员还正在为她的狗血剧组鞠躬尽瘁当牛做马。于是当次日早上李寒露牵着尹泽川的手拉开房门,满心盘算早餐一定得多吃点儿,对面房门在同一时间豁然洞开。 电光石火,孟瑶光一人对视李寒露尹泽川,周一帆在她背后穿鞋,模模糊糊喊着,“……那就等你吃完再上来睡一会。” 孟瑶光倒吸一口凉气,瞪大眼睛,呆滞三秒,咣当关上了门。 门后隐约传来周一帆的声音,“怎么了?”然后门再打开,周一帆刚露出半张脸,可怜的房门就再次被暴力关合。孟瑶光歇斯底里地嚷嚷,“你开门干什么啊!” 周一帆连忙出言宽慰。两人在门内越走越远,声音就也越来越糊。“没事,不用怕她。她又不能吃了你……她也不能吃了我!” “你你你你真的是——” “我怎么了?” 周一帆不知道孟瑶光与尹泽川认识,招架得一头雾水。对门再没了声响,李寒露跨出房门,泰然自若对尹泽川说:“走吧。” 尹泽川跟上脚步,笑问,“他俩是什么时候的事?” 李寒露按太阳穴,面无表情,“……我哪知道。可能是昨天也可能是前天。” 尹泽川吃过早餐后开车送李寒露去片场,然后就回了上海。在车上时尹泽川问那赛车的片花什么时候剪好,又说他想看看。 李寒露糊弄着说:“还得等等。等我回上海再说。” 那点素材李寒露早已经熬着大夜剪完,还剪得特精细,好几个版本反复比较,看着只觉个个都是精品。毕竟距离上海国际电影节只有不到两个月,报名早已完成,素材提交临近ddl,留给李寒露磨蹭的时间早就不多了。 但李寒露就是莫名不太想把这片花给尹泽川看,别说看了,提都不想提,两人直接把这页揭过才好。 尹泽川之前的话一直是李寒露心里的一道隐伤,不碰还好,一碰就嘶嘶地疼。活到如今这个其实还不算大的年纪,李寒露过早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人生也就那么回事,难得糊涂。这个道理真正参透需要阅历与时间,李寒露只敢说自己参透了一半,另外一半在极其偶尔的情况下还是会在心上扎一扎,惹人辗转反侧。尹泽川与她还算默契,过去的事情从不回头反复,所以直到现在李寒露也不知道她让高磊帮忙找人的消息是如何走漏到尹泽川跟前的,即使她总会反复回想尹泽川那天下车走到她眼前的模样。 惊喜是真惊喜,意外是真意外,爱他是真爱他,不想提也是真不想提。 尹泽川自前方道路移开视线,瞄李寒露一眼,“那等你这段时间忙完,咱们出去度假?” 李寒露望向窗外,“且着呢,再说吧。” 车中短暂安静。 那回答太过敷衍,李寒露想想也觉得不太合适,只能硬着头皮以只言片语简短解释,“还有电影节。零碎事情很多。” “那等你回上海,我陪你挑礼服。” 李寒露想说不用,毕竟以尹泽川的刁钻审美外加消费习惯,给她置备行头说不定得花多少钱。此次参加电影节完全是为了公路电影,李寒露本能地就不想让尹泽川掺和。可转念再想尹泽川从来也没少在她身上花钱,不差多这几件衣服。 “嗯。” 车停在影视城外。尹泽川给李寒露解安全带,又探身过去与她接了个吻,“去吧。早点回来。” 周一帆只比李寒露晚到五分钟,迎着铡刀似的目光英勇向前,梗梗脖子,仿佛随时准备就义,“看什么看?” 李寒露冷笑,“看猪拱白菜。” 周一帆脸上挂不住,有气无力地反驳,“你和你糖爹才是猪和白菜。” 按说李寒露认识周一帆时日更久,孟瑶光纯粹是她免费的利用对象以及遥远的阶级敌人,可这对怪异组合硬是让李寒露感官倒错,李寒露觉得周一帆才是那个拱白菜的猪。 李寒露眯起眼睛,挥挥拳头,笑靥如花地龇出一口凶残白牙,“你妈要是敢给她气受,你给我等着。” 第34章 “你在美国时的那个男朋友,他对你好吗?” 周一帆服了, 做了个认输的手势,“保证不让她和我妈见面。” “合着你就是跟她随便玩玩?”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摄影弟弟啃着烤地瓜路过,将两人上下打量一遍, “你俩很可疑啊,怎么都没换衣服?” 导演颇为敬业,精准而灵敏地捞着了后半句, 以为摄影弟弟在说哪位演员, 当即探过脑袋, “谁啊, 谁没换衣服?” amy仿佛从天而降,闪身出现,救八卦人民于水火, 响亮地激情讲解, “说露姐和帆哥昨天和今天穿的衣服一样,今早都没换衣服。” 四周霎时安静下来,唯余李寒露与周一帆站在镁光灯似的灿烂眼神中央。周一帆不屑冷哼,“放心, 我看不上她。” 李寒露微笑磨牙,“那你能看上谁?要不我帮你跟大家介绍介绍?” 化妆师跌跌撞撞穿过人群冲了过来, “导演, 女主的那个衣服……” “嘘——”导演比了个手势, 招呼化妆师共享八卦。意念与眼神交流之后, 化妆师立刻心领神会, 站在导演身旁津津有味地围观。 周一帆本还紧张李寒露会肆无忌惮爆出惊天大瓜, 见此当即借题发挥, “都去工作啊, 看我干什么?你, 还有你——”指完摄影弟弟指amy,amy正清脆地咔嚓掉一片薯片,“天天咔嚓咔嚓的,都是仓鼠吗?” 摄影弟弟无辜望向李寒露,指望李寒露帮他说句公道话,“吃烤红薯哪有声音,又不是啃生的。”见导演化妆师amy瞬间四散,杵在原地小声嘀咕,“莫名其妙。” 中午尹泽川怕李寒露吃不好,让助理给整个剧组订餐,孟瑶光什么事也没干,平白捡了好大的功德。只有周一帆知道内幕,捧着便当盒子狼吞虎咽,趁喝水顺顺的空档问李寒露,“你糖爹这么财大气粗,他考不考虑男的?” 李寒露斜睨他,“你现在是被富婆包养的人,不要觊觎我糖爹。” 周一帆举起筷子,欲言又止,反复踟蹰半晌,心一横坦白道:“其实我俩昨晚什么也没发生。我俩打了一晚上游戏。” “我信了。” “真的。我皮糙肉厚不怕什么,但我不能损害人家女孩子的名节。” “可说呢,现在组里都在传咱俩有一腿,孟瑶光的名节是边境国土,我的名节就可以随意入侵?” 两人一番小学生斗嘴,尹泽川的微信发了过来,问李寒露午餐合不合口味,她喜不喜欢。 尹泽川出手,便当价格就已足够讨人喜欢,再差都不可能差到哪里去,更何况李寒露也不算挑食。于是李寒露发了张众人大快朵颐的照片过去。 tangerine:小朋友们感恩戴德。 尹泽川:那我家小朋友呢? tangerine:你家小朋友撑得走不动路。 tangerine:[图片] 配图是个空的便当盒子。 见李寒露已经吃饱喝足,尹泽川这才打了电话过去。午休时间还剩五分钟,李寒露找个角落接电话,语调不受控制地嗲里嗲气,尾音自带波浪线,“看来你最近一点也不忙呀,还能让人给我们订餐。是吧,泽川?” 第44章 尹泽川笑了两声,“你都饿瘦了,我还能不管?就你那天直播时候我看你那酒店房间,”说到此处,微妙地一停顿,“估计那酒店里也不会有什么好吃的。” “哎呀我是来工作的,又不是来吃喝的。”话虽这么说着,李寒露心里却像打翻了蜂蜜罐子,恨不能现在就趴进对方怀里,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工作归工作,我家宝贝不能受委屈。” 大概是因为最近都和狗血剧组待在一起,李寒露觉得自己被嗲精小姑娘们传染了,每个咬字都又作又娇恰,片场里呼喝众人的李导直接被勒着脖子扼杀。“你怎么这么贴心呀,”停顿一下,唤道:“哥哥。” 这称呼太羞耻,李寒露臊得脸热。那天house warming李寒露曾问明澈,她会不会觉得她和她老公年龄差距太大了些。明澈将糖糖拼不上的积木拼好,放他回去跟果果玩儿,随口回答,“跟大多数人比是有点,但是再想想你,就觉得也还行。” 这话太狠,杀人诛心。徐翊白忙完蛋羹,绕到沙发后面,俯身在明澈耳畔亲了一下。明澈要给他喂牛肉干,徐翊白不吃,还告诉明澈也不许吃,“现在吃零食等会就不好好吃饭了。” 对付儿子们的说辞被拿来对付自己,明澈好不情愿,伸臂倒勾着徐翊白的脖子撒娇,扭来扭去地讨吻,“叔叔。” 李寒露听得头皮都麻了,寻思这俩人才差几岁啊,怎么就非得隔出辈分才舒服,怕是多少带着点儿不为人知的癖好。再抬头见尹泽川春风满面地走来,心中不忿吐槽,徐翊白惯常冷脸,英俊倜傥却杀气四溢,别说叫叔叔了,叫爷爷也不为过——而尹泽川又哪里是叔叔,分明就是哥哥。 尹泽川来了兴致,非要逗她一逗,“叫我什么?再叫一声。” 叫多了就不稀罕了,李寒露矜持地撇撇嘴,“不叫。” “宝贝。” 李寒露差点被这称呼击垮,咬牙保持气节,“不叫不叫不叫!”嚷过又自觉过分,小声嘟囔,“等我回去。” “好。” “下周二早上我从这边出发。中午你要是有空,就一起吃饭。” “下周二上午我在艺术馆。要不你直接过来,我们去楼下餐厅。” 李寒露答应下来,转头就算起时间。按照原本计划,李寒露大概卡着中午12点到家,可若是与尹泽川同去艺术馆,总要留下点时间梳妆打扮。尹泽川太招人了,尤其是在艺术馆的时候,昂贵西装搭配复古手杖,袖扣都要与手杖上的宝石相得益彰。精致到极限就是一种招摇,李寒露可不能把片场这一身穿到高档餐厅去。 狗血短剧顺利杀青,转眼已至回程日期。李寒露在路上时给尹泽川发微信探听口风,确认他一早就到了艺术馆,于是从容杀回家里,在多年积存下来的礼服长裙中反复挑选。毕竟只是午餐,穿太夸张也不好,李寒露仔细斟酌,最后决定放弃长裙,选择设计精练的米白短裙配长筒靴。将尹泽川送的花丝手镯缠到皓白腕上,李寒露又拿出珠宝盒子,选了一对闪亮耀眼的红宝石耳钉,用以搭配花丝手镯。 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午餐时间到达星空艺术馆。李寒露没给尹泽川打电话,刷了永久门票入内,本想乍然出现在展厅给尹泽川惊喜,哪想却正正撞见尹泽川走下旋转楼梯。 尹泽川亦看见李寒露,对视之间惊讶地略一扬眉,将她的细致着装尽收眼底,眼中粉饰不严地流出一丝近乎迷恋的欣赏。这眼神太过罕见,不复惯常的淡然与克制,几乎要让李寒露以为是错觉,又或是自己判断错误。可李寒露也没心思琢磨太多,满心只想不矜持地扔开手包蹦到尹泽川身上,让尹泽川抱着她转上两圈,搁在电视剧里就得是对视十几秒的慢镜头——但今天的造型不允许,那样太不端庄。 尹泽川含笑走来,将手臂伸给李寒露挽着,“回过家了?” “嗯。” “特意回去换衣服?” 李寒露故意前后扭扭肩,又嘻嘻笑着凑过去问,“好看吗?” “好看。”尹泽川宠溺地刮她鼻子,“但你这样折腾太辛苦了。横店开回上海可不近。” “还不都怪你每次来艺术馆都盛装出席,我这是为了配你。”李寒露憋屈地一捋发梢,“要不是时间来不及,我该去给头发做个护理。” 尹泽川带李寒露向餐厅走去,“你怎样都好看。” “真的?” “真的。” 虽然都是口水话,但这话李寒露听着就开心。尹泽川预留了餐厅中景致最好的包间,窗外假山环静水,屋内修竹掩门扉,两人落座,各自点餐,侍者悄然离开之后,尹泽川道:“露露,我想和你谈谈。” 语调貌似随意,却又让李寒露隐隐觉得颇为郑重。李寒露倏忽心里打怵,但想想又觉得他俩之间似乎并没什么需要严肃谈论的话题——除非尹泽川提分手。可即使两人分手尹泽川也不会死,这样一想好像这最糟糕的可能性也不是很糟糕。 李寒露问,“什么?” 尹泽川深深呼吸,起身给李寒露倒酒,“我们之间一直有个结没有打开。” 刚才侍者在旁,李寒露说她不要酒,侍者就没给她倒。醇厚红酒落入杯中,像一块质地浓稠的果冻,李寒露盯了片刻,忽然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背景音乐轻柔舒缓,两人之间沉默难耐。这一刻李寒露忽然意识到,那件事情不仅她没过去,尹泽川也没过去。她的演技是薛定谔的演技,在这一刻盒子打开,捉襟见肘的演技再难承受观察者的注目洗礼。 尹泽川淡道:“慢点喝。”手指搭上醒酒器,停顿两秒,又收了回来。 李寒露不知道尹泽川即将如何开启话题,可方法无非两种:其一,让她解释;其二,自我解释。可就在李寒露已经将可能方法的招架方式都以决策树的形式在脑内推进到对话尽头之后,尹泽川拿起酒杯,轻抿一口红酒,浓长睫毛低垂,仿佛正在专注打量精细的手编桌布,“你在美国时的那个男朋友,他对你好吗?” 李寒露愕然抬头,却未在半空截获尹泽川的目光。许久,寡淡回答,“不好。” 果然如李寒露所料,秦凯从来都没有和她站在一边,大概在与秦凯共进晚餐的半小时之后,秦凯就已经将她的故事出卖于他人。 “因为什么分开的?” 心底仿佛有什么猜测呼之欲出,但偏偏又难以触及。李寒露从未想过尹泽川会问出这样的话,大脑锈蚀得厉害,想不出隐晦的回答、迂回的回答、避免问题的回答、一语双关的回答。 所以最后也只剩下最简单的残忍回答。 “他死了。” 尹泽川惊诧抬眼,只见李寒露低头玩着指甲,就好像那近来因为忙碌而无心装饰的素净指甲真的是多么好玩的东西。李寒露曾与秦凯说过郁言的许多事情,唯独漏掉这一件;同样,或许尹泽川也早已知道郁言的许多事情,唯独漏掉这一件。 “他什么都愿意为我做,就是不愿意为我活着。” 第35章 一朝身死,盖棺定论,所有是是非非都已没有意义。 幸得郁言回护, 李寒露在美国的前一年半几乎可以说是没遭过任何罪。生活琐事郁言一手包办,就连考试重点郁言都能准确押中——郁言是学计算机的,这种恐怖能力李寒露只能将其理解为智商碾压。 一切转折发生在大二那年寒假。 李寒露想回家, 却猝不及防遭遇李母激烈反对。李寒露心中惴惴,连续追问数天,李母才勉强给出含糊答案, 说李父正在接受调查。李寒露难以揣摩所谓“调查”是什么意思, 也不相信心目中正直伟岸的父亲会做出违法乱纪之事, 跟李母要机票钱, 李母干脆不接电话。 李寒露此前一生顺遂,突遭变故,六神无主。郁言不太会说安慰的话, 只道:“你如果真想回去, 我给你买机票;你如果需要我陪你回去,我也可以陪你。” 李寒露自小家境优渥,上大学后家里给多少就花多少,从不为钱发愁, 手中毫无积蓄。郁言家是做生意的,从各种细枝末节李寒露一直猜测郁言家比她家有钱多了, 可郁言与家人并不亲近, 因此生活费也只拿中规中矩的数额。好在郁言不乱花钱, 以积蓄出两张机票不算难事。 “郁言有个妹妹, 比他小将近十岁。”李寒露望向窗外, 漫无边际想着池水里会不会有锦鲤。阳光刺目, 李寒露眯起眼睛。“在郁言小时候, 他父母忙工作, 顾不上他;等郁言长大了, 他父母忙他妹妹,依然顾不上他。他妹妹身体特别不好,有什么病来着——郁言跟我说过,我没记住——总之就是见风即倒,说不定哪天就挂了。 “听说他妈妈从前是个叱咤风云女强人,有了个生病的女儿之后立刻成了怨妇,怨天怨地,怨孩子们的爸爸不顾家庭,怨郁言聪明伶俐身体健康,怨生病的为什么不是她自己。可郁言又做错了什么呢?他没生病不是他的错。” 第45章 李寒露曾偷听过一次郁言和他妈妈打视频。开场还算顺遂,郁母问他最近如何云云,说着说着开始哭天抹泪,哭诉妹妹这段时间如何如何不好。当时恰逢李寒露家刚有变故,李寒露很黏郁言,郁言在阳台接电话,李寒露就悄悄坐在玻璃门内等他。 郁言向来沉默寡言,也不善情绪外露,哪怕李寒露与他日日待在一起,也从没听他说过什么甜言蜜语。郁母的悲伤没有得到她所期待的回应,于是那悲伤瞬间化作愤怒,转而指责郁言不关心妹妹,连句问候也没有。 李寒露听那高八度的斥责连听了五分钟,忍无可忍,拉开玻璃门咣当一甩,对着镜头怒骂回去,“他不爱讲话就不爱讲话,你第一天认识他?你女儿已经那样了,你还想逼死你儿子吗?我说怎么郁言寒暑假从来不回家,你——哎郁言你挂电话干什么我还没说完呢!” “露露,”郁言快速收起手机,强行抱住李寒露,一下一下拍她的背,试图安抚,“没事的,没事的。” 那段时间李寒露时而郁郁寡欢时而暴躁易怒,郁母不过恰好成了她的情绪发泄口,可替郁言不平也是真的,这一瞬间李寒露甚至愤怒于郁言的忍让。李寒露用力推开郁言,劈头盖脸痛斥道:“她说你你就听着,她说你你怎么不知道挂电话啊?” 一切久远如同前世,李寒露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可回忆起来竟然毫不费力。尹泽川问,“然后呢?你回家了?” “没有。”李寒露苦笑摇头,垂下视线。“可能是不敢吧,我不敢回国面对一切,所以选择逃避问题。那个时候我还太小,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但即使我处在现在的年龄,我好像依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李寒露逃避了半年,直到避无可避。半年后李寒露得到消息,李父猝死,这半年的生活费总算攒够了机票钱,李寒露当即回国。 回国回得太急,甚至没来得及跟郁言说。 李寒露不知道正常的起诉审判流程该走多久,但李父的一切进程都快得出乎意料,又或许这件事情早已不止半年,只是被李寒露知道得太迟。一朝身死,盖棺定论,所有是是非非都已没有意义。曾经宾客如云,高朋满座,到死不过一具薄棺,送葬也只有李寒露一人。李母将李寒露送到火葬场外,然后告诉李寒露,她和李父去年已经离婚,上个月她刚刚再婚。 “那一刻我觉得我妈是个叛徒,”李寒露对尹泽川说,甚至还带着笑,像是听尽荒唐事,所见皆笑谈,“是我们这个家庭的——叛徒。” 尹泽川沉默着,只安静注视她。李寒露却说上了瘾,仿佛真跟说书一般,自己的情绪早已体会不出几分,一切不过他人噩梦。“你见过火葬场的焚化炉吗?”抬手比划示意,“有一整排,烧的时候连着棺材一起进去。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我爸,没我之前想像中那么吓人,和睡着了差不多。然后那个炉子就开始热起来,从外面都能感觉到热。工作人员拿着单子核对身份,问我是他女儿吗,我说是,他就让我跪下三叩首。 “那个时候其实我不想跪的,因为我觉得我爸也是叛徒。我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不知道他究竟做过什么,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个好人。” 在那之前李寒露从没下跪过,更遑论磕头。但工作人员在旁看着,这种气氛很难违拗。李寒露还是跪下了。工作人员喊道:“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话音落下,按动按钮,棺材连同尸体缓缓行至热浪深处,工作人员潇洒地挥挥手,“一路走好啊。” 隔壁就是道别厅,哀乐齐奏,挽联在门口摆了老远。而到李父这里,最后也只余下陌生人的一句“一路走好”相送。 焚化过后,李寒露去捡骨灰。李寒露在焚化炉前站了半天,左等右等,直到马上要去问工作人员,才猛然发现骨灰就在眼前——数块骨头仍然保持骨骼形状,在钢床上七零八落。李寒露没想过骨灰应该是什么样子,见到这些散落骨骼才迟钝地意识到,骨灰不是电影里的骷髅,怎么可能有3d立体效果。 李寒露徒手将还热着的骨骼捡进骨灰盒。工作人员告诉她拿袋子里的工具压一压,仍有形状的骨头都是要压成灰的。捡完骨灰以后李寒露只觉得神奇,是不是无论身高多少体重如何,化成灰后都能正正好好装进大小统一的骨灰盒里。 墓地是李母出钱买的,李寒露将李父草率下葬。没过几天,李寒露又匆匆返回美国,这次是郁言出了事。 自杀。拿领带将自己吊在床头。郁言的家人比李寒露早到一步,在他们曾经共同居住的公寓痛哭哀嚎,质问李寒露都做了什么,又质问李寒露为什么什么都没做。 警察将李寒露带去问话,隔天就把她放了出来。自杀板上钉钉,没有任何可疑之处,李寒露又有出境记录,怎么都怪不到李寒露头上。现在回头想想,那半年多以来两人的精神状态都不怎么正常,可李寒露有郁言承受她的情绪,郁言却只有自己。 郁言的父母将郁言的东西都收走了。万籁俱寂,当一切终于永远安静下来,李寒露打开电脑,竟意外发现电脑中夹着一张纸条。是郁言的笔迹。 “in case i don’t see you, good afternoon, good evening and good night.”* 世界是个巨大的摄影棚,郁言是她的npc。npc在说出这句经典台词后终于杀青,鞠躬谢幕,微笑退场。 “后来我试过好几次,领带缠住脖子再绑到床头上,但是感觉根本就死不了,也不知道郁言是怎么做到的。”李寒露困惑地在咽喉处摸了摸,眼神如梦游般茫然,许久才道:“是我自私,我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他。这些年来我时常会想,如果那时候我能多关心他,而不是消磨他对这个世界的希望,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尹泽川平静道:“这不是你的错。” 李寒露诧异地望向尹泽川,自嘲般轻笑一声,“这就是我的错。” 旧日安稳皆被翻覆,李寒露无心念书,递交了休学申请,自此天长路远,荒野流离。 “那段时间我特想找死,连开车都是玩命的速度。”说起年少荒唐事,李寒露似乎开心了些,眉飞色舞,顾盼神飞,“有次在德州的一个小店,晚上,我正在买东西,遇到抢劫的了。一个男的拿着枪,让收银员把钱都给他。当时店里就三个客人,一个我,一个七八岁的小孩,还有一个大概上中学的女生。那个男的让我们蹲下,双手抱头,其他人都吓得不行,只有我上去抢他枪——你轻点儿,别把杯子捏碎了。 “好巧不巧,门外来了俩警察。等那男的被铐走他竟然还表扬我,他说我是badass bitch!” 李寒露边说边笑,尹泽川却嘴唇紧抿,一言不发。李寒露伸手在尹泽川肃杀的凝固眼神前晃晃,打趣道:“嘿,不用那么严肃。” 尹泽川深吸一口气,拿过醒酒器给自己添酒。李寒露厚着脸皮把杯子推过去,尹泽川这才添了她的。 “后来呢?” 后来就是长达一年半的流浪与疯狂。中间有个短暂插曲,李母又生了个女儿,说让李寒露有空回去看看妹妹。李寒露按断电话,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一脚油门,毫无眷恋驶向深邃夜空。 再后来有天李寒露猛然意识到,她不能再这样堕落下去,于是巴巴地联系导师,说打算回学校学习。当时距离秋季开学还有小半年,导师遂先将李寒露塞进熟人的剧组让她实习。就这么着,李寒露又混了几个月好莱坞,然后才终于在昔日同窗穿上学士服的季节重回校园。 这段过往此前李寒露从未跟尹泽川提及,不是因为涉及前任,不好开口,而是因为颇有卖惨嫌疑。如果郁言活着,李寒露不介意告诉尹泽川她在美国时曾有个男朋友,给她做饭吃还帮她划重点,即使后来没在一起她心中也始终感念。 可偏偏郁言不在了。李寒露也变成与九年前全然不同的自己。 竹筒倒尽豆子,李寒露一身轻松,拿起叉子直奔什锦蟹球,放肆品尝蟹肉的清甜软嫩。尹泽川始终未动刀叉,实际上那双笑意全无的眼睛让李寒露心中忐忑,蒙着深沉雾色一般,李寒露这才以咀嚼掩盖短暂的手足无措。 半晌,尹泽川轻声开口,“除了惭愧之外,你爱过他吗?” 【作者有话要说】 *《楚门的世界》 第36章 即使尹泽川是星空艺术馆的主人,这般如此也太放浪了些。 “当然。”李寒露咽下蟹球, 笑了笑,“一开始和他在一起是因为你嫌弃我没谈过恋爱。但后来……我爱过他。” 爱他温柔,爱他执著, 爱他永恒不变的少年模样。 承认爱过郁言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大约是今日回忆太多有关郁言的过往,李寒露倏忽想起多年前高一升高二的那个夏天,午睡过后, 郁言在后桌轻轻抚过李寒露粘在衣服上带了静电的马尾。窗帘没拉, 阳光恣意, 郁言的沉默眼神化作永不衰败的花, 盛放在李寒露的年少时光里。 第46章 “他是个特别好、特别好的人。是我不够好,我没能把他留下。” 尹泽川拈起刀叉,动作从容优雅, 可刀刃却始终没落到实处, 寂寞空悬,“这就是你要拍公路电影的原因?” 隐秘猜测仿佛忽然明晰起来。李寒露探寻地打量尹泽川半天,欲言又止,想想觉得荒唐, 但又觉得除了这荒唐猜测好像也没有其他更多可能。“尹泽川,你该不会一直都在吃醋吧?” “是。” 尹泽川答得不假思索, 坦坦荡荡, 毫不避讳。 李寒露怔愣许久, 忽然大笑出来, 只觉难以置信, 心想尹泽川的人设怎么如此轻易就碎一地。尹泽川却丝毫没露笑意, 端正放下刀叉, 郑重道:“我应该谢谢郁言, 毕竟他照顾过你很长时间。” 李寒露被尹泽川的赤诚眼神看得心慌, 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又干笑两声,眼珠乱转,“吃醋吃成这样你还,”结巴一下,“还能帮我拍片花,尹泽川你可真行。” “我爱你。” 很轻很快的一句。似是怕李寒露没听清,也似是怕李寒露不信,尹泽川又重复一遍,“露露,我爱你。” 李寒露终于再也笑不出来。这一刻李寒露遥望餐桌对面,像是在遥望一个久远传说,他们依然站在伦敦那个小旅馆的两个阳台上,这次跨过阳台的人却换了一个。爱这种情绪,对于过尽千帆的尹泽川来说太难得也太沉重,李寒露从没想过尹泽川对所谓爱情还会有所感知,更没想过他感知之后亦会如此潇洒地承认。 李寒露低头摆弄一会儿指甲,突然抬头问他,“我们在伦敦分别之后,你找过我吗?” 尹泽川平静回答,“我知道你坐了第二天早上的航班回国。” “那要是分别之后,我们这辈子都没有再见,你会遗憾吗?” 良久沉默。 尹泽川说:“会。” 李寒露久久凝望尹泽川,突然再次笑了起来。时光总会给我们延迟许久的东西,只要结局是好的,那就别哭泣,只感激。 午餐过后,尹泽川带李寒露参观星空艺术馆。此前李寒露虽然来过,可前两次没走多久就开始喊累,后几次则是为了结识秦凯,专门过来打小抄,因此即使已经来回数趟,李寒露也始终没有领略艺术馆中的精妙之处。 艺术馆一共四层,尹泽川带李寒露从三层看起。进到第一个展厅,尹泽川低声吩咐门口的工作人员清场。 李寒露连声拒绝,“不用不用,怎么咱们在这儿看就不许别人看了?也太霸道了。” 尹泽川略往李寒露的方向倾侧,好让对方挎他手臂时贴得更近,“不想让人打扰我们。” 李寒露大度道:“也不差这一时半刻。”悄悄探出指尖,在尹泽川小臂内侧轻轻挠了两下。隐秘眼神交换,双方心领神会:总有其他地方可以让咱们不被打扰。 展厅里一位体型略胖、上了年纪的老先生转头见到尹泽川,带着夫人热情过来打招呼,“尹老板,好久不见。可真巧哇,你今天竟然在艺术馆里!” 尹泽川微笑欠身,称声朱老板与朱夫人,又道:“朱老板要是需要我讲解,随时联系我就好。” “岂敢岂敢,”朱老板摆摆手,“要是看上哪幅画,想买了,到时候再找你不迟。今天我和我太太就是随便来看看,哪好打扰尹老板。” “朱老板太客气了。每幅画都是一个故事,买不买画不重要,大家坐在一起喝喝茶,听听故事也好。” 两人寒暄数个来回,李寒露听得枯燥,直犯困,差点打哈欠。待恭维话告一段落,朱老板终于注意到挂在尹泽川手臂上的李寒露,赞许道:“这位就是尹夫人吧!跟尹老板真是郎才女貌。” 本以为这朱老板是尹泽川的熟人,如此看来也不怎么熟嘛。李寒露来了捉弄人的兴致,瞬间影后上身,往尹泽川肩头一靠,捏出个天真活泼的做作腔调,“这是我爸!” 朱老板竟不尴尬,亦不疑有他,打量李寒露的眼神中甚至还多了几分慈爱,“令爱都这么大啦?哎呦你说这谁见了尹老板能想到尹老板有这么大的女儿,尹老板保养得可真好,显年轻!”又扭头征询朱夫人的意见,“是吧!” 李寒露立刻垮了脸,不高兴,但又不好被对面两位客人看出来,于是只能僵硬而机械地摆出假笑。尹泽川偷瞄她,将这点情绪变化尽收眼底,又笑着在李寒露手背轻拍两下,以示安抚。“我家宝贝淘气,让朱老板见笑了。” 直到走出老远,李寒露依然怨念地嘟嘟囔囔,埋怨这朱老板头脑简单且视力不好。尹泽川笑得几乎把持不住今日的绅士造型,手杖都差点不慎摔到地上,“你这叫自己挖坑自己跳。你起的头,还不许别人相信?” “就是不许嘛!”李寒露嚷着跳脚,搂紧尹泽川的脖子猛地一蹦,逼得尹泽川倾身,又在他下颌角处狠狠印下一吻。亲之前想得挺美,就是要在这个男人身上盖章,可亲完才发现怎么看都不好看,大男人脸上带着唇印终归不像话了些,又手忙脚乱地匆匆擦掉。 尹泽川始终随她折腾,眼中带着足以将她溺毙的温柔笑意。李寒露被看得心脏狂跳,伸手胡乱给尹泽川擦脸,又别扭地将距离拉远,吞吞吐吐质问道:“你看我干什么?” “露露。” “嗯?” 尹泽川停顿两秒,笑说:“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叫你的名字。” 艺术馆四楼分作两片区域,一边同二三层一样,由小展厅构成;另一边则高出半层高度,沿着楼梯拾级而上,尽头是古朴恢弘的双开雕花木门。 那是艺术馆里最大的展厅。李寒露曾听尹泽川说起,藏在这一展厅中的画都是整个艺术馆中售价最高的。闻此,李寒露神神秘秘趴在尹泽川耳边问,展出的到底是真品还是仿品?尹泽川一笑,讳莫如深,又问李寒露是否要到四楼看看。 李寒露那天穿的高跟鞋太高,累得脚疼,于是连连摇头,说下次下次。 这一“下次”,竟差点隔着与尹泽川的反目成仇、分崩离析。 两人走上台阶,尹泽川命人清场。展厅中只有数位普通游客,被彬彬有礼的工作人员陆续请了出去。李寒露这次没再说话,松开尹泽川的手臂,踩着高跟鞋跑出一段距离,在一幅约有一人高的油画前站定。 画里画的是她。 九年前的她。 诺伊斯啤酒节。长裙斑斓,虹膜碧绿,脸颊涂了油彩,背景也如万花筒般繁复绚烂;眼神真挚,笑容纯粹,鲜艳热烈,生机勃勃。 是她与尹泽川初见时的模样。 李寒露怔怔望了许久,伸手想摸摸这画,却又停了下来,手指悬在右下角一个仿若签名的印记上。“这是……” “花押。”尹泽川合上大门,从容将乌木手杖插入门把手隔挡,行至李寒露身后,搂住她的肩膀,“就是签名。” “你的签名?” “是。” “这是……什么时候画的?” “九年前。从伦敦回来之后。” 李寒露从不知道尹泽川会画画,这一瞬间她心中完全体会不出应有却微不足道的惊喜和感动,反倒是不安与恐慌被无限放大,震耳欲聋。李寒露猝然回身,死死扣住尹泽川的右手,呼吸急促,讲话甚至带了一丝颤音,“那你的手……” 尹泽川定期会去医院复查。医生说他的右手功能虽然没有完全恢复,但不影响生活,以后可以慢慢养着。这话其实界限模糊,李寒露很难精确判断伤口究竟对尹泽川的右手功能造成多少损害。虽然现在尹泽川完全可以自己开车,李寒露后来也知道了尹泽川某种程度上算是双利手,左手拿筷子亦十分灵活,但受伤之后直到现在,尹泽川都没再用右手拿过筷子。 尹泽川反握住李寒露的指尖,柔声安慰她,“早就没事了。” 李寒露显然不信,“那你还能画画吗?” 尹泽川笑说:“当然。”略一停顿,终究还是在李寒露的目光审视中败下阵来,轻描淡写地退让一步,“可能和从前相比会差一些,但……但也不是不能画。” 李寒露垂下眼睫,看着那只攥住她指尖的手。骨骼修长,指节并不明显,静脉自手背蜿蜒延伸至小臂,性感而充满力量。 如果不是那道又长又深的伤口,这只手又会泼洒出多少传奇色彩,沸沸扬扬,张狂明朗。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毁了艺术家的手?” 尹泽川没在一个称呼上多做计较,宽和笑道:“告诉你,然后让你愧疚?你会因为愧疚而毕生对我念念不忘吗?那还是算了吧。” 李寒露重新抬眼看向尹泽川,却一句话也再说不出来,撇撇嘴角,受了委屈一样伸臂抱住对方。 尹泽川摸摸李寒露的头发哄她,后又叹道:“对于你这种容易愧疚的个性,愧疚能杀人。但其实画画于我而言真没那么重要,不拿画笔,这只手也可以做其他事情,比如……” 第47章 李寒露仰头看他,“比如什么?” 这双眼睛澄明透亮,像没被踩过脚印的厚厚雪地。太过纯净的东西总会让人心生邪念,想要弄脏。尹泽川轻轻挽起嘴角,眼神依旧克制而谦恭,这是自小沿袭至今的修养,刻进骨子里的绅士风度,“比如……这样。” 臀上被猝不及防重重一握,李寒露毫无防备,惊叫出声,差点跳了起来。尹泽川微微眯起眼睛,李寒露似乎错觉地在那眸光里探寻出一丝屠戮般的野性与杀意。手指又向下滑了几分,尹泽川略微弯腰,大手有力如同钢爪,捞起李寒露一条大腿。 这发展走向早已超出李寒露的脑内剧本,向来伶俐的脸上显出几分惊讶与茫然,腿也任由尹泽川抓着,没像往常那样主动而直接地攀上尹泽川的胯骨。尹泽川再难按捺,干脆托着李寒露的腰臀将她抱了起来。李寒露这才顺势以大腿夹住尹泽川的腰,低下颈项,与尹泽川睫毛交错。 灵活手指隔着平整熨帖的裙摆,将颤抖的丰厚肉|体揉捏得更重。尹泽川抬起下巴,哑着嗓音哄她,“宝贝,亲我。” 李寒露贴上嘴唇,然后下一秒就被尹泽川撬开牙齿,勾了舌头。李寒露始终提心吊胆,总觉得即使尹泽川是星空艺术馆的主人,这般如此也太放浪了些。尹泽川却丝毫不以为意,褪下绅士外衣,既迫切又强悍,吻得凶残且蛮不讲理。 “宝贝,”尹泽川低喘着,与李寒露贴着额头与鼻尖,嘴唇亦近在咫尺,随时可将那中断的吻接续,“你不会知道我幻想过多少次,在这幅画下——” 最后两字放得很轻,威力却堪比核弹,立时炸得李寒露脑中嗡然,脸颊红得烧起火来。李寒露在尹泽川肩头捶了一拳,小声斥他胡闹,“你别乱来。这里有监控的,你,你……” “放心。”尹泽川轻笑,“已经让人关掉了。” 李寒露霍然瞪大眼睛,怎么想都觉得尹泽川蓄谋已久。“那万一有人进展厅——” 话没说完,抬眼就看见远处稳稳格住门把手的乌木手杖。 直到收网捞鱼,鱼才发现自己一直都在网里。 李寒露气得使劲推着尹泽川肩膀,恼怒惊呼,“尹泽川我现在总算知道你这手杖是干什么用的了!” 第37章 “如果当年我和你在一起,你会比现在快乐。” 展厅角落有一套黑色真皮沙发, 大概是给客人歇脚的。李寒露原以为尹泽川会带她到那儿去,哪想尹泽川倒退数步,直接将她放上玻璃展柜。 展柜中陈列珠宝, 华美炫烂,烨然生辉,件件都是能数出些历史来源的无价珍品。李寒露悬在一条宫廷风格红宝石项链上方, 宝石切割精美, 夸张华丽, 项链设计带着文艺复兴时期特有的古典与奢靡。玻璃毕竟是玻璃, 李寒露心中始终绷着一根弦,即使被吻得目眩神驰,也依然费力维持住最后一丝毫无意义的理智, “……这玻璃会不会被压坏啊?” 尹泽川低声一笑, 在她颈间重重吮吸,熟练地伸手撩开裙摆,在柔嫩大腿根反复摩挲,“放心, 不会。” 李寒露总算松了口气,心说今天选这条裙子根本就是个错误决定。但凡穿条曳地长裙, 脱不好脱撩不好撩, 尹泽川心有忌惮, 也不至于如此狂悖无道。正神游着, 尹泽川的后半句又追了过来, “但不能压得太重, 警报会响。” 李寒露一惊, 立刻就要往下跳。尹泽川笑出了声, 箍着胯骨将她按住, “别怕,别怕。不会响。” 尹泽川这模样看着太不正经,李寒露拿捏不住哪句话真哪句话假,瞋他一眼,又羞又怒,“到底会响还是不会响?” “不会。我开玩笑的。”尹泽川反复以轻柔的吻安抚李寒露,似是怕她不信,手肘往展柜上重重一砸。“看。” 此时馆内的背景音乐是一首小提琴曲,短促高音带着拉弦乐器微妙的撕裂感,让人兴奋也让人惶恐。重击落下的瞬间李寒露以为会听到尖锐警报,然而乐曲仍在继续,展厅盛大而广阔,尹泽川将她温柔注视。 没有任何不期而至的警报会将他们打扰。 两人都不可能随身带安全套,尹泽川再荒唐也不至于真做到底。可大约是新奇环境更易刺激神经,李寒露觉得尹泽川近乎带着一种奇异的疯狂,既要铁了心折腾她,这一通翻覆也足够要人性命。五度相生律织出辉煌旋律,李寒露似乎被曲调感动了,额头抵着尹泽川的肩膀发出轻微的呜咽——我操控命运,也被命运主宰;我见过星辰和大海,也见过利剑与盾牌;我向往自由,也渴求爱情;我歌颂生命,也赞美你。尹泽川悸动于李寒露含混的泣音,轻轻握住她颤抖的右手,在她掌心留下一吻。李寒露睫毛轻颤,巴洛克曲调强烈而生动,就在跳弓辗转翻腾时,大门忽然被重重一推。 “门怎么打不开?锁了?”声音隐约传来,听着耳熟,像是刚遇见的那位朱老板。 “锁了应该完全推不了才对,这怎么还能推一点?”朱夫人以为大门只是卡住,遂又伸手推了两下。 李寒露心惊肉跳,慌不择路,门把手与手杖撞击出咣咣两声,李寒露衣不蔽体地就要蹦下展柜。尹泽川按住她,将瑟缩发抖的人拢在怀里,食指轻轻压住她的嘴唇,“嘘……别怕。他们进不来的。” “可是……可是……” 尹泽川背对大门,宽阔背影完完全全遮挡住门缝透来的光线。朱夫人推门未果,对朱老板道:“要不你给尹老板打电话问问。” 门外人声渐远。李寒露松了口气,心脏却仍狂跳不止。尹泽川显然没打算就此放过她,抓住李寒露的手放在皮带扣处,示意她解开。 恰逢朱老板的电话追来。尹泽川接起电话,逢迎两句。李寒露突然起了坏心,扬起眼梢挑衅地看着他,解了皮带与扣子,拉开拉链,将手伸了进去。 尹泽川控制得极稳,呼吸丝毫不乱,连笑声都从容得恰到好处,“真抱歉朱老板,四楼的特别展厅今天不开放……我现在不在艺术馆。下次,下次约个时间,我一定陪您和夫人好好参观。” 挂断电话,尹泽川又联系工作人员,吩咐去他办公室衣柜里拿一套西装,再准备湿巾和纸巾,将东西都放到展厅门口,然后整个四楼清场。 这命令太过邪门,李寒露揣度接电话的就算是个草履虫也能构思出一篇少儿不宜。“你说这么迂回干什么,你干脆让他们打开监控看直播算了?” “那可不行。”尹泽川俯身凑近,亲她嘴角,“我家宝贝不能被别人看。” 命令虽然邪门,两个电话的语气却都毫无破绽。坏心落空,李寒露嫌没劲,又收回手。尹泽川眯起眼睛,见以眼神震慑不了对方,干脆将人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展厅角落,利落地将人丢进沙发。 “尹泽川你——” 尹泽川重量一压过去,李寒露立刻说不出话。 尹泽川太了解她的身体,每一寸皮肤,每一分肌理,哪里敏感,哪里容易让她战栗与震颤,即使并未荷枪实弹,也有无数方法让她求饶。小提琴曲循环往复,结尾颤音落下,窗外斜阳泼洒,破碎喘息终于渐渐平复。身上浸了一层粘腻的汗,沙发上更是花里胡哨,李寒露靠在尹泽川怀里,手指都不想费劲挪动。 尹泽川抬起她的下巴,轻轻嘬一个吻。李寒露任他摆弄,连平日嬉笑挑逗的力气都没了,能看出确实被折腾得够呛,不然也不会这般乖得要命。 累一点好,不像今天讲故事时一直在笑。当今天中午两人分坐餐桌两端,李寒露说起在美国的匆匆数年,语调轻浮夸张如同嘲讽他人闲事,甚至间或带些说书般的戏言。两人角色调换一般,李寒露时时笑着,尹泽川却笑不出来,只严肃而沉默地倾听一切。 嘴唇软嫩,美丽却也脆弱。尹泽川将手指轻点在对方下唇中央,如同抚摸价值连城却极易破碎的珠宝,“那一切发生之后,你哭过吗?” 怀中的人仿佛僵硬了极其短暂的须臾,然后又恢复松弛与慵懒,靠在他肩头昏昏欲睡,还打了个哈欠,“我不需要哭。” “这就是症结。” 李寒露抬起头,“你希望我哭?” 哭从来不是目的。尹泽川说:“我希望你快乐。” 李寒露又趴回尹泽川肩上,困倦地闭上眼睛,“倒也不必执著这个。保持创造性的秘诀在于保持痛苦。” “如果真是这样,我希望你做个庸人。” 李寒露哼笑一声,并未将他这话当真,“我如果真是个庸人,你才不会喜欢我。” 这话说得颇为自恋,却也算事实。自打初遇,两人无论聊什么都极其投契,说不完的话,接不完的梗,从来不会一方抛出话题却砸中对方的知识盲区。李寒露自忖也就是输在年龄,尹泽川才显得事事比她高明,倘若两人年龄相仿,大抵是棋逢对手、并驾齐驱。 “露露。” “嗯?” “你若是想哭,可以哭一场。” 第48章 李寒露心说尹泽川的癖好真是愈发让人琢磨不透,抬眼睨他,哼道:“当我闲的?哭什么哭。” 尹泽川没说话,只看着她。李寒露被对方的深邃眼神激得心底发颤,也觉刚才那回答着实无礼,软着调子撇撇嘴,“我哭不出来。” 尹泽川轻声喟叹,俄而,凝视着李寒露认真道:“露露,我后悔了。” 李寒露一愣,从没想过尹泽川是会言悔的人。可这悔是在悔什么李寒露也拿不准,想着总不能咱俩现在都这样了你跟我说你后悔跟我搞在一起吧? 尹泽川说:“如果当年我和你在一起,你会比现在快乐。” 忙过拍摄,再忙后期。好在素材已经拍好了堆在那里,毛头学生再不靠谱也不至于搞出离谱的创新,因此李寒露只是偶尔盯盯,在他们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参谋一下。 “其实你不必事事亲力亲为,”见李寒露回好微信,尹泽川将李寒露鬓边一缕长发拨了拨,大手揽在纤细腰间,与她在镜中对视,“短剧成本低,学生更是廉价劳动力,你完全可以只做投资,用节省下来的时间去做新项目。” 今日尹泽川陪李寒露来挑出席电影节的行头。有尹泽川撑腰,李寒露连门店都能选最贵的进,可时间有点紧,也只能选成衣。尹泽川显然是熟客,sales都认识他,听说是给李寒露挑礼服,当即热情引路。李寒露最近看多了狗血剧本,总觉得对方随时会冒出一句“已经很久没见过少爷笑了”——也不对,尹泽川的年龄可以当老爷。 “尹老板对我是有什么误解?”李寒露一手提起裙摆,对着镜子凹出个目空一切的造型,虽然没配任何珠玉,但尹泽川就是最体现她品味的时尚单品。“我就是尹老板口中的‘廉价劳动力’。这小剧组当初是我半路捡的,没人投资他们就得歇菜,所以人力成本已经压缩到低得不能再低。我亲自管了剧本和拍摄,才能有更多钱去做投放。”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尹泽川不置可否,只道:“我从没想过你会做这样的项目。” 李寒露听得懂尹泽川的潜台词,洒脱地回身拍拍他肩膀,又示意sales去拿另外一件,“既然劣币总要驱逐良币,那不如我自己来驱逐我自己。” 李寒露对此很看得开,赚赚快钱也无不可,但尹泽川自小顺遂,理想主义精神简直深入骨髓。“你的时间不应该浪费在这上面。” “这怎么算浪费时间?我是在赚钱哎,大丈夫能屈能伸。”趁sales不在,李寒露翘着脚挂到尹泽川身上,手臂勾他脖颈,整个人没骨头似的贴靠上去,“这年头两袖清风根本拍不了电影,就算拍了也没话语权。哎,我最近没少研究短剧,对比一下就觉得我们那短剧真是不错,要狗血有狗血要悬念有悬念,制作精良还有三线小花压阵,赔钱绝对不至于。只要能让我赚上一笔,周转得开,接下来我就再同时投两个短剧,然后就能坐镇后方,奴役廉价劳动力,像你这样当当资本家啦。当然,虽然赔钱不至于,爆不爆也得看命吧。” “露露,”尹泽川微微蹙眉,“有我在,你不需要为钱操心。” 这话足够动听。李寒露嬉笑着踮起脚尖,在他嘴角亲了一下,“怎么,包养我吗?” 李寒露不过玩笑,尹泽川眉头却蹙得更紧,严肃回答,“不是包养。”停顿片刻,纠正道:“是投资。” 李寒露撅嘴哼了一声,也说不上对尹泽川这一词汇选择是何感受。尹泽川正色道:“露露,让我投资你的电影吧。” 一听这话,李寒露嫌弃地推开他,“不要你的钱。一股醋味儿,酸死了。”恰逢sales推着长裙进门,李寒露走过去打量几眼,心不在焉同尹泽川扯皮,“再说电影节报名都报完了,片花也拍了,你这不是马后炮么?” 尹泽川笑笑,知道劝不动李寒露,遂也没再坚持,只挥手让sales出去,走到李寒露身后给她拉拉链,“要是需要我做什么,就告诉我。” “哎你别说,还真有你能做的。”拉链才拉到一半,李寒露猝然回身,“你这文本能力不写情话可惜了。以后来帮我写剧本吧。” 尹泽川一怔,随即笑问,“什么文本能力?”又觉这话意有所指,“你是指我说过的哪句话?” 李寒露心里偷笑,将头发撩到身前,昂着下巴命令尹泽川继续拉拉链,“不告诉你。” 第38章 “我热爱你的灵魂。” 电影节预计持续九天, 尹泽川为李寒露连挑五件礼服与相应配饰也没嫌烦,倒是李寒露试衣服试得累,撒娇耍赖说差不多就行了, 也不需要每天都穿这么正式,剩下的我从我库存里随便挑挑,我这么美穿个垃圾袋都美。尹泽川知道李寒露纯属犯懒, 就也纵着她, 开车将她送回家去, 又让厨师上门为她准备晚餐。日理万机的尹老板晚上有约, 晚餐李寒露只能自己对付。 晚餐六菜一汤。厨师一走,李寒露就开始撒欢儿,拿巧克力就白灼菜心, 又打开一罐开心果, 巧克力吃齁了再咕嘟咕嘟灌一碗花胶松茸汤,最后把扬出豆腐当主菜。这厨师跟了尹泽川许多年,一米八多的壮汉偏长了颗林黛玉的心,这要是让他知道李寒露如此对待他的杰作, 非得两眼含泪捧着碎成玻璃碴子的心跟尹泽川告状去。 李寒露还嫌不够,总想再搞点儿垃圾食品助助兴, 仗着尹泽川没那么快回来, 又打开外卖app叫了份炸串。 外卖很快送到。保温包装袋裹得严严实实, 到手还是热的。电视刚刚打开, 李寒露一边心急地往外掏外卖盒子, 一边不住往电视屏幕打量, 琢磨着今天选个什么电影好呢。炸串的精髓在于酱汁, 鲜辣扑鼻, 让人上瘾, 那味道诱惑得像是里头放了罂粟壳子。李寒露右手拿遥控器,左手掀盒盖,手上沾了酱汁,又舔着手指找纸巾。等再抬头,才看见随手翻页之后显示在第一排的第一部电影。 《楚门的世界》。 李寒露高中门口是条单行道,很窄,学校担心放学时间车道被家长开车堵死,干脆不许车进。后来那条路上就摆出许多小吃摊子,高一高二六点四十放学的铃声一响,煎炸溜炒立刻争相登场,满街升腾起沸反盈天的烟火气息。 李母管李寒露管得严,不许她吃小吃摊子的东西,可架不住那味道太香了,李寒露就偷偷买。反正家长的车停不了学校附近,李寒露火急火燎吃完,再抹抹嘴扔掉手里油腻腻的塑料袋,进车就跟李母哭诉数学老师占用晚自习时间不说,还拖堂。 其实李母并不会经常来接李寒露放学,但夜路走太多李寒露还是翻了车。有天放学李寒露照旧在学校门口吃炸串,李母远远在对面街边停车,没等来李寒露,倒看见几个眼熟的同学。打李寒露的电话没人接,李母就打给郁言。李母在家长会见过郁言两次,觉得这孩子聪明、懂礼貌,总之十分靠谱,想着万一有急事联系不上自家孩子,能有她同学的联系方式也好,这才留了郁言的号码。 郁言实话实说,告诉李母,今天没有老师占用晚自习,大家都准点放学了。 之后的霹雳惊雷李寒露不是很想回忆。 后来到了美国,有段时间李寒露特馋各种小吃,可学校附近买不到,李寒露就抱着郁言的大腿假装哭天抹泪。郁言哪扛得住李寒露这般软磨硬泡,在厨房鼓捣几天,竟然真的复刻出相似度80%的炸串酱汁。备菜切肉,穿串儿,秘制配方淋上热油,红彤彤的辣油上浮起一层白芝麻。李寒露眼巴巴盯着郁言将串串放入炸锅,口水吸溜吸溜,高中班级群里正聊得热闹,李寒露就顺手拍张郁言的背影发了过去。 李寒露和郁言谈恋爱人尽皆知。这消息最开始公之于众时,班里有不少调皮男生嘻嘻哈哈地过来调侃,可调侃着调侃着李寒露咂摸出来,压根没有任何一个人对这件事本身表示惊讶,他们惊讶的都是郁言这个闷葫芦是如何把她追到手的。后来问过同学李寒露才惊觉,郁言喜欢她从来都不是秘密,大约是其他人的观察能力都胜她一筹,李寒露这个当事人竟然是最后发现的。 两分钟后,生物老师发了条朋友圈:当年说过要到二十四中门口卖炸串的同学们,你们的愿望实现了吗?配图是李寒露油锅里的炸串,以及郁言的炸串背影。李寒露笑得打滚,扑到郁言背上把这朋友圈给他看。郁言微微弯起嘴角,将钎子在油锅中翻转180度,“小心一点,别把手机掉锅里。手机掉进去炸串可就不能吃了。” 热气腾腾的香辣味道将李寒露自回忆中唤了回来。李寒露拿起一串牛肉小串,尝过之后讶异发现,这味道竟然几乎和高中时候学校门口的炸串摊子分毫不差。电视屏幕上的默认选定依然停留在第一行的第一部电影,李寒露迟滞几秒,咬了咬牙,按下播放。 真人秀开场。飞机零件从天而降,在地上砸得冒烟,楚门遇见死去多年的父亲,摄影棚的谎言渐渐难以掩藏。 许多年来《楚门的世界》都是李寒露不敢再看的电影。上一次看这电影还是和郁言在一起的那段时日,楚门的小船被风浪掀翻,没有尽头的天边有了尽头,楚门走上楼梯,和所有观众说了再见。当金·凯瑞念出那句经典台词,李寒露吸着鼻涕滚出两行眼泪,向旁边伸手,郁言就往她手里塞纸巾。李寒露很难说她哭是为了什么,可能是为楚门不屈不挠的反抗。人生中的很多东西李寒露得到得太轻易,以至于当她面对困境总有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钝感,既然注定她最终能够得到她想要的东西,那么只要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第49章 你看,只要楚门坚持走到天边,他就总会走出去。 许多事情李寒露都是这样坚持下来,可也有不可言说让李寒露逃避至今。李寒露始终相信智人大脑具有自我保护功能,她记得从小到大的无数鸡毛蒜皮,却偏偏对那年夏天印象模糊。她觉得自己始终困在巨大的摄影棚里,这里给她最深的伤害却也让她觉得安全,于是她就在天际的幕墙边走了许多年。 直到她与尹泽川再次遇见。 那些在半途舍弃她的人都只是这场真人秀里的临时演员,他们说早安,午安,晚安,然后对着镜头行礼,赶去制作下一场剧集。而时隔多年李寒露鼓起全部勇气尝试,终于发现看一部电影并没有那么难。尽管当一桌的菜凉透,炸串也不再酥脆鲜香,外面的世界打开大门,金·凯瑞的台词就像在李寒露的胸口狠扎一刀。 疼得呼吸困难,但她还活着,也没有哭。大概是哭点随着年纪水涨船高,李寒露再也哭不出来。 李寒露趴在沙发上睡着了,等再睁眼,眼前光线被一道身影遮了半边,尹泽川正要俯身抱她。 李寒露登时一激灵,往电视偷瞄过去。屏幕一片漆黑,也不知道尹泽川看没看到播放记录。尹泽川以为李寒露被他吓到,连忙摸摸她的头发安抚,又在光洁额头亲了一下,“没事。是我。” 李寒露本能地伸手勾尹泽川的脖子。尹泽川顺势将她抱起,往卧室走,“怎么在沙发上睡着了?” 李寒露闭着眼睛哼哼两声,在他下巴蹭蹭头发。 “是不是没好好吃饭?桌上的菜都没怎么动。” “哪有。”李寒露黏着声音反驳,“我喝了一碗汤呢,还吃了好几块豆腐。” 还吃了一把炸串。要不是你回来太晚就该让你也尝尝。 尹泽川将人放到床上,裹进被子,正要去换衣服,却被攥住了手。尹泽川回头,轻轻反握住李寒露的指尖,柔声问她,“怎么了?” 昏暗光线中只余一双眼睛亮而鲜活。李寒露殷殷望向对方,晶莹瞳仁如同无尽钻石落入水底,“陪我回北京一趟好不好?” “好啊。什么时候?” “明天。” 李寒露拒绝尹泽川开车前往的提议,隔天就买了高铁票。高铁游蛇一般飞速穿越小半个中国的距离,行驶平稳,窗外山岚倒退的速度几乎让人眼花。李寒露拽拽尹泽川,“要是我们再游欧洲,不如试试坐火车吧。” 尹泽川扣住她的手指,笑道:“火车一次,邮轮再一次。终点选在阿尔及利亚登陆,然后开车到摩洛哥。” 设想十分美好,但最近很难凑出时间,眼看电影节临近,李寒露总是很难允许自己闲下来。李寒露拿出ipad,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翻页,不知第多少次重看她为公路电影画的分镜——幸而现在心中坦然,不必连看几张图都避讳尹泽川。 尹泽川向屏幕瞄了一眼,“给我看看。” 李寒露立刻将ipad捂在怀里。摇头。不给。“你画画那么好,你会笑话我的。” 李寒露的绘画水平经不起细看,这要搁在从前也就罢了,偏偏日前李寒露才惊觉尹泽川竟然是个会画画的,让他细看堪比凌迟。 尹泽川举起三根手指,一本正经,“我发誓,绝对不笑话你。” 李寒露依然摇头,见尹泽川还要开口,干脆搂住他手臂,粘粘乎乎往上一靠,“咱们晚上吃什么?” 尹泽川知道她在转移话题,也不戳穿,笑答,“你是东道主。你定。” “我已经很久没在北京生活了,现在没准儿走在路上都会迷路。你让你助理查查地方。” “也好。” “那到了之后咱们租辆车。” “我跟朋友借了辆车。” 李寒露诧异抬头,“什么时候借的?” “今天早上。” “动作真快。那咱们住哪里?” “我朋友邀请我去借住。你要是不愿意,咱们就住酒店。” “尹老板这资产配置不行啊,你在咱们伟大的首都竟然没有房产。” “时间太紧,来不及收拾。” “……天杀的资本主义。” 尹泽川笑了笑,捉住李寒露的手,一根一根缓慢抚过手指。手背细白柔滑,指甲保养得一丝不苟,指腹和掌心却能摸出一层薄茧:有开车磨出来的,有健身磨出来的,也有上山下海握摄影机磨出来的。尹泽川摩挲着那薄茧出神,忽然偏过头问,“你从前的太空梦想,现在还在吗?” 与尹泽川初识那时,李寒露赌咒发誓等以后毕业了一定要拍一部太空歌剧。现在回头想想,年轻时候的梦想着实轻易到惹人嘲笑,没想到尹泽川不仅没嘲笑她将太空歌剧想得太过简单,反而一直记得。 “当然。”李寒露答,却没告诉尹泽川隔壁文件夹里就是太空歌剧的分镜。未来的路太长,目前最重要的任务是将公路电影这一步好好迈出去。 “我当然没有舍弃它。” 如果万事顺遂,李寒露更希望她能把自己的名字打造成品牌,而不是她躲在作品之后,当一个所谓的幕后英雄。现代社会节奏太快,如果只推作品,很难在数年间隔之后利用旧作影响力为新作造势,这也是李寒露决定走到幕前试图当网红的原因之一。 “泽川,你还记得antonio lawrence吗?咱们从前在日内瓦看的那部电影,就是她的作品。”高铁驶入隧道,夜幕提前降临,李寒露思绪乱飘,倏忽就想到这位已经成功将笔名打造成符号的著名编剧。 尹泽川说:“你说过这是你最喜欢的编剧,看电影的时候你哭得好惨。” 李寒露气他揶揄,装模作样拧他胳膊,又道:“几年前我见过她,在好莱坞的时候。” 虽然取了男人名字作为笔名,可实际上这位好莱坞编剧是个女人——一位年近五十、或许曾经明艳动人、但却因意外而在脸部与颈部留下大面积烧伤的女人。李寒露曾有幸借由导师的私人关系,参加一场有关电影筹备的小型晚宴,那晚antonio lawrence坐主桌,李寒露只能远远看她。 李寒露实习期间见过不少名导名编,却唯有这次让她即使连招呼都没打一个就已经开始紧张。antonio个子很高,穿上高跟鞋后目测有六英尺,浅金色缎面礼服如同宇宙深处搅碎的星光,纱网遮住了半张脸,水晶灯管悬于高处摇曳生辉,在另外半张脸上流动出琉璃般的色泽。与antonio同在一桌的还有她的多年“宿敌”。彼时恰逢antonio的创作低谷期,前一年年尾上映的电影在众人的翘首期盼中惨遭滑铁卢,antonio遂说近年打算休整一番,不再进行新的创作。 “宿敌”优雅地切开牛排,将汁水鲜美的嫩肉叉入口中咀嚼,笑里藏刀,如同磨牙吮血,“亲爱的antonio,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你不必因为一部电影的失败而拒绝创作,就像你不必因为介意容貌损毁而拒绝爱情。” 传言最近有位圈内知名的投资人正在追求antonio,这话的指向可谓显而易见。桌上霎时寂静无声,连细微的杯盘碰撞都无迹可寻,桌上客人皆将目光聚于二人身上,暗暗期待极富戏剧化的刀光剑戟。 antonio扬起眉毛,表示了恰到好处的、礼貌的诧异,“我很惊讶你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我从没这样想过。我只是在年轻时更加好奇宇宙,好奇世界,好奇每一道溪水蒸腾,化作笼罩地球的雨,不知不觉也就到了现在的年纪。不过说来奇妙,我处在现在的年纪倒有些好奇婚姻。” “宿敌”大笑,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作为有如此成就的女性编剧,恕我直言,可能很少有男人愿意给你婚姻。” 暗箭化作明枪,气氛顿时剑拔弩张。然而桌上男客女客各半,竟没有一人出面为antonio圆场解围。 尹泽川问,“antonio是如何回答的?” 高铁驶离隧道,天光霎时亮起,刺目阳光卷入车厢,将李寒露的侧脸勾出一圈金芒。李寒露笑了笑,“她没说话,我说话了。我拿了桌子中央的玫瑰花,走到antonio身边,单膝跪地,向她求婚。 “我说,我热爱你的灵魂。” 第39章 “我会活着爱你。” 这故事走向颇为奇绝, 尹泽川被勾起兴致,笑问,“再然后呢?你们两个如何了?” 李寒露耸耸肩,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李寒露出面纯粹是为了打那“宿敌”的脸,让他知道即使没有男人愿意给antonio婚姻,也有女人愿意给antonio婚姻, 男人压根不是婚姻中的必需品。antonio面上惊诧一晃而逝, 拉着李寒露的手让她起身, 问她叫什么名字, 又邀请她隔日共进晚餐。 李寒露欣然应允,并承诺会在晚宴之后联系antonio。主桌大佬们自然有他们应该继续的话题,李寒露并未多做停留, 体贴表示antonio可以继续她的晚餐, 然后潇洒退席。 李寒露根本没有antonio的联系方式,也没打算与她事后联系,自此两人天各一方,再未见面。 第50章 “对于antonio这样的艺术家而言, 所谓的爱情只是一种流体,像洗澡水一样, 可以温暖你, 抚慰你, 却唯独不能成为你的铠甲, 成为支撑你皮囊的骨骼。”李寒露望向窗外, 任由思绪天马行空, “你知道有这东西的存在就可以, 即使这存在是一种哲学意义的存在, 它会蒸发, 化作一场雨,在数次轮回中重复滋养你,却永远无法保护你。” 尹泽川静静听她说完,忽然叫她,“露露。” 李寒露回头看去。尹泽川注视她的眼睛,认真道:“我会保护你。” 刚才那话说得太不经心,李寒露甚至怔愣两秒才反应过来尹泽川是什么意思,心底倏忽一颤,思维却又拐到奇怪的方向,“我就说你适合给我写剧本。” 尹泽川笑着补充,“还能给你画分镜。” 两人笑过闹过,闲扯些有的没的,尹泽川又问,“‘热爱’你用的哪个词?” “fancy.” “这不是‘热爱’。” “哎呀你领会精神嘛。”李寒露不满尹泽川挑刺,撅嘴哼唧一声。 “那你热爱我的灵魂吗?” “当然。” “如果需要翻译成英文,此处的‘热爱’你打算怎么翻译?” 李寒露将问题抛了回去,“那如果让你说你热爱我的灵魂,你打算怎么翻译?” 尹泽川将手臂自李寒露怀中抽回,揽过对方不盈一握的纤腰,侧身在她耳畔低语。明明只是常见表达,却莫名带出些狎昵意味,尤其当腰间那手下挪两寸,纯熟地揉捏过去,李寒露立时惊觉这老男人就是在拿她打镲。 “你——”李寒露使劲推他,推不开;想骂他两句,又顾忌着在车厢里,所以也只能聊胜于无地剜他一眼刀,让他赶紧坐好。 尹泽川在李寒露耳后重重吻了一下,然后才收回手去,脸不红心不跳,俨然一副坐怀不乱的模样。李寒露七窍生烟,纳闷着从前怎么没发现尹泽川还有如此流氓行径,果然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中英双语的双关猫腻属实让这老男人玩明白了。 旅途劳顿,隔日李寒露在酒店睡到临近中午,然后才打着哈欠爬出被窝,拖着尹泽川出门。 两人上车,李寒露占了驾驶座。尹泽川系好安全带,向前方的晴朗天际眺望,“咱们去哪?” 自打这莫名其妙的临时日程从天而降,尹泽川从没问过李寒露带他来北京是为了什么。李寒露没答,开了导航。尹泽川终于得知目的地,沉默几秒,问她,“需要去买花吗?” 路线规划的终点在陵园。 李寒露踩下油门,“不用。我不讲究这个。”开过一个十字路口,又前后张望起来,在路边找了个地方停车,“等会儿得爬山。我先去买点吃的。” 李寒露表现如同要去郊游,但尹泽川还是在山脚买了束花。李寒露始终没说要看的人是谁,心里琢磨这老醋坛子该不会以为此番前去是为拜访郁言吧,带现任拜访前任也太扯了点,难为尹泽川还愿意买花。 其实李寒露带尹泽川看的是李父的墓碑。 青松在旁,艳阳高照,李寒露往碑前一坐,翻出湿巾擦手,然后打开麦当劳的纸袋翻翻,揪出一个芝士汉堡来。 “上山就适合找个地儿一坐,吃垃圾食品。”李寒露咬一口汉堡,又撕开一袋番茄酱,顺着芝士和汉堡胚的缝隙挤进去,还不忘招呼尹泽川坐下,“过来吃点儿。不是,你打算在这儿站一天怎么?” 尹泽川将花束放在碑前,正要在李寒露身边席地坐下,李寒露突然往身后挥了挥手,大方而轻飘飘地介绍,“那边那俩,是我爷爷奶奶。” 尹泽川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万没料到现场还有其他不期而遇的家长,“那,那我下去再买两束花?” “买什么买。”李寒露没在意,从纸袋里翻出个香芋派递过去,“我奶奶以前最喜欢吃这个,喏,你要是不好意思空手你就把这个给她吧。至于我爷爷爱吃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都没见过他。” 饶是尹泽川见多识广,此时此刻也被这香芋派整不会了。李寒露见他表情发僵,无奈地撇撇嘴,只得将吃了一半的芝士汉堡重新包好,起身牵住尹泽川的手。两人绕过矮松,在李父后排的一座双人墓碑前站定,李寒露清脆大喊,“奶奶!” 震得尹泽川耳根一疼。这倒真像在和听力不好的老人说话一样。 李寒露又喊道:“带个人过来见见你。”勾住尹泽川的肩,对着墓碑笑容灿烂,“要是他敢对我不好,你半夜就去找他!” 陵园距离市区太远,等驱车回来,天都黑了。李寒露又带尹泽川到她高中校园外转了一圈,学校不让进,两人就只隔着围栏看看。学校门口的小摊早已被取缔,临近放学时间,教学楼灯火通明,家长们的座驾在远处街区等候,街上却再无往日热闹。 “我以为你会带我去见郁言。”围栏之外,核桃树下,鲜嫩绿叶中已经结出小小的果子,李寒露听见尹泽川如是说。 果然。李寒露在心里吐槽老醋坛子,云淡风轻答他,“那页已经揭过去了。再说我不知道郁言葬在哪里。他家里人不肯说,也不让我去看他。” 远处灯塔忽然闪光,照亮公园中摩天轮的轮廓,李寒露回头,在深紫与靛蓝交错的浓重光线中说:“要打铃了。” 话音刚落,校园中铃声响起。原本安静的教学楼中突然喧杂,门卫过来给大门开锁。 尹泽川始终凝视着她,“有郁言珠玉在前,我会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 李寒露很难想像尹泽川这样的人也会产生这般心理,诧异道:“怎么会呢。你只要活着就已经做得比他好了。” 尹泽川沉默不语。李寒露顿时反应过来,她刚才那话听上去很像在阴阳怪气,连忙解释,“我倒也不是那个意思。你……” 再说下去可能越说越奇怪,李寒露及时闭嘴。 大堂传来沉重而快速的脚步声。几个男生率先奔出教室,背着书包轻盈飞驰。李寒露转移话题,“我们那时候校服上绣的校徽只有一个颜色,现在改成彩色的了,有三个颜色。” 门卫冲那几个男生吆喝,“慢点儿跑!上学不见你们这么积极,一到放学跑得最快!”一转头见李寒露与尹泽川还在远处站着,过去摆了摆手,“家长接学生不要在学校门口等。这边路窄,都堵在这儿那不乱套了?” 尹泽川在李寒露炸成烟花之前将她紧紧搂住,对门卫恭敬笑道:“抱歉,我们这就走。”说罢钳着李寒露转身,一步一步硬是拖她离开。 李寒露七窍生烟,正指着自己的脑门想问门卫这张脸像不像能生出高中生这么大的孩子,就被尹泽川强行拖走,于是那怒火直冲尹泽川而去,“哎你你你你拉我走干什么?你看我哪里长得像学生家长了?不行我得去说道说道……尹泽川你放开我!” “不放。” “就没见过不带脏字还能骂得这么清新脱俗的,你说我有那么老吗?” “按辈分算你也是尹铮的家长,刚才那门卫看人挺准。” “你——!” 晚间回到酒店,两人闲来也是无事,进门就朝床上撕扯。大概是心中重负终于如数放下,李寒露觉得自己比以往更加冲动疯狂,跳到尹泽川身上让他抱着,撕咬啃噬般亲了一路,最后站在床沿,按着尹泽川的肩膀把他往床上推。 尹泽川落入软被之中,倒下之前还没忘揽了她的腰。李寒露摔进尹泽川怀里,却一点也没摔疼,手指隔着衬衫抚摸壁垒分明的腹肌,再往上至胸膛。尹泽川呼吸急促,胸肌绷紧,胸膛摸起来是结实的、硬的,心脏跳动急促如同下一秒就要蹿入李寒露的手掌。 李寒露细细感受对方心跳,在微茫光线中努力睁大眼睛,希望将这个男人看得更清楚些。李寒露从小到大都有些争强好胜,在床上也是如此,事情起头时总是她压着尹泽川胡亲胡闹,什么时候闹累什么时候算完。尹泽川向来由着她,反正总有闹累的时候,等小兔子累了、闹不动了,自然就会乖乖任他摆弄,又娇又软,使小性子都可爱。 月色在尹泽川脸上镀了一层珍珠一样的柔光——这样的比喻放在男人身上或许有些奇怪,但当李寒露凝视他,心中却想不出更好的措辞。这个男人像是不会老去,完美得近乎虚假,只有将他按进床榻,才能证明他也有俗世妄想。 对视之间眼波流转,圆月穿过云层,银白光线渐渐变得浓郁厚重,瞳仁中的欲望与探寻清晰可见。两人保持这姿势静止片刻,李寒露忽然说:“咱们是不是还有一场架没打。” 尹泽川看着她,“好像是。” 过年那时为了哄李寒露消气,尹泽川答应与她打上一架,现在两人过得蜜里调油,哪想李寒露竟会重翻旧账。 李寒露甚至没和尹泽川打声招呼,突然抬手冲他兜脸一拳。距离太近,尹泽川猝不及防,惊出一身冷汗,本能以手掌截住拳头,却又不能拧李寒露的手臂伤她,所以也只得擒住她肩膀,而后灵巧起身,将她往自己身下压制。 第51章 李寒露出拳时丝毫没收着力气,因为她知道尹泽川能躲过去。力量太过悬殊,尹泽川一招就将她制服,李寒露又伸手扼他喉咙,掌骨重重撞击喉结,命门遭袭,尹泽川瞬间甚至生出李寒露当真想要置他于死地的错觉。 但尹泽川没躲。 流云融入月影,瞳仁平添阴翳,李寒露怔愣地仰望尹泽川,手指扣紧脆弱咽喉。 无论当下如何挥霍,生死之间终究只有有限距离。 爱恨终将消弭,神明亦会死去。 李寒露知道自己杯弓蛇影,可这一刻她在月色流动中仿佛看见尹泽川生命消逝的痕迹,循环四季,往复潮汐,他消融在岁月里,终于成为被祭奠的传奇。 李寒露轻声问他,“你年龄比我大,男人的平均寿命又比女人短,所以你会比我先死吗?” 尹泽川握住李寒露的手腕,俯身将她潜伏了无数日夜的恐慌与无措湮没在密不透风的吻里。 “我会活着爱你。” 第40章 李寒露目瞪口呆,脑子里轰地炸了个意大利炮。 返回上海, 李寒露马不停蹄忙碌起来。狗血短剧没等投放,李寒露就又开始物色起下一个短剧目标。现在别说国人,哪怕海外网上冲浪选手都在沉迷土嗨霸总, 要是公路电影真能在电影节上得人青睐,手里多备点资金总没坏处。 灌了满脑子土嗨剧情之后,李寒露觉得她也不用再想着自己驱逐自己, 她自己就是纯粹的劣币。自己劣了还不算, 还要带坏尹泽川, 晚上看着剧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非得拉着尹泽川来一段, 让他出演霸道总裁激情对戏。 “那谁谁——”李寒露张口就把主角名字忘了,可这并不影响情感发挥,悲愤交加声泪俱下, “我肚子里的孩子真的是你的啊!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我!” 尹泽川笑得剧本都快拿不稳了, “我信。” 李寒露一秒切换,瞬间换上生无可恋脸,“不行,你不能信。” “好好好。”尹泽川哄她, 朝剧本瞄一眼,“你敢说孩子是我的?那你敢不敢跟我见一个人?” 李寒露原地入戏, 立刻摆出茫然表情, “见谁?” a4纸在修长手指中卷成一卷, 尹泽川放下剧本, “伦敦有家开了近百年的旗袍工作室, 现在掌家的老板娘是第三代传人。我妈非常喜欢老板娘的手艺, 二十几年来几乎每年都会去她那里定制新衣。今天下午我听我妈说老板娘来上海了, 正好你在电影节开幕式还缺一件能镇住场的礼服, 不如咱们明天去见见她, 给你定制一套旗袍如何?” 李寒露记不住剧本中接下来的剧情如何,心中纳闷话题怎么就歪到了这里,走到沙发坐下,熟练地往尹泽川怀里一趴,抽出打卷儿的剧本浏览一番,心不在焉答道:“衣服够穿,不用了吧。再说这种定制是不是都得提前很久,现在离开幕式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月。” 尹泽川说:“我可以让她最近只接你这一单。只要不需要大面积刺绣,一个月足够了。” 能让尹母看得上的裁缝,一套衣服说不定是什么价钱,尹泽川又要求加急赶工,价格或许还得翻个几倍不止。行头于李寒露而言只是打入圈子的工具,尹泽川为她挑选的礼服已经足够让她光彩照人出现在电影节上,少这一套也不少,何必折腾。要按李寒露现在的消费观,这钱不如拿去投狗血短剧。 李寒露依旧摇头,懒懒地打哈欠,“没必要。” “旗袍相比西式礼服更能体现东方美。宝贝,”尹泽川搂着趴在他胸口犯懒的小兔子,热气落到耳畔,痒痒的,“我好想看你穿旗袍。你穿给我看,好不好?” 这还让人怎么拒绝。 老板娘在愚园路有一家小店,听尹泽川说这里素日是她侄女经营,只为特定客户服务,但她侄女的手艺远不及她本人出色。一大清早,老街安静祥和,两人下车,尹泽川在空旷街边张望,“要不你先进去。”指向一扇连招牌都没有的小门,“进门,上二楼。” 李寒露问他,“你呢?” “我有点事,先打个电话。” 李寒露只好自己先行。小门很窄,左右都被其他店家的招牌簇拥,既孤单又局促。进门一道长长的狭窄走廊,尽头楼梯通往二楼,壁纸是简单朴素的米色,在暖调灯光中似乎闪烁着一点毛茸茸的微光。 李寒露放轻脚步,踮着脚尖上楼。 随着楼梯盘旋上升,眼前一下子亮堂起来。阳光投入玫瑰花窗,在地上勾出妩媚的花朵形状;窗边一座小几,两边分置红木宽椅,木器不见雕花镶嵌,反而愈发显出厚重质感。宽椅后方是两盏六方宫灯,绢纱上几笔玲珑墨竹,倘若夜色之中宫灯亮起,想必自有一番风韵。 李寒露心中惊叹。没想到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店面,走进竟然别有洞天。 身着素缎旗袍的年长女子正坐在窗边喝茶,见李寒露上楼,放下茶杯对她笑笑,慈祥笑意弯了一双描绘精细的眼梢,“你好。” “你好。”李寒露也热情笑着招呼对方。“我是尹泽川的朋友,我叫李寒露。请问应该怎么称呼您?” 见过了人,李寒露才想起尹泽川连对方的名字都没告诉她。可虽不知其名,李寒露也早已从尹泽川的只言片语中得知这位手艺了得的女裁缝多年来在欧洲主要服务当地的华人老钱。这样的人即使看着和善,想必眼神也刁钻得很,三言两语就能品出她几斤几两,李寒露只求对方别在心里给她贴个攀龙附凤的标签才好。 年长女子为李寒露倒茶,招呼她过来坐下,笑答,“你可以叫我charlotte。” 李寒露甜甜唤她名字,也不见外,坐下拿起茶杯嗅嗅,惊道:“好香!”细品一口,“茶汤清澈,口感甘甜绵长。这是洞庭碧螺春?” “是。”charlotte的笑意更深了,“你懂茶?” “不懂不懂。”李寒露连忙摆手,“从前我爸常喝,我这都是瞎听听来的,贻笑大方了。” 再继续说下去就得栽坑里,李寒露灵巧地转移话题,三分请教七分恭维,满眼崇拜望着对方,“听泽川说您做的旗袍特别好看,在伦敦很有名。那我要是想做旗袍的话,可以挑我喜欢的料子和款式吗?” charlotte笑道:“当然。”起身向李寒露示意,“来。” 外厅只作接待客人之用,内室才是真正的洞天。charlotte带李寒露入内挑选衣料,又挑选盘扣与刺绣样式。李寒露眼花缭乱,从没想过以往在她印象中寡淡如水的旗袍竟也可以有如此之多充满巧思的设计,挑来挑去,只觉舍了什么都惋惜,“您觉得我穿什么颜色最好看呀?” charlotte将李寒露拉到窗边,在阳光下仔细观察她的肤色,又拿起布料比对,站在远处与近处反复琢磨,最后笑答,“绿色。” 这答案倒很新奇。charlotte手中的翠绿缎子光亮如同抹了一层银油,确实是极显白的颜色,在她手里也十分衬得出气质。李寒露好奇地盯着那翠绿缎子,跃跃欲试,“我平时很少穿绿色哎,可以试试。” “不是这个。”charlotte转身拿起另外一块浅绿缎子,颜色鲜嫩如初春的竹,搭在李寒露肩上,那竹就扎根在熠熠土壤中生长。“你还年轻。那颜色太重,不好。要我说啊,这匹料子就很衬你。” 两人正不厌其烦挑来选去,自楼梯处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还能听见一男一女交谈,该是尹泽川来了。未几,尹泽川与一位看起来年逾六十的女士同时出现在门口。尹泽川看看李寒露,又看向charlotte,不解问道:“你怎么在这?”停顿一下,叫她,“妈。” 李寒露目瞪口呆,脑子里轰地炸了个意大利炮。 charlotte莫名其妙回答,“我不在这里我还能在哪里?” “我在楼下没看见你车。” “老赵说她孙女想吃附近一家蛋糕店做的点心,我就让他去买了。” “那你怎么不接电话?” 李寒露脚都软了,满心想着现在从二楼跳下去是不是就能从梦里惊醒。再回想刚才对话,charlotte其实从未真正做过自我介绍,连李寒露递去的话也巧妙避开,一切只能怪李寒露想当然。 “在帮露露挑料子,没注意。”charlotte召唤尹泽川过来,“你看这个颜色,露露穿好不好看?” 浅绿缎子还在李寒露肩上搭着,窗边阳光热烈得极其放肆,李寒露满头冒汗,尴尬得脚趾头能在二楼地面抠出一个让她直接掉到一楼的窟窿。 她现在需要的不是旗袍。是面具。 尹泽川含笑打量过去,“露露穿什么颜色都好看。”走到两人中间,自然而然搂住李寒露肩膀,“看来你俩聊得挺好,是不是不用我介绍了?” charlotte依然笑着,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笑眼同时将目光汇聚于李寒露身上。李寒露恼恨自己迟钝,硬生生挤出僵硬的笑来,揪着尹泽川的衣角,嗫嚅着小声道:“阿姨好……” charlotte忙道:“没关系,你可以继续叫我charlotte。” 第52章 尹泽川也在一旁帮腔,“既然叫都叫了,那也不用再改。” 整整一上午,李寒露心不在焉如同做梦,脑子锈得判断不出自己究竟喜欢什么花样,只要charlotte和尹泽川说好看便好。老板娘愉悦地接了加急单,并保证在电影节七天前将旗袍送到,这样即使要改,余下七天也够从容。 尹泽川拒绝charlotte共进午餐的提议,先一步将李寒露带离旗袍店。两人上车,李寒露终于找回呼吸,既懊恼又窝火,跟尹泽川秋后算账,“你带我见你妈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 尹泽川探身过来,硬是捧着这张怒火中烧的小脸强行接了个吻,笑着狡辩,“你带我见你爸你也没提前告诉我啊。” “这能一样吗!” “没什么不一样的。”尹泽川避重就轻,“我妈本想请你到家里做客,但我知道你最近忙,一定不想分心,就没答应。正好老板娘来国内,我妈又想定制旗袍——你不用把她当成我妈,就当是在店里偶遇的客人。” “那也不行。”李寒露坚持道:“你想让我见她,你至少要问问我的意见吧。” 车内安静一瞬。尹泽川渐渐收起笑容,深吸一口气,面上多出几分肃然,握着李寒露的手认真道:“对不起。这事是我欠考虑。” 李寒露倒也不是真想让尹泽川这般严肃地认错道歉,听他说对不起反而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感受。虽说李寒露确实气尹泽川给她挖了这么一个大坑,可实际上她也并不介意与尹泽川的父母见面,最多是气他让她出丑,没能与charlotte好好相识。 李寒露不说话了,撅着嘴闷闷趴到尹泽川肩头。还愿意撒娇就是没真生气,尹泽川又笑了,拍拍李寒露的背哄她,“等你这段时间忙完,我带你回家见我爸妈?” 李寒露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摇头。 “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只是情人在电影里一般不都是秘而不宣的么,舞到尹铮面前已经够炸裂了,怎么还要舞到父母面前? 李寒露还是摇头。 “好好好,那就以后再说。” 李寒露从尹泽川肩头爬起来,湿漉漉的一双眼睛巴巴将他望着,小声咕哝,“不许以后再说。” 尹泽川无奈道:“那要怎么样?要不现在就带你回家?” 李寒露气得打他,“尹泽川你好烦啊!” 尹泽川笑着抱住对方,“不说了不说了。我已经订好餐厅,咱们先去吃饭。下午带你去选配饰怎么样,好配旗袍。” 李寒露还没从误认charlotte的尴尬中缓过来,哪有心思打扮,趴在尹泽川怀里忸怩,不肯去。 尹泽川耐心哄她,“不远,咱们就去艺术馆。我在馆里有不少私藏是不展出的,我带你去看看?” “我有条珍珠项链就挺合适。别麻烦了。” 尹泽川正要说什么,有个电话进来。怀里的人又软又乖,抱了就不想放开,尹泽川随手接听,然后李寒露就听见听筒中传出charlotte的声音。 “泽川,你们怎么还没走?” 李寒露一惊,推开尹泽川,回头往旗袍店门口看,没看到人;再向街上打量,也没见到那个身穿素缎旗袍的优雅身影。 尹泽川无奈地望了李寒露一眼,“这就走。” “你们要是不急,咱们一起吃饭吧。” “不了,我俩约了朋友。” “那等你们有空,你记得带露露回家吃饭。” 尹泽川答应下来,担心charlotte在暗处盯着他们,示意李寒露系安全带,自己也扯过安全带系好,电话还没等挂就踩下油门。 李寒露突然烧起耳根,捂脸捂耳朵。尹泽川挂断电话,好笑地看着她,“怎么了?” 李寒露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搓着耳朵拼命摇头。 尹泽川眼看那白皙小脸泛起红晕,越看越觉爱不释手,然后就真伸过手去轻轻拧那泛红耳垂一下,“怎么还害羞了?别怕。 “我妈很喜欢你。” 第41章 “do you still wanna marry me?” 旗袍如期送到, 果然不出所料,还有细节需要修整。老板娘将旗袍拿去返工,等再送来, 距离电影节开幕式已经只有两天。 李寒露从前没穿过旗袍,看见镜中自己只觉得新奇,同时又不禁忧心忡忡, 不知道该如何搭配妆容。尹泽川坐在李寒露身后, 看她将头发挽起放下, 再挽起再放下, 笑着问她,“干什么呢?” 李寒露回身,“我在想要弄个什么发型!” 尹泽川所坐的沙发背后安置着李寒露那幅斑斓油画像。那天两人在展厅中荒唐之后, 李寒露贴靠在尹泽川胸口, 纤纤手指在强壮胸肌上调皮地几个弹跳,李寒露仰头问他,那画卖多少钱。 尹泽川捉住她的手指亲了亲,“那画不卖。” “不卖还在展厅里占个位置, 太浪费了。不如给我吧。” 就这么着,第二天油画像就被堂而皇之抬进家门。尹泽川想挂在客厅, 李寒露觉得太招摇了——虽说家里一般没有访客, 其实也谈不上招不招摇, 但时时刻刻对着自己的脸还是有点诡异——于是斑斓少女就被安置在了衣帽间里。 尹泽川抬抬手指, 指挥她道:“把头发盘起来。” “我不会盘头发。”李寒露嘟囔着, 将头发束成一把, 再团成一团, 按在脑后对着镜子看看效果。 尹泽川起身, 拉李寒露到梳妆台前坐下, 自怀中取出一只纤长锦盒,打开。 李寒露好奇地回头看他,“这是什么?” 尹泽川笑而不答,让李寒露转过去对着镜子,轻轻对方撩起浓密长发,用盒中拿出的东西轻巧一挽。 是一支极其精致且颇具古韵的竹叶缠花簪子。 挽好发髻,尹泽川俯身搂着李寒露的肩膀,与她在镜中对视,笑着问她,“喜欢吗?” 李寒露突然往镜中方向凑近,想将那轻巧竹叶看得更清楚些,“你竟然会簪头发!” “哎——”尹泽川连忙按住李寒露,不让她乱动,“现学的,技艺不精,你再晃来晃去这簪子可就掉下来了。”又道:“我给你安排了造型团队。要是你明天有空,就让他们明天给你试造型;明天没空的话,就让他们在后天开幕式之前直接过来。” 李寒露这些年出席大小场合,成本都花在行头上,造型全靠diy,连指甲都能自己修剪自己刷。有专业团队服务李寒露还是挺乐的,仰头问尹泽川,“其实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你平时用造型师吗?” 这一仰头,簪子掉了。黑发倾泻如水,尹泽川自发丝中握住簪子。“基本不用,不需要。但会有造型师帮我选衣服和配饰,我不太愿意在这上面花时间。出席重要场合的话会有发型师来打理头发,平时我自己拿发蜡就搞得定。” 这答案和李寒露想得差不多。没和尹泽川住一起时,李寒露只觉这个男人从口袋巾到皮带扣都考究得令人发指,说不定为了维持风度要花费多少精力;可住在一起以后又发觉,他的衣物配饰虽然一批一批定期往衣帽间送着,可也没见他多放在心上,平日信手搭配就已足够亮眼。 “那after party算重要场合吗?” 尹泽川笑笑,“当然。” 上海电影节的after party花钱就能进,尹泽川之前说想去看看,李寒露就也随他,并没多问。李寒露盯着镜中缠花簪子的倒影看了几秒,忽然“哎呀”一声,起身奔到衣帽间角落的小柜子前,从柜里抱出一个首饰盒子,“要是簪这个簪子的话……那我脖子上戴什么呢?” 这首饰盒子还是李母在李寒露上大学前为她准备的,告诉她说其中珠宝足够她在各种场合搭配礼服,有些款式不夸张的手镯手链还有戒指日常也能戴,别买奇奇怪怪的潮牌配饰,看着廉价。 珍珠项链与缠花簪子单配旗袍都还好,可若搭在一起,却有种微妙的不和谐感,让人不知应该把着眼点放于整个造型的何处。李寒露在盒子里拣选半天,总觉得无论哪条项链都与旗袍相冲,本以为旗袍这种服饰是个云淡风轻不争不抢的风格,哪想这题委实超纲。 尹泽川看出李寒露为难,倚坐在梳妆台边,将那长发在指间绕了两弯,适时救她于水火,“我妈知道你没去挑饰品,前两天差人送了条项链过来。你要不要看看?” 李寒露喜出望外,“看呀看呀。在哪儿呢?” 尹泽川起身出了衣帽间,很快取来一个木匣。木匣年代久远,古色古香,上雕繁复细腻的牡丹纹样,而那牡丹竟是以宝石为蕊。李寒露心里一咯噔,猜出匣内珠宝绝不可能是普通货色,而随着铜扣弹开,匣面缓缓抬起,李寒露只朝里瞄了一眼,当即拒绝,“不行不行,不能戴这个。” 里面是一条帝王绿蛋面钻石项链,翡翠颗颗晶莹,通透闪亮;钻石切割出耀眼切面,流光溢彩。 尹泽川放下木匣,伸手要拿项链,“怎么不行?衣服颜色素净,配饰总要压得住场子。” 李寒露连忙按住尹泽川的手,“不行就是不行。这万一让我弄坏了把我卖了都赔不起。” 第53章 尹泽川一笑,“不会的。” 李寒露将尹泽川的手按得更紧了些。李寒露对珠宝谈不上多了解,可也识货,看上几眼就能把价钱猜个八九不离十——这条项链就属于那种“万一让我弄坏了把我卖了都赔不起”的数量级。 “这个太贵重了,真的不行。再说我参加电影节是为了从别人口袋里挖钱,总要有一点挖钱的诚意,这东西往脖子上一戴,有珠宝品牌赞助的女明星都没我出风头。” 李寒露语速飞快,赶在尹泽川反驳前嘚嘚说完,最后长长呼一口气,总结陈词,“所以还是拿回去吧,帮我谢谢阿姨。” 尹泽川想了想,没再坚持,将木匣合上,随口道:“你是该谢谢你阿姨。” 总算摆脱了被卖的命运,李寒露心下松懈,点头称是。 “这件衣服的钱是你阿姨出的。” “啊?” 尹泽川垂眼看她,漫不经心地补刀,“所以等你忙完,是不是该登门亲自谢她?” 李寒露倒地不起。 配饰问题依然悬而未决。尹泽川拿了李寒露那条珍珠项链,从细金链子上取下光泽如丝绸的茶金珍珠,又摘下左手拇指常年佩戴的翡翠扳指,将链子串进扳指,佩戴在李寒露颈间。 “头发。”尹泽川轻声说。李寒露怔怔望着镜子,忽然回过了神,撩起被链子压住的长发,从镜中凝视尹泽川扣上扣环。 许多年前欧洲相识时,尹泽川手上就戴着这枚扳指,水头极好,润得令人心惊。浓郁碧翠凝在李寒露胸口,尹泽川看向镜中倒影,颇为满意,又从珠宝盒子中拿出过年时送给李寒露的黄金花丝手镯,给她戴到腕上。 以金配玉,正是点睛之笔,不会张扬到喧宾夺主,却也精巧夺目得恰到好处。 尹泽川眼含笑意,“好看。” 这枚扳指定然亦是价格不菲,可品相还在其次,这是尹泽川贴身戴的东西,意义自然与其他任何珠玉都有所不同。李寒露轻轻攥着扳指,食指嵌进戒圈,拇指在外摩挲,细细感受其中的残留体温。面上却没表现出什么,扯扯细金链子,故意问尹泽川,“借我戴还是送给我?” 两人对视几秒。尹泽川笑答,“你想要就送给你,你不想要就借你戴。” 这算什么答案。李寒露满心不乐意,说穿了不就是不想送么,难道还非得我张嘴讨要不成?可反正现在东西已经戴脖子上了,再得寸进尺那就是得了便宜卖乖。李寒露倨傲地撇撇嘴,“先借我戴着吧。” 开幕式当天尹泽川有事,造型团队刚到他就走了,也赶不及给李寒露参谋。李寒露在头发上费了一番工夫,又告诉化妆师妆别太浓,让别人都看不出她化过妆才好。周一帆借着李寒露的项目蹭上名额,早早到了现场,在微信里跟李寒露大呼小叫,隔一会儿就说看见了谁谁谁。 能不能见过一点世面。李寒露嫌弃地回他。好赖是个影视行业从业者,弄得跟没见过明星似的。 周一帆丝毫不知收敛。没办法,你是没看见。真人太漂亮了,我女神竟然那么不上相。 李寒露回了条语音,“你怎么那么多女神?你还记得你的瑶光妹妹吗?” 周一帆立刻安静如鸡。过一会儿,又悄咪咪冒出头来。 粥一饭:现场好多人啊……看见了好几个之前说不来的导演。 粥一饭:还认出了几个制片和编剧,挺有名的,叫什么名字想不起来了。 粥一饭:打听到了。好像今天有神秘嘉宾。 李寒露不关心神秘嘉宾。神秘嘉宾又不能给她拉来投资。李寒露踩着开幕式开始的时间抵达,反正她这种无名导演只能排在最后混个红毯。这红毯按流程必须得走,可等明星留下灼灼笑容熠熠光彩,哪还有记者愿将镜头对准路人,自个儿上去无人问津地晃悠一圈儿着实尴尬。但话说回来,一个人丢脸叫丢脸,要是一群人一起丢脸,那大家就都不会觉得丢脸了。 创投组里李寒露算出场靠前的。主持人的声音从台前传来,字正腔圆,音色优美,明明出场的人与电影都籍籍无名,主持人偏就能介绍得熟稔亲切。 工作人员在幕后给出场人员排序,看过李寒露身上贴的编号,又与手中名单核对一番,翘着兰花指指挥她,“到这边等着,随时准备上场吧。” 李寒露答应下来。 李寒露前面还有四个人。大腕出场全凭刷脸,菜鸡只能将编号当作唯一名片。李寒露撕下编号,准备在上场前扔进垃圾桶,手机忽然震动,尹泽川来了电话。 时间赶得不巧,可接个电话也来得及。李寒露接起电话,正要叫他,就听见对面沉着声音命令,“先别上场。” 队伍最前的两人绕过帘子,走上红毯。李寒露相信尹泽川此话必有目的,但卡在这裉节儿……李寒露简短问他,“什么意思?” “等我。我马上到。” 电话断掉。李寒露扭头就走,被工作人员截个正着,“你要去哪?马上该你上场了!” 李寒露顺手把还带着粘性的编号贴纸往工作人员肩上一拍,绕过对方撒腿就跑,“拉肚子!很急很急!” “哎你不能走——” “你跟导演说一声,让导演告诉主持人到我那段儿别念!” 李寒露穿着高跟鞋蹿得飞快,绕过一个转角才喘着粗气停了下来。翡翠扳指贴着胸口皮肤,李寒露不自觉将那扳指握进掌心,反复揣度尹泽川刚才那话。 他怎么也来电影节了? 原本扳指戴在旗袍外面,浓绿翡翠映衬淡绿衣料,相得益彰。可刚才候场时有个电影节刚认识的女制片看见这扳指,上手要摸,李寒露赶紧躲开,随后就把它揣进了衣服里。这转角是往台前走的必经之路,尹泽川现在应该也不方便接电话,李寒露别无他法,只能在此等候。 红毯继续。李寒露一直竖耳听着,果然到她那段被主持人精准略过。即使再不在意这红毯,好不容易可以听见自己的名字与电影能被正式介绍,错失这一机会,李寒露多少有些惋惜。正凄凄惨惨戚戚地伤春悲秋时,转角另一方向数十米之外突然传来熟悉的男人嗓音。李寒露对那声音极其敏感,立刻听出是尹泽川,又过两秒才辨别出,他说的应该是英文。 数人脚步交错。有皮鞋踏地声,有工作人员运动鞋鞋底与地砖摩擦的滞涩声,还有高跟鞋声。李寒露好奇地探身望去,一眼先见的竟不是自家男人,而是他身边那个个子极高的外国女人,长裙流动如同银河,覆面的深紫薄纱是星云中的模糊尘埃。 外国女人也看见了李寒露,遥在数步之外停下脚步。 李寒露愣了,傻了,像被抽走了声带,喉咙发干,用力咽咽唾沫,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外国女人对李寒露微笑,率先开口打了招呼,“it’s been a while, katerina. do you still wanna marry me?” 第42章 谁愿意和我一起写一个传说。 对视之间, 走廊中只能听见背景音乐回响。尹泽川见李寒露僵成一座蜡像,笑着向她伸出了手,“come and meet antonio. luv?” 李寒露哪还顾得上他, 掐着自己胳膊才勉强控制着没尖叫出声,快步上前,热情拥抱眼前这个多年未见的外国女人, “how are you,antonio? you still remember me?” “surely i remember you.” antonio笑容灿烂, 欢快地张开手臂, “you’re my fiancé!” “come on, antonio.”尹泽川玩笑道:“stay away from my girl!” “she proposed to me!” “yes she did, but…” “there’s no ‘but’.” antonio摇摇手指, “since i’ve seen no ring on her finger,i’ll absolutely be the one who escorts her on the red carpet. now if you’ll excuse us.” antonio向李寒露伸出手臂,李寒露毫不犹豫挽了上去。两个女人结伴走向红毯,无情地将尹泽川留在原地。李寒露心里两道烟花砰砰上天飞出银河系启动曲速引擎天体运行时空弯曲—— 转过转角之前李寒露回头,调皮地冲尹泽川扬扬眉毛, 拿起扳指亲了一下。 戒指没在手上。在我心口。 红毯上李寒露彻彻底底沾了antonio的光。所有人都在打听,大名鼎鼎的antonio lawrence身边的女孩到底是何方神圣。antonio对着镜头表示, 李寒露是有灵气的导演, 也是有想法的编剧, 她此次前来是要与李寒露商谈合作, 或许以后她会担任李寒露作品的编剧指导。 随后李寒露的简历就被扒了出来, 连带着她带到电影节的公路电影。众投资人趋之若鹜, 橄榄枝几乎快把李寒露戳死。此前李寒露一直不知道尹泽川近半年来去美国那么多次究竟是在做什么, 答案在今天终于揭晓, 他费尽周折将antonio请到中国, 只为成全李寒露的梦想。可说到antonio来中国商谈合作——李寒露又觉得好像有什么口供对不上。 “我偷拍了几张你太空电影的构思,给antonio讲了讲你的思路。她看过之后很有兴趣,所以才想来见你。”忙碌日程的间隙总算两人见到一面,尹泽川这般告诉李寒露。 第54章 显然有人在这个过程中欺瞒了一些细节,“你在哪拍的?” “你ipad上。” “什么时候拍的?” “元旦之后。” “元——” 那时正是两人闹得最僵的时候,李寒露曾以为此生会与尹泽川再也不见。尹泽川主动招供,“我去找过你两次,你没在。我就看了你ipad。” “那段时间我除了上班就没出过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上下班时间,怎么就能赶上我没在的时候?” 尹泽川不答话了。 李寒露拿肩膀搡他,“你说话啊,老醋坛子。有本事非法入侵怎么没本事到我跟前把话说明白呢?” “有人叫你。”尹泽川往前一指。 “别转移话题!” “真有人叫你。” 李寒露只得暂且放过尹泽川,娇嗔地眄他一眼,转头花蝴蝶似的迎了上去。 若antonio来做李寒露太空歌剧的编剧指导,李寒露可以署名编剧,但毕竟antonio lawrence名号太响,李寒露肯定做不了总导演。李寒露对此全无意见——她知道她太年轻,导演功力还需精进。antonio lawrence是活生生的吸金招牌,她能在如此大制作中担个副导演的名头就已经算是功德圆满。 从前一向都是李寒露赔着笑脸求人,不厌其烦将策划书递出去,今天总算翻身农奴把歌唱,也尝试了一次万众瞩目的感觉。主动上前搭讪的人太多,李寒露虽招架得游刃有余,却也疲累,笑得脸上发僵。周一帆鸡犬升天,见有人排不上跟李寒露说句话,狗腿地递上名片,说加我微信一样。 下午创投论坛开幕,高磊、喻森森和孟瑶光都送来花篮,花里胡哨写了许多浮夸祝词,而最引人注目的花篮来自尹泽川。盛放的新鲜蔷薇摆了长长一路,李寒露在微信上收到一张照片,尹泽川说,花都开了。 蔷薇熬过寒冬,终于在春日复苏,绿芽新生,花开满园。 晚间after party,新一轮战斗开启。虽说after party门票不菲,可作为圈内搭建人脉的绝佳机会,多得是不差钱的圈内人士挤破头进门来混饭吃。香槟开胃红酒润喉,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好像谁见了谁都得喝上一杯。尹泽川有朋友在场,不能时时看顾李寒露,就让周一帆替她挡酒,说不许她喝多。 尹泽川的话现在在周一帆那儿就是圣旨。周一帆忙不迭答应,谁来敬酒都给李寒露挡着,气得李寒露扒拉他好几回,让他别挡路。好不容易得闲,两人杵在角落面无表情往嘴里塞点心,静默一个世纪,毫无交流。 讲话可太累了。 周一帆勉强从食物的能量供给中恢复几分精神,一双招子在场子里逡巡两圈,手肘顶顶李寒露,示意她往三点钟方向看。“周竞曦怎么也来了?开幕式是不是没看见他?” 李寒露说:“来玩的吧。” 这位小鲜肉影帝近一年来都没怎么抛头露面出来营业,难得见他出来活动筋骨,还是在这种非营业场合,粉丝估计得哭成脑溢血。 周一帆看热闹不怕事大,怂恿她道:“过去加个微信,万一你那太空歌剧用得上呢。你现在也是知名导演了,得多找机会认识认识演员。” “作品都没有,什么知名导演。”李寒露没将那离谱的话放在心上,又道:“再说他也不合适。他太漂亮。” “有人气就行,粉丝购买力强。” 正闲扯着,李寒露忽然注意到跟在周竞曦身后的年轻男子,比周竞曦高出将近半头,五官锋利陡峭,眉骨和鼻梁十分出挑,帅得一看就不是素人。 “周竞曦身后那个,谁啊?” 周一帆也没认出来,“保镖?” “你要是特有钱,你会选个比自己帅的当保镖?” 周一帆被说服了,拿出手机偷拍,搜索图片,回李寒露,“凌捍宇,前wind6成员——就是周竞曦刚出道时候的那个组合。” 光线一照,愈显年轻男子面部结构利落精致。“身材好,能拍远景;脸也好,不挑角度。这个挺合适的,名气不大片酬也不会高,等会儿想着提醒我去要个微信。” 周一帆手指往屏幕一划,“百科上说他毁过容。” 年轻男子恰好转过脸来,左脸自太阳穴至下颌一片清晰疤痕,色差不算明显,但增生很难通过化妆掩盖。李寒露叹道:“可惜了。”随后不再看他,端着酒杯四处瞎瞧,俄而,纳闷嘀咕,“徐大律师怎么也来了?” 同样的问题也正自一位知名制片口中问出。徐翊白回身,向对方点点头,“何制片。” 何制片曾经熟人介绍,想请徐翊白代理手下艺人的一起案子,虽然最后那事没成,两人也算留下几分交情。徐翊白道:“陪我太太。我太太要来追星。” 这话极度不符合过往徐大律师冷若冰霜的严峻形象,何制片脸上的表情显然十分不理解,但他又很快表示理解,安闲自得与徐翊白攀谈起来,“孩子在家?” “阿姨带着。” “孩子平时好带么?” “小的好带,大的难哄。” “哟,徐律师家这是有几个?” “两个。” 大的那个被人背后念叨,连打三个喷嚏,隔了老远抬手呼唤,甚至急得蹦了两下,“徐翊白,过来给我们拍照!” 徐翊白对何制片道声失陪,无奈地走过去,接过手机,倒退几步,“三,二,一——” 咔嚓一声,明澈靠在周竞曦身边开心比耶。周竞曦主动道:“一张就够吗,用不用多拍几张?”见拿着手机的男人面若寒霜,背过去小声问明澈,“你老公是不是今天心情不好?” 明澈把手机从徐翊白手里抢回来,兴高采烈翻看相册,“不用理他。他就那样。”意犹未尽地打开前置摄像头,正要拍照,又收回手,小心翼翼问周竞曦,“可以再和我拍几张自拍吗?” 周竞曦爽快答应,“可以呀。” 李寒露站得脚疼,要不是还有偶像包袱,恨不能当场脱了高跟鞋,把脚丫子架在沙发上。正站不稳,肩上落来一只手,力道不大,却差点把脚丫子不好使的李寒露按趴下。 周一帆先李寒露一秒回头,嗓音顿时激昂地往上腾窜一个八度,“尹铮?” 将近半年没见,毛头小子莫名好像成熟了些,皮肤晒黑,连个子都高出几个厘米。尹铮爽朗一笑,“本来应该今天中午到的,但是飞机晚点了。” 周一帆用力拍拍他的肩膀,故人相见,分外激动,“专门来看我们这项目?” “那当然了。” 周一帆狐疑地眯起眼睛,改了措辞,“是专门来看你寒露姐姐这项目的吧?” 尹铮不答,笑着看向李寒露。李寒露如芒在背,可人就杵在眼前,也不能当他是空气,只好故作镇定问他,“你爸知道你回国?” 周一帆在旁插话,“你还认识他爸?” 李寒露恨不能拿块胶布把周一帆这张嘴贴起来。尹铮无所谓地耸耸肩,“知道啊。” “那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当然是我爸告诉我的。我爸这半年去了美国多少趟啊,大禹似的,三过我门前而不入——” “……这话让你说的。” “——我就问他来干什么,他就告诉我了。” 五分钟后,避开喧闹人群,李寒露与尹铮寻了处僻静楼梯,两人在楼梯上并排坐着。 气氛忽然微妙地尴尬起来。刚才在宴会厅大概是因为有周一帆这活化分子在场,空气似乎都不及现在黏稠。说来李寒露就是十分后悔,不该答应尹铮单独出来聊聊,上次见面时还在办公室里怒烧对方cpu,今天少不了得旧事重提。 角落隔开了走廊大灯近乎刺目的明亮光线,旁边只缀着两盏壁灯,小巧玲珑,昏黄温暖。 尹铮清清喉咙。 李寒露如坐针毡,不敢看向尹铮也不敢先起话头,心里念叨想说什么你倒是说啊,可别在这儿钝刀子割肉了。 “我长这么大一共就喜欢过两个女人,”大概是听见了李寒露心里的小人发疯似的尖叫,尹铮终于慢悠悠开了金口,往后仰躺,两手枕在脑后,翘着长腿,怨念地看向天花板,“然后这两个女人一个成了我干妈一个成了我后妈。我这是个什么命啊。” 这话有原则性问题,李寒露当即出言纠正,“我们不会结婚。”担心没说清楚,又认真重复一遍,“我和你爸,我们不会结婚。” 李母与李父离婚又再婚一事一直让李寒露耿耿于怀,而那个毫无预兆强塞过来的“妹妹”更是让李寒露至今不愿接受。李寒露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出现过两个“妹妹”,一个她的一个郁言的,有一个算一个,全是生活毁灭者。尹铮顺风顺水活到现在,不需要被毁灭。 尹铮别扭地扭过头去,不自在道:“想干什么随便你们,别被我发现就行。” 李寒露不想尹铮误会,更不想他日后提心吊胆、平白生出诸多猜测,干脆将话摊开来说,“我知道这是他对你的承诺,不再结婚,也不再有孩子。” 第55章 尹铮瞪圆一双眼睛,失声惊呼,“我爸这么跟你说的?他会不会谈恋爱啊!” “……不是他跟我说的,但我还是知道了。” 尹铮又闷声不响躺了回去。 李寒露安慰他,“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失信于你。再说我自己也不想生孩子,怪疼的。” 虽然这样的结果最符合尹铮的利益,也最不违背尹泽川的旧日承诺,可听李寒露这样说,尹铮心里还是五味杂陈。宴会厅的喧闹声隐隐传来,尹铮出神听着,许久才道:“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你,要不你让我缓缓。” 李寒露乐了,“那行,你缓缓。” 李寒露正起身要走,尹铮忽然一猛子坐起来,义正词严,苦口婆心,“你可得保护好自己,你看明澈就是意外怀孕。要是你真的打心底里不愿意生孩子,你可以让我爸结扎。” 李寒露无语片刻,由衷地赞叹他,“……你可真孝顺啊。” 结束短暂寒暄,尹泽川向独自站在角落冷眼睥睨全场的徐大律师走去。香槟杯清脆碰撞,两个男人默契地同时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徐翊白以余光向尹泽川瞥去,淡道:“领结不错。” 尹泽川笑了笑。 徐翊白半晌不见对方主动开启话题,终于正眼瞧他,意味不明地问,“上心了?” 徐大律师难得如此八卦,尹泽川饶有兴致地看向对方,笑得讳莫如深,偏不回答。 “真上心了?”徐翊白又问一遍,随后敷衍地摆摆手,“行了你不用说。我看得出来。” 甘愿动用所有人脉与资源从好莱坞撬来一位知名编剧为他家心肝做绿叶,这不叫上心什么叫上心。尹泽川从身旁长桌上又拿起两杯酒,其中一杯递给徐翊白,两人碰杯,一切尽在不言中。 名利场上觥筹交错,只这一隅能偷得闲情。两人心不在焉闲聊几句,忽见一个大约只有三四岁、粉妆玉砌的小女孩迈着小短腿快步跑了过来,小脸白白嫩嫩,头上还顶着个钻石小王冠。 小女孩举着半块蛋糕,公主裙摇摇摆摆,背后背着一对蝴蝶翅膀,薄纱轻盈透明。跑得太快乐极生悲,小女孩啪嗒摔了一跤,蛋糕滚到尹泽川脚边,在地毯上沾了一溜奶油。 小女孩撇撇嘴,哇地哭了。尹泽川赶紧放下酒杯,上前两步,将小女孩抱了起来。 “怎么哭了呢?摔疼了?” 小女孩不领情,也不受尹泽川的哄,眼泪哗啦哗啦往下狂奔,小脸通红。尹泽川从桌上抽了两张纸巾,给小女孩擦脸擦手,一边哄她,一边支使徐翊白,“上那边去,再拿块蛋糕来。” 徐翊白觑尹泽川一眼,没说话,停顿两秒,转身去拿蛋糕。 小女孩趴在尹泽川身上,眼看蛋糕飘飘忽忽越来越近,伸手,想要。尹泽川却又不给,站得离徐翊白远一步,声音出奇地温柔,“哭的时候不能吃东西,会呛到。快别哭了,不哭就把蛋糕给你。” 小女孩立刻不哭了,探着身子够蛋糕。 艳光四射的女明星提着裙摆焦急地在人群中穿梭,一眼看见尹泽川怀里的小女孩,不顾形象大喊一声“露露”,提着裙摆飞奔过来。 小女孩奶声奶气地喊回去,“妈妈!” 场上的虚与委蛇应接不暇,女明星摆个pose的工夫,女儿就已经灵活撩开长桌桌布钻了进去,转眼消失不见。 尹泽川将小女孩递还回去。女明星匆匆跟尹泽川道谢,见眼前这个男人成熟优雅,气度不凡,眼中竟倏地流露出一丝含娇带怯的媚态,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问对方能不能加个微信。 尹泽川笑意谦逊,“抱歉,没有微信。” “那名片呢,如果方便的话,给我一张名片也行。” “也没有名片。” 要名片算是个讨巧的狡诈操作,可以名正言顺知晓对方身份。女明星仍不死心,“好像今天白天没见过您,请问您是……?” 尹泽川笑道:“我不是圈里的。陪朋友过来玩玩。” “那您朋友是哪位?说不定我认识。” 徐翊白寒声插话,“他老婆。” 一句话终结聊天。女明星抱着小女孩讪讪离开。尹泽川没在意突如其来的艳遇,反而兴致昂扬盯着小女孩逐渐远去的、忽闪忽闪的蝴蝶翅膀,伸臂一勾徐翊白肩膀,凑过去不甘心道:“你说咱兄弟俩混到今天,仨儿子,怎么一个女儿也没有?” 徐翊白冷哼一声。这话什么潜台词用膝盖骨也能想出来。 尹泽川并不在意是否得到回应,长叹一声,懒散问他,“要不让你老婆再生一个?” 徐翊白忍无可忍,甩开尹泽川的手,不留情面戳穿他的小九九,“你想结婚你就结,你想生孩子你就生,不好跟尹铮交待也别想拉我出来顶锅。” 尹泽川不厌其烦地把手搭了回去,“你说我这岁数,要是现在生个女儿出来等到孩子16岁我都60了。真是岁月不饶人。” 徐翊白睨向他,“从石头缝里蹦出来?” “……” “不用怀的?” “……” “你要是那么想带孩子,来我家啊。” 尹泽川被泼了冷水,微笑着在徐翊白肩头狠捏一把,“就你数学好。”两人一阵默然不语,尹泽川又问,“结婚有什么感觉?” 徐翊白漫不经心回答,“没什么感觉,都一样。” 尹泽川显然对这答案不满,“心态难道就没有变化吗?” 徐翊白轻蔑道:“别说得跟你没结过似的。” “徐翊白你真的你——”尹泽川咬牙,“你信不信我把你从前那些破事都告诉你老婆?” 这威胁完全无法构成有效震慑。“她又不是不知道。” 小女孩在酒桌与裙摆中间转悠几圈,又跑了回来,手里捏着一朵玫瑰花,踮着脚非要送给尹泽川。尹泽川笑弯了眼,俯身问她,“送给我吗,小宝贝?” 小女孩害羞点头,把花塞给尹泽川就跑了,远远躲在妈妈身后,露出一只大眼睛瞧他。尹泽川心情大好,轻嗅花间香气,拿手肘撞撞徐翊白,“我和露露要是有个女儿,肯定比刚才那小女孩长得漂亮。” 徐翊白看都没看他,麻木不仁的脸上写着:你说得都对。 尹泽川继续自言自语,“实话实说,她长得不如她妈妈。”忽然转头问道:“她爸爸是谁?” “……我连她妈都不认识我还会认识她爸?” 也是。尹泽川投过影视项目,也算站在娱乐圈边缘,徐翊白一不投资影视相关二不追剧,对这圈子一无所知。“孩子为什么给你送花我不知道,孩子她妈明显对你贼心不死。” 尹泽川压根没把这话当回事,“别瞎说。” “我可没瞎说。”徐翊白朝前探探下巴,“人家冲你来了。” 李寒露走下转角楼梯,绕过门廊,拎起裙摆,款款走进辉煌大厅。尹泽川一眼瞧见了她,将玫瑰花塞进徐翊白手里,随口交待,“你去帮我打发了。” “……我怎么帮你打发?” 怎么打发是徐翊白的事。尹泽川迎上李寒露,俯身给她一个拥抱。从早到晚都太过匆忙,两人连好好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尹泽川问,“是不是累坏了?” “嗯。”李寒露撅着嘴往他身上贴靠,只想把全身重量都卸进他怀里。“想脱高跟鞋。” “那就脱了,我给你拿着。” 裙摆曳地,反正也没人能看见她的脚。李寒露扶着尹泽川的胳膊脱鞋,将湛蓝的水晶铡刀塞进尹泽川手中。尹泽川始终笑意盈然望着她,笑问,“今天开心吗?” 开心自然是开心的。李寒露努力那么多年,也从未像今天这般收获诸多瞩目与肯定。可心中有一丝缥缈情绪又仿佛很难捉摸,抓不牢,猜不透,连李寒露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或许是委屈。或许是心酸。或许是回首过往,只想发出一声悲叹。 李寒露努力睁大疲倦的眼睛,看尹泽川的身影在汹涌灯光中被勾勒出一道金光,心中百感交集,忽然鼻腔酸涩,“我觉得我要哭了。” “你是该哭一哭。”尹泽川安慰道:“这些年你绷得太紧了,就差这一场哭。” “我该哭点儿什么?” “想哭什么哭什么。” 李寒露出神地望向尹泽川背后的十里洋场。美酒与谎言,笑声与灯光,物欲与权势堆积成此间妄想,记忆倒流成河,李寒露想起好莱坞的绿幕,公路上的星光,炸串摊子满街飘香,装满零食的袋子鼓鼓囊囊塞进车里,小伙伴们扛起摄影机背起行囊。 忽然两行眼泪扑簌下来。李寒露说:“我再也没有爸爸了。” 这条路终于有了前路,李寒露却连起点都失去了。 尹泽川将李寒露拉进怀里牢牢抱住,在她耳边轻道:“你有我。” 明澈躲在徐翊白背后踮脚乱瞅,一手勾他肩膀,一手做作地捂眼睛,要看不看的,“哦哟哟,亲上了。” 第56章 徐翊白没回头,只略侧过脸问她,“怎么?” 明澈眼睛也不捂了,围观得起劲,笑嘻嘻道:“有伤风化。” 远处,角落,尹泽川与李寒露正旁若无人地接吻。徐翊白瞟去一眼,“反正这里的风化已经被他们伤得差不多了,不在乎咱俩再伤一点。”回身揽过明澈的腰,嘴角不自觉挑出笑容,低头向明澈的嘴唇吻去。 明澈大大方方伸臂环住他的脖子,笑着踮脚迎上这个轻柔的吻。 antonio旅途劳累,after party尚未过半就要退席。尹泽川与李寒露将antonio送到酒店,站在前台忽然对上眼神,干脆开了间房,揣起房卡直奔楼上。 进门李寒露就踢掉离开宴会厅时迫不得已再次穿上的铡刀,踩着尹泽川的皮鞋要和他接吻。尹泽川抓住李寒露的大腿,整个儿将她拎了起来,按着胯骨抵在墙上,漆黑长发如瀑而下,发香侵袭急迫而粘腻的吻,发丝间渗透一点星光。 李寒露后背撞墙,疼得吸气,想踢尹泽川一脚,但还是亲近这个男人的欲望更胜一筹。呼吸交缠在一起,急促而热烈,扳指挂在胸前,硌了两人意欲紧贴的胸骨。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自打antonio为她站台,今日李寒露就没断过各方前来寻求合作的嘘寒问暖,有些人还算从前认识,一大半干脆就是陌生人。李寒露将手指挡在尹泽川嘴唇前,喘息几声,努力平复呼吸,示意对方将她放下,光脚往客厅走着,接起电话。 尹泽川伸手开灯,遥看李寒露的平直肩膀,纤细腰背,以及层层蕾丝勾勒出的玲珑曲线,口中干渴几乎要摧毁心智。尹泽川大步追上,拨开李寒露的浓密长发,俯身冲她颈间吮吻下去。 李寒露猝不及防,差点叫出声来,眼看尹泽川不打算放过她,只能匆匆扯个借口挂断电话。然而这边电话刚挂,那边尹泽川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尹泽川心浮气躁地将手机扔到一边,李寒露却眼尖瞄到屏幕上的名字,“尹铮,你接了吧。” “不接。” 李寒露电话又响。还是陌生号码。这次李寒露没接,直接按断,忽地心有不甘,闷声抱怨,“现在这些人想找我合作全都是看antonio的面子。等过两天他们就会扒出来,我这都是借了你的势。以后是不是不管我努力做出什么样的作品,大家也都会觉得我只会沾你的光?” “你可没有借我的势,我只是提供了让你被更多人看到的机会。功不唐捐,一切不过水到渠成而已。” 李寒露一瞬不瞬望着尹泽川,忽然笑了,正要跳起来抱住他,手机铃声不厌其烦地第三次响起。 尹泽川耐心全无,夺过李寒露的手机正要关机,扫了屏幕一眼,又将电话接起来,“干什么?” 尹铮眼睛瞪如铜铃,看看屏幕上的名字,再将手机举回耳边,倒吸气说:“徐叔说要找个地方续摊,你和李寒露呢?” 尹泽川不耐烦道:“不去。” 尹铮顿时声音高了几个分贝,“你俩在一起?”停顿一下,又问,“你们干什么呢?喂?你让李寒露接电话!” “别直呼其名的。”尹泽川拽着李寒露进卧室,“以后叫后妈吧。” 尹泽川说完就把手机关机了。李寒露差点被口水呛到,连忙拒绝,“可别让他这么叫我,我又没比他大几岁。” “辈分不能乱。”尹泽川脱了西装外套,随手扔到地上,搂着李寒露往床上压。 接连被好几个电话打扰,现在反倒没有刚进门时那么心急了。礼服拉链被长发掩着,尹泽川拽开拉链,撩了裙摆,【……】李寒露将大腿的重量压在尹泽川腕上,额头蹭在他颈窝,声音被头发遮挡,闷闷地传上来,“……礼服这么挫磨,要被压坏了。” “压坏给你买新的。” “不好。”李寒露搂着尹泽川撒娇,摇头,慵懒得连手指都不想抬,“你给我脱了。” 一天折腾下来,李寒露红条蓝条都已告罄,现在空有色心,顶多尹泽川主导她配合。尹泽川正要拽拉链,拉链却被项链绊住。李寒露哎哎叫着,手往脖子上摸,“别把我链子抻断了。” 尹泽川只好先给她解项链。细金链子扣环打开,李寒露把翡翠扳指塞进尹泽川手里,“物归原主。” 尹泽川握着那扳指,却没戴上,俯身凝视李寒露,距离近得鼻息相贴,“还给我了?” “嗯。” “不想要?” “你又不想给。” 片刻静谧。尹泽川说:“任何东西只要你愿意要,就都是你的。露露,你愿意要吗?” 李寒露这才猛然察觉,或许在这扳指刚刚戴在她脖子上时,尹泽川的话就藏着另一层意思。心像被一只大手用力握了一下,酸而沉重,可也温暖熨帖,让人有恃无恐。 “要这东西有什么意思。”李寒露昂起下巴,嘴唇触碰,轻微摩擦泛起动人心旌的痒,却没有人率先吻向对方,“我要你。” 尹泽川终于笑了,深情含吮递到嘴边的柔嫩嘴唇,“我是你的,小蝴蝶。” 礼服落地,再然后是衬衫、内衣、西裤,被翻红浪,战况焦灼。尹泽川伸手往床头摸安全套,刚把塑料包装扯开,忽然动作一顿,又停下来,“宝贝。” “嗯?” 尹泽川亲李寒露的耳根,“我想要个女儿。” 李寒露转转眼珠,谨慎地提出建议,“要不你去大街上捡一个?” “露露!”尹泽川在她耳垂咬了一口,又抱着她低声央求,“我们生个女儿,好不好?” “不生!”李寒露当即拒绝,“你忘记你是怎么答应尹铮的了?” 尹泽川四两拨千斤,“我会跟他解释的。” “那也不行。” “为什么?” 李寒露简直纳闷尹泽川怎么就忽然魔怔起来,真想敲他脑壳把他敲醒,“没名没份,凭什么你说生我就——” 尹泽川打断她,“谁说没名没份?” 李寒露卡了壳。 这话题再继续下去容易发生危险,毕竟今天刚跟尹铮赌咒发誓。李寒露深深呼吸,决定以自我牺牲转移话题,“……你赶紧戴套!” “我们生个女儿。” “你醒醒好不好?就算真生个孩子也不一定就是女儿。” “我不管。” “那你自己生吧,我先走了。” 李寒露说完就往床下滚,被尹泽川按着大腿强行拖了回来。扔在客厅的手机震动好几个来回,屏幕亮了暗暗了亮,始终没被接起。 徐翊白问尹铮,“没人接?” 尹铮愤怒地对着屏幕指指戳戳,“我爸不接我电话,然后我爸接了李寒露的电话,然后李寒露手机就关机了,然后我爸就又不接我电话了。你说他们俩他们俩他们他们——他们干什么呢!” 徐翊白一手牵着明澈,一手拎着尹铮的衣领就走,“人家不想接电话你还打。干什么还用问吗?走吧,咱玩咱的。” 夜间晴朗,不见雾气,天穹着墨恬淡,星月灿烂安宁。尹泽川坐在阳台长椅喝威士忌,李寒露趴在他膝头打瞌睡,两人手指勾在一起,偶尔说两句话。 “我那狗血短剧比我预计的还能赚。但是电影节一过,公路电影肯定要提上日程,可能我就没时间再投短剧了。” “没时间就不做。” “那怎么行。短剧是用来赚钱的。” “你的时间不应该浪费在这上面。从前你想赚钱是为了做电影时能有话语权,现在你已经有了。” “也是。”李寒露长长打个哈欠,“但该赚的钱还是要赚的。我看今天有不少公众号把我拎出来扒皮,等我让amy运作一下,借机多吸点儿粉,正好蔷薇花园花都开了,我得想办法打出一条销售通路。写在我名下的花园总不能一直让你花钱养着,名不正言不顺。” 尹泽川笑了笑,“好。只要你开心,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李寒露昏沉睡了过去。梦中的她骑着摩托车横跨南美洲,虽然没走到一半摩托车就报废成废铁卖了,可她一路狂奔跌跌撞撞,终于到达终点。梦里的老人弹着斑鸠,旋律回响,李寒露在梦中跟着歌词哼唱。 “谁愿意和我一起写一个传说, “你还梦不梦,疯不疯, “还有没有当初浪漫温柔; “谁愿意和我一起写一个传说, “就算谁能消灭了我, “却夺不走我们做梦的自由。”* 【作者有话要说】 *五月天《摩托车日记》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